《太子妃的荣华路》 作者:秀木成林 【文案】 自穿越以来,纪婉青有两点不满。 一是爹娘早逝成孤女,二是被当继皇后的姑母推出来,嫁给元后生的太子。 路人:继后谋取东宫之心,我们皆知。 纪婉青:…… 然而,这完全不影响她走上独宠东宫,一路升职的康庄大道。 本文又名《该如何捕获太子爷》《甜甜甜宠宠宠》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励志人生 甜文 主角:纪婉青、高煦 ┃ 配角:纪皇后、魏王等 ┃ 其它:甜文,剧情+感情流 作品简评: 纪婉青穿越成一个侯府嫡女,可惜是个孤女,并被当继皇后的姑母推出来,嫁给元后所出的太子。继皇后母子夺嫡之心,路人皆知,作为一颗硬塞进东宫的大钉子,她处境实在尴尬。只不过,这完全不影响纪婉青走上独宠东宫,一路升职的康庄大道。本文行文流畅,人物刻画立体鲜明,节奏紧凑,情节跌宕起伏。男女主双商在线,夫妻携手共进,感情徐徐递进,真挚而热烈,是一篇不可多得的好文,值得一读。 第一章   天空云层很厚,隐隐带着一丝灰霾,正值侯鸟南飞之时,凉风吹拂而过,带了阵阵凉意。   巍峨的皇宫耸立,朱红的宫墙,金黄色的琉璃瓦,说不尽的庄严肃穆。   长长的宫道曲折而寂静,有一前一后两人无声走着,前面一个是引路宫人,后面则是一名身穿湖蓝色衫裙的华服少女。   少女十五六岁年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她俊眉修目,粉面桃腮,颜色颇为殊丽,正一言不发,不疾不徐跟在宫人身后。   少女姓纪,名婉青,正是靖北侯府嫡出千金。   纪婉青微微抬眸,瞥一眼前头七八步远的灰绿色身影,她走了也有大半个时辰,差不多该到了。   她被皇后召见,如今正入宫觐见。宫中规矩森严,非高品级宫妃不能乘坐轿舆,如纪婉青一般被召见的臣女,只能徒步前行。   幸好她平日身体锻炼得不错,否则真不能一口气走下来,脸不红气不喘。   二人拐了个弯,又走了一段,便到了坤宁宫前,守门的小太监见了她们,撒丫子往里通报。   引路宫人顿住脚步,转过身来,“纪大姑娘,请稍候。”   宫人说话轻声细语,一举一动规矩十足,就连嘴角微笑的弧度都仿佛被度量过一般,虽礼貌而不失恭敬,但却难免有挥之不去的疏离感。   纪婉青早了然,对方并不热情,言行举止不过出自本能,她也不言语,只颔首表示知道。   二人再无交谈,纪婉青抬眸,不动声色打量眼前重檐飞脊的恢弘宫殿。面阔九间,朱红隔扇,一人无法合抱的巨大红漆廊柱,正殿上首中间悬了一蓝底红围的匾额,上书三个龙飞凤舞的金漆大字,“坤宁宫”。   据说是开国太祖所书,这宫殿为历代皇后所居,一国之母。   纪婉青垂下眼睑,遮掩住眸底一抹讽意。   如今,坤宁宫的主人也姓纪,论辈分,她该称其一声姑母。   她从前父母在堂,是二人的掌上明珠,金尊玉贵的侯府嫡出大小姐,却从没进过这坤宁宫,如今父母兄长英年早逝,成了一个孤女,却有幸蒙了纪皇后特地召见。   *   纪婉青有两辈子的记忆,上一世她是现代人,遭遇意外去世后,带着记忆投生,再次诞生为一个小小婴孩。   父亲是已承爵数年的靖北侯,母亲是掌管中馈的侯夫人,她一降世,便是金尊玉贵的侯府嫡出长女。   纪婉青有慈爱父母,有疼爱妹妹的兄长,还有一个同胎而生的妹妹。   双胞胎姐妹的诞生,为这个小家带来无限欢欣,纪婉青的童年很幸福,在父母兄长的呵护下快乐成长。   只可惜好景不长,蜜罐子一夕被无情打破,在纪婉青十三岁那年,父亲携兄长出征,父子竟双双战死沙场。   年仅十八岁的兄长当场殒命,父亲身受重伤,辗转回京没几天,便撒手人寰。   母亲一夕遭遇丧夫丧子噩耗,身子柔弱的她承受不住打击,病了半月,竟也与世长辞。   幸福小家顷刻支离破碎,五口人仅余纪婉青与双胞胎妹妹。   姐妹二人悲恸之余,一连串现实问题接踵而来。   靖北侯爵位乃世袭,父亲去世后膝下已无子,爵位便由叔父承袭了,侯府易主,纪婉青姐妹虽依旧是侯府嫡女,但早今非昔比。   本来这种情况下,她们姐妹应不能再引人注目,等三年守孝过后,便由叔父择一门亲事,嫁为人妇便罢。   怎知纪婉青刚刚出孝,就被皇后召见。   说着这位皇后,对方也姓纪,与纪婉青同宗同源,是她父亲的堂妹。   纪家先祖是开国功勋,被太祖敕封为临江侯,持丹书铁券,爵位世袭罔替,传到纪婉青太爷爷手里,已是第三代。   纪太爷膝下数子,有嫡有庶,嫡长子请封世子承继爵位,这不必多说,新任临江侯就是纪皇后之父。   纪太爷还有一个能耐的庶子,年少从戎,立下赫赫战功,被先帝封为靖北侯,同样世袭罔替,这是纪婉青的亲爷爷。   纪氏一门双侯,一时显赫至极,嫡庶两子都有能耐,经营得蒸蒸日上。   直到第一任靖北侯逝世,纪婉青之父承爵,纪皇后正位中宫,这时,由于纪皇后野心勃勃,剑指东宫,与纪父政见截然不同,两家方渐行渐远。   也是因此,作为靖北侯嫡长女的纪婉青,多年来才没有觐见过皇后。   想到此处,纪婉青微微苦笑,她叔父是个才干平庸之人,对继后及临江侯府极为关注,忙不迭凑上去,两家早已重归于好。   纪婉青暗叹一声,既然爵位都已被人袭了去,人家怎么行事也罢,只是不知她今日被召进宫,究竟是两家达成何等协议。   否则,她一个人丧父丧母孤女,是不会一出孝就被召进宫的。   “娘娘已宣召,纪大姑娘请随奴婢来。”   一个身穿杏色衣衫的宫女迎面走来,观其衣着打扮,应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她接替了引路宫人的工作,领着纪婉青往正殿行去。   纪婉青敛神,不动声色跟在后面走着,事出反常必有妖,只是不论对方有何打算,都必须使出来,她静观其变即是。   “臣女拜见皇后娘娘,愿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进了正殿,一屋金碧辉煌,宫人垂首安静侍立,纪婉青没有四下打量,只敛目大礼参拜。   上首传来一微带沙哑的女声,对方亲切笑道:“无需多礼,快快起罢。”   马上有大宫女来搀扶纪婉青,她站起,余光略略打量上首。   一袭明黄凤袍的皇后坐在主位上,虽年近四旬,但看着不过三十出头光景。她容长脸,丹凤目,肌肤润泽,妆容精致,正笑语晏晏,看着颇为亲切慈祥。   “你这孩子,应唤本宫一声姑母呢,为何这般生分,快到姑母跟前来。”皇后一边笑语,一边招手。   纪婉青心中波澜不兴,若真是亲切,方才就不会让她叩拜大礼行罢才唤起,一切不过就是假把式而已。   虽心绪清明,但纪婉青却从善如流,扬起一抹欢喜的笑意,缓步上前,“婉青遵命。”   自称由臣女改为名字,亲近了许多,但纪婉青眉目间,还带一丝初见陌生人的怯意,非常符合一个稚龄守孝,三年不见外人的孤女形象。   皇后居高临下,打量眼前少女,对方年纪虽小,但模样极出挑,不论行走还是见礼,皆举止有度,果然出身良好,受了世家贵女教育十多年。   一个照面,皇后很满意,最近几个月来,她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贵女,纪婉青身份很合适,如今召进宫来一看,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太子已届适婚之龄,正该大婚,皇后正是因此寻的贵女。   至于,为何要给太子寻个身份尴尬的孤女为妻,原因很简单,太子并非纪皇后亲生。   当朝太子乃元后所出,自幼聪敏好学,才德兼备。长成后入朝辅助皇帝,治绩不俗,朝野内外颇具令名,且他为人温文尔雅,礼贤下士,宗室朝臣交口称赞。   这位太子除了因娘胎带出些许病症,导致身体稍逊一筹以外,几乎可以说,他就是“人无完人”里头那个完人。   面对这么一个太子,纪皇后压力很大。   好不容易成了继皇后,生的皇子也是嫡子,离大位只差了一步,谁能甘心?   反正纪皇后是不甘心的,以她与膝下两子为中心的党派,一直为谋求东宫而努力着,这并不是秘密。   自古联姻是拉拢势力的重要手段,太子妃之位如果把握得好,可以让东宫如虎添翼。   纪皇后当然不乐意的,于是,她开始物色一个合适人选,最好既能占住太子妃之位,不让太子增添势力,又能在东宫放下眼线,以备不时之需。   太子妃的位置不好占,毕竟,不是随便一个女子,就有资格当太子妃的。   而且,太子妃即便不被信任,能干的事情也很多,这人她希望从娘家选出来,将耳目放到东宫深处。   一箭双雕。   只是皇后也有顾忌,万一太子妃真能诞下嫡子,临江侯府或者靖北侯府,则有倒戈可能性,毕竟,从太子一边使力,并不比支持她母子费事。   此事须慎之又慎。   皇后琢磨许久,终于从娘家找到一个合适人选,这就是纪婉青。   纪婉青出身名门,乃功勋之后,绝对不会辱没太子妃之位,而她恰恰是个孤女,身后无一丝半点势力支持,即便当了太子妃,也仅仅让东宫多了个太子妃罢了。   且还有重要一点,现任靖北侯只是她的叔父罢了,要倒戈支持她,可能性微乎其微。   事后,皇后再运作一番,让她亲儿子纳了靖北侯亲女,就能永绝后患。   在召见纪婉青之前,皇后便将诸事理得清清楚楚,她胸有成竹,若是对方看着还行,她也会照计策行事。   如今,见了真人,纪婉青形象、规矩等出乎意料的好,让皇后更加满意,她将人招到跟前来,握住对方的手,笑道:“好一个俊俏的孩子,姑母一见便欢喜,日后,便多多进宫陪伴姑母吧。”   纪婉青眉心一跳,有了不好的预感,只是她神色不变,面带欣喜笑道:“婉青谢姑母”。   她余光扫了二人交握的手一眼,皇后双手保养极佳,手指套了嵌红宝护甲,一双手温热,护甲却很冰冷,尖锐的护甲尾部碰触她皮肤了,有微微刺痛之感。   纪婉青眸光微微一闪,面上略带怯意的笑容却不变。   “你是我纪家女儿,虽命途坎坷遭逢大变,但还有姑母在。”皇后越看越满意,觉得纪婉青不难掌控,她拍了拍对方的手,笑意加深。   “婉青谢过姑母。”终于来了。   皇后吩咐宫人端来圆凳,让纪婉青坐在她旁边,笑吟吟道:“你大了,该婚配了,姑母便仔细给你物色个好人家。”   第二只靴子落地,纪婉青陡然一惊。 第二章   纪婉青一惊,随即心下了然,是了,她如今无权无势一个孤女,能利用的仅剩这个姓氏以及亲事。   随着膝下皇子渐大,纪皇后思谋东宫之心昭然若揭,即便是纪婉青这般闺阁女子,亦有所耳闻。   既然有所图谋,那聚拢势力必不可少,而联姻,则是很好的途径,快捷简便,又立竿见影。   临江侯府的闺秀不少,有几个比靖北侯府家的年长些许,这数年间,已经陆续出阁了,夫家无一不是纪皇后欲巩固关系的人家。   剩下那些还小,暂时派不上用场,所以来打她的注意了么?   可是并非纪婉青妄自菲薄,实际她如今一个孤女身份,联姻价值并不大。   纪婉青心念急转,面上却露出迟疑之色,道:“姑母惦记婉青,婉青感激涕零,只是爹娘在世之时,似乎已看了一门亲事。”   她能想到的事,皇后必然早清楚,况且也不能直接说自己利用价值不大,纪婉青便找个借口退一步,希望对方只是一时兴起,能顺势放弃。   虽然这可能性显然不大。   “爹娘虽仙逝,但婉青为人子女,绝不能枉顾他们心意。”纪婉青执帕,略略擦拭眼角。   “你说的是东川侯府王家么?”皇后一笑,不紧不慢道:“你们两家不是没有下定吗?据本宫所知,王家夫人已于去年,便开始为世子相看亲事了。”   很明显,王家夫人见纪婉青成了孤女,不愿再结亲,这事已经吹了。   纪婉青其实很清楚,这只是一个托词罢了,然而皇后所表现出来的了如指掌,证明她事前已经调查得清楚明白。   这般浅浅一试探,看来,她的联姻价值,远比自己所知道的要大太多。   这显然不合常理,纪婉青危机感大盛,同时,她也知道筹谋已久,自己避不开了。   在古代社会生活了十五年,纪婉青对皇权的力量无比清楚。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完全不是开玩笑,皇后虽非天子,但要解决一个小孤女,完全没有任何难度。   为今之计,唯有见招拆招了,纪婉青似乎想起了伤心事,眸中泛出水意,她忙用帕子拭了拭,“姑母,请恕婉青失仪之罪。”   “你这孩子,记挂父母,何罪之有?”   皇后笑意加深,纪婉青比她想象中还要合适,聪敏而识时务,能很快认清自身处境,并做出妥协,将来才能更易威逼利诱。   她可不需要一个对牛弹琴的蠢货,相较起占住太子位置,皇后更看重将眼线放入东宫深处。   “王家背信弃义,不要也罢,只是你乃我纪家女儿,本宫如何能不操心。”皇后语带怜悯,脱下一只缠丝镶珠金镯套在纪婉青手上,轻拍了拍。   “你放心吧,你的亲事,本宫会放在心上的。”   金镯明晃晃沉甸甸,纪婉青却只觉肌肤触碰冰寒刺骨,她心下沉沉,只听见自己低声说:“婉青谢过姑母。”   皇后很满意,又说了几句,便笑道:“你先回去吧,改天姑母再借你进宫小聚。”   杏衫宫女再次出现,领着纪婉青出了坤宁宫,这回她待遇明显好了很多,是由皇后身边大宫女直接引路的。   纪婉青扫了一眼前头杏色身影,抿了抿唇,这待遇她并不想要。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坤宁宫往转后,往宫门而去,途径御花园一侧时,她却碰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假山后面拐出一行人,沿着青石小道,从御花园穿行而过,为首之人,头戴束发紫金冠,一身明黄色锦袍。   能明目张胆穿明黄的,除了皇帝就是太子,五爪为龙,四爪为蟒,纪婉青抬头一瞥之间,看见那年轻男子锦袍上的蟒纹。   观这男子年龄衣着,他显然是当朝皇太子。   皇太子,纪婉青曾经听亡父提起过,这位皇太子“贤能恭谦,有大才,必能安天下。”   父亲对皇太子评价一贯极高,因此才会与纪皇后临江侯府渐行渐远,纪婉青隐隐知道父亲的心思,当今昌平帝并不英明,他希望太子顺利登基,一扫奸佞,王朝愈繁荣。   可惜他没等到那天,便为国捐躯。   纪婉青情绪瞬间低落,这么一恍惚间,皇太子一行已渐近,前头的杏衫宫女已跪地行礼,她立即收敛心神,一同下拜。   “无需多礼,起罢。”皇太子高煦微微颔首,瞥一眼面前两人,皇后身边的大宫女,他有印象,一眼便认出来了。   纪皇后图谋他不可能不知,只是高煦声音温和,并无半分冷漠。纪婉青余光窥了他一眼,对方虽气度斐然,但神情和熙,未见丝毫不悦,果然无愧“温文尔雅”之说。   高煦视线从纪婉青身上一扫而过,这少女很脸生,他顿了顿,便道:“你是靖北侯纪宗庆之女?”   他明知故问了,东宫自有消息渠道,纪皇后召见刚出孝的前靖北侯长女一事,高煦早已知道。要说纪氏一族剑指东宫,他自深厌恶之,只是这姓纪的,他还是对其中一人颇具好感。   这就是纪婉青亲父,前靖北侯纪宗庆。   除了纪宗庆坚拒拥护纪皇后,不惜与临江侯府分道扬镳以外,最重要还是他骁勇善战,数十年来忠心卫国,最后为了抵御鞑靼入侵,父子二人沙场战死,着是英雄了得,让人钦佩。   纪宗庆父子之死让人惋惜痛心,高煦作为太子也不例外,因此如今方会出言。   纪婉青闻言鼻间却一酸,差点落了泪,没想到父亲去世三年,叔父承继了爵位许久,还有人称她父亲为靖北侯,她努力忍了忍,“回太子殿下的话,正是。”   高煦颔首,“你父亲兄长保家卫国,乃大周朝忠义之晖也。”   泪水终究浸湿眼睫,纪婉青一颗心憋闷得厉害,她父兄保家卫国不假,尽了大义,却抛弃了小家,她母亲也追随而去了,只留下她姐妹二人孤苦伶仃。   父兄为国捐躯以后,因她与妹妹是女子,来往女眷安慰之言,左右不过是些节哀之类的话,这是三年以来,纪婉青是头一次听见有人对她正面肯定父兄。   这般极具高度的褒奖,来自当朝储君,父亲生前万分肯定的皇太子殿下。   纪婉青一时情绪激昂,抛了尊卑,倏地抬头看向对方,透过微微泪雾,她对上一双深邃的黑眸。   皇太子有一双极黑极亮的眼眸,此刻他神情依旧温和,只是眸中却染上一丝沉痛,真切而惋惜。   他没有呵责纪婉青的失仪,对视一瞬,他道:“纪姑娘,请节哀。”   此时,大约她一开口便是哽咽,因此纪婉青没有说话,只垂首,点了点头。   短暂两句过后,高煦没有再说,离了御花园,他登上轿舆,往东宫方向而去。   刚回到东宫,便有心腹禀报,说是吴阁老已等了多时。   这位吴阁老,正是太子外祖父吴正庸,乃内阁辅臣,高煦立即往正殿而去。   “殿下,老夫听说纪后召见了前靖北侯长女。”   吴正庸收到消息晚了一步,昨夜宫门落匙,他不能进宫,今儿一下朝后便匆匆赶来,他既急且怒,愤愤道:“真是岂有此理,太子殿下乃一国储君,怎可,怎可配个孤女?”   他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既气纪皇后心思龌蹉,也气皇帝糊涂,因忌惮太子能干,便由着皇后肆意施为。   太子娶妃一事,能巩固东宫势力固然好,只是实在不行,吴正庸也希望外孙子能得一贤妻,既能夫妻和睦,让后宅成为休憩之地,又能稳定大后方。   吴正庸之前打算,若实在不行,就让他孙女嫁予太子,表兄妹亲上加亲,东宫没有增加势力,皇帝应该不会反对。   没想到,这纪皇后心思龌蹉至此,吴正庸眉心紧蹙,“这纪家的女儿,如何能当太子妃?”   高煦与外祖父分主宾坐下,他沉吟片刻,道:“纪大姑娘乃纪宗庆之女。”纪宗庆功勋显著,他从不否定。   说起前靖北侯,吴正庸半响不语,“纪侯爷正直忠义,让人钦佩至极,只是这纪大姑娘乃一介女流,又被叔父婶母养了三年,如今是何等模样,谁能知晓?”   吴正庸也很肯定纪宗庆,只是历来女儿教养归母亲,深闺千金困于内宅,见识有限,且纪皇后既然有此打算,少不得让人给纪婉青洗脑,一个失怙少女,此举实在不难。   高煦闻言不语,外祖父能想到的,他自是了然,半响,他淡淡道:“若她安分守己,自是安然度日,若反之,……”   他一贯目光和熙的眼眸中,掠过一道寒芒。   吴正庸只摇头暗叹,纪皇后特地寻来的人,他看悬。 第三章   靖北侯府的马车一直等在玄武门之外,纪婉青刚踏出宫门,便见自己的贴身丫鬟梨花从车厢探头而出,焦急望着宫门方向。   “姑娘!”梨花圆脸大眼,一见主子大喜过望,忙跳下马车,冲上前搀扶。   主仆二人上了车,赶车家人一挥细鞭,马蹄哒哒,掉头往来路而去。   “梨花,先给我倒盅茶。”纪婉青来回走了一个多时辰,又渴又累,接过茶盅摸着不烫,便连喝两盅,方才解了渴。   纪婉青往短榻上一坐,梨花忙上前替她揉腿,揉了片刻,她方觉好了些,放松身子斜倚在引枕上。   她的动作虽优雅,但这姿势终究有些懒散,若母亲在世时,肯定是不许的。   纪婉青上一世有些跳脱,这辈子成了古人,反倒万分注意起来,她未必都认同这些规矩,却唯恐给父母脸上抹了黑,着力学习并遵守十多年,已然刻进骨子里了。   这般也好,总算没有辜负父母多年期盼。   父母去世已三年,她总算平复不少,近日出孝勾起往事,纪婉青倒时时伤感起来。   “姑娘,”梨花一边替主子按压腿部,一边忧虑询问:“不知皇后娘娘选您入宫,是有何事?”   天生对皇权的畏惧,梨花把声音压得极低,说话时不忘左右看看。   纪婉青淡淡扬唇,笑意很冷,“你家姑娘是个失怙孤女,能利用的,也就是这个姓氏与亲事罢了。”   “姑娘,那我们如何是好?”梨花是纪婉青乳母的女儿,自小伴随主子长大,最忠心不过,闻言惊惶不已。   “还能怎么办,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唯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一切应对办法,还得对方把招使出来再说。   对于婚嫁,很早之前,纪婉青便有了心理准备。这世间固然有只容下彼此的夫妻,如她父母,然而这只占极少数。更多的,是妻妾成群,热衷享齐人之福的男人。   纪婉青觉得自己未必能幸运,遇上一个如父亲一般的男人。因此她早做好两手准备,若真遇上后者,她便把嫁人当入职好了,不能另谋高就,她便端好这饭碗,直到寿终正寝退休的时候。   平常心对待,若那男人能发展成合格的搭档,彼此和睦相处,这日子也不是过不去。   如今,皇后的谋算为这职业增加了风险,她大方向依旧不变,努力做好本职工作,见招拆招。   梨花双手合十,喃喃道:“即便联姻,也希望能给姑娘找一个不错的人家。”   纪婉青不语,她这事处处透着诡异,既不合常理,不错人的人家估计轮不上她,要知道,她叔父的嫡女如今已经快及笄了,堂妹如今是名副其实的靖北侯千金。   只是她也没说什么,梨花忠心耿耿,纪婉青也不希望她太担忧,只出言附和。   车行辘辘,很快便回到了靖北侯府,车驾进了侧门,在第二道垂花门前停下,纪婉青被搀扶下了车。   重檐飞脊,庭院深深,眼前景色熟悉,她曾洒下无数欢声笑语,只可惜如今已物是人非。纪婉青经过三年时间,早已磨炼出来了,她神色不变,举步往后堂而去。   后宅正院延寿堂,住着纪婉青的亲祖母何太夫人,她父亲与叔父都是祖母亲子,靖北侯换了人,祖母依旧住得稳稳当当。   “婉青请祖母安。”纪婉青进了门,对上首敛衽下福。   “不必多礼,起来坐罢。”   何太夫人年近六旬,保养得宜看着不过五十上下,皮肤白净,双目有神,她圆髻黑发银丝掺杂,围了条宽边嵌翠眉勒子,穿件宝蓝色福纹对襟锦缎袄子,一身整洁,看着神采奕奕,看来长子英年早逝的阴影,早已尽去了。   对于纪婉青这个大孙女,何太夫人感情复杂,往昔她不喜大儿媳独霸儿子,连带不怎喜欢两个孙女,如今二人丧父丧母,她倒多怜惜了几分。   只是这一切,都比不上府里的前程。   长子能干,次子平庸,何太夫人当然清楚,如今次子袭了爵位,因他不从戎,父兄在军中经营多年的势力,他一概拿不到手,靖北侯府颓势已现,必须尽快寻找出路。   次子往纪皇后临江侯府靠拢,何太夫人知道,纪婉青被召进宫所为何事,她也心知肚明,只是她都默许了。   纪婉青表面并无异色,看着非常平静,只是正因这种平静,让何太夫人有些狼狈,似已被对方洞悉了自己的想法。   哪怕何太夫人坚定认为,身为纪家女儿,必要时为家族出力是必须的,这一刻,她也觉得万分不自然。   何太夫人清咳两声,道:“大丫头进宫半日也累了,回去用了午膳,好生歇息一番罢。”   纪婉青确实很平静,她很清楚,父亲去世那一刻,侯府主人变了,她们姐妹的地位也变了,物是人非,祖母也不再是那个祖母。   很现实,也很正常。   纪婉青从善如流,从还没坐热的玫瑰椅上起身,告退回屋。   她的院子名朝霞院,是后宅除了正堂最好的院子,乃当年父母精挑细选而出,三年前变故发生后,纪婉青便把同胞妹妹接过来,一起居住。   明堂左右,分别住了姐妹二人,纪婉青直奔左边里屋,洗手净脸,换了一身家常衣裳,却还未见妹妹进来,她奇道:“二姑娘呢?可是身体不适?”   她的妹妹纪婉湘随母,身体娇弱,打小便爱生些小病,失去父母兄长后,情况更严重了几分,纪婉青不放心,将她接过来同住,精心照顾下才好了起来。   姐妹感情本极好,如今又相依为命,昨日得知皇后召见后,纪婉湘担忧姐姐,坐立不安,若是无事耽搁,她应该早就奔进来了。   “回姑娘的话,二姑娘身体未有不适,只是被二夫人叫了去。”   说话的是纪婉青的乳母何氏,何氏是纪母陪嫁丫鬟,后来给小主子当了乳母,精心照顾十数年,说句僭越的,她把小主子当了自己亲骨肉。   她话里的二夫人,说的正是纪婉青婶母,如今的侯夫人,何嬷嬷等人十分固执,私下里总是不肯改口。   何嬷嬷很是担忧,“二姑娘去给太夫人请安,不想许久未见回来,奴婢使人打听,说是延寿堂散了以后,二姑娘便被二夫人领了回去。”   纪婉青蹙眉,她这婶母出身一般,眼界不开阔,一朝得志,很是得意,惯常总爱做出一副侯夫人的高傲姿态,只是似这般单独唤她们姐妹回院子说话,却是未曾有过的。   看来姐妹二人一出孝,这牛鬼蛇神立即就出来了。   纪婉青看看天色,已是午间时分,她正要出门把接妹妹时,纪婉湘回来了。   姐妹二人乃一胎双生,小时样貌极为相似,不过长开了以后,区别却出来了,总体来说,如今约摸有五六分相像,俱是容色绝佳的美人儿。   只是纪婉湘更肖母,细叶柳眉弯弯,眸带柔弱,犹如古典仕女图中走出的婉约佳人;而纪婉青眉眼有数分随了父亲,眉梢眼角微微上挑,神色飞扬,顾盼生辉,添了几分勃勃英气。   纪婉青眼尖,哪怕妹妹已经刻意掩饰一番,她仍旧发现了对方眼角微红。   纪婉湘哭过。   “小妹,这是怎么回事?”纪婉青快步迎上前,握了妹妹的手,她脸色阴了下来,“可是二婶说了何话?”   “没呢,”纪婉湘抬眸,看姐姐脸上犹带疲惫,她心中酸楚,忙道:“我只是看二婶母女和乐,触景伤情罢了。”   纪婉湘情知姐妹二人处境艰难,不愿为难相依为命的胞姐,掩下不说,毕竟那事姐姐也无能为力,能瞒一时就一时罢。   不过纪婉青了解胞妹甚深,开头一年姐妹确实很容易触景伤情,但后来渐渐好了不少,纪婉湘明显没说实话。   “小妹,你有什么不能与我说的?”纪婉青扫了跟随妹妹出门的丫鬟婆子,道:“你不说也行,我便问她们,总有一个会说的。”   朝霞院所有下仆的卖身契,都在纪婉青手里。纪母到底为当家主母多年,并非不识人间烟火,她如何不知爱女们日后不易,临终前挣扎将心腹细细筛选一遍,并把卖身契给了大女儿。   性情使然,纪婉湘担不得大事,朝霞院乃至纪父纪母留下的人手,俱以纪婉青马首是瞻,她若要问,肯定能问出来。   纪婉湘无法,只得如实说来,原来二婶给她看了一门亲事,“询问”侄女本人意见后,说是近日便要定下。她生性敏感,知道二婶不怀好意,百般推脱不得,暗暗落了泪。   内屋一片死寂,从前一直担心的情况已经出现了。自古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女儿家自己张罗的,纪婉青姐妹父母已逝,这种情况下,婚配权便落在当家的亲叔婶手上了。   姐妹二人是前任侯爷遗孤,叔父承继兄长爵位后,照理是要给侄女们找户妥帖人家,准备丰厚嫁妆送出门,方不会落人话柄,只是这京城中面甜心苦的人家也不少。   且退一万步说,叔婶豁出去脸面不要,硬推姐妹进火坑,最多也就是招人非议罢了,照样行得通。据纪婉青对二叔夫妻的了解,只要有足够利益,对方绝对能做出这事的。   她脸色沉沉,问道:“二婶说的是哪户人家?”   提起这件极委屈的事,纪婉湘终究忍不住再次落了泪,,她道:“二婶说,是韩国公家的七爷。”   妹妹此言一出,纪婉青脸色彻底阴了下来。   韩国公位高权重,正是纪后一党意欲招揽的对象,他家的七爷,正是韩国公嫡出幼子,按常理来说,七爷婚配再容易不过,实在轮不上纪婉湘般孤女。   只可惜,这七爷生性乖张,又是父母中年得子,被宠坏了,整日寻衅生非,不干正事,还未定亲,屋里丫头就摸了个遍,是京城颇闻名的一个纨绔。这样一来,心疼女儿或爱惜羽毛的人家,都不肯考虑他。   韩国公夫人很焦急,儿子性情已掰不过来,作为母亲的她,也不愿意小儿子屈就个寒门小户女,这般把京城扒拉一遍,好不容易看中了纪婉湘。   纪婉湘虽丧父,但好歹名门嫡出,教养比一般闺秀好太多。   纪婉青恨得咬牙切齿,抬手“砰”一声拍在炕几上,怒道:“好啊!我那好二婶,居然不要脸面如斯!”   其实,除了以上京城人尽皆知的毛病以外,纪婉青还知道这七爷的另外一个问题,这人荤素不忌,还有龙阳之好,不过他知道不好,所以一贯掩饰得不错,知道的人不多。   纪婉青自丧父后,便将担子挑了起来,她深知消息灵通的重要性,吩咐心腹混迹于市井间,收集各种消息,每隔几日悄悄递进来一次。   虽基本无法得到京城上层的消息,但这般也能尽量保持耳目灵通,以防被圈养废了。   纪婉青手下有父亲留下的一些心腹,这些人有些能耐,这七爷的消息,便是他们偶然得知。   本来知道便算过去了,谁知如今,二婶竟然要将这个恶心的人说给她妹妹。   纪婉青火冒三丈,这事绝对不能成。   她瞥一眼暗暗垂泪的妹妹,忍了忍气,温声安抚道:“小妹莫慌,有姐姐在,这事绝不会成的。” 第四章   时下的世家千金,一般十岁出头前,便已经学习好了各种礼仪规矩、女红针线,等到十一二岁,便开始物色夫婿,仔细挑拣两三年,及笄后定亲,一两年后便可出阁。   纪氏姐妹父母逝世时,已有十三岁,这婚嫁的人家,已经看好了,两家也有了默契。   纪婉青这边就不说了,东川侯府王家乃世交,一朝遭遇突变,王夫人却打消念头,为世子另寻贵女去了。   至于纪婉湘这边,情况却要复杂多了。   小女儿性情柔弱,纪家父母考虑得更多,好在纪婉湘有一小竹马,姓郑名毅,他是纪父麾下心腹大将之子,家里虽没爵位,也单薄了些,但胜在人口简单,也不兴大户人家的繁琐规矩。   父辈是过命交情,两小早情愫暗生,自然而然,便约定过两年定亲完婚。   只可惜,当年一场大战异常惨烈,不但纪婉青没了父兄,即便是郑父也为国捐躯了,郑家不过刚起来一代,没了顶梁柱,瞬间便下来了。   巨变过后,纪婉青特地命人关注着对方,郑家没有背信弃义,郑毅依旧期盼迎娶纪婉湘,只可惜,如今一个依旧是侯门千金,而另一个,则只是个丁忧在家的小校尉。   郑毅颇得其父之风,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功成名就,关键的是,他对纪婉湘一片赤诚,目中再无他人。   只可惜,之前两家并没下定,如今再想续前缘,极为艰难,单单一个靖北侯府,便将二人分割两边。   纪婉青早早便琢磨过这事,打算出孝后努力一番,将这事定下来,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   她屏退屋中下仆,给妹妹抹了泪,温声问道:“小妹,你告诉姐姐,你还想嫁予郑毅为妻吗?”   提起这个久违的名字,纪婉湘心中一震,她当然想的,他自小护着她,疼着她宠着她,当初得知父母看中郑毅时,她欣喜万分,一心一意想着当他的新娘子。   只是今日不同往日,纪婉湘虽柔弱,但不是傻子,她那二叔二婶,绝对不允许她嫁个低级武官的,而且对方还已丁忧在家三年。   她目中隐隐又有泪花,胡乱抬手抹去,纪婉湘佯作镇定,“我已许久没想郑哥哥了。”   姐妹处境相同,自己无能为力的事,纪婉湘怎愿意为难胞姐?那韩国公府若实在过不下去,那她便追随父母兄长去罢。真到那刻,她唯一割舍不下的,只有眼前的姐姐而已。   纪婉湘打定主意,深呼吸按捺下胸中酸楚,勉强笑了笑。   “傻丫头说的什么话?”   毕竟二人自母胎时便在一起了,纪婉青一眼便知妹妹心思,她摇头道:“这韩国公七爷,谁爱嫁谁嫁,反正我是不允许你嫁的。”   她冷哼一声,“既然二婶觉得好,那便让她女儿嫁去,若实在不行,她自己再嫁一回也成。”   纪婉青挽了妹妹的手,语重心长,“这事我马上就办,如若你还欢喜郑毅,我便趁机定下来,若不是,我便再给你寻一个。”   “不,我不要别人。”纪婉湘一急,脱口而出。   纪婉青一笑,“那便是郑毅了。”   她凝眉思索片刻,立即招了乳母何嬷嬷进门,如此这般吩咐一番,让她立即出门打听郑家情况,特别是郑毅本人,看他是否仍初心不改。   历来姐姐吩咐下仆办事,纪婉湘都安静听着,不会出言打搅,这回也不例外,等目送何嬷嬷背影出了门后,她方担忧道:“姐姐,这事恐怕极难成。”   纪婉湘固然希冀嫁给郑毅,这是她目前最好的出路,但这一切,绝对不能用胞姐来换。姐姐虽有能力,但到底环境所限,她思前想后,都觉得这事不能和平解决,一时柳叶紧蹙,忧心忡忡。   “姐姐,你万不可为了我,赔上自己,这我绝不能答应的。”纪婉湘板着脸,声音罕见地硬了起来。   “小妹勿要多想,即便日后我处境艰难,也绝不会因为此事。”纪婉青摇头轻叹,“你我一母同胞,你都如此,我如何能幸免?”   纪婉湘瞬间想起姐姐被召进宫一事,心脏一缩,她惊慌失措,“姐姐,皇后娘娘召你进宫何事?她,她……”   “我二人父兄保家卫国多年,最后为国捐躯,为何,为何……”为何这皇家还要为难她们?   纪婉湘想起慈爱父母,和熙兄长,再联想如今举步维艰,姐妹二人处处被胁迫,不禁悲从中来,失声痛哭。   纪婉青闻言黯然,半响打起精神,安抚妹妹,“小妹莫慌,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有法子的。”   她抿了抿唇,神情坚毅,“对方筹谋已久,我这事恐怕不能避免,既然如此,便权当先取些利息。”想要她就范,就必须给她解决妹妹的事。   皇后即便再想拉拢人,也不可能把脸皮都扒下的,纪婉湘这事明显是靖北候府的主意,自来光脚就不怕穿鞋的,她们姐妹无牵无挂,更能豁出去。   忆起父母,纪婉青到底落了泪,半响,她努力收了泪水,命梨花等人打了热水来。   她亲自绞了帕子,给纪婉湘净了脸,“小妹莫哭,你忘了我们答应了爹娘,要好好活下去么?”   纪婉湘忍了又忍,勉强止了泪,用力点头,“姐姐,我没忘。”   事情已经说罢,纪婉青吩咐丫鬟伺候妹妹回屋歇息,她静静坐着,等待何嬷嬷的的消息。   何嬷嬷办事很迅速,加上刚出孝的郑毅翘首以盼,正设法打听靖北侯府之事,双方一碰头,很快便交换了消息。   郑毅是家中长子,上有母亲下有弟妹,他必须尽快支应门庭。不过,他与纪家姐妹不同,他是男子,能受到父亲昔日袍泽关照。   郑父当年的品级,是有一个恩荫名额的,三年前安排了长子进京营当了七品校尉,打算过两年便调到边军去,跟随父亲建功立业。   如今郑父没了,不过昔日袍泽仍在,军中过命交情更牢固一些,早联系了郑毅,安排他出孝后,按以往计划前去边城,郑家已经收拾起来了,准备举家离京。   郑毅前路已定,只是他对纪婉湘难以割舍,深知此一去二人便是陌路,他仍带一丝希冀,盼望能迎娶心上人。   见了纪婉青派来的人,他欣喜若狂,自然无所不应。   这个结果很好,郑家人纪婉青很熟悉,都是热情厚道的人,妹妹出嫁后离京,比留在京城还要好些。   既然万事具备,纪婉青也不迟疑,现在不过申时,当天解决了更好,以免明天二婶还要出幺蛾子。   她命人去寻二婶,婆子回来禀报,说二夫人没在,去延寿堂了。   如此正好,也免了她让人请。   纪婉青抚了抚衣襟,站起,径自往延寿堂而去。   *   延寿堂。   何太夫人婆媳正在说话,她坐在罗汉榻一侧,下首位置是个三十余岁的妇人。   这位便是如今的靖北侯夫人曹氏,她瓜子脸,长眉秀目,颇有几分姿色,戴了一整套沉甸甸的赤金嵌珠头面,绛紫色刻丝对襟袄子,同色下裙,明晃晃的富贵逼人。   何太夫人实则不大满意这个儿媳,不过当年小儿子不承爵,相貌普通,人也没啥才干,说亲只能将就些,挑来捡起去,选了个中等官员的嫡女。   不想曹氏进门后,眼界不行人也聒噪,何太夫人尤为不喜,不过,后来人家运气来了,当了侯夫人,她也不得不给三分薄面。   何太夫人忍了又忍,见儿媳扯了一堆有的没的,依旧没说出来意,她有些愠怒,拉下脸道:“你今日来寻老身,有何要事?”   曹氏噎了噎,半响讪讪笑道:“母亲容禀,儿媳却有要事寻您。”   提起来意,曹氏眉飞色舞,“母亲,兄长嫂子不幸去了,留下我两个可怜的侄女。”她抽出帕子,假意拭了拭不存在的泪水,“我这个当婶母的,自然要为她们多打算一番。”   何太夫人眉心一跳,倏地抬头看向兴奋的儿媳,眯了眯眼,“你莫要忘记大丫头的事。”   她这媳妇贪婪,该不会找了后备吧?要知道,皇家可容不下一女许两家的事,连这念头也不能有。   “儿媳当然记得!”   曹氏连忙否认,她再多谋算,也不敢往天家上头使去,又不是嫌命长了,她忙解释道:“儿媳是给二丫头看了户人家。”   何太夫人挺直的腰背松下来,端起茶盏呷了口,她瞥了曹氏一眼,“哪家?”   曹氏喜不自禁,“正是那韩国公府冯家。昨日冯夫人登门拜访,原来是看中了我们二丫头,想说给她小儿子。”   “这韩国公位高权重,冯家家资万贯,冯七爷名门嫡出,这正是一门上好的亲事。”曹氏欢喜之情溢于言表,她一口气不歇,接着道:“我们家能与冯家结亲,是将大好事。”   “母亲,……”   何太夫人没有说话,曹氏再接再厉还要再夸,不想刚开口,却被人厉声打断。   “既然这冯家这般好一个去处,冯七爷如此青年才俊,我小妹不过失父失母一孤女,自是配不上的。”门帘被人猛地掀起,纪婉青大步进了门,冷冷看着曹氏。   曹氏声音颇高,她不过刚到延寿堂正房外,便听了个正着,纪婉青怒火中烧,不待通传,抬手掀了帘子便进门。   婆媳二人闻听声响,往这边望来,纪婉青冷冷睨着曹氏,嗤笑一声,“既然这冯家这般好,当堂妹配上才是,若不然,……”   她上下打量曹氏两眼,挑唇道:“若不然二婶自个儿配了,也省了肥水流了外人田。”   曹氏一张白皙的脸立即涨红,她怎可能让自己亲生女儿嫁个无用纨绔,她没想到纪婉青一个闺阁少女,竟大喇喇接过话头就说,且最后一句话,明显带有羞辱意味。   有条遮羞布挡着还好,一旦被人用力扯下,曹氏脸上火辣辣的,自觉一屋子奴仆都看着她,她恼羞成怒,把脸一板,沉声道:“自古婚嫁之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父母既然不在,自然是我与你二叔做的主,焉有你一个闺阁女子干涉之理。”   “是吗?”   纪婉青行至曹氏对面,慢条斯理坐下,来之前,她便知道会撕破脸,否则也不会讽刺对方,她早已有了对策。   她抬眸,扫了眼一直不语的祖母,又看了看隐隐得意的曹氏,她微笑,“我以为,二婶做了我的主,便已心满意足了。” 第五章   “我以为二婶为我的事,已经殚精竭虑,小妹婚事便不用二婶操心了。”纪婉青此言一出,屋内陡然寂静。   “靖北侯府养育我等多年,如今府里比不得从前,作为纪家女儿,自然该略尽绵薄之力。”   纪婉青微微挑唇,露出一抹讽意,她淡淡道:“只是我父亲为支撑门庭而身陨,他如今就剩两点骨血在世,我小妹性情柔弱,还望祖母多多体恤。”   话罢,她直接将目光投向上首,一直沉默不语的祖母何太夫人。   曹氏为人有些浑不吝,跟这种人说话很累,纪婉青希望干脆利落解决这件事,这几句话,都是说给何太夫人听的。   她话语半遮半掩,意思却很清楚,自己清楚府里与皇后有谋算,想她配合也不是不行,但条件就一个,纪婉湘的婚事,无需府里插手。   纪婉青的眸光十分坚定,她虽势孤力弱,但若真豁出去反抗,让事情糊了也很容易。   既然纪皇后之事无法摆脱,那么便索性利用起来。大利小利,孰轻孰重,想必对方能掂量清楚。   如今亲情已不管用,那就直接谈利益吧,若姐妹二人都无法活好,那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大不了,便追随父母兄长而去罢了。   纪婉青眉目间本与父亲有数分相似,如今眼神也如出一辙,何太夫人一瞬间恍惚,似乎那个无比让她骄傲,又相当有主见的长子就在眼前。   她顷刻回神,颔首道:“既然如此,此事便作罢吧。”   何太夫人当了数十年侯夫人,眼神犀利,大孙女既然已经豁出去,她亦当机立断,不待曹氏插话,便做了主。   不提她未答应曹氏,单单就两者相较,当然纪皇后处重要太多。   何太夫人将视线投向曹氏,直接命令道:“这事推了吧,若不然,让你女儿嫁过去也行。”   曹氏愤愤,不过她到底畏惧婆母,半响不甘应了,她往日装作的慈爱模样已不见分毫,狠狠瞪了纪婉青一眼。   这十几年倒没看出来,这侄女还有如此能耐。   纪婉青也不在意,既然撕破脸皮,这些都无所谓了,她得了何太夫人的答允后,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此时适宜乘胜追击,纪婉青一刻不停,又道:“祖母容禀,我父亲在世时,曾经为小妹定下一门亲事,如今已出了孝,正好让小妹出门子。”   何太夫人眼神莫名,打量她半响,最后颔首,道:“既然是你父亲从前定下的,那便按你说的办。”   至于,她知道两家没交换信物,郑家已没落等事,一概没有提及。   跟心绪清明的人说话,果然更容易。纪婉青目的已达成,她恍若无事站起,如从前一般规规矩矩行了个福礼,“请容孙女告退,莫打搅了祖母休息。”   何太夫人也恢复如常,甚至和蔼了几分,“去吧,今儿你累了一天,早些用了膳歇歇。   纪婉青态度很自然,忽视了咬牙切齿的曹氏以后,不疾不徐转身离去。   *   一得了何太夫人的准话以后,纪婉青立即打发何嬷嬷出门,去通知郑家,让郑母领着郑毅来走六礼。   这回,她没让悄悄去,而是吩咐何嬷嬷领着人驾着车,大张旗鼓从侧门而出。   很快,府里不论主子还是下仆,都知道二姑娘要嫁一个寒门校尉了,据说这亲事是先侯爷定下的,太夫人遵从先侯爷之意,等二姑娘出了孝以后,两家便继续婚约。   如今世道,闺阁女子强势并非好名气,况且纪婉青为防有变,先把一顶大帽子扣在何太夫人的头上,再冠上先父之名,为防二人反悔。   她父亲是前一任家主,若是为女儿定下了婚事,即便是亲娘与继任侯爷,也不能轻易反悔的。   这是一个很好的时机,只要延寿堂没有否认,便是坐实了这事,此举不但没有伤害纪婉湘闺誉,反而还宣扬了纪家重信守诺之名。   纪婉青冷哼,便宜她那群所谓长辈了。   不过一日未尘埃落定,纪婉青还是不放心的,她吩咐何嬷嬷代为嘱咐,让郑家赶紧走完六礼,尽快把妹妹迎进门去。   这般行事,婚礼只能很仓促,怕要委屈纪婉湘了。不过也无法,能顺利成事,便已是姐妹二人的最高期盼。   郑家心领神会,且郑毅要赶赴边城,也耽搁不得。次日刚好是个好日子,郑母上午匆匆准备了茶酒等物,下午便领着媒人登靖北侯府大门,要来提亲。   纪婉青姐妹是未婚女子,这些事是不能出面的,曹氏接待了郑母。   曹氏拖拖拉拉,说话不阴不阳,不过何太夫人提前警告了她,且她也怕纪婉青真豁出去,府里无法对皇后交差,最后,她到底还是收下纳采礼,同意了郑家提亲。   郑母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曹氏一切脸色恍若不见,纳采成了她松了口气,隔两日便又登门问名。   曹氏不甘不愿给了二侄女庚帖,郑母飞快接过,当场打开,并仔细辨认了一番,确定无误。   纪婉青早命何嬷嬷说了妹妹八字,她怕曹氏脑子糊涂,胡搅蛮缠,到时候给了个错庚帖过去,这是能悔婚的。   幸好曹氏还没浑到这种地步。   郑母松了口气,飞快回了家,将纪婉湘庚帖置于祖先案前请示凶吉。   这当然是吉兆的,纳吉礼成了以后,郑母脚不沾地准备好聘礼,一刻不停送至靖北侯府。过了大礼后,她再请官媒上门请了期。   亲迎定在一个月之后。   这走六礼的速度史无前例,只需十二日时间,六礼便成了五礼。这时候,聘书、礼书都有了,严格来说,纪婉湘算是郑家媳妇了。   翘首以盼的纪家姐妹松了口气,纪婉青腾出手来,全心全意收拾妹妹的嫁妆。   纪婉湘出嫁在即,曹氏现在依旧毫无动静,恐怕嫁妆方面,公中是不会出了。不过这也不要紧,父母生前,便为她们姐妹攒了全套嫁妆,物事都是现成的,这些都在纪婉青手里。   说去这些嫁妆财物,里面还有些插曲。   纪婉青父亲去世后,二叔承继了爵位与祖产。不过,她父亲多年战功赏赐,与母亲的嫁妆,却不属于其中,这些都是她姐妹二人的。   只是这里面还有个难题,时下闺阁女子的名下,是不能拥有私产的。按常理,这些钱财物事,都会尽数交由祖母何太夫人或二婶曹氏代管,等姐妹二人成亲后,才归到嫁妆里一起出门子。   这里面财物极多,若是被人代管了,将来还能剩下多少,这很难说。甚至财帛动人心,一旦知道具体数目,过分贪婪的人若想独吞,还能让纪婉青姐妹“病逝”。   这样,就能名正言顺吞下财物。   纪母怎么可能乐意?她刚刚病倒几天,便察觉到不好,立即修书一封出京,送往她的娘家。   她是继室生的独女,承继家业的却是原配生的兄长,兄妹关系一般,距离也远,平时来往不多,不过以她兄长为人,最后这关头,他还是会出面的。   纪母硬撑着一口气,等到兄长赶至,她去世后,由于有舅舅出面争取,这些财产便直接落在纪婉青手里,一直到如今。   这里面多个京郊大庄子,位置极好,土地肥沃;还有金银珠宝,首饰钗环、古玩字画等等,应有尽有。   纪婉青将这些东西一分为二,姐妹二人各一份,妹妹婚后既要离京,不知何时才能归来,她又适当调整了一番,笨重的物事尽量少给,银票细软等物多给。   父母生前积攒了足够的好木头,准备等姐妹定亲后给打家具,如今肯定来不及,她便分出一半,给纪婉湘陪嫁过去,日后有了女儿,也是能用的。   一点点清点嫁妆,父母慈爱俱在其中,姐妹二人不免抱头痛哭了一场。   纪婉青密锣紧鼓准备着,在婚期前两日,方堪堪整理妥当,她松了一口气。   剩下还有两天时间,她正要好生嘱咐妹妹一番,不想,期间竟有一件大事发生了。   婚礼前一天,纪皇后与靖北侯的谋划终于浮出水面,纪婉青之前一直觉得违和之处,也终于有了答案。   圣旨下,赐婚纪婉青与当朝皇太子。 第六章   圣旨到来之前,纪婉青姐妹正在看婚服。   婚服艳红似火,华丽精美,纪婉湘轻轻抚摸着,面上却难掩遗憾之色。   这婚服并非她亲手做的,连一针一线也没动过手。   时下女子婚嫁,需要亲手做很多针线活计。大家闺秀金贵,且十里红妆陪嫁极多,自己是不可能做完的,于是,很多衣裳裙服都会交给家里的针线房,或者外面的顶级绣坊铺子。   她们需要亲手做的,就是自己的婚服,以及给夫君公婆的一套衣裳鞋袜。   只是纪婉湘时间太紧,这些都来不及做了。纪婉青只能取了早准备好的大红锦缎,以及其他各色布料,寻了京城里最有名的绣坊“锦绣坊”,花重金让她们日夜赶工,今日才全部大功告成。   “小妹先试一试,这锦绣坊手艺也是极好的。”纪婉青心知肚明,只是她也无法。   “好!”纪婉湘撇开那些惆怅念头,一笑,接过婚服,让丫鬟伺候着换上。   她也就稍稍感慨一番罢了,婚事能到这个地步,已是极为不易,胞姐在里头耗费了大心力,纪婉湘很珍惜。   这做婚服的大红锦缎,是纪母早几年就攒下来的了,艳红为底,以金银丝线织就了提花凸纹,凤尾纹精致高雅,明暗色彩层次分明,华贵至极,已无需另行大幅刺绣。   这是贡品,纪父当年的战功赏赐之一,纪母一眼便看中了,给女儿们攒起来,以后准备做婚服用,也免了姐妹二人刺绣花了眼睛。   纪婉青端详妹妹一阵,很满意,“小妹,很合身,穿得正好。”   这锦绣坊出品还是很不错的,手工精制,针脚紧密,看不出一点赶工痕迹。   她没有将妹妹的东西交给家里针线房做,就是唯恐曹氏出幺蛾子,毕竟对方并非心胸广阔之人,万一出了岔子,婚礼在即的纪婉湘就得吃大亏。   “嗯,我先换下来了。”纪婉湘小心翼翼抚了抚衣襟,把婚服换下。   纪婉青嘱咐要把婚服妥善收好,何嬷嬷亲自盯着,看丫鬟们小心翼翼折叠好,放进簇新的衣箱里。   “小妹,委屈你了。”这家具来不及打了,只打了好些衣橱衣箱。   “姐姐说的什么话,我……”我一点不委屈。   纪婉湘话的一半,却被打断,外面有人急促奔跑的脚步声,随即,一婆子气喘吁吁,尖声高嚷。   “圣旨到了,宣旨天使说大姑娘接旨!”婆子一口气不歇,进了院门就嚷:“快!宣旨天使已经进了大门,侯爷吩咐,让大姑娘赶紧出去。”   圣旨?   还是她接旨。   纪婉青的心重重一跳,电光火石间,她忽然想起纪皇后,恍然大悟,这必然是纪皇后与家里的谋算来了。   “姐姐!”明显是祸非福,纪婉湘神色惊惶,紧紧拽住胞姐的手,“为何会是姐姐接旨?”   “小妹莫慌,我们先出去看看。”纪婉青定了定神,拍了拍妹妹用力得指尖泛白的手。   即便是祸不是福,她也避不过去,圣旨已经降下,接旨乃是当务之急,若再拖拖拉拉,一个藐视圣上的罪名谁也担不起。   姐妹二人携手,匆匆赶到前院。   这时候,前厅外的庭院已经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皇权至上,圣旨下,是需要阖府人跪接的。   纪婉青匆匆瞥一眼,庭院已经设好了香案,就在大门前的位置,后面有一队蓝衣太监,为首一个身穿深蓝色鹤纹监侍服,手里捧着明黄色圣旨。   她心中了然,这位就是奏事处专司谕旨的太监了。   现任靖北侯,纪氏姐妹的叔父纪宗贤,正在热情招待这位宣旨太监,对方却不冷不热,只道:“纪侯爷,这接旨之事,可耽误不得。”   纪宗贤连连点头应是,又给对方塞了几个沉甸甸的荷包,宣旨太监掂了掂,方面色稍霁,不再出言催促。   纪婉青来了以后,等了片刻,等侯府所有主仆都来了以后,准备妥当,才能接旨。   纪宗庆领着男眷跪在香案前左边,而何太夫人则领着女眷在右边,所有人按照身份排辈一一跪好,宣旨太监扫了一眼,站直扬着调子道:“靖北侯府嫡长女纪氏婉青,接旨!”   作为接旨的正角儿,纪婉青跪在香案最前面,太监特有的尖利声音很刺耳,她垂眸,听见自己不疾不徐应道:“臣女纪婉青,接旨。”   她心下沉沉,纪皇后说要“操心”她的婚事,而如今居然圣旨赐婚,这对象肯定不同寻常。   究竟会是谁?   宣旨太监清咳两声,展开明黄圣旨,大声朗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靖北候嫡长女纪氏婉青温良敦厚、持躬淑慎,柔明毓德,太后与朕躬闻之甚悦。今皇太子年已及冠,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今奉皇太后慈谕,将将汝许配皇太子为正妃。钦此。”   太监特有的声音很尖佷利,落在纪婉青耳中如雷声突炸,轰轰作响,“皇太子”三个字一落,后面的话已经完全听不到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难怪!难怪二婶曹氏之前即便如此不甘,也要稳住她,原来她竟承担了这般重要的“任务”。   纪婉青低首垂眸,身躯已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浑身血液一瞬间冰凉。   “纪大姑娘,接旨罢。”   宣旨太监已将圣旨宣读完毕,他见纪婉青没反应,蹙起眉心,催促一次。   纪婉青敛了心神,恭敬两手接过圣旨,“臣女谢陛下隆恩。”   即便这圣旨是她极为抗拒的,也得面带感恩之色接过,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并不是一句玩笑话。   纪家众人纷纷站起,除了纪婉青姐妹,其他主子早已有了心理准备,纪宗贤亲自送宣旨太监出门,曹氏乐呵呵道:“陛下隆恩,咱府里出了一个太子妃娘娘。”   之前多憋屈,现在曹氏就有多畅快,尖刻的笑声落在纪婉青耳中,她恍若不觉,周围仿佛隔了一层,很静又很热闹。   直到有一双冰凉的手握住她,纪婉湘神色惶惶,泪盈于睫,“姐姐,……”   “闭嘴!”纪婉青打断妹妹的话,扫了一眼宣旨太监的背影,她抿了抿唇,“回去再说。”   姐妹二人直奔朝霞院,回到自己的地盘,纪婉湘强忍的泪水终于落下,她哽咽道:“姐姐,姐姐这如何是好。”   即便是养于深闺如纪婉湘,也是知道的。当朝皇太子乃元后嫡出,贤明恭谦,为朝中文武交口称赞,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皇位继承人。   只可惜皇太子母后早逝,临江侯府纪氏成了纪皇后,她们的这位堂姑母素有志向,随着膝下两子魏王称王渐长,剑指东宫,野心昭然若揭。   当今圣上并非英明君主,有一位优秀的继承人压力很大,纪皇后之举万分合他心意,于是,纪后临江侯府一党迅速崛起,处处掣肘皇太子。   这种情况下,纪皇后将一个娘家闺秀硬塞给太子,既占据太子妃之位,不让皇太子扩张势力,还将一颗大钉子放入东宫深处,拔不出扔不掉。   这是多么恶心人的行为。   如今纪婉青成为这枚大钉子,日后要天天杵在东宫恶心皇太子,她处境不但尴尬,还很危险。   太子胜了,大钉子当然得除之而后快;而纪皇后一党胜了,前太子妃也讨不了好。   纪婉青已相当于靖北侯府的弃子,或者说,是整个纪氏家族的弃子。   夹缝里求生,稍一个不注意,就得粉身碎骨。   纪婉青冷笑一声,真是很看得起她,她闭目片刻,缓了缓神,对妹妹道:“小妹莫慌。”   纪婉湘如何能不慌,不但是她,还有整个朝霞院的下仆,都惶惶不已,人人面带惊色。   纪婉青站起,对何嬷嬷说:“嬷嬷,你先出去安抚好大家。”惊慌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容易被人钻了漏洞。   何嬷嬷神色一整,“大姑娘说的是。”她压下情绪,忙出去安抚下面的人。   如今还能留在朝霞院的人,都是忠心耿耿者,何嬷嬷出去没多久,外面便恢复了正常。   纪婉青放了心,拉着妹妹进了里屋,姐妹二人在软塌坐下。   “小妹无需担忧,即便不被赐婚皇太子,我亦未必能更好。”   纪婉青震惊过后,很快便恢复镇定,没办法,这一院子以她马首是瞻,她不立起来,大家便没了主心骨。   “以我们二婶为人,能寻出一个韩国公府冯七,她就能寻到第二个,反正好人家是轮不上你我的。”   这么一想,反而舒坦了许多,皇太子比之冯七,当然前者要好上太多,毕竟东宫只是立场问题,太子本人还是很优秀的。前路或许很艰难,但好歹还能挣扎一把。   如果碰上一个诸如冯七一般的烂人,古代女子出嫁从夫,这辈子都不会有希望了。   最重要的是,现在这情况,起码已经把纪婉湘捞出了火坑,有一人能幸福美满,总比姐妹一同挣扎存活要好太多。   这么细细一分析,纪婉青反倒欣慰起来,她安慰妹妹,“如今这般情形,总要好上一些。”   纪婉湘向来听胞姐的,想了想冯七,再想了想皇太子,确实冯七更不堪,她勉强止了泪。   “那,那姐姐你若去了东宫,日子也不好过。”纪婉湘翻来覆去想,愁眉不展。   “我上次进宫,凑巧碰着了太子殿下,殿下果然温文尔雅,为人和熙,他还褒奖了父亲。”纪婉青将上次碰见太子之事,细细说给妹妹听,“我若安分守己,日子应该能过。”   话是这么说,只是纪皇后废了大心思,才将纪婉青放进去,怎么可能让她安分守己过日子?   只是纪婉青没打算告诉妹妹这些,多一个人担忧于事无补,尤其她明日就要出门子了。   “你莫哭了,不然明日当新娘子就不美了。” 第七章   本朝皇太子居清宁宫,前两日开始,清宁宫便频繁有太医进出。   皇太子高煦旧疾复发,已经卧榻两日。   说起太子的旧疾,几乎人人都要惋惜一番。   太子谦恭仁厚,有治国之才,实乃未来一位英明君主。只可惜元后孕期动了胎气,太子生下来自生下来便带有弱症,调养多年虽好了起来,但身子骨依旧不强壮,经常还会旧疾复发。   很多朝臣痛心疾首,恨不能以身代之。   太医署刘太医,多年来负责调养太子身体,这回也少不了他,须发斑白的老太医仔细请了脉,欣然道:“殿下今日好了不少,再服药几天,便能下榻。”   话罢,他开了方子,下面急急捡了药,给熬上。   “殿下身体大安,想必陛下得知,心必甚慰。”   说话的是一名中年太监,他身穿暗红色蟒纹内监袍服,手执一拂尘,声音尖细,面对太子也神色自然。   这位是乾清宫总管太监孙进忠,昌平帝的心腹,他正是奉了皇帝之名,来探视太子的。   最起码,表面是这样。   孙进忠说话时,那双不大的眼睛细细打量榻上之人,见高煦表情虽一如既往和熙,但面色颇为苍白,神色倦怠,仍有病容,他放了心,笑道:“陛下今早才下了圣旨,为殿下赐了婚,殿下便好了起来。看来,这纪大姑娘果然如皇后娘娘所言,八字十分利于殿下。”   “父皇隆恩,孤时刻铭记于心。”高煦面露感激之色,抱了抱拳,似乎对未来太子妃万分满意,“这二日孤未能替父皇分忧,还望孙总管多多劝和,莫让龙体操劳过甚。”   “殿下的孝心,奴才会禀报陛下,陛下想必十分高兴。”孙进忠扬了扬拂尘。   其实,以昌平帝为人,肯定不会为朝政操劳过甚,也不会因为太子的孝心关怀多高兴,不过这二人说话间,却万分自然,仿佛彼此说的就是事实。   高煦掩唇,清咳两声,“孙总管站了许久,不若坐下说话。”   对于这位皇帝心腹,哪怕是当朝太子,也十分客气,不过孙进忠却笑吟吟摆手,拒绝道:“奴才就不坐了,陛下身边离不得人,奴才还得赶回去伺候。”   高煦颔首,温和一笑,“孙总管能者多劳。”他吩咐道:“张德海,你送一送孙总管。”   这张德海,正是清宁宫总管太监,太子的头等心腹,他一直侍立在榻前,闻声立即应是,殷勤送了孙进忠出门。   送罢孙进忠,张德海返回内殿,立即给主子倒了盅温茶递上,“殿下,您先喝盅茶。”   高煦一连喝了两盅茶水,方解了渴。张德海接过茶盅,低声抱怨道:“这姓孙的也是,今天来得怎这般晚,让殿下大半天没喝水。”   是的,高煦清早到现在都没过喝水,为的就是嘴唇看着干燥一些,病容显得更逼真,让这孙进忠看不出丝毫破绽。   没错,高煦就是在装病。   他打娘胎出来,确实带了些许弱症,但多年调养下来,早已好全了,这几年反复“旧疾复发”,不过是为了让他那皇父安心。   昌平帝不仅能力一般,他甚至有些昏庸,只是帝王该有的危机感,却相当足够,底下有这么能干的一位继承人,足以让他寝食难安。   皇帝不英明,所以对大权更加在意,大部分军权政权,都在他手里抓着,一旦太子给他的威胁感过了底线,高煦就会是一个悲剧。   高煦很明白,这种时候,他需要一个很明显的弱点。   他同时还知道自己母后早逝,纪皇后一党渐大,他必须抓住势力权柄,把皇太子之位坐稳当了。   于是,高煦便没有让自己身体大安,弱症全消,“病情”反而加重了几分,将这个巨大弱点放在昌平帝跟前,让对方安心。   事实上,面对一个羸弱太子,即便对方很能干,昌平帝也放下了大半的心,他再将纪皇后一党扶起来,让两者互相制衡,他便能安稳高坐于龙椅之上。   高煦心知肚明,这些年来,他也一直扮演着一个体弱太子角色,刘太医是他的人,半丝破绽不露。   “殿下,奴才伺候您净面?”   高煦脸上之所以能苍白,是因为厚厚涂了一层无味药膏,这肯定不会舒坦,今天孙进忠离开后已是申时,张德海看天色不早了,便要打水伺候主子净面。   “不,先不必。”高熙拒绝,演戏演全套,万不能因一时疏忽而前功尽弃,既然天色不早,也不差这点时候。   孙进忠离开后,内殿全是太子的心腹,此时的高煦,不但不见方才羸弱模样,甚至连和熙的神情也没有了,他面色淡淡,斜斜倚在朱红色福纹引枕上。   他挑唇,露出一个讽刺的弧度,“孤那父皇,也是个聪敏之人。”昌平帝大事朝事不咋地,偏这些防备之事极其敏锐。   殿内安静下来,说起皇帝,即便是张德海也不敢轻易插嘴。   半响后,有宫女匆匆捧着填漆茶盘进门,上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黑褐色汤药。   宫女放下茶盘,捧起药碗,小心放到太子榻旁的楠木小方几上。   太子坐的位置距离方几很近,一只修长的大手就搭在方几上,宫女很小心,没有碰触到太子,一放下药碗就缩手,行了个礼便恭敬退下。   七八年前,由于太子羽翼未丰,宫务又被纪皇后把持,他在一个引导人事的宫女身上吃了亏,不但事儿未开始即结束不说,从此往后,高煦还不甚喜欢宫女太过接近。   奉药宫女是伺候多年的老人了,她很清楚主子的习惯,亲手送上药,便立即告退。   那碗药,最终被张德海处理了,高煦没病,喝什么药。   “殿下,吴阁老来了。”一个小太监进门通传,张德海小心禀报沉思中的主子。   高煦回神,“快请。”   吴正庸进门行礼,高煦道:“外祖父不必多礼,快快坐罢。”   张德海端了个海棠纹圆凳过来,吴正庸就坐在高煦榻前,面上一扫人前忧色,毕竟,他是外面唯一知道太子没病的人。   吴正庸眉心紧蹙,烦躁的另有其事,“殿下,赐婚圣旨已经下了。”   之前有所预测是一回事,真被赐婚又是另外一回事,太子配了一个纪皇后娘家孤女,让吴正庸像吃了苍蝇一般难受。   高煦颔首,“孤知道。”他神色淡淡,以昌平帝为人,皇后最后谋算成功,实在是很正常一件事。   说话间,高煦递了几张信笺给外祖父。   吴正庸接过低头一看,原来是新出炉太子妃纪婉青的生平调查。上面事无巨细,从何时出生,有何亲眷开始,一直到最近与家人不和,设法让胞妹嫁了青梅竹马结束。   自打纪皇后召见纪婉青后,调查便开始了,一直到赐婚圣旨下来,资料完整后,中午便到了高煦手中。   吴正庸稍稍松了口气,“看来这纪大姑娘也不太浑。”这算是坏消息中的好消息了。   高煦不置可否,脑子清明,未必不会倒向纪皇后,毕竟宫中生存环境复杂,而她姓纪,皇后敢把对方放在太子妃的位置,必然有能钳制的手段。   他略略一想,也不太在意,清宁宫前后殿壁垒分明,这是他的地盘,对方即便不怀好意,也折腾不出花来。   纪婉青唯一能带给他麻烦的,就是凭着太子妃的身份,以自损八百的方式来伤害东宫名誉。   不过,对方脑子清明,这事儿也不会有了。   这就不错了,毕竟高煦对太子妃的最高期盼,仅是安分守己,不出大乱子罢了。   他关心的是另一件事,高煦点了点信笺上一处地方,“这个郑毅,父亲是靖北侯纪宗庆麾下大将,当年松堡之役,也一同为国捐躯了。”   松堡之役,发生在三年前,就是纪婉青父兄牺牲的那场战役。这其实是一场非常大的战争,涉及到大大小小七八个点,不过以边城松堡战况最惨烈,军民亦最顽强,所以以此地命名。   靖北侯纪宗庆作为坚守松堡的统帅,挡住了鞑靼脚步足足数个月,牵涉敌军很大一部分兵力,让己方薄弱处压力缓和不少,能挺了下来,没有让敌军破关南侵。   只可惜,纪宗庆最后被围城两个月,弹尽粮绝,终于联系到援军欲夹击敌军时,援军却久候不至,到了最后,一城军民几乎都死光了。   王朝失去忠臣良将,确实很让人痛心惋惜,那位刻意延误战机的援军统帅,虽本人已身死战场,但仍免不了被人唾骂痛恨,家人无法在京城待下去,只能匆匆返回原籍了。   只是,当年那位援军统帅,却是东宫在军中头一位心腹,高煦很了解对方,那是一名铁骨铮铮的汉子,保家卫国,义不容辞,怎可能刻意延误战机?   这其中必然有猫腻。   只可惜当年东宫入朝仅两年,军中人手不多,松堡之役连续折进去了好几人,遭遇打击不可谓不大,很是过了一段时间,才缓和回来。   等高煦再有余力查找真相时,很遗憾,那时候已船过水无痕。   现在的东宫早今非昔比,实力大涨,即便是昌平帝欲动太子,恐怕也极为不易。只是高煦一直耿耿于怀,三年来一直致力于寻找当年真相,欲还心腹一个公道,为其正名。   吴正庸当然知道这事,他轻叹,“若是纪宗庆能挺过来了,这事儿便容易查探许多。”   纪宗庆是当事人,真相即便不能全部获悉,也能清楚大半。他意志力坚强,惦记妻女,硬撑着一口气回了京城,只可惜他伤太重了,三天后还是溘然辞世。   高煦扫了眼郑毅之名,沉吟片刻,“或许,我们可以尝试从松堡这边入手。”   松堡之役,守城大小将领几乎一个不留,因此高煦一直没往这边使过劲,现在其他地方没有蛛丝马迹,只能将视线投向这边。   吴正庸深以为然,祖孙二人就这个问题深入讨论一番,等到告一段落时,已到了宫门落匙时分。   吴正庸匆匆离宫,站起前,他不忘恨恨骂一句,“那纪后其心可诛!”   高煦净面过后,随手将密信扔进黄铜水盆之中,静静看着墨迹化开,直至完全无法辨认,他敛目。   纪皇后其心可诛,他当然知道。   来而不往非礼也。 第八章   对于自己被调查得一清二楚这事,纪婉青并不知道,今夜是妹妹出嫁前的最后一晚上,她正忙着多多嘱咐胞妹。   朝霞院正房早早吹了烛火,帐幔低垂,姐妹二人挤在一个被窝了,窃窃私语。   “姐姐,我舍不得你。”二人自娘胎就在一起,打小形影不离,分别在即,浓浓的不舍将纪婉湘淹没。   姐妹没了亲娘,婚前教育便由何嬷嬷执行,听了那些羞人的话,纪婉湘本脸颊绯红,此刻也完全抛于脑后。   “姐姐也舍不得你。”纪婉青在黑暗中握住妹妹的手,轻拍了拍,“只是女儿家长大了,终归要嫁人的。”   “郑毅为人正直,品行极佳,是爹娘从前看好的,你嫁了他,姐姐很放心。”   姐代母职,妹妹很柔弱,自打三年前,纪婉青便没有了撒娇任性的资本,哪怕她不舍之情不亚于胞妹,说出来的话也不能同一般。   “你日后便是郑家妇了,可不能像在家这般娇气爱哭,你是长嫂,要孝敬婆母,爱护弟妹。”劝诫的话说了两句,纪婉青话锋一转,道:“当然,你也不能当软柿子,该立起来时还得立住。”   纪婉青只觉有很多话要说,喋喋不休,从日常起居嘱咐到为人处事,纪婉湘含泪听了,连连点头,“嗯,姐姐我知道的,我肯定能过得很好。”   “那就好。”纪婉青听到妹妹声音哽咽,便刹住话头,“好了,明儿还要早起,姐姐再说一句,我们便睡了。”   后半句她说得很郑重,纪婉湘忙抹了泪,认真倾听。   “你成亲后,便立即与郑家离京,这几年内不许回来。”纪婉青想了想,补充道:“起码七八年。”   随着今天白日的圣旨赐婚,纪皇后的谋算浮出水面,纪婉青无法不以最大恶意揣测对方。   她固然希望安分守己过日子,但万一树欲静而风不止,胞妹便是要挟她的最有力途径,京城太危险,还是边城相对安全。   郑父是军中大将,袍泽位置也不会低,有了对方庇佑,纪皇后即便想做什么,难度也会大上很多。   当然这也不保险,纪婉青只能祈求,进宫后,她的处境不会太过艰难,以免牵连胞妹。   纪婉湘闻言先是一惊,但脑子一转后,也明白过来,她忍不住暗暗垂泪。   “哭什么?”纪婉青声音倒很平静,即便再难,也不会比父母兄长辞世那刻更难,她安慰妹妹,“车到山前必有路,以后会好起来的。”   纪婉湘抹了泪水,哽咽应是,大力点头。   *   姐妹离情依依,朝霞院寂静万分,而皇宫大内,就要热闹多了。   坤宁宫中,纪皇后抬手一扫,将炕几上的茶盏拂落在地,“噼啪”一声,摔了个粉碎。   “一群蠢笨至极的废物。”皇后面色阴沉,“不过就是个把月功夫,就给本宫捅了篓子。”   她说的,正是靖北侯府曹氏诸人。   皇后自从召见纪婉青以后,便确定了太子妃人选,接下来,她便往这方面努力开了。   昌平帝虽然扶起纪皇后一党,且也没打算让太子妃为东宫增添势力,但要说对皇后言听计从,那是不可能的。   她为了让赐婚圣旨顺利出来,也费了不少心力。   皇后专注此事月余,好不容易成功了,可惜还没来得及高兴,她便知道纪婉青因胞妹婚嫁,暗地里与家人闹翻之事。   她勃然大怒。   纪婉青与家人闹翻,这些无所谓,关键是那个胞妹。   作为世上仅存的至亲,这胞妹的地位可想而知?纪婉青最合皇后心意的其中一处,就是有这么一个胞妹。   皇后将纪婉青放在太子妃的位置上,不让太子一党增添势力是其次,最关键的,是欲让对方成为深入东宫的眼线,并在有需要的时候执行任务。   这显然并非一个笨人能办到的,纪婉青颇为敏慧,而要让这么一个聪明人配合她,皇后少不得捏住对方的要害把柄。   这个胞妹,就是皇后看中的要害把柄。   不过就是这一个多月时间,靖北侯府就把这事折腾成这样,明日,胞妹便要出嫁了,而且夫家将很快离京。   皇后如何能不怒。   她恨恨拍一把炕桌,可惜了自己先前的打算。   原来,待赐婚圣旨顺利发出后,皇后闲了下来,便细细思索了纪婉湘的去处。   她原打算让纪婉湘嫁到心腹家里,把人彻底掌握住,谁曾想刚把话传到靖北侯府后,那边竟然递回这么一个消息。   先前皇后之所以没有特地嘱咐一句,一来,是因为忙着操心圣旨赐婚;二来最关键一点,她没想到靖北侯府会如此行事。   皇后咬牙切齿,因为靖北侯府重新投靠不算太久,她不甚熟悉,先前只觉得对方平庸了些。   如今看来,倒是高估了对方,这纪宗贤简直一点大局眼光都没有,难怪继承了侯府,父兄的势力却基本没能接手,不过三年时间,好好一个实力强劲的靖北侯府,愣是成了二流门户。   皇后不免想起前任靖北侯,纪宗庆能力倒是一等一,只可惜他身为纪家人,却完全没打算支持她母子。   所谓保皇党,只是一个托词,他姓纪,不向着纪皇后,其实已经偏向东宫了。   本来以为这纪宗庆已经够糟心的了,没想到亲弟弟也毫不逊色。   皇后脸色已经阴霾很久,一点没见阴转晴迹象,乳母胡嬷嬷只得劝道:“娘娘,您莫要气坏身子,这纪二姑娘不是明日才出门子么?实在不行,就悔婚罢。”   如今宫中落了匙,虽传消息很艰难,但也不是传不出去。   皇后摇头,“事到如今,悔婚是不行了。”   赐婚圣旨一下,京城所有目光都已集中在靖北侯府。   这里面其中一个,便是昌平帝。   仓促间定亲成婚,还能勉强说是遵从亡父遗命,但若在亲迎当天才悔婚,是个人都猜能到什么问题了。   皇后能在皇帝的纵容下飞速崛起,实在少不了天时地利人和,一旦吃相太难看,打破了表面的平衡,她的优势便消失了。   届时,得到这些许利益,会远远弥补不上失去的。   这等蠢事,皇后是不会干的。   “若非曹氏那蠢妇自作聪明,此事如何能这般?”就是什么不能干,所以皇后很憋屈,“一群蠢货!”   “娘娘,那我们如何是好?”胡嬷嬷给皇后重新上了一盏茶,她思索片刻,提议道:“既然那郑家不日便要离京,我们不如在半途行事?”   皇后沉吟半响,摇头道:“这般行事也不妥当,时间太短,且那郑家有昔日袍泽接应。”   时间太短,京城上下印象还深刻,郑父昔日是大将,关系好的同袍位置不会太低,闹开来对皇后没好处。   “难道只能如此作罢?”胡嬷嬷眉心紧蹙,主子费了多少心,没人比她更清楚。   说到这点,皇后神色稍霁,她挑唇一笑,“当然不是。”   既然因为时间短,大家印象深刻,那就缓一些时候罢;边城遥远也无妨,多费心人力物力即可。   至于郑家有人庇护这点,即便终日防备,百密也总有一疏的。   *   翌日寅时,纪氏姐妹便起了,朝霞院灯火通明,从上到下忙碌个不停。   沐浴梳洗完毕,纪婉湘亲自从拉开妆台下的木屉,从里面取出一个黄杨木小箱子。   里面有一个首饰匣子,还有一枚顶级羊脂玉佩,是父母临终前留给她的遗物,说是留个念想。   这念想纪婉青也有,她的是一支银簪子,以及一个黄花梨木匣,里面有父亲用过的一部兵书。   姐妹二人珍而重之,妥善安置,纪婉湘的嫁妆前一日已经送到郑家了,她没有把这两样物事提前送走,而是等出门子时方随身带着。   纪婉湘刚亲手把小箱子放进随身嫁妆中,外面便有仆妇奔进来禀报,“大姑娘,二姑娘,舅太太车驾已经进门了。”   这位舅太太,是纪婉青姐妹的亲舅母,舅舅庄士严嫡妻陶氏。她大清早过来,是因为受了纪氏姐妹邀请,前来当全福人。   纪母与嫡兄非一母同胞,关系只能算一般,且由于两家距离颇远,纪父纪母在世时,彼此也只是年节礼物到位,把规矩做足罢了,不算亲厚。   不过,庄士严本人却颇为有原则,是位真君子。   昔日靖北侯府鲜花着锦,庄士严亲妹妹是当家侯夫人,他没有刻意表示过亲热,不过纪父纪母相继去世后,他也没有不屑一顾纪婉青姐妹,态度一如往常,甚至更关注了几分。   他愿意为纪氏姐妹出头,纪婉青才能顺利把父母留下的嫁妆财物握在手里。   自来雪中送炭难,纪婉青姐妹对舅舅还是充满感激的。   这回纪婉湘匆匆出嫁,庄士严收到传书后,也立即启程,从二百余里外的宛州赶到京城,欲参加外甥女婚宴。   时下女子成婚,需要邀请一个全福人给新娘子开脸,曹氏虽在何太夫人的督促下找了几家,但都不合纪婉青的意,她干脆拒绝了,并邀请舅母陶氏当全福人。   全福人需要父母、公婆、儿女皆全,纪婉青外祖父外祖母虽已不在,但二老皆是善终,她与妹妹商量以后,觉得陶氏能当。   被邀请后,陶氏一口答应了,吉日天蒙蒙亮,她便来了。   纪婉青听了婆子禀报,立即站起,匆匆往二门处迎接去了。 第九章   舅母陶氏面如满月,细眉长目,模样颇为端庄,行走间鬓边步摇流苏不摇,裙摆不动,是一个规矩十足并刻进骨子里的妇人。   想来也是,舅舅庄士严为人最是严谨,陶氏能深得他敬重赞赏,规矩必然不会差。   陶氏用细棉线给纪婉湘绞干净脸,梳了妇人发髻,上了妆,折腾一番,等一切妥当时,天色早已大亮。   她端详一番,满意颔首,罢手后,又道:“你今日出嫁为人妇,当勤勉克俭,外敬舅姑,内侍夫婿,不得怠慢。”   这些临出嫁前的训话,本来应当是母亲嘱咐,陶氏想着姐妹二人已没了母亲,她便代了此责。   舅母的话有些严厉,不过陶氏本人就是这般要求自己的,纪婉湘已万分感激,她认真听了,起身深福一礼。   陶氏扶起她,目光转向纪婉青,暗叹了一口气。   “你妹妹虽少年失怙,但命还是好的,我就不多说了。”有一个好姐姐。   “倒是你,日后怕是要艰难些。”   纪婉青被圣旨赐婚皇太子之事,庄士严夫妻昨日便知道了,其中纠葛,明眼人一看便知不妥,说句实话,陶氏很惋惜。   纪父纪母早逝,庄士严与纪宗贤打过交道,他认为这人是不大可靠的,身为亲舅,他觉得自己有替外甥女们寻一门好亲事的责任。   姐妹出孝前,是不能议亲的,不过这人选,庄士严已经命陶氏物色起来了,就选在宛州,他也能就近照看一二。   人选得差不多了,等纪氏姐妹出孝后,庄士严便打算北上,与靖北侯府商量此事,不想出门前夕,便接到纪婉青来信,说妹妹出嫁,邀请舅舅舅母赴宴。   纪氏姐妹虽到了适婚年龄,但真没赶到这种程度,而且纪婉青的书信,比靖北侯府的喜帖快上太多,庄士严陶氏快到京城了,才接到家里飞鸽传书,说接到喜帖。   如果没有纪婉青提前通知,庄氏夫妻绝对赶不上婚宴。   这情况很诡异,是个人都知道有问题,谁料庄士严刚抵达京城,还没站稳脚跟,就收到消息,说靖北侯府的纪大姑娘,被赐婚当朝皇太子。   庄士严为人虽古板严谨,但他不傻,往昔为官多年他也很了解朝堂规则,其中关窍一眼便知。   “我出门之前,你舅舅特地嘱咐了我,让我给你带几句话。”   今日内宅女宾云集,庄士严并不能往里面来,且最重要的是,这几句话很敏感,即便是靖北侯府下仆,也不能听见,只能由陶氏在朝霞院转述。   纪婉青心领神会,知道舅母顾忌,她也不说自己身边都是心腹,只尽数屏退,室内仅余陶氏与姐妹三人。   陶氏徐徐说:“你舅舅说,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你进东宫后必定处境不易,但切记不可灰心丧气,需紧记如今世上,你父母仅剩两点骨血,当珍而重之。”   纪婉青认真听罢,深深一福,“婉青定当谨记舅舅教诲,以保存自身为要务。”   舅舅舅母说的话,已是肺腑之言了,纪婉青万分感激,近来疾风骤雨,处处有威逼,她首次被人温言关怀,一时情绪激昂,眼眶微微发热。   陶氏微叹扶起她,轻拍了拍她的手。   舅母一双手微凉,但却让纪婉青心内暖热,她道:“婉青必然好好过,舅父舅母勿要担忧。”   陶氏颔首,又嘱咐她几句,这时候,吉时已经到了,外面鞭炮声炸响,郑家迎亲队伍临门。   本来作为未婚闺秀,纪婉青应当回避的,但她却没有,她静静坐在明堂,等着郑毅到来。   郑毅浓眉大眼,英气勃勃,被一群接亲的人簇拥进了朝霞院。   较之三年前认识那个小少年,他如今肩膀宽了,身高长了,失去父亲以后,他已迅速成长,成为了一家人的顶梁柱。   他站定在纪婉青面前,拱手作揖,深深施了一礼,“姐姐,谢谢你。”   郑毅比纪婉青年长三岁,但这一句姐姐叫得无比甘愿,他深知,若无对方出手干预,他与心上人必然擦肩而过,此生有缘无分。   纪婉青颔首,虚扶起面前比她高大半头的小伙子,仔细端详对方。   郑毅同样骤然失父,面对困难亦不少,三年时间,足够他成长成一个成熟的的男子,不过此刻,他神色欣喜,一双眸子掩饰不住激动之意,显然能迎娶纪婉湘,他喜出望外。   他确实没变,纪婉青心略略放下。   这时候,喜嬷嬷已将一身婚服,蒙了大红鸳鸯盖头新娘子引了出来,纪婉青接过妹妹的手,郑重交到郑毅手中,“郑毅,你要好好照顾她。”   她说得非常认真,郑毅肃了脸色,端端正正站定,举起另一手,当即立誓道:“我郑毅,今日在此起誓,此生待湘儿妹妹一如父亲待母亲,纪伯父待纪伯母,如有违誓,当五雷轰顶。”   古人敬畏天地,五雷轰顶是个很重的誓言,纪婉青没有阻止郑毅发毒誓,她静静听对方说罢,方展颜一笑,道:“我相信你,愿你与小妹白头偕老,儿孙绕膝。”   蒙着红盖头的纪婉湘静静听罢,眨了眨眼睛,终于忍不住落了泪,此生最重要的两个人,就在她左右。   她小心低头,不让泪水花了妆容,纪婉湘笑道:“哭什么?傻丫头,今儿是大好日子,可不许哭,不然你郑哥哥要笑话你了。”   郑毅没有笑话纪婉湘,反倒心疼得很,他手足无措片刻,忙从身上掏出一方帕子,递过去,轻声说:“湘儿妹妹,莫要哭了。”   纪婉湘用力点头,接过帕子小心抹了泪,这时一直站在旁边的舅母陶氏便道:“好了,时辰差不多了,还得赶回去拜堂了,可不能耽搁了。”   离别在即,纪婉湘紧紧握住胞姐的手,不愿放开,二人形影不离十六年,对方已经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如今将各处一方,浓浓的不舍将她淹没。   纪婉青也红了眼,深呼吸片刻,她压抑住泪意,主动松开妹妹的手,将红绸塞过去,“好了,不能再耽搁了。”   红绸的另一端,握在郑毅手里,人高马大的小伙子放缓步伐,不时回头看纪婉湘是否走得太急,引领着她,走向人生另一端。   最后,纪婉湘被引出了朝霞院,引出靖北侯府大门,上了八台喜轿,喜乐奏响,吹吹打打往郑家去了。   朝霞院披红挂彩,一院丫鬟婆子面带喜色,还残留着热闹熙然的气息。   纪婉青环视一圈,心里空落落的,惆然若失。   小妹能嫁个好人家,其实是件极好的事。纪婉青这般再三告诉自己,方勉强心中失落之意,她打起精神,抚了抚衣襟,往院外行去。   不管内里有多少龌蹉,今天却是靖北侯府头位姑娘出门子,大排筵席少不了。既然宾客都请来了,好生招待是必须的,曹氏虽然不聪明,但硬将好生一场请客弄成结怨的事情,她还干不出来。   纪婉青好生观察一番,席面菜品、茶水小戏之类都挑不出毛病,她点了点头,还算满意。   酒宴期间,发生了一点小插曲,纪婉青遇上了东川侯夫人杨氏。   这东川侯府,就是纪父纪母在世时,给纪婉青看好的夫家,如今杨氏嫌弃她是孤女,不顾儿子反对,硬要重新相看媳妇,两人见面很是尴尬。   杨氏很不喜纪婉青,认为对方命硬不说,还让她母子吵翻,抿了抿唇,收回视线,假装没看见。   纪婉青也不在意,世子为人倒不错,不过既然没缘分,多说没益,她犯不上讨好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目光也不停顿,一掠而过,继续往前行去。   到了申时初,酒宴渐渐散了,纪婉青亲自送舅母陶氏上了马车,方被丫鬟婆子簇拥返回朝霞院。   纪婉青脸颊有些发热,因为她喝了两杯桂花酒,平日不怎么喝酒的人,碰一点便粉颊泛红。   今天是亲妹妹婚宴,喜酒喜酒,怎么也得喝一点,她便意思意思。   一回到屋里,何嬷嬷便奉上一盏酸梅汤。   她失笑,“嬷嬷,我又没醉,喝什么解酒汤。”   不过未免乳母唠叨,纪婉青还是端起来喝了,她嗅了嗅身上气息,似乎也沾了点酒气,便吩咐打水沐浴。   梨花立即应了,出去传话,纪婉青收回视线,正要起身回里屋,不想,却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   “三姑娘,我家姑娘已经歇下了,怕是不好打搅。”这是梨花的声音,这丫头声音清脆,噼里啪啦一句,听得出来,她似乎不大高兴。   梨花确实不高兴,三姑娘纪婉姝带着一群人,大咧咧闯进朝霞院,对方人多势众,守门婆子拦不住,被对方顺利进了中庭,院中立即多了一群外人东张西望。   “大胆贱婢!三姑娘也是你能阻挡的么?”对方一婆子大喝道。   “你……”梨花气结,真没见过乱闯人家院子还大呼大喝,她正要说话,便见主子从正房出来了。   梨花连忙上前,将事儿都禀报一遍。   纪婉青颔首,将目光投到堂妹身上,见对方眉飞色舞,却目带醉意,显然方才酒宴喝了不少,她挑眉,淡淡道:“三妹喝多了酒,不回屋好好歇着,来我这儿作甚。”   她其实不太高兴,梨花是她的人,那婆子闯了院子,还一口一个贱婢的,好一个狗仗人势。   且最关键的是,堂妹纪婉姝兴致勃勃打量院子,似乎已经此地视为囊中之物,旁边贴身丫鬟还凑趣说着这里那里怎么改,声音虽低,但纪婉青还是隐约听见了。   她登时阴了脸。 第十章   纪婉姝是现任靖北候亲女,纪婉青的堂妹。   她专挑父母的短处长,身材模样肖父,其貌不扬,骨架大还偏胖,怎么也消不下来;脑子性情却随了曹氏,人不聪明气量还相当狭小。   她自小便很憋屈,堂姐们高贵美丽,父母得力,把她映衬到泥地里去了。日积月累,嫉恨啃噬着纪婉姝的心,她嫉妒堂姐们的一切。   尤其是伯父伯母精心挑选出来的朝霞院,这个府里后宅,除了延寿堂以外最好的院子。   本来,纪婉姝只这般暗暗嫉恨下去,谁料一朝时来运转,伯父伯母没了,她父亲袭了爵位,她成了靖北侯嫡女了。   得知伯父死迅那刻,她表面哀戚,实则欣喜若狂,后来伯母也死了,往日令她羡慕嫉妒恨的堂姐们,一朝沦为孤女。   纪婉姝险些仰天大笑三声,三年多以来,高贵嫡女的生活,她终于享受到了,唯一遗憾的,就是朝霞院还住这堂姐们。   美中不足,白璧有瑕,纪婉姝耿耿于怀,偏她与母亲曹氏都清楚,是不能把堂姐们挪出来,让她住进去的。   若真做到这个地步,宣扬出去,靖北侯府不用在京城抬头了,唾沫星子能淹死他们,纪婉姝也不用想嫁个好人家了,没好人家会要她。   曹氏只得安慰女儿,等纪婉青姐妹出嫁后,立即整饰一番,让她搬进去。   纪婉姝不甘不愿应了。   她心里始终惦记着这件事,今天纪婉湘出门子了,三个月以后,纪婉青也嫁入东宫。   两个昔日让她百爪挠心的堂姐,一个嫁了个寒门校尉,一个沦为家族弃子,她畅快至极,席间喝了不少酒水,醉醺醺之下,忘记了母亲昨日再三告诫,说纪婉青是太子妃不许招惹,便要来看她的朝霞院。   是的,在纪婉姝眼中,这朝霞院已经是她的了。   酒水壮人胆,更何况纪婉姝本来骄纵,她兴致高昂之下,一进门就想着这里怎么改,哪里怎么改,旁边丫鬟婆子们当然凑趣着附和。   纪婉青面色阴沉,她是圣旨赐婚的太子妃,若要就此教训纪婉姝不是不行,只是对方是妹妹,她是姐姐;对方醉酒她清醒。   计较太过,明面上她就理亏了。   她冷眼看着片刻,方缓步上前,对面的丫鬟婆子不敢拦她,毕竟大姑娘与梨花,是不同的。   在距离纪婉姝三步远的地方站定,纪婉青打量醉眼朦胧的堂妹,她突然提高声音道:“三妹,你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纪婉青声音很高很大,她是故意的,对方醉酒行为极恶心人,她心下十分不悦,不打不骂,惊吓一番,却是可以的。   这声厉喝陡然炸响,果然让醉眼朦胧的纪婉姝大吃一惊,她猛打了个寒颤,酒化作冷汗出了大半。   她一惊之下清醒了大半,眯着眼侧头一看,堂姐下颌微抬,正目光淡淡看着她。   纪婉青身量高挑,窈窕娉婷,五官精致美丽,看矮胖的堂妹,是微微垂下目光的。   堂姐这居高临下的优雅模样,深深刺痛了纪婉姝的心,加上方才被惊吓,她恼羞成怒,化成一腔恨意,当即竖着眉头道:“大姐惊吓小妹,这是何意?”   纪婉姝咬牙切齿,冷笑道:“昔日大姐不是常被夸赞友爱手足么?如今看着不外如是。”   说到底,纪婉姝还是没把堂姐与太子妃挂上钩,家族弃子倒是挺清晰的,说话毫不客气,不怀好意打量对方两眼,她意有所指道:“这大约是伯父伯母没教好吧。”   眼界浅窄的小人一朝得志,纪婉姝便是典型,连逝世长辈也非议上了。   纪婉青勃然大怒,她目光一厉,“你说什么?你竟敢非议长辈?”   去世的父母兄长,是纪婉青心中不可触碰的圣地,堂妹侵犯了她底线,她周身气势一变,陡然凌厉起来,冷冷看着对方,“你再说一遍?”   她目光似剑,道:“看来二婶出身不高,连教养女儿也无能为力。”   纪婉姝噎了噎,她不忿,但也知道方才的话过了,不可再说。恶意非议去世长辈,若能捂在府里倒无妨,一旦被宣扬出去,她得了恶名,恐怕真嫁无好嫁。   堂姐手下有人,纪婉姝隐约知道,且曹氏前阵子暗示过女儿,她会有一门好亲,纠缠下去得不偿失,她撇了撇嘴,哼道:“不知道你说什么。”   纪婉姝立即转身就走。   纪婉青美眸含冰,挑唇冷冷一笑,侮辱了她双亲,就想轻易离开?   不可能的。   她也不命人行动,只静静盯着纪婉姝脚下,当对方脚步踏到某个位置时,她挑唇冷笑,当即提高声音喝道:“纪婉姝!”   朝霞院建造很大气,简直就是一个五脏俱全的两进宅子,院门那处,如同一般金柱大门那般,有屋顶、门柱、绘制了精美彩画的枋额等。   最重要的是,这大门位置被修得高处平地不少,需要踏过数级阶梯,才能登上屏门,通过院门出去。   关键就在这数级阶梯。   这阶梯并非传统的青石铺就,纪婉青姐妹幼时,极喜爱花园某一处的海棠纹铺地,纪父纪母特地命工匠建造了。   这海棠纹铺地美则美矣,但材料极容易磨损,密集的缝隙又容易长青苔,需要时时清理,数年便尽数替换一次,否则很容易滑倒人。   本来,这阶梯三年前便该换了,可惜纪父纪母突逝,这事便不用再提,好在朝霞院主仆都清楚的很,没人中过招。   倒是纪婉姝,她不常住,气头之下当然想不起来,怒气冲冲往外走,一脚就踏在苔藓较多的位置。   纪婉青冷笑一声,当即提起声音厉喝,纪婉姝一惊回头,脚下已经打滑,偏她走路习惯不大好,上阶梯喜欢半个脚掌踏上去。于是,便悲剧了。   她分量不轻,摔倒之势又猛,丫鬟婆子骤不及防,扶也扶不住,当即后背朝天,重重扑倒地面上。   纪婉姝很不幸运,下巴狠狠磕在坚硬的台阶上,“咯”一声骨头碰撞的闷响,一丝鲜血从她嘴角溢出。   她“呀呸”一声,吐出满口鲜血,同时还有一个牙齿,骨碌碌滚了十来个圈,才停了下来。   现世报来得快,纪婉姝嘴巴不好,此时其他地方无大碍,偏嘴巴伤得不轻,重重一口咬到舌头上,她血流不止,惊恐的“呜哇”叫唤。   随行丫鬟婆子惊慌失措,瞬间乱成一团,有人尖声道:“快,快把姑娘背回去找大夫。”   一婆子赶紧背上纪婉姝,这群不请自来者急哄哄出去了。   纪婉青扫了台阶血迹一眼,冷哼一声,“梨花,赶紧让人把血迹洗干净。”大喜日子,免得沾了晦气。   梨花吩咐下去,匆匆跟上主子,她有些忧虑,“姑娘,这三姑娘伤看着不轻,不知二夫人……”人在屋檐下,她担心曹氏使坏。   纪婉青挑唇一笑,“你放心,不会的。”   她即便是家族弃子,那也是暗地里的事,明面上,她乃圣旨赐婚的太子妃,现在,谁也不能将她如何,也不敢将她如何。   即便这依仗很鸡肋,但有了即是有了。   *   曹氏还不知道女儿受伤,宴席散了,她直奔延寿堂,去寻找婆母何太夫人。   何太夫人刚换了身家常衣裳,闻言有些诧异,这二儿媳散宴不歇息,跑来作甚?   “让她进来吧。”按曹氏作风,无事不登三宝殿。   何太夫人被搀扶出了里屋,见曹氏已经进门等着了,一见婆母,忙起身请安。   “老二家的,你找老身有何事?”何太夫人斜了眼二儿媳殷勤的笑脸,微不可察蹙了蹙眉。   一看曹氏脸色,就知道没好事,何太夫人实际不大喜欢小儿媳,按说她这年龄,早应该当个颐养天年的老封君,偏偏小儿子承爵以后,夫妻两人幺蛾子不断,她不得不打起精神,常常搭理一番。   何太夫人脑仁儿有些疼,语气隐隐带有不耐烦,“快说,老身今儿乏得很。”   曹氏觊了眼婆母脸色,不敢再废话,忙道:“儿媳是想着,大哥大嫂给侄女们留下不少东西,府里如今单薄了些,公中就不给准备嫁妆了。”   实际上,她心中有其他谋算,只是不太好大喇喇说出来,于是就先上个开场白。   曹氏目光太热切,让何太夫人心里打了个突,她没好气道:“你不是没给二丫头准备半点嫁妆吗?”   曹氏笑了笑,立即接话,“儿媳说的是大侄女。”   说到纪婉青,何太夫人蹙眉,“大丫头是圣旨赐婚的太子妃,府里怎么也得准备一点,好意思意思吧。”这是体面问题。   何太夫人扫了儿媳一眼,眸中有些不满,靖北侯府的脸面还要不要?   婆母回答,正在曹氏意料之中,她忙要解释清楚,“母亲,你有所不知,大侄女她……”   “不好了!”   正在曹氏要说出关键时,外面传来一声高呼打断她的话,“不好了夫人,三姑娘受了重伤,流了许多血!”   曹氏大惊失色,腾一声从玫瑰椅上站起,“谁?快,快进来说清楚。”   来人正是纪婉姝的乳母,她一边命人背主子回屋,一边急奔寻找曹氏。   那乳母面上还沾着泪水,急惶惶将事情快速说了一遍,当然,在她口中,纪婉姝很无辜,去探望堂姐,结果惨遭横祸。   何太夫人太阳穴突突地跳,头疼欲裂,她挥挥手,“老二家的,你先回去看三丫头。”这么磕一下下巴,应该问题不大。   曹氏事情说不下去,又惦记女儿,只得一跺脚,匆匆折返。 第十一章   堂堂一个世袭侯爵之家,当家主母曹氏为何一再强调说“府里单薄了些”呢?   说起这个,就得先提一下京城勋贵之家的规矩,世家为防分散了财产势力,导致主家渐衰,祖宗留下的分家规矩,一般是二八,或者三七。   承爵嫡子占大头,拿八或七,而其余嫡次子庶子,则再按规矩分剩下那三或者二成。   纪祖父是庶子,当年分得的财产实际不多,不过好在他从戎,历来战争是致富一大途径,他英勇善战,除了被赐了爵位以外,还积累了厚厚家底,虽很不及积年世家,但也相当厉害。   这纪祖父挣的家当,都作为靖北侯府的祖产,传了下来,本来第二代靖北侯及世子都从戎,若是这般三代下来,府里就能与积年世家无异了。   可惜,纪宗庆父子英年早逝,计划被迫腰斩,且纪父挣下的钱财等物,并不属于靖北侯府祖产,这些东西都是纪婉青姐妹的。   由于有舅舅庄士严出面争取,纪父纪母的东西没有外人经手,直接落在纪婉青手里。   当时纪宗贤还未正式承爵,庄士严在纪父纪母灵堂提出此事,咄咄逼人,亲近人家都看着,他无法推脱敷衍,只得一口答应下来。   实际上,纪宗贤之所以会爽快答应,概因他已经掌了府里小半月,第一时间摸清了家里库房的大致情况后,他清楚,放置兄嫂留下物事的库房只有两个,并不多。   以上情况,曹氏也是知道的,这夫妻二人估摸着,大约是大哥耿直老实,不如祖父生财有道。   那么,实际情况真如此吗?纪宗庆是这么不知变通的人吗?   当然不是。   纪宗庆能军权在握,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即便再忠直,城府也是足够的。他重伤返回京城后,深知自己命不久矣,将遗弱妻幼女在世,他必然要殚精竭虑为妻女考虑打算的。   纪宗庆从戎多年,手里财产物事不亚于父亲,这些当然得留给心爱妻女,只不过,靖北侯府以后会是弟弟夫妻当家,财帛动人心,他不得不以最大恶意揣测之。   勋贵世家外表亮丽,实际内里龌蹉颇多,为防止妻女被迫“病逝”,纪宗庆撑着一口气,命心腹将大部分财物转移,秘密送至郊外一庄子,府里仅仅留了两库房。   其时,靖北侯府是纪宗庆的地盘,这事办得无声无息,除了妻女以及经手的头等心腹,其余人包括何太夫人,都一无所觉。   所以,纪婉青手里掌握的钱财物事,实际已超过了整个靖北侯府的家当。   这些都是她与妹妹一人一半的。   本来,她并不敢将真实情况现于人前。纪婉湘与郑毅定亲后,她只私底下平分后,命心腹偷偷从庄子起出物事,尽数放置在妹妹一个陪嫁大宅子里头,然后再嫁妆单子上添一笔,“四进大宅并宅中物事若干”。   这般归置妥当,嫁妆单子送过去后,谁料情况又有大变化,赐婚圣旨来了。   纪婉青一朝成了太子妃,本人生命安全得到保障后,她行事就完全不同了,被赐婚当天下午,她重新撰写了一张补充嫁妆单子,将四进大宅的物事都列清楚,等明日郑家接亲时当面说明,让这些钱财都过了明路。   自来嫁妆是妇人唯一私产,但较真起来,必须是嫁妆单子列清楚的,及以后在其基础上衍生的才算。   像“物事若干”这种说法,很容易吃亏,有些垂涎媳妇嫁妆的夫家,会设法侵占,侵占得手后媳妇也无处说理。   郑家的人纪婉青了解,都很不错,但人心隔肚皮,嫁妆又很重要,是寻常妇人的立足根本之一,她能为妹妹办得更好,当然不遗余力。   这份补充的嫁妆单子过明路时,是在前院,满堂男宾哗然咋舌,当时纪宗贤眼睛都红了,只是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能说什么,只僵着笑脸送了新人出门。   前后宅门禁严谨,本来后面没那么快知道的,不过曹氏有些小心眼,她在夫君身边放了人,这人当时也在场,这般大事,他忙第一时间设法通知主母。   曹氏是快散宴时收到消息的,这还得了,她心不在焉送罢宾客,便马不停蹄直奔延寿堂,意欲怂恿婆母一起出头,谋夺纪婉青手里剩下那一半。   纪婉湘那一半过了明路,备了案,即便曹氏心疼欲死,也是没有办法讨回来的了。   她只能往纪婉青那边想法子,面对堪比府里所有家底的钱财,曹氏心跳加速,即便对方是未来太子妃,也无法阻止她一颗炽热的心。   *   实际证明姜还是老的辣些,何太夫人猜测无误,纪婉姝的伤虽不轻,但远不到重伤地步。   她咬了一下舌头伤口很大很深,失了不少血;那颗没了的牙齿也长不回来了,以后说话估计漏风;且下巴多了一道两指节长的伤口,也不知留不留疤。   曹氏又气又恨,安置女儿喝了药睡下,才阴着脸回正房,她一进门,便看见夫君已坐在太师椅上等着了。   “侯爷今儿真是稀客。”   与兄长能干专情不同,纪宗贤是能力平庸人也花心,从前就一堆小妾,这几年当了侯爷,更是美妾通房不断,基本不来正房歇息了,曹氏心情不虞,忍不住阴阳怪气一句。   “你说的什么话?”纪宗贤蹙眉,不过他也没关注太久,一边挥手让下仆退下,一边急不迫待问妻子,“母亲怎么说?”   是的,纪宗贤深知妻子为人,一听见曹氏去过延寿堂,便知道她收到消息,并去怂恿何太夫人出头了。   纪宗贤百爪挠心已久,一时也顾不上计较妻子在前院放人,忙着追问结果。   实际上,纪宗贤比曹氏更在意这笔巨财,若不是他众目睽睽之下还要体面,且纪婉湘嫁妆不在眼前,他今早说不得会做出不理智的事来。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钱财落到人家手里,比割肉更难受。   没错!纪宗贤觉得这些都属于靖北侯府的,而靖北侯府就是他的,那这些银钱物事都应属于他。   从前觉得大哥没攒多少钱财,为了脸面,归纪婉青姐妹也就罢了,如今得知大体数额后,纪宗贤不觉得两个丫头片子,有资格带走靖北侯府这么大一笔财产。   今日被迫失去一半,纪宗贤的心在滴血,剩下那一半,无论如何也要“物归原主”。   提起这件事,曹氏也来精神了,她忙行至夫君身边坐下,“我打算明日再去,姝儿受了伤,母亲也很疲乏,就打发我回来了,我还未开始说这事。”   曹氏有些忧虑,“侯爷,看母亲的意思,似乎还打算从公中出些嫁妆,她若是不答应的话,怕是不大好办。”   纪宗贤闻言却一笑,“不会的,母亲若知道大哥留下多少东西,她会答应的。”   他常年承欢膝下,相当了解自己的亲娘,只要利益足够大,何太夫人最后肯定同意的,“我明日一早,与你一起去。”   曹氏击掌,“如此正好,绝不能便宜了那个歹毒的丫头。”想起女儿的伤,她咬牙切齿。   于是,这夫妻俩便凑在一起,如此这般商量一番,待妥当后,曹氏又问:“那丫头是个厉害人,若是闹得不好看,只怕皇后娘娘会不喜。”   纪婉青是太子妃不假,但这件事,归根到底是臣子家的家务事,又涉及家财,皇家是不会出面的,以免落下个强取豪夺之名。   且最重要的,皇帝能给太子赐婚纪家女儿,傻子也知道他不想让东宫增加势力,太子妃若少了一大笔豪财陪嫁,想必他正中下怀。   要知道,纪婉青手上的钱财物事,足足堪比整个靖北侯府。   曹氏主要是怕影响纪皇后计划,上次纪婉湘的事,已经让对方万分不悦了。   这点纪宗贤倒早有打算,他想着把这笔钱分三成出去,堵住纪皇后的嘴,应该就没问题了。   他这法子很俗,但其实可行性还是很大的,毕竟皇后近年快速崛起,要收拢势力,两个儿子又开府,林林总总花费极多,单凭一个临江候府支撑,实在很吃力。   纪宗贤的行为或许让她很不高兴,但看在资金份上,还是能接受的。   不得不说,纪宗贤以己度人,歪点子小聪明还是有一些的。   至于得罪纪婉青这个未来太子妃,纪宗贤热血上头,已经毫不在意了,他哼了一声,说到底就是个弃子罢了,两头靠不住,那位置能坐多久还另说。   *   靖北侯府暗流汹涌,酝酿着一场大风暴,纪婉青却早早梳洗歇下。   妹妹出了门子,她心里惦记得很,这一夜睡得不大踏实,起来后再纪婉湘屋里坐了良久,等请安时辰差不多了,才出门往延寿堂而去。   说起妹妹嫁妆单子的事,纪婉青在行事之前,是预想过事后会有麻烦的,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做了。   父亲并非毫无防备,而她事前也仔细推敲过,准备了好几个方案,只要对方无法使些“病逝”之类的阴招,她都胜券在握。   从前,靖北侯府换了当家人,她算是人在屋檐下,只要利益过大,对方把府门一闭,她很容易吃大亏。   不过,圣旨赐婚之后,这个问题便不存在了。毕竟堂堂一个太子妃,虽然未大婚,但绝不能无端“病亡”的,朝廷追究下来,夺爵抄家都是小事。   纪婉青早有心理准备,不过她没想到,天还未亮,她那二叔二婶就急不迫待跑了去延寿堂。   今早的请安,一场风波就已酝酿妥当了。 第十二章   何太夫人还未起身,贴身嬷嬷便禀报说,侯爷及夫人已经来了。   她现在已知道二儿子夫妻来意了,她到底是家里的老封君,虽不管事,消息稍滞后一步,但昨夜临睡前,也收到纪婉湘嫁妆单子的消息。   想起让她骄傲自豪半辈子的大儿子,何太夫人怔忪片刻,才道:“让他们进来等着吧。”   何太夫人梳洗一番,出了里屋坐下,曹氏便急不迫待说了起来,噼里啪啦的,从府里家底薄,一直说到投靠纪皇后以后,花费甚巨。   这点倒是真的,既然要投靠,就得拿出诚意来,毕竟,纪宗贤现在身上除了爵位,也就是凭父兄恩荫当了个四品官,力量不大。   纪皇后膝下两子,魏王与陈王陆续到了年龄开府,这皇子开府耗费极多,仅凭皇帝拨下的安家银两,捉襟见底,少不得有其他方面支持。   纪宗贤为表诚意,狠狠两次大出血,他无甚能耐,生财无道,这府里的家底,自然陡然少了一大截。   夫妻二人很肉痛,因此这回,对纪婉青手上的物事更势在必得。   曹氏说着说着,倒很有一番真情实感,她最后还隐晦表示,纪宗贤本事不大,无法开源,家里各项银钱消耗难减,是一日比一日艰难。   纪宗贤被妻子暗示无能,其实是很不悦的,但此时也顾不上,他忙接过话头,道:“娘,我也知道身为叔父,想着侄女手头上的东西,是不太妥当,只是……”   他觊了眼一直面无表情没说话的母亲,接着说出重点,“只是儿子觉得,大哥多年战功所得,应该归到府里的祖产中,毕竟府里就是战功起家的。”   纪宗贤着实有点不要脸,按时下承爵规矩,父亲传给儿子们的,才并入祖产,像靖北侯府这种兄终无子,弟弟袭爵的特殊情况,弟弟本来就平白占了天大便宜,兄长在世期间挣的私产,是统统都留给寡妻与女儿的。   虽若寡妻也没了,家里长辈是能找个借口代管,然后暗中侵吞,但这些都是台面下的暗箱操作,若搬到明面上,是站不住脚跟的。   纪宗贤这话却说得冠冕堂皇,忒无耻了些,即便是心里也觉得大孙女手上钱财过多的何太夫人,也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偏他脸皮厚,一点不察觉,坐得稳稳当当的。   何太夫人沉吟半响,道:“家里底子不厚,我知道,大丫头手上银钱确实多了些。”她下了决定,“让大丫头拿出一半,剩下的就给她当嫁妆。”   她并非因为心疼纪婉青,而是对长子难以释怀,怎么也得留一些,好歹让长子心意到位。   长子与长孙,何太夫人倾注了太多心血,整府人捆绑在一起,也及不上二人位置,他们英年早逝,是她心中永远的痛。   纪宗贤却并不满足,他暗啐一口,就知道会这样,母亲总在意大哥,即便大哥死了,也是一样,他多年承欢膝下,都及不上半分。   好在,他也不是没有准备的。   纪宗贤立即吩咐下去,把早带过来后的账册奉上,给何太夫人过目,“娘,不是我当叔叔的刻薄,家里实在不容易,大嫂当年进门,就已经红妆十里了。”   言下之意,纪婉青拿着这份嫁妆,就足够了。   何太夫人捡起账册,一页一页翻过,她眉心越蹙越紧,“怎么府里如今这般模样?给魏王陈王开府的银两,怎生这般多?”   何太夫人简直震惊,她知道府里情况不比从前,也知道给两位皇子送了一大笔银两,但真没想到到了这般地步。   她继续往后翻,越看越怒,手一扬,狠狠将账本砸向二儿子,指着儿子道:“你大哥不过没了三年,你竟将府里经营成这般模样?”   纪宗贤很是狼狈,以手挡头,脸上火辣辣的,但他仍忍不住辩解道:“娘,我官职不高,不多给一点,皇后王爷们如何看得上?”   “那你每年耗费怎这般多,光买个妾室就八百两,哪家寒门妾室值八百两白银?”何太夫人提高声音,横眉怒目。   要知道,京城钟鸣鼎食之家,四代同堂,子孙繁茂,各种开销花费林总,一年也不过四千两银子足矣。   何太夫人之怒可想而知,“难怪你爹在世时,就说你烂泥扶不上墙!”   纪宗贤嚅嗫道:“她不是寒门,本是大家旁支,父亲是举人,她……”接下来的话,在何太夫人瞪视下消了音。   仅剩的儿子不争气,何太夫人除了怒骂一顿,根本别无他法,缓了缓后,她最后还是同意了,要把纪婉青手里的银钱尽数取回来。   大儿子重要,可惜已经没了,靖北侯府同样重要,大儿子在天之灵知道,想必也是同意的。   自此,三个人对话告一段落,意见已取得空前一致,这时候,有丫鬟进门禀报说,大姑娘来请安了。   曹氏抢先一步示意,“快快让大姑娘进来吧。”   藏蓝色吉祥纹帘子被打起,纪婉青微微垂首,缓步进门,她抬眸一看,不由挑眉。   叔父也在?   这是很突兀的情形,要知道靖北侯府两房人同住,日常该注意的地方,也会适当几回起来,因此多年来男眷女眷请安,一直错开,除非有大事或大节日。   纪婉青顷刻明白过来,她暗暗冷笑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上前先给何太夫人请安。   请罢安,纪婉青在曹氏下首落座,堂上的焦点明明是她,但她却恍若不觉,一脸自然坐着。   纪宗贤清咳一声,使个眼色给妻子,欲谋夺失怙侄女的钱财,即便脸皮厚如铁的他,也不好意思打头阵。   两人的眉眼官司,纪婉青尽收眼底,她倒要看看这几个所谓“亲人”,能下作到何等地步。   毕竟她父亲亦并非愚蠢之人,临终前既然留下巨大私产,也必然做足了应对措施。   而她在写嫁妆单子之前,也做好生准备了一番,若这些所谓亲人若贪得无厌,就不要怪她反过来撕下对方一层皮。   纪婉青樱唇挑起一个弧道,以她日后太子妃的身份,或许趁此机会,大肆闹一场,将两者的距离拉开,亦是一个极好的选择。   这边厢,曹氏转身面向下首,少女侧面线条优美精致,很是恬静,她着涎笑脸说:“大侄女昨日弄伤了你三妹妹,二婶也不理会你们姐妹口角了,只不过,如今家里有些困难,需要大侄女出个主意。”   “三妹妹毫无教养,肆意出言侮辱过世长辈,自己慌乱出走,还滑了一跤,也算报应不爽,”纪婉青睨了她一眼,淡淡牵唇一笑,“不知二婶需要侄女出何主意,毕竟侄女待字闺中,能力有限。”   事有缓急轻重,曹氏只得忽略纪婉青前面一句,直奔主题,“先前,你父亲去世。”   她抽出帕子,作势抹了抹眼角,“你叔父念在你姐妹悲痛,便暂时将你父亲传下的祖产留在你手中。你这孩子不懂事,竟把祖产给妹妹陪嫁了一半。如今家计艰难,剩下那一半,可由不得你胡来了。”   “祖产?”   纪婉青重复了一遍,她想过对方谋划的诸般手段,却没想能这般厚颜无耻,直接将她父亲的私产蒙上祖宗的皮。   她本应很生气,但又实在觉得可笑万分,“二婶,你好歹出身官宦人家,应该读过两年书吧,这个祖字,你可知道何意?”   纪婉青嗤笑一声,抬眸扫了在座诸人一眼,最后重点落在纪宗贤身上。   好端端一个哥哥,居然混成祖宗了。   这种意有所指的目光,让纪宗贤恼羞成怒,他倏地站起,也不沉默了,“家里战功起家,大哥战功挣的银钱,就是祖产!”   他动作很大,宽袖带落身边方几上的茶盏,“噼啪”一声,茶盏落地粉身碎骨,“况且如今府里困难,身为纪氏儿女,皆应尽心尽力。”   纪婉青冷笑一声,也站起身,朗声道:“我父兄身为纪家子,为国尽忠,陛下亦大力褒奖;我身为纪家女儿,不也为纪家解决了困难吗?”说起所谓困难,她目含讽刺。   这话铿锵有力,堂上一时鸦雀无声,她扫了众人一圈,最后看向纪宗贤,挑了挑唇“不知叔父身为纪家子孙,为纪家贡献了多少?”   她这位叔父,身上除了爵位,还有一个四品官位,这官位还是她父亲为国捐躯后,恩荫到他身上才得的。   一个蛀虫,也敢说家族贡献?若非他是男丁,这里是古代,他怎有资格活得如此光鲜亮丽。   纪婉青眸光有说不尽的讥诮,面对三个长辈,浑然不惧,她虽日后处境万分尴尬,但好歹也是个太子妃呢。   纪宗贤气得脸红脖子粗,早些时候听妻子说,大侄女很是厉害,他本不以为然,一个十来岁的丫头片子,能有多了得?   谁曾想,今日亲眼所见,却被气得哆嗦嘴唇说不出话来。   纪婉青直视他,傲然道:“我的父兄,是纪氏的好男儿,是大周朝的忠臣良将,为保家卫国献身,陛下多次下旨嘉奖,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   “父亲名下一应私产,都是留给他的女儿们的,谁敢巧立名目侵占?”   她轻蔑一笑,就这素质,也敢来抢她父亲的银钱产业?   真当她是林妹妹? 第十三章   纪宗贤夫妻相继败下阵来,狼狈不堪。其实,原本按照这对夫妻的无耻程度及爱财如命,强抢之事未必做不出来,实在没必要非在这耍嘴皮子。   不过很可惜,他们并不知大部分钱财物事的具体下落,一时束手无策。   这时候,上面一直不做声的何太夫人终于说话了。   她缓缓道:“大丫头,老身恍惚记得,你父亲还在时,似乎曾将祖产与私产弄混过。”   姜还是老的辣,何太夫人一语正中关键。   纪宗庆承爵二十载,府里一切事物都牢牢把控,正常情况下,家底儿都是要传给亲儿子的,他将祖产私产归置在一起,更好管理,这再正常不过。   这是唯一可以钻的漏洞,由亲娘出面,表示确有其事,比纪宗贤两口子胡乱扑腾,可谓犀利太多了。   纪婉青倏地抬头,将目光投向上首,定定看着她的祖母。   她记得,父亲对祖母颇为孝顺,除了母亲的事,基本罕有违逆,只要在京,便日日嘘寒问暖,关切衣食住行。   她为自己的父亲感到不值,他如此孝顺的亲娘,在他去世后,却一再欺凌他遗下的爱女,谋算了婚事还不算,如今连他给女儿留下的傍身钱财,也要一并谋取。   纪婉青眸中之意很直白,何太夫人微微耷拉的眼皮子抖了抖,神色却没有变化。   她缓缓接着说:“你爹从前告诉过老身,祖产与私产一并合起来打理,更方便一些。”   其实并没有,纪宗庆又不是吃饱撑着,干啥无端端说起这些话题,还这般客观好辨认。   不过是长子已逝,如今靖北侯府在她心目中,已是头等位置。   何太夫人的话无中生有,偏作为纪宗庆亲娘说出来,又十分有力道,毕竟古代以孝治天下,她强要说有,即便纪宗庆在世,也不能硬反驳。   “大丫头,你将这些物事统统取出来,老身好生辨认一番,也好分开。”何太夫人年纪大了,处事更圆滑,一见大孙女是个硬茬子,全拿回来是不可能了,便立即推翻方才与二儿子议定的方案,退而求其次。   怎么说,何太夫人不似纪宗贤夫妻贪婪,也很在意靖北侯府,她更希望和平解决这件事,毕竟纪婉青是未来太子妃,与皇家挂钩的麻烦能免则免。   纪宗庆闻言,立即接话,“就是!大哥当年把祖产私产混一起了,这个我知道。”   纪婉青冷笑一声,道:“既然如此,那便将府里所有账册取出来,一一与侯府产业对应清楚,看是否有缺失。”   世家大族的祖产,不论铺子田亩还是库房存银,都会有详细账册传下来,如有不肖子孙变卖过祖产,其实也不难查,按地方找过去后,再去衙门查一下转让记录就可以了。   三位长辈咄咄逼人,纪婉青丝毫不乱,气定神闲,让对方出示账册,若是对应不上,再说其他。   纪宗庆噎了噎,眼珠子一转,“当年你未曾出生时,家里账房有过一次祝融之灾,从前账册都烧毁大半。”   其实这话有漏洞,账册烧毁了,多年来也必然重新整理出一份了,堂堂一个世袭侯府,怎可能一直连账册都能没补上。   不过,不等纪婉青接话,何太夫人便颔首道:“确实如此,这个老身知道。”   虽希望和平解决,但何太夫人要取这笔银钱帮补家计的心,却是很坚定的,她语气硬了起来,“大丫头,你把物事存放地点说出,让老身辨认一番即可,想来你父亲也有不少私产的。”   言下之意,会给纪婉青留下不少,希望她后退一步。   说到最后,何太夫人的语气很严厉,她盯住纪婉青,“若不然,老身便要先开了你两个库房,再命人把朝霞院诸人押起来,审问一番。”   当年财产必然被转移过,这就肯定有知情者,纪婉青是太子妃动不得,但几个府里的奴才下仆,还是没问题的。   此事若由纪宗贤夫妻出面,欺凌失怙侄女还好说,但若这侄女是未来太子妃,二人麻烦肯定不会小的,但换了何太夫人就不一样了。   不是说何太夫人更高贵,而是纪宗庆是她亲儿子,纪婉青是她亲孙女,这种直属血脉关系,在孝道上完全占据优势,只要她咬定祖产私产混在一起,硬要分开,实在很难掰扯。   就算掰扯开了,儿孙辈也沾上了不孝之名,何太夫人不到最后一刻,不想使出这手段。   以上也是纪宗贤夫妻,为何一定要说动何太夫人的根本原因。   此刻已到了最后一步,何太夫人目含威胁,板着脸看向纪婉青。   对方也算机关算尽,步步紧迫到面前了,纪婉青却没打算接招,她嗤笑一声,直接转身往外行去。   一出了延寿堂正房,纪婉青立即低声吩咐何嬷嬷,“赶紧传话纪荣,立即按先前计划行事。”   是的,纪婉青很清楚,将巨大财富暴露后必会有麻烦,她重新撰写妹妹嫁妆单子后,就已提前安排妥当。   历来为了钱财铤而走险的人还少吗?她从不高估亲情,将最坏的情况也想过了,其中便有祖母出面,命人打开库房,并设法逼问其余物事。   她话里的纪荣,是靖北侯府前任大管事,她父亲的头等心腹。   纪父去世前,将府里所有心腹都召集起来,将不愿留下的放回良籍,余者卖身契都交给妻子,后来到了纪婉青手上。   选择离开者几乎没有,这批人忠心耿耿,卖身契又不在府里,纪宗贤上位后,当然不可能重用,因此都安排了体面闲职,也算全了兄长的面子。   但这些前任侯爷的肱骨,会就此被搁置吗?   当然不是,他们在侯府经营那么多年,势力盘根错节,因为两位小主子处境不易,反倒更谨慎万分,表面上人手缩减很多,但实际上实力也不弱。   这批人以前任大管家纪荣为首。   即便那两个库房比之庄子上的银钱珍宝,不过尔尔,但纪婉青也不允许别人染指,更别提何太夫人下令抓拿并审问她的人了。   以她身份,硬碰硬根本不怕,纪婉青冷笑一声,既然对方不顾丝毫亲情体面,那她也不必给人家留了。   她一边快速往朝霞院行去,一边又吩咐何嬷嬷,“嬷嬷,你再遣人到各处府门察看一番,看情况如何。”   先不提纪婉青这边,延寿堂中何太夫人大怒,她自认为已经退了好几步,并很体谅大孙女了,不想对方毫不领情不说,还拂袖而去。   这位多年养尊处优,从未被人违过心意的老封君真怒了,她狠狠拍了一下炕几,大声喝道:“真是反了天了,我说的话,她爹都未曾少过听半句,如今她还没当上太子妃,就敢忤逆不孝!”   何太夫人立即命人去开启库房,并捉拿审问纪婉青一干心腹。   此时,什么和平解决的念头都没有了,她是纪宗庆亲娘,年纪又大,若亲自出面的话,即便闹到金銮殿,恐怕也是笔糊涂账。   纪婉青不惧她,她亦然。   只不过,一行人奉命赶到两个库房前,却傻了眼,前任大总管纪荣领着一群人,拿着明晃晃大刀,守在库房大门前,他厉喝,“谁动我主子的物事,老子劈了谁!”   纪荣不是普通奴仆,他曾是纪宗庆身边的近卫,后来受伤瞎了一只眼,腿也有点瘸,才被安排回府当了大管家,手上这柄大刀砍过不少人头,说劈人,可不是假话。   他身边这群人经历大同小异,都是见过血的,虽一语不发,但谁也不能忽视他们。   命都只有一条,当个差事谁想丢了命,反正也没啥好处落在自己手里,于是无人愿意上前,双方便僵持起来了。   朝霞院这边,也是同样情况。   何太夫人当然暴跳如雷,吩咐硬闯,下面人硬着头皮冲,结果被砍伤两个,这还是因为纪荣打算先恫吓一番,所以才没有一刀结果一个。   反正他们身契不在府里,毫无顾忌。   外面看着风平浪静的靖北侯府,其实里面已经成了个小战场,不过见了血以后,侯府这边胆怯,局面再次僵持起来了。   这边厢,纪婉青却没打算让情况继续这般,毕竟时间一长,始终是她吃亏,因为饮食等后勤供给,会跟不上。   计划第二步,应该立即进行。   这时,去察看府门的人都回来了,结果一如她所料,果然都被重重押了大锁,只余一个小侧门守卫很严,以供进出。   纪婉青冷笑一声,她那二叔果然存了将事儿捂在府里的心思。   不过对方手段也算歪打正着,附近都是勋贵世家宅邸,她不可能让人提刀杀出去,否则她这太子妃名扬京城,以后不用混了。   好在,她早有准备。   纪婉青唤来纪荣,如此这般吩咐一番,纪荣大喜,立即领命而去。   纪宗庆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心思慎密至极,他当初也预想过妻女面对的各种情况,早做好应对措施。   祖产、私产的详细账册,他命人日夜赶工抄录了一份,一并送到藏匿财产的庄子处,以免日后有龌龊情况发生,妻女会被人钳制。   如今,这些账册派上了用场。   纪婉青吩咐纪荣,潜出侯府,尽数起出账册,送到庄士严别院中,同时,还有她亲笔书信。   庄士严为人虽古板,但一点不笨,一看便知,并能采取最佳措施。 第十四章   纪荣当了多年靖北侯府大管家,对府里一切都很熟悉,三年前,他便觉得小主子们处境不易,蛰伏之余,更留心各种大小细节。   其中,就有府中门户。   纪荣在战场打滚过好些年,眼光非同一般,他注意的不仅仅是府里大大小小的门,甚至还包括了诸如狗洞之类,能进出的隐蔽地方。   纪婉青在妹妹出门子前一天,便命人暗地里问过纪荣,府里是否有其他能进出人的地方,用以传信。   纪荣心领神会,立即回了话,有。   他心思明透,先前纪婉青暗地吩咐下去的准备,事半功倍,等再从朝霞院得了话,纪荣便立即选了个身材精干的心腹,如此这般吩咐一番。   这心腹再机灵不过,他偷偷从侯府偏僻处一个狗洞钻了出去,便直奔郊外庄子。   这个京郊庄子,其实是纪宗庆当年一个秘密据点,伪装性强不说,里面还有很多他的心腹,如今俱归到纪婉青手里。   这些心腹,都是当年纪宗庆手下的军士,或重或轻受了伤,只得无奈结束军士生涯,他们的补偿款不多,退役后,从前的本领也使不上,生计必然艰难。   纪宗庆本来是要好好安置这些人的,但安置好了以后,他觉得这些人能力很强的,待在庄子当个农夫之流实在浪费,于是,队伍便渐渐拉起来了。   这些人忠心不二自不必多说。   庄子上的大管事兼首领名蒋金,庄子上藏匿的银钱珍宝及账册,都是他负责看管的。   蒋金仔细辨认过小主子及纪荣的手书,确认无误,方起出账册,点齐人马,与猴子匆匆赶回京城去。   *   庄家别院。   刚用罢午膳,庄士严便接到禀报,说靖北侯府大姑娘遣人过来,拜见老爷。   庄士严眉心一蹙,这时间点很不同寻常,要知道他昨日才去过侯府赴宴,“快快让进来。”   蒋金恭敬奉上书信与一箱子账册,庄士严扫了这个气势不同寻常的汉子一眼,立即打开书信。   他一目十行扫过,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好一个靖北侯府,有一个何老太纪宗贤,真是欺人太甚!”   “你马上回去禀报你的主子,就这两日,我便解决这问题,让她暂且支持,勿要担忧。”   蒋金面露感激之色,拱手道:“小的替主子谢过舅爷。”   庄士严颔首,“你是个好的,先回去罢。”   屏退书房诸人,庄士严来回踱步,蹙眉思索,良久,他回到大书案后坐下,从木屉中取出一张请帖。   他垂目,看向请帖署名,上面赫然写着“临江候府”,日期刚好是明天。   有宴,再好不过,那就明日吧。   *   庄士严出身宛州名门,书香官宦世家,及冠之龄便中了进士,在外为官十数载,也算平步青云。   不过,早些年父亲去世后,他便辞官归乡,承继祖业“琼山书院”,出任山长一职。   究竟是什么书院这般厉害,庄士严竟舍弃青云官途,毅然辞归呢?   这里不得不先介绍一下这琼山书院了,这书院是北地第一书院,历史比本朝还悠久多了,出了无数举人进士,每到选拔新学子之事,宛州水泄不通,琼山处处有人野宿。   对于文人来说,师生关系不亚于父子,这琼山书院根须之深,连皇帝也不能忽视,幸好琼山书院自有处世之法,一贯专注教书育人,从不结党营私,也就安然渡过朝代更替,并淡然至今。   换而言之,庄士严虽辞官,但影响力较之以往,是还要大上太多。   也是因此,他刚到京城落脚,临江候府便立即补了一张请柬送过去,邀请他明日赴宴。   庄士严本不以为然,但接了纪婉青书信之后,他却觉得正好不过,只因这回纪宗贤明显有了预防措施,他没打算再往靖北侯府去,而是绕了一环,找上临江候府。   第一任靖北侯虽然早没了,但他的嫡兄还在,这位嫡兄便是纪皇后之父了。   老国丈辈分高,还是纪氏族长,若他出面干涉这件事,名正言顺。   *   纪婉青这边,她得了传回来的消息后,便放下心来了,舅舅战斗力强悍,当年在她父母灵堂上大发神威,把想要推搪的叔父杀个片甲不留,最后只能面如土色应了。   她把明日便能解决的消息递给纪荣,便悠闲用过晚膳,洗洗睡了。   再说庄士严,次日到了时辰,他便直奔临江候府。   现任临江候纪宗文亲自出迎,他是纪皇后胞兄,老国丈自觉年纪大了,欲颐养天年不想管事,便将爵位卸下,让嫡长子承袭了。   “庄兄光临寒舍,逢荜生辉。”纪宗文哈哈大笑,拱手施了个平辈礼。   庄士严是琼山书院山长,影响力深远,纪皇后一党当然垂涎,不过,纪宗文也知道对方一贯不涉及党争,拉拢成功几率微乎其微。   不过,这人即便不能打好关系,也不能让对方觉得怠慢,纪宗文很热情,迎了庄士严往里面行去。   庄士严还了一礼,跟着纪宗文进了大厅,快开宴了,大厅里人极多,他暗暗点头,人多就好。   他扫了大厅一圈,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顺利找到纪宗贤,他冷哼一声,挪开了视线。   纪宗贤刚好对上,他后背一凉,莫名觉得今日特地早早赴宴,没能摊上好事。   他这边惊疑不定,那边庄士严已经开始了。   “纪兄,请恕在下鲁莽。”庄士严面上带上愧意,长揖到地。   纪宗文忙扶起他,“庄兄无需多礼,有何事且一一道来,在下若能相助,定不推辞。”他是巴不得跟对方搭上点关系。   “在下欲求见老侯爷。”   庄士严话音刚落,便有一苍老而浑厚的声音笑道:“庄山长欲见老夫,不知所为何事?”   众人回头看去,只见一须发皆白,满面红光的老人从后房门转出。这人年纪虽大,但中气十足,精神颇佳,一身墨蓝色团花缎面长袍,正大踏步而来。   这人便是老临江候,庄士严此行的目的。   他辈分大,还是国丈,落座首位后,众人纷纷见礼,老侯爷乐呵呵唤起。   见礼完毕,焦点便落在庄士严身上了,他也不啰嗦,直接上前一步,再次施礼,“小子今日前来,是有事想请老侯爷主持公道。”   老侯爷捻须,十分疑惑,“不知庄山长是……”不说他家与琼山书院无甚交集,单是对方能量不小,就根本无需他出头。   不过,老侯爷处事圆滑,话锋一转,便已笑道:“庄山长且细细道来,若是老夫尚有余力,必不推迟。”   “此事非老侯爷不可,”庄士严也不卖关子,直接了当道:“此事牵涉了纪家宗族内务,正须老族长斟酌一番。”   这时候,庄士严称老侯爷为族长,一族之长,对宗族内务,责无旁贷。   老侯爷立即正了脸色,“此正是老夫分内之事,庄山长且一一道来。”   他人老但一点不糊涂,脑子略略一转,庄士严与纪氏一族的关系理了个清楚明白,他忍不住瞥了眼人群中的纪宗贤,见对方脸色已微微发白,老侯爷花白长眉不禁一蹙。   说实话,老侯爷心胸还算豁达的,当初纪宗庆没有支持纪皇后,他固然扼腕叹息,但政见不同没什么好说。倒是现在,换了纪宗贤当靖北侯,对方忙不迭凑过来,他反而很有几分不喜。   纪宗贤此人,一贯是个愚蠢且贪婪的,他父亲在世时,多次痛斥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恨不得将他回炉再造,老侯爷也是知道的。   老侯爷以为,现在自己不管事了,眼不看为干净,不想,这娄子还是找上门了。   那边,庄士严已经徐徐道来,“想必老侯爷知道,小子有一亲妹,嫁予前任靖北侯纪宗庆为妻,为纪氏诞下一儿二女。”   老侯爷点头,“老夫知道。”他又嗟叹,“天妒英才,竟让我侄儿侄孙英年早逝。”   “正是。”   庄士严声音染上沉痛,“我妹妹妹夫外甥早早去了,如今仅遗下两名孤女在世,我离得远,也不能时时看顾,竟让外甥女们遭人欺凌,实有愧于妹妹当年嘱托。”   此话一落,厅中诸人哗然,这前靖北候的女儿他们都知道,正是皇帝刚下旨赐婚的太子妃,京城正热议中,就是不知道,庄士严话里的外甥女,究竟是哪一个?   若真是太子妃被叔婶欺凌,导致缺衣少食之类的,那就有好戏看了,毕竟这打的可是皇家的脸面,一旦掀开,谁了讨不了好处。   当然,这位被欺凌的太子妃,颜面也是扫地的,毕竟这不是什么好事儿。且她还未大婚,便导致皇家失了脸面,估计日后还有苦头吃。   这一点,庄士严很清楚,好在纪宗庆的遗产纠葛,没有这方面的影响,所以他才会选择当众闹开,待会再削弱一下纪婉青于此事中存在感,便彻底无碍了。   事后的诸般影响,昨日庄士严已仔细分析过一遍,并做好了各种准备,因此他胸有成竹,一语说罢,也不停歇,直接猛一转身,目光似利剑一般,准备射到人群中的纪宗贤身上。   他厉喝,“纪宗贤,你出来!” 第十五章   庄士严厉喝一声,“纪宗贤,你出来!”   纪宗贤此人,典型蠢笨贪婪又窝里横,闻言肥胖身躯一抖,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可惜他缩也无用,这位置此刻成了厅堂中的焦点,周围人忙不迭退开几步远,形成一个真空地带。   老侯爷眉心紧蹙,这么一个窝囊样儿,他实在无法想象,对方是怎么能屡屡折腾出大事来,他沉声道:“宗贤,你先出来,把话说清楚,是非曲折,老夫自有定论。”   纪宗贤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出来,他三年前在庄士严手里吃过亏,一见对方便犯怵。   果然,他一出来,庄士严便先发制人,“纪宗贤,你本是家中嫡次子,父亲去世后,嫡长兄承继爵位,你因母亲仍在,便依附兄长而居。是也不是?”   对方说的是实情,纪宗贤只得点了点头,“是。”   “你兄长侄儿为大周朝捐躯,不多时,寡嫂也去了,你很幸运,居然承袭了爵位。”   庄士严冷笑一声,厉声喝问:“那你告诉我,你袭了兄长爵位,摇身一变成了超品候,是否应该善待兄长遗下的弱女?”   这个问题,纪宗贤当然不能说不是,他这时候,也知道对方为何而来,腹中咒骂之余,嘴上赶紧辩道:“我待侄女极好,前儿,二侄女才风光出了门子,我……”   话说一半,便被庄士严高声打断,他不再搭理纪宗贤,转过身面向老侯爷,拱手道:“老侯爷,小子敢问一句,如靖北侯府这般兄终弟及者,弟弟应承继的银钱产业有哪些?”   到了这个时候,庄士严来意已很明显了,难怪他敢闹大,也不怕损伤外甥女太子妃的名声,原来是为了遗产被侵占。   老侯爷捋了捋花白胡须,立即回答:“这个当然是祖产,有永业田,功勋田,还有祖辈遗下的所有产业钱财。”   “那我那妹夫,是否是现任靖北侯祖宗?”   “荒谬,那自然不是。”   庄士严满意点头,“我那妹夫妹妹,虽膝下已无子,但尚遗下二女,敢问老侯爷,我妹夫私产及妹妹陪嫁,是否都归两外甥女所有,添为日后嫁妆?”   老侯爷颔首,“这个自然。”   话到这里,所有铺垫已经完成,庄士严摇头叹息,面带不忍道:“我那外甥女可怜没了父母,如今却遭遇叔父怂恿祖母,欲夺她父亲遗下私产。外甥女一贯孝顺明理,虽心中清明,但唯恐祖母年迈,气急之下有所差池,她竟一口答应。”   “还是我这个当舅舅的上门探望,发现了端倪,百般逼问,方才得知真相。”   庄士严是个很谨慎的人,先点明了何太夫人出头,纪婉青“答应”只是孝顺而非懦弱,然后再次强调她的明理孝顺。   须知如今对女子的要求,是“贤良淑德”,强势并非一个好名声,且本朝以孝治天下,孝顺怎么看,都是好的。   庄士严抱拳长揖到地,恳切道:“我身为外甥女亲舅,怎能忍受这般,于是,今日便来寻老族长主持公道。”   老侯爷笑意已不见,严肃点头,“若此事当真,老夫必然要支持公道。”   他视线转向纪宗贤,声音严厉起来,“宗贤,可有此事?”   纪宗贤忙摆手,“伯父,绝无此事。”   他万万没想到庄士严竟得了消息,并闹到临江候府来,纪宗贤咬牙切齿,不过现在当务之急,是把事情从自己身上撕撸下来。   “伯父有所不知,我母亲前日听了二侄女嫁妆单子,忽觉耳熟,细细回想,原来里面有些祖传物事。”这借口昨日便说过,纪宗贤顺手捻来,十分利索。   “我母亲年纪大了,有时记性差一些,需提起才想起旧事,见了二侄女嫁妆单子后,她恍然,当年兄长是把祖产私产并在一处打理存放的。”   纪宗贤越说越顺溜,他仿佛也觉得这是真相,还点了点头,“兄长去世突然,并没有将两者分开,母亲说,二侄女既已出了门子,便算了,不过大侄女手头上那一半,却是要仔细辨认一遍。”   他倒是说得合情合理,老侯爷却不是个好糊弄的,一语正中关键,“无妨,你将账册都取出来,老夫细细看了,自会辨认清楚,也无需你母亲操心了。”   纪宗贤噎了噎,“呃,请伯父明鉴,当年父亲在时,账房曾经起火,把账册烧毁。”不得已,他只能又把那套鬼话搬出来了。   不过老侯爷不是纪婉青,赖字诀显然不行,他怒道:“真是荒谬至极!你父亲去世二十多载,那账册难道就还未能补全?”   大厅中立即响起低低的嗤笑声,纪宗贤脸色涨红,他一急,居然还生了点智,“补是补全了,不过,不过三年前兄嫂突逝,家中账房再次起火,又毁了账册,侄儿愚笨,居然没能补完。”   他对那笔巨财无法割舍,死活杠上,宁愿承认自己蠢,反正账册是没有的,清官难理家务事。   那死脸赖皮模样,让老侯爷气笑了,他刚要说话,不想,旁边一直冷眼旁观的庄士严再次出言。   他嗤笑,“我那妹夫大约知道亲弟无能,必然再次会烧毁账册,所以重伤卧榻之时,不忘硬撑着,将祖产私产账册都命人抄录一边,给了妹妹。妹妹临终,又托给了我,以备日后之用。”   这话极为讽刺,不过,却利索解决所有问题,在纪宗贤目瞪口呆中,庄士严一拍手,两个大箱子账册被抬了上来。   他指了指地上两个樟木大箱子,“这边一个,是靖北侯府祖产账目;那边一个,即是妹夫私产账目。”   纪宗贤瞠目结舌,瞪着两个大箱子说不出话来。不过,庄士严可没打算就此罢手,他外甥女若软弱戆直些许,恐怕,此事得手几率很大,且湮灭靖北侯府深院之中。   他转向纪宗贤,一字一句,“如今看来,这所谓老母亲忆起祖产私产混乱之事,不过是靖北侯谎言。”   “何太夫人我见过,老太太年纪大了,却是有些神思恍惚。”   若证实是何太夫人领头干的,其实这事不大,毕竟她是纪宗庆亲娘,一个孝字压在头上,这事最终会不了了之,外人最多也就说两句偏心太过罢了。   这并非庄士严的目的,他厌恶纪宗贤夫妇,誓要永绝后患,因此,先给何太夫人扣上一个人老糊涂的帽子,把她摘出来。   庄士严提高声音,指着纪宗贤,“你既承继爵位,却未能与君分忧,已不算尽忠;你既身为人子,却怂恿糊涂老母亲犯大错,是为不孝;你既承继兄长爵位,却百般设法谋取失怙侄女私财,是为不义。”   “如此不忠不孝不义之辈,枉为人也!”庄士严果然不愧是琼山书院山长,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惊人,慷慨陈词一番,将一顶顶大帽子往纪宗贤头上扣去,若扣严实了,恐怕纪宗贤连任侯爵的资格也没有了。   庄士严是煽动人情绪的一把好手,大厅诸人看纪宗贤的目光,不觉发生了变化,窃窃私语渐起。   大秋天里,纪宗贤满头大汗,在这个要紧关头中,他灵光乍现,“亲家舅爷,你且听我说,此事我原不知晓,不过昨日听母亲妻子提了一嘴。”   “我昨日喝的有点高,脑子糊涂,竟也未能分辨,如今细细一想,想必是曹氏这个妇人,在暗地里怂恿了母亲。”   没错,纪宗贤灵光一闪想到的脱身办法,就是把屎盆子尽数扣到曹氏头上,他只是不甚清楚情况被蒙骗,一句开了头,后来越说越溜,他击掌,痛恨道:“曹氏这妇人,一贯眼皮子浅,必是如此。”   他吆喝外面长随,“快,快使人到后面叫她来,我要好好问个清楚明白!”   长随应了一声,赶紧找了个临江侯府丫鬟带路,往后宅去了。   夫妻俩对临江侯府趋之若鹜,曹氏当然也早早来了,她被急急请到前厅,万绿丛中一点红,她是傻眼的,“夫君,这是怎么了?为何叫妾身来?”   “大胆曹氏!你还要问?”纪宗贤唯恐妻子掉链子,立即大声喝道:“说!你为何怂恿母亲?让她以为祖产私产混淆,险些让大侄女受了天大委屈!”   纪宗贤看着万分气愤,疾言厉色,实则紧紧盯着妻子,生怕对方一个脑抽,当场否认,“你还蒙骗了我,让我差点背上不忠不孝不义之名!”   曹氏懵了半响,很快领悟到夫君的意思,这是要她背锅?   她同时还扫了周围一圈,看见庄士严心里一突,两眼一转,瞬间恍然,这是事败了。   只是不忠不孝不义很严重,若纪宗贤背严实,恐怕这爵位也坐不稳了,曹氏虽然不聪明,但关系到这等大事却反应极快,她万分不甘,却有不得不把事揽在身上。   曹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扯出帕子捂着脸放声大哭,“夫君啊!妾身这是迫不得已啊,家计艰难,妾身想着侄女手头松动,才想着借用些许,毕竟这府里,是大家的啊!”   她虽被迫认下,先仍努力卸下责任,纪宗贤闻言心中一松,他便喝道:“即便家里不易,你要借用,可与侄女商量一番,侄女通情达理,必会同意,你怎可如此?”   ……   这对夫妻唱念做打一番,指天发誓不再有此念,方勉强把这事糊弄过去了。虽大家心里未必不明白,但这回纪宗贤表现还是可以的,他迅速将锅甩出去,将此事从身上撕撸开,最起码大面上如此。   庄士严也没真打算弄掉纪宗贤爵位,毕竟纪婉青还未出嫁,这靖北侯府嫡长女的名头,还是很重要的,他见好就收,哼了一声,转身面向老侯爷,拱手,“往后之事,便要劳烦老族长主持公道了。”   老侯爷正色应了,“庄山长放心,此乃老夫本分。”   *   这事众目睽睽中发生,很快,便传遍京城。   纪婉青午膳前接到舅舅传话,说诸事已妥当,下午,便收到各种版本的消息。   这些版本大同小异,主题都是靖北侯府夫人出身不显,眼界窄人贪婪,居然贪图失怙侄女手上钱银产业,怂恿婆母谋夺,侄女亲舅知悉大怒,一状告到纪氏族长老国丈面前,求主持公道。   几个主要人物的形象,曹氏贪婪刻薄不说,何太夫人是人老糊涂了,而靖北侯纪宗贤,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毕竟群众眼光是雪亮的。   唯一的正面人物,就是太子妃纪婉青了,纪大姑娘守孝前名声就很好,此次明理孝顺,以祖母身体为先,很得人赞赏。   纪婉青一一看过消息,满意点头,结果比她预料中还好,舅舅果然战斗力强悍,人也精明。   上面的人所知必然更详细,她与府里因争产大闹一场,成功拉开距离,这样非常好。 第十六章   当夜,整个靖北侯府,恐怕只有纪婉青一人酣然入梦,睡得香甜,次日,她依旧准时起身。   “姑娘”,梨花喜孜孜进门,后面跟了一群捧着热水巾子等物的丫鬟,她绞了细棉巾子,伺候主子净面,“听说延寿堂那两处地方,昨夜换了一批瓷器呢。”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纪婉青在延寿堂与二叔二婶院里放有人,虽不是心腹,但风吹草动都是知道的。   这不,消息一早便到了,何嬷嬷梨花等人走路都带风,面上掩饰不住喜意。   纪婉青漱口净面后,闭目仰脸,让梨花麻利给她均上一层香膏子,待妥当后,她方睁眼微微一笑,“你放心,热闹的还在后头呢。”   果然,没过多久,热闹便上门了。   老临江候是一个说话算话,且办事极其认真的人,既然答应了庄士严,便将这事放在心上。   纪宗贤被他呵斥一番,已打消念头还不算完,昨日下午他翻过了一部分账册,又探问过此事详细情形后,今日一大早,就命人套了车,出门往靖北侯府而来。   老侯爷一进门,便直奔延寿堂,他这把年纪,也不需顾忌男女大防了。   何太夫人正躺在里屋榻上哼哼,一副被气倒在床的模样,他到了明堂,也不多说,直接吩咐让人出来。   老侯爷的原话是:“就算快要病死了,也得抬出来。”   一族之长的权利面子,远比想象中大太多,更被提府里如今拥护纪皇后,何太夫人无法,只得一脸菜色被丫鬟搀扶出来。   她其实没病,也就是昨天气狠了没睡好,所以看着脸色差些。   老侯爷人老精明,一眼看穿,他怒上加怒,劈头盖脸痛斥何太夫人一番,一点面子不给留。   “何氏,你真是心瞎眼瞎,你知道太子妃是何意?你知道皇家是何意?”老侯爷想起方才进门时,向引路管事询问纪婉青时,对方一脸自然,并无增添半点敬畏,不禁捶足顿胸,愈发恼怒。   由仆见主,可见这靖北侯府上下,接了赐婚圣旨也就是接了而已,并没及时将纪婉青与皇家挂上钩。   这一窝子蠢货!   老侯爷简直不忍直视,他喘着粗气,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切齿片刻,老侯爷指着何氏破口大骂:“老夫兄弟命不好,摊上了你个糊涂妇人,若你再敢生事,老夫便替兄弟把你休回何家去!”   何太夫人年纪大了,有儿有孙,休回娘家当然只是恫吓,但这也了不得了,她当场痛哭失声,连连赌咒发誓,保证日后安分守己,方一脸泪痕被搀扶回了屋。   经历了这么一场,她是真要大病了。   老侯爷仍有余力,接着又指着纪宗贤曹氏夫妇一顿怒骂。   接连痛斥了三个罪魁祸首,并将此事处理停当,完事以后,老侯爷还要安抚受害者一番。   纪婉青被请到延寿堂,帘子一掀起,便见一个须发皆白,方面大耳,精气神十足的老人站在堂上,他面前是她的二叔二婶,这对夫妻面如土色。   “婉青见过堂爷爷。”纪婉青行了福礼,不动声色打量屋内,心中已有了计较。   她行礼时,老侯爷连忙侧身避过,并抱拳深揖回了一个礼。   这才是未来太子妃该有的待遇,即便是侯爷国丈身份的长辈,亦不敢受她全礼,也就是靖北侯府一群面上精明,实际猪油蒙了心的糊涂货,才敢大咧咧受了礼,还诸般谋算折腾。   这是要把皇家的体面往哪搁?   皇家,天家。可不是开玩笑的。   纪婉青不免叹息,难怪临江候府依旧蒸蒸日上,而换了主人的靖北侯府,不过三年时间,便颓势明显。   一老一小坐下,老侯爷和颜悦色安抚,并重点说明一下,她父亲的私产,与爵位承继无关,不论多少,都归了姐妹二人,让她们均分了添做嫁妆的。   最重要一点,不论家里如何折腾,她都不需理会。   纪婉青一脸动容,先对老侯爷出面主持公道表示了感激,顿了顿,她又道:“父亲留下的一应物事,不拘多少,都是父亲的心意,婉青亦是极难舍的。”   “只是纪家养我育我,如今府里家计不易,既然如此,府里便无需替我准备妆奁了,我将父母留下物事归拢一番,当做嫁妆之用便可。”   “此事万万不可!”   老侯爷立即拒绝,开什么玩笑,纪婉青婚嫁对象是当朝太子,家里必然要准备厚厚嫁妆风光送出门方可,怎可一毛不拔?   若是这事没有闹开,纪婉青如此丰厚的嫁妆,糊弄一下,当做两者俱有也不是不可以。只是现在已全城瞩目,大家的眼睛都盯着,这嫁妆不仅要另置一副,还得厚厚备了,让所有人无法挑剔,方能圆了纪氏面子。   更重要的,还对皇家有了圆满交代。   老侯爷立即严令纪宗贤夫妻,必须仔细置办嫁妆,半点不能含糊。   此事显然出乎纪宗贤曹氏预料,夫妻二人对视一眼,方苦哈哈应了。   老侯爷是人精子,如何不明白,他不放心,立即表示,这嫁妆他要派人全程跟踪并亲自过目。   好了,这下子半点不能糊弄了,太子妃的嫁妆,估计能再凭空挖了靖北侯府家底一截。   纪婉青纤手持帕,轻点了点唇瓣,遮住嘴角一丝冷笑,她早就说过,若这群所谓亲人贪得无厌,她必会扒下对方一层皮。   此事圆满结束后,没多久,老临江候便被圣旨褒奖并赏赐了,凑巧的是,纪宗贤却因差事出了错,四品官职被撸了,勒令永不起复。此后,他身上便仅挂着一个爵位了。   先前因为涉及臣子家财,皇家不好出面干涉,不过等落幕后,昌平帝便立即借另一事表达了态度。   据知情人的小道消息,昌平帝对靖北侯府大为恼火,若非降了爵位,太子妃出身不好看,恐怕纪宗庆不仅仅是削了官职这么简单。   果然,皇家的脸面,谁也不能损伤分毫。   *   “父亲眼光精准,处事利落,儿子远不及也。”说话的是临江候纪宗文,他是真心钦佩,“父亲老当益壮,不若多多指导儿子几年。”   老侯爷修剪着面前的松树盆景,闻言摇头,淡淡道:“不了,你们大了,都有主意,不需要老夫了。”   儿女都大了,自个儿有了主意,觉得老父坚持未必有理,他干脆撒手,让他们自己折腾去,不闻不问。   此次也就是涉及宗族内务,他才插手。   *   回到老侯爷亲到靖北侯府当日。   自赐婚以来,东宫一直关注的靖北侯府,当日老侯爷以雷霆之势处理好所有事情后,这边他刚打道回府没多久,那边东宫便得讯。   这几日的大小事情被详细记录,呈上太子案头,高煦垂目翻过,挑眉,看来他的太子妃,也不是简单人物。   纪大姑娘虽守孝三年,不出现在人前,但此前的形象一贯是贤淑大方,温良敦厚,一个完美的世家贵女典范。很难想象不过数日时间,她便策划并亲身参与了这许多事,且取得了圆满成功。   他不得不承认,他的未来太子妃,是一个智勇双全的女子,并非寻常闺阁千金。   高煦很好奇,前靖北侯夫妇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养出这么一个女儿。   半响,他轻轻摇头,也不对,纪宗庆夫妻还有个小女儿,一胎双生,却与寻常女子并无差别。   高煦放下密信,看来,是他的太子妃天赋异禀了。   “殿下,纪大姑娘好生厉害,这一役漂亮极了。”张德海奉上一盏茶,啧啧称奇。   作为太子的贴身心腹,他可以说也全程围观了整件事,此时的张德海对纪婉青好感大增,不禁说了两句好话,“殿下,或许陛下这次赐婚,也没有太坏。”   张德海暗暗叹息,他家主子自幼刀光剑影,宫中无人护持,导致心防颇重。又因那千刀杀的纪皇后,导致主子不喜宫女接近,后来还演变成不重女色,如今已及冠,身边也没留人伺候。   高煦这个年纪,其实早两三年就应该大婚了,偏因为各方势力角逐,导致太子妃人选难产,拖到二十岁了,才匆匆定下。   “纪大姑娘看着是个好的,也不与姓纪那帮人一条心,坤宁宫那位,这次恐怕要失策了。”   “倒是个聪慧的。”高煦端起茶盏,呷了口茶,“不过如今说这话,为时尚早。”   若纪婉青能安分守己,这很不错,她是忠良之后,他也并非不能接受她。   高煦对妻子的要求并非智勇双全,懂事本分不拖后腿即可,纪婉青目前看着还行,就是不知道她能不能挺过纪皇后的一关了。   这一切,待大婚后便见分晓。   “张德海,你明日一早出宫,到靖北侯府去,替孤探望纪大姑娘。”高煦搁下茶盏,吩咐道。   这事闹得这么大,东宫不可能不知情,按照太子一贯温文尔雅的形象,派心腹去探望一番,很有必要。   “奴才遵命,奴才立即到库房去,给纪大姑娘选几样礼品。”   张德海当然明白,不过显然他联想得有点多,应声退下,乐呵呵地往库房去了。   高煦挑了挑眉,也没说话,只继续处理案上朝务。 第十七章   纪婉青这次能赢得漂亮,少不得舅舅庄士严,她满心感激,次日清晨,便早早登门致谢。   舅舅舅母很和蔼,和颜悦色安抚了她,并说,日后若有不易了,可致信宛州。   纪婉青日后是太子妃,若有不易,恐怕真很不易,她却知道舅舅此人一诺千金,并非随意虚言糊弄人,一时热泪盈眶。   在庄家别院用了午膳,她方打道回府,回了朝霞院正要午歇,不想有婆子急急奔进来,“姑娘!”   “东宫来人了,是太子殿下贴身太监,奉殿下之命,来探望姑娘!”   婆子欢喜得变了音,何嬷嬷本来要呵斥她没规矩的,闻言也顾不上了,匆匆撩起帘子进了里屋,“姑娘,东宫来人了。”   纪婉青正坐于黄花梨宝座式镜台前,已经卸了钗环,不过尚未更衣卸妆散发,何嬷嬷忙指挥梨花,“赶紧的,快些伺候姑娘戴上头面。”   何嬷嬷很欢喜,太子殿下命心腹探望自家姑娘,这般看来,姑娘入宫后境地就算难些,也未必没有余地。   一屋子丫鬟婆子喜孜孜的,唯独纪婉青镇定自若,她道:“嬷嬷,你先打发人出去,先把那人领进来。”   “对对!嬷嬷糊涂了,还是姑娘有主意。”何嬷嬷笑得合不拢嘴,赶紧打发人出去后,又捧着妆匣子上前,“姑娘,你看看,用哪套头面好些?”她左看右看,觉得哪套都差了点什么。   “在屋里,哪里得用整套头面。”   整套头面里有簪佩步摇、钗梳项圈等,林林总总十几二十样,固然美丽高贵,但那都是见客用的。纪婉青尚未大婚,东宫来人虽属于外人,还是太子心腹,但她一个太子妃,实在没必要盛装见对方。   这样既降低了自己身份,还显得过分热切,不够矜持。   皇太子日后是大老板,适当讨好可以,但纪婉青不到万不得已,真不打算弯下腰,去逢迎对方。   且这万不得已,若是很不堪,她亦不会接受的。父亲曾说,人须有一根傲骨,宁折不弯,她万分赞同。   纪婉青刚从外面回来,衣裳发鬓都很得体,她随意捡了根蝴蝶展翅玉钗,斜簪在云鬓上,就可以了。   *   作为皇太子贴身心腹,张德海领着几个小太监,被恭敬请进了门。   守门家人战战兢兢,弯腰等对方走远了,才敢起来。   上行下效,因为主子们的不以为然,侯府大部分的仆役,原没能把大姑娘与皇家挂上钩,如今见了东宫来人,方心头一凛。   对啊!不管如何,府里的大姑娘,都是圣旨赐婚的太子妃呢。   张德海到来强烈宣示此事,打那以后,靖北侯府主仆对朝霞院的人客气了不少,倒也算意外之喜。   这个是后话,如今暂且不提,等张德海来到了朝霞院,他不动声色打量一番。   庭院开阔,雕梁画栋,屋内布置十分雅致,可见主人蕙质兰心,多宝阁上陈列摆件不多,却件件价值不菲。   他暗暗点头,这前靖北候爱女之名,果然非虚,而未来太子妃娘娘看着也是个典雅女子。   “这位大人请坐,略等片刻,我家姑娘午歇方起呢。”一个圆脸大眼的丫鬟热情说话,看她衣饰,应是大丫鬟。   “不必坐了,咱家站站就好。”   张德海在宫里混了多年,谨慎肯定少不得,即便太子妃未大婚,处境也尴尬,他仍恭敬万分。   他笑吟吟说着,已经将屋里尽收眼底,这屋里丫鬟婆子不少,但人人规矩安静,可见太子妃是个治下有道。   张德海暗暗点头。   这时,有婆子轻道:“大姑娘来了。”   内屋帘子一掀,一个粉面桃腮的少女被搀扶而出,她乌鬓仅簪了支白玉钗,身穿蜜粉色妆花缎八幅湘裙,削肩细腰,娉婷婀娜,五官精致娇美,偏一双黛眉尾部微微上挑,增添几分英气。   虽久居深宫,见过各式美人,但张德海此刻亦眼前一亮,太子妃娘娘好颜色。   “奴才清宁宫张德海,今儿奉了殿下之名,特来探望娘娘。”不管张德海心里想着什么,动作却干净利落,一见纪婉青落座首位,他便施了一礼,“奴才见过娘娘。”   纪婉青刚被赐婚,她便命人打听过太子及东宫情况,她在宫里无甚人脉,知道的不多,但清宁宫大总管张德海还是知道的。   这是太子的头等心腹。   靖北侯府争产一事刚落幕,太子便将张德海派过来,重视之意表现得很足够。   纪婉青暗暗松了口气,见一斑而窥全豹,这样就好,不管内里如何,人前的体面,太子是给得足足的。   “张总管快快请起,坐下说话罢。”纪婉青态度既不过分热切,也不疏远,面带感激微笑道:“婉青谢殿下记挂,劳张总管向殿下转达婉青之意。”   张德海提前敬称她为娘娘,她也不否认,圣旨已经下了,三个月之后便是大婚之期,左右推搪即是矫情。   “请娘娘放心,奴才必然仔细转达。”张德海笑吟吟应了,回头一招手,后面几个小太监上前,他们手里都各捧着几个锦盒。   第一个小太监却只捧了一个红色的小匣子,张德海接过,打开,笑道:“娘娘,这是殿下命奴才送来的礼物。”   梨花上前几步,小心接过,呈到主子跟前。   这般特地打开的盒子,显然装的是最重要的物事,纪婉青垂目一看,只见大红锦缎上,赫然躺了一双胭脂白玉鸳鸯佩。   按时下风俗,鸳鸯佩这玩意,可不是随意乱送的,一般是深爱彼此的男女,或者情深意笃的夫妻,才会互相赠与。   她与太子是未婚夫妻,身份倒是合适了,只可惜仅匆匆见过一面,彼时谁也没有多想,跟陌生人无异。   顶级羊脂玉油润如脂,质地细腻,放置在大红锦缎上愈显通体洁白,一双交颈鸳鸯神态亲昵,偎依嬉戏。   纪婉青挑眉,这是何意?   她扫了张德海一眼,对方面上依旧微笑着,看不出丝毫端倪。   他说的话也很有意思,这是太子殿下命他送来的礼物,却未必是太子本人挑的。   纪婉青不觉得太子能亲自挑对鸳鸯佩给她,不过,她最好的处置方法,却是当成太子挑的。   电光火石间,所有念头已一闪而过,纪婉青一见鸳鸯佩,美眸便露出讶异,随即转为惊喜,她抬起一只纤手,捻起雄佩,握在手里。   自一开始,纪婉青态度落落大方,但此刻粉颊却染上一丝晕红,她抬眸看向张德海,轻声道:“另外一个玉佩,烦劳张总管替我回赠殿下。”   鸳鸯佩是一对儿的,公为雄佩女子持,母为雌佩男子持,热恋一方若以此赠与爱侣,另一方则会拿了一个,剩下一个则会回赠对方,鸳鸯成对。   不管纪婉青心中如何想,此刻她就是一个目含憧憬的少女,因为未婚夫以鸳鸯佩现赠,对未来生活有了美好期盼。   张德海笑意加深,仔细接过锦盒,亲手拿了,“奴才定亲手转交。”   由于一个鸳鸯佩显得单薄了些,纪婉青又亲自挑选了自己做的针线,并做两样,让张德海一同带走回宫。   等东宫诸人离开后,纪婉青松开手,垂目瞥了掌心那枚雄佩一眼,递给梨花,“找个匣子装起来吧。”便不再多看一眼。   梨花欢喜笑意一滞,欲言又止,纪婉青无奈扫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你不会真觉得你家姑娘,不需见面便得了太子青眼罢。”   纪婉青理智得很,这院子内外都是她的心腹,也不怕隔墙有耳。   梨花哑口无言,只得找了个匣子,小心将玉佩收好。   *   纪婉青猜测得不错,鸳鸯佩太子确实不知情,张德海仔细说罢朝霞院所见所闻以后,将锦盒打开呈上,“这是娘娘回赠殿下之物。”   “回赠?”   高煦本奋笔疾书,抽空瞥了眼锦盒,只见大红锦缎上,有一只鸳鸯佩,是雌佩;还有一只浅碧色的荷包,针脚细密,蝴蝶纹栩栩如生,据说是纪婉青亲手所做。   他放下笔,淡淡瞥张德海一眼,声音听不出喜怒,“你这奴才皮痒,竟敢选了鸳鸯佩送去?”   张德海闻言忙跪下请罪,“请殿下恕奴才自作主张之罪。”接着,他又忙不迭补充道:“娘娘见了玉佩,很是欢喜,特地嘱咐奴才亲自回赠,还仔细选了亲做的针线。”   换了别人敢这样自作主张,高煦少不得立即贬下去,但张德海不同,他忠心耿耿伺候近二十年,主仆二人也经历过无数风波,已是因此,这些事儿才敢拿主意。   高煦呵斥一句,“大胆的奴才,还不快滚下去。”   张德海挠了挠脑袋,讨好拱手,“是,奴才马上就滚。”他知道主子其实没生气,脚下抹油溜出去了。   高煦继续处理公务,一个时辰后,他掷下笔,揉了揉眉心。   待放下手,目光便不经意瞥到那个始终打开的锦盒上,顿了顿。   他探手,将鸳鸯佩捻起,垂目端详。   张德海其实颇为了解自己主子,高煦与纪婉青原是陌生人,根本无感,甚至因为纪皇后,还带了防备。   但圣旨赐婚后,不免有了微妙之感,他一直关注她。   妻者,齐也。   高煦第一次知道这个字时,是他的母后亲自教的,他的母后如是说,并解释,妻子是他日后的家人。   家人么?   没多久,母后薨了,皇宫有父皇兄弟姐妹,可惜这并非他的家人,他孑然一身。   高煦闭目,细细摩挲着手里的玉佩,羊脂玉很细腻,触感极佳。   靖北侯府争产风波后,防备之心未去,他对纪婉青却有了欣赏。   对,他欣赏聪敏果断,乐观向上,处事大气的女子。偏如今世上,世家千金们囚于深闺,根本无从说起。   他的母后,聪敏却不够果断,大气却不乐观,终究舍了亲儿而去,徒留他独自挣扎于深宫中长大。   要是母后如她一般,结局就会完全不同,高煦睁眼,黑眸闪过惆怅。   他最终拿起那只碧色蝶恋花纹荷包,摩挲片刻,打开荷包,将鸳鸯佩放置其中,连锦盒一同,收入了身前大书案的木屉中。 第十八章   今年的初雪,下来得早了一些,不过九月下旬,细细的雪便扑簌簌地降下。   大地裹上银装,雪白的新雪沾上树梢屋头,温度陡降。   纪婉青夜里倒没有察觉,因为何嬷嬷连夜命人燃起了地龙,屋里暖烘烘的,她睡得香甜。   清晨一睁眼,窗棂子格外亮堂,她恍然,“昨夜下雪了?”   “是的姑娘,雪还不小呢。”   梨花一边利索伺候主子梳洗更衣,一边抱怨道:“今年府里给送来的松炭次了很多,个头小,又碎。”   纪婉青自从父母去世后,她手里握着大笔私产,虽父亲转移钱财珍宝十分隐蔽,但她总唯恐被府里知悉,财帛动人心,姐妹二人会被“病逝”。   她日常总十分小心,府里送来的用度,要紧如吃穿之类的,她统统不用,而是将另取了银钱给纪荣,让他暗暗采购,偷偷送到朝霞院。   姐妹二人闭门守孝,倒也一直安然运作。   其余诸如烧地龙用的松炭,量太多,而且也接触不了人,她也就用府里的了。   之前三年,府里送过来的松炭都是上等货,又大又耐烧,这回就差太多了,一个月的量怕只能用半月,梨花见了,不免絮叨。   纪婉青在府里耳目灵通,这点倒是清楚,老临江候吩咐厚厚准备嫁妆,并派人监督,列出的单子很是掏了府里一部分家底,曹氏肉疼不已,今年府里采购的炭都次了一等。   老侯爷、东宫前后脚来过后,接着便是皇家开始走六礼,府里被震慑得厉害,没人再敢怠慢她。   纪婉青不缺这些嫁妆,但她笑纳了,反正留在这个府里,迟早也败完,就当她取回一些父亲经营多年的成果罢。   “那就让纪荣买去。”纪荣以前是大管家,什么门路都有,如今朝霞院与府里成分据之势,也不用瞒着人,直接大方采购即可,“梨花,你看院里还差些什么,都让纪荣添置去,你告诉他,都安置妥当,不要吝啬银子。”   吩咐妥当,用了早膳,纪婉青披上厚厚的滚边大毛斗篷,出了二门登车,往府外而去。   今天是九月二十,宜出行,妹妹纪婉湘一家,以及舅舅舅母启程出门,一个往北一个往南,远离京城。   她去送行。   “姐姐,你要多多珍重。”京城北门外,姐妹双手交握,纪婉湘泪如雨下。   她有些黯然,“妹妹无能,不能替姐姐分忧。”   纪婉湘并没有回门,纪宗贤夫妇当初为了把抢夺侄女私产的事情捂住,紧闭了府门,并打发了管事到郑家传话,找了个借口让她不必归宁。   正忐忑着的纪婉湘立即察觉不妥,领着郑毅匆匆就要赶回娘家,不过纪婉青随后派的人阻止了她。来人并无赘述,只一个中心思想,就是让她待在夫家,不要回侯府。   纪婉湘一贯听姐姐的,且她也怕自己胡乱插手坏了事,只得焦急等待着,好在次日事情便有了结果,纪婉青大获全胜,她才大松一口气。   郑毅报到时间不能再拖,毕竟初雪已经下来了,再耽搁下去,大雪封了路,拖家带口极难前行。   小夫妻成亲第六天,郑家便带着行装,出城往北而去。   “姐姐能处理妥当,小妹无需牵挂。”   纪婉青拍了拍妹妹的手,嘱咐道:“倒是你,要好生照顾好自己,凡事多长个心眼,有什么事情,便使陪嫁人手去办。”   父母亲留下心腹,纪婉青好生挑选了一部分,作为妹妹的陪房一起出门子,郑家人固然不错,但手里有人心头不慌。   纪婉青有很多话要嘱咐,只是面临分离,却又觉得赘言无用,她抬起头,看向旁边的郑母,“郑伯母,小妹以后劳您多照顾了。”   郑母浓眉大眼,是个性情爽朗的妇人,一贯很喜爱纪家姐妹,闻言立即安慰道:“大姑娘放心,我会好生照看湘儿的。”   郑毅也说:“我日后会好好照顾湘儿妹妹的。”他见妻子哭,很是心疼,忙取了帕子,给她抹了泪水。   “好了,时间不早了,早些启程,也好早些到打尖驿馆。”   说话的是庄士严,他与陶氏今天也离京,不过宛州近些,路也好走不少,二人便先送二侄女。   纪婉青看了看天色,确实不早了,秋冬天黑得早,耽搁下去错过宿头,反倒要糟。   “好了,我们姐妹来日再聚。”纪婉青主动松开妹妹的手,让郑毅把她扶上马车。   姐妹依依惜别过后,郑家人登车,细鞭一甩,马车前行,渐渐远去,消失在几人视线中。   纪婉青眺望许久,直至车影子再也不见,方不舍收回视线,想一分别最少数载,她眼眶一热,一直强忍的泪还是落下来了。   “莫要哭了,”舅母陶氏温言安慰,“你姐妹二人还年轻,来日再见便是。”   “嗯,我知道的。”   一行人折返,直接从京城穿行而过,抵达南城门,纪婉青再度送别了舅舅舅母。   这回分别,双方离情倒少了许多,因为庄士严夫妇等纪婉青与太子大婚之时,还会再过来一次的,三月后便能再次见面。   “姑娘,咱们要回府了么?”   梨花一边说着,一边从暖笼中取出铜壶,打湿了干净棉帕,伺候主子净了脸,又重新均了香膏脂粉。   “不,先不回去。”纪婉青情绪不高,斜斜倚在杏黄色鹤穿牡丹纹引枕上,“我们去庄子。”   她话里这个庄子,正是纪父转移钱财珍宝后,用以安置的隐蔽之处,距离南门足足有三十多里路,一行人赶到时,已是午膳时分。   早有心腹打马提前通知,庄子管事蒋金领着底下一应人等,等在庄子前迎接。   “属下请小主子安。”   蒋金是个年近四十的汉子,宽口高梁,双目炯炯有神,可惜有一道深深的伤疤,从左耳划过作眼角,一直拉到左边下巴,看着狰狞万分。   但这么一个长相凶狠,能止小儿夜啼的男人,却万分忠心耿耿,纪父在战场上救了他两次,还替他洗刷了冤屈,安排了他退役后的生活,他便一心一意,追随在主子左右。   等纪父去世,这份忠心便转移到纪婉青身上。   “小主子可安好?可有受了那群无耻之徒欺辱?”   小主子是个优雅娉婷的少女,蒋金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话,只得压低声音问候几句,唯恐声音高了,会惊吓到这个看着极柔弱的小少女。   说起靖北侯府那群人,这粗壮汉子话里难免带上一丝气愤,纪婉青忙虚扶起他,并安抚道:“蒋叔请放心,我安好,亦无人能欺辱于我。”   这个确实是,纪宗贤几人折腾一场,没有分毫好处到手不说,反而被狠狠撕下了一层血肉。   “倒是蒋叔你们这几年辛苦了。”收集各种消息,并守卫着庄子,他们做得非常好。   “小主子无需牵挂,没什么辛苦的。”蒋金爽朗一笑,纪父将他们妥善安置在此处,大伙儿生根发芽,既能一展所长,又能得了薪金赏赐购田置业,有不少兄弟还娶了附近村庄的姑娘,有了小家。   主从笑谈一番,气氛融洽,等用过午膳后,纪婉青便开始着手此行目的了。   这庄子包括里头存放的银钱珍宝,都是父亲留给她的私产,以添作嫁妆之用。如今纪婉青大婚在即,这私产又经过一场折腾过了明路,她当然要将其起出,运回府里,光明正大陪嫁入东宫。   蒋金取出从不离身的钥匙,“小主子可有随车带了账本,也好核对一番。”   “蒋叔是父亲心腹,也是我的心腹,由你看管再放心不过,有甚可核对的。”   纪婉青笑着摇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蒋金若要做小动作,三年时间,早远走高飞了,毕竟她闭门守孝三年,又要掩人耳目,这是头回来的庄子。   蒋金很激动,“砰”一声单膝着地,“蒋金日后定不负小主子信任。”   “蒋叔快快请起。”   一行人往庄子深处而去,进了一处不起眼院子的正房,蒋金掩了门,与纪婉青进了里屋,他触动墙角陈旧的高脚香几,“嘎嘎”几声响过后,大木柜移开,露出一道紧闭的石门,门上有一个锁孔。   蒋金将钥匙放进去转了几下,“咯噔”一声,石门打开,后面是一个向下的石阶梯。   纪婉青直到此刻方恍然大悟,蒋金手上钥匙一式两份,其中一把在她手上,她一直疑惑,这父亲私产许多,一个屋子怎么装得下?   原来如此。   蒋金领头,纪婉青紧随其后,石阶梯下是一条笔直暗道,两边有很多石室,里面放置了许多大樟木箱子,统统贴了封条。   纪婉青瞥了眼,封条上是纪荣笔迹,落了不少灰尘,但封条分毫未动。   蒋金果然忠心耿耿,好在她也没有伤对方的心。   这许多东西,她没打算全带回去,毕竟东宫地处皇宫大内,虽说是一朝皇太子起居之所,但地方总是有限的,再分配到了太子妃的地方,就更小了,根本放不下。   纪婉青打算将私产全写进嫁妆单子中,但大部分就留在庄子里了,反正用不上,放着也不坏。至于相对难存放些的,她就带回去。   她来之前,就圈定了大致要带回的范围,告诉蒋金后,他很快找到了地方,纪婉青也不打开看了,直接随手指点选前头的箱子。   蒋金带了人下来,很快,指定的箱子便搬回地面上,开始装车,往京城方向运去。   珍宝古玩,摆件字画,布匹皮毛,还有各色药材等林林总总,大樟木箱子沉甸甸的,押送嫁妆的大车一辆接一辆,驰进了靖北侯府的大门。   纪婉青早已命人,将朝霞院左右的两个大院子整理出来,这边大箱子刚抬进去,那边纪荣便指挥人抬进屋,并登记造册,以便后面抄录嫁妆单子。   足足折腾到半夜,才堪堪整理完毕,纪荣用黄铜大锁押了房门院门,命人日夜守着。   这边动作太大,根本瞒不过人,纪婉青也没打算瞒人,很快,府里各处都接到了消息。   何太夫人刚有起色的病又沉重许多,卧榻不起,纪宗贤曹氏夫妻脸红了又绿,那眼红得仿佛要冒出火星子。   没办法,纪婉青与妹妹虽然平分了父母私产,但纪婉湘那边的银票银子的比重要大许多,好方便她离京随身带走,毕竟放在京城郑家,不大安全。   这么一来,纪婉青手上的物事就看着更夸张了,仅仅一小部分,就要看得纪宗贤夫妇嫉恨欲死。   曹氏辗转无法成眠,想起府里还要大出血一笔,她心疼妒忌又焦灼,终于紧随婆母之后病倒了。 第十九章   “娘娘,各宫主子每遇年节,可遣有品级宫人往外家,但不许宣扬宫内外一切事宜。宫殿监时加稽查,若……”   说话的是一位老嬷嬷,赐婚圣旨下来后没多久,内务府便遣了人来,教导纪婉青各种宫廷礼仪,以及规矩。   世家千金仪态规矩是过关的,只是宫里宫外差别也不小,仍需强化学习一番。纪婉青学得很认真,毕竟如无意外,她以后就在宫里混了,先了解清楚里头的规矩,很有必要。   跟她一起学习的,还有一众将陪嫁入宫丫鬟婆子,大家提起精神认真牢记,主子是太子妃,出点小错没啥,但底下人就不同了。   进了宫,就不能轻易出来了,纪婉青不愿意勉强跟随了她多年的心腹,找了个日子坦言,不愿意被她进宫的,可以放了身契出去当良民,也可以选择被她安排在宫外。   宫外还有蒋金纪荣等人,由他们领头,打理她一应陪嫁产业,以及日后有需要时做些事。   不过选择离开的人没有,毕竟若是想走的,三年前就已经选了,也不用等到此刻。   纪婉青很欣慰。   经过近两个月时间,朝霞院主仆已经将宫规礼仪牢记在心,接下来就是多听一些实例讲解,加强印象。   早晨下午各听一个多时辰,一个白天就过去了。晚膳过后,纪婉青抓紧时间,拿起已做了一个多月的大毛斗篷,进行收尾工作。   这件斗篷很大,色泽黑中泛紫的貂皮为里,宝蓝色暗提花蜀锦为面,镶边处绣了精致如意吉祥纹,领口两边则各绣一条栩栩如生的飞蟒。   斗篷是男式,是纪婉青做给皇太子的。   太子妃嫁妆单子要提前送进宫,登记造册。明日,她打算把这斗篷,连同嫁妆单子一起送过去。   东宫送来了鸳鸯佩,那日纪婉青整理嫁妆,看到品相极佳的貂皮,心中一动,便开始做起了这件斗篷。   她当然知道鸳鸯佩并非太子亲选的,只是她日后将要在人家手底下讨生活,顺势给大老板递个投名状,有益无害。   该糊涂时要糊涂嘛,反正她女红不错,斗篷做法不难,一天做一点,也快好了。   “姑娘,你亲手做了斗篷,太子知道主子心意,咱们日后也不与皇后往来,太子也是会对主子好的。”梨花语气带有憧憬。   事情哪里有这么简单?   纪婉青笑了笑没说话,况且对于情爱,她实在没有想法,太子现在身边干净,并不代表以后也干净,这种生活,就当上岗工作就好,投入太多情感,伤人伤己,很不利于健康生活。   不过能让人误会也不错,毕竟这个岗位,最好搭配一点情爱,若真没有,那就演技来凑。   次日,纪婉青的嫁妆单子连同这件斗篷,一同送进了东宫。   这红底描金的嫁妆单子,已经不能用单子来形容了,厚厚一大摞,整齐放在太子案头。   高煦挑眉,随手拿起最顶上一本打开,细细的金色蝇头小楷很是清晰,当先一页,就是数个面积以顷计算的大庄子,京郊的,通州的,宛平等地的,还有数量巨额的金锭银锭银票等等。   他不是贪图女人钱财的男人,眼界也足够,一时也有些惊诧,这数量比想象中的还要多出不少。   “看来,我们那位皇后娘娘,要后悔了。”高煦挑唇,笑意不再和熙,极为讽刺。   这些银钱珍宝,对于刚急剧扩张过的纪皇后一党,比占据太子妃一位还要重要几分,况且纪家女儿不止一个,吞了钱银,再换人顶上也不是不行。   高煦再次赞叹,前靖北侯纪宗庆,实在是个腹中有丘壑之人,难怪他硬撑着一口气,也要回了京城再闭眼。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寡妇弱女承继巨财,偏不能尽数掩人耳目,等待她们必然是个死字。   “将嫁妆单子送到内务府,登记造册罢。”高煦将手上帖子重新放回去。   张德海连忙应了,招来一个心腹,命他将案上那一大摞送过去。   “殿下,这箱子是一同送进宫的,听来人说,是娘娘亲手所制。”张德海随后上前,笑吟吟打开案上红漆小箱子。   箱子里头,宝蓝色貂皮斗篷折叠得整整齐齐,针脚细密,绣工精美,可见制作者极其用心。   “奴才听说,娘娘足足做了一个多月呢。”   高煦目光落在箱子中,视线顿了片刻,方移开,颔首道:“还不错。”   时候已经不早了,高煦该前往文华殿议事,他站起,便听张德海道:“今儿天气冷,这斗篷用了正好,不若奴才伺候殿下披上?”   高煦走了两步,“嗯”地应了一声。   张德海乐呵呵抖开斗篷,为主子披上,大小长度刚刚好,显然制作者用心打听了。   高煦垂眸,飞蟒长牙舞爪,几欲脱衣而出,他抬起一只修长白皙的大手,抚了抚其上浅浅折痕。   殿外漫天大雪,厚厚斗篷隔绝了寒意,须臾,他举步往前。   *   高煦猜测得不错,嫁妆单子一送到内务府后,纪皇后得到消息后,登时摔了手上茶盏。   她热血往上涌,面上涨红,头脑嗡嗡作响,好半响才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好一个靖北侯府,好一个纪宗庆,即便是死了,也不能让本宫畅快。”   下面分别坐了她的两个儿子,一个十八九岁年纪,方面大耳,看着颇为老成稳重,正是二皇子魏王;而另一个则是十五六岁的少年,长相阴柔,颇为俊美,不过身量还未长开,看着偏瘦弱。   魏王惋惜道:“这般多的钱银,竟便宜了东宫。”太让人扼腕了,早知如此,让他纳了纪婉青,方是上策。   纪皇后一党崛起很快,急剧扩张难免带来飞快的钱银消耗,临江侯府虽是积年功勋,但一时也颇为吃力,毕竟府里也不能因此伤了底子,引起恶性循环。   偏他们也不是什么势力都要的,有实力的人家,肯定不需要大肆孝敬银钱,因此纪皇后手头颇紧,连魏王陈王开府时,若没有纪宗贤大出血,恐怕真会捉襟见底。   陈王闻言蹙眉,“当初我们应该仔细查探一番,再行安排才是。”   他今年才刚满十六,年初才开始入朝,难免有些手忙脚乱,分身乏术,因此母兄做出决定时,他并不知情,现在见出现纰漏,不免抱怨一句。   魏王拧眉,“我与母后当时,已经查探清楚了,只可惜纪宗庆行事太隐秘,根本无从知晓。”   纪宗庆很大一部分财富,是从北地而来,从前纪皇后触角碰不到那边,当然不可能发现端倪。   “好了三弟,母后为我二人日夜操劳,殚精竭虑,你勿要再说!”   魏王见纪皇后脸色又沉了几分,忙呵斥弟弟,接着又安抚母后说:“靖北侯府争产闹得太大,太子妃陪嫁很瞩目,想必太子也不好挪用。只要按之前计划挟住太子妃,结果也一样。”   “你说得对。”皇后神色稍霁,点头道:“之前安排下去的事,你抓紧些。”   魏王点头应了。   “钧儿确实长大了,能为母后分忧了。”   商量妥当后,纪皇后目含欣慰,打量着自己大儿子片刻,她不忘叮嘱道:“你弟弟刚入朝,不免忙乱,钧儿要多多教导他。”   魏王拍了拍陈王的肩膀,笑道:“这是应当之事。”   一直沉默不语的陈王,此时扬唇笑笑,“母后放心,我会好好跟大哥学的。”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纪皇后勉励两个儿子一番。   陈王一直微笑听着,等母后兄长说起其他话题时,他方收回笑意,垂下眼睑。   他宽袖中的一双手,微微攒了攒拳。   *   文化殿议事结束,高煦返回清宁宫,刚下了轿舆,他便见书房大门前立了个熟悉身影,那是一名中等身材的青年太监。   他眸光微微一闪,大步进了书房。   中年太监立即紧随其后,张德海等两人进去后,便把门掩上,自己亲自守门。   “殿下,坤宁宫有消息过来。”   这个中年太监名林阳,也是太子铁杆心腹,专门负责暗地里的事,诸如探子消息传递、暗卫培养等等,是高熙的左臂右膀。   林阳长得很普通,八字眉厚嘴唇,丢在人群里绝对找不出来的相貌,若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一双眼睛极为明亮,炯炯有神,锐利非常。   这是全因他是内家高手,身怀绝技,为了掩饰这一点,林阳在外基本视线向下,眼帘微垂。   他一见了主子,立即跪地请安,并将密信呈上。   高煦伸手接过,展开垂目一看,说的正是纪皇后获悉嫁妆消息后,领着两个儿子说话之事。   他在坤宁宫放有探子,可惜都是在外围,人数也不多,仅有两个。毕竟纪皇后把持宫务十数年,在高煦成长起来之前,她便把身边篱笆扎得相当严实,要放人很是不易。   这回能看到这个情景,只是凑巧,因为纪皇后当时刚好领着两儿子在外面凉亭说话。   皇后命宫人退得很远,母子讨论内容无外人听见,不过高煦放进东宫的探子,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各方面能力一等一,他观察到皇后魏王都没有发现的东西。   那就是陈王细表情的细微变化。   该探子十分敏感,立即觉得这是一个重大发现,找个借口下值回了屋,马上通过渠道,将消息传出去。   高煦看罢密信,唇角微扬,等了这么久,时机终于成熟了。   早在七八年前,他便敏感地察觉到,陈王对魏王似乎有些许不和谐。高煦当时不动声色,暗下准备一番后,便耐心等候最佳时机出现。   果然,纪皇后倚重长子,临江候府及纪后一党也以魏王为中心,大家很默契,把太子拉下马以后,便是魏王挑大梁之日了,毕竟他有能力,又为长。   陈王一直被放在辅助兄长的位置上,而他似乎不是那么甘愿当陪衬者,随着年岁越长,隔阂渐生。   高煦将密信揉碎,扔进笔洗中,吩咐道:“林阳,陈王府那边可以伺机动手了,你告诉那边,慢慢来不必焦急,宁可放弃机会,也不能冒进。”   他数年前便做了准备,如今可以动了,不过进一步离间这活儿须慎之又慎,毕竟陈王虽对兄长有隙,但他还不是傻子,一旦被发现端倪,多年布置便废了。   林阳利落应道:“奴才立即去办。”   “去吧。”高煦颔首,“你也小心些,莫要露了陷。”   林阳其实不是太监,是高煦动了手脚才安排进宫的,只是他掩饰得很好,从未有人发现不妥。   他又应了一声,便立即匆匆退下。 第二十章   本来皇太子早就该大婚了,却因为种种缘故被耽搁下来,如今太子妃人一旦选定,婚期也没拖太久,就在赐婚圣旨颁下三个月后。   三月时间眨眼即过,很快便到了大婚前最后一天。   明天就要迈入人生另外一个阶段,而且前景看着也不大好,但纪婉青却格外平静。   晚膳过后,她特地跑了一趟侯府西边,那里有纪氏宗祠。   说宗祠其实也不太对,毕竟自她祖父封侯以后,靖北侯府才从临江侯府分出一支来,老宗祠仍在那边,这边是新的。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父母的牌位都在这边。   恭敬给中间两块簇新牌位上香叩拜后,纪婉青拖过蒲团,在供桌脚下坐了,说了许久的话,她最后抬头,“爹爹娘亲,我会好好过的。”   出来后天色已经暗了,纪婉青回到朝霞院,乳母何嬷嬷正翘首以盼。   “姑娘怎去了这许久?”她握了纪婉青有些凉意的手,很有些心疼。   自打小主子一生下来,便是何嬷嬷伺候在旁,十多年来,陪伴小主子的时间比亲女儿梨花要多太多,说句僭越的话,真已经视若骨肉了。   何嬷嬷活了好几十年,看问题比梨花等少女深刻多了,随着大婚日子渐近,她忧虑愈重。   “只是多坐了一会儿。”纪婉青笑了笑,拍了拍乳母的手,“嬷嬷勿要担忧,我好得很。”   “姑娘,太子殿下看着倒不难相处。”   斗篷送过去以后,隔日东宫便送来了好几样小玩意儿,不多珍贵,但有趣,因此何嬷嬷有此结论,不过,她担忧的还另有其事。   “只是,老奴只怕皇后娘娘那边……”树欲静,而风不止。   “没什么好担忧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之前府里这么难,咱们不也是安生过来了么?”   靖北侯府这点困难,其实与一国之母的算计完全不同级别,不过纪婉青依旧坦然,不慌不忙安抚忧心忡忡的乳母。   若这世道真不让人活,那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死之前也拉上个罪魁祸首垫背,也算没吃亏了。   纪婉青已活过一辈子,她更珍惜生命,却也不太畏惧死亡,这般想过以后,她也觉得没什么太困难的。   小主子脸上的笃定,给予了何嬷嬷信心,她镇定了许多,“好,好,主子说的都对。”   “主子早些用了膳歇息吧,明日很早便得起了。”何嬷嬷忙指挥丫鬟们传膳,并捡了好些易克化的吃食给纪婉青补上。   *   这所谓的很早起来,是真早得离谱,纪婉青酉时末上床,睡了两个多时辰,子时便被叫起了。   她瞥一眼滴漏,无奈地叹了口气,被梨花等人搀扶下了榻,往隔间浴房而去。   大浴桶早注满了热水,梨花往里头倒了两瓶子梅花花露,沁人心扉的花香随着氤氲的热气蒸腾开来,充满了整个浴房。   纪婉青精神一振,终于完全清醒过来了。   被由头到脚狠狠洗涮了一遍,她通身嫩白皮肤红彤彤的,终于宣告沐浴圆满结束。   纪婉青被搀扶出浴桶,换上一身簇新里衣,出了浴房,在里屋站定。   里屋空旷了许多,她日常所用之物,都已经收拾起来了,准备一齐带走。   纪婉青环视一圈,这个父母精挑细选,洒下无数欢声笑语的朝霞院,今日过后,将不再属于她。   她眼神黯了黯,须臾打起精神,“更衣罢。”   太子妃的婚服,是大红的龙凤同和袍,其上金织云龙纹样,衣身绣有精致凤纹,中间有圆形轮花,两者交错排列。   绣线细如毫发,纹样栩栩如生,精致华美,巧夺天工。   这婚服美则美矣,却很沉重,尤其时值隆冬,比夏日更厚上不少,这么一整套折腾穿上身,已经两个时辰以后的事了,纪婉青站得两腿发麻,身上沉甸甸的。   接下来还要挽发画妆,这两样都是内务府派人来干的,梳头宫女手势极其熟练,手执玉梳在纪婉青如瀑的黑发间穿梭,给紧紧挽成了一个发髻。   梨花命人捧了两个铜镜上来,一左一右立在她的身后,梳头宫女恭敬退后一步。   纪婉青往身前镜台上的铜镜瞥了眼,手艺倒很不错,镜中美人云鬓堆叠,高贵端庄,只是这发髻却是妇人髻,她看着这般的自己很不习惯。   她笑了笑,“不错,赏。”   梨花麻利递上一个荷包,梳头宫人恭敬接过,垂首道:“谢娘娘赏赐。”   画妆方面,在纪婉青的坚持下,这妆画得清淡一些,没有寻常新嫁娘那般浓妆艳抹。   何嬷嬷端详几眼,赞道:“还是姑娘有主意,这般便已极好看。”   纪婉青本颜色极好,又年轻,若是硬仔细雕琢,反倒落了下乘。   她笑了笑,也没反驳,其实她化淡妆主要是想自己轻松些,身上负荷已重,她不想再在脸上糊了厚厚一层。   半夜开始忙活,现在早天色大亮许久,吉时将近,好在纪婉青这边已经差不多,最后戴上凤冠,便大功告成。   太子妃也有凤冠,与皇后一样,也是九龙四凤,不过龙是四爪龙,规格也稍稍小一些。   制作繁复的凤冠宝光璀璨,不过却依旧沉重,纪婉青深吸一口气受了,登时觉得脖子被压短了三寸。   这时候,外面礼炮炸响,喧天的喜乐连内宅也能耳闻。   皇太子亲迎,銮仪卫陈卤薄仪仗簇拥着储君辇舆,已从东面转入靖北侯府门前正街。   “娘娘,该到前面去了。”   舅母陶氏握了握纪婉青的手,从梨花奉上的填漆托盘上取了大红盖头,轻轻展开。   盖头落在纪婉青头上,眼前一片艳红似火,她就着陶氏等人搀扶,往外面行去。   朝霞院所有下仆,及内务府遣派过来宫人嬷嬷下拜,“奴婢见过太子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纪婉青微微抬手,旁边有宫人唱道:“起!”   她被搀扶上了轿舆,往府邸西路而去,须先到家庙行礼。   这个礼,原是行给父母的,可惜纪婉青父母已逝,这活儿便由何太夫人顶上了,而二婶曹氏则候在下首。   这两人都病了许久,看着消瘦蜡黄了许多,不过,如今面上神情却与从前截然不同,自恃之意已分毫不见,看着十分谨小慎微。   皇太子纳妃之礼,实则等同于皇帝迎娶皇后,虽婚期颇赶,但亦隆重非常。争产事件结束没多久,便迎来了纳采、问名等六礼的前五礼,天家大事,非同寻常,一连串的重臣为使者,陆续携仪仗在靖北侯府登场。   靖北侯府这群人属驴的,连削带打,皇家威仪一再展现,他们终于深刻认识到,即便纪婉青再是纪家弃子,她明面上也是太子妃,储君之妻,天家威严不可侵犯。   何氏纪宗贤等人后怕不已。   先前有多贪婪,现在就有多胆颤心惊,生怕皇帝一个不高兴,就给撸了爵位。   到了正日子,哪怕何太夫人病势颇为沉重,她也硬撑起来,急急赶到家庙等着。   这些纪婉青有所耳闻,但她也不在意,反正今日之后,她便会离了这靖北侯府。   四拜过后,一众人簇拥着她,往前厅而去。   震天响的喜乐愈发清晰,纪婉青头上蒙了盖头,被搀扶着转了几个弯,刚感觉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身边人便听了下来。   她福至心灵,微微抬头,顺着盖头缝隙看去,一双尺寸颇大的暗红色行龙纹缎靴立在她身边。   皇太子就在她身边,两人距离不足一尺。   纪婉青定了定神,皇太子便携她出门,登上辇舆。   两人没有肢体接触,也没有交谈,但距离十分接近,纪婉青格外敏感,只觉陌生的男子气息包围着她,她很不习惯,只得专注听礼官唱声,并依言照做。   终于登上轿舆了,她是独自坐的凤轿,纪婉青微微松了口气,不过随即又觉得这样不行,她还是多多做些心理准备,以免今晚在大老板跟前掉链子。   这般胡思乱想一路,很快便抵达皇宫,纪婉青换乘了小车,跟在太子车驾之后,往东宫而去。   终于抵达东宫,接下来的路程,纪婉青便不能由人搀扶了,她慢太子半步,紧随其后往内殿而去。   她身上袍服层层叠叠,又曳地,眼前蒙了红盖头,难免行走很不便,不过好在前面的男人颇为体贴,走得很缓慢,没有让她太过吃力。   仅凭这一点,纪婉青此刻还是很感激,毕竟他其实可以不迁就她。   只是这般小心翼翼,还是出了点小岔子。   “啊!”   拾级而上时,由于视线被阻碍,纪婉青对台阶高度做出了错误判断,她脚抬高了点,落地时踩中裙摆,微微趔趄了一下。   她小小惊呼。   有一只修长的大手及时扶住她,高煦侧身回头,微微垂目,“小心些。”   男声很温润很和熙,纪婉青听到他说:“我们走慢一些罢。”   “好”,纪婉青并非不识抬举的人,她微微福身,“谢殿下。”   眼前一身大红婚服的女子,就是他今日亲迎的妻子,高煦已将她打量了一遍,颔首道:“不必拘礼,我们走吧。”   两人继续前行,经过短暂的接触,纪婉青觉得,传言皇太子温文尔雅,如今看着,表面确实如此。   不错,纪婉青认为这仅是表面而已,毕竟太子年幼丧母,又占据储君之位,估计真温和攻击力不强的人,是肯定无法独身在宫闱长大的。   他不但长得好好的,且还稳坐皇太子之位,朝堂上下交口称赞,连她这种深闺女子也有所耳闻。   这绝对不是普通人能办到的。   纪婉青也没分神细想,毕竟她如今举步维艰,好不容易进了内殿,她提起精神,按司礼太监的指示,于拜位上跪下,受了金册金宝。最后,方与高煦一起被送入洞房。   不要以为进了洞房就万事大吉了,接下来还得行合卺礼。新出炉的小夫妻一起祭拜,花样繁多,多次跪下起立,纪婉青不知道太子什么感受,反正她是累得够呛,最后只凭本能机械动作。   终于完事了,纪婉青坐在喜床那一刻,后腰腿脚传来一阵强烈的酸麻感,极为酸爽,让她险些呻吟出声。   好在多年贵女教育十分到位,表面上,蒙着盖头的新太子妃正襟危坐,微微垂首,似有些害羞。   喜嬷嬷捧着填漆托盘上前,上头有一杆缠了红绸的嵌金角喜秤。   高煦抬手接过喜秤,利落挑了盖头。   蒙了好半天,一下子重见天日,纪婉青很不适应,她眨了眨眼睛,方抬起头来。   眼前男子身材修长,一身绣着龙纹的大红婚服,他鬓若刀裁,挺鼻梁薄嘴唇,相貌颇为清隽,宛如江南烟雨图一般清雅的年轻男子。   只是他颇具威仪,静静在跟前一立,已经让人不敢逼视,一朝太子,赫赫之势演绎得淋漓尽致。   两种气质截然不同,但又奇异严丝合缝,结合一种独特的男性魅力。   此刻的高煦,也定定看着她,饶是在宫中见过各式大小美人,此刻也不禁眼前一亮,他这太子妃真真好颜色。   不过,高煦并不好美色,表情乃至眸底,不见丝毫变化。   纪婉青掠过他平静无波的黑眸,两人短暂对视,她便适时低下头垂目,如一般新娘子般娇羞表现。   高煦微微挑眉,在她方才那双水波盈盈的美眸中,他并没有发现羞意。   “请殿下与娘娘喝合卺酒。”喜嬷嬷笑呵呵地捧着个小托盘上了。   小托盘上有一对白玉龙凤纹小酒杯,尾部用一根很短的红色丝绳系着。   高煦一撩下摆,紧挨着纪婉青坐下,那陌生男性气息又将她围绕,她忽略过去,眼观鼻鼻观心,抬起纤手,与对方各执了一个白玉杯。   丝绳真的很短,两人头部凑在在一起,才能够到位置。纪婉青纤手不小心碰触到对方,那大掌很温热,完全不似久病体虚者的手。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纪婉青并没多加留意,她微微闭目,仰首与高煦一起喝下杯中之酒。   一切礼仪都妥当以后,喜嬷嬷领着一众宫人太监,跪下磕头道:“奴婢恭喜殿下,恭喜娘娘。”   高煦颔首,“赏。”   这时候,张德海上前小声禀报,“殿下,时辰差不多了。”   皇太子大婚,举国欢庆,于太和殿大宴群臣,作为主角,高煦不能错过吉时开宴。   他站起来,顿了片刻,对纪婉青道:“孤先过去。”   纪婉青站起,微微福身,“殿下慢行。”   她觉得这样就很不错了,毕竟她一个纪皇后硬塞过来的娘家女子,占据了他太子妃之位,两人颇为陌生,他出门前还愿意给她说一句。   高煦领着一行人鱼贯而出,喜房立即空出一大半,纪婉青登时觉得呼吸都顺畅了几分。   她扫了眼屋里侍立的陌生宫女们,吩咐道:“都退下罢。”   宫人应声而退。   等屋里只剩下陪嫁的心腹后,纪婉青才吁了一口气,放松身子坐回床沿,梨花立即上前替她揉捏腰腿,“姑娘,今儿可是很累了?”   何嬷嬷立即低声呵斥道:“什么姑娘?以后要称娘娘。”她一同上前给主子揉捏。   两人动作熟练,纪婉青舒服得险些呻吟出声,不过她还是不忘嘱咐梨花,“在宫里须事事谨慎,你日后可不能忘了。”   梨花忙点了点头。   卸了凤冠,宽了外衣,又揉捏一番后,纪婉青便道:“我要沐浴,赶紧传水吧。”   今天天气确实很冷,但她穿得很厚,又怕出错,全程全神贯注,出了一身薄汗,她喜洁,现在静下来就觉得很难受。   何嬷嬷已经出门传膳了,喜宴上来后,纪婉青随意捡了几样清淡的用了,饿太久也不敢吃太多,五六分饱她便放下银箸。   沐浴一番,纪婉青觉得浑身清爽。此时,外面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了,她累了一整天,就有些打瞌睡了。   不过,她还不能睡,她还得等太子大老板回房呢。   这般等着,等了很久,久到纪婉青已小小瞌睡过一轮,案上婴儿臂粗的龙凤喜烛烧掉一截,才听到外面喧闹声又起。   “殿下回宫了。”   纷乱的脚步声到了喜房门前停下,搀扶伺候的人被挥退,半响后,喜房大门“咿呀”一声,被推了开来。 第二十一章   脚步声由远而近, 初时有些虚浮,但一进了门, 便立即从容淡定起来了。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往内殿而来,随即, 用金色丝线绣了如意吉祥纹的软缎帘子被猛地掀起,一个高大修长的身影出现。   端坐在喜床床沿的纪婉青闻声望去, 正正好对上一双黑亮有神的眼眸。   高煦无半分醉意, 此刻眼神锐利而幽深,一丝温润和熙也不见, 与先前所见判若两人。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纪婉青立即了然,这才是太子的真面目, 所谓温文和熙, 不过就是表象罢了。   瞬间眼神交汇之后,纪婉青已微垂眼睑, 起身领着一屋子丫鬟婆子上前, 迎接问安。   “妾见过殿下, 殿下万安。”   高煦“嗯”了一声,叫起后, 随手挥退诸仆。   何嬷嬷见状, 立即领着梨花一众人无声退下。   这一点,纪婉青在出门子前,曾经与乳母等人商议过,主仆一致认为, 若无异常情况,太子挥退众人的话,她们不必犹豫,应立即退下。   毕竟,进了东宫后,这位才是大老板。   须臾,殿内便仅剩下纪婉青与高煦二人,他们对彼此不熟悉,一时没作声,室内陡然安静下来。   殿内落针可闻,纪婉青感官格外敏锐,偏她距离高煦很近,那陌生而醇厚的男性立即浓烈起来,她心跳微微加快,忽觉地龙烧得有些热。   这寂静不能持久,不然肯定得演变成尴尬,大老板没有说话的意思,纪婉青只得自己打破僵局,刚好她余光瞥见小方几上的茶壶,便道:“殿下喝了酒,妾去倒杯茶。”   说着,她已经举步往小方几而去,提起暖笼里的白瓷茶壶,倒了一杯酽酽的温茶。   回身之时,高煦已于紫檀木太师椅上落座,纪婉青款步上前,递上茶水。   高煦接过,却并没有喝,只拿在手里,用大拇指微微摩挲茶盅外壁的青花纹样。   他在宴上喝了酒水,刚才又饮了一盏解酒汤才进门,此刻完全没有喝茶的欲望,端详青花纹茶盅片刻,视线再次落在面前女子身上。   纪婉青并不了解情况,不过他这个行为,却给了她一个台阶,她灵机一动,立即福身道:“殿下,茶水是宫人送来的,很干净。”   “妾身对殿下并无丝毫歹意。”   这话夸张了,太子是一国储君,谁敢明目张胆往他饮食里下药?毕竟太医署不是吃素的,一旦查出来,这等严重侵犯王朝威严的事,千刀万剐再诛灭九族也是轻的。   这只是纪婉青坦白心迹的一个阶梯。   这三个月以来,她一直反复思虑日后该如何处事,纪婉青认为,进了东宫后的首要任务,必是向太子表明自己绝无二心。   她是太子妃,要在东宫立稳脚跟,不说完全得到太子信任,最起码也不能让他反感。   此事越早越好,纪婉青在大婚当夜窥得机会,也不迟疑,立即深生一福,恳切道:“妾身万望殿下明鉴。”   她这般开门见山,倒让高煦难得诧异,他抬目,对上一双万分认真的美眸。   这确实是一个很聪敏的女子。   高煦眸底闪过一丝欣赏,也好,他亦借机表明态度。   “孤希望你说的是真话。”   他抬手,扶起纪婉青,让她在方几另一边的太师椅坐下,方缓声道:“你本是忠良之后,靖北侯纪宗庆铁骨铮铮,为人所钦佩之,孤不愿为难他遗下之女,日后,你只要安分守己,这清宁宫并非没有你一席之地。”   “假若,你反而行之,那……”高煦眸中厉芒一闪,剩下那半截子话并没说下去。   纪婉青已听得万分明白,她心中放下一颗大石,太子明理,实属大幸。   高煦声音一顿下,她毫不犹豫,立即举起左手,“我纪氏婉青在此立誓,此刻及日后,对殿下与东宫不起丝毫歹意,若有违者,当粉身碎骨,不得好死。”   打铁趁热,表忠心一事,一贯需要及时与力道足够。时人敬畏天地,对起誓一事万分看重,纪婉青誓言掷地有声,强势地表现了她的决心。   果然,高煦眼神有了些许变化,锐利已收敛不少,染上温和,他满意颔首,“这般极好,也算不堕你父亲威名。”   高煦执起茶盅,低头浅啜了一口,表示了对纪婉青的初步信任。   第一阶段的接触,取得了让二人都满意的成果,纪婉青大松了一口气。   这开局很不错,后方稳定,她便能全神贯注应对纪皇后了。   纪婉青略略分神思索间,高煦却已放下茶盅,站起往殿门方向而去。   她瞬间回神,大惊失色,他这是不留在新房睡?   这可不得了。   古代洞房,是要验证新娘子贞洁的,方法就是在喜床上放一张干净的大丝帕,新婚夫妻敦伦之后,落红便会留在帕子处,这丝帕称元帕,隔日婆家是要派人取走验看的。   普通人家尚且如此,更何况皇家?   纪婉青学习的大婚礼仪流程中,其中便有这一项,嬷嬷反复告诉她,说敦伦时要在元帕之上,否则落红留在其他地方,会很麻烦。   落错了地方,都这般麻烦,更何况是没落?   要是高煦真走了,恐怕事后即便真能证明自己清白,她也颜面扫地,沦为笑柄了。   这规矩对女子很苛刻,让人极为厌恶,但世情如此,非一人之力所能改变,若无法与之抗衡,和光同尘方是上策。   纪婉青既然被赐婚,又进了东宫,她对夫妻之事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不就是一层膜吗?太子乃人中之龙,这般一想,也很容易过去的。   但问题是太子好像不大配合。   纪婉青一急之下,紧赶两步拉住高煦的手,“殿下,你……”   高煦回头,对上一双满是急色的美眸,他转头瞥一眼内殿门帘,明悟,他挑眉,“孤先去洗漱。”   在太师椅这边望去,内屋门帘与洗漱隔间是同一方向,纪婉青这是会错意了,高煦并没让新娘子独守喜房的意思。   纪婉青紧绷的心弦立即一松,危机解决,她脸上火辣辣的,手里拽住的大掌瞬感灼热万分,她忙不迭松了手,呐呐道:“呃,妾这是,这是想伺候殿下梳洗。”   摆了一个大乌龙,她其实恨不得找个地缝钻钻,可惜并没有,于是她只得佯作镇定。   纪婉青面子功夫挺过关的,反应又快,听着确实挺像这回事,不过,粉颊上的绯红还是出卖了她。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高煦微微挑唇,“不必了,孤自个就好。”   他转身迈开大步,进了隔间。   不多时,里面便响了水声,纪婉青颓然坐回太师椅上,用手捂住发烧的脸。   她该不该苦中作乐地想,这插曲虽尴尬,但却意外让气氛轻松起来,空气中的陌生与紧绷已不再。   时间仿佛过得极慢,又似极快,纪婉青胡思乱想一阵,隔间的门帘子便一掀,洗漱妥当,换了一身暗红常服的高煦便回了屋。   纪婉青“腾”一声站起,袖摆碰到小几上的茶盅,发出“咯”一声轻响。   室内很寂静,这响声颇为突兀,高煦闻声看过来,她眨了眨眼睛,干巴巴道:“殿下,我伺候您宽衣。”   将要与一个陌生男人那啥啥,纪婉青其实还是有些紧张的,上嘴没几次的新自称“妾”,倒是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高煦没在意,颔首道:“好。”   说话间,他已行至透雕螭纹的座屏风前几步位置,站定。纪婉青微吁一口气,定了定神,款步上前。   高煦微微俯身,低下头,她抬手替他取下头顶束发的嵌宝紫金冠。   这个男人很高,即使他已经颇为将就她,但纪婉青仍需要踮起脚跟才好继续手上动作,两人距离十分近,醇厚的刚阳气息再次严丝合缝围绕她。   纪婉青余光瞥见他的眉眼,这男人眼线格外深浓,斜斜往上挑了开去,为他清隽的五官增添逼人英气,卸去伪装,这双黑眸看着总是格外犀利,仿佛一切在他眼前都无所遁形。   不知何时,这双幽深的眼眸已经盯着她,静静的,深深的,烛光映照在他的眼睛上,熠熠生辉。   刚与紫金冠结束斗争的纪婉青唬了一跳,她猛地收回手,刚取下的紫金冠没拿稳,“啪”一声落在花开富贵纹厚绒地毯上。   “殿下,我……”   纪婉青要告罪,但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因为高煦一双手臂已经圈住她。   她身体反应思维更快,娇躯瞬间紧绷,她仰头,纤手抬起,抵住他的胸膛。   地龙燃烧着,屋里暖烘烘的,高煦只随意披了件单薄袍子,纪婉青隔着薄薄两层布料,能清晰感觉到他胸膛结实肌肉,   她没空分神去想,为何一个久病之人,身躯会这般健康结实。她此刻心跳加速,“砰砰砰”的响声仿佛就在耳边,只瞪大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   高煦早已发现,他的太子妃有一双极美的眼睛,只是他不知道,这双眸子还能这般触动人心。   她一双美眸黑白分明,专注盯着人时,仿佛盛满了星光,点漆瞳仁清晰倒映着他的身影,仿似目中只有他一人。   高煦眸色暗了暗,他缓缓收紧手臂,鼻端幽幽清香愈发明显,掌下柔软触感让他目中波涛渐起。   他是个生理正常的男子,虽一贯排斥女性太过接近,但赐婚三个月时间,也给了他足够的时间调整心态,接受了纪婉青将是他的妻子一事。   一旦心里接受了,后面的事就简单多了。   高煦手臂一动,纪婉青便回过神来,她深深呼吸两下,放松撑住他胸膛双臂的力道,缓缓俯身,侧脸靠在他的肩膀处。   高煦垂目看她,见她美眸微微闭合,乖巧地偎依在他的肩窝上。   他俯身展臂,将她横抱而起,几步行至喜床边,将怀中佳人置于大红鸳鸯锦被之上,覆身而上。   软香温玉在怀,火苗腾一声燃起,并熊熊燃烧,高煦一贯的从容淡定终于出现裂缝,他垂目凝视眼前如玉娇颜,缓缓俯身,衔上两瓣樱唇。   很香很甜,高煦初体验极佳,这个吻很快加深,吮吸舔舐,越来越凶。   纪婉青招架不住,侧头躲避,但很快被他大掌钳制住,动弹不得。   良久,他终于肯微微松开,两人喘息着,纪婉青抬起眼帘,高煦正定定凝视着她。   这一双美眸含烟带水,羽睫轻轻颤动,里头的水意几欲倾斜而出,他受了蛊惑,吻上那双动人心魄的眸子。   满嘴膏腴,白玉无瑕,吐露幽幽芬芳。   高煦动作越来越急,纪婉青朦胧间,能感觉到开头时他动作上的生疏,虽然他很快便能融会贯通,并摸索所新技能。   她居然还能分神想,早听说皇太子身边并无姬妾通房,看样子,他似乎连宫女也未曾碰触过。   这里面似乎有点文章。   宽大的喜床上疾风骤雨,很快她便无暇多想其他,太子殿下发现她的小小分神,立即觉得男性尊严被冒犯,遂不再压制,哼了一声狠狠折腾起来。   殿内温度节节攀升,喜床上波涛愈急,等到云收雨歇之时,纪婉青已动弹不得,只闭目急急娇喘着。   高煦的手无意中擦过她的背部,纪婉青舒服轻哼两声,他侧头凝视她片刻,缓缓将她搂进怀里,修长大手轻抚她的背部。   这般安抚良久,纪婉青呼吸终于平静下来,不过她依旧乏得很,身子也不太舒适,只懒懒闭着眼。   其实,按照规矩,纪婉青此刻该起来伺候太子殿下穿衣梳洗的,但高煦明显不以为意,她就不为难自己了。   “唤人进来伺候?”高煦垂目,入目是柔软的发顶,以及她带有红晕的侧脸。   他声音带有情事后的暗哑,但却很温和,不是平时那种无可挑剔的温润,而是真正的和颜悦色。   两人经历了初次,不得不说,这种极致的亲密,很能有效拉近新婚夫妻的距离,即便从前素未谋面也一样。   此刻高煦对怀里人的感觉,与之前有了些许差别。   “好。”   纪婉青轻轻应了一声,他的询问,表示了尊重,她不会傻得破坏此刻和谐,依旧静静偎依着他。   两人略说几句,高煦松开她,翻身下了榻,披上寝衣,并扬声唤人进来伺候。   外面廊下,以张德海何嬷嬷为首的两群人,早已提着热水巾子等物事等候良久,一听里头主子传唤,忙上前轻轻推门,准备进殿伺候。   “轻着些手脚。”   张德海伴随太子长大,对主子日常习惯颇为了解,他一听高煦声音,便知道主子非但没有不喜,心情反倒不错。   这显然是新任太子妃的功劳,张德海本来对纪婉青观感就不错,此时又添上一笔,他举步时,不忘嘱咐后面的小太监,唯恐惊扰了里头的主子们。   里面高煦闻声,却蹙了蹙眉,他扫了一眼喜床上,纪婉青美眸微闭躺在床上,身上盖了大红锦被,香肩半露。   他很清楚,锦被下的娇躯,是一丝不挂的。   “张德海,你等在外面候着即可,无需进来。”   张德海闻言傻了眼,不过好在他反应极快,堪堪将已跨入门槛的左脚收了回来。   “都站住,都给咱家站住。”张德海虽不明所以,但执行力还是很强的,他立即低声喝住身后一众太监,命他们就热水等物事一并交给何嬷嬷等人,一同拿进去伺候。   何嬷嬷没留意太多,她惦记着自家姑娘,匆匆进了门,按捺住性子给太子行了礼,便往急急喜床方向奔去。   “嬷嬷,我不疼的。”   何嬷嬷抖开一件簇新寝衣,小心掀了锦被,忙给纪婉青披上,就这么瞬间功夫,她就看见主子身上或深或浅的斑斑痕迹。   高煦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积攒已久,初次上阵不免难以自控,急风骤雨折腾两回,才堪堪住了手。纪婉青肌肤白皙细嫩,他动作重了些,点点红梅难免就留下了。   自家姑娘被千娇万宠呵护着长大,幼时调皮磕破点儿油皮,侯爷都要心疼半天,何嬷嬷虽知男女情事难免会如此,但一时也心疼万分。   她甚至暗暗责怪高煦不知轻重。   乳母的心思,纪婉青一眼便知,她忙低声安慰道:“嬷嬷,我一点不疼。”   她这句话,该安慰的人没安慰到,倒是一直站在床前的男人听了,眸色深了深。   他看向她,她刚好波光一转,也对上他的视线。   这男人目光有些深意,纪婉青热血往头上涌,粉颊发烧,险些脱口而出“我其实很疼的”,好在最后关头,理智制止了她。   高煦视线在她绯红的粉颊定了定,随即下滑,落在她微微敞开的凌乱襟口上。   纪婉青顺势垂目一瞥,点点红痕,或深或浅,往下蜿蜒而去,没入匆匆掩上的衣襟处。   脑海中忽地浮现方才的亲密缠绵,她面上火热更甚,就着何嬷嬷等人搀扶,落荒而逃,急急进了隔间浴房。   她某处仍有些刺痛,落地时秀眉微蹙,动作顿了顿,高煦见了,便吩咐道:“把榻旁的匣子拿进去。”   喜床边放着一个黄花梨小匣子,里面装着一些药物。皇宫里头有各种良药,其中就包括床底上的,女主子们承了雨露后,若是身体不适,正好能消肿止痛。   梨花应了一声,忙命人把匣子一同捧进去,自己则留在内屋,打算伺候高煦。   太子殿下贴身伺候的人没进门,梨花也不打算让其他人上,毕竟太子身份尊贵,她唯恐其他人浮动了心思,因此哪怕心中犯怵,也硬着头皮上前。   只是高煦却拒绝了,“不必。”   自从七年前起,他便将贴身伺候的全换成太监,纪婉青是他必须接受的,他便督促自己调整心态,如今换了其他人,他仍下意识排斥。   天潢贵胄如高煦,不喜便罢,没必要勉强自己。   话罢,他转身出了内殿,唤张德海等人进来,到另一边的次间梳洗。   梨花懵了片刻,不过她很快抛在脑后,急急赶进隔间,伺候她家姑娘去了。   何嬷嬷已经在伺候纪婉青沐浴了,她轻手轻脚撩水,忍了又忍,终究心疼道:“殿下太不怜香惜玉了些。”   虽高煦没见进来,但她的声音依旧压得极低。   热水蒸腾,纪婉青身子疲乏,本已歪着脑袋昏昏欲睡,闻言睁眼道:“嬷嬷,其实太子殿下已经不错了。”   她说的是老实话,现在这情况,比她大婚前预料的好上太多,太子明理,态度也算不错了,纪婉青是满意的。   毕竟赐婚之事龌龊重重,要求实在不能太高。   纪婉青扪心自问,易地而处,她最多也就能做到他这般而已,更好是不可能了,毕竟这防备之心,不可能一照面便尽去了。   她拍了拍何嬷嬷的手,笑道:“以后会好的。”只要能把纪皇后应付妥当了,以后必然会更好。   这点挺难的,但纪婉青很乐观,毕竟集中炮火应对一个,比两面开战好上太多。   沐浴完毕后,纪婉青擦干身子,何嬷嬷打开那个黄花梨匣子,从里面捡出一个白玉盒子打开,挑出里面浅绿色半透明的药膏子,给主子细细抹在身上红痕上。   其实这类型药膏子,纪婉青陪嫁也有,不过功勋世家肯定及不上宫里的好,淡绿膏子一抹上去,立即一阵清凉,微微的痛意全消。   这膏子全身可用,最后给某私密处抹了厚厚一层,她吁了一口气,身子终于轻快起来了。   回到内殿,高煦也洗漱结束刚进了屋,纪婉青便挥退何嬷嬷等人。   “歇了罢。”高煦率先往床榻行去。   纪婉青本来以为自己会难以入睡的,因为她有点儿认床,但实际上,情事后的疲乏,让她沾枕即睡。   高煦却暂无睡意,酣畅情事过后,他精神有些亢奋,加上一贯独眠,身伴突然多了一个人,他颇为不习惯。   身伴人呼吸变得均匀绵长,他侧头,龙凤喜烛昏黄的光透过帐幔,朦朦胧胧在她的脸上撒了一层,眉眼如画,美人如玉。   视线在两瓣红唇处微微一凝,他收回目光,希望她言出必行。   一切古代贵女应有的技能,纪婉青多年来已掌握得炉火纯青,行走举止,优雅形容。只是唯独还有一样,仍有所欠缺。   这便是她的睡姿。   古代世家连睡觉也有要求,平躺卧在床榻上,双手置于胸腹之前,从睡下到晨起,姿势毫无变化。不拘男女,要求都是一样的。   纪婉青没做到,不过她估摸着,应该很多人都这般,毕竟小时候她早早奔到父母屋里时,有时会碰到二人搂抱在一起睡。   本来这点无伤大雅,毕竟外人不知,不过现在大婚后,问题就来了。   高煦睡姿很标准,天未亮睁眼后,他却发现他的太子妃并非如此。   纪婉青蜷缩成一个虾米状,她睡梦中察觉右边温度更高一些,便努力往热源靠近,这般挪着挪着,便偎依在高煦身侧酣睡了。   高煦没有推开她,他静静躺着,这种感觉很陌生很奇妙,从来未有过,一时不知该怎形容。   他骤然忆起幼时母后所解释的妻子之义,说是他的家人。   这念头一闪而逝,瞬间被高煦挥去,毕竟纪婉青还要面对皇后,日后发生何种变化亦未可知,家人一词,不可轻易予之。   高煦很理智,不过,这一闪而过的念头,却到底留下些许异样痕迹。   他静静垂目,注视纪婉青恬静的睡颜,眸光莫名。   殿门“咿呀”一声轻响,张德海轻手轻脚往里行来,“殿下,殿下,您该起了。”   平日,张德海都是往榻前去的,不过有了昨日一事,机灵如他却不再往里面凑,只隔着帐幔低头轻唤。   半响,里面传来高煦低沉的声音,“孤知道了。”他话语如往常一般不疾不徐,显然早已清醒。   两人说话并没有吵醒纪婉青,倒是高煦一动,她就醒转过来。睁眼一片火红,她有些懵,眨了眨眼睛缓了半响,她才想起,自己已经大婚了,现在正身处东宫。   稍一抬头,正好对上高煦一双漆黑锐目,纪婉青眨巴眨巴眼睛,轻声唤道:“殿下。”   她认为,适当软和一下态度,有利于陌生的新婚夫妻相处。   果然,高煦态度也温和了些,他轻“嗯”了一声,道:“时候不早,该起了。”   今天是大婚后头一天,该做的事情很多,一大早要先随高煦去拜见帝后,接着还要谒太庙,最后还得接受群臣命妇朝贺。   一连串事情妥当以后,她这太子妃才算正式走马上任。   纪婉青脑仁儿有些疼,不过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抓紧时间着装整理。   今天她要穿的是大礼服,也就是翟衣,深青色,绣有栩栩如生的翟纹,足有一百多对。这礼服与婚服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一样繁复沉重,天未亮起折腾许久,她才算穿戴妥当。   今日纪婉青上了浓妆,力求端庄威仪,最后戴上九龙四凤冠,才算堪堪打理停当。   同样沉重一身,纪婉青今天比昨天吃力多了,一来已劳累过一天,二来昨夜经了人事,虽用了宫制药膏子,但仍有些许不适。   迈出后殿高大门槛时,她有些吃力,领先一个身位的高煦停下,回身站定略等。   他目光平和,神态温熙,已恢复平日温文太子形象,纪婉青昨夜今晨之见仿若幻觉。   对于太子体贴,纪婉青美眸闪过一抹喜意,抬眼往他处一瞥后,又微有羞意垂首,将一个刚进门的年少新媳妇演绎得恰到好处。   她心中却清明,波澜不兴。   高煦将她的表现尽收眼底,若非关注她一段时间,又经过昨夜深入接触,他未必不可能信以为真。   他目光在她发顶停留一瞬,表面不动声色,温声道:“走罢。”   话毕,高煦转身继续前行。   小夫妻二人分别登上轿舆,轿帘闭合,将昨夜又起的飘雪挡在外头,前呼后拥往交泰殿而去。   到了交泰殿,高煦携纪婉青入,里面皇家宗室成员已经到齐了,二人身份最高,刚受了礼,便听见传唱太监高声道:“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纪婉青谨守内务府嬷嬷教导的规矩,垂首低目,立即俯身见礼,眼观鼻鼻观心,绝不四处乱瞥。   一阵衣摆微微摩挲的窸窣声过后,上首传来粗浑的男中音,“诸位免礼。”   纪婉青微微挑眉,这皇帝的声音,听着倒与温文沾不上边。   事实上她猜测得不错,等属于她的一连串朝见拜礼结束后,趁着皇后笑语:“陛下,太子妃端庄贤淑,陛下英明,选了个好儿媳。”   纪婉青余光便往上首瞥去。   只见一身明黄龙袍的昌平帝生得广额阔面,燕颔深目,蓄了短须,天生微有卷曲,长相颇具侵略性。他腰粗膀圆,身材高大,本来是个伟岸中年男子形象,只可惜他双眸有些浑浊,神态难掩傲睨,将这一切破坏了个殆尽。   昔日高傲的纪皇后,此刻放低姿态,笑语晏晏地凑趣着,昌平帝哈哈大笑,显然对皇后恭维颇为受用,他斜倚在宝座上,捻了捻颔下短须,“皇后也有功劳。”   这显然是个颇刚愎自用的皇帝,看着与优柔寡断丝毫不沾边。   纪婉青瞬间了然,在这么一位皇父底下当太子,颇为不易,难怪高煦多年来一直披着和熙温润的外衣,尽量降低自己外表的攻击性。   她不动声色瞥一眼身边的高煦,上面两位谈起这敏感话题,他虽未见笑意,但神色亦无不悦愠怒。   这位也是厉害人物,伪装十多年不见破绽,并且成功在这么一位皇父手底下发展出势力,并茁壮成长,到如今已根深蒂固。   她自认本领不大,大老板态度看着还行,她还是好好干好本职工作吧。   这时候,纪婉青敏感地发现对面有人紧盯着自己,她循着望过去,见是个亲王妃服饰的年轻女子。   她挑眉,能站在皇子妃位置的,又是这个年纪,除了纪皇后亲儿媳魏王妃以外,别无他人。   因太子妃人选迟迟未能定下,排行第二、第三的魏王陈王都先一步赐了婚,魏王妃去年进了门,而陈王的婚期则在明年。   这位魏王妃是个杏脸桃腮的美人儿,她显然不大将纪婉青这太子妃放在心上,与她对视片刻,方若无其事移开视线。   纪婉青也不觉得奇怪,毕竟在纪氏特别纪皇后一党眼中,她就是一个家族弃子,功用就是占住太子妃位置,不让东宫增添势力,然后再发展成为一颗大钉子,必要时发挥功用,如此而已。   “……,你日后要好生照应太子起居饮食,打理好清宁宫内务,让太子可以专心朝政,辅助陛下,无为内务分神。”   最后步骤,身为皇后应训懈一番,但纪皇后面带微笑,神态亲昵,无一不宣示她对新“儿媳妇”的满意。   所有目光落在纪婉青身上,她未见亲热,也不显生疏,只恭谨应道:“臣妾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她余光瞥见高煦,他神色依旧不变,纪婉青心下平静,昨夜开局不错,她坚定认为,一时的困境,不代表长久。   “看来皇后对太子妃很是满意,日后必能好生相处。”昌平帝对暗潮汹涌恍若不觉,捋须一笑,还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显然对赐婚很是满意。   “这是自然,陛下慧眼如炬,给寻了个好儿媳。”逢迎皇帝,纪皇后是一把好手,她立即转移视线,侧头附和,妙语连珠几句,再次成功让昌平帝开怀大笑。   下面很安静,大殿中唯听见帝后两人声音,这时候,却有人插话道:“陛下,太子殿下与太子妃该去谒见太庙了,误了吉时便不大妥当。”   说话是个四十岁上下的贵妇,坐在公主席位最上首位置,她打断了帝后交谈,依旧一脸自然。   纪婉青微一思索,对方应是先帝的小妹妹,安乐大长公主。   先帝为皇子时,因机缘巧合养在皇后宫中,皇后多年无子,对先帝视若己出,母子感情颇佳,而这经历出身,也是先帝能最终登顶的重要原因。   皇后本以为此生无子女缘,不想在刚登上太后宝座时,竟发现自己老蚌生珠,怀了遗腹子,她不顾身体,坚持要生下腹中骨肉。   这就是安乐大长公主了,太后年纪不小,产子损伤很大,没两年就薨了。   先帝很疼惜自己的小妹妹,安乐大长公主地位超然,一直延续至今。   也就是她了,否则以昌平帝平日秉性,无人敢在他兴头上插话打断。   因太子同样年幼丧母,安乐大长公主物伤其类,颇为怜惜,自幼时起便常照拂一二,如今又出言相帮。   她实在不怎么瞧得上纪皇后的行径,说话时,甚至把对方给忽略了。   不过对于这位大长公主,纪皇后吃点瘪也只能认了,因为昌平帝相当给小姑母面子,他闻言已收了笑,赞同颔首,“确应如此。”   他又呵斥身边的总管太监孙进忠,“你这奴才,也不知道提醒朕。”   平日颇为倨傲的孙大总管,如今点头哈腰,“奴才有罪,请陛下责罚。”   实际上,作为贴身伺候的人,孙进忠更了解皇帝,谁敢在他兴头时打断?大约除了安乐大长公主,也没其他了。   当然,昌平帝肯定不会没注意谒太庙吉时的,这锅只能是“疏忽”的孙进忠背上。   “好了,煦儿赶紧领纪氏过去罢,莫要耽误吉时。”昌平帝站起,“今日便散了罢。”   交泰殿散了以后,高煦二人立即赶去谒太庙,等一连串繁复跪拜之后,纪婉青之名最终被记上皇家玉牒,为太子嫡妻。   匆匆从太庙回来后,紧接着又接受了群臣命妇朝拜。   折腾了一整天,到了暮色初现之时,好不容易完事了,小夫妻终于能折返清宁宫,好生歇一歇。   这一整天体力劳动不间断,高煦还好,虽表面“因疲惫略感不适”,但实际并无大碍;而纪婉青却累得颇为厉害 ,面有菜色,四肢沉重,爱洁的她连妆也没有卸,一进门就歪在软塌上。   歇了约摸一刻钟,纪婉青才缓过气来,高煦看向她,“卸了梳洗一番,先用膳罢。”   纪婉青立即点了点头,她中午基本没吃什么,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第二十二章   纪婉青足足洗了几盆子水, 才算把脸上的浓妆卸干净,均上香膏子, 换了一身粉紫色缠枝纹轻便常服,她才感觉活过来了。   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 幸好就这一回了。   纪婉青如今居住的是清宁宫后殿,面阔五间, 东边是她起居的内屋, 饭厅则设在西一间。她匆匆整理妥当后,便穿过正间, 往西一间而去。   太子也更衣洗漱妥当了,已落座在圆桌主位上,纪婉青进门请了安, 他颔首, “免礼,坐罢。”   其实按照正常流程, 二人头次共膳, 纪婉青是要象征性给太子布上几筷子菜的, 但高煦显然不在意这些,她眨了眨眼睛, 从善如流坐在他左边下首位置。   一道道热气腾腾的菜肴鱼贯而上, 张德海梨花分别站在主子身边布菜。纪婉青饿得眼冒金星,但等菜送到嘴里后,她又发现自己似乎饿过头,竟有些食欲不振。   她略略用了一些, 便示意梨花盛了一小碗汤,有一口没一口喝着。   高煦用热帕子擦了擦手,“你有日常有什么爱吃的,可以告诉张德海。”她初来乍到,小厨房也估摸不到口味。   “你也可以直接打发人到小厨房去。”   纪婉青要求不高,见高煦还能注意这些小细节,她有些感激,笑着谢了,“我今儿也有爱吃的,只是大约太累了,才有些食欲不振。”   高煦瞥向她,见她精神萎靡,俏脸难掩疲倦,便点了点头。   膳后,高煦前往外书房处理一些事,纪婉青便立即打发人备水沐浴。   在热水中浸泡许久,她舒服得险些不想出来,还是何嬷嬷见了,硬把她挖起,一边伺候她穿衣,一边念叨着泡太久不好之类的。   换了一身簇新的细绫寝衣,纪婉青回到了里屋,她其实很想睡了,不过见大老板还未回来,她只得一脸纠结地等着。   日子暂时过得不错,但也不能因此失去谨慎不是。   屋里留下何嬷嬷并两个丫鬟,其他人被她打发回去歇息了,除了有梨花她们跟一天也累了的缘故,最主要是,纪婉青发现,高煦似乎不大喜欢宫女接近。   高煦表面并无异色,但纪婉青已发现他贴身伺候的都是太监,一个宫女俱无,联想起他大婚前并无姬妾通房之事,她有了猜测。   既然这样,迎合大老板需求很重要,纪婉青打算,以后屋里,就不多留人了。   这般便思索边等,纪婉青便倚在床柱上打起瞌睡了,何嬷嬷心疼,但也不好让主子到床上睡去,只得干瞪眼看着。   高煦回屋后,照例在另一侧稍间梳洗妥当,进了门,他挥退何嬷嬷几人。   往床上一瞥,脑袋一点一点地,正睡得迷糊的纪婉青便映入眼帘。   高煦上前,垂目看着她片刻,最终缓缓俯身,将她抱到床榻上去。   纪婉青其实睡得并不沉,高煦一抱她,她便睁开眼睛,刚好他垂眸,二人便四目相对。   她顿了顿后,抬纤臂环住他的颈脖。   纪婉青有些头皮发麻,也不知他累不?若是他今晚还有那啥啥的意思,那她可够吃力的。   “睡吧。”   血气方刚青年男子,初尝了情欲滋味,对象还是一个绝色尤物,说不想那是假的,但高煦却将她放在床榻上,自己扯过锦被平躺下来,“今儿累一天了,早些歇吧。”   他有心有力,但明显她完全相反,高煦并非重欲男子,没有强求。   纪婉青大松一口气,“谢殿下。”   谢什么,两人心知肚明,纪婉青等了等,高煦都再没有吭声,她只得干巴巴凑了一句,“婉青日后再好生伺候殿下。”   这事儿,这话题,其实最容易拉近陌生夫妻距离,高煦侧头睨了她一眼,半响才道:“好,记住你说的话。”   朦胧微光中,他声音有些暗哑,目光也别有深意,纪婉青忽觉脸上有些热,二人相视片刻,她轻轻“嗯”了一声。   一夜无词。   纪婉青睡得很沉,隔日清晨再睁眼,高煦已经早起出门去了。   他并不得空,除了前两天分身乏术以外,今儿天未亮,他便恢复早起上朝了。   纪婉青瞥一眼窗棂子,窗纱仅仅透着些许晨光,也是,大家各有各的不易。   “娘娘,”梨花一边伺候主子起床,一边喜孜孜道:“今儿殿下早起时,没让叫醒您呢。”   按照规矩,其实太子早起的时候,纪婉青这个太子妃是要先一步起床,好伺候穿戴的。这涉及地位尊卑问题,哪怕是一屋子的宫人太监,也得做出个样子来。   高煦并不在意这些,张德海吩咐小太监动作轻点,以免打搅太子妃娘娘好梦时,他也默认了。   何嬷嬷等人早等在外间了,听得一清二楚,一众陪嫁喜上眉梢,太子殿下尊贵,能这般体贴已经很不错了。   也是因此,梨花念叨的时候,何嬷嬷也没呵斥她,反正内屋都是自己人,低声说两句也没啥。   “娘娘,殿下为人端方,又不好女色,您要好生经营才是。”何嬷嬷坚定认为,好日子是经营出来的,毕竟一辈子一帆风顺的人能有几个?好好经营是王道。   “嗯,嬷嬷我知道的。”类似的话,她爹也说过,纪婉青是万分同意的。   正是如此,她更应该打起精神来,待会儿好生应对皇后。   没错,纪婉青虽然是太子妃,但也是皇家媳妇,进了门,每日早起请安是必须的。   这请安对象,正是那不怀好意的纪皇后,今儿第一天,纪婉青可不能迟到了,洗漱用罢早膳,她便立即开始挽发更衣。   她是新婚,出门衣裳需要更加隆重,纪婉青昨日便已选了一整套大红色明黄镶边飞凤纹宫裙,镶边绣了折枝牡丹纹样。   这一身穿上,艳红似火,十分夺目。   梨花利落给她挽了个凌云髻,戴了一整套赤金嵌红宝头面,红宝颗颗拇指般大小,璀璨夺目。   梨花指挥人捧来几面打磨光滑的黄铜镜,纪婉青细细端详,美则美矣,也很高贵大方,只可惜忒沉重了些。   她其实不好此道,只可惜如今却不得繁复装扮起来。   “行了,妆画淡个淡的罢。”再画浓妆,她要受不了了。   殿内忙碌一番,等天色渐渐亮起,纪婉青便登上轿舆,往坤宁宫而去。   一出清宁宫,主仆皆严肃起来,纪婉青凝眉垂目。细细思索待会可能出现是情况,以及应对方式。   很快,轿舆便抵达坤宁宫,纪婉青这是平生第二次到这地方,与上次徒步而行许久不同,这次轿舆直接抬进宫门。   守门小太监远远见了,便已奔进去通报,纪婉青刚下了轿舆,便有大宫女迎上来,“太子妃娘娘,皇后娘娘有请。”   这宫女纪婉青见过一次,便是上次替她引路的杏衫宫女,名翡翠,是皇后的贴身心腹,她面对太子妃,依旧动作不紧不慢,态度不亢不卑。   纪婉青颔首,对于这些个皇后心腹,她不刻意得罪即可,讨好就不必了,没的自降身份。   她缓步入了西暖阁,便见纪皇后笑吟吟坐在炕几一边,态度甚至比上次还要热情些,不等她微微福身见礼,便立即叫起。   “你这孩子,何须多礼?”   皇后一边招手示意纪婉青到近前来,一边吩咐翡翠搬个椅子过来,就放在她下首,“咱娘俩正好坐得近些说话。”   纪皇后是高煦继母,从礼法来说,这娘俩说得一丝不差,但偏偏这继母子之间暗流汹涌,欲除之而后快,这过分热情,就显得很诡异了。   纪婉青不动声色,微笑谢了恩,在翡翠指挥人搬来的楠木圈椅上坐下,任由皇后握住她的手,热情地拍了拍。   皇后不怀好意是必然的,只是该如何应对,还得等对方发了招才能下决定。   “唉,”皇后叹息一声,“你这孩子莫要怪姑母,姑母惦记你的亲事,那日陛下来了,便顺道提了一嘴,不想陛下却觉得你是忠良之后,正好赐婚当了太子妃。”   这鬼话谁也不会信,皇后心知肚明,不过,她也就睁着眼睛说瞎话,随意给个能接话题的说法罢了。   果然,她随后话锋一转,便问道:“婉青,太子殿下待你可好?”   来了。   纪婉青心念急转,面上已经带上几分黯然,垂首道:“殿下,殿下他……”这模样,当然是表示不好的。   路上,纪婉青其实就已经想过这个问题了,太子对她还算不错,但她绝不认为能让皇后知悉。   一个不如意的太子妃,利用价值总比得宠时小得多,对方期望值小了,对她有益无害。   大婚前,纪婉青曾分析过坤宁宫与东宫的状况。她认为,这两边都是能耐人,自身篱笆扎得严实的同时,也会往对方宫里放探子。   两者相合,结果肯定是彼此都有探子在对方宫里,但人数必然极稀少,不起眼,只能徘徊在最外围。   这种情况下,高煦日常待她如何,皇后是不可能清楚的。   她姓纪,是皇后硬塞进东宫的,太子不喜很正常,只要再把神伤失意再演得逼真一点,糊弄过去完全没问题。   果然,皇后细细打量纪婉青,见她即便强打精神,娇美的面庞依旧难掩疲惫失落,更确信自己先前猜测没错。   不如意也好,不如意便更容易心思浮动了。   纪婉青固然聪慧,但到底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子罢了,皇后已提前准备妥当,她自认胜券在握。   “唉,是姑母不好,若非姑母多嘴,也不会害你陷入如此境地。”   皇后长叹一声,接着便转入正题,她一脸正色道:“如今,姑母少不得描补一番。”   “描补?”纪婉青困惑抬眸,心底却冷嗤一声,正戏要上演了。   “没错。”纪皇后垂目盯着她,红唇勾起,“皇太子身体羸弱,想来天不假年。”   这话的意思是,太子这虚弱的身体,估计是活不长久的。   纪婉青闻言当即大怒,她固然不乐意嫁给太子,但如今不嫁也嫁了,在古代,夫婿对女子的重要性不言自喻,皇后刚算计了她的婚事,如今又当面诅咒她快当寡妇?   “皇后娘娘此言差矣!”   纪婉青俏面紧绷,带了一丝薄怒,“殿下身体固然不佳,但未必不能长寿。”   她这是真怒,也是一个正常新妇该有的反应。   纪婉青这反应,正在皇后的预料之中,她不以为忤,笑了笑,不疾不徐接着说:“你也不必生气,姑母只是不忍你一辈子独守空房,这不是替你想办法了吗?”   “想必你也知道本宫与太子不和,两者不能相容,若你协助本宫打探东宫消息,事成之日,本宫便安排了换个身份另嫁,如何?”   开场白已经说完,纪皇后利落说出她的最终目的,她居高临下俯视纪婉青,面上假意的亲切笑容渐去了,一双凤目隐隐带着威逼。   纪婉青很聪敏果断,在争产一事表现可圈可点,只是那又如何呢?一入宫门深似海,她在外面所有人手都使不上力,孤军奋战,在宫里,钱财不是万能的。   宫里不缺聪明人,死得最多的也是聪明人。皇后在宫里经营了二十年,势力盘根错节,一个初来乍到的纪婉青,实在不足以让她严阵以待。   “本宫知道你不乐意进东宫。”   皇后话语不疾不徐,恩威并施,“你姓纪,太子心存忌惮,他日即便能登顶,必不会善待于你。既然如此,这一举两得之事,你又何乐而不为呢?”   这话听着似乎很有道理,只是,真相会是这样吗?   其实并不然。   莫说鹿死谁手未可知,就算退一万步真是纪皇后胜利了,谁能保证对方实践诺言。   纪婉青认为,若真到了那个时候,东宫所有人包括她,都会被彻底除掉的可能性更大。   况且,太子虽暂时难免防备,但待她却真不错,假以时日,防备渐去必能更好。她好好的日子不过,却答应皇后当奸细,除非是得了失心疯。   纪婉青抬目看向皇后,却见对方一脸笃定,她不禁秀眉一蹙。   纪皇后能混到这份上,肯定不是蠢货,她答应的几率并不大,对方必然清楚。   那么,对方之所以胸有成竹,难道是已将她某个要害把柄握在手里,正好用以要挟,让她不得不就范? 第二十三章   纪婉青眉心一跳, 蓦然想起胞妹,心跳瞬间急速起来了。   若说她的要害把柄, 如今仅有两个,其一就是舅舅一家, 第二个则是亲妹纪婉湘。   舅舅自保能力完全没问题,难道是妹妹?   她定了定神, 不可能的, 纪婉湘出京之前,她特地将有可能发生的情况说了一遍, 小夫妻留心听了,并郑重应下。   郑家确实很小心谨慎,到了边城后, 还隐晦给郑父那位袍泽说了, 对方特地给郑家安排进一个老军户区里居住,周围都是积年军户人家, 外人不能轻易靠近, 安全很有保障。   之后, 郑家仔细留意附近,发现确实无异常, 才稍稍放下心。   纪婉湘前后给京城来了两封信, 最后一封在大婚前才到,里面说得很是清楚明白。   一瞬间,千般念头转过,纪婉青按捺下急促的心跳, 她不能自乱阵脚,说不定,对方在诈她。   “皇后娘娘有所不知,”她反应极快,须臾便开始接过话题,她淡淡道:“我母亲曾有闺训示下,一女不从二夫,既然婉青已归了东宫,自然不作他想。”   这话纪母没说过,但不妨碍纪婉青信手拈来,“太子殿下若不信任我,我便闭门过些安静日子,皇后娘娘的忙,请恕我无能为力。”   她十分平静,既然话说到这份上,就直接挑明白吧,她也无需装糊涂了。   纪皇后对这回答早有预料,她扬眉轻笑一声,“你莫要焦急下决定,先看看这些物事再说罢。”   话罢,她直接拉开炕几下的小木屉,取出一个扁平的小匣子,打开,递到纪婉青跟前。   纪婉青接过定睛一看,里面有一张折叠起来的微黄色纸笺,上面压了一支蝴蝶展翅白玉钗。   纸笺很粗糙,是市井人家用的普通纸张;而白玉钗色泽均匀油润,雕琢精细,是名贵货色,头顶须角上刚好有两点黛色在,让蝴蝶看着活灵活现,端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之物。   纪婉青一见这支白玉钗,脸色登时大变。   这是她胞妹纪婉湘之物。   这钗子原先是一对的,在纪氏姐妹十二岁那年,纪宗庆刚好得了这对钗子,便给了两爱女一人一支,充当生辰之礼。   这是父亲赠与的最后一次生辰礼,十三岁那年,父亲还在边陲抗敌,没能给她们庆生不说,没多久噩耗还传了回来。   姐妹二人很珍惜这玉钗子,偶尔簪上也会万分注意,不可能大意遗失。   纪婉青一眼就认了出来,她大惊失色,立即抽出下面那张纸笺一看,正是胞妹笔迹,不过上面仅写了一段三字经。   不过,仅这些力道便足够了,她倏地抬眼紧盯纪皇后,冷冷道:“皇后娘娘这是何意?”   说话间,纪婉青心念急转。   郑父袍泽是军中大将,很有能量,对方着意关照郑家,皇后不可能无声无息把人都给掳了。   且退一万步,若真出了岔子的话,皇后在京城,她也在京城,皇后的人能传信,那位袍泽也能传信,要紧事他走军方通道,甚至比皇后的人还会快上一步。   不可能皇后收到消息了,而她这边毫无动静,要知道这等消息,蒋金纪荣是铁定不敢耽搁片刻的。   这其中,应该另有文章。   纪婉青虽惊,但并没有慌乱,短短一瞬间,她已将诸般情况分析了一遍。妹妹没有涉险的可能性更大,她一颗心稍稍放下,此刻沉了脸,一瞬不瞬盯着皇后。   纪婉青褪去伪装,她反应快,思维敏捷,又处变不惊,比皇后之前的预料要更胜一筹。   她有些诧异,但更多的是满意,聪敏就好,聪明人才能分析出种种利弊,不得不一步步走进来,越陷越深。   纪婉青急了,皇后反倒放松了姿态,她悠闲端起茶盏,撇了撇茶叶沫子呷了口,方不紧不慢笑着说:“你莫要惊慌,你妹妹新婚燕尔,夫婿疼惜,婆母体恤,已好得不能再好了。”   果然如猜测中一般无二,纪婉湘一家并无所觉。   “本宫知道郑家有人关照,本宫也不希望打搅你妹妹的好日子,不过,这得看你的决定了。”   实际上,边城是军方的地盘,那袍泽能量不小,不到万不得已,皇后确实不愿意得罪一个有势力的将领。   然而,事情就是那么凑巧。   数年前,纪氏彻底站稳脚跟后,便开始努力发展军方势力,并安插探子,以保持耳目灵通。这很不容易,但用心经营之下,多少也有些成果的。   纪氏重金收买了一些军户,以充当耳目之用,而郑家安置下来的那个老军户区就有,还那么凑巧,刚好就是郑家隔壁一户人家。   这简直是天助我也。   皇后甚至不需要谋算,机会就送到面前了,她大喜之下,立即传信过去,吩咐不动声色取些纪婉湘随身之物,以及笔迹之类的。   蝴蝶钗是纪婉湘佩戴时,那家妇人设法趁乱取的,至于纸笺,则是一家孩童请教了学问后,这家人去孩童家顺的。   两者到手后,便马不停蹄送往京城。   纪皇后对这情况相当满意,郑家在明,探子一家在暗,且后者已经在军户区生活两辈子人了,身份毫无问题,邻里交往再正常不过。   万一纪婉青真不合作,她下命令,让探子一家弄出些“意外”,也不是不可以。   事后,也无迹可寻。   此时面对纪婉青,纪皇后当然不会透露自己的底子,她笼统说了两句,讲明白自己的筹码后,便住了嘴。   “本宫也不知道在你心里头,这妹妹有多少分量。”   皇后脸上重新挂上亲切的笑意,她拍了拍纪婉青的手,“连这匣子一起拿回去吧,好好考虑清楚,改日答复本宫也不迟。”   她早已考虑过了,太子对纪婉青必然有深深防备,对方求助无门。   且即便纪婉青真豁出去求助了,而太子以防万一真出了手,这一时半会,也是找不到端倪的,有这等时间,探子一家早已制造出合适的“意外”了。   纪皇后目中闪过一抹冷意,若纪婉青真这般能豁出去,这步棋的用处恐怕就小了许多,那么,她或许真会毁了纪婉湘。   真到了那个时候,纪婉青恨她,也没有妨碍的,毕竟宫里水深的很,一个无根基无势力的太子妃,根本折腾不出半点水花。   反正她若死活不愿意配合的话,仅剩下的一点作用,就是占住太子妃之位了。   “好好想清楚吧,你们姐妹二人,日后是否能过安稳日子,就看你了。”   皇后声音很冷,透着一点阴戾。   “姑娘,我们如何是好?”   梨花作为贴身伺候的宫人,当时也跟着一起进门了,纪皇后知道她是纪婉青心腹,也没挥退,她侍立在不远处,将二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在路上不敢胡乱说话,一回了清宁宫后殿,便落下了泪水,“姑娘不能答应她的,只是,只是二姑娘那边,又该如何是好?”   纪婉青没有答话,沉着脸在软塌坐下,凝眉沉思。   梨花说的,正是她两难的地方。   太子明理,处事很有原则,待她也不错,可是展望,往后只要纪婉青安分守己过日子,越过越好的可能性非常大。   而且,不提东宫胜算不比纪皇后一党小,且退一万步,假设纪皇后真胜了,恐怕她这太子妃,必然也是要惨淡收场的。   纪婉青冷笑一声,她除非是傻了,否则绝不可能去给坤宁宫当探子的。   行动方针已确定下来了,现在最大的难题是,该如何同时保住胞妹?   这次她坚定站在东宫阵营,太子应会出手,但这并不够,她还得先把皇后安抚下来,以确保妹妹的安全。   皇后话语隐晦,没有透露她在北地的安排,但筹码却说得很明白,若她不答应,恐怕不等太子人马把危险排查出来,纪婉湘便已遭了殃。   那该怎么一个安抚法呢?   纪婉青闭目沉思,何嬷嬷端着一盏刚沏好的新茶上来,也不敢上前打搅,只悄悄挥退屋里侍立的一众陪嫁宫人,她也蹑手蹑脚跟着出去了。   梨花跟主子出门,何嬷嬷便留下来看家,刚才她已经详细了解过了,忧心忡忡不必说,但她很了解主子日常习惯,纪婉青想事情时需要安静,此时退下不打搅方是上策。   她们等了很久,从辰时末回宫,一直等到午膳时间都过了,到了半下午,里面方传来纪婉青唤人进门的声音。   何嬷嬷一边赶紧命人传膳,一边领着端着热水巾子的宫人进屋伺候。   “娘娘,可有想到法子了?”何嬷嬷一边伺候主子更衣梳洗,一边迫不及待询问。   纪婉青虽依旧沉默,但脸色已平和许多,何嬷嬷颇为了解小主子,一眼便知道她已经有了计较了,心中登时一喜。   能进内殿伺候的宫人,都是纪婉青的陪嫁,说话也不需要顾忌,她揉了揉眉心,安抚道:“嬷嬷,我已有了主意。”   “不过这事儿绕不开殿下,先等他回来再说。”   纪婉青也没详细解释,换了一身简单常服,因心里存着事儿,她无甚食欲,只草草吃了一小碗鸡汤面,便打发了空空的肚子。   大冬天黑得早,这般折腾一番,天色已经暗下来了。纪婉青唤人备了沐浴的香汤,梳洗妥当,便打发了大部分陪嫁宫人,只留何嬷嬷两个在屋里,陪她等待高煦回屋。   高煦今夜却很晚才见人,积攒了两天的朝务公事并不少,他捡要紧的先处理了,马不停蹄一直忙碌到酉时,才堪堪处理妥当。   他放下手中笔,活动一下手腕,“林阳,纪氏那边如何?”   高煦对新婚妻子初印象不错,只是,也仅此而已,短短相处两天,并不能代表什么。   纪婉青是立过誓,但他依旧持保留态度,今天她头一回去坤宁宫请安,纪皇后肯定有动作。这两日过后,才能看清楚她的初步选择。   外书房内,张德海早领着人退了出去,屋内仅余主仆二人,林阳闻言立即上前,将手里情报奉上。   “今日卯正时分,太子妃娘娘便从清宁宫后殿出发,三刻钟后,抵达坤宁宫。”   “娘娘于辰时二刻出了坤宁宫大门,折返。”   林阳事无巨细,一一说个清楚明白,“娘娘出门时,神色颇为凝重,只可惜我们的人位卑,不能近前,也不能知悉皇后与娘娘对话。”   “娘娘回了清宁宫后,闭门独坐足有近三个时辰,并没有传午膳,到了申时才唤人伺候,并用了一小碗鸡汤面。”   高煦一目十行,看罢手中情报密信,随手将信笺扔进青花瓷笔洗中,他挥退林阳,剑眉微蹙。   结果不出他所料,只是不知,他的太子妃会做出何等决断。   高煦站起,出了外书房,往后殿而去。   不同的决断,自有不同的应对法子,若他的太子妃阳奉阴违,那也无妨。   转过弯,远远望见后殿昏黄烛光,他淡淡牵唇,眸中无波无澜。 第二十四章   “殿下回来了!”外面传来一阵小骚动, 随即,有宫人禀报入内。   终于来了, 纪婉青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 起身上前迎接。   用金银线绣了如意吉祥纹的大红软缎帘子被挑起,高煦修长身影出现。   他黑亮的眸子目光深邃, 扫过她时锐意一闪而过, 甚至隐隐带了几分审视。   一个照面,纪婉青心中了然, 他必然是获悉了不少情报,能以此得出不少推测。   她福身见礼,高煦颔首, “不必多礼, 起罢。”   他话语听着与先前并无两样,只是却隐隐多了一分疏离, 小夫妻这两日处起来的淡淡表面温情, 因为面对现实冲击, 瞬间已被消弭了个殆尽。   也是,二人充其量, 也就是对陌生人罢了, 高煦不信任纪婉青,她亦然。   这一切与纪婉青所料并无两样,她也不慌张,接过何嬷嬷捧上的一盏新茶, 递到高煦手里,她微笑,“殿下,婉青有话想与你细说,我们屏退左右可好?”   高煦盯了半响,她面带微笑,眸色清亮,态度落落大方,并无半分回避,他挑眉,“按太子妃的话做。 ”   张德海何嬷嬷等人得令,无声鱼贯退下。   室内仅余下两人,小夫妻分坐在小炕几两侧,高煦虽不语,但气场很足,气氛立即紧绷起来了。   “殿下,”纪婉青直了直腰背,正色道:“殿下,我有要事事欲告知与你。”   “嗯,何事?”   “皇后要挟我,要我为坤宁宫打探东宫消息,并在必要时,行不可告人之事。”   纪婉青选择了单刀直入的方式,直接了当将事情说出,两人并不熟悉,却对此事心知肚明,现在迂回不但没用,一不小心还很可能会有反效果。   她一贯表现聪敏,高煦也不意外,至于纪皇后的谋算,赐婚前他便有了猜了个八九,因此他并未出言打断,只挑了挑眉,静待下文。   “皇后说,她与太子不和,水火不能相容。”   在今天白日,纪婉青便已打好腹稿,如今徐徐道来,“她说,若我协助坤宁宫打探东宫消息,事成之日,她便安排了我换个身份另嫁。”   “那你如何作答?”高煦神色依旧不变,但黑眸微眯了眯,温和低沉的声音听着危险了几分。   纪婉青直视他,毫不犹豫道:“我说,母亲曾有闺训示下,一女不从二夫,既然婉青已归了东宫,此生自不作他想。”   她并非原生古代女子,当然不会有此等迂腐想法,但这并不妨碍她适时对太子表表忠心,毕竟她也没说假话。   果然,高煦很满意,他端起茶盏,撇了撇茶叶沫子,呷了一口,“说得不错。”   妻子对自己忠贞不二,话语掷地有声,没有男子会表现厌恶的。高煦观纪婉青的表现,明显没有背叛想法,他神色稍霁,“那皇后又有何等手段?”   据他对那女人了解,对方既然出手,必定有了足够准备,这事儿绝不会因为纪婉青拒绝而结束的。   有据老话说得好,世上最了解你的,往往并非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   果然,高煦话罢,纪婉青便蹙起秀眉,“她以我的胞妹要挟于我。”   她俏脸沉了下来,将皇后隐晦的威胁话语复述了一遍,末了蹙眉道:“我妹妹出京抵达边城后,曾给我来过两次信,说一切如常,并无异处。”   “郑伯父袍泽亦无传信抵京。”这就说明,郑家还是风平浪静的。   换而言之,纪皇后的人潜伏很深,危机虽就在左近,但恐怕短时间内,并不能轻易被排查出来。   “殿下,我父母兄长已不幸亡故,世上仅遗妹妹一血亲,若因我之故,让妹妹遭遇不测,他日九泉之下,我亦无颜再见父母兄长矣。”   纪婉青对妹妹是真情实感,话到此处,难免真情流露,她美眸带一丝黯然,伤感痛意难掩。   “既然你如此看重胞妹,为何不答应她?”高煦声音听不出喜怒,侧目看向炕几另一边,目光淡淡。   纪婉青倏地抬目,直直盯着他的黑眸,朗声道:“我虽为女子,但亦言出必行,既已起了誓决不背叛殿下,那岂有背誓之理!”   她下颌抬起,话语掷地有声,这么一个刚性女子让人赞赏,高煦抚掌击节,“好!”   妻子从未打算背叛自己,一切坦言相告,这次谈话取得了高煦先前预测的最满意结果,他既然没有失望,便立即主动提出解决方式,“你莫要慌张,孤立即派人往北,仔细查探一番,将人找出来。”   其实,早在刚被赐婚时,高煦便密切关注起未来太子妃,以及她身边亲近之人,其中,便有纪婉湘。   先前,纪婉湘随夫家一同离京,他底下的人也跟了过去,既是保护,也含有监视作用。   因太子妃位置敏感,派出去的都是一流的好手,这些人技能满级,身手不凡且观察力敏锐,跟边城己方人接头后,便安排了适当身份,在郑家周围扎下根来。   这样的情况下,郑家附近有什么异常,绝对是瞒不过人的。现在问题来了,这些人每月的固定情报,并没有说发现不妥。   高煦并不怀疑自己属下的能力,只是由此可见,皇后的人隐藏极深,很可能是收买了军户区的原住民。现在,面对这些最少在边城扎根一代人的军户,排查难度相当大。   他蹙眉,“皇后与你说话时,话语可有透露些许端倪?”   “皇后很谨慎,言谈间,并未涉及丝毫具体部署。”纪婉青苦笑摇头。   其实,皇后最胸有成竹的地方,就是这一点,哪怕纪婉青求助太子,在短短几天的考虑时间里,这边也无法查出什么。   若纪婉青若真选择这么做,那她所面对的局面将更加尴尬。妹妹出意外就不说,若是没出意外,那她也是黄泥掉裤裆,坤宁宫眼线的嫌疑将挥之不去。   这种情况下,只要纪婉青是个聪明人,又看重妹妹,她必然会选择悄悄答应的,然后对皇后阳奉阴违,既敷衍了坤宁宫,又保住了自己与妹妹。   这就是皇后暂时的目的了,纪婉青不是真心没关系,打算敷衍也没关系,因为只要上了贼船,她就有办法慢慢迫使对方走下去,不得不越踩越深。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高煦凝眉,“你先敷衍着皇后,待孤将这危险排除,再做打算。”暂时只能这么行事了。   纪婉青思索片刻,轻轻摇头,“殿下,这并非长久之策。”这点二人心知肚明。   “我妹妹要在郑家过日子,不能负累夫家太多。”否则多深厚的情谊,也会被消磨殆尽。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   昌平帝年不过四旬出头,夺嫡不知要持续多久,这次麻烦解决了,还有下次,防不胜防,除非把郑家彻底藏起来,否则无法根治。   郑家能答应吗?   这当然不可能的,郑毅需要建功立业,重新支撑门庭,下面还有弟妹需要成家立业。这般麻烦不断,恐怕时间长了,纪婉湘只能落得一个被忍痛休弃的下场,郑毅不肯,还有郑母在。   纪婉青若连累妹妹至此,他日九泉之下,如何还有颜面去见父母兄长?   “殿下,我贪心,既不愿背弃殿下,也舍不了妹妹,日间百般思量,得了一法。”纪婉青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出了今夜谈话的重点。   “你有何法?且细细道来。”高煦挑眉,有些讶异。   “殿下,我欲将计就计。”纪婉青目光坚定,显然对这计策已反复思量过,把握不小。   “既然皇后以胞妹要挟于我,逼迫我为其办事并打探消息,让我进退两难,我何不将计就计。”   纪婉青挑唇冷笑,“我假意答应下来,为皇后打探一些清宁宫表面消息,实际则反深入敌营,为殿下探听坤宁宫诸事。”   “如此一来,既能解如今之危,又能彻底保妹妹一家日后安稳。”   谍中谍,计中计。   这是纪婉青思索了几个时辰后,想出的唯一方子。   她与太子成婚不过两三日,表面的和谐,根本不足以托付信任。   况且,将自己与妹妹一家的命运,彻底交托到别人手里,并不是她一贯的行事作风。   太子是储君,图谋的是登顶大事,如今两人无利益冲突,要他出手保护妹妹一家不难,只是日后的事情难说得很,万一发生变故,纪婉青并无信心让高煦偏向她。   这世上或许没有永恒的感情,但却有永恒的利益,纪婉青认为,让自己有一些实际用处,会远远比所谓夫妻情分牢靠得多。   况且,太子现在确实只有她一个女人,那么以后呢?谁能保证?   对比起把未来寄托于期盼,纪婉青更喜欢做两手准备,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   日后,只要她从皇后一边得到消息,给高煦带来好处,想必他也会乐意松手,将合适的讯息交给她,从而使皇后满意。   此一举共有三得,一来破了纪婉青目前困局;二来,纪婉湘那边的问题,也一并彻底解决了。   三来,纪婉青在宫里,便算彻底站稳脚跟了,再也不复如今前恐狼后怕虎的局面。   最后一点很重要,太子目前看着倒还行,只是这一两天功夫,谁能保证什么。她在宫外固然有父亲留下的诸多心腹,但进了宫后,这些人力物力便无法起到作用了,一道高高的朱红宫墙,将皇宫内外彻底隔绝开来。   退一万步,就算太子肯始终如一偏向她,她依旧危机不少。毕竟,后宫是纪皇后地盘,纪婉青一旦拒绝了对方,她每日前往坤宁宫请安时,能出的幺蛾子多得去了。   她总不能每天称病。   不稳住皇后,她根本没办法进一步保护自己。   纪婉青白日想了很久,这谍中谍之策,为了妹妹一家倒是其次,更重要是为了她自己。   “婉青无能,为殿下带来许多麻烦,如今有了一个机会,可略尽绵薄之力,万望殿下准许。”   她目光灼灼,直视高煦。 第二十五章   纪婉青并非鲁莽之人, 她仔细分析过东宫与坤宁宫现状,最后, 才定下这个计策。   东宫如今势力根深蒂固,皇太子于朝堂上下声望渐高, 但是在面对纪皇后一党时,却还有一处明显的短板。   纪皇后封后十多年, 在高煦成长起来之前, 她便已培养起一大批心腹。这些人手不但让坤宁宫水泄不通,甚至还延伸到魏王陈王身边去, 让高煦难以将探子眼线放到他们身边。   这么一来,便无法第一时间获得对方的大小消息,从而推断出纪后一党的各种谋算了。   纪婉青这个计谋刚好能弥补这一空缺。   当然, 皇后肯定不会信任她, 但她需要的也不是信任,毕竟坤宁宫若有所图谋, 便会下达命令。届时, 从这个命令里, 便能推测出很多蛛丝马迹。   更有甚者,高煦可以通过纪婉青, 向坤宁宫传递各种似是疑非的消息, 或九分假一分真,必要时,能起大作用。   皇后欲一步步将纪婉青引入歧途,让她泥足深陷, 届时明知山有虎,却不得不向虎山行。   这其实是把双刃剑,深入敌营,如果她足够敏锐,哪怕对方百般隐瞒,她还是能获悉很多端倪的。   “将计就计?”   高煦并非寻常人,一眼便看清其中关窍,他霍地抬眼,眸光锐利,直直看向纪婉青,“你是要当这眼线中的眼线,表面为皇后探听清宁宫消息,实际上,则是反过来要为孤深入敌营?”   他并非需要妻子涉险帮忙夺嫡的无能男子,此刻之前,高煦全无此念。只是,如今事涉纪婉青,她根本无法脱身。   既是这样,高煦也不是迂腐之人。   这谍中谍之计很大胆,但是若运用得好,能解决他一大难题。   不过这么一来,却引出了另一个重要问题。既然纪婉青能为他当谍中谍,那么反过来,为坤宁宫当也不是不行。   高煦身处敏感高位多年,第一时间,便看清最关键之处,他看向纪婉青的眼神,多了一分审视。   观纪婉青几月来的行事,以及此刻计策,高煦不怀疑她的能力。而纪皇后以胞妹要挟于她,她摒弃前嫌,倒向对方的可能性也不大。   只是世事无绝对,若坤宁宫开出的筹码够大,谁能保证?   高煦眼神锐利而幽深,不动声色间,气氛已瞬间紧绷起来,比刚开始时还要更甚。   纪婉青轻叹一声,这就是信任不够所致。   不过也不怪他,毕竟她亦如此。盲婚哑嫁,刚结成夫妻没两天的男女,涉及到这么敏感的问题,谁能没心没肺彻底信任对方?   不过高煦的表现,明显并不反对她的提议,这就很好了,毕竟人不能太贪心,她坦言,“我知殿下未能彻底信任婉青,此乃常理,待时日长了,殿下便见分晓。”   “我父亲姓纪,生前却拒绝支持坤宁宫,我身为人女,绝不会违逆父亲之意。况且如今皇后胁迫于我,我更不可能供其驱使。”   末了,纪婉青直接说出最关键之处,“且清宁宫前后殿壁垒分明,殿下不允许我知道的事情,我根本无从知晓。”   她态度坦荡磊落,将关键问题看得很清楚,心明眼亮,比高煦先前估计更甚。   二人对视片刻,他道:“孤并非虚妻子涉险之人,只是你执意如此,孤也不反对。”   纪婉青终于得到他的正面答允,大喜,朗声道:“婉青定不负殿下厚望!”   此事尘埃落定,她发现自己是喜悦的,不单单有解决自己与妹妹困境的高兴,其中还另夹杂着一丝别样兴奋与雀跃。   她恍然,原来自己热衷于当一个被父母娇宠的小女儿,却并不喜欢当个贤良妇人,默默伺候夫婿,大半辈子只能仰人鼻息生存。   谍中谍之策若顺利进行,她虽依旧离不得太子,但却有了更大的活动空间,不再如那金丝雀,只能困在笼中那方寸之地,白白生了一双翅膀,却不能飞翔。   “你好像很高兴。”   这别样的兴奋之情虽瞬间被纪婉青掩下,但高煦何其敏锐,还是察觉了,他眯了眯眼,端详眼前人。   纪婉青当然不能说是,她正了正脸色,认真道:“婉青此举虽为解己身之危,但一想到日后能为殿下稍稍分忧,亦万分欢喜。”   高煦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你执意如此,也罢。”   他话锋一转,“你遵从誓言,不背叛孤即可,打探消息之事无需强求,有更好,无也罢,以保存自身为要。”   “只是若你真能侥幸探听到有用消息,孤记你一功。”高煦是个赏罚分明的人,纪婉青猜测得很对,若她真能立下功劳,地位绝对与如今不一般。   “论功行赏?”纪婉青侧头望他,含笑打趣。   随着事情明朗,紧绷气氛渐去了,若有好处,她不介意提前打听打听。   “对。”高煦很肯定地说。   纪婉青是他的妻子,身份特殊,与普通属下不一般,他一口应诺,“若你没让孤失望,又立下功劳,只要孤能力范围内的条件,你都可以提出。”   若高煦登基,他便是皇帝,皇帝能力范围之内的东西太多了,他是个言而有信之人,这个承诺相当重。   纪婉青闻言,心下却微微一动,她半开玩笑道:“皇后说事成之后,安排我换个身份另嫁,难不成殿下事成之后,要许婉青一个自由身?”   好吧,这其实是一个半真半假的试探。   纪婉青幼时,曾经浮起过不嫁人的念头,这些热爱三妻四妾的古代男人,谁乐意伺候?   不过,彼时她父母在堂,纪宗庆夫妇是传统古人,绝不能接受这种事,她不想气死父母,加上亲爹娘肯定不会坑她,于是念头一闪而过,顷刻便打消了。   后来,父母兄长去世,她认认真真闭门,给他们守了三年孝,加上手握巨财,整日提心吊胆,根本没空想这些有的没的。   后面一出孝事情便接踵而来,她被赐婚太子,就不必再提了。   现在高煦这承诺很重,她心念一动,尘封已久的想法就再度浮起。   在古代独身女子想不嫁人,其实面对的困难非常之多,特别她还有众多钱银产业,若无权贵势力依仗,恐怕顷刻间便能被人吞了个尸骨无全。   这些问题蒋金纪荣不能解决,高煦却可以。   纪婉青状似打趣,实际心已“砰砰”地跳了起来,若太子肯答应,这谍中谍即便再深入虎穴,她也必定要出色完成。   不过,她要失望了。   “简直荒谬至极!”   高煦剑眉一蹙,即使是听着是个玩笑,他依旧不悦至极,“你既然已是我高煦之妻,这辈子便不可更改,怎可有这等荒谬想法!”   他从未听过这种说辞,俊脸一沉,当即站起,就要拂袖而去。   “殿下!”   纪婉青早有准备,忙急急起身拉着他,“殿下,我只是打个趣,说笑一番罢了。”   现在可不能让高煦离去,这个“玩笑”必须坐实是个玩笑,并将误会消除,否则一个不小心,就会给二人关系添上一道难以消弭的缝隙。   那个念头显然不可能实现了,纪婉青见高煦虽停住脚步,但神色依旧冷峻,她干脆一咬牙。   “这确实是个玩笑话,若殿下不信,婉青愿立誓,此生与殿下生同衾,死同穴。除非,除非殿下不允。”   誓言不是随意立的,立了就会做,纪婉青自再世为人后,便笃信冥冥中事,她虽情急之下立誓,但依旧十分认真严肃,绝无虚言。   她随后紧紧搂抱着高煦的腰,不让他离去,一道赐婚圣旨,将二人捆绑在一起,已再无法掰扯开。   “殿下,你莫要生气,”她仰首,目含期盼。   她信誓旦旦,终于让高煦神色稍霁,“日后再不许说这荒谬之言,不论你能不能探听消息,这清宁宫都有你一席之地。”   也不知道纪宗庆是怎么教养女儿的,聪敏果断也就罢了,居然会胡思乱想这些有的没的。   这事便算揭过去了。   纪婉青乖巧应了,抬眸看他,低低说:“殿下待我好,我知道的,婉青并非不知好歹的人。”是了,以后就定下心过日子了。   这一双美眸如点漆,漆黑瞳仁中,清晰映着眼前威仪男子,仿佛目中唯他一人,偏偏她方才急乱,眸中还带着些许晶莹,隐隐染上一丝缠绵情丝。   高煦轻哼一声,与她对视片刻,方缓缓抬臂,圈住纪婉青的肩背,将她搂在怀里。   “你知晓便好。” 第二十六章   小插曲揭过去了, 小夫妻言归于好,纪婉青松了一口气, 便开始努力讨好太子大老板。   刚新婚的小夫妻,感情极不牢固, 刚才说起两个万分敏感的话题,让二人之间增添了些许不和谐。   也没有红脸不喜, 只是比起前两日, 小夫妻之间却多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生疏感。   这样可不行,毕竟到目前为止, 太子待她还是很不错的,纪婉青可不允许得此失彼之事发生。   为今之计,只能厚着脸皮凑上去了。   “殿下, 你可是生我的气了?”纪婉青咬了咬牙, 松开他的腰,大胆搂住圈住他的脖子, 凝视他的黑眸, “我要保住妹妹, 也舍不得殿下,今儿才会心神恍惚。”   纪婉青将以往对付纪父的看家本领, 尽数使在太子身上。她不忘安慰自己, 两人是夫妻了,最亲密之事也做过了,低低头撒撒娇也没什么的。   “并无,孤的妻子很聪颖, 又懂得与孤分忧,孤如何会生气?”这法子果然有些效果,一直沉默不语的高煦开口了,他挑眉,淡淡睨了她一眼。   这话很有意思,纪婉青听着头皮发麻,不过他一肯接话,那一丝若有似无的疏离感却渐去了,两人恢复之前相处模式,她暗暗松了口气,笑道:“我爹爹从前常说,强将手下应无弱兵的。”   太子并非庸碌之辈,与他相处,一味演戏是要不得的,因此纪婉青一再调整自己的心态,日常多想太子的好处,让言行举止间带上真情实感。   此刻她笑靥如花,美眸晶莹生辉,神色间有几分俏皮,高煦眉宇间渐松,轻哼一声,“无弱兵?”   他上下打量纪婉青,似乎要看她怎么一个强兵法。   “孤倒是想起你一样好处,是旁人所不及的。”端详一番,高熙目光落在她樱红的唇瓣上,接着下移,在她胸前高耸处顿了顿。   前两日的和谐气氛终于回来了,甚至还炽热了几分,空气已不经意染上暧昧缠绵的气息。   这种氛围,这种意有所指的目光,让纪婉青的脸腾地红了起来,她期期艾艾,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她两辈子就经了一次人事,偏危险消除,暧昧升温,她感官越发敏感,一双纤臂正圈着他的颈脖,接触位置倍感炙热,她忙缩要回手。   只不过,她这次缩手,却没有成功,高煦快一步抬臂,搂住她往身前一带。   纪婉青重重扑向他胸膛,惊呼只吐了半句,便被堵了回来,高煦顺势衔住她的樱唇,退两步落座在榻上,翻身一压将她覆在身下。   纪婉青瞬间只觉天旋地转,人已躺在软塌之上,一番缠绵热吻之后,二人气喘吁吁分开。   高煦直起身躯,垂目凝视她,此时的他,目光炽热似火,是要将身下人燃烧殆尽。   他动作缓慢却不容拒绝,探向她身前衣襟,目光始终不离纪婉青美眸。   纪婉青回视她,二人眸光难舍难离,她有些怯,低低说:“殿下,你要轻点儿。”   “轻?”   高煦动作可不轻,他挑眉,“你不是强兵么?”   “昨夜,你不是你说要好好伺候孤的么?”   甜香沁人心肺,膏腴晶莹娇嫩,皇太子殿下身体力行,彻底征服纪婉青这个手下强兵,两次来回征伐,从软塌到宽大的喜床,把她杀得溃不成军,   云收雨歇,高煦翻身而下,将纪婉青搂在怀里,她娇躯仍在轻颤,他轻抚她的美背。   不得不说,床第欢愉却能增加新婚夫妻的感情,使二人更加贴近,喜床上暧昧气息未曾消散,温情已萦绕。   纪婉青偎依在高煦怀里,她喘均了气,紧紧回拥他,喃喃道:“殿下,你待我好,我知道的,我是要跟你好好过日子的。”   “你莫要生我的气,我也不想的。”她不想被皇后要挟,处境两难,唯恐一个处理不当,便毁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稳生活。   她抬头看高煦,美眸有期盼,“殿下。”   他垂目,抬起另一只大掌,轻抚纪婉青的小脸,半响,方“嗯”地答应一声。   他希望她不会背叛他,二人一直坚定不移携手,正如他的母后所说,他的妻子,就是他的家人。   高煦大手抚上她一双动人美眸,这一切,就交给时间来证明吧。   与高煦谈妥后,纪婉青索性在清宁宫窝了两天,反正皇后为了让她好好考虑清楚,特地打发人来说,太子妃大婚劳累太过,不必急着到坤宁宫请安,先“歇”两天吧。   纪婉青先给妹妹写了封信,将涉及对方的事仔细写下,嘱咐她们定要多多警惕防备,然后加了火漆,再使人传出宫去给纪荣,命他立即送往边城。   高熙早一步打发人出京,命那边人手开始仔细排查。不过皇后手段隐蔽,小夫妻还得掩人耳目,因此这潜在危险估计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锁定目标。   纪婉青既已决定跟高煦好好过,那么,她便摆正心态,更用心经营。这二日,每到了进膳时分,她便打发人去询问,看太子殿下可有空回屋。   到了晚间,更是必定要等高煦回来,二人再一同歇息的。   纪婉青很懂分寸,只命人询问张德海,高煦有闲暇才禀报上去,他若忙碌便按下不提,绝不可轻易打搅。   高煦这几天忙得连轴转,自然是没空的,她便让人嘱咐张德海,让他一定要照顾好太子,不可轻忽。   张德海本人对太子妃印象不错,因此纪婉青让按下不提的事,高煦稍有空隙时,还是知道了。   被人这般惦记着,对高煦而言,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当时他只点头表示知道,随即继续忙碌,不过,到了第二日傍晚,他却抽出时间,回屋与纪婉青用膳。   纪婉青很高兴,出了内殿迎他,娇美的笑靥,远远教高煦见了,薄唇不禁为之微微一牵。   小夫妻用罢晚膳,携手回屋,洗漱过后,再次颠鸾倒凤一番。   适应了几天,纪婉青感觉渐佳,虽依旧无法跟上高煦节拍,但她不适感已全无,渐渐能体会到这事儿的奇妙。   高煦亲吻她,她也会浅浅回吻。   屋里屋外、床上床下的积极改变,效果是有的,小夫妻感情更融洽了一些。   “青儿。”   事后,高煦搂着纪婉青,等二人呼吸恢复平静后,他低声唤了她的闺名。   这也是二人感情增进的一种表现,纪婉青抬起仍带晕红的小脸看他,“殿下?”   “你须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明日纪婉青便恢复去坤宁宫请安了,也就是说,该给皇后答复了。   “好!我知道的。”   纪婉青很高兴,虽二人之间仍有距离,涉及关键之事仍不会轻信,但高煦已愿意主动表示关心,不得不说,这是一个不错的进展。   “我是不得宠的太子妃,备受太子殿下冷落,一时得不到消息,办不成事儿,也不足为奇的。”她眨眨美眸,俏皮笑道。   高煦斜睨了她一眼,“你倒是精力充沛。”还能耍嘴皮子。   于是,方才只是算浅尝的太子爷一翻身,再次把他的太子妃压住,堵住那两瓣红唇。   翌日一大早,纪婉青早早起床,送了高煦出门上朝,她便开始整理着装,出发往坤宁宫去了。   平稳前行的轿舆中,纪婉青目光很平静,她大约属于那种越挫越勇,遇强则强的人吧,此刻不见生怯,反倒斗志昂扬。   既然无法躲避,那边积极面对吧。   下轿前,纪婉青调整面部表情,让自己看起来万分凝重,似数日来经历过一番剧烈思想挣扎。   “你考虑得如何?”   这正在皇后预料之中,她不紧不慢呷了一口茶,方抬眸问道:“两天时间,足够你想得清楚明白了。”   “我答应你。”纪婉青干脆利落,抬目直视皇后,“我可以为你探听消息,不过,你须答应我几个条件。”   一不做,二不休,她既然提出谍中谍计划,那么便会竭力而为,既稳住皇后,又为自己谋取更多的利益。   她认为,提出适当条件,才是一个被要挟的人的正常行为,可以让皇后更加放心。   果然,皇后很感兴趣,“说来听听。”   “其一,探听消息必须在我能力范围之内,而且,不得再对我妹妹一家起歹心;其二,任何情况下,不得向太子透露此事分毫;其三,他日大事若成,我也不需要安排另嫁,给我一个自由身即可。”   这些条件非常符合纪婉青的立场,还掺杂着她的真心话,九分真一分假,更能凸显其真实性。   纪皇后满意一笑,“你放心,我让你办的事,绝对不会远超你的能力范围。”至于其他事,她避而不答。   纪婉青冷哼一声,淡淡道:“不,皇后娘娘须以魏王陈王立誓。”   皇后眉心一蹙,声音冷了起来,“本宫既然答应你,就决不食言。”   二人对视,纪婉青毫不退缩,“若皇后娘娘不肯立誓,那此事便作罢。”她立即转身,欲拂袖而去,十分果决,显然存了玉石俱焚之心。   “慢着!”   纪婉青这枚棋子不可复制,用得好能起大作用,皇后最终还是退了一步,“好,既你非要如此,本宫就如了你的意。”   她扫了纪婉青一眼,前面的还好说,至于最后一点,事成之后即便放了对方自由身,她也不是不能再有动作。   其实,这些条件,纪婉青已仔细掂量过,俱在皇后可以接受的范围,对方刚才拒绝,只是因为中宫尊严被冒犯,如今既然退一步,起誓不难。   纪皇后起了誓,末了补充一点,以上誓言,必须是纪婉青为其办事的情况下方可。   双方决定终于达成一致,皇后到底历经过不少风雨,方才不和谐很快被抹去,亲切的笑意重新挂在她脸上,她招手,示意纪婉青坐到她身边来。   “你也莫要怨怪姑母心狠,毕竟我纪氏一族,兴衰就在眼前,同为纪家人,当然得同心协力。”   “我父母兄长早逝,纪家兴衰与我无甚瓜葛。”纪婉青想着日后,态度渐见服软,“我只求姐妹平安。”   她演技了得,不见丝毫破绽,纪皇后笑道:“这是自然。”   纪婉青先前预料得不错,这般提出条件,逼迫起誓,让她不得已选择投靠之事显得十分真切,皇后虽不可能信任她,但也对此事猜疑不大。   估计再办几件事,她便站住脚跟了。   纪皇后显然也要先探探她的底子,说了几句后,便直截了当道:“婉青,你既然已是太子妃,那么清宁宫后宅诸事便该掌起了,毕竟有了主母,内务再放在一个奴才手里,并不合适。” 第二十七章   坤宁宫篱笆扎得严, 清宁宫亦然,皇后费尽心思, 才成功在里面安插了一个人。   该探子还只是身处内宅外围,前殿东宫中枢根本无法触及不说, 就连后宅消息也仅得些皮毛。   清宁宫规矩森严,宫人太监不得随意走动, 那探子位卑, 不但无法得知太子夫妻相处情况,就连太子是否在后殿歇息, 她也得隔日刻意探听许久,才得些模糊消息。   正是因为如此,皇后才迫切需要策反纪婉青, 能知悉后宅消息也是好的, 最起码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而且,太子妃这身份很重要, 必要时, 能自伤八百, 给东宫带来不可避免的损害。   皇后打算从无关要紧的小事开始,一步步将纪婉青引入歧途, 让她泥足深陷, 届时她便不得不硬着头皮,渐渐深入了。   后面的事说得远了,如今头一步,就是需要纪婉青接过后宅内务, 有了权力,才好说其他。   皇后话罢,纪婉青却蹙眉,“殿下不喜我,并无交内务意思。”   “那你便主动争取一番,太子妃掌清宁宫内务,名正言顺。”   皇后笑了笑,“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会有办法的。”她笑语晏晏,但却不容拒绝。   纪婉青神情凝重,垂眸不语。   “好了,你留太久了不妥当,赶紧回去吧,以免太子再添疑窦。”皇后对她深锁的眉心视若不见,吩咐一直立在身边伺候的乳母胡氏,“嬷嬷,你送送太子妃。”   “太子妃娘娘,请。”   纪婉青余光瞥一眼皇后,对方的心思她能猜得出一二,她很清楚自己无法拒绝,当下也不多说,站起跟随胡嬷嬷往殿门行去。   候在一边的梨花赶紧上前,伺候主子把狐皮大氅给穿上。   纪婉青与太子之间协议,除了何嬷嬷,她并没有详细告诉贴身陪嫁们,主要是怕她们年纪轻,容易露出破绽。   此刻梨花小圆脸上难掩焦虑,纪婉青悄悄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勿要担忧。   梨花一贯信服自家姑娘,心才定了下来。   胡嬷嬷很谨慎,生怕坤宁宫有太子眼线,送到暖阁门口便停下脚步,纪婉青主仆出了暖阁,沿着大红回廊而上,往正殿大门停轿舆的地方而去。   拐了个弯,轿舆倒看见了,不过旁边却多出了两抬。   银顶黄盖红帷,是亲王等级的轿舆,离得远远的,纪婉青便见那俩轿舆帘子一掀,出来的果然是两名亲王服饰的年轻男子。   一个约摸十八九岁,生得阔面深眼,有数分神似昌平帝;而另一个大概十五六,长相阴柔俊美,很白皙,身形不矮,却还完全长开,看着稍嫌单薄。   这必然是纪皇后膝下二子,魏王与陈王。   果然,早候在廊下的坤宁宫大宫女翡翠迎上去,福身请安,“奴婢请魏王殿下安,请陈王殿下安。”   “不必多礼,起罢。”   说话的是兄长魏王,他当先一步而行,问道:“这几日母后歇得可好?”   翡翠忙跟上答话,“回殿下的话,娘娘歇得很好,就是很惦记殿下们。”   “本王这几日公务繁忙,无法分身,你等要好生照顾母后起居。”   “奴婢等领命,……”   这来回几句话间,纪婉青主仆一行渐行渐近,她冷眼旁观魏王等人,却敏感发现了一个小问题。   魏王当先而行,陈王落后一步,魏王一直说话,而陈王一直沉默。   这本来挺寻常的,毕竟古代讲究长幼有序,魏王表现也无甚差错。   不过问题是,翡翠等人对回魏王的话很热情,并专注于此,这么一来一往,不知不觉间,魏王就成了这群人的中心点,而陈王存在感削弱不少。   翡翠神情自然,看着已习以为常。   纪婉青心念一动,不禁抬眸,隔着数排怒放的冬梅,远远往对面的陈王瞥去。   事情就是这般凑巧,陈王也刚好抬眼,不过他却没留意纪婉青一行,而是看向身前魏王翡翠等人。   幅度很小,很隐蔽的一个眼神,陈王看向魏王,纪婉青离得不近看不大清,不过,她能肯定里面并没喜意开怀。   陈王一直面无表情,此刻嘴角微抿了抿,他抬眸一瞥,迅速收回视线,方才那个隐晦眼神,如昙花一现,再也不见。   若非纪婉青那么凑巧,刚好紧盯着他,肯定就错过了,一如魏王翡翠等人。   她垂下眼睑,心跳急了几分。   就凭这短暂一幕,以及陈王一个隐晦眼神,纪婉青大胆猜测,这兄弟两人,关系并不如表面一般和谐,最起码陈王对魏王如此。   纪婉青对这种手足关系很敏感,因为她有一个同胎而生的妹妹,以及一对很好的爹娘。   纪婉湘性情柔弱,身子骨还差些,从小到大老是爱生病,其实作为父母,必然会对这个小的倾注更多的心力。   这未必会是更疼爱,只因为小女儿更需要。只是这么一来,对比强烈,孩子小不懂事,就很容易让姐妹生隙。   纪宗庆夫妻很注意这些,每每总给予大女儿同等关切注意,从未有过半点疏忽。   纪婉青有成人思维,她其实看得分明,不过她也不戳破,一直快乐地享受着亲子生活,团结手足,在父母欣慰喜悦的目光成长。   这样的生活过了十几年,她对这方面非常敏感,陈王一个极不起眼的小动作,立即引起了无限联想。   这很可能是皇后无意识带来的。   时人倚重长子,宠爱小儿子,毕竟嫡长子要承继家业,为振兴家族计,必须严加教导的。而小儿子负担小些,年纪也小,多多疼爱些也无妨。   这种古代一直沿用的继承制度,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绝大部分人不知不觉中,已经将这种观念刻进骨髓当中。   如是在普通官宦或者老百姓家,这没什么,反而有利于促进家庭和谐。不过,一放到皇帝家,由于牵涉的利益过于巨大,就很可能引起各种不和谐的事情发生了。   纪婉青猜测,皇后倚重长子,而她下面一党,也应该是以魏王为中心的,毕竟一旦拉下太子,就必须有人上去,长幼有序,这人选默认为魏王。   然而,这一步就是君臣之差,一个高高端坐龙椅之上,而另一个匍匐跪拜,俯首称臣。   一母同胞,仅仅是晚出生两年,差距犹如天渊,这确实极容易让人不平衡。   刹那之间,纪婉青联想许多,视线在对面一行转了个圈,她嘴角微不可察一挑。   正如她先前所料,只要深入坤宁宫,哪怕皇后完全不信任她,只要足够敏锐,还是能发现很多蛛丝马迹的。   自定下计策后,纪婉青头次来坤宁宫,就有了不错的发现,这很不错。她按捺下瞬间急促的心跳,不动声色,继续不疾不徐前行。   她面子功夫相当不错,言行举止一如既往,不见分毫端倪,一行人沿着回廊又转了弯,这回再没茂盛的梅花丛遮挡,魏王翡翠一行,也见了她。   “臣弟见过皇太子妃。”魏王陈王立即停住脚步,抱拳般揖。   皇太子是储君,太子妃是未来皇后,这两位与下面的皇子朝臣,是有君臣之别的。不管内里如何,这些表面功夫魏王陈王做得很足,一个照面,立即按规矩施足礼数。   “二弟三弟请起。”纪婉青颔首回礼。   双方不熟悉,叔嫂需避嫌更不可能有深入交集,见礼过后,魏王陈王等人避让到一边,让纪婉青先行,双方随即分开。   纪婉青上了轿舆,折返清宁宫不提,而魏王兄弟,则继续往暖阁行去。   因为遇上了太子妃,他们步伐加快了许多。   “母后,事儿成没成?”   一进了暖阁,魏王立即挥退伺候的人,急不迫待问道:“太子妃可答应了。”   皇后微笑颔首,“她不得太子信任喜爱,姐妹二人都捏在我们手里,答应乃意料之中的事。”   陈王落座皇后右下首,闻言蹙眉,“母后,她并非心甘情愿,不肯打探消息倒也罢,若是传递些假消息迷惑我等,怕是很难分辨。”   “三弟此言差矣。”   魏王坐在弟弟对面,笑了笑,“她有把柄在我们手里,隐瞒必然会,但大肆编造假消息,她却不敢。这就需要我们结合实际情况,届时仔细判断了。”   最后,他做出结论,“即便消息真真假假,也比从前分毫不知好上太多。”   “对!”   皇后附和大儿子,目带赞许看了一眼魏王,她道:“况且,他日越陷越深,很多消息,就由不得她不打探了”   如今不过就是一个开始罢了,纪婉青不归心没关系,她不得不做就行了。   皇后笑了笑,“若到了要紧时候,单凭她一个太子妃身份,就能做很多事。”届时若纪婉青不愿做,还可以设计一番,只要利益足够大,这棋子也不是不能割舍的。   魏王击节赞叹,“母后之言,正是我心中所想。”   母子默契对视一眼,面露微笑,皇后又温声对小儿子说:“烨儿,你才刚入朝,从前接触这些少些,正好跟哥哥学学。”   皇后目光慈爱,笑容和熙,她确实是很疼爱小儿子的。   这点陈王高烨很清楚,对母亲笑了笑,他应道:“母后,我会好好跟二哥学的。”   “好孩子,你自小就聪明,想必很快就能独当一面。”皇后握住小儿子的手,轻拍了拍。   独当一面这个词,很得陈王的心,他嘴角弧度上扬几分,“是的,母后。”   “好,很好!”皇后面露欣慰笑意,“母后在深宫中,朝堂之事鞭长莫及,你们兄弟同心协力,是再好不过。”   朝堂上,太子实力雄厚,纪后一党相对逊色,魏王临江候常常颇觉吃力,现在有了陈王加入,想必能好上不少。   前景愈发美好,纪皇后踌躇满志,“你哥哥有了你帮忙,必能轻松不少。”   这话皇后本是感慨,落在陈王耳朵里,却听出了别样意思,不过他表情并无变化,只微笑道:“母后说的是。”   魏王笑着拍了拍弟弟肩膀,“父皇正当盛年,我们有的是时间徐徐图之,今日太子压我等一头,他日未必。”   陈王侧头,看向一脸自信的兄长,他道:“二哥说的也是。” 第二十八章   接下来, 皇后母子三人就如今局势讨论了一番,并作出的不少部署, 用过午膳后,魏王陈王便出宫回府了。   兄弟二人出了皇宫, 换乘车驾,魏王拍了拍弟弟肩膀, “明日下朝后, 我们去舅舅府里。”   皇后不能出宫,而外臣更不可能涉足内廷, 她与临江候府之间的意见交换,通常是经过魏王兄弟的,因有件突发事务需要马上处理, 魏王便打算明日再过去。   陈王点头, 魏王便匆匆上了车驾,折返魏王府。   陈王在原地立了片刻, 方登车离开, 他撩起车窗帘子, 瞥一眼魏王一行渐远背影。   车驾拐了个弯,那边再看不见, 陈王手一松, 金银线绣了精致蟒纹的软缎帘子落下,没了天光,车厢内立即昏暗了些。   一如陈王此刻脸色。   他面上阴沉沉的,眼神晦暗莫名, 嘴角抿紧。车厢内伺候的贴身太监并不诧异,只安静上了一盅温茶,便退至角落上垂首不啃声。   作为今上亲子,陈王的府邸位于内城,非常靠近皇宫,不足半个时辰功夫,车驾便抵达王府。   陈王下车时,面上阴霾已消失不见,不过神情依旧淡淡,一进了外书房后,他随即屏退所有太监宫人。   独坐了一个多时辰,候在门外的贴身太监卢禾才听见里面传出声音,“去请丁先生来。”   卢禾立即应了一声,亲自奔了出去,很快便请了一位中年文士过来。   这位中年文士是陈王府门客,姓丁名文山,蜀川人士,身上有举人功名,要问他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就是他是陈王亲自网罗回来的。   陈王十五岁才封王开府,在此之前,他身边大部分都是母后精挑细选的人。而出于某种心理,他数年前开始,便有意识得培养起独属于自己的人手势力。   他不能引起母兄侧目,从前困在宫中,动作只能很小,后来当家作主后,他手脚便放开了很多。   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古来今往,位高权重者总少不了网罗门客,以便献策或者处理一些事务,陈王也不例外。   丁文山是陈王两年前偶然相识的,对方很有才华,才思敏捷见多识广,就是不热衷于做官,因此中了举人便没再继续科举,转而游历四方。   陈王微服遇丁文山,当时就很心动,只是他还没开府,而丁文山也没做人门客打算,这念头只能按捺下来。   也是天助陈王,后来丁文山遇险,被有心的陈王救了一命,他感激涕零,后来身份揭露后,他便应对方所邀,进王府当清客。   换而言之,丁文山此人,是彻头彻尾的陈王自己人,与皇后魏王临江候府都没有任何关系。   “丁先生,本王有一疑惑,或先生能解。”   陈王很看重丁文山,站起相迎,二人分宾主落座,随意说两句后,他便开直奔主题。   丁文山肤色白皙,面型瘦削,蓄了三缕长须,一身淡蓝色文士长袍,是个颇为儒雅的中年男子,闻言他捋了捋长须,“殿下请说。”   陈王某个念头已酝酿多年,只是他向来秘而不宣,这还是头回与其他人提及,沉吟片刻,他方道:“先生想必知道,我纪氏与当朝皇太子并不能相容,如今已呈分庭抗礼之势。”   “本王以为,兄长才干谋略,比之太子要略逊一筹,总是唯恐有一朝败落,累及母家一族。”   这句话说得好听又隐晦,其实翻译成通俗版,就是在他眼里,魏王不是纪氏一族拥护的最佳人选。   那谁才是最佳人选?   作为亲弟弟,说出这番话,陈王隐藏的意思当然是,他想自己上。   换而言之,陈王认为自己能力绝不逊色于其兄,因为晚出生两年就被放在辅助位置上,他很不甘心,欲取而代之。   丁文山是个聪明人,当然秒懂,作为一个陈王府门客,他当然不会打击主公的进取心,闻言立即拱手,“既然如此,殿下何不做些准备,以免到时措手不及?”   宾主二人心知肚明,不过他也不主动揭破,只是顺着陈王表面的话语说下去。   “先生有何良策?”陈王这是问取而代之的良策。   丁文山蹙眉,思索良久,方道:“在下以为,殿下应先暗中发展己身势力。”   “人手不足,即便有计策,也很难施展。”他捋了捋长须,娓娓道来,“过去殿下在宫中,身边基本都是皇后娘娘安排的人,娘娘自然一片慈母心,但这也有个弊端,便是殿下一举一动,怕是瞒不过娘娘。”   “雏鹰欲高飞,须先离巢穴。殿下既然已出宫建府,成了当家人,那便不能仅依仗母兄。”   丁文山最后总结道:“殿下头一步,须在宫中朝中先放下自己的探子眼线。”   “先生所言甚是。”   丁文山所言,正是陈王心中所想,这两年他也一直这么做着。只不过,从前这只是一个念头,行动上力道到底不大,而今天他决心既下,便会全力向这个目标进发。   “日后,还需先生多多劳神。”   “在下蒙殿下搭救,方能活命,此乃应有之事。”   ……   陈王很谨慎,问罢计策,便住口不言,丁文山很识趣,不多时便告退,出了外书房。   陈王开始研究有关人手安插方面的具体事务,而丁文山则继续打理手头庶务。   等到暮色四合之时,丁文山才不紧不慢回了屋,一切与平日并无不同。   回到院子,他对贴身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心灵神会,一连串打水取膳的命令下去,院里的人都各自忙活去了。   丁文山进了书房,迅速取了纸笔,奋笔疾书。与平日不同,他执笔的竟是左手。   原来这位陈王府首席门客,竟是左右皆能书,右手字迹如其人,酣畅飘逸;而左手则笔走龙蛇,迅若奔雷。两种笔迹截然相反,若非亲眼所见,绝不能相信是同一人所写。   丁文山迅速写罢,稍稍晾干墨迹,便匆匆折叠,交给贴身小厮。   小厮贴身收好,后面窥了个机会,便立即将信笺传出去。   这封密信,当夜到了东宫,落在皇太子高煦手上。   他垂目仔细看罢,薄唇微微勾起,精心部署了数年,如今终于看见成效了。   “丁文山做得很对,不必急躁,只要陈王有这般心思,他必然会主动提起的。”安插一个人进陈王府腹地并不容易,一旦心急露了痕迹,因此折损实在太可惜了。   “陈王问,丁文山便答;陈王若不问,他不必提起。”高煦手一松,将密信扔进大书案上的青花瓷笔洗中,垂眸看墨迹逐渐晕染开来。   “林阳,你通知丁文山,日后非必要不必再传信,若是传信,也需慎之又慎。”   陈王既然下定决心,在这当口,必然会更加警惕,虽然他们的通信渠道十分隐蔽,但也需谨慎一些。   “属下领命。”林阳立即应了一声,恭敬告退,立即着手处理此事。   夜色已深,高煦也没久留,思索片刻便离了大书房,沿着回廊往后面行去。   离得远远,便能看见昏黄烛光透在后殿正房的窗棂子上,很柔和,很温暖。   一个纤纤倩影倚在窗前软塌上,虽只是一抹黛色剪影,但高煦却万分笃定,她就是纪婉青。   有人在等待他。   劳碌了一整天,夜里回屋,有人在烛光在静静等待着他的归来。   这人,是他的妻子。   这个念头如大潮突兴,骤然出现在高煦脑海中,他心跳微微加快,脚下也不禁急了几分。   “殿下,你回来了。”   纪婉青听到声响,下榻迎了出来,面上泛起一抹欢喜微笑。   “嗯”,高煦应了一声。   “今儿殿下回屋,可比昨日还要晚些。”   纪婉青抬手,解开高煦身上大氅系带,他微微抬起下颚,配合她的动作。   她将大毛氅衣解下,递给一边候着的张德海,又接过何嬷嬷奉上的热帕子,给他擦拭一双大手。   纪婉青抬眸端详高煦,美眸有一丝心疼,她压低声音,“殿下整日早出晚归的,劳碌不歇,长久下去也不是法子。”   难怪“身体羸弱”的皇太子,每个一段时间,便要“旧疾复发”一回,这么一个工作强度,一般人都吃不消。   有人关怀惦记,实在是一件颇为窝心的事,高煦神色和熙,这次并非伪装,他握住她一只纤纤玉手,道:“年节前后,会比寻常忙碌一些,往日并非如此。”   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昌平帝是个不勤政,却爱抓权的君王,大事他必要做主,而其他琐碎繁杂的政务,却一概推到能干的皇太子头上。   高煦不嫌弃,反倒很乐意。琐碎朝事处理多了,聚沙能成塔,夯实根基也是好的,况且朝中有实力却中立的文臣武将很多,他有能力有魄力,将诸般事宜处理得稳当妥帖,大家都看在眼里的。   这群人忠君不假,但高煦却是他们唯一承认的皇位继承人,一如纪婉青之父纪宗庆。   不过这些复杂的瓜葛,高煦并没打算详细解释,他视线掠过她如玉般的俏脸上,问道:“今儿怎么了?皇后可有再为难你?”   纪婉青却没有立即诉说,她踮起脚尖,先替他解下束发金冠,“殿下先沐浴,松乏松乏,我待会再与殿下细说。”   这是高煦第二次在内屋浴房洗漱,他浸在热水中闭目,这地儿有了女主人不过数日天,便染上了丝丝香甜气息,挥之不去。   待梳洗妥当后,高煦回了里屋,纪婉青早已挥退何嬷嬷等人,独自在屋中等他。   纪婉青很细心,也很体贴,让人身心舒畅。   小夫妻携手在软塌上坐下,高煦命张德海等人退下,侧头对她说:“怎么了?”   他此刻比新婚头天还要平易近人许多,这给了纪婉青极大鼓舞与信心,她直了直腰背,认真将今日在坤宁宫中与皇后对话复述了一遍。   “皇后肯定不会信任我,不过,她对我被迫选择当眼线这事,却是存疑不大。”她仰脸看他,美眸亮晶晶的。   这是要他夸奖了?   高煦睨了她一眼,“很好,你做得很不错。”这也是他的真心话,纪婉青确实很聪敏,表现非常优异。   他斜倚在朱红色的福纹引枕上,微微展开一臂,她立即乖巧偎依进他的怀里,修长大掌搭在她的细腰上,将人拥住。   “殿下,我还有事儿要告知与你。”纪婉青调整姿势,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些。   “嗯?”   她的声音严肃起来,“今天我再坤宁宫发现了一件隐秘事。”   “哦?”高煦诧异,她竟有这般能耐,头一天便发现秘辛?他垂目看她,“说与我听听?”   高煦这个表现,明显是意料之外,被小看了的纪婉青嗔了他一眼,也不耽搁,忙搂住他的颈脖,附在他耳畔低语,“殿下,我发现魏王陈王,并非真如传言般手足情深。”   她想了想,补充道:“确切的说,应该是陈王对兄长有龌龊,而魏王并无所觉。” 第二十九章   她支起身子搂住他的脖子, 他顺势拥抱住她,她因为谨慎起见, 附在他的耳畔,低低说着自己的新发现。   这姿势极其亲密, 微微热气呵在他的耳尖,低低细语的频率引起了震荡, 一种轻微的热意麻痒自耳根悄悄而起。   从未有人以这种形式与他说过话, 这种感觉很陌生,却不教人排斥, 高熙稍稍一顿,那热痒酥麻之意已顺着耳根,悄悄蔓延到其他地方去了。   这种奇妙的感觉骤然而起, 高煦还来不及细细品味, 马上就被纪婉青话语吸引过去了。   “殿下,我发现魏王陈王, 并非真如传言般手足情深。”她想了想, 补充道:“确切的说, 应该是陈王对兄长有龃龉,而魏王并无所觉。”   乍听到这句话的时候, 高煦是震惊的。这事儿他知道, 也部署了好几年,甚至还在今日取得了巨大进展,但他绝没想到,她竟这般敏锐, 不过一个照面,便发现了端倪。   要知道陈王此人,很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否则,皇后与魏王身为至亲,就不会多年都一无所觉。   高煦与这异母弟弟并不亲近,他是太子,自小居于住清宁宫,而对方则居于皇子所。   住处没联系,年龄也有一定差距,对方前头还有一个同母哥哥吸引视线,可以说,在陈王入朝前,高煦虽是其长兄,但一年不过仅在大宴上会见几面。   高煦对陈王的印象,原就是个长相俊美却不阳刚,肤色白皙,一贯沉默的男孩。   由于双方关系日趋紧张,高煦仔细调查过魏王陈王,他底下都是能人,却并没发现不妥。后来,还是他亲自发现不对。   一次年节大宴,纪皇后大力铺垫,让魏王大大出了一次彩。彼时昌平帝正要大力抬举皇后一党,以抗衡势力稳固的东宫,加上魏王表现确实不错,于是,他便大肆褒奖一番。   高煦心绪清明,冷眼旁观,不过,他视线一转,却意外瞥见了陈王的微表情变化。   陈王沉默看着大放光彩的兄长,不忿、意难平、压抑等情绪一时难以自控,从眸底一闪而逝,虽顷刻掩下,但还是被高煦看了个正着。   这个发现不可谓不大,高煦立即着手准备,安排了一个四下游历的丁文山,一年后与陈王结识,继而种种交集,顺利进驻陈王府。   陈王掩饰情绪十几年,功夫炉火纯青,纪婉青头一次碰见对方,即便机缘巧合的原因在,也必要有极强的观察能力才能发现。   她不但有敏锐观察力,分析能力,还具有大局观。从点到面,瞬间便抓住最要紧之处,若她手上有人手,想必也能做出最佳处理。   这一刻,高煦震惊过后,是极为赞赏的。   要知道,他确实同意了纪婉青谍中谍之策,也不否认她的聪明,但说句实话,她身份敏感注定不被坤宁宫信任,这种情况下,即便深入敌营,要探听消息也是极艰难的。   他最初的展望,就是在妻子始终如一,没有背叛他的情况下,能保住自身与妹妹,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即可。   不过纪婉青很聪敏,周旋于坤宁宫之内,时日久了,多多少少得些消息也不足为奇,高煦还能通过她,散一些九真一假的消息,用以设计纪后一党。   这些用好了,也是能起大作用的,如此,纪婉青便算立下不少功劳了。   没想到,纪婉青能力不仅于此,他还是低估了她。   高熙凝视纪婉青片刻,眸中闪过一抹激赏之意,她见了,笑嘻嘻道:“殿下,我可是很厉害?”   她下颌微抬,得意洋洋地眨巴眨巴美眸。   她小模样俏皮,神态亲昵,言谈举止之间,带上小小撒娇,高煦不禁微笑,点头肯定道:“是。”   这并非假话,她不但是个顶级探子的好胚子,还是具备了优秀领导者的潜质,若她是高煦手底下人,少不得立即受到提拔,放在合适位置上,并委以重任了。   不过她是他的妻子,这一点就免了。   高煦搂着她站起,微微俯身展臂,将人抱在怀里,往床榻行去,“陈王确实不甘被放在辅助者位置上,他颇有心机,如今不过暂且隐忍罢了。”   “原来你早就知道啦。”   纪婉青被放在床榻上,她打了个滚躺在里侧,等高煦上床后,扯过锦被将两人盖住。她语气有些失望,她还想着立个小功劳,好让他在接管内务的事上容易松口些。   她也没掩饰自己的小心思,“我还想着有了功劳,殿下好答应让我掌内务呢。”   不管是关于太子妃的尊严体面,还是方便日后继续深入坤宁宫,掌内务都是必须的。不过她这间谍工作敏感,小夫妻信任还很欠缺,遮遮掩掩反倒惹人疑窦,这般大方说出来,坦坦荡荡才是上策。   本来纪婉青想着,清宁宫前后殿界限分明,后宅无法触及半点机密,有了小功劳,高煦答应不难的,现在倒是小受打击了。   也不知高煦会不会答应。   她有些小丧气。   高煦微微使劲,覆在她身上。他虽外型文雅,但实际身躯扎实,八块腹肌隐隐可见,很是沉重,不过好在他也清楚,手肘等位置撑在床榻上,只虚虚压着她。   “那你答不答应嘛。”纪婉青顺势搂住他,撒娇亲昵好几天,心理压力没了,她还熟能生巧,话罢不忘主动亲亲他的唇角。   其实,高煦既然答应了这个计策,对于适当放松某些事,就已持默许的态度了,皇后这第一步试探,他并不意外。   本就是意料中事,况且如今还多了纪婉青的新发现。   魏王兄弟有龃龉,虽说高煦早已知道,但效果还是有的。她的态度很关键,一有了发现后,就立即事无巨细说给他听,信任值加分不少。   不过,他瞅了她一眼,挑眉道:“美人计是没用的。”   话罢,高煦俯下身亲吻她粉腮,沿着脸颊,一路到樱唇,噙住嬉戏。   纪婉青的话被堵住,支吾说不出来,一吻罢娇喘吁吁,她好气,美人计没用你还亲个毛线啊!   “你,我可是太子妃!”   高煦并没有异常反应,态度已说明一切,纪婉青说话也少了很多顾忌,她薄怒嗔道:“你说,那内务给我管不?”   他睨着她,轻哼一声,“太子妃不是不受宠吗?太子怎么可能交给你内务权。”   “你只能自己争取了。”   高煦的意思很明白,他是同意了,但鉴于种种不可言说的缘故,这内务不能他亲自交出去,只能靠她自己想法子。   演戏演全套,即便清宁宫篱笆扎得严,外围也未必没有皇后的眼线,毕竟他在坤宁宫也有。内务交接是后宅大事,若由太子亲自下令,肯定瞒不过人的。   理是这个理,但他却很气人,纪婉青牙痒痒。   两人渐渐熟稔后,言谈举止间也大胆许多,她磨牙片刻,倏地凑上前咬了他下巴一口,“叫你得意。”   这一口不算重,只浅浅留下几个牙印子,须臾便淡了,只不过,皇太子为人夫的尊严却被挑衅了。   这可不得了,没等纪婉青退回去,他大手便牢牢固定住她的后脑,立即反扑。   她这般亲昵的举动,同时引燃了另一种炽热,高煦来势汹汹,还悬挂着大红帐幔的床榻上温度陡然攀升,轻喘娇哼过后,便是含泣的低声讨饶。   他哼了一声,“你不是能耐得很么?”   “不,不是的,……”   ……   一场酣畅淋漓的火热缠绵,强度是以往不能比拟的,结束后纪婉青俏脸沾有泪痕,只瘫在他怀里,娇躯仍在轻轻颤抖。   高煦探手,取了床畔小几上的干净丝帕,给她抹了小脸上的泪花,回身轻抚她的背部。   年轻男子精力旺盛,前几天他总是至少要再战一场的,不过今夜却没这个打算,方才他过了,再来怕初经人事没几天的她受不住。   只是说实话,这般放开手脚,确实让人畅快至极,他暗忖,等过些时日,她适应了,就无需这般顾忌了。   二人相拥良久,纪婉青终于恢复平静,她仰脸,轻轻吻了他的侧脸一记,“殿下,你真好。”   她心里还是很明白的,内务虽不甚重要,但到底信任已迈进一步,“我不会让你失望。”   美眸如星,目光专注,他垂眸与她对视,良久,低沉男声响起,“好。”   “睡吧。”   翌日。   小夫妻晨起,穿戴妥当后,纪婉青摸了摸高煦下巴,嗯,果然从没有留印子。   她还是很有分寸的,一国皇太子顶着个牙印子在脸上,恐怕不用出门了。   她点了点头,对自己技术颇为满意。   高煦挑眉,也没吭声,只斜睨了她一眼。   张德海照例伺候主子出门上朝,他小心撩起明黄锦缎轿帘,等高煦登上轿舆,刚要撒手,却听见里面道:“张德海,你吩咐下去,内宅诸事,前殿莫要插手。”   他忙应了一声,等了片刻里面再没传出话语,才恭敬放下轿帘子。   张德海是个聪明人,闻弦音而知雅意,立即便明白太子是要将内宅事务交给太子妃了,不过出于某些原因,没有亲自出面给予。   能当上后宅大管事者,当然是高煦的人,若有前殿撑腰,纪婉青即便是太子妃,恐怕也奈何不得,毕竟太子妃再尊贵,也够不上皇太子的。   不过,现在高煦发了话,就不同了。   张德海也不敢耽搁,忙招了个心腹到跟前来,如此这般吩咐下去后,才放心跟着轿舆后面出了清宁宫。   再说纪婉青这边,她送罢高煦出门后,便出门往坤宁宫晃了一圈,很快折返。换了一身玫瑰红百蝶穿花纹妆花缎常服后,她便问何嬷嬷。   “嬷嬷,我昨日让你打听的事,可有了结果。”   昨日回来后,纪婉青便让何嬷嬷等人打听内宅具体人事了。毕竟,即使是最好情况,高煦愿意亲自下令交管内务,她也是需要了解这些的。   如今要自力更生,更是必不可少了。   “娘娘,老奴已经打听到大致情况了。”实际上,何嬷嬷早几天前,便开始关注这些了,深入情况还不清楚,不过大小管事有几人,具体负责哪一块,她却是知道的。   在详细禀报前,她先悄声问:“娘娘,殿下如何说?”   何嬷嬷一脸关切,说话间不忘细细端详自己姑娘。纪婉青回屋后,便将用作遮掩的浓妆洗干净了,面上只浅浅均了一层香膏子,娇俏小脸白皙粉嫩,眉宇间有一抹春意,显然昨夜才被夫婿好生疼爱过。   她身子骨有些懒,斜斜倚在杏黄色的鹤纹大引枕上,面如娇花,显然经了雨露浇灌,正渐渐绽放。   何嬷嬷一眼便知,自家姑娘与殿下,夜间看来颇为和谐,作为纪婉青陪嫁中唯一清楚所有情况的人,她一颗心放下些许。   不过这些并不够,若是殿下同意姑娘接掌内务,这才算不错。   纪婉青颇为了解乳母,一眼便知,涉及房内事,她有些羞赧,忙招手让对方凑近,低声说起内务之事,好岔了过去。   何嬷嬷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听罢,她点头道:“殿下顾虑颇有道理。”   她松了口气,看样子,太子殿下待姑娘还算好的。   乳母面上纹路舒展,纪婉青眼见她这几年陡增的细纹,颇有几分心酸,神色一黯,“嬷嬷你费心了。”   “姑娘能干,嬷嬷不用费心,”何嬷嬷见状忙岔开话题,开始细细说起后宅人事。   往事多想无益,纪婉青摇了摇头,甩开伤感,开始凝神细听。 第三十章   清宁宫后宅大管事是个五旬出头太监, 姓谷名富,这个纪婉青知道, 对方还领着后宅一应太监宫人来拜见过她。   不过她真没想到,这谷富还有些来头, 他竟是上一任坤宁宫大总管。   纪皇后上位后,坤宁宫大太监位置稳当, 十几年没换过, 换而言之,这谷富, 就是元后的亲信了。   能当皇后心腹,谷富忠心是没问题,办事能力也强, 只是人无完人, 他还是有些小毛病的。   他爱赌些小钱,而且虽没了某样物事, 但人却不大老实, 见些美貌小宫女, 总会有些意动。   不过谷富很有分寸,从前在坤宁宫没犯过错误。那些思想上的小问题并无妨碍, 瑕不掩瑜, 于是,大总管的工作一直做下来了。   后来,元后薨了,他便伺候在小主子身边, 一直到如今。   开始,谷富还是很谨慎,只是到了后来,等皇太子逐渐长大掌权,他卸下担子,人老便浑了不少,压抑多年的毛病便出来了。   他爱吆喝伺候自己的小太监赌钱,这没什么,以他的功劳能掩住,不过,他还爱美色,并且这次还伸出了爪子。   还好,谷富这行为虽不咋样,但忠心分寸却还是有的,他从不威逼宫人,只有遇上自动贴上来的小宫女时,才亵玩一番。   高煦很厌恶这些,不过人家你情我愿,而他面对这位母后留下来,并忠心他多年的老人,一棒子打死实在不行。   他便将谷富调进去管内宅了,眼不见为干净,这活计体面,但无甚权力,也免了对方犯错误。   毕竟,后宅并非独立存在的,人员出入、各种供给都需经过前殿,有明白人把关,他闹不出幺蛾子。   谷富知太子心思,也不再往前头去,只安在内宅。不过,他伺候了两代主子,体面足足的,即使如今被闲置了,也无人敢轻视打脸。   目前,内宅诸事都是这位谷总管打理的,他算是过着半荣养的生活了。   何嬷嬷说起这人时,一脸嫌弃,最后嘀咕道:“都是太监了,还当个老不修,整日盯着些小宫女。”   纪婉青也很无语,不过对于她来说,这也算是件好事了,这谷富漏洞处处,即便有元后老人脸面撑着,恐怕也兜不住。   难怪高煦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出门了。   原来如此。   “娘娘,”何嬷嬷有些忧虑,“这谷总管是先皇后留下的人,怕是有些难办。”   长辈身边的猫狗,都是轻易伤不得的,更何况是元后给太子留下的亲信?   纪婉青却摇了摇头,对这点她持不同意见,谷富是有点面子,但这面子却是太子给的,她已经提前跟高煦说过了,他既然已默认,那问题就不大了。   现在最大的难题是,高煦默认只是暗地下的,并没有广而告之,因此,她须设法先从台面上撸了谷富职务。   只要这点成了,接掌就顺理成章。   “嬷嬷,我们要先拿住这谷富的短处。”有了短处,才好发作。   “娘娘,这姓谷不是通身都是短处么?还有什么好拿的。”一直安静立在一旁的梨花听了,忙插嘴说了一句。话罢她皱了皱脸,显然很厌恶谷富。   纪婉青也很不喜这人,不过,她却持不同意见,“谷富固然行为不检,但这些俱非他差事上的失误,要想凭此撸了他的职务,很困难。”   他属于躺在功劳簿上养老的典型了,问题不大的情况下,高煦便睁只眼闭只眼容下了他。   不过据纪婉青这几天对高煦了解,这男人赏罚分明,底线不容侵犯,一旦过了,说什么也白搭。   主子是这样的行事风格,那就必然会贯彻到底下一干人等之中,纪婉青只要拿到了谷富职务上的大差错,问题迎刃而解。   大方向确定了,但这职务上的差错该往哪里拿呢?   “娘娘,我们初来乍到,一时怕是难以着手。”梨花忧心忡忡,而何嬷嬷也眉心紧蹙。   对啊,这是一个很实际的问题,蛇有蛇路,鼠有鼠路,谷富掌管内宅多年,早已根深蒂固。太子妃固然是尊贵的主子,只是初来乍到,先不要说拿人差错了,即便是理顺脉络,怕也不易。   这个问题,其实待久了就能解决,只是纪婉青却是没那么多时间耽搁。   事情陷入僵局,室内安静下来,她凝眉沉思。   财赌酒色,通常是不分家的,而太监没了某样物事,更偏爱搂银子,好让自己有倚仗,晚年生活也能保障。   纪婉青觉得,既然谷富好赌好色,那么钱财之物,他应该也很热爱的。   年纪时自制力强,年纪大就松懈了,他既然往其他两样伸了爪子,那么银钱也不会落下吧?   可惜从前高煦后宅没人,每年最多就拨下些修缮屋舍的银子下来罢了,并没多少,而且这事儿还得由内务府领头的,他想贪也贪不了什么。   不过,这情况到了前段时间就发生了变化。太子大婚,这是国之大典,偏生准备时间极紧,所有人忙得连轴转,这谷富身为后宅大管事,必然是经手过不少钱银的。   他会半点不伸手吗?   纪婉青觉得不会。   一瞬间她联想到高煦的态度,他对清宁宫把控很严,必然是知情的,虽对谷富的不满没有积蓄到临界点,但对于换掉这人,却是颇为乐意。   她一喜,自己应已找对了方向,“嬷嬷,不若我们先往谷富身边几个小宫女试探一番。”   谷富身边最大最明显的缺口,就是这些眼皮子浅的小宫女了,她们肯定不会喜欢这老太监,不过是为了钱银或安逸生活等,才巴上来而已。   既然是为利行事,那么有了更大利益,那就很容易心动了,毕竟,应该没人喜欢被个老太监玩弄的。   偏偏她们位置颇为特殊,很容易接触到某些隐秘事。   “嬷嬷,你先命人不经意接触接触,万不能打草惊蛇。”若是不行,还得另外想法子。   何嬷嬷忙应了一声,匆匆下去安排不提。   纪婉青细思过后,认为这是最容易打开的一个突破口,不过暂时也急不来,只能徐徐图之。   她做好了需要耗费一些时间的准备,却没想到,当天下午,就有人主动找过来了。   来人正是谷富身边的一个小宫女,十五六岁年纪,颇为美貌,她并非贪慕虚荣才跟了这老太监,而是当初处境困难,为了保命不得已行事。   她不甘心被个老太监玩弄,只可惜上船容易下船难,危机过去以后,她寻找了近一年时间,才等到太子妃被迎入清宁宫后殿。   “娘娘,我手上有些物事,能助娘娘一臂之力。”   这小宫女名夏喜,一直密切关注着后殿动静,何嬷嬷派的人一往这边来,她就知道久候不至的机会终于来了,她唯恐被别人争了先,当即偷偷摸摸往这边来了。   “奴婢只有一奢求,希望能摆脱谷总管,并保住己身安稳,不被报复。”   夏喜跟在谷富身边,她知道太子妃处境并不如外面传言那般尴尬,太子不论多晚,都会回后殿歇息的,并且听说,后殿每晚都会传热水。   太子妃要保住她轻而易举,而对方要彻底掌内务,就必须先把谷富这倚老卖老的老蛀虫连根拔起,恰好她有证据。   夏喜态度很谦卑,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娘娘仁慈,奴婢感恩戴德。”   纪婉青端坐在透雕牡丹纹的楠木太师椅上,不动声色打量下面的人。   夏喜模样俏丽,身段傲人,纪婉青一个照面便猜测到她当初遇上的困难是什么。皇宫底层是很黑暗的,她模样姣好,偏没有自保能力,没有谷富,还有张富李富。   相较而言,这谷富算有原则,清宁宫内宅安稳清静,确实是个不错的去处。   夏喜应该遇见过很多坎坷,不过她目光却很平静,可见思想并未扭曲,而观其言行举止,也是个有分寸知好歹的人。   其实,若真是个始终积极向上的好女孩,纪婉青是很乐意帮一把的,更何况对方还带来了她想要的东西。   她颔首,“可以,起罢。”   夏喜喜极而泣,忙狠狠磕了几个头,“奴婢谢娘娘大恩大德。”   她知道自己身份卑微,也没想着要什么保证,一得到纪婉青答允,便立刻表示,这二日会设法把证据拿到手,并送到后殿来。   夏喜一眼不敢往上瞟,告退后便立即偷偷折返。   梨花很欢喜,“娘娘,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纪婉青点头,确实是意外之喜,她们一点没废功夫,“嬷嬷,你使人先悄悄打听一下这个夏喜,不用太详细,大致了解就可以了。”   夏喜能进入清宁宫,背景肯定没问题,不过为了谨慎起见,还是打听打听吧。   “就跟张德海那边的人打听即可。”反正高煦是同意的,资源不用白不用。   夏喜脱离谷富的心很迫切,晚膳前,她便将证据盗取出来了。   这是一本账册,字迹很潦草,应该是谷富写给自己看,用以记账的。另外,夏喜还说了几处应是他藏银子的地方。   谷富孑然一身,银钱之类喜欢放在身边。   而夏喜很机灵,机会未出现之前,她最乖巧柔顺,谷富防备较少,她常在对方屋里出入,用心观察之下,对这些早已了然于心。   一朝有变化,这些都成了资本。   纪婉青随手翻了翻,墨迹有旧有新,旧的很少,所记日期从七八年起,一年只有寥寥几笔,金额也小。她估摸着,这大约是从前从修缮屋舍处克扣下来的。   几页过后,墨迹就全是新的,林林总总,记了很多,而大大小小金额加上来,足有数千两之多。   按如今大周朝的物价,七八两银子就足够四口之家一年的花销了,而且还过得颇为不错。这谷富一个内宅管事,不过是三个月时间,就捞了人家十辈八辈子的花销。   这人越老越贪,难怪高煦不满,估计就算没有纪婉青,等过了这段风头,他也是要换了这老太监的。   她心内大定,抬目吩咐道:“何嬷嬷,你先找个地方,把夏喜安置下来,等明日过后,再安排个差事。”   打铁趁热,她想着明日便动手,不过在此之前,还是要先知会高煦一声,给大老板汇报一下工作进度。   纪婉青的行动方向,高煦是知道的,因为何嬷嬷跟前殿管事打听夏喜的事,张德海等主子有些空暇的时候,便报上去了。   高煦搁下笔,揉了揉手腕,端起茶盏呷了口,“她倒是机灵。”这么快就找到突破口了。   他对谷富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偏这老奴才年纪越大越糊涂,以为自己从前有功劳,就总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纪婉青猜测得不错,即便没有她,高煦也打算把谷富换掉了。   这老太监有资历有功劳不错,但他却不乐意把这么一个人放在清宁宫内,放出宫荣养出去吧,也算全了他母后的体面。   “殿下说得是。”张德海一脸认同。   高煦搁下茶盏,瞥了他一眼,“孤发现你这奴才,向来都是给后殿说好话的,可是收了好处?”   张德海点头哈腰,凑趣道:“奴才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是不敢的。”   这点高煦倒能肯定的,他随意一说,也并没有存疑生气。   “奴才看着,咱们太子妃娘娘应是个好的。”张德海一路冷眼看过来,对纪婉青印象极佳,“皇后娘娘那边,怕是打错算盘了。”   贴身伺候太子近二十年,张德海其实对主子颇有几分了解。目前来说,太子对太子妃观感也很不错,他真心希望,太子妃能始终如一,不要让他主子失望。   对于这一点,高煦却没有发表意见,只“嗯”了一声。   目前来说,纪婉青表现不错,小夫妻相处也日渐融洽,短短一段时间,他似乎已习惯了后殿的温暖,若能一直这般下去,就很好。   希望,她不要辜负了他的初步信任。   小插曲过去后,高煦重现拿起笔山上的狼毫,继续专注朝务。 第三十一章   下午天阴沉沉的, 到了傍晚,雪果然又下来了, 等高煦回屋时,冷风卷着鹅毛大雪, 铺天盖地落下。   轿舆停在回廊台阶下,就这么几步路功夫, 他肩膀衣襟处就落了不少雪花。   纪婉青持帕子扫落雪花, 替高煦解了大毛斗篷,摸了摸他的手, 还好,挺暖和的。   她下午命人往前面送了件夹袄,虽他衣裳前殿肯定备有, 但这是她的心意。   高煦真穿上了, 她满意点了点头,含笑瞅了他一眼。   “这么高兴?”他将她表情看在眼底, 挑眉问道。   “嗯, 是很高兴。”纪婉青樱唇弯弯, 想了想,又道:“殿下明日早起上朝, 还得再穿厚一些。”   大清早是最冷, 装病就好,可别弄出真病来。她忙指挥梨花等人,把加厚外袍跟夹袄取出来,好明日取用。   她回头叮嘱道:“殿下明日的衣裳我备好了, 可不能穿少了。”   在高煦的记忆里,上一次被人这般叮嘱,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自他母后薨了以后,就再也没有过。   “好。”   他发现自己适应良好,一点不排斥,颔首应了,声音很和熙。   小夫妻携手到软塌上坐下,纪婉青便开始汇报目前工作进度,最后补充道:“殿下,明天大概需要你过来一趟。”   即使处理完毕所有事情,后宅管理权交接,也少不了太子点头的。   高煦不意外,“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殿下,坤宁宫若有眼线在内宅,这次必然会关注此事,并立即往外传信。”   诸事谈罢,小夫妻携手上床歇息,纪婉青刚躺下,灵光一闪,忙拉着高煦说道:“我们多注意一些,不知道能不能把人揪出来?”   “嗯,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机会。”高煦目带赞赏,今天他才刚将这事吩咐下去,她反应倒是不慢。   纪婉青一看,就知道他早有准备了,这事不用她操心,她正好轻快。拥着高煦,她笑道:“是不是觉得我很聪明,殿下可要夸上一夸?”   妻子笑靥如花,一脸娇憨,他薄唇弯了弯,也没有开口夸奖,只用实际行动给“奖赏”了一番。   翌日一早,纪婉青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就命何嬷嬷出门,召集后宅所有大小太监宫人,齐聚于前后殿之间的穿堂,她有话要说。   太子妃即便没有掌权,那也是太子妃,她命令一下,没人敢不当一回事,立即便放下手头工作,聚集到穿堂来了。   何嬷嬷使人回禀,说人都到齐了,纪婉青才起身出门,往偏殿而去。   穿堂上首搬来了一张楠木太师椅,显然太子妃是要亲临,宫人太监们不明所以,不过清宁宫规矩森严,诸人也只安静地等着,也没交头接耳。   大管事谷富皱了皱眉,太子妃是东宫主母,所为何事他有预感,没有太子爷发话,他倒是不惧,不过一时颇觉诸事不顺。   夏喜留下话,说出去找个老乡姐妹,晚上也没见回来,他颇喜欢这个小妮子,换了人很不痛快。他今天本就情绪不高,不想早上差事又忙碌,好不容易处理完了,茶都没来得及喝一口,便被叫过来了。   他嘀咕道:“太子妃娘娘折腾也没用,这清宁宫,还是殿下做主的。”   旁边的副总管张兴听得清楚,不过也没搭腔,只双目微闭,当没听见。   高煦虽然将谷富扔到后宅,但却没打算让他结党营私,把后宅弄得乌烟瘴气。其他大小管事,都前殿选出来的,日常听命谷富,忠心的却是太子殿下。   张兴既然能当副总管,负责日常钳制谷富,让他不至于太离谱,前殿肯定有人脉的,他隐隐收到些风声,看着后宅变天是必然了,也就这个老浑人还糊涂着。   他暗忖,看来殿下还是颇喜爱娘娘的,若是他能借机进一步,这位主儿应更小心伺候着。   站了一刻钟,诸人听见外面小太监传唱,“太子妃娘娘到!”   当下,不管腹中有无抱怨的,众人忙俯身跪拜,迎接太子妃。   一阵轻微的衣料摩挲声过后,一行人簇拥着身穿玫瑰红凤纹宫裙的太子妃进了穿堂。   “诸位不必多礼,起罢。”上首女声很年轻,清澈婉转,听着倍感舒适。   诸人谢恩站起,眼观鼻鼻观心,垂首侍立,不敢胡乱张望。唯独一个谷富,偷偷往上觊了一眼。   上首坐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少妇,相貌极为姣好,气度斐然,一双星眸扫了一圈,最后刚好落在他身上。   太子妃眼神淡淡,不怒自威,谷富心头一凛,忙收回视线,不敢再看。   纪婉青暗哼了一声,谷富是大总管,站在最前面,年纪五十多两鬓斑白的也就一人,她无法弄错。   这人国字脸,长相倒是挺端正的,不过眼皮子微微耷拉,一双眸子也有些浑浊,正好配了他那些肮脏行径。   她没打算与这人多说,直接开口道:“诸位手上都有差事,本宫就不废话了。”   “本宫今日召诸位到此,全因昨日有人向本宫禀报了一件要事,牵扯清宁宫后宅甚大,本宫身为太子妃,自不可置之不理。”   纪婉青话音一落,下面诸宫人太监诧异莫名,虽仍不敢窃窃私语,但却忍不住彼此交换了个惊疑不定的眼神。   “有人向本宫告密,说前段时间筹备殿下大婚时,后宅大管事谷富借职务之便,中饱私囊,短短一段时日,便昧下不少银钱。”   此话一出,下面诸人震惊,低等宫人不说了,张兴等大小管事对贪昧一事是有所察觉的,他们惊讶的是有人告密,几人忍不住互相看了眼,难道是自己几个之一?   这当口,谷富炸了,他一个箭步窜出列,大声道:“娘娘明鉴,奴才冤枉!”   他敢干这事,不是没有想过后果,毕竟后宅就这么大,瞒谁也瞒不过张兴几个,只是他还是不怎么在意,毕竟以他的功劳,这小事情没有压不住的。   谷富步子从来不迈大,一点一点来,太子没有反应,就意味着睁只眼闭只眼了。   这就是他的底气,只不过在一次次试探中,他的谨慎逐渐被消磨,忘记回头看看,一小笔一小笔加起来,早已超过了高煦的容忍底线。   谷富在功劳簿上躺久了,早忘了形,这时候没有反省自己,试图挽救,反倒扫了张兴几个一眼,目光凌厉,拱手对纪婉青道:“娘娘,老奴伺候主子多年,一贯尽心尽力,娘娘莫要听了小人谗言。”   他说虽这么说,但面上并无惧色,端是有恃无恐。   跟个老刁奴争辩,是自降身份,纪婉青没打算这么做,她侧头瞥一眼何嬷嬷。何嬷嬷心领神会,立即下去,片刻后回转,手里捧着账册,还带回了一个人。   这人正是夏喜,谷富惊愕后回神,立即了然,虽在太子妃跟前不敢发怒,但目光一厉,已如利剑般射向对方。   这个贱人!   夏喜恍若不觉,匆匆到了纪婉青跟前跪下磕头,提高声音禀报道:“启禀娘娘,谷总管贪昧之事乃奴婢亲眼所见,有他亲手所书账册为证,请娘娘明鉴。”   “谷总管昧下的银钱,奴婢也知藏在何处。”末了,夏喜补充一句。   “娘娘莫要听着贱婢胡言乱语,老奴是有银钱,但这都是以往主子们所赐,并非源于贪昧。”   亵玩小宫女、贪昧银钱等事,虽高煦睁只眼闭只眼,但这些都是不能放到台面上来说的,尤其前者,若是说出来污了太子妃的耳朵,那罪名就大了。   谷富忍了又忍,压下怒火分辩。太子妃明显有备而来,目标是撸了他好掌内务,只是他不干净,若硬要闹大,恐怕他捞不上好处,现在要紧的是先否认了这事。   至于夏喜这个贱婢,回头再说不迟。   谷富策略不算错,但纪婉青没想废话,这穿堂有些凉,她还打算速战速决呢。   “据夏喜所言,你从前赏赐也有个账册记着,如今正藏在屋子房梁上的匣子里,两者都取出来,对照一番,便水落石出。”   “本宫不冤枉任何人,也不允许被蒙骗。”   纪婉青视线一转,看向张兴,“为防有纰漏,就让张副总管领几个人,一同前去吧。”   光是她的陪房去,怕这老太监又有借口狡辩。   张兴心绪清明,也没管谷富投过来的视线,一等上首话罢,便立即拱手,“奴才领命。”   随即,他飞快点了七八个人,一同跟着何嬷嬷等人出去了。   谷富脸上阵青阵白,太子妃剑指内务权,准备充足,恐怕这罪名是撇不轻清了。他懊恼自己对夏喜松懈的同时,也暗暗庆幸,好在清宁宫是太子的一言堂,只要主子不点头,太子妃怎么折腾也没用。   只不过,想起太子并未厌弃纪婉青,又联想起张兴领命时的利索劲,让他心生不好预感。   谷富在宫闱打滚几十年,预感是正确的,只是事已至此,他无法中断。   由于有夏喜亲自领路,很快就将东西账册都找出来了,搬回穿堂,一件件对应清楚,众目睽睽之下,谷富根本无法狡辩,只能眼睁睁看着。   贪昧之事落实,纪婉青一拍几案,怒道:“好一个谷富,大胆妄为,本宫身为太子妃,实无法容忍之。”   她将视线移向对方,冷冷说:“如今先卸了谷富职务,关押起来,等殿下示下。”   何嬷嬷等人应了一声,立即出来几个粗壮婆子,手里拿着早已备好的绳索,上前要压住谷富。   “慢着!”   谷富使劲一挣,他到底曾是男性,一时间几个婆子奈何他不得,他上前一步,冷笑道:“太子妃娘娘,恐怕这后宅职务任卸,娘娘说了不算。”   “太子殿下乃清宁宫之主,老奴受殿下之命管理后宅内务,没有殿下发话,不敢轻易卸下。”   事到如今,谷富恭敬维持不下去了,他直接抬出高煦,就差直接说,纪婉青即使是太子妃,也无权更改后宅人事。   奴大欺主,纪婉青听说过不止一次,这次倒是头回见识,她冷笑一声,“既然如此,那便请殿下罢。”   张兴奉命到前殿大书房请太子时,高煦刚议事完毕,与外祖父吴正庸隔了长条方几落座。   他“嗯”一声,吩咐道:“让张兴回禀太子妃,孤稍后便过去。”   “殿下,”吴正庸迟疑了片刻,到底问出口,“太子妃她……”   太子妃是君,吴正庸是臣,没有他质询的余地,只是他关心外孙子,想问问纪婉青好是不好。   问话也没说完,但高煦听明白了,他顿了顿,道:“纪氏贤良淑德,外祖父且放心。”   纪婉青有无贤良淑德,他其实还没看出来,不过倒是聪敏俏皮爱撒娇,一点也不跟他生分。   时下对女子的评价,是“贤良淑德”为上佳,高煦未肯全信她,却在外祖父跟前给了好的评价。   其实他可以用还算安分敷衍过去的,但不知为何,就给予了肯定,高煦微怔。   那边吴正庸听了却很高兴,连连点头,“好,好,那就好!”   “殿下,那老夫先回去。”太子要回后面处理内务,他就不多留了。   “天冷路滑,外祖父慢行。”高煦回神点头,吩咐张德海去送,最后不忘嘱咐一句,“那事大约就在这几日,外祖父切莫插手。”   这说的是方才一起商议的政事,吴正庸神色一正,应了一声,方跟在张德海后面离开。   高煦随即站起,出了外书房往后面而去。 第三十二章   离得远远, 高煦便见了纪婉青,今天她召见后宅所有宫人, 穿戴打扮繁复许多,不过面上依旧只薄薄均了一层脂粉, 不喜浓妆艳抹。   她眉眼精致,粉腮樱唇, 这般反而恰到好处。   不过她正襟危坐, 面色淡淡,威仪十足, 不复他平日所见的俏皮撒娇模样。   屋里屋外反差不小,高煦微微挑眉,她倒能唬人。   “太子殿下驾到!”   转眼, 高煦步近, 穿堂内一众人听了,忙上前迎接。   “妾见过殿下, 殿下万安。”在外面, 可不能你你我我的, 若被人听了,纪婉青少不了一个没规矩的名声。   “起罢。”高煦点了点头, 神情声音和熙, 无在外无异,不过却未见半点热络。   这群内宅宫人当中,必定隐藏着纪皇后的眼线,小夫妻很有默契, 虽礼仪到位,但表现得十分生疏。   纪婉青接着抬头,飞快瞥了他一眼,目中笑意如昙花一现,随即她肃容,板着脸道:“妾请殿下来,是有要事。”   随即,她偏首看向张兴。   张兴是个聪明人,立即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一点没隐瞒。   他是前殿特地选过来的人,高煦当然不存疑,他剑眉微微一蹙,一贯温润的俊脸沉了沉,看向谷富。   谷富已经“噗通”一声跪下,磕头道:“老奴糊涂,老奴鬼迷心窍,请殿下恕罪。”   他算是看着太子长大了,主子的性格他很清楚,温和不过是表面,错了承认还有生机,若是狡辩抵赖,那是罪上加罪。   谷富其实没有太惊慌,毕竟主仆二人对这些事心思肚明,高煦从前没有发作,他认为这次也能轻轻揭过。   只可惜他错了。   他的主子面色淡淡,眼神很冷,谷富偷偷觊了眼,心头登时一凛,冷汗湿了里衣。   “即是事实,谷富便卸了管事一职罢。”高煦声音不大,却不容质询,他简单一句,便给这事儿画上了句号。   他看向谷富,“你是母后留给孤的老人,以往也多有功劳,孤不追究你近年的过错。”   一桩桩一件件,高煦容忍早到了极限,他淡淡道:“只是这清宁宫,却容不下你,你今天便收拾细软,孤命人送你出宫。”   所谓出宫养老,这必须是指定地点,以确保谷富无法泄露任何信息。从前的赏赐,他也可以带走,日后安居宫外,也算是对得住他母后刚薨那几年,主仆一起走过的艰难岁月。   大冬天里,穿堂冷风嗖嗖,谷富趴跪在地上,出了一头一脸大汗,到了这等要紧时刻,他浑浊多年的脑子陡然清醒。   “老奴谢主子隆恩。”谷富颇为了解太子,这是他最后的机会,若没有把握住,善终怕就捞不上。他哆嗦了片刻,最终磕了个头,颤声应了。   他不满十岁净身进宫,四十多年过去,这个金碧辉煌却又暗潮汹涌的宫殿,早已成了生命中的一部分,待在里面的时候偶尔嫌弃,如今一朝被剥离,他一夕像老了十岁。   太子妃为他所“不喜”,因此高煦一眼未看纪婉青,只淡淡吩咐一句,“内宅大管事一职,由张兴接任,总理诸般事务。”   话罢,他直接站起,欲转身离开。   “殿下,请留步!”   纪婉青上前一步,挡在他跟前,微微一福。   高煦微微蹙眉,面上未见怒色,语气却淡淡,“太子妃有何事?”   显然,他很明白纪婉青折腾出这么多事的意图,却完全没有打算遂她的愿。   纪婉青抬起头,直视他一双黑亮有神的眼眸,朗声道:“妾身既忝居太子妃之位,如今愿为殿下分忧,掌清宁宫后宅之内务。”   她也不迂回,直截了当说出自己的目的。   “后宅内务繁琐,太子妃年轻,还是让底下人操心罢。”高煦一句话否决,他是清宁宫头一位,他不答应,纪婉青费尽心思撸了谷富也白搭。   “非也。”   纪婉青毫不退让,立即接过话头,“天分阴阳,人分男女。乾道成男,在外开拓而掌外事;坤道成女,持家守业主理内务。”   “此乃正道也。”这话出自易经,是传统思想文化的根源所在,自然没有人能说不对。   高煦沉默了,但理论是理论,实际操作是实际操作,他不点头,纪婉青道理说破天,也无可奈何。   不过她微微一笑,却道:“陛下千挑万选,方赐婚于殿下与妾身,想必对妾身的品行与能力,是持肯定态度的。”   “妾身虽年轻,但对这些许内务,还是能游刃有余。”既有理论,能力也被肯定,而且这肯定的人还是皇帝,再推脱不让纪婉青接掌内务,就不妥当了。   穿堂一时死寂,只有冷风吹过时,微微的嗖嗖声。   太子明显没有交权的意思,太子妃竟直接上前去要,据理力争,字字句句,叫人无法驳斥。   这对天底下第二尊贵的夫妻,视线碰撞,一时火花四溅。周围宫人太监偷偷退后两步,以免遭了池鱼之殃。   其实,关于细节方面,小夫妻并没过通气,高煦事前也不知道,纪婉青究竟要以何种办法,从他手里取得内务权。毕竟,撸了谷富,还有其他人。   她又一次出乎他的意料,他知道她聪敏,却不知道她思维慎密,伶牙俐齿至此。字字珠玑,步步为营,一句接一句,竟教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一时无法推脱。   她淡定从容,有勇有谋,此刻专注看着他,一双点漆美眸眨也不眨,似有激烈花火,熠熠生辉。   这双眸子的亮度,与她的人一样。   高煦恍惚一瞬,心内忽然有些鼓噪,不知是因何之故。   只是他到底非一般人,顷刻间便恢复正常,俊脸沉了沉,拂袖而出,只留下一句。   “既然太子妃爱打理内务,便随意罢。”   向来以温和著称的太子拂袖离去,诸宫人太监吓得大气不敢喘。   纪婉青却不以为意,一脸平静地恭送太子后,转过身来,看向张兴,“张总管,日后还须你多多辅助本宫。”   张兴早隐有所觉,当即忙拱手应道:“奴才领命。”   纪婉青满意颔首,扫了穿堂诸人一眼,“好了,今日便散了罢。”   太子妃随即转身离去,剩下的大小宫人面面相觑,张兴吆喝道:“好了,好了,快办差事去,不要杵在这。”   太监宫人们不敢议论,听了张兴吩咐,立即一哄而散。   穿堂边上有个身穿靛蓝色比甲的粗使婆子,她虽一直低着头,但余光一直密切关注这上首。随着人流散了后,她回到岗位上,没多久,便说肚子疼,要去茅房一趟。   婆子是负责外围道路洒扫的,搭档是个中年宫女,三急之事大家都有,她也没在意,随意挥挥手,让对方速去速回。   这么冷的天,早点干完好回屋暖一暖。   好在婆子没多久便回来了,一切看着与平常并无两样。   纪婉青回屋后,便召来张兴,详细了解后者宅人员事务的具体情况。   张兴是个伶俐人,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东宫规矩森严,不论是洒扫浆洗,还是饮食供给,都有一套严格的规矩,所谓掌管内务,也就是把个总,然后督促下面人严格照办罢了。   权利不大,活儿也很轻省,加上后宅女主子只有一个,更加简单。   她听明白后,打发了张兴,再花了大半个白日功夫,分析一番加深印象,就差不多了。   为了这么点儿事,折腾得不行,若非有高煦默许,恐怕她还捞不上活儿干。   纪婉青撇撇嘴,不过她心里也明白,这是太子妃的尊严体面所在,掌权倒是其次。   当然,放在她身上,还多了纪皇后一重压力。   “青儿这是嫌人少?”不知何时,高煦站在她身后,见了她小动作,挑眉问道。   “殿下回来了。”   纪婉青惊喜回头,他今日不知为何没让人通传,她想事情入神,也没听见外面动静。   不过,这也不妨碍她马上搂住他的脖子,皱了皱秀眉,道:“不,我没嫌人少。”   她半真半假撒娇,“我一点不喜欢添人,后宅住了我一个刚好。”她瞅了他一眼,笑道:“当然还有殿下。”   某些话,纪婉青不敢胡乱试探,只以撒娇卖乖的方式,浅浅地意有所指一句。   高煦却睨了她一眼,缓缓抬起一臂,放在她的腰身上,“这就要看你了。”她在屋里,威仪架势全无,又一副俏皮爱笑的小模样。   纪婉青眨巴眨巴美眸,咦,这句几个意思?   不过,夫妻感情还不怎么牢固,这话追根究底没意思,刚好何嬷嬷便奉上热帕子,她便顺势接过来,给他擦拭一双大手。   “殿下,坤宁宫的探子,可揪出来了?”   高煦坐下来,方便她取他束发金冠的动作,“锁定了外围几个目标,暂时还不能确定,还须一些时日。”   坤宁宫传信渠道同样隐蔽,后宅人员不少,暗中监视之下,锁定了几个举止可疑的目标,接下里重点关注,揪出来只是迟早的事。   “嗯,那就好。”纪婉青放好紫金冠,又拉他起来,替他解开外袍,同时命人传热水。   “殿下,这人找出来后,不如先留着?”也免了皇后再设法放一个。   高煦正有这打算,把人留着,能避免坤宁宫重新设法送人,还是适当放些假消息,迷惑对方一番。   他睨了她一眼,“就你聪明。”   纪婉青笑嘻嘻,推他进隔间梳洗,不忘对他挤挤眼睛,“殿下若我这提议好,那献策功劳边先攒起来,留着以后一起嘉奖。”   “那你就攒着吧。”   ……   夜色已深,高煦沐浴梳洗完毕,回了里屋,他便挥退屋中宫人太监,拥着纪婉青上床歇息。   “殿下,今晚我有些不方便,怕是伺候不了你了。”纪婉青亲戚造访,自然不能行房,面前是新婚丈夫,但她说起这话题依旧很不好意思,粉颊爆红。   皇子们是有生理课程学习的,高煦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脑子一转便明白过来了。   “那就睡吧。”   年轻男子刚开荤,热情极高,但他自制力极强,本身又不是重欲之人,既然这样就直接歇下即可。   妇人癸水,高煦并没深入了解过,想了想,只嘱咐道:“你多注意身体。”   “嗯,我知道的。”他的关心,算是意外之喜了,纪婉青很高兴,亲了亲他,又问:“殿下,你可要回前殿歇息,或者到西边暖阁?”   这古代认为妇人经水是污秽所集,其他家人应远远避开,因此有这个破规矩,妻子来事儿了,夫君是不能同房休息的,得另找一处地方。   甚至还有些人家,得要求妻子“贤惠”,在月事期间安排女人给夫君睡。   纪婉青嗤之以鼻,她父母就不顾忌这些,爹爹只要在家,都歇在母亲屋里的。   不过她一家子不在意,不代表别人不在意,特别在皇家,万一被人拿了短处可不行。纪婉青下午来事儿后,便命何嬷嬷领人收拾了西暖阁,万一高煦懒着折腾回前殿,就去西暖阁好了。   她没想到,高煦却连西暖阁也懒得去了,直接搂着她躺下,“孤不在意这些,就歇在这可以了。”   纪婉青又惊又喜,瞪大眼睛问:“真的吗?”   “我也不愿意你走,我独自一人睡会冷。”地龙火墙暖烘烘的,冷是假的,不愿意他走却是真的。   感情需要好好经营,分开有害无益,这算是一个大进步了,她喜孜孜的,“殿下,我舍不得你。”   “真这般舍不得?”他挑眉,垂眸看她。   “是真的!”表白自己也需要时机恰好且力道足够,纪婉青大声说罢,又有些小害羞,凑近他耳畔说:“很舍不得呢。”   大概没有男子会不喜欢这句话,高煦也不例外,他瞟了她一眼,薄唇微勾。   二人相拥而眠,纪婉青想了想,又有些担心,“殿下,万一被人知道了,……”   太子肯定没事,但黑锅她背定了,太子妃是未来皇后,天下妇人典范之一,这锅怕是小不了。   他闭目不语,纪婉青使劲晃了晃他,嗔道:“殿下!”   高煦方睁眼,轻哼一声,“你放心,这后殿的消息,绝对传不出去。”   若是连这事儿都兜不住,他这皇太子也别混了。   纪婉青心满意足,吧唧了他侧脸一口,美眸亮晶晶,忙夸道:“殿下你真厉害。”   他斜瞟她一眼,不等她退回去,便反扑回去。   不能敦伦,讨些利息也是好的。 第三十三章   寒风大雪连续几个昼夜, 腊月底的天儿是越来越冷,内殿暖烘烘的, 纪婉青蜷缩在高煦怀里,倒是睡得香甜。   不知从哪一日开始, 两人不复各睡各的入眠姿势,刚开始时是她偎依过去的, 后来, 小夫妻上床后,自然而然就搂抱在一起, 用体温温暖彼此。   张德海蹑手蹑脚进了屋,隔着帐幔轻唤:“殿下,殿下该起了。”   帐内男声“嗯”了一声, 高煦睁眼, 轻轻抽出她枕着的胳膊。   “殿下。”他一动,纪婉青就醒了。   她本来每天都坚持一起晨起, 伺候大老板穿衣梳洗, 体贴一番, 再送他出门的。但这几日月事来了,她有些懒懒, 大清早也不怎么睁得开眼。   “嗯, ”高煦垂眸,低声说:“你再睡会罢。”   纪婉青身体健康,但女子这几天与平日总有些区别的,他看在眼里。   她眨了眨朦胧睡眼, 应了一声,凑近一点,亲了亲他的下巴。   温暖触感一碰即离,他搂住她片刻,才退出坐起,随手替她掖了掖被角。   纪婉青目送他离了床榻后,便再次沉沉睡过去,再睁眼时,是何嬷嬷唤她起床。   她叹了口气,这大冷天气,每日天不亮起床,就为了给不怀好意的皇后请安,真是一种折磨。   只是人家是明面上的婆母,抱怨完毕,该起还是得起。   “娘娘,殿下还是很好的。”   何嬷嬷喜滋滋的,自从高煦在纪婉青月事期没挪窝以后,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就飙升了一级,每天总要逮着机会嘱咐几回,让主子好生经营,不要大意失荆州。   说句老实话,高煦这表现真不错,纪婉青照例又反省一下自己,看有没有伺候好大老板。   总结了一番,她十分有底气地对何嬷嬷说:“嬷嬷,我知道的。”   洗漱更衣妥当,用罢早膳,纪婉青披上厚厚的紫貂皮玫红缎面滚边大毛斗篷,揣上铜鎏金缠枝牡丹纹手炉子,出门往坤宁宫而去。   一掀起门帘子,寒风呼啸而来,纪婉青缩了缩脖子,快步下了回廊,登上轿舆。   轿舆上有大熏笼,感觉才好了不少。   太子妃仪仗簇拥着轿舆,出了清宁宫,沿着粗使太监早早起来清理了积雪的宫道,抵达坤宁宫。   纪婉青眼观鼻鼻观心,入了西暖阁请了安,便安静落座。宫人奉上茶水,她只借着宽袖掩饰,做了个浅呷的动作,连盏沿也没敢碰唇。   在这地方,由不得她不经心。   皇后大约也清楚的,不过她既不能强按纪婉青喝茶,也不甚在意,反正对方不得太子宠爱,这些便不再重要了。   要知道,在太子大婚前,皇后曾打算过给纪婉青下一些寒凉药物,用以避孕的。   在宫中用药,还是对太子妃用药,一定要无迹可寻。无色无味又无法察觉的避孕药物有,但那需要长期坚持服用,每天一点。   皇后在纪婉青身边没有人,对方每天请安也很谨慎,实际操作有难度,且她现已经暗中投靠了,撕破脸得不偿失,这事儿便被放下来了。   “你接掌清宁宫内务已有几日,如今可理清了情况?”纪皇后如今关心的另有其事,她对纪婉青迅速成功掌过的务很满意,说话和颜悦色许多。   终于来了,纪婉青早已打好腹稿,当下也不迟疑,“内宅有煤炭库、管事房、浆洗房……”   “这各房所设了一名管事,上面有一名总管事,姓张名兴,这人是前殿安排过来了,恐怕不能更换也不能收复。”   这些房、库是清宁宫必有的架构,她说了虽理清了条框,但实际上也无甚意义。其他人员方面,她避重就轻,反正初来乍到,只了解了个表面实属寻常。   这些虽笼统,但事关对清宁宫内部情况的泄露,纪婉青很谨慎,早早就给太子报备过,他颔首同意后,她才说的。   皇后凝神听罢,点了点头,“你下一步该做的,就是熟悉诸般情况,然后将你的陪嫁融入其中,既担当了差事,日常也能得到前殿一些消息。”   这才是皇后此举的最终目的。太子身边一直没人,后宅空虚,一直是由前殿派遣人过来打理的,这些大小管事们,与前殿人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既然熟稔,大家又是清宁宫班底,日常交往少不了交换些信息,纪婉青陪嫁融入以后,彼此一起当差,很容易会不经意间提及一两句。   这些肯定不是什么重要讯息,机密谁也不敢胡言乱语,但对于皇后而言,这就不错了,比以前两眼一抹黑好上太多。   如果运气不错的话,还能结合外面局势,揣摩出一二。   当然,这些都基于纪婉青的配合。   皇后预料过对方阳奉阴违,会将这些消息真假掺集,避重就轻,“你是个好孩子,本宫不想为难你。”   “只是本宫在清宁宫也有耳目在,希望你不要让本宫失望。”她握着纪婉青的手拍了拍,这些话模棱两可,最能恫吓人,让人胡思乱想。   皇后手上的嵌红宝指甲套尾部尖锐,碰触着纪婉青腕上肌肤,触感冰冷带微微刺痛,她垂目不语,半响,方迟疑道:“这些并非一日之功。”   “本宫知道,不过只要你肯去做,假以时日,必定能成。”一日不成,就十日,十日不成就百日,最晚不过一年半载,没有不成事的。   纪婉青无法推卸,目前只能先用拖字诀了。   “好了,今日也差不多了,你先回去罢。”皇后松了手,吩咐乳母,“嬷嬷,你送送太子妃。”   纪婉青这个尴尬身份,唯一的好处就是不用在坤宁宫待太久,以免让太子心中疙瘩更大。   她出了西暖阁,扯过丝帕,借着宽袖掩饰,使劲抹了抹手腕,被这女人摸过,她浑身不舒畅,回去少不得用香胰子仔细洗几遍。   纪婉青一行沿着回廊往挺放轿舆之处行去,风雪很大,灌进了廊下,她拉起斗篷的兜帽,加快了脚步。   谁料拐了一个弯,却碰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这人正是魏王妃。纪皇后是正经婆母,她虽居于宫外王府,但少不得每隔几天跑进宫请一次安,这回倒是碰上了。   这魏王妃柳眉凤目,杏面桃腮,是个张扬美艳的女子。她的性情恰好与容貌相仿,一般高傲骄矜,大约是很清楚纪婉青被赐婚与太子的真相,行礼颇有几分不甘不愿。   不过再如何不愿,还是得福身请安的,太子妃身份摆在这里,这是君臣之别。   纪婉青有几分好笑,要知道,魏王本人见了她,表面也是毕恭毕敬的,这魏王妃大约在娘家被宠得厉害,历事也不够,才会露了破绽。   她也不在意,两人泾渭分明,也不是一家人,在坤宁宫里纠缠不休,并非好事。   她颔首叫起,便举步离去,魏王妃只得避让到一边去。   回到清宁宫,用了午膳,纪婉青小睡了半个时辰刚起,高煦居然回来了。   “殿下?”她眨了眨眸子,怎么回事?不是天不黑不见人么?   “今天封印了。”高煦挑了挑眉,至于这么惊讶吗?   纪婉青这才恍然大悟。这个她知道,大周朝的官员有个寒假,不长,就小半个月,衙门关门,印鉴封起来,等过了年再启封办公。   “殿下,接下来你就可以歇歇了吗?”   这真是一个好现象,高煦闲了,会回屋找她了,这算不算有了一个家的雏形?   纪婉青乐呵呵凑上去,“殿下,我伺候你换身衣裳吧。”在屋里,还是换上居家便服比较舒适。   “嗯。”   高煦欣然应允,坐下让妻子给他取下紫金冠,换上一根乌木簪子束发,又站起,换上一身宝蓝色暗紫云纹蜀锦袍子。   夫妻携手在软塌上挨着落座,他斜倚在石青色蝙蝠纹大引枕上,“闲是可以闲一些,只是要完全歇下,却是不可能的。”   这个纪婉青也懂。所谓封印,那只是普通衙门罢了。朝廷六部的要害部门,哪能罢工十来天,必须是照常运作的。高煦是皇太子,他的印当然不能封。   “闲一些也是好,可以缓一缓。”   他微微展臂,她立即偎依进他怀里,“殿下是年轻,但也该好生注意身体,不然以后要吃亏的。”   这老气纵横的语气跟谁学的?   高煦斜睨了她一眼,神色却渐松,他轻“嗯”了一声,还觉受用。   他没有午睡的习惯,忙碌惯了一时闲下来,便吩咐张德海取了一卷书,斜倚在引枕翻看。   纪婉青也没挪窝,就着他的手看了一会书,觉得这般伸着脖子也太累,就放弃了。她想了想,吩咐梨花搬个小矮几过来放软塌上,在取些新炒的瓜子儿来。   梨花现在知道太子不喜宫女近身了,端到近旁时,便让张德海接手,也不往前凑,悄悄退到一边墙角。   纪婉青心情颇佳,剥出了一颗瓜子仁,喜滋滋回头,递到高煦嘴边。   他瞅了她一眼,掀了掀嘴皮子,把瓜子仁吃了,继续看书。   纪婉青继续剥瓜子,这回给自己吃一颗,接着再剥,又递给他。   小夫妻你一个我一个,屋里静悄悄的,仅偶尔传来书本翻页声,以及夹瓜子时的轻微“咯嘣”声。   温馨的氛围一直持续,天儿很冷,难得高煦早归,用罢晚膳,二人消了食,便早早梳洗歇息。   谁料刚躺在床上扯过锦被,便听见外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这清宁宫,没有紧急情况,谁也不敢放开步子奔跑,更别提冲主子正房而来了。   高煦倏地睁眼,立即翻身坐起,外间张德海已与来人交换了信息,匆匆奔进内屋床榻前,急声道:“殿下,林阳有加急消息要禀报。” 第三十四章   高熙立即掀起帘帐下了榻, 那边张德海已经抖开衣裳,匆匆伺候主子穿衣。   纪婉青有些焦急, 探头出来,“夜深天寒, 殿下记得多添衣裳,不要忘了披上大毛斗篷。”   这天儿的室外, 滴水成冰, 万一穿少了,可不是开玩笑的, 她说着,就要下榻。   高煦回头制止了她,“你不必下来, 早些歇息便是。”   张德海也一边动作一边答话, “娘娘请放心,奴才会伺候好殿下的。”   几句话说罢, 高煦火速整理妥当, 披上一件厚厚的白狐皮大氅, 出门往前殿而去。   纪婉青目送他离开,秀眉微蹙, 这不是都封了印了么?怎么还有大事发生?   “娘娘, 您早些歇息罢,不管何事,我们都是插不上手的。”等太子离开才进门的何嬷嬷上前,仔细给主子掖了掖被角。   纪婉青点了点头, 确实是这样,多想无益。   她只得躺下,“嬷嬷,你也早些歇息吧。”   高煦到了外书房时,林阳已经等了有一会。他作为太子的暗探首领,表面是个太监,实际并不是,即便情况紧急,也不敢往清宁宫后殿闯。   “何事?”   高煦一下轿舆,随侍诸人立即默契散开,主仆二人先后入了大书房,张德海照例亲自把守门户。   “殿下,梁振轩一事,有了变化。”林阳匆匆见了礼,把密信奉上。   他话里这位梁振轩,有些来头,今年刚满四旬,便已任户部右侍郎一职数年之久,负责总领收缴钱粮赋税之事,是年轻有为的朝之重臣之一。   说起户部,不得不先提一下朝中局势了。   昌平帝才干平庸,心思却敏感,因此尤为爱抓权,诸如户部吏部兵部这几个要害部门,当家作主的若非他的心腹,就必然是中立的保皇党,轻易不肯放松分毫。   这般下来,政权兵权,他抓得牢牢的。   然而,所谓中立保皇党,却不是恒久不变的,而且他们也不保证两袖清风。   梁振轩便是如此,他还有一个身份,便是魏王妃的亲舅舅。在外甥女嫁入皇家之前,他便隐隐有偏向纪皇后一党的趋势,厉害的是,几年下来,人家依旧把户部侍郎的位置坐得十分稳当。   然而,随着高煦在朝中扎根深入之后,东宫的触角开始伸各大州府地方,人员调派愈多,在一次机缘巧合,他底下一名亲信发现了这梁振轩的一个异处。   这亲信名陈涛,在朝为官,表面中立实际是铁杆东宫党。今年夏秋之时,他被调任出京,前往浙西为官。他上任不久发现一个问题,这浙西上缴朝廷的官粮,似乎与实际征收的赋税有很大出入。   陈涛一惊,还来不及动作,便有人来游说他。来人虽话语诱惑,却不惊慌,他敏感察觉,若不答应,大概就要“病逝”在任上了。   他的前任就是病逝的,这些人势力盘踞在本地,已经手眼通天,而他一旦答应,上了贼船,就下不来了,只能同流合污。   陈涛也是个能耐人,表面答应,实际立即将详细情形写下来,秘密传回东宫。   不传信不知道,传了信才清楚,官邸附近,已经被人监控起来,好在他有东宫秘密渠道,方有惊无险将消息传了出去。   高煦得了消息后,立即着手调查,他能量甚大,既然察觉了异处,很快便有了眉目。   以梁振轩为首的几个京中高官,通同浙江布政使司,及其下面一众主要官吏作弊,借口前年天灾未能恢复,瞒报赋税,盗卖官粮。   小动作五六年前就开始了,只是从前有旧的数额在,吞不了多少,而前年浙西刚受了灾情,确实没恢复过来,入不敷支。   今年浙西风调雨顺,粮食丰收,大好机会终于来临。   这些人多年小动作没被发现,早养肥了胆子,浙江今年本该上缴秋粮四百五十万担,实际只缴了两百余万担,竟被吞了一半。   高煦震怒,国之巨蛀,他如何能容。   将这群人连根拔起是必须的,只是秋粮已经征缴完毕,来年再次收缴还远得很,却也不急于一时。   他身份敏感,户部要害地方亦如此,一个不小心,很容易就触动了昌平帝某根异常发达的神经。   况且还有一样,随着中宫膝下两王入朝,纪皇后一党势力扩张,并日益稳固,高煦早想找个机会打击一番,这梁振轩身份恰到好处,正可利用一番。   这一个多月来,他都在布置这件事,务必要做到一旦掀起,必将梁等人尽数根除,且给予坤宁宫重重一击。   布置工作在这几日差不多了,已进入收尾阶段,等过了年,好戏便要开锣。   不想,这个时候却多了个小插曲。   督察院一蔡姓御史这么凑巧,发现了此事端倪。他知道得不多,不过御史是个特殊的群体,他们告状无罪,无需理由无需证据,觉得不对即可上折子,不担罪责。   遇上开明的皇帝,比如大周朝开国太祖,御史甚至还能上折子讨论一下皇帝哪里哪里没做对。   换了昌平帝,蔡御史不敢,不过梁振轩一个户部侍郎,他还是不惧的。   蔡御史唯恐梁等人权力大,把罪责捂住部分,他还特地顺着那个端倪,想要多了解一些,才上折子。   这一切,高煦都知悉,正好合了他的意,也免了他年后推个人出来揭发。   本来看蔡御史的模样,大约是年后才会动手的,那时高煦正好收尾完毕。不想,这人有了新发现,一时鸡血上头,不顾已经封印,明天就要上奏折。   “殿下,蔡平今日已经撰写好奏章,打算明日一早呈陛下御览。”   这蔡平,即是蔡御史。东宫临时加派了探子,以便随时了解对方的工作进度。   高煦其实并不意外,毕竟他近日来暗中筹谋的,也就是这桩大事了,一目十行,飞速将密信看罢,他抬眸吩咐:“立即传信下去,梁党一事加快速度,这两天必须把痕迹抹去。”   既然要连根拔起,少不得穿针引线一番,以备案子被揭发时,审刑官能抽丝剥茧,将这伙人一网打尽。   布置已基本完成,此后仍需把尾巴扫干净了,以免东宫被沾上干系。   户部要地本来敏感,加上梁振轩现已是纪皇后党派的支柱之一,此事一旦有了东宫的影子,很容易牵扯到党争,进而引发昌平帝猜疑。   所以,高煦要全身而退,必须把一丝痕迹不留。   “属下领命。”林阳利落应了一声。   高煦随即再次下令,“传信吴阁老,告知此事,并让他务必不要插手。”   吴正庸是太子外祖父,铁杆的东宫党,目标太大,高煦这次并没有让他参加布置工作,以防露了痕迹。   林阳再次应是,匆匆出门先把这事办妥,随后返回大书房,将主子刚拟好命令再次传出。   风雪中的皇宫安静耸立,清宁宫暗中高速运转,等诸般事宜打点妥当,已是子初时分。   高煦返回后殿,刚解衣上榻,一直睡得不沉的纪婉青便惊醒过来了。   “殿下。”   刚从外面回来,他身上有些凉,她从被窝探出一双纤手,将大掌合拢握住。   温软的纤手很暖和,高煦躺下,她立即偎依进他的怀里,他顺势侧身将人搂住。   怀里温香软玉,暖烘烘一团,她的脸贴在他的左胸处,热意似乎传进了他的心脏。   “殿下,事儿都处理妥当了。”她很有分寸,不打听是何事,只关心一番。   “嗯,差不多了。”他应了一声,又道:“早些歇息罢。”   纪婉青应了一声,蹭了蹭他的胸膛,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方重新入梦。   黑暗中,高煦垂眸看了她片刻,方阖眸。   纪婉青没问是何事,但她还是很快知道了,因为事情太大,满朝皆惊,只要是耳目不闭塞的人,都收到了风声。   虽然已经封了印,但重要奏折还是每天都会呈上御前的,昌平帝不算勤政,但每天翻一翻,还是有的。   翌日,蔡御史的折子便呈了上去。   他文采不错,这事情也很大,慷慨陈词一番,从情节之恶劣,一直说到对王朝社会的影响,通篇下来,梁振轩等人罪状简直罄竹难书。   眼看就是滔天巨浪,内阁不敢沾手,当即就匆匆往御前一递。   皇帝震怒。   钱粮赋税,这已经涉及国家根本了,动了它,就是动了皇帝逆鳞。   梁振轩不仅大大动了,他还上下串联,将事情捂得紧紧了,好几个月下来,不透半点分声。   作为一个君王,最忌惮就是下面官员沆瀣一气,将他蒙在鼓里。   不管这皇帝是否英明神武,以上两者,都是大忌。   昌平帝本就不是性子温和之人,此一怒可想而知。他当即下令,先将梁振轩关押,梁府封了,然后再任命刑部左侍郎张进为主审邢官,负责彻查此事。   一场滔天巨浪在腊月底掀起,凡事在朝为官者,皆密切关注此事,一概感受不到过年的热烈气氛。   纪婉青初初以为这事与她无甚关系的,但将关系稍理了理,方惊觉这姓梁的是魏王妃亲舅。   她瞬间联想起高煦昨夜匆匆出门之事。   魏王妃亲舅,那必然是纪皇后的势力之一。   她隐隐有了不好预感。 第三十五章   蔡御史一块大石, 激起了千层巨浪。   户部右侍郎梁振轩立即被羁押,紧接着, 刑部左侍郎张进被任命为主审刑官。   这人是中立忠君党,相当能干, 偏又铁面无情,闻听此事已大怒, 一领了旨意, 立即着手彻查此案。   整个京城的气氛立即紧绷。   这么大一件事爆发开来,不足一个时辰, 消息便已传到了坤宁宫。   “这梁振轩,难道真敢盗卖官粮?”   皇后的话虽是疑问,但实际心中已经相信。毕竟此事很大, 没有些许证据, 哪个言官敢贸贸然上奏,昌平帝可不是好脾气的君王。   她又急又气, 狠拍了一下炕几, 这力道极大, 几上茶盏等物应声跳了跳。   纪皇后还真不知道这事。   她母子与临江候府收拢党羽也是有要求的,不是什么势力都要, 就是以防得利不成反被拖累。   只是常在河边走, 今日终湿了鞋。   梁振轩这几年来,也有向坤宁宫孝敬过不少银两,很为纪皇后势力扩张出了一把力,但梁家数代簪缨, 是大家族,那些银钱数额也合理,从未引人疑窦。   纪皇后想起从前那些银钱,一时颇觉烫手,只是银钱已经花用出去,无法倒腾回来。   而且即便能倒腾回来,这时候也不可能还回去,并撇清关系了。   “枉本宫当初看在他的面子上,还选了他外甥女为魏王妃!”皇后面色阴沉,咬牙切齿。   她两个儿子就坐在左右,正一脸凝重,闻言,魏王脸色阴了阴,“也不知那梁振轩吞了多少?”   折子在昌平帝手里,经手的倒有几个阁臣以及蔡御史本人,不过,这个关头,可没人敢凑上去询问此事。   看皇帝的震怒程度,此案肯定不小,只不过,不知道到了何种程度?   这案情的轻重程度,对纪皇后一党影响是巨大的。   毕竟,这几年为了制衡东宫,昌平帝一再扶持纪皇后母子,这梁振轩能继续稳坐户部高位,少不了他睁只眼闭只眼。   即使案情只算中等程度,梁振轩也是肯定要垮掉的,纪皇后一党已注定失去一大支柱。   这还只是最轻的情况,若是案情比想象中严重,影响将会更加深远。   梁振轩投于坤宁宫好几年,势力早已纠缠在一起。若是案情巨大,超越了昌平帝容忍底线,他下令连根拔起,那就损伤就大发了。   更有甚者,昌平帝还可能对皇后母子心生疙瘩。   最后一点才是最重要的,毕竟只要皇帝偏颇,势力可以重新聚拢,而失了圣心,那才是失去立身依仗。   要知道,昌平帝后宫佳丽不少,光儿子就序齿了十五六个,丽妃所出的四皇子已经十四了,她们母子并非不可替代。   纪皇后眉心紧蹙,问魏王,“你舅舅如何说?”   “舅舅说,先静观其变,看清这事情究竟有多大再说。”   进宫前,魏王兄弟飞马跑了一趟临江候府,此刻听了问话,魏王立即作答,“舅舅说,以张进行事作风,这几日便能看出端倪。”   “舅舅还说,应先尽量撇清与梁振轩干系,要不着痕迹。”魏王很赞同临江候的意见,“母后,我已经让舅舅着手办了。”   皇后点头,“这个做法很对,目前情况不明,只能先这般处置了。”   暂时的处置方法议定后,魏王顿了顿,道:“也不知此事有无东宫手笔?”   母子三人的大敌正是皇太子,事情一发,俱立即联想东宫,皇后冷笑一声,道:“若是有他插手,也不足为奇,太子心思慎密,手段向来非同一般。”   最了解你的,果然是你的敌人。高煦温润太子形象毫无破绽,连昌平帝也骗过去了,偏偏皇后从不相信,她笃信自己的直觉。   她们这位皇太子,表面温文尔雅,手段却一贯雷霆万钧,高明非常。   母子三人对皇太子研究颇深,此事若有对方插手,恐怕会更加棘手。   室内寂静片刻,三人脸色更加阴沉。   “母后,”魏王想了想,道:“太子妃不是答应了为我们探听消息吗?如今正好用上。”   非常时期,魏王也不管纪婉青初来乍到了,消息能有一点是一点,能得知太子有无插手也是好的。   纪皇后点了点头,“本宫正有此意。”   陈王一直安静听着,此时蹙眉道:“太子妃不得宠,恐怕要探听这等机密颇为不易。”   “本宫也没让她深入刺探,只是细述一番太子的神态举止罢了。”   太子大婚还没满一个月,不管他是否宠爱太子妃,这头一个月,新房也不能空。   既然每天都能见到人,仔细留意一下微表情变化,也不是不能窥见些端倪的。   纪婉青是个聪明人,皇后不怀疑她的能力,却倒知道她打算敷衍的心思,大约是发现了端倪也不会说的吧。   说句实话,梁振轩一案事已至此,即便知道太子插手也不大能改变什么。不过皇后却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探听消息是其一,关键是可以借此给纪婉青压力,让她知道,一直敷衍是不行的。   逐渐深入,才能让太子妃这颗棋子发挥大作用。   纪婉青那不好的预感是正确的,次日早晨她再到坤宁宫请安,便立即感受到了不同的气氛。   表面看着没任何变化,实际从引路宫人,再到大宫女翡翠,都给了她隐隐不一样的感觉。   纪婉青表面不动声色,实际心下已一沉。   她有预感,赐婚以来最大的难题,就在眼前。   沿着大红回廊而上,到了皇后惯常日间起居的西暖阁,门帘子一掀起,纪婉青立即觉得一阵热意铺面而来。   她皱了皱眉,举步进去。   今日西暖阁的地龙,烧得格外旺盛,屋里还放了几个大熏笼,炭盆燃得正旺,两者相加,屋内燥热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纪婉青额际当即隐隐沁出一层薄汗,梨花忙上前,伺候她解下狐皮斗篷。   这丫头也很热,额头已见黏腻之感。   主仆二人穿着打扮按照往日,纪婉青即便解下了斗篷,身上还有加厚锦缎宫裙以及两层夹袄,依旧捂得很。只是她已不能再脱,不要说太子妃,即便是普通官眷,在外随意宽衣解带,也不是小事。   她抬眸扫一眼屋中诸人,上到皇后,下到奉茶小宫女,个个衣着单薄,一眼看过去,恍若置身夏日。   这是明显针对她,只是纪婉青却不得不接招。   皇后不仅是婆母,人家还是国母,即便她疾言厉色追问,人家轻飘飘一句“身子不爽,这样才舒服”,就能利索打发她。   君臣一重,孝道一重,这种软刀子,纪婉青只能硬扛着。   她大约猜测到皇后为何如此。   果然,请安之后,皇后随口让她落座,对这诡异情景半点不提,却淡淡道:“婉青,昨日朝堂发生了大事,不知你可有听闻。”   这么大一桩事,身处皇宫,只要不是死人都收到风声了,纪婉青点了点头。   “这事,大约太子是插了手的。”皇后直接下了结论。   她心情不虞,也没心思装和善,随后话锋一转,看向纪婉青,便道:“不知这几日,太子可有那些异处?”   来了。   纪婉青眼睑微垂,“殿下威仪赫赫,婉青不敢直视,而他并不喜我,早晚一见也并无交流。”   “这等朝堂大事,婉青不过一介女流,实在无处知晓。”她是知晓的,只是不能说。   这与清宁宫后宅内务架构不同,涉及高煦任何言行举止,纪婉青都不能透露半点,哪怕无足轻重。   这问题很敏感,她既然选择了站在东宫,没有得到高煦同意前,绝不能向坤宁宫提起一星半点。   哪怕此刻皇后身边,应无东宫眼线。   纪婉青觉得天下无不透风的墙,在这种关键问题上,绝不能存侥幸心理,否则一旦他日被高煦知晓,这便成个去不掉的疙瘩。   她与高煦日渐融洽,相处一日比一日好,给内部埋下祸根要不得,因此,这外部的压力她必须扛住。   左右各有一个大熏笼,炭盆燃得旺旺的,一阵阵燥热从身体深处涌出,后背已有汗湿,但她心如止水,纹丝不动。   她听见皇后淡淡地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怎可能一点不察觉。”   “你在此处好生想一想,若想到了,再告诉本宫不迟。”皇后淡淡一笑,站起来,“本宫还有宫务需要处理,你慢慢想。”   话罢,她直接询问胡嬷嬷,开始处理宫务。   暖阁内很安静,仅与皇后与胡嬷嬷的对话声音。   人家既然借机开始驯服她,自然不会让她好过,没多久,这室内的温度似乎又高了些。   一滴汗从额上滑下,她双目微闭,眼观鼻鼻观心,沉默忍着阵阵热浪,始终没有任何动作。   纪婉青心内苦笑,其实,这就是当初她答应皇后重要原因之一。不仅为了妹妹,更多是为了自己。   皇宫中有的是让人煎熬,却说不出苦处的手段。夏天用冰,冬天用炭,种类繁多,这两种只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纪婉青刚进东宫时,太子完全不信任,一丝人脉也无,若非想出计策,恐怕这些招数早就使过来了。   她本以为,掌内务一事过后,最少能支撑几个月的,不想计划赶不上变化,大婚不过半月,还是给享受上了。   汗水一滴接一滴,里衣已经湿透了。纪婉青不忘苦中作乐,如今太子待她很不错,坚持到底大约就是胜利,这煎熬也是有价值的。   这大约是她在坤宁宫待着最久的一次,足足有两个时辰。   午时将至,宫务处理完毕,皇后扫了她一眼,“今日你先回去,明日再来细想不迟。”   皇后意思很明显,这煎熬并非一朝一夕,在纪婉青“想清楚”前,估计都少不了。   她也不多说,直接站起离去。   行至门帘旁时,同样一脸汗水的梨花忙取了大斗篷过来。   外面便是冰天雪地,纪婉青即便热得汗湿重衫,也只得咬牙受了。   一出门,冰火两重天,寒风卷着鹅毛大雪扑进廊下,主仆二人同时打了个哆嗦。   纪婉青贴身衣裳早已湿透,这么一下子,极速由火热降至冰点。她脸色瞬间从红润转为青白,颤抖自心脏处而出,狐皮大斗篷似乎已经不管用了。   女人果然热爱为难女人,软刀子让人苦不堪言。   “娘娘,……”梨花咬唇。   “住嘴!”   纪婉青低喝,“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第三十六章   纪婉青火速上了轿舆, 这么短短一段距离,已经让她上下牙关咯咯轻响。   上了轿, 也管不了这么多了,贴身宫人立即伺候她脱下衣裳, 里衣里裤能拧出水,再上一层的小夹袄也被汗水濡湿透了。   纪婉青一边换下湿衣, 穿上外面的宫裙, 一边让梨花也赶紧脱了。她有些庆幸,日常请安没带乳母出来, 否则何嬷嬷这把年纪,也不知受不受得住折腾。   宫人赶紧把熏笼火盆挑旺,纪婉青抱紧手炉子, 只是这似乎并无多大作用, 她似乎感觉不到暖意。   好不容易回到清宁宫,她赶紧命人打来热水, 沐浴一番, 再灌下一碗酽酽的姜汤, 这才感觉好了些。   只不过,此刻她已经有些头晕之感。   随意用了点午膳, 纪婉青上床卷被就睡, 这午觉一睡就是差不多一个时辰,最后在何嬷嬷担忧的眼神中睁眸。   她头痛得很,昏沉沉的,身躯沉重, 十分疲乏。   这是病了。   纪婉青苦笑,早上她就有预感,如今果然不错。   “娘娘,请个太医瞧一瞧吧?这般更稳妥些。”何嬷嬷小心搀扶起主子,伺候她喝了点温水。   “不了,嬷嬷。”纪婉青摇了摇头,“陈嬷嬷几个不是看过了,说并无大碍么?”   她这是新婚,嫁的还是当朝皇太子,若一进门就请太医,容易落下个相冲不合之类的把柄。这也是陈嬷嬷的顾虑,见主子情况还好,就等她醒来请示了再说。   好在世家贵女,陪嫁都有懂药理的妇人,一来调养身子,二来防止一些腌臜手段。   这些陪嫁更擅长调理妇人孩童的身体,不过一般小症状也是能看的。何嬷嬷早让她们来过了,说主子身体底子扎实,这病不重,服了药养一养就好了。   陪嫁里面就有制好的成药,既然不请太医,何嬷嬷便取了一丸来,扶起主子,伺候她服下。   这药丸子好大一颗,味儿也难闻得很,纪婉青秀眉紧蹙,合水硬咽了几次,方才勉强吞了下去。   她吞咽不易,何嬷嬷看着心疼得不行,又急又气之下,咬牙压低声音道:“这皇后娘娘是国母,怎能,怎能使这些下三滥手段对付后辈?”   其实,越是光鲜亮丽的地方,阴暗就越多,主仆二人都懂。何嬷嬷愤愤半响,又一面愁容,“娘娘,这该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最好当然高煦松口了,何嬷嬷压低声音道:“殿下待娘娘颇为不错,不若与殿下商量一番?”   纪婉青想了想,“先等一等吧。”   这是最后一个办法,也是最被动一个法子,纪婉青并不希望这样,她欲自己先想一想,看能否想出法子再说。   不过她此刻身体不爽,也没心思劳神,只问了梨花几句。听何嬷嬷说那丫头身体好得很,泡了热水灌了姜汤,睡一觉发了汗,也不见发热不适。   果然是她这辈子娇生惯养,即便自小刻意走动,身体素质远超诸多千金闺秀,也还是不够的。   纪婉青稍稍放心,倒头就睡。   这药还是很有效果的,纪婉青睡梦中发了汗,何嬷嬷伺候着擦身换了寝衣,她身子轻快了不少,一直微蹙的秀眉松了开来。   她再次清醒,天色已经暗下来了,窗棂子上仅余一点微光,屋角的十二连盏烛台架子已经燃起来了。   纪婉青有些迷蒙,缓了半响才睁开眼帘,昏黄烛光让她眯了眯眼,只不过 ,她的注意力立即被床沿坐着的人吸引住了。   高煦坐在她的床畔,背光看不大清楚表情,不过,他眸光复杂难言。   纪婉青突兀睁眼,他瞬间回神,方才神色一闪而逝,再也不见。   “殿下?”   纪婉青眨了眨眼,她嗓子眼有点干,不禁抬手抚了抚。   “嗯”,高煦低声应着,一边探手向床榻旁的小方几,提起暖笼里的白瓷小壶,倒了一杯温水。   他换了个位置,将她扶起来靠坐在自己的臂弯里,将茶盅递到她的唇边。   高煦目光落在她的樱唇上,两片花朵般娇嫩的唇瓣失了嫣红,淡淡的看着颇为虚弱。她病了,脸色苍白,神色黯然。   她自来是活力四射的,他何曾见过她这副无力的模样。   “殿下真好。”被皇太子伺候着喝了水,他动作轻柔,她微笑看了他一眼。   高煦放下茶盅,拂开沾在她小脸上的发丝,将她轻轻放在床榻上,掖了掖锦被。   “真觉得孤好么?”   纪婉青陪嫁有不少人跟去了,高煦已经知悉了上午的事,他眸光很复杂,“为何不敷衍一下她?”明明她随意说两句,就不必受罪。   “我不愿意。”   纪婉青立即接话,她抬眸看着他,认真地说:“殿下,青儿不愿意。”   “为何?”他声音有些低哑,其实二人心知肚明,他明知故问了。   “殿下待我好,我知道;殿下的难处,我也知道。”   纪婉青挣扎坐起,凝视着他,声音轻柔起来,水眸带上一丝缠绵情丝,“我很珍惜殿下的疼爱,我要与殿下携手白头。我不希望殿下心生隔阂,与我生分。”   她很认真,目光很坚定,人虽病弱,但话语掷地有声。高煦阅人多矣,一眼便分清其中真伪。   他心弦被轻轻拨动。   纪婉青上午之举,坚定向高煦表明了她的决心,不得不说,这令二人的信任迈进了一大步。   此刻的表白,让这份信任重重落地。这一刻,他心潮起伏,相视半响,他展臂将她搂在怀里,“孤知道,孤不会与你生分。”   “我上午只是受了一点小罪。”她不忘安慰他,将小脸埋进他宽阔的胸膛,声音轻快了来,“我什么都不怕,只怕殿下跟从前一样,一点儿也不信任我。”   “并不会。”高煦抚了抚她的背,声音很低很轻柔,“孤已召了太医,你先在屋里养几天病,他日再……。”   他略略思索,最终决定让纪婉青随意描叙一番,先敷衍着皇后。毕竟,边城郑家的事才刚有些眉目,为策万全,还需避免在皇后遭遇大打击时刺激她,以免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   高煦主动松口,纪婉青其实是很高兴的,这代表二人迈进了一大步。只不过,她却掩住了他的嘴,没有让他继续说。   “殿下,先让婉青试一试。”   其实这并非是敷衍两句的问题,而是上位者的原则问题,她尚未建功,就先泄露的太子言行,这其实是很不妥的。   她不想凭借着他妻子的身份,而轻易破坏他的原则,现在虽难,还远没到那个时候。   “我希望即便要透露殿下言行,也是在建了功劳的情况下。”这泄露,必须是建立在要获取更大利益的情况下。   纪婉青其实是越挫越勇型,她并不愿意靠夫君心疼松口,就轻易渡过难关,这并非她的初衷。   从前她有过诸般不易,但也有惊无险过来了,这回未必不可以。   这一刻,纪婉青美眸迸射处异样火花,炫丽而夺目,她自信而坚毅,吸引了高煦全部目光,他击节赞叹,“好!”   “只不过,若实在不行,你莫要倔强。”她这样的态度,其实很巩固二人感情,口子一松,后面的就容易太多。   “嗯”,纪婉青又回复了往日爱撒娇的小模样,她搂着高煦的腰,侧脸蹭了蹭他的颈窝,“那是当然。”   “殿下,你召了太医么?”   她突然想起一事,有些担忧,“我们大婚不足一月,现在召太医,怕是不大好。”   “我陪嫁的药丸子也是很好的,服了就爽快了,其实不必召太医的。”这是实话,现在纪婉青虽面色苍白,但其实精神已经恢复了不少。   “你放心,这太医是孤的人。”太子身体“虚弱”,天儿太冷,正要多请几次平安脉,召过来一起诊治了便是。   纪婉青放了心,她陪嫁里特地放了不少常用药物,普通风寒小症,自己按方子捡了药即可。   来清宁宫的太医,正是多年负责调养太子“虚弱”身体的刘太医。这老头很识相,这季节正是风寒多发季节,他早捡了药偷偷带上,诊了脉顺势取出来,连开方子也免了。   高煦打发了刘太医后,对纪婉青说:“孤这几日染了小风寒,你正好有借口留下来,说是照顾,先不必去坤宁宫了。”   染了小风寒的太子神采奕奕,给纪婉青找了一个缓冲台阶,末了,他又道:“不过皇后这几日,应该并无闲暇搭理你。”   梁振轩一案严重性披露后,坤宁宫上下,肯定自顾不暇,哪里还有闲心行所谓驯服之事。   “娘娘,先服了药罢。”何嬷嬷用手碰了碰药碗壁,觉得温度已正好合适,便再次把汤药端了过来。   太子与主子感情迈进了一大步,连难题也有了解决方法,她现在已不复下午时的忧虑,眉心舒展,神色和缓。   “娘娘其实不该倔强,方才应了殿下便是。”何嬷嬷了解自家姑娘性子,也知道主子的坚持其实是对的,但想起纪婉青受的罪,不免又絮叨开了。   纪婉青含糊应和几句,接过不怎么热的药碗,屏住呼吸,一仰而尽。   放下药碗后,她忙不迭漱了口,又含了一颗蜜饯,方缓了一口气。   服了药后,纪婉青没有躺下来,而是斜靠在杏黄色鹤穿牡丹纹大引枕上,凝神沉思。   病已经好了不少,下午睡多了现在也不想再睡,刚好高煦有要事去了前面大书房,她正好想一想对策。   能跟高煦感情更进一步固然好,但就这般屈服在皇后跟前,依靠太子松手渡过这一关,并非她的本意。   过了这一关,还有下一关。   说到底,纪婉青是打心底不愿意,成为一个仅凭夫君存活的女子。   有没有选择,跟依不依靠,根本就是两码事。   那这事可有合适的解决方法呢?   硬碰硬显然不行。皇后掌管宫务,整个后宫都握在手里,她是儿媳妇,少不得要与那边往来的,撕破脸只能逞一时快意,后患将无穷无尽。   在昌平帝需要纪皇后母子制衡东宫之时,坤宁宫无论如何也会屹立不倒的。   在绝对实力面前,一切谋略都是纸老虎,诸如闹大之类的手法,即便没有纪婉湘那边的顾忌,也是没有丝毫用处的。   若硬要施展开来,恐怕只能落得一个下场,那就是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用排除法仔细过了一遍后,纪婉青认为,自己只能继续往阳奉阴违这条路上使力。   事情再次兜回原点。   只是她不甘心就这样就范,不甘心处于被动的位置上,一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纪婉青秀眉微蹙,凝神思索。这般想着想着,夜色深了,她有些饿,晚膳时就吃了一碗粥,早消化完了。   何嬷嬷命人去取些好克化的吃食来,丫鬟领命而去,端了一个填漆托盘回来,上面有一碗热腾腾的清汤小面。   清宁宫小厨房手艺很不错,食物扑鼻香气吸引了纪婉青,她转眸看过去。   不想,这时候,意外却发生了。   烛台架子上的如椽巨烛刚剪过烛心不久,此刻却突然“噼啪”一声,其中一支爆了一下。   这火花爆得突兀,又十分之大,刚好端面的丫鬟走到旁边,火星子猛迸到她的眼皮子上。   丫鬟一惊,手上一个颤抖,填漆托盘一歪,那碗汤面便往旁边的宝座式镜台上倾斜而去。   她抢救不及,整碗面都倒在妆台上了,汤汤水水以及面条,一股脑糊在铜镜、首饰匣子上面,那水滴滴答答,还顺着缝隙,流入第一层木屉中。   丫鬟闯了大祸,惊慌失措跪下请罪。   “无事,起来罢。”   这是意外,纪婉青并非苛刻的主子,也不怪罪,只命丫鬟下去梳洗一番,再处理处理手上的烫红。   丫鬟下去了,她没急着让人整理这片狼藉,反倒第一时间吩咐:“嬷嬷,你把下面那箱子先取过来。”   镜台下面第一层木屉,放着一个黄杨木小箱子,里面父母亲临终前留给她的遗物。   纪婉青很珍惜,第一时间惦记着它。何嬷嬷清楚,赶紧过去把小箱子取出来,捧到床沿放着。   她仔细端详一遍,见箱子没有被汤水弄污,这才放了心。   既然已经取出来了,纪婉青触景伤情,不免又打开箱子,回忆亡父亡母一番。   黄杨木小箱里共有两个扁长匣子,雕纹简单,很是古朴。一个装了一支半新不旧的银簪子,一个装了一部八成新的兵书。   这是母亲亲手交给她的,庄氏临终前,握着大女儿的手,反复告诉她,这两样都是她的父亲留给她的,让她好生收妥。   银簪子?父亲?   纪婉青正轻轻抚摸银簪子的动作一滞,眸光陡然一凝。   这不对,她父亲怎会特地留一只半旧的银簪子给她?母亲还这般千叮咛万嘱咐的。 第三十七章   三年多前。   春末的冷雨中, 靖北侯府一片愁云惨雾。侯爷世子北征,世子英年早逝, 侯爷重伤而归,不过几日, 便溘然长逝。   屋漏又逢连夜雨,主母遭遇丧夫丧子双重打击, 已重病在榻, 来往大夫,甚至宫中太医诊过脉后, 皆摇头叹息。   侯夫人庄氏病了半个月,汤药不断,整个正院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苦涩药味。   庄氏已到了弥留之际, 她费力睁开眼睛, 看向病榻前两个泪水涟涟的女儿。   “青儿,湘儿, 娘对不起你们。”   庄氏喘着气说着, 她知道爱女们很需要自己, 她也很努力想好起来,怎奈何这柔弱的身子不争气, 她已走到了生命尽头。   纪婉青姐妹泣不成声, 二人不过十三年纪,小脸稚气未脱,却已丧父丧兄。如今眼看又要失母,她们眼眶哭得红肿, 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庄氏费力抬眼,看向榻前一脸沉重的娘家兄长,庄士严明白妹妹心思,颔首应道:“妹夫私产与你的嫁妆,必会落到外甥女的手中,妹妹放心罢。”   兄长为人一诺千金,庄氏放下一桩牵挂,吩咐丫鬟从她颈间取了一把黄铜钥匙来,打开墙角那个填漆官皮箱,把最下层大木屉的东西取过来。   那是两个黄杨木小箱子,“这是爹与娘留给你们的念想,你们好生留着。”   黄杨木箱子里面分别有两个扁长木匣。纪婉湘的是一支赤金卷须红宝簪子,一个顶级羊脂玉佩,两样物事簇新。   而纪婉青的是一支半新不旧的梅花头银簪子,与一部八成新的兵书。   “青儿,这是你爹给你留的,你要好生保存,勿要丢失。”   庄氏攒住大女儿的手,她力道很大,抓得纪婉青腕骨生疼,“青儿,你可记住了?”   “娘,我记住了,我一定好好存着。”其实纪婉青一点不感觉得疼痛,如果可以,她希望母亲能一直攒住她的手。   “好,好!”   ……   父母临终前,亲手给孩子留两样物事当念想,实属稀疏平常之举。   三年前,母亲说罢最后一句话后,便咽了气,纪婉青伤心欲绝,根本无心留意其他,更甭提那个黄杨木小箱子了。   后面,舅舅出面争取到了私产管理权后,她为父母哭灵过后,就是闭门守孝,操心手中巨财之事。   这个小箱子一直珍而重之收妥,轻易不肯擅动。   若非今日事出突然,她将其取出端详,恐怕暂时无法忆及庄氏临终前那小小异样。   这其中必定有关窍。   纪婉青心跳加速,好在她面上功夫了得,不见分毫端倪,抬眸道:“都下去。”   何嬷嬷眉心一跳,照顾小主子十多年,算是对她脾气了若指掌,当下也不说什么,只催促屋里侍立的丫鬟婆子赶紧下去,勿要搅了娘娘思索。   宫人鱼贯而出,屋里仅余纪婉青一人,她探手,从匣子中取出那支银簪子,就着灯光细细端详。   那兵书是父亲用过的,上面还有他亲笔眉批,两者相较,还是这支簪子更违和一些。   半新不旧的银簪子色泽暗哑,微微泛乌,样式古朴,分量也不重。她爹爹疼她入骨,视如掌上明珠,他是个大老爷们,不可能临终前特地留下这么一根不值钱也不珍贵的旧簪子给她。   然而,父母既然这般珍而重之,它必定有其独特之处,非旁物可与之相比拟。   这些问题不留意倒罢了,一旦正视起来,抽丝剥茧并不难。   纪婉青举起银簪子,迎着烛光细细端详,从簪头到簪尾一一看了几遍。   材料是普通的白银,簪头打成虬结的梅枝,上面有三朵拇指大小的梅花,簪身修长很细,一切看着并无异处。   她本来觉得,难道里头是空心的,夹带着些什么书信之类的物事。可惜细细看过之后,簪子严丝合缝,不似有机括。   纪婉青探手,将簪子每处都触摸几次。她重点放在簪头,从花瓣到梅枝,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按压推拉,能想到的法子都用上了。   可惜这簪子很结实,纹丝不动。   她不死心,站起来行至妆台前,取了另一根相差无几的银簪,认真颠量一番。   说句老实话,两者重量并没感觉到有什么差别。   难道不是中空?她的方向错了?   纪婉青回到床榻上坐下,凝眉细细沉思。   她直觉这簪子有古怪,但一时摸不到门路。难道,这是开启某个密室的钥匙?   不,不会的。以她亲爹为人,既然给了她母女的东西,就不会这般错综复杂,让她们难以得到。   这秘密肯定就在簪子上。   纪婉青垂下眼睑,再次将视线放在手上的银簪子。   这般细细打量了一番,她有了新收获,这簪子上的三朵梅花,其中有一朵是七瓣。   寻常梅花,都是五花瓣的,当然也有罕有品种,特殊些是三瓣或六瓣。   七瓣梅花从没听说过。   当然了,这梅花簪是工艺品,匠人也可能艺术加工一下,制作得稀奇些也不足为奇。   不过问题是,银簪头三朵梅花,两朵正常五瓣,只有一朵是七瓣。这朵特殊的七瓣梅花稍矮一些,被两朵正常的簇拥住,花瓣堆叠,若非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刚才她虽仔细摸索过,但重点放在零部件是否松动是上面,倒没注意这茬。   纪婉青的心“砰砰”跳了起来,她觉得自己里真相不远了。   那这个七瓣梅花究竟有何奥妙?   七?   纪婉青骤然灵光一闪,突然想起幼时学过的一种特殊解锁法。   她经历过现代,哪怕表面和光同尘,但实际上并不认为女子便该安静待在闺阁中,学习那什劳子女诫女训。   她经常往爹爹外书房里钻,学习了很多女子本不该学的东西。   外书房是纪宗庆的常驻之处,他欢喜爱女来寻他,但面对玲珑粉嫩的幼女,他一个大男人又不知该怎么哄。   说故事,教各种把戏小玩意,外书房洒下父女无数笑声。   这种特殊的解锁法,就是那时候学的。   爹爹说,这世上有一种特殊的机括,鲜为人知,名为七巧锁。它很稀奇,无需钥匙,要严格按照口诀,快速连续敲打七个位置,方能打开机括。   这七巧锁,用途很广,能当密室秘匣之锁,也能化作各种各样形势,为机括之用。   细细端详,这七瓣梅花错落有致,刚好契合了七巧锁的方位。   纪婉青大喜过望,连忙按照一直未曾忘记的方法,迅速击打七个花瓣。   极轻微的“咯”一下,簪头与簪身连接的地方,分开一圈整齐的缝隙。   终于对了!   纪婉青小心翼翼将两者分开,露出一小截子卷得极细的绢布。   绢布卷得极细极实,只占了簪子中心很少一个位置,几乎不影响银簪重量。   她取出绢布,迅速打开一看,上面果然是父亲熟悉的字迹。   “婉青吾儿:卿得见这封书信时,大约为父已不在人世矣。   靖北侯府经营两代,没落就在眼前。麾下势力大多安置妥当,唯独残余的一些人手,事涉隐秘,为父与卿长兄既不存,已无处可托。   这些本与卿毫无干系,为父已拜托了卿之祖母,日后为卿姐妹寻两门上佳亲事,可恬静度日。只是上述人手乃经营两代之成果,为父不忍遣散之。   隐蔽人手忠诚可信,五年七载不可变也,名册俱藏于兵书底面。   若有用则用之,若无用则弃之,莫要贪恋,吾儿万万切记。”   书信是用蝇头小楷写的,巴掌大的绢布写得密密麻麻。纪宗庆笔迹一贯苍劲有力,流水行云,而这小楷却有些迟缓,笔墨带了几分虚浮。   纪婉青眼泪下来了,她可以想象,慈父在重伤之时,是如何犹豫着写下这封书信的。   他唯恐打搅了女儿安详的生活,却不知道,他的母亲根本言而无信,没有好好为他的爱女们寻找亲事不说,还狠心将二人推入危机四伏的境地。   父亲最后留下的人,很可能她能够用上。   纪婉青勉强忍住泪水,用帕子抹了抹脸,探手取出另一个匣子里的兵书。   她先看看这是什么人手,能隐蔽到不能交给父亲心腹大将的。   一旦明确目标后,其实很容易发现端倪。纪婉青摩挲兵书封皮封底,这两者比一般书册厚些,也偏硬。   这里面肯定有夹层。   她行至妆台,木屉中存放这一把小匕首,这是小时候她缠着父亲要的。当时纠缠很久,纪宗庆无法,看大女儿很懂事,便送了一把装饰用的小匕首给她。   这匕首很钝,但暂时顶上却还是可以的。   翻开兵书封皮,纪婉青将其平铺在床榻上,放平匕首,沿水平线切割着,欲将它分开条缝隙。   成功分开小许后,她看到一丝金色,纪婉青一怔,加快手上速度。   封皮封底里面竟分别藏了几片金箔,薄如蝉翼,却又十分坚韧,似乎还搀了其他金属打成的。   这些金箔密密麻麻扎了很多针孔,每一张都有,纵横交错颇有规律。   纪婉青微微一怔,立即举起其中一张,对着烛台架子方向望过去。   果然,迎着昏黄烛光,这些细密的针孔排列规律,形成了一个个蝇头小字。   她定睛看去,第一行头三个字很熟悉。   赫然竟是“坤宁宫”。   纪婉青心中一颤,忙往下扫去。只见紧接着这三个字的下面一行,开头便是一个人名。   崔六娘,二等宫女。   纪婉青瞬间明悟,这必然是父亲在坤宁宫布置下的人手,难怪不能交给麾下心腹大将。   她大喜过望,崔六娘后面还有七八个人名,虽然位置都低于前者,但皆并非外围人员。   她飞速拿起另外几张金箔,迎着光线一照,上面还有临江候府,魏王以及三皇子。   林林总总,约摸有近百个人名。   最后一张,则详细写了好几种联络方式与暗号,以及暗探大小头领的具体职务。   纪婉青心跳若狂,她终于有资本了,父亲犹豫后,终究还给她留下来的独属于自己的倚仗。 第三十八章   高煦出门前告诉过纪婉青, 说他这两日事儿颇多,今夜大概很晚方归, 让她好好歇息,不要等他。   她如今精神百倍, 肯定睡不着的,扬声吩咐门外何嬷嬷, 说不许任何人擅闯后, 便专心处理眼前秘事。   纪婉青先取来纸笔,将金箔上的小楷一一抄录下来。   抄录到最后一处的时候, 还有十来个不属于皇后母子、临江候府的其他人员。   其中一个,竟是清宁宫的粗使婆子,姓刘。   纪婉青一怔, 清宁宫篱笆扎得有多严, 她深有体会,要把人员安插进来, 简直艰难至极。   难道父亲预料以后夺嫡激烈, 肯定会涉及手握兵权的统帅, 所以提前安排了?   实际上她想有点多了,纪宗庆钦佩皇太子, 根本没往这边想过。这十来个其他人员, 实际上是专门负责把消息传递出宫的,毕竟皇宫大内,总不能用飞鸽传书吧。   而这刘婆子,当初也是负责传递消息的, 只是机缘巧合之下,她被调派进了清宁宫。纪宗庆当时想放着也罢,毕竟传递消息人手充裕,也不差一个。   这一放就是数年时间,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爱女竟然嫁入东宫,正好能用上。   对的,纪婉青如今想着,这刘婆子就在附近,是头一个接触的好选择。   当然,这是后面的事,如今说得早了。纪婉青抄录完成后,便将金箔小心塞回兵书封皮封地里面。   这封皮封底显然是特制的,伪装性很强,方才她小心分开了其中一边,抽出金箔,其他地方并无损坏,就是想着以后可以藏回去。   几张金箔叠起来极薄,但却非常坚韧,纪婉青很容易塞了回去,改日再重新粘好,就毫无痕迹了。   将银簪子兵书重新放好,黄杨木小箱子收到墙角大填漆官皮箱底层木屉,她重新回到床榻上,重新拿起方才抄录的名单细细端详。   刚才抄的时候,纪婉青就发现一个问题。   临江候府中的暗探特别多,占了整体超过一半,涉及方方面面,有些还是管事。他们很深入隐蔽,有的甚至是延绵多代的世仆,父祖三代皆是眼线。   这肯定不是父亲手笔,必然是她祖父早已安排下来的。   她猜测得不错。   纪祖父立下功勋得以封侯,与嫡兄也颇为融洽,但他庶子出身,这么一个能干人,要说对临江候府没一点防备是不可能的。   他成长于临江候府,数十年来,心腹肯定有的,一部分他没带出来,继续藏匿在府中,探听各种消息。   知己知彼,才能更安心不是?   这些人手,在纪祖父去世后,由纪宗庆接手。   后来,纪皇后正位中宫,她的野心很快便被纪宗庆知晓。   纪宗庆完全不认同,元后留下皇太子,太子殿下既嫡且长,虽年幼但一贯聪敏好学,皇后不该有非分之想。   靖北侯府与临江候府观念迥异,渐行渐远。纪宗庆是继皇后堂兄,以后是非必然不会少,因此,他开始往皇后母子身边放下眼线,已备日后之用。   这并不难,因为当时皇后身边的人,都是由临江候府送进去的,他有不少心腹藏匿在侯府,这些积年世仆毫无疑点,使上一把劲,就成事了。   这些眼线一直待在坤宁宫,后来皇后膝下的二、三两位皇子到了年岁,要迁往皇子所居住。于是,其中一小部分也跟过去了,成为魏王府陈王府的原始班底。   这些是第一批人,哪怕在皇子所不算很受重视,但两位皇子封王开府,他们还是获得了管事之职。   这就是金箔名单人员构成的缘由,一直由纪宗庆秘密掌握着。   等到后来,皇太子长成,入朝参政,果然贤能恭谦,有大才。纪宗庆钦佩赞叹,认为只要太子殿下登基,王朝必然再度焕发生机。   好吧,他心里其实很明白,昌平帝并不英明,好在还有一干忠心能干的保皇党支撑着,王朝才没有现出颓势。   而在这个时候,靖北侯府已与临江候府彻底分开,纪宗庆是中立保皇党,拒绝参与夺嫡,人尽皆知。   他是纪皇后堂兄,不支持她,其实已经是隐隐拥护太子了。   这些惠及了纪婉青,正是如此,她这般敏感的身份进了东宫,还能有一席之地,皇太子还有机会对她和颜悦色。   她抚了抚纸笺,有些黯然。   这些人手眼线,本应该传给她的兄长的。可惜兄长英年早逝,叔父无能,父亲无处可托,最后只得到了她的手上。   当初仅是舍不得两代人心血的行为,如今让纪婉青派上大用途。   这已是她立身倚仗。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得先联络上这些人手,其他问题的延后再考虑。   纪婉青先把联络暗号牢记在心,然后再细细看了名单几遍,将大小头领以及他们的具体职务记下来。   事涉绝密,她不想留下痕迹,随后便行至烛台架子,将抄录好的纸笺置于其上。   纸笺燃烧殆尽,纪婉青扬声唤了何嬷嬷进门,主仆二人凑在一起,如此这般低声交谈一番。   她教了何嬷嬷其中一个联络暗号,让她先悄悄接触清宁宫那个刘婆子。   太子妃如今接手的清宁宫内务,作为她的头等心腹,何嬷嬷每天都会四处走走,代替主子巡视一番,她很容易便与刘婆子接上头。   接头很顺利,刘婆子立即报告上去,暗探的首领第一时间做出回应,表示了对小主子接掌的欣喜。   这位暗探首领没有待在坤宁宫,而是在御花园当个洒扫太监,兼任了传递消息的小管事。他同时表示,如果小主子方便,他希望亲自拜见。   这正合纪婉青的意,她也很希望见一见对方。   只不过她现在病中,外面也风大雪大,明显不适宜突兀往外面窜,只能先等等。   纪婉青病情不重,两天便好了大半,刚好天公作美,接头成功次日,风雪终于停了下来。   天空放晴,何嬷嬷便劝一直待在屋里“思索”的主子,出门走走,也好换换脑子。   纪婉青答应了。   她登上轿舆,往御花园而去,下了轿后随意走着。抬轿舆的大力太监留在原地,她身边都是陪嫁宫人。   纪婉青走了半个时辰,见远处梅花林开得不错,便往那边行去。   梅花林地处御花园西隅,面积不小,越往里越偏僻。她穿过一株株虬结的老梅树,走了一段,便将前方有一个六角小亭。   就是这里了。   远远望过去,六角小亭中有个太监服饰的人影,正提着扫帚打扫。   纪婉青眸光微微一闪,会是他吗?   何嬷嬷是最了解事情真相的人,见状立即道:“娘娘,走了这许久,您也累了,不如到那边小亭歇歇脚。”   纪婉青点了点头。   小亭里面有一个小石桌,边上四张小石凳,她扫了一眼,果然看见其中有一张凳面缺了小许。   何嬷嬷指挥人上前,给那张缺了小许的石凳铺上锦垫,纪婉青落座,宫人又从保温食盒、暖笼取出茶水糕点,放置在小石桌上。   这边忙碌着,那个太监早已放下扫帚,跪地请安。他将平放在自己左手边,低着头,两手自然垂放在身侧,一只手放松,一只手半握拳。   “奴才给太子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不必多礼,起罢。”   这与之前约定的动作一模一样,纪婉青打了个眼色,何嬷嬷心领神会,立即吩咐宫人们散去,到附近关键位置守着。   小亭附近梅树长势并不茂盛,能一眼看到颇远地方,再派人负责望风,能确定附近无人窥视探听。   “郭定安?”这是金箔上暗探首领的名字,也是对方通过刘婆子,传过来的本名。   “属下正是。”   宫中没有一定职位宦官,是不能称这般复杂的姓名的,郭定安在宫里人称小安子,是一名年约三旬的洒扫太监。   主仆相认之后,他也不自称奴才,改称属下。   郭定安方面长目,五官偏硬朗,尤其两道剑眉,色浓而带英气,说话声音也不似寻常宦官尖锐,而是偏低沉。   他并非半路出家的眼线,而是当年纪宗庆的心腹近卫,因为战场上受了伤,导致男性的某处有损。   这位置损伤,比断手断脚更让人无奈。军营是男子混居之地,亲近者不在意,但总有窃窃私语的人,好在他是个豁达的人,思想也没有走偏。   当时,纪宗庆刚好要布置皇宫眼线,急需一个能干的统领,他询问了郭定安,看对方是否愿意前往。   整天有些闲言碎语,很让人不痛快,郭定安有了另一条路,他立即答应了。   要知道,他本来也很爱隐蔽工作。   在皇宫一待十年出头,郭定安忠心耿耿,能力出众,把暗探工作统筹得很好。   就是因为有这个心腹在,再加上能当暗探者,都是经过纪宗庆重重仔细筛选过的,所以他才会对女儿说,五年七载内,这些眼线探子都能确保忠心。   郭定安怕小主子有顾虑,所以第一时间说明白了这事,把纪婉青的那轻微隐忧打消了。   其实,她主要因为相信自己的父亲,父亲既然这般告诉她,肯定不假。   眼前的郭定安,卸去伪装后,眼神清明,非常正气,十年宦官生涯,无损他信念分毫。   “郭叔,以后就要你多操劳了。”   “为小主子效命,乃属下本分。”郭定安利落应是。   实际上,纪婉青嫁进东宫后,他是一直想设法联络的。只可惜清宁宫门禁太严,刘婆子是个粗使宫人,根本无法接近太子妃。   而纪婉青自顾不暇,天气又冷,除了前往坤宁宫,她根本没往别处去过。   坤宁宫是纪皇后地盘,郭定安不敢轻动,而时间太短,他也没有找到其他机会。   不过,郭定安并没有主动说出这事居功,在他看来,这就是他的本分。   主从二人第一次见面很愉快,详细了解一番暗探情况后,纪婉青心中框架已清晰起来。   “郭叔,我这身份敏感,怕是不好常碰面,日后,我们便通过刘婆子联络?”   郭定安颔首,“刘婆子忠心并不存疑,小主子可放心让她传话。”   两人商量妥当,暗探们全方位留意各种消息,然后通过刘婆子何嬷嬷,及时传到纪婉青耳朵里。   “你等万万要小心,若力有不逮,无需刻意往前。”这些忠心耿耿的暗探很可爱,也很珍贵,纪婉青不希望他们冒险折损。   对于忠心下属来说,主子的关心在意很让人激动。纪婉青虽是个年少女子,但看着与一般闺秀不同,大气眼光开阔,郭定安大声应了。   末了,他又关心小主子两句,毕竟坤宁宫有他手底下人,纪婉青吃的暗亏,他早就收到消息了。   郭定安面上有隐有不忿,纪婉青笑了笑,只说无事。   主从二人经过短暂的会面,很快就散了,毕竟这御花园毕竟不大安全,能避免出岔子,还是要尽量避免。   郭定安恢复平时低头垂目的伪装模样,闪身进了梅花林,他熟悉路况,很快从另一边绕出去了。   纪婉青目送他离开,方站起身,继续闲逛一段时间,她方折返清宁宫。   “娘娘,老奴以为,这女子在世,需给自己留下倚仗,毕竟这数十年时间,能有的变化多得去了。”   既然已经顺利接手暗探势力,接下来,就必须想清楚高煦这边该如何处理了。   直接告诉他?或者不告诉?   何嬷嬷在内宅浸淫数十年,深知男人的劣性根,始终如一的世家男子,她这辈子就见过一个罢了,除了纪宗庆没有其他人了。   她认为,自家姑娘必须留下自己的倚仗。   “娘娘,一时半会的好,未必能一辈子不变。”何嬷嬷其实是想说,很难不变。   “嬷嬷,我知道的。”   纪婉青安抚乳母一番,末了,她又道:“只是此事殿下早晚会察觉,若是尽数隐瞒,也不太妥当。”   何嬷嬷眉心紧蹙,如今左右为难,她哪能不知?   “嬷嬷你莫要担心,这两日我早已思虑妥当。”纪婉青这两日都在想这个事情,仔细推敲过后,最终有了决定。 第三十九章   高煦暗中穿针引线了倒卖官粮一案, 由于蔡御史的提前揭破,他这两日忙于最后的收尾工作, 并抹去一切痕迹。   “很好,吩咐下去, 所有人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收尾工作本来应该昨日便全部办妥的, 因为高煦临时增加了一项命令, 导致拖到了今日。   本来,他此举意在拔除梁振轩等巨蛀, 并削除纪皇后等人一部分势力的。   当然,他也没打算太重击纪皇后,让对方有可能一蹶不振, 被其他人替代。   昌平帝不可能放心皇太子的, 因此必然会扶植起一股势力,与东宫抗衡。   没了纪皇后, 还有陈皇后李皇后。   他是嫡长子, 贤明能干, 朝臣交口称赞,一般庶子要快速崛起很难。以他那皇父的行事作风, 到时候后宫掀起风波, 还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且相较起陌生的对手,高煦更属意纪皇后母子,毕竟大家更熟悉,而他很多布置, 都是针对对方的,换了一个人,前面的心力便白费了。   他事前估算过,下手极有分寸,既能狠狠打击对手,也不至于让对方失去倚仗。   当然,这个力度是可以上下浮动一些的,轻点重点也影响不了大局。   高煦在三日前,决定更重一些。   这是因为纪婉青。   纪婉青是他的妻子,已逐渐认可的家人,她吃亏生病,高煦其实是恼怒的。   既然皇后这么闲,就多费点神吧。   多忙碌了一天,把事情都处理妥当。林阳应声下去传信后,高煦站起,往后殿方向而去。   “殿下,你回来了。”   纪婉青笑意盈盈,迎上去拉着高煦大手,有些小抱怨,“我有两天没见殿下了。”   高煦早出晚归,而她病中精神欠缺,喝了汤药后眼皮子打架,只得早早睡下。   他每天都见她,她倒是好久不见他了。   若非明天晨起时,枕畔都有睡过的痕迹,她还以为他没回来歇息呢。   她微蹙秀眉,娇嗔薄怒,神态举止却很亲昵,高煦微微挑唇,“前两日孤无暇分身,倒是晚归了。”   他细细端详她,见她面色恢复红润,活力十足,满意地点了点头。   小夫妻携手到软塌上坐下,纪婉青替高煦取下束发金冠,坐下搂着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说:“殿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她直起身子,一脸神秘,眨了眨美眸。   高煦挑眉,他方才一进门,就发现她今儿格外雀跃,本以为是小病初愈的缘故,如今看来倒不是。   他挥了挥手,屋中伺候的宫人太监立即无声退下。   等室内仅余夫妻二人,高煦展臂搂住她,靠坐在杏黄色麒麟纹大引枕上。   “何事?”这温热柔软让人心生眷恋,这般活力四射的妻子也让他很是愉悦。   “殿下,”纪婉青顺势搂住他的脖颈,两人凑得很近,她严肃起来,声音压得极低,“我发现一桩秘事。”   没错,她仔细思量两日,觉得还是不能隐瞒高煦。   很无奈,这古代女子的荣辱,皆系于男子。少时父亲,成亲后夫君,以后还有儿子。   纪婉青父亲早逝,儿子未见踪影,她不得不承认,高煦已是她唯一依靠,在她生命中举足轻重。   且就算他日有了儿子,母子二人的生存空间,也很大程度由他的态度决定。   纪婉青很珍惜来之不易的和谐生活,也很珍惜高煦对她的好。   然而,她欲解开眼前困局,并将日后的路走顺畅,就必然要让暗探发挥作用。   只是这么一来,她获悉的消息就必会鸟枪换炮。   高煦不可能毫无所觉,他早知悉她从前的底子,与其他日信任崩塌,让夫妻之间产生不可弥补的裂缝,不如在第一时间挑明。   因此她今天白日刚成功接收暗探势力,等他晚上回屋,也不迟疑,当即便说起。   “何事?”   高煦也认真起来,以他对妻子的了解,一般鸡毛蒜皮的事儿,她绝不会这般谨慎严肃说话。   “我发现,我爹爹原来给我留下了些暗探眼线。”   说到此处,纪婉青面上带了几分黯然,“这是祖父与爹爹的两代经营,本来该传给哥哥的,可惜哥哥不在了,爹爹临终前无处可托,犹豫后,只得暗暗放在我身边。”   随即,她将自己猜想的祖父父亲经营历史述说一番,“如今,这些眼线大多在临江候府,也有少许在坤宁宫,魏王府以及陈王府。”   末了,她又补充一句,“他们虽未能贴身伺候,位置也不算重要,但皆非外围人员。”   好吧,纪婉青在某些地方避重就轻了。具体人数职位她没说,银簪子金箔之事也没说,郭定安没提起,刘婆子更不打算涉及。   何嬷嬷的顾忌,其实她很明白。   这世间女子太不易了,她们处于劣势,很多时候发生难事,都只能被动地接受。   尤其是嫁入天家的女子,夫君不仅仅是夫,他还真是君。   几十年时间太多漫长,能发生的变数太多,高煦如今确实对她很好,只是日后呢?   五年不变。那十年呢?二十年呢?   纪婉青无法潇洒,她必须给自己留下倚仗。   “我爹爹说这些人手一贯忠心耿耿,五年七载不可变也。我与他们接触过后,确实如此。”   话罢,她美眸亮晶晶,看着高煦。   “好!”   高煦眸中异彩连连,击节赞叹。   这真是意外之喜,纪祖父为人谨慎,纪宗庆深谋远虑,两代人暗中经营下来,才有这般局面。   这正好填补了他的一处空白。   元后十几年前薨了,纪皇后随即被封,当时高煦年幼,在他成长起来之前,皇后有足够的时间扎紧篱笆,多年下来已水泼不入。   同时,这也惠及了魏王陈王,要在这二者身边放人,是一件难度极高的事。   高煦也就是无意发现了陈王的心思,好不容易才放了一个丁文山过去。   如今纪宗庆留下来的人手,正好弥补这处欠缺。   “你爹很好,你也很好。”   惊喜来得太快太突然,即便一贯淡定如高煦,情绪也略见了起伏。当然这也有他已渐信任妻子,两人相处放松不少的缘故。   他轻抚了抚她的小脸,“孤必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纪婉青聪敏,此举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她不会不清楚。只是,她仍然选择将自己唯一倚仗告知于他。   面对妻子这般毫不保留的信任,高煦心潮起伏,他展臂拥抱她,很紧很用力,“孤也不会辜负你。”   虽然利益并不代表感情,但无疑是证明感情的一个强而有力手段,做出这么一件事,比说千万句甜言蜜语有用太多。   纪婉青此举强势宣示对高煦的信赖,让小夫妻感情猛向前跨进了一步。   夫妻感情得到质的飞跃,相拥良久,纪婉青便轻声说:“殿下,这些人手我今日已经接掌了,如今……”   她倚在他的肩窝,声音一如既往轻柔,眼睑却微微垂下,遮住眸中情绪。   好吧,其实由始到终,纪婉青都没打算上缴人手。   白日她设想过种种情况,并一一作出应对之法。若是高煦有些意动,她就撒撒娇混过去;万一不行,她就得换个委婉的说法,表示无法舍弃爹爹心血了。   用个孝字顶上,反正这名单她没透露的打算,简单报备一番后,人手也必须牢牢握在手里。   这点绝不能退步。   纪婉青仔细斟酌过,高煦明理,她主动献出人手有功,态度也磊落,软中带硬周旋一番,他应会答应。   以退为进。   她话罢屏息以待。然而,事情的发展,却比她想象中要顺利多了。   高煦轻抚怀中人如绸般的墨发,下颚紧贴着她光洁的额际,沉吟半响,道:“既然是你爹特地留给你的,那就由你调遣吧。”   其实如果换了别人,出于上位者的稳妥考量,他少不得将这股难得的势力接过来。只是纪婉青不同,她是她的妻子,已开始初步得到他认可的家人。   他们成婚日子虽不长,但经历过的事却不少,有先前不错的底子,再经过刚才一事,高煦对怀中人已不再存疑。   既然已经将妻子纳为一体,那么他考虑得更多的是现实问题。   头一个,这些眼线人手是纪宗庆留给女儿的,他们的忠心顺延到小主子身上,由纪婉青亲自打理最恰当,避免了手下人心生疙瘩。   再有一样,她日后还得继续跟坤宁宫打交道,按照目前状况,看来适当透露清宁宫消息少不了,她经常有功劳,想必心里会更舒坦。   经历过前两日生病一事,他是知道纪婉青有多倔强。   二人感情向前大大跨进一步后,高煦已经开始考虑妻子的感受了。   他简单一句话,选择将人手留在纪婉青手上。高煦已经决定相信她。   “孤相信你。”   他声音不高,却重若千钧,纪婉青心尖一颤。   这短短一句“孤相信你”,意义其实是非凡的,不但表示了人手的归属,更说明了她此刻在他心中的分量。   “殿下。”他体恤了她,为她考量了。   纪婉青轻唤一声,把脸埋在他肩窝,轻轻闭上美眸。不要怪她藏了小心机,实在世道艰难,女子生存不易,这般要紧的事情,她无法不慎之又慎。   高煦的转变,她看在眼里,若他始终如一,她必然也会赤诚以对,“殿下,青儿亦绝不辜负你的信任。”   “好。”   他声音很温和,轻拍了拍她的背。   纪婉青偎依在高煦的怀里,醇厚的男性气息将她包围,她的心突然有了安稳之感。   这种感觉久违了,自父母去世以来,这还是的头一遭。 第四十章   软塌上小夫妻相拥低语, 渐渐便亲吻在一起,唇齿相接, 难舍难分。   由于感情得到升华,这般亲昵更让人悸动。   高煦今夜情绪起伏不小, 动作幅度也很大,让纪婉青隐隐生疼, 只是她却主动迎合, 让二人更加畅快。   “嗯,殿下。”她轻蹙娥眉。   “青儿, 可是疼了。”   高煦放缓动作,俯身抱紧她,一只修长大手抬起, 拂开小脸上的一缕发丝。她粉颊泛着异样嫣红, 晶莹剔透,美得动魄惊心。   他垂首亲了亲, 关切道:“可要孤轻一些。”   纪婉青美眸微睁, 没有说话, 只抬臂抱紧他。   无意间一个动作,让高煦身躯紧绷, 剑眉一蹙, 他见她还好,也不再隐忍,只放开动作。   从软塌到大床,今夜情事前所未有的淋漓尽致。事后, 高煦也没让人伺候梳洗,亲自抱着她入了浴房。   二人洗的是鸳鸯浴,头回这般的纪婉青根本放不开手脚,全程闭目紧紧搂着他。   不过这么一种洗法,却很容易让年轻小夫妻洗出火花,二人再出来时,已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   纪婉青被放在床榻上,她羞不可抑,扯过锦被打了个滚,将自己卷了起来。   高煦也不在意,反正榻上锦被不止一床,他将她连人带被搂在怀中,随手扯过另一床锦被盖住。   后殿地龙烧得很旺,捂着两层锦被的纪婉青受不了了,终于还是钻了出来,狠狠喘了几口气。   她瞪了他一眼。   他但笑不语,顺势把视线往下挪了挪。   纪婉青捂紧被子,她觉得这样很危险,这男人精力十足,看着仍有余力,她很吃亏。   她忙招呼高煦,把床前小几上的干净寝衣拿过来。   还是把衣服穿上说话更让人安心些。   高煦从善如流,今晚折腾有些过了,再来她身子受不了,他就看看,还真没打算继续。   二人穿好寝衣,纪婉青心里终于踏实了。   她刚经历过激烈情事,身子很倦怠,照理该倒头就睡的。只不过,今夜她情绪起伏很大,一时却难以入眠。   暂时睡不着,那就说说话呗。   二人相拥片刻,纪婉青便捡了安全话题,“殿下,我爹爹给的那些眼线,在坤宁宫的最高位置是二等宫女,魏王陈王府也不近身。”   还是说正事吧,无法引起暧昧的误会。   她的心思高煦知道,斜睨了她一眼,他“嗯”地应了一声。   “这些人获悉日常消息不难,只可惜没能贴身伺候,欲探取机密事,怕是颇为不易。”   就比方她身边的二等宫女,能进殿伺候,却仅限于外殿,内殿只有何嬷嬷以及大宫女能够涉足。   坤宁宫的二等宫女崔六娘,也是同等待遇。   “话可不能这般说。”   高煦持不同意见,“宫里面哪位主子,对贴身伺候的人不是慎之又慎?”特别是有势力的主子,要想安插人近身伺候,几乎毫无可能。   “二等宫女虽不能近身伺候,但已能窥见不少蛛丝马迹了,只要及时传出来,抽丝剥茧一番,必能察觉不少端倪。”   说起正事,高煦声音严肃起来,“现今眼线布置极不易,这有赖于靖北侯府与临江侯府的渊源,你父祖亦居功至伟。”   他对纪家父子表示了肯定,纪婉青听着却颇有几分伤感。   “从前我爹爹说,皇太子殿下贤能厚德,有大才,当能振兴王朝,如今得了殿下夸奖,想必他是高兴的。”   纪婉青想起亲爹,美眸泛起晶莹,她低头胡乱抹了抹,“只可惜他已经不能听见了。”   这个话题很沉重,高煦无言,半响他轻拍了拍她的背,温声安抚道:“莫要哭了,你好好的,你爹爹在天之灵,想必也是欣喜的。”   “嗯,”此时此刻,说着这些不大合适,纪婉青眨了眨眼眸,努力抛开感伤,仰脸看他,“殿下,你真好。”   是的,高煦语气动作看着与平时并无二致,但她却能感觉到其中亲昵是多了许多。   有付出才有收获,这有赖于她今晚的坦诚。   纪婉青不后悔自己的小防备,但却会更加珍惜他的好。   她眸光真挚,高煦唇角微挑,二人相视片刻,他笑道:“知道孤的好,日后当好生伺候孤才是。”   这个“伺候”,显然不是一般的伺候,纪婉青嗔了他一眼,“我睡了,不要跟你说话了。”   “好,那你便好好睡。”   清宁宫中,小夫妻其乐融融,而皇宫的另一头,却截然相反。   坤宁宫大殿,皇后心情不虞,挥退了前来请安的宫妃们,刚欲站起返回内殿,便有宫人匆匆来报,“娘娘,两位殿下过来了。”   “母后。”   魏王陈王紧接着进了门,兄弟二人急急请了安,魏王扫了殿中一眼,皇后会意,吩咐左右,“都下去吧。”   “何事?”   一等殿中宫人太监出了门,皇后急不迫待问道:“钧儿烨儿,可是梁振轩一案有了新进展?”   临江侯当初说得没错,主审刑官张进确实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行动迅速兼能力足够,短短几日,这个万众瞩目的盗卖官粮案子,便已初见端倪。   “母后,今日一大早,张进已将吏部左侍郎吕亮,以及户部郎中金立安、吏部郎中曹越都收押了。”魏王落座于皇后左下首,神色凝重。   六部侍郎是正三品,官职仅次于尚书,是高级官员;而郎中则紧跟侍郎,也是六部要员。   六部主事官员就那么一些,张进两三天功夫,便收押了四个,由此可窥见,这案件比想象中还要重大太多。   “母后,这张进为人严谨,恐怕没有把握,是不会这般大动干戈。”   魏王眉头深锁,“恐怕这梁振轩,盗卖的官粮不是一般的多。”   这是很明显的,这么多京官要员参与进去了,在加上整个浙西由上至下的地方官员,没有足够的利益,如何能分赃均匀?   又如何让他们满意?然后继续铤而走险。   大殿上母子三人面色阴沉沉,事情已经往最糟糕的方向去了,这案情之大,远超了他们想象。   梁振轩投靠坤宁宫多年,党派内的交往频繁,人脉势力以及利益,已经纠葛在一起了,届时他这棵大萝卜一旦被拔起,恐怕会带出不少泥土。   “为今之计,只能按你们舅舅提的法子办了。”   临江侯的提议是必要时断尾求生,牺牲掉局部利益,保全大局。尽早将与梁振轩交往过密的势力剔除,既保全了余下的大部分,又能及时向昌平帝表示决心。   这提议是昨日递进宫的,皇后颇有些犹豫,梁振轩是高官,能与他交往过密的官职也不低,这么一割舍,他们必定元气大伤。   积蓄势力并不容易,尤其是这些中坚力量,昨日案情还不算明朗,皇后便打算多观察两天,看看情况再下决定。   如今看案情发展,显然是已经到了必要时了,皇后当机立断,立即吩咐道:“钧儿烨儿,稍后你们出宫,便立即往临江侯府去,与你们舅舅一同处理这件事。”   魏王陈王立即应了一声,皇后点了点头,刚要再说话,不想一转眸,却见小儿子面带犹豫之色,欲言又止。   “烨儿,可是有要事?”   小儿子虽一贯沉默,却并非一个不知轻重的人,他这时候有话说,显然必是重要的,皇后当即道:“还不快快说与母后知。”   皇后与魏王的注意力都放在陈王身上,陈王沉吟半响,方道:“只割舍朝中势力,怕是还未能与梁振轩拉开距离。”   别忘了魏王妃。   魏王妃正是梁振轩本人的外甥女,母亲梁氏是他的亲姐,姐弟二人一母同胞,也没有其他手足,关系一贯极亲密。   梁振轩是很疼爱外甥女的,比亲女更甚,这也是魏王妃被选中的其中一个重要因素。只是如今,却成了烫手山芋。   陈王固然于取兄长而代之,让自己成为纪后一党中心,只是,他却没想以重击己方为代价。   若他能取而代之,这些都是协助他夺嫡的中坚力量,如今必须将损失降到最低。大局当前,这些内部的小矛盾就先放到一边去吧。   这么重要的一件事,皇后魏王当然不可能忘了。   “烨儿不错,果然长大了,已经能替母后分忧了。”皇后目带赞许看一眼小儿子,随即,她将视线移到大儿子身上,“钧儿。”   魏王沉默,抬眸看向皇后。   他与魏王妃少年夫妻,成婚至今已有一年多。魏王妃虽有些骄纵,但性情爽朗,爱憎分明,比掩藏心思者更合魏王之意。   说句老实话,小夫妻之间感情还颇为不错。   魏王知道皇后想说什么,但他没有立即吭声。   都说知子莫若母,这话不假,皇后十分不悦,淡淡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钧儿,你知道我们部署了十多年,为的是什么吗?”   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皇位了。   皇后盯着他,缓缓说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为大业计,钧儿你当有所取舍。”   魏王心中一震,他自懂事以来,便欣然接受了夺嫡之念,并为此孜孜不倦已十多年,当然无法退让。   他目光坚定起来,握了握拳,道:“请母后放心,儿子懂的。”   “好!”   皇后满意地点了点头,“诸般事务宜早不宜迟,你们兄弟赶紧出宫去吧。”   魏王定了定神,与陈王一起站起,告退后匆匆出了坤宁宫,打马先往临江侯府去了。   母子三人闭门商议之时,殿外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胡嬷嬷领着几个身穿青色比甲的宫女来到大门前,宫女们手上捧着账册,她正要进门向皇后禀事。   岁末正是宫务繁忙的时候,哪怕皇后近日心不在焉,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处理。   胡嬷嬷步履匆匆直奔大殿,不想到了门前却被拦下,守门的大宫女翡翠微微福身,悄声说道:“嬷嬷,娘娘与两位殿下正在里头说话。”   她的意思是不可打搅,不过胡嬷嬷身份不同,她说话相当客气有礼。   其实如今大殿门前,诸多宫人太监已被驱赶开了,以防听见里面动静,也就是胡嬷嬷,大家不敢阻拦,留下给翡翠而已。   胡嬷嬷一听立即明白,点了点头,转头要吩咐后面宫女退下。   不想正在这时候,恰逢皇后不悦之下,提高声音说了那句,“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为大业计,钧儿你当有所取舍。”   这声音并未压低,殿门外隐隐能听见,胡嬷嬷心中一震,忙抬眸去看身后几名宫女。   好在这几名宫女都是老人了,尤其头一位,还是从临江侯府出来的,胡嬷嬷心中才定了定。   “明月,你领她们先回去,稍后等娘娘得了空闲,我再叫你们过来。”   她话里明月,正那个临江侯府出来的老人,是几名二等宫女的领头一位,她一贯稳重知事,闻言也不吭声,立即福了福身,领着后面几人转身离开。   差事被耽搁,看来有好一阵子都不能轮上,天气又冷,宫女们不想在外面多待,于是便有人提议先回房。   房里有炭盆,这提议得到众人一直认可,于是,大家加快脚步回了后房,一同进门烤火去了。   烤了一会火,有人要回屋取点瓜子零嘴来,明月也站起响应。   二等宫女是两人一间,像明月这种老人却有优待,能自己分了一间。她返回自己的房间后,立即掩上房门,快速取了纸笔,匆匆将方才听到皇后说的那句话写了下来,然后立即塞进某个隐蔽的位置处。   二等宫女也有小宫女帮忙整理洗衣,负责她这个房间的,也是自己人,稍后就会把纸条传出去。   飞快整理妥当后,明月回身取了一包蜜饯,掩上房门出去了。   哦,明月这名儿是主子赐的,她还有一个本名,叫崔六娘。 第四十一章   如今纪皇后一党正逢困局, 纪婉青刚接手暗探势力,便吩咐多多注意这方面消息。   不过她没想到消息来得这么快, 隔日一早,何嬷嬷便取回来一张小纸条。   “娘娘, 这是刘婆子刚递过来的。”何嬷嬷将纸条交给主子,又道:“我刚刚吩咐屋里几个人, 午膳前分时段出去走一趟。”   高煦的信任让纪婉青颇为感动, 只是她仍然希望这批人手独属于自己,况且刘婆子已在清宁宫蛰伏多年, 她也不想横生枝节。   于是,何嬷嬷提议混淆消息来源时,她便顺势答应下来了。   反正有消息, 她半点不隐瞒高煦就可以了。   纪婉青接过窄小的纸条, 定睛一看,“当断不断, 必受其乱。为大业计, 钧儿你当有所取舍。”   这纸条上字迹很普通很潦草, 甚至分辨不出是男是女,很合格的一个探子手笔, 大概因为时间紧凑, 上面就写了这么一句话。   能特地送过来的,显然是要紧的消息,而据纪婉青所知,这魏王本名就是高钧。   能称魏王为钧儿的人不多, 很明显,这是皇后对大儿子说的话。   纪婉青秀眉微蹙,“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纪皇后一党面临危机,要立即下决断的,大约就是梁振轩一案了。她一个多时辰前才听说,这主审刑官张大人,已关押了好几名六部要员。   危机升级,皇后母子大约想了个法子,要摆脱此事了。   不过这个决定大约有些两难,因此皇后才会这般说。   至于“为大业计”,这所谓的大业,只能是帝王大业,夺嫡计划了。   那么究竟是怎么样的“取舍”呢?   纪婉青一边打发人去前殿请高煦,一边回身到软塌上坐下,凝眉细思。   易地而处,她大约会尽快与梁振轩等人撇清关系,争取将损失减少到最低。   弃卒保车,想必张进今早的举动一出,皇后等人也是这么决断的。   可魏王也不是傻子啊,能参与夺嫡多年,并一直被纪后一党奉为新太子人选,他必然知道这厉害关系的,何需皇后特地嘱咐?   霍地,纪婉青眉心一跳。   她想起了魏王妃。   据她所知,这魏王妃正是那梁振轩的亲外甥女,当初皇后千挑万选,方选定了这么一个儿媳妇。   有了这么一层关系在,双方关系要掰扯清楚,似乎颇有难度。   纪婉青心跳加快,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青儿,这是怎么了?”   她想事情太过入神,高煦进门没让通报,他进来了她也未能察觉。   纪婉青被心中想法所骇,寒冬腊月,白皙玉额竟被惊出了一层细汗。   高煦在她身边坐下,抬手用丝帕给她抹汗,剑眉微蹙,“你细细与孤说了便是,莫要惊慌。”   好端端的,纪婉青突然这般模样,再联想她刚接手了暗探,又是头回使人唤他回屋。她因何事惊慌,高煦已心中有数。   对于已纳入羽翼下的妻子,他自然而然有了责任感,若出了什么事,不是还有他吗?   高煦大手放在她的细腰上,轻拍了拍,以作安抚。   自己的夫君有责任心,纪婉青是很满意的,她忙将字条递过去,“殿下,这是今早传过来的消息。”   “殿下,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高煦接过字条垂目扫过,挑唇冷笑一声,这皇后母子,果然当机立断,一见事情不好,割舍得干脆利落。   纪婉青目光惴惴,他轻轻一叹,“就是你想的那样。”   要断尾求生,少不得立即与梁振轩撇清楚关系。然而有魏王妃在,恐怕很难。   皇家光鲜亮丽,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家。只不过,在阳关照射不到的地方,它某一面却极其阴暗。   皇宫大内血腥从来不少,要“病逝”上个把人,其实并不难。   “难道陛下不管吗?”纪婉青颤声问道。   她知道自己问了一句傻话,但话到嘴边,她依旧选择问了出来。   纪婉青一颗心如坠冰窖,从前她便知皇家水深且浑,一旦到了要紧关头,那人命便如草芥一般低贱。   只是认知归认知,亲身经历一番,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她与魏王妃有过几面之缘,对方虽骄矜,也有些蔑视她,但真远不到恨得要死的地步。   鲜花一般的美人,被父母娇宠着长大,才十六七岁,正是最绚烂的的时候,如今,却……   纪婉青战栗着,而同为皇家媳妇,她有一种深切的兔死狐悲之感。   一双有力的臂膀搂住她,将她抱紧在宽阔的怀抱中,醇厚而熟悉的男性气息包围着她,纪婉青有了依靠之感,她闭上美眸,紧紧偎依着她。   大掌轻拍了拍她,她听到高煦低声安抚,“你莫要惊慌,你与魏王妃不同,你是太子妃,皇后可以使些小手段折腾你,但其他的,她不敢。”   其实像对付魏王妃这般名目张胆,若非非常情况,皇后也是不敢的。   皇家的儿媳妇,可以设法让其吃亏生病导致病故,但明面上,还是得保持和谐的,否则皇家威严何在?   魏王妃太不幸运,她有了这么一个舅舅,已被昌平帝深深厌恶。   再者,皇帝若并没打算放弃坤宁宫,那么皇后母子这举动,就是正平息他部分怒火。   据高煦判断,重新扶持其一股势力与东宫抗衡不易,昌平帝权衡一番,最后必定会揭过此事的。   皇后一党的举动,正好加速了事态发展。   在皇帝默许的情况下,魏王妃只能被炮灰了,大家心知肚明,却没人有异议。   纪婉青其实不是不懂,只是懂归懂,却不妨碍她憋屈。   她突然很庆幸自己赐婚对象是太子,高煦是一个明理有责任心的男人,因此她当初处境虽难,却还有挣扎的余地。   若换了魏王般人物,恐怕等待她的,就是彻底冷落个一年半载,等热度下去后,再行“病逝”吧。   纪婉青回抱高煦,力度很大很大。   高煦又温声安抚几句,他心中有怜惜,她再聪敏能干,也不过年方十六罢了。   “青儿,你也莫要太为那魏王妃伤感。”   一种方法不大见效,高煦便换了一种,他徐徐道:“梁振轩勾结浙西大小官员,盗卖官粮多达二百余万担,且还巧立名目,收缴各种水脚钱、口食钱之流的赋税。”   “农户耕种不易,又刚经历过一场大灾,如何有余力负担?”   说道此处,他声音冷了起来,“半饥半饱混过一年,已算不错,甚至有些饥肠辘辘,不得不卖儿卖女,好换取口粮。”   这话题很沉重,纪婉青不禁抬起头,静静听高煦说话。   “魏王妃娘家不算豪富,当初她出嫁却十里红妆,琳琅满目,这里面有亲舅舅的大力添妆,几乎已占据了她嫁妆的一半。”   “这里面便有梁振轩贪昧下的钱银。”高煦垂眸看纪婉青,道:“你想想被迫骨肉分离的人家,再想想饥肠辘辘,终日以薄粥饱腹的百姓,你就不会太为她感伤。”   他眉目一片冷肃,“这等国之巨蛀,祸害百姓者,当连根拔起,一个不留。”   “殿下说的是。” 经高煦这么一说,纪婉青伤感全无。   是啊,想必梁振轩多年也补贴了亲姐娘几个不少,魏王妃既然得了实际利益,享受了不应得的百姓血汗,那么今日食了恶果,也算天理循环。   她那些许物伤其类之感也尽去了,只仰脸认真道:“殿下为皇太子,真乃百姓之福也。”   纪婉青突然明白,为何诸多中立保皇党,都默认皇太子为唯一皇位继承人。为何她亲爹对东宫如此推崇,宁愿与纪皇后临江侯府关系日渐紧绷,也坚持不改其志。   高煦当得起。   “是吗?”   气氛渐松乏,他含笑抚了抚她的脸,挑眉问道:“青儿也知道百姓之福。”   妻子目露激赏,大力夸赞,神色难掩崇拜,是个男人都会心情大好,高煦也不例外。   “我怎么不知道。”纪婉青嗔了他一眼,“殿下莫要小看人。”   “好,好,孤不小看你。”   回应他的,是一声娇哼。   魏亲王府。   王府大气磅礴,庭院深深。后宅正殿雕梁画栋,乃魏王妃所居之地。   这个一贯安逸的人间富贵乡,近几日来却一反常态,气氛紧绷压抑,来往宫人太监皆蹑手蹑脚,不敢多弄出丁点声音,唯恐遭了殃。   偏偏越是紧张在意,越是容易出岔子,丫鬟手一颤,“噼啪”一声打碎了茶盏,她慌忙跪下请罪。   “行了,笨手笨脚的,下去吧。”   魏王妃连日心烦气躁,憋了一肚子气,不过这丫鬟是她陪嫁过来的,因小事太过责备不合适,她紧蹙眉心,挥了挥手。   丫鬟忙捡起地上碎瓷,连爬带滚出了门。   “娘娘,娘娘!”   这时门帘子一掀,王妃乳母李嬷嬷冲了进来,她一脸惊慌,让正翘首以盼的魏王妃心中猛地一沉。   “嬷嬷,可是舅舅那边如何了?”   魏王妃娘家并非世家,父亲任三品光禄寺卿,官职倒能够上皇子妃之父,不过这位置却握不上太大权柄。   她能被皇后选中,全因亲舅梁振轩没有嫡女,又非常疼爱她之故,舅舅就是她立身倚仗。   如今这个倚仗眼看着倒下,她如何不惊慌失措。   “娘娘,老奴刚命人打听到消息,那张进已将吏部左侍郎吕亮,以及户部郎中金立安、吏部郎中曹越都收押了。”   魏王妃父亲因为关系太近,被勒令闭门候查,亲朋好友避之而不及。娘家无法第一时间得悉案件进展,她只得使人从别处探听。   这样直接导致了魏王妃消息的滞后,大清早便发生的事,她快响午才获悉。   她不可置信摇了摇头,喃喃道:“嬷嬷,嬷嬷你说什么?”   实际魏王妃听得很清楚,心底最后一丝侥幸尽去了,梁振轩不是被冤枉的,且案件之大超乎她的想象。   “娘娘,舅老爷眼看撑不住了,那我们日后如何是好?”李嬷嬷目露恐惧。   古代是农业社会,动了朝廷赋税,便是动摇国本,没有哪个皇帝能容忍的。且古代讲究诛连,一旦案情过大,不但所有涉案人员,即便是主犯们的九族都跑不掉的。   魏王妃娘家关系亲近,必然是其中之一。   至于嫁入皇家的魏王妃倒能幸免,不过这正妃之位,肯定是坐不住了。   魏王殿下平日与王妃关系融洽,但这又当得了什么,男人要翻脸,那会比翻书还快。   魏王妃颓然坐回美人榻上,身躯微微颤抖,“还能如何,只能静观其变。”   她虽出身不算顶尖,但自幼有强势舅家撑腰,过得是顺风顺水,没想到平生第一次遭遇挫折,就这般大。   李嬷嬷愁容满面,不过她瞥一眼滴漏,还是劝道:“娘娘,先传午膳吧。”   不吃不喝也挽回不了什么,魏王妃心乱如麻点点头。   传膳的丫鬟下去了,只不过,这膳食到底没能传来,来的是另一群意想不到的人。   这群人来得很突兀,连通传也没有,大喇喇闯进王妃正房内殿。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好几个亲亲在评论有疑问,阿秀简单说一下梁振轩这案子的严重性哒。   这案子有原型,就是明初的“郭桓案”。当时在位的是朱元璋,直接就把六部侍郎以下皆处死了。足足处死了几万人啊!   古代讲究株连,魏王妃娘家是跑不掉的了。   所以她跟女主是不同的,女主是功勋之后,她是罪臣之女,即使皇后没动手,事后魏王妃的位置她也坐不住的。 第四十二章   庭院中一阵骚动, 紧接着喧哗声起。   正殿两扇朱漆大门被大力推开,“砰”一声巨响, 门扇甩在相连的大隔扇上,猛地反弹回来。   魏王妃眉心刚一蹙, 便听见沉重且凌乱的脚步声直奔内殿。   她大怒,即便她倚仗眼看不好, 但好歹现在还是圣旨赐婚的魏王正妃,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擅闯她内殿?   旁边李嬷嬷却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一种不好预感油然而生。   “娘娘,……”   只是不待主仆二人交谈,那脚步声已经到了内殿门前, 雪青色的软缎门帘被一把掀起, 来人冲进了魏王妃寝卧。   魏王妃定睛一看,却是一惊, 这为首之人她认得, 竟是魏王殿下的乳母裘氏。   奶大皇子的乳母, 都是有功之人,且她们跟小主子有感情, 一般等主子开府封王后, 她们便跟出去荣养了。   裘氏便是如此。   不过她年纪不大,如今才四十出头,自觉有心有力,便协助魏王打理王府内务。   裘嬷嬷很有体面, 连魏王妃日常也得礼让几分。只不过,这礼让并不等于可以跨越主仆之别。   魏王妃本心情压抑,此刻也不废话,只冷脸沉声问道:“裘嬷嬷这是何意?”   裘嬷嬷神情冷肃,也不吭声,只挥了挥。   她后面立即出来十好个粗壮太监,将屋里宫人驱赶出去。   内殿登时大乱,这下子,谁也看出不对劲了。李嬷嬷不愿意离开,她死活拽着身边太师椅,那太监狠击她的手,她痛呼一声,不得不被拖着出去了。   魏王妃刷一声站起,警惕看向裘嬷嬷,冷声道:“你究竟意欲何为?”   “殿下呢?本妃要见殿下!”她已经急乱,一拂袖,举步便往殿外奔去。   “王妃娘娘不必去了,殿下不会见你的。”   裘嬷嬷身躯肥硕,杵在门口。很容易将魏王妃拦下,她随即挥手示意。外殿转进一个老宫人,手里捧着一个填漆托盘。   那填漆托盘上,赫然放着一段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绫。   魏王妃瞳仁一缩,耳边听到裘嬷嬷冷冷声音响起,“老奴奉命,前来送娘娘一程。”   纪婉青收到魏王妃已经去世的消息,比正式报丧早了一夜。   与此同时,是明面上魏王妃急病,王府遣人召太医的消息。   纪婉青虽然被高煦开解过,但心头依旧沉甸甸的,一夜辗转没睡好。   不过即便没睡好,她次日依旧早早起来了。借口太子“微恙”需要照顾,她好几天没去坤宁宫请安了,如今再拖延不下去。   纪婉青皱了皱秀眉,对于去给皇后请安,她现在是打心眼里厌恶。   “娘娘,不过就是个差事罢了,我们待不长,很快便回来了。”何嬷嬷一边伺候主子更衣梳洗,一边劝解。   “嬷嬷,我知道的。”道理她都懂,不过并不妨碍她在屋里厌弃一番。   纪婉青换上水红色百蝶穿花纹蜀锦宫裙,坐在镜台前,何嬷嬷给她选了一套赤金嵌红宝头面,等挽了发后,为她戴上。   虽说尊者不就卑,但作为妯娌,魏王妃去世了,她实际不应该打扮得这般喜庆的。但问题是,丧报还没出魏王府,而纪婉青大婚没多久,往日都是华丽装扮,今日若突然一改风格,那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整理妥当,纪婉青登上轿舆,往坤宁宫而出。   跟在引路宫人身后,沿着熟悉的路径,在大红回廊下走了一段,便到了纪皇后平日爱待的西暖阁。   “娘娘,这安平伯家的嫡出三姑娘,素有贤名,看着颇为不错。”这声音听着是胡嬷嬷的。   皇后立即接话,“这三姑娘不过就是继室所出,且安平伯一贯态度暧昧,恐怕一个继室嫡女并不能让他下定决心。”   很明显,皇后与胡嬷嬷正在商议的,正是魏王继妃的人选。   需要这么迫不及待吗?   虽说天家亲情淡薄,更别提婆媳情了,但好歹魏王妃每隔几日便进宫请一次安,毕恭毕敬称对方为母后一年多,至于吗?   难道就不能过个十天半月再商议?   纪婉青一瞬间憎恶至极,好在她面子功夫修炼到家,外表不见分毫端倪。   宫人进屋通禀,“启禀娘娘,太子妃娘娘来了。”   “请进来罢。”   皇后摆摆手,让胡嬷嬷先把炕几上的小册子收好。   她神色看着好了很多,概因皇帝昨天到现在也没有任何动作。   昌平帝是个掌控欲不小的君王,他在后廷各宫,清宁宫、魏王陈王府都放有眼线,大家不是完全不能察觉,但是谁也没有动,只以防备为主。   皇帝传递消息的渠道更畅通,魏王妃没了这事,他肯定第一时间知道了。他没做声,就表示默许了皇后母子的处置方式了。   这让皇后信心大增,他们确实没有涉及盗卖官粮一案,即便折损羽翼,目前也基本肯定能脱身。   没有被皇帝厌弃就好,即便元气大伤,也能养回来的。   这算是坏消息中的大好消息了。   皇后紧绷的神经一放松,又有余力关注纪婉青了。她细细打量对方一番,端起茶盏呷了口,好整以暇道:“你考虑了几天,考虑得如何了?”   纪婉青请罢安,落座在宫女搬来的太师椅上,也没碰茶水,“回皇后娘娘的话,婉青已经想清楚了。”   她微微垂目,“之前是婉青着相了,这几日反复思量,觉得娘娘说得才是正理。”   纪婉青腰背挺直,神色却平静,似乎已经深思熟虑,终于做出了决定。   皇后闻言满意点头。很好,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比蠢人轻松。   这些夏日用冰冬日用炭的阴损招数,看着不大,实际若反复地用,铁打的身子估计也熬不住。   这是后廷一宫主位,专用来折腾低位宠妃的,不能常用,因为折腾对象还得宠,万一让皇帝不畅快了,得不偿失。   换了纪婉青,皇后就没有这个顾忌了,昌平帝不可能为她出头,皇太子也冷落她,她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干熬着。   在皇宫大内这潭水既深且浑,没有势力,多聪敏的人也无可奈何,更被提纪婉青的胞妹还被她握在手里了。   皇后早有预料,最多几次过后,便能很大程度驯服了对方。   果然不出她所料。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本宫也不想多为难你。”接连两件顺心事,皇后面上终于浮起一丝微笑。   她随意说了几句,便再次提起之前的话题,“前段时间,太子神色表现可有异常?”   “早七八日开始,殿下有几日,回屋歇息格外晚,我等到亥时末,才见到人。”纪婉青回忆一番,如此说道。   亥时末,已经接近午夜,对于古人来说,已经是很晚的一个时间。特别高煦,他卯时便要上朝,亥时末睡下,几乎合眼不过两个时辰。   这分明说其中有异。   皇后神色立即紧绷起来,“你再想想,还有何不妥之处?”   “殿下向来不喜我,神色一贯淡淡。”纪婉青认真想了很久,有些不肯定道:“但那段时间,心绪似乎要更轻快一些。”   以上的话,她是与高煦商量过的。他表示,即使含糊糊弄几句,皇后也同样暗暗把这事归到他头上的,不如将计就计。   直接证明这事是东宫插手的,激起皇后怒意,她盛怒之下,等事情平静后,便立即出手反击,不再拖延。   这正合了高煦之意。   因为纪皇后一党元气大伤后,自然就颓了下去,这么一来,一直安然无恙的东宫便突出了,这很容易招惹昌平帝的侧目。   他颇为了解他那位皇父,心中不安,对方很可能出手打压。   皇后一党的反击力度,可比昌平帝亲自出手打压小多了,高煦只要提前做好准备,收敛势力,那基本能无甚损伤。   事后再顺势蛰伏下来,给皇帝一种保持平衡之感,这件事便算圆满结束了。   再者,纪婉青还能表示服软,一来不再受折腾;二来证实了皇后心中所想,还能为日后传递的消息,增添多一些可信度。   是的,这些真真假假的消息是把双刃剑,皇后固然想抽丝剥茧,去伪存真,但高煦同样可以迷惑对方,诱敌深入。   端看谁棋高一着。   这头一回交锋,显然太子夫妻小胜。   纪婉青虽微微垂首,但余光一直关注着上首,眼见自己话音一落,皇后眸底冷厉光芒一闪,放置在身前的双手猛一收,嵌红宝赤金指甲套尖锐的尾部刺入了腕部皮肤。   她放了心,看来效果到位了。   皇后到底久经风浪,即便被宿敌狠狠算计一把,元气大伤,但有纪婉青在场,她依旧顷刻间恢复了平静。   “很好,你做得很对。”   对于再一步投诚的太子妃,皇后表示嘉奖,随即又勉励一番,“日后你只要继续配合本宫,大事成功之日,本宫答应你之事,便可实现。”   纪婉青面有难色,“只是殿下并不欢喜我,恐怕头一个月过去后,……”她便要独守空房了。   皇后笑了笑,“太子是个有规矩的人,初一十五,肯定会到你屋里歇息的。”   “还有,你不是掌了内屋么?只要按本宫之前说的去做,消息必然多不少。”   纪婉青闻言却心中一动,“皇后娘娘,不知是否有人员需要调动?既然我已掌了内务,日后适当调整一番,想必也是可以的。”   当日给坤宁宫传消息的婆子,已经排查出来了,不过却没动,只命人盯着,以免拔除一个,皇后还会设法再安一个进来。   纪婉青此刻想着,不知道这婆子是否就是唯一一个眼线,如果不是,现在不知能不能再钓一个出来。   皇后的探子确实只有一个,不过她却不知已暴露,也没上钩,闻言眸光闪了闪,笑道:“不必了。”   纪婉青浅浅试探不成,也没继续,只话锋一转,“婉青刚掌内务,还有繁琐事务需要熟悉,怕是不能多留了。”   “好,那你便回去吧。” 第四十三章   魏王妃的丧报是午膳前到宫里的, 作为长嫂,哪怕地位更尊, 纪婉青还是得走一趟。   何嬷嬷一脸不喜,嘀咕着晦气。   晦不晦气都得去, 隔日,她便换了素色衣裳, 前去魏王府。   人不少, 大家一脸哀色,看着颇为情真意切。   其实魏王妃的“急病去世”, 想必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是皇帝不啃声,就代表了默许。   既然皇帝都默认了, 那么魏王妃不是病逝也算病逝了, 京城没有流言出现,大难临头魏王妃娘家也不敢有异议, 舅家就更不用提了。   大家演技了得, 一脸沉重, 唯独一个安乐大长公主例外。   纪婉青在大婚次日谒见皇帝时,曾经见过安乐大长公主一次, 这位辈分高, 很多事情已无需顾忌了。   “好好一个孩子,就这么没了。”   纪婉青离得近,隐隐听到对方这么叹了一句。她默然,安乐大长公主因为身体原因, 膝下并没有孩子,想必感触会更深吧。   安乐大长公主惆怅片刻,收敛情绪,回身见了她,便道:“太子妃大婚不足一月,心意到了便可,早些回去吧。”   纪婉青也不想多待,顺势随着对方一起出去了,临上轿舆时,安乐大长公主回头,说一句,“太子是个有规矩的好孩子,你安分守己,会有安逸日子过的。”   她主要因为怜惜太子,见四下并无旁人,便嘱咐一句。   纪婉青虽是被捎带上的,不过这建议对她也是好的,她领了心意,微微福身道:“婉青谨遵姑祖母之命。”   “那就好。”   再多说就不美了,两人分别上了轿舆,各自回去了。   魏王妃在年根底下没的,为防搅了昌平帝兴致,白事办得很低调,停灵一段时间,便匆匆出了出了殡。   正旦大年,一连低气压多日的昌平帝终于阴天转晴,前朝后宫都不敢触霉头,只一意凑趣,将气氛推至最高峰。   昙花一现的魏王妃已被刻意淡忘,不过纪婉青也无闲暇感慨太多,从除夕到元宵,一连串大宴不间断,她累得头昏眼花,哪里能再理其他。   好不容易出了元宵,不等她喘一口气,高煦病倒了。   好吧,这病当然是假病,毕竟年前年后这么忙碌,体弱的皇太子若再继续安然无恙,那便该惹人疑窦了。   太子都病了,太子妃当然得留在清宁宫伺候着,不管她是否受宠。   “殿下,这可劳烦了你。”若不是,她还不能歇一歇呢。   纪婉青端着一碗汤药到床榻前,将它随手搁在榻前的小几上。高煦演戏演全套,殿中弥漫着苦涩的药味,他脸色苍白,状似虚弱地倚在姜黄色福纹大引枕上。   她瞅了一眼他的俊脸,这涂抹的药物极逼人,看不出丝毫破绽,不过,当然也有赖于太子殿下演技了得。   纪婉青煞有介事点了点头,熟能生巧嘛。   她状似严肃,实际美眸带着戏谑,高煦轻哼一声,“你似乎很高兴。”   他展臂,她会意,立即偎依过去。   小夫妻又相处了大半个月,两人没有了矛盾,也接受了对方,自然而然,情感增进,关系日渐融洽。   高煦孑然一身多年,如今多了妻子,他最初是防备,如今却渐渐享受到了个中乐趣。   他睨了她一眼,“嗯?”   这个“嗯”字尾音上挑,似乎带了些许危险之意,纪婉青缩了缩脖子,忙讨好一笑,“哪里的事?。”   回应她的,又是高煦一声轻哼。   小夫妻低声说了几句话,便有小太监急急奔进来通报,说乾清宫总管太监孙进忠来了,奉了昌平帝的口谕,前来探望皇太子。   不过这所谓的探望,水分究竟有多大,彼此心知肚明。   小夫妻立即分开,高煦躺下盖上锦被,而纪婉青则退到内殿门帘子旁,离床榻远远的。   二人现在身处前殿,皇太子的寝卧。半响过后,孙进忠便到了,这位皇帝心腹身穿暗红色蟒纹内监袍服,手执拂尘,一进门,先不动声色扫了内殿一眼。   室内充斥浓浓药味,放置在室内的香炉吐出氤氲的香雾,不过依旧未能把苦涩药味压下。   太子妃纪氏微微垂首立着,她不得太子宠爱,能进内殿已经很不错了,只能杵得远远,并不敢往床榻前凑。   孙进忠第一时间给两位主子见了礼,皇太子高煦已经在贴身太监的的扶持下坐起,在大引枕上斜斜靠着,他忙上前阻止道:“殿下,要不得。”   “孙总管乃是奉父皇圣旨来探望孤,孤尚有余力,如何能卧榻不起?”   高煦嘴里说着有余力,其实很勉强。他面色苍白如纸,唇色淡淡,失去光泽,语速虽如往昔一般不疾不徐,但明显中气不足,话罢后还清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气来。   孙进忠细细端详榻上的太子,从头到脚,从神态到语气动作,一丝不漏。   嗯,他暗暗点头,年前年后操劳过度,皇太子这自母胎带病症的身体撑不住了,病情比以往要更严重些。   孙进忠放了心,先一脸关切问候了几句,接着又道:“殿下乃陛下左臂右膀,不可或缺,殿下万万好生调养,把早日病养好。”   这话倒是真的,昌平帝既防备太子,也倚仗太子。   高煦入朝五六年间,政令清明不少,并将繁杂琐碎的政务揽了过去,昌平帝轻松了很多,他本来不勤政,此举正合他意。   当然,皇帝因此也更忌惮太子。   高煦又咳嗽了几声,苍白的俊脸上带上一丝不正常的晕红,他顺了顺气,才道:“为皇父分忧,孤责无旁贷,孙总管且回禀父皇,说孤定好生休养,以早日康复。”   孙进忠连连点头,末了笑吟吟道:“殿下养好了身子,正好赶上避暑随驾。”   因为皇太子病情颇重,再寒暄几句,目的达成的孙进忠便告退,返回乾清宫复命去了。   高煦吩咐张德海去送,张德海得令,立即殷勤把对方送出门。   等孙进忠离开,一直缩在角落装鹌鹑的纪婉青便蹭过来,她先竖起大拇指,夸赞太子殿下的好演技。   高煦板着脸哼了一声后,她才言归正传,好奇问道:“殿下,今年会去避暑么?”   这皇帝避暑不在京城,出行规模宏大,恐怕又要花费不少了。不过她关注点却在另一处,蹙了蹙眉,问道:“殿下,这孙进忠怎么早早提起这事?”   现在才正月下旬,即便要避暑也早着呢,孙进忠不可能无缘无故说起这事,状似闲谈,实际就是提醒了。   说话间,纪婉青已倒了一盅温水给高煦,为求逼真,他今早到现在都没沾水了。   高煦先把温水喝了,茶盅递回去,才淡淡道:“父皇如今避暑,是必然要带上孤的。”   他挑了挑唇,笑意不达眼底,“当然,纪皇后临江侯,魏王陈王也是要带的。”   纪婉青立即了然,这是皇帝的防备之举,长时间离开京城,必然要将夺嫡双方带在身边,才能放心。   她撇了撇嘴,手上动作不停,又倒了一盅温水给高煦。   他这回喝了半盅便够了,纪婉青接过来,觉得有些渴,顺手给自己喝了。   她动作亲昵自然,高煦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到他身边来。   纪婉青从善如流,偎依进高煦的怀里,搂着他的脖子,附在他耳边低声嘀咕,“陛下这也防备太过了,不是有了皇后魏王平衡了么?”   虽知皇帝这种生物对继承人格外警惕,但作为被防备的一方,心里还是不大舒服的,想起方才孙进忠仔细端详榻上人的眼神,她不由得皱了皱眉。   “真是什么话也敢说,还不噤声。”高煦轻呵一句,“日后不许再提。”   纪婉青当然不傻,方才的话,声音低得两人仅能勉强听到,不过她还是乖乖应了。   高煦其实并没生气,他知道她有分寸,只是该嘱咐的还是得嘱咐一下,“有些事儿不能宣之于口,你知我知便可。”   他神色格外温和,纪婉青某些不经意小动作,实在很让人窝心,就譬如方才那句话,不是心疼他,信任他,怎可随意出口。   他拍了拍她的背,“可知晓了。”   “嗯。”   她乖巧应了,他便微微俯首,薄唇在她额际轻轻触了触。   “殿下,我们说点高兴的事情吧。”纪婉青眨巴眨巴眼睛,侧脸靠在他的颈脖,蹭了蹭。   “何事?”   “年前,魏王妃不是没了吗?”她忙细细道来,“等元宵过后,魏王府便开始倒腾人手了,我那边的眼线,刚好负责选拔一部分人手呢。”   一朝天子一朝臣,其实套到各府也适用。   魏王妃进门就掌家,足足一年多时间,人手心腹早已渗透到各处。她是非正常死亡,事后,魏王肯定得将府里洗涮一边,将这群人尽数挑出来。   纪婉青手里的眼线,属于魏王从宫里带出来的第一套班底。魏王与陈王不同,他信任他的母后,这些人都在王府当了大小管事。   眼线们本不算受重视,只捞了个小管事当当,但随着这次清洗,魏王府人手不足,他们这群老人的作用便出来了,皆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提拔。   其中有一个,参与到从内务府选人进王府,并安排工作的差事。   不但可以提拔一下自己人,还能帮高煦安插一下人手。   这是双赢,魏王府那么大,纪婉青人手不多,能打探到的消息有限,正好能互补。   高煦一听便懂了,目带赞许看了她一眼,沉吟半响道:“除了新增人手,原来在府里的下仆,你的人能挪动一下吗?”   魏王陈王当年开府,一下子增添了几百人手,他那时也放了些人进去,不过就是混的时间尚短,地位不算高,未能靠近中心。   这些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混起来,只是若有自己人配合,将能大大缩减其中所耗时间。   “嗯,可以的。”   纪婉青那个眼线也负责安排差事,她想了想补充道:“不过他只负责一小部分。”   意思就是无法随心所欲了。   高煦当然懂,他马上吩咐张德海把林阳唤来,商量一下人手安排。   很快,有小太监禀报林阳到了,纪婉青自觉站起,说是给高煦到小厨房选几个菜式,实则是主动避让出去了。   她希望自己握着独属于自己的势力,当然也给予对方同样尊重。   高煦点了点头,林阳是假太监,在外面还好,在寝卧这地儿,他不希望自己妻子被窥见。   纪婉青出了门,在宫人簇拥下往小厨房而去,刚沿着大红回廊转了弯,迎面便见何嬷嬷匆匆走来。   “嬷嬷,怎么了?”   梨花领着宫人自觉退后,纪婉青便低声问道:“可是有什么消息?”   何嬷嬷点了点头,这事本来无关大局,只是套在她家姑娘身上,却很让人不是滋味。   “坤宁宫那边有消息,说皇后已经看中了魏王继妃的人选。”她顿了顿,道:“是英国公府嫡出二姑娘。” 第四十四章   英国公府秦家, 与靖北侯府并无亲眷关系,不过曾经一度十分熟悉。   因为两家差点结成了儿女亲家。   这对小儿女, 分别是前靖北候世子纪明铮,以及英国公府嫡出二姑娘秦采蓝。   束发少年, 知慕少艾。   纪明铮当年机缘巧合之下,匆匆见过秦二姑娘一面, 这么惊鸿一瞥, 却深陷了一颗少年心。   当时纪母正物色儿媳妇人选,他便怂恿自己的大妹妹, 让给母亲提议秦二姑娘。   纪婉青取笑哥哥一番,接着便不遗余力开始敲边鼓了。京城上层圈子就那么大,这秦采蓝她认识, 是个不错的姑娘, 当然得给哥哥使上一把劲。   兄妹感情极好,哥哥能抱得美人归, 她也很高兴的。   这事儿很顺利, 两家俱是武将出身, 门当户对,纪父纪母探听一番, 秦二姑娘品貌俱佳, 自家儿子喜欢,自然遂了他心意。   而纪明铮是承爵世子,英气勃勃,已能独当一面, 英国公府很满意,便定下了亲事。   定亲过后,纪家姐妹与未来嫂子年纪相仿,自然走得极近,纪婉青不但负责传递物事,还应了哥哥要求,给这对未婚夫妻制造了几次见面机会。   很和谐的关系,很让人憧憬的前景,可惜最终没有好的结局。   纪明铮随父亲北征,一去不返,唯有噩耗传回京城。   两家亲事自然付诸东流了,纪婉青守孝期间,倒是听说过秦采蓝的事。   纪明铮为国捐躯时,秦采蓝才十四岁,未及笄,还能细细重新挑选夫婿。不过她姻缘运不好,好不容易选中一家时,母亲却急病去世了,她得守三年孝,男家不想等,便黄了。   秦采蓝年前出孝,却被皇后看中了。   “真是英国公府二姑娘么?”   纪婉青当然不怀疑何嬷嬷的消息,只是她心里头却不大舒服。   哥哥没了很痛心,只是秦采蓝另觅夫婿却正常,她从前知悉消息,亦只是为兄长黯然一番,便再无其他。   不过,若这人选换成王妃刚“病逝”的魏王,就让人很不是滋味了。   纪婉青打心底厌恶魏王,厌恶皇后,“嬷嬷,已经定下了么?”   “十之六七了,皇后魏王都满意,只差陛下圣旨赐婚了。”何嬷嬷叹息一声,“皇后语气笃定,怕是有把握。”   纪婉青沉默半响,“嬷嬷,你传话下去,命人多注意一下这消息罢。”   好吧,她颇有几分在意,哪怕并不能改变什么。   林阳前来,商量魏王府眼线只是凑巧,他主要是禀报皇后一党之事。   梁振轩倒卖官粮一案,由于主审刑官张进的雷厉风行,加上高煦早已铺好的暗线,进展得十分顺利,一个月的时间,已经水落石出,进入结案阶段。   大正月里,菜市口的人头落了一批又一批,梁家九族,主要从犯九族,还有许多大小涉案人员。   梁振轩为防同党有变,手里留了把柄,导致如今证据充足,处决浙西大小官员的圣旨也已发出去好几天了。   皇后表态十分及时,临江侯等人弃卒保车的行动也干脆利落,昌平帝考虑种种因素后,最终还是揭过了这件事,只找了个借口,命人训斥母子三人一番。   这已经是当初预料的最好结果了,皇后一党大松一口气,待安全过了这个坎后,她便开始伺机回敬东宫了。   高煦早有预料,听罢林阳禀报后,便吩咐道:“密切关注他们动向。”   “再传令下去,各处多加注意,莫要给人钻了空子。”   林阳恭敬应是,随即利落退下办事。   高煦坐了片刻,才见到纪婉青折返。她命人熬了小母鸡汤,下了一碗细面,再配上好几个小菜,放在保温食盒里拎了回来。   清宁宫有昌平帝的眼线,这些人高煦早已找出来,不过照旧放着才是上策,反正该防备的防备起来,就没有问题了。   不过装病这事是绝密,该演的必须一丝不差,以免被人窥见端倪,小厨房没有大鱼大肉,只准备病号该吃的病号饭。   病号饭是一碗清粥,毕竟皇太子病得这么重,能咽下薄粥就很不错了。那些个鸡汤面小菜,则是纪婉青的午膳。   张德海端了矮几来,她打开有夹层的食盒,将汤面小菜一样样取出,再递了银箸给他,取笑道:“若不是有我,殿下还得喝粥吃点心呢。”   粥是病号饭,点心则是张德海偷渡进来的,为了谨慎起见,以前高煦装病,就是吃这个。   “喏,这个是我特地让厨子做的,你早膳吃得少,如今多吃一些。”   纪婉青很有分寸,选的菜式都是清淡的,以免高煦用了,唇色红润,连药物都盖不住,演病号该有小破绽了。   “青儿,这是怎么了?”   她贴体入微,笑语晏晏,看着与方才并无区别,但高煦观察力敏锐,依旧立即察觉了她情绪并不高。   方才还好好的,出门一趟便这般了,显然是这短短一段时间内有了岔子。   感情是互相的,纪婉青认真经营,每每真情实感,高煦深有感触,他自然而然有回应。   高煦接过银箸,没有立即用膳,反而握了她的纤手,低声问道:“可是发生了何事?”   纪婉青的夫妻相处之道,便除了那些许要紧地方,其余的,她一概坦诚相对,绝不隐瞒。听了他问话,她也不强打精神了,只闷闷将方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她有些沮丧,“我知道女子不易,秦二姑娘蹉跎青春已不幸,应及早寻个良人。只是,这人是魏王,我……”   纪婉青想起“病逝”没多久的魏王妃,心里一阵憋闷。   真不是她住海边,管得太宽了,而是任谁遇上这桩事,都会有些小疙瘩。   高煦理解妻子,只是据他收到的消息,英国公府那边倒是愿意的。   “往事已矣,既然你们并无姑嫂缘分,不若放宽心。”他只得这般说。   其实,事情远没表面那么简单。皇太子贤明,让很多保皇党中立派叹服,其中包括军方将领。且随着东宫势力渐渐渗透过去,高煦在军队影响力日趋明显。   润物细无声,等昌平帝骤然发觉时,东宫已经站得稳稳的,不可轻言废立了。   高煦虽然一直尽力收敛锋芒,但皇帝心里依然少不了疙瘩。而这次魏王选继妃时机恰好,昌平帝心中微妙已酝酿到顶峰,他干脆默许两者接洽。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纪皇后失了梁振轩,却得了英国公府秦家,若到了要紧关头,武官比文臣好用多了。   而这么一来,纪后一党终于止住颓势,站稳脚跟,可以渐渐恢复了。   这里面纠葛错综复杂,高煦也没打算解释清楚,让妻子多添了烦忧,只继续低声安慰几句。   “嗯,我知道的。”纪婉青点点头,这些小事高煦听听就好,她真不想多烦搅他。   她展颜一笑,“殿下快些用膳吧,再说菜便要凉了。”   “殿下正好趁这机会,好生歇一歇呢。”平时也太操劳了。   高煦“嗯”了一声,顺手夹了一筷子菜到她碗里。   被勾起往事回忆,纪婉青郁郁了几天,好在终于有了个好消息,让她精神一振。   这是有关妹妹纪婉湘的,高煦派到边城的人暗暗排查一个多月,终于将被皇后收买的那军户家锁定了。   这户人家姓孙。也是郑家时运不济,安排的宅子刚好紧挨着对方,孙家扎根军户区已有三代,从祖父到孙子都从军,热情爽朗,表面没有丝毫疑点。   郑家虽心存防备,但与孙家处的也还行,因为对方就是这么热情,多年来,与附近人家关系都很不错。   皇后当初威胁纪婉青之言不假,这军户是老资历,万一真制造点啥意外,恐怕也不惹人生疑。   高煦今天刚接到消息,同时而来,还有纪婉湘顺道捎给姐姐的一封信。   太子的人,早已与郑家通过气了,因此纪婉青展开信一看,除了关切问候,其余内容与情报并无二致。   “青儿,人已经找出来了,你打算怎么处理?”   一个多月后,二人再次讨论这个问题。与从前的小心防备不同,如今小夫妻的感情已颇为融洽,纪婉青是偎依在高煦身边看信的。   “殿下,不若这人先留着吧,以免打草惊蛇。”她沉吟良久,终于下了决定。   此举一来,可以避免皇后再设法放人过去,现在孙家在明,郑家在暗,能虚与委蛇,暗中防备。况且军中还有自己人关注着,要比根除稳妥太多。   还有很重要一点,不惊动皇后,纪婉青这边也能安生。她与坤宁宫现已能保持微妙平衡,突兀打破,必然会引发不良效果。   她仰脸看高煦,“殿下,你觉得好吗?”   “不错。”   高煦颔首,给予肯定答复,他也认为这般处理最恰当,不过事涉妻子,他还是先征求她的意见。   小夫妻倒是想到一处去了。   虽处理方法已议定,不过为表尊重,纪婉青表示,还是先去信征询一下郑家与妹妹,看他们有何打算。   高煦同意了,不过他是为了尊重妻子,当下也不耽搁,他立即唤来林阳,如此这般吩咐下去。   而纪婉青则避到稍间去,吩咐让张德海给取来纸墨笔砚,她修书一封,详细说明这般处理的利弊,然后让林阳一道送过去,交给妹妹。 第四十五章   传话的人当天出了京城, 打马直奔边城,数日之后, 命令与信笺,便抵达边城。   “郑哥哥, 姐姐与太子商议过,也说先按兵不动为好。”   纪婉湘一接到信, 立即打开仔细看过, 抬首对身边夫君说话。夫妻感情极好,在屋里, 她一贯保持成亲前的称谓。   在刚获悉孙家底细时,郑家曾闭门商议过这事,不论是郑毅, 还是郑母, 深思熟虑后,都认为这家人还是留着的好。   他们与纪婉青夫妻想到一处去了, 日常多加防备, 远比消灭后不知何时又蛰伏危险, 要好上太多。   既然有了目标,情况就大不同, 这军户区, 并非一两家人能肆意妄为的地方。   “嗯,这般最好不过。”   郑毅点了点头,又嘱咐道:“湘儿,这孙家, 你日常便多疏远避开,不要多来往了。”   郑母本就是有成算的人,而郑小弟今年十三,郑小妹今年也十一了,两小很机灵,想骗他们不容易。相较起母亲弟妹,他更不放心柔弱的妻子。   纪婉湘养于深闺,从前有父母娇宠,父母没了虽彷徨,但好歹上头还有姐姐撑着。她性情柔顺,历事较少,虽这几个月有了长进,但要独当一面,她需要更多时间。   “你若出门,就把庞嬷嬷几个带上。”庞嬷嬷是纪婉湘的乳母,一个老练的中年妇人,正好能补主子不足。   她带着几个精明能干的贴身丫鬟跟上,就很让人放心了。   郑家分到的两进小宅不算大,自从知悉这事后,郑毅干脆把军户区外面的下仆家人都招进来了,多几个人一间屋子挤挤就是。现在人手充足,外松内紧,只要郑家人不跑远,完全没问题的。   纪婉湘一一应了。   “郑哥哥,不知道姐姐过得可好?”谈罢正事后,她想起心中一直的牵挂,微微蹙眉。   “湘儿你放心,应是不错的。”   郑毅主观情感较少,看问题客观太多。在他看来,太子愿意派人过来排查并保护,由此可见,姨姐的处境并不算差。   况且,近段时间他还隐隐察觉,除了父亲的袍泽外,还有另一股势力在关照他,这应该是东宫的力量。   姨姐不但过得不算差,且在太子殿下心中,还是有些地位的。   京城,魏王府。   一连串替换人手的动作进行迅速,等半个月后,临江侯纪宗文做客魏王府时,王府已换了一批人,重新井然有序。   纪宗文刚进了王府大门,收到消息的魏王便亲自迎了出来。   “舅舅,今儿怎么来得这般早?”   纪宗文拍了拍外甥的肩膀,笑道:“今日闲了,便早些过来。”   这舅甥二人感情不错,并肩详谈几句,往前厅而去。   “听说,你母后正为你挑选继妃,不知可有中意的。”作为嫡亲兄妹,纪宗文很了解自己的妹妹,算了算时日,应该差不多了。   魏王笑道:“有是有了,不过还要等父皇下旨赐婚,才算定下。”   “哦?是哪家姑娘。”   “是英国公府嫡出二姑娘。”   “英国公府二姑娘?我似乎听说过。”纪宗文蹙眉,想了片刻,方恍然大悟。   他随即解释,“秦二姑娘曾与前靖北侯世子定过亲,因此我有些印象。”   纪宗文是世子堂伯父,当初还去喝过定亲酒的。不过,显然他对政见不合的前靖北侯无甚好感,语气只淡淡。   这点魏王知道,他也只是淡然一笑,道:“那姓纪的小子没有福分,因援军将领刻意拖延,晚了两天才到,城破父子俱亡,亲事也是白定了。”   秦二姑娘出名的品貌俱佳,家世给自己平添大助力,魏王很满意,他已以其未来夫婿自居,提起前任,自然语带微嘲。   纪宗文闻言眸光闪了闪,只随意“嗯”了一声,也没答话。   这些并非机密事,二人边走边说,入了前厅也没有停留,而是从后房门转出,沿着朱漆回廊直奔外书房。   魏王说这番话时,声音并没压低,前厅中侍立的宫人太监能听个分明。   其中一个翠绿色比甲的宫人神色不变,却垂下眼帘,遮住眸色。   她是郭定安手下的暗探,因为这次清洗人手,才被自己人提拔上来前厅伺候,刚当差不足半月。   主子传下话,吩咐多注意魏王继妃之事,不想没几天,她便凑巧获悉了消息。   宫人一直安静当差到下值,找了个机会,才一五一十将消息传出去。   这消息在暗探上层引起轰动,随即马不停蹄转到清宁宫。   纪婉青没想到,只因前未来嫂子要配魏王,她心中不是滋味之下,吩咐留意的小事,竟无意揭露另一件震撼她灵魂的大事。   “什么?”   她 “腾”一声站起来,宽袖带翻了了茶盏,濡湿了她的裙摆,她亦浑然不觉。   “我爹爹哥哥,是因为援军将领刻意拖延,硬支撑了两日,方城破人亡的!”   纪婉青震惊愤怒,纤手在颤抖,身躯在颤抖,死死盯着眼前窄小的密信纸笺。   交战信息,这些属于军事机密,有能量有渠道的,知道很轻易,但没有人脉的,却难于登天。   纪宗庆回京几日没有提及,他去世后,纪婉青更不可能知悉。她只知道,那场战役很大,敌军来势凶猛,大周处处吃紧,父亲兄长被困守城,后来粮绝被迫突围,寡不敌众,最后战死。   守卫的那座小城叫松堡,军民浴血奋战,死伤十者八九。   以上,便是纪婉青从前获悉的全部消息,她没想到,居然还有援军刻意拖延这一出。   她眼前已经模糊,却使劲一抹,提起裙摆往前殿奔去。   “殿下,殿下!”有一个人,能告诉纪婉青这是否就是真相,这人就是高煦。   在外一贯从容淡定的妻子失了分寸,气喘吁吁奔了进门,惊慌失措,小脸还有没抹干净的泪痕。   高煦剑眉一蹙,立即挥退林阳并一众太监,下榻站起,沉声问道:“青儿,发生了何事?”   纪婉青已经急急冲到他面前,拽住他的大手,他反手紧紧握住,“你莫要慌张,且细细道来。”   “殿下!”   她心里其实已经信了八九,只是犹带一丝侥幸,只仰脸期盼看着他,“殿下,我父亲兄长,是因为援军将领刻意拖延,硬支撑了两日,方城破人亡的吗?”   父亲兄长死亡已不可改变,纪婉青伤心悲泣,好不容易渐渐走出来。如今竟乍然听见,父兄本来是不用死的,只因人为失误,才被迫导致英年早逝。   她希望不是真的。   三年前,父亲还不足四十,身体强健正当壮年;哥哥才十八岁,一个前程远大,还未及冠的少年人;还有她的母亲,若非这个丧夫丧子大噩耗,她也不会病倒在他,继而不起。   夺走了她的至亲,颠覆了她的人生,如今竟告诉纪婉青,这都是人为的重大失误?   她话罢,已泪如雨下。   高煦凝神细听罢,心下却一沉。   这事儿他三年前就知道,彼时不可能特地告诉纪家姐妹;等二人大婚后,感情渐入佳境,他却只能按下不提。   高煦一直在查找此事真相,只可惜当年失了良机,线索几近于无,几年下来进展并不大。   既然真相未明,若贸贸然告知妻子,除了让她伤心哭泣,日夜焦灼,并无其他好处。   于是,他自然便没有提及。   只可惜她到底还是知道了。   “是的,青儿。”   如今她既然问起,高煦不会自觉为她好而隐瞒,他将所知告诉她,“援军晚到两日,你父亲与一众将士骁勇善战,支撑了许久。”   他轻叹,“在城破人亡之时,才等来了援军。”   这是一件很悲壮的事,敌众我寡,连续奋战两天两夜,已到了极限,终究是撑不住了。   这两句低低的话语,如一记重锤,直击纪婉青心脏。她失声痛哭,脚下跄踉,站立不稳,被眼疾手快的高煦及时展臂抱住。   她无法控制自己,嚎啕大哭,良久,揪住高煦衣襟,“是谁?这人是谁!”   谁贻误战机,害她父兄惨死,此仇山高海深,不共戴天。   纪婉青美眸闪过刻骨恨意,高煦看得分明,却大喝一声,“青儿,你听孤说!”   他神情万分严肃,紧紧盯住她的眸子,一字一句说:“负责驰援的将领名楚立嵩,与你父亲一样,是忠君爱国之士。”   “他顶天立地,一身赤胆,宁愿以身殉国,也绝对不会做出刻意拖延增援,导致同袍战死之事。”   这位楚立嵩,是东宫第一位军方心腹,然而,他对高煦而言,却不仅仅是心腹而已。   高煦自胎里带了些许病症,虽幼时因各种原因一直佯装严重,但实际上,却一直无法根除。   楚立嵩仔细询问过他的情况后,教了他一套家传心法口诀,说这心法不能飞檐走壁,却能强身健体,配合药浴,能根治此症。   楚家曾有一祖辈也有这症状,后来有机缘得了隐士高人诊治,传下了这心法与方子,祖辈依言照做,后果然痊愈。   楚立嵩不但献法让太子彻底根治病症,且他还教导高煦兵法,解释各种实战关窍。   要知道,因昌平帝的隐晦心思,皇太子自幼的文治方面的太傅很了得,但军事上却“不经意”被忽略了。   他于太子而言,是心腹,更是良师。   高煦很了解对方,楚立嵩是一位铮铮铁骨的好汉子,为保家卫国计,抛头颅,洒热血,不在话下。   这么一个人,怎么可能刻意延误增援?导致一城将士几乎死伤殆尽呢?   良师心腹战死后,不但没有死后哀荣,反倒蒙冤受屈,背上千古骂名,受人唾骂。甚至连家人也无法在京城立足,只能灰头土脸离开京城,匆匆返回原籍去了。   三年来,虽很艰难,但高煦从未放弃查找真相,誓要还这位功在社稷的良将忠臣一个公道。   他并未因涉事的是自己的心腹,就有半点回避,只很认真对妻子道:“青儿,这其中必有蹊跷。” 第四十六章   高煦直视妻子双眸, 将自己所知的当年战况大致说了一遍,很客观, 没半分偏帮回避。   纪婉青对他的话的是不存疑的。   以他的为人,绝对容不下这种事不说, 更甭提替对方欺骗自己的妻子了。   “那究竟有何蹊跷?”纪婉青止了泪,喃喃问道。   既然有蹊跷, 那即是有人算计了。以结果反推过程, 无非三种可能,除了希望大周战败以外, 就只可能是有人希望纪宗庆死,或者楚立嵩死了。   听高煦说的话,很明显他此刻并未能查清真相。一国皇太子有实权势力, 查了三年, 都未能水落石出,很明显是有人趁机抹干净了证据。   这人必是大周朝的, 毕竟, 敌军没这种能力抹得这般彻底。   因此希望大周战败的可能性, 可以先排除了。   “有人希望我爹爹死?”   这话虽是疑问,但语气却十分肯定, 纪婉青纤手紧攒成拳, “究竟是谁?”   高煦轻叹,知道她难受,他也不劝,只拉她坐在床沿, 执了丝帕,给她抹干净脸上泪痕。   实际上,这几年的细查并非一点效果没有,高煦手下人摸索良久,现已影影倬倬指向纪后一党。   这与高煦当初猜测一样。只不过这种重大事情,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不会动手,也不会宣之于口。   万一现在将猜测说了,将来却发现不是,那就平白惹了妻子空愤恨了。   只是他没开口,纪婉青却说了,她沉思片刻,脱口而出,“莫不是,皇后?”   在她的所知里,能有这种能量,还不缺动机的,除了皇后临江侯一党,就再无旁人了。   纪宗庆有先见之明,在封后之初,便早早便离了临江侯府,后面顺理成章保持中立。   只是面对这么大一股势力,而且还是军权,纪皇后会甘心擦肩而过吗?要知道,大家都是姓纪的,纪宗庆可是她的亲堂弟。   那自然是不甘心的。   她设法拉拢靖北侯府,可惜并无结果。   后面随着魏王陈王长大,纪皇后迅速崛起,这时候她有了底气,再遭拒绝,心生不悦是肯定的。   在纪婉青的所知里,靖北临江两府,虽因政见不合关系一般,但还能保持平静,实际不过就是假象。   其实,自父亲去世前两三年开始,两家关系已经日益紧绷。现任临江侯屡屡过府劝说,而皇后虽不能出宫,但也写了不少情真意切的信笺。   可惜父亲丝毫不动摇,对方屡遭挫折,彼此的关系已经十分微妙,后来除了面子功夫,已全无往来。   纪宗庆军事才能相当了得,征战沙场多年,麾下实力强劲,纪皇后得不到,甚至还得看着这势力落在宿敌手里。   她会设法毁了它吗?   纪婉青抬眸,眼巴巴看看着高煦,向他求证,“殿下,是她吗?”   皇后有谋害纪宗庆父子动机,而又那么凑巧,楚立嵩是东宫心腹,太子亲信。   正好一箭双雕。   “青儿,当年痕迹被人刻意抹去,如今并无任何证据,可以证实坤宁宫就是主谋。”高煦虽直觉纪皇后脱不了关系,但他依旧很理智。   “那时候的皇后临江侯,并无此等能量,能拖延援军两日。”这个才是重点。   只可惜,那场战役幸存下来的,仅余城内一小撮守军伤员,已再无人能说出个一二来。   纪宗庆本身受重伤,等来了第一波援军,他勉力提起的一口气去了,立即昏迷被抬回城内救治。等他再次睁眼,城外已全军覆没,楚立嵩带领的援军自将领到兵卒一个没留下,在第二波援军到来的时候,已经被砍杀殆尽。   楚立嵩以及他麾下援军,因何事晚到了两天,已成了一个不解之谜,后面也直接导致他刻意延缓救援的罪名落实。   “难道有人私通外敌?”   纪婉青虽不通军事,但也很轻易听出来,这鞑靼似乎有扫尾的嫌疑。   她勉强按捺下悲伤,凝神细思片刻,“莫不是鞑靼军队阻拦了楚立嵩大军,导致他增援来迟?”   这般假设,才能说得通。鞑靼负责拖延援军,顺带扫尾灭口,而大周通敌者则传递消息,以及事后抹除痕迹。   高煦虽神色凝重,但闻言也不禁目露赞赏,纪婉青一个闺阁女子,竟有如此眼光,让人叹为观止。   “孤当初也是这般判断的。只不过,我军哨马在期间,并未发现任何鞑靼军队出没过的痕迹。”   既然妻子能听懂,高煦也不隐瞒,“几天后,再安排人往援军经过的路线察看时,也未能发现交战过不久的痕迹。”   古代交战,哨马很重要。他们不肉搏,只专门负责在指定区域活动,窥见任何风吹草动,第一时间传回己方大军,好让领军统帅能做出准确判断,以及及时调整方向。   楚立嵩带着数万兵马前去增援,要想确保尽数拦下他,一般情况下,即便占据地利,也得有不少于这数目军队才行。   几万大军带甲出行,尘土飞扬,大周哨马不可能一点不察。   而且那路径虽处于战火中,但若无特地打扫伪装过,大战过后没几天的战场应能分辨出来的。   鞑靼若要打扫战场,那么带来的兵马就必须更多了,这么一来,就更不合理了。   此事缺失了最重要一环,事后其余痕迹又被人仔细抹干净,回头再想获悉真相与证据,已难于登天。   高煦说得很有道理,纪婉青也不希望因为主观意识,就粗暴判断杀父杀兄的仇人。   她必须把真正的幕后指使者找出来,挫骨扬灰,以慰父兄在天之灵!   只是她如今却与高煦一样,陷入了困局,空一腔恨意盈胸,却不知该泄往何处。   “殿下,我们真能查明真相吗?”   “能!”   高煦笃定,不论如何,他都必须查明此事,“这几年来,已经寻到了些许线索。”   他没有说清楚,显然纪婉青并不能听懂,她也不追问,只苦苦回忆,思索自己有何处能助上一臂之力。   “殿下。”   纪婉青忽然想起一人,忙握紧高煦的手,仰首看他,“不若我去信问问东川侯府王家伯父?王伯父是父亲袍泽,很是亲近,或能知悉一二。”   她话里这位东川侯,姓王名泽德,是纪宗庆同袍兼好友,两家关系一贯不错,当年差点就结了儿女亲家。   没错,纪婉青三年前差点定亲的对象,正是东川侯府世子王劼。两小青梅竹马,关系相当不错。   纪宗庆去世后,王泽德是要坚持婚约的,他表示等纪氏姐妹出孝后,便继续定下亲事。只可惜,王夫人不愿意要个孤女儿媳妇,以死相逼,再加上纪皇后这么一折腾,这亲事才彻底黄了。   强扭的瓜不甜,婆母厌恶,硬嫁过去讨不了好处,纪婉青也不执着。只不过王夫人不咋地,这王泽德对纪家姐妹,却还是很不错的。   当初,纪宗庆夫妻前后脚去世,灵堂上舅舅争取私产归属权时,唯一大力帮腔的,就只有王泽德。后面守孝三年,他也多次使嬷嬷婆子过来关照。   纪婉青是个很懂感恩的人,即使没能嫁入王家,她对王泽德依旧很是感激。   “以前听父亲说,他与王伯父邻近,常常并肩作战,松堡之役应也在不远。”   妻子神色隐带希冀,仿若黑暗中见到了唯一一丝光明,突兀有了方向却又害怕失望,高煦不忍,低声询问道:“东川侯王泽德?”   “没错,青儿,王泽德当时确实在松堡附近。”   这位东川侯,高煦还真特地关注过,因为正如纪婉青所言,他当时正是留守宣府的将领之一,非常接近松堡。   宣府是大周朝北边最重要的的外围据点,一旦被破,京城危矣。这里重兵驻守,也是敌军最重点攻击的目标。   而松堡,则是宣府最重要的一个外围据点,要攻击宣府,必先分兵攻击松堡,要不然,就很容易在攻城被松堡守军从后突袭。   松堡这个咽喉重地,交给了骁勇善战、经验丰富的纪宗庆,而其余好几名将领,则共守宣府。   鞑靼一贯作战勇猛,那次倾全国之力突然犯边,兵力空前浩大,压得大周朝北边防线喘不过气来。松堡兵力较少,被困许久,已经求援多次,宣府咬牙分兵,驰援松堡。   这援兵正是楚立嵩带领,而王泽德等人则继续留守宣府。   这场大战很惨烈,大周朝损失了不少将领,宣府这边活下来的都有不同程度负伤,王泽德便是其中一个。他失去了右臂,伤好了后无法继续征战,只得留在京城。   高煦既然要查探当年真相,少不得还存活的将领处下手,他曾经仔细调查过王泽德,并派人密切关注过了大半年。   因为楚立嵩之事,存活将领须仔细交代自己所知,高煦亲自一一分析过,这王泽德所言合情合理,没一丝疑虑。   至于后面的调查跟踪也一切正常,王泽德为人豪爽大度,颇有君子之风。关注大半年后,由于并无异处,而高煦人手急需调遣,便撤了回来。   王泽德能说的,大概早已在当年说完了,只是看着纪婉青希冀的眼神,高煦也没有否定,只低声应道:“好,那你便去信问上一问。”   纪婉青一刻也不能等,扬声唤张德海取来纸笔,匆匆蘸了墨,奋笔疾书。   她的手是颤抖的,连写了几张纸都废了,高煦握住她拿笔的纤手,“你莫慌,切记还有孤。”   他声音沉稳,很坚定,一如他的立场,纪婉青眼眶一热,一滴泪落在纸笺之上。   高煦抬手,给她拭去泪水,又亲自换了一张纸,方松开她的手。   他的大掌很温暖,立在身畔的高大身影坚定不移,日后不论如何,大约纪婉青都不会忘记他此刻的支撑。   她的手终于定了很多,凝神写成了一封信。   纪婉青也没让高煦的人传信,唤来了何嬷嬷,让她立即使人传出宫,交个纪荣,让纪荣送到东平侯府,并亲手交到王泽德手上。 第四十七章   京城人烟稠密, 内城房屋规整,街巷宽敞, 还会好些。到了外城繁华之处,不免十分喧嚣。   东川侯王泽德出门访友, 离开时正值最拥挤的时候。   “王大,走慢一些, 不必争先。”   王泽德虽贵为超品候, 但出行一贯并不高调,他坐了一辆蓝帷大马车, 装饰简单不花哨,府徽若非仔细梭视,恐怕也不能发现。   大街两旁挤满了小摊, 占了不少位置, 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马车前进极缓慢, 他神色平和, 并无半点不耐烦。   好不容易走了一段, 前面终于松动了些,车夫王大一扬鞭, 赶紧驱马前行。   不想这个时候, 旁边一岔道却突然奔出两匹快马,从侯府车前窜过,惊得王大立即一勒僵绳,方堪堪停下马车, 没有与前者撞上。   快马之上,是两个锦衣少年人,看样子是勋贵官宦之家子弟,也不停顿,反而一夹马肚,飞快横穿大街,窜进对面岔道。   这条大街紧邻菜市,小摊贩特别多,前面一个少年奔进岔道时,胯下快马前蹄踹翻了一个小摊,两篮子鸡蛋尽数摔破,一摊子新鲜菜蔬落地,被两匹马踩踏得七零八落。   锦衣少年们半眼不看,扬长而去,原地独留呆若木鸡的摊主老大爷。   衣衫褴褛的老大爷年迈力乏,挤不过年轻人,才将摊子摆在岔口,老两口近日的口粮取暖都在这摊子上,一时失声痛哭。   兔死狐悲,其他摊主黯然,只是大冷天气来出摊的,大家都不易,只得上前替老大爷捡起还好些的菜蔬,有的还塞了两个铜板。   王泽德撩起帘子,吩咐道:“王大,取二两银子,给那老翁送去。”   王大应了一声,立即跳下车,往那便过去。   他再次赞叹,自家侯爷为人厚道,考虑周到。   不是王泽德吝啬,而是这银子不能多给。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个年迈老翁得到不错帮助已让人感慨,再多了必会引发祸事。   他做好事也不留名,这个小插曲过去后,王家马车顺利返回东川侯府,   王泽德一进门,便见大管事王忠急急赶来,“老爷,纪家打发人来了。”   “纪家?纪宗贤?”   王泽德一蹙眉,他从前靖北侯府关系密切,只不过自从纪氏姐妹出嫁后,却已完全没有来往。   “不,不是现任靖北候,”王忠气喘吁吁,忙道:“是太子妃娘娘的陪嫁,前靖北候大管事纪荣,已经等了有半响。”   “太子妃?”   自从纪婉青大婚后,王泽德还是头回听到这个名字,他脚下微微一顿,方快步往外书房行去,“还不快快把人请过来。”   外书房这地方,一贯是接待亲近之人,他在外书房见纪荣而非前厅,足可见其中态度。   王泽德刚坐下片刻,纪荣便到了,两府曾经关系很不错所以,彼此都熟悉对方。   他拱手问安,王泽德免了礼,笑道:“坐罢,你家主子可好?”   纪荣自从纪宗庆去世后,便一心听命纪婉青,他现在的主子,正是太子妃,闻言立即答话,“回侯爷的话,我家主子安好。”   “我家主子出宫不易,特地让小的给侯爷带个安。”   王泽德自然说自己安好,随即又问:“不知你今日前来,可是太子妃娘娘有何事?”   纪婉青嫁的是皇太子,而东川侯府则是从前差点定了亲的人家,赐婚圣旨下来后,为了避嫌,双方默契没有再来往,王家只悄悄使人添了妆。   不过,显然王泽德对故友之女,还是很看重的,说话时一脸关切。   宫中传话并交信的人语气郑重,叮咛了好几遍,可见主子对这封信的看重程度。纪荣当下也不废话,立即探手从怀中取出书信。   “这是我家主子给侯爷的信,请侯爷过目。”   王忠已经上前,从纪荣手里接了信,快步行至大书案前,交到主子手里。   王泽德右边袖子空荡荡,只剩一条左臂,不过三年过去了,他早已习惯,左手十分灵活,挑了火漆,取出信笺,立即垂目,凝神细看。   “王伯父见字如晤,自揖别尊颜,已是数月,尔添怀思。今侄女乍闻一事,倍感惊惶,还望伯父为侄女细细解惑。   听闻家父家兄当年北征之时,被围困松堡,粮绝突围时,本应有援军相助,不想却遭刻意阻滞,支撑两天,方力竭重伤身死。   不知此事真否?   书短意长,不一一细说。侄女翘首待复。”   纪婉青不以太子妃尊位自居,而是如往昔一般自称侄女,语气虽震惊焦急,但却十分有礼敬重。   王泽德注目焦点却不在此处,他视线扫过“围困松堡、援军相助、刻意阻滞”之时,瞳仁陡然一缩。   他心中惊涛骇浪,不过到底久历世事,神色动作丝毫未见不妥,眼睑微垂看信见,却刚好遮住那些微异常。   “原来是此事。”   王泽德长叹一声,抬眸摇头,“往事既已成定局,生者却仍需度日。旧日我唯恐她们姐妹悲恸太过,伤了身子,便没有提起这事。”   “不想,她今日还是知道了。”   他神色有些黯然,不过还是立即铺了纸笺,提笔蘸墨,仔细写了回信。   王泽德的手不大方便,王忠便上前帮助主子,将信笺放进封皮之内,并用了火漆,最后交到纪荣手里。   纪荣得了回信,也不多留,站起告退后,匆匆离开。   “王忠,你送一送纪总管。”   王忠立即领命,二人随即出了门,大书房内仅余王泽德一人。   大门一被掩上,他立即不复气定神闲,浓眉紧蹙,神色相当凝重,已坐不住了,站起在书房来回踱步。   那事儿定案已三年,他万万没有想到,时至今日,既然还有人惦记这桩事,而且纪婉青竟也知悉了真相。   王泽德内心深处是很不安的,三年风平浪静并未让其消退,今日一封书信,让深埋已久的焦灼重新翻涌而起。   他心中骤生不祥的预感。   这预感让他坐立难安,踱步苦思良久,他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返回书案前,铺开纸笺,匆匆写下一封信。   王泽德这回没让人帮忙装封皮,自己放慢速度,一只手办妥,随即扬声唤道:“王忠!”   王忠送罢纪荣,便回到外书房门前,他也不进去,只垂首候着,一听见呼唤,立即推门进去。   “王忠,你换身衣衫,小心一些,将这信送到二爷处。”王泽德声音沉沉,将刚封好的信递过去。   王忠闻言心中一凛,立即应是,接过书信小心揣在怀里,匆匆出了门。   他折返自己的小院,找个借口将伺候的小幺儿打发走,打开衣箱,翻出一套三年没穿过的粗布衣裳,套在身上。   这位大管事戴了个竹笠,将帽檐拉得极低,遮住大半脸面。他赶了辆下仆用的灰蓬小车,从下仆进出的小门出去了,出了后巷,如寻常小厮一般,半点不惹人注目。   王泽德这封书信,被送到一处宽敞的大院子处。   这大院子花木错落有致,一条溪流蜿蜒,溪畔几丛竹,再远一些,则是十数间雅舍。   时值隆冬,溪水结冰,花木大多凋零,不过却能看出此间主人独具匠心。   雅舍的隔扇窗被推开,窗前放了一张黄花梨软塌,榻上斜卧了一个青年男子。   青年面如冠玉,眉目清隽,可惜神色淡淡,捻起白玉酒杯一仰而尽,静静看着赏看窗外怒放的红梅。   雅舍地暖相当充裕,青年只随意披了件白色暗纹锦衣,衣襟微敞,让上前添酒的美貌丫鬟红了脸。   不过,这等惬意氛围却被打破了。   “二爷,东川侯府来了信。”话罢,来人立即将书信递上。   “王泽德?”被称为二爷的白衣青年一蹙眉,“不是告诉过他,没有十万火急之事,不可再传信吗?”   要知道,东宫皇太子一直未放弃查探当年之事。王泽德好不容易伪装过去,若是再引他注目,那后果将极糟。   当年宣府虽说损失很大,但存活下来的大小将领也不少,高煦要关注的人多。再加上王泽德意外失去一条手臂,被迫卸职赋闲,算是利益受大损者,再加上他演技不错,这才堪堪避过。   没有疑点被调查,与发现疑点被关注,完全是两码事。皇太子高煦的能力,二爷从未小觑。   二爷接过信,立即展开,他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事,让对方失了分寸。   一目十行看罢书信,他随手扔下,哂笑一声,“啧啧,不过一个黄毛丫头,就把王泽德吓破了胆子。”   “他当年不是装得挺好的吗?怎么一碰上姓纪的,就方寸大乱?莫不是没了一条手臂,连胆子都没了。”   二爷请嘲几句,神色一冷,“告诉他,太子妃无半点头绪,只要他如旧日一般稳住,无人能窥见丝毫端倪。”   禀事之人立即应是,并取来笔墨纸砚,平铺在软榻旁的小几上。   二爷直起身子,提笔快速写了一封信,没有署名,只取出一方白玉小印,在该署名的地方按了按。   书信立即用了火漆,交到正在焦急等待的王忠手上。   王忠赶紧扣上竹笠,压了压帽檐,重新驾了小车,从后边已隐蔽小门离开,悄悄赶回东川侯府。 第四十八章   王泽德为人, 倒是真的豪爽大气,颇为君子。他与纪宗庆年少相交, 志趣相投,又同时从军, 一起自小校尉做起。   他资质不错,相较于普通人, 已远远胜出许多, 可惜却遇上一个纪宗庆。   纪宗庆天赋奇佳,智谋超群, 骁勇善战,战功累积迅速,很快便独当一面, 成为一军举足轻重的人物。   数十年来, 身边陪伴着这么一位好友,王泽德最初是钦佩羡慕的, 只是后来, 不知从何时起, 这种钦佩羡慕隐隐变了味。   三年多前,一时邪火上脑, 人就魔怔了, 他做下了第一件亏心事。   王泽德本打算让好友吃个败仗,遭遇挫折,他或可以顺势而上。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后果出乎意料般严重。   只是贼船上了, 就无法回头下来,他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纪宗庆战死沙场,可惜王泽德也没能捞上好处,他在混战中被砍断一臂,所有见不得人的心思尽数落空。   他很不是滋味。   平生首次做亏心事,所致后果极其严重,王泽德其实是无法心安理得的,邪火下去后,他很懊悔,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安眠。   掩藏在悔意之下,还有深深的不安,因此好友遗孤书信一提及此事,他立即心惊肉跳,按捺不住。   他焦灼在大书房踱步,许久,王忠终于回来了。   王泽德挥退王忠,立即打开信细看。   二爷大约洞悉他的心思,虽措辞严厉,但字里行间却恰到好处,正好安抚了他心中焦灼不安。   王泽德心中一定,是的,纪婉青无证据无人脉,只可能偶尔听说,肯定无法窥破其中关窍。   他万万不能自乱阵脚。   王泽德吁了一口气,放下书信,便要销毁。他刚抬起手时,动作却一顿。   以往为了谨慎起见,与二爷一方的书信他都是立即销毁的,只不过,如今他却神差鬼使地停了下来。   王泽德垂目看了片刻,最终将信笺折叠好,放进书房的暗格之中。   他刚将暗格恢复了原位,便听见外面王忠扬声禀报,“侯爷,世子爷来了。”   东川侯府世子王劼,离京已近三年,数月前才调任回来。   他之所以离京,全为了是否与靖北侯府继续婚约之事。   王夫人不愿意要个没爹没妈的孤女当儿媳妇,只是王劼却早已深慕小青梅,此志绝不改,于是,母子二人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争执。   古来婚姻之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况且孝道大于天,王夫人争不过儿子,牙根一咬以死相逼,他虽知道母亲不会真自戕,但却根本无计可施。   王劼被迫处于下风,他却从未死心,正想方设法挽回。不想儿子的行为,却让王夫人危机感大盛,她一刻也不能再等,立即相看了一个闺阁千金,欲行定亲之事。   时下少年男女的亲事,历来无需本人同意及出面,有王夫人便足矣。   王劼气愤却束手无策,暴怒之下,只得应了上峰之邀,调职离开京城,并留下话,若不得他同意就定亲,他一辈子都不回来。   王夫人到底没敢定下亲事,不过她也没松口,母子僵持长达数年,最终还是遂了她的心意,纪婉青被赐婚,匆匆赶回的王劼只能与她擦肩而过。   王劼一腔希冀被无情浇灭,昔日朝气蓬勃的少年变得沉默稳重,王夫人反倒不敢逼迫他了,唯恐再用力过度,便会给母子之间增添不可弥补的伤痕。   反正纪婉青不可能花落王家,这就可以了。   “世子爷。”   王劼如今在禁卫军任职,每隔几日才回一趟府,这日他刚进门,贴身小厮便急急凑上来。   “何事?”   小厮压低声音,“世子爷,今儿纪大姑娘遣人过来了。”他知道主子心思,也不称纪婉青为太子妃。   “纪大姑娘?”王劼本漫不经心的态度一变,立即侧头看向小厮,小厮忙点了点头。   “今儿午膳前,纪大姑娘派了过来寻侯爷,来的正是前靖北侯府大总管纪荣。”   纪荣是纪婉青的人,即便她嫁入东宫后,依旧负责替她打理外面诸多的嫁妆产业。   这点王劼很清楚,他呼吸微微急促,立即转身,往外书房而去。   “父亲,听说太子妃遣了人过府?”   王劼的话听着是疑问,实际却很笃定,一进门请了安,便立即对父亲问了这句。   王泽德蹙眉,看着儿子道:“劼儿,父亲知道你心思,只是你与她有缘无分,你需谨记,她是皇太子妃。”   “儿子不曾忘记。”有缘无分这四个字,让王劼嘴里多了几分苦涩。   曾经,他与她是有机会有缘有分的。纪叔父重伤回京,三天后才去世,那时候她还未需要守孝,他唯恐日后有变,曾催促父母赶紧定下亲事。   母亲死活不愿这不提,而父亲,却道纪叔父重伤卧榻,正该好好养着,不应劳神,亲事日后再说。   那时候父亲一脸严肃,如此时一般,他也觉得自己不对,便按下不提。   后来,他才知道,纪叔父的伤很重,重到不论军医还是太医,第一次诊断后,都断言已经无法伤愈。   换而言之,纪宗庆能撑回京,全靠意志力。这样的他,肯定很惦记妻女吧,若是能及时定下亲事,他必然会万分乐意的。   王劼抬目看着父亲严厉的脸,那苦涩渗进了心底,想必,父亲与母亲一般,也不大愿意他迎娶她。   否则父亲若一意孤行要定下亲事,母亲也是没辙的,毕竟,父亲才是东川侯府的主人。   “儿子对太子妃娘娘全无本点非分之想。”   这点倒是真的,赐婚圣旨下了,他虽难以割舍,但对她却寄以祝福,希望她能过得好。   王劼眼神并未躲闪,只道:“只是故人惜别已久,不免略有惦记。”   “如此极好。”   王泽德点了点头,他对亲儿子还是很了解的,王劼未必真能忘怀,但肯定会依言照做,他放了心,便道:“为父与太子妃娘娘偶尔也有通信,此次也不过寻常问候,并无他事。”   纪婉青来信问什么,他当然不会直说,只一句“寻常问候”,便推搪了过去。   王劼很失望,但他却又觉得很好,她一切顺利再好不过。   说了几句话,他便告退离开,一出了书房大门,便将母亲身边的大丫鬟匆匆赶来,讨好笑笑说:“世子爷,夫人请你到后面去。”   王夫人反复念叨的,无非是儿子的亲事,王劼自嘲笑笑,他想定亲母亲不允许,不想定时却一再逼迫。   他蹙了蹙眉,语气淡淡,“我还有公务要忙,你回去禀告母亲,我晚些再过去。”   话罢,他径自返回自己的院子。   清宁宫。   从突兀发现真相到如今,已经过去大半天,在高煦的温言安抚之下,纪婉青情绪已稳定了许多。   父兄皆亡的事实已不可更改,她方寸大乱之下,反而容易出了岔子。   届时亲者痛仇者快,父母兄长在天之灵将也不能安宁。   纪婉青这般反复告诉自己无数次,终于彻底止住了泪水,只静静坐在软塌上。   她眼睛红红的,目光怔怔盯着一处,增添了一丝平时绝不见的脆弱。   高煦吩咐人打了水来,亲自绞了帕子,先用热帕给她抹了脸,后又用冷帕给她敷住眼睛。   她哭了半天,不敷一下,明天这眼睛该睁不开了。   纪婉青下意识闭眼,随即一阵冰凉贴上来,虽透心凉,不过却为发热的眼部带来一阵难言的舒适感。   “殿下。”   她低低唤了一声,偎依进他的怀里,这怀抱很宽敞温暖,给她前所未有的安心之感。   高煦“嗯”了一声,给妻子换了几次冷帕子,方住了手。   “青儿,这事会水落石出的,害你父兄之人能揪出来,楚立嵩也不会一直蒙冤受屈。”   二人面对面,他大掌扶着她的肩,直视她一双仍微有红肿的美眸,认真地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上位者该沉得住气,按捺住情绪。”   高煦半是开解半是教导,语气万分笃定,纪婉青陡然生了一股力气,她直起腰背,朗声道:“殿下说得正是。”   妻子终于恢复平日模样,高煦放下心,他搂着她,缓缓靠在身后的姜黄色大引枕上。   “青儿,你父亲之事与楚立嵩不同,只要能确定是谁人指使,即便没有证据,也是无妨的。”   若高煦顺利登基,小夫妻即是帝后,皇帝想要杀一个人,或者一群人,根本无需证据,确定目标即可。   给楚立嵩翻案就复杂多了,届时昌平帝已成大行皇帝,要推翻他下旨定下的案子,没有确凿的证据根本无甚可能。   而且,本朝以孝治天下,子不言父过,即便铁证如山,高煦名声还是会有所损伤的。   最好,还是在昌平帝在位期间解决这事。   高煦薄唇微挑,露出一抹讽笑,他那父皇如今不过四旬出头,对于这事而言,倒算好事了。   他话中之意,纪婉青一听即懂,夫君愿意做最后保障,她当然安心不少,不过结合他的难处,这事确实越早解决越好。   况且,她也不希望自己等那么久,让仇人再安逸过个十来二十载,她想想就无法忍受。   “我知道的。”纪婉青回握他的手,“如今头一步,便是先找到线索,再顺藤摸瓜,把幕后指使找出来。”   第一步不容易,不过只要能迈出,便有了方向,后面就不会再毫无头绪。   纪婉青神色坚定,眸中燃起熊熊斗志,不论如何,她都会把人找出来,亲手刃之。   “好!”   小夫妻斗志昂扬,说了几句话,便听见外面张德海禀报,说何嬷嬷回来了。   王泽德回信到了。   纪婉青立即扬声,唤何嬷嬷将书信送进来。   她立即打开,一目十行看罢。   王泽德的回信有些厚,上面仔仔细细说了三年前的旧事,不过大体来说,与高煦所言并无不同。   她有些失落,不过也觉得正是情理之中,“殿下,王伯父所言,并未能窥见端倪。”   高煦早就着她的手一同看了,王泽德所书,与他当年亲自翻阅的文牍案卷基本相似,他颔首,“正是如此。”   对于这个雪中送炭多次的父亲好友,纪婉青心存感激,她也无丝毫佐证,因此笃信并未存疑,叹了一声,吩咐何嬷嬷把信收起来。   至于高煦,因当初已仔细调查过,并关注对方长达大半年之久,也未发现疑点。且最重要的是,王泽德本人是那场战役的利益受损者,失去一条臂膀,被迫卸职赋闲。   无缘无故的,他暂时也未再起疑心。   “青儿且莫急躁,既然有人做过,就必然有痕迹抹不去,只要有耐心,终究会找到的。”哪怕会很隐晦,难度很高。   纪婉青点头,她同意这点,“殿下说的是。”   她深深呼吸几下,努力让自己恢复镇定,焦虑有弊无益,或许还会让线索到了眼前,也不能发现。   这是一场持久战,她必须按捺住。 第四十九章   高煦这次“病卧”时间颇长, 纪婉青能有足够的时间足不出户,调整好心态。   她经历了这事后, 更显沉静,十六岁的妙龄女子, 面容犹带稚嫩,但气质已完全蜕变。   两者迥异, 却又完美结合在一起, 交织成一种动魄惊心的美丽,一垂眸, 一抬首,让人移不开视线。   “青儿。”   夫妻敦伦,榻上风浪渐趋急促之时, 她经受不住, 星眸半阖,秀眉微蹙。高煦俯身, 轻吻了吻她眼睛, 声音暗哑, “睁开眼睛看着孤。”   长而挺翘的羽睫微微颤动,她睁开眼睑, 一双瞳仁黑亮如点漆, 覆盖了一层晶莹水雾,满满当当的,仿佛随时就要满溢。   她定定看他,轻唤一声, “殿下。”   高煦心中一紧,动作越发急促,那两汪晶莹一荡,终于溢出些许,顺着她白皙如冰玉的肌肤,往枕畔落下。   他垂首一一吻去,细细亲吻一番,最后寻到两瓣樱唇,衔住深入嬉戏。   最后一波疾风骤雨过后,高煦立即翻身而下,将她抱在怀里,大掌徐徐摩挲着美背,耐心安抚。   小夫妻偎依在一起许久,纪婉青呼吸终于恢复平静,她抬臂回抱他。   纪婉青俏面犹带红晕,沾了一缕墨色发丝,高煦抬手,替她拨到耳后。   “青儿,大约再过大半个月,我们便会随驾出宫避暑,你有何惯用之物,可开始命人收拾起来,以免届时忙乱。”   皇宫四四方方,为了皇家威仪,更为了安全起见,宫墙建造得十分高大,而皇宫之内又有内墙繁多,不通风,因此每到夏季,总是酷热难耐。   皇帝不爱为难自己,每年四月入夏之前,总是早早跑到行宫避暑,等到八九月天气凉快了,方再折返。   昌平帝尤为甚也,他嫌弃郊外行宫太过接近,没有新奇感,每天总要往承德跑一趟,既凉快也多乐子,闲暇时还能出宫打打猎。   承德毗邻不少森林,有些被被划为皇家猎场,平民不许涉足,可比京郊那个人工痕迹浓重的猎场有趣味太多。   按照以往惯例,昌平帝三月下旬便会出发,如今慢慢收拾起来,也差不多了。   “嗯,我知道了。”春装可以收拾起来,夏装装进衣箱带过去,还有各种用惯物品,林林总总,古代贵妇贵女出门,可不是提脚就能走的。   她搂着高煦脖子,笑道:“殿下,我平日下午有闲暇,给你做套夏衣呗。”   夫妻感情渐入佳境,但也需要好生维护经营,纪婉青女红颇为不错,给他做套衣裳,还是不难的。   “好。”   高煦薄唇微弯,微笑应了一声,末了,他又嘱咐道:“你慢慢做即可,莫要伤了眼睛。”   纪婉青蹭了蹭他的下巴,娇娇应了,接着又说:“殿下也要记得,勿要操劳太过,不然这一个月,就白养了。”   高煦要“病愈”了,重新投入朝务的他,肯定忙得不可开交,因为实际上,在皇太子“病情”渐见起色之时,他在榻上便已开始处理政务了。   纪婉青帮不上忙,也不会说什么公务放一边的蠢话,只低低叮咛着,让他劳碌之余,勿忘适当休憩。   “器欲尽其用,必先得其法。”磨刀不误砍柴工嘛。   妻子殷殷关切很让人窝心,高煦声音很温和,“好,孤会注意休憩的。”   他确实很忙碌,除了台面上政务需要忙碌,还有暗地里的事情需要处理。   一个多月前,皇后便开始在寻找东宫破绽,试图反击。高煦干脆配合,他示意手下一要员露出些许漏洞,让对方拿住。   这位要员姓莫,官职不小,负责协助今年春闱。春闱乃朝廷选拔官员的大事,皇后拿住这不大不小的把柄,大喜过望,觉得足以给予东宫一击。   实际上,莫大人家中老父已重病在床,药石无灵,眼看就这一两月的事了。若父亲一去世,他便要回府丁忧,官职当然得卸下。   莫大人在东宫麾下位置不低,当然知道太子如今筹谋之事,他禀告父亲,征得同意后,便将父亲病情按下,秘而不宣,然后悄悄呈报太子。   高煦与莫大人几个斟酌一番,选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处,让莫大人届时暂卸了官职,闭门候查。   后面,莫大人会恢复清白,不过他由于离职太久,要紧位置不能缺人,官位早提拔人上来坐了。   如此一来,不论莫大人是否有错,皇后的目的都达到了。   高煦的目的也达到了,他顺势便能蛰伏下来。   至于卸下官职的莫大人,他正要丁忧为父守孝,三年过后,朝中有皇太子,起复并非难事。   这件事已经到了最后阶段,接下来半个月,便能收尾。   高煦知道妻子聪颖,朝务军事都能听懂,便简单说了几句,好让她放心。   “青儿,睡吧。”   激烈情事过后,被温柔安抚了一番,纪婉青眼皮子开始打架,高煦爱怜,抚了抚她的粉颊,顺手掖了掖被角,“夜色已深,我们早些歇息。”   她嗔了他一眼,如果不是他,能这么晚吗?   高煦微笑不语,轻轻拍着她的背部。   纪婉青埋脸在他肩窝蹭了蹭,轻咬了他一记,小小报复一番,便阖美眸,很快陷入沉睡。   高煦“大病痊愈”,立即开始早出晚归的生活,比从前还要更甚几分。而纪婉青,就恢复了每日前往坤宁宫请安的日子。   一大清早睁眼,她与高煦一同起床,随意披了件家常衣裳,伺候他更衣梳洗,二人再携手用了早膳。   小夫妻感情日深,纪婉青其实已不需要像刚大婚时般谨慎,不过她却很乐意通过这些琐碎小事,加深夫妻感情。   反正屋里伺候的人那么多,她也就是递递帕子,系系腰带罢了,根本一点不繁琐劳累。   她这么做,效果是有的。高煦虽常嘱咐妻子多睡片刻,晚些再起,但她坚持这般,看着她认真专注的模样,他还是很愉悦的。   小夫妻说了几句话,高煦便匆匆出了门,送罢了他,纪婉青便拾掇一番,出门登舆,往坤宁宫方向而起。   她微微撩起绣了精致凤纹的软缎帘子,远方坤宁宫依旧巍峨耸立,黄色琉璃瓦在晨辉中闪烁着金光,异常刺目。   纪婉青宽袖下的纤手紧攒成拳,修剪圆润的指甲扎进掌心,一阵微微刺痛,她垂眸,放下帘子。   虽然没有证据,虽然理性一再告诫自己,杀父杀兄大仇不应粗暴下判断,但她依旧直觉,跟纪皇后脱不了干系。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上位者该沉得住气,按捺住情绪。   这话是高煦说的,半劝慰半教导,纪婉青闭目默念几遍,再睁开眼时,一片沉静。   不多久,一行人便进了坤宁宫大门,纪婉青时隔一个月,再次踏足西暖阁,她表面一如往昔,只规矩请了安。   “太子这次病了足有一月出头,倒也辛苦你了。”   因梁振轩一案带来的颓势已经止住,并渐渐回暖,接着又成功撸下莫大人,打击东宫进行得如火如荼,皇后这一个多月以来,可谓过得顺风顺水。   她心情不错,神情闲适,随意起了话头,接着便问道:“太子这次病情如何?”   皇后很了解自己的宿敌,皇太子装温润毫无破绽,即使他不喜欢太子妃,也不会拒绝对方到前殿伺候,最多就不让近前罢了。   听消息说太子这次旧疾复发病,病得非常重,现在既有了纪婉青,皇后当然得多多了解一番。   “回皇后娘娘的话,太子殿下这病确实厉害。”纪婉青回忆时,秀眉微微蹙起,似对那一个月的日子颇为不喜,又像是认为太子的病确实重。   “起先七八日,殿下根本无法起榻,面白如纸,语难成句,一天大半时间皆在昏睡。后来……”   这个问题,纪婉青早就料到皇后会问,她来之前已经打好腹稿,就将高煦伪装的病情说出来即可,细节也不少描述,更显逼真。   “皇太子近些年来,这病情似乎一次比一次重啊。”皇后细细听罢,末了,说了意味不明的一句。   其实,昌平帝才四旬出头,很容易就再活个十来年,按这个趋势下去,皇太子或许真走在前头也不一定。   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个假设太令人兴奋,皇后眸中光芒闪动,甚至觉得自己应该琢磨着,如何加大力度打击下面渐次长大的小皇子们。   若太子真没了,坤宁宫一枝独秀,届时皇帝年纪也不小了,要再扶起一个与她相抗衡,恐怕时间上赶不及了。   最理想的状态,是太子能多撑几年,最好能熬到昌平帝风烛之年。   皇后精神一振,纪婉青则一直冷眼旁观,对方的心思,她能猜到几分,心下不禁哂笑。   其实高煦的用意,她能了然。随着东宫深深扎根,并逐渐渗透出去,现在已俨然是一股庞大的力量,皇帝疑心病重,为了避免反弹,这都是他计划的一部分。   她暗哼一声,她男人身体好的很。   请安完毕,纪婉青轿舆折返清宁宫,正沿着宫墙拐了个弯,她无意中一回头,却见另一个方向,远远有一顶小肩舆抬向坤宁宫。   肩舆没有遮挡,一个身穿淡紫色衣裳的年轻女子坐于其上,她眼尖,一眼就将人认出来了。   “娘娘,这是英国公府二姑娘呢。”紧跟在轿舆一侧梨花也认出来了,见状愤愤不平。   对比起父兄战死真相,秦采蓝一事真不算什么,纪婉青此刻已无感,只收回视线,淡淡道:“皇后要见未来儿媳妇,是人家的事,与我们无干。”   是的,现在秦采蓝已是未来的魏王继妃了。   数日前,昌平帝圣旨下,将英国公府嫡出二姑娘赐婚于魏王,命钦天监择选吉日,让二人完婚。   兜兜转转,纪婉青与秦采蓝终非同路人,既然命运如此,无需强求。   她返回清宁宫,打理了内务以后,午膳后小睡片刻,便开始为高煦制作夏衣。   纪婉青没打算为难自己,选料都是有暗纹的,只需再在领口镶边处加点刺绣,就可以了。   夏衣单薄,专心致志数日,便好了。   她喜滋滋给高煦展示一番,又伺候他换上,大小正好合适,仰脸看着他含笑的黑眸,她眼巴巴等待夸奖。   高煦确实相当愉悦,皇太子殿下一贯奖罚分明,于是,他先口头表扬一番,再用“实际行动”表示大力嘉奖。   隔天,纪婉青困得睁不开眼睛,嘟囔着嗔怒几句,他只含笑不语。   小夫妻乐也融融,皇后也暂时没出幺蛾子,这小日子过得不错。   过得几日,皇帝下旨,三月二十二是吉日,届时銮驾启程出京,前往承德行宫避暑。   皇太子夫妻,皇后以及一众妃嫔,还有魏王陈王和下面年纪偏大的皇子们,还有朝中文武,勋贵宗室,都是随驾人员。   时间转瞬即逝,很快便倒了三月二十二,皇帝带领前朝后宫,出宫避暑的正日子。   纪婉青早已准备妥当了,与高煦分别登舆,紧跟着昌平帝銮驾出了京城,浩浩荡荡,往承德行宫而去。   困在宫墙之内的人偶尔出门,一般难免兴奋,只是纪婉青却例外。父兄之事毫无头绪,她虽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但情绪难免不高,并无放风的喜悦。   只是柳暗花明,没想到就因这回出门,她遇上了一个久违的故人,东川侯府世子王劼。二人浅谈间,她竟是发现,她那位王伯父王泽德,似乎有些许违和之处。 第五十章   京城距离承德也不算远, 约摸就四百多里路程。   由于承德地势很高,林木茂盛, 风景秀丽,水土风物俱佳, 是一个难得的避暑胜地。因此本朝自太祖起,大部分皇帝都爱往那边避暑。   皇帝往来频繁, 很自然都修筑了畅通道路, 且路上驻跸的地方很完善。   硬要挑个缺点的话,那就是大队人马簇拥銮驾出行, 前进速度缓慢,预计得到四月初,才能抵达承德。   “娘娘, 听说还有几天, 便能到行宫了。”梨花小心撩起一线帘子,往外瞄了瞄, 立即掩上。   不是有多期待行宫, 而是这一路上都关在车厢里, 连稍稍活动筋骨都得瞅紧机会,太子妃凤驾上从主到仆, 都憋闷得厉害。   要知道, 古代的官道是细黄土铺成的,人车走起来尘土飞扬,这么大队的人马出行可想而知。   先不论规矩,单凭这一点, 观看沿途风光是没指望的。   “嗯,终于快到了。”   纪婉青坐的浑身骨头都生疼,这算个非常好的消息。   主仆刚说了几句话,身下车驾便停了下来,何嬷嬷道:“娘娘,该下车休憩一番,并用午膳了。”   现在已届午时,停下肯定是用膳的,不过现在外头还黄尘漫天,先等等吧。   等了一刻钟功夫,听见前头喧闹声渐起,何嬷嬷撩起车帘子,探头看了看,“娘娘,您该下车了。”   纪婉青点了点头,就着宫人搀扶,下了车驾。   高煦就在前面一辆车驾,小夫妻在外头表现并不亲近,他状似不经意侧首,二人眼神交汇,他微不可察颔首,便被一众太监簇拥着先行离去。   皇帝銮驾肯定先行,接着就是皇后凤驾,后面紧跟着皇太子与太子妃。   高煦一行人离开,凤驾边上诸人便映入眼帘。纪婉青在外也不与皇后亲近,无需凑上去,远远行了礼即可。不过她随意一瞥,却撞上一个年轻女子的目光。   这女子眉目妍秀,姿容绝俗,三年多不见,已脱去了稚嫩,增添少女风韵,正是秦采蓝。她盈盈下拜,远远给皇太子太子妃车驾见礼。   秦采蓝现已是板上钉钉的魏王继妃了,皇后对准儿媳以及她娘家非常满意,为表亲厚,常把人招到凤驾中,陪伴在侧。   纪婉青当然知道,不过由于时间凑不上,这还是她头回碰上。   昔日差点成了姑嫂两人视线碰撞,彼此微微一愣,不过纪婉青早已释怀,也没在意,微微点了点头,就着宫人搀扶,往早已围蔽好的休憩之地行去。   秦采蓝留在原地,视线追随太子妃背影片刻,方回过神来,她垂下眼睑,遮住眸中复杂情绪。   “采蓝,你随本宫来即可。”   “是的,皇后娘娘。”她收敛思绪,款步回身。   早在今晨皇帝銮驾出发之时,便有一队人打马先赶路,到了指定地点,先安排驻跸事宜。因此,在大部队抵达的时候,一切早有条不紊进行中。   贵人们休憩的地点,早已用比人高的帷幕圈了起来,身份高如帝后皇太子太子妃等,都是一人用一个帷幕的,可自在修整,不必顾忌旁人目光。   纪婉青用罢午膳,略坐了片刻,便起身道:“我们出去走走。”   天天枯坐颠簸,不趁机活动一下,人是受不住的。   与她同样想法的人显然不少,不过大家都不会往前头凑,而帝后太子帷幕照常没动静,这一片区域只有纪婉青一行,正合了她的意。   若是昌平帝纪皇后会出来,她少不得为了避免麻烦,就待帷幕中算了。   纪婉青出了帷幕,沿着旁边缓坡,往一侧小丘而去。小丘很矮,走了片刻,便到了顶端,她便站定,没有继续前行。   因为这活动区域也是有界限的。为了帝后等贵人们的安全,帷幕不远处先是围了一圈太监嬷嬷,紧接着外面,就是一层层禁卫军在带甲警戒,以防有变。   这些禁卫军很有规矩,离得远远垂头行个礼,也不抬眼顾盼。   七八日下来,纪婉青早已习惯,她微微颔首后,便举目随意眺望,也没在意。   活动一番手脚后,何嬷嬷低声禀报,“娘娘,我们该回去了。”   纪婉青点头,收回视线,就要转身折返。   不想这时,她却瞥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禁卫军除了固定岗哨外,还有另分了一队队人手巡逻全营。远远又见一队禁卫军列队行来时,纪婉青本不在意,因为她待了这些许时间,已经见了七八队同样的禁卫军走过。   她视线漫不经心一扫,却看见了一张非常熟悉的面孔,她当即一怔,转身的动作便停了下来。   浓眉大眼,五官硬朗,身材高大,肩宽背厚,比之三年前,王劼已完全褪去少年青涩,变得成熟起来。   他早已见了纪婉青,视线无法挪开,而二人目光对上,他即便努力压抑,眸中依旧闪过一丝狂喜之意。   王劼其实很好,纪婉青并不怀疑父亲的眼光,只可惜造化弄人,他们终究有缘无分,再见面时,大约只剩下一声嗟叹。   因为父兄前事,她甚至直接在高煦面前提过东川侯府,他当时并无任何异色。而此处太监宫人极多,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怕人胡编乱造。   纪婉青态度寻常,对王劼颔首,微笑大方自然,既不亲近,也不显疏远。   王劼离了队伍,穿过太监嬷嬷的包围圈子,上前跪下请安。那太监嬷嬷见太子妃似乎与这人认识,也没阻挠。   “卑职见过太子妃娘娘,娘娘万安。”   王劼显然并非鲁钝之人,他很清楚规矩,相隔一段距离,便跪下请安,没再靠近。   这一句“太子妃娘娘”让他满心苦涩,夹杂在骤然见到她的欣喜中,滋味难辨。   “世兄无需多礼,请起罢。”   既然迎面撞上,浅浅叙旧,纪婉青不排斥。不过她很有分寸,昔日完事俱随风消逝,她如今称王劼为“世兄”,也只把他当做世兄。   她很理智,王劼一贯清楚,只是如今亲自面对,却不是滋味。   不过他却知道她是正确的。   两人身份不适合交谈太久,王劼顿了顿,只低低说了一句想说已久的话,“昔日两家约定,因家父家母不允,方背弃了信义,我愧对纪叔父。”   其实他想说愧对眼前人的,但以纪婉青如今身份,显然已极不合适,王劼便提了纪宗庆。   他很有分寸,声音不大,相隔很大一段距离的太监嬷嬷肯定听不见,不过为谨慎起见,他的话语依旧极为隐晦。   反正纪婉青能听懂就行。   纪婉青听是听懂了,不过她却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王伯父王伯母,……皆不允?”   这明显与她所知迥异,王夫人死活不愿意要个孤女当儿媳,这她是很清楚,只是,王泽德却并非这个态度。   当初父母兄长去世后,纪婉青闭门守孝。虽王泽德是男性,不可能进入靖北侯府内宅与她见面,但是,当初他特地上门拜访时,与叔父纪宗贤、祖母何太夫人说话,是坚定表示要继续婚约的。   之后王夫人在家大闹,要抹脖子上吊的消息传来,他还多次派嬷嬷上门安抚,说定会说服夫人,不会让她难做。   王夫人吃了秤砣铁了心,显然无法说服,后面王泽德又表示,不管如何,等她出孝就定亲。   再后面,王夫人意欲抢先行事,率先给儿子定亲。王劼愤怒之下,调职出京,并表示不得他同意定亲,他永远不回来。   强扭的瓜不甜,未进门就让夫家母子弄成这样,纪婉青嫁过去也没好果子吃,婆婆要磋磨儿媳,有的是手段。   光是立上数十年规矩,就够受的了。   纪婉青彼时对王泽德很感激,真没打算将他家里弄得一团糟,况且,她也没想着要挨几十年软硬刀子。   眼看事不可为,于是,她干脆打发何嬷嬷上门,婉拒了这事。   王夫人称心如意,纪婉青唯一愧对的,就是王劼罢了。   这些旧事本俱往矣,只是今天再遇王劼,她竟听闻,当初王泽德也是不愿意的。   纪婉青心头咯噔一下,随即急促跳动起来,她似乎发现了某些违和之处。   她急急再问:“王劼,你说你父母亲,当初都不允许?”   “回娘娘的话,是的。”   都说知子莫若父,其实反过来也可以成立。若是王泽德真很乐意,当初纪宗庆重伤而归,王劼便提议先定亲,三天时间,早就成事了。   再者,他很了解自己的父母亲,若是父亲态度强硬,母亲是绝对折腾不了这么久的,她顷刻便会焉了下来。   纪婉青面上功夫了得,即便心中巨震,表面看着亦不过微有诧异罢了,因此王劼并不觉有异,再次给予肯定答复。   他不宜久留,说了两句话后,只得强行按捺不舍,拱手告退。   二人随即分开。   纪婉青立即转身,匆匆往帷幕方向行去。   她一贯敏感,一旦察觉王泽德这个违和之处,立即直觉要紧万分。   她要与高煦商讨一番。 第五十一章   纪婉青步履匆匆, 不过到底没能第一时间与高煦商讨,因为皇帝午歇得差不多了, 口谕接着上路。   她赶回去的时,营地刚好开始动了, 现在显然并非一个合适的时机,她只得强自按捺, 一脸平静地登上车舆。   这个下午时间过得格外缓慢, 在纪婉青盯了无数次滴漏后,御驾终于抵达夜宿的驻跸庄子。   皇太子夫妻夜宿地点, 是一个两进的宽阔院落。她刚进正房,立即吩咐何嬷嬷去请高煦。   “青儿,有何事?”   纪婉青并非一个不知分寸的人, 这般刚进门, 连茶都没来得及喝一口,便打发人来唤他, 显然是有要事。   高煦接报后也不耽搁, 立即转往后面。   纪婉青站在正房门前迎他, 他握了握她的手,小夫妻携手进了内屋, 高煦挥退所有宫人太监, “青儿,如何了?”   说话间,他细细梭视妻子小脸,见她虽略有疲惫, 但面色红润,显然身体无碍,于是方将注意力转移。   “殿下,”纪婉青神色凝重,“我发现东川侯似有疑虑之处。”   她也不废话,一句直入主题。   东川侯最近与小夫妻生活有交集的,就仅有松堡之役的事了,高煦一听便了然,他眸光一凝,“青儿有何发现?”   纪婉青手下的眼线,大部分留在京城,如今她离了京,消息传递会有些不方便。不过这问题高煦是没有的,东宫势力早已蔓延出京,情报传递快捷而隐蔽。   有现成渠道不用白不用,况且刻意防备,还会倍显生疏。于是,她与高煦商量过后,若有情报,就搭着他的人,一起传过来。   当然,传递消息的不再是清宁宫刘婆子,而是改成宫外的纪荣。郭定安整理好消息,传出宫给纪荣,太子人手再与他接头,将消息一并送往承德。   这种方法很好,不过这么一来,消息就会先经过高煦的手。   由于皇帝领着大部队离京,皇后母子及临江侯等人俱在其中,正角儿都跑了,这几日并没有消息传过来。   而纪婉青此刻有重要发现,显然是今日新察觉的,或者回忆往事时,无意发现了疑点。   “东川侯世子?”高煦略一思忖,便抓住重点。   今日纪婉青偶遇王劼,正是在大庭广众之下,高煦虽无任何监视之意,但他耳目不少,早就知道了。   他本不在意,毕竟,两人只保持礼节说了两句话,随即散了。   不过如今看来,却并非那么一回事。   “可是王世子有了异处?”高煦虽是问句,但语气笃定。   “今日,我遇见正在禁卫军当差的王世子。”   提起差点定亲的王劼,纪婉青态度自然,毕竟她心中坦荡,点了点头后,道:“我与他本随意说了两句话,不想,他无意间,却让我发现一个违和之处。”   说到这里,她神情严肃起来,高煦并未出言询问打断,只凝神静听。   “因东川侯是我父亲好友,两家一向交好,他待我们兄妹三人,都颇为不错的。”   “后来我父母兄长去世,我姐妹二人无甚依靠。那王泽德态度较之以往,好处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纪婉青也不忌讳,直接将父亲去世后,王泽德坚持要结亲的态度仔细说来。   “除此之外,他几年来助我姐妹二人良多,亦常遣仆妇过府关照。自来雪中送炭难,全因如此,我对他心存感激,早敬为尊长。”   纪婉青将王泽德好处详叙了一遍,随即,她话锋一转,“只是今日,我竟发现并非如此。”   紧接着,她将与王劼的对话复述了遍,“知父莫若子,王劼是东川侯亲子,对父母了解深矣,他两次肯定,显然是真的。”   这么一来,王泽德人前人后的表现,就完全迥异了。他表面大力表示照顾好友遗孤,必须要坚守未落实的婚约,实际上,却是持否定态度。   从前纪婉青身在局中,被难得的恩情一叶障目,拒绝以怀疑眼光去端详这位王伯父。如今骤然发现不妥,细细回想从前,对方也非滴水不漏。   最关键一样,古代是男权社会,只要身为男人的一家之主坚持己见,妻子是无法抗衡的。   王泽德是高阶武将,性子绝不优柔寡断,况且他并非纪宗庆般情深一往之人,家里妾室通房还是有的。对于王夫人,他敬重是有,但要到达干涉他重大决定的地步,估计还有欠缺。   如今拨开恩情迷雾,这处隐晦的不合理之处暴露无遗,纪婉青想到某个可能,纤手攒拳,身躯微微颤抖。   “青儿莫慌,既然有了疑点,我们由此入手,想必能有重大突破。”高煦握住她的手,紧了紧以作安慰。   他神色也很严肃,纪婉青这个发现很重大,让松堡之役调查有了新的方向,“孤立即安排人手,日夜监视东川侯。”   高煦曾经调查过王泽德将近一年,只是从前属于广撒网形式,王泽德是利益受损,伪装也极好,因此挺过长时间查探后,人手便撤了。   这次又不同,有了明确疑点,很多行动就会截然不同,只要人手不撤,始终会有收获的。   高煦立即出门,召来林阳,如此这般吩咐一番,立即将人手安排下去。   随即,他折返后院正房,挨着纪婉青坐下,拍了拍仍一脸凝重的妻子,他安抚几句,又道:“青儿,你可以再次去信询问,打草惊蛇一番,或许能有收获。”   他有些遗憾,上次去信,很可能已打草惊蛇了。可惜由于曾王泽德被仔细调查过,去了疑点,他也再没安排人跟着,倒错失了良机。   这个提议很好,纪婉青正有此意,她立即点头应允。   “东川侯平日豪爽大气,行事君子,又失了一条手臂,只得赋闲在家,当初他若真有异常,恐也极难察觉。”高煦的心思她能猜测八九,不过,这真不能怪他。   东宫这几年间,正值高速发展时期,明暗两面的人手需求极大,且有不少关键位置,非心腹不能委任,他手底下就没有闲置的人。   王泽德处既没发现疑点,高煦不可能将心腹一直耽搁在东川侯府的。   这是必然的事。   妻子冰雪聪明,与高煦心意相通,他欣然,“青儿说的是,这次有了线索,想必很快便能有新进展。”   三年来一直没放弃查探的事,如今眼看有了新方向,高煦心下大畅,只是他也知妻子心里不好过,接着又温言安抚几句。   什么事情,相较起父兄之祸也不算什么,纪婉青有了前情打底,很快便接受了。她定了定神,立即吩咐何嬷嬷取来笔墨纸砚。   她凝神想了想,提笔蘸墨,一气呵成。   信上说,纪婉青这两月一直在回忆旧事,终究想起,父亲重伤回京后与母亲说话,似乎提过一句楚将军铁骨铮铮,或许是宣府那边有耽搁。   末了,她说仔细看过王泽德回信后,并未发现耽搁,于是便恳切请对方再认真回忆,看是否察觉异处?   这些试探已算露骨,若心中有鬼的人听了,恐怕颇有震动,稍坐不住,便会有所行动。   高煦已重新派人监视,且这次是重点关照对象,人数手段绝非以前广撒网能比的,若是王泽德真有异动,绝对逃不过去。   至于信笺上的内容。其实,纪婉青并未听父亲提起战事半句,这些都是她斟酌后杜撰的。   毕竟她身处深宫,一次碰巧听说也就罢了,若是再次如此,很容易引人联想。   纪后一党有很大嫌疑,刚好她在皇后母子几个宫里确实有眼线,万一引发清洗事件,反倒糟糕。   高煦一直在纪婉青身边,她写罢回头询问,他颔首,借纪宗庆名头试探极好,不会牵动现有局面分毫。   能干成纪楚二人之事者,能量肯定不会小,且基本肯定就藏身京城中,彼此势力或有纠缠,暂不触动,更利于后事。   既然信笺已经写罢,高煦便立即传回京城,并吩咐等暗探就位完毕后,再将信送过去。   “青儿,你莫要太悬心,只要王泽德有问题,他跑不掉的。”对方能伪装大半年,成功欺骗了高煦手下暗探,也算演技了得。毕竟,东宫这群暗探,都是百里挑一者。   他眯了眯眼,再来一次,王泽德绝不能糊弄过去。   “嗯,我知道的。”纪婉青打起精神,快到行宫了,她还需要整顿安置,并安排自己宫室的人手,这些也不能耽搁。   这次返京,由东宫暗卫副统领许驰亲自执行,他快马疾行,不过一天多功夫,便已抵达京城。   按主子的意思调遣人手,并迅速到位。这次安排的,都是伸手绝佳之人,就是为防还有人监视王泽德。   王泽德在松堡之役阴谋中,只算个小人物,上峰谨慎起见,未必不会监视他。   一切准备就绪后,许驰找了纪荣,接了暗号以后,将纪婉青的亲笔信给了他。   连同这一次,已是第二次往东川侯府送急信了,纪荣不是笨人,立即察觉不对。   他接过信后一刻不停,立即出门,直奔侯府而去。 第五十二章   纪荣到了东川侯府之时, 王泽德正在演武场。   他虽然失去一臂,但并没有就此荒废武艺的打算, 苦练了三年,这左臂刀法, 也算相当娴熟。   不能再上阵杀敌,能强身健体也是好的。   “侯爷, 纪荣来了, 说又是奉主子之名,前来送信。”大管事王忠急急赶到。   王泽德手中大刀正舞得虎虎生风, 闻言骤一停,他随手抹了一把额上黄豆般大的汗珠,眼睑微垂, 刚好遮住了眸中闪过的微光。   “哦?”   再抬头时, 他已面带微诧,“你这奴才, 还是快快将人请进来。”   既然两家关系“亲厚”, 那在演武场见面, 也是无妨的。王泽德接过下仆递过来的帕子,拭去头脸上的汗水, 又抹了抹手, 整理一番,纪荣便到了。   他一贯不喜欢留太多人在演武场伺候,随手挥退其余下仆,仅余一个王忠。他笑着问纪荣, “你家主子不是去行宫避暑了么?”   王泽德赋闲,不在随驾之列,不过皇帝出宫避暑这么大一件事,他还是知道的。   演武场一侧,设有椅案,一行人过去,纪荣斜签着坐了,拱手道:“我家主子确实随御驾前往承德,不过,今日却传了书信回来,说是给侯爷的,小的也不敢耽搁,马上就过来了。”   他也不废话,随即探手从怀里取出书信。   王泽德立即打开,定睛一看。   “王伯父见字如晤,自两月前,侄女一直焦灼难安,反复思量旧事间,忽忆起家父伤重返京时,似与家母提及,楚将军铁骨铮铮,或许是宣府那边有耽搁。   其时侄女并不能明,未曾放在心上,今日仔细回忆,方觉似有不妥。   侄女仔细看过伯父回信后,并未发现耽搁,恳切请伯父再度回忆一番,看是否察觉异常之处?”   纪婉青第二封书信,比第一份更有震撼力,直接借父亲遗言,点名宣府有猫腻。还别说,这正好是真相。   王泽德做贼心虚,心中巨震之下,执信的手微微一颤,额头已沁出细细汗珠。好在他刚练过刀法,头脸本身有汗渍,这才没显出异常。   他经历大事颇多,即便大惊,手上颤动幅度极小,成功瞒过了纪荣,却瞒不过一直关注者他的许驰等人。   许驰早已潜伏在侧许久,一眼不错盯着王泽德。他虽距离颇远,但武艺高深之人,眼神也不同寻常,很顺利捕捉到目标的小小异处。   很好,已经可以确定,东川侯确实有问题了。   许驰等人暗中交换了一个眼神,不动声色,继续监视。   “竟是如此?”   须臾,王泽德已恢复正常,他沉吟片刻,道:“当年战况紧张,且又过了三年,如今若要细细思量,恐怕要费上一两日功夫。”   如何回复纪婉青,其实只有一种答案,不过做戏做全套,他少不得 “细细思量”上一两日。   “你先回去吧,我想清楚后,便让王忠送信给你。”   纪荣来之前,已稍稍了解过情况,知道接下来不是他能插手的,当即面露感激,站起告退。   纪荣离开后,空荡荡的演武场仅余王泽德主仆二人,他微微垂首,面上闪过一丝阴霾,夹杂着焦虑。   他站起来回踱步,凝眉沉思,不过心中所想,当然并未当年详细情形。   春末夏初,接近响午的阳光渐渐毒辣,王泽德在露天演武场踱步许久,却并无所觉。   终于,他站定脚步,“王忠。”   “侯爷,”王忠了解其中关窍,当即低声劝道:“那日二爷的人特地嘱咐过,无要紧情况,不许再传信。”   谁知道纪宗庆到底猜测到多少,临终前又透露了多少?纪婉青现已将目光放在宣府了,接下来,她还会想起什么?   王泽德坐立难安,他觉得这情况已很要紧了,可惜二爷未必这么想。   王忠脸上隐有一丝畏惧,是对二爷那边的,其实王泽德亦然。   他想了又想,将上次二爷答复来回过了几遍,终究是压过了心底焦虑,打消了再次去信询问的的念头。   他定了定神,“好了,过两日再给纪荣那边回信罢。”   “是的,侯爷。”   王泽德练武心情已全无,话毕转身,离开了演武场。   这演武场很大,王泽德是踱步到场地中心,方招王忠过去说话的。   距离太过遥远,那主仆还压低了声音,饶是许驰等人功夫精湛,也只能看清二人动作,却并不能听到二人所说何话。   肯定错失了重要消息,许驰万分懊恼,偏他不能打草惊蛇,只能暗自蛰伏。   不过,这次也是有重大收获的。王泽德肯定有问题,而他的大管事王忠就是知情心腹。   许驰当即整理情报,先将手上消息递往承德。   本来,他还很期待,王泽德接下来会有所举动的。只是很可惜,他失望了,日夜监视了两天,对方只是回了一封信给纪荣,便再无动作。   无奈之下,许驰又送了份情报,将这消息传过去。   东宫传信渠道通畅,很快,这两份情报便先后到了高煦手里。   松堡一事,终于找到新的突破口,可惜就目前而言,似乎陷入了僵局。   高煦食指轻敲书案,略略思忖,便有了主意。   不过他没立即下令,而是站起身,往后面而去。   此事涉及纪婉青父兄,高煦尊重妻子,在下决定前,还是会跟她商讨一番。   “殿下。”   连日奔波,纪婉青难免疲惫,正倚在美人榻闭目小憩,听见声响她睁眼,见是高煦,站起迎上去。   “可是京城有了消息?”这几日她一直惦记这事,见他提早回屋,心中一动。   “嗯,确实有新发现。”   高煦微微抬手,屋中宫人太监鱼贯退下,他将手里的两份情报递给妻子,“这是近两日传回来的密报。”   纪婉青接过定睛一看,她是猜想过王泽德表里不一,如今证实了,她仍旧心潮起伏。   换而言之,这位王伯父,应是亲身参与到谋害父兄之事去了。   两家关系多亲近,父亲与王泽德交情有多好,没人比纪婉青更清楚了,她恨怒交加,“王泽德,是我父亲生前的至交!”   好友背后插刀,想必更痛更正中要害,纪婉青忆起亡父亡兄,一股气憋在胸口,眼眶一热,一滴泪落在手中密信之上。   她随即抬手一抹,该伤痛哭泣的,两个多月都哭够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查找幕后黑手,为父兄报仇雪恨。   “我无事。”纪婉青抬头对上高煦关切的眼神,轻声道:“殿下莫要担忧。”   “那我们下面该如何行事?”她一边携他落座,一边问道。   “孤打算再将东川侯府搜一遍。”   这所谓搜东川侯府,其实主要范围放在外书房、正院,这王泽德主要出没的地方。   其实,三年前,东宫前一批派出的暗探,就已将这些地方仔细翻过一遍了。暗格虽有,但并无此战的蛛丝马迹,再加上其他种种因素,王泽德的嫌疑才被排除。   如今回想,东宫暗探本事了得,这大约是所有佐证都被销毁干净的缘故。   现在再次查探,高煦并没抱太大希望,只不过,现在却还有个法子,“这大管事王忠,显然是知情心腹,搜查过后,便从他入手。”   有缝隙就好,无论多细小的缝隙,一旦被发现,就是设法破开。   高煦考虑得很周到,纪婉青立即点头应了,“殿下安排很妥当。”   妻子没异议,那下一步行动计划就落定了。末了,高煦安抚道:“青儿,此事并非一日之功,你莫要太过牵挂。”   现在已快到承德,即便以暗号飞鸽传书,消息跑一个来回,也得一天时间。再加上京城那边细细搜查、再布置其他,这些都需要耗费一定时日。   因此,此事短时间内是出不了结果的。   “嗯,我知道的。”   这些纪婉青当然清楚,她惦记于事无补,不如打起精神来,操心其他事宜。   御驾一行明日午膳前便到行宫了,安置下来后,得安排自己宫里的人手,扎紧篱笆。诸事千头万绪,且皇后还可能出幺蛾子,她必须专心应对。   纪婉青的生活不仅仅有复仇,她还须面对其他,两者同样重要,这个她懂。   “殿下放心,我有分寸的。”   “好。”   次日巳时过半,御驾一行终于抵达承德,皇驾浩浩荡荡进去行宫。   承德共有两座行宫,一大一小。大的是太祖时期所建,历代皇帝都用过,百多年间不断修葺整理,至今为巍峨大气,美轮美奂,是典型的皇家建筑。   至于小些的那个,则是先帝下旨建造的。   先帝也不耐热,每年必来成德,然而他却不怎么喜欢大行宫,认为过于俗气,处处有京中皇城的影子。   忘了说,先帝是个颇有才气的皇帝,并且很自得,常常以文人雅士自诩。   只是,他虽常以文人自居,但其实却是个非常及格的皇帝,在位期间百姓安居乐业,国库相当充盈。   既然手头宽裕了,行宫不合心意,那就大手一挥,再建一个吧。   这个新建的行宫,仿江南庄园而建,白墙黛瓦,建筑密度非常低,绿树成荫,湖光山色处处,几乎看不出皇家园林影子。   新行宫命名岫云宫,非常符合先帝的口味,却不怎么得昌平帝青眼。   不过,昌平帝去过大行宫多次后,偶尔心血来潮,也会换换口味的。   这次,恰逢他换口味,于是,纪婉青今年夏天,就将在岫云宫渡过。   对于她来时,看了几月黄瓦红墙,骤然换回白墙黑瓦,感觉相当不错。   岫云宫凉风习习,空气清新,温度也偏低,很是舒适。纪婉青这两月一直紧绷的心弦,也随之松了松。   这地儿房舍极少,相隔老远才有一处雅居,皇太子夫妻居所在昌平帝右侧,刚好临湖,风景极佳。   地方是好地方,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因先帝追求雅致,导致岫云宫前廷后宫界限模糊,就连院落也没有围墙,给扎紧篱笆增加很大难度。   不过这问题不用纪婉青操心,高煦早有准备了,她安排好自己屋里人手即可。   伺候的宫人太监挤一挤,再把笼箱整理妥当,一两日功夫,岫云宫避暑生活便步入正轨了。   于此同时的京城,搜查东川侯府的行动已在进行当中,本来以为希望不大,不想,许驰却有了突破性进展。 第五十三章   京城。   暮色四合, 一盏盏灯笼被挑起,挂东川侯府的廊下, 透出昏黄的光,驱散了黑暗。   入夜后, 钟鸣鼎食之家依旧喧嚣,直到主子们都歇下后, 屋中灯火熄灭, 才渐渐安静下来。   午夜,东川侯府寂静一片, 只听见虫鸣声起此彼伏。   许驰仔细察看一番环境,抬手示意,身边下属见状, 立即取出一个特制的木哨。   四短一长的虫鸣声响起, 附近突兀出现十数条人影,他们身穿东川侯府普通下仆服饰, 一身靛蓝并不起眼, 不过, 脸上却易容过,看不出本来相貌。   他们目的明确, 各自奔向自己负责的区域, 转眼消失在夜色中。   许驰同时站起,领着两个人往外书房而去。   外书房是王泽德处理外务之地,整座东川侯府的核心,这地儿由他亲自出马。   东川侯虽如今赋闲, 但以往的防卫架构却早定下来了,人手也充裕,外书房所在院落,日夜有明暗岗哨守卫,远远窥视还好,要想进去,却有些难度。   不过这些却难不倒许驰,他轻身功夫极好,随手掰了一小角瓦片,一弹指射到墙角蜷缩的公猫身上。   “喵”一声骤起,明暗岗哨闻声望去,三人已经无声落在外书房屋顶上。   外书房后墙最上方紧贴屋檐处,有一扇小气窗。因为气窗极小,约摸五六岁孩童才能勉强爬进去,被忽略了,成为防守死角。   许驰一个倒挂金钩,无声撬开小气窗,竟一头往里钻,并顺利进了去。   他无声落地,一抖身躯,身上骨头微微轻响,恢复原状,原来是修习了缩骨功。   后面两个手下也进来了,他们缩骨功没许驰精湛,钻进来难度大了些,落地后龇牙咧嘴。   三人没有耽搁,立即便对外书房展开地毯式搜索。   东宫暗卫三年前搜过一次这地儿,虽并非许驰亲自操刀,但并不妨碍他事前了解一番,因此,他第一时间直奔暗格书所在。   这外书房的暗格有三个,两大一小。他仔细搜索过前两个大的,并无收获,于是,径自往墙角的多宝阁上走去。小的那个暗格,就在上头。   说实话,因为有三年前打底,许驰并不失望。他行至黄花梨多宝阁前,借着窗棂子透进的微光打量一番,很快找到目标。   多宝阁最顶上一格,放了个青瓷柳叶瓶,徐驰往左转了三圈,然后微微用力一扳。   “咯”一声轻响,许驰面前一个小小的青花鸡头壶突兀翻转,缩了下去,翻出一个长宽不足一尺,约摸有五指深的暗格来。   这小暗格一翻上来,许驰眸光一凝,原来这个小暗格中竟放置了一封书信。   书信封皮空白,一点墨迹不见,他却敏锐察觉,此行应有大收获。   许驰很谨慎,先仔细观察一番,确定并无不妥后,方小心捡起信打开。   黑暗并不影响他看清信笺上的字迹,他一目十行,登时大喜。   果然有重大收获。   不过若是直接拿走,一个弄不好,恐怕会打草惊蛇。   许驰稍稍摩挲一下信笺以及封皮,确定这只是寻常货色。他立即转身,行至大书案旁,取了笔墨纸砚,模仿着信笺上的字迹,抄录了一遍。   许驰是顶尖暗探,临场模仿各种笔迹,也是必备技能之一。他写了好几遍,挑选出最好一张,约摸有七八分相似,剩下的,他揉了揉揣进怀中。   其余两人,一人继续搜查,而另一人已经上来帮忙了。封皮这玩意,也是寻常外书房必备之物,王泽德这处正好有许多,他便取了一个过来。   许驰等墨迹一干,便立即装进封皮,放回小暗格,并将其复原。   如今先用这个顶上吧,他们有专门模仿笔迹的伙伴,几乎能以假乱真,回去再临摹一封,明晚再换回来。   几人动作不停,将痕迹处理干净,并继续搜索外书房,确定再无其他发现后,方原路折返。   许驰出了东川侯府,立即奔往一处据点,先拍醒擅长临摹的伙伴,让他赶紧抄录一份。   同时,他整理好情报,待信笺一临摹好后,便立即命人将原件以及汇报一起传出去。   这份情报抵达承德之时,高煦正前往面圣的路上,他已到了昌平帝所居的荷风馆,欲与皇帝商讨一重要朝务。   张德海得了暗号,趁着上台阶拐弯时,悄悄给了主子一个隐晦的眼神。   高煦心领神会,不过此时并非处理的好时机,一切等回去再说。   虽说先帝酷爱风雅,但这个荷风馆到底是帝皇下榻之地规模还是有的,高煦一行走了片刻,才抵达前殿。   他一绕出去,远远的,就迎面碰上了两个人。   高煦微微蹙眉。   原来,来人正是阁臣伍庆同。   这伍庆同处政能力并不突出,却是昌平帝心腹宠臣,概因他有一样是旁人所不及的。   他揣摩皇帝心思相当了得,又能豁出去面子,诸如献美人、珍稀趣物,出主意让皇帝尽兴等,龙屁拍得啪啪响,仕途自然一帆风顺。   诸多中立保皇党虽表面不见异样,但实际皆不屑与之为伍,伍庆同也不在意,他清楚自己的定位,底下也不缺逢迎的人。   他讨好了皇帝,皇帝宠信他,伍庆同乐此不疲。   这不,刚到行宫不久,他便搜罗到一个绝色美人,忙乐颠颠地往荷风馆送了。   “伍大人,这位可是陛下?”   绝色美人名柳姬,出身极低,天家之事一窍不通,她见了一身明黄的皇太子,便以为是皇帝,当即大喜过望。   她知道自己会被献给皇帝的,只是不知皇帝年纪会否太大,心下正惴惴。不想,却突然见了俊美清隽的高煦,她当即粉颊微热,一双妙目黏在远处高大的年轻男子身上,再也拔不下来。   太好了,陛下竟如此英俊年轻,她能留下来伺候,真是大幸事也。   柳姬出身青楼楚馆,根本毫无廉耻之说,自忖凭自己多年所学,必能将“皇帝陛下”伺候个妥帖,说不得,还能诞下个一儿半女,得封份位。   她倒想得心潮澎湃,不过须臾便被无情打碎,伍庆同已经接话,“胡说八道什么?此乃皇太子殿下。”   他说话间回头,正好看见柳姬隐带春情的面庞,他当即牙根一咬,低声呵斥道:“本官告诉你,勿要胡思乱想,这行宫之地,可与你那群芳阁不一样!”   柳姬出身太低贱,不过容色却罕见艳丽,身段凹凸有致,加上自幼被反复调教过,除了保存处子之身以外,十八般武艺没有不熟稔的。   这等尤物,伺候男人应极为爽快,可惜规矩一点没有。   伍庆同本有些犹豫,偏又被昌平帝催促过几次找乐子,他讨好皇帝念头占据上风,于是,命嬷嬷强化训练几天,便进宫献女了。   “你若行差踏错,届时丢了脑袋,莫怪本官没有提前告知与你!”   伍庆同见柳姬目露恐惧,忙垂首不敢再看,他满意点了点头,婊子就是婊子,看哪个男人都像恩客,不恫吓一番就是不行。   他并没太放在心上,毕竟就是个玩物罢了,昌平帝用过的绝色美人数不胜数,这么个货色,新鲜一阵子,很快便会腻了。   等伍庆同二人行至正殿阶前时,皇太子高煦已经进去好半响了。   昌平帝正与太子议了片刻朝事,便听宫人来报,说吴大人求见。他想起昨日伍庆同所说,登时心头痒痒。   不过,此刻正在议论重要朝务,他不得不按捺下心思,先与太子仔细商讨妥当。   由于皇帝某样心情迫切,所以此次议事效率明显提升,一刻钟过后,便有了结果。   昌平帝迫不及待宣了伍庆同进殿,高煦顺势站起告退。   伍庆同及柳姬,正好与出殿门的皇太子碰上,二人施礼问安。   高煦颇为厌恶对方,不过他城府足够深,面上不见端倪,只温声叫起。   柳姬二人退到一边,让皇太子先行,她偷偷撩起眼睑,扫一眼那清隽温润的尊贵男子。   这个小插曲过后,事情重归正轨。   一身薄纱裹身,凝脂般肌肤若隐若现,胸前饱满呼之欲出的柳姬盈盈下拜。她艳若桃李,身上有着与良家女子截然不同的风情。   昌平帝很满意,招手让她近前来。   柳姬面上带着妩媚笑意,站起摇曳往龙椅行去,她余光顺势瞥一眼上首明黄龙袍的皇帝。   说实话,昌平帝天子之尊,体格健硕,样貌也及格,真不是难以下咽类型。只是柳姬刚见过皇太子,一时落差太大,她难免有些失望。   不过她来不及想太多,因为皇帝哈哈大笑,已探手将她按住,直接扯了薄纱,当着一屋子宫人太监面前,就肆意亵玩起来。   柳姬已回神,她也不在意旁人观看,当即使出浑身解数,先将把皇帝伺候爽快再说。   荷风馆的荒唐事,并未影响高煦分毫,他一出了正殿,便原路折返,回到他与纪婉青所住的清和居。   一进外书房,他挥退屋中宫人太监,等候已久的林阳立即将信报呈上。   信报共有两部分,第一份是许驰汇报的搜查行动全过程,而另一个,则是东川侯府小暗格中的密信原件。   高煦看罢许驰汇报,再打开信笺原件,垂目细细扫过。   他最后将目光放在信笺左下角,本来该署名的地方没有署名,那地儿只印了个小章,色泽鲜红,四个字的小篆。   “琅嬛主人。” 第五十四章   “琅嬛主人?”   高煦随即折返后院正房, 将信报交到妻子手上。   纪婉青仔细看过,那写信之人措辞很严厉, 即便去信对象是颇有战功的超品候,他依旧毫不客气, 直言呵斥之。   不过,她也将重点放在那个色泽鲜红的小印之上。   高煦淡淡掠了一眼, 眸底并无波澜, 他冷嗤一声,“琅嬛主人, 此人也配?”   琅嬛乃仙境名,传说中天帝藏书之地。   若是那个高人隐士用了也服气,只是对方一个陷害忠良, 导致一城军民几乎死伤殆尽的黑手, 也敢以仙人自居?   那当然是不配的。   “殿下,不知这所谓的琅嬛主人, 究竟是何方神圣?”   信笺所叙述却非常隐晦, 若非结合松堡之役, 根本看不明白。最重要的是,通信双方身份也无丝毫涉及, 这致信王泽德的究竟是何人, 根本无从下手。   “琅嬛主人”即便并非幕后主谋,亦必是王泽德上峰,下一步,必需将其找出来。   王泽德是肯定知情的, 只是如今却还不能动他。   一来,以免打草惊蛇;二来,一个世袭超品侯,如果没有铁证如山,是扳不倒的。   这么一封表面无异样的书信,根本没问题,哪怕示之于众,王泽德也就被人呵斥失了面子罢了。   “这东川侯,我们暂时先不能动。”   高煦惯历大事,暂时放纵敌手只算寻常,他并不以为意,不过他担心妻子焦灼,不忘低声安抚,“青儿,你莫要焦急。”   “殿下,我知道的。”   纪婉青握住他的大掌,点了点头,她并非不知好歹人的,孰重孰轻,她还是清楚的。   他们要查明真相,并找出证据,既为了纪宗庆父子报仇雪恨,也为楚立嵩洗刷冤屈。   但却不能杀敌一千,却自伤八百。   妻子明理,高煦欣然,他反握她纤手,道:“这琅嬛主人是关键,虽王泽德暂不能轻动,不过有一人却是可以的。”   这人便是东川侯府大管事王忠。   王忠是王泽德心腹,此刻已能确定,他是知情人之一,说不定,这书信应是他负责传递。   一个下仆罢了,高煦轻易可动。   “青儿,孤已命人对王忠动手,想必不日便有好消息传来。”   是的,在搜查东川侯府之前,许驰便已奉命对王忠动手了。   进入四月,阳光陡然毒辣起来,气温骤升,不少人适应不良,都病倒了。   东川侯府大管事王忠,自觉一贯身体康健,不想,这次也没能幸免。   他起初有些微头晕心燥,也没放在心上,只继续当差。不想过了半日,这症状便严重起来,还开始发热。   既然病了,那就歇着吧,再招个大夫来看看。   王忠是侯府大管事,虽是奴仆之名,待遇却比得上体面主子,请的是京中有名的回春堂大夫。   须发皆白的老大夫诊过脉,摇头晃脑说了一通,大意就是风热之邪所致,服几贴药就好。   老大夫开了方子,让煎药定时服用,便拿了诊金回去了。   这季节风邪入体的人太多了,大家包括王忠本人都不在意,他服了一贴药,就蒙头大睡。   只是过了几日,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劲。   药王忠一直在服,一日三贴一点不少,不过他这病没好不说,反倒更严重了。   他一直低热,接着盗汗乏力,后面还开始咳嗽,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些。   再之后,他竟开始咳血,胸口微微发疼,呼吸也困难起来了。   盯着雪白帕子上那抹殷红,王忠愣了,伺候他的小厮也楞了。   老大夫再来了一趟,这回他慌了,望闻问切一番,连诊金银都不要,连爬带滚走了。   王忠得了肺痨。   这个消息震动了整个东川侯府,肺痨是绝症,关键它还会传染。   这下子,即便王忠是侯爷头等心腹也不顶事了,王泽德不可能以一府人安危来全主仆之情,要知道他一家老小也在里头。   重金聘请了几位大夫过来,确诊无误后,王忠连同他小院里所有人,都被移出去了,安置在郊外的庄子。   月光下,风响虫鸣,京郊一处小庄子却死气沉沉。   王忠在等死,伺候他小厮惴惴不安,唯恐自己也被传染上。   不过,小庄子外围,防守还是很严密的,王忠知道的秘辛太多,没有咽气之前,王泽德不会放心。   “呸,老子什么运气,居然来守个肺痨。”   其中一个守卫啐了一口,厌恶回头,远远瞟一眼小庄子那边透了烛光的房舍。   他此言一出,大伙儿心有戚戚。   大家都没敢进庄子,只远远围了一圈守着,结庐而居轮流休憩,唯恐一不小心,搭上小命。好在王泽德也明白,派的守卫足够多,圈子虽大,但还人手还是很充裕的。   “这人怎么就还硬活着,他难受,还连累哥们。”当个差而已,没人想丢命,况且这般丢了命,也是窝囊至极了。   另一个说:“好了,抱怨也没用,咱们还是再走远点吧。”   这提议很得人心,大家又往外挪了十来丈。   这些守卫的话语动作,俱被藏匿一边的许驰等人看得清楚明白。他抬手按了按,示意手下继续蛰伏,本人却脚尖一点,掠过树梢,无声落在小庄子里面。   他手里提了一个非常大的包袱,轻身功夫却了得,包围圈无人能察觉,进了死寂一片的庄子,更是如鱼入水,瞬间便掠到唯一燃了烛火房舍窗下。   许驰戳破了窗纱,往里瞥去。   临时收拾出来的房舍很陈旧,挥之不去的霉尘之感,掉了漆的方桌上燃了一根蜡烛,里头仅有一人。   没人想死,以往万分殷勤的小厮们,如今非送药这必要时候,是不会出现的。王忠躺在床上,眼睛是睁开的,不过目中已无光彩。   他早些日子还是一呼百应的大管事,如今却只能躺着等死。   许驰无声进了房间,掠之床前,在王忠身上连点几下,对方没能发出一点声音,便闭目昏睡过去。   他解开随身带着的大包袱,里面赫然是一个人。   这是个刚断气不久的死囚,年岁身材与王忠相仿。许驰利索将两者交换了位置,然后拎起烛台,点燃帐幔桌椅等物。   火势渐渐大了起来,开始蔓延到房梁窗棂子,他扫视室内一眼,确定再无纰漏,方重新扛起大包袱,闪身出了房间。   “王忠”被烧死了。   得了肺痨,被移到庄子等死的大管事王忠,万念俱灰,赶走所有伺候的小厮,引火自焚了。   事实上,这场大火并没人去救。   大伙儿反而松了一口气,远远围着火场,等燃烧殆尽以后,派那些小厮过去捡起残骨,确认王忠已经死了,便立即走人,回去复命了。   王泽德倒是有些嗟叹,不过他也无法,仔细询问过守卫首领,确认无误后,感慨一些日子,便丢开了手。   王忠是被一瓢子冰水浇醒的。   他睁眼后,来不及打量四周环境,却是第一时间发现,他病好了。   不发热,不头疼,不咳嗽了。浑身舒坦有劲儿,再也不复先前那副倒卧病榻,难以动弹的窝囊样。   没错,王忠并没有病。   他之所以这样,全因许驰命人给他服用了一种药物。   这种药物,是东宫网罗的一个药师所制,这药师酷爱研究些稀奇古怪的药物,无色无味,遇水即融,王忠一点不察。   这药物药效稀奇,痕迹却有一些,若是皇宫太医亲自出马,恐怕隐瞒不过去。不过,王忠这大管事即便再体面,也是请不动太医的。   许驰将人提出来后,便灌下了解药,王忠此刻再次醒来,当然症状全消。   发现自己好了,王忠是狂喜的,他随即环顾周围一圈,却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冰冷的底下石室中。   地面、墙壁,都是打磨光滑的青石铺就,在昏黄烛光中闪着微微冷光。   数根蜡烛光线有限,他看不清这石室有多大,只不过,十数名身穿黑衣的蒙面男子倒是看见了,为首一个,正冷冷看着他。   王忠能当上东川侯头等心腹,当然也有过人之处,他脑中一转,便心中明悟。   “你们究竟是何人?”他环顾周围一圈,视线最后落在为首男子身上,“我的病,是你们动的手脚?”   他神色冰冷,说说话虽是问句,语气却是笃定的。   许驰嗤笑一声,也不废话,直接将一张纸笺仍在他面前,“说,这是何人所书,如今正身处何地?”   “既然进了此处,你就不要想活着出去了。然则你需知晓,这人的死法多种多样,有干脆利落咽气的,也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许驰声音很淡,一席话说来平铺直叙,却让人毫不怀疑其中的真实性。   这是个狠角色。   王忠心中一颤,垂目看向面前纸笺。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张纸笺落款是个鲜红小印,赫然竟是“琅嬛主人”。   王忠大惊失色,“这,这信笺,如何在你们手里?”   “这你便无需多管,好好说话便是。”   实际上,这信笺是伪造的,原件已经送往承德,到了高煦手里了。   这信笺在送过去前,本让专精此道者临摹过一份,好去替换了许驰临时模仿的那封。   他想起还有王忠,干脆让人多临摹一份,等此刻正好用上,也省了废话连篇。   见了这封信笺,许驰等人来意昭然若揭,只不过,王忠却为肯透露分毫。   王泽德让王忠参与到此事来,固然有信任心腹的缘故,当时为防有变,他不可能一点防备措施不做的。   王忠妻子早逝,没有续弦,不过他还有老父老母及儿女。家人表面自赎了身,返回原籍当小地主,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原籍上的“家人”是假的,真的已被主子安置起来,既是保护,更是监视。   这秘辛经手的人就他一个,若是一旦风吹草动,引人联想,恐怕他的父母儿女便活不了。   王忠装哑巴,死活不吱声。   许驰却冷笑一声,“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他既然把人押过来了,就有必让对方开口的把握,正好他兼掌刑罚,有的是手段。 第五十五章   王忠被拖着转向另一间石室。   这是个刑审室, 各种刑具应有尽有,一一被挂在青石墙面上, 阴森森的。   刑具半新不旧,有些缝隙处还浸了丝丝暗红, 显然曾经被多次使用过。王忠就着昏暗烛光扫了眼,立即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来人。”   许驰微抬下巴, 点了点王忠方向。立即有手下利落应声, 先将人锁在木架上,然后从墙上取了一条带倒钩的长鞭, 再把鞭身浸进红红的辣椒油当中。   “啊啊啊!”   一声嗖嗖鞭鸣,凄厉的惨呼声骤起。   事实证明,许驰的自信不无道理, 酷刑之下, 能撑住不开口的人并不多。   王忠咬牙扛过一顿鞭刑,被冰冷的浓盐水浇醒, 他身躯不自禁抽搐着, 他哀嚎, “你们,你们究竟是何人?”   这些蒙面黑衣人明显训练有素, 一双双眼眸异常沉静, 不见半分波澜,也没人回答他。   最后,在掌刑罚的暗卫提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过来时,王忠再也管不上其他, 只惨声呼道:“啊!我说,我说!”   他已笃信,只要他坚持不开口,这群人能将墙上刑具轮番使个遍。   王忠终于明白,何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涕泪交流,“我都说,饶了我吧。”   “住手。”   许驰满意点头,他就知道,若非经过特殊训练,真能扛住大刑侍候的普通人,这世上就没有多少。   他吩咐手下,给王忠浇了一桶清水,允诺道:“只要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就给你一个好死。若不然……”   许驰眯了眯眼。   “我都说!”清水浇上去,王忠感觉好了很多,他此刻深切认为,能好死,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说,这个琅嬛主人是何人?与你家侯爷有何瓜葛?前情后事,俱不可遗漏。”   许驰先声夺人,先一顿大刑打怕了王忠,此时,对方畏他如虎,也不敢再耍花样。   “这琅嬛主人是何等人物,其实我也不清楚。”王忠想了想,决定从头说起。   “三年前,我家侯爷北征返京,这头一天,便将我唤到跟前,让我乔装打扮,去送了一封信。”   当初,王泽德是陪伴着纪宗庆一起返京的,表面是兄弟情义,实际则是心中有鬼。他心中不安,于是一回到京城,就给二爷那边去了封信询问。   二爷安抚了他一番,末了,还疾言厉色,说皇太子此番军方势力折损严重,他日必定会仔细调查,让他不要再来信,以免露陷。至于痕迹方面,二爷那边会抹干净,让他不必担心。   王泽德知道痕迹会被扫干净,心下稍稍安定,又听说东宫日后会查探,之后他便更加在意,务必做到毫无破绽。   东宫暗探手段高明,其实他并不能察觉自己被调查,但早有准备之下,他顺利过关了。   直到三年后,纪婉青前段时间来信那次,王泽德慌了,这才再次使王忠去送信。   算起来,王忠拢共去过二爷那地儿两回,也未能亲眼见到二爷的面。只是那地儿的氛围,以及主子表现出的隐隐畏惧,让他不自禁胆怯。   这是一种小动物般的直觉。   王忠不清楚二爷是何人,跟自家侯爷有何瓜葛,他更不想知道。在他这位置上,最清楚知道得越多,很容易死得越快。   他看了一眼许驰,心中苦涩,这不就来了。   “那这位二爷,居住在何地,你又是往何处送信的?”   许驰眼光毒辣,王忠这种没经过训练的普通人,说的是真话假话,说没说全,他很容易便分辨出来。   仔细听罢,他便直击最有价值的信息。   既然已经说到这里了,继续隐瞒没有意义,不过,王忠喘了两口气,看向许驰,却道:“我既然确实奉命传了信,如今求个好死也罢,只不过……”   他目带祈求,“只是我家人仍在主子手里,他们一概不知,你们能不要牵连他们吗?”   “东川侯府大管事王忠得了肺痨,移到庄子后不堪苦熬,已引火自焚。”许驰并没有牵扯对方家人的打算,当然,他也不可能出手相护。   他此举,虽主要为了不惊动王泽德,但对王忠的而言也是有好处的,既然不泄密,那家人就应不被牵连。   只要他的主子东川侯,为人不算太心狠手辣,没有做出斩草除根之举,家人便能无碍。   王忠最后牵挂放下,便娓娓道来,“二爷不在城中,他居住在京郊一处庄子,很僻静,从西城门出去后,走了约摸五里路,拐进左边小岔道,然后……”   王忠说了个七拐八拐的地方,末了,他又补充,“那庄子很大,外松内紧,我虽每次只能等在下房,沿途所见人不多,但感觉都是练家子。”   东川侯手底下,也有功夫一流之辈,王忠多年来也有接触,但侯府人给他的感觉,远不如那庄子上的危险。   他说话间,扫了眼石室中静静肃立的十数个蒙面黑衣人。   对,就是这种感觉,很淡然却很危险,似乎一旦察觉他有丝毫异动,顷刻间便会利索解决,一句废话也不会多说。   王忠面上还带些许惧色,许驰瞥了眼,又仔细问了几个问题,随后手一挥,吩咐下属先将人关押起来。   他随即踱步而出,出了地下石牢,返回地面。   此时已是早晨,许驰先遣了几个暗哨,悄悄前去探一下那个庄子,看与王忠所言是否相符。   他则亲自整理送往承德的密报。   那庄子在山坳,暗哨摸到高处,远远观察一番,发现果然外松内紧。他距离庄子很远,便感觉到有明暗岗哨,在必经之路分布着。   暗哨负责确认表面情况,他也不打草惊蛇,只小心记下能察觉的岗哨,再悄悄折返。   许驰接着暗哨回报,便一同将消息传出去。随后他也不闲着,翻出京郊地形图,点了那庄子位置,开始研究攻击的最佳路径。   这个消息,是入夜时分抵达岫云宫的。   彼时,高煦刚回屋,洗漱过后换了身家常衣裳,正斜倚在软塌上。纪婉青半趴在他怀里,二人低低说着小话。   张德海上前,说是林阳禀报,东川侯府消息来了。   一听东川侯府这名儿,高煦低头看了纪婉青一眼。   她头皮发麻,那天细述王泽德可疑之处,不可避免提起王劼那句带了无限遗憾歉语。当时讨论正事,高煦并无异色,只是过后,偶尔他总会这样。   曾经差点定亲的小竹马,始终对妻子念念不忘,高煦哪怕知道她坦荡,他似乎依旧有些小介怀。   纪婉青其实是很高兴的,因为这些隐晦小心思足以证明,她在高煦心中已占据了一席之地。   不过,她可没打算让这点小介怀继续发展,万一酝酿成疙瘩,那就麻烦了。   虽东川侯府的事要紧,但小夫妻感情同样重要,换个时机说话,效果就没这么好了。   纪婉青打铁趁热,在他微微垂首时,便顺势圈住他的脖子,樱唇凑近他的耳畔,用仅两人能听得到的声音低语。   “殿下,青儿心里只有你一个,现在是,以后也是。”   他挥退张德海,回手搂住她,轻哼一声,“那从前呢。”   纪婉青眨了眨美眸,他很较真,当然,她也不含糊,立即道:“我从前对王世子并无男女之情,爹娘说他好,我也没有异议。”   说真的,王劼当时就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少年,两人较熟稔,但要说她对他产生了多刻骨铭心的男女情感,那是没有的。   只不过,他早熟,对小青梅有了思慕,而女子始终要嫁人,纪婉青权衡之下,觉得王劼还不错,便默认了父母决定。   “我只欢喜殿下的。”她忙贴着高煦耳根,补充了一句爱语。   纪婉青话罢,她眼尖,见他耳垂处竟微微发红,且这颜色很快便深,蔓延到整个耳根。   不会吧,太子殿下竟这般纯情。   她使劲眨了眨眼睛,确定没眼花,这才拉开距离,抬眸看他。   高煦正垂眸定定看她,那双深邃的黑眸闪烁着莫名光芒,见纪婉青仰头,才收敛起来。   他轻哼一声,“孤知道了。”   高煦不等她答话,便微微松开臂弯,轻轻将她放置到一边,站起低声道:“孤去前面一趟,你等着孤。”   纪婉青注意力瞬间被转移,她忙不迭点了点头,目送他掀起门帘子出了屋。   高煦一出门,迅速恢复平常模样,接过林阳呈上的密报看过。   “很好。”   事件有了突破性进展,“琅嬛主人”即是王忠供述的二爷,这人虽依旧身份不明,但下落却是有了。   高煦温润之色尽数收敛,眸中厉色一闪而过,立即下令,“传信许驰,立即围捕,除了这二爷需留活口,余者若顽抗,一律格杀。”   许驰跟随皇太子多年,作为主子的股肱之一,他对高煦的行事作风颇为了解。   早在刚把消息传出去之时,布置便已经开始,他调度了颇多人手,分布在各个方位。   有负责盯梢的,又负责进攻的,各安其位,务必让敌人插翅难飞,一举成擒,半个不漏。   高煦围捕的命令到时,准备工作已经做得差不多了,等到夜间子时末,便开始发动攻势。   许驰严阵以待,放到岗哨的同时,他已经领着另一批人飞速向庄子方向掠了过去。   只是二爷也非酒囊饭袋,他防御措施很到位,哪怕许驰等人轻身功夫了得,在接近庄子时,依旧被发现了。   一声尖锐哨声划破夜色,瞬间惊动了整个庄子,这个僻静庄子登时沸腾起来,立即有人手奔赴到位,阻截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敌人。   许驰从未轻看这位二爷,被发现也是意料之中,所以他带的人手够多,即便是硬拼,他也有自信能拿下这块地方。   他自信是有底气的,东宫麾下,就无庸碌之辈,他们经过一番血腥厮杀,包围圈一再收缩,最终成功攻下了庄子。   只可惜,他们却没能擒住二爷。   二爷在木哨声起时,便已逃脱。 第五十六章   二爷自今日响午后起, 便有几分心神不宁,他蹙眉片刻, 便命人检视近来外务。   得到并无异样的答复,他又下令加强庄子各处守卫。   心腹虽不明所以, 不过仍恭敬领命退下。   到了夜间,二爷歇下。   他一贯睡眠状况不大好, 今夜尤为甚也, 辗转到了约摸午夜时分,他眉心骤然重重一跳。   二爷手臂一撑床榻, 瞬间弹坐而起,厉声喝道:“来人!”   于是同时,一声尖锐的木哨声突兀而去, 划破寂静的夜空, 他登时心头一凛。   外间守候的贴身小厮已翻身而起,匆匆赶紧主子内房伺候。而在此刻, 外面灯火骤亮, 已隐隐传出兵器交击之声。   院外, 有急促的脚步声,奔到正房门前停下, 二爷沉声唤道:“进来。”   “何事?”   情况紧急, 这位身为护卫首领的心腹也不废话,“砰”一声跪地的同时,已经禀道:“庄子被身份不明者围攻。对方人手极多,训练有素, 功夫也极高,我方如今正处于劣势。”   护卫首领神色凝重,显然这劣势不是一般的恶劣。   “不明身份?”   二爷声音有些低哑,冷冷挑唇,在京畿之地,还能有几股暗处势力如斯强劲?   有可能挑他据点的,大约就一人罢了。   “此地已不可久留,速速离开为宜。”他神色一敛,“赶紧将要紧物事略作收拾,其余无法带走的,立即将其焚毁。”   此处据点,二爷一贯看重,经营得不错,他倒舍弃得爽快,守卫头领却面露不舍。   “你也无需不舍,如今敌人突兀逼近,不丢个卒子,如何保住车帅。”   二爷是个当机立断之人,立即启动应急预案,将底下人手一分为二。一部分继续抵御外敌,而剩下那一半,先在外书房、文牍室等地方放了一把火,然后立即跟随他离开。   许驰准备充分,将庄子重重围困,只是二爷为人一贯谨慎,他的预备更加久远完善。   早在二爷建造这个庄子之时,便命人修砌了暗道,机关仅他一人知晓,通道口就设在本人内房,另一端,则远远通到二十余里以外。   等许驰攻下庄子后,发现不见了二爷,当即阴了脸。   他事前不是没有猜测过,这庄子是否还有暗道之类的地方,因此根据山势走向,在容易挖掘地道的地方,都放了暗哨监视。   这暗哨一直放到十几里以外,毕竟在山里建造地道,即便有部分天然地穴,也极艰难的。   他一来想着十几里差不多了;二来,这般遍撒网所需人手极多,再继续扩大范围,会影响攻打庄子。   二爷为人更狠,一条地道建造多年,硬是超过了这个范围。   “跑得倒比兔子还快!”   许驰没听到岗哨回禀,便知道对方肯定是成功逃脱了,他抬目扫了眼雅舍正中的匾额,上书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琅嬛境”。   “心狠手毒鼠辈,竟敢亵渎仙境?”他啐了口,一边让手下追一追,一边打发人赶紧扑灭大火,顺带寻找暗道。   东宫麾下,自有精通机关暗道的能人,仔细探查过后,顺利找打暗道,再研究一番,打开了机关暗门。   二爷一行,肯定是追不上了,而他留下的都是死士,反抗激烈不说,一露败迹,不等对方制服,便已咬碎后槽牙中藏匿的毒囊,七窍流血而亡。   “来人,给我仔细地搜!”   许驰恨恨拍了一下门板,辛苦拼杀一场跑了目标倒是其次,关键是,他生怕主子的大事再次陷入僵局。   好在,事情真没糟糕到这个地步。二爷居于此地已多年,如今临时离开,匆忙之间,欲将所有痕迹尽数根除,并非易事。   许驰等人的目标,放在大火燃起的地方。忙活了一个多时辰,等将火势扑灭后,他们立即进行仔细搜索。   这么一搜,却找到了一个重要线索。   许驰手里握着小半块黑漆木牌,掏出帕子,仔细擦拭上面的灰烬尘土。   木牌上面雕了篆体大字,边缘一圈精致的缠枝纹样。   这类型木牌很熟悉,是勋贵官宦之家的通行令牌,用于通行与府中层层门禁的,不算罕见,一般经常出门办差的家人护卫都配有。   许驰手里这个,已经被烧毁了一大半,他将尘土抹干净后,剩下的纹路字体,便清晰映入眼帘。   木牌正面的字有两个,上面一个烧毁大半,而下面一个好些,只被烟火灼伤些许,仍能轻易辨认。   那个完整的字,是个“府”字。   至于上面那个缺了一半,残余笔画却刚好合了个“候”字。   “侯府?”许驰心中大动,立即翻转木牌,往背面一瞥。   他却一怔,原来那木牌背面也是有字的,剩余笔画,刚好合了“贰”。   贰即是二,二爷。   侯府?二爷?   这便立即推翻了许驰方才猜想。   他剑眉微微蹙起,方才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临江侯府。   但现在问题来了,临江侯府是没有二房的。   至于再往下一辈,纪宗文的儿子当中,倒有个二少爷。只是这个二少爷今年才十六七,三年前才十三四,他根本无法驾驭当年松堡幕后之事,年龄对不上。   许驰细思片刻,都觉得假设有破绽,他微微甩头,没再多想,立即招手,让心腹上前。   不管如何,这是个极重要的线索,要知道京城侯府就那么一小撮,就算用排查法,也耗费不了太多时日。   二爷的身份,应很快便能揭露。   他精神一振,“来人,立即传信承德,并打马将此物一并送过去。”   午夜时分,诸多心腹护卫着二爷,快速穿过地道,出现在二十余里以外的一处农家院子处。   这是一个小村子中的某户殷实农家,十来年前到此处落地生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着与邻居全然无异,不想却是二爷安排着把守暗道的心腹。   “这处据点,今夜可以弃了,你们几人,随我一同回去。”二爷白皙俊美的面庞阴沉沉的,吩咐道:“取纸笔来。”   他快速写了一封书信,用了印鉴,随后吩咐:“立即使人传到承德去。”   下属利落应是,二爷也不停留,立即领着一众下属出了小院,登车离开。   狡兔三窟,二爷可不止一处落脚之地。   至于他亲手所书之信,则被飞鸽所携,往成德方向而去。   “大爷。”   一名心腹匆匆赶至,对书房内伏案疾书的中年男子禀道:“二爷传信过来了。”   “哦?”   大爷有些惊讶,要知道他这弟弟脾气古怪,也不爱与家人多交流,如今突然来信,莫不是京城出了何事?   他眉心一蹙,伸手接过心腹奉上的密信,快速打开,匆匆扫过。   “什么?琅嬛境竟被攻破?他舍弃了一半人马,已经离开!”   大爷大惊失色,弟弟的能耐他很清楚,若寻常势力上门是无折返可能的,更别提被人攻破据点子,折损一半人手败逃了。   况且那庄子极为隐蔽,外人基本不知其存在,多年来无人能摸上门过,怎地突然被人围攻?   大爷一瞬间想到东宫,脸色立即阴了阴,在京城地界,有能量且有动手可能性的,也就一人而已。   他弟弟经手的,基本都是大事,难道,是哪一桩露陷了,被皇太子循着痕迹跟上来?   京城二爷逃脱,许驰搜索到重要线索之事,高煦尚未接到信报。   他那日下了围攻命令之后,随即便折返后院正房,将最新消息告知与妻子。   纪婉青很高兴,若是成功逮住这个幕后黑手,想必至少能水落石出一半吧。   她夸奖了自家夫君的办事效率一番,也不知高煦受不受用,不过他斜睨了妻子一眼,薄唇微不可察一弯。   小夫妻携手用了晚膳,消了食以后,便上榻翻云覆雨一番。   待云收雨歇,纪婉青便半趴在他怀里,二人低低说着小话。   “殿下,你知道柳姬吗?听说她很是厉害,直接宿在荷风正殿。”说着说着,她便聊起了如今宫中闻名的皇帝新宠。   这柳姬床上功夫果然了得,种种手段是良家女子无法想象的,竟让昌平帝这个把月以来,专宠了她一个。   如果仅是这样,倒也不足以引起纪婉青关注,毕竟她那皇帝公爹风流得很,后宫数不胜数。   概因前两夜,柳姬竟接连宿在了荷风馆正殿龙床上了。   那二人酣战半夜,皇帝身心舒畅,竟就直接搂着她,睡在正殿。   这消息一经传出,如凉水下油锅,瞬间让整个岫云宫震动起来。   皇帝正殿,历来只有皇后才能留宿一整夜的,昌平帝倒会兴致起来不在意规矩,只是,以往却无妃嫔宫人敢这般行事。   这简直是明晃晃往皇后脸上甩耳光啊,要知道皇帝并非专情之人,一旦失宠,后果可想而知。   柳姬出身低贱,伍庆同府里的嬷嬷恶补几天,只来得及补些伺候皇帝的规矩,其他粗浅提过的,她未必记得,记得也未必尽数放在心上。   于是,就狠狠给了甩纪皇后一巴掌了。   纪婉青说这话时,是很雀跃的。自大婚以后,皇后一直折腾为难她,看柳姬让其此瘪,她是打心眼高兴的。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她美眸亮晶晶,仰脸看向高煦,“殿下,你说这个柳姬,能不能封个份位呢?”这样才有利于长期抗战。   “不会。”   高煦斜瞥了她一眼,无情打破妻子的小期盼,看着她立即垮下脸,才闲闲解释:“孤那父皇,是个很看重妃妾出身之人。”   昌平帝御女无数,但后宫有等级的妃嫔,却基本出身良好,尤其是中高位置,更是非名门闺秀不可居也。   有一位连续生了两位皇子的幸运宫女,才勉强让他破例,封了个正七品御女而已,连中阶妃嫔也没能混上,可见皇帝对非贵女出身者,在份位上有多苛刻。   好吧,换而言之,出身低贱者如柳姬,份位是不用想了。她注定昙花一现,今天的行为有出格,恐怕日后失宠就有多凄凉。   “这样啊。”   纪婉青很失望,这两日皇后面色阴沉,她心下畅快,前去请安也找到些乐子。不过听高煦所言,估计这热闹看不长久了。   既然柳姬份位没希望,那么估计她撑不了多久了,毕竟皇后被人这般打脸,若不找回场子,她有何面目继续统率六宫?   “热闹要看就看。”   高煦一眼看破妻子的小心思,她高兴,他也乐意,只是还是叮咛了一句,“你莫要吃了亏即可。”   是的,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对妻子在坤宁宫的唯一要求,就是保存好自身。   他轻轻地吻着她的粉颊,低声道:“孤看着你,倒是不累。”   几个月来,纪婉青早适应了夫妻情事,且已能体会其中欢愉,他暗忖,或许自己稍稍放开一下,已经可以了。   “不,我累,我要睡……”了。   最后一个尾音,消失在高煦欺过来的薄唇下。纪婉青此刻已无余力去管人家的闲事,她只得先专心致志,回应夫君的强攻。   皇后柳姬之事,纪婉青说过便罢,也没太放下心上,因为她与昌平帝的后宫完全没关联。   不过,她有一方面却猜对了,皇后确实要找回场子,以震慑六宫。   纪婉青没想到是,因机缘巧合,皇后却连同东宫,也一并算计在内。 第五十七章   柳姬什么出身, 瞒不过纪皇后,被一个妓女狠狠打脸, 她心中不悦可想而知。   连日来,皇后所居的戏莲阁, 气压十分低,太监宫人蹑手蹑脚, 唯恐触怒主子, 遭了池鱼之殃。   纪婉青表面一如既往,实际心中惬意, 每日请安顺带看热闹。   不过皇后不豫,没多搭理她,等她请了安, 便道:“今儿午后宫宴, 你们早些回去准备罢,本宫还需安排宴席, 便不多留你们了。”   昌平帝是个颇爱热闹的皇帝, 在皇宫举行宫宴还需要各种名目, 并繁琐许多。来到行宫,这拘束便少了很多, 他高兴便举宴, 或多或少邀请朝臣宗室,君臣同乐一番。   今年的宫宴,来得晚了些,因为皇帝新得了新宠柳姬, 那两人有空就胡天胡地,他的心思便不在宫宴上头的。   亵玩了大半月,皇帝稍稍解了瘾头,这不,宴席就来了。   这岫云宫,由于前廷后宫界限不分明,于是,这宫宴就并在一起。皇后的权限也大了很多,一并协助准备宴席。   至于她话里的你们,除了纪婉青,还有被接进宫里陪伴皇后的秦采蓝。   二人闻言应是,便告退离开。   纪婉青是太子妃,当然先行,她忽视了秦采蓝欲语还休的眸光,点了点头,径自离开。   两人夫君立场相对,注定不是一路人,往昔关系放在如今也尴尬,没必要再深交,以免陡生波折。   秦采蓝住在戏莲阁后殿,二人不同路,纪婉青上了轿舆离开,她目光复杂看了片刻,垂眸转身。   再说皇后,将宴席收尾事务安排妥当后,魏王陈王便来了。   近日并无大事,不过兄弟二人知道母后心情不爽,便日日进行宫请安,凑趣一番,也好宽宽她的心。   两个儿子孝心可嘉,皇后终于神色稍霁,她露出欣慰微笑,“母后知道你们孝顺,你们放心,母后二十年来,什么事儿没见过,怎会将个妓女放在眼里。”   其实,她真不将柳姬此等人物放在眼里,她在意的是对方打脸的行为。   魏王对自己母后,还是很有信心的,闻言他放了心,便笑道:“近日正好无甚大事,儿子们多多进宫,母后难道不允?”   “允,当然允。”   母子三人笑语几句,魏王又道:“昨日,承德猎场署官送了一头雄鹿来,不若我送进宫来,给母后逗逗乐子。”   承德这边一干小官,好不容易等到夏季,可以给诸位贵人献殷勤,混个脸熟,自然不遗余力的。   这雄鹿给东宫献了,然后给魏王陈王处也各送一头。   魏王此话一落,陈王也笑道:“儿子府里也有一头,正好给母后凑上一对。”   “哦?”   皇后听到此处,心中一动,立即问道:“今年品相上佳的成年雄鹿,有很多么?”   几个成年皇子才每人送一头,其实,真不是猎场署官吝啬。   概因昌平帝非常喜欢生喝鹿血,猎场虽大,但精心挑选以后,能呈于天家跟前的也不算多。若非数量非常充裕,猎场署官还真不敢往其他地方送。   要知道,往年他皇子们送的,都是别的山珍兽禽。   这事儿皇后是知道的,因此一听儿子的话,她便立即明白过来。   果然,魏王点头,“据那署官所言,今天品相上佳,能呈于御前的成年雄鹿,数量确实不少,因此他才斗胆,均出几头来。”   他话说得一脸自然,因为他也知道昌平帝嗜好。   “好,如此极好!”   皇后击掌,她一听此事,立即心生一计,挥退屋中一应宫人后,她压低声音,道:“钧儿,你立即使人煽动猎场署官,让他再今儿宫宴上,当场给陛下献鹿。”   陈王闻言目光微微闪烁,魏王心下一转,也明白过来,“母后,你是想……”   他心中大动,东宫?   皇后抬手,止住儿子未尽之言,勾唇微笑道:“没错。”   为何听说今年健壮雄鹿格外之多,皇后便心生计算,要趁机算计东宫呢?这就需要从高氏一族的男子说起。   这高氏的男子,体质有些特殊,他们对鹿血格外敏感。   这么敏感,是怎么一个敏感法呢?   众所周知,鹿血这玩意补血补虚,补肾壮阳,功效非常显著,能很快激发男子某项功能,并燥热难控。   对于寻常人来说,这难控并非不能控,意志力坚定的人,也不是挺不过去。   但放在高氏男子身上,却是真的无法控制,鹿血效果堪比烈性春药。   极致的效果,带来极致的欢愉,也是因此,昌平帝才会酷爱雄鹿此物。   只不过,这种失控非敦伦不可的感觉,并非人人都喜爱的,皇太子高煦便极厌恶。他刚成人时,还因此吃过大亏,导致多年来不近女色。   鹿血这等皇家秘辛,知道的人极少,即便是尊贵如皇后,也是生了两个儿子以后,才获悉的。   多年前,她用以此算计过皇太子一次,如今,欲再行旧着。   有用的计谋哪怕老旧些,用起来也很利索的。   皇后挑唇冷冷一笑,从前,她给皇太子选了个酷似其母的宫女,如今恰巧,那个柳姬就很不错。   一箭双雕。   儿子动了老子的女人,恐怕多心胸宽广的男人,也会留下疙瘩,更何况昌平帝这个心眼不大的君王。   以往,前廷后宫界限分明,皇后即便有心算计,也根本无法施行,如今换了岫云宫,最大难题已迎刃而解。   她掌着宫务,又筹备宫宴,天时地利人和,谋算半阴半阳,计划成功几率很大。   若此计一成,立即便能将东宫打击下去。   皇后连日阴霾一扫而空,魏王陈王跃跃越试,事不宜迟,母子三人快速商讨一番,安排各自负责任务,便立即散了。   宫宴就在下午,时间紧迫。   皇后随即招来胡嬷嬷,悄声如此这般吩咐下去,末了,她嘱咐道:“嬷嬷,此事十分要紧,你亲自去办。”   胡嬷嬷谨慎应是,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分风险,况且每人能力不同,不亲自经手,她也不放心。   一场阴谋悄悄展开,很可惜的是,纪婉青的眼线崔六娘级别不够,她未能提前收到风声。   午后有宫宴,纪婉青早早用了午膳,小寐片刻,便起来整装。   描眉画唇,换了一袭玫瑰红镶明黄边的凤纹宫裙,戴了一整套嵌红包赤金点翠头面,她就着宫人捧着的铜镜打量片刻,点了点后,“可以了。”   实际上,她平日在屋里并不喜欢浓妆艳抹,更爱清新浅色的衣裳。只不过,这出门赴宫宴,她是太子妃,代表着皇太子以及东宫的脸面。   纪婉青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打扮得雍容华贵,一准没错。   她就着宫人搀扶,转出楠木座地大屏风,见高煦已坐在炕几一侧,正端了茶盏,微微撇着茶叶沫子。   他今晨出门前,告诉她午后会回来,与她一起出门。   “殿下,”纪婉青轻唤一声,笑道:“殿下回屋,也没使人告诉我一声。”   他现在回屋,早不让人通禀了,“我知道殿下等着,一准儿会快一些。”   “无妨,孤不过略坐了片刻。”   高煦知道妻子爱淡雅打扮,他也颇觉合意,不过偶然一回盛装打扮,也教人眼前一亮,他站起身,细细端详她,“很好。”   纪婉青嗔了他一眼。   时候不早了,小夫妻说了两句话,便携手出门,分别登上轿舆,一前一后,往荷风馆左侧的听雨筑。   听雨筑是专用于设置宫宴的。   皇家少不了宫宴,先帝虽自诩风雅之士,但也不得不考虑各种实际问题。这听雨筑虽名为筑,但面积却非常之大,正常规模的宫宴,它都能轻松容下。   “皇太子殿下到!太子妃娘娘到!”   离得远远,太监便高声传唱。皇太子夫妻地位尊崇,面对除了帝后以外者,他们便是君。   因此纪婉青随着高煦步进大殿时,殿中基本来齐的宗室朝臣已起立,相迎见礼。   “诸位免礼,起罢。”高煦声音温和,微微抬手。   既然有太子在,纪婉青这太子妃便无需多言了,等诸人起身,他们夫妻便率先落座。   宴席虽是无分前廷后宫,一起举行,实际上,男女大防还是有的。   玉阶之下,男女分开,中间隔着歌舞台子与空地遥遥相望,泾渭分明。   皇太子夫妻的位置,自然分别在男女席最上首,纪婉青落座后,旁边就是安乐大长公主。   安乐大长公主细眉长目,神色平静,年虽四十余,但看着不过三十五六。   对于这位关照过幼年太子的姑祖母,纪婉青只见过几面,总体印象不错,她是晚辈,便主动打个招呼。   安乐大长公主露出微笑,点了点头,回了两句。   不待两人多说话,一声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门突兀响起,“皇上驾到!皇后娘娘到!”   帝后来了,诸人纷纷站起迎接见礼。   一阵衣料摩挲的声音响过后,玉阶上首传来昌平帝的声音,“诸卿平身。”他听着心情不错。   纪婉青规规矩矩,随大流起身,再入席。她不动声色扫了大殿一圈,这回宴席多了两个人。   一个当然是柳姬。她固然无份位,但架不住正得宠,于是便随驾而来,陪了个末席。   昌平帝这行为以前常有,诸宗室朝臣司空见惯,也不以为然,皇帝女人他们也不会打量,只当看不见。   而另一个,则是未来的魏王继妃秦采蓝了。   皇后亲自领了未来儿媳赴宴,并提前在女席加了位置。进殿前,她交给对方一个隐晦任务,“采蓝,稍后宫宴人多,你便随着太子妃吧,你们二人,莫要胡乱走动。”   其实,她是让秦采蓝看着纪婉青,不要让后者随意走动,以免刚好撞上太子,解了她精心布下的局。   太子妃再不得宠,也是太子的女人,一旦凑在一起,便前功尽弃了。   秦采蓝并不了解前因,这隐晦命令的深意当然不懂,只不过,她也不是笨人,顺利抓住了皇后话里的重点,“她与太子妃二人”、“莫要胡乱走动”。   她点了点头,“采蓝知晓。”   进了大殿后,秦采蓝行了礼,便随着宫人,往女席方向而去。   她的位置是皇后特地赏赐的,可以不按照品级排序,刚好就在太子妃席位斜后方。她坐下后,对纪婉青点了点头,轻唤一声,“太子妃娘娘。”   纪婉青眼睫微微一动,微笑大方自然,侧头轻点头,以作回应,“秦二姑娘。”   她从前唤对方“采蓝姐姐”,对方唤她“青儿妹妹”,只是这两个称呼已不合时宜,二人不约而同,俱避过了。   秦采蓝是板上钉钉的魏王继妃,坐在这个位置没人诧异,她与周围宗室女眷打招呼,大家也礼貌回应。   很快,宴席开始了。   昌平帝这次举办宫宴,目的就是君臣同乐,联络联络感情,没有其他重要任务。歌舞起,佳肴美酒鱼贯而上,气氛很快热络起来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皇帝心情格外好,下面的朝臣自然放得开,酒酣耳热之时,有小太监进殿禀报,“启禀陛下,承德猎场署官方亭在外,欲求觐见。” 第五十八章   大殿中心的高台, 一水儿美姬翩翩起舞,昌平帝持樽观看一阵, 觉得不甚尽兴,便大手一挥, 让他的新宠柳姬上场,好生舞蹈一番。   玉阶上的皇后目露嘲讽, 即便普通良家女子, 也不会当众歌舞,可见在昌平帝心目中, 这柳姬便是个彻头彻尾的玩物罢了。   这个中道道,柳姬并不清楚,她兴致勃勃奉旨上台, 选了曲调热烈的伴乐, 水袖一扬,便独舞了起来。   她自小是被当妓院头牌培养的, 既识字也能跳会唱, 偏就是礼仪规矩, 一点俱无。此刻一袭水红色绡纱宫裙,轻薄而若隐若现, 随鼓乐激烈舞蹈中。   说句实话, 柳姬是舞蹈是非常不错的,肢体语言表现得淋漓尽致,配上那丰胸肥臀细腰,大片将露不露的雪白肌肤, 可谓惑人心魄。   只不过,她的身份是皇帝的女人,就很尴尬了。   纪婉青瞥了眼对面,高煦神色不变,只漫不经心啜着杯中酒,而其余皇子朝臣们眼观鼻鼻观心,皆将视线投到别的地方。   她暗暗一笑,自己是女的,倒没这些子顾忌。   纪婉青纯粹当看戏,兴致勃勃间,甚至还能在心里点评两句,不过旁人可觉得难以忍受。   “真是有失体统!”   柳姬激烈舞蹈同时,不忘用目光勾缠玉阶上的皇帝,偏昌平帝觉得颇为新奇,大声喝彩,与她眼神交流。   坐在一旁的安乐大长公主蹙眉忍了又忍,终究低低说了一句,“这等女子,如何有资格入宫侍奉君王?”   她坐不住了,立即站起离席,由宫人伺候着往更衣的偏殿去了。   有人带了头,早如坐针毡的少数古板妇人以及老臣,也借机离席如厕,拒绝继续待着。   宴席有人退下整理,实在太平常了。又因更多人不敢扫皇帝兴致,于是,大殿人员整体变化并不大。   这小插曲,并没影响台上阶上二人。好不容易,柳姬一舞罢,昌平帝很满意,抬手命人赏了。   她最后抛了个媚眼,才下了台,退回末位。   既然她下去了,就有歌舞班子重新准备,看样子要恢复正常了,不少人暗暗松了一口气。   不过这新一批舞姬到底没能登台,因为在这个短暂的间隙,有小太监进殿禀报,“启禀陛下,承德猎场署官方亭在外,欲求觐见。”   皇后心跳陡然加快一拍,她飞快往皇子席位上瞥了眼,又动声色移开视线。   陈王不喜血腥,早一步借口更衣离了席,魏王却安坐,母子二人迅速交换了眼神。皇帝心情很好,已经成功了一半。   果然,昌平帝大手一挥,“叫他进来。”   皇帝对这人还是有些印象的,毕竟,方亭每年都煞费苦心,逮了足够的成年雄鹿献给他。   “宣,承德猎场署官方亭,觐见!”   传唱太监一声声报出去,无需多久,一个长脸尖颌,蓄了一把山羊短须的中年男人进了殿。   方亭一身整齐的青色官袍,恭敬行了叩拜大礼,昌平帝心情不错,叫起后笑道:“方亭啊,你不好好打理猎场,求见朕作甚?”   “启禀陛下。”   方亭恭敬拱手,忙不迭讨好道:“托陛下洪福,去年至今风调雨顺,猎场水草丰美,林木茂盛,珍禽猛兽愈见多矣。”   他先拍了一通龙屁,随后进入正题,“往年品相上佳成年雄鹿不过二十出头,今年竟有五十余,可见正是陛下恩泽天下之故。微臣不敢耽搁,便斗胆献于御前。”   方亭官职不大,本来不敢往宫宴上凑,不过他底下一个下属无意中提起,说陛下甚爱此物,若是献于御前,说不定有大褒奖。   官员的大褒奖,当然是升职了。方亭在猎场带了七八年,早努力谋划往上爬,当时一听,心中便大动。   他以往因为献的鹿品相极佳,蒙皇帝召见过一次,深知皇帝对此物有多喜爱,下属说的话,不无道理。   当然,方亭也很谨慎,他先往行宫那边使了重金,打听到昌平帝最近心情极好,方敢凑上来的。   这回他赌对了,皇帝果然龙颜大悦,大手一挥,当场给他提了官位,让他立即升任了太仆寺寺丞。   太仆寺是管马的,寺丞是从六品,虽官职同样小,但却是京官了,不用再憋在承德,已成了属于六部官员之一。   官品差不多,但里头已有了质的飞跃。   方亭大喜过望,忙叩谢隆恩,末了,他还讨好地说了一句,“这五十余头雄鹿,捕回来后,已精心料理了一段时间,正是气血两旺之时,陛下即可用之。”   好吧,昌平帝爱的实际是鹿血,这点不少人知道的。   “好!”   五十余鹿,其实皇帝一个人是用不完的,他酒酣耳热,兴头正高,便立即吩咐道:“既然如此,那边牵几头来,当场取了血,朕与诸位爱卿一起用也。”   昌平帝此言一出,皇后眸光微动,喜意一闪而逝。   成了!   事至此已成阳谋,皇帝当场赐了鹿血,谁敢不喝?而后续安排,她早已布置到位。   新鲜鹿血于高氏男子而言,是无副作用的烈性春药,对于这种失控的极端欢愉,有人极其喜爱,而有人则万分厌恶。   昌平帝是前者,而高煦则是后者。   与皇帝目中隐隐现出亢奋之意不同,他在外万年不变的温润笑意终于敛了,垂下眼睑,遮住眸中阴霾。   半响,他抬目,遥遥看向纪婉青。   纪婉青视线刚好掠过他,二人目光交缠片刻,她发现他眸色很复杂,似乎有些不悦。   她很讶异,高煦伪装很好的,怎么突然这样。   不过,他到底城府足够深,些许情绪转瞬不见,晃眼已恢复平时模样。而纪婉青并不知高氏男子这桩隐秘事,疑惑片刻,也只得压在心里,打算回去再问。   高煦微微侧头,瞥一眼侍立在旁的张德海。   张德海心领神会,他也焦急,不过只能伺机下去,让心腹设法传话太子妃,让太子妃尽快离开宫宴,到太子身边来。   是的,皇帝发了话赏赐,谁也不能不赏脸不喝,除了早已离席者可避开,在座不少人面如土色,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坐着。   好吧,其实其余朝臣,也不是个个喜欢喝生血的。   各人心思百转这片刻,五头健壮的成年雄鹿已经被拖上来了。   这些鹿身形优美,非常有力气,不过被大力太监死死压住,动也不能动。   当场放血很残忍,狠狠一刀子往雄鹿咽喉刺去,凄厉的鹿鸣声骤响,让人心肝发颤。除了昌平帝饶有兴致地观看以外,女席这边,绝大部分都已闭上眼睛。   端坐在末席的柳姬面色青白,她再如何,这方面也是个寻常女子,一时只觉胃袋中翻涌,血腥气与惨鸣声让她几欲作呕。   侍立在一旁的,是行宫指派来伺候她的宫女,宫女低声劝道:“姑娘,不如我们先下去?”   柳姬这位置,正好在殿门边,偷偷溜出去不难。她方才颇为不满,如今却觉得正好合意,忙不迭悄悄站起。   宫女上前搀扶她,不想却带到了桌案上一盏羹汤,泼脏了柳姬大片裙摆。   柳姬也顾不上了,赶紧猫着身子,与宫女一同闪了出去。   大吐特吐一番,她脸色惨白靠着廊柱歇了半响,才勉强缓了过来。   “奴婢有罪,请姑娘责罚。”   宫女瞥一眼柳姬妾有大片明显污渍的裙摆,福身请罪后,又道:“不若,奴婢伺候姑娘去换身衣裙?”   即便寻常男子喝了鹿血,也是急欲行房的,柳姬本打算避一下便回去伺候,如今却不行了。   夏天衫裙轻薄,她不但污了裙子,就连大腿一整片几乎都黏腻腻的。   幸好羹汤不烫,柳姬蹙眉,“还不快些。”   “奴婢领命。”   宫女垂下眼睑,福身应了,便领着柳姬往听雨筑外面行去。   热气腾腾的新鲜鹿血,被放进银制小缸里,接着,被倒进一个个银制广口大碗中,被太监鱼贯送到皇帝面前,以及男席的各个案桌上。   扑鼻的血腥味充斥整个大殿,高煦无法避免忆起某件旧事,他温润神色终于收敛了,只沉默扫了眼这碗热腾腾的鲜红鹿血。   昌平帝兴致极高,笑道:“爱卿们,此物上佳,诸位无需拘谨,用后便自行归府即可。”   鹿血本补精壮阳,男人喝了,自然是想着某件事儿。这地儿是行宫,朝臣们不敢乱来,皇帝善解人意,便表示随后散宴即可。   话罢,他一仰而尽。   到了此处,这一碗鹿血谁也不能不喝。   高煦微微吸了一口气,端起银碗,在张德海担忧的目光下,一口饮尽。   皇帝已被太监宫人伺候着往后面去了。高煦薄唇紧抿,将大碗搁下,站起往殿外行去。   张德海最后瞥一眼女席,见纪婉青虽因时间太短未收到通知,但也注视着太子,看样子打算随后就来,他方稍稍松了口气。   不过他依旧忧心忡忡,因为主子对这鹿血很敏感,起效时间要比寻常人快太多,他怕太子妃时间预算错误,会赶不上。   张德海没打算找其他女人,毕竟主子多年来极厌恶女子,唯独一个太子妃,在大婚后能近了他的身。   鹿血壮阳,纪婉青确实打算离席回清和居去,不过张德海临走那个隐晦眼神,却让她怔了怔。   她直觉有问题,心下一紧,也不废话,率先便于女席站起,对上首皇后告退离去。   鹿血对常人有效,哪怕旁人不知道高氏男子的体质,纪婉青要回去,也是常事。哪怕她并不得宠,皇后也不能在明面上阻挠。   她眸光闪了闪,“也好,你们先下去洗漱一番罢。”   女席绝大部分面色惨白,更有甚者晕血,已经有些昏阙。纪婉青面色很难看,整理一下耽搁不了多少时候,皇后的话很平常。   说完,她瞥了一眼秦采蓝。这话里的你们,就是她与太子妃了。   为防纪婉青凑巧横插一脚,让计划失败,皇后早准备了人绊住她。高家男儿,对鹿血反应很快,只需拖延些许时候,便可以了。   纪婉青不好预感更强烈,她也不多言,立即敛目行礼,往殿外而去。   秦采蓝也一同跟上。   “诸位也散了罢。”   居高临下看秦纪二人离开后,皇后微笑说罢,便站起,被宫人簇拥着离开。   一转出前殿,皇后立即抬手,宫人太监们会意,放缓脚步落后一截,她低声对胡嬷嬷说:“嬷嬷,你命人多注意着,万万不能出岔子。”   到了这个时候,计划已经成了七八,她既兴奋,也有些紧张,忙嘱咐了胡嬷嬷。   胡嬷嬷应了,随即与身边的大宫女翡翠耳语几句,两人匆匆离开。   后面的宫人虽无法听到话语,但动作却是看到的,崔六娘瞳孔一缩,立即察觉不对。   她借着随大队紧赶上去的机会,不经意对队末一个小宫女使了个眼色。   方才胡嬷嬷翡翠之事,小宫女也看得分明,她心领神会,在下一个拐角位置装作步履匆匆扭了脚。   她痛得脸色惨白,旁边同屋的两个小宫女安慰两句,也不敢久留,只得嘱咐她自己回去,便急忙追上队伍了。   她们会帮忙瞒着,毕竟小宫女的生存不易,也不敢出错,就怕被撸了差事,大家都是这样互相帮忙过来的。   好在皇后出行,前呼后拥几十人,最末尾的小宫女少了一个,并不容易让人察觉。   这那个“扭伤脚”的小宫女,一等队伍走远,便立即站起,匆匆按原路折返。 第五十九章   纪婉青不祥预感愈盛, 她一出了殿门,便加快脚步, 匆匆往听雨阁之外行去。   这听雨阁追求曲径通幽,外面围了一圈茂盛花木, 虽不高,但小径弯弯曲曲, 轿舆进不来。因此即便是皇帝, 也得在外面下了龙辇,再步行穿过。   她步履匆匆, 不想后脚出来的秦采蓝,却追上来,“太子妃娘娘, 我们不是先去洗漱么。”   两人曾经非常熟稔, 如今一焦急,她便伸出手, 紧紧拽住纪婉青的衣袖。   夏天衣裳轻薄, 可经不起大力拖拽, 万一出了岔子,将极损太子妃形象, 纪婉青脚步顿了顿。   她倏地侧头, “你要拦我?”   秦采蓝不是笨人,事到如今,当然已隐隐察觉出违和,她虽无法分析出一二, 但心下却清楚,皇后交给她的任务就是稍稍阻拦太子妃。   皇后是未来婆母,直接掌控了她日后生活的好歹,她拒绝多想,却下意识照做。   纪婉青这瞬间的目光极其犀利,直接戳破了那张纸,她有些狼狈。   “不,不是的。”她心肝一颤,下意识松开手。   纪婉青懒得多说,稍停顿半秒,立即举步前行。   只是皇后的安排,却不仅仅只有秦采蓝,她这路走得一点不通畅。   纪婉青心焦如焚,脚下生风,来往宫人太监自觉退到一边,并行礼。   其中一个小太监退得有些急,猛撞了身边一宫女一记,宫女手上捧的托盘被碰歪了,托盘上的羹汤佳肴便立即倾斜下来。   纪婉青拽地的宫裙立即污了一大片,玫瑰红的软烟罗一遇汤水油迹,立即深了颜色,十分明显。   肇事太监宫人立即跪地,磕头请罪并求饶。   纪婉青几乎要冷笑,这里是皇帝举行宫宴的地方,哪个笨手笨脚的太监宫人能被选进来?更何况,她可是太子妃。   这两个人显然是已定下的弃子,出列跪地求饶时,却刚好挡在她面前。这地儿是回廊,左边是墙壁,右边是栏杆,她被截住去路。   这两人肯定拦不了不久,却恰恰说明了时间的紧迫性。   “去内务府自行领罚。”   纪婉青心念电转,也不废话,直接转身,对秦采蓝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去梳洗一番。”   大殿的官眷也开始散了,太子妃狼狈不堪被看见,固然有损形象。但事情紧急,她是完全不在意这事的。   她想的是另一遭。   秦采蓝是一个,泼汤太监宫女是一个,若再由原路登轿舆离去,不知道还有多少幺蛾子等在前面。   她不如先按对方意思去梳洗,麻痹对方,再设法脱身。   纪婉青主意一定,当下也不耽搁,直接折返,往专用于更衣的小偏殿行去。   秦采蓝心绪复杂,但她是松了口气的,她没拦着,对方也留下了。   站了片刻,她才转身跟上。   纪婉青已经走出一段,方才混乱间稍离片刻的何嬷嬷回来了,她神色凝重,走到近旁悄声禀报,“崔六娘那边紧急传信,说皇后正有筹谋,很要紧,方才已把胡嬷嬷翡翠打发出去了。”   “还有,方才张德海那边打发人悄声传话,说殿下让娘娘赶紧回去。”   纪婉青心下一凛,脚下又急切了几分,已将速度提升到人前极致。   其实,从散宴到现在,才过去了不足半盏茶功夫。一行人来到更衣的小偏殿,这地儿还有不少官眷在,大家方才被吓到了,胃中翻滚,不得不来整理一番。   更衣室数量有限,因此供应紧张,而秦采蓝因方才的事,觉得颇为难以面对太子妃,来到这地方认为已完成任务,便低头顿住脚,没再跟进去。   这正合了纪婉青的意,看来,对方是打算把她耽搁在更衣室。   她领着几个大宫女,立即进了屋,同时对何嬷嬷打了眼色。   何嬷嬷心领神会,领着剩下的人牢牢守在门外。   “把屋门拴上,你们见机行事。”   纪婉青完全没有更换衣裙,或者处理油污的打算,她吩咐一句,便已进了里屋的小隔间。   这小偏殿,虽被设为如厕的更衣室,但它的构造,却是与一般房舍无异。   大户人家乃至皇家宫室,日常起卧的屋子,都设置了居住应有的区域。诸如睡觉的内寝,见客的堂屋,平常活动的稍间或暖阁等等。   当然,还有一处,就是如厕的小隔间。   纪婉青直奔而入的,就是本来应用为入厕的隔间。   这种隔间,皆设置了一处小门的。小门的用途,就是用来运送污物。   古代的大户人家,相当忌讳某些事情。其中一样,就是每日排泄的便溺,是绝不能经过主子出门的所有门户的,他们认为这样会沾染了污秽。   民间大户都这样,更何况皇宫?   于是,便有了专供污物的出入的小门、后门。   古代很讲究这些,若让贵人与屎尿同门出入,此等奇耻大辱,他们或许宁死不屈。   纪婉青倒不在意这些,非常时期非常行事,大不了,就当进个公厕吧。   这处小门的防守,应该会薄弱很多,她唯一担忧的,便是小门会被人锁上。   她匆匆进了小隔间,直奔那处隐蔽小门,一看,竟真被锁住了。   “娘娘,我们该怎么办?”   纪婉青将其余人留下来,仅带了一个梨花通行,一来人少不引人注目,二来,这更衣室还需要装些模样。   梨花贴身伺候多年,当然不会说些主子贵体,不能走小门之类的废话。她推了两把门,掂量一瞬,咬牙道:“娘娘,不若奴婢几个撞开它。”   小门比寻常门户单薄很多,撞开不是不行,但动静肯定也大。纪婉青沉着脸打量小门片刻,道:“不要撞,你找个东西来,我们撬锁。”   涉及到主人居室,不能让人随意开门入内,因此这类小门,门锁都安在里头。因此她一眼过去,能看见簇新的黄铜小锁。   小铜锁锃亮,非常新,看来人家预防万一,连小漏洞也考虑过了。   不过好在,铜锁虽新,但拴锁的小门环却很旧了,纪婉青探手触摸,门环已经有些摇晃,应该不难撬开。   她在附耳在门上倾听片刻,外面很安静,看来上了锁后,就没有安排人守着了。   纪婉青没猜测错误,皇后今早才下命令,时间匆忙不说,且听雨阁还是大宴朝臣的地方,皇后有人,但人数不算多。前面各种布置已经尽去了,这里便锁上了事。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太子妃本世家贵女出身,既不得宠又不知道发生何事,没人觉得她会去走这道小门。   不过,她们都错了。   纪婉青反应快捷,当机立断,丝毫不忌讳所谓污秽。梨花力气大,几下子撬开一边小门环,她便立即从小门而出。   后面很冷清,与前殿相比,如同两个世界,正合了她的意。   纪婉青只当去公厕,直接经了小太监抬污物的后门,再穿过茂盛的花木丛,出了听雨阁范围。   好不容易脱身,当然不可能折返前面乘坐轿舆,于是她辨认方向,提起裙摆,立即急奔往清和居方向。   这般奔走,其实速度比乘坐轿舆快多了,就是辛苦了些。   纪婉青一路上避开人,多捡小路走,好在这岫云宫就是花木繁多,她成功隐藏了行踪。   这般急急奔跑,不想却在一处小岔道拐出时,差点迎头撞上一行人。   “太子妃为何还在此?”   对方为首一人,正是散宴后不愿坐轿舆,正漫步于行宫内的安乐大长公主。她一见纪婉青,大吃一惊,“太子喝了鹿血,你还不赶紧回去伺候?”   大长公主不是蠢笨之人,一眼扫过去,见纪婉青裙摆有污迹,跑得额际一层薄汗,身边却仅仅带了一个宫女,立即知道事有不妥。   她急了,立即拽住纪婉青,凑近耳边低声道:“高氏一族,男子体质敏感,对鹿血反应尤为剧烈,非常快且无法自控!”   纪婉青栗然一惊,皇后种种不同寻常的行为,立即有了解释。   本估摸着时间还算充裕,但现在不行了,她心焦如焚,一时怕皇后另有算计,高煦会着了道,一时又怕他受不住,会宠了其他宫女。   纪婉青来不及答话,提起裙摆,就要加速奔跑。   不想,却被安乐大长公主拽住了。   “清和居距离有些远,你先往湖边那几处水榭看看去。”   不论对于高氏男子的体质,还是对于岫云宫的了解,大长公主都远远胜出,她瞬间便给出了最好建议,“你往这边小道穿过去后,沿着湖边走,能省小半路程。”   “至于这边路上的人,就交给我吧。”这所谓路上的人,指的是皇后的耳目。   太子妃大婚后“被冷落”,安乐大长公主当然知道,只是如今看着,事实却并非如此。她怜惜太子,只有高兴的,于是,便将遮掩纪婉青行踪的事揽了过去。   大长公主当然有自己的能量,且高煦曾经说过,姑祖母对他很不错,幼时多有扶持,纪婉青并不存疑。   情况紧急,她也不啰嗦废话,直接一点头,按对方指点,冲进小道,往湖边水榭方向奔去。 第六十章   高煦端起那碗御赐的鹿血, 面无表情喝下,临行前瞥一眼纪婉青, 便站起离去。   对于自己的亲生儿子们,以及皇家一众宗室, 昌平帝是不会亏待的,毕竟大家都姓高, 谁不知道谁?   孙进忠早命人备下干净的年轻宫女, 以及就近的宫室,宗室亲贵们喝了鹿血后, 自可过去享用。   高煦刚踏出殿门,便有小太监殷勤上前,“殿下, 请随奴才来。”   “不必。”   他淡淡扔下一句, 便直接下了台阶,往外而去。   小太监倒也不以为意, 毕竟太子殿下就居于岫云宫内, 不愿意在外头也是常事, 只躬身恭送。   出了听雨阁范围,在登上轿舆前, 高煦脚下略顿, 侧头看向隐带急色的张德海,“你立即命人传信太子妃,说孤让她回去。”   他声音已经有些暗哑。   张德海连忙应了,一时也顾不上精心布置下的人手, 只急急再次下了死命令,必须尽快把话传到位。   人手折损可以再布置,主子明显没有宠其他人的意思,这边可就耽搁不起了。   高煦登上轿舆,大力太监赶紧抬起,以最快速度往清和居方向折返。   岫云宫建筑密度极低,虽说听雨筑邻近荷风馆,而清和居就在荷风馆右侧,但事实上两者距离并不近。   行至一半路程,轿舆内便传出高煦暗沉的声音,“张德海,往湖边水榭去,你先命人去准备冷水。”   高氏男子对这鹿血果然万分敏感,他已觉浑身热血沸腾,某处坚硬如铁,一腔欲念几欲喷薄而出,已无法压抑。   他需要冷水,不能再等。   自太祖以来,在高家的男子的认知里,这喝了鹿血,不论意志多坚定者,都是无法抑遏的,必须通过敦伦纾解。   只不过,这条定论,却曾在高煦这里碰过一次壁。   六年前,也是昌平帝当场赐下鹿血,他不得不喝。那时候的高煦才刚满十四,已届准备启蒙人事的年龄,也是凑巧提前了几日罢了。   那时候皇后把持宫务已多年,东宫羽翼未丰,她灵机一动,竟使出了一个极恶心人的手段。   前来为太子启蒙人事的宫女,竟有数分肖似元后。   高煦本心有疑虑,见那宫女低着头凑上来,欲伺候主子解衣,他虽热血沸腾难自控,但依旧先稍退半步避开,低喝一声,让对方抬首。   那宫女领了这个任务,已有必死觉悟,当即牙根一咬,也不抬头说话,只按皇后吩咐,缠上去逗引太子。   只是高煦却没着道,他先一步掐住对方下颌,强迫她抬头。   这个角度,凑巧又让宫女更神似元后。   在高煦心中,母后形象不可侵犯,更别提是与她相像的女子欢好了,他当即怒极。   他本以在爆发边缘,双目赤红,察觉皇后龌龊心思,眼前又是那张颇为神似的面容,脑子嗡一声后,他一脚踹中宫女心窝,宫女飞起砸到金柱上,生死不知。   母后被亵渎,高煦厌憎至极,他不但日后再不喜宫女近身,且当时,也是命人准备了冰水,硬扛过来的。   他算是亲身证明了,高家男子若要硬扛,也不是抗不过去的,虽然极其艰难。   是的,高煦打算,若妻子赶不过来,他就硬扛过去。   从前他极排斥女子近身,如今亦然,只是多了纪婉青一个特例而已。   他就没想过宠其他女子。   张德海飞速指挥轿舆,很快便来到了临湖几个水榭前,他选了最近一处,吩咐停下轿舆,“殿下,已经到了。”   高煦大掌攒拳,轻微“咯咯”声响,浑身肌肉绷紧。不过他意志力过人,步下轿舆时,虽动作较平日缓慢了些,但依旧看似镇定。   张德海很了解主子,见状便知不好,他忙连声催促,让接应之前打发去取浴桶水桶的人,又赶紧让人先去打湖水上来。   “殿下,奴才伺候您进去。”他上前欲搀扶主子。   高煦却抬手止住了,他扫了这座最大的水榭一眼,却指了指后方,“去左边最小那处。”   不是每个人都爱喝生血的,皇帝御赐鹿血时,陈王却刚好离席未归,当时,高煦便察觉有异。   他不得不喝,也因此估摸着,纪婉青可能赶不过来。   对方必然另有谋算,只是高煦却必须找个地方歇脚,他扫了这几处水榭,选了最破旧最窄小的一处。   一行人匆匆往那处而去。   这水榭果然很小,只有房舍一处,共三间。且因长期没有贵人踏足,这水榭附近花草少有修剪,有些凌乱,生长茂盛簇拥房屋,有些枝条甚至已经挨到墙壁了。   张德海推开水榭大门,将主子扶进里间。   屋里明显打扫并不频密,简单的家具及摆设上,已经沾了一层浮尘。不过,这些并不重要,高煦一进门,扫了屋内一眼,先命人检查一番。   这是必须的,张德海用帕子抹干净床榻上的尘土,请主子坐下,他便立即领人检查起来。   过了半盏茶,外面取浴桶水桶的人回来了,检查并未发现异样,他禀告了主子,留两个人在屋里伺候,立即匆匆出门。   水榭临湖,取水不难,一桶桶冷水很快抬进来,注入浴桶当中,有七八分满。   “殿下,好了。”   这么盏茶功夫,鹿血功效全面爆发,高煦斜倚在床榻上,剑眉紧蹙,面色潮红,身躯崩得紧紧,平静已经维持不住,他低低粗喘息着。   “都下去,取冰回来。”   上位者体面尊严尤为重要,高煦自不愿狼狈一面现于人前,他挥退伺候的人,方睁开一双赤色愈盛的眸子。   他站起,衣裳鞋袜皆未动,直接跨入浴桶中,盘腿坐下。   这湖水,是太监潜入湖底打的,因虽是炎夏,但水温依旧沁凉,让燥热难耐的高煦立即精神一振,头脑也清醒了些许。   他盘腿坐好,默念当初楚立嵩教导的心法,开始行气导血。   当初,他就是靠冰水以及这套心法,才硬扛过来的。   二者缺一不可。   他抱元守一,专心运行功法,默默引导沸腾的血气,与几要爆发的欲念相抗衡。   外面,张德海亲自守着内屋门户,一边打发人去接应取冰块的,他亲眼目睹六年前那次,当然明白冰水的重要性。   随后,他又命人往听雨阁方向而去,好接应纪婉青。   主子六年前扛过去有多艰难,瞒不过张德海,一次侥幸过了,第二次也不知道行不行,太子妃赶过来才算稳妥。   一拨拨人打发出去,此时小水榭处就剩连同张德海,就剩四五个人。他自己守了门,命剩下几个人,在水榭数条必经通道处守着,一发现情况,便立即扬声示警。   “这冰怎么还不来?”   张德海当然知道,要运冰比运浴桶等物难太多了,只是此刻急需用冰,度日如年,他焦急得来回踱步。   高煦确实急切需要用冰,因为这湖水已渐有压抑不住之感了,他浑身燥热,已无法专心运行功法。   功法刚被迫停止,那灼热欲念瞬间燃烧,他猛地睁眼,正要吩咐张德海加水,不想,却听见内室小隔间处,传出轻轻的“咯”一声响。   他倏地转头,一双锐意尽放的眸子盯向小隔间房门。   “此处究竟是何处?荷风馆不是很近吗?”   再说那被弄污了衣裙,正匆匆跟随宫女去更换的柳姬。   她来了行宫不足一月,一直待在荷风馆与昌平帝胡天胡地,卖力讨好。这岫云宫风景瑰丽不假,可惜她一直没有闲暇细看,除了今日到听雨阁赴宴,她甚至连荷风馆亦未曾踏出过一步。   听雨阁这种大宴朝臣的地方,当然不可能为她一个无名无分者准备更换衣裙,因此她必须折返替换。   这宫女是内务府指派来侍候柳姬的,大半个月来还算尽心尽力,这临时的主仆,也算建立了初步信任,因此她当时不疑有他,便跟着对方离开了。   听雨阁临近荷风馆,但宫女领她离开的却不是正方向,在林木间左绕右绕,倒是越走越远。   柳姬没见识过行宫,也没出过荷风馆,一开始并没察觉不对,只是来时坐轿舆,却似乎并没这么远。   她有些烦躁,那宫女却说,宗室王爷亲贵们喝了鹿血,正安排了宫室行事,那处她们不便通过,绕远一点为好。   柳姬左绕右绕,已经不大能分清方向了,她只能接受了对方说法,忍了忍气,继续往前走。   只是又走了一段距离,她终于忍不住了,举目望了望四下陌生景色,“这里不是回荷风馆的路,你这贱婢,究竟要带我前往何处?”   柳姬虽不是个太聪明的人,但也没笨到彻底,她察觉到不对劲,干脆停下脚步,“赶紧折回去,我还要侍候陛下!”   她想着昌平帝喝了鹿血,这已耗了不少时候,也不知他有没有另寻了女人侍候,心下愈发焦灼。   “姑娘,这是荷风馆附近一处水榭,我刚才让姐妹先赶回去取了衣裙,拿到这水榭处,您换了再赶回去,也免了御前失仪。”   御前失仪,是一条不轻的罪名,当初伍庆同府里的嬷嬷,曾反复告诉过柳姬。   宫女虽被喝骂,但依旧一脸真诚,仔细解释清楚。而二人来的路上,她确实曾与几个宫女短暂接触过,对方急急离开了。   柳姬将信将疑,且这道路陌生,四下除了二人外,便不见人踪,她只得压了压火气,蹙眉催促道:“那快一些。”   “是的,姑娘。”   宫女立即福身应了,她一边带路,一边抬手往前一指,“姑娘,水榭后面有条小道,能省大半路程,不过就是偏僻狭窄了些,怕是难行。”   柳姬顺着对方所指方向眺望,她们正处于水榭背面,要想走正门,必须先绕一个圈,偏水榭附近花木异常茂盛,这圈子并不小,“那就走小道。”   宫女走在前头,闻言唇角牵出一抹笑意,顷刻掩下,她恭敬应道:“是的,姑娘。” 第六十一章   宫女带路, 柳姬紧随其后,主仆二人匆匆往湖边那座小水榭而去。   那宫女果然所言非虚, 到了接近小水榭的时候,便见有一身穿墨绿色比甲宫人小跑而来。   “红桃, 你让我给柳姑娘取的衣裙取来了。”这名绿衫宫女,正是柳姬的贴身宫女红桃刚才遇见的其中一个, 被拜托去取衫裙。   绿衫宫女将手上物事交给红桃, 避开后面柳姬的视线后,二人快速交换一个眼神。   “柳姑娘, ”随后,她又匆匆给柳姬福了福身,面带急色, “您要快一些, 陛下正命人寻您,怕是需要侍候了。”   “好, 我一换好衣裙, 马上就回去。”   看来还赶得及, 不过继续耽搁下去就说不定了,柳姬心急如焚, 连声催促红桃, 让对方赶紧领她到水榭去。   红桃利落应了一声,主仆二人提起裙摆,小跑而去。   原地就留了一个绿衫宫人,她望了柳姬背影片刻, 唇畔扬起一抹笑意。   她的任务成了,需立即回去禀报胡嬷嬷。   绿衫宫人绕进花木间的小径当中,小心翼翼避人前行。要知道皇太子警惕,东宫在行宫的人手已经动起来了,她得小心防备,以免坏了主子谋算。   好在这岫云宫极大,草木茂盛,给她制造了极大便利,只要小心在意,藏匿行踪并非不可能。   “姑娘,你小心些。”红桃带着柳姬拐进一条小道。   这条小道果然很偏僻,藏在茂盛的花林当中,花林生长郁葱,又少有修剪,已经长到两人多高,枝条横七竖八,早将小径淹没。   若非有人领着,恐怕柳姬到了近前,也无法发现,原来后面还有条小道。   即使有红桃在前面开路,那诸多的花木横枝,依旧让柳姬难以前行,她必须用一手挡着脸部,已确保脸上无损。至于身上一再被勾破刮花的宫裙,她就顾不上了。   饶是行走得这般艰难,她依旧不忘催促红桃,“再快一些,陛下可等不得了。”   “是的,姑娘。”   红桃回头应了,白皙的面庞上有两道轻微刮伤,虽不深,但挺长的,已微有渗血。   她确实非常卖力,柳姬虽依旧焦急,但先前的疑虑却被基本打消。要说红桃侍候她这大半个月来,也很尽心尽力。   主仆二人穿梭在狭窄的花丛小道中,艰难前行,不过这是捷径不假,比绕道前头,确实缩减了大半时间。   走了一段,便接近小水榭了。   这一条小径,是皇后拿了行宫地形图,仔细研究出来了。再经过胡嬷嬷领人现场勘查,确定久未有人行走,若不知前情者,绝无法发现。   胡嬷嬷同时勘测的,还有附近几个水榭的路径。   是的,虽时间仓促,但皇后所做准备十分充分,沿湖的这几个大小水榭,她都一一布置妥当。   昌平帝不同先帝,他不怎么热爱水上活动,这些水榭失了圣眷,打理自然欠缺。偏岫云宫花木繁多,拿着地形图要找掩人耳目的小径,并不难。   红桃带柳姬走的这条小道,从水榭那边看过来,更是一点痕迹不见。   张德海分配了几个小太监,专门负责寻找附近的通道,并防守巡视,可惜这小径隐蔽太过,根本无从发现。   花木遮挡视线,湖边的风也不小,树木摇曳,枝叶“沙沙”作响,掩盖住脚步声。柳姬跟在后面,也未能发现不对。   红桃走到小径尽头的时机刚好,两个太监刚巡视过这位置,步履匆匆,绕过墙角,往前面去了。   她大喜,连忙走出花木遮掩,往运送污秽之物的隔间小门而去。   “姑娘,时间很紧,要委屈您了。”红桃说话间,便挑开了已做过手脚的隔间小门。   “奴婢去取些水,好让姑娘抹去黏腻。”   自从接近小门后,红桃的声音便压得极低极低,仅容两人听见,神色也十分谨慎。   只不过,心内着急的柳姬并没有发现这个小异样,她点了点头,急急接过衣裙,便开始宽衣解带。   她背后的红桃微微一笑,无声从袖袋中取出一个拳头大小的香炉,拨旺炭火,放置在身边的小方几上面。   这是方才借着衣裙掩饰,自绿衫宫女手里接过来的,然后,她再取出一枚香料模样的物事,从香炉孔洞中掷了进去。   一阵淡淡的香气立即腾起,红桃屏住呼吸,无声退出小隔间,将房门掩上,并牢牢卡死。   她快速从原路折返,给背后的主子复命去了。   那小香炉中,掷进去的香料燃烧迅速,很快,淡淡的香雾便充斥整个小隔间。   门窗紧闭,香雾凝而不散,越聚越多。   不过它到底香味不浓,柳姬并没留意太多,她关注的反倒是另一事。   她抖开衣裙,匆匆穿上,垂目一看,不禁微微蹙眉。   这宫裙是薄纱制成,若隐若现倒也罢,关键却是这襟口十分之低,低到连青楼出身的柳姬也觉得过了些。   大半雪峰袒露在空气中,略略走动,摇晃不断,颤颤巍巍。偏绡纱又紧又薄,仿佛随时要弹跳而出。   这纱裙也不是不能接受,但问题是,再走小径,怕是不行了。   柳姬想到紧迫的时间,有些烦躁,偏出去打水的红桃还未回来。   算了,不洗了。   她捡起旧裙抹了抹大腿,便匆匆回身往小门行去,打算找到红桃,立即折返。   小门打不开,被卡死了。   柳姬拉了两下,门扇纹丝不动,她登时大怒,正要扬声斥骂,不想,头脑却觉一阵晕眩。   香雾起效了。   红桃投掷进香炉中的,正是皇后精心准备之物。   烈性春药,燃烧嗅入,片刻便起效,让人神智全无,只想凭本能,与异性疯狂交欢。   这是样好物,药效猛烈,但事后却不见痕迹,一旦过了时候,即便是太医出手,也诊断不出确切结果。   皇后多年来也积攒下一些稀奇药物,这春药便是其中一种,如今正好派上大用场。   一丝骚动从心底深处而出,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疯狂的欲念爆发,让柳姬呼吸急促,面色潮红,也顾不上拉门,只扯了扯衣襟,好让自己舒爽一些。   她抚慰自己一番,却愈发难耐。   不过半盏茶功夫,柳姬已经头脑模糊,理智全无,她难受得低喘着,扫了小隔间一圈,却发现另一边还有个门。   她衣裙凌乱,扶着墙壁站起,跄踉着往那个门摸过去。   柳姬喘息着走到门前,把手搭在隔扇之上,使劲一拉。   小门拉开以后,柳姬首先对上一双隐带赤红的黑眸,锐意尽放,如刀锋般逼人。   她即便头脑昏沉,也栗然一惊,脚下稍稍凝滞。   不过,那药力到底厉害,她短暂清醒须臾不见,本能欲念重新盘踞头脑。   柳姬曾见过高煦,还误把对方当皇帝,涌出一丝窃喜与绮念。只是她并不愚蠢,弄清楚后,这念头便被压下。毕竟谁才是决定她富贵生死的人,她还是很清楚的。   只不过,这位年轻英俊的皇太子殿下,到底是留下了些许痕迹。   这种特殊情况下,那渴望与绮思,便被无限放大。   中了药的柳姬异常敏感,那若有似无的阳刚气息诱惑着她,身子骨当场就软了半边,她心痒难耐,媚眼如丝看向浴桶中男子,急急喘息一声,就往那边奔去。   “殿下!”   柔媚嗓音百转千回,衣衫半解的尤物摇曳而来,大半雪白酥胸袒露人前,颤颤巍巍,几欲挣开薄纱,弹跳出来。   照理说,以高煦此刻血液都差点燃烧的状态,他应该失去理智,一把将人按住,扯去薄纱,成就好事的。   只不过,他并没有。   高煦虽如火焚身,但他完全没有失去理智,他很清楚自己如今状态,正在做何事。   他本有些暴躁,那清晰的脂粉香气,却立即让他产生生理性厌恶。   “哗”一声水响,高煦倏地站起,跨出浴桶,微微侧身便是一脚,足尖猛踹在飞奔而来的柳姬身上,正中膻中。   这一脚力道不小,柳姬便被踢飞,倒掼在内柱上,又重重摔倒在地,人事不知。   “殿下!”   屋里这么大动静,外面守门的张德海当然听见了,他连忙推开房门,“殿下可有碍?”   他是伶俐人,一眼过去,便明白了七八,他没顾得上柳姬,忙急急询问自家主子。   “孤无碍,”高煦声音绷得很紧,“林阳可到了?”   方才一出听雨阁,他诸般命令便传了下去,其中一个,便是召唤林阳。不过由于时间短暂,林阳还未见人。   不过也差不多了,张德海刚要答话,主仆二人便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响起,由远而近,急促而迅速。   “属下来迟,请殿下恕罪。”来人正是林阳,他立即跪地请安。   主子浑身湿透,处境有异,他担心,但更知道自己本分,只关切问了一句,便回归正事,“殿下先前传话,属下已命人布置,不知主子还有何吩咐?”   “将这个女人弄出去,按先前计划行事。”   皇帝当场御赐了鹿血,高煦察觉有异,随后瞥一眼陈王空空如也的席位,更印证了心中猜想。   皇后既然苦心筹谋了这事,当然不是让他随意宠个女人了事,对方必有后着。   这表现异常的柳姬,显然就是这后着。   高煦冷冷挑唇,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意,该做的准备,他已经吩咐下去,反击马上可以进行。   “传信丁文山,立即按计划行事。”   “属下领命!”   时间紧迫,林阳也不废话,出场抖开一件薄斗篷,裹住地上昏阙的柳姬,扛起就出了门。   “殿下,您……”   内房仅余二人,张德海心焦,这取冰的人怎么换不回来?   其实,高煦的估算还是无误的,这么短暂的时间里,冰还是取回来了。   张德海大喜,忙道:“赶紧敲碎,抬进来,快!”   主子呼吸愈发急促,再晚就不行了。   不过,这冰到底是没用上,因为又一阵急促奔跑声响起,前去接应太子妃的太监们气喘吁吁,一人扬声道:“娘娘,娘娘回来了。”   纪婉青提着裙摆奔仅内房,使出这辈子前所未有的速度奔跑,她也喘得厉害,“殿下,殿下!”   只是,她心里惦记着高煦。   一进房门,迎接她的是熟悉的怀抱,还有铺天盖地而下的热吻。   高煦很用力拥抱她,呼吸灼热,动作很急切。   纪婉青也顾不上休息,只大力回抱他,并仰脸主动回应。   他浑身湿透,身躯紧绷,屋里没有其他女人,却有一大桶冰冷湖水,方才她在外面,还见到太监在急急敲着冰块。   很明显,即使她没有赶到,他是打算硬抗过去的。   他本是皇太子,女人唾手可得,这世道,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常事。   或许,这还夹杂了些其他原因,但也不妨碍纪婉青此刻感动。   她的心很柔软,突然很心疼他。   “青儿,今儿要委屈你了。”   妻子终于在他怀里,熟悉的甜香包围者他,已届隐忍边缘的高煦瞬间爆发,他动作很粗暴,两三下撕去她的衣裳。   不过他仍残存理智,心疼妻子,低头亲了亲她。   高煦的唇很灼热,动作很急,虽勉力控制,但手劲儿依旧不小,让她生疼。   “青儿不委屈,我只想殿下不难受。”   纪婉青主动配合他的动作,仰起娇躯迎合,“殿下可不许憋着,若伤了身子,我可不依的。”   妻子温柔体贴,熨帖了高煦的心,他身热似火,一颗心却柔润似水,低低“嗯”了一声。   情感加之生理上的强烈需求,让他瞬间红了眼,再也压抑不住,连床榻也没来得上,只将她抵在隔扇门上,便大力挞伐起来。   “殿下,你轻一点儿。”   他动作前所未有的凶狠,纪婉青很疼,她却主动迎上去,好让他更畅快些。   “好。”   他嘴里应着,可惜动作却因她的主动回应,更激狂了几分,无法缓和半分。   张德海识趣儿,早在太子妃冲进门时,便退下并掩上门,自己亲自守着,不让其他人近前。   屋里小夫妻二人交颈相拥,抵死缠绵,从隔扇门到床榻,他吃得又狠又急。   难怪皇帝如此喜爱推崇,这鹿血效果果然了得,几次三番过后,纪婉青筋疲力尽,有些受不住了。   她勉力回抱,美眸轻阖,在他火热的怀抱中,意识半昏半醒。 第六十二章   灵与欲的结合, 加上鹿血为催化剂,这场欢好前所未有的淋漓尽致, 等到云收雨歇之时,已是夜半时分。   “殿下。”   纪婉青美眸微睁, 难掩关切,“你身子可好了。”那鹿血的变态效果, 可是解了?   是的, 经历了这一遭,她对这鹿血的效果, 只能想到这个形容词。   她身子很疼,某私密处已有麻木之感,可见此物厉害。   高煦心疼她, 她不是不知道, 只是到了后面,他自己根本无法自控。   而纪婉青担心他憋着, 这效果若没能完全泄出, 对身体也不知有无害处。因此他渐能控住, 动作稍缓之时,她总要纠缠他一番, 好让他打消压抑的念头。   这般连续折腾, 高煦是年轻男子,血气本旺盛,加上鹿血大补,他事后神采奕奕, 无一丝疲惫之态。   纪婉青则焉了,如甫遭遇了暴风雨肆虐的新荷,虽娇美,但也极脆弱,精神萎靡,只在勉力支撑。   高煦心疼怜惜,垂首亲了亲她,“孤已无碍,你莫要担心。”   她樱唇有淡淡咬痕,还带一些殷红,方才难以支撑之时,她只得紧蹙秀美,咬着唇瓣隐忍,便落下浅浅伤痕。   他温柔将那一丝殷红吻去,“你快些歇了,孤领你回清和居即可。”   纪婉青得了准话,一颗心放下,深切疲惫立即袭上,她点了点头,美眸轻阖,顷刻便陷入昏睡。   高煦轻拍着她的美背,确定她已陷入沉眠后,扯过外袍盖住二人身躯,沉声低唤,“来人。”   外面张德海早已等待很久,一听主子传唤,便小心推开门,捧着填漆托盘,垂首入内。   这小水榭少有维护,即便动作很轻,隔扇门依旧无法避免发出“咿呀”一声响。   “再轻一些。”   高煦手臂紧了紧,立即垂目关注怀中人,见妻子并未受打搅,方低声轻斥。   张德海连忙低声告罪,他揣测主子心意,除了捧着热水铜盘巾子等物的小太监,也没敢领多领人进屋。   果然,他将手中盛了衣物的托盘放下后,主子便抬手挥退。   高煦坐起,亲自绞了热帕子,给二人擦洗了身子。   张德海这奴才很贴心,房事后用的药膏子,他早就备下一同送进来。   高煦打开白玉匣子,修长食指挑出淡绿色的半透明药膏,细细给妻子身上痕迹抹了,某隐秘处,更是厚厚均了一层。   这药膏子极好,纪婉青睡梦中感觉到舒坦,一直微蹙的秀美舒展。   高煦见状微松一口气,随后,他再为二人穿了衣裳。   这小水榭条件简陋,并非久留之地,等诸般事宜打点妥当后,高煦抖开一件轻薄斗篷,将妻子裹住,并轻轻横抱在怀里。   他出了水榭,登上轿舆,一行人立即折返清和居。   回到夫妻起卧的后院正房,高煦脚下不停,直接进了里屋,将妻子轻轻放在床榻上。   熟悉的床铺,熟悉的气味,纪婉青睡着果然舒坦,她蹭了蹭软枕,继续安睡。   高煦并不想离开,只是他还有些要事需要处理。给妻子盖上薄被,俯身凝视片刻,他方直起身子,唤来何嬷嬷,低声嘱咐需好生侍候。   回头看了眼,他大步出了里屋,也没去外书房,只进了另一边的次间,唤来已等候在外的林阳。   “林阳,丁文山有何消息?”   夫妻欢好,已过了不少时候,不过高煦之前的布置,却一点没停,该有的消息,早应来了。   果然,林阳立即拱手道:“丁文山传信,煽动陈王进展顺利。”   随后,他又禀报,“属下这边的消息传来,说陈王果然动了手,那事已经成了。”   高煦薄唇微挑,笑意不达眼底,“很好。”   时间倒回今天午后的宫宴。   陈王作为皇后整个计划的知情者,并参与一部分谋划,小太监一进殿禀报,说是承德猎场署官求见,他就知道将要发生何事。   他与高煦一样,非但不喜喝生血,也相当厌恶失控的感觉。   于是,陈王便借口如厕,退了下去。   这么一退,他便没有再回到大殿上。   得知谋算成功,昌平帝口谕,喝了鹿血,便可散宴,陈王干脆直接离开行宫,回自己在承德下榻的王府别院去了。   他是皇子,别院比邻行宫,过了一个街口便到地方了,回了府下了车,不过盏茶功夫。   皇太子是纪后一党共同的敌人,陈王对于行宫谋算,还是颇为关注的。   只是这事儿发展至今,他已经插不上手了,空惦记也无用。他干脆招来几个亲近幕僚,一起喝茶聚话,闲聊兼议事,好分散注意力。   丁文山作为幕僚第一人,自然做了宾座首位。诸人喝了半盏茶,有心急在陈王面前邀功者,自然便提起自立门户的话题。   “魏王虽好,只是陈王千岁也不逊色,概因出娘胎晚了二年,此后便屈尊于他人之下,在下替殿下不服。”   这人话语慷慨激昂,一脸义愤填膺,只是不过却刚好戳中陈王心事。   自从起了取而代之的心思后,又过了半年时间,这份心思如蚁噬心,时间越久越煎熬,也越发迫切。   与诸幕僚议事,除了三俩心腹太监,陈王一贯不放旁人侍候,也不怕隔墙有耳,于是,他便沉默地听了下去。   等到该幕僚唾沫横飞,如此这般鸣不平一番,最后还跪地请求后。他把人叫起,并状似不经意地扫视一圈,问:“诸位以为如何?都说一说。”   丁文山是首席幕僚,况且这话题,他早隐晦与陈王讨论过,因此不急着说话,只捻须等着。   他不说,有的是人要表现自己。陈王没有立即坚拒,并将人斥骂回去,就很能说明问题。   “在下以为,殿下乃……”   一人说罢,立即又有一人抢过话头,变着法子夸赞陈王,接着又开始劝主公趁皇帝不老,早作打算。   丁文山一直安静呷着茶水,貌似侧耳倾听,神情十分专注。   这时候,他耳朵一动,忽听见熟悉的虫鸣声音响起。   某“虫鸣”高低起伏,或长或短,连续响了七下,丁文山了然,这是自己人的传信暗号,有紧急情况。   响起方才出门前,收到的最新传信,他眸光微微一闪。   盛夏时节,虫鸣鸟叫在正常不过,因此这暗号除了丁文山本人,无外人能察觉。他随即微微抱拳,对上首低声道:“殿下,请容在下稍失陪。”   话罢,他瞥一眼几案上的茶盏。   丁文山喜欢喝茶,常常一边思考一边呷着茶水,这不知不觉便能喝下许多,这一点知道的人不少。   陈王也很清楚。   丁文山方才已喝了不少茶水,这不,显然是内急了。   眼前正有幕僚正引章据典,滔滔不绝,突兀打断显得格外不尊重。陈王微微颔首,示意他自便。   得了主公应允,丁文山抚了抚衣襟,不紧不慢站起,微微抱拳一圈,表示失礼。随后便他绕到后面,踱步出去了。   他平日惯会如此,众人也不觉有异。而那正说话的幕僚也有几分真材实料,言之有物,大伙儿一边颔首回礼,一边专注听讲。   丁文山不疾不徐,踱步往回廊尽头的更衣室行去,一个小太监殷勤掀起门帘,“丁爷且慢。”   这位在王府一贯地位不低,有体面的管事尚且恭敬有礼,更何况是负责恭房的小人物。   不过丁文山为人温和,点了点头,“有劳。”   接着,他便就着对方打起的门帘子,微微弯身低头,进了更衣室。   两人擦肩而过时,那小太监借着身体遮掩,快速从袖袋掏出一物,塞了过去。   丁文山立即接过,攒在掌心。进了更衣室后,他打开一看,是个小纸团。   他立即展开,先对了暗号,没有问题,接着快速阅览一遍。   随后,他重新将小纸条揉成一小团,抬手丢进嘴里,硬咽了下去。   等丁文山小解后回了厅堂,刚好那幕僚的话语告了一段落。   “不知丁先生有何见解。”   听了几位幕僚的劝说,大同小异,陈王便不打算继续听下去,见丁文山回来,便接过话头询问。   “殿下,该说的,刘先生几人也说过了,在下便不再赘言。”   丁文山来的路上,早已将小字条上所言思忖几番,该说的话,也打好了腹稿,当即佯作沉吟片刻,便直接开口。   “在下以为,陛下虽正值壮年,但皇子们却渐长,正是积蓄力量的最佳时候,机会稍纵即逝。”   丁文山一贯言之有物,说的正到点子上。如今,皇太子势力坚若磐石,无缘无故的 ,即便是昌平帝也不可轻动。   二皇子魏王,也在临江侯等人的扶持下,站得愈趋稳当。他虽随时继后所出,但到底也是嫡子,中立保皇党虽拒绝支持,但多年下来,也默许了对方夺嫡身份。   后面丽妃所出的四皇子,深秋就满十五了,很快便能封王开府,入朝领差事,积蓄势力。   再过几年,还会有五皇子、六皇子。   陈王嘴角紧抿,他确实不能错过这几年,一旦错过,恐怕落后的便不仅是一步。   丁文山短短一句,正中他的心思,陈王直了直身子,专心倾听。   “只是,殿下虽要自立门户,却不能损伤如今临江侯等人势力太过。”   这正是最大的难处,魏王与皇后一党势力纠结,前者是必要打压并取而代之的对象,后者却不能有大损伤,否则对陈王夺嫡将影响巨大。   投鼠忌器啊。   丁文山眉心紧蹙,“倘若能得一契机,既重重打压了魏王本人,却不损伤其余势力,那边再好不过。”   “这契机,应不涉及朝事,却又对魏王牵扯甚大。”他叹息,“只是这等机会,怕是极难寻找。”   “丁先生所言甚是。”   丁文山无意嗟叹,却让陈王心中一动,他眸光微闪,掩藏在宽袖下的手猛攒。   他顷刻压下浮动的心思,清咳两声,状似忆起要事,站起道:“本王忽然想起一要务,今儿便散了,诸位先生请便。”   今儿议事便要散了,幕僚们纷纷站起,恭送陈王。丁文山随大流,不疾不徐站起,拱手微微俯身。   他眼睑微垂,掩住一丝精光。   再说陈王,出了厅堂后,他脚步加快,匆匆回到外书房,招来心腹,立即问:“宫中情况如何?”   今天的事,后续他插不上手,不过却一直关注。   皇太子的能力,陈王从不小觊,母子三人计划虽天时地利人和,但他对是否成事,一直持观望态度。   比皇后魏王,他要更理智。   “计划表面进展如常,看不出端倪,只是……”   说到此处,心腹微微停顿,语带犹豫。看来接下的消息,他也不能肯定。   “说。”   这种似是疑非的消息,有时最能窥出端倪,陈王想起方才心事,精神立即一振。   “我们的人无意中发现,”那心腹不再迟疑,立即拱手,“说是方才在湖边花林中,窥见了一名非宫人非贵人的女子。”   宫女穿戴有严格规定,而妃嫔宫眷等贵妇,服装首饰也是分品级的,常年混迹宫闱者,一眼便能判断出个大概。   “花林与目标水榭有段距离,只是那女子,形貌却酷似柳姬。她似乎已经吸入药物,神志迷糊徘徊,举止异常。”   心腹话里“我们的人”,是独属于陈王的势力,是这数年间。陆陆续续安插进去的。   这位陈王眼线,负责洒扫行宫通道,酷似柳姬的女子出现地点,临近他负责的区域。只是他对柳姬只闻其名,却从未见过其人,一时不敢肯定,只把消息报上去。   只不过,他也是有几分把握的,因此才敢传递消息。   陈王闻言,心下直觉,此女便是柳姬。   他就知道,他那位皇太子大哥,没那么容易中计。   那心腹显然也这么认为的,“殿下,柳姬大约被太子殿下赶了出来。”   “好!”   陈王不怒反喜,他立即将心腹招到近前,“你先使个人确定,看这女子是否就是柳姬。然后……”   如此这般匆匆交代一番,末了,他嘱咐道:“行事之时,切记避人耳目,并仔细将尾巴扫干净,不留半点痕迹。”   柳姬有可能是被赶出来后,自己徘徊到那处。当然,她也有可能是被太子特地放过来的。   机会千载难逢,即便皇太子是故意的,他也顺势做下去。   只不过,这痕迹必须抹干净了,以免未进军成功,反倒失去了自己原有的阵地,让母子兄弟间生了隙。   那心腹一一记下,事不宜迟,他立即出门去办。   陈王踱步回到大书案之后落座,缓缓拖过一卷公文,微垂下眼睑阅看,表情眸色,并无波澜。   再说那魏王,其实他与昌平帝父子间,不但容貌相似,爱好也有颇多重合。鹿血此物,他虽未奉为至宝,但对其效果,也颇为喜爱。   满饮一碗,他便出了听雨阁,往孙进忠安排的宫室去了。   皇亲贵胄们每人一间,数名年轻宫女入内侍候,魏王是今上亲子,最好颜色者当然紧着他。   鹿血很快起效,魏王连御数女,也觉得不甚尽兴,守门的贴身太监听了主子吆喝,连忙下去张罗。   这座宫殿安置了不少有实力的亲贵,大家贴身侍候的人,加上本来行宫的太监,其实很热闹。   魏王府总管太监听了主子吩咐,急忙亲自下去挑人。没多久,一个身穿行宫服侍的管事宦官领着几个宫女,来到宫室门前,对其余王府守门太监道:“这是罗总管选好的,先让咱家送过来。”   罗总管,正是魏王府总管,刚才下去挑人的那个。这位行宫管事,也颇为面善,是彼此偶有打交道的熟人。   于是,余下的守门太监,便打开殿门,让几个宫女进去。   这几个宫女,明显比第一批匆匆选出的优秀。她们俱已梳洗过并换了单薄衣衫,披上斗篷被宫人扶,虽看不清脸,但那身段,明显要好太多。   “都进去吧,好生侍候殿下。”   行宫管事回头,却微微一怔,方才他从那边领过来的是两个,如今到地方却成了三个,多出一个。   “罗总管多选了一个,让一起过来。”负责搀扶斗篷女子的其中一小宫女见状,便低声解释。   这三个斗篷女,衣裳绣鞋以及身上斗篷,都是统一模样,正是侍候贵人者人手一套刚领的。行宫管事不觉有异,于是点了点头,挥手让赶紧送进去。   斗篷女被推了进去,殿门被掩上。   鹿血效用已行至高峰,魏王早已失控,他正觉得面前几个宫女有些烦腻,便听见门响,一阵若隐若现的新脂粉香气传来。   他霍地起身,往那边大步而去,随意按住一个,扯了斗篷及半透明的纱衣,就地大力挞伐起来。   魏王正兴起,也没见新来的宫女有一个跄踉摔倒,却又很快爬起扑向他。   柔若无骨的娇躯贴在他的后背,高耸而富有弹性的某处摩挲着,来人浑身肌肤细嫩,自己扯了衣裳,已赤条条巴上来。   魏王御女多矣,虽已失控,意识也不大清楚,但他顷刻可判断,这女子是个极品尤物。   他大喜,连忙转身,一把将对方按在地上,俯身扑了上去。   这女子也是个主动的,早已打开身子,迎接对方的到来。   她与一般青涩宫人截然不同,举止大胆,技巧熟稔,花样繁多,两三下轻扭娇躯,便让身上人红了眼睛,使劲按着她便大力进攻。   偏生则女子是个不服输的,久战不败,放荡姿态及浪语一波接一波,冲击魏王视听。   前所未有的契合畅快,尾椎处强烈快感冲上魏王头脑,他再无心搭理其他人,只开足火力,一心一意征服对方。 第六十三章   鏖战半宿, 结果发现,这对象竟是父亲的宠姬, 究竟是怎样一种体验?   答案肯定是惊悚的。   魏王与那尤物奋战许久,最后一回, 是把对方按跪趴在榻上来的。他倒是畅快淋漓,不过身下人终究是个女流, 体力不支, 已经昏阙过去了。   只不过,这宫女也是个有意思的, 即便意识已昏迷,但本能却还在,柳腰款款摇摆, 随着波浪起伏, 另有一番滋味。   魏王是什么人?   他是今上亲子,自然不会怜惜个把宫女, 惹得兴起, 自然就着余兴大力挞伐。   好不容易事毕, 此时魏王已完全清醒,他对此女非常满意。   好一个尤物。   他觉得, 凭着对方的榻上功夫, 自己可以给她一个低点的名分。   反正,这些侍候过他的宫女,都会赐给他带回府的。   美人侧脸趴跪在床榻上,披散的青丝遮住容颜, 吃得饱足的魏王心情极好,抬起手,去拂开她的脸上的发丝。   这张侧脸白皙美艳,是个佳人不假,只是却似曾相识。   魏王定睛一看,却吓得手足发软,床榻边沿跪不住了,滑了下来,“咚”一声狠狠摔在地上,并撞翻了榻前的楠木大屏风。他额头碰得青肿,也浑然不知,只死死盯住那个玉体横陈,一声爱痕并狼藉的“宫女”。   她,竟是柳姬!   颇得昌平帝青眼的爱姬,已经连续独宠了近一月,昨夜却与他盘肠大战,被彻底战翻。   魏王吓得冷汗直冒,只是不得他有所反应,殿门便被撞开,一群人涌进来,“殿下,殿下可有大碍?”   里头这么大动静,聋子也听见了,更何况是守候在外面的太监宫人。   唯恐主子贵人出意外,这不,当然得撞进来看过清楚。   一进来门,额头青肿一身狼狈的魏王映入眼帘不说,榻上那个柳姬,当然也看得清楚明白。   这群太监宫人,不但有魏王府的人,更有行宫安排过来侍候的,当即有人怪叫一声,撒丫子奔出去,汇报给管事听了。   这些人是截不住的。   事情已经往一发不可收拾的方向去了,魏王府罗总管吓得脸色发青,筛糠般抖着,“殿下,如今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魏王一个激灵,“赶紧的,立即使人给母后报信!”   他也吓得两脚发软,强自镇定下来,“快,赶紧侍候本王更衣。”   他瞥一眼昏阙未醒的柳姬,方才有多痛快,现在就有多惊惶,“也给她擦洗一下,穿上衣衫,快!”   柳姬这副被人彻底征伐过的狼狈样,若是被皇帝见了,恐怕会火上浇油。   一众宫人太监找到了主心骨,立即忙活开了。魏王爬起来后,第一时间打发人去戏莲阁。   他祈祷,皇后能够早些赶到。   再说戏莲阁这边,自宫宴散后,倒是一直风平浪静。   “嬷嬷,那边可有消息?”   今晨的诸般布置,已经一一用上,截止到现在,各处消息传来,俱是任务圆满完成。   事情出乎意料般顺利,既然皇后欢喜,也让她焦急忧虑,唯恐功亏一篑。   “娘娘,方才春桃传信,说柳姬已经进去了,那药也已用上。”胡嬷嬷话里这位春桃,正是替柳姬引路的贴身宫人。   岫云宫前廷后宫界限不明显,直接导致掌管宫务的皇后权利大扩张。她费了点心思,便把自己人安在柳姬身边。   当初以防万一之举,如今派上了大用场。   只不过,到了春桃这里,皇后的布置便算完了,小水榭中情况如何,她并不能知悉。   抓奸这活儿,也不适合皇后亲自出马,毕竟昌平帝也不是傻子,她大咧咧往里头一插手,这不是告诉别人是她安排的吗?   太子动了皇帝女人,固然会让昌平帝心中留下疙瘩,但是,安排柳姬上太子床榻那位,恐怕也好不到哪去。   杀敌一千,自伤八百,这等傻事儿,皇后是不能干的。   事后,负责“无意撞破”的,另有其人。   正在二人焦急等待中,秦采蓝回来了。   “怎么这般晚才回来 ?”   皇后叫起来给她请安的未来儿媳,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不是与太子妃去稍加梳洗吗?”   宴散后,皇后立即返回戏莲阁。秦采蓝则晚了不少,她听了问话,垂眸恭敬道:“回娘娘,太子妃后面又弄污了裙摆,整理许久,才算妥当。”   实际上,纪婉青在偏殿许久不见出来,她等得也有些内急,便进了另一个更衣室略加整理。   何嬷嬷见机行事,立即簇拥着披了斗篷“太子妃”,出门离去。恰好,此时赴宴女眷已走得七八,也未露破绽。   “方才,太子妃娘娘已折返清和居。”   秦采蓝并未亲眼见纪婉青本人离开,不过她回话时,却下意识忽略掉此事,只捡了其他一一汇报。   哪怕皇后说话漫不经心,但她却敏感直觉,未来婆母很关心这个问题。   这是自己被赐婚后的头一个任务,若是办砸了,恐怕讨不了好。   “是以,采蓝便回来了。”秦采蓝神情与往昔无二,轻声叙述,不疾不徐。   确定太子妃已被耽搁,皇后很满意,“好了,你也累了,回后殿好好歇着吧。”   太子不喜宫女接近,太子妃没能及时赶回去,这算是一个好消息。只不过,没等皇后欣喜太久,便有一个晴天霹雳炸响。   入夜后,一个太监跌跌撞撞冲进来,“娘娘,娘娘大事不好了!”   “何事?”   这人是坤宁宫总管,皇后的头等心腹,为人一贯稳重,如此情状,显然是真出了大事,“还不快快道来!”   “出大事了,娘娘!”总管太监扑在地上,哭道:“魏王殿下服了鹿血后,不知为何,竟用了那柳姬。”   “如今陛下已知悉,正雷霆大怒啊!”   皇后霍地站起,大惊失色,“你说什么?柳姬?”   昌平帝刚踏出听雨阁,立即命人召柳姬,柳姬迟迟不见踪影,他极不悦,但鹿血已经起效,他等不及,只得先行临幸其他宫女。   尝过柳姬这等风情的尤物,再用些青涩宫人,感觉明显欠缺。这次昌平帝并不尽兴,鹿血效果一过,他立即阴着脸,“柳姬何在?”   这个贱婢,得了些恩宠,竟敢抗召不来。   所谓宠姬,远没有帝皇尊严重要,昌平帝眼神冰冷,显然是动了真怒。   孙进忠忙上前禀道:“回陛下的话,散宴后,这柳姬竟不见了踪影,奴才等遍寻不着。”   他见惯宫闱隐私,此时已直觉不好。柳姬无名无分,她明知皇帝喝了鹿血,怎会消失不见?   孙进忠是乾清宫大总管,皇帝心腹,能量有多大就不说了,奉旨寻人,居然还能没找到?   柳姬是皇帝女人,这身份能牵扯的事儿大得去了,他一时头皮发麻。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不待皇帝再说话,便有一名太监匆匆奔进,孙进忠定睛一看,原来是负责临时安置皇亲们的管事太监。   他当即就有不祥预感。   果然,那管事太监“噗通”一声跪下,使劲磕了个头, “启禀陛下,听雨阁偏殿那边,不知,不知为何……”   人在屋中坐,祸从天上来,好好领个差事,居然能摊上大事,他哭丧着脸,“那柳姬不知为何跑到魏王屋里去了,魏王喝了鹿血,竟是……”   管事太监说不下去了,只死命磕头。   不过,在场所有人都听懂了。   以孙进忠为首的太监宫人,立即跪了一地,大家不敢抬头,屏住呼吸,连喘气也不敢。   偌大的荷风馆大殿中,仅能听见皇帝粗重的呼吸声。   片刻死寂过后,“哐当”一声巨响,首位上的炕几,连带茶盏香炉等物,被狠狠推落在地。   昌平帝霍地站起,恨声道:“好一个逆子!”   话音为落,盛怒的皇帝已经大步出了殿门,往听雨阁方向而去。   柳姬不过是妓女出身,于昌平帝而言,她就是一个短期的消遣之物。   然而,不管是怎样低贱的一个玩物,她都是皇帝的女人,正值昌平帝独宠期间,却被亲儿子魏王给睡了。   睡得是一个彻彻底底,淋漓尽致。   盛怒的昌平帝冲进宫室之时,正好见到一脸惊惶的魏王,以及旁边榻上陷入昏阙的柳姬。   二人衣裳是穿好了,只是一室混乱仍在,某种浓郁的气息挥之不去,柳姬樱唇红肿,俏脸难掩春情,很明显刚被人狠狠招呼过。   对于男人来说,什么不能人共用?   这里头,肯定有自己的女人。   然而,现在昌平帝的女人不但被人用了,而且用的人恰好是他的儿子,而他本人,则是皇帝之尊。   帝皇尊严不容侵犯,犯者必死。   昌平帝本不是好脾气的人,盛怒之下,盯着跪地的魏王目露寒光。   “逆子!逆子!”他不待魏王辩解,便狠狠连踹了对方几记窝心脚。   皇帝难解其恨,立即招来一护卫,“呛”一声拔出对方佩剑,闪着寒芒的剑尖指向前,“逆子,你该死!”   话罢,他狠狠一剑,刺向魏王。   昌平帝这一剑,是对准魏王咽喉的,这回魏王可不能硬扛了,他慌忙往后一退。   “噗嗤”一声,利剑正中魏王肩膀。   皇帝见魏王居然还敢躲,怒上加怒,立即抽出沾血的剑刃,再次往前大力一刺。   不过,这回即便魏王没躲,昌平帝的剑也不能刺中,因为孙进忠见势不好,赶紧跪下抱住主子,“陛下,奴才请陛下息怒。”   这并非因为孙进忠偏向魏王,不想对方死,而是眼下这种情况,他不得不劝。   皇帝或许会以某罪名处死皇子,但是却决不能亲手杀死。手刃亲子,这得在史册留下多大骂名。   况且此刻昌平帝怒气攻心,把魏王杀了,过后平静下来,他未必就不后悔。   皇帝是不可能有错的,错的只能是身边奴才,没能及时劝阻。   最糟糕的是,即使昌平帝没后悔,但消息传出举朝哗然,他少不得推个替罪羊出来杀了,把大面抹平一下。   这个替罪羊,不能是个名不见传的小人物,最合适的,就是乾清宫大总管孙进忠了。   因此,魏王是绝不能死在皇帝剑下的。   孙进忠嘴里哀求,手上却出了死力气,把皇帝连人带剑抱得死紧。   “孙进忠,你这个狗奴才,放开朕!,朕要杀了这个逆子!”   “陛下,陛下请息怒啊!”   一屋子太监宫人纷纷下跪苦求,殿中混乱一片。魏王膝盖不离地,挪移着一再退后,他暗暗祈祷,皇后早点赶到。   此时算计太子之事,已完全被抛在脑后,他得先脱身。   殿中咆哮哀求不绝于耳,在魏王焦急等待中,皇后终于赶到了。   “陛下,请听臣妾一言。”   皇后在来的路上,已经了解了事情经过。本来应该出现在皇太子榻上的柳姬,如今竟换了地方,她的计划显然被识破了,并且遭遇对方狠狠反击。   她固然咬牙切齿,但现在并非计较这个的时候,捞出魏王才是第一要务。   皇后也是能舍下身段的人,见状知道不好,瞥一眼血染衣襟的儿子,她“噗通”一声,重重跪在昌平帝跟前,抬首道:“陛下,钧儿为人一贯孝顺,您并非不知,他怎可有此等忤逆之举?”   “陛下,他这孩子心不细,必是遭了算计啊!”她情真意切,说着说着,已哭了出声。 第六十四章   “陛下, 他这孩子心不细,必是遭了算计啊!”皇后情真意切, 说着说着,已哭了出声。   她努力为儿子开脱, 只是如今能与坤宁宫抗衡的,无非就是皇太子而已, 皇后哭诉时, 不忘将脏水泼过去。   “遭人算计?”   折腾了好一阵子,昌平帝最初的怒火已下去了一些, 理智便上来了。   手刃亲子,他可不打算留这名声。皇帝“哐当”一声掷下剑,冷声喝道:“孙进忠, 放开朕。”   他踱步至皇后面前, “那你说说,他是被何人算计?”   柳姬宴席失踪, 没有返回荷风馆, 反倒跑去与旁人交欢。这长达三个时辰的时间里, 孙进忠奉旨找人,却不见一丝踪迹。   要说背后无人设计, 恐怕不可能。   这背后黑手能量之大, 必然是东宫与皇后其中之一,又或者两者俱有。   昌平帝虽不英明,但真没有蠢笨如猪,他思来想去, 还是觉得掌管宫务的皇后嫌疑更大。   “如此,皇后便好生给朕说上一说。”   皇帝扔了剑,皇后虽大松一口气,只不过,这个问题却不好答。   “回陛下的话,臣妾并不知晓,详情还需细细查探。”她垂下眼睑。   其实,皇后对昌平帝还是了解颇深的,而掌宫务嫌疑更大这一点,她事前不是没有预料过。   她早早做了安排,事后将线索引到东宫头上,造成一种太子谋算魏王陈王不成,反倒自己大意中了招的假象。   她固然不能完全摆脱嫌疑,但此举混淆视听,将脏水平分了东宫一半。   那时候计划得了手,皇帝看太子如鲠在喉,两者叠加,自然更为厌恶。   此消彼长,皇后在此事便淡化了痕迹,事后迂回一番即可。   计划倒是挺不错的,算是为昌平帝量身打造。只是,现在问题来了,原来负责睡柳姬的换了人。   如鲠在喉的人成了魏王,两厢叠加的位置换上纪皇后。   昌平帝盯着眼前一对母子,眸光已带上厌恶,偏皇后心念急转,却一时想不到妥善的说法脱身。   她急得冷汗都下来了。   皇帝也没给时间她多想,只冷笑一声,“这岫云宫前廷后宫界限不明,倒是让皇后操劳了许多。”   “明日,以戏莲阁为界限,立即修筑宫墙。”   皇后脏水没泼成功,手掌宫务这点便格外扎眼,昌平帝危机感大盛,立即做出决定,“宫墙修建非一日之功,在此之前,后宫宫务以戏莲阁为界限,逾越者严惩不贷。”   皇后脸色立即变了,皇帝的话却没说完,“日后,宫务便由丽妃协理,皇后教子无方,正该多费些心思。”   立了后宫界限,又夺了皇后一部分宫权,昌平帝一腔怒火不减,却只得强自按捺,不能将事情闹大。毕竟,皇帝头顶绿油油,尊严扫地,实在不是件好事儿。   他厌恶瞥一眼魏王,“柳姬赐白绫。至于魏王,先卸了差事,闭门思过罢。”   话罢,他没再看面如土色的皇后母子一眼,直接拂袖而去。   高煦抱着纪婉青回到清和居后,那边好戏正落幕。他安置好妻子,到了另一边次间,消息刚好传到。   他看罢密报,冷冷挑唇。   他那皇父一贯不是个有耐性的君王,震怒下一旦察觉不安全因素,当场发作,皇后自食恶果,这正在他意料之中。   只是,昌平帝需要平衡,坤宁宫一竿子也是打不死的。   雷声大,雨点不算小,正值高煦预期。   他点了点密信,不过这陈王,果然比其兄有能耐,事情办得比想象中还漂亮些。   “我们的人手立即撤回来,不许轻动,静观其变即可。”   东宫昨夜唯一直接参与的,就是把中药的柳姬送到花林处,这丁点痕迹,早已迅速扫除干净,事后皇帝再查,也查不出什么。   现今动不如静,以免趟浑水惹了一身腥。   他安排一番,挥退林阳,折返寝室,上榻搂着妻子,闭目休憩。   皇后被昌平帝怒斥,把持多年的宫务将被人“协理”,而魏王被皇帝刺伤,勒令闭门思过,期限不明。   事出必有因啊。   然而,当时安置亲贵的偏殿人不少,人多口杂,虽禁言的口喻很快下了,但依旧有影影绰绰的消息传出。   消息灵通者,很快便知道了。   魏王千岁,听说是睡了皇帝独宠的柳姬了。   而更有能耐者,再探听一下柳姬本人消息,这位已销声匿迹,侧面证实了此事的真实性。   儿子强睡了老子宠姬,老子还是皇帝,恐怕这疙瘩是去不了了。   一时,亲者痛仇者快。捶胸嗟叹者有,拍手称快者也不在少数。   半日时间不到,外面已暗流汹涌,风云变幻。   不过,这些都影响不到纪婉青,她身疲力乏,一口气睡到次日下午。   高煦正坐在纪婉青身边,斜倚在朱红色福纹大引枕上,手里握着一卷书。   他一大早悄声起身,去外书房处理了紧急朝务,随后,便立即返回后院。   高煦不习惯睡太多,便命人取了引枕书卷,自己坐在妻子身边,一边陪伴她,一边看书。   只不过,他坐了良久,这书本并无翻过多少页,视线总不自觉移到妻子酣睡的小脸上。   他突然有些怔忪,不知从何时起,待在她身边,总会觉得很安宁。这种恬静的感觉很暖心,很叫人眷恋。   高煦罕见出神,他忽然想起,昨夜妻子小脸潮红,气喘吁吁,却不顾一切,奔向他怀里的一幕。   他心头有些满涨之感。   很陌生,很让人动容的感觉。   高煦没有仔细分辨,反正身边的人是他的妻子,他的家人,既然二人契合,那好好相处过日子便是。   “殿下,你这般看着我作甚?”   他出神间,纪婉青羽睫微颤,睁开眸子,一看有些好奇,他居然也会愣神?   她取笑道:“莫不是我容貌甚好,殿下看入了迷。”   高煦回神,睨了她一眼,她确实极美不假,只是没听说有人敢这般自夸。   夫妻间的小情趣,他当然不会严词呵斥,失笑摇了摇头,他俯身抱起她,“青儿,身上可还疼?”   那药效果极佳,纪婉青除了身子骨有些酸,某私密深处还微微疼痛以外,其余地方感觉良好。   暗暗吃苦要不得,她爱娇地搂着高煦颈脖,凑在他耳边低低娇嗔几句,好让他心疼。   他果然心疼了,挥退屋中侍候的人,用热帕子擦了擦手,取出那个白玉匣子,打开,用食指挑了药膏子。   “青儿,孤再给你上次药。”   高煦今早又给她上过一次药,有了经验,这动作已算純熟。只不过,纪婉青却目瞪口呆,俏脸爆红。   “殿下,不用了。”   她结结巴巴,末了忙补充道:“或者我自己来吧。”   她害羞,高煦挑眉,“你身上哪处,孤没有仔细看过?”   好吧,他是看过,只是敦伦时看归看,现在上药又是不同个说法。   纪婉青不愿意,可惜到底没拗得过,只得被去了下衣,忍羞让高煦探指上药。   这感觉很煎熬,药上妥后,她身子软了半边,紧紧闭着眼睛搂着他。   “好了。”   高煦声音暗哑,他当然有感觉,只不过,妻子经了昨夜,怎么也得好生歇息几天。   纪婉青把脸埋在他怀里,他微微挑唇,笑道:“你错过两顿,该起来用膳了。”   高煦命人传膳,并侍候妻子梳洗。   纪婉青饿久了,精神不错,但食欲却一般,在他的监督下用了些,便罢了。   她撒娇举起纤臂,半开玩笑让他抱回屋。   纪婉青本敏感,今天睁眼后,立即察觉高煦待她亲近了许多。   亲密无间,一丝距离也不见。   果然,高煦只是一笑,便展臂抱起她,大步往内室而去。   她偎依着他,樱唇扬起一抹甜笑,“殿下,你真好。”   他为人稳重自持,从前在寝室以外,从未有这种格外亲密的姿态。   高煦轻拍了拍她,“嗯”地应了一声。   小夫妻落座在软塌上,说了两句小话,纪婉青瞥一眼亮堂堂的窗棂子,好奇问道:“殿下,你今儿怎地这般闲?”   二人成婚半年,除了他装病那段日子,她还真没见过他午后能这般悠闲。   高煦一笑,“如今行宫上下,皆忙碌得很?孤不好出风头,便闲了些。”   这话很有意思,纪婉青立即想起昨天宫宴的乱子,她忙问道:“殿下,昨夜究竟发生了何事?”   话罢,她先将自己昨天被拦截,智取离开后,偶遇安乐大长公主,对方指引方向,并替她扫尾的事说出来。   “幸好有大长公主,不然恐怕还得耽搁些时候,让殿下多吃了亏。”   “姑祖母是个好的,幼时常关照孤,你日后相处,要多敬重些。”高煦颔首,仔细嘱咐纪婉青。   如今在他心中,夫妻互为一体,他成年后与大长公主接触少了,这事儿便托予妻子。   他的心思未曾隐藏,并不难猜测,纪婉青很高兴,忙点头应了。   随后,高煦便将昨夜今晨诸事说出。   他既然接纳了妻子,便不再防备隐瞒。鹿血、柳姬,陈王魏王以及皇后,不论是明面上的消息,还是他就此作出的判断猜测,俱一一道来。   纪婉青咋舌,作为丧母的嫡出皇长子,高煦能在刀光剑影中,将皇太子之位坐得稳稳当当,果然能人所不能。   时间极短暂,又喝了鹿血,他立即做出正确判断不说,还能同时将计就计,部署妥当后借刀杀人,反击漂亮至极。   他触觉之敏锐,判断之精准,反应之迅速,手段之高明,令人叹服。   她竖起了大拇指。   “殿下,你如何能肯定,陈王一定会动手,万一……”棋差一着,效果就差得远了。   妻子目露钦佩,自心底叹服,很取悦高煦,他心下大畅,挑唇解释道:“陈王是聪明人,他会很清楚,这个机会对他有多难得。”   所以有人稍稍煽动,他便会上钩。   “宫务由皇后掌管,陈王动手,才会更顺利畅通,且不留痕迹。”   没有人比陈王更合适了。他与皇后一党融为一体,是核心人物之一,可惜早生了别样心思,数年前,便开始发展自己的人手。   东宫的人动手,对方更容易警觉防备,而“自己人”,就没有这个问题。   成功率会大很多。   其次,此举能进一步离间魏王陈王之间的兄弟感情。毕竟有些事情,出过手与仅是个念头,是截然不同的。   开弓没有回头箭。   最后,则是关键一点。柳姬是皇帝的女人,虽说是将计就计,但一个不小心,也很容易惹得一身膻。   这谭浑水,能少沾就少沾,借力打力,作壁上观,才是上策。   纪婉青频频点头,她并非寻常闺阁女子,一听便恍然,随后,她好奇地问:“殿下,你说陈王这回,能如愿吗?”   陈王这种兄弟,固然让人齿寒,只是他当机立断,谋算可谓很成功了。   高煦闻言,微微一笑,道:“不能。” 第六十五章   早在纪婉青清醒之前, 天亮后,皇后便火急火燎遣人前往陈王府别院, 召小儿子进宫。   魏王触怒圣上,连夜被押回府, 勒令闭门思过。这么大一件事,此时已经沸沸扬扬了。   陈王昨夜的动作是很谨慎的, 用的都是潜伏在坤宁宫人手中的心腹, 他肯定,并无半点痕迹留下, 更不可能被人察觉。   只不过,他明面上是关切兄长的好弟弟,实际上, 也极关注谋算是否达到预期效果, 当然立即稍作整理,准备出门。   刚要上马, 便碰上前来召他进宫的太监, 于是, 目的地便是行宫。   “烨儿。”   陈王一踏进戏莲阁,皇后便握住他的手, 焦虑道:“你哥哥昨天遭了东宫算计。”   昨夜皇帝拂袖离去之后, 立即下令将事情彻查一番。东宫几乎没伸手,那丁点痕迹早已抹干净,而陈王也确实没露馅。唯独皇后,全程几乎是她布置的, 事后泼脏水也被高煦洞悉先机,利落避开。   她虽谨慎,但影影绰绰的指向还是有的。   这正好印证了昌平帝心中猜想,他大怒,天不亮便令孙进忠前来,严厉呵斥皇后长达一个时辰。   皇后正位中宫十多年,头一次遭遇这等挫折,面子里子都没了。她脸色阴沉,眉心紧蹙,对东宫恨得咬牙切齿。   只不过,虽颜面扫地,宫权被分割,但对于焦头烂额的皇后而言,当务之急依旧是魏王。毕竟,她这辈子最大的倚仗,是膝下两个嫡出皇子,以及聚拢在麾下的朝中势力。   只要两者无恙,其他的稍后都能扳回来。   “你哥哥如今惹了陛下厌弃,正闭门思过,手上差事也卸了。”一见了小儿子,皇后也顾不上叙述其他,赶紧捡最要紧的事务说起。   “母后已经给你舅舅传了信,他会使劲,你先把差事接过来,暂时先替你哥哥掌着。”   听到皇后前半句,陈王先一喜,只是后半截子话一出来,他的心便从半空重重落地。   “暂时”替他哥哥掌着。   魏王已经被大受打击,触怒皇帝,结下一个几乎不可能解的疙瘩。皇后却从未想过舍弃大儿子,视眼前优秀的小儿子而不见。   陈王的嘴角有些僵硬,顿了顿,才接话道:“我知道的,母后。”   皇后心神不宁,并未有发现儿子的小异常,得了陈王回应,她点了点头,“烨儿,如今境况不好,母后也不多留你,你赶紧出宫,先找你舅舅,商量一下该如何替你哥哥解困。”   从进门到离开,陈王不过站了片刻,连椅子也没沾边,便立即出宫,前往临江侯府别院。   他以为,母后始终是妇人,而舅舅浸淫朝堂已久,眼光终究不同。   可惜,陈王失望了。   “你母后的传话,我已接到,并安排下去了。”   魏王手上大部分朝务,都是纪皇后一党要员协助的,这些事情换了人来,桃子肯定摘不好。皇太子避风头不会插手,而中立党也不会涉足,临江侯周旋一番,让陈王接过来不难。   “近日,殿下要辛苦些。”   纪宗文拍了拍小外甥仍响单薄的肩膀,叹了口气,“魏王殿下,恐怕仍需闭门一段时间。”   闻弦音而知雅意,很明显,临江侯也没有让陈王取魏王而代之的念头。   陈王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   昨夜,他固然想过此事不易,一次肯定无法彻底成功,但他却完全没想过,会无法撼动魏王的地位分毫。   皇后与临江侯,两个坤宁宫一党的灵魂人物,魏王捅了这般大的一个娄子,却无半点埋怨愤怒之意。   陈王惯会掩饰情绪,心下诸般念头闪过,表面也不露一丝,应了之后,他隐晦试探道:“那二哥之事,该如何是好?”   提起这件糟心事,纪宗文也蹙起眉头,“昨夜得了你母后的传信,我已细思良久。”   “目前陛下正在气头上,魏王殿下及我等应暂且蛰伏,不动即是上策。”   他再次拍了拍小外甥的肩膀,劝慰道:“你也莫要太过担忧,你兄长到底是嫡出皇子,要与东宫抗衡,暂时还是无人能取代的。”   丽妃所出的四皇子,要成长起来还远得很,等昌平帝冷静下来,他还是得把魏王放出来,并给予差事的。   “无人能取代?”   陈王心底默念一遍这句话,他再次被忽略,但作为一个担忧兄长的弟弟,他状似释然笑了笑,“舅舅说的是。”   “好。”   纪宗文点了点头,既然目前的策略方针已定下,他便说起另一件事,“我近日需悄悄回京一趟,殿下接过朝务后,萧规曹随即可。”   诸事商量妥当后,陈王跨马离开临江侯府别院,刚转过街口,他立即阴了脸。   看来,要取魏王而代之,任重而道远。   陈王满怀期待出门,大受打击而归,回府闭门一个多时辰后,他除了心思更深沉,眸光更坚定,表面看着,并无甚变化。   他俨然是个努力帮衬兄长的好弟弟,已在马不停蹄接手朝务。   然而,虽皇后临江侯二人与陈王说话时,是屏退来了所有人的,但只要知悉内情者,从陈王的表现,便能窥出端倪。   消息在午膳前,便到了高煦手里,并没有让他诧异。   如今妻子问起,他便告诉了她。   纪婉青大奇,“难道皇后与临江侯,一丝一毫动摇的念头亦无?”   答案是肯定的,否则陈王绝不会这般受挫。   “丽妃要协理宫务,四皇子即将封王开府,皇后与临江侯,就感觉不到威胁吗?”   纪婉青一脸疑惑,高煦失笑摇头,“青儿,这是你不了解朝中局势。”   昌平帝虽为人强势,但说实话,他理政能力真心一般。他在位已经二十载了,王朝之所以没有显出颓势,原因有二。   其一,先帝英明,给打了一个很好的底子。   其二,俱因朝堂内外,还有一干能力卓绝的文臣武将保皇党。   譬如,当初的纪婉青之父纪宗庆。   这群人大部分历经两朝,不管他们怎样认可皇太子为继承人,那也仅是继承人罢了,如今,他们是尊皇帝为主子的。   昌平帝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他却有一个好处,那就他非常清楚自己倚仗,若想稳坐龙椅,离不开这群人。   这群人忠心于他,虽说在继承人上偏向太子,但小问题影响不大。   他不放心的话,抬起人来与东宫抗衡便是了。   于是,便有了纪皇后母子的崛起。   皇帝的心思,中立保皇党也知道。既然夺嫡必须存在,那么作为继后嫡出的魏王陈王,便被这群中坚力量承认了资格。   哪怕他们并不支持对方。   魏王能被默认,少不了他嫡出的身份。若是换了庶出的四皇子,就很不容易了,多费些心思也不是不成,不过难度会大太多。   特殊的君臣关系,造就了特殊的朝中局势,若是皇帝英明神武,四皇子的困难将不复存在,可惜没有如果。   短时间内,四皇子想要取代皇后母子,成为抗衡东宫的新力量,是不可能的。   所以,昌平帝最后,还是不会让坤宁宫倒下去的,即使憋着气,也不会继续打压。   “日后有了契机,魏王便会重返朝堂。”况且,这个契机也不会太远。   高煦看得分明,想必临江侯也懂。   他将如今局势掰扯开来,细细给妻子解释清楚,“再者,十几年时间,培养一个继承人并不易,不到万不得已,魏王是不会被替换的。”   如今若轻易不要魏王,万一日后陈王也出差错,那又该换成谁?   也是因此,高煦才会借陈王的手谋算魏王。毕竟,陈王明显比其兄优秀,二人相比,当然魏王更好对付。   纪婉青恍然,说来也是,魏王还能挽救一下,没到非舍弃不可的地步。   “想必,陈王不会死心吧。”   有压迫就有反抗,越不公平,怨愤就越大,强自按捺在心底,只会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   纪婉青得出结论,仰脸看向高煦,“殿下,你说可是?”   “正是。”他颔首。   妻子为人聪敏,从前不过少了这方面的教导,如今一点即透,高煦赞赏欣然,目露嘉许。   “殿下,可是要夸一夸我?”   诸事已说罢,她又俏皮打趣,半跪着直起身子,微微侧头与他平视,笑嘻嘻眨了眨美眸。   不过,纪婉青起身的动作大了些,牵扯了小腹深处,又有些许闷闷痛感传来,她用手捂了捂。   痛感不明显,她没太在意,只是,高煦却蹙了眉。   他细细端详妻子,发现她的脸色与方才相比,似乎差了些,“你身子可还疼?”   那白玉匣中的药是好药,以往夫妻房事稍过,纪婉青用了以后,次日睡醒便好全了。怎么今儿看着,效果好像不大明显。   也不是不明显,她身上瘀痕已经淡了,活动自如,就是腹部疼痛没见好转。   “张德海,去传刘太医。”   说到底,昨夜实在太过,高煦怕自己伤了她。   “殿下,我无事,只是有些许闷疼罢了,无需召太医的。”   纪婉青连忙制止张德海,毕竟这种隐晦伤势,怎么说怎么看?羞于启齿不说,把脉能把出来吗?   张德海是个机灵的,闻言站住脚跟,面露难色。   “即便无事,也召太医过来诊个平安脉。”   高煦虽神色温和,但语气不容质询,纪婉青到底没拗得过他。张德海得令,赶紧出了正房,打发人去太医署。   “青儿,医者眼中无男女之别,刘太医年近六旬,你莫要介怀。”   高煦站起身,直接抱起妻子往床榻上行去,温声安抚道:“不过把一把脉,若须近身,还有医女。”   他这话倒是在理,且已经这样,那就只能诊个平安脉吧,总不能,让个六十老头顶着大太阳白跑一趟。   纪婉青真不觉得自己不妥,毕竟下腹位置只是微微闷疼而已,很轻,应是昨夜房事太过所致,缓一两天就好了。   不过高煦此举,也是关心她身体罢了。   她“嗯”地应了一声。   刘太医很快来了,他是东宫的人,主子传召,焉敢怠慢,自然是紧赶慢赶。   隔着帘帐,这脉一把,结果出乎所有人预料。   纪婉青有孕了。 第六十六章   关于怀孕生子这个问题, 不管大婚前还是大婚后,纪婉青都有仔细考虑过。   初时, 她处境尴尬,在内受防备, 在外被压迫,根本不认为自己应该怀孕。   高煦身边就她一个女人, 二人敦伦频频, 她总会算计好日子,在格外敏感的几天, 找个借口避一避。   没办法,避子药物多伤身,且一个太子妃, 若偷偷服用避孕汤药, 一旦被发现,恐怕下场堪忧。   清宁宫是皇太子的地盘, 若想人不知, 除非己莫为。   彼时, 夫妻间刚刚建立起的微薄信任,绝对经不起这等考验。   再后面, 夫妻感情有了长足进展, 高煦真心待她,夫妻间渐渐交托与信任。   最初的窘迫境地过去了,已经可以展望不错的未来。   这时候,继续利用安全期来避孕, 已经不合适了。   高煦是皇太子,国之储君,已年过及冠,却膝下犹虚。从前没有娶妻倒也罢,大婚过后,他不能一直没有子嗣的。   大婚后,短时间倒好,若是时间长了,纪婉青一直不开怀,恐怕,到时候就要面临客观的外部压迫了。   太子妃若无出,那就多纳几个妾呗。   皇太子膝下空虚,从来不是夫妻间的私人问题,想必到时候,奏折便会雪花般的飞上来。   对于皇帝而言,这种客观问题必须解决,也很好解决,大笔一挥,赐婚几家贵女进东宫即可。   高煦很好,夫妻感情融洽,他也从没纳其他女人的念头。   纪婉青不知道这种情况能持续多久,但若她有能力,肯定会竭力维持的。   况且,一个无所出的太子妃或皇后,日子必然不会好过,她已经离不开高煦了,那就想办法让自己好过些。   她没了父母兄长,其实也很期待能添一个血脉至亲。   因为种种客观主观因素,年后没多久,纪婉青便没有再算安全期了,顺其自然吧。   高煦年轻血气旺盛,夫妻床事频繁,她想过自己会怀孕,只是真没想过会这般快。   刘太医隔着帘帐,搭上垫了丝帕的皓腕脉门处,垂眸静听,他本神色凝重,须臾,又一怔。   高煦剑眉蹙起,他本也认为妻子无大碍,此刻见状,心下微微一提。   他沉声问道:“刘太医,太子妃身体如何?”   此时,须发斑白的刘太医,神色已经转了几转,先是一怔,接着微诧,随后已见喜色。   他松开把脉的手,立即站起,“噗通”一声跪倒在高煦身前,“恭喜殿下,贺喜殿下,娘娘脉息往来流利,如珠走盘,正是喜脉。”   喜脉,纪婉青怀孕了。   饶是稳重自若如高煦,闻言也怔了怔。平生头一次当爹,反应过来后,愉悦袭上心头,他罕见喜形于色,“好!赏,重赏!”   一屋子宫人太监纷纷跪下贺喜,他大手一挥,同样重赏。   殿中喜气洋洋,此时,帐中传出纪婉青的声音,她有些急切,扬声轻唤:“殿下!”   高煦立即俯身撩起帐幔,“青儿,如何了?”   “殿下,我们昨夜……”   得知怀孕后,纪婉青也是大喜的,只是随后下腹隐隐的闷痛感立即提醒了她。   她大惊失色,昨夜欢好空前激烈,也不不知有无伤到孩儿。   “殿下,我如今腹部,还有些许疼痛。”   高煦方才骤闻喜讯,忽略昨夜的问题,如今闻言心中登时一紧。   他来不及说话,立即就转身询问。   纪婉青却攒紧他的手,一脸急色,又压低声音道:“殿下,我上月的癸水还准时而至。”   癸水,即是月事。   纪婉青月事一贯准时,若无意外,过两天该来了。   她虽不通岐黄,但也知道,中医把脉,妇人起码得怀孕一个月以上,才能把得出来。   她这身孕不止一月,但问题是,上月的癸水,如期而至。   没怀孕不知道,如今得知腹中有了骨肉,纪婉青一脸惊慌,唯恐胎儿有何差错。   “你莫要惊慌,刘太医没有先提起,应无妨碍。”   高煦长于皇宫,还是很清楚太医们的习性,若是有事,方才刘太医便不会第一时间贺喜了。   他拍了拍妻子的手,低声安抚两句,将她神色稍缓,方放下帐幔。   只不过,宽慰妻子归宽慰妻子,事涉自己的骨肉,没有得到肯定答案前,高煦说什么也不会放心。   他立即低声询问起刘太医。   高煦知道妻子脸皮薄,屏退了大部分宫人太监,仅余张德海、何嬷嬷等几人,将昨夜之事详细说了一遍。   月事话题,皇太子开口其实不大好,恰好何嬷嬷也担忧着,她也顾不上尊卑,赶紧找个空隙,立即插话询问。   刘太医捋了捋长须,“回禀殿下,娘娘如今怀有身孕约摸一月过半,确实有些许动了胎气的迹象。好在娘娘身体康健,妨碍不大,服两贴安胎药,再卧榻二三日即可。”   太医说话,一贯把病情稍稍往重里说,其实,纪婉青底子扎实,问题确实很轻微。   高煦认真听了,又问了几句,确定并无妨碍后,心才稍稍方松。随后,他沉吟道:“那何嬷嬷所言……”   太子是问月事,刘太医心领神会,忙解释道:“大部分妇人,得孕后癸水立歇。只不过,仍有少妇妇人,孕事初时,癸水临期如故。”   “只是,这癸水较之旧日,量会少了一些。”老头一本正经普及完知识,随后又说:“微臣仔细为娘娘诊过脉,娘娘脉息并无异样,想必是属于后者。”   帐幔内的纪婉青凝神听了,恍然大悟,上月月事,确实量较少,她当时还疑惑了一阵,打算好好调理一番。不想,原来是怀孕了。   随后,老太医以防万一,还对何嬷嬷问了一些癸水详情,以及感受之类的。   量多量少,何嬷嬷贴身伺候,可以作答,至于感受,她只得赶紧入帐询问主子。   纪婉青也顾不上害羞,忙仔细说了,由乳母将话传出去。   刘太医认真听毕,最后宣布,此事并无妨碍。   一屋子人大松一口气,高煦颔首,“既然如此,刘太医便先开个方子。”   方子开了,捡了药,何嬷嬷亲自下去煎。   帐幔被重新撩起,高煦坐在床沿,替妻子掖了掖被角。   孩子尚算安稳,心头大石放下,纪婉青笑意盈盈,握住他的大掌,十指交握,二人对视,目光柔和,流淌着温情。   “青儿。”   “嗯?”   “接下来,你便留在屋里好生安胎。”他的声音很温和,也很郑重。   “我知道的。”   纪婉青如今既然怀了身孕,当然得以腹中骨肉为先,其余事情,一概压后。   高煦眸带欣然,薄唇微挑,逢大喜,他罕见情绪外露,至今未完全收敛。   他伸出另一只大掌,探入薄被之下,轻轻抚摸着她的腹部。   骨血交融,平坦的小腹中孕育着新生命,很新奇,很感动。   高煦的心是触动的,妻子,孩子,已在他的生命中占据了重要席位,完整了他人生。   他俯身,薄唇轻轻触碰了纪婉青的眉心。   犹如羽毛微微拂过一般,这个吻很纯粹,柔情万千,带着珍爱与怜惜。   纪婉青轻轻阖眸,他郑重爱护之意,她完全体会得到。   小夫妻低低说着话,分享彼此喜悦,没多久,汤药便煎好了。   陈嬷嬷没假手于任何人,自己一眼不错全程盯着,一好马上端上来。   高煦俯身,搀扶妻子,纪婉青就着他的力道坐起,夫妻二人皆小心翼翼的。   黑褐色汤药热气腾腾,味道闻着即苦又涩,她一点不犹豫,等汤药稍凉,立即端起一饮而尽。   漱了口,再含了颗蜜饯,纪婉青斜靠在杏黄色团花纹大引枕上,先歇口气,等会再躺下。   她小心抚摸一下腹部,不知是否心理作用,药喝下去后,便感觉闷痛感又轻了些。   纪婉青告诉高煦,他很高兴,颔首称赞刘太医两句。   “殿下,幸好孩儿无事。”纪婉青心有余悸。   昨夜又是奔跑,又是狠命一番颠鸾倒凤,夫妻二人皆后怕不已。想起始作俑者,她厌恶蹙了蹙秀眉。   “青儿,孤不会让你与孩儿白白受了委屈。”   高煦轻触了触纪婉青腰腹,眸光冷冷,本反击顺利完美,此事已算暂告一段落,但如今得知孕事,却不然。   若非妻子身体底子极好,腹中胎儿也坚强,恐怕二人再是懊恼悔恨,也无济于事。   “殿下,如今我与孩儿都无碍,你还需多多考虑大局。”   纪婉青憎恶皇后不假,然而她却更在意高煦。嫁进东宫已久,她当然清楚昌平帝的平衡之道,若是皇后那边颓势太过,对己方绝对有害无益。   否则,他每次动作的力道,就不会这般恰到好处,说白了,就是让皇帝多放心。   “青儿放心,孤有分寸。”   高煦冷哼一声,即便坤宁宫不能倒台,折腾对方的法子亦多的是,尤其是正籍这关口。   他办事,纪婉青没有不放心的,这回话题揭过,她随即便说起另一事。   “殿下,我想先将这个消息压下来,等三月后坐稳了胎再说。”   外面纷纷扰扰,她正好不引人注目,纪婉青仔细思忖,认为趁机蛰伏称病,等胎儿完全稳当以后再宣布,才是上策。   太子妃的头一胎,意义太大了,况且皇后一直认为她不受宠,现在突然爆出个孕讯,对方觉得被蒙骗,接连遭遇挫折之下,也不知会否就此宣泄怒火。   寻常时候,纪婉青是不怕的,但怀孕时期,尤其初期,正值她脆弱之时,她绝不能让孩子多冒一丝危险。窝在家里不冒头,才能确保无虞。   “这法子不错。”   这个问题,高煦也已考虑过。他其实不怎么愿意让怀孕的妻子称病,哪怕就是个借口,不过细思下来,这确实是如今最合适的法子。   皇后在外要担忧魏王,在内要设法收拢宫权,不被奉旨协理的丽妃分了去,焦头烂额,最近一段时间必然无暇分神关注太子妃。   纪婉青称病不去请安,正好在屋里坐稳了胎。   “等满三个月后,你便借口怀孕身体不适,继续闭门不出即可。”三个月后,就不适合秘而不宣了,高煦略略沉思,便将再后面事宜也安排妥当。   皇长孙,还是嫡孙,分量有多重,不必多说。若这一胎是男孩,代表江山后继有人,将进一步巩固东宫位置,填补了一处大空缺。   要知道,皇太子一直膝下空虚,他不急,朝中不少文武重臣可焦虑得很。   不想这个孩子降生的,头一个就是纪皇后一党,其次,昌平帝也未见得会欣喜。   皇帝不会动手暗害自己亲孙子,但不代表他不会睁只眼闭只眼,让两党斗去。对于他而言,皇太子声望越高,他越不安稳。   这种情况下,身怀六甲的纪婉青,待在自己地盘才是最安稳的。   皇家以子嗣为重,这并不是一句玩笑话,有了这块免死金牌,她能闭门不出,不见任何人。   在东宫,高煦有十足信心,能护妻儿周全。   “嗯,我知道的。”纪婉青郑重应了。   至于生产以后,她与坤宁宫,肯定不复如今表面和谐的局面了。   所谓谍中谍之策,大概以后也用不上了,毕竟女人一旦有了自己的骨肉,再说其他,信任值已大打折扣。   不过也无妨,纪婉青有了父亲留下的人手眼线,膝下又有了孩儿,立足已稳,与当初举步维艰的局面,已截然不同。   “委屈你了。”   高煦轻抚她的脸,“青儿莫怕,日后有孤。”   对,还有他,他现在已肯全心全意护着她了。   纪婉青抬眼看他,美眸亮晶晶,笑道:“好!” 第六十七章   纪婉青喝了汤药, 歇了歇,便躺下阖眼, 卧床养胎。   高煦没说话打搅她,只静静坐在床沿陪伴, 这汤药大约有些安眠作用,没多久, 她便睡了过去。   不过, 她昨夜今晨终究睡得太多,一个时辰左右, 便醒了过来。   再睁眼,高煦已经不再屋里,有突发朝务报上来, 他不得不前先去外书房处理。   “殿下出门前, 嘱咐了好半响,让老奴等定要好生伺候。”   何嬷嬷笑意盈盈, 眼角细纹皱成菊花状, 以往太子也嘱咐好生照顾主子, 但远不及今日仔细。   虽这里面,有纪婉青身子确实需要慎重的缘故。但也正面反映了, 高煦看重妻子, 也看重孩子。   作为一个传统的古代妇人,何嬷嬷深切认为,这女人啊,夫家越富贵, 就越需要有子傍身。   除了子嗣以外,什么都是虚的。   她倒了盅温蜜水,小心翼翼搀扶起主子,“娘娘,您轻着些,莫要伸着哥儿。”   何嬷嬷并不懂染色体,她遵从自古流传下来的知识,认为一意呼唤,能影响胎儿的性别。   好吧,虽然生男生女纪婉青平常心,并且会一样疼爱,但不可否认,第一胎是男孩的话,会对东宫乃至她本人,好处要大得多。   纪婉青当然不会拂乳母好意,只微笑就着她的手,喝下温热的蜂蜜水。   好吧,或许先有个哥哥,日后保护妹妹,也是很好的。   随后,何嬷嬷又命人传了晚膳,絮叨着说:“殿下出门很急,也不知耽搁到什么时候,出门前,特地嘱咐老奴,让娘娘不许等他用膳。”   以往,除非高煦实在无暇分身,特地打发人让不要等,否则只要他在清宁宫,纪婉青都会等着他用晚膳。   这是增进感情的一大利器,一两次后,他若可能,也尽力赶回来一起用膳。   不过如今却不行了,她不饿,夫妻两人也担心饿到孩子,可不能再等。   纪婉青从善如流,远远点了几个清淡的菜,用了八分饱,才放下银箸,也没下榻。   新上任的准娘亲,已经把刘太医的话当做圣旨了,说卧榻静养,非必要不肯轻易下地。   不过那老头医术确实不错,喝了一盏汤药,睡了一个时辰,纪婉青下腹那些许闷痛,基本已经消失。   她很高兴,也放下心,忙打发梨花去前院,告诉高煦这个好消息,顺便嘱咐一下,让他按时用膳,莫要太劳累。   一脸喜气的梨花领命以后,兴冲冲出发了。纪婉青刚用了膳,也不能马上躺下,便斜靠在柔软的大引枕上,与乳母说着话。   “娘娘,您……”   主仆二人说了一阵,何嬷嬷关切询问一番,得到感觉良好的答案后,她话锋一转,面上便现出迟疑之色来了。   “嬷嬷,在我这儿,你又什么话不能说?”纪婉青大奇,忙仔细问道:“可是你有何不便之处?”   “娘娘莫要担心,嬷嬷好得很。”   何嬷嬷膝下一儿一女,儿子在外,跟着纪荣打理纪婉青的嫁妆产业。女儿即是梨花,伺候在主子屋里,母女日日见面,没什么好烦忧的,她一意照顾主子即可。   她想了想,终究还是下定决心,压低声音说:“娘娘,您身怀有孕是大喜事,只是这么一来,殿下身伴便少人伺候了。”   高煦身边就纪婉青一个女人,她如今坐胎不稳,当然是不能行房的。   她闻言沉默了,若在现代,妻子怀孕辛苦,丈夫好生伺候才是真理,若生了花花肠子,少不得离婚收场。只可惜,古代不是这个说法。   古代男子,三妻四妾是常理。当然,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不是没有,可惜只占少数。大部分男人,热衷于左拥右抱,娇妻美妾。   越是富贵人家,这风气越盛。像纪婉青出身的勋贵之家,妻子怀孕,还得主动给丈夫张罗通房睡,自己人好掌握,也免得让人钻了空子。   她的父亲纪宗庆,其实是个异类,京城上层贵妇未必见过他,但都听说过他的大名,这是个让人向往的专情好男人。   勋贵之家尚且如此,更何况是皇家?   故而,何嬷嬷见主子身体无碍,才出言提醒,毕竟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总好过那些不知根底的狐媚子。   “娘娘,不若在二等宫人里头,挑两个忠心的。”   古代贵女陪嫁,都有这类陪嫁丫鬟,纪婉青当初挑人注重忠心耿耿,而何嬷嬷则多个心眼,留了两个颜色不错,年龄也刚好的。   她就是打算,将来有可能派上用场,毕竟皇宫不比外头,陪嫁人员都要录入内务府名册,不能随意增减的。   乳母的提议,是符合世情,也是替她着想的,只是纪婉青却笑笑,拒绝了。   “嬷嬷,不必了。”   高煦并非一个重女色的男子,且她也干不来,亲自给夫君拉皮条这活儿。   不过,她心里也没底,只能说,若真有外来女人,她就等着应对吧。   纪婉青苦笑,真有那一天,大概高煦的定位,又会重新由夫君回归大老板了。   没错,人心肉做,高煦真心真意待她,夫妻感情密不可分,她不是木头人,无法将界限分得清楚明白,日复一日,他已渐渐真成了她的夫君。   只是与此同时,纪婉青始终在心底留下一片净土,也做好了准备,以应对突发情况。   在突然情况没出现前,高煦这夫君还是很及格的,她从不打算干恶心自己的事。   “嬷嬷,我有分寸的。”   “娘娘,您……”何嬷嬷叹了口气。   她奶大的小主子,她最清楚不过,理智之下,掩藏着一颗赤子之心;冷静的表面,里头还一腔炽热真挚的情感;聪颖有主见,却还有底线,有些事情是绝不会做的。   何嬷嬷了解自己的主子,索性也不劝了,只小心伺候她躺下,絮叨道:“娘娘打小有主意,嬷嬷知道的,希望这回也与从前一样,是正确的。”   “什么主意?”   帘子一挑,高煦探身入了屋,刚好听到这句,一边大步行到床前坐下,一边含笑问道。   他刚收到梨花的传话,得悉妻子无恙,心下大畅,坐下后细细端详一番,见纪婉青面色果然好了很多,欣然颔首。   高煦眼神专注,目光和熙,面上难掩关切。外面酷热,他额际有薄汗,却未曾擦去,便第一时间过来看她。   他其实并非因她有孕,才格外关注,他平日待她,也是真心好的。   纪婉青对上他温熙的黑眸,心中一动,他情意不假,或许,她是不是可以争取一下,再不济,也试探一番。   “什么主意?”   她俏皮一笑,重新就着他搀扶坐起,“我告诉殿下。”   话罢,她住嘴不说,只含笑看着他。   高煦立即会意,随手挥退屋里伺候的太监宫人,挑眉笑道:“青儿又有了何等主意?”   妻子神采奕奕,他兴致也很高,一意配合。   “殿下。”   高煦靠坐在大引枕上,搂住妻子,纪婉青偎依着他,一改方才兴高采烈,闷闷地说:“方才,何嬷嬷跟我说了一个事儿。”   她焉了下来,垂头耷脑的,他罕见她这般模样,剑眉微蹙,立即接过话头询问,“何事?”   何嬷嬷,这人高煦知道,是妻子的乳母,一贯忠心,看着也不是糊涂人,怎会在主子需要休养时胡乱说话?   他暗忖,明日就让张德海去嘱咐一番,好让对方多注意些。   高煦的心思,纪婉青看得分明,“殿下也莫要说何嬷嬷了,她是为我好。”   他疑惑,便听她闷闷说:“嬷嬷说,如今我有孕,伺候不得你,让我选个宫人开脸,放进屋里。”   高煦讶异,随即了然,只是,他还真从未有此念。   不过不等他接话,纪婉青便说:“我拒绝了嬷嬷。”   她抬起眼,直直看着他,眸中似有花火,“我不乐意,我心里难受得很。”   是的,纪婉青确实心头发堵,既然把高煦真当成夫君,提起这事,会难受才是正常的。   她难受不假半分,她真情流露,美眸泛出水意,喉头微有哽咽道:“若有朝一日,殿下真有了别人,我阻止不得,只是让我主动推你去,却是不可能的。”   说着,眸中晶莹已经溢出。   她表面倔强执着,实际脆弱,浸染一层水雾的星眸当中,隐藏炽热的情感,动魄惊心。   滚烫得灼痛了高煦的心,他头一回直面妻子炽烈赤裸的感情,往日那种熟悉的、未曾深究的热涨之感,再次盈满左胸。此刻,他的心是悸动的。   “胡说八道些什么?”   他大掌探向前,抹去她脸上泪水,将她拥进怀里,轻斥道:“孤从未有这心思,你倒是枉加揣测上了。”   高煦学不来妻子般坦露心意,斥责两句,又唯恐过了,他罕有的患得患失,抚了抚她的背,放缓声音安抚道:“孤若要收人入房,早些年尽收了,何用等到今日?”   妻子仰脸,眼巴巴看着他,眸光含怯,又隐有期盼,让他心尖泛疼,他低低说:“孤不好此道,也不喜女子近身,多年来,也就一个你罢了。”   这一点,虽有当初纪皇后算计,但绝对也少不了他的主观意识。大约,是随了他外祖家吧。   高煦的外祖父,是阁臣吴正庸。吴正庸一辈子就一妻,夫妻琴瑟和鸣,无妾,青年丧偶后,亦从未有续娶念头,数十年来孑然一身。   膝下一对儿女,女儿是元后,英年早逝自不提。剩下的儿子,即太子亲舅,也如其父一般,一夫一妻,专情一人。   再下来的两个表兄弟,亦是如此。   高煦凝视妻子,“孤从不以为,三妻四妾是何美事,如你父亲一般,亦未尝不可。”   是的,他真这般认为。   纪婉青从他专注的黑眸中,真真切切读懂了这一点,这一瞬间,她是狂喜的。   “殿下!”   何嬷嬷的话,终究在她心里留下痕迹,她难受,她不甘,想着高煦平日情意,要争取或试探一番。   只是她从没想过,会得到这么一个回答。高煦一言九鼎,绝不轻易许诺,这点她很了解。   是要否极泰来,上苍终究眷恋了她一次吗?   不管如何,纪婉青此刻泪盈于睫,“殿下,你……”她说不出话来了。   高煦内敛,再多的表露情意话语,他说不大出来,只给妻子抹了泪,温声道:“孤与父皇不同,你日后不许胡思乱想,可知晓了?”   “嗯,我知道的。”   纪婉青应了,她主动亲吻身畔夫君,高煦立即回应,不过他很小心,唯恐伤了她母子。   好半响,小夫妻方分开,他亲了亲她,“好了,不许再多想,你如今最要紧的差事,便是养好胎,把孩儿生下。”   “嗯。”   她眼眸浸染水光,格外闪亮,鼻尖有些红红,却笑靥如花。   他不禁微笑。   “殿下说的话,我记真真的,我不许你有别人。”她揪紧他的衣襟,半撒娇说话,美眸却很认真。   “好。”男声温和,隐带柔情。   “我要与殿下一起睡,我舍不得你。”得了应允,她雀跃。   他微笑带着纵容,“好。” 第六十八章   一室静谧, 烛光昏黄柔和,小夫妻躺在床榻上, 低声细语。   二人首次打开心扉,彻底坦露心意, 结果是可喜的,两颗年轻的心紧紧贴合在一起。   纪婉青百般不愿, 为未发生的事哭泣难受, 说到底,也是因为很在意。高煦给她抹干净泪水, 将人搂在怀里,此刻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愉悦。   这种愉悦, 与朝事取得重大进展是不同的, 仿若一颗心被浸泡在温度最适宜的蜜水中,畅快、无一处不舒适。   这一刻的高煦, 温润和熙, 已全非伪装。   大手轻抚着她的背, 又爱又怜,他低低说:“青儿, 早些歇息吧。”   “我不困呢。”   纪婉青偎依在他怀里, 这个怀抱宽阔温暖,背后大手的力道,如他的声音一般柔和。   他真情流露,无本分掺假, 无论如何,她想试上一试。   日后还有大半辈子,未必没有变数,但因为莫须有的事,就畏惧而裹足不前,并非纪婉青的一贯作风。   既然有大好机会,她当然要牢牢握住。   她决定早已下了,此刻仰脸一笑,撒娇道:“殿下,我今儿睡了许久,还不困呢,我要与你说话。”   他微笑,“好啊,青儿要说何话。”   “即便不说话,搂着殿下也是好的。”她俏皮眨了眨眼睛。   是啊,即便不说话,搂抱着彼此,心也是安宁喜悦的。   “好。”   室内静谧,只低垂的帐幔里头,偶有轻声细语溢出。女声悦耳娇俏,嘟囔着半带撒娇,男声低沉温和,应和中饱含纵容。   温馨和谐的氛围让人不舍,不过高煦惦记着妻子需要休养,不多时,再次催促她歇息。   纪婉青依依不舍,还是睡了过去。熟悉而醇厚的气息包围着她,她睡得格外安心。   一夜无词,次日纪婉青清醒时,天色已大亮,高煦早早便往前面去了。   用了早膳,何嬷嬷端着药盏进了屋,伺候主子用药。主子神采飞扬,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嬷嬷,”纪婉青放下药碗,漱了口,屏退宫人,低声对乳母说:“殿下昨日说,他从未有此念,日后也无此意思。”   乳母真心疼她,她也希望对方安心。   纪婉青话语隐晦,何嬷嬷却一听就懂,她大喜,又有些许疑惑,但对上主子笃定的眼神,也散了。   皇太子殿下,这半年里何嬷嬷也常有接触,对方为人稳重,并不是一个巧语欺骗妻子的男人。   他必然是真心的,哪怕何嬷嬷觉得不可思议。   “好,好好。”她笑得合不拢嘴。   不过,喜悦过后,何嬷嬷想了想,依旧觉得需要嘱咐一下主子,未雨绸缪也是不能少的。   “嬷嬷,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纪婉青同样了解乳母,对方心思她一眼便知,她笑道:“以后有何变化,是好是坏,谁也不知。”   她美眸熠熠生辉,“此刻殿下待我真心,我若百般猜忌,就负了他。”   真情,向来需要以真心来维护,高煦不是庸碌之辈,畏首畏尾,反倒可能将触手可及的幸福,硬给推了出去。   “他不负我,我便不负他。”   刘太医医术确实不错,他说纪婉青底子好,服两贴安胎药,再卧榻两三天,便可无碍。   果然如此。   再次诊脉以后,老太医宣布,太子妃娘娘已无恙,再正常起居一个多月,便能完全坐稳了胎。   虽然没有宣扬,但后殿正房依旧喜气洋洋,纪婉青终于敢下地走动了。   日子跟平常也没有变化,她身体康健,无需大补,只注意多吃些瓜果蔬菜,奶蛋鱼肉,给胎儿补充足够的营养便可。   倒是高煦,把老太医召到书房里,仔细询问了半下午,把她的身体状况,诸多宜忌都了解清楚,这才把人放回去。   他关心她,纪婉青喜意难掩,含笑看着他。   高煦笑道:“真这么高兴?”   “嗯。”   她握着他的大掌,他挑唇微微一转,反过来裹住她的小手,携手往里屋行去。   自从小夫妻袒露心意后,本亲密无间的感情再添蜜意,二人难舍难分。   她波光流转间,美眸有情丝;他也端不住了,虽内敛,但百忙间关注总不断。   加上又有了孩儿,张德海往后殿一日多次来回跑,腿儿都细了一圈。   不过,这奴才到了乐呵呵的,跑得十分欢快。   纪婉青有了孕,不敢有大动作,除了缓缓散步以外,她便看看书,再吩咐小厨房给高煦准备的消暑汤品,便过了一天。   “殿下,你可热?”   时值盛夏,如今内屋也不敢放冰鉴,只在角落放两小盆冰稍稍降温。纪婉青不怎么活动还好些,高煦从外面进来,额头一层薄汗。   “无事。”   他不以为意,先妻子一步接过冷帕子,抹了抹手脸。   纪婉青笑道:“也无需过分在意,不过是个冷帕子。”这还不是冰帕呢。   二人落座软塌,她搂着高煦笑,“即便殿下觉得热,要挪地方,我也是不许的。”   纪婉青昂起下巴,娇哼睨着他。   高煦抚了抚她的脸,笑道:“好一个霸道的太子妃娘娘。”   他哪里愿意挪窝?不过看她小得意的模样,他取笑一番,心下畅然。   夫妻笑语一番,纪婉青便说起正事儿,“殿下,今早我那边的眼线传消息过来,说皇后虽有些许疑虑,却无暇细究。”   太子妃称病,请假不到戏莲阁请安,消息昨日放出去,这事儿崔六娘正好赶上了。   消息传回来说,皇后当时是有些许疑惑的。可惜外有魏王受挫,内有丽妃奉旨协理宫务,她既惦记儿子,又要应对丽妃,推搪以拢紧宫权,根本无暇关注这点小幺蛾子。   太子妃称病这事,便被搁下了。   高煦颔首,“青儿放心,她不会有空分神的。”   这里头,自然少不了东宫暗暗推波助澜,他亲自安排下去的事,效果自然一清二楚。   皇后一番算计,险险让他的妻儿吃了大亏,高煦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由于他的人煽动,陈王接手朝务后,进行得并不顺利,这等涉及根基的要事有波折,皇后头发都生生愁白了几根。   偏偏其他地方也不能安生。   丽妃多年得宠,又有子傍身,早对宫权垂涎三尺,一朝得了皇帝口谕协理,当然摩拳擦掌,誓要从皇后身上咬下一大块肉。   不过,中宫掌权多年,要敷衍她,她一时很难下手。   高煦长于皇宫,自然有心腹眼线,稍稍在关键位置动点手脚,丽妃是聪明人,立即抓住漏洞,顺势而上。   如今前朝后宫热闹得很,高煦只冷眼看着。   为了安他那父皇的心,坤宁宫暂时确不能倒下,他先取点利息,剩下的账先挂着,日后一一清算。   “那就好。”   纪婉青瞅了他一眼,便明白了个七八,既然夫君已安排妥当,她就不操心了,安心养胎才是正道。   正事说罢,夫妻闲话几句,携手用过晚膳消了食,便睡下了。   只是这一夜并不安稳,到了寅时上下,张德海便急急奔进正房,小心推开门,蹑手蹑脚来到锦帐前,压低声音唤道:“殿下,殿下。”   “何事?”   高煦浅眠,脚步声刚到榻前,他便睁开眼。   外面传来张德海低低的声音,“回禀殿下,林阳来了,说是许驰在京城传来急报。”   按照时间,实际这个时候,正好是许驰刚刚率众,围剿“二爷”郊外庄子不久。   算算日子,应是消息传来了。   东宫麾下心腹,就没有愚笨之人,若是十分顺利,肯定不会打搅主子安眠。   这里面肯定出了岔子。   高煦立即轻轻掀起薄被,抽出妻子枕着的手臂,翻身而起。   他动作很轻,不过纪婉青还是动了动,“殿下?”她借着微掀的锦帐,瞥一眼窗棂子,天还没亮。   “无事,你继续睡,只是京中有消息传来罢了。”   不是要紧事,怎可能此刻惊动他?不过纪婉青还是乖乖听话,阖上眼睛。   她帮不上忙,不让他分心还是可以的。   高煦掖了掖被角,下榻披衣,往前面外书房去了。   他猜测得不错,消息果然是许驰传过来的,一封密信,以及一个小匣子。   “这人果然了得,竟能逃脱。”   二爷能逃脱,全赖他未雨绸缪,一挖多年的地道。高煦扫过许驰亲笔的请罪密信,也没责罚,只命传信戴罪立功。   随后,他打开小匣子,取出那小半枚黑漆木牌。   这木牌不罕见,乃勋贵官宦之家的通行令牌,用于通行府中门禁,一般经常出门办差的家人护卫都配有。   “侯府?”   正面一个半字,篆体。翻转背面,则只剩小半个大字,笔画行号契合了“贰”。   侯府?二爷?   这种通行令牌,虽不罕见,但也不是随手可得的,每个牌子,都还有一个序号,用以验证身份。不过,这个木牌的序号已被烧毁。   难道这个“二爷”,是京城哪个侯府二爷。   这矛头首先指向临江侯府,可惜,高煦很清楚,临江侯府并无二房。   他不置可否,将木牌放回小匣子中。   “殿下,我们是否先将京城侯府排查一遍?”   这木牌显然与二爷有千丝万缕关联,然而,京城侯府就那一小撮,排查耗费不了多少时日。   顺藤摸瓜,想必无需多久便水落石出。   高煦点了点头,“仔细些。” 第六十九章   天色还早, 下了排查京城侯府的命令后,高煦便踱步回了后殿。   内屋燃起了烛火, 纪婉青已经起了,刚梳洗妥当, 换了一身浅碧色家常衫裙。   高煦加快脚步进了屋,“青儿, 怎么不多睡会, 天还没亮。”   “我不困呢。”   前几日一直卧榻,无事可做只能睡, 昨夜也歇得早,他在时还好些,一人独眠, 她毫无睡意, 干脆就起了。   高煦端详妻子,见她面色红润, 精神饱满, 放心点了点头。   梨花正捧了首饰匣子过来, 他垂目选了一支白玉钗,给妻子簪上。她在屋里不喜欢繁复, 这他是知道的。   纪婉青颇有兴致, 就着铜镜端详一番,她颜色极好,一只白玉钗斜插在乌黑的云鬓上,正好与如冰玉般的肌肤相映衬。   高煦眼光不错, 她竖起大拇指。他含笑,与她携手到软塌坐下。   “殿下,可是那二爷有了消息?”   若是其他情况,纪婉青是很有分寸的,不会主动过问。只不过,这二爷与她有关。   高煦下令围剿二爷所在庄子,这个她清楚,一听到京城来的消息,便直觉是这事。   “是的,方才传信,确实是那二爷之事。”   此事从开始到现在,妻子一直参与其中,高煦亦从未有隐瞒想法。她悬着心,眼巴巴地看着,他轻叹:“只不过,那人却已成功逃脱。”   密信匣子,高煦也一并带过来,此刻取出递过去,并将林阳禀报的详细情况叙说一遍。   “孤以为,这与临江侯府脱不了干系。”他向来敏锐,很多时候单凭直觉,便能指引方向。   “只是,纪家却没有二房。”这关键之处断了线,他剑眉微蹙。   纪婉青的叔父倒是行二,靖北侯府也是侯府,还恰好是纪后一党。可惜那等蠢货,不说开拓进取,即便连父兄打下了大好基础的侯府都守不住,其他不必再说。   高煦知道妻子与叔父不和,索性没有提他,只温声安慰道:“此行也不是没有收获,京城侯府不算多,仔细排查一番,必然能发现这通行令牌是哪家的。”   只能这样了,对于东宫麾下暗探能力,纪婉青是不存疑的,这想必是最好结果了。   “嗯,我知道的。”   纪婉青看罢密信,又打开匣子,取出小半个木牌端详片刻,不得其法,便将放回匣子里,扣上递回给高煦。   为父兄复仇要紧,但腹中骨肉同样重要,现在可激动不得,她深深吁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情绪保持平和。   妻子懂事明理得让人心尖泛疼,高煦怜惜万分,轻拥她安抚片刻,温声说:“我们先用膳。”   “好。”   纪婉青打起精神,笑了笑,就着他的搀扶下了榻。   只不过,她刚站起,脑海中却灵光一闪,呼吸一紧,脱口而出,“不,临江侯府是有二爷的。”   高煦闻言,眸中锐光一闪,“青儿,此话当真?”   说话时,他不忘小心搀扶妻子,二人重新坐回软塌之上。   “对!”   纪婉青呼吸急促起来,她仰脸,紧紧攒着高煦大手,“我突然想起来,小时候听爹娘说过,临江侯府确实有位二爷。”   她约摸两三岁时,曾听爹娘讨论过这个话题,若她是寻常孩童,恐怕已全无记忆。   好在她不是,纪婉青虽享受童年,但却有成人思维,偶尔听过得只言片语,也完全能理解。   现在的临江侯纪宗文,确实有个同胞弟弟,比他小了十多岁,弟弟出生时,他还是世子。   当时老侯爷夫妻已年过四旬,居然能再得一嫡子,当然大喜。只可惜这幼子高龄产下,身体非常虚弱。   会吃奶时就吃药,猫崽一般捧着护着养到三四岁,不间断寻医问药。当时的侯夫人余氏操碎了心,也不见起色,幼子反大病小病不断,气息奄奄。   “这孩子,不是没了吗?”   高煦一直凝神静听,见妻子停顿歇了歇,他递上一盏温水。   作为唯一与东宫抗衡的势力,纪皇后一党主要成员的情况,他当然详细了解过,临江侯府尤为甚也。   可以说,林阳曾把纪家上下几代主子,以及一干姻亲,都认真扒拉了一遍,造册呈于主子案前。   这位嫡幼子,也在名册中,高煦记忆力极佳,对方病弱长到四岁,病重早夭。   林阳的能力,以及办事态度,都是极拔尖的,不可能有假。   只是妻子肯定不会无缘无故说起,这当中必有蹊跷。难道当年之事,另有隐情?   高煦敏锐,果然,纪婉青茶盏未放下,便立即接过话头,“不,当年那嫡幼子并未去世。”   十几年前,那嫡幼子确实状况不断,病弱非常,让母亲余氏呕心沥血。然而,这还是不是最糟糕的情况。   屋漏又逢连夜雨,在余氏焦头烂额这关口,她的夫君临江侯却倒下了。   很突兀,倒下后昏迷不醒,京城大夫看不出病因,连求了太医也如此。躺了大半个月,气息一日比一日弱,眼看就撑不住了。   侯爷是府里的顶梁柱,整个临江侯府惶恐不安。   这时候,有人提说,侯爷膝下那嫡幼子与父亲八字相冲,方会如此。   这其实是个实话,那幼子出生时辰,确实是与侯爷冲了。只是余氏却不认为夫君突病,乃小儿子之故,她当即狠狠呵斥对方。   只不过,余氏不信,却有人信了。这人正是余氏婆母,当时还健在的老太君。   老太君大半辈子笃信此道,嫡幼孙与独子八字冲了,她本已极不喜,一听这话就坐不住了,立即托人询问了一高人。   这高人不是庸碌之辈,确实是有本事的。他直言,父子八字完全相冲,二少爷年纪小受不住,几年来才会病骨支离;至于侯爷壮年则好些,不过也小病不断。   高人说,今年适逢侯爷本命年,如今又恰好天干地支与二人有大冲,几者夹击,父子必有一亡。   当时情形,显然这个被冲亡的人,就是身为父亲的侯爷了。   老太君深信不疑,她不可能为了一个病弱的幼孙,舍弃顶梁柱唯一儿子。   这条救命稻草,马上便捡起来了。   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心肝肉般的小儿子,余氏无法割舍。在这种关键时刻,她忽想起父亲在世时的一个忘年交。   这是京郊灵隐寺中的一高僧,听说已有一百多岁,精通佛法,或有解法。   余氏连夜带着小儿子去了。   须发银白的大师肯定了相冲之说,余氏绝望,不过大师慈悲,且修为更加高深,他提出一种权宜解法。   若要侯爷无恙,临江侯府家这个嫡幼子,是必须亡故的。然而,却能折中一下,使出一种替身解法。   选一名同龄将要病亡的男童,大师给一道黄符,再压住二少爷的八字,夭折出殡下葬,族谱名字勾去出,全程一丝不差。   这种欺上瞒下的秘法,关键在于二少爷这身份,必须随葬礼一同死去。若不然,将会有大反噬。   换而言之,二少爷除了一条小命以外,其余的都归了替身所有。世人眼中的他已死,日后他不能归家归宗,不能姓纪,只得隐姓埋名生存。   没有其他办法,能抱住小命也是好的。也是二少爷命不该绝,当时有灾情,京郊聚集了不少病弱灾民,次日替身便找到了。用可救活孩童当替身,大师是不干的。   于是,二少爷便病逝了。   虽是早夭,但白事办得很不小,亲朋故交都来了,孩子小身子弱,从不出门见人,大伙儿没见过面,也没察觉不妥。   一个孩童早夭,当初也就惋惜一番,二十几年过后,更是无迹可寻。   只不过,奇迹的是,二少爷刚下葬,他的父亲便转醒了,恢复正常,身体健康再无小病。   那个秘法需秘而不宣,因此即便是临江侯府的主子们,也仅是当家的几个知道罢了,地位不够的,同样蒙在鼓里。   只不过,当时纪宗庆还在世,侯爷正是他亲伯父,两家还未疏离,他敏锐,影影绰绰知道一些。   他在临江侯府还有不少眼线,刚好其中一个混成余氏院里的二等丫鬟。余氏位于事件旋涡中心,底下人或多或少参与到此事中来,刺探整理一番后,基本可以还原真相了。   只不过,当时纪宗庆的关注点在伯父身上,一个四岁小儿,并不引人注目,侯爷醒了,这事便被搁下了。   直到十年后,伯母余氏去世了,他想起那个无法吊唁母亲的二少爷,才与妻子感慨了一番。   纪婉青当时才两岁,父母以为她听不懂,其实并不是,她懂了不过没放在心上。   事情抛在脑后已多年,虽尘封已久,但一朝遭遇刺激,她灵光一闪便记起来了。   “殿下,所谓二爷,应是这位早夭的二少爷。”纪婉青握住高煦的手,目光灼灼。   这个发现相当重大,高煦颔首赞同,快速将消息过了一遍,随即他询问:“青儿,你父亲是否还有过此人出府后的消息?”   二少爷详情,到了四岁便戛然而止,他藏身何处,二十余年来经历如何,若有蛛丝马迹,将更有利于判断敌情。   “这人年已三旬,如今是否出仕?从文从武?”   二少爷亲爹是老临江侯,虽父子不能相认,但适当扶持一把还是可以的,若他争气,该已混得很不错。   这么一来,他便完全具备了与临江侯府勾连,并参与幕后策划松堡一役的条件。 第七十章   高煦询问妻子, 可知晓二少爷离开侯府后的音讯。   可惜纪婉青摇了摇头,“这二少爷之事, 我仅在两岁之时,听说过一次, 此后,便未再听爹娘提起过。”   事实上, 二少爷出了府, 那个二等丫鬟的眼线便不能跟上去了。纪宗庆军务私务缠身,并没有深究一个四岁病童去处的闲暇。   又或许, 日后纪宗庆曾从其他途径知悉过此人,不过,这些并不会对养在闺阁的女儿提起。   纪婉青有些懊恼, 高煦却拍了拍她的手, 温声安抚,“你无需在意。”   “能有此要紧线索, 已极不错。”他直觉, 这二少爷便是“二爷”, 顺藤摸瓜,不日必有重大突破。   “你有了身子, 莫要劳神, 这事儿孤立即命人去办查。”现在把胎坐稳才是头等大事,高煦不希望妻子思虑太过。   “嗯。”   这点纪婉青清楚,只不过,“殿下, 我祖父当时封侯自立家门,留了不少眼线在临江侯府,后来父亲给了我,这些涉及侯府阴私的事,正好可以用上。”   “我只是下个令,有消息就告诉殿下,不累的。”   孰轻孰重,纪婉青分得清,她深深吁了一口气,压下繁杂思绪,仰脸对上他关切眼神,露出笑脸,好让他放心。   “好。”   高煦尊重妻子,且对于此事,她手上那批眼线确实能起大作用。毕竟积年世仆,身份毫无疑虑,即便许驰等人再能干,亦未必能取得同等效果。   “你不必躁动,只命人暗暗打听即可,不要怕耗费时间,更不可操之过急,以免打草惊蛇。”   这事连侯府主子们,也大部分不知情,有多隐蔽,不必赘言。先探一探,若有蛛丝马迹,便可先分析一番。   高煦历惯大事,条理分明,有足够耐心抽丝剥茧。他声音温和,借事仔细教导妻子一番。   纪婉青点了点头,立即命人取来纸笔,手书一封,交给他传回京,送到纪荣手上。   当日傍晚的京城,东城处一处宽敞胡同,披着暮色驰来了七八匹骏马。   京城这地界,讲究东富西贵南贫北贱,东城,是富人聚居之地。当然也不是没有官家,不过却少些,更多是的富户。   这条胡同,聚居的就有富户有官宦。很好分辨,非官身的人家,住处不能称“府”,只能叫“宅”。   这七八匹高头大马,一水儿膘肥体壮,马上人虽头戴帷帽,风尘仆仆,身上简单绸衣看不出身份。不过仅凭随后者整齐划一的动作,紧紧簇拥护卫为首一骑举动,就能判断不是普通人。   一行人在一户人家门前勒住马缰,大门两侧各悬挂一灯笼,一式模样,上书“穆府”。   首位骑士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迎上来的门房,大步进门,“二爷何在?”   “二爷在外书房,请容小人通禀。”   大管事已经迎出来了,点头哈腰,虽大爷是家主亲兄,但主子规矩严谨,他也不敢直接放行。   “去吧。”   大爷缓下脚步,他清楚自己弟弟的性子,当然不会为难个把下仆。   大管事很快折返,请贵客往外书房而去。   “大哥不是随驾去了承德,为何折返?”   外书房中,一清隽白皙的男子正伫立隔扇窗前,垂目注视高脚香几上的一尺高的白瓷缸子。   这是个鱼缸,水质清澈,鹅卵石细沙铺底,水草摇曳,几尾小鱼欢快畅游。   男子俊美,一身青衣不过随意披上,却另有一番洒脱惬意。兄长进门,他也没回头,只伸手捡了一小撮鱼食,缓缓撒进白瓷缸中,挑唇看小鱼抢食。   目光透过大开的隔扇窗,洒在他的手上,修长白皙的大手,手背形状优美,手心却有不少老茧。   “怀善。”   大爷并不再意弟弟漫不经心的态度,直接行至他身边,“之前你传信,说京郊庄子被攻破,我便回来一趟。”   原来,这青衣男子名穆怀善,手一松,指间鱼食便尽数落在缸中。他薄唇微微挑起一个弧度,有些许讽刺,“你回不回来又如何?”   虽非他所愿,但家里始终薄待了弟弟,对方多年态度不阴不阳,大爷一贯不放在心上,出了这般大事,他不回来看看不放心。   仔细端详兄弟一番,见他毫发无损,姿态如旧,这才放了心。   那边,穆怀善踱步到一边太师椅落座,抬眼扫了扫兄长,淡淡说:“太子殿下果然了得,若非我早有准备,恐怕真被堵住了个正着。”   提起那桩事,他悠闲姿态终于不见,面色阴了阴。   那庄子原是穆怀善成长之地,在他懵懂不知世事之前,留下了很多欢声笑语。这些,虽在现实面前倍显不堪,但到底是一份珍贵的回忆。   那庄子隐蔽也不大,后来需要扩建,他没有推倒老建筑,而是选择在边上重新规划。可惜十多年后,最终却付之一炬。   “人没被堵住就好。”   大爷隔着方几,落座在另一侧太师椅,端起茶盏呷了口。弟弟回忆他不知,他关心的重点在另一处,“不知此次损失可大?”   “折损了庄子一半人手。”   提起这批心腹死士,穆怀善眸光冷冷,“大约是王泽德那边露了马脚,让人追踪而来。”   他不等兄长接话,便道:“我已使人给王泽德传信,此事你无需多管。”   穆怀善经手的事,一贯厌恶他人插手,大爷很了解,对兄弟的能力也不存疑,闻言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说。   这个话题就此打住。   大爷不说,穆怀善却开口了,瞥了兄长一眼,他唇角微微扬起,似笑非笑,不紧不慢道:“魏王被陛下怒斥,闭门思过,你这临江侯不待在承德帮衬着,却悄悄回了京,还真是放心。”   夏日余晖昏黄,洒在窗棂子上,又折射一部分到大爷的侧脸,他一抬首,赫然竟是当今国舅,临江侯纪宗文。   “这风头上,魏王殿下及我等应蛰伏,方为上策。”   提起这件糟心事,纪宗文眉心紧蹙,捻了一捻下颌的短须,“好在按如今前朝后宫局势,丽妃四皇子数年内无法崛起,陛下为平衡皇太子计,无需多久,魏王殿下便可返朝。”   幸好,情况还不算太糟糕。   “殿下太大意了些,怎可中这等算计,这柳姬,本是皇后娘娘谋算东宫的。”   皇太子即便喝了鹿血,依旧头脑清晰,利落将计就计,将祸水泼了回来,万分漂亮。偏偏,参与谋算的魏王却中招了。   纪宗文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等姿态,他从未在陈王、皇后心腹,以及临江侯府诸仆面前做出,只不过如今面对兄弟,终究没有遮掩。   “我早就说过,魏王资质只算中等稍上,偶有纰漏,不也是常事?”   穆怀善虽身在京城,但耳目灵通,柳姬魏王的消息,他昨日一早便得了,紧跟着,临江侯府也递了详细消息过来。   他冷哼一声,自魏王小时候起,他就不怎么看得上,觉得拥护其为主,忒平庸了些。偏胞姐纪皇后自傲于长子,而兄长也认为还行,可以塑造一番。   他倒要看看,能塑造出个何等的帝王之才出来。   “魏王平庸,远不及其弟。”   穆怀善掸了掸衣袖,斜靠在太师椅背上,三十岁的男人,外表俊秀,看着不过二十许,姿态不拘一格,却潇洒中带些许慵懒,让人脸红心跳。   “这是个好时机,正好舍了魏王,拥护陈王。”他说得十分平静,仿佛平白叙述着,今天天气还不错。   “不可,不可。”   纪宗文摇头摆手,魏王是他们仔细培养出来的,虽略显平庸,但可有不少可取之处。况且继承人这玩意,不到万不得已,怎可说换就换。   “魏王殿下虽聪敏稍逊,但处事稳打稳扎,为人颇有胸怀,善于听取良策,也是个好的。”   穆怀善闻言嗤笑,魏王这些好处,当个太平盛世的君王倒是不错的,只可惜现在他一非帝皇,二者,甚至连皇太子也不是。   既然仅是一个皇子,还处于谋取东宫的要害位置上,当然是本人能力优异者更佳。   陈王就不错,虽年纪不大,处事犹带稚嫩,但为人有城府,脑子好使处事也果断,比其兄长要好上太多。   穆怀善人聪明,因为自小经历,更容易窥探人性黑暗,他算是纪皇后这边唯一看破陈王心思的人了。   只是,他从未揭破。   冷冷一笑,他站起来,“既然如此,兄长随意罢。”   穆怀善显然不悦了,这是送客姿态,纪宗文无法,只得站起,安抚兄弟几句,先行离开。   “主子,这确实是个换人的好时机,您,您为何不多多坚持?”   说话的人,是穆怀善的头等心腹,穆德。主子的身份,以及更看好陈王他皆知,见临江侯离开,一直侍立在一侧的他犹豫片刻,便开口劝问。   主子实力强劲,若是坚持,临江侯皇后也得郑重考虑,以前好端端的不适宜表态,现在不是刚好吗?   穆怀善嗤笑一声,“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临江侯府即便败了,又何妨。”   有家有族不能归,被迫改名换姓,甚至因祖母忌讳,连母姓也不许他从。藏匿在小庄子长大,虽母亲疼爱,父兄怜惜,不过,也仅此而已。   那位用替身之法救他一命的高僧精通岐黄之术,怜惜他病弱,替他调养了两年身体。期间见他可怜,无名无姓,大师俗家姓穆,便让他从了,取了一个名,怀善。   大师对他有再生之恩,取名自然当得,只可惜大师年岁太高,两年后坐化,他只得跟母亲离开。   穆怀善聪敏,在小庄子过了几年欢快的童年时光,便渐渐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他性情骤变,不复阳光,到如今,已有二十余载。   他并不在意临江侯府兴衰,也不在意胞姐之子是否登顶,协助夺嫡全为兴趣,享受了过程,成也好,败也罢。   他们爱拥护魏王,那就拥护吧。   穆怀善冷哼一声。 第七十一章   穆怀善京郊庄子被灭, 稍一思忖,便明白肯定是王泽德那边出了岔子。   不论是呵责, 还是提醒对方需警惕,他都必须再联系对方一次。   然而, 他心下清楚,东川侯府必然在东宫的严密监视当中, 这传信一旦不妥, 将会彻底暴露自己。   穆怀善没打算由暗转明,传信用了一个出乎预料的法子。   这日东川侯王泽德赴友人宴席, 散宴后,友人叫住他,递过来一封信, 说是方才有个孩童送到门房的, 署名却是给他。   王泽德诧异,接过一看, 普普通通的封皮, 右边写着“东川侯王泽德亲启”, 左下方却是一方殷红小印,“琅嬛主人”。   他心中一震, 瞥一眼火漆未动, 便笑笑收起,告辞急急折返家中。   打开信笺,果然是二爷所传。   穆怀善隐晦将暴露一事说了,让他彻查身边, 尤其王忠之流,必要时斩草除根。除了警告他以外,末了,还嘱咐他绝不许再联系。   王忠?   王忠确实是唯一负责联系二爷的知情人,只是,他不是肺痨死了吗?   王泽德立即召来当初送王忠离京的护卫首领,仔细询问。护卫见主子神情凝重,虽不明所以,但也知事情要紧,忙将当时情形仔细说了一遍。   王忠是肺痨,非常强的传染性,大家选择稍离一段团团围守,也情有可原。这事儿乍一听,毫无破绽。   难道王忠生病之前,曾无意中泄露了?   王泽德想起二爷所说的斩草除根,踱步思忖片刻,下了一个命令。   魏王这个夏天很倒霉。   喝个鹿血,本来打算狠狠算计东宫一把,不想却偷鸡不成蚀把米,当天便被押回去,闭门思过。   这还未算罢。   纪婉青动了胎气,高煦暗怒,推波助澜,让纪后一党焦头烂额。   这不,魏王又被皇帝想起来了。昌平帝本非温和之人,怒气未消,随即一道口谕,将魏王遣返京城王府,继续闭门思过。   魏王脸面全无,不过亦只得灰溜溜被“送”了回去。   “我们出去走一走。”   负责护送魏王的禁卫军也不轻松,这位天潢贵胄暂时受挫,格外阴郁,看什么都不大顺眼。随行禁卫军大小头目首当其冲,偏魏王前景还是光明的,有释放低气压的底气,大伙儿只能干受着。   一换了岗回到暂居营房,校尉李平便解了腰封,扔在方桌上,对走在前头的上峰提议道:“王大人,我们打马出去走一圈。”   他的上峰正是东川侯世子王劼,揉了揉脸,“好,走吧。”   两人都憋屈得慌,立即换了身轻便衣裳,跨马出了营房,疾奔良久,一口气才顺了。   “这差事忒难受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李平为人粗豪,拼杀流血不皱眉,如今反倒浑身不舒坦。   “很快了,承德距京城不远,我们把魏王送回去,差事便成了。”王劼出身勋贵,更适应这些情况,闻言安慰李平两句。   牢骚几句,差事依旧得继续,见夜色愈深,二人便掉转马头,折回驻扎的驿馆。   来时憋闷,一气儿奔出老远,返回耗时肯定短不了,好在不赶时间,慢点无妨。   王劼眼尖,跑了一段,忽瞥见远处的树林后方,似乎有黑烟升起。   今夜月色皎洁,距离虽远,但定睛一看,却是真的。他一怔,这肯定不是炊烟,偏偏还不小。   难道有农舍遭遇祝融之灾?   “走,李平,我们过去看看,”   王劼是个正义之人,李平亦然,二人毫不迟疑,立即打马绕了过去。   距离拉近,果然见冲天大火燃起,隐隐地,还能听到一两声惨呼哀鸣。   呼叫惊惶,隐含痛楚,似是被追杀的绝望者发出。   两人大惊失色,“刷”一声抽出随身腰刀,急急打马,往那边冲过去。   他们到地方时,已经晚了,几处农家院落大门洞开,火势熊熊,男女老少已经被杀得差不多,一地的尸首倒在血泊中。   杀人者明显训练有素,有七八人,一水儿黑袍黑靴,黑巾蒙面,下手干脆利落。王劼看过去时,其中一人闪电一刀,刺中一名老者的胸膛,再扬手拔出,鲜血登时喷溅。   他大怒,“大周太平盛世,竟有人敢肆意行灭门之事?”   王劼也不废话,直接跳下马,直取那杀害老者的黑衣人。   自小从名师习武,从戎数年,王劼功夫相当了得,骤一交手,心下却一沉。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对方武功绝不逊色于已。   其余黑衣人水平也极不错,敌众我寡,王劼李平不后悔现身救人,却担忧徒劳无功,对方多杀两人后,照样逃之夭夭。   二人飞快对了一个眼色,王劼掩护,李平从腰间取出一直响箭放飞,“咻”地嘹亮一声,传得极远。   此地距离营地颇远,怕是一时等不到援军,两人背靠背严阵以待,以争取更多时间。   谁料敌方行为出人意表,首领瞥一眼王劼,打个响指,三人与他们周旋,余下的却快速绕到后面,窥机杀了被暂时护住的两个幸存者。   黑衣人们立即撤退,一丝恋战之意俱无。   温热的鲜血溅了王劼一脸,他又气又怒,当下大喝一声,当即扬刀,奋力往那首领挑去。   他这一招轻防守,重进攻,好在首领虽战斗经验丰富,堪堪避过。   只是,他的蒙面黑巾,却被挑了下来。   四目相对,王劼大惊失色。首领立即以袖掩面,乘对方惊愕,率众闪身退后几步,跃出围墙,打马离开。   被烧透的草棚轰然倒下,刚好落在王劼面前,错失良机,已经追不上了,李平却一转身,急急问道:“大人,你可有受伤?”   “无事。”   王劼勉强笑笑,压下繁杂思绪,刚才那首领他竟认识,是他父亲的护卫首领,铁杆心腹。   他震惊万分,瞥见地上尸首,心下一动,忙俯身扳过脸一看。   老者方脸厚唇,沟壑纵横,王劼心下“咯噔”一声,这人他曾见过,是东川侯府前任大管事王忠之父。   王忠的家人,早已放出去当良民,返回原籍了。他们的原籍在江南,如今竟在京城以北见到对方。   王劼并不蠢笨,他察觉,自己似乎触及了父亲的隐秘。   “父亲,你为何如此?即便是下仆,也不是说杀就杀,更何况良民?”   黑衣人并没有留下蛛丝马迹,而禁卫军也不管这遭,移交给当地衙门后,便继续护送魏王上路。   王劼思绪翻滚,一回到京城,便立即直奔回家,诘问父亲王泽德。   他很失望,从前父亲不是这样的,为何说变就变?   不,或许这是父亲隐藏的一面。   纪叔父没去世之前,他不也以为父亲重信守诺吗?结果才发现,纪婉青一成了孤女,父亲就隐晦表示,不愿意结亲了。   想到此处,王劼心中一动。   自从纪婉青来过信以后,王泽德便开始躁动,虽掩饰的很好,但亲儿子还是隐隐察觉了。   他灵光一闪,脱口而出,“父亲,难道是因为太子妃娘娘那封信?”   此言一出,王泽德面色大变,当即拍案而起,怒斥道:“逆子,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太子妃娘娘久不联系,与她有何干?”   都说知父莫若子,这话不假,王泽德一瞬间的反应太过激烈,虽马上回过神来,恢复正常,但也露了痕迹。   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僵立当场,忽视父亲恢复平缓的语气,脑子快速转动。   东川侯府与靖北侯府虽多年交好,但因纪宗庆一贯不爱用利益考验友情,所以两家其实并没有钱银产业的纠葛。唯一有交涉的,就是两位家主同为武将,并为袍泽。   严格来说,是上下级,纪宗庆是上,王泽德稍下。   这唯一的纠葛,三年前骤变的态度,纪婉青来信后的躁动,如今的杀人灭口动机为何?   三年前?三年前!   电光火石间,三年前纪宗庆战死的松堡之役划过脑海。   王劼猛地抬眸,紧紧盯住父亲,呼吸急促起来,“父亲,松堡之役?”   他猜测毫无根据,不过是含而不露的半试探,不想王泽德闻言,却爆发前所未有的怒火,当即指着他怒斥,“你这个逆子!”   “不好好当差,却整天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给老子滚出去!”   王泽德怒发冲冠,一个砚台丢向王劼,没砸中,墨汁溅了他一脸。   他一时失语,浑浑噩噩被赶出了外书房,返回自己院子,屏退下仆,关在屋中,掩面痛哭。   他直觉,一切都是真的。王劼不知道父亲若有涉及,那究竟涉及进去多少。   他是正义之人,说是嫉恶如仇也不为过,偏偏,却什么也不能做。   毕竟,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臆想,万一,父亲并没有做过呢?且王泽德是王劼之父,百善孝为先,孝道深植他的骨髓。   东川侯府养育了他,这祖宗传下的百载基业,也不能毁在他的手里。   王劼无法做出弹劾亲父之事。   不过,这东川侯府却已如坐针毡。他痛苦至极,却不得宣泄之法,闭门两日,终究选择远离。   他决定调任处境,前往北地边城驻防。   大周与鞑靼常有交战,他奋勇杀敌,即便为国捐躯亦无妨,或能替父亲赎去些许罪孽。   临行前,他写了一封书信交给纪荣。   姓王的对不起纪家,他也对不起她,只是事情已成定局,再知道多些,不过徒增伤悲。   王劼每每想起两人有缘无分,心如刀割,写了毁,毁了写,数日斟酌,才写成了一纸信笺。   这封书信,是先到了高煦手里的,纪荣连同临江侯府暗探传出来的消息,一起送到承德。   纪婉青手上的眼线,有不少是临江侯府的积年世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刻意打探之下,当年那位“二少爷”离府后的蛛丝马迹,就出来了。   还有一份密报讲的,就是王泽德命人灭口王忠家人,却世子王劼撞破,儿子诘问老子,父子大吵一场,不欢而散的事。   王劼迅速调任离京了,临行前给纪婉青写了一封信。   高煦打开密报,垂眸仔细看过,也没急着处理,视线反倒落在那封“纪世妹亲启”,署名“王世兄”的信笺上。   纪世妹?王世兄?   他微微挑眉,表情不见变化,只端详着这封用火漆密密封住的信笺。   不管高煦心中有何感想,私启妻子信笺这种事情,他是干不出来的。   于是,他站起来,往后院行去。 第七十二章   纪婉青手里被塞进一封信, 莫名其妙的,她不明就里看着身畔夫君。   “嗯?”   高煦挑唇, “王世兄给你的。”   他神色一如既往,语调不紧不慢, 微微扬唇,却与平日有些差异, 配搭起这书信情景, 有些古怪。   纪婉青疑惑,下意识接过信笺, 顺势垂目一看,只见普普通通的淡黄色封皮上,上书“纪世妹亲启”, 右下方还有行小字, 署名“王世兄”。   她登时乐了,一边拆开火漆封口, 一边笑吟吟瞅他。   这是吃小醋了吧?   这揶揄的目光, 让高煦轻哼了一声。   自从夫妻二人互通心意后, 许久不见他这姿态,纪婉青也不惧, 她眼尖, 见他耳根处已微微泛红。   “我心里只有殿下的,再无他人。”   纪婉青很高兴,她支起身子,凑在他耳边, 娇娇地说了一句。   “孤知道。”   高煦薄唇微微挑起,这次笑意达了眼底,他手上动作也不慢,一见妻子自软塌上支起身子,便伸出手臂环住她,虚虚护着。   小夫妻偎依一起坐了,纪婉青抽出信笺,也不忌讳他,直接展开就看。   这封信其实真没什么,王劼很懂分寸,连措辞也是一再斟酌,绝不授人以话柄的。只不过,他通篇书信隐带愧疚,短短七八行字,深切歉意不容忽视。   纪婉青微微蹙眉。   高煦顺势一起看了,他知道妻子心意,见那姓王的小子确实没有非分之想,这才勉强表示满意。   接着,他便将王泽德派人斩草除根,被王劼刚好碰上,父子大吵一场,王劼立即调任处境的事情说了。   纪婉青一叹,“我父亲在时,曾赞扬王世子,说他忠肝义胆,为人正直端方。”   纪宗庆对王劼给予高度评价,或许,其父王泽德也曾经是个这样的人,只是经不起时间变迁罢了。   她不含感情,单纯惆怅,高煦抚了抚她的背,安慰道:“世事本无常,你无需太过介怀。”   不管怎么说,王劼现与她无关,在夫君面前太惋惜差点成未婚夫的竹马,显然不是明智之举,纪婉青说过一句,便罢了。   她大大方方,随意将书信交给何嬷嬷,后者如何收妥,她也不问。   高煦也并非纠结这些旧事的人,他随即便取出另一封密信,递给妻子。   这是纪婉青在临江侯府的眼线传来的,她一见,便精神一振。   等了也有一段时间,终于有消息了。   第一任靖北侯,即是纪婉青亲祖父,确实是个很有远见的人。他深知自己庶子出身,虽与嫡兄很融洽,但两人却不是一个娘胎出来的,有备才能无患。   他被封侯爵,自立门户,从临江侯府搬迁出来时,原来埋伏下来的暗线,却一点没动,继续蛰伏。   这里面有他与生母两代人的经营,数十年发展下来,绝大部分眼线都是经年世仆。他眼光独到,暗探忠心耿耿,传承下来,如今都在纪婉青手上。   在打探临江侯府秘辛上面,这些人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这是无论功夫多高,观察力多敏锐的探子,都无法取代的。   承德这边的命令传回去后,大半个月功夫,蛛丝马迹便出来了。且暗探们谨遵主子吩咐,绝不冒险轻进,打草惊蛇。   打开密信,纪婉青垂目细看,第一张信笺先说明了情况,而第二张则罗列了不少人名。   十几年前的旧事了,当事的不过是个早夭的孩童,且事涉机密,知道内情的本只有极少一撮。暗线们是世仆,他们先认真回忆,当年那段时间,那几个关键主子身边,有那些亲近下仆。   再圈定一些很可能知情的,一一记下来。   这群人当中,不少还继续在府里当差,且身居要职,这些人不能轻动。   不过,还是有一小部分,却有了其他际遇,反正已不在诸人视线当中。   后者,很适宜下手。   于是,暗探们这大半个月来,便是努力打探这些人的去向。   勋贵人家的世仆们,大部分都认识的,自有一个交际圈子,用了水磨功夫,这些人的后续去向,或多或少都有了消息。   后面,就不归暗探们管了,消息传上来,让主子处置。   “殿下,这两个出了府,已不在京城讨生活的,正好合适。”   事情涉及侯夫人余氏亲子,余氏处理得很妥当,几乎没什么缝隙可窥;而老侯爷本人的心腹,以及当年世子现在临江侯的亲信,在侯府还相当有体面,也不适合碰触。   纪婉青点的这两个,是当年老太君身边的大丫鬟,配了管事,后来随夫婿出府,当了良民,辗转离了京城。   不过,二人的去向有迹可循,想必寻摸一番,便能找到人了。   高煦颔首,“嗯,这两个不错。”正是他之前看好的。   夫妻意见达成一致,这事儿便定下来了,后续的交给高煦,纪婉青就不插手了。   “今儿你身子可舒坦?孩儿可乖巧?”   正事谈罢,高煦便再次关切起妻儿,他说话间抬起大掌,轻轻覆盖在纪婉青的腰腹。   胎儿不过两个多月,掌下依旧平坦,不过,还是有些微不同的,小腹位置不复往日柔软,已经有了实在的感觉。   他微笑。   纪婉青孕期反应不严重,只是早晚有些孕吐,其余还好,没怎么受罪。她并没说孩子太小之类的话,纤手覆盖在大掌之上,只含笑道:“我很好,孩儿也很好。”   这是高煦最喜欢听的话,他很高兴,照例与妻子孩儿好生说了一番话,才依依不舍离去。   没法子,他朝务繁忙,还得安排各种私下要事。   这两个老太君曾经的大丫鬟,很快就被找到确切位置,说来也巧,这两人都在生活在承德附近。   一个姓袁,就在承德城内,另一个则姓梅,则在附近的高桥县。两女夫婿都是商人,家境还算殷实,甚至彼此也有联系。   许驰查到此处,就直接将这事移交到林阳手里了。   “殿下,请。”   此事查探到此处,就已到了一个重要转折点,二爷如今身份一旦揭晓,很多疑惑应能迎刃而解。   恰好高煦有些许闲暇,便微服出了行宫,到地方后,林阳在前引路。   审问两名大丫鬟的地点,并非审讯室,而一处表面普通的民宅。毕竟,这两位是都是妇人了,有夫婿儿女幼孙,发迹以后,跟旧主家没联系已多年,撬开对方的嘴想来不难。   高煦一身宝蓝色长袍,玉冠束发,衣饰与寻常贵公子并无两样,他穿过回廊,在前厅首位坐下,端起茶盏呷了口。   “开始吧。”   隔壁次间,就是临时审讯室,房门处换了一道特制帘子,对面看过来模糊,而高煦则清晰将次间收入眼底。   “你们是什么人?究竟有何目的?”   袁氏梅氏一大早出门,眼前一黑,再醒来已在陌生院落,看守男子沉默不语,明显训练有素,二人胆颤心惊。   两人昔日能脱颖而出,当了老太君的大丫鬟,也不是愚蠢之人。同时被挟持,忆及两人唯一的共通点,相视一眼,已经有了几分猜测。   林阳出现,袁氏壮了壮胆子,“壮士,我二人离开临江侯府已久,命不好,亲眷也无,怕是无法襄助壮士。”   两人是世仆出身,若非没有至亲,是不会轻易出府的。   林阳笑了笑,“二位无需惊慌,你们与临江侯府多年不联络,我都知道。不过,既然能请二位来,自然是能帮上忙的。”   “既然能帮助壮士,我等自知无不言。”   林阳虽态度平和,但二人若不合作,她们毫不怀疑,对方将会使出雷霆手段。毕竟,连她们这种犄角旮旯人物都翻出来了,能耐绝对小不了。   此一时,彼一时也。袁梅二人既已离开主家多年,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相较之下,当然是自己与家人重要太多。   她们现在只期盼,能顺利趟过这场飞来横祸。   袁氏拉着梅氏,朝林阳行了个大礼,“壮士问什么,我们说什么,只求壮氏高抬贵手,饶过小妇人。”   话罢,二人转身垂眸,又朝通往隔壁前厅的门帘子方向,行了个大礼。   林阳就是从这地方出来的,而这门帘子后面影影绰绰还有人,后面坐着的,肯定是比林阳更大的人物。   二人跪下,端端正正磕了头。   至于后面坐的是谁,这群人又是有何来头,两女一概不想知道。曾经处于勋贵人家深处,她们很清楚,知道越多,死得越快。   门帘后面,传来一低沉醇厚的男声,很年轻,男子淡淡道:“只要你等知无不言,自可无碍。”   二位妇人大喜,赶紧磕了头,又转过身来。   林阳也不废话,直接问道:“昔日,上一任临江候与侯夫人余氏,年过四旬得一幼子。此子与父亲有大冲,四岁死遁以后的详情,你等一一道来。”   袁氏梅氏闻言惊诧,不过想来也不出奇,既然对方找到她们,那么肯定是查清楚当年猫腻的。   “当年,我们是跟在老太君身边的,虽说了解一些,不过都是听说。且我们配人后,消息便少了,等到老太君去世后,我等离府,更是一丝消息俱无。”   “无妨,将你们知道的说出来即可。”   两女也利落,一边回忆,一边开口,“当年,二少爷与侯爷相冲,必有一亡,老太君便决定,弃了二少爷。只是夫人余氏却难舍,连夜携子去了京郊灵隐寺,寻求破解之法。”   “也是二少爷命不该绝,高僧给了一个替身之法,不过,二少爷命是保住了,其他却要归了替身。日后只得隐姓埋名,父非父,母非母,再不得相认。”   “二少爷便成了无名无姓之人,因为老太君忌讳,他连母姓也从不得,后来听说,是从了替他调养身体的高僧俗家姓氏,还取了一个名,叫……”   说到这里,便到了关键之处,若二爷混了官场,有了名字,一切便无所遁形。   前厅次间雅雀无声,袁氏梅氏在回忆二十多年前的旧事,半响,袁氏“啊”地一声,“我想起来了。”   “高僧俗家姓穆,给二少爷取名,怀善。”   “穆怀善!”   林阳惊诧,脱口而出。   而端坐在前厅太师椅,一直双目微闭的高煦,倏地睁开眼,眸中锐光一闪。 第七十三章   “穆怀善?”   高煦是午后出的门, 纪婉青知道他的去处,心下惦记, 一直等到傍晚,才见人回来。   夫妻携手在软塌上坐下, 她有些疑惑,“殿下, 这是何人?”   高煦冷哼一声, “从二品定国将军,大同都指挥使, 总领大同军务。”   袁氏梅氏是老太君身边的人,内情知道一些,但并不详细。不过, 这也足够了。   二少爷在灵隐寺调养了两年身体, 已如常人,后来高僧坐化, 他被母亲余氏接回, 安置在京郊一个小庄子中养着。这个小庄子的大概方位, 正好契合了许驰围剿之地。   还有其余种种琐碎之事,总的来说, 已经可以断定, 这二少爷即是“二爷”。   两女透露的最重要一个信息,就是二爷的姓名。   穆怀善。   高煦是皇太子,对于京城大小官员,乃至京外的封疆大吏, 还有就是王朝统兵的高级武将,他都了然于心。一听这个名字,便立即对应起来。   这穆怀善,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出身山东小族穆氏,文能琴棋书画样样皆通,武能技压群雄。   他十四岁从戎,十数年来经历大大小小战役,勇猛善战,谋略过人,从一个小小的百夫长,已跃升为手握重兵的都指挥使,镇守一方。   关键他还是一名相当俊秀的美男子,年不过三旬,腹中又有文墨,举止洒脱自若,素来是闻名遐迩的儒将代表人物。   这人表现一贯忠君爱国,高煦虽不怎么接触对方,但他心胸开阔,对这类型人物,向来都是心存赞赏的。   哪怕对方并非东宫麾下。   不过,这些都是今日之前的事了。   “二爷”与穆怀善挂上勾,十数年来表现得多完美,只说明了他的伪装有多好。   高煦脸色阴沉,如今看来,对方出身那个穆氏小族,也只是临江侯府给安排妥当的罢了。   穆怀善本身能力卓绝,又有父兄暗中扶持一把,自然更容易出头。   “从二品定国将军,大同都指挥使。”   纪婉青默默复叙一遍,她从前是女儿家,虽父亲疼爱,也不禁止她往外书房跑,但到底还是不甚了解京城官员姓名的,更别提驻外武将。   只不过,大周朝的文武官制,她却是研究过的。   由于北边有鞑靼虎视眈眈,总试图南下侵犯,所以本朝一贯在北方陈重兵防守。这一条防御线中,有九个点是最关键的,总兵力占据王朝超过一半,有时还能达三分之二。   其中以宣府、大同、辽东、延绥为主,其余五者稍稍次之。   穆怀善年不过三旬,不但已是从二品高阶武官,他还镇守一方,真真切切手掌兵权。   年轻有为,极为了不起。   “这穆怀善,一贯是个中立保皇党,还颇得父皇看重,松堡之役之前,他已是从三品都指挥使同知。后面鞑靼大军压境,大同也是重要战点,原都指挥使战死,他临危受命,率将士成功击退敌军。”   出身小族,不结党营私,能力卓绝,正合了昌平帝青眼,穆怀善有了中立保皇党身份,后面自然替代了上峰位置,稳坐都指挥使一职。   如今揭露对方其实是纪皇后胞弟,对东宫来说绝非是个好消息。高煦虽不惧,但他的战略部署,也必须重新调整一番。   妻子神色隐有忧虑,他微笑安抚,轻拍了拍她的手。   高煦目光沉着,很自信,纪婉青安了心,遂转移重点,重现将视线放在三年前,“殿下,大同距离松堡宣府两地颇近,你说……”   她很敏锐,二爷身份一被揭破,立即点出最关键的地方。   大同距离两地不足二百里地,即便是步甲,急行军亦一日余可至,这么便利的地点时间,穆怀善有没有插手松堡之役?   根据他与王泽德之间的传信,必定是有的。   这场战争很惨烈,父亲兄长保家卫国,奋勇抵御敌军,还要被己方几路人马暗中算计。   纪婉青眼圈泛红,有泪水溢出。   高煦一叹,给妻子抹了泪,“如今涉事之人渐渐浮出水面,相信无需太久,便能为你父兄报仇雪恨。”   “也为楚将军洗刷冤屈,重新正名。”   纪婉青有孕未满三月,情绪不适宜起伏过大,她自是清楚,深深吁了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仰脸对目带关切的高煦说道:“殿下,我无事。”   “那接下来,我们该如何部署?”   穆怀善找出来了,松堡之役缺失的最重要一环,也同时浮出水面。   皇后临江侯幕后示意,或还参与了制定计划。穆怀善则是临场指挥者,与东川侯王泽德里应外合,及时设法截住楚立嵩带领的援军,导致救援不及,松堡几乎全军覆没。   当然,王泽德所在的宣府这边,或许还有其他将领同插一足也不定。   总而言之,这场大战役过后,纪皇后一党成了最大受益者。除了顺利铲除纪宗庆,让东宫损失了一个强悍的隐形军方支持以外,还因北边军方出现不少高级武将空缺,给填补了一些自己人上去。   其中最大的一个,就是穆怀善了,他成功将大同兵权完全掌握在手里。   这里面势力交错,关系复杂,纪婉青他们需要先理出一个线头,作为突破口。   她精神一振,整体还是往好的方向发展,已一步一步接近真相了,若成功为父兄报了仇,还能利落将这股势力打垮。   “穆怀善如今回京述职,兼领回京的大同班军,短时间内不会折返大同,孤命许驰亲自过去探一探。”   在回来的路上,高煦已经在思虑下一步行动,他打算双管齐下,在京城也同时有另外行动。   他虚虚拥住妻子,低声道:“皇后、临江侯、穆怀善,此三者相对而言,临江侯府防守最薄弱,我们应争取在此地有所突破。”   纪婉青立即了然,这个防守最薄弱,仅是对他们而言,毕竟她手里有父亲留下暗探,条件得天独厚。   “殿下说得对,我立即去信纪荣,让他把消息传到临江侯府。”   她立即唤人进屋,取了笔墨纸砚,就着炕几奋笔疾书,完了等墨迹稍干,便交给高煦。   信上写的是,让暗探们仔细留意临江侯身边的心腹,看能否找到破绽。   主子办事,身边总少不了心腹协助,这些心腹全程参与其中,即便不清楚全部真相,也有十之七八了。   揭破了穆怀善身份,现已确定是纪皇后一党干的,从纪宗文身边突破,最合适不过。   夫妻心意相通,纪婉青也不用高煦仔细说,便已了然。   这种心有灵犀的感觉十分好,高煦含笑看了她一眼,才把信收好。   严肃的正事告一段落,接下来,就该说些夫妻之间的小话。   高煦斜靠在姜黄色缠枝纹大引枕上,将妻子搂在怀里,力道不松不紧,大掌正好放在她腰腹。   纪婉青曲线依旧,不过腹部已经微微隆起。很细微的变化,不过孩子他爹早就察觉,每日与孩子交流,至少得有个五六遍。   她告诉他,孩子虽小,但渐渐对外面有了感知,爹娘与他多交流,他是知道的。   那个时候,刘太医那老头刚巧赶上了,只微微抬起耷拉的眼皮子,撩了她一眼,就没了反应。   高煦却很认真,颔首记在心上。   先与孩子好好交流了一番,高煦便道:“青儿,再过两日,孩儿便满三月了。”   怀胎满三月,就坐稳了,实际刘太医今日诊平安脉,便说娘娘已坐稳了胎,不过高煦坚持要多等两日。   太子妃有身孕,尤其头一胎,是不能一直瞒着的。等十月过后才突然蹦出一个孩子,这是不合适的,深究下去,便是皇太子不信任皇帝。   拖延到三月才宣布,已经是极限了。   小夫妻已经商量过,等孕期满三月,就对外宣布。至于后面纪婉青假借孕期反应大,闭门不出,则是后话。   她闻言点头,“嗯,我知道的。”   “青儿放心,我定会护你与孩儿周全。”男声低沉,极为郑重。   她仰脸微笑,“我当然相信你。”   两三日时间,很快便过去了,这天上午,皇太子妃略感不适,召了太医。太医诊脉后,宣布了大喜讯。   太子妃怀孕三月,脉息强劲,胎相稳固,由于今年有闰月,太医预计岁末,便是分娩之时。   皇太子今年已二十有一,大婚晚,膝下犹虚,这一直是朝中文武瞩目之处。心怀好意者关切,立场相对者庆幸,这实在是东宫唯一的短板。   如今大婚不足一年,太子妃便传出孕信,可谓非常之及时。   这个大喜讯一经传出,震动了整个前朝后宫。不过,不管真欢喜还是假乐意,这等意义重大的事,都必须表现出欣喜姿态的。   昌平帝大喜,嘉奖了太子妃,当天上午,赏赐流水般进了清和居。紧随其后的,就是皇后的褒奖以及赏赐,琳琅满目。这对天底下最尊贵的夫妻,第一时间对头个孙辈的即将到来,表示了由衷的喜悦。   其余高位妃嫔,底下一众皇子,都及时送来贺礼。满朝文武,亦上折子恭贺。   一石激起千层浪,外面纷纷扰扰,暗流涌动,不过,都打扰不了纪婉青。   太子妃这孕期反应要么不来,一来是十分迅猛,听说晕眩呕吐,太医一再嘱咐,要卧榻静养,不得费神劳累。   皇家本以子嗣为重,更别提太子妃头胎的要紧程度了,既然要卧榻静养,不得费神劳累,那肯定贯彻执行。   清和居后院闭门谢客,太子妃专心养胎,也不能再出门。   这表面看着很平常很和谐,然而,其中猫腻并不难懂,绝大部分人都看得清楚明白。   坤宁宫与东宫什么关系,这不必多说。太子妃有了身孕已三个月,才“被察觉”,然而,她之前称病不出已有一个多月。   很明显,这是在防着皇后,等胎完全坐稳后才宣布的。   这防备的举动持续,闭门不出,也不见外客,杜绝了绝大部分可能性。偏偏,太子妃的借口理直气壮,皇后不但不能反驳,还得微笑着安抚,让对方好好养胎。   因为这个还未出生的孩子,前朝后宫震动,坤宁宫与东宫关系更加微妙,皇后与太子妃这对同宗姑侄,分歧愈大,已不可调和。   “哗!”“噼啪!”   皇后扬手,将炕几上香炉茶盏等物猛地扫落,鎏金小香炉重重落地,打了个滚儿,青瓷所制的茶盏则粉身碎骨,碎屑溅起,撒了一地。   她怒极反笑,“好一个东宫,好一个太子妃!” 第七十四章   皇太子是储君, 而纪皇后母子则要夺储,双方表面不见得和谐, 而内里更是欲除之而后快。   当初皇后设法,从娘家族内选了一个贵女, 将其推上皇太子妃之位,乃是一箭数雕之举。   其中之一, 就是尽力延迟太子嫡子出生。   这个心思其实不难猜, 然而却太容易见效。太子被硬塞了一个纪氏女为妻,没有感情基础, 却对这个姓氏有深切厌恶。   夫妻感情失和,太子对太子妃多有猜忌,这种情况下, 如何能敦伦频频, 诞下嫡子?   结果一如皇后所料,太子妃被冷落, 甚至权衡之后, 往坤宁宫靠拢, 当起了钉子眼线。   皇后还算满意,冷落好啊, 一直冷落下去, 东宫迟迟没有嫡子,甚至因高煦不喜女子近身,连庶子也不见。   储君膝下没有子嗣,是一处非常明显的短板, 随着太子年岁增长,这个短板还会越来越明显。   这件大大有利于皇后母子。   不想,如今一个晴天霹雳轰下来了。   太子妃有孕。   这胎不论是男是女,都是昌平帝头一位孙辈,若是男胎,就更加了不得了。   太子大婚到如今,不足八个月,太子妃坐胎已经满了三月,那就是说,夫妻成婚不足半年,她就怀上了。   皇后生了两子,妇人怀胎她最清楚不过,不可能真三月才发现。即便纪婉青大意不懂,她身边不是有经验丰富的陪嫁嬷嬷吗?   她面色阴沉沉,“这般看来,太子妃并没有被冷落。”   要将怀孕的消息隐瞒得这般严密,少不得高煦出手,东宫夫妻不但没有耽搁怀孕生子,恐怕连交流也不会少。   “好一个太子妃!她大约是忘记了,她还有个妹妹在本宫手里。”   皇后被愚弄,忆及纪婉青当初黯然神伤,左右权衡后不得不屈服,她怒火高炽,狠狠一掌拍在炕几上。   “啪”一声闷响后,她修长指尖上套着的嵌红宝指甲套边缘处,溢出了些许殷红之色。   “娘娘,您……”   乳母胡嬷嬷眼尖,赶紧上前,小心伺候主子把指甲套取下。果然,修剪圆润的指甲已折了,力道太大,伤口还不算轻。   她赶紧吩咐宫人取了伤药来,给主子敷上。   “娘娘,您消消气。”   皇后最近心力交瘁,外有魏王一再被打击,陈王接掌朝事也不顺遂。内有丽妃步步紧逼,携皇帝口谕分割宫权,硬生生从她身上咬下了一大口肉。   她生生老了好几岁,浓妆描绘,已遮掩不住憔悴。   胡嬷嬷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一边轻手轻脚给包扎,一边低声劝慰道:“娘娘,或许情况没那般糟糕。”   “太子妃即便受冷落,按规矩,太子每逢初一十五,也是得往她屋里点卯的。太子年轻,平日不近女色,想必偶尔也有碰触的。”   年轻男子,本需求旺盛,尝过滋味再憋着,怕是更难。太子身边没有其他女人,与太子妃同睡一榻,即便不喜欢,恐怕也有失控的时候。   若是幸运,也可能怀上。至于怀上后,太子愿意出手遮掩也正常,毕竟,这是他的孩子。   “嬷嬷说的,也不无可能。”   皇后怒意缓了缓,其实扪心自问,她若是太子,恐怕也无法对个纪氏女毫无芥蒂。   “只不过,即便这些是真的又如何。”   不管过程如何,都改变不了什么。纪婉青一旦有了孩子,在东宫便有了根,立场将会截然不同。   东宫若倾覆,她的孩子会随之凋零。为母则强,妹妹与亲生骨肉,硬要选一个,当然是后者更重要。   皇后面上乌云密布,胡嬷嬷无言半响,劝道:“娘娘,不若我们先试探一番,或许她心存侥幸,欲两者兼得亦未可知。”   纪婉青那妹妹,不是寻常意义的姐妹。二人一胎同生,父母早逝,相依为命数年,不到万不得已,恐怕不忍舍弃吧。   她或许会敷衍,但应不会直接翻脸。   皇后闻言,却摇了摇头,“嬷嬷,恐怕未必。”   太子本非庸碌之辈,既然有了孩子,那他对太子妃的关注程度,肯定提升不止一个级别。不能再冷落,那么预防措施就该到位了吧。   不再如从前一般放任自流,若纪婉青有异动,他不会一点不察。   “不过,先试探一番也好的。”   皇后动了动手指,一阵疼意传来,清和居严防死守,那就从另一边先探一探。   “嬷嬷你传信边城,吩咐孙家动一动,让那纪婉湘受些伤,或许惊吓。”   皇后打算通过胞妹来试探纪婉青,这她还不知道,目前,她正准备见客。   不是说闭门谢客吗?   因为今天的客人有点特殊,高煦的舅母冯氏,领了女儿,前来拜见怀孕的太子妃,探视一番。   于是,太子妃感觉便好了些,可以稍稍见上一面。   反正普通孕期反应也不是病,还没常理可言,她说好就能好起来了,她说不舒服就不舒服。   “娘娘,您说这身如何?”   何嬷嬷仔细翻着衣箱,最终选出一件大红镶明黄边的飞凤纹宫裙,捧上前来,给自家主子过目。   纪婉青好笑,“嬷嬷,不用这般仔细。”   太子妃的衣裳,就没有不好的,不管家常还是外出样式,件件精致,无一丝瑕疵,随意捡一件见客的就行了。   “哪里不用?”   何嬷嬷一边说话,一边小心搀扶起主子,伺候着更衣,一边低声嘱咐道:“娘娘,您多注意那吴姑娘。”   她神色戒备。   也难怪,太子妃宣布怀孕,吴家来人其实正常,不过冯氏不领两个儿媳妇出门,却独独带了个正当龄的姑娘来,就很有些微妙了。   乳母的心思,纪婉青不是不知,不过,她面上并无紧张之色,“嬷嬷,若真有此事,殿下会处理妥当的。”   她说过相信高煦的,这事儿只要男人不乐意,其余人怎么折腾也白费心思。   至于这件事,她倒觉得,很可能是太子外祖父吴正庸的意思。   吴家行事作风一贯正派,譬如从前高煦不近女色,也没见硬要塞人。如今,大约是吴正庸见外孙既打破了旧例,妻子怀孕后,身边却没人伺候,就操心一番罢。   吴正庸必然不是死缠烂打之辈,只要高煦表态婉拒,安了外祖父的心,就可以了。   纪婉青其实猜测得不错,吴正庸心疼外孙,询问了唯一适龄的孙女吴静姝的意思,见孙女不反对,他便打算问一问外孙子。   吴夫人冯氏作为吴家代表,进宫探望太子妃,吴静姝也让一起去了。   男人对这方面,总是没那么敏锐的。吴正庸想着,若事儿不成,就当亲人相聚;若是其他方面成了,孙女进去看看,认为不合适还能再考虑清楚。   吴正庸是疼爱孙女的,但其实他多虑了,吴静姝一贯倾慕太子表哥,从前便怂恿过母亲给父祖提议过,可惜太子没意思不说,还夹杂了很多不和谐因素,便搁了浅罢。   太子被赐婚后,家里开始另行张罗她的亲事,吴静姝当时黯然伤神许久,就在她不得不认命的时候,转机来了。   她偷偷恋慕表哥已久,虽说侧妃遗憾,但也是很乐意的。   “姝儿。”   知女莫若母,冯氏见女儿隐带期盼的模样,不禁叹了口气,“娘不是告诉过你,太子殿下未必答允吗?”   说实话,侧妃到底还是个妾,穿不得大红,坐不得正位,日日得给正室请安行礼,作为一个疼爱女儿的母亲,她并非全心欣喜的。   只是女儿一听消息,便眼睛一亮,难掩雀跃,她也不忍阻拦。   罢了,侧妃之位也尊贵,皇太子是女儿表兄,又与母家一贯亲厚,女儿进了东宫,也是能过舒坦日子的。   马车已经驰近宫门了,如今事到临头,冯氏又开始患得患失,也不知太子妃好相处不?她看着眼前不算精明,因家里环境简单,性子养有些天真的女儿,对这事实在不怎么热衷得起来。   “娘!”   母亲这么说,吴静姝不乐意了,想起事情远未成,她闷闷地扯着帕子。   “唉。”冯氏再次叹息。   不管怎么样,既然来了,清和居还是必须走一趟的。冯氏母女与吴正庸分道扬镳,安静跟在引路宫人身后,进了后院正殿。   等了片刻,听见一宫人扬声唱道:“太子妃娘娘到!”   冯氏母女立即福身见礼。一阵轻微的衣料摩挲,环佩轻响后,上首位置传来一个清脆婉转的女声,“二位无需多礼,都是一家人,快快起身坐罢。”   二人站起,余光顺势往上首一瞥,心下不禁微沉。   国色天香的年轻少妇,美眸熠熠生辉,乌黑云鬓高耸,简单而精致的白玉钗环画龙点睛,与她如月色般皎洁的雪肤相辉映。   她一身大红夹明黄绡纱宫裙,端坐上首,眉梢眼角隐带自信,顾盼生辉,举手投足之间,优雅闲适,贵气天成。   还有很重要一点,纪婉青有了身孕,未施粉黛。   作为外命妇,冯氏朝贺过,也曾远远见了浓妆的太子妃。她没想过,对方卸下妆容,还要美貌太多。   饶是她很可能是太子侧妃之母,也不禁赞叹,好一个风姿过人,秀色天成的女子。   冯氏扪心自问,若她是男子,大概也会为这么一个女子倾倒吧。   当即,她便将送女儿进宫的念头打消了,站在太子妃身边,吴静姝相距远矣。   仅有亲情,那最好当亲人,否则这辈子都不会畅快。人心是不会满足的,女儿如今期盼陪伴太子,成功后,他日就会奢求情爱。不如一开始,就打断这个念头。   “谢娘娘赐座。”   打定主意,冯氏行动也很明确,不动声色扯了扯女儿,温婉一笑,“既然太子妃抬举,臣妇便厚颜了。”   “前两日听闻娘娘大喜,太子殿下将有子嗣,父亲很高兴,令我等赶紧递牌子进宫一趟,回去后好告知他,也能安心。”   对于吴正庸,纪婉青是听高煦说过的,自家男人对外祖父心存敬意,对方也当得,夫妻一体,她自然也如此。   她正了正身子,笑道:“有劳外祖父惦记,也有劳舅母奔波一趟。”   “谢娘娘抬举。”   冯氏微微欠身,既然纪婉青态度亲热,她也不客套,“既然娘娘说了,我是殿下舅母,姝儿是殿下妹妹,能走这一趟,也是极欣喜的。”   这不动声色之间,她将吴静姝这趟进宫,说成了兄妹情谊。   纪婉青秀眉一挑,她不动声色扫了一眼面前温婉的中年美妇,对方笑语晏晏,恭敬不失分寸。   “舅母说得是。”   她微微一笑,这回,大概不用高煦表态,也是能解决问题的。   这边两人已达成共识,那边因初见太子妃怔忪片刻,刚回过神的吴静姝闻言却一惊,她急了,“娘,我与殿下是表兄妹!”   兄妹与表兄妹,差了一个字,天差地别。   其实,吴静姝平时也不会这般,只是骤见面的太子妃太打击了她,她心神大乱。而知母莫若女,母亲的心意她隐隐察觉,当下就一急失了分寸。   冯氏大怒,瞪了女儿一眼,压低声音喝道:“住嘴!娘娘跟前,焉有你说话的地方?”   她严母角色不少当,吴静姝也并非蠢笨如猪,回过神后,垂头抿唇,低低告了罪,红了眼圈。   下面母女二人的官司,纪婉青尽收眼底。她恍若不觉,既没有出言安抚,也没有不悦,缓了缓,便徐徐说起其他。   冯氏也识趣,二人一唱一和,一直等前面来报,说吴阁老要离开了,方主动站起告退。   纪婉青命何嬷嬷代她去送,等母女身影转过隔扇门消失后,她脸上微笑就收了。   自家夫君被人惦记,且对方明显有真情,她当然不乐意。   既然不高兴,那就得让男人知道。   送走外祖父以后,高煦回屋,便见妻子一反常态没迎上来,反倒坐在软榻上,娇哼一声瞅着他。   这是使小脾气了?他含笑,“青儿怎么了?”   纪婉青嗔了他一眼,气鼓鼓道:“有小姑娘惦记我夫君,我不高兴。”   妻子年龄不大,偏她语调老气纵横,一副长辈口吻说人家是“小姑娘”。   高煦眉目带笑,挨着她坐下,“哦?竟有此事。” 第七十五章   吴正庸方才就在前面, 祖孙俩刚分开,她不信他听不懂, 纪婉青娇哼一声,嗔了一眼侧脸不看他。   “青儿?”   高煦不过想稍稍逗引一下她, 可没打算让夫妻间留下隔阂。她在意什么,他知道, 甘之如饴之余, 一种别样畅快占据心头。   这种话题,必须马上说个清楚明白, 不可有丝毫含混,他搂住妻子,抚了抚她的脸, 垂首温声说, “今儿……”   “青儿这是怎么了?”   高煦定睛一看,竟见妻子眼角微红, 美眸侵染了一层薄薄水雾, 他心下一紧, 语气登时急促几分,“今儿外祖父过来, 确实提起过一句, 孤当时便拒绝了。”   事实上,太子妃怀孕,太子再纳个人伺候,其实是很正常的事。吴正庸担心乱七八糟的人被塞进东宫, 又早隐隐察觉孙女心思,就打算提议一下。   这只是一种为晚辈操持的心思,并非一定得成事不可,隐晦提了一句,既然外孙子婉拒,这事儿便作罢了。   祖孙二人并没有再关注这个话题,在外书房这段时间,其实在讨论其他事宜。   妻子吃些小醋,那是因为在意他,高煦高兴,只是若让她委屈,那就非他本意了。   “孤言出必行,既然答应了你,自不会出尔反尔。”更别说,他从未有那等心思。   高煦说罢,又唯恐自己疾言厉色了些,顿了顿,方低声在附她耳边说:“孤的心意,你不知道么?”   他的声音很低,一贯沉稳内敛的男子,浅浅一句问话,隐隐带着情意,足以袒露他的心思。   纪婉青本敏感,自然轻易察觉,她转身回抱他,偎依在他的肩窝,“我早知道的,殿下的心思,与我一般无二。”   夫妻紧密相拥,她仰脸看他,“我从不存疑。”   “既不存疑,那以后不许再哭了。”高煦松了一口气,垂首亲了亲她,语气十分认真。   “我其实不想哭的。”   说起这个,纪婉青秀眉微蹙,其实她本来只打算撒娇顺带宣示一下主权罢了。只是方才说着说着,胸口突然闷闷的,情绪不受控制低落下来,无端端就红了眼眶。   孕妇情绪起伏会比较大,有时低落有时暴躁,古代医者虽不了解激素问题,但并不妨碍他们清楚表面症状。   高煦早已向刘太医详细了解过,他一听便了然,忙安抚道:“孤知道。”   只要情绪起伏不要激烈,就无碍的,他不想妻子硬憋着,反倒伤了身子。   纪婉青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夫君体贴,她樱唇泛起一抹甜蜜笑意,仰脸亲了亲他,昂首含笑道:“我不许你要别人。”   “好。”   高煦微笑应了。   事实上,太子妃怀孕后,昌平帝就已经提起过,要给他赐两个侧妃,他婉拒了。   皇帝未必乐意东宫妃妾众多,子嗣一个接一个,先前高煦一直能保持独身,少不了昌平帝的默许,既然他本人拒绝了,那这事就揭了过去。   高煦怀中抱着娇妻,抚了抚她的鬓发,这些事儿他处理妥当就好,也没打算提起。   她如今情绪不甚稳定,使小脾气还好,若是平白落了泪,倒让他心疼。   如今已经快到晚膳时分了,夫妻在一起说了些小话,携手用了膳,消食后便歇下。   隔日,纪婉青起身时,高煦照例已经出门。她上午管家理事完毕,便听说吴静姝夫婿已定下,很快就要走六礼了。   冯氏担心引起不必要的隔阂,特地将消息传过来,好让太子妃知晓。   吴家是有规矩的人家,冯氏也是个明白人,吴静姝哪怕心存情意,也折腾不出花来了。   好吧,这等消息确实让人心情愉快。纪婉青胃口大开,中午多吃了小半碗饭,好生消食后才午歇,起来后,就在屋里运动一番。   没办法,盛夏季节,外面太热了,非早晚时分,她也不敢随意外出。   刚走了两步,门帘子一掀,高煦提前回屋。   “青儿,边城郑家,有消息传回来了。”   边城。   皇后的命令,是通过飞鸽传递的,她下了决定的第二日,消息便抵达边城,再由边城据点眼线,将话传进军户区。   这孙家并非多有能耐的人家,否则早就混上去了。不过吧,这家人小聪明倒是有的,又不甘平凡且贪婪,有了机会,便顺理成章当了皇后的眼线。   像这种眼线,军户区还有一些,他们本来并不出众。不过,后来纪婉湘随夫家到了军户区,刚好就与孙家比邻而居,孙家人立功的机会就来了。   这家人外表憨厚老实,很有伪装性,待人热情,一贯与邻居打成一片。他们把皇后交待的任务做得很好,赏赐丰厚,最关键的是,家中入伍的男人,还小小提了一级。   尝过甜头的孙家人,再次遇上机会,当然摩拳擦掌,欲出色完成任务。却不曾想,自家的一举一动,都被密切监视着。   “孙家这次,是打算弄个祝融之灾,你家里可准备妥当?”   说话的人,是大将霍川,总领整个边城的军务,是一把手。他敲了敲桌案,特地嘱咐道:“你家须万万留神,不可让纪氏涉险。”   “请霍叔父放心,小侄会小心在意。”这回话的人,是纪婉湘的夫君,郑毅。   霍川,就是那位一直关照他的父亲同袍。不过,如今对方对他的妻子格外关注,却并非有何异样心思,人家连纪婉湘的面也没见过。   太子妃与坤宁宫对弈,郑毅的妻子被牵扯进去,很快皇太子便出手了。后来,他才因此知道,这位表面中立的保皇党霍叔父,其实早已投靠在东宫麾下。   是的,霍川早在数年前,就已经是皇太子心腹。   郑毅知道这一点时,不禁为东宫对军方的渗透程度暗暗心惊。   不过,这于他而言,却是件好事,毕竟他的妻子是太子妃胞妹。   霍川早已屏退诸人,“这次太子殿下有令,可将这批蛀虫连根拔起了。”   他眯了眯眼,自己忍得也够久了,若非怕坏了太子妃娘娘之事,肯定早已出手。   纪婉青有孕,与坤宁宫的表面和谐已破坏殆尽,皇后要挟不了对方,边城郑家其实已经是废棋。   这种情况下,如果太子妃毫发无损,她日后如何御下?所以,皇后必然会对纪婉湘动手。   既然如此,就不必再等,高煦与妻子商议过后,二人一致认为,一次解决为好。   消息早在一个月前,便传到霍川手里,布置工作早就做了起来。   单单一个孙家,其实不必这么费事,只因他打算连同其余皇后的眼线,一并除去。   这里面既有军户,也有少量隐藏得很深的中低级将领。霍川利用这一个月时间,加紧排查,将人都圈了起来,只待东风。   他手掌重兵,明面上还是保皇党,丝毫不畏惧皇后。   “好了,你先回去,今日下午就动手。”   郑毅一拱手,“是。”   夏季温度高,北方气候也干燥,孙家琢磨许久,最终决定用火攻。   孙家与郑家紧紧挨在一起,喂马的草棚子顶部,甚至越过围墙,连在一起。且邻里交往,一来二去的,孙家妇人早摸清了纪婉湘住哪间屋子。   两家宅子规格一样,都不大,一旦从马棚子燃起大火,很快便能烧到目的地。   孙家动手,是选在郑家人午睡的时候。   办法也不算蠢笨,让自家孩子引伙伴来,小孩子好奇玩火,刚好在门前草垛附近,“不慎”点燃了。这火越救越大,很快的,熊熊烈焰便“噼里啪啦”地烧过去了。   只不过,他们还是被逮住了,被押进了大牢。   霍川行动迅速,一个时辰,便已结束战斗,皇后所有明暗钉子,都被拔了起来。   事后,他安排郑家搬家,毕竟郑毅早提了一级,是可以往里调整一下住处的。他索性在军户区中心腾了个位置,将人放进去。   此处位于腹地,诸人瞩目,再有人动手,得多多掂量一下。   霍川冷哼了一声,在他的眼皮子下一再搞小动作,即便他不是太子心腹,也对坤宁宫毫无好感。   消息当天下午便发出,次日传到承德,抵达高煦手里。   “青儿,霍川同时将整个军户区清洗了一遍,郑家短期之内,安全无虞。”   爱屋及乌,若有必要,高煦固然会一直出手相护,但他始终认为,郑家能自己立起来更好。   郑家跟当年的纪家姐妹不同,他家还有两个男丁,自己撑不起门户,一味靠外力保护,终非良策。   这次大清洗过后,郑氏兄弟已有了足够的时间站稳脚跟。   “如此极好。”   纪婉青接过夫君手上密报,仔细看过,笑道:“郑毅肖父,是个有能耐的,假以时日,他能护住家小。”   先前郑毅年轻,又失去父亲扶持,怎么也得给他一些时日。   胞妹的事情终于彻底解决,短时间内不会再有麻烦,她松了一口气。   夫妻携手,紧挨着在软塌落座。高煦搂着妻子,大掌动作很轻,却十分自然落在她已渐渐鼓起的腹部上。   纪婉青纤手覆盖在大掌上,含笑看了他一眼。   “殿下,那霍将军的身份,可会被坤宁宫察觉?”   霍川手掌重兵,不用多说,他肯定是东宫麾下的重要一员,若是暴露,对高煦影响必然很大。   昌平帝是个猜忌心很重的皇帝,霍川中立保皇党的面纱若被揭下,那麻烦就大了。   妹妹重要,夫君同样重要,纪婉青从不打算以损伤后者的方式,用以保护前者。   “青儿放心,并不会。”   妻子的心思,高煦明白,他当然也不会以这么大的代价,来办成这么小的一件事。毕竟保证郑家平安,还有很多方法。   霍川是郑父袍泽,关照郑家人一直未有掩饰,郑毅只要锁定目标,求上门来,他确认过后愿意动手,太正常了。   这次行动,帮助郑家只是其中一个目的,另一个重点,就是清除皇后眼线,尤其是军中的。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虽是零星几个中低将领,于大局犹如蚍蜉撼树,但杜渐防微很有必要,无论是霍川,还是高煦,都容不下这些人。   高煦笑道:“青儿莫要担忧,这次郑家,还给了霍川一个很好的动手借口。”   他说的,其实纪婉青都懂,只不过事关重大,不确定一下她不安心。   一颗心放下后,她微微侧头,瞅着他笑,“那我是否要记上一功?”   “皇太子殿下,”她俏皮眨了眨眼,“你可要好生奖赏我一番?”   “好!”   高煦朗声一笑,“确实得好生奖赏奖赏。”   这本是夫妻之间的嬉笑之语,不过纪婉青窝在他怀里蹭了几下,他心中倒是一动。   大掌落在她的腰腹间,她怀孕已经三个多月了。   高煦详细了解过妇人孕期宜忌,刘太医老实,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连满三个月后可行房,只要不是太频密太激烈便无妨,也给说了。   他眸色深了深,或许,自己确实可以“奖赏”妻子一番。 第七十六章   这夜, 后院正房叫了热水。   梳洗过后,纪婉青脑袋埋在高煦怀里, 想起方才乳母欲言又止的神情,小脸潮红。   她当然知道, 妇人坐胎稳了以后,是可以适当行房的。   只不过, 时下贵妇基本不会乐意, 因为子嗣是她们的命根子。而男人亦然,毕竟他们美妾通房在怀, 不愁没地儿宣泄,实在不需凑往怀孕媳妇屋里凑。   高煦年轻,身边没有其他人, 不影响孩儿的话, 她也不愿意他硬憋着难受。   反正他极在意她母子,绝不会伤了二人。   “青儿, 你身体可有不适?”高煦搂着妻子上了榻, 扯过薄被盖住, 不忘再次确定。   床第之间,他小心翼翼, 轻磨慢蹭, 前所未有的慢节奏,却给了二人别样的快感。   纪婉青抬首看他,俏脸红红,不过她怕他担心, 轻轻摇了摇头,“没呢。”   高煦大掌探向她的腰腹,摩挲片刻,又见她神色并无不妥,他含笑,拍了拍她的背,“好了,我们歇吧。”   隔日,刘太医照常来诊平安脉时,他特地折返后院,隐晦问了这桩事儿。   老太医肯定表示,无碍。   高煦的心,这才彻底放下。   于是,太子殿下茹素两月后,终于可以浅尝荤味了。   只不过,夫妻二人敦伦并不频繁,至少隔几日才一次,这般小心谨慎,也另有一番趣味。   夫妻感情融洽,纪婉青日子如意,孕事也顺心,调养一段时间,面色红润,精神奕奕。   高煦看在眼里,畅快在心。   主子高兴了,一院子宫人太监也轻松,清和居气氛继续保持和谐。   只可惜,日子也并非一直一帆风顺的。   这天,高煦收到信报,许驰赴大同刺探之行,并没有成功。   穆怀善任大同都指挥使已有三年,这地儿,就是他的老巢。   恰好,他赴京述职并滞留,这时机不错,于是高煦知悉对方身份后,立即便下令,要探一探大同。   穆怀善此人,既能幕后策划松堡之役,并扫尾干净,掩盖三年,明显是个心思极慎密之人。且根据围剿郊外庄子一役推断,对方手下死士必甚多。   于是,这个任务,便交给东宫暗卫副统领许驰,由他亲自出马。   许驰接令以后,也不耽搁,仔细拣选了一些心腹好手,立即出发。   一行人在城里城外略略考察一番后,待次日入夜,便直奔都大同都指挥司。   在古代,一般驻外官员都是官宅不分的,前面办公,后面就是私人起居的地方,大同都指挥使亦如此。   许驰要探穆怀善的老巢,就是这大同指挥司。   这指挥司即便主人外出,但依旧有一队队带甲军士严密防守,丝毫不松懈。   只不过,许驰等人功夫卓绝,这些普通兵士,历来不是他们关注的重点,他们的对手,却是里头的暗卫死士。   穆怀善离开大同,这其实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因为他誓必会带走一大批明暗守卫,这么一来,偌大的指挥司中,防守人员肯定不如从前。   这正是高煦抓紧机会,命人赴大同查探的原因。   许驰乘着夜色,领人潜入指挥司,略略查探一番,却发现了一个大问题,他剑眉不禁紧蹙。   高煦猜测得不错,穆怀善确实带走了很大一批人手,不过他也狠,干脆把余下的绝大部分人手集中在前院,其他位置放开,而外书房这类地方,防守不松反紧。   “心思歹毒,老奸巨猾!”   许驰一身漆黑夜行衣,与夜色融为一体,伏在瓦背上,远远眺望外书房位置。   他功夫很高,远远的,就察觉了严密的防守,不禁啐了一口,“这姓穆年纪不大,心倒狠手段也老。”   只不过,对方确实给他制造了很大难题。敌众我寡,敌明我暗,他们是来暗中查探的,不惊动守卫,才有可能顺利潜入,发现机密。   一旦惊动敌人,对方包围过来,双拳难敌四手不说,连续箭阵雨般撒过来,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这种情况欲潜入外书房,许驰也没有十足把握,估摸一番,成功率大约也就五五之数。   只是既然来了,无功而返却心有不甘。他思虑片刻,最终牙根一咬,决定试上一试。   这地儿与东川侯府完全不同一个档次,人多反倒是累赘,许驰不打算多带人,吩咐手下原路折返,他独身一人伺机往前。   一路小心谨慎,他渐渐靠近外书房。   “咔嚓。”   也是许驰运气不佳,落脚的地方瓦片搭得不好,留了一个缝隙。他虽轻身功夫极佳,但七尺男儿分量还是有的,足下刚踏上屋顶,那瓦片一滑复位,发出了一声轻响。   这响声极小,伴随着风声,普通人根本无法察觉。   很可惜,防守在外书房之外的,不是普通人。暗卫首领耳朵一动,立即大喝一声,“什么人?”   许驰一听见瓦片响声,立即暗叫糟糕,他瞬间翻转身子,闪离原来位置。   泛着幽蓝的银光微微一闪,七八个流星镖眨眼即至,“笃笃笃”几声过后,钉在响声出现处。   许驰堪堪避过,他动作不停,立即脚尖一点,身形往外急速掠出去。   既然已经惊动对方,立即离开才是上策,若是对方包围圈形成,那麻烦就大了。   他反应迅速,轻身功夫极佳,放倒对方几个人,打开缺口,立即逃之夭夭。   “追,赶紧追!”   暗卫首领大怒,点了七八个人,急急追了上去。   许驰轻功比对方稍高一筹,又占了先机,其实逃脱不难。一路奔出城外密林之后,他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不大妥当。   他随意夺路离开的方向,是正东方向,思忖过后,他稍稍加速,消失在密林中。   暗卫首领心下一紧,脚下极快速度,却还是跟丢了人。   “赶紧的,四下搜寻一番。”暗卫首领狠捶了一下树干,立即令属下四下寻找。   他本人则加快速度,往正东方位追去。   结果是没追上,暗卫首领失望,不过也只得折返,心有不甘的他,再次往四下漫无目的搜了一遍。   这么一搜,却有了意外之喜。   暗卫首领眼尖,见前方远远有黑影一闪,定睛一看,正是那个入侵者。   这距离追不上了,不过却有了重大发现。对方疾奔一段,确定四下无人时,方向陡然一转,往正北而去。   主子在正北方向,正好有个老对头,双方数年来刺探不断,这次想必也是对方。   暗卫首领心下一定,这回对主子也能有所交代。   “走,回去。”   一行人返回城内。而奔出一段后悄悄折返的许驰,远远眺望了对方的背影一眼,才勉强松了口气。   他并不知道穆怀善在北边方向有个对头,不过打的确实是混淆视线的主意,瞎猫碰上死老鼠,祸水另引成功了。   这点他还不知道,如今只希望对方不要太敏感,莫将此事与东宫联想在一起才好。   穆怀善此时,还不知东宫已知悉了他的身份,这将大大有利于己方。因此高煦下令时,特地强调了,不可引起对方怀疑。   许驰这趟差事,算是办砸了。不过既已打草惊蛇,继续查探欲将功补过也不行了,他只得折返承德复命。   高煦接到许驰先一步传回的信报时,穆怀善这边也收到大同的消息了。   “指挥司前院被潜入,来人逼近外书房被察觉。”   穆怀善歪在黄花梨美人榻上,随手抽出密信,垂目一瞥,漫不经心的神情立即一收,“来人居然能逼近外书房?”   他手底下的人能耐多少,他清楚得很。且离开大同前,他还严密布置了一番,外书房有多难接近,没人比本人更清楚。   穆怀善思维敏捷,立即将近日与东宫的纠葛联系起来。   难道,皇太子发现了他的身份?   穆怀善神情严肃,白皙的俊脸隐透冷厉,他一目十行,迅速扫过第一张信笺,翻过第二张。   第二张信笺,情况倒是有了变化,暗卫首领将自己在密林间的发现说了,很详细。最后推断,这个黑衣人,应该是主子的老对头派来的。   穆怀善微微蹙眉,他这个心腹,能力极佳判断力也强,否则不会做到这位置上。   还有最关键一样,即便东宫真知悉了他的身份,短短时间内,也不可能了解到他有这么一个老对头,还能及时祸水另引。   这么说来,东宫这边,应该是他想多了。   穆怀善逐字逐句推敲,闭目还原当时情景,最后得出结论,应该是他的老对头出的手。   “这人的手下,倒是又添了高手。”他站起,行至烛台边上,点燃了密信。   穆怀善静静看着橘黄的火焰跳动,等信笺将要燃烧殆尽,手一松。灰烬落地,他转身,吩咐传信大同,加强警戒,防止对方卷土重来。   至于反击,等他回去再说。   末了,他又吩咐道:“传信临江侯,让他提高警戒。”   即便应并非东宫出手,但以防万一,穆怀善还是知会兄长一声,让对方谨慎些。   “纪祥,你立即返京,将这个要紧位置检视一番。”   穆怀善的密信,纪宗文收到了,信上只让他加紧防备,却没说为何如此。   他了解弟弟,对方性子有些古怪,却绝非无风起浪之人,因此也不质询为什么,立即就吩咐下去。   这个纪祥,是临江侯府大管事,陪伴主子一起长大,是纪宗文的头等心腹。他一听命令,立即利落应是。   “既然你要探望家小,回京办妥差事后,也不必亲自折返了,直接回去吧。”   纪祥本来打算过几日便请个假,回去探望家人的,已经给主子报备过。主仆关系很不错,纪宗文很体恤对方,回京处理好差事,直接返家即可。   “谢侯爷恩典。”   纪祥应了,便立即下去收拾行囊,打马出发。紧赶慢赶,终于赶回了京城临江侯府。   他的突然折返,让马房管事金大兴颇为突兀。   “祥大管事,怎么突然回来了?”   金大兴笑呵呵亲自上前牵马,他是世仆还是地位不低的管事,纪祥也不拿架子,抹了一把脸,“主子有吩咐,我等当然得赶回来。”   他翻身下马,伸展了一下身躯,正要匆匆进去。走了两步,又折返,他拉着金大兴道:“老金,你给我选辆独驾小车,我过几日就用。”   “马车样式普通些,半新不旧即可,把马儿得喂饱些。”纪祥特地嘱咐:“你亲自准备,莫要与人多说。”   “好嘞。”金大兴利落应了,目送对方走远,出了车马房。   他笑容敛了,心下却大动。   话说,这大管事纪祥,每年这个时候,皆要出门一趟,车驾同样要求掩人耳目。   对方用什么马车,事不关己,金大兴往常也没在意。不过,如今适逢主子暗中传了命令,说密切关注临江侯身边心腹,看是否能发现破绽。   临江侯的头等心腹,不就是纪祥吗?这违和之处,自然引人注意。   他当下也不迟疑,赶紧找了个借口离开,将消息传出去。   金大年,正是纪婉青从父亲手里接过的暗探之一,世仆出身,地位不低。 第七十七章   金大年是世仆, 祖父就是车马房管事,还被老靖北侯发展成暗线。他长大后, 不但顺利接手了祖父的位置,连同暗探工作也一并接了过去。   他位置不低, 对侯府也很熟悉,一接到这回任务, 就琢磨开了。   纪宗文的近身心腹不少, 但最倚重的,来来去去也就那么几个。   这几位和他也有些交情, 可惜不深。金大年将几人颠过来倒过去想了一遍,正琢磨着从哪个地方入手时,纪祥就撞上来了。   纪祥是临江侯府的大管事, 在纪宗文年幼时, 便伺候在身边,至今已有三十年。要说头等心腹, 非此人莫属。   方才, 对方回身嘱咐准备车驾时, 金大年心中一动。   从七八年前开始,纪祥每年这个时候, 总要出门一趟。一般半月方归, 车驾要求如出一辙,以掩人耳目为要,且此事不得宣扬。   金大年是经手人,隐瞒谁也瞒不过他。他同时还知道, 七八年前,正是临江侯府姑太太纪皇后,携子开始崛起,正式展开实际行动,欲谋取东宫的时候。   那一年,临江侯身边多名心腹,诸如纪祥等人的家眷,就被悄悄送离开府邸。   说就说是送回原籍乡里去了,不过有一次河南大旱,金大年随口问候一句,对方却似乎并不焦急。   纪祥的原籍老家,正是河南,不过当时他半响才反应过来,答了两句。   结合种种情况,金大年大胆推测,对方的家眷并没有送回河南,或者河南的是幌子,而这每年一次的遮人耳目出行,才是真正探视家人之举。   这是个重大发现,事不宜迟,他立即回屋写下密信,传往承德。   金大年的发现若是真的,就是一个重大突破口。   高煦展开密信一看,当下也不迟疑,召来许驰,吩咐严密监视,必要时可权宜行事。   “属下领命。”徐驰利落应了。   他在大同失了手,好在后面仔细观察之下,穆怀善那边似乎并没有将视线投向东宫,这应是密林混淆视线之举起作用了,许驰松了一口气。   主子也没有太责备他,不过他心下愧疚,正摩拳擦掌,要戴罪立功。接了差事,他立即告退,启程奔往回京城了。   以往纪荣传消息过来,高煦都是先跟妻子商量过后,再做决定的,这是对妻子的尊重。   然而这次事急从权,承德距离京城有一段距离,回去后仍需布置,命令当然越早下越好,因此他当时便吩咐下去。   不过他也不耽搁,等许驰退下,便站了起来,往后院行去。   “殿下做得对。”   对于高煦的决定,纪婉青赞同的,细细看过密信之后,她喜道:“金大年推测应不错,这回若能顺藤摸瓜,掌控了纪祥家眷,想必他会开口的。”   忠心耿耿,能为主子舍弃生命者不在少数。而然,若天平的另一边放上的是自己的家人,父母、妻子儿女,还能坚持不动摇的,恐怕就不多了。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纪祥家人或许不知情,但面对一城奋勇保家卫国却惨死的军民,几万援军的全军覆没,当然后者更重要。   况且,他们能有今日的安逸生活,少不了纪祥本人的助纣为虐。   昔日迷雾一点一点被拨开,真相越来越近,夫妻两人心情都不错。   “青儿,你今天身体可舒坦?”   说罢正事,高煦也没马上回到前面去,他轻拥着妻子,大手落在她已经鼓起的腰腹上,小心摩挲了下。   纪婉青怀孕已经四个多月了。进入了四月后,胎儿开始高速发育,她腹部已经有明显的凸出。   就像个很小的簸箕倒扣在上面的模样,穿上衣裳不大看得出来,不过触摸或者宽衣后,就比较明显。   她身材基本并无变化,依旧窈窕。几月下来调养得极好,色若春花,渐褪去了青涩,开始绽放,举手投足间,更让人移不开眼睛。   高煦只要有闲暇,总惦记着后院,记挂他的孩儿,更记挂孩儿他娘。   “我很好,孩儿也好。”纪婉青含笑,纤手覆盖在他的大掌上。   高煦正要说话,不想掌下忽传来一阵小小动静,他大喜,“青儿,孩儿又动了?”   一贯稳重自持的男子,因为小小胎动难掩兴奋,他神色专注,忙小心摩挲了几下,希望再得到孩子的回应。   孩子不负期盼,果然又动了动。   高煦更高兴了。   纪婉青一直含笑看着,自从第一次胎动起,他便热衷与这个亲子活动,毫不怀疑,他是一个好爹爹。   昔日冷静中隐带防备的皇太子殿下,早悄然远去,如今的高煦,还是一个好夫君。   她含笑,美眸弯弯带一丝甜意,“今儿他一直懒得动弹,看爹爹回来了,才高兴呢。”   高煦笑意更深,又等了许久,见孩子确实暂安静了,他才依依不舍往前面去了。   “娘娘,殿下是个好的。”   何嬷嬷笑得合不拢嘴,经过几个月的仔细观察,她之前的小小担忧,已经放下来了。   “嗯。”纪婉青微笑,他确实很好。   京城,临江侯府。   纪祥将府里各处检视一番,确认无误,再将管事们召集起来,耳提面命。   待一切停当,已是几天之后,他最后往承德方向传了消息,方罢。   次日清晨,他悄悄带了个人,取了金大年处那辆特地准备好的小马车,往府外而去。   纪祥脱下绸缎衣裳,一身深蓝色棉布对襟短打,一头钻进篮蓬小马车中,再也不见冒头。驾车的人,则是他带来的那个小厮打扮者,中年男子一身灰色布衫,相貌平凡,但露出半截子的手臂虬结有力。   金大年不动声色扫了一眼,这人不像普通小厮,倒似个身怀武艺的府卫。   他不敢多看,若无其事让开。那“小厮”一挥细鞭,这半新不旧的小马车,便载着同样低调打扮的二人,往外行去了。   小马车没有从侧门出府,而是通过内巷绕到后面的小门,从低级下仆常走的地儿出去了。   小厮一路小心在意,确定无人注意,才收回视线,又给了马匹两鞭子。   拉车的打马吃疼,脚下加快,“哒哒哒”出了后巷,穿过正街,汇入人流车流密集的大道。   “赶紧的,快跟上去。”许驰视线不离这辆小马车,扬了扬下巴,脚尖一点,率先跟了上去。   “是。”后面的下属紧随其后。   他们等待已久,正要顺利完成任务,好戴罪立功,自是摩拳擦掌。   那篮蓬小马车踢踢踏踏,看着就像寻常人家出门办事一般,顶着大太阳绕了好几个圈,那带着斗笠的小厮才一扯马缰,往城门方向而去。   小车是从北城门出城的,往东北方向去了。出了城后速度就提了起来,紧赶慢赶,到了次日傍晚,就抵达一个小镇。   这个小镇名平山,人口还算稠密,镇口大街人声鼎沸,摩肩接踵。   小厮没有驾车进镇,镇口便勒停小车。   纪祥钻了出来,与小厮打扮的府卫说了两句,点了点头,提脚就走。   两人不是第一次来此地了,很有默契,小厮掉转车头,打马就走,半个月后,他会再来一趟接人。   一路跟到此地的许驰,立即分出两个人,去解决那辆小车,他则继续领人,跟上那纪祥。   阔别家人一年,即将见面,饶是这位一贯持重大临江侯府大管事,也不禁面露笑容。穿过繁华的镇口大街,纪祥脚下愈发快速,往目的地奔去。   镇子东边是富人区,其中一座三进大宅子从前几日便开始洒扫门前巷子。到了正日子,一家人开了大门,翘首以盼。   “爹爹回来了!”   熟悉的人影刚转进巷口,小孩子最眼尖,立即欢呼一声,挣脱母亲的约束,往那边奔过去。   这个男孩才六岁,是纪家搬到平山镇才有的,纪祥最惦记这个小儿子,赶紧快走两步,把扑上来的小儿子抱起,高兴的颠了颠。   “爹!娘!”他一手抱着小儿子,快步往家里行去。   眼前老父母已领着他的妻子儿女,迎了上来,一家人聚首,大家都激动不已。   这一幕,被悄悄立在暗处的许驰尽收眼底,他的唇畔,终于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   “来人,赶紧将消息传回去。”   其实来之前,许驰便得了主子必要时权宜行事的允许。他当下也不迟疑,立即安排了下去。 第七十八章   “来, 弟兄们!”   说话的是一个青衫汉子,提着一个大酒坛子进门, “都尝尝,这是醉仙楼刚出窖的好酒。”   话罢, 他利落拍开封口,醇厚的酒香立即弥漫开来, 屋中三四个人赶紧凑上来。   为首位置上, 是一个蓝衣中年男子,皱了皱眉, “陈凉,怎么大清早的就喝上了,差事还干不干?”   “张大哥, ”青衫汉子陈凉, 一边倒酒,一边叹道:“我们这差事, 当与不当, 还有区别么?”   美酒被倒进大碗中, 他招呼,“张大哥, 别多想了, 来一起喝。”   张大哥闻言,怔忪片刻。也是,他们这差事,当与不当, 其实也无甚区别。   他们几个人,本来是临江侯府府卫。因纪皇后正式展开夺嫡,侯爷为防日后有所疏漏,提前将身边心腹家人悄悄送出,并派人守卫加监视。   纪祥是最重要的,家眷守卫也多,张大哥等人就领了这差事。当时觉得没什么,如今眨眼近十年,却苦闷至极。   纪宗文诸事缠身,当时忘记了吩咐换岗。这些人一待十年,猫在这个小镇上,虽安逸至极,却也无法立功,更无法调离。   对于有些心志的男人来说,实在是个折磨。   张大哥苦笑一声,最终也是站了起来,往那边走去。   屋里美酒佳肴,气氛热烈。屋顶却有一双眼睛盯着他们,被掀起的瓦片轻轻放回原位,来人脚尖一点,悄悄离开。   他利落折返,禀道:“回禀副统领,隔壁守卫情况,已经摸清楚了。”话罢,便仔细叙述一遍。   “很好。”   徐驰颔首,站了起来,“事不宜迟,我们今夜便动手。”   得悉纪祥家眷确在此地后,许驰并没有鲁莽,他先是命人仔细观察了两日,摸清所有情况之后,再有下一步行动。   此地仅有纪祥妻小,其余心腹家人并不在此地,大约也是防止被人一锅端。   纪家大宅旁边,有一处两进宅子,里面住了四五个临江侯府派出的府卫,乔装打扮,明面是守卫,实际也带点监视意味。   只不过,十年下来,这群人的警惕性已经磨没了。许驰废了点心思,就将对方联络临江侯府的方式,以及定期汇报的规矩弄清楚了。   万事俱备,今夜可以行动。   是夜。   喧嚣了一整天的平山小镇安静下来,寂静的夜里,仅能听见更夫的梆子声。   “戌时一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更夫刚喊完,一扭头,却见东边远远的地方,有浓烟火焰升起。   他大惊失色,忙扔了梆子,大喊道:“走水啦!快来人,走水啦!”   此处距离起火处颇有一段距离,那火势迅猛,等众人惊醒赶至时,烈焰熊熊,已经不可进入相救。   等到折腾许久,火势终于灭了,这处三进大宅子连同旁边两进小院,俱已化为灰烬。   总共找出近二十具残骸,被火烧灼已不可辨认,但数了数,数目还是对的。   纪宅连同旁边张宅,所有人都没了,连纪家早两日刚回家的男人,也遭了不幸。   众人惋惜,不过也仅此而已,毕竟这两家是外来户,在本地也没有亲眷,大伙儿最多也就以此为戒,过后加强烛火方面的警惕。   这事儿便过去了。   再说许驰这边。   火是他命人放的,控制得很好,没有波及无辜邻居,手法也纯熟,没有留下一丝破绽。至于里面的尸骸,则是今天刚处死的死囚。   用迷药放到纪家人,在睡梦中将人掳走,也免得对方折腾。   留下两个下属观察火势后续,并暂时替代张大哥等人的工作,定时将消息上报临江侯府。他便领了人,迅速出了平山镇。   平山镇这个地方,位于在京城东北,承德西南,刚巧位于两者中间的位置。不论是去京城,还是去承德,耗费的时间也差不太多。   既然如此,许驰当然选择了承德。   出了小镇,白日已准备妥当的大马车赶了出来。他毫不迟疑,吩咐将人扔上车,立即出发,以最快速度赶回去。   纪婉青如今怀孕已经四个多月,胎儿很稳了,这个时期就很需要适当运动。   夏日悄声无息过去了,然而秋老虎余威仍在,响午前后太阳火辣,她不敢往外去,只在屋里转两圈。等到了傍晚的时候,才在正房门前的溜溜弯。   这日,何嬷嬷与梨花正一左一右,小心翼翼搀扶着她要出门,高煦便回来了。   他酷爱陪伴妻儿,立即接手了这项工作。   “青儿,纪祥之事一切顺利。”   高煦展臂搀扶着妻子,二人肩并肩,在正房门前的庭院缓步走动。他步伐稳健,手上力道恰好处,不松不紧,安全感却十足。   他一边陪伴纪婉青踱步,一边低声将方才接到的密报详叙了一遍,“许驰已经得了手,如今押着纪祥及其家眷,正赶往承德。”   “真的?”   纪婉青大喜,脚下一顿,“太好了。”   此事进展,大体来说还是非常顺利的,她也没想到,能这么快就找到了缺口。   这个缺口一旦被打开,想必松堡之役的真相详情,便随之揭晓。   纪婉青有些激动,高煦轻拍了拍她的背,温声安抚两句,又道:“这事儿孤会亲自过问,青儿莫要紧张。”   撬开纪祥的嘴,他势在必得。   “嗯。”   对于夫君的能力,纪婉青很信任,她深呼吸几下,平复下自己的情绪,抬手抚了抚腹部。   都说母子连心,这话不假,腹中孩儿大概感觉到母亲情绪起伏,立即捣鼓了几下。   “怎么了?”   高煦一见妻子动作,立即便紧张起来,大掌轻轻抚摸她隆起的腰腹,见孩子如往常般动弹几下子,便恢复平静,这才松了口气。   他很谨慎,立即便说:“我们回屋吧。”   “好。”   今儿傍晚的遛弯也差不多了,纪婉青没有拒绝夫君的关怀,就着他的搀扶,转身往正房行去。   接下里用罢晚膳,消了食便是歇息。   这些暂不提,平缓的日子又过了两日,许驰便抵达承德,并安置好了纪祥等人。   这日午后,高煦微服出了行宫,往目的地而去。   一行人左拐右拐,最后进了一个并不起眼的四进宅子,扳动机括,下了地下密道。   这座宅子底下挖空位置甚广,占了四进宅子面积超过一半,设了地牢审讯室等。   高煦每年,总有几个月在承德,京城中设有的,这边也不缺。   他进了审讯室旁空置的净室,此地设有椅案,与审讯室相邻的石墙镶嵌了一大块水晶,对面看不过来,这边看过去却格外清晰。   高煦落座,淡淡吩咐:“开始罢。”   许驰手底下人各有专长,这迷药用恰到好处,纪祥及家人入了地牢,很快便清醒过来。   “呃……”   纪祥的妻子邱氏呻吟一声,捂着脑袋睁开眼,突兀尖叫一声,陡然清醒,她惊恐摇晃着身边夫君,“相公,相公!你看这是何地?”   女声很尖锐,本来将醒未醒的纪家人一惊,立即便恢复意识。   本来是在床上睡下的,怎么睁眼就换了个地方?   而且这地儿,明显就是个牢房,一时七八口人立即乱成一团。大人面带惊恐,小孩子已经开始抽泣,“娘,这是什么地方?”   “好了,都闭嘴。”   这个时候,纪祥是最冷静的,身为临江侯府大管事的他,什么风浪没见识过,当即便意识到关键。   对方必定是针对他而来的。   纪祥身陷囹圄,心下虽沉沉,但表面镇定自若。只不过,他瞥过妻儿老父母时,眸光却难掩忧色。   若是仅有他,他是不惧的,大不了一死了事,也算对得住主子多年信重。   他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但……   不待纪祥想太多,一阵急促有力的脚步声便由远而近。他定睛看去,只见两个黑衣男子出现,面无表情,“哐当”一声,利索打开精铁制造的,约摸碗口粗细的栅栏门,将他拖了出去。   “相公,相公!   “爹,爹爹!”   纪家人慌成一团,忙伸手去拉,可以他们被无情分开,栅栏门重新被关上。   宽大而平整的青石铺成墙壁地面,每隔一段,就有一点幽幽烛火。穿过这条长长的地下通道,纪祥被拖进一个刑审室。   墙壁挂了满了各种刑具,半新不旧,偌大的石室虽洗刷得很干净,但淡淡血腥味挥之不去。   这间刑审室,明显并非恫吓人的道具。   四周安静肃立了十来个黑衣男子,为首一个,却立在中间。纪祥被绑在粗木所制的受刑架上,也不见惊慌之色,只盯着对方冷声问道:“你们究竟是何方神圣,意欲何为?”   “你们,是东宫的人?”他话是疑问句,但语气却很笃定。   纪祥虽是个下仆,但却是临江侯的头等心腹,如此掩人耳目出行,竟被人擒住。能有这般能量者并不多,再加上这个地下牢狱,种种蛛丝马迹,都告诉他真相。   他眼界是有的,脑子转了一圈,“临江侯府,有你们的内应。”   “金大年?”纪祥心中一震,面上终于露出惊诧之色。   许驰淡淡一笑,也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事到如今,你也不需要知道我等是何人。”   “你只需要仔细回忆,将松堡之役的前后真相说得一丝不差,即可。”   对方话音一落,纪祥瞳孔一缩,猛地抬头看来。 第七十九章   纪祥心中巨震, 但顷刻面上便恢复平静,他垂下眼睑, “我并不知道你说什么。”更不会说什么。   “我知道你忠心耿耿,愿意为主子而死, 我也就不对你用刑了。”   许驰也不废话,拍了拍手, “你的家人都在我手上, 若你愿意与他们共赴黄泉,那便无需多说。”   纪祥能成为临江侯的心腹, 经手诸多秘辛,头脑忠心毅力等不可或缺。否则,这伴随主子长大的情谊, 不足以支撑他获得如今地位。   对付这种人, 寻常手段是没用的,因此在没有握住对方软肋的情况下, 高煦从未有动手的打算。   既然如今软肋有了, 一般招数也不需要多使, 直接见真章吧。   许驰拍了拍手后,纪祥的家人被押上来了, 他的老父母、妻子, 还有两子两女四个孩子。   大人及年长孩子犹自可,知道情况不好,被扔在地上后紧紧靠在一起,目带惊恐瑟瑟发抖。   纪祥那小儿子年不过六岁, 被摔得疼痛。阴森森的环境让他惧怕,再加上被绑在木桩子上的父亲,他憋不住了,“哇”一声嚎啕大哭。   他的母亲邱氏立即伸手,将他的嘴捂住,低声哄劝恫吓。   不过小孩子一时很难哄好,闷闷的哭嚎声响起,在寂静的石室中尤为明显。   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   许驰摆了摆手,立即有两个黑衣暗卫出列,面无表情往纪家人走去。   纪家人惊恐,连连往后缩。   两暗卫毫不手软,随意一俯身,一人一个,刚好抓住纪祥的老父亲,还有那个正在哭嚎的小男孩。   “娘!”   小男孩惶恐回头,小手胡乱推搡,“不要,祖母祖父!”   这孩子是纪家人的命根子,老老小小也顾不上害怕,立即上前要抢。   “刷刷刷”几声,利刃出鞘,另一边肃立的两个暗卫动了,明晃晃的长刀闪着寒芒,立即往双方纠缠的地方挥去。   纪家人下意识缩手,瞬间,小男孩已经被拉了出去。持刀暗卫静静站立,目光无波无澜,毫不怀疑,眼前这群人有异动,他们会立即动手。   这么短暂的功夫,祖孙二人已被绑在木桩子上,一块烧红的烙铁被拎起,先往纪祖父走来。   “你好好想清楚,到底是主子还是家小更要紧。”   许驰一直冷眼看着,此时见纪祥终于端不住了,面上露出焦急之色,方淡淡说话。   这一句话,犹如指路明灯,瞬间让六神无主的纪家人找到方向。纪祥的老母亲坐在地上,哭道:“儿啊,他们要知道什么,你就告诉他们吧!”   “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你爹跟我小孙子,受尽酷刑而死吗?”在纪祖母心中,昔日主家关系到儿子前程,固然重要。然而,却怎么也重要不过自己一家人啊。   头发斑白,一脸泪痕的老妇见儿子半响不吭声,捶地哭道:“你说我生了你,究竟有何用,竟是生了个拖累全家的祸头子吗?”   母亲妻儿哭嚎一片,那块通红的烙铁越来越接近目标,小儿子哭喊声尤为凄厉,纪祥眸底挣扎之色越来越重。   这时候,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来了。   “你不说也无妨,反正临江侯身边的心腹,并不止你一个。”许驰声音不高,却哭闹声中却格外清晰,“其他人或许知道得没你多,但总是有的。”   “我们有的是时间,再慢慢寻个破绽下手便是了。”   这个格外冷酷的声音,让嚎啕声停歇了一瞬,须臾更高昂了几分。持烙铁的暗卫已行至纪祖父面前,随手扯开对方衣襟,手上就要往前一递。   “住手!”   纪祥大喝一声,额头青筋暴起,喘气声又急又粗,“都住手,我说!”   主子与家人权衡许久,最终后者占据上风。   心理防线一旦崩塌,立即呈现摧枯拉朽之势,他呼吸急促,死死盯着许驰,“要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并非不可以,只是必须确保我家人平安出去,并且事后不得有报复举动。”   纪祥半句不提自己,话罢不等许驰回答,便接着说:“你答应我不算,必须是你的主子应了。”   他猜测到对方主子是何人,也不敢提什么立誓之言。只不过,他为临江侯心腹多年,皇太子是什么人也了解一些,对方若是肯应,基本不会出尔反尔。   纪祥眸中闪过一丝决绝,若对方不肯答应,反正一家人都是死,那就一起早些赴黄泉罢。   高煦靠坐在雕花圈椅上,透过那面大水晶,一直淡淡看着。此时他启唇,“告诉许驰,答应他。”   纪家人想要平安出去,那必须得在彻底解决了此事之后。   然而,如今世道虽颇为太平,但平头老百姓也有各种不易。这受侯府庇佑已有几代人,并享惯了富贵安逸的一家子,身无分文出去讨生活,眼高手低,才是折磨的开始。   他们从前因此事享了多少福,日后就要受上多少罪。   “是。”   立在一旁的林阳领命,招来一个手下,吩咐两句,手下领命出去。   许驰听罢,抬眸看向纪祥,挑了挑眉,“我家主子答应了你。”   始终悬着一颗心的纪祥,终于松了口气,“好,希望你家主子言而有信。”   许驰冷哼一声,傲然道:“我家主子何等尊贵,焉会为了这几个人出尔反尔。”   他也不废话,直接摆手,让负责记口供的属下做好准备。随后,又补充一句,“方才的的承诺,是建立在你知无不言的情况下,希望你莫要忘记。”   说一句也是说,说全部也是说,既然家人在对方手里握着,再耍花样也没意思。东宫能找上他一家,已获悉多少内情不好说。   纪祥点了点头。   “好。”   许驰眸中锐利光芒一闪,“那你先说说,大同都指挥使穆怀善,是何时投靠你们的?”   穆怀善?   纪祥心中一震,抬眸看向对方,对方目光沉静,不闪不避。   二爷他当然知道,作为伴随纪宗文长大的心腹,他知悉当年父子相冲的全部内情。也知道改名换姓后的穆怀善,是如何一步步攀上高位,手掌兵权的。   他虽没打算隐瞒,但也当场吓出了一身冷汗,对方知道的远比想象中要多太多。   “穆怀善是侯爷胞弟,当年因与老侯爷八字相冲,不得已死遁出了府,改名换姓。老侯夫人余氏去世后,他入伍从军,逐渐往上,多年来,也与侯爷有联系。”   对方说得一丝不差,许驰满意笑笑,“好了,你可以一一道来。”   纪祥过关,松了口气,想了片刻,最终决定从十几年前说起。   十几年前,元后薨了。   昌平帝并非多长情的人,没有让后位空悬太久。   当时临江侯府的姑娘,入宫已有几年了,她是那一辈唯一的嫡女,早诞下了二皇子,居妃位。经过一番角逐,她顺利把继皇后之位收归囊中。   既然当了皇后,膝下又有皇子,加上元后留下的太子还年幼,就很容易让人蠢蠢欲动。   临江侯府以及纪皇后,心都已经活动了起来。   然而,这个时候的靖北侯府,似乎有所察觉,渐渐地与本家拉开距离。   老靖北侯战功彪炳,在军中极有势力。他壮年逝世后,儿子纪宗庆已经长成了,顺利接手父亲留下的基业。   纪宗庆能耐不亚于其父,悉心经营下来,势力早已根深蒂固,不可撼动。   纪皇后要夺嫡,堂弟实在是非常重要的助力,她怎舍得放手?   封后之初,她困于深宫,只能眼睁睁看着两家疏远。好在后来出现了转机,昌平帝欲扶起她母子,与东宫抗衡,坤宁宫便起来。   既然皇后起来了,自然要努力挽回靖北侯府。   很可惜,她没成功。   纪宗庆坚定保持中立,不为任何外力所动摇。   这若是旁人倒也罢了,纪宗庆是皇后的亲堂弟,不肯倒向坤宁宫,其实已经隐隐在支持东宫了。   兵权,在夺嫡时能起多关键的作用,这不必多提。   两家有血缘之亲,纪皇后一贯认为,这股强悍的军方势力是属于自己的。然而现在不但没捞到手,反而要送到宿敌手里去。   她本来就不是个大度的人,如何能甘心。   既然自己无法得到,就算毁了,也不能让对头得了去。   这个念头,皇后很早就有了,然而她一直没有机会。   后来鞑靼大军压境,她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了,几乎是毫不犹豫,她传信给了临江侯府。   兄长纪宗文万分赞同,兄妹二人一拍即合。不过很可惜,老临江候即是她的父亲,并不同意。   老侯爷非但不同意,反倒大怒,狠狠地呵斥了提起此事的纪宗文。   “你说什么?”   许驰本一直安静听着,到了此处,他蹙眉打断,“你说,此事老侯爷并未答应?”   在隔壁石室的高煦,闻言睁开了一直半闭的眼睑,黑眸锐利光芒微闪,隔着那面大水晶,将视线投向纪祥。   那面水晶镜是单向透视的,纪祥并不能看到隔壁,不过无端端的,他心头依旧一紧。   咽了口涎沫,他万分肯定点头,“没错,老侯爷认为两家人都姓纪,虽一时政见不合,但到底同气连枝,怎么生出谋害念头。” 第八十章   封后之初, 老侯爷是赞同夺嫡的。   毕竟女儿都当皇后了,膝下也有嫡出皇子, 距离那个位置仅一步之遥。   若是出了一个皇帝外孙,纪氏一族将摇身一变, 成为京城最顶级的世家。往下几代,繁荣兴盛没有问题。   然而, 他却不同意谋算靖北侯府。   临江侯府与靖北侯府同出一脉, 血缘关系十分亲近。纪宗庆刚正不阿,不愿意结党营私, 要坚定不移当中立保皇党。   两家政见不同,老侯爷惋惜,不过也仅此而已, 他从未生出其他念头。   因此纪宗文提出这个想法时, 他惊诧万分,怒意盈胸, 狠狠怒斥了一番。直到儿子唯唯诺诺, 打消念头, 这才算罢。   然而,事情真那么简单吗?   当然不是。   老侯爷年纪大了, 早在七八年前, 就卸下了担子,将爵位传了个世子。彼时的临江侯,已是纪宗文。   既然退居了二线,自然就不及以往耳聪目明。毕竟, 临江侯府的绝大部分权柄,他也一并交到儿子手上了,自己颐养天年。   纪宗文表面妥协,实际上却阳奉阴违,既然父亲不同意,他们手足几个就自己干吧。事后父亲再气愤,还能告发自家不成?   于是,他立即联系了改名换姓的胞弟,大同指挥同知穆怀善。   嗯,当时的参与者,还是一个非常关键的人,那就是穆怀善。甚至,因亲临战场,他还亲自设计了整个计谋。   “你是说,松堡之役乃穆怀善为主谋策划?”   突然,刑审室出现一道男声,不疾不徐,沉稳而淡然。他声音不高,穿透力却十足,教人不容忽视。   纪祥闻声望去,却见刑审室门前,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个身穿蓝色云纹锦袍的年轻男子。他白玉冠束发,长相清隽,浓黑剑眉下,一双黑眸尤为锐利,淡淡地扫了石室一眼。   这就是皇太子殿下。   他曾远远见过皇太子几次,对方一身温润气息,让人印象尤为深刻,与此时迥异。   这大约才是这位天潢贵胄的真面目吧。   纪祥心下一凛,忙垂眸不敢再看。只不过,他的余光却不可避免掠过整个刑审室。   一屋子黑衣暗卫早已俯身见礼,包括许驰,而石室中的纪家人,不知何时已经被带离。   这里面,仅剩下他一个外人。   见了皇太子的面,显然他是绝不可能活着出去了,纪祥本心中还有一丝侥幸,此刻也全消失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既然如此,为家人挣条活路也是好的。   “没错。”   纪祥也不迟疑,立即便答话,“皇后欲谋算前靖北侯已久,可惜一直未有机会,直到四年前鞑靼大军压境。”   皇后有心思,纪宗文亦然,可惜他们距离太远,战场瞬息万变,二人心有余而力不足。   好在,他们还有个胞弟。   穆怀善极有能耐,但不可否认的是,有了临江侯府的势力协助,他多年来少走了不少弯路。因此,跟兄姐联系还算紧密。   他虽性情古怪,但对此事极感兴趣,一接到京城密报后,便立即谋算起来。   当时大战已经打响,松堡、宣府两城互为犄角之势。若松堡破,宣府压力剧增;若宣府也告破,京城危矣。   作为大周朝北边最重要的一个防守据点,这两地儿遭遇鞑靼最猛烈的进攻。其中因为城池更小,守城将士也更少,松堡压力远胜于宣府。   纪宗庆作为松堡统帅,被围城许久,在万分危急之时,终于顺利送出了求援信报。分别往比邻的宣府,以及距离不算太远的大同去了。   其实那个时候,大家都很艰难,也知道松堡肯定更加困难。然而既松堡求援,那情况肯定是危急得不能再危急了。   宣府那边一咬牙,硬生生分出几万兵马,交由大将楚立嵩,立即驰援松堡。   至于大同这边,原都指挥使已战死,指挥同知穆怀善临危受命,掌控了大局兼兵权。   想当然,这边是分不出兵来的。   非但如此,穆怀善还早已暗通了宣府内部,并提前做下了种种安排。等楚立崇领军出了宣府不久,便遇上了拦截,他与众将士奋力突围,激战了一天多,才终于成功。   只可惜,马不停蹄奔到松堡之时,已经晚了。   “负责拦截楚立崇援军者,究竟是何方神圣?”   暗卫搬来案椅,高煦撩袍落座,他本一直安静听着,到了此时,突然发问。   一语正中最关键之处,他抬眸,盯着纪祥,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   “鞑靼?”   这个猜想一直都有。毕竟那个时候,大周这边兵力吃紧,就算穆怀善想从大同派军阻拦,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且还有很重要一点,就算真能派出去了。自己人打自己人,还是在全军一心抗外敌的背景下,普通将士不可能一放上去就闷头打的。   大伙儿难免诧异,难免迟疑,有了缝隙,根本不可能困住几万援军一天多。   楚立嵩之能,高煦再清楚不过。   这几年里,他反复推敲过,援军被阻止拖延,只能是鞑靼下的手。   大周这边,有人为了一己之私,私通外敌。鞑靼替这人清楚异己,这人替鞑靼通风报信,并战前提供便利,战后扫除痕迹。   这双方倒是皆大欢喜了,只悲剧了松堡一城军民及几万援军。   高煦放在案上的大手收紧,眸光冷冷,盯着纪祥。   纪祥心中一颤,垂首不敢对视,只点了点头,低声答话,“是。”   当时的穆怀善,虽是指挥同知,年轻有为,但头顶上还一个都指挥使。上峰坐镇大同已久,根深蒂固,他即便想动作,也极难。   况且做这等事,大量使用己方军队终究是不好的,人多口杂,他总不能将所有人灭口。   于是,穆怀善将目光投向鞑靼。   皇后与临江侯接信后,犹豫了一番,最终还是铲除异己的心思占据上风,同意了。   得了准信的穆怀善,立即设法与鞑靼方接上头。   当时鞑靼久攻不下,损兵折将,正骑虎难下,双方一番讨价还价,最终达成了协议。   纪祥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他经手过这些信笺。   鞑靼既然是与纪后一党有交易,协议当然得由两方领头人通信并签署,当时的穆怀善在鞑靼人眼中,还不够格。   信笺是临江侯府大管事亲自接的,等主子看罢同意,签署加了印鉴后,用火漆封好,他再负责传回去。   “我只知道大体情况,至于协议内容,仅有侯爷一人过目,我并不知。”   纪祥说的是实话,毕竟秘辛这玩意,主子没让知道,却硬凑上去打听,这是不想活命了。   高煦点了点头,“继续说。”   即便纪祥不知,他也能猜出一部分来。   加强对松堡、宣府的攻势,等松堡求援,宣府咬牙决定分兵后,王泽德之流,早已将消息传了出去。   鞑靼已经做好准备,穆怀善命王泽德等放开哨马,让他们潜伏过来,顺利阻截楚立嵩援军。   昔日种种蛛丝马迹,犹如散乱一地的珠子,如今被捡了起来,一一穿好,事情已经理清楚来龙去脉。   “鞑靼方面,与皇后临江侯协议的是何人,你可知悉?”   当时的鞑靼,老可汗病重,几个儿子都优秀,他在继承人上犹豫不决。   有人提议,我方对大周垂涎已久,布置得也差不多了,不若就试上一试,看哪位王子最能干?   老可汗同意了。   参与那次大战的,有老可汗的四位王子,大家都各自有拥护者。那么,与皇后一党暗通的究竟是何人?   高煦认为,应该就是最后的胜利者,当时的大王子,现在的新可汗。   “我并不知。”   纪祥诚实地摇了摇头,这等通敌绝密,除了临江侯本人,再无人知悉具体内容。   他负责传信必不可少,能了解个七八分,还有几个心腹当时不知情,但根据后事能隐隐察觉到一些。仅此而已,偌大的临江侯府,就这零星几个人收到些风声。   他们闭口不言,彼此交谈也从来不提此事,只当没发生过。   这点正在高煦意料之中,他没在多问,食指轻敲了敲桌案,话锋一转,“宣府中与穆怀善有纠葛的,除了王泽德,还有谁?”   “王泽德?”   纪祥愣了片刻,方反应过来是东川侯,摇了摇头,他说:“战场瞬息万变,怎来得及处处传信回京城请示?”   “大体方向谈妥后,具体便由二爷实施。二爷处事,一贯也不爱征询旁人想法,只在事情布置妥当后,修书一封,将详情告知皇后娘娘,及我家侯爷。”   这一封书信,纪宗文看罢后立即焚毁,纪祥没看到,更不想看。   换而言之,穆怀善不但是主谋之一,他更是实施者。   审问到此处,其实纪祥能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高煦沉思半响,吩咐许驰等人继续询问详细情况,他则站起,往外外行去。   扳开机括,出了底下暗道,已是霞光漫天。橘黄色的天光洒满整个庭院,高煦剑眉却微微蹙起。   登上轿子,返回行宫,   真相很残酷,忆起身怀六甲,正翘首盼望他回屋的妻子,高煦揉了揉眉心。   不过,不管他如何隐忧,还是很快回到了行宫。   进了清和居,正在遛弯的纪婉青见了他,迎上前来,“殿下。”   “青儿。”   高煦扬了扬唇,握住她的小手,搀扶着她往回走,“我们回屋再说。” 第八十一章   高煦午后就出门了, 一直到傍晚也没见回来。   他出门为的是什么,纪婉青当然清楚, 说不惦记是假的,频频往门帘子处翘首, 等到晚膳时分,他终于回来了。   高煦微笑依旧, 搀扶她的动作轻柔, 一如既往的关怀备至。只不过,纪婉青很敏感, 她马上察觉夫君的些许不同。   “殿下?”   她秀眉轻蹙,难道纪祥不肯开口?他对主子的忠心程度,已到了父母妻小都不可比拟的地步?   结果当然不是这样的。只不过, 高煦却斟酌着, 需要以何种方式告诉妻子,才能让她更好接受。   毕竟, 她怀着孩子, 激动不得。   “青儿, 纪祥已经招供了。”   高煦携妻子在软榻上坐下,将人小心搂抱在怀里, 垂首看着眼巴巴的她, 认真道:“只是你得答应孤,万万不可冲动。”   他言下之意不难理解,纪婉青心下一沉,认真思考片刻, 最终决定,“殿下,若是纪祥供述,只在原有基础上深入,你但说无妨。”   “只是若此事有了新的不堪,你便斟酌说上几句便可,不必详叙。”   涉及父兄,若有新的血腥出现,她恐怕很难控制情绪波动。   纪婉青抬手,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腹部。逝者已矣,她知悉了也无法改变前事,只是如今,却还需要好好养着孩儿。   孕妇情绪激烈起伏,会对胎儿有危险的。   “纪祥供述,确实只在原有基础深入些。”   高煦从未有隐瞒妻子的意思,只是担心她的身体,如今提前打好底子,见她已做好准备,便一一说来。   “这是须从十数年前说起,孤母后薨后,父皇便重立新后。”提起此事,高煦声音沉了沉,静静偎依在他怀里的纪婉青有所察觉,握了握他的大掌。   他心下有慰藉,回握了握,抚摸她的鬓发,继续徐徐道来,“你父亲靖北侯不愿同流合污,与本家渐行渐远,而后……”   纪婉青安静听着,虽说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等到高煦叙述完毕,她依旧心情沉重。   忍了又忍,努力调节一番,她将注意力集中在其他地方,“殿下,你说这纪皇后三人,串通的是鞑靼。”   她心头难掩悲凉,父兄及一众军士努力抵抗来犯之敌,流血流汗甚至付出生命。怎知这种时候,却有人不顾大周利益,暗通敌军,只为谋取一己之私。   皇后怎配当国母?她膝下之子怎配为帝皇?   “是的。”   高煦一直仔细观察妻子神色,见她虽情绪低落,但并无异色,这才将事情和盘托出。   他暗叹,抚了抚她的脸,“如今,我们缺的是证据。”   鞑靼那边,究竟是哪位王子与之串通,其实不是关键的,关键的却是证据。   事情到了如今,大部分真相已经水落石出。纪皇后等人暗通敌国,以谋害纪宗庆为主要目的,直接导致一城军民,还有几万援军覆灭。   百姓兵士惨死,纪宗庆、楚李嵩等国之柱石倾倒。   于公于私,不论是纪皇后临江候,还是穆怀善,又或者王泽德等人,高煦都不能容下。   这等国之大害,无论如何也得彻底拔起。   只不过,现在问题来了。   涉及叛国大罪,没有确切的证据是不行的。毕竟,对方是皇后国舅,还有皇帝的心腹掌兵统帅。   纪祥的口供不算什么,毕竟还有屈打成招,或者用其家人威胁一说。   万一捅出去后,纪祥来个御前反咬一口,那就打蛇不死反深受其害了。   高煦历惯大事,肯定不会这般鲁莽,他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必正中要害,让对方毙命。   “殿下,鞑靼那边,不是与皇后临江侯有过书信协议么?”   纪婉青一听就懂,立即抓住他方才叙述的重点,“我们若能将这些书信拿到手,这便是铁证如山。”   届时不论是皇后临江侯,还是穆怀善王泽德,统统也不能逃脱罪责。   这是最好的办法。   “正是如此。”   高煦何其敏锐,在甫一听纪祥供词之时,便立即捕捉到这处关键所在。而妻子聪颖,与他契合至极,他心下大畅。   “稍后,等纪祥之事结束后,我便命许驰立即启程,前往鞑靼。”   这等大事,纪皇后与鞑靼双方都不可能轻信对方,因此,一纸隆重其事的亲笔加印鉴书信,是必须的。   信笺一式两份,双方各执其一。   然而,想从大周这边获得,却很难。因为这是皇后临江侯的要害短处,他们很可能已经毁去。   只不过换了鞑靼,却完全不一样了。   书信是皇后临江侯的通敌罪证,现在魏王却正在夺嫡,一旦成功登顶,这把柄能干的事情就多得去了。   鞑靼那边,非但不会毁,而且还会妥善收藏,以待后用。   “殿下说的是。”   纪婉青秀眉紧蹙,眸中有着深深厌恶,“鞑靼人必然留着,说不得,还想着他日以此要挟大周,割地赔款呢。”   若魏王真能称帝,这还真很有可能实现。毕竟,鞑靼人一旦宣扬出去,通敌卖国,他龙椅都坐不稳。将书信赎回,是必须的。   高煦冷哼一声,面沉如水。   “我们先设法将这证据取到手,你父兄大仇,还有楚将军冤屈,亦可迎刃而解。”   此时的高煦,已经将他父皇的平衡之道放到一边去了。   纪皇后临江侯的行为,已经触及他的底线,他容忍不得。彻底打垮纪后母子以后,大不了,昌平帝就扶持起丽妃四皇子罢了。   换了个敌人,虽麻烦些,但也不是不行。   高煦话罢,垂眸看向妻子,温声安抚道:“只是这取证据之事,非一朝一日之功,你莫要太过惦记劳神才是。”   这点纪婉青懂,信笺属于绝密,鞑靼那边肯定严加收藏,要想获取谈何容易?少不得多多耗费人力物力与时间。   她点了点头,“我知道的,我与孩儿静候殿下佳音。”   “嗯。”   妻子明理懂事,高煦心下甚慰,抚了抚她的粉颊,“孤会抓紧的。”   到了这里,夫妻二人已商量妥当,下一步行动,也已经很明确了。   不过很默契的,他们都没有拿穆怀善的身世说事儿。   毕竟,穆怀善能得了昌平帝青眼,继而掌一方兵权,早就被皇帝调查过底细了。   答案肯定是没问题的,该抹干净的,早就抹好了。   袁氏梅氏两个昔日老太君身边的丫鬟,空口白牙,并不能证明什么。   既然无法证明,那便不能提起。   要知道,东宫之所以能稳稳立足朝堂,根本在于高煦贤明治平,为朝中文武所信服。大伙儿一致认为,皇太子若登基称帝,必然振兴皇朝,清明政令。   这样的一位皇太子,头脑清明,能力出众,怎能无凭无据,就凭空指谪一个镇守一方的大员?   这已等于自己攻击自己的根基了。   伤了自己的根基,后患无穷无尽,还让皇帝更添猜忌。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就为撸下一个穆怀善,太不值当。   只要将信笺证据拿到手,纪皇后一党轰然倒下,穆怀善也跑不掉,实在没必要提前多此一举。   当夜,许驰审问纪祥完毕,回来给主子复命。   高煦听罢,也不迟疑,立即便将远赴鞑靼之事安排下去。   末了,他沉吟半响,“此行艰巨,能一次取回证据更好。倘若不行,就先确定与皇后暗通的是哪方势力,然后摸清信笺的下落。”   许驰利落应声,次日点齐一干好手,大伙儿乔装打扮,直奔鞑靼而去。   这事儿确实急不来,纪婉青整理好情绪,一边静候佳音,一边好生养胎。   “太子妃身体如何?”   问话的是高煦,一见榻前刘太医收回诊脉的手,他便立即开口。   一晃眼已到七月末,昌平帝万寿在八月十五中秋节,皇帝打算回去过,圣旨已经下了,八月初一便启程回京。   纪婉青身体康健,高煦肯定要将妻子带回去的。只是加上闰月,她腹中胎儿现已五月有余,夫妻二人自万分谨慎,要一再确定身体状况。   帐幔被放下,一截子皓腕探出,上面铺了一层丝帕,刘太医凝神仔细听脉,好半响才收回手。   他站起,拱手回道:“回殿下的话,娘娘脉息有力,母子均安。”   “路上只要小心谨慎些,便可无碍。”寻常太医是不会把话说得这么满的,但刘太医不同,他是东宫的人,知道主子想知道什么。   “很好。”   高煦颔首,一颗心彻底放下。   随后,他又问:“太子妃现今还有些许晕眩症状,可有妨碍?”   纪婉青孕期反应并不严重,之前也就早晚有些孕吐,满三个月就渐渐消失了。只不过,却开始有些微微晕眩,好在不频繁,也不严重。   高煦很紧张,第一次时立即召了刘太医。太医诊脉后,又让医女入帐仔细察看一番,最后得出结论,太子妃娘娘无碍,这只是孕期反应。   只是这反应一持续就是两个多月,太医每每诊平安脉,他都要询问一番。   三日重复说一遍,刘太医其实很无奈。说句实话,宫中贵妇们怀孕,太子妃其实已是状况最好那一拨了。   不过,他也能理解主子的心思,闻言只得又仔细解释了一番,并说:“殿下且放心,娘娘并无碍。”   高煦终于满意了,抬手挥退刘太医,两步行至床榻前,坐于床沿。   帐幔已被重现勾起,纪婉青如今面色红润,稍显丰腴,却不见臃肿,动作还挺灵活的,自己手臂一撑,就要坐起。   高煦忙上前搀扶,并随手扯了个姜黄色福纹大引枕,让她垫在后背靠着,不忘温声道:“你急什么?下回让人伺候着,才好起来。”   纪婉青无奈,她也就怀个孕,又没啥毛病,如今月份不算太大,自己起来还是完全没问题的。   不过夫君谨慎,全因关心她娘俩,扬了扬唇角,她含笑应道:“听孩儿他爹爹的。”   她本是打趣,不想这说法却深得高煦之心,他笑意加深,睨了她一眼。   何嬷嬷捧着温蜜水进门,张德海奉上,高煦接了递给妻子。   纪婉青低头呷了两口,刚把茶盏递回去,不想又一阵微微晕眩袭来。   她挺习惯的,毕竟这两月来一天总有几回,缓片刻就好。   高煦却万分紧张,剑眉微蹙,亲自动手,替她轻轻揉着额际,“青儿,可好了些?”   “嗯,好多了。”   微微晕眩很轻,片刻便过去了,纪婉青抬眸,正对他安抚一笑,不想腹中的小宝贝也来凑热闹。   “哎哟!”   孩儿长大了,有五个多月。胎动比以前频繁猛烈了许多,他爱翻身,爱活动手脚,有时小拳头小脚丫还会胡踢乱踹一通。   孩子健康,亲爹娘是很高兴的,不过高煦见妻子吃疼,还是心疼得很。   他舍不得呵斥孩子,又惦记纪婉青,只得细细摩挲着高耸的肚皮,哄劝道:“你要乖乖的,莫要折腾娘亲。”   高煦话罢,又怕孩儿日后束手束脚,不忘补充一句,“不过该活动手脚的时候,你也不能拘着。”   他神情很严肃认真,跟还在娘胎的孩子打商量,纪婉青虽还有些疼,但也不禁唇泛笑意。   孩儿折腾一阵,兴许累了就缓了下来,她握了高煦的大掌,含笑道:“孩儿听爹爹的话呢。”   他很高兴,抬眸对她笑说:“那孤日后多多教他。”   “好。” 第八十二章   八月初一很快便到了。   “青儿, 醒醒。”   皇帝出行,必须讲究吉时的。今天这吉时比较早, 天蒙蒙亮,高煦便睁开了眼。   他低声唤着怀里的妻子, 看她睡意朦胧,颇为心疼, 安慰道:“待会儿上了车驾, 你再好生补个觉。”   纪婉青怀孕后,有些嗜睡, 这生理反应很难控制,往常她都是睡到自然醒的,今儿确实有些为难她。   不过, 她还是努力眨了眨眼睛, 打起精神。   “好,殿下莫要担忧。”   “嗯。”   时间有些紧, 夫妻二人不好多说, 高煦拥了妻子坐起, 便让人进屋伺候。   梳洗挽发更衣,纪婉青如今有孕在身, 脂粉一律不用, 首饰也以轻便体面为主,那些沉甸甸的整套头面,便暂时束之高阁了。   这般也有个好处,便是可以省出许多时间, 再换上一身相对宽松,以舒适为主的宫裙,便算妥当了。   纪婉青略略端详打磨光滑的铜镜,里面眉目精致的年轻贵妇五官熟悉,虽比以往丰腴了些,却依旧肤色白皙泛粉,顾盼生辉。   她依旧娇美,比往日褪去一些青涩,添了不少风韵,明艳动人。   纪婉青点了点头,很好,谁也不想自己变丑的。   左右瞄瞄,她正要让收起铜镜时,不想视线一转,却从镜面瞥见到含笑立在屏风旁的高煦。   “殿下。”她回过头,嗔了他一眼。   高煦已着装停当,薄唇弧度加深,缓步上前搀扶起妻子,笑道:“青儿,我们先用早膳。”   夫妻笑语几句,用了早膳,时间已经差不多了,该出门登车。   太子妃有孕在身,车驾是特制的,东宫派人去全程监造,造好以后来回检查多次,确定再无一丝纰漏。   纪婉青对这车驾的最大感觉,就是减震程度有所改善,再加上软塌上铺了厚厚的锦被,虽热些,但她已不怎么感觉到颠簸。   她挺满意的。   高煦也满意,更放心,亲自把妻子送上车驾以后,嘱咐一番,又严令车内宫人好生照顾,他才返回自己的车辇。   古代到底技术所限,纪婉青这车驾减震是好了,不过也不是没有其他缺点,它更慢了。   不过好在皇帝銮驾出行,速度本来就不快,且昌平帝还下了口谕,尽量慢一些,好照顾怀孕的太子妃。   说实话,皇帝虽不见得多期待东宫添嫡子,但他也不至于去害自己的亲孙,再加上满朝文武都看着,他无论如何也得体恤些。   昌平帝不英明,但还真没愚蠢到这地步。   纪婉青不在意皇帝怎么想,反正她得了实惠,这就可以了。   这一路,她走得还算舒适,虽疲惫在所难免,但总体感觉还算好的。   昌平帝为了体现他为人父祖的慈爱之心,特地遣了御医来,天天给太子妃诊平安脉。   结果是好的。   等进了京城,进了皇宫,再回到阔别几月的清宁宫,在后殿正房安置妥当后。御医给太子妃诊了最后一次脉,说娘娘母子均安,有些疲乏,歇息两日即可,便回去给皇帝复命了。   孩子很好,高煦纪婉青当然高兴,躺下一意歇息了两日,她精气神便回来了。   只不过,问题也随之来了。   后日开始,便是一连三天的万寿节了,她到底是出席不出席呢?   纪婉青当然不想去的,她身怀有孕,在自己地盘才能确保安全,在外面是不能完全保险的。   她这胎无论男女,都是皇帝头一位孙辈,若是男孩,就更加了不得了。   东宫嫡子,皇帝长孙,代表江山后继有人,完全巩固了皇太子的位置。   这孩子注定是纪后一党的眼中钉,有了机会,人家会轻易放弃吗?   当然不会,肯定是要挖空心思算计的。   纪婉青本人不愿意出席,高煦亦然,但现在问题是,太子妃身体康健,不去,于孝道有大碍。   当初,高煦不愿意妻子留在岫云宫养胎,除了夫妻难舍难离以外,还有很重要一点,就是担心他远离以后,防卫有所欠缺,出了事鞭长莫及。   他必须要把娘俩带回京城,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才能安心。   只是既然要随御驾折返,太子妃就不能继续表示不适了,她必须舒坦康健起来。   一切以皇嗣为重,这句话对谁都起作用,即便身怀皇嗣的纪婉青本人,亦如此。   身体不适还强撑着上路,拿皇长孙来冒险,是不行的。   于是,太子妃在临行前,及时表示,经过几月时间调养后,身体已完全无碍。   太医肯定了这一说法。   于是,太子妃顺利出发了。   夫妻二人本来打算,回到清宁宫后,就让刘太医诊脉后,说太子妃与皇嗣虽无碍,但到底旅途疲劳,应卧床五六日为宜。   这样就能顺理成章避开万寿节了,后面再如何继续闭门不出,就随意纪婉青说的。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昌平帝为了表示自己慈爱,遣了御医过来随行,一路伺候着。纪婉青身体养得极好,御医表示,歇两天就行,完全不影响出席万寿节。   御医复命已上达天听,如此一来,纪婉青再表示不适,就不大妥当了。   大家都不是傻子,太子妃明显不乐意出席万寿节啊。   古代是皇权至上,加之孝道一重,这种行为是很不妥当的。硬要靠皇嗣暂时过关不是不行,只是这么一来,就会让昌平帝心生膈应了。   于东宫,于皇太子,于纪婉青本人乃至她腹中孩儿,都是极不利的。   这万寿节,原则上她应该出席的。   “青儿,万寿节你还是不要出席了。”高煦拥着纪婉青,低声在她耳边说话。   这一路从承德返回京城,虽路程不远,但随銮驾出行,也耗费了十一二天。   旅途到底疲惫,高煦连连催促妻子好生歇息,这么一来,又是两天。   高煦旷了半月,年轻男子血气旺盛,见纪婉青小脸泛粉,精神奕奕,已全无妨碍,自是要好生亲近一番。   他自制力固然强,但也不是放在此处的。   这场敦伦轻且缓,但耗时颇长,磨人得很。好不容易鸣金收兵,高煦亲自伺候妻子梳洗罢,再将人抱回床榻上。   夫妻紧密相拥,前胸贴后背,像是两个一式模样的汤匙。   “万寿节人多手杂,极易被人窥了空隙。”   他的大掌轻轻抚摸着妻子高耸的腹部,低声说道:“在孩儿诞下之前,我们应谨慎些。”   妇人身怀六甲,正是最脆弱的时候,且纪婉青腹中骨肉已六月大,身子日趋笨重,行动多有不便。   在高煦心中,妻儿安全最重要,至于其余衍生的难处,可日后再行一一解决。   “嗯,殿下说的是。”   纪婉青万分赞同,她也不喜欢硬逞强,毕竟自己不是没有其他选择。尤其是用腹中骨肉逞强,这就不是一个母亲该做的事。   只不过,她却认为,可以适当用些方法,将日后难处降到最低。最好,是完全消弭。   “殿下,你说我们可不可以主动一些。”   纪婉青这两日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琢磨了两天,她认为可以混淆视线,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上。   皇后不是肯定会出手吗?   自己不去趟对方的算计,反而自己“谋算”自己一番,在宫门前晃一圈,提前“中招”。   上演一场苦肉计后,不但顺理成章不出席万寿宴,且也避开了日后种种难处,最后还顺手给皇后泼了脏水。   一箭数雕,不过说泼肮水也不太对,毕竟人家本来就打算动手的。   “青儿这计策不错。”   其实这个方法,高煦不是没想过,只是他犹豫了。   按他本人意愿,他情愿日后多些难处,也不愿折腾怀孕妻子。毕竟如今东宫根基稳固,势力不可撼动,他有自信应对麻烦。   但问题是,昌平帝心生膈应,不仅仅是东宫的难处问题,还涉及到了纪婉青母子。   皇帝不喜,对她母子总归有影响的。   他并没有擅做替妻儿决定,正打算提出来商讨一番,不想纪婉青倒是早一步开了口。   夫妻俩想到一处去了。   现在无需细述,就能确认她的想法了,不过,高煦还是低声询问两句。   “我只是在清宁宫门口晃一圈,确保安全无虞。”   纪婉青不会用自己与孩子冒险,安全必须放在第一位,这是要保证的。只不过若在这个前提下,费点心机,就能避免日后很多麻烦,她还是很乐意的。   高煦颔首,“这是必然。”   既然确定了行动方向,那下一步就该具体策划了。   夫妻商议一番,总体来说,计划还是趋向保守的,以安全为第一位,一应行动须小心谨慎。   纪婉青嘀咕,“若是能知道皇后在何处动手,我们这边就方便许多。”   这点是当然,哪怕不知道行动步骤,能获悉对方策划事件的地点也足够了。毕竟,他们打的是提前避开的主意。   高煦轻拍了拍她,“时候不早了,快歇了罢,或许明日有消息也未定。”   他这话说准了,次日午膳前,还真来了一个消息。   纪婉青处理妥当内务,正命人传膳,何嬷嬷匆匆撩起门帘子进了屋,给主子打了个眼色。   她心中一动,立即屏退屋中宫人,接过密信一看。   “嬷嬷,你赶紧到前面去,把殿下请回来。”   纪婉青大喜,这回遂了人愿,消息是坤宁宫崔六娘传过来的,说的正是有关皇后在万寿节前的异动。 第八十三章   坤宁宫。   皇后扫一眼前来请安的后宫大小妃嫔, 坐在右下首头一位的正是丽妃。这位成功分割了宫权的宠妃,表面恭谦, 实际腰背挺直,   她心里一阵无名火起, 蹙了蹙眉心,抬手将诸女挥退。   皇后心情阴郁, 不过很快, 便阴天转晴了。   陈王来了,魏王也来了。   魏王被皇帝勒令闭门思过, 一晃眼已有数月,终于在銮驾返回京城时,悄声无息被放了出来。   原因无他, 万寿节到了, 后面紧接着就是魏王娶继妃的吉日,继续关着不行。   昌平帝经过几月时间, 火气消了不少, 就把他放出来了, 这是头一回进宫给皇后请安。   “钧儿。”   皇后几个月没见大儿子,忧虑牵挂, 眼圈微微发红, 握了魏王的手,“好孩子,快快起来,让母后好生看看你。”   魏王双膝着地, 没有依言起身,“孩儿不孝,让母后担心了。”   “那你下次便多谨慎些,莫让母后多劳神。”   “是,孩儿知晓。”   母慈子孝,二人真情流露,陈王一直微笑看着。   朝堂大事果然十分锻炼人,他独挑了几个月大梁,成长速度飞快。如今不管心内作何感想,表面也不露丝毫痕迹,反倒上前劝道:“母后,二哥出来了是好事,我们该高兴。”   “对对,该高兴的。”   皇后连声应和,抽出丝帕抹了抹眼角泪花,把大儿子搀扶起来,“你们兄弟都坐下,陪母后好好说话。”   又欢喜了一番,陈王主动开口,“母后,既然二哥出来了,重返朝堂想必不远,我先把手头上诸事整理一下,二哥重掌也不会千头万绪。”   魏王虽放出来了,但昌平帝还没开口让他重领差事。   不过想来也不会远了,继妃秦氏之父是英国公,颇有些能量,到时候双方一起使劲儿,皇帝必然会顺势下台阶,把魏王召回来。   “好,好好。”   皇后看着面上隐带关切的小儿子,极为欣慰,“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她拍了拍陈王的手,“你哥哥重新接掌,难免忙乱,幸好有你多协助着。”   陈王微微一笑,“刑部陈条之事正到关键时候,那我便先掌着,其余诸事,就整理一番 。”   “好。”皇后点头。   魏王拍了拍兄弟的肩膀,笑道:“辛苦你了,三弟。”   陈王笑意不减,“我长大了,正好为母后二哥分忧。”   算计了一场,他终究不是一无所获。   母子三人笑语晏晏,大殿气氛和乐,随后魏王话锋一转,蹙眉道:“母后,儿子听说太子妃有了身孕。”   他虽然被遣回京城,闭门不得出,但不代表耳目蔽塞,皇后临江侯会传消息给他,他自己也有信息渠道。   这所谓的“听说”,不过就是引起话题的说法罢了。   这个话题,让和乐气氛陡然一滞,皇后瞬间阴沉了脸,“没错,如今已经六月了,听说胎相稳固。”   魏王这么多年来,吃尽了嫡次子的亏,虽元后继后不可逆转,但母子几人难免耿耿于怀。   这种前提下,再加上皇长孙的位置相当重要,这五六年来,皇后魏王都为此废了不少心力。   前头是很成功的,魏王顺利成为头一位成婚的皇子,比太子还早了一年,只可惜后面触礁了。   魏王日夜耕耘,甚至不限于王妃屋里。王妃虽没怀孕,但倒有几位姬妾怀了,只可惜总会出各种各样的意外,终归是流了。   一句话概括,颗粒无收。   后面不等他继续努力,前一位魏王妃就要“病逝”,而刚大婚不久的皇太子,却传出大喜之讯。   这是何等让人咬牙切齿的消息。   纪婉青翻脸,边城眼线被郑毅设法拔除,皇后已无法掣肘对方的法子,要生的气早生过不少了,再多说也没意思,她如今的关注点在另外一处。   “这个孩子若顺利诞下,就是陛下头一位孙辈了,若是男胎,就是名副其实的嫡出皇长孙。”   意义之重大,不必细叙,她缓缓说来,眸中有化不开的忧虑。   夺嫡进行到如今,已有近十年时间。   因一开始有皇帝倾斜,坤宁宫甚至能隐隐占据上风。可惜皇太子不是吃素的,不过两三年时间,东宫便稳稳站住脚跟。   那时候,双方还能平分秋色,可是随着时间推移,太子逐渐占据上风。   到了近两年,东宫根深蒂固,已然是个庞然大物。即便昌平帝本人想动,都得拿上个短处,才能发作一番。   反观纪皇后一党,屡屡遭遇挫折,不进反退。   好在得益于皇帝的平衡之道,过后总会大力扶持坤宁宫,倒还能与之抗衡。只不过,每每双方交锋,临江侯皇后母子皆有隐隐的力不从心之感。   这源于高煦一直执行的低调策略,皇后一党能察觉到的,仅是东宫势力的一部分。诸如霍川等文武要员,都是秘而不宣的,以免刺激到昌平帝那根敏感的神经。   皇帝到底是皇帝,硬碰硬绝对讨不了好。   皇后虽不知道详情,但仅仅那一丝力不从心之感,就够她警惕的了,心底隐忧感始终挥之不去。   这种情况下,东宫要添嫡子了,她如何能坐得住。   皇后抬手,挥退了大殿中侍立的宫人太监,低声对两儿子说:“这次幸好陛下给太子妃赐了御医,她身体康健,不能继续闭门不出。”   本朝以孝道治天下,皇帝皇太子更是天下表率。   昌平帝好些,毕竟先帝太后都没了,他按规矩做足礼数,就没人能挑出刺来。   东宫则不然,太子妃有孕但身体康健,若万寿节也不肯出席,孝道一事,便沾上污点了。   夫为妻纲,这污点皇太子乃至东宫,都跑不掉。   皇后以己度人,认为太子必会让太子妃出席的,这么一来,她便有了动手脚的空间。   在朝堂,皇后一党势力比不上东宫,但换到皇宫内部,就并非如此了。   宫权,皇后掌握了近二十年,即便几月前有丽妃横插一竿子,她也不算伤筋动骨。   反之,太子不掌宫权,即便暗地里发展人手,无论是速度还是数量,也远远赶不上行事光明正大的坤宁宫。   在自己的主场,皇后还是颇有自信的,只要太子妃出席万寿节大宴,她至少有超过五成把握。   魏王闻弦音而知雅意,眸光登时一亮,忙追问道:“母后可有了安排?”   “有了,这两天母后已准备妥当。”皇后点了点头,目含欣慰看一眼陈王,“这主意,关键之处是你弟弟给母后想的。”   面前的是亲儿子,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她立即把母子二人的布置详叙了一遍。   这次,皇后并没有打算在大宴当中动手脚,而是将位置换到清宁宫通往大宴的两条必经之道上。   经过柳姬一事,如今她很谨慎。左思右想之下,认为大宴的食物茶水以及人员等,必然会是东宫防守重点,与其在此处硬碰硬,她不如把换个地方。   另一点,宫道洒扫,如今是归丽妃管的。这正是对方携皇帝口谕,硬从她手里抢去的宫务之一。   丽妃接手的时候,虽远在行宫,但也遥控着将人手狠狠洗涮了几遍。但问题是,皇后经营了已有二十年,哪里是轻易能彻底洗干净的。   一些关键位置,总有一两条漏网之鱼的。   皇后冷冷一笑,隔了这么一层,出了事也牵扯不到坤宁宫。   正好一箭双雕。   “明月姐姐,你刚下值?”   明月,即是崔六娘。魏王陈王进殿时,她刚好在大殿伺候,等皇后说到关键处,挥退了诸宫人,她便低眉垂目,与大伙儿一起出来。   皇后母子说话耗时不短,她在殿外候了一段时间,下值的时间便到了,跟换岗者交接了工作,她便往侧殿后的排房行去。   洒扫的小宫女见了,忙热情打个招呼。   崔六娘脾气好,人缘不错,微笑点头应了,驻足说了两句,才返回自己的房间。   进了门不久,外面便有敲门声响起,来人是与她交情不错的三等宫人。   崔六娘一见此人,忙侧身让对方进来,随后将隔扇门掩上。   她附耳听了片刻,外面一切如常,这才返身悄声问道:“如何?”   从回宫到万寿节,其实才几天功夫,皇后要安排布置,时间其实有些紧迫了,崔六娘是从临江侯府带进宫的老人,难免察觉些许异动。   刚巧听见皇后谈话的机会,其实很难碰上,毕竟她只是二等宫人,等级不够。于是,她便另辟幽径,命人盯着胡嬷嬷用惯的几个心腹。   也不需要刻意跟踪,引人生疑,只是注意她们往那些方向去了,大概接触哪些人即可。   崔六娘待在坤宁宫快二十年了,虽非贴身心腹,但皇后大致的人手分布,她还是能察觉一些的。   凭着这些底子,具体计划肯定不知道,但模模糊糊揣测个方向,应是没问题的。   果然,那个三等宫女附耳说:“今日一早甘泉、碧影两人,再次往御花园去了。这回我们的人设法尾随,发现她们在一处宫道丢下一个小纸团,被洒扫的小太监捡了。”   “那小太监捡起塞在袖袋里,没多久,便离开了,我们的人没能继续跟上。”   昨日此两女便出了一趟坤宁宫,彼时崔六娘底下人不敢跟,毕竟尾随而去,目标太大。   崔六娘想了想,传信给她的上峰,暗探首领郭定安,由对方安排个非坤宁宫的人手,专心等着,下次再跟上。   毕竟这等暗算事宜,应不会一次就安排到位的。   果然,次日两女再次出门。   “好,非常好。”   崔六娘闻言大喜,这效果已比她想象中好了,得了这个消息,虽不知皇后具体计划,但对方行动地点已能确定。   皇宫一切事物,归内务府管辖,而内务府诸部门泾渭分明,管洒扫修缮的是奉宸苑,无论如何也跟万寿节布置搭不上线的。   如今宫道洒扫归了丽妃管,难道皇后欲一箭双雕?   肯定是这般了,毕竟时间紧迫,明天就是万寿节,皇后应不会多费周折,让个把洒扫小太监再传信到其他部门。   崔六娘心一定,立即写下书信,将皇后应会在宫道动手的消息传出去。   这封密信,在午膳前到了纪婉青手里,她立即吩咐何嬷嬷把高煦唤回屋,并将密信交到他手里。   “殿下,这与我们的计划不谋而合。”   虽不知道对方具体计划,但地点确是契合的,这种情况下,有很大几率能将计就计。   高煦点了点头,“明天,我让林阳跟着你,若有疑虑,立即放弃计划返回。”   一切以母子俩的安全为要。   他见妻子应了,犹自觉得不甚放心,随后召来林阳,详细嘱咐了一番,这才算罢。   皇后已布置得差不多了,高煦却仍在忙碌,半日一夜的功夫很快过去。   翌日,便是万寿节。 第八十四章   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 恰逢皇帝寿辰,万寿节的第一天。   纪婉青被唤醒的时候, 天还没亮,她掩嘴打了个小哈欠, 眨了眨眼睛,努力让自己清醒。   高煦已不在身伴, 他寅时便出门了, 参与一系列大宴前的祭祀活动。   纪婉青则因为怀孕,得了昌平帝体恤的恩旨, 光出席大宴就可以了。   万寿节有三天,其余两天是用来掩饰正日子的,毕竟古人很重视八字, 皇帝的生辰是不能广而告之的。   不过, 昌平帝也曾当过皇子,有底蕴的人家, 都知道今天就是正日子。   很自然的, 大宴最隆重就是今天。   百官勋贵及宗室, 还有附属小国的使臣,皆献寿礼并朝贺。接下来, 还有隆重的酒宴。   总而言之, 这安排从早到晚,天蒙蒙亮就得出发了。   纪婉青叹了口气,摸了摸腹部,幸好她是打算避开, 不然这般一天折腾下来,也够呛的。   不过,演戏得演全套。   她一身明黄夹杂正红色的大礼服,头上戴了太子妃凤冠,妆容倒没怎么描绘,仅浅浅扫了一层便算罢。   时辰差不多了,可是窗棂子透进来的天光却不怎么亮。纪婉青出了正殿一看,原来今天是阴天,云层挺厚的,四下显得颇有些阴暗。   不待她嘀咕,早已在阶下等待良久的林阳便上前,俯身见礼。   他是个假太监,此时眼观鼻鼻观心,更加小心谨慎,不敢往上看一眼,将视线放在明黄裙摆前一尺处。   “属下等已准备妥当,请娘娘登轿。”   对于夫君的心腹,纪婉青和颜悦色,温声叫起对方后,便就着何嬷嬷等人搀扶,登上轿舆。   何嬷嬷梨花两人也跟上去了,一左一右护着主子,表情严肃警惕,严阵以待。   纪婉青并没安抚,她自己也很认真呢。   林阳一挥手,肃立一旁的大力太监们立即各就各位,抬起轿舆。他们抬着轿舆十分轻松,下盘稳稳,步伐不疾不徐,面无表情眸光却锐利。   旁边护着轿舆的蓝衣太监们亦如此。   这都是高煦特地挑选出来的人,临时充任大力太监,一个个身手矫健,反应敏捷,将轿舆护得密不透风。   林阳先打发几个小太监前去探路,本人则走在队伍最前方,全神贯注留心附近动静,以及前方道路。   梨花小心翼翼撩起轿帘子,瞟了一眼,即便她不会功夫,也看得出这群人隐隐的不同。   她心安了安,对主子说道:“幸好殿下准备妥当。”   对于高煦的准备,纪婉青是不存疑的,闻言“嗯”了一声,便留心接下来的动静。   主仆三人屏息以待。   皇后欲在宫道动手,但具体那段宫道,他们并不知晓。按计划,轿舆会在清宁宫前绕上一圈,若遇上对方算计,他们就将计就计。   倘若是没遇上,他们就自己设计些“意外”,随后立即折返。   虽己方防御措施做足,但只要未回到清宁宫后殿坐下,难免会神经绷紧。   太子妃一行表面与寻常无异,实际上警戒已经开到了最高级。   轿舆出了清宁宫,转入宫道缓缓前行,探路的小太监不断折返,汇报前方道路一切正常。   饶是如此,林阳等人依旧万分警惕,视线移动间,一寸寸从宫道及两侧宫墙梭视而过,再次确认安全无虞再下脚。   当然了,宫道上可不止他们一行。   今日是万寿节,整个皇宫都高速运转,非常忙碌。路上不停有太监宫人匆匆而过,或捧着诸般物事,或赶着往哪处当差。   太子妃身份尊贵,需要她让行见礼的不过寥寥数人,并且都不会出现在此处。于是,轿舆不停,宫人太监小心退到一边见礼便让贵人先行。   这些宫人太监是不确定因素,正是林阳等人的关注重点。   好在走了一段,也没发现问题。   林阳估摸一下距离,觉得差不多了,既然没发现,那就让自家准备好的后手上场吧。   拐过一个弯,他正要扬手示意时,眼睛一眯,却敏锐察觉不妥。   来了。   “快,走快些!”   一个管事太监带头,匆匆忙忙从宫道穿行而过,不忘回头招呼身后七八名小太监,让后者加快脚步。   只是这些小太监负荷沉重,两人一组各抬着一个两尺高的大木桶,桶里盛满桐油,沉甸甸的,却不是说走快些就能走快些。   此次万寿节,皇帝的宠臣伍庆同提前先献了一个寿礼,是一个走马灯群。   又无数大大小小的走马灯凑成的,花鸟鱼虫,应有尽有,完全摆开足有几亩地范围。   昌平帝从承德回京的路上就听说了,抵达后一看,相当欢喜,立即就让人将走马灯群摆出来,以供君臣同赏。   上面张张嘴,下面就跑得断腿。   本来忙碌得分身乏术得内务府,还得安排人出来摆灯。灯摆也就摆了,问题是这走马灯设计有些与众不同,它们不烧蜡烛,烧灯油。   本来伍庆同是准备有灯油的,只可惜皇帝看着看着,突然想起进贡的岑县桐油。   岑县是大周朝一个地方名,盛产桐油。它这地儿的顶级桐油与众不同,燃烧起来不但不难闻,反倒有一个神似茉莉花的清香,若隐若现,十分特别。   昌平帝不愿美中不足,立即下令给走马灯换上岑县桐油。   他一句话,让内务府叫苦连天,毕竟这岑县桐油平时不怎么用得上,内务府储备的量不够啊。   只是皇帝兴头上,谁敢浇冷水,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先把库存取出来顶着,接着赶紧派人快马去取。   好在岑县不算太远,紧赶慢赶的,终于在万寿节清晨把桐油取回来。   这个时候,宫里库存早已见底,内务府总管一叠声吩咐,赶紧取桶来把桐油装上,立即抬过去。   几亩地的灯,耗油实在不少,今儿一早,抬油都在继续着。   于是,就有了眼前一幕。   这队人是专门腾出来抬油的,走了三四遍,大家肩膀生疼,脚下打颤,却只能咬紧牙关硬顶着。   虽然很吃力,但大家都很小心,毕竟这油可撒不得。毕竟,紧急运回来的桐油量不算充裕,而万寿节整整三日,万一桐油真短了,这黑锅就背定了。   抬油小太监们想是这么想,只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一个洒扫太监提着扫帚迎面而来,在匆匆一行人擦肩而过时,却无端脚下一瘸,重重撞在其中一个抬油小太监身上。   抬油小太监身负重担,本已在硬挺,怎经得起这股外来力道?于是,他“哎哟”一声,身子猛地一歪。   他的脚扭伤了,钻心的痛传来,肩膀上的重量无法支撑,“砰”一声响,装满了桐油的大木桶重重落地,人已经倒退几步出去,撞到身后另一组抬油的伙伴。   两桶油落地,四个勉力支撑着的小太监,都有了不同程度的受伤。两个严重点,捂着脚裸一头冷汗,剩下两个伤势虽轻点,不过肯定无法立即继续抬油了。   洒扫太监惊慌失措,连连道歉,抬油小队的管事也顾不上他,赶紧扑上去察看油桶。   好在这油桶是配了盖子的,而小太监们始终惦记着差事,落地时忍痛提了一把,油桶完好无损,桐油也没有洒出来。   管事松了一口气,咒骂了洒扫太监几句,不过由于时间紧迫,他也只得立即做出善后处理。   “你们两个。”   管事吩咐两个伤势轻的,“赶紧扶他们两个回去处理一下伤势。”   一下子减员一半,他心烦气躁,“将这两个桶移到一边,靠墙放着,不要挡道。”只能回头再抬了。   那边桐油还很紧缺,管事顾不上多说,命人将两个油桶移到一边,就匆匆领人离开了。   洒扫太监瞄了那两个油桶一眼,扫过外桶壁隐晦的记号,确定自己没有因为天色昏暗弄错后,放下心,赶紧上前,帮忙把扭了脚的小太监背上离开。   这几个人前脚刚走,后面清宁宫一行便到了。   先一步抵达的正是几个探路的小太监,他们当然看见了油桶,弯下腰仔细扫视一番,见油桶完好无损,很坚固,摇了摇也没有溢出,这才收回视线。   一半人继续往前,而剩下两个,则回去禀报林阳,说没有发现问题。   林阳颔首,目光片刻没离开宫道宫墙,领着轿舆转过前面的弯道。   他估摸一下距离,觉得差不多,正要打个手势让自家准备好的“意外”上场。   转过宫墙,手刚抬了一半,他眼眸陡然一咪。   来了。   面前紧贴宫墙之处放了一个大木桶,再隔五步还有一个。这两个木桶足有二尺余高,成年人不过堪堪能环抱,尺寸颇大。   这两个颇大的木桶,底部正迅速渗出液体,汩汩流淌了一地,浸湿了不短一段宫道。   液体浸湿的范围不断扩大,已经很接近林阳脚下了,他多走一步,就踏入湿润范围。   今天是阴天,时间还颇早,四周有些昏沉。再加上宫道上的青石有些年头了,虽不断维护着依旧平整,但色泽难免有些暗哑。   这种天色,再加上本来有些暗色的宫道,还有一拐弯就能踏上的湿润范围,林阳停下脚步,冷冷一笑。   他眼尖,一眼就看出地面液体有些粘稠,显然是油而非水。   若是寻常抬轿舆的大力太监,恐怕中招的可能性非常大。   眼前宫道如今空无一人,倒有一阵茉莉花的清香在空气中蔓延,林阳抽了抽鼻子。他不得不承认,对方招数有些意思,竟能成功糊弄了他派出的探路小太监。   他立即转身,行至已经被小心放在地上轿舆前,拱手道:“娘娘,属下有事要禀。”   纪婉青见轿舆停下,便知道发现问题了,侧头仔细听罢,她笑了笑,“既然如此,我们就将计就计罢。”   皇后这计策挺巧妙挺毒的,即便派人探路也无法防范。若非高煦视她母子如珍宝,准备充裕,不但安排了一干好手,连头等心腹林阳都派来了,恐怕真很容易得手。   毕竟纪婉青再聪敏,在硬件配置不足的情况下,也很难将防御布置得密不透风。   可惜没有如果,在没有完全准备之下,她根本不会踏出清宁宫。   “林阳,我等先下来,你们将计就计。”   既然人家台子都备好了,她不唱一出戏,怎对得住对方的精心准备。   纪婉青被搀扶下了轿舆,在宫道上站定。大力太监们便重新抬起轿舆继续前行,想当然,他们“脚下一滑”,立即扑了个大马趴。   于是,轿舆便重重被摔在地上了。   “娘娘,娘娘!”   梨花尖着嗓子喊道:“不好了,快来人啊!快请太医啊!”   此时,后面随行的太监们已经涌了上来,迅速将轿舆拖出来,这玩意儿结实得很,摔一下根本不影响继续使用。   纪婉青在有人闻声赶到之前,便重新登上轿舆,将一切掩饰在重重帷幕之后。   急急赶来的其他宫人,只看到清宁宫一行手忙脚乱。   本来抬轿舆的大力太监躺在地上起不来,“哎哎哟哟”地叫疼;而剩下没受伤的,则慌忙抬起轿舆,原路折返。   何嬷嬷梨花等一看就是贴身伺候嬷嬷宫人,此时一脸泪痕,惊慌失措更在轿舆后面跑着。   众人定睛一看,满地桐油,心下一凛,这下糟了,怀孕六月的太子妃怕是被摔狠了。   皇嗣还能保得住吗? 第八十五章   宫道之中兵荒马乱, 在这的短暂时间中,林阳先吩咐手下紧紧护在女主子轿舆左右, 本人则两个大步行至油桶一侧。   他眸光锐利,在大木桶上一掠而过, 随即伸手一提,木桶很轻, 里面的桐油已经漏得差不多了。   林阳动作不停, 手上立即翻转,将视线投向油桶底部。   这么一看, 他浓眉立即蹙起。   只见这个大木桶底部,赫然有一个直径约摸有两个指节长的圆形孔洞。   不必多说,这肯定是桐油泄露的元凶了。   但问题是, 孔洞一直存在, 为何探路小太监走第一回 时,它没有泄露?   或者说, 这个桶是怎么装着满满一大桶桐油, 从内务府一直被抬到此处放着的呢?   林阳扫视了周围一圈, 也未看见有木塞之类的东西。而木桶底部的渗漏范围,也没见桐油喷溅的痕迹。   这么看来, 不大像是人为倾斜木桶, 而后再拔木塞造成的泄露。   而且最关键一点,这宫道前面有探路小太监,后面则跟了林阳本人,有人拔了木塞逃跑, 肯定会被发现的。   他百思不得其解,定定注视那个孔洞半响,忽地心头一动。   林阳福至心灵,立即伸手触碰那个孔洞的边缘。   果然,触手是冰冷的。   谜底揭晓了,对方用的是冰。   早已准备好的冰块塞住孔洞,这木桶底壁都很厚,冰块厚度自然不薄,可以支撑着走上一段路。   内务府距离这处宫道不远不近,支撑过来是可以的。   而这地方,恰好是清宁宫前往万寿节大宴的必经之道。   孕妇,一贯比常人嗜睡很多,而大礼服着装复杂,纪婉青是掐着点出门的。   从冰块的融化时间,到抬油小太监疲惫之下又得紧赶的步伐,再到太子妃出门的时间点,都预算得恰到好处。   甚至,林阳若触碰孔洞边缘的时间晚了些,那些冰冷也会消弭殆尽,到时再想确认就难了。   不得不说,设计这个计谋的人,心思慎密得令人惊叹。   只可惜,他遇上是高煦,以及东宫麾下的一干好手。   林阳将大木桶扔回原位,冷哼一声,“好一个心思叵测的鼠辈。”   此时,纪婉青已经重新登上轿舆了,因为梨花高亢声音引来的人也越来越接近。   他快步跟上轿舆,并招手让其中一个手下附耳过来,将前因后果说清楚,命他迅速将消息传到主子耳朵里去。   于是,遭遇“意外”的太子妃一行,匆匆折返了清宁宫。队伍里早分出了两拨人,一拨飞速往大宴方向奔去,而另一拨则赶去太医院。   手下微不可察点头,随后趁着混乱,夹在这两拨人当中,闪身离开。   太和殿。   吉时已届,皇帝已经驾临,并落座在玉阶上的龙椅了,偏还有人未到。   女席最上手位置空空如也,不论是朝臣宗室,还是内外命妇,皆不可避免将视线瞥过此处。   太子妃怎么还没见人?   皇后眸底本藏着忐忑,但随着时间推移,忐忑去了,闪过一丝欣悦。只不过,一切都被掩饰得很好,她瞄一眼昌平帝隐带阴霾的侧面,唇角微微一挑,就要开口。   “陛下,太子妃身怀六甲,怕是有所耽搁,不若派个人迎上一迎?”抢先一步说话的,是安乐大长公主。   她看一眼温润笑意略敛的皇太子,又瞥了瞥凤座上的皇后,这两者面上不露破绽,她虽不明所以,但依旧先开口打了圆场。   大长公主声音和熙,她身份足够又给了皇帝台阶下,昌平帝神色稍缓,点了点头,侧头吩咐孙进忠两句。   孙进忠立即打发自己的徒弟,御前太监小张子出发了。   小张子撒丫子奔出太和殿,不过片刻,却一脸惊慌的回来了,进殿时还绊了一下,差点扑倒在地。   他连爬带滚上前,“噗通”一声跪下,“启禀,启禀陛下……”   小张子是御前大总管孙进忠的徒弟,世面是见过不少的,他不可能轻易在万寿节之上失态。   这明显是出大事了。   大殿气氛立即紧绷,昌平帝忙喝道:“有何事?还不快快道来!”   小张子哭丧着脸,“陛下,太子妃在前来太和殿上的路上出了意外,如今已抬回清宁宫!”   他还领了一个小太监回来,话罢,立即侧脸看向对方。   皇太子高煦已经“腾”一声站起身,大殿之上,落针可闻。   另一个小太监正是清宁宫遣来报信的,人十分机灵,不等皇帝再次开口询问,立即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般倒了出来。   无缘无故出现并泄露的桐油,成为他叙述的重点。   大殿上登时哗然,太子妃怀的皇嗣,正经的嫡出皇长孙,竟然有人敢乘万寿节谋算?   不少人的目光,立即扫向最大得益者,皇后及魏王陈王母子。   不过,皇后母子早有了心理准备,面上表情恰到好处,昌平帝看过来时,也未见破绽。   须发皆白的内阁首辅王瑞珩忙站起,拱手对皇帝道:“陛下,请速速遣御医为太子妃娘娘诊治。”   他是三朝元老,鞠躬尽瘁大半辈子,皇帝一贯礼让三分,因此说话虽恭敬,但到底少了几分谨小慎微,紧接着又说:“陛下,您要彻查此事啊!”   王首辅捶足顿胸,这个对大周朝忠心不二的老臣,是很期待东宫嫡子降生的。   这事当然得彻查,昌平帝立即下旨御医速速赶到清宁宫,随后让禁卫军封锁现场,锁拿一干有牵扯之人,立即彻查。   高煦拱手,“启禀父皇,儿臣欲折返清宁宫一趟。”   张德海早已悄悄打了个安全的手势,不过他面子功夫极佳,温润的笑意收敛了,剑眉微微蹙起,显然对自己的骨肉还是在意的。   昌平帝颔首,“赶紧去吧。”   高煦谢了恩,立即出了太和殿,登上轿舆,折返清宁宫。   再说纪婉青那边。   奔去太医院那拨人到了位,小太监一进门拽住太医的手,气喘吁吁道:“快,快,太子妃……”   他话都无法说全,但言下之意大家都懂了,加上这副焦急模样,太医院当值太医们心头登时一凛。   院正陈太医立即道:“赶紧的,都到清宁宫去。”   一行人赶紧提了药箱,紧赶慢赶往清宁宫方向奔去。   到了后殿正房后,门帘子撩起,入目就是内殿兵荒马乱,以及榻上太子妃捂住高耸腹部,蜷缩着身躯一脸疼色的模样。   诸人心头巨震,大叫不好。   刘太医已一马当先,直奔榻前。他一贯负责东宫的主子们,太子妃孕后也是他跟进的,最熟悉情况,诸同僚默契让开。   纪婉青这模样当然是装的,被太医们看见后,目的达到了,梨花立即上前放下锦帐。   诸太医多年过半百,但男女大防还是需要的,方才因为慌乱“忘记”放下锦帐,现在当然不能继续下去。   纪婉青被背对同僚的刘太医遮挡,两人迅速交换一个眼色,她微不可察点了点头,示意准备妥当,随即便被放下的锦帐遮挡住了。   刘太医心领神会,立即松了一口气。   成了。   为了今日的计划,刘太医也贡献了不少力量。   毕竟太子妃动了胎气,情况严重,肯定少不了诸太医诊脉的,甚至还有可能出动御医。这脉象有无异常,是瞒不过诸多国手的。   这其中重要一环,就是伪装脉象了。   刘太医的金针之法为太医院之冠,治病救人,总有奇效。不过鲜为人知的是,这套针法还包含了一处妙用,就是可以伪装脉象。   施针后可伪装的时间也不长,约摸就半个时辰,就会失效。不过,也足够了。   纪婉青陪嫁有懂医理药理的嬷嬷,虽然精通的方面是妇婴调养,但寻常针灸之法,也是能理解的。   伪装的针法讲究技巧,却不繁复,刘太医事前教会了陪嫁嬷嬷,并尝试过了很多回,确认无误。   轿舆折返清宁宫后,嬷嬷早已等候在正房,在太医们赶到之前,已成功给主子施了针。   所以,纪婉青现在的脉象,是大动胎气,却还能挽救的脉象。   刘太医面上凝重之色却丝毫不变,探手诊脉后,勉强松了口气,抹了汗对同僚低声说:“还好,情况不算太严重。”   内屋的紧绷的气氛立即一松,刘太医立即开了方子,让人却捡药去煎。   诸太医轮流上前把脉后,再看那方子,讨论一番,觉得无需修改,便定了下来。   药很快就煎好端上来了,梨花直接领着端药的嬷嬷入了帐帷之内,伺候主子用药。   锦帐之内的纪婉青早毫无痛色,她没事儿,喝什么药,这药就直接倒进早已准备好的匣子中,让里头的厚棉布“喝”了。   这两个人一直留在锦帐内伺候着。   其实,这个端药的嬷嬷,就是那个学了针法的陪嫁,她等候了片刻,估摸时间差不多了,就探手给主子把了把脉。   果然,针法效果已经消失。   她立即动手,又给主子施了一次针,这回伪装的效果,就是服药后情况稳定不少的脉象了。   有了重重帐帷遮掩,外面对这情况一无所知。那贴药有安眠成分,太子妃昏睡过去后,刘太医再次上前把脉。   结果令人欣喜,情况稳定下来了。胎儿无碍,太子妃无碍,只是短时间内必须卧榻休息。   院正抹了一把冷汗,终于露出笑脸,吩咐道:“赶紧的,立即给陛下报信。”   报信的人前脚出门,后脚皇太子便到了,随行的还有御医。   见礼的太医们被叫起,将太子妃情况禀报了一遍,高煦紧蹙的眉心终于放开。御医也大松了口气,毕竟皇嗣若出了事,他们也要担干系。   不过既然奉旨来了,当然得诊脉确定情况,凝神把了脉,御医说法与太医如出一辙。   高煦颔首,抬手屏退太医等人,毕竟太子妃需要静养。   等屋里仅余何嬷嬷几个之后,他才撩起帐幔,探身坐在床沿。   高煦对上纪婉青亮晶晶的美眸,他一笑,压低声音询问:“青儿,今儿可受了惊吓?”   说话间,他细细梭视妻子。详细情形,回来的路上他已经知悉了,只是不亲眼看过,他不放心。   “没呢。”   纪婉青摇了摇头,悄声说:“殿下放心,我好的很。”   她面色红润,精神奕奕,显然说言非虚,高煦安了心,抚了抚她的脸,以及高耸的腹部。   孩儿是个淘气的,有人抚摸他,他立即给了一脚。   高煦微笑。   夫妻说了两句,纪婉青便感叹,“殿下,这回坤宁宫的设计,不可谓不精心。”   但凡高煦对上心程度欠缺一些,对方真可能得手。   毕竟,万寿节不得不出席的情况下,又没了林阳一干好手,普通大力太监肯定会中招的。   但凡有一个滑了脚,连锁反应就来了。   纪婉青嘀咕,宫道动手应是皇后手笔,但这油桶底塞冰块计策,就不大像对方的画风。   毕竟,皇后给她的印象,手段一贯有些偏粗暴。   高煦淡淡道:“不管是谁,日后一并清算也跑不掉。”   今日之事,夫妻早已商量过对策,是打算坐山观虎斗的。   毕竟,即便是受人算计,但到底是打搅了皇帝的万寿节。昌平帝并不是个好脾气的人,这时候蛰伏下来,比使劲而蹦跶要好太多。   至于皇后,有丽妃,还有诸多关心东宫子嗣的朝臣在,她讨不了好的。   既然不能一棒子打死,那就索性不动,因为高煦已经着手松堡之役的证据了,他的目标是一击毙命。   他拍了拍妻子的手,“你先歇歇,孤得赶回太和殿去。”   既然太子妃保住孩子,情况也不算危机,高煦就不适宜久留了。毕竟,今天是万寿节。   禁卫军应已迅速将表面情况查明了,现在赶回太和殿,好戏大概刚好开锣。 第八十六章   好端端的万寿节, 出了这么一个大岔子,昌平帝之前兴致有多高昂, 现在就有多沉郁。   好在御医没多久这折返,回禀说, 太子妃情况不算太糟糕,皇嗣保住了, 卧榻一个月左右, 便可无碍。   只要日后小心谨慎,不再出意外的话, 还是能母子均安的。   这算是大好消息了,昌平帝神色微缓,赐下赏赐于太子妃, 并吩咐太子好生关注。   高煦站起, 替妻子谢了恩。   他回身落座,不动声色间, 将大殿上诸人表情尽收眼底。   诸如首辅王瑞恒等一干保皇党中坚力量, 放下心头大石, 目露欣慰。   安乐大长公主,丽妃亦然。   前者是真关心东宫, 后者则掌洒扫宫道之事务, 太子妃在宫道出了意外,她怕被牵连,如今没造成不可挽回后果,当然松了口气。   高煦眸光一转, 最后落在纪皇后脸上,对方面上掠过一丝惊诧不甘,转瞬即逝,但刚好被高煦收与眼底。   他冷冷挑唇。   他虽打算暂时低调,以待日后一网打尽,但丽妃与保皇党们,可不是省油的灯。   果然,王瑞恒随即出列,再次恳求皇帝从速查清此事。   众目睽睽之下,昌平帝可不能敷衍,他立即颔首称是。不过因为万寿节被搅,他心情阴郁,面上总带了些出来。   高煦目光闪了闪,站起拱手道:“既然纪氏并无大碍,此事应暂且搁置,今日是父皇万寿,不应为旁事一再延误。”   不管内心如何想法,他这二十年来,于孝之一道确实做得无可挑剔的。   昌平帝忌惮皇太子,是因为这个身份及其才干,对于大儿子的孝顺,他历来还是满意的   尤其方才这话,说到皇帝心坎去了,他确实不愿意寿辰出幺蛾子。   昌平帝神色松了很多,对闹出幺蛾子的东宫也心平气和了,他捋了捋短须,正要顺势应下。   只可惜还是被打断了,禁卫军统领已匆匆进殿,利落见了一个礼。   这正在高煦意料之中,他重返太和殿时,已经收到李统领正赶来的消息了。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方才一句话,仅为抹去东宫在皇帝心中新添的不和谐印象。   既然李统领已经来了,宫道桐油事件就不得不继续了,昌平帝板着脸,说:“还不速速道来。”   禁卫军负责彻查现场,李统领是个能干的人,很快便将大致情况摸清楚了。   抬油的小太监们,撞人的洒扫太监,以及那个有孔洞的大油桶。他还抓紧时间派人去了清宁宫,问清了探路小太监们当时的观察结果。   林阳见时机合适,就将孔洞边缘冰冷的一事也给透了出去。李统领不是笨人,脑筋一转,立即得出冰块结论。   这么一来,所有事情都被成功串联起来了,仅剩背后主谋及实际操作者没曝光而已。   李统领说话丝毫不拖泥带水,句句在重点上,故意撞人的小太监是关键,他已命人押在殿外。   好歹毒的心思,大殿中群臣哗然,首辅王瑞恒已愤然出列,恳求陛下查个水落石出,并严惩幕后主谋。   一宗保皇党纷纷附议,宗室中不少人也跟上。   昌平帝立即大手一挥,命人把那个洒扫小太监带上来,御前亲审。   那洒扫小太监吓得两股战战,瘫软在地上,不断磕头道:“奴才是无意的,奴才并不知。”   翻来覆去这两句话,让本来心情不佳的昌平帝更添烦躁,浓眉一蹙,直接喝了一句,“来人,给朕大刑侍候。”   这等喜庆日子,是不能见血的,所以用的是杖刑。施刑的禁卫军早熟能生巧,甚至练就了不见血便打折人骨头。   现在虽没到打折骨头的地步,但几杖下去,痛彻心扉,洒扫太监五官扭曲,一脸冷汗,被堵住的嘴“呜呜”闷声痛呼。   这禁卫军是打人的专家,秉承着速战速决的速度,立即便让洒扫的小太监经受不住要招供。   堵嘴的帕子被取出,小太监勉强爬起来,“奴才说,奴才都说。”   这人眼看就要招供了,皇后却一脸镇定,不见半分慌张之色。高煦瞥了一眼,便猜到个七八,他挑了挑眉,冷眼看着。   果然,那小太监磕了个头,便将这事的前因后果说出来了,过程是不差的,只不过最后说到幕后主谋,却顿了顿。   他垂下眼睑,遮住眸色。   其实,被安排的这个任务,就有了必死的觉悟,主子事前早已遂了他的某个心愿。方才的狡辩及受刑,不过为了铺垫,为了更凸显此刻供词的真实性。   小太监猛地抬起头,看向后宫妃嫔席位,惨声高呼道:“丽妃娘娘,奴才支应不住了,望您万万信守诺言。”   他说话间,直接往旁边某个大臣的桌案扑上去,一头撞在尖尖的案桌一角上面,力道非常之大。   “轰”一声闷响过后,他脑袋出现一个血窟窿,睁着大大的眼睛倒在案前,死得十分惨烈,把案后那个文官吓得魂不附体。   这个小太监是有心计的,开始叙说的时候,故意挪动身体,更靠近桌案,而远离了李统领。后者伸手去抓已晚了,让他得了逞。   万寿节御前见了血,还是死不瞑目那种,昌平帝脸色铁青,虎目圆睁,“刷”一声侧头,死死盯着丽妃。   大殿上鸦雀无声,众人瞩目的焦点换成丽妃。   高煦不动声色扫了大殿一眼,也淡淡看了过去。   据他所知,这位多年得宠,又趁机夺取一部分宫权的妃子,可不是盏省油的灯,能任由皇后泼脏水的。   这场大戏要进入高潮了。   果然,惊骇的丽妃 “腾”一声站起,只是没等她喊冤,便听见皇帝阴测测的声音响起,“云氏,你有何话说?”   丽妃娘家姓云不假,但昌平帝从来不会这般唤她,从前都是“丽妃”或者“爱妃”的。由此可见,现在他的恼怒到了何等程度。   寿辰出了这么大一个幺蛾子,之后又是死人见血的,皇帝的不豫早转化为愤怒,这怒意早已到达了一个爆发的临界点,一旦找到宣泄点,倾泻的猛烈程度可想而知。   这个宣泄点,由洒扫小太监以生命为代价,硬生生套在丽妃脑门上。   这也是皇后计划中的一部分。   经过多次谋算失败,她谨慎了很多,连事后有可能失败都料想过一遍了。   多年夫妻,她很了解昌平帝。对方不算英明,但性格却颇为暴躁,一旦怒意盈胸,而触犯他的人分量却不那么足够的情况下,这人下场是很悲剧的。   丽妃虽得宠多年,但却真没到让昌平帝百般忌惮的份上,他一怒之下,很可能会直接赐下责罚。   只要责罚只要下了,这是便算了结,事后即便有疑虑,也翻不了案了。   因为这次皇后确实很谨慎,不但洒扫太监,即便是直接木桶的宫人也会自杀身亡。线索断了,没有证据,偏偏皇帝已经惩罚了“罪魁祸首”,这个黑锅丽妃只能背定了。   皇后目中闪过一丝讥诮,她的宫权,可不是那么好抢的。   然而,事情真会这般发展下去吗?   不一定。   皇后了解昌平帝,那么得宠近二十年的丽妃就不了解吗?   当然不可能的。   她站起之时猛仰首,正对上昌平帝阴沉的脸色,以及皇后幽深的目光,她瞬间明悟,对方是想让她当替罪羔羊。   这情况很危急,皇帝暴躁易怒,不分青红皂白打人入冷宫的事不是没有过,她份位高有儿子,不能打入冷宫,但贬位失宠必定是少不了。   她是受宠多年不假,但并非不可取代。今天若吃了这大亏,即使日后能翻案,份位也回不来了。   丽妃当机立断,不等皇帝继续说话,立即出列,重重跪于玉阶前,举起右手,肃然朗声道:“我丽妃云氏,当天发誓,这桶油暗算太子妃之事,我若是有一丝一毫涉及,教我肠穿肚烂,不得好死,死后永无超生之日。”   她起这个誓非常毒。然而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若要扭转这个千钧一发的不利局面,非得使用重锤敲打不可。   丽妃没有证据,洒扫太监临前的指认,昌平帝即将爆发的怒火,也让她没有办法喘息之机。   一宫妃主,膝下还有皇子,当着满朝文武、勋贵宗室的面下跪发毒誓,实际上是一个极为丢面的行为。已等于撕下自己的脸皮,放在地上踩了。   然而丽妃却不得不踩,她还得庆幸自己反应够快,否则就不是撕下脸皮能解决的了。   时人敬畏天地,是不会胡乱发誓的,她这个誓言连死后轮回都涉及了,非常有说服力。   昌平帝面色稍缓,又见丽妃眸光清亮,视线丝毫不回避,心下笃信了几分。他蹙眉,问道:“只是此事,你又有何解释?”   丽妃心中一定,冷冷一眼扫了脸色微变的皇后,恭敬回道:“启禀陛下,臣妾蒙陛下信重,托以协管宫务数月矣。”   “只是时间尚短,臣妾愚钝,未能如臂使指。此间诸事,因大约皇后娘娘能知悉一二。”   丽妃单刀直入,直接点明自己接掌部分宫务不过数月,再含蓄表示,这事儿皇后逃脱不了干系。   毕竟,坤宁宫才是东宫最大的利益冲突者。   她是个聪明人,否则就无法紧跟着两位皇后诞下皇子,并顺利养育成人了。要知道,昌平帝后宫美人数不胜数,能脱颖而出,本身就不是件容易事。   有时坦言说话,反更能让人信服,毕竟她说的是实话,不是吗?   有些事经不起理智分析,丽妃凭借毒誓打底,顺利脱身,并将疑点转移到在对方的身上。   皇后速战速决的谋算落空了,昌平帝憋着一肚子怒火,将视线移到身边凤座上。   “陛下,丽妃胡言乱语,不过是砌词狡辩罢了。”   因为相隔很近,皇后甚至能听见昌平帝粗重许多的呼吸声。她心头一跳,若是不能及时摆脱唯一嫌疑人的身份,后果不堪设想。   “丽妃接受部分宫务之后,数次大肆替换人手,若臣妾有动作,如何瞒得过她?”   皇后心跳急促,好在面上还能保持镇定。只不过,她的话却并没有说服力。   短短几个月时间,丽妃除非将全部人手更换,否则怎能彻底消除坤宁宫十几年的影响呢?   在内务府,除却皇帝本人,是没有人能彻底更换一整个部门人手的。   昌平帝不聪明,但却不是傻子,长于皇宫的他,自然深谙其中关窍。   他的目光又冷了几分,皇后看得分明,不待对方爆发,立即压根一咬,举起右手,“臣妾当天发誓,这桶油暗算太子妃之事,我若是有一丝一毫涉及,教我被白刃剜心而死,死后永无超生之日。”   不得已,她也被迫起了一个毒誓。   皇后与丽妃不同,这事儿真是她做的。她起誓完毕心跳急而乱,手足冰冷,面色发白,好在脂粉甚厚,才掩盖住了。   时人笃信鬼神,她倒想起个轻点的誓言,可惜情况并不允许。   事情陷入僵局了,昌平帝一时判断不出谁真谁假,浓眉一拧,面沉如水。   朝臣不敢再胡乱插言,整个太和殿陷入诡异的寂静。   这时候,看足好戏的高煦站起,拱手道:“父皇,请听儿臣一言。”   “既然无法查明,那便来日再议。”他声音一如既往温润,带着关切,“今日是父皇万寿,怎可因外事一再耽搁?”   不能继续沉默下去了。   一后一妃当场发毒誓,昌平帝已经大失颜面,偏他还没办法查明真相,被架到台子上下不得。   高煦很了解自己这位父皇,再继续酝酿下去,他该恼羞郁愤交加,化成耿耿于怀的怒火了。   昌平帝很爱迁怒,到时候必然会重新注意上东宫。   有道简在帝心,反过来亦然。哪怕你是受害者,皇帝膈应了就是膈应了,没什么好办法能挽回的。   高煦此举,意在让妻子避开万寿宴,并找好以后闭门不出的借口。既然目标已经达成,就需要见好即收。   他没想过就此能打死皇后,查清松堡之役后,更不希望因此打死对方。   太子一言,再次说到皇帝心坎去了。   昌平帝神色稍霁,颔首顺势下台,“太子所言甚是,那此事容后再议。”   他瞥了皇后一眼,始终觉得对方嫌疑大一点。对于搅乱自己万寿之事,他是非常不悦的,于是沉声道:“看来皇后诸事繁杂,丽妃也无法为你分担太多,既然如此,那就再让容妃一同协理吧。”   昌平帝手段很粗暴,也不等查明什么真相,直接做出处罚,又夺了皇后一部分宫权,割肉割在对方最痛的地方。   皇后脸色登时青了。   可惜无人搭理她,乾清宫大总管孙进忠一见此事暂告一段落,忙抹了把汗,扬声唱道:“进献万寿节礼,开始!”   高煦淡淡掠了皇后一眼,眸底闪过一抹讥诮,转瞬即逝,无人能察。 第八十七章   万寿节过后, 宫道之事开始彻查。   可惜由于皇后这回十分谨慎,涉事的太监宫人俱已自杀身亡, 等循着冰块木桶找过去,只发现了尸体。   全部线索都断了, 最后,此事成为不少人心知肚明的悬案。   罪名是摆脱了, 但是皇后因此受到的惩罚却不小。   当日昌平帝盛怒之下, 又推出一个容妃出来协管宫务。这位也是多年宠妃,膝下有七皇子九皇子, 手段十分厉害,一朝名正言顺掌宫务,自然摩拳擦掌。   容妃携皇帝口谕, 使出各种手段争夺宫权, 还有一个丽妃虎视眈眈。这两位现已暂时结成同盟,对阵坤宁宫, 让皇后左右支应, 身心疲倦。   高煦没有插手宫道事件的后续调查, 毕竟此事后果并不严重,太子妃腹中骨肉保住了, 即使查明真相, 皇后的惩罚也不会更严重。   目的达到即可,他打的是连根拔起的主意,现在就不多折腾了。   后宫乱成一锅粥,纪婉青倒是很惬意的。   “娘娘, 您慢一些。”   清宁宫后殿内屋的桌椅被搬开,纪婉青被何嬷嬷等人搀扶起来,在室内一圈圈走动着。   距离万寿节,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   太子妃遭遇“意外”三四天后,情况便已完全稳定,本来候在后面偏殿的御医太医们,就必须挪到前殿去了。   后院是女眷居所,虽太医是个特殊群体,但非必要情况,还是不能待的。   全部转移到前殿,等有需要传召了,再按规矩进去。   这么一来,纪婉青就解脱了,不需要整天窝在床榻上避人耳目。   事涉欺君,她慎之又慎,太医们在偏殿那几日,她不肯挪动半步。   好在熬几天就好了,孕妇必须有适当活动,否则生产会艰难很多。   等太医们挪出去后,后院都是自己人,高煦心疼她,劝她在庭院里走走。   纪婉青不愿,在屋里挪开桌椅走动也一样,虽烦闷些,但她更愿意多上一层保险。   高煦本还要劝说,不过中秋过后,天气渐渐凉快下来,经历了两次骤然降温后,他怕妻子着凉,就不再多说。   天儿冷了,不过还没到需要燃烧地龙的日子,纪婉青穿得厚,好在她没怎么发胖,头胎腹部也偏小,看着不算臃肿。   这么一圈圈走下来,等活动量足够后,她背部已微微有汗。   纪婉青正打算吩咐宫人伺候换衣裳时,便见宝蓝色软缎帘子一挑,高煦大步进门。   “青儿,可有汗?”   他接过热帕子,先擦了擦手,然后探进妻子后颈下,微微有黏腻之感,“快快把衣裳换了。”   孕妇其实不宜生病的,药能少吃就少吃。   纪婉青微笑,“好。”   夫妻俩边走边说,高煦搀扶着妻子到床榻边沿坐下,挥退屋中宫人,亲自动手,侍候她宽衣。   自纪婉青有孕后,他常干这活儿,很熟稔,态度本来也很认真的,只是一层层衣裳解下,入目一片凝脂,眼见那小小的鹅黄兜儿已掩不住日渐饱满的丰腴,他黑眸不禁暗了暗。   身体紧绷了些,不过,高煦到底怕妻子着凉,还是立即绞了热帕子,给她抹了汗,赶紧穿衣。   当然,借着穿衣的便利,他还是小小行使了一番夫君的权利。   怀孕后身子更敏感,纪婉青嗔了他一眼。   高煦含笑不语,待穿衣完毕后,他扬声唤刘太医进门。   每天例行的诊脉时间到了,刘太医早候在外面,他一贯负责太子妃脉案,前殿那些御医太医们也不跟他抢。   锦帐放下,刘太医端坐在在小圆凳上,细细听着了半响脉,才松了手。   “太子妃可安好?”高煦询问。   “娘娘母子均安。”   刘太医回答一如既往,是屋中众人最愿意听的,不过这回,他捻须沉吟片刻,拱手又道:“恭喜殿下,恭喜娘娘,娘娘这胎大约是男胎。”   其实,很早之前,刘太医便能诊出是男是女。只不过,在皇宫当差必须慎之又慎,尤其是涉及皇长孙,他不敢轻易开口。   恰好纪婉青知道孩子性别早定,也不追问,反正不管是男是女,她都一般疼爱。   高煦亦然。   夫妻俩没有主动询问,刘太医便一直按捺着,没刻意挑明。   直到纪婉青怀孕过了七月,孩子性别已确定得不能再确定了,他才开口恭贺主子,好邀一邀功。   高煦果然大喜,抚掌笑道:“好,来人,重重有赏。”   孩儿乃他与妻子所育,不管是男是女他都一般疼爱,反正夫妻二人还年轻,也不着急。   虽是如此,但不得不说,按照现今的局势,头胎确实生个男孩更好。   他暗忖,日后哥哥护着妹妹,也是极好极好的。   以何嬷嬷张德海为首的一众太监宫人难掩喜色,立即跪下恭贺主子,“殿下大喜,娘娘大喜!”   高熙大手一挥,同样重赏。   纪婉青在帐内含笑听着,摸了摸腹部,也好,先生个男孩,能解决当前许多难题。   外面,待欢喜稍缓,高煦便紧接着下令,此事要捂在清宁宫,不许外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诸人齐齐应诺,随后按主子意思,鱼贯退下。   “青儿。”   屋中仅余夫妻二人,高煦亲手撩起帘帐,坐在床沿摸了摸孩子,笑道:“先生个小子,往后再给他添个妹妹。”   “好。”   纪婉青偎依进他的怀里,“再给他各添个弟妹吧。”   她抬眼注视着他的黑眸,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多了我不生,你也不许找别人生。”   高煦对她的心,纪婉青毫不怀疑,不过时下讲究多子多福,她不想肚皮累得慌,就得提前打好预防针。   她打算早有了,如今却难免有些忐忑,毕竟夫君是个古代男子,会不会不好接受?   没想到,高煦立即颔首应了,并低头很认真对妻子说:“妇人产子不易,膝下能有两三孩儿,孤心足矣。”   既然将一个人放在心上,自然会替她多多考虑,早在纪婉青怀孕之初,他就想过这个问题。   男孩必定是要有的,且对于整个王朝而言,一个皇储不算稳妥,最好再添一个。他是皇太子,目标是帝位,也不能光儿女情长,还得设想整个大周朝。   “青儿,若我们头两次都得了男孩,那女儿就不要了。”   高煦很期待娇憨的小女儿,香香软软的,爱撒娇爱亲近爹爹。只不过,若妻子头两胎都生了男孩,那只得留些遗憾,不再要她了。   妇人生子不易,他知道,他其实不愿意妻子冒险的。   总而言之,计划随时可以调整,但高煦从未有过与其他女人生孩子的想法。   他板着脸,轻斥道:“孤既然答应了你,自是一诺千金,你不许胡思乱想。”   高煦言下之意不难懂,纪婉青又惊又喜,她没想到,他早就想好了,也不用潜移默化。   她再一次真切感觉他的心意。   “殿下,你真好。”   纪婉青眼眸亮晶晶,先仰脸亲了他一记,以作奖励,随后偎依进他的怀里,紧紧搂着,“我都听你的。”   “好。”   高煦觉得这奖励轻了点,换了平时,他必会顺势索取一番。   只不过此情此景,他心内柔软熨帖,也舍不得破坏气氛,只静静拥着妻子,下颌贴着她的发顶,微微摩挲,享受着这脉脉温情。   夫妻相拥良久,又忍不住亲吻一番,气喘吁吁松开后,纪婉青俏脸犹带红晕,才问道:“殿下,你现在要去魏王府了么?”   她有此一问,全因今日是魏王的大喜之日,他将迎娶英国公府嫡出二小姐。   前任魏王妃没了才大半年时间,如今恐怕没什么记得她了,魏王兴高采烈迎娶新妇。   加上魏王继妃特殊的身份,纪婉青有些不是滋味,对此事兴致缺缺。   好在她仍需要“卧床休养”,也不必出席了。   “嗯。”   高煦应了一声,他虽是太子,但也是长兄,不论内里有何间隙,这婚宴他也得露下脸的。本来,他打算回屋看妻子后,就顺便换衣裳出门的。   他语气淡淡,显然对此无感,反倒因这事破坏了此刻缱绻,分外不悦,一张俊脸板着。   “那今晚我等殿下回来再睡,可好?”纪婉青见状好笑,嗔了他一眼。   高煦抚了抚妻子的脸,倒摇头拒绝了,“你困了就早些歇,不要等着。”   妻子等他,他当然高兴,只是她身子重,还是不要等了,他兴许会有无奈晚归的情况。   “好。”   纪婉青笑意更甜,时候不早了,她早命人备好衣裳了,此时探身取来,侍候他更衣。   “青儿坐着,孤来即可。”高煦忙制止妻子。   纪婉青笑了笑,“殿下,我这般稍站片刻,还是可以的。”   她动作还算灵活的,走动要人搀扶是怕出岔子,就这般在床榻前稍站一会,完全没有难度。   高煦拗不过她,也见她确实轻松自如,只得配合着快手快脚把锦袍给换了。   最后,纪婉青取了玉带,替他系上。   怀孕的妻子神色认真,垂首摆弄玉带,黑而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目光专注。   他不禁微笑。   “好了。”这活计纪婉青颇为熟悉,两三下便摆弄妥当,抚了抚他衣襟上些许折痕,仰脸一笑。   高煦握住她的纤手,温声嘱咐:“青儿,我出门了,晚膳你自个用即可。”   “好。”   再耽搁就晚了,他匆匆领着张德海出门登轿,纪婉青目送他出了正房,才收回视线。   “娘娘,这秦二姑娘,今天就要出门子了。”一行人折返内房。何嬷嬷搀扶着主子,忍不住低低叹了一声。   她是个忠仆,想到主家之事,心下难受得紧,嗟叹数日,终究忍不住吐露了两句。   “嬷嬷莫要介怀,姑娘长大了,终究是要嫁人的。”   纪婉青淡淡接了一句,时至今日,她就算有些许不是滋味,也仅此而已,此事已掀不起她心中波澜。   今天过后,就当给以往画上个句号吧。 第八十八章   九月上旬, 魏王继妃进门,随后, 临江侯连同英国公一同使劲,魏王很快就重返了朝堂。   陈王早已将自己手头大部分朝务整理妥当, 重新交换哥哥,再从旁协助。   他虽十分能干, 但却不恋权, 行事一概以魏王马首是瞻。这般举动不但让兄弟感情更加亲密,更令纪后一党的重要成员暗暗点头。   总的来说, 核心位置和谐融洽,又增添了英国公这一大助力,这坤宁宫一派, 终于趟过谷底, 开始稳步回升了。   外面的纷纷扰扰,纪婉青只当新闻听了, 毕竟她现在怀孕已有七个月余了, 最多再过两个来月就要临盆, 首要任务,当然就腹中骨肉。   她想安静待着, 却有人不遂她的意。   这小半月以来, 刚进门的魏王妃已来过三次。头一次是刚成婚后按规矩来拜见太子妃的,其时纪婉青还在“卧床静养”期间,当然没见。   本以为这样就算了事的,没想到卧床静养期结束后, 对方又来了。   是给皇后请安完毕后,绕道过来的。   对方好歹是魏王妃,拒见也得派心腹嬷嬷出去解释原因,秦采蓝低声对何嬷嬷说,想向太子妃致歉。   纪婉青挑眉。   致歉?   兄长一事只算造化弄人,秦采蓝并没有错处。   此后两人交集并不多,寥寥数次扒拉下来,要说有对不起她的地方,大约就是行宫鹿血那次,对方配合皇后的人,绊了她一下。   难道是耿耿于怀,过意不去了?   秦采蓝在纪婉青印象中,是个蕙质兰心且良善的姑娘,否则她也不会帮忙促成两家亲事。   然而良善不代表没手段,大家贵女应学的东西,对方一点不缺。否则纪母不会选对方为儿媳的,毕竟纪明铮不但是嫡子还是独子,他媳妇是要当宗妇的。   秦采蓝母亲去世后父亲续了弦,老夫少妻,加上继母肚皮争气生了儿子,听说很得英国公欢心,早就把后宅牢牢握在了手里。   她是个有成算的姑娘,娘家已不再贴心,夫家也尊贵只能小心供着,行为处事会有变化,其实是很正常的。   纪婉青并没有叙旧情的意思,毕竟两人夫君只能胜利一个,彼此早就是死敌了,多想无益。   当初那事,秦采蓝也没真阻拦到她,她早就搁下了。   只是现在硬要说道歉,却有些让人啼笑皆非了。   既然已下意识做出对自己有利的选择,就不要说心怀愧疚了。相较而言,纪婉青更欣赏纯粹的坏人,而非心口不一者,嘴里说着万分无奈,实际行动比谁的快。   昔日玩伴,早已面目全非。   “不见。”   纪婉青唇角挑起一个弧道,微带讽刺,“嬷嬷,你就说太医嘱咐要静养,改日再见吧。”   她这个“改日再见”,谁都明白是客套话,然而秦采蓝却当了真,隔三差五来一遍,没见到人也未见不悦,看样子还有继续来的打算。   何嬷嬷气愤了,“这魏王妃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见不到人不罢休呢!”   纪婉青也沉了脸色。   对方这种行为,几次倒无所谓,若是来个三四十次,对太子妃本人是十分不利的。   毕竟,御医太医建议不要出门,但也能在屋里适当走动了。虽说静养很重要的,但偶尔见一两个人,还是可以的。   新进门的弟媳妇一心拜见,她总端着,妇德有缺。   高煦知悉后,相当不悦,直接道:“不必理会此人。”   他对这位昔日的秦家姑娘,今朝的魏王妃,印象跌落到最谷底。   纪婉青倒挑了挑眉,“她既然这般执着,那便见见吧。”   只要做足防御措施,见一见并无妨碍。   在她自己的地盘上,对方又无身份等级压制,这点倒十分有把握的。先前之所以不愿意,不过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   在能确保自身安全的情况下,纪婉青并不愿意给夫君拖后腿,她倒看看对方有何非到不可的歉。   秦采蓝命不算太好,虽是名门嫡女,但近年波折连连。本来有一个十分优秀的未婚夫,可惜成亲前战死沙场。   好在她未进门,未婚夫没了,就再找一个呗。   找着找着,母亲去世了,她痛失亲娘,还得守丧三年,耽误了好韶华。   父亲英国公并非长情之人,次年便续了弦,年少的继室很得他欢心,第二年便生了大胖儿子。   秦采蓝身为原配嫡女,虽依旧尊贵,但味道不免变了些许。后来父亲向纪皇后一党靠拢。为了彼此关系更紧密,她被推出去,成为魏王继妃。   这世间的女子总是身不由己,不过三四年时间,她便从憧憬美好前景的小少女,变成模板一般的贤良贵妇。   魏王风流,妃妾众多,一并数上没有名分的通房,足足三四十人,能把整个明堂挤得满满当当。   婚后不过一日,秦采蓝便格外怀念昔日那个英挺少年,彼时眉飞色舞的他,曾经承诺,仅她一人足矣。   她信他,因为他父母就是这般。   不知出于何种心理,突然间,秦采蓝非常渴望见到关联他的人与事,因此才有了再次造访清宁宫的冲动。   那次过后,乳母忧心忡忡,要知道魏王与太子是不两立,自家主子这行为,怕是不讨好。   秦采蓝事后也有些悔意,魏王是男子犹自可,她更怕婆母介意。   但很让她意外的,隔几天再去请安时,皇后非但没有表示不悦,反倒笑吟吟的安抚几句。   显然,是对儿媳去清宁宫乐见其成的。   秦采蓝的心“砰砰”直跳,她似乎隐隐察觉了什么,这着魔般的举动,给自己添麻烦了。   然而现在,大概她应该继续造访清宁宫,直到见到太子妃为止。   “采蓝,这几个是宫中调养方子,你留着斟酌一番,看是否能用上。”   皇后跟新儿媳处得不错,当然她更关心对方的肚皮,补品方子隔三差五赐下。   话罢,看儿媳妇恭敬接过,她再从胡嬷嬷手上接过一个香囊,状似不经意道:“这香囊是利孕的药物,你戴着也是好的。”   秦采蓝瞥了眼那大红色面料上的蝶纹,垂下眼睑,接过来系在腰封之上,与环佩一并压着裙摆。   “谢母后。”   皇后微微一笑,“好了,今儿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秦采蓝站起施礼,领着贴身丫鬟退下。   胡嬷嬷看着对方背影转过隔扇门,消息不见,才低声道:“也不知这回,王妃娘娘能否见到太子妃。”   皇后最近的心情其实并不好,儿媳妇离开,脸上的笑意便收了,淡淡说道:“见到也好,见不到也罢。”   那个香囊,装着一味香料叫“葵辛”,确实有些助孕效果,对未怀孕的妇人是好处的。   然而,这葵辛香却还有另一种效果,若是已怀孕的妇人嗅多了,会有流产风险。   这世间的香料,不论有益还是有害,其实效果都没有这么妖魔化,想要体现效果,必须是使用一段时间的。   当然,若那个孕妇怀胎本来就不稳,这或许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皇后确实没打好主意,太子妃之前出了这么大一个意外,虽命好孩子保住了,但御医也一再嘱咐,生产前要谨慎小心。   听闻秦采蓝往那边去了,她灵机一动,才打算往那边添根稻草。   她极不愿东宫添嫡子,偏现在已根本无计可施,唯寄望能给纪婉青多增添一点负担。   妇人产子,本是一只脚趟入鬼门关,小小推一把,或许能影响最终结果。   不过,这事儿成功率终究不大,因此皇后心情并不迫切。   秦采蓝端坐在小轿舆上,手捏着香囊,细细摩挲着里头块状的香料,垂眸不语。   “娘娘,不若我们等会将香囊解下来吧?”   说话的是秦采蓝的贴身大丫鬟秋雨,她一贯机灵,早隐隐察觉到不妥,见主子怔忪,忙压低声音提议,“反正现在已经出了坤宁宫,解下来应无妨碍。”   乳母张氏闻言立即呵斥她,“胡说什么,这里是皇宫大内。”   皇后经营了二十年,现在虽有丽妃容妃让她焦头烂额,但底子一时还是难以撼动的。   张嬷嬷低声道:“如今姑娘是魏王妃!”万一被皇后知道了,又该怎么办?   秦采蓝摩挲那个香囊已经很久了,闻言心中一颤,最终是放下了手,任由那大红蝶纹香囊垂落在裙摆上。   太子妃若肯见她,她离得远远不凑上去,稍坐一会就走,必是无碍的。   对方安然无恙,她也没有违逆皇后之意,两全其美。   秦采蓝重重点了点头,似乎在说服自己。   魏王妃一行人到了清宁宫,再次求见太子妃,这回何嬷嬷倒是没有直接拒绝,而是将主仆几个人请进了一处小抱厦。   “今儿娘娘精神好了不少,说要见一见王妃娘娘。”   何嬷嬷福身行礼,语气不亢不卑,“只是我家娘娘身怀六甲,这要紧之处想必王妃能知悉。”   “因此奴婢斗胆,向娘娘进言后,如今请王妃娘娘先行更衣。”   在自己的地盘上,纪婉青丝毫不惧,毕竟像前世电视剧那种嗅一嗅就流产的药物,现实上是没有的。除非那孕妇已经在频临流产边缘,或许还有成功可能。   虽是如此,她仍十分谨慎。既然秦采蓝硬要见她,那就见吧,不过为了安她的心,对方必须尽数更换衣裳首饰。   也不是硬要你换,但若不换的话,下次就别来了,反正你看着也没那么迫切。   主意是纪婉青的,何嬷嬷此刻却将责任全都揽在自己身上,以免让主子沾上污点。   秦采蓝还未说话,乳母张嬷嬷已大怒,喝道:“大胆贱婢,竟敢如此冒犯我家娘娘!” 第八十九章   何嬷嬷是太子妃的乳母, 即便是高煦本人,也因爱屋及乌之故, 给予数分尊重。   她在清宁宫,是相当有体面的, 如今被魏王妃身边嬷嬷喝骂“贱婢”,身边跟着的太监宫人当即怒目而视。   何嬷嬷客套的笑意一敛, 冷冷扫了对方一眼, 淡淡道:“这位嬷嬷此言差矣。”   对方言语过分,但两人都是下仆身份, 很难掰扯清楚,自己没有主子在场撑腰,硬要当着魏王妃跟前发作, 便是她理亏。   何嬷嬷不会给主子添麻烦, 只不冷不热抛下一句,“要知道, 老奴从未非要王妃娘娘更衣不可。”   不换就不换, 打道回府就好, 若不是你家主子死皮赖脸求见,她们还懒得搭理。   皇宫中人一般说半句留半句, 对方言下讽刺不难懂, 张嬷嬷一张脸立即憋得通红。   气氛陡然紧绷,双方无形中已呈对峙之势。   “嬷嬷,莫要多言。”   这当口,秦采蓝开口了, 她声音温和不疾不徐,目光自那个大红色蝶纹香囊上一扫而过,心中倒一松。   她抬起眼睑,颔首道:“这位嬷嬷所虑甚是,既然如此,我等换了衣衫便是。”   张嬷嬷诧异,心念一转,倒明白了过来,忍了忍气不再吱声,只搀扶起主子,往内屋行去。   清宁宫这边准备得很充裕,首饰内外衣裳,甚是连鞋袜都有。   几个低眉垂目的嬷嬷捧着填漆托盘,将衣物送入内屋。与魏王妃几人擦肩而过时,她们已细细嗅过对方发鬓,确认并未异味。   这几个都是纪婉青陪嫁,通药理,如今不过客串一把粗使嬷嬷。   秦采蓝主仆更换了衣裙,跟着何嬷嬷往后殿行去,纪婉青在一处花厅见的她们。   花厅临近小花园,是一贯赏景用的。它有一个特点,就是主座与客座距离很远,足有一丈多远的距离。   相隔四五米远,今天天清气朗,十二扇巨大的隔扇窗尽数打开,对流极佳,秋风徐徐吹拂,什么味道也不可能留下。   纪婉青身边站着十来个丫鬟嬷嬷太监,太监都是高煦遣过来的,身手不俗,能应对有可能的突发状况。   秦采蓝进了花厅,后面的几个女仆便被拦下,她回头安抚几句,见了礼,便选个最远的客座坐下。   纪婉青挑了挑秀眉,直接了当问:“不知魏王妃前来,究竟有何要事?”   秦采蓝抬眸,眼前年轻的青衣少妇举止雍容,虽身怀六甲,但不过稍稍丰腴,也不见臃肿之态。对方面色红润,顾盼神飞,显然养得极好,与外面传言丝毫不符。   她恍然,想起婆母某些小心思,不禁苦笑。   不过这些想法转瞬即逝,眼前飞扬的秀眉,熠熠生辉的明眸,与她记忆中的一张脸有数分相似。这一瞬间,她有些恍惚。   那少年浓眉大眼,如出一辙般神采奕奕。   秦采蓝思绪翻滚,她以为自己淡忘了那张脸,却原来并没有。   曾经,少年黑眸专注凝视她,十分认真地许下婚后独宠一人的承诺,烫得她心尖发痛。   秦采蓝眼眶有些热意,好在顷刻掩下,起身再福了一礼,“青儿妹妹,昔日行宫大宴之时,我不明所以,竟阻拦了你。”   “事后,我无意间得悉了不妥,心中愧疚,不向你致歉,我心里难安。”   “是这样吗?”   纪婉青笑了笑,她不信当时对方没有猜测,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思了,“王妃的歉意我收下,你安心即可。”   既然道歉成功,下次就没借口往清宁宫钻了。   纪婉青很干脆利落,话罢半响,却没听见秦采蓝回应,她秀眉微蹙,抬眸看去。   入目是对方神思不属的一张脸,眼眸直直盯着她,焦点却不在,似乎透过她的脸在看另一个人。   这一刻,纪婉青的心恍似被蜜蜂狠狠蛰了一记,刺痛中带着酸,热意上涌,侵染了她的眼圈。   她目光陡然锐利,腰背倏地挺直,声音不再是客套的温和,变得冷淡,“本宫乏了,若王妃无它事,便请回罢。”   纪婉青深恶痛绝,她哥哥是顶天立地的真男儿,即便为国捐躯,亦不需要这种拖泥带水的留恋怀念。   这时候,何嬷嬷捧着个填漆小托盘上前,上前附耳道:“娘娘,方才福嬷嬷来禀,说魏王妃的衣物中有个香囊,若是孕妇嗅了会有妨碍。”   纪婉青垂目看了眼,大红色的香囊有小半个巴掌大,上面绣着蝴蝶双飞纹样,瘪瘪的,显然里面的有害香料早已取出,皮子才被呈上。   她冷笑一声,隔着帕子捻起那个香囊皮子,一扬手掷了过去,“把你那香囊一并带走,日后也不必再来。”   所谓怀念眷恋,搭配上这么一个香囊,真是可笑至极。   纪婉青眸中隐含无尽讥诮,秦采蓝下意识接过那个香囊皮子攒住,一时狼狈万分。仿似光鲜亮丽的外皮被人扒下,一切不堪暴露在阳光下,赤裸裸的,无遮无挡。   她想分辨,但又哑口无言,手足无措之下,被两个灰衣太监上前“请”了出去。   秦采蓝临出清宁宫时,何嬷嬷接过那几小块香料,塞进她手里,“王妃娘娘的东西,莫要忘了拿回去。”   她愤愤不平,她家主子在外人眼中,是好不容易才保住胎的。若真如此,那等妨碍之物多嗅嗅,岂不是雪山加霜?   “魏王妃好歹毒的心,果然是变了。”   “人肯定会变的。”世上谁人能不变?端看往哪个方向发展罢了。   纪婉青慢悠悠踱步回正房,听乳母折返后这般说,只淡淡道:“这香囊未必是她的,不过她应该猜测得到。”   秦采蓝不愿主动做坏事,但若是拒绝就会影响到她,她挣扎一番也就顺水推舟了。   昔日情谊,善恶之分,在很多人心里,都是比不上自身重要。   纪婉青目光平静无波,这不是常事吗?   再说秦采蓝主仆几个,出了清宁宫后,她们直接离开皇宫。   一登上车驾,秦采蓝倚在引枕上垂泪了半响,最终还是被劝回来了,乳母说得不假,她日子还是要过的。   回神后,那个香囊以及几小块香料攒在掌心,只觉十分烫手,她扔给贴身丫鬟,“秋雨,把这物事收起来,等下次进宫请安再取出来。”   “娘娘,那几个方子,老奴回去让人看过,若是好的,我们就用上。”张嬷嬷见主子恢复正常,松了口气,忙说起另一事分散注意力。   皇后抱孙心切,方子必然没问题,不过还是看看为好,子嗣历来是女子立身根本。   万分难堪过后,秦采蓝已决意抛开前事,定了定神,重重点了点头,“嬷嬷说的是。”   魏王妃的诸般破事,纪婉青并没空搭理,对方此后不再来烦搅她就好。   和谐的日子又过了一段,转眼已到九月末,在她怀孕快要八个月的时候,初雪终于下来了。   而远赴鞑靼的徐驰一干人,也有了最新消息。   纪婉青接过夫君递过来的密信,凝眉细看,“当年与皇后临江侯达成协议的,是大王子,现任的鞑靼可汗?”   高煦颔首,“没错,许驰等人已确定,并开始探一探鞑靼王宫。”   再说许驰这边,三月前便领着麾下一干好手,乔装打扮成草原汉子模样,潜入鞑靼,调查纪皇后一党暗通敌军之事。   这事儿其实比在大周朝容易多了,因为在鞑靼,这不但不是一个罪名,它反倒是一项战绩,一项荣耀。   虽然没有广而告之,但中高级官员都知道,上任老可汗病重之时,对继承人很难抉择。   毕竟,他几个儿子都很优秀。   因为当时南征大周的战前准备已妥当,于是,老可汗决定,立即发动南侵,四名王子各自领兵,谁战功最大,汗位就是谁的。   结果出来了,大王子战功彪炳,掠夺金银奴隶女人无数,顺利坐上了新可汗的位置。   许驰等人费了些功夫,便从几个醉酒中级武官嘴里得到消息。当年大王子最大的战绩,就是成功歼灭松堡宣府战线的十数万敌方军民了。   从前的大王子,现任的鞑靼可汗,就是松堡之役的最大得利者之一。   显而易见,与皇后临江侯暗通的,就是如今的鞑靼可汗。   如无意外,这个通敌信笺就在对方的手里。   若是魏王顺利登基,这就是一个索要割地赔款的利器,这么要紧的东西,可汗想必会放在身边的。   许驰等人做出如此判断以后,立即决定先探一探鞑靼王宫。   如果能一次得手更好,倘若不然,也得大致查探一番。毕竟这事儿难,但一直不动手也不是办法。   鞑靼是游牧民族,一般逐草而居,随季节变化而迁徙,生存条件比大周难多了。所以他们民风更彪悍,也更觊觎大周朝繁华之地。   他们城池相对少,不过也是有的,在各个要塞以及人烟稠密的地方。   其中最繁华一个,就是鞑靼王都。   这地儿,正是许驰等人的目的地。   事前,他们观察打探了许久,做出了周密的安排。谁负责放风,谁负责掩护,谁负责深入刺探,都一一指派到位。   毕竟,鞑靼王宫规模防守虽远不如大周,但也不是能轻易来去了,一个不小心,折在里面也不是玩笑话。   观察了一个月时间,等来一个月黑星稀之夜,许驰终于下令,今晚就进行初次试探。   第一次试探很成功,许驰摸到了可汗外书房的具体位置,下一次,就希望能再深入探一探。   第二次的任务难度大很多,也是他们时运不济,许驰正要设法突破重重守卫时,鞑靼方突发了紧急军务。   侍卫统领匆匆穿过王宫,请女侍通传于鞑靼可汗。   这位统领功夫很高,比守卫外书房诸人高多了,无意间一侧头,他敏锐地发现了端倪。   “何人在此?”   那统领身材魁梧,声若洪钟,提气暴喝一声,房檐上灰尘扑簌簌地掉下,“大胆宵小,竟敢擅闯我鞑靼王宫!”   许驰暗呼糟糕,对方突然出现,他身处位置却不能很好收敛行藏,被发现了。   此地已不可久留,必须立即离开为上。   既然已露了痕迹,就不必再掩藏。许驰当机立断,不等对方把第一句话说完,就已足尖一点,身形接着夜色掩盖,飞掠出去。   那统领哪里肯罢休,立即领人追上来,这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鞑靼王宫都动了起来,蜂拥而至围捕刺客。   鞑靼人战场上骁勇善战,马背上功夫一等一,但这都属于外家功夫。要说到内家功夫,他们远不及许驰等大周暗探们。   许驰等人是顶级暗探,轻身功夫当世一流,又占了先机,身形犹如急电,在夜色的遮掩下已经掠出皇宫。   那么,鞑靼方面就没有办法吗?   当然不是,一国王宫,哪里是那么好来去自如的。   刺客功夫了得,鞑靼可汗很警惕,他必须将这些人尽数拿下。   于是,连续三道响箭放出,王宫的命令迅速传了出去。城门立即关闭,王都所有军队动起来,在把刺客抓到之前,保持戒严状态。   许驰没想到自己待遇居然这么好,让王都启动最高级别的防御状态。等奔到城墙脚跟下的时候,他发现原来看好的死角位置,已多出许多兵士,再想从这地儿离开,怕是不行了。   后面追兵越来越近,鞑靼轻功高手少,但不是没有,虽速度及不上,但继续耽搁下去,对方还是会赶上来的。   许驰当然不会让己方优势消失,当下脚步不停,立即换了个方向离去。   一行人沿着城墙跟下飞速移动,密切关注城墙上下动静,眼见兵士越来越多,一队队巡逻不见无死角,有属下问:“统领,这城大约是出不去了,不若我们用第二套计划?”   在行动之前,许驰设想过种种状况,其中就有被迫困在城里。他们早准备了几个大食客商的身份,必要时也好用上。   王都是鞑靼经济最繁荣的城池,各国各地客商不少,鞑靼哪怕有怀疑,也不可能将所有客商都抓起来的。   只不过,留在城里到底风险大些。   不过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许驰点了点头。   行动方向已确定,一行人速度不减,正要寻个空暇掠入民宅之间。   不想这时,变故陡生。   城墙之上,有一双锐利的眼眸正扫视城中方向,许驰等人经过,兵士无知无觉,他目光却一凝。   许驰似有所觉,倏地侧头看去,隔了数十丈,两人目光定定对上。   这是高手的直觉,几乎在同时,许驰心中一惊,浑身肌肉立即绷紧,戒备状态已提升到最高级别。   他呼吸微微急促,有了这人,他预感这次逃脱,大约会增添很大难度。   只是接下来的变化,却让他始料未及。   城墙上那双眸子,是属于一个身形高大的武将,他瞥了许驰等人一眼,探手从怀里掏出一粒碎银子,指尖一弹。   碎银子瞬间激射而出,却远远落在另一个方向,“砰”一声打断了一处酒家门前的旗子。   那动静不算小,所有人闻声望去,一个小队长打了鸡血地高喊道:“刺客跑到那边去了。”   此话正合了武将之意,他立即颔首,下令道:“立即追!”   “可汗有令,成功捕获刺客者,赏赐千金,官升三级!”   武将一句话,让城墙上兵士群情激昂,立即流水价般的往那个方向涌去,原位上仅余小部分原岗兵士,不甘地往那边翘首。   武将跟在最后,也随着人流下来了,不过他乘着夜色左晃右晃,藏匿了行踪,却掉头往许驰方向而来。   许驰等人停下脚步,目带警惕,注视着对方正悄悄而来的那方向。   他们在鞑靼军方没有武将内应,但对方行为明显是友非敌,因此几人虽疑惑,却还是决定等一等。   反正大量鞑靼兵士已离开,对方一人,也奈何他们不得。许驰想得更深,或许他们可以趁此段城墙防守薄弱了很多,在此处夺路离开。   这些动作说起来似乎很多,但发生不过在短短一瞬间。从武将在城墙上发现许驰等人,到来到他们跟前一丈远处站定,不过是短短十数息功夫。   “赶紧跟我走。”   那武将一开口,就让许驰等人大吃一惊。对方说的竟是字正腔圆的大周官话,甚至似乎还带了些京城口音。   他声音压得很低,话罢立即转身就走,将后背露出来,也不防御。   这绝不会是个敌人,许驰心念电转,立即吩咐左右,“赶紧跟上。” 第九十章   武将对王城很熟悉, 对城墙守卫及城墙跟下的地形更加熟悉。他利用地利之便,带着许驰等人左绕右绕, 很快,便暂时摆脱了后面的王宫追兵。   许驰猫着身子躲在暗处, 眼见王宫统领带着一干好手在面前掠过,很快走远, 这才侧头看身畔的人。   这人很年轻, 约摸就二十余岁年纪,蓄了很大一把络腮胡, 有些乱糟糟的,掩住了大半张脸。   许驰目光锐利,有心观察, 一眼便发现端倪。   这武将虽浓眉大眼, 但细细看着,却不似大部分鞑靼人那般深邃。不过, 对方一把大胡子掩饰得很好, 乍一看, 跟大部分鞑靼人差不多。   加上他身材高大,相当英武, 外形无破绽, 估计鞑靼语也很溜,于是顺利混迹在鞑靼军中。   没错,许驰猜测,对方应是大周放在鞑靼的一名高级别暗牒。   “谢阁下出手相助。”他低声抱拳。   “此乃应有之事。”   武将感官敏锐, 方才被身侧人打量,他心中清楚。只不过,他并没有放在心上,毕竟一般人被救了,好歹都会看上两眼。   他侧过头来,抱拳还了一礼,言简意赅,“诸位不必放在心上。”   武将一双眸子黑亮且有神,在夜色中熠熠生辉,眉目正气凛然。   这么一双眸子,本应十分引人瞩目,许驰看过去,视线焦点却定在另一处。   他有些惊诧,“你……”   对方侧过身来,另外半张脸映入眼帘,只见他眼角部位,赫然有一道非常深的刀疤。从太阳穴上方开始,一路蔓延到左耳前的发际,被络腮胡掩住了一半。   许驰这身份,见识过的大伤小伤无数,伤疤实在不能让他诧异,他诧异的是对方受过这等伤势,居然还活着。   要知道,人的太阳穴很重要,遭遇重击就会毙命,更别提这么一刀了。   如今大家同一阵线,他不禁为对方目露庆幸。   许驰眸中之意不难懂,武将抬手摸了摸脸上那道刀疤。他当年头部受的伤,这处还不是最严重的,还有一击在后脑。   后脑那处重击,让他遗忘了很多事,直到最近半年,才开始一一记起。他因此错过了很多,万幸,他在意的都有惊无险。   武将眸色暗了暗,只道:“无事。”   对方这么一抬手,许驰的视线自然而然就落在其上,乍一看,他目光又是一凝。   这只大手呈小麦色,骨节分明,是一个习武之人的手不假。但问题是,袖口往下,手背以上的皮肤,却露出一小截深深的鞭痕。   许驰兼掌刑罚,对各种刑具造成的疤痕非常熟悉。对方这鞭痕已不新了,目测起码愈合了有两三年功夫,但依旧非常深。   一般普通鞭子,是无法造成这种效果的。   大概鞭打时浸了辣椒水,刺激得厉害,加上又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才会造成这么一道深深的伤疤。   手上都如此,那身躯上呢?   难道对方暗牒身份被识破,被鞑靼方严刑拷打?   这个念头一闪,立即被许驰否定,毕竟对方如今身居一个不低的武官之位,若是被识破身份,绝对不能混成这样的。   他不禁看向对方的脸。   这么认真一看,许驰又是一怔,因为他发现,正面看对方的眉眼,似乎隐隐有数分熟悉之感。   他眉心一蹙。   “我们赶紧走,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不妥折返的。”   那武将不是没有察觉许驰的视线,不过他并没有解释什么,只放下手,让袖口将方才不经意露出的鞭痕重新遮掩。   追兵已走远,现在该起身离开了,他也不废话,立即站起往来时方向折返。   正事要紧,这么一打岔,许驰立即将方才些许疑惑抛诸脑后,赶紧带领手下人跟上。   一行人跟着武将左拐右拐,伺机放倒了几个落单的鞑靼兵士,快速剥下对方的衣裳套在身上。   换装完毕,再捡起长矛拿着,许驰等人身量同样不小,晃眼看去,就是一小队鞑靼兵士。   武将点了点头,教了他们几句今夜的巡逻暗号,又解释一番城墙上下的巡逻规律。   至于,许驰等人不懂鞑靼语这个问题,他完全没有考虑。   中原的轻功分很多流派,但总归有不少共通之处。武将在城墙上一发现几人身形,单看对方起落的步伐,再结合王宫传来的搜捕命令,他立即明悟。   许驰等人必然是大周朝高等级的暗探,领了重要任务来刺探王宫的。   于是,他才会立即出手相助。   既然是高级暗探,又被委以远赴鞑靼的重任,就没有不懂几句简单鞑靼语的道理。   许驰几人果然懂,凝神听罢,点了点头。   “看见那个城垛没有,那位置的一片城墙,最近在修补,值房里面就有长绳,你们可借长绳离开。”   古代修补城墙,是一项很危险的工作,用长长的绳索吊了个筐子,人坐进去被放下,在半空中进行维修工作。   许驰他们轻功极高,但到底属于人类范畴,鞑靼王都城墙太高,不借助工具一跃而下,也是不行的。   有了长绳,就能解决这个问题。   武将指的这段城墙,方才也分出去一半兵士去“追踪刺客”了。现只有原来的岗哨在值守,有了交接暗号以及巡逻规律,顺利摸上城墙之上以后,一切都不成问题。   许驰等人经历过不少大风浪,兼艺高人胆大,伪装成一小队鞑靼兵士,完全没有问题。   再次复述一次接头暗号以及巡逻规律,确认再无纰漏。一行人拱拱手,就要抓紧时间离开。   “等等。”   不想武将却压低声音,低声叫停。   许驰回头,“阁下,还有何事?”他不说什么来日相报的废话,想必对方也不在意。   果然,武将说的是另一事。   他沉吟片刻,上前两步,凑近许驰,然后附在对方耳边,低声道:“回去禀报你的主子,就说最近一年,鞑靼隐隐有异动,恐怕不久的将来,就要再次南侵大周。”   他等级不够高,只能隐隐察觉异动,这也是他恢复记忆以后,没有立即离开的重要原因之一。   这等消息,他不敢胡乱传递,唯恐操作不当,反而有弊无利。如今碰到许驰一行倒是正好。   他不知道许驰的主子是谁,但想必相当了不得。   许驰闻言心中一凛,立即侧头看向对方。   武将郑重点了点头,“短时间内,鞑靼应不会动手。此事事关重要,你莫要书信传递,需亲口告知你的主子。”   万一被鞑靼截获,已方的优势便没有了。   这一点,许驰当然明白,不是自己的地盘,总有各种不确定因素。   他正色道:“请阁下放心,我一定原封不动,将此话带回。”   时间很紧迫,此事说罢,双方立即分开。   许驰一行人身穿鞑靼军服,手执长矛,步伐一致往城墙上的石质阶梯而去。路上遇上其余兵士小队,彼此交换了接头暗号,再按巡逻路线错开。   深夜时分,城墙上虽插了不少火把,但光线依旧不充裕。一般巡逻,大家也没有刻意打量对方的脸,毕竟这个接头暗号,是每天一换的。   许驰等人顺利上了城墙,绕了一圈,然后往武将指的那个值房走去。   武将心思也细,几个值房都有长绳,他指的偏偏就是最隐蔽那个,这是个半死角位置,为对方接下来的行动增添了极多便利。   一行人共同行动已多年,十分有默契,也不用交换眼神,经过目标值房跟前时,走在首位的许驰一抬手,大伙儿立即展开行动。   手下人奔左右去了,而许驰身形一转,瞥向那个值房。   值房不大,两扇小门上拴了把黄铜小锁。他伸手一探,锁头便被扯落,打开门后,果然见里头有好几捆长长的麻绳,末尾连着一个很大的竹筐。   他倏地闪身而入,取了一捆长绳,顺便把那个大筐子取了下来。   这几下子动作,其实就瞬间功夫。等许驰出了值房以后,手下人已结束了战斗。能看到这个死角位的鞑靼兵士们,都被放倒了。   他抓着麻绳一个头,随即往城墙外一抛,同时将手上那头在垛口位置绕了个圈,捆好并打了个活结。   大伙儿一个接一个,一跃上了墙头,利索攀着长绳,迅速滑落,安全抵达地面。   许驰负责殿后,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来处还站着那个武将,一双眸子黝黑且亮。   他点头示意,随即纵身,一跃顺着绳索快速向下。   绳索尾部距离地面约一丈多,许驰到了尾部时,手上使巧劲儿轻轻一抖,上面那活结松开,麻绳与他一同落地。   值房上的小门他掩上了,黄铜锁也拴回去,不留绳索,怎么也能迷惑敌人少许时间,给他们制造出更多离开的空隙。   几人也不多说,俯身捡起绳索,立即飞速离开。   城墙上恍若平常,唯有那个武将静静将一切收入眼底。   等许驰身形彻底消失后,他收回视线,立即动身,悄悄往那个“搜捕刺客”的方向而去。   武将帮助了大周暗探,可没打算就此暴露自己。 第九十一章   清宁宫。   高煦下朝后, 轿舆一进前殿,便接到林阳已等候了一段时间的消息。   估摸一下, 应是许驰再次传回了消息。   果然,一进外书房, 林阳见了礼后,立即禀报, “启禀殿下, 许驰传信过来,二探鞑靼王宫并未成功。”   说着, 他将密信呈上。   高煦落座在楠木大书案后的雕花圈椅上,接过信笺,打开垂目看去。   信笺上, 详叙了二探鞑靼王都的全过程, 如何被发现,后又如何逃离, 最后许驰还说, 一行人已在赶回京城的途中。   鞑靼人粗犷, 没有大周那么多规矩,王宫规模也小些, 但不代表守卫就不森严。要将通敌信笺取到手, 肯定并非易事。   这点高煦早有了心理准备。   这次刺客事件以后,估计短时间内王都必会戒严,想要再探王宫,可能性不大, 许驰决定折返也是常事。   高煦一目十行,视线在那个不知名武官的叙述部分顿了顿,揭过一页,目光落在第二张信笺上时,瞳仁却微微一缩。   第二张信笺的末尾部分,除了代号署名,还有一个小小的刀型暗号。   东宫有一套传信暗号,其中一部分,就是有关于获得重大消息时,因不能被第三人知悉,或唯恐书信落了痕迹被人截获,所特地设定的。   一个暗号有一个含义,有的是仅主从两人明白,有的则是大家都知悉的。前者防备暗探高层出现叛变,后者就是某消息不方便在信笺上说明,先给个暗号,好让主子及同僚心里有数。   刀型暗号,就是战争。许驰等人刚离开鞑靼王都,难道是鞑靼将再次南侵,或者正在酝酿南侵?   大周这边有探子,北疆也在时刻不停观察鞑靼方,并没有发现不同寻常之处。   这么说来,鞑靼应是正悄悄准备的战争,虽一时还未能开始,但意图必然是打大周一个措手不及了。   高煦凝眉沉思间,已将事情还原个八九,他立即下令,“林阳,立即传信霍川等人,暗中做好准备。”   皇太子这个身份有些尴尬,他不能太过耳聪目明,运筹帷幄,以免引起皇帝的忌惮。   这消息不能是他直接透出去的,只能先传信麾下心腹大将,让底下人“发现”并上报朝廷,迂回一番以达到目的。   况且,许驰还未回来,消息还未明朗,他只先让东宫麾下做好准备,下一步容后再议。   食指敲了敲书案,高煦沉思良久,又作了一番安排才罢。   战争并不是一件好事,然而鞑靼要南侵,谁也无法改变。   大周精兵良将无数,捍卫国土抵御敌寇,亦寸步不让,浑然未惧。   等诸事处理妥当后,高煦执起案上密信,往后殿而去。   战争疑云,他没打算惊扰怀孕的妻子,但通敌信笺一事的进展,还是要告诉她的,也免她记挂。   “许驰等人虽失了手,但好歹是顺利逃脱了。”   通敌信笺没有得手,纪婉青当然惋惜,但她更知道此事不易,许驰等人是夫君的心腹暗探,她更庆幸他们完好无损。   “殿下,此行任务艰巨,他们探明皇后暗通的是何人,已是有功。”   她担忧夫君失望,关切看向他,低声安慰几句。   高煦好笑,他其实是担心她失望的,还打算软语哄劝一番,也免了她失落,情绪起伏太大。   不想,夫妻二人都想到一块去了。   妻子明理懂事,大局眼光不缺,又柔情似水,熨帖得仿佛像长在他心尖上的肉。   高煦喜爱至极,他虽一贯内敛,但此刻也难掩柔情,将人搂在怀里,没多说什么,只“嗯”了一声。   “青儿说的是。”   二人身神契合,交颈相拥,享受了片刻缱绻,才稍稍分开,再次说起正事。   纪婉青倚在夫君怀里,螓首靠在他的颈窝,任他的大掌轻轻抚着自己背。   她又垂眸看了密信一眼,有些好奇,“殿下,你说这鞑靼武将,究竟是何人?”   “这人必然是我大周的暗牒。”高煦语气十分笃定。   大周与鞑靼,常年敌对,这么多年下来,大家的细作势力,必然是有渗透到对方当中去的。   这类细作暗牒,高煦也有,只不过,他们在鞑靼军中的官职,还远没有这么高。   这主要是因为他年轻。   高煦十五岁入朝,开始接触权柄,这才有了大肆发展各方势力的便利。   放进鞑靼当中的暗牒,也是那个时候才开始挑选并培养的。   这项工作并不容易。首先双方民族不同,虽一样黑头发黑眼珠,但轮廓外貌身形,也是有些差异的。   大周这边也有身材高大,五官偏深邃的人,再加一把大络腮胡子,不是不能掩饰过去。   只不过,外型有了,内在还得继续填充。   暗牒需要精通鞑靼语言,了解鞑靼的文化民俗。且还有一点至关重要,就是保证对大周绝无二心,对东宫忠心耿耿。   这些人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来进行全方位培养。   一直培养了四五年,这些暗牒才开始安排一个适当的身份,投放于鞑靼内部,投军并努力往上爬。   这些人有能耐不假,但想爬起来需要时间与机遇。短短两三年,期间两国也没有交战,他们最多也就是低级军官而已。   高煦搂着妻子,细细将暗牒之事告知于她,末了,道:“这人并非孤麾下,大约是其余大将的人。”   大周与鞑靼历来敌对,暗牒肯定不止有王朝派遣的,镇守北疆的一部分大将,也必然有遣人过去。   这人究竟是哪位将领的呢?   他官职看来至少是中等级别,两国一旦再次交战,必能起不小的作用。   高煦将镇守北疆大将过了一遍,可惜单凭这么一点讯息,一时无法断定。   不过这事儿,他也并非必要究根到底,不论对方是谁的人,得益的都是大周。   “殿下,这人不管是谁的人,观他如今言行动作,也必然是心向大周的。”   纪婉青见高煦凝眉沉思,看来并未有所得,便低声安慰他。   “也是。”   他一笑,夫妻又想到一块去了。   高煦抚了抚妻子高耸的腹部,话锋一转,“青儿,诸般事宜孤会安排妥当,你莫要劳神,可知晓?”   满打满算,至多还有两个月,纪婉青就要生产了。这事儿他告知于她,是免了她记挂,若因此劳神,就非他本意了。   高煦一边嘱咐着妻子,一边轻轻摩挲,感受着掌下孩儿旺盛的生命力,黑眸染上柔色。   “嗯,我知道的。”   孰轻孰重,纪婉青当然分得清楚,万大事情,都得等孩子平安落地再说。   “殿下辛苦了。”   他轻笑,“哪里的事。”   要知道,高煦日常就这般忙碌,他早就习惯了。   就是这般,纪婉青才心疼,“日后等情况稳定了,你得多歇歇,不能再这般劳累。”   这个“情况稳定”,说的是什么时候,夫妻二人心知肚明。现在东宫位置敏感,须步步谨慎,纪婉青也不说什么无意义的废话。   高煦心头暖热,低声应道:“好,都听青儿的。”   一探鞑靼之事虽有波折,但总体是有进展的,清宁宫中夫妻和谐,一心期待新生命的降临。   只是在此之前,却另有一事发生了。   无独有偶,穆怀善在鞑靼王都也放了暗哨。虽暗哨地位未必高,但京城戒严,全城围布擅闯王宫的刺客,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还是能知道的。   鞑靼王宫并不是第一次进刺客,暗哨传信时本也不以为然,谁知道消息传回去,他的主子却十分看重。   穆怀善为人敏锐,结合近段时间发生的一连串事情,隐隐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踱步半响,他吩咐,“传信鞑靼暗哨,设法多打探些消息,尽量详细些,都传回来。”   主子的加急命令,暗哨们自不敢怠慢,立即便开始打听了。   鞑靼王都的这些暗哨,人数不多,地位也不高,万幸的是之前抓捕刺客的事闹得很大,王都即便是普通兵士,也知悉不少实情。   暗哨将目光放在中低级军官身上,找准目标,花了心思以及银钱,终于探听到不少有用的信息。   整理一番,立即传回大周。   “一行六人,身着黑衣,黑巾蒙面,身手矫健,一度逼近鞑靼可汗的外书房。”   穆怀善打开密信,垂目细看,“此六人轻功尤为卓绝,王宫护卫统领率一干好手追捕,未能赶上;全城戒严,依旧被其逃脱。”   他俊美的脸庞渐沉,入鬓浓眉微微蹙起。   上面两段话,说的虽然是刺客的身手,但穆怀善却能从中看出许多蛛丝马迹。   这般目的明确,有组织有纪律的刺客,应是大周这边派遣过去的。   然而,大周这边的各家势力,能拥有身手如此顶尖的暗探者,实在是不多。   毕竟,虽说大部分鞑靼武者轻功不咋的,只是一个国家这么大,却还是会有一小撮例外的,其中超过一半集中在王都。   刺客却顺利逃脱了,而且全程都没被追上过,可见这所谓的“轻功尤为卓绝”,是卓绝到了何种地步。   对方一出手就是六个,能有这般阔气举动的,整个大周数来数去,不超过两巴掌之数。   最近几年两国没有战事,好端端的,一般镇守北疆的大将即使有能力,也不会行此挑衅之举。   这不超过十个人的里头,又被划去了大半。   剩下的,都在京城了。   穆怀善眼睛眯了眯,从看过密信后,他便直觉刺客是东宫的人,再细细分析过后,更进一步落实了心中猜想。   假若真是皇太子,那对方为何无缘无故,就突然派人却夜探鞑靼王都?   电光火石间,他想起王泽德,想起京郊庄子被围剿,再联想松堡之役。   最后,他联想到数年前与鞑靼可汗的交易。   这事儿毫无佐证,细细分析之下,皇太子也不可能探得这个绝密的消息。   穆怀善左思右想,都不认为东宫能仅凭王泽德及一个郊外据点,就能深入至此。这才过去几个月时间?   他摇头,开始思索其他可能。   只不过,穆怀善虽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但不知为何,他心里却始终惦记着,不管怎么思索,最后不知不觉会绕回来。   他其实是一个很相信自己直觉的人,因为,他的直觉在绝大多数时候也是正确的,甚至在战场上救过自己不止一次。   穆怀善靠在太师椅上,罕见的举棋不定。   相信分析呢?还是相信直觉?   外书房的烛火亮了一夜,直到晨光微熹之时,一直安静坐着的他动了,倏地睁开眼,沉声唤道:“来人。”   心腹穆德立即推门而入,“属下在,请主子示下。”   “你立即传信临江侯,并让他转告皇后,鞑靼王宫遭刺客夜探,来人应是东宫麾下。”   猜疑只是穆怀善本人的事,既然他决定已下,口气便十分笃定,语气不容置疑,听得下面的穆德脸色十分严肃。   最后,他亲笔写了封书信,用火漆封了口。   “皇太子似乎已发现了松堡之役真相,让他们再次设法,将当年那信笺取回来。” 第九十二章   一纸密信, 从大同发出,很快抵达京城临江侯府。   纪宗文大惊失色, “腾”一声站起,宽袖带翻了茶盏, 刚沏好的热茶滚烫,全浇到他衣袍下摆上, 他却浑然不觉。   他心脏狂跳, 手足有些冰冷,勉强定了定神, 将信笺掩下,吩咐道:“赶紧的,立即将魏王陈王请过来。”   “是的, 侯爷。”   答话的人, 是新任临江侯府大管事纪升。前大管事纪祥回乡探亲得了天花疫病,病逝在家中没有回来, 于是, 他便升了一级顶上。   他不敢探寻主子失色的原因, 立即遣心腹出府,打马往两处王府而去。   纪宗文要立即通知皇后, 但这等机密, 他不会交到任何一个心腹手里。于是,传话人选就仅剩两个外甥了。   魏王与陈王,当年也为此事传过信,虽当时他们年少, 没有参与其中,但事情真相却是知道的。   毕竟当年魏王已经十五,陈王也十三了。在皇宫,这年纪早不是小孩子。   二人迅速赶到,匆匆进了外书房,舅甥三人闭门密议。   很快,魏王陈王便出了临江侯府,面色沉凝,急忙往皇宫方向而去。   “什么?”   魏王陈王进了坤宁宫,皇后见他们面沉如水,也不多说,立即屏退所有宫人太监。   两儿子带来的消息,却如一道惊雷劈下来,让她脑中片刻空白,“竟有此事?”   魏王蹙眉点了点头,“也不知,东宫究竟获悉多少线索?”   这事儿,其实仅是穆怀善本人的猜想,不过他言之凿凿,在几人当中已掀起滔天巨浪。   这小弟弟虽一贯不按常理出牌,办事随心所欲,不过他很聪明很有能耐,不管大事小事,只要插手的就没出过岔子。   皇后对他还是笃信的,“那你小舅舅怎么说?”   “小舅舅信笺上说,他那边并没有动静,皇太子可能是从另一边察觉这条线索的。”   从皇后这边入手,就绕不开穆怀善,他一贯谨慎,耳目不少,既然没有察觉异常,那东宫碰触过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况且当年那事太隐蔽,一环扣一环,外人插手,也不是那么好抽丝剥茧的。他虽最终相信自己的直觉,但却不认为是自己这边露了破绽。   因此他觉得,东宫奔鞑靼王宫而来,若是为了信笺,那应该是从其他方面得到的消息。   毕竟鞑靼那边,新可汗当年暗通大周某方势力,最终取得汗位,虽并未广而告之,但到底并不是个绝密消息。   只有这样,一切表面现象,才能合理地串联起来。   也就是说,皇后一党的身份很可能还未暴露。   母子三人的心定了定。   陈王此时也顾不上自己的小心思了,立即接话道:“母后,儿臣认为,小舅舅所言是上策,我们应立即设法,从那边把信笺取回来。”   “太子能耐,一贯不容小觊,万一被他抢了先,后果不堪设想。”   现在很可能还未暴露身份,但若没有尽快把信笺取回来,那就难说了。   “你们说的是,确应如此。”皇后郑重点了点头。   实际上,当年那场战役过后,她与临江侯何尝不知那信笺是隐患?合作成功后,自然是尝试过取回来的。   只是新可汗也不是傻子,这么一个日后可能派上大用途的把柄,哪能轻易给还回去?   若真要退还,也不是不行,那必须用更大的利益来交换。   当时可汗提出的条件,就是让纪后一党设法帮助他,在大周北疆某几处关卡制造混乱,好让他混淆视听后,再悄悄将自己的细作推上早已看好的位置。   通俗点说,就是为了鞑靼细作的上位,大开放方便之门了。   对于鞑靼可汗而言,魏王能不能称帝很难说,日后变数大的去了,不如现今讨些实际的好处。   那皇后临江侯答应了吗?   当然不可能。   此事与围困松堡,并铲除纪宗庆楚立嵩等异己,已完全是两码事了。松堡的结果是二人乐见并可控制的,而前者则不然。   鞑靼可汗点的地方,都是边卡要塞,一旦在要紧地方埋下不确定因素,日后若发生大战,很可能影响很大。   哪怕细作并没有占据高位,只当个守城门的小卒,也够呛的。   一旦这些雄关被破,京城便危矣。   大周在,他们才是皇后皇子侯爵,一旦大周被鞑靼蹄铁所灭,他们就只能是亡国奴。   不要说,皇后一党当时并无法触及那几个关卡,即便真碰触到了,他们也无法答允。   条件谈不拢,于是,这件事便搁下。一晃眼过了三年多,直到今天。   “钧儿,烨儿。”   皇后神色凝重,“回去告诉你们大舅舅,就按你们小舅舅的法子做。”   三年过去,纪后一党在军方的势力已深入了许多,要在那几处关卡制造点小混乱,勉强还是可以的。   相较起大周在,他们母子兄妹身败名裂而死,她更愿意让大周朝陪他们几个冒一冒险。   皇后暗忖,等信笺取回来后,他们还可以设法提醒一下那几处守将,让对方警觉,然后多多洗涮几遍,好把细作给洗下去。   反正只要那把柄要回来后,一切都好说。   “事不宜迟,钧儿烨儿,你们赶紧出宫。”   皇后命人取来纸墨笔砚,亲笔写了一封给鞑靼可汗的信,没有落下署名,只用了一个当初约定好的私印。   猩红的印记落在信纸上,她垂目看了看,折叠起来放进封皮,用了火漆,交给大儿子,再三嘱咐道:“这封信,必须亲手交给你大舅舅。”   这是一份表达意向的信,先试探试探,毕竟三年过去,对方的条件不知有无变化。且即使没变,他们也得适当讨价还价一番。   魏王郑重应了,接过信立即贴身收好,对母后点了点头,便领着弟弟匆匆出宫去了。   皇后这边几个的异动,很快被东宫察觉。   首先,是纪婉青手下暗探传了消息过来。坤宁宫这边的,说皇后母子闭门频频,前后神色凝重,且皇后本人难掩焦躁,神思不属,甚至连丽妃容妃抢夺宫务也不甚搭理。   宫务是皇后在后廷立足的根本之一,她一贯十分看重,十几年来牢牢把控,不容他人染指,这很反常。   紧接着,临江侯传来消息,说两位皇子出入侯府频密了许多,时常屏退所有下仆,待在外书房一闭门就是半天。   最后,潜伏在陈王府的丁文山也递了消息出来,说陈王不甚对劲,日常的品茗清谈许久没进行不说,就连本人也很少见踪影。   偶尔见面,也一脸凝重,行色匆匆。   很明显的,纪后一党是发生大事了,几名核心成员皆严阵以待。   这究竟发生了何事?   朝堂局势,高煦了如指掌,最近风平浪静,纪皇后一党稳定发展。而昌平帝身体也康健,一夜御数女没有问题。   他斜倚在姜黄色麒麟纹大引枕上,食指轻敲了敲炕几,那问题究竟会在哪里呢?   “殿下,不若我传令下去,让暗探们多多注意,看是否能发现端倪?”   纪婉青徐徐喝了一盏温蜜水,放松身子,靠坐在高煦身畔,腰有些酸,她用手揉了揉。   这项工作很快被身畔男人接手,大掌不轻不重,小心翼翼揉按着,让她舒畅叹慰。   “这般也好。”他应了。   妻子怀孕已有八月,眼看没多久就临盆了,高煦本不欲她知晓,好让她安心养胎的。   只是相爱的夫妻总是敏感的,他们对伴侣的情绪变化更容易察觉。这几日,他思绪沉凝,尽管表面如常,但纪婉青还是感觉到了。   既然妻子问起,高煦也不隐瞒她,便简单叙说一遍。   按照目前迹象看来,对方密谋之事必是皇后一党的绝密。纪婉青的暗探虽不能贴身伺候,但好歹占据地利之便,是目前最有可能探听到消息的。   高煦也有些意动,便应了下来。   末了,他不忘叮嘱道:“这事你下个命令即可,万万不可劳神。”   高煦板着俊脸,相当严肃,手上按揉的力道却十分温柔。不管语言还是动作,都隐晦表现了他的关切。   纪婉青笑了,直起腰,凑上前去,亲了亲他的唇,“知道了,我孩儿他爹爹。”   这个称呼,看着平淡还隔了一层,偏偏却带上了无法斩断的羁绊,密密的将二人缠绕在一起。高煦睨了她一眼,薄唇微挑,黑眸带笑。   他喜欢这个称呼,大手松开正按揉的腰间,顺势将人抱住,掌心自然而然放在高隆的腹部上。   孩子不知道动了动小手,还是踢了踢小脚丫,反正就碰了碰他老子的掌心。   进入怀孕后期,小宝贝长大了,活动空间减少,胎动也随之少了些,动作不似以前那般激烈了。   高煦心疼孩子憋闷,摸了摸掌下,温声道:“等你出来,再好生活动一番。”   胎动刚开始少些时,他的反应实在很大,越想越不安心之下,连夜召了刘太医来看了,得到信誓旦旦的保证,这才安心睡下。   纪婉青微笑看着,这些事儿,都是记忆中美好的一笔。   那日夫妻二人商议过后,纪婉青立即便将命令传下去。   可惜的是,结果并不太理想,皇后临江侯几人讳莫如深,此事连自己的贴身心腹也不允许知道,更甭提其他人。   事态进展一如高煦之前所预料,要探听到有用的消息,难上加难。   不过,他很沉得住气,反而担心妻子惦记,特地安慰开导了几次。   纪婉青其实没怎么焦虑,这一年来她也经历过不少事,早锻炼出来了,况且还有什么事,能比得上腹中骨肉重要?   当然,夫君的关怀,她还是照单全收的。   只是,纪婉青手下的暗探们,到底还是有混得不错的人,他们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留意,些许蛛丝马迹还是能察觉到的。   日子不疾不徐过去,到了命令下达后的第八天,潜伏在临江侯府的暗探,终于有加急消息传了上来。 第九十三章   传消息的人是金大年, 就是那个协助擒获前大管事纪祥一家,在揭露穆怀善身份一事里立下大功劳的马房管事。   不得不说, 马房管事是一个很重要的职位,古代出行, 很多时候少不得马匹,一个马房能窥探到不少隐蔽痕迹。   在接到主子命令之前, 金大年就有些小疑惑了, 因为前几日,马房精心饲养的那几匹千里良驹, 无缘无故少了一匹。   这可不得了了,要知道这几匹马比人还要金贵太多,马房自金大年起往下, 大家当祖宗般供着, 有专人伺候,寻常小厮还不能靠近看一眼。   这无端端就少一匹, 他赶紧报上去。   上面很快有答复, 传回来的是一句很笼统的话, 说没事,让他约束下面的人, 照常当差即可。   没等不明就里的金大年嘀咕太久, 自家主子的命令便传下来了。   他心头一动,当即将此事联想在一起。   只不过,那马虽是难得良驹,但拉出去就不知所踪了, 不在金大年的管辖范围之内,他对后续无能为力。   他只能按捺住,盯紧马槽剩下那几匹骏马,争取下次发现端倪。   皇天不负有心人,机会终于来了。   金大年是一个很负责任的管事,他一年有半数时间睡在马房旁边的小值房,这为他近水楼台制造了很大便利。   这个小值房一侧墙壁,就是一条内巷,通过顶上一个小气窗望内巷,还能看见侯府车马出入的侧门。   换而言之,只要时刻盯着这个小气窗,骏马被拉走肯定瞒不过他。   金大年也是拼,只白日窥点空隙歇息,晚上却熄了烛火,抖擞起精神扒在小气窗处,一眼不错盯着内巷侧门。   这么辛苦熬了七宿,终于在第八天深夜有了收获。   漆黑的夜色中,一个人快速接近马房,金大年定睛一看,原来是新任大管事纪升。   纪升提着一大把钥匙,开了马房的门进了去,没多久,就拉了一匹宝驹出来。   金大年屏住呼吸,见对方没有打开侧门出府,而是拉着马匹,沿着内巷,往另一边去了。   也是,京城有宵禁,四下静谧,马蹄半夜在外面街巷走动,难保不惊动其他人家的门房。   这恰巧给金大年很大一个便利。   他立即设法,以暗号将消息传出去。   在今夜之前,金大年就往上面报了这个消息,高煦派了刚返京两天的许驰领着人,负责盯梢。   临江侯府如今外松内紧,他们没有贸然闯入,只待在外面盯着,顺道等待金大年的暗号。   如今一得了暗号,便立即加派人手,严密监视侯府各处门户。   毕竟马不同人,总得走门吧。   次日清晨,临江侯府动起来了,各侧门小门打开,办事的办事,采买的采买,人走车行络绎不绝。   一上午,许驰等人也没有发现不对,不过他们没气馁,毕竟这差事最需要耐心,继续沉着盯梢便是。   直到响午后,某一处专供下仆车马出入的小门再次打开,出来一辆平板小车。   车很旧,驾车是个带着斗笠的汉子,看衣着是低等仆役,拉车的马一身杂毛,而后面的车上装着两个大桶,虽盖子严实,但也飘出些不和谐的味道。   这是一辆运送污秽之物的小车,很不起眼。   然而,许驰眼睛却一亮,立即低声招呼,“来了。”   他眼睛毒,虽这马一身斑驳杂毛,有些地方还秃皮,看着不上档次,伪装得很好,但却瞒不过他。   马的外表皮毛能伪装,骨架子肌肉等内在却骗不了人。   这匹马十分高大,身材比例匀称,肌肉流畅,一看就是耐力爆发力过人的良驹。它状态很好,双目清亮,还有些脾气,似乎不大乐意拉车,蹄子撅了撅,才不甘不愿地走着。   为求逼真,两大桶粪是真的,满满当当很沉重,这马儿却拉得轻松,步伐一点不见吃力。   许驰嘬了嘬牙花子,这么对待一匹宝驹,他看着都有些心疼了。   心疼归心疼,差事还是得完成的,此事好不容易打开缺口,不容有失。   他一边领人悄悄跟上,一边命人回去报信给主子。   这拉粪小车在城里晃悠了半个时辰,纪升确定四下无人,这才一甩细鞭,直奔目的地。   这是一个二进民居,他一进门,立即有人迎上来。   这是一个很面生的中年男子,对方不是临江府的府卫,纪升也不认识,不过他一句话没敢问,对了暗号,确认无误,他跳下车与对方交接。   男子实际是穆怀善的心腹暗卫,奉主子之命特地赴京,负责协助皇后兄妹。他迅速卸了车,一跃上马,立即打马出门,往北城门方向奔去。   高煦的命令早过来了,必须跟上,尽可能弄清事情始末。   许驰一看这人动作,便知道是高手,好在他早有准备,小心翼翼,悄悄尾随。只是他没想到的是,短短时间内,他再一次回到鞑靼王都。   那男子几乎不眠不休,奋力打马日夜兼程,绕过城池,出了关,直奔鞑靼境内。数日后抵达王都,那匹宝驹口吐白沫,倒地而亡。   他弃了马,径自往鞑靼王宫去了。   “难道,皇后等人,目标也是当年那封信笺?”   许驰人在路上,消息不断传回东宫,高煦也不隐瞒妻子,处置过后,密信总拿回屋给她看。   纪婉青细细看罢,掩信沉思。按照常理,皇后与鞑靼可汗的接触,三年前应是唯一一次。   毕竟,双方虽合作过,但到底还是敌对关系,你说有多好,那是不可能。双方只有各自提防,绝不可能亲如一家。   皇后当年做了亏心事,按照一贯做贼心虚的道理,非到万不得已之时,她不可能再联络鞑靼可汗,以免因此泄露当年痕迹。   通敌大罪,当诛九族。   此事一旦被掀起,皇后临江侯府死定了,魏王陈王也必定沦为废人,这风险,谁敢轻易冒?   纪婉青思来想去,都认为,皇后只能奔当年那信笺去的。她仰脸,“殿下,我说的可对?”   “青儿猜测应不假。”   高煦颔首,事实上,他也是这般判断的。   除了上述几点,还有一处关键,鞑靼悄悄异动,意图再次南犯,此事秘而不宣。这关口上,可汗不会联系皇后的,以免引人注目。   此事,必然是皇后先找上对方的。   “好端端的,为何皇后突然往鞑靼传信?要取回信笺?”   纪婉青秀眉轻蹙了蹙,骤然灵光一闪,她脱口而出,“难道,她察觉了我们的动静?”   高煦颔首,“很有可能。”   那封信若是那么好取回,皇后早就要回来的,不用等到如今。   现在无缘无故,对方将尘封已久的事情翻出来,那只有一种可能,她被惊动了,并感觉到了威胁。   只不过,皇后一党朝堂上不见异动,这母子舅甥近来也没特地注意东宫,对方应不知他们已获悉大部分内情。   “皇后一方在鞑靼王都应有眼线,许驰等人闹出的动静太大,让他们心生忌惮了。”   刺客之事,触动了皇后神经,警铃大作。   高煦得出结论,“他们很可能,猜测刺客是清宁宫麾下,并认为我们从另一处获悉通敌事件。”   这么一来,皇后等人没有关注东宫,而是将大部分目光放在鞑靼,才能说得通。   他们必是认为,自己通敌者的身份还没暴露。   “殿下说的是,所以他们才会急于取回密信,好将身份掩盖住。”   纪婉青点了点头,半响又有些担忧,“殿下,也不知皇后能不能把书信要回来。”   万一坤宁宫开出的价码够高,打动了鞑靼可汗,他答应把信笺归还,那麻烦就大了。   要知道,这份通敌信笺,是松堡之役唯一铁证。一旦被销毁,真相大白的可能性将大大降低。   妻子秀眉轻蹙,高煦却一笑,“皇后有动作更好,这信笺一旦动了,我们才会有机可乘。”   纪婉青恍然大悟,对啊,信笺若一直被鞑靼可汗秘密收藏,欲取回来的难度才是最大的。毕竟,鞑靼虽是苦寒之地,但一国王宫的守卫还是不容小觑。   许驰等人的能耐,她从不怀疑,但他们也失手一次了。   她美眸一亮,“殿下所言极是。”   不怕皇后百般设法,最怕就是那信笺丝毫不动。动了,才会有更多下手可能。   高煦最爱看她神采飞扬的模样,活力四射,还代表了她跟孩子都好得很。   他本搂着人在说话,见状俯身亲了亲她的粉颊,“青儿放心,孤已经安排妥当,只要信笺顺利出了鞑靼王宫,许驰便立即动手。   至于信笺会不会当场被销毁,他认为不会,因为这个把柄太厉害,上位者疑心病使然,皇后不亲眼辨认过,是不可能放心的。   自己的心腹尚且不放心,更何况是兄弟的心腹。   “好!”   高煦的能耐,纪婉青从不存疑的。   夫妻商量妥当后,命令立即传下去,一切很快准备就绪了,现在只欠东风。   可惜的是,东风没来,事情的变化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鞑靼,王宫。   可汗年近四旬,正当壮年,他身材魁伟,外形看着粗豪,实际粗中有细,如今端坐在书案之后,手里正拿着一封信。   这是他本月接到的第二封大周来信,端详了一眼完整无缺的火漆封口,他开启封皮,将书信取出展开。   垂目细看过后,可汗浓眉紧蹙,下面的北枢密院使乌恩见状,立即询问,“大汗,可有要事?”   乌恩是可汗的心腹,后者还是王子时,他便已追随多年,这绝大部分事宜,君臣间没什么不可说的。于是,可汗直接将信笺递过去。   “大周的皇后,再次索取当年那份协议,看语气,似乎愿意答应以前的条件。”   这本来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可汗年富力强,野心勃勃,上位后花了一年多时间,把他那些兄弟收拾干净,接着就是一边休养生息,一边悄悄准备起来,意图再次南侵大周。   大周北边防线不容小觑,他之所以掩人耳目,是为了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好占据最大优势。这种情况下,皇后愿意帮忙制造混乱,好让他的细作趁机上位,实在是瞌睡时被送上了枕头。   相较起遥遥无期地等待魏王称帝,可汗更愿意多换取现今便利,毕竟对方能不能上位,还是个未知数。   只是,现在问题来了。   可汗扼腕,“可惜,那协议早已遗失,本汗从前命人寻找许久,也未见踪影。”   没错,那封协议信笺,早已不在鞑靼可汗手里了。 第九十四章   事实上, 早在三年多年,鞑靼可汗还没上位的时候, 那信笺便已遗失。   后面他派人寻找过两次,一次是在刚遗失之后, 而另一次则在皇后遣人索取信笺之时。   不得不说,当初开给皇后那条件挺诱人的, 可汗很心动, 又命人在遗失之地狠刮了几遍。   很可惜,两次找寻, 结果一无所得。   当初,皇后没有答应那条件,此事不了了之。现在不知为何, 她又来了。   可汗很敏锐, 皇后上一次来信虽语气试探,但他还是察觉了端倪。果然, 这一次对方答应了条件。   在战前这么关键的时刻, 那么大一块肥肉送到嘴边了, 硬是吞不下,他捶胸顿足, 恨恨道:“都怪那该死的楚立嵩, 若不是这匹夫,信笺如何能遗失?”   当年松堡之役,可汗还是大王子,他要争取战功好继承汗位, 当然事必躬亲。率兵阻截楚立嵩援军,就是他亲自出马的。   这是一块硬骨头,成功伏击援军之后,双方立即展开一场激烈的交战。   楚立嵩悍勇,又惦记着等待救援的松堡,急怒之下,兵力胜于对方一倍多的鞑靼军也弹压不住,只得改变全歼策略,包围困住对方。   双方激战了两昼一夜,楚立嵩把鞑靼军杀得个屁滚尿流,溃不成军,他甚至一度把大王子打落马,差点给送上西天。   信笺就是那个时候遗失的。   由于大王子时间紧迫,与皇后的协议信笺又很重要,因此他贴身携带着,没有假手于人。   当时,楚立嵩横刀扫过来,落地的大王子只得拼命往后一缩,好躲开这致命一刀。   刀锋是堪堪闪过了,却划破了他甲胄前襟,怀中信笺撒出落地。当时大王子性命受到威胁,当然顾不上这些小事儿,就着亲卫们的拼死相护,他赶紧重新上马,往后方撤去。   楚立嵩身负救援重任,也没恋战,掩杀过去两里地,待包围圈拉开一道口子,他便立即领军离去。   惊魂未定的大王子缓过气,立即命人去寻回那封信,可惜已经找不到了,丁点纸屑也不见。   他怀疑是楚立嵩捡了去,可惜对方已战死,线索断了,再也无法寻获。   虽很不甘心,但找过两次后,可汗就没打算再折腾了,因为信笺也可能被人马踩踏过后,化为尘土了。   “大汗。”   乌恩砸巴砸巴嘴,很是心疼,“难道,我们只能就这样罢了。”   当年那件事,他是知情者,自然知道信笺已经无法找回来了,只不过,面对这块肥肉,他却很舍不得。   南侵大周的战前准备差不多了,若是己方细作能放到某些关键位置,如城门之类地方,到时候能起大作用。   乌恩惋惜心疼,须臾灵机一动,“大汗,我们先哄骗那大周皇后一番,让她先实践一半条件,如何?”   双方不是朋友,自然互相警惕提防。信笺若在,先送回去必定肉包打狗的;反而亦然,皇后没见到信笺之前,肯定不会实践全部诺言。   双方协调后,必定是皇后先实践诺言一半,然后鞑靼送还信笺,再来才进行诺言的后半部分。   他们虽然没有信笺,但可以钻空子啊!便宜吞一半了,到时说信笺遗失,对方也无可奈何。   反正,皇后也不可能公然讨回公道,甚至她连宣之于口也不能,这哑巴亏只能硬咽下去了。   可汗闻言击节赞叹,“好,本汗正有此意。”   君臣二人立即凑在一起,低声商议起行动步骤,争取尽最大可能,狠狠挖对方一块肉,   清宁宫,外书房。   高煦正伏案奋笔疾书,张德海低声禀报:“殿下,林阳来了。”   “叫他进来。”   他放下笔,活动一下手腕,端起茶盏,靠坐在圈椅上呷了口,叫起行礼问安的林阳,问道:“何事?”   “回殿下的话。”   林阳立即奉上手中信报,并禀道:“这是许驰传回来的最新消息。”   “临江侯所遣之人已抵达鞑靼王都,信笺通过北枢密使乌恩送进王宫。当天傍晚,乌恩从王宫折返后,来人次日换马离开,现已经在回京的路上。”   换而言之,鞑靼可汗是给了回信,由这人带回了。   末了,林阳又补充了一句,“这位信使功夫极深,许驰等人唯恐打草惊蛇,坏了主子大事,现按兵不动,因此不能知悉回信内容。”   “许驰做得对。”高煦快速浏览一遍密信,颔首表示肯定。   算算时日,这应该是皇后第二次致信鞑靼。   按照常理,第一次应试探一番,可汗给出条件;而第二次即是这次,皇后同意了,那么可汗的回信,就应该是要求先执行条件的一半。   毕竟,送回信笺,就等于送回主动权,皇后很可能翻脸不认人的。   鞑靼可汗不是蠢货,这双方协调过后,应会先实践一部分条件,然后将送返信笺之事放在中间。   “林阳,你命人关注北疆这几次要塞。”   高煦站起身,在身后的大周疆域图上点了七八下,所碰触的地方皆是与鞑靼接壤的边城要塞。   他判断,鞑靼可汗的条件,必定应在这几个位置上。   那份通敌信笺,一旦魏王上位,就是相当要害的把柄,要换取它,就必须付出更称心的东西。   对于鞑靼可汗而言,魏王能不能称帝是未知数,也不知等到猴年马月,按照他一贯偏务实的行事作风,应该会提出更实惠的要求。   鞑靼正悄悄动作着,一场大战就在不久的将来,这种情况下,可汗肯定觊觎着几处雄关。   “林阳,尤其关注底层将士的动静,诸如守城门、伙房之类的地方,是否有人员更替。”高煦梭视疆域图片刻,再次补充。   这几处雄关,守将都是昌平帝的心腹,高煦都不能全部伸手进去,更何况坤宁宫?   不过,鞑靼可汗也清楚皇后的能耐,他要求必然会合理。   小兵小卒,一个半个的,平时淹没在军队中,根本起不了啥作用。只不过,一到了战争的要紧关头,小人物很可能也导致大后果的。   “属下领命。”   林阳利落应了一声,随后他有些迟疑,“殿下,这几处边城底层兵丁甚多,我们怕是很难兼顾。”   东宫势力渗透比坤宁宫要深入,但到底也是有限的,毕竟昌平帝很关注这几个地方,一切动作得不露痕迹。   一个边城的底层兵卒多不胜数,虽眼下集中在城门、伙房之类的地方,但要全方位关注,恐怕人手也会有所欠缺。   并不是每个边城守将,都如同霍川一般投靠了东宫的,这么一来,监视怕是会出现漏洞。   林阳一叹,“若得悉坤宁宫会在哪处边城动手脚,情况就会好很多。”人手集中,比广撒网效果好太多。   “你传令下去,先尽力而为罢。”   这一点,高煦当然知道,不过综合整体情况,只能选择广撒网。   他打算事后传令霍川,让其查获几个“细作”,自己警惕之余,还去信提醒其余几处守将,让对方也排查一番。   霍川表面是保皇党,那几位守将也是,关系不错,大家经常互通消息。他提一下发生小混乱后,随即发现细作就可以了。   这些将军并非庸碌之辈,之前因为小混乱不显眼,他们这等级不知道,一旦被提醒,动作肯定立即到位。   这迂回策略很麻烦,不过高煦不得不为之,毕竟这几处雄关,明面上东宫万万不能沾手,以免引起皇帝忌惮。   行动方针已定下来了,主从二人都做好了大费周章的准备,只不过,命令刚传下去,许驰又一封密信到了。   密信内容出人意表,却让上述事件有了一个新的解决方案,简练许多。   再说许驰这边,匆匆送出第一份密信之后,他吩咐手下抓紧时间休息。   一路奔波大家都疲劳,尤其还需要掩人耳目,临江侯府那人等明天一早城门开了,必定立即离开。   等大伙儿应了退下,许驰揉了揉眉心,也站起准备回屋。   这时,有属下匆匆转进来,“副统领,门外有人摸上我们据点,说找姓许的,应该是找你。”   许驰一怔,脱口而出,“可是个头与我差不多的年轻男子,蓄有一把络腮胡。”   这处据点很隐蔽,历来无人上门打搅。除了前段时间,他亲口告诉过一个外人。   没错,这人就是当初那位武将,不久前才帮助过他们的大周暗牒。   上次双方分别前,许驰与对方说过这处据点,让武将若有难处,可才此处寻求援助。   武将能耐不小,但细作总有各种不易之处,大家同样心向大周,折损总是让人心痛的。   据点的人也知道这事,闻言点了点头:“副统领,应该是你上次说那个,他右边太阳穴位置有处很深的刀疤。”   故人来见,许驰亲自出迎,一见,果然是那个武将。   二人寒暄几句,一边说一边进了明堂,分主客落座。   “这位兄台,你……”   “许兄弟可暂称我为耶拉。”   武将换了一身不显眼的便服,微微一笑,虽掩藏在络腮胡之下,但却能看见眼角稍翘。他抱拳,语带歉意,“我暂不能以本名相告,请许兄弟见谅。”   耶拉,意为胜利。   很普通的一个鞑靼名字,武将用着却有不一般的意味。许驰当然不会强人所难,笑道:“好,那我等兄弟来日坦言相告,届时我们不醉不归。”   “好!”   耶拉应了,他也不废话,随即压低声音,“许兄弟,我今日前来,是有一要事相告。”   “哦?”许驰疑惑,“耶拉兄弟请说。”   “今日下午,王宫传出指令,本来暗中驻扎在大周接壤边境的驻军,开始悄悄往太原、蓟州方向移动。”耶拉这几日刚升了一级,因此能获悉的消息更深入。   话罢,他看着许驰,“我想,这个消息,你应该用得上。”   很凑巧的,在今早,耶拉发现了进城的临江侯府送信者,他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但对方迥异的服装面容,引起了他的注意。   刻意观察之下,他又发现了许驰踪影,后者虽有伪装,但二人才见过面,他还是立即认出来了。   耶拉本来就很关注这些消息,见状再添几分关注,送信者直奔北枢密使府邸,乌恩进宫没多久,这调遣命令很快就出来了。   他很容易就将两者联系在一起。   耶拉眼睛很毒,不过见过许驰一次,便知道对方是个同类之人,心存正气,有原则有底线。由仆可见主,对方的主人,想必歪不到哪去。   因此,他伪装一番,特地报信来了。   “你……”   许驰身为暗卫副统领,有眼光有能力,他当然知道这消息对己方极有用。不过,这也不妨碍他此刻诧异。   耶拉为何要告诉自己?他不是应该第一时间报告自己上峰吗?   就好比许驰本人,他是东宫麾下暗卫,有了消息,必然第一时间报告皇太子的。且作为一个暗卫暗牒,必有自己的处事原则,没有得到主子允许的情况下,他不会将探获的消息外泄。   耶拉看着并非一个没有原则的人,但他行事却出乎许驰意料。   “耶拉兄弟,你为何……”   耶拉微微一笑,他明白许驰的意思,不过他没有解释,“许兄弟,此事可否日后再说?”   他没有上峰,失去记忆近三年,不清楚昔日旧部情况,也不敢轻易联系,于是,才会如此行事。   “当然可以。”   许驰并未怀疑对方分毫,既然对方有隐情,他便压下疑惑。   这个话题结束以后,耶拉沉吟半响,最终还是抬眸说:“这送信者,很可能来自坤宁宫。”   上午肯定了送信的是大周来人后,他立即直觉是皇后一党。毕竟,他是当年松堡之役的幸存者,恢复记忆这半年以来,一直在努力打探当年通敌之事。   耶拉已大致还原真相,现在只欠证据。   失联近三年,不知局势人心变化如何,绝大部分旧部不能联络,他势单力薄,想要取得证据,借力是一个很好的法子。   身处敌营,耶拉本不敢轻易借力,好在他遇上的许驰一行。   在再次见到许驰后,他就开始犹豫,最终,还是做出的决定。   毕竟,对方能追踪送信者而来,必定是已经掌握了这个消息,他们目的是一致的。   耶拉这句话是试探,也是引出话题,却让许驰大吃一惊。   他失声道:“耶拉兄弟,你竟知道此事?”   当年线索全部被抹个干净,东宫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才查探道如今地步。而如今看对方的样子,知情情况显然不必己方少。   耶拉既已决定,该透露的也不含糊,“没错,此事就是我蛰伏鞑靼的目的之一。”   许驰看向对方,思绪急转,沉吟片刻,已有决定。   两人眼神交汇,既然目的相同,瞬间达成协议,“以后多劳耶拉兄弟了。”   “此乃应有之事。”   随后,耶拉话锋一转,问道:“我可以冒昧问一句,许兄弟是何处之人?”   既然要与对方合作,自己也透露给对方一个重要消息,他希望知道对方的主子是谁。   许驰不是不知道耶拉的意思,对方要求不算过分,只不过,他身为暗探,却是有原则不可侵犯。   他摇了摇头,“耶拉兄弟,你知道我不能说。”   耶拉当然知道,但他也听出了徐驰话中松动之意,微微一笑,他直接报人名,“霍川?”   许驰剑眉一挑,神色不动,却也没阻止。   “张为胜?……”   耶拉将心中猜测的几个大将都说了个遍,对面人依旧不见动静。他不禁蹙眉,许驰几人身手高超,遍观整个大周朝,能有这样实力的人不多。   骤然间,他灵光一闪,一个让他呼吸急促的答案脱口而出,“东宫?”   果然,许驰眸光微微一闪。   “果真是东宫!”   耶拉虎目圆睁,双手紧握了一把圈椅扶手,表现实在有些过激了。许驰诧异,“耶拉兄弟,这不知有何不妥?”   “不,很好。”   耶拉垂下眼睑,努力压了压波动的心绪,片刻睁眼,已恢复如常,“皇太子贤能,有大才,我等心悦诚服已久。因此骤闻此事,方如此惊讶。”   末了,他往南边拱了拱手,还是忍不住添了一句,问道:“殿下贵体可安?”   耶拉其实是想问另一个人,但此言不可宣之于口,他话到嘴边又给换了。   许驰也向南拱手,笑道:“殿下大安,东宫即将添嫡子,大喜在即。   嫡子,必然是太子妃所出。耶拉骤不及防闻听此讯,又惊又喜,一大把络腮胡也掩不住他的喜形于色,连连道:“好,好好!”   他反应其实有些大,与之前所见稳重大不相符,不过大周的忠臣良将,基本都极期盼东宫添嫡子的,耶拉表现也不足为奇。   因此,许驰也能理解。   接着,两者商议了一番,等耶拉离开后,许驰立即再次修书,将对方告知的情报记录,立即传回大周。   这个消息,确实给东宫带来不少帮助,高煦接到信报后,立即调整计划,将监视重点放在太原、蓟州两处边城。   果然,没多久后,这两处边城基层,都有了几起骚动,导致少数兵卒暂时不能当值,只能换人顶上。   至于哪个是鞑靼细作,这点不得而知。   高煦眉目一片冷肃,“传信下去,先监视着,半个月后再动手。”   怎么也得等通敌信笺出了王宫,才能将这些人撸下,提前惊动鞑靼可汗,并非上策。   东宫运筹帷幄,按照常理,应是大获全胜的,在过年前便将信笺拿到手,并把纪皇后一党一网打尽。   只可惜,万万没想到的是,在几方人马密切关注之下,那个传信男子面色凝重竟空手而归。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鞑靼可汗出尔反尔?   高煦刚下令彻查,不想,坤宁宫崔六娘便有紧急情报送到。 第九十五章   “什么?”   皇后“腾”一声站起, 带倒了炕几上的珐琅小香炉以及茶盏,骨碌碌滚下地后, 乒铃乓啷摔了一地。   她丝毫未觉,只大睁双目, 看着面前两个儿子,不可置信问道:“钧儿烨儿, 你们说什么?信笺早已遗失?”   封后十数年, 皇后罕见这般震惊,她简直无法相信, 一直以为被握在鞑靼可汗手里的要命把柄,居然早不在了。   魏王陈王郑重点头,“千真万确。”   皇后闻言, 半是高兴半是担忧, 又夹杂着气愤,一时不知作何表情。   高兴是信笺已不再鞑靼可汗手中, 对方无法再要挟自己母子;气愤是之前被对方蒙骗了, 付出一半代价却没有得到回报。   至于担忧, 当然唯恐信笺落在其他人手里,不定什么时候会跳出来, 咬自己一口。   皇后连忙拉两个儿子坐下来, “快,快给母后说说。”   这时候,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她眉心一蹙, 何人敢抗命接近并吵嚷,扬声喝道:“都给本宫滚下去。”   若有需立即处理的大事,胡嬷嬷会敲门禀报的,皇后因此不以为意,只紧盯着两个儿子,等待答案。   外面立即恢复安静。   魏王是兄长,他负责讲述,陈王在旁补充,二人将刚知悉的情况一一道来。   关于这一点,鞑靼可汗得了好处,倒没隐瞒,很爽快将当年遗失信笺的情况说了。   当然,他不可能说自己被楚立嵩杀得狼狈后遁,否则可汗颜面何在?因此有关战争场面一句带过,只表示,那信笺他当时揣在怀里,跟对方大将干一架后发现不见了。   事后,他也找过两回,不过没见踪影。   此事对可汗影响不大,因此他轻松自在,说明白遗落在战场,便算了事。   只不过,对皇后几人来说,可不是这样。   这对方大将,不就是楚立嵩吗?   不说楚立嵩是皇太子心腹,跟皇后呈敌对态势,即便是普通战将,被己方勾结敌军陷害,恐怕也恨得要死吧。   楚立嵩不久后战死了不假,但这中间还有一小段时间,若他真捡了那份信笺,他有无可能做了些什么?   皇后脸色青白,冷汗登时下来了,陈王见状忙安慰道:“母后,当时战场情况万分危急,楚立嵩大军驰援一刻不停,他若捡了信笺,不可能有空隙传出去。”   “很快,抵达松堡以后,他连同率领的援军,就全军覆没了,他也无法张嘴说出去。”   “当然,更有可能他没捡到信笺。”那信笺或许在落地的时候,便被千军万马践踏而过,化为泥泞了。   陈王仔细分析很有道理,皇后魏王神色松乏很多,只不过,他随后话锋一转,气氛又紧绷起来。   “只是,楚立嵩得到信笺也不无可能,他虽不能外传,但松堡守军却是有的,还有给他收殓尸骨的人。”   这种事情,报喜不报忧没意思,处于陈王的位置,当然得往最坏的方面却打算。   当时,松堡还剩不少正在顽强抵御敌人的将士,楚立嵩会不会将信笺交给其中一个?   不过,陈王认为上述可能性不大,毕竟松堡守军同样直面敌人,谁也不能确定自己最后活着,交出去意义不大。   “母后,儿臣认为,我们应往第二批援军查一查。”陈王思索半响,最后得出结论。   第二批援军来晚了,当时松堡都死伤差不多了,来了就是打扫战场,还有收殓尸骨。   战场混乱,还有失火,很多尸骨已无法辨认,打扫战场到最后,就是挖个大坑一起埋葬了,让将士们的英灵一起继续守护着大周边境。   仅剩一些能认出的大将灵柩,被护送着返回京城或故乡。   楚立嵩就是其中之一。   既然他的尸体有人收殓,那信笺若在身上带着,很可能就落在收殓者手里。   皇后神色凝重,“烨儿说的正是。”   小儿子日益成长,她是欣慰的,但此时却顾不上夸奖,她立即转头看向大儿子,“钧儿,你出宫后,立即前往英国公府。”   没错,就是第二批援军的统帅,就是魏王继妃秦采蓝的亲父,英国公秦申。   秦申三年多前,便暗暗投向纪后一党,如今双方还成了儿女亲家,魏王若成功登基,他女儿就是皇后,他本人就是国丈。   大家是一条船的人,对方若得了信笺,不可能藏匿起来以待后用。皇后之所以让魏王去英国公府,是想让秦申帮忙排查他手下的中低级军官。   收殓尸骨这活儿,肯定不用领头大将出马,然而小兵卒负责的话,又显得对楚立嵩不够尊重,因此干活的肯定是中低级军官之一。   若有信笺,很可能落在对方手里,英国公更容易熟悉这群人,他出手效果最大最好。   这道理,魏王不可能不知道,他立即站起,“母后,儿臣马上就去。”   在皇后母子闭门密谈的时候,外面发现一桩事,不大不小,正是喜事。   魏王妃怀孕了。   是坐床喜,秦采蓝大婚不过一月出头,今早晨起不适,召了太医一看,正好怀孕一月余。   报喜的宫人从魏王府出发,兴高采烈进宫报喜,魏王陈王前脚进了坤宁宫,她就到了。   崔六娘一见这人,再听对方嚷嚷,心下立即一动。   她接到主子探听消息的命令已颇长时间,也无计可施很久。毕竟,信笺事关重大,皇后连乳母胡嬷嬷也不让知道,只吩咐对方亲自守门,其余人等更不可能靠近。   崔六娘虽心焦,但到底沉着,只小心观察,伺机寻找破绽。   皇天不负有心人,她终于等到了。   “魏王妃娘娘有孕了?”   崔六娘喜形于色,迎上前去,笑道:“皇后娘娘正在暖阁,我领你过去。”   皇后盼孙子很久了,大家都知道,大喜消息一路过来,宫人太监乐得合不拢嘴。   崔六娘面上笑意不改,微垂眼睑,遮住一闪而过的精光,脚下愈发加急。   她刚上值,本应不知道魏王陈王来了的,但有自己人通风报信,她还是知道了。   她还知道,近日只要魏王陈王进宫,都会与皇后闭门密议,地点一般在西暖阁。   正好机会来了,崔六娘可以揣着明白装糊涂,看看能不能凑上前去,听到个一言半语。   西暖阁就在前面,一个急拐弯就到了门前,为她这法子创造了极大便利。   “这是大喜事,应立即让娘娘知晓,好高兴高兴。” 崔六娘笑吟吟,对紧跟在身后的魏王府报信宫人说。   “姑姑说的正是。”   宫人连忙应了,若不是要赶紧让皇后知晓,她这急巴巴赶进来为什么?   这是趟好差事,落在自己头上,少不了重赏。她越想越急切,脚下紧赶了几分。   这正合了崔六娘的意,众目睽睽之下,她故意笑道:“这位妹妹真急。”话罢,她脚下顺势又急了几分。   这二人肩并肩,在将要转弯的时候,崔六娘用手肘捅了捅身后人。宫人会意,这是到地方了,她忙扬声高唤道:“大喜!大喜!”   “给皇后娘娘报喜,我家王妃娘娘有喜了!”   说话间,二人一转了弯,几步便到了西暖阁门前。   这刹那,崔六娘面上笑意不改,实际已屏气凝神,耳朵高高竖起,努力倾听暖阁内动静。   也是她的运气,这时候魏王陈王前脚才进暖阁坐下,刚刚与皇后提起信笺遗失之事,皇后大惊失色之下,道出那句,“钧儿烨儿,你们说什么?信笺早已遗失?”   由于万分惊诧,皇后声音没有压低,正好被崔六娘听了个正着,她心下一凛,忙暗暗记下。   “喧哗什么!”   守在暖阁门前胡嬷嬷连声吆喝,“赶紧的,走远些!”   魏王妃有喜的消息,她也听见了,登时万分欣喜。不过,她也没忘记自己的差事,赶紧招呼二人远离。   崔六娘一见这般架势,立即“恍然醒悟”过来,马上拽住已往前窜了一截的魏王府宫人,急急下了廊道,往西暖阁前的小花园走了一段。   “嬷嬷,殿下们进宫了?”   她明知故问,此举为了不着痕迹表明自己不知情,进而摆脱故意靠近的嫌疑。   “嗯,刚才就来了。”   胡嬷嬷倒也不怀疑,崔六娘是老人了,一贯可靠,这回也是遇上魏王有后大事,这才激动了些。   她们这群老人急主子所急,都盼望魏王有子嗣很久了,对方的举动,倒感同身受。   “最近主子上火,你不是不知道。”   胡嬷嬷安抚自己人两句,又看向魏王府宫人,“好了,这事等会再禀报吧,重赏少不了你的。”   末了,她合十喜道:“咱魏王殿下,终于要有嫡子了。”   这里不好留人太久,随即,胡嬷嬷让崔六娘先领那宫人去吃茶歇着,又让她去吩咐准备打赏红封。   坤宁宫有大喜,广撒赏赐少不了。   此举正合崔六娘的意,她正好找个空隙,将方才那消息传出去。   高煦在文华殿议事完毕,刚折返清宁宫下了轿舆,便见小太监急急来禀:“殿下,娘娘来了,已在暖阁等了两刻钟。”   纪婉青很少到前殿,因为她知道自家男人很忙碌,她去了他固然很高兴,但难免会打搅他处理公务。   妻子心思剔透,一贯懂分寸,况且她如今身子重,为稳重计更从未踏出后殿。今日特地来等着,显然是有要事。   高煦思绪稍转,立即明白是哪方面的事,他脚下加快,进了暖阁。   果然,一进门,便见纪婉青面上略带焦急,一见他眼眸一亮,“殿下!”   “嗯,慢慢说,不许焦急。”   他挨着妻子坐下,重新将她按回大引枕上靠着。高煦力道轻柔,同时不忘上下打量一番,见她面色红润,精神不错,这才放下心。   “殿下,你看。”   纪婉青当然知道轻重,将手上纸笺递过去,接下来,她就不操心了,“这是坤宁宫刚才传过来的。”   高煦接过垂目一看,只见窄小的纸笺上写了一行小字,字迹潦草,应是时间仓促所致,上面只有一句话。   “皇后言,钧儿烨儿,你们说什么?信笺早已遗失?”   他心头登时一凛。 第九十六章   小纸笺上只有一句话, 崔六娘不明所以,但她还是一字不漏的记下来, 并争取尽快将消息传到主子手里。   高煦夫妻一直关注此事,前情往事知道不少, 一看就明白了。所以纪婉青一得了消息,才会赶往前殿。   “殿下, 那信笺怎么就遗失了?”   她秀眉微蹙, 这变化始料未及,“也不知, 那可汗在何处丢失?”   这等要紧之物,不是应该妥善收藏吗?要知道可汗是鞑靼国君,他的要紧物事, 可不是说遗失就能遗失的。   高煦垂眸思索片刻, 倏地睁眼,沉声吩咐:“张德海, 立即传话给林阳, 让他探清楚魏王陈王出宫后, 去了何处?”   这命令下了没多久,林阳便匆匆回来了, “回禀殿下, 陈王出宫后,前往临江侯府;而魏王,则去了魏王妃娘家,英国公府。”   末了, 他补充一句,“魏王妃有了身孕,一月出头。”   “英国公府?很好。”   高煦缓缓重复了一遍,薄唇微挑,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他垂眸看向面露不解的妻子,低声解释,“四年前松堡被围,向宣府大同两地求援,大同不必再提,而宣府则前后两次分兵驰援。”   当时,宣府压力也很大,不过还是咬咬牙,硬分出几万兵马交给楚立嵩,立即驰援松堡。   几天之后,敌军稍退,宣府压力小了很多,来不及多说其他,当即再点几万将士增援。   这第二批增援大军的统帅,就是英国公秦申。   随着昔日谜团逐渐解开,高煦早已想明白其中关窍。敌军之所以稍退,全因当年的鞑靼大王子紧急调离一部分大军,才导致让宣府压力大减。   大王子为何要调离这一部分大军呢?   答案只有一个,当然是为了全歼楚立嵩援军了,杀人灭口,让他悄悄阻截对方的消息就此湮灭。   毕竟楚立嵩大军太过悍勇,超出大王子所预料,被对方突破重围而出。   大王子不得已,只能临时调遣大军,亡羊补牢,再次围攻对方,这才成功了。   这就直接导致宣府压力骤减,可以分出第二批援军。不过这也没用,等英国公援军到后,只能打扫战场了。   大王子虽吃了一次瘪,但还算完满成功,掠夺金银奴隶无数,重创大周,战功赫赫,于是鸣金收兵,回王都继承汗位去了。   “鞑靼可汗可是国君,他不可能遗失重要信笺。”要注意,这里不是被盗取,而是遗失。   高煦缓缓说道:“纵观这几年,他唯一有可能丢失信笺的地方,只有松堡之役。”   “那可汗当时与楚将军对垒,莫不是,这遗失地点就在那场阻截战?”   纪婉青本是聪颖之人,基本情况一了解清楚,立即举一反三,“楚将军最后战死松堡之外,他若捡了书信,很有可能落在收殓尸骨的人手里。”   第二批援军是英国公率领,这人当时有无投靠坤宁宫暂不提,不过,负责收殓楚立嵩尸骨的,肯定是他麾下将士。   “没错,因此魏王出宫后,便直奔英国公府了。”这种关键时候,魏王去岳父家,肯定不会因为王妃怀孕。   高煦食指轻点炕几,“鞑靼可汗,应该将当年之事说了一遍,并点明遗失地点。”   不同于崔六娘只匆匆听到一句话,鞑靼可汗既然占了便宜,又没有信笺送还,他理亏,将事情始末说清楚也是常理。   反正他没损失,就当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这么一来,魏王的举动,也侧面证实了高煦猜测的真实性。   “林阳,密切监视英国公府,秦申一举一动须设法探听清楚。”   高煦相信信笺还在,这是一种直觉,且他对楚立嵩的能力也很有信心。   古代交战,一般大将对阵大将,鞑靼可汗以善战扬名多年,他必然会亲自上场的。   信笺既然在楚立嵩眼皮子底下遗失,他不可能忽略过去,捡起的可能性非常大。   这么一来,落在收殓者手里可能性也不小。   不过,这人估计没有投靠坤宁宫,最起码心里没有,否则皇后这会儿也不用匆匆排查了。   松堡一役查探到现在,已到了关键时刻,高煦吩咐:“林阳,此事不容有失。”   “属下领命,定不负殿下之命。”林阳利落跪地,郑重应了,随后告退,匆匆出门安排。   日子一天天过去,事情却远比想象中棘手,明里暗里几方人马动手,只不过排查结果很不如人意。   战场混乱,负责收殓楚立嵩尸骨有好几人,都是清一色低级武将。这些人品级低,并不是英国公亲信,有一个已经战死了,有的伤残退役回老家,还有两个调离了旧部,换防到其他地方了。   还在英国公麾下的,只有一个人。   这人第一时间查了,没发现问题,不得已,只能将视线看向其余几人。   这些人零星分布,要寻找并彻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耗时也长。然而,纪婉青已顾不上太多了,进入腊月隆冬,大雪纷飞,她腹中胎儿已到了将要瓜熟蒂落之时。   临产在即,莫说她不关心其他,即便是想关心,高煦也不允许。   “青儿,外面的是有孤,你莫要记挂,先安心把孩儿生下。”   妻子即将分娩,是他目前最关注的事,没有之一。他亲自伺候她沐浴,从更衣到梳洗,没半分假手于人,小心翼翼。   “嗯,我知道的。”   高煦抱着她回到内屋榻上,他步伐稳稳,一点不见吃力。纪婉青熟练抬起手臂,再次享受一把皇太子给伺候穿衣的待遇。   穿好了寝衣,她被搀扶侧身躺下,他随手拂下锦帐,在后面搂着她。   纪婉青摸了摸腹部,“何嬷嬷说,孩儿又下坠了些,这两日便要生产了。”   有经验的妇人都知道,孕妇即将足月生产,胎儿就会入盆。她不懂看,不过却感觉这几日肚子坠坠,难受得慌。   不过刘太医诊脉后,也说就是这两日了。   高煦当然知道,他高度关注这事,每日都会命人将太医召来,仔细询问一番。   养儿方知父母恩,他虽还没开始教养孩子,但亲身陪伴妻子从有孕到分娩,他深有感悟。   “青儿,辛苦你了。”   听高煦很认真说了一句,纪婉青笑,她是高兴的,最起码她的夫君,不如时下大多数男子一般,认为妇人产子乃本分,撒手后该睡妾室毫不含糊。   “殿下,……哎呀!”   纪婉青刚要说话,不想左小腿一阵熟悉的抽痛传来,又抽筋了,她疼得低唤一声。   高煦一个骨碌坐起,立即执起她的左小腿,熟练地揉按着,并关切问:“青儿,可是此处?”   “嗯,是的。”   抽筋疼,刚开始揉时更疼,偏偏纪婉青身子重,连翻身动一下都不能。   她喘了几口气,只得说些其他分散注意力,“殿下,你上次说的那个鞑靼武将,就是正与许驰携手那个,查到他是谁的人了吗?”   许驰尽职尽责,从耶拉处得了消息,又做主达成协议以后,他事后立即将此人此事详细记录下来,传回去呈于主子案前。   同时,他还将自己的感想也一并写下来。   耶拉忠心大周,这点毋庸置疑,但许驰还是有些疑惑。因为对方闻听东宫之时太惊诧了些,得悉太子有后,对方喜意很真切,表现太明显了些。   不是明显就不行,而是耶拉这种人,一看就不是轻易喜怒形于色的。   事后,许驰困惑更深。   高煦看过这封详尽的信报,心下却无端一动。   他突然想起一个绝不可能的人。   有可能这么详尽知道皇后通敌的人选,本来寥寥无几。又因缘际会或能到鞑靼者,武功高深,关心清宁宫,恰好有那么一个。   前靖北侯世子,纪明铮。   要知道,当初纪明铮战死,尸首是没运回京城的。   这情况其实很正常,大战过后,战场十分混乱,鞑靼退去之前,还放了一把大火,焚毁带不走的金银财物,各种物资。   很大一部分将士遗体都被烧毁了,纪明铮身份特殊,城里城外反复寻找很多次,也没看见,只当被烧毁了。   因为很确定,他当时一直在砍杀已攻进城的敌军,战至最后一刻。   现在遇上了耶拉,他似乎没有上峰,高煦忍不住多想了些。   鞑靼苦寒,他们屡屡南侵大周,除了占领,就是为了掠夺。   金银、粮食,女人还有奴隶。   每战胜一次,就要努力搜刮上述几者。拉不走的,一把火烧了,也不留下。而烧毁的一般是金银与粮食,因为女人与奴隶有脚,能像赶羊一般赶回去。   按照惯例,当年的松堡亦然。   然而,奴隶的来源,一般是少量战败的兵丁与平民。   那么,纪明铮有无可能,被押回去当了奴隶呢?   虽然,鞑靼面对身穿将军盔甲者,是必杀的,奴隶他们只要普通兵卒。但纪明铮有无可能,成为漏网之鱼呢?   这么一来,耶拉身上重重不明之处,都能解释通了。他头部伤势可能导致失去记忆一段时间,身上鞭痕,忠心大周,查探并知悉皇后通敌,关切太子,或许说是太子妃。   如果纪明铮真没死,高煦是很高兴的,忠臣有后人传世,王朝添一良将,最重要的是,他妻子兄长失而复得。   他虽内敛,但对纪婉青真情实意不容错辨,爱屋及乌,这份喜悦会拔升到一个新高度。   不过,高煦也不敢肯定,毕竟这可能颇小,他怕妻子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最后会崩溃绝望。所以,许驰那份密报他压下了,只提了一句,“那耶拉知道皇后通敌之事,可能是你爹或楚立嵩的部下。”就不再说了。   饶是如此,纪婉青依旧十分关心,几次询问查探进展。   高煦手上动作微微一顿,须臾继续揉按着,笑了笑,只道:“还没有消息。”   确实没有消息,不过另一种含义就是,耶拉基本不是北疆几位大将的人。   高煦不等妻子想太多,立即话锋一转,温声询问道:“青儿,如今可好了些?”   纪婉青注意力被转移,动了动小腿,“好多了。”   “不用揉了,你也早些睡吧。”   她侧头,关切看一眼高煦,他白日操心明暗事务,还时时惦记妻子,晚上回屋事事亲力亲为,最近一月已清瘦了些许。   “好。”   夫妻二人躺下安歇,一切与往常并无不同。不过,今晚睡到下半夜,纪婉青却突然惊醒了。   她发现,自己似乎要生了。 第九十七章   纪婉青是半夜惊醒的, 睁眼同时,只觉得腹部一阵阵抽痛, 好在很轻微。   其实,临近产期以后, 她腹部偶尔总会有些微微的坠痛感,经历过头次的一惊一乍, 她现在已经淡定了。   所以这次, 她依旧安静等待着,等在这波疼痛过去。   一双健臂从背后拥着纪婉青, 除了眨了眨眼睛,她没有动弹。因为高煦惦记着她母子,近来的觉尤为轻, 稍有动静立即会睁眼。   她现在夜里总要起夜一两次, 他白日操劳,晚上睡不好, 虽依旧精神奕奕, 但谁家的男人谁心疼不是?   约摸过了一盏茶时间, 痛感消失了,纪婉青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可是这回, 却与以往有些不大一样, 没等她睡着,又一波疼痛骤起。   这波疼痛强烈了许多,纪婉青一怔,随即便觉下身一热, 有湿润从双腿间汩汩而出。   羊水破了。   几乎是瞬间,她便明悟,“殿下,殿下!”   头次遭遇这事,纪婉青有些慌张,她急急唤着身后的男人。   怀中妻子刚一动,高煦便睁开眼,他眼神清明,不似刚刚之睡梦中醒来,“腾”一声坐起,他急声道:“青儿,怎么了?”   说话间,他不忘替她掖了掖被角。   “殿下,我要生了!”   虽早有心理准备,但高煦此刻的心跳还是急促起来,好在他历惯大事,定了定神,“好,青儿你忍忍,孤立即唤人伺候。”   他声音很稳,安抚了纪婉青有些慌乱的心,她点了点头,安抚道:“殿下莫要担忧,还要一些时候,孩儿才出来呢。”   高煦颔首应了,也不多说,立即扬声唤人。   说话间,他已翻身下了床榻,回身用锦被密密将妻子裹好,连人带被抱在怀里,起身往外面行去。   古代认为妇人生产污秽,即便是皇后之尊,也不能待在正房里屋生孩子的,需要另辟一产室,生产坐月子都在此处。   太子妃头胎万众瞩目,纪婉青完全没有违规操作的打算,因此,早早便让何嬷嬷领人收拾好了产室。每天检视,并日日烧过地龙,好教其不沾染上丝毫寒气。   正房一声令下,清宁宫早已灯火通明,大家准备了好些日子,各司其职,一切忙而不乱。   高煦步伐稳健,抱着妻子出了正房,快速往产房行去。寒冬腊月,外面飘着雪花,他有些担忧,低头问道:“青儿,可冷?”   “不冷。”   他出门前,又用大毛披风在锦被外裹了一层,暖烘烘的,纪婉青一点不冷,反而秀眉轻蹙看他,“殿下怎么也不穿好衣裳再出门。”   高煦出门,自己并未披上衣裳,身上仍旧穿着月白色的薄绫寝服,他闻言只道:“孤不冷。”   夫妻说这两句话的功夫,已经到了产房门前,他直接抱着妻子,往里头行去。   皇宫一切讲究规矩,连产室也不例外。按规定,太子妃这产室,是要设在后殿正房稍间旁的耳室。   耳室,顾名思义,它不大,相对于正殿而言,可以说是很狭小。高煦很不满意,当时立即就说要换地方,还是纪婉青制止了他。   耳房确实小,但只是相对正殿而言罢了。实际上它还是一个将近二十平的独立屋子,专用于生产坐月子,也不能说很委屈。   毕竟皇后生产,待遇也差不了多少,实在没必要标新立异。   何嬷嬷领人仔细收拾过,高煦亲自看过几次,见虽地方小些,但其它都极不错,这才点头同意了。   现在他抱着人进了门,绕过屏风行至床榻前将人放下,不等他多说什么,紧跟其后的何嬷嬷已上前福身,“殿下请放心,此处由奴婢等伺候即可。”   高煦环视室内一眼,见一屋子宫人稳婆因为他的存在,个个拘谨,他只得点了点头,“好生伺候。”   他回身嘱咐妻子,“青儿,你莫要惊慌,孤就在外头。”   “好。”   纪婉青忍疼,仰脸对他一笑,“外面冷得很,殿下记得多穿衣裳。”   高煦“嗯”了一声,只得松开手,被请了出去。   张德海已经捧着衣袍斗篷等物,候在外面了,一见主子出门,忙抖开衣裳,伺候穿衣。   高煦心不在焉展臂,视线不离产室,房门“咿呀”一声合拢,他心提起,剑眉蹙了蹙。   再说产房里头的纪婉青,目送夫君出了门,她白皙光洁的额际已沁出一层薄汗。   何嬷嬷忙绞了热帕子上前,一边给她抹了汗水,一边分神指挥屋中诸宫人婆子。   稳婆们上前福身见礼,为首一个恭敬说道:“请让奴婢等伺候娘娘。”   这些稳婆名义上是内务府送来的,实际上是高煦在他的心腹里头反复甄选,背景查了又查,确保手艺纯熟,忠心不二,这才放进清宁宫的。   纪婉青睁眼,忍疼点了点头,“劳烦诸位了,等孩儿诞下,本宫重重有赏。”   “奴婢等谢娘娘。”   稳婆们既然领了这差事,性命身家就已经跟大小两位主子连在一起了,自然会尽力而为。   场面话说了两句,接下来,就有条不紊地忙碌开了,稳婆探了探,喜道:“宫口开始开了。”   这是大好事,产妇羊水破了,宫口当然开得越早越好。若是迟迟不开,还得喝催产药,以免孩儿闷在里头出不来。   太子妃是头胎,稳婆以为还得熬上一阵子,没想到这般顺利,她欢喜道:“小主子大约很快就出来了。”   在场大部分都是有经验的妇人,大家闻言喜上眉梢。   理论知识,纪婉青还是了解过的,闻言心中一定,她不忘吩咐何嬷嬷,“嬷嬷,你打发人告诉殿下,就说一切顺利。”   忆起方才连衣裳都忘了披的高煦,她心中甜丝丝的。   “好,好,娘娘只管安心,老奴马上使人出去。”   “嗯。”   很快,纪婉青就无暇分神太多,因为宫口顺利打开,就意味着宫缩一阵紧过一阵,疼痛感快速攀升。   其实确切的说,应该是酸疼。酸到极致产生的疼,胀到极致产生的疼,难以形容,也难以忍受。   她很想大声呐喊,以宣泄一二,可惜知道不能,只能咬牙苦忍,好积攒力气。   后来疼痛急剧攀升,她也只偶尔溢出两声哼哼。   诸仆赞同又高兴,主子配合,省了她们好多事。   产房内倒是挺和谐的,产房外就是令一番景象。因为一直听不见动静,一直稳重内敛的皇太子也禁不住了,不停在房门前来回踱步。   张德海也紧张,跟来主子身后转悠。当第一盆血水端出来的时候,高煦骤然刹住脚,他一头撞在主子身上了。   血腥气充斥鼻端,高煦深深蹙眉,也顾不上呵斥这奴才,忙问:“太子妃如何了?”   那婆子忙福了福身,“娘娘很好,稳婆说,顺利的话,……”   她抬眼望了望已亮全的天色,“下午前,小主子就要出来了。”   “好。”   高煦视线勉强从黄铜水盆中的血红移开,点了点头,嘱咐道:“好生伺候。”   随即,他退后一步,让开道路。婆子匆匆福身,端着血水下去了。   屋里纪婉青的情况确实不错,很顺利,哪怕她感觉并不大好。   酸痛感已难以忍受,她不得不发出断续的呻吟,满头满脸大汗,眼窝湿润一片,已分不清是汗是泪。   何嬷嬷接过热帕给主子擦脸,“娘娘,忍一忍,小主子很快就出来了。”   纪婉青咬牙点头,她懂,不就是忍无可忍,仍需再忍吗?   终于,她听见稳婆说:“好了,娘娘,可是使劲了!”   方才蓄了许久的力,如今终于派上用场,纪婉青咬了一个干净帕子,双手揪着从头顶垂下的两条锦缎,拼命往下用力。   挣扎着,拼命使劲,老牛拉车般使了不知多久的力,那酸胀的疼痛感终于到达了顶峰,找到了突破口,并一窝蜂地往那处涌去。   剧痛后,纪婉青只觉身子一阵轻松,人世间最不可思议的一刻来临,“哇”一声嘹亮婴啼,强烈宣示了新生命的诞生。   稳婆高兴地声音都变调了,“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是个白胖的小殿下!”   她闻言很高兴,努力探头往那边看去。   只见稳婆正抱着一个小小孩儿,手脚麻利给清洗着,小婴儿胖倒有些胖,不过一点不白,红彤彤的。   他正咧着小嘴儿放声大哭,声音响亮,手脚并用挣动着。稳婆笑得合不拢嘴,“哎哟,小殿下真壮实。”   纪婉青闻言心花怒放,这一刻很高兴,难以形容的欢欣,不过眸中却不自禁流下了两行热泪。   “娘娘,您可哭不得,这月子里哭多了,怕会落下病根。”   何嬷嬷忙哄劝着,拿了帕子给主子拭泪,“快快的止了泪。”   纪婉青深吸了一口气,笑道:“好,大家都重重有赏。”   屋中宫人嬷嬷大喜,忙福身谢恩。   现在已是午间时分,纪婉青头胎虽很顺利,但到底折腾了六七个时辰,她筋疲力尽,一口气松了以后,眼皮子就睁不开了。   勉强撑着,等稳婆抱着孩子过来看了一眼,她便沉沉陷入昏睡中。   婴啼响起之时,产房内气氛热烈,产房外亦然。   整个清宁宫沸腾起来,张德海欢天喜地,“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高煦猛地停下脚步,黑眸难掩激动,“好!”   随后有婆子推门而出,“恭喜殿下,娘娘诞下麟儿,母子均安。”   高煦深深呼出了一口气,朗声道:“好,重重有赏!”   他惦记妻儿,话罢,便抬脚要进门。慌得那婆子不顾尊卑,忙挡住道:“殿下,血房污秽,您请留步。”   古人认为妇人生产内污秽之事,产房即是血房同样污秽,男子是不能进入的,怕沾染上不吉。   高煦不但是清宁宫当家男人,他还是一国皇太子,婆子可担不起这责任,急中生智,她提议道:“不若把小主子抱出来,好让殿下见上一见。”   “荒谬!”   高煦俊脸一板,立即呵斥,他孩儿不过刚出生,如今天寒地冻的,怎敢抱出来?即便用围屏围了廊道,也是不稳妥的。   涉及心爱孩儿,他极为不悦,好在今日适逢大喜,这才没有再次斥责。   不过,皇太子一贯威仪过人,婆子心惊,已“噗通”一声跪倒,低声请罪。   “殿下,您看……”   张德海以主子为先,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其实是想劝主子放弃的。不过,他同样了解自己主子的说一不二的性子,犹豫半响,终究只劝道:“里头正收拾着呢,殿下不如等上一等。”   高煦其实不在意所谓污秽之说,只是张德海这点说得倒是正理,闻言脚下稍顿。   这时候,房门再次打开了,是何嬷嬷。她伺候主子睡下后,便听见外面喧闹声。   “太子妃可好?”   高煦一见她,立即问出这一句,何嬷嬷心下甚慰,忙道:“娘娘安好,只是已力竭昏睡过去了,小殿下也好得很。”   “殿下,娘娘已经睡下,惊扰不得,况且如今的天儿,外面进去,总要带些冷风的。”   何嬷嬷方才已站在门后听了一阵,太子如此爱重主子母子,她非常高兴,但她心系主子,难免会多想一些。   夫妻情到浓时,总是什么也不在意的,怕就怕浓情会转淡,届时忆起往昔旧事,会心生疙瘩。   好吧,其实何嬷嬷对于夫妻关系,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怀疑论者。所以她脑中转了一圈,便说:“娘娘刚生产,可见不得丝毫冷风,不若殿下先在外间见一见小主子。”   给太子殿下一些空隙吧,想清楚了,改天还是想进去,那时再进不晚。   她说得合情合理,高煦将妻子身体健康放在首位,闻言颔首道:“你说的是道理,正该如此。”   他只能先将心中记挂压一压。   稍等了片刻,里头禀报收拾妥当了,高煦立即举步进门。 第九十八章   耳房并不大, 用一个八扇大围屏分隔成内外间,地龙烧得很旺, 屋里暖烘烘的。   高煦领了太医张德海进了门,孩子并没有马上抱出来, 三人候在外间,先去了身上寒气。   太医抓紧时间, 先悬丝诊脉, 确定纪婉青身体无碍。   随后,何嬷嬷小心翼翼地抱了个大红襁褓, 绕过屏风,从里头出来了。   高煦一瞬不瞬,紧紧盯住那个小小的襁褓。   刚出生的小婴儿其实并不好看, 他小脸儿红彤彤的, 眉毛淡得几乎看不见,眼缝儿还肿着。   高煦目光却移不开, 他觉得世上所有孩子, 都及不上眼前的红脸婴儿好看。   他深深吸了两口气, 才小心伸出双臂,要接过何嬷嬷递过来的襁褓。   孩子很小, 襁褓很轻, 一贯镇定自若的皇太子却手忙脚乱,好不容易在何嬷嬷指导下抱住孩子,他却僵着身子,不敢乱动。   高煦低头盯着小小婴儿, 薄唇不禁挑起,微笑渗进眼底,由衷的喜悦。   身为皇太子,要说不重视膝下子嗣,那是不可能,只是大婚前,却是客观条件形成的观念占据了大部分。   否则,他便不会这么晚才大婚了。   皇太子大婚晚,固然有几方博弈,以及昌平帝的意愿在其中。但不得不说,高煦本人也不急迫,不然肯定不会是这个结果。   大婚后,与妻子渐渐心意相通,她已成了他心尖儿上的一块软肉。此时,他开始期待两人共同孕育的骨肉。   后来,纪婉青真怀孕了,这份期待落到实处,一天天陪伴孩子渐渐成长,他日日希冀爱护。   如今,终于把这个孩子抱在怀里。他的骨血,他与妻子的孩子,一贯稳重自持的高煦,此刻眼圈竟有热意,微微发红。   他小心翼翼低头,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小婴儿的额头。   父亲的亲吻,唤醒了沉睡中孩儿,小宝贝努了努粉嫩的小嘴,“咿呀”轻唤了一声。   高煦首尝惊慌失措的滋味,他连忙问何嬷嬷,“他这是怎么了?可是不舒坦?”他认为自己没抱好孩子。   话音刚落,也不等何嬷嬷回答,小婴儿“咿呀”两声后,紧接着眼缝儿动了动,睁开了从出生起便紧闭的双眼。   何嬷嬷喜道:“小主子睁眼了,这是父子连心,知道是父亲抱着他了。”   小婴儿的眼睛黑白分明,瞳仁很黑很亮,睁眼后也没哭闹,只定定盯着眼前的父亲。   高煦大喜,他回视孩子,好半响才低声说:“我是你爹爹,你可知晓?”   男声低沉,说不出的柔情满溢。   小婴儿眼睛阖上,复又睁开,还是看着父亲。   这么小的孩子,是听不懂的,但高煦却认为他听懂了,“好,好孩子!”   他很激动,好半响才想起刘太医,忙吩咐对方过来请平安脉。   孩子的手很小,还攒着小拳头,刘太医净了手,用帕子抹了又抹,方轻轻搭在他的脉门上。   “回禀殿下,”老太医凝神听了片刻,松手后笑吟吟抱拳,“小主子身体康健,一切皆安。”   “好,重重有赏!”   对于高煦而言,母子皆安,是他唯一期盼的消息,也是他唯一想听到是消息。   襁褓重新被裹好,父子又互动了许久,直到宝宝打了个小哈欠,努了努小嘴闭上眸子,他这才小心翼翼将襁褓交给何嬷嬷,再三嘱咐要好生照顾。   高煦也不能多留。喜讯已经传出去了,皇太子得嫡子,江山后继有人,普天同庆,皇帝的赏赐马上就会下来,他必须赶到前殿去,很多事情需要打点。   目送何嬷嬷进了内室,他才收回视线,转身匆匆出门。   一行人刚抵达前殿范围,迎面便碰上清宁宫副总管侯志平,他忙见礼,并道:“启禀殿下,陛下圣旨到。”   高煦颔首,快步赶往前头迎接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朕惟道……”太监特有的尖利嗓音响起,宣旨的正是乾清宫大总管孙进忠。   圣旨上,昌平帝对嫡出皇长孙的诞生表现了万分欣喜,同时对皇长孙之母,太子妃纪氏表示褒奖。接着,就是一连串的赏赐。   最后,皇帝给自己的皇长孙赐了名,高璟。   璟,为美玉之光彩。   虽皇长孙的降生,填补了皇太子最后一个漏洞,让东宫地位更不可撼动,但对于这个刚刚出生,尚在襁褓中的小孙子,皇帝还是没有任何恶感的。   这个名字,是他亲自想的。   儿子命名权被剥夺,早在高煦意料之中,他早有了心里准备,心平气和谢了恩,并接了圣旨。   接受了孙进忠的恭贺,给了一个大红封,将人送出清宁宫,接下来,还有各种忙碌。   高煦脚不沾地,但他人逢喜事精神爽,整个清宁宫,也沉浸在喜悦当中。   外面诸般事宜,纪婉青一概无需多理,等她再次恢复意识时,还未睁眼,便察觉嘴里一阵甘苦味儿。   她抬起眼帘,原来是何嬷嬷拿了一把青瓷小壶,正往她嘴里灌着汤汁。   “娘娘醒了。”   何嬷嬷见主子醒来,欢喜道:“您睡了很久,想必饿了吧,老奴立即命人传膳。”   纪婉青瞥一眼窗棂子,外面全无天光,烛火已经燃起,现在夜色深沉,她一觉睡了大半天。   “嗯。”   她点了点头,一天两夜没进食,还拼命使了半天劲儿,腹中空空饿得慌。   习惯性摸了摸腹部,纪婉青这才恍然,她已把孩儿生下,慌忙问:“嬷嬷,孩子呢?”   “小主子好得很,正睡着呢。”   何嬷嬷话罢,忙起身行至数步远的悠车边上,俯身抱起一个大红襁褓。   纪婉青仰脸,这才发现,紧邻床头的另一侧,已安好了一个楠木悠车。   她万分迫切,不顾仍有疼痛的下身,忙以手撑床,挣扎着要坐起。   伺候在床前梨花等人忙上前,搀扶的搀扶,取引枕的取引枕,小心伺候主子斜斜靠坐在床榻上。   何嬷嬷小心将襁褓放在主子怀里,一边纠正纪婉青的动作,一边笑道:“他爹爹在时刻乖巧得紧,待他爹爹出了门,闹别扭哭得可起劲儿了。”   “有力气有劲儿,是个健壮的哥儿。”她笑容满面,“这会儿该是哭闹累了,哼唧几声睡了过去。”   红彤彤的小婴儿,一张小脸鼓鼓的,有些肥却不算夸张。小鼻梁高挺,看着有几分像他爹爹,只是眼睑还肿着,眉毛也淡得看不出来,其余五官不大看不出像谁。   “真丑!”   纪婉青嘴里嫌弃着,语气却柔得沁出水,仿佛三伏天喝下一大碗冰水,清爽舒畅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前所未有的快慰。   在这一刻她觉得,十月的谨慎,怀胎的辛苦,都是异常值得的。   小婴儿努了努粉嫩的嘴儿,纪婉青骤然想起一事,“嬷嬷,赶紧给我取个热帕子来。”   初乳,在这个没有疫苗,婴幼儿夭折率偏高的的古代,显得尤为重要,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的。   这个问题,她曾经与何嬷嬷讨论过,乳母心疼自家大小主子,一听说这玩意好得很,也顾不上不合规矩,早就被说服了。   “这屋里的事儿,在外头不能泄露半句,即便是殿下问起,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就不要乱提。”   时下的大家主母,自己哺乳犹如天方夜谭。何嬷嬷伺候主子松开衣襟,接过热帕子反复热敷,见几个乳母看得有些发愣,她便一边动作,一边严厉嘱咐着。   乳母们唯唯诺诺,现在顶头主子是太子妃,反正不影响小殿下身体健康,她们虽震惊,但也明白在皇宫当差,不该说的绝不能胡言乱语。   良久,纪婉青重新抱过孩子,将他凑近自己怀里。小宝贝软嫩得不可思议,一靠近母亲,便自顾自做出吮吸的动作,小嘴儿一张一合。   她胸前很鼓胀,孩子努力吮吸了一阵子,居然就成功了,他动作兴奋了许多,眼缝儿微微睁开,卖力地吞咽着。   难怪人形容拼命,会说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刚出生的小婴儿要吃奶,真的使出了浑身力气。   纪婉青能感觉得孩子那股劲儿,她微笑,又爱又怜,又满腔感动。   轻轻抚摸了一把孩子稀疏的胎发,她低头亲了亲他,半响才压下眸中热意。   何嬷嬷含笑看着,不时指导一二,好教母子二人都更加舒坦。   刚出生的小婴儿,实际吃不了多少,没多久,小宝贝便饱了。吃饱喝足的他,已完全清醒过来了,也不哭闹,只睁着眼睛,定定看着眼前方母亲。   这小眼神儿,看得纪婉青心都要化了,她柔声说:“怎么了?你吃饱了吗?”   小宝贝没听懂,半响却憋了憋嘴,咿呀一声。   “娘娘,把小主子给老奴抱着吧。”   何嬷嬷担心主子刚生产力气不继,忙上前接过要接过孩子。   纪婉青确实疲惫,坐了一会就乏了,也没反对,将孩子交给乳母,打起精神吃了点东西,便躺下了。   何嬷嬷动作很纯熟,两三下轻轻晃动,刚清醒的孩子便又困了,须臾便阖上眼缝儿,歪头继续呼呼大睡。   “刚出生的孩儿,就是这般爱困。”   何嬷嬷一边笑着说着,一边就着梨花端来的小杌子挨着床前坐下,与纪婉青说了几句小主子。随后,她话锋一转,便低声道:“殿下是个好的,娘娘生产,他一直候在外面,半步不离。”   这天儿冷得很,滴水成冰,外面飘着鹅毛大雪,大半夜在廊下一站半天,可不好受。   何嬷嬷对这一点尤为满意,毕竟皇太子尊贵,愿意过来守一会,其实已经很不错了,更甭提候了全程。   纪婉青笑了,抬手轻触宝宝的小脸,高煦确实很好,她也愿意相信他。 第九十九章   高煦很忙碌, 每每挤出时间回后殿时,纪婉青总是睡着的, 等夫妻再次见面,已是两天之后。   既然产房都已经进过了, 诸般忌讳就更不在意,他径自进门解下斗篷, 站了片刻, 等寒气去了,就直接转过屏风, 往里屋而去。   也是那么凑巧,竟刚好撞上纪婉青给孩子喂奶。   这事到底不合世情,因此纪婉青每每给孩子哺乳, 总要支开屋中大部分宫人, 仅余几个在里头伺候着。   也是这样,高煦进门才没再外屋碰上人。   他入目便是这一幕, 孩子靠在妻子怀里大口吮吸着, 几个嬷嬷则候在床榻前, 其中包括乳母。   高煦当即怒了,压低声音呵斥道:“你们几个, 是如何伺候主子的?”   他当然怒, 古人认为,母乳乃精血所化,哺乳损耗极大,因此大家主母才不会亲自喂孩子, 而小主子的乳母地位才会这么高,待遇才会这么好。   像这些被挑选出来进东宫伺候的乳母,不但好吃好喝供着,且她们奶大了小主子,只要不作死,后半辈子享福的基调是定了的。   后来慢慢演变,贵妇们不亲自哺乳,才又上添了一层身份的象征。当然,头一个原因才是根本。   乳母没有奶孩子,却立在一边看着,让他的妻子亲自喂,高煦骤见,怒意可想而知。   他冷冷盯着眼前几个乳母,这还是他精心挑选出来的人,“好一群不守规矩的奴婢,要你们何用!”   高煦惦记妻儿,将声音压得极低,但一腔怒火,不难窥测。   几个乳母惊慌失措,登时吓得腿脚一软,膝盖已着地,她们忙磕头道:“殿下,求殿下恕罪!”   突然的变化让孩子察觉了,他不安的蹭了蹭母亲,停止吮吸的动作,憋了瘪小嘴儿,“咿呀”地啼哭出声。   “你乖乖的,爹爹疼着你呢。”   纪婉青心疼,轻轻拍着宝宝的背,一遍安抚,一边轻声唤道:“殿下,你先听我说。”   高煦见惊着儿子,忙噤声行至榻沿坐下,一起温声哄着孩子。   年轻的父母手忙脚乱,好在小宝贝不是个折腾人的,哄劝了一阵子,很快被安抚下来,他眨巴眨巴浸在泪水里的眸子,委屈巴巴继续埋头吮吸。   夫妻二人松了口气,高煦接过何嬷嬷递过来的热帕子,小心翼翼给宝宝抹了眼泪。   既然儿子的饭已经吃了一半,现在就不好立即打断,他只得忍了这次。   不过,高煦话语中隐有愠怒,将声音压得极低,道:“青儿,这几个刁奴胆敢糊弄主子,可轻饶不得。”   涉及妻子身体健康,他半点不松口,只轻声安抚说:“你才生了孩儿,正该好好养着,此事莫要多理。”   “不是呢,殿下。”   纪婉青好笑又感动,挨着高煦的肩窝笑道:“此事于我身体有益无害,殿下且听我说。”   “哦?”   高煦自然不怀疑妻子,只是她此刻所言与他认知所悖,乍然听闻,他难免有些疑惑,“竟有此事?”   “嗯,是真的。”   纪婉青屏退屋中几个乳母嬷嬷,细细将母乳对婴儿的好处说了一遍,尤其是初乳,而且还郑重表示,哺乳对母体恢复反而有好处,没有坏处。   “我要与殿下白头偕老的,怎能不爱惜自己身子。”她话语很认真,抬眸看他,美眸隐带几分缠绵。   高煦渐缓和了脸色,又听妻子说:“这是我母亲教我的,绝不会有假。”   这种事,必须有个出处,总不能是凭空臆想出来的。于是,纪婉青便将知识安在这辈子的母亲身上。   “我与妹妹出生后,就是母亲亲自喂的。”   其实,小婴儿精力不济,视力也模糊,她也不记得当初有没有喝过初乳。不过,现在就当是有了,“我与妹妹一胎同胞,我倒好些,我妹妹身体就弱了许多。”   “若不是母亲这法子,怕是妹妹还要吃亏。”   为了说服夫君,让儿子没有疫苗的环境提高免疫力,得到更多保护。不得已,纪婉青只得小小地撒了个善意的谎言,用妹妹当了佐证。   她母亲虽然早逝,但却是因自小身体偏弱,又连连遭遇打击,伤心过度所致,也其他事情一点瓜葛也没有。   若父亲兄长好好的,想必母亲也是能安稳白头的。   忆起这些往事,纪婉青有些许黯然,片刻后提起精神,看着身畔夫君。   高煦轻拍了拍妻子,以作安抚,沉吟片刻,便说:“既然这初乳这般有益处,又对母体无损,那你便先喂着吧。”   他仔细端详纪婉青,见她歇了两日,已经缓过来,脸色不错,精神也很好,显然母乳喂养并为带来损伤,这才点头应了。   “你喂两月就好,等满了两月,就交给乳母伺候。”高煦到底心疼妻子,以两月为限,多了就不乐意了。   他暗忖,回头询问一下太医,再命太医仔细诊脉,确定妻子身体完全无损,才好继续。   如若不然,一切暂停。   高煦本人就是乳母喂养长大的,他觉得自己儿子即便也同样待遇,也是没问题的。   儿子他视若珍宝,妻子亦然,让他损伤一人却贴补另一人,他是不愿意的。   “嗯,都听殿下的。”   高煦态度很坚决,纪婉青只得点头应了,她估摸着,两月也可以接受了。   毕竟,乳母们都是刚生下孩子不久选进来的,大约就一个来月两个月,乳汁质量都很高,不影响孩子的营养。   况且,现在纪婉青已把儿子生下,等满月后,就不能再闭门不出了。她有各种必须出门的时候,总不能让宝宝饿着等,因此乳母必不可少。   既然已经用了,就不差用到底,夫君心疼她,她也不愿意一再拂他的意思。   夫妻说着话,这边小宝宝已经吃饱饭了,他松开一直叼着的食物来源,撅了撅小嘴。   “这小子。”   高煦含笑,小心接过妻子怀里的儿子,放在床榻上,又抬手替妻子掩上衣襟。   雪白的丰腴,让他眼神暗了暗,好一番克制,才没有蠢蠢欲动的心思冒头。   “你也不嫌馊吗?”纪婉青嗔了他一眼,笑着打趣。   生产时浑身冒汗,人仿佛像在水里捞出来一般,偏月子里不允许沾水,何嬷嬷只绞了热帕子,给主子擦拭了一遍身子,面对她的抱怨,一概不予理会。   乳母回头还絮叨了许久,说明种种月子里不注意的坏处,让纪婉青耳朵生茧,她只得立即举白旗投降,才堵住了对方的滔滔不绝。   她此刻说话时,不忘侧头嗅了嗅,皱了皱脸表示不乐意,“我总觉得有些味儿。”   至于高煦会不会嫌弃,她到不在意,毕竟这两天该嫌弃早就嫌弃了,也不等用到现在。   据何嬷嬷所言,他一有空就往耳房钻,抱着孩子,坐在床前,像黏住一般不肯挪窝。   好吧,纪婉青的心是甜丝丝的,这男人心里已是牢牢放了一个她。   “哪里就有味儿?”   高煦表示完全没有察觉,反而在她樱唇上亲了亲,笑道:“孤只觉得香。”   这般甜的话,一年前刚大婚时是完全不敢想象的,但此刻他说得渐趋熟练。   不对,皇太子这话儿却发自内心,他真没觉得有味儿。   高煦直接动手,一手穿过妻子腿弯,一手搂住她的肩颈,将她抱放在床上躺着,“太医说,你如今不宜坐太久,躺着说话即可。”   叮咛几句,又掖了掖被角,他重新坐在床沿,抱起儿子在怀里哄着,动作熟练了许多,已不见丝毫生疏之感。   “青儿,父皇给我们儿子赐了名,大名高璟。”   这一点,何嬷嬷给纪婉青说过,不过宫人嬷嬷是不能提及主子大名的,因此儿子的名字,她现在是头次听说。   “璟儿,挺好的。”她点了点头,表示很满意。   纪婉青探手摸了摸儿子的小脸蛋,吃饱喝足的宝宝半醒不睡,抬起眼皮子撩了母亲一眼,便彻底阖上眸子睡觉。   “殿下,儿子还没有小名儿呢,你给取一个呗。”   高煦很期待孩子,虽知道自己肯定不能给取名,但依旧翻了很久书籍,有空就琢磨。她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不过这两天没与他见面,这才没提。   “好。”   高煦果然大喜,立即接话说:“孤从前看过,曦字就不错。”   “瑾字也很好,瑜也是可以的。”一提起这个话题,他的话就多起来,滔滔不绝,一口气连说了七八个以前看好的字。   纪婉青含笑听着,“殿下是我们璟儿爹爹,你做主就好。”   高煦兴致勃勃,将这几个字颠过来倒过去琢磨良久,最后还是一一否则了,“青儿,我们儿子,小名就取安儿罢。”   安,即是平安。   数遍了诸多美好寓意的字眼,他终究还是取了这个看似平淡普通,实则寄托了最美好期盼的字眼。   “好。”   纪婉青眼圈有些发热,她眨巴眨巴,笑着应了,“我们安哥儿小名就定下了。”   高煦抱着安哥儿不肯撒手,坐在床沿与妻子说了许久的话,直到纪婉青掩唇打了个小哈欠,他才站起,小心将儿子放进悠车里,再唤乳母进门守着。   他转出外间洗漱更衣,随后便折返内屋。   这几天,高煦都是在耳房外间的罗汉榻上歇息的,守候着妻子与新生儿子。   今儿纪婉青醒着,他也不怕打搅她安眠,直接到了里间床榻,抱住她往床里头挪了挪,自己睡在外侧。   “殿下,你要睡这?”   高煦应了一声,随即笑道:“你放心,这屋里的事儿,一句也传不到外头去。”   在古代,夫妻感情更崇尚相敬如宾,像他们这般难舍难分,实际上是很让人诟病的。   尤其纪婉青还是太子妃,一旦宣扬出去,必然会会落下个不懂分寸,甚至是魅惑男人的罪名。   高煦非常清楚这一点,他当然不会让妻子落到这局面,这清宁宫后殿事无大小,一概不会传出半点风声。   “嗯,我知道的。”   纪婉青当然不会把夫君往外推,哪怕他出去是独眠,侧头在他脸上亲了一记以示奖励,她笑道:“我不许你出去。”   “我也舍不得你。”   低低话语含嗔带痴,高煦随手拂下锦帐,回头便将她水盈盈的双眸,心中不禁一热。   薄唇凑了上去,“孤也是。”   锦帐低垂,一个吻温柔又缠绵,好半响才分开,夫妻额贴额,高煦低声说:“青儿,辛苦你了。”   他说得很认真,纪婉青心里甜丝丝的,“嗯,生安哥儿时可痛了,你以后得多心疼我。”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说的不仅仅是孩子,她不兴吃苦受罪不吭声的,该软语软语,该撒娇撒娇,也是维系夫妻感情的一大利器。   高煦将人抱紧在怀里,“孤知道,孤知道的。”   一颗心像浸泡在热水中,软胀软胀的,夹杂着热热的疼,还有丝丝甜蜜。前头二十年,他从未经历过这般感觉,这一两年来,从陌生到熟悉,却教人日益沉沦。   夫妻二人交颈相拥,温存缱绻,良久,纪婉青才道: “殿下,明日就是我们安哥儿洗三了。”   她偎依在夫君温暖宽阔的怀里,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他的寝衣领口。实际上,她很不想打破此刻缠绵气氛,但明日很重要,她不得不开口。   因为洗三礼在内宅举行,高煦不能参与,纪婉青坐月子也不能出席,反倒是一个坤宁宫皇后,必然会出现。 第一百章   古人从出生到成年前, 有四个最重要的日子,全都集中在婴孩时期。洗三, 满月,百日, 周岁。   周岁以后,女子要一直等到及笄, 男子则是二十及冠, 才会再次广邀宾客,大肆庆贺。   洗三, 顾名思义,是新生儿出生后第三天举行的。   由于孩子太小,不能抱离太远, 而母亲也正坐月子中, 因此洗三礼设在内宅,只能有女眷参加。而男宾一律留在前院饮宴, 并不观礼。   安哥儿不但是皇长孙, 他还是东宫嫡长子, 意义重大,他的洗三礼, 自然少不得遍邀朝廷高等级的内外命妇, 前来清宁宫观礼。   可惜由于洗三礼的特殊性,高煦夫妻不能参加,反倒是皇后是必须参加的,后者是国母, 想当然是现场身份最高者。   这教纪婉青如何能放心,虽说万众瞩目之时,对方未必敢动什么手脚,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儿子是自己的,她悬心是肯定的。   坤宁宫与东宫间隙谁都是知道,但这些都不能摊到明面上的。别的不说,单单皇后要抱抱孩子,何嬷嬷等人能拒绝吗?   肯定不能的。   “殿下,你说如何是好?”纪婉青越想越煎熬,秀眉不禁蹙起。   “青儿莫要担忧,洗三礼孤早就安排好了。”   高熙怎么可能让她操心这事,他早就做好应对准备了,只是妻子生产后力竭,这两日常常昏睡,才没机会告知于她。   “孤今日一早面见父皇时,便说了天气严寒,为稳妥计,请父皇赐下御医,届时候在洗三宴上。”   其实,这些托词大家都明白,但昌平帝却不会拒绝。毕竟,安哥儿只是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小婴儿,皇帝不会去为难自己的小孙子。   出于某种心理,昌平帝不会主动相护,但既然高煦开口了,他没敷衍,当场很爽快地赐下两名御医,届时候在洗三宴现场,以备不时之需。   不要小看御赐这两个御医,意义很大的。   首先,就是皇帝口谕的震慑作用。昌平帝既然赐了御医,还一次赐俩,那意思其实很明白的,就是不希望有人在洗三礼上弄出幺蛾子。   这个有人,暗指哪个人,其实不难明白。   皇后母子能有今天,皇帝大力扶持占据首功,她只要不是傻子,就不会悖逆皇帝的意思。   其次,不要少看御医的能耐。他们本事是足足的,虽深谙各种皇宫当差之道,和稀泥装糊涂时时有,但责任一旦分派到个人头上,你就会发现,他们能耐大着呢。   药物之流的危害,基本可以排除了。   “青儿,孤还拜托了姑祖母,洗三礼上她会照应着。”   高煦话里这位姑祖母,就是安乐大长公主。她辈分高,身份也足够尊贵,最要紧还得皇帝敬重,即便是皇后,她也完全不畏惧的。   大长公主自太子幼时起,便很关照东宫,双方关系历来不错,高煦一开口,她便立即应下了。   “既然如此,那就太好了。”   既有御医在场,还有大长公主照应,纪婉青一颗心便放下了九成,立即便大松了一口气。   高煦轻抚她的发鬓,最后补充一句,“孤还命林阳领人,暗充小太监候着,以确保万无一失。”   “你莫要操心这些事,如今你好好歇着,把身体养回来,才是首要差事。”   妇人产子损耗尤其大,月子里调养非常要紧,这关系到日后身体健康,他可不允许妻子费心劳神。   高煦垂眸看她,爱护怜惜,“快歇了吧,天色不早了。”   “嗯。”   纪婉青应了一声,她也困了,悬心的事一旦放下,阖目须臾,便陷入梦乡。   高煦则下床看了看儿子,见安哥儿睡得正香,两个乳母精神抖擞候着,这才放了心,又压低声音嘱咐两句。   乳母们何曾见过皇家有如此恩爱的夫妻?见太子殿下毫不忌讳入产房,拥着太子妃就睡,心下啧啧称奇。   不过,这些都与她们不相干,照顾好小主子才是正理,忙恭敬应下,不敢怠慢丝毫。   高煦回身上了床榻,替妻子掖了掖被角,也一并阖目休息。   清宁宫欢欣鼓舞,后殿气氛安乐祥和,而坤宁宫则恰恰相反。   皇后自觉最近一年诸事不顺,从柳姬那破事开始就走了霉运。丽妃容妃,这两个抢夺宫权的贱蹄子还没打压下去,又出了鞑靼可汗遗失信笺之事。   现在信笺还没找到踪影,这边东宫太子妃居然一胎得男,顺利诞下皇长孙。   “娘娘,我们王妃娘娘也坐稳了胎了,先前太医不是也说了吗?是个男孩呢。”   说话的是皇后乳母胡嬷嬷,一见主子不悦,忙低声安慰着。   东宫有自己的心腹太医,坤宁宫当然也有,这太医姓冯。然而事实上,冯太医当时并不是这么说的。   因为有太子妃怀孕在前,皇后很心焦,魏王妃刚诊出喜脉的时候,她便连声询问冯太医是男是女。   当时胎儿月份太小了,太医其实不大能确定,只是主子问得急了,他也只得硬挤出一句,“看脉象,更似男胎。”   不过,这话里的不确定性,已被皇后直接忽略了,变成儿媳妇怀的是男胎。   至于太医后面诊断的是不是,就没人知道了,因为他本人也不敢再吭声。   “即便是个男胎,也不是皇长孙了。”   皇后听了乳母的话,眉心稍松,不过心头依旧憋闷得难受。   皇长孙是头一份,后面再诞下男胎,待遇就差很远了,单单看如今昌平帝的态度,就可窥一斑。   皇帝历来忌惮东宫,如今这孩子出生,进一步巩固了皇太子位置,按照他往常的行事作风,应该极不喜欢这个孩子才是。   但昌平帝并没有,他虽没有主动出手护着这孩子,但太子出面求赐御医,他还是很大方一次就给了俩。   要知道,这御医不仅仅是御医,他们大力表明了皇帝的态度。   这也是皇后之所以如此憋闷的原因,昌平帝此举,直接告诉坤宁宫,不许在洗三礼上出手。   皇后对自己母子的靠山还是很清楚的,皇帝不许她动,她还真不敢乱动。万一被认为是挑衅皇帝威严,结果谁也担不起。   但要让皇后就这样放弃,她不甘心,洗三是最好的机会,小婴儿没有父母在场护着,错过这次就不会再有下次。   “皇长孙?”   皇后恨恨拍案,“好一个皇长孙!”   她阴着脸,苦苦思索良久,忽地双目一亮,计上心头,“嬷嬷,你赶紧去找一盒子芍药花香粉来。”   “娘娘,你是想……”   胡嬷嬷立即明白,迟疑半响,道:“只是,我们并不能确定,那孩子是否如他祖母父亲一般。”   皇长孙的祖母,即是高煦的生母,昌平帝的元后。元后对芍药花粉过敏,碰触即会起红疹并发热这一点,作为皇帝最早期妃嫔之一的纪皇后,当年无意中得知了。   因元后在世时手掌宫权,她过敏的东西一笔划去,完全不会出现在后宫,加上如今又薨了近二十年,所以鲜为人知。   鲜为人知到什么地步呢,甚至元后的亲儿子,高煦本人也不知道。   至于高煦,他小时候,其实对芍药花粉也有些过敏,不过情况比亲娘要轻上太多。   元后薨后,芍药花不再被禁,开始出现在皇宫中。有一次宫宴就设在御花园,小太子的席案旁凑巧就布置了一丛芍药,他一坐下连续打了几个喷嚏,才停了下来。   高煦过敏情况很轻微,没有任何其余症状,甚至本人也不觉得有问题,他完全没有往那方面去想,只当有些着凉了。   只除了纪皇后,一直知道前情,并将小太子情况看在眼里的她。   元后生了太子,将过敏体质传下些许,如今太子膝下又有了皇长孙,这体质继续遗传,其实不足为奇。   若皇长孙真过敏,谁知道是轻是重呢?   一个出生不过三天的小婴孩,一旦起疹子发热,很可能就夺走了他的小命。   皇后精神一震,“赶紧的,嬷嬷,你快些开了库房,看有无芍药花香粉存下。”   皇帝不许她动手,总不能不让人用香粉罢?后宫女子涂脂抹粉再正常不过,谁出门不撒点儿香粉?   太子本人也不知此事,即便事后,他也无法明悟其中关窍。   胡嬷嬷立即应了一声,就要出门,皇后又叫住她,“嬷嬷,要悄悄动作,不能张扬。”   “若是没找到,就赶紧往临江侯府传话,让送一盒子进来。”   皇后本人不怎么喜欢芍药,因此坤宁宫历来少有芍药花香粉,也不知库房有无存货。   “娘娘放心,老奴立即下去办。”   魏王府。   “娘娘,您慢着些。”   今天,是东宫皇长孙洗三礼,魏王妃秦采蓝自然不能缺席,她早早就起来梳洗,正准备出门登车。   她怀孕已有三月余,胎已经坐稳了,腹部微隆,不过掩藏在衣裳下丝毫不觉,身段依旧婀娜。   秦采蓝一边就着丫鬟搀扶往外走,一边问道:“殿下呢?”   她话里的殿下,自然是二皇子魏王。大丫鬟秋月听了主子问话,头皮发麻,不过也只得低声回道:“殿下昨夜歇在芙蓉院。”   芙蓉院,住着魏王的爱宠梁侧妃。   梁侧妃本是庶妃,乃魏王下属所献,长相美艳,身段凹凸有致,妩媚动人,伺候得魏王通体舒泰。在秦采蓝未进门前,也是此女最得宠,已从庶妃破例请封为侧妃。   魏王本风流,王妃怀孕他高兴,但完全不妨碍他继续睡宠妾。于是,短短一个月蛰伏后,梁侧妃便再次盛宠。   “娘娘,您如今有了身孕,养好胎才是正事。”   乳母张嬷嬷见主子脸色阴了阴,赶紧劝慰说:“夫婿宠爱犹如镜花水月,子嗣才是长久的,娘娘有国公府撑腰,只要诞下嫡子,就稳如泰山了。”   她说的,于时下贵妇而言,未尝不是真理。只是秦采蓝依旧意难平,她脸色快速变幻,终究摸了摸腹部,深呼吸几下,才缓和了些。   谁曾料想,张嬷嬷话锋一转,又低声道:“只是,我们放在芙蓉院的人今早来禀,说是梁氏晨早呕吐,却立即掩下不许外传。”   “芙蓉院只怕是有了。”   她忧心忡忡,自己主子肚子的即便真是男胎,生下来养大也有一个漫长的过程,变化如何谁也不知道。嫡子一个不保险,后面紧跟着一个同龄庶子更危险。   况且,小主子一日未生下来,也不能确保是男胎。   这其中的厉害关系,秦采蓝如何不知,她沉默半响,最终还缓缓说道:“嬷嬷,你将此事悄悄透给成侧妃。”   成侧妃,圣旨赐婚进魏王府,娘家势力不小,魏王一贯很看重。   魏王府后院呈三足鼎立之势,成侧妃固然忌惮王妃,但她更视老冤家梁侧妃如眼中钉。   “必要时,我们暗中协助一把。”秦采蓝语气淡淡,又补充了一句。   谁不想当珍珠?但现实一再紧紧逼迫,无奈当了个鱼眼珠子,谁还能继续维持光彩?   秦采蓝目光转冷,淡声吩咐完毕,立即出门登车,往皇宫而去。   进了皇宫,她当然是先去坤宁宫,由婆母纪皇后领着,一同再前往清宁宫的。   “采蓝,近来歇得可好?奴才伺候得可得心?”皇后见了儿媳妇,当然照例先关心几句。   秦采蓝笑容温婉,“回母后的话,一切皆好,殿下也很关心我,请母后放心。”   自己儿子的德行,皇后清楚,关心肯定有,但女人也不会少睡,糟心事想来也是有的。   “好,既然这样,本宫就放心了。”   不过秦采蓝如此识大体,她却很满意,“你是王妃,个把偏房妾室,根本不必放在眼内,好好养胎才是正经。”   秦采蓝微垂眼睑,一脸温婉应了。   “好了,我们要出门了。”说了两句,皇后瞥一眼滴漏,见时候不早了,便吩咐出发。   不过,她却没有马上站起来,而是往胡嬷嬷看了一眼。   胡嬷嬷进入内殿,取了一个匣子出来,打开,里面原来是数只嵌红宝指甲套。   她取出来,小心伺候主子戴上。   那些芍药花香粉,就涂在指甲套上。毕竟。皇后一贯喜欢撒哪几种味儿的香粉,不少妃嫔都知道,她没打算留破绽。   光指甲套上抹一层,味儿不浓,又被遮掩住了,正好。   这芍药花香粉,皇后库房还真没有,这盒子是临江侯府连夜找着,并在今早递进来的,刚刚才涂抹好。   是以,皇后直到现在,才戴上指甲套。   秦采蓝很心细,立即注意到这点不同以往的细微之处。   皇后很注重仪表,往常都是戴好了指甲套,才出内殿的,她今儿怎么就突然这般了。   秦采蓝视线在指甲套上顿了顿,随即又不经意扫了屋中一圈,见侍立的都是清一色的一等宫女,皇后的绝对心腹。   想起今天这个特殊日子,她心中一突。   不过,秦采蓝最终没有任何动作语言,只轻轻收回视线。 第一百零一章   收到临江侯府传过来的消息时, 纪婉青正撩开衣襟,喂着安哥儿。   对于哺喂母乳这事儿, 皇太子殿下一旦接受了,态度也挺自然的, 他还协助了一番,弄得没经历过这阵仗的纪婉青十分羞赧。   顶着他灼灼目光, 好不容易喂饱了儿子, 她赶紧将襁褓递过去,嗔了他一眼, 快手快脚掩上衣襟。   “安哥儿洗三高兴不高兴?”纪婉青整理妥当,便伸手逗弄着夫君怀里的儿子。   安哥儿吃饱喝足,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一边吐奶泡泡玩耍, 一边盯着父亲。   高煦有子万事足,高兴地说:“青儿, 我们安儿正看着孤。”   其实, 刚出生三天的小婴儿, 看不清东西,眼里也只有黑白两色。不过, 纪婉青还是笑吟吟地说:“安儿许久不见爹爹, 惦记得紧呢。”   今天是儿子洗三,不过高煦依旧上朝,洗三礼安排在下朝后。毕竟,男人们虽不能进后殿观礼, 但却可以在前殿参加洗三宴,怎么也得选个朝臣能到场的吉时。   他趁着回屋更衣的空隙,赶紧过来看看妻儿,闻言又高兴又愧疚,亲了亲儿子的脑门,道:“爹爹也惦记安儿,爹爹今晚早些回屋。”   “咿呀。”   安哥儿居然刚好叫唤了一声,像是回应父亲,高煦闻声万分欣喜,搂着儿子笑意不断。   他忙里抽闲,实在不能留太久,抱了片刻儿子,只得交回妻子怀里,准备离开。   就在这当口,何嬷嬷却匆匆进门,“禀殿下、娘娘,临江侯府那边有消息来了。”   实际上,纪婉青临近产期前,高煦吩咐过,这段时间再有消息过来,直接给他,以免惊搅妻子。   何嬷嬷得了主子允许,一直照办,也就是今日来的消息敏感,她才直接递到纪婉青面前。   高煦抬手接过,垂目一看,只见窄小的纸条上写了,昨夜坤宁宫有口信传下来,接着今儿一早,侯府就递了物事进宫。   胡嬷嬷得了皇后嘱咐,很谨慎,掩人耳目事事亲力亲为,崔六娘等人无法获悉消息。   至于临江侯府,虽比坤宁宫稍松些许,但事关口信内容,以及所传递物事为何,皆属于不可宣之于口的秘密,暗探不是经手人,亦无法知悉。   “殿下,你说究竟会是何物?”   纪婉青就着夫君的手看了,秀眉紧蹙,在这个关键时刻,这般急匆匆的动作,十有八九是针对洗三礼的。   偏偏这洗三礼很重要,还不能取消。   高煦握住妻子的手,紧了紧,安抚道:“青儿莫要担忧,我们已安排妥当,即便皇后有些小手段,也丝毫不惧。”   有昌平帝赐下御医在前,坤宁宫这般急匆匆动作,明显是捉襟见肘的情况下,临时想出来的法子。   这些法子,高煦是不惧的。   “孤已命林阳贴身伺候安儿,一旦到了无法两全之时,宁可撕破脸,也得以安儿周全为先。”   既然有御医在,那么药物之流可以排除,至于剩余的招数,林阳完全可以轻松应付。   已方做好了万全准备,任凭对方如何算计,都是无法得手的。   高煦轻拍了拍妻子的手,“青儿,你且安心。”   林阳的本事,纪婉青确实毫不怀疑,她定了定神,应道:“好。”   就算准备得再周全,作为一个母亲,说不惦记肯定是假的。但再啰嗦下去,也毫无益处,夫君时间紧,不能一直耗在这里安慰她。   纪婉青的心思,高煦了然,因为他亦同样牵挂。   妻子的懂事明理,让他心尖泛软。他展臂,将妻儿都抱在怀里,各亲了一记,这才依依不舍离开。   纪婉青目送夫君出门后,抱着儿子哄了没多久,便有宫人来禀,说宾客已到齐,皇后也驾临,吉时快要到了。   纪婉青将襁褓交给何嬷嬷,郑重道:“嬷嬷,安儿就交给你了。”   何嬷嬷很严肃,“娘娘放心,奴婢定不辱命。”她即便拼上一条老命,也得让小主子毫无差池。   随后,一行人小心翼翼护着襁褓,出了耳室。   大红回廊的另一边,已经用围屏尽数围住,并挂上厚厚的锦缎帘子,将风雪全部挡在外头。廊道中每隔一段距离,便放了一个大熏笼,炭火挑得旺旺的,暖意盎然。   林阳与手下几个好手,早早换了一身小太监服饰,候在门外等着。一见何嬷嬷抱着襁褓出门,立即给小主子见了一个礼。   何嬷嬷站定,抱着小主子受了礼,接着代替小主子将人叫起。   一行人安排好站位,浩浩荡荡往后殿行去。   她们卡的时间刚刚好,进了后殿正堂,吉时已届,安乐大长公主立即道:“吉时到了,赶紧让收生嬷嬷洗三罢。”   何嬷嬷从善如流,立即将襁褓交给恭敬候在一边的收生嬷嬷,随后,才向殿中诸位主子见了礼。   收生嬷嬷当然是东宫的人,随即,何嬷嬷林阳等,便侍立在她身畔。   皇后眸光微微一闪,不过也没说话,只缓缓把玩着手上的香木手串,安静看着。   在场的贵妇们,不是后宫高等级妃嫔,就是朝中重臣的夫人,又或者是勋贵宗室之家的女眷。大家都是人精子,东宫坤宁宫势成水火,眼前虽只短短一瞬,但该明白的,没人不懂。   大伙儿眼观鼻,鼻观心,专心观礼,暗流汹涌一概只当不懂。   天气冷,虽屋里暖烘烘,但收生嬷嬷不敢大意。快手快脚解了襁褓,她就着放了金银锞子、秤砣姜片大葱等物的新铜盆,只撩了一点水请拍拍安哥儿,便唱道:“先洗头,伶俐聪敏;后洗腰,一辈更比一辈高;……”   安哥儿被折腾,他不乐意了,努了努小嘴儿,“哇”一声啼哭开来。   “响盆了!响盆了!”收生嬷嬷大声道:“是个健壮的小殿下。”   屋中诸女眷齐齐庆贺。   快手快脚洗罢,收生嬷嬷重新把襁褓捆好,又执起一根大葱在安哥儿脑门上轻拍了拍,“一打聪明,二打伶俐。”   挨打的安哥儿委屈坏了,刚收住的眼泪又来了,“哇哇”大哭,看得何嬷嬷等人心疼不已。   好在,接下来也不用再打他,他嚎几声便止住了,只憋着一泡眼泪要掉不掉的。   好不容易,收生嬷嬷完成一系列仪式。她状似不经意与何嬷嬷交换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微微俯身,准备要接过襁褓。   谁料这时,皇后却突然开口,“好一个俊俏的小子,快抱过来我看看。”   她是国母,还是皇长孙名义上的祖母,要抱孩子,谁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不给。   全场雅雀无声,安乐大长公主蹙起眉心,道:“孩子还小,快些抱回去罢,皇后想抱,等改日天气暖和也不迟。”   “公主殿下莫要担忧,这屋里如今就暖和得很啊。”   说话的,正是魏王妃的继母,现任的英国公夫人。现在英国公已公然倒向坤宁宫,这种时候,正是底下党羽说话的时候。   英国公夫人出身差了点,面对皇后底气本不足,自然卖力讨好,一逮到机会,她便抢先说话。   不过,她说的确实是实情,刚才皇长孙连襁褓都解了,这殿内温度是完全没问题的。   秦采蓝听了继母之言,厌恶蹙了蹙眉,随后她瞥一眼皇后的指甲套,到底站起来,轻声道:“秋月,扶我去趟更衣室。”   她不想待,不过孕妇如厕稍稍频密,也是常理,大家见魏王妃离席,也不怎么在意。   大家关注的焦点,是殿中渐趋紧绷的气氛。   还是那句老话,皇后与东宫的不和谐,是不能搬到台面上说的。她是皇后至尊兼祖母,要抱抱孩子,除了皇帝,没人能不允许。   皇后脸色已严肃起来,仿佛刚才不过随意一说,但现在事情发展涉及她颜面,她必须坚持到底。   大殿雅雀无声,死寂一瞬间后,林阳眸光闪了闪,走上前接过襁褓,往皇后方向行去。   皇后没有出幺蛾子前,谁也不能拒绝她,但她一旦有异动,却能及时制止,以及将襁褓夺回来。   两名御医就候在殿门,所有人进门都要经过他们,皇后也不例外。她作为重点关注对象,御医们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望闻等手段早已到位,并没表示不妥。   这种情况下,皇后大幺蛾子弄不出,至于其余零碎动作,林阳眼睛毒功夫高,有信心确保无碍。   林阳中等身材,相貌普通,相较于许驰外形高大俊朗,他伪装性要强上太多,骤眼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青年太监。   这也是他负责进驻皇宫,贴身辅助太子的重要原因之一。毕竟,要毫无破绽伪装成一个宦官,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林阳的动作,很有些突兀,因为一般襁褓中小主子,都是嬷嬷抱的,很少由太监插手。   皇后略带诧异,抬眸扫了这个太监一眼,见对方看着不过寻常,方移开视线,将注意力放在小襁褓上。   她打量林阳,其实林阳也在打量她。   他一步步缓缓行过去,余光却一寸寸刮过皇后,从头到身,再到脚,甚至连旁边势力的宫人嬷嬷,已一并收在眼底。   能当在高手如云的东宫暗卫中,占据统领一职多年,并且让手下人心服口服,林阳本身的能耐,绝不容小觑。他大局眼光不缺,执行力强悍,观察力敏锐,武功高深且第六感超强。   他快速扫视了皇后一遍,最后,视线在她那泛着冷光,尾部十分尖锐的指甲套上顿了一瞬。   皇后那指甲套,其实就抹了普通的芍药花香粉,除了知悉过敏内情者,旁人根本不觉得有异。   林阳也不例外,他只是通过观察皇后的微表情,判断出对方有些紧张。   须臾,视线落在她的手上。皇后握了一串儿香木手串,状似正在把玩,但那套着指甲套的手指,却不经意轻轻弹动了一下。   异常之处,肯定落在这指甲套上,但林阳判断,这玩意虽尖锐,但肯定没毒。   这就行了,以他的能耐,在皇后有动作之前,他绝对能制止对方,并劈手把襁褓夺回来。   届时逮住对方的小动作,他们师出有名,就不再处于被动位置。   皇后抬手,从林阳手里接过小襁褓,她蹙了蹙眉,这个太监看着并无寻常,但却偏偏很给人一种异样感。   不过,她襁褓到手,也无心再关注一个奴才。   “好一个机灵的小子,这模样儿,酷似他父亲呢。”一样招人厌恶!   皇后垂首笑吟吟说了一句,一旁以英国公夫人为首的几个贵妇忙凑趣。话罢,她抬起手,状似要抚摸安哥儿的小脸蛋,力道轻柔,但指甲套却闪烁着冷光。   林阳眸光冷冷,就到这里吧。即便皇后这动作无害,他夺回襁褓之时,也能给对方摆一个姿势出来。   他垂落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动,正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回襁褓,不料在这当口,却另有一道隐带愠怒的女声骤起。   “好了!”   安乐大长公主“腾”一声站起,她坐在另一边首位,距离皇后十分近,说话时已两步走上前,劈手从对方怀里抢过襁褓。   她不好说不给皇后抱孩子,但见对方抬手已忍无可忍,不等皇后的手落下,便立即发难。   “皇后要抱就抱,这指甲套怎能往孩子脸上伸?”   安乐大长公主不是傻子,于宫廷长大的她,虽身份超然,没经历过后宫一系列肮脏手段,但这并不代表她不懂。   她既然答应了太子,早将此事放在心上。不给皇后抱不行,但她打算,对方一接过孩子,自己就找借口把襁褓抢回来。   只是大长公主没想到,皇后刚接过安哥儿,就这般迫不及待,把爪子往他小脸上伸。   安乐大长公主辈分高,又很得皇帝敬重,丝毫不畏惧中宫。兼她因身体原因,与驸马并没有儿女,她也不怕百年后孩子被人磨搓,因此说话动作全无忌惮。   她当即站起两步冲过去,把孩子夺回来。大红襁褓从头到尾,大约只在皇后怀里待了两秒。   “皇长孙还小,这指甲套尖利得很,皇后怎能不取下就往他脸上戳?”   一句话,把实情抖落个彻底,即便是坐得远没看清的,现在也听得明明白白了。   “皇后也是当母亲的人,诸般忌讳难道真不懂?”   她本是和善之人,但偏偏这种性子生起气来,愈发不容小觑,说话句句戳在皇后软肋上,几乎是直指着对方鼻头,指责其心怀叵测,不仁不慈。   其实,安乐大长公主从前都会选择迂回行事的,因为太子是她侄孙,魏王陈王也是,哪怕她更偏颇东宫。只可惜,皇后今日的举动,犯了她的逆鳞了。   公主膝下没有孩子,但不代表不期待,此事被她引为终身大憾,见皇后欲折腾个小婴儿,她当即勃然大怒。   大殿一片死寂,仅余安乐大长公主余音未散,众人面面相觑,缩缩脖子努力降低存在感。   这些女人间的阴暗手段,历来看破不说破,即便有人想化解,也得顾及脸面。也就是大长公主全无掣肘,硬是扯破了这层遮羞布。   皇后气得眼前发黑,她固然有不可告人的心思,且也不是头一次行阴私手段,但数十年来,还真没被人这般打脸过。   偏偏,她还不能将对方怎么样,对方有理有据,还得皇帝敬重。   “大长公主误会了,本宫全无此意。”   皇后牵起唇角,硬扯了一个僵硬的笑意,“也是本宫鲁莽了,多年不曾抱过小孩儿,竟忘了把指甲套褪下。”   事到如今,故意不故意已经不重要,皇后这行为已经坐实了刻意。   羊肉还没吃上,还惹了一身膻。偏大长公主仔细看过安哥儿无恙后,闻言还抬头轻哼一声。   这态度表明,她不信。   皇后心里恨得要死,火烧火燎地难受,偏她不能发怒,只能硬忍着。   她双手攒拳,收了放放了收,攒得手里那串香木珠子“咯咯”作响。   香木手串遭遇重压,皇后的手收放之间,嵌了红宝指甲套尾部狠狠刮了手串一下。然而,那指甲套尾部确实十分尖锐,竟一下子刮断手串的丝绳。   顷刻间,颗颗滚圆,足有成年男子拇指大香木珠子,立即“噼里啪啦”撒了一地,并滴溜溜地滚到到处都是。   这声音,并不能缓解殿内剑拔弩张的气氛分毫。皇后忍了又忍,正要再次开口时,不想后房门方向,却突兀响起一女声尖叫。   “啊啊啊!”   发出尖叫声的,正是魏王妃秦采蓝,紧接着响起的,还有“砰”一声肉体着地的闷响。 第一百零二章   虽说皇长孙尊贵, 能来参加他洗三礼的,都是高品级内外命妇, 但京城这地界,最不缺的就是贵人。   文武朝臣, 勋贵宗室,还有高阶妃嫔们, 大家都不会拂皇太子的脸面, 有资格来者,就没有缺席的。   林林总总, 把偌大的后殿正堂挤得满满当当。   这种情况下,再挤进一大串随身伺候的丫鬟婆子,是不可能的。因此, 魏王妃即便再尊贵, 也仅只能带了一个秋月入内。   她也是悲剧,出门如个厕, 顺带打算透透气。不想这清宁宫后殿守卫森严, 太监宫人虽个个恭敬, 但难免有监视的意味。   秦采蓝站了片刻便站不住了,干脆折返正堂。   谁曾料想, 刚从后房门踏入殿中, 她还来不及猜测这异常沉凝的气氛,便突兀踩中了一个异物。   这是一颗的香木珠子。   皇后手串上用的,就没有次等货色,这一颗颗香木珠子龙眼般大小, 圆滚滚的,打磨得异常光滑。   秦采蓝来不及反应,就脚下一滑,身躯瞬间往旁边倒去。   她也不算没有脑子,在失去平衡那一刻,她最后挣扎了一下,努力调整方向,往正搀扶着她丫鬟秋月身上倒去。   秋月也是机敏,立即一脚退后,呈弓字步型,努力支撑住两人的重量。   计划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这些大家闺秀的贴身大丫鬟,俗称副小姐,不干力气活还有小丫鬟伺候,除了天赋异禀者,就没有大力气的。加上地上的香木珠子不止一颗,秋月后退那一步也恰好踩中了。   她本人已站不稳,又有一个秦采蓝压过来,结果可想而知。自然是“砰”地一声,重重落地,彻底与清宁宫后殿的毡毯来一次亲密接触。   好在秋月也不傻,知道主子正着怀孕,要是这一摔没了,她的罪责就大了。   于是,她在落地那瞬间,拼尽全身力气一转身子,让自己位于下面,然后紧紧抱着主子,用胸腹柔软位置垫着,尽量将伤害减到最低。   主仆二人四目相对,眼睛瞪得大大的,俱难掩惊恐,秦采蓝只来得及伸手护住腹部,就重重落地。   秋雨脊背直接碰触地面,“砰”一声闷响后,甚至还听到骨头脆响。她身上的主子也没好到哪去,脸向下扑下来,好在有个肉垫垫着,才减轻了不少伤害。   不过,这也不得了了,秦采蓝立即觉得腹中一疼,似乎有一股热流从双腿间悄然而下。   “啊!好疼,我的孩子!”   随着魏王妃一声痛呼,大殿中,被突发状况惊得呆愣的众人才醒悟过来,大家大惊失色,纷纷动了起来。   惊呼声,尖叫声,皇后不顾一切疾奔的脚步声,还有陡呼“御医”的尖锐女声,让整个后殿正堂混乱一片。   林阳早已第一时间护在大长公主身边,正确的说,他是护着她怀里的襁褓。   安乐大长公主小心护着安哥儿,深深蹙起眉心,见何嬷嬷快步赶上前,她将襁褓交还,并嘱咐道:“赶紧回去吧,这些事儿,无需你们多理会。”   她认得何嬷嬷,对方是太子妃的乳母,而且刚才安哥儿也是对方抱出来的。   何嬷嬷也不多说,匆匆福身行了礼,就领着人往殿门而去。   林阳与几名手下,立即呈环形分布,牢牢将何嬷嬷及小主子护住。   安乐大长公主目送一行人转出了殿门,这才收回视线,一脸忧色往魏王妃方向行去。   皇后再不好,也与进门不久的魏王妃不大相干,更与她腹中还未见天日的胎儿毫无干系。   自从何嬷嬷把安哥儿抱了出门后,纪婉青便一直悬着心,她命几人在后殿正堂外守着,实时转播洗三礼的进展。   饶是如此,皇后出幺蛾子后的一连串变化,也实在是太快了。说来话长,但实际时间经历的时间却十分短暂。   前一个人刚回去禀报皇后要抱小主子,还没进耳房,那边厢,魏王妃已经摔倒了。   纪婉青心焦如焚,刚要使人继续打听,何嬷嬷便在林阳等人的护持下,匆匆折返了。   “嬷嬷,怎么了?”   她急得立即掀起被子要下床,何嬷嬷立即制止,“娘娘,小主子安好,你莫要惊慌。”   随即,她赶紧让梨花等人按住纪婉青,“娘娘,您如今还下不得榻。”   两句话间,何嬷嬷已经转过屏风,往床榻前行来。   纪婉青闻言,心下稍安,也不挣动了,只引颈看向乳母怀里的儿子。   安哥儿醒着,黑白分明的眼眸蒙上一层晶莹,眼角还微红,看得母亲可心疼坏了。   纪婉青赶紧接过襁褓,垂首仔细察看,见儿子虽哭了鼻子,但很安静,小脸儿未见不适,方才一直悬着的心才落了地。   她舒了一口气,亲了亲安哥儿,才问道:“嬷嬷,方才这是怎么回事了?”   “还不是那皇后!”   何嬷嬷一贯守本分,虽主子与坤宁宫不对付,但她在有第三人在场时,俱称对方为“皇后娘娘”的,如今一句话,足可见其气愤程度。   “幸好有大长公主在呢,不然即便林统领出手,咱们也得落了下风。”这个是实情,毕竟,一个是主子国母,一个是下奴太监。   何嬷嬷随即便将洗三礼上诸事说了一遍,末了,又愤愤道:“报应不爽,那皇后掐断了手串丝绳,香木珠子滚了一地,那么恰巧,就是被魏王妃踩了个正着。”   纪婉青没空管秦采蓝,一听儿子被皇后抱过,立即吩咐道:“嬷嬷,你命人打了热水来,赶紧给安儿洗一洗。”   这么冷的天,虽烧了地龙,但安哥儿太小,洗澡还是得慎重的。只是如今情况特殊,不洗过不放心。   何嬷嬷深以为然,一边命人打水,一边解了小主子襁褓,命人把这个旧的处理了。   “娘娘,您也换身衣服罢。”产妇虚弱,也需谨慎。   “嗯。”   纪婉青应了一声,随后吩咐梨花,“梨花,你打发人给殿下递个消息,就说安儿一切如常。”   梨花匆匆出门。   接下来,安哥儿洗了澡。他一连沾了两回水,有些不乐意了,瘪着小嘴儿哭了一轮,直到回到母亲怀里,才抽抽噎噎收了声。   自己的骨肉受一点委屈,父母总是很心疼的。纪婉青搂着儿子哄了又哄,对皇后咬牙切齿,新仇旧恨叠加,前所未有的厌憎。   母子二人连同何嬷嬷,刚整理妥当,梨花就回来了,她还带回了刘太医。   这是高煦命人召进来的。   此刻的清宁宫前殿,聚集了朝中高官,勋贵宗室。这些男人是不能进后殿观洗三礼,但洗三宴还是可以参加的。   高煦在得悉纪婉青传信之前,已早一步接到了林阳的汇报,既然儿子安然无恙,他就不能立即折返后殿了。   毕竟,洗三礼上的波澜,前殿诸男宾还不知道,大家正兴高采烈庆贺皇长孙洗三,他需以大局为重。   不过,他仍遣了刘太医过来,待诊过脉后,他才能彻底放心。   刘太医入了耳房,细细给安哥儿切过脉,确定无任何异常,这才折返前殿复命。   纪婉青安了心,喂饱儿子,并哄睡了他,这才有闲心关注其他。   “魏王妃情况如何了?”   这么狠摔一跤,哪怕月份不大,估计也很悬吧,侍立在正堂的宫人已经禀报过了,说魏王妃当场见了红。   自己刚出生的儿子被人折腾,现在对方的亲孙子因此吃了大亏,纪婉青实在很难泛起同情心,哪怕这个孩子很无辜。   何嬷嬷摇头,“还不知呢,听说御医正在施针,保不保得住还未有消息。”   她心有余悸,同样对这个孩子无感。   “娘娘,你先歇一歇吧,如今你正是养身体是时候,莫要多搭理旁的事。”   魏王妃及其腹中骨肉,是好是坏,她们也插不上手。这事儿只能怪皇后,若真没了,只能叹一声报应不爽。   想必整个京城的贵妇,心底都是这么认为的,哪怕大家不吭声。   “明天一早,肯定有消息出来的。”   何嬷嬷一边说着,一边接过襁褓交给乳母,又搀扶主子躺下。   纪婉青没有得到答案也不在意,她悬心许久也有些疲惫了,从善而流闭上眼眸。   然而,也不用等到明日早上,等高煦傍晚回屋,她便知道了这事儿的最终结果了。   “秦氏的胎保住了。”   不幸中的万幸,秦采蓝怀孕已满三个月,胎坐稳了,且摔倒时还有个人肉垫子做缓冲,自己也拼命护着,因此当时情况虽颇为严重,但也没立即流产。   高煦请求皇帝赐下的那两个御医,本是为了震慑以及防范,没想到魏王妃倒给用上了。   也好在御医就在现场,不然等跑一趟太医署,说什么都晚了。   本无皇帝口谕,任何人都无法劳动御医的,但情况特殊,那两个御医都是人精子,见状立即施救。二人聚精会神好几个时辰,秦采蓝的胎才堪堪保住。   不过,这一摔实在很厉害,她从现在起都需要卧榻保胎,汤药不断。至于什么时候才能起来,这个得看情况。   据小道消息称,那两个御医一脸凝重,保住胎后亦未见轻松,情况似乎不大乐观。   高煦语气淡淡,显然仍相当不悦,“就在方才,秦氏被抬上车驾,回魏王府了。”   皇宫不留外人住宿,但魏王妃是天子儿媳,情况特殊应能例外的。但问题是,半天时间过去了,皇帝并没有下口谕,赐御医跟进保胎工作。   在皇宫,很多话不需要言明的,皇帝这是不满意了。   皇后是了解昌平帝的,所以她不敢用药物,也不敢折腾大的幺蛾子,苦思冥想才弄了个芍药花香粉,搏那可能有的机会。   她是国母,要抱抱孩子,挺正常的,谁也挑不出错。这点子小事儿,当然不会上达天听,至于安哥儿若是中招,谁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呢?   即便有怀疑,证据也早销毁了,船过水无痕。   可惜的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先来了一个安乐大长公主,然后秦采蓝又出了意外,事情闹得太大,皇帝必然知道的。   这幺蛾子是皇后起头的,帽子当然扣在她脑门上。   昌平帝前脚赐下御医表态,后脚便当着整个京城的上层出了岔子,他深觉帝皇威严被挑衅,对坤宁宫尤为不满,怎可能还赐下御医?   那两个御医通透,保住胎后立即走人,皇后也没敢留秦采蓝,只能赶在宫门落匙前,把人送回去了。   纪婉青摸了摸安哥儿小脸,儿子黑琉璃般的眸子定定看她,她怜惜不已,也对魏王妃生不起太大同情心,只说了句,“好好养着,大约也能把孩子生下吧。”   高煦冷哼一声,动了他的妻儿,就是动了他的逆鳞,他对魏王妃难免有迁怒,“皇后前后诸般动作,秦氏未必不察。”这女人也没多无辜。   他声音冷冷,“孤已命林阳许驰加紧速度,尽快将坤宁宫连根拔起。”   高煦说的,正是通敌信笺一事,纪婉青闻言安抚他,“殿下,此事已大有进展,想必很快就有消息。”   他轻拍着咿呀叫唤的儿子,“嗯”地应了一声。   事实上,夫妻二人都知道,通敌信笺一事已进入瓶颈,短时间内怕是很难有结果的。她说的话,不过是安慰之言。   果然,当年那几个负责收殓的低级武将都找到后,查探展开,结果确实不如人意。   东宫在暗暂且不说,皇后英国公等人在明,甚至把人拿了,严刑逼供,都依旧无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此事彻底陷入僵局,现在双方都努力寻找着突破口,先一步的,大概能将信笺收入囊中。   高煦没有跟妻子说太多,只态度轻松的提几句,绝不打搅她调养身体。   一晃眼大半个月过去了,纪婉青养得极好,面泛绯粉,精神奕奕,床上窝不住了,每天总得在屋里转悠几圈。   就在这个当口,许驰突然从鞑靼传回一封信,让信笺一事出现了重大转折点。 第一百零三章   这段时间里, 许驰一直留在鞑靼王都,协同耶拉, 尝试稍稍深入刺探鞑靼兵力布置情况。   毕竟高煦要操心的,不仅仅是皇后通敌之事。   耶拉升了一级, 获取消息比以前便利,这回还有了许驰在外围支应, 查探结果算是达到了预期。   按照军队、粮食等等调遣的痕迹, 二人判断,鞑靼大战前的准备, 已经差不多了。   大战的兴起之日,很可能在明年。   这真不是个好消息,许驰心情沉重, 立即修书一封, 以暗号将此事禀告主子。   事情已办得差不多,许驰也应该立即折返京城了, 毕竟, 此处并非他久驻之地。   在离开之前, 他特地等了两天。   两天后,是耶拉休沐之日, 按照约定, 他会往据点走一趟。   还有一些事情,需要与对方商讨。   “耶拉兄弟,明日我便折返京城。”   次日,耶拉果然来了, 许驰与他并肩进了屋,寒暄几句并挥退下属,便直奔主题,“虽此处据点你仍来去自如,不过现在,我却有些事情,要提前与商讨妥当。”   他是暗卫副统领,说的话直接呈于皇太子案前,与据点属下不可同日而语。某些关键事宜,越少人知道越好,当然得提前商定。   许驰要说的,是有关明年大战的事情。   耶拉肯定是要继续留下来当暗牒的,爬到他这位置不容易,到了交战的关键时期,很可能发挥重要作用。   然而,他却似乎没有上峰。这种情况下,若探听了要紧消息,恐怕一时很难取信于大周。   这种情况下,东宫的作用尤为重要。   高煦早传了话过来,他对耶拉此人,仿佛颇多宽容,既没有再深究对方来历,也没暗查对方上峰,就默许了对方东宫外编的身份。   许驰很高兴,因为他亲身与耶拉接触,彼此投契钦佩,对方为人他最亦清楚不过。   如今,耶拉不再如飘萍般孤军作战,有了根,甚至还为他日回归大周,打下了夯实基础,实在是件大好事。   今日他等对方来,就是商量一旦大战起,耶拉该如何尽快将消息传回去,并在战时,又以哪几种方式传信。   战争时期,局势往往多变,一个消息渠道并不保险,需要多备几个。另外,二人还商议了一套暗号,是耶拉专用的。   这套暗号,许驰回去直接禀报主子,其余人等,一概不外泄。   二人密议了很久,从早晨一直商量到响午,草草用了膳继续,一直到了傍晚时分,才堪堪妥当。   其中包括了牢记在心的时间,许驰耶拉最后传阅了一遍,确定所记无误,便燃起火折,将原件焚毁。   “辛苦你了,许兄弟,等来日有缘再聚,我们不醉不归。”说话的正是耶拉。   许驰闻言爽朗应了,“好!”   二人互相欣赏,已将对方视为朋友。   “许兄弟,我有一事相询。”   耶拉看了看天色,也不废话,“不知那通敌信笺之事,进展到哪个地步?”   他很惦记这个事情,然而这两月一直忙碌,且又正调查另一要事,怕来往频密露了行藏,根本无法坐下来细说,因此一直憋到现在。   而许驰虽欣赏耶拉,但他对主子的忠诚却占据首位,之前还没得到高煦的准话,他只笼统说几句,详细情形并未透露。   不过,现在主子不但松了口,同时还示意信笺的事可照直说,他也不需要遮遮掩掩。   于是,许驰便一一细说,从鞑靼可汗回复信笺丢失,一直说到英国公秦申,再说到现在查找到的那几个低级武官。   “那几人在皇后那边受了酷刑,依旧没有透露丝毫,信笺查探已陷入僵局。”   他连己方猜测也说了,不过这些猜测不仅仅是猜测,结合皇后英国公的行动,这些绝对是真的。   许驰叹了口气,“也不知,当年楚将军捡了信笺,是否一直放在身上。”   皇后下令,连那几个低级武官的家人也拿了,严刑拷打,依旧一无所获。   这种情况下,东宫早已开始怀疑,当初查探的方向,是否有误?   楚立嵩会不会在咽气之前,把信笺交托出去呢?   那他会交给谁呢?   兵丁可能性微乎其微,然而,当初松堡不论守军援军,中高级将领都死绝了,他也无处可交啊。   “可惜当时战况太惨烈,也没个活口留下来,不然,此事将大有进展。”   信笺之事,许驰前前后后耗费不少心血,闻讯是真扼腕,他懊恼拍了一下桌案,不想却听旁边的耶拉缓缓说:“不,还是有活口的。”   他就是活口。   没错,耶拉当年正是松堡守军之一,他这身伤疤,以及之所以流落鞑靼,全为那次大战。   他看向许驰震惊的脸,“我本是松堡守军一名中级将领,因缘际会来了鞑。,因脑后曾受重击,直到半年前,才渐渐忆起前尘往事。”   他本来也该死的。   在城外战况最激烈的时候,摇摇欲坠的松堡城门也被攻破了,敌军长驱而入,大肆屠杀平民。   这时候,楚立嵩强行分兵,点了一批将士,赶紧回城救援百姓。   耶拉便是其中之一。   敌众我寡,我方连续征战,已是强弩之末,苦苦支应,依旧无力回天。   耶拉父祖皆是北征英雄,他亦忠心大周,绝不肯坠父祖威名,即便身负重伤,鲜血模糊了视线,依旧强提一口气,砍杀敌人。   最后,寥寥几人也力竭倒下了,在耶拉最后的记忆的画面,是鞑靼兵一路放火的身影远远而至。   他再次醒来,却发现自己身处鞑靼奴隶队伍中,像赶羊一般被赶着。   原来,他倒下以后,同样身负重伤的亲兵扒下他的盔甲,给交换了旁边兵卒尸体的服饰。   然后,亲兵拖着他出了这条小巷,遇见另一个还有气的大周兵卒,将手里人交托过去,并嘱咐对方多多照应。   对方答应了,亲兵才咽了气。   因此,鞑靼把这些残兵连同平民一并赶出城,拉回去当奴隶时,受托的兵卒背着耶拉上了路,他这才捡回一条命。   耶拉醒来后,已没了记忆,不过兵卒还是反复将自己知道的事说了。   记忆没了,但自己是大周人这点,毋庸置疑。   然而奴隶的生活并不好过,同一批人在路上死了一半,干苦力活熬不住又死大半,其中还有不少被鞑靼兵活活鞭打致死的。   那被耶拉的兵丁也不是幸运还是不幸运,快到地方时,就熬不住死了,也算不用再受折磨。   耶拉记忆没了,但脑子与功夫还在,熬过最开始那段伤重日子,他开始策划逃离。   好不容易,他成功了。   耶拉路上换了一身鞑靼平民的衣裳,加上许久未打理长出的络腮胡,乍一看,到十足是个鞑靼牧民。   他鞑靼语十分流利,混进一队牧民中,顺利逃过追捕。   只可惜,好景不长。   这批牧民被鞑靼兵截住了。因鞑靼在松堡大战死伤也不少,加上新可汗清理异己刻不容缓,急需补充军队。   于是,伤还未痊愈的耶拉,便被强征了入伍。   他本来还想逃跑的,后来转念一想,为何不趁此机会,潜伏在鞑靼军中呢?要知道,这无懈可击的身份,可遇不可求。   耶拉虽忘记前尘往事,但潜意识里,他并不排斥此事,甚至还隐隐觉得自己做得很对。   所以,他顺应本心留下来了,并在新可汗清算兄弟的时候,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官职迅速攀升,并极被上峰赏识。   接下来,一直到了半年前,耶拉渐渐恢复记忆,后面又碰上许驰等人。   “事情,就是这般,因此我没有上峰。”   除了父祖身世以外,耶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一切坦言告知许驰,并向南拱了拱手,“我很感激皇太子的信任。”   许驰也并非一般人,震惊过后,很快回神,他抓住重点,“难道耶拉兄弟,当初曾接触楚将军?”   他目光惊疑不定,难道这封通敌信笺,就在耶拉身上?   “许兄弟,若这信笺在我身上,我还需要这般曲折迂回吗?”耶拉很无奈,若有信笺,他也不用折腾这么久了。   这是大实话,许驰方才也是太震惊了,话一出口后,就觉得不对。   “那……”他沉吟片刻,问:“耶拉兄弟,当时可有目睹楚将军?”   “有。”   耶拉很肯定的说,这也就是他提起旧事的最终目的,“楚将军是来驰援的,当时守军已死伤过半,难以支应,他并无闲暇与旁人多接触。”   许驰颔首,情况紧急,谁也无心叙旧,自然提刀就杀。   “我本也以为,这信笺楚将军留在身上,但如今听许兄弟说来,却觉得不是。”   耶拉浓眉紧蹙,沉吟片刻说道:“细细分析,楚将军将信笺交予他人的可能性更大些。”   徐驰精神一振,“那耶拉兄弟,你可有线索?”   “当时我就在城外,从楚将军出现,一直到城破我被分兵,我距离楚将军的位置都不远。”   耶拉一边仔细思索,便徐徐说话,“战场厮杀,本不容分神,且当时我方早处于劣势,楚将军并未接触过什么人。最起码,没闲暇掏信笺。”   许驰闻言不免大失所望,浓眉紧蹙,不过不等他说话,便听见对方又补充了一句,“只除了一人。”   他大喜,“何人?”   “靖北侯。”   耶拉缓缓说出三个字,声音十分低哑,“是上一任靖北侯,许兄弟可有听说过他?”   “当然!”   东宫女主人,太子妃纪氏,正是前任靖北侯纪宗庆嫡出长女,许驰怎可能不知道,“我们太子妃娘娘,正是纪侯爷亲女。”   耶拉缓了缓,才继续说下去,“若问当时楚将军接触过何人,且或有可能掏信笺的,我只见了一个纪侯爷。”   “你说什么!”   许驰大惊失色,手一动直接打翻茶盏,他随意一抄,将将已滚下去的茶盏捞回来,扔在方几上,眼睛却紧紧盯住对面的人。   “耶拉兄弟,此言当真?”   耶拉缓缓点头,语气却笃定,“是。” 第一百零四章   当年的松堡之役, 城门一共被破过两次,第一次, 就是楚立嵩抵达之前。   那时候的松堡守军已是强弩之末,城破后, 统帅纪宗庆为回援城内,勉强分兵。   虽城里城外万众一心, 但无奈敌众我寡, 又被分割开来,守军死伤大半, 眼看难以支应了,就在这时候,楚立嵩援军终于赶到。   虽援军人数本来不算太多, 又被伏击后折损不少, 但好歹是一股不弱力量,暂时解了眼前松堡覆灭之急。   统帅纪宗庆浴血奋战数个昼夜, 身上伤痕累累, 还有一处伤及要害, 他能继续支撑,全靠硬提起的一口气。   如今见了援军, 心弦一松, 那口气便散了,人也支撑不下去。   纪宗庆其实是认识楚立嵩的,两人志趣相投,私交甚笃, 在对方倒向东宫之前,交往还是很频密的。   楚立嵩稍稍杀退敌军大将,回头一看,见老友身躯晃了晃,眼看就要从马上堕下。   他大惊,赶紧打马回头奔几步,将人搀扶住。   耶拉离得虽不远,但也不近,他看到楚立嵩与纪侯爷似乎说了两句话,随即,纪侯爷便昏迷过去了。   楚立嵩用身躯支撑住老友,赶紧安排人手,将对方抬回城中救治。   后面,纪宗庆被抬了回去,他的伤很重,一直到城外援军尽灭,城中守军也差不多全亡了,他才醒过来。   那时候,第二批援军已经到了,先前鞑靼收到哨马消息,匆匆带着搜寻到的战利品,已经离开。   “我想,若楚将军会交托信笺,必然会选择纪侯爷。”提起往事,耶拉的声音很沙哑,但他还是一字一句将猜测说清楚。   原因无他,每个参战的大小军队,都会设立军医营。这地儿负责救治伤员,为大军提供最后一道保障后盾,历来是战时防守最重的地方之一。   松堡情况危急,诸如文牍室之类的地方早放了一把火,把重要卷宗尽数焚毁,并撤走防守人员,全部参与大战了。   只除了一个地方,防守依旧在的,且继续正常运转的,那就是军医营。这地儿若也被破,那恐怕守军援军都被敌人全歼了,不会留下一个活口。   事实证明,由于军医营的选址,重兵防守等原因,它确实坚持到最后一刻了。即使城破了,这小块地方也没有失守,等来了第二批援军。   也是因此,纪宗庆睁眼后,还能强忍伤痛,撑着一口气回京城。   楚立嵩从戎数十载,战时防守惯例最清楚不过。当时纪宗庆要抬回军医营,他又那么凑巧与对方有接触,那么,他会不会以通敌信笺相托呢?   “非常有可能!”许驰一拍高几,眸中异彩连连。   他们之前没有往这边想,是因为不清楚战场情况,根本无法分析。如今有了耶拉的存在,千头万绪整理开来,这条线索便相当明显。   “耶拉兄弟,我立即传信回京城,若猜测成真,想必此事不日会有大进展。”   许驰兴奋之下,忽略了若纪宗庆得了信笺,为何没有揭露此事呢?毕竟,他回京城三天后才咽的气。   耶拉却没忘,他本不愿靖北侯沾上一缕疑窦,但几番犹豫之后,他还是选择和盘托出。   他坚信纪侯爷忠君爱国,铁骨铮铮,若是信笺真在他手里却没交出,那必定另有隐情。   “许兄弟,纪侯爷忠勇,此事若是真,必有隐情。”虽皇太子英明,但耶拉还是忍不住强调了一遍。   “这是自然。”   身为东宫暗探头领,许驰知悉很多隐秘不说,甚至连皇太子对朝臣的观感,也能了解一二。   高煦在纪婉青嫁入东宫之前,就对纪宗庆十分赞赏,对方父子同时殉国,他扼腕痛心。   更甭提,娶妻之后。   许驰虽不知主子感情状况,以及夫妻相处情形,但从高煦偶然间的态度,还是能窥探一二的。   窥一斑而见全豹,因此现在他笑了笑,对耶拉说:“耶拉兄弟放心,我家太子妃娘娘,正是纪侯爷亲女,殿下对侯爷为人早了解颇深。”   此话有两个重点,然而许驰却先将太子妃放在前头了,这里头固然有他对女主子的尊敬在,但不经意间,却隐透高煦夫妻间感情甚笃。   毕竟,太子妃虽是太子妃,但东宫这些暗卫,却与后殿搭不上线的。身份上的特殊性,让他们无需俱怕前者。   由主见仆,反过来亦然。   耶拉立即意识到这一点,喜意在眸底一闪而过,须臾敛下,他抱拳郑重道:“接下来,就有劳许兄弟了。”   许驰应了一声,并说:“待有了进展,我会将消息传回王都,耶拉兄弟届时到此处便可获悉。”他返回京城的计划,并不会更改。   这个消息不可谓不大,二人没再废话,耶拉告辞,而许驰立即写了密信。   次日离开王都之前,他先一步使用飞鸽传书之法,把密信传回去。   不论怎么一个武功盖世,人肯定没有鸽子飞得快的,许驰还在半途,密信便抵达高煦手里。   “若是纪侯爷得了信笺,为何他去世前,没有揭露此事呢?”说话的人,正是刚呈上密信的林阳。   他身处皇宫,常年辅助在主子身边,比之许驰,他要更清晰高煦是何等看重妻儿的。因此,林阳没有称纪宗庆为前靖北侯,而是纪侯爷。   不过,他这个问题,除了已去世的纪宗庆,恐怕没人能回答了。   “若真如此,里面大约另有隐情。”   高煦食指敲了敲桌案,他完全没对纪宗庆生疑,耶拉倒白担忧了。   他此刻思索的却是另一桩事,要往这条线索追查下去,少不得查探纪宗庆身前接触过的人事,还有遗产,以便寻找信笺痕迹。   纪宗庆的私产,都给了两个女儿当陪嫁,想要查探也方便,不过却绝对越不过纪婉青的。   妻子月子还没坐满,高煦不愿惊动她,但这事儿越快越好,要是耽搁了时日,难保皇后那边不会摸过来。   毕竟,当年松堡幸存者,未必就只有一个耶拉。   轻敌从不是一件好事。   高煦沉吟良久,最终还是决定婉言相告,他将密信收入袖中,往后殿行去。   后殿。   纪婉青自诞下安哥儿之后,现在已经快一个月了,再有几天时间,她就要出月子。   由于怀孕时期调理得当,坐月子也万分注意,她养得极好,脸颊丰润,红粉飞扬,精神头极好。   她早几日开始,就不再乐意窝在床榻上了,虽不出门,但在屋里走动还是有的。   高煦特地询问过刘太医,对方说适当活动一下也无妨,他也就随她去了。   纪婉青身材比从前丰腴,但远远够不上胖,胸臀丰润,腹部早平坦了不少。她站在黄铜大镜跟前,端详几眼,见里头佳人姿色妍丽,更添风韵,满意地点点头。   转身回到悠车旁,把刚睡醒的安哥儿抱起,她在软塌上落座,含笑与儿子说话。   快足月的安哥儿,早褪去出生时的红彤彤,变成一个白嫩小宝宝。他眼缝儿早不肿了,黑葡萄般的眼珠子滴溜溜转,看着十分机灵。   他也养得极好,本身又能吃能喝能睡,身形一转眼就由小胖变成中胖,腮帮子鼓了起来,映衬得下巴小巧玲珑。   “啊,咿呀!”   母亲跟他说话,他不时回应几句,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你说什么?娘没听懂呢。”纪婉青点了点儿子小鼻头,含笑问道。   这回安哥儿没出声,吐了一个奶泡泡,瘪了瘪嘴。   谁知奶泡“砰”一声碎了,他吓了一跳,猛瞪大了眼睛。   “娘的安儿不怕。”   纪婉青接过热帕子给儿子抹了小嘴儿,正搂着他温声轻哄,一抬头,却见何嬷嬷转过屏风进屋来了。   “嬷嬷,怎么了?”   方才她睡得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唤了何嬷嬷出去,不知是何事。   “都是些不相干的小事。”   何嬷嬷换了外衣才进门,如今又仔细擦了手,接过安哥儿,“娘娘还没出月子,不能抱小主子太久,不然日后容易手酸。”   絮叨几句,她才说起方才的事,“三姑娘要定亲了,帖子送了过来。”   何嬷嬷话里的三姑娘,正是纪婉青的堂妹,那个昔日欲霸占她闺阁朝霞院的纪婉姝,现任靖北侯的嫡长女。   “哦?”   纪婉青挑了挑眉,“是哪户人家?”   她这堂妹,本人不省心,父母同样爱出幺蛾子,当初闹出争夺纪宗庆私产事后,便宜没沾上,反而惹得一身膻。   反正在京城上层圈子中,二房的名声是臭了。这也直接导致,皇后打消了让儿子纳纪婉姝为侧妃的念头。   这般一来,纪婉姝是很难寻个好婆家了。   差的,二婶曹氏看不上;好一点的,人家看不上她女儿。现在纪宗贤也不为官,只挂着爵位,也给亲事带来极大掣肘。   千挑万选近一年,不得已,曹氏只能接受现实,放弃上层勋贵子弟,往下面扒拉。   这般又扒拉了几个月,终于从矮个子里选了个高个儿出来了。   “男家姓齐,在京城只能算中等人家,不过,却与安乐大长公主府有渊源。”   何嬷嬷话罢,纪婉青心念微转,“难道,是驸马家的子侄?”   安乐大长公主的驸马,正好姓齐。   大长公主自幼体弱,后来渐渐养好了些,却还是有些欠缺,御医早已直言,公主体质不适宜孕子,也极难怀上。   安乐大长公主本尊贵,又是先帝最看重的嫡妹,即便不能孕子,愿意“牺牲”子弟尚主的勋贵人家依旧不少。毕竟,本朝驸马身份,并不影响为官。   只不过,公主却不愿意选这些人家,她干脆就让先帝选个寒门子弟,也懒得看勋贵们的阿谀嘴脸。   先帝仔细扒拉几遍,选出了几个出身寒门的青年官员,有文有武,虽家世不显,但为人能干,样貌也不错。   安乐大长公主选了其中一个,这人名齐耀林,祖籍陕北,父亲是走镖的,自小学了一武艺,后投于军中,一步一步升上来,时任京营其中一个卫的副统领。   寒门子弟而言,他是其中佼佼者,父母都没了,下面仅一个弟弟,家里人口也简单。   齐耀林尚了主,与公主感情甚笃。他本身甚有能耐,又得了上面关照,二十余年过后,已是官至京卫副指挥使,拱卫整个京城。   他的弟弟则比较平庸,不过在哥嫂的关照下,也起来了,齐家现在京城也算中等人家。   “姑祖母怎么会愿意,让驸马侄儿娶纪婉姝。”   纪婉青皱了皱眉,不是她贬低这位堂妹,而是对方真扶不起来,迎进家门,大约将家无宁日了。   何嬷嬷一边哄着小主子,一边抽空回道:“这驸马清明,兄弟未必如此,况且那边再折腾,也折腾不到大长公主头上。”   那倒也是,哥哥明白,弟弟糊涂也不足为奇,就好像纪宗庆兄弟一般。   毕竟,纪婉姝好歹是侯门贵女,名头很能唬人。   纪婉青也就好奇一问,随后便丢开了手,“嬷嬷,你按规矩捡了贺礼,命人送过去便罢。”   双方早就撕破脸,二叔二婶帖子不得不送,她随意赐下贺礼面子情。反正太子妃出宫不易,她也正好坐着月子,连上门也不必了。   何嬷嬷应了,将哄睡的安哥儿放回主子身边,便下去张罗了。   她前脚刚出门,后脚高煦就回来了。   纪婉青刚在软塌躺下,侧身微笑看着儿子小脸,便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她诧异抬头,“殿下,今儿怎么这般早?”   高煦应了一声,抬手挥退屋中所有宫人嬷嬷,挨着妻子坐下,并熟练把儿子抱在怀中。   “青儿,孤有话与你说。”   他神色虽温和,但眸中隐带郑重之色,显然说的是正事,纪婉青立即坐起,正色问:“何事?”   “事儿不大,只是通敌信笺一事有了新进展。”   高煦腾出一手搀扶她,并温声安抚几句,见妻子精神极好,才简单说了实情。   “耶拉原来是松堡之役的幸存将士,他获悉英国公之事后,便说,当年楚立嵩也有可能将信笺交给了同袍。”   “他提出的一位将军,正是你的父亲。” 第一百零五章   高煦说得非常简单, 旨在知会妻子一声,以免扰了她调养身体。   只是纪婉青十分聪敏, 立即抓住重点,“殿下是说, 信笺很可能没有落到收殓者手里,而是楚将军在殉国之前, 便交了出去。”   “耶拉看见楚将军与我爹爹有过接触?”   耶拉此人, 纪婉青有印象,之前高煦跟她说过, 对方很可能楚立嵩或者父亲的部下,为了调查通敌一事,潜伏在鞑靼王都。   那么对方参与松堡一战就顺理成章, 他大约是机缘巧合下没有牺牲, 而是辗转到了鞑靼。   “耶拉就是楚将军附近吗?楚将军除了我爹爹以外,还接触过什么人?”   妻子问话句句都在关键之处, 高煦眼见她反应正常, 只认真分析, 情绪并未过激,他放心之余, 索性将密信取出递过去, 并详细叙说一番。   纪婉青一边听夫君低声讲述,一边细细看着信笺。信中许驰说得很详尽,甚至连耶拉最后强调,纪宗庆忠君爱国, 个中必然另有隐情的话,也如实记录下去了。   “耶拉在回城之前,看见与楚将军近距离接触过者,只有我爹爹一人?”   其实这事很正常,毕竟战场情况紧急,如非特殊情况,谁有闲暇凑在一起说其他。   “殿下,我爹爹对大周一片赤诚,请殿下明鉴。”说这话时,纪婉青一脸严肃,身体不禁绷紧。   在这一刻,她不单单是高煦的妻子,她还是靖北侯的女儿。   这个问题,其实方才她就已经意识到了。父亲若得了信笺,不可能不打开看看,既然看了,为何他没有揭露此事呢?   这难免会沾染一丝疑窦。   纪婉青这话,是替已去世的父亲对皇太子说的。   “孤知道。”   妻子的心思,高煦了然,他立即低声安抚,“孤都知道。”   纪宗庆为人,他即使在未大婚之前,都是给予高度肯定的,现在没有存疑,绝不仅仅因为对方是爱妻之父。   高煦一手抱着酣睡的安哥儿,腾出一只手来搂住妻子,轻拍了拍,“青儿,你父亲忠君爱国,孤从未生疑,你莫要多思多想。”   “嗯。”   纪婉青绷紧的身躯软了下来,她父亲保家卫国,甚至为国捐躯,她不希望他遭遇丝毫质疑。   她仰脸看着高煦,他目光温和,只有关切,她可以确定他说的是真心话。   纪婉青了解自己的夫君,他是个很有原则的人,哪怕再爱妻子,能说出这种话,少不得对父亲的肯定。   她眼眶无端有些发热,胸腔像是被什么反复翻搅着一般,十分难受。   她把脸埋在他的肩窝,让布料悄悄吸取了湿润。   “不许哭了,你还坐着月子,落泪容易落下病根。”   高煦声音一如既往低沉,但有几分急。他事前考虑再三,就是怕涉及纪宗庆,妻子情绪起伏过大,会影响身体调养,“这密信,该过几天再给你看。”   “我没哭。”   纪婉青眨了眨眼眸,想宝宝,想身畔男人,努力将热意忍下。   她仰脸,对他展颜一笑。   夫君的心思她知道,往常他都是直接将密信给她,哪有话说一半才拿出来的。   纪婉青抬起一双莹白的纤手,捧着他的俊脸,啄了一口,“我不管了,好好养着,下面就交给你。”   “嗯。”   很温馨,很缱绻,她眸中情丝,让高煦嗓音中多了隐隐缠绵,他一抬手,将人紧紧搂住。   妻子,儿子,都在抱得牢牢的。   夫妻温存良久,纪婉青才说起正事,“我父亲回京那几天,他的伤很重,昏迷的时间多,也就清醒过三次。”   当初纪宗庆回京三天,昏迷时间占大半,仅清醒过三次。头两次时间较短,最后一次则长些,他如果需要处理某些事务,大约会在这个时候。   但那已经是最后一天的半夜,当时姐妹二人年纪小,熬不住打了瞌睡,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刚好错过了。   纪婉青黯然中夹杂着惋惜,高煦安慰,“这些事情,你爹爹若不想你们知悉,他还是会支开你们的。”   这是肯定的,寡妇弱女,知道太多有害无益,换了他是纪宗庆,也绝不可能透露。   “殿下说得对!”   纪婉青打起精神,“我的嫁妆,大部分都在京郊的庄子放着;至于妹妹那边,则是银票金银占大半,她基本都带到边城去了。话罢,她将京郊庄子地点详细讲了一遍。   “好,”高熙应了一声,“稍后孤便遣人过去。”   还有靖北侯府,也是需要查探一遍的,谨慎起见,哪怕现在侯府已经易主。   “啊,不!”   说起嫁妆,纪婉青陡然想起一事,她立即攒紧高煦的手,“殿下,我突然想起,我父母去世前,曾各给了两样物事我们姐妹,说是留作念想。”   没错,她想起的就是那本兵书与银簪子,母亲临终前说,是父亲留给她的。里头藏了金箔,当初纪婉青取出后,顺利接手父亲留下的暗探。   她从前以为,这就是父母遗物的奥秘所在,难道不仅仅如此?   “殿下。”   纪婉青一颗心跳得厉害,“砰砰”声仿佛就响在耳边。   看着神情瞬间严肃起来的高煦,她急急道:“这两样物事,就放在我们屋子北边墙壁角落那个官皮箱子,我告诉何嬷嬷,让她取过来。”   “青儿,让孤去。”   高煦闻弦音而知雅意,立即明悟,妻子连亲近的乳母也没提起,他按住她的手,“不过就在近旁,孤去即可。”   他将熟睡的儿子轻轻放下,立即折返正房,将官皮箱下层抽屉里那个黄花梨小箱子取了回来。   “青儿,可是这两样?”   “正是。”   纪婉青熟练打开箱子,里面是两个扁平的匣子,一个装了那支半旧的银簪子,一个装了父亲用过的兵书。   “这装兵书的匣子,是后来我自己配上去的。当时母亲给我的,就这匣子装了簪子,还有这本兵书。”   纪婉青打开匣子,将簪子兵书取出来,“这兵书里头,父亲藏了金箔,记载了暗探名单还有联络方式。”   此一时彼一时也,当初夫妻间信任不够,她便将暗探秘密隐了下来。   如今情况不同了,夫妻亲密无间,信任值早抵达高峰;且最重要的,高煦已决定连根拔起纪后一党,一旦找出信笺,事成以后,这些人手的作用就不大了,绝大部分可以功成身退。   既然恰好碰上了,继续遮遮掩掩没意思,不如坦然铺开,杜绝夫妻生隙。   纪婉青头脑清明,做法很正确,对于妻子的绝对信任,作为夫君肯定心下熨帖的,高煦也不例外。   他此刻情绪起伏不大,只因夫妻互为一体,他潜意识觉得本该如此,妻子待他至诚,他亦如此。   只不过,用心呵护还是很有作用的,润物细无声,能为这种密不可分的情感,再添上一层巩固。   “殿下,你可看出了什么?”   纪婉青无暇分心太多,打开匣子以后,便仔仔细细将两样物事摸索了一遍,甚至连兵书也一页页捻过,内容亦浏览了一遍。   可惜,并无所获。   “难道并非如此?”   夫妻折腾了近一个时辰,纪婉青本怀了很大希望,如今难免有些泄气,她秀眉紧蹙,“爹爹给这两样物事,难道就仅藏了暗探名单?”   事实很可能是。   因为银簪子这玩意,体积有限,根本不可能藏下两封正常大小的信笺;而兵书也不厚,除了藏了金箔的封皮,里头内页是正常纸张,并无异常之处。   二人轮流翻找数遍,实在没有遗漏的地方。   “青儿莫要焦急,这信笺要紧,若真到了你爹爹手里,他谨慎些也是应该的。”   高煦到底历事多,虽暂无发现,他的神色也不见丝毫变化,反倒低声安慰妻子。   他没关注金箔,只认真看罢两样遗物,又捡起了那个装了银簪的匣子,仔细端详。   这是个半新不旧的扁长匣子,深褐色,正面雕刻了十二种花卉纹样,一格格的,占据了整个匣子正面。木料相当结实,不大,却沉沉地坠手得很,虽装了银簪子,但却不是个首饰匣子。   不怎么起眼,看着像是随手拿过来的。   高煦垂眸一寸寸看过,这匣子严丝合缝,又敲了敲,听声音很沉,瓷实得根本不让人怀疑它是空心的。   毫无疑点。   他放下匣子,安慰妻子,“你不是说,你爹爹安放私产的地方,是一个非常隐秘的地下密室吗?或许,信笺藏在那处亦未定。”   “你还坐着月子,可不许焦虑。”   高煦板着脸很严肃,话也说得有道理,纪婉青只得点点头,“嗯,我知道的。”   只能这样了,反正急了也没用。   她原本还想着,难道信笺在在纪婉湘那两样遗物里?但想想胞妹的性子,倒完全不认为父亲会这样做。   “我不管了,都交给你罢。”   纪婉青只得丢开手,整理好小箱子,随后扬声唤了何嬷嬷进屋。   “嬷嬷,殿下需要寻找一样物事,马上会遣人到郊外庄子一趟,你吩咐蒋金全力协助。”   “老奴领命。”   何嬷嬷万分诧异,但一见主子神色,还是立即郑重应了。她一句没多问,福了身悄悄退下安排。   “殿下,我妹妹那边,我写封信稍提一下,你命人一起带了过去。”   那两样遗物是重点,虽希望不大,但也不能忽略。这般三管齐下,希望能尽快将信笺找出来。   “好,孤立即安排人过去。”   事不宜迟,纪婉青匆匆写了封短信,也没说明白,是含糊表示需要找一样物事,让妹妹配合东宫来人。   高煦将熟睡的儿子放回悠车里,拿了信,又仔细嘱咐妻子几句,才出门往前殿去了。   这事儿查着查着,居然查探到自己父亲头上了,纪婉青虽然对亲爹极有信心,但心情一时难免复杂。   她记挂着这件事,加上最近睡得多了一点不困,干脆搂着吃饱饭的儿子,一起等他爹爹回房了。   “怎么还不睡?”高煦转过屏风,正好对上两双黑琉璃般的眸子。   纪婉青没睡,搂着襁褓闻声看来,安哥儿襁褓向着这个方向,他也定定看着父亲。   一大一小眼神如出一辙,这场景很温馨,但也不妨碍高煦剑眉微蹙。   “不是说了,安儿让乳母伺候着即可,你早些睡下不必等孤。”   小婴儿觉多,睡觉不分白天黑夜,晚上醒过来也是常事。因此他特地吩咐过,晚间安哥儿醒了,乳母多注意劝哄,不得打搅妻子休息。   睡眠对调养身体很重要,高煦详细询问过太医,又整合过何嬷嬷等人的提议,给纪婉青制定了休息时间,天一黑就睡,不许熬夜。   他说话间,扫了屋中侍立的宫人嬷嬷一眼,眸光很是严厉。   “殿下,你莫要怪她们,这是我的主意。”   等他在身畔坐下,她蹭过去挨着,“我睡了快一个月了,睡不了这许多呢。”   这是真的,响午睡得长,晚上睡得早,早晨起得晚。刚生产后还好,时间一长,她哪里能睡得这么多?   “那闭目养神也是好的。”   高煦见妻子脸色颇佳,也知道她的心思,没多纠缠这事,只等二人宽衣上床后,他才低声安慰,“青儿,这仔细查探耗时不短,有了进展孤立即告诉你,你莫要惦记着。”   纪婉青的嫁妆真的非常之多,那地下密室也非常大。这次涉及女主子的私产,由林阳亲自带人去查找,饶是这位见多识广的暗探首领,也不禁惊叹。   他委婉对主子表示,这很是需要一些时日。   高煦了然,他挑挑眉,只吩咐抓紧并仔细,便算过去了。   “看来我们安儿,日后要很是添一笔私产。”   妇人嫁妆,都是留给儿女的,即使皇后太后也不例外。他不可能惦记媳妇嫁妆,此刻打趣,目的是转移妻子注意力,好宽她的心。   夫君的心意,纪婉青自是知晓,她“嗯”了一声,随即说:“也是今儿刚知道这事,我才有些惦记的,大约明早睡醒就好多了。”   她把脸埋进他的胸膛,高煦轻抚着她的背,“好。”   纪婉青知道这事儿急不来,她不想夫君忙碌之余,还得多分神牵挂,遂努力调整心态,先将这事儿放到一边。   刚好,接下来她也有事情忙活,转移注意力就更容易了。   又过了数日,安哥儿就要满月,纪婉青的月子也坐满了。   儿子腊月中旬出生,现在已是正月十几,冬天过去,春天已经来了。   去年冬天不算太冷,春天来得也格外早,据何嬷嬷说,前几天冰雪就开始消融,树木也渐渐抽出新芽。   纪婉青感觉不深,因为外面虽温度上升不少,但耳房的地龙还是烧得旺旺的,唯恐两位主子沾染了寒意。   不但如此,前几日,后殿正房的地龙开始重点照顾了,宫人提着熏笼进去,把屋子熏得暖烘烘,不放过一丁点儿角落。   纪婉青母子,在安哥儿满月宴的前一天,打包搬回后殿正房,与相对狭小的耳房告别。 第一百零六章   一座接一座的十二扇大围屏抬进来, 围在大红廊道的另一边。每个一段距离,便放了一个大熏笼, 炭盆里红萝炭燃得正旺,整个廊道暖烘烘的。   纪婉青出了耳房, 并未看到一丝春色,却被抱着安哥儿的何嬷嬷连声催促, 督促她赶紧回屋。   她很无奈, “嬷嬷,明日不就要出席满月宴吗?”   明日就正式出月子, 也是安哥儿的满月宴。出了月子后,纪婉青已可以正常活动了,自家儿子的满月宴, 她当然不会错过。   就差一天了, 至于这么紧张嘛?   “少一天也是少。”   何嬷嬷一边催促主子赶紧进门,一边絮絮叨叨, “娘娘生得顺利不知道, 有些妇人, 还得坐双月子才能养回来。”   乳母在这方面很固执,纪婉青连忙点头称是, 才止住了她的滔滔不绝的势头。   进了后殿, 往右手边行去。   内殿一切如常,跟她生产前并无两样,只是在床榻左手边腾出一块地方,安放了一个楠木悠车。   安哥儿有自己的屋子了, 就在左稍间,刚好与父母内屋隔了一个明堂,很近。   按规矩,他晚间是要在自己屋子里睡的,由乳母嬷嬷宫人们伺候着。   高煦疼爱儿子,但这一点却没惯着,早已吩咐人安排下去了,夫妻屋里的悠车,是安哥儿午睡时用的。   自幼培养儿子独立性很重要,当然,他也有些其他顾忌。纪婉青身子恢复后,夫妻若敦伦,有安哥儿在屋里,总是很不方便的。   高煦某些隐晦心思,纪婉青不是不察觉,只是她没有反对。毕竟,儿子重要,夫君同样重要。   反正左稍间很近,安哥儿若啼哭,这边肯定能听到。   纪婉青仔细看过儿子的屋子,有悠车,有加了围栏的软塌,屋里没有尖锐物品,一切布置很妥当,她很满意。   嘱咐乳母们一番,一行人便转回内殿。   “嬷嬷,赶紧让人传热水!”   纪婉青迫不及待要狠狠洗涮一番,一个月只是擦身,虽然是天气冷,也很难熬。   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馊馊的,也亏高煦天天下嘴,完事还一脸正经地表示,他没觉得有味儿,不是很自然吗?   何嬷嬷一脸无奈,天天擦得干净,虽与沐浴有差别,但真没到这地步。   不过自己奶大的主子自己知道,忒爱干净了些,她只能将安哥儿交个乳母,赶紧张罗去了。   大浴桶盛了热水七八分满,撒上花瓣香露,浴房蒸腾起氤氲的香雾。纪婉青跨步进了浴桶坐下,长长叹慰一声,太舒服了。   从头到脚,仔细洗过一遍,她揉搓得白皙肌肤发红,这才满意了。   娘亲洗干净了,接下来就轮到安哥儿。   何嬷嬷端来一个铜盆,仔细调较了水温,这才解了襁褓,伺候小主子梳洗。   也不知是不是洗三时有了阴影,反正安哥儿不大乐意洗澡。他被剥干净放进铜盆了,先是愣了愣,随即就瘪了瘪小嘴儿,想要哭鼻子了。   这场景经历过不少回,纪婉青也淡定了不少,她坐在软塌上,笑盈盈道:“安儿莫哭,洗干净可舒服了。”   舒不舒服不知道,反正这小子一泡眼泪含了片刻,到底是“哇”一声大哭出来了。   高煦傍晚回屋时,正房已恢复往昔,大红灯笼高挂廊下,昏黄的的烛光映在窗棂子,与从前并无二致。   他微笑。   恰在这时,一声嘹亮的婴啼响起。   是安哥儿,这小子养得结实,哭声愈发有力气了,听得他老子心头一紧,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进了屋门。   撩起宝蓝色的软缎帘子一看,他不禁哑然失笑。   明晃晃的黄铜盆子盛了热水,里头放了一个白生生胖乎乎的小娃娃,他正手脚并用抗拒洗澡,哭声能把房梁上的灰尘震下来。   安哥儿养得极好,胖乎乎的小胳膊小腿,一节节跟莲藕似的,力气也大,盆里的水哗啦哗啦溅出来,湿了几个嬷嬷一头一脸。   宫人嬷嬷们见高煦进来,忙要见礼,他摆摆手,“先给安儿沐浴。”这天儿虽暖和了些,但还是需要抓紧的。   “殿下,你看我们安儿。”纪婉青语气抱怨,实际隐含笑意。   她迎上来,亲手伺候高煦更衣,并替他解下束发金冠。   高煦微微俯身低头,一只大手虚虚搂着妻子的腰,他听了忙帮儿子说话,“安儿聪敏,不乐意就要说出来的。”   她听了好笑,嗔了他一眼。   何嬷嬷手脚利索,三两下给洗干净了,安哥儿重新裹了襁褓,躺在父亲怀里,委委屈屈地瘪着嘴儿。   “好了,莫要哭了。”   高煦亲了亲香喷喷的儿子,腾出一只手,搂着同样香喷喷的妻子,温声哄着。   “啊!”安哥儿没听懂,不过不妨碍他发表意见。   “这小子。”纪婉青刮了刮儿子小脸。   一家三口和乐融融,待吃过晚膳消了食,夫妻一起将儿子送到新屋子里,这才回屋歇下。   虽然还不能敦伦,但高煦还是搂着妻子亲香了许久,好不容易,二人气喘吁吁分开,他抚摸着她的背,温声道:“明日满月宴,孤已安排妥当,你如往常一般即可,无需担忧。”   “好。”   纪婉青对夫君能耐毫不存疑,侧脸在他怀里蹭了蹭,应了一声。   他掖了掖被角,“睡吧。”   安哥儿是皇长孙,太子嫡子,满月又不同洗三,当然大肆庆贺。   昌平帝早已下了旨,满月宴设在太和殿,遍邀朝中文武,勋贵宗室赴宴。   亲儿子的满月宴,高煦夫妻当然不会怠慢,次日天未亮,二人便起了,各自整装。   纪婉青的衣裳首饰,昨日便选好了,是一袭大红色底色明黄镶边的蜀锦宫裙,上绣了栩栩如生的飞凤纹样;首饰则是一整套嵌红宝凤凰展翅赤金头面,宝光璀璨。   她乌黑如绸的秀发梳起,挽了一个望仙九鬟髻,把一整套红宝头面戴上,换了衣裙,侧头往大铜镜方向端详。   佳人华服,这一身美则美矣,可惜很沉重。纪婉青轻松了一整年,一时有几分不适应。   不过,自小的贵女教育很成功,她举止从容,气定神闲。   这样可以了。   纪婉青收回视线,转出楠木大屏风。   高煦已经着装完毕了,正搂着儿子坐在软塌上,垂目低语。温声看来,他站起一笑,“很好。”   妻子丰腴了些许,与从前相比各有千秋,不过看她神采奕奕,他自欢喜。   时间不早了,高煦把怀里的安哥儿交给何嬷嬷抱着,细细嘱咐几句,与纪婉青携手出门,登上轿舆往太和殿而去。   这次林阳也去,他跟上次一样,领着一干手下伪装成太监,紧紧护着安哥儿的轿舆。   “皇太子殿下到!太子妃娘娘到!”离得远远的,传唱太监见了,忙高声传唱。   殿中已满满当当,除了帝后及太子夫妇,其他人都早早候着了,一听见太监特有的尖利声音响起,立即离席恭迎。   “诸位无需多礼,快快起罢。”   说话的是高煦,他与人前一贯表现温和,无懈可击,只是与在妻儿面前时相比,终究还是有些许差别。   玉阶通往殿门之处,空出了一大片矩形地方,将男女分割两边,男席在东,女席在西。   太子妃的位置,正在女席最上首之处,纪婉青领着抱了安哥儿的何嬷嬷等人,往那边行去落座。   旁边就是安乐大长公主,公主探头看了看襁褓,微笑与她说了几句。   再后面一点,就是魏王妃的座位。她这回倒有了名正言顺的位置了,可惜,大家都知道她不能出席。   纪婉青淡淡收回视线,皇后作的孽,怪不得旁人。   很多人用余光不动声色瞥了瞥这边,目光有好奇,更多的是艳羡。   古代女子相对弱势,不得不说,诞下皇长孙的太子妃,底气比以前足上太多。   举个例子,即便皇后是名义上的婆母,现在也不能轻易磨搓她。有太子有儿子撑腰,诸如从前用炭火的这种粗暴手段,现在已经不适用了。   皇家母以子贵,不是一句假话。   纪婉青对这些隐晦视线也不在意,反正基本上没有不怀好意的。   夫妻落座不多时,昌平帝与皇后便驾到了。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到!”   高煦纪婉青各领男女席上诸人,出列迎接圣驾。   大殿中响起一阵轻微的衣料摩挲声,还有脚步声。不多时,玉阶之上便传来昌平帝的声音,“诸位爱卿请起。”   “东宫诞下嫡子,今日适逢弥月之喜,稍后,朕且与诸卿畅饮几樽。”   今日大喜,皇帝的声音听着也很高兴,话罢,他看向纪婉青方向。   正确的是,看向她身畔的襁褓。   乾清宫总管太监孙进忠知机,忙快步下来,引抱着皇长孙的何嬷嬷,往玉阶上行去。   古人成婚早,三十岁出头当祖父的大有人在。昌平帝年已四旬有余,这还是头一次得了孙子,虽有种种顾忌,但老实说,他对这孩子还是甚有好感的。   他没抱孩子,却就着何嬷嬷的手看了片刻,安哥儿白白胖胖,闭着眼睛睡得真香。   “好,很好!”   皇帝心情愉悦,顺便褒奖了太子妃几句,说孩子养得很好,要再接再厉。   纪婉青忙站起敛衽谢恩,回席时,余光往玉阶上扫了眼,刚好看见上首皇后略显僵硬的笑脸。   一再吃瘪,安哥儿还养得非常好,饶是皇后面子功夫了得,这一瞬间,也不禁显了痕迹。   纪婉青暗哼一声。   她微微侧头,给何嬷嬷使了个眼色。   何嬷嬷心领神会,立即抱着襁褓,往一侧的小偏殿行去,林阳等人紧紧护在左右。   这么小一个婴孩,不适宜待在人多嘈杂的地方太久,休憩的地方早安排好了,上面孙进忠见状,也立即命心腹引路并护送。   有皇帝的重视,其实并不需要高煦费心太多的,不过他是安哥儿亲爹,不再次布置一番,他不放心。   皇长孙离开后,大家说话也少了几分顾忌,大殿觥筹交错,气氛很快热烈起来。   昌平帝高兴,太子夫妻也高兴,朝中保皇党们也非常欣喜,剩下的当然不会不捧场。   皇后眸底阴霾越发深沉,偏还有个丽妃及容妃,瞅准机会落井下石,你一言我一句,听着绵绵软软,实则使劲戳对方心窝子。   话题甚至牵扯到魏王妃,丽妃面上关切,实则暗讽,“皇后娘娘,不知魏王妃如何了,近日可有好些。”   她柳眉轻蹙,不无忧郁地叹息,“我们魏王,今年也快二十了吧?”   丽妃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遍女席大部分地方,皇帝肯定也听到的,不过他充耳不闻,只继续饮宴。   皇后脸黑了青,青了黑,偏不敢发作扫了昌平帝兴致,只得咬牙苦忍,半响挤出一句,“她身体已渐安,不劳丽妃挂心。”   纪婉青不喝酒水,只随意捡了两筷子菜,冷眼旁观,只当看戏。   这戏倒看得挺好的,丽妃见皇帝不吭声,微微一笑,就要乘胜追击,“皇后娘娘此言差矣。”   她少了顾忌,说话的声音大了些,甚至连男席前排也隐隐听见,不少人不动声色看过来。   “我等自是关怀魏王的,见魏王妃不易,……”   丽妃一笑,继续绵里藏针,不想,她话到一般,却被人突兀打断。   “启禀陛下!”   一声尖利的太监传禀声,打断了太和殿的兴高采烈,众人惊疑不定,立即闻声望去。   只见一个御前太监服饰的宦官连爬带滚,冲进了大殿,后面紧跟了个一脸一身尘土的驿使。   驿使形象很狼狈,嘴唇还干裂出血,高煦一见此人身影出现,瞳仁当即一缩。   果然,对方一脚跨入大殿,已举起右手,高呼道:“启禀陛下,八百里加急军报!”   “鞑靼昨日突袭蓟州,数十万大军来势汹汹,蓟州危矣!” 第一百零七章   京城这个地方, 地缘环境十分特殊,西北东方向被太行、燕山屏蔽, 形成一道天然防线。南边则是坦荡无际的平原,对于大周朝而言, 此地是抵御游牧骑兵南下的咽喉之地。   于是,大周高氏太祖, 毫不犹豫定都此处。   他的决定很正确, 此后,长城不断被加强巩固, 大周朝北方防御力量愈发坚实。即便鞑靼虎视眈眈多代,依旧无法踏足广阔无垠的中原分毫。   然而,优势明显之余, 弊端也是有一些的。   京城太接近北疆边境, 一旦被攻破雄关,很容易就直奔天子脚下。   所以, 辽阳、蓟州, 还有宣府大同等边城, 防守尤为重要。   “父皇,朝廷应立即增兵蓟州, 抵御鞑靼。”   那驿使筋疲力尽, 高高举起军报,拼命喊了一嗓子,人便“砰”一声倒地昏迷。   欢乐祥和的气氛早戛然而止,殿中诸人个个悬心, 高煦一凛,立即站起对昌平帝道:“蓟州兵力与敌军相距悬殊,若是增援不及,恐有破关之危。”   由于耶拉提供情报,东宫早在去年冬季,便获悉鞑靼暗自调遣兵马粮草,意欲再次南下侵袭大周的消息。   后面许驰留在王都,协同耶拉,二人摸索种种痕迹,最后得出结论,鞑靼已准备停当,大战很可就在明年。   鞑靼是苦寒之地,游牧民族不擅耕种冶炼,他们欲得到粮食铁器,只能南下掠夺。冬季,风雪肆虐,往往是他们最艰难的季节,粮食吃尽,自然蠢蠢欲动。   高煦下了判断,敌方兴兵,应在明年初春。   哪怕今年春季来得早些,他也做足了心理准备。当然,兵力防御,他也部署了。   虽东宫绝不能碰触这些要塞雄关,但好在渗透北边军方多年,成效也是不小的。   高煦悄悄下令,霍川等人暗中配合,北方几处雄关都不同程度增加了兵力;粮草也在库,只待一声令下即可运往前线。   但问题是,这次鞑靼的新可汗,并没有按常理出牌。   由于这些要塞地处险要,又修筑了高大城墙,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两厢权衡之下,同时攻击两个或三个点,分散大周防线的兵力,突破雄关的可能性更大。   因此,以往一百多年来,鞑靼进犯只要兵力充足,基本都会采用这个策略的。   大周兵力是有一个总数的,休战状态时,要么重点防守,要么分散防御,不能两全其美。   鉴于鞑靼以往的战术,很自然的,高煦采用了分散防御之法。   只是没想到,这新可汗却不按常理出牌。他舍弃了自己的优势,集中潜伏在宣府、大同等地附近的兵马,数十万之众突袭蓟州。   这几个地方距离并不远,对方有心遮掩之下,大周未能提前收到信报。   鞑靼南侵来势汹汹。   不过,大周也不是毫无应对之法。   这些雄关城高池深,抵御敌寇能力充裕,只要增援及时,蓟州吃紧局面,顷刻可解。   这也是大周没有扩招兵丁的根本原因。毕竟,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朝廷还得考虑养兵的粮饷问题,负担不能过重。   “老臣附议,请陛下立即下旨。”   说话的是内阁首辅王瑞珩,皇太子话音刚落,他立即站起拱手附议。   “老臣附议。”   “微臣附议。”   ……   女席这边屏气凝神,男席那边一个接一个出列,纷纷请求皇帝立即下旨。   “诸卿所言甚是。”   昌平帝不待所有人说完,便出言打断,他紧接着又问:“不知诸位爱卿,有何增援良策?”   说话间,他将视线投向男席首位的太子。   方才这短短瞬间,高煦已快速思索了一遍,闻言也不迟疑,立即便道:“启禀父皇,儿臣以为,应立即自京营抽出十万兵丁,再从大宁、保定等地调遣班军十万。”   “共二十万大军,立即前往蓟州增援,可由大将张为胜率领。”   大战刚刚开始,敌军策略未明,为防鞑靼虚晃一枪,宣府大同等边城的兵力不可以轻动,只能就近从其他地方调遣。   “太子所言甚是。”   昌平帝虽有种种不如人意的地方,但好歹有一个好处,他不是不了解自己的斤两,同时,他还很明白太子的能耐。   若是事情不紧急,他不介意乾纲独断,但事关屁股下龙椅的稳固程度,他不敢含糊,因此立即采纳了高煦的意见,颁下圣旨,“来人,立即传旨。”   “京营十五卫立即整装,再连同大宁、保定班军十五卫,由张为胜统帅,立即出发增援蓟州,不得有误。”   张为胜,是中立保皇党,因此皇帝旨意下得很痛快。   而这人恰好回京述职,参与皇长孙满月宴,刚好就在大殿中,闻言立即出列领旨。   “臣领旨。”   话罢,他匆匆出宫,前往京营点兵去了。   到了这里,满月宴便散了。   皇帝太子及一干重臣,转移到御书房议事。纪婉青则领了儿子,出了太和殿,折返清宁宫。   事情就是这么凑巧,即便安哥儿满月宴虎头蛇尾,也没什么好说的。战争总是让人心情沉重,消息传开,整个后殿气氛难免稍显压抑。   纪婉青嘱咐乳母好生照顾熟睡的儿子,更衣梳洗,换了一身轻便家常服,许驰的消息便来了。   许驰前日傍晚抵达京城,立即接手了查探纪婉青京郊的任务。由于这差事的特殊性,他每天都会将进度分别禀报两位主子。   高煦未归,于是,他只能先禀报太子妃。   纪婉青颔首,“嬷嬷,你转告许统领,他们辛苦了。”   涉及父兄大仇,她当然关注此事,但此刻于东宫而言,最要紧,反而是蓟州战事。   午时前满月宴就散了,现在已暮色四合,高煦依旧未归,她难免分神牵挂。   何嬷嬷劝道:“娘娘,您先用膳罢,殿下大约要晚些才回来。”   帮不上忙,总不能扯后腿的,纪婉青知道照顾好自己与安哥儿,不让夫君分心,才是最好的。   她用了晚膳,又坐了一个时辰,喂饱了儿子,高煦还未见人,她只得在乳母劝说下,先睡下了。   皇帝的旨意虽然下了,京营立即动了起来,十万大军已星夜兼程,往蓟州方向赶去。   但这是还没完,御书房中,君臣还得商议另外十万大军的调遣,该具体落实到班军的哪些卫所。   结果出来后,旨意出了京,高煦等人还得商议粮草运送,判断战事后续发展,及作出种种应对策略。   一直到了深夜,他才折返清宁宫。   高煦还未能休息,下了轿舆,他快步往外书房行去。   林阳已经等了两个时辰了,一见主子进门,立即将密信呈上。   “启禀殿下,鞑靼方耶拉来信。”   鞑靼可汗悄悄下了突袭蓟州的命令后,战争打响,同时他点了王都一半守军,火速奔往前线。   这个时候,可汗袭击大周的消息,便不算隐秘了。   耶拉正在奔赴前线的队伍中,他在出发前找了机会,以暗号将情报送出。   鞑靼王都距离京城,比蓟州远了不少,八百里加急速度也不慢,因此,这密信是与军报差不多时候到的。   林阳对照暗号翻译完毕,等主子回宫,才能将原件与翻译件一并呈上。   高煦一目十行看罢,只说:“告诉他,即便无奈手染同袍鲜血,亦是为国尽忠。他今日之举,只为挽救更多大周军民的性命,不必心存顾忌。”   面对同胞,绝不同于砍杀敌人,毫无顾忌。因此作为一个忠心耿耿的暗牒,头一个需要克服的困难,就是这个。   耶拉这位置更是这般,他若露出丝毫破绽,很容易就前功尽弃并赔上小命。   其实对于类似的话,林阳很熟悉,因为东宫培训暗牒时,也是会反复强调的。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此刻诧异。主子是皇太子,耶拉就算潜伏得再深,也不过是个外编暗牒,这实在是太看重了些。   “属下领命。”   只是林阳却不废话,立即利落应是,先告退匆匆出门,先抓紧传了信再说。   高煦捻起密信,置于烛火上焚毁。   其实,他之所以特地嘱咐,全因之前心中猜测。   若耶拉真是纪明铮,爱屋及乌,他希望对方平安归来,自不吝啬多说一句。   密信燃尽,手一松,灰烬落地。   高煦并没在此事分神太久,还有很多公私要务等着他处理,伏案疾笔,一道道命令自外书房发出,直到亥时过半,才堪堪停下。   他揉了揉眉心,起身往后殿行去。   高煦先看了看安哥儿,这小子睡得香甜,乳母嬷嬷们精神抖擞,认真当差,他满意回屋。   纪婉青睡得并不安稳,半梦半醒间心有所感,睁开眼,便将高煦眸光柔和的黑眸。   他进了屋,第一时间先撩起锦帐,看看妻子歇得可好。   “孤惊着你了?”   高煦动作很轻,却没想到刚俯身,纪婉青便醒了,他有些懊恼。   “没呢,我今儿觉轻,自个儿醒了。”至于为什么睡不安稳,夫妻都明白,也无需多提。   “京营调拨的增援大军,响午便出发,沿路汇合各地班军,蓟州距离京城百余里,急行军一日可至。”   高煦简单叙说,也免了妻子担忧,“蓟州城城高池深,即便没有增援补给,也能坚守至少两月。”   “等张为胜大军至,蓟州之危顷刻可解。”   他给妻子掖了掖被角,温声道:“你莫要起了,孤洗漱便回来。”   纪婉青心安了不少,等了高煦梳洗宽衣后,他上榻搂着她,“歇了吧。”   “嗯,殿下快睡了吧”   明日肯定又得早起上朝,她刚才瞥一眼滴漏,现在已经子时过半了,忙连声催促他阖目休息。   夫妻相拥而眠,很快便沉沉睡去,只是隔日早上,二人清醒得却比想象中还要早。   他们是被惊醒的。   不过寅正时分,高煦睡下不过一个多时辰,天还黑沉沉的,清宁宫外,便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须臾,张德海连爬带滚冲进内殿,急慌慌道:“殿下!殿下!”   高煦早在来人接近后殿时,就倏地睁开双眼,他顾不上安抚被惊醒的妻子,翻身坐起,沉声问道:“何事?”   “殿下,林阳来报,刚刚有八百里加急军报抵达宫门。说是……” 张德海声音发颤。   “说是昨日入夜时分,蓟州城被敌军所破,敌军长驱直入,已逼向京城!”   “什么?”   高煦此一惊非同小可,饶是一贯喜怒不行于色的他,撩起锦帐时,也带翻了小几上的暖笼。   暖笼连同里面的小瓷壶落地,“噼啪”一声粉碎,温水溅了一地,可惜现在已无人顾忌这些。   极其坚固的一座蓟州城,怎一日就被鞑靼攻破?   “青儿,孤得先出去一趟。”   高煦来不及回身安抚妻子,一边披衣一边匆匆往外行去,一行人很快出了后殿。   “娘娘,老奴伺候您歇下?”   城破的消息如飓风刮过,让人心惴惴不安,但何嬷嬷依旧强打精神,打算上前伺候主子躺下,“现在不过寅时。”   “不,我不睡了。”   曾经身为武将的家眷,纪婉青对战事格外敏感。如今成了太子妃,身份又添一层,这好端端城池被破,她如何能睡得着。   刚起身换了衣裳,就听见左稍间安哥儿啼哭声起,她勉强定了定神,“把安儿抱过来吧。”   有儿子分神,也免了胡思乱想。   纪婉青知道,照顾好自己与儿子,让夫君无后顾之忧,就是能帮的最大忙。但理智始终无法尽数控制情绪,她仍有些坐不住,喂饱了安哥儿,又哄睡了他,她不得不找些事情来做,好分散分散注意力。   视线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一侧屋角,那里有个填漆官皮箱子。   她眸光定了定,最终将儿子交给何嬷嬷,挥退了屋中所有宫人嬷嬷。   那个官皮箱子最下层,放着父母留给她的那两样遗物,纪婉青又把它们翻出来了。   银簪子、兵书,还有那个装簪子的木匣,并排摆在罗汉榻上的小炕几。   她对着这几样东西苦思冥想。   这几日,她不是第一次将它们取出来了,她始终怀疑,信笺就藏在里头。   作为纪宗庆心爱的女儿,纪婉青对父亲为人,其实是很了解的。他若有要紧物事给她,绝不会放在她百般寻摸,都找不到的地方。   最有可能的,其实还是这三样物事。   可是在哪里呢?   纪婉青再次将这几样东西细细摸索一边,甚至连装订兵书的线绳都解了开来。   很可惜,结果一无所获。   她微微苦笑,转移注意力成功了,可惜结果依旧让人难以开怀。   不得已,纪婉青揉了揉眉心后,只能再次动手,打算将这些物事收好。   正在这时候,门帘外却传来何嬷嬷的声音,“娘娘。”   “嬷嬷,何事?”   纪婉青吩咐过,无要事不得打搅,乳母是个很守规矩且有分寸的人,她一怔之后,立即扬声问话。   何嬷嬷声音很郑重,“方才许统领来报,说是蒋金有信笺交给娘娘。”   “署名是侯爷的,蒋金嘱咐许统领,一定要亲自交到娘娘手上。” 第一百零八章   纪婉青闻言震惊, 能让何嬷嬷称为“侯爷”的,只有一个人, 那就是她的父亲纪宗庆。   她父亲生前留有信笺给她?   蒋金是父亲生前心腹,信任到能将私产相托的地步, 若生前有其他要事安排,一并嘱咐, 并不为奇。   她震惊过后, 心脏狂跳,下意识扫了炕几上的三样遗物一眼。   几乎是直觉, 纪婉青立即认为,父亲留的信与皇后通敌证据,两者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她快速收拾收拾炕几, 匆匆出门, 往前殿而去。   许驰虽偶尔伪装太监进宫,但不可否认, 对方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男人。在后殿召见对方并不合适, 纪婉青便选择前殿一个视野开阔的小花厅。   花厅的隔扇门, 以及两侧窗扇,悉数打开。前殿的太监宫人虽退地远远的, 但依旧能将花厅内情景一目了然。   纪婉青屏退簇拥在身畔的宫人嬷嬷, 独身入内。   许驰也不废话,立即见礼,并将两封信呈上。   “启禀娘娘,这是蒋金今日早晨交给属下的, 他说,这是纪侯爷临终亲笔所书,一封是给娘娘,而另一份则是给殿下。”   “据蒋金所言,纪侯爷当时反复嘱咐,这信笺需等五年之后,才能分别交给娘娘与殿下。但蒋金见属下等人,连日来在密室不断翻找,这才提前一年,将信笺取出。”   纪婉青心跳加速,立即伸手将案上信笺接过,定睛一看。   这两封信封皮并不新,看着有几年时间,但保存却极为完好。其中一封写了“婉青吾儿亲启”;而另一封则正式很多,上书“皇太子殿下钧启”。   四年前,纪婉青与高煦并无联系,纪宗庆却各给二人写了一封书信。   她心乱如麻,匆匆返回后殿,屏退诸仆,这才急不迫待将自己那封打开。   匆匆浏览一遍,纪婉青伏案痛哭,“爹爹,我的爹爹!”   纪婉青直觉没出错,纪宗庆写给她的那份书信,确实是有关通敌信笺一事的。   当年,楚立嵩眼尖,通敌信笺一落地,他立即发现了。大刀急挥,他同时一个俯身,利落将其抄起,揣进怀里。   很快杀出重围,大军迅速驰援松堡。   这一路上虽然急赶,但打开信笺这功夫还是有的。这么一看,援军被伏击的之谜立解,甚至连松堡被重兵围困数月也有了解释。   原来,竟是大周一方有人通敌,为首者,居然是坤宁宫皇后。   楚立嵩之怒可想而知。   但怒归怒,艰难局面却已形成,他预计此行凶险,未必能全身而退。   他不畏惧战死,却唯恐这信笺就此湮灭,让皇后一党的叛国者逍遥法外。   但问题是,前面是松堡,后面则是再次紧追过来的鞑靼兵,即便现在派心腹携信离开,也很难成功。   楚立嵩心里揣着这事,扶住纪宗庆时,心中一动,立即探手入怀将信笺取出,闪电般塞进对方怀里。   迎着对方疑惑的目光,他也不解释,心念急闪之下,只说了一句,“若连我也战死,恐这回东宫要大伤元气。此时击溃坤宁宫,于东宫于大周,皆极为不利。”   纪宗庆没有机会再问,因为他听完这句话后,就伤重昏阙过去了。   他再次醒来时,楚立嵩已战死,他立即发现这是两封通敌信笺,通敌者分别是皇后以及临江侯。   对于堂兄与堂姐叛国,纪宗庆是极其愤怒的,他甚至来不及为战死的独子伤感太多,就必须强忍伤痛筹谋开来。   他强撑一口气折返京城,惦记妻女是一个原因,而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为了此事。   楚立嵩临终话语之意,他其实很明白。   皇太子固然贤能英明,但终究年轻,他入朝仅仅三年,根基不算牢固。这回军方势力遭遇打击,对东宫影响是巨大的,皇太子很需要一段时间恢复并发展。   这时候的东宫,境况是最艰难的。皇帝十分忌惮太子,才一再抬举皇后母子,用以平衡东宫势力。   四皇子还未长成,坤宁宫暂时无法取代,昌平帝生性多疑,平衡一旦被打破,很容易就引发一连串不可预估的后果。   皇太子未必熬不过来,但不论是楚立嵩,还是纪宗庆,都不想冒这个险。   二人对皇太子很有信心,只要稍稍有一段发展时间,东宫便不可撼动,将立足不败之地。   因此,楚立嵩建议,先将通敌信笺按下,等这段时间过去后,再一举揭露。反正损失已造成,该为此谋取更好的结果。   为此,他甚至愿意暂时蒙受冤屈。   楚立嵩的想法不难懂,但事情到了纪宗庆这里,他想得更多。   他的伤已无法治好了,生命眼看到了尽头。   纪宗庆征战沙场多年,他不畏惧死亡,不过,他却害怕妻女孤苦伶仃,生存艰难。   他只要清醒,就思索这个问题,最终做出一个决定。   他决定,将这个揭露的期限,定为五年。   纪宗庆独子已经战死,膝下仅余一对爱女,他死后,孀妻弱女在世,恐怕多有不易。   他不得不为她们多多考量。   好吧,他其实很了解自己胞弟的德行,对于对方是否能照顾好侄女,持否定态度。   纪宗庆拜托了自己的老母亲,让后者多多留意,等女儿们出孝,给选两门好亲事。   何太夫人为人,身为儿子未必不知。但有妻子在,婚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这个承诺在前头,他还是可以放心的。   至于为何将揭露通敌之事推迟,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为了避免皇帝赐婚。   为国捐躯,而后大义灭亲,纪宗庆即便死了,也必会受到朝廷大力褒奖。   这种情况下,必然会恩泽纪婉青姐妹。   皇帝要恩泽功臣遗下之女,最好的法子,当然是赐婚了。   选一个身份不低的宗室子弟,圣旨赐婚,表现了皇家对功臣的看重,为此事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然而,高功遗孤哪里是那么好当的。   这种赐婚面子光鲜亮丽,实际苦处多多。纪婉青姐妹说到底,也就个丧父之女而已,侯府易了主,实际已没了娘家依靠。   宗室亲王郡王家的子弟,身份高贵,明面固然会供着这个赐婚下来的妻子,但他心头气儿未必会顺。   古代是男权社会,夫君心气一旦不顺,苦头只有自己能知道。   即便这方面问题侥幸没了,王府妻妾成群,关系复杂,纪宗庆也不希望女儿们置身其中苦熬。   大女儿聪敏,还能熬着。小女儿这性情这身体,根本熬不下去。届时有个万一,皇家高墙大院,孀妻根本无处说理去。   纪宗庆希望女儿们找个普通和善的人家,和乐一生。   五年后,女儿们肯定都出阁了,或许还生了外孙。届时,蒋金将一封书信给女儿,一封书信给东宫皇太子。   纪宗庆毫不怀疑皇太子能耐,到时东宫势力不可撼动,四皇子也长成了,到时候怎么抉择,就看殿下的选择。   而通敌信笺,他则放在大女儿的陪嫁中。   写给大女儿的书信,他仅拣选着说了一些,让她配合东宫来人;而写给皇太子的书信,他详细说明情况,请了罪,末尾,还恳切请求对方,护荫自己妻女一二。   有了取信笺的过程,皇太子观感应会更深刻一些。   好友东川侯王泽德的异常之处,纪宗庆隐隐有察觉,可惜他已垂死,根本无法再做出其余动作。   鉴于此,再加上当时仅凭皇后临江侯,恐怕很难完成通敌之事。他唯恐水底下面还有势力,若未能根除,孀妻弱女恐怕就是第一个打击报复的对象。   皇太子为人他算了解,对方接了这封信,得了通敌证据,他会护荫妻女的。   纪宗庆写了书信交给蒋金,命他五年后分别送予二人,若局势变化大,亦可斟酌行事。   蒋金隐隐察觉一些,见小主子嫁入东宫,现在她与皇太子连日来又命人翻找嫁妆,他犹豫了好些天,终于决定提前一年,将信笺送出。   强忍着伤痛,纪宗庆殚精竭虑,就是希望为国尽忠的同时,能多多为妻女筹谋一些。   纪婉青早已知晓前情后事,看罢父亲书信,立即心痛难忍,泪流满面。   她的母亲紧随父亲而去,祖母言而无信,叔婶更是不堪,终是负了爹爹一番爱女之心。   寂静的屋里,响起压抑的哭声,声音很低,却揪痛人心。亲自守在内屋门外的何嬷嬷忍了又忍,才按捺下来。   哭了良久,纪婉青终究抹干净了泪,将目光放在那三样遗物上。   没错,纪宗庆在信笺中,说明了证据所藏位置,正是那个貌似寻常的匣子,钥匙则是里头装着的那支银簪子。   这匣子挺坠手的,但看木料却并不名贵,轻敲上去声音异常瓷实,一点中空的迹象也没有。所以,当初夫妻二人,才把夹层的可行性排除了。   如今看来,这匣子恐怕也是件了不起的物事。   事实上,纪婉青猜测得不假。这匣子是纪祖父的战利品,被敌军大将妥善收藏着,他回来研究了很久,才发现端倪。这是一件藏密信的绝佳物事,刀劈不烂,水火不侵,后来传给儿子纪宗庆。   只是,现在确让她有些为难,这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却没发现锁孔。   纪婉青凝眉思索片刻,扫一眼那支银簪子,簪头是一丛梅花。她再瞥一眼匣子正面,其上雕刻了十二种花卉纹样,栩栩如生,一格格的,占据了整个匣面。   牡丹、秋菊,山茶、梅花等等应有尽有。   等等!梅花?   她心头一动,立即凝神看向那一小格子梅花图案。   上面的花纹,赫然与梅花簪头并无二致。   肯定就是这里了!   纪婉青大喜,立即执起簪子,把簪头对准匣子上的梅花图案,贴上去略一使劲。   只听见微微的“咯”一声轻响,本来严丝合缝的匣子,竟从匣盖侧面弹出一个抽屉。   抽屉很小,宽度长度与匣面一致,但非常矮,大约也就能放下两三封书信。   现在,这弹出的一小截抽屉上,露出了姜黄色的封皮,上面还有点点褐红血迹。   纪婉青立即拉开抽屉,取出书信,匆匆打开。   字迹清晰,这是一份非常正式的协议。左下首分别是皇后与鞑靼可汗的署名,上面端端正正用了皇后凤印,还有当年大王子的印鉴。   大印殷红刺目,她颤抖着手轻触了触。   就是她,就是这封书信,才导致自己父兄战死,幸福小家顷刻支离破碎。   纪婉青呼吸急促,忍了又忍,才,镇定下来,打开另一封信。   没错,这封是临江侯的。   事情太大,单凭口头承诺,鞑靼可汗肯定不干,他必须得到书面正式协议。   通敌证据终于到手了。   纪婉青勉强平复情绪后,立即通知许驰,让他可以停止查找。接下来,就是等待高煦回屋。   换了其他时候,恐怕她会打发人出去传话,但今儿不行,当前战况才是当务之急。   纪婉青焦急等待着,连儿子也不能专心关注,只一再吩咐何嬷嬷等人多多留神。   这般等着等着,出人意表的,高煦居然在午膳前回来了。   他一扫平日温润,面上竟隐有阴霾。   要知道,高煦是个很稳重的人,不提外面的伪装,他回到屋里,可从来不带情绪的。   纪婉青很诧异,不过不等她问出口,他便先一步发现妻子眼角微红。   “青儿,怎么回事?”高煦剑眉轻蹙。   “殿下。”   她也不多说,挥退屋中所有宫人嬷嬷,将信笺取出递过去,“殿下,通敌信笺找到了。”   话罢,她将许驰蒋金及取信笺过程说一遍。   “哦?”   高煦神情凝重几分,看罢两封通敌协议,确认无误,又看那两封纪宗庆遗信。   “殿下,我爹爹有楚将军嘱托,又考虑可朝中局势,这才打算把信笺延后揭露。”纪婉青不忘为父亲辩解。   “孤知道。”   纪宗庆给东宫的那封书信颇厚,详细讲明白他所有知道的一切,包括他与楚立嵩的考量。末了,就是请罪,以及恳切求皇太子殿下,护荫一下他遗下的妻女。   “当时东宫确实遭遇挫折,急需修整以及积蓄力量。”   楚立嵩二人的主张,也免了高煦知悉后的两难。毕竟他向来容不下这些,就算暂时忍下了,恐怕也憋得难受。   纪宗庆这延后的时间长了些,虽有私心,但并不影响大局。   高煦看一眼身畔爱妻,这点私心,如今看来,也是好的。   通敌证据已经到手了,东宫如今根深蒂固,不可撼动,照理说是可以将坤宁宫一党完全打垮。   只是,他看向妻子期盼的美眸,却低声道:“青儿,只是如今揭露真相之事,恐怕得缓一缓。”   提起这个,高煦俊脸再次染上阴霾,他冷冷地道:“蓟州城被破,陛下南狩,孤代天子亲征,魏王陈王自请领兵,现在并不能再生枝节。”   “南狩?”   纪婉青只听说过西狩,前世清后期,八国联军攻陷京城,慈禧太后领着光绪,匆匆逃往陕西方向,为了掩盖难堪的逃窜,美其名为“西狩”。   她震惊,不是她想的那样吧?   要知道,大周朝繁荣昌盛,兵强马壮,远远不到那个地步啊!   高煦神色冰冷,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第一百零九章   蓟州, 大周朝北疆门户,距离京城十分之近。若是被攻破, 敌军要逼近京都,虽不说一路坦途, 但这样的雄关是没有的了。   这样一座要塞,历来是重要防守据点之一, 城池异常坚固, 将士悍勇,怎么说一朝便被破关呢?   这得从鞑靼这边说起。   鞑靼觊觎中原, 历史悠久,并为此努力了很多代人。   现任鞑靼可汗,以及他的父汗, 都是人物, 给大周北疆的压力是空前的。常有征伐不说,就是暂休养生息的时期, 也不忘为之努力。   大周在鞑靼放有暗牒, 反过来, 鞑靼也如此。   蓟州虽十分警惕,但敌人百般努力之下, 总有几条漏网之鱼的。   没错, 不久前皇后被诓骗,配合鞑靼安插的细作虽被清除了,但之前还有零星老人潜伏了下来。   也是凑巧,蓟州被反复洗涮后, 待再重新安排人时,有个老细作,十分幸运被放在了守城门处。   好消息接二连三,紧接着,又一个重要消息悄悄传回鞑靼王都。   潜伏在蓟州的细作,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疑点,统帅骆尉钧的身体,似乎出现了些问题。   骆尉钧年近七旬,是大周著名的老将。他年纪虽大,但身体康健十分悍勇,不逊壮年大将,谋略过人,且战争经验十分丰富。   他现已历经三朝,忠心耿耿,是中立保皇党的代表人物,因此昌平帝让他镇守蓟州,这个大周北方重要门户之一。   但人年纪大了,总有渐渐衰老的时候,就在去年,骆尉钧发现自己偶尔会晕眩,眼前发黑,要一小会功夫才能恢复。   战场瞬息万变,耽误些许时候,很可能就会引发严重后果。他不是恋权的人,立即悄悄上可一道告老密折,提出让皇帝另选人替代,好让他退下来。   骆尉钧干脆利落,但却让昌平帝犯了难。   要知道,这些边城十分要紧,守将手掌重兵,距离京城也不远,皇帝生性多疑,要重新选一个人,谈何容易。   关键骆尉钧还特地表示,他的儿孙平庸,能耐不足,不能委此重任。   这般犹豫不决,一眨眼,冬去春来了。   骆尉钧晕眩的症状愈发严重,甚至常炸裂般的头痛感,不得已,只能再上一道密折,说明自己的情况。   不过,皇帝的旨意暂时还没下来,他依旧未能卸下职务。   然而,作为一个相当负责任的统帅,军务繁忙之余只要他能分身,每日必会上城墙一趟,仔细巡视防务。   日前,骆尉钧巡察防务时,那晕眩又来了,不得已,他稍稍停顿脚步,等它过去。   然而,就是这么凑巧。他这脚步略顿,微微闭目的情况,却被一个鞑靼暗牒收入眼底。   骆尉钧治军很严,每旬都排查一次细作。但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多年下来,总会有少许漏网之鱼。   这些暗牒职位不高,最多就是个伍长,但不得不说,他们能在严格排查下潜伏下来,肯定不是个简单人物。   那暗牒不但擅长探听消息,他甚至还知晓不少医理,一见骆尉钧停顿,就立即察觉有异。   他不动声色观察一番,见对方红光满面尤胜旧日,不禁心下一动。   骆尉钧从戎五十载,军旅生涯难免让他举止粗豪,生平最爱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结合他的年纪,再加上他此刻脸色与症状。   暗牒大胆做出一个判断,对方莫不是肝阳上亢?   所谓肝阳上亢,其实就是高血压,治疗不到位,很容易猝死的。   这人还真是猜对了,骆尉钧让军医诊治过,可惜效果并不算好,加上目前准备交接防务,他根本没空停下来好好休息治疗。   暗牒胆大心细,仔细考量一番,觉得猜测很可能是真的。他知道已方近期意欲攻打大周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于是立即将消息传回去。   鞑靼可汗连夜召来医士,仔细询问这种病症,最后当场决定,立即突袭蓟州。   守城门处那个鞑靼细作,趁不备药倒了附近同伍军士,再协同扑上来掩护的同僚,在身中数箭的情况下,硬是把城门打开了道缝隙。   城门这么一开,早有准备的鞑靼前锋立即攻进来。   本来,蓟州好歹兵强马壮,城门地方有限,进来的鞑靼先头部队只有一小撮,立即打出去也不是不行的。   只可惜,统帅骆尉钧大怒之下,竟眼前一黑,立即倒地。   他猝死了。   蓟州上层不可避免引发骚动,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候,错过短短一瞬,影响可以很大。   鞑靼牺牲了先头部队,终于彻底攻破了蓟州城门,敌众我寡,大周这边虽奋勇反抗,但最终还是丢了城池。   机会稍纵即逝,鞑靼大军流水般涌入后,随即马不停蹄,挥军向西南方,直逼京城。   八百里军报寅时进城,昌平帝是头一个知道的,瞬间成了惊弓之鸟。   虽蓟州就在京城左腋,距离十分近,急行军一日可至,沿途也无太多天险可依,但张伟胜增援大军已往那边去了。   且京营还剩二十万大军,大宁山东等地也有班军卫所,召集起来是数十万之众,更甭提,还有本来镇守宣府大同这些要塞的驻军了。   总而言之,这场眼皮子底下的大战,说危险有,但说安全的话,也不是没有保障。   可惜昌平帝悚了。   他当皇子时并不起眼,甚至曾经在敌方细作手里吃过亏,又非常惜命,因此,每每敌军大举进犯且大周处于劣势时,他总会很容易想起前朝那两个被活捉的倒霉皇帝。   正当昌平帝异常焦虑时,他的宠臣伍庆同来了。   朝会卯时开始,但作为臣子,总要提早过来候着的,八百里加急军报进宫门时,其实已经有朝臣等着并看到了。   看那一身狼狈的驿使,这很可能是个极其糟糕的消息。   旁人只能焦虑,但伍庆同作为皇帝宠臣,他却能悄悄摸到乾清宫外,求见昌平帝。   昌平帝立即召见了他。   伍庆同拍马屁献美女挺能的,只是一旦遭遇这种事,他比皇帝还慌,惊恐之下,他脱口而出,“陛下,不若您南狩前往金陵。”   金陵,是陪都。   高氏祖籍金陵,太祖打了江山后,虽由于战略原因定都京城,但却把老家点为陪都。经过历代皇帝修筑,行宫、皇家园林等一应不缺。   至于“南狩”这个名词,却并非第一次出现。   譬如最近的一次,当初松堡之役战况最激烈的时候,昌平帝就已经几次提出要南狩。   当初宣府松堡虽压力巨大,但到底没丢,高煦连同朝中重臣苦劝一番,才勉强让他打消了念头。   此一时彼一时也,这回,蓟州是真真切切被破了城,鞑靼数十万大军已经奔往京城方向了。   “南狩?”   昌平帝闻言,眼底迸发出一道光彩,立即道:“没错,你说的正好。”   他侧头吩咐孙进忠,“赶紧传朕口谕,朝会立即开始。   高煦是在赶往乾清宫时,接到朝会提前的消息,他剑眉立即紧紧蹙起。   但不管如何,现在只能改道。   他下了轿舆,匆匆进了大殿,里头朝臣都来得差不多了。大家面带忧色,低声交头接耳,显然也听说了有八百里加急军报之事。   并且,他们很清楚皇帝的尿性,对于朝会提前,皆有了不好的预感。   “殿下,不知朝会提前,所为何事?”   说话的是首辅王瑞珩,这老臣同样历经三朝,对龙椅上的皇帝了解不算浅。他眉心直跳,一见皇太子殿下出现,见了礼后立即凑上来了。   “昨夜蓟州城被破,鞑靼大军已往京城方向而来。”高煦低声说了,隐瞒没用,反正这事儿马上大家都知道。   他剑眉一直没有松开,是担心他那父皇又在关键时刻出幺蛾子。   王瑞珩大惊失色,只是不待他再说话,一声尖锐的太监传唱声响起,“皇上驾到!”   诸臣见礼罢,不待有人询问,昌平帝立即开口,“昨夜蓟州为鞑靼所破,诸爱卿,朕待天明即南狩金陵。”   他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这消息比蓟州被破震撼多了,王瑞珩捶足顿胸,他不顾君臣尊卑,厉声大喊道:“陛下不可!”   “冀州城雄关虽破,但京城之前还有顺义,还有张为胜增援大军,陛下乃天子,正该坐镇京城,怎可轻易离开。”   又来了!   这位须发斑白的老臣浑身哆嗦,痛心疾首,即便蓟州不知因何被破,他亦始终坚信大周兵强马壮,绝不会让鞑靼逼近京城的。   这种关键时刻,皇帝正该坐镇京城,指挥战事,怎可一见己方处于下风,就立即弃了皇都逃跑?   这对全军士气,是一个多么大的打击!   “微臣附议!”   “老臣附议!”   ……   以往少不了勾心斗角的的朝堂,如今万众一心,齐齐跪下,请求皇帝收回成命,甚至有情绪激动者,已经痛哭流涕。   只是昌平帝心意已决,不容丝毫更改,“朕意已决,诸卿不必多言。”   惜命逃跑并非一件光彩事,皇帝颇有些恼羞成怒,他一拂衣袖,就要站立离去。   这时候,高煦早一步开口,“父皇请留步,儿臣有一事要禀。”   他对自己这位皇父很了解,冷着脸旁观了片刻,便已确定,这旨意是不会改的。他当机立断,不等昌平帝起身,便两步出列。   高煦声音沉稳,一字一句十分清晰,瞬间让闹哄哄的大殿安静下来。   “儿臣愿代父皇出征,请父王准许。”   昌平帝离京之事,对大周士气打击是致命的,既然已经不可挽回,那只能设法弥补。   皇太子代天子亲征,是最好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   高煦态度恭敬,但微垂的眼睑却掩了冷意,他对他这位父皇,真的失望透顶。   “太子殿下所言极是,请陛下恩准。”   王瑞珩气愤过后,心头一阵苍凉,不过他到底久经宦场,须臾就开始尽最大努力,将损伤减至最低。   忠君爱国深烙心底,但皇太子是皇位继承人,他心悦诚服,此刻须为东宫、为大周争取最大利益。   “微臣附议!”   “老臣附议!”   首辅开口后,一干中立保皇党纷纷附和。   “可也。”   昌平帝忌惮太子,这一点不假,但不得不说,他这儿子还是很孝顺,关键时刻很靠得住。   当然,他也很清楚自己这行为不好,只是他更珍惜自己的小命,但若能两全其美一些,就再好不过。   至于所谓军权声望这些,都远远及不上大周朝江山稳固来得重要。他是帝皇,还是父亲,在古代占据绝对的优势,届时回銮后再设法收回,也不是不行。   “今皇太子代朕亲征,即日出发。”   “儿臣领旨。”高煦立即领了圣旨。   其实皇帝南下金陵后,这北方的军政要务,是必定会落在他手里的。只不过,能更名正言顺,才最有利于后事。   君臣父子之间的对话十分利索,顷刻间便定下一切,保皇党们固然略觉安慰,但侍立在一旁的陈王却心头一凛。   所谓代天子亲征,暂掌一切军政要务,这可不是说说就过去的。   暂时放出去,以后未必能要回来,陈王从不小觑他这位嫡长兄。   他扫一眼上首的皇帝,当机立断,立即出列,“儿臣愿领兵出征,为父皇分忧!”   魏王目光闪烁片刻,紧随其后出列,“儿臣亦如此,愿领兵出征,为父皇分忧!”   昌平帝心念一转,“好,朕都准了,你们二人,亦即日领兵迎敌。”   南狩的事情定下,他的心定了定,有二三两子参与也好的,利于分割权柄,他日回銮后更容易收回。   皇帝不肯久留,匆匆下来两道圣旨后,立即离开。   高煦扫了魏王陈王一眼,眸光并无波澜,显然并没将这两人太放在心上。   代天子亲征,与普通皇子领兵出征,是完全两码事。   名分已定,他完全具有节制对方的权力,节制权有了,这两弟弟就折腾不出太大浪花。 第一百一十章   一到了关键时刻, 其实很容易看透一个人的真实内心。昌平帝命人匆匆整理,点了亲卫军与京营数万军士护驾, 天一亮,銮驾便出了宫。   他是一个人离开的, 皇后宠妃、皇子公主,一个都没带上。   高煦已没空搭理他那父皇, 一道道教令自皇宫发出, 先点了京营十万大军,令到集结, 立即准备拔营。   接着,他还得安排京城防务问题,立即召了几万山东班军过来, 连同剩下的七万京营将士, 一起拱卫京城。   最后,还得安排皇城防务。   拱卫皇城的是御林军, 御林军属于亲卫军之一, 昌平帝已带走大半, 剩下的人手严重不足。   高煦将余下的御林军收缩,只负责守卫皇宫, 外围皇城的防务, 就交给京卫指挥司。   “博闻、云清,皇城与京内防务,就交予二位。”   博闻,是京卫指挥使褚宗保的字;而云清, 则是副指挥使齐耀林。前者明面保皇党,实际却是高煦的铁杆心腹;后者虽没倒向东宫,但却是安乐大长公主的驸马,皇室的一员。   高煦十分敬重大长公主,因此对于齐驸马也另眼相看,将皇城已京内交给这二人,他颇为放心。   “你二人连同京营兵马,坚守京城,不得有误。”   “末将领命!”   褚宗保齐耀林齐齐锵声领命,高煦点了点头,沉吟半响,最后嘱咐一句,“若到了万不得已之时,以主子们安全为要。”   他虽笃定京城不会被破,甚至不会被围,但妻儿皆留于此,也不得不多想了些。   昌平帝独个儿离开,皇宫留下贵人极多,高煦话语隐晦,但心腹褚宗保一听即懂,立即利落应是,“末将谨遵殿下之令!”   至于旁边的齐耀林,这是个一贯沉默,只努力做好本职工作的人,兢兢业业,从不以驸马身份自傲。对于皇太子的吩咐,他毫不迟疑,当即拱手,“末将领命!”   高煦颔首,挥退二人,匆匆出门登上轿舆,。   虽说出发在即,但京营十万大军集结,怎么也需要一点时间,趁着这个空档,他得返回清宁宫一趟。   高煦直奔后殿,不过他还来不及多说,便知悉了通敌信笺到手的事。   “这两封信笺,我稍后放在外书房的暗格中。”   时间很紧,匆匆叙说完皇帝南狩、他代天子亲征之事以后,便立即将自己的安排说出来。   “京城应不会被破,也不会被围,但若有万一,你立即领着安儿离京。”   事涉爱妻娇儿,高煦慎之又慎,“京卫指挥使褚宗保,是孤的心腹,届时你母子二人随他离开即可。”   “孤将许驰留下来,他会领着一干人守卫东宫,你留在屋里即可,不必忌惮任何人。”   他说的是皇后,即便没有通敌信笺,这次大战之后,朝局也会发生大的改变。他的妻子,将无需再顾忌坤宁宫。   没错,高煦此刻已经想到战后的事情了。   危急时刻不顾及的坏处,和平时期便会凸显,以及被无限放大。他那皇父心胸并不宽广,他绝不会让自己落入窘迫的境地。   “殿下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与安儿的。”   曾经作为一个武将之女,每一次获悉大战爆发的消息,纪婉青总是难掩忐忑的。   她未必有多迷信,但从小到大,也跟着母亲往京郊寺庙无数次,虔诚叩拜,撒了极多的香火钱。   无他,在无处使力之时,求个心安而已。   纪婉青知道,自己不能露出不安让男人挂心,满腔热意翻滚,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话。   “我与安儿留在京城,静候殿下平安凯旋。”   她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场面,深呼吸几次,面上看着倒也平静,只不过,她一双纤手紧紧握着他的大掌,那力道还是泄露了心思。   “好!”   高煦了然,他低声安慰道:“孤虽代天子亲征,但与领兵大将是不同的,青儿莫要担忧。”   这句倒是大实话,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更何况是天子亲征。   高煦虽会亲自上战场指挥,但肯定不会冲锋陷阵,他必然会被重重保护在大军腹地。   领兵冲杀是大将们的事,彼此分工不同,就好比让将军们去当马前小卒,这是天大的浪费。   纪婉青的心定了定,小脸这才真正松乏了些,“那就好。”   高煦爱怜,他亦舍不得妻子与新得的小儿子,只是局势发展如此,他不得不这般行事。   他待妻子总是极温和的,这是头一次在床榻以外的地方,展现他的强势与侵略性,狠狠一吻印在她的樱唇上,吮吸舔舐。   纪婉青温顺承受,热烈回应。   匆匆一吻结束,高煦拍了拍她的手,“青儿,我先到前殿一趟,安儿还小,你莫要带他出门。”   他还有事情需要安排,快步绕道左稍间,看了一眼熟睡的胖儿子,他便急急往前殿去了。   纪婉青抓紧时间,领着何嬷嬷等人,快手快脚给高煦收拾了一些寝衣冠服之类的必须品,迅速打包妥当,也赶到前头去了。   打包好的物事交给张德海,她脚步不停往外书房行去。   高煦已换了一身装束,银白色的连环锁子甲,腰束金兽面束带,脚蹬戎靴,肩上披了猩红色披风。一身锃亮的男人,凛然气势铺面而来。   他一边展臂让人伺候更换铠甲,一边沉声吩咐徐驰,“……,许驰,清宁宫就交予你,不得有误。”   林阳照例跟在高煦身边,至于许驰,就被委以护卫纪婉青母子及清宁宫的重任。   他仔细听罢主子吩咐,利落应是,“属下绝不辱命。”   纪婉青进门后,一直安静立在一边,男人英俊不同于往日,她却无心欣赏,一待他处理妥当后,才急急行至他的身畔。   “殿下,你莫要忘了魏王陈王。”   方才时间紧,她想不起这两人,现在忆起不免有些担忧,毕竟对方一党有过通敌卖国行为。   “还有那穆怀善。”   魏王陈王从前没接触过兵权,乍然间折腾不了幺蛾子出来,但有了手掌重兵的亲舅舅,那就多了不少不确定因素。   事实上,上一次若没有这人主导,皇后临江侯想卖国也找不到地儿去。   说到底,这穆怀善才是关键人物。   对方有不良前科,纪婉青虽知道夫君能耐,但难免有些担忧,说话时,秀眉不禁微微蹙起。   高煦拍了拍她的肩,夫妻二人并肩前行,他低声道:“魏王陈王初初接触兵权,能指使得动的,大约也就是英国公手下的兵马,此二人不足为惧。”   “至于那姓穆的,孤已经下令,让他领一半大同驻军,立即拔营驰援。”   大同是穆怀善的老巢,将人拉出来,对方就少了极大的地利人和优势。至于大同的防务,就暂且交予稍下一级的大同指挥同知岳义。   这岳义是穆怀善的铁杆心腹不假,但若上升到卖国地步,人家未必乐意。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跟穆怀善一般无牵无挂的。   岳氏家族不小,他老父老母还在老家。高煦早已查探过,这人还挺孝顺的,若非走投无路,他肯定不愿意诛九族。   毕竟官场有党派,但通敌卖国又是另一种说法。   至于穆怀善带出来的那一半驰援兵马,汇入这边的大军后,力量就不大显眼了。   届时,高煦在布置作战计划时,再给对方安排一些合适的位置,他即便想折腾,这浪花也掀不起太大。   纪婉青松了一口气,展颜一笑,“那就好。”   夫妻二人边说边走,已出了外书房,高煦垂首温声道:“青儿,你先回去吧。”   如今春寒陡峭,妻子才出了月子,他不希望她在外面待太久。   “好,我等一会就回去了。”   纪婉青站定,眼巴巴看着他,高煦亦不舍,但也只得狠狠心,登上轿舆。   轿舆快速出了清宁宫。   纪婉青目送一行人离开后,却没有马上回后殿,而是飞奔出了宫殿大门,往皇宫前一侧的角楼而去。   许驰等人赶紧跟上护着。   她登上高高的角楼时,正好宫门大开,一队健骑迅速奔出,被亲卫紧紧簇拥护卫的为首者,正是高煦。   他英姿飒爽,不见丝毫病弱之态,跨马持缰动作十分娴熟。   宫门前黑压压肃立了一大片禁卫军,立即齐声见礼,高煦抬手叫起,骏马速度不减,往城门方向奔去。   禁卫军训练有素,一列列跨马跟上,很快消失在眼前。   纪婉青翘首眺望,一直到最后一人背影消息,才不舍收回视线。   “此处风大,娘娘请回去吧。”   说话的是一直站在上风位,无声替女主子挡去一部分寒风的许驰。   他话音一落,何嬷嬷也赶紧接口,“对,娘娘如今还是不能吹太久冷风。”   照她说,是一点风不吹才好,只是如今情况特殊,她也不好多劝。   “嗯。”   纪婉青拢了拢方才披上的厚锦缎斗篷,“那我们回去吧。”   话罢,她依依不舍回头看一眼,才下了角楼,等轿舆折返清宁宫。   希望高煦凯旋之日,不会太久。   由于形势紧张,高煦将他暗底下一套传信系统拿到水面上用,当天午后,大同就接到了皇太子教令。   “领大同半数兵马,令到驰援张为胜大军。”穆怀善垂目,盯着纸笺上那一方鲜红的印鉴。   事实上,他密切关注着蓟州之事,眼线刚刚传回消息没多久,他已知悉皇帝南狩,皇太子代天子亲征之事。   高煦并不允许任何人装糊涂推搪,在昌平帝还未出宫前,他就抓紧时间让命人拟了上谕,第一时间发往各大小驻军据点。   既有正式圣旨飞马传下,还有飞鸽传书提前抵达,飞鸽带不了不大的纸笺,但上面用了皇帝玉玺,真实性毋庸置疑。   大同在收到皇太子教令前,就已接了上谕,信鸽落下时看见的人太多,将士们跪迎,可糊弄不过去。   “主子,我们要马上出兵吗?”问话的人,是暗卫首领穆德。   “当然要。”   穆怀善虽将大同兵马牢牢掌握在手里,但却不能让所有兵将死忠于他的心超越皇帝,众目睽睽,他不但得发兵,还得立即发。   他立即招来副将,命对方去点一半兵马。   大同驻军共有接近十五万,带走一半,还余七万人。目前鞑靼大军都深入蓟州方向,这七万人配合雄关,即便遭遇攻击也能等到驰援,完全可以确保无虞。   “主子,好在这回魏王陈王也主动请缨,没有让皇太子专美于前。”虽然远比不上代天子亲征,但好歹这兄弟反应及时,争取了自己能力的极限。   “这二人倒没蠢到家。”穆怀善嗤笑一声,语气毫不亲近,反倒难掩讽刺。   这是因为,他最近又与兄姐产生意见分歧。   通敌信笺一事,他本来挺关心的,特地派了心腹穆德领人过去协助,并一直暗中密切关注着。   鞑靼可汗回信,第一时间抵达皇后手里,知悉信笺遗失后,她立即让儿子去找英国公,并严查下面的人。   穆怀善距离远,晚一步获悉这件事,他不大看好这个举动,但既然进行了,那就持了观望态度,只嘱咐那边动作隐蔽些,勿要惊动东宫。   后来,没找到信笺,皇后拿了那几个人,严刑拷打。   到了这里,穆怀善就不认同了,他敏感认为,应是己方找错了方向。   他立即传信兄姐,让他们回头好好分析查探,寻找突破点,并立即停止刑审,处理好那几个低级武官。   这动作不但无甚意义,反而有些大了,有弊无利。   很可惜,皇后并没有采纳他的意见,反而认为信笺必定在那几人手里,加重刑审。   穆怀善一哂,他是什么性子的人?热脸凑过来他都未必搭理,更何况这般?   他干脆将所有人撤回来,不再搭理那对兄姐。   “主子,如今皇太子掌了大权,日后我们该如何是好?”   东宫是了不起的人物,既然掌了权,就绝不会让自己落入窘迫位置,日后皇帝自南京回銮,怕是会风云变幻。   皇太子若不落入下风,坤宁宫就该大势已去了,主子另一重隐蔽身份,总是潜伏的大危机。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穆怀善扔下教令,斜靠在圈椅上呷了口茶,目光在案上都指挥使兽钮大印上掠过,并未停留丝毫。   当初母亲去世后,被父亲安排入伍,他没其他事情可干,无可无不可地顺从了。   既然从军,他不乐意居于人下,那肯定力争上游。   打败竞争者挺有趣的,夺嫡也富有挑战性,于是,穆怀善便饶有兴致地参与多年。   但其实,他并非那般留恋权位,夺嫡多年,看着一双常出蠢招的兄姐,把大好的一盘棋下成今日这局面,他实在有些腻味,兴致索然。   如今皇帝南狩,皇太子掌军政大权,其实穆怀善已隐隐察觉不好,只可惜,面对庞大皇权,如今的他根本无处下手。   既然这样,就静观其变吧。   他拒绝娶妻,若非有姬妾,旁人会以为他断袖。但他却给每个姬妾都灌下汤药,拒绝生下孩子。   潜意识里,他认为自己是孤身一人的。   事实上,穆怀善现在确实孑然一身,他无牵挂,什么也不太在意。   他不畏惧失败或者死亡,平静如死水般的生活被打破,他甚至感觉血液也要沸腾了起来。   “传令下去,立即出发!” 第一百一十一章   京营十万大军迅速点齐, 高煦在午时前,就带着这些人火速奔往蓟州方向。   而在此之前, 张为胜率领的二十万增援大军,早已与鞑靼南下先头部队短兵相接。   一场激战已经打响。   敌军四五十万之众, 张伟胜却只有二十万人,人数少了一半多。这本来是极为吃亏的, 但好在, 蓟州至京城的路并非平坦开阔。   沿途多有高山峡谷,双方相遇之地以如此, 数十万大军根本无法铺展,只能前锋拼杀倒地之后,后续继续扑上去。   这么一来, 张为胜大军完全没有落于下风, 且由于家国被入侵,将士激愤之下尤为悍勇, 反倒压了对方一头。   昨夜攻破蓟州, 清晨与大周援军相遇, 激战到午后,尸体倒伏无数, 鞑靼进攻的脚步, 却完全停滞下来。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京城的计划被破坏了,时间拖得越久越不好,这是大周的地盘,对方不是没有精兵悍将, 一旦被合围,大亏就吃定了。   鞑靼统帅胡和鲁当机立断,立即命中军与后军原地掉头,往回折返。   由于京城特殊的地缘环境,它往东北西三个方向的道路并不多,鞑靼原先走的是最近一条,可惜如今被阻,他们只从为数不多的另外两三条路,挑一条还算合适的绕过去。   好在这地形环境不仅局限了他们,也局限了大周,这绕道虽远了不少,但张为胜大军却也难及时阻截。   京城怕是一时半会够不上了,但只要赶在对方增援大军赶到,包围圈合成之前突出,抵达平坦开阔的地方,他们便算成功了一半。   鞑靼铁骑并非浪得虚名,只要能施展开来,胜算便有了。至于沿途补给,京畿之地,不是有无数富庶村镇吗?   鞑靼能想到的事情,高煦当然不会不懂,因此他的首要任务,就是拦截并合围住这些敌军。   尽数剿灭可能性不大,敌军败退,逼他们原路撤回,才是上策。   高煦接了圣旨后,第一时间传信辽东、宣府两座要塞,立即分一半兵马驰援,再连同大宁、永平等地的班军,围堵鞑靼大军,绝不让敌方突围南下。   教令非常及时,接令的驻军反应迅速,陆续抵达指定地点,效果是显著的,大合围圈及时形成。   缺口堵住了,五六处激战起,现在正在慢慢收缩合围圈。   “鞑靼大军虽受困于地形,但他们悍勇不容小觑,即便遭遇打击,最多也就退回蓟州罢了。”   蓟州仍在鞑靼手里,他们兵力充足,真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大不了,就退回去。   预期目的已达到,战况也受到控制,京城之危暂时解了,但高煦依旧剑眉微蹙,“下一步,我们该夺回蓟州。”   现在这个合围战役,己方是主场,补给源源不断,而对方则刚好相反,胜利是必然的。   只可惜,蓟州这等要塞,鞑靼并没有抢掠一番就走,而是留作据点,剩了几万兵马守着。   鞑靼兵多将广,实力是有的,一旦见势不好,他们退回蓟州,就能暂作休整。   蓟州城高池深,里面粮草不少,在己方手里当然大大的好,只是一旦落入敌军手里,就成了一块硬骨头了。   大周这边若不想攻城损伤太大,只能采用围困策略。   但是问题在于,围也不是那么好围的。   鞑靼不止这几十万大军,蓟州被占领这么大的胜利,可汗肯定抽调守军加入大战。   蓟州城往北,与鞑靼接壤,这是一整片开阔之地。敌方增援大军到来,大周若合围的话,此处军队必然腹背受敌,一个不小心,或许还会被人吃下。   这将会是一件极棘手的事。   高煦凝眉沉思,那么能不能,在敌军增援大军到来前,先将蓟州夺回?   强攻损伤必会极大,且最重要的是,鞑靼可汗率领大军已在路上了,这短短时间内,未必会成功。   这问题前面说过了,如此一来,就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高煦端详着眼前的大周疆域图,轻吁了一口气,微垂眼睑思索良策。   旁边有七八个大小武将,俱是负责留守拱卫皇太子的,诸人一时也无破解良策,正一起盯着疆域图苦思。   这当口,中帐门帘一掀,林阳身影出现。   大伙儿见过这人几次,皆知道这个相貌平庸的太监是皇太子心腹,回头一看也不诧异。   “殿下,有消息传来了。”   林阳见礼后,立即呈上密信,这消息是潜伏在鞑靼的耶拉传来的,因有外人在,他话语很含糊。   “好,他做得好!”   高煦抬手接过,垂目一扫,眸中沉凝登时一扫而空,,他精神一振,立即吩咐道:“林阳,立即传信霍川。”   鞑靼可汗传令突袭蓟州以后,连夜点兵,集结王都一半驻军,还有附近的某些军队,共十数万之众,清晨便直接往蓟州方向去了。   破了蓟州,这是南侵前所未有的胜利。要知道,当年 “松堡之役”,也就灭了松堡而已,还没有突破后面的雄关宣府,那么近距离接近大周京城。   然而,那场战役,却已足够证明大王子的优秀,让他顺利继承了汗位。   这也能侧面说明了,此刻鞑靼可汗的喜悦。   蓟州被破是夜晚,次日清晨,他收到飞鸽传书,欣喜若狂。   鞑靼人多悍勇,可汗尤为甚,他热血沸腾,迫不及待要赶赴蓟州,亲自指挥这场战役。   然而,这里却出现了一个问题。   鞑靼骑兵多,这话不假,但真没多到兵丁人手一马的地步。可汗率领的十数万大军,还是以步甲居多。   步甲,再加上粮草辎重,即便急行军,速度也快不到哪里去。   从王都到蓟州,至少得十天出头。   战机转瞬即逝,哪里等得到十天?   但问题是,即便抛弃辎重,步甲靠两条腿,也无法大幅度缩减行军时间。   可汗当机立断,抛下大部队,自己先行奔赴。他打马星夜疾奔,约摸三四天,便能抵达蓟州。   这事儿是掩人耳目进行的,为防军中有大周细作获悉。   可汗领了一万骑兵,半夜悄悄离开,原来骑兵位置立即被合拢上。十几万大军就少一万,而且各营还限定了位置不许乱跑,因此除了几个心腹,大军中无人知晓。   不过,耶拉还是很快发现了异常之处。   他原来是中级武官,后来又升了一级,在大军中,也算得上一号人物了,比寻常兵丁以及低级武官,要更能接近核心。   他本一直密切关注着可汗以及几位高级将领,次日一早,便立即察觉不同。   王帐附近的守卫虽一如既往,但他隐隐感觉到外松内紧,几位高级将领轮流出现,神情似是无异,但鹰隼般是视线还是不动声色在扫视着附近。   耶拉当即心头一动。   难道,可汗悄悄跑了?   其实,他早就揣测过这事。毕竟易地而处,恐怕他本人也会迫不及待奔赴蓟州,可汗行为不难理解,只要能把行踪掩藏得到位就没问题了。   有了猜测,耶拉便更着意观察。   鞑靼大军实行轮流值守制度,耶拉身份不算低了,因此他也在内围,今天刚好轮到王帐前不远一块地方,为他的观察提供了很大方便。   不多时,王帐帘子掀起。   耶拉这位置,说近其实也不太近,最起码他看不清人脸,只能靠服饰判断。   一个身穿可汗铠甲的魁梧男子出来了,看身形,并无两样,这人一上马后,亲卫立即簇拥,外面只能隐隐看见“可汗”身影。   一切似乎差别不大。   但等亲卫簇拥“可汗”,从面前不远经过时,耶拉还是立即发现了问题。   由于耶拉心里存着事,曾仔细观察过这群亲卫,他记性好,某些重要人物的面孔记得真真的。   现在,他立即发现少很多熟悉面孔,尤其是鞑靼可汗最信重那几个。   耶拉垂眸,遮住眸中一抹喜色,这回可以确定,可汗是昨夜离开了。   东宫在低层武官中安插了人手,这些人要紧事探听不了,但传递消息还是没问题的。先前,他与许弛约定了好几个传信法子,如今正好用上。   耶拉抓紧时间,伺机将消息传出去,信鸽振翼,迅速将消息送返。   现在,这封密信已在高煦手里。   他大喜,有了这个消息,蓟州难题可解。   “林阳,立即传信霍川。”   鞑靼可汗赶赴蓟州,不过三四天功夫,从这里调遣兵马拦截,是来不及的了。   霍川驻守的正是宣府,从鞑靼王都方向赶往蓟州的路径,正好有一个点很接近宣府,除非可汗绕远路。   只是若绕远路,那就违背他了的初衷,可能性不大。   高煦今晨调遣的军队之一,正好有宣府,想必现在霍川已经点好兵马,开始往这边赶来。   “命霍川火速掉头,从宣府北门而出,拦截鞑靼可汗。”   要就此灭杀可汗,高煦没想过这等美事,对方敢轻装上路,就是必然有保命之法。   只不过,这附近潜藏的鞑靼军队,都一股脑投入蓟州之战了。细细考量过后,他认为对方的保命之法,必然还是应在攻入大周这几十万大军上去。   可汗必然有快速而有效的法子,可以召唤大军回援。   这么一来,蓟州之困可解了。   回援可汗,谁敢怠慢?这必须赶回去至少大部分军队,这么一来,即便舍不得蓟州,留守兵力也将大大减少。   形势顷刻掉转,我众敌寡,蓟州很快能取回来,并全歼守敌。   “传令张为胜,让他稍后加紧攻势。”正好趁敌军不得不撤退回援时,奋力击杀。   等一一安排妥当后,末了,高煦又说了一句,“林阳,你传信嘱咐他,此事过后排查必会空前严厉,让他小心在意。”   这个隐晦不明的“他”,说的当然是耶拉。   鞑靼可汗既然悄悄离开大军,就自信能掩下消息,这回突兀被阻截,明显是贴身心腹,或者高中级武将里头出了细作。   自己遭遇危险,好不容易得来的蓟州又丢了,几者相加,他的怒火可想而知。   耶拉必须慎之又慎。   “此次过后,若非重要消息,让他不要再轻易传信。”   高煦话罢,林阳利落应了一声,匆匆出门传递消息。   高煦策略很正确,霍川北上细细搜索鞑靼可汗,其实是晚了些许,对方已经过去了。   但好在,新鲜马蹄印等痕迹仍在,他立即领军往东边追去,等追上了,不由分说,立即掩杀过去。   喊杀声震天,沙尘滚滚,好在可汗带领这一万骑兵不简单,能征善战,战斗经验极其丰富,不待命令,立即结成圆阵,将可汗团团护住。   “有人泄露本汗行踪!”   这人身份绝对不会低,可汗咬牙切齿,他要将对方找出来,碎尸万段!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现在首先是要保命突围。   可汗是个果断之人,脸上青黑变化一阵,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传信胡和鲁,立即驰援。”   “放弃蓟州,大军尽数折返!”   可汗并非短视之人,若留少部分军队在蓟州,很快就会被大周拿下。蓟州注定保不住,与其损失这些人马,不如狠心撤回。   心腹立即取出一张纸笺,写了一式两份密信,一招手,属下奉上一个笼子。   笼子装了两只海东青,毛色油亮,身姿矫健。密信塞进一个金属小筒,系在它的爪子上。   心腹一放手,海东青打了两个转,一振翅冲上云霄,瞬间不见踪影。   “大汗,海东青极快,胡和鲁一日内必到。”这一万骑兵都是精锐,只重防守,撑一日没问题。   心腹暗暗一叹,不过一日之后,这批精锐折损会相当大,真是太让人心痛了。   可汗何尝不知?   再联想被迫吐回去的蓟州,他心痛难当,切齿道:“好一个大周皇太子!”   鞑靼在大周,同样有暗牒,可汗对大周诸般变化还是很清楚的,他鄙夷昌平帝之余,又对高煦恨极。   这是可汗多年从戎生涯中,吃的最大一个亏,“没想到啊,犬父竟出了虎子!” 第一百一十二章   前方激战正酣, 京城这边也暗流涌动。   “齐大人,您下值了啊。”   说话的, 是京卫指挥司一刘姓同知,刘同知工作能力不错, 就是因为出身差点,人有些谄媚。   这不, 他一见副指挥使迎面走来, 面上笑容就灿烂了几分。   眼前这位副指挥使齐耀林,还有另一重身份, 他就是安乐大长公主的驸马。大长公主身份超然,驸马自然也格外贵重。   可惜的是,公主与驸马情深意笃二十多载, 膝下依旧无一儿半女。   这正是完美人生的一大遗憾啊!   刘同知暗暗砸吧嘴, 不过,人家的遗憾与他无关, 光是如今这些就够人仰望的了。   “嗯, 刘同知上值?”   现在非常时刻, 齐耀林与指挥使褚宗保二人,十二个时辰轮班, 不分昼夜值守。   这时候天才刚亮, 刘同知肯定是上值的,他这话明知故问,意在打个招呼。   “是的,是的。”刘同知连声应是。   他在京卫指挥司待得够久, 大家都知道彼此秉性,不少上峰甚至腰杆子硬的平级,都有些不屑他,因此日常相处,态度难免会有些许差异。   齐耀林为人虽沉默,但从来不倨傲,对待刘同知与旁人无异,这点后者见惯人情冷暖,很轻易便分了出来。   因此,刘同知面上笑意不自禁真挚了几分。   两人交情不深,点了点头后,齐耀林便离了公署,翻身上马。   公主府在左侧方向,但他想了想,却打马往右侧而去。   熟知情况的人也不觉得有异,听说大长公主身体不大好,习惯晚一些起,而驸马兄弟齐辉杰的府邸,正是在右边方向。   今日是休沐日,齐辉杰在家里挺正常的。   马蹄声踢哒,很快就抵达内城边缘处的一处胡同。这胡同宽敞整洁,两边一水儿方正的五进大宅,还带了花园,端是难得。   按理说齐家这种爆发户式的人家,是很难在内城购置到上好宅子的,但是没关系,谁叫齐辉杰有个皇家驸马里头一份的亲哥哥呢。   齐府不少地方还扎着红绸,喜气洋溢,这是府里昨日刚与靖北侯府下了大聘,未来大少奶奶,正是侯府嫡出千金。   齐耀林在大门前下马,将马缰交给迎上来的门房,大步入内。他身后跟着的小厮长随,就自觉跟着齐府家人去歇息等待了。   弟弟齐辉杰已经迎出来了,“大哥,昨日是值了夜?”   “嗯,刚下值。”   这兄弟二人感情明显极好,拍了拍彼此的肩,齐耀林面上浮起微笑。   “哥哥辛苦了。”   “哪里,此乃职责所在。”   ……   兄弟二人边走边说,很快到了外书房,齐辉杰随意往后挥挥手,“你们不必入内伺候,我与大哥说说话。”   原本齐府的不必说,就算是齐耀林身边的贴身伺候人,闻言也止住脚步。无他,知道驸马对兄弟的看重而已。   一切似乎与平日并无两样,只不过,一等掩上门,兄弟二人神色一变,立即严肃起来。   齐耀林返身,附耳在隔扇门上倾听片刻,确定外面一切如常,这才回身快步往里头行去。   “大哥,可汗昨夜来信了。”   齐辉杰已经俯身,打开一个隐蔽的小暗格,从里头取出一张极窄小的纸笺,递给兄长,“让我们抓紧办了。”   “这事,怕是有些难。”齐耀林接过纸笺,垂眸快速看罢,浓眉蹙起,面露难色。   他弟弟随即接口,“难也要办,这是可汗亲自下的令。”   这兄弟二人一来一回,揭露了一个惊天大隐秘。   没错,他们都是鞑靼派过来的暗牒。   齐耀林本名额日斯,齐辉杰本名巴图,他们确实是兄弟,但却是鞑靼人。   这么说也不太正确,应该是混血儿。二人父亲是鞑靼人,母亲却是大周女子,只不过,确实是在鞑靼生下并成长的。   兄弟二人的父亲是鞑靼小贵族,从戎后当了中级武将,母亲柳氏是一次南侵的战利品,被掳后当了女奴。   她虽出身小家,但容貌不错,很自然的,便被主人拽进屋中取乐了。   能活着,绝大部分人都不愿意死的。而鞑靼风气一贯如此,凡事有些能耐的武将家里,都是一大串伺候男主人的女奴?   主母虽不喜欢这些女人,但也杀不绝赶不尽,于是,便当看不见了。   只不过,柳氏肚皮很争气,不过伺候了几回,就怀上了。她也有些能耐,遮遮掩掩后左右支应,居然将孩子生了下来。   既然有孩子了,她便晋升为正经妾室,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   这就是齐耀林兄弟二人。   他们的幼时生活,其实很不好过。身上有一半大周血统也就罢了,模样还长得酷似母族,处于这拥有十几二十个兄弟的大家庭中,实在扎人眼睛。   混血、相貌,都是异母兄弟嘲笑时的打击点,也是父祖叔伯不喜的根源,母子三人,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二等公民的日子。   然而,即使是这般,对于这对生于鞑靼、长于鞑靼的兄弟而言,从思想到观念来说,他们却还是鞑靼人。   这种坎坷的身世,却让兄弟二人步入了一个人生转折点。   容貌是大周的,心却是鞑靼的,兼兄弟极为孝顺,时时惦记着生母。于是,二人十岁时,被悄悄选进了暗牒营。   齐耀林兄弟相当出色,被上峰所看重,后来被送进大周,精心安排了一个身份,投军从戎。   果然,他们没有让人失望,奋斗了五六年,齐耀林抓住契机,成了四品武将,而齐辉杰运气一般,也成了六品武官。   其实到了这个地步,已经到瓶颈了,毕竟再往上面,官位陡然减少,上面又有人占坑,不熬够资历,很难冒头。   而且最重要的是,为了防止暗牒,大周对于中级以上武将排查很严,即便身世没有问题,一般也更喜欢用世代从戎的子弟。   一代寒门出身者,绝大部分止步四品。   鞑靼暗牒中,也是当时的齐耀林混得最好了,能官至四品。   但是谁也没想到,他的造化不止于此。   当时的安乐长公主不喜欢世家子弟,先帝便选了好些寒门文武官员,齐耀林年轻有为,居然被挑上了。   这还不止,他还被公主随意一点,点为驸马。   安乐长公主是先帝最疼爱的嫡妹,昌平帝敬重的姑母,两代权力交接,齐耀林始终平步青云,二十多年后,官至京卫副指挥使,拱卫整个京城。   他的上峰,已经直接换成鞑靼可汗了,由老可汗交到新可汗手里。   不过,好钢使在刀刃上,齐耀林从不轻易被派任务,他要做的就是隐藏好自己,并借驸马身份力争上游。   也是因此,他连鞑靼暗牒也不敢轻易提携,只除了自己的弟弟。   现在,鞑靼与大周,爆发前所未有的大战役,甚至还占领了蓟州,可汗认为,使好钢的时候到了。   鞑靼可汗发密信传下命令时,刚刚离开大军,领着一万骑兵奔赴蓟州,雄心壮志。   而齐家兄弟商议的此刻,霍川刚围攻可汗不久,海东青才放出去,后续一切变化,京城无人得知。   可汗传下的命令,是让齐耀林设法掌控京城防务,等大军兵临城下,可以随机应变。   若前者力有不逮,则可以设法擒住一两个大周关键人物,押返鞑靼军中,作为人质,用于战争要紧时刻,充当出奇制胜的棋子。   “大哥,主子命令有二,第一怕是不大好成功。”   虽然没有得悉可汗被霍川所围,命大军回援的消息。但身处京卫副指挥使之位,皇太子火速调遣军队,成功将鞑靼几十万大军阻截,并已合围的军报,齐耀林还是第一时间收到了。   这么一来,鞑靼大军就不可能再兵临京城城下了,他即便成功掌了京城防务,也无甚用途。   毕竟,就算他在京卫的心腹及亲信部队,也是忠心大周的,短时间还好说,时间一长,人家回过味来,他只能是案板上的肉了。   届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三十年潜伏就白费功夫了。   且最重要一点,齐耀林无自信能放到褚宗保,继而掌控京卫,要知道,他这位上峰可是个厉害人物。   “我们选第二。”也只能选第二。   决定一出,齐耀林松了口气,一贯严肃的面庞,露出由衷笑意,“我们终于可以回去了。”   等顺利押了人质,下面就可以返回鞑靼,想到三十多年没见面的母亲,兄弟二人都难掩激动。   “二弟,委屈你了。”   齐耀林指的是如今齐府的家眷,他因大长公主不能孕子,无牵无挂,而齐辉杰为了顺利潜伏,是真的娶了妻并生有孩子的。   这一府家眷,并不知道齐氏兄弟的真实身份,二人也没打算让他们知道。押着人质暗暗离开,本来不易,更不可能多带累赘人手。   兄弟身份一旦曝光,等待齐府人的结局,肯定就是死亡。   “无妨,这事儿我早已有准备。”   齐辉杰摆摆手,在刚成亲时,他就有心里准备了,面对这群注定要死的人,他表面再慈祥,也不会投入多少感情。   他态度本十分冷漠,但随后话锋一转,面上却难掩记挂,“我们在家中有妻儿,不过如今,已三十年未曾见面。”   没错,这二人在鞑靼,十三四岁便娶妻纳妾,妻妾或怀孕或生子,才启程前往大周的。   毕竟一个母亲分量未必够,且还有可能病死老死,鞑靼方也得多拿点筹码,才能放心。   “大哥,我们还是商议一下,这关键人物,该选何人罢。”   所谓关键人物,一定得身份足够,能影响战局,影响皇太子决定,这类人不多,且极难下手。   “若是选人,这头一个,当然是皇长孙。”   这位看着一脸正气,向来沉默可靠的驸马爷,此刻阴测测说道:“又或者太子妃纪氏,也是一个很好的人选。”   齐耀林伪装极好,与安乐大长公主情深意笃,知悉不少皇家隐秘。   皇太子虽厌恶宫女接近,但有一就能有二,他能在太子妃怀孕期间都不二色,可见纪氏在他心中分量。   齐耀林也是男人,要说太子不将太子妃放在心上,他不信。   太子妃的身份,加上这种情感,让纪氏有了独一无二的分量。   “皇后是国母,但后宫不可进外人,且太子厌恶皇后久矣,绝不会为其动摇决定。”   清宁宫位置特殊,虽不在前朝位置,但也独立于后宫之外,齐耀林踏足可以钻空子。   “若是母子同获最好,实在不行,一个亦可。”   鞑靼可汗命令不容违抗,且齐氏兄弟也十分期盼回归家乡,势在必行。   这任务是挺危险的,一个不慎即身死,但爬到齐耀林这位置,要他出手的任务就没有简单的。   不是这个,也是难度差不多的另一个。   打铁趁热,兄弟二人商量妥当,齐耀林点了自己真正的心腹,踏着朝阳,直奔皇宫。   清宁宫。   高煦出征已经好几天了,又有战事顺利的消息传来,纪婉青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安儿,你看着娘亲作甚?”   纪婉青喂饱了儿子,搂着他哄着,“你是想爹了么?”   安哥儿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左右转转,最后看回母亲,小拳头挥了挥,“啊!咿呀!”   气温上升得挺快的,儿子身上衣服减了些,纪婉青有时也不用襁褓裹着他,换上小衣裳,安哥儿身上少了束缚,明显很高兴,攒着小拳头时不时动一下。   她看着活跃的小儿子,不禁微笑,亲了亲他,“娘也想你爹了呢。”   是的,真正分开几天,她发现,她很想他。   高煦抽出些许闲暇,写了信笺一同递回来,虽因时间匆匆,只有寥寥几句,但纪婉青依旧反复看了又看。   她也写了封回信,交给许弛,特地交代,高煦有空才递上去,没空就算了。   纪婉青心中记挂着夫君,怀里搂着儿子,小心翼翼哄着,这后殿气氛本是分外安静祥和的,但很快,却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   “娘娘,娘娘,驸马爷匆匆前来,说是有紧急之事面禀!” 第一百一十三章   “是哪位驸马?”   问话的何嬷嬷, 她认得这个小太监,是张德海的徒弟小吴子, 他师父随主子亲征去了,特地留下他, 协同副总管一起,打理清宁宫诸般内外事务。   毕竟后殿的两位大小主子, 都是太子殿下的心头肉, 不容怠慢分毫的。   小吴子有师父关照,在清宁宫一贯有地位, 为人也稳重,鲜少见这么慌张的模样,因此何嬷嬷等人见状, 也有些紧张。   “是安乐大长公主家的齐驸马。”   纪婉青虽人在内室, 但一直凝神听着,闻言心头一凛。她知道这位齐驸马, 对方官职是京卫副指挥使, 高煦离京前, 特地告诉过她,已将京城内以及皇城的防务, 皆交给二人。   由于太子妃的特殊地位, 加上涉及皇城防务,这几天,京卫指挥使褚宗保,每天都会抽时间过来, 简单禀报皇城乃至京城风平浪静。   高煦特地告诉过她,这人是他的铁杆心腹,为表示郑重,纪婉青都会亲自接见。   适逢这种特殊时期,敞开大门,前后殿伺候的人在里外候着,男女大防便无碍了。   今天褚宗保还没见人,齐耀林却急匆匆来了,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想起夫君曾嘱咐过,若有万一,需立即离京的话,她心中一紧。   “嬷嬷,我出去看看。”   纪婉青将安哥儿交给何嬷嬷,站起抚了抚衣襟上些微褶痕,急急举步往外行去。   一行人步履匆匆,直奔前殿,从后房门进了往常接见褚宗保的偏厅,她在首位坐下,立即道:“召齐驸马。”   此刻齐耀林领着两个小太监,已经等在偏厅外了。后面两人是真太监,不过却是鞑靼细作,净了身后,好不容易才安排进公主府的。   他占了安乐大长公主驸马的便宜,由于太子对公主十分尊敬,上行下效,清宁宫诸人亦对他格外客气有礼,否则,他是不可能直接等在偏厅外的。   还有一点,齐耀林伪装太过成功了,踏实能干,与公主情深意笃二十余年,实在无人会将他与鞑靼暗牒联系在一起。   即便是许驰,亦是这般。   有外人进清宁宫,他照例先护在太子妃附近的。只不过,许驰虽穿了一身太监服饰,但却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从不敢靠太近。   因此,不论褚宗保还是齐耀林前来,他都一如既往,提前候在殿门边上。   “太子妃娘娘,大事不好!”齐耀林一被传召,立即急步往殿内行去。   他一脸凝重焦急,这句话提起了所有人的心弦,他一边匆匆进门,一边就已经禀报起来,“京卫指挥司出了细作,褚大人被重伤,京内皇城已混乱一片。”   “褚大人命末将前来,立即护娘娘与小殿下出京!”   此言一出,殿内殿外皆骇然,纪婉青心跳漏了一拍,正要开口接话,秀眉却一蹙。   齐耀林步伐太快了。   须知主子接见下属,也是有一套严格礼仪规矩的。   好比此刻这个偏殿,若用两条线将其分割成三个等份,纪婉青坐在首位,一般宫人太监回话,站立的位置就该是她面前这条线。   但齐耀林不是一般人,他虽是安乐大长公主驸马,但终归是个外男,且太子还不在现场,他该停步在后面一条线,与太子妃拉开适当距离才是的。   这一点,褚宗保就做得很好,每次站立的位置恰到好处,低目垂首,微微俯身,完全不会往上面瞟一眼。   齐耀林是皇家驸马,规矩这玩意,他应该更熟知才是。   硬要说他太过焦急,且公主府与东宫亲厚,他便少了顾忌,也不是不行。   但纪婉青却依旧觉得不对。   她看着齐耀林时,连同对方身后两个小太监一同收入眼底,三人急匆匆往里头冲,刹那间,她心中警铃大作。   “你站住!”   纪婉青“腾”一声站起,抬脚就要往一边急退。   方才齐耀林先声夺人,用震撼的消息唬了殿内殿外一跳,虽他的身份能格外取信人,但一瞬间后,她立即察觉不妥。   高煦是什么人?   褚宗保乃他信重的心腹。能将京城皇城,乃至妻儿皆交托的心腹,能耐绝不容小觑,怎么可能轻易被个细作重伤放倒?   就算是真的,纪婉青相信对方只要剩了一口气,爬也要爬过来东宫的,怎么会将大小两位主子交托他人之手?   齐耀林在说谎!   他就是那个京卫细作!   她一边急急往旁边退去,一边拔高声音,疾呼,“许驰赶紧抓住他!”   许驰头脑反应并不比纪婉青慢,齐耀林脚步不见停,他瞳孔已一缩,脚尖立即一点,闪电般往殿内扑去。   一切发生在瞬间,太快了,太监宫人还来不及反应,殿内情况已发生巨大转变。   很可惜,齐耀林凭借他驸马的身份,取得了些许先机,等纪婉青等人发现不时,他已迅速跨过第二条线位置。   说时迟,那时快,他身后两个小太监立即转身,迎上扑上来的许驰。   这二人也会功夫,虽远不及许驰,但他们早有准备,占据先机,却刚好挡在对方面前。   许驰恨极焦急,迅速两个连环踢,踹中两人胸口,将对方踹飞,“咯勒”一声清脆骨响,这二人胸骨齐断,当场毙命倒飞出去。   只可惜,这二人本就是豁出去性命不要,目的是阻截许驰,为齐耀林争取时间的。   他们成功了。   虽许驰功夫精湛,不过瞬间,就将二人踢飞,但很可惜的是,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候,错过一弹指,往往就能改写结局。   “站住!”   纪婉青不会武,怎么也跑不过齐耀林的,只勉力连退两步,就被冲过来的对方一手拿住。   他一手卡住纪婉青咽喉,利落回转将她抵在身前,冷冷道:“你往前半步,我就掐死她。”   齐耀林眉峰不动,眸含冷戾,这模样,哪有昔日正气稳重驸马的影子。   “放下我家娘娘,你或许还有一丝活命机会。”   许驰立即刹住脚步,作为东宫暗卫副统领,这些京城掌权人物,都有一定了解,他从来不知道,这位齐驸马,武功竟这般高。   要知道,即便他在殿门口,还有小太监挡了挡,依旧瞬发即至。   许驰面容英俊,动作大了,喉间喉结就掩饰不住。他明显不是太监,身手又这般绝佳,齐耀林瞬间明悟,对方必然是皇太子器重心腹。   这么一个人,负责保护太子妃母子,可见纪婉青在太子心中分量。   他的心定了定,即便拿不了小殿下,也足够了。只要钳制住太子妃,按照原定计划,他们兄弟必能顺利脱身,离开京城。   齐耀林已经成功了一半,心中一喜,不过他却不敢放松丝毫,唯恐前功尽弃。   于此同时,许驰目光如鹰隼,锋芒毕露,不动声色间审视着对方,寻找破绽,顺带与纪婉青交换了一个眼神。   二人眸光一碰即离,这人如今万分谨慎,不宜强攻,只能伺机寻找破绽。   “太子妃娘娘。”   齐耀林眼尖,这点小端倪也看见了,他哼了一声,手上微微使劲,“我劝你还是安静一些。”   他嘴上这么说,实际上并没有把纪婉青放在心上。毕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实在当不得大用,就算他此刻被人直捅心脏,也能在咽气前,掐断手上这条纤细的颈脖。   齐耀林全副心神放在对面,许驰为首,还有他身畔已合拢过来,正一字排开的太监服饰男子。   足足二三十人,看步伐动作,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更甭提外面已聚拢过来的其余好手。   东宫水面下的力量让他心惊,心更提起来之余,也有一丝喜悦。   这就对了,他就知道纪氏母子,在皇太子心中地位卓然。   虽如今皇长孙无法到手,但纪氏也不错了,只要他谨慎,人质在手,就能顺利出城。   看到曙光,齐耀林心里有了底,开始挟持手上人,慢慢往殿门退去。   纪婉青眼睑微垂,状似不经意间微微跄踉,他瞬间警惕,立即提了提,喝道:“给我好好地走!”   其实相较于普通闺阁千金,她的体力算是不错,虽然跟男子不能比,跟齐耀林更不能比,但起码不至于跄跄踉踉。   这种危险时刻,纪婉青的心绪却格外清明,她心念急转间,转出一副花容失色,被吓得手足无力的模样。   她本骨架纤细,看着十分娇柔,肢体及表情有十分到位,加上寻常女子遇此状况,没有被吓瘫就算好的了,因此齐耀林并未生疑。   他虽不怀疑,但也很不耐烦。纪婉青无力行走,他提着也不是不行,但这样倒退着走,动作实在很不方便。   他干脆手上一转,钳制住纪婉青后颈,让对方面向他,自己倒退,她则向前面走。   这样果然好多了。   齐耀林专心致志盯着许驰,余光还得留心其余好手,耳朵高高竖起,以防有人偷袭,十分缓慢地往外挪。   他无暇分神,纪婉青转了个身,却能不动声色打量眼前人。   齐耀林剑眉星目,国字脸型,虽年近五旬,但不难看出,对方年轻时是个俊朗男子。   也是,若是容貌不出众,也不会被列为驸马人选。   纪婉青关注的点却在另一处,她发现,这人虽长得不错,但却是典型的大周人相貌。普通鞑靼人五官深邃之感,在他脸上找不到一点痕迹。   这会是巧合吗?   纪婉青微垂眼睑,她认为不是。   齐耀林还有个弟弟,兄弟二人潜伏在大周,三十年来不露丝毫破绽,他们的脸想必是一大利器。   她更偏向这二人是真兄弟,或许,他们身上还有一半大周血统。   应该是母族吧,毕竟古代是父系社会,没有一个鞑靼承认的身份,他们是不可能被委以重任的。   两国常有交战,边疆乡镇女子被掠夺时有发生。   纪婉青心念急转,倏地抬眸,看向神情紧绷的齐耀林,突然提高声音厉喝:“你今日所作所为,可有想过你的母族!” 第一百一十四章   齐耀林的母亲柳氏, 好端端的四代同堂,一朝被入侵的鞑靼军队杀尽, 仅余她一个少女被掠回去当女奴,要说一点怨恨没有, 那是不可能的。   但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人。   这般挣扎着挣扎着, 她怀孕生子, 成为妾室,就更加矛盾了。   两儿子是鞑靼人, 以后要在鞑靼生存,作为一个母亲,她不能灌输任何仇恨想法给他们。   但一句话不说, 却又难受得很。   因此, 柳氏在儿子幼时,常常会说起从前的趣事。那些时光, 是最美好的, 她神态难以掩饰的憧憬回味。   齐家兄弟自小因一半大周血统吃亏, 久而久之,他们万分憎恨这个地方。   但是, 二人却没有憎恨他们的母亲。   相反, 母子相依为命多年,他们格外孝顺尊敬自己的亲娘。   两种情绪截然相反,却不矛盾,毕竟子不嫌母丑。齐家兄弟清楚母亲想法, 只得将对大周厌恶压在心底,从不表露在她的面前。   十岁被选进暗牒营,母子分离,当初动力的源泉之一,就是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后面被安排潜入大周,一别已有三十载,思念久矣,齐耀林突然听人提起母亲,不可能没有一点触动。   纪婉青爆喝出那句话,也不是没有考量的。她是人质,齐耀林活命的唯一倚仗,除非无路可退,死亡就在眼前,否则对方绝不会动她。   失败了最多吃点皮肉之苦,若胜了,她就能顺利获救。   她胆大心细,当即立断。   她果然赌赢了。   齐耀林忆起母亲,瞬间心弦一颤,呼吸滞了滞。   双方人马僵持,其实也就距离五六步远,然而高手过招,赢的往往就是一瞬间,就在这个极短暂的刹那,许驰身形犹如急电,眨眼即至。   他一指点在齐耀林虎口穴道,对方的手不可避免麻了一瞬。许驰另一手同时动作,已探身过去,倏地将纪婉青夺了过来,脱离对方钳制。   许驰毫不恋战,立即将人护住,身形急退。   这一切发生在闪电般的一瞬间,而齐耀林身处敌营,在诸多好手合围当中,他霎时就回过神来。   可惜,徐驰已夺了人,往他那边猛拉过去。   齐耀林立即探手去夺,   只是很遗憾,他慢了一瞬。   此行任务,数十年的潜伏成果,兼之兄弟二人的保命符,眼睁睁在面前失去。   齐耀林心中急怒可想而知,人夺不回来,他干脆把心一横,凝气于掌,猛向纪婉青后心轰去。   纪婉青不会武,这一掌就能要她的命,齐耀林眸中闪过一抹狠意,既然要死,那就一起死吧!   许驰怎么可能让对方得手,只是此刻他一手搂住纪婉青的肩,而另一手方才点了对方手腕,招式用老,重新提气回掌阻挡,却是晚了点。   且最重要一点,纪婉青夹在对掌两人中间,怎么也得受点伤。   这伤势寻常武者没什么,但对于一个普通女子而言,却是够呛的。   因此,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许驰干脆猛地一转身躯,侧身用背部挡了对方的掌攻,而将纪婉青护在身前。   他意欲硬挡一掌,本来想着,怎么也得受点伤的。这已经是最好结果了,毕竟,女主子已安然无恙了不是。   谁知道,后面的发展出人意料。   “啊啊啊!”   大喊出声的是梨花,这丫头亦步亦趋跟着,站立的位置本来比许驰等人还近些,对于这么个不会武功的丫头,齐耀林是不屑的,精神高度紧张也腾不出手,干脆懒得搭理。   梨花没有阻挡徐驰等人,屏息站立在齐耀林右后侧方向。   她是个忠婢,眼见主子甫要脱险,齐耀林就出掌轰上去,主子要吃大亏,她情急之下,大喊一声,拼了命往对方身上撞去。   齐耀林对这个小丫头,本完全不放在心上。毕竟,他很清楚这些副小姐们,是何等身娇体柔,毫无力气可言,根本不可能撼动他。   他发了狠,全神贯注挥掌过去,打算与太子妃同归于尽,不想却前有许驰转身硬扛,后有梨花这个小丫头冲出。   没错,梨花天赋异禀,自小力气贼大,十一二岁,独自一人就能扛起一个沉甸甸的大樟木箱子。   这也是纪婉青一直把她带在身边的原因,梨花虽不算伶俐,但却是乳母之女,忠心耿耿,又有一把与体型迥异的力气,往往在出其不意时,能发挥大作用。   毕竟,贴身伺候的第一人,怎么也得有出众之处。   梨花拼了命,不管不顾一头撞上去,把毫无心理准备的齐耀林撞了一个趔趄。   虽然他马上站稳,但掌风还是歪了歪,击在许驰背部的力道便卸了一半。   许驰已经一松手,将太子妃往前面一送,七八个好手立即团团将她护住,滴水不漏。   他背后所受掌力减半,虽依旧气血翻滚,但受伤却很轻微,他不在意,立即转过身来,面对齐耀林。   接连失手,同归于尽也遭破坏,这一刻,齐耀林是暴怒的,他红了眼,立即举起一掌,就要击毙撞他的那个丫头。   “不要!”   纪婉青与梨花一同长大,虽是主仆,但感情也是很深的。尽管说主子遇险,下仆该挺身而出,但真到了危及生命那一刻,又有多少人能做到。   她眼见梨花要倒毙当场,瞳孔一缩,当即疾呼出声。   齐耀林这举动,本是泄愤之举,但见了太子妃紧张,心念一转,立即该掌为爪,将梨花擒住。   他手收紧,梨花脖颈“咯咯”作响,两眼一番,立即昏阙了过去。   “放我们兄弟离京,我就放了这丫头。”   唯一能抓住的梨花,就像是垂死之人抓住了仅有稻草,齐耀林也不管手里人只是个丫头,直接提出要求。   许驰眼神十分冷静,太子妃已经救回来,他全无顾忌。不要说他冷血,纵使他再欣赏梨花这个丫头,他也不可能就此放齐氏兄弟离京的。   这就是大局,若是到了自己的生命与大局只能选一的情况,他还是选大局。   当然,若这个忠心小丫头能救下,就更好了。   纪婉青不是不懂,她清晰知道,许驰不可能因梨花放走齐耀林的。她也知道作为主子不能为难对方,但她情感上依旧无法割舍,喘了两口气,她颤声道:“许统领,梨花就交托予你了。”   希望你万万保全她的性命。   许驰不错眼盯着齐耀林,微微颔首。   他没有表态,既没答应对方,也没干脆利落地挥手进攻。   双方僵持片刻,齐耀林开始拖着梨花,往殿外试探性移动。   许驰等人的包围圈随之挪动,虽没松开也没动手。   一行人挪到前庭,纪婉青没有接近,但心中记挂之下,也在七八个好手严密保护中,出了殿门站在廊下盯着。   弓箭手已经到位,搭弓上弦,闪着寒芒的尖锐箭头对准齐耀林,只等一声令下,对方就瞬间变成刺猬。   许驰没打算将人放出皇宫,此事落入百姓眼中,影响极不好,他就失职了。他失职一次让太子妃身陷险境,绝不会有第二次。   他也不希望将人放出清宁宫,皇宫人所眼杂,这么多暗卫暴露人前,并非一件好事。   许驰手底下这群人,跟随他已多年,甚至不需要话语,就能领会他的意思,等齐耀林挪到前庭中间,包围圈就不动了。   他迫不得已站住脚步。   其实,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话不假。人肯豁出去性命,也是这个道理,过了那股劲头,求生的念头就起来了。   齐耀林亦如此。   他粗粗喘了两口气,正要说话。不想这当口,却先从清宁宫殿门方向传来一道女声。   “驸马?”   众人循声看去,来人竟是安乐大长公主,她一脸困惑惊疑,“驸马?你为何在此?”   大长公主惦记安哥儿,又体恤纪婉青,高煦离京这几天,她已经来清宁宫探望过两次了,这是第三次。   只不过,她没想到,这回竟遇上这般情景。   明显是围捕外敌的场景,主角竟是她的驸马。   安乐大长公主不笨,她惊诧之下,扫了前庭一眼,蓄势待发的弓箭手,身穿太监服跃跃越试的暗卫们,还有一身狼狈面上犹带凶狠的齐耀林。   她心中一突,驸马这个表情十分陌生,她从未见过。   视线一转,大长公主看见纪婉青,连带后者脖颈上的淤青也收入眼底。   一个让人不可置信,却非常符合此情此景的念头冒出,公主大惊失色。   她看着齐耀林,“驸马?驸马你……”   安乐大长公主为人和善,却也聪颖,她不肯相信,但其实心中已经是信了,“不!不可能的。”   她面上难以置信,眸中却闪过一抹深深的痛苦。   “公主,我……”   齐耀林尚主二十余年,公主很好,非常之好,温婉善良,从不高高在上,夫妻相处日久,她渐渐托付与真情。   其实,齐耀林是个极缺少关爱的男人,若公主颐指气使,他端是心若磐石,但这近一万个日日夜夜下来,天之骄女,日日柔情缱绻,他实在很难一丝感动俱无。   他的心曾经颤动过,只是很快被自己努力掰回来,周而复始,他一再告诫自己。   但这般循环往复,总是会留下些许痕迹的。   公主不出现,齐耀林也不去想,但人活生生站在眼前,他情绪难免波动。   “殿下,此人乃鞑靼暗牒,谎报褚大人伤重,京城混乱等消息,借此挟持我家娘娘,欲带娘娘出京返回鞑靼为质。”   安乐大长公主不认识许驰,但看对方行径,还有纪婉青的态度,他在东宫身份绝对不低,很可能是高煦留下来保护妻儿的。   许驰不可能说谎。   再看了眼一声不吭的夫君,二人视线交接,大长公主头脑一阵晕眩,险些软倒在地。   “不必顾忌。”   前庭气氛凝滞片刻,诸般思绪闪过,最终定格在一处,安乐大长公主挣脱宫人搀扶,挺直腰背,盯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一字一句说道:“此人万万不能放出京城,当场射杀即可。”   她白皙柔美的面庞神色坚毅,毫不拖泥带水,一句话斩断了二十余载夫妻情。   齐耀林闻言呼吸不禁顿了顿,手上一颤。   就是这个时候,许驰轻叱一声,立即闪身上前,劈手从对方手里夺回梨花,往后一抛,旋即急攻而上。   对付敌方暗牒,可没什么江湖道义可讲,包围圈立即缩小,围攻齐耀林。   虽齐耀林功夫卓绝,但许驰丝毫不必他弱,旁边还又一众仅稍逊一筹的好手,很快的,便将人擒获,并牢牢捆绑押住。   “将人押下去,还有那齐辉杰等人,立即遣人擒获,另外,此事告知褚大人,让他加强警惕。”   许驰一挥手,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手下人立即将齐耀林押下去。   “等一等!”   说话的是安乐大长公主,她站直身体,又对上前安慰的纪婉青点了点头,才一步一步往齐耀林行去。   许驰微微颔首,手下人便停在原地。   安乐大长公主步伐虽缓,但却十分坚定,她站定在齐耀林面前,“这都是我的错,我点了你,让太子妃今日遭遇危机,让大周多年来泄密无数。”   她眸光坚决,抬起一只手,从旁边一个暗卫手里接了刀。   “我愧对大周列祖列宗,愧对皇兄太子。”   话罢,安乐大长公主使尽全身力气,将长刀刺进齐耀林的心脏。   齐耀林终于抬头,定定看着她,喉结滚动几下。   安乐大长公主深吸一口气,倏地拔刀,热血瞬间喷溅而出,点点滴滴撒上她的头脸。   她闭上双目,齐耀林瞠目僵直片刻,终究身躯一软,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第一百一十五章   二十多年的枕畔人, 情深意笃的夫君,原来都是伪装, 撕下那层面皮,狰狞而丑陋。   安乐大长公主是聪颖的, 但齐耀林好夫君的角色实在演得太好,多年来一点不察。   这件事, 对大长公主还是极为震撼的, 齐耀林咽气后,她立即晕阙过去了。   前庭瞬间兵荒马乱, 纪婉青顾不上其他,赶紧命人召太医。要知道,公主身体不怎么好, 在皇室可是出了名的。   “姑祖母, 您感觉可好了些?”   太医很快赶来,将公主救治清醒, 她没什么大碍, 就是一时情绪波动太过激烈, 醒过来就无碍了。   安乐大长公主一身血衣已替换下来,头脸也抹了干净, 未施粉黛, 面色苍白,唇瓣失去了血色。   她斜倚在美人榻上,神色怔忪,有几分失神。   公主很明事理, 为人一点也不糊涂,只是二十年青春年华,与一个细作成婚恩爱,任何安慰语言,在这一刻都黯然失色。   纪婉青斟酌几遍,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低声劝解,“姑祖母,好歹这事儿算真相大白。”   情感损失无法弥补,但大周的损失总算止住了,身为皇室要员,高家儿女,要考量的不仅仅是个人。   “太子妃说得对。”   安乐大长公主回神,浮起一抹苍白的笑,“这人没有得手,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也知道此事无解,遂不再多说,只看着纪婉青道:“太子妃也伤了,快快诊治了才是。”   纪婉青确实受伤了,在脖颈上。齐耀林手劲不小,掐得她脖子淤青一片,如今缓过来后,才感觉火辣辣地疼痛。   老太医已取出了药膏,仔细察看一遍,才给敷上淡绿色的药膏,并给略略包扎。   “娘娘这伤不重,无需服药,只是伤愈前不可高声说话,饮食须清淡。”   纪婉青脖颈冰冰凉凉,感觉舒坦了不少,她又吩咐太医去给梨花看一看。   梨花被救后,暗卫看过了,说无事。   暗卫们这句无事,大概是忽略了颈脖这点小伤,纪婉青看着,梨花比她严重。   宫人领了太医出去,等送走了安乐大长公主,她折返后殿,“安儿呢?”   她声音微带沙哑,咽喉疼痛,颇有些难受,接过宫人递上的温蜜水喝了口,这才好了些。   前殿巨变,后殿诸人都听说了,大伙儿心悸不已,乳母赶紧把小主子抱过来。   纪婉青接过熟睡的儿子,仔细端详许久,母子平安,一颗心这才终于回到实处。   “嬷嬷,梨花怎么样了?”   她见何嬷嬷回来了,便将襁褓放进悠车里,嘱咐小心照顾,又安慰了两句一脸心疼的乳母,她便问起梨花。   “那丫头无大碍,太医说,好好歇息,将伤养好就成。”   纪婉青舒了口气,这就好。   先前那事已经大致处理妥当了,随后,她命吩咐宫人取来笔墨纸砚。   她要写信给高煦。   这事儿的过程,许驰肯定会传密信过去的,请罪想必不能少,而关于女主子的事后状况,必然不会赘叙。   她必须赶紧写一份信笺,交给许驰送过去,好安安夫君的心。   再说高煦这边,可汗海东青到了,不管鞑靼统帅胡和鲁如何心有不甘,也不得不立即下令后军变前军,火速驰援可汗。   这般仓促撤军,影响是巨大的,加上大周早有准备,狠狠追击痛打,鞑靼损伤不小。   不过胡和鲁大军到底有几十万之众,依旧迅速出了蓟州,直奔可汗方向。   霍川手底下不足十万兵马,若是腹背受敌,将非常凶险,因此高煦传令张为胜,一刻也不能停,直追上去,与霍川大军汇合。   一道道军令传出,从傍晚一直商议到夜深,高煦终于将手头上诸事处理妥当。   传令官、东宫幕僚、亲卫军大小将领,自议事厅鱼贯而出,静候已久的林阳这才上前。   “启禀殿下,许驰有两封密信传到,分别是傍晚以及方才。”   林阳恭敬抬手,将密报连同纪婉青亲笔信呈上,他头皮发麻,却又不得不禀,“京城发现暗牒,竟是安乐大长公主驸马齐耀林。”   高煦轻揉眉心的动作一顿,沉声说:“说清楚。”   “齐耀林突至清宁宫,谎报消息,意欲擒娘娘为质,幸而有惊无险,娘娘脖颈处受了轻伤。”   话罢,林阳屏息,听见头顶一阵轻微的纸张摩擦声,高煦果然震怒。   “好一个齐耀林,好一个鞑靼可汗!”   向来保持温润形象的皇太子,罕见怒形于色,室内沉凝到了极点。   动了他的妻儿,就是动了他的逆鳞。齐耀林虽已伏诛,但亦难泄他心头之恨,高煦神色冰冷,“将此贼挫骨扬灰。”   “属下领命。”   林阳应了一声后,顶着低气压继续禀报后续,“许驰连同褚宗保,随后抓获了齐辉杰等人,可惜暂未能得到消息。”   “刑讯重点,放在中低层暗牒身上。”   高煦到底是皇太子,久经大事,很快,他便将怒意暂时收敛,为刑讯方向圈定了目标。   抓获暗牒,肯定是严刑拷打的,以第一份信报与第二份的相距时间看来,这伙人必然已经受过重刑一段时间。   齐辉杰不开口,高煦并不意外。   历来高级别的暗牒,嘴巴绝对撬不开,酷刑加身,常人无法熬得住,但对于这种人来说,不过曾经训练的一个项目。   不能出色完成,甚至成为同期的佼佼者,是不可能被委以重任的。   也是因此,经验丰富的许驰,才没有阻止安乐大长公主杀死齐耀林。   公主意在斩断昔日情谊,给自己给大周一个交代。又或许潜意识里,爱恨交织,未尝不是想全最后一丝夫妻情分。   不过不管如何,面对这位曾格外关照幼年太子的大长公主,许驰相对宽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无论许驰林阳,还是高煦,这主从几人,都没有把视线放在齐家兄弟身上。下面底层细作才是他们的目标,撬开这些人的嘴,从蛛丝马迹中尽量顺藤摸瓜,才是硬道理。   林阳忙应了一声,领命匆匆出门传信。   诸般事情暂时处理完毕,高煦独自端坐在雕花太师椅上,沉思良久,等林阳返回后,他最终吩咐道:“你传令下去,命许驰将太子妃母子护送过来。”   没错,他打算将妻儿接过来。   清宁宫的防卫,是高煦亲自安排的,本来以为水泼不入,不想却出了一个齐耀林。   这一个齐耀林拿下了,谁知道有没有第二个?   虽然知道这种级别的暗牒,有一个就极难得了,基本不可能有第二个,但事涉妻儿,他不得不慎之又慎。   这次幸好纪婉青机敏,许驰等人又配合得当,才脱了险,万一有下次呢?   大周此时,已经夺回了蓟州,仔细清扫数遍,确定再无纰漏,皇太子刚刚进驻。   高煦坐镇蓟州,亲自指挥大战,这时候的蓟州城,里里外外都是他心腹统领的部队,都指挥司官邸,更由东宫亲卫拱卫。   真正的水泼不入,比之此刻的京城,安全要有保障多了。   发生了这件事,高煦不将娘俩放在眼皮子底下的,是不可能放心的。   之前他考虑,是顾忌儿子还太小,但转念一想,蓟州距京城不过百余里,一点不远,而都指挥司虽不及清宁宫,但条件还是不错的。   既然下定决心,高煦立即提笔写了一封信,告知妻子这事,随后又安排了足够人手,负责沿途护送,以确保无虞。   “殿下让我与安儿到蓟州去?”   纪婉青咽喉仍有不适,清咳两声,她在仔细将信笺看罢,这才回头看向何嬷嬷,“嬷嬷,你赶紧领人将细软收拾一番,殿下说,尽快启程。”   夫君的心思,她一看便知,既然他做出这个决定,蓟州安全是无虞的,环境想必也不错,不怕委屈了安哥儿。   短短百余里路,不远,纪婉青当然不会推拒。   “嬷嬷,我的物事无需收拾得太过精细,日常所用收拾起来即可,反倒安儿的要仔细些,宁可多准备一些,也不可遗漏了。”   另外,她还嘱咐乳母们的物事,要带得齐全些。   安哥儿一个多月了,他最重要的行囊,就是乳母们,毕竟他的母亲,如今不好再喂他了。   纪婉青受了大惊,奶水是陡然减少,本来可以喝点下奶汤水的,可惜那场惊变到底影响不小,白天还好,晚上她就梦魇了。   太医说最好能喝几剂定惊汤药,何嬷嬷想着,太子殿下就允许主子喂两月孩子,如今安哥儿都一个多月大,也不差这点时间,反正初乳都喝过了。   乳母们的乳汁质量,是相当高的,安哥儿也是个不挑嘴的孩子,谁喂都吃得喷香。   乳母絮絮叨叨劝着,纪婉青犹豫半响,也就应了。   这服了汤药,只好不喂儿子了。   好在那定惊汤药效果不错,喝了两剂,她脸色看着就好了些。   安哥儿人小,不是吃就是睡,也没多少常用物品,而纪婉青一切从简,母子二人的行装,连夜就收拾好了。   次日午膳前,许驰护着大小两位主子出了京城,与外面的大部队汇合,车驾向着东北方向而去。 第一百一十六章   “启禀娘娘, 前面就是蓟州城。”一直驱马护在车驾一侧的徐驰,低声对内禀报。   纪婉青应了一声, 微微掀起一线车窗帘子,果然见到远处巍峨的城墙。   京城至蓟州, 一百里出头,寻常马车赶路, 不足两天便至。不过纪婉青一行带了个小婴儿, 自然放慢速度,走了到第三天傍晚才到。   虽命令下的急, 但一路安排非常妥当,食宿路径,样样妥帖, 除一直待在车厢内有些憋屈以外, 再无其他。   终于到蓟州了。   其实刚自敌军手里夺回的蓟州,此刻仍处于戒严状态, 但纪婉青这边有通行令牌, 畅通无阻。   很多兵士好奇, 这车驾表面低调,但防卫却密不透风, 这种时候来蓟州, 究竟是何方神圣。   很快他们就窥见一二了,因为皇太子殿下亲自到城门口接人,登上车驾直接返回都指挥司。   用车驾的,想必是女眷, 太子殿下亲自迎接,又毫无忌讳亲密的,难道是太子妃娘娘?   应该不能吧。   大伙儿虽不敢议论,但也不妨碍他们的惊诧。   外面诸人好奇,纪婉青却管不着,她如今高兴得很,“殿下!”   见了这个男人,她才发现,她真的很想念他。   怀里抱着儿子,母子二人一同投入他的怀抱,高煦叹慰一声,他何尝不是?   夫妻二人连带一个安哥儿,亲密拥抱片刻,稍稍解了思念,高煦立即抬手,轻抚妻子颈脖。   “伤势怎么样,可还疼?”   淤青消退,怎么也得需要一段时间,好在纪婉青用的上好伤药,几天下来,淤青好歹消了一多半。   饶是如此,她皮肤白皙细腻,冰玉一般的颈脖上,残余几片淤青,依旧十分显眼。   高煦心疼的紧,俊脸阴了阴,“这齐耀林,倒是死得痛快!”   他声音很冷,纪婉青叹息了一声,“姑祖母病了,很重,我出发时,她依旧未能下榻。”   安乐大长公主亲手杀了齐耀林,除了斩断昔日情谊以外,不免还有向大周,向太子表明立场与决心之意。   或许,她最后心还是稍稍软了些许,毕竟,在前一刻,她还爱着这个男人,打算与对方携手白头。   感情这玩意,不是自来水,想收就收,想放就放的,公主做到这地步,已经极不错了。   这个打击相当之大,她一贯身体柔弱,回公主府后就病倒了。   病势来势汹汹,纪婉青去探望过,当时公主昏迷,未能清醒相见。   后面直到她出发前一夜,太医才回禀公主醒了。   提起大长公主,高煦脸色更沉,姑祖母病情他知道,若非这个齐耀林,她必定无需缠绵病榻。   在他母后刚薨,继后新封之时,东宫曾经有过一段极艰难的岁月,是安乐大长公主明里暗里伸出援手,高煦虽内敛,但这份情谊一直牢记心头。   他在意的几个人,都吃了大亏,他如何不怒。   “殿下,心病仍需心药医,姑祖母是个明白人,想透彻了,便会好起来。”   纪婉青嘴里劝慰着,实则心里却一叹,公主已经四十余岁,即便没有情伤,也必定不会再改嫁,她晚年只能守着空荡荡的公主府过,也是不易。   可恨的鞑靼人,耽误了公主的一生。   纪婉青嫁进东宫后,受过安乐大长公主几次襄助,对方还曾照顾过幼年的夫君,如今对方晚年注定寂寥,她心头不免难受。   “好了,青儿,你莫要多管这些。”   不管怎么样,高煦都不希望妻子黯然,立即转移话题,“你好好养着身子,照料我们安儿才是。”   夫妻小别相逢,纪婉青也不想说太多不如意的事,于是展颜一笑,“好。”   “我还要好好照顾夫君呢,不是说相夫教子吗?”她有些俏皮,对他眨了眨美眸。   车厢内气氛松乏下来,高煦心内愉悦,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搂着妻子,睨了她一眼,“好啊,你便好生照顾照顾孤。”   他意有所指,特地在“照顾”两字上加重语气,纪婉青羞窘,怎么好端端就说这个。   她瞪了他一眼。   其实也难怪,高煦素了很久了,年轻男子气血旺盛,心爱娇妻在怀,馨香扑鼻,难免有些遐想。   不过,他也就嘴上说说,妻子产后,他特地询问过刘太医,太医说最好调养三月后,才再次行房。   高煦一直牢记在心,满三个月前,他不打算有任何行动。   车行辘辘,很快回到了都指挥司。   高煦直接将妻子安置在自己的下榻处,儿子则安排在另一边的稍间,中间就隔了个明堂,与清宁宫时一样。   他很忙碌,接妻儿的时间是好不容易挤出来的,与安哥儿好生亲香一番,不待用晚膳,便有亲卫来报,有前方军报送返。   高煦只得嘱咐妻子先用膳,好好休息不必等他,随即匆匆出了门。   “娘娘,你先用膳吧。”主子中午吃得不多,何嬷嬷看了看滴漏,忙上前劝道。   “嗯。”   其余事情,纪婉青插不上手,照顾好自己与儿子,让高煦无后顾之忧,就是帮了最大的忙了。   她恋恋不舍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殿下,我军与鞑靼大军连续大战数日,鞑靼已退至燕山边缘。”   当初,霍川率军队追上鞑靼可汗,可汗为保命,无奈火速召回胡和鲁大军救援,高煦为防霍川吃亏,命张为胜大军紧随其后追击。   战场迅速转移,胡和鲁成功解了可汗之危的同时,霍川也与张为胜汇合。   双方立即展开一场激战。   截止到纪婉青母子抵达蓟州之时,双方已连续大战多日,已方挟稍前的胜利,气势如虹,总体占据优势。   然而,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更何况是历来悍勇的鞑靼大军?   鞑靼大军两次受挫,依旧没有伤筋动骨,这战役打着打着,逐渐往北边的燕山边缘挪移,鞑靼可汗干脆往燕山靠拢,据点防守,顷刻止住颓势。   大周这边,之前的优势就不明显了。   军报一个时辰一次,飞鸽立即送返蓟州,这次战场情况发生转变,下面的人,立即报到皇太子跟前。   “传令霍川、张为胜。”   高煦端详疆域图片刻,“鸣金收兵,大军略作休整。”   连续大战多日,人仰马乏,不仅仅鞑靼累,己方也已万分疲惫,既然优势已经没有了,双方呈僵持状态,那就先稍事休整。   随后,他在疆域图点了几下,“命霍川、张为胜二人,这几个位置必须守牢固了,不可让鞑靼有突围可能。”   凡事有利必有弊,鞑靼大军恰好退过去的这位置并不大好,虽能倚仗山势,暂时站稳脚跟,但却为日后带了了许多麻烦。   这地方山势颇高,且险峻,大队骑兵翻越极为不易,然而对于鞑靼而言,骑兵就是中坚力量,不可能舍弃的。   缺口不是没有,就是高煦方才点的几个地方,但霍张二人若在此处安排重兵扎营,必能牢牢堵住敌人。   至于鞑靼背靠的燕山山脉,倒是还有路的,退也是能退,不过道路相对狭窄蜿蜒,明显不适宜大军前行,若是撤退期间被从后大周追击,必定死伤惨重。   燕山后路,只适应大败后逃窜,现阶段的鞑靼可汗,不可能考虑。   “太原、榆林等地的驻军,还有山东、河南等地的班军,已先后赶来,不日将至,命霍川、张为胜二人,乘这休整时间,将大军调整妥当。”   等所有调遣军队到位,大周在这场大战中,将投入七十多万大军,兵力占据全国接近二分之一。   高煦之所以严阵以待,是因为这次鞑靼可汗准备确实充足,后者从王都出发前,就已经飞鹰传信各地,调遣驻军压向大周防线。   这些军队,本来是打算乘蓟州大捷,一起进攻的,但现在战况急转直下,就统一往可汗方向汇合了。   如果己方不增军,将会在接下来吃了兵力上的大亏。   “这一次,我方占据天时地利人和,若是大胜,未来二十年间,鞑靼再无余力南侵。”   八十万大军,占了大周近一半兵力,反之鞑靼也相差无几。大周还有西疆南疆需要镇守,余下兵力都是不怎么能动的了,鞑靼亦然。   这次大战发展至今,短短半月时间,已呈现影响日后二三十年态势。   这对于大周而言,其实是件好事。   以往鞑靼突袭,都是分几个点。这直接导致大周只能分几路驰援,被动防守,即便胜利,也不过追击出城一段距离而已。毕竟,穷寇莫追。   自己地盘当主战场,害处不必多说。   然而,这次危机即是转机,己方顺利解了燃眉之急,战况逆转,把鞑靼逼到燕山脚下。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都有了。   高煦怎么可能放弃这难得一遇的机缘,他盯着疆域图,将视线定在燕山一点,“这一战,将确保大周二十年内,无北顾之忧。”   他声音不大,却很笃定,一字一字敲在在场诸人心头上,重若千钧。   不论是亲卫将领,还是东宫幕僚,诸人热血沸腾,面上皆难掩激动之色。   大伙儿齐齐出列,重重行了个军礼,声音难掩激昂,“殿下英明!” 第一百一十七章   燕山脚, 大周营地。   数次鏖战,又一次鸣金收兵, 回到营帐,穆怀善随手抹一把脸上血珠, 吩咐道:“备水沐浴。”   他面如冠玉,唇若涂朱, 本是一极俊美风流的男子, 此刻却身披冷硬的染血甲胄,一颗殷红血珠自饱满的额际滚下, 留下一道蜿蜒红痕。   方才一战畅快淋漓,甫下战场的他,眸光犹带杀意, 一身血腥之气。   对比极强烈, 却毫不突兀。   穆怀善可以酣战半月不洗澡,但闲了下来, 却忍不得一身黏腻, 好在他是大将, 要洗漱还是随时可以的。   痛快洗了个澡,春寒陡峭的夜晚, 他仅穿了件薄绫里衣, 刚自帘帐后转出,心腹穆德便匆匆撩起内帐帘子,凑上前低声禀道:“主子,陈王来了, 如今就在外帐。”   大将的营帐,分了内帐外账,中间隔开,内账用于个人休憩,外账则可以召集同袍或者下属议事。   陈王是皇子,当然不可能候在营帐外等通传的,他直接进来了,因距离颇近,中间仅隔一层幕布,所以穆德的声音压得极低,仅容二人听见。   “哦?”   穆怀善挑眉,有些许诧异,不过须臾转念,心下便了然。   魏王与陈王请命领兵出征,就是竭力避免皇太子大权在握,等昌平帝回銮后无力回天的。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皇太子代天子亲征,统领全军,节制一切参战人员,且东宫本来渗透军方久矣,他教令下达,军马立动,如臂使指。   换了魏王陈王,就没有这个待遇了。   二人从未掌军,那些个手掌雄兵的大将们,虽态度恭敬,但却不可能听其号令的。   魏王还好些,岳父英国公本身掌兵,既然投靠了坤宁宫,又把女儿嫁过去了,当然以女婿马首是瞻。   甚至激战空隙,还能多多传授一些实战经验。   陈王就尴尬多了,军营本来就是讲究实力的地方,他一无亲信二无战功,大家只有面子情。而对于张为胜而言,这两位皇子性命无碍就行了,其余的,他没空管。   明眼人都知道,这一战很重要,而且还是生平第一次直接接触兵权,陈王会放任这种情况下去,任由自己处于劣势吗?   当然不能的。   所以,陈王这段时间,一有空隙,就四处拜访诸位大将。   当然,他没天真地认为,仅靠拜访,就能拿下将军们,这一切都是幌子,他的目的是穆怀善。   穆怀善明面是保皇党,与坤宁宫毫无瓜葛,但实际上,他是皇后嫡亲的弟弟,魏王陈王的小舅舅。   这小舅舅手上的兵权,可比英国公还大,陈王头一个欲实现的目标,就是对方。   穆怀善似笑非笑,慢条斯理披上匆匆打理妥当的铠甲,撩起帘帐,随意挥了挥手。   穆德及帐内亲兵无声无息退下,账内仅余舅甥二人。   “殿下此来,不知所为何事?”   穆怀善并没有施礼,而是随意往首位上一坐,端起茶盏吹了吹,呷了口。   他的姿态颇散漫,声音更漫不经心,但陈王不以为忤,反倒微微抱拳,笑道:“外甥久仰舅舅,如今终有缘拜见。”   作为一个皇子,母家亲缘关系其实得靠后的,但他施礼十分自然,不论真假,看着都心悦诚服。   这外甥表现,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穆怀善微微一笑,“殿下千金之躯,何须这般多礼?”   他态度未见热络,但也不显生疏,说了一句客套话便住嘴,没有继续询问的意思。   陈王有求于人,山不就他,他就来就山,问候这位亲舅几句,他笑容便一收,面上染了几分忧愁,“外甥如今有一困惑,求舅舅不吝解答。”   “哦?”   虽穆怀善了然一切,但他今日却很有些兴致逗趣,闻言端正了坐姿,状似关切问道:“不知有何事,殿下请说。”   对方这个态度,给了陈王很大鼓舞,要知道从前与小舅舅联系,都只是临江侯出马的,他听说穆怀善脾气古怪,性子执拗,来之前,还有些忐忑。   不想如今接触,却不似传闻。   难道是母后与大舅舅,不希望自己与掌兵的小舅舅接触?   陈王疑心病很重,心念几转,面上却不露声色,只继续道:“如今东宫代天子亲征,我方受掣肘颇多,若不及时应对,恐怕将来境况日下。”   他这话是不假的,就说穆怀善,他统领的大同兵马汇入大军后,连番大战,都是左有张为胜,右有霍川,他被牢牢钳制住,即便有折腾打算,亦无处施展。   他不得不怀疑,自己的真实身份已暴露,一切皆在皇太子掌握之中。   穆怀善不在意夺嫡成败,只是这么一来,就意味着这次大战过后,坤宁宫一党即便不彻底倾覆,亦相差不远了。   形势比人强,他一时未有破解之法,不过陈王这外甥,倒还算有些敏锐。   他一时兴致大增,立即接口道:“殿下顾忌有理,如今正是最后争取一把的关键之时。”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陈王精神一振,“只可惜……”   他面上有些迟疑,似乎难以启齿,犹豫一阵,终于下定决心。   “只可惜,二哥与英国公,举措太过保守,至今未有丝毫借机扩张之意。”   扩张很难,但不努力真的错失良机了。   魏王策略向来保守,认为该站稳脚跟再谋后事,而英国公顾忌贵婿,言听计从。   陈王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英国公手上兵权虽不及穆怀善,但也是一股不算小的势力,现在不趁着大战混乱,排除异己,再接手其残余势力,更待何时?   前路已日益艰难,只有多多掌控实权兵力,将来才能争取一把。   陈王是真急愤,此刻说话时也带上几分,恨不能立即以身替之。   不过,他话中隐藏之意也明白了,就是欲掌了权柄,立即采取行动。   简白的说,其实是想与小舅舅联手了,又或者说,最终目的是想将对方收于麾下。毕竟,英国公与魏王关系紧密,他根本不可能插得上手。   陈王这个算盘打得挺好的,但凡穆怀善聪敏点,有前瞻目光一些,都会答应下来的,毕竟大家现在坐同一条船。   想法是好,但他没想到这位小舅舅古怪如斯,根本不在意夺嫡结果。   “殿下,我这里有一计,不是殿下是否愿意一听?”   穆怀善平生最不乐意的事情,就是被别人觊觎手上的东西,甚至意图抢夺。   他表情不变,心情却一下子沉郁下来了,抬起眼皮子撩了对面人一眼,玩味一笑,“此计,或能解殿下之难。”   “小舅舅请说。”   陈王没看出端倪,闻言精神却立即一振,他按捺下喜悦。状似谦和。   “我本欲助殿下一臂之力,只可惜大同一向中立,我不能轻易改弦易辙。”这话不假,保皇党,也不是说倒就能倒的。   穆怀善微微挑唇,饶有兴致看着陈王表情一僵,继续笑吟吟说话,“只不过,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   舅甥二人坐得不远,他直起身子凑过去,语带诱惑,低声说:“英国公之所以以魏王马首是瞻,不过是因为魏王乃后党之首,以及魏王妃之故罢了。”   坤宁宫拥护的帝位继承人,乃是魏王;魏王迎娶了英国公嫡女,用姻亲关系,将二者利益牢牢捆缚在一起。   魏王若登基,秦氏便是皇后,英国公便一跃为国丈。   然而,纪皇后不仅仅是一个儿子啊,英国公也不仅仅是一个女儿,若能达到目的,嫡女庶女都一样的。   魏王并非不可替代的,如果他战死,陈王就是纪后一党唯一的皇子了,再将英国公府的姑娘纳入府中,结果不是一样吗?   陈王听懂了,整个人弹跳一下,倏地抬眼看向他的小舅舅。   穆怀善依旧微微笑着,黑眸深沉,带着难以言说的蛊惑。   陈王的心立即“砰砰”狂跳了起来,他垂下眼睑,急促呼吸几下,才能勉强维持镇定。   “小舅舅所言甚是。”   对方的一番话,给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他的心很乱,有惊慌,更隐隐夹杂窃喜。   他有些坐不住,随意寒暄几句,便匆匆告辞回去了。   穆怀善并未起身相送,只斜倚在圈椅上,收了笑,淡淡看着陈王背影消失。   半响,他轻哼一声。   穆怀善的表现,陈王并不知道,他匆匆回了营帐,挥退守卫,独自在屋中坐了良久。   最后,营帐中传出命令,“去,去把丁先生请来。”   丁先生,就是丁文山了。   这次陈王奉旨出征,也是带了幕僚的,作为最被陈王倚重的一个,丁文山当然来了。   “殿下,可是战局发生了变化?”   丁文山这人是有真材实料的,在他很有分寸的献计下,陈王确实小小地立了几次功劳,直接导致一些大将认为,陈王比魏王能耐些。   这也直接导致了,陈王掌兵的心愿更加迫切。   “战局并无变化。”   陈王也不废话,直接道:“只是本王有一事抉择两难,请先生指教。”   “本王若顾忌兄弟之情,将置母后及坤宁宫下一众于危难之中,本王该如何抉择?”   丁文山闻言诧异,余光见陈王神情严肃,却难掩目光灼灼,这是想有大动作了?   他垂眸遮住目中精光,面上却立即认真回道:“当然舍小利而就大义。”   “此事若被宣扬,恐怕母后等人怨恨甚矣。”   “无碍,既是大义,总有卓见成效的一日。”   丁文山斩钉截铁,随后又补了一句,“况且,此事若未被宣扬,即更可两全其美。”   “好!说得好!”   陈王心中其实已有选择,但此事颠覆以往认知,他急需一个强硬的赞同声音。   如今得到了,他不再多说,只颔首道:“先生果然睿智,小王之惑立解。”   丁文山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自己该告退了,立即拱手,“在下还有事务,恐不宜久留。”   “先生慢行。”   陈王亲自送到门前,主宾二人分开,丁文山转弯时瞥了营帐一眼,心下微微一笑。   身在军营,虽传递消息难了些,但若有早准备好的特殊渠道,总归还是顺利的,很快,丁文山的密信,便到了高煦手里。   “小利?大义?”高煦剑眉微挑,冷哼一声。   他耳目甚广,已知悉陈王寻过穆怀善之事,看来这对舅甥凑一起,颇有几分意思。   “林阳,传命各方,暂无需理会魏王陈王诸事。”   霍川等大将,都是东宫心腹,无需吩咐,自然有人格外关注这两位皇子。   高煦这命令,也算为陈王的“大义”开了方便之门,他倒要看看,陈王要大义到何种程度。   毕竟,魏王外有张为胜顾忌,内有英国公谨慎护着,想要“战死”,也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   几方暗暗观望,然而,陈王的动作,却远比想象中要快。 第一百一十八章   鏖战中的短暂空隙, 交战的大周与鞑靼都在抓紧时间休整。   这一日,与昨日并无不同。   魏王与岳父英国公短暂商议一段后, 后者军务缠身,匆匆离开了。   他略作收拾, 随即起身出了营帐,往自己兄弟陈王的营帐大步行去。   这三人相处还是很和谐的, 只不过英国公握有兵权, 非常忙碌,能抽出的时间并不固定, 他若有闲暇,当然往女婿魏王那处商议去。   陈王并不是每次都能凑巧在场,于是, 每每翁婿二人匆匆商议过后, 魏王总会往弟弟那边走一趟。   陈王在不少事情上,都有独到见解, 就算魏王未必采纳, 也不妨碍他参考一番。   这次也不例外。   魏王进门前, 陈王正在垂目端详一把匕首,听见外面请安的声音, 他眸光闪了闪, 还匕入鞘,随手搁在身前案上。   他一如既往,起身迎接自己的哥哥。   兄弟落座,二人向来亲厚, 魏王也不废话,直接就说:“方才英国公来了一趟,说局面已经稳定下来了,我们可以商议下一步。”   英国公其人,领兵是有些真本事的,在他的领导底下,麾下兵马已在大军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魏王认为,既然站稳脚跟,就可以谋求后事了。   弟弟那借机排除异己,并收拢其残余部队的建议,他其实是赞同的,不过他为人一贯谨慎,兄弟间的分歧点,其实就是时间上而已。   陈王认为,大战未必会持续很久,时间不能浪费,非常时刻非常行事,冒点险双管齐下,是必须的。   不过,他并非到底不是实际掌权者,魏王接纳了弟弟建议,但郑重考虑过后,还是把后一步按捺下来。   陈王又急又气,焦虑且憋屈得难受,也是因此,穆怀善短短一句不怀好意的挑唆,才会瞬间击中了他。   闲话少说,既然陈王已经下了决心,如今就再不会说规劝的废话,他闻言点了点头,“二哥为人谨慎,此计甚好。”   “三弟双管齐下之策也不错,就是冒进了些许。”   魏王此人,除了因为确实年长,以及在母后舅舅的自小栽培下,导致他对自己成为后党核心之事,一贯持理所当然态度以外,老实说,他对陈王这唯一的胞弟确实很亲近的。   他自认为,自己与弟弟感情颇佳,兄弟意见达成一致,他拍了拍对方肩膀,态度十分亲昵,“我们趁机多掌些兵权,等父皇回銮后,局面很快就会改变。”   陈王看着兄长一脸严肃,眸带坚定,脸上平静差点维持不住。   皇太子已彻底掌了权,若此战再大胜,以东宫之能,怎可能让自己陷入皇帝欲除之而后快的境地。   昌平帝回銮后,恐怕也不大有能力再抬举坤宁宫,继续与皇太子打擂台了吧。   因为不可能有人能平衡东宫。   如果真到那个时候,夺嫡多年的坤宁宫处境将相当艰难。   若想尽力避免,其实最好的方法,就是先尽力分薄东宫权柄,以及此次大战不胜。   此战若败,对大周影响太大,甚至一个不小心,还有可能颠覆整个皇朝。一损俱损,陈王可不敢往这方面设想。   只不过,不胜还是可以的,这样的战局,将皇太子战功压到最低,是最理想的状态。   然而,这一切一切的谋算,都必须让陈王掌了兵权,有实际力量了,才能实行。否则,所有事情都是纸上谈兵。   他不光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整个坤宁宫一党,为了母后的。   这般一想,陈王心中更加坚定的同时,也舒坦了许多,他笑了笑,“二哥所言甚是。”   兄弟畅谈甚欢,营帐内气氛和谐,在正事刚谈妥这当口,陈王话锋一转,笑道:“二哥,我新得了两把匕首,寒铁铸造,异常锋利。”   “正好你我兄弟一人一把,以作防身之用。”   由于商谈大事,营帐内所有亲卫都屏退了,陈王说话间,便站了起来,亲自去取。   “好。”   魏王对弟弟的好意十分受用,闻言十分感兴趣,翘首看着。   陈王往首位那张方案上行去,垂目看向方才把玩的那柄短匕,眸中闪过一抹幽光。   这匕首确实是罕见之物,颇为珍贵,只是他方才有一点没说对,此物仅有一柄,没有一对。   他早就得了,这次带来防身,没想到会派上其他用场。   陈王步伐不紧不慢,姿态自然一如既往,信手捡起匕首,随手抽开,“二哥,你看看,此物是否不错?”   匕鞘拔离,发出短暂而轻微的“嗤”一声,烛光下,狭窄而轻薄的匕身闪着青色寒芒,陈王手微微一动,青芒从沿着匕身流淌到匕尖。   这确实是一柄不可多得的匕首,本来因弟弟贴心而关注的魏王,瞬间瞩目,“好!确实是件上好物事。”   二人皇子之尊,见过的好东西不计其数,能得这般夸奖,可见这匕首珍贵之处。   陈王笑着行过来,随意将匕首往前一递,“二哥你看看。”   其实递刀子剑匕这类锋利之物,是有个讲究的,不能以刀刃对着人,更不能用刀尖向外。   所以,陈王动作十分自然,一翻手,匕首打横,锋利的匕刃对着自己,匕背则向着魏王。   魏王抬手就要接过。   谁料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魏王要接匕,左手抬起,胸膛门户自然大开,陈王却倏地抬眼,盯着眼前兄长不足一臂距离的左胸。   与此同时,他持匕的手掌迅速一翻,匕尖向外,狠狠对着目标位置一捅。   这把匕首,说削铁如泥也不为过,陈王并没有感觉到多少阻滞感,就一捅到底。   “你!你……”   这变化让魏王骤不及防,他只觉心口微微一凉,眼前短匕就已直直扎进自己的心脏。   他怔怔看着纹路精致的匕柄半息,又抬头看向眼前一脸沉静的兄弟,勉强提了一口气。   “为,为什么?”   他震惊,心脏冰凉疼痛,那痛感不仅仅是因为有异物扎入。他扪心自问,自己对弟弟很不错,兄弟处得也好,为什么胞弟就突然发难。   兄弟阋墙,并不罕见,尤其皇家,更是不要太多,毕竟这里头,涉及太多利益纠缠。   魏王心中,其实已经知道是了为什么,但他仍不敢置信,直直瞪着眼前兄弟,欲得到一个答案。   “为什么?”   陈王重复一遍,如纹风不动的湖面,突然遭遇龙卷风一般,他面容瞬间扭曲起来。   兄长这副大惑不解的忍痛模样,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你还问我为什么?”   匕首已刺进了魏王心脏,必死无疑,大约挺不了几息,他就咽气了。这种时候,让很多事情都少了顾忌。   过去十几年的种种不平,此刻在眼前飞速掠过,陈王居高临下,冷冷说道:“我比你聪敏,偏偏仅因比你晚生两年,就得屈居辅助之位。”   “母后、舅舅,从来对我视若无睹,我无论多出色,得到最好的赞誉就是辅助兄长。”   “当年你接掌诸般要务,足足花费了大半年时间,而柳姬之事后,我临危受命,即便多有掣肘,也不过数月时间,便能总领诸事。”   “可是,可是你被放出来后,母后舅舅,依旧毫不犹豫让我交还权柄!”   陈王语速很快,噼里啪啦倾泻而出,提及多年被迫隐忍,他已不复平静,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眸赤红,咬牙压低声音吼着。   他怒极哼笑,“如今,如今已到了最后关头,你这蠢货居然还想着站稳脚跟,再谋后事?”   “到那时候什么都晚了!”   “这一战,皇太子不能胜利!”   说到这种关键之事,陈王将声音压到最低,仅容两人听见,他凑上去死死盯着兄长,“大周也不能败,此战该平,而我们早就应该扩张势力!”   陈王情绪很激动,连珠炮弹,根本不给对方插话的机会。   不过,魏王即便想插话,也无能为力了,他硬撑一口气,听完胞弟的话,只瞪着,“你,你……”   声音戛然而止,魏王身躯颓然倒地,双目未曾合闭,只能带着满满震惊与不甘,咽下最后一口气。   嫡亲兄长死了。   陈王发现自己要比想象中畅快,多年来套在身上的枷锁顷刻卸下,他一身轻松,血液流淌似乎也欢快了许多,精神陡然亢奋起来。   他垂目,注视兄长死不瞑目的尸身半响,旋即转身行至营帐门前,撩起些许,吩咐道:“去,立即把英国公请来,就说有要紧事商议。”   帐外守卫的,都是他的铁杆心腹,闻言立即应了一声,匆匆离去。   陈王转身,缓缓行至首座坐下,双手交叠在身前,安静等着。   英国公来得很快,一接到报信,以为两位殿下发现什么紧急情况,立即放下手头事务,赶了过来。   不过两刻钟,外面便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陈王亲卫事前得了主子吩咐,有意无意地,将英国公随行人员拦了下来。   英国公倒不以为意,毕竟商议要事,这些人也是要屏退的。   他独身一人,步履匆匆,掀起门帘就进去了。   谁料突兀撞进眼前的一幕,让他大吃一惊。   魏王确实在,不过却直直躺在l 地上,左胸膛心脏处插着一柄匕首,齐根尽入。   他明显已经死了,双目瞪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英国公此一惊非同小可,饶是惯历大事如他,也立即失声惊呼,“魏王殿下他……”   “英国公请慎言。”   一道不高不低的男声响起,突兀打断英国公惊呼,他闻声望去,陈王正端坐上首,神情十分平静,正一瞬不瞬看着他。   英国公其人,也不是真纯洁如白纸,他浸淫宦场二十余载,什么风浪没见过。   方才事发突然,他震惊之下,才忽略了陈王,如今双方一对视,他立即了然。   兄弟阋墙,陈王亲手诛杀兄长。   英国公顷刻明悟,又立即暴怒,魏王是他的女婿,他女儿如今怀有魏王骨肉,陈王此举,伤害了他根本利益。   要知道,作为后党很关键的实权人物,即便皇后临江侯,也得相当给予尊重。英国公怒极之下,也不将主臣尊卑放在眼里,神色冰冷,“陈王……”   “本王欲迎英国公府姑娘进王府。”   陈王提前一步开口,让英国公的话堵在嗓子眼,他继续一字一句说道:“王妃不能孕子,其余侧妃也不能,虽秦姑娘屈尊侧妃之位,但亦不过暂时之计。”   他很平静,话罢站了起来,行至对方跟前,诚恳道:“本王欲与公爷共襄大事,不知公爷意下如何?”   陈王娶了王妃不久,王妃身体并没有毛病,只不过,他说她不能孕子,那她肯定就不能了。   这不过是他一念之间的事。   这一点,英国公当然知道,盯着陈王俊美阴柔的白皙面庞,他呼吸急促,神色几经变幻。   营帐内死寂片刻,种种念头快速闪过,他终于弯下脊梁,拱手道:“微臣乐意至极。”   这是最好的选择。   虽坤宁宫一党如今式微,但上了船就下不来了,英国公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魏王死了就死了,即便他不甘折腾,对方也不能死而复生。   侧妃虽麻烦点,但正妃及其余侧妃皆不能孕子,结果也是一样的。   况且陈王话中之意,他日正妃之位会调整过来。   由此至终,他只是牺牲了一个嫡女罢了。虽嫡女尊重多了,但庶女用得好,价值也不遑多让。   英国公余光扫了陈王一眼,对方很果决,能耐不再魏王之下,换了他,未必就是坏事。   “公爷无需多礼,快快请起。”   直到此刻,陈王谋算才全部达成,他虽勉力压下了欣悦,没有喜形于色,但不免豪情万丈。   “好!我二人一心,想必皇太子未必能一尝所愿。”   “正是!”   魏王尸体仍温,他最倚重的岳父,就已与杀害他的胞弟达成一致意见,成为了一对新出炉的翁婿。   他只能眼睁睁瞪着。 第一百一十九章   新出炉翁婿二人意见达成一致后, 头一件要办的事,就是处理魏王的尸身。   这件事是不能隐瞒不报的, 好在如今身处战场,有一些灵活操作空间。   趁着魏王尸体还热着, 英国公匆匆取来一柄自鞑靼缴获的弯刀,猛拔出匕首, 立即用弯刀狠狠戳了几次, 次次贯穿胸膛。   匕首轻而薄,刃面比弯刀小多了, 这么凶猛刺了几下,原来创面再也不能分辨。   英国公杀敌无数,经验丰富, 再加上魏王血液尚未凝固, 这般伪装一番,看着倒没有破绽。   随后, 英国公再使心腹悄悄接近鞑靼军营, 低调挑衅一番, 双方在夜色中小范围交战大半个时辰。   随后,大周军营就传出, 魏王不幸被敌军杀害的消息。   本来, 英国公陈王还有些许担忧的。虽然消息拖延了一段时间,用以模糊魏王死亡时间,伪装也到位了,但霍川张为胜等人, 可不是好糊弄的。   好在,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霍川等人正连夜商议作战计划,时间非常紧,匆匆过来看了眼,就回去了。   因身处战场,装殓立即进行,且出于某种心理,魏王棺椁享受了一把普通将领的待遇,先停在蓟州。   这是因为,“悲痛”的二人决定,以大战为重,待大胜之后,才将棺椁运返京城。   魏王亲自上战场,想必也希望亲眼看见大败鞑靼的。且为了皇后不至于过度悲伤,又无人安慰,他战死的消息也暂时掩下来了。   毕竟,魏王妃怀有身孕,且坐胎十分不稳,万一传信之事处理不妥当,这唯一的遗腹子是铁定保不住的。   陈王作为魏王胞弟,绝不允许此事发生。   最后一个理由很上得了台面,加上霍川得了主子的话,带头持默许态度,于是,就没有人提出异议。   英国公陈王大松了一口气。   然而,事情真的这般顺利,无一外人知悉吗?   答案当然不是。   事实上,高煦早已接到了信报,虽陈王营帐内之事不详知,但事情脉络,俱已理清理顺。   “此事无需多理,让陈王做主即可。”   大周鞑靼几次交锋,这次休整的时间又相对较长,恐怕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已酝酿得差不多了。   大敌当前,高煦并没有太多闲暇搭理这对兄弟,钳制住对方,不让这群人折腾出幺蛾子,扰乱战局,这就可以了。   “另外,传信霍川张为胜,多多留意穆怀善。”   相较起陈王英国公,他更警惕穆怀善,毕竟这人有勇有谋,还有亲信兵马,行事每每出人意表。   仔细嘱咐一番后,再处理完大堆军政要务,天已经黑透了,高煦搁下笔,揉了揉眉心,这才起身折返寝卧。   以往纪婉青母子未到时,基本他是在书房榻上歇息的,但如今无论再晚,他还是会回屋。   进了内室,纪婉青刚把儿子哄睡,高煦接过安哥儿,这小子已经两个多月大了,越发白胖,睡得香甜,粉嫩嘴角不忘吐着奶泡泡。   他微笑,接过妻子递过来的热帕子,给儿子小心擦拭干净嘴角,亲自送回次间。   夫妻洗漱过后,躺在床上睡下,他便将这个消息告知,“魏王死了,等到班师回朝之日,棺椁才会送返京城。”   “什么?”   纪婉青是震惊的,虽她对导致父兄战死的罪魁祸首们毫无好感,甚至恨不得对方偿命,但她还是知道皇子们身份不同,参战统帅们不会让他们涉险的。   皇子想战死,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怎么好端端的,魏王就死了,他不是有岳父英国公照看着吗?   而且一个皇子,怎么就没有立即将棺椁送回,这是要掩下消息吗?   “魏王乃陈王亲手所杀,后陈王与英国公意见达成一致,魏王战死的消息便传出了。”   高煦薄唇微挑,扬起一抹讽刺的弧道,“大约,陈王回京后,就会纳英国公府的姑娘进王府。”   当然,上述之事是建立在风平浪静的情况下的。   他打算回京后,便揭露当年通敌一事,恐怕,陈王不能如愿以偿了。   纪婉青静默,弟弟杀哥哥,是因为在不少人眼里,所谓亲缘关系,是远远比不上切身利益的。   魏王死了,秦采蓝成了寡妇,若是刚开始时,她大约会为对方惋惜一番,毕竟皇家媳妇不好当,一旦男人没了,这辈子守寡的下场的注定了,可没半分悬念的。   可是经历过种种不和谐后,纪婉青对这位昔日旧友只余厌恶,惊讶半响,便揭过去。   她更心疼自己的男人。   高煦这一个多月来劳碌非常,军务朝务一把抓,大战须时刻关注,天不亮就起,深夜才归,即便年轻力盛,俊脸也难掩些许倦怠之意。   纪婉青纤手抚上他的眉心,又细细揉按着他额际两边,关切道:“夜深了,你快些歇罢。”   “下次,你不许等孤,自个儿早早歇下才是。”即便她不大听话,他也得多说几遍。   纪婉青这手艺,当年是专门学习了一下,给爹爹撒娇用的,力道刚好合适,穴位也准,高煦头部一阵舒坦,闭目享受妻子柔情。   “青儿。”   揉按了大概一盏茶时间,他唯恐妻子手酸,就把她的手握住了,并温声道:“这场大战已持续了一个多月,我方与鞑靼几次激战,已酝酿得差不多了。”   大概很快,就会爆发一次或者两三次战役,彻底决定胜败。完事后,大军就会班师回朝,他们一家也要回京了。   “这太好了。”   纪婉青一下子高兴起来,这样好啊,结束战事,对大周对将士对百姓,都是大好事。   开战一来,大周一直稍占上风的,高煦此刻虽有些疲倦,神态却未见严肃慎重,显然还是有把握的。   这样再好不过。   她由衷喜悦,“我等着你们凯旋。”   “好!”   高煦微笑,不过说到这里,他不免提前嘱咐道:“青儿,过上两日,孤将会亲临前线督战,你与安儿,就留在蓟州,孤很快就会回来。”   虽战场距离蓟州不远,飞鸽传书不过一个多时辰的事,但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来回三个时辰,说来也很久了。   后面的战役很关键,高煦已经决定,启程亲临燕山脚,直接进驻大周营地。   纪婉青不笨,各种关窍她一听就知。老实说,她是惦记的,还有一些担心,但她听罢以后,还是搂紧他,低声应道:“好,我与安儿等着你。”   既然非去不可,那就让他少些惦记,照顾好自己与儿子,才是最正确的事。   妻子一贯懂事明理,又时熨帖得人心尖发疼,高煦“嗯”了一声,没有多说,只将人紧紧搂住。   “睡吧。”   “好。”   ……   一夜无词,隔了一天,高煦天未亮即起,告别妻儿,清晨便出了蓟州,直奔燕山脚而去。   皇太子亲临,能大大鼓舞全军士气,因此消息并未掩饰。   在陈王计策得到英国公赞同,二人正苦思良策,好让这场战役平局收场,并将皇太子战功压到最低的时候,不想,高煦已经抵达大周营地。   一连串最猛烈的激战,也将拉开帷幕。   短短两日,大周鞑靼两方,便爆发了几次短暂而粗浅接触。   此刻燕山脚下,气氛紧绷到极致,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硝烟气息,仿佛一点就燃,一触即爆。   双方枕戈待旦,全神贯注警惕敌方。   这时候,大周营地中,却还有一个人在分神其他。   这个人,就是穆怀善。   “主子,魏王的棺椁送返蓟州,消息果然没有传回京城。”说话的是他的心腹穆德。   要说穆怀善,他真没对两外甥太在意,否则就不会一个心下不悦,就挑唆陈王杀兄。   只是陈王真动手了,他却因此注意到很多不同寻常之事。   一个成年皇子战死,实在不是一件小事,但大周军营却出奇的风平浪静。   再来就是魏王棺椁,及丧报之事。   一般大战,战死的将士实在不会太少,然而限于种种条件,一般遗体会有两种处理方案。   普通兵卒的,一般有同袍愿意带的,就会火化送返故乡;但更多是挖一个大坑,将他们一同埋葬了,继续守护大周边疆。   没办法,准备这么多棺椁不是件容易的事,而遗体必须尽快处理,否则会引发一连串严重的疫病问题。   另一种处理方案,就是针对中级以上将领的。等级上来后,人数肯定就少,他们若战死,遗体会先装殓,然后先暂时停在后方,等战役结束一起运返。   没办法,非常时刻,很多时候是腾不出人手来运送的,不过条件允许的话,还是会先用冰镇着保存。   魏王是今上亲子,千金之躯,跟普通将领是不同的,他应该享受的,是立即飞马传送丧报,并护着棺椁返京。   陈王杀兄,难免心虚,他借口在冠冕堂皇,目的也只有一个,就是适当拖延时间。毕竟尸体这玩意,即便有冰,时间一长,也能彻底模糊掉很多痕迹。   穆怀善一直冷眼旁观,让他诧异的是,陈王居然一切顺风顺水,魏王棺椁送回蓟州,消息居然还真被捂下了。   这让他瞬间警铃大作。   要知道,这大周营地里,聪明敏锐者多得很,也不是人人都事不关己的。   这当先的,就是负责统帅大周七十多万兵马的两人,霍川以及张为胜。   皇子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战死,这二人是有责任的,怎么可能轻轻放过?   这背后必然有人操纵,松松手把陈王放了过去。   这人是谁,呼之欲出。   皇太子。   皇太子力量太大了,恐怕东宫多年渗透,比他想象中还要厉害。   穆怀善手指轻敲桌案,心念一转,想起了霍川。   霍川这人,是他多年的老对头。   二人都是军中佼佼者,偏偏就是看不对眼。当年松堡之役,一切证据抹得干净,没有人能拨开云雾,偏偏就是霍川,那时候就盯上了大同。   他一点证据俱无,仅靠直觉,当然不敢宣之于口,只沉默地压在心底。不过打那以后,宣府就开始频繁派出密探,造访大同都指挥司。   等等,密探?   穆怀善眯起眼睛,突然想起去年他回京述职时,大同遭遇的那次密探闯入。   闯入者端是厉害,险些进了外书房。   因为当时,暗探首领窥见闯入者突然调整方向,奔宣府去了,他便认为是霍川新招揽了高手,特地派过来的。   如今想想,会不会不是?   若真不是,那闯入者是谁的人?   穆怀善一瞬间想到东宫。那为何,来人出现一次后,就销声匿迹了?   那必然是成竹在胸,只待时机了。   “我们不能再返回大同了。”正确的说,不能让朝廷掌控着他。   穆怀善是个很敏锐的人,大战刚开始,他就察觉霍川早投靠了东宫,所以这次大战才能平步青云,被皇太子委以重任,一跃成为七十万大军统帅。   再经历魏王战死一事,他甚至察觉皇太子不仅仅只有霍川一个心腹,否则,这消息不会被忽略得那么彻底。   皇太子对军政两权的掌控,已经抵达高峰,再结合他某些猜测,恐怕大战一结束,就是清算的时候。   “借这次大战,我们必须脱身。”   穆怀善不怎么在意权柄,甚至不怎在意生死,但他在意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被人牢牢掌控,任剐任杀这般失去尊严的待遇,他决不允许自己遭遇。   好在,他早有了准备。   这次大战甫一开始的时候,霍川受重用,而他时时被钳制,穆怀善就有了危机感。   他的直觉很多时候是对的,他愿意相信它。而且,根据从前的种种蛛丝马迹,虽他不像现在般笃定,但也隐隐猜测到几分。   后路当时就准备起来了。   若皇太子登上大位,任何文臣武将,都是无法与之抗衡的,这一点,穆怀善看得清楚分明。   他不眷恋权位,既然如此,彻底遁逃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正好这是一场庞大的战役,而战场恰恰毗邻燕山山脉。   燕山山脉庞大而广阔,小许人潜入如龙入海,再想寻觅,简直难于登天。   穆怀善做好两手准备,一边继续观望着,一边就已经吩咐心腹们去勘察燕山地形,寻找一条合适而隐蔽的路径。   必要时,就让大同都指挥使战死沙场,然后他通过燕山遁离,从此无踪。   反正大战役后,无法辨认出身份的遗体,不要太多。   “我吩咐你们办的事,都办好了么?”   “回主子的话,路径已经选好了,绝对隐蔽;替身也已准备妥当,绝不露半点端倪,只待主子适时脱身。”   “很好,随时待命,等大战过半,我们就离开。”   不得不说,穆怀善是非常聪敏的,计划完善周全。他也确实有能耐,即使有人密切关注着他,这个遁离计划,依旧捂得死死的,不露半点端倪。   如无意外,他确实能顺利离开,天高海阔,再无人能觅其踪影。   只不过,当大战起后,他准备寻找机会离开战场时,却碰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那就是耶拉。 第一百二十章   天阴沉沉的, 云层很厚,压得极低。   燕山之前, 大周与鞑靼,双方陈兵列阵一百多万, 黑压压一整片,望之不绝。   仅仅隔了一片微凹的平坦之地, 泾渭分明, 双方呈两军对垒之势。   人极多,偏偏一丝声音俱无, 风声鸟声也销声匿迹,气氛已紧绷到了极点。   大战一触即发。   鞑靼可汗跨于马上,眺望敌军兵阵, 他的眸光准确落在中后方的一个位置。   那地儿是大周军阵核心, 众将士重重守护,端是安全至极。   他知道, 大周皇太子亲临战场, 所在位置, 应该就是那处。   大周与鞑靼不同,讲究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不要说像鞑靼可汗这般亲自下场拼杀了, 即便是稍稍往前面来,也不会有的。   这种做法,鞑靼人是不屑的,然而, 就是这么一个矜贵的大周皇太子,却让他遭遇前所未有的挫折。   可汗面色阴沉,冷冷掠过那块地方,半响才收回视线。   “诸位鞑靼的勇士,一雪前耻的时机到了!”   可汗一抖缰绳,掉转马头,环视身后雄赳赳气昂昂,眼眸掩饰不住燎原杀意的大军,满意地点了点头。   “日前,我们不少同胞被大周屠戮,如今是否要讨回来?”   “要!要!要!”   可汗这站前动员十分热血,一下子将大军情绪调动起来,士气高昂,将士们立即高声应和。   耶拉也在其中,他官职不低,位置也在前排,他表面虽随身畔人一起激动高呼,实际却借着动作,不动声色打量着可汗,还有眼前这群鞑靼高级将领。   可汗虽依旧魁梧,但与之前相比,是黑瘦了些,显然接连处于下风,以及军中细作一直没有排查出来,让他压力颇大。   没错,可汗大战之余,不忘当初泄露他行踪的细作,反复在军中排查,一旦有些许疑点,立即拉下去严办。   好在耶拉既然做了,这准备也是足足的。   他很谨慎,事后也不再动弹半分,加上当初他虽失忆,但牧民的身份还是及时扫干净尾巴,身份上毫无疑虑,便顺利蛰伏了下来。   视线从可汗的脸上划过,落在充当背景板大周军马上,耶拉眸底闪过一丝眷恋与渴望。   但很快,就被他压了下来。   高等级暗牒历来潜伏不易,他既然成功了,就得好好为家国谋福利。这次大战恰恰好,如果大周取得胜利,鞑靼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无力南侵。   顺利的话,他很快就能回归家国了,但在此之前,他还需要谨慎隐忍,好探听机密,协助大周取胜。   “勇士们,灭杀大周!”   “杀!杀!杀!”   牛皮大鼓已开始敲响,一声更比一声急,“咚咚咚咚”仿佛响在心头,等到鼓点急促到极致,已经将近连贯之时,可汗一挥手上锋利的弯刀。   “勇士们,前进!杀啊!”   随着这一声大吼,静止的画面立即涌动,霍川同时一挥大刀,厉声大喝:“将士们,杀尽鞑靼贼寇!”   “杀啊!!!”   两边大军同时动了起来,骑兵为先锋,步甲紧随其后,流水般冲向对方。   喊杀声不断,鲜血喷溅,瞬间染红了大地。   马匹嘶鸣声,刀剑入体的“噗嗤”声,垂死前的哀鸣声,尸体倒伏的“噗通”声,用血腥瞬间将燕山脚点燃。   耶拉默念着皇太子当年传过来的话,你即便无奈手染同袍鲜血,亦是为国尽忠,今日之举,只为挽救更多大周军民的性命,不必心存顾忌。   对于一个热爱家国的人,亲手砍杀同胞,是一件极煎熬的事,然而皇太子说得很对,他必须做,还得不能露出半分痕迹,以免前功尽弃。   耶拉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连同眼角湿润一并抹去,继续冷着脸,策马向前。   他一边激战,一边不动声色眺望四方。   没错,他在寻找一个人。   一个即便是大周将军,他也极乐意甚至期盼手刃之的人。   那人就是大同都指挥使,穆怀善。   耶拉现已清楚松堡之役的前因后果,他对这罪魁之一深恶痛绝,即便将对方千刀万剐,亦难泄心头之恨。   可惜双方大军合共一百多万,要想从中寻觅一个人,谈何容易,所以开战以来,他都未能找到此人踪影。   本以为这次同样无果,谁料一抬头,他瞳仁却猛地一缩。   鲜血喷溅,血腥满地,穆怀善只觉得畅快淋漓,从清晨到半下午,奋战了大半天,他惬意至极。   看一眼天色,很可惜,他要离开了。   大战到了胶着状态,十分混乱,而他一通厮杀,也渐渐接近了燕山脚,这是最合适的时机。   留恋看一眼猩红满目的战场,再不动声色瞥一眼就在附近的霍川等人,他得先把这伙人甩掉。   自穆怀善率领大同兵马汇入大军后,每次战役,他的兵马总夹在霍川张为胜部队之间,被牢牢钳制住。   霍张两人也常常出现在他左右,即便二人不在,也有对方的心腹轮换着出现。   一次两次是凑巧,三次四次就不可能了。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穆怀善知道东宫盯上了自己,深想一层,对方甚至可能把当年那两封协议拿到手了。   他思索过后,开始准备退路,命人悄悄勘察燕山的。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等摆脱霍川等一干碍眼人物后,就可以立即遁入燕山了。   穆怀善微微挑唇,要想顺利摆脱,也不难,往敌军密集的地方冲几轮,就可以了。   届时对方忙于砍杀敌军,肯定有错眼的时候。   他朝穆德等人打了个眼色,猛一夹马腹,主从几个立即冲向不远处。   这个法子简单,但却是很奏效,穆怀善冲了几轮,身影已经湮灭在敌我众多骑兵当中。   霍川横刀一扫,劈翻眼前挡路的鞑靼将军,抬首一看,不见了穆怀善踪影,他心头一凛,立即沉声吩咐:“赶紧撒开人手,将那姓穆的找回来。”   “霍兄放心,这一转眼功夫,他跑不远的。”   张为胜也打马出现,见状一边砍杀敌人,一边沉声吩咐左右,“赶紧的,立即拉开,往人多的地方多寻寻。”   战场混乱,这种情况不是没发生过,确实搜索片刻便找到人了。   只不过,诸人万万没想到,穆怀善居然察觉不好,当机立断打算遁逃,没往战场深处去不说,反倒按下身躯,往偏僻的燕山脚下靠拢。   他还指使了好几个心腹,穿着类似甲胄混乱视线,准备不可谓不周全。   搜索时机稍纵即逝,如无意外,穆怀善确实能成功的,但在堪堪眺望到燕山脚下密林时,他面前却冲出一骑。   对方恰恰好,在他面前猛一勒缰绳,胯下毛色油亮的黑色健马立即嘶鸣一声,停在他面前十余步远。   这人很明显,就是来堵他的。   穆怀善不慌不忙勒停马匹,挑眉看了一眼。   对方是个鞑靼将军,高大魁伟,矫健有力,一声银黑色的盔甲穿在他的身上,不显得沉重,反倒轻轻松松撑起,平添威武雄壮。   这人蓄了一大把络腮胡,微有蓬乱,遮住了大半张脸,不过露出来那部分却是极英挺的,浓黑剑眉,双目斜飞,黑眸炯炯有神,可惜一侧太阳穴位置,有一道深深的刀疤。   这英俊络腮胡如今横刀跨于马上,黑亮的瞳仁闪着冷光,端详穆怀善半响,才冷冷说道:“终于找到你了。”   “哦?找我?”   身边穆德眼看主子就要脱身了,却被人阻拦,神色罕见出现焦急,再缓一缓,怕是霍川等人要追上来了。   穆怀善却一点不急,遁离未必非在今天不可,反正这大战一天两天是完不了事的,他打量着眼前明显来者不善的络腮胡,感到有兴趣极了,燕山之事立即被搁到一边。   他似笑非笑,“你找我有何事?”   身后马蹄声哒哒,霍川张为胜不是简单角色,这么短短时间已经找上来了,二人将这情景尽收眼底,也恰恰听到了这句话。   他们挑了挑眉,一边杀敌,一边旁观。   霍川利落一个回身,砍翻敌军一员小将,再瞥了一眼,这回他这角度可以看见络腮胡的正脸,骤然望去,他不禁蹙了蹙眉。   他怎么觉得,这络腮胡眉眼颇有几分似曾相识。   很有熟悉感的一个年轻男子。   霍川惊疑不定,却听见络腮胡缓缓说道:“我找你,是为了复仇的。”   这个声音!   低沉而有磁性,与他一位故去好友独子的声音非常相像!   等等!   络腮胡那眉眼,不就是酷似他的故友吗?也酷似故友独子,这父子二人,五官最相似的部分就是眉眼位置。   问题是,故友父子四年前,已经战死沙场,牺牲在那场异常惨烈的松堡之役中。   一刹那,霍川的心急促跳动,他紧紧盯着络腮胡,丝毫不错眼。   难道是?   “怎么了?”   张为胜发现他的不妥,立即驱马赶来,一边杀敌,一边蹙眉低声问:“这人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完全没有问题?”   霍川深深看了络腮胡一眼,收回视线,同样压低声音,对张为胜道:“我们先把这些人挟制住。”   话罢,他下颌微抬,点了点穆德等人。   老实说,霍川这句话有些古怪,毕竟穆怀善再怎么样,也是己方将军,他与鞑靼人对峙,大周这边应该先刀口一致对外的。   可是此刻霍川让隔开穆德等人,不让后者凑上去,这就已间接帮助了络腮胡。   张为胜与霍川那位故友不算熟悉,认不出来,不过他不笨,闻言心念一动。   他想的是,大周在鞑靼军中埋下的那名高级暗牒。   皇太子突然指挥霍川出关,拦截鞑靼可汗,作为大周最高统帅之一的张为胜,他立即猜测,已方肯定在鞑靼埋下了高等级暗牒。   战局能到今日这个局面,这位高级暗牒功不可没,他既惜才,也敬佩对方,既然有了机会,当然得好生维护。   “好。”   张为胜立即点点头,一边指挥左右上前,有意无意隔开穆地等人,一边认真打量络腮胡。   好好认一认人,万一后面对上,也能顺势避开。   霍川并未解释太多,他震惊过后,也立即想起暗牒之事,一时又笃定了几分。   他故人之子虽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尽得其父真传,但到底年轻,眼前这姓穆的武功极高,他不禁有些许悬心。   但眼下这情形,可没有帮忙的说法,他只得暗暗看着。   霍张二人在穆怀善背后方向,后者看不见他们短暂的眉眼官司,一等络腮胡话罢,挑唇笑道:“好啊,来复仇好啊。”   他虽手染鲜血无数,但还真没有被人直接找上来寻仇的,平生第一次,立即挑起了他的兴致,颇有几分跃跃欲试。   这络腮胡正是耶拉。   耶拉冷冷看着穆怀善嘴角笑意,这抹不以为意的笑,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贼子!你今日,偿吾父命来!”   还有他的母亲,若非噩耗骤起,他的母亲也不会悲痛过甚,紧随父亲而去。   此仇刻骨铭心,不见到人,还能暂时深深压抑,如今仇人之一就在眼前,耶拉大吼一声后,双目赤红,立即横刀跨马,直奔穆怀善。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为了不露破绽, 耶拉说的是鞑靼语,然而经常与鞑靼打交道的大周将军们, 或多或少都能听懂一些。   有人找上门报父仇挺正常的,毕竟穆怀善驰骋沙场多年, 砍杀的鞑靼军士实在不计其数。   “来得好!”   高手看高手,一眼便知, 眼前这络腮胡明显是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穆怀善许久未曾遇上,他兴奋极了, 立即大喝一声,同时他一踢马腹,提刀急速迎了上去。   “哒哒哒!”   双方胯下, 都是膘肥体壮的好马, 短短距离瞬息即至。   “砰”一声,两柄大刀猛然碰在一起, 竟有微微火花迸溅。   由于战场的特殊性, 大将们用的刀体积很大。一个长长刀柄, 伸出宽厚的刀刃,大周刀的刀刃相对直点, 而鞑靼这边着弯点, 不过无一例外,都非常非常的沉重。   碰撞起来也格外震撼人心,沉沉的金属交击之声,骤然小范围响彻这片战场。   耶拉穆怀善二人从戎多年, 大刀这点重量早已不放在眼里,两刀一相触,立即提气欲压到对方。   可惜两人旗鼓相当,俱未能占据上风。   马蹄声“哒哒”,毫不停歇,二人交手一招,立即错身而过,互换了位置,又立即提缰转过身来。   “好!”   穆怀善虎口发麻,可见耶拉劲道之大,与他是不相上下,他很久没有遇见这般功夫精湛的对手了,一时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战意熊熊。   “来得好!”他神色一正,漫不经心之意尽去,盯着眼前年轻的络腮胡,傲然道:“要报父仇,尽管来!”   “要取我项上人头,有能耐就放马过来!”   穆怀善渴望屠戮强者,亦不排斥被同等本领的人杀死,相反,他很热衷与这种光明正大的对战。   畅快淋漓的战斗,能彻底释放心中蛰伏的暗兽,他惬意极了,所谓燕山遁离之事,早被抛在脑后,只目光灼灼盯着眼前络腮胡。   耶拉并没有穆怀善这么好的兴致,眼前的是杀父仇人,他只欲亲手刃之,以告慰父亲在天之灵。   其余的情绪,他并没有。   他并不吭声,只紧紧盯着穆怀善,一提马腹,立即疾奔过去。   二人立即展开激战。   耶拉一刀横扫,重若千钧,穆怀善立即一个后下腰,刀锋堪堪贴着他的腹部过去。   刀锋一过面门,他立即翻身坐起,扬起大刀,当头劈去。   耶拉战场经验十分丰富,不等招式使老,立即猛一提刀柄,刚好迎上当头劈下的刀锋。   “砰”一声沉响,耶拉虎口崩裂。   不是他技不如人,而是他接这一招,力道全压在下位,虎口首当其冲,立时鲜血溢出,染红甲胄。   耶拉毫不在意,仿佛痛感俱无,他立即错身避过刀锋,手里猛一旋转,顺势削向对方胸膛。   大将的铠甲很结实,但也并非坚不可摧,穆怀善虽立即往后一缩,但仍晚了些许,铠甲被刀锋撕开,胸膛也被开了个口子。   这伤口颇长,但好在不深。   鲜血顷刻涌出了,“滴滴答答”落在铠甲上,以及骏马的项背之上。   穆怀善见了红,非但不忌惮,反倒一下子激动起来,他鼻翼微动,嗅了嗅自己鲜血的味道,眼睛一下子红了起来。   这是兴奋的。   “好!看刀!”   穆怀善毫不顾忌伤势,大开大合更甚方才,交战更加激烈,两三百个回合下来,双方都挂了彩。   耶拉伤了左上臂,伤口颇深,隐隐能看见骨头,但他攻势非但不减,反倒愈发凌厉几分。   眼前是杀父仇人,这一次不能亲手复仇,怕是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   他甚至很庆幸自己潜入鞑靼,否则,对方即便受国法制裁,也远远及不上亲手杀死泄恨。   穆怀善背部又添了一道伤痕,这次深了些,又恰好正好在肩胛骨上,时间一长,不免有些影响行动。   也不是影响很大,只是高手过招,差一点就可能引发很严重的后果。   耶拉渐渐占据上风,他没有喜悦,反倒更加沉下心,专心致志眼前战局。   最后,他连续劈出三刀。这三招刀刀连环,每一招暗藏变化,是他根据祖传刀法,近些年来自己琢磨出来的。   父亲当时还在,曾欣喜夸赞一番,并指点完善了一些不足。   这位置,这距离,正好可以用上这连环三刀。   三刀声势如虹,以雷霆万钧之势劈向穆怀善,耶拉时机也选得十分之好,后者招式用老,回刀抵挡缓了些。   穆怀善经验丰富,勉强退身,堪堪避开第一刀,随后格挡了第二刀。   到了第三刀时,由于耶拉刀锋角度刁钻,他回手格挡却拉到了肩胛骨的伤口,动作不由自主的缓了缓。   就是这个时候!!   耶拉黑眸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激烈光彩,厉吼一声,“贼子,今日就是你偿我父命之时!”   他满腔激愤,动作尤要更快几分,大刀猛一变幻方向,由下往上,斜劈穆怀善颈间。   “噗嗤”一声刀锋划开皮肉的轻响,紧接着,“咯”一声骨头被砍断的脆响,耶拉刀锋过处,一道殷红的热血喷溅而出,撒了他满头满脸。   他却不在意,只不错眼盯着那颗凌空飞往半空的头颅。   耶拉虎目含泪,胸膛剧烈起伏,他终于亲手砍杀敌人,为父报仇雪恨!   他粗粗喘息半响,立即打马上去,一手接住头颅,以头发将其挂在马鞍后,随身带着。   这不但是仇人,还是战功,有利于他在鞑靼更进一步,好获取更深入的情报。   战场之上,不容喘息片刻,耶拉刚刚挂好头颅,便立即抬首望向前。   霍川正驱马而上。   战场上,是有些不成文的规矩的。其中一条,就是双方两名大将正在对战时,即便有第三员大将在现场,也不能轻易插手。   一拥而上这种行径,十分让人鄙夷,即便赢了,也会名声扫地。   当然,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万一己方大将眼看就要被人砍杀,不论如何,都会奔上来帮忙的。   大将培养不易,折损一个都让人痛心疾首,到了关键时刻,名声远远没有己方利益来得重要。   况且,涉及大利益,大家都这样办的,于名声妨碍就不大了。   所以,霍川一直在不远处,一边砍杀敌军骑兵,一边观战。   他听到那句“偿吾父命来”,他已经十二万笃定了,心一直悬着,好在最后是耶拉取得胜利,顺利杀死穆怀善。   双方一直旗鼓相当,并没显示出明显败势,耶拉是窥见机会才成功复仇的,所以霍川一直没有过去帮忙,也很说得过去。   不过,穆怀善战死后,他再不打马上前,就明显露陷了。   于是,霍川一边吩咐心腹,把穆德等人立即钳制并拿住,一边就冷着脸驱马奔过去。   耶拉有很短暂的怔忪,眼前这位国字脸的中年大将,是他父亲好友,待他亲如子侄,幼时还常常指点他武艺,他一贯很亲热称对方为“伯父”。   如今,二人竟兵戎相见。   “贼子竟敢砍杀我大周大将,且吃我一刀!”   霍川一刀劈来,耶拉下意识一挡。随即他一怔,对方看似刀势凶猛,但实际交击后,他却发现力道并不似表面那般大。   否则,刚大战一场的他,接得肯定吃力许多。   “我稍后露个破绽,你赶紧戳我马目,然后立即离开。”霍川见耶拉目露疑惑,忙压低声音嘱咐。   他瞥一眼对方左臂伤口,将血染红一片,显然伤口不小,不禁蹙了蹙眉,“你这伤口得赶紧包扎。”   对于一个武将而言,双手是很重要的。   四目相接,一切无需赘言,耶拉虎目一热,险些落泪。   在他刚恢复记忆的时候,因通敌者身份不明,昔日父亲好友,他一个不敢联系,唯恐撞了个正着。   后来,真相明朗,他却有了东宫依附,且随着官职升高,愈发谨言慎行,不敢轻易联系其他人,唯恐信笺被截获,露了行藏。   如今,霍伯父却一眼把他认出来了。   真的很好。   “嗯,我知道的。”   耶拉忍了忍目中热意,低声回道。   二人很有默契,一边状似攻势凌厉地交战,一边不时错身说话,霍川随后又问道:“你如今可有不便之处?”   当高级暗牒不是那么轻松的,他唯恐对方有什么不便的地方,忙抓紧时间询问。   “并无。”   耶拉一个旋身避开刀锋,随即还了一招,霍川提刀格挡。二人面对面,凑得极近,他嘴唇飞速蠕动,低低说:“殿下已安排妥当。”   这里的殿下,当然说的是东宫皇太子殿下,与先前猜想一般无二,霍川闻言放下了心,喜道:“这就好。”   这为他日回归,是铺了平坦大道,也不需要再多加干涉了。   霍川放心之余,又想起太子妃姐妹。   他身处边关,仍十分关心故友之女,可惜侯府庭院深深,皇宫更是深似海,他打听消息已很难,更是无从插手。   不过,想来肯定比身处鞑靼的侄儿容易些。   东宫添嫡子,皇太子遣人将太子妃母子接到蓟州,这些大事他都知道。   霍川张嘴欲言,但扫了眼耶拉臂上伤口,罢了,这些事改日也能知晓,先包扎伤口吧。   “既然如此,你赶紧回去包扎一下,莫要留下后患。”   此话说罢,霍川立即露了个小小的破绽,耶拉迅速抓住机会,刀尖一挑,刺中对方胯下骏马左眼。   统帅战马,当然是难得良驹,兼上阵经验丰富,它本是临危不惧的,但骤然被狠戳一下眼睛,反应还是会很强烈。   它立即长声悲鸣,四蹄凌乱。   通人性的良驹难觅,霍川耶拉实则十分肉疼,但为了毫无破绽脱身,不得不为。   二人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趁着霍川后退,耶拉立即一扯缰绳,掉转马头迅速离去。   等霍川控制住马匹,耶拉已经走远,被层层鞑靼骑兵掩护着,消失了身形。   他一颗心放下,面上却大怒,“好一个卑鄙鼠辈!” 第一百二十二章   傍晚时分, 双方鸣金收兵,刚好耶拉与霍川交战后, 顺利“脱身”。   他上臂的伤口确实挺深的,血流了不少, 为谨慎计,还是立即到军医营包扎为好。   这伤势堪堪处理妥当, 耶拉还在听军医嘱咐尽量少些用力, 便见医帐帘子被猛地一挑,一个魁梧身影大步跨进。   “耶拉兄弟, 大汗召见你。”   耶拉奋战三百回合,艰难砍杀了穆怀善之事,现已经传遍整个鞑靼营地了, 可汗闻讯大喜, 立即召见这名悍将。   此事实在不小啊。   鞑靼与大周常年对峙,屡屡大战, 对于敌方那些出名战将, 是耳熟能详的。   穆怀善是大同都指挥使, 一块极硬的骨头,死在他手里的鞑靼将军不少, 鞑靼对此人咬牙切齿, 偏偏暂无人能拿下他。   如今,耶拉将其砍杀,如何不振奋人心?   这是大功,可汗对这位小将极其欣赏, 命人等他伤势包扎好了,就召到王帐来。   来的人是可汗心腹胡和鲁,这名鞑靼统帅相当欣赏年轻有为的后辈,也不端着,自动请缨亲自来找人。   耶拉见了他,十分诧异,忙站起来,“大人,末将何德何能,劳大人亲来。”   “哈哈哈,我怎么就来不得?”   胡和鲁惜才,态度亲近,并无架子,仔细询问军医几句,确定耶拉的伤没有后遗症,大笑道,“耶拉兄弟,大汗还等着,我们边走边说。”   “好!”   鞑靼民风彪悍,不论军士还是百姓,作风皆粗豪,耶拉也不废话,立即应了,跟了出去。   王帐距离并不太远,胡和鲁耶拉二人边走边说,很快就到了。   通传刚进去,便听见可汗豪迈大笑声响起,随后帘子一掀,对方亲自出帐,迎接这位年轻的勇士。   可汗端详耶拉,后者英气勃勃,身躯扎实,恭敬有礼却不失豪爽,他十分欣赏。   太好了,鞑靼十分需要年轻有为的大将,好教统帅层不断档。   耶拉砍杀大周名将,这一举动证明很多东西,可汗毫不犹豫,“即日封耶拉为昭勇大将军,掌罕和上万户府。”   鞑靼仿大周制,也有官品官衔,昭勇大将军正三品,耶拉这个年纪能被封,实在相当了不得。   至于上万户府,则是鞑靼官署名,等于大周的宣府大同等地,底下直接统兵,人数还不少,鞑靼现如今也就十八个万户府。   耶拉可以说是一步登天了,直接晋身鞑靼统治阶级最上层人物,足可见鞑靼可汗对他的欣赏,以及器重。   “末将领命,谢大汗大恩。”   耶拉利落单膝下跪,锵声应了,面上难掩激动,恨不得肝脑涂地以报赏析大恩。   可汗哈哈大笑,“好!快快起来。”   他亲自俯身,将眼前青年搀扶起来,末了,又关切看了对方刚包扎好的臂膀,问道:“这伤可有大碍?”   对于一个将军而言,手臂是不能落下病根的。   “回禀大汗,末将无事,这不过小伤罢了。”   耶拉面上犹带激动之色,但到底为人沉稳,已经镇定下来了。   这般心性实在难得,可汗胡和鲁见状更加满意。   “大汗,我们该商议一下,明日的作战计划。”   这个是头等大事,好好收拢一番小将的心,见成效显著,胡和鲁便立即话锋一转。   可汗颔首,“快快去请诸位将军过来。”   亲卫立即领命而去,胡和鲁拍了拍耶拉的肩膀,与他一同跟在可汗身后,在王帐选了个位置落座。   胡和鲁位置当然在可汗右下首,而耶拉,则选了个末座坐下。   他眼睑微垂,掩下一闪而过的精光,事前猜测得没错,当场斩杀穆怀善,一可亲手报父仇,二者,则籍此彻底打入鞑靼大军核心圈。   他成功了。   可汗一声令下,刚刚下战场,还没来得及整理的将军们都来了。大伙儿一身汗渍血污,不过非常时刻,谁也顾不上这些。   进了王帐,给可汗见了礼,诸人纷纷转身落座。   耶拉这么大一个生面孔,当然忽略不过去,只不过,能在这里的人,消息没有不灵通的,立即就将那名斩杀大周悍将的年轻勇士联想起来了。   籍此关键时刻,已方能出了一个年轻有为的小将,大家都很高兴的。   对方能坐在这里,显然已经得到了提拔,鞑靼一贯佩服有能耐的人,于是,很自然就接受了,并笑着鼓励一番。   耶拉应对自若,恭谦而不卑微,十分豪爽,让人心生好感。   “好了,诸位。”   可汗面带笑容看着,等下面寒暄了一番,他就开口道:“下面,我们商议一下接下来的战事。”   说起这个严肃的话题,下面安静下来,胡和鲁沉吟半响,道:“大汗,自蓟州撤军以来,我方一直处于劣势,若是不能及时改变,只怕……”   他最后的话只说了一半,但在座没人不懂,现鞑靼不仅仅在对阵时稍处下风,还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就是营地。   鞑靼当初被迫向燕山靠拢,运气极不好,进入了一个环形并微微凹陷的盆地,在这地方扎营,给冲锋带来不小障碍。   且包围过来的的山势,还基本高大陡峭,骑兵并无法翻越。   大周营地在几个缺口扎营,七十多万大军一望无际,要想正面突围,只能硬拼,即便成功也必损兵折将无数。   这并非可汗的初衷。   “乌力吉,你那边今日情况如何?”   这位乌力吉,坐在可汗的左下首,是后者十分倚仗的另一铁杆心腹。   他在今日大战前,领了军令,伺机冲一冲包围圈其中一个缺口,试探一下乘机突围的可能性有多大。   “禀可汗,欲声东击西突围很难,大周那边似乎早有准备。”   高煦早已料想到这一点,即便大战,几个缺口也放了重兵防守,乌力吉冲刺几轮,损伤不小,却看不见丝毫趁机突围的希望。   他将情况往轻了说的,但在场诸人都颇为了解他,见他脸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可汗脸色阴了阴,对大周皇太子咬牙切齿,“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的粮草支撑不了这么久。”   鞑靼被围困,粮草供给路径等于被截断了,七八十万大军一天吃喝用度惊人,即便可汗事前准备很充分,如今营中剩下的粮草也只够十天左右。   这十天里,必须想到解决方法,否则,就只剩下强行突围这条路了,届时损伤起码过半,这是大家都不想看见的。   他浓眉紧蹙,侧头问身伴侍立的一男子,“阿木尔,本汗命你办的事,可有进展?”   耶拉早就留意到这个人了,这人身上盔甲与他们有些不同,是王宫护卫样式的,他猜想,对方应该是王宫护卫统领阿木尔。   如今一听,果然是他。   这位王宫护卫统领阿木尔,就是当初发现许驰等人踪影,并率众追赶了大半个王都的那人,武功极高,心细胆大,观察入微,尤其擅长防守工作。   可汗很信任他,这次出征,带了他贴身护着守卫。   能委派给阿木尔的任务,必然相当重要。   耶拉眸中精光一闪。   他曾想过在鞑靼大军的粮草动手脚的,但可惜粮草专人防守,十分严密,他根本没有任何借口靠近。   他只得蛰伏下来,等待其他机会,如今看来,似乎是等到了。   耶拉心跳微微加快,但面上依旧不露端倪,只随诸人一起看过去。   “回可汗的话,事情还算顺利。”   任务刚刚完成,阿木尔原本想等晚一些,独自给可汗禀报的。   只是,如今既然被当众问起,那也没什么不可说的。毕竟,能在场列座的诸将,都是鞑靼的栋梁,可汗信重的心腹。   “大营背后的燕山,一共有十七条通路,其中十条太过崎岖,并不适应行军。”   诸将听了个开头,立即明悟。鞑靼大营被大周大军围堵,既然前路不通,就不免往背后的燕山想办法了,不论是突围或者突袭,有合适的路径,都是好的。   只可惜,燕山莽莽丛林,怕是好路径难寻。   果然,阿木尔随后又说:“剩下的七条相对平缓,可供骑兵行走,然而俱十分狭窄。”   “其中三条仅能供一骑独行。”这三条根本没用。   “有一条能供两骑并行,又有两条能勉强供三四骑并行,可惜十分拥挤。”   三四骑并行的路本十分小,七八十万大军不知要走到猴年马月,再加上骑兵拥挤的话,无法掉头,遇上突发事件就完了,这三条也基本没用。   可汗及诸将听了,眉心越蹙越紧,但好在,阿木尔把相对好的情况放在了后面。   “最后一条,开头狭窄,只能三骑并行,但走了五六里就宽敞了,基本能供五骑并行,相对宽松,骑兵能掉头,有些宽松的地方,甚至能容六七骑并行。”   “这条路在燕山中蜿蜒,有些凹凸,粮车行走极不易,但急行军还是可以的,约摸四日,先头部队能顺利抵达出口,出口就在北河附近。”   北河,是鞑靼临近燕山的一座城池,距离战场得绕一大个弯,大概得走七八天,从燕山穿行,还省了不少时间。   当然,这是小股部队才有这个效果的,若换了七八十万大军,肯定大路好走。   阿木尔等人也是拼了,为了刺探路线,施展轻功,几日就走了一个来回。   “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情况,我们可以从这路径撤退。”   说话是胡和鲁,这位征战多年的名将松了一口气,毕竟战争这玩意,不是每次适合破釜沉舟的,现在这情况,有条退路更好。   当然了,这退路能不用就不用,毕竟路径太过狭小,前锋抵达北河,后面还有半数兵马没上路呢。   他松口气是因为可汗,说句不好听的,万一有情况,护着可汗撤离是必须的。   现在这战况并不算太好。   诸人面色稍缓,可汗随即又问:“阿木尔,那突袭大周的路径,可有合适的。”   耶拉眸光闪了闪,表面不动声色,实际耳朵高高竖起。   却听到阿木尔立即回道:“禀大汗,有。”   他心头一凛。 第一百二十三章   可汗交给阿木尔的重任, 是潜入燕山,寻觅可供撤退或者突袭的路径。   其实, 他更希望有的,是后者, 毕竟堂堂鞑靼可汗亲征,被打得落荒而逃, 实在是一件很屈辱的事情, 对兵力也是大损的。   鞑靼与大周的营地,其实都在燕山脚, 只不过鞑靼凹陷进去,被大周包围了而已。   既然要包围,不可避免, 大周营地也得有几块地方紧紧贴着燕山丛林, 才能不教鞑靼大军轻易突围而出。   这种情况下,若是燕山能有路径贴近大周营地, 并能顺利让鞑靼兵马潜伏过去, 杀前者一个措手不及。然后趁此混乱, 里应外合,让大军立即强势突围而出。   鞑靼被围之困, 顷刻可解。   突了围以后, 到了开阔之地,骑兵冲杀没有障碍,后勤供给也上来了,就能处于不败之地。   之前这任务, 曾经交给过胡和鲁。他命手下人查探,可惜一般将士,根本无法轻易理清莽莽丛林,进展极慢,大军等不及了,于是后面才转交给阿木尔。   阿木尔在可汗登顶之前,是后者的暗卫首领,诸多本领集于一身,他领着手下人去探寻,果然很快就有了成果。   这突袭路径,真的是很无意发现的,是混在那几条仅供独行的羊肠小道中。   阿木尔本来没有找到突袭路径,很失望,但他也只能先亲自去探查那条撤离路线,确定此路通畅以后,他飞速折返,回来时刚好是今天上午。   当时战局正酣,一群人本领确实高,但混在千军万马中,实在不大见效果的,他也没有死心,干脆领着底下人,再次在燕山中摸索,看是否能错眼的地方。   这么一找,还真让他找到了。   莽莽丛林,变化莫测,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让人惊叹万分。   从一个不起眼的洞窟进入,竟是一条长长的天然地道,出了地道,进入干涸的峡谷河道,两边山峰高耸入云,根本无法往见最顶端。   穿过极长的峡谷河道,尽头是长满野草的狭窄小道,类似“一线天”,但要比一线天宽敞不少。这条路不知多少年无人行走,出口有草有树,从外面看来,根本无法分辨出这里有路。   一线天出来后,再沿着坡底走七八里,就是林木稀疏的燕山边缘了,眼前就驻扎着大周大军。   “好!非常好!   诸人大喜,简直是久旱逢甘霖,瞌睡遇上了枕头,现拨开乌云,头上顶着的,果然就是青天。   可汗连声叫好,有了这条极为隐蔽的突袭路径,不说立即战胜大周,最起码成功突围是没问题的。   鞑靼骑兵极悍勇,一旦到了开阔地铺陈开来,战况立即能逆转。   可汗毫不迟疑,立即安排清理一线天内部杂草,再遣精兵连夜进驻,埋伏在峡谷河道,待一声令下,立即突袭。   “胡和鲁,明日照常与大周交战,不得露了端倪。”   据阿木尔所言,这峡谷河道还算宽敞,但开头那个洞窟通道就狭窄了些,也就堪堪几骑并行,要埋伏下足够的突袭兵马,需要时间。   可汗心中快速估算一下,得约摸一日左右。这样也好,突袭定在明天深夜,夜黑无光,更添便利。   明日鸣金收兵后,外面的大军立即调遣起来,大部分往突袭点靠近,一等大周营帐乱起来,立即可以强攻突围。   里应外合,大周大军骤不及防,如无意外,天明前,鞑靼便能突围成功。   “末将领命!”   胡和鲁难掩激动,细细听罢可汗安排,再添加一点自己意见,计划落实后,他立即站起,匆匆退下,调遣突袭兵马去了。   “诸位也累一天了,回去好好歇着吧。”   可汗大悦,郁色一扫而空,红光满面,目光扫过耶拉臂上伤口,不放心嘱咐两句。   平心而论,鞑靼这可汗,是个不错的领导者,有野心有能力,还很礼贤下士,关怀爱惜自己的心腹。   只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对于耶拉而言,眼前是雄心勃勃,意欲侵略他家国的贼寇,他痛恨入骨。   不过,他此刻面上毫无破绽,成功演绎了一个激动的小将,俯身行礼应了,才随诸将一同退出王帐。   耶拉刚升官,营帐还在原来位置,没来得及搬迁,他不在意,与诸位大将告别后,就回去了。   他刚转过身,眸色便沉下来了。   不得不说,阿木尔寻找到的这个突袭路径,真的直击要害,按可汗双管齐下的策略,突围基本没有问题。   若鞑靼真突围成功,大周好不容易得来的优势就没了,届时损兵折将,亦未必能达到同等效果。   他既然知道了,怎么可能允许对方成功?   皇太子说了,非到要紧关头,不可轻易传信,以免露了行藏。   现在已到了必要之时,只是避免暴露身份却更显重要,毕竟官职越高,越凶险。   耶拉回了营帐,借口洗漱屏退亲卫,匆匆写下一封密信,他端详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时,剑眉却微微蹙起。   就这样传信,不大妥当。   自从可汗行踪暴露后,鞑靼大营的细作排查工作严苛到了极点,即便自己人潜伏得深,也无法保证万无一失。   这张信笺一旦落入鞑靼人手中,重要情报无法传递出去,对大周影响极大,而耶拉也彻底暴露了,毕竟当时在场的生面孔,只有他。   其余人在一起商量多年了,也没见泄露过消息,偏你一来就打开缺口,你不细作谁细作?   耶拉身处鞑靼大营腹地,一旦暴露身份,任他武功盖世,结局是必死无疑。   他不想死,他渴望不久的将来回归大周,祭奠父母,与血亲团圆。更希望这密报顺利传到皇太子手上,一举大挫鞑靼,取得胜利。   成功近在咫尺,错一脚却粉身碎骨,现已到了这个关键时刻了,耶拉不得不慎之又慎。   他想了又想,又提笔写了几纸信笺,上面的内容一模一样,虽也是说相关的事,内容却浅了很多。   这信笺是以一个中级将领的身份写的,简单说了鞑靼夜间悄悄调遣兵马,往燕山方向而去,不知意欲何为。   没有提到突袭。   欲提高袭击突围的成功率,可汗安排潜入峡谷河道的兵马不少。亲身参与的,驻扎在附近的,能得到表面消息的人不在少数。   扩大嫌疑人的范围,目的是用作烟雾弹,掩饰真正的传信。   耶拉匆匆洗漱完毕,也没歇息,而是按照惯例出了营帐,视察手下兵马情况。   这个过程中,他将所有真假密信都放出去了。   真密信连同其中一份假密信,交给最后一个暗牒,这人身份最隐蔽,又有了前头伙伴的掩护,他顺利送出信报的可能性极大。   完事后,他镇定自若回了营帐,躺下歇息。   到了半夜,隐隐喧哗声起,在寂静的夜色中传递得极远。   耶拉警醒,心里还存着事,睡眠本就十分浅,声音一起,他立即翻身坐起。   “何事喧哗?”   亲卫急急忙忙过去打听了,耶拉掀开帘帐一看,见远远的大周大营无动静,显然并无夜袭,他心下当即一沉。   这是鞑靼自身的异动,在结合自己之前送的信笺,他剑眉紧蹙,大掌倏地攒拳,片刻才强自松开。   探听消息的亲卫很快回来了,耶拉望见他独身一人,心头这才微微松开。   “回禀大人,说是查出了细作,已经押进可汗王帐了。”   亲卫是新贵耶拉派来的人,出了事,大将先遣人来探听消息挺正常的,因此他得到的消息很确切。   “细作往大周传密信,上面说我方夜间悄悄调遣兵马,往燕山方向而去,不知意欲何为。”   “可汗雷霆大怒,正要连夜审问。”   亲卫面带愤恨,“不知他上峰何人,竟能知道秘密调遣兵马,万幸截住了,不然我方将吃大亏。”   果然是烟雾弹起作用了,那么说,真密信就该顺利传回大周才是。   耶拉虽松了口气,但心情依旧沉重,一个同袍牺牲了。   他心绪复杂,面上却及时露出合适表情,大怒道:“好一个胆大包天的细作,莫不是欺我鞑靼无人?”   按照常理推断,这个传消息的细作将领,应是暴露可汗行踪的那人。“这人”导致鞑靼痛失蓟州,折兵损将,落入如今局面,痛恨至极才是耶拉该有的表现。   “必须撬开此人的嘴,看到底是何人敢一再泄露军机?”   耶拉痛斥到位后,扫了一眼亲卫及巡逻军士万分赞同的表情,立即往可汗王帐赶去。   他到的时候,可汗正勃然大怒,因为被抓获的那个小细作死了。   此人心知此事凶险,出门前在舌下藏了一颗毒囊。   他被抓获后,后槽牙第一时间被取下来了,就是为了防止藏了毒囊。   没想到后槽牙没毒囊,舌下却有,等进了王帐后,看守稍稍放松警惕,他就立即动了腮帮子,把毒囊咬碎。   这毒很厉害,细作立即七孔流血而亡。他身居中级将领之位的上峰没查出来,连联络方式也不得而知,好不容易抓到的线索断了,可汗当然怒。   耶拉过去的时候,远远看见细作尸体被拖出来,他闭了闭目。   牺牲已无法避免,希望密信能顺利传抵大周。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夜幕漆黑, 如同泼墨,燕山脚下的大周营地篝火熊熊, 一队队执矛兵士甲胄分明,有条不紊地巡逻着夜色中的营地。   征战了一整天的兵士倒头就睡, 密密麻麻的营帐安静无光,远远望去, 只有一处营帐灯火通明。   这位置处于大军腹地, 正是皇太子大帐,太子殿下连夜领诸大将商议战策。   “鞑靼的粮草应该差不多了。”高煦环视下首一圈, 缓缓说道。   鞑靼自从被围燕山以后,粮草运输路径就被截断了,战役不断, 最起码也得给士兵吃饱饭, 这种情况就是战前准备再充足,粮草使用再精打细算, 也差不多了。   明日的作战计划, 已经商量妥当, 他随即话锋一转,“诸位, 按照先前暗牒传来了鞑靼粮仓的大致规模, 粗略估算,鞑靼粮草最多只能支撑十一二日。”   “鞑靼强行突围,必然在此之前。”强硬突围固然伤亡惨重,但到了将要弹尽粮绝之时, 却只能拼了。   鞑靼有七八十万大军,大周亦然,但后者要包围前者,兵力难免分散。   若鞑靼聚拢兵力,选定一个点突然发起猛烈攻击,就算损兵折将,恐怕最终还是会突围成功的。   大周要做的,就是估算出敌方最有可能突围的一两个点,在保证合围力度足够的同时,将剩余兵力重重放在这两点上,最大程度增加鞑靼突围的难度。   也最大程度歼灭敌军。   一旦鞑靼减员严重,即便突围出去,也不难对付,大周迅速反应过来后,就可以立即包抄追击,将其主力吃下。   届时,这次大战就基本告捷了。   “诸位将军征战多年,经验丰富,有何其他见解,尽管畅所欲言,无需顾忌。”   高煦气度斐然,不怒自威,却唇带淡笑,态度十分温和,帐中一部分将军们,虽昔日没怎么接触过东宫,但连日下来,已好感大增。   皇太子殿下心怀家国,第一时间挺身而出,代天子亲征,又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   以往,太子强于政务朝务,没想到,连军务亦如此杰出。   大战到如今,诸将对皇太子心悦诚服,已真心听其号令不可撼动,早非当初那一道“代天子亲征”圣旨之故。   “殿下,末将以为加重防守处,应是此缺口。”   说话的是张为胜,他拱了拱手,起身行至悬起的地形图处,点了一下。   高煦连同诸将一起看去,张为胜点的这处位置,地势最开阔,一旦突围成功,鞑靼大军能最快抵达平原,让骑兵立即发挥作用。   此处,确实是最好的突围地点。   “末将附议。”   “末将附议。”   ……   大家都很赞同,不过霍川想了想,随即补充道:“只是,鞑靼应也能推测出我等想法。”   毕竟,这缺口优势太大。   “殿下,我们是否应该多选一个点,好预防鞑靼大军剑走偏锋。”   “二位将军所言甚是。”高煦颔首,跟他事前想法差不多,“只是这偏锋之点,将军们认为该选在何处为宜?”   该集思广益时,他从不乾纲独断,将军们作战经验丰富,所提建议很宝贵,每一项,他都会认真思考,再考虑是否采纳。   这地点选择很重要,闻言后,将军们凝神细思。   高熙抬目,细细梭视地形图,沉吟半响刚要说话,不想,却被帐外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来者是林阳,他这等身手的人,原走路不该有沉重的脚步声,这是他知道主子在内议事,故意走出来的。   “殿下,属下有急事回禀。”   “快快进帐。”   高煦听见他的声音,精神一振,林阳没有说具体什么事,明显就是需要避人耳目。   这种时候,这种局势,应该就是鞑靼方传回了密信。   耶拉有重要消息传回!   果然,林阳匆匆锦帐行礼后,立即呈上一封密信,“殿下,是他的来信。”   高煦颔首,立即拆开展信,垂目匆匆看过。   峡谷河道突袭,同时发起突围攻击,突围点还是最鸡肋的燕山脚,防不胜防。不得不说,鞑靼这计划完全出人意表,突围成功极高,恐怕还能将损失减到最轻。   对方一旦成功,最起码,大周目前最明显的优势是没有了。需要重新调整战略,拖长战线与时间,而效果未必有现在好。   万幸,耶拉及时传递了消息,清清楚楚,将他所知全部写在纸笺之上。   “好!非常好!”   高煦霍地站起,环视诸将,“诸位,若顺利,明后日将是此战结束之时!”   张为胜等人大喜,他们早猜测到,东宫在鞑靼军高中层有暗牒,方才林阳进来,他们就直觉是有最新信报,果然如此。   霍川更欣喜,看样子情报很重要啊,他侄儿果然顺利打入鞑靼核心圈。   太好了,侄儿回归后,道路将更顺利。   高煦剑眉微挑,这心腹喜形于色,他不意外。耶拉杀了穆怀善,他知道;霍川随即与之对战,后被对方使计逃脱,他也知道。   霍川多少真本事,他很清楚,显然这两人是认出来了。   既然霍川没问,高煦也不挑明,把密信给将军们传阅了一遍后,他立即开始排兵布阵,等明日鸣金收兵后,立即调遣到位。   “这应是最后一战。”   次日的大战,因大周鞑靼皆都心不在此,战况只能算一般激烈,彼此都想着,不让对方起疑就行。   申时过半,鸣金收兵,大家都安排一部分兵丁在前面掩人耳目,后面已经急急安排起来了。   鞑靼潜入峡谷河道的突袭兵马,已经差不多全部到位,就等外面大部队集结完毕,再悄悄往突袭点靠拢。   可汗踌躇满志,只待午夜突袭成功,立即突围。   至于大周这边,高煦正调遣重军防守在燕山脚。在他的战策里头,混乱是会有的,不过却不是因为遭遇敌军偷袭之故。   他命林阳亲自前去,已经将那个“一线天”找到了,然后将兵马埋伏在外面两侧的缓坡。   届时,先放先头部队过去,等对方以为突袭进展顺利,放了信号以后,缓坡兵马立即掩杀下,歼灭坡底敌军,再把一线天堵住。   然后,燕山脚下,大周自己制造混乱假象,诱鞑靼主力大军前来突围。   届时,前有霍川设阵领重兵拦截,后有张为胜率大军从后包抄,鞑靼大军落入陷阱,大胜之局可以奠定。   在双方密锣紧鼓的备战当中,夜幕降临,子时已到。   鞑靼埋伏在峡谷河道的突袭军,由发现路径的阿木尔亲自率领,这人耳聪目明,能最好完成任务。   “子时已经到了。”   约定的时辰已届,阿木尔屏住呼吸,仔细倾听一下外面动静,可惜高煦考虑充分,兵马埋伏在几里地以外,任他功夫再高,此刻也只能听见虫叫鸟鸣。   “勇士们!跟我冲!”   他一声令下,带头冲过最后一截掩饰的草木,冲出一线天。   寂静夜色中,纷乱的马蹄声格外响亮,掩盖住了精兵潜伏的极细微动静,阿木尔举着弯刀,沿着坡地,打马直奔山脚下的大周营地。   奔出六七里,便到了林木便稀疏起来,他往下眺望,只见燕山脚下篝火点点,一片寂静,除了巡逻军士以外,疲惫的大军早进入营帐,陷入梦乡。   阿木尔大喜,一挥手,领着身后军士一冲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袭大周驻地。   一行人来势汹汹,冲入营地立即砍杀起来,边缘的营帐冲出慌慌张张的大周兵士,被瞬间击溃。   大周营地已乱了起来,一切进展得很顺利,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阿木尔赶紧从怀里取出三支焰火箭,按暗号一长二短,立即点燃射上天空。   他射罢信号箭,刚准备继续冲杀,谁料无意间回头一晃眼,却发现山坡上正往下冲的鞑靼兵士已缓下来,从原来的密集一股,突兀变成伶仃数个。   阿木尔心头立即“咯噔”一响,可不等他想太多,身处的大周营地变化陡生。   无数个营帐立即被掀翻,穿戴整齐精神抖擞的大周兵陡然出现,将他刚领出来的这一二千骑兵团团围住。   阿木尔眼尖,远远看见远处有一身穿黄金锁子甲的青年出现,俊美高大,骑了一匹乌黑油亮的骏马,身侧重重守卫,定睛一看,头一个竟是大周统帅霍川。   这人难道是大周皇太子?   他还真猜对了,高煦淡淡吩咐:“弓箭手,立即就位。”   能冲下来的鞑靼骑兵不多,也就一两千,十轮八轮箭雨下去,任凭突袭者武功盖世,也得折在当场。   时间紧迫,把这些人干掉以后,还得布置混乱,引诱正奔过来的鞑靼大军主力掉入陷阱,必须速战速决。   弓箭手早就准备好了,霍川一挥手,“放箭!”   箭矢激射,如暴雨一般密集,不过两三轮,鞑靼骑兵已倒下大半,只剩阿木尔还领着少许幸存者,团成一团在顽抗。   林阳接过一张弓,搭箭上弦,瞄准目标,猛一松手,夹杂着强劲内力的箭矢直奔目标。   阿木尔全力挥挡当头箭雨,察觉情况为时已晚,“咻”一声破空之声后,那箭矢穿胸而过,扎在他的心脏处。   这位叱咤鞑靼王都多年的可汗心腹,僵直身体片刻,轰然倒下。   战场很快收拾完毕,并赶在鞑靼主力力到来前,伪装妥当。   胡和鲁等人盯着天空,一见焰火箭起,立即大喜,“可汗,成了!”   鞑靼可汗亦面露喜色,一扬弯刀,“赶紧进攻!”   若等大周反应过来,好不容易争取到的优势就没了。于是,早集结好的大军,立即悄悄掩杀过去。   大伙儿好歹征战多年,也是很谨慎的,快到大周营地时,先稍稍停顿,观望一番。   远远望去,燕山脚这片大周营地一片狼藉,篝火翻,营帐倒,大周兵士尸体倒伏一地,鞑靼骑兵占据压倒性胜利,杀了敌人一个骤不及防后,已正往外围扩张了。   可汗及大将们这回真的是大喜了,突袭成功了!   “勇士们!杀啊!”   可汗一声令下,与胡和鲁耶拉等人一起,立即领着主力部队冲杀过去。   大周营地是冲到了,然而变化却始料未及。   那些“鞑靼骑兵””一听马蹄声近,立即打马,往深处一钻,换出来的是甲胄在身,密密麻麻的大周兵马。   借着残余篝火一看,大周兵马无边无际,重重围困,偏偏山脚这位置凹陷,往上冲杀费时费力。   这是被埋伏了!   诸人心头一凛,胡和鲁无意中往下扫了一眼,大惊失色,“阿木尔!”   能让这位统帅这般失声惊呼,原来他发现,地下倒伏的那些“大周兵”尸体,其中有一人露出侧脸,竟是阿木尔。   可惜不等他们多反应,那边高煦已经下令进攻。   呐喊声震天,可汗等人只能咬牙支应,“赶紧的,后军转前军,立即撤回营地。”   营地设有各种防御工事,退回去虽憋屈,但能好歹止住败势,将损失减至最低。   可惜祸不单行,没多久,飞马报上来,说后军遭遇大周重兵阻截,己方已被合围。   诸人心头沉甸甸的,大周准备充裕,看战局,事有不好。   可汗咬牙,“全力突围,先撤回营地!”往外突围太过艰难,只能先往里面想办法。   诸将齐齐应诺。   耶拉不动声色瞥了可汗一眼,再环视一圈漫山遍野的大周兵马,眸中闪过喜意。   计划很成功。 第一百二十五章   兵败如山倒, 说容易时,真的很容易。   鞑靼大军中了大周的埋伏, 又逢漆黑子夜,视野不广, 只听见敌人震天的喊杀声,前面一批接一批同袍倒下去, 后面难免人心涣散, 士气低沉。   要说打仗这事儿,士气真的很重要, 士气高昂时能一个抵两,而士气低落时,却未必能两个抵上一个。   大战一夜, 等到天明时, 鞑靼七十多万大军,竟已倒下了超过三分之一, 甚至有不少的一部分, 是混乱中被践踏而死的。   没有办法, 人都慌了,战马能不慌吗?   战马慌张一冲, 带倒步甲无数, 这种黑漆漆的混乱环境,倒下就站不起来了。   好在这种情况,天亮后好了很多,但问题是, 鞑靼此时颓势已很明显,只能被气势如虹的大周大军压着打。   这些一再南侵的强盗式军队,终于尝到了自己酿造的苦果。   鞑靼大军减员非常厉害,到了傍晚时分,只剩下十余万人,放眼望去,地上倒伏如山的尸体,基本都穿着鞑靼军服。   现在残余的,基本是精英部队了,但大家都很绝望。   “大人,我们得赶紧护着可汗,往燕山小道退去。”说话的是耶拉,他嘴里的“大人”,则是统帅胡和鲁。   鞑靼大军且战且退,经过艰难的一昼夜,终于回到原来的营地上,可惜防御工事早遭破坏,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阿木尔先前看好的小道上。   大周越到后面,兵力就越充裕,高煦早已下令,按照先前安排的那样,分批让兵士退下进食。   鞑靼兵却不能,手上的刀若慢一瞬,就得被大周歼灭。   这般,其实已算车轮战了。   对方体力充裕,人数众多,鞑靼即便苦熬到最后,恐怕也逃脱不了一个全军覆灭的下场。   耶拉粗粗喘息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等可以命丧于此,但大汗不能。”   “你说的对!!”   胡和鲁也是这么想的,“赶紧的,我们一起面禀大汗!”   两人一直护卫在可汗附近,距离也不远,一边挥刀开路,一边迅速往那边挪移。   耶拉表现可圈可点,方才还抓紧机会替可汗挡了一刀,大家并没有对他起疑心。   倒是那个被抓获的细作,再充当了烟雾弹,前夜送出去的密信肯定不止一封,恐怕有顺利抵达大周皇太子手里的。   大周这位皇太子,开战以来的能耐有目共睹,他能成功推测,并设下埋伏,也不能说不合理。   可汗听了心腹大将们劝告,环视一圈底下已是强弩之末的兵马,仰天怒吼一声,最终下令,立即往燕山小径撤退。   胡和鲁耶拉二人,立即一左一右护在可汗身侧,贴身拱卫。   前夜王帐中议事的大将,不知现在还能剩下几个,因为大家都得统领自己麾下兵马,战场上,个人强不等于没有性命之忧。   胡和鲁是统帅,一直护在可汗身边,而耶拉则是在大战中,下意识地接近的。   他虽升了官,但时间太赶,麾下兵马没到位,原部众本来就排在可汗不太远,鞑靼一再收缩兵力,靠拢过来挺正常的。   耶拉紧紧护在可汗右侧,进了燕山,直奔小径,除了前头开路的先锋队,便到他们了。   进入小道的鞑靼军,明显松了口气,命是保住了。   耶拉余光窥了眼可汗,见对方虽面色阴沉,道神色好歹松了些,他心中冷冷一笑。   前夜的真密信里,他连同这条直通北河的山道一并写上去了,入口出口,道路状况,但凡他知悉的,都仔仔细细禀报上去。   你能想到率领残余部队撤逃,皇太子殿下能想不到吗?   耶拉虽无法接到消息,但他笃定,最后一处埋伏,必然在这小道中。   他猜对了。   高煦这两日,一直在布置这件事,在嵩山峻岭中设伏不易,先得勘测这条路径,等选好伏击地点后,还得调遣兵士埋伏到位。   等诸般事宜准备妥当后,已经差不多两日。   这个时候,高煦才下令,合围圈靠近燕山的位置,稍稍放开点口子,将鞑靼残余部队放进去。   他也没打算全部放进去,不然这路太窄小,前面的可汗就差不多能到北河了。   先头部队放进去,让鞑靼残兵都知道有逃生路径即可。这时候有了生的希望,兵心就散了,大周再猛攻一把没进去的残部,战斗基本可以结束。   至于最难拿下的鞑靼可汗,还有他麾下最精锐的亲兵,就交给燕山中的埋伏吧。   埋伏点不太远,小道蜿蜒了近二十里,就到地方了。   这是一个峡谷,原来是河床,现河水干涸得差不多,只剩下一侧的小许,鹅卵石道路还算好走,就是两侧的山岭笔直了些,顶上的林木茂盛了些。   峡谷约摸二里出头,前后出口都是两侧高坡夹小道的地形,最适应设伏。   胡和鲁一见这峡谷,立即皱了皱眉,与耶拉对视一眼,从彼此眸中看见警惕。   但现在这情况,却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虽认为这小道隐蔽,大周不知,设伏可能性不大,但为谨慎计,他们还是稍稍停顿,先让前锋部队探一探路。   这峡谷笔直,很轻易看到前锋部队顺利过去了,可汗三人稍稍放心,立即打马前行。   马蹄一下接一下打在鹅卵石上,清脆的响声在峡谷尤为明显,走了过半,变故陡生。   峡谷顶部一阵骚动,众人大惊,忙抬首看去。   只见两边山顶旌旗招展,上书斗大一个周字,兵士密密麻麻站着,滚石檑木已经推了上来。   “可汗!快走!”   后面跟满了鞑靼骑兵,后退是不行的,只能前进,胡和鲁耶拉还有一众亲卫,立即护着可汗,快速打马狂奔。   亲自负责这次伏击的,正是统帅霍川,他立即下令,“滚石檑木进攻!”   当然,他看了看耶拉背影,不忘嘱咐道:“将可汗三人放过去。”   这个安排,一早就有了,信号旗挥舞,立即发出信号。   刹时,滚石檑木滚滚而下,不但砸死骑兵无数,就连道路也堵上了。   可汗三人,还有亲卫们逃过一劫,快速冲出峡谷后,一见眼前又是高坡,大家心头一凛。   果然,霍川一声令下,峡谷前后坡顶喊杀声大作,潜伏的大周兵士现身,流水般往坡底冲下去。   可汗一咬牙,举起弯刀,“大家随本汗冲出去!”   七十万大军,现在就剩下他身后几百人,只是事已至此,只能突破此处埋伏,从前路返回北河。   大周兵马不可能深入鞑靼境内,到北河堵住出口,而时间紧迫,他估计,敌军只够时间设下这一处埋伏。   冲出去,保住性命,休养生息,以待来日一雪前耻。   胡和鲁怒吼一声,扬刀率先冲出去,为可汗开路。   可汗也不甘示弱,立即打马往前冲。   然而,后面的变化,却让二人震惊。   可汗感觉有人拉他一把,往前冲的去势立即一滞,他回头一看,正是耶拉。   他皱眉,“你……”   这话才吐出一个字,便被耶拉打断,后者陡然瞪圆虎目,低喝道:“可汗小心!”   可汗大惊,忙一边往旁边闪身,一边顺势回头一看。   他以为是破空的箭矢,可惜并没看见,心头一突,后颈却已遭遇猛击。   他震惊回头一看,昏迷前最后落入视线的,是耶拉微微带笑的脸。   耶拉一击成功得手,侧身抵住可汗倒下的身躯,然后立即探手入怀,从里头取出一条大红色的宽面缎带。   这缎带长度刚好,两头已经扎起成了一个圈,他侧头往圈子里一钻,鲜艳醒目的缎带便斜套在身上。   耶拉一连串动作很快,瞬间完成,随后他立即将可汗拽过来自己马背,打马往一侧高坡边缘奔去。   高坡马很难上,他提起可汗往上面一抛,自己一踏马蹬,就往上面窜了上去。   这红色缎带,是高煦从前与耶拉约好的暗号。   这次是收尾之战,正好让耶拉脱身,前来埋伏的将士,已经被一再嘱咐,身披红缎者,是自己人,是大周埋伏在鞑靼的暗牒。   一连串变化让人口瞪目呆,鞑靼那边扑上来晚了一步,坡上的大周将士已经将昏迷的可汗接住,耶拉轻身功夫极佳,一纵就上去了。   他还随手捞上可汗,脚尖点地,继续往上窜。   下面的胡和鲁等人又惊又怒,想拼命追赶也晚了,因为霍川见耶拉成功脱身,就立即下令放箭。   冲下高坡一半的将士顿时矮身,箭矢雨点般密集,居高而下,成功将鞑靼一众压在坡底。   不顾生死往上冲的不少,但高煦早有准备,这处高坡安排了不少百发百中的神箭手,没有人能成功冲上来。   霍川亲自引弓,正中胡和鲁胸膛,他又冲了七八步,才颓然倒下。   “耶拉!你这个该千刀万剐的狗贼!”   在胡和鲁垂死的不甘怒吼中,霍川快走两步,拍了拍耶拉的肩膀,难掩激动狂喜。   “阿铮,我们去见皇太子殿下!” 第一百二十六章   阿铮?   没错, 耶拉原名纪明铮。   他是前靖北侯纪宗庆膝下独子,皇太子妃纪婉青的胞兄, 大家都以为父子同时战死沙场了,实则不然, 他虽屡遭艰难险阻,伤痕累累, 但好歹活下来了。   头两年因头部受重击, 他失去记忆,后来逐渐恢复, 就是查探通敌真相,遇上许驰,投靠东宫之事。   潜伏过程是很凶险的, 但好歹终于熬过来了。   纪明铮活捉了鞑靼可汗后, 接过绳索,利落将手上人牢牢捆住, 并卸下了下巴, 防止对方清醒后咬舌自尽。   完成手上活计后, 他紧赶两步,迎上正大步走来的霍川, 面上亦难掩激动之色。   “霍伯父。”   千言万语欲要诉说, 但最终只汇成一句话,“霍伯父,我回来了!”   “回来好,回来好啊!”   霍川连连应和, 这位一贯稳重自持的大军统帅,此时也激动地有些语无伦次。   他以为老友父子同逝,痛心疾首,他老友铁骨铮铮,为国尽忠数十载,不想竟落得个英年早逝,断子绝孙的下场。   要说征战多年,心理准备不是没有的,但事情真落到亲近之人头上,谁能无动于衷?光是情感上,已无法接受。   万幸,老友独子虽磨难重重,但好歹苦尽甘来。   纪明铮多次传回关键性情报,最后还活捉鞑靼可汗,这是不世之功。   可以预见的,他回归后,必会一路坦途。   霍川细细打量纪明铮,见眼前人已彻底褪去少年青涩,宽肩厚背,身姿挺拔,眼神沉着,眉宇间隐透坚毅。   经历过狂风暴雨后,他已彻底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霍川极欣慰,不过他好歹见惯大场面,激动片刻便勉强按捺下来了,拍了拍侄儿的肩膀,笑道:“阿铮,我们去见皇太子殿下!”   “好!”   皇太子当然是要去见是,但现在显然并不是时候,霍川言下之意,其实是回去再求见太子。   眼下仍在战场上,怎么也得把伏击战处理妥当,才能收兵。   现在鞑靼可汗被擒,胡和鲁也被射杀,鞑靼将士群龙无首,惊慌之下,又兜头迎来一波波箭雨,很快,便彻底被歼灭了。   峡谷前高坡下的战斗很快结束,纪明铮立即随霍川转移阵地,前往峡谷后。   峡谷后的战役就要麻烦一些。   从燕山小径入口,一直到峡谷,一共有将近二十里路程,这里头满满当当挤了鞑靼骑兵。   先前,为了防止可汗胡和鲁等人发现端倪,前面很大的一段距离,是没有埋伏兵马的。待巨变一起,虽大周两端立即有精兵掩杀下来,但还是逃脱了一部分敌人。   军心涣散,很多人还是惜命的,趁机弃马逃进莽莽丛林中。   霍川并不太在意,这种地形,想一个不留全歼敌人,明显不可能的,那些漏网之鱼若是顺利逃出燕山,就算他们命大。   些许残兵,不足为虑,关键是没有进入小径的那十几万大军。   外面是张为胜负责的,好在敌寡我众,兼敌军军心涣散,吃下去也就时间问题。   等到夜幕降临,燕山内的战役已全部结束,虽燕山外仍在继续,但这也不干霍川的事了,在已方必胜的情况下,他完成任务后,就可以回去歇歇等着了。   他传令鸣金收兵,与纪明铮一起出了燕山,返回大周营地。   “阿铮,你赶紧去包扎一番。”   纪明铮身上多添了一道血口子,在肩背上,不重,就是先头为了更加取信鞑靼可汗,故意拼上去挡的。   一回到营地,霍川便催促他前去包扎。   “殿下仍在督战,你趁这空隙,也赶紧整理一番。”   纪明铮身上还穿着鞑靼军服,既然有时间,不换下就不合适了,还有那把络腮胡子,也剃一剃,免得看上去乱糟糟的,凭空添了几岁。   “你啊,添上这把胡子,怕是两妹子都要认你不出。”   侄儿伤不重,霍川也不是磨磨唧唧的人,心下大畅,便有了打趣的心情。   纪明铮正摸向络腮胡的手一顿,忙关切问道:“霍伯父,我妹妹们可好?”   他恢复记忆以后,心焦如焚,虽不好轻举妄动,但仍第一时间想办法打听家人的消息。   其时他孑然一身,也不敢大动作暴露行踪,只百般伪装后,花大价钱,找了个非鞑靼的客商去京城打听。   那客商是大食的,大周京城,本从不在他行商路线上,但奈何纪明铮给的银钱足够多,他便答应走一趟。   客商到京城时,纪婉青已经嫁入东宫了。   庄舅舅为纪家姐妹出头,与叔父争产闹得沸沸扬扬;圣旨赐婚,大婚入东宫。靖北侯府诸事余热未散,他并不用太费心思打听。   京城大食商人不多,这人本不愿意多待,他认为这些消息已经足够了,遂不再深入,立即折返。   客商的叙述很简单,靖北侯府的爵位被二房袭了,前靖北侯夫妻先后逝世,纪家姐妹都出嫁了,一个被赐婚东宫为嫡妃;一个嫁了亡父生前看好的后生,姓郑,婚后已随夫家出京了。   就是这么多。   逝者已矣,来不及沉浸于父母去世的悲伤中太久,纪明铮便担忧着两个妹妹。   准确来说,是担忧纪婉青。   姓郑的后生,必然是郑毅了,郑家纪明铮很了解,必会善待小妹的。   他担心大妹妹,她不知为何与皇家扯上了关系,一个丧父丧母的孤女,居然还成了太子妃。   身份是够的,但无人做推手,这事儿绝对不成。   纪明铮再问,客商摇头说不知,拿了银钱就离开鞑靼。   他生性聪敏,思索一番有些头绪,他更担心妹妹,可惜一入宫门深似海,即便再多使劲,恐怕也不能得悉再多消息,更甭提插手了。   好在,皇太子殿下他是知道的,父亲在生时对东宫极为推崇,他思量一番,认为妹妹只要安分守己,殿下是不会为难妹妹的。   纪明铮与其不管不顾赶回京城,不如仔细查明通敌真相,争取立下功劳,日后好给妹妹撑腰。   这个才是硬道理。   他不仅仅惦记妹妹,他身上还有许多沉重的担子,既然妹妹们都平安,只得先专心手头之事。   委托过大食客商后,纪明铮也不敢再次打听,因为他很快又升了官职,探听通敌真相更方便,但一举一动却更引人瞩目了,大周的事直击要害,他不能轻举妄动。   这般忍辱负重,假意周旋,真相查明了,仇人也趁机手刃了一个,功劳立了,而且还很不小。   纪明铮本就想打听妹妹们,如今霍川提起,他还不赶紧询问。   “二侄女入了郑家门,就是你父亲从前看好的郑毅,郑毅成亲后,举家迁往宣府,就安置在军户区,他如今就在我麾下,此刻正在燕山外参与大战。”   “郑家你熟悉,我就不多说的,出征前,听说二侄女已怀孕近八月。”   霍川笑道:“算算时日,你也大概再次当舅父了。”   既然是再次,那肯定有初次的。   “大侄女圣旨赐婚为太子妃,去年腊月,已为殿下诞育嫡长子,你可知晓?”   霍川说的这个消息,纪明铮还真知道,他是听许驰说起的,不过就是当时不好多提,只听了一句而已。   他有很多话想问,偏偏涉及东宫,不好开口,顿了半响,才问了一句,“霍伯父,你可有太子妃其他消息?”   皇家私事,谁敢凑上去探听,尤其是涉及自己的主子。不过,霍川知道的还是比纪明铮多的,他见对方一脸急色,忙安慰道:“听说前段时日,京城出了点变故,虽已彻底平息,但殿下还是立即遣人回京,将娘娘与小殿下接到蓟州。”   这事儿虽然看着简单,但细品之下,信息量不小。   既然变故已平息,那皇宫大内想必是安全无虞的,但皇太子仍不放心,立即命人将妻儿接到身畔,要放在眼皮子底下亲自看着。   由此可窥见,妻儿在他心中的地位。   纪明铮神色松了很多,霍川左右看看,又压低声音道:“我早打听过了,殿下独宠娘娘,大婚至今,未曾纳有姬妾。”   他拍了拍侄儿的肩膀,“好了,你不必太过担忧,快快去洗漱更衣一番,那边大战,不会持续太久。”   命亲兵给带路,目送纪明铮离去,霍川本人,则亲自安排捆成粽子的鞑靼可汗,并挑选重重心腹看守。   纪明铮终于脱去那身鞑靼军服,洗去一身血腥尘土,换上久违的大周铠甲,他极爱惜地低头端详,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翻滚的热意。   终于回来了。   他黑发整齐束起,络腮胡也剃干净了,英挺的鼻梁,削薄的唇,五官轮廓棱角分明,硬朗俊美,器宇轩昂。   纪明铮亲自动手,就着铜镜剃干净胡子,摸了把光溜溜的下巴,数年没见自己露脸,一时颇有些不习惯。   他也没纠结太久,因为燕山外的战役已结束了,大周全歼鞑靼大军,皇太子已回来了。   霍川过来,亲自领了纪明铮,匆匆往皇太子大帐行去。 第一百二十七章   霍川一路走, 一路与纪明铮普及如今军中情况,粗粗说了过一遍, 已到了大帐前。   亲卫见了他们,马上转身通禀。   高煦立即召二人入内。   “末将纪明铮, 叩见皇太子殿下。” 纪明铮垂首,跟着霍川进了大帐, 行至首座前见礼。   “二位快快起罢。”   纪明铮竖起耳朵, 听到上首传来一道低沉醇厚的声音,说话的正是皇太子, 他不禁屏住呼吸。   他虽不敢自认大舅哥,但他却知道皇太子是大妹妹夫君。好吧,虽知道皇家夫妻中夹杂太多东西, 但自小见惯父母亲的情深意笃的他, 还是想用这词。   只是不等他想太多,便听一阵脚步声由上而下, 一双黑褐色的龙纹戎靴停在跟前。   原来, 是高煦亲自下来了, 他微微俯身,亲自扶起纪明铮。   “卿于社稷百姓有大功!”   高煦说这句话时, 神色非常郑重。这一瞬间, 纪明铮一切其余念头皆抛在脑后,他是万分激动的。   他大声说:“此乃末将应为之事,自当保家卫国,方不负父祖多年淳淳教诲!”   他热血沸腾, 多年来的信念深植心底,无论怎般艰难险阻,他始终不改其志。   “好!”   高煦端详眼前青年,对方一张英挺的面庞,虽与妻子柔美迥异,但五官轮廓,却能隐隐看到几分相似的影子。   他本爱屋及乌,又极赞赏对方赤胆忠心,能屈能伸,有勇有谋。两者叠加,将好感推向高峰。   “你能安然无恙,想必太子妃是极欢喜的。”   此时的帐中,除了他们以外还有很多人,有资格来的大将都聚在了一起,并不适合多说,高煦说了一句之后,便拍了拍纪明铮肩膀,岔开话题。   “这位就是前靖北侯之子,纪明铮,四年前参与松堡之役后,因故滞留鞑靼不得返。”   高煦向在场诸将介绍,“他忍辱负重,潜伏鞑靼数年,期间传回大小消息,立下大功。”   高级暗牒的事,在场人早有猜测,甚至有消息最灵通者,刚刚已获悉纪明铮的确切身份。   北方防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些大将们,不管熟悉不熟悉,其实都认识纪宗庆。四年前的事让人痛心,现在纪宗庆好歹活了独子,大家是高兴的。   “纪兄弟在天之灵,知道儿子有出息,能承继父祖遗志,想必也是极欣慰的。”   “阿铮年轻有为,立了大功,改日庆功宴上,定要大喝三百碗!”   头一个说话的是霍川,他感慨两句后,便立即岔开话题,籍此大胜时刻,当众说太多伤感的话,是不大合适的。   “就是!”   “应该喝!”   ……   这场胜仗意义很重大,于国于民于自身,都是大有裨益的,功劳大家也有,气氛立即了热烈起来。   官场的道道,纪明铮得父亲指导多年,他虽仍惦记妹妹,但亦知此时不能扫兴,立即就一口答应下来。   “届时,与诸位叔伯痛饮三百碗!”   “哈哈哈哈哈,好!”   ……   高煦回到上首落座,他知道大家情绪激昂,也没多用规矩约束,只面带笑意看着。   当然,他也是高兴,此战胜利,大周北疆至少太平十几二十年。   且鞑靼可汗膝下的几位王子,年纪最长二十出头,最小一个十三岁。他们父汗继位没几年,权利并未下放,大家起点差不多。   可汗被擒,不可能再回去了,那么接下来的汗位争夺必定激烈,如果适当煽动一番,让动荡加剧,消磨敌方实力,大周北疆的安稳年头还能延长许多。   一瞬间,高煦想了不少,或许,他还可以把鞑靼可汗废了,命留下来,适当时候提出让鞑靼交赎金。   只要有消息过去,鞑靼内部的分裂必然会加剧的。   废物利用一下,也是不错的选择。   当然,这是后话,留着以后再琢磨,不着急。   等帐中热烈气氛稍稍发酵,高煦认为差不多了,便缓声说:“诸位,如今大战方歇,此处并非久留之地,我方应尽快整理妥当,返回蓟州。”   这里说的整理,最大一项就是安排伤员,还有打扫战场。   古代战争,打扫战场很重要。   头一个,尸体都得尽快处理,否则很容易引发重大疫病。像这种全歼一方的战役,这工作当然属于胜利者,敌方尸体也得处理的,这是默认规矩。   还有就是收缴战场上的资源,譬如刀枪剑戟,无论是否完整,都是好物,回去融了重新铸造即可。   战场位于鞑靼大周接壤处,属于三不管地带,只是不论是高煦还是诸位将军,都没打算乘胜攻击,好占领鞑靼的国土。   原因挺简单的,关外民风彪悍,这民族是不可能驯服于大周,偏偏这地儿还格外的苦寒贫瘠。   经济价值极低,征战驻守代价却极高,打下来完全没有意义。   大战结束后,毫无疑问,就该班师回朝。   返回大周的第一站,当然是蓟州。   将士们的安置地点,早有人妥善安排了,这些琐事无需高煦分神。   刚进了蓟州城,把大将们聚集在都指挥司前厅,将班师需要注意的事项说了说后,他就让诸将各自散去。   纪明铮本来也随人流一起离开的,不料他刚转身,便听后面皇太子道:“纪卿,且留步。”   在场姓纪的只有一个,他立即站住脚,某种可能性闯入脑海,心立即“砰砰砰”地狂跳起来。   纪明铮屏住呼吸,转过身来,却见皇太子殿下已站起,直接转身往后房门行去,“你随孤来。”   穿过后房门,沿着长长的廊道向里,没有往女眷一贯居住后院而去,却是直接进入了男主人的地盘,第二进主院。   纪明铮此时已无暇关注这些琐事,他紧紧跟着皇太子,跟着进了第二进院落,沿着廊道转向正房。   跨进正房大门,只听见前面高煦温声道:“青儿,你看看孤带了谁来。”   皇太子殿下声音前所未有的温和,但纪明铮已注意不了这些,随了一声“青儿”,心中猜想落实,他脑子轰地巨响一声。   皇太子妃,固然高高在上,但拥有这个身份,意味着纪婉青是东宫女眷,一道高高宫墙阻隔,如无意外,兄妹二人基本不会再有私下见面的机会。   没想到,惊喜来得这么快。   纪明铮大掌紧紧攒拳,放了收,收了放,黑眸难掩激动,只一瞬不瞬盯着里屋那石青色的软缎门帘。   纪婉青本来站在正房门前等高煦的,但他使人来传话,说外面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得晚一些才归。   她怀里抱着胖儿子,不好一直站在门口等着,只得先回里屋了。   高煦并未将纪明铮生还的消息提前告知妻子,因为他不希望妻子大悲大喜之下,痛哭一场而身伴无人安慰。   反正他们马上就回来了,届时在给她一个惊喜吧。   他对于妻儿的事,总是很慎重的,百忙之中抽空考虑一番,才下的决定。   纪婉青虽不知兄长之事,但她却很惦记夫君,虽说守卫重重,但到底是战场,谁家男人谁挂心。   万幸的是,捷报连连,最后大胜的消息传回,整个都指挥司沸腾起来,蓟州军民欢欣鼓舞,劫后余生的老百姓喜极而泣。   皇太子的声望空前高涨,甚至还有不少百姓闻讯以后,当场跪地磕首的。   外面的事情,纪婉青并没有亲眼目睹,听过一耳朵高兴高兴就过去了,她只期盼着夫君归来。   搂着胖儿子等啊等,他终于抵达蓟州了。   “安儿要莫哭了,你爹爹回来了,你知道不知道?”   这小子渐大了,现在已三月出头,不似刚出生时嗜睡,活泼了许多,“咿咿呀呀”说个不停,还相当有小脾气,要他舒坦才行,不然就扯着嗓门嚎个不停。   那声音贼大!   纪婉青在廊下等了半响,高煦便使人传了话,安哥儿也不乐意,小嘴儿一抿,小眉头一皱,眼看就要哭鼻子。   阳春三月,庭院花红柳绿,他看着眼馋得很,偏母亲抱着他半天不挪动,他不高兴了。   纪婉青无法,只得抱着儿子下去走了一圈,看了看花儿,在看看草儿,才回去了。   安哥儿还想多待,但母亲低头亲了亲他,他咯咯笑着,转移了注意力,就被抱了回去。   “小主子还小,不好常见风。”   何嬷嬷照例要唠叨几句,纪婉青笑道:“嬷嬷,这天儿暖和得很,正该多出去走走。”   春景色彩缤纷,正适合刺激宝宝眼睛发育,天气不冷,穿够衣裳多出去转转,见见阳光才是好的。   近些日子,只要天气晴朗,她响午总要抱孩子在外面走走。   何嬷嬷见安哥儿更活泼了,心中欢喜,其实也接受了这个观点,只不过她习惯性要念叨几句。   她接过安哥儿,天气不冷,安哥儿没裹襁褓,穿了一身小衣裳,小胳膊小腿又劲儿得很,拍了拍何嬷嬷的的手。   “咱哥儿真有劲儿!”   何嬷嬷乐呵呵,熟练探了探尿布,察觉有些湿润,忙快手快脚给换一个。   纪婉青刚朝儿子眨巴眨巴眼睛,逗他咯咯笑着,便听见外头有脚步声起。   那脚步声不止一人,不过却非常沉稳,迅速从廊下进了正房。   她大喜,刚要站起冲出去,便听见高煦含笑的声音响起,“青儿,你看看孤带了谁来。”   谁?   太子妃正房不是谁都有资格进的,夫君更是从未有带人回来给她认识的经历。   纪婉青欢欣中夹杂着小许疑惑,脚步不慢,手上也不慢,高煦话音刚罢,她便奔至里屋门前,亲自掀起了门帘子。   “谁啊?” 第一百二十八章   纪婉青兴冲冲的, 石青色的软缎门帘一被撩起,入目果然是她日夜记挂的夫君。   高煦微微笑着, 眸光柔和,她却来不及有太多回应。   只因同时映入眼帘, 还有他身侧右后方的一个人。   这个人……   纪婉青一瞬间失去了反应,只愣愣地看着, 这人在她梦中出现过千百回, 让她睡梦中哭湿衾枕,醒来后却只余痛心伤感。   她使劲眨了眨眼睛, 眼前一脸激动之色的青年男子却还在。   疑惑后是惊诧,紧接着是不可置信,与此同时, 狂喜已顷刻涌上心头, 纪婉青的动作比反应要快多了,深喘了一口, 她已狂奔过去。   “哥哥!!”   她扑进那个熟悉而更宽广的怀抱, 梦里一再徘徊的醇厚气息包围着她, 她搂着他结实的腰身,是温热的, 是真实存在而不是臆想的。   她的泪瞬间下来了, 想再唤一声,喉头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是我!”   纪明铮也顾不上皇太子在场,紧紧抱着妹妹,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但他此刻却泪流满面,“我回来了!”   就是这般简简单单一句话,让纪婉青情绪瞬间失控,她用力抱紧对方,痛哭失声。   父母兄长一夕间离去,身伴坚强的靠山倒塌,伤心悲泣之余,她不得不立起来。   纪婉青还有一个柔弱的胞妹,两个不过堪堪十三岁的小姑娘,若慢了一瞬,若软了一瞬,不但父母遗产保不住,姐妹二人还会顷刻落入任人摆布的田地。   由一个父宠母爱爱的娇娇小姑娘,一夜间成为胞妹唯一的主心骨,这个转变极其突兀,纪婉青却必须立即适应。   这种情况持续三年,直到大婚以后才好了起来,夫妻相知相爱,日子终于甜起来了。   只是夫君的疼爱,却与父母兄长给予的终究有差别,一个是成人,有责任需要负起来;一个却是小辈,心理上没有任何压力。   获得的与失去的不一样,曾经拥有的终究是消逝了。   “哥哥!大哥!”   再次回到兄长怀抱,委屈、心酸、难受种种情绪如滂湃浪潮,顷刻将她淹没。   此刻的纪婉青,既不需要自立自强,也不需要步步为营,她只需如儿时一般,偎依在兄长怀里,尽情用哭声诉说自己曾经的委屈,以及此刻的喜悦。   压抑依旧的情绪一经宣泄,再难抑止,她嚎啕大哭,将曾经的憋屈伤心尽情发泄出来。   这种种情感,无人能比抱着亲妹的纪明铮更清楚,他左胸位置热涨得难受,眼眶酸涩,只闭目垂首,将下颚紧贴着怀中人发顶。   兄妹二人抱头痛哭。   良久,情绪去了一些,纪婉青终于能控制住自己,她稍稍挣扎,拉开小许距离,仰脸看着那张熟悉却更刚毅的面庞。   “哥哥!真好,你真的回来了!”   此刻之所以会爆发伤感,全因巨大的喜悦,经过情感猛烈爆发,兄长生还的事实已牢牢刻在心头,她来不及抹了掉脸上泪水,就露出笑脸。   “对!哥哥真的回来了。”   纪明铮重新保证一遍,又道:“哥哥不好,哥哥回来晚了,让我家青儿受了许多委屈。”   “没呢,我没有受委屈,只是,只是……”   纪婉青心中一酸,再次泪盈羽睫,“只是爹爹阿娘已经不在了。”   “他们不知道你回来了。”   中年丧独子,还是在垂死之前,这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说到此处,兄妹二人的心酸痛得厉害。   纪明铮对家人感情极深,也是一个孝子,他难受得很,只是他忍了又忍,还是低声安慰了妹妹,“他们会知道的,我回京后,立即告诉他们。”   “好!”   纪婉青仰脸,不免看见纪明铮太阳穴拉下来那道伤疤,她一惊,“哥哥这伤……”   她知道这伤已经好了,哥哥也活生生回来了,但想到从前有过的凶险,不禁胆战心惊。   她心弦绷紧,不禁细细睃视起兄长来。   “无事,但当初战场上受的伤,早就好透了。”   纪明铮轻描淡写,不着痕迹缩了缩左手,将那道外露的鞭痕掩在袖下。   他突然很庆幸,当初那鞭子来时,总会比他护住头脸的动作慢上一步,让他没有太多伤痕外露。   伤是伤了,磨难也确实经历过了,但现在已经好了起来,就没有必要多一个人伤感。   “这不是好了吗?”   匆匆忙忙,纪婉青确实没有发现端倪,她将信将疑继续打量,兄长抬起右手给她抹泪,她下意识闭上眼睛。   纪明铮却一边分散妹妹注意力,一边往用余光往旁边扫去。   情难自抑哭了一场,此刻理智悉数回笼,他倒不在意自己丢颜面,只是顷刻醒悟,此处乃皇太子的地方,殿下还在场!   他登时一惊,唯恐殿下因妹妹失态而有所责备,忙侧眼小心看去。   高煦一直安静不语,他知道妻子需要好生宣泄,虽看她痛哭心疼得紧,不过依旧未曾打搅。   此时,高峰已经过去,纪明铮看过来,他微微颔首,便缓步行过来,温声对妻子道:“青儿莫要哭了,这不是好事吗?”   宫人绞了热帕子,他接过来,细细给她抹着脸,语气柔和,带着哄劝,“娘亲哭鼻子,可唬了我们安儿。”   “嗯。”   纪婉青眼眶鼻头红彤彤,仰脸对他笑了笑。   无需多言的,高煦此刻的耐心,在外截然不同的温和,以及手上、眸中不经意透露的柔情,皆无甚叙说着某些东西。   夫妻短暂对视,温情眷恋默默流淌。   纪明铮一直悬起的心,终于放了放。   知兄莫若妹,纪婉青抹干净脸,转头冲兄长一笑,轻声说:“哥哥莫要惦记,殿下待我很好的。”   她神情很认真,唇角泛笑,却带着丝丝甜意。   高煦没加以肯定,也没否认,他垂首看向妻子的动作没变,见她这般喜悦,薄唇挑起的微微笑意,却一直没下去。   “啊!哥哥你看看安儿。”   纪婉青突然想起一事,忙回身对何嬷嬷说:“嬷嬷,你把安儿抱来。”   外间这么大的动静,何嬷嬷早就被惊动出来了,作为忠心耿耿的家仆,她激动不亚于主子,兄妹抱头痛哭时,她老泪也下来了。   好在她始终紧记自己抱着小主子,牢牢搂着不撒手。   一见主子回神,她忙两步上前,将安哥儿递过去,抹了把泪,对纪明铮行了礼,激动说:“老奴见过世子爷。”   “苍天庇佑,世子爷终于回来了!”老天爷是有眼的,好人终究有好的,小人是不能一直得志的。   “嬷嬷快起来。”   这位忠心耿耿的乳母,在这三年的充任了什么角色,这无需赘言,纪明铮很感激,但他也知道对方不需要什么感谢的话,只俯身亲自将人扶起来。   何嬷嬷也不赘言,立即退后,好让兄妹二人多多说话。   她也知道,这种相聚机会,是极难得的。   “哥哥,你看,这是安儿呢。”   纪婉青喜滋滋搂着儿子给哥哥看,纪明铮却先退后一步,俯身施了个礼,“末将见过小殿下。”   这不单单是他的亲外甥,这还是东宫嫡长子,该怎么做,他有分寸,尤其此时,皇太子殿下还在当场。   方才是兄妹相见太突然,还情有可原,再进一步,就过了。   恃宠而骄,这词适用的范围,从来不仅仅限于皇室女眷。   纪婉青是立即明白的,因此她并没吭声,只搂着儿子受礼。   高煦此刻,其实并不在意这些,但纪明铮现在的意外举动,却让他相当满意。   他是上位者,看法观点往往不局限于一点一面,赏析忠臣固然有的,爱屋及乌也不缺,但对方若能清晰把控好这个度,才是最好。   所有人都好,并将这份好一直延续下去,不会轻易就把这份荣宠,硬生生演变成一场悲剧。   “起来罢,无需多礼。”高煦声音和缓,唤起纪明铮。   “哥哥,你看安儿。”   纪明铮这个礼,不单单是是行礼,还表明清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姿态,既然大家都满意,接下来就不需要太拘谨了。   她抱着儿子,凑上前,侧身给兄长看。   “我们安儿是腊月生的,如今三个月大,安儿是乳名,殿下给取的呢。”   三个月大的小团子白生生的,方才听见母亲哭声他下意识蹙着小眉头,但小婴儿没记性,转眼躺在亲娘香喷喷的怀里,他乐呵呵地挥动小胳膊小腿。   他小脑袋仰了仰,黑葡萄般的眼珠珠滴溜溜地转,瞅了瞅亲爹,又瞅瞅亲舅,咯咯地笑着。   高煦捏了捏儿子小手,这小子,大约是把亲爹是谁给忘了。   若是平常,他早搂着儿子不撒手,好生培养感情去了,可惜如今情况有点儿特殊,他只得缓一缓。   纪婉青懂他,抬眸安抚看过去。   夫妻眼神交流,高煦心领神会,只微微点头,笑了笑安抚妻子的心。   这点子眼神官司,纪明铮一点没留意,他瞪大眼睛看着这个小团子,偏偏安哥儿也看着他。   舅甥二人瞳仁都很黑,一瞬不瞬看着对方,大眼瞪小眼。   “咿呀呀!”   安哥儿是个有脾气的宝宝,他突然大声嚷嚷,把亲舅吓了一跳,“他,他这是不高兴了?”   “他这般小,哪里还知道看人不高兴。”   纪婉青笑吟吟,干脆将儿子递过去,“哥哥你要抱他吗?安儿虽然有些调皮,但平日也很乖巧的。”   想抱吗?   当然想的,这是流淌纪家血脉的第四代头一人,他亲妹子的骨血,他疼爱入骨的。   只是……   纪明铮有些犹豫,高煦温声道:“无妨。”   他这才小心翼翼接过孩子,按照妹妹指导抱在怀里,安哥儿小小的,软软的,温热而富有生命力,他感受着这种温度,觉得心都要熨化了。   安哥儿从娘亲香软的怀里出来了,换了这陌生人硬硬的怀抱,他打量对方片刻,不乐意了,扁了扁粉嫩小嘴儿,“哇”地大哭出声。   亲舅登时懵了,急急抬头, “青儿,他怎么了,可是我抱得不舒坦?”说话间,他赶紧将孩子还回去。   “没事呢。”   纪婉青不慌不忙,接过儿子颠了颠,哭声立即歇了,“这小子调皮得紧。”   最后,安哥儿被心疼得很的亲爹抱在怀里,高煦干脆回了里屋,让兄妹抓紧时间聚聚话。   纪婉青如儿时一般动作,拽着兄长衣袖进了稍间,坐下说话。   她笑盈盈,“哥哥,殿下待我真的很好,你莫要记挂。”兄长最惦记的是什么,她很清楚。   “嗯。”   纪明铮亲眼所见,他开始相信这是真的了,虽仍不免惦记,但却安心了很多。   他忙嘱咐道:“你平日好生侍奉殿下,须知这不是家里了。”他当然不愿委屈妹妹,只是皇太子不单单是夫,他还是君。   “嗯,我知道的。”   夫妻日常相处,情感状况,诸般承诺等等,都是闺房密事,即便眼前是兄长,也不适宜宣之于口的。   纪婉青有分寸,她一口应下,好安他的心。   话罢,她想起另一事,蹙了蹙秀眉,抱怨说:“就是我们日后在见面,怕是不易了。”   纪明铮当然不舍,只是不仅仅皇宫,即便妹妹嫁了一般勋贵人家,兄妹再见也是难的。   他安慰道:“一般大户人家,也是如此的,我们如今还能见面,已是极好。”   “那倒也是。”   “你好生过日子,哥哥就放心。”   “嗯,我肯定会的。”   “哥哥,这几年你上哪了?可是吃了大苦?”   “并无,我只是……”   …… 第一百二十九章   兄妹是半下午时重逢的, 纪明铮很有分寸,即便极不舍, 到了傍晚,他还是告退了。   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聚, 纪婉青难受得紧,强打精神与兄长告别后, 还是暗暗落了泪。   回到屋里, 高煦见了,难免心疼, “哭什么,这不是好事么?”   他特地腾出时间与儿子培养感情,半下午过去后, 父子二人已亲热得很。安哥儿玩耍许久也累了, 小脸蛋在父亲怀里蹭了蹭,昏昏欲睡。   高煦将儿子交给乳母, 让抱回他屋里去睡, 又嘱咐好生伺候。   屏退所有宫人太监后, 他亲自绞了热帕子,给妻子擦干净脸, 将人抱在怀里轻拍着背部安抚。   这个怀抱虽感觉不同, 但一样宽敞温暖,安全感十足,纪婉青低低嗔道:“殿下,你也没有提前告诉我。”   惊喜来得太大太突然, 她虽然哭了一场,却是万分喜悦的,鼻尖还有点儿红,美眸却亮晶晶的。   高煦微微笑着,他就是不希望她独自哭泣。   “啊?”   纪婉青其实也没纠结,她反倒想起另一个问题,“我哥哥回京后,那二叔……”   靖北侯爵位阴差阳错被二叔纪宗贤袭了,虽纪明铮另立大功,也不怕没有前程,但祖母何太夫人仍在,他返京后少不了回家去。   若是在那个家里住着,怕他会憋屈得很。   以纪婉青对二叔一家的了解,这家人或许能耐不大,但幺蛾子却不小的,癞蛤蟆上脚面,它哪怕咬不了人,恐怕也恶心得够呛。   “青儿放心,孤先给你哥哥赐个宅子。”这是皇家的恩赐,有了台阶,纪明铮这聪明人肯定就利索下来了。   提起现任靖北侯,高煦不免想起齐家兄弟,他眸底立即暗了暗。   纪家当初,可是差点那鞑靼暗牒结成儿女亲家的。   不,其实下了大聘,三书六礼已经成了二书五礼了,若苛刻些说,纪婉姝已算是齐家妇了。   高煦本来就对纪二叔一家没有好感,此事过后,印象跌到了谷底不说,还平添了厌恶。   他冷哼一声,“此事孤会处理好的,定不叫你哥哥受了委屈,青儿莫要担忧。”   于公,纪明铮是大功之臣,必要重重行赏,以昭示皇恩浩荡;于私,对方还是他妻子唯一的胞兄,爱屋及乌。   相较而言,纪宗贤这等好运捡了大便宜,躺在父兄功劳簿上享福的蛀虫,不安生待着,还到处搅风搅雨,实在不值一提。   “嗯。”   纪婉青了解夫君,也笃信他,既然高煦这般说的,那事情肯定能办妥帖,她也不细细询问,只偎依在他怀里应了。   高煦低声安抚良久,见妻子情绪渐渐平复,方携手去用了晚膳。   “殿下率将士们全歼鞑靼七十万大军,我还未祝贺殿下今日凯旋呢!”   纪婉青是将夫君放在心上的,也就喜逢兄长惊喜太大,这才先占据了她的心神。   如今缓了缓后,看着眼前清瘦了些许男人,她心疼得紧,忙催促他梳洗沐浴,早些歇息。   高煦含笑应了,夫妻梳洗妥当上榻后,他笑道:“娘娘不好生犒赏一二?”   纪婉青眨了眨眼,抬眸瞅他,见他黝黑眸底隐有炽热,这才明悟。   “你也不累?”她嗔道。   安哥儿满三月了,太医当初建议的调养日子也满了,高煦素了很久,娇妻在怀,当然蠢蠢欲动。   “不累。”他近段日子虽工作强度很大,但年轻人有心有力,精神奕奕的。   妻子心情畅快,俏脸泛粉,一直笑盈盈的,高煦看着心头发热,说话间,大掌已经钻进寝衣里头,一路向上了。   纪婉青对这事儿不排斥,毕竟夫妻和谐,少不了灵与欲契合。   她产后已三月,身材恢复得极好,也想他得紧,既然夫君明确表示不累,她就轻轻“嗯”了一声,任他翻身覆上。   她骨架子纤细,产后胸臀丰腴挺翘了些,腰肢却细细,高煦用实际行动表示了他的欢喜。   他素得久了,动作难免狠,但到底惦记夫妻许久没敦伦,她怕是不大适应,想着徐徐渐进方为好,他浅尝了一回便罢。   锦帐低垂,许久,急急的娇吟粗喘渐平息,高煦侧身搂着妻子,一边轻抚着她的背,一边细细亲吻她汗湿的鬓角。   安抚良久,怀中人颤栗渐渐平息,他扯过锦被给二人盖上,方低声嘱咐道:“青儿,明日就班师回京了。”   “你与儿子待在清宁宫即可,外头诸事有孤,你不必劳神。”   纪婉青本昏昏欲睡,闻言一惊,忙睁眼询问:“那,陛下那边……”   大军凯旋,彻底击溃鞑靼七十万大军,鞑靼已至少二十年再无力南侵略,皇帝该回来了,而且他肯定以非常快的速度赶回来。   大军收尾工作花费了些时间,说不得,昌平帝銮驾已正往京城赶了。   东宫仅凭这一战,声望已完全压过惊慌“南狩”的皇帝,特别在北地,看看此刻老百姓发自内心尊崇的谁?   当然是临危不惧,挺身而出,并一举荡平鞑靼大军,还北地数十年太平的皇太子殿下。   这已完全侵犯了皇帝的根本利益,彻底激化父子间的矛盾。   对于皇帝而言,他不管自己做了什么事,错处都在对方身上,危难时给予出去的权柄,当然不计代价收回来。   而且,有这么一个声望能耐皆高于他的皇太子,想必会寝食不安,继而欲除之而后快吧。   纪婉青虽笃信夫君能力,但思及此,心下仍惴惴。   妻子忧心忡忡,高煦忙低声安抚道:“青儿你放心,孤这几个月来,劳心劳力的,可不仅仅是军务朝务。”   他岂是坐以待毙之人?   从高煦自请代天子亲征那一刻起,战后要面临的一切他早有心理准备,一切都已密锣紧鼓的布置妥当,只待东风。   他今日提前嘱咐,就是怕妻子平白担心。   “那就好。”   纪婉青安了心,也没详细问什么布置,倒是灵光一闪,突然想起另一事,“殿下,那皇后临江侯的事呢?”   她问的是通敌信笺,大战已结束,这事儿该提上日程了吧?   “很快了,等犒赏三军,再给诸位有功之臣论功行赏过后,孤就处理这事。”   大胜过后,第一时间当然是抚恤伤亡将士,并论功行赏。   此次战事完美收官,并把将士百姓喜悦顺利推到最高峰,使天下归心,是头一等大事。   紧接着,就可以揭露通敌之事了。   届时,天下臣民有多欢欣鼓舞,就会对通敌者有多痛恨,时机就卡在最恰好之处,仇恨罪恶值能飙升到极点。   这群人做下了通敌卖国的恶事,只配人人唾骂,死后不休。   高煦知道妻子惦记,给细细分析了一番。   纪婉青点头,“殿下说的是。”   那么久都等过来了,确实不差那一时半日。   她冷哼一声,皇后死了儿子,即便暴风雨前夕有平静,她也绝对不会好过,多煎熬一些也是好的。   直接打垮反倒便宜了她。   次日,皇太子率大军班师返京,蓟州距京城,不过一百里出头,即便没有急行军,依旧隔日便到。   城门大敞,京城留守方远远出迎。   皇帝南狩未归,皇太子殿下正是统领大军之人,于是,便由首辅王瑞珩为首,率领六部数得上号的官员,一同迎出城门外。   大军当然不可能全进去的,高煦下令挑选三千兵士为代表,由参战将领亲率,从城门而入。   余下的原地扎营,等待犒赏三军。   高煦一身锃亮的雁翎锁子甲,在亲卫簇拥下当先而行,随后是霍川张为胜二人,再后面就是纪明铮,还有一干武将。   一入城门,京城立即沸腾起来,早早赶来的百姓夹道相迎,欢喜鼓舞,欢呼声一浪紧接一浪,一息不歇。   有大胆的姑娘小媳妇们,纷纷把手上的帕子香囊鲜花往里头扔,送给她们的英雄们。   皇太子虽俊美,但却没人敢冒犯的。后面年轻英俊的小将军们是重灾区,纪明铮排位很靠前,人也长得极好,虽有道刀疤,但姑娘媳妇们都不在意。   这行为历来有之,是被允许的,纪明铮左闪右避,依旧躲不了多少,被砸得很是狼狈。   霍川刚回头想取笑他,不想他这个中年大叔也未能幸免,一个香囊砸过来,接住定睛一看,还是绣鸳鸯的。   他大囧,紧接着帕子鲜花兜头就袭来,得了,这回大哥不说二哥,一同躲避着吧。   一行抵达皇宫,犒赏三军的教令立即发出,宫中的庆功宴亦同时开始。   城里城外一片欢腾,笑声欢呼声处处洋溢,在这种氛围下,却唯独有个地方死寂一片。   这地儿,就是坤宁宫。   大军得胜还朝,魏王的死讯也掩不下去了,跟着大军一起进了皇宫。   “嬷嬷,你说什么?”   噩耗太过巨大,皇后懵了,她死死瞪着胡嬷嬷,“嬷嬷本宫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这消息,除了胡嬷嬷,还真没人敢禀报,她颤抖地落下泪,哽咽道:“娘娘,是真的,魏王殿下半月前战死沙场,灵柩停在蓟州,如今随大军一起返京。”   可惜正值满城欢庆,即便魏王是皇子,这事儿也无法激起浪花。   “这消息是假的!嬷嬷,这消息是假的!”   不可置信的皇后,此时犹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本宫的钧儿是皇子之尊,怎可能停灵蓟州半月,再随大军返京?”   这根本不是皇子的待遇!   “是不是东宫做的手脚,他让我的钧儿受如此大的委屈?”皇后情绪爆发,语无伦次。   事实上,她心里是清楚的,皇子战死无人敢谎报,潜意识知道是真的,但事实上她无法接受。   “啊啊啊!”   皇后此刻哪里还能维持一国之母的形象,她狠狠一推,将炕桌翻到在地,又站起来,将目光所及的一切物事砸烂。   她的手受伤了,被花瓶碎片狠狠划了一道,指甲套也掉了,修剪圆润的指甲齐根断裂,血立即沁出。   但皇后动作依旧不停,仿若感觉不到丝毫痛意。   没错,她心中痛苦要重太多了。   “娘娘,不是东宫的主意,老奴问清楚的了,是陈王殿下的提议的,为了的就是怕您悲痛无人安慰,也怕魏王妃娘娘悲痛之下,腹中骨肉不保。”   停灵前因后果知道的人太多,日后肯定能清楚的,早说迟说都一样。   胡嬷嬷悲痛,但理智仍在,她觉得陈王做得也对,毕竟魏王妃那胎实在有些悬,万一这个遗腹子没保住,魏王的血脉就真绝了。   死的人已经死了,稍稍委屈一下,保住亲儿子,也很能理解。   胡嬷嬷能理解,皇后却不能,她甚至没有听清楚后半句话,只听是“陈王殿下提议的”。   她不可置信,“烨儿为何要委屈他哥哥?”   “啊!?他竟敢这样委屈自己的同胞兄长!”   皇后又急又怒,死了亲儿子,亲儿子还受了大委屈,她心痛如绞,拧巴得心肝脾肺肾都痛,脑子“轰”一声就炸响了。   其实,也不能说她不疼爱小儿子,只是大儿子刚逝世,已永远不可能再承欢膝下了,这一刻,天平是无限倾斜的。   偏偏这个时候,有小宫女战战兢兢来禀:“启禀娘娘,陈王殿下来了。”   “母后。”   照理说,陈王此刻应在参加庆功宴的,但有魏王这档子事,他一等开宴就离开了,匆匆往坤宁宫而来。   他惯常是直接进门的,这次也不例外,不想一跨进门槛,就先迎上皇后赤红的双目。   陈王一顿,却并没在在意,毕竟母后伤心,早在他预料之中,他继续上前,口中关切道:“母后,您请节哀。”   “二哥在天之灵,想必……”也不希望母后哀毁神伤的。   他话未说完,便被一个狠狠的耳光打断,“啪”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后,耳光劈头盖脸而来。   皇后如同被打开了机括,突然就暴跳起来,左右开弓,“本宫打死你!打死你个不孝子!”   “你知道他的谁?他是你亲兄长,你竟敢停灵蓟州半月,让他受尽委屈!!”   即便皇后更倚重大儿子,也不能说她只疼爱魏王,在她心中,两个儿子的地位其实都是一样的。   只可惜,一个英年早逝,刚无端死去的那个,当然占据了她全部心神。   而且,她还万分悲痛,一颗心火烧火燎翻滚得厉害,这燎原的怒火与痛意,突然找到一个宣泄口,自然是立即往那处奔涌而去的。   这时候,如果儿子体谅一下,细心安慰,她发泄过后,就能好很多的。   只是很可惜,陈王完全体谅不了。   他手刃兄长,不就是认为母亲不公平吗?   自幼时一点点积累起,再由权势地位发酵之,那把匕首扎进去那一刻,某些东西已舍他而去。   劈头盖脸的耳光,还有不顾形象的撕扯,陈王哪里受过这种待遇?偏皇后手上指甲套虽掉了一个,但还有好几个,狠狠一挥,又在他脖子上留下两道不浅的血痕。   伤口火辣辣的痛,分不清是挨耳光的脸更疼,还是正渗着鲜血脖子更难以忍受。   陈王以手阻挡,低垂的眼睑,掩住了一闪而逝的恨意。   “殿下,娘娘这是伤心过度了,您先回去,老奴多劝劝。”   胡嬷嬷赶紧冲上前,从后面抱住主子,有吆喝几个宫女过来帮忙。   制住皇后以后,她不忘低声劝慰陈王,“殿下莫要怪娘娘,娘娘心里难受得紧。”   陈王放下手,面上已不见阴霾,反倒带上关切,“本王知道,嬷嬷你好生伺候母后,本王先回去了。”   低声安抚母后几句,他才转身离开。   胡嬷嬷也没多在意,毕竟平时母子感情好的很,适逢巨变,她笃信陈王能体谅。   陈王体谅了吗?   恐怕不大容易,他一出坤宁宫后,面色立即一沉,抬手摸了摸脖子,眸底阴霾得厉害。   也是,战役大胜,皇太子声望大涨,军权政权在握,大局势对纪后一党十分不利,他本已极压抑。   要说陈王替代兄长以后,其实发展得算不错的,偏偏一切都太晚了,他甚至来不及挣扎两下,大局已定。   他本就极烦躁不安,心沉甸甸的,强打精神来坤宁宫,不想又遭遇这事。   他唇角紧抿,身畔气压低到了极点。   “殿下,魏王府那边……”硬着头皮上前的,是陈王一个心腹。   陈王将灵柩停在蓟州的最大借口,就是魏王妃腹中骨肉,照理应第一时间过去关照的。   他进宫的同时,确实也立即遣人过去了,这事儿正在办。   只是一件差事,却有很多种办的法子,有全力以赴的,也有敷衍了事,还有表面郑重实则敷衍的。   心腹虽不知陈王杀兄,但主子暗地里的官司却很清楚,他问这话的意思,是差事要办到什么程度?   陈王笑了笑,不达眼底,只淡声道:“你们尽力即可,魏王府人多口杂,即便勉强捂住了,恐怕也难以长久。”   心腹心领神会,立即应诺一声,急急出宫先去办了。 第一百三十章   作为一个十分“关心”兄长遗腹子的弟弟, 陈王提议将灵柩暂停蓟州,并将噩耗捂下来, 想当然,丧报随大军进京时, 他提前一步就使人前去魏王府支应了。   支应什么?   当然是唯恐原本魏王府诸管事不得力,将消息泄露给怀孕的王妃知悉, 特地过来协助的。   魏王府的主心骨倒下了, 一众管事当然惊慌,陈王遣过来的心腹立即发挥作用。   待顺利进驻后, 他就接到主子从宫中传出的新指令。   心腹正琢磨着该怎么不着痕迹行事时,那么凑巧,就下属进来禀报, 说发现英国公府悄悄使人过来, 似乎想给后院传话。   悄悄?   看样子似乎没想干好事,心腹精神一振, 立即道:“赶紧说清楚。”   原来, 这打发人来传话的, 正是现任英国公夫人,秦采蓝的继母姚氏。   要说这位姚氏夫人, 能耐确实不小。   英国公中年丧妻, 前头不但有长大成人的嫡出子女,且庶子庶女也不在少数,这种情况下,续弦肯定只能从门户低的人家里头选。   姚氏父亲是四品官, 只能算是矮子里头的高个,偏她就是能耐,年轻貌美,温柔体贴,又极有心计,老夫少妻的,很快就把国公的心及后宅权柄牢牢抓住了。   她极讨厌秦采蓝这继女。   姚氏其实是个有分寸的人,原配留有两个嫡子,一个还封了世子,没遇上变故推翻现在局面,她绝不会有不切实际的想法行动。   嫡子她是态度温和保持距离的,庶子庶女她虽不热切,但也不亏待,本来一切挺和谐的,偏偏就是这个秦采蓝。   继女表面还算有礼,实际拒人千里之外,沉默不语总在冷眼旁观,她不经意间,总表现出高高在上的名门贵女姿态,蔑视姚氏这个出身不显的继母。   看继母所出的的那个小弟弟,面上不热切,眸中亦毫无情感。   作为嫁入高门当填房的姚氏,她其实是很敏感的,这种不吵不闹,温和有礼中隐透出鄙夷厌恶,深深扎痛了她的心。   仇恨的种子早埋下,只是从前作为联系英国公府与魏王的重要纽带,姚氏暗地下再痛恨,也只得微笑地凑趣。   好在风水轮流转,机会来了。   姚氏是聪明的,魏王战死的消息一传回来,她就知道秦采蓝没戏唱了,对方即便不算家族弃子,也没啥用途。   可以动手,一雪前耻了。   打蛇要打在七寸上,对于现在的秦采蓝而言,什么最重要?   当然是她怀着的遗腹子了。   听说陈王很关注,特地遣了心腹前往魏王府监督?   别开玩笑了,陈王的待遇,作为嫡次女的姚氏从小经历,她最能体会这种心情了,这遗腹子若没了,她敢打包票,陈王肯定不会真怒。   她也没打算干什么,只是想将实情设法透露给继女而已,也没说谎,至于后果如何,就看对方的命了。   秦采蓝的陪房,大部分是母亲留下的心腹,还有一小撮是英国公府家生子。姚氏既然成了当家主母,这些陪嫁家生子的家人,也在她的管辖内。   想要挟住,并不难。   当然,秦采蓝不是没有防备的,这小撮人已暂时冷处理了,不允许进屋伺候,不允许接触小厨房等等,只安排不相干的外围工作。   新妇进门不足一年,确实不好动自己的陪嫁,但这些人年纪也差不多了,到时候配了人,顺势打发出去,就彻底解决了问题。   秦采蓝的应对策略挺正确的,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没等将那小许陪房打发掉,魏王就死了,继母姚氏大喜,她一刻也不能等,立即就吩咐人来传令。   听说继女那前未婚夫不但没死,还立大功还朝了,正好也一并给透露透露。   姚氏知道纪明铮,对方有多好多好,战死后继女如何伤心痛苦,她都听说过的。   正好,一个消息不保险,两个一起来吧,对比强烈更震撼,不是吗?   那些外围陪房干不了其他事,但适当“不经意”透露一下消息还是可以的。   不是说,秦采蓝身体好了不少,能下榻走动了吗?春光正好,在屋里憋久了的人,肯定会出来走走的。   本来姚氏传讯还颇有难度的,毕竟王府高墙大院,如今王妃的院子还被各方谨慎以待。   但就是这么凑巧,陈王的新命令下来了。   简直是瞌睡遇上枕头,进驻魏王府的陈王心腹一击掌,喜道:“来的好!”   省了他苦思冥想了。   心腹立即吩咐下去,让己方人马悄悄放开缺口,让姚氏的话顺利传到位。   他们甚至不用动明面人手,毕竟因陈王某些小心思,这么些年,魏王府是埋下了一些细作的。   短短的时间内,魏王府暗流汹涌,偏偏作为中心人物的秦采蓝一无所知。   “秋月,外面怎地这般热闹?”   她说话时,正由一群丫鬟嬷嬷簇拥着,小心翼翼地走动。   秦采蓝这胎保了三个月,终于见到起色了,太医说,卧榻之余,可以适当在走动一番,活动活动筋骨。   之前春寒陡峭,她不敢往外面去,只命人挪开桌椅,在屋里走动。   这天也如此,谁知刚走了一半,忽听见外头欢呼声震天响,似乎全城都沸腾了起来。   秦采蓝疑惑,见贴身丫鬟摇头说不知,便打发她出去看看。   秋月刚走两步,就被从外面进来的张嬷嬷截住了。   张嬷嬷脸色很难看,狠狠刮了她一眼,才努力调整脸上表情,露出一抹不以为意的笑。   “娘娘,没什么,就是陛下回銮了。”   其实并不是,张嬷嬷已经接到魏王战死的消息了,同时她的任务是管住正院所有人的嘴,不可泄露一丝消息给王妃知悉。   她是大惊失色的,心痛自家大小主子许久,才收拾好心情准备回去。   不料这时,她又接到一个消息。   靖北侯世子没死!   没错,就是自家姑娘曾经的未婚夫,前靖北侯独子纪明铮。   纪明铮不但没死,他还在此次大战立下赫赫战功,生擒鞑靼可汗,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功臣。   即便靖北侯爵位阴差阳错被叔父袭了,他凭借战功,封侯封爵不在话下。   两个消息一前一后,轰炸得张嬷嬷发晕,险些眼前一黑,立即倒地。   可是她不能倒,她还得把两个消息都捂住,不能惊了主子的胎。   皇家媳妇,没有另嫁的说法,秦采蓝腹中骨肉,是她今生唯一倚仗。   张嬷嬷与大管事等人商议过后,死命令下来了,除了指定人员,其余人等一律不许往主院凑,而主院的一应仆役,也不许往外挪动一步。   先把传播渠道截断吧,不然这个消息太过震撼,她怕年轻丫鬟控制不住表情会露馅。   捂住一时,后面她再分批训诫,给丫鬟婆子们缓冲时间,大家齐心协力隐瞒住主子。   这个不难,院子里大部分都是王妃的陪房,大家前程都系在主子身上,主子没好日子过,他们也得吃糠咽菜。   至于剩余那一小撮不稳定因素,张嬷嬷打算今晚腾出时间,就清出院子去,确保万无一失。   来之前,已经把方方面面想妥当了,她努力调整情绪,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上前搀扶主子。   “陛下回銮?”   秦采蓝很疑惑,皇帝不是南狩去了,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即便昌平帝说得再好听,但是个人都知道他被吓破胆后,扔下京城惊慌出逃的。   “难道是大军得胜还朝了?”她精神一振。   “并没有。”   满城欢腾,这动静太大,掩饰不下来,也轻易糊弄不过去,偏张嬷嬷不能说是大军凯旋,全城百姓夹道相迎了。   大军都凯旋了,独独魏王不见人,这说不过去啊。   她绞尽脑汁,只想出一个皇帝回銮的说法,来勉强糊弄一下。   “大军确实打了胜仗,已经夺回蓟州,将鞑靼兵马赶出关,听说正在燕山下对峙。”   “京城安全无虞,陛下就回銮了,京城百姓听说把鞑靼军赶了出关,很是高兴,迎接圣驾的动静才大了些。”   为了给空前的欢腾找个来处,张嬷嬷也是煞费苦心。   秦采蓝恍然大悟,她就说嘛,昌平帝不大像有这么高的声望,原来是借了大胜声势。   她前段时间专心卧榻保胎,太医嘱咐万万不可劳神,因此外面一切消息俱不知情,又十分信任乳母,倒是顺利接受了这个说法。   皇帝回銮,与她也不相干的,她现在的任务是专心养胎,秦采蓝随即抛开此事,不再搭理。   不过,外面持续不断的欢呼,到底是有些影响的,她不自禁往窗外看多了几眼。   “我们今儿出去走走吧。”   不看不知道,原来如今春寒尽消,外面花红柳绿,春光正好,丫鬟婆子们换上薄薄春装,步伐轻快在阳光下穿行而过。   秦采蓝在屋子里困了已很久,之前天气冷,她也不能下榻,就没有外出念头,如今太医建议走动,天儿也暖和了,到庭院里走走也是好的。   这个念头一起来,就按不下了,也没必要按下,她便顺从心意,吩咐往外面行去。   “娘娘,您……”   照张嬷嬷说,她现在只想主子待在屋里,以免横生枝节,但一时却想不出个靠谱说法来阻止,她有些着急。   “嬷嬷,我就在正房前转转,也不出门,院子里都是自己人,你莫要担心。”   秦采蓝端详乳母几眼,反倒关切道:“嬷嬷,我见你脸色有些难看,可是最近累着了?”   她很在意的这个忠心耿耿的乳母,这段时间以来,张嬷嬷可以说是呕心沥血,她见对方眼下青黑,脸色晦暗得厉害,忙吩咐丫鬟搀扶其回去歇息。   “嬷嬷,哥儿出生后,还得你多费心,你可不能先累坏了身子。”   见张嬷嬷不愿意走,秦采蓝立即补充一句,然后示意丫鬟赶紧扶人回去歇着。   一无所知的两丫鬟尽职尽责,已经搀扶着人往外走了。   张嬷嬷进退两难,她不想离开,偏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心思百转之下,她想着消息渠道已被截断了,主院仆役一无所知,主子不出门,确实无妨碍。   也好,她先回去想一下,今晚将院子的仆役清出去一部分后,明天该给主子怎样的一个合理解释。   “娘娘,你身子重,万万不能出院门,以免遭了那起子黑心肝的暗算。”   张嬷嬷回头细细嘱咐,秦采蓝含笑点头应了,目送前者出了门,才缓步往正房外行去。   她确实打算只稍稍活动,也很谨慎,站在廊下等待一下,命贴身丫鬟下去把地面再检查一遍,确保万无一失,才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缓步下了阶梯,在阳光明媚的庭院里踱步。   这般缓缓转圈,呼吸着清新空气时,秦采蓝正心下大畅,不想,踱步至庭院一侧某丛花树边时,她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在低声说着话。   “听说,纪世子回来了,……”   突兀听见这句话,秦采蓝脚步不禁一滞。   无他,曾经一个姓纪男子在她心底烙下印记,即便对方战死数年,亦不能忘却,相反,倒因为现实中种种的不如意,这个印记还越烙越深。   京城姓纪的勋贵人家寥寥无几,世子更是最多一家一个,刚巧,他也是世子。   秦采蓝不禁侧耳倾听。   只听见花树那边,立即有人截住话头,“咦,他不是战死沙场了吗?”   没错,秦采蓝时运不济,由于陈王心腹刻意松手,甚至推了一把,英国公夫人姚氏的话已经顺利递进来了。   说话的是两个洒扫小丫鬟,她们就是被冷处理的秦家陪房,家人都被姚氏攒在手心里,即便清楚成功了也是个死,她们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干。   上值前接到命令,刚拎起扫帚过来,就看见王妃出来了。   二人选了个人高的花木丛,装作一边扫地一边闲聊,窥见主子接近,就立即丢出消息。   截话的那个小丫鬟,唯恐一句说不明白,还立即补了一句,“当时,我们娘娘,还哭了许久呢。”   说得这么清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秦采蓝身躯一颤,立即举步凑近花丛另一边,侧耳认真听着。   贴身丫鬟秋月同样震惊,但她还谨记着自己的差事,一愣回神后,忙要出言呵斥后面两个胡言乱语的小丫鬟。   知仆莫若主,秦采蓝已回过头来,冷冷扫了后面一群人一眼,眼神很严厉,只准确传达了一个命令,就是立即退后,不许发出任何声音。   她这个主子,一贯该狠是毫不手软,这么一下子,连同秋月的一行人立即噤了声,垂首无声往后退了一段。   秦采蓝这才回过头,抬手微微拨开茂盛的花叶,看两个小丫鬟说话。   也不能说她不看重自己腹中骨肉,只能说,纪明铮已经成为她心中的一个执念,最美好却最遗憾。   这个话题有魔力,她心乱如麻间,也察觉腹中胎儿没异样,已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凑了上去。   至于那两个小丫鬟是否真丝毫不察,就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反正对话还在继续的。   两人背对花树,一边扫地,一边闲聊,其中一个穿了件红色比甲,她叹息道:“谁说不是呢,当初朝廷邸报都说得明明白白,纪世子战死沙场,连尸骨也捡不回来。”   “主子那时小定都下了,眼看要成婚了,不得已,夫人也只能另外选人相看了。”   后面就是英国公原配去世,秦采蓝守孝,完事被赐婚,嫁入魏王府为继妃了。   “谁能料想,纪世子没死,虽不得已流落鞑靼,但好歹趁这次大战立下赫赫战功。”   纪明铮没死?   秦采蓝愣住了,她不敢置信,使劲摇了摇头,这不可能是真的。   那个承诺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少年没死,他回来了。她视线下移,触及自己高隆的腹部,偏偏她已嫁为人妇,与对方有缘无分,只能与幸福擦肩而过。   这怎么可能?   天意怎会这般弄人?   这一瞬间,秦采蓝的心肝都拧着疼,头脑轰鸣,无法思考,也无法接受。   偏偏,那两丫鬟的话依旧在继续。   红比甲又说:“你不知道,这次纪世子生擒鞑靼可汗,随皇太子殿下凯旋,恐怕封侯封爵,就在眼前了。”   “这倒好,毕竟靖北侯的爵位……”   一波未平,一波未起,秦采蓝还未肯接受纪明铮生还的消息,就听见对方生擒鞑靼可汗。   她一怔,鞑靼可汗都被擒了,皇太子也凯旋了,战事怎么可能没结束?   若是真的,那为何与张嬷嬷说的话对不上?   秦采蓝不笨,现在仍未停息的满城欢呼声,张嬷嬷今日出奇差的面色,隐隐昭示着什么?   若张嬷嬷说假话,那为什么呢?   大军都凯旋了,魏王也马上回府了,说这谎话没意义啊。   难道,难道是因为……   魏王回不来了?   一个念头闪电般出现,秦采蓝登时眼前发黑,腹部开始隐隐作痛,她攒紧腹部衣裳,脑子突然一醒,咬牙就要唤人。   谁料这时,压到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来了,红比甲丫鬟幽幽叹息,“咱们娘娘,太可惜了。”   太可惜了?   为何可惜?即便没能嫁予纪明铮,当亲王妃也绝对不能说可惜的。   这句话,印证了秦采蓝心中某种猜想,心神遭遇重重一击,她腹部陡然剧痛,呻吟一声,身躯一软无力倒下。 第一百三十一章   安静退下的下仆们没敢走远, 就在七八步外,她们虽不能听清对话, 但主子瞬间的异样,还是立即发现了。   众人大惊, 忙扑上前,刚好接住晕阙的主子, 没给造成二次伤害。   至于花树后的两个小丫鬟, 心存侥幸之下,已经立即脚底抹油溜了, 看看是否能趁乱摸出府。   没人搭理二人,花树另一边乱成一团,秦采蓝的下裙, 已经见了红。   秋月大惊失色, “快快请太医!快快抬主子回屋!快快去叫张嬷嬷!快,要快!”   她又悔又恨, 懊恼自己方才不应该畏惧主子, 依言后退的。   这下好了, 恐怕不死也脱层皮了。   这时候,主院进出禁令只能撤了, 事情发展一如陈王心腹所料, 他眸中满意之色一闪而过,随即面带急色冲出去,匆匆命人进宫请太医。   太医在魏王府驻守了两个多月,最近魏王妃情况大好, 才回去的,没想到不过半月又出了岔子。   全城欢欣鼓舞,这包括了太医署,御医太医们笑容满面,这时候接到坏消息,即便是身份低微,大家也不禁暗道一声晦气。   晦气归晦气,太医院正点了两个同僚,也得匆匆赶过去了。   秦采蓝还好吗?   答案是很不好的。   她这一胎先前受了大挫,能保下来,已实在很不容易。   御医的及时救治,太医两个多月的精心施为,再加上这胎儿实在很坚强,缺一不可。   然而,即便是再坚强,他也毕竟是个胎儿,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他也是扛不住的。   秦采蓝挣扎几个时辰,落下个男胎,没到七个月,也没有保住的可能。   魏王灵堂设在前殿,本来哭声都得压抑着,唯恐传到后面的,这一回遗腹子没了,魏王彻底绝了后,不用掩饰了,哭声立即震天。   满府奴才只觉前路一片黑暗,哭声情真意切,听着极为哀戚。   秦采蓝就是在这种隐隐的哀泣中醒来的,她睁眼后愣愣的,机械式摸了一把腹部。   平了许多。   “嬷嬷,孩子呢?”   张嬷嬷侧头抹了一把泪水,处置再多无用奴才,也挽回不了小主子了,她家娘娘还年轻,后面的日子该怎么办?   “娘娘,你莫要想太多,好好养身子才是。”   太医说,王妃娘娘之前遭遇事故,保胎本就不易,要是平安生下倒也罢,现在月份大了又出岔子,必须得好好调养,才能补回亏损。   其实,秦采蓝伤了身子,恐怕日后难以受孕了,不过太医想着魏王都没了,王妃能不能怀无甚区别,他也就不提了。   张嬷嬷猜到一些,不过她无能为力,只能强忍心酸,细心安慰主子。   “嬷嬷,是孩子没了吗?”   秦采蓝紧紧捂住腰腹,执着想要一个答复,张嬷嬷只得婉转道:“娘娘,他日等陈王有了子嗣,您过继一个到膝下养着,也是好的。”   她们不要嫡长子,只要嫡次子或庶子,想必陈王妃也会很乐意的。   “呵!”秦采蓝好半响,才有了反应,她这笑声干巴巴,渗人得慌,“呵呵!”   “大军今日凯旋吗?殿下战死了吗?”   张嬷嬷想说不是,以免影响主子养身体,但前面哭灵声震天,隐隐约约传来,想捂也捂不住。   她只得困难地点了点头。   秦采蓝面色苍白如纸,眸带血丝,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瞪着乳母半响,又挤出了一句话。   “嬷嬷,靖北侯世子没战死对吧?”   “他生擒鞑靼可汗,立下不世大功回来了,对吧?”   本来虚弱得恍似喘气都艰难的她,竟以手撑床,半支起了身子,紧紧盯着乳母,一字一句郑重道:“嬷嬷,你若想我好,就莫要哄骗我。”   张嬷嬷搂住奶大的姑娘,嘴巴几次张合,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瞬间,秦采蓝疯狂大笑,她无力倒在床榻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笑着笑着,她竭嘶底里,“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她嚎啕大哭,使劲全身力气,最后盯着雪青色的帐顶,眸光全无焦距,喃喃道:“为什么上苍要这般捉弄我。”   被秦采蓝念叨的人,此刻在干什么呢?   纪明铮正参与皇太子主持的庆功宴。   一场大战有血有泪有汗,最终取得大胜,确实很不容易,在场的大半是亲身参与者,几碗酒下肚,气氛立即热烈起来了。   纪明铮作为生擒鞑靼可汗的大功臣,敬酒络绎不绝,将军们作风粗豪,拎着大碗就上,他来者不拒,一仰头就是干尽。   这种凯旋宴,君臣同喜,规矩是最松的,高煦只是含笑看着,也不制止。   被灌了半场,饶是纪明铮酒量极佳,也有些撑不住了,被搀扶下去醒酒。   等他酒醒出来,庆功宴已经接近尾声,不多时,便散了场。   从皇宫出来,翻身上了马,被风一吹,纪明铮本微带醉意的眼神瞬间清明,他缓缓侧头,视线投向西边。   透过鳞次栉比高大宅邸,他的视线焦点定在某一处,半响,才淡淡道:“走!”   马蹄声踢踢踏踏,簇拥在他身边的,是昔年纪家忠心耿耿的亲卫。   这些亲卫父传子子传孙,跟随着纪家祖孙三代人,异常忠心。纪宗庆去世前,给妥善安排到好友霍川麾下,霍川见纪明铮平安归来,大喜之余,忙将旧友所托还了回来。   主从再次见面如何激动略过不提,现在他们疾奔而去的地方,正是位于京城西面的靖北侯府。   祖母何太夫人仍健在,纪明铮依旧是朝廷封的靖北侯世子,他离开皇宫的第一站,当然是靖北侯府。   被人阴差阳错,袭了父祖传下爵位有何感想?   答案肯定是高兴不起来的。   纪明铮的心情暂时不提,那么,占了天大便宜的纪宗贤一家呢?   虽然屡出昏招,导致府里境况每况愈下,但好歹喜滋滋当了好几年超品侯了,正当把爵位坐得理所当然的时候,突然听说正主没死?   不单单没死,这侄儿还立下不世大功,随皇太子大胜还朝了。   这是多么操蛋的一件事!   纪宗贤知悉此事之前,一家人正聚在延寿堂里,给何太夫人请安。   名为请安,实际现任靖北侯夫人曹氏,正舌灿烂莲花,反复强调家计艰难,操持不易,欲将婆婆手里私房哄出一些来。   “母亲你不知,如今薪桂米珠,府里开销越发大了,偏偏进项日短,家计艰难。”   这话虽有些夸张,但说句老实的,二房夫妻这几年折腾得确实过了。   这夫妻二人平庸,本来按照父兄旧例继续经营产业,虽不能向上,也起码能维持富足,偏他们爱折腾,每处产业都得换上自己的心腹才能放心。   主子都这幅模样,可想而至心腹下奴?   几年下来,效果凸显,偏这一家子一朝得志,处处讲究排场。挥霍很不少之余,先前府里与纪婉青争产时,又被反挖一笔。   最后还有一个大头,就是孝敬纪皇后母子的,单单魏王陈王当年开府,就是狠狠的大出血。   反正林林总总相加,现在的靖北侯府外面不光鲜,内囊也渐渐见拙。   直接导致现在想走关系的时候,二房夫妻翻了翻家产,有些舍不得出手了。   要走什么关系呢?纪宗贤不是连官也当不上了吗?   答案就是纪婉姝那桩事。   纪宗贤夫妻千挑万选,从矮子里头拔出个高个,选中了齐辉杰的次子当女婿,就是想通过驸马齐耀林的关系,攀上安乐大长公主。   安乐大长公主的地位,这就不必多提了。   齐家没有爵位继承,长子次子差别不大,甚至次子还要更好,毕竟齐驸马与公主没儿子啊!想不绝嗣,那还不得往兄弟家过继?   历来过继,没有过继嫡长子的道理,庶子公主肯定看不上的,那就必定是嫡次子了。   要知道,齐辉杰膝下统共两嫡子。   女婿过继去以后,自家就是大长公主的亲家了,公主府的万贯家财,也都是外孙的。   纪婉姝在京城上层选不了好人家,纪宗贤夫妻就打算曲线救国,算盘倒是打得噼啪作响,纳采、问名、纳吉成了,聘礼下了,婚期也请了,女婿板上钉钉,只等最后亲迎。   谁知这个密锣紧鼓的当口,一个晴天霹雳轰了下来。   这齐家兄弟原来是鞑靼派过来的暗牒,不动声色潜伏了数十年,在接到可汗命令后,欲挟持太子妃之时,才被揭破身份。   事发后,齐家兄弟连同齐府上下一百多口人,全部被收押严密看管,只等皇太子凯旋后处置。   齐夫人的娘家舅家,齐大奶奶的娘家舅家,也同时被削官押入天牢,等候发落。   纪婉姝还没正式进门,才打了个擦边球,靖北侯府暂时避过被关押的命运。   不过也不是没有牵连的,大理寺已经明确遣人过来知会过,纪家任何人不得出京一步,无事就待在府里。   这意思很明显,靖北侯府伤害虽小了很多,但也遭遇了池鱼之殃。   纪宗贤夫妻成了惊弓之鸟,这段日子备下丰厚财资,选了好几个认为能帮上忙的官员,接连上门请托去了。   可惜人家都没收。   也是,这等暗牒大案,还涉及挟持太子妃娘娘,谁敢乱碰,不是茅坑里打灯笼,找死吗?   也有人心绪清明,认为有太子妃娘娘在,为了娘娘体面,太子殿下也不会将靖北侯府一撸到底的,最多就狠狠呵斥一番,再勒令闭门思过罢了。   不过纪宗贤为人不讨喜,那人也没提点,直接打发了。   被打发出去以后,纪宗贤这脑袋没想到问题的根本,反而是认为,是自己准备的“诚意”不够。   他带过去的财产真的很大一笔了,再加的话,恐怕真会立即动摇侯府根本。   可问题是,有了爵位与小命在,那些才有意义啊,不然一个抄家,什么都完了。   纪宗贤夫妻又心疼又不得不割肉,商量着商量着,歪脑筋一动,就想到老太太身上了。   要曹氏说,老爷子在的时候能干得很,婆母是当家多年,要说没往私房里使劲儿搂,她不信。   后面老爷子没了,大伯哥承爵,纪宗庆能耐不亚于其父,多年来孝敬亲娘多少好物,这曹氏都亲眼见过不少。   现在每况愈下的靖北侯府中,就数老太太最富了,现在家里有难,还不赶紧出点血,更待何时?   于是,二房上下一起上,趁着请安的时候发力。   曹氏哭诉,纪宗贤垂首不语,孙子孙女哭哭啼啼,一家子软硬兼施,目标正是上面一直沉默的何太夫人。   “母亲啊!”   曹氏见婆母软硬不吃,一咬牙,发狠招了,“儿媳与侯爷对不起你!”   “我们也对不起纪家列祖列宗啊!”   “我们有眼无珠,识人不清,连累女儿也就罢了,如今眼看着,连父亲兄长留下的基业也保不住了!”   “这侯府,我们也不知还能住多久了?”   曹氏以丝帕捂脸,扯着嗓子哭起来了,纪宗贤垂头丧气,几个小的立即配合地哭了出来。   延寿堂瞬间乱成一锅粥。   “好了!”   何太夫人最终一拍炕几,沉着脸喝了一声,“看看你们,这是干了什么事?”   她正要怒斥一番他们夫妻无能,不过数年时间,就败坏父兄基业到这般地步,但扫了儿子儿媳一眼后,二人一副惯常的老模样却映入眼帘。   强烈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何太夫人一直憋住的那口气立即就泄了。   她很清楚,骂了就是白骂。   闭了闭眼睛,她再次无比想念自己已逝去的长子长孙,父子二人但凡有一个在,这府里何至于这种模样。   深深叹息一声,在曹氏期盼的目光,何太夫人开口了,“也罢,老婆子都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管不了了,你们想要什么,……”就拿去吧。   纪宗贤夫妻屏住呼吸,等待老太太妥协,谁料最后一句关键话语刚要出来,却被一句高亢的呼喊声打断。   “侯爷!侯爷!”   这是侯府大管事纪寿的声音,这位平日四平八稳的二等主子罕见惊慌失措,也不待通传,连爬带滚地进了门,迎上他主子极不悦的目光,他抖着声音说:“不得了了,侯爷!”   “世子爷没死,他随皇太子凯旋了,大军明日便抵达京城!” 第一百三十二章   这个消息犹如一颗巨石, 被猛地投入平静的湖面上,瞬间激起千层巨浪。   “你说什么?哪个世子?”   曹氏尖叫的声音, 犹如一只被卡着脖子的公鸡,死死挤出来, 却高亢变调的不像话。   纪寿趴在地上,腿软得起不来, 也不敢起来。他当然知道这个消息对二房意味着什么, 他头一次懊悔自己当上了大管事的职位,可惜现在已经不得不说。   他战战兢兢, “是大房的大少爷,是世子爷。”   何太夫人仍在,靖北侯府两房未分家, 孩子的排行本就一起的。即便纪明铮战死, 但排行仍在,大少爷本来就是他, 这纪寿特别说明, 主要是为了强调一下, 好打破主子们侥幸的心理。   刹那间,延寿堂中, 除了何太夫人露出梦幻般欣喜若狂的神色以外, 其余人等,都是一副山崩海裂的表情。   其中,以纪宗贤夫妻,还有二房嫡长子, 行二的纪明钦为最。   纪宗贤双手颤抖,纪明钦手里茶盏“砰”一声落下,滚烫茶水溅了他一裤脚,他完全无知无觉。   父子脸色青白,难看到了极点,曹氏愣了半秒,掩耳尖声喊道:“你胡说!来人,给我把这个胡说八道的奴才叉下去!”   纪寿匍匐在地不敢抬头,天知道,现在最想下去的,是他。   但他不敢,只能心惊胆战趴着。   为什么二房夫妻反应会这么大了呢?   要知道,爵位承爵这事情,承了就是承了的,即便是阴差阳错之故,在没有什么特殊情况之下,也不会因为世子生还,就把以袭爵的二叔撸下去换回来的道理。   要知道,王朝的爵位承袭,可不是儿戏的,你阴差阳错,只能算你倒霉了。   其实,问题就是出在这里了,朝廷的诰封不是儿戏,不管有何原因,都没有轻易更改的道理。   侯爵如此,世子之位也如此。   是的,纪宗贤给嫡长子纪明钦请封世子的折子,去年就递上去了,可惜直到现在,还没有被朝廷批复下来。   说到这里,不得不稍稍提及一下,大周朝的爵位承袭制度。   世子之位,就犹如皇太子于皇帝之位一样,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皇帝承认,朝廷承认,天下臣民承认,它具有唯一性。   皇帝那位置,还有可能兄弟不服,在最后时刻把太子拉下马,自己篡位上。   换了世子之位,就完全没有这个烦恼,毕竟头顶始终有人压着嘛。   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这是请封世子的原则,由现任当家人写了折子,呈上朝廷,等待批复。   一般若是嫡长子请封,朝廷是没有理由不批的,若看你不顺眼,最多就压上或长或短一段时间罢了。   纪宗贤就属于被看不顺眼那一拨。   当初他承继的是兄长爵位,不好侄女还未出孝,就急不迫待请封自己的儿子,吃相太难看。   于是,就只能缓一缓。   这么一缓,纪婉青姐妹出孝了,马上就争产风波,纪宗贤夫妻出演丑角,京城闻名。   这当口上折子,肯定被卡,于是,只能再缓缓。   这么又缓了缓,一直等到去年年中,好不容易纪宗贤认为风头过了,才把折子递上去。   结果还是卡了,高煦彼时与妻子心意相通,十分不喜靖北侯府,大伙儿会看眼色,兼对这人相当看不上,折子很默契被压下来了。   这么一压,就是鞑靼犯境,大战拉开帷幕,更没人搭理这些许琐事。   再后来,就是大军凯旋,纪明铮随皇太子一起还朝了。   换而言之,纪宗贤那道请封世子的折子,朝廷直接打回来即可,也不必再批复了。毕竟一个侯府,不需要两个世子啊。   在外人看来,这叫完璧归赵,纪宗贤好歹还能当几十年超品候,撞了大运。   现在,靖北侯府也不怕继续没落,君不见,能干的纪世子回来了吗?   在朝廷看来,这叫称心如意,忠心且有才干的臣子承爵,实在比无能窝囊废好上太多。   所有人都觉得挺不错的,除了纪宗贤一家。   简直无法接受啊!   吃下肚子的肉,现在还让他们硬生生吐出来?   哪怕他们烹饪无能,煮地一团乱糟糟,也是吃下肚子能管饱的啊!现在竟然要活生生被抠出来?   本来纪明铮立大功而归,纪婉姝这桩祸事随即消弭,算是好事。但很可惜这同时意味着,纪宗贤百年后,这爵位就得归还大房。   谁还能庆幸避开了祸事?谁还能高兴得起来?   延寿堂中,除了何太夫人流出喜悦的眼泪,高声感谢列祖列宗以外,其余所有人,如丧考妣。   何太夫人喜极而泣是真的,能干的孙子回来了,她享福的日子也回来了,孙子立下大功,二房惹的一屁股祸事,也就不是事了。   二房所有人如丧考妣也是真的,即使麻烦再大,也总比以后吐回爵位要好啊!特别是纪宗贤夫妻,以及纪明钦,这简直是直击要害,且一击毙命。   不过不管怎么样,时间流速也是一样的,次日,大军抵达京城外,犒赏三军,宫中庆功宴开始。   这一个昼夜时间,这个靖北侯府的氛围非常古怪,然而哪怕纪宗贤几个有多不愿意,纪明铮也是要回来的。   本以为战死的世子回归,生擒鞑靼可汗,立下不世之功,靖北侯府当然得洒扫街巷,大开府门迎接。   何太夫人辈分高,等在延寿堂没出来,纪宗贤并曹氏,领着一干主子奴才,一听见宫宴差不多要散的消息,就迎了出去。   本来二人是纪明铮的叔婶,长辈身份无需出迎,但侄儿死里逃生,你们还占了天大便宜,不迎一迎就显得太端了。   况且不管如何煎熬,他们也想第一时间亲眼印证真假。   夫妻二人勉强挂笑,在门外等没多久,便见负责候在街角的纪寿急奔回来,一边跑一边高声喊道:“来了!来了!”   纪宗贤等人来不及反应,便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远远响起。   “哒哒哒哒哒!”   马蹄一下下打在青石板上,接连不断又十分清脆,声声回荡在高墙相夹的街巷中,凌乱中却有着特定的规律,听着人数极不少。   马蹄声越来越近,仿佛敲打在人的心上,纪宗庆几人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好在好歹记得街头巷尾看热闹的不少,才勉强保持笑脸。   像旋风一般,一行带甲健儿跨马瞬息即至,转过街角,出现在靖北侯府大门前正街。   这些刚下战场的将士,身上尚且带着未散的血腥气,沉默不语动作一致,但如山气势已经压了过来,围观者似要喘不过气来。   为首一人尤为甚也,他高大魁伟,身姿矫健,不过随意环视,威仪赫赫,已让人不敢逼视。   这人,就是纪明铮。   大掌一勒马缰,正高速奔跑的黑色骏马立即嘶鸣一声,双蹄离地,瞬间停下脚步,位置刚好是靖北侯府大门前。   他眉峰不动,面上看不出喜怒,侧目扫了大门前一干人,翻身下马。   “大侄儿,你终究是回来了!”   “祖宗庇佑啊!”   这气势颇为厉害,纪宗贤被唬得双腿一软。好在他虽慢一拍,但好歹名门出身,这种情况该有的适当反应,他还是知道的,挤出笑脸迎上前去,状似激动的说着热络话。   他面子功夫实在不怎么样,心中不乐意,动作间难免带出些许,瞒得过远处部分围观群众,却瞒不过面前的人精子。   但纪明铮恍若不觉,微微一笑,道:“小侄托祖宗庇佑,今日方侥幸回归。”   纪宗贤干巴巴附和两句,还想凑些废话,纪明铮就提前截住,“祖母身体可康健,我许久不归,正要拜见祖母爹娘。”   几句话功夫,他不动声色间,已将大门前庭扫了一遍,看着倒是挺热闹,只可惜除了二叔一家,一大群下仆间,已找不到半个熟面孔。   不过数年,他爹娘的痕迹就已消除了个干干净净。   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家人换了,掌事下仆跟着换,这不难理解,但问题是,人家将父母亲毕生心血往死里消耗折腾,他实在无法等闲视之。   早在鞑靼时,第一次拜托大食商人打听消息时,他就知道里面官司了,为了从妹妹手里抢夺父亲私产,二叔夫妻豁出去脸面,把靖北侯府名声闹得臭不可闻。   这次回归,抵达京城之前,霍川私下提过一些给纪明铮打底,说话时叹息连连,好友战死不过数年,家里就被折腾成这幅模样,实在让人气愤痛心。   外人都如此激愤,更何况是纪明铮?   自他懂事以来,就知道靖北侯府是自己的责任,他以振兴这座府邸,延续它的辉煌为毕生重任,并多年来如一日,为之付出不懈努力。   可惜现在,这座煌煌宅邸,已经从暗地被人掏空。   纪明铮大掌倏地攒拳,须臾松开,神色却自若,只笑道:“不知祖母可有闲暇?”   “有,有有。”   纪宗贤连连点头,忙转身向里,“你祖母今儿早早起了,就等着你。”   说到此处,他心里尤其不是滋味,不过他这人是个典型的自欺欺人兼窝里横,一旦被人强势逼到眼前的话,他立即就怂了。   靖北侯府的路,纪明铮熟悉得很,且他还是府里的世子,偏偏二房一家万分客气,又是领路又是客套陪聊,看着挺热情的,实际却无形中把人排除在外。   也不能说二房硬要使些不入流的无用招数,只能说他们城府不够深,尴尬不知说什么的情况下,无意识就带了出来。   纪明铮恍若不觉,眸色却深了深。   一行人很快来到延寿堂,老太太早命人守在外面眺望,一见喧闹声逼近,立即高声喜道:“世子爷到了!”   整个延寿堂沸腾起了,何太夫人喜形于色,颤颤巍巍站起,刚迈开腿,纪明铮就一个箭步冲上前,跪在榻前。   “不孝孙儿今日方归,望祖母恕罪。”   “无罪,无罪,你无罪!”   这一刻,老太太是喜极而泣的,所有孙辈,她最疼的是这个大孙子,能干,孝顺,再无他人可比。   “怎地受了这般重的伤?”   她苍老的手,抚摸孙儿太阳穴那道疤,心疼半响,又喜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咱家终究是有人能顶门立户了!”   何太夫人的激动喜悦不掺假,纪明铮内心却百般滋味掺杂。   他是祖母最疼爱看重的孙子,曾经的他万分敬重对方,可惜,真相往往经不起考验。   父子战死,母亲病逝后,祖母是如何对待他的两个胞妹的?   父亲多心疼他们兄妹,纪明铮最清楚,父亲去世前,必然会重重嘱托自己的亲娘,求她好生照应孀妻弱女,给好生寻两门妥帖亲事,送女儿们出门子的。   祖母肯定答应得好好的,可是,后来她是怎么做的?   先来一个荤素不忌的纨绔浪荡子韩国公七爷,凭着小妹纪婉湘的性子,这是想逼死她吧。   这还不止,他们同时与皇后达成协议,算计大妹妹,然后再争夺妹妹们嫁妆,林林总总,令人齿寒。   纪婉青唯恐兄长受欺瞒,相逢那天下午,就将前事仔细叙述了一遍,至于有何计较,就看兄长。   这一桩桩一件件,虽说是二叔二婶领头,但要说没有何太夫人默许甚至赞同,是不可能的。   纪明铮眼睑低垂,或许祖母多年来疼爱的也不是他,而是一个能干的嫡长孙,孝顺,又能振兴门楣,带给她安逸尊重的日子。   他苦笑,所以说人有时糊涂点也是好事,毕竟感情这玩意,有了裂缝再想完好如初了,恐怕就难了。   只不过,不管有无夹杂其他,祖母多年疼爱也是真真的,即便有了隔阂,但他面上依旧会保持敬重。   纪明铮城府深,埋伏鞑靼多年,演技早无懈可击,不管他心中作何感想,此刻在老太太眼里,依旧还是昔日那个好孙子。   祖孙抱头痛哭一番,何太夫人抹了泪,才笑道:“你不但回来了,还立下大功,这是大喜事,正该好生庆贺一番。”   “家里备了宴席,给你庆功,也给你洗尘。”   纪明铮落座于右下首,闻言敛了喜色,道:“祖母,我欲先回禀爹娘。”   老太太一愣,随即道:“好好,正该如此。”   一行人直奔宗祠,纪明铮不用蒲团,“砰”一声双膝着地,郑重给叩了九个响头。   他抬眸,凝视上首两个最簇新的牌位,轻轻说道:“爹,娘亲,儿子回来了,日后定会勤勉不怠,支撑门庭,也好给妹妹们撑腰。”   说起纪婉青姐妹,旁边一群人有一息尴尬,纪宗贤夫妻不敢吭声,何太夫人眸光闪了闪,却自恃辈分高,须臾便忽略过去,只扬声唤了大孙子起来。   “你爹娘必是极欢喜的。”   老太太拍了拍他的手,“虽时间仓促了些,但你院子已经洒扫妥当了,待洗尘宴后,你先好生歇歇,改天再与你爹娘好生说话不迟。”   纪明铮是世子,所居院子,是前院除了主院以外最好的,他“战死”以后,纪宗贤夫妻早收拾一番,迫不及待让儿子搬进去了。   这次纪明钦匆匆搬离,老太太命人连夜收拾,因为一直有人住着,一天时间也能收拾得不错了。   其中官司,纪明铮用膝盖都能想到,他扫了面色不大好看的堂弟一眼,淡淡一笑,“不必了祖母,殿下给我赐了一座宅邸,已归整妥当,正好能住。”   “这怎么行?”   何太夫人诧异,连连摆手,“你既然回来,当然是在家里住着的,老婆子……”没几天活头,正好多看看你。   “皇家所赐,不住即是不敬。”   纪明铮不等老太太把话说完,就微笑吐出一句,天地君亲师,何太夫人立即卡壳,说不下去了。   她忽然感觉,大孙子与以往,似乎有了些不同。   看着纪明铮面上温和的微笑,很莫名的,何太夫人心头添了一丝忌惮,她半响才点了点头,干巴巴地说:“确实如此。”   本来什么太子妃一家人的话,全部堵回去说不去了。   接下来就是洗尘宴,纪明铮刚在宫里赴过庆功宴,借口吃饱喝足,也没怎么沾盘碗。   一场前行热闹起来的宴席结束后,他利落离开。   翻身上马,纪明铮侧头看一眼靖北侯府大门。   鎏金的门钉,高悬在上的匾额,宝珠吉祥纹的彩画,庄严而厚重,威仪赫赫。   这是他父祖以命换来的荣耀功勋。   他绝不容人胡乱挥霍,也不会让人玷污门楣。   这座府邸必须延续辉煌,他绝不会将父祖基业拱手让人。   纪明铮神情严肃,薄唇紧抿,端详了半响,方回过头来,猛一夹马腹。   骏马立即飞驰而去,在一队亲卫簇拥中,很快出了靖北侯府门前正街。 第一百三十三章   皇家给纪明铮赐下的那座宅子, 就在城西,距离靖北侯府也不算远, 绕过两条街,就到地方了。   这宅子五进五出, 格局好朝向佳,建筑精美还带了一个很大的花园子, 是上任首辅熊珙告老还乡后, 上折子将御赐宅子归还的,多年来也没有赐予他人, 打理得也很不错。   对于靖北侯府与纪明铮间的纠葛,高煦心中早有了处理腹案,且爱屋及乌, 大舅子的临时居所, 他也不吝吩咐捡出好的赐下去。   底下的人最擅长揣摩上位者心思,虽时间紧促, 但这宅子还是洒扫得差不多了, 纪明铮一来就能入住。   他刚在新宅大门前勒停马, 纪荣领着一干奴仆已应了上来,这忠心耿耿的中年汉子, 忍不住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老奴见过世子爷!”   纪荣是前靖北侯府大管事,纪宗庆的铁杆心腹。   之前,纪婉青与二叔一家翻了脸,父母心腹的身契都在她手上, 她直接带他们一起出门子了。   她带走了侯府一整套骨干班子,出府后,纪荣等人一直替她打理嫁妆产业,虽不必受气,但老实说,是颇为大材小用,又浪费人手资源的。   这次兄长归来,又另居一处,正好她归拢一下,留下小部分人手足够打理嫁妆,余下的,都交到兄长手里了。   她知会过纪明铮,后者也确实很需要一套心腹人手,他也不跟妹妹客套,暗忖往后给她补上其他嫁妆,就把人接过来了。   “荣叔!”   纪明铮翻身下马,赶紧扶起纪荣,“快快起罢。”   这位大管事,曾经当过父亲亲卫,后来受了伤才退下来的,可以说是看着纪家兄妹长大,兄妹几个对其一贯有敬重。   患难见真情,对比起亲祖母叔婶,纪荣等人难能可贵,主仆相见,他比方才在靖北侯府还要激动几分,这次是真的。   主仆情绪激昂,好一阵子才勉强缓和,纪荣连忙让开身子请主子进门,“世子爷,快些进去洗漱一番歇歇。”   说话间,他又看向后面的亲卫们,大伙儿是老熟人了,乐呵呵点点头,也不需要刻意招待。   “咦,世子爷,这些笼箱是……”纪荣疑惑,他兴奋得不行,一直命人盯着宫门等庆功宴散,下面人可没说见主子带笼箱。   这是,从靖北侯府带出来的?   纪明铮勾了勾唇角,“祖母命人将我从前院子收拾出来,后来听说不住了,就嘱咐把以往惯用之物带上,以免不便。”   他“战死”以后,居住的院子就被人占了,但二婶嫌晦气,室内使用的日常物品,一律打包进库房,重现换上新的,才给自己儿子住。   这回他回归,何太夫人全力以赴体现祖孙情,纪明钦连夜搬出来,院子匆匆洒扫过以后,这些尘封的旧日起居用品被翻出来,重新摆上。   纪明铮不住,老太太就赶紧命人收拾带上,说以免用不惯。   他旧日屋里的物事,都是父母精心准备的,还有妹妹们的小礼物,有着极美好的回忆,于是他没有回绝,就等了等,把东西拿上。   纪明铮语焉不详,但纪荣秒懂,他连忙招呼身后人去搬笼箱,并乐呵呵道:“世子爷赶紧洗漱歇息去,奴才领人归整出来。”   纪明铮没拒绝,他征战许久,也没好好休息过,回到京城放松下来,确实感觉有些疲乏。   狠狠洗涮一番,倒头就睡,一直到天色擦黑才醒,他一边穿衣,一边环视屋内一眼。   这正房与他从前屋子规格差不多,就是大了不少,从靖北侯府带回来的物事,纪荣已经摆放妥当了。   晃眼过去,似乎回到了从前。   他罕见的恍惚,片刻后才回过神来,扯了扯嘴角,笑意没能维持多久,很快就收起来。   纪明铮缓缓踱步,一一看过屋内物事,这砚台,是他刚开始习字时,父亲兴致勃勃搜集的,一用下来已将近二十年。   这碧玉纸镇,则是母亲从嫁妆里翻出来的,说是外祖父的心爱之物,刚好凑上砚台成一双。   至于旁边这个竹制笔筒,则是七八年前,两妹妹自制而成,说送给他当生辰礼物的。   笔筒歪歪扭扭刻了两行字,“池花春映日”,“窗竹夜鸣秋”。   当时他嘴里嫌弃着,实际心里美滋滋,妹妹们嘟嘴说不要还来,他就说勉强收下了,回头直接给换到书案上,日日端详好几遍。   纪明铮唇角不禁带笑,如今妹妹们出门子了,幸好都找到好归宿。   爱惜地把玩笔筒一番,轻轻放下,他视线一转,落在旁边的一个小匣子上。   他嘴角的笑意就收起来了。   这是个精致的黄花梨匣子,只有巴掌大,上面雕了一丛半开的海棠。   纪明铮不用打开,都知道里面装着的是什么。   一个非常精致的并蒂莲纹样荷包,绿底红花,是他的未婚妻送给他的,他曾视若珍宝,连拿起来看看,都不忘仔细净手。   哦!并不对,那是他的前未婚妻,对方早就嫁入皇家,成了魏王妃。   纪明铮并不觉得对方另嫁有什么不妥,毕竟他都“战死”了,总不能让人家辜负好韶华的,是该另找一处好人家,嫁人生子,和乐一生。   虽有缘无分,但他希望她过得好。   只可惜……   纪明铮眸光一暗。   秦采蓝诸般行为,虽不能说很坏,但说句实话真很恶心人,尤其是纪婉青怀孕时,拎着皇后塞的那个香囊再三求见。   不管是否有不得已的原因让对方改变,反正纪婉青不乐意这么一个女子成为哥哥心中的白月光,与兄长重逢后,她就一五一十,将对方的改变说了出来。   她没添盐加醋,说得十分客观,至于如何判断,哥哥是成年人,她尊重他。   一见钟情是非常旖旎的,少年人的感情十分真挚而热烈,本来若是有适当的成长空间,成亲后好好发酵,想成就一段佳话不难。   可惜世事变幻莫测,几年被迫分开,她已经不再是昔日纯粹美好的她。   又或者,仅凭匆匆几面,他对她了解始终不够深。   他一家对她的了解也不够深,毕竟不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也没有历经风雨,隐藏在深处的一面谁也不知悉。   对于纪明铮而言,家人是最重要的,犹在他的生命之上,特别是现在父母已逝,仅余下妹妹让他照顾。   他没能及时保护妹妹们,已成终身之恨,又怎能容下明里暗里,或刻意或纵容害她们的人。   纪明铮这几年身负重担,压力极大,原就无太多时间怀念未婚妻,好加深这段少年感情,如今一朝遭遇真相,更是瞬间土崩瓦解。   难受吗?   答案肯定有的,他这辈子就爱过这么一个人,投入过这么一段感情。   但纪明铮经历太多,他很成熟,能很快调整好情绪,并做出最合适的判断。   一切都不必多想,她是魏王妃,纪皇后一党核心人物;而他胞妹是太子妃,外甥是太子长子,两党矛盾不可调和,也无法携手。   他一个外臣,更不可能与守寡王妃有勾连。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两人日后都不会再有交集。   “将这匣子处理了罢。”纪明铮指了指书案。   旁边候着的,是他大小伺候的贴身长随纪砚,各种关窍一眼便知,利落应声,捡起那个黄花梨小匣子出去了。   纪明铮眉峰不动,继续细细端详其余物事。   清宁宫。   高煦最近一直忙得脚不沾地,即便在返京的路上也没能歇下来,他惦记着妻儿,好不容易腾出时间早点回屋,入目却是一张焉焉的小脸。   纪婉青两颊泛粉,气色是非常好的,就是有些垂头丧气,纤手正将炕几上一本本嫁妆单子叠起来。   安哥儿躺在母亲身边,这小子对色彩很敏感,盯着红艳艳的嫁妆单子,黑葡萄般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不忘往自家亲娘身上瞥。   “这是怎么了?”   高煦好笑,信步行至软塌旁,将瞬间兴奋起来的胖儿子抱起,搂在怀里亲了亲,才挨着妻子坐下。   “我哥哥不肯要呢。”   不肯要什么?   那就是妹妹们的嫁妆了。   纪婉青认为,当初阴差阳错,父亲私产母亲陪嫁,都归了姐妹二人当嫁妆了,这对哥哥极不公平,要知道,这些本来大部分都是由兄长承继。   她认为得重新分配一下。   想还回去大部分,哥哥肯定不肯要的,她琢磨一番,就认为将钱银产业归拢一起,再平均分成三份吧。   兄妹三人一人一份,这样就很公平了。   至于父亲交给她的暗探们,就不给哥哥了。一来,这些暗探在高煦跟前报备过,一部分还涉及皇宫,交回去是很不妥当的。   二来,暗探们针对纪后一党,后者马上将要垮台了,暗探们很快就功成身退,交还回去无甚意义。   跟哥哥打声招呼吧,人就不还了。   纪婉青计划得挺好的,还特地跟夫君提过一下,高煦对妻子嫁妆没有任何想法,当然十分尊重她的主张。   她兴冲冲给胞妹写了信,又命何嬷嬷把嫁妆单子取出,勾出最适合哥哥的三分之一,重新拟了单子,让乳母亲自给纪明铮送去。   纪明铮点头表示明白暗探的事,又接了纪荣等人手,不过银钱产业却坚定拒绝。   这是妹妹的嫁妆,都陪到夫家去了,他怎么可能要回来?   他甚至恨铁不成钢,拉着何嬷嬷低语一番,让她必须叮嘱妹妹,皇太子是夫,但还是君,殿下是不在意这银钱,但妹妹的姿态必须端正。   他唯恐妹妹处事不当,一桩桩小事积累,他日与殿下会产生隔阂。   好吧,皇太子太过尊贵,纪明铮对独宠之事总有些不真切感觉。   他总怕日后有变化。   很凑巧的,何嬷嬷也是个夫妻真情怀疑论者,两人一拍即合,你来我往说了很久,回来叨叨得纪婉青头疼。   好吧,不要就不要,哥哥说得也对,有人在还怕银钱回不来?   但你们也不能这样念叨我。   纪婉青垂头丧气,好不容易忽悠走了何嬷嬷,才有气无力地收拾嫁妆单子。   “不要就算了,不要以后就给我们安儿吧,就当是外祖父外祖母舅舅给的。”   纪婉青搂着夫君胳膊小小抱怨几句,高煦含笑听着,其实想也知道,纪明铮不会要的,不过妻子嫁妆她爱怎么处理是她的事,太子殿下表示不会发表意见。   他哄道:“你哥哥这回立了大功,朝廷赏赐马上就下来了,钱银产业绝不少,可不会囊中羞涩。”   朝廷嘉奖功臣,其中一部分就是金银珍宝产业等财物,战功越大,赏赐越丰厚。   纪明铮缺不了钱,大约就缺个媳妇吧。   高煦打趣几句,纪婉青却知道这个急不来,“慢慢寻摸吧,总要找个好的。”   以前她熟悉的同龄闺秀,都嫁人生子了,男人年纪大些许无所谓,但小些的闺秀就得好好了解一番。   封赏功臣,揭露纪后一党,林林总总大事等着,现在不是相看姑娘的好时候,只能缓一缓。   “殿下,那封赏什么时候下来?”   他曾经跟她说过,封赏等皇帝回銮就办,纪婉青这话的意思,其实是问昌平帝什么时候抵达京城。   高煦微笑耐人寻味,“圣驾已到了保定,约摸三日后抵京。”   这速度,都赶上急行军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三日后下午, 皇帝銮驾抵达京城。   相较起不久前大军凯旋的全城沸腾,这次安静了很多, 昌平帝也很急,没在意大摆排场, 就进京回了皇宫。   高煦亲自出城迎接的,一直跟着折返皇宫, 军权政权牢牢在握的他, 看着与从前差别不大,一般温润和熙, 恭敬有礼。   不骄不躁,不露半分声色,本已心弦紧绷的昌平帝一凛, 对这儿子的警惕提到十二万分。   他深深瞥了皇太子一眼, 面无表情吩咐道:“朕乏了,诸位爱卿先回去罢。”   昌平帝并不后悔南狩, 换一次再来, 他同样觉得这样才能确保自身安全, 但此刻的问题是,收回政权军权, 似乎比他想象中要难。   皇帝并不是个擅长掩饰情绪的人, 此刻的忌惮,被高煦完美接受,但他却状似不觉,只微微一笑, 拱手行礼道:“父皇长途跋涉,确应好生歇息,儿臣告退。”   昌平帝点了点头,转身就进去了。   高煦站定,看眼前明黄背影走远,十分平静,半响才收回视线,淡淡吩咐:“传话给王瑞珩,陛下已回銮,封赏大战功臣乃首要之务。”   话罢,他登上轿舆,直接折返清宁宫。   该做的布置,已经安排妥当了,这当口高煦反而闲了些,他索性折返后殿,好陪伴他的妻儿。   刚转过回廊,经过内屋的槛窗外,便听见安哥儿哈哈大笑的声音。   这小子,是越大越招人稀罕。   高煦薄唇带笑,正要紧走两步进门哄儿子时,身后却有人急急赶上。   原来,是前殿遣人进来禀报,说是靖北侯世子求见。   纪明铮?   高煦挑眉,心念一转,就将对方的来意揣度到了几分。   不过既然如此,陪伴妻儿只能先缓一缓了,他吩咐不要打搅太子妃,便重新折返前殿。   “卿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虽然心中有所猜测,但高煦却不会主动挑明,他待妻兄态度和熙,对方见礼后,就直接赐了座。   纪明铮恭敬谢恩后,落座在主位右下首,他对上面拱了拱手,道:“末将此来,有一事相求,还望殿下成全。”   他要说的,正是靖北侯府的事。   既然,他决意不将父祖用生命挣下的基业拱手让人,自那日从靖北侯府离去后,他便开思索一个最合适的对策。   先说说眼前状况。   其实,数次传回重要情报协助我军大胜,最后又生擒了鞑靼可汗,这数桩大功,立即足够纪明铮另外封爵了。   而且,他还是名正言顺的靖北侯世子,纪宗贤一家即便有些拙劣手段,恐怕也不能伤他分毫,等二叔百年之后,这祖传爵位同样会由他承袭。   届时,即便他膝下有两子,也能各有各的爵位承袭。   这样乍一听,挺不错的,正常情况纪宗贤总不能活过他吧。   但细想下来,问题却很大。   以纪宗贤一家子的作死能力,纪明铮实在很怀疑,数十年后,这个爵位还在吗?   恐怕被夺爵抄家的可能性更大吧。   他的祖父,他的父亲母亲,牌位还供在靖北侯府中,纪明铮无法眼睁睁看着它败落。   “末将阴差阳错潜伏鞑靼,并在机缘巧合,得以立下微末功劳。”   纪明铮起立,拱手并单膝下跪,端端正正行了大礼,垂首恳切道:“为国尽忠,本末将之责,若有封赏,当面北叩谢皇恩。”   “赏罚之事,原非末将可询,只是如今末将家中诸事繁杂,不得已之下,只能面陈殿下。”   没错,纪明铮今日前来,就是求一求他具体的封赏,与另外封爵相比,他更希望能立即承袭靖北侯府的爵位。   若是正常情况,他不会提出这种无理要求。毕竟他叔父已经袭爵数年了,总不能他一回来,就要把叔父撸下去,换自己上啊。   爵位承袭不是儿戏,没有无缘无故替换的道理。   这不是因为机缘巧合吗?   纪明铮回来之前,靖北侯府不是犯了事吗?纪宗贤差点与鞑靼暗牒结成亲家了。   古代社会讲究株连,不过好在这事儿到底没成,这罪名说大可以很大,说小也就可以很小,端看上位者的决断。   手紧一点,可以直接撸爵抄家;手松松,也可以呵斥一顿,罚点岁俸了事。   本来以纪宗贤这形象,此事不大乐观,但现在不是世子立下大功回来了吗?   看在世子的面子上,这事儿必会被轻轻放过的。   纪明铮就是想在这点上做文章。   历朝历代,总有在皇帝心中得分不低的功勋府邸。若是承爵子嗣无能,犯了大错误,皇帝顾念香火情不愿夺爵,而偏他又很看那个犯错者不顺眼。   这种情况下,皇帝总会下旨卸了那人爵位,而令另一个最有资格的人承爵,一般人选会是该族嫡出子孙。   现在靖北侯府这事儿,完全符合上述条件,可以按照这个流程操作。纪明铮也愿意舍弃另外封爵,只求承袭祖传功勋。   这是最好的机会,一劳永逸,要比以后施展阴谋阳谋利索太多了。   当然,不要忘记有一点前提,这必须得皇帝乐意。   皇帝乐不乐意纪明铮不知道,他也没打算上折子,现在军政大权都在皇太子手里,他又与东宫亲厚,想清楚后,就直接来求了。   当然,他是很有清楚,君是君,臣是臣,无论条件多么符合,你有想法就是有逾越之嫌。   纪明铮不是要求,他是请求,姿态摆得极低,一字一句十分诚恳,末了重重磕了个头,求皇太子殿下见谅,他实无法看着父祖用命换来的功勋,随时有倾覆危险。   “纪卿且起。”   高煦本极赞赏纪明铮,又因妻儿之故,多添了亲厚,他不待对方再施大礼,就亲自将人扶了起来。   “前两任靖北侯赤胆忠心,保家卫国立下赫赫大功,靖北侯门楣蒙尘,见者痛心。”   这是实话,当初若非再无旁人,恐怕纪宗贤超品候也坐不了那么久。   且对于高煦而言,还添了一层,靖北侯屡屡捅篓子,让他妻儿蒙羞,他是极不悦的。   若是从前,或许他权衡之后,还是会忍耐下来的,不过现在纪明铮回来了,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他笑道:“此事孤早有计较,纪卿回去稍候一二日,便有圣旨颁下。”   没错,高煦与纪明铮,是想到一处去了。甚至他想得更多,毕竟,他没打算亏待功臣与妻兄。   闻弦音而知雅意,纪明铮一听既懂,他大喜,“谢殿下!”   东宫郎舅二人畅谈甚欢,一事谈罢,还说了其他,相当和谐。   不过换了乾清宫,就是另一种情况了。   昌平帝说是乏了,但回宫后却没有歇息,他心里惦记着权柄,一刻也等待不了。   当初丢下轻快,现在欲捡起来很困难,路上他反复思索过,认为先从一众保皇党着手才是最合适的。   这群文官武将保皇党,身居要职,握的都是实权,只要拢回来,事情就成了一半。   昌平帝认为不难,毕竟保皇党能叫做保皇党,那是因为他们对皇帝忠心耿耿,绝不动摇。   搞定保皇党,有了底气,后面就简单多了。   这也是昌平帝当初利落撒手的重要原因之一。   事不宜迟,他立即说了几个人名,命孙进忠去宣召。   孙进忠刚出了殿门,就匆匆折返,“陛下,王首辅王大人来了。”   作为文臣之首,王瑞珩正是皇帝要宣召的人之一。然则既然他来了,肯定有要事求见,昌平帝摆摆手,让首辅进来,其他人明日再说。   王瑞珩来干什么呢?   他是来将请封功臣的折子递上去的。   燕山一役大胜,已过去一段时间,庆功宴犒赏三军都过去了,兵部也把中高层武将的战功整理清楚呈上,建议封赏也出来了,就等皇帝赶回京。   左等右等,皇帝终于到了,人老但行动力超强的王首辅一刻不能等,立即就进宫求见。   折子呈上御案,王瑞珩激动之情多日未见减退,“皇太子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朝务政务亦未曾怠慢分毫,……”   滔滔不尽一番之后,须发花白的首辅大人热泪盈眶,“实乃我大周之幸也。”   首辅是先帝的托孤重臣,说话少了顾忌,他此番纯粹赞叹皇太子,并没其他意思,可惜昌平帝听着,却尤为刺耳。   偏偏王瑞珩的话一点不假,他不好说什么,只得紧抿唇角,翻开御案上的奏章。   当先映入眼帘的,是纪明铮的大名。   纪明铮数次传信至关重要,又生擒鞑靼可汗,他功劳最大,列在第一位,建议封赏亦最为丰厚。   昌平帝眉心不禁一蹙。   纪明铮的事,回銮途中已经了解清楚,当然,他与东宫密不可分的关系也人尽皆知。   给这么重的封赏,等于让东宫如虎添翼,昌平帝实在是很不乐意。但问题是,大功之臣,若不重重封赏,会寒了天下臣民的心。   且说句实话,这折子的建议封赏,是很公平公正的,不存在过高或过低的问题。   若想驳回,首先得给出一个正当的理由,否则,面前的王瑞珩就头一个不答应。   倚仗保皇党,于昌平帝而言有利有弊,他梗得难受,却还是没有提出异议,点头命原样拟圣旨,明日正式颁下。   处理妥当这桩糟心事,皇帝收拾心情,打算先拿下王瑞珩。   “朕南狩金陵,金陵京城两地相距甚远,政令难免有延误之处,王爱卿,不知近日朝事如何?”   这些王瑞珩很清楚,闻言他先将近来发生的要事说了一遍,末了补充:“太子殿下已妥善批复,陛下无需担忧。”   东宫暂时执掌军政要务,这是皇帝之前的圣旨,首辅这样说并无不妥,昌平帝要说的话题也引了出来。   他立即道:“既然朕已回銮,日后六部要务,俱不必送往东宫。”   昌平帝很直接,这是想先架空东宫。   这皇帝历来不勤政,以往六部政务,次要的直接送到东宫,让太子做主。而重要的则送到御书房,再召来太子及重臣商议,商议妥当由御书房发出。   昌平帝牢牢握着大权。   现在他万分忌惮东宫,连次要政务也不往东宫送了。   架空是第一步,下一步,毫无疑问是设法根除了。   东宫根深蒂固,皇太子势力庞大,这极困难,但先收拢了保皇党们,就已迈出成功的第一步。   昌平帝以往做下的糊涂事不少,每次保皇党即便苦苦规劝,最后也会坚定不移站在他身边,擦屁股并执行命令,他毫不怀疑这次也如此。   没想到,他错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原本在王瑞珩心目中, 皇太子与皇帝同样重要。   可惜因为之前南狩之事,他伤心失望之下, 就算不承认,但其实心中天平已向东宫倾斜, 后头再想拨回来,不可能了。   这么一下子拨不回来, 引发问题极大, 因为王瑞珩除了首辅以外,还有一个身份, 他是保皇党的首领人物,先帝的托孤重臣。   先帝勤政爱民,英明神武, 哪哪都好, 然而这么完美一个帝皇,却有一处遗憾, 就是他子嗣挺单薄的。   他在位二十余载, 后宫佳丽无数, 偏偏膝下只有三个皇子。   本来,这也不是不能接受, 毕竟前头两个皇子天资聪颖, 随便捡一个传下皇位也就行了。   问题偏偏出在这里,两位皇子都能干聪明,长大后自然就斗得风起云涌,后来, 他们玩大发了,居然把自己都折进去了。   先帝儿子只剩下一个,那就是自小资质鲁钝,一贯安排往安逸王爷方向发展的昌平帝。   先帝咬牙切齿,想着抢救一番,或者干脆培养个能干的皇孙算了。只是没想到,他等不到了。   他突发急病,一病不起。   先帝简直死不瞑目,垂危时根本无法放心祖宗传下的江山,做下种种布置,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留下一批以王瑞珩为首的铁杆保皇党。   他先下了旨意,明确托孤重臣身份,又召王瑞珩等人到榻前,反复嘱咐,他知道这儿子的德行,你们需好生辅助,若儿子有不妥行径,要多多劝谏,万万不可让他肆意妄为。   先帝目光是雪亮的,选出来的保皇党皆死心塌地效忠,一群人含泪立下重誓,他勉强放心咽了气。   王瑞珩忠心耿耿,心怀社稷不假,但他更清楚为人臣子的本分,若倚仗托孤身份,大事小事都要横插一脚,这样是不长久的。   说句明白话,以新帝为人,他能干的糊涂事多的去了,这好钢必须使在刀刃上。   是以,这么多年来昌平帝的折腾,只要没有危害到江山社稷的,王瑞珩也就苦口婆心规劝一番,完事认命收拾烂摊子去了。   这就给昌平帝造成一种错觉,无论他怎般搅风搅雨,保皇党们俱会不余遗力支持他,维护他,替他扫平一切障碍。   这其实是个误会,得了先帝遗旨的王瑞珩,最终目的是维护帝位正统,维护整个大周皇朝。   昌平帝是帝位正统,皇太子也是啊。在首辅大人看来,这两者并不冲突,且东宫贤明有先帝遗风,大周朝再次大兴就在眼前。   甚至后者至关重要,王瑞珩眼见皇太子一步步成长,心中欣慰激动,完全非言语可以叙述的。   现在,昌平帝想根除东宫,就是想根除大周大兴,他怎么可能答应?   这就是先帝所言的肆意妄为,使好钢的时候来了。   首辅大人浸淫官场大半辈子,皇帝一句话,他立即明悟其中之意,当即肃容道:“请陛下恕罪,老臣斗胆进言,此事不妥。”   “皇太子殿下临危受命,刚刚领兵击溃鞑靼七十万大军,还北疆至少二十年太平,正值天下称颂,万民归心之时。”   “此刻若是如此行事,朝中必会引起大动荡,于东宫,于陛下有大不利。”卸磨杀驴,太让人寒心了。   首辅大人虽名为进言,但其实已断然拒绝了昌平帝。   他先仔细分析一轮利弊,接着还苦口婆心规劝了一番,总而言之,废东宫的想法绝不可取,皇太子的是很孝顺的,我们都看着,让陛下不必担忧。   王瑞珩滔滔不绝,认为该说的都仔细说清楚了,抬眸瞥了眼仍一脸不可置信的皇帝,暗叹了口气,告退了。   昌平帝的心是冰冰凉的,他最大的倚仗竟然没了,他慌了。   “孙进忠,你说朕该如何是好?”   王瑞珩是保皇党的风向标,保皇党历来以他马首是瞻,皇帝不聪明,但也知道,其他人想必也是这般。   昌平帝眼瘸,自己发展起来的心腹,即便不是伍庆同这样的马屁精,偶尔有的能干,也是穆怀善这种心怀叵测者。   他突然发现,除了父皇留下的心腹重臣,他竟再无人可用!   什么美姬爱妃,昌平帝此刻已完全想不起来,他在龙椅上呆坐许久,才勉强理了理混乱的脑子,开始苦思良策。   乾清宫的内殿的烛光一夜没灭,随侍的太监宫女人人自危。   然而,这里头发生的一切,都没瞒过高煦。   他现在得到的消息,要比以前精准清晰了太多,甚至连皇帝与王瑞珩的对话,都一字不漏的记录在信报上。   事态发展,一如高煦所料,他满意地笑笑,不错,直接用第一套计划即可,不必大动干戈。   “林阳,孙进忠与伍庆同接触得怎么样?”高煦放下密信,食指轻敲了敲桌案。   第一套计划,如果有这两个皇帝心腹配合,将会事半功倍。   如今一切都在高煦的掌握中,他行事少了很多顾忌,直接命人暗地下接触,开出价码,若这两人识趣,事后可确保平安富贵。   现在局势,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了,而这两个人能混到这个地步,必是个趋吉避凶的聪明人。   果然,林阳拱了拱手,禀道:“主子,成了。”   “好。”   高煦颔首,“封赏圣旨明日即下,缓两日,就是通敌信笺水落石出之时,你让孙进忠做好准备。”   没错,他不打算再等,既然手掌兵权政权,就该彻底登上大位,否则很容易夜长梦多,横生许多不必要的枝节。   他那位父皇,就好好颐养天年吧。   封赏大战功臣的圣旨,果然次日上午就颁下了。   一前二后三道圣旨,分别往靖北侯府与纪明铮处而去。   听说圣旨到,纪宗贤一家是诧异的,毕竟有功的大侄子别府另居,圣旨不该往这里来啊。   不过想归想,却无人敢怠慢,上至何太夫人纪宗贤,下至洒扫仆役,统统聚拢在前庭,跪迎圣旨。   宣旨天使态度十分高傲,拒绝了塞过来的荷包,冷冷扫了纪家诸人一眼,直接展开圣旨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靖北侯纪宗贤,罔顾皇恩,与鞑靼暗牒有勾连之嫌,……”   宦官特有的尖利嗓门,落在纪宗贤耳朵里,却成了晴天霹雳。   纪明铮不是立大功了吗?这当口必然是会轻轻放过的,怎么会这样?   纪宗贤手足冰凉,也顾不上冒犯,猛抬首盯着上首。   宦官声音很清晰,皇帝表示,靖北侯府有大罪,本应该夺爵抄家的,但念在纪宗贤父兄卫国有功,如今酌情处理,纪宗贤旨到卸下爵位,靖北侯之爵改由世子纪明铮承袭。   脑海中一声轰鸣,纪宗贤瘫倒在地,他喃喃道:“不可能的,我承爵的了,我承爵的了,……”   “不会的!不会的!大侄子不是立大功了吗?”   曹氏尖叫声骤起,她拒绝接受这个事实,捂着耳朵使劲摇头,力道之大,甚至把沉甸甸的金簪都甩了下来。   “纪世子,不,是纪侯爷是立了大功,陛下自有封赏,只是这与诸位有何相干?”   声音不紧不慢,说话的正是上面那位宣旨天使,若不是新任靖北侯炙手可热,何太夫人还在当场,恐怕他转头就能报上去,纪家二房藐视圣旨。   饶是如此,他也有些不耐烦了,蹙眉道:“纪宗贤,接旨吧。”   “内使请见谅。”   说话的是何太夫人,她初闻圣旨愣了愣,随后是喜悦的,这样也好,家里没损失,能干的大孙子直接当家更好。   她板着脸,对二儿子喝道:“逆子,你敢蔑视圣意!?”   这是想死吧?看现在的情形,死也是死他本人而已,牵连不到其他人身上,因此何太夫人虽怒,却还算镇定。   纪宗贤当然不想死,他只得在曹氏痛哭声中爬起来,颤巍巍接着圣旨。   宣旨队伍转身离去,临行前,宣旨内监脸色一变,笑吟吟对何太夫人说道:“咱家先给太夫人贺喜了。”   贺喜?   爵位换人做,其实并不算是喜事,何太夫人稍稍思忖,当即眼前一亮。   方才圣旨并没提及纪明铮的大功,只是说顾念纪宗贤父兄,才酌情给爵位换人而已。   这就是说,纪明铮另有封赏。   这一点,老太太还真没想错。   再说纪明铮这边,接了第一道圣旨后,靖北侯爵位由他承袭,他以为就是这样了,毕竟是自己亲自去求的。   对比战功,老实说挺亏的,但求仁得仁,他心想事成了,也挺高兴。   刚想站起来,不想宣旨天使却笑吟吟道:“纪侯爷且慢。”   话罢,他退后一步,换上一个同样服饰的宦官,后者又捧着一道明黄色的圣旨,尖声唱道:“靖北侯纪明铮,接旨!”   后面一道圣旨慢一步抵达,因为当时第一道正在宣读当中,不能打搅,所以一连串迎接便省了,现在直接上场。   纪明铮微怔只是一瞬,他马上就反应过来,垂首恭敬道:“臣纪明铮,恭迎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今靖北侯纪明铮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于大周对阵鞑靼之燕山一役,卿屡立大功,后又生擒鞑靼可汗,绩不可泯。……”   对于大战首功之臣,拟旨大学士格外用心,一段长长的褒奖之后,最后,皇帝圣旨把靖北侯的爵位升了一级,封为一等靖国公,超品,世袭罔替。   靖国公府位置不变,在原来的靖北侯府基础上扩建完善。接下来,还有一连串金银产业等恩赏赐下,非常长,念得宦官口干舌燥。   结束后大家都暗松了口气,说话的吃力,跪的也很不容易。   时辰不早的,宣旨队伍得赶回去交差,不敢多留,笑着恭维几句,揣上红封匆匆走了。   留下的都是自己人,前庭气氛热烈,纪荣笑得合不拢嘴,好半响才勉强按捺下,上前问道:“公爷,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有了时间估算,他也好安排人略作收拾。   纪荣以为是明天的,不想纪明铮却道:“马上就回去。”   “荣叔,你先遣人进宫给娘娘报喜,接着,就去临江侯府一趟,说请老侯爷过府。”   他十分厌恶这个地方,不过却不得不命人去一趟。   老侯爷是族长,在临江侯府被抄家问罪之前,还可以先用一用。   没错,他要分家,彻底将二房扫出府。 第一百三十六章   “这家怎么还没分好?”纪婉青有些疑惑。   现在已是哥哥封爵的第二天了, 先前哥哥就有分家打算,又从纪荣嘴里知道她嫁妆有祖产清单, 一早就将账册等物拿了回去,命人早早算了起来。   承爵子嗣历来占大头, 照理不难分,怎么昨天大半天, 加今日一上午也没能弄好。   何嬷嬷叹了一声, “老奴打听了,听说不单单是现银几乎耗尽, 即便是祖产田庄以及好些字画摆设,俱都与原来账册对不上,现在重新清点, 得多耗费了许多时候。”   纪宗贤真是个能耐人, 走关系、孝敬皇后母子,还有自家挥霍, 数年时间, 竟把纪祖父攒下来的家当耗了过半。   纪明铮面如寒冰, 他顾虑的果然不错,这么一个荒唐人, 数十年后这个爵位能不能在, 真是个大问题。   连夜接着清点,病重的老侯爷隔日坚持再来,以族长身份监督,好一次性解决问题, 让纪宗贤以后没有耍赖的可能。   没错,老侯爷病了,他年近八旬,病了不大容易好,又接连收到穆怀善魏王战死的噩耗,心情沉重病上加病,听大夫悄悄说,可能不大好了。   不过即便如此,他听了纪明铮有请,还挣扎爬了起来。   他对弟弟一家有愧,松堡之役他当时不知情,但事后大错已铸成,再痛斥儿子也无法挽回,他虽愤怒之下选择撒手不再搭理外事,但却不可能揭露自家通敌,致使夺爵灭族。   这件事压在心头沉甸甸的,纪明铮立大功生还,他才轻松了些许,难得能帮上些小忙,他让人抬着过来了。   面对杀父害母的仇人一家,纪家兄妹实在无法感激,只能说算是物尽其用。   “要是他能在这两日病死,那就算便宜他了。”揭露通敌之事,已在倒计时中。   纪婉青冷哼一声,曾经对方帮她夺回父亲私产,她是感激的,但在知悉父亲战死真相后,一切消弭殆尽。   她就不相信,皇后兄妹做出这么大一件事,老侯爷会毫不知情。   “也不知,这祖产何时才能清点好?”   祖产被挥霍固然让人气愤,但利索将二房扫地出门也是好的,在通敌揭露之前,老侯爷还是族长,将这事及时处理妥当,再好不过。   这问题,何嬷嬷答不上,“要不,老奴再使人打听打听。”   “不必了。”   软缎门帘撩起,进门的是高煦,他先去了次间抱上儿子,安哥儿在父亲怀里揉了揉眼睛,咯咯笑着。   父子二人挨着纪婉青坐下,她戳了一儿子白嫩嫩的腮帮子,“娘的安儿睡醒了。”   话罢,她瞅着夫君,奇道:“难道是殿下知道?”这问的是清点祖产的事。   高煦颔首,并将咿呀叫唤的儿子放到纪婉青怀里,也不用这小子伸手去够,“你哥哥刚才使人传信过来,说是今日宵禁之前,就能彻底解决这事。”   纪明铮知道揭露通敌就在这两日,所以才紧赶慢赶,看着差不多了,立即往东宫通了气。   正好,高煦预计的时间,正是明日早朝。   “殿下,今夜就开始了么?”   娘家的事,纪婉青并不担心的,她哥哥自会利索处理,二房一家马上就会被扫地出门。   她惦记的也不是通敌之事。   毕竟信笺保存完好,即便皇帝本人想庇护也无法。倒是高煦先前说过,揭露之前便会开始动手,更让她挂心。   动手什么?   当然是大位之事。   外事繁杂,高煦不可能桩桩件件知会妻子,但他却从未有隐瞒打算。   他的想法,纪婉青是知道的。   这回籍着揭露通敌之事,高煦暗暗剑指帝位。   当然,他是太子,名正言顺的帝位继承人,篡逆的污名肯定不乐意沾上的。   好在经过这几个月时间,皇宫特别前朝,已基本落入东宫掌控之中,适当布置安排,等火候到了,就能名正言顺。   “嗯,青儿莫要担忧,孤已安排妥当,退一万步这谋算不成,孤还有后着。”   非到万不得已,高煦不希望动用武力,但这不代表他没有武力。   兵权,在帝位更替时,历来能起到决定性作用,昌平帝给了一个机会,他已将兵权牢牢掌握在手中,立足于必胜之地。   “这几日,孤可能无暇分神,你与安儿放宽心留在屋里即可。”   “好。”   高煦又忙碌起来了,匆匆与妻子用过午膳后,就往前面去了。   “殿下,陈王求见陛下,二人密谈许久,出门时,陈王神色略松。”   有了孙进忠的倒戈,他们对乾清宫动静更了如指掌。   “哦?”   高煦挑眉,他这弟弟是父皇意见达成一致,要联手应对东宫了?   这是确实是真的,皇后伤心劲头稍过,立即意识到情况严重,赶紧召了陈王进宫,母子抱头痛哭后“消除芥蒂”,她随即让小儿子接掌坤宁宫一党势力。   母子舅甥一边整合手上势力,一边商议对策,最后达成一致,与皇帝合作。   陈王耐心等了等,等昌平帝彻底明白自身处境后,他今早立即求见。   父子闭门密议很久,午膳前才散了,据孙进忠所言,事后二人神色看起来都松了些许。   看来,合作是谈妥了。   高煦淡淡一笑,也不奇怪,毕竟立场随利益改变再正常不过。   “不必理会,另外,你传话丁文山,可以准备撤回了。”陈王现在想蹦跶晚了。   林阳一一记下,又询问道:“殿下,那物事什么时候递到孙进忠手里?”   高煦沉吟片刻,“今夜前即可,你让他早朝前用上。”   什么物事?   答案是一小瓷瓶药粉,毒是没毒的,毕竟高没有弑父的打算。这是刘太医专门研究的一个配方,服用过后,若人情绪突然激动,就会出现晕眩甚至昏阙症状。   人中药后把脉把不出来,就是药效持续效果颇短,也就两个时辰左右,过后再激动就不影响了,所以只能早朝前使用。   至于下药人选,孙进忠是最合适的。   乾清宫。   昌平帝神色稍霁,恢复胃口,晚膳也用了不少。他第一次发现,陈王这个儿子还是不错的,对方的求见太及时了。   王瑞珩苦劝皇帝,说太子孝顺,让他不要担忧,其实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虽拒绝配合铲除东宫,但他还是不会容许篡位弑君之事出现的。   保皇党势力不小,昌平帝境况其实远不到最糟,但对一个皇帝而言,这已经无法接受了。   在他束手无策的时候,陈王来了,皇帝第一次正视这个儿子,他发现对方比其胞兄魏王要好太多。   魏王战死的消息,昌平帝早就收到的,他本身父爱缺乏,自己的事儿也大,听过就算,没空伤感。   甚至见过陈王以后,他还有点庆幸魏王死得及时,因为以二儿子的一贯作风,合作肯定不会这么及时畅快。   “孙进忠,朕要早些歇息。”   天色刚刚擦黑,往日就是召幸妃嫔的时候,但昌平帝此刻全无此意。恢复早朝的圣旨今早的颁下去了,他要早些歇息养精储锐。   陈王说得对,他到底是帝皇之尊,在早朝这种场合能起到极大作用。   明面上,皇太子总不能违逆的。   他说话管用,陈王在朝堂有势力,双方携手,才能共赢对付东宫。   有了目标,昌平帝面上阴沉少了许多,孙进忠忙应了一声,吩咐捧着洗漱用品的宫人太监赶紧进来,他也一同上前伺候着。   皇帝歇下了,内殿烛火熄灭许多,安排好值夜的宫人,孙进忠才退了出来。   他虽是御前大总管,但也挺累的,皇帝早起前等着伺候,一直等皇帝睡下才能歇息。   不过他待遇却十分好,有非常的不错的一间独立屋子,还有几个小太监贴身伺候。   刚回到自己屋里坐下,小太监忙忙碌碌打水拧帕,刚整理好,孙进忠耳朵一动,便听见隔扇窗被敲响。   声音很轻,一长二短一长,似乎是风吹到什么东西打在窗棂子上。   小太监没什么反应,孙进忠却倏地抬眼,他不动声色道:“行了,咱家要歇下了,你们下去罢。”   小太监唯唯诺诺,凑趣几句便蹑手蹑脚退下了,并掩上了房门。   他等了片刻,隔扇门再次被人无声推开。   进来的是一个蓝袍小太监,孙进忠认识这人很久,对方负责廊道洒扫,一贯勤快不多话,也不怎么会经营,一直没能往上升,到了前几日他才知道,原来对方是东宫的暗线。   孙进忠投靠了东宫。   他本来以为自己对皇帝足够忠诚,享受够了也能豁得出去命,只可惜事到临头,他发现自己还是畏惧死亡的。   孙敬忠跟在皇帝身边多年,眼界是有的,现在局势怎么样,他看得比自己的主子明白太多。   他不想死,他去年才寻到失散多年的弟弟了,兄弟重逢很高兴,弟弟还把一儿一女过继到他膝下。   他找到家人还有了后,最有滋有味的生活才刚开始,他必须活下去,不能让家人一起陪葬。   “殿下有何吩咐?”   这里不是清静地方,孙进忠不敢耽搁,见了人就立即压低声音询问。   小太监也不废话,直接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这瓶里的药粉无色无味,一次只需半个指甲盖分量,明日早朝前,你设法让陛下服下。”   孙进忠心中一震,小瓷瓶险些脱手而出,“这是!?”   “无色无味无毒,就是有点小效果。” 小太监一笑,“你放心,我家主子没有弑君打算。”   这话孙进忠倒没怀疑,毕竟皇太子本身名正言顺,又大权在握,实在没必要染上篡位污名。   他也就是乍一听药粉惊了惊。   “你不必惊慌,我家主子既然答应事成放你一马,让你出宫自过日子去,就必会如此。”   “你替我叩谢殿下。”   东宫处事为人,孙进忠多年看在眼里,这也是他没考虑了太久,就点头答应投靠的重要原因。   二人很谨慎,匆匆说了几句,小太监就悄悄离去了。   孙进忠心里存着事,这一夜没怎么睡,寅时他就起了,匆匆往乾清宫内殿赶去。   “陛下,陛下该起了。”   现在的昌平帝很看重早朝,孙进忠隔着帐幔唤了两声,他就起了。   洗漱更衣,接着就先抓紧时间垫些早点,以免稍后早朝腹中饥饿。   皇帝用了好些才罢,孙进忠如往常一般,立即捧了一盏热茶过来。   昌平帝接过,撇了撇茶叶沫子,用点心肯定有些干,他连续喝了好几口才放下。   缠枝纹的青花茶盏就被随意搁在高几上,孙进忠垂眸瞥了眼。   成了。   他心底暗暗松了口气,虽然知道自己出手,必定成功,但这等事肯定得落实才能安心。   这个小插曲须臾则过,除孙进忠无人察觉,他随即躬身道:“陛下,早朝时辰差不多了。”   “那走吧。”   一身明黄龙袍的皇帝上了御驾,被仪杖队伍禁卫军簇拥着往文明殿而去。   文明殿殿门早早开启,文武百官分列两旁,整整齐齐,吴正庸刚与外孙交换一个眼神,便听到太监尖利的传唱声骤起。   “皇上驾到!” 第一百三十七章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殿文武百官跪迎, 山呼万岁,往日司空见惯的场面, 今日却教昌平帝热血沸腾。   他登上玉阶,落座于龙椅之上, 视线顺势往下一掠,最后落在一身金黄头戴紫金冠的皇太子身上, 他眼眸一咪, 欲将一切牢牢掌握的心情更加迫切。   待他重掌权柄,必将这个逆子连根拔起!   昌平帝想起昨日陈王所言, 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勉强收回视线,“众爱卿平身。”   “谢陛下!”文武百官纷纷起立。   要说上面皇帝的视线, 高煦感觉到了吗?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昌平帝并不是一个擅长掩饰情绪的的人, 视线有些露骨,偏高煦敏锐, 那道冰冷的目光从何时开始何时移开他一清二楚。   他非常平静, 从自请代天子出征那刻起, 他就知道将与龙椅上的父皇势同水火。   也好,彻底解决, 也免了日后烦扰。   昌平帝与陈王飞速交换一个眼神, 高煦尽收眼底,他不动声色,微微挑唇一笑。   不管这二人有何协议,都晚了。   短短一息间, 大殿内已暗流汹涌,孙进忠上前一步,尖声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他话音一落,陈王立即出列,“启禀父皇,儿臣有本要奏。”   二人昨天已经商议好了,昌平帝立即询问:“何事?”   “据儿臣所察,大军凯旋已有些时日,但不知因何故,大军回归各自卫所速度缓慢,导致京郊营地至今仍有大批京外军滞留,请父皇下旨,让京外军速速归位。”   陈王还是有些眼光的,先揪住了关键问题。   本来犒赏三军后,大军确实应该快速离去,各自回到自己原本的岗位上的,他们之所以动作缓慢,当然是因为高煦的安排。   现在磨磨蹭蹭留着不走的,都是他的绝对亲信如霍川等人统领的军队,图谋大位需足够的兵力作为最后一道防线,反正鞑靼已一蹶不振,现在北疆的防守完全没问题。   进宫求见皇帝前,陈王特地与英国公商议一番,二人见解相同,认为当务之急是赶紧调离这批大军。   这事儿昌平帝也是知道的,他深以为然,一等陈王说完,就立即颔首。   “……”陈王所言甚是。   “陛下!”   昌平帝刚张嘴,就被一个人高声打断,他定睛一看,插话的原来的左都御史李伯钦。   皇帝很不悦,若是以往,他必会雷霆大怒,但生平首次逆境,到底让他学会了稍稍忍耐,只冷着脸,问道:“李爱卿有本要奏,需暂候一二。”   “非也,请陛下先听臣一言。”   本朝太祖皇帝为防被人蒙蔽耳目,给了言官很大权利,都察院甚至不需要证据,就能直接上本参人。成年累月,导致他们比其他官员胆子都大。   左都御史作为都察院数一数二的人物,李伯钦为人耿直脾气又急,更为其中翘楚,皇帝脸拉下来他不是没看见,不过他依旧照说不误。   “微臣以为,陈王所言差矣,大军按兵部安排归位即可,当务之急另有其事。”   他一口气不歇,立即接着说:“因此次燕山大战,朝廷上下全力配合,微臣亦然,谁料无意间,竟发现了当年松堡之役,似乎有些蹊跷。”   “微臣一番细查,果然发现端倪!”   李伯钦还有一个身份不为人知,他数年以前,就是东宫心腹,这次领了揭露通敌一事的重任。   他对皇帝的不悦视若不见,一句话,吸引了大殿所有人的注意力。   王瑞珩大惊失色,“李大人,还请速速道来。”   松堡一役,一城军民死伤殆尽,是所有热爱家国者的痛。尤其是王首辅,他常常自责,是不是自己当初有更好的建议,或者粮草等物资送得及时些,就能避开惨剧?   毕竟第二批援军,只晚到了些许时候。   虽然京城决定对战局影响真不大,但就是差那么一点点,就铸成巨大的伤痛损失,此事折磨了王瑞珩很长一段时间。   现在告诉他,这惨剧其中有蹊跷?   遇上这种事,不要说王瑞珩,任何只要心中无鬼的人,都是极为激愤的,大家紧盯着李伯钦,屏息静待下文。   大殿落针可闻,气氛立即紧绷起来。   陈王瞳仁一缩,当即往皇太子所在的另一边首位瞥去。   刚好撞进一双黝黑的眸子中,高煦面色淡淡,未见喜怒,眸色幽深似海,冷冷盯了他一眼,不动声色移开视线。   陈王脑中警铃大作。   他立觉不好,心念急转之下,立即将视线投向玉阶之上。   陈王欲让皇帝打断李伯钦,可惜后者并没有留意他,昌平帝也被吸引了注意力,正浓眉微蹙看着那边。   他这是心里有点虚。   只因当年北方战役刚刚打响时,皇帝忌惮北方军区太过团结,示意穆怀善等心腹伺机分化一下。   作为一个帝皇,他只想适当打压一下而已,真没打算给自己大肆放血的。毕竟能征善战大将折损好些,兵马也死伤严重,伤害的到底统治者的根基。   昌平帝不英明,但真没愚蠢到这个地步。   谁能料想,穆怀善刚好还是皇后的胞弟,趁机策划出这么一场大乱子。   事后,穆怀善说自己只是小小安排一下,谁知鞑靼攻势这么凶猛,导致后果这么严重。   昌平帝捶足顿胸,调查一番,认为穆怀善所言属实,于是只得示意赶紧扫尾了,以免被人察觉。   几方人马一起扫尾,又有皇帝纵容,所以痕迹才能打扫得这般干净。   现在,昌平帝还以为自己露馅了,正暗忖着若真万不得已,只好把战死的穆怀善拉出来背锅了,反正死无对证。   他哪里有心思看陈王,孙进忠倒是瞟到了,不过他非但没有提醒皇帝,反而移开目光装作没看见。   高煦成竹在胸,陈王心焦如焚,然而就在这么短短的一瞬间,李伯钦已小心翼翼取出两封信。   他肃容,打开封皮,将信笺取出抖开,竖着举到胸前,好让满朝文武都看清楚。   “当年有人私通外敌!”   李伯钦猛地转身,眸光如利箭一般,狠狠射向纪后一党魁首的陈王及临江侯,他切齿痛恨。   “通敌者正是坤宁宫纪皇后,还有国舅纪宗文!这二人欲谋取嫡位,蓄意加害皇太子心腹,大将楚立嵩,以及坚决不愿同流合污的大将纪宗庆。”   “为了削弱东宫势力,为了一己之私,这二人私通鞑靼当年的大王子,如今被擒的鞑靼可汗。先猛攻宣府、松堡,再埋伏阻截楚立嵩援军,一次不成,遂抽掉围困宣府兵力,将松堡守军援军百姓一举全灭!”   李伯钦虽是太子心腹,但他真是一个忠直的人,他对通敌者恨之入骨,恨不能饮其血啖其肉,死死瞪了面色大变的陈王纪宗文一眼,他“砰”地一声,重重跪在大殿上。   “陛下!”   他高高举着两纸信笺,泣泪疾呼:“请陛下为松堡战死军民作主!请陛下还松堡战死军民一个公道!”   微有泛黄的信笺上,分别有皇后临江侯兄妹的署名,还有各有一个殷红的落印。   其中一个,是临江侯印信,而另一个赫然是皇后金宝!   笔迹清晰,落印明白,满朝哗然,震惊的朝臣顾不上规矩,纷纷围拢在李伯钦身前,仔细察看信笺。   “是真的!竟是真的!!”   纵使大家不知二人笔迹,但皇后金宝假冒不得,最先几个围过来的大臣一看清楚,立时惊呼出声。   李伯钦那两封信笺没能举多久,就被疾奔过来的王瑞珩小心抢过。这位颤颤巍巍的老首辅,爆发出惊人的行动力,他奋力挤进去,取了信笺定睛一看。   “可怜我大周二十万余军民啊!!”   王瑞珩痛哭失声,泪流满面,老迈的身躯筛糠般抖着,高煦见了,不禁微微蹙眉,“王首辅请保重。”   这位历经三朝的老臣,他还是很敬重的,可没打算让对方惊痛之下折进去。   “太子殿下请放心,老臣无事。”   事实证明,这位历经数十载风吹雨打的首辅,有着过人的承受能力,他即便悲痛万分,反应也一样敏捷,话罢已“噗通”一声,在李伯钦旁边重重跪下,拱手肃然道:“通敌卖国,其罪当诛!”   “请陛下重重发落,以慰二十万军民在天英灵!”   “噗通”、“噗通”,满朝文武如下饺子一般,纷纷跪倒在地,悲愤朝玉阶之上齐声呐喊:“请陛下重重发落,以慰二十万军民在天英灵!”   在陈王临江侯手足冰凉,脑子一片空白这当口,孙进忠已经下了玉阶,小心翼翼接过那两封信笺,急步折返,递到皇帝手里。   昌平帝定睛一看,一字字一句句,印鉴殷红清晰,果然不假。   他脑子也是嗡嗡作响,手已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好一个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好一个国舅临江侯纪宗文!”   昌平帝在松堡之役有损失吗?   答案是有的,而且还很重要。   他这人眼神不好,发展出来的心腹大都不怎么样,不过人数渐多的情况下,总还有一两个能干且忠君的。   可惜都在松堡之役折损了,也不知穆怀善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这两个青年将军在四年前都牺牲了。   当时昌平帝底气足足的,痛惜一番,事后也就撩开手了。   此一时彼一时也,现在保皇党自有主张,他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当年那两个青年将军就显得尤为珍贵。   这二人能耐不比穆怀善小,成长起来绝对不容小觑,若还在,昌平帝如今何至于陷入这般窘迫的地步。   这一刻,皇帝双眼瞪大,面色涨红,气得浑身哆嗦,哽了好半响,才厉声道:“皇后通敌卖国,朕即日黜其后位,打入冷宫听候发落!”   “还有这临江侯府,即日黜其官爵,灭其九族!……”   疯涨的怒意,让昌平帝暂时忘却了昨日的协议,陈王的惊呼提醒他也没能听见,因为话说了一半,人竟晃了晃,“咚”一声从龙椅倒下滚落在地。   “陛下!”   “陛下!”   ……   大殿立即慌乱一片,在群臣惊呼声中,霍川气沉丹田,大吼道:“陛下!即便罪人当千刀万剐!您也不能气伤了龙体!”   “对!”“对对!”   文武朝臣齐齐往玉阶那边赶,阶上阶下兵荒马乱,高煦提气沉声道:“孙进忠!赶紧将陛下抬回去!”   “来人!立即去请御医!”   接乱两声大喝,让慌乱的人群立即找到了主心骨,孙敬忠招呼两个御前太监,跟他一起把皇帝搀扶上,急急离去。   另有数个御前太监已如离弦的箭一般,瞬间奔出大殿,以最快速度往太医署冲去。   上至皇太子,下至文武百官,立即紧跟皇帝往乾清宫转移。   高煦神色焦急,上了廊道后,却不动声色往混在随侍太监中的林阳使了个眼色。   这意思是盯着陈王及英国公。   高煦昨夜已吩咐过,皇帝怒意当头,很可能处置了皇后临江侯就触发药效了,必须盯住暂时被忽略的陈王英国公。   前者是皇子好歹有号召力,后者手里还掌着近十万京营兵马。   不能让这二人趁乱混出京,横生枝节,引起不必要的损失。   林阳心领神会,立即悄悄退下。 第一百三十八章   昌平帝被抬回乾清宫, 孙进忠亲自把人扶到龙榻上,借着身体的遮挡, 悄悄将手里一粒药丸子塞进主子嘴里。   这药丸子是昨夜一起送过来的,放在装药粉的小瓷瓶里, 一张小小的纸张包裹住这颗药丸,纸张里面写了蝇头小楷, 上面说明, 皇帝昏阙后,御医诊脉前, 务必给服下去。   药丸子是上佳之物,入口即融,塞进去不必再理会。   有句老话说得好, 隔墙有耳以防万一, 某些事不能宣之于口。   孙进忠心跳急促,手也是微微颤抖的, 但好歹大事小事经历过不少, 还是十分利落地办成了, 不露丝毫破绽。   他也不知这药丸子什么功效,只能心下惴惴伺候昌平帝脱鞋躺好, 扯了锦被盖上。   皇太子以及好些文武重臣入内候着, 其余人只能等在殿外的广场上。   三名御医以最快速度赶到,其中御医之首是被御前太监背着狂奔过来的,他年纪大了跑不了,落地后一把老骨头也顾不上歇, 扶了扶帽子,连爬带滚进去了。   老御医姓金,一把脉就是一惊,“陛下脉象洪大弦硬,又紧又急,这是急怒攻心引发的肝阳上亢。”   肝阳上亢,即是高血压,严重者可当场毙命。昌平帝这二年已隐隐有这方面的症状,并被御医告诫过多次要保持心境平和。   三名御医都知悉情况,因此没人诧异,按规矩另两人赶紧上前轮流探脉。   真是这样吗?   其实并不然,此次皇帝固然暴怒,但远没有御医把脉出来那般严重,这源于那颗药丸子的伪装。   没错,就是伪装。   高煦了解过昌平帝这情况,命人专门研制出这种针对性的伪装药物。不过凡事都有两面性,刘太医表示,要想不被诊断出痕迹来,选用的药物只能无毒无害,并且效果维持很短暂。   这就可以了,毕竟除了帝位,高煦并没打算对他这位父皇做什么,完事就让对方颐养天年吧。   伪装成功后,下一步计划他另外安排。   安排了什么呢?   下一步安排就是这位金御医。   等那三位御医,以及后面赶到的太医们轮流诊脉,快速确认情况属实无误后,金御医作为御医之首,当即就对高煦道:“殿下,陛下病情颇为严重,须立即施针,晚了就来不及了。”   其余御医太医深以为然,纷纷附议。   高煦颔首,“立即施针,不得延误。”   负责施针的人,医术最高明的金御医当仁不让,不过皇帝这次情况显然有些严重,他沟壑纵横的老脸十分严肃,“禀殿下,这内室人颇多,恐怕……”   话未说完,但大家都懂,施针现场当然必须保持安静,闲杂人等能少就少。   “金御医选人协助,乾清宫再留下两人伺候,其余诸位随孤一同退出去。”   高煦干脆利落,领着王瑞珩霍川等人出了内室,等在外面。   金御医选了自己的药童当助手,乾清宫这边留下来的人,则是孙进忠与他的徒弟,名为伺候实则监督。   为了不受影响,内室的隔扇门被掩上,双方不禁对视了一眼。   彼此虽不了解对方,但能最后留下来的,大家心里都有数的。   金御医有一套祖传金针刺穴法,十分精妙,治病救人相当了得。但大家都不知道的是,这套针法还一小部分不是救人用的。   救人与害人,往往只在医者一念之间。   金御医当然不敢害皇帝,他的任务,就是大局定下之前,让皇帝的身体状况不再适合坐在龙椅之上。   墙倒众人推,虽这样形容昌平帝不大合适,但理是这个理,东宫已经大权在握,父子相争,他是必赢的。   老御医固然是忠心于皇帝的,但他还有四代同堂的儿孙在,既然大势已去,结果已定,他没有挣扎太久,就被攻陷了。   他手上动作不停,一根根金针扎在皇帝头上身上,心底安慰自己,好歹皇太子只需要伪装,显然并没有弑君的打算。   唉,不得不承认,今上比较昏庸,东宫英明,黎民百姓少被折腾一二十年,也是好事。   金御医孙进忠双方虽不交谈,但却配合得十分默契,大半个时辰后,内室的门被打开了。   高煦领着王瑞珩等人迎上去,沉声问道:“父皇如何了?可曾清醒?”   金御医额际沁出豆大的汗珠,抹了一把拱手道:“回禀殿下,陛下此次凶险,微臣无能,只能堪堪稳住陛下性命,至于病况,还得等陛下清醒后,才能清楚判断。”   他虽说话留有余地,但面色很凝重,显然情况不客观。   高煦点了点头,“金卿等人务必细细留神。”   一众御医太医应了,他又转头看向王瑞珩,“王阁老,陛下龙体暂无虞,你先领诸卿散罢。”   昌平帝性命无碍,但不知要昏迷多久,六部需要正常运转,满朝文武一直罢工不行的。况且这乾清宫位属前朝后廷交界点,又不是事有万一,一大群外人长久聚拢不是事。   轮流留下重臣,陪伴皇太子守着,就可以了。   王瑞珩点了点头,安排好轮流陪守的重臣,就出去传太子教令,让外面的人都赶紧散了。   他年纪大,连续几次大刺激后缓下来,人有些焉了,高煦命人给把过脉,让老首辅先下去稍歇一歇。   诸事安排妥当,人也散了,高煦驻足龙榻前片刻,替皇帝掖了掖锦被,面带关切,实际眼神十分平静,半响直起身躯,他吩咐孙进忠等人好生伺候,就踱步出乾清宫。   “陛下于早朝上的旨意,立即颁下。”   他点了两个人,分别负责内廷与临江侯府,又嘱咐道:“纪家九族先收押,再按律处置,此外,需将靖国公一脉排除在外。”   昌平帝话没说完就倒下了,也没来得及被提醒,于是,高煦就将其补充完整。纪明铮是大功之臣,他父亲纪宗庆又是通敌事件的受害者,当然不在牵连之列。   随后,他又下令大理寺马上立即彻查通敌一事,力求一个不漏。   这点不难,因为这事儿东宫实际已查得差不多了,现在按名单抓捕,并把枝丫末梢补充完毕即可。   诸人领命下去,候在一旁已片刻的林阳才靠了过来。   “殿下,陈王与英国公果然趁乱离宫,现在大约已抵达各自府邸。”   高煦冷哼一声,“按原定计划行事。”   临江侯纪宗文作为通敌的罪魁之一,当朝被押下,陈王与英国公幸运点,昌平帝倒下太突然,大殿顷刻混乱一片,他们不进反退,趁乱出了文明殿。   二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先趁乱出宫,再抓紧时间出城奔赴京营吧,若不想坐以待毙,只能拼他一拼。   早朝的事还未被宣扬开,这两人一个亲王之尊,一个是国公,很顺利就出了皇宫。   他们分开行动,疾奔回各自府邸。   毕竟仅带一群亲卫出城,明显是不智之举,怎么也得把掌兵信物、通行令牌等重要且必须的物事带上才行。   掌兵信物、京营通行令牌这些都是英国公需要取的,而陈王,他要拿的是票号的存银凭证,还有一个地下密室的钥匙。   从前的陈王,在纪后一党十分憋屈,但很无奈他只能蛰伏,这般压抑着,他难免往旁的地方思索以宣泄精力。   他这些年也攒下不小一笔银钱,断断续续都存在全国最大的“宝庆钱庄”里头,双方约定不认人,只认凭证提取,不过这几笔数额颇大,要尽取需要提前预约。   他未雨绸缪,还在通州郊外寻了个偏僻庄子,匿名买下并挖了个巨大的地下密室,存的是粮草,数量也不少。   这密室防护严密,非钥匙不能开启。   从前,陈王为防日后有变做的准备,如今倒真能用上了。   他在陈王府勒停骏马,翻身而下,一边吩咐亲卫首领点齐所有亲卫,一盏茶后必须抵达大门前集合,一边已跨过门槛,匆匆往外书房去了。   穿过前厅,沿着大红回廊而上,他抵达外书房,屏退所有伺候的下仆,独自进门并回身掩上。   圣旨没来得及出宫,王府暂保持风平浪静,但陈王依旧谨慎,驻足倾听片刻,一切如常,他才直奔书案后的的隐蔽暗格。   俯身打开暗格,将银庄凭证以及钥匙取出,陈王仔细端详两眼,确认无误。   他深呼了一口气,心头却沉甸甸的,此行很凶险,九死一生也不为过。   只是他却不能不拼,不然作为废后兼通敌罪人之子的夺嫡失败者,等待他即便不是贬为庶人,也得监视幽禁终身。   如果真落得这个下场,他宁愿拼死。   陈王大掌猛地收紧,黄铜钥匙尖扎进他的掌心,尖锐的疼痛。   他已经没空想其他事,立即出城,是当先要务。   千头百绪只是一瞬间,陈王立即松了力道,一边转身,一边将掌心的物事揣进怀里。   谁料这时,变故陡生。   “哐当”一声巨响,外书房大门被人从外猛踹了一脚,两边厚实的门扇突兀绕了半圈,“砰”地重重打在相连的隔扇上,又被反弹了一个来回。   陈王心头一凛,倏地抬头,暴怒:“何人胆敢放肆?!”   因早朝变故,圣旨还未来得及出宫,此时的京城一切如常,他心脏猛地一缩后,倒还算镇定。   隔扇门快速开了合,合了开,书房外情景已尽收眼底。   门外果然有人,领头并排两个,左侧是个是陌生的英俊青年,一袭深青色劲装,目光如电,而右侧一个赫然是丁文山。   “丁文山!!”   一瞬间思绪翻涌,陈王顷刻明悟,他目眦尽裂,胸膛炸裂,“你这个狗贼,竟敢背叛本王!”   他曾经多么信任丁文山!后者是陈王府幕僚第一人,若非他生性谨慎,不少机密事从不让幕僚沾手,恐怕结果会更糟。   不过,现在已经很糟是了。   “殿下此言差矣。”   一身文士长袍的丁文山始终笑吟吟的,不紧不慢捋了把长须,才接着说:“在下本是东宫心腹,不过殿下三顾茅庐,我见殿下心意颇诚,于是,便勉为其难走一趟。”   这是真的,丁文山还是陈王诚意请进来的,不用多说,是东宫下的套。   陈王异常愤怒,心念急转正思索对策,许驰却懒得废话,一挥手,“拿下,先押回去。”   对方集合所有亲卫在大门前,倒给了他们便利,有丁文山接应,很快就放倒障碍,包围外书房,并活捉目标。   陈王现在好歹还是皇子亲王,一身蟒袍十分醒目,被人看见了会有不必要的麻烦。于是,许驰命人给对方套了件黑斗篷,直接从侧边小门离去,干净利索完成差事。   将牢牢制住的陈王扔上车,他笑了笑,“你也不必惦记英国公,他很快就来陪伴你了。”   说到英国公,这人抓捕难度要比陈王高一点点,因为他历大事更多,行动更谨慎。   他匆匆折返英国府后,一刻不耽搁,回了外书房取了要紧物事,低头一看身上朝服,眉心却一蹙。   外书房备有更换衣裳,他快速脱了朝服,捡了一套最不起眼的换上,晃眼一看,就是个勋贵家老爷们。   英国公没有往前门去,反而嘱咐心腹,低调牵了匹马去后门。   他毫不声张,老娘娇妻子女孙辈一个没打算带上,籍着府里最后的平静,他悄悄往后门去了。   不过英国公到底没能走脱,有眼线盯着前院,国公府周围也安排了足够岗哨,大大小小的门的重点。   消息传递很快,等马被牵了过来,英国公急急赶至,刚好被堵了个正着。   “殿下,陈王与英国公,已被顺利收押。”   高煦站在乾清宫正殿前的回廊下,初夏的热风拂过金黄色的衣摆,他收回眺望远方的视线,点了点头,问道:“坤宁宫与临江侯府,情况如何?”   “回禀殿下,这二处进展顺利,我们的暗探人手正按名单一一撤出。” 第一百三十九章   入夏后天气闷热, 即使是清晨,室内还用了冰, 依旧让人不大舒坦。   坤宁宫尤胜几分,魏王战死, 皇后碍于宫规,连大儿子最后一面也不能见, 连日脸色阴沉, 异常暴躁,宫人太监大气也不敢喘。   皇后梳洗更衣妥当, 面无表情落座与镜台前,胡嬷嬷赶紧回头吩咐梳头宫女上前。   梳头宫女小心翼翼伺候,她手里的长发近段时间添了一些银丝, 她不敢吱声也不敢有其他动作, 只尽量凭借纯熟的技艺,将白发掩住。   高髻挽好, 红宝嵌珠凤凰展翅头面用上, 梳头宫女松了一口气, 蹑手蹑脚退下。   挽发妥当还得梳妆,铜镜昏黄, 皇后心不在焉, 还真没注意白发,不过憔悴的容颜,眼角陡生的细纹,却忽略不过去。   瞥一眼镜面, 她一阵窝火,抬手就将镜台上的物事统统扫落,乒铃乓啷砸了一地。   一屋子宫人噤若寒蝉,胡嬷嬷赶紧上前安抚,“天气热了,今年也没有避暑,娘娘近日歇得不好,气色才差了些,等用几盏消暑羹汤,安眠几日,就能养回来的。”   皇后的变化,她看得真切,只是不这般说,还能怎样?   胡嬷嬷心中担忧不少半分,但她不能露出声色以雪上加霜,只得强打精神,轻声细语安抚自己主子。   乳母的面子,皇后还是给的,而且对方关切的眼神,让她心下舒坦几分,虽知此话安慰居多,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嬷嬷说的是。”   胡嬷嬷一边命人赶紧收拾干净,一边吩咐梳妆宫女上前伺候。   画妆宫女虽胆战心惊,但好歹技术是无懈可击的,浓妆艳抹之下,好歹把主子的憔悴苍白掩饰了八九分。   皇后不甚满意,就着铜镜端详两眼,冷哼一声,再看一眼画妆宫女陡泄的惧色,她心头无名火起,“你怕什么?本宫很吓人吗?”   宫女大惊失色,“噗通”一声跪下,急急叩首道:“奴婢不敢,请娘娘恕罪!”   殿内气氛陡然绷紧,其余宫人虽缩了缩脖子屏住呼吸,但心底却还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新一天的帷幕,依旧由皇后的怒火及宫人的求饶拉开,万幸她们又逃过一劫。   按照惯例,这个画妆宫人会被狠狠呵斥一顿,才被拖下去责罚,若不幸运,还得挨几下板子。   不过,今天却出现了意外。   “哼!本宫看你敢得很。”   皇后缓缓站起,声音冰冷眸带厉色,正要启唇继续呵斥,却被一声高呼突兀打断。   “娘娘!娘娘!”   一个女声由远而近,呼喊的正是大宫女翡翠。   翡翠是坤宁宫头等心腹,其人一贯稳重,明知主子心情阴郁,是绝对不会胡乱叫嚷的。   这是有大事发生了。   皇后与胡嬷嬷心下一凛,对视一眼,立即举步匆匆往外殿行去。   “娘娘,恐怕有大事!”   翡翠十分惊慌,进殿门时绊了一下险些扑倒,不过她也没来及站稳,就连爬带滚冲了进去。   “小安子方才出门办差,远远望见一队羽林军进了后宫,看方向,是往这边来的!”   羽林军,是负责护卫皇帝,拱卫皇家、皇城的军队,是皇宫最里面的一道关键防线。   但他们是绝不能涉足内廷。   后宫什么地方?   后宫是皇帝妻妾的居所,除了太医这等特殊身份者,能偶尔在层层看守下进进以外,就连成年皇子也要避忌不得久留,外男想进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自己变成太监。   羽林军都是精挑细选的青壮年男性,若大批进入,只有一个可能,发生了非常非常重要的大事。   翡翠牙关都在颤抖,“奴婢方才赶紧奔到宫门,往外探了一眼,其余宫道已被大力太监堵住,只余直通坤宁宫的一条路。”   小安子的直觉没错,这队羽林军,真的奔坤宁宫来的。   能出动羽林军,不管什么罪名,也肯定已被坐实了,主子遭殃,奴才还能跑吗?   翡翠身躯筛糠般抖着。   这个消息如平地旱雷,“轰”一声巨响过后,皇后眼前一黑。   她近段时间大悲大怒,休息也不好,骤闻此讯竟身躯一软,昏阙了过去。   “娘娘!娘娘!”   胡嬷嬷大惊失色,赶紧将人扶住,情况紧急,她狠狠心,只能够使劲往主子人中一掐。   皇后顷刻醒转,她抚了抚太阳穴,勉力站起,立即吩咐:“翡翠,赶紧再探!”   其实也不用再探,戎靴踏在青石板上,脚步声急促有力且整齐,站在坤宁宫大殿,已经能听到接连不断的“踏踏”闷响。   羽林军速度很快,不待皇后等人做出反应,已经抵达坤宁宫前,领头的正是东宫心腹,统领严骁。   严骁一挥手,身后军士立即分开两队,冲进宫门,一左一右包抄过去。   坤宁宫立即兵荒马乱,宫人太监尖叫惊呼,满地奔走。   “坤宁宫诸宫人听着,你们统统聚拢在前庭左侧。”   严骁随手一指,声音洪亮力道十足,他肃然道:“若有刻意阻碍军士者,格杀勿论!”   “来者何人?坤宁宫岂是你放肆之地!”   皇后虽知事有不好,但一出前庭就见如此乱像,又听对方首领冷厉的打杀话语,她好歹还是高高在上多年的中宫皇后,如何能不怒?   她目光似利箭,倏地射向严骁,恨毒之意难以掩饰。   严骁冷笑一声,秋后的蚂蚱,还敢到处蹦跶?   他也不废话,直接让开一步,让紧跟着羽林军而来的宣旨队伍上场。   “圣旨到!皇后纪氏接旨。”   那宦官见皇后等人没有第一时间迎上来跪下,也不在意,直接打开手上明黄卷轴,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四年前,皇后纪氏通敌一案,今已证据确凿,不容置辩。   纪氏深蒙皇恩,被册封为中宫皇后,然其却进谗言,结党营私,弄权内廷,后竟为一己之私,私通敌国,陷杀忠良,致使二十余万军民一朝覆灭。   其罪难恕,实属十恶不赦。旨到革其皇后位,贬为庶人,打入冷宫听候发落。钦此。”   太监特有的尖细声音响彻整个坤宁宫前庭,圣旨宣读完毕,那宦官也不在意对方接不接旨,利索往后一退,将位置交还给严骁。   严骁目光冷冷,喝道:“庶人纪氏,还不卸了凤冠!”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皇后被圣旨惊得懵了,怎么可能会被发现?四年时间过去了,不是一直隐藏得好好的吗?   电光火石间,她想起那鞑靼可汗遗失的那两封协议。   落到东宫手里了?   “庶人?”   严骁这一声大喝,惊醒了一头冷汗的皇后,厚厚的脂粉已掩饰不住她的面色青白。   她惊惶无措,脑子轰轰作响,庶人?废后?   她被废了?她筹谋二十载,一朝成了废后,被碾作最低贱的尘埃?   皇后拒绝接受现实,尖声怒吼,“不可能的!你胡说八道!”   胡嬷嬷听了圣旨之后,第一反应是不相信,只是震惊一瞬,忽想起四年前皇后某一段时间的异常举止。   她奶大主子,主子有事从不隐瞒她,但那段时间,魏王陈王进宫,母子三人总打发了所有人,让她守着门,不许人靠近,事后也没告知她。   胡嬷嬷谨守奴婢的本份,也没多余的好奇心,只是她记得,那段时间的主子,是慎重中压抑着兴奋的。   她福至心灵,这恐怕是真的。   “娘娘,您……”   胡嬷嬷上下牙关颤抖着,皇后却厉声打断,“我不是,我不是庶人!”   她愤怒得像失去幼崽的母狮,暴怒厉喝拒绝接受现实,可惜此时却当不得大用,严骁懒得废话,直接一挥手,身后一队军士及七八名粗壮嬷嬷奔出。   皇后即便被废,也是皇帝的女人,她得交给嬷嬷们招呼。诸如胡嬷嬷翡翠等人就没这个待遇了,直接被如狼似虎的军士驱赶,往左侧宫人太监处靠拢。   胡嬷嬷舍不得皇后,悲呼着往回扑,小队长浓眉一蹙,怒道:“瞎嚷嚷什么?”   “你们这群通敌卖国的狗贼!还敢嚷嚷!”   他抬脚就是猛地一踹,正中胡嬷嬷心口,后者当即接连倒退十余步,捂着胸口倒地,两眼一翻人事不省。   “放开本宫!贱婢!放开本宫!”   皇后被两个膀粗腰圆的嬷嬷左右挟制,半点动弹不得,旁边几个动作粗暴,已在七手八脚扯她头上凤钗头面。   不过眨眼间,皇后头上一套凤凰展翅已被扒拉了个七八,鬓散髻乱,这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她狠狠啐了一口,“贱婢,放开本宫!”   这涎沫正中面前一个嬷嬷的衣襟,对方大怒,猛地伸手拽住皇后的头发,另一只厚实手掌抬起,狠狠地连续扇了她七八个耳光。   都说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越是皇宫这种地方,就越是残酷。况且,能领这份差事的嬷嬷,岂是个没背景的?   那嬷嬷丝毫不惧,扇得皇后头晕耳鸣,她冷哼一声,又抬手拽住对方的凤纹耳坠,直接使劲一拽。   “啊啊啊!!”   皇后惨叫一声,没等她回神,身上明黄凤袍已被当众扒下,只余雪白的中衣,为首嬷嬷扔下一套普通衣裳,七手八脚套上。   随即,为首嬷嬷一挥手,直接拖着皇后往外走。   严骁分了一小队人,押送皇后去冷宫,他留下来领人搜查其余线索,还有押送前庭这群太监宫人。   “放开本宫!放开……”   没有人再敬畏她,皇后是被拖在地上押过去的,冷宫大门“咿呀”一声打开,有些破败的院子阴森森的,她被扔了进去。   “咦,又新姐妹来了吗?”   “嘻嘻,好,新姐妹好嘻。”   “啊啊啊!不许碰本宫!”   冷宫大门“砰”一声关上,黄铜大锁“哐当”一声锁紧,皇后扑到门扇上,猛烈拍着,“开门!开门!放本宫出去!”   “新姐妹,我们来玩耍吧!”   “啊啊啊!”   ……   天气转热,快四个月大的安哥儿有些闹腾,纪婉青哄好了儿子,就接到进一步消息。   “皇后已被贬为庶人,打入冷宫?老临江侯在抄家收押时去世了?”   “是的娘娘,皇后现已被押进冷宫,至于老临江侯,是在被关押前去世的。”   老临江侯本就病重垂危,一家子人除了上朝的,都聚拢在他的院子里候着,大理寺连同禁卫军围住侯府冲进门,刚好直奔院子就能将主要目标一网打尽。   如狼似虎的军士冲进去,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押,众人也顾不上打搅老侯爷,尖叫奔逃躲避。   老侯爷虽是弥留之际,骚动还是惊动了他,他睁眼一看,心中明悟,竟猛地坐起身,喃喃道:“终于来了。”   已无焦点的老眼流下浑浊的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面庞低落在衣襟上,“通敌卖国,陷杀兄弟,也是该的,只可怜我纪氏百载功勋。”   说完这句,他身躯一软,倒在床榻上,已是断了气。   老侯爷双眸未能合闭,只瞪着门口方向。   传消息的人是张德海的徒弟小吴子,他细细叙述了坤宁宫与临江侯府的情况。   纪婉青未置一词,她不会惋惜临江侯府任何一个人。   她惋惜别人,谁来惋惜她的爹娘?杀父害母仇人将伏诛,她只有大仇得报的畅快感。   “娘娘,殿下需守在乾清宫不得折返,命奴才给娘娘传个话。”   “何话?”   “殿下说,您若想去冷宫看一眼那庶人纪氏,吩咐奴才一句,等奴才等稍加安排,您午后或明天,就能过去了。” 第一百四十章   听了高煦传过来的话, 纪婉青怔忪半响。   她先亲自拣选了夫君换洗衣物,又嘱咐张德海那边得好生伺候, 良久,对小吴子点了点头。   最终, 她决定去冷宫走一趟。   杀父大仇终得报,想亲眼看一看;又或者, 看看这位昔日挟胞妹性命以威逼她就范的皇后, 如今一朝覆灭的境况。   纪婉青本来没有这个念头的,但高煦不希望她留有遗憾, 一经提起,她发现自己还是想去看看的。   既然想去,那就去吧。   小吴子应了一声, 接了何嬷嬷递过来的物事, 匆匆折返给他师父回话去了。   冷宫那边的安排非常利索,午膳前, 就停当了。   纪婉青没有着急, 用罢午膳, 略略午歇后,才换上出门的衣裳, 登上轿舆, 往后宫方向而去。   从诊出怀孕到如今,她几乎没有出过清宁宫,一切似乎与从前并无差别,但恍惚间, 到底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轿舆途经的的宫道上,难免遇上宫人太监大小妃嫔,大家态度大同小异,更恭敬,也更畏惧了。   也是,清宁宫距离乾清宫,看似很近,实则如隔天堑,但只要迈过去了,风景将截然不同。   梨花这丫头昂首挺胸,纪婉青笑笑摇了摇头,她心思不在这上面,也没说什么。   过了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轿舆一顿,接着就被小心翼翼放了下来,小吴子隔着软缎帘子轻声禀报:“娘娘,已经到了。”   纪婉青应了一声,就着何嬷嬷梨花搀扶下了轿舆,抬眸扫了一眼。   轿舆就停在冷宫门前,眼前宫室许久没有修缮,有些破败,琉璃瓦陈旧偶有欠缺,本来大红的宫门褪了色,点点斑驳掉漆,一侧门环上挂着的黄铜大锁倒是锃亮,沉甸甸的分量十足。   太子妃娘娘要来,冷宫早已清了场,纪婉青缓步进门,虽感觉这宫殿阴森森的,但并未见到不和谐的人事,也没听见不和谐的声音。   这里环境虽不怎么样,但还是比大部分老百姓好多了,用来关一个害死二十万军民的罪魁,倒是便宜了她。   不过纪婉青倒知道,昌平帝旨意在打入冷宫戛然而止,作为皇太子的高煦,暗地里不说,明面上在这当口,却不好再对废后做什么。   对方好歹诞育了两名皇子,魏王陈王还没获罪呢。   主子冷哼一声,机灵如小吴子立即明悟,他忙凑上解释,“娘娘,今日清了场还打扫一番,平常这冷宫,可不是这般模样。”   日常谁有空打扫?负责冷宫的嬷嬷可没这个闲心。   纪皇后竭嘶底里?癫狂?够狠够毒?   来到这冷宫,她就不够看了,有更竭嘶底里的,更倍加癫狂的,还有更狠毒扭曲的。   关在这里的女人,年代最远久能追溯到昌平帝祖父辈,关的时间长了,不疯也得疯,纪皇后被扔进来,活着比死更难受。   还有吃馊馒头,搀沙子的糙米饭等等,皇宫阴暗的一面,让人想都想不出来。   纪婉青想象力未必够,但她知道仇人不好过,心里就舒坦多了。   负责看守冷宫的是几个中年嬷嬷,靛蓝色比甲半新不旧,这块不是有前途的地方,她们从未直面这般尊贵的主子,一时手足无措,战战兢兢上前问安。   纪婉青颔首,小吴子在外气势十足,立即吩咐道:“还不给主子带路?”   “是,是,奴婢领命。”   为首一个嬷嬷赶紧引路,一行人穿过中庭,转进偏殿,往后面的排房而去。   据嬷嬷所言,这冷宫地方不大,但人员却不少,这庶人纪氏虽曾经是皇后,但也没有让老人挪地方的道理,于是,她被塞进一个犄角旮旯去了。   越往里走,地方越破败,虽然能明显看出一路被仔细清扫过,但阴沉沉的气息始终挥之不去,连夏日正午的阳光也未能驱赶多少。   最终,纪婉青停在一个窗纱几乎全烂,房门还歪了一边的陈旧房舍前。   透过空荡荡的窗棂子,可以看见这屋子很狭窄,里面灰尘很厚,衾枕帐幔一律没有,灰扑扑的地面上趴了一个人。   这人穿了身灰色布衣,似乎刚被人猛烈撕扯过,从撕烂的口子能见里头是簇新的贡绫里衣,哪怕现在沾了灰,依旧能清晰分辨曾经的雪白。   纪婉青一眼就认出来的,因为她夏日里衣也是这个料子。皇宫女眷,能用这等级贡绫的也不多。   这人肯定是纪皇后。   纪皇后,或者说是庶人纪氏,披头散发,一身狼狈不堪,正一动不动趴在地面上,她若想坐椅子室内没有,而破床板大概能比地面脏。   “庶人纪氏!”   小吴子一挥手,从清宁宫带出来的人手立即分立两列,护着自己主子。   冷宫嬷嬷轻车驾熟,一脚踹开那半掉不掉的漏风房门,提高声音喝道:“庶人纪氏,太子妃娘娘驾到,你还不赶紧出迎见礼!”   她声音极大,地上的人动了动,挣扎着往这边看来。   不要怀疑,进冷宫不过二三个时辰,纪皇后就筋疲力尽的。   抗拒那些嬷嬷花费不少力气,被扔进冷宫拼命拍门,不过随即,她就得应付一群欢迎“新姐妹”冷宫老人。   这些女人有老有少,聚在前庭这十来个都是精神失常得厉害的,一会哭一会笑,一会打一会骂,撕扯她的衣裳,死揪着她的头发。   皇后养尊处优几十年,初来乍到哪里是对手,被推搡得浑身是伤,左脸颊还挨了一抓,四道深深的血口子,可以看出下手那人的力道。   纪婉青骤眼一看,怔了怔,对方的脸被狠狠扇过耳光,又青又肿胀大了一圈,鲜血淋漓的左脸配合一头乱发,看着渗人得很。   她只是惊诧对方变化的迅速,须臾就镇定下来,这阴测测的眼神,没错,就是她的杀父仇人。   “哼,你竟然敢来!”   皇后一看清眼前人,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立即挣扎站起。   她恨,她皇后之尊一朝成了泥泞,就是拜东宫所赐!   眼前纪婉青一袭杏黄色的绛绡宫裙,鬓簪凤钗,妆容精致,高高在上,正在一大群人的簇拥下,垂眸睨着她。   这个眼神,就像看蝼蚁,就像看秽物。   一股子邪火从心底深处涌出,顷刻熊熊燃烧,纪皇后竭嘶底里怒吼一声,疯了一般猛扑过去。   她要撕扯掉对方的高高在上,她要抓花那一张姣好面庞,看对方还能继续俯瞰不?!   皇后的愿望当然是落空的,不提纪婉青这边的水泼不进的守护,单是冷宫嬷嬷那关,她就没能过去。   那几个嬷嬷见惯疯婆子,反应快得很,随手一抓反剪,就牢牢将人制住,反手噼里啪啦一顿耳光,皇后被压住跪在地上,正对着纪婉青方向。   此刻跪的,正是往日给她请安的人,皇后这一刻,真的比死更难受,她挣动得厉害,“你这个贱……”   “啪!”   冷宫嬷嬷眼疾手快,一耳光扇掉皇后后面半句话,随后另一个撕下一块衣襟,将她的嘴牢牢堵住。   皇后的脸青肿得更厉害了,她挣动不得,死死跪着,嘴被堵死“呜呜”说不出话,只能用一双怨毒的眸子,死死盯着眼前人。   “你不想知道临江侯府的下场吗?”   纪婉青一直安静看着,直到皇后被彻底制服,她才不疾不徐地开口,“如果不在意父兄,那么陈王呢?”   看见对方挣动动作一顿,她继续不紧不慢说话,“老侯爷死了,临江侯府被抄家夺爵,陛下旨意,除了我祖父传下一脉,纪氏九族据收押按律处置。”   圣旨高煦给补充了一下,纪家九族虽然不用尽诛,但一概打入牢狱按律处理。关系远的好些,最多两三代不能出仕,关系较近的,男的斩首,女人孩子也得流放数千里。   古代是宗族社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昔日后党如日中天,亲近者受惠不少,如今该牵连的时候也跑不掉。   不过通敌卖国,人人唾骂之,纪家人一腔怨愤,也只能奔皇后兄妹去了。   皇后僵住了,眼睑微垂,掩住眸中情绪。   “还有陈王,废后之子,母亲舅舅通敌卖国,想必也是没有好下场的。”   圣旨还没下,纪婉青也不说什么被关押的话,她只是迎着皇后陡然瞪大的眼睛,淡淡说道:“不过,他也不无辜,这是该得的下场。”   “唔唔!”   皇后再次挣动起来了,这次比之前还要激烈,不过她力气跟几个嬷嬷没得比,须臾又被牢牢压制。   “你不用太焦急的。”   纪婉青徐徐上前,在皇后四五远站定,居高临下盯着她,笑了笑,“你这儿子也不是好货,你获悉真相后,说不定还要叫好。”   这句话很突兀很奇怪,但她神色丝毫不似作伪,皇后死命的挣扎停住了,一瞬不瞬盯着对方。   “你知道魏王是怎么死的吗?”   这句话像魔咒,不祥预感袭上皇后心头,纪婉青不紧不慢的话语落在她耳边,如炸雷般轰轰作响。   “魏王是被陈王亲手杀死的。”   “呜呜!”   轰一声巨响,皇后心中那根弦崩断了,她瞬间爆发惊人力量,竟险些挣脱骤不及防的嬷嬷钳制。   虽挣脱最终失败,但这般一折腾,她嘴里堵着的那块布掉了,她怒吼:“你胡说!”   “你胡说八道!”   皇后竭嘶底里,青肿得厉害的脸扭曲着,拼命反驳,“你以为胡言乱语有用吗?本宫会相信吗?”   “哼!不可能的!”   冷宫嬷嬷捡起沾灰的布,要重新堵上,纪婉青一摆手,示意不必,她冷笑一声,“事到如今,我有必要骗你吗?”   她声音不大,夹杂在皇后大吼大叫中,十分不明显,却让后者像被掐住脖子的鸡,尖锐的嘶鸣顷刻截止。   “我家殿下,不也是魏王陈王的嫡兄吗?”   “在九五大位及滔天权势面前,同父异母,或者同父同母,区别看来也不大。”   轻声细语陈述完事实,纪婉青瞥一眼皇后僵直的身躯,对方瞳仁猛地收缩,她哼笑一声,直接转身离去。   一行人出了偏殿,往前庭而去的时候,才听到皇后的反应。   “啊啊啊啊啊!”   很突兀的嘶吼,痛苦而绝望,像野兽垂死时的挣扎。   “日后,除了不能让她有逃离冷宫的机会,不必再搭理。”待在里面,才是生不如死。   小吴子应了一声。   纪婉青吩咐下去,她要让仇人饱受折磨不得解脱,才能告慰父亲在天之灵。   不过她始料未及的是,刚回到清宁宫,就接到了皇后的死讯。   皇后不是自杀的。   她是被魏王妃杀死的。 第一百四十一章   秦采蓝发现今天有些不对劲, 屋外下仆步伐急了不少,偶尔一晃而过的交谈, 虽听不清楚,但难掩惊慌失措。   她虽守寡, 又膝下无子,但好歹还是王妃, 院里也都是陪嫁心腹, 谁敢说闲话到她窗下?   不过秦采蓝并未在意,只安静躺着, 一动不动盯着帐顶,并无分毫搭理外事的念头。   直到她发现,贴身大丫鬟秋月也难掩惊慌。   秋月虽勉力镇定, 但微微颤抖的双手, 以及眸中的惶恐出卖了她。   “出了什么事?”   秦采蓝将视线移到对方脸上,静静问了一句。   秋月不敢说, 张嬷嬷虽然累病了, 但下去养病前一再强调, 万大事也不能打搅主子休养身体,天被捅破了也不行!   张嬷嬷病势汹汹, 现在人事不省, 偏偏出了这么大的乱子,秋月讨主意也没个地方,被主子一问就是一个哆嗦。   “你不许有一丝隐瞒,可知晓?”   秦采蓝说话依旧很平静, 或者说,自从那天起,她就是这个模样。   不声不响,醒了也只是静静盯着帐顶,没有哭喊吵闹,没有竭嘶底里。   但就是这种平静,让秋月惊慌得很,这谭水寂静的表面,底下必是暗潮汹涌,一爆发出来谁也扛不住。   她不敢当那个捅破平静表象的人,要知道,主子本就该狠则狠。   秋月膝盖一软,跪在榻前,秦采蓝一瞬不瞬盯着她,完全没有移开视线的打算。   她咽了咽涎沫,哆嗦着禀道:“回禀娘娘,皇后娘娘被废了,临江侯府抄家夺爵,纪氏九族立即收押,按律处置。”   很明显,坤宁宫一党正彻底垮台中,作为通敌一党的中心人物,废后之子,夺嫡失败者,陈王湮灭在即,而已经战死的魏王,同样讨不了便宜。   魏王死了,便不便宜他不知道,但作为魏王遗孀,以及这一府主子奴才,遭殃是遭定了。   谁想没出路?谁也不想。   魏王府人心惶惶是必然的,张嬷嬷病得厉害,秋月可是费了一番心思,才让主院勉强维持正常。   秋月是恐惧的,但秦采蓝听了却没太多反应,她沉默半响,接着又问:“为何?”   “二人通敌卖国,在四年前松堡之役勾连鞑靼大王子,也就是这次被生擒的鞑靼可汗,里应外合,陷杀松堡二十余万军民。”   废后诏书已布告天下,临江侯府被禁卫军包围,抄家关押同时进行。   此事一起,如同冷水溅进滚烫的油锅,整个京城都沸腾起来了,魏王府就在内城,消息还是收得很快的。   “松堡之役?”   秦采蓝怔怔地重复了一句。   这一个个字分开,她是认识的,但重新组合起来,却就听不大懂。   或者说,她不可置信。   须臾,秦采蓝平静的表像瞬间被击了个粉碎,她倏地坐起,紧紧盯着贴身丫鬟,“你说的是松堡之役?”   秋月心惊胆战,却不得不点了点头。   “呵,呵呵。”   死寂半响,秦采蓝笑了起来,笑声开始很轻很慢,渐渐提高,最后变得竭嘶底里,疯狂而绝望。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松堡之役,秦采蓝虽没有亲身经历,却依旧刻骨铭心,这场残酷的战役带走了她的未婚夫,那个真挚专一的少年郎。   她不得已,只能沦为家族联姻的棋子,当上了这魏王妃。   婚后种种不如意就罢了,京中贵妇基本都是熬出来的,可惜魏王死了,腹中骨肉也没了。   这当口,忽然发现她曾经的未婚夫回来了,历经艰险,但终究立下赫赫战功,一朝凯旋。   造化弄人,不过区区数年时间,她与幸福擦肩而过,从此如隔天堑,不可望也不可即。   现在竟然告诉她,这一切不是天意?   完全没有造化弄人,这只是她那位高高在上的婆母弄出来的。   人家区区一个计谋,轻易颠覆她的人生,让她生存得像一个笑话,这辈子除了遗憾痛惜与怨恨,什么也没有了。   四年前魏王十五岁,要说他不知情,秦采蓝都不信。通敌罪人之妻,想必,她很快连躺在这里讽笑的资格也没有了。   “秋月!”   秦采蓝笑声倏地一收,直起身躯,带着泪花的眼眸死死盯着秋月。   秋月心肝发颤,“娘娘,奴婢在。”   “备车。”秦采蓝声音不大,却阴测测的,“马上去!”   “是。”   这样的主子让人惊栗,秋月不敢问为什么,也不敢劝,连爬带滚出门吩咐准备车驾。   秦采蓝流产后身体本虚弱,此刻却行动如风,利索登车出了魏王府,直奔皇宫。   皇后虽然被废,膝下皇子眼看好景不长,但好歹现在还未有动静,她依旧是亲王妃。   高煦遣人押了陈王,但魏王府他并未关注,毕竟魏王已去世,只余一院子寡妇奴才在。   作为被忽略的魏王妃,秦采蓝很顺利进了内宫。   不过也仅此而已,内廷不是她的地盘,她玩不转,她甚至连冷宫的位置也不知道。   这时候,有一个人不着痕迹帮助了她。   这人就是丽妃。   丽妃非常识时务,她与皇后相争,未尝没有取而代之,欲奋战在夺嫡第一线的想法。   但在落实之前,她母子谨言慎行,言行举止从未表露过一丝。   进可攻退可守。   在皇太子代天子亲征那一刻起,她退得利索,母子二人立即向东宫表示了臣服忠诚。   四皇子刚十五岁,因为接连变故还没入朝,丝毫权柄没沾染过,高煦也不是容不下,于是,他表示了欣然接受。   皇后倒台后,手中权柄立即土崩瓦解,宫权立即落在丽妃容妃两位本协理宫务的主位手上。其中以投诚最快的丽妃为主,慢一步的容妃为辅。   这边秦采蓝刚进宫门,那边厢丽妃就获悉此事。   “她不是正小月吗?怎么来了?”   对于二十年来的劲敌纪皇后,丽妃是下过一番苦工了解过的,魏王妃作为儿媳,背景她也了如指掌。   作为一个女人,不过转念一想,她很容易就了解秦采蓝的怨愤。   毁了一生的深仇大恨啊!余生也不能好了,若是心胸不够豁达的人,活着就是一种折磨。   丽妃笑了笑,眸底闪过一丝兴奋,“传话下去,让人悄悄配合咱们魏王妃。”   婆媳死磕,太让人畅快了。   对于皇后,她是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对方越卑贱凄凉,她就越高兴。   于是,秦采蓝进了后宫以后,随意唤了个洒扫太监领路,对方很利索就应了。   一行人快速接近冷宫。   转过最后一个弯道前,小太监站住脚指明地方,退下前状似不经意提醒一句,“禀王妃娘娘,这冷宫平时都上锁,也是凑巧,太子妃娘娘今儿来了,才开启的。”   下次再想来,就没机会了。   小太监领的路也有意思,刚好不与清宁宫一行重叠,秦采蓝侧身眺望时,刚好看见纪婉青出了冷宫,登上轿舆折返。   她瞥一眼门环上的黄铜大锁,稍等了等,等东宫一行拐过弯道,就直接出去。   后一步出来的冷宫嬷嬷们,正掩了门要锁上,忽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心下一诧,一女子便冷冷道:“开门,我要进去。”   嬷嬷吃惊回头,就见一素衣银簪的宫装女子站在身后,她脸色苍白难掩憔悴,神情平静,一双眸子却幽深似有暗流涌动,身后簇拥着几个王府服饰打扮的嬷嬷丫鬟。   “魏王妃娘娘?”   能在皇宫长久混下来,就没有笨人,嬷嬷们怔了怔,就反应过来了。   “开门,我要进去。”秦采蓝重复了一遍。   嬷嬷们迟疑了,冷宫这地方,说难进也难进,说容易进也容易进,端看主子有无能量。   皇后都废了,坤宁宫一党通敌卖国,魏王陈王两府没落在即,老实说,她们不在意秦采蓝。   她们顾忌的是,放魏王妃到这个地方的人。   后宫这地界,山头林立,主子多如牛毛,有时候小鬼难缠。偏她们谁也不敢得罪,毕竟被打发来看守冷宫的宫婢,全部都是没一点靠山的。   太子妃将是铁板钉钉的皇后不假,可惜她们不是清宁宫的人,更不是太子妃心腹,怎可能时时被看顾?   不过,若是太子妃还在意庶人纪氏,嬷嬷们死活也得小心在意的。   但问题是,太子妃似乎见了庶人纪氏一面便罢,没有流露出再搭理的打算。   看来是让庶人纪氏自生自灭了。   太子妃若是在意,嬷嬷们当然不肯放人进去,只是若不在意,那……   将诸般因素权衡了一遍,妥帖程度最高的法子已盘算出来了,冷宫嬷嬷沉默半响,最终让开身子,“娘娘请进,只是这冷宫是特殊地方,闲人不能多进。”   为首嬷嬷面带为难,瞥一眼魏王妃身后的丫鬟嬷嬷。   秦采蓝点了点头,“行,我独自进去即可,不过,你们也不许跟着。”   她脸色煞白,孱弱不堪,应该折腾不出太大幺蛾子。且今日情况特殊,冷宫其他人都关起来了,里头并没有攻击性的危险。   嬷嬷们同意了,也没带路,随手指了个位置,让她自己进去。   因为被特地打扫过,路不难找,秦采蓝很快就到了地方。   她无声无息接近,站在屋外,透过大敞的破门,垂眸望着里面那个一身狼狈的女人。   皇后披头散发,仰躺在地只余胸口微微起伏,一身尘土脏兮兮的,衣襟破烂,两颊青肿染血,冷宫嬷嬷手劲更大,她嘴角都被打破了。   数个时辰前,她高高在上的国母,现在不过就是个低等宫婢都能虐打的戴罪庶人。   “呵,呵呵!”   秦采蓝笑了,这一刻,她极为畅快,这个毁她一生,让她碾落成泥的罪归祸首,终于遭报应了。   不过,这并不够!   “你,……”   皇后被笑声惊动,她费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子,来人逆着光线缓缓行来,她得眯了眯眼睛,才看了个清楚。   一看明白来者何人,她勃然大怒,“你这个无能妇人,居然还敢来?!”   魏王妃流了腹中胎儿,让大儿子绝了嗣,那时正是皇后乍闻噩耗的当口,她恨得抓心挠肺,一连数日命嬷嬷出宫严厉呵斥。   秦采蓝至今仍虚弱至此,那几天日日跪两三个时辰听训功不可没。   没了儿子孙子的皇后伤心愤怒,连落下刻薄名声也不顾,反之亦然,秦采蓝早对这老虔婆心生怨恨。   婆媳二人积怨不浅,偏没过多久,就爆发了这么一桩事。   “呵,呵呵呵!”   秦采蓝讽刺地笑着,“无能?那孩儿不生下来才好。”   “生下来就是个罪人,受人歧视,背负父亲祖母作下的罪孽,注定一生郁郁不自由,活着比死了更难受,有什么好的?”   “不如早早投生个好人家,摆脱这份苦痛。”   她说的话虽有夸张成分,但也不是没有依据的,皇后的心窝子被狠戳一记,“你个贱妇,克夫克子,胡说八道!”   皇后筋疲力尽,不过依旧挣扎爬起,要撕扯对方,“本宫撕烂你的嘴!”   秦采蓝来不是挨打的,她扫视了室内一圈,扯下摇摇欲坠的一根窗框木,两手抓稳,先发制人,狠狠敲在皇后的腿弯上,“哼,说错了,是你害儿害孙!”   她固然虚弱,但此行是强压满腔怨恨而来,让她爆发极大力气,一棍子正敲对了位置,轻微“咔嚓”一声脆响后,皇后剧痛,立时惨叫倒地。   “还本宫?!”   “我让你天天命人来训斥我?!”   陈旧却结实的窗框木一下接一下,重重打在皇后身上,秦采蓝恨极,专捡对方的头部上身砸,皇后蜷缩身体双头护着头脸,依旧头破血流。   见了鲜血,秦采蓝更疯狂了,她双目赤红,怒声喝道:“你毁了我的一生,居然还敢让我给你当儿媳妇?!”   “你说?你怎么敢?啊!”   若她另外嫁个厚道人家,虽然惆怅,但不是不能活,现在纪皇后一党倒了,魏王死了,孩子没了,她娘家英国公涉足太深肯定跑不掉了。   秦采蓝出身高门,千金贵女,要她日后当个罪人之妻,苟延残喘几十年,一辈子仰人鼻息,受人唾骂,那真不如立时死了还要畅快。   当然,在此之前,她必须拖上纪皇后,她不做点什么,她觉得对不起自己。   往昔的痛恨,未来的绝望,汇聚成一股惊人的力量,秦采蓝殴打皇后许久,才扔下窗框木。   她抬起手,从鬓间拔下一根银簪子,按下机括,“咯”一声轻响,偏粗的簪身落地,露出细长的刀刃,。   这是一把设计精妙的小匕,异常锋利,乃秦采蓝母亲的陪嫁。她外祖家武将出身,将小匕放进女儿陪嫁中,算是防身之用。   这把特殊的匕首,秦母一辈子没用上,如今女儿倒是觉得极为凑手。   “你这般狠毒,一杀就是二十万军民,我要把你的心剜出来,看看是红是黑。”   秦采蓝冷冷笑着,她未必对二十万军民感触极深,她在意的是这次战役毁了她一生,将她硬生生拖离幸福轨道,落入如今绝境。   娘家,夫家,什么都没了。   皇后遭逢大变,几番挣扎爆发,早筋疲力尽,偏她早膳午膳都没吃,遭遇一轮暴打,连出气都废力。   但求生的本能,依旧让她勉力移动身体,“你这个贱妇,你敢……”   “对,我敢!”   秦采蓝恨声打断对方的话,“这点子痛苦,不及我之万一。”   皇后目露惧色,可惜晚了,秦采蓝冷笑着扑上去,扬起手,狠狠就是一簪子!   “啊啊啊!!”   …… 第一百四十二章   皇后死了, 秦采蓝爆发过后随即昏阙,现场血腥, 惊栗的冷宫嬷嬷不敢耽误,第一时间报到高煦跟前去了。   “倒是便宜她了。”   他蹙了蹙眉, 冷哼一声,随即吩咐道:“将魏王妃押回王府, 先看守起来容后再议。”皇后即便被废, 也是秦采蓝婆母,不是她想杀就杀的。   高煦其实很忙碌, 既要关注通敌一案进展,还得为当年蒙冤受屈的楚立嵩翻案,安抚返回原籍的楚家人, 且大小朝务也不能丢下。   “张德海你亲自去, 不许将详细情形报回清宁宫,简单叙述即可。”   坤宁宫一党大局已定, 皇后被废打入冷宫, 冷宫什么地方, 长于皇宫的高煦十分清楚。   他本无暇分神那些次要的人事,闻讯虽诧异, 但唯一担心的也就是惊吓到妻子而已, 细细嘱咐过后,揉了揉眉心,伏案继续处理政务。   魏王妃是弟媳妇,他只是太子不是皇帝, 立即做出处置不大合适,反正魏王府马上就进入清算阶段了,留着一起来吧。   张德海应了一声,利落退下。   其实,魏王妃月份大流产,又被皇后遣人连日呵斥折腾,本就极为虚弱,进宫这一趟全凭怨恨爆发支撑着。   这口气泄了,人就立即倒下,且她似乎毫无生存意志,据抬人的嬷嬷所言,抬出冷宫等候上面发话这段时间,她就发起了高热。   不过,这些情况并没有上禀高煦,毕竟说不说无差别,张德海也不在意魏王妃想不想活,打发人传了话,就匆匆赶回清宁宫去了。   他见了纪婉青,就简单说是两人争执撕扯中,皇后没了,魏王妃也晕阙了。   纪婉青震惊,不过却没联想太多,只以为皇后是被推搡着磕到哪个要害位置。   她沉默半响,“没了就没了,她是死有余辜。”   秦采蓝她没提,这事儿她管不了也不想管,说过一句就搁下,话锋一转,询问高煦日常起居,歇得可好?可是太过忙碌?   “你需好生伺候着,他伏案太久,你可得劝他歇一歇。”这当口,纪婉青也不好去探望照顾,只能惦记着。   张德海忙应了一声,“虽诸事繁琐,但还不算最忙碌,殿下得了些许闲暇,就会起来走走。”   其实并不是,是不过他早得了主子嘱咐,要这般说的。   纪婉青心里有数,只是她还是点了点头,“嗯,那你就好生伺候着。”   “奴才领命。”   张德海话罢左右瞅了瞅,纪婉青会意,立即吩咐身边伺候的人退远一些,他凑上来压低声音说:“殿下让奴才传话,说是诸事很快尘埃落定,娘娘无需太过牵挂。”   现在前朝后廷,已彻底落入高煦掌控之中,谋划进展顺利,不过能早日完事就更好的,她微微吁了口气,“那太好了。”   张德海此话不假,次日上午,昌平帝醒转的消息就传出来了,有些分量的朝臣立即往乾清宫赶。   情况不大好。   昌平帝意识清醒后,很快就发现自己半边身子没了知觉,另外半边也麻木沉重,钝钝的。   “金御医,陛下龙体可安?”   一群御医太医们轮流诊脉完毕,脸色极难看,等候诸臣心下沉沉。   内阁首辅王瑞珩两道花白的长眉紧紧蹙起,他情急之下也顾不上僭越,抢上前两步,抢在高煦跟前开口询问,并催促道:“诸位不必斟酌,将实情一一道来即可。”   金御医作为御医之首,殿内所有人包括躺在龙榻上的皇帝,都紧紧盯着他,他额头沁出豆大汗珠,抹了抹,才战战兢兢道:“陛下病情,不甚乐观。”   “陛下暴怒致使肝阳上亢,须知肝阳上亢,极易引发脑卒中。”   肝阳上亢是高血压,脑卒中其实就是中风,前者一个控制不好,后者很容易同时而至,情况或轻或重,后遗症基本都有,与中风程度成正比。   “昨日陛下暴怒昏阙,老臣已经用金针尽力疏导,可惜……”   接下来的话,大家都听懂了,结合昌平帝情况,显然效果很不尽人意。   脑卒中如果幸运,后遗症也能轻微到几乎能忽略的,事涉皇帝,太医院诸人不敢对外胡言乱语,只将情况悄悄禀报了皇太子及几位重臣。   现在皇帝醒了,结果出来捂也捂不住了,御医们只能当众直言。   王瑞珩脸色很难看,立即追问:“这,可有治愈之法?若是医治需要耗时多久?能治愈到何种程度?”   老首辅一语正中关键,不管皇帝能否掌握军政大权,他一直瘫在床上不是事啊。   “可用针灸,按压穴位,辅亦汤药等法子。只是……”   “你且快快道来。”吞吞吐吐急坏了人。   “陛下病情不轻,怕是难以恢复如初,若是静心诊治,莫操心劳神大喜大怒,假以时日,还能渐渐见好。”   “只是……”   金御医把心一横,“若反之,恐病况愈重。”   中风后遗症若严重的,确实是很难治疗的,想要恢复到发病前般灵活,基本不可能。不过保持心境平和,努力配合治疗,或多或少还是会有所好转的。   反过来,暴躁易怒,操心劳神,心绪起伏大人也劳累,恐怕不但不好,反而短期内再度病发的可能性更大。   这是常识,在场诸人哪怕不是医者,也闻听过脑卒中这病的厉害程度。   昌平帝他有最好的医者伺候,但问题是,他能保持心境平和,不大喜大怒吗?   不可能的,皇帝这性情这位置,注定了他无法配合,甚至能让病况迅速往糟糕境地奔去。   上至皇太子,下至文武重臣,都沉默了,王瑞珩看向一群御医太医,后者纷纷垂首,不敢对视。   他有些绝望。   大殿内死寂一片,大伙儿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反应。   太子及朝臣暂无反应,昌平帝的反应就大了,“哐当”一声巨响,龙榻前楠木小几上的鎏金香炉被扫落,发出巨响。   “你,你胡说!”   皇帝半边身子没知觉,半边身子迟钝,但还能动,精细动作很困难,但大举动还是没问题的,他闻言又惊又怒,使劲一挥手,将炕几上的药碗香炉等物打翻扫落。   “胡说八道!将,将这群庸医拖出去,重,重重地打!”   昌平帝一边脸木木的,说话含混不清,他怒不可遏,整个身躯弹跳一下,榻上立时乱成一片。   “父皇请息怒。”   高煦急急上前,扶住皇帝,“金御医等人医术精湛,这二日,正是他们日夜诊治,为父皇减轻症状。”   “正是,陛下请息怒。”   “陛下请息怒。”   ……   所以说伴君如伴虎,御医太医都是高危职业,稍有不妥,就得遭殃,特别伺候的还是不宽和的君王。   不过这当口,御医们绝不能出岔子的,高煦领着朝臣,纷纷上前规劝。   太医们赶紧往侧面一缩,努力降低存在感,他们冤啊,要知道他们只擅长治病,可不是神仙。   金御医随大流,眼睑微垂,遮住一切情绪。   皇帝这病情是他针灸结果,在大事落幕之前绝不会好。   “你这个逆子!”   昌平帝不聪明,但运气好,他这辈子真没遭遇过什么挫折,帝位不用抢,轻轻巧巧落在头上,完事还有保皇党护驾,四十余年一路坦途。   归京后的尴尬境况,是他生平头一个逆境,本来他还能勉强蛰伏,但遭遇“大病”后,他惊怒交加,一下子就按捺不住了。   太子一露脸,他登时暴跳如雷,抬起还能动的那只手,指头险些戳到高煦脸上,大着舌头怒喝道:“你出去,不许杵在朕面前!”   高煦还未说话,王瑞珩先蹙起眉头,“陛下此言差矣,皇太子殿下纯孝,陛下病倒一天有余,殿下衣不解带候在乾清宫,从不懈怠半分。”   于孝道,高煦这么多年一丝不苟,满朝文武看在眼里,现在虽掌控了军政两权,但老实说,是迫不得已之下的动作。   局面必须发展到这个地步,天家无父子,东宫不拿着权柄,恐怕立时会被皇帝铲除。   饶是如此,高煦还是孝顺依旧。   其实,自从南狩之后,不论保皇党还是中立派,天平已大大倾斜于东宫。再辅以上述原因,皇帝此言一出,大家哪怕没说话,心里也是不认同。   不说话,其实已经表达了态度,再加上王瑞珩的话,昌平帝之怒可想而知,“你们……”   “呜啊呜哇!”   皇帝怒极,竟生了悲,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刚骂了两个字,半边脸竟一阵抽搐,话也说不成句了。   抽搐一阵子后,昌平帝竟眼角一歪,嘴角一斜,口水滴滴答答地流淌下来,嘴巴动着,却再说不出话,只能让口水流得更欢。   他刚才还勉强能自由活动的半边身子,此刻僵直着颤抖,只剩两颗眼珠子还在不停转着。   诸臣目瞪口呆。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御医刚才不是嘱咐了,暴躁大怒,病况会愈重。   “御医,金御医!”   高煦反应最快,他直起身躯,立即扬声唤角落那群御医太医。   诸人立即退后让出位置,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治病的等待的,大家心力交瘁,皇帝的情况才勉强稳定下来。   “王阁老。”   昌平帝被灌了汤药昏睡过去,金御医直言,病况严重了,要是再折腾几回,恐怕……   大家不敢在往里头凑,紧蹙着眉心退出大殿,沉默片刻,霍川第一个发言。   “陛下这病,似乎……”   他话只说一半,但言下之意大家都懂,昌平帝这情况,已经不适合坐在帝位上了。   当然了,臣子是没有资格说这话的,只是皇帝这病情,继续待在将有大害,再折腾几回恐怕命都保不住了,他们这批保皇党是先帝留下来的,就不得不多想一些。   霍川明面是保皇党中坚,又是武将粗豪,率先提起话题,再正常不过。   事情一如高煦所料,只不过此时他并未发言,这话题不适合他开口。   他静静旁观。   王瑞珩叹了口气,作为托孤重臣他是主角,他也知道不管从哪个方面考虑,皇帝退居二线好好休养才是好的。   对昌平帝好,对皇太子好,对满朝文武好,对整个大周对天下百姓都好。   迫在眉睫。   但问题是,无人有资格做此决定。   皇太子没有,朝臣百姓更没有,除了皇帝本人乐意禅位,其余人其实想一想,都是大不敬重罪。 第一百四十三章   此题无解。   话题一挑起, 就被卡住了,一干重臣愁眉苦脸, 难道真只等束手无策等待皇帝驾崩?   王瑞珩几次张嘴欲言,但最终都咽了回去。   昌平帝是先帝托付到他手上的, 这么多年来苦心辅助,有感情有忠心, 他很希望能和谐解决, 可惜矛盾重重,明显不可能的。   老首辅长嗟短叹, 脸上纵横的沟壑更深了几分。   事情陷入不可解的僵局。   高煦一直安静旁观,见状眸光微微一闪。   他早有了准备。   高煦视线一动,状似不经意往伍庆同身上扫过。   该他上场了。   “王阁老。”   伍庆同, 昌平帝宠臣魁首, 正是与孙进忠同批倒向东宫的另一人,东宫计划不可或缺的其中一部分, 他观察着形势, 正觉得差不多该自己上场时, 就察觉高煦视线。   他当即上前一步,打破沉默, 朝王瑞珩一揖, 抬首讨好笑笑,“王大人,不若让下官试上一试。”   伍庆同的笑有些谄媚,话罢他又朝高煦方向深揖一礼, 巴结之色更加明显,“下官愿为皇太子殿下分忧,愿意为诸位大人分忧。”   昌平帝大势已去,宠臣另谋出路很平常,毕竟皇太子英明,他一旦登上大位,这些往日擅长献女逢迎的高官,垮台在即。   即便官位不保,能顺利退场得个善终也是好的。   此时不努力,更待何时,伍庆同刚出头,后面好几个就凑上来了,纷纷毛遂自荐。   王瑞珩紧蹙的眉心稍松了松,打量伍庆同片刻,问道:“不知,伍大人有何良策?”   虽然不想承认,但这些宠臣能在众多拍马者中脱颖而出,不得不说,他们肯定有某些过人之处,一般时候看不上眼,但非常之时未必不能当个奇兵。   王瑞珩知道太子不好讨论这个话题,主动挑了大梁,虽语带狐疑,但到底肯正面相询。   这是把伍庆同放在能对话的高度了。   伍庆同当然懂,他目露喜色,又对高煦方向恭敬施了个礼,才道:“诸位大人,你们可能对陛下有些许误会。”   “陛下其实不难说话,只要说到点子上,陛下还是会很容易纳取谏言的。”   诸臣听得一阵无语,伍庆同所谓的谏言,他们能猜测一二,但问题是,这个谏言能与禅位相提并论吗?   不是事大事小,而是一个是享乐,另一个则是剥夺权位,性质不同。   大家的神色,伍庆同不是没看见,他胸有成竹笑笑,“诸位大人,只要说话方式妥当,晓以利弊,用上水磨功夫,也不是没有成数的。”   就好比,你可以换个方式劝,说养好的身子,才有其他可能,不然气死了,那不是什么都没有了吗?   届时,皇太子不是一样上位?   其他重臣肯定不能这般说话,但伍庆同能啊,他这角色正适合这般劝谏。   以王瑞珩为首的诸臣豁然开朗,是啊,虽另辟幽径,但结果相同。   其实不是他们不聪明,而是受观念的约束,导致他们根本没往这边想。   况且,一般臣子在昌平帝面前,不但说不上这种话,而且就算说了皇帝也听不进去,术业有专攻,这活儿还真非昌平帝这群宠臣不可。   王瑞珩颔首,“陛下龙体康健,对你们有益无害。”   他环视一圈,最终将视线放在伍庆同身上,“伍大人,既然法子是你提出的,你需多多尽心,殿下与我等,都不会忘记你的功劳。”   一事不烦二主,这活计人多反而不美,就交给率先提出的伍庆同。   “下官定不辱使命。”   伍庆同大喜,忙拱手领命,须臾他补充,“不过,此事并非一蹴而就,请殿下与大人们静候一些时日。”   这点不难理解,“伍大人不必焦急,需以陛下龙体与大局为要。”   伍庆同的自信不是装出来的,补充条件合情合理,进一步增加了可信度,他应下之后,大家都松了口气。   能和谐解决,再好不过。   接下来,伍庆同就身负重任进了乾清宫。   期间,王瑞珩等人不是没求见过,可惜昌平帝立即暴躁起来怒吼“不见”。   为了不刺激皇帝,轮候的重臣只能一直候在外面等消息,以及细心关注里头动静。   伍庆同报告说虽然难,但进展还算顺利。   大家听着也如此,刚开始皇帝总会高声说话,有时含怒,虽声音含混听不清楚,但生气倒是能肯定的。   过得个三五日,昌平帝的怒意小了些,语调平缓了些许。   又过了两天,情况又更好。   伍庆同一共耗费是足足大半月,他确实能耐,不但让皇帝心情好转,病况稳定,最后,还捧出了一卷明黄圣旨。   他难掩喜色,显然,这就是禅位诏书。   王瑞珩有些激动,伍庆同忙劝阻道:“王大人,陛下服药睡下了,我等稍稍退离再宣旨,更为妥当。”   他当然不敢再这里宣旨,因为这禅位诏书,根本就不是昌平帝同意的。   皇帝怎么可能同意让位?   说到了解昌平帝,无人能出伍庆同其右,他这一二十年间,每天都在研究皇帝的性情,揣摩皇帝的喜好。   作为昌平帝肚子里的蛔虫,他当然不可能凑上去触霉头。   不过这也没关系,他早投靠了东宫,只要领了任务进去,十拿九稳。   这大半个月以来,伍庆同根本没提起过禅让之事。开头,他与皇帝一起讨伐东宫及保皇党,后面,他献策说让皇帝养好身子,才有资本夺回权柄。   有了金御医配合,昌平帝身体有见好迹象,龙心大悦之下,伍庆同再一通恰到好处的逢迎,皇帝希望大增,怒火自然就暂时消却了。   全程有金御医孙进忠二人配合,毫无破绽。   伍庆同先前投靠了东宫,任务早就领了,这段时间他每日揣摩届时的言行举止,不论是毛遂自荐,还是乾清宫“劝谏”,一律表演得天衣无缝。   宠臣们与实干派从不交集,大伙儿也不知他的底细,再加上东宫的严密布置,于是,到了时候,这早备好的圣旨就能捧出来了。   伍庆同此言一出,王瑞珩等人连连称是,于是大伙儿匆匆离了乾清宫,召集满朝文武,宣读了诏书。   一切进展顺利。   禅位大礼定在十月份,时间有点儿紧,王瑞珩等人忙得连轴转。   当然,他们还是会抽出闲暇来乾清宫的,只不过一直伺候在内的孙进忠稍一挑拨,昌平帝当即暴怒拒见。   皇帝怒意未消,拒绝召见,王瑞珩等无奈只得离开。他位高事也多,还得忙碌禅位,分身乏术,一来二去,也就习惯了来得也少了。   在昌平帝不知情的情况下,在他努力配合治疗以待康复,好日后重新夺回权柄的情况下,禅位大典已经有条不紊地准备起来了。   禅位诏书宣读当天,尘埃落定,皇帝病情也早稳定了,高煦当天就回了清宁宫。   他惦记妻儿得紧,一进门就直奔后殿。   纪婉青得了消息迎出外室,刚好碰了个正着,夫妻视线一黏上,就分不开了。   携手进了内屋,屏退所有宫人太监,高煦展臂将妻子搂住。   熟悉香甜的气息,温热的肌肤,熨帖由外至内,他与她交颈相拥,深深喘了口气,叹慰一声。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大婚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眷恋一个女人。   在她身边,就是他的心灵栖息地。   “殿下,”纪婉青埋首在他的颈窝,蹭了又蹭,低低道:“我很想你。”   没见到人时已经很想很想,等抱住了他,才发现原来是更想。   他也是。   虽不适宜折返,但一日多次询问清宁宫,他才能稍稍放下心来。   高煦内敛,当面他很少能说出小儿女的痴缠话语,虽心潮澎湃,缓了半响,亦只低低“嗯”了一声,以作回应。   但他炽烈的吻,能诉说几分。   他们低低说了几句,唇便贴在一起了,轻轻碰触几下吗,顷刻热烈交缠。   良久,二人气喘吁吁分开,高煦倚在福纹大引枕上,将纪婉青抱在怀里,拥抱良久,稍解了相思,才说起其他。   他抚了抚妻子秀发,“青儿,事儿成了,召书今日已布告天下,禅位大典就在十月。”   纪婉青算了算,“还有四个多月。”   她松了口气,虽然知道即便这个计划不成,还有后备计划补上,但能保持表面和谐解决,是最好的。   不过,怎么也得禅位成功后,才能彻底放下心。   高煦微笑,“这几个月,折腾不出幺蛾子的。”   计划最难的地方已经过去了,后面这点子根本就不是事。   他精神奕奕,显然成竹在胸,纪婉青安心之余,也高兴起来,兴冲冲奖励了他一个颊吻。   自古以来,太子都是一个高危职业,现在终于要修成正果,说她绷紧的心弦没放松,那是骗人的。   高煦认为这奖励小气了点,自个儿追上来讨要了一个大的,好半响分开,他才问道:“安儿呢?”   夫妻亲密许久,亲爹终于想起儿子了。   纪婉青小巧下巴微抬,点了点悠车方向,“安儿也该起来了,睡了好几个时辰呢。”   快五个月大的宝宝,能认人粘人了,说起儿子,她笑意深深。   高煦下了榻,三步并做两步到了悠车边,刚好白胖的小宝宝扭了扭身子,睁开眼睛。   父子大眼瞪小眼,安哥儿瞅了亲爹半响,不认识,他撅了撅小嘴,“咿呀”叫唤一声,努力往软塌方向看去。   “这小子,半月没见,亲爹都不认识了。”   高煦气苦,俯身抱起胖儿子,他嘴里这般说,动作却万分轻柔,将儿子小心抱着。   安哥儿“啊啊”朝娘亲伸手,纪婉青笑道:“这是你爹呢,怎么就不认识了?”   他回头瞅瞅亲爹,微蹙小眉头,也不知道是否在回忆。   儿子跟自己生分了,不过高煦也不是没法子,他轻抛了抛儿子,立即让安哥儿高兴起来,“咯咯”笑着,手舞足蹈,也急着不找亲娘了。   父子天性,玩闹一阵子,一大一小很快就亲热了起来。   纪婉青微笑看着,戳了戳儿子胖腮,取笑道;“安儿有了爹爹就不要娘了?”   安哥儿看看娘,又看看爹,小胖脸有犹豫,半响他“咯咯”笑着,先回头笨拙蹭了蹭亲爹,再笑着要窜到娘亲怀里。   “这小子,这般小一点,就会糊弄人。”   高煦笑骂着,将活蹦乱跳的儿子递到妻子怀来,再双臂一展,将娘俩都紧紧抱住,垂首一人亲一记。 第一百四十四章   自大军凯旋以来, 一连串变故让人眼花缭乱,但好在最终和谐收尾。   对于禅位一事, 朝臣接受度很高,或许他们潜意思里, 就期盼着这样。   四个多月时间,说起来颇长, 但因为有了一个禅位大典, 时间就显得尤为紧迫。   以礼部为首,整个朝廷高速运转起来, 六部官员忙,内阁阁臣更忙,即将登上大宝的皇太子高煦, 也分身乏术。   外面热火朝天, 清宁宫后殿倒是清静得很。   纪婉青养着越发活泼的儿子,安哥儿会坐了, 两月后还会爬了起来, 这下子可不得了, 软榻上都不够他折腾的。   大小引枕,篮子里的小玩具, 每天都得往地上倒腾许多遍, 蹭蹭爬得飞快,现在一刻都离不得人看着。   他很机灵,闹腾过头母亲板脸呵斥他,他还会亲亲抱抱哄人, 哄得纪婉青心都软了。   当然,纪婉青还是有底线的,孩子要从小教导,安哥儿这位置,可不许给养歪了。   撒娇不奏效,安哥儿还会告状,母亲有一回打他小手心,他还会生闷气,再等父亲回屋告状。   他伸出一只小手摊开,另一只手往上头拍了拍,窝在父亲怀里,瞅了瞅母亲。   高煦恍然大悟,儿子这是挨打了。   他心疼坏了,好生哄了哄儿子,又挨着妻子坐下,给说情道:“我们安儿还小,偶尔淘气,我们不好打他。”   纪婉青睨了这小子一眼,“殿下不知道,这小子能耐着呢,今儿吃蛋羹,险些连人带碗翻下榻了。”   安哥儿九个月大了,能吃不少辅食,每天午觉睡醒,照例吃一小碗蛋羹。   何嬷嬷可宝贝他了,乐呵呵将小碗放在炕几上,要侧身搂过他喂,安哥儿刚闹腾得欢,手舞足蹈冲过来,一巴掌就扫在蛋羹上。   小碗打翻落地,这小子还唬了自己一跳,险些一同栽下去。   好在伺候他的人多,软塌随时围着几个人盯着,及时冲上去搂住。   纪婉青打理完清宁宫内务,刚进屋子见到这一幕,吓得心跳都停了一拍,抱住哇哇大哭的儿子哄好了,就好生说了他一顿,又打了几下小手心。   这不,安哥儿还记着呢,回来就给亲爹告状了。   高煦听罢,想了想,低头温声给儿子讲了道理,不管儿子能不能听懂,他都说得很认真。   安哥儿为长,就是帝位继承人,他对大儿子的教育是很上心很慎重。   轻声细语说了两句,安哥儿也不知听懂没,你问他懂了吗?他就点了点小脑袋。   高煦很满意,自家儿子就是聪明,他不忘跟妻子商量,“儿子是好孩子,说说就懂了,很不必打他。”   他一脸心疼,安哥儿仰着小脑袋,瞅着娘亲又点了点头。   纪婉青好笑,“嗯,我知道的,他乖乖的我可舍不得打。”看着父子二人,这一刻,心是软软的。   有滋有味的的日子,总过得飞快,当然,她也不是没有烦恼的。   纪婉青还要操心哥哥的终身大事。   纪明铮爵封靖国公,要说年轻有为,整个王朝基本无人能出其右,可惜由于种种原因,至今仍未成亲。   他今年二十二岁,在十五六成婚是常事的古代,其实已经算是大龄剩男。   剩男没关系,这不是年轻有为,还封有爵位吗?   他还是太子妃胞兄,东宫嫡长子亲舅,要知道皇太子马上就要登上大宝了,妥妥的国舅爷,大几岁有什么关系呢?   找个十五六的世家子弟,奋斗上个六七年,能到这程度吗?   开什么玩笑,不可能的。   纪明铮俨然成了个金饽饽,即使靖国公府仍在按规制扩建,依然挡不住勋贵世家们的火般热情。   何太夫人倒是乐得合不融嘴,但纪婉青却不大信任她。   纪明铮是她的唯一倚仗,她肯定不会坑大孙子,但问题是,她眼光估计不大行。   父母已经没了,纪婉青不亲自把关不放心,何太夫人可以提议人选,但具体抉择权在她。   纪婉青虽是何太夫人的孙女,纪明铮的的妹妹,妥妥的晚辈,也不能说长姐如母,但她是太子妃。   天地君亲师,她要做主,没有不行的。   自从禅位诏书布告天下,大局已定,纪婉青就专心此事了。   如今跟她同批的闺秀都有了归宿,下面小了一茬的,她全部不熟悉。她很慎重,甚至向夫君借了几个暗卫,帮忙查探打听。   高煦自然没有不答应的,还主动给提供了京城上层勋贵官宦的资料。   多年下来,东宫掌握的官员资料很齐全,明里的暗里的,很多不为人知能体现品德的,妻子正好用上。   虽说歹竹出好笋,但家庭环境熏陶下,这几率总是不大的。   这果然大大方便了纪婉青,她一手京城上层闺秀的名单,一边比照资料,先把不合适的剔除掉了。   完事再把家族树大根深,父兄格外优秀得力的,又排除掉。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等高煦登基后,靖国公府可以说是人臣巅峰了,实在没必要强强联手,建立产生不和谐因素的条件。   高煦固然一诺千金,纪明铮亦忠心耿耿,但珍爱的物事你没必要考验它。   最后,还根据按照年龄画像等客观条件,又排除了一番。   京城上层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也不是每家都有适龄嫡女的,这般狠狠洗涮一番,名单里剩下的,也就六七人而已。   接下来,暗卫出马了,仔细将这六七名闺秀给详细调查了一遍。   纪婉青又排除了几个,只剩三人。   她召见了三名千金的母亲,夫人们心领神会,进宫时把自家女儿也给带上了。   人见过了,说实话是优秀的,可惜纪婉青却仍有小许不满意。   她心疼兄长吃了大苦,且在她心目中,哥哥值得最好的,这么一下子,她就犹豫了。   这当口,纪荣传话进宫,说是霍侯提了两句,他有个侄女,丧母后养在他夫人膝下,人品相貌不错,若纪家有意,他愿做个大媒。   霍侯,就是霍川,他与张为胜在燕山也立了大功,回朝论功行赏,二人俱封了侯爵。   霍川很关心老友独子,要是他膝下有嫡女,早就提出来了。只可惜他只有庶女,侄女虽是嫡出养得也极不错,但到底身份差了点,配国公爷很勉强,他就打消了念头。   怎知凯旋半年,纪明铮婚事还没有定下,这年纪都不小了,他焦急之下,就过府问了两句。   得到答案是,太子妃不熟悉这些闺秀,谨慎之下,还没能选到合适的姑娘。   这倒也是,不知根知底,是应该慎重些。   说到知根知底,霍川之前按捺下的念头又冒出来了,他武将出身不啰嗦,跟纪明铮也熟悉得很,就直接提议了出来。   他很爽快,说就提议个人选,合适固然好,不合适也没问题。   何太夫人是不满意的,认为这姑娘不过是侯爷侄女,这爵位还不是祖传的,荣耀都在霍川一房,跟兄弟搭不上线,怎配她的国公孙子?   她听了纪明铮禀报后,直接给否决了。   纪荣倒不这么认为,两家知根知底,霍川人品他们是信任的,自家一贯重品德多于家世,姑娘好比啥都强。   纪明铮其实正有此意,主仆一合计,就传话进了清宁宫。   纪婉青倒是眼前一亮。   霍川为人信得过,若侄女人品相貌不过硬,他绝不会提议的。   再有就是霍纪两家交情本就极深,也不存在新的强强联合之说。这侄女虽然出身欠缺了些,也不是不能接受。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人品健康等条件,比家世重要。   纪婉青立即打发暗卫们,细细查探霍姑娘一番。   结果果然不错,人优秀之余,也比之前几个闺秀们鲜活多了。   她很满意,高煦也说霍川为人是靠谱的。   人选基本定下来,再召见宫里见见,如无意外,两家亲事就可以说起来了。   不过这急不来,霍家现只有霍川父子在京,大部队才准备启程往京城赶呢,因有老人走不快,想见霍姑娘得等大半个月后。   这个时间点,也是恰到好处,因为禅位大典快到了,纪婉青不但注意力转移,这几天也不合适召人进宫相看。   三天时间一晃即过,禅位吉日已届。 第一百四十五章   宝庆二十四年十月初九, 大吉。   高煦一夜几乎没怎么阖过眼,子时即起, 沐浴更衣。   他让妻子好生安歇的,但纪婉青怎么睡得着, 也一同起了,亲自伺候。   高煦要换上的是冕服, 冕服厚重, 玄衣纁裳等一层接一层,穿着十分繁琐。   纪婉青替他整理好衣摆, 又抚了抚前襟,微微吁了口气,“好了。”   帮忙的累, 穿着得想必更累, 幸好今儿天冷,不然光热就够呛的。   最后, 高煦微微垂首, 让张德海小心戴上冕冠, 系好红缨,这一身终于穿戴整齐了。   这时候, 天边泛起鱼肚白, 已经微微发亮了。   时辰差不多了,高煦抬手抚了抚妻子粉颊,低声嘱咐道:“青儿,天色还早, 你赶紧回去歇着。”   “嗯。”   今天确实没有纪婉青什么事,二人目光交缠片刻,送了高煦出门登舆,她才依依不舍回屋睡下。   清宁宫安静下来了,外头的喧闹才刚开始。   朝中文武早早列队候着,高煦率领群臣先拜祭了太庙及社稷坛,而后,又至天坛祭拜了天地。   一连串繁琐肃穆的祭拜结束以后,君臣折返太和殿。   高煦率领群臣跪于殿中,王瑞珩跪于前方面对诸人,再次朗声宣读禅位诏书。   诏书宣读完毕,高煦站起,缓步向前,从中间玉阶而上,步伐虽缓却力道十足,一步接一步,升上玉阶最顶端。   金柱之间,高台之上,他微微一顿转身,扫视下方一眼,落座于雕龙髹金宝座之上,抬手握住传国大宝。   帝皇之尊,统御万民。   刹时,礼炮轰鸣,喜乐奏响,百官早列队齐整,齐齐跪下朝贺。   鸣鞭,三跪九叩,山呼万岁,皇帝登极礼成。   文武百官随诏书出了殿,诏书放于龙亭内,抬出颁布于天下。   新帝还宫。   本来高煦应回乾清宫的,乾清宫是本朝历代君王寝宫,既然登基了,就该在移居此地。   但现在情况比较特殊,被尊为太上皇帝的昌平帝还瘫在乾清宫内,新帝一贯纯孝,于是便点了乾清宫西侧的养心殿为暂居寝宫。   为什么说暂居了,因为太上皇病况并不好,御医们一再强调安心静养,建议最好能移居清幽宫室,更利于病情好转。   不少重臣,已经上过折子,建议太上皇移居哪个宫室更好。   高煦看过就罢,移居的势已经造好了,不过真正施行,还得等他登基之后。   这是后话。   其实于高煦而言,不论乾清宫,还是养心殿,都是个幌子罢了,他真正起居的地方,乃他妻儿所在之处。   还宫之后,他立即回了清宁宫。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了,纪婉青抱着安哥儿,笑盈盈迎上来,“陛下回来了。”   她换了称呼,姿态依旧闲适,见了夫君也没说见礼,亲昵欢喜一如往昔。   高煦心下登时一松。   他就怕妻儿与自己生分了。   高煦进屋照例没让人传报,自己撩了门帘子就进,仿佛他除了换身衣服,就再无不同。   纪婉青姿态轻松随意,也似只换了个称谓而已,其他也无区别。   夫妻含笑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青儿,我希望以后皆如此。”他不称孤,也不称朕,而是用了一个“我”。   纪婉青眉眼间笑意一下荡开,也不顾屋角垂首侍立的宫人,垫起脚尖亲了他脸颊一记,嗔道:“当然以后都得这般,其余的,你甭想美事儿。”   高煦垂首,薄唇回触了触妻子粉颊,笑道:“我从未想过。”   他认为,如今已是最美的事,再无其他。   夫妻心意相通,甜丝丝的,偏安哥儿要破坏气氛,“啊,啊啊!”   他一手揪住爹,一手揪住娘,大声嚷嚷,拒绝被排除在外。   哼,他人虽小,但敏感得很。   安哥儿蹬着小胖腿,把小肥腮凑上去,也讨要亲亲。   “这小子!”   高煦无奈,也给他亲了一下,安哥儿高兴极了,“咯咯”笑着,又把小脸蛋凑到娘亲跟前。   纪婉青也亲了亲。   缱绻气氛被安哥儿破坏掉了,不过他爹娘也不生气,反而含笑看着他折腾。   高煦一手接过活蹦乱跳的胖儿子,这小子差几天就十个月大了,胖嘟嘟的,小胳膊小腿有劲得很,一蹦跶起来,妻子都有点搂不住他。   “不许折腾娘,可知晓了?”亲爹循循教诲。   安哥儿不知听没听懂,反正他搂着爹爹脖子,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小脑袋。   夫妻俩连同一个胖儿子,携手进了稍间饭厅。   高煦折腾一整天水米没进,又惦记妻儿立即赶回,纪婉青询问过后虽甜蜜,却很心疼,忙命传膳。   膳食早就备好了,就等他回来,以清淡为主,就怕一天少食,油腻会胃肠不适。   一家三口乐也融融,用罢晚膳后,就回了内屋逗儿子。   嬉笑良久,消了食,安哥儿人小精力差些,闹腾过后就打瞌睡了。   高煦将使劲儿揉眼睛儿子抱在怀里,“安儿要歇息了,爹娘明日再与你玩耍。”   小孩子觉来得快,哄睡了儿子,将他送回次间小悠车,高煦牵着妻子的手回到内室。   “青儿,你先洗漱,我要出去一趟。”接下来他会很忙碌,趁着今日闲暇,他要去一趟乾清宫。   “我很快就回来。”   “嗯。”   纪婉青应了一声,一边抬手,细细抚平他衣襟上儿子弄出的皱褶,一边笑着抬首,“那我先沐浴。”   “好。”   沐浴是个好词,高煦眸色深了深,看来他必须速去速回。   銮驾到乾清宫时,高煦并没有让人高声传唱,不过,该知道的也知道了。   孙进忠伍庆同赶紧出迎,“微臣(奴才)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罢。”   对于眼前二人,高煦态度还算宽容,对方投靠时间虽晚,但到底有功劳,既然许诺过二人富贵平安,他就不会出尔反尔。   “父皇如何了?”   “回禀陛下,太上皇正在洗漱。”孙进忠抢先一步说话,估算一下时间,“差不多该妥当了。”   高煦颔首,举步进了大殿门,毫不迟疑往内殿而去。   今天注定是个特殊日子,与高煦而言是,在昌平帝看来也是,简直颠覆了他的人生。   金御医每天施针,昌平帝的“病情”当然没好,他依旧半边身子无知觉,另外半边勉强能动。   他本该暴躁的,不得不说伍庆同是真有本事,竟哄得他雄心壮志又起,打算蛰伏养好病,再卷土重来。   这几日金御医手下微松,昌平帝病况稍见起色,他信心大增,情绪也更好了几分,伺候的內侍也轻松不少。   洗漱过后,换了衣裳躺在龙榻上,他刚开口问:“伍庆同呢?让他过来。”   他一刻离不得这人了。   小太监应是转身,昌平帝安静下来等着,谁料这时,内殿的门帘子却一挑。   昌平帝以为是伍庆同,“伍爱卿啊,朕正要唤你……”   话到一半卡了壳,因为他看清进来的人正是自己的嫡长子。   高煦步伐不紧不慢,如闲庭信步,高大年轻的身躯生命力勃发,让昌平帝心底不悦再添阴郁。   他是皇帝,既然心绪不高,那就无需顾忌。   昌平帝当即发难,脸一黑,怒喝道:“逆子,谁允许你擅闯乾清宫?!”   刚喝出一句,他突然发现不对。   高煦穿着的是一袭簇新宝蓝色常服,盘领,窄袖,前胸两肩精绣团龙纹样,盘成一个圆形的五爪金龙张牙舞爪,威武非常。   他腰束玉带,玉带上还悬着一个通透莹白的玉佩,五爪行龙腾云驾雾,玉佩之下,垂了一条明黄色丝绦。   然而,不论是五爪金龙常服,还是龙佩黄绦,都是帝皇才能用的物事。   昌平帝不聪明,但他并非蠢笨如猪,尤其事涉关键,这电光火石之间,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你!你!你竟敢!”   “来人,给朕来人!羽林军!”昌平帝高声呼唤殿外的亲卫。   震惊之下,激发潜能,他说话居然不再含混,声音也格外高亢,想必守在乾清宫殿门外的羽林军,怎么也得隐隐听到些。   可惜的事,殿外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   昌平帝是又惊又怒,“你这个逆子!你……”   “父皇。”   小太监们抬来一把太师椅,高煦拂了拂衣摆落座,他心无波澜,只淡声打断,道:“纪皇后临江侯通敌卖国,父皇下旨废了皇后,临江侯抄家夺爵,纪家九族关押,按律发落。”   他说的明显是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昌平帝权衡之下,暂时安静下来听着。   “英国公当年也有涉足,加上其他罪状,英国公府抄家夺爵,秦氏三族关押后,按律发落。”   “魏王陈王虽未主导通敌,然则一直知情并协助,罪不容恕,二者宗室除名贬为庶人,连同一干妻妾,幽禁于宗人府。”   高煦静静说着,通敌一案早彻查完毕,所有涉案人员俱按律处置妥当,纪后一党也随之土崩瓦解。   话罢,他站起来垂眸看向昌平帝,“父皇先前颁下禅位诏书,今逢大吉,正禅位大典举行之日。”   换而言之,今天他已登基称帝了。   昌平帝顿了半响才消化掉这个消息,登时怒意如山洪暴发,“你,你这个篡位逆子,竟敢擅拟矫诏!!”   他又急又怒,身躯僵硬,手又颤抖起来了,一边脸抽搐着,声音开始含混听不清楚。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破口大骂,“王瑞珩呢?让王瑞珩滚过来,这是矫诏!矫诏!!”   昌平帝猛烈挣扎半响,险些摔下龙榻,高煦伸手扶住,眼前人竭嘶底里得狰狞,他眸底到底有些许复杂之色。   在他很小的时候,他是敬仰崇拜自己的父皇的,认为父皇是天下最厉害的人,濡慕之情一点不少。   很可惜,渐渐长大些,他发现似乎不是这么回事。   再然后,母后薨了,他成了年幼孤立无援的太子,继后虎视眈眈,想方设法让亲子取而代之,父皇只冷眼旁观。   他敢肯定,若他大意一瞬,他父皇绝对不会施以援手,宫中早夭没能序齿的皇子,多得去了,嫡长子也没多了不起。   这般挣扎辗转长大,一颗心早就凉透了。   高煦眼底复杂情绪一闪而逝,顷刻不见,万幸他现在有妻儿,新的家人已温暖了他的心,让干涸已久的心田得到彻底滋润。   他只需要守护好心尖子上的柔软即可。   高煦扯过锦被,盖在拼命挣扎的昌平帝身上,站直身躯,“父皇,御医多次禀报,您这病情需要一个清幽的养病环境。”   “儿臣已于诸臣提议中,圈定了京郊西山行宫,如今行宫已在仔细修葺,很快父皇就能移驾养病。”   到了行宫,昌平帝的“病”就能好了,他就在占地辽阔的西山行宫颐养天年吧。   淡淡说罢,高煦毫不留恋,转身离开,将昌平帝愈发激烈的含糊嘶吼抛在身后。   乾清宫内外,不管亲卫还是内侍,恭送新帝后,只如石雕一般分毫不动,对嘶吼声恍若未闻。 第一百四十六章   新帝登基后, 紧接着就是立后大典。   高煦的皇后,毫无疑问就是太子妃纪氏, 他圈了最近的日子,十月二十, 册立他的妻子为中宫皇后。   立后大典是与禅位大殿一同准备的,虽时间较紧, 但也一应俱全。   深青色的皇后大礼服, 领子袖口,衣襟等处施以红色缘边, 其上金织云龙纹样,衣身绣有精致翟纹,共一百四十八对, 翟纹中间有圆形轮花, 两者交错排列。   中单翟衣,蔽膝大带, 一层接一层披上, 再饰以玉佩、大小绶等物。   纪婉青子时即起, 足足折腾天明时分,才堪堪整理妥当。   接下来, 就该戴上凤冠。   大礼服沉甸甸的, 纪婉青弯身都不方便,只得站着,旁边放个小方凳,何嬷嬷爬上去, 小心翼翼接过凤冠,给主子戴上。   九龙四凤冠饰翠龙九,金凤四。正中一龙衔大珠,其余衔滴珠;珠翠云四十偏,大小珠花各十二树;还有垂珠结、钿花、红蓝宝石等等。   整个凤冠宝光璀璨,制作繁复令人叹为观止。   纪婉青却觉脑袋一沉,脖子仿佛矮了几寸,她睁眼吁了一口气,果然如想象中一般沉重。   重则重矣,却极美。   纪婉青就着宫人抬来的大铜镜看去,镜中美人翟衣凤冠,威仪非常。她姿色极为妍丽,哪怕为了配合大典,画了以端庄威严为主的妆容,美眸波光流转间,依旧难掩顾盼神飞。   她并未关注这些,只细细打量一番,见全无纰漏,这才松了口气,挥退铜镜。   “呀,啊啊!”   安哥儿醒来了,闹腾着要找娘亲,今日是大日子,乳母不敢打搅,更不敢让小主子啼哭,只得赶紧让人禀报主子。   纪婉青吩咐乳母把儿子抱来,婴孩都依恋母亲,这小子晨起不见她,要啼哭很久。   安哥儿拍着小手进的内室,软缎门帘一被撩起,探头探脑的他明显一愣。   纪婉青打扮隆重,与平日迥异,不过安哥儿还是马上认出了母亲,他歪着小脑袋好奇瞅了瞅,就立即“咿咿呀呀”伸手要抱了。   “安儿要乖,娘今儿可抱不得你。”   这身是好不容易穿上的,可折腾不得,纪婉青握住儿子捏了捏,又点了小手上的肉窝窝。   “娘要出门,你乖乖听话莫要啼哭,可知晓了?”   纪婉青微笑与儿子商量,安哥儿懵懵懂懂,也不知明不明白,只点了点小脑袋。   “娘的安儿真乖。”   娘亲了亲他,他“咯咯”笑着,两个小肥爪子使劲儿拍啊拍,乳母趁机将他放在软榻上,接过稠稠的肉末粥给喂了一勺,转移注意力。   纪婉青赶紧趁机出门,时候不早了,可不能再耽搁。   一整套皇后仪仗陈列在清宁宫后殿,她登上描绘了金龙彩凤的礼车,传唱太监高声道:“皇后娘娘起驾!”   长长的仪仗队伍簇拥着凤驾,不急不缓驰往太和殿。   太和殿内外黑压压站满了人,勋贵文武、宗室朝臣,按品级由大到小肃立,从太和殿内部起,一路排到外面的大广场处。   地方极大人极多,却鸦雀无声,施礼太监远远见了皇后礼车驰来,扬声道:“奏乐!”   吉乐奏响。   凤驾在太和殿前停下,纪婉青被搀扶下了车,登上台阶后,接下来的路程需要她一个人继续,梨花等人松手退下。   纪婉青站在大殿门前,抬头望去,高煦正坐在七层玉阶上的髹金漆云龙纹宝座上,面带微笑看着他。   他很克制,但同衾共枕许久的她,依然一眼看出他压抑的喜意。   纪婉青微笑,举步进了大殿。   内阁首辅王瑞珩为册封正使,礼部尚书赵安为册封副使,一人捧了册封圣旨宣读,一人捧了金册、金宝。   “朕惟道原天地,乾始必赖乎坤成,化洽家邦,外治恒资乎内职,既应符而作配,宜正位以居尊。咨尔皇考亲赐之妃纪氏,秀毓名门,端庄淑睿,敬慎居心。于宫中四教弘宣,允合母仪于天下。今朕以册宝立尔为皇后,钦此。”   “臣妾恭领圣旨,谢吾皇圣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纪婉青双手举过头顶,接了圣旨,又接了金册金宝,站了起身。   王瑞珩赵安立即退到一侧,领着太和殿内外的勋贵朝臣双膝下跪。   “噗通噗通”的跪地声如海潮,从大殿之内延伸至大殿之外。   纪婉青抬头,高煦已于宝座上站起,下了玉阶大步向她走来。   她迎上两步,与他十指交握,目光始终不离。   二人相视一笑。   高煦转身,携妻子返回高台,缓缓踏过七层玉阶,二人并肩立在高台之上。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   整齐的山呼如海浪,一波紧接一波,响彻整个太和殿内外。   他与她肩并肩,携手俯瞰整个天下。   礼成还宫,帝后携手登车,往内廷而去。   纪婉青既已封后,当然居于大周历任皇后寝殿坤宁宫。   高煦早早下令,让内务府抓紧时间,将坤宁宫大肆翻修一遍,能换的都给换过了,在立后大典前归置整饰妥当。   纪婉青打量一番,见廊柱隔扇槛窗等一概簇新,廊前青瓷大雨缸子是新制的,花树草木都是新栽上去了,已一点看不见旧主痕迹。   逛了一圈,她很满意,笑盈盈道:“很不错。”   高煦眉梢眼角带笑意,牵着妻子的纤手,折返正殿,“你昨夜没怎么睡,赶紧歇歇去,晚膳再起。”   夫妻回了内殿,软塌上睡着他们的胖儿子。   安哥儿还小,随着父母住在一起,他的屋子就在西暖阁,等到六岁了,才迁往皇子所。   高煦抱起儿子,放在床榻上,等妻子也宽衣躺下,他扯过锦被给二人盖好。   其实他昨夜也没怎么睡,不过他刚登基不久,分身乏术,正打算抓紧时间处理些要紧政务,就不能陪妻儿歇息了。   “也就这段时间忙碌些,等过阵子就好多了。”   纪婉青明白事理,不过这并不妨碍她目露心疼,高煦忙低声安慰,“若我乏了,必会歇息。”   人逢喜事精神爽,他神采奕奕尤胜往昔。   纪婉青还是怎么说,只得乖乖阖目,好让夫君安心。   一个吻轻轻落在她的额际,随后才是轻微的脚步声远去。   纪婉青确实累,虽心有牵挂,但还是一沾枕就睡着了,直到晚膳前何嬷嬷轻声唤着,她才睁眼清醒。   “嬷嬷,什么时辰了?”   “回娘娘,已是申时末。”   这几日天气不错,但到底冬季早晚寒冷,何嬷嬷搀扶主子起身,利索给伺候穿衣。   纪婉青一边穿衣洗漱,一边吩咐道:“莫要叫醒安儿了,让他多睡一会。”   这小子今儿少了亲娘陪伴,不高兴连午觉也没睡,现在正困着呢,小孩子就该让他有足够的睡眠。   何嬷嬷应了一声,等打点妥当,她就跟随着主子绕过屏风,到镜台前坐下。   “嬷嬷,这是怎么了?”   纪婉青挽发期间,何嬷嬷一直帮忙打点着,她发现乳母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便挥退其余宫人,笑道:“你有什么话,难道还与我说不得?”   何嬷嬷心中存着事,正犹豫着该说不该说,她其实掩饰得很不错,只不过她了解自己奶大的主子,主子同样了解她,一眼便知。   既然纪婉青问起,她索性直言。   “娘娘,如今陛下登基,娘娘封后,固然是大喜事,只是……”   纪婉青侧过身看着乳母,也不打断,只认真听着。   “您与陛下固然情谊甚笃,只是,只是如今陛下已是九五之尊,这后宫……”   纪婉青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这说的是妃妾问题。   她笑意不禁微微收敛。   高煦并非一个重女色的男子,夫妻心意相通时,他主动承诺过,如她父亲一般,亦未尝不可。   她父亲这辈子就她母亲一人。   大婚近两年,高煦为人她清楚,一诺千金,特别对于妻儿家人,更是言出必行。   她既然决定相信他,就不会疑心生暗鬼,忧心忡忡莫须有的事。   只不过,如今形势发生了大变化。   她隐隐忧虑,高煦是帝皇,外在条件允许他只有一妻吗?   若形势如潮,他能坚定不移吗?   毕竟在古代男人眼中,这是权利,就算不喜欢不用,也可以搁两个在后院放着,充个面子也是好的。   禅位诏书出来后,纪婉青不止一次浮起过这念头,只是她总会第一时间调整自己,拒绝受未必会发生的事所影响。   只不过,隐忧确实烙在心底了。   现在乳母提起,她沉默不语,笑容也淡了。   何嬷嬷见状心疼,只是也不得不继续说,咬咬牙,“娘娘,只怕这三宫六院,总会添人的。”   她主子虽理智,但投入后满腔热情再不遏制,她总怕纪婉青会受伤,犹豫着要给打个预防针,好减轻伤害。   “娘娘,若有朝一日……”何嬷嬷顿了顿,郑重道:“你得多想着小主子。”   纪婉青有片刻恍惚。   这一瞬间她想了很多很多,大婚时心有防备,后来夫妻心意相通,他坚定许诺,怀孕生子,甜蜜圆融。   思绪翻涌如潮,她最终抬眸,回了一句,“嬷嬷,我相信陛下!”   短短一句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   这个瞬间,忽听见身后有呼吸声陡然加重,纪婉青一惊回头,却见一高大的明黄身影正立于屏风侧,挺拔俊美,威仪赫赫。   正是高煦。   他侧脸看着这边,深邃的黑眸流光溢彩,正一瞬不瞬盯着她。   很难形容他此刻目光,有狂喜,有缱绻,有情意深深,汹涌滂湃如浪潮,似乎顷刻间要将她淹没。   “下去。”   高煦薄唇轻启吐出一句,说话间三步并作两步,已行至妻子跟前。   他展臂,大力抱紧她。   “砰砰”心跳一下接一下,有力而稳健,他的怀抱宽阔强壮,让纪婉青异常安稳。   “陛下,……”   她刚仰起脸,就迎上铺天盖地的热吻,他的薄唇炙热,眉梢,眸子,鼻尖,粉颊,一一掠过,最后落在她粉嫩的樱唇上。   吮吸舔舐,这个吻异常深入而凶猛,纪婉青开始还能回应,后来溃不成军,被按在镜台上仰首承受。   久久,二人才气喘吁吁稍分开,高煦情动,将怀中人按在怀里片刻,才缓过些许。   “青儿说的好!”   高煦的声音仍有暗哑,大掌轻抚妻子小脸,他垂首注视她一双水润眸子。   “我曾经与你说过,我从不认为三妻四妾是何美事,此乃肺腑之言,半点不假。”   “我亦曾答应过你,此生如你父亲一般,亦未曾不可。”   “青儿,我绝不妄言。”   高煦是皇太子,若他没有遇上纪婉青,只娶了个寻常的贤良女子,最多与嫡妃相敬如宾,他登基后说不得会纳上几个妃妾,充盈后宫。   正如纪婉青所知,于古代位高权重的男子而言,这是门面的一种,你情我愿,皆大欢喜,没什么好不好。   他没有动情,就会按照一个帝皇的寻常轨迹走下去。   但世事没有如果。   他遇上了纪婉青,动心动情,他温润平静的外表,掩藏着一腔炽热情感,不动则矣,动则惊涛骇浪。   情爱深入骨髓。   二人今生有缘有份,他心有所属,就算妻子贤惠,他也拒绝挪窝,她不介意,他介意。   既然动了真情,就会在意自己在爱人心中的分量,他不愿意沾其余人,更在意贤惠举动背后的意义。   纪婉青从没所谓“贤惠”举动,虽很少提及心里话,但偶有交谈,她笑盈盈的,话语却很坚决。   高煦敏锐,早知道妻子心意,她轻嗔薄怒之下,有着异常倔强的坚持。   他其实是很高兴的,哪怕从未提及。   然而,就是因为妻子敏感坚决,禅位诏书出来后,他总想找个机会说清楚,以免妻子心下惴惴,不安忧虑。   可惜夫妻近来没有涉及过这话题,好端端的高煦说起也不合适,这般忙碌着,几个月过去了。   一直到了今天。   高煦回屋都是不通传的,一接近屏风,他就听见何嬷嬷的话。   他没有掩饰行踪,但神差鬼使的,他顿住脚步。   主仆二人说得专心,并没注意到他。   纪婉青沉默时,高熙不自觉屏住呼吸,随后她轻声却坚定吐出那句,“嬷嬷,我相信陛下!”   这一瞬间,高煦是狂喜的,就算帝位十拿九稳那一刻,他的心也远没如此波澜。   他呼吸甚至乱了乱,暴露了行踪。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他内敛,一时竟不在该怎么表露自己的心意,才能彻底安抚妻子心中不安。   “青儿,你相信我吗?”   高煦话语万分郑重,黑眸一瞬不瞬,紧紧盯着她眸子, “我此生绝不负你,若有来生,亦如此!”   “我信!我信!”   纪婉青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眨了眨眼睛落下泪,这是喜极而泣。   “陛下,我亦绝不负你!”   她哽咽着说着,已投入他的怀中,将脸深深埋在他的肩窝。   “好!”   高煦罕见地眼眶发热,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将怀中人紧紧抱住。   二人相拥良久,方勉强按捺下激动的心情,搂在一起轻声说着话。   “陛下,那,如果有奏折提议选秀呢?”纪婉青隐忧尽去,但说起这个还是蹙了蹙眉。   “不必在意。”   鲜活灵动,神采奕奕的妻子,让高煦薄唇弧度加深,他垂首亲了亲,才到:“朕是否纳妃,不容他人指手画脚。”   他不是昌平帝。   高煦温润只是表象,作为一个强势君王,包括保皇党在内的所有臣子,都不能影响他任何决定。   高煦从不将这个问题放在心上,“青儿莫要惦记,我会处理妥当。”   纪婉青一听就懂,夫君不经意透露出睥睨天下的气势,更让人着迷,她满意之余,又凑上去亲了亲。   “好。”   她笑意盈盈,喜悦似要从眸中倾泻而出,他微笑,薄唇轻轻向前,印在那一双波光流转的星眸之上。 第一百四十七章   禅位封后余韵未消, 很快就到了腊月。   年前有两件大事,一是太上皇移驾西山行宫, 并长居养病。二则是今上膝下唯一子嗣,大皇子的周岁生辰。   御医已经禀报过多次了, 若移居清静处养病,将大大有利于太上皇的病情。   太上皇病情又反复了两次, 新帝连连下旨催促工部, 加快西山行宫修缮。工部紧赶慢赶,终于在十一月上旬将行宫修整妥当。   十一月中旬, 太上皇移驾并长居。   进了腊月,安哥儿就足一岁了,哪怕这小子淘气, 偶尔还捉弄亲爹, 高煦依旧疼他入骨。   宫中举行大宴,遍邀文武朝臣, 勋贵宗室, 大肆庆贺。   一岁的安哥儿已经会走了, 哪怕天儿冷他穿得厚,走得不大稳当。他聪明伶俐, 能听懂很多话, 会哄人会撒娇,还会耍小脾气。   大宴他很兴奋,午觉也没睡,闹腾一天累得很, 宴散后,他就窝在父亲怀里睡了。   一家三口正返回坤宁宫,虽说太上皇长驻西山后,高煦已移居乾清宫,但这只是表面的,他日常起居依旧在妻儿身边。   高煦抚了抚儿子的背,又给他扶了扶歪了些许的虎头帽子,眸光极温和,带着疼惜。   拢了拢安哥儿身上的大毛披风,他才抬首道:“青儿,安儿已经一岁大,我们平日要斟酌些,不能太惯着他。”   这话,高煦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说疼爱儿子,他一点不比妻子少。   但安哥儿是嫡长子,帝位继承人,教育必须妥善而慎重,不能怠慢半分,过分宠溺不但害了他,还害了祖宗传下的江山。   高煦认为,过了一岁,他该严厉时就不能宽和了,严父慈父的角色他都需要扮演,不能落下哪一个。   另外,册封皇太子的大殿已经准备妥当,如今天冷,待春暖花开就举行。   高煦打算要两个男孩儿的,毕竟皇子只有一个不妥当。他不急,等妻子好好调养两年再说,生产太频繁,于母体不利。   不过既然有两个儿子,自幼教育,家庭熏陶,致使兄友弟恭是一回事。另一边,该做的准备,也得早早做起来了。   在二儿子出生前,将名分定下来会更好。   所以高煦打算,安哥儿满周岁后,就册封皇太子。   夫君的打算,纪婉青很清楚,夫妻俩也商量过好几遍,她知道他的心情,只柔声应道:“好,我知道的,定不会太惯着他。”   “你也不能太拘着他,他还小,正是该好生玩耍的年纪。”   紧了怕紧,松了怕松,天下父母都是一般心思,高煦想了想,又给补充了一句。   纪婉青好笑,不过她还是柔声应了。   她的纤手搭在他的大掌上,他反手一握,将妻子也展臂抱进怀里。   纪婉青蹭了蹭,微笑闭上美眸。   纷纷扬扬的白雪又下来了,长夜虽冷,但他身边总是暖意融融的。   大雪纷飞中,腊月过了,正月来临。   皇帝改元建安,同月十九,册立中宫皇后纪氏所出皇长子高璟为皇太子,并再次大赦天下。   江山后继有人,满朝欢欣鼓舞。   由衷欢喜的人很多,但藏些小心思的人也不少。   过了两天,封太子余韵未消,有朝臣就当朝启奏,说皇帝应下旨广选秀女,册为妃嫔,以充盈后宫。   这人慷概陈词,唾沫横飞,中心思想就一个,皇帝您老人家后宫就一个婆娘,太少了该添人。   高煦早有心理准备,只淡淡表示,此乃朕之家事,与诸卿无关,你们身为人臣,就该好生专注朝务,辅助帝皇,以安天下。   大家一听就明白了,皇帝这是不乐意被人操心后宫。   高煦表面温和,实际强势,手段雷霆不容质询,登基数月,即使从前非他心腹者,也了解他的处事风格。   绝大部分有小心思者,闻言虽暗暗惊诧,但也立即识时务打消了念头。   不识趣的还有吗?   当然有的,满腹私心,还给自己套上大义名头,甚至某一人情急,言语间还隐隐涉及了坤宁宫。   高煦勃然大怒,当场罢了此人官职,并令永不起复。   雷霆手段,让余者噤若寒蝉。   自此以后,这个话题再无人提起。   二月,冬雪早消融无踪,春风拂面,墙角枝头焕发新绿。   午后,宫门开启,一辆篮蓬大马车低调驶出。   “安儿,我们今儿去舅舅家,你高兴不高兴?”   大马车表面寻常,实则内有乾坤,舒适宽敞,软塌炕几一应俱全,高煦领着妻儿微服出宫。   今天是纪婉青父亲的生忌,她回娘家,同时也打算祭奠父母一番。   很早之前,她就想告诉父母亲自己过得极好,得遇良人,诞育了可爱孩儿,让他们不要担心。   只是时机一直不大合适。   高煦知悉妻子心思,也一直放在心上,安哥儿还小,冬天不适宜出门,等寒冬过了,春暖花开,他就主动提出此事。   恰逢了纪宗庆生忌。   纪婉青情绪难免有些低落,不过她不希望夫君担心,转移注意力打起精神,搂着儿子笑道:“安儿还记得舅舅吗?你小的时候,舅舅抱过你呢。”   安哥儿肯定不记得的。   一岁多的孩子,正是最讨人欢喜的时候,他听得懂,歪着小脑袋想了想,没想起来,又仰头看看父亲。   高煦盘腿坐在软塌上,安哥儿也盘着小腿坐在他怀里,儿子瞪得圆溜溜的黝黑眸子,小嘴儿微微张着,一脸懵懂,他微笑不禁加深。   父子脸一个仰脸一个低头,大眼瞪小眼一眨不眨,纪婉青不禁笑了出声。   摸了摸儿子小脑瓜子,“安儿不记得了,等会娘就告诉你。”   “嗯!”   小孩子无忧无虑,安哥儿立即将疑惑抛在脑后,乐颠颠点了点头。   他小手探到炕几的小瓷盘上,抓了个精致的胖兔子小点心,先递到头顶亲爹的唇边。   高煦张嘴,把兔子的大耳朵咬掉。   他又递给娘,纪婉青笑着将兔子另一边耳朵咬掉。   安哥儿很高兴,收回手,“啊呜”一口,将两个指节大的胖兔子塞进嘴里,嚼巴嚼巴。   高煦笑道:“我们安儿,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安哥儿知道是夸他,腮帮子鼓囊囊不好说话,他忙不迭用力点了点小脑袋。   夫妻齐齐笑了出声。   欢声笑语一路不断,车行辘辘,很快就到了靖国公府。   消息早就传下去了,连日来,靖国公府天天打扫门前街巷,归置府里府外,到了正日子,早早候着在大门处迎接。   陛下说要微服,不许惊动旁人,纪明铮也不敢动作太大,只派人在宫门、街口守着,一见车驾立即飞奔回来禀报。   他再开了正门迎驾。   正门大开,高煦领着妻儿下车进府,公府所有人立即跪迎。   高煦扫了一眼,掠过颤颤巍巍的何太夫人,落在纪明铮身上,对于妻兄,他极为温和,颔首道:“不必多礼,起罢。”   国礼见罢,纪婉青才说话。   “祖母。”她对何太夫人颔首,态度不冷不热,隐隐带一丝疏离。   何太夫人心里犯着虚,忙颠颠儿点头,殷勤不失关切应是。不过纪婉青并没有再搭理对方,打声招呼就是面子情罢了。   她看向纪明铮,立即露出欢喜笑意,“哥哥!”   “嗯,”纪明铮同样激动,昨日他辗转反侧睡不着,只觉有一肚子话要说,见了面反而说不上来,半响才挤出一句,“娘娘近来可好?”   “好,都好,我很好,安儿也很好?”   纪婉青低头看儿子,安哥儿正一脸好奇,她笑道:“安儿,这就是舅舅。”   英俊的青年男子正含笑看他,安哥儿歪着小脑袋与他对视片刻,“哦”了一声,偎依进娘亲怀里瞅着。   纪明铮偷偷窥了高煦一眼,见皇帝微微带笑,并没有反对“舅舅”这个称呼,他心中松了口气。   伴君如伴虎,时刻谨慎才是长久之道。   “陛下,娘娘,春寒陡峭的,太子殿下年幼,还是进屋里说话好些。”   高煦正有此意,一行人转移到前厅。   他只简单说几句,体贴让妻子多与兄长叙话,前厅气氛挺轻松的。   说着说着,安哥儿挣扎着要下地,纪婉青就放了他下去。   这小子小胳膊小腿灵活,如今厚衣裳也不用穿了,蹬蹬蹬跑得飞快,他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忙坏了一众伺候的人。   他本来胆子不小,熟悉了前厅后更放得开,玩耍了一阵子,他就瞅上了纪明铮,这娘说是舅舅的人。   安哥儿瞄了半响,蹬蹬蹬冲上,站在纪明铮跟前,仰脸瞅着对方。   纪明铮按捺下激动,站起含笑道:“太子殿下。”   安哥儿偏头看了片刻,调皮揪了舅舅衣摆一记,扬起笑脸露出几颗小小米粒牙,完事他就转身冲回亲爹身边,抱着高煦大腿往上爬。   “纪卿不必如此拘谨。”   高煦姿态闲适,俯身抱起乱窜的儿子,直接将他放在怀里,安哥儿熟门熟路盘腿一坐,靠在父亲怀里,又去瞅他舅舅。   纪明铮恭敬应了,抬首时,余光下意识往妹妹瞥去。   纪婉青正微笑看向父子二人,粉颊泛绯,气色极好,眉目舒展,不带分毫忧虑。   这一刻,他一颗心才彻底落地。   皇帝拒绝纳妃,他知道,但只有亲眼见了妹妹过得幸福,他才相信。   他很了解自己的妹妹,日子是否舒心,瞒不过他。   这极好。   兄妹又聊着盏茶功夫,祭拜的时辰到了,一行人转移阵地到宗祠。   纪婉青笑意消失了,沉默下来,恭恭敬敬拜祭了爹娘,她在心中默念,“爹爹娘亲,我过得很好,你们莫要再挂心。”   她凝望上首两块较新的牌位良久,虽五六年过去,但父母慈祥容颜她片刻不忘。   这辈子也忘不了。   “娘娘莫要太伤感,爹爹娘亲在天之灵,想必是欣慰欢喜的。”   纪明铮低声安慰,纪婉青点了点头,“好。”   祭拜有条不紊进行,令纪家人诧异的是,高煦不但亲自来了,他还亲自上了三炷清香。   皇帝给臣属上香,意义太大了,要知道即使配享太庙的名臣,也不是跟主牌位放在一起的,皇帝只亲自祭拜正殿。   高煦没有祭拜,却是以女婿身份上的香。   纪婉青没打算说什么感激的话,再说这种话就生分了,她侧头看高煦,他表情不变,却眸带安抚。   她余光瞥见地上的蒲团,两年多前,不知前路有何崎岖的她,在大婚前一天,独自来到宗祠,拉着蒲团坐在父母牌位底下,喃喃低语很久。   无非就是说,她会努力过得很好,让爹娘莫要担忧。   两年多过去了,她确实过得很好,夫君疼爱儿子乖巧,已好得不能再好。   她眼眶微微发热,勾起唇角,对他一笑。   祭拜完毕,已是傍晚,依依不舍离了靖国公府,纪婉青抱着胖儿子,偎依在夫君怀里。   安哥儿对母亲情绪很敏感,他搂着母亲脖子,小胖脸贴着母亲脸颊。   高煦将母子二人抱在怀里,轻抚着她的背,温声道:“你若想娘家,我们有了空暇再来,可好?”   耳伴是“砰砰”有力的心跳声,他的怀抱宽阔而温暖,她往里贴了贴,轻轻应了一声。   “好。”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的正文,到这里就结束了,后面还有一些番外,先更哥哥的,阿秀尽量保持日更哒! 第一百四十八章 霍芷潼x纪明铮(一)   深秋近冬, 寒风飒飒。   初雪还没有下来,路还是好走的, 通往京城的官道车马络绎不绝,挑夫途人行色匆匆, 俱抓紧时间奔赴目的地。   黄土飞扬,一行十数辆大小马车组成的车队驰来。   这车队了不起, 虽没将府徽悬在显眼处, 但有近百名府卫护持。诸府卫面容沉肃,目光炯炯, 人数不算多,但明显纪律严明。   胯下马匹膘肥体壮,马上健儿蓄势待发, 虽尽量低调, 却依旧让人无法忽视。   进了主干道,这引人侧目的车队速度放缓, 汇入人流车流。   人车尽量让开位置, 毕竟平头老百姓的, 谁也不想招惹麻烦。   饶是如此,也没让出多少位置来, 毕竟一条官道, 再大也是有限的。   大伙儿相当忐忑,因为这条是进京大路,途经的贵人不少,不少贵人都不乐意平民靠得太近的。更有甚者, 护卫还有略略驱赶,以免惊动女眷。   看着身份越高,越可能如此。   出乎意料的,这车队的主人却没有这么做,且府卫还很自觉,立即收缩队伍,既保护了车队,也少占了道路。   他们没争没抢,甚至礼让了推着板车的农夫过去,车队才接着前行。   “夫人,姑娘,已经能远远望见城墙了,今儿肯定能到京城。”   说话的人,位于是第二辆马车上,是个圆脸大眼睛的小丫鬟。她正掀起一线车窗帘子,偷偷往外张望。   马车上有两位主子,其中年长一个细眉长目,是个娟秀的中年贵妇,她立即蹙眉道:“春喜,快快把帘子放下。”   “我不是说过,京城不同北地,规矩严谨得很,这动作再要不得?”   北地民风粗豪,对女子拘束少了很多,像这样微微掀起帘子往外看看的动作,实在不足为奇。   但换了京城,就成了家教不严谨的象征,被人发现了嘀咕免不了,若这车驾是未婚大家闺秀所坐,影响还会大些。   车中另一主子正是个在阁少女,贵妇如何能不紧张?   “陈嬷嬷告诫过你们的诸事,若有再犯,你们莫要留在姑娘身边,以免既丢了我霍家脸面,还连累了姑娘!”   圆脸丫头春喜性子活泼,虽被告诫过,但她想着还没到京城,才偷偷瞄了一眼,不想夫人这般严厉,她当即吓得立即跪下请罪。   “伯娘,春喜这丫头是个笨的,不过多说几次她就记住了,您莫要气坏身子。”   这声音如汩汩溪流,跌宕起伏间,叮咚清脆,说话的正是马车上另一个主子,贵妇的侄女霍芷潼,她正微笑安抚自己的大伯母。   春喜非常忠心,不过自幼长于北地的她,根本无法想象所谓京城上层的规矩,所以才犯了错,好好再强调一次,她必然会牢牢紧记。   这一点,贵妇也即是霍夫人赵氏清楚,不过她不忘训斥道:“这次你家姑娘说清,我饶了你,若此下次谁再犯,我就将她送回去,莫要留在京城。”   春喜连连应是,这小插曲才算过去。   这家人姓霍,没错,就是霍川的家眷。   赵氏是霍川妻子,夫君在燕山立下大功,被封了世袭永定侯,送了信笺让家人进京一趟。   世袭侯爵,光宗耀组,霍家大大提升了一个等级。   若是寻常时候,进京赵氏也是坦然的,毕竟夫君是新贵,是新帝心腹,炙手可热,而她本人也是大家贵女出身,虽风土人情有差异,但规矩礼仪一点不缺。   霍家几代从戎,官职都不低,底蕴有,绝对轮不上被嘲笑的的暴发户。   这不是夫君传信来说,靖国公未有婚配,他提议了养在夫人膝下的侄女,若是可行,两家将结亲。   赵氏一气儿生了三个小子,个个肖父,她想添个女儿却没这命。不过,小叔子原配病逝前,唯恐后头人薄待亲生骨肉,却将膝下唯一的女儿霍芷潼托给她养。   这位霍二夫人也姓赵,是大夫人赵氏的同宗堂妹,二人年纪差不多,又是妯娌,感情一贯很不错。   她自然答应了。   小女孩很懂事,招人疼,加上一直没能生女儿,三个小子又好武,一点不粘她,养着养着,这侄女就不亚于亲女了,被赵氏疼入心坎。   苦心养了女儿,自然得找个好女婿,把她嫁出去好好过日子。   现在霍川给找了这么贵一个女婿,听说皇后娘娘也觉得两家结亲不错,等抵京见过面,娘娘若满意,六礼就走起来了。   靖国公,赵氏曾见过这后生,英武不凡,如今立下大功又被封了国公爵位,纪明铮还是皇后唯一胞兄,当今国舅。   年轻人本就前途无量,新妇嫁过去就当家,上无婆母需要伺候,下无妯娌需要周旋,实在是一门好得不能再好的亲事。   反观霍芷潼,自己女儿养得好自己知道,但赵氏扪心自问,身份确实欠缺了些。   霍家爵位是霍川挣出来的,所谓二房嫡出女儿,比祖传爵位人家含金量差远了。   小叔子人老实,习武天赋运气都一般,虽有兄长大力提携,但也不过是从三品武官,而且早到了瓶颈,升迁可能几近于无。   若非占了霍纪两家世交的便宜,霍芷潼根本不在靖国公府结亲名单上。   赵氏捶足顿胸,当初应该把侄女过继到自己名下,那好歹还能占个永定侯嫡女身份。   “伯娘,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没什么好惋惜的。”   近段日子,赵氏都在懊悔此事,霍芷潼一眼就知,她握住伯母的手,再次劝慰。   其实要她说,强扭的挂不甜,顺其自然即可,知根知底的贵婿固然是好,但要是真没这个命,挑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也是很不错的。   没必要硬高攀。   她的心态很平和,高门大户有高门大户的烦恼,日子未必就比中等人家如意。   “唉,”赵氏叹息一声,“你没出阁,是不知道没有婆母的好处。”   这是她看中这门亲的其中一个重要原因,霍老夫人够和蔼的,但婆母就不是亲娘,里面差别大得去了。   “你规矩品貌一点不缺,既然你伯父肯提这门亲事,那皇后娘娘必定不是仅重视门户的人,你只寻常表现,这亲事想必能成的。”   霍川是个很靠谱的人,赵氏信心大增,不过能看出她依旧紧张,絮絮叨叨嘱咐着。   霍芷潼微笑听着,不停应和,她虽命苦自小没了亲娘,但何其有幸,能养在大伯母膝下,全了这份母女情。   “伯娘你放心,我定不会出岔子的。”   赵氏端详眼前沉静少女,满意点点头,“伯娘知道,至于那起子眼红的,你莫要在意。”   霍川没有嫡女,却有几个庶女,且霍芷潼父亲青年丧妻,一年后续娶一房,继母当年就生下一个闺女,只比她小两岁。   前者虽非嫡出,却是正经的永定侯千金,后者同一个爹同是嫡女,姐姐有这造化她没有,落差不平肯定有的。   霍家家教很不错,不提嫡女,即便是庶女,赵氏也遣了嬷嬷去教养。   赵氏不是目光短浅的妇人,庶女既然生下了,就好好教养,日后不说结个好亲家增添助力,最起码不会给娘家惹事拖累。   女孩们眼界是的有的,自小教养也在,心生怨恨不至于,但别扭是一定有的。   说不得,她们还想争取一把。毕竟顾忌未婚女子闺誉,皇后娘娘不会做得太明显,相看肯定是召霍家女眷进宫时进行的。   霍川是陛下心腹,皇后召见家眷以示恩宠,她们也会去。   皇后娘娘既然青睐霍芷潼,那就表示不重视家世,那么庶女也有机会不是?   赵氏不是想不到庶女们是心思,但她也知道以多年教养,后者不会做出有损霍家脸面的事。   这就可以了,其他异想天开,让事实打脸不好吗?   赵氏冷哼一声,拍了拍侄女的手,“潼儿,她们最多也就想露露脸,多的不敢做,你莫要搭理。”   “伯娘,我知道的。”   霍芷潼笑盈盈的,一一答应,好生安抚大伯母,说了许久,这话题才暂告了一段落。   舟车劳顿,赵氏这两天有些头疼,她絮叨完毕阖目歇一歇。   霍芷潼接过丫鬟递来的大毛披风,细细给伯母掖好,才罢。   安静下来,她有片刻恍惚,最近总是反复说这个话题,她忍不住想了想此事的另一个主角。   其实,她曾见过纪明铮一次,对方来她家拜访,那时她才八岁,他也不过是个十四五岁,年龄差距有一些,当时双方互称世兄世妹,完全没想过有姻缘方面的牵扯。   眉目俊朗的俊朗少年,目光炯炯,英气勃发。   她心湖忽漾起些许涟漪,须臾恢复平静无波,一切顺其自然,多想无益。   没多久,车队接近了京城,霍川亲自迎出来接亲娘,领着一行人进了城,往西边的永定侯府而去。   老太太还在,霍家没有分家,眼下除了霍二叔职责在身没有前来以外,都到齐了。   一家团聚,自然欢喜。   赵氏婆媳惦记皇后娘娘的召见,赶紧吩咐小辈们散了去歇息。   霍芷潼恭敬应是,与姐妹们退出后堂。   姐妹们是侧目的,隐隐孤立了她,但她不在意也在意不了,毕竟人心长在肚子里,它要想什么你控制不住。   她对排斥视若不见,面色如常告别,跟着引路丫鬟回自己院子去了。   召见来得很快,霍家抵京次日宫里就来人了,皇后娘娘召霍家女眷明日入宫。   衣裳首饰赵氏早就准备好了,霍芷潼态度也重视,仔细收拾妥当,不过她拒绝了浓妆艳抹,只让春喜适当描绘一番。   “那几个肯定隆重打扮的,你少画了,那就吃了亏。”   赵氏恨铁不成钢,侄女相貌固然好,但还没到绝色地步,正该好生装点,怎么再让人占了便宜。   “伯娘,我觉得这样就很好。”   端庄得体,即便进宫面见贵人,也不失霍家脸面,这就可以了。   霍芷潼不想画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她就是这模样,虽是美人但够不上天仙,靠欺瞒得来的亲事,总不是好姻缘。   她心志坚定,历来拿了主意就不会轻易动摇,赵氏想想也觉得有道理,只好随她去了。   霍家一行往皇宫而去,到了下车的地方,诸人下来随宫人步行,霍老夫人年纪大,得了皇后恩赏,可以乘个小轿。   今儿没下雪,不过北风挺大,霍芷潼肩背平稳,步伐不紧不慢,姿态闲时自然,没有任何紧绷之感,显然优雅的仪态,已融入骨子里成为习惯。   赵氏是大家贵女出身,她耳濡目染,从小的仪态培训,不过就教养嬷嬷稍稍指导就成了。   相较而言,堂姐妹们即使都有嬷嬷教养,但一上到这般关键的场合,细微差别就出来了。   何嬷嬷换了身普通宫婢衣裳,一同出来接人,她跟在队伍末尾,目的就是观察霍芷潼。   显然,她是很满意的,规矩不能临急抱佛脚,装不出来的。   她伸手召了个小宫女,附耳悄声说了几句,小宫女应了,掉了队一溜烟离开,先绕路回去禀报主子。   纪婉青听罢小宫女禀报,点了点头。   何嬷嬷是纪家老人,非常重视这事,她眼睛也毒,既然说满意,那这霍家姑娘,这方面肯定无可挑剔。   很好,她很期待。   没多久,霍家女眷就到了,纪婉青立即召见。   她端坐在暖阁主位,见梨花引了一行七八个老中青女眷进门。   为首一个老太太两鬓斑白,面有沟壑,却精神矍铄,这必然就是霍老夫人。旁边一个中年妇人搀扶着她,这想必就是霍川妻子赵氏,很大气端庄。   纪婉青目光在二人身上一掠而过,落在后面五六个大小女孩身上。   她一眼注意了右数第三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丰韵娉婷,步伐不疾不徐,步摇流苏不动,翠绿色锦缎裙角不摆。   仪态十足,落落大方,再一看排位,这少女应是相看的主角,霍芷潼。   骤眼一看颇为不错,霍芷潼肤色白皙,脸不大,却面如银盘,双颊丰润,秀美且很有福气的长相。   要说眼缘,她是见过这么多闺秀中最好的。   纪婉青十分喜欢对方一双眼睛,清澈如水,沉静从容,眸带正气。   很有大家气度的一个女子。   第一印象很满意,既然这样,下面就要重点照顾一下。   霍家人恭敬见了礼,纪婉青温和叫起并赐座。   她与霍家两位夫人说了几句,彼此心照不宣,接下来就关注姑娘们。   霍家庶女们养得不错,规矩是好的,她们态度恭敬,微微带了一丝讨好与殷勤,不过并不明显也不出格。   纪婉青对赵氏霍芷潼满意多了一分,有胸襟主母养出来的女儿,总不会太歪。   不过她虽对庶女们虽无意,但还是微笑夸奖了两句,并给了赏赐。   纪婉青对她们并无恶感,出身选不了,有适当的上进心也不是坏事,表达方式不过底线就即可。   接下来的重点,就在霍芷潼身上。   “霍三姑娘多大了,平时在家爱何消遣?”   皇后娘娘肤色莹润,是个绝色美人,声音清澈如泉水,举止优雅如古画。   即便女子,见此女子也不禁心生赞叹,霍芷潼却很规矩,视线微微下垂,没有多看一眼,神情平静,恭敬回话。   “禀皇后娘娘,臣女年十五,平日在家帮伯娘管家理事,闲暇时爱看些书,也爱抚琴写画。”   多才多艺,又能胜任主母职责,很不错。   纪婉青颔首,笑道:“霍家几代从戎,武能安北疆,家学渊源,三姑娘可曾学上一学?”   据她所知,北地粗豪,对女子约束力度更小,武将世家,学上一些也不足为奇。   与京城不同,京城闺秀学武,绝不可能的,只会沦为笑柄。   还别说,霍芷潼幼时确实学了一年基本功强身,霍老夫人赵氏早知京中规矩,闻言心焦,但皇后娘娘跟前她们不得造次,只得眸带着急,紧盯着她。   霍芷潼却并没打算隐瞒或者美化,“臣女幼时,学过一年。”   纪婉青感兴趣,“那为何后面不学了?”   答案当然是赵氏不许了,北地虽风气开放些,但大户人家选儿媳也是有要求的,光舞刀弄棒,当不得大用,还是得紧着学习女儿家的要务。   身体结实了,差不多就行了。   这回霍芷潼给美化了一下,“臣女并无天赋,只学了些基本功,就没学了。”   纪婉青观念与普通京城贵妇贵女不同,她打量对方,见少女面色红润,精神奕奕,微笑点了点头,有学武底子身体康健很好啊。   接下来,有细细说了半个时辰话,她很满意,握住霍芷潼的手,从腕子上拨下一个青翠欲滴的玉镯,套进对方手上。   纪婉青拍了拍对方的手,笑道:“我与三姑娘一见如故,正好多召进宫里说说话。”   这是成了,霍老夫人赵氏婆媳对视一眼,欣喜若狂,忙与霍芷潼一起谢恩。   等命梨花送了霍家人出门,纪婉青沉吟半响,对何嬷嬷说:“嬷嬷,你传话出宫,问问哥哥,看是否想见上一见。”   适当制造点机会可以的,毕竟一辈子的大事,他本人合眼缘才成。 第一百四十九章 霍芷潼x纪明铮(二)   坤宁宫的话递到靖国公府时, 纪明铮正送王劼出门。   没错,就是那位昔日的东川侯府世子。   两家是世交, 还差一点结了儿女亲家,后来随着层层抽丝剥茧, 纪婉青发现,她这位曾经很敬重的王伯父东川侯, 原来在陷杀父亲之事上着墨不浅。   通敌一案早已了结, 涉案大小人物俱落网,其中东川侯府抄家夺爵, 王泽德伏法,王氏三族收押,按律例处置。   这里面有一个人是能幸免的, 那就是东川侯世子王劼, 他当初不认同父亲所为,却不能揭发, 唯有愤然离京远赴北疆, 有无法直面逃避之意, 也有奋勇杀敌为父赎罪之心。   在大周对阵鞑靼的燕山大战,他作战勇猛, 立下了不小的功勋, 本来应该升官奖赏的,可惜他没摊上个好爹。   高煦是了解实情的,他公私分明,让王劼功过相抵, 后者幸运没被亲爹牵连,但升迁赏赐没有了,人留在原职,若有能耐日后可再努力。   王劼感激圣恩,他这回是告了假回京的,父亲再不对,为人子也该为其收殓,匆匆打点后事完毕后,他打算启程回北疆,没必要就不再回来了。   临行前,他特地走一趟靖国公府,是来告罪的,他不奢求纪明铮原谅,但不来他心里过不去。   纪明铮确实无法原谅,但他了解过详情,确实不干王劼的事,他也不是无理苛刻的人。   打小性情相投,相交好如异性兄弟的二人,终究是回不去了,不咸不淡说了几句,沉默良久,最后只得挥别。   纪明铮立在前庭,目送王劼背影渐远,眸光很复杂,须臾,最终沉淀下来。   他收了视线,转身往回走。   纪荣等在一边有一阵子了,见状忙上前道:“主子,坤宁宫递了话出来。”   “还不快快道来,娘娘有何话吩咐?”   纪明铮精神一振,立即追问,王劼的事连同那点子复杂心绪,登时被抛在脑后。   纪荣不敢怠慢,“娘娘安好,说的是大喜事,娘娘已经召见过霍三姑娘,传话出来说颇为满意,堪结良缘。”   当家主母终于有着落了,独眼管家乐呵呵的,欢喜再遮掩不住,“娘娘还问主子,是否想见了见这霍三姑娘后,再行定下亲事。”   外男见闺阁女儿不合适,但制造一些机会远远望一眼,还是没问题的。   纪婉青心疼兄长,可谓煞费苦心,纪明铮不是不知道,只是他沉默了片刻,却道:“不必了,娘娘认为好即可,无需再见。”   他在这方面远不算目光如炬,还是不看的好。   旁观者清,况且妹妹心意不必多说,她选的他就满意。   “既然主子不用再见,那老奴就传话回去,就说让娘娘做主。”   纪明铮此刻想什么,纪荣不说全知悉,也猜了个七八,他心疼主子,又想着娘娘选的必定是好的,眼缘什么的,成亲后培养起来即可。   他忙打着圆场,纪明铮点了点头,“嗯,你传话回去即可。”   得了哥哥的准话,纪婉青很快正式示意下去,于是,霍纪两家的亲事就说了起来。   寻常大户人家结亲,从下定到亲迎,一年时间算很快的,但鉴于纪明铮年龄偏大,这时间就得节约起来。   不过再怎么节约,也得几个月功夫。   十月末纳采,六礼一路走下来,紧赶慢赶,婚期敲定在来年二月末。   靖国公府这边先不提,而作为亲事的另一主角,霍芷潼忙得不可开交,本来她最好能自己给做嫁衣的,可惜来不及了,只能绣了个鸳鸯盖头,其余就交给家里绣房。   她要给未来夫君做一套衣裳鞋袜,何太夫人也要,春装虽没冬装复杂,但几层下来也够呛的。   她还得熟悉自己的嫁妆产业,再听伯母赵氏面授机宜,分说各种夫妻相处之道,婆媳相处之法,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纪家没婆母,但头顶还有个不好相处的祖母,这何太夫人看着颤颤巍巍,但偏就没啥毛病,一副挺能活的模样。   “这位祖母,你面子上敬着,让人家挑不出大毛病即可,不用太放在心上。”   霍川作为最亲近纪家的人之一,他事后是知悉老太太与纪家姐妹的矛盾的,这老太婆与二房,忒是无耻过分。   纪明铮偏向哪一边,还用说吗?   哪怕祖母曾经再疼他,隔阂也是修补不回来了,疏远是必然的。   赵氏仔细询问过夫君,霍川也捡能说的简单说一遍,不详细,但意思到位。   她细细嘱咐侄女,“至于那已被分家出府的二房,早与大侄子撕破脸面,你无需顾忌。”   “嗯,伯娘,我知道的。”   今夜,已经是亲迎的前一夜,不是母女却胜似亲母女的二人,正躺在一张床榻上低声细语。   霍芷潼认真听着,忙不迭点头,应着应着眼泪就下来了,她哽咽道:“伯娘,我舍不得你!”   赵氏又何曾舍得,养了十几年的女儿,明日就要嫁到别人家去,以后是两家人,轻易不好见上一面。   不过她是长辈,只能抹了一把悄悄落下的泪,强忍难受说:“傻孩子,女儿大了,就是要嫁人的,你过得好,伯娘才能安心。”   “靖国公府门第高,我家也不弱;他纪明铮是皇后胞兄,太子亲舅,你伯父也是今上心腹重臣。”   赵氏有一肚子话要说,到了嘴边,就成了一句,“他若敬你,你就安生伺候夫君好好过日子;若他欺辱于你,你就回家告诉伯娘,家里必要为你做主!”   霍芷潼泣不成声,说不出话来,只一味用力点头。   伯娘,我会好好过的。   不论如何不舍,明天终究回来的,霍芷潼不知自己何时睡过去的,只觉阖目没多久,就被大伯母轻声唤起。   新娘子出门前要做的事情很多,寅时就该起了,可耽搁不得。   她昨夜哭得凶,劝也收不住,醒来眼睛有些不适,赵氏懊恼,忙命春喜取了冰帕来冷敷。   敷了几遍好多了,急急忙忙又是沐浴开脸,梳妆挽发更衣,等大红喜服上身,鸳鸯盖头蒙住眼前,一切停当,天色早大亮,吉时也到了。   震天响的鞭炮声炸起,前院喧闹一直蔓延到后方,新郎官来接人了。   纪明铮高大挺拔,身姿矫健,虽太阳穴上有道疤痕,但依旧难掩年轻英俊,加上靖国公府如日中天,他本人能耐不可小觑。   宾客大部分是羡慕的,这霍家连大房嫡女也没有,仅凭一个二房女儿,就招了这般一个炙手可热的贵婿。   霍芷潼本人,更是先前有此意的闺秀们羡妒的对象。   不过,这些她管不着,她已被一条红绸,牵引往大门而去,登上喜轿,被迎归纪氏。   下轿,进门,拜堂,礼成,送入洞房。   无论霍芷潼平日多从容淡定,此刻一颗心也“砰砰”地狂跳起来。   喜娘笑呵呵地说:“请新郎官挑盖头。”   一杆缠了红绸的镶银角喜秤递到纪明铮跟前,他信手拿起,站定在新娘子跟前,顿了顿,才轻轻挑了大红鸳鸯盖头。   刚见一双皂靴停在眼前,随即眼前一亮,蒙了半天的霍芷潼下意识抬起头。   四目相对。   纪明铮第一次见他的妻子,她脸颊丰润,肤色白皙经营,虽够不上绝色,却五官秀美十分端庄,一双点漆瞳仁如两泓碧水,清亮透彻。   很端庄大气,温婉娴雅。   第一眼,他印象十分之好。   她瞪大眼睛,似乎不知所措,纪明铮微笑点了点头。   霍芷潼蓦然回神,她才醒悟自己竟愣愣盯了夫君一息。   再怎么样,她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女罢了,甚至十岁以后,就没有接触过外男,这瞬间血液猛地涌向头部,她的脸火辣辣的。   霍芷潼忙不迭低下头,不敢再看,她懊恼闭了闭眼,自己怎会出这样的小岔子。   虽是如此,但她眼前还是晃过了他刚才的一抹微笑。   脸更热更红了。   屋里有闹喜房的妇人,大家发出善意哄笑,喜娘乐呵呵道:“请新人喝合卺酒!”   纪明铮挨着霍芷潼坐下,陌生而醇厚的阳刚气息立即包围住她,她经历过刚才一遭,淡定不翼而飞,几乎坐不住了,好在底子还在,才勉力维持镇定自若。   一个填漆茶盘奉上,上面有两个白玉小酒杯,底部用一条很短的红丝绳连着。   新夫妻一人执一杯,仰首喝下杯中酒。   喜娘宣布礼成,众人打趣几句,就互相招呼出门,将空间留给一对新人。   “你好生歇息歇息,厨下备了热水席面,你乏了就沐浴洗漱,饿了就传席面进屋。”   今天靖国公府大开宴席,家里没有男性长辈,纪明铮得马上赶到前面去招待宾客,不临行前,他放低声音,对自己的妻子嘱咐了两句。   夫君释放善意,霍芷潼双颊火热,但她还是仰首看他,柔声应道:“夫君要顾惜身体,莫要多饮。”   这场合不喝也不成,但纪明铮还是颔首道:“嗯,我会的。”   他唇边微笑加深了些许,顿了顿脚,才匆匆转身出门。   “姑娘,奴婢伺候您宽衣?”   姑爷和蔼,新婚小夫妻处得不错,陪房们喜滋滋的,春喜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什么姑娘,往后不许再称姑娘,得称夫人!”   乳母黄嬷嬷也高兴,不过她不忘嘱咐丫鬟们,“下次莫要唤错。”   “夫人,您想想沐浴洗漱,还是先传席面?”主子爱洁,但今儿都饿半天了。   霍芷潼垫了两块糕点,“先沐浴吧。”   沐浴梳洗,换了身大红色福纹锦缎常服,传了席面,捡了清淡的用了七分饱,漱口命人撤了席面。   一连串动作结束以后,晚霞已经映在窗棂子上了,霍芷潼规矩坐在喜床上,等待她的夫君回屋。   她忆起那个微微带笑的英俊青年,双颊泛红,不复平静。   这般等待挺煎熬的,霍芷潼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也很慢,暮色四合,外面大红灯笼升起,不知多久,院子里喧哗骤起。   “公爷回来了!”   纪明铮被起哄灌酒,要不是一伙人顶着,他酒量再好也得趴下。   饶是如此,他脚步声也重了很多,被下仆搀扶到新房前,他顿住脚步阖目片刻,再睁眼时才好了很多。   他挥退下仆,抬手推开了新房大门,缓步进屋。   “妾身见过夫君。”   霍芷潼领着丫鬟嬷嬷上前迎接,她很规矩行了一个礼,纪明铮俯身扶起,温声道:“你我夫妻,无需这边见外。”   他的大掌温度似乎格外高,炙热感透过两层衣裳,直透她的小臂,他呼吸同样灼热,醇厚男性气息夹杂着浓郁酒气,铺面而来。   霍芷潼经过一段时间调整,本以为自己能自若了,谁料一个照面,她热血再度上涌。   她强自镇定,微微垂首俯身应了,就着他的扶持站稳。   她的耳尖有些发红。   头顶似乎传来一声很轻的笑声,他道:“我先去洗漱,你也卸了罢。”   纪明铮径自进了隔间浴房,水声很快响起,霍芷潼心跳随着撩水声加快,立了好半响,才转身往花梨木屏风后的镜台行去。   钗环卸下,高高梳起的发髻打散,重新梳得平滑肉柔顺,这般折腾一番,帘子一挑,纪明铮已经出来了。   他军旅多年,洗漱动作相当迅速,迅速得让霍芷潼骤不及防。   纪明铮随手挥退屋中下仆,新房仅余夫妻二人,空气似乎一下子稀薄起来了,她觉得自己呼吸格外困难。   一张秀美的白皙面庞,瞬间涨红。   纪明铮看出新婚妻子的紧张,他尽量放缓语气,温声说:“天色不早了,我们歇息可好?”   歇息?   霍芷潼心里一慌,说不上话,只下意识点了点头。   心跳如擂鼓中,他不知何时缓步行至她身畔,携了她的手,云山雾罩的,她已坐在喜床边沿。   意识到这一点,霍芷潼无措。   修长的大手随意一挥,两幅百子千孙大红锦帐落下,阳刚气息更加浓郁,她正觉喘不过气,他另一只手已轻触她的左颊。   纪明铮的手骨节分明,形状颇佳,乍一看,就是个世家贵公子的手。不过他习武多年勤修苦练,刀枪剑戟皆有涉猎,掌心磨出茧子一层又一层,很是粗糙。   平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轻触少女粉嫩的肌肤,一碰之下,两人都一怔。   霍芷潼只觉粗糙指尖碰触之地,竟带起一丝电流,强烈异样难以忽视。她心慌这种陌生的感觉,险些坐不住,好在理智仍有一些,才勉强压抑,双颊爆红,垂目不动。   只是她也真的坐不住了,纪明铮微微一怔回神,眸色暗了暗,身躯一动,已将眼前人带倒在喜床上。   绣了鸳鸯的大红色衾枕,与细滑如瓷的白皙肌肤相映,形成了强烈对比,帐内丝丝香甜气息侵入肺腑。   纪明铮轻嗅了嗅,不动声色间,矫健身躯缓缓向下。   婴儿小臂粗的龙凤喜烛静静燃烧,火焰微微跳动,欢快而雀跃,让喜意盎然的新房染上暖暖柔光。   月色正好,夜也漫长。 第一百五十章 霍芷潼x纪明铮(三)   次日, 霍芷潼睁眼的时候,一对龙凤喜烛已经燃尽, 天色已亮了起来。   她一惊,这什么时辰?   新妇进门万众瞩目, 若是第一天就起晚了,可不会得什么好名声。   霍芷潼身体仍有不适, 不过她还是一撑床榻, 猛地坐起。   “现在不过卯初,你莫要焦急。”   多年军旅生涯, 让纪明铮十分警觉,哪怕昨日被灌了不少,身边稍有动静, 他立即睁开眼睛, 眼神十分清明,不见半点模糊之态。   醇厚男声不疾不徐, 霍芷潼立即侧头看去。   她来不及羞赧, 就大了吃一惊。   天光从纱帐中透了进来, 半明半暗中,只见纪明铮半开的衣襟中, 两道又长又深的鞭痕斜斜烙在结实的胸膛上, 两头还延伸到薄绸寝衣内,显然这还不是全貌。   “夫君!这……”   昨夜初经人事,她全程紧闭双眼,事后难掩羞意, 二人唤了热水以后分开梳洗,她这还是头一回见夫君的胸膛。   朦胧的光线中,他浓眉大眼,俊朗英挺,将那两道疤痕映衬得格外狰狞。   “这是从前在鞑靼落下的伤疤。”   纪明铮垂目瞥了眼,也没避讳什么,毕竟二人是夫妻,她日后肯定会知道的。   前胸是要害,紧着护住鞭痕还算稀疏的,后背才是重灾区。   他的经历就算不知机密,也非闺阁女儿可知,成亲前赵氏给普及过一下,不过也不详细,因此霍芷潼是不知道这段的。   不过她心念一转,就立即明白过来。   她轻声道:“夫君受苦了。”   二人相处虽短暂不足一天,但纪明铮态度在这里,霍芷潼并非不知好赖的人,或许感情还只是刚萌芽,但好好经营这段婚姻的心却很坚定。   关心他,爱护他,体贴他,让他无后顾之忧。   她声音轻,却很真挚,纪明铮笑笑坐起,“伤早就好了,无事。”   他看了眼天色,询问妻子,“我们唤人进来伺候?”   成亲后头一天,确实不好晚去请安,他是无所谓的,对妻子影响不好。   霍芷潼注意力立即被转移,赶紧点头应了。   一声令下,候在新房外的下仆鱼贯而入,捧了铜盆巾子等物,各自伺候主子。   新婚夫妻穿着要喜庆,纪明铮穿了身暗红色图案花纹扎袖锦袍,霍芷潼则穿一身百蝶穿花大红八幅湘群,挽了高髻,配了赤金嵌红宝头面。   妇人梳妆总要耽搁一些时候,她转出屏风时,见纪明铮靠坐在太师椅上,端着茶盏,不紧不慢撇着茶叶沫子等着。   他见了她,放下茶盏,缓步行来。   霍芷潼忙迎上去,夫妻携手出了门。   她听他道:“我父母已不在,家里长辈只有祖母,祖母年纪大不好太早惊动,你日后若请安,辰初过去即可。”   纪明铮话里听不出对何太夫人的喜恶,不过体贴妻子却可以肯定的,他声音和缓,听得霍芷潼的心一下子定了下来。   她微微侧头,余光仰望他的侧面,只见晨光中他眉眼刚毅,却明显放松,透出温和。   “嗯,我知道了。”   霍芷潼想,或许,这确确实实是使京城闺秀们垂涎的一门亲事。   “我们还有一个二叔,已经分家出府了,你不必多加理会。”   本来这些间隙,成亲第二天说不大好看,但没办法,给何太夫人请安过后,紧接着就是会亲。   因为纪皇后临江侯兄妹作孽,纪氏除了靖国公府一支,已经七零八落了,还能来会亲的也就小猫两三只,这种情况下,亲近如纪宗贤一家子的,就尤为显眼。   两房早撕破脸皮,纪明铮在谁也不敢造次,他就怕男女分开后,二婶曹氏会出幺蛾子。   二房不是承爵子嗣,分家得到的财产比例当然低,纪明铮厌恶这群人,手一点不松,二房可以说是灰溜溜被扫地出门的。   分家所获,若一般富贵人家或许能过得不错,但纪宗贤一家由奢入俭难,虽有心节俭,但银子还哗哗的出去了。   支应渐渐难了,怎么办?   干脆破罐子破摔,上门哭穷打秋风去。   光脚不怕穿鞋的,大周以孝治天下,亲二叔登门,何太夫人也还在,纪明铮总不好连大门也不让人进。   能干的大侄子手段硬,二房不敢打主意,他们的目标是何太夫人,老太太私房厚厚的,一次抠一点,也很不错。   纪明铮不搭理对方,反正他一个大男人,根本就没惦记着祖母这点子私房钱。   他一边缓行,一边简单而含蓄地提醒妻子,以免曹氏那破落户,趁着新妇脸皮薄,让她不好下台。   或者打蛇随棍上,钻空子提什么要求。   霍芷潼认真听了,她成亲前知道这二房,但看来对方的难缠程度还要提升一个台阶。   不过也没关系,她只在意夫君的态度,至于闲杂人等,高兴就听听,不高兴就罢。   二人出了院子登上骡车,往后堂而去。   何太夫人还没有老糊涂,她即便想使些太婆婆的威风,也不会在大孙子面前,和蔼将新人叫起,给了厚厚的见面礼。   她挽着孙媳妇的手,笑吟吟好得就像亲孙女一般。   纪明铮也微笑不改,不过对比于方才,他此刻的笑容微微有些区别,全程薄唇弧度不见变化,   少了几分真切。   霍芷潼心里有了底,对这太婆婆的分寸也出来了。   表面十分和气的一家三口,笑语晏晏一番,接着就是会亲。   没什么好会的,纪家宗族能来的人数果然不多,稀稀疏疏的,盏茶功夫就把人认完了。   后面男女分开,曹氏果然想欺瞒新妇。   先是何太夫人蹙眉看向儿媳妇,十分不悦,“今儿是大好日子,你穿的是什么?难道一件新衣裳都没有?”   曹氏穿了一件七成新的春装,显然是去年穿过的,她正想着如何哭穷,瞌睡来了枕头,她忙作势抹了把眼泪,“母亲你是不知道啊!”   “家计艰难,老爷不擅打理家业,开年后是每况愈下,钦哥儿还要念书考功名,耗费颇多,如今我是新衣裳也不敢裁一件。”   钦哥儿,就是那个差点成了靖北侯世子的纪明钦,纪宗贤夫妻长子。他习武不行,大伯在世时,规划的道路就是科举出仕。   他刚考上秀才,父亲就走了大运成了靖北侯,下面科举就不用继续考了,毕竟有条不成文规矩,勋贵承爵子嗣是不与仕子抢夺那少得可怜的金榜名额的。   天意弄人,他世子没当上,还被分家赶出门,只得赶紧把书本重新捡起,努力考个功名,好止一止二房的颓势。   丢下四五年的书本,好不好捡不知道,不过他确实纪宗贤从何太夫人手里抠私房的一大利器。   历来父母,大部分爱均贫富,一方如日中天,另一边捉襟见底,即使后者确实不争气,气消后看着心里也不得劲。   换了何太夫人,或许要再添上一样,纪明铮能干,主意也大,她现今虽舒心,但却完全没有丝毫做主之感。   相反,从前或现在,都已不同形式依靠着她的二房,就显得可爱多了。   有些人就是这样,得陇望蜀,得寸进尺,对于眼下得到的,她总是不满意。   更何况,对于何太夫人来说,她虽更疼爱长孙,但纪明钦她也很在意的。   一次抠私房成功后,纪明铮态度并未见变化,于是就有了下一次,慢慢的,这成了理所当然的事,也喂大了二房的胃口。   现在曹氏哭穷,还提起了纪明钦,出于某种微妙心理,何太夫人只横眉骂了一句,“分家时这许多钱财,怎可能连钦哥儿科举银子都短?”   就没再吭声了。   曹氏半年不见,憔悴很多看着老了七八岁,此刻她抽出一条半旧丝帕,捂着半张脸,似因喜事强忍着不落泪,上前两步凑到霍芷潼跟前,可怜兮兮地道:“大侄媳妇,你二叔二婶无用,常要你祖母贴补,你祖母一把年纪的,我……”   “日后二婶怕是得老着脸皮,要大侄媳妇帮衬一些,以免无用父母连累了你钦兄弟。”   还别说,人都是逼出来的,曹氏在这半年里,演技愣是见长,含悲忍泪的模样十分真切,相当能唬人。   若霍芷潼是一般刚进京不久的新媳妇,不知夫家底细,脸皮还薄,跟夫君还不熟悉沟通也少,这中招的可能性挺大的。   今日答应曹氏一句,你不用银钱打发她几回,是甩不掉的,毕竟她没脸没皮,还有一个何太夫人看着,总不能做得太难看。   太婆婆可以是是新媳妇的另一个顶头上司了。   权衡后给出几笔银钱,对偌大的靖国公府而言九牛一毛,新媳妇也不好家丑外扬,只得忍了这口恶气。   癞蛤蟆上脚面,它不咬人但恶心得够呛,说不得,还让纪明铮心中膈应,顺带疏远新婚妻子。   这坑挖得不大,却挺容易掉进去的。   曹氏想着老太太年纪大了,能捞一回是一回,毕竟纪明铮态度大家看在眼里,等何太夫人两腿一蹬,二房恐怕连国公府的门也摸不进去。   可惜她终究失望了。   霍芷潼并非一般新媳妇,她出门子前,赵氏努力打听纪家细况,已经大体知道不少。   今天早上,纪明铮还细细讲述了一番,对而老太太跟二房,需要用什么态度,她清楚得很。   面对曹氏咄咄逼人,霍芷潼只微微一笑,“二婶此言差矣,祖父多年征战,给家里攒下家底不少,即便按规矩分了家,二房也不能短了吃穿。”   是啊,纪祖父能干,按京城分家规矩分了三成,也是大富户,怎可能半年就嚷着没了吃穿?   曹氏一噎,她能说公爹攒下的家底,几年就被夫妻糟蹋大半?余下那部分,大侄子分家铁面无情,多一分不给?   他们已不是超品候家了,可惜奢侈惯了,努力减还是耗费甚巨?   曹氏今日不过刻意穿旧衣罢了,她新衣裳还是做的,毕竟日常吃喝穿不过小头,花费多的是其他。譬如,纪宗贤爱附庸风雅,爱出门买买古画古董的,母女几个也要添上佳首饰等。   曹氏反驳不了,脸色忽青忽白,霍芷潼恍若不见,继续不紧不慢道:“我昨儿才进门,若有什么情况说得不对,请二婶见谅。”   是啊,她昨天新嫁,现在是会亲宴,曹氏你该不会不知道吧?大喜头上,你哭丧着脸干什么?   不软不硬的话暗藏机锋,霍芷潼笑意盈盈,不见半点不悦,余光若有似无瞥了何太夫人一眼。   大孙子媳妇会亲宴被搅糊,你这祖母就干看着?   明明霍芷潼说话温和,笑意微微,偏何太夫人就听出别样意味。   她浑浊老眼一扫,心头一凛。   这个孙媳妇是个硬茬子!   她就知道,那个八字不合的大孙女,就不会给她选个合心意的孙媳妇。   纪婉青是当今皇后,何太夫人趋吉避凶,不敢泄露分毫不喜或不满,但这并不代表她表里如一。   不过不管如何,她现在却不能不接茬。   “老二媳妇,今儿什么日子?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分家时该给你们的,都尽给了,余下的不干你们的事,你们也莫要惦记!”   一直眼皮子微微耷拉,状似人老耳聋的何太夫人反应敏捷,登时大怒呵斥,二房现在能倚仗的就只有这老太太,曹氏赶紧请罪。   婆媳一个骂一个请罪,很是热闹,人数稀少的纪氏宗亲女眷鹌鹑似的,不敢掺和进去。   霍芷潼端坐一旁,含笑旁观了片刻,才不慌不忙打圆场,毕竟这是她的会亲宴,过了她面子也不好看。   插曲结束后,就没有出过幺蛾子了,不过气氛多了些异样,察觉孙媳妇太不好拿捏的何太夫人,即使强撑笑脸,也有些不大自然。   霍芷潼恍似不知,等散宴后,她与夫君把老太太送回延寿堂,才折返主院。   “你做得对。”   回到屋里后,夫妻坐下,纪明铮挥退下仆,与妻子说话。   他单沉默不语,气势就将纪宗贤压得死死的,前面风平浪静。不过靖国公府在他牢牢掌控中,后面发生的破事,他也马上就知悉了。   二房现在已折腾不起浪花,偏一棒子打死不合适,只能让他们偶尔出来恶心恶心人。   先对霍芷潼的表现给予十分坑定,接着他严肃地道:“你是靖国公府当家主母,无需顾忌任何人。”   他纪明铮的妻子,站在自己家中,不需要受任何人掣肘。   一句话,就给霍芷潼打了一剂强心针。   “后宅家务现由荣叔掌着,你这几日有了闲暇,就接过来。”   纪明铮让妻子接掌中馈,霍芷潼点头,“定不负夫君所托。”   夫妻俩还不熟悉,他尽量放缓声音说话,随后又嘱咐一句,“祖母喜静,你也要打理家务,请过安便罢,莫要多打搅。”   说起何太夫人,纪明铮眸底闪过一抹幽光,祖母这半年的些微变化,他不是不知道,不过些许疥藓之疾,他没放在心上。   早有了心理准备不是,因此哪怕心里更疏远,表面也一如寻常。   不过如今看来,老太太似乎有越来越左的趋势。   这是父亲的生母,也是疼了他二十年的祖母,不到万不得已他不可能做什么,只不过,纪明铮唇畔还是勾起了一抹嘲讽的弧道。   霍芷潼心照不宣应了。   瞥见他唇角的笑,她忽然有些难过,不为什么,只为她认为,英雄不该遭遇这些。   出身武将世家的她,尤其知道他们的不易,保家卫国,甚至为国捐躯,只是若他们在外或身故后,家小还要遭遇一再压迫,这让人情何以堪?   此情此景,实在很让人难受。   心头有憋闷,霍芷潼罕见脑子一热,竟做出一个从没心理准备的动作,她纤手探向前,握住他放在高几上的一只大掌。   他立即看过来,她盯着他的眸子,很认真道:“夫君无需在意他们。”   你还有真心在意你的人,譬如,皇后娘娘。   纪明铮听懂了,笑意浸入眼底,“嗯。”   他反手一握,将那只玉白纤手牢牢握在掌心。   这一天过后,夫妻间相处多了一丝默契。   日子晃眼过去,夫妻虽新婚,但各有忙碌,纪明铮公务不少,霍芷潼则忙着熟悉夫家,接掌中馈。   靖国公府人口简单,就三个主子,她在阁时学过各种知识,也实践过,如今上手不难,很快就将家务打理得整整有条。   日常基本没啥烦心事,何太夫人顾忌大孙子,碰过几次软钉子,太婆婆威风没抖起来,就暂时偃旗息鼓了。   夫君地位高,小姑子是皇后,外甥是太子,赴席饮宴也没有欺生的没眼色者。   小日子过得挺舒心的,硬要说有啥幺蛾子的话,那就只有一个月总登门几次的二婶曹氏。   霍芷潼腰杆子硬,手腕也不缺,二房虽然恶心了点,她应付却游刃有余。   这算不算一种另类的生活调剂。   她以为二房也就这样了,偶尔蹦跶一下,最多也就从何太夫人手里抠点私房。   谁知,结果还是出人意料。   事情就发生在小妹纪婉湘一家返京当天。 第151章 霍芷潼x纪明铮(四)   从草长莺飞到秋高清爽, 一晃眼过去了半年。   这半年里,霍芷潼送了娘家亲人出京, 挥泪告别。   虽因鞑靼暂无力南侵,霍川留在京城一段时间, 但他还是会继续返回宣府,坐镇大周北疆。   而纪明铮则不然, 高煦借着通敌一案大肆了整顿京郊三大营, 同时任命他为提督内臣,宿卫京师。   夫君位高权重, 且不用远赴边疆,挺好的,霍芷潼听了伯娘赵氏规劝, 很快收拾好心情, 认真过日子。   她掌管中馈游刃有余,与夫婿感情日渐融洽, 若说还是什么不如意, 就是成亲时间尚短, 尚未能怀上身孕。   何太夫人颇有微词,不过纪明铮并不在意, 夫妻二人都年轻, 身体康健,没什么可焦急的。   他直接出言挡了,老太太听罢颔首表示理解,但至于是否真表里如一, 那就不得而知了。   霍芷潼并没放在心上,夫君与这祖母,表面和谐依旧,实际渐渐离心离德,表面寻不到错处就可以了。   这老太太有福不好好享,都是自己折腾出来的。   进了八月,有一日纪明铮兴冲冲回屋,霍芷潼见状好奇,“夫君这是有何大喜?”   这男人一贯稳重,难得喜形于色,公事上不大可能,难道?   “可是皇后娘娘有了身孕?”能让他这般高兴的,大概只有放在心上的家人了。   “并不是。”   纪明铮错愕一瞬,随即笑道:“是小妹一家要回京了。”   纪婉湘一家要回来了。   当初燕山一役大捷,他回归大周,当时纪婉湘怀孕足月刚生产,正在坐月子。   郑毅是有参战且立了功,后来也随大军班师,不过他惦记妻儿,犒赏三军后,就急急忙忙赶回边城去了。   出了月子后,孩子太小,根本不适合出门。   因为彼此都分不开身,所以即便有频繁通书信,但兄妹二人却始终没能再次会面。   这次郑毅调任返京,携家眷一起上路,预计八月末九月初,纪婉湘母子就能抵达京城。   “郑家宅子许久不住人,马上又要入冬,孩子也小,需得好生整理一番,把地龙烧透了,才好住进去。”   纪明铮坐不下来,踱了几步,他越想越高兴,“不过这也无妨,先在家里住上一段时日,等郑家宅子打理妥当,再回去不迟。”   霍芷潼看他欢喜,眼底也染上欣悦,笑意漫上眉梢眼角,她喜盈盈道:“夫君,那我们就要赶紧把院子洒扫起来,地龙烧旺,小外甥年幼,可染不得寒气。”   “正是!”   “听说娘娘与小妹出嫁前,住的是东边的朝霞院,原来应该整饰这个院子的,只是此乃娘娘闺阁,怕是不大好动。”   霍芷潼迟疑,毕竟家里出了一个皇后,可是天大的事,莫说主子少院子多,即便是子孙繁茂,住得拥挤,也万万没有动那个院子的道理。   “朝霞院确实不能动。”   提起这个院子,纪明铮难掩遗憾,因为当初纪婉青出门子后,堂妹就迫不及待修整一番住进去了,两三年时间,不说面目全非,单说这种行为与气息,就相当令人厌恶。   他分了二房出府后,第一时间命匠人整理这个院子,除了梁柱等骨架,几乎全替换一新。   鸠占鹊巢的气息确实清除干净了,但同时,残余的纪氏姐妹生活痕迹也没有了,哪怕仿造得再像。   纪婉青回过好几次娘家,但一次都去踏足朝霞院,堂妹搬进去那一刻,这疙瘩就存下了。   不过即便她不在意,靖国公府的态度也要摆出来的。   “朝霞院本来是娘娘单住的,小妹住旁边的绯云居,只是后来……”成了孤女后,纪婉青为了照顾妹妹,才给搬一起的。   纪明铮声音低沉了些许,“你把绯云居收拾起来即可。”   “好。”   霍芷潼柔声应了,又握住他的手,以作安抚,转移话题道:“小外甥听说,与大皇子一般大,不是是否。”   “是的,他只比大皇子小了半月,是个壮实小子,力气也大,……”   纪明铮顺着话题说下去,很快,他就再次高兴起来,霍芷潼含笑看他,专注听着,不停附和。   翘首以盼的时间过得特别缓慢,但九月初好歹到了,郑毅携家眷抵达京城。   纪婉青与胞妹三年未见,当然是想念的,这回总算能兄妹三人团聚了。   她打算出宫的,不过她体贴妹妹,将时间稍稍延后两天。   她是姐姐,也是当朝皇后,最重要还有高煦亦陪同在侧,身份差别客观存在,怎么也得给时间妹妹调整一下,否则风尘仆仆又慌张,反倒不美。   纪婉青先不来,也让靖国公府轻松很多,毕竟迎接微服帝后不是小事,家里还有小姑奶奶归省这桩呢。   府里一大早遣仆役出门,洒扫街巷,郑家说约摸午膳前,纪明铮请了假,早早就出城门处接人了。   人接到了,兄妹时隔六年重逢,如何激动喜悦不说,纪明铮细细端详妹子,见纪婉湘面色红润,眉目舒展,身材不似以往那般单薄,丰腴了不少。   外甥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子,好奇打量这舅舅,很明显母子二人过得极好。   他一拳打在郑毅肩膀上,“算你小子还行,若待我小妹有怠慢,我可饶不得你!”   二人父亲交情极好,自幼一起打打闹闹长大,说是异性兄弟不为过,郑毅也不客套,一拳还过去,“这是当然的。”   一行人短暂相聚,纪明铮还获悉了一个好消息,纪婉湘在路上略有不适,请大夫诊脉后,发现已怀胎二月。   他大喜。   纪明铮忙低声询问妹妹,路途遥远,不知颠簸可有不适。   纪婉湘摇头,她这胎怀相好,且确诊后车队行进速度放缓很多,她非但没有不适,反而此刻人逢喜事精神爽,格外雀跃。   纪明铮细细端详一番,确实如此,他才放下心来,让妹妹重新登车,继续进城,往靖国公府而去。   进了国公府大门,一行人直奔延寿堂。   没办法,虽是出嫁女,但娘家长辈还是需要第一时间拜见的,哪怕双方曾经隔阂甚深。   不过,经过郑母的三年手把手教导,加上她又需亲身上阵人际交往,纪婉湘到底是有长进了,哪怕依旧敏感多思,但场面话与实际表现,一整套下来,也挑不出大毛病。   她不咸不淡问候何太夫人几句,须臾转移话题,侧脸看向霍芷潼,“我远在边城,不曾拜见大嫂,好在今日终有机会一会。”   她笑容多了起来,很真切,显然能与新嫂嫂见面,她非常高兴。   霍芷潼笑意加深,握了小姑子的手,笑道:“我与妹妹见面欢喜得紧,妹妹许久没回娘家,这会正该多多住些日子。”   这个话题,两家通信说过,也达成了一致意见,纪婉湘点头,“这当然好,大嫂不嫌弃我家皮小子闹腾就好。”   “哪里?我看外甥壮实,我正正欢喜。”   说句实话,霍芷潼是很羡慕的,她不自禁瞥一眼纪婉湘,腰腹,小姑子是有福气的人,三年抱两,头一胎还是结实小子。   嫂子目带艳羡,纪婉湘忙安慰说:“大嫂与哥哥成亲日子尚短,莫要焦急,这孩儿总要来的。”   “嗯。”   这边姑嫂一见如故,聊得火热,那边郑家人心中清明,郑母顺势与老太太说话,以免对方尴尬,现场还有个皮实小子闹腾,气氛倒是很热烈的。   纪明铮一把抱起小外甥,抛了抛,这小子与亲爹惯常做这个游戏,一点不怕,还手舞足蹈,“舅舅,再来,再来!”   “嘻嘻,要高一点!高一点!”   纪婉湘闻言佯怒,训了儿子两句,偏儿这小子胆儿贼大,一点不惧,纪明铮哈哈大笑,又抛了几下才放下他,笑道:“太子殿下,也爱玩这个。”   不过换了大外甥,他哪怕武艺高强信心十足,也没敢抛这么高。   说起姐姐母子,纪婉湘一喜,忙不迭问道:“哥哥,娘娘与殿下,可……”   她话未说完,却突兀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延寿堂大丫鬟珍珠连通禀也等不及,就撩起门帘进了屋。   “不好了!老太太……”   堂上欢乐气氛戛然而止,大家转头看她,纪明铮眸色沉了沉,“好一个胆大包天的丫头。”   他平铺直叙,声音不高,却教人心惊胆颤,不过珍珠是老太太陪房的后代,此时虽惊惧,却也顾不上请罪,“噗通”一声跪下,硬着头皮说:“禀老太太,是二老爷二太太在外求见。”   今日是大日子,门房都是纪明铮心腹,当然不会放纪宗贤夫妇进来,只不过,这二人惊慌失措,死活不走要见太夫人。   问什么事,纪宗贤却知道门房是大侄子的人,他怕被拦截,咬死不说。   门房见二人神情不是作伪,于是就命人往里面传话。   传话往延寿堂而去,本来是打算先禀报自家主子的,不料走到半路,就被要来上值的珍珠看见。   珍珠心念一动,猜到了七八成,立即往门房赶。   人来了,还说是奉何太夫人命令,门房不好拦截,于是见到曙光的纪宗贤,赶紧拉过她,悄声嘀咕一番。   珍珠大惊失色,赶紧飞奔回延寿堂。   还别说,因纪明铮这边的人都不喜二房,门房遣的人虽没刻意怠工,但到底走得并不快,她一轮没命飞奔,居然还快了些许。   珍珠是老太太心腹,直接撩起软缎门帘就进屋了。   纪明铮一听是二房,就冷冷道:“今日我兄妹团聚,家中诸事繁忙,恐不便招待二叔二婶。”   他收了笑,面带不悦,即使是何太夫人也不敢违其心意,她对珍珠道:“你们公爷说得正是,你出去传话,让他们改天再来。”   她心底暗骂老二家不省心,这日子怎就上门讨嫌,难道不知道自己与纪婉湘间隙颇深?   打秋风也得看个日子啊!   纪明铮平日面带笑意,就已威势逼人,更何况如今不悦?若换了寻常时候,珍珠必会应是并连爬带滚出门。   可惜这次不行。   她磕了一个头,颤巍巍说道:“不得了了,二老爷二太太说,钦二爷出了岔子,如今被衙役拘了,已押进顺天府大牢去了。”   一时激起千层浪,不提诸人诧异,何太夫人又惊又惧,忙吩咐道:“你这丫头,还耽搁什么?快去把二老爷二夫人请进来!”   珍珠偷偷窥了左上首一眼。   纪明铮面色沉沉却没说话,虽不知为何,但这事儿不小,继续拦着不合适。   他这是默许了,珍珠才赶紧连爬带滚出门,打发个腿脚利索的婆子,匆匆奔去传话。   这时候,门房遣的人也进来了,由于不知道发生何事,纪明铮挑挑眉,静观其变。   纪宗贤夫妻匆匆赶至,一进门,曹氏的眼泪就下来了,她是真慌的,金钗掉了一支,她也没有察觉。   夫妻二人顾不上其他,直扑何太夫人跟前,“噗通”一声重重跪下。   “母亲!母亲!你要救救钦儿啊!”   “有何事,还不细细道来!”何太夫人厉声打断儿媳求救,不说清楚,怎么救?   惊慌失措的纪宗贤夫妻才找回主心骨,曹氏深深喘了两口气,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说了起来,“母亲,是这样的,今而一早有同窗约了钦儿,说是赴宴贺喜,谁知……”   为什么要贺喜呢,原因是他们中举了。   纪明钦到底苦读了十余年书,底子是有的,最起码也是举人的实力,今年秋闱他进场,发挥得不错,虽吊车尾但也榜上有名。   这是大喜事,家人并何老夫人欢喜自不提,他本人在发榜这几日,也是忙碌着赴各种喜宴。   今日有个同中举人的友人设宴,邀请一干新旧举子同乐,他父亲是三品官,收到帖子就没有不应的。   要说文人这群体,其实他们有一部分很爱好所谓的风流韵事,这次的东道主就是,他把宴席设在八大胡同的顶级花楼,召了名妓清倌陪伴。   本来这没什么,毕竟所谓风流才子,也倍受人追捧,大伙儿不是第一次出席这种场合,早已颇为熟稔。   但事情坏就坏在,这中间出了点岔子。   酒宴过半,大家喝得脸热,纪明钦为了一个相貌姣好的清倌与人发生争执。   对方家世也不错,毫不退让,年轻人热血上头,争执两句就推搡起来。   但很不幸的,在动手期间,纪明钦劲儿一大,那人又脚下打滑,努力几下没站稳,一头磕到矮几尖角上,竟就正中要害,一命呜呼。   大伙儿登时慌了,举子中有受害者的亲表弟,他反应很快,立即命人冲出花楼,兵分两路,一边通知表兄家,一边报告顺天府。   杀人是重案,顺天府衙役很快到场,将纪明钦拘了拿回去,投入大牢。   而表兄家死了嫡子怎会善罢甘休,他们确实有些能量,加上顺天府伊铁面无情,纪宗贤夫妻跑了一趟,无果,只得了一个依律例办理的答复。   纪宗贤夫妻慌了,二人同样只有一个嫡子,庶子有,但都被曹氏养废了,后半辈子能依靠的,只有纪明钦。   于是,他们从顺天府离开,第一时间直奔靖国公府。   现在面子银子都是其次,关键得赶紧把儿子捞出来,能办成这件事的,除了纪明铮,再无他人。   纪明铮会照办吗?   当然不可能。   纪宗贤夫妻噼里啪啦说完,何太夫人心头发紧,赶紧看向大孙子,“阿铮,你看看该怎么办?”   老太太的意思,其实是怎么才能把孙子捞出来,但纪明铮不等她说完,便淡声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顺天府伊陈大人一贯公正严明,定会给出一个合适判定。”   他这是不帮?   何太夫人三个震惊下一愣,便听他不疾不徐继续说:“钦弟不过争执过程中失手,必不会偿命。”   纪明铮很客观给出判断,开玩笑,他国舅身份本万众瞩目,大家亲眼目睹的事,他怎么可能伸手去授人话柄。   今上英明,都察院御史火眼金睛,他只愿给妹子助益,从不打算拖后腿。   真要相助,只能向陛下陈明此事,并求情。   但凭什么呢?   二房欺他胞妹,种种劣迹让他咬牙切齿,他不加把火就算宽容大度了,怎可能为对方设法?   “大侄子,这是你兄弟,这是纪家子孙,你怎可见死不救?”   曹氏悲呼一声,她真的慌了,儿子是她的命根,为了他,她能豁出去命!   “大侄子!大侄子!”   她“噗通”一声往那方向跪下,“二婶知道自己从前做的不对,二婶向你请罪,二婶求你大人大量,不要连累你钦兄弟!”   曹氏泪流满面,边说边使劲磕头,纪明铮蹙了蹙眉,闪到另一边,“二婶不必如此,你不如去求求死者家人。”   这是很实在的话,若得到死者家属谅解,并亲自出面求情,是会轻判的。   对方肯定不会真原谅,但谈判给银钱,或者其他好处,让对方松口未尝不可。   纪明铮不知死者身份不低,但曹氏知道啊,此路根本不通,更何况她要的不是轻判,而是完好无损把儿子捞出。   纪明铮有能力,但他不能帮忙。   曹氏见纪明铮不肯受礼,面色淡淡不为所动,她哀嚎一声,站起来扑过去,欲拽着对方衣摆腿脚苦求。   反正对方不答应,她就不放手!   她想得挺好,不想这扑过去的过程中,出了点岔子。   堂上本来男女各坐一边,纪明铮为了闪避跪叩,起身站到女座最下面位置,曹氏要扑过去,就要途径一众女眷。   她无视了其他人,动作也太大了,竟直愣愣往纪婉湘方向冲过去。   纪婉湘可是怀着孕!   怀胎二月本未坐稳,这撞一撞或者带一带,都不得了。   众人大惊失色,只是一切发生得突兀,曹氏又距离颇紧,两大步就到了纪婉湘面前。   纪明铮郑毅呼吸几乎停滞,闪电般冲过去,在这当口,却有人提前一步。   这人是霍芷潼,她本来就在纪婉湘身边,姑嫂还握着手说话,她当即上前一步,一边挡在小姑子跟前,一边带着她尽力往旁边一缩。 第152章 霍芷潼x纪明铮(五)   疯虎一般的曹氏被及时拦了下来。   纪明铮及郑毅虽距离较远, 但二人身怀武艺,几乎与霍芷潼同时到达, 前者挡在妻妹面前,高大有力的身躯将二女遮了个严实。   他很想一脚踹过去, 但好歹理智仍在,忍了又忍, 才勉强按捺。   郑毅就没有这个顾忌, 他直接抓住曹氏手臂,发狠往一边狠狠一甩。   他臂力过人, 曹氏身躯横飞出去,直接撞到另一边的玫瑰椅上,椅倒几摔, 她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半响动弹不得,也呼喊不出痛嚎。   变化发生十分突兀, 堂上登时大乱, 这当口, 纪明铮郑毅二人顾不上其他,忙第一时间转身, 看向纪婉湘。   “妹妹(湘儿), 你没事吧。”   “我无事呢,你们莫要担忧。”   方才一瞬间,确实挺唬人的,纪婉湘脸色微微发白, 赶紧认真感觉一番,好在身体并无异样,她忙撑起笑脸,“我真无事。”   纪婉湘不见痛苦之色,显然即使受到惊吓也无大碍,大家勉强安了心。   “这就好。”   霍芷潼松了口气,孕妇若被撞了个正着,怕是很悬。   经此一事,姑嫂感情更进一步,纪婉湘立即关切问道:“大嫂,你方才起得急,可有磕碰?”   纪明铮也目带关切看她,霍芷潼笑着摇了摇头,“无碍,我……”无事。   她小时候还习过武,面对这种情况比普通贵妇强多了。   霍芷潼刚想说自己并无磕碰,也无任何事的,但谁料话出口一半,却无端端一阵晕眩袭来,让她声音顿了顿。   “我……”   纪明铮眸光变得凝重,她忍住不适,忙要笑笑安抚,却不料,又一阵更大的晕眩袭来。   霍芷潼眼前发暗,身躯一软,竟无力晃了晃,险些摔倒。   纪明铮大惊失色,赶紧将人扶住。   “来人!赶紧却请大夫!”   他声音崩得很紧,将妻子打横抱起往外疾步行去,临出门前,他冷冷扫了堂上一眼。   “荣叔,将这二人打出去,永不许登我靖国公府大门。”   大夫很快被请来了,答案是喜人的,霍芷潼已怀孕一个多月。   她身体十分康健,与孩子俱很好,大夫说,约莫是一下子起身起得太急,才引起的晕眩。   夫妻大喜。   等送走大夫后,纪明铮握着妻子的手,他愧疚道:“是我大意了。”他没有保护好妻儿。   “哪有的事?”   这突发事件谁也料不到,霍芷潼细心安抚夫君,“你我都不知,若真要怪,只能怪我这个亲娘粗心大意,怀了身孕也不知。”   她后怕又庆幸,若不是夫君与妹夫即使赶到,恐怕她也妹妹都要遭殃。   她切齿恨道:“都怪那曹氏不好,若非如此,我与妹妹也不必受惊吓。”   二房都不好,老的无用,小的惹是生非,也不想想谁有义务一辈子护着你?   都众目睽睽下杀人了,对方还是个举人,还想毫发不损平安无事,真是会做梦。   “你放心,他们不会再踏进家里大门一步。”   说到这群人,纪明铮脸色冷了冷,纪宗贤夫妻已经被扫地出门了,霍芷潼怀孕喜讯传出去后,何太夫人也不敢再闹腾着把人叫回来。   不过,老太太救孙子的念头却一点没熄灭,派了几波人在主院守着,说是太夫人请公爷去说话。   “夫君,你去一趟吧,答不答应另说,祖母反复请,不去授人话柄。”   大周朝以孝道治天下,虽说自己府里的事有信心能捂住,但这并没必要不是?   最好的法子,还是不做,反正走一趟无伤大雅。   道理纪明铮都懂,他仔细端详妻子,见她面色红润,举止自如,确如大夫所言并无妨碍,这才点了点头,“好,你歇歇,我先过去一趟。”   他搀扶妻子躺下,给掖了掖锦被,嘱咐下仆一番,这才起身离去。   霍芷潼并不困,躺了半响,招了乳母黄嬷嬷过来,“嬷嬷,妹妹那边如何了?”   “二姑奶奶并无大碍,不过大夫还是给开了帖安胎药,说喝了歇一歇。”   黄嬷嬷面带喜色,她家姑娘终于有了孕信,若是能一胎得男,那就再好不过。   因为子嗣对贵妇们很重要,所以历来大夫总是很谨慎,好比纪婉湘,虽无大碍还是开了安胎药。   她家姑娘连安胎药也不用开,可见身强体健,胎儿也安稳得紧。   因此黄嬷嬷喜滋滋的。   霍芷潼彻底放了心,“那就好。”   “夫人,要老奴说,我们公爷不答应二房才是正理,”黄嬷嬷气愤,随后她压低声音嘀咕,“不过,恐怕延寿堂不肯善罢甘休。”   “不善罢甘休,她又能如何?”   霍芷潼冷笑一声,成婚半年,她对自己夫君颇有了解,她敢肯定的说,纪明铮绝不会出手。   “延寿堂当然不能让公爷如何。”   黄嬷嬷神色一正,认真道:“只是,恐怕会为难夫人。”   此言一出,霍芷潼脸色沉了沉,乳母这话,正正切中她心中隐忧。   寻常时候,她丝毫不惧,这半年时间不就这么过来的吗?   但问题是,她现在怀孕了。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心中明了,这是怕延寿堂借机塞人。   塞什么人?   自然是妾室通房。   纪明铮身边很干净,婚前没有半个所谓的房里人,婚后也只有妻子。   这完全不符合勋贵人家的常理,但好歹能说一句事出有因,他这不是潜伏鞑靼数载,刚回归不久吗?   但妻子怀孕了,就该添人了吧。   何老夫人早就看孙媳妇不顺眼了,又加上受了大挫折,她够不上孙子,一腔愤恨只能往霍芷潼这边去。   女人最了解女人,有什么能比分宠的妾室通房更扎心。   长辈所赐,总是贵重几分,美貌妾室有了底气,甚至诞下子女,能膈应主母一辈子。   霍芷潼面色沉沉,闭口不语,黄嬷嬷叹息一声,姑爷是很好很好,姑娘舍不得正常,只是世道就是如此,女人总是没法子的。   “夫人,不若我们从陪房中选两个,先开脸放在屋里?”先把位置占了,才有底气拒绝老太太赏人。   这是最好的办法,历来大家贵妇都是这么办的,陪房身契捏在手里,折腾不出幺蛾子,等主母生够了儿子,再看心情让她们有个一儿半女。   比外人用得放心多了,既不会粘上善妒名声,也搪塞了长辈。   确实世情如此,女子总要处于劣势,赵氏本人这么做,也是这么教导侄女的。   霍芷潼耳濡目染十数年,伯娘又详细分析过利弊,她婚前是有心里准备的。   她一直打算成亲后这么做。   但此刻黄嬷嬷这般说着,她张张嘴却无法应声。   那个男人太好,不知不觉走进她的心房,她不愿意将他分给外人,更不愿意他与其他女人同衾共枕。   只想一想,她心脏位置就绞疼得难受。   耳畔传来黄嬷嬷了然的叹息,霍芷潼喃喃道:“嬷嬷,等到那日再说罢。”   他若应了,或许她就能释怀,心也不那般疼了。   这一日的到来,并不远。   纪明铮不出意料拒绝了祖母,并将忠君爱国一套砸了对方一脸,何太夫人反驳不得,又气又急,当夜就病倒了。   靖国公府传出消息,何太夫人被二房不肖子孙气病了。   纪明铮不但没有伸手捞人,反而打发纪荣前去顺天府,让陈大人秉公处理。   这一是为了宣示自己的态度,二是防止二房夫妻顶了靖国公府名头,做出什么不当行为。   二房上门被拒见,何太夫人病势汹汹有心无力,纪宗贤曹氏久病乱投医,银子大把大把撒出去,可惜并无作用。   半个月时间,判决结果就出来了。   纪明钦与死者争执推搡,虽是失手杀人,但后者也有错处,鉴于此,从轻发落。他被革去所有功名,此后不得录取,往西南流一千里。   纪明钦算废了,几年后就算回来,功名没了,以后也不能再考。   二房花了很多银子,伤筋动骨,也无法再登靖国公府大门。   经此一事,整个京城都知道了,二房孙子闯祸,纪宗贤夫妻大闹延寿堂,当场气病了老太太,纪国舅大怒,终是撕破脸面,与二房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于情于理于势,舆论都在纪明铮一边,他隐忍许久,终是找到机会,彻底摆脱了这群蛀虫。   何太夫人病情稍稍好转,就获悉这个噩耗,她登时晕了过去。   事后她清醒,也无力回天。   老太太到底最看重自己,她不能与大孙子撕破脸,只能暗自苦忍。   这忍得也是辛苦,一腔邪火烧得旺盛,于是,果然往霍芷潼奔去了。   孕妇暂折腾不得,那不是可以赏妾室吗?   女人最了解女人,钝刀子割心头肉,能让人疼得要死。何太夫人一口气赏了两个妾室两个通房,四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送到主院。   另外,还传话让霍芷潼选两个陪房,一并侍候孙子。   她的话很有大道理,纪家子嗣单薄,正该多多添些。言下之意,霍氏既然有孕,就不该霸占夫君。   霍芷潼以为自己心理准备充足的,但实际,真见了这群精挑细选的妾室通房,心口依旧闷得发疼。   她当时看似镇定,实际回屋后,就不自禁落了泪。   她告诉乳母自己是气的,黄嬷嬷暗暗叹息一声。   “这是怎么了?”   纪明铮眼尖,回屋一眼就见妻子眼角微红,他蹙了蹙眉,声音沉下来,“可是家里不省心?”   他略略一想,只想到了何太夫人,眉心蹙得更紧了。   “不是说,你对外称孕期不适,需要卧榻歇息即可,请安不必去了。”   “至于若有传话,你不必理会。”   妻子本豁达,但太医说孕期妇人情绪或有变化,纪明铮细细宽慰,“你是主母,无需在意其他。”   霍芷潼用冷帕子敷了眼睛,不想他今儿提早归家,倒是发现了,她定定看着他,忍了又忍,才状似平静应了。   夫君嘘寒问暖,关怀妻子及尚在母腹的孩子,她心乱如麻,半响才低声说:“夫君,今儿祖母赏了人侍候你,我安排在西跨院,你看适合吗?”   长者赐,不可辞,何太夫人赏的人如鲠在喉,但她却只能接了,安排个地方住着。   “赏人?”   纪明铮从未想过这事,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这“人”是什么人。   他不悦蹙眉,“都打发回去。”   心情起伏得厉害,这刚好有个大落差,瞬间升至巅峰,霍芷潼忽喜忽忧,脑子乱哄哄的,“夫君不喜欢祖母赏的人吗”   “祖母还让我从陪房中,选两个开脸,好放在屋里,我……”唤她们上来给你瞧瞧。   这个话题,既然开了就收不回来,而且她也阻止不了,人送回去,那老太婆改日提起,也是一样。   夫君大约是不喜欢祖母送来的人。   霍芷潼一颗心又苦又涩,从心脏蔓延到口腔,让她的话也干巴巴的,说了一半就挤不出来了。   纪明铮本来要回答“不必理会”,但晃眼见了妻子神色,他福至心灵,立即明悟。   他眸光柔软下来,低声道:“潼儿莫要多思多想,我并无此意。”   是的,有了父亲当榜样,纪明铮憧憬这种生同衾死同穴的情感。妻子很好,二人感情渐深,他从未有过其他心思。   “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将来更不会有。”   这一刻,恍似有烟花炸响,霍芷潼不敢相信,她倏地抬眼看夫君。   眼前男子含笑微微,眸带柔光,“你安心养胎,其余的事,交由我处置。”   “好。”   她热泪盈眶。   纪明铮没有把人送回去,而是给了那四名女子选择,可以选择个不错的人相配,倘若死活赖着,那……   他一贯雷厉风行,传话的大管事纪荣面色冷冷,那些女子挣扎一阵,虽不甘不愿,但到底还是选择配人。   纪明铮本估计老太太怎么也得再折腾几回的,不想何太夫人却有心无力的。   又一次寒流袭击,年老体衰尚未病愈的老夫人再次倒下,她这次病倒,就再没起来了。   在腊月底,鹅毛大雪纷飞的傍晚,何太夫人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个年节,靖国公府白幡漫天,霍芷潼有孕,每日出来哭了半响,就被搀扶回去了。   劳劳碌碌,丧事终于处理完毕,纪家恢复平静。   十月怀胎,瓜熟蒂落,霍芷潼为纪家添了长子嫡孙,一个红彤彤的大胖小子。   这小子嗓门大爱闹腾,她看着纪明铮抱着儿子踱步,俊脸难掩焦急,不停低头劝哄。   铁骨铮铮真英雄,柔情满怀。   她微笑。   相濡以沫,恩爱白首,她何其有幸,能嫁予他。 第153章 姗姗来迟的小公主   十年后的大周皇宫, 依旧巍峨,夕阳映在金黄色的琉璃瓦上, 夺目辉煌。   纪婉青在坤宁宫中庭缓缓踱步,高煦搀扶着她。   岁月善待这对鹣鲽情深的帝后, 高煦俊美挺拔,多年沉淀, 只让他更成熟睿智。   这位让人啧啧称奇,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帝皇,如美酒, 岁月流淌,只让酒香更醇。   纪婉青娇美如昔,看着不过双十年华, 她优雅如古韵琴曲, 逶迤婉转而来,轻易动人心魄。   不过, 她一张白皙如冰玉的面庞, 此刻却丰腴了些, 身形也暂时笨拙。   因为她怀孕了。   时隔八年,意外再有了一个孩子。   高煦心疼妻子生产之苦, 当初早早打定主意, 若第二胎还是儿子,那只好不要女儿了。   结果纪婉青第二胎真生了个小儿子。   高煦期待小闺女,但妻子更重要,于是夫妻商议过后, 不伤身的避孕措施就做了起来。   那方子是宫廷秘方,御医还专门针对性调整了一下,妇人每月用一次,避孕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能调养身子,效果极佳。   确实挺有效的,这次意外怀孕,另有原因。   去年秋天,夫妻微服到京郊赏红叶,原本预计次日即回的,计划赶不上变化,风景瑰丽,二人兴致大发,多留了几天。   刚好那几天就是服用方子的时日,临时也没命人回宫取,纪婉青想着,这几天不敦伦就好了,反正爬山挺累的。   结果情之所至,恩爱很难避免,彼时她想,没这么巧吧,就一回。   结果就是这么巧,她再度怀孕了。   此时的纪婉青,貌美如昔,身形也如少女一般,但实际已经二十八九了。   打了孩子,夫妻二人都没想过,但这个年龄在古代,算是高龄产妇了,比少年时要危险些。   高煦很紧张,御医太医轮流诊脉,确定皇后娘娘身体康健,母女皆好,他才稍稍松了绷紧的心弦。   没错,御医们早根据脉象,判断了孩子的性别。   是位小公主殿下。   高煦担忧之余,又难掩兴奋,他期盼很久,后来忍痛放弃的小闺女,虽姗姗来迟,但终究来了。   妻子怀胎九月,即将临盆,他失去一贯的淡定从容,焦灼得很,即使在御书房处理政务,也必须安排人每半时辰传报一次坤宁宫消息。   “我好得很呢,闺女也乖巧,陛下莫要担忧。”   临近产期,高煦搀扶着她走,纪婉青也能感觉他手臂肌肉的紧绷,她心疼,每天总要安抚好几回。   不过见效不大,毕竟紧张这玩意,很难控制得住。   “我自是知晓你母女好得很,我无事。”   高煦笑笑,表情看着确实轻松,不过前提得忽略他继续绷紧的肌肉。   纪婉青无奈,劝了也无用,她只能用实际表现,让他稍稍放心。   至于彻底放松,很忙,很明显只能等闺女生下以后了。   她被簇拥着遛了几个弯,今天下午的运动量差不多了,于是一行人折返大殿。   纪婉青刚坐下歇了歇,就听见门外有“咚咚”的脚步声快速接近,不重,但很欢腾。   她微笑,两个儿子回来了。   大儿子高璟,小名安儿,今年已经十二岁了,小时调皮,稍懂事后意识自己责任重大,渐渐稳重起来,努力跟随太傅学习,听从父皇教导,现已长成很受父皇与朝臣期待的皇太子。   小儿子高琰,小名瑜儿,今年七岁,小娃娃时活泼,现在更调皮,他的理想是当一名大将军,武艺非凡,将来帮助父兄巩固江山。   志向挺不错的,更难得是他的决心,捣蛋的小子按捺下性子,六岁起就跟舅舅习武,一点没偷工减料。   兄弟感情很好,就是一个过于稳重,一个过于活泼折腾,他们很期待小妹妹,每天学习任务完成以后,哥哥赶紧接了弟弟,携手一起往坤宁宫奔来。   忘了说,皇子满了六岁以后,都搬出去住了,所以兄弟二人都不与母亲住一块。   “咚咚”的脚步声快速接近,一个身穿宝蓝色团花锦袍,腰带系了一条橘黄色绦子的小男孩冲了进来。   他浓眉大眼,咋眼看有几分肖似亲舅,但肤色白皙,口鼻线条却像父亲,可以预见,长大后必定是个俊朗男子。   “父皇!母后!”   瑜哥儿一头一脸大汗,夏天傍晚,余热犹在,这小子又是个爱跑爱跳的,匆匆过来,不累却热得慌。   “你这孩子,这般热的天,怎不与哥哥一般好生走着,硬要跑得满头大汗。”   纪婉青司空见惯,叹了口气,拉过小儿子,用丝帕给抹汗。   瑜哥儿偎依在母亲身边坐了,探手摸了摸她高隆的腹部,嘟囔道:“妹妹,二哥来了。”   腹中胎儿动了动,瑜哥儿兴奋至极,“父皇,母后,妹妹应了。”   话罢,他又小心在抚了抚。   这个毛躁小子,自从知悉母亲怀孕后,靠近总要小心翼翼,格外谨慎。   纪婉青与高煦对视一眼,眸带笑意。   “儿臣见过父皇母后,父皇母后万福金安。”   这当口,安哥儿也进门了,十二岁正是介于孩童与少年之间的年纪,不过他肖父,身高较同龄人多出半头,沉稳从容,已有小少年风姿。   一家人感情极好,不过他严于律己,虽亲近父母,但该有的礼数也不含糊过去,进了门,总是第一时间认真给父母请安。   母亲含笑招了招手,他挨着父亲坐下。   高煦温和询问几句课业,安哥儿一一仔细回答,看向父亲眼神,难掩孺慕恭敬。   父子说正事,纪婉青跟小儿子含笑听着,保持安静,瑜哥儿虽调皮,却也聪敏,父母悉心调教下,他很懂分寸。   待话题告一段落,高煦抬手,摸了摸大儿子脑袋,安哥儿笑了。   他很高兴,这时候,才显出一丝丝孩童稚气。   须臾,安哥儿赶紧敛住,看向母亲,眸带关切,“母后今儿身子可舒坦,妹妹可调皮?”   纪婉青怀两个儿子的时候,挺舒坦的,连孕吐都不怎么有,但换了小闺女,就截然相反,孕前期吐得昏天暗地,难受得紧。   虽后来好了,但父子三人心底却搁下这桩事,总是惦记着。   纪婉青含笑,“母后很好,妹妹今儿也乖巧,没有调皮。”   安哥儿松了口气,他期待疼爱未出生的妹妹,更心疼母亲。   一家人很和谐,瑜哥儿与妹妹日常说罢话后,就将位置让个哥哥,他缠着父亲折腾去了。   高煦佯怒,却完全吓不了他,这小子机灵得紧,知道父亲一点不生气。   纪婉青与安哥儿相视一笑,熟门熟路围观。   闹腾一番,一家人用罢晚膳,高煦就把儿子们打发回去,眼见瑜哥儿利索跃过门槛,稳稳落地冲了出去,“这小子。”   他薄唇勾起,眸底笑意挥之不去。   夫妻回屋,高煦亲自伺候妻子,半点不假手于人,洗漱过后,他先把纪婉青抱回床榻,才收拾自己。   纪婉青面朝里躺着,她这个月份,自己很难翻身的,睡觉也只能侧躺。   半响,锦帐撩起,宽阔结实的胸膛贴着她的背,醇厚而熟悉阳刚气息环绕,大手习惯性放在她高隆的腹部上,轻抚了抚。   “我们闺女很快就出生了。”他声音有些雀跃。   纪婉青纤手覆在大掌之上,含笑点了点头,“御医说,就在这半月了。”   还有五六天,就怀孕足足十月,现在已是预产期,经验丰富的嬷嬷说,就在这两三日。   她感觉挺不错的,认为过两日可能性大些。   没想到,这回感觉错了。   夫妻低低说了半响话,就阖目歇息了,睡到了后半夜,她突然醒了。   纪婉青第一时间想到生产,不过认真感受了一下,腹部却风平浪静,并无不适。   她有些纳闷,不过也没胡乱动弹,以免惊醒了浅眠的夫君。   既然不是,那就睡吧。   纪婉青放下心,重新闭上眼睛,呼吸渐渐放缓。半梦半醒间,她忽然觉得有汩汩热流从体内淌出。   作为一个生产过两次的人,她登时意识到怎么回事,她意识立即就清醒了。   “陛下,陛下。”   纪婉青没慌,只轻声唤着夫君。   几乎在刚有动静的时候,高煦就睁眼了,得知妻子要生了,他一声令下,随即将人抱起,往产室而去。   纪婉青这次的产室,设在偏殿之中,高煦已是天下之主,当然不会再委屈妻子在耳房生产。   高煦一直勤政,但今天他罕见地停了一日早朝,焦急守在产房门前踱步。   安哥儿兄弟接讯以后,立即急急赶往坤宁宫。   瑜哥儿也不闹腾了,板着小脸守在在房门前,第一盆血水端出来时,他慌了,哭着喊母后,要往里面冲。   高煦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小儿子,简单说几句无事,他也无心解释,只将瑜哥儿交给大儿子看着。   安哥儿到底经历过一回,他还有点儿印象,加上年纪渐长后,某些知识虽没特地了解,但也知道几分的。   他也担心,但当务之急是安抚好弟弟,不要给添乱子。   瑜哥儿很信服父兄,勉强被安抚下来了,杵在廊下,眼巴巴等着。   他足足等了四个时辰,父子三个连早午膳都没心思用,终于等到未时初,“哇”一声嘹亮婴啼,宣告小公主的诞生。   这是一个红彤彤胖乎乎的小丫头,头发浓密柔软,双目紧闭,刚吃饱后,小嘴儿还在蠕动着,似乎在回味。   高煦抱着小闺女,心都要化了,唇畔笑意就没收起过。   “父皇,妹妹好胖啊!她怎么这么胖?”   这话是瑜哥儿说的,虽然小女婴裹在襁褓中,分量很轻,但她腮帮子鼓囊囊的,小下巴被肥腮挤着,显得格外小巧玲珑。   纪婉青斜靠在福纹大引枕上,睡足一觉的她,正由何嬷嬷侍候着用膳,闻言不禁笑了,闺女是个贴心的,把肉都长在自己身上了,她这个当娘的,都没怎么胖。   不过吧,小儿子这话,夫君大约不怎么乐意听。   她果然了解自家男人,果然,高煦立即严肃反驳,“这不是胖,小孩子正该结实些。”   安哥儿很赞同父亲的话,对弟弟说:“瑜儿,你小时候也这般。”   事实上,他不怎么记得了,但不妨碍他帮妹妹说话。   “哦?”   瑜哥儿低头看了看自己,又踮脚瞄了瞄小妹妹,一脸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纪婉青与何嬷嬷对视一眼,眸底笑意加深。   用了膳后,她将小女儿抱在怀里,小丫头睁开眼,她笑道:“琬儿真乖。”   琬儿,是高煦早就取好的大名,孩子刚诊出性别时,他翻了好几个月典籍,才给取的。   此言一出,父子几个齐齐应是。   孩子没给她抱太久,怕落下病根,高煦接过女儿,放在大儿子怀里抱着,搀扶妻子躺下,“青儿,你歇着,先不要坐。”   安哥儿神情凝重,屏住呼吸抱住妹妹,瑜哥儿站在一边,也小心翼翼护着。   兄弟二人如临大敌,高煦笑容和谐,眸带柔情。   她就势躺下,含笑看向他,“好。”   夫君情深,儿女乖巧,手足和睦,此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