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古代考科举》 作者:天人少爷 文案 现代博士穿越成农家子,不想种田,只有边努力发家致富边苦读,且看他如何带着一家人走向康庄大道。 基本没金手指,平淡种田文风,在合理的范围内苏爽,么么哒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平步青云 穿越时空 主角:方长庚 ┃ 配角: ┃ 其它:科举 第1章 (捉虫)取名 昭武元年,天下初定,百废待兴,昭武帝为除前朝沉疴积弊,重典治国,明刑弼教(用礼义指导刑法的意思),严办数余万贪官污吏,并推行新政,轻徭薄赋,鼓励耕作,一时间民心安定,海晏河清,举国上下一派太平景象。 这头朝堂正经历着一番风云变幻,而在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的一天,湖广一带下辖的永州府,万兴县,云岭村,一户姓方的人家正沉浸在添新丁的喜悦与愁绪之中。 “生了?!”家住在不远处的刘婶抱着自家小外孙,隔着院子外头一道及肩高的篱笆墙垫脚伸头张望,身后还跟着两个她家已经能满地跑的小泥猴,从院门探出两个小脑袋,眼里好奇的紧。 方家老大名方大山,他这会儿刚从厨房出来,蒲扇似的大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满满当当的红糖鸡蛋,一路屏着气,就怕自己笨手笨脚泼到地上。 听到刘婶这么问,方大山黝黑憨厚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一抹笑:“生了生了,劳婶子费心了,进来坐坐吧!” “不了不了,这时候哪能给你家添乱呢。”刘婶看了眼被布帘遮挡得严严实实的东屋,心里有些纳闷儿。 老方家统共两个儿子,老大方大山和老二方二山,一个已经嫁出去的女儿叫方杏子,嫁得远也就不提了。只说方大山娶媳妇儿第二年就给老方家添了一大胖孙子,偏偏老二家不知犯了什么晦气,瞧着方二媳妇儿也是个好生养的,可惜就是没有儿子命,三年里一连生了两个丫头,闹得夫妻俩一年到头没个笑脸。 一家子平时就围着独苗大孙子转,日子久了,难免显得冷清。方家二老嘴上没说什么,谁都看得出来他们心里也不得劲。时隔五年,方大山媳妇儿小李氏的肚子终于又有了动静,折腾了两天一夜,总算是生下来了。 那这刘婶纳闷啥呢?纳闷这孩子是男是女啊! 在农村,谁家里添了小子,少不了第一时间到屋外喊一嗓子,让附近明里暗里关注着自家情况的人听到,甭管人到底是什么心思,总图个热闹喜庆,一会儿就能传遍整个村。可这回老方家破格地安静,让她有了不算恶意的猜测。 她掂了掂怀里口涎淌了一下巴的胖外孙,勾起袖子胡噜了几下,再瞧瞧脚边两只小泥猴,心里不免有些得意。 方大山知道刘婶有点看好戏的意思,但他向来话少,人也老实,不会逞口舌之快,打了声招呼就进了屋。 “动作利索点儿,别让风漏进来了,这刚生完孩子的女人吹了风,下半辈子都要受罪!”方家奶奶老李氏坐在床沿,怀里抱着一个红棉布襁褓,一边抬起头压低了声音对方大山说,语气里不无责怪。 方大山忙说:“娘,我知道。” 老李氏裹紧怀里软乎乎的小东西,小心地站起来,把位置让给方大山:“去喂你媳妇儿去,可把她折腾的。” 方大山自个儿也急,只说:“娘你坐椅子上,别累着。”然后就坐到床边,又心疼又满足地喂小李氏吃那碗红糖鸡蛋,一点儿也不在乎现在屋子里还没有散去的热烘烘污浊难闻的味儿。 老李氏看着小俩口温馨的样儿,脸上的表情却越来越不平静,简直可以说是坐立难安了。 小李氏吃着吃着就有些不是滋味儿,对老李氏说:“娘,我儿子还不哭呢?” 老李氏低头看看红布里紧闭着眼皱巴巴的小脸蛋儿,有些无奈:“老婆子我活了一辈子,还没见过刚出生不哭的孩子,你看这小嘴儿咂巴的,一股子机灵劲儿,怎么就不哭呢?” 这小屁股都打得红了,其他法子也都试了,喝起奶来可有劲,看不出哪里有问题啊。 小李氏倒不知道光看嘴怎么能看出机灵劲儿,只是担忧的心一点也不少于老李氏:“娘,要不找镇上的大夫瞧一瞧。我上回听杏妹说,她们村里有个孩子生下来不哭,没当回事儿,等快三岁了才知道是生的时候给闷坏脑子了,现在还不会说话呢……” 方大山也急了,没想到事情这么严重,连忙站起来说:“那我现在去!” 孩子有没有问题那都是没影儿的事,但请个大夫要花不少钱,加上从镇上走到村里的脚程费,估摸着就要七八百文,快一两了,他们全家一个月的进账也就二两出头,小李氏心里飞快地算了一笔账,有些犹豫地看了老李氏一眼。 老李氏朝方大山一瞪眼睛,立刻叫住他:“慌慌张张的干啥呢!我早就叫你爹去请了,你好好照顾你媳妇儿,啥都别想。我接生过的孩子没百个也有几十个,我这孙子,我一看就知道好得很。” 小李氏听到请了大夫,就没那么急了。小儿子是全家千盼万盼得来的,都宝贝得很,庆幸和欣慰浮上她眉梢,她甚至心里莫名有一种感觉,她这儿子不仅不傻,还很不一般,文文静静的,不哭不闹,不像大儿子,也不像农村里的孩子,淘气得很,一刻都坐不住。 只是她心里还是忍不住想,老李氏要真能看出她儿子好,那刚才那个在椅子上急得坐不住的人难道是她眼瞎看错了? 方家老爹方万英远远地从村门口进来,身后跟着一个身穿长衫的白胡子老头,被刚去河边洗完衣服的严二媳妇何氏撞了个正着。 因为小李氏怀孕,最近一个月家里洗衣服的活儿就都交给了何氏。刚才小李氏生孩子弄脏了被褥衣裳,怕脏污留在上头久了洗不干净,何氏就赶紧拿去河边洗了。 “爹,怎么还请大夫了?”何氏只知道小李氏生下的儿子不会哭,可那也是带把儿的,她心里酸涩,也没有在东屋里多待,收拾了换下的褥子衣裳就走了,没想到方万英还特意去请了大夫。 方万英知道老二媳妇想得多,就说:“你娘前两天在田边差点晕倒,正好一道看了,你有什么不舒服的,一会儿过来东屋让大夫瞧瞧。” 何氏勉强笑笑,说了声“好”,就没了下文。 方万英也没办法,孙子的事比这急多了,没再管她心里怎么想的,领着大夫往家里走。现在方大山也二十七了,要是小孙子是个傻子,那真是比生个姑娘还不如,他们老方家抬不起头不说,就是老二家的姑娘以后嫁了人,娘家都没男人能替她们撑腰镇住婆家,少不了要吃亏。 进了方家的院子,方万英朝东屋里头喊了一声,就见方大山走出来:“爹,大夫,娘在堂屋等你们呢。” 几人一块儿进了堂屋,老李氏早就听响动,马上从椅子上起来,看见大夫还有些紧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辛苦大夫了,这么远还赶过来。” 这位大夫姓袁,镇上一共就两个医馆,他就是其中一个医馆的坐诊大夫,因为年纪大了,几乎不出诊,但他和方万英的弟弟方万明有交情,见方万英肯花那份银钱,就二话不说地来了。 袁大夫放下药箱,笑容十分慈祥:“不必客气,我听老方说这孩子生下来不哭,不能小看了这事,给我瞧瞧。” 老李氏忙把孩子递给他,和方万英、方大山站在一块儿,三双眼睛紧盯着袁大夫一举一动。 就见袁大夫端详了孩子一阵儿,手稳稳地扒了扒婴儿嫩嫩的眼皮,问道:“这孩子睁眼了没?” 老李氏忙道:“睁过,不一会儿就合上了,这不到现在都闭着呢。” 袁大夫不置可否,伸手在婴儿耳边打了个响指,看见那薄得透明的小耳朵轻微地抖了抖。他眉头松了些,忽然用有些凉的手指碰了碰小鼻头,小婴儿眼皮一动,咂巴咂巴嘴,然后又没了动静。 接下来,袁大夫还拉了拉婴儿小手臂,轻触小脚板,小东西都作出了相应的反应,甚至还咧了咧嘴,看起来跟笑着似的,倒让袁大夫啧啧称奇。 老李氏和方家父子虽然不懂医术,但也看出大夫的意图,脸上渐渐有了笑容。 袁大夫把孩子放回老李氏怀里,笑着摸摸胡子:“应该是没事了,平时多注意观察孩子的动静,能哭最好,要是睁眼了以后总爱发呆,再来找我,不收……哎哟!”话没说完,袁大夫忽然痛叫了一声,低头一看,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胡子被婴儿的小拳头抓在里头,一下还没挣开。 老李氏忙瞪了方万英一眼:“还不赶紧帮忙!” 一伙人又怕伤了嫩得跟水豆腐似的婴儿,又怕袁大夫生气,费了一番功夫才把袁大夫的胡子从婴儿拳头里解救出来。 期间小婴儿忽然睁开又大又圆的眼睛,乌黑的眼珠子转了转,盯住袁大夫笑弯了眼,让方家人都傻愣在了原地。 袁大夫也顾不上自己的胡子了,有些惊喜地摸摸婴儿胎发浓密的头顶,不禁说:“这孩子!我还真没见过这样的,瞧这讨喜的!” 小婴儿的目光又落到老李氏身上,笑得更欢了,看得老李氏心花怒放,脸上笑成了一朵花:“我的乖孙,这位爷爷夸你呢,高不高兴?” 小婴儿似乎能听懂老李氏的话,有神的大眼睛随着大人们的话在几人之间来回转,似乎一点也不怕光,完全不像刚出生的样子。 袁大夫家的孙儿孙女最小也都有七岁了,这会子看见这么个小东西,心也软了,问老方家的人:“可给这孩子取了名儿了?”他知道农村孩子取名儿不讲究,甚至都粗俗如黑柱狗蛋之类。可这名字关系人一辈子的气运机遇,今儿既然有缘让他遇上了,他就做个善事,以后孩子长大了总会感激他。 老李氏一听,觉得今儿真是个好日子。虽说他们不打算花心思在这上头,在农村也不讲究这些,但要是能让袁大夫这个老童生给孩子取个有文化的名儿,那也是个天下掉馅饼的好事,听说村长找秀才给自家孙子取名还花了二两银子呢。 她忙说:“可不是还没取呢。” 袁大夫捋了捋胡子,看着孩子慈爱地笑笑:“《诗经》有云,东有启明,西有长庚。希望这孩子终其一生无忧无虑,就叫长庚吧!” 说完,他从药箱里取了张纸出来,舔舔笔写下“长庚”二字,也不图方家人能看懂,只是给孩子留个底。 老李氏赶紧让方万英接过,朝袁大夫连声道谢。 从此,云岭村多了一个叫长庚的小童,多了一个小小的背着书箱在山路行走的身影,也多了一段令云岭村人啧啧称道的传奇。 第2章 念头 阳春三月,微风拂柳,鸟儿在树枝欢快的鸣叫,远处不时传来人村民们模糊的说话声和几声狗吠,温热的阳光洒在山脚下的云岭村,也洒在呆坐在鸡圈里两眼无神的小童方长庚身上。 他来到这里已经五年了,对于一个已经在现代活了二十七年的成年人来说,这五年的日子可以说是不堪回首。在还是个婴儿不能走路之前,他像一个瘫痪在床的残疾人,每天呆滞地盯着破败的房顶捱过三百多个日日夜夜,在内心无边无际的悲恸中发出婴儿的啼哭,终于换来他这一世的父母爷奶安心的笑容。 认清了现实以后,他努力地练习走路,好好吃饭,试着听懂当地方言,并熟练地运用到与老方家的日常交流中。现在的他,就像是一颗石子落入湖里,看似融入了进去,只有他自己知道材质不同。 前世他父母早亡,但是为他留下了一笔丰厚的遗产,他顺遂地念完大学,硕士,并经导师引荐跟了一位业界大佬继续念博士。然而,一切按部就班,连博士论文的最后一个标点都在deadline到来之前完美落下时,他的电脑爆炸了! 这得是多么的倒霉! 总之,他的现代生活终止在爆炸的那一刻,至于人是死是活已经超出他的感知范围。 方长庚此刻已经懒得回忆那令他羞愧的穿越经历,一阵微风吹来,他吸了吸鼻子,问到一股浓郁而新鲜的臭味。 “噗哒!” 一只小母鸡踱步到他身边,撅着屁股在他脚下拉了一泡湿漉漉还冒着热气的稀屎,及时地吸引了方长庚的目光。 他弯下腰,左手拿着方大山特意为他量身打造的小簸箕,另一手抓着树枝,把旁边一坨已经干了的鸡屎拨到簸箕里头。 整个云岭村,生活的都是些老实巴交的农民,也包括他家。 现在是昭武五年,但以他有限的历史常识,并没有在记忆中搜寻到昭武这个年号,现在也没有能力去探究这个问题,在五年的日子中,他只得到一些与他生活息息相关的信息。 云岭村是从隔壁一个大村大岭村分出来的,本来是一个单姓村,所有人家的男人和子女都姓方,村头建了一个祠堂,按辈分数下来,家家户户都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 村里人禁止通婚,女子都嫁到外头,男子也只娶外村人。这规矩上百年都没有打破过。但自从前几年北方闹了饥荒,中部泛了洪水,一部分逃荒的来到这里,一部分躲避修建河堤徭役的来到这里,姓氏就杂了起来。昭武帝登基后,现世安稳,那些外姓人没想再挪窝,村里也接纳了他们。 如今村里的大姓还是方,掰着指头数有四十几户人家,村里没有地主,只有少部分佃户,大家相处得十分融洽。 他们老方家是方姓主脉,祖上出过两个童生,两个秀才。远的不说,方长庚的二爷爷方万明就是秀才,在镇上的富户王家做账房先生,方氏祠堂的奖学碑上还有他的名字。当初方万明在一众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后生中显现出超凡的读书能力,全村凑银钱供他念书,虽说还是止步于秀才,但这已经是了不得的成就了。 据他爹说,考上秀才以后就能上族里的奖学碑,族里会奖励三十五两银子。他二爷爷当初是县学第二十名,刚巧挤进廪生的名额,每年官府补贴的廪饩(读xi,第四声)银就有四两,每月米六斗(约七十五斤),算上免去的徭役赋税和他当账房先生的饷银,在寻常人家看来是一笔可观的数字。 说到收入,他们家就是典型的农民家庭,全民种地,家里一共有三十亩地,算中农阶级,这么想想总比还要向地主交租金的好。 但由于村里没有水利设施,几家共用一头牛,到了农耕繁忙的时节还是有些吃力。他娘小李氏和他二婶何氏轮流用家里一台织布机织些布匹卖到镇上的布庄,加上卖的粮食作物,算下来一年仅有三十两不到的收入。 全国不同地方的税率都不一样,昭武帝即位以后,他们县里官府只收一成的农业税,相比其他地方都算是少的,同时那些零零散散专供贪官的过节费、撒花费都免除了,农民的压力减少了许多,就算这样,加上人口税,也要扣去约五两的税钱。 总之,他们家就一直处在吃饱不愁,要富别想的状态。 但方长庚只知道,他不想种地!思前想后,似乎也只有考科举一条路了…… “弟,我回来了!”门口传来兴冲冲的幼童声音。 方长庚收回天马行空的思绪,从椅子上起来,朝他的哥哥方启明咧开了嘴。 没错,袁大夫给他取名那天,当时还叫方蛋子的方启明沾了光,他们兄弟俩凭借名字上的压倒性优势成功收获了全村小伙伴艳羡的眼神,这让方长庚也终于有了一点安慰,不得不为自己当时机灵的举动庆幸。 “哥,你不是在二爷爷家吗?怎么又回来了?” 方万明只有一个儿子方思成,是个童生,借着方万明的名气在镇上开了一间私塾,方启明享受到了关系户的待遇,得以跟着方思成读书,半个月回家一次,学费都免了。只是方启明脑袋活络,唯独缺了一根念书的筋,从他三天两头逃课往家里跑的行径就能看出他的学海生涯不会太长。 想到这里,方长庚稚嫩的小脸上露出一抹忧虑:“哥,你这样跑回来,爹又要揍你了。” 方启明被打惯了的,虽然心底还是有一丝畏惧,但在年幼单纯的弟弟面前,他表现出了哥哥的风范:“不怕!弟,你上回不是说想看书吗?我被伯伯罚抄书,我特意选了《三字经》,抄得手都断了,过会儿我教你认字!” 方长庚挺感动的,家里别说书了,连个带字的东西都没有,他每天喂鸡铲鸡屎,差点儿连字儿都快不认识了。虽说学这些东西他已经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了,但一来这个朝代用的是繁体字,他不熟。二来他不知道科举考的究竟是什么,这对习惯了应试考试的他而言是大忌。他对科举的映象还停留在八股文上,但这已经不是他所掌握的范围了。 本朝考童生和秀才并不限制年龄,但整个永州府也没出过神童。他不想做出头鸟,对官场也存在着畏惧的心理,如果能像二爷爷那样也算不错了。 方长庚朝方启明笑弯了眼,奶声奶气地说:“谢谢哥~” 方启明心里十分满足,他走过来牵起方长庚的手,两人兴冲冲一同进了屋子。 这五年里,二婶何氏又添了一个女儿,他娘小李氏去年也生下了小妹,两个一岁多的小女娃躺在木头打造的婴儿床里睡得冒口水泡,都不是让人操心的主。 两兄弟坐在炕上,方启明从怀里掏出那本他手抄的《三字经》给方长庚看。 有简体字的基础,方长庚发现认这些字并不难,难得是用毛笔工工整整写出来。这比用中性笔写字难多了,需要经过长时间的练习才行。方启明的字就跟蚯蚓爬似的,缺笔少划他也看不出来,不过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 古人开蒙普遍很早,方长庚才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喂鸡混日子了。 第3章 启明 两兄弟正说着话,院子里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是小李氏回来了。 方长庚这才发现已经到了中午。 现在是春小麦播种的季节,小李氏和何氏都下地帮忙,二叔家的大丫和二丫也去田头干点除草打下手的活,只有方长庚在家里看两个妹妹。 民间有“湖广熟,天下足”的说法,本朝湖广为天下第一出米之区,他们这一带多丘陵,少高山峻岭,地形十分有利于耕种,土壤也肥沃。 永州本以生产水稻为主,前朝开始推行鼓励多种小麦,但在云岭种小麦的很少。由于很多北方人迁移到湖广,吃面食的人增多,小麦的价格水涨船高,为了多挣钱,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种小麦。 现在云岭实行的是稻麦两熟制,轮流种水稻和小麦。因为水稻是水生作物,小麦却是旱地作物,因此种完水稻以后必须排干田里的积水才行,所以每到这个时候,方长庚家里所有的劳动力都出马,没有一个闲人。 他们家里现在三十亩地,十亩旱地,二十亩水田,除了水稻和小麦,还会种粟、红薯、土豆和黄豆玉米之类的作物用来自给自足。 这会儿小李氏要回家准备全家吃的午饭,方长庚小声对方启明说了一句“娘回来了”,然后挪着屁股蹬着小短腿从炕上下来,跑到门口清脆地叫了一声:“娘,你回来啦。” 小李氏身上穿着下地干活时的麻布短褐,在太阳长时间的曝晒下面皮通红,神情有些疲惫,看见他乖巧地站在门口,眼神就软了下来:“我的乖儿,是不是饿了?娘这就去给你做饭吃。” 方长庚心里着实不落忍,这么多年,他已经把老方家的人当成自己的亲人看待,小李氏是这些人里头对他最好的。 亲眼看着自己关心的人为了生计这么辛苦,方长庚看着自己短手短脚的眼神更加哀怨,现在也只能平时在小李氏面前听话一点儿,尽量干些自己能干的活,多说些让小李氏开心的话。 “娘,我帮你洗菜。” 方长庚想到屋里的方启明,决定在小李氏发火之前先提高她的燃点。 小李氏刚露出欣慰的笑,方启明就磨磨蹭蹭地出来了,心虚地看着小李氏:“娘……” 果然,小李氏的脸立刻沉了下来,上前几步拎起方启明的耳朵,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好你个小兔崽子!我辛辛苦苦送你去你二爷爷家念书,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这么不听话,啊!” 她边提着方启明的耳朵,边狠狠揍他的屁股,很快院子里就充满了方启明的鬼哭狼嚎,连东屋里的三丫四丫都惊动了,咿咿呀呀要哭不哭地叫。 方长庚连忙抱住小李氏的腿,替方启明求饶:“娘,你就别怪哥了,妹妹都吓哭了。”他心里一边腹诽,要是揍他有用,方启明早就成了十里八乡都有名的神童了,毕竟整个云岭村能念的上书的也就那么两三户人家。 小李氏也知道方启明不是那块料,田里还有一大家子等她送饭,也没什么时间管他,只掸了掸袖子,压下火气说:“看晚上你爹不揍你!”然后摸摸方长庚的小脑袋,就急急忙忙进了厨房。 方启明一脸沮丧,他虽然挨了揍,但自尊心特别强,一句求饶的话都没有说。 方长庚安慰他:“哥,晚上我跟爹说,你是为了教我认字才跑回家的,不让爹揍你。” 方启明感动地看着方长庚,摇摇头说:“没事,跟你没关系,爹要揍就揍吧,我就是不想念书,还浪费银子,没劲透了。” 虽说方启明念书的学费免了,但生活费还有买书、买笔墨纸砚的费用都要他们家自己出,对方家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何氏明里暗里也说了些不中听的话,觉得这钱用在方启明身上浪费了。小李氏当然反驳回去了,只是方启明实在不争气,说出的话自己都觉得没底气。 方长庚能理解小李氏的心情,但读书这事儿强迫不得。只是他从心底里不希望方启明将来也像老一辈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赚血汗钱过日子,至少也要督促他考个童生才行。 虽然不知道这个计划行不行得通,但他还是决定从今天开始给方启明好好做思想建设:“哥,你要是不好好读书,就要像二牛、柱子他们那样下地干活了,还要干一辈子,你愿意吗?” 方启明理直气壮地说:“我觉得挺好的,还能帮家里减轻负担,反正比读书好多了!” 连方长庚都听出他话音底下的心虚。 其实方长庚自己也有私心,现在家里供一个已经让何氏不是很高兴了,要是再加上他,何氏肯定要提出意见,估计爷爷奶奶也不一定会支持他。如果方启明不念了,他只要在小李氏面前表现出一点读书的天分,小李氏说什么也会让他这个家里唯二的男孩儿去私塾读书的。 但他不想这样对方启明,还不如想想别的办法,让两人都上学,这样以后兄弟间也有个帮衬。 方长庚没有再劝方启明,两人走到东屋逗两个小妹玩。 方启明是个不长记性的,一会儿就把自己逃学的事忘了,在那里玩得起劲,让方长庚也有些无奈。只是想想方启明现在也才十一岁,放到现代也只是个小学生而已,正常。 小李氏手脚利落地在灶头忙活。她炖了番薯粥,准备了一些腌咸菜下饭。番薯粥涨肚不好消化,对干农活易饿的人来说是个好东西,但像方长庚这样的小娃娃吃多了就容易胀气,小李氏特意给方长庚挑走了番薯,只留下白米粥,然后喂两个小妹吃些米糊,就提着一个竹编的食盒去田里了。 方启明本来想跟着小李氏去田里,被小李氏瞪了一眼:“你别去惹你爹还有爷奶生气,等晚上回来再说。” 方启明听了更加不安,这下是真的有些后悔了。 方长庚没有管他,端了把小凳子到门边,拿起那本《三字经》看,心里反复地默念,决定把这本书先背下来。 这一坐就是一下午,方长庚觉得背书也不是一件易事,他现在头昏脑涨,背起来还是坑坑洼洼,记得上句忘了下句,最快也要背个五天才能完整背下来。好在现在他是五岁的身体,记忆力还有待开发,只要每天训练得当,还是有很大进步空间的。 方长庚现在还很乐观,只要他一想到不读书就要种地,就什么偷懒的念头都飞了。 旁边的方启明早就在炕上睡了一大觉,醒来后见方长庚还在看书,有些意外:“弟,你看得懂吗?” 方长庚心说,方长庚这个壳子自然看不懂,可里面的芯子看得懂。 “哥以前不是在家里背过这个吗?我就把你背的一个一个套上去,好些字我都知道怎么念了。” 方启明一脸惊异,大惊小怪地说:“你还记得啊,我自己都忘了。”说完他来了兴致:“那你背给我听听吧。” 方长庚见他一副不信的样子,就把“人之初,性本善……”背了一遍,当然只背了前二十句,就见方启明嘴里跟塞了个鸭蛋似的,一脸惊奇。 “弟你好聪明!整个私塾里只有一个姓周的比你聪明了!” 方长庚皱了皱眉,古人这么厉害? 他不自觉起了攀比的心思,问说:“他有多聪明啊?” 方启明的表情有些艳羡,有些黯淡:“伯伯说,姓周的四岁的时候,只花了三天时间就把《三字经》背得滚瓜烂熟了,他学什么都快,比我还小两岁呢,已经学完《周易》。伯伯说他过两年就能入场考试了。” 方长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问道:“哥,你们平时都学什么呀?” 方启明别的不懂,这些还是知道的。 从方启明口中,方长庚得知本朝入学以后,启蒙读物主要有《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目的是让他们识字。 本朝讲究德育,同时还要读《颜氏家训》、《弟子规》等。 如果不是小李氏坚持让方启明继续念书,寻常人家学完这些,能识几个字就算出师了。 如果要参加科举,那么他们就要读四书五经,这是必修课,同时辅以《孝经》《增广贤文》之类的德育课程。 至于其他的,方启明自己还没到那个地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如果只是这样……考个童生至少不是问题…… 日落前,方启明和方长庚走到厨房,灶头一个大锅里用小火焖了一锅子番薯,散发着甜甜的香味。方启明个子窜得快,已经够得到锅里的东西了,抓起铲子有些笨拙地去舀锅里的番薯。 方长庚现在才一米高,只能探着头,手里端着盆子接,到最后脸都涨红了,手上直打颤。 舀了小半盆番薯,两人又往里头加了米糠和番薯叶,合力端去鸡圈喂鸡兼打扫鸡圈。他们家养了二十只鸡,好几只马上要宰了,再换一批新的小鸡仔。喂鸡不是个省力的活,方长庚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要小李氏帮他把番薯舀好,还要跑好几趟,喂完以后一声臭鸡屎味,开始还不能接受,后来就习惯了。 天色全暗之前,方家人就都从田间地头扛着锄头镰锹回来了。 一进院子,鸡圈里的鸡安安静静蹲着,鸡屎也都扫干净了,老李氏蹲下来把小小的方长庚抱进怀里,十分宠爱地问:“长庚啊,今天都干了什么啊?一个人是不是有点无聊啊?” 方长庚咧嘴笑:“长庚不无聊。长庚喂了鸡,打扫了鸡圈,还陪妹妹们玩,然后就等奶奶你们回来。” 老李氏听得又是心疼又是喜欢:“我的乖长庚,真听话。” 小李氏和严大山脸上都带着笑,严二山和何氏也神情和缓。身后的大丫二丫探出头来,眼里都是羡慕。 方长庚朝她们咧了咧嘴:“大姐,二姐。” 大丫二丫有些害羞地“嗯”了两声。 方长庚平时跟她们不算亲近,她们很小就开始干活,都没有在一起玩的机会。但方长庚对她们也表现出极大的善意,一来觉得她们性子善良朴实,而来也为了让二叔家少些意见。 方启明起先还躲着,让小李氏从东屋里揪了出来。 第4章 (修)起意 方大山看见方启明缩着脖子低着头跟在小李氏身后,不用想都知道这兔崽子干了什么好事。碍着老二家在一旁看着,他有些尴尬地朝方启明低声喝了一句:“怎么回来了?躲屋里干什么?” 方启明声音低得如蚊吟:“我……我想爷爷奶奶了……”他一边说,一边眼里闪着泪光看向劳老李氏和严万英。 他说的也未必是假话,老李氏和方万英对方启明十分宠溺,爷孙感情十分好,不然也不会让他这个榆木脑袋继续上私塾念书。 何氏揽了揽身边的大丫二丫,笑着说:“小明想回家就让他回呗,大哥可别朝孩子撒气。” 这话让方大山更加尴尬,小李氏抿起嘴:“咱屋不兴朝孩子胡乱撒气,做错了就要罚,如果是大人自个儿不如意就朝孩子发脾气,那才要反省反省呢。” 何氏脸一阵青一阵白,她平时因为生不出儿子的事没少冲两个丫头发火,伤口被人揭开着实不好受。 方二山也为这事愁呢,只是他性格内向老实,对方大山这个大哥还是很尊敬的,于是轻轻挤了挤何氏,让她别说了。 老李氏皱了皱眉,虽然对方启明屡屡逃学回家的行为不满,但她心里终究疼这个大孙子,也不想让老大在全家面前没面子,就说:“先吃饭,有什么事吃饱了再说。” 老李氏发话了,谁也没再多嘴,小李氏和何氏一同去厨房准备晚饭,大丫二丫去东屋给两个妹妹换尿布,然后各自抱了一个到院子里逗着玩儿。 方万英拍拍方启明的后脑勺:“回都回来了,还丧着脸干啥,去堂屋坐会儿,过会儿就吃饭了。长庚啊,来,跟爷爷走。”他回头朝方长庚招呼着手,脸上都是宠爱的表情。 方长庚奶声奶气地说:“来了。”跟家里的男人一同走到大方桌旁。 方启明卯足了劲把方长庚抱到有些高的木头长凳上,然后自个儿坐到旁边,手脚端端正正地摆放好,低眉顺眼地等他爹教训他。 方长庚忽然觉得“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句话颇有道理,方启明虽然是个半吊子,但经过几年的学术熏陶,看上去已经俨然和土生土长的农村娃子不一样了。因为常年在不见阳光的私塾里读书,肤色虽算不上白,但是那种干净的蜜色,端坐着不说话的时候也让人眼前一亮。 方大山无疑和方长庚有同样的感觉,他看着已经有了淡淡书生气的儿子,心里说不出的复杂。小李氏肚子争气,一连生了两个小子,方启明作为五年里方家唯一的男孩儿,被方家人寄予了厚望,希望他能像他二爷爷那样,将来考取功名,不求什么举人、进士,能考个秀才最好,实在不济,童生也能有好出路。唯独没想到方启明这么不开窍,他现在在家里人面前没底气,在镇上的二叔那里没脸,或许方启明不适合读书这条路,还不如早点去学门手艺,将来也不至于没饭吃。 方大山一不说话,方启明就越发慌了,心里隐隐感觉到他爹默默做了某个决定。 方万英抽了口旱烟,敲敲桌面,语重心长地问:“小明啊,你是不是真的不想读书了?” 如果是平时,方启明一定毫不犹豫地说是,可之前方长庚那一番话让他犹豫了,他现在胸口鼓鼓涨涨的,被各种念头塞满,甚至打了退堂鼓,想马上回二爷爷家了。可他看他爹的脸色,分明是起了让他辍学的心思。 想到每年为了供他念书花的银子,以及谁都不能理解的自尊心,方启明咬咬牙说:“爷爷,我不读书了,让弟读吧。” 方长庚有些惊讶,打量了一圈大人们的神色,最后落在做主意的方万英身上。 只听方万英说:“长庚读书的事用不着你个小娃儿操心,爷爷只问你,你还想不想念书?” 方启明涨红了脸:“我……我不知道……” 方长庚心里叹了口气,说不清是失落还是什么,至少在他看来,目前方万英还没有让他上学的想法。 这时小李氏她们端着饭菜进来了,话题暂时中止,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一时间只有碗箸碰撞的声音。 因为方启明回来,家里添了几个菜。 平时饭桌上最多的是泡辣椒、泡萝卜之类的腌菜,炒个白菜、荷兰豆等当季的时蔬,再添一碗腌咸肉,其实非常下饭。 今天多了一碗鱼汤和炒鸡蛋,香味扑鼻,大人们出了一天的汗,早就饥肠辘辘,这时候只顾着填饱肚子,几个小孩也吃得兴起,没人说话。 吃完饭,何氏支起胳膊肘捅了捅方二山,朝他使了个眼色。 方二山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爹,娘,这两年家里又添了两口人,大丫和二丫也大了,不能总和大人挤一屋,是不是啥时候修个房子?” 何氏在一旁帮腔:“是啊,家里这么多年除了小明读书就没别的支出,这早也得修,晚也得修,不如今年就把这事儿办了吧。” 现在家里一共五间房,老人一间,方大山方二山两家左右各一间,中间是吃饭的堂屋,还有一间厨房,连着储物间。家里一共十二口人,确实拥挤了些。 方大山说:“房子肯定得修,等过了农忙这阵子,我去镇上打短工,多补贴家里一点。” 小李氏也说:“最近柳筐在镇上卖得好,我晚上抽空就编,到时候让大山拿到镇上集市去卖,攒攒也能赚几百文。” “小明一本书就几百文,这得什么时候才能编够这个数啊?”何氏憋了十几年,现在也算破罐子破摔了,只要还没分家,这家里的钱就有她说话的份。 方大山和小李氏的脸色都不太好看,还是小李氏说:“孩子读书是大事,咱们眼皮子不能那么浅,家里就两个男孩儿,长庚还小,只要能供得起一天,小明就得上一天。” 只要一提男孩儿的事,何氏就闭嘴了。 最后老李氏一锤定音,让方启明再读一年,要是实在不想读,就送到镇上药房里头做个学徒,好歹认了这么多字,不能浪费了。 回到屋里,小李氏点了油灯缝补衣服。原来是不舍得点灯的,只是这段日子白天实在抽不出时间,只能把这些活放到晚上。 方长庚就又拿起那本《三字经》,坐到小李氏旁边凑在油灯下看。 小李氏见状笑了:“长庚看得懂不?让你哥教你,再过一两年,娘也送你去私塾跟着二爷爷读书。” 方长庚知道小李氏说得轻松,其实因为方启明念书的事已经欠了二爷爷家人情了,再让他也去,对脸皮薄的方家人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方启明在一旁兴奋地叫道:“让弟也去!娘你不知道,弟可聪明了。我就在家里读了一两遍《三字经》,弟就能背前面二十句了,要是弟去念书,一定能考上秀才!” 小李氏有些意外,指着那本书问:“长庚背给娘听听?” 方长庚合上书,认认真真地背了一遍。天知道他连吃饭的时候都没有松懈,一直在心里默背,现在已经能背得非常流利了。 小李氏又惊又喜,摸摸方长庚的小脸蛋,同时眉梢露出一抹歉意:“现在家里没那么多银子,是娘对不起你。” 她其实有些动摇,觉得大儿子真不是读书的料,还不如早点送小儿子去念书,反而更好一些。可想到大儿子不读书将来肯定没什么出息,她又不舍得就这么放弃,侥幸地希望他这一年里能开窍。 长庚还小,还能拖一拖,她这么安慰自己。 方长庚连忙摇头:“娘,我现在还小,念书的事不急。” 他想过了,他基础扎实,其实前期没必要去私塾浪费钱,只要能让方启明借点书回来他就能自学,唯独就是写毛笔字这件事,他需要笔墨和帖书照着临。 小李氏虽然没再说什么,但心里已经暗下决心,只要有机会就和爹娘提让长庚上学的事。 第二天方启明就该去学堂了,方万英让老李氏准备了一背筐的土豆番薯,还有两条腊肉,决定亲自送方启明,顺便跟方万明道声谢。 正打算出门,就见方长庚眼巴巴站在门口,见到他看过来立刻甜甜地笑了起来,方万英严肃的神情一软,说:“长庚啊,乖乖在家,等爷爷回来给你买糖吃。” 方长庚点了点头。 小李氏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忽然心思一动,小声对老李氏说:“娘,昨晚长庚给我背《三字经》呢,背得可好了。他眼巴巴地想去学堂看看,不如今天让爹带他一块儿去见识见识,以后也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这得走一个时辰呢,长庚哪里吃得消。” 方长庚悄悄扯了扯小李氏衣角,小李氏忙说:“怎么吃不消,长庚平时活都抢着干,一点都不娇气,更小的时候还跟大山去过镇上呢。” 老李氏想了想,朝方万英招了招手。 方万英沉吟了一会儿,说:“正好万明没怎么见过长庚,成,长庚跟爷爷一块儿去!” 第5章 (修)留宿 方长庚心里为小李氏点了个赞,心说总算有机会去外面好好看看这个世界是怎么样的了。 刚要跟过去,被小李氏连忙拉住。 “好歹也是去你二爷爷家,娘给你换身新一点的衣服,不能让人家嫌弃咱。” 换了一身月白的棉布薄袄子,虽然洗得微微发白,但穿在面皮白净,五官清秀的小长庚身上,怎么看怎么让人喜欢,让小李氏满意不已。 临出门前,小李氏还往他怀里塞了一块鸡蛋糕,蒸得蓬松暄软,韧性十足,凉了也十分好吃。 方万英携着两个小童上路,中途碰到不少村民,看见方启明和方长庚都忍不住逗弄,连声夸两个崽子长得好,让方万英喜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从云岭村去永镇需经过一条曲折的山路,方长庚两岁多时曾经跟着方大山去过镇上一趟,虽然是方大山把他放到背篓里走的,但他又不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的两岁幼儿,对于周围的环境还有几分印象。 约过了一个时辰,爷孙三人终于到了镇上。 方万明家里富裕,住在永镇的闹市区,要穿过一条两边都是商户的长街,行人来来往往,小摊贩高声吆喝,十分热闹。 方启明不管走了多少遍,只要经过这里就会东张西望,看着各色小玩意儿和特色小吃流口水,要不是他怕方万英,早就跑过去仔细看了。 方长庚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在别人眼里似乎对这些丝毫不感兴趣——其实是真的不感兴趣,因为实在没什么特别的,都是小孩才会喜欢的玩意儿。 方万英指了指卖木陀螺的小摊,问方长庚:“长庚,想不想要这个啊?”村里不少孩子有这东西,倒是从没见过长庚玩。 方长庚摇了摇头。 方万英微微讶异,又指着扎着冰糖葫芦的稻草垛子:“那这个呢,冰糖葫芦,酸酸甜甜的,长庚要不要吃?” 方长庚照例摇头。 方启明见他这样,顿时觉得十分心痛。 他故作正经地对方万英说:“爷爷啊,长庚他没见过这些,你买了让他尝过他就知道多好吃了。难得来镇上一趟,不吃多可惜啊。” 方万英瞅他一眼:“你就记着吃,念了这么多年书,一点长进都没有。”话虽这么说,方万英还是心情不错地上前买了一串糖葫芦,花了两文。 方启明满脸喜色地接过糖葫芦,先递到方长庚嘴边:“弟,这个可好吃了。” 方长庚不爱吃甜食,但方万英笑呵呵地看着两个小孙子,方启明又是一副非要投喂他的模样,只能咬了一颗,下一刻就被酸得皱起了五官。 方启明一边大笑一边提醒他:“里面有核,别噎住了!” 方长庚僵住,我还能不知道里面有核! 三个人走着走着,折入一个相对僻静的巷口,远远就听到清脆嘹亮的读书声,不用看都能想象出一群小少年持着书摇头晃脑的样子。 听方启明说,他们平时最主要的任务就是“读”书,必须大声朗读出来,才能加深映象倒背如流。像方启明这个年纪以及文化程度,还没到夫子讲解书本的时候,每天从早到晚就是背书,也难怪方启明觉得痛苦。 到了门口,只见眼前白墙黑瓦,红漆木门紧闭,方万英上前敲了敲门环,就见一个门房过来开门,看见是方万英,十分客气地把他们迎了进去。 正对着大门的厅院里,书声琅琅,四列五排桌案前齐刷刷坐着一群十余岁的少年,顶着两个小发髻,衣着整洁,后背挺得笔直,十分赏心悦目。 最后一排左边余了一个空位,应该就是方启明的座位了。 站在桌案中间的方思成正微闭着眼听学生朗读,瞟见门口来人,微微一愣,随即一整袍袖迎了上来,身后的学生立刻抓住机会休息,探头探脑地打量方万英三人。 “大伯来了!”方思成站定后回头看了看,读书声才再次响起来。 方万英把方启明拉到跟前,瞪了他一眼,然后笑着对方思成说:“我把小明送过来,这孩子又给你添麻烦了。” 方启明皮糙肉厚,但在这么多人面前还是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方思成碍着一层亲戚的关系不好说什么,只摆摆手说:“哪里麻烦了,大伯别跟我客气,这……是长庚吧?” 方思成的目光落到方长庚身上,见他长得玉雪可爱,又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到处乱瞄,不禁心生喜爱。 方长庚叫了声“伯伯好”,就安安静静地等方万英说话。 方万英笑眯眯地说:“我带长庚来镇上走走,你爹在不在,我带长庚去见见他。” 方思成忙说:“我爹还在王家,我让门房去叫他,正好该吃午饭了。” 说完,他领着几人到了偏厅坐下,方万英放下身上的背篓,两人又闲聊了几句,方思成就出去了,方启明也跟着方思成去了学堂。 不过一会儿,方万明回来了。 只见他五官端正严肃,身着锦布长衫,鬓发微白,蓄着长须,气度幽静深远,完全是一副秀才老爷的模样,看不出一点农家出身的痕迹。 “兄长来了。”他露出亲切的笑,显然很是高兴。 方万英也眯眯笑,叫了声“老弟”,两人一番寒暄。 方长庚在椅子上坐了一会了,看见方万明回来就要跳下椅子叫人,谁知脚刚一落地,就是一阵钻心的疼痛,他哎哟叫了一声,估计是起水泡了,之前一直走着反而没有感觉,不禁心里暗骂小孩子的身体也太娇弱了! 方万明和方万英马上就知道怎么回事,等脱掉鞋子,白色的棉布袜早就粘在脚底,黄黄的脓水中夹杂着血色,又是在方长庚这样的小娃身上,看得人心一惊。 方万明立刻让人打了清水取了药,方万英一脸心疼,看着方万明给方长庚撕下布袜清理伤口。 方长庚也不知道后果这么惨烈,但他又不是真的五岁小孩,只在实在忍不了的时候低低嘶叫一声,并没有哭闹。 方万明忍不住夸他:“我们长庚能忍,是个好孩子。” 然而方万英却愁容满面,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方长庚有种自己惹了麻烦的感觉,抬起头对方万英说:“爷爷,一会儿就好了,也不是很疼。”水泡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会儿就能好。 方万明摸摸他脑袋,好声好气地说:“长庚啊,这两天住二爷爷家,等脚上的伤好了再回去,知道不?” 方长庚愣了一下,也不知道要不要留,这是他来到这里以后第一次离开家和陌生人相处,似乎性格都内向了不少,有些排斥这种完全不熟悉的环境。 他把目光转向方万英,见他担忧地点下头:“长庚啊,你在二爷爷家住两天,到时候爷爷再来接你,要听话,不能给二爷爷添麻烦。” 方长庚点点头,也觉得自己没必要逞强,或许留下来还能多了解一下外界的情况呢。 第6章 (修)双胞胎 方万英把方长庚背到后院方启明住的屋子,让方万明也别忙活了,爷孙俩随便吃了点家仆送来的饭菜解决。 方启明因为落了功课一直没回来,吃完饭后,方万英又叮嘱了方长庚一遍,随后也不知道和方万明在屋外说了什么,不久就离开了。方万明进来安抚了他两句,见方长庚情绪稳定,不吵不闹,也没有久留,估计是去了王家。 方长庚坐在床沿打量房间里的摆设,只见窗下一实木桌案,上头摆放了文房四宝,窗外种植了几丛竹枝,清风徐来,竹叶摇晃间簌簌作响。正对床榻的墙边放着两个箱笼,想必是放方启明的衣物的,除此之外并没有多余的物件,多以朴实为主。想到刚才一路经过后院时也不过是简单的卵石路和竹林布局,可见他二爷爷平时的喜好。 方长庚动了动脚,觉得已经没当时那么疼了,就踮着脚凑到桌案旁,目光落到桌上一本黄竹纸订成的书上,发现是一本手抄的《大学》,字迹说不上多么秀致标准,但也算中规中矩。 他一屁股坐到案前的文椅上,有些激动地打开书,等了这么久,总算见到古代的四书五经是什么样了! “大学之道,在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翻了几页,凭借他以前的基础,除了少数结构复杂的句子或没见过的生词典故,要想理解并背下来并不是难事。 方长庚心里松了松,但还是认认真真看了一下午,并且每隔一段时间就盯着竹林转动眼珠放松眼睛,免得小小年纪就近视了。据说当朝的大文豪纪文岚就是近视眼,不过他有眼镜,像方长庚这种农家子是不可能有那东西的,只能改正以前不良的习惯好好保护它。 直到窗外天色都暗了,眼睛看得有些不舒服,方长庚才放下书坐回床上。 前院这时隐约传来一阵参差起伏的欢呼声,应该是学生放学了。 不多时就看到方启明提着书袋从洞门进来,眨眼就跑进了屋子。 “弟,你脚还好吗,让我看看!”方启明把书袋往榻上一扔,就过来察看方长庚的伤情。 方长庚露出上了药的脚板笑着说:“哥我没事,抹了药明天就能走路了。” 方启明点点头,跟个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惨兮兮地坐到床边,看着方长庚说:“一天没来上学又落了不少课,那个周其琛都要学《春秋》了。” 方长庚不禁好奇地问:“不是在一个学堂上课吗?怎么学得都不一样?” “学堂里什么年龄的都有,大家学得有快有慢,伯伯都是一个一个叫到一边提问讲解的。” 原来如此,是他之前在前院时没看清楚,原来还有和他一样年龄的小孩在上课。 他想了想,又问:“伯伯不是有两个儿子?也和哥你一块儿念书吗?” 方启明回道:“是啊,沅君和沐君之比你大了两岁,四岁就开蒙了,学得都很好。” 方长庚这才想起来之前方万英来的路上说的话。 方思成虽是私塾先生,但仍一直在读书考秀才,因此还耽误了娶妻,一对双胞胎儿子也不过比他大了两岁而已。 只过了一会儿,有人过来叫他们去前头吃晚饭,那家仆直接背起方长庚,三个人进了饭厅。 饭桌上方万明已经在座首等着了,方思成坐在他右边。 方万明十分慈祥地指指左边的座位,语气轻柔和缓:“长庚,和你哥哥坐这儿。” 经过这一天他还真的挺喜欢方万明的,于是用软软的童音说:“嗯~谢谢二爷爷~” 方启明见他上座位还有些吃力,十分负责地托了他一把。方长庚低头看着自己的小短腿,心里叹了口气,然后就盯着面前的碗筷等吃饭。 方万明见方长庚坐下以后也不看桌上的菜,反而正襟危坐,不太像村里调皮捣蛋的孩子,不禁问他:“长庚平时在家都干什么呢?” 方长庚把平时做的事一一说了,就听方万明看似玩笑地问:“长庚打算什么时候像你哥那样来学堂上学啊?” 方长庚直说:“家里打算让哥先考个童生,我等哥考完再上学。” “哦?那时长庚都大了,难道你不想早点上学?”方思成思索了一下方启明考上童生的概率,不禁晃了晃脑袋,方启明脸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爷爷说,家里已经欠二爷爷和伯伯很多了,不能得寸进尺。而且哥可以教我识字,我在家边学边干活也挺好的。” 正常人都爱听好听的话,方启明也不例外,果然心情大好,同时觉得方长庚说话挺有条理,是个懂事的。 但他也知道他方万英家日子过得紧,要拿出银子让两个孩子都念书不是易事。救急不救穷,他为人谨慎,不会轻易就许下承诺,便说:“二爷爷把你哥和你当亲孙子看,怎么会觉得麻烦呢。到时候长庚自己想念书了,就来找二爷爷,千万别跟二爷爷客气。” “嗯!”方长庚软软应道,他本来也没想着让方万明接济来镇上念书,刚才说的也是真话,因此并没有失落的感觉,反而觉得这样挺好的。 又过了一会儿,方思成的媳妇赵绣云才带着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出现在门口。 方长庚定睛一看,只见方沅君和方沐君身着锦缎小袍,小小年纪便出落地俊秀可爱,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家教极好人家出来的。更令人惊奇的是,他们的长相一模一样,若非袖口用针线分别系了两色绦子,还真是难以分辨。 方万明轻斥了一句:“客人在还迟到,是我教你们的规矩?” 赵绣云看也没看方长庚兄弟俩,只笑着解释道:“沅君和沐君多习了会儿字,不是爹您说明儿就要看,两个孩子怕来不及,一点时间都不肯浪费呢。” 方万明喜欢勤奋之人,听到这话面色缓了下来:“过来坐吧。” 说完他让双胞胎主动向方长庚介绍了自己,方长庚才知道寄了红丝绦的哥哥沅君,绿丝绦的是弟弟沐君。 两兄弟对方长庚有些好奇,不时地看看他,方长庚朝他们笑了笑,就见他们也回了笑脸,挺喜欢他的样子。 第7章 (修)习字 方万明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开始用饭以后所有人都没怎么说话,但方长庚莫名能感受到赵绣云对他们两兄弟有些刻意的忽视和不满。 或许是对方启明住在这里还免了学费不太高兴吧……像方启明神经大条还好些,换了他一定浑身难受。 回到院子,方启明先拿出《三字经》教方长庚认字,为了加快学习的进度,方长庚决定不掩饰自己在这上面的天赋,只让方启明从头到尾念了三遍就表示会了,虽然看到方启明还是掩不住震惊的眼神,但方长庚知道他不会怀疑这个身体里住的是一个成年人。 把书交给方长庚自己看后,方启明就开始练字,方长庚自己默默背了几遍书,然后就坐在一边看他写。 古人练字的方法其实和现代一样,都是照着前人的书法作品临帖,方启明用的就是颜真卿的《多宝塔碑》,方中见圆,端庄遒劲,与本朝翰林院平时办公所用的台阁体十分接近。本朝开科取士用楷书答卷,如果没有一手好字,即便四书五经学得再好,也逃不过名落孙山的命运。 这也是方长庚如此看重练字的重要原因。 而且本朝文盲率非常高,在永镇这样的地方,找出几个识字之人十分不易,物以稀为贵,许多轻松且报酬高的职业都在读书人这个群体中产生。只要能考个童生,做大夫、账房或是私塾先生都是很好的出路,所以在古代,知识真的是改变方长庚这样的农家子命运的唯一途径。 不过方长庚也发现,现在这个朝代他虽未曾听说过,但从所见过的书册以及文人大儒的名字可以推断,应当至少也在宋代以后,只是不知为何会忽然出现历史的转折,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平行空间? 连穿越这种事都发生在了自己身上,方长庚现在坚信一切皆有可能,他只要保持对未知世界的敬畏就好。 因为方长庚学习的劲头以及带给他的冲击,方启明前所未有地认真,方万明推门进来时,见到的就是两个孩子恭头凑在一起刻苦的画面。 方长庚的注意力都放在背书以及看方启明练字上,注意到方万明站在他们身后时吓了一跳。 两人连忙打了招呼,就听方万明问:“长庚在看《三字经》?” 方启明比方长庚还要兴奋:“二爷爷,长庚已经识完《三字经》上的字了,还能背出来呢!” 方长庚就知道方启明藏不住话,只好说:“我只能背前半部分,后面的还不熟呢。” 方万明却有些不信,要知本朝学子学习都是极为刻苦认真的,他始终相信只有按部就班,踏踏实实地学才能有所成,如果一个小童随便自己看书就能识这么多字,岂不是开玩笑? 他捋捋胡子笑着问道:“那二爷爷来考校考校你。” 他随便指了指书中的一个字:“这个,长庚认不认识啊?” 方长庚自觉把自己放在一个小学生的位置,恭恭敬敬地答出来,不过答了十几个以后,方万明就已经从儿戏一般变成了凝眉肃穆。 “长庚再背给二爷爷听听。” 方长庚能考到博士,早就有一套最为适合自己学习的办法,不论多么困或是不情愿,睡前必须要在脑海里重复一遍白天背的内容,这样记得最深。 而且听完方启明对学堂里周其琛的评价以后,他不自觉把周其琛的学习进度作为参考,以确保自己能考上秀才,所以用了前所未有的毅力与恒心背书,连自己也没想到竟然真的全部背下来了。 抑扬顿挫的童音停止后,方万明脸上的表情已经变了又变。 他一直为方思成一直考不上秀才的事糟心,他的两个孙子虽然学得不错,但也只是中规中矩,全靠他平时的督促紧逼才能超越同龄人的水平,他没想到方长庚这样没有任何条件的小童竟有这样的天赋,心里顿时有些澎湃。 他压制住激动,诱导似的问方长庚:“长庚花了几天功夫背出来的啊?” 方长庚一脸童叟无欺:“十天。” !方启明张大嘴看向方长庚,这书是他昨天才带给他弟的,怎么就背了十天了?! 方长庚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说话,才让方启明的嘴渐渐合拢。 方万明平静了一点,十天背出一本三字经,要说多么聪明倒也不至于,只是像方长庚这样家里还要干活,又没人教导他的情况下已经很不错了。 “不错不错。”他赞许地点点头,“长庚如果想认字,尽管问爷爷借书看,让你哥哥回去教你。” 方长庚点点头,指了指方启明临的字帖:“二爷爷,这是谁写的字啊,写得真好看。” 方万明一愣,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这是大儒颜真卿的字,二爷爷怎么忘了,学不急着上,这字可要赶紧练起来。沅君和沐君三岁就开始练字,五岁也不算早了,不花个十年八年的功夫到不了那个火候。” 方启明察言观色的功夫还是有的,闻言立刻从椅子上跳下来,让给方万明。 方万明坐下后把方长庚抱到腿上,让方长庚抓着笔,把五个手指的位置都放妥当了,然后包住方长庚的小手开始在纸上运劲:“写字最重要的是要学会如何发力,腕力是基础,否则写出来的软趴趴的,没有笔锋和劲道……” 方万明手把手教他如何执笔运笔,方长庚反应快,能及时地把他教导的东西运用到练习中,方万明教的舒心,竟不知不觉过去快两个时辰,方启明在一旁看的津津有味,也不觉得自己的时间被占用,让方长庚的心松了松。 方万明走后,方启明问方长庚:“弟,你怎么骗二爷爷呢?” 方长庚知道方万明指的是背书那件事,便说:“我要是如实说,二爷爷一定会催我赶紧念书,家里没有那么多银子,我想再等等。” 古人都惜才,族里如果能出一个举人或进士是光耀整个家族的事,方万明又是族里资助读的书,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多半会免费供他读书培养他。他不过一个五岁孩童,根本拒绝不了。但学堂一年到头都没有放假,更是从早学到晚,学习的方法全部要听先生的,他还不想早早就受到这种束缚,也不想寄人篱下看别人眼色。 第二天方万明就赠了他一支毛笔,是黄鼠狼毛制成的狼毫,用水把上面的胶水浸开就可以用。方长庚一人在房间里畅畅快快地练字,因为平时他干多了喂鸡的活,手腕腕力远超这个年纪的孩童,练得有模有样的。 第三天脚上的伤都好了,方万明还让他去学堂旁听,让方长庚兴奋了一把。 他搬了个板凳坐在方启明旁边,果然见到三个一脸懵懂还豁牙的小童,也捧着书摇头晃脑地和几个十几岁的小少年混在一起,场面着实有些好笑。 其中一个正坐在他左边,也不知是不是感冒了,不停地吸着鼻涕,一不小心流到嘴上吸不回去,连忙撕下一页纸去揩,清脆的撕纸声立刻引来方思成的目光,看到小童手里半页纸,顿时面色铁青,气得都结巴了。 “你!你个无知小儿!居然用字纸擤鼻涕,要遭雷劈的!” 把那个小童吓得眼泪汪汪,“哇”地一声边哭边把那团纸展开压平放了回去,看得方长庚胸口有点闷,赶紧移开了目光。 “以前有无知女子用字纸上茅厕,当即就被雷劈得跪了下来,这是老天对这种大不敬行为的惩罚……” “轰隆——” 外头忽然响起一道惊雷,把一众人都吓了一跳,似乎都信了方思成的话,连带看向书本的眼神都充满了敬畏。 方长庚额头垂下几条黑线,不过恰好一道春雷,哪来那么多神神叨叨的,然而一想到他穿越的事,不禁僵了僵,勉强就信了吧。 “弟,那个就周其琛。”方启明在一旁小声指了指右前方的位置。 方长庚目光一转,看到一个不过十岁左右的小少年坐在那里,身着锦衣,侧面看上去有些倨傲,倒也正常。 又过了一天,方万英早早就从家里出发来接方长庚,这回方长庚从方万明这里借了本《千字文》回去。 此后每隔一个月,方长庚就带着他在家里练的字拿到方万明那里请他指点,同时把看书时遇到的问题总结起来一次问完,就这样坚持了五年,那条从他家到永镇的山路印满了他的足迹,见证了他为这条科举路付出的一切。 第8章 小宝 “二哥!二哥!” 方小宝急冲冲从院子外头冲进来,朝躺在草垛上正懒洋洋看着书的小少年不停地摆手。 那少年把书往手心一卷,利落地坐起来,笑着问道:“又闯什么祸了?”他虽身着粗布衫,一副农家子的装束,但气质清隽稳重,让人不自觉就看重信任与他。 这人正是五年后的方长庚。 方小宝咽了咽口水,气喘吁吁地说:“姐把牛放丢了!她不敢告诉爹娘,让我来找哥你,现在还在芦苇荡哭呢!” 牛是几户人家一起买的,轮流放养,要是丢了要赔不少钱不说,就是再买一头也不是易事。 方长庚没有耽搁,从草垛上跳下来:“走。” 方小宝面露喜色,脸蛋两坨红彤彤的,喜庆得就像年画娃娃。她这亲二哥书读得多,简直就是个活神仙,他说的种玉米土豆的办法让家里获得了大丰收,收谷子前还能预测第二天会不会下雨,会讲从来没听过的好玩的故事,还会写字画画,反正她最崇拜这个哥哥了! 方长庚倒没想到自己在方小宝心目中的地位如此崇高,他这五年里除了干活就是看书,把方万明家里的藏书借了个遍。本朝每年的乡试过后,中第之人的文章会由当地官府集合成册,名曰《八股文观止》,以便让天下读书人审阅,相当于现代的高考高分作文了,方长庚借的最多的就是此类书。为了填充更多的课外知识,诗词歌赋、游记以及文史子集也时不时看一些,了解各地风土人情,以后出去了遇到世家子弟不至于落了下乘,偶尔还能装个逼。他是农民的儿子,而且昭武帝重农抑商,是一个十分务实的皇帝,取定考题时往往会渗入民生方面的内容,因此有关农耕方面的书也没少借阅,还帮家里解决了不少问题,现在他爷爷奶奶看他的眼神就像看着什么稀世珍宝,他说什么都信,地位已经顺利赶超家里其他所有人。 背起小短腿方小宝一路到芦苇荡,大丫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眼眶红红的,也不知道哭了多久。二叔家的女孩儿都有名字,只是他心里还是这么称呼,懒得再改了。 方小宝着急忙慌地从方长庚背上滑下来,跑到大丫面前安慰:“姐,我哥来了,一定能把牛找到的。” 方长庚觉得他这亲妹妹一定是假的,对别人的事特别上心,什么鸡毛蒜皮的都喜欢插手,用不好听的话说,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以后长大了做个媒婆很有前途。 不过大丫也不算别人,他与二叔家的三个女孩儿关系都挺好,对她们的事也一样上心。 他上前几步,把小宝从大丫身上扒下来,随后问道:“姐,那头牛是怎么丢的?” 大丫眼神有些躲闪,下一刻似乎意识到方长庚也不过是个十岁孩子,神情恢复了自然,微微沙哑着声音道:“村长家的小翠找我说话,我一时没注意,牛就丢了。” “是在这里丢的?” 大丫低低地“嗯”了一声,低着头盯着脚尖,睫毛上还带着泪珠。 方长庚忽然想到大丫已经十五岁了,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他们家基因好,生出来的孩子长得都不错。大丫是村里长相数一数二的女孩儿,看她刚才支支吾吾的模样,那个“小翠”做了谁的替身还未可知。 芦苇荡有人踩踏的痕迹,已经分辨不出牛跑的方向。 没有多想,方长庚走到芦苇荡里,一边用鼻子嗅一边紧盯着地面,走到深处才发现一泡热腾腾的牛屎,应该就是在附近了。顺着牛屎的路线,方长庚终于看到了延伸到芦苇荡里的一截牛绳。 牛找到了,大丫又哭又笑地向方长庚道谢,方长庚摆摆手:“姐,你先回家吧,牛交给我就行。” 大丫很不好意思:“那怎么行,今天本来就轮到我放牛的。” “我正想换个地方背书呢,姐你就回去吧。”方长庚声音轻缓,反而让大丫不敢再说什么,一步三回头地往家里走。 方长庚把牛绳系到三人合抱的柳树下,然后坐到石头上继续看书,一个没留神,就看到方小宝那个野丫头抓着牛尾巴要往牛背上爬。 方长庚脸都黑了,赶紧走过去提起方小宝后衣领:“干嘛呢?姑娘家家没一刻停下来的,以后还怎么嫁人?” 举止野蛮事小,要是被牛后蹄踹了脸那就完蛋了,以后哪怕他这亲哥再给力都没办法替她找个好婆家。 方小宝可怜兮兮的:“哥,我想到牛背上玩嘛,你要是不让我玩,就给我画幅画呗。” 她大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窃喜地看着方长庚。她哥画画可好了,拿到镇上还能卖钱呢。上回她拿着一幅方长庚给她画的画像给刘婶家的毛毛看,把毛毛羡慕的,可惜不小心撕坏了。 “那你抓着牛尾巴别动,画完你可别嫌这嫌那的。” 方长庚表面上有点不耐烦,心里已经软了,从怀里掏出一支毛笔,已经呲毛了,写字肯定没法用,吸饱了石头下面水洼里的泥水就往浅色的石板上画,寥寥几笔就画出一个可爱的卡通女宝宝形象,方小宝独具的豁牙、刘海和酒窝的细节也有。 “好了。” 方小宝张大嘴:“这就完啦?” 方长庚合上她下巴:“还想怎么样,自己去看。” ! “哥你画得好像!可是这个拿不下来啊,明天就没了。” 方长庚真是受不了方小宝的聒噪,十分敷衍地说:“没带纸,过两天再给你画。” 方小宝嘟囔了两声,趴在石板上两眼冒心,总算让方长庚有了喘息的机会。 日头西沉,方长庚就带着方小宝回家了。 四年前家里新砌了两间房,女孩儿都住在一间屋子,另一间稍小些的给方长庚平时学习睡觉。 古人寿命都不长,本朝能活五六十岁都算长寿了,主要还是穷人看不起病,而且医术落后的缘故。方启明去年去考童生落第,索性也不打算去学堂了,跟着袁大夫习医术,边当学徒边准备考试。方长庚心想家里如果能出个大夫,以后家里人有什么小病小痛就不用他操心了。 不过出于生命宝贵的考虑,他现在完全不敢松懈,只想早点考上秀才,然后再做打算。 他现在已经熟读了四书,开始读经了。四书有朱熹的注解,入门还算容易,相比之下,经义就显得非常艰深,汉代能通一经就是大儒,先贤三年才能通一经,像方长庚这样的也只能学个皮毛,真想有更深入的见解,只有拜当代大儒为师才可解。 正咬文嚼字头疼时,小李氏端着碗推门走了进来。 “长庚,昨天家里杀了只鸡,娘给你熬了碗鸡汤,赶紧趁热喝了。” 方长庚乖巧地接过碗:“谢谢娘。” 小李氏进门时见小儿子还在埋头苦读,虽然心疼,但更多的是欣慰。难得这孩子不仅天赋极好,还十分肯吃苦,老方家终于有希望了。 “长庚,娘这些年偷偷攒了些银子,你给娘的娘也存起来,足够你读书的了。你现在已经十岁,再不去学堂娘怕你跟不上,赶明儿就和你二爷爷说说,下个月就去拜师吧。” 方长庚也有这个想法,这回他没再推拒:“好。过两天正好是月底,我去找二爷爷商量商量。”他想学,却不想跟着方思成学。方思成太过迂腐,只知道死记硬背,一股脑把东西全抛给你,很难消化,如果学生自身的资质不好多半就废了,要是能让方万明来教那是最好不过了。 小李氏心满意足地笑笑:“那娘就不打扰你读书了。” 方长庚拉长了声调软软地“嗯”了一声,在小李氏面前他的言行举止不经意就会幼稚许多,和正常的十岁孩童没什么两样。只因为不管从哪个方面看,小李氏都是一个完美的母亲,知道时刻为自己的孩子争取利益,精打细算,同时还是个十分懂理的人,有自己的生存智慧,这对她的三个孩子都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方长庚完全不用担心家庭给自己拖后腿,相反,他为有这样的父母和兄妹感到万分的庆幸。 第9章 舅舅 第二天清晨,方长庚起床穿衣,然后走到屋外深吸了一口乡下清新的空气。为了节省灯油他晚上不会学到太晚,第二天就要早点起床,否则上午的时间一下就过,总觉得只过了半天。 想想以前每天睡到日上三竿的日子,真是一去不复返咯。 “长庚啊——吃早饭了。”老李氏在堂屋门口朝他招手。 方长庚走过去:“奶奶,来了。” 方万英已经坐着了,“噗哒噗哒”抽着旱烟,整个堂屋烟雾缭绕,一股刺鼻的焦油味儿。 方长庚眉头微皱:“爷爷,大清早的还抽旱烟,不是说了对身体不好,少抽点儿。” 方万英没想到还要被十岁的小孙子教训,有些尴尬地站起来把烟管放到角落置物箱柜上:“好好好,爷爷不抽。你太爷爷,还有你爷爷的爷爷,那都是一辈子抽旱烟的,不也活了六十多岁,都说这东西对身体好,你又从哪里看到这些胡说八道……” 方万英的声音在方长庚严肃的神情下渐渐小了下去,举手妥协:“好好好……爷爷以后不抽了……不抽……” 方长庚这才笑了:“爷爷要活一百岁,还要看着长庚考上秀才,再考举人,进士呢。”上辈子他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到了这个世界以后才发现有人惦记的滋味那么好,他想要他的至亲能亲眼看着他一点点把日子过好,这样他的努力才有意义。 方万英心情大好,乐呵呵地说:“那可不是,你娘跟我和你奶奶说了,下个月就送你去私塾……” “长庚要去上学了?家里才修了房子,哪来的钱?” 方长庚扭头一看,老李氏、小李氏和方大山从门口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何氏一家,刚才的话就是从何氏嘴里冒出来的。 一众人按照平时的位置坐下,就听小李氏冷冷淡淡地回她:“大山和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长庚读书,弟妹哪来的意见?” 何氏呵呵一笑:“大嫂说话怎么那么冲呢,这锅啊铁啊是全家共用的,大嫂可别砸了我们那份,还要留给大丫她们做嫁妆的呢。” 小李氏比她笑得更轻松:“这是怕我们大房拖累你们呢,那成,赶明儿咱就分个家,免得弟妹担惊受怕的。” 老李氏板着脸拍拍桌子:“这好好的呢,才修了新房子,说什么分家不分家的,说出去丢不丢人?” 方二山杵杵何氏的胳膊,他觉得大哥对他一直都挺好的,小时候有什么好吃的都会让给他,干活也总是主动承担更累更脏的活,对他三个女儿也都很好,因此不想因为何氏的话让他和大哥生了嫌隙。 何氏这辈子就吃了没生儿子的亏,说什么都是没底气的,但她心里是真的动了分家的心思。这考科举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搞不好十几年都要的,那得花多少银子?还不是从家里扣的。她和二山辛辛苦苦干活,这么多年都让老李氏拿去供小李氏两个儿子读书,以后发达了还轮不到她享福,她咽不下这口气。 老李氏怎么不知道她的想法,还好她生的两个儿子人都老实,不然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无论如何,家和万事兴,除非万不得已,老李氏都希望一家人能和和乐乐的,互相帮衬。何氏是个眼皮子浅的,她自个儿害了自己还是小事,可不能耽误大丫她们。 这么说起来,老李氏自认为自己真不是一个多么偏心的人,但这世道女人都要依赖男人活,这点轻重要分得清,以后大丫她们有什么事,还不得靠着大山家的两个儿子? 见何氏还想说什么,老李氏朝她皱了皱眉,才让何氏把话咽回去。 方长庚在一边把小李氏的话听了进去,觉得这个想法挺好。他二叔是个地道的庄稼人,性格内向又老实,平时进进出出的也常常笑呵呵地和他打招呼,还帮他打了张木桌让他读书,从不挑事。就冲着这个,他以后也不会亏待二叔家的人 但一码归一码,以后家里各项支出进账都复杂多了,再混在一起总会出事的,还不如分清楚了好办事。 他现在还不足以在这种事上有话语权,不过分家,早晚都会来。 * 吃完早饭,小李氏把方长庚叫到屋里,转身从床头柜里取出一个布包。 “你让娘给你缝的这个什么书包,娘给你做出来了,用粗棉布做的,可结实了,你看看喜不喜欢。” 方长庚接过那个书包,心里不禁赞叹小李氏的巧手。 本朝的读书人外出都用褡裢或者竹编的书箱,褡裢可以搭在肩上,两头是两个袋子,他现在肩窄,常常会滑下来,而且一直用一边容易高低肩,放的东西多的时候还特别累。至于书箱,如果要放笔墨纸砚很好,但有时候用不了那么大的空间,特别是以后上学堂了,还是有个书包好一点。 他把书包的细节用毛笔画出来,让小李氏做,没想到完成得这么成功,走线比现代商场买的还要精致,或许这就是手工的力量? 在这里能摸到书包的感觉让他十分感慨,爱不释手地看了又看,注意到书包右下角还绣了浅米色的云纹,看起来很高大上,看来小李氏的审美也很在线啊! 方长庚惊喜地问小李氏:“娘,你还会刺绣啊?” 小李氏也很高兴,笑容里却夹杂着一丝哀愁:“娘的娘家以前在北方是靠刺绣过日子的,后来老家发了场洪水,又闹饥荒,一家人最后只剩娘和你舅舅。娘那时候还小,跟着你舅舅来到这里,好不容易活下来,看东西就有了重影,也没工夫做那精细活儿,都十几年没绣过东西了。这丝线还是上回向布庄老板讨的,是不是还行?” 方长庚没想到小李氏竟然还有这样的经历,这里女子嫁出去基本就算脱离了娘家,几乎不来往了,方长庚也从没想过问小李氏这些。 怪不得他总觉得小李氏和一般的农妇不一样。 他忍不住问:“那舅舅呢?” 小李氏笑得有些勉强:“你舅舅人活络,我嫁给你爹以后就说要出去做生意,这么多年了都没回来。那时候什么世道,满大街都是强盗土匪,做生意哪有那么容易?可娘劝不住你舅舅,听后来村里人说,现在还没回来,多半是……” 那时候村里人娶亲哪里会要个没娘家的女人,她哥哥没日没夜去镇上打短工干活,筹备了一笔在村里算得上丰厚的嫁妆,大山又非要娶她,才让当时的老李氏接纳了她。 小李氏调整了情绪,欣慰地看着方长庚:“人家说外甥像舅,你和你舅一样聪明,肯吃苦,娘信你以后一定能考上秀才,让娘和你爹也在村里人面前风光一把。” 方长庚的心情一时还有些复杂,朝小李氏用力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就出去了。 第10章 前兆 到了月底那天,方长庚往书箱里摆好了笔墨纸砚,水壶,用油纸包好的十个肉包,和方大山一起出发去镇上。 方大山用扁担挑了当季家里吃不完的新鲜蔬果,还有两只已经不下蛋的老母鸡,打算送到镇上的酒楼去。 自从方长庚教家里用大蒜水驱虫,用鸡蛋壳泡的臭水肥地以后,家里的蔬菜不仅长得个大饱满,而且卖相很好,在方长庚的建议下送到酒楼后就约定以后这些蔬果专供酒楼,收入比放到集市上卖多了不少。 路经过家里三十亩田,一眼望去大约一个足球场大小,现在是立夏,再过两个月春小麦就可以收割了,方长庚心里终于有了自己也是半个小地主的满足感。 只可惜他前世学的不是农学和生物技术专业,不然没准能另辟蹊径,开辟独特的致富路呢。 方长庚先陪方大山去了酒楼。 酒楼的方掌柜与他们还是本家,看见他们来了十分高兴地迎了上来。 “哟,到旁边歇息歇息,喝口水。”说完朝旁边的小二喊道:“小李,把这担子东西送到后厨去,赶紧的!” 小二一甩汗巾,利索地把其中一个竹筐搬起来扛到肩上,轻巧地往后厨走。 方大山指了指那两只母鸡,笑着问方掌柜:“这两只母鸡你要不要,不要我就拿去集市上卖了。” 方掌柜不赞同地“唉”一声:“这老母鸡肉柴,只能用来煲汤。寻常老百姓哪里舍得这么吃,你就是坐上一天都不定有人买。你留下吧,酒楼里还正好用得着。” 方大山憨厚地笑笑:“本来想着卖不出去给我家长庚补身子呢,既然掌柜的要就算了。” 方掌柜看着方长庚,一脸长辈关怀晚辈的表情:“小子身体结实着,哪用得着这些东西,以后上学了可真得补补,我媳妇儿娘家外甥读书都读病了,天天赖在家里不肯去学堂呢!” 方大山一直憨笑:“我家长庚每天都跑步锻炼,一年到头都没个头疼脑热的,男小子身体虚怎么能行。” 方掌柜连连称是,转头又问方长庚:“长庚最近有没有想出什么新菜谱啊?” 方长庚这几年挠破头想着能让家里富裕一点的法子,本朝想大富无非是开当铺布庄酒楼之类,或者投机倒卖做中间商,还有非法贩私盐等,哪个都行不通,唯独能从吃上面开一下金手指。 像是什么咸蛋黄炒南瓜、他在现代最爱吃的粉丝蒜泥烤茄子之类的本地人没见过的吃食,做出来以后很受欢迎。有时他还负责给店里的新菜取名字,比如普通的咸蛋黄炒南瓜,如果取名为金沙焗南瓜,前来的食客就会好奇金沙是什么东西,因为味道又好,总之反响很不错。每次有什么新奇的创意,方掌柜都会给他五百文到二两的银子,时间久了也是一笔不错的收入。 至于为什么他一个十岁孩童会知道这些,全都推脱到看的杂书上就是了。 这回方长庚有点江郎才尽,只想了想说:“新菜谱倒是没想出来,不过我倒是有一些小建议。快到夏天了,天热容易胃口不佳,无病还有三分虚,掌柜的可以制一些药膳,平时提供的茶水可以泡些五味子。” 方掌柜犹疑了一下:“本来厨子也有这个想法,只是药膳味道有些冲,成本也太高,食客不一定肯买账。” 方长庚笑了:“我哥跟着袁大夫在药房,平时经常会剩一些不能卖给病人的药渣和时间久了药效减退的草药,一来价格便宜,二来味道没那么重,掌柜的要是有意愿,晚上我找我哥问问。” 方掌柜说了几声“好”,又闲聊了几句,方长庚就和方大山出去了。 方大山打算去药房看看方启明,方长庚把七个肉包给方大山以后则去了他二爷爷家。 从后院的侧门进去,他很快就熟门熟路地绕到方万明的书房。 正好是晌午,方长庚坐在书房门口的台阶上,摸了摸捂得还有些温热的大肉包,几口就吃掉一个。他现在要努力长身体,毕竟身高对一个男人来说实在太重要了,他现在的饭量挺大,三个手掌大的包子下肚也不觉得撑。 用水就着咽下最后一口包子,就看到方万明远远地走过来,应该是刚刚从王家赶回来。 方长庚站起来:“二爷爷。” 这么多年来方万明早就习惯了方长庚自带午饭也不肯在他家吃的脾性,摸着胡子笑着说:“长庚来了。” 进了书房以后,方万明照例看了一遍他的字,然后又考校了他最近的学习进度,点点头以后眼里划过一丝惆怅:“长庚啊,我看你明年可以去考个县试,这地方太小,要是有机会还是尽早进县学跟着教谕或者训导学习,那样才能走得更远啊。” 方长庚最近机会都没有掩饰自己的进展,已经赶超同期学子很多了。 “县学?二爷爷不就是县学廪生吗?”而且还要考上秀才以后才能进县学,至少也要再等两年。 “是啊,现在县学虽然有学校之名,其实教谕和训导已经不教导学生了,不过现任的教谕是二爷爷曾经同窗的亲戚,你要是能通过县试,二爷爷就托我那位同窗去通通关系。” 方长庚犹豫了一瞬:“那沐君和沅君呢?” 方万明叹了口气:“他们还早着呢,我就是要荐人,也要荐一个天资出众的,不然我哪有脸面让人家帮我这个忙。” 方长庚这时候说太多反而不好,只能说一声“谢谢二爷爷”,过了一会儿才继续开口:“二爷爷,我想来您这儿上学了,晚上可以住我哥那儿。” 方万明在王家兼西席和东席,是王家独孙的教书先生,平时的待遇非常好,但也没时间给他。所以他这话有些模棱两可,只看方万明怎么决定。 方万明思索了一下,说:“你先在你思成叔那里上课,要是王家同意,我带你去王家和王家小公子一起上课。” 方长庚没想到事情还有这样的转机,眼里迸发出一丝喜色:“谢谢二爷爷!” 第11章 识药 约定好三日后去上课,又让方万明指点了一下让他腮酸牙倒的诗赋,方长庚整理好方万明的桌案,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没想到刚拐了个弯,就看到方沐君鬼鬼祟祟地从洞门弯腰小跑进来,看见方长庚眼睛一亮,用力挥了挥手。 他把方长庚拉到角落一边,语气有些激动:“你总算来了,晚上还去借话本不?”自从上回方长庚一时好奇跟着方启明去书屋里借了两本话本看,顺手让两兄弟观摩了一番以后,方沐君和方沅君就记挂上了。 方长庚心里感概了一句,野记小说果然是贯通古今、雅俗共赏的爱好,幸好他上辈子看够了qd人生赢家励志文,对文绉绉的话本实在提不起兴趣,否则又要长成眼前的失足少年一枚。 不过他总不能把人家往深渊里推,听方万明的口气两兄弟最近的学习状况堪忧,他要是不说两句,以后供出他的名字两家不是要成仇? “不借了,最近正愁着如何作诗,哪里有那闲工夫看话本。” 方沐君眼神黯淡下来,似乎有些遗憾,但方长庚的话也提醒了他,想到学业顿时皱成一张苦瓜脸:“是啊,今年我爹还没有中秀才,看见我和沅君就是一顿臭骂,唉,明年怎么考县试呢?” 方长庚倒没有隐瞒方万明让他明年考县试的事,只说:“明年二月考试,还有七个月可以准备呢,到时候我也下场去试试。县学难度不高,没问题的。” 方沐君有些复杂地看着方长庚:“你脑袋灵活,没上过学堂就能去考县试了,学堂里大部分人还没下过场呢。” 方长庚心说不好,你可别把我当作假想敌,共同进步才是正道啊! “到没到火候还得检验过才知道,我不过是去碰碰运气,你们考上的几率一定比我大。” 方沐君提起精神点点头,有些不舍地说:“那我回去了。我爹效仿前人制了什么戒尿签,抽到了签子才能一个一个轮流出来解手,沅君还被爹看着跑不出来。时间快到了,我先走了。” 方长庚“嗯”了一身,看着方沐君的背影走远,然后出府去了方启明那里。 方启明正在柜上称药,看见方长庚进来很是高兴:“你去旁边坐着,等我忙完。” 看样子他爹方大山已经回去了。 方长庚十分听话地坐到门边的长凳上,无聊地等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把借来的《白氏长庆集》《剑南诗稿》拿出来再参阅一番。 人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吟,然而看完以后他更加觉得自己作诗的水平几年来毫无长进。现代时他也看过《人间词话》之类的书试图理解诗词,但要做出诗,需要心中有感,词汇丰富贴切,还差的远了。 本朝县试府试考的科目有帖经,墨义和诗赋。帖经指考官将经书随意翻开一页,只留第一行给学生做参考,然后再遮住每一行其中三个字让学生写出来,只要背熟经义就可以。墨义则是对经义的解读,一般根据经义的注释来答即可。而诗赋就相对难一些了,如今他也只能做到对仗工整,韵律勉强和谐而已。 他必须感谢清朝人民剃光头,至少让他确定现在不是清代。看前史还没有出现清这个朝代,唯一的解释就是本朝在清之前,实在不行就只能拾先人牙慧,借鉴一下了。 正这么想着,却见袁大夫从里面走出来,见方长庚在慈祥地笑笑:“来找你哥?” “是啊,袁爷爷。”他的名字还是袁大夫取的,不免比一般人多了点亲近。 “那就多坐一会儿,我出去看诊,饿了去外面买个包子吃。”说完袁大夫从怀里掏出两个铜板要给方长庚。 方长庚急忙摆手:“我晌午才吃了三个大包子呢,一点都不饿,爷爷你快拿回去,别耽搁看诊了!” 袁大夫把铜板给方启明:“那你收着,空闲了带你弟弟去街上逛逛。” “好嘞!”方启明倒是一点都不客气,接过去冲方长庚挤眉弄眼地笑。 方长庚心里暖洋洋的,自从到了这里以后,大家都对他很好,他也没有经历什么挫折,好像就这么彻彻底底融入进来,没有任何排斥感了。 方启明见方长庚呆呆的,还以为他觉得无聊,便出声道:“你要是嫌没事干,就过来帮我称药,顺便也记点药名和功效,以后去了外面考试没准还能给自己开点治头疼脑热的药。”他现在已经把方长庚当成了未来的国家栋梁,一心觉得这个聪明弟弟能考上秀才,要是能再中个举人甚至进士,那他可就沾光了。 方长庚也想放松一下心情,就走到柜台后面,一脑门黑线地爬上椅子,才刚好够得到台面。 方启明戏弄地看着他,然后教他辨别其中几味常用的药材。 方长庚异想天开地问:“哥,有没有吃了能让人长高的药啊?” 方启明看看他:“你怎么不问有没有吃了让人变聪明的药?”见方长庚腮帮子都鼓起来,他赶紧缓和了语气:“有当然有,不过是药三分毒,你年纪小多吃了不好。” 方长庚也没想怎样,他现在身高的长势还是挺乐观的。 看着这些药材方长庚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上回我和爹去后山摘野菜的时候好像看到过这个,就是不确定是不是。” 方启明想了想:“那也有可能,后山林子那么深,平时雨水也足,没准还有不少宝贝呢。” 方长庚又问:“平时袁大夫都是从哪里进的药啊?像这个三七,一两能卖多少钱呢?”他记得云南白药和片仔癀都是以三七为原料的,对这个映像还挺深。 方启明:“药都是袁大夫托人在上头买的,药贵不贵还得看品质如何,我们这儿药材都是中上的品质,像三七一钱是三文。” 一钱大概是三克多一点,还是挺贵的。 方启明看出方长庚的想法,也有点跃跃欲试:“想想我也有好长日子没回去了,我现在认草药也算得上熟手,不如一起去后山找找?” 方长庚点头:“哥,你这儿有没有什么《本草纲目》《黄帝内经》之类的,我临摹下来,这样以后爹他们也能照着样子上山采药。” 正好还有三天休假,不如再开辟一条挣钱的路子,这样他读书以后家里的负担也能少一点,未来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银子呢。 第12章 大丫 自从做了学徒以后,方启明每年能从袁大夫那里拿到二两银,晚上就睡在药房后面开辟出来的小屋子里。 等袁大夫回来以后,方启明就提了请假一天的事,袁大夫二话不说就同意了。方长庚有些不好意思地问袁大夫过两天他上学了能不能住他哥这里,袁大夫略一思索就知道是方长庚觉得住方万明家不自在,又怜他小小年纪外出求学,更是表示欢迎。 当晚方长庚和方启明挤在一张小床上,两人决定回去以后去后山砍些木头,让方大山再打张小床,否则等方长庚再窜一点个子就受罪了。 “对了,弟,你下午的时候到底去干嘛了,好久不见你人影。”方启明想到下午方长庚忽然说要出去走走,到傍晚才回来,不禁有些好奇。 方长庚如实相告:“我去溪湖边画荷花了。”他前世有学油画的基础,自从写字上手以后就开始练画。不是道古代读书人吃不起饭了多半卖字卖画,可见这也是一项谋生手段。打两年前开始,每月底去完方万明家后他都会去集市写生,没想到还真有人觉得有意思买下他的画,虽然因为没有颜料只能作水墨画,看他又是个小孩,画的价格不高,但也让他看到了希望。 去年过年村里好多人家请他写副对联,把老李氏和小李氏乐得合不拢嘴,就连方万明也夸他的字端庄清肃,便是去考试也足以让考官眼前一亮。 方启明了悟,琢磨了一会儿,忽然想到平时来他们药房的药贩子经常会替袁大夫带些别的东西,便说:“你之前不是说没有颜料吗,到下月初我让药贩子从县里买些颜料回来给你。” 方长庚心里想要,犹豫片刻后还是拒绝了:“还是算了,一来颜料贵,二来明年我要去考县试,还是先准备考试吧。” 方启明顿时把颜料的事放到了脑后,语气兴奋:“那你可要好好准备,干脆等到四月的时候把府试也考了,越早越好!” 明年一年考完县试和府试?方长庚凝神算了算。 乡试每三年一次,如果明年能将县试府试都考完,后年参加院试,运气好考上秀才,来年就能考举人,否则又要等三年,之后还有会试,却肯定难得多了。 他现在深觉时间宝贵,实在不愿意浪费三年的时间。况且院试后他就有了秀才的身份,有补贴和免税,又能为家里减轻不少负担。 方长庚深吸了一口气,将压力化作动力,脑海中又开始翻滚着“之乎者也”,久久之后才渐渐睡去。 第二天天还抹黑,两人就一同出发回了云岭村,想在一家人还没出去干活前到,没想到家里竟一片愁云惨淡。 一大家子正围着桌子吃早饭,却没看到大丫。方小宝难得乖乖地捧着碗默默喝粥,看见两个哥哥来了只偷偷摸摸做了做口型,不敢大声叫出来。 老李氏见两个宝贝孙子回家,残余怒气的脸上终于稍稍见了晴,招呼两人过去坐。 因为方启明许久没回家,两位老人问了不少关于吃穿住行的事,见方启明越发稳重有礼,心里也十分安慰。 方启明回完话皱了皱眉:“家里出什么事了?一回来就见你们都丧着脸。”尤其是方二山和何氏,脸色尤其难看。 屋子里一下子有些安静,人人沉默。 小李氏表情也紧绷着,过了一会儿开口道:“大丫和村长儿子好上了,人家嫌咱家条件不够好,不同意。” 方启明说:“不是村里女子只能外嫁吗?怎么就……” 小李氏苦笑:“人家就拿着理由堵我们呢,可大丫都跟了人家了,这要是还不同意可不是欺负人?”她虽然和何氏有不合,但有些事必须要一致对外,不能让外人欺负到自己人头上。 何氏面色通红,语气又急又冲:“我看这规矩早就该改改了!本来现在每家都各过各的,三杆子打不着的关系,怎么就非要咱女儿嫁到那么远的外村去。我就三个女儿,以后都嫁出去了我还怎么活?现在村里都传大丫跟人家……女儿家的名声都没了,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越说越气,不一会儿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抽泣起来,显得堂屋更加安静。 一向木讷内敛的方二山也忍不住了,强压着激动说:“我找他家说去!我就不信他们在全村人面前还能这么耍无赖!” 老李氏手里的碗往桌上重重一放:“你去有什么用!真闹起来也是咱们吃亏,还没成亲家先成了冤家!你先坐下,晚上我和老头子上门拜访去,不信他们不给两个老的面子。” 方二山满脸羞愧,懊恼地一拍大腿,这才垂着头坐下来。 方长庚和方启明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怒气。 方长庚想起上回大丫丢了牛的事,当时还拿村长家的小翠当挡箭牌,现在一切都能想通了。就是不知道那个方松是什么想法,如果是他不肯娶大丫,无疑这人就是个渣男,他说什么也要阻止大丫嫁给他。 如果只是家里人阻挠,事情倒还好办些。 小李氏注意到两人的表情,瞪了他们一眼,意思是让他们别瞎闹。 无声地吃完早饭,大家还是默默干活去了,再看三姐妹那屋房门紧闭,估计是大丫在里头伤心着。 方启明和方长庚也不好在饭桌上再提什么采草药的事,和留下看家的老李氏打了个招呼就出发去了后山。 第13章 后山 两人走了大约四五里路,顺着村里人踩出来的山路爬到半山腰。 四周都是参天树木,郁郁葱葱,空气里还带着潮湿的水汽,遍地可见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藤蔓和植物。 方启明指了指缠在灌木丛上的绿藤:“确实有好几种药房常见的中药,不过有些需要炮制,没办法直接用。你看,这个是葛藤,挖出来的根茎块叫葛根,平时没病没痛也能吃,可以预防热病,升阳止泻。” 方长庚从怀里掏出昨晚照着袁大夫祖上传下来的《救荒本草》描的几类常见草药的草稿,比较了一下,基本还是能根据特点辨认出来的。 他从没有接触过中草药,看着这满山无主的无形财富,他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那我们取些样品回去让袁大夫看看品质,要是能用的话可以长期供应。” 野生的应该比养殖的值钱吧,也没什么成本。 方启明用手拨了拨葛藤叶,笑着说:“现在这个季节葛根里头粉量很少,采了也没什么药用,这东西得等冬季停止生长的时候采收。” 方长庚此刻切身体会到了知识的好处,方启明懂医理,他再不济应当也能考个秀才回来,将来可以到县衙当个文书或是去镇上教书,要是方小宝能再掌握一个技能,那岂不是全面开花了…… 这年头士农工商,说起来从商为贱,可谁都不能跟钱做对。一般小富人家家里有两个儿子的,多半一个从文,另一个从商,不说家里需要银子供养,就是入了仕也离不了银子。 听说京城里房价很高,普通官员都买不起房子,要么住在朝廷提供的“宿舍”,要么自己租房子住。更啼笑皆非的是,有些官员连官服都买不起,还要相互租借,可见银子的重要性。 方长庚心旌动摇:“哥,山上的地都是还没开垦的,爹之前说过,现在垦荒永不起科(不收税),那我们也可以垦块山地自己种啊。” 方启明有点嘲笑他异想天开的意思:“这里都是几十上百年的老树,树根扎的极深,开垦哪有你想象的那么容易,不然村民早就把后山的地瓜分完了。”方长庚回忆曾经看过的农书,现在没挖掘机这东西,要想开垦山地基本只有火耕这个办法。简单来说就是放火烧山,把树桩子都烧干净了,木炭灰烬还能肥地,等一块地失去肥力了就再换一块,这种老林的自我修复能力很强,不用太担心过度开发的问题。但也存在弊端,一个是山火不好控制,二来影响坏境。 这是件大事,方长庚心里虽然已经燃起一丛希望的火苗,但要付诸实践还要全家商量过才行。 两人继续在周围考察了一番,竟让方长庚发现了几株野葡萄! 本朝葡萄还未普及,方长庚至今为止都没见过,只是在农书上见到过有关葡萄的记载,怎么会在这儿发现葡萄的踪迹?!方长庚惊讶万分,难道是什么鸟类起了传播作用? 他立刻叫来方启明:“哥,你看这儿有葡萄!” “什么?”方启明一头雾水,“葡萄?这能吃吗?” 方长庚沉吟了一声,挠挠鼻子,估计这东西只有在大城市能见到,乡下人是听都没听说过。 他摘了一颗递给方启明:“当然能吃,甜的。” 方启明对他倒是十分信任,没有犹豫就往嘴里一扔,只觉汁水充溢,甜中带酸,比山里大多数野果都美味。 他眼前一亮:“好吃!都摘了拿回去,让他们也尝尝。” 两人小心翼翼地摘下几提放到背篓里,又踩了些别的野果,摘了野菜,掏出柴刀砍了一棵低矮的小树,发现凭两人根本运不回去,才有些悻悻地下山了。 回到家,方小宝和二叔家的三丫都兴冲冲地跑出来看他们的成果,把野果递给她们以后收获了一阵欢呼。 方长庚有些无奈地笑着,她们都还小,只知道家里遇到了不开心的事,但没有真正放到心上,不过也没人会怪她们就是了。 现在不是农忙季,老李氏很早就去了厨房做午饭,方长庚主动跟进去打下手,方启明则去了田头帮忙。 下午和方大山提了打张木床的事,方大山是个勤快人,吃完午饭歇了一会儿就带着方启明去山上抗树,方长庚则在家里教家里三个女孩儿识字,学累了就到院子陪她们玩益智的小游戏。 老李氏坐在堂屋门口笑眯眯地看几个孩子玩,二丫年纪和他们差的比较多,乖巧地坐到老李氏旁边干剥豆子的活。 太阳下山前方启明先回来了,手里提着两尾从河里钓上来的鱼。 老李氏一条炖了鱼汤,一条红烧,整了一桌子好菜,吃饭前让何氏拨了一些饭菜送到大丫屋里,然后一家人才开始吃。 “行了,我和老头子去找村长唠唠嗑,你们一个个都待在家里,用不着担心我们两个老的。” 老李氏把饭碗一推,十分精神地起身整了整衣摆,她在村里一直有精干的名声,做事很令村人信服。方万英则又抽起了旱烟,两人一前一后慢吞吞地出了院子。 剩下的人都没什么好说的,只各回各的屋子安心等老李氏和方万英的消息。 小李氏给方启明背篓里塞了不少吃的用的,细心叮嘱平时跟着袁大夫要注意的一些事,方启明嗯嗯啊啊应着,看得小李氏又拿起鸡毛掸子要揍他。 方启明在屋子里抱头鼠窜,不停地求饶:“哎呀我知道了,袁大夫整天夸我适合干这行呢,明年我和长庚一起去考试,一定把童生考出来行不?” 闹了一通,方长庚才半认真半天真地问方大山和小李氏后山开垦的事,没想到两人一点都没觉得奇怪,还说晚点可以找里正问问垦荒的事,让方长庚有些激动。 眼看外面的天色已经黑得像浓墨一般,方长庚跑到门口去看老李氏和方万英回来了没有,却发现一个高挑窈窕的身影从院门口一闪而过。 第14章 入学 方长庚愣了一瞬,目光立刻投向大丫的屋子,发现原来紧闭的那扇门微微敞开,窗纸上映出忽明忽暗晃动的灯光。 他垂下眼拢了拢袖子,不动声色地转身进了屋。 方小宝坐在小李氏怀里,眼睛亮亮地看着大人们说话。因她性子活泼却又会察言观色,家里人都很宠她,养的玉雪可爱,如果生在富裕人家一定能一辈子都衣食不愁,寻到称心如意的夫婿。 方长庚朝她勾了勾手,方小宝一看是亲爱的二哥找她,立即着急忙慌地在小李的怀里扭了扭,挣扎着要下地。 小李氏手一松,方小宝就顺利地滑到地上,哒哒哒跑到方长庚面前。 方长庚捏捏她柔润的脸颊肉,难得轻声细语地问:“前头教你认的字都会了没有?” 方小宝有些心虚,但她天生自带吹牛逼技能,理直气壮地大声喊道:“会了!” 方长庚怎么不知方小宝是块什么材料,不过也无妨,不是有他在么,只是她长大后终究要去另一个家庭,他希望她可以有自己谋生的本事,到哪里都有底气。 “二哥过两天就要去镇上上学,以后你一个人在家,知道要干什么吗?” 方小宝表示这道题她会做:“喂鸡!打扫鸡圈!等爷爷奶奶爹娘二婶二叔大姐二姐回家!” 小李氏哈哈大笑,回想起方长庚五岁时还是个奶团子的时候,虽然也总是一副平平淡淡安安静静的模样,但比起现在还是可爱幼稚多了。 方长庚忍了忍,面无表情地继续说:“大姐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二姐再过两年也要出嫁,她们长得好看,勤劳踏实,好多人家都会抢着要,像你这样的别人都不喜欢。” 方小宝有些委屈:“我也很好看,很踏实的。”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方长庚意识到自己那么说似乎有些伤人,怕伤害到方小宝幼小的心灵,决定换个方式:“大姐二姐她们什么都会干,可你只会喂鸡打扫鸡圈,你想想二哥说得对不对?” 方小宝嘟着嘴点点头。 “你要是有一项特别厉害的技能,像二哥这样画画好看,就能换银子,还能让别人崇拜自己,喜欢自己,不是很厉害?” 方小宝从善如流,脑瓜子一转:“二哥画画好看,那我乖乖站着让二哥画出好看的画算不算特别厉害的技能?” 方长庚一阵气闷,你的想法可真前卫,要是能穿越到现代当个网拍模特一定有前途。 “算是厉害的技能,但是你总不能问二哥要钱吧?”说完这句话,方长庚觉得方小宝此人没什么底线,没准真会问他要。要不是怕方小宝耐不住性子好好学本事,他哪里用得着这么费心引导她。 小李氏在一旁听着,思绪百转。 农村女人能做饭,下地,做些缝缝补补的活就算合格,将来也嫁个庄稼汉子,踏踏实实过日子。可她心里却不甘,小宝又聪明又漂亮,还有两个前途无量的哥哥,配个小富人家的公子哥也值当。特别是出了大丫这档子事,她越发觉得以后小宝不能随随便便许了人家,算算附近几个村也没几个有出息的小子,要小宝自个儿走出去见见世面才行。 小宝随了方家的种,没有一颗读书的脑袋瓜子,那就该学点官家女子会的技能。正好她有一门刺绣的祖传手艺,不能就这么浪费了。 小李氏打断两个半大孩子的对话,把方小宝叫到身边:“以后你跟着娘学刺绣,把你二哥画的好看的画绣下来,不是比你二哥还厉害?” 方长庚觉得小李氏真是神助攻,他就是这么想的。 这世道女子要自立自强太难,他自己是万万看不上只知道依附男人,没有主见的女子的,想必这世上但凡真正有本事的男人也如他这么想。 小宝是全家的宝贝苗子,他不能让她长歪了。 见方小宝还有些懵懂地点头,他半颗心落了下来,相信小李氏能让方小宝学好这门本事。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老李氏和方万英终于回来了。 大人们都去了堂屋听结果,方长庚他们被小李氏勒令待在屋里,不要跑出去瞎掺合,方长庚却透过开合的那扇门看到大丫她们的屋子黑漆漆一片,已经熄了灯了。 方启明自认为自己已经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觉得这事需要他瞎掺合,偷偷跑出去偷听,方长庚就在屋里稳稳地等方启明的消息。 反正以方启明的大嘴巴,肯定会事无巨细地跟他复述一遍。 后来才知道村长方大树一家一来碍着他们家是方氏主脉,祖上有威望,方万英还有个嫡亲的秀才老弟,不好明着赶人,二来老李氏人精明,带着几个村里相熟的老人一同上门游说,只好答这事再拖一拖,等他们家方松有了功名再说。 人家都这么说了,老李氏和方万英还能说什么?总不能强逼人家娶自家孙女,他们也丢不起这个脸。 小李氏一针见血:“现在都看不上咱,要是真考了功名那尾巴还不更要翘到天上去?”其实她一点都不看好这门亲事,以后大丫真嫁过去了,方大树家又有哪个是好相处的? 老李氏却想着大丫实在喜欢人家,方松那小子看起来也是个老实人,而且村里女孩儿男孩儿一块长大生了感情的不少,正好把规矩都改改,也算造福其他人家。明年长庚要考童生,要是过了那也是前途无量,总能让方大树他们改变想法。 第二天方启明就回了药房,方长庚则等明天去镇上,后天一早正好到方思成那儿正式上学。 离开那天,小李氏准备了拜师的束脩,方大山则拖了辆板车,把锯好的木板带到药房给方长庚打了一张简易的单人床,还给袁大夫捎了不少特产,见两个儿子都安置得好好的,才满意地回了家。 方长庚送方大山走了很远,到后来方大山死活不要方长庚再送,他才停下脚步看着方大山的背影从那条石板路上渐渐隐去,心里忽然有些沉重。 * 因为方长庚已经不算开蒙,省去了点红痣的过程,交了束脩就算拜师入门。 一进学堂,方沐君和方沅君就暗暗朝他打了个招呼,方长庚上前介绍了自己一番,余光看到那个周其琛也在,还是坐在老位置。 记得方启明说周其琛考试那年得了一场大病,一直没有好透,怪不得看上去面色苍白,病怏怏的样子。 方思成指了指周其琛旁边的空位:“长庚,你以后坐这里。” 方长庚说了声“是”,安静地在周其琛旁边坐下,也不在乎周其琛冷漠的态度,一门心思投入到了书本中。 第15章 大昭律 现在私塾课程的安排是这样:上午背书默写,下午上半段描红练字,下半段则由方思成一个一个叫过去根据进度讲解经义,算学则每隔三天上一次课,天黑便放学生们回家。 学习过程无疑十分枯燥,但方长庚很喜欢练字,加上做算数,算是他唯二放松的时候。即便是神情单蠢的稚嫩小儿,一练字也多了几分沉静的气质,可见中华文化的奇妙之处。 方思成虽屡屡落第,人也古板,但他教书的态度十分认真,只是学生们对此却多有抱怨。 “什么时候下课啊?我肚子好饿……”后座的学生痛苦地小声□□,光听这有气无力的声音就知道他有多不情愿继续背书。 方思成下课的时间可谓随缘,兴致一来就没完没了,讲到口干舌燥了喝口水还能继续,在他手下就没几个学生不叫苦的。 方长庚沉得住气,县试和府试考的本就是背的内容,他穿越的时候老天没赏脸给个金手指,除了踏踏实实背书没有其他捷径。 倒是方思成十分喜欢方长庚的稳重好学,言语间时常表示对他寄予了厚望。 一个月下来,整个私塾十几号学生的水平一目了然,方长庚和周其琛成绩最突出,其他人都默认了他们两人明年都能考上童生。 方万明时不时晚上给方长庚开个小灶,和方沅君方沐君他们一起在方万明书房接受教诲。方长庚也没有再惦记跟着方万明去王家一起上课的事,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 “‘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你们做吧。” 方万明站在案前踱步,抛出了一题。 这是一道墨义题,此句出自《论语》里孔子夸赞尧的一句话,意思大致是尧这个人非常伟大,功绩卓越,百姓都想不到什么语言来赞扬他云云。答题套路类似于现代所有的简答题,先夸赞尧一番,然后列举尧做了哪些事,用了哪些人才,然后向本朝君主拍个马屁,说说他有多么英明神武,最后总结升华,表述自己也要像尧那样辅佐当代君王的决心和毅力,完。 再举个例子,“水、火、金、木、土、谷惟修”,这是《尚书》里的一句话,根据孔子嫡孙孔颖达的注释,答出“水能灌溉,火能烹饪,金能断割,木能兴作,土能生殖,谷能养育”,圣人如果能把这些处理好,造福百姓,就叫“惟修”,再添加几句“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之类的四书五经里的句子,那么这题就算是做好了。 归根结底,要对四书五经非常熟悉,每词每句都能信手拈来,且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再加上做题的套路,那么不管出什么题都难不倒咱们莘莘学子。 但谁能做得到呢? 方万明毕竟也只是个老秀才,虽然对四书五经的见解足以让他们达到考秀才的水平,但始终没有总结出答题的模板和套路,而且本朝读书人好于闭门造车,不喜欢互相交流经验,这也导致很少有人能总结出一套适用每个人的方法,就算总结出来了,一旦出题者换个套路又不知道怎么解了。 方长庚只觉路漫漫其修远兮,还不如开间教育机构专门研究做题攻略大赚一笔,想想都觉得爽快。 方长庚答完题,眼看方沅君和方沐君两人低着头冥思苦想,便出去上个茅厕。 走了几步却看见赵绣云从不远处背对着经过,他皱了皱眉,决定还是忍忍,转身就要推门时,却听到里头方沐君的声音。 “爷爷,长庚比我们学得快多了,以后你别叫他来了,我和沅君多没面子啊。” 屋子里安静了一瞬,方沅君有些愠怒的嗓音响起:“你说什么呢?自己学得烂还不准人家学得好了,你觉得没面子,我可不觉得。” 方沐君噎了一下,小声嘀咕:“你是忘了被娘教训的时候了?老被别人拿来比,谁受的了啊?” 方沅君似乎还想说什么,被方万明喝住,似乎怒气极盛:“小人之心!我就是这么教你的?少听你娘这无知妇人的挑拨,自己刻苦才是正道!” 方沐君彻底噤了声,方万明这回却像是真的气狠了,从门外几乎能听到他的喘气声。 方长庚其实有些意外,方沐君性格外向,方沅君则安静一些,所以他和方沐君的关系更为亲近,但没想到方沐君竟是这样的心思。 他反省了一下,觉得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了,以后还要低调点才是。 在门口挨了一会儿,他才敲了敲门入内。 方沅君和方沐君的表情都有些不自在,尤其是方沐君眼神躲闪,耳根子都红了一片。 还是个心智不成熟的孩子罢了,不过既然有了芥蒂,以后再想真心以待却难了。 方长庚不经意地抬头,发现方万明看他的眼神有些复杂,他心里咯噔了一下,难道他知道自己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还是……他也认可了方沐君所说的? 方长庚心里想了很多,面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三人讨论题目时,方长庚毫不吝啬地把自己做题的模板和技巧告诉他们,没看他们是什么表情,过了一会儿就整理书包恭恭敬敬告辞了。 回到方启明那里,方长庚也不打算再看书了,跟着他一起称药、裹药包、打扫药房。 袁大夫家住在三条巷子外,现在已经回去了。本来药房还有一个小二,前几天回家奔丧,方长庚就帮着干活,觉得这样的日子十分充实满足。 关了药房大门,方长庚和方启明回后面的屋子睡觉。 “弟,爹去问了里正,说可以开山,但要是引发了山火,县太爷要问罪的,还要赔银子,怕是不大好办。” 所谓民不与官斗,平头百姓都不愿与官兵扯上关系,总觉得是天大的祸事,这也难怪。 “那这事再等等吧。”现在他们一家都是平民,要扯上官司只有吃亏的份。想到这个,方长庚恍然意识到自己忘了一个关节点。 昭武帝重典治国,十分重视律法对人们行为的约束,有违《大昭律》等刑法者要受极为严厉的惩罚。正因如此,不论官员或是百姓,对大昭律法都有极强的敬畏心。本朝对官员通晓律令的要求很高,会试也要考律科,但业务精通者却为少数。 方长庚前世所学的专业正是刑法,虽然对本朝律法并无了解,但对古代法律总体的发展脉络曾经有过研究,对法理更是精通,若是能再自学《大昭律》、《问刑条例》以及《大诰》,那就是本朝的精英人才,去哪里都不愁没饭吃,以后若遇到社会不公也能让自己免处于被动的状态,从长远来看有利无害。 他一时心中激荡,恨不得此刻就能立即拿到书,只恨这个时代没有互联网,否则哪里需要这样浪费时间? 第16章 县试 第二天下了课方长庚就去了书店,问相熟的掌柜,却被告知《大昭律》等书仅有一套,且不外借,更别说买了。 方长庚懵了懵,这是什么道理?难道这书还特别珍贵不成? 掌柜见方长庚呆立在原地,心中也有些不忍,想了想说:“借你也无妨,但十日内需得归还,否则若是损坏了,我们老板可要怪罪于我的。” 十日如何来得及?更何况他还要仔细研读。 可这地方条件本就简陋,他也没什么好挑的,道了谢便拿着书去了方万明处。 像往常一般上完课,方万明把方长庚留了下来,一脸慈祥地问:“长庚,王家老爷说正想找个刻苦老实的孩子陪小少爷一块儿念书,明天你就跟我去王家上课吧,正好王家小少爷明年也要考县试,正好你们一起做个伴。” 方长庚面露犹豫之色,支支吾吾地说:“二爷爷,我还是不去了,我和沅君他们一块儿学挺好的……而且哥哥那里缺人,我想晚上回去帮忙,以后二爷爷不用那么辛苦教我了,我要是有什么问题再来问二爷爷吧。” 倒不是因为那天方沐君的话,他还不至于拿他的前途做赌气的牺牲品。而是他想趁晚上的时间把那三本书抄下来,这样以后才可以时刻带在身边看,而且晚上补课时方万明要照顾两个孙子,有些东西他本来就会,还不如遇到不懂的总结起来再问效率高。至于王家,他现在只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不知道王家小少爷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是踏踏实实跟着方思成吧。 方万明却露出有些意味不明的目光:“长庚是不是因为沐君的原因才这么说的?” 他那天确实透过未关紧的门缝看到方长庚一抹衣角,然而见他进来后神情平静,后来还大方地告知沅君沐君解题的技巧,心中暗叹他以德报怨之余,也有一丝怀疑,暗想这孩子的心思是不是太深沉了?因此才想试探试探他。 方长庚瞪大了眼,神情有些激动,连连摆手:“二爷爷,我不是故意偷听的,只是忽然不想小解,所以提前回来了……我不怪沐君,我和哥能上学多亏二爷爷的帮助,我只有感激,以后一定会好好报答二爷爷,怎么会有任何怪怨呢。” 他有些心累,对方万明感激是真,可这么做戏却实在有些脸红了。 方万明心里一松,见他一问就露馅,言语间又十分诚恳,最后一丝怀疑也消失了,反倒觉得这孩子小小年纪喜怒能不形于色,是个可造之材…… 他摸摸方长庚的头,柔声道:“二爷爷知道长庚是个乖孩子,你回去吧,以后你想来就来,不要有什么顾虑,二爷爷书房的门始终为你开着。” 方长庚也松了口气,结束了实为两个成年人暗暗的较量,默默地出了门。 * 方启明自从上回进山以后特意又回了趟家,带着方大山在后山寻找时令的草药,拿回来给袁大夫看过以后觉得可用,于是每隔一段时间方大山就会带一背篓草药过来,不过却是以较低的价格给袁大夫,但也算一笔收入。 至于山上发现的野葡萄,方长庚从农书上找到了插扦的办法,嘱咐了方启明,叫他折几枝枝干到自家院子随意插在土里就好,明年多半能成活,这样家里就能吃到新鲜的水果了。 听说小宝刺绣也学得有模有样,家里一切都不需要方长庚忧心,他便专心准备考试,每天抽出一部分时间精读大昭律法,同时督促方启明晚上一起复习功课。 至于方沅君和方沐君,方长庚也明里暗里差别对待,时常会与方沅君敞开心扉交流题目,而方沐君那儿便会藏着掖着些,只是从外表看并无异常罢了。 时间流逝得飞快,来年二月近在眼前,方启明却说不去考了,等明年再说。 方长庚想到这近两年来方启明一直忙着读医书、认草药,近期还开始跟着袁大夫出诊,根本没多少精力花在四书五经上,也没再劝他。若是这回再没中,恐怕方启明的自信心要被彻底打击到了。 因县试需要同考五人互结,方万明让方长庚、方沅君、方沐君、周其琛以及王家小少爷互结,自己做保,去县城礼房报了名,并且提前订了客栈。 接下来就要出发去考县试。 临行前方长庚回了家中一趟,小李氏千叮咛万嘱咐,恨不得把家里有的所有好东西都让他带上,被方长庚连忙拒绝了。 考场的环境本来就差,吃上头更要小心,不能轻易改变食谱,平时吃什么考试那天还吃什么就是。不过方长庚为了保持体力,还是让小李氏准备了几块红糖,至于其他的东西就不用他操心了。 村长方大树那天也特意来了他家一趟,和他的名字相悖,是个小个子男人,眼角透着精明,令人不太舒服。 在左邻右舍看猴子似的的目光中,方长庚心境平和地回了镇上,第二天大清早就和另外三个人租了马车出发去县城订客栈,至于王家小少爷自然不会和他们挤一处。 客栈房间很紧张,为了让参考的学生们都有房间住,客栈老板只给了他们两间房。因方沅君和方沐君是兄弟,方长庚自然和周其琛住一间。 “你睡里面还是外面?” 方长庚态度大方,指了指那张刚能容下两个少年睡的床。 周其琛冷淡地回:“外面。” 方长庚点点头,他也不是多话的人,这大半年下来也没和周其琛说几句话,只是对周其琛的聪慧还是深有感触的,也一直将他作为进步的目标。 中午四人在客栈用了饭,没想到下午就出了岔子。 第17章 王少爷 原来上午还是晴空万里,到了寅时(下午三点到五点),忽然就起风了。 眼看天边一层沉甸甸的乌云朝他们这儿气势浩大地涌过来,方长庚裹了裹小李氏特地给他带的保暖的薄袄子,走到窗边把窗户关上。 屋子里有些昏暗,方长庚摊开书静心复习,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 “长庚,开开门,是我。”是方沅君的声音。 打开门,只看到方沅君有些瑟缩地站在门外。 方长庚笑了笑:“怎么了?是不是衣服没带够?”他边说边径自往里走,并没有和方沅君讲什么虚礼。 这半年里方沅君和他已经很熟了,跟在他身后进屋,然后反身小心地关上门:“是啊,沐君非说不会冷,结果今天就变天了,两人就带了一件厚袄子,让他穿了。” 方长庚在桌边坐下,给方沅君倒了杯小二刚送上来的热茶:“喝口热水身子就暖和了,可惜我这里也就带了一件,你还是赶紧回去窝被子里吧。” 方沅君依言喝下,只觉一股热流从嗓子眼一直落到胃里,全身毛孔都跟着敞开了,手脚也开始发热。 “其琛呢?外面都下雨了,怎么还跑出去?” 方长庚这时才听到窗外噼里啪啦的雨点声,摇摇头:“或许去买东西了,你知道他这个人什么都不肯说的。” 方沅君笑着说:“你们两个半斤八两,都是锯了嘴的葫芦,人家不问就闷声不响。其琛也就算了,你看你才多大,一点都不像个孩子。” 方长庚也没什么好辩解的,他现在很少掩藏自己的早熟,有时懒得参与一些幼稚的话题就闭嘴,渐渐的大家也了解了他的性子,反而无形之中对他另眼相看,对他的意见也多了几分重视,不会因为他年龄小而忽略他的存在。 “多说话就要多喝水,多喝水容易跑茅厕,一跑茅厕就静不下心学习,所以还是少说话为妙。” 方沅君被他的话堵住,啼笑皆非之余,目光落在方长庚身前摊开的书本上。 “都这时候了,你还真是一点时间都不肯浪费,比起你我还差了些。”方沅君不禁感叹了一句。 方长庚知方沅君心性端正,他不齿无意义的暗中比较,却喜欢君子间的良性竞争,对方沅君从来不刻意掩藏自己的认真。 “孔子曰,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先贤的话咱们必须奉为圣经,不可忘也。”说着方长庚又翻了一页书,嘴角已然噙了一丝笑。 方沅君一头雾水:“孔子何时说过这话?哪本书上的?爹可曾讲过?” 他一碰到自己不会的,抑或是没听说过,第一反应不是己对彼错,或是打脸充胖子,而是怀疑自己学的不够多,打破砂锅也要问到底。 方长庚心中叹了口气:“是我记错了,这话是老子说的。” 方沅君眉头一皱:“老子?怎么丝毫没有映像……”他心里已经开始动摇,甚至有些心惊,莫非自己真学得这般差,竟连这句话都不曾听说过? 方长庚又添了一把火,闲闲道:“那就是孟子说的。” 方沅君这时却有些回味过来了,怀疑地看着方长庚:“你不会是拿我开涮吧?” 方长庚终于喷笑出声:“沅君啊沅君,不耻下问是品德,但你也不要妄自菲薄,对自己这么没信心吧?” 方沅君苦笑了一声:“你可真会唬人,我就是不信也被唬得信了。” 两人气氛和谐,索性又开始研讨经义,不一会儿却被楼下桌椅移动碰撞的声音打断了。 方沅君皱了皱眉:“难道是考生打起来了?” 他站起来就要出门去看,方长庚本不喜欢掺和这种事,只是总觉得似乎听到了周其琛的声音,心里终究有些不安,便也跟出去瞧。 从二楼的走廊看下去,大堂中央已经围了一群看热闹的考生,而被围观的对象中竟真的有周其琛! 只见一个身量高出周其琛半个头的跋扈少年揪着周其琛的领子高声威胁:“你倒是换不换!信不信我揍你?!” 周其琛后背抵在桌子上,被掐得喘不过气,脸涨得通红,从嗓子眼挤出几个字:“你……你找别人……换去……” 方沅君立刻叫了一声不好,提着长衫就往下跑,方长庚跟在方沅君身后,心中暗道这周其琛是个半棍子打不出个闷屁之人,按理说不会平白无故去招惹人家,多半是那个跋扈少年欺负人了。 方沅君亦是这么想,只是他把“多半”那两个字去了,一下楼就急赤白脸地去推搡那个高个少年。 “你干什么!凭什么打人?他身体虚弱,要是耽误了考试你能负责吗?!” 本就不过是十三岁的少年,方沅君瘦弱的身躯不仅没有撼动那人分毫,反而自己被扯得摇摇欲坠。 方长庚不忍直视,连忙跟上去拉开方沅君,对那少年道:“我们是他的朋友,如果有什么误会,不如坐下来好好说,别影响了考试。” 那少年松开手,不耐烦地看了周其琛一眼,随后对着方长庚冷言冷语道:“我那间屋子窗户坏了,一时半会儿也修不好。本以为大家都是永镇的考生,一起挤一挤也不过分吧?结果他死活不同意,有必要这样?” 永镇的考生?永镇也算本县的大镇之一,自然不只方思成一家私塾,可他既然认识周其琛,难道其中还有什么关系? 只见周其琛猛地弯下腰,咳嗽地上气不接下气,有些怨毒地盯着那人说:“算……算我倒霉遇到你,我们房间只能住两个,你别想住进来影响我们。” 方长庚陡然想起周其琛的经历,也是个命苦的人。虽说出生于开绸庄的富裕人家,然而生母早逝,他爹又娶了个不容人的继室,愣是逼得周其琛选择来私塾上学,否则一般的富裕人家都是请先生上门,怎么会和一群平头百姓之子挤在一处,因此他脾气古怪自私倒也能理解。 只是那少年理解不了,握紧拳头又作出一副要揍人的样子,眼看方沅君又要跳脚,方长庚忙缓解气氛:“你说你是永镇的考生,可否报上名字,咱们先交个朋友。” 少年没好气道:“我叫王复,夫子正是方先生。我曾听夫子提起过你们,一回来找夫子也远远见过,只是没想到有人竟自私到这种地步!” 方长庚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你不过是王家的少爷,又不是天王老子,谁还非得帮你不成? 不过这话可不能说出来,他看了看周其琛,觉得说服这个硬骨头的可能性不大,目光又转向方沅君。 方沅君是个老好人,也不介意和两人挤一间,点头示意:“那你去我那间挤挤吧。” 没想到王少爷反而不乐意了:“不要,我就住你们那间。” 他指指方长庚,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确实很惹人讨厌。 周其琛见方长庚一脸为难,肚腹里就觉有一股火越烧越旺,用力踹了一下桌角,朝方长庚丢下两个字:“随你!”就“噔噔噔”上楼了。 方长庚压根没想到一场小小的县试还能遇到这样的事,但方万明还在人王家上班,也不能太不给面子,也微皱着眉朝王少爷丢下两个字:“随你。” 然后就拉着方沅君也上楼了。 最后王少爷大概也不想来周其琛这里找晦气影响考试,去了方沅君他们的房间。 第二天早八点开始考试,因为还要核查身份以及入场,天不亮就要去礼房等候。因此到了戍时(晚七点至九点),方长庚就打算洗洗睡了,见周其琛仍在看书,他随口劝了一句:“还是早些睡吧,小心夜里失眠。” 周其琛应了一声,身体却没动。 方长庚也没管他,兀自躺床上数绵羊,勉强睡着了,半夜里迷迷糊糊感觉周其琛不停地起夜,他费力睁开眼,虚着嗓子问道:“怎么了?” 却见月光下周其琛捂着肚子,脸上尽是冷汗,方长庚这才彻底清醒了。 “可是腹泻了?我这里有药丸,你吃一点。”为了预防临时出现发烧腹泻的症状,方启明特意给他准备了一些小药丸,没想到还真用上了。 周其琛吃了药,好久以后才缓过劲,有些不自在地向方长庚道了谢,两人这才安稳睡下。 第18章 县试 凌晨五点左右,街道上传来打更人敲梆子的声音,很快,脚踩在客栈的木质楼梯上发出的“咚咚”声就凌乱地响了起来,一直不曾停过,怕是连头猪都能吵醒。 这家客栈提供人性化服务,只要八文,到了约定的时辰就会有小二来叫起,方沅君担心他和沐君会睡过头,花了这不痛不痒的八文钱,不过方长庚与周其琛早已经形成了早起的生物钟,差不多时间就十分自觉地起了。 提着昨晚就整理好的竹篮子,方长庚又递给周其琛一个极为小巧的抽绳布袋子,是小李氏做的:“这里是你昨晚吃的药丸,你过会儿吃两颗,若是有什么征兆中午再吃两颗。” 周其琛脸上没什么表情,静默了一会儿,伸出手接过后低声说了句“谢谢”。 方长庚对他的反应习以为常,语气轻松地说:“走吧。” “嗯。” 两人走到楼道口,正好碰见方沅君他们出来,跟在身后的王少爷睡眼惺忪,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几人在楼下吃了早饭,除了方长庚和王复,其余人看上去都有些紧张,吃饭时也没说什么话。隔壁两桌倒是有几个高着嗓门说自己以前考试的经历,不过既然都考了第二次了,估计也是学业不精,虚张声势罢了。 出客栈后,只见天边微明,零星挂着几颗星子。空气寒凉,一吸气鼻腔里就冰冷,凉意直冲脑门,就是王复也彻底清醒了,每个人的眸子在昏暗的天色中明亮无比。 方长庚为了缓解方沅君紧张的情绪,刻意找了个话题,小声说:“这王少爷身边怎么也没见个小厮,比我们还寒碜。” 方沅君紧绷的皮子松了松,苦笑着说:“有小厮,只是他不让人家跟着,说要跟咱一样。” 方长庚皱了皱眉:“既然有小厮,那一定还有房间,做什么非要和我们挤?” 方沅君看他一眼:“他是王家少爷,怎么可能和小厮睡一块儿?” 方长庚噤了声,他似乎还一直保留着人人平等的观念,忘了这是个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了。这王家少爷虽不过是镇上的富户,但亲族定有不少是官家人,关系错综复杂,行事还是小心点儿为好。 这么缓步行至礼房门口,一眼看去是黑压压的人头,上至须发皆白的老者,下至不过韶年(八岁)的小儿,都呼着白汽儿排成长队耐心地等。 过了一会儿,有一位官员模样的人过来维持秩序,又诵读了一下考试纪律以及场次等信息,和现代没什么差别。 方沅君在一旁队伍中小声补充道:“这个就是许县令……” 天色暗看不清模样,虽是个七品芝麻官,但却是方长庚来到这里以后见到的第一个官,一身官服颇为气派。 门口的衙役核对完身份,再体检搜查后就把人放进考场,光是这样就拖延了不少时间。 方长庚前面是一位蓄了须的富态中年男人,看起来家境殷实,不知为何被衙役给拦了下来。 却听那衙役身边的书吏有些不耐烦地说:“这名册上记载的是微须,你不符,不得入考场。” 中年男人一脸“你在玩我”的表情:“你好好看看我的脸,哪里不符?!” 那书吏比他更为愤怒:“你来考试,难道不懂朱熹所注‘微’字是无的意思吗!!” 中年男人被喷得哑口无言,可又不可能就这么认了,挺着肚子瞪大眼和考官对峙。 后面排队的人开始推挤抱怨,还有人仗着昏暗的天色大喊:“不符就赶紧走,别耽误别人进场!” “是啊,堵着算怎么回事……” “就是……” …… 乱哄哄的声音划破了原来的宁静,中年男人“呸”了一声:“老子还就不走了,什么狗屁歪理!” 唾沫星子喷了那书吏一脸,火光下都能看到他猪肝色的脸。 嘘声越来越大,方长庚上前一步,微微屈身,用只有中年男人和书吏能听到的声音说:“《论语》有云,孔子微服而过宋,此中‘微’字定非‘无’之意,既然其他条件都符合,恐怕是记名册之人用词不当,造成了误会。” 他声音稚嫩,但语气沉着,又不显得倨傲自得,让人听着十分舒服。 两人皆是一愣,眼看身后嗡嗡声搅得考场不宁,那书吏也不敢担这责任,不耐烦地把人放了进去。 轮到方长庚过检,书吏倒是仔细端详了他的信息,虽脸色还是不好看,但也没说什么,挥挥手就让他进了。 进场后每人都能领三支蜡烛,这时大家都还等在“龙门”外,等龙门一开才能入内。 根据考牌找到自己的“格子间”,这时五个人已经分散了,方长庚擦了擦桌案和石凳,将要用的文具一应摆放好,再用火石点好蜡烛,然后就静等发考卷。 他们这儿的考场不大,而且是露天的,中间是一条石板路,并非是那种密封的房间,要是下雨了倒是好看。 冷风穿巷而来,方长庚不由得庆幸自己多带了一件外套,不然一天坐下来怕是连笔都握不住。 他坐的是中间的号舍,避开了头尾放粪桶的臭号和做饭的火号,是最好的位置,不过后来到了后来才知道,这号舍是可以抢的,谁先占到就归谁。 拿到试卷后,题型已经很熟了,简单来说就是填空题。方长庚按部就班地做完,除了一处不确定的,并不觉得有什么难度。 中午一到,不少人抢着去吃饭,几乎不讲什么规矩,方长庚甚至看到中途有人出号房串门访亲的,实在让他目瞪口呆了许久。 第19章 回家 因为着实有些乱,便有衙役过来维持秩序,让每个人领了菜饭回自己处吃。方长庚不想去凑那热闹,就拿着冷馒头拿去火炉边烤了烤,就着自己带的水应付。 那位许县令背着手在各个号舍前走了一遭,显然有不少是老面孔了,还会伫立一些人的号舍前看几眼卷子。 像方长庚这般看起来年纪较幼的学子也是许县令的参观对象,只见他捏了捏嘴上两缕胡须,似是赞叹地点了点头:“你年纪轻轻,字倒写得不错。” 方长庚没料到他会与自己搭话,小脸顿时绷得有些严肃:“县老爷过誉了。” 许县令看他似乎有些紧张,也知趣地没在杵着添乱,留下一句“好好学”就去了别地儿。 方长庚松了口气,不管到了哪里,或是多大年纪,被考官盯着试卷看都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不过这位许县令人倒是温和,一点小小的关怀也让方长庚心里涌起了一股热流。 这世道未必有想象的那么好,可也不坏,如果一县的父母官能如此对待一个无名小童,这地方的吏治应当也差不到哪儿去。 收回思绪,场内的考生已经离开了几批,到寅时的梆子声响起,只要满十个人就允许交卷出考场,也叫“出牌”,方长庚便收拾了东西交了卷。 出了礼房,王复也刚好出来,看到他以后主动凑了上来,挑了挑眉:“你考得怎么样?” 他虽时不时会露出一副鼻孔看人的神气,但长得剑眉星目,十分端正,比寻常读书人多了几分英气,刚才说话的态度也算诚恳,方长庚对他并没有多大的偏见,只是也不是很想和他来往。 “还好。” 王复露出不满意的神色:“你们这些书呆子,说话就是喜欢遮遮掩掩的,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还好是什么意思?” 方长庚本不想跟他多说,看他直来直往的性格倒也没那么排斥了。 “应该没什么问题,有四五处不确定。”虽然夸张了一点,但没有谁会说“我全做对了”或是“我只错了一题”吧?对此方长庚一点都不觉得心虚。 王复有些得意地笑笑:“我只有一题不大清楚,其他的都做对了。” 看到方长庚有些难以言喻的表情,他又回过味似的补充道:“其实我都考了第三次了,我爹差点儿给我找替考上场。我看你小小年纪就下场了,应该学得也不错,别灰心,明天好好考。” 方长庚点点头,觉得这个孩子还是很单纯的。至于他所说的替考,之前倒是听方思成狠狠唾弃过,记得鲁迅当年参加府试还是找人代考的,可见县试、府试监考之松,不过若是打点得好蒙混过关还成,本朝若是被发现代考,后果十分严重,双方都要被充军,因此敢冒险的人还是不多。 回到客栈,周其琛已经在了,两人干巴巴地交流了几句,就开始各干各的,都对不用和对方聊天表示松了口气。 晚间大家去楼下吃饭,才知道方沅君为了等方沐君,比方长庚他们还晚了一个时辰出来。 五个人里方长庚家境最差,他也毫不掩饰这一点,只要了米饭配最便宜的小菜,一个是“绝代双椒”,另一个叫“青龙卧雪”,还是他给镇上酒楼的菜取得名字,没想到都传到这里来了,其实不过是普通的炒辣椒和黄瓜,谁让考试期间客栈内物价大涨,就连附近的小商贩都抓住发财的机会胡乱提价,害他原来能吃肉的银子最后只能点两个素菜,连白开水都快喝不起。 方沅君点了和他一样的,搞得方沐君有些尴尬,小声嘀咕了一句:“吃这个干什么啊?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不吃点好的……” 方沅君杵了杵方沐君的胳膊,瞪了他一眼。 方长庚心说我的心灵没那么脆弱,可方沅君这么看重他,倒让他挺不好意思。 刚想说什么,王复手一抬,豪气地说:“这一场考得好,晚上这顿我请,谁都别跟我客气!” 早就领教过这人的难缠,况且王复家大业大,自然不在乎一顿饭,所以谁都没有客气,除了周其琛。 他面无表情地说:“谁用得着你请,我上楼吃。”说完自个儿点了饭菜,吩咐让小二送上楼,就扭头走了。 王复在背后“切”了一声,十分不屑地说:“稀罕了,落毛的凤凰还不如鸡呢……”周家在镇上也挺有名,王复自然也知道周其琛家里的事迹,这句话可算是直戳人七寸了。 还好周其琛没听见,不然这梁子可是越结越大,难以回寰了。 方长庚本来只认为是少年人一时置气,没必要理会,但大家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考生,将来难免要互相扶持,想了想还是说:“他性格就是这样,你这么说有点过分了。” 王复嗤鼻:“我管他,这种人就不能惯着。”话虽这么说,但语气已经缓了,毕竟还是个半大孩子,不过是家里养得娇气,不甘示弱而已。 还算和气地吃完饭,接下来三天每天都考一场,最后考的是诗赋,题目为《望衡山余雪》,要求作五言六韵试帖诗,衡山正是湖广一带的名山,看来县令出题也挺随意。 方长庚把平时练习的描述雪景的试帖诗写在草稿上,临时修改了几字,然后誊写到试卷的红格子里,就算完成了。 考完试,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但愁眉不展的也不在少数,方沐君就是其中一个,原来他还想留在县城逛一逛,考完就没了玩乐的心思,其余几人自然照顾他的心情,谈话时很有默契地避开了和考试有关的内容。 因五个人都提早出了考场,足够在天黑前回到永镇,王复在县里还有亲戚,打算过去看望,他们四个则合叫了一辆驴车回去,只因马车十分紧缺,价格也比来时翻了几倍,都不愿花那冤枉钱。 “去永镇方秀才家。” “好嘞!” 大约一个时辰后,驴车在方家停下。 今天私塾提早放学了,四人进去见了方思成,把考试的情况介绍了一遍,方思成久经考场,从每个人的表情中也能寻出一些蛛丝马迹,更何况方沐君这样不懂掩饰的人。 “先不管结果如何,既然考完了,就各自回家和家人说一说,明天准你们放假,后天继续上课。” 方思成看了方沐君一眼,意有所指地补充:“没考好就好好反省哪里做得不好,你们都还小,机会多得是,千万别因为一次考试失利就丧气,要记住这句话!” 想想他这把年纪还在考秀才的道路上汲汲求取,每次入场都要被年轻人明着暗着嘲笑,脸皮早已经修炼得堪比铜墙铁壁,一次县试没过又算什么? 方思成不自觉对自己的儿子产生了同病相怜之感,难得没有对方沐君疾言厉色,不一会儿就放了几人离开。 但方长庚并没有马上走,而是去了方万明的书房。 说完题目和自己的做法,方万明明显十分高兴,连说了几声好。眼看天快要黑了,方万明也不耽搁,转身取了一个不知装了什么的布袋子给方长庚,让他带给他爷爷,而后又叮嘱方长庚一番后就送他出了门。 方长庚带着东西去了药房,方启明已经和另一个学徒换好班,在门口等着他了。 随手接过方长庚的考篮和包袱,方启明又兴奋又期待地说:“回去让咱爷奶爹妈高兴高兴!” 方长庚看看他背上的背篓:“哥,你带了什么东西,看起来挺沉的。” 方启明边走边说:“给娘她们买的布料,还有给大丫几个的小玩意儿,一些烟丝啥的。多亏你上次想的法子,那些药渣原来都是扔掉的,没想到还能盘给酒楼,虽然一年也就二两银子,那也很不错了,你看我买了这么多东西呢。” 方长庚说:“袁大夫没意见吧?本来是人家的东西。” 方启明不以为然地笑笑:“我一开始就跟袁大夫说了,本来想着还是别要这个钱了,结果袁大夫客气,说那药渣随我处置,以后都用不着和他说了。” 方长庚说:“那是袁大夫信任你,只是人家跟咱客气,咱们不能就觉得理所当然了,要不给袁大夫送点礼过去?” 方启明看他一眼:“你就当我这么蠢?早就送了东西了,用不着你个读书人操心。” “……” 一路说说笑笑,倒不觉得路途遥远了,远远看着云岭村家家户户温馨的灯火,两人不自觉加快了步伐,带着笑容冲进了老方家的篱笆门。 第20章 第三 寻常农家人这时已经要准备回屋钻被窝了,但今儿个老方家一大家子齐齐整整地坐在堂屋里,互相也不怎么说话,各怀心事地等待着什么。 两道轻快的身影映入院子时,两位老人和方大山夫妇眼睛一亮,就连何氏也松了口气似的,抱了抱身边的三丫。 “回来了回来了!快过来喝口开水,瞧这两张脸冻得红红的!”老李氏又喜又急地招手。 进了屋,方启明和方长庚的脸暴露在灯光下,又精神又明亮,就像承载着某个沉甸甸的希望,看得每个人心里一振,不由得生出了欢喜之情。 小李氏立刻站起来,去厨房灶头舀了两碗滚烫的开水。 方启明把背篓什么往地上一放,上前两步接过海碗:“要喝水我们俩自个儿有手,娘您赶紧坐下,有好东西要给您呢!” “什么东西,娘又不缺什么。”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大家都有……” 说着几人都坐了下来,老李氏让方长庚去她跟前,捏捏方长庚的手臂,又摸摸他脑袋,心疼地五官都挤在一块儿:“看看,这考那么几天试,人都瘦了一圈,脸上都没肉了!” 有这么夸张!方长庚在心里呐喊。 老李氏没有听到他的心声,继续说:“你去第一天就下那么大的雨,可把我和你娘急得!那两天冷不冷?吃的啥?没省银子吧?” 方长庚乖巧地一一答了,表示自己吃得饱穿得暖,什么都用不着操心。 老李氏这边那边问了半天,觉得差不多了,终于满怀期待地开口:“乖崽,考得咋样?” 一众目光跟百瓦灯泡似的聚焦在方长庚一人身上,他承受着压力点点头:“我觉得挺好的。”结果没出来他也不敢下定论,虽说他对自己有信心,但这世上最怕乐极生悲,这么说已经是极限,还是给自己留点余地比较好。 老李氏张了张嘴:“啊?那,那能过不?” 方万英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长庚都说挺好了,那就是很好的意思!这孩子啥都爱往不好的说,从不吹牛,你就等结果吧!” 老李氏冲方万英啐了一口:“就你懂!” 众人都不自觉笑起来。 方万英不跟她计较,慢悠悠地抽了口旱烟,转眼瞟到方长庚的目光,僵了一下,有些悻悻地放下烟管,原来踩在凳子上的左脚也放了下来,换了另外一只。 方启明开口道:“爷爷,我托人给你带了点城里人抽的烟丝,以后你就换我买的抽,对身体好。” 老李氏瞪他一眼:“又乱花钱!你一年才得多少?你爷爷抽了一辈子老烟,用不着换!” “孩子一片心意,您就别说他了。”小李氏心里高兴,见老李氏问完话,立刻拉过方长庚继续要问。 方长庚赶紧岔开话题:“哥买了好些东西呢,哥,你快拿出让我们瞧瞧!” 方启明收到信号,弯下腰从背篓里往外掏东西,边说:“这还要多亏长庚脑袋灵,想出法子挣的钱……烟丝,布料,桃木梳,还有两个花样子……”幸好没买吃的,不然老李氏定要心疼坏了,嫌吃进肚子里待个一天就出来,浪费。 东西摆了一桌,大丫她们收到梳子还有发绳都很开心,方小宝捧着花样子,嘴都咧到耳朵根了,看样子是真的喜欢上了刺绣。 至于布料就不大好分了,毕竟都在一个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裁了新衣服谁不知道?要是直说何氏没份肯定不好。不过方长庚一家都不是小气的性格,也不计较这些。 老李氏算得清楚,把布匹一收:“多亏了两个孩子在外头脑瓜子活,这些都是他们俩孝敬长辈的。我先收着,到时候算算能做几身衣裳,先给小的们做,剩下的再管大的。” 方启明“诶”了一声:“我用不着,袁大夫那儿给了我两身,你们自个儿分去吧。” 方长庚也说:“我也不用,去年的新衣裳还能穿呢,再说这颜色我们也穿不了。” 这么推来推去,一家人的气氛越来越和谐,何氏看到自己三个女儿都收到礼物,就连她都有份,先前心里的郁闷去了许多,也心知许多事还要指望家里两个男孩儿,隐隐开始盼着老大一家好了。 分完东西,方长庚又把方万明让他带的东西给方万英,最后也是老李氏收了,没说里面是什么东西。不过方长庚自己后来也掂量出来,应该是一些碎银子加上别的。这么多年下来方万明时不时接济他们家,方万明拒绝不了,只能回报些自家养的、种的东西,估计心里也不好受。 方长庚心中默想,很快,他们家就会好起来,再也用不着别人同情了。 * 各回了各屋,小李氏又算了一笔账。 现在方长庚上私塾都要花钱,起先方万明还不肯收,方长庚表示不收就不念了以后才肯接受,因此这里就要二两银子打底,再加上笔墨纸砚以及买书本的钱,一年下来需十两以上。 这回去县里考一次试,客栈三百文一天,加上吃食路费就用了三两,更不说之后还要去府城、省城,怎么算都是个无底洞。 种地一年总共就那么点收成,怎么也不可能再生出钱了,加上织布、卖药材也只能勉强应付现在的局面而已,以后可怎么办呢? 眼看小李氏眉头紧皱,方长庚开口道:“娘,银子的事您就别操心了,我会想办法的。” 小李氏不赞同地看着他:“你现在读书要紧,别想些乱七八糟的。过阵子你爹再去镇上打短工,娘也打算捡起绣活儿,供你上学还不是问题。” 方大山在一旁应和:“你娘说得没错,你就好好念,考个秀才回来比什么都强!” 方长庚知道自己说什么他们都不会听,只有自己真的拿到银子才最实在,便也打消了劝说的念头,决定专心学业之余开始攒钱,等府试一过就想想种药材的事。 第二天也在家里度过,吃完晚饭,方启明和方长庚又踏上了回永镇的路。 进了药房,学徒小高正趴在柜台上眼巴巴拼一张纸,方启明过去问:“这什么?” 小高烦恼地叹了口气:“袁大夫开的药方,让我给人家府上送去的,一个愣神就撕坏了。” “那再抄一张呗。” 小高更郁闷了:“就我那字,和袁大夫写得也差太远了,人家看了还不笑话咱?” 方启明也有些郁闷:“我就更别提了……这忙我可帮不上。” 方长庚看了看:“我来吧。” 小高一抬头,顿时笑了:“我怎么忘了咱这儿还有个小童生呢,来来来,那就劳烦小先生帮我这个忙了。” 方长庚接过毛笔,到桌边坐下,按着药方一字一句抄下来,小高在一旁看着,嘴里啧啧称赞:“我看你这字写得比袁大夫还好。” 方长庚放下笔吹了吹,等墨迹干了递给小高。 “小高哥,你不是凉州人吗,有没有认识的同乡或外乡人在永镇?” 小高满意地拿着药方,一边回道:“有啊,那可多了,不过都是出来干小工的,可不是你这样的读书人。” 方长庚看似随意地问:“他们平时经常回家吗?” 小高摇摇头:“哪能啊,凉州这么远,一年能回一次不错了。这不天天抱怨呢,有个什么事都不能通知家里,自己也不识字,找秀才写封家书都抵得上半个月的工钱……” 小高一张嘴就说个没完,等他停了,方长庚才说:“小高哥,要是他们要写家书就找我吧,他们要是满意就随便给点,不满意不收钱,有别的需要都可以找我。” 小高愣了一下,当即高高兴兴拍板道:“那太好了!你愿意就好!我改天就告诉他们这消息去!” 方长庚点点头,心想慢慢打开市场,总会有点生意。现在他字练得好了,也能去书店接抄书的活,双管齐下,银子总会来。 方启明跟着他走进后屋,有些忧虑道:“你白天还要上课,做这些会不会影响课业?” 方长庚随口应道:“哥你放心,要是不行我就放一放,先试试吧。” 方启明有些愧疚:“怪我,要是我当初能好好练字就好了。” 方长庚侧过头认真地看着他:“现在也不晚,明年哥你肯定要去考试了,要赶紧把书和字捡起来,以后你当了大夫还要写药方,从明天开始就好好练吧。” “嗯!”方启明用力点了点头。 过了五天,县里终于发了榜,方长庚一行人花了老大功夫才挤进去。 方沅君先看到榜,嗓音哆哆嗦嗦:“长庚!你考了第三!” 第21章 有情况 方沅君的声音在一片喧闹声中显得清晰无比,方长庚只呆滞了一下,旋即抬头去寻找自己的名字。 前三的位置十分醒目,第一名不认识,第二是周其琛,再往下就是自己了。 身边有人嚷嚷:“第一名都考了十八回了,终于成了案首,这回这秀才老爷是当定了……” 还有人附和:“再考不上这人就要去跳河,县官老爷也看不过眼……” “……” 此时的方长庚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只是冷静地去找其他人的名字,随即在第二十五名的位置找到了方沅君,在第二十九名处看到了王复,直到最后一行也没发现方沐君的名字。 几个人这时都已经看完一遍榜单,谁都没说话,又搜寻了几遍,确定不会有错后才逆着人流又挤了出去。 王复不是和他们一起来的,只是看见方长庚他们也在看榜,就在路边等他们。 五人聚首,方沐君勉强笑笑:“我早就猜到了,没事,你们可别这副表情啊,考上了该高兴才是……” 剩下几人都面面相觑,连王复都安安静静地,都觉得这时候还是不说话为好。 方沅君使了个眼色:“我陪沐君散散心,你们就先回去吧。”说完他反应过来,看了眼远处停的马车,眉心皱起:“这车可怎么办……” 他刚想说“还是算了”,就听王复道:“走吧走吧,他们坐我的车,你们坐你们的。” 方长庚点了点头,周其琛也默认了王复的话,方沅君这才笑着道别,然后拖着低头不语的方沐君往前走。 王复这时才猛地跳起来,用力拍了方长庚一下,又惊又喜:“没看出来啊!第一次考就得了第三,服气服气!” 方长庚心里虽还是有点失落,但终究还是喜悦多于其他,浅笑着摇摇头:“其琛得了第二呢,比我厉害多了。”再说参加县试的学子水平本就参差不齐,还未到见真章的时候,用不着高兴得太早。 周其琛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难得也露出一丝笑:“我大你四岁,若是这几年苦读都不能超过你,我就要羞于见夫子了。” 他早知方长庚聪慧又刻苦,然而看到他名次仅次于自己时,还是不禁心惊,看来还是有些小瞧他了……这么一想,连带看方长庚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郑重和佩服。 方长庚隐隐有所察觉,心里难免小小地自满了一下,嘴上继续谦虚:“若不是你前头生了病,不然你就是我们当中最早成为童生的人了……” 王复是直肠子,最看不得这景象,“哎哎”叫着打断他们:“行了啊,都谦虚什么呢,酸的慌。我要赶紧回去告诉我爹去!看他还整天说我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方长庚笑看他一眼:“那我们就回去吧。” 几人朝王家的马车走去,想起什么似的,方长庚又问:“刚才我听有人说,那位案首当定了秀才,难道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王复嘻嘻一笑:“你不知道啊?这里有个大家都默认的规矩,只要不出什么幺蛾子,县试和府试案首就等于内定的秀才,否则案首落第,可就是当面打县老爷和知府的脸了。” 方长庚心里一跳,竟然真不知还有这样的规矩,那若是府试能得案首,岂不是不用太过担心院试的问题了? 只是下一刻他就暂且打消了这个念头,一来文科试卷的分数本就在于考官的一念之差,其喜好也占了其中一部分比例。 二来,他曾在永州的地方志中得知,永州本是个穷山恶水之地,唐时的柳宗元、宋代的苏轼及黄庭坚,还有许多历史上的名人被流放至此地,但也正因此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诗集与文化足迹,到本朝为止,永州已经出现过三个状元,另永州学子的名声渐渐鹊起。府试集结了所有县城的学子,大都是囊萤映雪的学习疯子,还不知会不会出现个神童,还是以一颗平常心看待考试为好。 无声地点点头,几人走到车马前,刚要上车,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试探似的男声。 “前面可是方长庚小相公?” 方长庚还是第一回被人这么称呼,惊讶之余有些脸燥地转过身,看见一个中等个子,身材富态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一看找对了人,眉飞色舞地转了转拇指上显眼的玉扳指:“小相公可还记得我?” 方长庚略一思索,虽那晚并未看得清楚,但光从身材以及他找自己的举动也能猜出几分。 他点点头:“这位老爷找我可有事?” 男人嘿嘿一笑:“我是隔壁三原镇刘老爷家的,上回小相公替我解围,我还没谢过小相公呢。” 王复和周其琛都不明所以,方长庚也来不及解释,只屈了屈身:“您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 他都忘了这件事了,没想到这人还特意过来道谢。 那位刘老爷本准备了酬谢的银两,然一双眯缝眼上下观察了一通,大约也知这少年多半不肯收钱财,索性也不费那周章,点了点头笑说:“以后有缘再遇见小相公,我再好好谢你一番!” 说完也不等方长庚回应,腆着大肚子走了。 王复眼神奇怪地凑上来:“你怎么认识这人的?” 方长庚斜眼:“难道你认识?” 王复挺挺胸膛:“我当然认识!这人是三原镇的乡绅,家中豪田上万亩,跟我爹还常有来往,这附近有谁不知道的?” 我就不知道……方长庚心里惊叹了一下这人的财富,转头又有些疑惑:“既然这么大的来头,他还眼巴巴地求什么功名?难不成还想考个官当当?” 这时周其琛说:“就算是乡绅,见了官也得点头哈腰,要是能考个秀才甚至举人,才叫名利双收。” 方长庚问完那句话也想到了这一点,暗叹这世道只有读书才能得来世人的尊重,想起曾看过史书记载,一位才华横溢的大臣未通过科举而入仕,到老都被人耻笑是“文盲”,无怪大家在这条道路上挤破头。 对这位刘老爷的话也不曾放到心上,回了永镇,照例是向方思成和方万明道了喜讯,方启明因这几天药房繁忙没空,方长庚便自己回了村里。 小李氏喜不自胜,一边喊着“宝贝儿子”,一边抱住方长庚狠狠亲了一下脸颊,害方长庚都羞得有些不知所措了。想想这么多年以来小李氏都不曾表现过这么激烈的情感,如今他不过是通过了县试就如此高兴,方长庚更是暗下决心,一定要一举考个秀才回来! 老李氏恨不得全村都知道这个消息,跟推销产品似的把方长庚推到让他眼花缭乱的各位婶婶婆婆面前旁敲侧击地吹嘘了一通,他不禁心里苦笑,这要是府试没过,今天挣得面子可要丢得一点不剩了。 还是家里的男人们沉得住气,方万英摸摸方长庚脑袋:“千万不能骄傲自满,要好好跟着你思成叔读,给咱老方家考个秀才回来!” 小李氏这才想起一件事:“这回沐君那孩子没考上,你可不能在人家面前炫耀,免得你思成叔不高兴。” 方长庚一律点头,表示自己都记住了。 老李氏笑得满脸皱纹:“咱们长庚不比你们哪一个都聪明?用得着你们教啊?是不是,长庚?” 方长庚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忙把脸埋进碗里吭哧吭哧塞饭。 第二天也请了假不用上课,方长庚主动领了放牛的任务,带牛去河边喝了水,又喂了草,就把牛绳一拴坐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看书。 时间久了人也有些迷糊,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从芦苇荡那边传来的。 方长庚脑海中瞬间闪现一个念头,偷牛贼! 他一时不敢发出声响,好在这块大石头能完全遮住他的身形,微微探出个头就能看到芦苇荡那边的情形。 不看没什么,一看顿时把方长庚气得怒火中烧。 好一对狗男女! 从芦苇荡里鬼鬼祟祟、弓着腰走出来的一男一女里,赫然有和大丫私定终身的方松! 这两人俱是红着脸,如果方长庚是十一岁的孩子,未必感觉得出来其中的暧昧,可他偏偏不是,一眼就看出其中的猫腻。 只听一个略微有些紧张的女声响起:“阿松,你看那儿有头牛,不会被人看到吧?” 方松似乎也有些慌:“不会的,人不在呢。” 女声轻声说:“我怎么觉得像是方大丫的牛……” 方松有些恼怒:“管它谁家的,赶紧走吧!” 女的还有些不放心:“你去看看石头后面有没有人啊。” “……” 方长庚心里一凛,心想着被发现也没什么好怕的,就听见远远地传来几个村人交谈靠近的声音。 那两人也骇了一下,错乱的脚步声迅速消失在小道上。 方长庚眉头紧拧,牵着牛回了家,决定找机会和大丫谈谈。 第22章 劝说 这时家里的男人们都去了地里,小李氏和何氏大约是去河边洗衣服了,整个院子里安安静静,只隐约听到踩织布机的嘎吱声。 方长庚把牛安置在牛棚里,摸了摸它眼尾微微下垂的大眼睛。看到它有些不舒服地阖上眼皮,却没有躲,方长庚不自觉笑了笑,心中却暗叹这头水牛已经十一岁了,农耕时节一天也只能犁一亩半的田,再过两三年就完全干不了重活,只能供人代步了。 杀牛取肉想也别想,若官府严厉些,判个死罪也不是没有先例。只有等它自然死亡后才能交给屠夫宰分了,之后把皮和筋骨上交官府换一些银钱,再把造册登记的“牛户”给销了,才算结束。 不过方大山他们都盼望这牛能多活几年,这和期盼老人长寿的心情是一样的。虽说这头牛是几户人家一同养的,但这么多年来老方家的人照顾得最为用心,草料吃的是最好的,还时不时煮黄豆给它补充营养。好几次别家的来牵牛,方长庚都能感受到它的依依不舍。 牛通人性,方长庚以前时常会躺在牛背上看书,它就乖乖的一动不动,或者背着他在田间小道上缓缓穿行。渴了会自己去河边喝水,也不会把背上的男孩儿甩下来。 它是方长庚最安静懂事的朋友,可惜自从去私塾上学,他已经很少喂它吃草,带着它走遍整个云岭村了…… 似乎察觉到方长庚伤感的情绪,水牛伸出肥厚柔软的舌头在他脸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洗了一遍,险些让他闭过气去。 方长庚难过的心情烟消云散,苦笑着抹去脸上粘腻的涎液,勉强捱了片刻,还是忍受不了浓重的膻味混着青草味,连忙跑到水缸边舀了一瓢水冲洗了一把,才舒出一口气。 他甩甩脑袋,这时也彻底清醒了,边想着措辞边走到储物间门口,见大丫正在织布机前忙活,二丫在打络子,手边已经放了几个一些像中国结的络子,手里正打着的那个是用来装印章、汗巾之类的玩意儿的。 方小宝和三丫端了小板凳坐在大丫脚边,手里拿着绷子正在练习,两人还时不时交流着,十分熟稔亲密的样子。 方长庚忽然觉得有些为难。 这种事要怎么和女孩子说?直接摊开来讲会不会太残酷了?毕竟大丫上回的表现分明是十分在意方松的,一个不好不知会不会闹出什么糟心事来。 撇开这些,还不知道大丫会不会信呢…… 不管了,总不能拿大丫的未来开玩笑。他傍晚就要回镇上,府试之前也没时间回家,还是先提前给大丫打个预防针再说。 刚想开口,方小宝已经嗅到了她二哥的气息,抬起头欢欢喜喜地叫了一声:“二哥!” 其余几人也都看了过来,大丫笑着说:“四弟,怎么头发都弄湿了?这才开春,小心冻着。” 方长庚擦了擦额际,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道:“刚才洗了把脸,打湿了。大姐,我有件事想跟你说说。” 大丫愣了一下,随即放下手里的纡子,拍拍衣摆膝盖上的线头,然后有些疑惑朝方长庚走过来。 “大姐,去我屋里说吧。” “嗯好。” 两人朝方长庚的屋子走去,方小宝带着三丫在门口探头探脑,被方长庚给喝了回去。 “不听就不听嘛——”方小宝嘀咕,下一刻被三丫拉了回去。 “大人说话不要捣乱,娘说的。”三丫性子内向,外人面前总是怯生生的,只有在家里姐妹面前才多点话。 方小宝挠挠脸:“二哥算什么大人,个子还没大姐肩高呢……” 不知道自己正在被亲妹子诋毁的方长庚刚在椅子上坐下,就打了个喷嚏。 大丫有些担忧地看他:“不会真伤风了吧?” 方长庚不以为然地摇头:“没事,刚才只是鼻子有点痒。” 大丫“哦”了一声,随即犹犹豫豫地问道:“四弟找我有什么事呢?”这个弟弟的态度虽然一向温和友善,但两人这么促膝交谈的情况还是极少的。 方长庚沉吟了一下,开口道:“大姐,若是弟弟身边有适龄的男子想介绍给你,你可愿意见见?” 其实哪来的什么鬼适龄男子,不过是试探试探大丫的态度罢了。 大丫果然吓了一跳:“四弟说什么呢!我……我与方松已经……”说着脸颊已经红了,眼神也有些躲闪。 未出嫁的女子提到这种事肯定会害羞,只是方长庚也顾不得照顾女儿家的心思。 “又不曾订婚,做不得数。况且我看他们家长辈都不好相处,方松又是长子,以后侍奉公婆的任务全落在大姐身上,到那时可后悔也来不及。” 大丫脸色微变,想起当初自己爹娘去找村长时回来的样子,猜也猜得到在村长家受到了什么待遇。她为人孝顺,心里唯一的疙瘩就是这个,其他的还真没放在心上。 “只要我孝顺他们老人家,我相信他们会转变态度的……方松说要我等他……” ……好吧,现在根本问题在于方松出轨,而不是方大树一家人的态度。方长庚对于大丫逆来顺受的性格有些无奈,但一时也无法改变了。 “那他最近可还有找大姐?”他还不了解男人?只要出轨,就必有蛛丝马迹可循。 大丫先是一惊,还以为方长庚要去和爷奶他们告状,随即觉得方长庚不是那样的人,又看他是诚心劝自己,便轻声道:“似乎,有大半月没见了。” 之前虽是偷偷摸摸的,但两人情意正浓,每隔两三天一定会见面说说话,只是最近却不见方松踪影,大丫自己也有些慌,只是不好意思主动去找他。 方长庚心说这就对了,定是方松见大丫始终与他保持距离,不愿做出格之事,所以转身就去找别人。但又不舍得大丫的美貌,所以一直吊着她呢。 “大姐,我平时看书杂,对面相学也有所涉猎,看了几个人都说很准。” 大丫听得一愣一愣的,还没反应过来。不过她和每一个没念过书的农村女子一样,对知识都有极重的敬畏心,对方长庚的“特殊能力”也坚信不疑。 只见方长庚神情庄重:“方松的面相是典型的面大鼻小,额头低窄,且奸门有痣,耳朵低小而肉薄,乃性淫气虚外遇之相。” 大丫面色一阵红一阵白,似乎觉得这个话题十分不堪,然而想到最近方松的异常,手指便不自觉缠结在了一块儿。 方长庚从荷包里掏出两个铜板,往桌面一掷:“为此我还特地为大姐与方松算了一卦,乃离为火卦象。” 不然怎么说童生、秀才一大热门职业是算命先生,学了易经多少能忽悠一下不懂的人,若是能将卦象说得天花乱坠,舌灿莲花,混个肚饱也无虞。 大丫有些紧张:“这是什么意思?” 方长庚语气十分认真:“离卦离明两重,火性炎上,意味着大姐和方松气场相斥,无缘,早晚有一日会分离。总而言之,方松绝非大姐今生可托付的良人。” 大丫眉头皱得极紧,片刻后强笑道:“这可做得了准?” 方长庚语重心长地说:“大姐可了解此人?”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是什么样子,但他已经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和神情成熟了。 大丫神情明显心虚:“他……他对我挺好的……” 村里民风淳朴,未出嫁的女子是不能与陌生男子接触的,私下里坏规矩的先不理会,但互相能了解到什么程度呢? 便是几十年夫妻也未必看透枕边人的为人,更何况他们蜻蜓点水似的来往。 方长庚声音诚恳而关切:“大姐,我总是为了你好的,我虽不知方松到底如何,但今天却看到他与一女子从芦苇荡出来,你若信得过我,不妨试探试探他,谎言定一戳即破。” 大丫虽能接受方松家人的态度,但要是坚持的根本动摇了,一切就没得谈。 “我知道,我会注意的。”大丫心潮起伏之余还有些难堪,语气低低的,头也低了下去。 比起方松,她自然还是更相信方长庚。 方长庚连忙又补充一句:“大姐,天底下好男人那么多,你信我,以后你定能寻到真正合心意的如意郎君,我算得准的。” 大丫努力笑笑:“嗯,我……我试试……” 话已至此,方长庚一时也想不到别的法子,刚想再说什么,却听院子里传来老李氏的声音,是叫他们出去吃饭了。 大丫匆忙起身又回头:“四弟,谢谢你,我会留意的。” 方长庚这时都想谢谢何氏管得严,所以他们感情还没深到至死不渝的地步,不然大丫恐怕要伤心坏了。 至于方松,要是还敢糊弄大丫,他必定想法子帮大丫出这口气。 * 回到镇上,小高看到他笑得十分高兴:“长庚,明儿个有两个老乡请你帮他们写份家书,我特意让他们等你放学以后过来,你有没有时间?” 方长庚眼睛一亮:“可以啊,谢谢小高哥!” “哎呀,谢什么,我还要谢谢你呢,帮了大家一个大忙。” 方长庚嘿嘿一笑,又闲聊了两句,就去后屋继续看书去了。 两个月后就是府试,他要好好准备。 第23章 尖子班 第二天去学堂,一群学生趁着方思成还没出现,都涌到了方长庚身边。 主要是周其琛性子太冷,大家不敢问,而方沅君名次又没方长庚靠前,不如方长庚带来的心理冲击大。 “长庚,你平时有什么学习方法?能不能教教我们?” “是啊,明年我也想下场了,要是也能考这么好,嘿嘿……” “……” 起初还都是问学习的,渐渐就有别的声音乱入。 “哎,县试是不是很多人?听说还能见到县老爷呢,是不是很凶!” “我爹说臭号可臭了!害他县试都没过。我爹说就因为带了晦气,后来考一次落一次榜,不知道会不会传染到我身上……” “……” 方长庚笑而不语,不是他装什么,只是实在不知道回答哪个。 要说考试的方法不是没有,掌握考官出题的规律,形成答题的模板,这些都是高分的手段。但归根结底,能不能高分全靠知识的积累,谁也帮不了。 要不是他自己家实在太穷,他也下不了这个决心拼了命地念书,毕竟这条路实在太苦,尤其是像他这种已经有现代教育的基础,再接受这些先贤智慧就格外困难。 但福祸相倚,他自觉自己的心智越发坚定,再清苦的日子也能坦然接受了。 在一片闹哄哄的声音中,方长庚看了眼自己的左边,看到周其琛放下了书本。 自从与他“同床共枕”后,周其琛对他的态度温和了不少,这时居然也在一旁解围:“你们能把聊天的时间都用在看书上,还愁明年不能下场吗?” 众人顿时作鸟兽散,回到座位一本正经地捧起了书,昏天黑地地朗读起来。 方长庚松了口气,扭头笑着问周其琛:“你可要去参加四月的府试?” 周其琛点头:“去。” 方长庚本想说不如结伴,却见方思成走了进来,指了指几个人,也包括他。 “周其琛,方长庚,还有方沅君,你们几个去外面。” 被点到的三人都不清楚什么状况,但还是依言照办。 往外走时,方长庚余光瞟见方沐君黯淡的神色,心中微微升起一丝怜悯,却也没有别的了。 刚踏出门槛,就看到方万明站在庭院的洞门处,笑呵呵地朝他们招了招手。 几人有条不紊地走过去,屈身行了个师礼。 虽然他们入学时拜的是方思成,但方万明是方思成亲爹,这礼也没有错。 方万明看着这些风度翩翩的少年郎,满意地捋了捋胡子:“你们都是县试名次突出者,在考府试以前,就由我来教你们,你们可愿意?” “愿意!”大家异口同声之余却有些疑惑,那王复? 方万明自然看出他们的想法,挑了挑眉道:“王老爷说希望你们能同窗结伴,互相进步。将来如果能有所成,也要继续彼此扶持,不能忘了今日同窗之谊啊——” 方长庚忽然想起古谚说“师徒如父子,从师不从父”,想想古代是老师开启童智,授学生以做人的道理,师生在一起的时间甚至都比父子多,不怪有些古人把老师看得比父亲还重。如果不是他心智已然成熟,恐怕也会尊师更胜于尊父。 而方万明的话确有其道理。 科举之路道阻且长,同一个地方出来的士人会格外团结,一旦遇到危难也会伸手相助,雪中送炭。虽然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但如果将来真的有望成为天子门生,这个阶段形成的同窗之谊就更显得珍贵了。 至少方长庚已经感觉到了一股将几人捆绑起来的力量,无形之中对渺茫的未来充满了希望。 另外两人应当也是这么想的,互相对视了一眼,眼中都露出坚定的神色。 都收拾妥当,他们上课的地点就换成了王家一个单独开辟的小院,十分僻静。 走进学堂,只觉面积都比先前大了一倍,正中摆着四张桌子,正前方是夫子桌案,后面还挂了一副孔子画像,上头一副牌匾,题着“乐寻耕读”四个字。 方长庚回想入王府所见的影壁回廊,足有五进深的偌大宅院,心中对王家的财富还是吃了一惊。难得王老爷只娶了一位正室,膝下只有王复一个儿子,也难怪养出王复这样直来直往、不拘小节的性子。 第一天上午,方万明只是考校了一下四个人的学识,看过每个人的字,然后宣布接下来的学习内容。 除了四书五经,将算学、律法和策论作为接下来的重点来讲。 例如算学,只要学习《九章算术》里的内容即可,方长庚最早接触这本书时就被吓了一跳。原来早在汉朝就提到了分数问题,书中阐述了负数和加减运算法则,出现了方程组和勾股定理,计算几何图形面积和立体体积的公式,还有著名的盈不足问题。 盈不足问题中著名的一道例题为“今有共买物,人出八,盈三;人出七,不足四、问人数、物价几何”翻译过来大致意思是“一群人共同买东西,每人出八块钱,则多三块钱;每人出七块钱,则还差四块钱,问人数和该物的价格是多少?” 简单来说就是列一元一次方程。 将人数设为X,物价为Y,那么这道题就迎刃而解了。 书里同样给出了这个问题的解题公式,设置了三个未知数,但思路明显没有现代思维来的直观简便,因此对古代人来说还是有些困难。 好在本朝对算学的考校并不严苛,让其余人松了一口气。但对在现代150分的数学试卷能考到140分以上的方长庚来说,这些都不是问题。 为了互相进步,方长庚索性用“甲乙丙丁”代替各种未知数,将解题思路告知他们,于是大家都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 ̄) 至于律法和策论,那更是方长庚的长项了。 策论便是论时事政策,对于一个写论文写到吐的法学博士而言简直是信手拈来,甚至还要提防自己冒出一些惊世之语,吓到别人呢。 这些都是后话,到了晚上,王老爷命下人叫几个孩子去前厅吃饭,因周其琛家里小仆找他有事,所以只有方长庚和方沅君作为外人去了。 王复对自己亲爹的热情好客十分满意,一路上让方长庚放轻松些,该是什么反应就做什么反应,不用拘谨。其实真说起来,方长庚已经考过县试,虽不是正式的文童身份,但也可算一名“童生”了,见老爷或是官员完全不用自卑,只不过方长庚自己也并未把这个身份多当回事罢了。 而在见过这位王老爷以后,方长庚总算体会到什么叫“我的笑足以融化冰雪”了。 王老爷的外貌与他所想的出入不大,身材圆润,脸盘稍圆,五官大气和善,耳垂又厚又大,一直笑呵呵的,是有福之相。 听说王老爷还是前朝举人出身,只是不屑教谕、县丞之类的小官,于是回到永镇继承家产,难怪说话得体圆滑,全都应了一个“圆”字。 而他对方长庚的态度尤为热枕,从家中情况一路问到学业,不时抚掌称赞,然而方长庚早在一旁笑僵了脸,肌肉都快抽搐了。 “……往后你若遇到什么困难,让王复来找我就是!千万要记住,无论如何不能荒废学业——” 方长庚点头:“老爷放心,学无止境,长庚会与几位师兄一起努力的。” 王老爷眯着眼“呵呵”笑着,转头嘱咐下人去取银子。 方长庚嘴角一抽,难道过会儿又要上演“我不能收”“你拿着”的虚伪戏码吗! 幸好方万明这时出来解围:“钱财之物须以其道得之,如今几位学生尚未过府试,老爷不如稍后再奖励他们。”奖赏有为的学子是有钱人最爱干的事,利己利彼,没什么好阻拦的。 只是方万明深知方长庚这小娃的心性,不想让他为难,所以才替他出言谢绝了。 王老爷略一思索,道:“那就先在我这儿放着,你们若能通过府试,这些银子就是奖励你们的。” 方长庚和方沅君急忙道谢,表示会全力以赴。 好不容易吃完这顿没什么滋味的饭,方长庚和方沅君先行离府,王复送他们到门口,见他们走远才回去院里。 “唉,府试哪有那么容易?我现在可愁了,要是没过可就不能再和你们一块儿学了。”方沅君长长叹了口气,步履沉重缓慢。 方长庚笑着说:“既然二爷爷把我们四个人放在一块儿,说明相信我们每个人的能力,你别杞人忧天了。” 方沅君一脸苦相:“你是不知道,爷爷很早就嘱咐我们,平时多和你接触,向你学习。我想这回我能过县试,还要多谢你的功劳。” 见方长庚就要反驳,方沅君正色道:“你可别谦虚,沐君就是最好的例子,就是不知道府试的时候还能不能借你的福气。” 方长庚握了握他的手:“没有你自己的努力,就是文曲星下凡也帮不了你。你基础扎实,府试难不倒你的,信我。” 方沅君看了看他,似乎安定了些,脸上渐渐露出笑容:“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你说的和其他人一样,可我还真就只信你,哈哈哈——” 方长庚佯作生气:“你不就是含沙射影说我会忽悠人?” 方沅君顿时大笑,刚才的阴霾瞬间被驱散。 “我们会通过的!” “……嗯!” 第24章 府试 读书的日子过得极快,方长庚终究不太放心大丫的事,又不能和方启明摊开来说,于是找了个机会回了趟家。 好在大丫看上去状态不错,问了以后,说是以后不会再和方松来往了,让他放心。 只是越是这样方长庚就越发不安,穷追不舍地究其过程。大丫无奈,只好说确实发现方松不老实,难过了几天,好在方小宝机灵,看出大丫心情不好,就想着法子逗大丫开心。 泥塑的人还有几分硬脾气,大丫索性和家人坦白了,只是没提方松与别人有染的事。 老方家的人自然是皆大欢喜,也没追根究底,还纷纷安慰大丫。有家人的关心,时间久了也就想通了。 如果是这样自然最好,方长庚暂时放下心,不过心里已经把方松此人记入了黑名单,暗暗记着仇呢。 回到镇上,方长庚又开始忙得连轴转。 考科举类似于考司法考试和注会,准备过的人都知道,那是一段昏天黑地暗无天日的日子,因为人的记忆始终是一个无力扭转的缺陷,只有不停地重复,遵从生理性的记忆曲线才能维持。 更何况经义的内容还非常艰深,实在令人头疼。 所以他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来做其他事,只能接少量的代写家书和抄书的活,两个月下来竟也攒了一两银子。 伴随着气温回暖,府试的时间马上就到了,而小班上课的成果也很明显。 四个人各有各的长处,互相交流之下弥补了自己的短板。 在诗赋上一直表现平平的方长庚也终于找到了其中的乐趣。 抛去曾经根深蒂固的排斥感,作诗的核心其实在于“用典”和“言志”。 至于平仄的规律很好掌握,古汉语中的平音可以转化为现代四声调中的第一声和第二声,仄音则类似于今音的第三声和第四声,不同的格律诗有不同的要求,例如五律诗的其中一种是“平平仄仄平,仄仄仄平平……”记住即可。 至于对仗和押韵,就更好理解了。 但若想作出来的诗有格调,则要熟知典故。若想诗有灵魂,则要言之有物,把自己所见所闻以及内心感想寄于文字。 然而方长庚不算一个感情丰富的人,只希望自己的试贴诗做得好一些。 科举考的试贴诗有严格的格律规定,一般来说是撷取前人诗里的其中一句,或某个典故,一个成语,如果能一眼看出内容出处,就算完成一半,接下来就靠平时的练习和积累了。 府试考的题型和县试一样,这为他们减轻了许多压力,在方万明的鼓励下大家也都显得很有信心。 因为府城就坐落在隔壁的陵阳县,这回还是四人结伴,王老爷说坐他家的马车去,用不着另外雇车。 只是府试同样要求五人互结,所以还找了一位其他私塾的学生一起。不同的是这回要求三名廪生甘结,还要一名官府派遣的廪生派保,这里又花费了六两银子,实在是把方长庚心疼坏了。 这得方大山和小李氏种多少地、织多少布才能换回来啊? 回家的时候方长庚都张不开口,第一回如此深刻地意识到了贫穷的悲哀。 小李氏见方长庚这幅样子也乐了,戳了戳方长庚微微鼓起的脸颊,语气温柔极了:“爹和娘啥都不图,就图你能好好读书,能读到哪里是哪里,千万不要为了银子的事就放弃了。娘偷偷存了不少私房,不用看别人脸色,以后实在不行了,娘就去借,总会把你供出来,知道不?” 方长庚闷闷地“嗯”了一声,忽然抬起头:“娘,你放心,等我明年考了秀才,一定会让家里过上好日子的。” 小李氏只当方长庚是玩笑,但怕他过于敏感,就装出一副信了的样子:“娘知道你有出息,但娘不要你多早能赚钱补贴家里,娘和你爹希望你能过体面日子,当个人人尊敬的老爷,一辈子扬眉吐气的,娘就开心了。” 方长庚是个话不多的人,之前作出这样悬在空中的承诺已经是极限,这时也只是郑重地“嗯”了一声,没有再做别的表示。 吃晚饭的时候,方大山提议让他架牛车送他们去府城,被老李氏白了一眼。 “你不看看和咱长庚一块儿上学的都是什么人,人家哪会坐你那破破烂烂的牛车?再说了,你把牛带走了,这几天谁来犁田?让你弟啊?” 方大山不住苦笑:“我那不也是担心长庚一个人在外头吗?” 方长庚咽下嘴里的饭:“爹你放心,我一个人可以的,还有沅君他们呢。” 方大山点点头,又想起那头上了年纪的水牛来:“那头牛也没几年活能干了,犁一户人家的田都吃力,看着怪可怜的。不如我们干脆把它从老刘他们那里买回来,让它也好好过个晚年。” 老李氏也挺心疼那牛,应声道:“买吧买吧,这牛和咱也有感情了。前天下地的时候我看它出了一背的汗,看来是真的不行咯,和人一样,干不动咯。” 方长庚知道老李氏也在说自己呢,幸好农村人体格强健些,老李氏和方万英的精神头都还不错,不然方长庚都不能想象等那一天到来,家会变成什么样子。 吃完晚饭回屋,方小宝献宝似的掏出一个小荷包,上面绣着一抹云纹,在她白嫩嫩却生了茧子的手掌上显得格外可爱。 “哥!这是我绣的,送给你啦!大哥可没有哦,你别告诉他!” 方长庚勾起手指刮了刮她小鼻子:“回来给你买府城的糖吃。” 方小宝扭扭捏捏地:“还是算啦,娘说我换牙齿,不能吃糖的。”她可听到娘和二哥说的话了,哪里好意思要糖吃啊。 换做以前,方长庚早就打趣她了,可这回却没说什么。 “你乖乖在家,听娘的话,知道不?” “知道!” 方长庚沉闷的心情飞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无尽的酸软。 第二天一大早,一家人又大阵仗地送他,方大山还想送他去镇上,被方长庚拒绝了。 这么远的路,来回两趟也不好受,更担心方大山路上会遇到什么意外。 年纪越大,对父母就像是一种角色互换,反而是自己更加担心他们的出行安危,很奇怪。 听小李氏又叮嘱了一通,大丫背着竹篓跟上来,笑着说:“我正好去镇上交布去,我送长庚。” 方长庚点点头。 “路上小心啊——” “两个人都要小心——” 身后是老李氏和小李氏此起彼伏的呼唤,方长庚苦笑着和大丫对视了一眼,步履轻快地朝镇上而去。 路上有伴也不觉得路途无聊,方长庚发现大丫比以前开朗了不少,心里也很高兴。 “大姐,现在怎么是你去镇上卖布了?” 大丫柔柔地笑笑:“家里最近忙呢,再说我年纪也大了,爷奶他们放心我去镇上,还说让我见见世面呢。” “那你卖完布去哥那里歇会儿,让他带你转转。” “已经去过了,也不好意思总麻烦他。” “怎么会呢……” …… 聊了一路,到分岔口,两人就分开各走各的。 穿过两条街到了王家,门口停了一辆马车,王复站在马车旁冲他招手。 “长庚,这里!” 方长庚加快脚步过去,上了马车,四人会心一笑,开始了府试的旅程。 第25章 客栈 “嘿!没想到来考试的人竟这么多?刚刚官道上就看到好几辆车经过了。”王复饶有兴致地掀开马车帘子看了一眼,回头时脸上又是紧张又是兴奋。 方沅君说:“这回府试一共有八个县的学子参加,据说是两千个人里头选一百人呢!”话音刚落他就有些后悔地捂住嘴。 要命!爷爷说了不让他说出去的,王复本就是四人里头成绩最差的,要是害他一紧张,这府试可就悬了! 果然见王复大惊:“怎么会有这么多?!我们县也才五十个名额呢!” 方长庚无奈笑笑:“这参加府试的可不止今年过了县试的考生,往年八个县所有考生加起来,恐怕到时候整个府城要被挤得水泄不通。” 他们都是第一次参加府试,许多事都还处于一知半解的状态。 其实原来县里还有一个“提堂”试,由县老爷为通过县试欲考府试的学子再设置一道关隘,选送通过的人去参加府试,然他们县考生人数少,因此就省了可有可无的这一步。 方万明曾讲过当年府试的盛况,但时局日新月异,如今府试的规模比几十年前只大不少,再一思索,就知道答案。 王复面露绝望之色:“天哪,夫子怎么没说呢?这,这录取的人也太少了吧?” 方长庚露出“你慌什么”的表情:“有句话叫做‘趁热打铁’,我们都是刚考过县试的,学的东西都还热乎着,考试的氛围也还没散,用得着怕那些屡战屡败的老‘童生’?” 这话说出来方长庚自己也有些心虚,但也不无道理。 考场上提着考篮一脸郁郁不得志的中老年比比皆是,这些人就占了名额里不少份额,可见落榜没准也是有惯性的,真正的竞争者还是产生在年轻学子这一批。 而且因各地教学质量有两极分化之像,大家的实际水平参差不齐,所以别看录取比例低得吓人,实际没那么难。 他就觉得大家都学得不错,周其琛更是其中翘楚,以他前世的眼光和经验,府试应该不成问题。 每个人又七言八语地互相鼓励安慰了一通,气氛就渐渐松弛下来,更多地放在了一路的沿途风景上。 到了陵阳县闹市,确实比万兴县繁华了许多,周边房屋鳞次栉比,一水儿的白墙黑瓦,商业街上有各种卖笔墨、金银饰、古玩还有布料之类的店铺,就连路上行走的人们的衣饰也华贵了几分。 王复见识广,家里有族叔在京城做五品官的,曾经见识过京城的繁华,对这些并无兴致。周其琛还是一副对什么都不大感兴趣的样子,只偶尔朝外头看一眼。 只有方长庚和方沅君比较接地气,一路以来都打量着街上形形色色的人。 方长庚暗中留意一些店铺,想着考完试买些承受得起的礼物回去。日子过得再苦,也需要一些小乐子的点缀嘛! 这回他们还是提前一天到的,王老爷未雨绸缪,已经找人预定了离府衙最近的客栈的房间,只是这房费实在令人咂舌。 方长庚本想宁愿自己一个人住远点,也不要住这么贵的,然而王老爷派出去的仆人回来却说其他客栈不仅离府衙远,房价也没便宜多少。 考虑到府试是能否成为童生的关键,而住宿条件又是影响考试发挥的重要因素,方长庚还是咬咬牙接受了。 只要通过府试,王老爷那儿能拿赏银,族里也会有补贴,方长庚就这么安慰自己。 没办法,眼下人穷志短,就像鲁迅先生笔下那句著名的“窃书不能算偷”,虽是讽刺,但这世道确实对读书人极为包容和爱护,有了功名就多了许多财源,类似于拿学业奖学金和企业奖学金,也算凭自己本事了吧…… 马车驶入客栈所在的街道,一眼就看到远处一块题着“同福客栈”的牌匾。至于为什么这块牌匾这么醒目,因为这家客栈门口的空地上停满了牛车、马车还有青呢小轿,进进出出的有一身锦服的富家少爷,有神情平淡的布衣平民,还有一脸丧气拂袖而出的农家子弟,世间百态,都在一幅画里。 如果不是有王复,恐怕自己也是夹杂在后者中的一个呢。 顺顺利利进了客栈安置,下来吃饭时有不少面熟的学子,大多是一个县的,互相也有所耳闻。像方长庚和周其琛这样在县试中名列前茅的自然更加引人注目。 出于礼仪以及其他一些原因,大家迎面碰到互相都会点头致意,气氛还算友善。 而且因明天府试进场程序比县试严格不少,学子又多,到时候要以县为单位轮流入场,所以吃饭的时候饭桌上也不自觉形成了县与县之间的分界,令方长庚有些意外的是,他居然看到了方松。 没想到这厮竟也能来考府试,还以为他还在县试这道关卡上挣扎呢。 方松也不是瞎的,更何况他还一直注意着方长庚这边的动静,眼睛不时往方长庚他们那桌瞟。 坐他身边一位年纪相仿,油腻的气质也相仿的青年眼珠一转,玩笑似的打趣:“听说那个方长庚也是你们村的?才十一岁就过了县试,还是第三,厉害厉害——” 话外的意思就是你方松都十八了,还考不过同村一个小屁孩,脸臊不臊? 他是里正家的外侄,名叫刘义学,对方松说话一向没什么顾忌。 方松脸色发黑:“厉害个屁!我看他府试不跌个大跟头!” 青年嗤笑一声:“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草包一个,可别把方翠看不上你的火气撒人家身上。” ——方翠是方大丫外头的名字。 方松极度不爽地看了刘义学一眼:“你向着谁说话呢?你还不是一样,草包对草包,相煎何太急?” 刘义学瞪大眼睛,就要撩袖子:“你!我他娘能跟你一样?” 同桌的人见势不好,忙把人劝下来,好在这两人确实都是草包,冲动来得快去得也快,又死要面子,不想在别县学子面前出丑,各自别着脑袋谁也不理谁,也算相安无事。 方长庚几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方沅君偷笑了一声,安慰似的拍拍方长庚的肩:“这个方松在镇上也是出了名的,本来要来我爹的私塾上学,被爷爷找了个借口推了,说怕带坏学堂风气,果然被爷爷给说中了。这人前年好不容易才通过县试,我看今年的府试没戏!” 他倒不清楚方松和大丫的纠葛,只道是方松犯了红眼病,嫉妒方长庚的学业呢。 王复不屑地哼了一声:“用不着怕他们,有我在呢。要是再让我听到他们议论你,看我不揍得他们跪下来喊爷爷!” 方长庚笑着看了方沅君和王复一眼,不过还真没把这人放心上,只是两人是同村的,难免有好事的人看好戏,更别说那些对大丫和方松的事知情的人。 “没想到他们还挺有自知之明,不过咱们用不着理会,好好准备考试就好。” 方沅君听完方长庚的话就收回了视线,决定还是离方松这根搅屎棍远点为好。 吃完饭,他们就各自回了房间休息,依旧是方长庚和周其琛一间,王复和方沅君一间。 第二天要起得更早,因此大家都没看什么书,早早睡了,养足精神应对明天的挑战。 第26章 戏弄 寅时(凌晨三点)的梆子一响,考生们就纷纷起床准备了。 方长庚和另三人提着考篮准备下楼,不料听到身后熟悉的公鸭嗓,趁前面楼梯拐弯,方长庚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瞥了一眼,看到挂着玄字二号房牌的房间“吱呀”一声打开,可不就是方松么? 只见他一副呵欠连天的样子,出门时还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在一众端庄风雅的学子中显得十分猥琐。要不是平时在村里装得还算人模狗样,方长庚真要怀疑大丫的眼光。 这时王复抱怨了一声:“好困,我都怕自己会在考场上睡着。” 方长庚从装食物的口袋里摸了几下,张开手时手心多了几片薄荷叶和金银花:“你放嘴里嚼一嚼,精神就好了。” 方启明在这种事上格外细心,主要还是近水楼台,得这些东西方便。 王复很是惊喜,接过后往嘴里一放:“你怎么什么都有?真服了你。” 方长庚打趣说:“我哥不是在药房呢嘛,非要让我带这些东西,忙活了半天还不是便宜了你。” 王复嘿嘿笑着,方长庚索性把剩下的都分了,接下来要考三天,晚上还要在考棚内过夜,保持精力还是非常重要的。 步行了半柱香时间,就到了府衙附近的考棚,是一座白墙黑瓦的院落,坐北朝南,面积十分广阔。 考场正门是八个洞门,分别有八个衙差提着纸糊灯笼,上头写着各个县的名字。 方长庚几人硬着头皮往人流里挤,周围不停传来气急败坏的咒骂声,完全没了读书人的风度。只是这也怪不得他们,方长庚现在就想骂人,觉得脚趾都快不是自己的了,也不知是哪个王八羔子一直踩他! 好容易排到了本县的队伍里,方长庚刚抹了把汗,肩膀突然被人狠狠一撞,手里的考篮顿时从手心松脱,被那股力量撞飞了老远! 方长庚心里大叫一声“不好!”,顾不得别的就往前挤,好在前头排队的人立刻反应过来,混乱中捡起考篮和掉在外头的笔墨,递给了方长庚。 方长庚忙道了声谢,低头检查有没有物品损坏,果然——那块墨已经碎了。 方长庚心里骤然升起一股怒火,抬眼看了一圈四周,正和方松那双幸灾乐祸的眼睛对上。 而方松在接触到方长庚目光的一瞬间不自然了一下,随即嘴角扯出一抹嘲笑。 方长庚目光冰冷,也朝他微微一笑,然后回了队伍。 方沅君等人连忙询问:“怎么了?可有东西摔坏了?!” 方长庚叹了口气:“墨摔坏了。” 周其琛眉头皱得紧紧的:“那怎么办?谁有多余的墨吗?” 方沅君真心替方长庚着急,一跺脚:“谁能想到还会摔了墨啊,王复,你带了没?” 四个人里头就王复使银子大手大脚,没准他带了两块呢。 王复有些烦躁地挠了下头:“没带啊,我比你们可粗心多了,连你们都没……”他声音小了下去,使劲帮方长庚想主意。 方长庚反过来还要安慰他们:“没事,过会儿考场里头肯定有小贩卖这些东西,就是多花些银子的事。”他嘴上轻描淡写,心里却在滴血,不想也知道考场里买墨会比平常贵上几倍,那可都是宰人不眨眼的黑心商家! 找到了解决办法,王复这才怒气冲冲地说:“哪个狗东西瞎了他的狗眼,这都能撞到人,我咒他子孙十八代都考不上秀才,啊不,童生!” 连好脾气的方沅君也动了气:“这根本就是故意的,咱们都排好队了,不是有意根本就碰不到咱们。” 方长庚倒也没说什么,只叮嘱他们:“你们可把自己的篮子看好了,别跟我一样。” “放心,抱着呢!” “那就好。” 经过与县试差不多的搜身和验明身份的流程,所有人都先等在龙门外,等龙门开了就能入厅领取试卷。 方长庚趁这个机会去旁边的“小卖部”买了一块新墨,竟花了一两银子! 方长庚郁闷得快要呕血,恨不得把方松抓来狠揍一顿。 然而看看自己还没发育细瘦的手臂,方长庚又是一阵心塞,新仇旧恨,总觉得这口气不出非得憋坏不可! “方小相公!” 方长庚正埋头想事呢,不远处忽然传来小声的呼唤,他抬头一看,居然又是那位乡绅刘老爷——正朝他乐呵呵地笑呢。 因为有衙差把持纪律,没人敢喧哗,刘老爷只是示意了一下,方长庚忙带着礼貌的笑做了个揖。 这位老爷还真是没架子,有点可爱。 大约等了快一个时辰,所有考生才检查完毕。 轮流领了卷子,考生们按照卷面上的钤印就座,而方长庚和周其琛是县试佼佼者,要求提坐堂号,即专门为他们设置了一片区域进行考试,如果知府有意,还会另行面试。 虽然这给考生带来了很大压力,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些学子入围院试的几率也高了许多。 分别走到自己座位前,方长庚和周其琛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紧张的情绪,只是这么一来,方长庚反而有些释怀了,兵来将挡,这还只是府试,以后还有更大的阵仗,若是这就怕了,还怎么对付接下来的局面? 只过了一会儿,知府大人到了。 方长庚暗中打量了一下,前世他可没见过市长这么大的官,没想到穿越到古代反而做到了,真真有些奇妙。 只见知府不过中年,神情严厉肃穆,头戴乌纱帽,身着正四品绯红团领衫,素金束带,不对比不觉得,一对比县令的官服就寒酸多了,考虑中间品级足足差了三级,也情有可原。 方长庚想起看的过的杂书记载,本朝知府品级根据缴纳税粮分三等,二十万石一下、十万石以上是中府,他们永州府就是中府,因此知府是正四品,再往上一级就是从三品了。 向知府行过礼,待他宣布考试开始,考生们就纷纷低下头开封试卷,开始答题。 第一天并没什么特殊的,主要仍是考校记忆力和字迹,为保证卷面上没有错字或涂改的痕迹,方长庚一律现在草稿纸上做一遍,然后再誊写到试题纸上,否则碰到变态的批卷人,直接批不过也是极有可能的。 知府始终环绕周围监考,目光如鹰隼般犀利,不少人想寻着机会作弊,然而知府强大的气场让人压力山大,就是有再牛叉的作弊手段都不敢使了。 中午休息时间一到,方长庚囫囵吃了午饭,也有人请差役去“小卖部”买的,不过都没找到作弊的机会,考场上空似乎也盘旋着他们悲伤的叹息声。 花了大半天时间做完卷子,天色已经昏暗,方长庚晃动桌上的小铃,请差役过来收卷弥封,然后就被带回他的号舍休息。 眼睛终于有了瞟来瞟去的功夫,方长庚开始观察周围的情况。 这一看,方长庚就忍不住得意地笑了。 不是冤家不聚头,方松大约就在天字号这一排靠近门口的号舍,坐哪里自然看不到,但方长庚的位置在天字号中间,只要方松去如厕,就会从他这里经过,这不,方松正急吼吼地跟在差役后面去底号上厕所呢! 方长庚抄起桌板上的蜡烛往袖口一塞,捂着肚子着急忙慌地跑出号舍,冲隔着几个号舍守卫的衙役扔下一句“官爷!我实在忍不住了,哎哟我的肚子!”然后就闷头往底号跑。 衙役对这种现象屡见不鲜,反正知府眼下去吃饭了,坐在中间这几位又是秀才热门候选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方长庚趁着夜色冲到方松前头,一声不响地抢先进了厕间。 一进去,方长庚被熏得差点儿栽了个跟头,听着隔着一张门板方松不满的低骂声,方长庚掏出蜡烛在木质脚踏上毫不吝啬地抹了好几遍,待觉得踩上去滑不溜秋的时候才罢手,低头捂着肚子出了茅厕。 方松来不及骂这个不长眼的小个子就挤开门冲了进去,只听里头“砰”的一阵巨响,似有什么东西打翻了,伴随着方松惊恐的叫喊,有一股可怕的味道在周围凶猛地蔓延开来。 本来就因坐在底号心情极差的考生顿时不干了,刚走出号舍去看发生了什么,就被眼前的人吓得赶紧退了回去,肚子里翻江倒海,差点把中午的饭菜给呕出来。 方长庚压根不用看,就知道会发生什么。 茅厕里是两个马桶,一天下来有多少考生往里头施肥,而且茅厕里空间狭小,要是摔了必然会摔在马桶上,就是有幸马桶不倒,身上也干净不了。 想到方松现在身上的盛况,方长庚赶紧收回思绪,再想恐怕自己也要吐了! 第27章 知府 方松在茅厕里摔倒后都快疯了,大喊大叫着冲出来,对着衙役声嘶力竭地喊道:“快!我要洗澡!水在哪里!!啊!!!” 衙役也疯了,跟被踩了尾巴似的飞快往后退,离方松远远的,眼里又是嫌恶又是害怕:“喊什么喊!信不信现在就把你逐出去?!” 方松这时候哪里听得进话,神情状若癫狂,哆嗦着把上身的衣裳撕扯下来,眼睛血红:“来来来!你来啊!老子怕了你?!” 衙役一阵火大,握着铁尺的手已经举了起来,面露凶恶之色:“留下一堆烂摊子就想走?没那么容易!去把马桶收拾干净了,否则我就上报知府,以扰乱考场纪律之罪罚你三年内不得应试!” 底号的几个考生都捂着鼻子大声应和:“就是!这还让我们怎么考?!” “我还想如厕呢!这是要憋死我!” “走走走!我们一起向知府禀报去!非得让他把茅厕清干净了不可!” “……” 方松听得一阵恶寒,茅厕里的画面美妙得看一眼都能三天吃不下饭,还让他打扫?门都没有! 大不了不考了!反正也考不上! 他打定主意,憋着一股劲儿笔直往前走,目不斜视,凭借一身秽物和秽气成功逼退了一众前来查看情况的衙役,在身后气急败坏又不敢靠近的咒骂声中顺顺当当来走到了考场门口。 “我不考了,让我出去。” 门口的衙役本要拦下询问,见到方松身上的惨烈状况立时倒退了三步,表情十分精彩。 “在这张纸上签名画押,然后赶紧走!” 方松也没心情计较衙役的态度,他已经麻木了,十分淡定地伸出拇指在衣服上揩了揩,画完押签完名,待衙役卸了锁,再也忍不了,风一样冲了出去,一路干呕着回了客栈。 方长庚本来无心再理会接下来的进展,然而事情经过偏偏一字不落地溜进耳朵,他也只好当免费观摩了一场好戏。 只是苦了洒扫的衙役和底号的考生,方长庚心里默默道了声对不住,要怪就怪方松这颗老鼠屎吧! 到了晚上,衙役给每位考生送了棉被,方长庚把号舍里的桌板卸下来放到地上,缩手缩脚地过了一晚。 第二天,知府大人果然出了题考他们,每个县取今年县试前三名,一共二十四位,由衙役叫号轮流过去面试。 方长庚一边做题,心中一阵打鼓,好不容易叫到他的号,他放下手中的笔,深吸一口气后,镇定地跟在衙役后头向知府走去。 “你坐吧。” 知府李仁守见方长庚年幼,已然起了兴趣,指指他所坐大案前的桌椅,让方长庚坐。 方长庚倒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待遇,恭敬地行了个礼,规规矩矩坐下。 只见桌上放了几张草稿纸,边上还有笔墨,方长庚不敢怠慢,竖起耳朵听知府接下来的话。 “你——”李仁守冒出一个字,随即沉吟不语,似在思索。 方长庚一颗心被他这番举动搞得七上八下,一时忘了贵人不可直视,一双清亮有神的眼睛直盯着李仁守。 李仁守见他长得眉清目秀,小小年纪却十分沉稳,忽然间就起了促狭心思,想考他些不一样的。 “‘狱囚脱监及反狱在逃’,你可否说出一二来?” 方长庚先是一愣,暗道怎么不是四书或经义题?下一刻就有一阵狂喜从心底蔓延开来。 竟是歪打正着! 也许是知府大人想另辟蹊径,挑个考试范围之外的冷门律法题来逗弄他,殊不知这正是他的强项啊! 方长庚清咳了一声,目视前方,只觉这个答案可谓信手拈来:“‘狱囚脱监及反狱在逃’,此乃《大昭律》中捕亡律地一百二十一条所记载,凡犯罪被囚禁而脱监,及解脱自带枷锁越狱在逃者,如犯笞杖徒流,各与本罪上加二等;如因自行脱越而窃放同禁他囚罪重者,与他囚罪重者同罪并罪,止杖一百,流三千里。本犯应死者依常律,若罪囚反狱在逃者,无论犯人原罪之重轻,但谋劫力者,皆斩监候,同牢囚人不知反情者不坐。” 方长庚一口气说到这里,此时已经彻底镇定下来,浅笑道:“学生答完了。” 李仁守的神情从放松到微凛,又从微凛到触动,最后有些奇异地问道:“这是几年前浙江乡试所出的一道题,前几年我也曾考过县试中名次靠前者,无一人能完整答出,你小小年纪,如何能将它倒背如流?” 方长庚心说,这种题这么变态,乡试前谁有那功夫去背这些东西。 “学生只是对《大昭律》很有兴趣,因此时而反复翻阅,不知不觉就记住了。” 李仁守长长地“哦”了一声,神情舒展:“一国之律法乃国之根本,人人当读之懂之,可惜……难得你一个小童能不拘于格局,我大昭缺的就是你这样有志趣的学子啊!” 这帽子太大,方长庚承受不起,忙道:“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只是学生有机会在大人面前献丑而已,实在不敢当。” 李仁守却不管这些,眉头一动,又说:“既然你如此熟悉《大昭律》,我便再考你一题。” 方长庚表示洗耳恭听,心里却已经在翻白眼了。 他虽将大昭律背得很熟,但一些特别细小的规定未必能完全答出来,他可不敢随口胡言忽悠这位知府大人。 “‘囚应禁而不禁’。” “此乃断狱律中第六十八条……” 幸好这条也记得,方长庚心中暗道上天眷顾,见李仁守神情越发明朗,他的心情就像是膨胀起来的气球,飘飘然了。 最后李仁守又问了一道地理题,其实是要求考生列举湖广一些有功名的人物,此类题的目的在于培养学子热爱家乡的情怀,只要熟悉家乡历史就能答出来。 方长庚自然将这题也答得尽善尽美了。 这时他终于感受到了穿越者的主角光环,毕竟知府大人若是非要考他经义和诗赋,他的答案就未必能让他如此满意了。 回了号舍,因心情舒畅,下笔答题时也觉得如有神助,就连晚上糟糕的就寝环境都显得美好起来。 第三天的试帖诗题为“明月来相照”,取自王维那首“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的最后一句。 前四句诗必须要包含题目的全部文字,方长庚斟酌许久,提笔写下:“惟有多情月,人间处处来。前身知我是,此径为君开……” …… 三场考下来,大家无不松了一口气,唯一的念头就是赶紧回客栈休整,把这身脏兮兮的衣服给换下来。 第二天出发回去前,方长庚几人去府城闹市逛了一圈,挑了些桂花糕、杨梅糖之类的吃食,倒也不贵,方小宝还有三丫她们肯定喜欢。 其他新奇的玩意儿还有很多,只是方长庚还是决定等手头宽裕了再买,不然小李氏见了肯定心疼。 回到云岭,方思成给方长庚放了三天假,让他在家好好休息,等府试发榜。 方长庚正好能帮家里干点农活,毕竟老李氏和方万英年纪都大了,方长庚实在不忍心看他们这么累。 “长庚啊,去边上歇歇,别累着了。” 小李氏直起腰,把手里的杂草和青苔扔到田埂上。 “娘,我不累,你去歇着吧!”方长庚挽着裤腿,脚上全是泥,心情却格外地好。 现在是水稻返青的时候,容易生害虫,古人不太重视治虫问题,方长庚也没有在《齐民要术》等书里发现具体关于这个方面的记载。 现在没有化学农药,只能用烟草水之类的土方子驱虫,但长期下来只会让害虫的生命力更加顽强。事实上,有害虫就会有天敌,利用这些害虫的天敌来达成一种平衡,未必不是古人的智慧。 只是有时候智慧也不顶用,比如遇到蚂蝗。 方长庚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传说中的神奇物种,除了觉得外表恶心了一点,咬在皮肤上倒也没什么痛感。 虽然不了解,但他也知道不能用蛮力把它拔下来,这时一旁的方大山也注意到了,立刻走到跟前,对着蚂蝗死死叮着的那块皮肤的上方用力拍打,不一会儿就把它给拍落了。 “爹,你真厉害!” 方大山在方长庚崇拜的目光下露出一抹高兴的笑:“这东西喜欢吸人血,小孩子皮肉嫩,你还是赶紧去边上休息,用不着你帮忙。” “我才不是小孩呢……”方长庚难得抱怨了一句,被方大山赶到田埂上坐下。 还好伤口没有流血,方大山拿水壶里的粮食酒在伤口上冲了冲,然后大手拍拍方长庚脑袋:“过会儿你就回家去,看好你几个妹妹。” “好嘞!”田里的活也没剩多少,方长庚爽快地应了。 父子俩高高兴兴的,方长庚刚要起身,就见远处忽然跑过来一个身影,跟屁股着了火似的,身后还跟着个步履蹒跚、气喘吁吁的小老头。 “那不是哥嘛?”方长庚一眼就认出来了。 就听方启明应景地用他变声期的破锣嗓子喊道:“弟!你—中—啦!”他喘了口气,又眼睛放光地继续喊:“是府—案—首!” 第28章 入v公告 方长庚还恍惚着,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时老李氏、方万英还有小李氏、方大山他们已经全部围了过来,神情都十分紧张。 方启明一眨眼就跑到了众人面前,手撑着膝盖弯下腰喘了几口气,又等不及似的直起身,迎着一家人殷切的目光,一字一句道:“中了!还是案首!我的宝贝弟弟,这下你可出名了~” 他边说边去捏方长庚还带着点儿婴儿肥的脸颊,眼里又是感叹又是自豪。 方长庚只觉一颗晃晃悠悠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欣慰,对于这件自己这么多年来不敢有丝毫松懈的事终于尘埃落定的欣慰。 他现在是一名童生,或者说,他已经是一名准秀才了! 到时候家中可免两个男丁的徭役,他爹和二叔不用再遭这罪;家中田亩赋税、绢棉麻布税、丁口税都得以豁免,他每月还能拿到廪米和廪饩银,族中还有奖励…… 成为秀才以后,倘若缺银子了,他可以去县衙应聘书吏,去私塾当老师,做帐房,若乡中婚丧还会有人请他主持,还能给考生作保收费,抄书作画的笔墨价格也翻倍…… 忽略他现在年龄的问题,至少在这太平盛世,他能在这块土地上立足了。虽离荣华富贵还远,但总不至于过贫苦日子。 而对老方家的人来说,完全可以用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句话来形容,那社会地位可是质的飞跃。 前世看电视上总说穷秀才,殊不知在古代,秀才也算是拿的出手的硬通货啊…… 老方家的人不知方长庚已经想了这么多,忐忑激动之余,注意力都放在了方启明身后那个小老头身上。 这小老头正是这儿的里长之一,非本村人,姓沈,在当地是很有威望的老人。 ——本朝一百户人家为一里,由丁粮最多的十户人家的家主出任里长,每年轮流由其中一位处理这一里之内的事务。 沈老头好不容易赶上来,觉得浑身跟散了架似的,脸皱得像朵苦菊,对方启明颇有抱怨:“你这小伙子,仗着年轻跑起来跟不要命似的,我这老腰可经不起这么折腾,哎哟——” 老李氏打了方启明一下,瞪他:“怎么这么不懂事?!也不知道搀里长一把!”只是嘴角的弧度已经控制不住往上扬了。 方启明摸着被打疼的地方求饶:“我那不是太高兴了,里长大人,您可还好?” 小李氏眼刀立刻飞了过来,又是往方启明胳膊上一拧:“一点规矩都没有!是不是皮又痒了?” 沈老头忙制止她,笑着打圆场:“我随口一说,你们可别怪他。小明这孩子真不错,在药房里干活利索,人也机灵,我还想着给他说亲呢……” 老李氏有些憋不住了,这说亲什么都是小事,她们可还眼巴巴盼着从里长嘴里再听一遍这天大的好消息。 于是提醒似的打断沈老头的话:“里长,你今儿个是来……” 沈老头一拍脑袋:“哎哟,看我老糊涂了,我今儿个来就是跟你们说一声,你们长庚啊,是永州府今年府试的案首!咱一个县才出几个秀才童生啊?这回连咱们县太爷都知道了,说要奖励他哩!” 小李氏等人喜不自胜,沈老头的儿子在县衙六房里当差,消息十分灵通,怎么都不会是假的。 沈老头说完,笑眯眯地看着方长庚:“你们老方家有福气,两个孩子长得端正不说,还一个比一个出息。才十一岁就是童生了,那前途可是不可限量啊。不过这都是应当的,你们家一辈子本本分分,老实心善,老天爷是该眷顾你们。以后长庚当了大官儿,可千万别忘了你爷爷奶奶,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啊!” 方长庚认真地点头:“嗯!长庚会对爷爷奶奶好的。关心长庚的,长庚心里都记着呢。” 沈老头觉得自己这一趟算是跑对了,怎么着自己应该也在关心这孩子的范围里头吧?虽然将来的事都说不准,但要是这孩子真发达了,好歹也算一份人情。 一旁的老李氏听得心花怒放,对沈老头热络道:“这一趟可辛苦里长了,晚饭去咱家吃,吃完就歇咱家,也别费那劳什子劲回去了!” 沈老头笑着摆摆手:“可别,我也是高兴,咱这儿出了个大才子,说什么也要来蹭蹭喜气。至于那什么,我家那口的侄子就在隔壁村,过会儿我去他们那儿歇去。” “那可不能就这么让你走,好歹吃个饭!” “里长,眼看也到饭点了,吃完饭让小明送你。” “……” 最后还是方万英不容分说地拉过沈老头:“沈老兄,家里新酿的粮食酒开坛了,怎么也得喝点儿,我正好还有点事儿要问问你……” 沈老头见他们热情,也爽快应了。 老李氏她们连地头都不管了,急忙往家里跑,寻思着弄几个好菜,不能让里长觉得寒酸了。 何氏虽一直没说什么,但看得出她已经知道要好好对这侄子,也跟着老李氏进出忙活。 至于方万英和沈老头他们则慢慢走着,路上遇到不少村人,都猜测老方家是有了什么喜事,里长来做客不说,瞧着一个个都喜气洋洋,让人不得不好奇。 方万英多少也有些得意,有人问了就半遮半掩地说是他小孙子考上童生了,果然收获了一片羡慕的目光。 方长庚心里暗笑他爷爷装模作样,但见长辈们在村人面前长脸,心里是满足的。 * 饭桌上,基本就是家里的男人和沈老头聊天说话,女人们围坐在另一边,精力就都放在了方长庚身上。 虽说可以理解大家还没有消退的喜悦,只是方长庚看着自己碗里高高堆起的饭菜,还是有些哭笑不得。 方启明故意装出气愤的样子:“我现在可算是彻底入不了你们眼了,就没人关心我爱吃什么,吃饱了没。” 小李氏笑骂道:“都多大的人了,我看里长说的没错,就该给你说亲了,让你媳妇儿好好管管你,也能早点考个童生回家。” 方长庚这才意识到,方启明已经十七了。在村里,这样的年龄娶亲的比比皆是,方启明还算晚的了。 “我要有嫂子了!哥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赶快让娘给你说亲去!”方长庚冲方启明挤了挤眼,有些幸灾乐祸。 方启明脸上微红,没好气地说:“我哪有那闲功夫啊,跟着袁大夫要学的东西可多了,还是过段时间再说吧。” 老李氏白他一眼:“那也得早些看起来,我这就托人问问有没有适龄的好女子。” 方启明也说不清自己想不想要一个媳妇,打算先囫囵应了再说:“随便你们呗。” 老李氏听了训道:“自个儿的事一点都不上心,这事能随便嘛?”说着目光又转投到大丫身上:“大丫年纪也到了,正好一块儿问问,女儿家家可耽搁不得。” 何氏郁闷地看了大丫一眼:“这丫头也不知道在想啥,前两天我还给她说了一个,愣是说不喜欢,问她也说不出到底喜欢啥样的,我这当娘的能怎么办?” 大丫又羞又气:“娘,你别当全家面说这个……” 小李氏笑着说:“这有啥不能说的,有喜欢的尽管告诉我们,只要人品好,家里过得去,有大丫这样的好女子操持,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 大丫腼腆地笑笑,似乎想到了什么,终究还是没说话。 这时沈老头和方万英他们的对话引起了方长庚的注意。 “……开什么山,买几块地种呗,到时候你们长庚有八十亩地可以免交赋税,怕啥?” 原来是在说开山的事。 沈老头继续说:“现在一亩良田五两银子,这附近有不少人家供不起田的,官府又不禁这等买卖,要买地也是易事。” 方大山说:“那到时候还得劳烦里长帮忙办手续了。” 沈老头爽快答应:“这有啥劳烦不劳烦,乡里乡亲的。” …… 吃完饭让方启明送走沈老头,一家人就围坐着商量买地的事。 老李氏说:“以后小明要娶媳妇儿,长庚还得念书,大丫她们总要一份拿得出手的嫁妆,这都是大把大把的花销,是得想个法子多些进账。” 方启明眼神坚定:“咱就种药材,我和那药贩子关系不错,打听了不少事,也不用着急,先试种一亩再说。” 方长庚表示支持。 他若想继续科举,这辈子就离从商这条路越来越远了,否则就会被士林瞧不起。但方启明不走这条路,大可尝试一下,没准真能发家致富。 他俩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关系好得不分彼此,谁好都行。 老李氏缓缓道:“咱家里现在还有六十五两银子,小明算算要用多少,得把长庚读书的钱留出一份。” 方启明眼睛亮亮的:“只要三十两就够,我这就开始准备起来!” 其余人都有些忐忑,毕竟这不是一笔小数目,再说他们家没人有经商的经验,还不知道这银子会不会打水漂呢…… 方长庚倒挺相信方启明的,再说创业有风险,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29章 入v第一章 中了府案首的消息很快就在这只有四十户人家的云岭传遍了, 来家里唠嗑的邻家大婶也多了起来, 说来讲去也就那些赞美奉承的话, 老李氏倒是听得开心, 反正方长庚只知道自己的耳朵快起茧子。 而小李氏感叹最多的,是她没能给方长庚提供一个好的读书氛围, 这一切全是靠方长庚自己的努力得来的, 再高兴也不能掩盖她心底的歉疚和心酸。 各家婶子大嫂们都安抚她。 “这说明什么?钱多不顶用, 脑袋瓜子好使才行, 你家长庚就是聪明!” “我早就说了, 长庚这孩子面相好,那叫什么,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那可是做官的面相……” “是啊是啊,早知道这样,我就该早点让我那小侄女和你家长庚定个亲,现在可高攀不上咯……” 众人一阵哄笑,小李氏也没了自怨自艾的心情, 浅笑着说:“你们就瞎起哄吧,说得我脸都臊了, 长庚就是肯吃苦, 离你们说的那些还远着呢, 再瞎说八道我可生气了!” 一个直爽的嫂子说道:“不瞎说不瞎说, 我就想着到时候让我家那小子也念书去, 以后才有好出路。” “可别说了,我家的不是没送他去过蒙馆,天天逃学摸鱼,怎么打都不顶用……” “……” 女人们又叽叽喳喳你一句我一句地嚷起来,到傍晚做饭的时候才散,在自个儿屋里也逃不了荼毒的方长庚终于在绝望中看到了一点希望。 来者都是客,这些人走之前老李氏还各送了两个大白面馒头,不然难免被人背后编排吝啬。 老方家的人都惜脸面,这些礼数都做得周全。 倒是作为村长的方大树这回没来,方长庚不怀好意地想,恐怕是方松的心理阴影太大,这时候还没缓过来,在家里发疯呢。 事实和方长庚想得差不离,自从方松回到家以后,只要一闭眼就是那天摔了个狗吃屎的画面,惊悚的是这个狗吃屎还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这就不说了,第二天方松他娘炖了碗菜梗,炖烂了,蔫黄蔫黄的,上头还漂浮着一层油腻的菜油,方松的脸顿时成了咸菜色,跟怀孕的妇人似的吐了个昏天暗地,气得他老娘抄起掸子就要揍他。 方松有苦说不出,不敢把这件糗事说出来,一来实在是太丢人,二来是这回府试没过,要是坦白自己弃考,还不得被他娘给喷死。 最令他难受的还数上茅厕的时候,一靠近茅坑就汗毛倒竖,总之那日子是苦不堪言,人都瘦了一圈。 事后他也在想,好好的怎么就会滑倒了呢? 隐约只记得当时脚下好像不是踩到脚踏的感觉,滑溜溜的……在他之前,还有个小个子也进了茅厕,他怎么没摔呢? 难道就他该这么倒霉?! 这边方松还在冥思苦想,方长庚却早就把这茬扔到了脑后,就算方松想明白了,他也不怕。 因为客人的原因,方长庚在家多待了两天,再耽搁是万万不行的,于是打算隔日就去镇上。 虽然只是过了府试,但谢师礼也要准备。 除了猪肉蔬果,小李氏还准备了二两银子,对他们这样的人家已经不算寒碜了。原来方万英想亲自上门道谢,只是梅雨季到了,腿脚酸疼不利索,就说好了让方大山去。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方万明亲自来了,当面好生夸奖了方长庚一番,坐下来以后才笑着对方万英说:“大哥,这回长庚中了府案首,考个秀才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原来按规矩是要等院试过了才能进县学的,长庚情况特殊,县老爷说了,三天以后就让长庚去县学报道,跟着教谕读书!” 县学?方长庚有些惊讶,听说如今的县学真正上课的很少,但学习条件很好,他竟能去县学读书了吗? 方万英瞪大了眼,他做了一辈子农民,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和县太爷扯上点关系,还不是因为犯了事,而是有恩典给他们。 他又喜又忧地看了一眼方长庚,却是欲言又止。 老李氏知道方万英脸臊不好意思说,就替他开口道:“弟啊,这县学一年学费要多少,还有县里吃住行的花费呢?咱都是庄稼人,不懂这些。” 方万明边摇头边笑,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县学一年虽要八两,加上吃住还有纸笔,怎么也得十五两往上。不过大哥大嫂用不着愁这个,王家老爷先前就说要奖励过了府试的学生,这里是十五两银子,刚好够长庚上一年县学了。” 老方家的人顿时面面相觑,方大山有些不敢置信:“给、给了这么多?” 方万明安慰他们不用在意:“这对王老爷算不得什么,你们尽管收着就是。过会儿我去和族长打个招呼,怎么着也能再拿五两给你们。” 还是小李氏清醒,开口问道:“那县老爷那儿,可要准备些什么送去?”她是知道的,当官的都吃这套,人家可不会平白无故帮你。既然得了好处,她们就不能不知好歹什么都不表示,倒把父母官给得罪了。 方万明耐心地解释:“咱这位县老爷为官清正廉洁,最不喜这些赃贿狼藉,送礼反倒玷污了人家一片好心。改明儿我陪长庚去县衙亲自道个谢,就足够啦。” “那就好,那就好……”一家人一颗心安定下来,只剩下对方长庚去县学读书的无限喜悦和期盼。 吃饭时,方万英见方万明一直笑呵呵的,估摸着他孙子应当也考得不错,于是放心问道:“沅君那孩子也过了吧?” 方万明抚了抚胡子,笑着叹了口气:“过是过了,不过只得了第八十,比长庚可差远了。” 老李氏见方万明似乎并没有为此感到不悦,就道:“长庚和沅君好得就跟亲兄弟似的,谁好谁坏有啥可比的。依我看,两人都有福气,又有弟你在,考上秀才那不是早晚的事。” 她的孙子比方万明孙子聪明,这么小的年纪就是童生,还是了不得的案首,她心里怎么可能不为此而沾沾自喜呢?和小李氏她们闲话时也会免不了感叹方思成读了一辈子书,也不过是个童生,今年的府试也没去参加,可见那颗心是淡了累了,可方万明对他们家有恩,这些想法也只能在脑海里一飘而过,若是太把自己当回事,那就是忘恩负义了。 方万明听了乐了:“这俩孩子关系确实是好。不过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管不了太多,看他们自个儿本事吧!至于长庚我可是当亲孙子看的,他好我也高兴,一样!” 气氛温馨热腾,老方家人的心里纷纷埋下了希望的种子,也坚定了一个信念——读书才能兴家。 * 打点好一切,方长庚就跟着方万明去了镇上。 “二爷爷,其琛他们考得怎么样?”没有交通和通讯工具就是麻烦,他到现在都还没见过他们,也不知道他们现在什么情况。 方万明脚步松快,心情极好:“其琛考得也很不错,第六名。王复那小子倒出乎我意料,居然考了第三十五,把王老爷给高兴坏了。” 方长庚彻底没了心结,笑着说:“那真是太好了!我们又能在一块儿了。” 四个人里,周其琛已经十五,王复十四,方沅君十三,对于前两人来说考个童生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儿了,但以后四人能同进同出,还是一个天大的喜讯。 方万明笑容收敛了一些,有些无奈地说:“县学可不是谁都能去的,你和其琛成绩名列前茅,县老爷自然愿意替你们开道,王复那里王老爷替他捐了个生员,也能入县学念书。至于沅君,爷爷还是打算自己来教导他,还能让他带一带沐君。” 方长庚微微一愣,虽然知道大家终将各走各的路,然而真到了这一步,他心里还是免不了怅然,难道现在就要开始了吗? 他几乎能想象得到方沅君黯淡的神情。 方万明见状转移了话题:“其实我是不赞同你们去县学的,那里的老师对学生并不上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更别说照顾到你们每一个人。不过听说最近县学新来了一位教谕,曾在四方游学,学问很是高深,你不妨多向他请教。” “还有一个好处,这县学里大多是过了院试的秀才,还有廪生,你们互相认识认识,不仅能交流学问经验,将来也能多几个朋友,不管在哪里都好办事。” 方长庚点了点头,乖顺地答应了。 跟着方万明到了方家,方长庚才把背篓里的谢师礼给方万明,之前不说,是知道方万明不会肯收,这下都送到门口了,方万明就是想拒绝都没办法。 拜见过方思成以后,方长庚就去叫方沅君,两人打算去找王复和周其琛,大家一块儿吃个饭聚一聚。 路上,方沅君说话时语气不无羡慕:“长庚,你真是太厉害了,等你明年中了秀才,三年以后就能去考乡试,那时候你可就是举人老爷了。” 方长庚一脸不悲不喜,那点兴奋之情在这几天早就耗完了:“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呢,不过是个童生,你也不是不知道乡试有多难,考个秀才就该心怀感恩了。再说,你看咱们都过了府试,这就足够咱们高兴得了,还想那么多干什么呢?” 方沅君也渐渐想通了,只是眉间还带着愁绪:“爷爷说你们过两天就要去县学入学了,要跟你们分开,我就少了很多动力,还怕以后跟你们差距越来越大,再也赶不上你们了。” 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语气又低沉下来:“这回王复都考得那么好,我是不是真的挺笨啊?” 方长庚哭笑不得:“你说你,唧唧歪歪不像个男子汉。王复比你大了一岁,他爹还是举人老爷,开窍了也没什么奇怪的,再说其中难免还有运气在里面。你管人家做什么,自己管自己,跟着二爷爷好好学不就成了。” 见方沅君还有些郁结,方长庚继续道:“两千人里得第八十,可不是糟糕的成绩了。再说县学也不过一年,等你考上秀才,咱们不又在一块儿了?” 方沅君被他说的不好意思,忍不住笑出来:“你说得都对,没错,只要我跟着爷爷好好学,就算明年考不上,还有第二年,第三年呢。” “是啊,你也才十三,这事可不能心急。” “嗯……” …… 两人先到了王府门口,请门房进去通报了一声,不一会儿就看到王复兴高采烈地跑出来,揽了揽两人的肩,嘻笑着说:“可算等到你们了,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方长庚呵呵一笑:“那怎么不见你来找我们,好你个负心汉,就知道嘴上说的好听。” 方沅君立即在一旁附和。 王复赶紧解释,满脸委屈:“你们是不知道,这两天我就跟个陀螺似的,一会儿东边来人拜访,一会儿西边来人送礼,脸都快笑僵了。” “哟,当我们听不出你得意着呢。” 王复嘿嘿一笑:“我这遭可算是扬眉吐气了,我爹这几天态度好得都快吓到我了,赏了我不少零花,过会儿我请客!” 方长庚挑了挑眉:“我好歹也是个府案首,怎么着也该我请,你可别抢我人情。” 王复手一挥:“那咱俩一人请一次,今儿个我请,改天你请,这总好了吧。” “改天”是个多半永远不会到来的日子,方长庚知道他是照顾自己家里的情况,心里一暖,也没再说什么。 到了周家的绸庄,方长庚等人一眼就看到了周其琛的身影。 周其琛已经到了束发的年纪,已经开始学着在家里的庄子做事,倒不是他自己有志于从商,只是 家中继母给他生了个弟弟,这绸庄又是当年他娘的陪嫁之物,他是绝不可能把这东西让给那女人和她的儿子的,就只能在掌柜的教导下熟悉庄子里的情况,也好将来接手。 因此,只要是不上学的时候,去找绸庄找周其琛总是没错的。 周其琛见他们来了,脸色露出一抹淡笑,这就多半表示他现在心情不错。 “走走走,咱们去春风楼喝酒去!”王复大喊,吓得方沅君要去捂他的嘴。 “你小声点成不?人家都看咱们呢!” “那有什么,咱们本来就能喝酒了,我爹还鼓励我们多练练酒量呢。” 方沅君说不过他,只好无奈地放弃。 周其琛和家中掌柜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出来。 “走吧。” 方长庚见周其琛一身织锦长衫,长身玉立,就像话本中所说的翩翩少年郎,低头再看自己还没发育的儿童身材,心中不禁暗骂了一声。 果然,一路上有大胆的小丫鬟和农家女盯着周其琛看,神情娇羞,一看就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王复自然也注意到了,很是不服气地说:“怎么她们就看你,不看我啊?” 他和周其琛虽因为过节而相识,但都心性透明干净,知礼知节,如今虽算不上多么亲近,但也是能开玩笑的朋友。 方长庚状若不屑地打量一眼:“人家女孩子喜欢的是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男子,你这样幼稚的自然看不上眼。” 王复反讽道:“说幼稚我可比不过你,你还说我呢。” 方长庚不痛不痒地说:“我本来就才十一岁,拿年龄说事,你倒是害不害臊?” 王复吸吸鼻子,小声说:“小爷我这辈子还不知道什么叫害臊呢……” 到了酒楼,四人上楼挑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一遍观赏窗外湖上荷花摇曳的优美风景,一边闲聊。 方沅君问:“其琛,你家中可给你订亲事了?” 周其琛在四人里最为年长,做什么都快另外三人一步,而这种事,大家都很好奇。 周其琛笑着摇摇头:“没人给我说亲。” 大家顿时都想到了周其琛家里的情况。 是了,这种事都是做娘的张罗,做爹的如何会上心?可周其琛亲娘已经故去,只有一个坏心眼的 继母,自然没人为他筹谋成家的事,而与他门当户对的女子多半也会考虑他家中还有个继弟,不会轻易就看上他。 “这也没什么,如今考功名第一重要,娶妻什么的不急。你一表人才的,还愁没姑娘看上你?”王复摇头晃脑地说。 周其琛看他一眼,似笑非笑:“我可不急,倒是你,看起来挺急的。” “去去去,我就更用不着急了……” 就这么胡扯,又喝了酒,大家不自觉都微醺了。 “对了,你们以后怎么打算?考完秀才我可不想再念书了,头疼死了。”王复长长地□□了一声,浑身都透着被禁锢住的痛苦。 方长庚说:“不读书?你倒是没什么问题,有你爹在呢。” 王复摆摆手:“我也不想天天在我爹眼皮底下,干什么都不痛快。” “那你想干什么?” “我……”王复叹了口气:“我喜欢看排兵布阵的书,我想考武举。” 见众人都闭了嘴,他又道:“我爹给我找过武术老师,本意是强身健体,但我是真的喜欢这些。你们也看过我身手,还不错吧。” 确实不错,把当时的周其琛给欺负得差点哭出来。 见众人这回眼神都不对了,王复心中的烦躁升上来:“现在边关没有战事,我爹也用不着担心我的安危,你们说他为什么死活不同意我考武举?” 方长庚道:“武举出身的地位远不及文举,更何况如今四品以上的武官都是世荫承袭,否则最好也是行伍提拔,你要走的偏偏是最没有前途的那条路,你爹自然不愿了。” 王复一咬牙:“我跟他说好了,要是我能考上秀才,就让我去京城考武举,一定让他心服口服。” 方长庚说:“你若是真想好了,我们自然支持你。不过武举也没你想的那么容易,要考马射、摔跤各个武科以外,还要考孙吴兵法,你若是连秀才都考不上,武举也未必能成。” 王复点头:“这些我自然知道,你们放心,我若真想做,就必定能成功。” 方长庚忽然觉得王复挺适合做武将,他性格豪爽单纯,才十四岁身体就发育得非常好。而且刚才他说出那句话时,每个人都被震撼了一下,莫名相信他说的不是大话。 “不说我了,你们呢,将来打算做什么?” 周其琛语气淡淡:“自然是中两榜进士,脱胎换骨。” 王复一愣:“那你的绸庄呢?” “我若中第,自然就把这里的绸庄卖了,总之,我不想再和那些人有任何关系。” 方长庚心中一叹,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 静默了片刻,方沅君道:“我若能中举就心满意足了,其他的还不敢想,多半是留在这里,要么去 县衙谋一份差,或是向我爹那样办个私塾……唉,我也烦着呢。” 大家把目光投向年纪最小的方长庚,饶有兴致地问:“长庚,那你呢?” 方长庚摇头:“走一步算一步吧,我没什么鸿鹄之志,也不想卷入官场风云,只要能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就行。” 几人又是一阵沉默,各奔前程就意味着分离,而四个人都还在前途迷茫的年纪,一时都有些缓不 过来了。 “好了好了,本来是庆祝的,怎么变成哀悼了?长庚说的没错,走一步算一步,不管如何,咱们永远是好兄弟!” “没错,来来,喝酒!” …… 最后还是和方长庚相熟的方掌柜过来提醒,让他们别喝太多,四个人才带着酒气出了酒楼。 王复喝得最多,三人扶着他到王府门口,让门房把他背了进去。方沅君这个呆子喝得也不少,脸都红了,是方长庚和周其琛把他送到方家的。 至于他们两个都还清明,本来也不贪杯。 走到分别的地方,两人约定三天后一同随方万明去拜见许县令,然后入县学读书。 去方启明那儿的路上,方长庚也在考虑将来的事。 若说他完全没有野心,那一定是假的。 但他前世一生不曾踏出过校园,对于人情世故也一向是能避则避,永远持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态度,换成如今这个世道,只有做个处于社会底层的平头百姓才能维持。 但甘心吗? 前世他是帝都人,在那样一个繁华的城市长大,不曾受过任何衣食住行上的委屈,如今要他蜗居在一个小小的村镇,一辈子如同一只井底之蛙,纠缠于毫无意义的奔波生计…… 他忽然有些不敢想象。 第一次,他心里如此渴求着改变,至少,他应该去体验一番未知的多彩世界,才能不枉来这世界一趟…… 怀揣着心思走到药房,这时天已经彻底黑了,只剩下方启明还在忙着收拾柜台。 “哥。” “来啦,我快好了,等我一下。” “好。小高哥呢?” “谁知道他,说想在镇上买个小院子,这几天只要有空就跑出去看,天一黑溜得比谁都快,好像还在外头打零工。” “买院子?小高哥是不是也想娶媳妇儿了?”方长庚打趣。 方启明的眼神忽然有些诡异。 “我怎么感觉——” “能不能别卖关子?” 方启明似有些不能接受的样子:“我怎么觉得,大丫和小高有点不对劲呢……” 这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儿去的两个人能有什么不对劲?方长庚嘴巴微张,一脸莫名。 方启明索性扔下手里的抹布,专心和方长庚讲话:“你是不知道,现在去布庄的不都是大丫吗?每回我都叫她来这里休息喝口水,有一次还让小高陪她去集市买东西,总之这两人越来越热络。可我真问了吧,小高又总是一脸神秘的笑,我又不好意思问大丫……” 方长庚想了想,觉得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事能让他惊讶了:“那八成就是了,我也总觉得大姐看起来不大对。” “这可怎么办?” 方长庚看了眼外头,确定没人以后说:“小高哥是外地的,一看也是手里不宽裕的人,大姐是不是有点委屈了?” 方启明摇摇头:“那倒也未必。小高这人踏实,性格也很不错,我看大丫跟他一起说话的时候笑得特别开心。至于前途,小高识字,和我轮流跟着袁大夫出诊,不过等我专心种药材以后出诊的任务多半就交给他了。袁大夫的儿子都不从医,孙子就更别说了,都在府城呢,这医术多半要传给小高,以后自己开医馆不比别人差。还有一点,我觉得对大丫来说特别好。小高他爹娘不在这里,大丫就用不着伺候公婆,受公婆的气。我本来就担心大丫这性子嫁到别人家会受委屈,如果是和小高,可不是一对小夫妻和和乐乐过日子吗?” 方长庚听着也觉得不错,如果这事是真的,那么至少小高肯为了大丫买房子,说明他有诚意。为了买房子还大晚上去打零工,说明他肯刻苦,可不比方松好上一百倍? “大姐已经十六了,如果今年定亲,明年正好嫁人,我看也不错。” “就看大丫是不是真的对小高有意了,我改明儿就去好好问问她。” 方长庚点点头:“我三天以后就要去县学,大姐的事可就交给哥你一个人了。” “没问题。” 方启明关上药房的门,和方长庚走回小屋。 去县学有一个好处,就是不用再和方启明在这里挤了。而且这是袁大夫的地方,住太久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哥,你这事到底怎么打算的?以后种了药材哪里还有功夫在袁大夫这儿继续做事?” “是啊,我得去地里看顾着,确实不能留在这里了。等我把这里的活交接完,我就回村里。”说到 这,方启明神情有些压抑:“弟,你说我要是失败了怎么办?” 方长庚问他:“哥现在准备到哪一步了?” 方启明眼神亮了起来:“我已经想好了,就打算种天麻。这种药材价高,而且种植起来十分麻烦,但我在后山看到过几次,说明里的土壤和气候很适合天麻生长。我问过药贩子,天麻是稀缺货,府城和县城经常缺这种药材,如果我能种成功了,他就跟我合作,把药材卖给药房,他只收一部分差价。” 方长庚也没接触过这个,听起来倒觉得还挺是回事的。 “既然准备周全了,哥你就放心大胆地干吧!不要有后顾之忧,这不还有我呢!”他知道这时候的方启明需要肯定和鼓励,“失败了也是正常的,失败乃成功之母嘛!” “失败乃成功之母?你说得真好!” 方长庚额头刷的一排黑线,小学写作文被这句话荼毒了太久,仔细想想,名人名言里似乎也就这句话记得最牢,简直就跟刻进骨血里似的,可怕。 但是,这句话是谁说的来着…… 莫名其妙的,方长庚又来了一句:“是郑成功说的。” “啊?” “没什么,我瞎说呢。”方长庚也觉得自己十分无厘头,忙把这个话题带过。 第二天,方长庚去了书店一趟。 “方小相公来啦?”掌柜的笑眯眯地说。 方长庚腼腆地笑笑:“掌柜的,现在还有抄书的活吗?” “有啊,你想抄哪本?对了,先前别人来买书,指名要买你抄的,说你的字好看呢。” 方长庚笑道:“是吗,那掌柜的就给我几本卖得好的书吧,我很快就能抄完的。”以前他也抄过四书五经,想着抄书的同时加深对书的印象。但字数太多,花费的时间很长,不如抄一些话本快且钱多。 “好,你等一等。” 掌柜拿来一些《卖油郎》《玉堂春》之类较为流行的话本,一本不过万余字,一天就能抄一本,可得四百文。 “这些都有人跟我预定了你抄的话本,给你涨一百文抄书费,如何?” 方长庚喜出望外:“那就多些掌柜的了。” “可别谢,你该得的,我可不是那黑了心的,贪你该拿的钱。” 方长庚又道了一遍谢,回了药房后屋抄书。 中午哥俩和小高一起吃饭,果然发现小高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样子,看哥俩的眼神也格外腻歪,好像跟他们沾了什么亲似的。 方启明也不藏着掖着了,一拍筷子:“我说,你就实话跟我说了吧,是不是看上我家大丫了?” 小高见方长庚也盯着他,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你这人说话就不能委婉一点么?” 方启明差点喷饭:“你是那种需要我委婉的人么?我再委婉下去你是不是还要继续跟我比谁委婉?” 小高被绕得头晕:“成成,我就跟你坦白了吧,我想上你家求亲,你帮不帮我这个忙?” 方启明道:“只要大丫一句话,我就帮。” 小高得意一笑:“那这忙你可就帮定了。” 方启明一个白眼赏他,而后和方长庚对视了一眼,两人嘴角都忍不住一弯。 * 三天的时间过得很快,一大早,方长庚、周其琛还有方万明就坐着马车出发去县衙,王复是他爹 捐的生员,自然就不必去拜见了。 到了门口,只见一对石狮子威风凛凛守在大门两旁,偶有行人经过也是绕着这里走。 托衙差进去通报,就有人来领他们入内。 方万明是秀才,本就可以直接参见县令,还能在县令面前落座,只是这不是死的规定,人却是活 的,若真在县令面前放肆,那可就太傻了。 沿着这座四合院的中轴线穿过大堂,可见中间悬挂着“万兴县正堂”金字大匾,再往内是县官审案的暖阁,以一面屏风隔开,屏风上挂“明镜高悬”金字匾额,还有三尺法桌,上头摆着十分眼熟的令箭筒和文房四宝,让方长庚想起了周星驰的九品芝麻官里的画面。 衙差领他们进了议事厅,许县令已经在座首等着了。 三人连忙行礼,方万明是秀才,见县官不必下跪,而方长庚他们就没那么好运了。 好在他适应环境能力强,并不觉得多么难以接受。 许县令请他们起来,先与方万明说了几句话,随后就打量方长庚和周其琛两人。 目光落到方长庚身上时,他想了一下,随即笑着问道:“县试的时候我夸过你的字,你可还记得?” 方长庚乖巧道:“学生记得,若非县尊夸奖,学生还不敢信县尊是如此亲和之人,此后也时常想起县尊鼓励学生的话,更加勤奋练习了。” 许县令方正严肃的脸上笑意更浓:“那你记性不错。你们两个都是我县里名列前茅的学子,进了县学以后也不可忘了初心,颓废懈怠,知道吗?” 方长庚和周其琛异口同声:“学生知道。” “好,今后一年里,我也会不时考校你们的学业,若是表现不好,可是要受罚的。” 方长庚心说,能罚什么?最多也不过是退学了吧?再说了,难道县令就这么空? 许县令似看出他们所想:“罚什么我还没想好,不过既然你们能有今日的成绩,我相信你们也不会令我失望。” 方长庚和周其琛连忙又应承了一声。 之后许县令又问了学业上几个问题,没费多长时间就把他们放了出来。 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方万明把他们送到只隔了两条街的县学宫门口,认真地看着两人:“里面会有训导告知你们该做什么,我相熟的那位教谕不在,就不进去了,你们万万记住县令的话,莫贪玩,改日我会来看你们的。” “是!” 县学的生活终于开始了。 第30章 入v第二章 虽说名为县学, 其实是一座文庙, 早先除了供生员们在此地学习, 准备乡试, 更多的是作为祭祀孔子的一处地方。 眼前的学舍看上去还很新,听说是前朝战乱时许多书院和学校被毁坏或停废, 一度造成学风凋敝的惨象。昭武帝即位后十分注重礼乐教化, 大兴官学, 所以才有了眼前的建筑。 进门以后, 左边是文庙部分, 有戟门、大成殿、尊经阁等,还有几座亭子,上头石刻着忠孝和乡贤,建筑很是恢弘精致。右边就是学宫的部分,有忠义孝悌祠、教谕宅、训导房等,学子们住的地方在后院。 在训导房找到训导,因许县令已经派人沟通好了,所以这位年纪不大的李训导领他们去库房领了被褥以后,就直接带他们去了住处。 是一个类似于四合院的地方, 不过里面有很多房间,应当是有专人打扫,看起来很干净。 院子里还种了一棵大榕树, 郁郁葱葱, 令人心旷神怡。 方长庚看了周其琛一眼, 显然他也对这里的环境很满意。 李训导打开进院门右手边第一间房, 笑着对他们说:“你们就住在这里,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去训导房找我,我不在的话找另外两位训导也可以。” 两人点了点头。 这时隔壁几间房有人进出,都是一副蓝衫方巾的书生装扮,年龄都应在弱冠左右,看起来行色匆匆,见到李训导便停下来招呼一声,随即就出了院子。 李训导打完招呼后转过头继续说:“你们还是童生,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排你们的课,要么你们自己跟着其他秀才去上课,考试时也不会为难你们的。” 这倒是能想明白。 县学是培养秀才们考乡试的,为了选拔参加乡试的生员,设置了月考、岁考和科考,由相当于省教育厅厅长的学政主持,难度逐级递增,只有最终通过科考的人才能去考乡试。 所以秀才们的日子也不好过。 只是方长庚和周其琛对于县学的具体情况仍处于一知半解的状态。 李训导直接递给他们一本册子:“你们想知道的多半都在上面了,光这些也能看一上午,再有不懂的,问你们隔壁的秀才也成,他们对人都很友善温和,你们不用怕。” 两人又说了声“是”,随后目送李训导出了院子。 打开房间,左右各摆了一张床,桌椅书架一应俱全,两边的摆设一摸一样。 方长庚觉得很不错,看周其琛的外表也知道他的生活习惯不会太糟糕,平时话也不多,绝对是一个完美的室友。 简单地做了个大扫除,把家具上的微尘拂去,两人就开始铺被褥,摆放文房四宝,然后把书放上床位的书架。 现在还是初夏,气候十分舒适,全部做完也只微微出汗。 “看来李训导平时还挺忙的。”方长庚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坐在床沿翻那本册子。 周其琛点头:“整个县学只有一个教谕,两个训导,听说训导还要定期向县令汇报县学的情况,自然不会太闲。” 县学的教谕和训导都是本省人,不像其他大小官员都是从外省调过来的,而且还有品级,多半是举人、监生还有贡生出身的,至于这位李训导是什么出身就不知道了。 虽说是比芝麻还小的官,但从秀才这里还是能捞到一些油水的。 方长庚赞同地“嗯”了一声,就低下头看册子。 这一看顿时有些惊讶,没想到县学竟开设了这么多的课程。 除了经义是必修课,还有礼、乐、射、御、书、数六科,不过这都是秀才们自己学,教谕不过是名义上的老师,实际却不负责给学生们上课。 倒是一些有教学经验的秀才本就在外头开办私塾,或是成绩优异的廪生,就充当了县学的教师,收俸教别人学习。 所以方万明先前才不同意方长庚他们来县学。 不过因方万明相熟的那位教谕在之前的考核中不合格,因此新上任了一位教谕,倒是经常会来县学开课。 方长庚还挺想见见的,毕竟经义这种东西考自己冥思苦想是行不通的,他现在就处在一个瓶颈期,实在需要一个靠谱的老师为他指点迷津。 大致了解了县学里的情况和地理分布,两人打算在县学里转转,等王复到了一块儿去县学周围熟悉环境,毕竟他们也要在这里待一年呢。 刚收拾完要出门,就听到王复的声音。 方长庚高兴地开门走出去:“王复!” 只见王复身后跟着两个小厮,抬着两个箱笼就往里走,阵势忒大。 王复听到喊声后立刻把目光投向了声音来源处,眼里也十分惊喜:“你们比我还快呢!” 方长庚打趣地看着他:“你这是来念书呢,还是把这里当你家了?”住在这里的多半是秀才中比较穷酸的,多半忙着奔波生计,哪像王复,一看就是富人家的少爷。 王复大喊冤枉:“还不是我爹,非要找人来管我,反正过会儿我就把他们遣回去,否则这县学我不是白来了?” 方长庚哈哈大笑:“那我和其琛等你,过会儿咱们去附近逛逛。” 王复立刻朝两个小厮说道:“这里就交给你们了,收拾完就回去,我爹问你们了就说是房间紧缺,训导不让外人住,记住没?” 两个小厮立即唯唯诺诺道:“是,少爷。” 王复扭头朝方长庚他们走过来,显然在新环境下也有些激动:“我们现在就走吧!” 他倒不是因为到了县城,而是终于能摆脱他爹的唠叨,自由自在了。 三个人先在学宫里转了一圈,确定了各科讲堂、射圃还有藏书阁的位置,这些都是他们以后最常去的地方。 走到学宫前,这里还立了一座状元牌坊,是纪念本县最早一位状元而建的,重新修葺过,但仍透着历史厚重的味道,让看的人一阵心悸。 ——遥想当年状元衣锦还乡,春风得意的景象,有哪个学子不为此而折服呢? 三人心怀敬畏出了学宫,右边就是孔庙。 他们都看到眼前一座石桥,王复刚想上去,就被方长庚扯了下来。 “怎么了?”王复一脸疑惑。 方长庚决定让周其琛平时多说点话,看起来更阳光一些,于是闭口不言。 果然,周其琛等了一会儿,才淡淡道:“这是泮桥,旁边是泮池,只有秀才才有资格过桥拜见孔子。” 王复郁闷地回身:“这么多破规矩。” 方长庚说:“这里头门道多着呢,你可千万别越了礼,到时候被人告上去,没准就被遣返了呢。” 王复耸耸肩:“那他们可不敢,怎么也得看我族叔的面子。” 说到这个,方长庚不禁有些好奇:“你们王家在永镇也是大族,照理说应当有族学才对,去那里上学可比县学好太多了,你怎么不去?” 王复看他一眼:“我们家是王家六房后代,除了我家,大房到五房都在承天府,就是省城,那里有王氏族学。只是我爹不怎么和其他几房的人来往,怕我这性子去了会惹事,所以就留下了。” 方长庚点点头,心说富贵人家的关系可真够乱的,王复是,周其琛也是,越想越觉得自己家挺好的。 出了县学,面前是一条学前街,既有居民区,还有各类店铺作坊,很是热闹。 吃的有茶馆、包子铺、馄饨摊子、小饭馆等等,用的有杂货铺、制衣店、书斋,该有的一应俱全,十分便利。 方长庚的目光锁定了一家书斋,觉得继续他的抄书大业,除此之外,他觉得他该把自己的画拣起来,也许能找到买家。 回去的路上,三个人把各自所知道的信息一杂糅,对县学的情况基本摸清了。 如今县学里廪生的名额有十五个,还有十五个成绩较差的增生和十个更差的附生。 后两者存在的意义就是,一旦廪生在岁考和科考中表现不好,或是中举、病故,他们就可以作为替补人员,成为一名廪生享受津贴,否则就没有任何意义。 至于童生,县学里也有十个,其实就是不在籍的旁听人员,县学只不过是提供一个学习环境而已,两者之间没有必然联系。 而教谕和训导,前者还没见过,后者看上去应当也是好相处之人,不过不管如何,礼还是要备上一份。 不然就算是考上秀才,若是遇到教谕起了坏心,他也能想法子在簪花宴上把这名号给夺了,很是吓人。 第二天,三人就跟着其余童生去上早课,有一位廪生为他们讲解经义。到了下午,也会有秀才开课讲六科中的其中一科,但都没有固定的时间。 总而言之,一天下来方长庚就意识到,在县学学习全靠自觉。 而教谕大人连续几天都没出现,方长庚也只好暂时放弃向他请教问题的事。 现在方长庚的一天是这么过的: 早晨起来跟着王复在院子里蹲马步和练拳,虽然有时候觉得被别人围观挺蠢的,但他实在不想做个弱不禁风一推就倒的白面书生。 除了参加科举需要有过硬的身体素质这个原因以外,他还需要有保护自己的能力,至少能够和人打架不落下风吧。 在这点上他不得不庆幸有王复在,还能随时指导他的动作,他现在蹲马步的时间越来越长,觉得身上的软肉似乎也结实了一些。 不过他也不要求多么健壮,像王复这样已经明显比普通书生结实多了,更像个武童。 毕竟本朝崇尚文雅之美,欣赏风流才子而非蛮横武夫,他还是要朝着审美大流去的。 练完功,就该去听早课了,虽然那些上课的秀才不是什么大儒,但对于经义还是有很多自己的理解,毕竟是通过院试的人。 倒是有一部分老廪生不思进取,学问明明已经十分落后,却还在县学误人子弟,实在很是讨厌。 到了下午,他就回去藏书阁找各类书看,除了四书五经,其他的多少也要涉猎,否则像上回面对府试时知府的面试,还有以后考试中考官突发奇想出的题目,他就束手无策了。 如果看书累了,他就在房里练画,也没什么别的好画的,索性只专心画一直在练的荷花,希望有朝一日也能靠卖画获得一点收入。 到了晚上,他就要腾出时间抄书了,毕竟攒钱要紧,摊手向省吃俭用的家人要钱对他来说是一件很难受的事。 这么看来,他每一天过得都不算轻松,但很充实。 而周其琛则比他简单很多,只是每天看书练字而已。两人也会时常交流学问,不得不说,周其琛其实学得比他好多了,也不知上回府试为何只屈居第六,也许是面试的时候出了岔子。 第31章 入v第三章 “长庚, 明天的早课会有教谕来上, 你别抄太晚了。” 王复轻车熟路地推门进来, 见方长庚还在抄书, 不禁出声提醒道。 方长庚放下笔吹干墨迹,朝王复心情甚好地点了点头:“可总算等来老师了。” 不是不期待, 只是原先寄予了太多希望, 却随着时间的流逝消磨了, 不过既然能有一个举人先生来教他们, 他难免还是兴奋了一下。 晚上睡觉时, 明亮的月光洒在床前,方长庚久久都未合上眼,心里仍然有些激动。 因为他的画卖出去了!虽然书斋老板对他的评语是笔法仍有些生涩,但胜在清新淡雅,栩栩如生,因此一幅画给了他一百五十文。 若是能卖出去,他便能时常画上几幅挂在书斋出售,时间久了也是一项可观的收入。 另外一件好事,是他的抄书费又涨了。 因为他在抄书时会画几幅插画进去, 或是简笔的仕女图,或是山水画,原来还担心没市场, 没想到尝试了一本以后书斋老板就提出要他多产出类似的话本, 如今已经涨到了八百文一本。 其实方长庚猜测买话本的有不少是县里的小姐们。 她们虽不能参加科举, 但大多都识字, 平时囿于闺房,也只能靠偷偷看这些话本度日。 自古以来,女子都是消费群体中的中坚力量,可怕的是她们还不缺钱。 如今每月抄两本,既不会影响课业,也能每月有一两六钱的入账。 再加上卖画的钱,明年院试的开销大部分便能自己承担了。 他甚至有些不切实际地想,若是自己将来中了两榜进士,当了官,留在这里的笔墨也算是一段值得流传的佳话…… 第二天一早,方长庚和周其琛、王复就早早去了讲堂。 果不其然,已经有许多人坐在前排等着教谕了,方长庚几人只好退而求其次,坐在中间。 这也得多亏王复。 因为他们是童生,年纪又小,有些秀才难免仗着身份压他们一头,比如邻镇的两个小童生就像两只小鹌鹑似的,被迫只能坐在最后,不敢占中间的座位。 但王复不一样,不说他的身份人人皆知,就是体格也不知比这些文弱秀才结实了多少倍,所以没人敢欺辱他们。 等了一会儿,教谕大人沈赫终于现身了。 原来还有些吵嚷的讲堂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硬着脖子直视前方,不敢妄动。 待沈赫走到大案后面,方长庚才看到他的真面目。 只见他大约四十上下,方正国字脸,面色微黑,下巴蓄须,一看就是十分严厉板正之人。 方长庚却松了口气。 越是这样的人越痛恨歪门邪道、巧言令色之辈,反过来,只要品行端正,勤奋刻苦,他也一定会欣赏。 果然如方长庚所想的那样,沈赫一开口便直接讲《孝经》的内容,并未有一句赘言。 “孝乃德行之根本,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庶人有五等之孝,为人臣者当忠君,为人子者当顺长……” 不得不说,沈赫讲得比那些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老廪生好不知多少,通俗易懂,又紧随本省学政的理念和立场,兼顾了应试和自己的理解,对方长庚来说是全新的体验。 更让方长庚感到神奇的是,沈赫除了自己讲解,还会采用覆讲法,命学生将自己讲述的内容复述一遍,既能锻炼学生在众人面前陈词激昂的能力,又能督促学生认真听讲,真正做到融会贯通。 自然,这不是一天两天能做到的,但方长庚还是觉得受益匪浅,忍不住动笔把沈赫所讲的一些重点记于纸上。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句话他在前世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但不得不说,这是非常朴实的真理。 王复在一旁惊叹地看着方长庚龙飞凤舞:“你写得好快啊,我都记不住。” 方长庚边写边笑道:“你要是像我一样天天抄书,记个笔记也不在话下。你若是想看,晚上我把笔记借给你,改日还我就好。” 王复嘿嘿一笑:“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方长庚翻翻白眼,最终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一早上过得飞快,沈赫有什么急事似的很快离开了讲堂,方长庚心中有些遗憾,但想到教谕房一动不动就在学宫里,只要肯花功夫,自然能让沈赫注意到他。 就是不知下一次沈赫开课又是什么时候了…… 王复一向心大,不像方长庚想得那么多,刚睡了个午觉就拉着方长庚去射圃练剑。只要是男人,对这些必然有本能的兴趣,方长庚也不例外。 不过他坚持要拉上周其琛,平时有什么事也坚持三人行动。 他看得出来,这两人都不是等闲之辈,将来出门在外,还少不得三人互相扶持帮助。 好在他们三人本就心性相近,知根知底,相处起来也觉得很是舒适,这样的友情让方长庚实难割舍得下,很是珍惜。 三天以后,沈赫在千呼万盼中终于出现,之后一个月里也不时回来讲课,而方长庚这个每堂课记笔记,总是全神贯注锁定沈赫的小萝卜头终于被他注意到了。 “你来讲讲我上堂课的内容。” 前排的脑袋刷一下全转了过来,方长庚也不会傻傻地问什么“说我吗”这种鬼话,随手翻了翻笔记,就想起上堂课沈赫讲的是什么了。 他神情微微紧绷,吐字清楚:“先生上堂课讲的是《诗经》中的一句,‘周自后稷播种百谷,黎民阻饥,兹时乃立,自传于此名也’,言后稷种百谷之时,众人皆厄于饥,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后稷有此大功,称文不朽,是后稷子彼尧时流传于此后世之名也……” 这些来自于《毛诗》的注释,只要背出来就没什么问题,并没有难度,只是由此就能看出方长庚勤奋不缀,基础扎实,这就够了。 沈赫正视了他一眼,又问:“圣人开物,功德相参,你可能说出几个?” “自伏羲仰观俯察始,神农教民五谷、黄帝筑作宫室、后稷裂土分疆、大禹决江疏河、奚仲驾牛服马而至皋陶立狱制罪。” 沈赫点点头:“你是今年的童生?” “学生是。” 沈赫听了也没什么表示,只摆摆手让他坐下。 方长庚却觉得满意了,感觉自己最近以来的功课通过了检验,还是有一点成就感的。 第二天,他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了教谕房,心忖要是沈赫在的话向他请教几个问题,不想沈赫正好从里面出来,看到方长庚以后立刻想起他是昨天站起来的小孩。 方长庚忙行了个礼:“先生好。” 沈赫低沉地“嗯”了一声:“你有何事?” 方长庚挺为难的,这是问好呢还是不问好呢?都怪沈赫是个面瘫脸,他也看不出他是想赶他还是什么。 “学生只是有几个问题想向先生讨教,若是先生有事,学生改天再来。” 沈赫思索了一下:“你天黑前再来找我吧。” 方长庚忙应了一声,目送沈赫离开。 照理说教谕应当很闲才对,不知道为何沈赫总是行色匆匆,难道也在外头挣外快? 怀着一点疑惑,方长庚回了屋子,见周其琛正在收拾东西。 “其琛,你要回家吗?” 平时除了上课,周其琛和方长庚都是安安静静在屋里学习,休息的间隙也会聊天,还没有人先回过家。 周其琛神色有些凝重:“家里仆人过来找我,说是绸庄出了点事,我要回去看看。” 方长庚顿时想到恐怕是他继母又作妖了,但这是人家的家事,他也不好说什么,就道:“那你路上小心,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一定要跟我说,还有王复在呢。” 周其琛笑了笑:“我知道,处理完事情我会尽快回来的。” 方长庚点点头,送周其琛出了县学,然后上了一辆马车。 他这时才想起自己已经快两个月没见过家人了,也不知道方启明现在怎么样了,还有小宝……他忽然有些惆怅,格外想念家人在耳边唠叨的样子。 不过并没有难过太久,和王复去食堂吃完饭,方长庚就带着笔记去教谕房等候,没想到沈赫竟怀里抱着一个不过三四岁的稚童走过来,那孩子还在拼命地哭,沈赫原来微黑的脸涨得通红,也不知道怎么哄孩子,看见方长庚更是十分局促。 方长庚猜这孩子应该是沈赫孙子,要是儿子的话……也不是不可能,不过很难想象沈赫这样的人这个年纪还会有孩子…… 这画面其实十分好笑,不过方长庚也受不了孩子哭嚷,忙道:“先生,您用手托着孩子屁股,别抱太紧了。” 他以前在家一直照顾家里两个妹妹,一看就知道沈赫姿势僵硬,估计是小孩喘不过气来了。 沈赫的手立刻松了松,十分尴尬地硬声道:“你跟我进来吧。” 方长庚这才跟着沈赫走进屋子。 这间房是教谕处理公务的,不过里间也有卧榻,但方长庚听说沈赫的家就在附近,晚上也不住县学,不知道为什么还抱着孩子来了。 不过下一刻方长庚就知道原因了,没想到沈赫竟只是因为他说有问题请教特意过来的! 方长庚心里对沈赫又多了一分敬重,向沈赫请教完问题以后,被冷落多时的小孩又嗷嗷大哭起来,方长庚拿出以前哄方小宝的杀手锏,逗得小孩破涕为笑,也让沈赫松了一口气。 “你家中可有弟妹?”沈赫终于卸去白天的刻板严肃,看了看怀里的孩子,眼里满是慈爱。 方长庚回道:“有两个妹妹。” 沈赫一看方长庚的穿着打扮就知道这孩子多半是寒门出生,心里对他也多了几分包容,又见他在学业一事上态度认真,不骄不躁,自然生了好感,话也多了起来。 “我之前听说,你在府试面试时对大昭律颇有了解。” 方长庚可不敢这么说:“只是浅显地知道一些,离通晓还很远。” 沈赫最不喜欢别人假模假样,立刻出了几个律例考方长庚,方长庚也都答出来了。 只要一背起法条,再低调方长庚都觉得自己的形象高大了许多,知识总是让人折服的,如果有一个人懂很多他所不了解的东西,方长庚也能立刻跪下唱征服。 听完方长庚的解答,沈赫似是回忆一般,眼神微微放空:“当年我在国子监学的便是律科,可惜……” 方长庚正竖着耳朵听呢,到了关键时刻沈赫居然停了,顿时心里跟猫抓似的。 原来沈赫竟是贡生出身! 府州县学分别有一年一个、三年两个、两年一个的名额选送廪生去国子监,但这个名额是论资历排的,像沈赫这样的年纪应该轮不到,还是他律科学的十分出色,所以县学选他去了国子监?再或者,是花银子捐的贡生? 方长庚一头雾水,却听沈赫道:“眼下县衙刑部缺个代写讼状的,找了一圈都未找到满意的人,我考考你,你若能通过,我就荐你去县衙,虽没有编制,但每月都能拿五百文。” 方长庚发现沈赫这个人真的很直,他都没问就知道自己想去代写讼状?再说五百文还比不上他抄书的报酬呢。 不过这多少也是沈赫的好心,毕竟能进县衙这个集公检法于一体的机构可比县学能锻炼人多了,要是还能趁机和里面的书吏或是典史搞好关系,以后干什么都方便。 “何谓‘讼’?”沈赫问道。 “‘讼,有孚,窒惕,中吉,终凶,利见大人,不利涉大川。”方长庚用《周易》中的讼卦解释这一词。 沈赫果然皱起眉:“你也如此认为?” 不论是《周易》还是儒家、法家,宣扬的都是“息讼”思想,认为君子当以作事谋始,应当在争端发生之前就想到办法将它消灭。 而“讼”之一卦,向来是意味着凶险和阻塞,可见在古代诉讼衰微到什么地步。 沈赫显然是不赞同这个观念的,方长庚便投其所好,大谈诉讼的优势,最后用“乱世用重典,盛世倡民德”总结,以示自己中立的立场。 沈赫显然是不满意的,他虽外表刚正肃直,其实属于有些偏激的性格,自然不愿听这种模棱两可的话。但方长庚也不想一下子变成和沈赫站同一阵营而与主流对立的人,他怕沈赫对他产生任何希望。 不过沈赫也没有在这件事上纠结,又问了方长庚有关诉讼制度的问题,诸如不可越级而讼之类的最基础的规定,最后考察了方长庚的字,随后便说:“过两日我领你去刑房,至于去多久,做些什么,你听书吏的就好。” 方长庚点头应是,离开教谕房时还有些迷糊,不知怎么就谋了这么一个差事。不过想想接下来还有一整年的时间,找点事做缓解一下压力也好,要是影响了学业,沈赫也一定会帮他的。 过了两天,沈赫就带他去了县衙,见到了刑房的洪书吏。 这两天沈赫一直待在县学,而方长庚也终于清楚了沈赫的情况。 也就是在方长庚出生那年,中央紧缺通律法的官员,因此在全国范围内召集学子入国子监律科,通过考核者便能入大理寺或刑部,这对很多学子都是一种诱惑。 沈赫便是因此选拔上去的,至于为何会回县学当一名教谕,沈赫却闭口不谈。 时隔十一年,律科早已现颓势,因律科出身之人的官路狭窄,多数到了五品就止步不前,与进士科完全不能比。 学子们纷纷投入进士科的怀抱,宁愿不中也不会选律科,以致现状越发凄惨。 方长庚也曾想过自己是否要走律科这条路,只是如今自己连秀才都还没考上,会试更是遥遥在望,心想还是待过两年再说吧。 刑房的洪书吏年纪与沈赫差不多,但面相以及说话的语气却圆滑了许多,估计是为吏者的通病。他见了方长庚以后也不觉得奇怪,应当是沈赫早就与他把话讲清楚了。 因平民上诉必须由县衙书吏撰写讼状,也因此让方长庚出现在了刑房。让方长庚感到惊讶的是,一个六七万人口的万兴县,竟每日都有诉讼,虽然大多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仍然要处理,原来古今都一样,基层永远是最苦最累的地方。 第32章 入v第四章 连续去了县衙五天, 原来还只是代写讼状, 后来有空闲时, 吏房和礼房的两位书吏也抢着拉他过去帮忙誊写文书, 抄写县谕还有请柬。 若他们是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方长庚自然有法子推脱, 只是两位书吏皆是方大山这般的年纪, 对他又和颜悦色, 办完事后哄孩子似的给他一些糖果点心, 倒让方长庚任劳任怨地受了。 这日方长庚惯性地去礼房询问有没有差事, 却见陈书吏一手执笔悬于纸上,久久未落,另一手则不停地拍着脑门,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显然是遇到了难题。 见方长庚进来,陈书吏像是找到了救星:“长庚,过来!” 方长庚走过去:“陈书吏。” 陈书吏将纸换了个方向:“县令说要给县衙里的三省堂拟副对联,我写了好几副县令都不满意,你给我想想!” 不是诗赋, 那就好办多了。 平日里县学里的几个童生也会凑在一块儿对对子玩儿,权当无聊的读书生活中的一点调剂,方长庚可还是其中翘楚。 低头看了看陈书吏先前写的几幅对联, 方长庚立刻明白许县令为何不满意了。 还不是他写的都是对县官歌功颂德的内容, 辞藻华丽却不实, 像许县令这样廉洁勤政、爱民为民的好官如何会喜欢? 方长庚脑中思索, 大约过了半柱香不到的时间,便提笔写下:“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勿道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穿百姓之衣,吃百姓之饭,莫以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引) 陈书吏见他洋洋洒洒写了一堆,将信将疑地接过纸一看,顿时如醍醐灌顶,明白了方长庚这么写的用意。 他愁喜交加:“会不会过于……”虽心中隐隐觉得县令会满意,但这未免也太……接地气了吧! 方长庚可不管后续的事:“书吏可再写几副给县令看,若是县令还不满意,不妨再将我的呈上去让县令瞧瞧,长庚是农人之子,能想到的也不过是这下里巴人之作而已。” 陈书吏颇有些烦恼,不过在方长庚面前还是尽量压下负面的情绪,指了指桌上的油纸包道:“那我再想想……今天没有别的事了,你早些回去,噢,我夫人今日做了糖蒸酥酪,你拿点儿回去!” 方长庚也没有推辞,收下点心就回了县学。 过两日再来,陈书吏说县令采用了他写的那副对联,过两日就命人镌刻到大门两旁,言语间对方长庚多有感激,有些辛苦的撰抄的活也不好意思让他干了。 方长庚原来对那副对联也没什么信心,不过既然能被采用,他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时隔半个月,周其琛也终于回来,神情却更加阴郁了几分。 若是他和周其琛没有这么多年的交情,他见到这种人必然是敬而远之,现在却不能不上心。 夜晚万籁俱寂时,两人都已经躺在床上安静地休息,只是方长庚明白周其琛必然还没有睡,便轻声道:“你如果有什么憋屈的事,不妨和我说吧,总闷在心里不好。” 那头却一丝动静也无,好似方长庚一个人自说自话一般。 方长庚等了又等,就在困意又一次侵袭他的意志时,周其琛恨声道:“那女人想要私吞我娘的绸庄,还美其名曰替我打理,待我成家便还给我,可恨那个老不死的偏心到这种地步,什么都听她的,若是我不肯,就要答应把老不死的财产都留给她儿子,打得倒是一手好主意。” 方长庚第一次看到周其琛情绪如此外放,听完他的话以后不禁愕然:“那……你答应了?” 周其琛又恢复了平淡的语气:“不答应能怎么办,我娘的绸庄,我不可能留给他们。” “你外祖父家可有人?” “我外祖父母皆已病故,舅舅舅母对我也是避之不及,我不可能找他们。” 方长庚心里不禁说了声:“好惨!” 不过有了绸庄就有了安身立命的根本,早早撇清了关系反倒避免了许多问题。 只是周其琛白白吃了这哑巴亏,方长庚也看不过眼:“本朝律例有明文规定,诸子均分,你是周老爷的嫡长子,如果有一日他……便是你继母也没资格夺你的家产。你现在不用着急,真到了那一天,一纸诉状上告官府,许县令定会为你做主的。” 周其琛自永镇回来便一直胸口窒闷,对那些人的恨意深入到了骨子里,只是听方长庚这么一安慰,忽然觉得自己如今并非孤身一人,还有朋友排忧解难,未来更是可期,为了他们食不下咽实在不值。 他长出一口气,望向虚空的目光渐渐凝聚,微微笑道:“其实我倒不在意那些产业,甚至巴不得早日和他们撇清关系,现今这样也好。” 方长庚见他看得开,也没有非逼他去争那些东西,只说:“人活一世追求的也不过开心二字,只要你清楚你自己想要的就好。” 周其琛“嗯”了一声,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笑意:“咱们早些睡吧,明天还要去上早课呢。” 方长庚也笑了,语气轻快:“嗯,咱们可是约好了要一起过府试的。” “嗯!” 维持着县学和县衙两点一线的生活,又过去了一个月。 方长庚觉得自己必须回家看看,否则总是心里牵挂着,这感觉实在不好受。 正好王复也要回去省亲,两人便结伴回到永镇,至于周其琛,自然仍是待在县学。 和王复分别以后,方长庚先去了方万明的家。 为了专心教导方沅君和方沐君,又兼他最近也觉精神日渐疲惫,方万明已经不在王家任帐房了,王老爷再不舍得放方万明,也不能不因后者这个原因而放弃。 而方长庚见到方万明以后,惊觉短短四个月不到,他的二爷爷似乎衰老了许多,眼神也不复往日的清明,反而有些浑浊发黄。 他连忙问候方万明最近身体如何,却见他十分不在意地说:“二爷爷身体好着呢,只是越是没有事干,人也就开始犯懒,过一阵子就好了。” 方长庚实在不想见到这样和善的长辈出什么事,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二爷爷若觉得身体不适,千万要早些请大夫瞧瞧,一些小病小痛定要早日医治。万万不要生气动怒,若二爷爷觉得身体发沉,精神不好,不如去我家住上十天半月,乡间空气极好,环境开阔,二爷爷去了还能和邻里聊天解闷,对身体都是很好的。” 方万明见他这样担心他的身体,也十分触动,摸摸方长庚脑袋,笑着说:“等明年二月沐君过了县试,二爷爷就去你家住几天,散散心!” 方长庚简直就想拉着方万明赶紧走了,子孙的事操那么多心做什么?没有健康的身体,别说方沐君这样的,就是他再出息,你将来也没那寿数见到他发达的样子! 可这话说出来就是大逆不道了,他只好说:“二爷爷可答应我了!我的房间就给二爷爷住!” 得到方万明的回应后,他才郁闷地退出房间,这时方沅君已经迫不及待地在走廊角落等他了。 方长庚想起前年方沐君也是在这个位置等他,只是物是人非,大家的关系早就变了样。 想到方万明为了两个孙子殚精竭虑,他说话时不免带着气:“你平时多关心二爷爷的身体,别让他总为你们操心!” 说完他也觉得自己有些逾越,方沅君他们才是方万明的亲孙子,自己这么说倒像是越俎代庖,多管闲事了。 方沅君也是一愣,却没有生气,神情沉郁地说:“我也不想这样,现在我每天学到半夜,早晨鸡鸣便起床背书,就是不想让爷爷失望。” 他越说越有些激动:“我恨不得马上能参加府试考个秀才回来,这样爷爷也能宽心。” 见他这样说,方长庚也彻底没了讯问他的理由,闷闷地说:“要是你弟弟能争气就好了,反正……反正你平时多陪二爷爷散散步,要是可以,让二爷爷早起锻炼锻炼,都对身体有益。” 方沅君“嗯”了一声,原来想问方长庚县学的事,这下也没了心情。 方长庚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我不是怪你,方才太激动了,我跟你道歉,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方沅君这才笑着说:“怎么会呢,我知道你也是关心爷爷,咱们的想法是一样的。” “那你陪我走一段,我这就要回家了。” “好。” 方沅君送方长庚走出了好几条街,两人互相交流了自己过去几个月的生活以及学习进度,约定方长庚回县学那天再聚。 分别以后,方长庚就踏上了走了无数遍的山路,马上要见到亲人的喜悦渐渐盖过了伤感,更在心里暗暗发誓,这回一定要多陪爷爷奶奶说话,让他们高高兴兴的! 第33章 府试(上) 刚走进村门口, 就碰到几个提着木桶刚从河边洗完衣服回来的婶子。 她们见了方长庚立刻热心地喊道:“哟, 长庚回来啦, 你娘可天天念着你呢!” 方长庚忙叫了几声“婶子好”, 然后一脸傻笑着以示回应,实在不知道能跟她们说些什么。好在这些女人都是大方爽朗的性子, 只随口问了他一些在县学的事, 然后就渐渐地开始说村里的一些八卦了。 好不容易到了自家院子的篱笆外, 其中一个姓刘的婶子亮着嗓子朝院子里喊了一声:“大山家的, 你儿子回来了!” 小李氏这时正出来打算喂鸡, 一听这话目光一转,就看到了跟在这群女人屁股后头有些窘迫的方长庚。 她惊喜之余“噗嗤”一笑,把手里装着热腾腾米糠的木盆放在地上,手在围裙上揩了揩,然后朝方长庚招了招手。 方长庚连忙跑进去:“娘!” 小李氏揉揉他脑袋,佯作生气:“怎么回来了?是不是没有好好念书?!” 门口的婶子们还没走远呢,这时都纷纷回头说:“好不容易见到你儿子了,还说这种话!”“就是!可别把孩子给吓跑了!”“……” 小李氏朝她们不耐烦地摆手:“去去去,我的儿子我还不知道……”嘴角却已经勾了起来。 她弯下腰仔细端详方长庚的脸, 十分心疼地说:“又瘦了,是不是那里的饭菜不好?还是功课太累了?赶紧把书箱放到屋里去,把人都压垮了。” 方长庚在小李氏的注视下十分听话地把书箱放到屋子里, 出来以后软软地说:“都挺好的, 娘, 我长个子了, 所以看起来才瘦了。” 小李氏这才反应过来似的:“我说呢,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你饿不饿,想吃啥?娘去给你做,然后给你量一量个子!” “我不饿,爷爷奶奶呢,还有爹、二叔,家里怎么都没人呢?” 小李氏笑笑:“临镇赵员外家里要修大院子,你爷爷还有你爹、你二叔他们去给他做工去了,吃住都在那里,一个月才回来一次。你奶奶在你刘奶奶家唠嗑,估计要等太阳落山才回来。” 农村的壮劳力只要逢农闲时节就会去镇上甚至府道找活,方长庚家里也不例外。像方万英这样五十多岁的老人,只要身体健壮,去外头打工的也不在少数。 方长庚的心情一下子低落了许多:“爷爷年纪大了,怎么还去干活啊?” 小李氏叹了口气:“你爷爷听不进人劝,非说闲在家里反而不自在,你奶奶也拿他没办法。” 方长庚知道这下是见不到他们了,但见小李氏看到他以后脸上十分高兴的样子,不想破坏她的心情,也笑着又问道:“那小宝还有大姐她们呢?” “你大姐她们在织布,小宝在你哥那里呢,过会儿娘去叫他们,让他们晚上回来。”说起这个,小李氏就有些忧愁,现在方启明一心扑在那一亩地上,有一次她去看他差点吓一跳,还以为看到了野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方长庚这才想起之前他哥请人带了一封信给他,说在后山山脚下买了一亩田,还临时搭建了一间小木屋,平时家里没事就住在那里。 方长庚立刻说:“那我去叫他们回来吧,娘你在家等我们就好。” 小李氏不同意:“你又没去过,哪里知道你哥在哪里?” “后山那块我熟得很,哥跟我说过大致方位,不会走错的。” 又解释了一通,小李氏才勉强放下心:“那你过会儿去你刘奶奶家打声招呼,让你奶奶知道你回来了,知道不?” “知道啦知道啦!”方长庚应和着,“娘我来喂鸡,你去做饭就好,喂完我就去叫哥和小宝。” 小李氏笑看他一眼,还是欢欢喜喜地进了厨房。 方长庚这时才走到储物的屋子门口,看见大丫她们还在忙活,就小声地喊了一句:“大姐,二姐,三妹!” 大丫立刻扭头看他,她刚才已经听见那些婶子还有小李氏的声音了,只是不好意思出来,见方长庚主动来找她们,心里也有些暖。 “长庚回来了。” 最近这段时间以来,大丫说话的语气越来越温柔,和她的外表很相符,就是方长庚听了也有一种心灵被抚慰的感觉,谁要是能娶了她,那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想到这,方长庚就格外想问问大丫现在婚事的进展,就怕太唐突,心想还是先问过方启明再说。不过他心里总有一种感觉,就是大丫和小高的事多半是定下来了,毕竟一个人遇到什么喜事,整个精气神都是不一样的。 二丫和三丫也腼腆地与他打了招呼,但比起以前还是开朗外向了许多,眼睛里也有了神采。 其实方长庚知道是为什么。 女孩儿在农村一向没什么地位,老李氏虽不是那种很重男轻女的人,但对她们的关心也明显及不上对他和方启明。最糟糕的是何氏一直把她们视作拖油瓶,虽然小李氏平时也会尽量关心她们,但也抵不过亲娘这样伤人的态度,是以才使得她们性格越来越怯弱。 但方长庚没有这种观念,他对方小宝十分疼爱,对大丫她们也一向是关心的态度,以至于方启明也在他的暗示和带动下改变了对女子的偏见,在家里对大丫她们很是尊重,这些都使得家人们也在潜移默化中对三个女孩儿更加重视。 而且方小宝在农村女孩儿中是少见的受宠,一直无忧无虑,但又很懂事,性格长相都十分讨喜,老李氏对她的喜欢也不输于两个孙子,连带对大丫她们也更为上心。何氏看在眼里,心里的疙瘩多少解开了一些,态度明显不那么苛刻了。 这是一种好现象,也是方长庚期盼的样子。 至于先前分家的想法,老李氏早就放下话来,除非她和方万英到了地下,不然分家的事就别再提,再提就是嫌他们两个老不死的活太久。 这话一出谁还敢想那些有的没的,而从这一点也能看出老李氏的心其实不偏,她想让他和方启明出息了也帮二叔家一把,一旦分家,关系自然越来越淡,也和老李氏的初衷背道而驰。 小李氏本质上是个心软的人,也心疼大丫她们三个,分家的事就再也没提过。 方长庚对此没什么所谓,何氏虽有些爱嚼舌根,但也没做过什么过分的事,顶多逞一下口舌之快,他也没那么小心眼儿。 怀着轻松的心情喂完鸡,方长庚就去刘奶奶家。 不出意料,老李氏看到他好一阵念叨,都快把方长庚的脸给揉红了,非要带他一块儿回家去。他好不容易说明情况逃出来,有些期待地小跑着往后山而去。 远处的山脚下一座孤零零的小木屋,还有一亩盖荫棚下看不出什么名堂的土地,看着都觉得凄凉。 方长庚走近了些,看到方启明刚从木屋里头出来,他忙喊了一声:“哥!” 方启明立刻转头,看见方长庚很是惊喜:“弟,你怎么来了!” 方长庚差点儿没认出来,眼前的人胡子拉碴,皮肤粗糙黝黑,跟他映象中那个干净俊朗的青年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他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哥,你怎么成这幅……样子了?”他把那个“鬼”字咽下去,有点不落忍这么说他。 方启明摸摸脸,十分违心说:“这样不挺好的,小宝还夸我有男子气概呢。” 方长庚默默翻个白眼,走到方启明身边,看到翻松的沙土上几十排整整齐齐的杨树棒:“这就是天麻?” 方启明有些得意:“可不是吗?这时候播种,来年六七月份就能收了,你就看着吧!”说完一股心酸直泛上心头,对着家人不好吐露,既然方长庚来了,他忍不住大吐苦水,把种植过程中的艰辛与煎熬全倒给方长庚,总算心情好了一点。 方长庚真心实意地安慰了他一阵,然后走到木屋里,发现方小宝正简陋的木榻在呼呼大睡。 “……” 方启明忙说:“我刚才教她识了会儿字,结果小宝认着认着就……”说着说着他也觉得惨不忍睹,不禁心里哀叹:明明方家子孙都不是读书的苗子,偏偏出了方长庚这么一个异类,实在是不合理啊! 而方长庚看了一圈,却是真的心疼方启明了,这屋里也太简陋了,一张木桌,一把木椅,一张木榻,桌上摆了一个水壶和一盏油灯,地上一个小火炉,就没别的了。 “哥,你辛苦了。” 方启明这时却有些不好意思了:“还行吧,最苦的时候已经熬过去了。”他选这个地方,一来是种植天麻需要阴湿的环境,二来是怕在村里他辛苦的成果被那些不长眼的泥猴们给糟蹋了,但相应的,所要付出的代价也就越大。 两人又聊了一下方长庚的近况,就把迷迷糊糊的方小宝叫起来,三人一道准备回家。 一路上方小宝扒着方长庚问东问西,方长庚都耐心地答了,然后问方小宝最近刺绣的技艺可有长进,还好方小宝继承了小李氏的心灵手巧,现在绣的手帕已经让很多人称赞,等绣工再熟练一些,就能让方大山拿着去镇上去卖了。 到家以后饭菜刚热腾腾上桌,虽然少了家里三个顶梁柱,但因为人口多,一顿饭还是吃得很温馨。 方长庚特意留意了一下,发现大丫她们和何氏相处得也越发亲昵,不像以前总带着一些畏惧。 吃完饭,老李氏拉着方长庚唠了许久,觉得困了才让方长庚回屋里早点睡。 方启明和方长庚住一间屋子,这时已经累得翻着肚皮躺在床上,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假寐。 方长庚也没惊动他,想了想还是去了小李氏那屋。 已经很晚,可小李氏还在油灯下绣东西,还不时揉着眼睛。 “娘。” 小李氏抬头,立刻笑了:“怎么还不睡?” “娘,我现在空闲时就抄些书,得的银子攒下来已经够明年考试的了,您本来眼睛就不好,以后不要再做绣活,伤了根本很难恢复的。” 小李氏笑得更加柔和:“娘知道,是娘自己挺喜欢做这个的,而且镇里的小姐们都在娘这里预订了手帕,娘总得做完吧。” 方长庚语气坚决:“那等娘做完这些就不要做了,不然我都不能安心念书。” “知道了知道了。”小李氏连忙说道,索性把手里的绷子放下,拿起一把裁衣尺:“娘给你量量多高了。” 方长庚听话地倚到墙上,小李氏拿着炭笔在墙上画了道线,然后用尺子量。 “哟,长庚都四尺多高啦!”小李氏高高兴兴地记下来。 方长庚心里悲哀,才一米四几,有什么好高兴的? 小李氏却不管,笑着碎碎念道:“都长大了,明明不久前还是个小豆丁……你大姐明年开春也要成亲了,家里又要少一口人,还是人多好啊,今年娘一定要给你哥说好亲,娘都想抱孙子了!” 方长庚满头黑线,他娘才几岁,就想做奶奶了。不过…… “大姐说了谁家的亲事?” 小李氏笑容收敛了些:“是和你哥一块儿在药房的那个外地人,在镇上还买了座小宅子,本来你二婶不满意,不过听袁大夫说那人品行端正,以后袁大夫回家养老,就把药房连着医馆盘给他,那也很不错的,而且还是家里最小的,用不着回去侍奉爹娘,你二婶就同意了。主要还是你大姐喜欢,总比村长那儿子好多了!” 方长庚表示赞同,也为大丫感到高兴。 “好了,你快回去睡吧,大人的事用不着你操心。”小李氏佯怒瞪他一眼,赶他回去睡觉。 方长庚一蹦一跳地跑出屋子,把小李氏给逗笑了。 回到自己屋里,方启明睁着眼睛盯着房顶。 方长庚“嚯”地一声:“哥,你干嘛呢?” 方启明眨了眨眼:“在想娶媳妇儿的事。” 方长庚也照着他的样子躺上另外一张床:“你有喜欢的人了?” “还没有。” “那你想这么多干什么,到头来还不是娘给你操心,你还是明年赶紧考个童生靠谱。” 方启明说:“我这不每天都在小黑屋里看书呢,我感觉我好像开窍了,做梦还梦见文曲星下凡,说我这回一定能过呢。” 方长庚想了想,把“梦和现实是相反的”这句话给憋住,然后道:“我信你,等你考上童生,爹娘怕都要高兴疯了,咱家在村里也要成人人羡慕的人家了。” 方启明“嗯”了一声,没再说话,但两人都怀揣着对未来的美好期盼进入了梦乡。 只待了一天方长庚就又去了镇上,和方沅君聚过后一个人搭了辆牛车回县学。 经过这几个月,沈赫对方长庚也越来越关注,年底前还让方长庚去他家做客。 方长庚备了一份年礼意思一下,还给之前沈赫带来的小孩买了个拨浪鼓。他现在已经知道这孩子是是沈赫的小孙子了,方长庚觉得沈赫能关注他还有他的功劳。 要不是那段日子沈赫夫人和儿媳都去了寺庙吃斋拜佛,家里仆人也哄不好这孩子,沈赫才不会手忙脚乱地把孩子带到县学里来。而方长庚正好对付这种小娃有一套,以至于后来沈赫还时不时带他孙子来县学找方长庚玩,现在这孩子对方长庚还挺依赖的。 到了沈赫家,方长庚见到了沈夫人和沈赫的大儿子。 沈夫人容貌明艳,举手投足都是一副贵妇人的风范,但说话语气十分轻柔和善,很克沈赫这种刚直的人。只要沈赫做了什么让沈夫人不高兴的事,只消沈夫人略一瞪眼,意有所指地软绵绵说几句话,沈赫就举手求饶了,还苦笑着要方长庚以后娶媳妇谨慎一些,不然一辈子都要屈服在夫人的淫威之下,都不能反抗。 沈夫人听到这话明显是开心多过于恼怒,轻哼一声说:“我跟着你东奔西走,好不容易这把年纪安顿下来,你倒还嫌我了。” 沈赫立刻说:“你看看你,还倒打一耙。孔子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真是说对了。明明是你嫌我这嫌我那的,啧啧!” 方长庚没想到沈赫还有这样一面,更没想到他和他夫人这样恩爱。听说沈赫当年在国子监似乎得罪了哪位宗室,一怒之下四处游学,最终回到天高皇帝远的家乡担任教谕,也算圆满。 至于沈赫的大儿子在县里开了几间布庄,小儿子在承天府的云麓书院读书,如今也不过十五,明年就要参加乡试,十分了不得。 从沈赫家里出来,方长庚又一次体会到人的命运真是千姿百态,而听完沈赫这些年游学见闻,他更是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期待与渴望,读书也充满了动力。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有些早,也格外寒冷,但方长庚和家人还是红红火火过完了大年,庆祝家里一件接一件的喜事。 到了开春,大丫在一阵吹锣打鼓声中出嫁了,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 小高的爹娘还为此提前两个月来这里见亲家和未来儿媳妇儿,是对特别老实诚恳的老夫妻,老李氏背地里都表示了满意。 二月,方启明和方沐君去参加了县试,两人都过了。四月又一同参加了府试,没想到方启明竟真像他说的开了窍,垫底过了府试。 而方沐君就没那么好运,落寞地回家继续准备来年的府试。 不过这回方长庚还是联合方万英半强迫地把方万明叫到乡下调养身体,待了两个月才回去。 八月南宫在方长庚忐忑又焦急的等待中姗姗来迟,加上方沅君,四个人终于又聚在一起,结伴前往府城。 第34章 院试(中) 尽管经历了县试和府试, 但院试才是决定学子们最终能否成为秀才的关键一步, 每个人都不敢稍有松懈。 方长庚几人这回提前两日到的府城, 打点好客栈事宜, 又用了午饭,王复就提议去外面逛逛, 不然怕是要在客栈里憋闷坏了。 方长庚也不贪这两天的复习时间, 因院试考的并非帖经墨义, 而是两文一诗, 更考验平时的积累, 而非一日之功。 在客栈附近的街道绕了一圈,四人又一脸颓丧地退了回去。这附近不是前来考试的考生就是考生家属,个个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情,看了心情更加紧张。 回到客栈,整个大堂都是人,方长庚注意到不少考生似乎在传一本册子,这时也有人注意到他们,朝他们挥了挥手:“学政出的教辅,你们要不要?” 方长庚一看, 发现那人是同县考生,去年府试时也曾见过,怪不得这么自来熟。 他们走过去一看, 才发现是往年考题集锦, 还有当今文渊阁翰林们的惊艳之作, 一本不厚的书册, 居然卖到了六两,令人咂舌。 方长庚说:“咱们的学政大人可真有经商头脑啊……” 王复笑道:“听说那些个六部侍郎、监察御史们就盯着这三年学政的美差,不趁这个机会大捞一笔岂不是亏了,怎么样,你们买不买?” 院试的考题正是学政大人出的,出卷人编写的参考书,谁敢不买? 虽然这回府试只要不出意外,方长庚基本不可能落榜,但他心里想着廪生这个名额,也不愿冒一点险。 “买吧,花钱买个心安,要是能考上秀才成为廪生,六两也不算什么。”方长庚如是说。 方沅君和周其琛显然也默认了这一点,到发卖点掏钱买了书。 只不过他们来的晚了,轮到方长庚时只剩了最后一本,方长庚刚拿着书转身,就看到身后一位十五六岁的俊雅少年瞪大眼看着他:“书卖完了吗?” 方长庚点点头:“是的。” 那少年有些懊恼,一双灵活的眼睛在眼眶里一转,咋咋呼呼地说:“不然你把你那本卖给我吧,我出你两倍的钱。” 说实话方长庚挺心动的,不过他心里也在想,这人一身锦衣华服,一看也不是普通家庭出身的,难道连买本教辅书都做不到? 一旁的方沅君抢先说:“你还不如去别的地方看看还有没有,用不着盯着我们的。” 方长庚心里附和,面上还是略带歉意地说:“不好意思,这本书我也要用,不如你听我朋友的,去别处再看看吧。” 少年似乎并不太在意这本书的问题,目光掠过他们一行四人,忽然“噢”了一声,指着方长庚说:“你是去年的府案首方长庚吧,我听人说你们四个一起通过了县试府试,很厉害嘛!” 方长庚没想到他们四个人还成了别人眼中一道靓丽的风景线,看方沅君他们也有些尴尬,不禁觉得好笑:“你太夸张了。” 这时王复在一旁开口道:“你是陵阳的徐闻止?”他指了指少年腰上的一块玉佩,上面刻着一个“止”字。 方长庚不得不佩服王复,实在是见多识广,随便在客栈碰上一个人都能说出名字来。不过从这点以及少年的穿戴来看,这位徐闻止恐怕还很了不得,只是他却是真的没听说过了。 徐闻止嘻嘻一笑:“是啊,你就是王复吧?我叔叔还在家跟我说起过你呢,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了。” 方长庚和另外两人都摸不着头脑,后来五个人找地方坐下来聊了以后才知道这位徐闻止出身陵阳徐家,家里两位亲叔叔都在京城做官,还有两位做得是官府严格管控的茶叶生意,和王复父亲相识。而他的父亲在外省任知府,今年是特地回来考院试的。 除了令人惊叹的身世,他还是个少年天才,九岁就过了县试和府试,还连中二元,只是后来去了京城省亲,又对这种考试十分厌倦,所以任性地做了一个纨绔子弟,实在是今年已经十四,家里逼他考取功名,这才不情不愿地来的。 方长庚再一次明白了什么叫人外有人,像徐闻止这种人,有深厚的家学渊源,又兼天生聪慧,简直就是人生赢家,看来这次院试的案首多半是此人了。 不过徐闻止虽然出身富贵,为人却很是热情和善,还说等考完府试带他们去陵阳山游玩。 方长庚对此人挺有好感,不禁问道:“你家就在府城,怎么还来客栈住呢?” 徐闻止长叹了口气:“还不是我的祖父母烦人得紧,家中还有几个叔叔婶婶,闹得我头疼,我就躲出来了。” “那你考完院试就回京城了吗?”方沅君十分好奇。 徐闻止摇摇头:“我应当就在这里的徐氏族学上学,等考了举人以后再说吧。” 方长庚等人点点头,对于能意外认识这么一个有趣的人都挺高兴。 然而他们并没有忘记院试带来的紧迫感,只稍微聊了几句,就打算各回各的房间了。 临分别前方长庚问了一句:“那这书?” 徐闻止不以为意地一笑:“我用不着这东西,只是之前有些好奇这位学政大人写了什么玩意儿而已。” 方长庚再一次感受到了暴击,十分感慨地与他道别。 上楼进屋前,王复偷偷告诉他们,这位学政大人还是徐闻止叔叔的同僚,所以不管如何,徐闻止这“小三元”是拿定了。 方长庚这时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但见其他人都一脸同情地看着自己,不禁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他们:“你们怎么这么看我?” 王复嘿嘿一笑:“本来我还想着这回你能再拿个案首,这下可遇到强人了。” 方沅君见方长庚似乎有些被打击到了,连忙也说:“没关系,你好好考,没准他这些年懈怠了学业,还比不上你呢。” 他们会这么想是有原因的。 院试是由学政巡回在十二个府内进行考试,因此不是全省考生进行排名,而是以府为单位,在一府中的考生里择优录用。今年全省一共三千名考生,共录取五百名秀才,他们永州府就有五十个名额。 方长庚既然是去年府案首,那么今年的院试案首还是有很大希望的。 可方长庚还是十分哭笑不得:“你们也太高看我了,案首我可不奢望,只要能考个廪生就心满意足了。” 他说的是真心话,无奈另外三人还是露出不信的眼神,他只好说:“咱们都好好考,要是能一起上府学,那才是真的圆满了。” 这时王复他们才似有感触地说:“是啊,咱们争取一块儿上府学!” 四人会心一笑,然后分别回到房间开始看学政那本了不得的五年科举三年模拟。 第35章 院试(下) 院试那天, 差役对着面貌册仔细确认考生身份是否符合, 并且严格搜身, 要求考生们解开头发, 脱掉鞋袜检查是否有夹带,方长庚默默屏气, 深感这时一场有味道的考试。 好在学政还算有品, 没让他们脱光衣服, 不然一眼望去都是白花花的光膀子, 那么这考试考的不是学问, 而是人的心里承受能力了。 之后经过学政点名以及唱保,所有考生都拿着自己的号牌进入考场。 方长庚和周其琛作为去年的府试前十再次提堂座考,在学政的监视下开始考试。 看到题目以后,方长庚不禁一愣。 第一篇策论的题目赫然是“刑赏忠厚之至论”。 他骤然想起沈赫曾经与他说过,当今昭武帝对大昭律仍觉“轻重失宜”,甚至提出要重新修缮该法,只是迫于时机未成熟才一直没有动作,但他对礼法的重视之心可见一斑。 就连学政大人都抓住了这个时政要点,可见律法一科或许还有回温的迹象……这对方长庚来说是件好事。而在那本教辅中, 方长庚也看到隐晦提醒考题的痕迹,只是只能让人在看到考题时恍然大悟,提前准备肯定是不可能的, 学政果然够奸诈! 不过他也没有来得及思索太多, 便提笔开始解题。 这道题其实是考考生们罚与宽的界限, 他引用《左传》中的“赏疑从与, 所以广恩也。罚疑从去,所以慎刑也”以及《尚书》中“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两句话点题,得出“立法贵严,责人贵宽”的结论,中间再引经据典修饰一番,一篇策论就完成了。(引) 因第一题给方长庚很大的信心,再做接下来一篇文章时也轻松了许多,有一种思如泉涌的感觉。 至于最后的诗赋,虽说相比作两篇文章时思路要艰涩一些,但也过了平均水平,对于这一点方长庚有很敏锐的直觉。 一天考下来,还要在学政面前维持端正的姿势,方长庚只觉得腰酸背痛,当学政在身边来回走时更加感受到极大的压力,好在时间在考试中总是过得极快的,在检查完第三遍卷子时,方长庚拉响绳铃请差役过来弥封试卷,然后还要拿到抄录处请抄录人员誊抄,以防阅卷人根据字迹与考生勾结作弊。 院试一共考两场,分为正场和覆场,只有正场过了以后才能考覆场,所以第二场考试在四天之后才会进行,这简直是逼学子们经历两次极致的悲喜,但没办法,科举本来就是残酷的。 出来时方长庚和另外三人并排而走,然后听说徐闻止早就交了卷子,可见一定是胸有成竹了。 “我第一次见到这样气度才华的人,王复,是不是京城的宗室子弟都是这样子的?”方沅君又些钦羡,还有些向往。 他们平时所见的最多也就是像王复这样的富家子弟了,但这回一来府城,就见到徐闻止这样的人物,不免生了一些比较之心,当然,比较的后果是他们彻底折服在徐闻止的风华之中。 王复感叹地说:“我以前在京城也曾与勋贵子弟打过交道,虽然是好几年以前了,但他们的确是通身的气派,哪怕是纨绔子弟也十分耀眼,让人一见就映象深刻,这个徐闻止也算是其中翘楚了。” 方长庚也是第一次深刻地认识到身份地位带来的差距,虽不至于说是云泥之别,但那种与生俱来的气质实在是他们等人拍马也赶不上,以后要是真能一朝成为天子门生,见识京城里那些大人物,岂不是要露怯? 方沅君闻言更加意动,似有无限的感慨:“我们怎么做才能像他这样呢?” 王复“噗嗤”一笑:“说到底,他的仪态风度有一大半来自他显赫的家族,咱们在这点上已经落了下风,这辈子都很难赶上了。” 见方沅君越发羡慕的眼神,方长庚不禁拍拍他:“腹有诗书气自华,咱们现在在学问上都还是个半吊子,如何跟人家比?但依我说,咱们都是有大好将来的年轻学子,只要不辜负韶华,未来总是有无限可能的。能遇到徐闻止这样的风流人物可谓开阔了我们的眼界,也是提醒我们要更加努力嘛!” 周其琛也赞同地点头:“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居而不闻其臭;与善人居,如入幽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以后换了一个环境,我们自然也会随之改变。自然,前提是我们能脱离原来的阶层,到达想要的高度。” 方沅君默默点头,过了一会儿道:“那也得中了进士才能说这话,如果一辈子是个小小的秀才,以后想再见到这样的人物也难。” 方长庚不想让方沅君在这时伤春悲秋,忙转移话题:“你们题目做得怎么样?可都答出来了?” 说到这,王复立刻感激地看向方长庚:“说到这个我还要谢谢你呢,要不是你整天跟我们讲些乱七八糟的律法,我恐怕不能做得这么顺!” 什么乱七八糟?!方长庚白他一眼,下一刻果然看到方沅君失落的眼神。 “要是那时候我能和你们一块儿上县学就好了,我觉得那道题我做得不太好。” 方长庚知道这时候劝什么都没用,只说:“咱们安心等结果出来,不要胡思乱想。” “嗯。”方沅君笑得有些勉强,倒让方长庚真的有些担心他考得不好了。 回到客栈,四个人先在一块儿用了晚饭,听隔壁几桌的考生大谈考题,都不禁一笑。 “我看越是盲目自信的人最后落榜的概率也越大!”王复有些不怀好意地说。 方长庚觉得王复这话实在是欠揍,要不是他说话声音不大,不然恐怕就要引发一场骂架。毕竟书生们武力值低下,但嘴皮子功夫都还在线上。 这时有几位考生从客栈门口进来,其中好几个熟面孔,都是在府试中得了前十提堂考的,也是今年院试中第的热门人选,就是没想到基本不是同县的他们怎么玩到一起的。 不过想了想方长庚也明白了,问题不是出在他们,而是自己。一般而言,有才华的文人都免不了惺惺相惜,而能在府试中展露头角的都是能力出众者,不像县试还属于矮子里头拔将军。所以这些人因在考生中的名气都会不约而同地形成一个交际圈,既互相吹捧,也暗地里互相竞争。 但方长庚和周其琛就像是其中的异类,从不参与那些诗会、文会之类的活动,在这群人当中只流传着他们的名字。 隔壁同县的县案首,同时也是府试第三的考生陈斌走到他们桌前,打了招呼以后殷勤地问方长庚:“府案首这回考得如何?” 方长庚立刻感觉到了这人的阴阳怪气,微微一笑,说:“还可以。” 他不依不饶:“那看来是成竹在胸了~估计这回院试也能得第一~” 方长庚说:“嗯。多谢陈兄的吉言。” 顿时把那人给堵了回去,有些扫兴地跟着人群走了。 隔着一张桌子,方长庚都能听到他们议论学政和哪位考生认识或是有什么关系,一边也把极大的关注投到了徐闻止身上,言语间分明十分羡慕,却还要装出一副不屑的样子来。 等徐闻止一出现在客栈,那些人就都噤了声,不说话了。 他坐到方长庚旁边,饶有兴致地问:“这四天你们打算怎么过?不如咱们去爬山?拜佛?” 方长庚没想到他还是个迷信的人,不过这四天无事可干,出去走走也挺好的。 其他三人也举手附和,约好了第二天去陵阳山散心。 见大家都兴致高昂,徐闻止就开始讲今天在考场里发生的事。 “……真绝!在尿壶底下塞小抄,还以为没人会检查那臭烘烘的脏玩意儿,那蝇头书他也摸得下去手。” 考场内可自行带尿壶,因院试中中途离场解手会被默认为弃考处理,因此自带尿壶的不在少数。像方长庚他们都是不喝水憋着,不然这场面实在令人羞耻。 方长庚等人听了也一阵惊叹加佩服。 徐闻止见此有些得意,把他见闻过的奇葩考场事迹都讲了一遍,连方长庚也不知不觉被吸引了过去,一顿饭吃了老半天。 好不容易回到房间,他埋头倒在床榻上就睡,第二天神清气爽地起了个大早,五个人悠闲地漫步去陵阳山。其实不远,就在府学宫后面,只是和他们抱有一样想法的考生很多,因此山上还挺拥挤。 不过经过这一番接触,四人与徐闻止的关系倒更近了一步,彼此的了解也更深了。 四天后,府学宫门口放榜,方长庚几人等围观的人都散了才上前看结果。 绕过刚刚得知落榜消息趴在地上捶地哭号的考生,方长庚又见到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被贴榜的差役抬了出去,不过听周围人说是看到自己上榜高兴坏了,才轰然晕倒。 方长庚自认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和抗压能力还是比这些古人强上百倍的,但这回也忍不住心跳加快,毕竟三年后能否参加乡试就在这一举了! 方沅君站得远远地不敢凑近看,方长庚还是狠狠心,开始搜寻他们几个人的名字。 第三……方长庚心里一跳,看来是没问题了。第一名果然是徐闻止,意外的是第二居然是那天挑衅的考生陈斌! 不过方长庚对此并不怎么关注,而是继续找另外三人的名字。 周其琛第五……王复第二十……方沅君第五十!只要进入前一百就能参加覆试,看来他们都成功了一半! 王复和周其琛也已经看到了成绩,三人对视一眼,本来还想做个恶作剧,可看方沅君两股战战的样子,都觉得还是别捉弄他了。 方沅君得知进入覆试后喜极而泣,四人兴奋地回了客栈。 第二场覆试在第二天举行,与第一场并没有什么分别,但竞争却更加激烈。 考完当晚大家都没怎么说话,因为精神过度紧张,天没黑就都休息了。 第36章 红榜 考完两场, 现在客栈里留下的都是有极大希望成为秀才的童生, 大多都留在府城等待五天后放榜, 方长庚等人也不例外。 有考试就避免不了对答案, 所以第二天客栈大堂里全是议论考题的声音,想不听都不行。方长庚他们也私下大致讲了一下自己的答案, 把每个人答案的优缺点提出来, 并进行简短的点评, 现在心里都基本有数了。 “我怎么没想到这点?我听说阅卷人都非常看重文章第一段, 长庚, 你第一句就能让人眼前一亮,这里绝大部分人都比不上你了。” 方沅君觉得自己脑筋太死,落笔循规蹈矩,每次都做不出有新意的文章,哪怕每次都告诫自己大胆发散,可再考一次结果还是那样,所以非常苦恼。 周其琛对这点也十分感叹:“我们四人里,就属长庚破题最佳,总能从一个独特的角度切入正题, 十分难得。” 方长庚被夸得无地自容,要是他们知道自己已经在世为人近四十年,写过的论文数不胜数, 学界内各种观点都能如数家珍, 恐怕这样的成绩还算愚钝了。 说到这个, 方长庚心里不免也有几分心虚。今年他不过十二, 若是能考上秀才,那真可谓是远近闻名的神童了。记得清代的蒲松龄就是“小三元”,但考上秀才那年也已经十九了,还有唐伯虎,也是十六才考上秀才,这么想来,他十二就有这样的成绩似乎有些过分了?难怪有些人盯着他不放,实在是有些太引人注目了。 可他等不及啊,家里穷困,科举之路又太漫长,只有先考上秀才才能尽快摆脱现状,至于接下来的乡试,他就不能这么心急了。 “你们可别这么夸我,论文采我比不上其琛,论自信我比不上阿复,论谨慎我比不上沅君,要说运气,我可能还真比你们要好一点。” 方长庚嘿嘿一笑,不禁又环顾四周一圈,发现大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年及年纪更大的青年,像他们这一桌普遍年纪很小的确实没有。 除了徐闻止这种货真价实的天才少年。 “哎哟——咱们就别再谦虚和互相追捧了,总之这回能考上那就是天大的好事,要是真榜上无名,后年再来,不又是一条好汉!”王复哈哈大笑,显然是心情不错。 他的笑感染力太大,其他人也不禁露出笑颜,对结果似乎也不那么纠结了。 这时大家答案都对得差不多了,就有别的声音乱入。 “来来,我们赌赌今年案首会是谁?”其中一个好事的考生率先大声喊道,顿时吸引了客栈里大部分目光。 坐他身边的一位不甘示弱,眉毛一挑,信誓旦旦地说:“自然是陵阳徐闻止了!他九岁既是府案首,在场的还有谁能比他厉害的?” 众人但笑不语,显然是默认了这一点。 “我看也未必——”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听得人莫名有些不爽。 方长庚一看,又是那个陈斌! 只见他目光若有似无地瞟向他这边,分明是意有所指。 就有人笑道:“陈兄也是今年院试榜首的热门人选,看来这回是真的很有把握了。” 陈斌故作高深地一笑:“我说的可不是我自己,大家难道忘了去年的府案首花落谁家了?那位当时可是才十一,正场又得了第三,实在是了不得,我就赌他是案首!” 方长庚心里冷笑,大概也知道他为什么总把矛头对准自己。 这个陈斌与他一样,是农人之子,但难得有读书天分,家里对他寄予了厚望,从他能得县案首和府试第三也可看出确实有两把刷子。 士人之间结交攀附,除了借助家中父辈的关系网,最要紧的就是名气。像他这样没有背景又没有奇遇的,若是能得个案首,就能在一府之中大出风头,往后拜师或是考乡试都大有助益。 原来他也能争一争这个院试案首,但中途莫名出现个徐闻止,是个神童也就罢了,偏偏背景还如此强大,这一对比,就像把其他人摁到了泥里,还不敢多说什么。 于是方长庚就成了他转移不满的对象,反正他说什么都不会有什么后果。而徐闻止这时已经回了家,如果他就在现场,陈斌也不会这么张狂。 经陈斌这么一提醒,顿时有不少人把目光投向方长庚这边。 有怕引起冲突的考生打圆场:“我看这次机会最大的就是正场前三,陵阳徐闻止,同县陈斌,还有万兴方长庚!” “也不能这么说,只要是正场前十,大家都有机会……” 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又响了起来,方长庚被强迫着推上风口浪尖,心里实在不怎么愉快。不过这个陈斌实在讨厌,要是这回名次不压他一头,似乎也不能解气。 不过今天也不能就这么算了,不然这么多考生将今天这一幕看在眼里,定以为他为人懦弱内向,多半要看轻他。 方长庚在嘈杂声中开口,还未变声的童音顿时盖过了大堂的嘈杂,也让明里暗里关注他这边的考生立刻安静下来。 “既然要赌,没赌注有什么意思。你不是赌我得案首吗?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那我便压徐闻止得案首,谁输了就给对方五两银子,也不算多,如何?” 这一下陈斌立刻涨红了脸。 他心里其实已经认定徐闻止是案首了,只是嫉妒心作祟,看方长庚不顺眼,所以才说赌方长庚是案首。如今他要是赌,这五两银子就拱手让了人,他心在滴血。要是不赌,那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当众承认自己的下作心思。 平时也有看不怪陈斌高调作风的人起哄:“要赌要赌!我们也想知道究竟谁赢!” “赌吧,还不定谁赢呢!” “……” 陈斌家里贫困,可偏偏又是个自尊心强,好面子胜过一切的人,如今所有人都在看他的好戏,也只能咬牙应了:“赌就赌!” 王复这时站起来,修长的身躯和英气的面孔立刻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大家可要作证,五两银子,谁要是到时候赖账,就装小狗叫三声,这事也算揭过!” “放心,大家都能作证!” 方长庚心里叹了口气,这下是越不想出风头越不能如愿,算了,以后自己还得习惯这样的场面,人善被人欺,不是全天下人都像王复他们那样品性好又友善的。 既然赌约已下,看热闹的人一时也没了谈资,开始讨论别的事。 “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不能与家人团聚,咱们不如办个中秋诗会,热闹一下?” 方长庚实在不想去,一看另外三人也是同样意兴阑珊的表情,于是互相交流了一下眼神,悄无声息地出了客栈。 一呼吸到外面自在的空气,方长庚浑身放松,同时也觉得这些考生也太活跃了,以前还总觉得他们是书呆子,这么一看,根本都不是省油的灯。 “别管他们,我们去找个人少的地方好好吃顿饭!”王复率先提议。 方长庚立刻附和:“走吧走吧!难得到府城,这回让我请一次客,不然我心里可过意不去!” 其他人都想拒绝,但方长庚这回十分坚定,就也应景地响应了。 第三天,考后的恍惚感几乎消失,方长庚在屋里待了一天,一直胡思乱想,实在静不下心,就坐在案前抄书练字,这才把心潮压了下去。 第四天如是,终于到了第五天,红榜已在学宫外张贴,客栈里坐了一些心神不宁的考生,有些是挤不进人群,给客栈小二银钱去帮忙看榜,这时正在等消息。有些却是不敢看榜,想着等别人把好消息传来。要是什么消息都没有,那也用不着看了,多半没戏。 方长庚和王复他们相比之下淡定了一些,但聚在一起看见彼此的表情后都哈哈大笑,不得不承认其实他们都紧张得要死。 估摸着人没那么多了,四人才深深吸气,结伴下楼,打算去看榜。 这时客栈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两个客栈小二打扮的人出现在大堂,眼睛一瞟就盯住了方长庚,笑得极为喜庆。 “捷报永州府方长庚,取中第二名!” 第37章 报喜 方长庚发现自己在短短两年里就有了三次类似查高考成绩这种惊心动魄的体验, 但没有一次比这回来得更加刺激。 得知这个结果的喜悦冲击着他的神经, 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 从怀中掏出一两银子给眼前的小二。 大不了回去多抄两本书, 但这银子却不能少,除了他自己高兴以外, 怎么说也这么多人看着呢。不过再多也没了, 因为晚些时候还会有官府的报差前来报喜, 到时候少不得还要掏银子。这两个小二明显是做惯了这生意, 懂得在报差来之前抢占先机, 毕竟中秀才是天大的喜事,谁也不会在这时候计较这些银钱,不然就真的情商略低了。 不过这世上什么人都有,厚脸皮不给的也 所以这大手笔喜得两位小二眉开眼笑,看方长庚的眼神都恭敬了几分:“方小相公十二岁就中了秀才,前途无量,小的们先在这里预祝小相公将来蟾宫折桂,魁星点斗了!” 其实方长庚挺感激他们,毕竟直接被人告知好消息和自己提心吊胆的看榜相比实在轻松了不少, 于是便说:“那我也先谢过你们的吉言了。” 两个小二忙笑着说“小相公客气”,然后又敲着锣去找下一个目标。 这时周围的考生们纷纷羡慕忌妒恨地看着方长庚,大多数都表示祝贺, 方长庚也一一回礼, 虚荣心爆棚之余, 只觉得全身都松懈了下来, 却又没有丝毫疲惫,只恨不得能立刻把这个消息传递给远在百里之外的家人。 王复他们已经憋了半天,立刻把方长庚从人群中捞出来,又惊又喜地说:“第二!我的天!要是没有那个徐闻止,你可就是案首了!” 方长庚努力压抑不住往上翘的嘴角:“你们这就肯定案首是徐闻止了,要是别人呢?” 王复又紧张又兴奋:“除了他还能有谁?这下你已经知道成绩,该轮到我们了。” 方沅君咬牙握拳,额头青筋都起来了,一副决心很大的样子:“咱们跑快点,我怕再不看成绩,我就要紧张得晕过去了!” 方长庚立刻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心里对方沅君的状态有些担忧。 一边是平静过后再次翻起浪涛的兴奋,一边是对好友成绩的忧虑,方长庚觉得自己内心十分复杂。他不敢置身事外,也和他们一起踮起脚尖看红榜上的名单,飞快搜寻着上面的熟悉的字眼。 周其琛的位置十分靠前,第三。其实方长庚一直觉得周其琛能力很强,只是不知道自己真的是走了狗屎运还是如何,在考试中总压周其琛一头,有时候连自己都想不明白。 继续顺着名单往下看,方长庚在第四十的位置看到了王复,他正心跳加速着,这都四十名了,怎么还没方沅君的名字?! 他用力眨一下眼睛,缓解看这些密密麻麻小字的眩晕感,眼前刚清晰了一些,他就在下一个位置看到了他一直想找的三个字—— 都中了! 方长庚激动地回头,看到方沅君虚脱了似的往地上一坐,嘴里不住地喃喃:“过了……我过了……”王复大笑着喊:“我们都过了!” 而周其琛虽然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但眼里分明涌动着喜悦,冷冰冰的气息也悄然退去,像个普通的临家少年。 方长庚这时心里只剩下感叹,太不容易了……十年寒窗苦读,胜负都在今朝,像他们这些考上秀才的正是春风得意,可那些没考上的,又要承受怎样的心理压力? 他忽然觉得他们四人太幸运了,只是不知道下一回考试,还能不能共同得到命运的眷顾。 王复这时已经伸手把方沅君给拉了起来,目光炯炯:“估计下午就有人去家里报喜了,咱们先回客栈,没准学政大人还有事要公布呢!” 方长庚等人点点头,意气风发地往客栈走。 既然都考上了,就不用再忌讳什么,这时方长庚忽然想起方沅君方才那丢人的模样,不禁取笑他:“沅君,这下你总算不紧张了吧。” 方沅君憨笑了一下,挠挠头说:“我现在头皮还发麻呢。” 然而下一刻他又正色道:“我知道以我的能力这次是过不了的,可能是菩萨保佑,感念我一颗赤诚的心,才让我过的呢!” 方长庚心说又来了!不过他渐渐地也发现,他们这一批的考生似乎能力普遍不高,所以才会使得他们四个能从这些人里脱颖而出。要是把他们放到江南地区去考试,恐怕情况就完全不是这样了,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想到这里方长庚就把那些沾沾自喜收了回去,提醒自己谨记人外有人这句话,科举之路任重而道远,可千万不能因为这一次成绩就飘了。 回到客栈,方长庚看到陈斌正站在考生中间接受祝贺,他这回考了第五,被这么多人压了一头,脸上显然有些不自在,而这种难堪在见到方长庚以后达到了巅峰。 要不是自尊心作祟,陈斌都想立刻躲到房间里,也好过忍受这种屈辱! 方长庚倒没想这么多,甚至对于那个赌约也没什么想法,不过这世上永远不缺喜欢制造热点的人,很快他就听到有人说:“陈斌,徐闻止是案首,这下你可赌输了,把银子给方长庚吧!” “是了,不然人都走了,还是早点给了,大家一块儿做个见证!” 还有个不知怀了什么心思的落榜考生不甘示弱地提醒:“不然学小狗叫也行,五两银子也不少了,叫三声汪汪就能抵掉,这买卖太值了!” 陈斌听得面红耳赤,气急败坏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像被烫了手似的往方长庚脚下一扔,恨声道:“这里只有三两,还有二两是我欠你的。” 方长庚还以为陈斌会耍无赖,没想到真按照赌约把银子给了,倒让他有点改观。 “那这剩下的什么时候才能还啊?不会赖了吧?”有人这么说。 陈斌扬起下巴,带着一丝高傲和不屑:“我说到做到,不会赖的。” “你说不会赖就不会赖了,还是给人家立张字据吧。” 比起陈斌这种嫉妒心重加小心眼的人,方长庚更厌恶那些落井下石的,不禁开口:“我们是府试五魁,过不了多久就会在府学再聚,你什么时候给都可以。” 陈斌一愣,紧皱着眉冷哼一声,然后就与方长庚一行人擦身而过,故作镇定地上了楼。 王复见方长庚弯腰去捡那包银子,不禁问道:“你还真信他啊?” 方长庚说:“我又不关心这个,再说了,这银子我拿着也没办法心安理得,肯定要还回去的。”其实不是他好心,只是他深知这些银子对农家子而言实在得来不易,一想到陈斌背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爹娘爷奶,他就联想到自己家里的情况,这银子就像烙铁一样烫手,实在不能接受。 其他人也想到这一点,顿时闭了嘴,默默支持了他的决定。 上楼以后,方长庚就敲开打听来的房间门,在陈斌开门后把银俩往他身上一扔,趁他手忙脚乱去接的时候有些不屑地开口:“你自己打个赌就花去五两,你家人恐怕要累死累活干半年,你好意思这么挥霍,我还不好意思收。” 说完也不理陈斌就要喷火的眼神,用比陈斌更为高傲的姿态离开了。 其实他之所以会这么做,说到底,除了觉得这银子烫手以外,更大的原因还在于他不想给自己平白树立一个处处做对的敌人,毕竟有时候文人之间的倾轧也是很可怕的。 又过了一会儿,官府的报差终于来了,方长庚这回也只给了一两。 官府的人肯定事先打听过自己的底细,要是少了显得吝啬,多了又有种打肿脸充胖子的感觉,还是低调一些比较好。 报完喜,报差殷勤地笑着:“秀才公,我这就先回去了。明天巳时学政大人要在府学设簪花宴,您可别忘了去。” 方长庚连忙点头:“知道了,请慢走。” 第38章 (修)租服 参加簪花宴必须穿着整套秀才服, 得到明日参加簪花宴的消息后, 方长庚和王复他们打算直接去成衣店里买, 不然就来不及了。 去的路上方长庚还十分不情愿, 这考个秀才也太烧钱了!不就是簪花宴上穿一次吗,有必要为了这一次花个十两银子买全套?而且他现在还没发育, 等过两年个子窜起来了更加穿不着, 简直就是资源浪费! 他怀着一点侥幸问道:“你们说我能不能租一套秀才服啊?不然买回去平时也不穿, 太浪费了。” 王复对他又是服气又是无奈:“人家没考上秀才的都想买一套秀才服过过瘾, 就你这么嫌弃它。成衣店的老板就图这个发财呢, 怎么可能愿意租给你。要不然这样,我把我的借给你明天穿,反正我不用去。” 学政大人在府学举办的簪花宴只有前十名能参加,因为这次考上的五十名秀才里只有前十名能进府学,其余四十名都要回各县的县学继续读书,他们的簪花宴自然是由县学的教谕举办了。 所以才说教谕没什么实权,俸禄也低,但只要新进秀才们不想自己寒窗苦读的成果在只剩临门一脚时被教谕给破坏了,就必须要在这时奉上大礼, 等簪花宴一过,爱咋地咋地,不用再担心乡试会被一个小小教谕做手脚。 不过要不要进府县学是个人自由, 有些不想再读书的就可以做其他的事, 同时还可以参加府县学里的岁考保住自己的廪生名额。不过廪生也是有限制的, 只能从事私塾先生、账房、大夫等五类职业, 若做了其他的,就立刻除名,不能再获得朝廷的补贴。 像方长庚他们要继续参加乡试,又不可能去书院或是家族族学这种私立学校,肯定会入府县学继续深造。 听完王复的话,方长庚比了比自己的个头,无语地看着他:“我穿你的?我怕没走几步就被衣摆绊个跟头,到时候我就出名了。” 还是因为吝啬而出名! 本来方沅君也想说穿他的,被方长庚这么一提顿时把话咽了回去,叹息道:“你太小了,我怕连成衣店里都买不到你能穿的。”他觉得自己或许这辈子就只能止步于秀才了,所以这秀才服是一定要买来好好珍藏的,有些人想穿还穿不了呢! 是个男人都不能忍受被用那个字眼形容,不管是哪方面的。不过方长庚也没话反驳,谁让他现在还没发育呢!像方沅君和王复,虽然只比他大两岁,但这恰巧是关键的两年,以至于他们之间身形的差距越来越明显,让方长庚很是忿忿。 “算了,还是先去看看再说吧。” 方长庚闷闷地说,对于那完全没必要花出去的十两银子依旧耿耿于怀。 到了附近一家看着顺眼的成衣店,无巧不成书,刚踏入门槛的方长庚居然又在店里看到了陈斌,而且还看到了对陈斌而言十分尴尬耻辱的一幕。 “没钱买什么秀才服,我这里可不赊账!”衣店老板对陈斌很不耐烦,显然是见多了买不起衣服想要赊账的穷酸秀才,这时一点都不客气。 方长庚猜测这老板脑瓜子有些愚钝,也不事先打听打听院试的结果,要是以后陈斌飞黄腾达了,以他的小心眼,怕是一定会报今日之仇。 除此之外他也有些无奈,不知道陈斌是不是上辈子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不然怎么总是被自己看到这么难堪的画面。 这时陈斌也看到方长庚他们了,即便再努力克制,也能让有心人一眼看出他无地自容的神情。 “不让赊就不让赊,大不了我不穿了!” 他一甩袖,僵着脸就往外冲。 方长庚扬声叫住他:“陈兄,等等!”王复几人一脸莫名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又想干什么。 陈斌闷头走了几步,想到刚才方长庚把赌注还给他的举动,最后还是停下来,僵硬地问道:“你有什么事?” 方长庚先扭头示意王复他们先买衣服,然后走到陈斌面前,低声商量:“陈兄,有件事不怕你知道,其实我的银子也不够买秀才服的。” 陈斌微愣,反应过来后脸色稍缓了一些,心底不禁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感,只是嘴上还不肯放松:“那又怎么样?” 方长庚嘿嘿一笑:“不如咱们去和老板打个商量,让他把衣服租给咱们,这样也省下这一笔费用了。” 陈斌觉得他简直是异想天开:“你没看到他连赊账都不肯吗?租给我们?你想得未免太美了!”他心里对这有眼无珠的贱丈夫(孟子对商人的蔑称)又是一阵痛骂。 方长庚一点也不生气:“那可未必。不过咱们先说好,一日二两的租金,你能不能接受?” 一日二两?明天只需要穿一天,那就省了八两银子,这买卖还是很划算的。 “可以。” 见他应承了,方长庚就叮嘱他过会儿该怎么说服老板把衣服租给他们。不是他不愿自己去,而是他现在才十二,不管是外表还是嗓音都很难让人重视和信服,但陈斌已经十七了,已经有了成人的气势,谈判的时候更有利些。 嘀嘀咕咕了一阵,陈斌面色复杂地看着他:“我知道了,你就等着吧。” 方长庚从怀里掏出包好的十两银子:“拿着这个进去,不然这老板恐怕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你。” 陈斌极轻地冷哼了一声,不过还是接过银子转身进了店里。 这时王复他们已经买完了,老板正客客气气地命小二帮他们叠衣服。 见陈斌复又回来,那老板故作没看见,神情还有些不屑,让陈斌一阵气闷。 但该做的还是要做,他上前一步,把手里一袋银两放到桌上,然后又走近一步,对着老板压低声音道:“老板,借一步说话吧。” 那老板看他一会儿,又看看那一袋银两,还是挑了挑眉从柜台后面绕了出来,抱臂懒洋洋地问道:“你要说什么?” 陈斌背对着门朝他低语了一通,只见老板神情渐渐正经起来,然后又微微皱起眉,将信将疑地看着陈斌。 方长庚有些紧张地和另外三人坐在一旁等,王复忍不住好奇:“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方长庚嘿嘿一笑:“我不是想租一套秀才服吗?正好陈斌也买不起,死马当作活马医,试试能不能成功。”说完他又把目光投向那边交谈的两人。 只见陈斌又说了几句话,那老板朝方长庚看了一眼,似乎有些纠结地回了几句,然后就见陈斌强压着兴奋走了过来。 方长庚猜测多半是说服老板了,也有些忐忑地起身上前,就听陈斌小声道:“成了。” 方长庚朝他竖了竖大拇指,其实陈斌这人能力挺强的,说话也有条理,只是因为出身的原因对别人的目光太过敏感,而且太好面子,所以有些惹人厌烦。 正巧店里有一套方长庚也能穿但偏大的秀才服,这下也算省了一笔大钱了,毕竟他抄书一个月也才一两六钱,八两真是不小的数目了。 租完衣服,陈斌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感激地看着方长庚:“这回多谢你了。” 方长庚有些心虚,其实他也是为了自己:“陈兄别放在心上,我自己也得了好处。”他知道陈斌这下不会再对他有意见了,心里不禁又是一松。 两人友好地道了别,方长庚就和王复他们准备回客栈了。 “刚才陈斌和老板说什么了?怎么就同意租给你们衣服了?”方沅君瞪大眼,实在猜不到是怎么一回事。 方长庚故作高深地笑道:“也没什么,我就让陈斌给老板算了一笔账。你们看那老板这么急着把衣服卖出去,多半是因为这条街上不止他这一家成衣店,本来一年就这么几个秀才,生意均分也不剩多少了。可要是租出去就不一样了,像我这样承担不起费用的人也数得出几个,如果能租肯定愿意花二两银子租一天,还有那些没考上秀才只想过过瘾的,也不会吝啬二两银子,那这一套衣服可就不止十两二十两了。而且这么一来顾全了穷秀才的体面,也给这家店留下了美名,以后肯定会有更多人光顾这家店,不是很好?” 周其琛笑着看他一眼:“没想到你还有经商的天赋,那那些买了衣服的岂不是都要跑去退了?” 方长庚开玩笑似的说道:“像你们这样不需要吝惜银子的买五套十套也舍得,怎么会去退呢?像我这样的,比起你们终究还是少数。所以会买的始终会买,只是造福了那么几个穷人而已。” “但那些会买的也会循着美名光顾那家店,这叫互惠共赢。”方沅君也跟着点点头。 方长庚沉吟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道:“其实我也是胡乱说的,你们别当回事,我还怕他到时候亏了找我麻烦呢。”他又没做过市场调查,租赁业务在这里到底顶不顶用不得而知,说到底他又忽悠了人家一次。 “……”方沅君无语了一下,随即无奈地摇头笑道:“忽悠人这件事上,我就服你。” 方长庚哈哈大笑,也不知道这话是夸赞还是什么了。 第二天的簪花宴进行得十分顺利,新进秀才们在学政的带领下进明伦堂拜谒孔子,也叫做入泮仪式,接下来就是设宴饮酒了,一时之间每个人都昂首挺胸,觉得此时此刻应当是目前人生中最为风光的时候。 而徐闻止作为案首尤其受到学政的重视,还在宴席上大出风头,当众做了一篇文章,艳惊四座。有珠玉在前,方长庚也不好意思秀自己黯然失色的文采,便画了一副荷花图,没想到也引来一阵喝彩,也算勉强完成任务。而周其琛也作了一首诗,在方长庚看来并不输徐闻止。 不过凡事皆贵专,他对自己在诗赋上逊人一酬不觉得有什么过不去的,毕竟这种东西再努力也会囿于天分不能突破那层顶,他的诗文虽不能让人惊艳,但也没什么可挑剔。 方长庚还留心关注了一下陈斌,发现他只要冷静下来,在与学政交流时还挺有风度,总之这一府之中的佼佼者都各有特色和优点,只要不走歪路,将来一片光明。 趁着这个宴会,这次进入府学的十位考生都互相结识了一番,没遇到特别奇葩的。而徐闻止对方长庚也比之前更为亲近,主要还是相信了方长庚的实力。 方长庚也能猜出来,徐闻止虽然一开始就表现出他的热情与大方,但有真才实学的人心中多少有些傲气,只有当对方表现出足以让他另眼相看的能力时,他才会真心将对方放在心上,而现在自己刚刚迈过那条线,让徐闻止对他开始真正重视了。 结束簪花宴,方长庚只想仰天长啸,终于能回家与家人老师分享考上秀才的喜悦了! 第39章 回家 回去路上, 方长庚粗略估计了一下这次考试所花的费用, 包括官府报名、吃住行、打赏等其他零零碎碎的花费, 怎么也有二十五两了。 好在这些银子花得值, 只是等到了乡试,恐怕费用就更加惊人, 也意味着成本加大。要是没过, 要面临的不止是落榜的挫败, 还有钱财上的压力。所以这世上的落魄秀才, 大多都是因为在考举人时熬光了财产, 最终还一无所获。 不过此时的方长庚也不考虑三年以后的事,先回去好好休息一阵再说。 想到这里,他看了看都在闭目养神的三人:“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方沅君睁开眼幽幽道:“我现在忽然有一种自己在做梦的感觉,咱们这就考上秀才了吗?那,那三年以后是不是要考乡试了?” 确实,今年的乡试与院试重了,他们都只能等三年后的那一场。不过方长庚完全能理解方沅君现在的感受,相比乡试和会试,院试实在是太小儿科了。 王复低低开口:“我可能要去京城准备考武举了……” 其他三人都惊讶了一下:“这么早?!”虽然早就知道王复考上秀才以后就要专心武举, 但谁都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要分别了。 “是啊……我现在骑射功夫还不行,我那位在京城的族叔能给我找个好一点的武术老师教我习武,同时还要去结识一些京城子弟帮忙铺路, 总之留在这里肯定是不行的。” 道理大家都懂, 但多少还是有些难过。现在他们只知道要继续考, 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考上, 京城相聚也遥遥无期了。 王复见气氛低迷,忙又说:“我相信你们三年后一定能中举的,再说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一年……不……两年内总会回来一次的。” 从湖广出发去京城无论如何也要一个多月的时间,一年回来一次也不现实。 方长庚冲王复投去鼓励的眼神,同时开玩笑缓和大家的情绪:“你好好准备武举,以后咱们一进京城就有王都督好吃好喝招待,谁都不敢欺负我们。” 王复一拍大腿,眼里也充满了希望:“我就先去京城给你们开路,你们可别不来啊!” 方沅君嘿嘿直笑:“京城啊……好遥远,我原来就想用个六年九年考取举人,然后去应聘个知县或是主簿,不过既然你们都这么说,那我也试试吧!” 四人都被激励,把刚才惨淡的气氛一扫而光。 “对了,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办酒席?我听说以前镇上有个考上秀才的摆了几十桌,半个永镇的人都请来了。”方长庚说。 方沅君顿时想到回去以后就能给家人长长脸,尤其是方万明一定高兴坏了,不禁意气风发地说:“那是一定的,其实也花不了多少钱,人家都会来送礼金的,主要还是让其他人也沾沾喜气,大家一块儿高兴嘛!” “那其琛呢?”方长庚直接问了,现在彼此之间都十分了解,不用再刻意避讳不谈周其琛家里的事。 周其琛现在和他们相处时也越来越自然,这时淡淡笑道:“我现在已经搬出来了,在镇上租了个小院子,这次也不打算回家,至于他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方长庚看了看方沅君和王复,知道他们都是人脉广的,自己应付上门贺喜的人还来不及,更别说管周其琛,于是说:“那你不如去我家吧,一个人算怎么回事?” 有这样的喜事,一个人孤零零在院子里未免有些凄惨。 周其琛有些感动,但更多的是淡然:“到时候我会来吃酒的,而且我打算买个书僮,而且过两个月我们不是要去府学了?我想去府城看看房子,要是有合适的就买下来,你们都能来住。” 方长庚听着还挺羡慕,周其琛才十六就是有房一族了,而且还是府城的房子,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买得上。反正光靠抄书是不行的,最好能想想别的致富办法……方启明现在第一批药材已经卖出去了,收入还挺可观,但他要把这些银子投入到再生产里,所以也没有余钱。 “那真是太好了,我看府学里有不少秀才身边都有书僮,不过我就算了。”方长庚坦然说。 王复故作高深:“你这就不知道了吧,像你考得这样好的,没准有大户人家想请你做他们儿子的陪读,这样你读书不但不用花钱,还能赚钱呢。” 方长庚汗毛倒竖:“你出的什么馊主意,这跟做人家奴才有什么区别。” 王复忙说:“那可不一样,书僮是奴才,陪读可不是,而是为了和主子互相监督学习的。” 连“主子”都出来了,方长庚心里又感叹了一下,还好自己不是托生在奴籍,不然这辈子就完球了。 见方长庚对他的话完全不屑一顾,王复也不再提这件事了,其实他一直觉得方长庚这人挺奇怪,明明出身贫困,但有时候做派还不输他这个正经少爷,不像他以前遇到过的那些对他唯唯诺诺的农家子。 也因为这样,所以他们几人虽地位有差距,然而相处起来并没有任何违和感。 方长庚不知道王复怎么想的,毕竟他骨子里根深蒂固的是现代人人平等的思维,除非是遇到不得不示弱的场合,不然他看待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一路上闲聊着,从早到晚花了一整天的功夫,终于到了永镇,马车就停在方长庚回家的那条山路路口。只是天也黑了,其他人都觉得不太安全。 “长庚,你去我家吧,爷爷看到你肯定很高兴。”方沅君说。 方长庚犹豫了一下:“其实那条路挺平整的,我还是回家吧。” 方沅君还想再劝,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嘹亮的呼唤,好像是方大山的声音! 方长庚飞快地起身跳下马车,居然真的在路边那块山石上看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周围太暗,那个人的脸看不清楚,但方长庚能确定是方大山。 “爹!”方长庚大叫一声。 方大山连忙走过来,语气很是欣喜:“儿子,你总算回来了。” 摸到方大山被露水浸湿的衣摆,方长庚眼眶热热的,莫名有一种想哭的冲动:“爹,你怎么在这里等着,我又没说我今天一定回来。” 方大山憨憨一笑:“你娘听报喜的人说办完那啥花宴你就能回来,还跟我赌你今天肯定会回,就让我在这里等你,你娘说得一直都很准的,我就来了。” 这时方沅君他们也都下了马车,和方大山打招呼,方大山笑着说:“多谢你们在外面照顾我家长庚了。” 王复爽朗一笑:“方叔,长庚哪用得着咱们照顾啊,他什么都能应付,比咱们强多了。” 方大山正色道:“那怎么能这么说呢,没有你们,我和他娘可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外面考试。” “哪有哪有……” “……” 方长庚在一旁有些说不出话,但心里却是暖烘烘的,边听他们说话边在赶车夫的帮助下把马车上的行李和书箱拿下来,见他们聊完了,就对方沅君他们道:“我跟我爹回去了,沅君你帮我和二爷爷打声招呼,改天我去看他,你们路上小心。” “你和方叔也小心点儿!” “知道了!” 两拨人就此分道扬镳,方长庚和方大山各背了一个行李,兴冲冲地往家里走,浑身都充满了力气。 “儿子,现在全村人都知道你考上秀才了,还是第二名,你奶奶还有你娘听到这个消息都快高兴地晕过去了。” 方大山想到一向冷静的媳妇儿也高兴地像个小姑娘似的,不禁眼里充满了笑意。 方长庚猜都能猜出来当时是什么情况,也兴致勃勃地说:“我也没想到这回能考这么好,一定是老天保佑咱们家呢!” 当然,实力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方长庚有些自得地默想。 方大山也深有感触:“现在家里的日子越来越好了,好多人家都羡慕咱们。对了,你哥自己有些想法,说要等你回来了再商量。” 方长庚点点头,又问了几句最近家里的情况,不多时就看到近在眼前的村子。 因为天已经晚了,家家户户都关门闭窗,只有被脚步声惊起的狗吠成为寂静的夜晚的点缀。但老方家的堂屋灯还亮着,像是在等待夜归的人。 像是感应到什么,小李氏和老李氏从屋里出来,正好看到方长庚和方大山走进院子。 “回来了回来了!”老李氏语气激动,被小李氏扯了扯:“娘你说话轻点儿,大丫她们那屋都睡了。” 说完也没忍住,赶紧上前拉过方长庚,一边指使方大山去把行李书箱放好。 方长庚嘿嘿笑着:“爹辛苦一天了,我去放。” 小李氏白了方大山一眼:“你爹也就做做力气活,哪有你辛苦,赶紧去歇着,娘去给你煮个酒冲蛋。” 方长庚觉得口水都分泌出来了,不禁同情地看了眼对小李氏的话完全不反驳的方大山,心说爹对不住了,毕竟家里女人说了算。 小李氏去厨房忙,老李氏嘴里喊着乖孙子好孩子,拉着方长庚笑得极为满意,让方长庚都不自在了。 方大山及时出来解围:“娘,都这么晚了,你还是赶紧回屋睡吧,明天再让你看个够。” 方长庚也连忙应和,总算把老李氏劝回屋子休息。 方大山压低声音:“你爷爷这两天腿脚不舒服,睡得可早。” 方长庚脸上露出担忧的表情,也小声说:“明天我就去看爷爷!” 过了一会儿,小李氏端出两碗酒冲蛋,带着甜滋滋的酒香和蛋香,让方大山和方长庚一人喝一碗。 方长庚顿时觉得整个身体都热了,就听小李氏心疼地说:“太晚了,先回去睡觉去,好好休息一晚,有什么事都等明天再说。” 方长庚乖巧地点点头:“知道了娘!”然后回了自己屋子。 他也懒得点灯,看到一边方启明空的床铺,知道他是去邻镇跑生意去了,明天才能回来,不禁也有些佩服和挂念,挺想问问方启明现在什么情况。 不过长途跋涉的疲惫很快袭击了他的神经,不一会儿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了。 第40章 家 这一睡就睡到第二天下午, 方长庚迷迷糊糊睁开眼时还吓了一跳, 以为误了早课, 转念想到自己已经考完院试了, 现在正在家里放假,才慢吞吞地起身穿衣服。 虽然保持早睡早起的作息已经好几年了, 但他觉得如果可以, 还是会想过更舒服的日子啊……不过这个念头只在脑海出现了一瞬就被他彻底打消了, 他离过那种生活还早着呢, 现在就开始这么想, 接下来几年还怎么坚持? 他起身做了几个伸展动作,一边听着院子里村民们进进出出大声贺喜的声音,决定还是在屋里多待一会儿,省得一出去又要被问东问西的。 正出神着,却听到有人在门口轻叩了几下,下一刻门就“吱呀”一声开了,小李氏端着一碗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看见方长庚已经起来了,就说:“醒啦, 午饭都没吃,赶紧把这碗面吃了填填肚子。” “谢谢娘,娘之前怎么不叫我?”方长庚笑着接过碗, 确实觉得很饿了, 立刻坐在书桌前大口大口吃起来。 小李氏一笑:“你平时自觉得很, 今天好不容易睡个懒觉怎么会叫你呢。再说今天家里来了不少人, 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不喜欢热闹的性子,所以才不叫你出去的。” 方长庚眯起眼笑:“还是娘懂我。” “那你在屋子里再待一会儿,等你那些婶子奶奶回家吃饭了就出来吧。” “好~不过我吃完得去看看爷爷,就不管他们了。”方长庚觉得小李氏简直太了解他了,有这么一个娘真让他省心不少。 “好,你爷爷这两天都躺床上呢,落下病根了,这些年越来越严重,以后不好再下地了。”小李氏有些担忧地说。 方长庚难过之余又有一点庆幸,要不是他爷爷腿脚不便,不然肯定还要坚持干活,谁都劝不了他,这下也算因祸得福了。 吃完面,方长庚端着碗走出去,这时还有两个和他家来往最多的婶子在,方长庚礼貌地叫了一声,就听到那两个婶子指着他对小李氏一通夸,方长庚都已经习惯了。 把碗放到水池里,方长庚就去了方万英和老李氏的房间。 方万英正躺在床上唉声叹气,他是闲不住的那种老人,这样躺着简直比叫他干苦活还要命。不过一看到方长庚来,他眉头就松了,笑眯眯地看着方长庚。 “去考试累着了吧,听你奶奶说你早上都没起来。” 方长庚挠挠眉心,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是很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起不来。” “起来干啥?多睡一会就多睡一会儿,你这年纪正在长身体,一定要睡够的。” 方长庚立即说是,现在他除了念书也没有别的能分心的娱乐活动,不像现在诱惑那么多,天天熬夜,所以睡眠还是完全能保证的。 “爷爷,你腿怎么样了,我给你按按吧。”方长庚目光落到方万英被疼痛折麽得蜡黄的脸上,心里比之前还不好受。 “爷爷这是老毛病了,你哥看过,说吃药也吃不好,只能缓解。不过爷爷年纪也大了,受苦也就这几年,你们年轻人自己多注意身体,天冷了腿脚注意保暖,不然落下病就折磨死人咯!” 方长庚最听不得家里老人说这种话:“怎么就这几年了,爷爷你身体好得很,再活个五六十年也没问题,您就是要多休息,家里现在用不着您这么辛苦,要是家里活多,干脆把田租给别人好了。” 方万英苦笑着说:“爷爷是庄稼人,把地租给人家那不是成地主了,爷爷可不习惯。” 方长庚有些生气,语气强硬:“反正我会和奶奶还有爹他们说的,不能让您再下地,不然我书也别念了,就回来替您种地好了。”这老头子实在太犟了! 方万英对孙子这副样子也有些秫,就说:“知道了知道了,哪能不念书呢,爷爷干活不就是为了让你好好念书。” 方长庚说:“以后我有官府养着呢,读书用不了什么钱,就算考试那也是三年以后了,反正就是用不着您这样。” 方万英总算歇了声,笑着长长叹了口气,故作轻松地说:“爷爷知道了,谁还不知道享福呢,既然我乖孙子有出息了,爷爷就天天躺在家里,啥都不干!” 方长庚这才露出笑脸:“这就对了嘛。爷爷你再歇一会儿,过会儿等饭好了我给你送进来。” 见方万英点了下头,方长庚才出去。 这时两个婶子也回去了,堂屋里坐了老李氏他们,还有二丫、三丫和方小宝。方小宝一看到他就“哇”的一声:“秀才公回来啦!”一副人小鬼大的样子,实在让方长庚无奈。 周围的大人们都笑出来,小李氏点了点方小宝小巧的鼻尖:“就你淘气!整天逗你哥哥。” 方长庚朝方小宝翻了个白眼,这妹子不是一般的有性格,也不知道以后谁能受得了她。 何氏满脸柔和的笑,和往常都有些不太一样,方长庚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不过很快就忘了,然而之后老李氏的话立刻让他大吃了一惊。 “长庚,家里马上就要有个小弟弟啦!你高兴不?” 方长庚莫名,哪来的弟弟,他娘可没怀孕,难道是?方长庚嘴角抽了一下,虽然何氏也才三十多岁,可这时候又不像现代,大丫都出嫁了,何氏还要再生一个? 等等,他们怎么知道是男孩的? 老李氏只顾着看何氏的肚子,笑着接着说:“这回是云游的算命先生说的,一定是个男孩儿,你二叔总算有后了!” 方长庚觉得自己掺合女人家生孩子的话题有些尴尬,不过这算命先生……也太不靠谱了吧?至于家里要再多个男孩他倒是没什么感觉,又不是他亲弟弟,而且二叔能有个儿子也挺好的,虽然他不认为生儿子就是有福气,但要是能从小好好□□应当也不会长歪。 为了不扫老李氏的兴,方长庚什么也没说,到了吃饭的时候,他把饭菜端给方万英,出来时看到方启明已经回来了。 方启明现在对方长庚能考上秀才已经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了,似乎觉得这是理所应当似的。 方长庚坐到他旁边,端起饭碗,然后小声问他:“哥,你生意怎么样?” 方启明眼下还有黑眼圈,但精神不错,也小声回道:“我和附近几个镇的药方都谈好了,等下一批种出来就卖给他们,你放心,以后哥能供你读书!” 看这方启明小得意的样子,方长庚也算放下了心:“哥你放手干,我现在不用钱。” 方启明一笑:“你要用跟我开口就是,我虽然没有读书的脑袋,但做生意却有不少人夸我呢。” 方长庚见方启明说话时神采飞扬,也知道他应该弄得不错,不禁替他高兴:“知道了,不过你先别高兴得太早,要注意有没有不小心截了别人的生意,别得罪人。” 出门在外还是挺危险的,特别是生意做得好特别容易被人嫉恨,他不能不担心。 方启明点点头:“你放心,该注意的我都拿本子记着呢,不会出事的。” 两人在这边嘀咕,小李氏她们就看着两人笑:“这兄弟俩一见面就说不完的话,吃完饭再说不行?” “好好,先吃饭!” 难得能吃到家里的饭菜,方长庚觉得食物都堵到喉咙口了,十分满足地摸摸肚子,这时听方启明当着全家的面说:“我想再买几块地种,但不能买村里的,人来人往的我怕不方便。” 老李氏说:“咱们也不懂,反正钱在你手上,随你怎么花,只要是用在正途就行。” 既然方启明做生意赚了钱,那以后这钱怎么分也是个问题,虽然一开始本钱是公中出的,但这生意从头到尾都靠方启明一个人打点,不能让方启明受委屈。 “现在小明生意才有起色,虽然还没有分家,但咱们也要把难听的话说在前头,省得以后两家闹不和。”老李氏早就想过这个问题,而且私下里找方二山谈过,这时就朝他使了个眼色。 方二山人老实,对老李氏之前找他说的话没有任何异议,这时就率先出声道:“这生意都是小明在做,咱们家就不要了。” 何氏现在有了孩子,心态平和了很多,但对于方二山实诚过了头的话也有些不满。 方启明说:“那怎么行呢,本钱是公中出的,二叔你怎么也有一份。”至于占了多少,还得看老李氏怎么说了,不过他完全相信老李氏不会让他吃亏。 果然,老李氏眼睛一眯,用不容反驳的语气说:“这钱干放着是不会生钱的,当初小明拿去三十两,就算是你们两家一人一半,所以按道理老二家也只能拿十五两。但咱们到底是一家人,小明也说过很多次了,用不着分得那么清楚,所以我就替他做个主,以后二丫三丫的嫁妆,还有老二家的男孩儿读书的钱,都从做生意得的钱里头出,但除此以外的就要归小明自己了。” 何氏还有什么好说的,老李氏也算是照顾她们家了,再说她马上也要有儿子了,以后两个哥哥一个是读书人,一个是做生意的,他怎么着也能捞一份好处。大哥家两个兄弟都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还挺大方,她现在是一点意见都没有。 “娘说了算,我和二山都听娘的。” 方二山也跟着点头。 老李氏“唔”了一声,然后说:“家里这头老牛也快要不行了,家里还得出钱买头牛,这事等到明年开春再办。还有一件大事,长庚考上了秀才,总要好好办一场席,我请了几个跟咱家关系好的婆子媳妇儿来帮忙,还得去请客人,村里的我和老大家的去请,镇上的长庚就自己去吧,老二家的就不用忙了,在家里休息就好。” 老李氏把事情都安排好了,家里其他人自然只有点头的份。 第二天,方长庚就出发去镇上邀请客人去了。 第41章 (修)杂事 方长庚先去了方沅君家, 不料方沅君也去发帖子去了, 没见到人, 他就把吃酒的日期告诉方万明和方思成, 而后得知和方沅君办席的日期刚好一前一后错开,运气还不错。 方万明和方思成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看见方长庚笑呵呵的, 连声说一定会去, 还叮嘱他以后去了府学要注意的一些事。 方长庚听得仔细, 其实府学和县学就类似于县重点和市重点, 都是为了培养去乡试的人才,只是府学中有教授,比县学中的教谕水平更高。除此之外,府学人才济济,读书生活也会相对丰富很多,这三年时间定会过得很充实。 拜别了方万明和方思成,方长庚就去了王家府上。 在王复的陪同下,方长庚去拜见了王老爷,毕竟自己在县学那一年的学费还是王老爷出的, 如今考上了秀才,他总要邀请资助人去沾沾喜气,至于人愿不愿去就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了。 王老爷这两年来又发福了一些, 见到方长庚十分高兴:“早知道就该早点让阿复和你一块儿读书, 我还在想咱们王家世代读书人, 怎么就到了我儿子这里就不开窍, 原来是少了一个靠谱的朋友。” 其实王老爷是举人出身,怎么着也足以亲自教王复学问,不过这些举人老爷早年吃够了年纪一大就只顾游戏享乐,宁愿找先生也不肯自己来。 方长庚连说“哪里哪里”,不过是那两年里大家互相督促下苦功的结果,跟他没什么必要联系。 这时王老爷又话锋一转:“我猜阿复已经跟你说了去京城的事,老爷我这个人一向心直口快,今日就问问你,愿不愿意陪阿复去京城念书啊?” 他心里实在觉得方长庚这个孩子不错,相貌端正,出身也清白,更难得的是书读得好,当他儿子的陪读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只是他觉得方长庚如今也不需要倚靠他家,未必会同意,所以语气十分客气。 方长庚瞥王复一眼,见他一脸“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勉强相信是王老爷自己的主意。其实当王复陪读去京城也不失为一个增长见识的好路子,但他觉得没那个必要。 一是他始终不喜欢寄人篱下的感觉,二是京城环境太复杂,他现在基础还不稳,仍需要脚踏实地慢慢走,府学就是最适合他的地方。 “学生谢过王老爷的好意,只是京城遥远,这一去恐怕就是好几年,学生实在放心不下家里,因此要辜负王老爷的信任了。”他如是说。 王老爷本来也没抱太大的希望,见此就打哈哈:“无事无事,我也不过是随口一提。对了,你何时要去府学?我认识里面两个教授,你要是需要,我可以帮你引荐。” 方长庚立刻感激地看向他:“那学生先在此谢过王老爷了。” 王老爷抚了抚胡子,觉得挺受用:“有什么好谢的,你好好考,咱们镇上可还没出过进士呢,我看你很有希望。” 方长庚腼腆笑笑:“成事在天,谋事在人,学生只能尽量了。” 虽然王老爷态度一直十分热枕,但说到吃酒还是找了一个合理的借口拒绝了,方长庚完全能理解,毕竟让一个家财万贯的举人老爷和一群乡下村民凑在一块儿吃饭实在不现实。 告辞了王老爷以后,王复一脸正经地对方长庚说:“虽然不是我的主意,不过我爹说的其实也没错。你名义上虽是我陪读,但我可是把你当兄弟的,咱们一块儿去京城多好。” 方长庚叹口气:“你又不是不了解我的性格,京城里的开销巨大,我不想欠你那么大的人情。别说我了,就是我爹娘也不会同意的。” 王复作罢:“那我就等你考上举人,你可别让我失望。” 方长庚一脸苦笑:“你说考举人就跟吃碗白米饭似的,哪有那么容易,我已经做好起码考两回的准备了,不过到那时我也才十八,十八中举也了不得了。” 王复听完也有些烦恼:“其实我也不知道武举我能不能中,京城里那些武将子弟都是从小开始练武,骑射功夫都非常好,我这样的一点都没优势。” 方长庚笑着说:“你不是一直都很有自信的,怎么这时候反倒怕了?你可别打退堂鼓,多考几年就是了。” 王复却有些脸红:“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和你们说,我小时候和京城里一个表妹订过婚约,等我十八就要娶亲了,我怕到那时我要是还没考上就丢人了。” 本朝武举与文举是完全分开的,虽然也要考四书五经,但只需要在京城考一场,考上了就能选官,频率是三年一次。 “怕什么?你们都有婚约了。真是没想到啊,该不会你比其琛还要早娶亲吧。”方长庚嘴上虽笑他,其实心里也在想自己将来娶亲的事。 这世道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由恋爱的少之又少,他也知道门当户对的重要性,但他这个情况比较尴尬,虽然有功名在身,但毕竟出身差,以后也多半是个做凤凰男的命,除非他考个秀才就知足,娶个小户人家的女子过日子。 就这么神游了一会儿,王复已经忍俊不禁地盯了他半天了:“怎么着,思春了?” 方长庚“切”了一声:“你才思春,也不知道刚才说到表妹就脸红的是谁。” 王复的手无意识地摸着腰上佩的一个锦囊,表情让方长庚有些迷醉:“我表妹……算了,不说了。” “很漂亮?”这回轮到方长庚忍俊不禁了。 王复撇他一眼,有些自得:“那可不是,她是翰林院从五品侍读学士的长女,家世样貌都很出挑。” 方长庚眼神诡异地看着他:“你不会是看上人家家世才娶人家的吧?原来你也是传说中的凤凰男啊。” “什么?”王复没听清后面那句话,不过光听前面的就让他很不满了:“我和表妹小时候一起长大,两心相悦,就算她是商贩之女我也要娶她。” 方长庚顿时腹诽道,这都老黄历了,谁知道你表妹后来会不会看上别的青年才俊? “既然你们是两情相悦,那就再好不过了。” 王复他爹虽然只是个举人,但家境殷实,也算是耕读之家,五服之内还有叔舅在京做官,其实条件也很好了。 有那功夫,他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 与王复分别,方长庚就去找周其琛,地址周其琛之前告诉过他,就在离方沅君家两条街的地方,在小巷深处,十分僻静,一看就知道是周其琛的风格。 开门的是周其琛新买的书僮,大约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但看起来很安静稳重,十分客气地领着他往里走。 进了院子方长庚才发现这个地方也不算大,但布置装修都很精细,租金应该不菲。 周其琛正在书房练字,看见方长庚表示很高兴。方长庚直明来意,周其琛也爽快地点头应承了。 其实方长庚觉得这宅子一共就周其琛和他书僮有些冷清,但见周其琛似乎挺享受这种状态,就没说什么。 之后方长庚又去了袁大夫那里,没想到扑了个空,只有已经成了他姐夫的高福在。 “姐夫。”方长庚十分自然地叫道。 高福看见他就笑着说:“秀才公大驾光临,恭喜恭喜了!你姐知道消息以后可高兴得都睡不着觉了。” 方长庚笑得眉眼舒展:“我这不就来请你和姐回家吃酒了吗?你们后天有没有空?” 高福和大丫成亲以后稳重了不少,点点头:“当然有空了。袁大夫说自己年纪大了,要去府城投奔子女,我和你姐商量过了,决定盘下这间医馆和药房,再招几个人手,你觉得怎么样?” 方长庚当然说好,现在大丫和高福这小日子实在过得不错,他也去看过他们住的宅子,虽然小了些,但布置得非常温馨,该有的东西一应俱全,村里的女孩儿都很羡慕大丫。 只是高福又是买宅子又是盘医馆…… “姐夫,你要是手头紧,可以跟我哥商量。” 高福有些不好意思:“你哥没跟你说吧?其实光凭我自己肯定盘不下来,你哥也入了一股的。” 方长庚还真没想到,看来方启明是真的挺有生意头脑的! “你没吃午饭吧,过会儿你姐来送饭,你留在这里吃吧。” 方长庚拒绝了,因为他还要去县城找沈赫。 然而搭了牛车到沈赫家后他才知道沈赫不在,原来他们一家都陪着沈赫小儿子去省城考乡试去了。方长庚之前想过这回事,只是没想到沈赫对他儿子考试的事这么上心,不过听门房说他们似乎还顺便去省亲了。 白跑一趟,方长庚只好给门房留下话请他转告沈赫,然后就回了家。 刚到院门口,就看到方启明就在堂屋门口朝他示意,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方长庚走过去,见他神色严肃地问:“上午你不在,邻镇的刘乡绅派人来了,说是祝贺你考上秀才,还送了一张房契,还是在县城里的!” 方长庚记忆中搜刮着关于这位刘乡绅的信息,立刻就想到应该是之前在县试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刘老爷了。 其实当地乡绅给新进秀才或举人送房子送地已经是惯例,不足为奇,但方长庚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毕竟县城里的房子怎么也得几十上百两,这人情可太大了。 “那你收了没?”方长庚问。 方启明苦笑:“那人说什么也要把房契留下,我和爹也没办法,你要是不想收,改天我上门去还给人家。” “那倒也不用,既然给都给了,那咱们就收着吧,过两天我上门去拜访这位刘老爷。”方长庚只能说有钱就是任性,随便出手就是一套房子,对人家来说不过是牛身上拔根毛,根本就不在乎。 就是不知道这位刘老爷考过府试了没,上回府试看榜时他也想到过这茬,不过后来发现自己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姓刘,于是就放弃了。 方启明默默地点头,过了一会儿忽然扭头对方长庚说:“弟,你应该知道这刘老爷手里田地很多吧?” 方长庚听王复说过,自然知道:“是啊,好像邻县都有他的土地,整个永州府都找不出几个这样大的地主。” 他脑袋里灵光一闪:“哥,你是不是想去他那里买地啊?” 方启明点点头:“后山那里的地我都买了,但我觉得不够,之前我也去走访了附近一些村镇,适合种天麻的几块地打听以后才知道都是刘老爷家的,但人家跟我说刘老爷不太好说话,田地都是只赁不卖的,我就暂时没想那么多。既然今天他还派人给你送地契,那我过两天就和你一起上门去谈这件事吧。” 他印象中这个刘老爷脾气还可以吧?还主动跟他打招呼呢。 不过方长庚还是有些担忧:“哥,你买这么多地能忙得过来吗?而且都种天麻的话会不会卖不出去?”这才一年,一下子规模扩大这么多,要是有个天灾人祸赔了,钱还是小事,就怕方启明想不开,那才严重了。 方启明显然是想得很清楚了,此时没有一点犹豫:“这些你就不要担心了,哥自己有数,到时候还会种点别的,我还打算雇些人手帮忙呢。” 方长庚眼神有些怀疑:“哥,你上一批卖出去挣了这么多?” 方启明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一百两!” 方长庚惊了一下,虽然对于做生意的人来说一百两简直塞牙缝都不够,但对他们家来说,是一辈子都没见过的数目了。 现在方启明这边完全不用他担心,他就不打算多过问其中的细节了,只夸奖了方启明几句就过去了。 那张房契现在在小李氏手里,也不知道能用它来干什么,方长庚倒是想着把它租出去,总好过让它落灰。小李氏觉得不错,不过不能这么心急,不然让刘老爷知道了总是不大好。 现在家里已经宽裕很多,方长庚觉得心里的负担一下子就少了,以后读书花钱也能放开些,至于抄书也用不着太频繁,除非在府城手头紧了,不然一切还是以学业为重。 办酒席那天,云岭村大半人家都来了,足有十余桌,有几桌还摆到了隔壁刘奶奶家。小李氏和大丫二丫,还有几个婶子婆子做菜端盘,忙得不可开交,老李氏就负责招待客人,不少村民都说村里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方万明、方思成和方万英他们一桌聊天,小宝和三丫由何氏照顾,方长庚则和方沅君、王复还有周其琛坐在一块儿。 除了方长庚,另外三人都已经是少年模样了,尤其是王复和周其琛,在村里环境的衬托下一个俊朗英气,一个温润如玉,吸引了许多姑娘的目光。 不过也只是看看罢了,方长庚打量他们两人一眼,觉得和村里的女子实在是搭不上边,不过他没想到后来方启明来了以后和他们坐在一块儿也不落下风,而且看上去成熟了许多,顿时又把女孩儿们的注意力挪了过去,甚至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方长庚觉得自己应该马上就会有嫂子了。 到了下午人都走了,老方家顿时冷清下来,和白天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老李氏将收的礼金和办酒席的花费一抵,发现还赚了几两,顿时就不抱怨今天多么累了。 “你思成叔要扩建私塾,已经有不少人去报名上学了,这下总算不觉得亏欠你二爷爷家的了。”小李氏笑着对方长庚说。 “那挺好的,不过要是能把小宝二丫她们也送去念书就好了。”方长庚真的觉得遗憾,尤其是亲眼见着家里的女孩儿们每天就只能干家务活,长大了就嫁出去,重复这些日子,实在是没意思。 小李氏真的是古代少见的开明女性:“娘倒是也盼望能送她们去念书呢,可哪家私塾愿意收女孩儿?就连你二爷爷这样的人都不赞同女子读书,更别说别人了。还好咱们家女孩儿还能认几个字,以后嫁出去也不吃亏。” 方长庚默默点头,没什么话好反驳的。 之后他去喝了方沅君和王复家办的酒,王老爷几乎请了大半个镇的人,场面壮大,热闹非凡。 过了两天,方长庚就和方启明出发去三原镇拜访这位刘老爷。 大概半天的脚程,总算在一条繁闹的大街上见到了刘家的红漆大门。还没窥见全貌,两人就被这座占地极大、碧瓦朱甍的建筑惊到了,方长庚有些咂舌,看来这刘老爷家的财富比王复家还要夸张许多。 方启明“啧啧”了两声,真心服气。 方长庚向门房递了名帖,请他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就有人出来请他们进去。 在偏厅,方长庚又见到了这位陌生又熟悉的刘老爷。 他和方启明现在一个是秀才,一个是童生,自然不必揖礼,只叫了一声,然后说明来意,刘老爷就让他们坐下了。 “呵呵,我就知道你小子有出息,我没看错人吧?”刘老爷笑着对方长庚道。 方长庚已经完全有经验应付这种客套话了,接过以后对刘老爷赠房表示了感谢,然后就直言了方启明的事。 刘老爷本来也不稀罕那几块地的事,十分爽快就答应了,还说这点小事以后用不着找他,直接去找管家办就好。 方长庚和方启明兄弟俩没想到事情办得这么顺利,连忙谢过刘老爷,婉拒了刘老爷让他们留下吃饭的邀请,就要离府。 刚踏出刘家高高的门槛,走在前头的方启明就和一个突然冲出来的人影撞上了,就听到一声女子惊呼,方长庚定睛看过去,才发现那个人影竟然是个打扮矜贵,身姿窈窕的貌美女子。 方长庚还有空看方启明的表情,果然见到他一脸尴尬,不禁心里偷笑了一声。 那女子怒瞪了方启明一眼,什么话也没留下,就急忙跑进了府,后头还跟着个着急呼唤的小丫鬟,应该是刘家的小姐。 方长庚忍不住哈哈大笑:“哥,你终于有艳遇了。” 方启明瞪他一眼:“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小小年纪可别不学好。” 方长庚顿时闭了嘴,现在所有人都还把他当孩子看待,也是很无奈。 这事就这么揭过,方长庚在家好好休息了一阵,偶尔会去方启明那里看看。 小李氏每隔两天就要提方启明娶亲的事,把方启明烦得都不怎么回家了,不是去外面就是住在后山的小木屋里。 方长庚只好帮他哥劝小李氏:“娘,哥现在正忙着事业呢,您就别催他了。” 小李氏气道:“娘还不是想你哥能有个人照顾,你看看他这一忙起来就跟陀螺转似的,什么时候能娶上媳妇儿啊。” 方长庚说:“哥自己有主见,又不是随便什么女孩儿都喜欢的,之前媒人来说媒,哥都不喜欢。” 小李氏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我可不管了,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娘还是更担心你去府城上学的事。” 方长庚轻松地说:“有什么好担心的,以前去县学不也好好的。” “那也不能算一样,府城多繁华啊,人也杂,你在外面要小心别让人欺负去了。” 方长庚有些哭笑不得:“大家都是读书人,哪会有这种事?” 小李氏神情严肃:“读书人心眼儿才多呢,总之你做人做事要低调,别和人家起冲突。对了,你也别抄书了,你哥现在赚的钱都是娘在管,等你去府学了娘都让你带过去,该花的不要舍不得。” 方长庚笑着说:“我知道了,也用不了多少的。对了,县城的房子我过两天去找县衙的陈书吏帮我问问能不能租出去,这样家里又有一笔进账了。” 小李氏点点头,脸上也有了笑意。那个宅子她们已经去看过了,还挺大,怎么也值一百两,能租不少钱。 就这样,二十来天的时间过得飞快,再过五天,方长庚又要踏上去府城求学的路了。 第42章 府学 这五天里, 方长庚办完了最后一件要紧的事。 原来方长庚考上了秀才应该一早入宗祠记入族谱, 但族长年事已高, 前段时间还病倒了, 因此这事就暂时搁置下来,好在赶在方长庚入府学前总算是好了, 方长庚就换了一身小李氏亲手做的蓝衫, 戴上方巾进宗祠祭拜祖先。 其实现在村里姓氏杂乱, 方姓一族联系并不紧密, 族长更只是一个摆设, 这在很早之前就现出了端倪,整个云岭村真正做主的是村长方大树。 之前办酒时方大树作为村长当然来了,还包了不少的礼金,据方长庚观察,应该是没太把之前大丫和方松的事放在心上,也不为此觉得可惜,眼光比方长庚想的还要高。 不过这正合方长庚的意,毕竟在村里许多事要经过村长的手,能不产生矛盾最好。 离出发还有三天时, 方长庚和王复、方沅君见了一面,周其琛因为绸庄的事去了外地一趟,赶不回来, 所以缺了他一个。 三人在酒楼坐了一下午, 得知王复再过两天也要走了, 今年还不回来过年, 方长庚和方沅君都有些舍不得,但喝了几口酒很快就释然了。 方沅君考上秀才以后豁达了不少,从头至尾都笑呵呵的,可见最近日子过得也很不错。 眼看夕阳西沉,到了分别的时候,一股愁绪重新在三人之间蔓延开来。 “虽然我觉得这样娘们兮兮的,但是……唉……还是舍不得你们,要是咱们能一直在一块儿就好了。”王复仰头就是一杯酒,眼眶有些发红。 “能遇到知己不容易,可惜人各有命,咱们走好自己的路,等五年十年以后才能再走到一起。”方沅君自觉是四个人里天资最差的,以前一直抱着很悲观的态度,现在已经好多了。 方长庚接道:“沅君说的没错,记得书信联系。” “那是一定的!” 离开酒楼,王复先回了家,方长庚则和方沅君继续走。 “沐君还在家看书呢?”方长庚忽然提了一句。 上回酒席方沐君没来,理由是在家看书备考,其实大家都清楚真正的原因是他怕丢人,不敢露面。 方沅君也拿这个同胞弟弟没办法:“是啊,可能确实被我们刺激到了,前所未有地认真。” “那挺好的。”方长庚随口应道,只要两兄弟有一个能出息,方万明多少宽心了。 “对了,你之前在县学待了一年多,有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方沅君还挺向往去县学的。 方长庚笑着说:“能有什么要注意的,不过我还真有个老师想推荐给你,是县学的教谕,叫沈赫,你去了以后多向他请教,一定会觉得受益良多。”办完酒席不久后方长庚又去找了沈赫一次,这回总算见到了人,那时他就已经告诉沈赫他有一个叫方沅君的好朋友要去县学读书了。 方沅君也跟着笑:“我记住了,其实陵阳离万兴也不远,一年见上几次还是可以的。” “是啊,三年其实也很快……” 两人边走边聊,到了分岔路口就道别了。 临行前一天,小李氏替方长庚打点东西,恨不得把所有能带的东西都带上。 “这回让你爹陪你去府城,家里反正有牛车,不然我和你爷奶都放不下心。” 方长庚第一时间觉得没什么必要,但想到方大山还没去过府城呢,带他出去逛逛也不错,就答应了。 “娘在你这件里衣里缝了个口袋,平时你就把银子装这里压箱底,不要乱放。”小李氏事无巨细地叮嘱他。 方长庚一看小李氏的动作,有些好奇地问:“奶奶还真把哥这部分的进账都给娘您管了?” 小李氏得意一笑:“那可不是,你奶奶信得过娘。而且你哥现在银子进出频繁,总是去问你奶奶拿不方便,再加上你要念书,还是娘来管比较好。” 那倒是真的,只是…… “哪里要用二十两?这十两您留着家里周转吧。” 小李氏“哎哟”了一声:“家里吃用都是自己的,哪里用得着花钱?你去了府城以后总要出去和同窗聚会吧?轮到你请客的时候得请客吧?也不能穿得太寒酸,自己买两件衣服,你看要用银子的地方多着呢。哦对,你去了那里可一定要眼观六路,要是有人给教授送礼什么的,你也要送,千万别挪不开面子,知道不?” 方长庚觉得小李氏窝在这小小山村真是委屈她了,只能不停地点头道是。 眼看该整理的都整理完了,方长庚看着小李氏那双比脸衰老许多的双手,又想到一件事:“娘,其实我在想,咱家一直种地也赚不了多少钱,这活又熬人,知道您和爹都是闲不住的,不然咱们用刘老爷送的宅子开间客栈或者饭馆,爷奶还有二叔他们都可以帮忙,家里的田要么租出去,要么农忙的时候请些劳力帮忙,多好。” 那位刘老爷实在是一个很上道的人,送的宅子就在闹市街道边,完全可以改造成铺面。前不久他携礼去找陈书吏询问房子出租的事,陈书吏就是这么建议他的,而且因为他之前在县衙干活的这层关系,办手续很方便,也不用担心被地头蛇欺负。 最主要的是他觉得小李氏很聪明,又有眼界,厨艺还特别好,完全有开店的能力。以后方启明只管做他的生意,家里人再经营一家店,生活就蒸蒸日上了。 小李氏还真有些动心:“听起来是挺好,这银子就让公中出,也用不着雇外人,大家一起赚钱。” 方长庚知道小李氏心软,觉得二叔一直没有儿子挺可怜的,以后干不动活了都没人能养老。至于二婶这一胎究竟是男是女到底也不能听算命先生的,要是再生个女孩儿……如果能一起开个客栈或者饭馆,就不用担心老了以后的事了。 “不过开什么还得和家里商量过,娘也做不了主,得听你奶奶的。”小李氏如是说。 方长庚没什么异议,除了找关系办手续和出点装修上的主意,他也没别的能做的。 第二天一大早,在老李氏和小李氏不舍的念叨中,方大山和方长庚赶着牛车出发了。 只是老牛的脚程实在是慢,算算到府城时城门也关了,父子俩只好在县里客栈落脚,第二天才进了城。 把牛车停在府学门口,方长庚和方大山先进去找训导,确定了住宿的地方以后就开始搬行李。 这次的住所条件比在县学好,也是一个大院子,不过一人可以住一屋,里面的摆设一应俱全,对于方长庚来说是至今为止住过最好的房间。 方大山看过以后也很满意:“你娘和你奶这下总能放心了吧,比住家里可好多了。” 方长庚小小地反驳了一句:“可我还是喜欢家里。” 周其琛在府城买了座宅子,以后就住在外面,也就是说整个府学他都没一个熟人,说实话还是有些冷清的,好在他们还能一起上课。 方大山闻言不禁摸摸方长庚的脑袋,语气柔和极了:“爹也不舍得你这么小就要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念书,要是有人能在府城照顾你就好了。” 方长庚倒不觉得自己需要人照顾,只是他还是挺依恋家里那种温馨的感觉的。 “爹,这你就放心吧,我能照顾好我自己。” 方大山默默地看了眼门外经过的秀才们,大多数身后都跟着一个书僮。 “爹去问问哪里能买个书僮,这样你也能专心念书了。” 方长庚立刻拒绝了:“不用的爹,我自己什么都能干,多个人我还不自在呢。” 方大山只好收了声,闷头帮方长庚收拾东西。 “你念书不要太拼,注意身体,不然生病了我和你娘也不能赶过来照顾你。等我回去就跟你哥说,让你哥隔一个月来看你一次,否则你在这里过得怎么样都不知道,特别是你娘,她心里没底就睡不着觉,老是记挂你。” 方长庚虽然有些哭笑不得,但心里无疑是暖的。 花了半天时间整理完房间,方长庚和方大山都觉得腰酸背痛,去外面买了几个包子吃完,天刚黑就躺在一张床上歇了,一晚上睡得又香又沉。 第二天方长庚就陪方大山去街上逛,方大山也不是那种很爱热闹的人,不过看到布庄还有金银点还是忍不住进去看了看,给家里人挑了布匹之类的东西准备带回去,还特意给小李氏买了支做工精致的银簪。 方长庚在一旁偷笑,看到方大山黝黑的脸颊似乎红了一点,把那支银簪当宝贝似的放进怀里。 整整逛了一天,方大山就赶在关城门前回去了,这样在外头住一晚,第二天晚上就能到家。 而方长庚也正式开始了他的府学生活。 第43章 文武双全 作为府学里年纪最小的秀才, 方长庚不论出现在哪里都能吸引不少或好奇或冷漠的目光, 就连入学那天知府大人李仁守前来坐镇入学仪式时都不禁多看了方长庚两眼, 立刻想起这是府试时他亲自面试且定下府案首的小孩, 还笑着对着身边两位教授指了指方长庚,不知说了什么。 后背衣服似乎被灼热的目光烫出了无数个洞, 方长庚叹了口气, 低头盯着自己脚尖作龟缩状以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还想安安稳稳过完这三年呢。 不过从今天的阵仗以及训导前头讲话的内容得知, 永州府府学目前有廪生四十名, 增生二百名, 附生与增生数目相同,可见府学的规模比县学大了近十倍。至于负责教学的年长教授即有四名,举人以上出身的大儒也有十几个,优势不言而喻了。 知府大人对着全部府学生员一番训诫以后并没有久留,在众学生的恭敬声中离开了府学。 之后秀才们也都散了,他们大部分都已经成家立业,因此并不住在府学,只有尚未婚娶且在府城没有落脚之地的才会在府学留着,而且这其中还有一部分有自己的职业, 只有每月考核以及岁考、科考时才会现身。 毕竟到了二十几乃至三十多的年纪,对于考取功名并不像年轻秀才那样执着,更多的在为了生活而奔波。 方长庚请周其琛去他房间坐了一会儿, 书僮平安看见屏风后面方长庚换下的一桶衣衫就殷勤地要拿出去洗, 吓得方长庚连忙叫住他。 他们都是差不多的年纪, 让他帮自己干这种活也太奇怪了。 周其琛朗声一笑:“你就别拦他了, 你的时间可不该浪费在这些杂碎事上。以后你总会有书僮或是下人伺候你起居,早些习惯吧。” 方长庚无奈地摇头笑笑,心知他说的也没有错。 “你要是在府学住的不舒坦,索性就搬到我那里去,平日里咱们还能驾车去附近游玩,日子不会无聊。”周其琛现在也已经十六了,正是从青涩走向成熟的年纪,不像以前那样僵着脸只顾埋头读书,反而心思躁动起来。 方长庚完全理解这个年纪男生的想法,这时也忍不住心痒痒,揶揄道:“你是不是去外地时干了什么不可描述的事了?” 周其琛现在兼顾绸庄的生意,必要时还要去外地办事,生意人交际时会干的勾当就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清楚得很。 果然,周其琛眼神飘忽起来,右手持着折扇在左手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嘴角勾起,用已经开始变声的沙哑嗓音缓缓道:“那倒也不至于,只是……温香软玉在怀的确是人间极乐,可惜……” 他话音一顿,撇嘴看了方长庚一眼:“你还太小了,体会不到女子的好处。” 方长庚冷哼一声:“我这辈子就只愿娶一个与我心心相印的女子,其余的都是乱花野草,我是不会多瞧一眼的,再大的好处也不稀罕。” 除了前世一夫一妻制早已根植入他的头脑是重要原因,他爹娘的恩爱也使他更加坚定这样的信念,别说本朝律法规定平民男子不得纳妾,就是他以后做了官,也是一样的想法。 周其琛听了“噗嗤”一声笑出来,乐得不可自抑:“你看看,还不承认自己小呢?等你见识过就后悔今日所说的话了。” 方长庚不以为意,这种事没必要争着在他人面前表立场,只要自己记着就好。 周其琛见方长庚不理会,也渐渐止了笑:“你现在还是专心功课,我就不带坏你了。听说过两天徐闻止要在徐府办诗会,不能辜负他这小三元的盛名,咱们定也在邀请之列,到时候咱们一起去吧。” 方长庚点点头,忍不住笑道:“世家子弟就是爱出风头,我们去了不过是陪衬他罢了。” 周其琛笑着摇头:“你不必谦虚,眼下要论风头之盛,整个永州府除了他就是你了,该说这话的是我才对。” 方长庚忍不住鄙夷地看他:“得了吧,你也不遑多让,还是阿复之前一句话说得对,咱们也不必自家人夸自家人了。” 一通互吹马屁,两人都觉得好笑,到了饭点就结伴去最近的知味斋吃饭。 “不过你那儿我还是不去了,我怕分心,我家人可还指望我考个举人呢。”吃饭的时候方长庚如是说,一边心中惊叹府城的菜色可比县城丰富多了,味道自更不用提,什么虎皮肉、西施舌,每一样光听着就令人口齿生津。 周其琛也不再劝,只说:“你想来就来,当自己家就是。” 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身边飘过一阵清淡的熏香香气,随机就听有人在头顶道:“周兄,方弟,真是太巧了!” 方长庚抬头一看,没想到是徐闻止。 只见他身着绸缎蓝衫,腰上系着成色极好的玉佩,手中一把折扇,神情自信且骄傲,一副翩翩佳公子的形象。再看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得比方长庚还好的小厮,眼神机灵又不失沉稳,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周其琛和方长庚站起来还礼,得知徐闻止正要去包房和族学中的好友聚餐。 “既然碰到你们,不如一块儿吧。”徐闻止笑眯眯地说,对周其琛和方长庚两人很是热情。 方长庚和周其琛对视一眼后道:“咱们吃得也差不多了,去了怕扫你们的行。” 徐闻止不赞同地说:“那就去喝两杯酒互相结识一番,徐氏族学与府学时常联合举办诗会和比赛,大家早晚都会见的。” 两人见他都这么说了,也不好拂他的面子,点点头答应了。 进了包房,有人率先站起来,第一句就是奉承徐闻止的。 “大名鼎鼎的小三元得主来了,这小小的知味斋真是蓬荜生辉!”这人正是知味斋老板的儿子。 看到身后跟着的方长庚和周其琛,族学这些人也并不陌生,毕竟是院试头三名,除了有些在簪花宴见过以外,口口相传的威力也是极大的。 因此两人进来后并未受到冷遇,反而觉得气氛热烈,一时之间包房内互相恭维之声不断。 在座的都是锦衣华服的勋贵子弟,年纪最大也不超过二十,周其琛倒还好,就是方长庚混在其中着实有些格格不入。 好在他心理承受能力十分强大,对此丝毫不觉得不自在,说话打招呼也如往常一样自然,让在场的人讶异之余都不禁有些刮目相看。 其实这些人聚在一块儿也不讲什么正事儿,大多谈些风花雪月的东西,不过偶尔也夹杂着朝堂暗涌与时政消息,让方长庚也觉得十分受益。 不过只待了不久,他和周其琛就借故先行告辞了,离开前徐闻止让小厮递给两人两张邀请名帖,请他们五日之后去徐府参加诗会,两人都点头应承。 出了知味斋,方长庚不禁感叹:“还好我出身农家少去许多应酬,得以全身心扑在书上,不然想考上秀才怕是还要多个三年四年。” 周其琛也这么认为:“不可闭门造车,也不能沉迷享乐,以后咱们互相督促就是。” 方长庚默默点头。 回到府学,方长庚便自觉地开始看书。 府学所设科目与县学一样,即礼、乐、射、御、书、数这六科,讲求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但御(驾车)、射、乐相比礼书数就没那么高的要求,只要涉猎即可,若是能有一门及以上精通自然最好。 而除了四书仍需通习以外,五经之中只要修一即可,主要是因为五经过于深奥,能通一经就很难了,先前不过是学个皮毛,只图对五经有基础的了解。而对要进一步成为举人、以后有望做官的考生来说,更要追求学习的深度而非之前童生试的广度。 方长庚对这样的安排十分满意,心里暗下决心要好好修习射艺。他不像那些秀才书生只一心钻研经史子集,不顾体质单薄脱下衣服以后就是只白斩鸡,相反,他还要习武艺,做个文武双全的人! 第44章 诗会 自第二天起方长庚就开始上课, 府学中的大儒讲课水平无需质疑, 唯一一点缺陷是重于清谈而忽略实务, 不过对他而言只要所学的东西能对乡试有所助益就好, 其他暂时可以放到一边。 在目前这么多科目里,让方长庚更有热情的是其余人都不屑一顾的射艺课。 府学里有射圃, 由永州卫的王镇抚在每月农历初一和十五来府学教授, 方长庚就成了最积极练习射箭的那一个。 见方长庚个头矮小, 抓起弓箭还不能十分从容, 王镇抚在一旁不禁笑道:“我看别人都是随意比划两下, 只求中靶就行,你这么认真干什么?” 方长庚一本正经:“孔夫子曰,‘射御足力则贤’,习射不仅能强身健体,还是判断一个人贤能与否的标志,学生自然要听孔圣人的话,做一个文武兼修的人。” 王镇抚听着也觉得挺有意思,虽然并不太当一回事,但还是上前指导方长庚的动作:“‘内志正, 体外直,然后持弓矢省固;持弓矢省固,然后可以言中’, 这句话你比我还熟了。射箭需摒弃杂念, 前臂放平, 肘上需能放一杯水……” 方长庚按王镇抚说的做, 不一会儿手臂就酸软地抬不起来,都能想象明天这双手一定跟软面条一样。 王镇抚哈哈大笑:“其实你的年纪还太小了,一般十五岁开始练这个好一些。不过我看你臂力还不错,难道以前练过?” 方长庚摇头,露齿一笑:“以前只是在县学耍过几次,不算练过。至于臂力,小时候常帮家里干些农活,比寻常人力气大一点。”其实最近他的身高开始窜了,现在已经有一米五几,比同龄人要高不少,以后应该也矮不到哪里去。 也不知道这位王镇抚是不是有和方长庚一样的出身,闻此态度认真了不少,在一旁指正了方长庚的动作许久,才挥挥手说:“你别练了,小心明天字都写不了。” 方长庚也不敢再拿弓箭,因为他们每天都要临帖书五百字,要是没完成任务是要被书科夫子打手板的。 “你要是真想学些勋贵们平常会玩的技艺,还得学学骑术,不过整个永州府除了卫所内,也就徐府还有几个大姓家里养了马,在府学就没法学了。” 王镇抚觉得有些可惜,他看方长庚身型骨骼还挺适合习武,手臂也有点肌肉,只是骑射本就是世家子弟们才消遣得起的玩意儿,寻常平民就只能看着了,他也没办法。 方长庚也没想这么多,只是觉得这些身心有益而已,而且这世道男子有武艺傍身总是好的,谁知道哪天就能用到呢? “有什么就学什么,学生只是喜欢,和与勋贵交际并无关系。”他直言道。 王镇抚是武举出身,性格十分直爽,听他这么说也笑了:“能这么想就好,等下个月射艺比赛,我看看你有没有长进。” 方长庚点点头,见王镇抚宣布下课,就按部就班地回住处看书练字,一点都没有松懈。 相比射科,乐科就在秀才中受欢迎不少,他们除了要学习宫商角征羽五音,还能选择乐器修习,古琴、笛箫都是大家喜欢学的,以后士林聚会也方便附庸风雅。 方长庚嫌古琴携带不便,笛声又稍觉尖锐,于是选择了管箫。 乐科的夫子十分擅长乐理,在他的指导下,方长庚花了四天就能出声了,之后还要练习气息指法。 总之,体验了几天,府学生活一如他想象的丰富多彩,根本不会有多余的时间做别的事。而府学内气氛总体还算和谐,他在院子里时常和陈斌打个照面,两人也会友好地互相问好。 五天时间一过,方长庚就和周其琛去参加了徐闻止的办的诗会。 周其琛的马车刚在徐府门口停下,就有府里的下人过来牵马,方长庚跳下马车才发现徐府门庭若市,前来参加诗会的同窗们都互相作揖拘礼,言笑晏晏地打招呼。 还有人忽然冒出几句诗抒发情感,听得方长庚一愣一愣,这出口成章的本事他还没学会呢。 一行人边互相介绍边在徐府下人的带领下进了后花园,那里已经摆好宴席,就等来他们落座。 徐闻止从另一头的洞门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两名婢子,确实是永州府第一大姓人家公子的派头,只要振臂一呼就有无数人响应。 或许是他之前与方长庚他们曾一块儿登山游玩过,因此对他们格外亲近,也使他们成为了众人关注的焦点。 “原来过几日就是重阳节,可惜那日我与家人有其他安排,只好提前办这个诗会。”徐闻止解释了几句,立刻就有人说安排得正好,那日他也要和家人登高望远之类的话。 方长庚算是看出来了,徐闻止就是一块香饽饽,谁要是能跟他扯上关系,就等于在京城有了路子,对一心从仕又没有根基的士人而言是必须要抓住的。 徐闻止笑了几声,提出要每人作一首诗助兴,作不出来的就要罚酒一杯。 这里头自然有不少人卡壳打顿,红着脸喝了罚酒,好在方长庚准备的时间比较长,之前又因为担心考场做不出诗所以每日都会咬文嚼字地写出一篇自己看得过去的诗集合成册,这时就显得游刃有余多了,躲过了罚酒。 周其琛的文采和徐闻止不相上下,作出的诗立刻调动了气氛,方长庚观察了一下,发现有不少人都一副想结识周其琛的样子,看来作诗确实是文人之间交际的重要手段。 一轮结束,徐闻止沉吟一声,高昂着头大大方方吟了首绝句,可谓是本场最佳,瞬间把气氛推向了高潮,就连方长庚这种对诗赋不太感冒的人也觉得享受。 之后他们又行了酒令,玩了会儿击鼓传花以及猜谜,等天色都暗下来后才散了,离开之前还约定过段时间去徐氏族学的蹴鞠场玩。 方长庚和周其琛在昏暗夜色中上了马车,没想到徐闻止还派人送了他们两个一人一首诗,应该是亲笔书写的,一手风流瘦金体,赏心悦目,也可见徐闻止对他俩的态度特别。 两人连忙请那送诗的小厮回去转告,改天就来回礼,这才回马车瘫坐着松了口气。 经过这一回诗会,整个永州府有点名声的秀才童生们都打过照面了,虽然说不出对方祖宗十八代,但基本的背景还是能做到心里有数。 方长庚切身感受了一把文人们对聚会的热衷与推崇,同时心里感叹,要不是顶着府试案首和院试第二的光环,就他这样的出身背景,早不知被人遗忘到哪个犄角疙搭去了。而且在诗会上自己的表现平平,这对仕途是个阻碍,还要早点适应这些活动才行。 回到府学,方长庚暂时恢复了平静的生活,就这么过去了一个月,方启明果然来看他了。 “家里已经决定开个饭馆,主要还是觉得开客栈容易引来乱七八糟的人,而且辛苦,爹娘他们不好应付。” 方启明这段时间又黑了不少,人也瘦了,估计过得确实挺辛苦。 方长庚点点头:“反正这铺子是咱们自己的,生意不好也不至于亏太多,就是不知道家里银子够不够用啊?”要不然他再去抄书赚点钱? 方启明像是看出他的想法,让他不用操心:“当然够用了,不够用我也能去借,反正你安心读书就好,别的都用不着费心。” 方长庚只好叮嘱了几句他能想到的要注意的事,看方启明已经有清晰的计划了才闭嘴。 兄弟俩去酒楼吃了顿饭,街上有小媳妇小丫鬟不时盯着方启明看,惹得方长庚也不由得多看了他哥两眼,发现方启明长得越来越有男人味了,不禁有些羡慕。 “哥,村里看上你的姑娘是不是很多?”他嘿嘿一笑。 方启明似乎有些烦恼:“别提了,只要我回去娘就催我,我都想随便娶一个算了。” 方长庚满脸疑窦:“不是吧哥,你就真没有看上的姑娘啊?” 方启明闻言沉默了一瞬,随即恢复了正常:“我看上有什么用,还得人家看得上我才行。” 方长庚立刻捕捉到狗血的气味,决定给他哥鼓鼓劲:“你好歹也是个童生,有生意头脑,看看,还长得一表人才,人家姑娘没准早就芳心暗许了。” 方启明看他一眼,似乎真的遇到烦心事了,许久才叹了口气:“弟,你以后可千万不要随便盯着哪家小姐看,看上了却配不上人家,那可就麻烦了。” 看来他哥是真的没戏了,方长庚暗想。 “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也别难过了,等你以后成了县里纳税大户,没准那位小姐就看上你了。”只能这么安慰了。 方启明瞪他一眼:“她又不是那种人,我只是怕她爹不同意……” 方长庚翻了个白眼:“那你爱怎么就怎么吧,你可千万别祸害别的姑娘,要是娶不到你喜欢的,打一辈子光棍算了。” 方启明气闷地瞪他:“你懂个屁……” 方长庚回他一个“呵呵”,明白了陷入爱河的男人比女人更可怕。 第45章 出游 方启明在府城待了几天, 除了来看方长庚, 另一个重要目的是开拓生意渠道。 因为之前认识的药贩回老家不干了, 方启明只能自己想办法寻找府县里的固定买家, 这几天已经跑了好几家药房,收获不是很大。 “渴死我了。”方启明大步走进方长庚住处, 拎起桌上的茶壶就往嘴里“咕咚咕咚”灌水。 其实这段时间方长庚为此特意关注过永州府府志以及本朝学者的见闻游记, 于是出言道:“东安县的花桥有一处官府设的驿站, 就在宝庆府和永州府相接处, 很多商贩都在那里交易货物。除了每七天有一次赶圩, 每隔三个月还有一次赶大圩,邻近几个县城还有宝庆府都会有不少商家来,哥你不如去那里看看。” 方启明听完想了想,突然苦笑出声:“我以前还觉得做这个没什么难的,现在才明白这里面的艰辛,这两天跑得我嘴里都长泡了。” 方长庚朝他晃了晃手里那本《资治通鉴》,挑眉道:“后悔了吧?是不是觉得还是读书好?” 方启明干笑:“呵呵,那还是算了,我早就说过, 考上童生就把书全扔了,再读下去我可能会疯。对了,我还真有个事儿要问你, 你说我现在跑商, 官府会不会给我安个商籍?” 他可不想自己的后代子孙因为这个在科举中受歧视。 方长庚神情忽然无比严肃, 低呼一声:“糟糕!” 方启明顿时紧张地看向他:“不会吧?那怎么办?难道要我把孩子过继给你?” 方长庚憋了一会儿, 实在忍不住了才埋头闷笑,笑得方启明一脸莫名其妙又羞怒地看着他:“笑什么?你也学那些臭书生的毛病!” 方长庚这才抬起头,不再开他的玩笑:“咱们皇上只在山西、安徽等中原那一带设了商籍,而且主要是为茶商和盐商设的,和咱们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你怕什么?” 方启明“哦”了一声,放心地在桌边坐下:“那我就放心了。既然你说东安那里有赶圩,我明天就出发去那里。” 方长庚原来还想提醒他有没有准备样品、是否了解别的药材商的价格等事项,后来发现他确实准备得充分了,就没再多问别的。 “对了哥,我给你买了两本书,你拿回去看看。”方长庚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士商类要》和一本《天下水陆路程》,递给方启明,“我听人说的,看这个对你跑商有好处。” 方启明接过书翻了几页,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深情地看向方长庚:“弟,还是你好,看来哥以前没白疼你。”他自从做起药材生意以来受了不少冷眼,压力也大,还好家里爹娘理解,有个聪明弟弟还时常鼓励他帮助他,总算没让他半途而废。 方长庚抖了抖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这话你还是留给我嫂子听吧。” 说到这个,方长庚有些犹豫道:“哥,你要不跟我说说你喜欢的是哪家小姐,没准我能帮你出出主意呢。” 算算方启明过完年都十九了,怎么都该是找个媳妇儿的时候了,就是他不急,小李氏和老李氏恐怕也要催了,他还是希望他哥能找个真心喜欢的过一辈子。 方启明这时却心不在这种事上:“这种事你能出什么主意,再等等吧,等我做出些名堂再说。” 方长庚点点头:“既然家里要开饭馆,以后总有跑商的会来饭馆歇脚,让爹娘注意着些,肯定会有不少机会找上门来的。” 方启明笑着“嗯”了一声:“我也是这么想的。” “可惜我现在没有假,不能回去看看。”方长庚有些惋惜。 方启明说:“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爹已经找好了木匠和油漆工,过两天就要开工了。” 方长庚本来还想提些装修上的意见,转念想到古代条件有限,也弄不出什么花样来,而且家里也投不出那么多资金,就放弃了。 “沅君现在在县学,到时候我让他叫上秀才们去咱家饭馆捧场。对了哥,你别忘了去请我在县学的老师,叫沈赫,沅君知道的。还有,最好能去请县衙里三位我认识的书吏,他们来不来我也不能保证,不过要是能请到他们,一定会吸引不少人来咱们店吃饭的。” 方启明点头表示知道了。 送走方启明以后,方长庚又埋进了书本,将昨日老师讲的注释仔仔细细地复习。除了一直作为正统的朱熹版本的注释,他还去藏书阁收集了当今内阁大臣高渊所作的注释与文章,决定好好研读。 如此又过了几天,没想到徐闻止居然派人找上门来了。 “方公子,我家公子请您三天后去秋叶山庄一游。”说罢那个小厮递上请帖,束手站在一边等方长庚回复。 方长庚自从上回诗会回来后也渐渐想通了,如果自己以后真想走仕途,一味退缩避让肯定是行不通的,况且徐闻止确实是个可交之人,而且都这样主动了,没道理不去。 “你去回你家公子,说我一定准时在约定的地方等候。” 小厮应诺后退了出去,方长庚则在想不知道徐闻止有没有邀请周其琛,以他的长袖善舞,不应当只邀请了他才对。 不过转念想起周其琛这两天又不在,才在心里叹了口气,隐隐觉得周其琛最近太放飞自我,对学业松懈过头了,暗想着等他回来以后还得和他提一下。 三天后,方长庚就徒步走到请帖上约定的地点——离府学不远的一家书斋门口,这时徐家的马车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徐闻止掀开车帘子探头出来,十分高兴地朝方长庚点点头:“庚弟,快上来吧。” 方长庚笑着朝他示意:“徐兄。” 上了马车,除了徐闻止以外还有那个一直跟在徐闻止身后的小厮,方长庚才知道他叫伴书。 “没想到徐兄这么早就等着了,我也该早点来的。”方长庚有些不好意思。 徐闻止摇摇头:“其实没等多久,你不要觉得如何。咱们年纪相仿,我又喜欢你这性子,就随意相处,不要拘束。” 方长庚点头道是,不经意地提起周其琛,果然听徐闻止说:“我原来也邀请了他,没曾想他府上没有人,所以就只剩你我了。” 方长庚这下完全放心了,觉得徐闻止做事十分周全,也并非挑拨离间、心眼多的人,与他想象的并没有什么出入。 “来,这是今年最新的庐山云雾,你品品。”徐闻止让伴书给方长庚斟了一盏茶,笑盈盈道。 方长庚端起茶盏喝了一口,他平时觉得困倦时也会泡一壶酽茶提神,不过是最普通的茶叶,也说不上品,顶多算是牛饮而已。 虽没喝过好茶,但他也有意了解过《茶经》,便应景又直白地说:“是宋朝时被称为‘贡茶’的庐山云雾?芽叶肥嫩,香如幽兰,浓醇鲜爽,是我喝过最好的茶了。” 他记得徐闻止两位叔叔就是茶商,有这样深厚的背景和家教,难怪能培养出徐闻止这样面面俱到的人,这么一比较,自己确实差得远了。 他不禁苦笑着摇摇头。 徐闻止盯着茶盏里上下翻滚的茶叶,缓缓吟道:“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引) 他忽然止住,停顿的时间有些久,方长庚便接道:“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果然见徐闻止眼睛一亮:“没想到你也懂这些。” 方长庚心里苦笑更甚,当初他看到这首诗满心只有两个词——通俗!好背!于是从头至尾读了几遍就记下来了,没想到还能装个逼。 不过徐闻止要是问得再深一点他就要暴露了,只好说:“我对茶叶不甚了解,也只是读了两首诗而已,就不在徐兄面前班门弄斧了。” 徐闻止觉得以方长庚的出身能接下他的诗已经不错了,也没在意:“你要是想了解这些尽管找我,改天我让伴书给你送点茶叶过去,你也别跟我客气,我家里最多的就是这些。” 方长庚就没有推辞。 一路上两人谈天说地,方长庚发现徐闻止见识十分广,去过不少名山大川,和沈赫都有的一拼,不禁问了他不少各地的民俗风情,恰巧他也能说出不少,再加上他以前在现代的经历,冒出许多连徐闻止也不知道的名词,两人一拍即合,渐渐也不再互相称呼徐兄庚弟,而是以你我相称,让方长庚自在不少。 大约一个时辰后,他们终于到了与陵阳山名气相当的落霞山脚下,秋叶山庄就在半山腰,他们要步行踩着石阶才能上去。 方长庚平时一直早起锻炼,爬山对他来说没什么压力,甚至连气都没喘一下。转头看徐闻止,也气息平稳,倒是伴书被他们远远落在身后,还在涨红着脸拼命追赶。 两人哈哈大笑,徐闻止说:“以前我与几位堂兄爬山,没一个能赶上我的,还一个个唉声叹气。我说就他们那样,进了乡试考场不出三天就得被人背出来。我还以为你也是整天躲在房里看书的人,算是我看走眼了。” 方长庚笑着摇头:“整天看书有什么意思,我还喜欢射箭呢。” 徐闻止惊讶地看着他,立刻拍了一下他的肩:“总算遇见知己了,走走走,山庄里有射圃,咱们比试一番!” 两人并肩往上爬,不一会儿就到了秋叶山庄。 第46章 山庄 第四十六章 眼前的山庄随山势而建, 层级而上, 虚掩的正红朱漆大门上一块黑楠木牌匾, 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秋叶山庄”四个大字, 再看粉墙之内有茂密树丛探出头来,掩映着后面阁楼的红墙绿瓦, 十分沁人心脾。 伴书这时已经追上来了, 喘着粗气抢在两人前头去敲门环, 很快就有山庄里的仆人过来开门, 看见是徐闻止, 立刻叫了声“表少爷”,然后恭恭敬敬地迎两人进去。 两人沿着卵石铺就的小道往里走,徐闻止一边笑着与方长庚解释:“这山庄是我大爷爷的,他平时深居简出,不管庄子里的事,咱们也不用特意去拜见他,只管自己玩就好。” 方长庚点头,觉得这样挺省心,但还是问了一句:“这里……除了你大爷爷就没其他人了?”他观察了一下周围, 发现除了偶尔行走的几个老仆就没什么人了,似乎安静过了头? 徐闻止沉吟了片刻,又看了方长庚几眼, 斟酌着说:“告诉你也没关系, 我大爷爷在前朝官至礼部尚书, 后来因为官场倾轧而削籍在家, 从此就在这山庄隐居。他一生只得一女,这个……说起来也是人家的家事,你别见怪。” 方长庚一笑:“哈哈,我也不是爱窥人秘辛的人,你别说就是。” 徐闻止晃晃脑袋,欣然道:“也说不上什么秘辛,这永州府知道的人还是不少的。说起来我这大爷爷也是运不好,他虽只有我表姑一个女儿,却是倾心教导,当时在京城是有名的才女兼美女,可惜所嫁非人,被那人妾侍所害,诞下我表妹不久后就撒手人寰。我大奶奶当即气急攻心,将我表妹接了回来,然而缠绵病榻几年后也去了。现在整个山庄里就我大爷爷和表妹住着,像我们这些子弟虽然也偶会来山庄避暑游玩,但是也不会去叨扰他们。今天我只邀了你一人,也是怕你初来乍到不自在,以后我就把我那些族兄族弟一起叫来,蹴鞠、投壶、射覆,能玩的可不少。” 方长庚点点头,嗅到了狗血的味道,同时若有所思。看来徐闻止是真的把他当朋友来看待了,连这些都跟他一五一十地坦白,还相邀他和他族里兄弟一块儿玩。 只是他目的在于科考,可没那么多功夫和这些子弟打交道,他心里默道。 不过为此他也更加百思不得其解:“永州府诸多学子,怎么觉得你偏爱与我结交,还是我想多了?哈哈哈。”虽然他身上没什么好图的,但不免还是有些好奇这个问题。 徐闻止见他问这个并不奇怪,大大方方道:“虽说院试你屈居于我之下,但你年不过十二,已经十分了不得。你看看与你我同榜之人,有几个及得上咱们。你应该也知道今年主考的学政与我二叔同朝共事,也去拜访过我爷爷,就提及过你的策论,不像是十二岁孩童能有的见解,我就多关注了你几分。” “那如今呢?”方长庚不禁开玩笑似的说道。 徐闻止拍拍他的肩,语气有些认真:“我跟着我父亲也算走遍了南方,在京城又待过几年,识人的本事还是有一些的。我问你个问题,你可要如实回答我。” “你说吧。” “你是打算考个举人就止步选个小官做做,还是去争一争两榜进士,成为天子门生,将来入阁拜相?” 方长庚暗说他可没那么大的志向,但还是很正经地回答了他:“入阁拜相你恐怕是高看我了,我这人没什么大的野心,将来能见一见天子,封个小官造福一方百姓,也就满足了。” 徐闻止对于他这么说也不意外:“你这人给我的感觉就是很矛盾,你在永州的名声可是很大的,可平时为人又谦逊低调得过分,很少出现在同窗宴游上,也不主动结交子弟,更不像其他人争抢着恭维我。” 他顿了顿,见方长庚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又继续道:“我虽然表面对谁都一视同仁,但心里却分的清楚,觉得你能与我一同走上入仕这条路,所以主动与你结交,希望以后我们能共同扶持。既然你也有意进京城,那就再好不过了。” 方长庚直言不讳:“我除了考试还有几分气运,其他的都不能和你相比,我与你相交,别人一定觉得十分奇怪。” 徐闻止摇摇头:“你不要妄自菲薄,其实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徐氏族兄族弟不少,但他们大多在家中被娇惯坏了,不像我从小跟着父亲在外头吃苦,彼此间也没有共同的话题,实在很难相处,你就不同了。而且我将来并不想依靠我两位叔叔,我父亲也不知何时才能召回京,我与你的起点没什么差别。” 方长庚从徐闻止的话里尝到了一点心酸,谁都有些烦心事,虽然徐闻止表面看起来风光,但相应的面临的压力更大,要处理的人际关系也越复杂。 “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不交你这个神童不成?”方长庚笑着说,对于能听到徐闻止推心置腹的话也很高兴。 两人会心一笑,一直走到山庄内的射圃。 这时已经有仆人备好弓箭,徐闻止拉伸了一下,手腕套上皮制护套,拇指还套了扳指。做完准备活动,就拿起弓箭开始瞄准远处的箭靶。 “咻”的一下,弓箭离弦,挟着一股风力道十足地钉入靶心,方长庚和伴书都在一旁叫了一声好。 徐闻止满意地笑笑,把弓箭交给方长庚,一边说:“我以前在校场练过,还是指挥使亲自教导的,是不是还行?” 方长庚接过弓箭,对着靶心拉开弦,分心笑道:“这下我可要献丑了。”说着放出一箭,离红心只差了一点。 徐闻止越看觉得方长庚这个伙伴合他的意:“你这个年纪有这等臂力已经很不错了,准度也很好,多练练就能追上我了。” 方长庚点点头,心里还是挺佩服徐闻止的,实在是难得的文武全才。 两人又各自对着箭靶练了半个时辰,都觉得有些累了才打算到附近的亭子休息。 方长庚正与徐闻止谈笑着往里走,忽然被他一把拉住,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咱们还是走吧!” 方长庚不明所以,抬头往里一看,却发现是一个年纪不过十二三的少女背对着他们坐在凉亭里,身后还跟着两个小丫鬟。 他心里一跳,虽然不知道徐闻止和那少女有什么过节,但也十分知情识趣地努力减小动静,和徐闻止做贼似的转身就要走。 “站住!”一声清脆如莺啼的轻叱从身后传来,两人立即停住脚步,面面相觑。 徐闻止无奈地转过身:“表妹好。” 方长庚也不好背对着人家,边心说原来是山庄主人的孙女,边把目光投向凉亭里的人。 却见两个小丫鬟正捂嘴偷笑,估计就是她们告的密,而那位小姐已经转过身,面朝着他们,一双明眸十分有神,大大咧咧地指着徐闻止说:“你偷跑什么?就这么怕我?” 第47章 回家 第四十七章 徐闻止眉一挑, 拉上方长庚讪笑着走进凉亭:“什么叫偷跑?表妹说话也太难听了, 还不是我今天带了你不认识的朋友来, 怕惊扰了你。” 那位小姐轻飘飘地瞥他一眼, 嗤笑道:“太阳从西边出来,大名鼎鼎的陵阳徐闻止也有怕的?” 说完目光转向方长庚, 丝毫没有露怯:“以前没见过你, 你叫什么名字?” 方长庚总算知道为什么连徐闻止见了她都扭头就走, 实在是这世道如此直率的女孩儿太少见, 就连他都禁不住虎躯一震。 “在下方长庚, ‘东有启明,西有长庚’的长庚。”他微微颔首,避开她直射过来的灼亮目光。 “我叫徐清猗。”她这么说。 方长庚在心里默念,河水清且涟猗…… 只是怎么是徐清猗?难道她父亲也姓徐?把疑惑压在心底,方长庚抬起头迎上徐清猗的眼睛,笑道:“我记住了。” 徐清猗盯了他一会儿,才扭头对徐闻止说:“我爷爷前两天刚说想见见你,你就来了。不过他今天身体不太舒服,不想有人叨扰他休息, 你过两天再来看他吧。” 徐闻止闻言有些担忧:“大爷爷他……可是旧疾发了?” 徐清猗眉头微蹙,轻轻叹了口气:“入秋以后天气骤凉,爷爷咳嗽得厉害, 还有些眩晕之症。只是你也不用太担心, 调养调养就会好的。” 徐闻止点点头, 完全没有刚才嬉笑的样子。 方长庚默默地站在一旁, 心里不由得想起方万英,也不知道腿脚好些了没有……倒是一时忘了徐家表兄妹的存在。 “长庚,我们这就下山吧。”徐闻止的声音登时把方长庚从思绪中拉扯出来。 他“嗯”了一声,看了徐清猗一眼,见她正侧头看着亭外池塘上枯萎衰黄的荷叶,侧脸带着些微愁绪,只是听到徐闻止的话后立刻抬起头,面上已全然不见低落,冲方长庚微微一笑:“你以后若想来,与门房报上名字就行,不用非要和徐闻止一起的。” 方长庚点点头:“谢过徐小姐。”随即与不住苦笑的徐闻止出了亭子。 走远了以后徐闻止才苦恼地说:“你看看我这表妹,见到陌生男子不羞不臊的。而且你知道吗?她的骑术比我还好,下回我带你来见识见识。” 方长庚十分理解地看着他:“要是你这位表妹是男子,你恐怕就被比下去了。” 徐闻止想了想,脑海里出现了徐清猗女扮男装去考科举的奇异画面,“扑哧”一声笑出来:“确实如此,我这表妹可不是一般人,要论学识,她还真未必不如你我,就是不知道像她这样的哪个男子敢娶了。” 方长庚挑眉:“怎么,就连你这样的能人也不敢娶这样的女子吗?” 徐闻止微微一愣,随即笑道:“那倒也不是,只是我还是喜欢温顺听话一点的,像我表妹这种太有主见,一不小心就被她牵着鼻子走,我可不喜欢这种感觉。” 方长庚笑笑,发现自己在这点上还没被同化。 不过也没有多想,他立刻把话题揭过:“你大爷爷是不是有哮喘?”刚才无意中捕捉到徐闻止和徐清猗谈及病因的只言片语,他便推测了一下。 徐闻止点点头:“你连这都能猜出来?” 方长庚说:“我哥以前在医馆,我跟着了解过一点。镇上患哮喘的人也有不少,很难根治,但有几个偏方对于抑制发病很有效,等我回去写下来交给你吧。” 徐闻止点头:“下回你可以与我一起来,我大爷爷学识渊博,你见过他一定会觉得受益匪浅。” “那你怎么不跟着他学?” 徐闻止也有些无奈:“我大爷爷这人脾气大,我在他这里只有挨骂的份,像我这么厚脸皮的都被他逼得差点哭出来,你想想,我能在他这里受罪吗?” 方长庚哈哈大笑:“那我就跟着你见识见识,不过最近是不行了,我要准备月末考核,没时间。” “没问题,到时候我让伴书去叫你。” 两人约定了下会碰面,然后又去酒楼吃了便饭,等方长庚回到府学时已经是戌时,天色黑得像浓墨泼过一般。 他立刻点灯坐到书桌前,先把在方启明那儿看到的偏方写下来,然后开始温习功课。 过了两天,周其琛总算是从外地回来了,给方长庚还带了特产。 “你不会是把月末考核给忘了吧?我看你最近都有些乐不思蜀了。”方长庚总觉得周其琛有哪里不一样了,不由得好心提醒他。 周其琛笑一声:“这怎么会忘呢,只是最近庄子里实在有些忙。我这次回了镇上一趟,我那继母亲自上门,一反常态要给我介绍亲事,一看都是她娘家的女子,我立刻就将她赶出去了。” 方长庚笑着说:“你是前途光明的秀才老爷,多少户人家都盯着你呢。” 周其琛却没笑,淡淡地说:“我这次遇上一个商户之女,她爹是盐商,虽然做得不大,但却是稳赚不赔的生意。媒婆已经找过我了,我打算定下来。” 方长庚说:“你不等考完举人再成亲?” 周其琛摇摇头:“早娶晚娶都一样,我还挺喜欢她的,明年先订婚,乡试之前就成亲,也能沾沾喜气。” 方长庚拱了拱手:“那就恭喜了,就是我看你一副不怎么高兴的样子,还以为你是被逼上花轿呢。” 周其琛没好气地看他一眼:“谁能逼我?这次去酒楼喝酒,有人在酒里放了助兴的东西,一不小心就开荤了,我还是早点娶个媳妇儿,不然怕是收不住。” 方长庚感叹了一句“世风日下”,然而也不得不承认这世道读书人都不老实,平时那些秀才们去酒楼,叫几个伶人唱歌陪酒是常事,上妓/院的也不在少数,甚至还以此为荣,好在他年纪小没人叫他一起,不然还要被人嘲讽是某方面不行了。 不过周其琛这个年纪确实满脑子都是黄色染料,诱惑又那么多,在这种风气下会那什么也不奇怪。 “注意身体。”方长庚意味深长地给他忠告。 周其琛嗤笑一声:“这句话我早晚回赠给你。” 方长庚耸耸肩,表示无所谓,到那一天还远着呢。 月末考核的时间很快就到了,一群老老少少的秀才们走进考场,方长庚坐下后与周围几个还算熟悉的秀才打了招呼,就等考题下发。 他虽然并不常与同窗们交际,但肯定会有人主动与他结交,他对他们也笑脸相迎,因此人气还算可以。意外的是那个陈斌是个交际能手,时常能看到他与一群人出去喝酒或参加文会,俨然是这帮人里的小头领。 还好那时候没跟陈斌结仇,不然也挺麻烦的,方长庚心里暗道。 等月末的考核成绩出来,方长庚的书科、算科和礼科都是甲等,射科、乐科乙等,而御科根本就是摆设,连课都没上过,就更谈不上考核了。 结束了月末考核,平时府学每隔七天会放两天的假,这回放了七天,方长庚还是决定回家看看。 租了一辆牛车,方长庚就带着一些府城特产直接回了万兴县。 刚拐进他们铺子所在的那条街,方长庚一眼就看到了正唾沫横飞指挥木匠干活的老李氏。 “奶奶!”他叫了一声,看到老李氏惊讶地转身,随即眼睛就亮了。 “孙子,你咋回来了!?” 方长庚觉得被叫“孙子”有点怪,但还是忍了,笑着走到老李氏面前:“奶,怎么就您在?爹娘他们呢?” 老李氏捏捏方长庚的手臂,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你爹娘在家割稻呢,这两天就只能奶来盯着了。长高了,都快比奶高了。” 方长庚嘿嘿笑着,原来还不觉得,这么和老李氏一比较,似乎最近自己个子窜得有些快啊?难道是古人发育得早? 他收回心思,让老李氏带领着参观了一下装修的进程,发现已经有了雏形,和他去过的酒楼饭馆差不多。 “应该再一个月就能装潢完了吧。”方长庚估计。 一个穿着短褐的中年男人拎着刨子从方长庚身边经过,听到这话笑着说:“还早着呢,漆完还要给它散散味儿,起码也得等上一个月。” 方长庚一看是同村的,礼貌地叫了一声:“陈叔。” 这位陈叔笑容更大:“庚子都这么大了,能找媳妇儿了。” 方长庚额头一排黑线,觉得似乎,最近,身边全是娶媳妇的话题,差点产生错觉以为自己也该娶亲了。 老李氏啐他:“说啥呢?我孙子现在要好好读书,娶媳妇儿还早着呢!”最近一直有媒婆借着给家里二丫说亲的名头给她孙子介绍姑娘,前两回还能好言好语地回绝,后面是真的气到了。 她孙子再不济也不能娶个大字不识的农家女,这些人都疯了吧! 方长庚不知道老李氏的想法,见陈叔干笑着走了,心说老李氏怼得好。 看得差不多了,方长庚让老李氏赶紧坐着歇歇,然后把特产分成几份,拿了其中一部分去了县学。 第48章 事故 他先要找的当然是沈赫了, 只是还没到教谕房, 就遇见几个今年院试同榜的秀才, 纷纷与他打招呼。 “方兄, 最近过得如何?” “听说府学的先生都非常严格,方兄给咱们讲讲平时都学些什么呀?” “……” 方长庚笑着一一回礼, 有些年过弱冠已经取了字的都称其字, 一个都没叫错, 让那些人听了也觉得舒心。 “我倒是觉得没什么差别, 左右还看自己怎么学了。要说真有什么不一样, 大概就是人多,应酬也多,对学业没什么助益。” “哈哈哈,方兄说笑了。”一个在今年榜上排名较前的秀才笑道。 其他人本来也不过想混个眼熟,没打算真打听什么,见方长庚说话和缓,也跟着嘻嘻哈哈笑,不一会儿就 方长庚这才低着头往教谕房走,看见房门正大开着, 他走过去一看,可不是沈赫正打算出门吗。 “老师!”方长庚忙叫了一声。 沈赫看见他也十分高兴,把他叫进屋里, 两人面对面促膝而坐。 方长庚把手里的特产拿给沈赫, 还有一部分暂时放在门房那里, 等过会儿再拿去给方沅君。 沈赫不怎么关心特产, 但对方长庚的举动还是觉得暖心,问了方长庚的近况,方长庚也一一回答了,只是想到府学大儒重四书经义,于算学律科多有贬斥的意思,也忍不住随口抱怨了一句。 要是乡试能多考些律法和算题,那他对乡试的信心可就大多了。 沈赫神情严肃:“你一定要记住,只有先过了科举,手里掌握一定的权力,你才能改变现状,将你真正想做的付诸于行动,否则一切都是空谈。如今经义策论还是重点,你要多下功夫。还有,明年是新任学政来湖广的第一年,你要好好准备岁考,第二年的科考也是如此。一定要多看看他做的文章,还有这几年来的政绩,投其所好,知道吗?” 方长庚闻言一凛,觉得沈赫并没有说错:“学生记住了,今日苦学是为了能早日做自己想做的事,学生一定不会有丝毫懈怠。” 沈赫满意地笑笑,随即语气一转,又有些担忧道:“其实你也不必急着参加三年后的乡试,我也怕你年纪太小,承受不住乡试的压力。” 方长庚立即想起了沈赫最小的儿子沈霖。 他在今年乡试中不幸落榜,只得了副榜第三,不是因为学识不过关,而是在考场里得了急症。 说起来也有些好笑,听沈赫说,沈霖从小有点洁癖,对气味十分敏感,偏偏又临到臭号,要不是心性还算坚定,按他的话说考到一半就想退场了。 虽然忍住了臭味,但思路却找不回来了,考第二场时还浑身起了红疹子,呼吸困难,差点连卷子都没做完。经历了这一遭,沈霖回来后在病榻上躺了一个多月,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总之听完这些,方长庚现在对乡试存在着畏惧心理,想着到时候一定要准备充分再进考场。 “学生会视情况而定的,沈师兄如今是回了书院进学吗?” 沈赫摇头:“承天府太远了,而且书院里该学的也学得差不多,我又不同意你师兄去国子监,还是让他在家里待一段时间,或许我会让他跟你一同去府学读书,免得懒怠了。” 方长庚笑着点点头,对于这个素未谋面的沈霖还是有些好奇的。 “对了,我听说你家开了个酒楼,什么时候开业?”沈赫换了个话题。 方长庚笑笑:“不算酒楼,只是个供人歇脚吃饭的小饭馆而已,大约年底就能开业。我原来还以为自己没假,所以想让我哥到时候请您去看看的,现在正好能跟您说一声。” 沈赫捋了捋胡子,笑眯眯道:“既然就在县城里,我当然会去,还会经常去。” 方长庚憨笑了几声,又与沈赫闲聊了一会儿,问了一下方沅君的状况,听沈赫说方沅君学习十分刻苦,虽然资质不算上等,但多考几次,乡试是没有问题的。 方长庚点点头,想到沈赫过会儿可能还有事,于是行礼告辞,脚步轻快地去找方沅君。 方沅君一见到方长庚就惊喜地叫了一声:“你总算回来了,我还以为咱们过年才能见呢。” 方长庚哈哈大笑:“咱们这才两个多月没见,怎么说得倒像分别了一年似的。” 方沅君撞了他一下:“还不是我在县学都没什么朋友,就只能思念你了。” 方长庚忽略他肉麻的话,朝他摇摇头:“你可别总是待在房间里,总要和别人出去应酬,不然你这三年可不好过了。” 方沅君叹了口气:“我也不是没去过,只是实在不喜欢那种场合,后来再有人来请我我就推了,渐渐也没人找我了,我还乐得自在呢。” 方长庚知道方沅君就是这么个性格,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两人半斤八两,谁也没必要说谁。 “你要真不想去也不用勉强,好好准备明年的岁考就行。” 方沅君点点头,忽然有些脸红地问道:“你在府学可有拜个大儒为师?” “还没有,那些大儒大多手下已经有弟子了,而且基本都是举人出身,我听听课就好,没必要特意拜师。”不是他自傲,沈赫好歹也是个监生,地位等同于进士了,他连沈赫都没拜,又怎么会拜举人为师呢。 没想到方沅君支支吾吾地说:“你说,我要是和沈教谕说,我想拜他为师,他能同意吗?” 方长庚愣了一下,随即笑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既然想拜沈教谕,就多去他跟前露露面,只要态度诚恳,我想以他的为人,一定会同意的。” 一边说着,方长庚心里也有些动摇,自己是不是也该找个老师?否则到了后期一定很难再进步了。 方沅君似乎被鼓舞了:“那我就试试,你可知教谕平时有什么喜好?我也能事半功倍。” 方长庚想了想,发现自己最初被沈赫注意到还是因为自己在律法上的优势,于是说:“你要是想讨好教谕,最好能多花点时间在律科上,不懂没关系,但要多向教谕请教,时间一久他肯定就松口了。” “好!”方沅君点点头。 因为方沅君现在没假,方长庚就自己回了自家铺子,然后和老李氏一块儿驾着牛车回了云岭村。还好家里这头老牛还能供人代步,不然老李氏来回就麻烦了。 只是看着老李氏鬓边花白的头发,方长庚还是有些不忍:“奶,平时家里没事你就别回去了,不是后院还能住人的吗?” 老李氏从见到方长庚就一直高兴极了:“奶平时就住在后院,这不是你来了,奶就跟你一起回去了。” “那爷爷呢?没有下地吧?” 老李氏不住地点头:“没下没下,你上回都那么说他了,那老头子可不敢不听你的。” 方长庚忍不住笑了,眼神柔和地望着前方,心里涌起对家人强烈的思念。 花了大半天才回到村子,因为是农忙时节,家里除了待产的何氏和被全家人强制留守的方万英,没有其他人。就连三丫和方小宝都去了地里捡稻谷,不过天已经昏黑了,他们应该马上就能回来。 果然,只和方万英说了会儿话,就听到院子里杂乱的脚步声。 小李氏他们见到方长庚以后的惊喜就不提了,饭桌上,大家关注的点还是二丫的婚事。 方长庚这才意识到二丫也已经十五了,过了年就是十六,确实到了出嫁的年纪。 方长庚在一旁听着,忽然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他立刻出声道:“刘义学?这个人不行!”当初他和方松在客栈吵架的事他可还清楚地记得呢。 家里人顿时把目光投向他,小李氏说:“这人是里正的侄子,也是童生,家里有一百亩地,还开了个猪肉铺子,你觉得哪里不好?” 方长庚说:“他跟方松混在一块儿,能是什么正经人?去镇上打听一下就知道了。估计是媒婆收了人银钱,都往好的说呢。” 何氏显然也十分相信方长庚的话,连忙说:“那这个就算了,我二丫这么乖巧能干,不能让这种人糟蹋了。” 老李氏和方万英也点了点头。 刚想说下一个,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声疾呼:“老方家的!你家小明摔断腿了!” 第49章 婚事 一家人立刻扔下筷子急急忙忙往外走, 到了院子里, 透过朦胧的夜色只看到两个村民从院门口往里走的身影。 小李氏认出来是方启明雇的打理药田的人, 忙和老李氏把人请进堂屋, 神色紧张地问:“我家小明人呢?” 其中一个小年轻咽了口口水,连忙摆摆手:“不是很严重, 人现在在三原镇呢, 在那儿摔伤的, 太晚了抬不回来, 明天我领你们去。” 小李氏压下脸上的担忧, 对那两人连连道谢:“辛苦了,这么晚还过来报信,人没事就好!” 方万英和老李氏还极力要请那两人留下吃饭,被客气地回绝了,说还要赶回家里去,让人不好意思再留。 等人走了,也没人有心思再提二丫的婚事,老李氏皱着眉,有些气急败坏:“看看, 在外头没媳妇儿管着,做事就是不稳重!也不知道现在啥样了,这一晚上叫我和他娘怎么睡得好!?” 方万英看她一眼:“孩子的事你管这么多干啥?年轻小伙子, 一会儿就长好了, 再说, 就是要吃点亏, 以后才能长记性。” 老李氏白他一眼,懒得跟老头子说话。 小李氏强颜欢笑:“这回我一定让他赶紧娶亲,咱要求不高,只要家境跟咱们差不多,姑娘性格好一点儿,那就可以了。” 方大山也在一旁应和:“是啊,小明过年就十九了,是该娶亲了,这小子犟得很,这回他要是不把媳妇儿带回来,就别想进这个家门!” 老李氏冷哼一声:“你们说得动那小子就好!” …… 一家人食不知味地吃完晚饭,何氏安慰了小李氏几句,然后就腆着大肚子让方二山扶着回了屋。 方大山今天干了地里大部分的活,累惨了,先回屋里休息。小李氏留下来收拾桌子,方长庚和方小宝跟在小李氏屁股后头帮忙。 “去去去,边儿去,别捣乱!”小李氏端过碗筷,没什么威慑力地瞪了两个小的一眼,然后对方长庚说:“带你妹妹回屋去,娘马上就收拾好了。” 方长庚点点头,拉着方小宝的手去了大房屋里,让她拿出《千字文》,打算考考她。 方大山坐在炕边,手撑着膝盖,笑着看两个孩子在灯下念书。 方长庚抽空转过头,目光落到方大山布满厚茧和条条道道划痕的大掌上,心里轻叹了口气:“爹,等饭馆开起来了,你就少干点地里的活。” 方大山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现在三十亩地是有些太多了,只是这回家里花光了银子,还得攒一些才行。要是饭馆生意好,就再买些地租出去,留二十亩自己种。” 方长庚点点头,暗暗希望这一天早点到来,然而回头见方小宝又再开小差,无奈之余也看开了,心想让她识点字就成了,也不一定是什么坏事。 第二天,方长庚就和方万英跟着昨晚那两个村民驾着牛车去了三原镇,没想到被带到了刘老爷府上。 方长庚和方万英对视了一眼,一老一小都没想明白怎么回事。 先去拜见了刘老爷,一进大厅就只看到一个威严又充满怒气的侧影,听到声响,刘老爷转过头,面色不愈。 还没等方万英说话,刘老爷一开口就是:“你家方启明想娶我女儿,除非他入赘!否则就叫这小子死了这条心!” 方长庚脑海中浮现那天出刘府时方启明和一貌美女子撞上的场景,立刻就想明白事情梗概了,只是方万英还完全蒙在鼓里。 不过再怎么茫然,方万英也不能容忍这个原则性的问题,瞪着眼道:“啥入赘?!这是我老方家的后代,是我方万英的嫡亲大孙子,就是打一辈子光棍,我也不可能让他入赘!”就差吐口唾沫了。 方长庚讪笑,心道原来方启明说的高攀不上的姑娘就是刘府小姐,撞一下就能撞出一段孽缘来,跟看话本似的。不过他也不能看着刘老爷和方万英跟斗红了眼的公鸡似的,立刻说:“刘老爷,有话好好说,我爷爷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呢。不知道我哥现在在哪儿?” 刘老爷没好气地对一旁的家仆指指方长庚他们:“带他们去找那小子,让那小子把话说清楚喽!” 方长庚忙拉着身体僵硬的方万英告辞。 终于在客房见到了支着拐杖作金鸡独立状、艰难地往外跳的方启明,方万英上去就拍了他后颈一下,气呼呼地说:“好你个臭小子!都想着给人家入赘了,我就当没你这个孙子!” 方启明受到了惊吓,歪了歪身子,被方长庚连忙扶住,一副被冤枉的样子:“爷你说啥啊!什么入赘?你哪里听来的鬼话?” 方万英气才消了些,不像刚才吹胡子瞪眼:“那是咋回事?你看上刘家小姐了?你这不是找抽?人家能看得上你?” 方启明说起这个也来了脾气,梗着脖子说:“那怎么了?我们是两情相悦!” 还真杠上了……方长庚眼看方万英又要发火,忙作和事佬:“别在人家府里吵,咱们先回家去,让哥当着全家的面好好解释。” 还好两人都听方长庚的话。 原来方启明还想去拜别刘老爷,被方万英拉了回去:“干啥去?!回家!” 方长庚只好代劳,不过看刘老爷还没好转的脸色,显然暂时不会松口。 走出大厅不远,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还有一道清亮柔软的声音:“请等等!” 方长庚转过头,看到一个容貌俏丽的小丫鬟轻喘着追上来,脸上微微泛红,把一个锦囊交给方长庚:“这是我家小姐给方大公子的,麻烦方小公子转交了。” 方长庚接过,朝她点点头:“我会转交的。” 那小丫鬟“嗯”了一声,又急急忙忙转身小跑着远去了。 方长庚看着手里绣了朵君子兰的锦囊撇了撇嘴,然后快步向方启明他们的方向走去。 让方启明平躺在牛车上,三人在天黑前回到云岭。 方启明被搬到炕上,对着炕前搬了椅子坐下的方家二老和身后站着的方大山小李氏张了张口,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经过说出来。 原来他和刘家小姐认识还是因为收地租的事。刘小姐是刘老爷夫人生的唯一一个女儿,在府里排行最大,宠到了骨子里,连两个小儿子都及不上。又因这位刘小姐天资聪颖,十分有经商头脑,很小就开始帮家里打点生意,就连刘老爷也说过,以后大半家产都要留给这个女儿。这收地租的事原来不需要刘小姐亲自插手,只是刚好征方启明那几块地所在的村庄时遇到了差错,于是就有了第二次见面。 之后的事方启明就简单说了,至于这回摔断腿,却还是因为地的事。 昨天刘老爷亲自去巡查,被几个因拖欠地租而被收回田地的恶村民盯上了,一直尾随到离刘府几条巷子的地方。方启明正巧遇上,来了个英雄救爷,却因为武力值不够,不幸负伤。 刘小姐去看方启明,说话时没注意,让刘老爷全听见了,于是事情败露,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方万英火大地补充了一句:“还说啥,要小明入赘才肯嫁女儿,没门儿!” 小李氏又气又心疼:“你说你怎么这么糊涂,这刘老爷家的小姐怎么是咱家娶得起的?人小姐从小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再看看咱家,那刘老爷肯把女儿嫁给你就奇了怪了!” 方启明自觉理亏,低声嘟囔:“我也想再等等,我总能拿出一份让刘老爷满意的嫁妆的。” 老李氏压根就不同意这桩婚事,低喝道:“人凭啥等你?你要是看上普通商户家的小姐,我还能腆着脸找人去说亲,这位门第跟咱们是天和地的差别,别说刘老爷不肯,就是真嫁了过来,我跟你娘还不得伺候祖宗似的伺候她?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刘老爷对咱家有恩,你这么干,不是让咱家被别人瞧不起?” 方启明彻底没话说了,只神情落寞地摇摇头:“反正你们都别管了,这事我自己能处理好。” 见他这副样子,还有那条绑了木条缠了厚厚一层纱布的伤腿,老李氏她们都不舍得再逼他。 “你自己想明白了,这段时间就在家好好养腿。都这么大了,该懂事了。”老李氏留下一句话,然后站起身走了出去,方万英就跟在后面,屋里只剩大房的人。 小李氏好声道:“你奶说得有道理,娘也不逼你马上就和刘小姐断了,但娘表个态,不看好你们在一块儿。”说完向方大山使了个眼色。 方大山打哈哈:“这事儿得儿子自己做主,咱们先出去。”说完把小李氏也拉出了房门,后面还有一个跟屁虫小宝。 方长庚坐到炕边,有些可怜他哥,又觉得好笑。 “哥,你还真行啊,就是不知道刘家小姐怎么看上你的。” 方启明白他一眼,随即目光看着房顶悬梁,叹出一口气:“弟,哥跟你说心里话,要是我娶不了兰儿,我也不会再娶别人的。” 方长庚倒是觉得方启明未必配不上刘小姐,只是现在……他四顾了一下家里这不甚明亮的泥瓦房,然后怜悯地看着他哥。 “奶和娘说的未必没有道理,就看你能不能争取到时间证明自己。对了,上回你去东安,有没有什么收获?” 方启明表情一松,带了几分笑意:“我算是去对了,总之明年的药材不愁没销路,这事儿哥还得谢你。” 方长庚立刻撇清:“可别,这是你自己的本事,跟我没什么关系。” 说完,他从怀里取出那个锦囊,在方启明眼前晃了晃:“看来刘小姐对你也算情深意重,希望等我下次回来我就有嫂子了。” 方启明嘿嘿一笑,一把夺过那个锦囊,指尖来回抚摸,看得方长庚一阵肉麻。 “那我先出去帮家里干活了。”方长庚夺步就走。 留在家里干了两天农活,方长庚就回了府城。 又上了一个月课以后,方长庚发现今年新进秀才的仪态风姿都有了显著的变化。 这要归功于礼科中专门教导礼仪的闵夫子,他一贯强调“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以及“礼之用,和为贵”,主张每个人都应当心境平和地看待事物,尤其是在考场上,心态甚至能决定结果。 方长庚在这一课上受益匪浅,眼界也开阔了不少。 第50章 短小 年前家里的饭馆开业, 方长庚没有假可以回去, 但方启明来了一趟, 说开业当天县学来了很多秀才, 其中沈赫赫然是领头人。另外他还出于礼节去请了许县令和几位书吏,没想到许县令竟还送了份礼, 让老方家受宠若惊。而三位书吏都来了, 不大的饭馆顿时蓬荜生辉。 至于刘老爷那里, 方启明还没有获得质的进展, 但他还是命人送礼来了, 说明未必将来撬不开他这个口子。 无论如何,一个农家开的小饭馆能请来这么多县里了不起的人物,让县城不少人都津津乐道。 方长庚原来还担心饭馆生意不好或是找来红眼病,现在看来至少有了一个很好的开头,只要小李氏她们能把饭菜做好吃,就能留住客人。 以他对小李氏厨艺的评价来看,这点根本不成问题。 今年过年,何氏终于给方二山生了个小子,还让方长庚给小婴儿取名。 这无非是从唐诗宋词、四书五经以及诸子百家中找。 《礼》曰:“子生三月, 父亲名之,既冠而字之……父思善应而名字之,以表其德、观其志也。”名字还是让方二山自己取好一些。 因此方长庚用毛笔写下几个候选的名字, 分别是幼清、思睿、致尧以及济桓。 想到方二山并不识字, 他就将纸放到方二山面前, 将四个名字都念了一遍, 最后由方二山和何氏共同选定了幼清这个名字,老李氏和方万英也觉得朗朗上口,十分喜欢。 而二丫的婚事也定了,是镇上一个普通富户的长子,叫林硕明。去年刚过了县试,今年就要准备府试,家中有一个香粉铺和一个杂货铺,还有田地一百二十亩。 其实较真算起来,二丫嫁过去还有些委屈了,毕竟林家有三个儿子,将来总要分家产,落到每个儿子手里也不剩多少。 但二丫觉得这样很好,至少她在林家不会受委屈,以后要是能有个香粉铺子经营也足够过上不愁衣食的日子,对她而言已经很满足了。 何氏是满意的,如今两个女儿都嫁得不错,一个饭馆生意红火,自己又给老方家添了个男丁,实在是喜事不断。 而方启明虽然还未抱得美人归,但心态不错,主要还是小李氏和老李氏把精力都放在了饭馆上,没空搭理他。 在再次踏上回府学的路程前,方长庚指着院子里已经扦插活了的葡萄藤,对小李氏道:“娘,等七八月葡萄熟了,咱们酿些葡萄酒拿到饭馆卖,一定能卖出好价钱。” 小李氏一拍手,近年来越发容光焕发的丰润脸庞露出惊喜的笑:“是啊,现在院子里种的葡萄越来越多,酿几坛酒也足够,就是娘没有经验,还得先试酿一坛才好。” 方长庚点点头,他在前世见过果农酿葡萄酒,步骤十分简单。 先将葡萄洗净,无需去皮全部捣碎,然后加大量白糖拌匀,放入酒坛密封几个月就好。 虽然不是市面上酒庄出产的高级葡萄酒,但自家喝还是很爽口的。 可惜他没有记住比例,似乎自家酿这种酒也不讲究这些。 现在整个万兴县都没有卖葡萄酒的,甚至在永州府的酒楼里也没见过,因此哪怕做得不是很完美,也会有很多人觉得新奇,更何况这东西还确实挺好喝。 既然自家开了饭馆,方长庚给小李氏写了好几张菜谱,都是在当地闻所未闻或是进行改良过的,虽然并没有详细的比例和做菜过程,但小李氏会琢磨,做出的菜让方长庚都觉得惊喜。 所以现在饭馆生意很好,老李氏还打算攒下钱后把隔壁的铺子也买下来扩建成酒楼,看上去也气派些。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而方长庚也终于可以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地在府学念书。 过了个年回来,不管是各科老师还是学子们,脸颊都饱满了一些,倒是方长庚反而瘦了,脸型略窄,皮肤紧绷,一双更像小李氏的眼睛冷静而幽深,已经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俊美少年了。 平时周其琛和方长庚缓步在街上,有时再加个徐闻止,那就是妥妥的F3,能吸引一大票驻足的目光。 而刚结束第一个月的考核没过几天,徐闻止就上门来邀请方长庚去秋叶山庄了。 “自从上回你说月末考核就没再去过山庄,今天我正好要去给我大爷爷送节礼,你就和我一起去吧。” 方长庚一直挺好奇徐闻止的大爷爷——一个前朝官至礼部尚书的老人会是何等的风姿,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至于周其琛最近又开始忙,很少现身。 爬山的时候他忍不住想,不知那个徐清猗每天都做些什么?偌大一个山庄就爷孙两人,听徐闻止说还几乎不下山,一切采买或是人际往来都由下人去办。 他这时才想起来自己曾经疑惑的一件事:“对了,怎么你这个表妹也姓徐?” 徐闻止还有些惊讶方长庚怎么突然提起徐清猗,不过还是马上回答了:“我早说过我这个表妹有主见得很,她本该姓顾,这点就连大爷爷都没反对过。没想到自表妹记事知道她娘亲的事后,非要改姓徐,虽说族谱上仍然是顾姓,但平时庄里还有我们这些亲眷都默认她就叫徐清猗。” 方长庚忍不住轻笑道:“你这表妹确实……不同凡响。” 徐闻止哈哈大笑:“多相处几次,你就能自己体会了。” 方长庚未置可否,自认为不可能常来山庄,丝毫未把徐闻止的话放在心上。 这回两人径直去了徐老徐修所住的奎文阁。 第51章 徐修 奎文阁在花园后面, 建筑雅致工丽, 穿过红色木门廊, 一个老仆在走廊上扫地, 看见他们来了,先叫了声“表少爷好”, 对方长庚称呼为“公子”, 随即进门向徐修禀告有来客上访。 趁这段时间, 徐闻止低声对方长庚道:“我大爷爷寻常没什么脾气, 但于学却十分苛刻严谨, 你见了他不用紧张,照常说话就行。” 方长庚点头,随即笑道:“你看我像紧张的样子吗?” 徐闻止端详了他一眼,发现他神色如常,便有些无奈地低笑了几声:“你倒是不紧张,连我都还有些秫这个老头子呢。” 方长庚笑着摇摇头,他最早见到本朝那些官员时并非完全没有畏惧,只是后来发现大多数时候他们和普通人并没有什么差别,尤其是于他这种读书人而言, 只要不涉及党派之争,官员们见了都会和和气气,紧张倒是多余的。 等老仆出来, 两人才调整了姿态入内。 然而看到坐在大堂之上两鬓斑白而气度雍容的徐修时, 方长庚还是低了低头——这老头的目光和煦温和, 却仿佛能直看入人的心底, 让人心里不免咯噔了一下。 “闻止拜见大爷爷!”“晚辈方长庚拜见徐老。” 徐修微微颔首,笑道:“你们坐吧。” 方长庚和徐闻止坐到右手边椅子上,就见徐闻止是一反常态的低姿态:“大爷爷,爷爷让我拿来一些药材和今年的新茶,对了,还有一坛珍禽泡的药酒,听说对您旧疾有奇效,您千万记得每晚喝一小杯。” 徐修点头:“替我谢过你爷爷,上回你拿来的偏方很有用,最近身体无碍,让你爷爷放心。” 徐闻止闻言笑了,指指方长庚:“说起这偏方,还是我这位朋友的功劳。他家中有一位哥哥是大夫,自己也对医术有所涉猎。那天一听我与表妹说起您的病症,立即就听出是哮喘之症,所以让我把这张偏方给您呢。” 徐修不禁多看了方长庚一眼,有些惊讶:“那就多谢这位小朋友了。” 方长庚有些不好意思,腼腆地笑道:“徐老太客气了,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徐修呵呵笑着,早已经把方长庚的外表仪态尽收眼底,再一对比自己从小被誉为神童风姿斐然的侄孙,发现也不落下风,便记住了这个名字。 “你如今在哪里进学?”他随口问了一句。 方长庚道:“正在府学学习。” 徐修“哦”了一声:“你过了院试?” “去年过的院试,这才认识了闻止。”方长庚笑了笑。 徐闻止在一旁立刻补充道:“长庚今年也不过十三,院试仅列于我之后,不得不引人注目。” 方长庚忍不住看他一眼,这位兄弟夸其他来还真是眼都不眨,让他都不知道该在这位学究天人的前朝遗老面前怎么自处了。 徐修“嗯”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意味,只是淡淡地赞许道:“不错。” 方长庚说不清心里什么感觉,似乎有一丝丝的失落,看来让他风光了一阵的名头在名家大儒面前实在算不了什么。不过徐修瞧不上也不奇怪,考过院试也只是踏进了科举这道门,离当官还差得远了。 这么一想,方长庚立刻就振作起来,而且心里起了一个有些夸张的念头—— 他想做徐修的弟子! 整个永州府的进士屈指可数,最了不起的也不过知府李仁守,但徐修是前朝尚书,不论在学问还是官场之道上都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老师,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他心里有事,连徐修和徐闻止说话都没听见。 “……长庚?”徐闻止捅捅他。 方长庚回过神,看到徐修也正看着他,见他回神就微笑道:“下回再和闻止来山庄做客。” 方长庚笑着点头:“好,多谢徐老。” 两人拜别徐修,沿着花园那条鹅卵石路走。 “你别看他今天还算和气,真凶起来可吓人了,没几个人受得了,也就我表妹不怕他。”徐闻止明显松了口气,悠闲地摇了摇折扇。 方长庚道:“年纪大了脾气大情有可原,今天看来你大爷爷也不是性格古怪的,在育人上严苛待人反倒是优点了。” 徐闻止乜斜着眼看他:“我怎么觉得你话里有话呢?你想干什么?” 方长庚先是苦笑了一阵,随即正色道:“闻止,我若说我想拜你大爷爷为老师,你觉得如何?” 徐闻止张大嘴,一脸吞了苍蝇的神情:“你逗我呢?不怕这老头刁难你?” “我不怕刁难,只要能学到有用的东西,我天天给他端茶倒水都行。” 徐闻止看他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也思索了一下:“你若说永州府里谁的学问最好,那无疑就是我大爷爷了,就是我徐氏族学里也不过一两个进士出身的,还都是三甲的。今天他应当也注意到你了,你要真有意,我就替你想想办法。” 方长庚嘴角勾起来,稳稳道:“要是徐老能答应最好,若是不成,我也不至于消沉了,不过总得试上一试。” 徐闻止揶揄地看向他:“我还以为你少私寡欲,没想到小看了你的上进心。” 方长庚坦然道:“既然约定了一同中进士,上黄榜,我自然不能掉以轻心。如果不出意外,后年的乡试你定在正榜上,我却未必了,还是得给自己找一个能真正帮我的老师。” 徐闻止也不再开他玩笑,点点头:“你这么想自然是好的,如果真能说服大爷爷,相信我,乡试你一定能过。” 正说话间,小径尽头出现一道纤细的身影,轮廓分明有些眼熟。 徐闻止嘿嘿一笑,朝方长庚小声道:“你想拜师,这里正好有个突破口……” 方长庚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然而还是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少出馊主意。” 徐闻止忙喊冤枉:“你可别多想,我的意思是,你可以与我表妹切磋一下,她要是觉得你好,我大爷爷还能说什么?她可是我大爷爷亲传的弟子!” 第52章 拜师 方长庚一脸莫名:“你可别出歪主意, 我还不如直接找徐老说明白了。要是我不能通过他的考验,我就认了, 何必弯弯绕绕白费功夫。”他觉得徐闻止说的简直就是废话。 眼看他们口中谈论的对象已经看到他们, 正目的明确地朝他们走来,徐闻止忙用折扇挡住脸, 压低声音道:“你也不想想,我大爷爷是什么水平?你就是在府学再厉害也入不了他的眼。最要紧的是,他这么大年纪了, 又从高位上退下来, 有什么看不透的?没事给自己招个弟子添麻烦干什么?现在他唯一的弱点就是我表妹,最大的担忧就是有一天他不在了没人照顾, 你要是能与我表妹处得好,那就成功了一大半了。再说了, 也不是要你跟她比试的意思,表妹和寻常女子不同, 反而和我们几个堂兄弟玩得好,你不用忌惮她的女子身份。只要你们多相处相处, 向表妹多展示你的才华与人品,让她看得上你,等关系好了再透露一下你想拜师的意思, 她能不帮你?” 方长庚苦笑:“我跟女孩子可处不来,你还是别为难我了。”再说他哪有这功夫讨好徐清猗啊?况且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 徐闻止抓住最后一点时间快速道:“我表妹过段时间要下山去我家住一阵子, 也是因我大爷爷担心自己身体不好, 随时可能……咳, 希望她能熟悉外界的环境。真到那一天,表妹就应该长住在我家了,毕竟要解决终身大事,不可能总隐居在山庄里。” 话音刚落,徐清猗已经走到他们面前,方长庚这才发现徐清猗个子很高,居然跟他差不多,让他有些郁闷。 “方公子也来了。”徐清猗笑意盈盈,看起来心情很好,虽然容貌柔美,却没有一般女子的腼腆与羞涩,让方长庚在与她相处时也松了口气。 徐闻止有句话没说错,他完全可以把徐清猗当作男子相处啊! “见过徐小姐,今日随闻止来拜访徐老,叨扰了。”方长庚客气道。 徐清猗大方一笑:“上回那偏方表哥与我说了,是方公子的功劳,我还要谢谢你呢。这山庄方公子想来便来,没有叨扰这回事。” 方长庚忍不住笑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徐闻止在一旁乐见其成,这时道:“走走,咱们去马场骑马吧,我可是念了很久了,正想放松放松。” 徐清猗笑看他一眼,与他们并肩而行:“你家马倌不会养马,一看就知道草喂得少,身上没有膘,平时又不让它跑动,自然比不上山庄里的了。” 徐闻止叹气道:“徐府可没你家这样大的马场,街上又不准无品级的平民纵马,自然只能在马厩里歇着了。” 三人一同走到马场,都换了窄袖短衣和长靿靴,结果徐清猗让人给方长庚牵了一匹矮马,还说是因为怕他第一次骑容易受伤,矮马更安全。 方长庚白了一眼在旁边窃笑的徐闻止,在马倌的指导下小心翼翼地爬上马背。 徐清猗告诉他骑马时要注意的事项,以及遇到突发状况该如何应对,然后一勒缰绳,马鞭轻扬,一道清丽而英气的身影如风般掠了出去,十分动人。 方长庚慢吞吞地催马前行,渐渐地也开始加速。 也许是这匹马性格温顺,再加上他因常年锻炼,身体重心很稳,也很善于把握平衡,没多久也骑得有模有样,并渐渐从中体会到了扬鞭纵马的快感,就像现代人享受开跑车的恣意,整个人身心眼界都开阔起来。 直到夕阳西沉,他们才带着汗意下马,在半山间徐徐微风中漫步。 方长庚注意到山庄木丛间开了一种不知名的小花,徐清猗也看到了,面上似乎有些感叹:“又是一年春来到。” 方长庚莫名觉得伤感,不知不觉道:“世事如云任卷舒,明日愁来明日愁。” 徐闻止莫名道:“你们这是干什么?还伤春悲秋起来了。” 方长庚和徐清猗对视一眼,都不禁摇头低笑起来。 后来徐清猗邀请他们留在庄里用饭,被方长庚婉拒了,实在是觉得这样太不好意思,徐闻止也不打算留下,两人便告辞离开。 回到府学,方长庚立刻跑进澡房冲洗,把一身臭汗给冲干净了,才换上长衫回房学习。 刚才回来的路上,方长庚向徐闻止打听了徐修生平经历,性格喜好,得知徐修是一个天文地理、律历射算无所不窥的全才,曾一心想改变前朝宗室勋贵用度太奢以及官职冗滥,尾大不掉的旧象,被宗室一派视为眼中钉,最终遭人陷害削籍返乡。 对于方长庚而言,最清楚这种情况要对症下药,于是当即开始查找资料,决定写一篇策论请徐修指点,至于别的就不在他可控范围之内了。 第一次还是请徐清猗帮的忙,让她将策论拿给徐修看,当时得到的答复仅仅是还可以,就在没有其他多余的评价了,倒是徐清猗觉得他的字写得不错,两人切磋书法画艺,关系渐渐熟稔。 经过这一遭,方长庚不但不觉得泄气,反而被激发了一直以来从未有过的犟劲,常常花几天时间写一篇策论,每到府学放假时就起个大早去秋叶山庄让徐清猗代为转交,内容也从针砭时弊渐渐变成了描绘当今昭武帝治理之下的盛世与改革成就,或许再加上徐清猗在一旁说好话,在三个月之后,徐修终于让他亲自把策论交到奎文阁了! 只是没想到徐修见了他就是一通嘲讽,让方长庚终于意识到徐闻止所说的脾气差是什么意思了。 “你不要以为我指点你的文章是因你作得多好,当年的新科状元都拜在我门下称我一声老师,你这点文采还差得远了。” 他越是这样说,方长庚就越不惧怕他,低下头忍住笑,发自内心地诚恳道:“学生知道,每次得到老师一两句指点,学生都觉得大有启发,才发现老师这几个月教我的不过是大海里的一滴水,若是有幸能得到老师传授所学,学生毕生都将感激不尽,做什么都无以报答老师的恩情。” 这通话说完,方长庚觉得自己快虚脱了,看来自己当年跟在导师身边在必要场合拍马屁的功夫还没丢,就是不知道徐修吃不吃这套了。 徐修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低调安静的少年拍起马屁来脸不红心不跳,还擅自做主称自己为学生,不禁微微瞪眼:“你这拍马的功夫倒还算到家,实话告诉你,要不是清猗在我这里百般夸你的好,我是绝不可能搭理你的。你要真想从我这里学到东西,那就慢慢熬吧!” 他大半辈子的心血都花在他唯一的女儿和外孙女身上,只不知他上辈子是不是做了天理不容的坏事,以至于老天惩罚他,老来落魄,孤寡一人,还要日日忧心将来孩子的归宿。 幸好命运还给他留了一丝情面,清猗这孩子聪慧懂事,气度胆识堪比男儿,才让他稍稍宽慰。 但有时想起她十几年来做什么都一个人,不像普通孩子那样可以纵情玩乐,心里终究觉得对她不起。眼前这个少年每六七日来山庄一次,倒让清猗多了个难得的玩伴,偶然见到两人相处也能发现这少年对清猗始终保持着该有的距离,亲近却不讨好,看来是真的把清猗当作知心好友。虽目的依旧不纯,但他早就让人查清楚少年的背景来历,同时也看得出这孩子品行端正,心性温良,只要有良师教导,未来必定一片光明。 既然如此,他就帮他一把,也算帮清猗找个解闷的伴儿。 方长庚隐约也知道徐修的想法,只是心中完全不在意这一点。徐修肯指点他对他而言根本就是天上掉馅饼,他还有什么好抱怨的,甚至不知道如何才能报答徐修教导之恩。 而且徐清猗性格极好,又与他兴趣相投,是个很好的朋友,他发自内心的喜欢与她相处聊天,甚至十分敬佩她。 如此看来,已经是他所能想象的最满意的现状了。 第53章 (修)家常 这一年转眼就过去大半载。 这日周其琛找上门时, 方长庚刚从徐修那里回来,满身尘土的样子让周其琛忍不住嘲笑了一番。 方长庚呵呵一笑, 闲闲道:“虽说你买通了教谕, 但也不至于一连大半个月不来上课吧?这是沉迷于温柔乡,无心学习了?” 周其琛丝毫不以此为耻, 径直在桌边落座,从怀里取出一张庚帖,扬眉道:“我可是来给你送庚帖的, 五天后我要和姝儿成婚, 还邀请了沅君和闻止,你们可别缺席。” 两个月前周其琛就和那盐商之女订婚了, 原来约定明年大婚,结果算命先生说今年有个日子是大吉, 于是就提前了。 方长庚接过那张红纸,打开一看, 只见右边绘了一对新人,左边一个描金竖条方框中写着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 籍贯和祖上三代——原来他这位嫂子叫冯静姝。 “你大婚我怎么会不去?正好也见见沅君,咱们可是许久没聚了。”方沅君合上请柬,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家人来不来?这婚宴办在你独居的院儿里, 女方家里就不奇怪?” 周其琛这两年早就看开了这件事,只轻笑道:“他们怎么会不知道我家里的情况?这婚约也是家里那两位默认的。虽然我岳母之前反对了一阵, 觉得我与家里不往来不像话。后来大概是她儿子考秀才屡次不中, 看在我的秀才功名和前途上松了口。我岳父倒是想得很开, 觉得这样不错,以后姝儿可以跟在我身边,不用留在永镇服侍公婆。” 方长庚开玩笑似的说:“那你还天天摸鱼,要是两年后你乡试不中,你岳母可就不待见你了。等等,别说乡试了,再过两个月学政大人就应当来永州主持岁考,你要是连岁考都没过,就再等上一个三年吧。” 谁知周其琛眼中还真露出一丝烦恼之色:“等完婚我就好好准备岁考了,那个绸庄暂时让掌柜的替我照管。你说的没错,我确实不能再荒废时间了。” 看着周其琛又变成他熟悉的样子,方长庚也放下心来,还好心提醒道:“我怕是有嫂子在,难。要是你在家不能安心读书,干脆搬到府学来,至少学习的氛围浓些。” 周其琛沉吟了片刻,道:“再说吧,我有分寸的。” 方长庚点点头。 周其琛大婚那天方沅君和徐闻止都来了,三人还备了礼,其实男方家这边就这么些人。方长庚原来还以为周其琛至少会邀请府学里的教谕和训导,到了才发现就只有他们几个朋友,但深思一下,似乎这还真是周其琛的风格。 婚礼进行到一半,令他们都没想到的是,周其琛他爹竟然现身了。 周其琛的脸明显僵了僵,但也不至于把他赶出去。女方家长也十分识趣地打了招呼,让周老爷上座。 方长庚还是第一次见到周其琛他爹,身材清翟,父子容貌有几分相像,并不是方长庚想象中那样肥头大耳,反而有几分愁苦之相。 大概也意识到自己不受周其琛欢迎,周老爷待婚礼结束,留下一份厚礼就佝着背走了。方长庚看看周其琛,觉得他似乎不像他说的那么无所谓嘛…… 闹洞房时他们见到了新娘,容貌娇美,见了他们当下有些羞涩,但很快就抬起头朝他们笑着打了招呼,一看就是那种性格比较开朗的,很适合周其琛这块钢板。 因周其琛喝得有些多,他们几个也没怎么捣乱,见新娘子动作轻柔地照顾周其琛,替他宽衣散发,他们几个童子鸡莫名不好意思再看,灰溜溜就滚出来了。 当晚方沅君跟着方长庚去府学挤一张床睡,方长庚才得知方沐君过了府试,是个童生了。 “这下二爷爷可算能放宽心了。”方长庚笑道。 方沅君长长叹了口气:“是啊,爷爷费了那么多心思,总算有个好结果了。” 方长庚觉得方沅君似乎有点沉郁,便问道:“你最近过得如何?沈教谕那边可有进展?” 方沅君半喜半忧道:“我也不明白教谕真实的想法,总之我每次去找他他都会耐心教导我,再多也没了。” 方长庚有些恨铁不成钢,用十分肯定的语气道:“你还没向沈教谕提过拜师的事吧,这都过去快一年了,你好歹改改你的性子,这种事上一定要厚着脸皮,总不能等沈教谕主动来找你收你为徒吧?” 黑暗中方沅君的脸一红,犹豫道:“我怕他觉得我不是好材质,不肯收我,更担心他碍着面子收了我,那更让我难受。” 方长庚凉道:“你这前怕狼后怕虎的,还是别拜师了。”说完就感觉到方沅君愈发沮丧的情绪,他不免叹了口气,用和缓的语气道:“可没那么多时间让你犹豫了,男子汉干脆点儿。你要记住你的目的只是学到更多东西,拜师不过是你学习的一种手段,你不用看得那么重。即便沈教谕不肯收你,也一定会给你留面子,找个合适的理由拒绝你,你还可以继续向他讨教问题。要是他收了你,以我的了解,说明他还是认可你的,不可能存在碍着面子这回事,你的面子可没那么大~” 最后一句方长庚是玩笑着说的,就怕方沅君又敏感了。 “我知道了,我这次回去就说。对了,阿复最近有来信吗?” 方长庚“嗯”了一声,笑道:“他现在跟着一位武教头练骑射呢,还说了许多京城有趣的事,有一件还真跟咱们有关。今年殿试金榜题名的有一个五十岁的老头子,后来参加了翰林院的朝考,据说还考了前列,可惜因年纪太大,且相貌猥琐而被淘汰了,要下放到外面当个知县,气得这老头子差点要去投河。复还说,要入翰林,越年轻越好,而且容貌端正也是入选的一个途径,看来咱们要是文章写不好,就像姑娘家那样好好打理咱们外表,没准入翰林的希望更大。” 方沅君忍不住笑了:“要是乡试会试也看外貌就好了,你一定能中。我嘛,要是正好碰上全是歪瓜裂枣的,那也能榜上有名了。” 两人都不禁哈哈笑起来。 第二天依旧是放假,方长庚与方沅君一同回了县城。 分别后方长庚就去了自家的店。 现在还不是吃饭的高峰期,因此店里没坐几桌人。方长庚一眼就看到坐镇柜台满脸笑意的老李氏,在看见方长庚来以后笑得更开,急忙绕出来拉住方长庚,问他饿不饿、累不累、想吃什么。 方长庚立刻摇头:“奶我不饿,你别忙活了,我去看看娘。” 在厨房看到了小李氏,因为何氏要照顾小幼请,厨房里一点忙都帮不上,索性就留在村里照看孩子和家,以致小李氏一个人在厨房忙得不可开交。 “你爹在后院砍柴,你过会儿去找他。”小李氏看到方长庚也很高兴,只是手头要做许多切菜之类的准备工作,也没什么功夫管他。 方长庚点点头:“爷爷和二叔呢?” “他们今天天没亮就去买菜,现在在后院补觉呢,等吃饭时间到了就出来干活。” 方长庚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有些天真,开饭店也没轻松到哪里去,特别是生意好了以后,不过总是比在地里干活好一点的,收入也高。小李氏他们虽然也觉得辛苦,但劲头很足,都希望能多赚一点银子。 中午方长庚也跟着帮忙,还被方万英训斥了一顿,让他赶紧回后院看书去。不过方长庚比他更拗,没把方万英的话当回事,把老头子都给气笑了。 家里新酿的葡萄酒卖得极好,可惜量不多。方长庚向小李氏讨了四壶,两壶给沈赫和方沅君送去,一壶打算给周其琛,还有一壶就留着他和徐闻止去秋叶山庄找徐清猗时喝,至于徐修不能喝这个,就算了。 没想到带回去以后反响很好,尤其是徐闻止还特意派人去他家店里买,让方长庚苦笑不得。 在岁考到来之前,方启明刚好忙完今年采收药材的事,同时也带来一个好消息——他原想再问刘老爷买五十亩地,没想到刘老爷说可以租一百亩地给他,人手也能借他,到时候分一成利润给他就行。 这在方启明和方长庚看来分明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信号,即刘老爷想考验方启明的本事,如果这一次方启明的表现能让刘老爷满意,那这婚事多半也能成了。 方启明说起时表情又是甜蜜又是苦涩:“原来刘老爷今年要给兰儿安排婚事,被兰儿想方设法退了,还故意留下不好听的名声,吓得别人都不敢上门提亲。刘老爷虽然松口了,心里恐怕想砍了我。弟,你嫂子这样好,哥这辈子都要给她当牛做马,让她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方长庚原来还觉得有些肉麻,听完以后也沉默了,许久后才说:“你心里记住嫂子的好就行,别辜负人家,娘和奶她们都明事理,真相处起来也能好好的。” 方启明点头,笑容里带着自信的锋芒:“明年我手里也有余钱了,就在县城买个三进的大宅子,到那时候你可就有嫂子了。” 方长庚也笑了笑,年底之前二丫就要嫁人,家里越来越冷清,有了嫂子,相信没多久他就能做叔叔了,家里有孩子就有了生气,确实很好。 第54章 岁考 第五十四章 转眼已是金秋十月。 学政通知岁试的消息来得比较突然, 府学里不少人都提前打听学政现在到了哪个府,原来还以为至少要再等半个月, 没想到三天后就要开考。 一时间生员们纷纷带着紧张的神色在府学里匆匆而行, 一条街外的客栈住满了前来参加岁考的秀才们。 方长庚在上一回去看望方万明时得知他不打算再参加岁考。 本朝规定入学超过二十五年的不必再参加岁科试,方万明已经满了, 只是不考会取消廪生资格而已。方长庚想想方万明的年纪和身体,为了廪生带来的对方万明不算什么的利益这么长途跋涉,确实没什么必要。 岁考前一天, 方长庚除了接方沅君, 还接待了沈赫的幼子沈霖。 和他想象的差不多,沈霖年不过十七, 大概不怎么见阳光,所以肤色是堪比女子的白。而身材是读书人特有的瘦弱修长, 书卷气很浓,气质上与徐闻止很像, 但相比之下沈霖的傲气比较外放,第一眼会让人觉得不好相处, 不过方长庚与他交流了几句后发现沈霖还是挺好说话的,而且不拐弯抹角,有什么想法和目的都会直说, 让人不用费心去猜。 想想也是,沈赫的家教有目共睹, 他的孩子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不过看起来方沅君和沈霖并不熟, 可能今天也是因为同路第一次见。 “你别送了, 还是早点回去休息,明天还得考试。”到了客栈门口,沈霖对方长庚直说道。 方长庚点点头:“有什么问题尽管去府学找我,沅君知道我住在哪儿。” “好,路上小心。”“长庚,明天见!”沈霖和方沅君站着客栈门口目送方长庚往回走,然后就转身进了各自定好的房间。 岁考的考场就安排在蹴鞠场,里面摆满了桌椅,有不少还是训导在府学附近挨家挨户借来的。主要是因为参加岁考的秀才并没有考府试的那么多,没必要再开考棚,在蹴鞠场进行岁考已经是最近几年来的惯例了。 好在如今天气冷暖适宜,没有大风和大太阳,只在上方支了简易的遮阳篷就足够保证不影响考生们发挥正常水平。 岁考的内容是两篇四书文,一篇经义,一首诗帖诗,在太阳落山之前,大部分考生就都交卷了,还有一些两鬓都白了的老秀才咬着笔杆苦撑,挠得微微凌乱的发丝在黄昏的凉风中飘动,看起来有些凄凉。 考完试,方长庚与方沅君、周其琛、徐闻止还有沈霖共五人去春风楼聚餐,除了方沅君,其余人对于岁试并没感觉到有什么压力,尤其是沈霖,毫不谦虚地说自己绝对是一等,还将考题分析得头头是道。 方长庚在心里比较了一下自己和沈霖的答案,发现两人的侧重点还是不太一样的,这跟两人分别在官学和书院进修有关。 官学倡导“学而优则仕”,所学的东西更多的是为了以后做官而服务,而书院则更侧重于学术研究,传播的可能是某位名家大儒个人的观点,目的在于弘扬学问,甚至可能和正统思想背道而驰。 方长庚想起不久前徐修与他的对话。 “朝廷如今拨款送地赠书来扶植书院,你以为如何?” 方长庚当时是这么回的:“表面实在扶植书院,其实是想禁锢各流派多元化的观点,使其与正统思想相一致。” 徐修听完以后赞同地“嗯”了一声,告诉他若是他考上了举人,可以去书院听那些四处游学的名家讲学扩充知识,但不能将那些观点用在科考上,否则是要出事的。 方长庚很清楚自己要走科举这条路,不像本朝有些文人墨客选择通过游历结交名流扩大名气,从而得到上位者的赏识入朝为官。既然如此,搞“邪门歪道”肯定是不可取的。 方长庚想到沈赫不让沈霖再去书院的举动,或许也是考虑到这一点吧。 不过方长庚还是较为隐晦地指出了沈霖这个问题,不料沈霖对他十分温和地一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是岁考,我就随性一点这么答了,学政不会计较的。” 方长庚有些佩服沈霖的个性,换成是他可不敢这么考验上头的想法,毕竟岁考要是出了问题,之后的乡试也没机会参加了,他不能冒险。 而说起乡试,沈霖就一肚子火:“我就不信下回我还能轮到臭号!当时折磨得我差点把卷子给撕了。我想好了,这次我一定要带团棉花进去,要是还靠近臭号就把鼻子塞住,你们也是。” 其余人暗暗憋着笑点头,心里对沈霖倒霉的经历还是挺惋惜的。 毕竟乡试三年才一次,后面的会试也是三年,他们哪有那么多三年能浪费呢。 结束了岁考,每个人都回到了正常的生活,周其琛搬到了府学来住,每隔三天回去一次,理由是料想当中的“家有娇妻无心学习”。 而方长庚也没好到哪里去,徐修对他的要求越来越严格,时常把他的文章批得一无是处,有时方长庚并持己见,两人甚至有种剑拔弩张的感觉。没想到的是这老头是个受虐狂,越是这样对方长庚的态度越是认真,不像最开始那么敷衍随意了。 岁考成绩出来,方长庚、徐闻止还有沈霖是一等,周其琛为二等,方沅君则落到了三等,但都保住了他们廪生的名额,虽然他们也不在乎这个。至于方长庚,现在家里有足够的银子供他读书,他也没必要冒着风险给人做保或是接其他私活,所以对廪生这个名头也不像以前那么看重了,就把那四两廪饩银作为自己的零花钱多买两本书而已。 只是这回陈斌只考了四等,教谕说考四等的廪生开始停发津贴,等下一次岁考考了一等才能恢复,要是考得更差,就要取消廪生的名额了。 方长庚猜测是陈斌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结交朋友上,荒废了学业,果然岁考成绩一出,就很少见他呼朋唤友的身影了。 今年府学放假较早,年底前方长庚就回了家,看着方启明背着二丫把她送上了花轿,老李氏还急切地提醒:“别让你妹妹脚沾地!” 等二丫坐到花轿里,何氏亲自上去给二丫换上婚鞋,然后喜滋滋地看着轿帘落下。 男方家里比较讲究,备了五乘轿,让不少村民都围着啧啧赞叹。 轿夫起轿两面开道,唢呐、锣鼓还有鞭炮声齐鸣,一时间整个村子都热闹极了。 大丫站在院儿里看着迎亲的队伍远去,有些羡慕:“看来林家挺看重妹妹的。”她成亲是没这么大的场面,因为男方家不在这里,所以很多东西都从简了。现在这么一对比,就显出差距来了。 高福小心翼翼地扶助她的腰,脸上带着明显的歉意:“当初是委屈你了,等孩子生下来,咱们再办一次酒!” 大丫嗔怪地看他一眼:“瞎说什么呢!哪有办两回酒的道理!” 何氏和小李氏她们在一旁笑着看着,都觉得大丫一点都没嫁错。 热闹过后,家里除了大部分时间都不在的方长庚和方启明,就只剩小宝、三丫还有咿咿呀呀还不会说话的幼清。老李氏和方万英看起来似乎也老了一些,让方长庚一时有些感叹。 过完年,方长庚已经十四岁了,饭桌上何氏还开玩笑:“看看,长庚都有小伙子的样了,再过一两年也能定亲了。” 小李氏竟然还觉得对:“定亲可以早一点,别像你哥那样。咱们用不着找家境特别好的,那不合适!只要姑娘聪慧懂事就够了!” 这话明显是含沙射影了,方启明闷头往嘴里塞饭,想了一下觉得不对,扭头就对方长庚道:“你可别听那些妇人之见,你自己喜欢最重要,晚点成亲也没事,免得将来后悔。” 小李氏气得举起手装作要打他,不过现在方启明成年了,她也不会真下手,只怒道:“你都二十了!你看看村里还有谁到了你这年纪没成亲的?反正今年要是刘老爷还不同意,你也别害人家姑娘了,缺不缺德你!” 方启明嘀咕了一声:“有你这样说自己儿子的吗……” 方长庚觉得自己还是不要掺和这件事,免得自己也被连累。至于娶亲,他连想都没想过。不管怎么说,他总要先考上举人,不然像周其琛那样新婚还与妻子分居,未免也太惨了。 去府学前,还真有人来找他做保,还寻思着他年纪小可以少给点保费,被方长庚拒绝了。老李氏他们一开始还不明白为什么,方长庚就跟他们解释:“要是替知根知底的考生做保还好些,运气不好碰上不符合规定还隐瞒内情或是在考场作弊的人,我也跟着要被问责,严重的还要全家被发配流放,甚至丢掉一条命的。” 老李氏顿时记住了,连声应到:“以后谁在上门来找你做保,奶都给你赶出去!” 方长庚顿时哭笑不得,但知道老李氏只是说得夸张了一点,并不会真的这么做。说到底是满心替他着想,无底线地关心他而已。 他有这样好的家人,没理由不好好读书报答他们啊…… 第55章 准备 第五十五章 在方长庚还埋头在府学和秋叶山庄两头奔波时, 一个似乎和全天下人都有关系,但对大部分普通百姓来说并没有什么感想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 皇上废太子了! 话说昭武帝英明一世, 但于繁衍子嗣却不太给力,除了是嫡长子的太子, 只有三子五女, 实在不利于为皇室开枝散叶。但昭武帝偏偏对后宫佳丽没什么兴致,四十岁以后就很少踏足后宫, 许多人都说是因为先皇后。 先皇后为昭武帝育有一对龙凤胎,后来不幸被感染水痘, 抛下两个年不过四岁的幼儿殡天,昭武帝悲痛欲绝,此后一连大半个月不曾上早朝, 而出现在崇德殿的第一句话, 就是立他的嫡长子为太子, 此后更是倾心教导,对其他几位皇子几乎很少过问。 但事实证明, 昭武帝难得糊涂的举动只是没有悬念地验证了“溺爱是摧毁孩子健康人格的一大危害”这个道理,哪怕对象是货真价实的龙子凤孙。 总之这个太子很不像话, 小小年纪就让自己殿里的小太监们自相残杀表演给他看, 十分热衷于这种血腥残忍的游戏。像这样欺辱摧残太监宫女还勉强算是小事, 后来严重到对自己异母兄弟下手,在众目睽睽下把二皇子推下水池, 差点闹出人命。 皇帝察觉这一点后一直处在后知后觉的懊悔之中, 始终不舍得对太子下狠手, 而太子兴许被身边人提点了几句,也开始收敛,维持了表面上风平浪静的状态。 然而就在去年皇帝寿宴上,太子酒后吐真言,说想做皇帝,这样就没人能再管他。昭武帝当场面色大变,群臣大惊失色,这件事为今年年初在东宫搜出龙袍埋下了导火线。 而后者事件一出,昭武帝失望透顶,再也忍不了卧榻之侧有这样的威胁,在将太子关入天牢后便下旨废太子,让其他三个皇子终于看到了一点人生的曙光。 不过能明确的是,以后朝堂各股势力的争斗一定更加激烈,看似平静的表面下必然是暗流涌动,关系错综复杂。而好处是,阻止了将来大昭出现一个凶残暴君腐蚀昭武帝辛苦筑就的根基。 所以读书人们纷纷庆祝这个好消息,听说江南有一位才子还为此写了一篇赞颂昭武帝顾全大局、英明神武的疏奏,虽然不能递到天子手里,却在文人圈中广泛传阅,甚至还流传到了千里之外的永州府。 不过方长庚却觉得这人有点傻。 昭武帝对废太子感情之深简直是苍天可鉴,今天闹到这个地步一定是皇帝也不愿见到的,怕只怕这废太子已然成为他心中的“不可说”,是大忌讳。如今一个无名小卒不知道是出于何种目的去写这么一篇戳他痛处的狗p玩意儿,无疑是撞皇帝枪口上。 没看到满朝大臣都战战兢兢地闭了嘴,谁都不敢在皇帝面前冒一个和废太子有关的字眼么? 他的想法让徐修有些意外,毕竟方长庚这样的家世背景,从来没有接触过权谋之争,竟然也能分析到这种地步。哪怕意义不大,但将来做了官,明哲保身还是够用的。 不过说到底这和方长庚并没有太大关系,他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在徐修越来越用心的培养中迅速成长,然后在这年八月通过了学政为选送生员参加乡试的科试,获得了考举人的资格。 其他四个人也都过了,也就是说,他们明年就要出发去省城参加乡试了。 带着这个好消息,方长庚又回了一趟家。 * 傍晚。 堂屋里。 “真的?!”老李氏一脸“我没听错吧”的表情,然后一拍大腿,“我的乖孙!明年就是举人老爷了!” 方万英在一旁瞪了老李氏一眼,沉声说:“你这老太婆,真是越老越糊涂了!咱孙子是能去考举人,不是已经考上举人,咋呼啥呀?” 说完笑眯眯地看着方长庚:“孙子,你考试的时候千万不要紧张,没考上也没事,就当是去锻炼了一回,下次把握就更大了……” 话没说完被老李氏一把推开:“去去去,乌鸦嘴,就知道说丧气话!我找人给孙子算过了,人家说这回能中!前些日子我不是还去南边山上的寺庙了,摇了一卦,是上上签,老和尚也跟我说是大吉哩!” 然后她话锋一转,和方万英是差不多的意思:“不过你爷爷有句话说得对,没考上也没事,奶巴不得你多在家里待两年,不要去那什么,什么京城,那么远的地方考试哩。” 方长庚觉得他爷奶年纪越大越回去了,有事没事就拌嘴,在他看来简直幼稚得不行。 不过从某种程度来讲,这也是他们感情好的表现,让他觉得很有生活气息。 没过多久,小李氏和方大山也从镇上回来了。 前不久家里就拿出这两年攒下的继续扩建了酒楼,手头还剩余两百两。因为生意好,所以他们这回不得不雇了人手,除了厨房还要小李氏盯着,方大山农闲时跟着媳妇儿,以及老李氏定时去查账单,其他人大部分时间都在家。 晚饭时桌上摆满了菜,再和方长庚当年刚出生时在饭桌上看到的酱油汤一对比,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方启明这段时间一直是最忙的时候,但听说方长庚难得回来了,就打算回家住一晚,第二天再去镇上。 “我打算在镇上买个宅子做仓库,不然现在每年采收的药越来越多,都没地方放了。”方启明狼吞虎咽地扒饭,显然是饿惨了。 小李氏心疼地看着他:“不是都说了,你生意上的事你自己做主,不用问我们。” 方启明傻笑着点头,一副心情甚好的样子。 等家里人都放下筷子,方启明开口了:“刘老爷答应我和君兰的婚事了。”他竭力不让自己仰天大笑,可惜谁都看得出他眉飞色舞毫无掩饰的表情。 小李氏和方大山对视一眼,求助似的看向老李氏,实在是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 老李氏这时候就无比正经和镇定,淡淡道:“那就按规矩找媒婆下聘书去吧,咱们把该做的礼节都做到位了,至于别的咱家没有的,也要跟人家说明白,不能等迎亲那天再让人后悔。” 方启明放在桌下的手都在微微颤抖,面上却沉淀下来,低沉道:“奶,我知道的。” 第二天方启明就忙中抽空找媒人下聘书了,小李氏笑骂了一句:“这会儿就这么急着娶媳妇儿了!” 方长庚笑着说:“哥不急的时候您嫌他不懂事,现在急了,您又看不顺眼,娘,你以前可没这么难讨好。” 小李氏觉得自己要被这两个小子给气死,没好气道:“那也看你们是不是真心实意讨好我,看你哥,以后就是娶了媳妇忘了娘的主,我还是早点当没生过这个儿子算了。” 方长庚立刻正色道:“娘,我才不会像哥这样,我要好好孝敬你的。” 小李氏顿时乐了,揉揉方长庚,心满意足地说:“还是我小儿子好。” 方小宝在小李氏脚边蹦蹦跳跳,急吼吼地表忠心:“娘,我最好!我比大哥二哥对你都好!” 小李氏神情越发柔软,把小宝抱到腿上,亲了小宝白面包子似的脸颊一口,眼里似乎有泪光闪烁:“你们都好,娘有你们,什么遗憾都没有了……” 方长庚猜小李氏是想起自己逃荒失去双亲和哥哥的经历了,也不想提起小李氏的伤心事,就安安静静地坐着,等小李氏缓过来了才继续说话。 为了迎亲体面,方启明果真用自己赚的钱在县城买了一个三进的大宅子,怎么也要好几百两,但家里所有人都觉得是应该的。 方长庚在方启明定下人生大事后回了府学,耐心等待乡试的到来。 第56章 乡试(上) 昭武十五年, 亦是庚子年八月(农历),桂花飘香的季节, 三年一度的秋闱(即乡试)即将开考。 这一回的考试地点远在省城——承天府,中间光行程就要花去六七天, 因此他们提前半个月就出发了。 沈霖和徐闻止家里都有马车, 方长庚和方沅君还有周其琛则租了两辆马车,还有一个是装箱笼的, 除了书、文具、换洗衣物,他们带了被褥、锅炉、茶叶等零散的东西, 这些都是沈霖提醒他们的。 其实与府试、县试类似,一到考试物价飞涨是必然的,如果不自己把该带的都带齐, 那就只能等着被商家狠宰一通了。 乡试一共进行九天, 分三场考, 每考完一场就能回自己住处睡一晚,所以他们打算去省城租个院子, 一来安静,二来宽敞, 三来实惠。 好在沈霖有经验, 当初乡试就是自己租的院子, 所以这回他们又去租了那个小四合院,而且直接定了两个月, 直到乡试放榜为止。 这样算下来, 方长庚也只要花二两租金而已, 要是住客栈,那就是这个数的十倍还多了。 五个人里就方长庚和方沅君没有书僮,收拾东西都是自己来,另外三人就潇洒多了,连汗都没出。好不容易把东西都安置好了,几人打算一同去街上逛逛,再去城东参观一下贡院。 因为一切都已经备妥,所以他们五人都很悠闲,不过还没找到住处的秀才们就苦逼多了,苦着脸四处问店,或是站在门口和店家讨价还价,不能说是看尽众生百态,但许多现象确实让人开了眼界。 刚经过一条较为隐蔽的巷口,沈霖忽然停住脚步,朝另外几人“嘘”了一声,等方长庚他们都疑惑地看向他时,他才用一种神秘的表情和语气轻声笑道:“你们可知这条巷子里有什么?” 其他人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顿时察觉到什么,目光纷纷看进那条极深的巷子,只见尽头只有一扇紧闭的红漆木门,在大白天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 然而这扇门就是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盯着盯着,似乎就能听到乐音和女子低柔婉转的笑声。 不过这并不包括方长庚。 他年已十五,如果是世家子弟基本都安排通房或是侍妾。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读书读得清心寡欲了,对这种事始终没什么兴趣,看见年纪相仿的姑娘也不会产生异样的想法,有时想想似乎也不是一件好事…… “考试之前不宜分散精力。”方长庚定了定神,他现在的目标只有考科举,别的都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方沅君的脸有些红,急忙道:“长庚说的没错,管他有什么,咱们还是赶紧去贡院吧!” 童子鸡里面就徐闻止最镇定,自在悠闲地站在那儿,一句话都没说。 周其琛和沈霖对视了一眼,好心地决定还是别逗他们了,一行人一边观赏省城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一边走,不知不觉就靠近了贡院。 整个省城没有一个建筑比得过贡院的占地面积,他们远远张望了一下,看到贡院深处那高高拱起的明远楼,不禁惊叹其恢弘的气势。再看四角高高的瞭望台,以及围墙的一砖一瓦,都能感受到历史文化的积淀。 方长庚感触颇深,这贡院如果能完好无损地保留至几百几千年以后,对现代人而言该是多么震撼的景象! 不过贡院不到开考那天是不开放的,所以他们也只是熟悉路线,了解一下大致的情况而已。 回去路上,沈霖还遇到了以前在云麓书院的同窗,只是微笑着打了个招呼,不像交往很深的样子。 沈霖跟他们解释:“书院的规矩极严,不允许学生结群结党,平时都是各学各的。我唯一一个关系好的朋友去了京城,快两年没联系,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是啊,古代书信传递十分不便,驿站又贵又慢,又很难找到人帮忙带信,像王复也不过一年给他们送一封信而已。 不过上回王复在信里说可能会在京城参加乡试,因为京城考点不卡户籍,全国各地的考生都能在京城考试,所以王老爷就想让王复去试一试。 回到四合院,伴书、平安还有沈霖的书僮小九在厨房忙活,把院子安排得井井有条,有了他们确实省心很多。 夜幕降临,每个人都回了自己屋子看书复习。 方长庚点起油灯,一时也想不到自己到底该看什么,索性从箱笼里拿出一本游记翻看,觉得心情放松不少。 “长庚……”门口忽然传来方沅君压得低低的呼唤声,方长庚立刻起身过去给他开门。 “怎么这么晚还不睡?”方长庚转身往里走,方沅君就跟在他身后。 “我睡不着,一想到再过五天就要考试,我这心就跟被一只手攥住了似的,看书的时候字都在眼前乱飘。”方沅君脱力似的坐到方长庚椅子上,一脸苦笑。 方长庚甩掉靴子往床上一趟,枕着手臂叹了口气:“这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你,说实话,我自己也没几成把握。” 方沅君却有些艳羡地看着他:“你虽然一直是我们当中年纪最小的,但我一直对你特别有信心,总觉得你做什么都能成。这一路过来,我见你做什么都跟平常一样,吃饭都特别有胃口,就觉得你这次也能考上。” 方长庚只想翻白眼,他活了四十多年,要是连这点好心态都没有,那岂不是太失败了? 不过对于众多资质一般、阅历又浅的考生来说,方沅君这样的心态反而是正常的。想当年他考高考的时候,第一场语文看到试卷以后还手抖了一分钟,何况科举比高考残酷多了。 “没考上又能怎么样?太阳还是东升西落,咱们的日子也还是照常过。我看你干脆像我一样看野书打发时间算了,也好过担心那些有的没的。”方长庚又是玩笑又是正经道,不止说给方沅君,也是说给自己。 方沅君被他说得有些脸红:“换做是我,别说话本了,就是春宫图我都看不进去,我看其琛他们都没你看得明白。” 昏暗的油灯下,方长庚轻笑了一声:“我看的不明白,只是习惯了不让那些不好的情绪影响我正常的生活,别人看不出来而已。” 方沅君明显不明白,但也不想再多说这种让人无比沮丧的话,呆坐了一会儿后道:“再过两天考官们要举办入帘仪式,咱们也去吧!” 入帘仪式是指考官们会在离开考还有三天时去巡抚衙门参加“入帘上马宴”,之后主考官要坐着八抬大轿供众人瞻仰,然后就进贡院隔离,直到发榜为止,十分严格。 方长庚点点头:“那就去讨个好彩头,就怕到时候人太多,咱们挤都挤不进去。” 方沅君想了一下也觉得希望不大,摇头笑道:“那就只能回来了。” * 入帘仪式那天果然是人山人海,方长庚他们站在人群外围,倒是伴书他们三个身形灵活,不知不觉就钻入人群。等考官们一离开席面,围观的百姓们就蜂拥而入,去抢宴席上的果蔬点心,就为自己或是参加乡试的朋友亲戚图一个彩头。 等人群渐渐散了,三个小书僮才狼狈地走到他们面前,只有小九满脸喜色:“公子,我帮你抢到了!” “算你聪明!”沈霖笑嘻嘻地接过那个又大又饱满的苹果,一口咬下去,然后扔给最近的方长庚,“快吃!去年小九没抢到,害我屈居副榜,这回可是连老天都帮我。” 几人顿时大笑起来,方长庚笑着咬一口再扔给旁边的徐闻止:“还没吃过这么甜的,官府的就是不一样。” 到最后几个人就开始讨论苹果产地、什么品种好吃这些无聊的话题,倒是把临近考期的紧张氛围给一扫而光了。 八月初八,不到寅正时分(凌晨四点),方长庚就从床上爬起来,去院里打了一桶沁凉的井水洗脸,不一会儿就神清气爽了。 五人都动用了扁担,把什么被褥、锅炉之类的东西也都带上,不顾形象地赶往考场。 第57章 乡试(中) 到了贡院, 方长庚才发现考生们要么把长衫衣摆系在腰间,要么干脆穿一身短打, 总之什么样子的都有,反而让乡试减少了许多冰冷的味道。 入场过程与院试差不多, 搜身十分严格, 但即便如此,这一万多的考生里也难免出几个顶风作案的。 “让让!”两个差役大声嚷着, 气势颇凶,很快就在排队的考生中开出一条道。 随着一阵衣袂摩擦声与沉重的脚步声, 方长庚定睛一看,见一个长衫堪堪蔽体,鬓发凌乱地覆在面上的年轻考生被粗鲁的差役架着往外走, 嘴里还不断低沉地碎碎念:“我不知道……我没作弊……纸条不是我的……” 方长庚心里沉了一下, 看见沈霖皱着眉低声道:“或许是被人陷害了。”他在书院里见多了勾心斗角, 对这件事并没什么感觉,徐闻止也不过摇了摇头, 不予置喙。 而其余几人都心有戚戚,毕竟长这么大还没遇到过读书人之间相互倾轧的事, 看来还是他们见识太少了。 不一会儿又看到几个差役拖着一个浑身像被抽去骨头似的垂着头哀求的考生离开场地, 不过大部分人对此还是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 “看着吧, 官府先抓几个以儆效尤,接下来就没人再敢作弊了!” “说的没错, 这种人活该!” “……” 方沅君看了那群愤慨激昂的人一眼, 朝方长庚撇撇嘴, 显然是看不大上这群人的嘴脸,小声说:“这群人就是怕别人考得比他们好,要是可以,他们才是作弊最积极的!” 方长庚捏捏肩头,没把注意力放在这件事上,只是低头看看沉重的书箱,再看看遥远的贡院大门,哀叹了一口气:“先不说这个,咱们到时候还得把这些东西抗进去,我现在只是手臂有些酸,你呢?” 他也算身体强健,臂力不错了,只是毕竟还没发育好,这会儿手臂微微发涨,像方沅君这样彻彻底底的文弱书生,估计只会比他更难受。 方沅君果然没心思再搭理那些狗屁倒灶的事,顶着黑眼圈一屁股坐到书箱上,随即立刻跟火烧了屁股似的弹跳起来,连声道:“失敬失敬!回去给文昌君烧香!” 方长庚等人顿时笑作一团,等他们都笑完了,方沅君才苦哈哈地说:“别笑了,我就该听我爷爷的,带个书僮过来。”说完看看徐闻止他们身后跟着帮忙扛东西的书僮,有几分羡慕。 方长庚也觉得自己或许该要个书僮了,毕竟常年在外,有很多事都不方便,不过也得找个靠谱沉稳的,不然反而是添麻烦了。 轮到方长庚他们入场已经是下午了,入第一道仪门之后,他们在此处排队让专门的官兵进行搜检,每十个人为一组,都要脱去鞋袜外套,从头到脚彻查一番。 要是认命地随便让官兵动手动脚,那还过得快一点,要是有扭扭捏捏或是摆脸色的,就免不了被训斥了,在这帮目不识丁的官兵面前,绝不能穷讲究文人气节,反抗不了那就享受吧! 就比如方长庚前面那一位,跟未出阁的大姑娘似的,被摸一下胸就要瞪眼大骂,方长庚不想被他连累,连忙扯了扯他:“这位朋友,这是何必呢?你骂他你也讨不了好,还不如早点进场休养精神呢。” 那人看他一眼,粗声粗气地对那官兵道:“好了没?!” 许是看出这人出身应当不错,那名搜检官也没为难他,又因方长庚方才出言劝阻,搜身时也十分老实,所以也没太粗鲁地对他。 好不容易检查完,穿过最后一道龙门,抽取完座号,入目的就是一条极长且宽的甬道,两边是排列整齐密密麻麻的的号舍,蔚为壮观。 方长庚拿着差役分发的座号便览,找到洪字第十号,庆幸地发现离尽头的臭号很远,最大的阻碍算是没了。 只是,方长庚无语地踩了踩地面——这比他以前待过的号舍还破还小,高度也就容得下一米八左右的人站立,宽度与深度都只有一米出头而已,这要是个胖子或是高个,或许坐都坐不下! 既来之则安之,方长庚把书箱还有必用的物品都塞进后背墙上凹进去的置物处,为了避免扬灰他还在底下垫了张油纸。 这号房三年才开一次,脏污程度完全可以想象。方长庚从书箱里取出一块抹布用力把号板擦了一遍,抬头又看到头顶角落里的蜘蛛网,一只小蜘蛛屁股拉出一道丝挂在半空,都快杵到方长庚鼻子上了。 他刷刷两下用抹布扫下来,看着那只小蜘蛛在地上四处逃亡,就把已经看不清颜色的布扔到地上,决定先趴在号板上休息一下。 这一睡就睡到了半夜,方长庚是被冻醒的,摸摸脸上的雨水,他才发现外头已经下起了毛毛细雨。 还好他带了油布帘,立刻拿出来挂上,本来想去号巷那边烧点水,烤一下馒头,想想又觉得麻烦,就干脆就着凉水啃了半个馒头,又吃下三个凉透了的水煮鸡蛋,带着满肚子凉意,拿出被褥缩在板子上又睡了过去。 凌晨又是被吵醒的,天都还没亮,方长庚腰酸背痛地起身,看到号军掀开油布帘利地索塞入一个试卷袋,什么也没说,甩上布帘就走了。 反正也睡不着了,方长庚点起蜡烛,把烛台放到远处,免得不小心烧到卷子。 抽出卷子粗略地看了一遍题目,第一场是四书题三道必做,经义题四道选其一,加起来一共有六篇文章要做,三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要作得好自然花的时间越多越好。 不过方长庚现在一点都没有做题的心思,只觉得自己累得慌,隔壁号房的人也不知道想干什么,应该是用石子在墙壁刻字,让人听得心烦气躁,浑身难受。 他娘的!原来“xxx到此一游”不是现代人的专利,而是有深厚文化渊源的!等考完试就算了,打扰别人休息算什么?缺德! 方长庚觉得没必要惯着这种人,吹灭蜡烛用烛台往墙壁上敲了敲,以示提醒。那边瞬间就安静下来了,许久都没再发出动静。 方长庚打了个呵欠,再次蜷起身体闭眼养神,没想到隔壁的人又窸窸窣窣开始大力翻卷子,根本就是故意的! 方长庚立刻掀开被子,刚想去叫号军,没想到这烦人精的另外一边邻居比他还沉不住气,叫来号军说了几句话,然后就听见号军警告烦人精的声音。 方长庚猜测应该是给号军塞了点好处,不然他才懒得管这种闲事。 总算能安安稳稳睡了,这一觉睡得格外沉,等方长庚收拾齐整,大概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了。 不过他对考试有经验,与其强撑着用昏沉的脑袋勉强答题,还不如休息够了,在精神饱满、思路顺畅的时候下笔,效率高,质量更有保障。 他认真看了一遍题目,决定先把简单的做了,于是先选做了两道四书题,在草稿纸上写了一遍,然后就从身后置物处拿出一个篮子,里面放了碎米鸡蛋之类的食材,打算去号巷做饭填饱肚子。 第58章 乡试(下) 号巷其实就是他们号舍外这条巷子, 有些人图简便带了食粮让号军拿去厨房煮的也有不少,就是寡淡点儿。但大部分考生还是更愿意自己做, 好歹这一待就是三天,已经睡不好了, 再吃不好, 那还考什么试? 炉子已经由号军提前生好了,方长庚去不远处的水缸舀水淘米, 然后加水放到炉子上煮。小李氏给他准备了腊肉和咸蛋,只要往粥里放一点儿, 那香味顿时就在整条巷子里蔓延开来。 只是没想到人外有人,右边那个烦人精居然拎出一只鸡开始炖,香是香, 就是不明白这位兄台到底是来考试还是野餐的。 等等……这位兄台有点眼熟啊……方长庚认真地看了两眼, 然后眼神古怪地低下头看锅里开始沸腾的米汤, 这不就是搜检时在他前面的那位吗! 那人应该也认出他了,不过号军虎视眈眈地盯着, 两人不能说话。 等的时间有些久,方长庚回到座位, 把草稿上的答案小心翼翼地誊抄到答卷上, 写完后一看, 整张卷面就像是雕版印刷出来的一般,极其标准的馆阁体, 每个字大小一致, 不同位置但相同的两个字用肉眼看根本看不出区别, 不枉费他下了苦功在上面。 等粥好了,方长庚把它放凉到能入口的程度,然后就着锅子大口吃完,最后用水把锅子冲洗干净,就回号舍继续答题。 乡试虽有三场,但最为关键的却是第一场。交卷以后,同考官立即开始批卷,选出他认为好的递交给主考官复审,如果主考官也觉得好,那么这卷子的主人就有极大概率被取中,如果不幸不被同考官看好,成为“落卷”,那么除非在主考官随机挑选落卷审核时被看中,否则就差不多意味着落榜了。 所以方长庚轻易不敢落笔,直到觉得自己确实不能再作出更好的答案以后,才敢抄到答题纸上。只是即便如此,他心里也没什么底,写着写着就忍不住猜同考官会喜欢什么风格的文章。 乡试同考官共有八名,由知州和知县担任,方长庚立刻想到李仁守和许县令,绞尽脑汁地回想曾经看过的他们的笔墨,但越是这时候脑袋越乱,方长庚有些头疼地放下笔,盯着号舍外被阴云笼罩的天空出神…… 不管了!谁知道自己的卷子最后会落到哪位同考官手中,自己平时怎么写的就怎么写吧,再这么算计下去,恐怕时间都不够用了! 方长庚毫不犹豫地做完四书题,然后就皱着眉出去做饭,看到其他考生也都没一副笑脸,沉重的心情顿时平复了一些,反而有些想笑——古往今来,没有人能逃得过考试这个小贱人的蹂躏啊! 天色一黑,方长庚就不打算做题了,他平时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晚上的效率远没有早上高,于是摊开床褥就要睡。 也不知道是不是昨天太累没发现蚊子,今天一睡下就听到蚊子嗡嗡声,比翻卷子的声音还要烦,方长庚脑海中顿时浮现白居易大诗人的诗句,不自禁低低念了出来:“……巴徼炎毒早,二月蚊蟆生。咂肤拂不去,绕耳薨薨声。斯物颇微细,中人初甚轻。如有肤受谮,久则疮痏成……” 他叹了口气,从书箱里取出驱蚊草,许久以后才把那足有指甲盖大小的野蚊子赶了出去。 第二天早起,方长庚走到门口舒展了一下身子,开始研究那道经义,自然是选了自己最擅长的一题——“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义。 经义的难度远比四书大,破题是其中关键,就像写作文,会不会离题就看这一步,因此方长庚虽心里有数,但大半天时间都还没落笔,直到天快黑了,才列下提纲。 这时精力也耗的差不多,方长庚依旧早早睡下,倒是让门外的号军郁闷不已——别人都是恨不得把时间掰成几瓣用,不到深夜不肯放下笔,这人却睡得比他平时还早,也不知道该说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呢,还是破罐子破摔了。 方长庚自动忽视了别人的目光,睡自己的。但说句实话,这负责建号舍的官员也太抠搜了,哪怕有个一米五宽都能舒服不少,被这么多考生的怨念笼罩着,不知道他能不能睡得好…… 一通胡思乱想,他努力强迫自己入睡,只是今晚似乎脑内活动特别激烈,甚至开始想出榜的事——他这次应该能垫底上正榜吧,自己感觉做得还可以,除非今年考生中强人太多……但要是正好同考官赏识他,会不会,让他拿个考前的名次?怎么说他也是府案首加院试第二呢…… 方长庚脑袋里纷乱无比,有些懊恼,昨晚不是睡得好好的?怎么今天就开始搞事? 就这么在狭小的空间里艰难地翻了无数个身,被困囿的感觉十分烧心,简直想把这堵墙给踢穿了。 折腾到半夜,方长庚终于在疲惫中渐渐进入梦乡,梦里面他思如泉涌,奋笔疾书,气若游龙,小小的号舍金光闪闪,仿佛请草台班子做了五毛钱特效……画面一切换,是方沅君挂着黑眼圈的兴奋的笑脸,他说:“长庚,你中了解元!” “!”方长庚猛地惊醒,第一眼看到的是身边坑坑洼洼的墙面,他迷糊地扭头朝外面看去,正对上号军冷漠无情的双眼。 “……” 方长庚苦笑一声,坐起来,歪斜的发髻也不想管,身上都是墙灰,他也懒得拂去,就慢吞吞地磨墨,慢吞吞地舔笔,什么都不想吃,索性也不管了,就一心一意地答题。 午前,贡院大门放第一牌,已经有零零散散的考生出场,方长庚在午后第二牌出场,傍晚还有一牌,到戌时(晚上七到九点)就开始清场了。 回到四合院,只觉得安静得很,他也没精力挨个去敲其他人的房门,用最快的速度冲了个凉水澡,然后往床上舒舒服服地一躺,四肢尽情地舒展开,等伸展够了,再把喷香柔软的被子往身上一盖,整个人就像在云里,爽到头皮发麻。 就这么睡了过去。 然而幸福的时刻永远都那么短暂,第二天他们几个打开房门时都耷拉着眼皮,一个个像要奔赴刑场。 或许也是出于考生们体力不支的考虑,第二场和第三场的题目都比第一场简单,不过这两场本来也不用花费太多心思,是骡子是马,第一场就能见分晓。 不过方长庚的状态的确不太好,或许是那天懒得烧水冲了冷水澡,接下来几天一直都有发低烧的症状,吃药也不怎么管用,也只能怪他自己大意了。 考完三场,一共九天,每个人都像是被霜打的茄子,彻底蔫了。不过方长庚他们还算是好的,有些文弱的都是竖着进横着出,一个好好的贡院弄得跟刑部大牢似的,十分凄惨。 不过乡试跟受刑也差不了多少,那一个个号舍不就是变相的囚笼么,也没有冤枉它。 回去的时候,五个人的衣服都有些空荡荡的,考完的喜悦就像被雨浇熄的小火苗,昙花一现后就被疲惫打败了。一走进院子,每个人都钻进自己房门睡了个昏天黑地。 这时又要感谢有平安他们几个书僮在,不然恐怕就是饿死也没人想起来烧饭。 这么休息了三天,精神总算回复了,不过这回方沅君似乎元气大伤,上吐下泻了几天,这会儿连走路都还有些飘忽。 接下来就是等发榜了。 这其中需要等一个月到一个半月左右,其实对于参与到批卷中的各环节人员来说,这真是一项庞大的工程。 首先,第一场交卷以后收卷官要对原卷进行弥封,把考生信息用白纸掩住,加盖骑缝章。弥封完后就要请衙门的书吏进行誊抄,称为“易书”,以防阅卷官认出字迹。因为易书用的是朱砂笔,所以这张誊抄卷就称为朱卷,至于原卷,自然就叫墨卷了。等誊录完毕后,对读官还要请对读生对原卷和誊抄卷进行校对,防止出错,这里的对读生由各地能力出众又肯干的穷秀才担任。接下来,才正式进入到阅卷的步骤。 考官们正争分夺秒地阅卷,要保证这一百个名额不多不少,要是少选或多选,官位降级是免不了的。 不过考生们的状况更加好不到哪儿去,就比如方长庚和徐闻止他们去街上散心,见到的都是满腹心事的脸,哪有逛街的喜色。 方长庚觉得氛围实在太沉重了,虽然他心里也有些烦躁,但总处于这种环境,只会平白增加压力,又没什么好处。 于是几个人干脆去酒楼订了酒和小菜拿回到四合院里吃,心情总算好了。 第59章 出榜 放榜前一日, 方长庚几人已经彻底没了娱乐的心思,吃饭都没胃口, 更别说干点儿别的。 院门外有人敲门时,方长庚正躺在床上挺尸, 说到底名次还只是小事, 但对于上榜,他却是有野心的。 如果他像方沅君他们, 是个彻头彻尾的古代人,仅仅有十几年的人生经历, 那他绝不会将这场考试的结果看得这么重要。 十五岁,还早着呢,考三次四次才中才叫正常, 完全不必着急。 可他说到底不是, 没有那个耐心等待。每一场考试对他而言, 经历一次就够了,不然就要继续被它束缚, 不能顺从自己的心做事。 幸而他能遇到徐修这样好的老师,即便徐修仍对他有所保留, 但他从他身上学到的却足以受益终生, 在考前徐修就说过, 只要他能把他教的融会贯通,会试不敢保证, 区区乡试却不在话下…… 如此想着, 方长庚渐渐燃起信心, 一股热流向四肢蔓延,全身都开始发热。 考官们此时应当在填榜,名次已经是板上钉钉,不可能再更改了。 可为何不是今天发榜!他都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结果了! 想罢,他猛地从床上跃起,大力打开门,刚想绕着院子跑两圈泄泄火,正好见到小九正站在门口和两个陌生人说着什么。 小九见他出来,忙提高声音喊道:“方公子!你快来!”边说还边急切地招手。 方长庚走过去,小九立刻在他耳边小声说道:“我家公子刚刚出去了,这两人说是贡院的探报人,已经打听到名次了……” 方长庚看着那两个短打打扮,长得有些油头滑脑的中年男人,微微皱眉:“现在太阳都还没落山,正榜最多填了一半,你们怎么就来报了?” 那两个男人笑得又是讨好又是得意,其中一位拱手眯眼笑道:“公子有所不知,今年榜单填得极快,现在除了五魁首还尚不可知,其余上了正副榜的都已有分晓。小人的叔父正是负责唱榜的书吏,消息绝对准确。知道名次后,小人特地打听了上了榜的两位老爷的住处,这不是来报喜了~” 方长庚默了一下,“两位”?他们一共有五个人,除非另外三个是五魁首,否则肯定有人落榜了。可五魁首岂有那么容易得?一时之间,他竟然不知道是希望这两个人里有自己,还是没有…… 他看着那两人,像压抑着什么似的缓缓说道:“请稍等。” 小九见状立刻机灵地说:“方公子待在这儿,我去叫各位公子来!”然后就跟只灵活的猴儿似的去各个房间敲门。 方长庚则请那两人进门,指着院子里的石凳:“两位请坐吧。” 两人连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小人站着就好!”方长庚没再勉强他们。 等除了沈霖以外的三人都聚齐了,小九就忍不住跑出去找沈霖去了,倒是十分惦记自家公子。 徐闻止挑了挑眉,当先道:“说吧,赏钱少不了你们的。”他与周其琛神态都还算正常,但方沅君就不大好了。 就两个人上榜,怎么可能是他呢?可心里又存了一点念想,或许其中三人中了五魁首,而自己正好是这两人其中一个呢?他一颗心砰砰直跳,胸口一阵阵发紧,觉得这是自己活这么大以来第一次经历这么难熬的时刻。 其中一个男子二话不说从怀里掏出一张对折的黄纸,捻开后清咳两声,原来还想卖个关子,但见眼前几个少年略有些不耐烦的样子,便收了装腔作势的想法,亮开嗓子朗声道:“恭喜万兴县周老爷讳其琛高中第六十六名举人!”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什么心情都有,周其琛面色不变,紧绷的身体却明显放松下来,眼里也起了微微的笑意。 方长庚的手紧了紧,忽然有些不想听了,可理智告诉他这是早晚要经历的事,躲也躲不掉。再看一眼徐闻止和方沅君,一个状似自若,脖子上的青筋却暴露了他的心情,而另一个就更不必说了,脸都白了。 “……恭喜万兴县方老爷讳沅君高中副榜第九名!” 方长庚一颗心顿时坠了下来,失重的感觉让他有些眩晕,与同样没被点到的徐闻止对视了一眼,两人不禁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壮与豪迈感,只是方长庚的失落更甚,毕竟徐闻止中五魁首的机会可比他大。 而被点到的方沅君两眼一翻,整个身体跟软面条似的往下滑,被眼疾手快的伴书立刻扶助,吓得哇哇大叫:“沅君公子晕过去了!” 在他两边的方长庚和徐闻止连忙帮着平安把方沅君架到石凳上,然后用手去按他人中,不一会儿方沅君就幽幽转醒,看着眼前一张张关切的面孔,耳边再次回想起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两行宽面条泪刷得从眼角滑落下来,他握着方长庚的手猛地站起,身子虚晃了两下,又哭又笑,语无伦次地说:“我中副榜了,我能向爷爷和爹交代了……”上正榜的愿望哪怕在心里偷偷地想都觉得冒犯,但副榜却是真的指望过的,如今有这样的结果,方沅君心中感激不已,想到这一路走得也算顺遂,多亏了菩萨保佑! 这时平安已经去拿赏钱回来了,加上方沅君的,一共给了十两,已经算是客气。 那两人拿着赏钱乐呵呵地往外走,正好撞上刚赶回来的沈霖。他们可不相信这么一个小小的四合院能出牛逼哄哄的五魁首,只敷衍似的叫了一声相公好,身影便消失在院门外。 沈霖看着方长庚等四人的情状,微微张大嘴:“怎么回事?其琛和沅君中了?” 方沅君这时才觉得自己反应过度了,霎时有些紧张地看看方长庚,看看徐闻止,再看看沈霖,嗫嚅道:“其琛中了举人,我上了副榜,你们三个……” 沈霖听完,立即自言自语道:“难道我这回竟是五魁首?” 方长庚无语了一下,要说自恋,在场的所有人都比不上沈霖,就连小九都忍不住在背后偷偷翻了个白眼,装出不屑的样子朝方长庚指了指沈霖后背,引得方长庚差点笑出声来。 周其琛少见地竟迎合了沈霖,点点头道:“嗯,你们三个应当都在五魁首之列,永州知府和各位县令应该高兴坏了。” 徐闻止笑出声,摇着折扇懒散道:“咱们三个还是耐心等明天发榜吧,猜来猜去徒增烦恼。” 话是这么说,可谁也做不到该吃吃该睡睡,因为他们面临的问题显然是能不能中前五,而不是前一百,这差的根本就不是一点半点好吗?! 方长庚现在突然有一种想揍那两个探报人一顿的想法,同时心里也开始认命,难道老天这回真要给他路上扔个绊脚石? * 放榜日这天,万人空巷,方长庚直到星子黯淡、天光微亮时才睡着,然而不多时就被外头闹哄哄的声音给惊醒了。 他一点都不觉得累,利落地起身穿戴齐整,推开门时徐闻止和沈霖也正好从房里出来,加上小九一共四人结伴往外走。 周其琛和方沅君原来也想一起去,但实在是这天人太多,去了也多半是走散的命运,索性就留在院子里,倒是最为灵活的小九自告奋勇,沈霖也觉得小九靠谱,就带上了他。 然而真的到了街上,方长庚才绝望地发现以这个趋势,恐怕日落都看不到榜单,男女老少,有关无关,全都想挤到衙门前看一眼桂榜,好像看了这一眼就能沾到喜气似的。方长庚都想叫沈霖他们打道回府了,这妥妥一不小心就要发生踩踏事件啊。 徐闻止是觉得这么挤来挤去有失风度,沈霖却是嫌这群老百姓吃饱了没事干,非要跟看榜的考生凑这热闹,气得都要骂人了。 估计是考生们都很气愤,一时间都嚷叫起来,主考官刚贴完榜,见到这种情况立刻让身边护送的官兵去维持秩序,先礼后兵,总算把看热闹的人给赶到远处,考生们抓住机会蜂拥而入,挤在最前面的一边嚷着“別挤别挤”,一边紧张地看榜,按着名次一个个往下喊。 “第一名!承天府王宏!” 周围考生一个比一个兴奋,击鼓传花似的往外围传递消息,自己找名字的同时期盼能从最前面那人嘴里早点听到自己的名字。 “第二名!永州府——方长庚!” …… 彼时方长庚几人都站在离最外圈还有一点距离的巡抚衙门墙根边,对那边的消息都只能听到模糊的响,所以当小九拎着一只被踩掉的鞋跑到他们面前,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出每个人的名次时,三个人都是懵的。 “恭喜方公子!高中亚元!”小九兴奋地说,心里对方长庚是万分的佩服。明明两人一样的年纪,可是自己只是个小小书僮,方公子却是堂堂举人大老爷了! 沈霖一巴掌拍在小九后脑勺,没好气道:“到底谁是你家公子?净会长他人志气。” 小九憋憋嘴,一瘸一拐地到墙边靠着穿布鞋。 方长庚至今还有些恍惚,他第二,沈霖第四,徐闻止第五,竟是真的都在列五魁首!? 第60章 回家 回去路上, 沈霖似笑非笑地说:“没想到我们几个人之中竟是你得了最高的名次,我爹以前与我说起你时我还不以为然, 看来是我自视太高,以后可不能再小看任何人了。” 徐闻止也加入进来调侃:“沈兄有所不知了, 长庚这人千万不能用想当然的思维去衡量, 至少在考试这件事上,我可从来不敢小看他。长庚啊长庚, 这下你的名声可要响彻湖广了!” 方长庚此时就像在云里翻了几个跟头,通体舒爽, 比起院试得知成绩时更胜百倍,他丝毫也不遮掩自己的喜悦,笑道:“名次前后不过是考官一念之差, 你们别拿这个挤兑我。再说了, 我前头还有一个解元王弘, 这人可是鼎鼎大名的天之骄子,当年协助总兵于屠鹰寨剿匪的事迹你我皆知, 有他在,我还有什么风头可言。” 沈霖、徐闻止两人立即哈哈大笑。 “依我看, 主考一定是看在他是承天府人, 又向来有名声, 在文人中一呼百应,却三考不中, 所以才给他这个解元, 至于他的文采嘛, 还未必如我呢!”沈霖眉一挑,神情颇为骄傲。 方长庚不置可否,王弘的文章他也读过,沉稳大气,逻辑缜密,虽然没什么亮眼的地方,但也配得上解元的头衔。至于为何之前三考未中,其中的内情就不得而知了。 沈霖这人虽然聪明,但性格有些偏激,让人不好评价。毕竟以后要想入仕,必须要在人群中有存在感,让人注意到自己,否则就只能在角落里变凉,从这一点来讲,沈霖却是方长庚应当学习的榜样。 因为心情轻松,三人都走得很快,感觉不一会儿就到了住的四合院。 方沅君和周其琛在院子里等他们,见人回来了,方沅君高兴不已,少见地开起了玩笑:“一个亚元,两个经魁,你们这一走进来,小小的四合院蓬荜生辉,让我都有些惶恐了!” 原来在他们看榜的这段时间,报喜队伍已经来过了,是以方沅君他们都知道了结果。 而在同时,另一支报喜队一路敲锣打鼓地拐进了老方家开的悦来酒楼,鞭炮轰鸣,正在酒楼吃饭的客人们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来,围住正在接喜报的方家人,随着一人起头喊了声“恭喜”,其余人也与有荣焉地叽叽喳喳开始道贺,夸赞声以及羡慕的眼神迅速淹没了处在人群中央的老李氏他们,就连街道的路人也都挤进这不算大的酒楼讨个吉利。 小李氏捂着嘴,眼里泪光闪烁,不一会儿脸颊上就都是泪痕。 方大山连忙把小李氏揽在怀里,笨拙地安慰道:“儿子中了亚元是好事,你别哭啊,快笑一笑,你看看咱娘,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中了举呢。” 小李氏想瞪他,又忍不住看了眼老李氏,只见她笑得眼睛只剩一条缝,被恭维得都找不着北了,一点都没有平时的精明。 小李氏自己也没忍住笑了出来,眼里满是幸福。是啊,她现在觉得老天一点都不亏待自己,她有什么好哭的,就该一直笑,才对得起这厚爱! “今天的酒菜钱就不收了!客官们尽情地吃,不吃得肚儿圆可不准出这个门!”老李氏中气十足地说,顿时又引来一阵轰动的叫好。 中举到底是别人家的喜事,可今儿个能吃到免费的酒菜,那就是真的同喜了! 小李氏看了眼立刻在门口排起长队要吃饭的老少们,虽然心里闪过一瞬的抱怨,但很快就被充溢内心的满足感压下去了,任劳任怨地进了厨房,一边心想,要是她儿子会试能中,别说一天,就是让县城老百姓白吃一个月,她也心甘情愿! * 第二天,所有新进举人们都要参加巡抚衙门举行的鹿鸣宴,主考、学政以及参与阅卷的内外帘官都要出席,一省的大官济济一堂,让新进举人们充分感受到这个身份给他们带来的无上荣誉。 所以当方长庚几人穿着新衣出席宴会时,看到的便是一张张写满春风得意的脸,但没人觉得碍眼。作为举人,他们能与知县平起平坐,称兄道弟,就连知府还要千方百计地与他们这群有文化的“地头蛇”打好关系,身份尊贵不言而喻。且自古以来,只听过“穷秀才”,却从未听说过“穷举人”,有举人头衔加持,有的是人上门来送好处。 又有地位又有钱,不就是考科举的这些人梦寐以求的么? 按照规矩,拜见过主考还有学政以后,方长庚几人就分别去拜见当初批他们卷子并向主考推荐的同考官,因为从很大程度来讲,没有同考官赏识,他们的卷子根本拿不到主考面前,中举也就无从谈起。所以同考官是他们的“恩师”,这话并没有错。 方长庚的“恩师”是一个面相和善,略显高胖的中年官员,姓李,看到方长庚以后顿时抚掌,笑眯眯地说:“年少出英才,你是今年新科举人里年纪最小的,实在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方长庚低下头谦虚道:“学生能被老师赏识,实在是学生的荣幸。” 李同考继续言笑道:“今年的五魁首年龄都在三十以下,是十年难得一遇的奇景,说明我大昭人才济济,长江后浪推前浪,是大吉之兆!” 方长庚只好跟着应和,实在觉得除了点头称是还能说什么。 这时李同考话锋一转,思索了一下后,用有些亲近的语气问道:“你如今年已十五,家里可曾给你订亲?” 方长庚心中警铃敲响,他问这个干什么?总不会要给他介绍对象吧?!他对包办婚姻还是有抵触情绪的,谁知道对方是高是矮,是圆是扁,又是什么样的性格? 于是他暗中憋劲,脸颊浮起一抹红晕,语气支支吾吾,害羞笑道:“学生……学生……” 李同考眼中流露出一丝失望之意,遮掩似的笑道:“你别紧张,我只是问问而已。你年少有为,家里早给你订亲也很正常。” 方长庚感激地笑了笑,没敢说话。 既然没了话说,方长庚就识趣地让位给另一位来谢恩的举人,漫无目的地在附近闲逛,等谢恩礼结束了,才和沈霖他们一同入座。 鹿鸣宴正式开始后,有歌者在席间唱《诗经·小雅》中的《鹿鸣》诗,舞者跳魁星舞,预祝举人们会试高中。 接下来就是举人们互相攀谈打交道的时候了,其实昨天下午就有一群新进举人们去方长庚他们住的地方拜访,两拨人私底下互相庆贺了一番,约定来日一同去茶楼喝茶,虽然这多半是一句客套话——名次一出来,外地人谁还会留在省城,房租吃喝都要钱,他们现在可还没开始“敛财之路”呢。 结束鹿鸣宴后,五人立即收拾行李,迫不及待地赶回自己的家。 路上,几人不可避免地谈起了以后的打算。 沈霖和徐闻止都直言会参加明年的会试,方沅君则略有些遗憾地笑道:“我就准备回去安心准备下一次乡试,看样子又到了分别的时候了。” 周其琛笑笑:“我明年应当不去,家里夫人如今已身怀有孕,经不起长途跋涉,我一时离不得。再说我这回名次靠后,心急去考也多半是一场空,还是等下一场稳妥一点。” 众人听了都有些嫉妒地看着他,毕竟在座的除了周其琛都还没成亲,这时正是人生得意的时候,要是再能有一个红颜知己伴在侧,那真是什么遗憾都没有了! 不过方长庚一直没表达自己的想法,徐闻止见状道:“长庚,你明年与我们一起去考吧,正好三人结伴。” 方长庚叹了口气:“这事我还想与老师还有家人商量一下,去京不是小事,我还是考虑周全了再决定。”他在京城没有任何根基,人生地不熟,不像徐闻止和沈霖在京城都有亲眷,就是落榜也能安心留在京城准备下一回会试。而且会试聚集了各省佼佼者,想要脱颖而出谈何容易,就像周其琛说的,越稳妥越好。 沈霖道:“那我和徐闻止就等你的消息了。” “嗯。”方长庚点点头,心中开始考虑接下来的事。 一路颠簸,但方长庚一点都不觉得累,六天后的上午,他们终于到了县城,至于徐闻止早就与他们分道扬镳,回了徐府。 知道小李氏她们都在酒楼,方长庚与另几人告别后就直奔目的地。 这时酒楼门口放完鞭炮落下的红纸都还没扫,光看着就能想象那天喜庆的景象。 进到酒楼,老方家的人自成一桌,都是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老李氏频频探头去看门口,一边嘀咕:“怎么还不来,可急死我了……” 方万英也嘀咕:“你个老太婆,一点耐心都没有,还好孙子像我……”说着享受地吧嗒了口旱烟,眯眼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得意。 老李氏白他一眼,这时候懒得和老头子斗嘴,只是没抱什么希望地习惯性又瞟了眼,眼前出现一道少年清瘦又高挑的身影,老李氏眼睛发亮,猛地从长凳上跳起来。 “乖孙子回来了!” 第61章 (捉虫)徐修 众星捧月似的被围在中间, 方长庚表示他早有心理准备了。虽然他表面上一派淡定,但见到家人高兴不已的样子, 嘴角还是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先喝口水!别站着!”老李氏拉着方长庚到桌边坐下,方大山转身就要去倒水。 方长庚连忙叫住他:“爹你坐, 我自己倒就行。”说完就要起身。 老李氏立刻压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 用又哄又坚定的语气道:“没事,让你爹去, 这一路回来都累坏了吧?好好坐着昂!” 方长庚无奈,不过方大山倒是不介意这个, 乐呵呵地给自己儿子倒水。 “今天怎么没客人?”环顾四周一圈,椅子都倒放在桌上,不像是营业的样子。 小李氏语带笑意:“这几天哪有心思做生意, 就等着你回来, 咱们再在村里好好办一次酒。” 方长庚笑着点头:“县城里也得办一次, 到时候除了我在县学的教谕和同窗,按规矩还得把县衙的县令还有书吏们请来, 不然就失礼了。” 全家人再次都坐下来,方大山乐道:“早就办过了!报完喜第二天就办了, 许县令、几位书吏还有沈教谕, 对了, 还有好几位来头很大的地主乡绅,全都来吃酒了。” 方长庚有些惊讶, 没想到他们把事情办得这么周全。 小李氏见状笑看了方大山一眼, 然后对方长庚道:“你爹一得知你中了举, 立刻去找沈教谕打听该做什么礼节,说是这酒要趁热乎办,等你回来就太晚了,所以就没等你。” 方长庚连连点头,除了念书别的都不用他操心,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酒楼临时歇业,一家子坐着牛车回了云岭,家里那头老牛去年冬天就没了,现在这头是新买的,才三岁,看起来十分精神机灵。 牛车接近院子时,方小宝和三丫正站在堂屋门口不停张望,看见他们回来了都开心地跑出来,先向长辈们打了招呼,然后迫不及待地凑到方长庚身边笑,满眼的崇拜。 “二哥,你真厉害!”方小宝笑眯眯地,但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会扯着方长庚袖子闹了。 她们两个今年都已经十一岁,三丫在方小宝行为举止的潜移默化下不像她两个姐姐那么内向,反而挺活泼的。但两个人都到了会想事情的年纪,再加上一直安安静静绣花的影响以及小李氏对她们的引导,所以比起以前沉稳了很多,就连方小宝都不咋呼了,不说话的时候倒像个文文静静的小姑娘,让方长庚还挺不习惯。 不过女孩子到了一定年纪就会变得喜怒不定,心思深沉,好在方长庚也不是那种什么都不懂的钢铁直男,至少她们的想法也能猜出一二,所以对于目前这种情况,方长庚也不觉得意外。 “你这丫头,又不是现在才知道,这时候才想起来夸我?”方长庚开玩笑道。 三丫和方小宝都嘿嘿笑起来,但没有说话。方长庚心里有些感叹,发现小时候那些时光确实已经远去了,再加上这些年他一直在外面求学,没有见证两个妹妹的成长,这种程度的生疏感不可避免。 老李氏跳下牛车,摸摸她们脑袋,然后一左一右拉起她们的手,慈爱又耐心地问:“你们弟弟呢?在屋里玩不?” 何氏正小心翼翼地托着小幼清的腋下让他踉踉跄跄地迈着小短腿从二房屋里出来,听到这话立刻抬头笑道:“都回来了。” 方长庚笑着走过去抱幼清,何氏有些受宠若惊地把孩子交给他,看到幼清“咿咿呀呀”奶声奶气地叫,咯咯笑着用嫩豆腐似的脸蛋去贴方长庚的脸,一大一小明明不是亲生的,却出人意料地亲近,不禁心里也软了,放心地转身去收拾屋子。 方大山和方二山去安置牛车,其余人则都进了堂屋说话,到了饭点就准备吃饭,逢上这样的大喜事,方家人干什么都步态轻快,那笑就没从脸上下去过。 只是他们暂时都还没想过方长庚考上了举人到底意味着什么,毕竟方长庚是他们族里第一个考上举人的,都没经验。 吃饭的时候老李氏问:“乖孙,你现在是举人老爷了,我听咱们隔壁铺子的老板娘说,考上举人就能做官,是不是真的啊?” 方长庚笑着解释:“是有做官的资格了,但能不能上任还要看有没有空缺的官位,是要排队的。就我现在的资历和年纪,当县令肯定没什么希望,有机遇的话勉强能当个主簿,但要去外地。” 年龄其实不是关键,这属于人为可操控的内容。想在大宋,官员都有两套年龄,一个是“实年”,还有一个“官年”,根据需要可长可短,全凭意念。 《儒林外史》里的范进,五十四岁才考上秀才,为了当官去广州面试时居然在学籍证的年龄一栏里填了三十,虽然是小说,但历史上改个十岁八岁的根本就是稀松平常的事,只不过扮嫩的居多而已。 老李氏一听就不同意,断然否决道:“那不行,去外地不行!宁愿不要当这什么主簿!”她早就逮着机会就打听过了,这主簿一年下来撑死也就二十两俸银,养家糊口都不够,活还又多又累,说什么也不能让孙子去外地受苦。 小李氏放下碗笑道:“娘,长庚现在不急着当官,他还得去京城考会试,那时候可就是进士老爷,比举人风光多了!” 老李氏愣愣地“啊”了一声,有些担忧地对方长庚说:“我听人说这个进士可难考,考了一辈子都没中的多得是,还特别辛苦。长庚啊,要不咱们还是别受这罪了,就在家待着。媒婆早就来了好几趟了,等过了年奶就给你订下亲事,多好啊!” 方长庚看了眼堂屋墙上贴着的那张捷报,象征着极大的荣誉,也意味着他已经进入乡绅的行列。而前几天县城甚至永州府范围内的地主乡绅们都纷纷送了厚礼,只大小住宅就送了三座,还有两间铺子,田地加起来也有三百多亩,不过有一百亩是想记在他名下免税,并不是他的。这是默认的规矩,互相给好处以示友好,将来遇到什么事乡绅之间也能团结起来保护自己的利益。 凭这些不动产,他的确能过上不错的生活,也能娶个好姑娘,生几个漂亮可爱的孩子……但这样的画面出现在脑海里时却让他有些恐慌,本能地抗拒。 “奶,我现在还小,不管能不能中,我总要去试试。”他笑道,冷静的语气让全家人都不得不更加重视他对这件事的态度。 方万英拿着碗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桌面:“孙子想考就让他考,咱们瞎操心什么?” 就连何氏也表达了赞同的意见:“是啊娘,咱们一开始也没想到长庚能中举人呢,还是第二名,或许这会试也一考就中了,不能白白浪费这个机会。” 眼看家里的生意蒸蒸日上,她也过上了以前完全想不到的好日子,对于带来这一切的侄子,她是真心盼望他能越来越好,而不仅仅是打着讨好的主意了。 至于小李氏和方大山虽没说什么,但一看就知道是支持方长庚的想法的,是以老李氏也无话可说,点头道:“那就考,又不是以前家里缺吃的少穿的的时候,真说起来,家里什么都是长庚和启明两兄弟挣下的,该做主的是你们两个,想做什么就去做,奶都听你们的。” 方长庚见老李氏神情有些黯然,忙用上略微撒娇的语气:“奶,你在一天,家里做主的就是你,谁敢不听你的~”至于他爷爷也不敢质疑这个观点,方家的男人都是怕老婆的种,从他爷爷到他爹和二叔,无一例外。 老李氏这才高兴了,开始说起接下来在村里办酒的事。 不过方长庚在家住了两天方启明都没出现,实在是每到这个季节就忙得陀螺转似的,更何况现在规模比以前扩大了不知多少,更加抽不出时间。 隔天方长庚就去见了方万明和方思成,说了许久的话。两人对于方长庚能中举震惊之余又奇妙地觉得理所当然,不过无疑都是高兴的,对于方长庚接下来还要参加会试也是鼓励的态度,让方长庚觉得很温暖。 接下来自然是拜访沈赫了。 方长庚是他欣赏的后生,沈霖是他的亲儿子,两人都取得了这样的成绩,沈赫俨然乐得合不拢嘴,非要拉着方长庚留下过夜,方长庚没办法,只好在沈赫家睡了一晚,还是和沈霖睡一间,两人聊了一夜,互诉衷肠,关系倒是更近了一步。 最后最为重要的,是去见徐修。 “明年的会试你去吧,考过之后也好心里有数。”徐修端起茶盏喝了口茶,冷冷淡淡地说道,似乎对于方长庚得了乡试第二无动于衷。 方长庚已经习惯了徐修的德行,恭敬地行了个礼:“老师,以学生如今浅薄的学问,还不敢参加会试。” 徐修冷哼一声:“怎么?你还想一次就中不成?”他怎么不知道方长庚什么意思?这少年看起来老实,不显山不露水的,其实心眼还挺多,他在这两年里也算是看得极透了。 方长庚低了低头,没有否认,心里却想,一次中怎么了?他还想一次即中一甲呢!前世自小到大他都是一路优异的成绩过来的,刚接触科举时心中还存了敬畏之心,不敢小看它,现在却已经摸到了窍门,信心倍增,相信只要自己再努力几年,金榜题名并非难事。 徐修瞧出他身上隐隐透出的傲气,没好气道:“我再教你三年,你要是不能中一甲,就别来见我了。” 方长庚欣喜若狂,强忍下激动,感激地看着徐修:“是!学生一定不会辜负老师的期望!” 第62章 (捉虫)萌动 出了徐修的奎文阁, 方长庚渐渐收起兴奋的情绪,脑海中回响起徐修要他一个月后搬到秋叶山庄的话。 其实仔细想来, 徐修既然答应教他三年,又让他入山庄跟在他身边学习, 无疑是愿意倾尽所学教他的表现。但他心里也始终明白, 徐修一定有他自己的打算或是理由,不然绝不会仅因他中了举人就对他这么好。 他原先有一瞬怀疑原因还是出在徐清猗身上, 可他和徐清猗平时相处时与徐闻止、沈霖他们也没什么不同,根本就不存在那种情愫, 更别说他还没自信到认为徐修真看上他了,想要把他的掌上明珠交给他…… 那到底是为什么? 方长庚心里苦笑,边摇头边往花园走, 心想着要不要去找徐清猗告诉她这个喜讯, 认真算起来, 他们也快半年没见了,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变了模样, 见了面又会不会觉得生疏,毕竟异性之间的友情还是有别于同性的…… 不知不觉走到他和徐清猗第一次见面的亭子, 不远处传来女孩儿铃声般清脆的笑声, 方长庚一愣, 循声看过去,发现徐清猗带着她的两个小丫鬟正欢乐地在池塘边扔石子玩, 极为全神贯注, 完全没注意到他。 方长庚犹豫了一下, 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尴尬,但就这么走了,显得鬼鬼祟祟,实在不磊落。他自嘲似的叹了口气,微微加快脚步朝她们走去。 …… “小姐!我的石子跳了三下!”其中一个丫头蕊儿站在徐清猗前面雀跃地喊道,一边咯咯笑着去看徐清猗。这一回头余光就瞟见不过几步远处似乎有一个陌生男子靠近,她下意识惊叫了一声,往后退了一步,脚就踩到池塘边长满青苔的卵石上,身体顿时失去平衡,吓得尖叫着闭上眼就往后倒去。 徐清猗本就想提醒她别站在离池塘那么近的地方,结果人就打滑了,也来不及思考,急忙往前两步伸手去勾蕊儿的衣裳。 没想到下坠的力量极猛,徐清猗低呼了一声就被带着往池塘倒,这时腰间紧了一下,暂时止住了前扑的趋势,她心下一松,刚想喘口气,然而随着一声清脆的布料撕裂声,她绝望地闭眼——“扑通”两声,一主一仆干脆利落地掉进池塘里,在水里惊恐地扑腾。 “啊——小姐落水了!!蕊儿!!来人啊!”一边的丝雨快吓哭了,声嘶力竭地大喊。 方长庚眉头紧皱,把手里那块脆弱至极的布料往怀里匆忙一塞,丝毫不敢耽搁,一猛子扎入水里,先把靠近他这边的蕊儿托出水面,交给终于找到救星一般破涕为笑的丝雨,让她把蕊儿拉上去,然后瞅准徐清猗的方向,屏气再次钻入水中,找到已经呛了半肚子水正胡乱挣扎的徐清猗,一边将她托出水面,一边沉声道:“抱住我脖子,别乱动!” 幸好徐清猗还有一分清醒,听到方长庚的话慢慢冷静下来,按着方长庚说的话做,两人缓缓朝岸边游去,最后在丝雨以及救得及时已经恢复过来的蕊儿的携手帮助下一同上了岸。 “咳咳——”徐清猗仰躺在丝雨腿上,猛地咳出几口水,鼻腔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恍惚的神情渐渐清明,看来是没什么大碍。 方长庚却移开目光,默默盯着已经恢复平静的湖面——只因徐清猗全身湿透,玲珑身躯尽显,多看一眼都让他觉得亵渎。 “小姐?我,我去叫大夫!”看徐清猗一时动弹不得的样子,丝雨急得不行,把徐清猗交给蕊儿,提起裙角就往另一条路跑去。 蕊儿跪在一边低泣起来,语气里满是自责:“小姐……呜呜,都怪我,你罚我骂我吧!呜呜……” 徐清猗却是根本说不出话,只能蹙起眉尖轻喘,及其无力地朝蕊儿摆了摆手,从口型看得出大概是“没事”之类的话。 方长庚有些无奈,如今已经入秋,湿透的衣服被风一吹,寒意就往身体里钻,他克制地看了徐清猗一眼,见她身体都在打颤,只好蹲下来对徐清猗轻声道:“我抱你回去。” 徐清猗也不是忸怩的人,见是方长庚,毫无戒备地点点头。 方长庚一手穿过徐清猗腿弯,另一手托住她明显有些单薄的肩,轻松地将她打横抱起来,在蕊儿的带领下往徐清猗闺房走去。 方长庚脚步沉稳,心却在狂跳。 以前他虽也觉得徐清猗长得漂亮,可毕竟年纪太小,身材也是未发育少女的干瘪,因此生不出任何想法,甚至把她当作兄弟看待。 可如今怀里温香软玉,淡雅的香气直往鼻腔里钻,他心神一荡,耳根瞬间就像火烧似的开始发烫,不禁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声“禽兽”,又恨自己没有提早出声,以至于吓到那小丫鬟,造成现在这样难堪的局面。 “方公子,这里!”蕊儿小跑着推开徐清猗闺房的门,心惊胆战地看着方长庚把徐清猗抱进去,小心翼翼地放到榻上。 温软的身躯一离开手掌,方长庚迅速地往后退了几步,也不看徐清猗,只对着蕊儿语含歉疚道:“我该早点出声,吓到你了,对不住。” 蕊儿眼圈还是红的,虽然心里也有些怨方长庚突然出现在她们身后,可看着眼前浑身湿透,衬托得身材更加高挑劲瘦的俊美少年,脸上也不禁微微发烫,低下头小声道:“没事,是我太大惊小怪了,公子还是快去换身衣服免得着凉,我还要伺候小姐,请公子自便了。” 方长庚“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大步跨出了房间。 出门没几步就碰上丝雨带着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头过来,方长庚打了招呼,然后对丝雨道:“你家小姐还在换衣物,过会儿再进去吧。” 丝雨点点头,感激地看着方长庚:“这回多亏公子了。” 方长庚面露尴尬:“说起来还是我的不是……”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丝雨还不清楚事情起因,也没多想,目光落到方长庚的湿衣上,有些担忧地说:“我带公子去换身衣服吧,是表少爷留在这儿的,公子与表少爷身材相仿,应当能穿的。” 方长庚低头,暗道自己总不能这样湿身回家,就点头道:“那就麻烦你了。” 丝雨叮嘱大夫在屋外等一会儿,便带着方长庚去隔壁院子,找出衣服以后递给方长庚,然后就回了徐清猗的清漪院。 换好衣服,方长庚把湿衣叠好,经过清漪院时还是进去向已经送大夫出来的丝雨打听了徐清猗的状况,听说确定没事了,顿时松了一口气,婉拒了丝雨让他留下来喝完姜汤的邀请,心情复杂地走出了秋叶山庄。 山间枫叶飘红,层林尽染,山径上落叶厚厚一层,方长庚却没心思欣赏,只觉得胸腔里似有某种情绪在涌动,什么东西就要破土而出。 他不敢猜其中的原因。 这种陌生的感觉让向来心静如水的方长庚觉得不适和烦躁,索性也不去想了,加快脚步往山下而去。 * “小姐,你没事了吧?”也已经换下湿衣的蕊儿用布巾轻手轻脚地擦拭徐清猗披散一背的半湿长发,小心翼翼地问道。 徐清猗微微摇头,声音还有些虚弱:“没事,你不用太自责。对了,这事不许惊动爷爷。” 蕊儿闷闷地“嗯”了一声,显然一时不能从内疚中缓过来。 “他——”安静了一会儿,徐清猗突然出声,“是不是那方公子吓到你了?” 蕊儿郁闷地点点头,但又想为方长庚辩护似的急道:“也不能怪方公子,是我一惊一乍地,连累了小姐。” 徐清猗闻言侧目,看到蕊儿脸上薄薄的红晕,目光骤然浮上深意,打趣似的笑道:“我又没怪他,只是问一下而已,你倒急着替他解围。” 蕊儿脸色爆红,剁了剁脚,不依地撅起嘴说:“小姐又笑我——” 徐清猗忍不住笑出声,这时丝雨端着热姜汤进来,服侍徐清猗喝了下去。 “行了,你们先出去吧,我想睡一会儿。”徐清猗笑了笑,气色已经不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时那么苍白了。 蕊儿和丝雨连忙答应,上前替徐清猗掖了掖被角,随后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徐清猗眼前莫名出现刚才蕊儿脸红的样子,身体的记忆渐渐浮现,少年坚硬有力的臂膀与她柔软的身躯紧贴在一起,似乎是矛盾的,却又有一种奇异的和谐感,让她也不禁有些慌乱。 太羞耻了!她怎么能一个人在屋子里想这种…… 从来没有人教导过她男女之间的事,她只知道自己再过两年就要嫁人,可对于话本中提及的情情爱爱,她从来只是当作无聊时的消遣看过即忘,可现在,她分明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 第63章 婚礼 回到云岭已经天黑了, 方长庚刚拐入自家院子,就看到一家人围坐着似乎在商量什么事, 各个神情郑重。再一看到方启明也在,便拔步往里走。 “……等不及了, 年前就办了吧。”方启明语气坚定, 显然已经不是商量的口气了。 小李氏皱了皱眉,好声好气地说:“肯定要办, 只是年前是不是太急了,怎么也等过完年吧?天气也暖和。” 方启明不乐意道:“娘, 什么都准备好了,还等过年干什么?你以前不是一直催我早点娶亲,这会儿怎么又不急了?” 小李氏面色微黑, 语气也沉了下来:“你是不是心里还在怪我当初不同意你和刘家小姐的事?好, 你想年前办就年前办, 反正以后你和你媳妇住县城,咱们谁也不会去叨扰你们小俩口, 以后有什么要做主意的也用不着回家说,都你自己看着办吧!” 小李氏语速越来越快, 到后来像受到委屈似的带了点鼻音, 让人听了心情沉重, 一旁的方大山不满地瞪了方启明一眼,大掌轻抚小李氏的背, 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才好。 方启明顿时噎住, 想像以前一样逗他娘高兴, 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小李氏的话并不全错,这几年来他心里确实存了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怨气,今日不受控制地全发泄出来了…… 可看着小李氏这样,他比憋着那些话更加难受。 有些无措地侧过头,方启明看见方长庚已经到了堂前,眼睛一亮,有些心虚地喊道:“长庚来了!” 所有人顿时把注意力都转移到方长庚身上。 “我回来了。”方长庚就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笑着打哈哈,“哥,我可总算见到你这个大忙人了,你方才跟娘说什么呢?怎么娘看起来像生你的气似的。” 小李氏神情稍缓,但显然气还没消,只对着方长庚关切道:“快过来吃饭!从考试回来就没有好好休息过,越来越瘦了!” 方长庚听话地坐到方启明旁边,似笑非笑地说:“说起来,哥和刘家小姐的婚礼什么时候办?别说哥,这拖了一年又一年的,连我都急了。” 方启明顺着杆子往下爬:“娘说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我都听娘的。”他最了解小李氏,刚才不过是气他的态度,只要他稍微示弱,小李氏比谁都讲道理。 果然,小李氏没好气地说:“行了,真当我不知道你急着把刘家小姐娶进门呢?年前办就年前办,我又不是非得给你们小的添堵……”说到一半又换了语气对着老李氏和方万英笑道:“爹,娘,你们觉得呢?” 老李氏“嗯”了一声,语气里也有劝慰小李氏的意思:“小明想那就年前办,孩子过了年都二十二了,人姑娘也已经十九,再不出阁要被人家当作笑柄,说出去还是咱们不地道,对不起人家,急也应该的。你第一次当婆婆,要注意自己的脾气,别吓到刚进门的新娘子。” 小李氏也知道自己这脾气来得莫名,一时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娘。” 她大儿子虽从小没少惹她生气,但为人她再清楚不过,是个孝敬懂事的好孩子,看上的姑娘也不会差。只是一想到以后大儿子要和媳妇儿住到县城里去,心里多少有些难受和不舍,又察觉到大儿子语气里的埋怨,火气就不受控制地起来了。 方启明认真道:“以后咱们全家索性就搬到县城住,那宅院大得很,都住得下,我和兰儿日后也能在跟前好好孝敬你们。” 老李氏却嫌他不懂事似的:“你倒是乐意,你还没进门的媳妇儿还不愿意和咱们这些农村人住一个屋檐下呢,少自己瞎做主,到时候惹人家小姐不高兴。” 方启明急了:“人家不是那种人!你们怎么就不信呢?她跟我说过,愿意和你们一起住!”每次说到这个就有分歧,他就不明白了,要是兰儿看不上他家人,又怎么肯嫁给他?老李氏她们这样的态度,分明就没把兰儿当自己人。 小李氏摆摆手:“好了好了,知道你孝顺,是咱们不想让你们过得不自在。再说了,你爷奶住惯了农村,我和你爹还有你二叔二婶也觉得农村住着自在,再说平时酒楼还有个后院能住,你就别替咱们操心了。” 方启明所有想说的话都被堵了回去,只闷闷地答应了,没再说别的。 既然决定年前办婚礼,要准备的事可就多了,不说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这些流程,之后还要采购物资,请仪仗请宾客,那座宅子也要从头到尾好好清扫,挂上红绸,贴上红纸,都不是一天两天能办好的。 总之方长庚为了他哥的婚事也忙的脚不沾地,像写请柬之类的活更加离不了他。 因为这个原因,方长庚还特意让人给徐闻止带了信,请他和徐修说一声,请半个月假,等过完年再去山庄。 一个月的时间过得飞快,两家婚礼如期举行。 酒席是在新宅里办的,因为宅子早在一年前就粉刷装修好了,看起来又新又气派,房间也多,虽然远远比不上刘家大宅,但这个地段的三进宅院在县城里也属不错了,很适合小夫妻居住。 当晚,方启明一脸春风得意,被人灌了不少酒,最后勉强维持理智,朝上前劝酒的人狠命摆手:“不喝了不喝了!新娘子还在等着我呢,谁再烦我我就把谁扔住去!” 众人善意地大笑,想到方启明终于抱得美人归,个中心酸也就本人自己知道,于是手下留情,放方启明回去和新娘洞房。 “嘘!”方长庚坏笑着竖起手指放到嘴上,示意方沅君、徐闻止还有沈霖小声点儿。 他们现在躲在洞房窗户下面,打算偷听墙角,不然这婚礼就白参加了!至于周其琛在家照顾他即将临盆的妻子,一步也不舍得离开,他们几只童子鸡也只能嘲笑他一通,不至于干出这关头把人拖出来的缺德事来。 方启明几个朋友比他们过分多了,几个脑袋挤在门口着急地往门缝里瞧,那两扇门在几具健壮青年身躯的挤压下发出细微的吱呀声,要是房里没人说话,准能听到动静。 方长庚觉得他们肯定要坏事,果然,下一刻房门就猛地往里打开,一群青年哇哇大叫着往前扑,摔了个狗吃屎,还被气得不行的方启明狠骂了一顿,都一边讨饶一边嬉笑着跑远了。 好在方长庚他们这边有树丛打掩护,没被发现。 等那扇门再关上,也就半盏茶的功夫,这群人又在夜色中蹑手蹑脚地围了过来,只是等了半天都没什么响动,只好悻悻地离开去喝酒了。 方沅君极小声地埋怨:“你哥和你嫂子怎么回事?难道是睡着了?” 方长庚也蹲得腿酸,同样极小声地回:“我不信,没准儿在和嫂子表白呢,咱们再等等。” 沈霖忽然竖起耳朵,朝他们使了个眼色,眼里的暧昧不言自明。 方长庚心一跳,屏气去听,顿时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见方沅君和徐闻止也都极不自在的样子,莫名觉得有些对不起他哥,于是做了个手势,四个人随即从树丛里钻出来,都松了口气似的,走远了才大笑起来。 …… “都走了?”刘嘉兰捂着嘴笑,看着站在窗户边的方启明。 方启明冷哼一声,转头见刘嘉兰一双纤纤玉手上方露出的笑眼,心旌动摇,笑骂道:“几个小兔崽子,还想听我们的墙角。让他们回去偷笑去吧,真以为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儿呢。” 刘嘉兰脸一红,眼神闪烁了两下,掩饰似的质问道:“你方才那声音……那么像……是不是以前背着我去花楼了?!” 方启明低笑着走近,在床沿边坐下,深情注视女子醉酒般酡红的脸颊,语气越发低沉:“不是,是我想你的时候……我就……”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却是凑在刘嘉兰耳边说的,只见她又羞又气地举起拳头去揍方启明,却被一下扑倒在火红喜被上。 烛火猛地晃动了几下,“噗嗤”一声熄灭,周围彻底陷入黑暗,掩去一室春色。 …… “……新娘子可真漂亮,跟京城里的小姐似的,难怪你哥一直念念不忘,非要娶到手不可。”徐闻止暧昧地笑,对方启明追妻事迹也有所耳闻。 方长庚挑了挑眉:“你羡慕?” 徐闻止笑出声,颇为自傲地说:“反正不能比你哥的眼光差。” 沈霖撇撇嘴:“肤浅,我就不在乎女子容貌如何,须得心性配得上我才可入我的眼。” 方沅君调侃道:“莫非沈兄喜欢的是谢道韫这样的女子?” 沈霖意味深长地一笑,却没有解释。 方长庚这时才意识到除了他,其余几人都到了议亲娶妻的年纪,用不了几年,恐怕都要当父亲了。想到以后几人相聚,另外几人的共同话题或许就围绕着孩子,这画面着实有些美妙,让方长庚忍不住抖了抖。 直到深夜,方长庚才回到客房睡觉,因为白天耗尽了体力,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只是睡得不甚安稳,也不知是酒的原因还是其他,热得他一脚踹开被子,迷迷糊糊再次沉睡过去。 第二天他就把那条绸裤给扔了,心想以后恐怕还得多备几条才行。 第64章 书僮 第六十五章 结束了方启明的人生大事, 方长庚也不好意思在新婚夫妻这里多待,第二天去家里的悦来酒楼转了一圈, 和小李氏打了声招呼,然后就打算回云岭村, 也能多留点时间陪家里的长辈说说话。 只出了酒楼几步, 就见不远处一位县衙的皂吏急匆匆赶来,那人瞧见方启明正要离开, 连忙叫住他:“方举人!请留步!” 方长庚不料他是找自己的,停住脚步, 客气地笑着等他开口。 “方举人,咱们县令请您去县衙一趟,还好我脚程快, 不然可不是就错过了!”那皂吏边喘气边十分庆幸地说。 方长庚猜测多半是和乡试有关, 去了以后果然没料错, 许县令就是要问他立牌坊和入地方志的事。 “省里拨下来的牌坊银共有二十五两,要么你拿着银子自己请石匠造, 要么县衙派人过些时候直接去你家给你立好,你选哪个?” 许县令神态和蔼, 暗地里却对方长庚左看右看, 上下打量, 怎么算都觉得眼前这孩子是县里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错过了未免可惜。 方长庚向来对别人的目光十分敏感, 隐约也觉得哪里不对劲, 又说不上来, 便就事论事道:“这事还是请县衙办吧,我于此时不通,凭添麻烦。” 现在两人于社会地位上已经是同辈,不用再死守尊卑礼仪,但许县令对他终究有恩,他的姿态还是十分恭敬的。 只是……许县令给他的印象一直是寡言少语,刚正不阿,绝不会因为自己中了举人而刻意改变态度,然而眼下……许县令一副慈爱又满意的神情又是为啥? 许县令似乎也觉得气氛有些凝滞,笑了一声,语气温和地问道:“你今年已经十六,又有举人功名在身,也该考虑人生大事了吧?” 方长庚脑子转得飞快,确实知道许县令膝下有二子二女,排行最末的小女儿还未出阁,虽不太了解,只是看许县令突然问起他的私事,莫非是到了适婚的年龄? 还是许县令有哪家女眷想介绍给他? 对于婚姻他早就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既然已经过了乡试,早娶晚娶左右都在这几年,没什么区别。若是能娶县令之女或是许县令想要介绍给他的女子,从背景家世来看都已足矣。 他有一瞬的心动,或许,他该顺着许县令的话,为自己早早订下亲事,至于感情,日后总能培养,他也不妄想什么自由恋爱,那简直是扯淡。 可又觉得哪里不对,似乎自己现在答应了就会错过什么,这种情绪阻止了他差点脱口而出的话,让他隐隐有些焦虑。 心里思绪万千,面上却未表现出来,方长庚像个没事人儿似的笑道:“倒也不急,只因我还想冲一冲会试,是以不愿分心在儿女情长上,恐怕还得再拖两年。” 许县令人虽刚直,但画外音还是听得出来的,他不信方长庚没听出他想表达的意思,这是摆明了拒绝他?想他小女儿知书达理,容貌过人,可在婚姻大事上却不如意。夫妻二人费尽心思为她择的夫婿全被她否决了,不是嫌这人呆,就是讽那人的相貌,总之就是不满意。 想到此,许县令又仔细看了眼前长身玉立的少年郎几眼,深觉挑不出什么毛病,结果反倒是人家不愿意了? 他平生最不喜强人所难,可为了女儿的幸福也只能肃着脸劝说道:“谁说娶亲就意味着儿女情长?若是娶个贤良女子为你操持家事,平日里对你关怀备至,不但不会分心,反而能替你分忧。你终究太年轻,这种事还要听咱们过来人的,不能自己想当然……” 方长庚满脑门黑线,看来不是他想太多,许县令是想给他做媒了,还十分坚定地要促成这门亲事,一旦他退步,就更难拒绝了,当断则断,便道:“自然是好的,只是我拜了一位老师,不出意外要在山上度过三年,此后去京城亦是山高水远,恐不能携女眷在身侧,就不免要委屈她住在乡下伺候长辈……我于心不忍……” 许县令沉默了片刻,他倒不觉得伺候长辈是什么问题,只是这三年又三年,和独守空房有什么差别?又没有丈夫在身边主持公道,多少要受长辈的气。他女儿娇生惯养,决计受不了这样的折磨。 于是那点心思算是彻底打消了,一时也有些气闷,便道:“既然如此,那你就随意吧。” 方长庚对此正求之不得,也不在乎许县令的语气,笑着道:“晚辈知道您对晚辈的关切之情,此生都不敢忘。想来长辈对小辈的人生大事都是这样着急的,我爹娘说起此事也是如此,只可惜我不得不辜负长辈好意了。” 把自己放在小辈的位置放低姿态,因为这时说再多都没用,只能努力別得罪人就好,幸亏自己遇上的不是小心眼的人,不然结果如何还真不好说。 许县令叹了口气,十分烦忧的样子,见方长庚仍语笑晏晏态度诚恳,也觉得自己迁怒了,便缓和了神色:“确实如此,我女儿在这事上挑剔得很,为此我和夫人愁得头发都白了,不知道要怎样的人她才能满意。” 方长庚似有所感,也叹道:“只是缘分未到,看来许小姐也是性情中人,让晚辈叹服。” 许县令终于微微露出笑颜,对方长庚的话很是受用,便揭过此事,只笑道:“对了,你中亚元的事迹要记入地方志,到时候还要请你来审核一番,免得出差错。” 方长庚没有犹豫便答应了。 今年过年时比以往都要热闹,大丫带着刚刚学步的儿子来了,二丫已经身怀有孕,她的丈夫林硕明对她也是关怀备至,或许是有了丈夫的疼宠,二丫看起来容光焕发,不复以前怯弱忧郁的样子。 不过令众人有些意外的是,老李氏的女儿,已经十几年不曾回娘家探亲的方杏子居然带着她刚满十四的儿子回来了。 其实方长庚这位姑姑在方长庚三岁之前也回来过几次,只是她嫁入邻村的袁家几年,连生三个女孩儿,在婆家抬不起头,渐渐就不回来了。后来想尽办法总算怀上一胎,生的还是个男孩儿,终于扬眉吐气,可身体底子却在生产中搞垮了,出不了远门,还是老李氏和方万英过年时主动去亲家家里,才能见到外孙几面。后来袁家搬家去了隔壁县,老李氏他们便也不怎么去看望了。所以不论是老方家这边,还是这个比方长庚矮了一头的黑瘦男孩,对彼此的感觉都是生疏居多。 “快叫外公外婆啊——”方杏子催她儿子。 她的长相随老李氏,大气敞亮,眼角透着精明。或许是被疾病折磨得久了,脸颊没什么肉,肤色也是枯黄的,看起来不太精神。 到底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老李氏赶紧让方杏子和她儿子袁丰坐下,去厨房端出桂花糕和切成薄片的酱肉,心疼又气急地说:“你说你,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是不是在那里过得不好?” 小李氏以前和方杏子关系很不错,见她这样也有些不忍心,默默地去厨房打算做点热乎的招待两人。 “没有——娘,我这是老毛病了,您又不是不知道。”方杏子十分乐观地笑道,然后一把揽过袁丰,开门见山地说,“爹,娘,我今儿个是有事要求大哥呢!” 方大山皱起眉,瞪了她一眼:“什么求不求的,你还来这一套?”三兄妹从小感情就好,虽然后来不怎么来往,但真遇上事儿了,他还能不帮这个妹妹撑腰? 方杏子神情一亮,笑得有些感慨:“是,自家人不说两家话,我这次来,是想把袁丰托付给你们,让他跟着长庚去外头见见世面呢。” 她早就听说她这文曲星下凡的外甥中了举人的事了,再看看自己儿子,虽然在她的极力要求下送到学堂识了几年字,后来却因为她丈夫还有婆家眼皮子浅,没能继续念下去,而是跟着家里下地干活,怎么也不可能有什么出息了。 她苦苦想了几年,得知外甥读书读出了名堂,心一横,找着机会就劝说婆家,终于让他们同意把袁丰送过来,总算治了她的心病。 见方家人一时没说话,方杏子还以为是他们不同意,连忙补充道:“我也是听说读书人身边都要跟个书僮,想着袁丰什么都能干,可以给长庚做饭洗衣服,又是自家人知根知底,所以来问问你们的意见。要是长庚不需要,那我就把袁丰领回去,就当带他来走趟亲戚。” 方大山不是不同意,而是这事他却做不了主,现在家里主意最大的还是他的儿子,更何况还是找贴身书僮这种事。 而老李氏的心已经偏了,期盼又忐忑地看着方长庚,希望他能同意。 方长庚察觉到他们的视线,心下想笑,又端详了袁丰片刻,见他眼神天真清亮,显然还没有被乱七八糟的人或事污染过,心里也很满意,便说:“我正好想找个书僮,小丰要是愿意跟在我身边,那就留下来吧。” 方杏子又是惊喜又是感激:“那太好了!长庚,袁丰他很听话,就是不太懂人情世故,要是他做错了事,你尽管骂他揍他,让他长长记性!” 方长庚忍不住摇头笑道:“姑姑,小丰也就比我小了两岁,我信他能把事做好,最多指点他几句,怎么会骂他打他呢。” 方杏子一颗心彻底落下,连声道:“没事的没事的,到时候都你做主,用不着顾忌我,你肯留他我就再高兴不过了。” 第66章 分家 方杏子在这里住了一天就要回去, 老李氏和方万英两人非要驾牛车送她, 老两口打算去亲家家里打探一下这两年是怎么个情况。 袁丰就留在了云岭, 看起来还有些拘束,见了长辈就先腼腆地笑着打招呼,对于方长庚则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他,待方长庚主动和他说了几句话,那股机灵劲儿就出来了,一点都坐不住,抢着要帮小李氏她们干活,十分勤劳。 方长庚赶紧拉住他让他回来, 然后笑着问他:“是姑姑逼你来的, 还是你自己想来啊。”虽说名义上是书僮, 但两人还是表兄弟, 除了有些活免不了要袁丰干,但平时两人说话用不着像主仆那样分什么尊卑。 对方长庚来说其实反而增添了麻烦, 好在他本来也不是事多的人, 袁丰跟在他身边还是很轻松的, 想干点别的他也不会约束他,比起在家里种田那不是舒服多了? 袁丰挠头笑笑:“我自己也想来,娘说去外面开开眼界, 跟着您学点东西,要是啥都学不了, 那就滚回家里种田, 她也不指望我了。” 方长庚看了眼袁丰放在茶碗上的手, 黑瘦地跟只鸡爪子似的,不禁问道:“听姑姑说你还识字,字写得怎么样?”记得袁家有四个兄弟,袁丰这一辈儿除了方杏子那一房,其余几房都生了好几个儿子,所以袁丰在袁家不是特稀罕的存在,不然也不能出来给他当书僮了。 袁丰黑脸一红,羞于启齿似的缩了缩手:“写得勉强能看,肯定不能跟您比。”他原来哪能想到自己表哥竟然是那么风光的人物,眼里带着崇拜。他娘说跟着这个表哥就不用在家累死累活地种地,长年累月的还能沾点读书人的文气。以后表哥发达了,他没准也能跟着涨涨身价,以后娶媳妇儿什么的都有好处。 其实他倒是没想那么多,反正他还挺乐意给这个表哥干活的,一看就是个体面人,不像家里那几个兄弟,动不动就打架揍人,他从心底里不想和他们相处! 方长庚顿了顿:“你称呼我表哥就好,不要‘您’啊‘您’的,听着扎耳。” 袁丰忙直了直腰:“那就叫公子,还是叫公子好一点儿,我听人说都是这么叫的,多气派!私底下就叫您表哥,嘿嘿。” 方长庚也不勉强他,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吧,这不是重点。既然能识字还会写字,好好培养将来还能有很多出路,他姑姑倒挺有远见。 * 眼看离去山庄的日子不远了,方启明带着刘嘉兰来家里看望长辈,顺便给方长庚践行。 饭桌上,袁丰坐在方长庚身边瞪大了眼,小声道:“大表嫂长得跟仙女似的,把我都看呆了。” 方长庚没说话,但怎么看怎么觉得他这嫂子跟这个家格格不入,要说讨厌也算不上,但总觉得哪里别扭。再看老李氏和小李氏她们,那笑就跟挤出来似的,哪怕刘嘉兰再怎么费尽心思地说好话,都不像是一家人该有的样子。 方启明显然比方长庚更加烦恼,但他没那功夫看戏,而是在中间嬉笑着转圜,指望能尽快让家人认可他媳妇儿。 方长庚看着都觉得累,还好他们两个住在县城,不然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但吃过饭后刘嘉兰的举动却让全家人都很意外,没料到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居然主动要收拾桌子,而且做事也很干脆,绝不是做做样子而已。 小李氏赶紧让方启明把她拉开,说话时却明显已经软了口气:“带你媳妇儿回屋里坐去,这种事儿怎么能让她干呢!” 刘嘉兰暗中瞪了方启明一眼,然后笑着揽住小李氏手臂,软言软语道:“娘,这些事我都能做的,您别不信,我在家还下过地呢。我既然嫁过来,就把这里当做自己家,你们都是我最亲的人,要是你们不肯接纳我,那我可就伤心了。” 她在家里受宠,到了该撒娇的时候便是信手拈来,再加上平时照顾家里的生意时没少和村民打交道,这时说这些话也不存在脸红什么的,总之小李氏显然是被她哄高兴了。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呢!你和小明好不容易来家里吃饭,没有让你们做家务的道理,哪里扯得上那些了~”小李氏心里有几分熨帖,儿子总是比不上女儿贴心的,小宝虽然懂事,但毕竟还没长大,所以平时难免觉得没人好说说心里话,眼下看起来,这个儿媳妇儿未必有她想象的那么糟呢。 刘嘉兰立即打蛇随棍上:“就是因为好不容易来家里,儿媳正愁着不知怎么孝敬长辈,要是这点活都不准我做,我就是回去了也不能睡得安心。”说完就要继续收拾。 何氏笑道:“儿媳妇这么懂事,大嫂你就偷乐吧,又不是天天干,让孩子尽尽孝心。” 小李氏努力忍着笑意,也没再阻止刘嘉兰,和何氏三人一块儿把桌子给收拾干净了。 方长庚朝方启明挤挤眼,做口型道:“嫂子厉害!” 方启明得意一笑,恨不得把媳妇儿抓过来亲一口。 刘嘉兰嫁过来时随的嫁妆光田地就有上千亩,虽都在她自己名下,但都用来种药材了。刘嘉兰有经商头脑,出阁以后没道理再插手娘家的生意,所以就帮方启明处理账务,两人将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方启明每个月都会从账上拨出一笔钱给老李氏和小李氏,刘嘉兰也没有任何意见。 吃晚饭时气氛暖融融的,没想到老李氏一句话让众人有些措手不及。 “是该考虑分家的事了——” 众人心里顿时心思各异,但都很疑惑老太太怎么这时候提出要分家。 “小明已经娶了媳妇儿,长庚这两年也要定亲,儿孙都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没道理再拖。我和老头子年纪大了,半截身子已经入土,还不知道哪天就没了呢。所以今儿个趁小明媳妇儿也在,把财产的事给分清楚了,其他的还是照旧,你们同不同意?” 没什么好不同意的,别说大房无所畏惧,就是何氏也觉得分开挺好。反正她两个侄子带来的那些好处她从来没敢指望,怎么着家里还有个酒楼,老太太看在二房人丁稀薄的份上不会亏待他们家,她只希望和大房保持好关系,以后她的幼清能沾点侄子的光,那她就不愁了。 “既然都没意见,那我就直说了。现在公中一共有八十亩地,一座酒楼,老宅六间,牛一头,银两——四百五十六两。” 众人听了都有些心惊,这可真不是一笔小数目,以往是想都不敢想的。 “怎么分我心里有数,不过也想听听你们二房的意见,大房先说。” 第67章 王复 小李氏有点犹豫, 她是想要酒楼的, 至于其他的都不要紧, 就是不知道二房同不同意。 “我和大山的想法是只要酒楼,其他的就不要了,以后爹娘由咱们大房赡养,二房啥也不用出。”小李氏和方大山对视了眼,意见是一致的。 何氏心一沉,家里其他财产都是死的,唯独酒楼有源源不断的进账,她怎么会不想要?可是这酒楼一半的店面本就归大房所有, 只有另一半才是公中买的, 不给大房给二房也说不过去。而且酒楼开到现在, 她因为当时怀了幼清, 后来又要带孩子,还真没有花多少精力在这上面, 现在生意能这么好多亏了大房。这么一想, 她还真不好意思开口争了。 可转念又想到大房两个儿子一个生意越做越大, 一个书读得那么好,名下已经有那么多田地和铺子,她心里顿时有些不平衡——一座酒楼对大房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 吃点亏让给他们又怎么了?没必要这么斤斤计较吧? 这话也就在心里想想,说却是不敢说的, 生怕把和大房的关系闹僵。 “娘, 既然大哥大嫂都有想法了, 那我和二山也不好说什么,还是您拿主意吧。”她现在可放聪明了,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要是老李氏要偏心大房她也没办法,还不如一开始就示弱,没准老李氏不忍心,能偏向二房多点呢。 至于方二山,从来对老李氏的决定没有任何异议,说什么是什么,从心底里服从,何氏再是恨铁不成钢,也只能认命了,谁让她嫁给这么一个愣头青呢,这辈子算是没有出头之日了。 老李氏点点头,十分耐心地缓缓道:“我对你们大房和二房,从来都是尽量一碗水端平,不忍心看到我任何一个儿子过得不好——” 何氏顿时有些忐忑,果然听老李氏继续道:“当初开这个酒楼,是大房提的意见,主动把长庚名下的宅子拿出来,希望家里日子能过得好点儿。但说到底是为了让谁过得好,二房的心里应该拎得清楚。不然就公中这点钱,能干啥?后来挣了钱,才又买了隔壁铺子,把酒楼做大。当然,咱们做的是地道生意,也就是个大点儿的饭馆,挣得不多,大家都有功劳。不过这功劳也分大小,酒楼不能一刀切成两半,哪房功劳大,酒楼就归哪房。” 何氏早就料到这个结果,但要说老李氏偏心,也算不上,随便村里找个人请人家评价,也会觉得这笔账没算错。 一时间没人说话,就等老李氏继续。 “二房也不要觉得委屈,这开酒楼啊没那么简单,上下都要打理,平日都是我和大房管,这才没出错。要是交给你们,多半要亏,反而没什么好处。” 这话算是戳到何氏痛处了,老李氏还真没说错,她和二山脑瓜子远比不上大房的活,真要把酒楼交给他们,她还真觉得棘手。 心里最后一点不甘也消散了,何氏耷拉着眼皮,默默点下头。 “既然酒楼这个大头归大房,那二房也不能受委屈。除了祖宅一房一半,这田地、牛还有家里的银两都给二房,公中买的那一半店面也算二房的,不过我做个主,大房出点银子向二房把那一半店面买下来,那就清楚明白了。” 小李氏喜上眉梢:“我也是这么想的,价钱好商量,总之不会亏待二弟和弟妹的。” 何氏原来有些不大高兴,不过转念想到自己手里现在有足足四百多两,还有八十亩田,也激动起来。仔细想想这样分也挺好,什么都不用干就有这么多银子到手,一辈子都不用愁吃穿,比开什么酒楼可不是好百倍! 她脸上不禁露出像占了什么便宜似的笑,看得小李氏暗笑不已。 一旁从头听到尾的刘嘉兰心里对这位二婶摇了摇头,但越发对自己婆婆满意。这两人谁聪明谁愚钝一目了然,她当然喜欢聪明人了。 分家分得两厢欢喜,谁都没有怨言,反倒让两房之间暗中争斗比较的心彻底淡了,相处起来更加轻松。 刘嘉兰便私底下找小李氏,请她和方大山去县城里住,也方便照顾酒楼的生意。 谁知小李氏在这点上固执己见,就是不愿搬到他们的宅子去,最后刘嘉兰只好让步,说与方启明会经常去酒楼或是村里看望她们,才让小李氏高兴起来。 这事一结束,方长庚就打算去山庄了,唯恐再不拿起书本,以前学的东西可就要还给老师们了。 而因徐闻止和沈霖马上就要出发去京城,五人最后又聚了一次,为他们践行。 如今周其琛天天在家陪他夫人,看得出来,如今周其琛身上已经完全没有以前那种阴冷的气场了,就像个普通的即将迎来全新小生命的年轻准父亲,充满了人情味儿。 而徐闻止和沈霖身上则带着锋芒毕露的锐意,显然对明年的会试充满了信心。 “你们两个这是打算留在京城不回来了?”方长庚笑问道。 徐闻止笑着摇头:“若是没考上,那是万万不可能回来的,咱们两个就在京城等你们,到时候一起再考。若是有幸得中,还不知道发配到哪个犄角疙瘩做个县令,那可就说不准了。” 方长庚状似不屑地说:“就凭你们俩的相貌,就是朝考考了倒数第一,都有人愿意让你们进翰林,哪里轮得到你们去做小小的县令,实在是世风日下!” 沈霖哈哈大笑,摸摸自己的脸,颇为自得地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长得好也是一门本事,那是真正的老天赏饭吃,怎么能说是世风日下呢?” 众人都忍不住朝他翻了个白眼。 最后,不去参加会试的三人纷纷叮嘱他们路上小心,毕竟路途遥远,时间也挺赶的,不小心就容易染病,大意不得。 结束了聚会,方长庚就要回家住最后一晚,没想到居然在半途遇到了三年未见的王复! 第68章 买地 两人迎头遇上, 王复起初还不敢认, 只因方长庚三年前还是个形容稚嫩的小少年, 如今却大变样,渐渐形成青年的体魄与风范了。 相比之下,王复变得不多,只是又长高了不少,身材更为结实有力,五官坚毅沉稳,不像一个普通的十八岁少年,看来在京城成长了许多。 “长, 长庚?”王复带着怀疑有些犹豫地开口, 眼神还在上下打量方长庚。 方长庚刻意冷下脸, 凉道:“说好的两年内就回来看咱们, 食言不说,这会儿连人都不认识了?” 王复先是一愣, 随即立刻大笑起来, 神情自然, 显然这三年并未在他们之间形成任何隔阂,默契的感觉依旧。 他颇为感慨地上前,走到方长庚身边与他并行, 十分认真地解释道:“怎么会不认识?实在是你变化太大,我一下子不敢认了。至于回家这件事可不是刻意瞒你们, 我昨天才到的, 今天早上就让家里的下人去找你, 结果回来说你没在。我就想自己四处走走,没想到反而碰上你了。” 说完还怕方长庚不相信,急忙补充道:“不信你回家去问你家人,他们总能证明我说的是真的!” 方长庚笑了:“没怀疑你,只是不凑巧,我和沅君还有其琛他们刚聚完,明天我就要去府城了,你来得实在不是时候。” 王复顿时露出遗憾的神情:“你是不知道,我在路上足足花了两个月,要不是确实有些事,不然就真的不回来了,太折腾。” 方长庚也不好直接问是什么事,只询问他这三年的状况,才知道去年王复已经是武举人,只是还没来得及在信里头说。 近年来昭武帝大力倡导武举选拔将才,民间习武渐成风气,如今朝廷有关武举的规定也越发严密,与文举类似。武考生要先成为武举人,然后经过会试和殿试,中武进士后才能选官,今年还在京城参加了文举,可惜连副榜也没上。不过他倒是无所谓,原来也只是去碰碰运气,不中也在意料之中,而他也是才知道方长庚中举的事,两人互相恭喜了一番,又觉得好笑似的大笑起来。 “那你何时要回去?”方长庚也有些不舍,这一分别,至少又是两年不能得见了。 王复道:“我就在这儿待半个月吧,其实这次是回来和我爹商量些事,之前不是与你说过的,今年我要迎娶我表妹,以后必定就留在京城,我打算在京城买座宅子,还有——” 他声音突然低下来,眼睛亮亮地看着方长庚:“你知不知道,朝廷土地例放宽了百姓买园宅地的限制,如今良民每三口人便能购三亩地,听说为了把京城里的荒地和废地都利用起来,朝廷还允许每户购二十亩以内的荒地,还不征税。” 方长庚心一动,与他对视:“你想买地?” 他早就研究过本朝的土地政策,显而易见的是,不论是本朝或是前朝,皇帝都严格分配每户百姓宅基地的数量,不允许百姓大量购入宅基地,进行房产开发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至于炒房更行不通——因为“找房款”制度。这就是说,一旦你从别人手里买了房子,之后再出售时发现房价涨了,原始房主就能回头问你要增值的那部分,而你一点好处都没有。既然无利可图,自然没人愿意做这费力不讨好的事。 既然允许买这么多荒地,房屋出租就成了一个潜力巨大的产业,要是能买地建商铺或是住宅租出去,到时候坐收房租,不要太爽。 王复垂下眼点点头,又有些烦恼:“但是我爹让我少动这些歪脑筋,我手里只有我娘偷偷塞给我的一千两,要想买地还差一半,我正为这个发愁呢。” 说着他又把目光投向方长庚,开玩笑似的说:“你现在可是举人老爷了,手里头田地铺子不少吧?都交给你娘了?” 方长庚却笑出声,拖长了音调:“那些东西我能自己做主意,明人不说暗话,咱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信得过彼此。我提供一部分银子,你去买地建房。但我到底不在京城,不能帮你一起干,以后赚了钱,大头是你的,具体怎么分,咱们再商量,你同不同意?” 王复眼睛一亮,笑得龇牙咧嘴:“还是你知道我,说实话,我也懒得和我爹那个老古董掰扯,要是咱俩能合作,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我敢拍着胸脯跟你担保,这生意是稳赚不赔。你恐怕不知道,我未来岳父前一阵升了户部侍郎,这个消息还是他透露给我的,估计过不了多久就全京城皆知,所以是越快越好。到时候咱俩签个红契,去官府印押,亲兄弟还明算帐呢,该有的都要有。” 方长庚当然信他,不过将来会发生谁也说不准,还是有红契保险一点,因此没有拒绝。 回家以后,方长庚就和小李氏以及方大山商量了这件事,其实他心里还有些忐忑,小李氏虽然向来支持他的决定,但一千两不是小数目,又远在京城,就是他自己也不能完全放心。然而风险与成功总是并存的,为了以后能在京城有容身之地,他还是得早做打算才行。 他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小李氏这回追问了许久,始终觉得这事儿还是不掺和为好,方大山也在一旁附和,但显然是因为顺着小李氏,他心底里并没什么主意。 方长庚就与他们解释了其中的利弊,这一千两大概需要卖掉一百亩地,如果不够还要卖掉一座宅子,这些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对他们的生活并不会造成很大影响。可若是能成功,益处却是无穷的。更何况,他相信王复的话以及为人,再不济,还有红契在手,不至于吃亏。 最后小李氏也被他说动了,还帮他支招怎么卖地。 不过这个倒不用愁,王复那里就有路子,不过花了七八天,一百亩地就都卖出去了,加上一座住宅,刚好得了一千两。 等所有事都办完,又过去了半个月,方长庚自己都觉得过分了,一送走王复便立刻带上袁丰出发去了秋叶山庄。 第69章 入山庄 回府学收拾了东西, 进出途中不时有府学生与方长庚打招呼, 临到府学门口还遇到了形容有些落魄的陈斌。 他这回乡试落榜, 相比当初院试时一同考了前五的其他人,如今际遇却是天与地,想必他心里也不好受。 见到方长庚和他的书僮运着箱笼要出府学,陈斌强颜欢笑地朝方长庚点了点头,嘴唇嚅动了几下,还是没说什么。 方长庚示意袁丰把箱子放下,而后直起身,朝陈斌如常笑道:“许久不见, 最近如何?可有什么打算?” 这一问顿时让陈斌打开了话匣子, 似乎终于找到能让他一吐胸臆的对象, 眼带苦涩地打量了一眼方长庚, 低声道:“眼下我也没得选,左右先寻个教书先生的活计, 等下一次乡试吧。” 他不久前已经成亲, 妻子是商户之女, 虽然随了不少嫁妆,但既要读书又要养家,压力着实不小。 不等方长庚回应, 他又瞅瞅那两个箱笼,似有些不信地问道:“这时候你还不去京城, 可还来得及?” 方长庚笑笑:“今年的会试我不参加。” 陈斌满脸惊异, 随即似乎想到了什么, 苦笑道:“你做事一直很谨慎,会做这个决定也没什么奇怪的。自从乡试出榜以来也不曾在文会上见过你,换做别人中了亚元,只怕早就出入各个聚会炫耀了。” 方长庚只一味笑着,觉得没什么必要回应。不过虽说对于陈斌这种极重名利的人没有什么亲近之心,但却始终觉得他不是那种心术不正之人,这三年多下来也没改变。 如今见他这副情形,虽然说不上什么同情,但还是低头思索了一番,想到方启明打算在府城开一家药房作为供应点,方长庚便道:“虽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但家兄预备在府城开一间药房,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你不妨比较一下,若瞧得上家兄药房这个去处,可以去找他。” 原想再提一句与待遇有关的话,又觉得陈斌好面子,就隐下不提了。 陈斌面露感激,主要倒不是因方长庚介绍的活计,而是觉得如今两人地位早就不同,方长庚对他却一如以往,也不曾有任何贬低或嘲讽的话,反而真诚不已,对他而言便足够对方长庚产生极大的好感了。 与陈斌告别,袁丰已经独自把箱笼押到牛车上,就等方长庚上来。 到了落霞山下,方长庚便请了个挑夫把箱笼运上去,袁丰原本自告奋勇要抢着要上手,被方长庚瞪了一眼,就吓得不敢再多话。 从山脚到半山腰的秋叶山庄怎么也要半个时辰,而十四岁少年的身板还没长成,挑这么久肯定受不了,他总不至于这么苛待自己表弟。 进山庄后,陈管家与他已经十分熟稔了,立刻带他去了提前安排好的房间,在一个离奎文阁不远的院子,但环境幽静,十分适宜安心念书。 走进他住的屋子,只见左手边窗棂下一张黄梨木桌案,上面摆放了文房四宝,都是少见的良品。桌案靠墙一侧立着一座书架,可以放不少书。右手边墙上挂着一副烟雨图,角落放置了花瓶和一盆盆栽四方竹,质朴不失典雅。再往里是一座屏风,屏风后面就是床榻、衣柜和搁盥洗盆的木架子了。 袁丰兴奋不已:“表哥,这地方可真是太好了,我们真的要在这里住三年吗?!” 方长庚将自己的书都放到书架上,一边轻笑着回道:“用不了三年,咱们还要提前半年去京城,顶多就两年半吧。” 袁丰手脚勤快,在一旁整理被褥及衣物,一听到两年半以后就要去京城,眼里憧憬更胜,又想到还不知道表哥肯不肯带他去呢,顿时不能安心干活了,试探似的小心问道:“表哥,你去京城总要有人在身边伺候着吧?我……我觉得我挺能照顾人的,也不怕去那么远的地方,要不,你还是带上我吧……” 方长庚嘴角一勾:“你当京城是什么好地方,一不留神得罪了什么人,可是要出人命的。” 袁丰吓了一跳,不由得寻求庇护似的看着方长庚,却见他神情轻松,一点都不像他说得那样骇人,顿时脑袋机灵一转,猜测是方长庚吓唬他呢,于是立即表明心迹,唾沫横飞:“那我也不怕,绝不会给表哥添乱。要是有人要找表哥麻烦,那就先从我尸首上跨过去!” 你这是话本看多了吧!方长庚看他一眼,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论语》扔给他:“随我去京城有什么不行的,但是别忘了姑姑让你跟着我的目的,先把这本书读熟了,每天临五十个字,做到了这些再考虑去京城的事。” 袁丰连忙接书:“那是一定的,我可不能给表哥丢人!” 两人边聊边收拾完房间,这时已经是临近傍晚了,吃完山庄里下人送来的晚饭,方长庚便整理仪容,去见了徐修。 “你如今已经是举人,也不必等弱冠之年,今日我来给你取字,如何?”徐修见了他,第一件事就是为了这个。 方长庚自然愿意得很,恭敬道:“学生谢老师赐字。” 徐修捻了捻胡子:“你既名为长庚,字便取晦之吧。” 他的名字取自《诗经·小雅》中的“东有启明,西有长庚”,长庚乃黄昏星,意味着黎明前的黑暗,“晦”字与之同义,是古人常用来取字的办法。 方长庚露出笑容:“谢恩师!” 徐修亦微微一笑,他原以为自己深居于落霞山,用不了几年就化为山间一抔黃土,对于外孙女清漪将来的归宿便是有心也无力。而有她娘悲剧在前,他说什么都不敢轻易把她许给富贵之家,唯愿为她找一个踏实可靠的夫婿,保她一生不受一点委屈。对于方长庚,他起先并未太过在意,只当作提点一下后辈。然几年下来,却渐渐觉得这孩子可靠,小小年纪又已经是举人,便是出身不好这一点都成了优点,又有他以及徐闻止这一层关系在,若是两人能成婚,必然不至于压到外孙女头上去。 身边老仆便为他支招,让一对小儿女好好相处一段时日,若是外孙女也喜欢,那这事就能成,若是两人仅有友爱之情,他也认可方长庚做他的学生。 要是方长庚知道徐修在为子孙考虑时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且确实是打着这样的主意,一定会因此跌破眼镜,只是他现在还全然蒙在鼓里,做梦以为是徐修眼神犀利,看出他将来必定不凡,因此对他青眼有加呢…… 从第二日起,方长庚便制定了详细的作息表,自学为主,若遇到不懂的可以随时向徐修讨教。有时他也会与徐修一同早起登山,或闲聊或探讨学问,受益良多。 同时他也发现,徐修虽闭口不谈他前朝为官诸事,但心里显然对被削籍之事依旧耿耿于怀,已然成了一块心病,极易触景伤情,便会引发喘疾。 方长庚便明里暗里开导他,虽不能让他彻底消除心底的不甘,却也开怀不少。 显而易见的结果就是,徐修对方长庚是越看越喜欢,虽表面上看不出端倪,但方长庚这个当事人却心里有数。 如此一个月后,方长庚习惯了在山庄的日子,也终于见到了许久不见的徐清猗。 第70章 相遇 其实只是在花园里正巧碰见, 按说以两人前几年相处下来的朋友情谊, 又同住一个屋檐下, 早就该见面一聚,可因为上回那一出,两人都心照不宣地避开对方经常会去的几处地方,以至于在这种猝不及防的情况下遇到了。 可还没等方长庚说什么,徐清猗便先浅笑着开口:“最近住得可还习惯?是我失礼了,你来这么久都没好好招待你,刚好庄里收到一批新茶,茶具已经让蕊儿摆在前面六角亭, 不如一同去吧。” 方长庚见她今日穿了一袭素白袄儿, 下着淡青色月花裙, 不施脂粉的脸越发清丽可人, 出于爱美之心不禁也多看了几眼,以至于过了稍久才回过神, 发现徐清猗脸色已经有些不自然, 心中暗道:大概是因人生遭遇较为坎坷, 徐清猗性格不同于养在深闺无忧无虑的娇小姐,不熟时觉得她仪态大方且坚强,一旦熟了不经意间便会露出“刻薄”之态, 话里话外针锋相对,显然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这样面冷心热的女子, 只要不被她先前强势的表现吓到, 其实很好相处。他自觉还算了解徐清猗,上回落水之事后心想徐清猗并不会将其放在心上,可今日一看,却发现她对他说话又见外起来,后来又对他的目光反应略大,不像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 徐清猗与他同岁,亦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突然露出让方长庚有些陌生的神态,对她遭遇心生怜惜之余,他心中不禁再次浮起些微异样。 但显然两人都对这莫名其妙的情愫产生了排斥反应,方长庚不想让徐清猗觉得不舒服,便也毫不犹豫地笑道:“什么失礼不失礼,这么说起来,是我没及时拜见主人,无礼在先,要怪就怪我吧!” 徐清猗的神情渐渐恢复自然,方才方长庚一双黑亮的眸子忽然莫名地打量她,不知为何心就漏跳了一拍,并非别的什么,而是方长庚的变化确实极大。 女孩儿本就比同龄的男孩儿更早成熟,不说心理,外表上就可见一斑。因此两人相处了几年,虽说方长庚一直沉稳不似这个年纪的男孩儿,在身形上却依旧幼稚,在她窜个子的时候,甚至还比他高了一些。后来因两人每隔几天便会见一次,也很少注意到他的变化,自然不会产生任何奇怪的想法。 可这回不过大半年未见,她再见到他,竟已经比他矮了一头还多,虽说还带着少年的单薄与清瘦,但却完全不同于大多读书人弱不禁风的模样,反而十分有力。 她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出现了那天他轻易就抱起她的场景,原本该脸红的,可心底却蓦然浮上一阵带着些许痛恨的羞恼,见方长庚有些无辜地看着她,只好尽力忘掉那些画面,复又镇定自若地笑着转圜了几句,两人一同往六角亭而去。 能做的无非是品茶弹琴作画,这几年下来方长庚一手无骨花画得愈发精进,他也曾试探似的拿到先前的书斋去问价,书斋老板当即告诉他,这幅画少说可以卖十五两,若是卖了几幅后有了名气,价值自然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方长庚眼下不缺银子,便也打消了画画去卖的念头,但若是以后生了变故,或是遇到缺钱的时候,不至于无计可施。 徐清猗在一旁刚想夸赞,身后的蕊儿便忍不住惊叹了一声:“小姐你看,这荷花就像真的似的,比上回老太爷祝寿时有个人送来的什么道子画的可好多了!” 徐清猗顿时咽下已经到了喉咙口的话,轻笑道:“这如何能比?你一个小丫头,看不出那副画的奥妙,只知道哪个看上去好看就是好的,不知一幅画的精髓在意境,而非外在。” 蕊儿无故被徐清猗一通教训,有些委屈地跺跺脚:“我识字不多,只知道一幅画看起来赏心悦目就是好的,哪里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小姐这不是欺负人呢~” 她和丝雨自小就跟在徐清猗身边,主仆感情很好,大多时候说话也比较随意,只要不触到徐清猗的底线,便是再过分徐清猗也不会生气。说实话,平时她家小姐可不会这么与她上纲上线地纠缠于这种事,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让她有些郁闷。 方长庚自顾自笑笑,并没有说话。 蕊儿心思一动,指着那副画道:“方公子,不如您把这幅画给我描样子吧,我正好要绣几条帕子,不知道该用什么花样才好,这下可有现成的了。” 方长庚顿了顿,心下叹了口气,面上却十分认真地答道:“这画不适合描花样子,便是描出来也失了韵味。你若是要做这个用途,还不如让袁丰给你画,反倒好些。” 蕊儿短短这点时间内又被否定,细细的柳叶眉顿时成了八字眉,闷闷地说道:“那还是算了,找他还不如我自己来呢。” 袁丰和蕊儿每隔几日就会下山采购自家公子小姐要用的东西,偶然一次相遇便结识了,关系还很好,总之袁丰没事就去找他“蕊儿姐姐”,让方长庚觉得十分好笑。 徐清猗见状便挑眉道:“你要花样子,让我给你描几个不就行了,还是非要人家方公子画的,看不上我的?” 蕊儿顿时没了自怨自艾的心情,惊跳起来:“我哪敢啊!以后再也不眼馋别人的了,小姐可饶了我吧!” 徐清猗顿时笑出声,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经此一遭,方长庚与徐清猗抛下了之前那件事的芥蒂,因为见面的机会多,友情进展自然飞快,不过两三个月,两人就相处得十分自然了。 而时日一久,方长庚愈发感到徐清猗心思沉重,虽然伪装得极好,但只要稍微细心地观察,就能发现她不经意间就会发呆,眉头紧蹙,眼里流露出令人不忍的愁绪。 她平日里大多时间与琴棋书画相伴,偶尔会去马场骑马,除此之外却没别的乐趣可言,方长庚便有心想了一些法子供她解闷。起初还是钓鱼捉鸟之类的,后来觉得山间野味不可浪费,几人就地刨个坑烧火烤鸟烤鱼在山庄里也不算奇景,除此之外他还要兼顾学业,一年的时间就这么匆匆过去。 第71章 回村 春意初发, 离徐闻止与沈霖离开永州已经过了一年有余, 方长庚后来拜访沈赫时得知沈霖去年在去往京城的途中得了风寒, 久卧病床不起,至于会试自然就错过了。而徐闻止一向发挥稳定,得中二甲第三,又过了朝考,如今任翰林院的庶吉士,不日就要回乡祭祖,风光无匹。 本朝殿试一、二甲共取殿试前十名者,前三名为一甲, 即状元、榜眼、探花, 后七名则为二甲, 都是正经的进士出身, 至于三甲共三十人,赐名同进士以示区别。 其实这三等只意味着名次的前后, 最多就是入翰林难了些, 对将来仕途却没有必然的影响。想那曾国藩还是同进士出身, 最后依旧官至大学士,这样的例子并不在少数。 只不过文人相轻,读书人最看不透的偏偏就是名声, 多了一个“同”字,顿时就在这进士身份上撒了泥点, 反倒成为了士林中的笑话, 就是曾国藩到了六十岁也依旧对此耿耿于怀, 更别说普通人了。 对方长庚而言考虑这些还为时过早,但要依他的心意,自然是不想中三甲的。只是殿试录取人数实在太少,举国之内居然只有四十人能入选,他也不敢夸口能中前十,只能更加发奋苦读,增强自己的竞争力。 “表哥,东西都装好了,我向庄里借了匹马,到山下再租个车驾,也能快点儿到家!”袁丰嘹亮的声音打断了方长庚的思绪,他放下手里的信起身,准备去奎文阁向徐修告辞。 这封信是王复托人送来的,除了诉说他在京城一年来发生的诸事,也提到他已经在京城西市买了二十亩地,已经在着手建房,待他一年半后去了京城,就能收到铺子的租金了。王复还给他算了一笔账,一亩地能建十五至二十间房,二十亩地就是将近四百间房。有些作店面用,有些则供人租住,按照京城的物价算下来,一个月就有八十两租金收入,一年则将近千两,除去平时的维修费,请人收租的人工费,以及供奉上头的消耗,最多四五年就能收回成本,而房子的所有权还在他们手里,确实是一笔极好的买卖。 若是在京城买现成的宅子,还要合心意的,说什么也要五百两往上,寻常人一辈子都指望不上,因此大多租房子住,对于房子的要求自然也不会太高,他们所建的便是这种“经济适用房”。 至于利润分配,两人约定了三七分,方长庚三,王复七,对方长庚而言却省了许多功夫,不然必定要牺牲读书的时间,对他来说得不偿失。再者,他要考文举,若是被人知道私下做这种买卖定要为人不齿,但王复就不一样了,在名声上比他少受约束,能抛头露面与各方关系接洽,这也是方长庚当初支持王复的原因。 也容不得他不为此费心,京城开销极大,做了官员后便是服饰上的花费恐怕也要上百两,更不说打点上下关系,因此只要找到赚钱的机会,方长庚就不能放过。 怀着心事到了奎文阁,却被李伯告知徐修这两日总觉得胸闷气短,眼下正卧床休息,不方便见风——李伯就是数十年跟在徐修身边的老仆。 方长庚只好麻烦李伯入内禀告一声,随后便与牵马的袁丰一同下山。 回到云岭已经是第二天下午,方长庚一进村就有不少干完农活正要回家的村民围过来,纷纷感叹方长庚如今一点都不像村里出来的人,气派得不得了,听得袁丰露牙直笑,方长庚则在一旁故作羞涩地笑,对于村民们的热情有些难以招架。 路过田垄,方长庚却发现边上好几亩地都空着,显然是未事耕种的样子,不禁奇怪地皱了皱眉。 与他同行住村尾的叔伯方大年看着那几亩地,眉间的皱纹重得能夹死苍蝇:“去年种的蔬菜大丰收,本来全村都以为能多赚一些银钱,没想到太多了卖不出去,实在不忍心看着烂在地里,只好贱价运到府城去卖,最后还有一半没卖出去,今年索性都不种了,还能不用那么累。” 方长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因为他名下的地可以免交粮税,所以小李氏和方大山不用为了交粮种满鱼鳞册上要求的亩数。而且他的地大多就在县城,小李氏和方大山为了节省成本,只选了最近的两亩地种各类蔬菜供应酒楼,不止省下费用,自家种的蔬菜味道也好,是酒楼的一个招牌。至于粮食种起来费时费力,他家是不种的。 所以这事方长庚还真不知情,对他家来说也没什么影响。 “年叔,要是不种蔬菜,你们的收入可足够过日子?” 村里依靠卖粮食蔬菜生存,尤其是家中缺少劳力的,没有能力种太多粮食,如果连蔬菜也卖不出去,对生活的影响显而易见。 方大年苦笑:“过日子是够的,这么多年也积攒了一些。就是得勒紧裤腰带,我家小孙子今年还哭着想去上学呢,看来有点悬了。” 方长庚心里莫名沉重了几分,村民们都是苦日子过来的,生活上艰苦些不是问题,但孩子的教育一点也马虎不得,尤其是他们这样的出身,如果不能读书,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这才是最严重的。 没想到这回他一回村就遇到了这样的事,回到家里时兴致明显不高,让一大早就特意回来给方长庚做饭的小李氏疑惑不已。 “这是怎么了?回家还不高兴呢?” 方长庚这才笑笑:“怎么会不高兴,不信您问袁丰,我半个月前就盼着回来看你们了。” 袁丰立即附和,顺便添油加醋了一番,逗得小李氏前俯后仰,乐不可支。 这时就见幼清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藏蓝小短褐——还是用方长庚的旧衣改的,从隔壁屋里踉踉跄跄地跑出来,看见方长庚先是胆怯地停住脚步,啃着手指歪着脑袋,用乌黑的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打量他。等方长庚蹲下身朝他招了招手,幼清顿时眼睛一亮,小步地挪过来,嘴里吐出清晰的两个字:“哥——哥!” 方长庚看着白白净净的小幼清,将他抱到怀里轻声地哄,暗想当初的自己在小李氏他们眼里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还有小宝,当年也是这么小小的,可爱得不行,现在却是个姑娘家了。 方长庚有些感慨,想想幼清已经四岁了,送到私塾也不算早,是时候和家人商量这件事了。 不一会儿方小宝也眼含惊喜走了出来,她现在已经十三岁,俗话说女大十八变,在方小宝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只看外在,完全感受不到她小时候气人的样子。让方长庚比较欣慰的是,小宝性格独立,有自己的主见,以后必定不会过得太差。 上回修族谱时方长庚给她取了大名,就叫方芃,取自《诗经》里的“我行其野,芃芃其麦”,形容植物茂盛,十分贴合她如野草般生长的形象。 只是私下里他依旧不改叫她小名的习惯,说实话,他还是更喜欢“小宝”这个名字,只是对外就不太雅致了。 至于三丫也有了大名,叫“琇莹”,看得出三丫也十分看中这个名字,只要她们自己喜欢,方长庚自然是高兴的。 伸手揉了揉走到身边的小宝的脑袋,方长庚又开始想怎么安排小宝以后的日子,如果到了年纪就把她简简单单地嫁出去,他心里终究说不上满意。 长幼之间和乐温馨的样子看得老李氏和方万英欢喜不已,等坐到饭桌上,方长庚就提起送幼清去私塾的事,看样子众人对此都没什么意见,方长庚便道:“哥早就提过送幼清去他那儿住,以后上学也方便。二叔二婶要是放心不下,时常去县城看幼清就是,但上学是一点也耽误不得,只能辛苦二叔二婶了。” 何氏心里虽然十分不舍,但也不敢拿唯一的儿子的前途开玩笑,红着眼圈连忙道:“不辛苦不辛苦,长庚说得对,啥都比不上孩子读书要紧!” 说完低头看着缩在自己怀里的幼清细声道:“娘的宝贝,想不想去县城念书?城里有大房子,还有好吃好玩的,幼清高不高兴?” 方长庚刚想皱眉,读书哪里是这么简单的事,不下苦功还不如不读,何氏这么说不是误导孩子。 不料幼清转了转乌溜溜的大眼睛,奶声奶气地说:“我想和哥一样,每天都看书,好吃好玩的,幼清不要!” 方长庚心里一暖,满脸赞许地看着幼清,见小娃儿似乎越发被鼓励到,眼里透着坚定的光,方长庚越发满意。 接着,方长庚就提到了小宝与三丫。 第72章 安排 因为家里日子越过越好,小宝和三丫就不用像普通村里女孩儿那样每天有干不完的活, 只是在家里刺刺绣, 做些轻松的家务,自然养得人也一般农村女孩儿精细了许多, 手指上除了一点薄茧,都还是细白纤长的。 原来以他们家的家境, 像二丫那样嫁个商户已经很不错, 但方长庚现在已经是举人,以后难保还能再中个进士,封了官以后地位就完全不同于平民,他的两个妹妹自然也不能随便嫁人。 但她们都在村里长大, 行为举止一点都没有官家女子的样子,对方长庚来讲没什么所谓,可那些有家世的人家却不可能像他这么想, 所以他想为她们找个老师, 不用专门学什么四书五经, 在自己的兴趣范围内稍微通一点就好,但像琴棋书画之类, 还是越早学越好,至少也得有一样拿得出手,以后才不至于被人轻视。 方长庚的想法一提出来, 全家就愣住了。 尤其是何氏, 她一向觉得女儿家到了年纪嫁个有钱的夫家就成了, 有方长庚举人老爷的身份依傍, 她根本不用为三丫的亲事操心。 可方长庚突然来这么一出,她脑海里顿时浮上“没事找事”四个大字,其实是不大愿意的。 “请老师来家里上课,那学费可不少吧?咱们这儿还是农村,谁肯来这里教孩子呢!再说了,村里从来没有女孩儿学这种没用的东西,还专门请老师来,我怕还要被人家笑话。”何氏抿嘴笑道。 现在家里这个二侄说话才是最有分量的,可她看看三丫,实在觉得这相貌已经够白净好看的了,哪里用得着花那冤枉钱呢,又不是男孩儿。 方长庚早知道何氏会有这种想法,按理说三丫是何氏亲生的,他作为堂哥能管,但管不了太多。只是三丫和小宝一样都是他看着长大的,亲疏远近的界限就不用分得那么清楚,况且让家里孩子在能力范围内过得最好,也是他坚持读书科举的原因之一。 老李氏沉默了半天,听完何氏的话才看着小宝和三丫开口:“长庚说的也有道理,小门小户的人家不在意这些,换做大户人家,三丫和小宝这样的就入不了他们眼了。再说以后长庚要是当了官,家里人也要给他撑撑面儿,不能被别人笑话咱们农村来的粗俗不懂规矩,还是学点儿好。也用不着请老师来村里,索性都去小明那儿,也不怕多两张嘴,再说女孩儿家能吃得了多少。小宝是小明亲妹子,让小明管那是天经地义,至于三丫,二山,你和你媳妇儿就出个请先生的学费,别的也不用操心。” 方二山看了看何氏,讷讷地点了点头,嘴里含糊,也不知道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其实他心里一点都不愿看到三丫受委屈,尤其是有大哥家的小宝做比较,自己闺女怎么就要眼巴巴看着人家越来越好呢?可他到底还得听媳妇儿的,自己一个人做不了那个主,想着也觉得心里憋屈。 小宝和三丫一直埋头往嘴里塞饭菜呢,听到这话顿时抬起头,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有些兴奋。只是三丫心里始终带着忧虑,她知道自己和小宝其实是不一样的,尤其是和大伯家分家以后,对大伯家而言她已经算个外人了,到底怎么安排最终还是得听她娘的。 她不禁悄悄看了何氏一眼,果然见她不怎么高兴,心里顿时也产生了自暴自弃的想法。娘不止一次两次在私底下跟她说,等她到了十六,就像二姐那样嫁个家里有田产有铺子的人,日子过得不要太惬意,而且现在她堂哥是举人了,她能嫁得比二姐还好。 原来她也觉得这样不错,做人可不能太贪心,可今日经堂哥这么一提,她顿时想起戏文里演得琴棋书画精通的官家小姐,不能说是不向往的。 她倒不是像嫁什么大户人家,只是很想摸一摸能弹奏出好听曲子的古琴,能拿起笔写出几首小诗,这样就很好了。 可看何氏这副神情,她顿时觉得自己不配学这些,白白惹人笑话,还是听话地在家里陪老人,等三年后就嫁出去,比村里其他女孩儿不也好多了。 方小宝许是感应到她心中所想,桌子下的手握住三丫的,眨眨大眼极小声道:“別胡思乱想,哥会帮我们的。”她不喜读那些枯燥无味的书,但手却格外地巧,如今在家里除了刺绣就没什么有趣的事做,能学点别的就不那么无聊了。她和两个亲哥关系极好,从来不用担心麻烦不麻烦的问题,再说她做事有分寸,性格又好,她嫂子也很喜欢她,早就说过要她一起住过去给她作伴了。 等老李氏说完,小李氏已经考虑了许久,这才笑着出声:“就算不提嫁人的事,家里如今宽裕,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苛待孩子们。咱们对什么诗啊画啊一窍不通,一辈子就是个劳碌命,可不能让孩子们随咱们老路,多学点贵人们学的东西,以后才能过贵人的日子,咱们也就不用替儿女操心了。” 何氏还想反对,她后半辈子就指望自己的幼清,丫头嫁出去就是泼出去的水,别说她压根就没想过能和什么大户人家结亲,就是可以,她又不能跟着享福,手里存的银钱可是要留给幼清的! “爹,娘,咱家和大哥家不一样,小宝以后那是正正经经的官家小姐,咱们三丫可不是,在这小县城小村镇,学那些有劳什子用?还是让小宝去吧,咱们三丫就不麻烦大哥家费心了。”何氏的话软中带刺,意思却很明显了。 三丫神色一黯,但很快压了下去。她早就知道何氏不会同意的,也习惯了作出乖巧听话的样子,尽量不惹大人们为了她不开心。 方长庚知道跟何氏讲道理纯属浪费时间,还不如用最直接粗暴的办法解决。 “既然都要请先生,教一个还是两个没什么区别,三丫跟小宝一起去哥那儿,二婶也不用出什么学费,偶尔去看看她们就好。” 何氏又是高兴又是尴尬,虽说不用花银子了,可自己抠门的样儿显然已经成了人家的笑柄,她面子上过不去,努力挤出笑脸道:“那怎么好意思?我也不是多么不舍得花那份钱,只是觉得没那必要。我家三丫由没有那小姐命……”“行了!” 她的话突然被一声重喝打断,却是身边的方二山发出来的。 何氏顿时目瞪口呆,愣愣地看着从没对她发过火的方二山,一时都反应不过来了。别说她,家里其他人也觉得意外。 “大哥,大嫂,三丫就麻烦你们照看了,学费我们会出,只要能让三丫高兴就好。”方二山绷着脸看了何氏一眼,对着方大山一家时扯开嘴角笑了笑,然后就闷头专心地大口吃饭。 何氏被方二山那一眼给镇住了,到底是干惯了苦力的庄稼汉子,真发起怒来也不是一般人敢对抗的。至于后来回了屋,方二山被何氏骂了个狗血喷头却不敢回一句嘴,又是后话了。 事情最后下了定论,幼清、小宝和三丫改日就由方长庚送到方启明那儿去,至于学费,方长庚是不打算拿的,他现在每三个月就能收地租和铺面租金,让三个孩子请先生没有什么压力。况且真到了那关头,方启明也不会问他要那点银子,总之,这件事上,对眼下他们家而言,钱是最不需要考虑的问题。 第73章 种什么 安排好了小宝和三丫,方长庚的心事又了结了一桩, 一时也没有心思再去思考别的, 直到第二天一家人吃饭时谈及村里许多村民宁愿荒田也不种蔬菜的情况时,方长庚才骤然想起昨天回来时方大年所说的话。 他略有些疑惑地问道:“按理说以往几年都是这么种的, 怎么就去年没卖出去呢?”昨天听到方大年的话,当时也不曾深想, 只是现在稍微一琢磨, 就发现问题了,就算去年产量再多,也不至于那么多蔬菜滞销,应该有隐情。 虽然不是自家的, 但老李氏也心疼那些烂掉的作物:“其实不是咱们村种得多,是隔壁镇的菜农觉得白菜/萝卜好种,成本低, 去年种这些的人一下子多了很多, 而且人家土地肥, 比咱们种的要好,摘得也早, 就没人愿意买咱们的了。别说咱这小村子,咱们隔壁的大岭村也被影响了,只是没咱那么严重。” 方长庚默然, 村民们不懂种植技术, 一些技术门槛高的蔬菜很难大批量种植, 一不小心就要亏本, 所以几乎所有村民都只种白菜萝卜大葱这些易成活成本又低的蔬菜,但明显缺乏竞争力,这是没办法的事。而且由于交通工具受限,没办法扩张销售渠道,更没有及时获取市场信息的手段,一旦遇到竞争就只束手无策了。 如果在现代,这些问题比较好解决,但在这里就行不通了。 方长庚看了眼自家那一大片院子,如今屋前大半块地都种上了葡萄,在春天雨水和暖意的浸润下已经开始萌出嫩叶,虽然只是一点,却给人无限的希望。 他顿时一怔,当年自己曾亲眼见那些种葡萄的果农将葡萄制成葡萄酒,现在想起来,顿时记起那时自己参观的一整个村庄的村民都种葡萄,而且作出了品牌,附近都知道这个地方出产的葡萄个头饱满,汁多味甜,甚至不用自己寻找销售渠道,就会有人来村里直接大批量购买用来自己吃或是送人。 小李氏原来也想过在地里多种些葡萄,但种这个比起种一般蔬菜精细了很多,要定期修剪,尤其要注意病虫害防治,到果实成熟的时候还要套袋,避免因大风或暴雨刮落果实,以及烈日将果实灼伤,等等,又不能保证出产,所以就放弃了。 但好处却是这些活虽费时,但不费力,不像种谷稻那么累,哪怕家中没什么劳力也能着手。最主要的是,整个永州目前都没有果农种葡萄这种水果,一旦发展起来,他们村自然就富裕了。 他脑海里瞬间又考虑了镇上人们能否承受葡萄价格的问题,随即就放松了。村民们生存受到威胁,还有一个人更急,那就是万兴县的许县令,眼看履职考核期就要到了,如果因为这事影响了政绩或是在百姓中的声望,不能升迁还是小事,要是还因此降级,那就该哭了。所以即使镇上普通百姓买不起葡萄,也可以求助官府找到别的销售渠道,不需要他们操心。更何况葡萄种植成本并不算高,价格并不会高到离谱,一般小康家庭完全能承受,他担心这个,不过是担心发生意外状况而已。 如此一想,似乎大多问题都能找到解决办法,接下来就是商量怎么在村里推广的事了。 方长庚立刻把自己的想法与老李氏他们说了,不料被小李氏断然否决了。 “你这个想法是好,可咱家也才种了几年,也就是种着玩玩,果子长得好不好全看它自己,要是让村民们跟着种,种出来了那是大好事,要是亏了,全村人日子过得更难,还少不了要骂咱们,我看这事行不通。” 老李氏和方万英明显持相同的意见,不是因为对自家没影响就袖手旁观看戏,而是这事实在让人心里没底,哪里敢轻易尝试? 方长庚倒不是多么热心肠的人,只是到这种关口,他只要有余力,能帮上多少就帮多少。到底自己也是村里各位叔伯婶娘看着长大的,眼见村民们唉声叹气,他心里也不好过。 他笑了笑:“我也只是突然想到了,那就再说吧,咱们县令总会想到办法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村民们吃不饱饭。” 小李氏还有些将信将疑,她知道她这小儿子是个闷声干大事的人,别人都是光说不做,他却是做了也不极少说。既然这回在全家面前开口了,说明心里已经有了想法,真能这么快就放弃? 察觉到小李氏带着点警告的目光,方长庚只能在心里哀叹,人家说知子莫若父,在自家却是知子莫若母,他想些什么,小李氏是最清楚的。 不过这种事本来就不是他动动嘴皮子就能成的,光是葡萄苗木嫁接就不是他能做到的,还得请县衙里的治农官进行研究试验才行。眼下这么说,也是为了安抚家人,别让他们为此担忧。 过了两天,方长庚和袁丰就把家里三个孩子送去了方启明那儿。 刘嘉兰至今还未有身孕,看到幼清就十分欢喜地抱在怀里逗弄。也亏幼清从小懂事听话,也不爱哭,不然方长庚还真不好意思把那种倒霉孩子送到他哥这里,惹他哥和嫂子不和。 见刘嘉兰和孩子们聊得开心,方长庚悄悄拉过方启明,小声问道:“哥,嫂子是真不介意吧?要是相处以后嫂子嫌他们烦,你就告诉我,让他们住我那座在县城的小宅子去,请爷奶过来看管他们。” 方启明用手肘捅了他一下,瞪大眼不满道:“说什么呢?在你眼里我和你嫂子就是这么个人?” 方长庚立即赔笑:“那怎么会!我这不是怕嫂子不高兴,连累你受苦吗?” 方启明笑骂道:“少说场面话,你就看着吧!” 方长庚嘿嘿笑了几声,然后就和方启明提起了在村里种葡萄的事。 第74章 试验 方启明倒没有立即否定,他如今也算个农业专家, 对地里那些事比方长庚了解多了, 因此只道明日去县衙与县令以及专治农事的刘县丞商讨一番,然后才能对此事下定论。 方长庚与他所想一致, 当晚就和袁丰宿在方启明这里,第二天起了个大早, 跟着方启明去县城的药房参观了一圈, 这才发现方启明在县城还有一个占地不小的仓库,虽说也离不开刘嘉兰从娘家带来的助益,但方启明这几年来起早贪黑的努力也被大家看在眼里,因此知道的人也只是羡慕, 不会传什么不好听的话。 而且这几年下来,方启明为人处事确实成熟了许多,对此并未露出一点自得的神情, 相反更为谦逊有礼了, 估计也是在外面撞了不少南墙, 这才能有这样的改变。 之后两人就径直去了县衙,方长庚如今是举人, 可以直接进出县衙拜见县令,而他们两个的到来正好解了许县令的燃眉之急。 许县令在任已经八年,虽说这些年来万兴县风调雨顺, 上一次乡试又出了两个举人, 但对他而言却始终无法产生为民造福的成就感, 因此听到方长庚两兄弟的提议, 他是很心动的。 “这事还得好好计划,到时候少不了麻烦你们兄弟俩,要是能好生解决了,那就是造福百姓的大功劳,我一定把此事记到县志中,报请上头嘉奖!”许县令喜得眉眼飞扬,一拍桌子,就把此事定了下来。 方长庚和方启明对视了一眼,没想到能这么顺利,忍不住互相会心一笑。 不一会儿,刘县丞就匆匆忙忙小跑着进了议事厅,他大约四十上下,身材瘦削,肤色略黄,五官带着读书人的文气,看外表只觉得此人性格比较软和好揉捏,没想到一开口就让方长庚和方启明服气了,不愧是朝廷特派下来的治农官,谈起农事头头是道,不一会儿就把种植葡萄要注意的一些问题都讲明白了。 但对于嫁接葡萄,他确实只从书上看到过,而从未尝试过,更没想到这边山里居然有野葡萄。按照以往的经验,需要采集葡萄株样本,还要在云岭取一块地试验,成功了才能正式投入大规模种植。 说到这个方长庚也有点汗颜,当初他随便折了几枝葡萄枝插到土里,虽然也查过扦插的书籍,但却是一知半解,没想到竟然成活了,但那到底是小概率事件,要在全村推广可不能这么玩笑。 大致讨论出了方案的雏形,两方尽欢而散,而方长庚也打算在家里多留一段日子,帮助刘县丞一同观察研究,解决前期一些问题。 为了不错过最好的种植时间,过了两天,两人就去山上找年份较久的野葡萄苗,剪了几十株符合要求的短枝,收到竹篓里,还剪了十几枝方长庚家的葡萄苗木。之后又在村里相对偏僻的地方开辟了一块试验田,用篱笆围住。 堆好土,每隔一米半左右开一个浅浅的小塘,把苗木垂直插/进去,铺上一层稻草,同时安好篱架,然后就等苗木长出根须。 春天太阳不算大,但晒久了皮肤还是微微灼痛,方长庚搓搓脸,和刘县丞撅着屁股埋头干活。 接下来一个月,方长庚白天就和刘县丞去村里一块试验田观察记录,防止苗木在扎根过程中出现腐烂等状况,偶尔除除草,浇浇水,休息的间隙翻翻农书,到了晚上就继续学习,不敢贪懒。 种下半月后,绝大部分苗木就发出绿绿的叶芽,长得极快。还有一些则发得较迟,但满一个月后,所有的苗木竟都发了芽,给了方长庚和刘县丞很大的希望。 * 葡萄地里,方长庚刚给苗木喷完药剂,龇牙咧嘴地扶着腰站直身子,暗道总算是体会了一遭真实的农民生活。 刘县丞朝他一笑:“这两天是不是累着了?本来嘛,你一个读书人,应当与笔墨纸砚为伴,这一个月下来人都晒黑了,明天就赶紧回去念书去,这里还有我呢。” 方长庚哈哈笑:“书读再多也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造福于民,这不也是刘县丞的想法吗?”一个月相处下来,他和刘县丞已经十分熟悉了,而他另一个收获,确如他所说的,除了想通过读书提升阶层外,也越发能体会到利用知识造福于民带来的幸福感,这在无形之中使得他更加享受读书这件事,并且隐隐有了新的目标。 “哈哈哈!”刘县丞乐得直点头,“你说的没错,读书不就是为了造福于民,光知道在屋子里摇头晃脑说一堆大道理,对百姓们来说和放屁没什么区别,我看大多数读书人就没你的觉悟。” 方长庚笑着不说话,走到水缸边洗了手,看着在春风中摇摆的翠绿的手掌似的葡萄叶,还真有些不舍。 下一刻他就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身进了临时搭建的小木屋,平时是叫上袁丰/他爹还有二叔几个人轮流值夜的,就怕苗木遭到不可测的破坏。 出来时,方长庚手里已经多了一本薄薄的册子。 “刘县丞,我把这一个月种葡萄的心得都总结在里面。农事上你比我在行得多,我也不敢班门弄斧,只是不舍得这些东西就这么扔了,也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 刘县丞略有些惊讶,接过那本册子打开,入目就是密密麻麻端正精致的小楷,仔细一看,记的都是极关键的要点以及容易被忽略的地方,可见方长庚实在是心细如发的一个人。 越看到后面,刘县丞眼睛越亮,最后合上册子,拍拍方长庚的手臂,语气有些激动:“怎么没用,有些地方我都不曾注意到,没想到被你发现了,我真是惭愧……” 方长庚莞尔:“有用便好。” 刘县丞回过神,这才想到一事:“你这一走,打算什么时候再回来看看?” 方长庚道:“等葡萄结果了一定回来,若是中途出了什么问题,就劳烦县丞送封信去我哥在县城的药房,再让药房的人送到府城去,我回来与县丞一同想办法。” 刘县丞连声说好。 傍晚回了家,老李氏欢喜中带着埋怨:“忙活了一个月,人弄得又黑又瘦,你老师都要不认识你了!”爱八卦的村民早就来家里打听过方长庚他们在地里神神秘秘忙活什么了,一听是为了以后在全村推广种葡萄,顿时激动不已,把方长庚和刘县丞当成了救世菩萨,老李氏能不高兴吗! 方长庚揉揉耳朵,拖长了声音:“哪有这么夸张,再说了,我又不是姑娘家,黑点瘦点有什么,不胖就该谢天谢地了。” 老李氏气笑,瞪他一眼,转身就去厨房端菜。 就在这间隙,院门口进来几个住在附近的婶婶,知道方长庚就要走了,连忙来打听情况。 “长庚呐,那葡萄种得怎么样了,有戏不?” “我远远看了一眼,叶儿都抽出来了,对了长庚,这东西好不好种?” “……” 方长庚又想去揉耳朵,心说问这么多干什么,到时候该知道的都会让你们知道,这些问题他们都还没弄明白呢。 幸好小李氏这时从厨房用围裙擦着手走出来,做赶人状:“瞎打听什么呢!咱们长庚是给县衙里办事,能乱说嘛?出事了就找你们晦气!” 几位婶婶顿时就不敢再问,推推搡搡开始说玩笑话。 方长庚也十分理解,到底关系到生计,没有人能置身事外。 “婶婶们就放心吧,我家葡萄不长得挺好的,就是最后成不了,官府也会想到别的办法替咱们解决眼前的问题的。”方长庚笑道。 几个婶婶得了方长庚的保证,自然安心了不少,见方长庚家就要开饭了,也没再叨扰,说着话就出了他们家院子。 吃完饭,老李氏也忍不住问方长庚:“要是这葡萄能种出来,要不咱们也跟着种两亩?” 方长庚立即摇头:“种葡萄也发不了大财,只是比种蔬菜好些。还不如收村里的葡萄做葡萄酒还有葡萄干,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了。奶,你和爷爷年纪大了,在家该享福就享福,可别去凑这热闹。” 老李氏表示自己听进去了:“好好好,不掺和不掺和,咱家现在这样我已经满意了,贪心可要遭雷劈……” 方长庚忍不住笑了:“这就对了!” 第75章 疾病 第二天,方长庚就带着袁丰回了府城, 去院子放好行李, 刚准备去找徐修,就看到一个小丫鬟急匆匆地从花园尽头的小径跑过来, 见到他连忙行了个礼,抬起头时眼里已经急出了泪花。 “方公子, 你快去看看老太爷, 一大早旧疾又发作了,小姐让我下山去与徐府的人说一声,得先走了!”说完提起裙摆就要走。 方长庚眉头紧皱起来,袁丰立即插话道:“我去我去, 姐姐你就歇着吧!” 话音未落,人就一溜烟儿跑没影了,小丫鬟尚未反应过来, 愣愣地看着袁丰离开的方向, 方长庚则早就加快脚步往奎文阁而去。 他刚进山庄那段时日, 徐修的身体分明有见好转,但随着时间推移, 也不知是心病兼多年沉疴到底损伤了根本,还是年纪到了,眼见着徐修病情每况愈下, 什么大夫来看都只会摇头叹息, 他再担忧也无济于事。 怀着沉重的心情走到徐修房门前, 李伯在外头候着, 看到他时低低叹了口气。 方长庚轻声道:“李伯。” 李伯突然抬起手抹了抹眼睛,眼睛用力睁大看着廊顶一动不动,想说什么却又哽咽住,让方长庚心里不安更甚。 难道就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徐修的病就恶化到这么严重的地步了? 他刚想走进去看,耳边忽然听到一声似有若无的低泣,这声音顿时让他一颗心如坠千斤,酸痛不已。 李伯哽咽道:“公子快进去看看吧,老太爷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方长庚惊得倒抽了一口凉气,怎么会如此! 他再不敢耽搁,微微颤抖的手最终稳稳落在门框,深呼吸后推开虚掩的门,看到徐清猗正趴在徐修床前,脑袋埋在手臂里,单薄的肩膀一抽一抽,浑身上下散发着悲伤的气息。 他僵着脸看向床榻,徐修极其安静地躺在床上,脸颊瘦地连肉都没了,肤色蜡黄,眼睛只睁开一点,露出的眼珠混沌不堪,见他进来似乎极轻微地转动了一下,渐渐地竟抬起眼皮,放在锦被外面的枯瘦的手也极缓慢地抬起,朝他招了招。 方长庚不敢犹豫,大步走过去跪在窗前的脚踏上,语气像是怕惊扰了他老人家:“老师,我来了。” 徐修虚弱地“嗯”了一声,没想到徐清猗听到声音剧烈地颤抖起来,没有任何预兆地号啕大哭,只是声音闷在手臂里,并不觉得刺耳,唯独其中深重的悲哀却触动了人心底最脆弱的那根弦,震颤久久。 方长庚喉咙干涩无比,伸出手臂轻拍徐清猗的背,不知不觉就红了眼。 徐修这副模样,他就是再不想承认,心里也明白李伯的话不是危言耸听。 但这不可能!怎么会来得这么突然?他根本不能接受,更别说徐清猗! 他想听徐修对他说两句话,可眼下的情形,徐修根本出不了声,他只能又沉又缓地说:“老师,您想说什么我都知道,先好好养病,等天气再暖和些,咱们就能去踏青了。” 徐修疲乏地眨了两下眼,艰难地摸摸徐清猗的头发,随即闭上眼睛,似乎陷入了沉睡。 方长庚咬咬牙,手穿过徐清猗腋下将她托着让她站起身,随后后退几步轻声道:“老师会好的,别哭了。” 徐清猗却把头埋在胸前不肯看他,只收了哭泣声胡乱点了几下头,然后转身就往外走,从头到脚透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刚过来守在门外的蕊儿和丝雨都不敢上前,只能忧虑地跟在徐清猗身后。 方长庚不放心地跟在最后,蕊儿和丝雨对视一眼,悄悄地走到方长庚身边。 “公子,我们没法劝小姐,还请你帮忙多开解她,让她别难过太久,我们怕小姐再这样下去,身体会受不住。” 蕊儿央求似的说道,显然这两天下来是真的束手无策了。 方长庚点点头:“你们放心,我会看好她的。” 说完,方长庚也不再和她们多话,跟上徐清猗的步伐,两人一前一后直走到那个六角亭,徐清猗才背对着他,冷冷的语气夹杂着怎么也掩饰不了的哭音:“你不用跟着我,我不会有事的。让我一个人安静会儿,可以吗?” 方长庚答非所问,语气平静:“我走之前老师不是还挺好的,怎么突然会变成这样?” 徐清猗顿时沉默了,胸膛却开始剧烈起伏,僵持了一会儿,她猛地转身就要往外走。 方长庚眼疾手快地抓住她手臂,眉头微皱:“你不想说可以,我也没资格插手你的家事。但我们都想要老师尽快好起来,对吗?” 徐清猗抬起哭得通红的眼,无声的泪水顺着巴掌大的脸不断地往下淌,就这么一直安静地看着方长庚。 方长庚心脏一阵阵缩紧,轻叹了口气,把徐清猗小心揽入怀中,终于听到她大哭出声。 “顾……顾尚仁把我接去京城……我不知道他和爷爷说了什么……呜呜……” 顾尚仁是徐清猗的亲爹,当朝的开国功臣,受封武靖侯。 第76章 顾尚仁 提起顾家和徐家的渊源,还得从前朝说起。 彼时顾尚仁之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太医院院判, 徐修却已位居正三品礼部侍郎, 前途无量。要不是两人自幼有同窗之谊,儿女未出生前就已经说好结成亲家, 顾尚仁还高攀不上徐修之女。 而顾尚仁中举后就成了时为前朝太尉的昭武帝的幕僚,深得昭武帝的信任, 没想到几年之后, 昭武帝便拥兵自立,最终攻下京都,前朝覆灭。 好在昭武帝知人善任,从谏如流, 对前朝旧臣十分宽厚,几乎保留了一半前朝原班人马,其中始终保持中立态度的徐修也在其内。 若论本心, 徐修早就不满前朝皇帝骄奢淫逸的行径, 但臣事君以忠, 旧帝对他有提拔之恩,他不想做忘恩负义之人, 又无力力挽狂澜,只能兢兢业业坚守岗位。后来改朝换代,对于任贤革新, 锐意求治的昭武帝, 哪怕徐修心里始终定义其为乱臣贼子, 却不得不承认昭武帝之举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是天命所归,因此依旧兢兢业业坚守岗位。 然而跟随昭武帝的开国功臣们看不惯徐修这样的前朝遗臣占据高位,想方设法拉徐修下马,昭武度看在眼里,既不支持也未反对,意图显而易见。徐修一面觉得心寒,另一面只能默默忍受,即便事态愈演愈烈,也不屑与那帮人转圜。 后来徐修被迫卷入一场“作弊门”,正处在人生低谷,又逢他唯一的女儿在顾家被小妾陷害,生产时不幸殒命,让徐修怒火中烧奋起反抗,最终免了死罪,却只能削籍回乡度过余生。 这回顾尚仁之所以能亲自来永州接徐清猗回京,是因他父亲故去正处于孝期,一路扶棺归乡,于是就抱了带嫡女回京的想法。 他前来拜访徐修时,徐修毫无心理准备,一是被顾尚仁的话给气到了,二是对老友故去的消息痛心不已,身心俱受到冲击,倒在病床上就起不来了。 在这件事上,方长庚到底是个外人,也不好评判其中各方对错,只能祈求徐修的身体能有转圜,千万别出事。 第二天徐府就来人了,徐闻止不久前刚到永州,还来不及和方长庚相聚,却没想到竟是在这种情形下。 先去看望了徐修,之后徐闻止就去了方长庚所在的院子,两人见面后无心寒暄,相对无言,过了一会儿徐闻止才说:“表妹这回是一定要去京城的,到底她亲爹在那里,于情于理都拒绝不得。” 方长庚无意识地转动手里的茶盏:“恐怕她不会答应,何况,老师这回未必……”他话说一半就止住了,自己也觉得有些烦躁,便盯着窗外平息心情。 徐闻止苦笑:“我跟你不说见外的话,就算大爷爷这回躲过一劫,但底子早就垮了,又能坚持几年?表妹今年已经十七,表姑父就是存了给她寻一门亲事的心,所以才不顾大爷爷的身体状况执意要带她回京,你觉得表妹她愿不愿意重要吗?就是大爷爷,这回恐怕也要松口了。” 其实方长庚何尝没想到这些,徐清猗终究是顾尚仁的嫡女,血浓于水,顾尚仁不可能不为徐清猗着想。且自从徐清猗娘亲故去后,顾尚仁至今没有续弦,虽仍未得到徐修以及徐清猗的原谅,但态度还是明摆着的,任周围谁听了也不好再唾骂顾尚仁是再世陈世美,甚至还可能替他说几句好话。 “方才你没见到,表姑父连夜寻到了一位神医,是他父亲的旧友,医术高深但几乎不出山,已经在着手医治了,只是还不知道结果。但我看他那样子,应当还有余地。” 徐闻止拍拍方长庚的肩膀,出言安慰道。 方长庚默默点头,不仅是担忧徐修的状况,更为徐闻止刚才的话而压抑。 若是徐清猗跟着顾尚仁回去,恐怕等不到他去京城会试就要嫁人,可这难道不是好事?顾家是高门大族,顾尚仁是天子重臣,必定会给徐清猗挑一位门当户对的夫婿,他有什么好郁闷的?! 方长庚突然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面色是少见的阴沉,吓了徐闻止一跳。 “不是,你先别急,这事不还没定下来吗?咱们还是先等大爷爷身体好转,其他的容后再议。说来表妹去京城也是好事,以后你我也能多加照看,不然她一人在永州,我还真不放心。” 方长庚停下来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徐闻止脑筋转得极快,回味了一下方长庚的眼神,想到他和徐清猗孤男寡女在山庄共处了一年,顿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这两人之间,不会发生了什么不该发生的事吧! 他眼里的惊恐倒把方长庚气笑了。 “你想什么呢?快把脑袋里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倒了,别说出来气人。” 徐闻止眼神古怪,语气更加古怪:“我可好心好意地提醒你,你要是有那种心思,最好早点跟大爷爷说,没准还有点希望。” 方长庚抿起嘴角,居然说不出反驳的话,只好含糊其辞道:“你想多了,还是先等老师的好消息吧。” 徐闻止心明如镜,多少明白了一点,站起来伸手按住方长庚一侧肩膀,十分郑重地说:“说实话,还是把表妹交给你我最为放心,但是吧,这事咱们都做不了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会在表姑父面前给你说好话的。” 方长庚听得心里越来越乱,也看不透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 若说他对徐清猗一点感觉都没有那是假的,但这里面似乎怜惜之情大于男女之情,而非单纯的喜欢两个字能概括,唯一明确的是,他不想见到徐清猗在她父亲的安排下嫁给别人。 “这可是你说的。”他淡淡开口。 徐闻止瞪大眼,这是承认了? 方长庚朝他翻了个白眼,下一刻就见袁丰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对两人道:“神医走了,我在旁边偷听了一会儿,大致意思是好好调养还有救,别的就不清楚了。” 方长庚和徐闻止神情一松,终于吐出一口郁气,脸上也有了笑容。 “那有没有说现在能不能探望?”徐闻止忙问道。 袁丰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这我倒听到了,神医说徐老要静养,这两天身边只留一两个人照顾就行,因为人一多屋子里的空气污浊,杂乱人声也会令身心郁燥,都不利修养,所以都要规避。” 两人只好打消了前去探望的念头,静静等待消息。 经不起上下山来回奔波,徐修的亲弟弟,徐府的老太爷就留在了山庄,其余几个外侄都有事要忙,日落之前就离开了。 徐闻止本想留下,但有些应酬不便推脱,于是也回了徐府,打算忙完这两天再上山。 至于顾尚仁,接下来几天都不间断地亲自来山庄探望,待一会儿就离开,因此方长庚也没见过这位武靖侯的真容。 这样足足过了一月有余,徐修才有精神开口说话,也能坐起身喝药了。 方长庚去探望时与刚从屋里出来的的徐清猗迎头相遇,两人自从那天起就没见过面,这时莫名都有些不自在地回避对方的目光,要不是徐修在里面唤了一声,还不知道两人要面面相觑到什么时候。 徐清猗此时心情极好,抿嘴笑着抬眼看了方长庚一眼,轻声道:“你快进去吧,爷爷要见你。” 方长庚怔怔地“嗯”了一声,心里却在想,她是不是又瘦了,一双大眼睛在巴掌脸上都快占了一半的地儿,好在皮肤雪白,气色红润,竟明艳地让人有些移不开眼。 方长庚指尖猛掐了一下自己的腿,神情立即严肃起来,抬腿进了屋。 不料屋里除了徐修,竟还有一个身着素色锦袍,器宇轩昂的中年男子坐在床边的圆凳上,见方长庚进来也只是投来淡淡的目光,神情难测,似打量又似全不在意,方长庚心里猜测,这位恐怕就是徐清猗的父亲,顾尚仁了。 第77章 结亲 方长庚先向徐修行了礼,面对中年男子时却犹豫了一下, 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直接称呼其顾侯爷。 这时顾尚仁沉沉开口:“你就是方长庚?” 方长庚拱手行礼, 微微颔首道:“晚辈是,见过老爷。” 看样子徐清猗是遗传了顾尚仁的相貌, 明眼人见过两人之后都不难猜出父女俩的关系。就是这顾尚仁威势极大,气场惊人, 不像是普通的文人幕僚, 而应有不凡的武艺在身。 这时徐修猛地呛咳了两下,顿时把两人的注意力挪了过去。 顾尚仁显然对徐修极为恭敬,神情还能看出一丝隐隐的自责:“岳父大人不如躺下歇息,我们这就出去了。” 徐修好像十分不想看到顾尚仁, 不耐烦地闭上眼,嘴角往下撇,脸转向卧塌里侧, 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让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凝固。 顾尚仁原来早就习惯徐修对他的态度, 只是在方长庚这个晚辈面前被落了面子,又不敢对徐修不敬, 于是憋屈地瞪了方长庚一眼,站起身朝着背对他的徐修拘了一躬:“那小婿就先告辞了。” 说完也不在意徐修对他的漠视,转头对方长庚肃着脸道:“你跟我出去, 我还有些事要问你。” 方长庚不知道顾尚仁找他为了何事, 但徐修没等他反应就冷声道:“晦之留下, 我有话要与你说。” 方长庚无辜地看看顾尚仁, 见他气得鼻孔一张一合,咬咬牙就挥袖而去,不禁心里好笑。 顾尚仁外表看起来十分难搞,但在徐修面前却完全没有威信可言,方长庚见识过他这一面,顿时没法再把刚才频频受气之人和高高在上的武靖侯联系起来,也消除了那点畏惧感。 而且刚才顾尚仁走时虽带着怒气,但关门的动静却很小,可见他是一个情商很高的人,不怪乎能深受皇帝的赏识。 “晦之,你过来。”徐修终于露出一点笑脸,对方长庚轻声细语道。 方长庚在圆凳上坐下,见徐修虽依旧眼眶深陷,但气色明显比那天所见好了不少,心里也十分欢喜。 “老师,您现在觉得如何?” 徐修沉默了片刻,喟叹一声:“你们都以为是神医捡回了我一条命,其实不知是我心里有事没有了结,不放心就这么走了,这才死撑着从阎王爷手里偷得一些时日,还能活多久,我自己心里明白的很。” 方长庚听得一颗心直往下沉,但面对徐修,他完全不必要说那些毫无用处的劝慰的话,还不如倾听徐修想要交代给他的事,帮他了结心愿。 “老师,不管如何,如有什么学生能帮得上忙,请老师尽管吩咐,学生绝不敢推脱。” 徐修紧盯着他,目光突然间无比炯亮摄人,仿佛要看进方长庚心里:“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对猗儿可有思慕之情?” 方长庚像是没听清似的“啊”了一声,随即脸上一热,眼神躲闪,好不容易稳住,又不知道该怎么回徐修的话。 过了一会儿,方长庚才苦笑道:“学生也看不透自己的心,或许……或许是有的吧……”他这么说,徐修多半不会满意,可他更不敢违背本心在徐修面前说谎。不说一定会被徐修看出来,就是徐修信了,他也觉得良心不安。 没曾想徐修眼神越发柔和:“你们都还小,在男女情爱上尚未开窍,看不明白也是正常的。那,我若是把猗儿许配给你,你又觉得如何?” 方长庚眼前突然出现了那天在六角亭徐清猗埋在他怀里哭泣的样子,仿佛自己就是她天地间唯一的依靠,他不自觉嘴角勾起,脑海中又闪过这些年来两人相处的种种,顿时搅乱心中一池春水。 “自然甚好,学生绝不会让清猗受一丝委屈。”方长庚手掌出了微汗,目光直视徐修,一字一句道。 他不敢说如今爱徐清猗多么深,但心甘情愿照顾她一生一世,将她捧在手心。世间女子千千万万,难得他与她性情相投,又相识多年,其中的情感早就超越了单纯的男女之情,但在方长庚眼里却更为宝贵。 徐修点点头,想要撑起身坐起来,方长庚连忙过去搀扶,让徐修靠在引枕上,然后坐回圆凳,满脸严肃地等徐修发话。 “我信你,但你必须向我保证,这辈子都不得纳妾,更别想有除了猗儿为你所生的孩子!”徐修眼中划过一丝伤痛,语气突然间极为严厉。 方长庚丝毫没有犹豫:“学生在此发誓,如有违背今日的诺言,不得好死。” 徐修听完方长庚的话,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应允的“嗯”,松弛的眼睛半睁半闭,像是累极了,看上去瞬间衰老了许多,有气无力地摆摆手:“你先回去吧,这事我自有定夺。” 方长庚起身深深鞠了一躬,无声地走了出去。 打开门,却看见蕊儿整个人贴在门边,见门开了吓了一大跳,猛地往后退了几步,刚才脸上一抹猥琐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慌慌张张道:“方,方公子!” 方长庚看她一眼,小心地合上门,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在这里,你家小姐呢?” 蕊儿听方长庚问起她家小姐,又开始捂嘴偷笑,在方长庚莫名其妙的眼神下终于正经了一些:“小姐回去休息了,我替小姐留在这里打探消息呢!” 方长庚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嘴角,“哦”了一声,然后道:“那你留着吧,我先走了。” 蕊儿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公子慢走!” 方长庚转身往自己院子而去,边摇头边笑,想到过会儿徐清猗听到他和徐修在房里说的话后可能会有的表情,心情突然就好了起来。 等回到院子,袁丰刚浇完花,看到方长庚以后突然来了一句:“表哥,你这是遇到了啥好事?笑得跟朵花儿似的,我还以为看花眼了。” 方长庚白他一眼,随手摘了一朵刚开的牡丹插到袁丰耳朵上,没好气地说:“戴着,今天都不许摘!” 说完就背着手进了屋子,留袁丰一人委屈地摸摸耳朵上那朵娇花,躲进自己屋子不敢出来了。 * 过了两天,方长庚的院子就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正是铁青着脸的顾尚仁。 方长庚还以为顾尚仁要怎么找他麻烦,没想到他连坐都没坐,开门见山地硬梆梆地开口:“你祖籍哪里?家中几口人?父母是做什么的?生辰八字?” 方长庚只好也站着,嘴角抽了抽:“晚辈祖籍永州府万兴县,祖上皆是贫农,家中祖父母尚在,还有一位兄长和一位姊妹,生辰八字……” 完全按着顾尚仁问的顺序不紧不慢地答完,顾尚仁面色才好看了些,皱着眉道:“你赶紧回家一趟,和你爹娘商量好,趁我还没回京城就把婚事办了吧。”原来按照本朝例法,顾尚仁应当在祖籍为已故生父守制二十七个月,但皇帝允他夺情起复,只需齐衰五月就回京城接任兵部尚书一职,是以才说出这样一番话。 “……”方长庚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这,未免也来得太快了点吧? 顾尚仁见他犹豫,顿时气不打一出来:“怎么?你还不愿意是吧?那太好了,你赶紧跟我去和老爷子说明白了,免得他以为我用权势压你!” 方长庚脑子又没毛病,能按顾尚仁说的做就怪了。 “侯爷说笑了,晚辈这就下山回家,还请侯爷稍等些时日。”方长庚恭恭敬敬地说。 顾尚仁这时才有心思用挑剔的目光从头到脚观察方长庚,虽然心里总觉得不痛快,但除了家世,一时还真的挑不出明显的缺点。但要说多么出色,他看也未必,就是不明白老头子和女儿怎么就非看上他了呢? 其实以顾尚仁的智商,仔细想想就知道徐修为什么偏爱方长庚。 还不是因为出了他这个前车之鉴,徐修不敢再把他最疼爱的唯一的孙女嫁到权贵之家受各种委屈,只是他下意识不敢挖掘这更深的原因,就把问题归结到了方长庚身上,赌气似的认为是这小子想要攀权附贵,花言巧语哄骗了一老一小,才不顾劝阻要和这小子结亲。 可坏就坏在这一老一小谁都不把他当回事,不是他磨破嘴皮子都没用,而是他们压根就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可能怎么办呢?他对不起徐家,对不起清猗的娘亲,即便他在别人面前颐指气使,到了徐家人面前,他也只能低头。 “我已经和老爷子商量好了,等你们到了京城就去侯府住,猗儿的姓也要改过来,你答不答应。”顾尚仁看着方长庚,语气却不容置疑,哪里有问方长庚的意思。 方长庚觉得这事没必要和顾尚仁争,去京城还早着,至于改姓,族谱上记的本就是顾清猗,只要她愿意,改不改都只是形式。 “晚辈没有异议。” 顾尚仁“哼”了一声,到底对徐修的眼光还是信任居多,年少有为的表侄徐闻止对方长庚也多有赞扬,如今见了他外貌谈吐,以他识人的经验和本事,暂时已经说服了自己,就不再为难方长庚,转身离开了。 袁丰得知方长庚要和徐清猗成婚的消息后跳得比谁都欢,立即冲进屋子替方长庚收拾行李,一边催方长庚赶紧下山。 “你这是在高兴什么呢?”方长庚匪夷所思地看着他,觉得里面一定有猫腻。 袁丰摸摸鼻子,就是不看方长庚,含糊地说:“没,没有啊,这不是替表哥感到高兴吗……” 方长庚也没多问,第三天就回到家里,和家人提了这件事。 小李氏见方长庚突然回来本就十分意外,听了他的话更是大吃一惊:“什么!是侯爷家的小姐?!” 方长庚把具体情况都说了,但老方家的人这时反而没了主意,都是一副收到了极大冲击的样子。 先前方启明娶刘嘉兰全家都还觉得高攀,如今对方可是堂堂侯爷,根本连想都不敢想,如今竟屈尊降贵要和他们做亲家? 众人都只觉得恐慌,压根没有一丝喜意。 “孙子啊,他们不会要你入赘到他们家吧?”方万英就担心这个,不是说那个顾小姐是侯府唯一的嫡女,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个小妾生的庶子,对一个侯爷来说,实在有点寒碜了。 方长庚十分肯定道:“若是那样,我又怎么会答应呢?更何况老师不会提这种要求,爷爷你就放心吧。” 老李氏说:“人家是侯爷,说出口的话那叫什么……” 小李氏接道:“一言九鼎。” “对,一言九鼎!咱们除了照办也没别的办法。以后长庚还要去京城做官,有人当靠山也是好事。总之,这事长庚你自己做主,家里都听你的。” 老李氏十分利落地做了决定。 小李氏和方大山十分心虚:“这聘礼咱家哪拿得出来?把人卖了都不够,长庚啊,这事真能成吗?” 方长庚怎么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以前还觉得自己如今也能过上小康生活,没想到到了娶媳妇的时候就傻眼了,以后还得想方设法赚钱养家,不然他也没脸面对徐修和顾尚仁。 但他此时只能这么安慰家人:“他们不在乎这个,不然就不会同意把女儿嫁给我了。现在欠人家的,以后我总会想办法弥补。” 都到这地步了,还能说什么呢? 趁徐修如今还能起身,方长庚当即请了冰人下聘,经过纳采/问名/纳吉等六礼,又发了庚帖,定了良辰吉日在山庄举行婚礼。 这也是考虑徐修身体太差,等山庄婚礼办完了,他们再去县城邀请男方亲朋好友办酒,方家人对此也没有任何意见。 第78章 洞房(一) 婚礼前一天,人在府城的方沅君/周其琛还有徐闻止都聚集在山下一家客栈, 尤其是方沅君, 对于方长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举动叹服不已。 “长庚啊长庚, 我还真没想到,你居然是我们几个里头最早成亲的, 还这么突然, 我知道的时候都以为听错了。” 方沅君咂了口酒,连连感叹。 周其琛已经是一个两岁孩子的父亲,为人处事远比另外三人沉稳,对这个消息虽然惊讶, 却并未持续太久,相反,他十分犀利地抓住了最为实际的问题。 “明天你可就要洞房花烛了, 怎么样, 准备好了没有?可别到时候傻眼了, 让新娘子不高兴。”他拿起酒杯不住地闷笑。 方长庚一脸“呵呵”的表情,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的新时代男性, 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更何况这种事对于男人来说难道不是无师自通的吗? 他只是觉得,两人原来连手都没拉过, 直接就进入到最后一步, 是不是有些太快了?他是男人不觉得什么, 但女孩子对这种事或许会比较在意? 如果徐清猗不愿意, 他完全可以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再进行,一切就顺其自然吧。 徐闻止挤了挤眼:“周兄,你就贡献点干货给长庚,他就是死鸭子嘴硬,不好意思开口呢!” 除了方长庚,其他人都哈哈大笑,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周其琛还真的有备而来,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扔给方长庚,还极为大方道:“拿去吧,别跟兄弟客气。” 方长庚顺势握在手里,不用看都知道是什么东西,不过这东西可不好弄,方长庚本着不要白不要的原则收入怀中,动作行云流水,神态无比自然。 方沅君怪叫一声:“好东西一起分享,好歹也让我们看看吧,就这么中饱私囊了?!” 方长庚如今脸皮越来越厚,根本不会因为他们的话而脸红:“想看再问其琛要呗,这是我的了。” 周其琛用筷子夹了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这可是孟陬画的绝版,整个永州府只此一本,有钱都买不到。” 孟陬是湖广有名的落第秀才,靠画春/宫图维持生计,如今也是小有名气。 “那就大恩不言谢了——”方长庚挑眉道。 几人难得相聚,边喝酒边谈天说地,直到客栈都要打烊了才各自回去。方长庚在夜色中往山上走,酒气熏然,每一步都像踩在云上,神智却清明无比。 他自己也不敢想,来到这个史上没有任何记载的朝代十七年,明天他竟然就要成亲了。往后要承担起更多的责任,甚至过不了几年,就会像周其琛那样有自己的孩子,多么不可思议。 那徐清猗呢?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会不会也紧张地睡不着呢? 方长庚踏入山庄,如今这个地方对他而言已经像第二个家,充满了亲切感,而在这极短的时间内,山庄中挂红结彩,婚房也布置了出来,要不是将婚事安排在这个地方,怎么也要再筹备两三个月才行。 不知不觉,方长庚就不受控制地走到一个院落,隔着一道围墙,他站在原地久久伫立,望着倾泻在徐清猗那间屋子琉璃瓦上的月光手心一阵阵发热,忽然像是到了乡试出榜的前一天,他的心情也是这样忐忑不安,同时无比兴奋。 第二天,因婚礼本就是压着徐清猗的孝期办的,又兼时间紧张,并没有大张旗鼓。 不过因为有方沅君/周其琛/徐闻止以及徐家几个子弟在,婚礼中还是十分热闹的。 方长庚在酒桌上敬了不少酒,好不容易到了入洞房的时候,徐府来的几位女眷纷纷和盖着红盖头的徐清猗打趣。 “哟,咱们新郎官可真是一表人才!” “可不是吗,前年乡试的亚元,比咱们闻止还厉害呢。” “……” 徐闻止他们跟着瞎起哄,像看猴子似的看着方长庚,一边大声吆喝:“新郎掀盖头了!快啊!我们要看新娘子!” 方长庚很想让他们闭上嘴,无奈说起来人家还是给他的婚礼助兴,只好忍了,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眼前那团火红的窈窕身影上。 掀起盖头,徐清猗就红着脸低下头,方长庚只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蝴蝶羽翼般一颤一颤的,像扫在他心上,竟然看呆眼,一时动弹不得。 “哟!是不是新娘子太美,新郎官都看傻了!”媒人在一旁喜气洋洋地打趣,又引发一阵大笑。 见徐清猗连耳根子都红了,方长庚心里已经把这帮人鞭笞了无数回,脸上却笑着讨饶:“各位嘴下留情,放我一马,过会儿喝酒给大家赔罪——” “这可是你说的!”徐闻止立即不依不饶接口。 徐清猗却看不过去了,没好气白他们一眼:“要喝你们自个儿喝去,他不喝。” “这才第一天呢,就开始胳膊肘往外拐啦~” “就是,这就心疼夫君了,我们这些哥哥你还放不放在眼里!” “……” 徐清猗懒得理他们,女眷们也不好意思再打扰小两口说悄悄话,帮着一起赶那帮纨绔子弟,不多时屋子就空了,只剩下方长庚和徐清猗独处一室。 第79章 洞房(下) 原来方长庚还嫌一群损友碍事,如今终于清净了, 可屋子里暧昧的气氛却顿时让人紧张起来。 方长庚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冲动, 满腔热血从心口流向四肢百骸,忍不住又细细去看徐清猗侧对着他的小脸。 明明是看惯了的鹅蛋脸白皮肤, 不过施了薄薄的脂粉,嘴唇擦了一点胭脂, 可就是哪里不一样了……看了一会儿, 才发现是眉毛的缘故。平日徐清猗不施粉黛,眉毛虽天生长得细且弯,但今日又仔细修过再描画成柳叶眉的样式,整个人顿时多了几分新嫁娘娇美的风韵, 令人见了就再难移开目光。 方长庚一颗心怦怦直跳,徐清猗何尝不是如此? 今日她拜祭了亡母,虽对生她的娘亲没有任何印象, 但正是因此, 她便在心中描画出一个温柔大方, 知书达理的美人,若是她还在人世, 一定会在她耳边殷殷叮嘱,与她讨论嫁人以后要注意的事,甚至母女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但即便没有这些, 她心中也没什么遗憾的, 因为她还有爷爷, 有始终呵护怜惜她的人——如今是她的夫君了。 两人各自心思百转千回, 不知怎么的,就互相对上了眼,久久凝望,谁也没有避开。 耳边六根粗若儿臂的龙凤蜡烛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方长庚走过去为她除去华贵却显得沉重的凤冠,随意放到了洒满红枣花生等喜果的大红喜被上,低头就看到徐清猗雪白的颈侧浮上红晕,不禁心旌摇曳,语气也低沉下来:“你在这里等我,饿了就让蕊儿弄点东西填肚子,我敬完酒就回来。” 徐清猗忍不住抿着嘴笑,抬起眼看他,语气轻柔悦耳:“你去吧,少喝点儿。” 方长庚听她这么说,心都软了,忍不住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先别睡,一定要等我。”说完,自己也忍不住闷闷笑起来,嘴唇不小心碰到那小巧白嫩的耳珠,整个后背都开始发麻。 徐清猗咬唇嘤咛了一声,羞得发了脾气:“你!原来也是个没正形的!” 方长庚哈哈大笑,握住徐清猗的手,语气恢复了认真:“那我走了。” 徐清猗点点头,目送着方长庚踏出房间,等那扇门一合拢,就立即抬起一双柔荑捂住脸,想到方才被戏弄的样子又跺了跺脚,心情剧烈起伏,就差埋进被子把自己藏起来了。 方长庚去了大堂,虽然喜酒办得简单,但府城有头有脸的官绅都来了,大多对能娶到顾尚仁嫡女的方长庚好奇不已,还纷纷预祝他会试顺利,不敬酒说不过去。 方长庚心里叫苦,好在他酒量不错,那些人看在他是侯爷女婿的份上也不会为难他,大多意思一下就罢手了。饶是这样,方长庚离开酒桌时脚步也已经微微虚浮,袁丰担心他天黑走错路,寸步不离地看着他走到喜房门口,随后才跟着刚从屋里出来的蕊儿离开了。 徐清猗这时已经换上了海棠色的薄衫坐在榻边,已经净了面,整个人只能用清水出芙蓉来形容,看向他的眼神里带着令人沉醉的绵绵情意。 方长庚心中满满的,突然觉得人生圆满,前路也无比清晰起来。 脑海中想起白天给徐修和顾尚仁敬酒时他们对自己说的话,虽然带着一点警告的语气,可他一点都不觉得反感,相反,他十分感激他们能放心把徐清猗交给他,这已经是对他最大的肯定。 更奇妙的是,他和徐清猗像是约定好似的,很快适应了他们如今的关系与相处方式,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方长庚的目光落到桌上,一个匏瓜被分成两半躺在上面,里面盛着合卺酒。 他端过来,在徐清猗身边坐下,然后把酒递给她,两人手臂交错,缓缓把酒喝下。 喝完酒,两人对视着,都觉得对方傻傻的,再次忍不住抽动着肩膀笑了起来,手里的卺瓢也落了地,磕在地毯上没有一丝声响。 方长庚伸出手抬起徐清猗的脸,沉吟了片刻,才大大方方地问:“你愿不愿意?” 徐清猗呆了一下,眼睛一眨也不眨看着他:“什,什么?” 方长庚这时才想到,徐清猗身边没有教习嬷嬷,蕊儿和丝雨也什么都不懂,原来还以为徐府那些表姑婆会教她怎么做,但看徐清猗的样子,似乎还不甚了解男女之事。 方长庚顿时犹豫了,一下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徐清猗心思剔透,脸又红了,她怎么会不知道那事?顾家早就找了嬷嬷巨细无遗地跟她讲解,只是她以为这是洞房必须要做的,哪里料到方长庚还会问她肯不肯! 她心里又是甜蜜又是埋怨,这让她怎么回答?难道还要她说自己愿意吗?这,这也太羞耻了! 方长庚见徐清猗突然扭过身子不理他,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微微一笑,也没叫蕊儿她们进来伺候,而自顾自走到屏风后把身上的喜服换了,只剩一袭中衣。 绕出来时徐清猗已经躲进喜被里,连小脑袋都埋在被窝,只露个后脑勺给他。 方长庚笑着摇摇头,上了床榻,极尽温柔地与她度过了新婚之夜。 第80章 回去 第二日方长庚醒得格外早,刚睁眼时还没反应过来, 乍然发现身边躺了一人, 还有种梦游的感觉,等想到自己已经是个有家室的人了, 才无声地笑了笑,小心翼翼地起身穿鞋。 脚踏上除了他的靴子, 还有一双锦鲤戏水的珍珠绣鞋, 虽然也是精巧无比,但显然不是三寸金莲的尺寸。 方长庚不由得庆幸,本朝地位尊贵的女子都要裹足,但徐清猗却没有, 不然他还真接受不了这种畸形的审美,至于外人怎么看,他根本一点都不在意。 心情极好地穿戴完, 方长庚就推开房门走到外间。 蕊儿正从院子进来, 见方长庚出来就要叫, 被方长庚用眼神制止了,“嘘”声道:“你家小姐还没醒, 小声点儿!” 蕊儿连忙点头,小声说:“那我去打水给姑爷洗漱。”说完就捂着嘴一边偷笑又走了出去,回来时手里已经端了一个托盘, 上面装盛了清水的铜盆, 还有一个瓷碟, 上面是几撮青盐, 以及一块白布和一个漱口的茶盏。 平时方长庚没这么讲究,都是折了杨柳枝沾点青盐刷牙,再漱个口,其实在普通人里也算少见,但他实在不想张口就露出一口大黄牙,还有难闻的口气,实在有碍观瞻。 洗漱完,方长庚便叮嘱了蕊儿一些事,听得她脸都红了,最后埋着头去准备东西。 方长庚也不太好受,谁叫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昨夜又初尝情/欲的滋味,考虑到徐清猗是初次也不过浅尝辄止,但一大早的,身体上的冲动实在是理智所不能遏止,也只好欲哭无泪地忍住。 心猿意马了片刻,方长庚内心狂叫“打住”,把心思放到了正事上,随即迈步朝徐修的住处而去。 这桩婚事办得这么仓促,其实也有冲喜这个迷信想法的缘故,让方长庚欣慰之极的是徐修这几天身体有明显的好转,不是“回光返照”,而是真的缓了过来,已经能自己下地行走了。 这多少给了徐清猗足够的时间缓冲,哪怕之后徐修的状况再恶化,也不会觉得那么突然,难以接受了。 无论如何,方长庚都希望徐修能多活几年,至少可以看着他曾外孙出生,也不至于有遗憾。 进了院子,徐修已经起来了,和李伯一前一后在花圃边缓慢地散步,一边不知聊着些什么,看到方长庚时挑了挑眉:“你小子,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李伯看了方长庚一眼,眼里透着喜气,十分识趣地走开了。 “也不知怎么就醒了,就想着来看看老师。”方长庚含笑道。 徐修一皱眉:“还叫老师呢,是不是该改口了?” 方长庚嘿嘿一笑:“孙女婿见过祖父。” 徐修满意地点点头,乐呵呵地招手让他过来:“我看你一时半会儿也不习惯,原来叫什么就还叫什么吧,走,你陪我去花园散散步。” 方长庚欣然答应,两人往花园走去。 “明天你就带猗儿去拜见你父母,用不着顾忌什么身份,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徐修缓缓道,“猗儿她从小就跟在我身边,你也了解她的性子,是个明事理的,不会让你夹在中间为难。” 方长庚点点头,也觉得她们应当不会有什么矛盾。 “明年你们就该去京城了,帮我多劝劝猗儿,别总是和她父亲对着干,一家人,以和为贵。”徐修长长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过去,他对女婿顾尚仁的怨气多少也消了一些,其实也清楚,后院里妻妾斗争难免,不能完全怪顾尚仁,只是自己唯一的爱女因此殒命,他一辈子也不能释怀。 但一码归一码,猗儿是顾尚仁嫡女,以后自己埋进土里,武靖侯府就是她最后的倚仗,哪怕他看好方长庚,也不敢不做两手准备,把孙女的下半辈子完全托付到他手上,这也是他为什么答应顾尚仁让小夫妻以后住到侯府去,就是想让顾尚仁起到威慑的作用。 方长庚明白徐修的意思,坦然答应了:“老师放心,这些话我会谨记于心。” 徐修看了看方长庚,沉默良久,突然道:“等你们回来,再陪我这个老头子在山庄住一个月,然后就下山住吧,我能教你的都已经教给你了,除此之外还有几本书,是我回到永州以后费尽心血所成,你拿去看,以你的勤奋和天赋,不需要我教也能够理解。” 方长庚自从徐修说出第一句话时就震惊了,听完后一时说不出话,半天才开口:“我和猗儿怎么能放心让您一个人在山庄,猗儿她也不会愿意离开您的。” 他不急着带徐清猗下山和家人同住,是因为老李氏和方万英身体康健,并不急在一时,以后在京城或是别的地方站稳脚跟了,自然就会带着他们一块儿享福。可以徐修眼下的健康状况根本经不起舟车劳顿,他就想着能陪他老人家多久就多久,不然一定会留下不可弥补的遗憾,尤其是徐清猗,恐怕会自责一辈子。 徐修微笑道:“你们用不着可怜我这个老头子,要不是猗儿的事一直没安定下来,我早就去地下见猗儿祖母,和她团聚了。至于你李伯,至今无妻无子,为徐家劳累了一辈子,以后我不在了,你要好好安顿他,能让他跟你们一起去京城最好,他办事牢靠,也知道怎么□□下人,有他在你们去京城以后就省事多了。” 方长庚觉得不对劲,就以徐修这心态,神医再怎么医也没用啊。 “老师,猗儿把您当作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若是您不在了,她还不知要伤心多久。有朝一日猗儿有孕,不啻于要她再走一趟鬼门关,老师真能放得下心吗?更不说以后孩子还要叫您曾爷爷,在您膝下玩耍,您也不想见见,看着他长大成人?” 徐修有些猝不及防地愣住了,放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满眼的复杂犹豫,透着一点点希冀与不舍。 方长庚也不再多说,暗暗决定想些法子挽回徐修悲观的想法,至少不能让他因为这个而病倒。 回到卧房,徐清猗正坐在梳妆台前,丝雨则用抿子沾了头油替她抿额前显得稚气的碎发。 见方长庚回来,徐清猗就气鼓鼓地埋怨道:“怎么也不叫我,害我太阳都晒屁股了才起来,都没来得及去看爷爷。” 方长庚在桌边坐下来看她梳妆,听到这话反而皱了皱眉:“我已经替你看过了,你这么早起来做什么,还不如多睡一会儿,晚些时候我再陪你去。” 徐清猗轻哼了一声,眼里却带着笑意,摸摸以前从未梳过的妇人发髻,对丝雨道:“就这样吧,不用再往上堆首饰了,脑袋沉。唔,妆也不用画了,我自己画个眉就好。” 丝雨笑笑:“那我就先退下了,小姐有事再唤我。” “好。” 徐清猗笑着拍拍她的手,然后回身自己拿了眉笔沾上眉墨,有些笨拙地去画眉毛。 可她哪里懂这个,好好的柳叶眉被她画得歪歪扭扭,原来姣好的脸蛋顿时显得有些滑稽,一时竟然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一动也不动。 方长庚觉得好笑,走过去接过她手中的笔,跃跃欲试:“我来给你画!” 徐清猗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转念想到他画画那样好,画个眉毛应当也不难吧?而她亲手给自己画,总是不好控制力量,不然也不会失手的。 这么想着,就放心地闭上眼睛,让方长庚用细布把脸上多余的墨擦了,然后感觉到稍硬的笔尖在眉毛上移动,突然停了一下,直到徐清猗疑惑地想要睁开眼去看时才又开始动作。 她心里觉得不妙,连忙睁开眼,看到方长庚一脸奇怪的憋笑表情,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转过头去照镜子,一看铜镜中那一条下撇的八字眉,气得叫了一声,一看方长庚转身要溜,立刻起身作势去揍他:“你讨厌死了!” 方长庚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绕着桌子躲她:“是我错了,再给我个机会,我一定画得比刚才好!” 徐清猗捂住那丑得要死的眉毛,又哭又笑:“你想得美,我让丝雨来给我画。” 见她闹得气喘吁吁,方长庚忙回身抱住她免得她发怒,然后信誓旦旦地保证:“要是我再画得不好,就罚我也画那样的眉毛,一整天都不能擦,可以吗?” 徐清猗破涕为笑:“那好吧,反正我也不亏。” 方长庚松了口气,拉着她到梳妆台前坐下,这回得了教训,画得十分小心,却没画昨天的柳叶眉,而是远山眉的样式,更适合徐清猗疏朗的气质。 画完以后,方长庚笑着道:“怎么样,是不是比丝雨画得还好?” 徐清猗拿着螺钿镜出神地照了半天,才小声说:“勉强还入得了眼。” 方长庚在她身后透过镜子看她,越看越觉得美,高兴地说:“那我以后天天给你画。” 徐清猗脸颊一红:“你是读书人,怎么能给女子画眉呢?” 方长庚满脸莫名:“那怎么了?我又不给别人画,只给我娘子画,谁会多嘴?”他要是真顺着她的话说下去那就是脑袋进水了,女孩子都喜欢人家哄着,就是天花乱坠也不过分。 徐清猗果然甜甜地笑了,嘴上却小声嘀咕:“那我也不要……” 方长庚一脸“娘子说的都对”的表情,连连点头:“娘子说什么都好,我全听娘子的。” 总算让徐清猗高兴了,方长庚已经出了一身汗,这才与她说好明天下山去见他父母的事。 徐清猗自然点头答应了,只是还有些紧张,到底她很少与长辈打交道,更何况还是见公婆,难免拉着方长庚问了许多,经过方长庚一通安慰,才渐渐好转。 第二天,方长庚和徐清猗就下山了,带上了她两个丫鬟以及几个箱笼的礼品,是徐清猗执意要的,方长庚也劝不动,至于袁丰昨天一早就回了县城帮忙,这会儿他名下的宅子应当已经全部打扫收拾完毕,老李氏/方万英他们也应当安顿下来,就等两人回去了。 隔了一天才到县城,直接让车夫去了住宅,是一个两进的宅子,修缮一新,布置得也十分典雅巧妙,可谓是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 拉着徐清猗跳下马车,两人一路往大堂而去。 老李氏和方万英坐在上座,穿戴得格外隆重,却是满身不自在,简直坐立不安了。 “这小子,怎么还不回来?可把我急的哟!”老李氏索性站起来,就要走出去看。 小李氏哭笑不得,连忙拉住她:“娘——您急啥!这早晚也是这一天的事,您就好好坐下歇着,人只要到了门口不就一眼能瞧见了么!” 老李氏满脸苦相,又开始絮絮叨叨地念:“你说说这两兄弟,娶媳妇儿都自己做的主,一个个都被媳妇儿带着跑,就没见带人回来的,苦就苦我们这些老头子老太太,还怕得罪了人家……” 正吐着苦水呢,外头突然传来一声叫喊。 “爷,奶,爹,娘,我们来了!”除了方长庚和徐清猗还有谁? 老李氏立即止住话头,堆起笑脸,又是紧张又是喜悦地看着眼前一对新人,见徐清猗穿着素净淡雅,脸上也干干净净的,身后就跟了两个小丫鬟,总算稍微放下了心。 方长庚紧紧牵着徐清猗,笑着对她说:“来,你跟我叫。” 徐清猗本是个落落大方的人,但从小缺少女性长辈的关爱,这时竟有些害羞地往方长庚身后躲了躲,随即又有些后悔,觉得长辈们可能要不高兴了。 老李氏和小李氏看出这小姑娘比她们还紧张呢,想到她的身世,心里都起了怜惜之情,同时也是好感倍增,觉得她一点都不像原来想象的那么强势,相反,一张鹅蛋脸讨人喜欢的紧。 小李氏余光一闪,就看到方长庚给她使眼色,没忍住瞪了他一眼,然后心领神会地伸手拉过徐清猗,拍拍她的手背,柔声道:“咱们都是粗人,你可别嫌弃,你要是不说话,咱们还真有些害怕呢。” 徐清猗顿时笑了,酝酿了一下,有些害羞地叫了一声“娘”,之后对着其他三位长辈一一叫了,也渐渐放开,就显出世家女子的大气爽朗来,气氛不算热烈,但十分和谐。 一家人坐在一块儿商量办酒的事,最后时间定在五天后。 当晚方长庚就和徐清猗连夜写庚帖,第二天方长庚就先去了县衙给许县令以及其他几个官吏送,结果得知许县令要聘请师爷,还问他想不想来。 第81章 决定 说起和许县令见面, 方长庚心里还是有些尴尬的, 毕竟当初在人家面前说的信誓旦旦说暂时不想娶妻, 结果一转眼就变卦了, 对方还是武靖侯之女,简直啪啪打自己的脸。 还好许县令知道一点内情, 既然人家娶的是老师的外孙女, 他也无话可说。 “酒席我一定会去,来不来做这个师爷你也考虑考虑,我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到称手的人。”许县令眉间的皱纹又多了一点,看起来头痛不已。 本朝皇权不下乡,县里编制又少,光靠这些有品级的官吏管一县之内的财政律法教育农工商等等十分吃力, 因此常常是县衙出银子聘请本县通晓刑名律例, 钱粮会计,文书案牍的举人秀才们帮忙处理, 于是诞生了师爷这个职业, 也叫宾客, 是县令手下的人。 本朝地方官有丰厚的养廉银,因此许县令虽然是一名清官,给出的俸例也挺高,一个月有六两, 应付衣食住行已经足够了。 方长庚拱了拱手:“一定尽快给县令答复。” 其实早在前些日子他就动了找个差事做的心思, 尤其是眼下徐修已经没那个精力教他, 不如晚上自己看书, 白天接触人和社会,免得和外界脱节。 但这样的话他就要住县城,肯定不能回山庄了,就不知道徐清猗怎么想,因此不能就这么答应了,还得回头与家人商量一下。 依次把庚帖发完,在沈赫那里多留了一会儿,两人都有些感慨,临离开前沈赫还拜托方长庚去了京城以后多照看沈霖,不然实在放心不下。 方长庚自然满口答应,之后就回了家。 一进大门,小李氏像是等着他似的,看见他立即朝他招手,示意他跟她进屋。 方长庚不明所以,但还是跟在小李氏身后进了她们的屋子。 坐下以后,小李氏就直说了:“昨天你媳妇儿刚来,娘不好拉着你说闲话,今儿个她出去买东西去了,娘正好问问你,你们俩处得咋样?乍一看性子挺不错,但也不是能让你牵着鼻子走的,她爹又是侯爷,平时会不会欺负你?” 方长庚汗了一下:“娘你说什么呢?你看我像是被欺负了的样子吗?咱俩好得很,你就不要操心了。” 小李氏还不放心:“那不说这个,就说你们俩,银子是谁管的?” 方长庚更汗了:“自然是我媳妇儿管,都是一家人了,让她管那不是天经地义么。再说猗儿名下的田亩和铺子我也不太清楚,都随她怎么处理。”他本来也没多少聘礼拿得出手,这会儿全交给了徐清猗,自己手上仅剩一点私房,这么说起来还真有些心酸。 小李氏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但一家子要和和美美,这还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自家都是女人手握财政大权的呢?反正她已经把儿子那些铺子啊田亩啊都交出来了,到底怎么办她也管不着。 “你自己长点心,多少留点供自己使唤,也不能什么都听你媳妇儿的,知道不?”做娘的怎么能不偏心自己儿子,小李氏虽然一向不喜欢插手儿子和儿媳妇儿之间的事,但有些话还是不得不说。 方长庚讨好地笑着:“知道了娘,刚才县令问我要不要去他那里做宾客呢,我想着和猗儿还有老师他们商量商量,要是可以,我就回县城,让爷奶也留在这里别走了,一家人住在一块儿多好。” 小李氏先是激动,听到后面就冷静了些:“那好啊,娘这些年见你的日子手指头都数得出来,再过不久你们还要去京城,娘再怎么想你也见不到,能回来就回来吧。至于你爷奶,他们是真住不惯这样的房子,你是不知道,这几天都念了多少次要回去,娘怎么也劝不住,到时候你去说说,总会念着你留下来的。” 方长庚心里闷闷的,知道小李氏说的是事实,还好家里还有方启明,不然他还真可能离不开这里了。 “我都懂,赶明儿我就去和爷奶说。” 小李氏这才笑了,心里多了点期盼:“那成,我还得去酒楼看看,你没事就陪你媳妇儿到处走走,对了,你哥一家晚上过来吃饭,别忘了跟你媳妇儿说,让她有个准备。” “知道了娘。” 到了晚上,方启明就带着刘嘉兰,还有三个孩子来了,一下子就让宅子热闹了起来。 刘嘉兰虚长徐清猗几岁,两人都是直白大方的性格,因此还挺投缘的,尤其是有了妯娌的身份,不一会儿就凑到一块儿说悄悄话,在一旁的方启明和方长庚看来,大致也能猜出不是什么夸奖他们的,只好自嘲似的相视一笑,摊了摊手。 徐清猗和刘嘉兰说笑了一阵,虽然多少还是不大习惯这种大家庭,但见她们对自己都充满了善意,也渐渐开始喜欢这种感觉。 得知方小宝和三丫正在学琴,徐清猗就与她们讨论起了音律,让两个小丫头钦佩不已,就是刘嘉兰也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心里感慨世家之女就是和她这种商户出声的不一样,好在她也有自己精通的,管账是一把好手,不然还真要自惭形秽了。 吃完饭方启明和刘嘉兰就回去了,至于三个孩子则留了下来,陪老太太和老头子解闷。 回到屋里,徐清猗脸上还带着笑,尤其是对白嫩嫩的幼清及其喜欢,就连自己也没料到会这么喜爱孩子,都想把他抱过来玩儿了。 方长庚看她一眼:“这么喜欢孩子?” 徐清猗点点头:“是啊,你不喜欢吗?” 方长庚未置可否,却渐渐笑得不怀好意,拉着她的手就往床榻走:“怎么不喜欢,不过也不用羡慕别人家的,咱们自己生一个。”这话其实是说笑的,不论是从徐清猗的年龄还是之后的计划来讲,生孩子都不是现在要考虑的事,甚至还要避免她有孕。 徐清猗脸一红,就要挣脱,无奈力气不敌,让方长庚带着上了塌,没想到他并没有对自己做什么,只是让她倚在他怀里而已,倒是她自己想多了。 方长庚闻着徐清猗身上淡雅的香气,说了白天那件事。 徐清猗第一反应自然是不同意的,可那样显得自己太无理取闹,因此也没有直接开口,而是商量似的说:“我不想阻拦你,但若是这样,我想独自留在山庄陪爷爷一段时间,待爷爷身体稳定了,再过来陪你,好不好?” 方长庚思索了一下,虽然心里不大情愿,但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就勉强地点点头:“那就暂时这样决定,到时候我陪你回山庄,再与老师说。” 徐清猗表情也有些郁郁:“好。” 一夜好眠,第二天方长庚就和许县令允诺了此事,待从府城回来就正式当值。 到了办酒席的日子,关系远的近的都来凑个热闹,足足弄了四五十桌,都知道是方举人和侯爷的女儿结了亲补办的酒席,想到还能喝上侯爷的喜酒,就热情高涨起来,一时间这一大片都是恭喜和吆喝的声音。 不过这回这帮人可没看什么面子,都一溜的起哄要方长庚喝酒,方长庚推了大部分,但还是被灌得七晕八素,最后还是方启明替他解决的,总算没让他醉得趴在地上,在众人面前出丑。 方万明一直和方万英喝小酒聊天,他是看着方长庚一路过来的,见他有这样好的机遇,心里也十分欣慰,就是想想今年秀才又落第的方沐君,好兴致就减退了些。 方思成和他媳妇儿赵绣云自然也来了,只是两人的心情截然不同。 “当初我就觉得长庚这孩子不一样,你看看他现在,这是土窝里飞出的金凤凰!以后哪,咱们还得喊他一声老爷!” 赵绣云听不得这个,白他一眼:“你在这说说说有什么用?咱家一个秀才一个童生,教出来的都没一个能比得上人家,丢不丢人!” 方思成有些喝大了,胆子也壮了起来:“妇道人家,还不是你惯的!沐儿现在成天跑去跟人家喝酒玩乐,一半都是你这个做娘的出了问题!” 赵绣云眉毛直竖:“你教得好?那你怎么不好好管管你儿子?孩子从生出来你就当甩手掌柜,没有我,沐儿当年发高热就没了!” 方思成看看周围,终于压低了声音:“好了,别在这儿丢人显眼,回去再说!” 赵绣云没再开口,就是看着小李氏那眉开眼笑的样儿心里难受,简直想立刻冲回家里提着方沐君的脖子让他看书。幸好她还有沅儿给他争口气,等他在府学再待两年,下回一定能给她考个举人回来! * 到了出发那天,老李氏和方万英也要回村,说是想和邻居唠嗑了,还说住县城别扭得很,不像村里那么安心。他们也舍不得见不着孙子,就说等他回来了再过来住。 方长庚一听也就没了想法,考虑了一下到底怎样对老人来说更好些,最后道以后每隔一段日子把他们接过来住几天,自己有空也会回去,让老李氏和方万英露出了笑脸。 第82章 下山 到了府城地界, 方长庚带着徐清猗去了周其琛家一趟。 刚进大门, 就看到院子里站着一个小娃儿, 穿着干干净净的小衫子, 大眼睛惊讶地看着他们,还没等两边都反应过来, 周其琛的夫人冯静姝就从屋子里急急忙忙跑了出来, 身后的婆子一脸慌乱,冲上前抱起小娃儿,和冯静姝一块儿上下查看有没有磕着碰着。 “怪我怪我!怎么就让舒儿跑出来了呢,还好没出事……”那婆子庆幸地松了口气,这时才看到方长庚他们,连忙小声提醒身边的主子。 “夫人, 好像有客人……” 冯静姝一看, 稍稍讶异之后立即笑了:“是方公子带着夫人来了,可是来找相公的?我这就让人去书房叫他, 你们快到屋里头坐。”不久前她还和周其琛去喝过喜酒, 自然是认识徐清猗的。 方长庚笑着回礼, 与徐清猗一同跟着进了客厅,一边道:“这事与嫂夫人也有关,我和猗儿想邀请你们去山庄做客赏景,免得两家许久不来往生疏了。” 徐清猗则从袖口拿出一个香包, 笑盈盈地给舒儿玩。 冯静姝先是笑着埋怨了一句:“这孩子, 就是喜欢这些女孩儿家爱的玩意儿, 没有火气。” 而对方长庚的话, 她心动之余又有些犹豫,不是她不想带孩子出去玩,只是夫君这些日子忙绸庄的事,恐怕没那功夫。 “这……”话刚出口,周其琛就出现在门外,她连忙叫了一声“相公”,然后止住话等他拿主意。 方长庚和周其琛相视而笑,说明了来意,周其琛看了眼一旁哄着孩子的冯静姝,想到已经许久不曾带着一家出去玩了,舒儿也好几次说要出去看花,便欣然答应。 于是冯静姝带着小周舒以及一个婆子与徐清猗同坐一辆马车,方长庚则和周其琛坐一辆,一同出发。 其实自从考完乡试,几个好友就很少见面了,方长庚只在周其琛的儿子周舒满月酒时看到过孩子一次,之后几次来都因为孩子生病或是去外祖父母家而不得见,所以今日乍一眼还真意外了一下。 “我总以为舒儿还是个浑身皱皱的小婴儿,没想到一下子就这么大了,长得还真是像你,文文静静,一点也不吵闹。”他对熊孩子有本能的恐惧,因此对于他和徐清猗要孩子的事还真有些抵触,但近日一看舒儿,心里却十分喜欢,似乎也不那么抗拒以后自己当父亲了。 周其琛却不这么觉得:“孩子还是活泼些好,舒儿性子软得跟个女孩儿似的,难免将来受欺负。” “我倒是更喜欢这样的,换个成天调皮捣蛋的你就要哭了。你要是担心舒儿被欺负,不如请师傅教他一点防身的功夫,还能强身健体,不至于三天两头的生病。” 周其琛苦笑道:“我倒是想呢,他就是随了我,脾气犟,还一点苦都受不得,家里长辈又宠他,我也无可奈何。” 周其琛当了父亲以后与他爹的关系也有所缓和,虽不至于原谅他,但至少允许周老爷过来看他孙子,在方长庚看来倒也是好事。 并非说一定要以德报怨,谅解那些伤害过自己的人,而是随着年纪渐大,方长庚就越发感到人情味存在的重要意义,如果身边能多一些美好的事和人,才有动力去更好地生活。 “长辈娇惯着容易出事,你那弟弟就是前车之鉴,真说不通,你索性就别把孩子送到长辈那里去,之后想再改回来可就难了。” 周其琛深有此感,同时还有些好笑:“你还挺有经验,要不然我请你当我孩子的启蒙先生?” 方长庚挑挑眉:“行啊,你把舒儿送我那里,我保准好好教他,让你满意。” 周其琛呵呵一笑:“还是算了,我夫人恐怕要和我闹翻天。” “哈哈哈哈……” 这边话题三句不离孩子,而在另一辆马车上,两个女子更是围着孩子转。 冯静姝见徐清猗这么喜欢舒儿,不禁笑道:“你和方公子这么恩爱,有孩子是早晚的事,到时候你就知道带孩子有多么辛苦了!” 徐清猗立即想到自己要和方长庚分居的事,只好说:“还早呢,不过若是自己的孩子,再辛苦也是值得的,若是能像舒儿这样,我恨不得多几个让我辛苦呢。” 冯静姝听出其中似乎有隐情,原来不想问的,但想到自己相公与方公子关系极好,将来来往也少不了,就以过来人的口吻问徐清猗怎么了。 得到答案后,她才捂嘴笑道:“你是不知,我和我相公新婚不久,他就跑去府学念书,恨不得见不着我,我不也过来了?小别胜新婚,等下回你们见,感情就更好了。” 徐清猗低下头笑:“若是那样就好了……” 到了山庄,冯静姝提出先去见过山庄主人,不然就失了礼数。这正和了方长庚的意,一群人就往徐修住处而去。 看着一群年轻人热热闹闹来玩,还带着孩子,徐修高兴不已,小声让李伯去库房取了一对平安锁给舒儿,还怕吓到孩子似的蹲下来轻柔地问:“明年舒儿就要上学了吧?想好去哪个私塾了吗?要是没有中意的,就去徐氏族学,我和徐府的说一声就成。” 冯静姝吓了一跳,看看周其琛,见他道:“那怎么好意思,孩子年纪小容易惹麻烦,我和夫人打算送他去朋友办的私塾启蒙,也足够了。” 说完周其琛轻轻拍了拍舒儿后脑勺,然后就听舒儿瞪着大眼睛奶声奶气地说:“谢谢太爷。” 徐修连忙“诶诶”应着,等李伯回来了,就把平安锁递给舒儿拿着,看到舒儿好奇地摸摸,顿时慈爱地笑了。 冯静姝这回是真的吓到了,小声呵斥:“舒儿,不能收太爷爷这么贵重的礼物!” 舒儿眨巴眨巴眼,还是很听话地伸手要把锁还给徐修,一边抬过头可怜兮兮地看着身边的冯静姝,扁扁嘴,豆大的泪珠已经落了下来。 徐修有些埋怨地说:“这是给孩子的,我高兴,你们这些大人替他做什么主意。” 方长庚打圆场:“你们就别客气了,好好的弄得孩子和老师不高兴。” 于是周其琛他们也不再推脱。 方长庚一直在旁边看着,觉得徐修心态应该有所变化,就说:“老师这么喜欢舒儿,你们以后若是带着舒儿来山上游玩,就来山庄看看。” 周其琛笑道:“那一定的,舒儿特别喜欢登山,下回再来可要叨扰徐老了。” 徐修喜得胡子一翘一翘:“那怎么能算是叨扰呢,我高兴还来不及。” 临离开,舒儿还在徐修脸上亲了一口,让徐修差点就红了眼眶。 等方长庚他们出去送人了,李伯才在徐修身后道:“这要是小小姐的孩子,老爷一定更高兴。” 徐修摇头笑笑,也没否认:“可不是……” 晚上用饭,方长庚就询问了徐修的意见,不知道他支不支持去县衙做事。 徐修听完竟很赞同,还教诲方长庚要从中吸取经验,中间自然也少不了和各方关系打交道,做事须得圆滑。 方长庚自然一一点头应承,之后又说到徐清猗想留在山庄陪徐修,终于让徐修皱起了眉。 “你们这才新婚,哪有分居两地的道理?我有你李伯陪着说话,猗儿就跟着晦之下山去!” 徐清猗不依,非要留下来,徐修也说不动她,只好无奈地默认了。 入夜,徐清猗破天荒地替方长庚宽衣,轻声说道:“不如我让蕊儿跟你去吧,多个人照顾也好。” 方长庚后背一寒,冷漠地拒绝了:“用不着,有袁丰就够了,不想多个人添乱。” 身周的压力顿时消散,方长庚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关切地说:“别说我了,天热了,你在山庄注意避暑,别有个头疼脑热的,若觉得无聊,不妨去找周夫人玩,我过段时日会来看你的。” 徐清猗垂下眼帘,轻轻地说:“知道了。” 方长庚摸摸她的脸,只能用行动让她高兴起来了。 * 在山庄了住了几日,方长庚就打算出发了。 徐修把之前提过的几本书交给了方长庚,又仔细叮嘱了他一些小事,其余的也没再多言。 在山庄门口装好行李,徐清猗站在前面的空地,神情复杂,待方长庚要出发了才展露一丝笑颜:“路上小心。” 方长庚看着她,还是走过去,装作凑到她耳边说话,其实趁人不注意偷偷在她脸颊亲了一口,没人看见。 徐清猗面色爆红,气呼呼地拧了他一把,他才笑着离开。 路上,方长庚把手里几本书粗略地翻了翻,发现这些书并非专研某一经,而是天文地理医药律法均有涉猎,但又能一语点出其中要义,让人有醍醐灌顶之感,对方长庚而言再实用不过了。 一时间方长庚还真有些爱不释手,一直沉浸在书本里,直到家门口才收起激动的心情,收拾妥当,准备第二天就去县衙。 第83章 孟陬 上任第一天, 方长庚清晨就到了县衙。他不是官吏, 因此不用在卯时(早上五点)去承发房点卯, 但散衙时间和官吏一样, 在酉时(下午五点),这样看起来还是比较轻松的, 能够自己支配散衙后的时间, 至少比起现代动不动就加班好多了。 许县令和县丞、主簿等一众官吏大多住在县衙公廨,像许县令所住的内衙,有住宅、书房、花厅还有后花园,相当惬意,而方长庚因为没有编制,因此办公的地方并非在县衙的大堂, 而是十分靠近许县令的内宅, 走几步就是后花园了。 总之来了以后,方长庚越发觉得官不好做, 做清官更是难上加难。 别小看一个小小七品芝麻官, 手下的官署就有几十个, 不说常见的县学、禄米仓、监狱、接待官员的公馆、巡捕厅等等,还有用于疏养孤老无靠之人的养济院,类似于现代公立养老院,还有收集埋葬无人认领的遗骨的漏泽园, 以及送发快递的驿站和递运所, 管理道观佛寺的僧会司和道会司等等, 总之一天之内要处理的事情很多, 难怪许县令焦头烂额地要找助理。 方长庚目前的工作就是协助许县令处理公文,在他处理政务时酌情提出一点意见,过了七八天就基本熟悉了办公流程。 这日上早堂,六房书吏把这天的公文、申帖还有诉状交给许县令过目,方长庚一般是不参与的,所以等早堂结束了才上县衙。 刚绕过照壁,就见一个穿着青衫的青年背对着他往县衙里冲,方长庚一看他手里的诉状,就知道是来告状的。 “前面这位兄台,请止步。”方长庚叫住他,语气不慌不忙。 那青年一回头,见方长庚一袭普通百姓的衣着,显然不是衙门里的人,登时皱起眉:“你叫我作甚?怎么地,也要告状?” 方长庚看他几眼,也看得出对方是个不折不扣的文弱书生,衣衫空荡荡地挂在身上,脸上带着不服输的犟气,不知道是在哪里吃了亏,非要争一口气的模样。 “我不告状,但可以告诉你,今日不是放告日,你就是去了承发房也不收诉状,还是等下个月的三六九日再来吧!”方长庚微微一笑。 青年一瞪眼:“我的事哪里耽误得了这么多时日,等书坊把书都刻出来了,我去哪里讨公道?!” 方长庚耳朵竖了竖,突然来了兴致。 “我是许县令幕友,你要有什么冤屈,不如先跟我说,若是有理,我自然会禀告县令替你做主。”本朝书刻坊遍地都是,比起盐商茶商,做书商的门槛低而利润高,因此不少商人做私刻坊主印书售卖,但因此出现的盗版现象日益严重,尤其多见与那些写话本小说的书生出现纠纷的案子。 看来今天又有一桩。 青年倒也没多疑,大约是看方长庚形貌不像是说谎之人,便一五一十地说了,事情原委几句就能解释明白——这人初来此地,与一家书坊主约定好把书稿卖给他,不料临交书稿的前一天,标的物却被人偷了,这下书生不仅得不到稿费,还要赔书坊主一笔银子,他自然气不过,于是就来县衙求县令做主帮他找到偷窃书稿之人并严惩,讨回公道。 方长庚听完也不觉得这案子有什么新奇,但书稿若是被别的书坊抢先印出来发售,那时就说不清了。眼前人一看就是手头拮据,方长庚便急人所急,正了正神色道:“还不知老兄姓名,你既说有秀才功名在身,就随我一同去见县令吧。” 青年这才稍稍卸了防备,盯着方长庚道:“在下黎平孟陬,字云清,敢问兄台叫什么名字?” 他哪知道方长庚脑门已经是一排黑线,还正疑惑对方怎么突然眼神古怪地看着他,也忍不住神情不自在起来。 我滴娘,不带这么造化弄人的,这孟陬,不会就是之前周其琛送他的那本春/宫图的创作人员?这人怎么还跑到永州地界上来了? 想到那本册子上惟妙惟肖的小黄/图,又注意到孟陬眼下的青黑,对此人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轻咳了两声,方长庚拱了拱手:“在下方长庚,字晦之,请云清兄跟我一同走吧。” 孟陬脸色一松,心里稍稍放宽了些,跟着方长庚往里走。 “孟兄初来此地,恐怕对那书坊主的为人不甚了解,可否排除他欺你是生人窃你书稿的可能?”不是他小人之心,而是现在大部分书商都没什么职业道德,无不想尽办法压榨这些靠笔头吃饭又没什么背景的文人,对此许县令早就与他提过整顿之法,一是不想再听这群人上衙门你一句我一句叽叽喳喳吵个不停,二是不想浪费行政资源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这下又出了这遭,如果是书坊主的问题,那可就真的撞枪口上了。 孟陬一听就知道对方是真心想为他解决问题的,顿时对方长庚亲近了几分,哭笑不得道:“不是我恶意揣测别人,我打过交道的书坊主没有一百也有几十,走到哪里就把书稿或是图本卖给当地书坊,这种情况也遇到不止一次,我若是豁出去与对方理论,也能自己讨回来。但那位书坊主身边还有两个穷凶极恶的保镖,我虽然也有所怀疑,却也不敢鸡蛋碰石头,只能来县衙了。” 方长庚安慰了他几句,随后就到了许县令办公的后堂,先说明了前情,之后就让孟陬递交诉状,然后把所掌握的证据一一禀明,果然见许县令面色一凛,当即下公文定明天听审,并发遣牌票命差役明日一早拘传被告。 等两人出来,孟陬有些激动:“今日还要多谢你引见,不然我就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方长庚笑道:“哪里,也算是我本职所在,不值得挂念。”既然看了你的大作,我也得有所表示不是? 孟陬嘿嘿一笑,左右看了看,突然凑近:“不瞒你说,我孟陬不过是个穷书生,也无大才,唯独字画尚可入眼,不敢说众人皆知,但也受不少人追捧,你若在此有志趣,改日我送你几本。” 方长庚心里一汗,想假装不知道他说的“志趣”是什么玩意儿,但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人家又主动提出送XX书给他,显然是十分信任他了,他还想要什么自行车? 于是两厢欢喜,约定这事了解后就去孟陬住处一聚。 第84章 私刻坊 第二日升堂听审, 那书坊主自然据理力争, 想方设法为自己辩解。 “……我当初见他初来乍到形容可怜, 所以好心把我家院子租住给他, 哪会想到今日竟会被倒打一耙!孟陬此人以画春/宫为生,品性低劣, 他的话千万不可听信啊!县老爷明察秋毫, 可要为我讨回公道!” 孟陬原来还不动如山,听到后面顿时气得脸红脖子粗:“好你个鸟歪货,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你他娘求爷爷告奶奶问我要春/宫的时候是什么嘴脸,到底哪个王八倒打一耙?!” 孟陬虽是书生,但多年在市井游荡, 深入底层人民群众的生活, 浑话张嘴就来,书坊主是万万说不过他的。 许县令立即一拍惊堂木:“干什么呢?衙门重地, 岂容你们污言秽语放肆?” 孟陬从善如流, 大声道:“草民是气急了, 还望县老爷恕罪。但此人窃我书稿绝非我妄言,他家中的婢女可以为我作证!” 书坊主张大嘴,一下子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买回来的婢女翠红被衙役从堂口领出来, 朝孟陬脉脉含情地望了一眼, 随即向县令作证亲眼看见书坊主偷偷进孟陬的院子偷出书稿, 打算据为己有。 “可有物证?”许县令冷冷地说, 吓得翠红瑟缩了一下。 书坊主见此底气又足了起来,嚷道:“就是,可有物证?光凭一张嘴县老爷可会偏信于你?我平日里竟也没注意,原来你们一对狗男女不知何时勾搭在一块儿,好一个吃里扒外的东西!”那书稿自己藏得极为隐秘,捕快搜查时什么也没发现,既然没有物证,他只要坚持不招认,对方说再多也是枉然。 孟陬与那丫鬟压根没说过两句话,也不曾想到人家肯出来作证,不过这时也没功夫考虑这个,只是皱起眉,直觉自己还要吃下这个哑巴亏,可不争馒头争口气,让这王八就这么舒舒服服地出这衙门,他怎么都不甘心。 这头两造陷入了僵持,另一边方长庚才与捕快一同从书坊出来,不是找书,而是找到了刚做了一半的雕版,幸好方长庚及时赶来,不然这证据就要被书坊主他老婆拿去销毁了。 证物最终呈到了堂上,书坊主自然一口断定这本话本是自己所作,不要脸的样子让许县令频频皱眉。 他立即道:“既然是你所作,连雕版也只做了一半,想必还不曾有人看过喽?” 书坊主也只能硬着头皮道:“应当不曾有人看到……” 许县令立即要他把话本的细节以及写作过程陈述一遍,书坊主自然支支吾吾答不出来,再一问孟陬,两厢对比之下,就是书坊主也哑口无言,无力再辩。 事情了结,第二天孟陬就找方长庚出去喝酒。 县衙一个月可休五日,方长庚正好这天不用当值,于是欣然赴约,很快就对彼此的底细了解得差不多了。 “这地方和我八字相克,我打算明年去京城考乡试,若是再不过,我就认命,写写话本也不愁衣食。”孟陬苦笑。 方长庚也想不出言语安慰,像孟陬这种年近三十依旧执着于举人功名的就如过江之鲫,比较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至今都未有家室,反而流连山水四处行走,倒也挺潇洒。 “后年你该考会试了吧?看来我还要早你一步出发,不然同行还能有个照应。”孟陬突然又道,看起来有些怅惘。 方长庚摆摆手:“我预备明年出发,免得路途中出现什么意外,如你所说,我们可以结伴而行,一览沿途风光。” 孟陬听了十分高兴,两人又对饮了许久,他就忍不住开始倒起苦水。 无非是关系到他吃饭的手艺。 像他这种素有名气、所作话本和XX图广受欢迎的才子,被整个湖广的书商盯着,只要出一本,就立刻会有书商盗刻,实在让他苦不堪言。 方长庚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说:“我要是书坊主,在书还没出之时就去衙门告状说有人偷我书稿,谁敢盗版谁就是盗贼,看还有谁敢这么干!等这帮人不敢再作怪了,我再出书,可不就解决问题了?” 孟陬瞪大眼睛:“你说得极有道理,可你又不是书坊主,知道这个办法又顶个屁用?要是人人都效仿这个办法,衙门不还得气死。” 方长庚这一遭是亲眼见识到开私刻坊的利润,说实话不是不心动的,经孟陬这么一提还真开口道:“现在不是,以后不就是了嘛?你写话本我来出,两全其美。” 他话里还有些开玩笑的意味,孟陬却一拍桌子:“有何不可?!以后我的话本和春/宫图都卖给你,别人求我我都不卖!” 方长庚看着孟陬喝得通红的脸,心说你明天还记得这会儿说的话才怪,不过这办私刻坊的事他还是上了心,决定四处打听一下,如果条件允许,试试也无妨。 第85章 不知道取什么 原来还以为不过是买几块雕版的事, 等方长庚亲自去了本县最大的李氏书坊走访, 才知道自己真的想多了。 本朝鼓励教化, 社会环境也比较宽松, 为了鼓励文化发展,昭武帝取消了书籍税, 也没有现代出版的逐级审查制度, 只要财力所及,就能刻书。而且做书坊主的大多是达官显贵或是读书人,算一个体面的行当。 但相对应的,目前出版市场竞争激烈,尤其是他们这一带,不像江南那边文风鼎盛, 文人墨客诸多, 每每有文人撰稿都要抢,可以说是僧多粥少。 而且办书坊没那么简单, 不仅要招技艺精湛的刻工, 买大量刊刻材料, 还要联系有影响的文人撰稿,比如想孟陬这样的,将来出版才有较大的市场,甚至还要请“编辑”为发行的书做点评等等, 这一套下来, 别说方长庚去京城之前恐怕都还不能盈利, 就是可以, 他现在也没那个本钱。 从李氏书坊的掌柜那里打听了这些,方长庚就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转身在书坊里翻阅那些刊刻出来的书。 这个书坊规模很大,刊刻的书籍分门别类摆放在不同的书架,戏曲、小说、诗集以及琴谱一应俱全,装帧十分精美,刻印得也很清晰,还有些书空白处作了注释或是个人见解,用词幽默,就跟看弹幕似的,真是越了解,越觉得古人还挺有意思的。 掌柜的就姓李,见方长庚看得饶有兴致,也知道他是前年乡试的亚元,于是玩笑似的问道:“方孝廉可有意出书?我们书坊一定重金收购。” 方长庚哈哈一笑:“写话本我可不擅长,戏曲之类更只谈得上稍有涉猎,不敢献丑。” 李掌柜眉眼都笑弯了,指指东面的一个书架:“小店里不只收话本戏曲,还有举业用书,对孝廉来说可就信手拈来了。” 举业用书?不就是科举辅导书么!这倒是此行的意外之喜了。 方长庚走过去翻了几本,大多是为四书做的集注或是关于撰写时文技巧的谈文录之类的,倒也不是很难,但出书之人都是当下受追捧的大家,他这样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举人,出这种书恐怕还要被人闲话。 原本想拒绝的,结果李掌柜又来了一句:“只要写成,小店就出八十两,若引得人争相来买,自然还会再涨的。” 方长庚顿时把话咽了下去,如果让他从头到尾编写一本辅导书只得八十两他是不干的,但他这些年跟着徐修学习作了厚厚一叠笔记,取其中一部分稍加整理卖给书坊,也不算亏,毕竟现今正是需要钱的时候。 不过做生意总是要讨价还价的,若是他这笔记没人买倒没什么,要是真火了,那他可就亏死了,所以还不能就这么让书坊买断。 一瞬间心里想了很多,但方长庚并没说出口,谁知道这东西自己什么时候能弄完呢,还是等书成了再来跟人家详细商议。 “那我就大胆一试,等书成后拿来给掌柜看过。” 李掌柜自然立即说好,还要送方长庚出去,弄得方长庚觉得这么空手就走怪不好意思,就挑了几本举业用书和琴谱,打算给家里的孩子们。 回到家,方长庚才注意到家里突然多了几个陌生人,有男有女,看见他就齐齐整整地站成一排,然后齐齐整整地喊道:“少爷回来了!” 方长庚嘴角抽了抽,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人都打哪儿来的?! 其中一个微胖的中年女人站出来,欢欢喜喜地说:“少爷,我是来给您洗衣做饭的,就住在不远的巷子,不占地儿!” 家里统共就他和袁丰两人,小李氏和方大山自从他去县衙后多数都住在酒楼的后院,只有他休沐时才过来,要个婆子干什么? 旁边的中年男人貌似是她丈夫,嘿嘿一笑:“少爷,我做过大户人家的护院,还会赶马车。” 他又没仇人,雇个打手唬人么?再说了,家里哪里养得起马? 他瞪了瞪眼,又听队伍里一个老实巴交的老头道:“我……少爷如今举了孝廉,总不能少了门房……” 就算有那么点道理,可你身边那个才七八岁的小女孩儿又是要干嘛? 老头察觉到方长庚的疑惑,忙拢了拢小女孩儿:“这是我孙女儿,我儿子儿媳在外头做生意丢了性命,只留下这一个孩子,小老头只好带着她来投奔少爷……” 对上小女娃又瘦又黄的脸上那双怯怯的眼睛,方长庚觉得脑壳疼,想立刻把袁丰揪出来问个究竟。 说曹操曹操到,袁丰刚一出现在大门口,就无端打了个冷颤,定睛一看方长庚正冷漠地看着他,莫名有些心虚。 “你们先在这里稍候片刻,我要问他一些话。”方长庚语气温和地说完,就转身进了大堂。 袁丰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急着辩解:“哎哟,这真不是我的主意,是舅母她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人家举人老爷的排场,觉得以后有贵客上门连个倒茶水的人都没有,这才让我去找些人来充门面的。” 方长庚没好气道:“我看那爷孙俩可怜,让人留下当个门房也就算了,这洗衣做饭的婆子和护院是要做甚?” 袁丰哭诉道:“冤枉,其实我原来只找了那对中年夫妇,就那个王婶和她丈夫,另外那爷孙俩是自己找上门的破落户,我不好赶人家走,所以人就看起来多了些……” 见方长庚没有真的怪他的意思,袁丰才小声说:“其实那对夫妻每月只要给六百文就成,住得也怪近的,万一要是遇到什么歹人……不是,万一要搬个行李什么的……” 方长庚喝口茶顺了顺气,也不好就这么把人弄走了,想来也就在这里再留个一年,索性就让袁丰去把人安置了,到底这么大一个宅子,打扫起来也挺要命,让袁丰一个人做确实说不过去。 于是家里就多了这么些个人,好处也是有的。 平时县里大门大户有什么家长里短三天内就能通过王婶的嘴传达到方长庚耳朵里,偶尔过个节王婶和她丈夫还会端着饺子面条之类的家常东西过来,爷孙俩虽然安静,但王婶是个心热的,连带着照顾了老小,熟悉了以后话也多了,再加上小李氏和方大山,一下子就热闹多了。 而方长庚的日常就是去县衙,每到休沐日就去方启明那儿看孩子们,考考幼清的功课,同时定期和刘县丞去村里观察葡萄长势,并把种植中出现的病害及其他问题记载下来,同时添录了解决办法,好到时候印成册子,让村民中识字的指导其他人。 至于编参考书这件事,方长庚果然拖了很久。 这东西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怎么也是要用来给人传道授业解惑的,方长庚不敢随意糊弄。当初自己记笔记时只图自己能看明白,因此光是把零散的笔记总结起来能让别人看懂就花费了不少功夫。再者在这里什么都要亲笔书写,还急躁不得,要不是这么多年来方长庚已经习惯了,不然这完全不能跟现代相比的效率真的会气死人。 进入六月,方长庚就和刘县丞回了云岭村一趟,因为种的葡萄已经结果了! “马上就是梅雨季,葡萄容易发病,只要能熬过这段时日,到了八月就可以吃到自己种的葡萄了。”刘县丞背着手看葡萄长势,十分高兴。 方长庚笑着附和,眼前葡萄的果子又小又青,一看就酸涩得不得了,但越是这样,他们就越发期盼果实成熟的那一天,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像山上还有他家院子的那么甜。 边浇水巡回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问题,方长庚就和刘县丞告别回了家,准备接老李氏和方万英去县城住些时日。 一进院子,就看到何氏从屋里出来,见到方长庚回来只愣了一瞬,随即想到了什么似的喜道:“长庚回来了,你爷奶在屋里呢,我去叫他们。” 才值下午一二点的样子,两个老人应当还在午睡,方长庚叫住何氏:“二婶,还是等他们醒了再说,我明天才走。” 何氏笑笑,酝酿了一下,略小心翼翼地问道:“长庚啊,我这都一个月没见着幼清了,孩子最近学得咋样?” 方长庚想起幼清写的字,虽然不敢说将来如何,但眼下看起来进度还是很快的,悟性也好,机灵的样子十分讨先生喜爱,于是道:“二婶不用担心,我看幼清是根好苗子,先生都夸他聪明。” 何氏听了越发欢喜,既然方长庚都这么说了,那她儿子一定学得很好,将来一定也能考个举人让她享福。 唯独惋惜的是孩子没有养在身边,她这个做亲娘的看一眼儿子还要瞅着时机,而且还得再等十几年,这样一想,她就没那么激动了。 “既然你来了,那我正好跟着你们去县里看看我儿子。”先不管这些,她就想捏捏自己儿子的小脸,听他喊自己几声娘,也免得时日久了孩子把自己忘了,反而跟大房家的亲。 方长庚也不管她心里想什么,但当娘的看自己儿子天经地义,他又不能说什么,只要何氏别给孩子灌输一些不好的观念就好。 至于她从头到尾只口不提三丫,方长庚已经懒得指责,反正也改不了了。 第86章 家常 回到自己许久没有住过的屋子, 入目是熟悉而陌生的景象——灰暗的泥瓦墙, 麻纸糊的木棂格子窗, 还有破旧的书架和书桌椅, 以及书桌上没有添油的油灯,方长庚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快二十年了, 眼前似乎还有在这个简陋而狭小的房间埋头读书的小童的身影, 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真是快啊……方长庚难免有些感慨,摸了摸低矮的木桌木椅,发现上面一丝灰尘都没有,应当是老李氏每日勤打扫的缘故。 方长庚心生欢喜,看到靠墙的床上还铺了干净的褥子,于是除了靴子合衣躺上去, 实在是觉得没有比现在更 等他老了, 一定要回来这里养老,要是清猗也喜欢这里就好了…… 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醒的时候眼前还有些模糊, 耳边就听到了老李氏压低了的咋乎声:“咋衣裳都没脱就睡, 也不嫌硌应……” 见方长庚醒了,老李氏又马上高兴起来:“可算醒了,我看你这些日子是真累着了,睡得可香, 我跟你刘奶奶在院子里唠嗑都没见吵醒你。快起来去吃饭, 菜都要凉了。” 方长庚往外一看, 嚯, 居然已经天黑了,也不知道是因为最近比较忙还是回到家彻底放松了。 “奶,你们吃过了没?” “还没呢,这不等你呢!” 方长庚伸了个懒腰,从床上爬起来,在老李氏过来收拾之前把被子叠好了,然后揽了揽老李氏的肩,笑道:“好啦好啦,这些我自己能干,咱们快去吃饭~” 因为老李氏说话气势丝毫不减当年,所以方长庚也不曾注意,这时才惊觉老李氏后背明显佝偻了许多,在他的衬托下显得越发瘦小,一看就知道是常年干累活落下的疾病。 方长庚心里多少有一种挫败的感觉,但也清楚对他爷奶来说在农村的日子远比外面自在,好在他们终于肯听自己的话基本不干活了,只是闲不下来,就在院子里种些蔬菜,养几只鸡而已。平时也什么都不缺,像穿的用的都是他和方启明在县城买回来,至于吃的,老一辈都不贪口腹之欲,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他们就只好买些软糯不费牙的,尽一尽孝心。 现在老李氏和方万英每吃完晚饭就在村子里四处溜达,每天都乐呵呵的,看着就觉得有长寿的福运。 不过饭桌上着实冷清了一点儿,和以前不能比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孙子来啦,我说哪个一进来就跟一棵小树似的,你爹都没你高。来来,和爷爷喝个小酒。”方万英呲溜了了一口热腾腾的黄酒,笑眯眯地说。 方长庚掂了掂桌上的铝酒壶,发现已经没多少了,于是直接走到角落的放酒坛子的地方,用自家竹制的酒提舀了半壶拿去厨房热,等酒香味出来了,才坐到方万英身边陪他一起就着花生米喝。 “你爹不爱喝酒,我还不信,果然还是我孙子像我,以后你陪爷爷喝,呵呵。”方万英咂咂嘴,一脸享受的表情。 老李氏“呸”了一口:“孙子像你那还好?也不怕把你个老头子喝傻了!” 方万英也不在意,好脾气地说道:“你们妇人家就是浅薄,孙子以后当官不会喝酒能行嘛?我这是锻炼他,以后孙子还得谢我呢~” 老李氏又要和方万英吵起来,何氏和方二山早就习惯了,自顾自地吃饭。 方长庚在一旁笑而不语,觉得听着这些十分安心,老头儿和老太太都吵了几十年了,从来没动过真格,只能说感情越吵越好,谁也离不了谁。 第二天,何氏就跟着他们坐着牛车一道儿去县城。 普通村民一辈子都盼望着去一次县城,如今整个云岭村也没一户人家能像他们家那样,对此都很羡慕。 所以每次老李氏和方万英回来都要帮村民们带这样那样的东西,两人年纪大了记性不太好,方长庚就认命地拿小本本记下来,送他们回来前一天就得陪他们去集市把东西买齐了。 原来还担心老李氏是拉不下面子,结果看两人还挺享受当“代购”的,而且更愿意来县城走动,也算好事一桩。 一行人直接去了方启明那里,因为先生家里有事,这两天都没来,于是三个孩子得了解放,得知老李氏他们来都十分雀跃地跟着刘嘉兰到了大堂。 幼清特别喜欢黏在方长庚身边,又习惯了方长庚隔三差五地来看他,因此一进来小小的身子就下意识往方长庚这边挪,一时没注意到何氏的到来。 何氏心下很不是滋味,忙叫道:“幼清,娘来看你了,快过来!” 幼清这才看到他亲娘,清脆地喊了一声“娘”,仰起头又眨着黑亮的大眼睛朝方长庚叫了“哥”,见方长庚宠溺地笑着应了,然后才松开抓着方长庚的小手乖乖走向何氏。 不过才大半年时间,幼清明显不像以前那么腻着何氏了,这让她十分难过,同时心里油然升起危机感,觉得孩子跟她不亲,甚至突然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想把孩子带回身边养了。 哪怕这辈子没什么出息,至少也是跟在她这个亲娘身边,总会对她好的,反正也比以后孩子长大了不认她的好! 何氏一阵心潮涌动,一抬头却对上方长庚微冷的目光,顿时整个人都冻住了。 方长庚从一开始就注意着何氏的举动,他完全理解何氏。毕竟老来得子,欢喜劲儿都还没过,就要和她尚且年幼的孩子分开,说起来也让人觉得叹息。 但成全母子之情多少要用幼清的将来做代价,若是何氏知道如何教育孩子,能够以身作则,带孩子在镇上念书,方长庚倒也不会强求。可十几年下来,他对何氏完全信不过,如果她一味要把孩子拴在身边,结果多半是溺杀。相反的是,只要能把孩子教好了,让他将孝悌谨记于心,就算相隔千里,也会记得父母的恩情,对他们敬爱有加。 最主要的还有一点——人说三岁看大,幼清的性格已经初露端倪,绝不是那种有奶就是娘的孩子,这也是为什么他这么喜欢他的原因。 所以要是何氏动了心思要把孩子接回村里,他是一定不会同意的。 见何氏与他对视一眼后立即低下了头,方长庚静默了一会儿,随后状似无意地笑道:“幼清如今还小,从县城到村里来回路上容易生病,所以二婶还得辛苦一阵子。待幼清长大些了,就能让车夫隔些时候送回老家和二婶团聚了。” 何氏不自在地笑道:“没事的,我来看他就好,孩子还要念书,哪能这么来回跑呢?” 没等方长庚说话,幼清就乖巧地说:“幼清每天也想娘亲,想回家看娘亲,等幼清长大就好了。” 何氏眼眶一红,鼻腔发酸,什么想法都没了,就希望孩子在这里过得好,如今一看,打扮得跟个小公子似的,白白净净,可不是比跟在她身边好多了。 气氛有些沉重,直到方启明宣布一个消息,众人才都激动起来,尤其是老李氏,都乐得合不拢嘴了。 “我要抱曾孙子了?这咋还没显怀呢?我回去就到寺里去拜菩萨去,哎!”她拉着刘嘉兰的手好一顿看,都让刘嘉兰不好意思了。 方启明笑说:“哪有这么快,大夫说才三个月呢。” 老李氏道:“那就快了!你媳妇儿身子娇弱,不能像农村女人那样对付,要小心点!” 方启明光顾着点头了,说到底在场没有人能比他更高兴获知这个喜讯。 何氏在县城只留了一天,因为正是农忙季,她和方二山还要伺候几亩地,过两天又担心要下雨,所以立即就赶回去了。 第87章 一更 时间过得飞快, 转眼就到了炎热的八月, 方长庚收到徐清猗派人送来的信, 里面道徐修身体安康, 一切都好,还道周其琛夫人又有喜了, 在家里养胎, 诸如此类。 方长庚会心一笑,回想最近发生的事,舔笔回了一封,明日托人送过去。 刚把来信安置到书柜里,孟陬兴冲冲地跑到方长庚书房,把手头刚写完的话本拿给方长庚看。 “你说你连家室都不曾立, 整天写这些才子佳人的爱情小说, 就不觉得费劲?”方长庚倍感无聊地接过,看到封面上《多情兰》三个字, 实在没什么打开看的兴致。 孟陬“啧”了一声:“我这是创作, 要是写什么都得自己经历一遍, 那我多少年才能写一本,难不成喝西北风去?不过有一点你倒是说对了,才子佳人的故事有些是我信口胡诌,不过大多都是有原型的, 只是一般人看不出来而已。” “哦——”方长庚拖长音调, 便随手翻了翻这本小说, 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渐渐回过味来,立即笑骂道,“好啊你,把我哥和嫂子的事写到书里,你得了稿费是不是要分给他们一成?” 其实外人还真不一定看得出来,因为除了男女主角,其余人的角色都与现实完全搭不上边。但方长庚是除了当事人以外最了解事情经过的,故事各个节点都能对上,都不知道该说孟陬是神通广大到处打听来的,还是自己发挥想象力编造得如此符实的。 孟陬嬉笑道:“这就不必了吧,其实我哪知道你哥和你嫂嫂之间发生了什么,只不过男女之间左右就那些事,我就是猜也能猜出来,但故事一整条线确实是借鉴了他们的。你想想,富家小姐为了一个穷小子整整等了五六年,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矢志不渝。最后穷小子为了说服岳父奋发图强,一朝出人头地,多么感人。” 方长庚只能承认孟陬在这件事上确实有天赋,原来他还不觉得他哥的遭遇有这么坎坷,被他的文字一描述,顿时也品出一点传奇感来。 当代老百姓们日子普遍还算富足,转而追求精神生活的满足,不论什么阶层的都喜欢看这些东西。 “你写这一本能得多少银子?”方长庚回归最现实的问题。 孟陬对于他放错重点有些不满,随口道:“二百两。” ! 方长庚心里暗骂,一本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言情小说居然能得二百两,而他精妙透彻字字心血的辅导书却只能卖八十两,实在有辱斯文! 可他对情情爱爱的天生无感,写不出能吸引人眼球的情节,更何况这东西太费时,他也没那么多时间,压根不考虑。 看出方长庚眼里的不忿,孟陬立马为自己平反:“我还嫌少呢!你知道我的书市面上卖多少不?快二两白银!书坊赚大了!” 他的春/宫图更值十倍的价,在世家贵族中广为流传,名声斐然。但自从上回被那恶心的书坊主讽刺过后,他一时不太想画了,于是闷头又写起了话本。 方长庚心头滴血,但也知道孟陬在这一带素有名气,而且确实写得引人入胜,四五个月换来二百两白银,也不算特别多。 “如今书市上都是这类小说,一眼望去就一个套路,看多了就不觉得腻歪?” 自本朝开始,话本小说十分流行,而写这类东西的都是些穷酸文人,出产的都是他们托物言志——意淫的结果。实话说来,读书人再穷也不至于穷到哪里去,真正的穷人是读不起书的。但大部分读书人都是庶族,指望着能娶个世家小姐改换门庭,就跟现代的种/马文和霸道总裁文泛滥是一个道理,折了腿吃猪蹄,缺什么补什么,对受众来说亦如是。 老百姓爱看这个不奇怪,但同类型的书一多总会引起审美疲劳,而且不能满足其他群体的需求。比如他不爱看这些,而喜欢悬疑志怪小说,目前书市上就鲜少有,又没有其他让他感兴趣的娱乐活动,人生少了很多乐趣。 孟陬叹了口气:“我那不是要吃饭么,哪个能挣钱就写哪个,等我手头宽裕了,我就写个清官断案的小说,专惩那些不要脸的小人!” 越说越是义愤填膺,显然是还不曾忘记书坊主那一桩仇怨,耿耿于怀呢。 方长庚还挺喜欢他这爱憎分明的脾气,顺着说道:“写吧写吧,咱们这些老百姓日子过得没什么水花,就乐意看坏人被打脸,激一激血性。” 孟陬被他一说也有些荡漾:“这会儿不缺银子,我就开始写吧!不过我这人来了兴致才能下笔,恐怕得拖个一年两年的,又是第一次写这种类型的,你替我把把关。” “好啊。” 方长庚乐得揽这桩差事,然后转身从书架上取下自己才编完的书递给孟陬。 “你看看,觉得如何?” 孟陬是知道方长庚在写这东西的,对此也十分好奇,兴致勃勃地打开一览,神情渐渐贯注:“不愧是徐老的弟子,深入浅出,没念过几年书的人也能看得懂,没有那些酸腐文人端着架子故作高深的臭德行。” 方长庚指着书道:“我这书是写给普通人看的,大儒们却是为了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各有所专,你要拿这个和他们的大作相比,就是你的不对了。” 孟陬哼唧了两声,没再多说,两人便拿着书去了李氏书坊。 “上回人生地不熟,以为那家门面气派定不会欺人,没想到马失前蹄,还是看走了眼。若是耐心多打听打听,就没那桩糟心事儿了。”孟陬叹息道。 方长庚却道:“若不是有这一遭,你我如今还是相对不识的陌生人,你觉得值不值?” 孟陬哈哈笑道:“值值值——” 接着话锋一转,又道:“缘分乃天定,我们能认识彼此都是已经安排好的,不过是早晚的事,跟我遇到那倒霉蛋没什么关系。” 方长庚想给他科普唯物主义世界观,然而再次想到自己穿越的经历,就默默地闭上了嘴。 到了书坊,李掌柜压根不知道这两人会有交情,此情此景之下还真觉得有些棘手。一个给二百两,一个给八十两,怎么都过意不去。 方长庚也不避讳孟陬,直言道:“掌柜的不必为难,我倒是有个想法,不知掌柜愿不愿意听?” 李掌柜忙示意两人入内室商讨,孟陬直爽地拒绝了:“你们两个去吧,我去外面走走。”方长庚和他提过他的想法,不过他急着筹上京的路费,又怕麻烦,不打算掺和。 待入内室坐下以后,方长庚才接着道:“我是第一次写书,掌柜出这么多银子已是给了我面子,我也要按规矩办事。我知道李掌柜这边都是将书买断,若是书卖不出去也由书坊承担亏损,这让我略有些恐慌。不如这样,这本书我‘借’给书坊随便刊刻,只收三十两,但期限为一年,此间我不会将这本书卖给任何书坊。若是一年里书坊觉得买卖划算,待到期后可以再合作,若是觉得不值,不想再租我这书,我也同意。” 这样双方各担风险,对书坊来说未必不是好事,但对方长庚来说明显更加有利。 唯一担心的是目前版权意识缺失,盗版太多,又没有律法约束,这个办法未必可行。 李掌柜是看过方长庚的书的,他在这行钻营了数十年,练就一双火眼金睛,直觉提出更有利于自己的方案:“我明白方孝廉的意思,不过我们书坊做到如今,都是买断的规矩。说实话,书坊要盈利,但也懂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更不愿看到为我们撰稿的客人受到委屈。今儿个我就做个主,用二百两向孝廉买断,您觉得如何?” “好。”方长庚不假思索道。 李掌柜一愣,虽然觉得还是自己获利更大,但方长庚这么爽快就答应了,让他莫名有种被耍了的感觉。 方长庚也不是故意的,毕竟他明年就要上京,天高地远的,他也管不了这边,所以两种办法都能接受。而且这可是徐修讲课的笔记,他还觉得可以卖更高呢! 临走之前,方长庚对李掌柜道:“如今书市上翻刻严重,掌柜的不妨在书页上添个证明正本的印蜕,若遇到不公也好占个理儿。” 李掌柜先是立即应了,随即就陷入了思索,似乎在考虑可不可行的问题。 其实官府并不承认这种私人维权的办法,但聊胜于无,谁知道哪天就派上用场了。 揣着银两高高兴兴回了家,过了两天,方长庚就被人叫到了村里,吃葡萄。 第88章 二更 村里每户百姓都分到了葡萄, 也许是后山葡萄品种靠谱, 种出来的都很甜, 让所有村民都信心倍增, 只要等到秋后,就可以从成熟的葡萄枝上剪扦插苗培育了。 方长庚回去以后就开始和刘县丞一同写培育手册, 花了一个月时间全部整理完, 存放在县衙,上面还署了他和刘县丞的名字。 完成这一项任务,因农忙季过去,这段时间禁诉的案子纷纷涌入县衙,方长庚忙得团团转,就是便宜了孟陬, 为他提供了不少素材。 而他几乎可以视为不存在的岳父顾尚仁终于回京城了, 临行前派人送信给他,再次跟他强调了几件事, 并且让他在出发前两个月送信给他, 好让人接应。 按部就班地过着, 转眼就到了年底,家家户户都开始忙活起来,开始大采购物资往家里运,把袁丰留在家里帮忙, 方长庚则先去了山庄一趟。 来不及拜见徐修, 方长庚先去了他们新婚后的院子, 却意外地发现没有人, 经过的下人看见他立即叫了一声姑爷,然后告知他徐清漪回了自己院子住。 方长庚点点头,去了徐清漪未出阁前住的地方。 一进去就看到蕊儿从徐清漪的屋子里出来,看见方长庚当场有些惊讶,下意识看了看屋里,然后才回过头做口型打了招呼,神情间不太自然。 方长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和徐清漪足有大半年的时间不曾见面,中间只有书信来往,信中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但两人到底是新婚不久就分开,多少有些奇怪。 原来他也很想回来,但一来徐修身体没什么问题,二来手上事情太多,来回不免耽搁好几天,还要多经历几次分别的心酸,还不如不见的好,于是特地写信向老师和夫人道了歉,但只是如今看来,情况似乎不如他想象的妙啊…… 往前走了几步,蕊儿朝他使了个眼色,然后就走开了。 方长庚原来还是很坦然的,现在却有些不淡定了,难道是徐清漪不想见他? 脚步故意发出点声响,又清咳了一声,料想徐清漪应该已经知道自己回来了,便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只见徐清猗倚坐在美人榻,身边还有一位从没见过的婆子,大约四五十的年纪,一看到他眼里顿时露出有些不善的光,让方长庚皱起了眉。 徐清漪咬着唇站起来,微红着脸叫了声夫君,和分别前无异,显然不是对他生了嫌隙的样子,这让方长庚立即放下心来。 那婆子行了个礼,倒是叫了声“姑爷”,但怎么听都有些倚老卖老的意思,总之方长庚心里并不是很舒服。 徐清漪解释道:“这位是我奶娘,姓吴。”别的却没再说。 方长庚点点头,走过去,低下头歉疚道:“这时候才回来,我还真怕你生我气了。” 徐清漪“扑哧”一笑,佯作生气的样子:“你都在信里道歉那么多回了,我再生你的气,岂不是要落下不贤的名声。” 方长庚对她这样越发喜欢,笑了笑:“本来就是我的不对,你生气也没事,我再让你高兴起来就是了。” 徐清漪飞快地看了眼吴奶娘,然后低下头压低声音道:“哎呀,别说……” 吴奶娘大概是知道了自己不受欢迎,但这时已经不再绷着脸了,对两人道:“小小姐和姑爷好生处着,我就先出去了。” 徐清漪说了声好,直到吴奶娘出了屋子还关上了房门,才打量着方长庚的脸色笑出声:“你是不是不太喜欢我奶娘。” 方长庚神色严肃:“我都不知道你还有奶娘。” 徐清漪瞪着他:“我要是没有奶娘,一出生就饿死了。只不过奶娘是闽南人士,原来一直跟着我娘,为了我就来了这里,一直到我五岁才回家照顾孩子。知道我成亲了,实在放心不下,所以又来身边伺候。” 看得出来,她和这位奶娘的关系应该是挺亲厚的,方长庚便消除了对这人的不满和排斥,只是仍旧不太明白奶娘对他的敌意从何而来。 “那她什么时候回去?” 徐清漪似乎没想到方长庚怎么会这么问,愣道:“奶娘要陪我们一同去京城,不回去了。她丈夫也要去山东做生意,离京城也挺近。” 方长庚也不能把不满的情绪外露,可心里实在是觉得隔应,深感以后日子不会太好过。 徐清漪心思剔透,想了想,才眼神躲闪道:“奶娘是不太喜欢你……还说如今女子主动要求和离的也不是没有,之后依旧可以再嫁人,让我考虑清楚了……” 方长庚忍着没有爆发,微笑着倾听。 “……她是觉得你心里没有我,不然也不会新婚没多久就毫不留恋地抛下我独居。还说你这样的今后发达了,反而不会将我放在眼里,会纳好几房小妾气我……” 方长庚嘴角一抽,觉得这位老阿姨有写琼瑶小说的潜质。 “那你呢,你觉得她说得对不对?” 徐清漪憋着笑,支支吾吾地说:“我哪里知道呀,奶娘见多识广,你说我要不要听她的……” 方长庚气得坐下来,一把抓过徐清漪让她趴在膝上,作势要去打她屁股:“我说了不算,我就想问你到底听谁的。” 徐清漪见他真要打下来的模样,吓得焦急地挣扎道:“我才不听奶娘的呢,我都跟你坦白了,你不能打我!” 方长庚忍不住笑了,觉得怀里的小妻子很是可爱,这么耿直地背叛了她的奶娘,还一五一十地把她们之间的私房话说给他听,看来是真的全心信任他了。 “我这可不是打你,只是你不懂罢了。”方长庚低笑。 徐清漪才不管三七二十一,想要起来:“那你是干什么!” 接下来方长庚就身体力行地告诉了她这个问题的答案,结果就是晚上两人在徐修面前十分羞愧,方长庚都不敢说自己是什么时候到的,免得他多想。 不过见徐修气色确实不错,说话也有力,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便想着要不要让他与他们一同上京,不然若是发生什么,他们也赶不回来料理诸事。 徐修却拒绝了,说等他们走了就去山下徐府住,不用他们操心。 徐清猗虽然很希望徐修能跟他们一块儿,但更担心途中发生意外,因此也早有准备,对这个结果并不惊讶。 在山庄停留了几日,方长庚就带着徐清漪回了县城,原来打算回村里过年,但因为嫂嫂刘嘉兰有孕,老李氏坚决不同意她乱动,于是就把他们都接到了县城吃年夜饭。 人多就十分热闹,小宝和三丫还在众人面前露了一手,一起弹奏了一曲古琴曲,行动举止也明显多了几分雅致,再过两年,一定会有更明显的变化。 第89章 出发 过完年, 徐清猗就留在了县城, 夫妻俩共处的日子一下子多了起来, 之前新婚心态不同, 因此那段时日相处时充满了新鲜感与热情,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契合的。但天天在同一个屋檐下, 又同床共枕, 就免不了出现一些例如作息/喜好之类不能一致的问题,对于方长庚而言就是多了一层束缚,肯定不像以前那么随心所欲了。 不过他本来就是个作息规律又没什么坏毛病的人,这些很快就适应了,就是徐清猗那奶娘时常插在两人中间,看见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就要置喙, 真不知道是来给他们帮忙的还是添乱的。 这日中午从县衙回来, 还没进卧房呢,就听见吴奶娘的声音:“……小小姐住这儿也太委屈了, 手下伺候的人都没有, 这以后你和姑爷上了京城, 没个千把两银子如何置办得起宅子物什和下人,受罪的不还是小小姐……” 方长庚虽然厌烦,但这老太太以前是在尚书府和侯爷府的,说的确实是事实。如果是真心为了徐清猗好, 也还能容忍, 只是不免想知道她的反应。 徐清猗似乎是有些不高兴了, 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强硬:“奶娘以后别再说这种话, 若让夫君听见了,岂不是给他心里添堵。再说了,我也不是众星捧月长大的,奶娘最清楚,再说这些就是存心要让我难受了。” 吴奶娘一时噤了声,半天后才叹了口气:“老婆子是看不得小小姐受苦,小姐命不好,投了那样一个人家,死不瞑目,老婆子就盼着小小姐一辈子能舒舒坦坦的,小姐在……” 越说越有些沉重,徐清猗也不好再责怪她,便轻声安抚了几句,又说:“夫君说过中午会回来的,我看差不多是时候了,也不知丝雨和蕊儿做好饭没有?” 吴奶娘道:“我去看看,光顾着和小小姐说话了,都忘了这事儿。” 方长庚也没躲躲藏藏的,径直走了上去,与吴奶娘照了个面,差点儿没把她吓一跳。 只不过她是大户人家干了几十年的老人了,见过大场面,并没有露出惊慌失措的神色来,招呼了一声就往厨房去了。 方长庚走进卧房,只字未提刚才听到的那些话,只笑道:“你猜我要跟你说什么好消息?” 徐清猗眉一挑:“我不猜,你爱说不说。” 方长庚一点儿也不生气:“你记不记得我先前在信里说过,我编了一本举业书卖给书坊,今日去书坊瞧了瞧,听掌柜的说买的人非常多,还想让我再写几本卖给他们。” 徐清猗一听是这样的事,也不开玩笑了,高兴又有些可惜地说:“那真是太好了,只是我觉着写这个着实费心血,况且我们再过几月就要远行,还是不揽这桩事了。” 方长庚十分赞同地颔首:“那就听夫人的。” 徐清猗抿嘴一笑,心里对奶娘的话越发不以为然。 用完午饭,方长庚就让袁丰驾着马车送徐清猗去看刘嘉兰。 一月的时候刘嘉兰产下一子一女,这时候已经出月子了,两个小宝贝也白白胖胖的惹人疼,老李氏和方万英满心欢喜,索性就住到了方启明那里帮着照顾孩子,一家人总算不用分隔两地了。 至于马车不是他买的,而是从山庄带来的,不是他不想,而是马上要拖家带口地出远门,买了又不方便带走,便想着去了京城再置办。 说到底他对吴奶娘那天说的话虽不至于耿耿于怀,但心里难免有几分歉疚,即便徐清猗不在乎,他也是要想尽办法让她过得不比原来的差的。 到了四月,天气已经回暖,清风拂面,处处都能感受到蓬勃的春意。 于是方长庚和刘县丞又去了地里忙活,让每户人家领一定数量的葡萄苗回去,同时还要教他们怎么栽种,工程量颇大,等忙完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 村长方大树十分热情地邀请他和刘县丞去他家吃饭,方长庚也没有拒绝。 方松早就在前两年娶妻生子,仍然住在村子里,虽然两人曾经不值得道的那些小过节已经翻篇很久了,但方松看见方长庚还有些硌应,脑海里又想起当年考场里发生的事,顿时面如土色,忍了一会儿还是讪笑着先离席了。 方大树对这一切概不知情,依旧眯着一双小眼替不争气的儿子道歉,然后又感谢了两人一番,端起酒碗就要向他们敬酒。 方长庚和刘县丞对他的印象都不算太好,只喝了几口就要告辞,没想到方大树殷切地拉住方长庚,像有什么大事要与他说。 刘县丞心想应该是他们村里或宗族的事,也不好旁听,就先行告辞了。 “县丞不在,我就叫你一声子侄,嘿嘿。是这样,这两年老族长身体越来越不好,左右也就这两个月的事,该选下一任了。如今就数你爷爷辈分最大,在村里又有威望,如果来竞选,我一定会帮忙。不如子侄这边回去问问他,愿不愿当这个族长?” 方大树语气十分热切,让方长庚还有些疑惑他们两家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我会和我爷爷说这件事的。”方长庚应景地笑道。 方大树连声说了几个“好”,高高兴兴地把方长庚送出了家门。 路上方长庚就在想,这方大树可不是这么好心的人,突然向他们家示好,能图什么?再说选族长不是他一人说了算的,无论他出不出力,如今他们家在村里的影响力都显而易见,如果他爷爷想竞选这个族长,多数人都会投他一票。 为了此事当晚方长庚立即去了方启明那儿,还让人把小李氏和方大山也叫过来了,趁一家团聚说明了经过。 老李氏立即反应过来,皱着眉道:“还不是你二婶,这方大树有个亲戚,找他上门要和三丫说亲,你二婶见人家条件好,要不是我在,差点就答应了。反正我不待见他们家,连着对他亲戚没啥好印象,不想跟他们扯上啥关系。” 方万英在旁边点头,同意老李氏的话。 徐清猗不知道什么情况,方长庚就简略地把那些事跟她说了,又东扯西扯了一点别的,满足她的好奇心。 总之在这件事上每个人都是一样的看法,何氏虽然是三丫亲娘,也不能不顾两个老人的意见就嫁女儿,所以一致都说不能让方大树以为这事儿和三丫的亲事有什么关系,至于他帮不帮压根无所谓。 方启明比较支持方万英去做这个族长。 本朝每个村基本都是自治的状态,族长由村里辈分最高又有威望的老人担任,遇到一些大事,还有村民之间的争端,都有做决定和主持公道的权力,十分受人尊敬。而且平时也不需要处理杂事,还是挺轻松的。 方万英思考了一会儿,问方长庚:“孙子,你说爷爷要不要去?” 方长庚知道方万英是个淡泊名利的老头,每天逗逗曾孙子孙女就满足了,于是道:“去不去都没关系,咱们也不需要这个名头,您要是下不定主意,不如就去报个名,选上了就当,没选上就算了。” 老李氏道:“孙子说的没错,当了咱家也不图啥好处。不当,那就更没啥关系了。” 做完这个决定,一家人就开始唠些别的。 方启明问方长庚:“打算什么时候走?咱们去送你们出发。” 方长庚道:“再过一个半月就要走了。” 老李氏连逗小曾孙的心思都没了,震惊地看着方长庚他们,满脸不舍:“啊?咋这么快就要走了呢?留下我们这些老的,啥时候才能回来啊?!” 方长庚苦笑:“我也不知道,这里离京城实在太远了,要是以后能派官到闽南或是近一点的地方也不错。不过说这话还嫌太早,若是没中进士,我自然就回来了。” 老李氏一脸纠结:“那到底是中好还是不中好,要是以后一直在外头,我跟你爷爷还有你爹娘就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你们两个了。” 小李氏比较乐观:“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走一步看一步,以后长庚在外头有出息了,就接你们二老过去,那不一样的。” 老李氏一点都不乐意:“那我还舍不得咱们小虎子和小果儿呢。”小虎子和小果儿是方启明两个宝宝的小名。 还好两个小婴儿突然哇哇大哭,把老李氏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不然这顿饭还真吃不完了。 一个月之后方长庚就不去县衙了,许县令尤其舍不得他,但也只能祝他一路顺风,早日高中。其实方长庚一直都很感激许县令,甚至希望他能在万兴县多留任几年,也算百姓的福气,不过这也只是他想想罢了,还是希望许县令明年能升迁,也算对得起他的能力。 接下来几天就是马不停蹄地拜访长辈和好友。 方沅君今年要参加乡试,已经和临镇一户读书人家的闺女定亲了,等考完乡试就成亲,于是两人对坐着喝了大半夜的酒,回首小时候一起上学的往事,如今各自成家,又即将分别,以后天南地北,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聚,都感慨不已。 日子如同流水一般,终于到了出发的时候。 第90章 上船 这几天小小的住宅迎来送往, 收了不少以前有过来往的乡绅以及举人秀才们的礼, 都让袁丰记下来了, 以后总要还。 接着收拾行李辎重也是一项大工程, 方长庚原来以为不会有很多东西,结果一收拾才发现是他想多了, 别说他的书就重得两个成年人抗都需要费点劲, 还有很多生活用品,被褥,枕头,蜡烛,洗漱用具,还有夜壶这种必需品, 再嫌弃也是要带的。而徐清猗即便不像一般女子爱好首饰衣裳, 但当初的陪嫁也不能不带走,于是又是好几个箱子。再者像古琴, 茶叶茶具, 棋子之类的, 想了想还是决定带上了。 这时候方长庚就不得不承认吴奶娘在这件事上发挥的巨大作用了。他们这一大家子人,谁都没有出远门的经验,方长庚和徐清猗翻了好几本游记,都比不上吴奶娘的实战经历。总之在这件事上, 吴奶娘成了主心骨, 里里外外处理得井井有条, 让方长庚省了很多力气, 几乎不用操心,而内心对吴奶娘也多了几分佩服与尊敬。 除此以外,因为途中会发生各种不可预见的意外或危险,所以他们还准备了《千金要方》之类的医书和治一些小病的药,有备无患。 其实这时候出发总有些牵挂的事还没解决,但现在正值初夏,气候适宜,又是吹的南风,走水路花费的时间能缩短不少。而且因为要坐船,又是远途出行,这个日子是吴奶娘特地请了算命先生选的黄道吉日,还真是不走不行。 主要还是家里女孩的亲事。小宝她们已经十四了,本朝女子大多十七之前就出嫁,到了十八还待字闺中的就要罚银,所以十四五定婚是为常态。 其实方长庚觉得这事完全不用着急,但晚上和小李氏谈起时她却说要提早相看起来,以免错过了好人家。 “先看起来没问题,但还是缓着来吧,最好能让她们自己挑,娘和奶奶把把关,相中了再定。”方长庚觉得自由恋爱还是免了,别说不可能,就是可以,他还怕她们看走眼呢。 说到婚姻大事他的观念还是挺传统的,认为长辈的意见不能不听,毕竟人生阅历在那儿,看走眼的几率总比未经世事的小多了,尤其是观察人品德行方面。至于家世不是关键,但也不能太差,潜力股哪有那么多。 小李氏这时候也没心情和他一直探讨这个问题,只说:“这你怕什么?这么一大家子人在呢,还能随随便便把人嫁出去了不成?就是三丫那边,到底还是你二婶做主,咱们也不能总插手,前不久我听她说明年就想让三丫嫁人了呢!” 方长庚皱皱眉,也无可奈何。 “对了,袁丰啥时候回来啊?”小李氏关切地问。 袁丰前天就回家去了,本来说好今天回来,可能是方杏子不舍得放儿子,这回儿都没见人影。 “明天吧,再不回来可就赶不上咱们队伍了。”方长庚笑道。 “唉,我看院子里箱子垒得跟小山似的,也不知道你们人手够不够。一个婆子两个丫鬟,都是不能扛的,你和袁丰哪里吃得消?”小李氏说到这个就犯愁。 这话方长庚在这几天听到无数遍了,但并不觉得烦,一脸轻松地说道:“这不是老师那边的人还没来么,再加上两个小厮就差不离了,中途花点银子雇人搬运行李就成。” 这个问题徐修早就替他们想到了,在山庄挑了两个干活利索又忠心的家生仆从跟着他们一块儿去,应当明天也能到了。至于李伯不放心离开徐修身边,又因为这边已经有个吴奶娘主持琐事,所以还是留在了这里。 小李氏心里也明白不会有什么问题,可还是忍不住担心这担心那的,半夜还做噩梦,搞得方大山这几天都没睡好觉,还要不时劝慰她,再者他虽然极少表达内心情感,但对儿子这一去也多有不舍,所以这几天精神明显也不太好。 想到这个,方长庚神情严肃起来:“娘,我不在家,你们一定注意身体,酒楼那边也不要太拼命了,要是觉得累就歇着,大不了不干了租给人家,你们也好有功夫去看哥的孩子。” 小李氏露出笑容:“还早着呢,我和你爹干得动,要是真不行了那就像你说的租给人家,反正你别为我们担心就是了。” 方长庚点点头,心里只剩下对接下来未知旅程的期待与些许不安。 回到卧房,徐清猗还没睡,坐在桌边拿着一本清单在看还缺什么物件。 “回来了?”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对方长庚轻柔地笑了笑。 “嗯。”方长庚在她身边坐下,“后天就要出发了,还难不难过?” 徐清猗放下册子幽幽地说:“难过也没办法,我也不能一辈子陪在爷爷身边,只求老天看在他几十年来与人为善,为官时心系百姓,不曾做一件亏心事的份上,让他少些病痛,安享晚年吧……” 方长庚将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握住,安抚地捏了捏:“放心吧,老师这一生历经坎坷,不也都熬过来了,以后只会越来越好。” 说这话时他心里一点都没把握,但语气依旧坚定,让徐清猗立即笑了:“嗯,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方长庚一边笑,一边十分自然伸手把她缠在乌油油发丝上的耳坠解开,然后拿起书桌上那本《山海经》:“这回我们要坐一个多月的船,不知道你受不受得住。” “我小时候也做过船的,只是那时候还未记事,听爷爷说南方人也有坐船吐得特别厉害的,几天下来人就能瘦一圈,倒也挺有意思的。”徐清猗摸摸自己的耳坠,渐渐起了兴致。 方长庚前世是坐过船的,但他是一个未雨绸缪的人,提前吃了晕海宁,所以自己心里还真没底。要是家里女眷都好好的,就他吐成孕妇似的,那就丢人丢大发了。 于是没好气地捏住徐清猗的脸颊:“什么有意思?听起来好笑,真晕船了可有你受的。” 徐清猗边笑边躲避:“我才不会的,我马术那样好,不像你——” 方长庚老脸一红,他的马术其实还不错,只是比不上徐清猗,后来又疏于练习,只能驾驭性情温顺点儿的马。 “你还笑我?”方长庚警告似的说,笑着的嘴角带着深意。 这回轮到徐清猗脸红了,顾左右而言他,胡乱找话题避开了。 两人成亲后感情很好,不像一般新婚夫妻那样恨不得黏在一块儿,反而是越相处关系越得到升温,渐渐有谈恋爱的感觉。 而在房事上两人也十分和谐,觉得完全是顺其自然的,或者说,这也是增进他们感情最有效的方法。至少两人已经完全把对方视作最亲密的人,可以无所不谈了。 只是因为徐清猗才十八,外人眼里已经可以要孩子了,可方长庚却担心对她身体有损害,就想着能避免则避免,好在家里也没人催,于是就这么躲过去了。 但到底这里没有成功率高的避孕措施,所以哪怕再小心也可能出现情况,那就只能既来之则安之了。 “对了,我已经写信给侯爷告诉他我们出发的日子。你若不想住侯府,我在京城也有几位好友,能让他们帮我们找住的地方,你觉得怎么样?”小李氏这两年攒下的私房都给了方长庚,生怕他在京城因钱的事露怯。方长庚默默收下了,在这时候并没有逞能。 虽然徐清猗手里的陪嫁很丰厚,但他到底卸不下身为男人的自尊,不想用她的。 徐清猗对顾尚仁没有什么感情,至于怨恨,毕竟那些旧事发生在她出生之前,所以虽因徐修的原因曾痛恨过顾尚仁,如今也渐渐看开了,做到相安无事还是可以的。 最主要的是,与方长庚成亲后她自然更多地为他考虑,便说:“我们先在侯爷府住段时间,一来初到那里人生地不熟,需要些时日适应和了解。二来你今后若要入仕,住在侯府能结识更多有为之士,朝中发生了什么也能早些知道。” 方长庚点点头,明白徐清猗说的没错,只是心下多少觉得不自在,不知道这层关系对他来说是好还是坏了。 第二天一早山庄来的人就到了,一个年纪稍大,一副管家的打扮,看起来也稳重,叫徐忠;另一个则和袁丰差不多大,说话圆滑又机灵,叫福安,听说都是李伯亲自□□的,一口官话说得十分标准。 第三天,他们便整装出发,在码头与周其琛夫妇还有孟陬碰面,仅仅是运送行李这一项就耗费了大半个时辰。 徐修有个怪癖,只迎不送,因此并未出现。而老方家的男女老少全来了,老李氏和小李氏抱在一块儿落泪,让方长庚又是好笑又是难过,上船后就一直站在甲板上,对周围来来往往的人也没什么反应,只远远望着,直到码头上的人影都看不清了,才有些无力地回了船上的房间。 第91章 杭州 辞别家人的伤感并没有持续太久, 方长庚开始注意周围的环境。 他们所坐的是一艘客船, 船上大多是游客, 还有一些与他们一样北上的考生,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新奇和兴奋劲儿,在甲板上走动赏江上以及两岸的风景。 起初船速不快, 水面风平浪静, 因此没人出现不良反应,直到傍晚江风变得猛烈,船也不像之前那样平稳,就有不少人捂着嘴跑到甲板上去吐了,只不过没一会儿就被船员赶回了房间,怕有人会因此掉水里。 方长庚和徐清猗都还好, 只是胸口有些闷, 要是风浪再大一点儿恐怕也要吐,其他人里也没有晕船特别厉害的, 看来身体素质发挥了重要作用。 但这一天下来确实有些累了, 于是他们早早就睡下, 第二天起来时便养足了精神,和徐清猗去周其琛夫妇那里探望他们。 因为最小的孩子也才三四个月大,难免在船上哭闹不止,把夫妇俩折磨得十分憔悴, 冯静姝羡慕地看着徐清猗神采奕奕的模样, 对怀里啼哭的小儿子真是又爱又恨。 徐清猗有种预见了自己将来的共鸣感, 就留下来陪冯静姝逗孩子开心。 方长庚见她们聊得起劲, 和要去隔壁房间补眠的周其琛打了声招呼,然后打算到孟陬屋走动了一下。 一推开门就有一股酸臭难闻的味道扑面而来,差点没让他栽一跟头。再定睛一看,孟陬面色惨白地瘫在木榻上,身上裹着几层毯子,两眼无神,奄奄一息,床尾地面上一滩还没清理的呕吐物,似乎还是刚生产的…… 方长庚看了一眼就赶紧别过头,走过去问:“孟荣呢?晕得这么厉害,怎么也不去叫我们?”孟荣是孟陬的书僮,他的行李虽然少,但一个人抗还是很吃力,少不了身边带个仆从。 孟陬此时此刻一句话也不想说,听到方长庚的话张了张口,胃里就是一阵翻滚,瞬间面露菜色,跟变脸似的。于是立即闭上嘴,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 “好了好了,你还是别说话了,知道你什么意思。”方长庚连忙道,真怕他就这么吐毯子上了,到时候可没有多余能换的。 “少爷,药来了!”孟荣端着药碗走进来,看见方长庚喊了一声,然后把药放到桌上,“药还烫着呢,少爷你过会儿再喝。” 说完就去收拾地上的脏污。 方长庚见此也觉得待在这里碍事,问候了两句就撤退了,回到屋子却闻到一股食物的香味,看到徐清猗正在小火炉前煮什么东西,鼻尖上都是汗珠,而那香味正是从火炉上的砂锅传出来的。 船上有伙食,但若只吃一天两天还能接受,久了肯定咽不下口,至少他和徐清猗的饭菜都是吴奶娘用小火炉亲手做的。 船上缺少蔬菜和新鲜肉类,中途靠码头才能补给食物,问船员们多买了人家也不肯,所以只能保证做两人份的,他们一行人不算多,如果他们两个吃完有多的就留给他们。 可他从来没下过厨的妻子又是在做什么? “快过来闻闻,香不香?”徐清猗朝他眨眨眼,笑得十分神秘。 “在门口就闻到了。”方长庚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是什么?我可真的好奇了。” 徐清猗朝他粲然一笑:“是鲫——鱼——汤——” “你一个人做的?”方长庚指指冒着热汽扑腾的砂锅,说实话心里有种不妙的感觉。 徐清猗没听出他言下之意,老老实实地解释:“其实鱼是奶娘杀好的,火也是她生的,我只是在这里看炉子。” 方长庚暗暗松了口气,对于她突然这么乖巧有些忍俊不禁,道:“我看火候差不多了,你离远些,我来端。”说完起身弯腰,用厚布巾裹着抓手把锅子端到桌上。 掀开盖子一看,汤色奶白,浮着几粒红艳的枸杞,还有嫩黄的姜片,香味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徐清猗凑过去闻了闻,原来还是笑着的,突然间神情一变,眉头紧皱起来,抚着胸口似有什么不适。 方长庚立即注意到了,扶住她腰身,语气也严肃起来:“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徐清猗有些缓过来了,脸上露出迷茫:“刚才还好好的呢,就是刚才好像闻到鱼腥味,有些想吐。” 方长庚第一反应是“没闻到腥味”,接着一个想法倏地闪进他脑海,“轰隆”一声在耳边炸/响,不会是?! 他看着徐清猗还一无所知的脸,想苦笑,又觉得心底发软,面上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就揭过了这件事。 到了晚上,趁徐清猗正在梳洗,方长庚就和吴奶娘说了白天的事。 吴奶娘先是一惊,还有些喜意,只没过一会儿就恢复了正常,一双显得精明锐利的眼睛盯着方长庚:“这路上还得耽搁两个月,也不知小小姐身子受不受得了。再说了,姑爷明年开春就要下场,这孩子可来得不是时候了。” 方长庚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皱紧了眉头:“猗儿若是有孕,我便好好看顾着她和孩子,有什么是时候不是时候的。” 吴奶娘像是在观察他说的是真是假,过了一会儿才缓和道:“就凭这个还不能确定,我还得去问问小小姐。” 她在后宅伺候了那么多年,这种事十分有经验,方长庚也就没说什么。 在外面等了许久,吴奶娘才迈着步子从房间出来,冲方长庚摇摇头,叹息着笑道:“这回是姑爷想错了。” 方长庚说不清心里什么感觉,庆幸之余又有些遗憾,苦笑道:“知道了,多谢奶娘。” 吴奶娘也没多解释,不过当晚方长庚就知道了原因。 夜深人静,一轮明月挂在中天,漆黑江面上停了好几艘船,在细细的波浪中轻轻摇摆。 方长庚刚吹熄了烛火上塌,想到白天虚惊一场,又因为这些天为了筹备出行事宜,两人已经有半月未亲热了,便如以往一般在小妻子耳朵上亲了一口。 耳边此起彼伏的水浪拍打舱壁的声音,还没更进一步呢,就听身下传来细细软软的拒绝声:“不行啦……我来月事了……” 方长庚埋在馨香细白的脖颈里深吸一口气,然后翻身躺下,开始默念清心咒。 徐清猗又好笑又有些心软,突然想起之前在方长庚书房发现的一本图册,后来两人还玩笑似的讨论过上面的姿势之类,脸一红,凑到方长庚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方长庚忍不住笑出声,将她整个身子裹在怀里,心情极好地说:“今晚就罢了,下回……” 一时气氛温馨极了,一晚就这么过去。 * 船舶沿着湘江北上,从支流进入长江航道后就一路往杭州而去。 方长庚这几日来回翻了几本游记,发现还没有从湖广到京城一整条路线的,心里又动了写书的想法,于是提笔照着日记的形式,写下每日见闻。 “十一日,天晴朗,色碧如黛,循溪而南,至渡口入浙……” “十二日,云气甚恶……” “十三日,……” 这般过了半个月,他们终于到了杭州,接下来就要换船沿着大运河北上,到天津后通过北运河在京城通州落脚。 但苏杭历来都是游客趋之若鹜的江南靡丽之地,方长庚一行人也是不例外,将行李换船装完后,就打算去著名的西子湖游玩。 方长庚来过杭州,与其他人相比多了几分平静,但眼前的杭州的确是另一番景象。 街上挑着担子的小贩、车马络绎不绝,吆喝声嘹亮轻快,到了西子湖边,苏堤春晓,曲院风荷,风流士子们成群结队高谈阔论,当真是光风霁月,令人心折。 去附近的酒楼品尝了有名的西湖醋鱼、龙井虾仁、东坡肉、八宝豆腐等菜肴,眼看天色昏暗该回船上了,孟陬扒着桌子不肯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不能生在江南,我孟陬真是枉做人了!别管我了,让我老死在这儿吧!” 其余人都是满脸黑线,孟荣侧过脸,不忍再看自家主子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 周其琛冷下脸:“我和夫人不放心舒儿和畅儿,就先走了。”说完也没给人家思考的余地,夫妻俩起身就要离开。 方长庚和徐清猗对视一眼,跟在周其琛他们身后。 入夏的杭州夜风清凉,两人趁夜色遮挡牵手前行,脸上都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 没过一会儿,身后远远地响起孟陬的抱怨声和长叹声,孟荣还劝他:“少爷你想想,光是杭州就这么繁华,那京城得好成啥样啊?大不了这回你要是又没考上,咱们就来杭州呗……” “呸呸呸!乌鸦嘴,这回要是再没考上就在京城把你发卖了,少爷我自己来杭州……” …… 到了码头,方长庚发现他们那艘船旁边一个空的泊位已经被占了,光看那船的大小和工艺就觉得不同凡响,夜晚更是灯火通明宛若白昼,不禁让人有些好奇。 第92章 迟到啦,一更 不过谁也没想去打听, 反正应当是有贵人就对了。 上船以后沿着木梯往下走, 他们的房间都在最下层, 主要是上京的人太多, 他们订得也晚,压根没有选择的余地。 随后一行人就各自道别准备休息了。 大约是凌晨四五点的时候, 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 把方长庚给惊醒了。 他一瞬间联想了很多,还有些心惊肉跳,结果徐清猗在一旁迷迷糊糊来了一句:“是不是船开了?” 方长庚天马行空的思绪顿时被打断,暗道自己脑补的功力太强,都是以前看武侠小说、官场文的锅。于是两人很快又进入了睡眠,第二天也是日上三竿才醒, 比起以前实在是堕落的体验, 只是这种环境下实在提不起情绪看书,方长庚就当给自己放了个假, 到了京城还得马上捡起来才行。 船上没什么可娱乐的, 倒是二楼有个公共场所, 可以在那里吃饭,下午一群无所事事的人就会在那里掷骰子 还有打马吊牌,孟陬很快就成了这群人中的常客,还非要拉着方长庚一起。 只是方长庚对这个提不起兴致, 随手玩了几把后倒渐渐摸出了门道, 一开始还总是输, 后面就顺风顺水, 在一众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喜滋滋地收钱入囊袋。 不过他也懂见好就收,再说徐清猗耳提面命让他不要滥赌的话还在耳边呢,他还是要听夫人的话的,于是就以此为由推掉了其他人嚷嚷着继续的邀请,站在一边旁观。 孟陬从头至尾都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搞不懂方长庚书读得好就算了,怎么赌/博上也开了窍,这是什么道理! 方长庚哈哈一笑:“别看了,我那是运气,我看你这两天印堂发黑,能不赌还是别赌了!” 孟陬不信这个邪,转身又投入了他的副业,吆五喝六地开始掷骰子。 方长庚左右看了看,发现不远处有一桌周围都是书生打扮的人,似乎是有人在说书,就和孟陬说了一声,然后走了过去。 他的身高在这群人里也算瞩目,站在外圈就能看到最里面的景况。 坐在正对着方长庚的桌子前面的是一个面孔黝黑方正,其貌不扬的男人,甚至可以说长得有些粗糙了。大约三十几的样子,奇怪的是看上去莫名有种年轻朝气的感觉,也许是他侃侃而谈又神情谦逊,让人无法产生恶感。 听了一会儿,方长庚才知道这人是在谈论对皇帝立下一任太子的看法,明显是站二皇子这边,还细数了二皇子这些年的功绩,又说二皇子为人宽厚,知人善用,有皇帝的风范,引来大部分人的叫好声。 也不是没人反驳,无非是说二皇子出身不好,生母是已故皇后的丫鬟,至今也只封了个小小的嫔,可见在皇帝面前并无受宠,又没有生母的家族可依靠,比不上三皇子和四皇子有优势。 接着又有人反对,道昭武帝贤明,更重皇子的品德与才能,更何况这两年来昭武帝越发器重二皇子,如今派他下江南修建行宫,可见一斑。 方长庚听得津津有味,还从中获得出一个信息,原来刚才那艘船就是杭州的官员预备接待二皇子的。 没过一会儿,就有人开始转移话题,请那人与他们探讨时文,原来都是准备进京赶考的江南考生,口音还是很明显的,而且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傲气,这也是早有耳闻的了。 总之方长庚更认真地竖起耳朵,了解一下江南考生的水平。 站在方长庚身边的一个矮个子见他眼生,又觉得他不像其他人都露出求知若渴以及敬畏的神情,便小声道:“你是不是不知道他是谁?” 方长庚点点头。 “他可是大名鼎鼎的宣子昂!你也是进京考试的吧?连他都不知道?” 方长庚面露愧色:“在下非江南人士,孤陋寡闻,还请兄台谅解。” 矮个子立即收了原来有些刻薄的语气,只说:“那你今天就赚到了,赶紧听他是怎么说的,这一趟落榜了你也不算亏。”说完也没再搭理方长庚,而是像怕漏听了什么似的急忙扭头盯着正要开口的宣子昂。 宣子昂所论的就是当下的“时文”一词,从西周一直谈到时下,引经据典,对前人观点可以说是信手拈来,又谈了谈对如今时文的看法,说前朝的文人“志深而笔长”、“梗概而多气”,当下则“妙善词赋”,正是适应了科举的趋向…… 听完以后,方长庚和其他人的表情一毛一样,那就是“惊为天人”! 艾南英在《答夏彝仲论文书》云: “盖昔人以东汉末至唐初,偶排擿裂、填事粉泽、鲜丽整齐之文为时文,而反是者为古文。譬之古物器,其艳质必不如今,此古文所为名也。” 这人长得虽不如意,但逻辑思维能力极强,语言实而不失妍华,不仅挑不出一丝错,甚至让人久久沉浸于他的观点之中,联想到更深层面的东西。 方长庚这时已经完全忽略了宣子昂的相貌,甚至没有想过他还是自己明年会试的竞争对手,只觉得佩服。 像宣子昂这样厉害的人物恐怕整个江南也是少有,但也能看出江南考生总体实力绝对碾压其他地方的,自信如方长庚,这时候也有些动摇,难道明年的会试他真的没什么希望? 看来还是他坐井观天,出来以后才知道真正的才子是什么样的。不过刚才那矮个子说的不错,就是明年落榜了,这一趟也不亏。还没到京城他就有了这种想法,可想而知到了以后又会如何大开眼界。 离开的时候,方长庚略受打击的样子引起了孟陬的注意。 “我可记得你不是这种人啊!江南钟灵毓秀出人才是不错,但咱们湖广的考生也不是吃素的,勉强还能与他们一拼,你别因为宣子昂就怂了,拿出你堂堂亚元的气势来!” 方长庚有些心不在焉:“此人的确有真材实料,我比不过他,你自个儿去听听就知道了。” “那有什么奇怪的?他好歹也大了你十几年,早年成名,还曾在魏大学士门下进学,就是不知为何科举比我还不顺。” 这点方长庚深有感触,似乎古往今来都有这么一个现象,非常多才华横溢的名人都在科举上栽了或栽过跟头,顺顺利利中进士的屈指可数。不过无论如何,即便科举不顺,只要肚子里有东西,谁也不敢轻视。 “或许是魏大学士得罪过考官,人家就报复到他得意门生身上了。”方长庚随口一说,觉得以风闻的对魏大学士的评价,这个猜测极有可能是真的。 “那你到了京城可得好好打听,你可是武靖侯的女婿。”孟陬开玩笑似的说。 方长庚赏他个白眼,没有反驳。 第93章 二更~~ 就这么听了几天宣子昂论时文, 方长庚倒是跟几个江南考生相熟了, 大概也是因他貌相还过得去, 谈吐也算雅致, 并没有因地域而轻看他。 这就不得不提一下口音问题。 本朝没有“普通话”,但有官话, 从字面意思看就是官场中人用以交流的话。不然来自五湖四海的官员齐聚一堂, 什么乱七八糟的口音都有,那不是成了菜场集市,朝廷的威严何在?所以官员们用的都是京城口音,虽然大多数人还是避免不了保留一点家乡的“味道”,但总体上还是符合官话的要求的。 方长庚前世可是帝都的,一口京腔不在话下, 但他曾经对北京话做过一些研究, 总之古代和现代不完全是一回事,他查了史籍, 本朝京城河南和江淮一带流入人口较多, 因此其实是结合了这两个地区的口音的, 所以他会说的反而不是眼下的正宗京话了。 之前他与家人交流用的都是当地方言,在县学时沈赫会说官话,还特意教过他,只是说的也不标准。后来去了府学, 平时同学之间还是用方言, 但教授讲课时会用官话让他们习惯, 并让他们学习官话。 至于徐修平时说的也都是官话, 山庄上下也一律如此,徐清猗自然更不必提了。所以方长庚便“潜移默化”地学了一口道地官话,和他们交流时也渐渐不用方言了,至今也没人奇怪他为何官话讲得那样好,都认为是徐修的功劳。 不过不管如何,语言是用来交流的,彼此能听懂就行,能说得好自然更好一些。 中途船在河间码头停泊了半天,离通州也不远了,所有人都带着农民工进城的心情露出兴奋的笑容,方长庚也是如此。 不少人趁这半天时间下船去散心,被船员警告了一遍又一遍,道一定要在开船前回来,否则概不负责,但即便这样也拦不住这些人蠢蠢欲动的脚步,最后就随他们去了,毕竟在船上一连待一个多月也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 方长庚没有下船,只是在船上走动透透气,至于女眷们怕晒太阳,都躲在屋子里面。 半天一会儿就过去,陆陆续续有人上船,到了时间就要收起登船的梯子扬帆起航。 方长庚远远地就看到一道身影飞快地朝这边跑过来,大约是有人误了时间。其实方长庚在这种条条框框的事上比较刻板,时间观念也很强,而且不是活雷锋,对于这种迟到的行为完全没有任何同情心,甚至觉得这人赶不上也是活该,所以压根没打算打断船员收梯子的举动。 但等那人近了才发现竟然是宣子昂,方长庚立即把原则抛到了脑后,几步走到船员身边,满脸堆笑:“几位兄弟通融一下,那位是我朋友,有些要事给耽搁了,就让他上来吧!” 对方几人都面露不耐,显然是对这样的船客厌恶不已,但最终也没说什么难听的话,放下梯子让宣子昂上来了。 “真是抱歉!方才遇到一个小偷把我钱袋顺走了,所以耽搁了一会儿,劳烦几位了!”宣子昂带着歉意朝几位船员拱了拱手,然后走到方长庚身边,笑道:“多谢方兄解难。” 他向来观察入微,方长庚在一群考生里又让人不可忽视,因此虽没有与他说过话,心里却暗暗记住了这个人,这时也能立即道出方长庚的姓。 “还以为宣兄也是没有分寸的,还想看你笑话,原来是遇到了小偷,可追回来了?”方长庚直白道,一句客套话都没有,反倒让宣子昂对他也没了距离感,两人倒像是相熟已久的老友一般说起话来。 “如何能找到?这小偷在人群里就像鱼入江海,溜得极快,幸好我随身只带了一点银子,不然就是我这样泥塑的人都要发脾气,一定要报官把这人给抓住!” 方长庚安抚地笑道:“码头这种地方鱼龙混杂,容易被小偷盯上,还是得仔细看好财物,宣兄倒是提醒我了。” 宣子昂笑起来:“看来被人偷去钱袋也并非毫无意义,方兄可算替我解了心结。” 两人不禁相视大笑起来,都觉得对方比自己想象中的更有意思。 “方兄是我见过的人里头少有的年轻举人,可是带着夫人一同上京?”宣子昂看见过方长庚和徐清猗一同出现,只是压根想不到两人会和武靖侯有什么关系,只觉得是一对普通人家的夫妇,而且男女都长得十分出众而已。 “宣兄谬赞了,见到宣兄后才知何谓以德服人,实在令我叹服。”这不是恭维,而是方长庚心里真实的感受。只是学问高深就罢了,还不足以让方长庚多么折服,但宣子昂大方坦荡地将自己所学分享给别人,更是有问必答,毫无敷衍和保留,就凭这个足够让所有人觉得宣子昂能有这样的名声和学识是应该的。 除了徐修和沈赫,能让他从心底里认可和赞赏的也就宣子昂了。 宣子昂大约也是被人如此夸惯了,并未露出意外的神情,只笑着摇摇头:“不过是仗着年长和阅历便多嘴了几句,不值得为人道,哈哈哈。” 方长庚不置可否,不再探讨这个话题,而是转而感慨起南北截然不同的人土风情。 “方兄是南方哪里的人?” “我是永州人士。” “竟这么巧!我祖上亦出自永州,到祖父一辈才迁至江南,我与晦之兄果然有缘!”宣子昂面露惊喜,连称呼都变了。 原来祖上也是永州的,怪不得长得没有江南人的文弱白净,还挺接地气,方长庚忍不住腹诽了两句,不过心里也是喜悦居多,心想以后两人又多了一点共同语言了。 就此结识以后,方长庚便时常与宣子昂来往,不知不觉就完全了解了对方的家世背景。 宣子昂家中代代都出秀才举人,却没有一个做官的,是门风清濯的书香世家,靠家中田产以及其他产业立户。不过宣子昂的志向与家训相悖,毅然决然地要走仕途,中举人后到京城入魏大学士门下,只是没想到一次又一次落榜,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这回在夫人的鼓励下再度上京,决定再考一次。 与宣子昂的接触让方长庚受益颇多,很快,通州到了。 第94章 侯府 一下码头, 远处就看到好几辆间金饰银螭绣带的青缦马车, 和周围黑油皂缦的形成了鲜明对比。 宣子昂带着他的仆从与方长庚他们一同下的船, 看到其中一辆醒目无比的马车上下来一个管家打扮的人, 穿着和气度都可谓不俗,约是王侯将相家里出来的奴仆了。 他正想和方长庚说两句, 却眼睁睁看着那个管家走到方长庚夫妇面前, 十分恭敬地说:“侯爷已在家里等候多时了,还请小姐和姑爷上马车吧。” 徐清猗点点头:“辛苦了。” 方长庚则面对宣子昂愣怔的表情拱了拱手,轻声道:“此事并非我刻意隐瞒,只是涉及内人家事,又觉得不值一提,是以不曾和伯玉兄说明。” 宣子昂立即反应过来, 混不在意道:“我明白, 晦之不必解释了。”京城卧虎藏龙之人比比皆是,他也不是没有见识的, 更何况一开始他就觉得方长庚一行人包括仆从都不像普通富裕人家出来的, 至于其中还有什么内情, 也不该由他多嘴。 “我与内人住在武靖侯府,过两日安顿下来了再与伯玉兄碰面。” “好。”宣子昂笑着回了一礼,然后先离开了。 孟陬和周其琛也很快告别,打算先找个客栈住下, 然后再寻找住处。方长庚让他们安置完就立即去侯府找他, 不然还真有些不放心。 都招呼完毕, 这边他们的人已经都上了马车, 方长庚和徐清猗坐了一辆,想到接下来要面对的全然不同的环境与人物,要说一点都不忐忑那是假的,但好在即便相隔了几百年,回到这里,他还是有一种熟悉又触动的感觉。 “紧张吗?”方长庚望向徐清漪,发现她看起来和平时有些不一样,眼睛总是盯着某一处发呆,像失了魂似的,便握住她的手,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徐清猗这才眨眨眼,顺从地随着方长庚的动作依偎着他,全身放松下来,勾起嘴角有些惫懒地说:“不紧张,只是觉得有些累,大约是昨晚没睡好,你呢?” 方长庚心中一定,笑了一声:“既然你不紧张,我自然更没有了顾忌,这两个字又从何谈起?” 徐清猗点点头,头顶幽香而细软的发丝在方长庚下巴上擦过,让他环着她的手又紧了紧。 离开永州后,两人愈发觉得彼此的生命是那么紧密,除了有血缘关系的家人,天底下再也找不出一个能像对对方那样如此信任与依赖的人了。 “晦之,我以前一直都没有问过你,你的志向究竟是什么?像顾……我爹那样吗?”徐清猗还是更喜欢叫方长庚的字,除非是在人前,否则很少用“夫君”这个称呼。 而她这时肯叫顾尚仁一声爹,也无非是觉得既然要受他的恩情,就不必再作出一副被强迫的模样,弄得谁都不快活,何苦。 换做以前,她恐怕不会就这么屈服了,一定要和顾尚仁拧到底,绝不可能接受他的“好意”。可她与方长庚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也时常感受到身边人静水流深的力量,看待人和事也渐渐心平气和起来,觉得这才是最能解决问题的态度。 方长庚笑了笑,反问她:“那你想不想做诰命夫人,在京城里有一群贵妇追捧?” 徐清猗不禁抬起头白了他一眼:“诰命夫人能用来做什么?我又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一想到要和一群后宅女眷打交道就头疼不已,避得越远越好。” 方长庚哈哈大笑:“那你希望我将来是做大官呢,还是安安份份做个升斗小民,只要衣食不愁?” 徐清猗轻笑出声:“你若是做官,我就希望你做个心系民生的清官,不在乎大小。你若是想做升斗小民,我就陪你过简简单单的日子,以后有孩子了就好好抚养他们,也足矣。” 方长庚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出发前对未知的一切多少有些心里没底,家人虽然对他事事包容,但不能成为他的后盾,相反 ,他才是家人的倚靠。可今天有了徐清猗一番话,他突然觉得任何结果都可以接受,重要的是选择了走哪条路以后,就要努力把接下来的日子过好,而不必在乎外人的眼光。 想通了这一点,方长庚用力亲亲徐清猗头顶,含笑道:“你说的没错,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徐清猗“嗯”了一声,与他贴得更紧密了。 马蹄落在青石砖上声响清脆,经过闹市后进入了一个稍微僻静的区域,然后马车才停下。 方长庚先跳下马车,武靖侯府门口立即有几个仆从以及丫头婆子小跑出来迎接,个个都笑得热情极了,好像他们就是侯府里生活了多年的正经主子似的,倒和之前想象的有些出入。 没想太多,方长庚伸手扶徐清猗下来,然后在一众人的簇拥下去厅堂拜见顾尚仁。 吴奶娘从下船以后就没什么好脸色,看到牌匾上武靖侯府四个大字时表情更加僵硬,直到那几个丫头婆子出来才稍稍缓和了一点,跟在徐清猗身后往里走,端的架势一点也不输别人。 顾尚仁已经坐等了半天了,茶水也换了几道,次子顾清禹年方十三,是侯爷府唯一的少主子,被顾尚仁耳提面命坐在这儿等他从未蒙面的姐姐与姐夫,这时已经皱起了眉:“怎么这么久还没到?我和陈恭约好了出去的。” 陈恭是国子监祭酒陈老的小儿子,与顾清禹同岁,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玩伴。 话音未落,顾尚仁就重重拍了一下桌几,斥道:“早跟你说过无数遍,做人稳当些,不可妄言轻动,就你如今的德行,我如何放心把侯府交给你?!过会儿你姐姐到了,若是再敢冒不敬之言,接下来三个月你别想踏出侯府一步!” 顾清禹张张嘴,深吸了一口气,心底已经暗暗翻了无数个白眼,说话也有气无力的:“知道了。” 他从记事起就知道他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但下人们很少在他跟前提起,尤其是在他生母面前更是讳莫如深,他向来大大咧咧,自然就没太当回事, 其他朋友都十分羡慕他在侯府中独大,没有兄弟争宠,然而事实是他的生母至今还是一个小妾,连他自个儿都想不明白他爹为何不肯将他娘扶正,哪怕是觉得他娘出身上不了台面,那为何连正妻也迟迟不娶,倒让满京城对这件事都津津乐道,萌生了不少抹黑他爹的猜测。 如今他那位姐姐终于要现身了,虽然明白无论如何将来这武靖侯的封号只能由他继承,可想到他爹这么多年来的举动,也不禁生出几分排斥的心,生怕从此以后他爹的关注和宠爱就要分给别人一半,即使“宠爱”这两个字对于顾尚仁压根就是开玩笑,不揍他就不错了。 顾尚仁一直看不惯顾清禹那股子吊儿郎当的气质,时常怀疑自己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儿子,这时见他又无精打采地说话,心里火就上来了,站起来就要去拎他耳朵,丝毫不复外人面前威严高冷的形象,吓得顾清禹从椅子上弹跳起来就要躲。 “侯爷,人来了!” 一句话立即打断了顾尚仁的动作,他理了理锦袍,大马金刀地坐下来,恢复严肃的神情开始品茶。 于是方长庚和徐清猗进去时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 第95章 (捉虫)安定 “岳父大人。” “爹。” 方长庚和徐清猗一同出声, 只是徐清猗脸色还是淡淡的, 方长庚则融洽了许多。 顾尚仁“嗯”了一声, 指指顾清禹:“这是你们的弟弟顾清禹, 禹儿,见过你姐姐姐夫。” 顾清禹还是有点分寸的, 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 什么时候不该 干什么,挂着有些僵硬的笑走到两人面前:“姐姐,姐夫,路上辛苦了。” 徐清猗目光落在他身上,瞳孔收缩了一下,无论如何也挤不出笑容, 甚至那声“嗯”也微不可闻。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顾清禹年纪还小, 这时明显不太高兴,暗道自己已经主动问好, 对方却还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高模样, 也太不给人面子了。 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 顾清禹转身走到顾尚仁身边,微微抬起下巴看着他们。 方长庚笑了笑:“原来你就是清禹,你姐姐身子骨弱,这一路又是长途跋涉, 所以这些天来一直觉得困乏, 喉咙也不太舒服, 偶尔说不出话, 我替你姐姐赔不是了。” 顾尚仁面色微微发青,瞪了顾清禹一眼,看向徐清猗时眼里已经多了几分愧疚:“什么时候有长辈给晚辈赔不是的规矩?我看这小子是放肆惯了,以后他若是敢再这么无礼,你们尽管替我教训他。” 要不是当年那些事,徐清猗就该是京城中人人称羡的天之骄女,如何用遭这个罪,只是如今说再多也来不及了,只能往后再弥补。 顾清禹一口气没上来,被他爹这句话给噎了一下。 这人才刚来呢,就要给他下马威了?那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只是敢怒不敢言,只好死盯着方长庚,眼里像要喷出火似的。 方长庚觉得好笑,不过是个毛没长齐的小屁孩,脾气这么大,将来总要吃亏的。 顾尚仁考虑到两人都是初来乍到,看起来还有些疲惫,也不打算多说,就让那几个丫头婆子带他们去准备好的院子休息。 方长庚看了徐清猗一眼,还是问了一句:“岳父大人,我们何时去拜见老夫人?” 这侯府的人未免也太少了,虽然对他们而言省了事儿,但既然来了,还是要把礼数给做全了。 顾尚仁眼里终于露出一丝满意之色:“你们倒还记着,只是最近两年老夫人身子不太好,还是少去叨扰她。我已经和她说过猗儿和你今天就到,若是她病体有所好转,会派人叫你们去看她的。” “那就好。”方长庚笑着点点头,然后与徐清猗一同在刚才那些人的带领下往东边的春霖院而去。 吴奶娘似乎与领头的婆子相识,方才在厅堂外就说了说了不少话了,脸上总算带了一点笑,走到徐清猗身边有些欣慰地看着她,一边小声道:“她们都是跟在老夫人身边的,那个赵婆子,是老夫人的亲信,她能来那就是的老夫人的主意。” 徐清猗轻声回道:“是吗……”她的心情有点复杂,一个人怎么可能面对自己的亲生父亲做到彻底的无动于衷呢?尤其是往后在一个屋檐下,又看到他有些小心翼翼想要补偿她的样子,容不得她不想。 吴奶娘再接再厉地说:“这府里做主的到底是侯爷和老夫人,只要他们向着小小姐,在这府里就能挺起腰杆,管他什么世子不世子。我问过赵婆子了,说确实是老夫人起不来身,其实对小小姐惦念得紧呢!” 徐清猗心中一动,也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道:“改天我会去看望她老人家的。” 虽然徐顾两家因为她娘的事一度断绝往来,但徐修这么多年都没说过亲家一句不是,在她来之前还屡次三番地劝诫她要对老夫人恭敬,徐修的话她总是听的,是以对她这位祖母抱了些许抑制不住的期待。 到了春霖院,一切都已经安置妥当,袁丰还有蕊儿和丝雨都在院里候着,还有几个陌生的丫鬟小厮,估摸着也是特地派过来的,看到他们立即恭敬地屈身行礼,看样子被□□得极好。 赵婆子高高兴兴地说:“小姐和姑爷先住着,有什么不满意的只管说。老夫人那里早就放下话来,绝不能让小姐在这里受一点委屈。等小姐习惯侯府的日子,我赵婆子也算完成任务了。” 徐清猗心底涌上一股暖流,笑着道:“祖母一番盛情,我们却不能亲自去看望她老人家,都是我们的不是。还请赵妈妈替我向祖母赔个罪,改日祖母身子好转了,我定当与夫君一同上门请求她谅解。” 赵婆子连连点头,暗中已将徐清猗和方长庚的言行举止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回去以后自然通通报给了顾老夫人听。 “……一看便是徐大人养出来的好孩子,与夫人像极了,说话得体又有礼,往后老夫人可不用再愁身边没有贴心的人儿陪您解闷了。” 顾老夫人靠在引枕上,鬓边的头发已经全白,但比起同龄的老人显然又年轻了许多,容貌端庄而温和,笑起来十分面善。 “一大把年纪了还,那姑爷呢?你觉得可还行?” “长得倒是一表人才,听说乡试中了亚元,明年就要考会试了。至于别的一时也看不出究竟,但既然是徐大人选的,总不会差到哪儿去。” 顾老夫人点点头:“只要人品过得去,仕途上有侯爷提携,用不着担心。” “我倒是觉得姑爷不是个任人摆布的,应当是自个儿有主意呢。” “那就随他,咱又不是牛不吃水强按头的人,小夫妻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就是了。” “那是,还是老夫人看得明白。”赵婆子乘机笑眯了眼恭维,让顾老夫人好气又好笑。 * 而在另一头的春霖院,方长庚和徐清猗着实是累着了,一进屋就一并躺在榻上睡过去了,天快黑时才醒过来。 “饿不饿?让她们把饭菜端进来?”方长庚问。 徐清猗摸摸肚子,摇了摇头:“好像吃不下,你若饿了就先吃,不用管我。” “我也不饿,不如继续睡,什么事都等明天再说吧。” 徐清猗忍不住拧起眉头笑:“什么事在你眼里也不是事儿,哪里用得着等明天呢。” 方长庚闷笑几声,过一会儿神色才渐渐严肃:“既然到了这里,我想该考虑考虑置办产业了。” 徐清猗闻言十分赞同:“你有什么想法,我自然全力支持你的。” 方长庚捏捏她鼻尖:“你的还是你的,我的都交给你管。至于置业,自当以田地为上,市廛次之,典当铺又次之,不如买些田地和铺子,也不用打理,你只要坐在家中收租便可。” 原先方长庚还觉得有朝一日或许还要回到永州,可一路走来,他越发有一种预感,在他垂垂老矣之前,大概真的不会再回到那个承载他二十年记忆的家乡长住了。 想到这儿还有些后悔没有将那里的田地和铺子卖了,这时手头明显紧了不少,与徐清猗的陪嫁比起来更加不值一提,想来就觉得有损他男人的尊严! “买田产铺子是好,只是京城什么情况尚且不清楚,最好还是问过再下手。”徐清猗陪嫁的田地铺面卖了一大半,全换成了银票,也是一笔令人咂舌的数字。 “你说的是,改日我就向几个朋友打听,或许还得问过你爹的意见。” “嗯。”徐清猗在方长庚怀里换了个姿势,长长叹了口气,“你不要因为我对爹刻意疏远,就当是正常的一家人就好,有些事我还是能分得清的。” “我明白。”方长庚心里宽松,再次觉得自己万分幸运,能有这样一个全心为他着想,善解人意的人生伴侣。 第二天,顾尚仁天还没亮就去上早朝了,方长庚与徐清猗吃了早饭,没过一会儿就有人过来通报,说有一位姓孟的人找他。 除了孟陬没有别人了。 随孟荣到了客栈,三人在楼下碰面,索性坐下来点了一叠花生米和茴香豆,就着酒吃。 “你们想好怎么安置了?”方长庚看看两人。 孟陬耸耸肩:“客栈呢我住不起,宅子是想都没想过,就去会馆应付一阵儿,反正过不了几天就要考试了。” 周其琛买宅子的积蓄还是有的,何况他早就存了在京城久居的心思,更是准备得十分充分。 “下午我就去城西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宅院,越快越好,不然孩子在这儿住得不舒服,哭个不停。” 方长庚有些同情:“有孩子的人,难免身不由己,做什么都要以他们为首位,苦!” 孟陬跟着幸灾乐祸,似乎对自己这么一大把年纪无妻无子混不在意。 周其琛呵呵一笑:“风凉话少说,你们早晚也有这一遭,到那时候我孩子能跑能跳,可就轻松了。” 笑谈了一会儿,方长庚就打道回府了,因为孟陬再过半个月就要乡试,没功夫更没心情玩乐。 到了晚上,等顾尚仁散值回府才开始用饭,饭桌上安安静静,只有碗箸相碰之声,吃完饭后,顾尚仁就叫住方长庚,显然是有话要说。 第96章 谈话 进了偏厅后面的暖阁, 方长庚坐在顾尚仁下座, 作低眉敛目状, 心中已经闪过无数个猜测, 一时也想不出他到底要和自己说什么。 仆人都在外面候着,屋里只有冰块融化滴在水盆里的声音, 左等右等都不见顾尚仁开口。 顾尚仁就是要在他面前立一立威, 谁叫当初在山庄时方长庚见过他被徐修落脸子的场面呢,在这侯府,他就是说一不二的主人,还是这小子的岳丈,不能让他以为自己治不了他了。 方长庚等了一会儿,觉得顾尚仁该差不多了, 就恭敬道:“岳父大人找我有何事?” 顾尚仁喝了口茶, 语重心长地说:“既然你娶了我女儿,我和你也算是半路父子, 有什么事都不要藏着掖着, 遇到不明白的也不要逞强, 来与我商量,免得你走错路。” 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论出身富贵贫贱都适用,但他为着私心——其实也是为儿女们好, 让他们回侯府住, 也不能把场面弄僵了, 那就是把人往外赶。 方长庚言简意赅:“岳父大人说的是, 小婿先谢过岳父厚爱。” 他还以为顾尚仁是个惜字如金的人,没想到双方第一次会谈就走动之以情的路线,实在不像他该有的风格。于是思索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顺其自然,不刻意迎合了。 顾尚仁也没想看到方长庚感激涕零的模样,自顾自接着道:“如今京城里已经有不少人都知道你,过两天必然有不少人送来拜帖要与你结交,你知道怎么应付?” 说到这个,方长庚还真是有些汗颜。 以他的本性,当然想把所谓应酬都推了,免得招惹是非,但顾尚仁是堂堂武靖候,又在朝中任尚书一职,人情往来必定是躲得过初一躲不了十五,就是不知道顾尚仁怎么想的了。 看出他心里所想,不等他回答,顾尚仁突然问道:“你既然想走仕途,那我问你,这样的世道,如何才能出头?” 方长庚有种学生接受老师拷问的感觉,迟疑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乱世用人,论才而不论德,如今天下平定,则正相反。开国之初,四方诸贤听闻皇上广纳良才,知人善用,纷纷投身报国,如今皇上手下可谓人才济济,除非当真是不世出的再世诸葛,否则难见天颜……” “那你的意思是,要以德服人喽?”顾尚仁脸上看不出喜怒,语气也一如寻常。 方长庚觉得自己或许真该趁着这个机会和顾尚仁说明白,免得他以为自己一心往上爬,在自己身上用错了劲。 “皇上当政二十年来,北无战乱,南无夷寇,又甚少有天灾人祸,要立功引起皇上注意不太行得通。我以为只要有德名,再熬上几十年,自然会有出头之日。” 言下之意就是我想在京城慢慢扎根,按部就班地升官,换言之就想消极怠工,安安稳稳过日子。 顾尚仁“啧”了一声,饶有兴致地说:“那你再说说,何谓德?” 方长庚觉得脑壳疼,思索了片刻后一口气道:“老子有言,‘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有德。’,日月经天是谓德,天何言哉是谓德,众人景仰是谓德。德之境界,不在做了何事,而是不做什么。日月行经高天,什么也没做,但这天地间一草一木,皆沐浴着日月光雨露生长。德乃细水长流,人之最高境界。有才之人,必为世俗所嫉;有能之人,必为庸者所憎。唯有有德之人,纵然有那群犬吠日,宵小攻讦,但终究无人能够阻挡他前行。” 顾尚仁听完后半晌没说话,茶碗盖落在茶盏上,发出“叮”的一声,十分清脆,打断了沉思。 他抬起眼皮,极其认真地看着方长庚。 “你也说了,如今天下安宁,但有一件,事关天下百姓,更关乎你我。” 方长庚低头思考,过了一会儿试探似的问:“岳父大人可是指立太子……” “没错。”顾尚仁斩钉截铁道,“如今朝廷之下暗流涌动,没有你所见所闻那么太平。” “皇上年富力强……”方长庚有些不确定道。 朝堂上的事他只能算个小白,只能凭借自己的猜测发言。 顾尚仁打断他:“你所知道的只是表象,如今废太子想要东山再起那是妄想。只剩两位,二皇子皇恩正盛,风光无两,三皇子年纪尚小,但十分聪明谨慎,身后又是备受皇帝重视的林氏,两方形势不相上下,不少大臣都在观望,站队是早晚的事。” 方长庚不敢轻视顾尚仁给出的这些信息,也觉得顾尚仁这么早就跟他讲这些是有必要的。如果他不是侯府的女婿就罢了,或许还轮不到他考虑这种事,可现在他和侯府息息相关,就不能置身事外了,以后为人处事也要时刻记住朝堂局势,不然早晚会出事。 尤其是想到徐修的遭遇,方长庚更觉得问题有点棘手。话说老皇帝今年几岁来着?前年似乎过六十大寿大赦天下,几千年的历史上活过六十岁的皇帝可不算多,这么看来还真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了…… 这些话也只敢在心里想想,说出来就是大逆不道的重罪,方长庚并不想以身试法。 “那,岳父大人站哪一边?”不懂就问,这是方长庚做人的信条。 顾尚仁吹吹胡子:“我自然站皇上这边!” …… “皇上龙体尚且安康,还能拖个五年六年,你也不用太害怕,有我在,总不至于落到老头子那步田地。” 方长庚心中稍安,如果可以,他一点都不想卷入朝堂风云,如履薄冰,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还不如发配到外省做个父母官乐得自在,就算被人说胸无大志也认了。 顾尚仁看看他:“我也觉得你不适合在朝廷为官,你眼里没有野心二字,不像我年轻的时候,一心干一番大事业。” 看出来了,方长庚心中腹诽。 没想到顾尚仁话音一转,叹了口气:“刚才的话不是说你不好,或许我还没你一个小辈看得明白。” 您别这么说,享受过权力的人没几个能再放下,我懂……方长庚继续在心里道。 可惜顾尚仁听不见,摆了摆手:“你先回去吧,先过了明年的会试再说。对了,要是有人来送拜帖,你若有意就去应酬,若无意称病拒了就是,没那么要紧。” 方长庚点头称是,然后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顾尚仁坐在原地,想起什么似的忙又叫住他:“等等,还有件事。” 方长庚回身,一脸疑惑。 “你和猗儿若是想在京城置办产业,也不用麻烦了,我名下的田产庄子,你们自己去挑就是。” 方长庚暗叹顾尚仁想得周到,感激地行了个礼,而后才走出偏厅。 徐清猗知道后什么也没说,可方长庚却看出她心底的不安,猜想她是一时消化不了原以为冷心冷清的父亲突如其来给予的好意,不知道该怎么看待顾尚仁了。 方长庚觉得根结还是在那件旧事上,只是他一直没有当面问过她细节,自然更没其他人主动与他讲这些后宅秘辛。他只知道传言害死她娘的就是顾清禹的生母魏氏,但如果真的是这样,顾尚仁没道理不处置她,就是老夫人也不会允许那小妾再留在侯府膈应徐家,其中或许还有什么隐情? 方长庚早知道这样的人家后院里大多藏污纳垢,但真遇上了还是觉得不太真实,因为在他看来顾尚仁并不像会容忍后宅不宁的人啊…… “我才知道魏氏如今镇日在屋里吃斋念佛,这些年来不曾踏出院门一步,我爹去见她还被拒之门外。我也怀疑过,问奶娘,她却口口声声说就是魏氏害了我娘,只是不肯说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说我该不该替我娘讨回公道?” 徐清猗垂下眼帘,语气里终于多了几分厌恨的情绪,但更多的是迷茫。 她自幼由徐修教养长大,习四书五经,通诗书礼义,不是容易被旁人三言两语带着跑的普通女子,可涉及自己的娘亲,她实在冷静不下来。 方长庚不忍见她露出这样的表情,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尚未揭开谜底,至少眼下他不能慷他人之慨,让他的妻子不高兴。 “有些事不是一句两句就能道清原委的,我们不可偏听偏信。如今府里最清楚所有经过的不是吴奶娘,不是侯爷,而是魏氏,或许还有老夫人。相信我,真相总有揭开的一天。但无论如何,在我们知道一切之前,你要记住,这是上一辈的恩怨,对罪魁祸首惩罚也好,原谅也好,你都不该被这件事困住,让自己天天沉浸在不好的情绪里,这样我怎么能安心?” 他不希望徐清猗被宅院里的勾心斗角所影响,因为他不会将她置于这样的处境。况且她从小在单纯的环境下长大,聪明却没什么心机,他实在不愿让她亲手触摸那些糟心事儿。 徐清猗听着听着眼神便柔和起来,乖顺地说:“记住了,我只是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会冲动的。” “说到做到?”方长庚挑挑眉。 徐清猗彻底地多云转晴:“是——夫君!” 方长庚满意地笑笑,然后走到案前打算看会儿书,然后就寝。 眼光一瞟,突然发现他在途中写的零散日记似乎被人重新誊抄了一遍,摞成整齐一叠摆在案头,字体秀美端正,是徐清猗的手笔。 “看夫君作的游记十分入迷,正好又无事可做,就抄了一遍。”徐清猗刚叫蕊儿进来伺候,见方长庚看那叠手稿,便笑着解释。 方长庚乐得自在,调侃道:“我夫人果然蕙质兰心,贤淑无双,实在是我的福气。” 徐清猗乜斜着啐了他一口,见蕊儿端着水进来就没理他,洗漱完就先歇下了。 方长庚看看手里的日记,心想何时找家书坊卖了,早点开始积攒家底。 这一天又过去,从第三天起,方长庚就恢复了读书时候的作息,离会试只剩半年左右的时间,他又体会到了那种紧张感。 只是下午只看了一会儿书,袁丰就跑到书房:“表哥,沈公子和徐公子来了,还有一位不认识,称自己姓王,正在堂屋等着呢。” 方长庚心中一喜,顾不得看书,带着袁丰向堂屋而去。 第97章 顾老夫人 “来了!”徐闻止一眼就看到门外那道匆匆而来的身影, 扬起一抹笑。 王复和沈霖跟着一同看去, 脸上同样是见到旧友的欣喜。他们两人起先并不认识, 但一来有共同的好友, 二来又是同乡,熟起来也很快。 方长庚一跨进门槛, 就见三个好友看他的眼神中带着深深笑意, 不由得也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十分熟稔地开口:“没想到是你们先来找我,我还道要再等上几天呢。” 沈霖揶揄道:“要不是闻止从侯府得到消息,我们可还不知道你已经到京城了呢。” 这的确是方长庚的疏忽,忘了和他们几个通信告知要上京的事了,这会儿方长庚也只能诚恳地认错:“是是是, 我的错, 给你们道个不是,不知诸位原谅我了没有?” 徐闻止哈哈大笑:“不过是与你开玩笑而已, 怎么样?在这儿住得可还习惯?” 方长庚在他们旁边坐下, 毫无遮掩地说:“不习惯也凑合着过呗, 总会适应的。” “那倒是,说这个还早呢,再说了,你一向擅长适应新的环境。”徐闻止了解其中内情, 起初还有些担心, 这会儿见方长庚状态不错, 疑虑也就打消了。 除了徐闻止, 方长庚和王复还有沈霖都已经几年没见,仅仅通过书信联系,这时都有些按耐不住重逢的喜悦,你一句我一句聊得起劲,还不时打趣,屋子里传出一阵接一阵的笑声,不知不觉间已是日头西沉。 几人都还意犹未尽,只是王复已经与她表妹成亲,要赶回去用晚饭;徐闻止要去翰林院值班,也得走;至于沈霖晚上有约,总之各有各的事,于是纷纷起身告别,约定以后再聚。 方长庚送他们到侯府大门,等人都走了才转身进去,还没走几步,就听到身后一道略嚣张傲慢,让他莫名熟悉的少年嗓音:“别跟我爹说我今儿出去了,听到没?” 看样子是对门口当值的仆从说的。 方长庚脚步不停地继续往回走,心里却想,顾清禹虽然是侯府唯一的男丁,但大概也能猜到从小缺乏母爱和生母的教养,顾尚仁又极忙,估计无暇管他,以至于性格一点都没有顾尚仁的谨慎沉稳,反而有点纨绔和不懂事。 要是一辈子靠着爵位混吃等死倒也没什么,可要想踏入官场,恐怕顾尚仁还得忙着在背后给他收拾烂摊子,就是不知道人家是怎么安排的。 其实顾尚仁也挺惨,听吴奶娘说如今府里只有魏氏和陶氏两个小妾,前者就不提了,后者那里顾尚仁也很少去,难怪子孙不旺。 但就算这样,也不至于只有顾清禹一个儿子啊?听吴奶娘的意思,府里以前至少有三个妾侍,说明顾尚仁年轻时候也挺风流的,难道是他生育能力不行? 方长庚越想越离谱,直到迎面而来的一个下人叫住他。 “姑爷,原来您在这儿,方才老夫人请人叫您和小姐过去她那儿用晚饭,小姐已经在了,我正找您呢。” 方长庚点点头:“知道了,我这就去。” 原以为下人会在前头领路,没想到他又探头看了看自己身后,面露惊喜:“少爷,您也在啊!太好了,老夫人叫您去她那儿用晚饭,正好姑爷也在,免了我多跑一趟了。” 顾清禹这时才注意到方长庚就在他前面,“哦”了一声,然后走到他身边,抬起头刻意地瞅方长庚一眼,怪腔怪调地说:“姐夫,咱们一起走吧。” 方长庚的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滑过顾清禹头顶,淡淡地“嗯”了一声,余光瞟见顾清禹面色有些发红,却是气的,不禁心里暗笑,难道他还会怕这么个比他还矮了一个半脑袋的小孩儿? 一个老神在在,一个心里生着闷气,倒也相安无事地到了顾老夫人那里。 徐清漪已经陪老夫人坐在软榻上说了有一会儿话了,方长庚见到她时发现她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顾老夫人的神色也有些郁郁,但能看得出两人之间的气氛很是融洽。 站在顾老夫人身边的赵婆子先出的声儿,因为和顾老夫人情谊颇深,说话也十分大胆:“姑爷和少爷来了,你们婆孙俩儿可别光顾着伤心,多扫兴呢!” 顾清禹很是时候地叫了声“祖母”,嗓音清亮活泼,立刻让老夫人转头看向他们,有些勉强地要起身,让徐清漪连忙扶住:“祖母还是坐着吧,这才刚能起身,得小心着些才好。” 老夫人笑着拍拍她的手,依言坐下,一扫先前低落的情绪,慈祥地看着他们:“都来啦。” 方长庚和顾清禹一齐行了礼,落了座,一抬头看到老夫人对着他笑眯眯地开口:“本来早就该见见你,就怕把病气过给你们,那就是好心办了坏事。今儿个总算能下地,就立刻让人去叫你们过来,果然像赵婆子说的,一表人才,是根好苗子。” 方长庚脸颊微热,谦笑道:“祖母过誉了。” 顾清禹在一旁抢着开口:“祖母!您身子骨可好些了?前两天您突然卧床,可把我吓坏了,还不让我来看您,害得我天天念叨着,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不信您就问庆福。” 顾老夫人笑脸一收,显然不吃他这一套:“少耍嘴皮子,我还不知道你?” 说完有些严厉地盯着顾清禹:“是不是又出去玩了?我先前让人去你院子没找着人,问下人都说今儿先生没来府里,我看又是被你打发走了!” 顾清禹自知已经被祖母看穿,也不费那力气辩解,只讨好地笑着:“祖母原谅我这一回,还不是前两天我在家迎接姐姐姐夫,放了国子监祭酒家公子的鸽子,今儿个给人赔罪去了!” 顾老夫人皱了皱眉:“我看你是越来越不象话,一点礼节都不懂了,你姐姐姐夫重要还是外头那些狐朋狗友重要?请的这个先生也不好,回去了竟也不知道和侯爷报备,任由你胡闹,既然这样,还要他干什么?” 顾清禹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小声说:“也不能怪先生……祖母别生气,当心伤身。”他觉得现在这个挺好的,不像先前那个总打小报告,让他烦不胜烦。 顾老夫人威严地哼了一声:“是该找个人好好管管你了!你姐夫十二岁就中了秀才,十五中举人,你再看看你,害不害臊?” 顾清禹还真不知道方长庚有这么一段辉煌历史,心里小小地震惊了一下,同时露出虚心求教的神情,聪明地没有开口。 顾老夫人却是脑中灵光一闪,突然对方长庚道:“长庚,往后你作为长辈多费点儿心,让禹儿跟着你读书习字,要是他敢不听你的,你只管来和我说。” 方长庚如遭雷击,让他和这小子天天面对面,岂不是要他的命?!他可不可以拒绝?? 心里一万头草泥马奔跑,却还是不得不笑着,不能拂了老夫人面子,开口道:“要是清禹愿意,我自然尽力照管他。” 徐清猗一直端坐着,听到祖母的话才惊讶地抬头,看出方长庚心里的想法,她也不是做小伏低的人,立即软道:“祖母~夫君他明年就要会试,哪里顾得上再带弟弟一个,若是耽误了弟弟学业,岂不就成了夫君的罪过了?” 顾清禹也不想多一个人管他,还是一个给他印象不怎么好的人,对于徐清猗的话是举双手双脚赞成:“姐说得不错,会试多重要啊,我可不想拖姐夫后腿。” “这……”顾老夫人一下子也有些犹豫,看看徐清猗,轻叹了口气,好声好气地说,“那就先把这事儿放一放,等长庚考完了再说。” 徐清猗有些羞涩地笑了,乖巧地“嗯”了一声,让顾老夫人越看越心软,什么都能答应她。 方长庚则松了口气,简直像是躲过一个天大的劫难,浑身松快地不行。 在老夫人这边吃完饭,方长庚和徐清猗就想告退,结果老夫人拉着徐清猗的手说了几句话,就见徐清猗点了点头,转身对他道:“夫君,我今晚陪祖母过夜,你一个人先回春霖院吧。” 语气里还带着些许歉疚,大眼睛闪闪地看着他。 …… 这是方长庚大半年来第一次独守空房,竟然十分不适应,睁着眼到半夜还睡不着,索性爬起来点灯看书,直到哈欠连天才睡下,而这时已经接近拂晓了。 晚睡的后果自然是两个大黑眼圈,被徐清猗知道后好一通嘲笑,他便趁机说了些甜言蜜语,顺利地揽美人在怀,心情美妙无比。 日子很快就变得有规律起来,徐清猗每天都去老夫人那里请安,婆孙俩也越来越亲近,方长庚看着欣慰,一边也没放松学业,只偶尔出去与几个朋友聚会。 两个月后,乡试成绩出来,方长庚还不知道结果,就先提着礼去会馆找孟陬去了。 第98章 英文 然而一到孟陬那里, 才发现主仆俩正卷铺盖准备走人, 就是没看出多么难过, 反倒像是有什么喜事似的, 让方长庚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是干嘛呢?” 孟陬回过头,一见是方长庚提着酒和什么礼来了, 一下子回想起孟荣看完榜回来时那张丧脸, 手上一下没了力气,一屁股在床沿坐下,有气无力地说:“你这礼可以省了,没中——” 方长庚听完顿了一下,随即把手里的东西往桌上一放:“没中就不能送礼了?我刚进来还看你满脸笑,可不像是想不开的样子。” 孟陬坦白地说:“那是我装的, 我又不是圣人, 想得开才怪了。” 说完也不急着收拾行李了,转头让孟荣去找马车, 顺便去酒楼带些下酒的小菜, 等孟荣出去了才继续道:“我这回也算死了心, 转念想想,人生苦短,合该尽情享乐,缩首缩尾不是我的风格, 本想着让孟荣去你府上知会你一声, 下午就要出发, 你一来还真觉得有些舍不得了。” 方长庚佩服孟陬潇洒不羁的态度, 虽然心里同样有些不舍,但更欣慰于他没有因为落第而一蹶不振,试想换做自己恐怕做不到这样。 听到后面,他忍不住笑出声:“我倒觉得你就适合过闲云野鹤的日子,官场反而束缚了你,所谓福祸相依,没中未必就是坏事。至于你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你,京城能容人,你多写几本话本,这里就有你一席之地,等你在江南待厌了再回来呗。” 孟陬考虑了一下方长庚的提议,觉得可取,但一时也不能确定,于是道:“这个……还是等我去了以后再说吧,京城虽也不错,但到底是天子脚下,总觉得没有南方自在。” 方长庚觉得人各有命,这种事没什么好劝的,便道:“那就随你,你要是回来了,只管去找我就好。” 孟陬调侃道:“这你尽管放心,遇到麻烦第一个就投奔你。” 两人对视而笑,等孟荣回来了拉他一同坐下,三人喝酒聊天直到深夜,第二天方长庚送孟陬出城,待马车远去了才一路走回去。 来到京城以后,方长庚除了读书,就喜欢在坊间胡同溜达,领略古代的民风民俗。 在皇城根下,人的历史使命感会油然而生,方长庚的想法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不由得思考得更多。 如今他已经完全了解了历史进程,发现史书上记载的朝代到元以后就彻底改名换姓,偏离了原来的轨迹。从前朝到大昭,像是与明清相对应的一段平行空间,而昭武帝在称帝后的二十年内让大昭走向繁盛,种种英明手段和举措让方长庚不得不想到几乎位于同一时期的康熙帝,但又差了那么一些——毕竟康熙在位六十一年,昭武帝再雄才大略,也无法在有限的时间内做那么多。 虽然从前朝到大昭发生的一切都与明清不同,但方长庚发现大方向还是不变的。即便严丝合缝地按照他已知的历史推算,哪怕他活了一百岁,也不可能经历最不堪回首的那段历史,相反可能亲眼见证最后一段封建王朝的鼎盛时代到来,他还是免不了思考自己能做什么,哪怕是让他这颗误入的沙砾对改变历史轨迹发挥一点微小的作用,他也觉得不枉此行。 如今在大街上不时能看到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行走穿梭,甚至几位皇子都有外国人教习英语。只是这股风潮仅在天潢贵胄之间流行,尚未蔓延到民间。 不过也让方长庚欣喜不已,似乎找到了自己将来奋斗的方向。 他早就清楚自己不善权谋,即便被人陷害也无法生出害人之心,又不喜交际,可以说与官场格格不入。但他又觉得万事无绝对,当官一来是为了提升自身阶级,让家中父母妻儿脸上有光,二来是想为民做些益事,不枉费他两世学到的知识,他相信总会有一条适合他的路的。 边想着边往回走,经过一家已经很熟悉的著名书坊师学斋门口时,方长庚还是停下来进去逛了逛。 书坊掌柜认识他,一见到他的身影就面露笑容:“方公子来了,坊里新印了一批罕见的好书,方公子可要看看?” 方长庚先前正是把游记卖给了这家书坊,只不过不是他亲自出面,而是让袁丰全程代理,也不曾讨价还价,一百两就出手了——他也不敢要高价,这本游记不过是记录从南到北的见闻,不像著名的《徐霞客游记》还蕴含丰富的地理知识,卖得贵了他还觉得受之有愧。 京城里靠写书致富的文人也有几个,但前提还是写得好,又能迎合市场,方长庚别的不敢说,于文字上还是有几分把握的,就是写不来家长里短洒狗血的话本就对了。 至于这掌柜的认识他,不过是因为他时常来书坊找书,看到中意的就会买回去,不怎么吝惜银两,给他印象比较深刻。 刚才他说有“好书”,方长庚其实并不太感兴趣,如今私刻坊中的热门书籍无非是举业书和话本,又能罕见到哪里去? 但他也不好拂了人家好意,便问:“是什么书,我来瞧瞧?” 掌柜的似乎觉得方长庚略嫌平淡的态度没有达到他的预期,转身入内室取了一本书出来,献宝似的放到柜台上,笑容隐含着得意:“这是外国人编的,叫《英文法程》,全京城就我们师学斋独家刊印,请最有经验的刻工做版,用的是上等竹纸,墨色浓郁。我敢说,不出两个月,这套书就卖空了~” 方长庚还真的想知道这时候的英文教科书是什么样的,有些迫不及待地拿起来翻开第一页,不看还好,一看差点喷饭,我滴娘,竟然用的是汉字音标! 就见一页纸上是一张四行三列的大表格,每一格里面是一句话或一个词组,从上往下按照中文翻译,英文,读音的顺序排列,问题是读音用的不是英文音标,而是汉字的。 举个例子,“tomorrow i give you answer to do with my friend”这样一句话,下面的音标是“托马六、唵以、及夫、尤、唵五史为、土、度、回夫、买以、勿伦脱”。 有人形容英文“呕哑嘲哳难为听”,乃“蛮语”,方长庚原来还觉得不能理解,可自己按照汉语标注念出来,的确有一种叽里哇啦不知所云的感觉。 不过吐槽归吐槽,方长庚仍旧对这个时代敢于接触全新事物的人钦佩不已,同时有些得意,要不是他的外语技能如今还不能展露出来,不然一定能让一众人惊掉下巴。 又翻了一会儿,并没有发现刊印上的错误,只有少数几个单词拼错了,也不能过分苛责,于是就想把书收下来。 不料有几位与他年纪相仿的青年在一旁叽叽喳喳地插嘴,语含不屑。 “掌柜的,这回你怕是要看走眼了,这书别说两个月,两年都卖不出去。” “谁要学这个啊?人话不说说‘鬼话’,贻笑大方。” “……” 掌柜的脸一黑,又不好得罪主顾,是以没说什么,方长庚却丝毫未受他们影响,自顾自掏出了钱袋。 掌柜小声嘟哝:“只有方公子识货!” 方长庚无声地笑笑,花五两买了一本书,他面上平静,心里却在滴血,半天都没缓过来。 回府以后,方长庚闲下来就翻那本书,没多久就被徐清猗注意到了,有些惊讶地问他:“这是?怎么会想看这个?” 方长庚索性拉过她在身边坐下:“学会这些就能和外国人打交道,你想不想学?我教你。” 徐清猗还在发愣:“可,可是,你哪里用得到呀?再说了,光看这本书就能学会了?” 方长庚见她不信,就指着其中一句用标准的发音读出来,分明是好听的,只是徐清猗完全不知道什么意思,只顾着抬起头微张着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方长庚。 方长庚伸手把她下巴合上:“我也是常在街上听外国人说话,才能勉强接近他们的发音,来,你跟着我念。” 徐清猗倒不怀疑方长庚给出的解释,目光落到下面的汉字标注上,傻乎乎地念了一半,方长庚就没忍住笑了出来,笑得徐清猗脸一红,有些羞恼。 “不许笑!”她气鼓鼓地说。 方长庚连忙憋住:“好好,不笑不笑,本来也没什么好笑的……” 徐清猗被他激起了斗志,抽抽鼻子,有些霸道地开口:“你好好教我,再笑我我就生气了。” 方长庚对于她肯学这个已经很惊喜了,自然乐见其成地答应,于是两人睡前又多了一项活动,虽然不是正儿八经的教学,但正是这样才更加乐在其中。 日子过的飞快,一眨眼就到了年底,再过三个月就是会试。 第99章 年夜饭 京城过年前要赶年集, 侯府的婆子丫鬟忙着置办年货, 什么米面, 菜蔬, 果品,酒肉, 还有栢枝麻秸, 扫洒的下人们掸扫房屋,整顿物什,空气里透着热乎劲儿。 除夕那天,顾老夫人那边早早就来了人到春霖院叫他们吃年夜饭,方长庚等徐清猗梳妆完毕,两人正要出门, 临到了门口徐清猗却停下了, 犹犹豫豫地看着方长庚。 他不由得笑了:“今天是除夕,连丫鬟小厮都凑了几桌, 更别说府里的主子, 想必老夫人也是默认的, 不会让你们面对面难堪。你不是一直想见一见魏氏吗?正好有个机会。” 徐清旑没想到又被他看穿,还分析得头头是道,于是也不吱声儿了,只是越靠近前堂心跳得越快, 深吸一口气后才渐渐平稳下来。 门口侯着的小厮眼尖, 看到他们来立刻唱了一声, 里头就有丫鬟掀起厚厚的挡风帘帷, 迎他们进去。 春霖院离这里最远,所以他们还是比所有人都慢了一拍,到的时候席上已经只差他们两个了。 一进去迎面就是暖烘烘的气流,方长庚作为唯一一个外人,还是男性,不好多看席上的情况,便规规矩矩和徐清漪在空座上坐下,右手边就是顾清禹这倒霉孩子。 粗粗看了一眼,顾尚仁座下坐的应该就是其中一个妾室,顾老夫人一边也坐了一个,容貌都没看清楚,总之他是分不清哪个是魏氏哪个是陶氏。 至于徐清旑是在老夫人那里见过陶氏的,也说过几句话,只是大多数时候都错开了请安的时间,也不知道是两人刻意还是巧合造成的结果。 侯府实在没什么人,顾老夫人一共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除了顾尚仁排行老大,老二顾尚文在外省做官,今年赶不回来过年,老三顾尚武在昭武帝那场兵变中得了重疾没了,至于两个女儿嫁得都是顾尚仁同朝为官的同僚,如今也都是当家主母了的。 总之一席一共才七个人,又是一年一度家宴,所以男女同桌,没那么多避讳。 顾老夫人像是习惯了,打趣似的对他们两人说:“红袖那丫头一定又没听我的话先去叫你们,不然是正正好的。” 徐清旑婉转一笑:“祖母是嫌我们来太晚了,耽误了大家用饭吧。” 顾老夫人眼一瞪,手指头隔着虚空点点她脑袋,看起来像生气,其实谁都听得出语气中满满的宠爱:“净胡说!祖母是这种人?可白疼你了!” 伺候的丫鬟婆子们应景地笑了起来,坐在顾尚仁身边的正是陶氏,抿着嘴轻笑,声音娇柔:“这才半年,老夫人和清旖关系好得就跟这孩子从小在身边养大似的,可见终究是亲孙女,不像我们,二十多年天天上老夫人那儿请安,都比不上这份祖孙情~” 顾老夫人瞅她一眼:“一个个越说越不像话了,我对你们还不好啊?再说了,我可不是因着猗儿是我亲孙女就对她格外看重,是她善解人意,是个难得的好孩子,我不疼她疼谁?” 陶氏用帕子捂住嘴:“好好好,都知道老夫人会夸人了,原来是咱们以前做得不够好,得不到老夫人赞扬也是活该的~” 众人又是一阵前俯后仰,连顾老夫人最后都乐了,饭桌上笑声不断。 徐清旑一直暗暗观察坐在老夫人身边容貌秀丽不见衰老的魏氏,发现她从始至终都没说话,对她的亲生儿子顾清禹也不太关心,嘴角挂着浅淡的笑,像是认真听着席间笑骂,又像是什么都没入心,也许是天天吃斋念佛,整个人有一股与世无争的味道,与她想象的出入甚大。 而且顾老夫人看似没怎么和魏氏交流,但又像是十分习惯魏氏的存在,如果不是她多想,老夫人和魏氏的关系应该不错,很是信任她的样子。 在侯府半年,除了一开始老夫人向她表示了对她娘的惋惜和想念,而对难产的原因一笔带过,做错事的人都已经受到了惩罚,让她别再追究,后来就再也没提过。 徐清猗看出老夫人不想说,自己再怎么问也不会得到她想知道的答案,于是也不自讨没趣,只在心底暗暗琢磨,同时找到机会就从吴奶娘那里套话——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吴奶娘只肯透露魏氏与她娘当年还是好姐妹,在进侯府之前就认识,别的是怎么都撬不出来了。 原本以为今日见到魏氏会有什么收获,结果人家沉稳如老僧入定,连一丝慌乱的神情都不曾露出来,再加上老夫人和顾尚仁对于魏氏和徐清猗同在一张饭桌上似乎并不在意,让徐清猗更加疑惑,然而只能压下来。 饭桌上大多时候都是陶氏调动气氛,其余人就在一旁附和接梗,就连在女眷面前一向端着的顾尚仁也很给面子地插了好几句话,还有在老夫人面前嘴格外甜的顾清禹在,这顿饭竟然也吃得很是融洽,仿佛这一家子平时就这么相处的似的。 中间老夫人身边的红袖端上一道汤菜,碧绿的菜叶上浮着圆滚滚,胖乎乎的丸子,有鱼丸,虾丸还有肉丸。 顾老夫人指着那道菜对方长庚和蔼道:“这菜是特地给你准备的,’三圆’寓意’三元’,你马上就要考会试,可要多吃点儿!”说完就让红袖用小碗盛了,放到方长庚面前。 方长庚有些感动地谢过,很快就把碗里的丸子都吃了,让老夫人很是高兴。 吃完饭又坐了一会儿,人们陆续向顾老夫人告辞,魏氏是一个人带着身边服侍的婆子走的,紧接着顾尚仁也匆匆而去,陶氏神情复杂,咬咬牙关第三个离开,顾清禹则有些受伤地看着魏氏走远,不一会儿又吊儿郎当起来,装作自己什么也不在意。只是这一切正好被方长庚看在眼里,所以当顾清禹不经意间对上方长庚意味深长的目光时,他整个人都不好了,脸红得像只烤熟了的章鱼,恶形恶状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在几个丫鬟小厮的环绕下走了。 方长庚和徐清猗最后才回去,两人屏退了下人,想要去花园走走消食。 然而他们刚绕过小径尽头的树丛,打算穿过另一条路走出去时,不远处一座凉亭的阴影里传出一道清晰的男人声音,似乎还夹杂着怒气,让方长庚和徐清猗立即屏住了呼吸,月光下两人对视的时候都看出彼此眼里的疑问。 什么人这么晚了在凉亭?而且,这声音,似乎十分熟悉? 当另一道女声低低地想起时,两人又是一惊,尤其是徐清猗,透过微弱的月光,她已经猜出凉亭里的两个人是谁。 接下来那边的声音明显小了,说的什么也听不清楚,两人终究觉得听墙角不好,于是放轻脚步默默地走开了。 春霖院里安静极了,没有惊动下人,他们径直进了屋子,浑身的寒气顿时被地暖驱散,让人下意识打了个寒噤。 “快睡吧,已经很晚了。”看徐清猗的样子就知道她又开始胡思乱想,方长庚立即打断她,催促她去洗漱。 徐清猗幽怨地瞅瞅他,照做了。 方长庚想转移她的注意力,想了想笑道:“方才饭桌上你听到没?老夫人催咱们快要孩子呢。” 徐清猗闻言下意识轻抚自己小腹,眉宇间有一丝羞涩与忧虑:“我们成亲快两年了,按理说……” 方长庚不以为意:“只是时候没到,不急。” 徐清猗比他想得多,况且这种事对女人来说意义更甚:“你说,我会不会不能生孩子……” 方长庚一吓,不知道她怎么会想到那里去,心想要不要告诉她是自己在某件事上做了一些措施,才让她受孕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但这样说难免又要接着解释原因什么,一不小心就容易让她多想,于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说:“怎么会呢?这种事不能强求,或许等我考完试,咱们的孩子就来了。” 徐清猗很快也放松下来,因为身边并没有人催她生孩子,要不是今天老夫人提了一句,她还真的忘了这回事。 仔细想来大多数新娘子进了门很快就有喜,像冯静姝不过大她两岁,已经有两个孩子,相比之下她真的算迟了。 吴奶娘偶尔也会旁敲侧击地问夫妻俩的房事,徐清猗虽然不好意思,但也如实说了,结果就连吴奶娘都觉得奇怪,说如果是这样,按理早该怀上了的。 她虽没明着说可能是她体质不易受孕的问题,但徐清猗看得出来,吴奶娘也为这件事暗暗着急,不时给她进补,甚至还教导她一些让人觉得害臊的方法帮助受孕,只是她实在不好意思按照吴奶娘说的做,于是至今没有试过。 越想脸越红,徐清猗瞪了方长庚一眼,转身到屏风后换衣裳。 方长庚无辜遭受了一个白眼,一下子想不明白自己是哪里得罪她了,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女人心海底针,尤其是成了亲的女人。 除夕夜后的第二天开始,就陆陆续续出现来侯府走亲访友的人了。 第100章 会试 虽说侯府人丁不旺, 但旁支的数量可观, 这几天进进出出的客人有如过江之鲫, 面子大的顾尚仁就让人请到里面一见, 其余的只回了个礼,已经算做全了礼节。 顾老夫人两个女儿都带着儿女来看望老人, 二儿子顾尚文因大雪堵在路上, 索性打道回府,今年就不回来了。 方长庚也出来见了客,与顾老夫人几个外孙混了个脸熟,他们大多靠父亲以及祖上余荫在朝廷谋了个不起眼的职位,也有一个人品出众的,叫余觉殊, 是顾老夫人大女儿所出, 父亲只是一个正五品官,尚未谋官, 但此人很得顾尚仁的欣赏, 有举人功名在身, 只比方长庚大了五岁,未来不可限量。 方长庚与余觉殊草草交谈过几句,对方对他也有几分尊重,尤其是与他其他几位表兄弟比起来, 更显得他对方长庚另眼相看。 事后顾尚仁特意将方长庚叫过去, 要他平时多和余觉殊往来, 也好将来互相提携。 方长庚有些好奇余觉殊是哪里得了顾尚仁青眼, 他只觉得此人言辞谨慎,胸怀抱负,其余的一时倒还真没看出来。 顾尚仁当时只是看着他微微摇头,自顾自地说:“你只要学他几分上进心,就足够了……” 这话让方长庚十分汗颜,想来也是,这半年多来大多数拜帖都让方长庚推了,当时为了不得罪别人,光想各种理由就想破了脑袋,顾尚仁虽然一开始就放下话让他不必为此为难,但还是没想到方长庚“内向”到这种程度,还真有些担心他将来能否适应官场。 方长庚有时也会反省自己这样是不是不太好,于是良心发现去茶会赛诗会露一露脸,然后每一次都觉得非常无聊,深深怀疑自己最初的决定。到后来,如果有沈霖,周其琛在还会应邀一去,没有他们就直接拒绝,听两人说已经有同乡的考生背后说他背靠大树,人也傲了,看不起他们这些普通人。 方长庚一笑置之,他早就知道有些读多了酸腐诗书的人十分难搞,说话阴阳怪气,嫉妒心还重,他不想白费力气讨好他们。 “你倒是看得挺开!”顾尚仁知道后只有这么一句话,看不出是赞扬还是骂他。 方长庚立即默不作声,但从此以后顾尚仁心里也有了数,知道他并非不知世故,只是太顺从自己内心的想法,不肯为难自己。 顾尚仁当年找遍门路拜于高渊——如今的高阁老门下,之后又凭自己本事爬到如今的位置,能力和野心不言而喻,遇到方长庚这么一个处事温吞的后辈,有时也觉得十分郁闷——他女儿虽自出生就离开他身边,但骨子里却像极了他,不知是怎么看上方长庚的…… 然而时间久了,他看方长庚却越来越顺眼,只有偶尔会恨铁不成钢地训他几句,大多数时候都默认他这个女婿适合居家过日子,打消了对他仕途上有所作为的指望。 方长庚不知道顾尚仁的转变,只当他从心里还是看不起自己的,又很是庆幸自己心态不错,对别人的看法不太在意。 再过两天就是会试,在半月前京城之内涌入众多举人,热闹无比。 方长庚一行人来得早,当时还没有公家的船接送赶考,像晚来的那些考生,不仅能从府县衙门领到路费,还有专门的车船为他们开道,不用担心关卡水闸为难,更没有盗匪打劫之忧,总之待遇非常好。 方长庚与周其琛他们谈笑时开玩笑似的表示有些遗憾没有感受一下身为举人的风光,结果自然是被善意地嘲笑了一通,但他们都知道有些举人自视甚高,说话做事十分神气,也是当今一个奇景了。 会试一共有三场,第一场在三月初九,第二场在十二日,第三场在十五日,每场考题安排与乡试一样。 这回的正主考官就是宣子昂的老师魏大学士,另外还有三位副主考官,由一二品大员担任,同考官共二十人,都是进士出身,今年这二十人里竟还有三个是连续三届的状元,星光闪耀,场面之盛大让众位考生都兴奋不已。 方长庚私下与宣子昂打趣,说他终于时来运转,好日子就要来了。 宣子昂听了只有苦笑:“我老师是主考,可我的卷子可不一定能到他的手里,就是同考官将我的卷子呈上去了,也不是我的字迹,老师如何能帮我?” 方长庚道:“这有什么关系?你作文章时定有你自己的习惯,魏大学士总能认出来吧?” 宣子昂听后不大赞同地看着他:“即便能认出来,我也只想凭自己的本事中试,否则如何让其他人信服?晖之,你就不要再与我开玩笑了。” 方长庚觉得比自己还一板一眼的人就在跟前,真该让顾尚仁见识见识,或许就不会觉得自己不够灵活了。 说起顾尚仁,这几天他这岳父的心情着实不大好,因为他很想做会试的主考官,可惜每次都不能如愿,今年又是差一点就能选上,让他很不满意。 方长庚觉得任会试主考官的确风光无比,但背后的明争暗斗也足以让人望之却步。 如今朝廷分南北两派,每一派自然都希望能取更多出自自己家乡的举子中试,像魏大学士就是南派一员,他为人耿直,也因此被昭武帝看重,以他性格不会因党派之争为己方谋利,但前几回北派的人在第一场就将他得意门生的卷子黜落,让他十分气愤,这回恐怕会借机反打回去。 方长庚是南方人,但却是北派顾尚仁的女婿,不知自己会不会遭池鱼之殃。想从顾尚仁那里探探口风,结果顾尚仁压根不提这件事,也许是以为他还不知道两派之间的斗争,为了不让他考前焦虑才有所隐瞒。 不管如何,会试监考森严,方长庚没有报一丝侥幸心理,因为压力过大这些天来一直睡不好觉,徐清猗也没好多少,时常半夜醒来安慰失眠的他,让他十分不忍,装睡又瞒不过她,只好将她抱在怀里缓解压力,最后竟也渐渐好了。 和乡试一样,方长庚提前一天就进了考场,但心情却大不同了。 原本以为已经有这么多场考试的经验,结果拿到卷子后竟有些头晕目眩,过了一会儿才恢复正常,而在草稿纸上落笔时手也抖个不停,方长庚只好放下笔闭目养神,深吸几口气以后再继续。 晚上在狭小的号舍休息,方长庚就忍不住想,只要这回能中,再过殿试,他就能开始他的仕途,到那时他就知道该做什么了。 就差这关键一步,他能不能中? 想着想着就睡不着了,立即翻身起来重新看题目,越看越精神,直到身体都感觉到疲劳才勉强入睡。 其实方长庚这还算好的,在他旁边号舍的考生突发癫痫,被号军抬了出去,还有人紧张到休克,下场和前者一样。 到了大半夜翻卷子以及誊写的沙沙声格外清晰,似乎透过这个声音能看到一张张格外严肃和认真的脸,着实有些心酸。 三天后回到侯府,方长庚脸颊削瘦,下巴也冒出了胡茬,把徐清猗吓了一跳,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形容有些颓废的青年和平时干净清爽的丈夫是同一个人。 她当即收了询问的想法,闭紧嘴利落地为方长庚除去外衫——因为在考场不得穿棉袄之类有夹层的衣裳,方长庚只穿了几件单层的长衫,开春寒意还没散,冻得嘴唇都有些发紫了。 看到徐清猗心疼的眼神,方长庚神奇地觉得没有之前冷了,甚至考场上的艰苦也变得不值一提。 他抖擞抖擞精神,笑着道:“是不是觉得夫君我留个胡子更加俊美了?看得你都不舍得移开眼。不慌,以后有的是机会让你见到我这一面。” 徐清猗才没有心情和他开玩笑,只在方长庚嬉皮笑脸的时候拧了他胳膊一下,然后轻声催促他赶紧上榻睡一觉,不要浪费这一点时间。 方长庚听话地躺进被窝,原来还想打趣徐清猗两句,结果一闭上眼就立刻见了周公,就是打雷也惊不醒他。 这一睡就是五个时辰,方长庚在徐清猗的轻唤声中猛然坐起,胸口一颗心怦怦直跳,还有些迷茫,竟然分不清自己此刻在哪儿。 好不容易清醒了,徐清猗起身去屏风后面绞了一块巾子替他擦去额头上的汗,然后又要帮他穿衣。 方长庚知道徐清猗一直记挂着他要考试的事,大概一晚上都没睡好,此刻面色有些憔悴,眼睛还有红血丝,看得他心里一阵抽疼。 “你赶紧躺下睡觉,要是我走之前还没睡着,我就不去考场了。”方长庚明知这么说十分幼稚可气,但想不到别的办法,至少让徐清猗乖乖回到了榻上,在他的注视下闭上了眼。 第二场考试比第一场简单一些,与乡试一样,第一场是关键,所以这回考场内整体气氛缓和了一些,但身体上依旧觉得十分疲累。 考完第三场,方长庚自诩强健的身体还是被感冒打倒了。 第101章 异常 这一下真可谓病来如山倒, 病去如抽丝, 方长庚躺在榻上用棉被裹得紧紧的, 整个人烧得神智不清, 间歇清醒一会儿,脑袋里也是想这次会试卷子的内容, 以及是否有哪里答得不尽人意的地方。 越想越觉得第一场的四书文和五经文答得十分普通, 还有一题是勉强写成。第二场倒还过得去,考的是“判语”,考察考生们对《大昭律》条文的熟悉程度,是他的强项。至于第三场的策问,题目乃魏大学士所出,又臭又长, 不知所云, 令人无从下笔。 想到这些,方长庚深觉此次会试无望, 只能自我安慰自己还年轻, 不必急于求成。而想起曾经在徐修面前夸下海口, 说要一举过会试的想法还是太天真了,不怪徐修当时露出不信的神情。 好不容易休养好了,顾尚仁那边就来了人。 对于前两场方长庚所答,顾尚仁给出的评语让方长庚心一凉:“判语那题你答得不错, 可惜是第二场。倒不是说第一场很差, 只是今年应天府和浙江都出了几位名声极响的才子, 众人目光都放在他们身上。况且魏邡所治本经乃《春秋》, 你所习为《尚书》,不容易讨他的欢心……” 方长庚心知这是自己的问题,不是他不想投主考官所好,临时转攻《春秋》,而是他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 《春秋》微言大义,难度比《诗》、《书》、《易》高出不少,不是一时半会儿能领悟的,想了半天还是决定放弃,免得弄巧成拙。 不过方长庚并不为此而后悔,他本意不在学术,修习《春秋》也超出了他能力范围,不能强求,如果给他更多的时间,他或许能勉力一试,这回只能算了。 而顾尚仁的想法很简单,第一方长庚年纪还轻,古往今来大多中会试的学子至少花三十年在科举之路上,要说万中取一都太乐观,以方长庚弱冠之年,用不着心急。第二,怎么说方长庚也在徐修门下学了这么多年,本事还是有的,这回也是吃了年纪小的亏,才识不够广博,在明确这次考试几道题的出处上有短板。第三,以他之见,今年的会试是一摊浑水,能不去淌就不淌,还不知一个月后会发生什么呢。 “这一回就是让你见识见识,每三年落第的考生不知多少,别人难道就不如你聪明?不如你勤奋?会试的题一半是皇上所出,一半是考官所出,皇上不可议论,但那些主考官们无一不是文坛大家,多少人进京以后想方设法递名帖请求接见,得一句指点。我虽然也是进士出身,但读书只为考取功名,不求甚解,论文采比不上这些人,所以教不了你什么,但这些人可以。” 方长庚知道顾尚仁是间接训他处事消极,不肯主动。 他是顾尚仁的女婿,凭这一点,再在举子中间多走动走动,出个风头,不愁名声不响。而且顾尚仁曾经也提过带他去某位大学士或是侍郎的集会,但当时他正从一场文会上回来,对这种交际心生排斥,于是推了,如今想起来的确太任性了。 “我……明白。”方长庚面露愧色,也从中得了个教训,有些交际可以随心,有些却不行,他到底是要走仕途的,哪有“当□□又立牌坊”的好事。 顾尚仁对他知不足而能自反略感欣慰,也无意挫他心性,又说:“就算这回落榜了,你也不用太沮丧,科场尚正大明白,不炫奇僻,魏昉非得出这么个题为难你们,总会有人找他的麻烦。” 方长庚听得莫名紧张,总觉得眼前这条路布满了陷阱,一踩就是一个坑,又想到宣子昂正是在魏昉门下,不禁替他担忧。 “这……事态可严重?”他忍不住问,心想回头还能和宣子昂透透风声。 顾尚仁冷哼一声:“这我就不知道了,就看这回是怎么阅卷的了。” 方长庚觉得这场风寒的后遗症还没消除,脑袋又有些发晕,总有预感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顾尚仁声音一沉,神情严厉:“人在官场,必须时刻保持危机感,才能不犯错。魏昉这老儿是忘形了,要出了事也正好给你一个警示。” 方长庚只能低头称是,心想顾尚仁看起来不像是主动要找魏昉麻烦的样子,而且他明知道自己和宣子昂有交情,还不避讳地把这件事告诉他,这么精明的人肯定清楚以自己的为人一定会把风声透露给宣子昂,推算可得是不介意自己将来这么干了。 第二天,方长庚就去了绍兴会馆找宣子昂。 问起第三场策问的题,宣子昂倒是毫不隐瞒,直言知道这道题的出处,而且还觉得自己答得很不错。 方长庚又问:“伯玉兄可曾与他人说起此事?” 宣子昂不明所以,皱着眉问:“怎么了,难道出了什么事吗?” 方长庚轻描淡写地笑笑:“没什么事,就是听说这道题难倒了九成九的考生,我也没答出来。要是伯玉兄做得好,还得守牢口风,以免一些宵小嫉妒你,暗中造谣。” 宣子昂虽然人品端直,但思维一点都不木讷,立即想通了方长庚这么说的原因。 “我倒不曾四处宣扬,只是你也知道有许多考生来问我那道策问该如何解,我当时没想太多,也就直说了。经你这么一提醒,原来我竟干了一件蠢事!” 宣子昂当即有些懊恼:“也不知会不会拖累老师,晦之,以老师的为人,是绝不可能把考题透露给我的,更何况,老师是在贡院出的考题,与外界隔绝,考题怎么可能到我手里呢!” 方长庚点点头,十分笃定地说:“我信你,但伯玉兄还是要小心,希望是我们杞人忧天了。” 为了防止舞弊,朝廷对会试的规定是极其严格的。皇帝钦命四名主考官以及二十名同考官之后,这些人要即刻赶往顺天贡院,与世隔绝,第一场考题是皇帝所出,直接由礼部侍郎在考前一天于乾清门恭迎试题,这张实体被锁于一个楠木匣子内,钥匙提前两天交给主考官,而后再由礼部侍郎在兵丁护送下送到贡院,交付内帘印刷。第二场和第三场的考题则由四位正副主考官商议决定,同考官写题。总之这一切都是十分严密的,要泄露考题难上加难。 但也不是没有空子可钻,总之事态如何,还尚未可知,还得看有没有人想借题发挥打倒魏昉了。 宣子昂早就领会过官场的黑暗,曾经更是因为他老师与主考官互为死对头而屡屡落榜,这回预感到事情似乎比之前更加不妙,于是也没空和方长庚闲聊,起身整了整长衫正色道:“晦之,我还得去我老师府上一趟,你先回去,我就失礼不送了。” 方长庚诧异道:“你这时去也没用,魏大学士还在贡院阅卷,你可别吓糊涂了。” 宣子昂摇头道:“我没糊涂,只是我得在老师回府以后第一时间让他知道这个消息,让他警惕些。” 方长庚只好说:“那你路上小心。” 宣子昂感激地笑笑:“大恩不言谢,改日再邀你出来酒楼一聚。” 方长庚不在意地挥挥手,用笑回应了他。 就在同时,任凭屋外寒风凛冽,贡院的内帘之内,考官们正满头大汗地批阅试卷,务必要在月底前选出三百张试卷,依次排名,同时决定这四千考生的命运。 第102章 出榜(上) 当二十位同考官将阅卷后选出的“荐卷”呈给副主考, 再由副主考通过后递给正主考批阅后, 三百份卷子已经全部选出来了。 然而接下来, 所有考官对于确定名次产生了分歧。 副主考官之一的傅鸿熙取出其中几份卷子:“今年第一场的卷子答得称得上优的寥寥无几, 剩下的只能矮子里头拔将军,不过这几份, 必定可以在前十之内。” 众人大都跟着点头, 魏昉接过那几份卷子,凝神看了半晌,翻到倒数第二份时微微一笑:“这几份卷子在四书和经文上答得不相伯仲,但策问明显是这份更胜一筹,倒像是——我那徒弟才有的手笔。” 魏昉年少成名,孤高自傲, 耳顺之年入内阁居大学士之位, 平时在昭武帝面前也什么都敢说,不怕触怒天子。按理以他的性格, 得知朝中死对头高渊使计让自己的得意门生屡次不第, 早就该手捧宣子昂被黜落的卷子去向昭武帝讨公道去了, 但偏偏这帮人做事缜密,一次是在号舍抽签时做了手脚,将人安排在了臭号,以致宣子昂受了九天折磨, 作出的卷子不尽人意;一次是以宣子昂文章中有大逆不道之言, 有违天道圣训的理由把拿着卷子要求复审的宣子昂给驳回了, 这间接是讽刺魏昉这个老师教坏了学生。这么说其实也没错, 科举是用来选拔官员的,官场不是某些人展示个性的舞台,不该发表过多个人意见,尤其是在前几届有人故意另辟蹊径发表奇僻言论博人眼球被昭武帝训斥过以后,连考官们也不敢再录取那些“不踏实”的考生。 最后一次,宣子昂也放聪明了,知道只有先当上官才能一展拳脚,于是也不再固执己见,甘心随科场大流中规中矩地作文章。结果也是宣子昂点背,当时他母亲故去已有二十六个月,还没过二十七个月的孝期,其实也只差了几天而已,以为没人会深究,没想到被人抓住漏洞,又因为昭武帝十分重视孝道,于是因为这个原因,宣子昂不但没有中试,还被禁了三次会考,就这样蹉跎了近二十年。 魏昉咽不下这口气,这回刻意出这么一道题,不得不说是有私心在的:既然敢讽刺我行事乖张奇僻,这回我就出道奇僻的题杀杀某些人的威风。 听完魏昉的话,其余人顿时一愣,面上都有些尴尬,心里也不约而同地“卧槽”了一声:这魏昉老儿还真敢说,也不怕有心人听见了拿这个做文章。 其实魏昉说不说都不影响他们认定这是一份优秀的卷子,点为会元也极有可能,但魏昉多嘴一提,反倒让他们不好做人,要是主张点这人为会元就像跟魏昉串通好了似的,要是放到后面几名,又显得不给魏昉面子。 于是这些考官都闷声不吭,另一位副主考刘杰良当作没听见魏昉的话,笑呵呵地说:“既然诸位都没什么意见,那就从这几份卷子中点会元吧!依魏老之见,谁更胜一筹?” 魏昉坐得稳如泰山,捋一把长须,略得意地说:“这三份卷子可列前三,会元就在这里面。” 众人一看,赫然有那份疑似宣子昂的卷子。 傅鸿熙私下与魏昉有交情,此刻不由得暗自盘算——这份卷子确实答得很好,就算皇上问起来也不必心虚,于是率先道:“这三位四书经文都答得不错,策问只有这位算得上尽善尽美,我认为此人可居会元。” 有人开了这个头,剩下的也纷纷附和,于是会元就暂时定下了。 很快,前八名的卷子已经一一排好名次,还差两位,却让众位考官犯了难。 其中一位同考官正是大理寺少卿梁培,想起自己经手的一份卷子,判语一题答得滴水不漏,显然十分精通大昭律法,算得上考生中数一数二的答卷。他上前取出那份卷子,发现第一场也答得不错,只是被放在四十名开外,除非殿试上能够得到皇上赏识,不然必定只能在二甲之外了,有些可惜。 “我倒觉得这份卷子不错,虽文藻修饰上有些捉襟见肘,但文章没有一句废话,简洁精练,挑不出别的毛病。而且看得出这位考生擅长律法,在进士科中可谓少见,放到昭法科也算优异,不如放到二甲之内吧。” 梁培本人少言寡语,几乎不涉足党派斗争,也是昭武帝明眼断人,看中他才能将他提拔到这个位置,是以虽然只是一个正四品官,但其他官员对他还有几分尊重,听到他推荐这份卷子的理由都善意地笑了笑,看过之后魏昉与几位副考官采纳了梁培的意见,将这份卷子点为第二十三名。 日夜不辍地排完名次,接下来还要看原卷的字迹如何,如果字迹潦草也是要黜落的,不过一般来说,经过前几场的考验,除非是考试时得了手抖的毛病,不然这入选的几百名考生都能写出一份端整的卷子。 梁培看到他推荐的那份原卷时,心里又微微赞叹了一声。 最后前十名的卷子还要拿给皇帝过目,最终确定名单,不过多半是不会再变动了。 * 自从和宣子昂见面以后,方长庚就不再把心思放在会试结果上了,每天和徐清猗要么一起在书房或是花园里看书品茶,要么去周其琛以及其他好友那里串门或是一同出游。 相比其他考生,他们称得上洁身自好。 为了科举压抑了几十年的天性,如今总算得到解脱,酒楼娼馆都是这帮人的身影,八大胡同热闹得像过大年。至于最后能不能中,只能交给天定了。 不过随着放榜之日的临近,快活了一阵的举子们又开始紧张起来,方长庚也不例外,但他们几个心态比较好,还能坐在一起打打马吊,下个棋画个画,还算惬意。 这天约好了去周其琛那里帮他搬家,方长庚索性就独自驾着车往外城而去。 这大半年周其琛住的是租来的民宅,因为京中住宅紧缺,内城都是皇亲国戚以及上等品级的大臣居住,其余人一律住在外城,一些后来入京的官员或是商贾要买房只能在更外面的城郊挑选,尤其是普通官吏,一般只能租房或是住亲友家里,因为以他们微薄的俸禄实在买不起。 周其琛把永镇的绸庄卖了,再加上他夫人的陪嫁,倒是能买一座两进的宅子,可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又因为有两个孩子要照顾,于是先租了几间民宅。 这场会试他自认为中试无望,也做好了其他准备,不像方长庚和沈霖那样更在意结果。 “你这宅子不错。”方长庚在周其琛的新宅转了一圈,说是让他帮忙搬家,其实大件儿都已经搬完了,只有一些书和字画,担心请来的帮工手脚太重破坏了,所以请他来帮忙收尾。不过方长庚看了宅子以后真的有些心动,虽然不大,但人口不多住着正好,又是离内城挺近的一个胡同里,平时十分幽静,过日子再好不过了。 周其琛换了身衣服走出来,和方长庚在凉亭里坐下,满意地看着院子里的风景:“你可是住在侯府的人,头顶内城一片天,这话一点都不实在。” 方长庚辩解道:“你这宅子虽不大,但五脏俱全,看着温馨,侯府虽大,却冷冰冰的,没你想的那么好。” 周其琛其实赞同他的话,俗语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话虽不好听,但事实如此。换做是他,也更愿意自己和夫人住在这里。 “不如你也在这附近买一座,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合适的。” “我倒有这个想法,不过还是得等放榜以后再说。”以徐清猗的财产买这样的宅子不在话下,但方长庚一个人就有些勉强了,不过这不要紧,最主要的还是现在买了也住不了,顾尚仁恐怕不会那么轻易答应他们搬出去。 周其琛点点头,又提起一件事:“对了,我先前听你说如今开办书坊置业不错,你替我参谋参谋。” 方长庚立即振奋了精神:“确实如此,都说江南一带盛行书籍出版刊刻,其余地方都不能相提并论。像京里已经有几家大型书坊,但尚未饱和,如今开起来还能分得一杯羹。” 周其琛沉吟了片刻:“如今我刚买了宅子,手头略紧,不知开个书坊需要多少银两。” “这个我也不曾细问,三天后就要出榜了,到时候我与你一同去打听打听。” 周其琛欣然点头:“好。” 放榜前一天,钤印大臣率领诸司官护印入场,开始填榜,榜上盖礼部大印(引),第二天一大早,这张榜单便已经张挂在礼部之外。 第103章 中了(一更) 方长庚没去看榜, 一大早就起来在院子里散步, 倒是顾老夫人十分重视, 把人叫到堂前等捷报。 这举动让方长庚一阵心虚, 要是没中在这么多人面前他岂不是很尴尬?想归想,他还是和徐清猗去了, 就见堂前顾老夫人和顾清禹都在, 还有几个奴仆。 这么一看人也不多……想多也多不起来啊…… 顾老夫人先安慰了他一句:“不必紧张,侯爷也是到了而立之年才中的进士,像你这么年轻的举人就是在京城或江浙也少见了。即便没中,让侯爷先给你谋份差事,考几回都可以,不愁中不了。” 方长庚不好意思地笑笑:“祖母说的是, 我太急功近利了。” 等得有点久, 方长庚原本还以为自己已经能平静看待结果,没想到还是没到火候, 这时已经躁动地想跳起来在屋里团团乱转, 缓解紧张的情绪。 眼看外面日头越升越高, 开始有些热了,方长庚朝徐清猗示意了一下,下巴指指顾老夫人的方向,她立即明白过来, 对顾老夫人道:“祖母还是先回去吧, 可别累着了。” 顾老夫人张开微闭的眼睛, 让赵婆子给她按肩, 一边道:“我好不容易能出院子走动走动,正觉得舒坦,不累。” 赵婆子笑着附和:“自从小姐回来,老夫人身子骨越发健朗了,久坐还不成问题,小姐不用担心。” 方长庚和徐清猗对视一眼,也不再劝。 顾清禹等得不耐烦,相比同龄人更显高和结实的身体瘫了似的倒在太师椅里,凉道:“我看是没戏了,我早就说嘛,会试哪有那么容易,那可是把整个大昭的聪明人儿都聚到一起了,江浙的考生全是牛气哄哄得不行的……” “闭上你那张嘴!”顾老夫人面色一凛,怒斥了顾清禹一句,还想说什么,侯府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越来越近,像是朝着侯府的方向来的。 方长庚心突如其来地狂跳了一阵,等到锣鼓声一直到了侯府门口,他才神奇般地恢复了平静,甚至有种心如止水的感觉,这跌宕起伏实在是有些刺激。 “捷报——湖广永州府万兴县老爷方讳长庚,高中乙辰会试第二十三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前来的报子满面红光,声音嘹亮无比,身后一个唢呐锣鼓小分队穿得喜庆无比,胸前还带着大红花,进了侯府就规规矩矩地站着,心里都盘算着能拿多少赏银。 府里所有在场的下仆都相视而笑,异口同声地高唱:“恭喜姑爷高中!” 方长庚一瞬间有种分不清现在是在做梦还是真实的,狠狠拧了一下自己大腿,疼得他面目狰狞,这才倒抽了口凉气,鼻子都有些发酸。 他居然中了……来到这里二十年,几乎全部的生活都是科举,为的不就是终于能摆脱它的这一天吗? 第二十三名,只要殿试不出意外,二甲已经稳了,他的追求也仅是这样而已。 顾老夫人喜悦不已,立即招手让人分发赏银,出手阔绰,让报喜的队伍眉开眼笑,连说了不少恭维的话,才欢欢喜喜出了侯府。 “好好好!这回可是安心了!来福,你赶紧去通报侯爷去,快些!”顾老夫人指着管家催促,看到来福欲言又止的表情,才反应过来似的一拍脑袋,“我老糊涂了,侯爷定比我们更早知道这喜讯,得了,不用去了,赵婆子,你去取我私房给府里下人们分赏银,一个都别落下。” 下人们听到立即欢呼起来,喜气洋洋地谢恩。 赵婆子满脸堆笑,让红袖和另一个丫鬟搀扶老夫人,然后匆匆而去。 徐清猗心下激动,悄悄抓紧方长庚的衣袖,待方长庚低头看她时朝他投去自豪的目光,让方长庚心里一阵阵发热,在一旁的顾老夫人看着这一对人,心里满意极了。 散了以后,比方长庚还早起去礼部外看杏榜的袁丰也回来了,眉飞色舞地说:“表哥,沈公子也中啦!第七名。不过周围的人都在议论你,说你——这个!”边说边比了个大拇指。 见方长庚好笑地看着他,袁丰面露骄傲之色:“大家都是明眼人儿,二十岁中进士,谁能啊?本朝四十年都没出过几个……” 方长庚连忙打断他王婆卖瓜的行径:“那周公子呢?可在榜上?” 袁丰一股脑儿摇头:“没看到,我来回瞅了好几遍,都没有周公子的名字。” 方长庚顿了一下,一瞬间犹豫要不要去看看周其琛,三个人里面他和沈霖都中了,这事情办的……不过不一会儿他就打消了自己的疑虑,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周其琛不是那种见不得别人好的人,他差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哎,等等,你可看到宣子昂在第几名?”以宣子昂的实力上榜是肯定的,只是名次不好说。 “我看到宣公子的名字在第一个,应该是第一名吧?”袁丰有些不敢确定,其实是被第一这个名次给震住了,原来宣公子这么牛叉? 方长庚替宣子昂高兴不已,也不知对方是不是要激动到坐在地上大哭了,兴奋劲儿一过,方长庚心中升起隐忧,不知道之前担心的事会不会突然有人发难,希望别影响宣子昂吧,不然他也太惨了。 想了诸多,方长庚拍拍衣袖,浑身都是劲,只想好好发泄一下,刚往外走了几步,他脚尖一转,跑到书房提笔就开始写信。 该让家里的爷奶爹娘都知道这个好消息,还有徐修…… 袁丰跟进来,大惊小怪地说:“表哥,这殿试还没完呢,没准儿皇上看你年轻俊俏就点你做状元了,还是晚点再写信回去吧!” 方长庚瞅他一眼:“又是从哪里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是选官不是选美男,长得俊就能当状元,你恐怕还没睡醒。” 袁丰撅了撅嘴,紧接着果真打了个哈欠,耷拉着眼皮来给方长庚磨墨。 “困的话就回屋睡去,这点小事用不着你。”袁丰天没亮就起来去礼部守着了,毅力可嘉,方长庚也有些不忍和感动。 “没事儿,天热了早起也不觉得辛苦,还好我去得早先看到榜,出来的时候差点儿被挤成肉饼。” 方长庚忍不住笑了:“过会儿奖励你个红包。” “好嘞!” 不过袁丰说的话也没错,还是等三天以后殿试结果出来再写信回去,刚才奋笔疾书把无处发泄的力气给发泄出去了,只剩一身轻松。 顾尚仁一到散值的时辰就往家里赶,各部的老臣早就特地去他那里你一言我一语地恭喜他,让他很有面子。 虽然只是第二十三名,但前四十名里方长庚是最年轻的,排在他之前的除了一个叫沈霖的,其余年纪至少在三十以上,就凭这个,方长庚称得上年少有为,前路一片光明。 顾尚仁撇撇嘴,心里到底不再像以前那样对他百般挑剔,不过他这女婿还是缺了点精明独断,出生在农家,不像别的从小在氛围下熏陶,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方长庚的性子还需要搓磨搓磨。 晚上也是在老夫人那里用的饭,只是魏氏和陶氏都没来,也不影响饭桌上洋溢的喜气。 顾清禹不时偷看一眼方长庚,心里暗自嘀咕:有了功名的男人就是不一样,可算扬眉吐气了…… 方长庚何尝没察觉顾清禹的打量,他虽然不在意这小屁孩儿,但能让他对自己尊重起来,别找自己麻烦,还是他很乐意见到的。 吃完饭顾尚仁就让方长庚跟他去了书房,坐下以后,他问道:“全天下能见到皇上真容的能有几个,有些考生看到皇上不是吓软了腿,就是狂喜之下当场晕厥过去,你可别干出这种事丢我的脸。” 方长庚眼神古怪,有这么夸张?除非是见了神仙或者妖怪,不然他应该不会有以上两种反应。 见他不以为意的样子,顾尚仁冷哼了一声:“你也别在皇上面前耍小聪明,该如何就如何,皇上喜欢本分安静的人,最不喜不顾场合只想着出风头的,只要好好做你的卷子就行。要是皇上要问你话,不可撒谎,要记住我刚才说的那几句话。” 方长庚心说,他不过区区第二十三名,皇上不问前三前十的考生问他干什么? 但顾尚仁也是为了他好,于是掷地有声地说:“岳父大人,我明白了!” 顾尚仁点点头:“你也不必慌张,皇上再高深莫测,终究还是个人,不会为难你们年轻人的。他一直嫌进士们一个个年纪太大,大多死气沉沉,有碍观瞻,你这么年轻的贡士多少会引起他注意,所以我才和你说这么多。到时候我也在场,你若是出什么状况,我自然会帮你。” 方长庚这时才发现他身边有一条真正的大腿,可是他以前一直忘了抱!是啊,他岳父是堂堂部院大臣,离内阁辅臣也只差一步,有这顶保护伞,他完全不用那么小心翼翼,到时候有的是“同年”要和他结交,当初雪花似的递到他这里的拜帖就能看出来了。 岳父大人,请受我一拜! 方长庚感激涕零,朝顾尚仁深鞠了一躬,真情实意地说:“小婿谨记岳父大人的教诲,不会给岳父丢人的!” 顾尚仁被恭维得十分舒坦,也开起了玩笑:“那就回去早点歇息,要有年轻人的精气神,让皇上眼前一亮,或许你的名次还能再往前一点儿。” 这话半真半假,想想一群眼神疲惫的中年人里头站着方长庚和沈霖这么两个小年轻,想不引人注目也不行,就是他也会忍不住把两人拎出来问几句话。 “岳父说笑了。”方长庚哈哈一笑,心里却想幸好顾尚仁告诉了他这些,不然那时候或许真会被问个措手不及。 第104章 殿试 第二天, 沈霖满面春风地上门找他, 两人互相装模作样地贺喜了一番, 尤其是沈霖, 脸上的得意藏都藏不住。 “先别高兴得太早,后天是最后一场考验, 不能掉以轻心。”方长庚提醒他。 “你说的是, 在皇上眼皮子底下,规矩和讲究可多,对了,你可买了蓑衣格?我让小九去琉璃厂买了二十张,给你十张。”沈霖从怀里掏出叠得十分齐整的一卷纸,递给方长庚。 殿试要当场作时务策四道, 文章格式有十分严格的要求, 如果弄错了有些读卷官连内容都不会看。 “被你料到,还没来得及买, 多谢了。”方长庚感动地接过。 “你我道什么谢, 我来你这儿还想提醒你件事, 要提前打好称颂皇上的腹稿,以免到时候嘴瓢说错话。” 方长庚会心一笑:“知道,文章不一定写得好,这些话还是要能说几句的。” “哈哈, 你岳父是兵部尚书, 我是多此一举了。走吧, 咱们去礼部。” “走!” 两人去礼部填写了履历表, 与此同时,他们会试的朱墨卷也正在皇帝指派的大臣手里接受磨勘和检查,通过了以后才能参加殿试,不过这个环节算走个过场,只要没有很特殊的情况,每个人都能过的。 闲聊了一会儿,沈霖也没在他这里待很久,很快就回去了,他的住处离侯府不远,是沈赫当年在京城时买的,一直留着,正好让沈霖住。 沈霖走后方长庚就盘算着去周其琛那里,刚站起来走出没几步,袁丰就拿着一封信进了书房:“表哥,是周公子的信。” 方长庚接过打开,第一眼看到的是周其琛恭喜他的话,还叮嘱他好好准备殿试,等殿试过了再聚。 信里语气亲昵,也没有什么想不开的话,看得方长庚眉头舒展,总算把一桩心事了了。 晚上徐闻止和王复也特地赶来祝贺,王复去年中了武试,如今正在总兵门下历练,过两年或许会到顾尚仁手下谋事,总之也很不错。 两天后的四月十五,是殿试的日子。 离卯时(凌晨五点)还有大半个时辰方长庚就起了,徐清猗为他准备了一身崭新的袍服冠靴,又亲自给他束发,然后陪着方长庚走到侯府门口,看着他坐上马车,往皇城而去。 所有考生都到东华门点到和领卷,考试的地点是保和殿。 方长庚在东华门就提着考篮下了马车,这里闲人止步,送行的考生家人们都在东华门外望眼欲穿,恨不得进去替他们考似的。 方长庚和沈霖在一块儿,点完名,取了答题卷,这些考生们自动分好了阵营,所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能在权力的中心,威严的皇城与既是同年又是同乡的人相遇,这该是多么深的缘分! 在湖广贡士中,沈霖和方长庚无疑是中心。 今年湖广中贡士的数量仅次于浙江,三百人里有三十二位来自湖广,凝聚起来的力量还是很强大的,不过没啥用,这三十二人里头几个能留在京城还是个未知数呢,大多还是分到外省做个县太爷,或者去留随君。真正能留下的,不管来自哪里,是同年就够了,以后他们就是坚定不移的战友,站在一起与官场其他恶势力抗争,这样的关系有时候甚至比夫妻之间还牢固稳定。 所以除了同乡,还有些人热衷于找名次靠前的贡士与之结交,好比宣子昂,身边就围了不少人。还好大家都还记得这是皇城,天子脚下,没把这里搞得像个菜市场。 “静——” 一声高唱把所有人的动作和话语都冻住了,钟声鸣响,已经是卯时。 新进贡士们纷纷聚集在中左门,有官员引导他们按照会试名次排成两队,名次为单数的在东边一队,双数在西边,在官员带领下往大殿而去。 方长庚没忍住,小心地抬起头,在昏暗的天光下用目光勾勒出前方那一座宫殿的轮廓,还有那温润的白玉栏杆,高耸的雕龙柱,无一不在昭示着它的高高在上……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说的不就是此刻吗…… 到了保和殿门口,全部贡生在礼部官员一声“昭武乙辰科贡生进”中鱼贯进入保和殿。 每个人嘴都闭得紧紧的,低着头不敢乱看,和早已站着大殿中间的王公大臣们一同等待皇上驾临。 方长庚的位置还算前面,也和其他人一样眼观鼻鼻观心,余光瞟到站在最前面的官员的服饰,其中一位就是顾尚仁。这么一想,他的心情渐渐平稳,开始思考皇帝到底会出什么题…… 没过一会儿,殿外作乐鸣鞭,是皇上亲临了! 方长庚跟着众人行三跪九叩礼,起身后听昭武帝讲话。 其实就是鼓励一下考生,说自己多么体恤你们巴拉巴拉,没什么内容,但昭武帝是个牛人,这么三两句就让绝大部分人对其心生敬仰之情,还有贡生感动地涕泗横流发出吸鼻涕声,还是有些尴尬的。 方长庚没胆偷窥圣上天颜,只觉得这声音相当洪亮有力,实在不像是一个六十多的老人啊…… 没耽误多少时间,昭武帝就吩咐一旁的内阁首辅高渊开始殿试。除了六部大臣和礼部官员,其余人一并退场,至于皇帝留不留全凭他乐意,不过照今天来看,他应该是要在这儿监考了。 贡生们按照次序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因为容纳不了三百人,排名在后面的不得不在殿外考试,幸而今天是阴天,没太阳也没雨,不然就傻眼了。 坐好后就等礼部官员分发试题册。 一共四道题,要在天黑之前做完,每道题至少一千字以上,时间非常紧张。 方长庚也觉得很郁闷,这么多题,想要好好思考又能保证卷面干净整洁实在是一个巨大的挑战,这个时候做得快才具备了最大的优势,还好他每天练字,手速感人,至少可以保证不会因为这个拖累他的成绩。 四道题也有难易之分,最后一道是关键,方长庚尽量挤压时间在午饭之前做完了前面三道,然后狼吞虎咽地吃完三个馒头,开始看第四道题。 光是题目就足足有四五百字,看得方长庚头昏脑涨,非得缓一缓才能继续往下看。 “皇帝制曰:朕祇举丕图,究惟化理,欲追三代,不可不求定论焉。夫三代之王天下,必有纪纲法度,然后可以治。而议者乃谓三代之治,在道不在法,岂法无所用乎?圣……夫法不徒行,名不苟立,古之人必有处乎此者,而后世获效之不同如彼,何也……” 翻译一下,大致是要论证道与法的关系,算是一道中规中矩的题,很难答出错,同样也难以答得出彩。 方长庚本想另辟蹊径,让文章有亮点,但思索了近半个时辰,想到圣训,想到宣子昂的遭遇,想到顾尚仁叮嘱他的话,再想到昭武帝的年纪以及近年的行事风格,方长庚只想到一个词——“稳中求进”。 不得不说,昭武帝的几个儿子没有一个比得上他雄才大略,在昭武帝壮年时期,他是一个公认的激进派,大刀阔斧地改革,治贪腐,修法典,后来甚至开放一个埠口与洋人通商,让他的儿子们学外语……每一件都让天下人惊掉下巴之后佩服其高瞻远瞩,胆识过人。 但他的后代不太给力,昭武帝不得不为这个王朝构筑更加坚实的壁垒,让他二十多年来的成果保留得更久一些。 打定了主意,方长庚将思路捋顺了一遍,简单列了个提纲,然后开始在草稿纸上写。 “臣对:臣闻人君之治天下,有体焉,有用焉。体者何?道是也。用者何?法是也。道原于天而不可易,所以根抵乎法者也。”道为体为纲,法为用为目。要使国家达到大治,道与法二者缺一不可,这是文章主旨。 “……钦惟皇帝陛下,睿智聪明,根于天性,宽仁庄敬,见于躬行……涵养深而天理明,历阅久而世故熟……”夸皇帝几句。 “臣请先以家喻之。今有矩室焉,父慈而子孝,夫义而妇听,其家道正矣……”以家法为例,由家引申至治理国家,道法并重,管理国家当以上至下。 之后方长庚运用大量的历史事实来阐述道与法二者并用的重要性。例如汉后宋诸朝之所以不能比隆于唐虞三代,是因为他们未将过与法并重之故。至于当朝,“大诰申明五常之义。律令详著万法之条,养民有田,足国有斌,御暴有兵,禁奸有刑,大纲毕正,万目具举“,已达大治之征。若皇上还想探求道之“精微之蕴”,法之“制作之详”,则全在于皇上之一“心”耳,皇上若能“明诸心“,始终如一则今日之治完全可以超越唐虞三代。(引) 挥挥洒洒两千余字,写完之后方长庚的手已经快握不住毛笔,手心都是汗。 刚松了一口气,准备把草稿纸上的内容比着蓑衣格誊抄到答题纸上,他陡然注意到身边一道阴影,霎时出了一背冷汗。 余光下那抹衣摆分明是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龙袍! 方长庚心里直打摆子,好在手还稳当,看起来好像一点也不紧张似的,气定神闲地将答题卷填满。 身边传来一声淡淡的“嗯”,若有似无,方长庚都怀疑自己是幻听了。 这时一只拇指上戴着翠玉扳指,保养得很好但依旧能看出衰老痕迹的手伸到他眼前,翻到试题册第一页,上面有方长庚的姓名籍贯年龄等各项信息。 方长庚觉得这个场景十分地熟悉,不就是以前监考老师常干的事么?皇帝也有好奇心,翻翻你卷子怎么了?要防底下的官员们和考生勾结作弊,谁敢防皇帝?他手里掌握着天下人的命运,就是他点贡生最后一名为状元,也没人敢说一句不是。 这一刻,方长庚才对这个世界有了真实客观的理解,众生不平等,天大地大,皇帝最大! 第105章 阅卷(三更) 眼看外面天快黑了, 大殿已经暗得不得不燃烛, 昭武帝在看完方长庚的卷子以后就摆驾回宫, 在场的考生们终于不用分心观察皇帝的动向, 而是全神贯注地写卷子了。 顾尚仁作为监考官,出于私心自然看了方长庚的答卷, 不谈内容如何, 这手“黑大光圆”的馆阁体也是考生中的佼佼者。只要他看到这份卷子,自然会利用他的权力将它呈上去,让皇上过目。 在以权谋私这个问题上,顾尚仁和他的岳父徐修持完全不同,甚至是相悖的观念,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徐修始终不大待见顾尚仁, 认为他这样的行事风格和那些朝廷禄蠹没什么区别。顾尚仁同样对徐修的冥顽不灵嗤之以鼻,但他对徐修是尊敬的, 方长庚当初和他说, 道德是最强大的力量, 在当时触动了他心底的一根弦,也使得他对方长庚开始改观。 可惜现实是现实,理想是理想,官场上到处充斥着权力拔河, 哪是简单一句话就能解释的, 等这小子经历过就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么天真了。 考完殿试, 弥封官将试卷收齐密封, 加盖礼部关防印。 殿试不像会试乡试那么严谨,只需糊名而不必易书,所以一些有门路的考生就会事先探听有哪些读卷官,提前写好一个小作文呈递给其中一位或者几位,让他(们)熟悉自己的字迹,叫“送卷头”。 这种行为履禁而不能止,昭武帝看得比较开,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他的观念里,只有给这些朝廷的顶梁柱们一点权力寻租的空间,他们才会为他做事,为天下人做事,他治理贪腐毫不留情,但同时也牢记“水至清则无鱼”这句古话,只寻求两者的平衡,而不会赶尽杀绝。 这种想法对错先不提,但后果已经很明显了。 方长庚对此不能说完全不知情,但他确实没想过让顾尚仁帮他在这种事上开后门,他内心始终厌恶作弊这件事,下意识不愿像其他人那样与官员暗通款曲。但从另一方面来讲,顾尚仁的行为无可指摘,大环境如此,他不可能去打乱这个“秩序”。顾尚仁在官场如鱼得水,必然是掌握了生存之道,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怎么和他相论,他只能坚定一点,如果以后自己能掌握一点点权力,他会坚守自己的原则。 第二天,顾尚仁就与其他读卷大臣在文华殿批阅试卷。 每一份卷子都要经过八位读卷大臣传阅,同时他们要在试卷背面所印刻的自己的姓氏后做记号,分别是圆,三角,点,直线,叉这五种,等级依次下降,得圆圈记号最多的是为佳卷。 圈越多的就越靠前,满八个圈就是第一了。不过这里头也有很多门道,比如选首位时,其实一般而言有资格成为首位的前几名考生实力相差不大,非要比个高下是件很难的事,正所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总得想出个解决办法。 所以内部的惯例是让吏部尚书推选的人为首位,除非另外的考生明显更胜一筹。 总之阅卷工作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除了读卷大臣没人知道过程中发生了怎样激烈的争论和对峙。 而方长庚这里一直平静地等待结果,直到沈霖跑过来和他抱怨,说文中有一个词写错了,如果阅卷时被发现,即便他会试得了第七,也必然要落到三甲,一场功夫都是白费。 方长庚深知这不是一件小事,在殿试中最忌讳书面错误,同时这也是阅卷官们判卷时最省力的办法,只要有涂改,有错字,格式不对,立即打入三甲,没有转圜的余地。虽然听起来有些不合理,但仔细想想,官员最重要的品质之一就是谨慎,连这点都做不到,文章写得再好也没用。 “读卷官里可有你认识的?”方长庚心里苦笑,前一刻还立志坚守原则,一碰到自己关心的人的事就立刻打脸了。 沈霖仍十分烦躁:“认识倒认识,但也只是提前打过招呼,不知道他肯不肯冒这个险替我遮掩。”一张卷子要经八个人的眼睛,只要被其中一个找出错误,他就完了,除非那位能帮他用笔改掉,或是替他圆场。 “既然这样,如今你急也没用,还是等吧。”方长庚无可奈何,心里替沈霖感到可惜,不过这种事很难说,就看沈霖这回运气如何了。 “只能这样。”沈霖长叹出一口气,“对了,你知不知道,有一帮落榜的举人好像正准备联名上书,要弹劾魏大学士和宣子昂。我知道你和宣子昂认识,他对此可知情?” 方长庚一惊,沈霖来京城这么多年,早就有自己的交际圈,平时自然有自己的消息来源和渠道,如果连沈霖都知道了,这事难道要闹大? “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这样的心胸肚量,难怪中不了试。”方长庚心里明白多半是这些人嫉妒宣子昂,想拖他下水,其实是成了魏昉死对头手里的利用工具,得不到任何好处,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沈霖冷哼一声:“有什么奇怪的,世态炎凉,自己过得不好就见不得别人好,这种人我见得多了。” 方长庚听得后背微微发寒:“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至于作弊完全是子虚乌有,就算捅到朝堂上,一经对峙,皇上自有明断,应当不会有事的。” 沈霖摇摇头:“谁知道呢,皇帝的心思是天底下最难懂的,只要他想保魏昉,宣子昂就不会有事,他要是不想……” 方长庚默默同意沈霖这番话,过了一会儿才问道:“眼下多少人知道这件事?” “应该没多少人,我也是听我朋友私下里和我说的。不过魏昉肯定已经得到消息,这老头其实精明得很,就是有时候太狂妄自大,总惹别人不痛快,连皇帝的茬也敢找,没准皇上还想借着这次机会压压他的气焰。” 方长庚不关心魏昉,不过宣子昂要是成为这场斗争的牺牲品,那就太倒霉了。可惜他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看事态发展如何。 “不说这个,我们该关心的是殿试,你没犯和我一样的错吧?”沈霖转了话题,担忧地看着方长庚。 “印象中没有,你一说我倒有些慌,就是有我也忘了。”方长庚说的是实话,尤其是当时昭武帝站在自己身后那段时间,现在想起来他对当时抄写的文字没有任何印象,要真写错了也只能认了。 沈霖无奈地点点头:“那就索性别想了,再过两天就是小传胪,到时候一起去吧。” 小传胪是指前十名的考生,只要是觉得自己有希望排这么前名次的,到那天一大早就去乾清门外听宣,中了自然会有人传唤去参见皇帝,要是本是中了却没去的,那就只能放到三甲了,就是这么个规矩。 到了四月十八这一天,方长庚和沈霖换上朝服,到了乾清门外等候。 第106章 传胪 乾清门是皇城内廷的正宫门, 坐落在近一人高的汉白玉石须弥座上, 周围是雕石栏杆, 门前两侧一对铜鎏金狮子, 门两侧为八字形琉璃影壁,日出后流光溢彩, 华贵富丽。 进入乾清门, 穿过金水桥,是一片空旷足以容纳万人的广场,尽头是一座汉白玉高台,养心殿正位于这座高台之上,亦是昭武帝听政的场所。 昭武帝规定本朝四品及以上的官员都要上早朝,但能在养心殿与皇帝“亲密接触”的只有一品和二品官, 三品官在殿外, 四品官就只能站在最外面。 虽说前十以外的考生不能入殿觐见皇上,告假不来也是允许的, 但从古至今, 除非是突发急症或是临时有比中进士还重要的事, 没人会在这时候睡懒觉,又或者说每个人心里还抱着小小的咸鱼翻身的愿望,所以所有的贡士都到场了,个个一身崭新挺括的深色蓝罗袍, 广袖缘以青罗, 革带青鞓, 饰以黑角, 手里持槐笏与一众官员分成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等候在宫门外。 此时天边才刚泛起鱼肚白,方长庚沐浴在清晨习习的凉风中,望着眼前巍峨的宫殿,心情却和三天前殿试时完全不一样了。以前他也清楚自己所处的是个皇权至上的时代,但心中对皇帝始终难以生出敬畏感,《战国策》中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也只是看过而已,心里并没有什么感触。 可那天昭武帝只是在自己身边站着,方长庚就明白自己想错了。百闻不如一见,昭武帝只用眼神注视着他就能让他浑身僵硬,动都不敢动,那些在皇帝手下做事的大臣们得是怎样的心理素质? 没过一会儿,卯时钟声响起,一名太监走出来,吊着公鸭嗓宣布让百官入朝觐见,贡生们依旧站在原地等通报。 此时大部分人看起来还算淡定,但方长庚知道这都是表象,如他这样对结果并不算看得很重的人,这时也觉得一颗心不受控制地在胸腔来回撞,激烈地仿佛要从喉咙口跳出来。 与此同时,在另一头的大殿之上,昭武帝刚刚下令让首辅高渊亲自将前十名贡士传唤入内。 刚刚得知鼎甲人选的众大臣们面上没什么动静,心里都打起了小九九:这三人里有两人分别中了状元和探花倒不奇怪,可榜眼的人选却是只知其名,未见过其人,行事十分低调……不少人忍不住偷眼去看站在前头的兵部尚书顾尚仁,心说这位探花郎可真是真人不露相,能得到皇帝钦点,又是顾大人的女婿,这一下京城之内还有谁的风头能盛过他? 顾尚仁装作不知道后背那无数道打探的目光,心里很是得意。当初他们把十二份卷子呈到皇上案前,方长庚就在第十二位,其实跟他没什么关系,因为他看过以后认为确实很出色——方长庚把四道题都做完了,最后一题时务策答得滴水不漏,可谓既快又好,且书法精湛,卷面十分干净漂亮。 每次殿试都有不少考生由于紧张过度或是年纪太大,反应能力和手速明显不如年轻人,有错字/题未答完/或是答完了但虎头蛇尾……这些情况出现得很多,如此一对比,方长庚的优势就被衬托出来了。 其他阅卷大臣也很中意这样的卷子,只是觉得行文相比其他人青涩了一点儿,就列到了第十二名。 但令顾尚仁也没想到的是,呈上去后皇帝竟然一眼相中方长庚,毫不犹豫地将他点为一甲第二,让几位参与商议的大臣十分郁闷。 当时皇帝的原话是这样的:这里头个个都是聪明人,你们非要想尽办法把他们的文章分出个高下,这一点点差距真有那么重要么? 几位大臣一口气差点上不来:他们明明是秉公办事,重不重要跟他们有毛线关系?到头来还被怪罪,真是无妄之灾! 皇帝不管他们心里想什么,自顾自说:朕殿试时见过这个方长庚,刚及弱冠,容貌相当清俊,到时御街策马,三鼎甲就是朝廷的颜面,有这么个年轻俊俏的榜眼,不正是彰显大昭四海升平,龙腾盛世么? 大臣们面面相觑,大部分都谨慎地低下头:皇上英明! 也在其中的户部尚书欲言又止,原来的第二名是他的门生,这下不知要落到哪里,他自然比谁都急。 皇帝语气冷了些:便是撇开这点,依朕看他的文章也不比你们选出来的第一第二差到哪里,你们谁站出来告诉朕,是不是朕老糊涂,判断错了? 大臣们当即冷汗嗖嗖地往下淌,这句话明摆着不是表面上的意思,而是含沙射影地警告他们私底下蝇营狗苟那些破事儿。 被猜中了心事,大臣们不敢再撩虎须,纷纷下跪恭喜皇帝喜纳良才……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但仔细想来,皇帝这么做也不是无迹可循。大家都喜欢和年轻人共事,可过去二十年三鼎甲几乎都是三四十岁的老干菜,光看脸就没什么兴致,御马游街也越来越冷清,今年出了位青年才俊,想必又要热闹一下了。 此时乾清门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贡生们突闻一阵礼乐声,一看是内阁首辅高渊出来了,纷纷屈膝下跪,等待最后的结果。 已是两鬓斑白的高渊肃然站在一群低头跪着的贡生面前,手捧金册,目光掠过这些竖着耳朵战战兢兢的贡生们的后背,清清嗓子:“诸位贡生听宣——” 方长庚没怎么听高渊前面说了什么,隐约是今年一二三甲的名额和一些废话,对了,今年二甲共几人来着?一甲三人,二甲应该是三十七人,剩下的就都是三甲了…… 糊里糊涂地想着,方长庚觉得自己的思绪跑远了,连忙动动膝盖提起精神。 “……殿试一甲第一名,宣子昂!”空旷的场地还有回声,四周安静地不像话。 方长庚看了眼不远处的宣子昂,见他从容地起身,十分潇洒地跟着一名礼部官员朝宫殿而去,真真是羡煞一众旁人。 方长庚心里偷笑一声,当他没看见宣子昂握成拳头的手吗?这位老哥可没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 “殿试一甲第二名,方长庚!” 又是一片抽气声,甚至引起了小范围的骚动,不少人都露出了惊异的神色。 方长庚抬起头盯着高渊,希望他能再报一遍,如果是他听错了,还傻傻地走出去,那可就丢人丢大发了。 高渊没有露出不耐的神情,反而朝方长庚点了点头,语气很平常:“方榜眼,快进去觐见皇上吧。” 沈霖隔着两个人小声催促他:“方长庚!方榜眼!” 方长庚起身站起来,同样跟着一名引路的官员往前走。他一时还没有完全消化这个信息,实在太突然了,他?怎么会是榜眼? 浑浑噩噩地走着,周围的景色完全被他忽略,快到养心殿门外了,官员小声提醒了他一句:“方榜眼,快到了。” 方长庚一激灵,感激地笑笑:“好,多谢大人。” 一笑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方长庚伸出两指按住嘴角,往下撇了撇,以免显得自己太得意忘形,让顾尚仁看见了回头还得训他。 盯着脚尖走进养心殿,与宣子昂并排站在丹墀(chi)下,很快前十名就都到齐了。 十人一同下跪,拜见过黄帝之后,按名次依次背奏自己的履历,包括姓名,籍贯还有年龄。 方长庚听宣子昂朗声奏完,心里还有些紧张,等轮到他时,他下意识气沉丹田,开口后耳边十分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声音,冷静且口齿清楚,应该不至于让皇帝不满。 松了一口气,后面有一位似乎过于激动,虽然极力维持镇定,但声音还是微微颤抖,报籍贯的时候都弄错了,脸红得快要冒烟。 昭武帝脾气极好地开口:“不必紧张,慢慢说。” 这位新进士眼泪都要下来了,不过是感动的,暗暗发誓自己毕生都要效忠皇上,回报皇上赏识之恩! 等所有人报完,昭武帝只是点点头,并没说什么,因为接下来就是传胪大典,于是方长庚他们就在引官的带领下出了大殿,去偏殿换服饰。 此时乾清门外名次报了已有一半,除了前十的名次由皇帝决定,剩下的都按照读卷大臣们排定的名次而定,沈霖名列二甲第十,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就是不知是读卷大臣没找出错误还是那位大人替他遮掩了过去,不论如何,没落到三甲就足以让他惊喜不已,只希望别再出什么幺蛾子。 第107章 喜讯 偏殿里三鼎甲都换上了绯罗圆领, 白绢中单, 腰间系着光素银带, 佩戴药玉佩一副, 还有朝靴毡袜各一双。 宣子昂一朝扬眉吐气,兴奋的心情自然不用提了, 更让他高兴的是方长庚与他同喜。不过眼下他们没空聊天, 因为他们还要接受鸿胪寺的官员的教导,记住过会儿典礼的程序以免失仪。 其间方长庚始终在想,自己能从第二十三名到第二的位置,其中到底发生了啥?难道是殿试的时候他比较合皇帝的眼缘?方长庚百思不得其解,最后也放弃了追究这个问题。前世他每逢大考都能超常发挥,或许来到这里以后继续走狗屎运吧。 传胪大典在太和殿举行, 三人在官员的指引下到了太和殿, 这时銮仪卫,乐部和声署都已设于太和殿檐下, 王公大臣们按品级位列丹墀, 进士们立于百官之后, 等皇帝换了礼服入太和殿升座,奏韶乐,司礼官鸣鞭三次,随后皇帝赐黄榜, 由大学士将黄榜放在鸿胪寺官员身前的黄案上, 再由该官高声宣《制》:“奉天承运, 皇帝制曰:今昭武二十年策试天下贡士, 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引) 宣毕,这名官员开始唱第一甲第一名姓名,有官员引宣子昂出班在御道左侧跪下,接着唱一甲第二名姓名,引方长庚在御道右侧跪,然后是第三名探花,在左侧宣子昂之后跪,接着唱二甲三甲姓名,只在原地听宣即可。 …… 等传胪大典完毕,状元,榜眼,探花获允从午门出宫——午门从来只有皇帝才能走,对他们来说是无上的荣耀,这辈子也不过能走这一次而已。 当这道门在三人面前缓缓开启,其中的感慨与风光只有他们能亲身体验,稳重如宣子昂,这时候激动得手都在颤抖,就差脸上流下两行老泪,看得人莫名心酸。探花冯廷书三十不到,称得上青年才俊,一路走来也没遇到什么挫折,此刻昂首挺胸春风满面,十分招摇。 方长庚也有些兴奋,觉得头顶这片天从来没有这么蓝过,日光微醺,微风拂面,通体舒畅。但这道门他又不是第一次走,以前交四十块门票钱就能随便溜达,这就注定他的敬畏心是远比不上另外两人的。 不过重头戏还在后头。 顺天府尹在长安门迎接他们三人,依次向他们敬了一杯酒,为他们披红簪花,然后请他们上马,令鼓乐仪仗引路,先到顺天府尹衙门下马宴饮,之后再上马经过地安门,从西城出正阳门至南门(引),共游御街。 原来骑马的技能在这时派上了用场!方长庚坐在高头大马上,与另外两人居高临下地看着街上人山人海,男女老少纷纷尖叫狂呼,尤其是见到榜眼真容,更是个个伸长了脖子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就连羞涩的姑娘们都忍不住推开窗红着脸打量,心里想着不知这位年轻的榜眼可曾娶妻…… 认真说来,方长庚有一副好相貌,但还不至于到貌比潘安的份上,可男人的魅力不仅靠外表,更需要某种气质支撑。这种气质或许来自他的才华,或许来自其财富,也可能来自他手中的权力,总之三者总得占一样。能被皇帝钦点为榜眼,必然是才华横溢,即便出身可能比较平凡,但今后鱼跃龙门走上仕途,权力财富早晚都会到手,况且他还这么年轻,必定大有可为。 有这样的心理背景和热烈的气氛加持,再加上“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这句真理,方长庚的形象在这些人眼中瞬间又高大了许多,应该能和“美姿仪”的潘安匹敌了。 他的风头盖过了宣子昂,一瞬间,今年榜眼是位唇红齿白,英俊潇洒的年轻人这个消息传遍了街头巷尾,方长庚成了彻头彻尾的大名人。 …… 中途经过观音庙,关帝庙要下马奉香,再上马……游完街后,方长庚已经想打道回府,然而宣子昂和冯廷书依旧神采奕奕,眼睛亮亮地盯着他,还问他是不是累了,方长庚打起精神,让自己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这怎么会累呢?每天来一次我都愿意。” 另两人善意地笑了:“接下来还要去会馆,回去天都黑了。” 方长庚点点头:“那我和冯兄先送状元郎去会馆。”按规矩,榜眼和探花先送状元回会馆,接着探花送榜眼去会馆,最后探花自己回去。 到了会馆,同乡的官员们齐齐候在门前,方长庚连忙向他们拱手作揖,一同坐到已经摆好的宴席之内其乐融融地交谈…… 如宣子昂和冯廷书所说,方长庚回到侯府已经是夜里了。 门口站着两名下人,手里打着灯笼,一看到方长庚就叫了声“姑爷”,显然就是在等他。随后袁风从黑暗中跳出来,看不清他脸,但从他的语气里能猜中他此时的表情:“公子!您终于回来了!” 方长庚知道他们为什么等在这儿,摆摆手:“我没事,没喝多少酒。” 那两个下人听出方长庚声音还算清明,于是没有坚持护送他回春霖院,袁丰走在方长庚前面打灯笼,一边屡屡回头,一口大白牙在黑暗中锃亮无比:“表哥!以后我就要叫你大人了,方大人,哈哈哈哈!” 方长庚原本还因为累板着脸,这下忍俊不禁:“别笑了,大晚上真瘆人。我倒是还没来得及问你,最近半个月在当铺里干得怎么样?学到什么没有?” 袁丰跟着他吃好喝好,早就不像以前那么黑瘦,是个卖相不错的大小伙子,笑起来尤其具有感染力。方长庚觉得他已经十八了,如今也习惯了侯府的生活,就把他安排到名下一间当铺,跟着掌柜学东西,以后也好把更多事交给他。 “很好啊,学了很多,掌柜干什么都带着我,有时候他不在也能放心让我管一会儿铺子。”袁丰有些小得意。 “那就好。”方长庚轻笑一声,步履加快,因为他看到了春霖院门口那道纤细的身影。 “猗儿!” 徐清猗猛地抬起头,脸上露出惊喜的笑:“终于回来了,我都想让袁丰去会馆找你了。” “又不会出什么事,眼下夜里还很凉,你穿这么少站在这儿也不怕风寒。” 徐清猗固执地摇头:“我不冷,才出来没多久呢。” 袁丰在一旁想要捂耳朵或是蒙眼睛,总觉得眼前的画面肉麻兮兮的,最后撸了一把手臂,把鸡皮疙瘩给压下去。 方长庚也觉得袁丰碍事,让他先走,然后和徐清猗一同回了房间。 灯光下徐清猗脸颊微红,亲手拧了一把巾子给方长庚擦脸,一边柔声细语:“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听到喜讯后祖母高兴坏了,说没看错人……” 方长庚觉得眼下才是这一天里他最开心的时候,忍不住问:“那你呢?” 徐清猗眼波微漾,美得如同一汪湖水:“我和孩子自然更高兴~” 方长庚愣了一下,目光缓缓下移落到徐清猗的小腹,然后飞快地抬起来不确定地看着徐清猗,嘴角已经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你是说?” 徐清猗脸烧得更红了,小幅度地点点头,笑得明显跟以前不一样了,方长庚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母性的光辉,有些痴迷地凝望她。 他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猛地抱起徐清猗让她坐在圆桌上,仰头欣喜地与她垂下来的弯弯的眼睛对视:“我要做爹了!你要做娘了!这是今天最大的好消息!” 徐清猗眼眶有些红,方长庚的反应超出了她的预期,原来他会这么欢喜。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呢……”她开口前还有些忐忑,因为以前每次说起要孩子的事方长庚都好像不太在意,以至于有时候她想方长庚是不是不喜欢孩子,可今天他的表现终于让她打消了疑虑。 方长庚笑意还停留在脸上:“只要是你生的我就喜欢。” 他对大多数孩童依旧喜欢不起来,但徐清猗为他生的怎么能一样呢,他一定会好好教养他(她),让他(她)健健康康成长,做一个幸福的宝宝…… 第108章 可看可不看! 和徐清猗深情对望了半天, 方长庚才想起来问她怎么发现的, 几个月了, 以及大夫是怎么说的。徐清猗一一告知, 方长庚才知道她已经怀孕三月有余,这期间两人竟一无所察。 这个小生命就这样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 仿佛是也在预示着他们全新的开始。 方长庚不由得心里嘀咕:幸亏中的是榜眼, 入了翰林就是正七品的编修,虽品级不高,却是作为将来入阁或升侍郎,尚书的高级储备人才,清闲清贵,起点相当高, 只要不犯错, 升迁便是水到渠成的事。 要是落到二甲三甲,那就前途未卜了。 言归正传, 那天传胪大典之后, 一切都还没完。 昭武帝是个急性子, 一改科举旧制,将恩荣宴,也就是传说中科举宴会里最高级别的琼林宴定在第二天。 于是所有新科进士大清早都急吼吼地从床上爬起来,拖着有些疲惫的身体前往这个高级宴会。 都说任何东西都是还没得到时最吸引人, 一旦得到了就觉得索然无味。这话不能说在任何场合都适用, 但这些进士们激动的情绪的确已经平复了大半。 毕竟像昨天那样风光的时刻已经是过去时, 接下来的挑战才会最终决定他们毕生的高度…… 恩荣宴设在翰林院, 除了新科进士,大小考官以及礼部,鸿胪寺的相关官员们都出席了,昭武帝钦命高渊和几位大学士为主席,主席大臣们每人一席,其余各官二人一席,状元一席,榜眼、探花一席,其余进士四人一席,等进士们拜见过官员后,就按照司官安排入座,由乐队奏乐章,开始宴会。 正值盛世,国库充盈,席上皆是奇珍异味,鼎甲三人喝酒用的是金碗,闪得方长庚眼睛都不好使了,暗自咂舌:贫穷限制了他的想象力,长这么大还么有过这么奢侈的体验,就是拿在手里太沉了…… 最后所有进士还得到恩荣宴纪念品宫花一枝,小绢牌一面,上面刻着“恩荣宴”三个字,看起来有点萌萌哒。 你以为这就结束了么?还早着呢。 第三天在午门赐朝冠,簪花,朝服,补服等,第四天状元代表新科进士们上谢恩表,第五天到国子监进行“释褐簪花”仪式,就是指脱下平民穿的布衣,换上朝服,象征着从此以后他们就是统治阶层中的一员了。先在孔子庙祭祀孔圣人,然后到国子监向祭酒和司业跪拜行恩师礼(引),紧接着这两位大臣亲自为状元,榜眼和探花簪花,同样也是金子做的。 凡是有理想有抱负的人,大多不满足于眼前的风光,在青史上留下一笔才是他们毕生的追求。不过这样的要求实在是太高也太遥远了,好在进士们还有题名碑。 这座碑石位于国子监,记录着每科进士的甲第,姓名和籍贯,供晚辈们以及后世瞻仰膜拜,也算满足了他们的虚荣心。 一切仪式都举行完毕,方长庚只能说这时候身体素质十分重要,像有些六七十甚至年纪更大的进士又病倒了。幸而他们已经不用再追求什么仕途,而且高龄中进士十分受人尊敬,也能让他们一了毕生心愿。 但这些只是少数。 几十年苦读一朝飞升,新科进士们此时正是满腔热血,急欲一展宏图的时候,最好当然是留在京城,将来才有更多机会成为大浪淘沙之后的一颗金子。 可惜不是谁都有这个机会的。 除了三鼎甲可以立即入驻翰林院,其余人都要再过一道关卡,即朝考。 成绩分三等,一等三十七人为庶吉士,与三鼎甲一样入翰林学习三年,由教习人员悉心培养,钻研文史经籍,同时观政于诸司,学习如何处理政务,与三鼎甲的任务差不多。三年以后散馆考核通过就能升任翰林编修或检讨,差一点儿的也能当个言官——给事中或御史,其余派到各地做知县或任其他同品级官,好好干前方仍是一条康庄大道。 二等共一百名,一般是派到六部,大理寺,通政司以及其他重要衙门观政,打打下手跑跑腿,等有官位出缺则补上,也可以到外省任官,如果能在京中打通关系,将来成为衙门的一把手二把手,也算得意。 至于剩下的三等一百六十人,就只能离京到各省去观政,如果有县令空缺则补上。但几乎可以确定,这部分人今后升迁空间十分狭窄,到知府就顶天了,回京更是想都不要想。 一般来说,一等成绩考生基本与二甲进士的名单重合,三甲的同志们还可以努力努力,考个二等争取进入京官圈,凭借坚强的意志走上人生巅峰。 第109章 翰林院 所以在还未定下出路的这段时间, 新进士们四处奔波, 以求能得到一些官员的赏识, 同时准备并参加朝考。 不过方长庚只要去吏部注册, 之后去翰林院报个道,然后就可以开始正式上班了。 从顾尚仁口中, 方长庚得知一般来说他今后会走的道路。如果前几年在翰林院不出什么错, 接下来几年多半是在翰林院和詹事府这些地方轮流任职,每完成一部典籍的修订还能再升一级,其间派任到各地做考差,可以积累一波人脉,收一群门生,夯实和稳定在朝中的根基。这之后或许派至各地做官历练, 也可能留在中央, 稳扎稳打,到四五十岁时就有希望到六部担任侍郎或是尚书, 最后入阁拜相。 这是比较理想的轨迹, 但人各有命, 谁也不能保证这漫长的几十年里不出任何错,不被卷入官场风云,顺利从翰林院毕业。 不管如何,翰林中人被称为天子近臣, 即便被称为“清水衙门”, 还是有人打破脑袋想进来。 结束所有仪式第三天, 方长庚大清早就到了吏部门口, 等了半天也没见宣子昂的身影。他有些奇怪,两人明明说好这个时辰碰面,以宣子昂的为人不应该失约啊? “晦之!” 方长庚一回头,原来是冯廷书。 “原来你这么早就到了。”冯廷书笑着走过来,一身普通的青色官服也被他穿得器宇轩昂。 冯廷书五官称不上出色,但一看就是从小养尊处优,没遇到过什么苦难的世家公子,而且一脸聪明相,有时候看人不免带着一些轻蔑,倒也不是故意的。 有些自尊心强的人在这样的目光下可能会觉得被冒犯,但方长庚却不怎么放在心上,默认他这种轻蔑不是对着自己的,还是别自己对号入座比较好。 总体这几天相处下来,冯廷书不算一个惹人讨厌的人,行事也磊落,方长庚觉得这样就可以了。 “也不算很早,只是不知道伯玉兄怎么还没来,再晚尚书大人恐怕要怪罪下来了。”方长庚苦笑一声,这时候最忌讳让人觉得他们骄傲自满,被奉承地飘飘然了,所以礼数一定要做满,也不知宣子昂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然连这么重要的注册都迟了。 冯廷书是福建人,虽然出身好,但在京中并没什么根基,自然不比方长庚知道更多,只摇摇头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不如我们先进去,在尚书面前替伯玉兄寻个理由遮掩过去。” 也只能这样了。 方长庚和冯廷书从大门进去,接连穿过两重门,到了署堂,不料吏部尚书并不在,是一位年约四五十岁的吏部左侍郎接待他们。 “侍郎大人,宣子昂一早身体不适,恐怕来不了了,可否让我们替他注册,下午直接去翰林院报道。” 方长庚恳切道,没看到吏部左侍郎正一脸古怪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他才解释:“……你们两个不用等这位新科状元了,下午就去翰林院报道吧。” 方长庚和冯廷书立即察觉到一丝诡异,不禁抬起头睁大眼睛,用求知若渴的目光盯着侍郎,看得他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宣子昂被人弹劾在会试中与主考官勾结作弊,昨日半夜里就被羁押到大理寺,其他的你们就别问了。” 什么?!两人惊得嘴都闭不上,眼里满是疑问。 左侍郎寥寥几句之后就摆出一副拒人千里的姿态,让两人不敢再更深入地打听情况,行礼之后就走出吏部,心不在焉地往翰林院去。 方长庚算是个半知情人,但顾尚仁在兵部,与这件事没什么关联,因此没有第一时间了解进展,他就更不可能知道。况且这几天风平浪静,就连宣子昂都以为风波已经平息,没想到在昨天爆发了。 震惊之下,方长庚有种话都说不出来的感觉。上任第一天身边就发生这样动荡,卷入其中的还是自己相识的好友,他不得不产生唇亡齿寒之感。 冯廷书其实比方长庚更意外,不过他和宣子昂只是点头之交,也明白朝堂之事瞬息万变,并没有太大感触,只是道:“伯玉兄这回怕是摊上大事了,只是我在京里这几个月,一直听说伯玉兄是个正直端方的大才子,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希望皇上能圣听明断,还伯玉兄一个清白。” 方长庚心情颇有些沉重:“可惜你我如今不过是小小七品编修,不能在皇上面前为他作证。” 冯廷书眉头一皱:“你可别轻举妄动,这事会有人调查,我们插不上手,反倒容易被牵连,不如静等事态发展,如果到时能帮伯玉兄一把,我也不会推辞。”他已经快到而立之年,对京城的情况不甚熟悉,不能怪他独善其身的想法。 方长庚“嗯”了一声,突然想到徐闻止如今任给事中,一定也参与到这里面来,与其回去问顾尚仁倒还不如问他,或许还能做点什么! 他心情稍定,声音也不像刚才那么低沉:“你说的是,我们先去翰林院,别的容后再说。” 这时他们都还没吃午饭,不过已经没什么胃口吃了,但翰林院这时已经没人值班,两人只好绕着长安街走了一轮,最后生理需求占了上风,于是找了一家饭馆吃饭。 点了几道菜,是方长庚的娘平时最拿手的,可惜远比不上小李氏的手艺。 方长庚突然十分想家,但没有长假肯定回不去,也不知道他们什么能收到自己的信,一想到他们知道他中榜眼的消息可能会出现的表情,方长庚总算有些愉悦了,消极的心态也一扫而空。 未时一到,两人向翰林院门口值班的兵卫出示堪合,顺利地来到一个七开间的厅堂,这里有大学士,侍读学士以及侍讲学士的分座,这三人也是翰林院中品级最高的官员。 翰林学士相当于翰林院院长,乃正五品官,是皇帝的顾问,同时也负责所有翰林官员的操评,对方长庚他们来说还是很有威慑力的。不过这是个附加官职,当今的翰林学士徐元贤同时还是大学士,真正能直达天听的大人物。 至于侍读学士和侍讲学士为从五品,负责讲读经史。另外整个翰林院还有正六品侍读侍讲各两人,正八品五经博士九人,以及典籍,侍书,待诏,孔目,修撰,编修,检讨和庶吉士。 这时候大学士不在,只有侍读学士和侍讲学士两人坐在案前。 第110章 任务 两位学士都是四五十的年纪, 其中侍读学士叫李振朴, 山东登州人, 侍讲学士叫田绍芳, 浙江嘉兴人。整个翰林院除了大学士就他们两人品级最高,算方长庚和冯廷书的顶头上司, 而且接下来也是他们指点两位新翰林怎么修撰文史典籍以及办公, 所以方长庚表现得十分谦虚和恭敬,就是冯廷书也收敛地站着,听两位学士说话。 两位学士见他们两个都是少见的青年才俊,而且态度端正,自然不会怠慢他们,让他们两个坐下来, 耐心告诉他们平时的工作, 翰林院的一些规矩等。 “你们想必也知道在翰林大致要做哪些差事,我再与你们细讲一遍。”李振朴开口道。 “你们是初来乍到, 这一年里主要是论撰文史, 修纂圣训, 本纪,玉牒以及其他书史,还要撰祝文,诰文以及碑文之类的文书, 以及稽查六科的录书等, 之后随时可能会有别的任务, 但总体不会很忙, 你们不用担心做不完。” 方长庚和冯廷书点头。 “不过眼前确实有一件比较要紧的事,对你们来说也是挑战,那就是是重修前朝史。我与田学士会教你们如何查阅典籍资料,慢慢上手。如果一年之内能修完,你们两个官升一级是一定的,若是皇上赏识你们的功劳,自然会有更大的恩典。” 不知道为什么,李振朴的神色看起来不大自然,让方长庚和冯廷书有一种踏入隐藏的陷阱的错觉。 田绍芳轻咳一声接过话:“我和李学士近期还要负责南书房的经筵日讲,而且手上还有典籍在修,所以重修史书的事就全部交给你们两个,即便一年之内完不成,再拖一段时间也是可以的。” 这个方长庚知道,经筵日讲是由翰林官给皇帝讲课的一种制度,每年春秋都会举行,这也是和皇帝近距离接触,让皇帝知道自己并形成“亲密”关系的一个机会。 他和冯廷书作为正七品的编修也有机会去讲经,不过得看机遇。一般来说都是这两位学士,国子监祭酒以及其他几位肱骨大臣担任讲师。 这个离他们还比较遥远,看样子最重要的是先把这个修前朝史的任务给完成了。 两人应下差事,然后就在田绍芳的带领下去了后堂的藏书库。 在外面时看不出什么,一走进去方长庚就被眼前浩瀚如烟的文史藏书给惊住了。 “这里都是前朝有关的史籍资料,你们先将这些看完了,然后告诉我和李学士,我们自会告诉你们怎么编纂。” 田绍芳指着眼前一排书架,脸上带着客气的微笑。 方长庚心一塞,差点就要吐出一口血。 这哪里看得完!给他们十年都有点悬! 田绍芳觉得刚才的话似乎吓到了两位年轻人,又解释道:“也不用逐字逐句地看,只要能按照年份事迹得出一条完整的历史线即可。” 见两人并没有因为他的解释而放松,田绍芳索性就直说了:“前朝的文书档案多有遗失,许多资料还需要到民间收集,不过你们也别怕,到时候可以直接请府县的人替你们找。虽然过程比较艰难,但这正是易代修史的意义所在,你们要迎难而上,不要辜负这个升迁的大好机会~” ……原来是这样。 不过能怎么办?这个差事是一定得接的,木已成舟那就乐观点,好歹之后还有升官的机会。 “请学士放心,我和冯编修会认真完成任务的。”方长庚拱手道,已经把所有情绪都收了起来,看起来很恳切的样子。 冯廷书也附和着应道,只是眉间还有一丝抗拒。他觉得这差事不简单,要是编纂过程中出了问题,他们可能还要吃不了兜着走,总之很想推掉就是了。 翰林院官员向来以清闲自在闻名,就是什么都不干,升迁也是早晚的事,比累死累活地编史爽快多了。 可他们毕竟只是新人,耍脾气的后果就是败坏名声,那也不是他乐意见到的,这么看来没有第二个解决办法,他所设想的美好愿景第一天就破灭了。 田绍芳看两人基本已经接受了,又安慰了两人几句,然后挥挥衣袖踏出了藏书库。 剩下的两人对视一眼,都认命似的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埋头钻进书堆里,开始干活。 一下午时间过去,方长庚看文献档案已经眼花缭乱,加上很多书都许久没人翻阅,过程中吃了不少灰尘,现在整个人都感觉灰扑扑的,不太好受。 冯廷书是过惯好日子的,比起房长庚还要难受一百倍,不时地抱怨来翰林院受苦来了。 “早知道还不如外放一个知县,天高皇帝远的,想干什么干什么,怎么着也比现在好啊!” 方长庚心想,你这第一天就觉得不行了,接下来至少还有一年,这进度怎么提得上来?况且期间两人还要一起共事,彼此状态一定会相互影响,只有共勉才能让日子好过点。 “多少人打破脑袋想进翰林院,你可不能这么想。天将大任于斯人也,付出总是有回报的。从明天开始,咱们把文献拿到署堂去看,那里干净亮堂。也别老想着编史的事,这样就不会觉得那么辛苦了。你想想看,这些资料可不是一般人能接触到的,我们一边办差一边还能丰富学识,不是一举两得的事?” 冯廷书听进去方长庚的话,也不再说扫兴的话,起身掸了掸衣摆上的灰:“你说的没错,既来之则安之,咱们也用不着那么赶,不是还没定期限么,就先拖着吧,或许到那时候会派其他人手过来。” 方长庚点点头,转念又想到宣子昂的事,于是散值后就去了徐闻止所在的都察院。 当初徐闻止入翰林院为庶吉士,散馆考中得了第一,也是十分风光的。如今他任礼科给事中,虽然只是正七品,但胜在这个职位十分特殊,是和御史性质相当的言官,负责监察六部诸司,弹劾百官,在皇帝面前有极大的话语权,如果这些言官团结起来,影响是很大的,就连皇帝也不敢轻易处分他们。 徐闻止正好还没走,见方长庚来了,立即就想到他匆忙来找自己的目的。 “你是礼科给事中,我不问你还能问谁?就是不知道你方不方便告诉我?” 方长庚开门见山,道明来意。 徐闻止拉着他往外走:“这有什么不好说的?我知道你口风紧,不会瞒你的。这位新科状元也真是倒霉,平地起风波,估计他现在还有点懵。好在那群落第举子们弹劾的时机晚了点,皇上见过他的卷子,还把他钦点为状元,说明人家可是有真材实料的,这事恐怕是雷声大雨点小,运气好还能继续进翰林。要是再早点儿,那事情就说不清了。最终如何,还是得看皇上自己是怎么想的。” 方长庚看看他:“真有这么简单?” 徐闻止拍拍他肩膀:“皇上很器重魏大学士,况且他在朝堂和民间有刚直的名声,大多数人都相信他爱惜羽毛,做不出那种事。” 经徐闻止这么一提点,方长庚便验证了自己之前的猜测,同时有些佩服地看着他:“还是你了解时局,我一时都没看透这些门道。” 没错,宣子昂可是皇帝钦点的状元,他总不能打自己的脸,承认自己眼光不好吧?估计皇帝会给宣子昂一次机会,顶多再给点小惩罚,事情就过去了。 很快方长庚又有了新的想法,而徐闻止的话再次证明他想对了:“原来是北派的人想针对魏眆,联合了这些落第考生弹劾他和宣子昂,结果那群考生临场退缩,大概也在权衡利弊,错失了时机,后来再出动就没那效果了。” 方长庚只觉得一阵恶寒:“这帮人实在太恶毒,但愿诽谤的人能受到严惩,不然就要助长这种下作的风气。” 徐闻止表示赞同。 既然没什么大事,方长庚便转移了话题:“沈霖朝考已经结束了,后天就出结果,不过庶吉士应该稳了。” “是啊,等他朝考成绩一出来,咱们就去喝个小酒,赏赏京城内的美景,岂不乐哉!” “哈哈哈!”方长庚大笑,想象了一下这样的场景,也觉得一定惬意无比。 进了侯府,方长庚兴冲冲地往春霖院走,想要和徐清猗分享今天一天的见闻,再跟她私下抱怨一下自己的不满。 然而刚走到侯府后院,方长庚就听到一阵凶猛的狗吠声,听得人有些发秫,可侯府里怎么会有恶狗出没? 带着疑惑继续走,快到春霖院时,方长庚却看到徐清猗从不远处的一条小径往他这边走,身后还跟着蕊儿和丝雨。 方长庚内心深处有些不安,为保险起见急忙跑过去,一遍喊:“猗儿!过来!” 第111章 意外 徐清猗看到他很是高兴, 但顾忌肚子里的孩子, 大夫也说过前三个月要小心, 所以只是稍稍加快了步伐, 不敢走太快。 方长庚听着狗吠声就在附近,而且越来越响亮, 三步并作两步到她身前, 拉起她的手一边往回走,一边道:“侯府里怎么突然有狗?以前从来没听见过。” 徐清猗觉得自己的手被方长庚的大掌完全包住,一阵温热,心里暖暖的:“我也不清楚,方才我去花园散步,回来路上就听到了, 许是府里的人养的。不过我不怕, 是不是你怕了?” 她最近心情极好,忍不住调侃方长庚。 方长庚见她笑得俏皮美丽, 顿时觉得被她嘲笑没什么大不了的, 愉悦地说:“是啊, 我比你还怕狗,所以夫人,咱们赶紧回去吧,不然我可要吓得腿都要不听使唤了。” 这话半真半假, 他怕狗不是因为胆小, 而是担心被有狂犬病的狗咬了没有办法医治。 这年头没有狂犬疫苗, 被狗咬了只能用烧得滚烫的酒消毒, 再拔火罐把“恶血”吸尽,原理大致是消毒防止病毒入体。还有一种土方,把咬人的狗的狗脑取出来敷在伤处,也是时人被狗咬了以后常用的方法。方长庚最早看到这个疗方还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他记得得了狂犬病的狗的脑组织一样是存在很多狂犬病毒的。不过后来想想这个“以毒攻毒”的法子也有道理,可以促使身体为自我保护在短时间内产生大量抗体,提升免疫力,抵挡病毒入侵。 不过这些治疗方法的治愈率肯定不高,经过处理或许短时期内没有发作,但不意味着安全了。狂犬病潜伏期可以达到几十年,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发病了。 方长庚很讨厌这种明知有隐患却不能将它消除的感觉,所以他绝对要把这种事在源头杜绝发生的可能性。 想想还在永州的时候,一到春夏狂犬病多发的季节,许多人到街上都会带着棍子防备突然有野狗袭击,不过京城防疫严格,对街上状态可疑的流浪狗会实行管制,相对来说还是很安全的。 刚才的狗吠声十分凶猛,像是大型犬才能发出来的,况且徐清猗还怀着孕,要更加小心,还是避一避比较好。 徐清猗“扑哧”一声笑出来:“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你就继续瞎说八道吧!” 方长庚跟着笑笑,突然听到连着一阵急切的吆喝声。 “赶紧抓住它!别让它在府里乱跑!” “快点儿,让侯爷看到就糟了!” “……” 狗疾跑的声音和喘气声越来越近,方长庚还来不及反应,一只半人高的大狗突然出现在视线里,目露凶光,锁定他们这个方向就朝他们撒开蹄子的冲了过来。 蕊儿和丝雨吓得尖叫,徐清猗也脸色发白,手无意识地死死抓着方长庚的手臂,不知道该怎么办。 方长庚心里“靠”了一声,见两个小丫头抱着头想四处逃窜又不敢丢下主子,哆哆嗦嗦地拉着徐清猗往后退,连忙低喝道:“别跑,越跑它越追你!” 手边根本没有防卫的工具,他眼疾手快地从旁边草丛捡了块石头,把徐清猗护在身后,重心下沉稳住身体,然后对上这条恶狗的目光,面露狠色。 狗这种生物最擅长察言观色,并且欺软怕硬,只要在它面前露出怯意,它就立刻感知到你怕它,就会更加嚣张。相反,你拿什么都不怕的气势,它就缩起来了。 不过这只针对还有理智的狗,得了狂犬病的就另当别论。 所幸这只狗应该没得狂犬病,当离方长庚他们越来越近时,在方长庚毫不畏惧的目光下奔跑的速度就不像原来那么快了,但依旧很凶悍,就在它扑上来的一瞬间,方长庚猛地抬脚把它踹了出去,“刺啦”一声,官服已经被撕咬下一块。 方长庚怒从心来,一想到要是自己这时候不在徐清猗可能会遭遇什么,就有些丧失理智,看到那只疯狗龇牙咧嘴地朝他吼叫,又要扑过来,方长庚绷紧神经,抓着手里的石头准备随时砸下去。 “还不快抓狗!”徐清猗声音都变了,朝已经跟上来的下人们尖利地呵斥。 下人们一看姑爷的官服都被咬烂了,顿时吓破了胆,一群人扑过去压制住疯狗,其中有专门训狗的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让狗渐渐安静下来,只是冲方长庚从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呜呜声。 方长庚大喘了一口气,牙齿还在格格打颤,目光一瞟,不知道顾清禹什么出现的,只见他这时气急败坏地跑过来,指着下人们怒骂:“连只狗都追不上,要你们有什么用?!快把我累死了!” 方长庚扔下石头,先回头看了徐清猗一眼,见她没什么事就放下心,然后大步走到顾清禹跟前,还算冷静地问他:“这狗是你养的?不牵好?” 顾清禹有些心虚地朝徐清猗的方向看了看,又觉得在下人面前被方长庚这么问有失颜面,于是梗着脖子道:“这是顾家!我的狗想牵就牵,不想牵就不牵,你管得着?” 方长庚冷笑一声,走到顾清禹身后,趁他还不知道他要干嘛,在他屁股上狠踹了一脚,眼见顾清禹大叫一声,狼狈地踉跄了好几步,面朝地面往前扑去,摔了个狗吃屎,连嘴唇都磕破了。 “狗仗人势横行霸道,就是你的错。” 顾清禹那个气啊,他活这么大还没被这么羞辱过,一摸嘴满手的血,把他眼睛都气红了,狂叫一声从地上爬起来,抡起拳头就要打方长庚。 论打架方长庚也是有练过的,不过还是第一次碰到能让他动手的对象,于是每次顾清禹冲上来就灵活转身踹他屁股,把他踹趴在地上,然后在一旁站着看他笑话。 顾清禹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最后终于受不了了,不过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坐在地上抹着眼泪说他仗势欺人,要找老夫人替他讨回公道。 方长庚本意也不是打伤他,那样确实不公平,就是觉得这小子死要面子活受罪,不肯当面承认错误。本来他也管不着,但把徐清猗吓成那样,还差点受伤,他非得教训他不可。 “告状?你去吧。你去向老夫人告状,我呢上报官府告你殴打朝廷命官,咱们各凭本事。” 顾清禹觉得自己被威胁了,很没面子,大嚷道:“你倒是去告啊!看我爹不治你!” 方长庚笑着吐出几个字:“狗仗人势。” 顾清禹很想一拳揍扁方长庚那“丑恶”的嘴脸,无奈两人力量悬殊,虽然气疯了但尚存一丝理智,怒道:“你等着吧!” 方长庚笑笑,接下来面色有些狰狞:“再让我看见你放任这只狗在侯府乱窜,我先把你揍得妈都不认,再把你的狗炖了!” 他实在是气坏了,见到顾清禹张张嘴说不出话来的模样也没消气,压根没想到顾清禹会怎么跟顾尚仁转述今天发生的事,他只是走回去拉着徐清猗回了春霖院。 到了晚上,徐清猗突然觉得肚子有点疼,方长庚连忙让下人请了专治妇科的医婆来看,说是胎象不稳,要仔细调理,千万不能磕着碰着,不然容易流产。 这话把方长庚吓得够呛,简直心神不宁了,还是徐清猗笑着安慰他,才让他稍微好受了一点。 当晚顾尚仁就把他叫了过去和顾清禹对质。 方长庚暗想顾清禹还真有胆,然而听到顾尚仁的话,他惊得下巴都掉了。 “他说你骂我是狗?”顾尚仁不怒自威,嘴角抿着,明显不怎么高兴。 方长庚十分冤枉:“我什么时候说过?怎么可能?” 顾清禹嘴肿得像香肠,理直气壮地说:“你说我狗仗人势,不就是骂我是狗?我是狗那我爹是什么?还敢狡辩!” 方长庚嘴角抽了抽,这分析角度倒也清奇。 顾尚仁能不知道实情,一拍桌子,把两人都吓得僵直了身体。 “把你那狗送出去,我管你送到哪儿,要是在府里让我看到,我就让人把你衣服扒了绑侯府外面那棵树上,再叫你那些狐朋狗友都来看看!” 顾清禹简直难以置信:“爹!他把我打成这样!你怎么不罚他?!” 方长庚冷笑一声:“猗儿被吓得差点小产,我还嫌打你太轻。” “爹!他在您面前还这么嚣张!” 顾尚仁压根不理他,皱着眉看着方长庚:“什么?猗儿她没事吧?” 方长庚语气缓了些,脸色依旧不好看:“暂时没大碍,大夫说以后要备加小心,磕着碰着都容易出事。” 顾尚仁先是松了口气,接着脸慢慢涨红,指着顾清禹从牙缝里挤出字:“你给我去祠堂闭门思过,三天不准出来,这府门你也别想出了!” 顾清禹嗫嚅了几下,还真的不敢说话了。不过不是因为顾尚仁对他的惩罚,而是才意识到方长庚刚刚说他姐被他的狗差点吓小产,心底升起一丝愧疚。 方长庚发现顾尚仁是真的不懂怎么教育子女,做错事只知道处罚,却不告诉他到底错在哪里,怪不得顾清禹会这样。 “你不应该向你姐姐道歉?做错事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像个男子汉?”他皱眉道。 顾清禹眼珠子东看西看,最后盯着脚尖支支吾吾,总之就是不开口。 顾尚仁冷冷地看着顾清禹:“听你姐夫的。” “……知道了。”顾清禹小声道。 第112章 结果 顾清禹道了歉, 也受了罚, 看起来老实了点, 每次遇到方长庚也乖乖打招呼, 应该会在接下来一段时间内缩起脖子做人。方长庚看出来他心眼不坏,和熊孩子有本质上的区别, 就差经历一些挫折让他自己领悟怎么做人。 他的生母魏氏应该也知道了这件事, 第二天就派人送来养气血的补品,之后也隔三差五地请人来看望,只是吴奶娘都偷偷倒了,没让徐清猗吃,不过这是后话。 出了这件事,方长庚才真正意识到怀孕的女人是很脆弱的, 所以平时就更加小心翼翼, 至于顾清禹的狗被送到管家来福家里养,好像把家里的仆妇都吓得不轻, 看见都躲得远远的。 这种细犬体型巨大, 还有攻击性, 其实不适合在家里养,一般狩猎时才会带着这种犬种,也不知道顾清禹从哪里弄来的。来福管家心里苦,但这是主子“赏”的, 他不仅不能丢掉, 还要费尽心力地照顾它, 就为这受了他婆娘不少怨气。 没过两天来福就来找方长庚, 求他帮忙留意有没有人家想养猛犬的,如果侯爷同意就把那只细犬送走,不然他家日子要过不下去了。 方长庚立即答应了,只不过他没有拍着胸脯担保,因为他在京城认识的人比较少,不过最近他的应酬还是明显多了起来,主要还是同年们约个地方坐下来喝喝茶,互相八卦调侃一下自己部门,一方面增进感情,另一方面也能多了解最近朝堂上发生的事——是的,大家都很八卦,私下还会讨论自己领导后宅的破事,十分欢乐。 沈霖朝考很顺利,不过他这回很低调,故意做错了一道题,所以最后排名在第三,不是很显眼,但因为他品貌出众,所以在这一批庶吉士中很有威望,只要通过三年后的散馆考,升为翰林院编修或是去六部或其他衙门都很不错。 宣子昂的案子还在审理,前两天方长庚去绍兴会馆找宣子昂的同乡们,提议请他们联名上书反映宣子昂平时为人和事迹,也是宣子昂深受同乡们尊敬,他们也正想办法为宣子昂伸冤,两边一拍即合,洋洋洒洒写了一份请愿书,上面签了各位同乡的大名。 方长庚签名时还有些犹豫,他是朝廷命官,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算不算逾矩。不过最后他还是签了,这份请愿书只字未提魏眆,只是力证宣子昂是个襟怀坦白,大直若屈之人,应当不会有什么事。 然后方长庚拿着请愿书去找找了梁培——没错,就是会试阅卷时将他的卷子提到第三十二名的大理寺少卿梁大人。至于方长庚为什么会知道,其实没什么好奇怪的,梁培此举的恩情足以让方长庚叫他一声恩师,他又一飞冲天中了榜眼,自然会有知情的官员把细节透露给他。 总之方长庚知道后立即备礼上门拜访,和梁培交谈后觉得十分投缘,其间他还提到了徐修,梁培只知道方长庚的夫人是徐修的外孙女,没想到他还拜于徐修门下,顿时不肯再接受方长庚称其他为老师,还告诉方长庚他一直十分敬仰徐修,询问徐修如今的状况。 方长庚不久前才收到徐修来信,便说徐修身体还算康健,梁培听了很是欣慰。 当他把请愿书交给梁培时,梁培还吃了一惊,以为方长庚不会掺和到这件事里面。不过他看到方长庚的签名后也没说别的,只是告诫了他几句,然后就在上朝时把请愿书呈给了皇帝过目。 后来事态的走向和徐闻止分析得差不离,几个带头弹劾的考生也被羁押审问,有在刑部打杂的同年说已经有人招认是出于嫉妒诬陷宣子昂,至于最后皇上怎么定夺,还得等上几天。 除却还担忧这件事,在翰林院的生活还是比较舒服的,除了上午必须上班,下午的时间是可以自己支配的,不过晚上需要有一人值班,以防宫里突然有什么事交代下来要他们办。 假期的名目也很多,除了固定的每隔五天休息一天,各个节气日都有休假,而且很多时候都是皇帝说了算,比如天气恶劣,休假;有特殊天象,休假;皇帝突然说某天是某位名人的诞辰,休假…… 方长庚比较关心的是探亲假。 因为京城的官员有不少是南方人,回家的话在途中就要花费很多时间,所以根据距离规定了不同长度的假期。比如少于一千里的假期四十天,在一千到两千里之间的五十天,以此类推。 像从京城到方长庚家近四千里,就有七十天的假期,不过不是每年都有,三年一次。出于人道主义,皇帝允许官员第一年回家探亲,然后就按照三年一次的规定执行。 方长庚总结了一下上京时的经验,只要加紧赶路,加上水路速度比较快,可以在一个半月左右的时间内完成,这样的话就能在家待二十天左右,听起来还可以。 一个月后,一度在朝廷内部引发动荡的作弊案终于有了结果,带头诽谤的考生杖责二十,终身不得参加科举。而魏眆因皇帝不信任他十分气愤,还写了篇文章暗讽昭武帝,把昭武帝给惹毛了。兼他年事已高,皇帝一道圣旨就让人告老还乡了,听说魏眆傲气地很,没什么怨言就接了圣旨,不日就要出发。至于宣子昂,虽然洗清了冤屈,但中状元的喜悦早就消磨殆尽,在狱中也吃了很多苦,皇帝亲自召见问他有什么想法,宣子昂直言想回绍兴,皇帝似乎觉得亏欠,还想给他安排一个绍兴的官职,还是被宣子昂拒绝了。皇帝虽不太高兴,但最后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并赏银千两,让他坐专船回乡。 宣子昂离京那天,方长庚去送他,发现仅仅一个多月没见,宣子昂看上去像老了十岁,再联想到当日他们三个一同过午门时的风光,着实让人有些心酸。 “你这眼神,难道我看上去就这么像丧家之犬?”宣子昂笑道,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温和。 方长庚思索了一下:“那倒不是,我方才刚见到你时确实有些怜悯,不过人生之不如意十之八九,我昨天还听到有人在背后嘲讽我是千年老二,总之怎么样都会有人给你添堵,随心就好了。” 宣子昂失笑:“你还真是坦诚,我半辈子都为了功名奔波,如今经过这么一遭终于看开了,也算不幸中的大幸,就怕我夫人见到我这副样子吓坏了。” 方长庚摇头:“皇上已经为你正名,难道还有人不服你的才华吗?当初你那些同乡都十分忧心你的情况,也可见你的为人和累积的好名声,在我看来,这比当官难多了。” 做坏官容易做好官难,进了官场身不由己的事自然会多起来,谁知道能坚守多久做官的本心和原则呢?尤其是像宣子昂这样的人,恐怕他宁愿辞官也不想屈服。 宣子昂感慨:“与你为友是一件幸事,实话告诉你,我这次回去虽仍是白身,但却觉得自己满载而归,你信不信?” 方长庚收起笑:“信!” 宣子昂沉默了一会儿,半天后才用力拍拍方长庚的肩膀:“‘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以后去了绍兴记得通知我。” 方长庚连连点头。 送走人以后,方长庚发现他这一年里经历了太多分别,这回送宣子昂,似乎也没有以前那么伤感了。他不由得想象了一下和徐清猗分开的场景,然后立即打住,这个还是不行。 第113章 生产 转眼半年多过去, 方长庚已经完全融入了京城公务员的队伍, 只是比一般人忙一些, 成日埋在纸堆里, 下午也很少休息在家,多半是在翰林院度过。 冯廷书就比他会享受多了, 如今他家已经举家迁到京城, 双亲健在,儿女双全,可谓人人称羡。 其间周其琛开了一间书坊,因为本金不足格局较小,但已经渐渐起步。方长庚曾经不是没想过与他合办,但深思熟虑之后还是放弃了。一来他怕兄弟间因为钱的问题产生矛盾纠纷。虽然两人关系非常好, 但他一直坚持认为人性中有些东西不可挑战, 尤其涉及到钱财之物,必须划清界限。之前他和王复一同买地, 明年开始就能收租金, 方长庚也不打算过问他平时是如何运作的, 账本也不会仔细看,就是希望不影响彼此之间的信任感。 二来,他现在的确不用太担心收入问题。倒不是说他的俸禄有多高,一个正七品的官, 年俸也不过九十石米, 加三十六两银子, 再加上额外收入——养廉银九十两, 一年下来不过一百二十六两。九十石米也就是六千五百公斤左右,按照一个人一年吃一百八十公斤左右,这些也只够三十五人吃一年的。这些全部加起来,在京城日子也只能过得紧巴巴,所以说“穷翰林”不是没有道理的。 不过他们的隐形收入很多,尤其是一些商人很喜欢请他们写幅字画幅画,或是有什么喜事请他们去吃酒席之类的。方长庚不怎么去,除非是有不好不去的理由,例如是他朋友的亲友,或是与梁培有交情等等,总之就是人情面子上过不去,他才会出面。后来帖子多了方长庚大多都以修史为由拒绝,态度比较诚恳,尽量不得罪什么人,生怕给自己留下隐患。 说出来可能有人不信,他这样再正常不过的举动,在很多同年看来竟都觉得不可思议。 因为翰林院的人出了名的难搞,一个个都自命不凡,清高得很,对于商人大多嗤之以鼻,很不给面子。所以方长庚完全算得上和蔼可亲,没有任何架子,这也使得他在京城的商人买办那里比较受欢迎和好评。 方长庚也会卖画,他只擅长画荷花,渐渐地倒也有了名气,不少人循声而来,“求”他作幅画收藏。后来他让袁丰告诉上门的人,说一个月最多只画一幅,这样就少了很多困扰。 他倒不觉得这算贿赂,人家并没有求他什么事,还有些商人纯粹是附庸风雅,热衷于和文人打交道,总之这些算正常的社交。相比和一些官员你来我往,他还的确更喜欢和那些直爽的商人接触。 时日长了,方长庚也认识了京里一些盐商茶商,与他们关系还不错。 这天方长庚和往常一样散值回府,明天是休沐日,同样是他生辰,顾老夫人说要好好办,为他行冠礼。 方长庚不在乎这些,事实上他几乎没过过生辰。不过既然是有纪念意义的日子,今年又有几件大喜事,庆祝一下去去冬日的冷清也无妨。 当晚方长庚抱着徐清猗入睡,这几天来她越发睡不安稳,平躺或是侧躺都觉得不舒服,脚背肿得连特意新做的绣鞋都穿不进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怀孕以后的女人更容易胡思乱想,昨晚徐清猗居然红着眼睛问他会不会嫌弃她没有裹脚,不像京里那些贵妇都有一对金莲,把方长庚搞得哭笑不得,不知道说了多少遍“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也不敢有一点急躁和不耐烦,怕徐清猗难过。饶是这样,也是直到半夜才把人哄好。 今晚徐清猗喝了血燕窝后就睡着了,方长庚松了一口气,心想今晚能好好睡一觉,眼睛一闭就见周公去了。 半夜里听到隐隐约约的□□声,方长庚猛地惊醒,连忙去查看徐清猗的情况,这一看瞬间就彻底清醒了,立即拉铃叫蕊儿和丝雨,一边问徐清猗:“怎么了?!是不是肚子疼??” 徐清猗丰润了一些的脸颊泛红,额头细嫩的皮肤上满是细汗,半闭着眼睛咬唇道:“有些疼……” 方长庚见她还有力气说话,忙安抚了她几句,然后下塌飞快地穿上衣服。 两个丫头都胡乱披上外衣就冲了进来,一看眼前的情状,丝雨立即跑出去叫吴奶娘和前几天就已经住进来的接生婆。 “没事的,忍一忍,人马上就来了。”方长庚看到徐清猗向他伸手,三步并作两步坐到榻沿,用自己手掌把徐清猗的手紧紧包裹住,一边深呼吸了好几次,紧张得脖子青筋都蹦起来了。 徐清猗忍着疼痛笑:“你怎么……比我还害怕……” 方长庚努力挤出一丝笑,十分坦然地就承认了她的话:“我这人本来就胆小得很,因为这个还总被你笑话。你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教我骑马,那时候你心里一定在想,这人胆量真小,一点男子汉的气概都没有……” 徐清猗突然叫了一声,喘了口气,然后努力笑着白了方长庚一眼,软软地说:“我可没这么觉得……” 方长庚有些看不下去,心情也变得有些暴躁:“怎么还没来?!” 蕊儿有些吓到了,疙疙瘩瘩地说:“应,应该快了,接生婆就住在东厢房……” 话音未落,吴奶娘就带着接生婆和一群丫鬟急忙赶来了,第一件事就是把方长庚赶出去。 事后他也有些记不清当时的场面,只知道自己被吴奶娘训斥了几句,几个丫鬟情急之下合力把他推搡到门外,说什么也不让他进去。 后来顾老夫人也拄着手杖来了,几句话就让上蹿下跳的方长庚安静下来,愣愣地在门外听里面的响动, 丫鬟们接了一盆盆血水从屋里走出来,再把热水端进去,外面明明是冰天雪地,呼出的气瞬间结成白霜,可方长庚却热得跟发烧似的,汗直从额头顺着脸颊往下流。 从半夜到天亮,屋子里的呻/吟声越来越高亢,每次方长庚都以为孩子已经生下来了,过了一会儿却只听到接生婆喊“用力”,防止产妇脱力的参汤也端了好几次进去。 天边夕阳落下,渐渐被远山吞没,方长庚一天都没吃东西,只要一想到当今落后的医疗技术和徐清猗此时面临的风险,他就镇定不下来。 魏氏手里还攥着佛珠,从厢房走出来,对着方长庚安慰道:“女人生孩子就是走一趟鬼门关,你别被吓到。猗儿这孩子福大命大,一定会母子平安的。” 方长庚这是第二次见到魏氏,听了她的话只是点了点头,心情依旧沉重。 直到亥时二更,敲梆子的声音从街道传来,屋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弱猫似的哭啼声,若有似无,接着是吴奶娘惊喜的大喊。 “生了生了!是个男孩儿!” 第114章 省亲 吴奶娘把孩子塞给方长庚的时候他还有些懵, 吓得后退了一步, 差点把怀里软得没骨头似的小东西扔出去。 这!这是什么啊?! 吴奶娘被他惊恐的样子逗笑了:“婴儿刚出生都是这样, 过几天长开了就会变得白嫩了, 姑爷和小姐都长得好,孩子一定漂亮。您看, 这孩子眼睛闭着的时候眼线那么长, 以后眼睛一定很大,还有这鼻子,像姑爷,高高挺挺的……” 方长庚迟疑了一下,是吗?他好像没看出来啊。 把孩子还给吴奶娘,方长庚丢下一句话就去看徐清猗:“奶娘让孩子去吃奶吧, 我去看猗儿。” 吴奶娘愣在当场, 不懂这姑爷在想什么,怎么好像这不是他亲生的儿子一样? 有些无语地把孩子送到奶娘身边, 或许是生产过程有点久, 孩子刚出来时嘴唇都有些发紫了, 现在吃奶的时候不是很有劲,让她有些担心孩子以后身体不够强健,容易生病。 而另一头方长庚只顾着看徐清猗的情况,见她额头汗津津的, 碎发都粘在脸颊, 却是累得昏睡过去了, 心里的感动和怜惜无以复加, 终于过去了。 方长庚现在终于平静下来,理智也完全回来了,突然反省了一下刚才自己对孩子的态度,是不是太冷漠了?但刚才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个小东西,好像还有些害怕,一种全然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让他下意识想躲开。 怎么会这样? 正苦想着,孩子已经喂完奶了,吴奶娘把襁褓放到徐清猗身边,似乎母子之间存在神奇的感应,她缓缓睁开眼,努力侧过头去看身边皱巴巴的小东西。小东西咂了咂小嘴,打了一个奶嗝,在方长庚眼里终于像是一个人了。 他心一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蜻蜓点水一般碰了一下小婴儿的脸颊,接着就不敢再摸了,生怕那么薄嫩的皮肤会被他弄疼。 徐清猗目光柔和极了,从婴儿的眉毛落到嘴巴,似乎在看着天底下最珍爱的事物。 方长庚觉得自己好像被冷落了,有些心酸,这时徐清猗开口了:“给他取个小名儿吧,大名我想让孩子的太爷爷取,你说好不好?” 方长庚有什么不答应的:“好,都听你的。”再过半个月他就有省亲假了,可是看徐清猗的状态这次肯定回不去,两人商量过这次回去把徐修接过来,有这个孩子在,说不定徐修会心动。 “那取什么好呢?”徐清猗也在思索。 方长庚随口道:“就叫小东西吧,他可不是哪里都小小的。”其实他脑海中还飘过什么“秃头”“铁牛”什么的,就是不敢说出来。 徐清猗瞪他一眼:“这是你儿子,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这名字你是怎么想出来的?不像话。” 方长庚觉得徐清猗对他的态度一下子不如以往了,心里有些憋屈,只好绞尽脑汁地思考取什么。 小名原是越随意越好,不怕鄙俗,但猫儿狗儿这样的还是算了,怕孩子长大了怨恨他。 方长庚联想到这孩子折腾了徐清猗这么久,便脱口而出:“就叫阿玖吧,‘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以后他长大了自然会知道为了生他你吃了多少苦。” “玖”与“久”“九”谐音,希望他一生安安稳稳,三多九如。 徐清猗“嗯”了一声,浅笑着看着阿玖:“‘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雩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成’,阿玖,乖孩子。” 取完小名,徐清猗眼睛闭了闭,十分疲累的样子。 方长庚便让她再睡一会儿,然后用麾裘把阿玖裹得密不透风,在吴奶娘心惊胆战的护送下抱到隔壁厢房,给顾尚仁和顾老夫人看。 其实他腿肚子也在打哆嗦,因为阿玖太小了,浑身软乎乎的,又闭着眼睛只顾自己睡,实在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对待。 看到孩子的老夫人自然高兴得合不拢嘴,顾尚仁起先还端着,很快就憋不住了,“阿玖”“阿玖”叫个不停,语气肉麻得很,让方长庚鸡皮疙瘩都起来。 不过阿玖一出生就沐浴着这么多人的爱,方长庚也觉得欣慰无比。 听方长庚说想让徐修取名字,顾尚仁完全没有意见,相反还很支持。 顾老夫人笑着说:“虽然长庚的冠礼没办,但这孩子和你是同一天生日,真是极深的缘分。” 方长庚听完不由得低下头看着阿玖,那种血脉相连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后来想起来,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对这个大儿子格外疼爱吧…… 侯爷府喜添新丁,送礼的人络绎不绝,到洗三那天,阿玖在两个姑婆怀里传来传去,皱着眉头的小样子逗得所有人都笑了,纷纷说这孩子一看就是有福之人,耳垂厚实得跟弥勒佛似的,天生富贵相。 这话不管真假,但听在顾家人和方长庚耳朵里自然十分受用。 当晚流水席摆了一百多桌,朝堂上的大人物来了不少,方长庚就跟在顾尚仁身边接待,说了一晚上的客套话官话,笑得脸都僵了。徐闻止他们十分体谅,没怪他没有好好招待他们,让方长庚很是感动。 阿玖最后收了一大箱子的平安锁,每天挂一个大半年都不带重样,方长庚虽然高兴,但又怕这孩子从小在蜜罐里长大,将来不好管教。 徐清猗却比他想得明白:“我不求他将来建什么功业,只希望他一生顺遂,能够真诚待人,喜欢做什么就大胆去做,这样不就足够了?” 方长庚默然不语,片刻后点点头:“你说得对,我们的儿子不必受世俗的约束,只愿他心性纯良,一生被爱,也学会怎么爱人。” 徐清猗粲然一笑,眼里的光芒让方长庚心里充实不已。 不过接着几天,问题就来了。 原来方长庚也听说过带孩子的麻烦之处,不过阿玖不太爱哭,哭声也弱弱的,不像寻常婴儿那样闹人。只是越是这样,徐清猗就越心疼他,注意力几乎都在孩子身上,有时候完全把方长庚忘在一边。 而且前几天两人是分床睡的,因为徐清猗还在排恶露,不让他靠近,过了几天方长庚就睡回去了,他根本没什么感觉,倒是徐清猗总觉得自己这两天蓬头垢面,不想让方长庚见到。后来见方长庚的确不是骗她,渐渐也不在乎了。 从第三天起,徐清猗就开始下榻走动,每天半夜都要起夜去看看孩子,即便家里照顾阿玖的丫鬟婆子一大堆,很多事还非要亲手来。 方长庚时常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察觉到身边的动静,就想起来和她一起去看孩子,徐清猗不忍心看他这么累,因为再过一个时辰方长庚就要起来去点卯,这两天已经折腾得眼里都是红血丝,就让他赶紧睡下,一个人披了裘袄去看阿玖有没有哭。 方长庚也束手无策,或许是徐清猗从小没有娘亲在身边照顾,一旦有了孩子,就恨不得把全部的爱倾泻在孩子身上,他根本阻止不了。 有一次方长庚故意不睡,见她起来非要陪她,结果徐清猗来了一句“要不这些时日咱们分房睡吧”,让方长庚十分无奈地打消了念头。 第二天他忍不住去找周其琛,问他当时有第一个孩子是什么情况,周其琛一看他眼下的青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好笑地说:“你忘了那半年我瘦了多少?女人呐,有时候真不懂她们在想什么,明明家里有那么多人伺候,就是不放心,非得自己来。不过后面的就好多了,第一个总是格外小心的。” 冯静姝正好送点心过来,立即对方长庚道:“你别听他胡说,那时候天天睡得可沉,孩子哭也闹不醒他,竟然还有脸哭诉。” 周其琛挑眉:“我那还不是被逼出来的,每天孩子哭个半宿,你又非要把孩子放咱们屋里,我耳朵都起了厚茧,恨不得半夜起来跳河。” 眼看两人要算旧账,方长庚不想围观,赶紧起身告辞了。 半个月很快就到,方长庚和袁丰前一天开始收拾行李,只带了最保暖的几件衣物,力图轻装上阵,越快到家越好。 徐清猗这时总算良心发现,把孩子交给吴奶娘,细声提醒方长庚该带的东西。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等阿玖再大一些,我就不会那么紧着他了。”徐清猗有些脸红,越想越心虚。 方长庚停下手上的动作看向她,有些委屈:“你终于注意我了,我不辛苦,就是你总不搭理我,让我很难过。这两个多月我不在,你注意身子,千万别生病,不然我牵挂着你们母子,回家也睡不安稳。” 徐清猗咬咬嘴唇,披着衣裳从榻上下来,走到他身边从背后抱住他:“我知道,你路上千万小心,我和孩子等你回来。” 方长庚握住她的手点点头,心里说不清的不舍。 第二天一早,方长庚就带着袁丰出发了,北方河湖都结了冰,两人先坐马车一路南下,到苏州才坐上船,花了快一个月的时间,终于到了永州。 第115章 到家了 时隔一年半再踏上这片土地, 方长庚自然是意气风发, 然而一下船就笑不出来了, 天公不作美, 这样冷的天气只适合规规矩矩做人。 徐府派了人接洽,后来方长庚到了徐府才知道这里面还有知府的人, 是专程迎接他的。如今永州知府仍是当初在府试时面试他的李仁守, 让方长庚有些意外,他还以为已经换人了。 在徐府待客厅,徐修和李仁守正喝茶交谈,看到方长庚风尘仆仆地大步走进来,立即止住话,面带微笑看着他。 方长庚在徐修面前跪下, 郑重道:“老师, 我回来了。” 徐修看着眼前气度卓然的青年,脸上终于露出欣慰的表情:“你做得很好, 如今你是堂堂翰林院编修, 不要跪我了。” 方长庚抬起头, 眼里闪着情真意切的光:“在您面前,我除了学生没有别的身份,怎么能不跪您?” 徐修心中已是感慨万千,他又如何能想到, 一个当初他并不是十分看好的温文少年, 一朝竟能榜眼及第, 名动四方。 顾忌还有李仁守在, 徐修不便过多表露情绪,便道:“李知府听闻你今日会到,特意来此为你接风洗尘,快见过他。” 李仁守是正四品官,方长庚不过正七品,自然是要拜见的。只不过昭武帝曾下令,除新官到任下级官员须跪拜,其余时候官员之间不必跪拜,所以方长庚只要拱手行礼即可。 李仁守怎么可能就这么坐着受他的礼,立即站起来,抬起方长庚的手,唏嘘道:“我至今记得几年前问你的那道题,那时就想你将来必定大有可为,果然如此。” 方长庚有些羞涩:“李大人过誉了,不仅是您,我亦记得当时是大人点我为案首,到如今也不曾忘怀。” 李仁守听得熨帖,满意之情溢于言表:“不知道你这次要在这里停留几日?我好设宴招待。” 方长庚歉道:“恐怕要辜负大人好意,实在是假期太短,仅能停留十日左右,您也知道,我家中父母亲人都急着让我回去……” 他语气为难,李仁守也不能说什么,也没有显露不悦的情绪,温和道:“百行孝为先,你自当先见过父母,其余的容后再说。” 方长庚感激地点点头:“多谢大人体谅。” 过了一会儿,李仁守就找了个理由回去了,方长庚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笑道:“老师,这是阿玖的脚印,原来还想印个手印,可惜阿玖太小,手总是攥成拳头,就没印成。另外,我和猗儿还想请您给他取个大名。” 徐修目光落在那张纸上,微微颤抖的手接过来打开一看,只见上面是一个小小的脚印,圆圆胖胖,看得人心里一阵阵柔软。 徐修忍不住露出笑容:“平时哭闹得厉不厉害?你们可还应付得过来?” 方长庚摇摇头,开口的时候眼里还有一丝不解:“倒是不爱哭闹,就是身体弱了些,猗儿怀胎时一切都好,我也想不明白是为何。” 徐修皱起眉:“不爱哭闹倒是像极了猗儿,只是你和猗儿都不是体弱之人,这孩子怎么会这样?” 方长庚见机道:“老师若是不放心,不如这次和我一同上京,就能时时见到您重孙了。” 徐修犹豫了一下,片刻后拒绝道:“我不想去京城,你三年后还有省亲假,到时候再带着阿玖回来吧。” 方长庚苦笑出声:“老师,这回我可是被猗儿耳提面命,务必要接您去京城,您这不是让我为难吗?” 徐修喝了口茶:“你回去直说我不愿再踏入京城这个地方不就行了,猗儿又不会对你如何。” 方长庚觉得徐修这老顽固真是年纪越大越是油盐不进,也顾不上不敬的罪名,急道:“您想得倒好,还不知您等不等得到我们带阿玖回来那一天呢。” 徐修差点被茶水呛到,把茶盏重重一放:“好你个臭小子,现在连这种话都敢当着我的面说,这是嫌我活得太长碍着你们了?” 方长庚二话不说就道歉,赶紧转移话题:“那您先给阿玖取个大名吧,总不能没有名字。” 徐修十分重视取名字的事,不想这么草率地决定,道:“你先回家见你爹娘去,名字我再好好想想。” 方长庚补充一句:“那您再考虑一下我说的,到时候我再来见您。”徐修不置可否,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但方长庚知道他是把自己的话记进去了。 当晚在徐府宿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他和袁丰就赶回了县里。 本以为应当没人知道他回来了,结果一到家门口,才发现周围跟看杂耍似的围了许多人,一见方长庚下马车,纷纷高喊“榜眼大人回来了!”“快来看,是榜眼!”“……” 方长庚汗颜,抬头一看他那座宅子上已经挂了一块牌匾——“榜眼及第”,而且内里全部由县衙翻新扩建,已经不同于往日,难怪这么多人来围观。 老李氏和小李氏听到外面吵闹,立刻激动起来,一眨眼的功夫,方长庚就从大门口进来了。 “老天,可算是见到人了,让我们好等!”老李氏喜极而泣,抓着方长庚来回地看。 自从知道方长庚中了榜眼,全家人的兴奋劲儿到现在都还没缓过来,老李氏觉得这是方家祖坟冒青烟,不然他们家怎么会出方长庚这么长志气的子孙? 以前方长庚还是个举人的时候,老李氏还会逢人就说起这件事,如今方长庚是皇帝钦定的榜眼了,老李氏反倒收敛了许多,说话做事都格外谨慎,生怕给方长庚添乱。 方长庚笑得无奈:“奶,你哭啥?不该高高兴兴的,爷爷,爹,娘,你们身体都还好吧?我在京城可想你们了。” 小李氏看着自己小儿子移不开眼:“当然好了,咱们能出什么事儿?你可不要担心我们。” 方万英和方大山只顾着笑,不像家里的女人们那么爱说,但眼里的骄傲与自豪丝毫不掩饰,有时候村里人都纳闷了,明明方万英和方大山也不聪明,祖上更没出过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怎么生出来的儿子这么出息,简直有违常理。 方长庚拉着老李氏小李氏坐下来,他这趟除了要穿的衣物,就只带了两箱礼物回来,为了让家人高兴高兴,他立即和袁丰把箱子打开,除了京城特有的布匹锦缎,还有烟嘴烟草,酒,首饰这些。 老人们虽然觉得破费,但对方长庚有这份心意还是很欢喜的,还是小李氏先反应过来,立即问他媳妇儿和孩子的事。 方长庚如实说了,见他们听得入神,显然十分想见孩子,觉得这次回来得很是时候——他此行正好还有个目的,就是带他爹娘去京城,至于老李氏和方万英,还得看他们的意愿。 第116章 杂事 这么想着, 他也直接明说了:“爷奶, 爹, 娘, 你们跟我一起去京城吧,京城热闹, 还有很多稀奇有趣的玩意儿, 最要紧的,你们可以看看我儿子。” 一时没人说话,老李氏瞅瞅方万英,然后回过头对方长庚道:“长庚啊,我和你爷爷还是不去了,你让你爹娘去吧。咱们就等你下一趟回来, 到时候记得让孩子也来, 让我和你爷爷好好瞧一瞧。” 她当然想见到她小重孙,想极了。可他们是庄稼人, 一张口就是土里土气的方言, 去京城怕要让长庚他岳父家的人笑话, 她不想她宝贝孙子因为他们被人瞧不起。 除了这个,她也舍不得她大孙子家的两个娃,都已经能开口叫太爷爷太奶奶了,讨喜得紧。即便方长庚是她最疼爱的孙子, 可他媳妇儿门第太高, 她心里有隔阂, 甚至很畏惧, 平时都不愿在别人面前说这桩婚事,比较之下她就觉得和方启明这两个孩子更亲近一些,为了那边舍弃这边,私心上她是不大愿意的。 再来,她和老头子的根就在这儿,离了就浑身不痛快,真心哪儿也不想去,就是京城再漂亮也不稀罕。他们早知道方长庚会叫他们去京城,这个决定是两人早就想过了的。 方长庚知道和他们多说没用,只能表示理解,紧接着他就问小李氏和方大山,结果两人对视一眼,最后小李氏叹了口气:“我们都知道你的孝心,也想孙子,可你现在还住在你岳父家,我们去了总不能挤你岳父那儿吧?我和你爹自在惯了,就怕要看人眼色,更怕你要看人眼色,长庚啊,这次就算了,你回去也不要总牵挂着咱们,只要你跟你媳妇儿过得好,我跟你爹还有你爷奶就高兴了。” 方长庚有些气闷,怎么他在他们眼里成了上门女婿似的,都要和他划清界限? “你们去了我当然会另外买座宅院给你们住,只要你们想看孩子就能随时来看,等时机到了我就带猗儿出来住,总不能一直住在侯府里,你们哪里需要担心这些?还有,你们未免也太小瞧儿子了,我要是需要看他们脸色,怎么会还住侯府里?我岳父一家人都是明事理的,家里也没有复杂的人情关系,你们去了总会知道的。” 小李氏察觉好像惹儿子不高兴了,心里也不舒坦,忙说:“这我们都知道,可你现在才刚当官,要忙的事那么多,顾不上我和你爹。你媳妇儿也有一堆人伺候,照顾孙子更用不上我们,我们去了能干啥呢?天天两人坐着干瞪眼,也受不了啊。” 自己小儿子就是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她别提有多长脸多高兴,可她也从来没想着要靠着儿子,只盼望他日子越过越好。 方长庚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知道他们是为了自己好,可一连被拒绝那么多次,他还是有种很无力的感觉。 如果他们都不想跟他去京城,他也不会勉强,或许到他能让他们彻底信服自己有能力撑起一个家的时候,他们就会改变想法了。 晚上方启明一家来了,一进门就调侃方长庚:“方大人衣锦还乡,快让哥看看,吃着皇粮的是不是有哪里不一样?” 方长庚大方地摊开手:“那现在看明白了?” 方启明乐呵呵的:“看明白了,气派!” 方长庚从头到尾打量方启明:“哪有你气派,瞅瞅这一身,一看就是富贵大老爷,我可比不上。” 方启明努努嘴:“有些东西可是钱都买不来的。你看你现在一身绫罗绸缎,我一介平民有钱也穿不成,这就是差别!” 兄弟俩和小时候一样你来我往,一年半没见却什么都没变,这就是家人啊……方长庚心中温暖,这是在京城没有的感觉。 “嫂子。”方长庚看看方启明身后,先叫了刘嘉兰一声,看到方小宝从马车上下来,提高音量:“方小宝,快过来。” 看外表已经完全出落成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谁还看得出这是小时候整天跟在他屁股后面的野丫头? 方芃提起裙子跺了跺脚:“哥,你以后别叫我小宝了,像个男孩儿的名字。” 话虽这么说,她眼里的喜悦一点都没掩饰,而且过了两三年前那个别扭期,说话的语气又恢复了和他最亲近时候的样子,让方长庚有些唏嘘,连他家小姑娘也长大了。 “在家这么叫有什么?我不从小这样叫你的?”方长庚拿出长辈的架势,见方芃气鼓鼓的,就改了口,“好好好,不叫就不叫,你让我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长大了都有自己的想法了,方长庚当然尊重她。 方芃忍不住笑了:“这才对嘛。” 方长庚无奈地点点头:“你这丫头,对了,幼清和三丫呢?怎么没看见他们?” 方启明一儿一女才两岁不到,小孩体质弱,这么冷的天没带出来他知道,但三丫和幼清怎么没来? 方启明推着方长庚往饭桌走:“三丫定了亲,和幼清这会儿在村里陪二婶呢,不过你是喝不到喜酒了。” “没在信里看到说三丫定亲了,许了哪户人家?” “是镇上员外家的三儿子,人品端正,也上进,总之配三丫足够了。” “那就好。” 一家人坐下来,热腾腾的饭菜接连端上来,见小李氏还要往厨房跑,方长庚连忙叫住她:“娘,菜够了,快坐下来一起吃吧。” 小李氏坚持说:“你好不容易回趟家,就不想娘的手艺?还有你最喜欢的鱼头和腊味,做完这两个就好了。” 方长庚笑了:“当然想了,天天都想吃娘做的菜。” “那这回让你吃满意了再走!”小李氏立即高兴了,手边擦围裙边去了厨房。 方芃很想和她二哥说说话,于是先开口道:“哥,你快跟我们讲讲在你京城里的事,殿试是怎么考的?皇上长什么样?” 方长庚抿口茶,从出发开始讲,把这一年半来发生的有意义的事一一叙述,其他人都听得津津有味,方长庚提了几句宣子昂的遭遇,让老李氏紧张不已。 “这么吓人?长庚,你在外面可不能得罪人,当不当官不要紧,保命第一!” 方启明接口道:“长庚做事谨慎得很,不会乱得罪人,奶你就别瞎操心了。不过我倒是觉得用不着非要当什么大官,官越大越容易出事,最好离皇帝远一点,不是有句话,‘伴君如伴虎’,长庚在翰林院,以后说不准就在皇帝身边侍候,如果有外放的机会就赶紧抓住,以后天高皇帝远,可不比在京城好?” 方长庚连连点头,没想到方启明还挺懂的。 “还不知道呢,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再过两年就有答案了。” 方万英敲敲桌子:“好好吃饭,这些事长庚自己心里清楚,咱们少议论,在自个儿家里就算了,要是让别人听见对长庚影响不好。” “是是,不说这个了,又不是没别的好说了。”老李氏赶紧止住话头,一副不放心的样子。 方长庚本来想说不用这么夸张,但转念一想觉得还是有必要的,于是把话吞了回去。 方启明自然地转移了话题:“我宝贝侄子叫什么名字?” “还没取大名呢,我老师没想好,不过小名叫阿玖。” 小李氏总算忙完了,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坐下来:“这小名真好听,可比你爹自己瞎想的什么‘车儿’‘饼儿’好多了。” 方长庚忍俊不禁:“爹取得不错啊,以后要是阿玖有了弟弟,就让爹来取小名。”不过可能性不大,能不生还是不生了,一次就够他们夫妻俩受的了。 方大山摆摆手,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是随口说说的,别听你娘,名字还是得你们读书人来取,听起来就不一样。” 其余人都笑起来,屋子里温馨得几乎感觉不到冬天的寒意。 最后方长庚提到了小宝的婚事,她过完年都十七了,这一年半里媒人踏破了门槛,就是没中意的。 家里人都记着方长庚的话,没逼她早早出嫁,但心里都已经开始急了。 “我和你妹妹说过了,今年总得定下来,总不能熬成个老姑娘,那时候就是有中意人家也不要她了。”小李氏说起这个就发愁。 方芃用筷子戳碗里的米饭,低着头不说话。 方长庚不想让她有心理负担:“娘,你这话不对,咱们还求着人家要不成?就是小宝一辈子不嫁人,家里也能供她衣食不愁,谁还敢当面说闲话吗?” 小李氏一脸不赞同:“你可别给你妹瞎指挥,女孩儿不嫁人像什么话?那不就是庙里出家剃发的尼姑?我跟你说,上门求亲的人不少是家世清白的青年才俊,我看了都挑不出任何毛病,偏偏你妹妹都入不了眼,就是从你们哥俩这儿学的坏毛病!” 方长庚和方启明无故被中伤,都觉得自己很无辜。刘嘉兰偷偷在桌下拧了方启明一把,然后朝方启明促狭地笑,夫妻俩成亲这么久还像新婚似的,也是难得。 “那就再等一年,我在京里多留意一下,这里的不满意,那就换个地儿的,总是有办法的。”方长庚如是道。 小李氏夹了一筷子菜放到方长庚碗里,语气却不咋滴:“小心把你妹妹惯坏了!” 方长庚打哈哈:“这算什么,娘你想多了。” 吃过这一顿饭,从第二天起,方长庚就开始逐一拜访长辈们,第一个去的就是沈赫家。 刚过完年的县城还留有淡淡的年味,沈霖是庶吉士,没有省亲假,方长庚这回还受他所托,替他探望沈赫。 第117章 家常 见过沈赫之后, 方长庚才得知沈赫要去江西抚州任县令, 十分为他高兴。 江西人口稠密繁荣富庶, 又是科举大省, 虽然自从前朝定都京师之后被江浙一带拉开距离,但仍旧是个好地方, 沈赫能去江西是一件大好事。 今年许县令也升任四川龙安的知府, 或许与他和沈霖在今年中进士有很大关联,不过许县令年前已经就任,除非有缘,不然以后是见不到了。 “你如今入了翰林,自然有大好前途在等着你,但越是如此, 越要小心避免行差踏错, 不能让有心人抓住你小辫子。”沈赫这两年心宽体胖,微黑的国字脸都圆了一点, 气色极好, 尤其是最近接了吏部任命, 又燃起雄心壮志,整个人看起来都不一样,只是说起官场的事,他神情正经而严肃, 希望引起方长庚的重视。 方长庚这段时间的确受了不少恭维, 入耳也全是那些好听的话, 其实是很抗拒的。这时沈赫能对他说出这番言语, 他反倒觉得讲到自己心里去了:“先生所言甚是,我这回能中榜眼全凭运气,不敢自满,以后也会将先生今日这番话谨记在心,时刻提醒自己。” “是你谦虚了,运气不过是一小部分,如果运气能眷顾你,不也说明你的能力?” 沈赫反驳了方长庚的话,但对他有这样的成就仍不改本心十分欣慰。他一直觉得方长庚这孩子自小不用旁人操心,做什么事不显山不露水,其实心里都有数。现在他只担心他不懂钻营,也不喜与他人博弈,在官场上容易吃亏。 “你和沈霖在性格上完全不同,你谦逊内敛,他自大外放,你不喜交际,他长袖善舞,你们都有缺点,但正好能够互补。”沈赫忍不住将两人进行对比,但对方长庚的喜爱完全不输于对自己儿子,“沈霖在信里对你赞赏有加,说你是可以相交之人,别看他表面上和谁都不错,但能让他说出这种话的没有几个,可见他的确很喜欢你。” 方长庚乍然听到这话脸一红,但能得到好友的肯定,他岂有不高兴的道理。 “先生这么一说……我和沈霖确实是这样,不过沈霖的名声比我响,我与他比起来倒不起眼了。现在我和他同在翰林,以后需要相互扶持的地方有很多,先生就请放心,我们不会让您失望的。”他说的倒是实话,在翰林院半年,榜眼这个头衔带来的光芒已经越来越黯,而沈霖在庶吉士中却越来越显眼,他不得不承认,沈霖是到了哪里都能发光的人。 沈赫笑意不减:“我知道你们两个都清楚自己该做什么,就不多说了,过会儿沅君也要过来,你们也许久没见了,正好一起在我这儿用个饭。” 方长庚有些意外,更多的是惊喜:“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他和方沅君通过一次信,知道他上回乡试又没通过,如今在府城一户大户人家做西席,打算慢慢考。 “他在你们几个里头天资最差,但懂得知足,不久前得了一双儿女,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三十年前我跟你们一样,只想着做大官,有朝一日青史留名,也是到后来才明白,外表的风光都是给外人看的,究竟过得如何冷暖自知。所以说,你们年轻人得先顾好自己的家,所谓修身齐家治天下……” 难得沈赫发出这样的感慨,方长庚默默听着,心里已然开始想念他刚睁眼没多久的儿子和儿子他娘,因为赶着回家,连满月酒都错过了,可谓是他一个不能弥补的遗憾。 大约一盏茶的时间过去,方沅君带着夫人来了,见到方长庚忍不住大叫了一声,快步走到方长庚跟前,神情惊喜:“我还想着从老师这边出来就去找你的,原来你已经到了!” 方长庚站起来,出拳轻击了一下方沅君肩膀,像见到什么新奇事物似的:“我说第一眼怎么没认出来,怎么还蓄须了!” 原来方沅君嘴唇上留了胡须,还精心修剪过,看上去老成不少,和方长庚站在一起俨然两种画风。 方沅君摸摸胡须,似乎对此很满意。没有立即接话,他先和他夫人见过沈赫,寒暄几句后才转过头对方长庚继续道:“我做西席那户人家的公子顽劣得很,我只好蓄须镇压他。而且我夫人喜欢我蓄须,你觉得如何?” 方长庚看看跟在方沅君身后的方夫人,是个温婉的女子,对他十分有礼地笑了笑,两人站在一起真乃一对璧人。 “不错,我倒也想试试了。” 方沅君立即附和道:“我看行,你在官场年纪比别人小了一大截,是该在外貌上做些修饰,我若不是知道你,还以为你只是个读书人,还是个尚未娶妻的读书人~” 方长庚若有所思,还真把这件事记到了心里。 沈赫乐得在一旁听他们讲话,一会儿有下人进来提醒饭点到了,才叫住两人,一同去饭厅用饭。 回去的时候两人路线刚好相反,于是到了分岔路就告别了。 回到家时他二叔二婶带着幼清来了,正在堂屋和老李氏小李氏她们话家常,看到他回来,何氏连忙拉着幼清站起来,还有些紧张:“哟,是长庚,咱是不是该行什么礼啊?” 她看看小李氏和老李氏,一瞬间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小李氏没忍住笑出来:“家里人行什么礼,以前怎么样还是怎么样,他二婶可别被吓到了。” 何氏心里美滋滋,虽然方长庚做了官,但她家二山是他亲叔叔,自己是他二婶,除了老大家他们就是方长庚最亲的亲人,她当然能沾点光。至少在她娘家人那里,她可有的说道了。 方长庚招呼了一声,坐下以后朝幼清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第118章 族学 幼清今年已经七岁了, 比方长庚离开前长开了一点, 仍旧是一身干干净净的天青色小长衫, 白净的小脸十分正经, 煞有介事地朝方长庚走过来。 “幼清,我是你二哥, 还记得我吗?”方长庚蹲下来, 用尽量轻柔的语气和他讲话。 小孩子忘性大,看他懵懂的样子,说不准已经想不起他了。 幼清大眼睛在方长庚脸上游移了一下,像是想起什么教诲似的,立即停止“东张西望”,目光定定地落在方长庚鼻子上, 软软地说:“我记得, 是二哥。” 方长庚对自家的尤其是这样乖乖巧巧的小孩实在没有抵抗力,这下心里那个软啊, 语气不自觉放得更轻了:“你是不是怕二哥?以前你看见二哥可不是这样的, 可粘着我了。” 幼清下意识去看老李氏, 好像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在说什么,很快又回过头盯着方长庚,举止言语十分有礼貌:“不怕,但是我好久没见二哥了。” 方长庚忍不住伸手摩挲了一下幼清的脑袋,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就是很喜欢这孩子, 或许也跟这孩子的名字是他选的有关系。 “那二哥问问你, 最近你在先生那里学什么呢?” 幼清反应很快,眼睛都不眨就开口道:“先生教我《孟子》。” 方长庚吃了一惊:“学这么快?那先生有没有夸奖你?” 他个人的经验是先读《大学》,因为它在四书中起提纲挈领的额作用,之后读《论语》和《孟子》就更容易理解其中精义,读完《论语》和《孟子》,明其中旨趣,最后看《中庸》就十分顺其自然。当初他也是这么和幼清的先生商量的,现在幼清就已经开始学《孟子》,看来能比他还早读完四书。 幼清有些腼腆:“先生夸我了,但是先生说二哥很厉害,要我以二哥为榜样。”他刚看到方长庚的时候很紧张,因为有些记不太清他的面貌,可是对方看起来好像很喜欢他,说话声音那么轻柔,长得也好看,他就没那么紧张了。 方长庚笑意更浓:“真聪明。”他倒没想考他什么,估计小孩也会觉得烦,学业上只问了这么一句就止住了。 老李氏在一旁看得心花怒放,虽然一大一小年纪差了十多岁,还只是表兄弟,但她还是希望他们感情好一些,这才是真正的家:“瞧,到底是兄弟,分开再久也打不断的关系,一会儿就亲近起来了。” 方长庚笑笑:“是幼清聪明听话,换个调皮捣蛋的我哪里会这么喜欢他。” 小李氏附和:“幼清这孩子确实跟别家的孩子不一样,特别懂事,以后一定比我家长庚更有出息~” 何氏听了又高兴又警惕:“话可不能这么说,怎么能和长庚比呢?不说我们幼清没长庚聪明,再说他是小辈,对长庚要尊敬,用不着比较。”以后她儿子还要仰仗他这二哥,她不敢乱说话。 老李氏不动声色,依旧笑着看向幼清,话里却带着一丝深意:“说说也没事,都说是家里人,用得着算计……计较这些呐?”她想帮二山一把,但希望孩子们是真心实意地互相关心,而不是为了攀关系。 何氏有些尴尬,很快就缓过来了:“我那不是觉得大嫂说的有些夸张了,幼清就是比同龄的小孩早慧,跟长庚还是没法比的。” 方长庚低头,见幼清好像没听懂大人之间的话,反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似的,大眼睛又黑又亮,光看这就觉得这孩子有灵性。 他四顾了一下,打断她们:“奶,爷爷去哪儿了?” 老李氏说起这个就有些生气:“还不是早上村里有两户人家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起来,找你爷爷去当和事佬,年刚过完就不消停,我早就说过,就不该凑这个热闹当什么族长,谁要做就让谁做去,你爷爷腿脚又不好,简直受罪!” 去年老族长过世,当时方长庚已经中了进士,而且村里葡萄种植办得很好,正是老方家风头最盛的时候,村里几乎所有人都提议选方万英当族长,方万英推辞了一下,实在拗不过村民们的热情,就应下来了,当时也没想过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方长庚当然不想让方万英因为这种事劳累,立即说:“那就找个缘由退了,以前也没听说一点小事都要让族长出面调和。” 老李氏顿了一下,开始抱怨起方万英:“别提了,你爷爷他自个儿也乐意得很,人家喊一声就屁颠屁颠地出门了,就是闲的!” 方长庚觉得好笑:“既然是爷爷自己喜欢,那就随他吧,只要别影响身体就好。” “你爷爷现在是越老越顽固,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也就肯听你的,回头你帮我劝劝他,不能老想着帮别人解决问题,要是累倒了不还是我管他。” 方长庚听出来他奶对他爷爷的怨气有些重,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我看今天晚上你爷爷是回不来了,可能去你二爷爷家过夜了。”老李氏看了看天色道。 “那正好,我明天去看望二爷爷,顺道和爷爷一起回来。” 说完,方长庚拉起幼清的手:“走,去二哥书房看看有没有喜欢的,二哥送给你。” 幼清再早慧,这时候也还没学会掩饰情绪,小眼神明显有些心动,只是仍努力忍着对礼物的渴望,而且没有得到何氏的允许,他一时还不敢动。 何氏有什么好反对的,积极得很:“去吧去吧,可不要多拿,要小心别把你二哥东西碰坏,那都是很贵的……” 方长庚有些听不下去,忙打断何氏,牵着幼清去了书房。 其实他书房已经不剩什么东西,书也大多搬到了京城,一眼看过去竟然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让他有些头痛。 幼清见状小声说:“二哥,其实我没什么想要的,我肚子有些饿,我们去吃饭吧。” 方长庚不能让孩子扫兴,让他在书房随便看,然后开始翻找,半天也没发现一件好东西,不免皱起眉头,心想还是回头买点别的送给幼清。 刚想对幼清说,就看到他踮起脚摸书桌上一块用得很旧了的砚台,眼睛发亮。 方长庚走过去把砚台递给他,有些意外:“喜欢这个?”这是他小时候还买不起好墨时用的一块砚台,虽然后来换了好的,但一直舍不得扔这个,就一直留到现在,没想到幼清好像对这个很感兴趣。 幼清点点头,摸着砚台爱不释手。 “你要是喜欢,二哥带你去买块好的,随便你挑,好不好?” 幼清想了一下,最后用力看一眼手上的砚台,然后捧着还给方长庚:“二哥我不要,我有砚台。” 方长庚觉得这孩子还挺敏感的,把东西又推回去:“那这个给你吧,二哥也用不到了,放在这里也是落灰,早晚要丢掉的。” 幼清眨了眨眼:“真的吗?二哥你不要了?” “是啊,你要是也不要,那二哥就把它扔了。” 幼清忙抱住那块砚台:“二哥别扔,那就给幼清吧,幼清不会乱丢的!” 方长庚有些哭笑不得,不懂他为什么对这么破旧的东西感兴趣,不过只要孩子喜欢,他当然不会吝啬,至于最后他怎么处置这玩意儿,全凭孩子自己意愿,依他看,没准回头就忘在犄角旮旯了。 第二天,方长庚就去了方万明家,方万英果然也在。 这几年方万英几乎不下地干活,而且家里喜事接二连三,心宽体胖,看上去没怎么老,甚至比以前还显年轻了,倒是方万明思虑过重,白头发竟然比方万英还多。 但他看起来依旧气度儒雅,笑容慈祥,和方长庚五岁时候第一次见到他时给他的感觉完全一样。 方万明对方长庚一直很好,关切地问他最近的情况,其实昨晚他已经和方万英聊过了,也知道一些情况,不过看到方长庚神采奕奕地站在他面前,还是忍不住再问了一遍。 方长庚一一回答了,在交谈中才知道叔叔方思成竟然病了,也说不清楚究竟是哪种病,只知道他平时总觉得浑身无力,一劳累就会发热,心悸,总之不能长时间站立或大声讲话,最近连私塾也办不下去,一直卧床休息。 “难道就没有大夫能治了吗?”方长庚忙问,方思成才四十几,得这种病也太倒霉了。 方万明已经习惯了,言语间听不出什么消极的情绪,语气十分温和:“大夫都说没办法,只能慢慢修养,不累着就不会有事。” 方长庚点点头,现在方沅君是大户人家的西席,方沐君也在镇上找了一个账房的活计,生活上确实没什么压力,也算提前退休了,只是行动上受了很大限制,不知道方思成能不能受得了。 方万明叹了口气:“年前村里不少人来找我和你爷爷,说是想让村里的孩子们到我这里上学,可我年纪大了,你思成叔也没那个精力,只能把人拒绝了。” 方长庚心里一动,一瞬间起了一个念头。 “村里有多少孩子想念书?”他问。 方万明想了想:“刚到学龄的孩子就十来个,倒是有不少八九岁以上的,虽然晚了点,但认点字也来得及。” 方万英也为这件事发愁:“长庚,你是不是想到什么办法?你是不知道,镇上原来两家私塾都不办了,除去你思成叔这里,就只剩两家,要花两份束脩才能进去,村里人哪有那么多钱,一个个都来诉苦,我和你二爷爷也没辙。” 方长庚设想得倒是不错,只是镇上没几个读书人,他就是想办个学堂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我确实在想不如办个方氏族学,让村里的孩子都来族学读书,至于教书先生,我去问问以前在县学和府学认识的同学,看有没有人愿意来的。” 方万明有些犹豫:“办族学?这可不是一笔小开销,若是真办了,我们该不该问村民们收学费?收多少?” 方万英当了族长以后就把余力都用在了帮村民们做事上,打量了一下方长庚的神情,开始“吧嗒”起旱烟,欲言又止。 “爷爷,你想说什么?”方长庚直接问道。 方万英放下烟管:“长庚啊,不然咱家帮村民们一把,家里不是还有这么多地,用里面一部分的租金供族学,对咱们家也不算吃力。” 方万英都用这种语气和方长庚商量了,方长庚自然不忍心拒绝,但这件事还真不能听方万英的。 “爷爷,不是我不舍得用这些钱供村里的孩子们读书,只是我怕他们这么轻松就能上学,没人会珍惜这个机会。我也怕这件事以后有人觉得我就该帮他们,然后得寸进尺,到那时再和人家计较,不仅人家不感激我们,我们还要背上骂名。” 方万英原来就有预感方长庚不会答应,但他相信自己孙子有自己的见解和道理,听完后立即否定了自己刚才的烂主意,期盼地看着方长庚:“你说的对,是爷爷糊涂了,差点害了你。那你告诉爷爷,咱们该怎么办?” 方长庚笑了笑:“村里人虽然不富裕,但每户按人口筹个百八十两总是有的,比起办族学仍然是杯水车薪,但必须要收。咱们用这笔银子买地,以后供族学,至于刚开始的开销就由我们家来承担,你们觉得怎么样?” 方万明还有些犹豫:“长庚,这么做你未免牺牲太大,不如让村民们先欠着这笔银子,以后每年还清……” 方长庚摇摇头:“我中了进士,本来就想为村里人做点什么,也是为咱们方家积德积福,如果和村民们计较得太清楚就违背了我办族学的本意,也很难让大部分孩子坚持读书,就这么决定吧!” 方万明半晌才笑叹:“你想得已经很周到了,难为你有这份心,如果族学办成了,我就先帮你主持一阵子,这点经验我还是有的。” 方长庚感激不尽:“二爷爷,谢谢你。” “你这孩子,在我面前还这么见外?”方万明抚须笑笑,想到能在晚年为族里办点实事儿,心情是愉悦的。 临时多了这么一件事,眼看只剩六七天的时间,方长庚不敢耽搁,立即开始物色教书先生的人选。 第119章 学堂 方长庚找的人就是陈斌。 自从两三年前在府学最后碰了一次面, 之后方长庚就不太清楚他的去向了, 只知道确实在方启明的药房那里干过一阵账房, 没多久又另外找了个活计, 不知道后来有没有再换。不过前天方沅君说起时方长庚得知陈斌这回也落第了,他就料想他应该还住在府学, 于是第一时间冲到了目的地。 大概是老天看到了他的诚心, 方长庚到的时候正好看到以前经常和陈斌在一起的一个同窗,忙叫住了那人。 “长庚?”对方认出是他,只是一下子不敢确定,大概是不敢相信他会突然出现在府学。 方长庚讪笑了一下,然后正色道:“是我,我这遭是来问问陈斌还在不在府学?” 那人反应过来以后忘了回话, 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失敬失敬……我该称呼你方大人……”说完就要拱手作揖。 方长庚上前一步止住他动作, 哭笑不得:“我现在是回家省亲,你就当我和以前一样, 别搞得那么生分, 刚才我问你的你还没回答我呢。” 那人见他是真的不在意, 也放松下来,脸上挂了大大的笑容:“在的在的,他现在可能出去了,不如我带你去他那屋等?” 方长庚心想总不能空手而回, 于是跟着他到了陈斌住的地方。 人果然不在, 方长庚和这位同窗在廊下站了一会儿, 对方把手插到袖管里, 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 “上回我还见他在私塾做教书先生,好像还干过账房,不知道现在在做什么?”方长庚没话找话,吊起了对方说话的热情。 “他啊,就在府学给新来的生员上上课,他夫人刚生了第二个儿子,最近府学家里两头跑,也不能找别的事干。” “怎么不把他夫人接到府城来?”方长庚下意识问,随即意识到自己这个问题和“何不食肉糜”一样蠢。 对方果然看了方长庚一眼,四顾了一下周围还是小声道:“他在府城没有住的地方,把夫人孩子带到府学来又不方便,只能这样了。要不是在府学上课,别的活哪能那么轻松让他来回折腾的。” 方长庚点了点头,忽然觉得此行的目的多半是能达到了。 过了一会儿,这位同窗邀请方长庚去他那儿坐一会儿,方长庚笑着拒绝了,于是继续一个人等着,心想正午还不回来他就回去了,给他留一封信就是。 好在中午之前,陈斌终于裹着一身大棉袄出现了,看到方长庚和方才那人的反应完全一样,不过他回神比较快,也没那么客气,直接就问:“你找我?” 方长庚点头。 “进去说话,外面太冷了。” “好。” 方长庚跟着陈斌进了屋子,周身的寒意顿时消散了,全身毛孔张开,舒坦得他想叹气。 “喝茶。”陈斌很快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提着茶壶,把倒满热水的茶盏推到方长庚面前,坐下来继续道,“你这是回来探亲?怎么想到找我?” 他身上被生活打磨的痕迹比别人都重,看来过得不太好,方长庚虚握着手里的茶杯,看着他道:“我想办个族学,但没有可以相信的先生来教书,就想到了你。” 陈斌十分意外:“我?可是,我……”事情有些突然,他一下子还真不知道该拒绝还是答应。 方长庚直截了当地抛出条件:“也没那么快,我想在村里建个学堂,大约三四十个学生,你要是肯去带着媳妇儿孩子住在那里都行,每个月五两,农忙时节还有几个月不用上课,但学费照给,你不如考虑一下,也算帮我一个大忙。” 这个条件其实很不错了,一般而言,一个学生一年的束脩约二两,三四十个学生的学费也差不离是六七十两。但村里的孩子一到农忙时节都要帮着大人下地干活,这是免不了的,所以除去这段时间,其实一年里只有一半的时间需要上课。 而且族学只是为孩子们提供一个学习的场所,谁想来就来,不想来也不会强迫,到最后说不准还剩多少人,也不会有家长对先生提什么要求,总之是很轻松的。现在陈斌和他夫人分居两地,一定为这事疲惫不堪,如果能有这么一份清闲又高收入的活计,方长庚认为他会心动。 但他还是没想到陈斌答应得那么干脆:“好,我愿意去。” 方长庚抚掌而笑:“那真是太好了,既然你答应了,三天后就去县里找我,我带你去村里,先上三个月课,等春季播完种再继续!” 陈斌吓了一跳:“这么急?不是学堂都还没建好?” “可以先在我家空出堂屋让你上课,正好观望一段时间,看看最后有多少孩子是真正想读书的。” 陈斌笑着摇了摇头:“你操心的事倒还挺多,只是你们族里可有这么多银钱支撑?” 方长庚不太在意道:“眼前是足够了,只要能把族学办下去,我会尽力的。”中进士之后他名下又多了田亩和铺子,承担请先生的费用不成问题,至于孩子们读书要用的纸墨笔砚和书本,寻常村民家里恐怕难以负担,毛笔和砚台比较耐用,刚开始也用不着买太好,他就不管了。至于纸和书本,他还是打算揽下来,不过他不想一下子给孩子们提供完全没有压力的环境,书和纸都有限提供,等孩子们会写字了自己拿书回去抄,要让他们珍惜读书这个机会,不然他这些事就白做了。 陈斌这边进行得十分顺利,回到家以后,方长庚就在饭桌上和家人们谈起了这件事。 方万英看起来心情好极了:“我已经和村民们说了,大家商量了一下,家里劳力多的出六两,少的出四两,以后每年每户上交族里一至三两买族田,除了让孩子们念书,也能为村里做点好事。” 老李氏松了一口气:“还以为这些人真好意思这么占长庚的便宜,话说回来,就是这样长庚也得倒贴不少银子,老头子,你可要明明白白告诉他们,让他们记着长庚。” 方长庚扒拉一口饭,咽下:“这有什么好计较的,是我自己想做这件事,人家也没求咱,还能管别人怎么想不成?” 小李氏很支持方长庚:“长庚中了进士,爹又是族长,为村里人做点什么既是心意,也是必须的,不然人家还觉得咱家多么抠门呢。” 老李氏心里已经默认了方长庚的决定,也不想再说什么给他们添堵,想了想问道:“教书先生找到了?” 方长庚应声道:“是啊,是我在府学的同窗,教村里小孩开蒙绰绰有余。” “那还不能亏待了人家,不然谁愿意来呢!” “当然不会,奶你就放心吧。” 方万英瞅了老李氏一眼:“你说你个老太婆,成天介操心不该操心的,长庚做事你还不放心?” 老李氏啐他:“一边儿去,我跟孙子说话,你插什么嘴!” 以前方长庚听见他们吵架必然退避三舍,只是今天却觉得十分顺耳,想到过几天又要离开家,他越发觉得这些吵吵嚷嚷的声音好听得紧。 吃完饭,方长庚到小李氏那儿问了一下过去两年的田亩租金和铺子收入,发现竟也有四百两之多,让他喜出望外。 “这里有账本,你自己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小李氏递给方长庚一本簿子,因为田亩和铺子都没卖掉,所以收租之类的事都是小李氏一手操办的。 方长庚没接那簿子,还有些生气:“娘,你给我这个干什么?” 小李氏语重心长地说:“你成家了,娘当然要把这些东西算清楚,一分不差地还给你,要是你媳妇儿问起来你也好交待,可不是娘觉得你信不过娘的意思。” 方长庚揉揉额角:“娘,这些你就替儿子管着,过阵子建学堂,让爹找几个木匠瓦匠,要花银子就从账上支,总之又得让你们累一阵儿了。” “这有什么,你是不是累了,还是赶紧回屋休息吧,注意身体知道吗?” “知道知道。” 第三天,方长庚就带着陈斌回了云岭,马车上还装了一整箱书和一整箱文具。 离家还有一段距离,方长庚和陈斌先下了马车,就看到自家院子外一群人围得水泄不通,婶子们一手牵着穿戴得整整齐齐的孩童,一手拿个小板凳,面带兴奋不知道在交流什么。 还有两个四五岁的抱着身边大人的大腿嚎啕大哭,鼻涕眼泪糊了满脸,看起来脏乎乎的,还把几个大孩子都传染了,纷纷呜呜哭了起来。 方长庚有点头大,让袁丰把马车牵到院子里,陈斌却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对于方长庚的反应还觉得有些好笑。 “小孩子都是这样的,你不是也有儿子了,怎么还这么惊讶?” 方长庚摸摸鼻子:“才刚一个多月呢,希望我儿子能安静点儿,不然我要被吵死。”话是这么说,心里却想起阿玖红红皱皱的小脸蛋,还有小鼻子小眼睛,怎么想都想不出他长大以后的样子。 陈斌忍不住笑出声:“果然是才当爹的人,以后你就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有说有笑地往前走,婶子们都认识方长庚,都热情地和方长庚打照顾,这样的场面让方长庚发自内心地感觉到快乐。 “各位婶子,这位是陈先生,以后他来教孩子们认字读书。” 这些婶子们都高兴坏了,纷纷大声地叫陈先生好,小孩们吸了吸鼻涕,歪着脑袋新奇地看着方长庚和陈斌,连哭都忘了。 方长庚连忙把舞台交给陈斌,趁他发表就任感言之际和袁丰把东西搬到了堂屋。现在桌椅板凳都还没打好,桌板椅子都是各家各户搜罗来的,勉强能看。 不过堂屋还是放不下,有些只能摆到外面,比较小的孩子就只能先挤一挤坐在小板凳上,能听一点是一点。 然而一天后,方长庚就发现问题很大。 第120章 搬家 大部分孩子们在村里野惯了, 又是第一天上课, 根本安静不下来, 还有两个小的, 听着课呢,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小板凳上起来到处乱跑, 倒是皮实得很, 磕了碰了也没哭,没事儿人似的爬起来继续瞎转,甚至还去抱站在门边看情况的方长庚的大腿,总之就是不能好好听课就对了。 不过那些十多岁的还学得挺像模像样,姿势端正,方长庚看得出来有几个是真的想读书的。 晚上方长庚就和陈斌商量, 最后决定规定一个入学年龄, 八岁以上可以直接来,小于八岁的还是乖乖回家, 等学堂建好了, 再多请一位先生, 分年龄段上课,不然学堂都要成托管所了。 方长庚按照孩子们名册上登记的年龄,和陈斌轮流去家长那里劝说,最后学堂一共还剩二十个孩子, 最大的也就十四岁, 但上课的氛围一下子好了很多。 现在家里只有何氏和方二山, 方长庚把自己房间整理了一下, 让陈斌随意住,至于学堂,他打算建在后山山脚下,离村子有点距离,山清水秀又静谧,是个能安心念书的好地方。 安排妥当这一切,方长庚才回了家,至于之后的事就交给家人们,只要族学步入正轨,不需要花什么功夫管理就能运行,这点不用方长庚操心。 临行前一天,老李氏他们万般不舍,反反复复提醒他注意身体,最后含着眼泪目送方长庚坐的马车离开。 方长庚去了徐修那儿,也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徐修突然答应了他上京的事,只是不和方长庚一起,等天气热了再出发。 方长庚意外了一下,不过既然徐修改变主意了,对于他算是了却了一件心事,整个人都轻松了一点。 最后他问阿玖大名,徐修在书桌上展开一张纸,提笔稳稳写下三个字,边道:“他这一辈就作世字辈,方世卿。” 方长庚默默看了一会儿,笑道:“好。” 第二天方长庚就出发北上,依旧是马不停蹄,总算按时到了吏部报道。 日子一天天过,方长庚在城郊物色了一块宅基地,占地十二亩,买下来办完手续以后就找工匠开始建房,其中八亩为住宅,共十个房间,建成两进式院落,有东西厢房,另外四亩则建园林,一年之内应当能竣工。 因为位置在城郊,所以地的价格并不贵,十二亩只花了三百余两,比起在城内买房便宜很多。以后徐修和他家人来了都可以住,十分惬意。 顾尚仁知道后也没说什么,他知道徐修要过来,也知道他肯定不愿意住侯府,是该有个地方落脚,不过他不知道方长庚的私心——他想借这个机会搬出去,到底总住在侯府不是长久之计,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这回徐修来京城就是最有利的时机。 这天方长庚从翰林院回来,竟然看到魏氏从春霖院出来,脸上还带着微笑,应该和院子里的人交谈甚欢。 晚上就寝的时候,徐清猗靠在方长庚怀里,告诉了方长庚当年事情的经过。 说起来真和戏文里演的有一拼,原来徐清猗的娘徐氏和魏氏还未出阁前机缘巧合之下成了好姐妹,只是魏氏出身远比不上徐氏,却执着地相中了同一个男人,就是顾尚仁。当时顾尚仁对魏氏有意,但因他和徐氏有婚约,加上顾尚仁的父亲威逼,最终顾尚仁娶了徐氏。 顾尚仁心有不甘,没多久就纳了两房小妾,其中一个就是陶氏。后来徐氏有孕,他找到机会向顾老夫人和顾老太爷提出纳魏氏进门的要求,最终如愿以偿。 徐氏当时对魏氏心存愧疚,虽然默认了这件事,但心底的抑郁一天天累积,身体日渐虚弱,后来又因为另一个小妾使毒计害她早产,生徐清猗时痛苦了两天一夜,最后撒手人寰。 之后徐修立即把还在襁褓里的徐清猗抱了回去,顾老夫人处理了小妾,对魏氏更不待见,而魏氏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自责与痛苦之中,每日去顾老夫人那儿伺候,顾老夫人越对她冷言冷语,她反倒觉得好受一些,几年如一日,后来魏氏怀孕生下顾清禹,开始闭门不出,吃斋念佛,顾老夫人也改变了态度,不再为难她,甚至对她有几分亲近。 自从徐清猗怀孕被顾清禹惊到差点出事,魏氏就一直送补品过来,后来徐清猗生产时也一直念佛祈求,方长庚不在的这三个月,魏氏对阿玖十分关心,亲手做了一些小孩的衣物并亲自送过来,加上顾老夫人从中撮合,总算把话都说开了。 一开始顾老夫人没有告诉徐清猗事情,是她担心顾尚仁当年做了那些荒唐事,徐清猗知道以后更不能原谅顾尚仁,后来也看开了,徐清猗已经为人母,不管她怎么看待顾尚仁这个父亲,都是她自己的决定。 方长庚听徐清猗娓娓道来,眉头不自觉松开:“弄明白了就好,现在开不开心?” 徐清猗点头,伸手抱紧方长庚,嘴角带着笑意。 “等老师来了,咱们就住到新宅子去,你想不想?” 徐清猗还是点头:“你在哪儿我和孩子就去哪儿。” 方长庚亲了亲她头顶,鼻间都是她头发散发的幽香,心满意足地闭上眼休息。 京城的三伏天到来之前,徐修终于能不日抵达京城,郊外的住宅已经建好,园林才进行了一半,但住人完全没有问题。 方长庚向顾尚仁提出了搬到外面的要求,顾尚仁起先还面色不虞不说话,僵持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只是要求他们好歹一个月回来一次,让他见见自己小外孙。 方长庚满口应允,这小半年来顾尚仁的变化就如同老树开花,枯木逢春,应当是在魏氏那里得到了安慰,方长庚也乐于见到这样的结果,没过两天就带着妻儿以及奶娘丫头们在新家安顿下来。 第121章 大考 “阿玖, 这是什么呀?”徐修提着一个长方嵌石镀金鸟音笼, 在院子那棵槐树下逗阿玖。这个鸟音笼是海外进贡给昭武帝的, 后来赏给了顾尚仁, 于是就送过来给阿玖玩。 可惜阿玖并不买账,小嘴闭得紧紧的, 倔强地盯着鸟笼不发一言。 方长庚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阿玖已经两岁半了, 能走还能跑,但就是不肯说话,有时候突然哼唧一声,哪怕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都能让一众人惊喜得不行。 方长庚有一阵子严重怀疑阿玖智力发育有问题,每天散值回来就陪他坐在地毯上摆弄一些小玩具, 轻柔地叫阿玖的名字看他反应, 还做抓握反射的练习,时间长了方长庚才勉强认定他没有生一个傻儿子。 阿玖耳朵很灵, 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是方长庚回来了, 马上把鸟笼忘到了脑后, 迈着小短腿歪歪扭扭地朝方长庚走过来。 “慢点儿慢点儿——”徐修在后面伸着手急声呼唤,生怕阿玖磕了碰了。 方长庚无奈地笑笑,弯腰一把抱起阿玖朝徐修走过去。 “老师,晚了风凉, 还是赶紧进屋去吧。”正值夏末, 一到晚上风吹得人全身发寒, 家里一个老人一个幼儿, 还是小心点为好。 徐修点点头,一起进了屋。 “你在翰林院也快三年了,不知道吏部会把你派到哪里?”徐修走到太师椅边坐下,把鸟笼交给李伯。 “还不清楚,不过倒是听到小道消息,说是皇上想在今年设大考对翰林院和詹事府的人进行考核,和散馆一样按照成绩决定最后的去向。” 边回答,方长庚也坐下来,想把阿玖交给一旁的林奶娘——这个奶娘是阿玖出生以后担心阿玖他娘奶水不够请的,也多个人手照顾阿玖,谁知道还没把孩子放到奶娘怀里,阿玖撒娇似的哼唧一声,小手抓着方长庚衣襟不肯放,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盯着方长庚。 奶娘尴尬地笑:“这孩子太黏大人了,谁都拉不开。” 方长庚皱了皱眉头,手上用了点力,就看到阿玖脸涨得通红,没一会儿大眼睛就蓄起一包泪水,倔强地继续抓着方长庚。 徐修立即心软了,没好气地看着方长庚:“你就抱着他!原来也没多少时间在家,不知道阿玖他多想你。” 方长庚听着徐修的训斥,起先还瞪着阿玖,但终究不敌他泪眼的威力,败下阵来,手尽量轻柔地擦去阿玖的眼泪,语气却有些冷:“不许哭了,不然爹爹要生气了。” 阿玖紧张地打了个嗝,马上止住眼泪,紧紧巴住方长庚,亲人的小模样让方长庚的火气渐渐消了。 正如林奶娘所说的,阿玖非常依赖方长庚,还特别擅长在方长庚生气时使些小手段让方长庚心软,简直就是个小魔鬼,让他无可奈何。 方长庚抬起头,一眼看到徐修看着阿玖宠爱的表情,心里腹诽阿玖能这么任性有一半是这老头的“功劳”,明明当初对自己疾言厉色,谁能想到对他儿子这么没底线,不然以他自己的性格,早晚得揍着小屁孩一顿。 “那就好好准备大考,看在你修史的功劳上或许能破格超擢你为五品侍讲。”徐修现在对方长庚很有信心,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无形之中给方长庚带来了压力。 说到修史,方长庚和冯廷书也没想到会拖延那么久,严格说起来,他们其实是在前人所编的前朝史草本基础上继续加工,但也花了整整近三年的时间收集起居注,时政记以及各官署录报的材料,后来负责监修的大学士,就是他们的顶头上司掌院学士徐元贤请了另外几位编修和检讨一同加入,加上典书手,装潢直,熟纸匠等一众辅助人员,终于不日前把前朝史的初稿修撰完毕。这必然不是终稿,要想极其完整地修完一个朝代的历史,恐怕花个几十乃至上百年都不算什么。 徐元贤说皇帝要亲阅前朝史,也不知道他老人家看得怎么样了,但这几天方长庚和冯廷书着实有种如履薄冰的感觉,就怕写错或用错某一个字招致大祸。 “我会的,老师放心吧。”现在也只能等了,方长庚心里已经有了目标,只希望慢慢将它实现。 第二天,翰林院果然传来消息,三天后进行大考,顿时把翰林院和詹事府中一众中级官员们吓得如同惊弓之鸟,脸上都没了笑脸,正应了京城广为流传的一首诗——“金顶朝珠褂紫貂,羣仙终日任逍遥;忽传大考魂皆落,告退神仙也不饶”(引),可见大考有多恐怖。 凡是侍讲学士及侍读学士以下,编修检讨及以上的翰林官们都要参加这次大考,其中方长庚和冯廷书最受人瞩目,一来他们两个是上一届榜眼和探花,才思敏捷又年富力强,是最大的竞争对手。二来大考是他们任官后第一次考核,如果落到三等四等是极其丢脸的事,不少人想看他们的笑话。 这次大考内容为一首诗加一篇赋,再加上一篇论,而对于翰林院来说,三年乃至更多年喝喝茶看看报纸的日子过下来,有些人早就松懈了学业,突然来了这么一场突击考试,可谓是压力山大,不过方长庚没那么着急,这三年来他也算饱览群书,不敢说进步多少,但应付考试应当不成问题,再说了就三天时间,又是考诗赋,临时抱佛脚都不顶用,还不如放轻松,看起来还帅一点儿。 大考那天,方长庚和冯廷书同时出现在考场,同一天包括沈霖在内的庶吉士们同步进行着散馆考试,两人也算一对难兄难弟。 监考的是吏部官员,试题发下来以后,方长庚阅览了一遍,诗题为“赋得更闻四明聪,五言排律八韵”,赋题乃“谦受益赋”,而论题竟是前朝史论! 看来昭武帝对史书十分看重,不仅屡次下诏谕修改前史书,大考还出这种题,让方长庚不由得猜测会不会由昭武帝亲自阅卷。 不管如何,昭武帝显然很在意后人对他的看法,对统治者而言,修史书一个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证明新朝成立的合法性,所以写这篇论的时候还得迎合昭武帝的立场发表自己的史学观点。 方长庚心中略有些激动,只因为他为了这次任务几乎读过所有昭武帝关于修史的诏谕,深知他一颗渴望后人理解他的心,孔子至圣,编写完《春秋》后也曾发出“知我罪我”的感叹,昭武帝必然也知道他所作所为后人一定会毁誉不一,但昭武帝绝不可能因为后人如何评说而什么都不做,唯愿后人能明是非采公论,慎重为之而已。对于修前朝史,正是要秉承这个原则进行才是。 如此一想即柳暗花明,方长庚下笔一气呵成,十分顺畅,交卷以后也不再想结果如何,高高兴兴地去找沈霖去了。 看沈霖的模样应该也做得不错,他是那种自己能考九十分就说自己考九十分甚至一百分的人,从来不会刻意隐瞒什么,让方长庚觉得与他相处十分轻松,而不像和其他人交流时总戴着面具。 五天后,大考的成绩出来了。 第122章 升官 方长庚一走进编修院, 就看到冯廷书在院子里踱步, 一副心思重重的模样。 方长庚走路弄出点声响, 冯廷书立即抬起头, 见是方长庚这才眉头一松展露笑脸:“今天你可比我晚到了。” 方长庚哈哈一笑,平时他总是一众编修检讨中第一或第二到的, 今天也不知怎么的一不小心就睡过了头, 这才慢了一步。 不过这也不重要,方长庚没回应他这句话,只是奇道:“你不进去,在院子里做什么?” 冯廷书指指头上:“当然是等吏部的消息了!” 方长庚很不理解:“你在这儿等谕旨也不会早到,还不如进屋去等呢。” 冯廷书打量他一眼:“整个翰林院也就你这么风轻云淡的,要是考了个三等四等, 被踢出翰林当个六部员外郎, 就要成为翰林中的笑柄了。” 不怪冯廷书这么介意,六部的员外郎本是一个闲职, “员外员外”, 本就有定员之外增置的意思, 许多商贾仕绅都通过捐钱获得这个官职,自然为翰林人士所不齿。 “不至于落到三等四等,二等就差不多了。”方长庚要求不算高,想来一等总共就三人, 二三等则根据参加考试的人数而定, 落到四等的得是文章狗屁不通或是文中犯大错的人, 他们两个都不至于到那个地步, 只要能中二等,升官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也不至于去太丢人的官署。 两人等了一会儿,冯廷书也渐渐觉得这个举动不大雅观,于是和方长庚一同进了办公的屋子,心不在焉地开始处理公务。 到了傍晚的时候,吏部的人才来传旨,所有人都聚集在翰林院署堂恭迎旨意。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谕吏部:翰林院方长庚,冯廷书……等,今加考试,应分别授职。……编修方长庚授翰林院侍讲学士……编修冯廷书授翰林院侍读……” 听到自己的名字,方长庚还是忍不住屏住呼吸,当“侍讲学士”四个字涌入耳朵里,他更是心口“咚”地一跳,随即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从正七品连跃三级到从五品已经是最大限度的提升,难道他大考中了一等?来不及思索,圣旨已经宣毕,所有人叩谢接旨,神情或失落或喜悦或绝望,。 等宣旨的人走了,大部分官员凑到方长庚身边恭喜他升迁之喜,方长庚本来是想去找沈霖的,这下也只能站在原地接受恭贺。 回编修院的时候,冯廷书三五不时地看方长庚,终于把方长庚惹急了,哭笑不得地说:“你这么看我干什么?难道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冯廷书神情严肃:“我是觉得,咱俩相处三年,我越发觉得你这人深藏不露,平时看不出来什么特别,一到关键时候总能风头。” 方长庚心想自己何至用得上“深藏不露”四个字,他可从来没“藏”过什么,只是关键时候老天总能帮他一把,只能说运气不错。 “这又能算什么,最多是我夫人前几天去庙里拜佛显灵,多了一点运气,你看你不也升了正六品的内阁侍读,不都一样。” “那倒也是,就是你我兄弟俩以后恐怕要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了。” 方长庚此时心里不无忐忑,因为他也不知道接下来要面临什么,自我安慰了一番后笑着叹气:“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呢,所谓‘莫言书生终龌龊,万一雉卵变蛟龙’,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了。” “哈哈,也是,今年庶吉士中也有几位光芒毕露的人物,将来仕途显达说不定就是他们其中一个。” 方长庚点点头,翰林院中历来不缺这样的异数,只不过大部分人终其一生也只能止步于五品,在不上不下的官位上轮任打转。 回家时方长庚经过庶常馆,还真凑巧,沈霖也出来了,看他红光满面的样子,看来有好消息。 “晦之,我升侍讲了!”沈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之情,眼中直射出来的光采令人侧目。 方长庚被他所感染,语气也有些激动:“恭喜恭喜!我就知道你一定能顺利通过散馆的!” 从庶吉士一跃成为正六品侍讲的难度比他升任侍讲学士还高,实在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 沈霖拍拍方长庚肩膀:“你呢,如何?” 方长庚笑着告诉他结果,两人都是皆大欢喜的表情,即便接下来的挑战更大,这时也全抛到了脑后。 “这下你可该考虑考虑你的终身大事了。”方长庚趁此机会提起了沈霖一直不愿面对的问题。 说起来也很好笑,沈霖成为庶吉士后入礼部尚书门下,对方一直想撮合沈霖和他小女儿的婚事,可这位尚书家的小姐不仅相貌丑得在京中有名,而且据说刁蛮任性,行事乖张,十分让人厌恶。 以沈霖的个性怎么可能接受,况且他脾气也不怎么好,以后过日子岂不是满地鸡毛?于是以还没有官职在身为由拖到现在。如今尚书小姐也到了适婚年纪,不知道最后会是个什么结果。 “不是我不想考虑,是有人不让我考虑,难道你也觉得我该取我老师的女儿,为了前途放弃我终身幸福?”说起这个沈霖就火大。 方长庚哈哈大笑,实在是有些同情他:“这事你不能这么看,虽然我也听人说这位小姐相貌普通,但这世上以讹传讹的事儿多了,别看他们说得头头是道,有几个人见过这位小姐真容?你见过?更别说性格乖张这种见不着影的猜测,也许事情没你想象的那么糟糕呢?” “那你知道什么叫‘空穴来风’么?她要真那么好外面能传成这样?总之我得想个法子,我爹现在来信就是催我赶紧成亲,他哪里知道我心里苦?” 方长庚也不开他玩笑了,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我夫人倒是和京中几位大人的夫人交好,我让她仔细打听打听?“ 徐清猗原来不爱和京里贵妇人们来往,但生了阿玖之后转变了许多,渐渐结交了几位闺中密友,这些诰命夫人平时闲得没事,就爱碎嘴八卦,问她们准没错。 沈霖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满脸纠结,方长庚心中暗笑,或许这位尚书小姐真能制住沈霖,只要她容貌没到无盐的地步,也不是真的坏心眼,可不和沈霖挺配?   第123章 经筵   昭武帝治下的行政效率非常高, 第二天方长庚就移步到了当初第一次进翰林院见到两位学士的署堂, 不一会儿, 新上任的侍读学士也到了, 是个年约四十, 身材矮胖的男人,这种天气竟也热出了一脑门汗,估计是成日坐办公桌光吃不动的。   方长庚已经知道他的来历,这人叫李国崇, 昭武九年进士出身。二十七岁就中了进士,可见能力也不一般, 但这人长得不起眼, 官运也不怎么样, 翰林院和詹事府的中级官职干了个遍,花了十四年的时间才终于升到侍读学士。   两人面对面,年龄形成鲜明对比,李国崇心里还是有些尴尬的,方长庚心领神会,态度恭敬地拱手:“李大人, 以后还请多指教。”   李国崇乐呵呵地回礼:“指教可谈不上, 方大人年少得志,我得向方大人多多学习!”光从表情完全看不出他对方长庚有什么意见, 倒是热情地很,一看眼神就知道是个精明的人。   这时方长庚心里已经打了好几个转,原来听说李国崇官场失意, 还以为是个木讷迂腐的人,现在看来却和想象的完全相反,对此方长庚还挺惊讶。   不过无论如何,这人在各个官署轮转,这么多年下来想必已经是根老油条了,方长庚觉得自己还是把姿态放低点儿,要给人面子。   “李大人这话可折煞我了,于做官一事,我怎敢在大人面前班门弄斧?”   李国崇从方长庚的话里面感受到了尊敬和重视,耳根子自然软了,暗地里对方长庚的印象好了不少,忙笑说:“那就互相学习,互相学习,哈哈哈!”   两人对彼此都很满意,又是刚刚升迁,第一天的气氛相当不错。   侍讲学士要做的还是文书工作,最重要的是撰写诏书等,而且秋季的经筵快开始了,方长庚和李国崇还要准备给皇帝讲解经义,虽然讲经不是很难,但对象事关重大,例如李国崇十分想趁此机会在皇帝面前露露脸,就得讲出新意,让皇帝印象深刻,只要能讨皇帝欢心,那升迁的速度不就跟坐上火箭似的?   方长庚有想过这个问题,不过皇帝的心思不好揣测,他依旧怀着一颗平常心,能超常发挥最好,不行就说明他的本事还没到火候,急着表现自己可能适得其反。   回到家,徐清猗正抱着阿玖坐在榻上看画册,方长庚一边换又厚又不透气的官服,一边看着娘儿俩,问了一句:“今天咱儿子说话了没?”   阿玖的注意力早不在画册上了,伸出小短手要方长庚抱,嘴里发出疑似“爹爹”的模糊字音,但也只有这两个字,并没有让夫妇俩感到惊喜。   徐清猗无奈地把画册放到一边,抱着阿玖起身走到方长庚身边:“你儿子再不说话,我都想请个神医来看看了。都御史家的二夫人说孩子开口说话的年纪都不一样,可阿玖都快三岁了,也太不正常。”   方长庚一手接过孩子抱着,另一手扶住徐清猗:“老夫人不还说‘贵人语话迟’么,再等等,我有预感快了,是不是儿子?”   他自信地看着小阿玖,在他白嫩嫩的脸蛋儿上狠狠亲了一口,父子俩都傻呵呵地笑了起来。   徐清猗又气又笑:“看你们俩那傻样,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方长庚作搞怪表情继续逗阿玖,说:“虎父无犬子,能不一样吗?看你这话说的。对了,差点把一件要紧事儿忘了,你知不知道礼部尚书家的小女儿?”   徐清猗眼神有些不一样了,盯着方长庚问:“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方长庚立即警惕起来,义正言辞地答道:“我是帮沈霖打听,他老师是礼部尚书,想把小女儿许配给他。可连我都听说那位小姐过于内秀,容貌……以至于京中全是不好的流言,把沈霖吓得够呛。”   “哪有那么夸张?你朋友难道也是如此轻浮的人?”   “这也不能算轻浮,难道这世上还有人喜欢丑的?别说别人,你不也喜欢夫君我这样的男人?”方长庚调侃她,果然收到一个白眼。   “别打岔,我改天替你朋友问问,不过我只听说那位小姐颇有个性,吓得京城公子们不敢上门提亲,至于相貌,我见过尚书夫人,十分美貌,便是与她有一分相像都算得上美人,她的女儿又怎会丑到那种地步,多半是有人讹传。”   方长庚赞叹地看着她,情真意切地说:“猗儿,你与我真是心有灵犀,我也是如此想的。还好我早早就娶了你,不然就和沈霖一样惨了。”   徐清猗的脸渐渐透出红色,咬咬唇瞪他,声音却明显带着笑意:“油嘴滑舌!我问你,你是不是想纳小妾,故意说一些好话来哄我?”   方长庚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怎么这么冤枉我!我要是动一分一毫纳妾的心思就天打雷劈,你要是不信我,我就跳河自尽以证清白!”   徐清猗终于笑出声,斜睨他一眼:“当我不知道你水性多好呢?还跳河自尽,又忽悠我。”   方长庚神情变得温柔,把她揽入怀中,一家三口紧紧依偎在一起:“不管别人怎么样,我都只要你一个。”他的语气又轻又坚定,无端让人充满了信任感。   徐清猗脑袋埋在他胸膛,用力点了点头。   她结交的姐妹里面丈夫不是纳妾就是在外面有红颜知己,只有方长庚一点都没变,散值准时回家,出去应酬都与她报备,对她和孩子的爱护更不必说,可越是这样,她越会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今天总算开玩笑似的问出来了,终于打消了那一点点不安和疑虑。   随着最后一丝暑意消散,天气迅速转寒,秋季经筵很快就到眼前。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事情真的好多,电脑坏了,只好用平板写,明天还要去买电脑,所以明天也会很晚更啦!等过了这两天会好好更新的!么么!   第124章 经筵(上)   经筵一事自汉唐沿袭至今, 然到了前朝, 经筵之制渐废,帝王怠惰弃学实乃常态,以至于宋朝时经筵讲读官尚能坐而进讲,到了前朝坐读不相闻,百官上书谏诤也无济于事。   昭武帝黾勉学问, 重拾经筵传统,认为“帝王大节莫先于讲学, 讲学莫要于经筵”, 早先因昭武帝政事繁忙, 是以每月三次大经筵, 到现在春秋两季日日进学,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昭武帝学问超迈诸多帝王, 时常问出一些让人难以解答的问题,让进讲的儒臣们压力甚大。   方长庚和李国崇都是第一次受此重任,虽然获得了一次和皇帝亲密接触的机会,但两人一夜没睡好也是事实。   两人碰面后看着对方眼下的青黑苦笑, 方长庚晃了晃手里准备了好几天的讲章, 为了缓解紧张情绪先开口道:“李大人可都准备好了?”   李国崇在官服上抹了一把手汗,眼神有些虚无地望向前方,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可不敢这么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好几次皇上问的东西把阁老们都给刁难住了, 更何况我们。这差事到底是福是祸,就看过会儿皇上的心情了。”   方长庚觉得李国崇看起来不太妙,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紧张,不由得道:“也不能这么说,皇上开经筵是为了加进圣学圣德,广知天下事,皇上所问的必然有我们所不知的,但我们也必然知道一些皇上所不知道的事情,所以不用怕答不出皇上的问题,只要我们能讲出一些皇上所不曾听说过的,皇上必然会宽容那些小过错。”   李国崇有些惊讶地看着方长庚,半晌才渐渐恢复如常,赞许地说:“方大人说的不错,既然总会有自己不知道的,不如想想应对之法,让皇上不要盯着这个地方不放,至少也是无功无过。想那些阁老大学士们尚且有许多不曾涉猎的学问,更何况你我呢!”   越说越是兴奋,竟有些跃跃欲试起来,恨不得立刻冲到皇帝面前一展口才。   方长庚看到他的变化并不感到奇怪,因为他在与李国崇共事过程中发现这人的抗压能力很强,属于乐天派,心眼虽然多,但不是鸡鸣狗盗、奔走钻营之人。平时嘴上说话也好听,从不给人难堪,在自命清高的翰林人里面,他和方长庚也算趣味相投。就是方长庚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李国崇这样的人居然在翰林院蹉跎了这么多年,以他的情商,即便没到六部左右侍郎的程度,混个六部郎中也应当不成问题。   难道是因为他不会看人,还是李国崇长得实在拿不出手?   方长庚用余光瞟了李国崇一眼,粗短身材吊梢眼,分明就是影视剧里被皇帝宠幸残害忠良的奸臣长相,给人的第一印象确实不咋地。   只是定睛打量,又会发现这人的眼神是十分违和的淳朴实在,与他此刻脸上自得其乐的笑有一种奇异的和谐。   想到这里,方长庚不免对李国崇产生了一丝同情,像是感叹又像是说给李国崇听:“这就好像皇上不可能知道京城这么多官员的好坏,在皇上身边炙手可热的大臣未必都是好的,而人微言轻不受赏识的稗官也未必都无才,只是谁也没有错”   李国崇起先还只是随便听听,慢慢地眼神就变了,复杂地望向方长庚,眼底深处的波动越来越大。   “方大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感慨?你如此年轻就坐上了侍讲学士的位置,有几个人不羡慕你的,你这,可不该啊……”   他不知道方长庚所说的“稗官”中有没有他,但这样的话无疑触动了他这么多年无人问津无奈悲哀的情绪,一时有些难以自拔。   方长庚说完也有些意外自己冒出这么一番话,见李国崇这么说还真有些担心对方觉得自己是在炫耀,又觉得话里有些地方似乎无形之中得罪了某些人,忙转移了话题:“只是随口一说罢了,李大人,早朝快开始了,我们还是快点儿吧!”   李国崇还想问点什么呢,被方长庚一打断,顿时也顾不上自怜自艾,拖着颇有些沉重的身躯小跑着跟了上去。   早朝过后,百官移步文华殿,这场经筵是秋季始开,仪式颇为隆重,侍班除了首辅高渊,还有六部尚书、左右都御史、通政使、大理寺卿及学士等,除了方长庚和李国崇作为进讲官,掌院学士徐元贤还在翰林中选了两人作为展书、掩书,其中之一正是沈霖。   方长庚多少获得了一点心理安慰,侍班的众官员都面目严肃,皱着眉头十分难以讨好的样子,只有方长庚和沈霖两人还是蓬勃向上、神采奕奕的小年轻,对比十分明显。   方长庚两年前就有蓄须的念头,但是那副样子着实有些奇怪,有种和小孩穿大人衣服异曲同工的滑稽感,于是只蓄了一次就放弃了,这下一看殿上几乎所有大臣都蓄了胡子,方长庚不禁摸了摸下巴,暗想回去以后再试一次,不然实在不利于树立严谨靠谱的形象。   众大臣们在殿内等了一会儿,那些一、二品的大官有的开始凑着脑袋低声交流,很快,随着御前太监一声“肃静”,那些窃窃私语声瞬间销声匿迹,所有人屏息低头,等太监再次开口——“恭迎皇上圣驾。”   百官齐齐下跪行三跪九叩之礼,高喊“恭迎皇上”,方长庚跟着照做,因为前面都是一二品大员,方长庚这样从五品的小官只能跪在最后面,所以连皇帝什么时候坐上龙椅的都没发现,直到昭武帝有些苍老却不减深沉雄厚的声音有些随意地响起:“都起来吧。”   众臣这才纷纷起来,由高渊主持经筵仪式。   这么多年下来老臣们对这一套程序已经烂熟于心,是以进行得十分迅速,很快昭武帝就淡淡开口:“今天是哪两位先生进讲?”   方长庚和李国崇对视一眼,从他眼里看出一丝受宠若惊,接着就见李国崇挺胸抬头沉着地走出大臣队伍,还真有几分气势。   经筵可讲四书,可讲五经,也可以讲历史中的一事,并不设限制,方长庚自问自己在四书五经上的造诣不提也罢,于是选择讲史。   而李国崇则讲经,又是侍读学士,所以在先。   说起来,一开始方长庚也觉得奇怪,按理说他年纪轻没什么经验,虽然已经侍讲学士,但不至于在这么重要的场合让他上场,难道其中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欠了三更了,希望我明天能雄起呜呜呜呜   第125章   昭武帝见李国崇是一个矮胖身材、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 也没别的表示, 只朝他点了点头:“李学士,坐吧。”   李国崇原先还十分镇定,听到昭武帝的话眼里闪着激动的光,心里呐喊——他们的皇帝果然是千古名君,前朝的讲官能有这样的待遇吗?不能!   只是他不敢轻易就坐, 忙推辞道:“皇上宽厚仁慈,臣却不敢逾越, 臣还是站着讲吧!”   昭武帝语气平淡地重申了一遍:“爱卿请坐。”   李国崇心里一惊, 眼神飞快地在皇帝脸上掠过, 见他似乎并没有不满的情绪, 这才稍微放下心来。既然皇帝都用上“请”字了,他觉得没必要再推辞,便整肃神情, 走到讲学案后坐下。   司礼监太监将李国崇所要讲的四书经史各置一册于御案和讲案,沈霖上前展书,经筵官们分东西两班侍立,接着李国崇就开始报告今天要讲的内容——《周书·立政》。   “成王在丰, 天下已安。周之官政未次序, 于是周公作《周官》,官别其宜;作《立政》,以便百姓,百姓说(悦)……”   李国崇的谈吐与他的外表着实不匹配,侃侃而谈引经据典, 很快就引起了昭武帝的兴趣。而且李国崇的父母是做小生意的,他的夫人同样是商人之女,这让李国崇在讲话时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些市侩气,却使得语言更为诙谐丰富,并不觉得乏味枯燥,和那些一本正经捧着讲章照读的讲官们相比实在是有趣多了。   昭武帝越来越满意,不时问李国崇一些与百姓生活有关的问题,和李国崇所讲的内容背道而驰。但李国崇此刻越来越自信,忽略了东西侍班一些官员黑下来的脸色,和昭武帝愉快地对谈起来。   等李国崇讲毕,昭武帝到暖阁休息了片刻,然后就轮到方长庚接力。   经过前面近一个时辰的讲学,昭武帝明显有些疲惫,不过看到方长庚站出来时眼里还是多了几分探索。   “你就是方长庚?”他饶有兴致地问道。   方长庚一身青绿锦绣服,在一众大红袍的侍班官员中格外显眼,更衬得他本人气质清濯,有如一棵秀逸挺拔的青竹,令人眼前一亮。   他不知道皇帝怎么会对自己有印象,或许是之前修史的功劳,他也不敢太当回事,三跪五叩恭敬答道:“微臣方长庚——叩见皇上。”   昭武帝莞尔一笑:“你大考作的那篇文章我看了,说得极好。”   方长庚头皮一紧,得到夸赞自然值得高兴,只是这个场合下他只想着怎样不出错,毕竟顾尚仁还在一边看着他的表现,高兴也是回去以后的事。   “皇上谬赞,微臣仰慕皇上通达儒术,便时常搜集皇上的文章反复,是以那篇文章多是臣读完以后的感想,仅凭臣的能力难以答出这样高瞻远瞩的观点。”   实话实说再拍个马屁,这样总是没错的,顾尚仁当初教导他的话他还一直记着。   果然,昭武帝的表情如同拨云见日,不复刚才的无聊,笑着问他:“方学士今天要讲什么?”   方长庚不卑不亢地开口,他今日要讲的是历朝历代开国皇帝创业艰难、励精图治的事迹,天降大任于斯人也,越是艰难越能成就千古一帝。然而要想长久,身为帝王必须“鉴戒”,“视其善者,取以为师,从之不如不及;视其恶者,用以为戒,畏之如探汤。每兴一念,兴一事,即稽古以验今,因人而自考”……   这些道理皇帝何尝会不明白呢?方长庚今天讲这些不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文学素养,而是投其所好将皇帝内心深处最关心的问题借题发挥一通,借此在皇帝面前刷一刷好感度而已。   昭武帝的确对他所讲的内容没什么感觉,但方长庚所表现出来的对国家未来的忧虑和关切却深深地触动了他的心,不由得问方长庚还有什么独特的见解,让他大胆议论。   方长庚心里十分犹豫,如果让他继续用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套话敷衍过去算不上难事,但他想说一些别的,不是为了任何功利的目的,只是将他真实的想法和观点表达出来。   “臣认为……”他欲言又止,脑海中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今天是大经筵,那么多大官在一旁盯着他一举一动,他要是真把有些话说出来了,无疑是在无形之中给自己树立了隐形的敌人,他不能这么冒进,这种风头不出也罢!   念及此,他立即收了别的心思,舒出一口气,有些别扭地说了一套官话。   昭武帝脸上略有些失望,不过等方长庚讲完以后还是夸赞了他一番,并下令赐他和李国崇以及一众侍班在奉天门用酒饭。   方长庚一半是庆幸自己没有冲动行事,另一半却无奈于官场规则,一时间也有些茫然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找到了我最近更新量这么低的原因!这部分对我来说真的难写,总是要不停地修改还是不能满意,等这边过去应该就会好了吧呜呜呜   第126章 内阁   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没想到三天后有太监来传圣谕, 说皇帝让他到内阁充任校理。   方长庚突然受命,心里着实有些意外,一旁李国崇一脸羡慕地看着他:“方大人进了内阁,今后飞黄腾达,可别忘了我在翰林院等大人啊!”   方长庚可没那么高兴, 只觉得这一切来得有点快,他一下子还真承受不住。   “李大人又说笑, 内阁可不是儿戏的地方, 你哪里知道我的惶恐。”   李国崇劝慰他:“有什么好惶恐的, 不过是换个地方干一样的活, 要是能得阁老们的赏识,你的前途可就稳稳当当摆在你面前了。”   方长庚不想得了便宜还卖乖,只好笑着点了点头:“希望如此, 相信李大人很快也能到内阁与我作伴,到那时你我再好好庆祝。”   李国崇想到经筵上皇帝对他很有兴趣的样子,于是嘴角眉梢流露出一丝得意,还有一些期盼:“借方大人吉言, 我在翰林院和詹事府兜兜转转十几年, 到这把年纪还只是个从五品的侍读学士,要想有大作为难矣,如果一朝能突破五品这个瓶颈,我也就满足了~”   方长庚乐道:“这是一定的!”   李国崇哈哈大笑,比方长庚还高兴, 两人没把太多精力放在这上面,毕竟接下来方长庚的差事要交给李国崇,还得交接一下才是。   第二天,方长庚直接去内阁见过各位内阁大学士,第一个要拜见的当然就是首辅高渊。   说起高渊的确是一个传奇人物,当年除了兵部,其余五部的尚书都做遍了,可见其是一个多么全能的人才。他于六十一岁入主内阁,如今也有六十九了,本朝七十岁乃致仕之年,但并不绝对,像高渊身处这样的位置,想当然也知道不会轻易让贤。   方长庚在许多场合下都见过高渊,但却是第一次与高渊面对面交流,说紧张也不至于,但多少有些拘谨。   到了首辅值房,方长庚像高渊行了大礼:“下官拜见阁老大人。”   高渊一大把年纪,须发皆白,行动已经有些轻微的迟缓,不过并不影响他作为皇帝的左膀右臂主事议政,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起来吧,在我面前不必行这么大的礼,快坐吧。”高渊一贯神情严肃,突然一笑,让方长庚手臂上的汗毛都起来了,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严格说起来,高渊是顾尚仁的老师,他是顾尚仁的女婿,四舍五入高渊算他师公,这也算一层比旁人亲近许多的关系,他曾听顾尚仁讲过,高渊这人十分护短,当年顾尚仁入他门下,高渊处处照拂,对他十分好,照这么推算,他对自己应该也不会太差?   方长庚胡乱揣测了一通,保持风度坐下来,脸上挤出微笑。   高渊耷拉着的眼皮抬起来,眼白有些浑浊,看向方长庚的时候却很和蔼,不知道是不是大官们的专利,说什么话都有种意味深长的感觉,好像话底下还藏着话,让人忍不住多想。   “皇上既然让你入内阁做事,可见是记住你了,以后在内阁一定要勤快,处处留心,喜怒不可外露,更不要随意开口,须知祸从口出。只要不犯错,日后有机会我自然会在圣上面前为你引荐,你可记住了?”   方长庚被突如其来的关心大礼包砸中,虽然不知道高渊说的是客套话还是真心的,依旧很是感激。而且经筵过后顾尚仁也跟他提过,他能成为进讲的人选和高渊不无关系,所以他对高渊的印象还是很正面的。   “下官一定谨记阁老教诲!”   高渊哼哼了两声,半晌后才又开口,语气明显比之前更加亲近:“你二十岁中进士,天才之名在朝中广为流传,经筵那天的表现的确稳重大方,尚仁对你这个女婿很是满意,私下让我多关照你,以后你若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此话一出立即拉近了两人的关系,这也是人之常情,高渊和顾尚仁是老师和学生的关系,亲密更甚父子,当然希望自己也是他们阵营的。   “下官感激阁老照拂,只是如何称得上’天才’二字,实在惭愧。”他不好意思地说。   他本就是靠穿越者福利能有这样的成绩,和这那些古人比就胜之不武了。   高渊当他是谦虚,也没有再提。   从高渊这里出来,方长庚又去拜见次辅徐元贤和洪迁,虽然徐元贤不常出现在翰林院,但他作为掌院学士,和方长庚一直是上下级,对他自然是和颜悦色。至于洪迁是个实在人,态度既不亲近也不疏远,明显是这几人里面最好相处的。   内阁原本还有一个魏昉,自从他在上回会试风波后告老还乡,就只剩高渊、徐元贤和洪迁,倒也挺省事。   和翰林院的差事相去不远,方长庚在内阁中还是负责草拟谕旨,协助阁老们办理本章。   一个月下来,他对内阁的活动已经基本熟悉,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处理从全国各地雪花一样飞来的奏折,送到票签处让阁老门进行票拟,择出最为重要紧急的折子递到皇帝面前请皇帝处理,不然就凭皇帝一个人,就是每日不吃不喝不睡都看不完。   方长庚本人学习能力很强,对这些事务流程上手很快,适应了新岗位以后,沈霖那里突然传来喜讯,他要和礼部尚书的小女儿成婚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方长庚不由得咂舌,这才一个月,沈霖就屈服了?   见了面说起这件事,沈霖面露羞涩,一众人下巴掉了一地,尤其是徐闻止十分好事地问:“难道你真的爱上那位小姐了?不是吧?”   沈霖瞪他一眼,轻咳了一声:“你们这些人,一个个就知道看好戏。原先的确是我错了,轻信了传言,以后你们见了她就知道了。”   话音未落,他立即后悔了:“不对,你们见什么见,那可是我夫人。就凭你们当初那么说她,也不配和她见面,长庚除外!”   方长庚立即得意地笑出声,收获了其余几人不满的目光。   “有什么了不起的,好像我们没老婆似的,对了,后天是我儿满月酒,你们都来,我要大办一场。”徐闻止高声道。   他如今是詹士府正六品左中允,事业稳步上升中,看起来好像比方长庚和沈霖还落后了一步,但他为人豁达,并不放在心上,对他们态度依旧如常。   其余人都表示一定出席,因为各自都有家室,也没在外面多逗留,很快就都打道回府了。   方长庚现在越来越担心他儿子不会说话的问题,前几天终于从孩子口中听到了清晰的爹娘和太爷爷几个字,除了这些别的就不肯再说,嘴撬都撬不开,更何况家里没有人忍心这么干。   回到家,方长庚照例把阿玖抱在腿上,单方面教他认字,见阿玖好像懂了似的盯着一个个墨黑端正的字体,不由得皱起了眉。   作者有话要说:  我感觉我能在这个月把这篇文完结吼吼,各位小天使没事去专栏帮我加个预收吧好不!我已经开始写啦!   第127章 召见   “阿玖来, 跟着爹一起念这个字。”   方长庚先开口读了一遍,然后让阿玖跟着读。   不出他所料, 阿玖悄悄扭过头瞅他一眼, 然后皱起淡淡的眉头,张了张嘴, 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就又闭上了。   方长庚有一种他是故意在耍他的感觉, 怎么可能不会读呢?明明爹娘两个字都能讲得那样好了。   安静了一会儿, 阿玖也有些不安,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阿爹”,然后在一旁以为方长庚不知道似的偷偷打量方长庚的神情。   方长庚心里突然间如明镜一般, 也不再教阿玖认字, 反而开始讲些有的没的。   “阿玖, 你想不想有个弟弟或是妹妹啊?”他合上书本, 语气十分认真。   他倒是没想过再让徐清猗再生一个,一来生产过程凶险, 二来他自问很难把爱完美地平分给两个孩子, 做到无差别对待,不如只要一个。   但他知道徐清猗是想再要个孩子的, 反正已经有了阿玖, 男孩儿女孩儿都无所谓。只是两人都没有刻意回避或促成这件事,方长庚就想着随缘吧, 如果真的有了他就努力一碗水端平,将来孩子们之间可以相互帮助扶持,如果没有他就安心和徐清猗将阿玖抚养成人。   现在他这么问, 只是想试探一下他的某个猜想对不对。   但他不知道阿玖的反应竟然这样激烈,小小的人儿突然一把抓起桌上薄薄的《千字文》,充满怒气地扔了出去!   方长庚还没来得及训斥,怀里的小孩像一尾活鱼似的从他腿上滑了下去,抹着眼泪就要往外跑。   方长庚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阿玖身上那件徐清猗亲手织的小背心,把他提溜了回来。   他没想到这孩子脾气居然这么大,一句话不满意就发脾气扔东西,简直是被家里的人宠坏了!   “去把书捡回来。”他拉下脸,指着书所掉的位置冷冷开口。   阿玖眼里升起一丝惧怕,但他倔强地很,甚至已经在心里想好了,就算被阿爹打屁股他也不会去捡的!   方长庚和他对峙了一会儿,见他小小一个站在他脚边,像只发怒的小河豚,气势还挺足的,原本被怒气充满的内心就像泄了气的气球瘪了下来,只剩下无奈。   不过这些内心活动他没表现出来,继续和阿玖比谁能坚持得更久。   “你们两个,快出……嗯?这是干什么呢?”徐清猗推门进来,看到父子俩一大一小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在那里不知闹什么脾气,不由得有些好笑。   阿玖终于忍不住了,“哇”地一声大哭着转身,迈着小短腿跑向徐清猗,等徐清猗一脸心疼地把他抱起来询问发生什么事的时候,他才开始万分委屈地控诉:“阿爹,嗝!阿爹他,不要,嗝!阿玖了!”   方长庚瞪大眼睛,发现徐清猗并没有发现这里面的问题,而只是低头柔声问阿玖怎么回事,顿时心里开始不确定起来。   “他不是能说话,怎么一到我面前就不肯张嘴了?”他质问道。   徐清猗起先还有些心虚,见方长庚这样的态度就不乐意了:“你还说呢!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阿玖已经能开口说话了,只是在你面前故意忍着,你自己想这是为什么?”   方长庚明明有理还反被针对,一下子有些恼怒,只是在徐清猗面前还真硬气不起来。其实他刚才就想到了,阿玖可能是想引起他得注意和重视才这么做,只是他还是不太敢相信这么小一个孩子居然能有这样的“心机”,于是才想用激将法试探一下,虽然整个过程没按照他想象的发展,但结论与他设想的完全一致。   “我只要一散值回来就陪他,生怕他觉得我不关心他,总不能带着他去官署吧?”方长庚完全不明白自己哪里做得不对。   徐清猗把吸着鼻涕的阿玖交给奶娘,让她带着孩子出去,然后走到方长庚身后双手按住他的肩,熟练地揉按:“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你对阿玖总是公事公办的态度,好像完成一件任务似的,孩子感觉不到你对他的真心,自然患得患失,想要让你放更多注意力在他身上。”   方长庚身体渐渐放松,反手握住徐清猗的手,反思了一下,缓缓道:“是吗?我的确没有意识到自己平时是这样的。”   然后又小声道:“你怎么也不早点告诉我,还跟着阿玖一起瞒我,害我白担心那么久……”早知道他不就早点改了……   徐清猗轻笑出声:“要不是阿玖一直不开口说话,你哪会花那么多心思陪他玩,我还想着你什么时候能自己发现,果然,你的细心完全没用在阿玖身上。”   方长庚苦笑着摇头,深深地感觉到小孩子才是最难糊弄的,不过阿玖对他可能有个弟弟或妹妹这件事好像完全不能接受,如果这个可能成真了,那要怎么办?   “你有没有发现,阿玖好像不想有个弟弟妹妹陪他。”   徐清猗也有些忧虑,但她比方长庚更了解孩子:“阿玖还太小,只知道多个孩子会分走我们的关心,难免要闹脾气。但小孩子都是这样的,他要是高高兴兴的我还觉得奇怪呢。等他大一些了,一定会喜欢他的弟弟妹妹的。”   方长庚叹了口气:“我还是更怕你辛苦,其实我们已经有了阿玖,没必要再要一个。”   徐清猗嗔道:“我是想再要个女孩儿,女孩儿贴心,我看人家出门抱着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心里不知道有多羡慕。”   方长庚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再想到脾气执拗的阿玖,突然觉得有个乖巧天真的小姑娘也挺好的,况且,以后哥哥总不至于和他的小妹妹争风吃醋吧?   到徐闻止给他儿子办满月酒那天,方长庚带着一家人出席了。   说起来徐闻止前年得了一个女儿,今年也已经三岁,奶娘把打扮精致的女宝宝抱出来的时候,方长庚瞬间被萌到了,这,这未免也太可爱了?像个年画娃娃,又白又嫩,香香软软,真是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简直让人恨不得把所能得到的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让她一辈子都快快乐乐,无忧无虑。   徐闻止如今儿女双全,浑身洋溢着喜悦和满足,莫名让方长庚有些眼热。   阿玖坐在徐清猗怀里吃东西,见他的阿爹看别人家的小孩,立刻嘟起嘴,连送到嘴边好吃的食物也没了吸引力,挣扎着要去隔壁那桌把方长庚夺回来。   徐清猗不准他在外面胡闹,轻声斥了他一句,总算让阿玖安静下来,只是眼神还一直往那边飞,看得徐清猗好气又好笑。   回去以后,方长庚想要一个女儿的心比徐清猗还强烈,可惜有一句话叫做“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越是想要这个孩子,它偏偏就不来了,任凭方长庚多么努力都没什么结果。   倒是没过多长时间,皇帝再一次召见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这次发誓!明天我要是不更六千,我就失业!够毒吧……   第128章 考验   方长庚跟着太监进了养心殿西暖阁一间中室, 被告知在这里等皇上亲临, 然后就见那带路的小太监走了出去。   方长庚不知道皇帝叫他来这里干什么, 在室内正中央垂手站立了一会儿,等了半天都没见有人来, 心想如果有人进了暖阁这边都能听到脚步声,于是放心地开始环顾四周。   只见北面皇帝宝座上方有一块题着“勤政亲贤”四个字的匾额,南面有窗, 四周墙壁上挂着几幅字,和匾额那四个字的字迹相同,应该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如果他没记错,应该是昭武帝本人的手笔。   观察完屋子的角角落落, 方长庚总觉得哪里不对, 难道是皇帝忘了还有他这么一个人在这里等他大驾光临了?还是皇帝想考验他什么?可这事一点征兆也没有, 他也不是神仙,哪里知道就这么一个空荡荡的屋子能考验出什么来。   带着疑惑, 方长庚开始仔细地看字画的内容,发现上面讲的竟然是昭武帝他太爷爷跟着前朝开国皇帝打江山的事迹!   方长庚这才想到, 昭武帝对他这位太爷爷崇拜有加,时常做文章提起当年他太爷爷生平辉煌的经历,誓要效仿他做出一番事业, 如今昭武帝的功绩远超他太爷爷,但他依旧将他视为榜样,这也是举朝皆知的事。   方长庚心中一动,将墙上所有的字画都认真看了一遍, 除却一开始还抱着目的去记上面的事,到后来竟然也看得津津有味,暗道这位前朝宰相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最令他惊讶的是,此人高瞻远瞩,大力推进造船技术的发展,还建议皇帝在广州泉州等几地开埠口与海外通商,如今京城之中时常能看到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也有他的功劳。   只是风头过盛必然引起皇帝的忌惮,前朝新帝继位后就废除了宰相,六部直属于皇帝,内阁的权力越来越大。   又过了一个时辰,方长庚站得腿都快断了,恨不得提起下襟就往地上坐。好在没等他煎熬多久,一开始带他来这里的小太监总算又现身了。   方长庚简直就跟看到救兵似的,两眼发光盯着小太监,心中充满了期盼。   那小太监看着他忍不住笑了笑:“方大人,皇上临时龙体有恙,就不过来了,请大人先回去吧。”   方长庚被放了鸽子,可对方是皇帝,他除了欢欢喜喜地接受没有别的选择。   回到内阁值房,方长庚本着不懂就问的心理去了高渊那里,把今天发生的事全部告诉高渊,然后得知果然是高渊在皇帝面前提起了他,今年正好是乡试年,高渊推荐他任浙江省的同考官,不过也只是隐晦地暗示了几句,没有摆到明面上,就是不知道今天的情形和这件事有没有直接关系了。   “当时屋子里可有什么异常?”高渊想了一会儿,眯起眼,满脸的老谋深算。   方长庚凝神回忆了一下,觉得除了满墙的字画根本没有其他值得注意的地方,于是道:“倒是没有发现别的异常,唯独墙上挂了许多字画,看字迹像是皇上亲笔所写的。”   高渊缓缓地点了点头,又问方长庚:“你说,皇上这番举动是什么意思?”   方长庚觉得高渊可能看出了蹊跷,但不敢确定,于是反问道:“大人认为皇上本来就不打算现身,只是想考验我一番?”   高渊目光深沉:“也不一定,但极有可能。”   这话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方长庚汗了一下,勉强开口:“难道是皇上想要考我字画上的内容?”他也是胡乱一说,这些人不是最爱玩这些套路,可别被他猜中了。   高渊叹息了一声:“那你可曾看清楚上面写了什么?”   方长庚微皱着眉把自己看到的说了,高渊眼皮抬起来,认真地看他一眼:“你倒是挺细心。”   方长庚不知道高渊这是夸他呢,还是夸他呢?讪笑了一下,等他的结论。   “你多半是猜对了,皇上他从来不做没有意义的事儿,既然都叫你来了,怎么会突然说身体有恙让你回去呢?”   高渊跟在昭武帝身边这么多年,自然比他更加了解皇帝的习惯和行事风格,又和乡试任命考官在时间上重合,看来其中确实有深意。   高渊见方长庚陷入了思考,便说:“你在翰林院做了三年编修,又修史有功,的确到了外放乡试考官的时候。只是你年级太轻,皇上唯恐你做事不够稳重,担不起这个责任,于是想看看你是不是一个遇事留心的人。”   方长庚被高渊一指点,所有的关节也就想通了,还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要是当时他没有留意到那些字画,岂不是意味着错失这一次机会了?看来以后再遇到类似的事,他要多长一个心眼,谁知道有什么陷阱在等着他呢。   “接下来你就好好准备’考差’,半个月之内皇上就该指派人选了。”高渊最后提醒道。   方长庚点点头。   “考差”是在任命乡试主考官之前对候选人们进行测验,最后由皇帝根据考试的情况亲自任命主考官。   昭武帝一向重视科举,而乡试的主考官负责命题和确定录取名单,在人员选用上自然十分慎重,不仅要求是进士出身的在京大员,还要经过严格的考试实行差额录取,最后通过考验的人才能有这么一个机会去地方上“人财”两丰收。   经过这一次乡试,被主考官所录取的考生们都算他的门生,是一个极好的扩大人脉的途径,在京的官员们争破脑袋都想做一次考官,可以想象竞争有多激烈。   和家人说了这件事,徐修不但没有任何喜悦的神情,反而忧心忡忡:“你一旦任考官回来,若是不出意外明年还能再升一级,虽说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可这个升迁速度未免也太快,未必是福啊。”   方长庚迟疑了一下:“其实多亏高阁老的提携,要不是他在皇上提起我,恐怕这个差事还轮不到我。”   徐修和高渊当年有过恩怨,对他尤其不屑,在方长庚面前也毫不掩饰。不过他从来不干涉方长庚的决定,更不会干涉他在朝中和谁交好。   “那是我多虑了,高渊既然肯提携你,自然也会保护你,你就放心去吧。”   方长庚摸摸鼻子,傻子都能听出徐修话里的不满,不过他也不用理会就是了。   第二天是休沐日,方长庚和阿玖已经达成“和解”,父子俩并排坐在凉亭里,一个拿着一本书,一个拿着画册,各自津津有味地看。   袁丰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   “表哥,小阿玖。”袁丰一身短打装扮,好像刚刚经历了长途跋涉,一脸疲惫。   事实也的确如此,他不久前回了永州,因为他娘病重,方启明立即写信过来让袁丰回去,还以为这一趟恐怕要去个小半年,他也早就允了,没想到才三个月不到就回来了。   “姑母身体怎么样?”方长庚放下手里的书,走到袁丰面前,接过他手里的包袱——看来袁丰是一回府就来找他了,怎么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阿玖也察觉到大人之间严肃的气氛,在一旁安静地看着。   袁丰眼神黯淡,很快又振作起来,扬起笑容:“我娘身体早就不好了,上回回永州的时候她就跟我交代了许多事,能撑到今年已经是老天开眼,没什么好遗憾的。”   方长庚听明白了,心下不忍,低声道:“后事都办好了?”   袁丰故作轻松:“办了办了,我娘她生前没享过什么福,走得时候总算风光了一把,等她到了地下也不会过得太难。我本来想留在山上守孝,可我娘还剩一口气的时候说了不准,要我好好跟在表格身边做事,我就回来了。”   方长庚不知道该劝他什么,何况丧亲之痛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安抚地好的?   “她还留下什么遗言?”他问道,虽然和这个姑母只见过几面,并没有特别深的感情,但有袁丰在,只要是他能帮的,一定帮她实现。   袁丰不好意思地笑笑:“还不是催我早点娶媳妇儿,我说等我有了家业就娶,快了,她说好,然后就去了。”   方长庚静默了一会儿,手掌用力拍了一下袁丰手臂:“你娘说得没错,是时候考虑你的亲事了。过阵子我可能要去地方主持乡试,等我回来就找媒人帮你相看,孝期一过就办喜事。”   袁丰觉得自己的话好像被误解了,连忙解释:“表哥,我这么说是想让我娘走得安心点儿,没别的意思……”   方长庚气笑了:“什么这个意思那个意思,哪来那么多话?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行了行了,你赶紧回你屋里睡一觉,起来好好捯饬捯饬,就你这副样子哪家姑娘能看上你?”   袁丰嘿嘿一笑,走之前把一封信交给方长庚:“这是大表哥让我带过来的。”   方长庚接过,等袁丰背影都看不见了才打开信。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更!我豁出去了,大不了今晚不睡了,不然就要失业。前面真的好多写了一半突然没了的,我明天改,么么!   第129章 考差   打开一看, 除了问候以及告诉他老李氏他们的情况, 就是让他多留意京城的适龄男子,因为方芃至今还没嫁出去!   本朝女子出嫁后即从夫, 婆家人只服缌麻,三个月内不得嫁娶,男子不必服丧, 所以方启明在信中提这事不算不顾礼法。   方长庚也觉得这事十分难办,因为他所接触的优秀青年几乎都有家室,倒是也有未婚的适龄男子,家世也好, 然而多数生性纨绔, 未娶妻却有一屋子莺莺燕燕, 根本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可方芃都十八了,过完年就是十九,过了二十就是名副其实的老姑娘, 老李氏和小李氏急得不得了,无奈方芃不点头,就连小李氏也没办法强迫她, 只好一天天耗着。   方长庚一直潜意识觉得方芃还小,不用着急,今儿个被这封信给弄清醒了。   这不是现代,只有他一个认为女子不出嫁也没什么问题,对于其他所有人而言,姑娘家过了年龄就再难嫁出去, 嫁得好,这才是现实。   如果是真心为方芃好,他就不应该把这事儿耽搁这么久。   只是再后悔也来不及了,方长庚索性想了个主意,把方芃接到京城来,不就可以让她自己选了吗?再说有徐清猗在,可以带她出去各个场合露面,机会多得是。   打定主意,他转身抱起阿玖就去找徐清猗,把这事和她商量了一下。   徐清猗哪有不支持的道理,道:“不如今年咱们回去过年的时候把方芃带到京城来,不然可要多跑一趟了。”   方长庚觉得是这个道理,但时光不等人,还有小半年时间也得利用起来,最好是在方芃十九岁之前就能找到心仪的对象。   “我还是赶紧写一封信回去让她即日出发,越快越好。”   徐清猗嘟囔:“以前看你好像一点儿也不着急似的,我催你你还不当回事儿,这会儿倒比谁都紧张起来了……”   方长庚苦笑:“那不是我那时候脑子不清楚,光想着怎么称小宝的心意就怎么来,现在想想倒像是害了她了。”   徐清猗用手帕擦了擦阿玖的手,边安慰他道:“那也不至于,最近京里小姐们出嫁的年纪越来越大,那位礼部尚书的小姐不也是十九才和那位沈大人结亲的?”   方长庚心说:我可还没到能逼着人家娶方芃的地位……   总之能把人接过来就是好的,方长庚二话不说就跑到书房写了封回信,让方芃带几个可靠的人跟着商队出发,有船快的话二十天就能到了。   第二天,乡试主考官候选人由各个官署报了上去,方长庚自然在其内。三天后吏部主持了考差,题目赫然就是方长庚那天在养心殿看到的内容,方长庚心里的滋味难以言喻,怀着对皇帝的钦佩将题目顺利地做完了。   过了两天,一名太监到方家府上宣圣旨:“……内阁奉上喻:钦命翰林院侍讲学士、钦点江西乡试主考官方长庚于江西考察当地吏治民情,便宜行事……钦此。”   方长庚跪着接过圣旨,谢过皇恩,起来后让袁丰到内室取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塞给宣旨的太监。   “公公这一路辛苦了,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请笑纳。”方长庚十分客气,这帮太监借着职务富得流油,给的少了可看不上,这一百两在他们眼里或许还真不算什么。   但方长庚只是个小小五品官,给得多了还给人留下话柄,这个数不多不少,至少不至于给这个太监留下什么坏印象。   小心翼翼地保管好圣旨,后来方长庚才知道今年和他一同去江西的副考官正是顾尚仁亲妹妹的儿子,之前提到过的余觉殊,不得不说是一种缘分。   他和方长庚是同一年会试,不过只得了一个同进士,因为家中原因留在京城,并进了詹事府,这次才有机会和方长庚一同去任考官。   原来方长庚还想着去浙江也不错,可以见见在那里乐不思蜀的孟陬和宣子昂,但浙江是乡试大省,考生数量甚巨,其中利益关系也是盘根错节,顾尚仁私下敲打过方长庚,让他自己掂量,于是方长庚就递了折子上去,既然家乡和浙江都不能选,他希望能去江西,因为沈赫就在那儿,他还能借这个机会见见他。   离乡试仅剩二十几天的时候,方长庚就和余觉殊一同坐上了官署派的专船,向江西顺流而去。   方长庚原本就知道余觉殊品性,顾尚仁也一向对他赞誉有加,是以两人很快就熟络起来。   说起乡试,方长庚忍不住开玩笑:“《随园诗话》中说,’一穷翰林,任试差,遽买南妾一人,日日食鲜鱼活虾,瓦鸭火腿,绍兴酒,龙井茶’,我一直当是夸张了,不知道我俩到了之后会不会有和书中所写的一样的待遇。”   余觉殊闻言看了方长庚一眼,笑道:“我也略有耳闻,江西也算富庶之地,不过我打听到现任巡抚正是户部左侍郎王宗唯,此人在户部待久了,于钱财一事上斤斤计较,一点也不肯吃亏,估计你我顶多每日有酒有肉,想再多恐怕没有。”   方长庚哈哈大笑,余觉殊虽然是君子,但不是那种迂腐不会拐弯的假君子,虽然风趣不足,但一路上地方风土人情信手拈来,学识颇丰,让方长庚不禁刮目相看。   两人还提前商量起怎么出题,想到乡试已经是快十年前的事,方长庚心里一阵感慨,但题型依旧记得一清二楚。   经历了宣子昂的事,方长庚反复提醒自己出题的原则,最重要的就是不出怪题以及难度极高的题。考生们大多性格刚烈,抓到一点漏洞就可能上书闹起来,很难处理。第二就是不能触上面人的忌讳。做到这两点,接下来就有他们发挥的余地了。   只是作为考官必须要体现自身的实力才能让考生们信服,只能体现在出题的水平上,方长庚自从受命以来就十分关心时务,总不能出老掉牙的题惹人笑话,所以做考官听起来是个美差,实质上压力很大,只乐观了几天,方长庚和余觉殊就没心情再看风景,钻到各自房间开始思索题目。   离乡试还有十五天,方长庚和余觉殊终于到了南昌府。   当天总督、巡抚以及学政等官员摆了大阵仗在官府迎接两人,只是连坐下吃顿饭都不行,两人就在兵丁的“保护”下到了行馆,开始过近乎全封闭的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   《随园诗话》是清朝袁枚的作品,出于文里需要就引用啦~~我写了两更哦!天都亮喽,外面鸟都叫起来了,再不睡我晚上就没睡觉啦!还是没到六千字呜~   唉,失业是不可能失业的,只有一边工作一边写才能维持得了生活这样子,超喜欢你们这群小天使的!说话又好听,还会夸我!伦家第一本真的很多缺点啦,超感谢你们包容我!超喜欢这个窝的嘿嘿嘿!   第130章 开考   这几天里方长庚和余觉殊十分自在, 没有人打扰, 衣食住行都让知府安排得妥妥帖帖,这还是方长庚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待遇。   幸好皇上钦命的两位主考官入贡院前也需要严格隔离, 所以乡试结束前避免了应酬,不然光是一场考试涉及的官员足够让方长庚眼花缭乱。   首先每省都有一个监临,负责纠察关防总摄考场事务, 今年江西省的监临由巡抚担任。然后需要一个提调官由一省的行政长官、从二品的布政使担任,一个监试官由地位相同的按察使担任,同时南昌府的知府担任总管全局的“知贡举”。   每省还有协助两位主考官阅卷的同考官,也称为房考官, 一般而言由巡抚选派省内进士或举人出身的知府或知县担任。每省考生人数不同, 同考官的数量自然也有差异, 多的例如顺天府及江南地区需十八人,少的例如广西、云南只需八人,江西的考生数属于全国较多的, 因此同考官共有十二名。   除了这些,还有受卷、弥封、誊录以及对读官若干人,同样是从本省的进士、举人、贡生中选拔。   这算是把一省之中几乎所有的大人物和人才都用上了, 可见朝廷对乡试的重视。   越是这样重要的关头,越容易滋生权钱交易,但因昭武帝治腐严厉,官员们都不敢触这个霉头,谁要在这时候打秋风那就是往枪口上撞。   以前这时候地方官们给主考官送礼金是惯例,现在是不行了, 私底下送的也有,无奈方长庚看起来就是一光明磊落、一身正气的大好青年,当官时间也不算长,打听不出他的喜好。谁也料不准是送好还是不送好,都还在犹豫观望之中。   隔了两天,方长庚已经将题目出完了,打算拿去和余觉殊进一步商讨,袁丰突然从外面跑进来,手里还捧着一个布包裹,里面像是装了一个木奁,撑得棱角分明。   “这是什么?”方长庚放下手里的东西,有些好奇。   袁丰朝屋子外面看了几眼,回过头时脸上还有一丝紧张:“我也不知道,今儿个一早有个没见过的人突然往我怀里塞了这玩意儿,还说是孝敬给你的,然后就一溜烟儿跑了,连长什么样都没见着。话说,我怎么觉着这东西这么烫手呢?一刻都不敢耽搁就来了。”   方长庚让他把布包打开,里面果然是一个精致的雕花檀木箱,光是这么一个箱子就价值不菲。   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厚厚一摞儿银票,恐怕得有上千两。   袁丰在京城见过世面,对这么大一笔钱并不很惊讶,但他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给方长庚送明明白白的银子,不由得还是倒抽了口凉气。   方长庚暗想这行馆把守得也不是很严密嘛……   话说回来,这东西正如袁丰所说,烫手得很,有一就有二,他可不想误入歧途,更不想给自己添麻烦。   “这上面可有署名?”他问袁丰。   “没看到,就只有这些银票。”袁丰把箱子颠来倒去恨不得拆了,半天也没找到送的人留下的标记。   方长庚觉出味儿来,恐怕是有人试探他,如果他高高兴兴收了,别人自然知道他是个财迷,之后自然有更多人效仿,那他还怎么安生过日子?   再说了,要是再出个什么作弊门,他就是什么都没干也难保被泼一身脏水。   “你把这东西丢咱们院子墙外头,不必理了。”   送礼金的大多是为了求个心安,怕不送得罪了上面来的人,一不小心就坏了仕途,这已经是默认的规矩,方长庚也不能幸免,所以方长庚并不生气。   现在一定有人等着看他的态度,正好给人家一个准信儿。   袁丰知道方长庚的意思,他心术正,对这种东西也是避之不及,听方长庚这么一说像卸掉什么包袱似的立即应了,转身就走了出去。   闹了这么一出,接下来几天是风平浪静,倒是余觉殊那里发生了一件令人哭笑不得的事。   原来余觉殊天生克妻,正妻嫁给他不到两年就因病没了,后来娶了一房妾侍,热乎劲儿还没过呢,也没了,就不敢再娶,怕害人。   如今余觉殊只有一个女儿,对她十分宠爱,但身边却一直没有女伴。   于是不知道是哪个出了歪主意,竟然送了两个美貌婢女给他,差点没把余觉殊气得吐血,一点也不怜香惜玉就把人给轰出去了。   方长庚知道后笑得不可自抑,这下两个人油盐不进,可苦了那些官员们费尽心思讨不了好。   离乡试还有三天,考官们要进贡院实行更加严格的隔离,考官之间都不能随意说话。   这天方长庚换上全套官服,脚踩崭新的厚底官靴,神情肃穆。   袁丰突然有些不敢上前跟方长庚讲话,反应过来以后才暗自啐了自己一口,然后一脸钦佩地对方长庚道:“表哥,要不是我认识你这么久,不然一定被你这身气势给镇住了!”   方长庚哈哈一笑:“人靠衣装,气势谁装不出来?这身衣裳给你穿,人家也猜你是哪位人物。”   袁丰摆摆手:“那可不一样,还有句话叫作’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呢!不然谁都能穿身官服招摇撞骗去了!”   方长庚笑着转移了话题:“到时辰了,你就在行馆等我吧。”   “好嘞!”   行馆外头围了好几圈老百姓,还有一部分是考生,想当年方长庚和几个好友也是在这个时候出来围观“入帘”仪式沾喜气,如今自己已然是被围观的哪一方,真是奇妙啊……   百姓们开始起哄,轿子旁边候着的衙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方长庚和余觉殊面前,恭敬地行礼:“两位大人快上轿吧,要是这些百姓惊扰了大人们,小人不好交差。”   方长庚和余觉殊也不想被人观赏,当即上了八抬大轿,到巡抚衙门和各位同考官们参加入帘仪式,方长庚作为主考官,将任命的圣旨宣读了一遍,讲了几句官话,然后象征性地坐了一会儿,一行人便出了衙门,仪仗浩浩荡荡地向贡院进发。   到了地点,方长庚等人穿过位于贡院中轴线的明远楼,往北就是所谓“外帘”所在的地方,即至公堂。   除了主考官和阅卷官,其余负责受卷、弥封、誊录、对读以及监临、提调等得官员都叫做外帘官,至公堂就是外帘官办公的地方。   再往北走,就是贡院最深处的内帘,也是方长庚等人办公处所,方长庚便住在聚奎堂。   安顿下来以后,方长庚心里说不上轻松,因为考生们考完以后就是他们这些阅卷官的战场。   一场乡试无形之中决定了多少人的命运,而他便是将他们命运握在手里的人,其中的压力不可谓不大。   不过到了印发试卷那一天,也就是乡试开考前一天,方长庚还是忍不住暗爽——真正的考验根本不是科举,这不过是一个开始而已,做官可不比考试轻松,一步走错搭上的是身家性命。对方长庚而言,上任几年来,只有此时此刻他才有将权力握在手中的实感,不得不说确实令人身心愉悦,一旦习惯了这种感觉,再回到以前就很难了。   方长庚心里敲响了警钟,他希望权力能让他有自由不做什么,却不想用权力来控制他人,以后还得时刻这么提醒自己才行。   八月初九,贡院终于开考。     第131章   包括方长庚在内的内帘官们是不能随意走动的, 是以都十分听话地待在该待的地方, 等第一场考试结束。   方长庚简直要闲出屁来,竟然无聊到拿自己和余觉殊出的卷子埋头做了起来, 满满的新鲜感。   第一场考的是《四书》文三题,以及五言八韵试帖诗一首,其中还有默认的规定, 即《四书》中的《论语》和《孟子》是必出的,《大学》和《中庸》则选其一。第二场则考经文,五经各出一题。至于第三场,自然就是策问了。   乡试是每隔三年的国家头等大事, 今年是皇帝即位二十五年首次开恩科, 普天同庆, 但出题依旧必须严格按照规定来,更不能出现题目中有错别字之类的错误。   抡才大典无小事,如果考官出的题里有错别字, 朝廷颜面尽失还是小事,考生们一旦对朝廷公信力的信赖产生动摇,才是最严重的后果。   试问如果考官的水平比考生还差, 谁还能相信这个考试的结果是公平的呢?   所以方长庚和余觉殊重复检查了无数遍,虽然能确定不会出问题,但此时此刻心情还是有点忐忑。   除了试题,两人作为考官还需要列出一份供阅卷官参考的答案,这份答案立意需明确,不能模棱两可造成歧义, 最要紧的是它得是正确的。   这地方由两人全权负责,但他们只是简略地把要点作于纸上,批卷时若是同考官认为某个答案也对,也可以将这份卷子“荐”上来,让方长庚和余觉殊批阅。   此时方长庚重新做了一遍,发现换了个身份做题目,和当初作为考生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思路一直十分顺畅,好像高中生做初中题似的。   然而这本就是他们自己出的,不会做才怪了,但对此时此刻在号舍奋笔疾书的考生们而言可未必那么容易了。   三天的时间对考生们而言想必过得又快又难熬,最后连方长庚也心神不宁起来,不时地透过窗户看着远处分布两侧犹如一对巨大翅膀的号舍,除了饭点时上空会有袅袅升起的炊烟,其余时候则没有任何动静。   直到天黑前最后一批考生出贡院,第一场乡试终于结束了。’   经过弥封、誊写的卷子率先随机送到各位同考官的屋子,一共是两千份,他们需要在九月中旬前确定所有人的名次,时间紧张,每位同考官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即用他们专用的蓝色笔开始批卷。   第132章 出发   等到第二场放完最后一牌,又有一批卷子经过誊写后由内收掌官按第一场的抽签结果分到各位房官那里, 一点错都没出。   如此过了五天, 方长庚和余觉殊分别收到了同考官荐上来的第一场的卷子。   因为阅卷时间太紧, 后面两场的卷子往往来不及细看, 所以第一场的成绩最为阅卷官们所看重, 方长庚和余觉殊先分别选出自己认为好的,最后一同确定头场的头名,这样一来,这位头名只要在接下来两场中表现得不太差,就能上榜,至于能不能得解元,就得三场综合起来看了。   他们这回要录取的仅五十名,比“百里挑一”还残酷,不仅为难考生,还为难他们这些阅卷官。   不得不说, 做文章难, 肚子里没墨水就只能盯着白纸空瞪眼,但要评价一篇文章好不好, 就简单多了。更何况方长庚他们自己便是饱读诗书的文人,只消读上一遍,就能推断卷子主人的水平。   既然送到方长庚这里的都是荐卷, 必然不会差到哪儿去,只不过大多都答得中规中矩,看多了就有些审美疲劳, 所以当方长庚看到其中一份用词简练,寥寥几语全答在点上的答卷时不由自主地惊叹了一声,心想敢这么写的人必然对自己的答案十分自信,应当有个好名次。   他将自己经手的五十余份卷子按照优劣分成三摞,这份卷子自然就在最优那一摞。   至于最后一摞都是他认为不该推荐上来的,直接打回原来那位同考官那里,让他再斟酌斟酌,如果还是觉得好,就再呈上来,方长庚最后决定要不要收。   两天里方长庚连觉都睡不好,做梦梦里都是那些旋转飞舞的一个个蝇头小字,最后终于选出了二十五份优卷,还有十份作为第一名的候选,做完这些后就叫门口的兵丁去余觉殊那里知会一声。   没过一会儿,余觉殊就捧着他的卷子过来了。   “明天可就是十五了,咱们得把这’草元’选出来,我这里可有几个不错的。”余觉殊兴致勃勃地说。   草元指的就是这头场第一名。   “那可未必,人外有人,咱们来比比。”人人都爱才,况且这回选出来的举人都将是自己的门生,是以两人又兴奋又十分地小心谨慎,要是因为他们的原因导致不该落选的人落选了,就是大罪过了。   互相交换了卷子,方长庚发现余觉殊那边选出来的都将卷子填得密密麻麻,绝对算得上优秀,这时候两人便产生了分歧,都认为自己这边的该得第一,不然自己看中的人就委屈了。   “这才第一场,是不是头名有什么要紧,不还得看接下来两场的表现。”余觉殊好言好语地说。   方长庚拍板:“这可是你说的,那我这个就是’草元’了,只要接下来两场你那位答得好,我就没话说。”   余觉殊噎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到方长庚选出来的那份卷子上,来来回回地扫,突然皱了皱眉:“先等等。”   “怎么了?”方长庚忙凑过去,以为出了什么事。   “这誊录的人是昏了头,你看这里,这可是皇上的名讳!他也敢写?”余觉殊语气严厉,连方长庚都吓了一下。   仔细一看,答案里果然有昭武帝名字里的一个字,那就是犯了圣讳,在收卷时就该发现,然后当场将该名考生的名字挂到贡院外,接下来的两场这人就没有必要再考了,因为绝不可能录取。   方长庚阅卷时只顾着觉得这人答得好,又潜意识以为经过前面这么多道关卡不应该会出这样的错,所以完全没有注意,这下来了这么一出,方长庚也无能为力。   “可惜了。”他叹了口气,随即又苦笑,“居然连我也没有发现这一处的问题,多亏你眼神好,不然若是让他上了榜,之后再追究起来,咱们都得吃官司。”   余觉殊安慰他道:“我差点也忽略了这茬,这人今年是没有机会了,也算买个教训,凭他的才学,下回照样能中。”   方长庚无奈地点点头:“确实是个’厉害’的教训,那就把卷子退回去,也不必特地通知巡抚和布政使几位大人,就让经手的房考自己解决吧。”   余觉殊笑道:“行,那就按你说的做,免得下面一群人遭殃。”   *   等到乡试结束,经过搜落卷以及反反复复地商讨,在九月中旬之前,五十名新进举人的人选终于有了结果。   方长庚和余觉殊两人如释重负,今年江西考生人数较少,两人不至于忙得焦头烂额,要是在江南这种动辄七八千甚至上万考生的地区,不出错就该谢天谢地了。   发榜前一天,所有考官都聚集在聚奎堂,开始填榜。   考生的卷子分朱卷和墨卷,墨卷是原卷,朱卷则是誊录手誊录以后的试卷,方长庚和余觉殊两人分别将名次填到两份卷子上,最后将考生姓名籍贯按照次序填到草榜上,也就是正榜。   乡试的前五名称作“经奎”,每唱一位就有人将一对红烛放到对应的房考官面前,以表荣誉,因为此人的卷子能到主考官手里全凭房考官赏识,从这个角度来说,房考官算是中举考生的恩师了。   正副榜全部填写完毕后,所有考官神情都变了,那是苦尽甘来的辛酸。这两个字听起来风光,可肩负的压力着实也不小,尤其是房考官们,这段时间没睡过几个好觉。   “方大人!余大人!这天也黑了,大伙儿都还饿着肚子,我已经让人在酒楼订了包厢,不知道大人们赏不赏脸?”其中一位考官是九江知府,见状提议道。   其余人皆是兴致勃勃的模样,方长庚和余觉殊也被感染,觉得应该一起喝酒庆贺一下,于是二话不说就点头答应了。   酒桌上觥筹交错,大家都忘了什么品阶、出身、利益,只聊考场上的一些趣事,还有几个津津有味地说起自己当年乡试的经历,都是倒霉出丑的,惹得众人哈哈大笑,一晚上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天发榜,贡院外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经历多了也就有了一颗平常心,至少方长庚在行馆里睡得香,压根没想凑什么热闹,唯独还是有些惋惜那个犯了圣讳的考生,或许他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落榜呢……   发榜后的第二天就是鹿鸣宴,方长庚盛装出席,也认识了不少新面孔,这些都是将来可能与他同朝为官的新秀,就看有没有缘分了。   之后的应酬也免不了,布政使和知府另外办了酒宴招待两人,巡抚和总督也在,他们都是京城里来的,彼此都听说过对方,只是从没有坐在一张酒桌上说过话。根据某种定律,方长庚从他们嘴里听到了许多熟悉的名字,共同话题不少,也不觉得尴尬。   “还没恭喜方大人升迁,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吴巡抚笑得满脸褶子,他看得明白,这位小方大人年纪这么轻就被派到江西任乡试主考官,岳父还是兵部尚书,前途一片光明,一定要趁这个机会打好关系。   方长庚端起酒杯:“自然来得及,下官谢过吴大人好意。”   六部侍郎是正三品大员,比他不知高出哪里去,他还得小心应付着。   前面余觉殊也提过巡抚大人是户部左侍郎,方长庚倒没从他言行举止中看出小气来,不过后来就见识到了。   一连过了几天“醉生梦死”的日子,每天还有新进的举人上门拜访送“拜师”礼,方长庚应付得脑壳疼,实在不想再待在这儿,对刚进门的袁丰道:“咱们收拾收拾东西,去见见沈先生,然后就回去。”   袁丰比他还高兴,袖子一撩:“我这就去收拾!”   出发前一天,巡抚派人送来程仪,这是公家给的路费,可以正大光明地收,方长庚从私下交好、也做过考官的朋友那里听说过,大方一点的巡抚能送五六千两的程仪,加上其他礼金、拜师礼,这一趟竟能有上万两的纯收入。   方长庚没想过这么多,也觉得受之有愧,但当看到七百两的程仪后还是差点吐了一口血。   来人是巡抚的心腹,见方长庚神情晦暗不明,忙讨好地解释道:“今年省里屡遭大患,库房里实在拿不出银子,这还是咱们大人用自己的私房凑的,大人可千万别嫌弃!”   鬼才信你的话……   只是方长庚也没想计较这个,便道:“替我谢过你们大人,好意我心领了。”   来人似乎也有些羞愧,看方长庚脸色不像是生气的样子,才松了口气离开了。   去余觉殊那里道了个别,方长庚就打算出发了,没曾想在行馆门口被人给拦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吼吼   第133章 归京   来人年纪不过十五六,面庞青涩, 但神情却有一种超出年龄外的沉静, 衣着朴素,应当是普通人家出身的孩子。   方长庚未从他身上感受到威胁, 便站在原地用眼神询问他的来意。   少年眉间有一丝疑惑,只犹豫了一下,便沉声发问:“请问方大人在吗?”   找我的?   方长庚脸上没什么异常, 问道:“在,可是……你找他干什么?”   少年咬咬嘴唇:“我想知道, 为什么我落榜了。”   方长庚一听,心想你落榜自然是因为考得不好, 再说,我一不知道你是谁, 二不知道你做的哪份卷子,问我有意义吗?   但看这少年似乎很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况且乡试落榜已经够难过了,方长庚不想给人伤口上撒盐,便提醒了一句:“你若是觉得阅卷不公平, 可以去衙门拿回你的卷子,请考官复查。”   少年两手空空, 无凭无据怎么办事?而且这次阅卷方长庚和余觉殊自问已经尽力做到公平, 问心无愧。   “我去过了,衙门的人说已经过了期限,不能再查。”少年神色始终平静, 只是说到后面方长庚还是听出一丝愤懑。   他心说分明还未过期限,衙门怎么这么说?按理可没有哪个官员敢在这事上糊弄考生。   “那你倒说说,你是怎么答得?我好告诉你为什么不录取你。”方长庚没说衙门做得对还是错,只这么说道。   少年看他一眼便收回目光,礼貌地问:“不知您是?”   “我就是主考官,今年所有的卷子我都看了,只要你说出你答卷上写的是什么,我便能回答你的问题。”方长庚笑了笑。   少年分明有些讶异,大约是没料到主考官竟然是眼前这个青年,但没有纠结太久,也没有多余的废话,就把当时三场考试的答案都报了一遍。   方长庚听到第一题就知道怎么回事,原来这个少年就是因犯了圣讳而落第的那个考生——   方长庚的态度其实从一开始就不错,不过知道眼前这位就是那份让他很是欣赏的卷子的主人时,他还是意外了一下,神情更加和缓,并立即猜到恐怕是哪位怕牵连的房考官事先打点了衙门,不让人查卷子,不然若是被发现阅卷时没有发现这个错误,多少要惹上一些麻烦。   方长庚遗憾地开口:“我倒是记得你,题做得不错,可惜里面有个字犯了圣讳,你自己可想得起来?”   少年愣了一下,低下头回想自己当时是哪里犯了忌讳,他记性十分好,经人提点其中关节后没过多久就记起了错处,顿时脸色都暗淡了。   “的确有这回事,打扰了大人,我就先回去了。”说完少年转身就要走。   方长庚是因觉得这个少年不像是会闹事的人才直言告知,见他这样还真有些不忍心:“你先等等,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的?”   少年停下脚步,不卑不亢道:“禀告大人,我叫李琦,是江西抚州人。”   方长庚越发觉得和这个少年有缘分,沈赫可不就是在江西抚州下面的东乡县做县令呢!   他不由得问:“你这是要回抚州?”   李琦点点头,不知道方长庚问这个干什么。   方长庚指指行馆门外的马车:“咱们正好顺路,我可以送你一程。”   袁丰一脸古怪,不知道方长庚唱得又是哪出,忍不住伸手偷偷扯了扯方长庚衣袖,想要制止他这突如其来的决定。   李琦更是不解,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这怎么……怎么好麻烦大人……”   方长庚赶时间,留下一句“跟上来”,就走到马车边跳了上去。   于是袁丰赶马车,方长庚则在车里和李琦时不时聊上几句。其实他完全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予人方便是一件善事,于是就顺手做了,幸而李琦上马车以后一点都不扭捏,问他什么都大大方方地回答了,没让气氛变得尴尬,让方长庚很是欣赏,同时对他在乡试中能有这样好的表现有些好奇。   “你小小年纪能有这样的学问,不知是从何人啊?”   李琦被夸了,老成持重的脸上浮现一抹几乎看不见的红晕:“原先我是自学的,考上秀才以后才去书院念了两年书。”   方长庚心中感叹这大概就是与生俱来的天才,同时似乎也从他的话里得出了一些隐含的讯息。他又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李琦的衣着,暗想应该他家里经济困难,能长途跋涉来考一次乡试着实不易,如此重视这次的结果也情有可原。   “你也不用太介怀,后年不就又有一次机会,只要别再出这种粗心的错误,以你的才学要中举也不难。”   李琦却好像听多了这么称赞他的话,是以并没有太过高兴,相反提起这件事,脸上还有些郁郁:“到那时还不知道能不能再来省城考试了……”   说完李琦就后悔了,紧紧闭上嘴,好像害怕方长庚深究的样子。   方长庚察觉到他并不想说这些,自然识趣地没问,而是十分自然地转移了话题:“对了,还没问你在哪个县呢?”   “我是东乡县人。”李琦感激地笑笑,暗中松了一口气。   方长庚一抚掌:“那真是太巧了!我也要去东乡。那里的沈县令是我当年在县学的老师,你应当也认得吧?”   秀才想参加乡试必须经过县衙的认可,将名单推荐到省城去,是以沈赫和李琦不可能不认识。   李琦瞪大眼睛:“正是沈县令送我去书院念的书,他是我大恩人,原来方大人和沈县令也相识!”   方长庚含笑点头。   李琦觉得自己幸运极了,对方长庚的戒备也几乎全部卸下,甚至显得有些热络起来,开始主动问方长庚一些问题。   “以前我总听沈县令夸他在家乡时教过的一位学生,说他十六就中举人,二十岁已经是皇上钦点的榜眼,我孤陋寡闻,那时并不知道县令说的是谁,现在明白了,原来说的就是方大人。”   李琦钦佩地看向方长庚,虽然全是赞美的话,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只觉得是他肺腑之言,真诚无比。   方长庚在爱听好话这件事上也不能免俗,对李琦的印象越来越好。   中途他们在客栈住宿过夜,经过三天马不停蹄地赶路,东乡县终于到了。   方长庚和李琦一起进了衙门,目的不同,但要见的是同一个人,就是沈赫。   对于方长庚突然造访,沈赫还是大吃了一惊,随即就是无限的喜悦。   “我知道京城来了人主持乡试,但怎么想都没想到会是你,是以一直都不曾留意打听,早知道这样,我就让李琦去找你去了。”   这两个年轻后生相识的经历让沈赫也直呼缘分,而李琦见到沈赫以后却羞愧不已。   “沈大人,我辜负了您的栽培……”说着膝盖一弯就要下跪。   沈赫连忙一把扶住他,不赞同地反驳:“不就是这次没中吗?下回一定成了!”   方长庚在一旁附和,把阅卷时将李琦卷子黜落得前因后果都说了,结果沈赫反而朝李琦发了脾气。旁观者清,方长庚能看出沈赫的确发自内心地关心李琦,不然也不会因为这个狠狠训斥他。   “回去好好反省!”沈赫说完这句话,就让李琦回去了。   等人都不见影儿了,沈赫才无奈地摇摇头:“到底还是没有你当年稳重,不过是根好苗子,一点就通。”   方长庚十分认可这句话,点点头:“这两天我都不好意思问李琦的家世,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沈赫叹了口气:“他父母早亡,留下一笔家财都让亲戚给瓜分霸占了,我两年前来这里时看到这孩子在大街上到处找活计谋生,那时候也才十四,饿得只剩骨架子,我看着可怜就把他叫过来问话,没想到天资聪颖,就送他去书院念书,若是运气好中个进士,一切就好办了。”   方长庚不料李琦的身世这么凄惨,跟着叹了口气。   沈赫见他这样,便说:“你好不容易过来,先不说这些扫兴的,走,咱们爷俩去花园边走边说。”   方长庚欣然点头。   在东乡停留了两天,方长庚必须要回京复命,走之前交给沈赫一百两,请他代为转交给李琦,也算尽一份心意,并不算恩惠。   十月初五,方长庚总算回到了想念的家。   作者有话要说:  呼呼~   第134章 讲学   方芃已经到了京城, 打扮得和京城里的小姐别无二致, 看到方长庚有些泪目,哽咽着叫了一声“哥”。   方长庚知道她大概是被家里逼急了, 也想到京城来避避家人们的唠叨, 所以一看到他就跟看到救兵似的。   这世道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是男人也得听从家里的安排, 女子就更没有权利决定自己的归宿。方长庚也想过了, 要是方芃能在京城找到中意的人家最好, 若是不能, 他就随她自己的心意, 真说起来京里举止出格的小姐也不是没有,他就帮她在家里人面前挡一挡, 只要她自己清楚后果就好。   毕竟方芃已经是个大姑娘, 和方长庚说不了什么话,还是跟嫂子亲, 能在她那里倒一倒苦水, 方长庚乐见其成,每天依旧是内阁和家两点一线来回。   大约半个月后,方长庚便接到圣旨,让他充任日讲起居注官, 凡皇帝御门听政、朝会宴享、大祭祀、大典礼、每年勾决重囚及常朝,皆以日讲起居注官侍班。凡谒陵、校猎、巡狩皆随侍扈从,并按年编次起居注, 送内阁庋藏。(引)   虽然是以原衔充任,但离皇帝更近了一步,算是皇帝身边的人。   天渐渐寒冷,日头落得早,再加上内阁诸事繁忙,方长庚就觉得有些疲惫,更不说要在路上浪费好些时间,于是偶尔宿在官舍。   这天方长庚照例将票拟后的折子送到皇帝那里让他过目,进了御书房后便低着头,见皇帝身边似乎还有一个人,只粗粗略过一眼,看服色不是太监,便只道是哪位大人在皇帝跟前回话,等那怪腔怪调的中国话钻入耳朵,方长庚才恍然大悟,原来是皇帝招进宫教皇子们英吉利文的洋人。   因为有这么一号人在,皇帝这回没吩咐方长庚干什么,只让人在一旁候着,然后自顾自和洋人讲话,还不时冒出几个英吉利文来,莫名有些好笑。   “……方长庚,方长庚?”   皇帝突然转头看向方长庚,没得把无聊出神的方长庚给惊得抬起头,后知后觉地回道:“皇上有什么吩咐?”   皇帝有些不满,没和方长庚讲话,只对那洋人道:“郝翰,你告诉他,朕刚刚说了什么?”   郝翰“啊”了一声,有些费力地说:“方大人,皇上刚刚问你你会不会讲英吉利文。”   方长庚还沉浸在这洋人的中文名里不可自拔,忍住没露出任何异常,想了想回道:“臣略懂一些,离精通还远得很。”   这着实在皇帝意料之外,再次把目光放到方长庚身上,有些不信似的问:“你会?那你可能用英吉利文和郝翰交谈?”他原本只是玩笑话,心里认定方长庚这样的年轻人不可能会去学英吉利文,然而方长庚的回答让他很是惊奇,即便知道方长庚不可能撒谎,但仍旧不太敢相信。   方长庚有看了郝翰一眼:“这……臣可以试试。”   皇帝来了兴致,抖抖胡子,看好戏似的:“郝翰,你跟咱们方大人说几句。”   方长庚有些汗,眼神示意一脸天真的郝翰——这个,我们说什么?   外国人本就显老,方长庚一下子判断不出郝翰到底几岁,不过并不年轻就是了,只见他反应倒快,用英吉利文夸了一通大□□,方长庚则同样用英文回他,欢迎他来中国,又没忍住问他谁给他取的这个名字,结果人家说是自己取的,还问他有什么问题,方长庚只好说ok,你喜欢就好。   皇帝在一旁听两人往来,等他们停下来以后才语含深意问方长庚:“爱卿是怎么学会这英吉利文的?”   方长庚早有准备:“微臣在京中时常碰到洋人,出于好奇也会上前与他们交谈,发现自己对英吉利文尤感兴趣,便买了书自学。”   他刚才讲英语时刻意带上一点口音,的确像是野路子来的,但还是比其他会洋文的中国人说得好多了。   皇帝这下才高兴了:“朕正和郝翰说,要开办一个洋学堂,挑几个学生学洋文,你觉得呢?”   方长庚打心眼里佩服皇帝,笑道:“皇上英明!微臣以为合该如此,才可避免固步自封,时人缺的正是皇上这样海纳百川的胸襟。”   皇帝哼哼了两声:“你倒懂朕的心思,可惜朝中那帮冥顽不灵的多半又要反对,朕也是头疼啊——”   方长庚冷静道:“万事开头难,皇上是千古明君,寻常人如何能止住皇上的脚步?所谓’莫道谗言如浪深’,大浪淘沙始见金,等时机到了,众人自然能体悟到皇上的良苦用心。”   皇帝笑了:“那好,以后你便协助郝翰办这桩事宜,正好向他多学学英吉利文,以后派得上用场。”   方长庚点头称是,见皇帝还有话和郝翰说,就先退了出去。   到了时辰,家里的仆从驾着马车在西华门外等着,最近袁丰事儿也多,多数时间都在铺子里,替徐清猗跑腿算账,驾车这种事自然不能再让他干。   回到家天已经全黑,方长庚已经连着两天没回家,对老婆儿子想念得紧,迈着大步就进了卧房。   “回来了?”徐清猗给他斟了一碗热茶,让他喝下去驱驱夜里的寒气。   半碗茶下肚,方长庚肚子叫了一下,这才觉出饿了   徐清猗“扑哧”一声笑出来:“就知道你还没吃,我让丝雨把饭菜在灶头热着,这就让她端过来。”   方长庚含笑看着她,一句话都没说。   徐清猗脸一红,抬手摸摸自己的脸颊发髻,嗔道:“你看我做什么?难道我脸上有东西?”   方长庚收回目光:“只是觉得两天不见,娘子越发好看了,还以为是京城里哪家未出阁的小姐。”   徐清猗这两年既主内又主外,性子越来越沉静稳重,不像以前那么容易买他的帐:“你可不要说这些好话,两天没回家,谁知道你干了什么呢。”   方长庚拧了拧眉心:“我连回家的功夫都没有,能干什么?”   边说又按了按后腰,神情有些痛苦。   徐清猗立即微微起身,皱着眉担心地问:“怎么了?腰不舒服吗?”   方长庚摇摇头:“只是有点累,在家休息一晚就好了。”   徐清猗这时候哪里还想得起之前的事,轻声道:“待会儿用了饭就赶紧休息,我让奶娘别抱阿玖过来了,免得影响你。”   方长庚这才道:“你让我瞧瞧儿子,好几天没看到,是胖了还是瘦了?”   “这才两天功夫,就是胖了瘦了你也瞧不出来,再说了,阿玖还生着你的气呢。”   方长庚失笑:“这小家伙,什么时候才能懂事?”   徐清猗突然安静,低着头看不清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怎么了?”方长庚莫名觉得紧张。   徐清猗抬脸,烛光下神情越发温柔,轻轻一笑:“你说,阿玖会有个弟弟还是妹妹?”   方长庚差点打翻了手边的茶盏,惊喜万分:“真的?那一定是妹妹!”   徐清猗见他失态,没办法地笑笑:“要还是个儿子,难道你还嫌弃他了?”   方长庚矢口否认:“那怎么会,我当然一视同仁。”   “那就好。”   吃完饭,方长庚确实有点累了,但还是出房门走到阿玖的房外,才发现蜡烛已经熄了。   怕惊醒孩子就没进去,回房踏踏实实睡了一觉。   第二天天边还挂着星子,方长庚便掖手掖脚地起身了,也没惊动睡得正熟的徐清猗,悄无声息地出了房门去。   如今他还只是个五品官,不用上早朝,无奈家离皇城太远,只能牺牲睡觉的时间,好在方长庚也习惯了,只是到底不能长久,总要想个解决的办法。   过了几日,方长庚得到圣谕,让他给三皇子讲学。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明天我一定会……XX的!为了避免立fg我也是豁出去了,不然月底前完结就难了呜呜呜   第135章 地图   这位三皇子今年只有十四, 和前两位皇子年纪相差甚远, 更不像二皇子已经开始在六部做事,前不久便被皇帝任命为钦差大臣治理河道水患,深受皇帝器重。怎么看, 这位三皇子的地位都有些尴尬。   但正因如此,方长庚才觉得轻松,唯独有些担忧的是他在朝中甚少听闻有关三皇子的事, 不知道这位三皇子的性格, 希望能一切顺利。   日讲又称“小经筵”, 并不像经筵需要那么大的排场, 没有侍仪侍班,连讲官都只有他一个。且对象是皇子,地点便从文华殿换到了大正堂。   当日方长庚只着一身常服,连讲章都不曾准备,只手里拿了一卷约五尺长的纸, 就站在大正堂内等三皇子来。   “三皇子到——”   太监在门外高喊, 就听见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等人进来后,方长庚深深一作揖, 目不斜视:“拜见三皇子。”   手突然被人覆住,轻轻往下压, 却又带着不可违抗的压力,紧接着一道因正处于变声期而变得嘶哑的嗓音响起。   “先生切勿拘礼,快请坐吧。”   方长庚整个人一松, 微笑着看向这位三皇子,只见他相貌与昭武帝十足相像,但比昭武帝看起来友善多了,一双眼睛朝气蓬勃,闪闪发亮。个子比他还矮了大半个头,但在同龄人中已经算高,有种这个年纪特有的与身高不协调的瘦,很有活力。   方长庚顿时对这位三皇子产生了好感,心想他至今还未见过二皇子真容,不知道会是什么样。但这位三皇子气质出众,又如此招人喜欢,还真让人不敢小瞧。   “是。”他依言走到讲案后,等三皇子坐下后便要开始讲。   “先生还是坐着讲吧,不然我看着难受。”三皇子露齿一笑,少年气十足。   方长庚忙不迭谢恩,然后坐下来,在案上展开那卷纸,用镇纸压住四角,逐渐露出上面的彩色绘图。   三皇子微微惊讶:“这是……地图!?”   方长庚笑着点点头:“正是。”   前朝太仆寺少卿李之藻曾绘《坤舆万国图》,那是史上最早一副出现美洲的地图,官刻坊有少量刻本,顾尚仁那里就得到了一幅,让方长庚借了过来。   事实上这幅地图地理名以及海陆轮廓仍存在问题,托郝翰的福,方长庚在他的指导下结合自己在现代所学的地理知识开始弥补和重新绘制,不过这件事暂且保密,他手上的依旧是前朝那幅坤舆图。   作者有话要说:  (?_?)地图研究了半天文没写,明天……明天……   第136章 三皇子   “殿下可知道在这地图中央的是哪个国家?”方长庚问道。   三皇子隐隐有些骄傲:“是我们’中国’。”   从前朝后期开始, 来中国的西方人就已经开始用“中国”称呼前朝以及大昭,三皇子跟着郝翰学了多年英吉利文, 该知道的都知道。   方长庚边笑边摇头:“李之藻李少卿绘制这幅地图,将中国置于地图中央, 以昭我国赫赫神威, 可在西方世界, 他们地图可不是这样。在他们眼里, 欧洲才是世界的中心。”   三皇子抿了抿嘴:“那是他们坐井观天,我朝疆域辽阔, 地大物博,人才辈出, 他们不过区区蕞尔小国, 怎么能和我朝抗衡。”   “三皇子认为郝先生如何?”   “郝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算学上的造诣尤为惊人, 可谓博古通今, 学比山成,是难得一见的全才。”三皇子虽敬佩郝翰, 却越说越不是滋味,最后急急补了一句, “这样的人才我朝也不是没有, 太常寺的温大人,礼部的袁大人……皆能和郝先生比肩。”   方长庚对三皇子的话不置可否,语气温和:“三皇子可记得,前朝的算学家梅先生著《历算全书》, 说过一句话。”   三皇子自幼好学,对答如流:“先生指的可是,’算术本自中土,传及远西’这句话?”   方长庚闻言略感意外,没想到他竟能这么快接下他的话,更难得知道他想说什么,心中对他越发赞赏,面上也有所流露,让三皇子心中有些暗喜。   然而方长庚话风一转,正色道:“可梅先生接下去还说了,’而彼中(即西方)学者专心致志,群萃州处而为之。青出于蓝而青于蓝,冰出于水而寒于水,亦固其所。……是则古人测算之法得西说而始全,而中西同异之疑至今日而始定’,三皇子,我说得可对?”   三皇子神情略沉重:“先生说得对。”   “其中的意思,三皇子一定明白。皇上见识通达,力排众议请郝先生做皇子的老师,即便从未明说缘由,但以三皇子的聪慧,必然能领会皇上的意图。”   三皇子微微低下头,嘟哝了一句:“洋人皇帝不是还派人来大昭想与我们交好……”   方长庚心一沉,脑海中浮现的画面是百年后英国用毒品鸦片令举国上下乌烟瘴气,随之而来的海军大炮轰得人民毫无还手之力,之后,就是长达一百年的沉沦与屈辱。   虽然他不知道历史的轨迹变化以后这一切什么时候会发生,但他能肯定,如果现在不改变,他们的国家早晚会再次陷入那样被动的境地。   他的力量薄弱,但既然走到了如今这个位置,他就做不到冷眼旁观,看着国家朝错误的方向而去。   不管最后能不能成功,他总要一试,就从改变身边人的看法开始。   “国与国之间,不会是永恒的盟友,亦不会是永恒的仇敌,如今我国国力尚算强盛,无人敢贸然侵略,可三皇子将郝先生的算学造诣看在眼里,仅凭这一科,西方便将大昭远远抛在身后,若是再过一百年,这样的差距不啻天渊,必将让故步自封的我们付出代价!”   方长庚一鼓作气说完,自己也觉得有些激动,突然想到三皇子未必能接受这突如其来一股脑儿塞给他的内容,不由得去看三皇子的神情。   果然,三皇子嘴唇微张,愣愣地盯着方长庚,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先生竟想得如此之远……是我目光短浅了……”   方长庚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心知三皇子应当不会将今日两人的对话毫不掩饰地报告给昭武帝,毕竟他还没摸清昭武帝内心全部想法,只凭他对洋人的态度还不能证明什么,如果皇帝知道自己给皇子讲课竟然是这些内容,不知道要怎么处置他。   不过,要不是三皇子从学于郝翰多年,对郝翰十分尊敬,又有主见辨别他人说的是对是错,更能虚心接纳反对的意见,他也不至于日讲第一天就将自己的想法摆到明面儿上来,还吓到了三皇子。   总之还是有些过了,方长庚便不再细讲,指着地图上的各大洲大洋,开始给他科普许多他闻所未闻的知识,就连郝翰也未必懂方长庚所说的这些。可以看到,三皇子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惊叹,眼里对方长庚的敬佩越来越深。   “先生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三皇子眼睛发光,他对四书五经的理解已经有当世大儒的五六成,却从未听到过这些有趣的玩意儿,什么金属矿藏,鸟枪大炮,还有历经波折的探险和远航,都让这位性格肖似昭武帝的三皇子心动不已。   方长庚轻咳了一声:“有些是从书里看来的,有些是从洋人那里听来的,还有些是我自己推测的,也当不得真。”   三皇子压根没听进去他最后一句话:“我倒觉得先生好像去过这些地方似的,不然就是写话本的都没这个本事将这些描绘得如此绘声绘色。对了,先生看的是哪些书?我也想看。”   方长庚干笑一声:“曾经在翰林院的藏书阁匆匆看过几眼,一时也想不起来书名。”   三皇子十分遗憾:“啊……”   方长庚安慰了他几句,眼看时辰也到了,便告退后径直去了内阁。   屁股下的椅子还没坐热,高渊又派人来找他了。   方长庚心一塞,猜不出这老头找他什么事,只能跟着传话的人走。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真的有(?_?)今天真的有事(?_?)   第137章 生病   “听说皇上让你和郝翰办洋学堂?”高渊开门见山, 第一句话问的就是这个。   那天皇帝的确这么跟他说的,可事实上这些日子来方长庚只是和郝翰交了个朋友,彼此更加熟悉, 学堂的事压根连影儿都还没见着。   “不敢隐瞒大人,皇上确实提起过这事, 不过是让我协助郝先生,至今还未有明确的旨意,或许只是皇上一时的玩笑话。”方长庚干笑, 隐约能猜到高渊大概就是皇帝口中“冥顽不灵”的其中一员。   高渊皱着眉, 当方长庚不存在似的看向屋里某一处, 十分不解地喃喃道:“皇上这是在想什么……”   话毕, 收回视线又问方长庚:“这么说,你也主张学那什么英吉利文咯?哦对了, 我还听说, 你也会讲英吉利文?”   方长庚额头冒汗, 这老头是打哪儿听说的?感情皇帝身边还有人呢。   “是会一点儿, 自己看书学的, 不足挂齿, 呵呵。”他傻笑一阵,意图蒙混过关。   高渊慢条斯理地开始扫衣袖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半天都没弄完,气得方长庚想上前替他好好掸掸。   明摆着躲不过去,方长庚只好接着道:“依下官拙见,学英吉利文有利无弊, 实在是……找不出不学的理由……”   高渊有点生气:“让洋人学我们的语言不就行了,难道我中华文化还不足以令他们折服?”   方长庚差点笑出来,更多的是无奈。   “大人说的不错,只是大人不也经常说’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学英吉利文不是向西方示弱,正相反,是为了学以致用,将他们长于我们的技能都学过来,我们就不会处于被动的境地。试想若是洋人当着咱们的面说咱们坏话,咱们却没一个字能听懂,这才是最大的屈辱。依我看,大人也应该一起学,其实洋人的语言特别有意思,要不然我给您讲一个和英吉利文有关的趣事?”方长庚笑道。   高渊头一回被一个年轻人当面讲道理,脸上有些挂不住,听到后面胡子都翘起来了:“胡闹!我怎么可能去学英吉利文!?你快走,把折子整理好了拿过来。”   方长庚连忙点头,这两天说的话有点多,自己也有些受不了,解脱似的退了出去。   立冬这天,京城的寒风开始凛冽起来,皇帝率百官到北郊六里外迎冬,回来后赏赐宫侍和百官冬衣,抚恤战死将士的遗亲,还给了一日假期。   这段时间方长庚和郝翰走得很近,而且众好友都有家庭,就连沈霖也在一个月前完婚了,只有郝翰孤家寡人一个,方长庚便邀请他来自己家吃饺子。   “饺子真是太好吃了!”郝翰竖起大拇指,看起来兴奋不已,口音一日既往地别扭。   方长庚道:“过会儿让厨娘再包一屉让你带回去,这天气也不会坏,想吃了自己下锅煮。”   “好好好!”郝翰一点儿也不客气,往嘴里一连塞了好几个,一边往外吐热气,“让我的朋友们也尝尝,这是我来大昭以后吃过最好吃的食物!”   徐清猗和方芃觉得有趣,看着郝翰直笑。   阿玖安静地坐在方长庚腿上,圆圆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奇地落在郝翰的毛手上。   方长庚自己还来不及吃,先把饺子在小碗里捣得碎碎的,让皮和肉馅混在一起,然后舀一小勺放到阿玖嘴边。   阿玖不用方长庚说就自动张大嘴,腮帮子塞得鼓鼓的,用小乳牙一下一下用力地嚼,眼睛还是盯着郝翰的毛手。   “你让他自己吃吧。”徐清猗压低声音。   方长庚有点嫌弃:“到时候吃得乱七八糟的,不是添乱么。”   他没有洁癖,只是小孩子不会用筷子,勺子也使得不稳,像阿玖喜欢抱着饺子啃,弄得小手油汪汪的,还揩得哪里都是,边吃边掉,他平时没见着还好,看见了就不能忍。   徐清猗笑着说:“你就是不习惯——那你把阿玖给我,我来喂,你赶紧吃点儿。”   方长庚见郝翰都快吃完了,才把阿玖交给大着肚子的徐清猗,埋头大口大口把快冷掉的饺子吃完了。   郝翰摸着肚皮,满足地叹了口气,不留神撞上方芃她们好笑的目光,突然有些不好意思:“看,我吃了那么多,晦之,你夫人和你妹妹会不会没吃饱?”   方长庚哈哈大笑,徐清猗也满眼笑意:“这是我们自己家,哪里能饿着?郝先生多吃点儿我们才高兴。”   郝翰连连点头:“是是!”   这下就连几个小丫鬟也开始捂着嘴偷笑。   眼看就要没话可说,方长庚便起了个头,开口问郝翰这么多年在京城的感受,于是郝翰立即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地开始比较他的国家法国和大昭的区别。   郝翰是法国人,只是会说英语,方长庚跟着他学了一阵子法语,现在能和郝翰用法语进行简单对话,算是意外之喜。   说起来前几年京城里的欧洲人大多来自德国、法国、意大利等等,并没有英国人,但自十年前英国派来使臣,昭武帝友好地接待了他们后,英国人就开始多起来,也不知是否冥冥之中有天意,还是昭武帝的远见,没多久就让皇子们学习英吉利文,其他的语言却没让他们学。   至于为什么让郝翰当皇子的英吉利文老师,大概是因为郝翰不仅通英吉利文,还是个什么都懂的全才,兼性情深得昭武帝的心,就让他留在了身边。   这些日子处下来,方长庚对郝翰的博学和绅士的风趣深有感触,从他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至于外国的风土人情,不管听多少遍还是津津有味。   方芃在一旁更是目不转睛,不时地被郝翰逗笑,比平时开心了许多。   方长庚一不小心看在眼里,心一紧,又觉得是自己大惊小怪了,犹疑地回过头看看郝翰,无论如何都觉得他的长相不应该符合当下女孩儿们的审美,即使看起来像四十五的郝翰实际年龄只有三十五,而且还没结婚。   他忍不住又去看方芃的眼神,确定她眼里只有好奇和佩服,并没有钦慕之情,才松了一口气。   郝翰发觉好友的视线,便停下来,询问地看着方长庚。   “没事,你继续说。”方长庚忙摆摆手,恢复了正常。   等郝翰提着一屉白胖胖的生饺子兴高采烈地离开后,方长庚和徐清猗便回了房间。   “快歇一会儿。”方长庚让徐清猗躺到床上,坐在一边怜惜地把手轻轻放在徐清猗隆起的肚皮上,神情有些疑惑:“你觉不觉得,这回孩子在肚子里长得特别快?”   徐清猗也有同感,眉间涌现一丝忧虑:“奶娘也说,要是孩子太大,之后生产总要艰难些,好在是第二胎,应该不妨事。”   方长庚紧张起来:“是吗?会不会这次是双胞胎呢?”   徐清猗却有些失落:“大夫之前不是说了,只是胎儿长得大而已,若是双胞胎,我想要一儿一女,小女儿有两个哥哥照顾,我就放心多了。”   方长庚不在乎这些,依旧忧心忡忡:“你每次吃的也不多,手脚一点儿都没长肉,光长了肚子,有没有法子让胎儿长慢点儿?”   徐清猗气笑了,白他一眼:“说什么呢?真是糊涂了,也不怕伤到孩子。”   说完温柔地轻抚着肚子,轻声道:“我猜呐,这里恐怕是有个小混世魔王呢~”   方长庚握住她柔荑,对着肚子沉声警告:“要是敢让你娘受苦,一定饶不了你!”   徐清猗嗔怒地拍了他一下:“孩子还没出来呢,又耍你做爹的威风!”   方长庚只好说:“我只是吓吓他,或许真的有用呢。”   徐清猗很是无语,夫妻俩就这么静静地相处,直到方长庚突然开口:“老师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   徐修打从深秋起就开始卧床,要不是他们早有心理准备,心情得到缓冲,不然一定无法接受。   “这六年已经是难得,能撑多久便多久吧……”徐清猗低叹,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生老病死本就是常事,方长庚也无能为力。   作者有话要说:  。   第138章 旨意   在年关到来之前, 皇帝终于又召见了方长庚和郝翰,明令明年开春就办新学堂,还问方长庚和郝翰的意见。   两人都等对方先说, 昭武帝等得不耐烦,随手一指方长庚:“你先说吧!”   方长庚道了一声“是”, 说:“臣有一个想法,既然办新学堂是为了培养能说英吉利文的人才,那些已经上了年纪的学生恐怕不适合。最好能从五到七岁的孩童中挑选聪慧者, 自小教导, 效果最好。当然, 如果有一心想学英吉利文报效朝廷的大龄学生, 只要能通过测试,也可以接纳进来。”   他顿了顿, 见昭武帝只是作洗耳恭听状, 脸上没什么表情, 镇定了一下继续:“另外, 臣建议将学堂分三等, 分别为初级、中级以及高级, 学制可以为五年、三年、三年,每升一级都要经过考试,最后从高级学堂出来的学生,给予功名和官职,为朝廷办事。”   昭武帝轻点了一下头,片刻后才又“嗯”了一声, 接着问郝翰有什么想法。   “臣和方大人想的一样,只要朝廷能拨出银子,臣保证能和方大人一起把学堂给办好!”郝翰灿烂一笑。   昭武帝脸色有些黑,凉凉道:“朝廷只能给三千两,要是不够你们自己想办法。学堂开了以后务必招满一百二十人,其余的朕不管,但学生学得如何要每隔一段时日报上来,朕要亲自监督。”   这下轮到方长庚和郝翰笑不出来了,虽然不知道到底要花多少银子,但三千两未免也太少!再者,招满一百二十人?这可不是现代的幼儿园,家长都争破了头要把孩子送进去,在这里谁家敢冒这样的险让孩子放弃四书五经放弃科举去学什么洋文,更何况他们还得从中挑选天资聪颖的入学,更是难上加难!   除了这些,方长庚还想到更加糟糕的情况,只是现在考虑还为时过早了。   然而皇命难违,看皇帝的神情要想讨价还价恐怕不易,还不如以后遇到困难再来哭诉让皇帝退让,眼下只能先答应了。   “臣遵旨。”   两人出了养心殿,心上依旧像压着一块沉重的巨石,深感此次任务艰巨。   回家路上,方长庚终于想到一件高兴的事,今年他向吏部申请告四个月的假回家省亲,虽然批复还未下来,但他以为即便不同意四个月的假期,三个月总还是可以答应的,就是来回途中又得吃不少苦。   第二天方长庚照常到内阁,却得到一个噩耗——今年的省亲假一律取消,改为六年一次,以防一些官员恣意耽延,旷废职业。除非要回家为父母、祖父母奉送诰命锡封,或是为父母祝寿,以及为已亡故的考妣、祖父母焚黄。   方长庚一样都没沾上,今年回家的计划彻底没戏了。   一场欢喜落空,方长庚和沈霖几个只好借酒消乡愁,一想到阿玖至今还未曾见过他的爷爷奶奶,方长庚就越是归心似箭,可惜只不过是想想罢了。   只难过了一天,方长庚就调整好了心情,立即写了一封信送回家,让小李氏她们不必忧心。   作者有话要说:  白天一定会补的,么么!   第139章 驾崩   自大年初一起, 所有官署开始放假,方长庚开始琢磨去哪儿搞钱,亏老皇帝还有点良心, 没让他们用三千两去建学堂,而是暗中让心腹太监将城外被查封的前朝首富的旧院拆除改建, 请一个德国人设计做成了砖木结构,跟旧式私塾不太一样。   虽然皇帝说他不管闲事,但办学堂得有章程, 得有师资和生源, 必定要写一封奏折呈上去, 让百官都认可, 学堂才能长久生存。   方长庚和郝翰目前最头疼的就是师资问题。   这时两人才惊觉,要为学堂提供足以为人师的人才, 恐怕还得先办个“师范学堂”才行!   这一想越发觉得前路困难重重, 怀着心事去侯府拜年, 顾尚仁私底下问他给三皇子讲学后对三皇子有什么印象, 方长庚如实照答, 言语间对三皇子很是欣赏。   顾尚仁但笑不语, 神秘得很,等方长庚发问了,才遮遮掩掩地说让他好好教三皇子,别的事就别管了。   方长庚不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但朝堂上大致的局势也掌握了七七八八,心道顾尚仁他们恐怕是支持三皇子的。   不过这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他只是趁机和顾尚仁说起办学堂的事,果不其然得到顾尚仁严厉反对,说他是多管闲事,硬要把活揽自己身上,吃力不讨好。   方长庚明白顾尚仁的意思,一旦奏折呈上去,明确要办新式学堂,对传统的科举制早晚将是一种冲击,必然遭到无数人的反对。但正是因为如今文武百官只图明哲保身的风气蔓延,美其名曰“无为”,不然百年后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他这回态度尤其强硬,和顾尚仁不欢而散。   回到春霖院,这里依旧为他们空着,时常让人打扫,供他们探亲时留宿。   徐清猗一眼看出方长庚与顾尚仁闹了不快,便问发生了什么,方长庚从来不向她隐瞒,至于朝堂上的事虽然不会主动说,但只要徐清猗好奇问了,他必然全部告诉她,是以这回他依旧连同细节将整件事向徐清猗复述了一遍。   “这事光凭我和郝先生一人之力必然做不成,我大概知道皇上为何把我扯进来,绝不是看中我的能力,而是因为我在朝中根基不深,远没有那些老臣们老谋深算,还空有些’前途无量’的名声。再加上你爹的缘故,我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是……有些难啊……”   徐清猗见他这样也不好受,小心地问:“那……你为何将这差事应下来了?”   方长庚握紧她的手,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说完后抬起头,和徐清猗柔和的目光对上。   “只要你觉得是对的,就不要管别人怎么想,至少还有我支持你。况且,我看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你切勿忧思太重,伤了身体。”   方长庚被她这么一说,心境渐渐平和,总算笑出来:“过年这么喜庆的日子,我是不该拿这个影响大家的心情,快睡吧,明儿个一早还要赶回家看老师。”   “嗯~”   一整个假期,方长庚除了教阿玖认字,就是把郝翰请到家里凑在一块儿研究学堂的章程,最终决定在初等学堂开设史地、经史、时务、算术、体操课程以开蒙,自中级学堂开始学习英文、各国史鉴、地舆学、英文官商尺牍、翻译英文、代数学等,高级学堂再加深难度。另外附设师范堂,同步培养有资质的老师将来教中级以及高级课程,置于初等学堂,只要请京中举人或是有名气的教书先生稍加培训,就能入学堂教授课程。   受种种条件限制,要想办成体制完备的现代学校模式绝对是不靠谱的,说到底这个学堂最终只能算试水之作,但只要有一个还不错的开始,以后就能将它筹办得更加完善。   假期一过,方长庚就写了封奏章,但不管如何都要落到高渊等人手里,通过他们审核后才能递给皇帝。   方长庚心里那个紧张,但高渊等几个老狐狸怎么会不知道皇帝的意思,多半不可能将这个折子扣下来,所以方长庚紧张归紧张,倒是不大担心这个问题。   但昭武帝二十四年注定是不平静的,宫中突然传来消息,道皇帝龙体不适,这一天没有上早朝,这是皇帝即位以来第一次缺席早朝。   而这只是一个开始,当所有人以为皇帝只是得了寻常风寒之症时,接连一个月,皇帝都不曾出现,太医院有人透露风声,道是皇帝病重,每日昏昏欲睡,一天之内仅仅清醒两三个时辰。   一时间举国上下忧心忡忡,官员们更是纷纷又惊又疑,私下议论这事来得太突然,让人不知该如何是好,方长庚一个月前才见过皇帝,当时明明好好的一个人,突然重病,更加觉得世事难料,久久才缓和过来。   朝中上下失去了主心骨,高渊等几位大学士勉强维持表面上的平静,将寻常诸事处理得井然有序。至于军国大事,却只能在皇帝清醒的时候亲自处理。   二皇子上奏折欲放下河南治河道之事赶回来侍奉病塌前,被昭武帝一道圣旨勒令不得回京,再次引发了各种猜疑。至于被人遗忘了的大皇子年已有四十七,早年各种折腾损坏了身体,被废太子之位后昭武帝命人严加看管,这时候还软禁在京城一处院子出不来。   这天方长庚依旧为三皇子讲课,发现他精神不太好,全然没有平时的活泼和朝气。   这会儿三皇子正处在风暴中心,一旦皇帝驾崩,二皇子即位,他的地位十分尴尬。可皇帝又不让二皇子回京,让三皇子在身边服侍,难道是想把皇位传给三皇子?   方长庚看着三皇子略显稚嫩的脸庞,心中叹息。   “眼下三皇子一定没心情再听我讲课,明天开始我就不来了,哪天三皇子想起来,让人去内阁找我就好。”方长庚道。   三皇子失神的目光渐渐凝聚,看着方长庚,眼里隐隐有泪光闪烁。   方长庚还以为他要对自己倾诉衷肠,等了一会儿,却见三皇子吸吸鼻子,强颜欢笑道:“虽然父皇病重,但修业笃行不可废,先生还是照常来吧。”   方长庚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小瞧了这个少年,所谓虎父无犬子,他能从三皇子身上看到决策者的特质。   不过方长庚最终还是没有再来大正堂,因为皇帝让三皇子每天侍奉在侧,还让高渊和徐元贤进宫亲手教三皇子处理事务,再想到远在千里的二皇子,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   好在这和一个小小的从五品官没什么关系,方长庚不至于卷入其中,另外,徐修的病情加重,他和徐清猗根本没有心思考虑别的事,只要一散值就立即赶回家陪徐修说说话,珍惜最后一段时光。   本以为事情已经够扑朔迷离了,没想到两个月后,河南那边突然传来消息,二皇子犯了心疾,要回京调养!   是真是假没人知道,昭武帝病得昏昏沉沉,不可能这时候阻止二皇子回来。   直到半个月后,方长庚终于在宫里行走时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二皇子——四十几的年纪,身量不高,胖瘦适中,比常人略白的肤色和微微发紫的嘴唇,倒真像是有心疾的样子。   龙生九子,和三皇子相比,二皇子看上去普通了许多,和昭武帝着实不太像。不过仅凭二皇子的外表,难以让人相信是个追逐权位的人,正相反,敦厚的面相很容易就让人放下戒心,觉得此人十分好相处。   本以为这下三皇子明显处于弱势,没想到二皇子现身后没几天,昭武帝就跟回光返照似的,突然能坐起来处理政务了,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圣旨立三皇子为太子。   方长庚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旁观局势瞬息万变,最终尘埃落定。   看起来昭武帝十分倚重二皇子,派他到各地做事邀功,结果却让三皇子背后的支持者在京笼络各位大臣,奠定了二皇子的败局。   无论如何,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就这么落幕了,有压错宝不甘心的臣子反对,认为三皇子年纪太小不堪重任,最终这些声音被高渊等人的势力镇压,再也没人敢置喙。   又到了一年吃鲜莲子、贴伏膘的季节,昭武帝驾崩。   第140章 喜,丧   撒手人寰之前, 昭武帝留下两份遗诏,一份给太子,嘱咐他做了皇帝以后该怎样, 另一份写给三位内阁大臣,请他们尽心辅佐太子, 不可让他任意妄为,犯了错要及时纠正……   方长庚见高渊回来时眼睛都是红肿的,不管君臣之间有无嫌隙, 毕竟跟随了数十年, 到了那一刻, 总是伤心多过于其他。   三皇子在高渊等人的催促下完成了登基大典, 并昭告天下,国丧三年, 举国皆哀, 音乐、嫁娶, 官停百日, 军民一月。百日内票本用蓝笔, 文移(即公文)蓝印, 禁屠宰四十九日…..礼部、銮仪卫和内务司共同办理丧事,择良辰吉日入殓,棺柩就放在乾清宫,二十七天后才移入殡宫,等陵墓竣工后即下葬。   三皇子,如今的新帝居卢守孝, 除军国大事外其余诸事各司自理,三月后御门听政,为先帝拟谥号及庙号,并改年号为永淳,第二年启用新年号。   *   举国悲痛之后,人们的生活渐渐步入正轨,但对方长庚和徐清猗来说,除了今年四月徐清猗顺利生了一对龙凤胎,令他们惊喜不已之外,就再没有别的喜事了。徐修的情况已经不容乐观,要不是三个小曾孙,或许根本撑不到现在,就连大夫也直言不讳,下定论徐修最多还能坚持一个月。   这大半年下来,他们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个事实,徐修今年八十有一,算得上长寿,没什么好遗憾的。   今年永淳帝谕礼部、工部、国子监开恩科,方长庚写了一封信给孟陬,请他来家里做客,顺便在京城考试,让近期家里沉闷的气氛活跃一些。   四年不见,孟陬在江南过得无比滋润,整个人白胖了不少。   方长庚一见面就笑他:“这都过了整整四年,我还以为你想明白了,再也不会踏入乡试的考场~”   孟陬嬉笑道:“这回我可真不是为了考试,就是想来看看你罢了。”   “所以不考试?”方长庚揶揄。   “考!”孟陬对乡试依旧耿耿于怀,很不服气,“换了一位皇帝我要再不转运,只能认命了。不过这回我可是什么书都没看,至于这回能不能中,我还真没那么在乎。”   方长庚笑得笃定:“在不在乎只有你自己知道。”   孟陬耸耸肩,摇起扇子。   乡试开考那一天,方长庚如往常在内阁处理事务,有人过来通报说他家仆有事找他,方长庚心里登时有了不好的预感,紧绷着脸走出去,见袁丰正在不远处望眼欲穿,看到他出来了,惊跳起来,整张脸都皱在一起,顾忌着周围的人压着嗓音急道:“表哥,老太爷他不行了!”   方长庚做了再多心理准备都抵不过此刻的震惊和难受,只想赶上徐修最后一面,二话不说就和袁丰一起走出宫门,赶着马车往家里去。   第141章   途中方长庚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说不出的滞闷感,刚看到自家院子,方长庚没等马车停稳就跳下来, 匆匆走进大门。   徐清猗正从徐修的屋子走出来,仰头无声地注视着他, 眼里藏着深深的悲痛,仿佛和十年前那一次重合。   方长庚这才想到,原来已经过去十年了。   “快进去吧, 爷爷等你呢。”说完这句话, 徐清猗低下头走向正从远处走过来抱着阿玖的奶娘, 从背影看和当初那个无助的少女别无二致, 让方长庚心里一阵抽痛。   深吸一口气踏进屋子,扑入鼻腔的是一股老朽的气味, 混着浓烈的药香, 闻得人脑袋直发沉。   徐修眼睛睁得大大的, 听到声响眼珠子才动了动, 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像是在叫他过去。   方长庚三步并作两步在床边坐下, 此时此刻眼眶竟干干的,只握住徐修干枯的手,刚想开口,却看到徐修眼睛缓缓合上,平静得好像只是睡着了。方长庚的手一阵颤抖,取纩放到徐修鼻下, 丝絮一动不动,是没了呼吸。   方长庚恍然若失地站起来,走到房门口,目光落在抱着阿玖站在石阶旁的徐清猗,嘴唇嗫嚅了几下。   *   方长庚第一次知道原来寻常人家的丧事也这么复杂,但应徐修生前的要求,一切从简,有些仪式就免了。至于吊唁方长庚只请了在京的徐家人和顾尚仁,没弄出什么动静就把丧事办完,最终将徐修葬在了当年徐修于夫人亡故时买下的墓地,等回去后在徐家祖坟立个衣冠冢就好,这也是徐修的意思。   李伯主动提出要为徐修守墓,被方长庚和徐清猗给劝下来了,让他好生住在这里,他们会像孝敬徐修一样孝敬他,令李伯感动不已。   办完徐修的丧事,按大昭律法,方长庚需要守孝三个月,索性就天天待在家里,陪徐清猗和孩子们,至于孟陬为了避嫌住到了会馆里,等乡试结果出来。   可爱的新生命多少冲淡了某种失去的伤痛,徐清猗看起来没什么反常,倒是被龙凤胎里的哥哥累得忍不住抱怨。   “阿玖这么大的时候可没他这么爱哭,一天只睡两个时辰,奶娘都受不了了。”   方长庚根本笑不出来,因为不想让徐清猗太辛苦,他又赋闲在家,于是主动揽了照顾两个娃的活,这才过去没几天,他就想离家出走。   “明明妹妹这么安静,他怎么能这么吵?”方长庚看着摇篮里好不容易睡着像小天使似的小宝宝,百思不得其解。   徐清猗抱着睡得香甜的妹妹,一边把阿玖一直往怀里探的小脑袋推开:“别闹你妹妹,快去念书去。”   一边朝方长庚忍笑道:“下回还是让我来吧,你看你,这就受不了了~”   方长庚摇头:“别说我,只要是正常人都受不了,我都恨不得用胶布把他的嘴粘上。”   说完叫住正要乖乖去书房看书的阿玖,把刚才去外面办事时买的糖葫芦拿出来放到他小手上:“今天给你放个假,不过晚上还是得看一个时辰的书,知道吗?”   阿玖看着红彤彤的山楂咽了下口水,忍住渴望问方长庚:“那我能不能留下来看小妹妹?”   方长庚说:“小妹妹睡着了,等她醒了我去叫你,让你陪她玩。”   阿玖欢呼一声,伸出舌头舔舔外面那层糖壳,张大嘴一口咬在糖葫芦上,下一刻就酸得龇牙咧嘴,小脸皱得跟小老头似的。   方长庚拍拍他小脑袋:“只许吃一颗,小心牙坏了,出去找隔壁的小王玩去。”   阿玖咽下嘴里的糖葫芦,剩下的一半也不吃了,伸出手要还给方长庚:“那剩下半颗等我回来再吃,阿爹帮我收着吧。”   方长庚点点头,接过糖葫芦,看着他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出房间。   “我看该给阿玖请个先生了。”徐清猗把老三也放到摇篮里,然后叠床头一摞小衣裳。   两人懒得给孩子取小名,就老二老三这么叫,孩子的大名已经取好了,老二叫方世宇,老三叫方世柔,简简单单,只希望他们的人生也能过得简单而轻松。   “是该请了,明天我去打听打听有没有名声好的教书先生,让他来给阿玖上课。”方长庚走到摇篮边,看着女儿可爱的小脸心软成一滩水,点点头道。   以前他还能亲自教阿玖习字念书,现在孩子已经四岁了,不能再像以前一样随随便便应付,找个好老师启蒙很重要。   “等他六岁就送到私塾去,也不能总在家,你看他现在就不太爱说话,只跟隔壁小王玩得来,我怕他以后性子越来越内向,不懂怎么为人处世。”方长庚走回桌边坐下,他早就有这个想法,先帝还在的时候他就想过,如果新学堂能办成,他就把自己儿子送进去,结果就这么一件事屡遭波折,至今还没见到个影儿,只能寄希望于永淳帝了。   “这事你做主,对了。”徐清猗停下手上的动作,想起什么似的,“爹和娘真不过来看看他们孙子孙女?”   方长庚早就寄了封信回家,告诉他们这个喜讯,只是至今还没答复,为此方长庚还特地拖了回永州的老乡去他家带个话,左右这几天应该也回来了。   “再等等吧,说不定就答应了呢。”方长庚没什么把握,但他还真不信,他爹娘就不想来看看他这个儿子。   “你爹娘要是真来了,那方芃怎么办?我带她去见各位夫人们,知道她绣工好,琴棋书画也拿得出手,都喜欢得不得了,说要给她做媒。这里面不少家世好人品好的公子,可她就是摇头。我看你们也别逼她了,京城和别的地方不一样,不嫁人最多私下在妇人嘴里传一阵儿,谁还盯着咱们不放了。不如你劝劝你爹娘,让他们别管了。”   方长庚察觉到徐清猗神情有些不对,不由得用怀疑的口吻道:“她跟你说了什么没?到底是有心上人说不出口,还是真的不想嫁呐?”   徐清猗比他想的镇定多了:“她呀,明明白白跟我说了,不想嫁人。你这个做哥哥的,恐怕还不知道她成天在自己屋子里干什么呢?”   “她能干什么?”   “她在学英吉利文!”   方长庚简直说不出话来:“这……她怎么突然想到学这个了?她能跟谁学?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呢?”   徐清猗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你自然不知道。她私底下向郝先生请教怎么学英吉利文,还不让郝先生告诉你,何况你又不关心她平时都做了些什么,知道才怪了呢。”   方长庚哭笑不得:“可她学这个干什么?!”   虽然她从小就和普通女孩儿不太一样,但方长庚还是没想到她会干出这么出格的事儿,这到底是想干嘛呢?   “她说就是觉得英吉利文好玩,郝先生有趣,成天待在家也无聊,所以学这个解闷呢。”   方长庚“啧”了一声:“那就随她去吧,要是真能学会了,我也佩服她!”   过了两天,方长庚就托人找到了一位在京里颇有声望的先生,姓乐,年纪已有六十了,要不是他家也在城郊,且在家闲得慌,不然也不会来方长庚这儿给他儿子教书。   方长庚原先还担心老头儿是个只知道逼孩子死记硬背还喜欢的体罚的老顽固,但只偷偷听了半天,就知道这个乐先生是有真材实料的,于是也就放下心来。   九月二十五,是乡试发榜的日子,方长庚慢悠悠踱步到会馆,一眼就看到院子里站满了翘首以待的考生,一队报喜的官差正敲锣打鼓地大声喊着上榜考生的名字,听了半天都是不认识的,方长庚目光搜寻了一番,没多久就找到了正满眼期盼看着报喜官的孟陬。   “……恭喜湖广黎平孟诲陬老爷……”   孟陬急忙从人群中跳出来,给报喜官差分赏银,一边碎碎念:“辛苦官爷……辛苦辛苦……”   他一转身就看到方长庚也来了,猛地冲上去用力抱了方长庚一下,似笑似哭:“这可真是应了那句,’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这真是老天玩我呢!这下我没可别的念想了,我要回江南逍遥快活去!”   说完就要转身去收拾包袱,方长庚赶紧拉住他:“你急什么,接下来还有簪花宴,你还想不想拿举人凭证了?”   孟陬一拍脑袋:“对对,看我高兴得都糊涂了。”   方长庚笑道:“走吧走吧,城西有一家馆子做菜地道,我请你。”   “那就走起——”   因为守孝的缘故,方长庚没沾大鱼大肉,全留给了孟陬,喜得他连连点头,直呼京城也不错,要不是江南更好,他都想留下来了。   方长庚没想过劝他留下,吃完饭就回去了。   刚走到家门口,他就嗅到一股异样的气氛,还隐隐约约听到大堂里一阵谈话声,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情况。   “哎——这是谁来了?”他叫住刚从大堂出来的丝雨询问。   丝雨这才注意到是方长庚回来了,笑着道:“您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方长庚皱起眉头往里走,大堂内的场景刚映入眼帘,他就愣住了,又惊又喜:“爹!娘!”   小李氏和方大山像得到某种感应,一齐回头,看着方长庚一时竟没有认出来,眼神似乎还有些陌生。   方长庚摸摸嘴上蓄起来的胡须,又摸摸脸,难道这几年自己的变化竟这么大?   “长……长庚!”怎么也是自己亲生的,小李氏很快就意识到这不是别人,立即欣喜地叫出声来。   方大山站在小李氏身边,老实地笑着:“长庚,我和你娘来看你们了。”   方长庚发现他们两鬓已经夹杂着些许白发,还是忍不住鼻腔一酸,走进去拉着两人坐下,语气不无埋怨:“我和清猗千盼万盼,总算把你们给盼来了,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儿,我好去接你们,这一路上累没累着?”   他向徐清猗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看到她眼里的安抚,心情的起伏终于渐渐缓和。   小李氏心里满足不已:“我们是跟着你那老乡来的,用不着接,也不累,你爹还是头一回出远门,一路上觉得可新奇了。实在是太想你们了,这回我和你爹把馆子卖了,好专心来看你们。”   方长庚道:“卖了好,你们年纪也大了,是该好好享福。这回既然来了,就不要回去了,我正好有假,这阵子陪你们好好逛逛京城。”   小李氏和方大山对视一眼,犹犹豫豫地说:“你爷奶还在家里呢,我们总得回去照顾他们。住久一点儿倒没事,不过还是要回去的。”   方长庚放软了语气:“爹——娘——你们这回就听我的吧。爷爷奶奶不还有哥照顾着呢,你们操这心干什么。再说了我也不是不回去了,三年后就有省亲假,咱们一块儿回去,再把爷奶给接过来,多好。这宅子建的时候就给你们留了房间,你们再不答应,我就成了不孝子,被人知道了没准要参我一道,那是大罪。”   小李氏和方大山面面相觑,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事,不敢拿方长庚的前程开玩笑:“竟然这么严重,那我和你爹先不走了。”   方长庚这才满意地笑了。   徐清猗不知什么时候去了后面一趟,再出现时手里抱着一个孩子,身后的奶娘怀里还有一个。   “爹娘,我把你们孙子孙女抱过来了,阿玖还在上课,等他上完课就叫他来见爷爷奶奶。”   小李氏满脸心疼,小心翼翼地接过徐清猗怀里的老二,眼睛却看着徐清猗,轻叹了口气:“难为你了,长庚能娶了你,真是他的福气。”   徐清猗不好意思地笑:“一家人哪里用得着说这些,我跟着夫君没受过罪,是他好,我才好的。”   方长庚忍俊不禁,原来徐清猗在人前这么给他面子。   小李氏自然高兴了,欢喜地低头去逗弄孙子,不料老二不给面子,被人打扰了清静哇哇大哭起来,震耳欲聋,把小李氏吓了一大跳:“这孩子,嗓门可真够大的。”   方大山耳朵没什么感觉,依旧笑眯眯地看着孩子,越看越喜欢:“哭声大好,孩子不容易生病。”   方长庚被老二的哭声荼毒了这么久,对于这种程度的噪音已经产生免疫,但听久了还是受不了,让奶娘赶紧把孩子抱回屋去,被徐清猗白了一眼。   小李氏依依不舍地看着孩子被抱走,不过既然要留下了,以后有的是机会看,于是又接过老三,一边道:“和长庚小时候可像了……哟,这个像她娘,多漂亮的孩子,寻常人家哪生得出这样好看的人儿……”   小李氏一通花式夸,方长庚和徐清猗听着还是很高兴的,孩子都是自家的好,哪怕他小眼睛大鼻孔,在长辈眼里照样天底下最漂亮。   “哎哟……真乖……”老三在小李氏怀里乖得很,还不时像只小乌龟似的挥动着小手小脚,咿咿呀呀可爱得紧。   就连方长庚也没忍住去逗弄她,不过很快他就发现了问题,问徐清猗:“方芃怎么还没出来,又出去了?”   徐清猗趁小李氏他们不注意小声嘘了一声,然后点点头:“已经跟爹娘说了,应该过会儿就能回来。”   方长庚摇摇头,也就这时候小李氏还没想起来,要是问起方芃的婚事,他还真不知道怎么交代,只能帮着方芃把二老给劝服了。   到了晚上,小李氏果然气得不行,连饭都没吃下,她倒没怪方长庚,只是气方芃不听话,不拿自己的人生大事当回儿事,这不是作践自己呢么?   方长庚和徐清猗双管齐下,又让阿玖多喊几声奶奶,劝了半天,不惜胡诌京城风气就这样,姑娘都是十九、二十才出嫁,这才让小李氏将信将疑地接受了,把注意力放到了阿玖身上。   方长庚这才松了口气,知道一时半会儿二老不能接受是正常的,再过一阵子慢慢改变他们想法就好了。   接下来半个月,方长庚就陪着小李氏和方大山在京城里四处游玩,很快阿玖也熟悉了至今才得见的爷爷奶奶,老少相处得十分融洽。   离孝期还有一个月,皇宫里来了人,让他进宫面圣。   第142章 议事   方长庚从宫里出来时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原来永淳帝看他闲在家无聊,就让他继续着手办学堂的事,至于银子也不用他操心, 户部那边自然会拨出来。   在方长庚长期讲学的耳濡目染之下,永淳帝对西方此时各个学科的飞速发展有了清醒的认识, 尤其是军事技术上的差距,更让他心惊,是以他才会如此支持方长庚的举措。   而对方长庚而言, 这下总算没了后顾之忧, 越发感到此事应当作为眼前最要紧的事来办, 最要紧的就是培养一批掌握英语、德语、日语等语言技能的人才, 送到海外深造学习,回国后传播世界最先进的理念和技术。   这个国家缺的东西太多, 农科、医科、工科、商科、法政科……那么多的学科, 虽然科举亦分了二十几个科目, 但人人热衷投身进士科, 不怪其它学科日渐没落。   回到家后, 方长庚用剩下一个月时间重新起草了章程, 交给永淳帝过目。正要走时,却听永淳帝道:“方大人先留下吧,朕请了几位大人过来商议此事,你也听一听。”   方长庚清楚接下来多半是大场面,跟在永淳帝身后去了隔壁便殿。   经过这半年的波折,永淳帝的背影比以往坚毅了许多, 步伐稳重,让人不敢想象他如今也才十五岁。   来的的大臣们正是三位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通政使司以及大理寺卿等十余位人,分列东西,方长庚一个从五品官,一袭青袍在一溜儿大红官袍中无比显眼。不过他是侍讲学士,品级虽低但却是皇帝身边的人,倒没人觉得他的出现奇怪。   “今儿个找各位大人,就是商议办洋学堂的事儿,这是学堂章程,你们自己看吧。”永淳帝脸上带着一丝浅淡笑意,让人不敢轻视,颇有昭武帝的风范。   高渊早就跟永淳帝通过气儿,接过太监手里的奏折后只装模作样地粗略看了一看,就递给下一个人,然后老神在在地闭目养神。   其余人也只扫了几眼,便眼观鼻鼻观心,紧紧闭上嘴。   最后还是礼部尚书徐达仁先站出来,神情有些愤懑:“皇上!洋人那一套都是唬人的,咱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尚且学不精,还要办这劳什子洋学堂,这不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随即有大臣附和,无非是反对办洋学堂,还纷纷抱怨如今朝廷正值多事之秋,边关夷军卷土重来,东南又有倭寇,泉州那边英国人捣乱,伤了几个渔民,更不说修河堤城墙,加上军饷国库支了一大笔银子,哪有闲钱和闲工夫做别的事。   方长庚心里憋闷得很,这事如何能等?弱国无外交,也就这时候中国还有足够的国力与其他国家平等交流,等到西方明确了瓜分世界的目标,他们就成了待宰的羔羊,根本没有主动权。要是他们的国家能早一步研究出大炮军舰,哪怕只要不落后,都不会在将来落到那种境地。   然而眼下不好插嘴,只能听这些大臣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只有高渊和他的岳父顾尚仁没有参与,也不知是不是顾及他的面子。   永淳帝没等这些人说完,突然打断道:“你们说的朕难道不知道?今天是让你们告诉朕,如何把学堂办好,不是问你们办不办!”   皇帝一发怒,臣子们自然都不敢明着触他逆鳞,只是神情明显不怎么服气,大概还是认为永淳帝不懂事,生不出十分的敬畏。   永淳帝最烦他们露出这种表情,轻咳了一声,目光投向方长庚。   方长庚心知要想让永淳帝信任,此时必然要站出来,不然不管之前他和永淳帝是否有过师生之谊,他将来都没好果子吃。   顶着压力,方长庚走出来:“臣有话说。”   第143章 争论   他这一站出来, 顾尚仁的脸色霎时变了, 心里暗骂他强出头, 让皇帝当枪使。   可方长庚这会儿再不说话, 事情就没个头了。说了说去还不是这帮老顽固死守着老规矩, 不见棺材不掉泪。   众人的目光全集中在方长庚身上,礼部尚书更是眼一乜, 想看看他能说出什么话来。   方长庚理顺思路, 清清嗓子便开口道:“我确有一事想问问各位大人,绝非故意冒犯。先帝在世时曾说西方人’好机巧, 善制作’, 不仅召见他们一起研究天文历法,更是请法国来的郝先生教皇上英吉利文, 数年来日夜不辍,可见先帝早已明白西方有□□可学习之处。如今大人们皆反对建洋学堂,这不就是说先帝的做法的是错的?”   徐达仁脸色一变,心想这小子敢给他们戴高帽子, 当即反驳道:“哼, 你这招在我面前可没用。正是认为先帝做得对, 所以我等诸位才始终不同意办什么洋学堂。”   他别有深意地停了片刻,似乎想看到方长庚无措的样子。   可惜方长庚已经有了应对的办法,不管他说什么,他都能再辩上一辩,便作出洗耳恭听状。   徐达仁略有些失望,不过也不再卖关子, 接着说下去:“先帝在时,多是出于对洋人雕虫小技的兴趣才对其颇有看重,可从未说过要让天下百姓都学洋文还有那些不知所云的洋知识,以先帝之圣明,若是觉得有必要,难道会拖到咳咳还什么都没做?你这么胡乱揣测先帝的意思,到底是想干什么啊——”   方长庚心道,昭武帝早就有办洋学堂的意思,还为此两次召见过他,怎么会是向徐达仁说的没有必要?然而这事从未宣扬出去,更没有明旨让人信服。其实方长庚也明白,昭武帝虽有学西方之意,到底还是漫不经心,多半心里对西方还是存了轻蔑,自然不可能将推广西学视为重中之重。   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极其专注地与徐达仁对视:“大人方才说洋人的知识技术是雕虫小技,可大人可曾去过西方?知道洋人们如今在做什么,又是如何看待我们大昭,又存了什么野心?”   徐达仁恼羞成怒:“我用不着去,更用不着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他们这些蕞尔之邦派人来我朝进贡,还有我们屈尊降贵去他们那儿回礼的道理?!”   方长庚这时反倒没脾气了,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好声好气道:“徐大人先不要动怒,有话咱们好好说。我想再问大人一句,人家派使臣来咱们地盘上把咱们里里外外的情况都打探清楚了,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可咱们却对对方一无所知,这是犯了兵家大忌,难道大人不觉得这是不详的征兆?恕我直言,我与郝先生时常探讨中西异同,不说别的,光是军事武器的威力就远超我国,更不说他们的造船和航海技术已经能让他们的人轻易踏上咱们的国土,这些都将是威胁大昭安危的隐患。如今我朝尚能望其项背,如果继续自以为是,早晚会害家国陷入危难境地,那么今日阻止办新学堂之人就是千古罪人,要遭先祖和千万子民的唾弃!”   他语气始终不温不火,可字字重若千钧,让其余人都有些心虚,不由得低头细细品味他这段话的道理。   徐达仁虽也被方长庚嘴里的“千古罪人”骇了一跳,但面子上始终过不去,强撑着气势道:“黄口小儿,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你今儿个要是不说出个所以然来,别怪我向皇上请命,治你一个’危言耸听,扰乱朝纲’之罪!”   方长庚已经不想照顾他的面子,冷笑道:“徐大人真是无知者无畏,你若想知道我说的是否属实,不如亲自去欧洲瞧一瞧,也好过坐井观天,对外面的变化一无所知。”   徐达仁身体一歪,踉跄退了一步,差点没厥过去,没想到方长庚竟敢这么跟他说话,不过一会儿工夫,那脸就跟刚从蒸屉里端出来的螃蟹似的,红得冒烟,嘴唇颤抖着说不出一个字。   永淳帝觉得差不多了,给高渊使了个眼色,让他做和事佬,没让场面更加难看。   徐达仁歇了菜,其余和他站一条线的大臣们也不敢再出头,心里想的却是让永淳帝胡闹去,又不是丢他们的脸!到时候他们不配合,看这学堂怎么办下去!   议事结束后,众大臣们鱼贯而出,方长庚走在最后,被顾尚仁给叫住了。   这回他这岳父大人是少见的和颜悦色,与他并肩朝宫门走去。   “你还是有些冲动了,徐达仁这老东西很麻烦,还是少招惹他为妙。”顾尚仁虽是告诫他,但语气轻松,甚至还是笑着的。   方长庚没怎么和徐达仁正面接触过,但沈霖是他门生,更娶了徐达仁女儿,因此对他的为人方长庚还是有所耳闻的。   “只要他还没老糊涂,就能判断我的话到底是危言耸听还是确有其事,今儿个是彻底得罪了他,以后多半要视我为眼中钉。”方长庚笑笑,也很无奈。   顾尚仁觉得好笑似的摇摇头:“你也用不着担心,有我和高阁老在,还能让你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出事不成?不妨实话告诉你,我在兵部这么多年,你刚才一句话确实说中了我的心思,洋人带来的洋枪洋炮威力巨大,只怕他们还有更厉害的武器没拿出来,别的不管,造武器的技术一定得让咱自己人学会,不然我寝食难安!”   听着顾尚仁的话,方长庚却不大能高兴起来,说到底这些老臣们始终觉得□□还是世界中心,完全没有认识到自己已经落后西方一大截,当然不会有危机感。   无奈国内消息闭塞,看不到欧洲的先进是客观条件所限,至少办学堂的事终于有了着落,要是永淳帝能接纳他的意见派使臣去各国学习,有所见闻和收获,他就满意了。   不知道高渊和顾尚仁在背后做了什么,总之经过各部尚书商议完善章程,编译馆顺利开办,集中人手开始编写课本,至于招生方面下了死命令,凡四品以上大臣家中有适龄儿童至少要有一个进学堂,至于师范堂需有举人功名者才可入学,结业后可留在学堂当老师,也能参加专门考试担任官职,而不必通过会试……等等诸类规定。   方长庚并没有感到放松,因为这些举措治标不治本,要让举国上下都认识到西学的重要性,还是任重而道远啊……   永淳元年三月,方长庚被任命会试同考官,因接连两次恩科,今年考生数量远超以往,本着为永淳帝挑选更多年轻肱骨良臣的想法,录取人数也比过去增加了三分之一,对他们这些同考官而言工作量明显增加。   方长庚这回累得够呛,批卷子批得眼冒金星,又不敢随意对待一份份凝结了考生心血的卷子,急得嘴边燎起几个小泡。   看到其中一份卷子,方长庚总觉得这文风似曾相识,便在上头写了一个“荐”字,呈到主考官那里。   会试结束后,方长庚连酒都没去喝,急着回家去看他宝贝女儿。   因为贡院离家还算近,方长庚索性也不叫车,就这么走着往城郊而去。   行至半路,方长庚就觉得不对劲,好像总听到身后有刻意放低的脚步声,不免多了一个心眼留意周围的情况,只是脚步不停,看起来似乎没发现异常。   等到了没什么人的地方,脚步声陡然重了起来,脑后忽然一道凉风,裹挟着棍棒划过空气的呼啸声,猛地向方长庚袭来。   第144章 挨打   方长庚反应还算快, 及时躲开了, 只是手臂还是被木棍扫到, 瞬间火辣辣地疼。   他脑袋一懵, 还以为遇到强盗, 刚想回头看到底是什么人,一个麻袋从天而降, 将他严严实实罩在里头, 只剩一片黑暗。   雨点似的拳脚全招呼在他身上,方长庚立马护住头, 密集的疼痛让他头脑格外清醒, 马上否定了原先对这些人的身份的猜测,至少绝不是为财。难道是谁看他不顺眼, 所以叫人来教训他?   间隙方长庚听到有人说:“……以后做事小心点儿,得罪了大人物还跟没事儿人似的,就你爱国”   方长庚恍然大悟,自从办学堂之后, 因为招生的事儿京里看不惯他的人多了, 不只是那些被迫把儿子送到新学堂的权贵, 还有一些在私塾教书的老儒生也骂他忘本,总之这顶崇洋媚外的帽子他是戴定了。   只是他一点儿也不在乎,又少不了一块肉,不过他还真没想到会有今天这么一出,看样子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本来以为这帮人打一会儿交个差就得了,没想到歇了一会儿又要动手, 方长庚忍无可忍,吼道:“打够了没?知道殴打朝廷命官是什么罪名?我治不了那些大人物,还治不了你们了?警告你们,适可而止!”   头顶的拳脚久久未落下来,这时不远处一道年轻男人的声音:“干什么你们!光天化日还有没有王法了!”   这些人见被发现,生怕会被抓去见官,登时呈鸟兽四散状跑开了。   方长庚松了口气,只觉得浑身疼痛,一时间竟动弹不得,刚想向来人求救,突然身上一轻,麻袋已经被拿开了,一瞬间亮光刺得方长庚眼睛都眯了起来。   “你没事吧?”仍是那道声音。   方长庚龇牙咧嘴地站起身,拍去身上的尘土,还没看清眼前人就先道了声谢:“多亏兄台及时出现,不然他们还真没完没了了。”   对方没吱声,直到方长庚眼前恢复清晰,和那人对上眼,就见对方面露惊喜,指着他兴奋地说不出话来。   方长庚也认出来了,立即笑了:“李琦?”   李琦有些不好意思,还有些愤懑和疑惑:“方大人,那些人为何要打你?”   方长庚摆摆手:“这事说来话长,还是别提了。对了,你这是来京城参加会试?”   李琦点点头:“我就住在会馆,刚才出城办了点儿事,没想到就碰上方大人……”说着他也觉得尴尬,大概是怕方长庚觉得被他看到这种事十分丢脸。   “说明咱们有缘分,我家就在这附近,不如去坐坐?”方长庚没有露出李琦以为会有的表情,相反完全没把刚才被打当一回事儿。   李琦有些为难,不是他不想去方长庚家好好谢谢当初他给的一百两银子,而是明天会试成绩就出来了,眼下太阳都快落山,他怕晚了进不了城。   方长庚知道他担心什么,十分理解他的心情,便道:“那你先回去,安心等结果就是。”   说完两人就各自分别,刚走出几步,方长庚就觉得哪里不对,忙转身叫住他:“哎,你先等等。”   他可算想起来了,今儿个填榜的时候,可不是有个叫“李琦”的人么!当时他还没觉得有什么,甚至已经把这么个人给忘了,如今被他一提醒就全记起来了。   说起来叫“李琦”的人不知凡几,不过按照榜上籍贯,就是他没错了。现在想起来,他的卷子还是自己荐上去的,这可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不过方长庚还不能先告诉他,况且这种事要等明天揭晓才最惊喜,他还是别多嘴为好。   见李琦还在等他开口,方长庚轻松地笑笑:“没事,下回再说吧。”   李琦为人正直,只是缺了一点圆滑。他知道方长庚是同考官,但不会借着这个机会问他什么,既然方长庚什么都没说,要么是他没考上不好意思扫他的兴,要么就是碍于规定不能说,他都能接受。   “那方大人慢走。”李琦有些欲言又止,还是想说那一百两银子的事,又怕方长庚觉得他想套近乎,再说眼下自己也没什么能回报人家的,光说感谢他自个儿都觉得寒碜,于是把话咽了下去,和方长庚告别。   进家门之前方长庚还有些忐忑,回想刚才自己把脸挡得挺严实的,应该看不出什么,至于身上的伤,只要小心点儿也能躲过去。   “阿爹回来了~”   方长庚一听到这奶声奶气又含糊不清的嗓音心先软了,快步走进院子,小李氏和徐清猗正陪孩子玩着,看到他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这么多天没看到你,孩子们都想死你了。”徐清猗放开怀里的小女娃,目光始终追着她歪歪扭扭的脚步,直到方长庚把她抱到怀里。   “柔柔乖不乖?有没有做坏事让你娘和奶奶不高兴?”方长庚在她白嫩嫩的脸颊上亲了一口,语气要多轻柔有多轻柔。   “没有,柔柔乖,小宇不乖。”   老二和老三天生不对付,放到一块儿就要打架,只是老三说话早,老二还只能咿咿呀呀说单字,不然家里得闹翻天了。   方长庚忍不住刮她小鼻梁:“那你可不能学你哥。”   “才,不学。”   世宇原本一个人坐在树下的毯子上玩玩具,看到父女俩一唱一和,不哭不闹,突然抓了一只蛐蛐往嘴里塞,方长庚本就关注着他那边,在几个女人的惊叫声中箭步过去,一边放下老三,一边把老二嘴里还留着一条小命的蛐蛐给抠了出来。   做完这些,方长庚脸都气绿了,指着被吓晕倒在地上的蟋蟀疾言厉色道:“这能吃吗?把你扔出去都饿不死。”   徐清猗挤开他,没好气地说:“你怎么说话呢?有你这么教孩子的?别把他吓哭了。”   方长庚自问脾气还可以,就是遇上老二这小祖宗就压不住火气,小时候那么能哭先不提,现在反倒是不哭了,但也让人没一刻能省心的。   “你看他像是怕我的样子?他就是什么都不怕,刚才差点把蛐蛐给吞了,谁家孩子这么大胆子?”   徐清猗笑了:“这不就是你儿子?男孩子胆子大没什么不好的,宇儿现在还小,哪里知道那是什么,懂事了就好了。”   方长庚轻哼了一声,伸出手指戳了一下老二的小脑袋以示警告,很快就觉得累了,便说要回屋睡一会儿。   小李氏和徐清猗都心疼他这几天吃不好睡不好,就没打扰他。   方长庚走进屋子拿镜子照了照,确定没有破绽才换下官服躺下,后背一接触床板,他就打了个激灵,疼得差点叫出来,心想他可记住那几个人的声音了,要是让他给碰着,一定不能放过他们!   第145章 刑部   李琦在殿试中得了二甲第一, 通过朝考后如愿以偿进了翰林成为一名庶吉士。第一年庶常馆课业繁忙, 方长庚也没见过他几次, 因为十二月时他被擢升为内阁直阁士, 到永淳二年三月升任正四品詹士府少詹士, 六月大考二等,又得永淳帝赏识, 升任为刑部侍左侍郎。   吏、户、礼、工、刑、兵六部各有门道, 吏部管官员,户部掌财政, 礼部掌礼教, 工部职工程,刑部主刑罚, 兵部管军事,各司其职。要说好的去处不外是吏部、户部和礼部,既贵且富,当上了尚书将来便是入主内阁的候选人, 至于另外三部稍稍逊色, 但各有侧重, 能进去就是好的。   侍郎是正三品的高级官员,仅在尚书之下。方长庚入官场不过六年,以二十六之龄坐上这个位置,百年来寥寥数人。至于方长庚为何去了刑部,却还是他自己的意思,永淳帝竟然上了心, 真将他安排到了刑部。   方长庚心中略激荡,本朝刑部的司法权远高于大理寺,审案一并由刑部负责,大理寺仅对审案结果进行复核,对于方长庚而言,他心目中梦想的去处自然是刑部。   没有朝一日能重新拾起他前世专业所学,还去了最高院,方长庚还有种自己在做梦的错觉,不过很快就醒过来了。   进刑部第一天,刑部尚书康锐光就给了他几本书要他熟读,方长庚接过一看,一本是《大昭律》,一本是《刑案则例》,还有一本《洗冤录》,方长庚心中暗笑,这些书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就是随便念一段话他就能说出在哪一页哪一节。   但顶头上司的话不可不听,方长庚恭敬接过书,心想多看几遍也无妨,况且据康锐光说,里面还有他的注解,意义自然又不同了。   平时刑部的主要工作是复核各省徒罪以上案件、审理京师徒罪以上案件、会同复核各省秋审案件、会同复核京师朝审案件。刑部下设十八司,比如湖广吏司,江浙吏司和奉天吏司等等,每一个片区的案子,都有主管这个片区的刑部郎中负责审理,责权分明,条理清晰。   至于方长庚和右侍郎,平日里最对便是钻研大昭律条例,有需要时在皇帝的命令下制定条文。   上任没多久,郝翰突然来家里找他,第一句话竟然是他要成亲了。   第146章   方长庚还以为他要回法国, 因为前朝皇帝下令“蕃妇”不得在本国居住,京城中几乎见不到外国女性,追问了一句才知道郝翰居然要和一个汉人女子结婚, 顿时有些佩服那个女子。   然而佩服归佩服,他却是不赞同的, 无奈地对上郝翰的目光:“你也通大昭律法,我朝汉人女子不得与外族通婚,共为婚姻者, 流二千里, 并不得将还蕃内。你们若是私自结亲, 你被驱逐也就算了, 她可不能跟你回法国,难道要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自从百年前来华商人、僧侣、使节还有留学生数量越来越多, 尤其在广东, 外国人纳汉人女子为妻妾屡见不鲜, 但不少商旅回自己国家时却将汉□□妾留在这里且一去不复返, 后来又因为外国人多, 且在外国人的居住区实行他们本国律法, 并不好管理,关于不得与外族通婚的禁令便一直沿袭至今,没有要改的迹象。   郝翰烦恼地摩挲着手,汉语已经比三年前好多了:“那你说我能不能向皇上讨个恩典,让我把她带回法国?”   方长庚摇头道:“既是王法,怎么能轻易破例。况且这条法例在卫禁篇而非户婚篇, 为的是卫戍边防,涉及国家安危,皇上不会同意的。”   郝翰一脸懊丧,无精打采地回去了   郝翰走后,方长庚心中却一动,虽然听起来像不可能,但此时本朝确实已经有了并不完善的涉外法律体系,前世跟着导师做研究常苦于缺少第一手资料,学界观点得不到统一,如果他能对这个时代的涉外法和国外进行系统比较和研究,留下一些有效的资料到后世,那也算办了一件实事。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方长庚开始到处搜集涉外法和以广东地区为主的涉外案件审理情况,想到后世中国被迫签订那么多不平等条约,国内涉外法与国际法和国际惯例严重脱轨,方长庚便有了更加明确的目标。   与此同时,他写了一封奏折递上去,内容就是希望永淳帝派使节去各国访问,了解外国的风土民情和社会状况,绝不能龟缩在自己的地盘为过去的辉煌沾沾自喜了。   隔几天上朝,当永淳帝以奏折的内容询问大臣意见时,方长庚明显感觉到徐达仁等人不善的目光,恐怕他们不用想都知道这是他方长庚的主意,毕竟整个朝堂能干出这种事的除了他没别人。但于情于理,国外派使臣来朝觐见,不礼尚往来如何对得起礼仪之邦的称号,是以倒也没什么人反对,只是在决定使臣团时犯了难,因为没人愿意去!   方长庚万分无语,这么好的公费旅游的机会,怎么就没人要呢?他倒是想去,可家中有娇妻幼子,着实舍不得,要是不去,他又十分担心其他人只是去“宣扬国威”,走个场子,两手空空就回来了,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些工夫不都白费了?   咬咬牙,他站出来自告奋勇,最后尘埃落定,明年开春就带一批人出访欧洲。   下朝后方长庚先回了在城里新置办的小院,因为几乎每天要上早朝,来回实在不便,徐清猗原本还想让丝雨过来照顾他,其中的深意吓得他连连摆手,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是以这个小院除了袁丰和他就没别人。   不过徐清猗这么一说倒是让他想起家里蕊儿和丝雨至今还没婚配,心想着还是趁早给她们许了人家算了,如果她们愿意,继续留在方家也不是问题。至于袁丰和前年家里买的丫头看对了眼,决定等孝期结束就完婚,至于那丫头的卖身契,方长庚早就和他们说好了到时候就还给他们随他们处置,虽然在他们家主仆之间并没有分明的等级界限,所谓卖身契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匆忙在屋子里换了常服,方长庚和袁丰一同驾着马车回了家,路上还一直思考如何和家人开口。只是他心里清楚,不管是徐清猗还是小李氏她们,都不会阻止他的这个决定。   不出他所料,她们并不反对出访的事,唯独十分担心路上的安危,尤其对外国人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排斥感,就好像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似的,难以相处。   方长庚便拿郝翰举例,才让她们稍稍放心,方长庚没说的是走海路可能会遇到的诸多风险,也没必要说出来徒惹她们担心,不然他也不能安心出远门。   在家待了一下午,小李氏仍不甘心地提了几句方芃的婚事,能听得出来态度已经软了,她和方大山在京城住了一年多,各种奇闻异事听了不少,也算开阔了眼界,对于不符合“常理”的事的接受度明显提高,另外,俩人忙忙碌碌大半辈子,突然闲下来也不好受,在方长庚和徐清猗的刻意培养下总算学会了给自己找点乐子,几个月前喜欢上了听戏,时间长了热爱不减,自己也能哼上几句,总之分散了很多精力在家庭琐事上,让方芃大大松了一口气。   眼看夕阳西沉,方长庚看着天色像是要下雨,便去屋里拿了一把油纸伞,和家人打了招呼后就出门打算把阿玖接回来。   阿玖今年开春就去新学堂入学了,方长庚要求他一定学好英吉利文,如果有余力再学一门日语或是法语都是好的,出于私心,方长庚让他花了更多工夫在西学上,至于四书五经,他更希望他能发自内心地理解儒学,学会判断是非,而不是一味收用。至于考科举,他一早就在阿玖面前表明了态度,他想去考就去,不想就算,只要他有一技之长,将来有许多方式回馈社会,并不是一定要通过做官,况且经历了这些年,他发现人要是开始研究做官的学问,其他的就很难顾上,光想着怎么爬得更高去了,这和做官的目的背道而驰,不如不要做官。   来到这个世界二十六年,即便在生活习惯上已经完全融入进去,但作为一个接受了现代化教育的人,他始终有着幻想,希望这个社会能更快地进步,紧跟上时代发展的步伐。以他一人之力无异于蚍蜉撼树,他不可能和至高无上的皇权作斗争,这个社会也没有准备好触发和接受变革。他只希望把自己能做的都做了,不算枉来一趟。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学堂,阿玖混在一群比他个子高不少的孩子里,倒是显得格外沉静,并不想其他男孩那样吵吵闹闹不停。   看到方长庚,阿玖眼睛亮了亮,只稍微加快了步伐到方长庚面前,这也是学堂的先生教的,不骄不躁是君子该有的风度和礼仪,看来阿玖学得很好。   “阿爹,你怎么来了?”阿玖只憋了一会儿,看到方长庚的喜悦完全笼罩了他,一下子激动起来。   方长庚朝他挥了挥油纸伞:“怕你回来路上下雨,来接你,走,回家。”他心里有些酸涩,最近两年他放在阿玖身上的关注日益减少,而是把孩子大部分的时间全托付给了乐先生,如今又送到学堂,加上平时有大半时间住在城里的小院,和孩子相处的机会少得可怜,在做父亲这件事上他的确不称职。   “阿爹,你明天还回家吗?”阿玖听话地把小手放到方长庚伸出来的大掌中,父子俩步伐一致往家里走。   “回来。”方长庚笑着说。   阿玖雀跃地就差跳起来,人虽小但已经开始知道控制自己的情绪,因此只是嘴里小小地“哇”了一声,表示惊喜。   方长庚心里软极了,很想承诺以后经常回家,可又怕自己被公事拖着不能兑现,让阿玖更失望,而且他一心想培养阿玖独立的性格,生怕他对自己过于依赖,不利于他掌握自己解决问题的能力。   为人父母是很大的考验,生怕自己一步没走好害了孩子,这就是方长庚自从阿玖渐渐长大后就有的心理,他也努力让孩子感觉到自己对他的爱,希望他能用同样的爱赋予世人,每天都幸福快乐。   夜里熄灯后,方长庚忍不住向徐清猗提议:“不如我们把郊外的房子卖了,到城里换个稍微大些的院子,能容得下全家就行。”这样他散值后就能和家人孩子在一块儿,不用再独守空房。   徐清猗下一刻就否定了他的建议,有些好笑地说:“家里又不是多么缺钱,我手里的足够在城中买间大点儿的院子,这里住了几年,又是爷爷住过的,哪里舍得把它卖了呢?”   方长庚抱住她,心里舒坦:“那你过一阵就和爹娘、孩子们搬到城里,不然我可受不了了。”   徐清猗想到什么似的,语气有些为难:“可是阿玖上学堂就远了,每天要起那么早,我怕他睡不够。”   方长庚:“那就买靠近城门口儿的,实在不成,大不了我起早点儿,这样就能每天回家陪你们。”   徐清猗莞尔,靠在方长庚怀里,小声说:“知道你心意,放心吧,这事我会办好的。”   方长庚笑着嗯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凤凰男等这本完结就开啦!月底之前!   话说政治真的好复杂,对我这种人来说真是人云亦云,谁说的都觉得有道理,不过最近越来越觉得人真的应该多去接触除自己专业领域的东西,才会对事物有更系统全面的认识(我在说什么)(我为什么要说这个),年纪大了连马克思都好看起来了咧,晚安么么~   第147章 终于回家   宅子很快就选好了, 全家人又搬了一次家,虽然远比不上原来宅子大,也没有假山园林, 但也是一家人都觉得不错才决定的,每个人很快就习惯了新环境。   过了几天方长庚请李琦来家里吃饭, 小李氏听说李琦的身世遭遇十分同情,又觉得他和方长庚有一点相似之处,所以对他态度尤其关切, 让他经常来家里做客。   等李琦回去以后, 小李氏才一脸郑重地把方长庚叫过去, 先试探似的开口:“长庚, 你还记不记得我在你小时候曾经说起过你舅舅?”   方长庚还不知道她说这个干什么,只点点头:“记得。”   小李氏舒了口气, 有些不敢确定地说:“我觉得这个李琦, 长得和你舅舅有点儿像。”   方长庚一下子没法再云淡风轻, 不可思议地开口:“娘, 难道你觉得李琦是舅舅的儿子?”他心里还是不相信的, 如果真的是, 这未免也太巧合了。   小李氏不敢确定:“娘也只是想想,这孩子不是说他爹娘都没了,你舅舅要是真能活那么久,怎么会不来找娘呢?应该是娘想多了。”   方长庚也觉得不可能,但这件事已经放在心上,于是找了个机会问李琦他爹的名讳, 确实不是他舅舅,回去和小李氏一说,她明显有些失望,原本以为能找到亲人,看来是不大可能了。   方长庚看出小李氏很想知道舅舅的下落,而且据她回忆如果人还在的话应该是在江西浙江一带,于是方长庚就开始留意有关他这位舅舅的消息。   今年他终于能回家省亲,孩子们也能承受长途跋涉,于是提早向吏部告假,这回足足有四个月,趁天还没冷到运河结冰,他便带着一家人出发了。   时隔六年没见到老李氏和方万英,方长庚被他们衰老的程度给惊到了,不仅头发几乎全白,两人的腰背也佝偻得更明显,方万英的腿脚更是让他一眼看出不灵便,是以前干多了农活留下的后遗症。他心里直发闷,好在两人的精神头看上去还不错,听方启明说除了一些小病小痛没其他问题,终于好过一点儿。   阿玖和老二老三的到来让老头老太欢喜不已,方长庚趁机让三个孩子和方启明的小孩亲近亲近,方启明年纪最大的一堆双胞胎儿女只比阿玖大了一岁多,也挺奇怪,虽然孩子们是第一次见,但凑在一块儿马上就玩得很好,兄友弟恭,一点都不用大人们操心。   至于幼清今年已经十三,俨然是一个小少年,自然跟毛头小子们玩不到一块儿去,方长庚便单独拉过他,先问他平时的生活,然后才问他学业,却见方启明在一旁朝他使了个眼色,神情有些奇怪。   方长庚回过头,幼清脸上明显红了一片,似乎羞于和他对视,问他打算什么时候下场考县试也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方启明走过来摸摸幼清后脑勺,大大咧咧地说:“孩子嘛,贪玩是正常的,先生说今年幼清退步有点儿大,只要努力一把就能赶上来,过两年就能去考乡试了。”   方长庚神色不虞,皱起眉道:“哥,你信里说幼清学业不曾懈怠,原来是骗我的?”   方启明有些尴尬,说实话他还挺怕他这弟弟这副模样,不由得紧张地辩解:“不是骗你,我本来想只是幼清正是不服管教的年纪,说再多他都听不进去,还不如让他玩爽快了,以后自然会好好读书的,你看我当年不也这样……”   方启明越说声音越小,最后索性放弃了解释,和幼清一起像做错事似的站着不动。   方长庚算是看出来把孩子交给方启明不靠谱,连带着有点担心他侄子侄女以后读书的问题,他虽然不要求自己儿子必须考科举,对他哥的孩子也希望顺其自然,但幼清不同,他将来总是要靠自己更多的,不读书哪来的出路?   他开口时不免严厉了些:“这次你随我一起去京城,我管你。”   方启明和幼清都吓了一跳,尤其是方启明,以为方长庚在说笑:“你自己就三个孩子,你管得了这么多么?再说了,你把幼清带走,二叔二婶他们怎么办?我看二婶是肯定不会答应的。”   幼清对方长庚又敬又怕,这时也开口道:“二哥,我以后会好好读书的,就不给你添麻烦了。”   方长庚深知幼清这个年纪很是关键,要是放任他随心所欲就毁了,想着心里已经做了决定,他们说什么也不管用,直接就找了老李氏。   老李氏当然不答应,不仅是因为不舍得这个孙子以及觉得二房不会同意,更多的是像方启明说的,怕多了幼清一个给他家里添麻烦。   方长庚先是解释了一通自己的用意,见用处不大,再看老李氏对幼清宠溺的样子就知道以后绝不能再放任老人和方启明管孩子,决心已定,就是老李氏也拗不回来,第二天就回了云岭找二叔家商量。   果不其然,刚说完何氏就苦着脸开始诉苦,说本来就和孩子见面少,要是去了京城就更见不到,她和方二山好不容易中年得一子,怎么可能舍得喝孩子分开呢?   但她也没明着拒绝,可见还有余地,方长庚本是好意,大概也能猜出何氏的意思,原本是不想多说的,但碍着方二山在一旁虽不说话,却看得出也不太舍得幼清跟着他走,便费了些口舌承诺自己会好好看管幼清,将来也会对他诸多照顾,何氏才勉强答应。   换做别人一定要生闷气,觉得好心被当做驴肝肺,可方长庚已经习惯了何氏的德行,不跟妇人争这一口气,况且说到底也是为他二叔着想,没必要纠结这些。   既然回了云岭,方长庚提起兴致走到了方氏族学所在的地方,还没进门就听到一阵此起彼伏的朗朗读书声,心中甚是欣慰。陈斌如今也不舍得走了,这些年一直在族学教书,每年都会写信给方长庚告诉他族学的情况,方长庚自然也不曾亏待他,给他的酬劳丰厚,态度一向是不强留,只要陈斌想奔前程,他绝不会阻拦,是以陈斌心中甚是感激,这也是他决意留下来的原因之一。   在门外听了一会儿,又见前面学堂内十几个年纪相仿的孩子停下来休息,这才迈步进去。   陈斌一眼就看到了他,只惊讶了一瞬就恢复正常,笑着迎出来:“六年未见,都快认不得了。”学堂里的孩子们都好奇地转过头打量方长庚,小声猜测他的身份,很快就有脑瓜子灵活的学生猜到了,想到平时陈斌告诉他们的那些事迹,越发坐不住,都伸长脖子想把方长庚看个清楚。   方长庚愉悦地朝陈斌点头示意,又笑着看了几眼学生,甚至还挥手打了个招呼。不过看到这么多小孩,方长庚又想到当年开学时不堪回首的情状,并没有走进去。   两人简单地寒暄了几句,陈斌便带方长庚去了隔壁一间屋子,里面摆了四张书桌,四个约十四到十八岁之间年纪的少年端坐在桌前,低着头练字,见两人进来也只是尊敬地打了招呼,很快复低头做刚才的事。   陈斌有些骄傲地低声说:“这四个去年已经过了县试,今年再让他们去考一下府试,有两个希望很大。”   方长庚朝他投去佩服的一眼:“这还得多亏你。”   陈斌笑而摇头:“我可不敢邀功,这几个学生有志向,亦有毅力,只要能有人教他们,考个秀才不是问题。”   方长庚赞许地点头,想起陈斌曾在信里说学生每年增多,一个人有些吃力,便道:“我过不了多久又要回去,就劳累你再找找,看看有没有别的秀才肯来咱们这儿教书的。”   陈斌略微收了笑:“有什么劳累不劳累,这是我应该做的,只是的确有些困难,以后恐怕还要借你名头一使,或许就有不少人自告奋勇了。”   方长庚哈哈一笑:“你爱怎么使就怎么使,恐怕我名声不够响,若仍是没人愿意来,我可就丢人了。”   两人说笑着走了出去,又坐着聊了一会儿,到了饭点,陈斌的夫人已经做好饭等着他们,于是又吃了一顿饭,方长庚这才回去。   眼看离回京的日子越来越近,老李氏越来越不舍得阿玖他们,方启明那一对双胞胎也跟黏上了方长庚似的,就爱跟在他屁股后头和他聊天,嫉妒得方启明都红了眼,只能从他走路还不利索的小女儿那里获得安慰。   方长庚如今算是发现自己的偏心眼儿了,虽然不喜欢小孩,但对自己家的孩子又是另外一种心情,尤其是他哥三个孩子,都是当做自己亲生的来看待,对他们无条件地好,心里一本满足。   其实不仅是他,徐清猗也很受欢迎,俩孩子都是婶娘婶娘叫个不停,让徐清猗喜笑颜开,对他们更加亲近。   没有比家庭和睦更让人欣慰的事了,这一个月来家里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又因为这么多孩子,更是气氛火热,过了一个完完整整的年。   也正因为这样,即将离开的时候两边心情都不是很好。   小李氏和方大山这下更是两边都放不下,最后还是方启明放话了:“你们也用不着为难,过两年我就带上爷奶,一家七口人上京城去长庚那儿玩一阵儿,我也正好想开个分行,去京城探探情况。不过这里到底是爷奶的根,离不得,娘,你和爹就好好在京城里,别的事以后再说。”   方长庚偷偷朝方启明竖了个拇指,兄弟俩默契一笑。   老李氏逗弄着怀里的小柔儿,分出注意力对方长庚道:“小明说得没错,我和老头子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入土了,总要葬在这里的,再说也不放心你二叔家,下回跟小明去看看你和你媳妇儿,还有我的宝贝重孙儿们~至于尽孝的事就让你哥代劳,反正我和你爷爷知道你的孝心,咱们也用不着你担心,好着呢!”   方长庚只能连连点头,心说只要两位老人身体康健,能够长寿,他就什么也不担心。   没多久,他们便又回到京城,方长庚替幼清办好入学,同样是去了新学堂,以后和阿玖一起上下学还有个照应。   第148章 回京   自从回来以后, 方长庚和十几个师范堂中能讲英吉利文以及德文、法文的学生来往比较密切,除了他们这些人,皇帝还指定了六部中其他一些官员加入使团, 另外任命郝翰和一个英国人为交涉中外事务协理与其余人一同前往,原本方长庚还觉得自己的身份还不足以代表国家出面, 后来一想国人对外国的态度,就释然了。   不过这不代表他放弃了拉某些人“下水”,这不没过几天, 他又上了一道折子, 请求让礼部尚书徐达仁同他一起出访欧洲, 把徐达仁气得脸红脖子粗, 直接在朝堂上骂他“居心叵测”,想要害死他这把老骨头。   他这么说其实也没错, 海路风险大, 身体素质要求高, 中途犯了急症凶多吉少。而且此行一去少说也得一两年, 徐达仁好不容易爬到礼部尚书的位置, 当然害怕有人趁机顶替他上位。   可方长庚理由很足, 一来徐达仁说话中气十足,可见身体健朗,二来礼部尚书掌礼仪外事,出访其他国家怎么能没有他在场。方长庚此举并不是刻意和徐达仁作对,也仔细打听过徐达仁身体状况,应当符合出海的要求。再者高级大臣里面就徐达仁最顽固不化, 也最看不惯方长庚的所作所为,他要是不把他一起弄到欧洲去,让他亲眼见识一番中外差距,回来以后他照样跟他唱反调,而不能让他心服口服。   永淳帝面露为难,对徐达仁一阵安抚,赞他劳苦功高,让众人都以为方长庚这回打错了算盘。只有方长庚看出永淳帝其实是站在自己这边的,没过一会儿,永淳帝话风一转,让徐达仁回家好好养养身体,开春就跟着船队出发去欧洲。   徐达仁欲哭无泪,脸色都灰了,恶狠狠地剜了方长庚一眼,估计心里正咒骂他。   方长庚脸皮已经很厚,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并不放在心上,不多久街头巷尾的酒楼里开始流传方长庚吃了熊心豹子胆在朝堂上当面呛礼部尚书的事,对此褒贬不一,还有人为他出使之事写了副对联,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讥讽之意尽显,所谓外人看热闹,方长庚早就明白自己这么做得不了什么好,就随他们说去吧。   经历了这件事以后,徐达仁更是百般看方长庚不顺眼,居然弹劾他在郊外和城里有“豪宅”,说他德行不当,贪图享乐云云,最后永淳帝为了安抚他,下旨□□了他一通,虽然不痛不痒,但如今全京城都知道他和徐达仁不对付,连作为徐达仁女婿的沈霖都特意跑过来问他细节,即便是无条件支持他的好友,沈霖对方长庚的行为依旧不能完全理解,对方长庚的耐心解释也将信将疑,对此方长庚只能在心里叹口气,不再多说。   这样的大环境下,偶尔他心里也会产生动摇,这时便只能喝酒消愁,醉一场后再次坚定自己的决心。   离出发之日越来越近,使团成员们总要在一起共同商议路线等诸事,其实方长庚哪里想天天对着徐达仁的臭脸,不仅是他,所有知道自己即将远行的官员们都在私底下抱怨,海上条件艰苦,大风大浪就不说了,还全是男人,这日子要怎么度过?   最后永淳帝下旨允许从三品以上官员带一名女眷,到底是办公事,没人再敢提更多要求。   方长庚回家以后便思索要不要告诉徐清猗这件事,但不管问不问,最后的结论是肯定的,她不可能跟着他去欧洲。不仅是这一去风险未知,而且他们还有三个孩子,需要徐清猗的照看。   最后方长庚还是和徐清猗认真商量了一下,做出了一致的决定,也许是这个原因,徐清猗对方长庚莫名愧疚,两人感情好像又到了刚成亲时的阶段,气氛无比温馨,让方长庚很是沉浸其中。   农历二月初二,龙抬头这一天,方长庚和两位协理获赏赐加二品顶戴,而后一行人一路南下到达澳门,然后坐船途径南洋各国,横渡印度洋,再绕到非洲南端,历时近四个月,最终在在郝翰的国家法国靠岸。   他们手上有永淳帝的亲笔信函,法国国王接见了他们,方长庚如今已经能用法语和对方对话,而且他态度尊敬,获得对方极大的好感,在郝翰的牵线下彼此对中西文化进行了深入交流。   他们出国时随身带有中国儒家经典和诸子书籍四十多部,同时还有法文译本,作为礼物一同献给国王,方长庚还在国王的邀请下在凡尔赛宫留下了一幅法国画家画的自画像,心中十分感慨,不知道几百年后,这幅画像能不能保存下来,让他的后代子孙看到。   离开法国时,他们中五位能说法语的学生受到邀请,留下来交流东西方文化,郝翰将他们介绍给自己家人,让他们好好照顾这些年轻人,接下来,他们踏上了英国的土地。   徐达仁有些水土不服,上吐下泻了一阵就自个儿好了。事实上他从登陆以后就一直不大高兴,因为风头全在方长庚身上,他这个堂堂礼部尚书一点存在感都没有,可他也不得不承认,方长庚没给大昭丢脸。   但他依旧认为这一趟来得莫名其妙,对方长庚面对法国国王时的态度很是不满,路上忍不住道:“这就是你说的能让我大开眼界的东西?简直可笑!”   方长庚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是法国国王的回礼,上面全是法文,徐达仁肯定看不懂。   他晃了晃手里的书:“大人,你可知道什么是‘哲学’?”   徐达仁微愣:“什么?”   方长庚内敛地笑笑,细细地给徐达仁讲解,这些完全在徐达仁认知范围外的东西听得他一愣一愣的,渐渐起了敬畏之心。方长庚趁机把十八世纪以前法国的历史给他普及了一通,见徐达仁似乎从中发现了乐趣,便接着开始讲英国,跟说书似的,算是途中唯一能解乏的活动。   远在国外,徐达仁又不会任何外语,总是处于被动的地位,但方长庚不计前嫌地耐心讲解,让他的抵触情绪开始消散。   到英国以后,他们在英国国王的招待下参观走访了造船厂、博物馆甚至军火库,真正让徐达仁明白了方长庚所言非虚。同样,有十位学生留在英国,不仅是向对中国文化颇感兴趣的英国国王传授儒家著作和书法等其他学问,同时也是学习英国造船等各项先进技术。   其实一开始英国国王热情邀请了方长庚,因为使臣里面除了唯一一个英国人协理,就属方长庚英文最好,礼节周到,相貌也是最显眼的,但方长庚身份特殊,况且还有家人,因此婉拒了。   这一趟他们共游历了荷兰、意大利、法国和英国等欧洲六国,这一路来,他们始终被奉为上宾,和方长庚记忆中那些屈辱的历史形成了鲜明的落差,让他庆幸地想,或许还来得及。   没有逗留太久,他们很快启程回国,这回却没那么顺利,有两名船员突然染病,临时靠岸救治无效,一行人只好就地将他们尸身掩埋,疲惫地继续赶路。   除了这个,中途他们还遭遇了几场大风浪,有人在船舶倾斜时险些落水,总之个中惊险令在场所有人永生难忘。   时隔一年半,他们终于再次踏上熟悉的土地,纷纷激动地快要哭出来,从天津下船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回京城,连家都没来得及回,先进宫拜见永淳帝。   此番收获不菲,西方的文学以及技术类书籍足有两大箱,让永淳帝惊喜不已,对所有使臣大加封赏,见所有人面色蜡黄,胡子拉碴,又给了一个月的假让他们好好修养。   方长庚却不敢回家,而是先找了间客栈,换身干净体面的衣裳,再把胡子给刮干净了,觉得似乎和离开前没区别了,才忐忑不已地往家里走去。   穿进一个胡同,看到自家院子就在几米外,方长庚一颗心开始砰砰跳起来,刚要上前,就看到并没有关紧的大门探出一个小脑袋,不过三四岁的模样,一身深蓝小马褂,看到他时还皱了皱眉,毫不胆怯地问:“你要找谁?”   方长庚乐了:“好你个臭小子,连你爹都不认得了?”   这小娃正是三岁半的方世宇,听到方长庚这么说,歪了一下脑袋,大眼睛透出一股子倔强和无畏,又把方长庚给气笑了。   “二弟,你怎么又偷跑出来?”   又是一道孩童的声音,是小少年的清亮,不像三岁小娃还奶声奶气的。   当方世卿从门后绕出来,看到方长庚站在外面,先是不敢相信地抹了抹眼,突然大叫了一声,朝方长庚飞扑过来:“阿爹!你回来了!”   方长庚用力揉了一下他脑袋:“走,进去找你娘,还有你爷爷奶奶。”   说完一手拉着大儿子的手,然后弯腰抱起老二,大步走进家门。   第149章 完结   下人们看到方长庚时也惊了一下, 因为使团回国的时间并没有向外公开,就连方家人也不知道。   很快,两拨人分别去叫夫人、小姐和老夫人, 等她们都慌慌张张地出来了,看到方长庚坐在堂屋专心地逗两个孩子玩, 始终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小李氏抹着眼泪,在方芃的搀扶下走进来,徐清猗则眼眶微红, 站在檐下呆呆地看着方长庚, 身后的蕊儿抱着世柔, 小声地告诉她堂屋里这个人是她爹爹。   方长庚把坐在腿上的世宇放到地上, 让阿玖牵着,然后立即起身扶着小李氏坐下, 叫了一声“娘”。   小李氏欣慰地笑着, 拍拍他的手, 又指了指站在外面不肯进来的徐清猗, 轻叹了口气。   方长庚心中也叹了口气, 直起身, 眼睛紧盯着徐清猗朝她走去,看着她强忍着可眼泪还是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往下掉,又想笑又觉得心里酸软不已。   在她面前停下来,方长庚拉起她的手就往里走,察觉她在自己手里挣了挣,但很快就安静下来, 低着头地跟在他身后,在紧挨着的两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方长庚让蕊儿把世柔抱给他,高兴地在小女儿柔嫩的小脸上亲了一口,结果心酸地发现连他最贴心的宝贝似乎也不认识他了,只是不排斥他的亲近,让他心里好受了点,不论如何他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在孩子们能记住他这个爹之前不能再和他们分开了。   没有抱太久,方长庚就让孩子们一起去玩,然后自然地继续握住徐清猗的手,一边扭头问小李氏:“娘,爹怎么不在?”   徐清猗不习惯在小李氏面前和方长庚有亲密的动作,脸都红了,可是见方长庚似乎什么感觉都没有,就不好意思扭扭捏捏,任由他这么握着。   小李氏提起这个就忍不住道:“你爹去戏院看戏去了,叫都叫不回来。”   方长庚理解地笑笑:“爹在京城本就嫌没事干,喜欢听戏就让他听吧,挺好。”   小李氏便没再说什么,半年前方长庚拜托沈霖替他继续打探舅舅下落的事有了消息,确定在一次水寇劫船时殒命,得知这个结果后小李氏就沉郁了许多,连带着又不怎么爱看戏了。   半晌后她跟想起了什么似的,看看方芃再看看徐清猗,脸上浮现一抹笑意:“你妹妹和你媳妇儿一起办了一家绣庄,这事你一定还不知道吧?”   方长庚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朝徐清猗看去,见她微笑着点了点头,不禁道:“怎么突然想到开绣庄了?”   徐清猗娓娓道来,原来小李氏年纪大了以后便时常在她们面前提起以前家里绣庄的事,方芃本来绣工就好,无意间便开了个玩笑说办个绣庄让小李氏高兴高兴,被徐清猗听在耳朵里,动了这个心思。   没多久蕊儿和丝雨就选了人家出嫁了,虽然仍在方家当值,但晚上总要回夫家,也想趁空闲做点绣活补贴家用,正好手里有一间空着的铺子还没租出去,徐清猗索性办了一个绣庄,招了一些家中有困难的绣娘,本来是要记在小李氏名下的,但小李氏不肯,实在拗不过,就说记在方芃名下,毕竟她都二十三了还没嫁人,名下有个产业也有个依靠,只接一些京里夫人小姐们的活,也清闲,如今也算小有名气。   其实方长庚倒不意外,甚至觉得完全在情理之中,从他第一次见到徐清猗时他就知道她不是一般的女子,只是嫁给他以后温婉许多,后来又有了孩子,精力全放在了家庭,俨然一位贤妻良母,其实这么多年她并没有变,家里财务全由她掌管,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一旦出现问题都能很好地解决,做事果断有魄力,让他在外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他心里所想的都表现在了脸上,满满的是对徐清猗的赞赏。   小李氏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徐清猗则是被看得耳根子发烫,软软地瞪了方长庚一眼,小声道:“别看了,娘还在呢。”   方长庚心情极好,不再逗她,只问了小李氏他离开这些日子家里发生的事,渐渐有了已经回到家里的实感。   过了一会儿,外面又来了两个人,挑着一个箱笼,里面是方长庚在欧洲买的京城见不到的一些小玩意儿,有八音盒、怀表之类的玩具,还有一些首饰,让在场的人都啧啧惊叹。   方长庚让她们叫家里的丫头小厮也挑几件,便去了幼清的屋子看他,   幼清还不知道方长庚已经回来了,看到他又高兴又紧张:“二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方长庚目光落在他身前书案上的字帖上,严肃的神情缓和了些:“刚到家,在练字?”   幼清似乎松了一口气,郑重地点点头:“是啊,学堂的作业。”   “累不累?”方长庚知道新学堂的课业比在永州重了很多,先生的要求也非常高,如果不想被落下,平时根本没有玩的闲工夫。   幼清摇头:“不累,大家都学得很好很认真,先生说我进步很大,说我明年就能下场了。”   方长庚沉吟了一下:“倒也不急,你先别想太多,学好了什么考试都不必畏惧。”   幼清点点头,对他二哥一家的感激深藏在心里,暗暗下决心不能辜负二哥对他的期望。   *   十月,永淳帝下旨开办数学研究所、译文馆等研究西方文化的机构,方长庚被任命为译文馆的馆长,继续任刑部左侍郎,署(代理)礼部右侍郎。   方长庚大部分时间都在看各类律法文献上,平时又常和外国人打交道,收集了不少信息,而永淳帝有心对来华外国人进行管理,包括对商人、商行和商船等的管制,最要紧的地方就是广东。   从英、法、美等国来华经商的外国人基本都留驻在广州城外,外国商船则停泊在黄埔,还有葡萄牙人在香山的澳门城聚居,外国人的身份各异,有使节、商人、士兵水手、西洋教士,还有难民。一般按照大昭律的规定,朝贡国入贡、通商使节入境等都必须经过广东通道,经皇帝同意后才能进京,不过目前外国人和本地人纠纷日益增多,涉外民商事和刑事法规的完善就显得尤为重要。   永淳帝勤勉向学,每日仍召见方长庚等大臣日讲经筵,最喜欢和方长庚探讨这些问题,方长庚一边小心谨慎避免引起皇帝猜疑,一边向皇帝灌输超时代的观念,时日久了,永淳帝对方长庚越发倚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于是给方长庚送礼巴结的人越来越多,可以用门庭若市来形容。   方长庚深受其扰,什么人来都闭门不见,渐渐的别人也不喜欢上他这里吃闭门羹,背后说他油盐不进,但这也不是什么坏名声,方长庚乐得清闲。   永淳八年,方长庚被派至广东任巡抚,彼时方幼清已经考上秀才,在京城准备乡试,方长庚则带着全家人南下,在广东留驻八年之久。   期间方长庚致力于管理来华的西方散商,开办学校,解决外国人与本地人的民商事和刑事纠纷,并编撰了一部涉外婚姻和财产继承法以及涉外债权法,提出了一系列促进中外贸易的举措,深受广东人民爱戴。   永淳十二年时,当初派往西方学习的学子学成归来,方长庚把他们要过来,将西方的造船技术用于建造我国船舶。   因贸易开放,航海技术获得极大地发展,每年出海甚至居留南洋的汉人数量日益庞大,一时引起永淳帝的警惕,差一点就要封掉除广东以外的通商口岸,施行海禁,方长庚一听到风声,立即写了一封数千字的奏折派人送到京城,扭转了永淳帝的决定。   永淳十六年,方长庚过完四十生辰,接到任命刑部尚书的圣旨后举家回京,彼时侯府老夫人重病,不久后溘然长逝,顾尚仁辞官回到永州丁忧,未曾起复。   *   永淳二十年,春光明媚的三月,方长庚刚从宫里回来,看见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站在自家门口,想进又不敢进,尽在那边叹气。   方长庚开口问道:“你找这家人?”   那书生吓了一大跳,忙转过身飞快地摆手,战战兢兢解释:“我,我是受人之托来找方大人的,你可千万别误会!”   方长庚语气温和:“你找我?什么事?”   书生看起来整个人都不好了,居然一点也没怀疑就信了他的话,对着方长庚深深鞠了一躬:“拜见方大人!”   接着他直起身,急着自证身份:“方大人!我是云岭方石头家的,在方式族学读书,今年来京城准备会试,令兄托我给您送一封信,我就来了。”   他勉强维持镇定,从袖口掏出信件,恭恭敬敬地交给方长庚。   其实方长庚一直表现得很友善,脸上甚至还带着笑,不明白这位后生为何如此紧张。   他接过信,邀请他来家里坐坐,也被婉言拒绝了,方长庚无法,便问了他名字,然后边拆信边回到屋子。   待看清信上的内容,方长庚立刻坐不住了,脸色也变得不好看。   徐清猗不解地问:“怎么了?信里说了什么?”   方长庚冷静道:“家里两位老人都病了,哥让咱们回去看看。”   徐清猗呆了一下,清楚方长庚所谓“病了”的意思,很快就说:“咱们先和爹娘说一声,明天好像就有一班船,我们回去?”   方长庚点点头,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明天告假一定来不及等吏部回复了,但次他是非回不可,顾不得那么多。   小李氏和方大山知道后没有过多情绪,只是二话不说就开始整理行李,这一晚无论如何是睡不好了,至于方长庚和徐清猗也没睡好,让徐清猗靠在自己怀里,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世卿还在广州,不知道赶不赶得回去……”徐清猗眉头轻蹙,轻声说道。   “哥那边应该已经送信过去了,或许比我们到得早,不必担心。”   徐清猗“嗯”了一声,继而苦笑道:“他可真是长大了,主意极大,说明年要去日本游学,你倒是说说他。”   方长庚心里有事,只简短安慰道:“他愿意去就让他去,我只怕他去了以后什么都没学到,又灰溜溜跑回来了。”   “他哪是会灰溜溜回来的人,我却怕他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出了事都不让咱们知道。”   “方芃不是在日本呢,你就更不用担心了。”   方芃在广州时认识了一个英国商人,毅然决然地要嫁给人家,小李氏和方大山原本死活都不同意,折腾了两个月,终于想开,心想嫁给外国人总比当一辈子老姑娘好,勉强松口。加上这时已经不禁止汉人女子与外国人结亲,方芃如愿以偿和那人结婚,不久后跟着他定居在日本。   “我的儿子我怎么能不担心?不像你,什么危险的都敢让他做,他就是学你,才成天想一出是一出的。”   方长庚笑了:“像我不好吗?哪里不好了?”   徐清猗被他气到,转过身子背对他,不肯接话。二十多年相处下来,她怎么会不知道枕边人的脾气,只是随着年岁愈长,每次看到他云淡风轻、不把她说的事当事的样子就会不高兴,不高兴了就不跟他讲话,直到方长庚主动哄她求和好才能消气。   方长庚知道自己又惹到她了,从她身后揽住她的腰,头埋在她如云般的乌发里,却没像平时一样说什么讨好她。   静默了一阵,徐清猗无声地叹息,自发转过身回抱住他,她知道此时此刻他不需要言语上的安慰,只要这样就足够了。   方长庚的确只需要一个温暖的拥抱,不知不觉地,在熟悉的香味中睡了过去。   进入永州地界之后,老李氏和方万英的情况已经不太妙,除了还有呼吸,能勉强进流食,却是几乎不睁眼和说话了。两人今年一个八十九岁,九十一岁,并没有大的疾病,只是到了岁数,该去另一个世界,又能一起作个伴,所以所有人心里虽然难过,却没有太大的悲痛。   两个老人始终撑着一口气,方长庚赶到他们床前时,老李氏和方万英竟然像有所察觉似的睁开了眼,用口型念出了“长庚”两个字。   方长庚骤然落泪,在场的其余人都不忍再看,第二天清早,小李氏的哭声骤然从屋里传出来,紧接着就是女人们起起伏伏的抽泣声,方长庚跪在老人床前磕了个头,突然有了一种恍然如梦的错觉。   办完老人的丧葬,方长庚并没有在家停留太久,先送世卿坐上回广州的船,然后回到京城。   永淳二十五年,方长庚入主内阁,时年五十,是自前朝以来最年轻的内阁大学士。任命期间,方长庚翻译大量西方法律著作,并重新编撰涉外法,修改大昭律,增加程序法条文,鼓励民众诉讼,在法律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永淳三十五年,方长庚以六十之龄代表大昭再次出访欧美各国以及日本等国家,身边还带了一位女眷,正是徐清猗。   永淳三十七年,方长庚携夫人回国,不顾永淳帝极力挽留告老还乡,与父母、夫人居住云岭老宅,于永淳四十三年逝世,同年,永淳帝驾崩,其子咸宁帝登基。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了!撒花花!休息一天吧,后天应该就会开凤凰男,紧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