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则鸣》 作者:宋昙 文案: 从无名之辈,到摄政权臣, 升官发财自是快意, 偎红倚翠更是逍遥, 但徐挽澜心中所图,却远甚于此。 朝纲是用来颠覆的, 奸宦是用来勾搭的, 为了心中那一杆铜皮铁秤, 纵是身负千古骂名,又有何妨? 必看提示↓↓↓ ※ HE。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女强 主角:徐挽澜 ┃ 配角:蒋平钏,崔钿,徐守贞 ┃ 其它:女尊,平权,朝斗,科举,女官,女强 第1章 颠倒红英间绿苔(一)   有道是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徐挽澜掐指一算,竟已足足穿越了有五年之久。再忆起现代生活,倒好似隔世一般了。   前生她是个女律师,三十多岁大龄怀孕本就不易,偏偏又遇上丈夫孕期出轨。也不知是命数所至还是果真动了胎气,生产那一天她又遇上了难产,分娩后还大出血,到底是没挨过去。等再一睁眼,徐挽澜就来到了眼下这个宋朝。   名虽为宋,可此宋却非彼宋。这个宋朝呢,男女颠倒,女人当家做主,为官做宰,而男人呢,则伏低做小,行止间百般受限。徐挽澜对此番景象,是倍感惊诧,待熟悉了环境之后,她小心探问,外加翻阅典籍,这才明白了形成这般社会制度的原因——   前朝女子饱受压迫,不过是男人们的附属之物,倒是和徐挽澜所熟悉的封建古代一模一样。可到了前朝末代之时,邻国金国挥兵南下,大举进攻,而前朝却是屡战屡败,溃不成军。偏生这时,有个名呼宋如意的小娘子揭竿而起,组了一支娘子军。这支军队纪律严明,战无不胜,宋如意更是奇计迭出,以小搏大,打得金国人现如今听到宋十三娘的名姓都咬牙切齿。时之所造,势之所趋,多种因素夹杂之下,这位宋如意,后来就成了这宋朝的开国之主。   这位宋十三娘,据闻年少时因喜爱练武,常被父亲打骂,嫁人之后又曾检举亲夫,闹得满城风雨,终是将夫君送入囹圄。或许恰是因此,她对男子十分厌恶,开国之后便废教弃制,移风革俗,定下了这男女社会颠倒的法令。为了彻底压制男子,这法令从各方面限制了男人的崛起,言文刻深,极尽严苛,譬如:若非官宦人家出身,男子不得习字练武;若是夫君三年无法令妻子怀孕,妻子可以休弃夫君;男子出门,非得带面纱不可;若生得子女,都必须跟母亲的姓氏,而非父亲。   宋朝开国至今,不过短短五十多年的历史,却已经换了八个女皇帝。徐挽澜每到得闲之时,便会拿出史书来扫上两眼,愈看愈是觉得有意思。那青史锦轴,乍一看仿佛是平平泛泛,可那行间字里,分明有暗流涌动,让人心惊不已。   起初来到这么一个时代,徐挽澜只觉得是解脱了,颇有几分快活之意,只是时日久了,新鲜劲儿褪去了,生活又便露出了它的本来模样来——过日子,说到底是个难字。   这个徐三娘徐挽澜,住在淮南西路所辖的寿春县,家中清贫,生父早逝,府中只剩一个重女轻男,且无甚文化的阿母,还有个性情怯弱,到了待嫁年龄的弟弟。前面虽有两个姐姐,可惜却都早早夭折。阿母徐荣桂,在知县府上为仆,性情泼辣,是个得理不饶人的厉害人物;弟弟名为徐守贞,从这名字便能瞧出时代特色来,而她这个弟弟,也是被养得羞口羞脚,不惯见人,加上生得雪肤花貌,当真似个小姑娘一般。   徐荣桂有盘龙之癖,好赌,偏偏赌运还不好,每得两个铜板,便非得送到赌场里去,恨五骂六一番,往往是输个精光。有这么个倒霉娘在,徐挽澜也没甚么多余的银钱去跟着师傅念书,只得早早自谋出路。她辛苦努力了几年,一面跟着便宜阿母在知县府上打些喂马浣衣的零工,一面夜夜背诵大宋律法,拿着毛笔练习写繁体字,总算是在古代重操旧业,做起了讼师来。   按理说来,讼师这一职业,得到明朝才会产生。而在这个女子开国的宋朝,讼师却是常见的很,据说开国的那位女皇帝宋十三娘,当年检举亲夫时,就是自己给自己当的讼师。   当了两三年讼师之后,徐挽澜也算是在这小小一方寿春县里闯出了名堂,靠着一张利嘴站住了脚。那年已五十的李知县对于徐挽澜甚是喜爱,便连打起官司来,也常常偏帮徐三娘一些。这样的日子倒也算是顺心,可谁知就在这崇宁八年时,李知县突发一场大病,不得不回京休养,而朝廷则派了位新知县来,替补这知县之位。   这日里徐大娘徐荣桂回了家,便唤了徐三娘来,与她交待起来:“我替你都扫听过了。新来的知县下月初三便到寿春县来,本姓崔,单字一个钿字,开封府里人。”   一听这个姓氏,徐挽澜便了然了几分。她微微一笑,一面合上手中的大宋律法,一面道:“开封崔氏,这可厉害了。当朝左相便姓崔,这新县令,多半便是崔相的亲戚。咱们这寿春县,也并不是什么油水多的地儿,所以她啊,大约是个远亲。”   徐荣桂急道:“嗤,你这小娘子,向来是自作聪明。远亲?这位崔钿崔知县,乃是崔左相的嫡亲女儿!你需得小心谨慎,万万不可得罪!”   徐挽澜闻言,先是一惊,抬眼看了眼徐大娘,随即思索片刻,却是一笑,轻松道:“我不过是个小小讼师,吃饱穿暖足矣,想得罪这位崔娘子,倒还没有得罪的份儿哩。”说罢,徐三娘便收拾起桌案上的书册来。   徐荣桂听了她这话,却并未安心,反倒瞪着眼睛道:“那可不成。我先前刚生下来你时,有个道姑登门讨要饭菜。我向她探问这三个女儿的天命,她给了我几句判词。我后来细细琢磨,实在是准。”   徐挽澜不以为然,笑了一声,随口道:“阿母你大字不识几个,自己的名姓都写得磕磕绊绊,当真读得懂判词?”   徐荣桂斜了她一眼,坐到桌边,一面磕着才传入宋国不久的瓜子儿,一面翘着二郎腿,道:“我都记着呢。她说你两个姐姐是‘福禄难过丑年春,雪里夭夭解早开’,你这两个姐姐,最后果真是没挨过已丑年的冬末春初,外面飘着细雪呢,这人便没了魂儿。”   徐挽澜挑眉道:“那她又给我下了甚么判词?”   徐荣桂砸吧着嘴,眯着眼想了会儿,这才道:“只一句,说是紫绶朱衣梦里身。紫绶朱衣这个字儿,我还特地问了人家读书人,不就是说你日后要当官,当大官么!”说到这里,她仿佛当真看见了女儿为官做宰一般,心满意足地呵呵笑了起来,道:“你那弟弟,是个赔钱货,迟早要搭上嫁妆,送到别人家里去。若是没有生女儿的本事呢,只怕还要被退回来。他我算指望不上了,为娘我只盼着你发达了!”   徐挽澜冷哼一声,却是默然不语,只埋头又写起字来。她手里面积了几件案子,只等着崔钿新官上任开审,若要在这位身家显赫的崔娘子跟前站住脚,那非得下一番苦功夫才是。穿越与否,目前看来,并不能给她带来什么额外加成,踏实努力才是硬道理。   一晃眼便到了下月初三,徐挽澜远远站着,瞧见了一顶翠绿帷顶的小轿晃晃悠悠地进了知县府内,知道是新官来了,这才徐徐上前,给守门的递上名帖。她守在烈日底下,干巴巴地和其余几个商户、讼师及告状的等了约一个时辰,结果出来了个拿鼻孔看人的小娘子,高声道:   “知县娘子舟车劳顿,十分倦怠,今日便不见人了。诸位请回罢,改日再来。”   作者有话要说:  1、虽然是女尊背景,但是感情线绝对更适合BG读者。   2、这篇文比较长,但我会写得很用心很用心,一定要把这个故事讲好,不再像之前一样,每篇文虽然都完结了,但是多少都有点儿遗憾。   3、更新上面,能做到日更。   离合约到期大概还有一两年了,争取把存稿坑都写完~   感谢机智的美少女,袖手、天下两位姑娘的地雷~ 第2章 颠倒红英间绿苔(二)   颠倒红英间绿苔(二)   门外守着的几人你看我我看你,却也不敢说些什么,只说了些吉祥话儿,便请辞而去。徐挽澜等了个空,也没别的办法,只能给几位案子的当事人送个信儿。她连跑了两家,待到第三家时,已是累得不行。   这第三家,乃是寿春县的一户富贵人家,姓魏,打的官司呢,则是争遗产的官司。家里面的老太太突然死了,什么话儿也没来得及留,几房女儿哪个也不肯让,非要闹到县太爷那儿,让县令裁决。请徐挽澜来当讼师的,则是魏家的老大。   魏府上的奴仆开了府门,见门前站着个一袭襦裙的长娇美人,眉清而目明,正是走得脚麻的徐三娘,连忙迎入府内。徐三娘正擦着汗,便见仆妇苦着脸道:“三娘子来得可不是时候,咱家大娘正教训人呢。”   这魏大娘生来富贵,性情跋扈,因而徐挽澜见怪不怪,只笑道:“哪个小娘子这般没有眼力见儿,竟惹了咱们好脾气的魏大娘发怒?”   仆妇呸了一声,道:“一个犯贱的小浪蹄子,咱家大娘瞧上他是他的福分,他竟给脸不要脸,还把杯子给摔了,拿着碎瓷以死相挟!”   在这宋朝,人生来便分三六九等,有贵籍、平籍和贱籍之分。徐挽澜是平籍,所以饶是家中贫苦,她弟弟也不被允许出来给人家做仆侍;而贱籍出身的儿郎,则生来就是要做奴仆的,按理说来,也早该习惯了低人一等,逆来顺受,如何会有这么一个烈性子的男人呢?   徐挽澜听得稀奇,便出言询问。仆妇一面领着路,一面絮絮说道:“这小浪蹄子乃是开封人士,从前是贵籍,怎奈何家中遭了罪,不但被贬为贱民,还被买卖到这寿春县来。大娘休了夫君已有两年之久,见这郎君姿色好,便也不嫌弃他,召他在身边伺候,可谁知他却是个不通情理的,实是教人生厌!”   从前既是官宦人家的子弟,该也是能读书习字,骑马练武的,现如今沦为别人的奴仆,还要被逼着和魏大娘这么个五十来岁的暴发户亲热,心里自然是不会好受。徐挽澜兀自唏嘘,却也不好说些什么,待到仆妇领着她进了正堂,她一抬眼,便忍不住皱起了眉。   她只见到一个身材结实,皮肤白皙的男人裸着上身,趴伏在地,背上满是红色鞭痕,裤子被人拽得直露出半个臀来,狼狈的很,着实触目惊心。而魏大娘显然还在气头上,手里拿着鞭子,仍在打个不停。   徐挽澜见状,便笑着上前,道:“大娘,气大伤身,鞭子抽多了,手里头难道不勒得慌?也该歇歇罢。”   魏大娘听她之言,方停了手,如牛一般喘着粗气,很是不高兴的模样。徐挽澜瞥了一眼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美貌郎君,暗暗叹了口气,面上却是不显,笑着同魏大娘说起了案子的事来。   自打宋如意开国之后,重女轻男之风渐盛,甚至许多人家见生了儿子,便直接将啼哭不止的小儿郎生生溺毙于夜壶之中,直接导致这男子的数量是愈来愈少。徐挽澜还见过个案子,是母亲阉割了儿子,逼迫儿子扮作女郎,直到这孩子娶了郎君后才被夫君揭穿。因而在这个所谓宋朝,便也没有什么嫡庶之分别,只要是女儿,便比儿子高上一等。   而按着《宋刑统》十二卷《户婚律》所说,其一,主母去世之后,诸女之间无论长幼,均分财产,而若是有还未曾娶过郎君的女儿,则可以多分得一些银钱,以备作聘礼;其二,若是府中还有未嫁人的郎君,则也可以分些嫁妆钱,份额为女子所得的三分之一,若是已经嫁人,那便一分也没有了;其三,若是亡人在世时留有遗嘱,且证验分明,那么财产处置,便以遗嘱为准。   魏大娘虽然跋扈了些,却并不是个全然不通情理的人。她之所以要争家产,全都因为她那妹妹突然拿了份真假莫辨的遗嘱出来,魏大娘不信她,便非要闹上公堂,让知县作裁。   见徐挽澜来了,魏大娘惦记着官司,忙出言询问,道:“徐巧嘴儿啊徐巧嘴儿,你可算是来了。我问你,可曾见着新的县令娘子了?可是个好相与的人?”   徐挽澜抿了口茶,润了润唇齿,方才含笑道:“知县舟车劳顿,身子骨乏了,因而今日并未见客。”   魏大娘道:“从开封府到寿春县,快马加鞭也要十天半个月的,自然乏累。”   言及此处,魏大娘屏退下人。徐挽澜看着那躺在地上的男人被仆妇毫不怜惜地拖走了去,倒也不曾说话,只是兀自寻思起来。   旁边没了外人,魏大娘便急道:“澜娘子,你说我这官司,能赢不能赢?”   徐挽澜微微勾唇,胸有成竹,一双杏眼十分澈亮,声音更是好听:“肯定能赢。阿姐,你先前跟我说,你瞧过老二的那份遗嘱,上面虽有你家阿母的印章,可是这份遗嘱,从头到尾都是他人代写,对不对?”   魏大娘点头道:“是。我家阿母,因有病在身,手一提笔便抖个不停,所以找人代写,倒也是情理之中。至于那印章,我仔细察验过了,确实是真。”   徐挽澜却是并不慌张,自怀中掏出一卷《宋刑统》来,翻到《丧葬令》一页,一面指给魏大娘看,一面说道:“这是当今官家年初新颁的律法,大娘生意繁忙,怕是还不曾来得及细读,便让我来详述给大娘听。这丧葬令里,清楚明白地说了,遗嘱呢,必须‘官给公凭,经官印押’,让官府盖个章印,方才有法律效用,不然细究起来,都是算不得准的。”   魏大娘惊讶十分,连忙细细研读,看着看着,便眉开眼笑,道:“如此一来,她那遗嘱便是真的,也不算数了?”   徐挽澜道:“我不知她是真是假,我只知道,按着律法来,她那一份不算数。”   魏大娘高兴道:“你果真是徐巧嘴儿,便是黑的也能让你说成白的。”   徐挽澜闻言,微微一顿,随即笑了笑,道:“做讼师的嘛,既然收了阿姐的银子,总要费些心思为阿姐说话的。”   魏大娘十分满意,脸都笑成了一朵菊花,非要留徐挽澜一同用膳。徐挽澜连连推辞,魏大娘便着人送上了礼品来,均是人参燕窝等物,这回徐挽澜不推辞了,一一收下。   待到临走时,她又拱了拱拳,温声道:“大娘莫要怪我迷信,且听我啰嗦一句。大娘心知肚明,我徐三娘,是个敢指鹿为马,能混淆黑白的小人,断然不是什么手滑心慈的小娘子。只是这临到上公堂前几日,府里头是能不见血就别见血,不吉利。我做讼师做了整三年,只输过一场官司,那人便是个杀猪的屠妇。我劝那小娘子停几天的工,她偏不停,结果那官司打得,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没来由地倒霉。”   魏大娘一听,奉为圣旨一般,连连点头,呵呵笑着道:“你放心,这几日我定然做个大善人,日日吃素,夜夜念经。至于那贱人,等我赢了官司,再处置也不迟!”   徐挽澜安了心,这便拎着一手的燕窝人参,回了家中。徐荣桂一拉开门栓,便见徐挽澜一个人提着这么多东西,忙不迭接了过来,口中数落道:“你徐三娘,也算是个有些名声的人物了,连个随身伺候的书童都没有,这哪里说得过去?我有几个相熟的牙婆,定能给你挑个模样好看,人又伶俐的小郎君来。”   作者有话要说:  宋朝时,遗嘱必须经官印押才有法律效用,这点是真的,不是我编的……   为什么不自称“儿”了呢~因为设定是女子为尊嘛,女人自称我,男的就要自称儿、妾之类的了。 第3章 颠倒红英间绿苔(三)   颠倒红英间绿苔(三)   徐荣桂是越说越来劲,收拾妥当之后,又磕着瓜子儿,坐到翻阅律法的徐挽澜身边来烦她:“你年纪不小了,也是时候说亲了。你瞧邻家娘子,与你一般岁数,大胖闺女都抱上两个了,端是争气。”   徐三娘烦不胜烦,十分不耐,道:“我没有功名在身,咱家里也拿不出彩礼,怎么就是时候说亲了?”   徐荣桂嘻嘻笑着,道:“瞧你,总把自己看得这样低。你徐巧嘴儿的名头,在这寿春县里,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不说亲也成。只是你总不能一个人素着嘛,我给你买个小郎君,你也好提前开开荤。”   徐挽澜白了她一眼,并不理睬,转而又道:“你可知道杏花巷怎么走?”   徐荣桂吐了口瓜子皮儿,疑惑道:“你不好好打官司,也不找小郎君,非要跑去那偏得不行的杏花巷作甚?”她眼中忽地放光,凑上前来,小声道:“难不成是在杏花巷有了相好的了?”   徐挽澜叹了口气,很是不情愿地道:“先前李知县离任前,是苦口婆心劝了我一番,非要让我去考功名不可。我全无此意,只想在这寿春县里求个清净,可李阿姐病得站都站不稳,我哪里敢再说难听话儿来膈应她?李阿姐见我应下,高兴得很,便说连师傅都给我找好了。那人姓罗名昀,正住在杏花巷里。李知县有心引荐,便是敷衍也罢,我也不能不去,总归是要去露个面儿的。明日恰逢休沐,正是时候。”   一听这个,徐荣桂喜不自胜,净了净手,这就提笔给徐三娘画起了去杏花巷的路来。画完了之后,徐家阿母很是激动,站了片刻后,忽地又急切道:“我听人家说过,读书人,头一次拜师,都要给礼的。魏大娘给的这礼,人参燕窝劳什子的,都是好东西,你便拿去给那位罗先生罢。态度千万好些。”   徐挽澜慵懒地唔了一声,全然没什么兴趣。这当官哪里是说当就当的?想做好官,又岂是想做便做得成的?这一滩浑水,她可没有意愿去淌。寿春县虽不算是富庶之地,但胜在水绿山青,风光旖旎。前生她辛苦打拼,一心要做人生赢家,死到临头却方知万事皆空。如今重活一次,她只想图个舒服快活。   再说了,拜师礼哪里能拿人参燕窝过去呢?所谓六礼束脩,需有芹菜、莲子、红豆、红枣、桂圆、干瘦肉条,六样齐全,才叫礼成。人参燕窝虽好,却不合规矩。徐挽澜瞥了眼兀自兴奋的徐荣桂,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次日一大早,东方初露鱼肚白,徐挽澜半眯着眼睡着,便听着门板吱呀一声被人打开了来。徐挽澜支起身子一看,却是十三岁的弟弟徐守贞端着脸盆巾帕等盥洗之物,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子里来。   看到徐守贞,徐挽澜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倍感无奈。   她这个弟弟,从上到下,由里至外,全都被这个朝代彻底熏染了,说是弟弟,更像个妹妹。早先徐挽澜冒着被砍头的危险,想要偷偷教他写一下自己的名字,吓得徐守贞非但怯怯地哭了出来,还被吓病了足足半个月。   徐挽澜自打穿越之后,总想着既然占了人家的身子,便也得对人家的亲人负责才是。只可惜阿母是个没文化的,见识短浅,怎么说也说不到一块儿,弟弟又是个非常之传统的土著人士,一星半点的改造空间都没有,徐挽澜便是与他们日日相对了五六年,也到底是有一层隔阂,擦不掉也抹不去。   见徐守贞进了屋,徐挽澜只得无奈起身,掀了被子,声音微哑,轻声道:“贞儿怎么起得这么早?”   徐守贞张着小鹿一般的清亮眸子,怯怯地答道:“阿母说姐姐今日要去拜师,叫儿来给姐姐梳头,梳个端庄些的头。”稍稍一顿,他的眼睛里好似又沁出了泪光来,小声惶恐道:“可是儿脚步太重,惊扰了姐姐?”   徐挽澜心下一叹,面上却呵呵一笑,披衣起身,谎称道:“哪有的事儿。阿母说得对啊,拜师是个大事儿,古来明王圣主,莫不尊师敬道。这么大的一个事儿,我心里一直想着,自然是睡不踏实。”   徐守贞甜甜一笑,当真是莲步轻移一般,递了巾帕过来,低低说道:“阿姐养家,已是十分辛苦,日后还要兼顾学务,苦读诗书,贞儿实在心疼,可惜却帮不得阿姐一分。”   虽然已经穿越了五六年,可徐挽澜现在见到当朝男子的这般忸怩作态,还是不大适应。她叹了口气,埋头洗脸之时,忍不住有一瞬间的发愁——在这个朝代谈婚论嫁,对于她而言,实在是一桩难事。她所求的不过是相貌过得去,个子不要太矮,身子不要太瘦弱,最好能读书识字,和她有共同话题,可是满足这样条件的男人,在这个朝代,基本都是官宦人家出身的贵族子弟,她一介平民,想娶也娶不着啊。   上辈子时相亲相了起码几十次,才找着了一个错误的将就对象,直接酿就了她最后的死亡。这辈子么,倒是没人逼着相亲了,女人也算当家做主了,可是这对象,是依旧难找。   思及此处,徐挽澜忍不住又重重叹了口气。   她几次三番地连连叹气,徐守贞在旁瞧着,真是感同身受,心疼不已,小鹿一般的眸子里又隐隐泛出了泪花儿来。徐挽澜见他如此,实在有些头疼,待到徐守贞给自己梳头时,她想了想,稍稍回忆,便温声道:“前些时日,见你口中念念有词,好似是在背梅兰竹菊之类的词调。”   徐守贞一边轻轻给她插上珠钗,一边柔声道:“不过是一首教人如何插花、品花的小调罢了。邻家小郎常常吟唱,儿便也学了两句,兴许日后便用得上。那曲儿里说,荷气临风,红颜露齿,牡丹芍药,乍迎歌扇,讲的是案头置花之道。”   徐挽澜点了点头,道:“这作词之人,也是颇有几分讲究。”   徐守贞顿了顿,又轻声细语地言道:“杏花巷那里,向来聚有不少卖花的郎君娘子,阿姐若是时间充裕,倒可以前去逛一逛那花市。前些日子阿姐不是得了个翠色的琉璃盘么,瞧起来便好似荷叶一般,若是能从花市上买回荷花摆上,倒也算应时衬景了。”   徐挽澜听后,应允了下来。   收拾妥当之后,徐挽澜便提上了人参燕窝,往杏花巷行去。徐三娘穿巷过道,足足走了约半个时辰,渐闻花香溢来,人声鼎沸,再遥遥一望,便见绿枝红葩,芳丛汇簇,当真是个规模不小的花市。因是休沐,小娘子们三两成群,结朋联党,或骑马看花,或以花簪首,好不壮观。   徐挽澜不曾来过此处,如今一看,也来了兴致,暗中盼着能速速打发了拜师一事,好出来行走游玩。她提着人参燕窝,依着行人所指,走到了杏花巷深处,来到了罗昀门前。 第4章 颠倒红英间绿苔(四)   颠倒红英间绿苔(四)   徐挽澜整了整衣衫,轻叩门板,低声叫门。她立在檐下,候了少顷,便听着有人拔了门栓,再接着,两扇门板被人从里面打了开来。徐挽澜定睛一看,见是一位四五十岁的褐衣妇人,又瞧她荆钗布裙,不着粉黛,便猜她是罗昀的家仆,忙面上带笑,朗声道:“劳烦娘子通报一声。在下徐挽澜……”   徐挽澜说着话,眼神不由自主地,往那妇人的唇边望去。这妇人虽装束朴素,可那唇上却沾了一层假的胡须。这是这时代特有的一种妆法,名为“假须”,有微须及长髯两种,微须即是短些的胡子,以人的头发制成,用鱼鳔胶贴于面部,为女子平添英武之气。这妇人所粘的即是微须,且多半不屑于打扮梳妆,由此可见,必是当下这制度忠实的拥趸。   徐挽澜话音未落,那妇人边淡淡地上下扫量着她,边出声抢道:“不必通报了。我便是罗五。”   徐挽澜心下了然,微微一笑,忙客气道:“原来是罗先生。久仰大名,失敬失敬。”   罗五娘面上没什么表情,一面迎了她入内,一面不冷不热地道:“这话需得反过来,该是我久仰你的大名才对。我在县衙门口,见识过你徐三娘的本事,当真是能言快语,问一答十,说得在场之人反驳不能,教我这老妇人钦佩不已。”   罗五娘口中称道,面上表情却是极为冷淡,这原本是赞叹的话儿,由她说来,反倒变了意味,听着好似讥讽一般。徐挽澜听着,琢磨不出她话里的意思,只能兀自宽慰自己,暗想道:那李知县虽说年过五十,还只是个芝麻小官,但她也是开封人士,系出名门。李阿姐高看罗五娘,自然有她的道理,万万不可小觑了这罗五娘。   罗五娘一边与她寒暄着,一边动作十分麻利地,在小院里摆了张四方小桌,随即持起玉壶,斟了两盏清酒,摆了两碟点心。见她这般招待,也算有几分用心,徐挽澜回过神来,连忙将盛着人参燕窝的提盒双手捧着,呈了出来。   她正要开口送礼,却被罗五娘再次打断。那罗五娘瞥了眼她的提盒,便抢声道:   “徐三娘,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心里头如何思量,我自是一清二楚。你必是在想,这老妇人何许人也,模样不讨喜,说话也不讨喜。若非是李知县临行之前,数番遵嘱,你又何需来我这小破院子里,吃这一文不值的茶酒点心,学那百无一用的经史子集?”   徐挽澜不慌不忙,笑了一下,朗声道:“五娘这话便不对了。白吃白喝的事情,哪个不乐意?哪个不喜欢?况且我是个十足的小人,向来吃肥丢瘦,专占人家便宜,能来蹭顿茶酒点心,我高兴得很,哪个能拦得住我?”   言及此处,徐挽澜挽起袖子,伸出手来,捻起一块点心,放入口中,大嚼特嚼起来。她一面嚼着,一面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罗五娘的表情。   她这话说得取巧,罗五娘却不为所动,只轻轻摇晃着手中小盏,面色冷峻,一言不发。徐挽澜端详着她的五官及皮肤,暗自一叹,想道:似这般强硬人物,坚决维护女尊男卑的制度,大抵可以被称之为“护宪派”。这些女人不屑梳妆打扮,平时自然也不好保养,这罗五娘才不过四五十岁,便已经显足老态,实是可惜。   罗五娘目光锐利,直直地盯着徐挽澜,半晌才道:“李知县去任已近半月,你方才登门造访。你手中所提,并非束脩六礼,可见也没有那份诚心敬意。再瞧你这副打扮,擦脂抹粉,描眉画眼,显而易见,与我也并非同道中人。你我今日一见,你为的是应付差事,我为的是偿还人情。酒饮尽后,你便速速离去罢。”   这等赶客之话,虽说是极不客气,可却正中徐挽澜的下怀。她不急不恼,两手捧杯,毕恭毕敬地敬了杯酒,这便提着人参燕窝,请辞而去。   出了门后,徐挽澜长舒了一口气,稍稍一想,暗忖道:罗五娘虽说的是官话,可到底是带着些开封口音。她还与李知县有交情,多半也是京都名门出身的贵女。这般厉害人物,如何沦落到这天高日远的寿春县来了呢?   再看她那小院子,说好听点儿,可以叫做“居不重席,室不崇坛”,节俭到了极点,说难听点儿,这不就是寒酸么。这位罗五娘,到底什么来历?   徐挽澜百思不得其解,干脆将此抛之脑后,踏着自在逍遥步,循着芬芳馥郁香,优哉游哉,往那杏花巷的花市走去。   花市上香烟缭绕,花影缤纷,大大小小的卖花摊子,足足有数十之多。除了卖花摊子之外,亦有不少摊点,卖的是与花有关的吃食,诸如花糕、牡丹饼、莲实汤等,不胜枚举。有些摊点前面或摆着木牌,或挂着布幅,写着“香饮子”三字,这便是卖饮料的了。   徐挽澜步行观花,亦觉得有些口渴,便找了个卖“香饮子”的摊点坐了下来,要了一碗竹叶熟水。所谓熟水,到好似是现代的广式凉茶。这种汤饮所用的原料,乃是一种十分特殊的竹子,竹叶比一般竹子要大上许多,枝茎则要纤细不少,煎做茶汤,极其香美。   徐挽澜细品茶香,歇息之时,不经意间瞥见对面有个小小花摊,放眼看去,专卖红莲风荷。徐挽澜忆起守贞的叮嘱,连忙将熟水饮尽,走了上去。徐挽澜双手负后,走近了一瞧,发觉这摊子虽小,品种却很是齐全,并蒂莲、品字莲、千瓣莲,一应俱全。   她正细细端详,暗中比较之时,忽地听到一个男声在耳畔响起。那声音如敲冰戛玉,实在是悦耳清心。徐挽澜向来对声音最为敏感,此时听到如此好听的一个男声,不由得微微一怔,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循声望去。这一望,令徐挽澜不由得心上微漾。   依照时下女子的审美,男人需得肤白貌美,身娇体软,身高最好不要超过一米七五,身形愈是纤瘦,便愈是美丽。眼前说话这郎君,自然是不合乎这一标准的。他虽然面带薄纱,但也能看出相貌之清俊,皮肤之玉雪,只是他这身高,足足有一米八上下,单凭这一条,便绝不可能是大众所认可的“美人”了。   虽说大众不认可,徐挽澜却很是认可。她细细打量着这郎君,见他凝脂点漆,皎如日星,额上还点了朵莲花形状的描金花钿,实是有些移不开眼。   那阿郎正是这摊子上的卖花郎。小哥儿原本正絮絮说着莲花之事,忽见徐挽澜不停地往自己脸上瞧,不由一笑,朗声问道:“娘子这是在瞧什么?可是儿脸上有什么古怪?”   徐挽澜的心性早已不是少女,多年讼师生涯也铸就了她极厚的脸皮,纵然是被瞧出来了,戳穿了,也绝对不会费心遮掩,更不会脸红羞赧。她只笑了笑,将视线移向摊子摆着的数株莲花,一面细心挑选着,一面平声答道:   “无他。人皆爱美,心性使然。常言道,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如今四者并了,自然让人乐而忘死,乐而忘忧,乐而忘归。如有冒犯,还请阿郎莫要加之怪罪。”   卖花阿郎脾气倒好,只低低一笑,随即便温声道:“品类不同,价钱有别。并蒂莲成双作对,四面莲四喜临门,均是吉庆之兆,卖得最好。娘子若是有意,儿也不会漫天叫价,全按着大行大市来,一两银子便得一株。”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确实比较慢热,慢热也是为了合理。女主上辈子辛苦努力,没得着什么好结果,重活一次,自然也不太想涉足太复杂、太辛苦的领域,只想过过小日子,享受人生。想让她重新燃起斗志、下定决心来改变时代,需要一个转变的过程。   有姑娘说五十多年会有这么深刻的改变吗~有兴趣的可以看看□□政变前的70年代的伊朗,再和今天的伊朗对比一下。   感谢鱿鱿鱿的地雷~ 第5章 梦回犹听卖花声(一)   梦回犹听卖花声(一)   穿越五年有余,徐挽澜靠着自身的不懈努力,现如今也算是寿春县的白领阶级,接一个案子也能得大几十两。这一两银子,对于徐三娘来说,实在算不得数。她当即解了荷囊,掏了碎银出来,平声道:“便劳烦阿郎,为我挑一株四面莲罢。古人道是一喜长年,二喜丰年,三喜清闲,四喜安康,也算是讨个吉利。”   卖花阿郎张开手心,接过钱来。他轻轻掂了掂银子,随即便将这一两银子收入钱袋之中。系好钱袋之后,这卖花郎君弯下身来,左右比较,仔细挑选,终是挑了一株犹带甘露的娇嫩莲花出来。   他淡淡地笑着,将这四面莲递与徐挽澜手中,温声道:“娘子出口成章,博学多识,教儿十分佩服。这株四面莲,娘子小心收好,日后若是还需买花,只管再来找儿便是。”   徐挽澜接过这株粉莲,眼儿一扫,再一抬头,定睛瞧着摊子角落处的一株莲花,又出言道:“那株并蒂莲瞧着颜色甚好,为何反倒摆在角落里了?”   卖花郎闻言,微微挽袖,将那株莲花拾了起来。他眼睑低垂,声音放低,甚是可惜地道:“家中有一小妹,不过十一二岁。儿晨起出门之时,她一时不慎,将这株并蒂莲给拆散了开来。卖是卖不出去了,着实可惜。”   徐挽澜看着那株并蒂莲花,原本相连而生的两朵花蒂,被人生生折断了开来,那粉白莲瓣上还有揉捻搓弄的痕迹,这哪里能说是“一时不慎”?这分明是“故意为之”。   她心知肚明,这郎君能在花市卖花,必是贱籍出身。这些莲花,必不是他家中所种,要么他是被人雇来卖花的,要么便是从花农手里进来的花。若是前者,他便要向雇主赔花,若是后者,那便是他亏了本。   这时代重女轻男成风,贱籍人家生来就是为奴作婢的,往往更是无比现实。毁了莲花的人即便是他家小妹,最终受罚挨骂的人,定然也是这卖花郎君。   徐挽澜缓缓伸手,摸了摸那莲瓣,随即道:“我再给你一两,便将这花儿卖与我罢。”   卖花郎微微一怔,连忙推拒道:“不可不可。这莲花已是残损之物,儿岂能拿这骗你的钱?娘子若是喜欢,只管拿去便是,至于这银钱,儿是万万不能收的。”   徐挽澜却已掏出了银子,口中朗声道:“我也算是爱花之人,残花亦有残花的妙处。你若是非要白送给我,便是生生辱没了这花,便是瞧不起它。这并蒂莲,专门种是种不出来的,全都靠天与风流,自然长成。它生得同心并蒂,实属不易,也算是它的一生心血。人家的一生心血,你可不能白白糟蹋了。”   徐挽澜这一番诡辩,明显是胡说八道,却听得卖花郎君云里雾里,不好说是,又不好说不是。徐挽澜见状,勾了勾唇角,先将那一两碎银搁到阿郎手中,之后又将那株断开的并蒂莲从郎君手中拿出,一拿一换,便是交易已成。   她将两株莲花挽入臂中,正要转身离去,却忽地听那卖花郎轻声道:“儿姓晁,朝旦之晁,家中行四。每逢休沐,儿都会在这花市摆摊。娘子既是爱花之人,必是常常要来买花,还望日后多来光顾。”   徐挽澜闻言回首,眉清目朗,弯唇而笑,应道:“你唤我徐三娘便好。我这么爱花,自然是会常来了。”   徐挽澜再世为人,给自己定的最大目标就是享受人生。现如今与美人多说了几句话,还勉强算是互通了姓名,徐三娘自然是心情不错。她哼着小曲儿,揽着两株莲花回了家中,稍一歇整,便让徐守贞找了先前得来的琉璃碧盘出来,好将莲花搁上。   盏碧荧荧,滑净无尘,如荷叶田田,团团似镜。其中盛上清水,搁上一朵四面莲,再加上两小朵拆散开来的并蒂莲,当真是红娇绿嫩新妆就,小池春水浸晴霞。   徐守贞在旁瞧着,亦是心生喜欢,柔声细语地赞叹道:“这莲花的品相实在不错,阿姐当真有眼光。”   徐挽澜笑了笑,又道:“你若是喜欢,日后每逢休沐,阿姐都给你去买一朵。”   顺便再去看看那肤白貌美的晁四郎。徐挽澜在心底暗暗补道。   徐守贞一听,羞答答地抿唇笑了,自是高兴不已。然而偏在此时,正在赏花的姐弟二人身后,传来了一阵颇煞风景的清嗓声。   徐守贞一听这声音,连忙敛起笑容,拿起抹布,擦起桌椅板凳来。徐挽澜心下一叹,微微皱眉,回头看去,便见阿母徐荣桂倚着门板,嗑着瓜子,冷眼瞧着那琉璃碧盏,几朵风荷,尖着嗓子道:   “你徐三娘出去忙叨了半天,就带回来了这么个破玩意儿?我可告诉你,你别以为你赚了俩小钱儿,闯出来了点儿名头,便有闲钱、有工夫去附庸文雅了。我跟你说,你日后娶郎君的聘礼,你弟弟以后的嫁妆,可都还没着落呢。”   见徐荣桂突然发作,徐挽澜微微一哂,看也不看她,更懒得与她争辩。徐荣桂却是不肯罢休,急躁躁地走到她身边,大声道:“我问你话儿呢,你那拜师礼,怎么原封不动地给拿回来了?”   徐挽澜漫不经心,随口搪塞道:“人家嫌我资质差,不收我,我也是无可奈何。”   徐荣桂全然不信,大声喝道:“绝无可能!”她显然是十分着急,呼吸声愈来愈重,接着又忽地扯了徐三娘的胳膊一把,低声道:“老三,李知县介绍的人,有眼不识金镶玉,多半不靠谱,咱们不去也罢。那李知县,比我小不了几岁,明明出身也不算低,可在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还是个芝麻小官。她也是个靠不住的。既然那人不收你,咱们便找别人,寿春县城可不缺会教书的先生。”   徐挽澜心里发笑,面上却是不显。她随意地点着头,全然是在敷衍。   徐荣桂却依旧在她耳边说个不停,一个劲儿地鼓动她去考取功名:“徐老三,你莫要再混日子了!你真以为你做讼师便能发家致富?日后这寿春县,不知要换多少任知县县丞,不是哪一位知县都能像李知县那样待你的。你今日赚多少钱,往后再推三十年、五十年,还是这么多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徐挽澜眉头拧起,不由得冷笑道:“阿母又何必要望女成龙?你自己都不是龙,我自然也不会是。”顿了顿,她抬起头来,眯眼笑道:“阿母岁数也不算大,现在开始埋头苦学,日后中状元也不是完全没可能。你既是做母亲的,合该言传身教才是。”   徐荣桂气得火冒三丈,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她沉默半晌后,没好气地道:“你能说会道,你老母大字都不识几个,自然是斗不过你。我给你两条路,要么给我生个大胖闺女,让我也能饴含抱孙,享天伦之乐,要么呢,你就给我去找个师傅,好好学学经史子集,日后考个功名,做朝廷命官。”   徐荣桂这副模样,让徐挽澜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前生的父母来。在现代时,她的亲生父母,也曾经说出过类似的话来——要么毕业就去考公务员,或者当老师,要么就早早结婚生子,女孩子就这两条路最稳妥,读什么研究生?读完研究生,都过了25岁了,找工作都再多一条拦路门槛!再说了,学历高了,嫁人更难,哪个敢娶?   怎么换了个时代,换了个社会制度,却还要被这种话折磨?莫非从古至今,天下父母都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对此,徐挽澜真是哭笑不得,无可奈何。   徐荣桂一起话头儿,就开始说个没玩没了,且还都是车轱辘话,来回地说,没有半点儿新鲜的。徐挽澜听着生腻,只得转移话题,问道:“阿娘在县衙里作活儿,近些日子,可曾见过新来的崔知县了?”   徐荣桂一听崔知县三个字,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她眼睛一亮,凑到徐挽澜身边,拉了个椅子坐下,边磕着瓜子儿边说:“我倒不曾见着,只远远地瞧见过一次背影。崔知县身材娇小得很,比你瘦上不少,个头也就到你肩膀。我听人说,这崔钿就是个纨绔,她来这寿春县,为的不过是找个太平地方,混混资历。似她这般身份贵重的大人物,干不了几年,很快就要升官的。”   徐挽澜听着,点了点头,道:“这话也有些道理。她是当朝左相的幺女,父母定是爱之如掌上明珠。她来这寿春县,做一个小小的知县,十之有□□,是在为日后的官途铺路。”   徐荣桂定定地瞧着徐挽澜,眼神灼灼,道:“你若是能得了她的青眼,必也能为日后的官途铺路。”   徐挽澜气极反笑,抿了抿唇,心里哀叹一声,暗道:这好不容易岔开的话题,说了一圈儿,怎么又说回来了?这徐阿母,可比她在现代的亲爹亲妈难缠多了。 第6章 梦回犹听卖花声(二)   梦回犹听卖花声(二)   徐荣桂在那边聒聒噪噪,大叫大嚷,同自家女儿寻争寻闹,没个消停的时候。徐挽澜这做女儿的,却是好似两豆塞耳一般,专心致志地翻阅法令,看都不看徐荣桂一眼。   这徐大娘有所不知,徐挽澜在现代时,还有个年纪差上十几岁的弟弟。当年她高考时,弟弟才两三岁,正是迎来人生中第一个叛逆期的时候,稍有不满,便嚎啕大哭。在这般环境下,徐挽澜练就了一个本事——无论身边多闹闹哄哄,她也能如老僧入定一般,专心于自己手头上的事。   再说了,似这般母女吵闹的戏码,几乎每一日都要上演一回。这出戏折子,徐挽澜实在是腻了。现如今徐阿母只要张口说出第一个字,徐挽澜就能立刻给她续写接龙,将她要说的几千来字全都猜个分文不差。   二人正在纠缠之时,忽地遥遥听见有女子在外叫门。徐荣桂没好气地瞪了徐挽澜一眼,又令徐守贞进屋避客,不许出来,这才扔了瓜子皮儿,前去拔了门栓,打开门板。   徐挽澜执笔抬头,提耳细听,但听见两人不过只说了几句话,接着便传来了关门的声音。她心中兀自生疑,忍不住猜度起来。   少顷过后,她便见着徐荣桂面带喜色,一手捧着张杏红小笺,一手提着裙据,快步走了过来。徐阿母人还未到,徐挽澜便已先闻其声:“徐老三,好事情!咱们崔知县给你送了请帖过来了!”   徐挽澜持了那杏红小笺在手,立时闻到清香阵阵,着实沁人心肺。她又拿两指搓捻了一下那纸,发觉这纸质地极好,真可谓是光滑如缎。徐三娘不由得感到有几分稀奇,出声赞叹道:“这崔知县不愧是开封府来的贵女,写张请帖都如此讲究。我在寿春县城待了这么多年,还不曾见过这般颜色、这般味道、这般质地的好纸。”   徐荣桂瞧着她这副稀罕样子,嘲笑道:“这就是你这丫头没见过世面了。你娘我早十年就见过这种纸了。此纸人称‘周公笺’,乃是当朝周内侍所造,共有十种颜色,又称作是“十色笺”。这一张小笺,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却要二两银子,若非附庸文雅,显摆身份,谁用得上这个?”   啧啧,薄纸一张,便是二两银子。若是要集齐十色,便需要足足二十两,若是按这宋朝的物价换算,相当于人民币两千块钱。徐挽澜一面感慨着贫富差距,一面将那折得精巧的小笺打了开来。   她粗粗一扫请帖内容,不由得轻笑出声。却原来这崔钿自打到任以来,时常有人递上名帖,想要请她赴宴,给她接风洗尘。崔钿在请帖里说了,她便是有饕餮一般的胃口,也吃不下这么多顿餐饭,倒不如直接摆上一桌,一并吃了。故于六月初五是夜,长塘湖畔,钓月楼中,邀诸君一会。   徐挽澜笑意稍敛,一面将这小笺复又折好,一面暗自寻思道:这崔钿实在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小娘子。与这样的人相处,有好处,也有坏处。她不爱陈词滥调,喜欢不落俗套,或许也能因此而推陈致新,干出些实绩来。怕就怕她任性恣情,过分地放荡不拘,想一出是一出,那可真是一方之害了。   却说隔日即是初五,临五更鸡鸣,徐挽澜梳洗穿衣,打选齐整,用过早饭之后,便出门去给手头几个案子的当事人一一送信儿。这古代没有即时通讯设备,想要说点儿什么,都只能靠一双腿和一张嘴,实在辛苦。   无论是前生当律师,还是今生做讼师,徐挽澜的职业目标都从未改变过——其一,不能饿着自己。无论干什么行当,若是你赚不着能满足温饱的钱,那只能说明一件事,你不适合干这个,早早转行为宜。其二,心不能太黑。好人未必能有好报,但是可别忘了,俗话讲说心安理得,需得“理得”,才能“心安”。   因而呢,徐挽澜现如今手头上共有三件案子。魏大娘的这一桩遗产案子,自然是最赚钱的,也是最好打的。至于剩下两件,实在是赚不得钱,也不容易赢,但是为了心安,也不得不接。   徐挽澜思及此处,不由摇头一叹。她停步于巷尾一户人家前,挽袖抬手,轻叩门板。这户不打眼的四方小院,便是她其中一个案子的当事人,吴樵妇一家三口所居之处。只不过现在,这小院子里,只剩下吴樵妇的女儿吴阿翠尚在。   她才叫了门,这门几乎是应声而开,足可见得,院内的人着实等得心焦。徐挽澜抬起眼来,打量着吴家小女那副憔悴面容,还有那枯瘦身躯,实在是心中不忍,勉强笑着道:“阿翠等得辛苦,是我对你不住。我特地带了些点心来,你瞧,这‘间道糖荔枝’,甜得醉人,你定然喜欢。”   吴阿翠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点心甜食。她泪眼模糊,乍地凑了过来,紧紧挽住徐三娘的胳膊,殷切道:“三娘,你说老实话,这官司到底能不能成?我知道我娘及我爹,是犯了滔天大罪,我也不求知县赦免,只望能够轻判。娘爹入狱已有足足一月,我见也见不得面,实在难熬。”   这所谓娘爹的说法,也是那开国女帝宋十三娘所定下的规矩。说话之时,必须要先提生母,后接生父,以显女尊男卑之制。   徐挽澜心中虽然发愁不已,却绝对不会当着吴阿翠的面儿,将这满肠愁思显露在外。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施施然地,将这小丫头一把揽入怀中,先拿帕子给她拭了拭眼泪,接着几乎是半逼迫似地,给她喂了个糖荔枝入口。眼见着吴阿翠暂且停了泪珠儿,乖乖吃了糖荔枝,徐三娘这才温声道:   “且让我先理一理这个案子。你家阿母乃是樵妇,以砍柴卖柴为生,一月之前,一时不慎,于山野间意外失足,摔伤了右臂。为了维持生计,你阿母便让你爹爹代为砍柴。可是按照咱们的律法,像这种颇费体力的活儿,如砍柴、杀猪之类的,男子是不能干的,若是干了,是一定要……”   徐三娘本想说出“砍头”二字,可又怕因此刺激到这才十一二岁的小娘子,便改口道:“是一定要加以处置的。你娘乃是从犯,也脱不了干系。”   吴阿翠听她这么一说,泪珠儿又滚滚落下。徐挽澜却笑了笑,温声道:“小娘子莫要哭啼,这案子别人打不赢,可是它到了我徐三娘的手里头,那是板上钉钉,一定会赢。小娘子尽管放心,我虽不能让你爹……娘爹完全脱罪,但是我敢打包票,你娘亲和你爹爹,绝对会被轻判。”   吴阿翠咬着唇,抬眼看她,却见徐三娘双眸清亮,如晴波万顷,似江月炯然,教人一望,便于不知不觉间,心定而神安,忍不住相信于她。吴阿翠止住哭泣,紧紧握住徐三娘的手,话里隐隐带着些哀求,低低说道:“徐阿姐,事已至此,我只信得过你。”   徐挽澜揉了揉她的小脸儿,笑道:“信姐姐便是信对了。”   吴阿翠瞧着她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稍稍一想,又开口问道:“阿姐,人都管你叫徐巧嘴儿,说你没有打不赢的官司。你便当真没输过么?”   吴阿翠这话虽是无心,但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专戳徐挽澜的伤心处。她干了几年的讼师,拢共只输过一场官司。那一场官司,整个寿春县里,没有一个讼师愿意接,只她一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结果生生领了个教训。   徐挽澜听着吴阿翠的发问,淡淡地笑了,为了让她安心,谎称道:“那是自然。我都不知输是何等滋味。”   吴阿翠听着这话,总算是安心下来,破涕为笑。她忙里忙外,找了不少衣食之物,交于徐挽澜手中,托她带给狱中父母。徐挽澜小心拎好,又遵嘱了她几句,接着抬头看了看时辰,估摸着已是正午时分,这便请辞而去。   徐挽澜盘算得极好,若是现在去找魏大娘,必然还能蹭一顿饭。魏府伙食极好,吃得极为丰盛,徐三娘只吃过一次,便念念不忘。   果不其然,待她到了魏大娘府上之时,正赶上午膳时分,仆妇直接便将她往饭桌上领去。徐挽澜跟在仆妇身后,脑中想着那酥烂肥美的樱桃肉、汤清瓜香的西瓜鸡、鱼肝肥嫩的鲃肺汤,整个人便好似枯苗望雨一般,已然是垂涎三尺,只盼着能速速坐下,大快朵颐。   可谁知到了厅前,徐挽澜原本喜滋滋地,才要迈步跨入,面上的笑容却不由得忽地一滞。她抬眼一瞥,便见有个俊美郎君趴伏在地,周身上下只系着个锦缎绣花的肚兜儿,口中则正有气无力地学着犬吠之声。徐挽澜这一看,多少是有些目不忍见,耳不堪闻。   她微微皱眉,又往堂中看去,却见魏大娘一面手执银箸,享用着珍馐美味,一面时不时地抬起绣鞋儿,若有似无地轻踹那阿郎一脚,口中再调笑数声,说些污言秽语,真可谓是满面生花,好不快活。   作者有话要说:  在过去的一年多里,我时常觉得,对下厨的喜爱与痴迷远远超过了写东西……写东西的时候,写到吃吃喝喝,也总忍不住多写两句,哈哈。 第7章 梦回犹听卖花声(三)   梦回犹听卖花声(三)   虽说心里实在有些不忍,但是徐挽澜,也着实是无可奈何。   她先前打着迷信的幌子,哄骗这魏大娘,让她升堂前这几日里,莫要再鞭笞殴打身边仆侍。现如今看来,魏大娘也算是依言而行,打是不打了,改成精神上的凌辱了。徐挽澜若是此时再劝,难保不会惹魏大娘发怒,生生断了自己财路。   徐挽澜想了想,笑着步入厅中,高声道:“魏大娘你莫嫌弃,我徐老三又来骗吃骗喝了。”   魏大娘抬眼一看,见是徐挽澜,连忙搁下筷子,站起身来,亲自将徐挽澜迎入座中,口中喜道:“说甚么骗吃骗喝,你可不是吃粮不管事的人。你是谁,你可是专为人鸣不平的徐巧嘴儿。”   言罢之后,魏大娘抬起脚来,用红翘尖履那翘起来的尖头儿,戳了戳那学狗叫的郎君,低头朝着他咒骂道:“你这丧家犬,着实没个眼力见儿。现如今贵客临门,你也不懂好好招待,待我日后腻了,迟早要将你丢到那柳巷花街里去,让你好好领教领教。”   席间另一商妇见状,嬉笑道:“我看徐三娘气喘汗流,想必也是风尘碌碌,这足履之上,肯定沾了不少尘土。贵客临门,当然要好生招待。韩小犬,你便代一众主人,招待一下徐三娘,替她清理清理这一双绣鞋儿罢。”   这话的意思,便是让那被称作“韩小犬”的郎君来舔一舔徐挽澜的鞋子。   席间众妇人听罢之后,皆抚掌而笑,啧啧称赏。徐三娘面上陪着笑,心里却忍不住骂起了一连串脏字儿,暗中纠结起来:   坐在这席间一起用膳的,可以说都是魏大娘的商业伙伴。这些娘子们,在这寿春县城里,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难保不是她日后的金主。她此时若是出言拒绝,无论这话儿说得多婉转中听,那也是扫了人家的兴致,她如何得罪得起?   徐挽澜手执杯盏,又把着眼儿,瞥向那趴伏在地的郎君。她一瞧这韩小犬的结实身板,还有背上那已经结痂的累累伤痕,立刻反应了过来:这人多半就是她上次来魏府之时,撞见的那名被鞭打的男子。   上次她来魏府,这郎君被打得血肉模糊,瘫软倒地,她自然瞧不见他的正脸。而此时此刻,这韩小犬低垂着头,还是看不出长得何等模样。不过单单看他这背影,纵是皮伤肉绽,衣不蔽体,还趴着作狗,这人也脊背挺直,轩昂气宇,足以见得是生来凤骨龙姿,绝非池中之物。   席间众人七嘴八舌,撺哄鸟乱,只盼着能借这郎君寻些乐子。而那韩小犬则是默然不语,低头丧气,四肢着地,缓缓爬到了徐挽澜的足履之前。   徐挽澜坐在席间,浅笑不语。她居高临下,从头到脚,细细打量着这韩小犬。   韩小犬面上没什么表情,按着地面的双手,却是紧紧攥成了拳头。再看他手臂上的肌肉也鼓凸而出,显然是浑身都在绷着劲儿,整个人都在强自忍耐。所谓忍辱含垢,苟且偷生,大抵如是。   韩小犬死咬牙关,薄唇微启,伸出舌尖,缓缓放低身子,距离徐挽澜的鞋尖也是越来越近。众妇人涎眉邓眼,嬉皮笑脸,或站起身来,或延颈而视,均等着看他如何舔鞋。   然而就在韩小犬离那鞋尖而有半指间距之时,徐挽澜忽地翘起脚来,用鞋尖勾起了韩小犬的下巴,口中则故意流里流气地笑道:“两次撞见,都不曾见过正脸。我心里发痒,实在是好奇不已。到底是怎样一个美人,能教咱们魏大娘这般神魂颠倒,痴云腻雨?”   韩小犬一怔,猝不及防间,便被那鞋子勾起了下巴来。他紧抿薄唇,抬眼望向面前女子,徐三娘与他相对而视,微微一怔,忍不住啧啧称美,惊艳之极。   徐挽澜自打再世为人之后,就一直被困在这寿春县城里,每日里汲汲营营,只为了维持生计,从没正经见过什么好看的男人。街上郎君都蒙着半张脸,单瞧着上半张脸,倒是也有好看的,可看不见全脸,便也不敢下个定论。这五年间,被徐挽澜看见过整张脸的男人,拢共不过十几个,而在这些郎君里,韩小犬要说是第二,便没人敢认第一。   这韩小犬,真不愧是高门子弟,便是成了枯鱼病鹤,沦落到这副凄惨境地,他这一双清泠泠的眼儿,也是黑白分明,暗藏锐气。整个人虽衣不盖体,潦倒十分,却还是如圭如璋,如金如锡,贵气难掩。   徐挽澜看着这双暗藏锋芒的眼,心上不由一凛,缓缓将脚踩回地上。旁人看了,自是心生不满,一个劲儿地撺掇起来:“徐三娘,你莫不好意思。他是罪臣之子,不知贪了多少库藏粮饷,挥霍了多少民脂民膏。你只管让他舔,这是他活该!”   徐挽澜夹着筷子,带着几分无奈,看着桌上一众商妇,笑着道:“几位好姐姐,我说老实话,我今日来,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蹭吃蹭喝。这一盘酥烂肥美的樱桃肉,我已经足足梦了五宿了。每日醒来,哈喇子把褥子被子全都打湿了。我呐,实在是憋不住了,且容我先饱一饱口福,不然我这心思,全都被这几块肉给勾去了。”   她面露馋相,半真半假,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盘肉,着急忙慌地伸了筷子,一筷子夹了两三块,一口气全都放入口中。她这副模样,着实令几位妇人忍俊不禁,一个接一个,调侃起她来。   徐挽澜接着又是花言巧语,嘴上跟抹了蜜糖似的,将席间众商妇全都夸了一遍,一会儿夸这位娘子的胭脂颜色真是绝了,一会儿赞那位娘子的盘髻梳得十分好看,总算是绕过了韩小犬这一章篇,成功转移了话题。   酒足饭饱之后,众人又行起酒令来。魏大娘对这文绉绉的事儿兴趣缺缺,便拉了徐挽澜近身,一面笑看着徐挽澜打着饱嗝儿,一面出言道:   “我听人说,今夜长塘湖畔,钓月楼里,新上任的崔知县请客吃饭。我得了风声,知你收了请帖,可我却没收着,这实在让我心里头呐,很不踏实。你夜里头去了,一来记得帮我这官司探探口风,二来么,便替我瞧瞧,这位崔知县,好不好打交道。”   徐挽澜连忙应道:“这是自然。阿姐这案子,我日日记挂,说一夜十起都不夸张。阿姐向来待我极好,你若是有什么事儿,我必当鼎力扶持,绝不推脱。”   徐挽澜这般说话,自然是讨了魏大娘的欢心。魏大娘摸着徐挽澜的小手儿,亲昵道:“三娘子,我不信别人,就信得过你。日后我若得了家产,如何少得了你的好处?”   稍稍一顿,魏大娘似是想起了什么,忽地不怀好意地笑了。她挤眉弄眼一番,拧了徐挽澜小手一下,故意压低声音,道:“前些日子,我在铺子里遇上你娘亲了。你娘说你年已十八,半大不小了,却还是个黄花女儿,东墙处子。三娘子,你且放心。若是事成,大娘我一定从牙婆手里挑个品相极好的,亲自送到你家园子里去。”   徐挽澜一听这话,不由得抿了抿唇,皱起眉来。她哭笑不得,无奈至极,只得顾左右而言他,姑且搪塞过去。只是徐三娘却有所不知,前一日徐荣桂与她斗嘴,败下阵来,着实心有不甘,今日徐挽澜前脚出了门,徐荣桂便揣上银子,特地去找了相熟的牙婆,打算给徐老三买个貌美能干的仆侍。   徐荣桂可是盘算得极好。她自觉早就看明白了,自家这个小娘子,说话办事,向来是口不对心。别看她嘴上说着什么不愿意找小郎君,其实多半是脸红耳热,羞于开口,心里面嘛,绝对是渴得要死要活了。幸而她有个好娘亲,便是她不开口直说,也能想她所想,替她操持主张。   这般想着,徐家阿母不由得洋洋得意,暗想道:徐老三,你莫装什么正人君子,你娘生了你,难道还看不透你?人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待到有了美人在侧,夜夜红袖添香,管教你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不可!到了那时候,你哪里还有精力和你娘亲犟嘴? 第8章 梦回犹听卖花声(四)   梦回犹听卖花声(四)   徐荣桂如何盘算,暂且按下不表。却说徐三娘在魏大娘这里,大盘大碗,饕食一顿,接着又虚情假意,拉闲散闷,说了不少拍马屁戴高帽的场面话儿,这才请辞而去。   又跑了一户人家之后,徐挽澜虽已是口干舌燥,疲乏不堪,却仍是强打精神,行步如风,匆匆往家中赶去。   徐三娘这心里头打算得极好,回家途中,先拐到那卖茶水的春水堂,喝一碗雪泡豆儿水,其实就是冰镇的绿豆汤,落一落汗,歇一歇脚,之后再特意绕到那卖点心的聚丰园,给徐守贞买一份他最喜欢吃的酥油泡螺,对了,临到最后,还要再去买个小袖炉来。   徐家阿母在知县府中,做的是浣衣的活计。她这一双手,日日浸在凉水里头,凉意全都渗进了骨子里去。这徐荣桂虽是个混不吝的,但对自家闺女,也算是说得过去的。这做女儿的,不可不尽孝道。这手炉尽早买了,待到冬月,定然能派上用场。   样样买齐之后,徐挽澜怀揣着吴阿翠托付的物件、魏大娘赠予的食盒、整整一袋酥油泡螺,还有沉甸甸的四方手炉,步履维艰,慢慢腾腾,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总算是来到了家门口前。   徐挽澜长长舒了口气,边拍打着门板,边高声叫门。她话音还未落,便听着了拔门栓的声响,徐挽澜不由得微微皱眉,兀自生疑,暗想道:按着这个时辰来说,该只有守贞在家才对。她这弟弟走起路来,那可真当得起莲步缓移四个字,怎么今天这么快便来开门了?   她正皱眉思量着,便听着吱呀一声,接着便见两扇门板被人推了开来,一个从没见过的小郎君立在门槛那边,笑眯眯地拿眼瞧着她。那郎君瞧着年岁不大,身量也算不得极高,模样倒是长得十分讨喜,天生一双弯弯的笑眼,粉妆玉琢,皓齿朱唇,瞧着便是个精明能干的伶俐人物。   徐挽澜心中生疑,左看右看,总算是确认了自己未曾走错。她眯起眼来,上下打量着这小郎君,疑惑道:“你是谁?”   那少年声如黄鹂,清脆宛转,语速偏快,很是自来熟,亲昵地说道:“奴是玉藻啊。”一面应答着,他一面快步上前,动作十分麻利地,将徐挽澜提的重物一一接了过来。他瞧着算不得多强壮,论起身高,也就一米七刚出头,和徐三娘一般身量,论起身板儿来,约莫只及那韩小犬的一半,但他却是不缺力气,举重若轻,面色如常,着实让徐挽澜生出几分意外来。   唐玉藻接了东西,还不忘拿脚抵着门板,对着徐挽澜笑道:“三娘在那儿杵着作甚?这炎天暑月的,大太阳晒得人皮肉生焦,三娘赶紧近来歇歇脚,奴去给你盛碗凉丝丝的井水来。”   徐挽澜上辈子没被人伺候过,这辈子自打穿越之后,更是不知吃了多少苦,下了多少力气,才换来如今衣食无缺的好日子。现如今猛地来了个唐玉藻,嘘寒问暖,关心备至,徐挽澜实在是不大适应。   她有些不大自在,先谢了一声唐玉藻,这才走入院子里去。徐荣桂坐在院子里头,翘着二郎腿,还如往常一般,嗑着她最爱的瓜子儿。眼见着徐挽澜缓步走来,徐荣桂眼睛发亮,兴奋不已,当即放下瓜子儿,行步如风,凑到徐挽澜身边,挤眉弄眼,殷切道:“如何?阿母的眼光不错吧?”   徐挽澜冷哼一声,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儿,一句话都不想跟她多说,闷声不语,直接进了屋内。徐荣桂撇了撇嘴,一面跟在她身后,随着她进屋,一面说道:“怎的?你还怨上我了不成?我是你亲娘,难道还能害你?我这是为了你好!”   徐挽澜向来理智,便是气得火冒三丈,瞋目切齿,也控制得极好,绝不会说出一句伤人的气话来。她只叹了口气,随即温声道:“我是怨你,但我怨的可不是你从牙婆手里买人,我只怨你,这一天天的,跟自家闺女在这儿瞒神吓鬼,也不和我说上一声,便直接带了个男人回来。你若是好言好语,同我商量商量,我如何会跟你着急?”   徐荣桂原本还憋着股劲儿,要好好和她斗一回嘴,可徐挽澜这话一说出口,徐家阿母也不由得泄了劲儿,没了脾气,因自觉理亏,声音也低了一些,口中说道:“下次。下次一定同你商量。”   徐挽澜啧啧两声,道:“下次?哪里还有下次?咱家就是平头百姓,又不是大院深宅,供得起一个就烧高香了,可别做那荣华富贵的白日梦了。”   徐荣桂嘻嘻笑道:“瞧你这话说的,阿娘可还指望着你发达呢。”稍稍一顿,她好似想起了什么,连忙道:“你这是要去钓月楼赴宴罢?这是大场合,我教玉藻赶紧给你找身衣裳换上,再给你梳个齐整体面的头髻,万不能让人小瞧了去。”   徐挽澜皱了皱眉,到底是不习惯让生人近身伺候,连忙低声道:“找身衣裳便行了。头就让守贞梳罢,守贞梳得多好,用不着旁人。”   徐荣桂急道:“那可不行。我花了整整五十两,才买了这么个极品回来。若是不用,岂不是亏了本儿?”   徐挽澜却还是推托,微微蹙眉,道:“也不知他手艺如何,万一这头没梳好,到时候还要拆了重弄,白白耽搁工夫。”   徐阿母得意地笑了笑,拍着胸脯道:“那不能够。你老娘和那牙婆,是金兰之交,多年姐妹,过命的交情。她早先跟我打了保票,这唐小郎,瞧着算不得多打眼,却有千般好,万般妙,样样都行,样样都会,是她拿来压箱底的宝贝疙瘩,一直舍不得出手。梳妆打扮这点小事儿,自然是不在话下。便是其他的那些活儿……你试试便知,定然教你这小丫头,称心快意,虽死无憾。”   徐挽澜气极反笑,当真是哭笑不得。徐阿母则是言罢之后,便急急出门,招了唐玉藻过来。徐挽澜端坐于镜台之前,不多时,便见菱花铜镜之中,映出了一双月牙似的笑眼儿来。再接着,这台面上便多了一个瓷碗,碗中所盛,正是刚打上来的清甜井水。   唐玉藻微微含笑,立到她的身后,开始替她巧画双蛾,轻点朱唇,施丹傅粉。徐挽澜见他动作果然十分娴熟,画出的妆面比起徐守贞来,更要精巧许多,不由心上稍软,温声言曰:“你说你叫玉藻,不知是哪两个字?”   唐玉藻手上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声音清脆,面上带笑,巧声答道:“奴姓唐,唐朝的唐。名字唤叫玉藻,奴虽不会写,却也知道,是美玉的玉,水藻的藻。”   徐挽澜点了点头,又道:“好名字。你娘给你起的?”   唐玉藻的声音却忽而低了几分,不复先前那般宛转灵巧,只闷声道:“奴的爹爹起的。”   唐玉藻只答了这六个字,徐挽澜原本想着,他总该会提起出身家世,可是唐玉藻却是只字未提,答完这话便闷声不语,手上利落且熟练地,给她盘起头髻来。若说与先前有甚么不同的话,便是他那双透着灵气的眼儿,着实显得黯然了几分。   徐挽澜便也不再说话,只在心里寻思起来。   这唐玉藻的名字,并不常见,他爹爹能给他起出这样一个名儿,难不成也是个知书识字的?他现如今卖身为仆,对家中之事,显然也不愿多说,如此看来,多半也是个身世可怜的人。徐挽澜思及此处,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原本还有几分将他送回去的打算,现如今却是完全打消了这个念头。   聪明如徐三娘却是有所不知,她分明是中了这唐玉藻故意下的套儿。方才这母女二人在屋里说话,唐玉藻在外间早听了个清清楚楚。他生怕徐三娘将他送走,便干脆双管齐下,一边显露身手,努足了劲儿给她梳妆打扮,另一边,则暗中卖弄可怜,故意引得徐三娘多思多想,诱得她生出恻怛之心来。   唐小郎静不露机,心思通透,最懂那扮猪吃老虎之道。待到梳妆罢了,徐三娘又允他给自己更衣之时,唐玉藻忍不住偷偷抿唇,知道这徐三娘,已然接纳了他,必不会再赶走他了。至于从前那不堪言状的苦日子,自然也离他远去了,实在让他松一口气。   对于唐玉藻的这番心思,徐挽澜自是全然不晓。一切妥当之后,她见时候不早,连忙带上备好的见面礼,急匆匆地出了门去,往那长塘湖畔,钓月楼前,赶了过去。   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而在这小小的寿春县城里,知县便是天子,至于她能不能做得这一朝的臣,全都要看这一夜后续如何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看后宫申请榜单的帖子,发现我这一年多没写,真的是被时代抛弃了,随便一个新人的收藏都比我高很多←_←   不过没关系……我还记得我最惨的时候,更一章只有不到十个读者购买,就这样每章还有四五个人留言,真的是谢谢那些同志们的鼓励了。虽然这些同志已经遗忘了我,虽然我现在也没多大长进,但是总的来说,一切还是比那个时候好太多啦!顺其自然吧~   偷偷地立个flag,这文将是我写过的最长的文!在接下来的半年里,我立志于每天都骚扰你们:) 第9章 醉折缃桃蒲帽簪(一)   醉折缃桃蒲帽簪(一)   却说徐挽澜梳妆罢了,行步如风,揣着财礼羹果,匆匆往那钓月楼赶去,可谁知待到她入了席间,坐于客位之后,一众客人延颈而望,跷足而待,苦等了约莫有半个时辰,却只见得跑堂的来来回回地添酒加菜,迟迟不见那新官上任的崔娘子露面。   众人等得扒耳搔腮,心焦不已,难免也是狐疑不定,可谁也不敢埋怨出口,更不敢流露出一丝不耐。徐挽澜瞧着这副场面,知道急也没用,只能时不时地抿两口酒,夹两筷子菜,至于崔钿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她猜不透,便也懒得去想。   紧挨着她坐着的妇人,名唤王瑞芝,也是这寿春县里数的上来的讼师。虽说同行是冤家,可这王瑞芝却是个厚道之人,与徐三素来交情不错,对徐三还有些提携之恩。她比徐三娘足足大了一轮,已是而立之年,徐三娘平日里见了她,都要喊声阿芝姐。   眼瞧着等了半个时辰,王瑞芝心里也是疑疑惑惑的,却也不好多说些甚么,只和徐挽澜闲谈起来,温声道:“我瞧你近来红光满面,精神抖擞,难不成是遇着甚么喜事了?你接的那几个案子,莫不是十拿九稳?”   徐挽澜笑了一笑,道:“阿芝姐,你又不是不懂我。我这人心气儿低,能没病没灾地活着,便觉得高兴。若还有饭可吃,有衣裳穿,那就是喜事。至于这案子甚么的……”   话及此处,徐挽澜轻轻抬眼,朝着邻桌一位黄衫娘子一瞥。说来也巧,那女子也正拿眼儿打量着她。   两人四目相对之时,那女子忽而笑了,随即轻挽莲袖,勾出一只小指来,那指甲蓄得极长,还拿金凤花染作艳红之色,煞是乍眼。接着,这小娘子便用那染得通红的小指甲,轻轻蘸了蘸杯中浊酒,随即稍稍弹了一下。   这便叫做“蘸甲”之礼,在这宋朝,很是时兴。敬酒之时,蘸一蘸甲,弹一弹酒,也算是一种礼节。   徐三娘是个爱干净的人儿,因而对于这等礼节,实在是不太能接受,可此时那小娘子做了,徐三娘也只得硬着头皮,有样学样,蘸了回去。   那小娘子见她回礼,勾唇一笑,这便回过了头,不再看这徐三。王瑞芝在旁瞧着二人的往来,不由得憋着笑,对一脸郁闷的徐三道:“你们两个小丫头,倒还真是宿世冤家。瞧她这小模样,可真是卯足了劲儿,专门呛上你了。”   徐挽澜无奈轻笑,接着晃着手中小盏,却是摇头一叹。   这位偏和她做“宿世冤家”的小娘子,也是做讼师的,本姓秦,名唤娇娥。这秦娇娥是个心气儿极高的,凡事都要争强显胜,非要压到旁人头上不可,可自打遇上了徐三娘之后,秦家娘子每次和她对打,都是损兵折将,大败亏输,自然是心有不甘。   现如今,秦娇娥俨然已经是入了魔障了。徐挽澜接哪一桩官司,秦娇娥便非要做对家不可,便说现在,徐三娘手里头这三个案子,每一桩的对家都是她,实在是教徐挽澜十分无奈。   一想起这些事来,徐挽澜忍不住伸出手来,用指肚儿好好揉了揉眉心。其实秦娇娥这般行事,她倒也能理解。前生的时候,她和秦娇娥是一类人,题目做不出来,便夜以继日,死磕到底;考试没考到第一,恨不得左右开弓,大力扇自己几个耳光。   这种精神,倒也可以说是有衔石填海、力争上游之志,只是徐三娘如今却是想明白了。人生在世,贵在“坦然”,虽说要坚信自己能做到,可也要学会坦然接受自己做不到。若是接受不了,那真真是自己找罪受。   这般想着,徐挽澜以手支颐,望着窗楹之外,兀自出起神来。天色已晚,夜渚月明,徐挽澜遥遥见得湖上小舟点点,漂浮似叶,舟上灯火如星,望之荧煌无数,实在美不胜收,她也不由得心驰神往。   这钓月楼临湖而建,当真不负钓月二字。徐三娘倚窗而望,瞧着这副美景,渐渐地,竟也生出了雅兴来,颇想立时辞去,行舟湖畔,饵云钩月,钓尽沧浪。   然而她看着看着,忽见一只花船愈行愈近,这所谓花船,自然便是那妓子招客的枇杷门庭。船行靠岸,停稳之后,便见帘子一掀,有二仆扶着一人,踉踉跄跄,歪歪倒倒地走了出来。   那被扶着的人一袭翠裙,钗横鬓乱,喝得神志不清,玉山将崩。徐挽澜眼瞧着,忍不住微微皱眉,没来由地生出了些预感来。而待那醉到昏头的小娘子上了钓月楼,进了大堂,大摇大摆地坐到了主位之上时,徐挽澜这下明白过来了——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淮南西路寿春县新上任的父母官,当朝左相的小女儿,本姓是崔,单字为钿。她迟迟不来,没有旁的缘由,单纯就是到花船上买笑追欢,宿柳眠花去了。她这葫芦里非但没有药,她连葫芦都压根儿没有。   崔钿年岁不大,身量不高,生得削肩细腰,娉娉袅袅,模样十分秀丽。只是她现如今宝髻蓬松,衣衫不整,双眼更是由于醉酒之故,浮肿得厉害。席间众客苦等了近一个时辰,从天明等到天黑,却等来了这么一个轻浪浮薄的小娘子,自然是满腹牢骚,啧有烦言。   崔钿眼瞧着众人不满,不由得轻挑秀眉,带着醉意,笑道:“我知道你们,都有事要找我。依我之见,无论甚么事儿,也不必一一找我求见了,就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儿,直截了当,开口说了罢。若是有哪一件事儿,是在这儿说不得的,那也不必私下找我说了。我不是好相与的人,私下更是说不通。”   她此言一出,众人更是面面相觑,瞠目结舌。这些人携礼而来,耐着性子等了她近一个时辰,他们这心里头揣着的事儿,又有几件是能摆到台面上来说的呢?   众人噤声不语之时,秦娇娥却是不慌不忙,不卑不亢,站起身来,先敬了杯酒,随即道:“我无事相求,只想问个明白。自打娘子上任以来,寿春县衙这五道门便没再开过,鸣冤鼓上都已经落了一层薄灰。我知娘子从开封府远道而来,舟车劳顿,甚是辛苦,却不知娘子打算何时能歇整安妥,升堂审案?”   秦娇娥这人说话,向来是辞锋如剑,咄咄逼人。相较之下,徐三娘却是外圆内方,你若和她说话,她是刀切豆腐两面光,专门儿顺着你往下说,至于她心里如何想的,却好似是金城汤池,没有哪个能攻得动她,改得了她。   崔钿听了秦娇娥这话,懒懒抬眼,扫了秦氏两眼,随即勾唇一笑,似是漫不经心地道:“我知你是谁,秦娇娥,门里出身,往上刨三代,都是替人家告状的。我这衙门不开门,岂不是断了你的饭碗?你且放心,三日之后,六月初八,从早到晚,我专审你和徐三娘对打的三桩官司。输赢胜败,一日了结。”   崔钿此言一出,秦娇娥神色乍变,徐挽澜则是蓦地抬起头来,定睛看向那崔娘子。徐家阿母先前说这崔钿是个浪荡纨绔,可她却早将众人都摸了个透,甚么恩怨纠葛,及那家世出身,她分明都了如指掌,一清二白。   秦娇娥张了张口,想要说些甚么,却终是欲言又止,牙关紧咬。王瑞芝看着她这模样,不由得掩口轻笑,凑到了徐三娘身边,低声道:   “她想做那出头椽儿,不曾想却被崔知县打了个措手不及。这小娘子,定是才准备了一场官司,余下的还来不及细问,料也没料到崔知县会连审三场。依我看来,只怕你当真是要十拿九稳,连胜三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奥TM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5-05 06:44:03   21432006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5-05 13:27:05   感谢地雷~也谢谢大家的吹捧与鼓舞~ 第10章 醉折缃桃蒲帽簪(二)   醉折缃桃蒲帽簪(二)   王瑞芝对徐三娘很是看好,可徐三娘却是苦笑连连,低声叹道:“阿芝姐当真抬举我,所谓连胜三局,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儿。一下子来了三份状纸要写,这三日里,我算是出不得门了。”   其实她这话,不过是谦辞而已。徐三娘可不是个有拖延症的人,哪里会把这等要紧之事,统统挤到一两天里来做?况且自打穿越以后,她每日里勤学苦练,孜孜不懈,毛笔字儿如今写得是又快又好,这千余字的状纸,她不消半个时辰便能写完。   她非但早已写好了自己的状纸,便连秦娇娥会如何应对,怎般辩驳,她都想了个一清二楚。   王瑞芝与她虽是交情不错,对她又有提携之恩,可但凡是寻常之辈,皆有妒忌之心,更何况两人还是同行,多半不能免俗。徐三娘方才说这等讹言谎语,一来是怕言出患入,招惹麻烦,二来,也是为了两人这份情谊考虑。   秦娇娥问罢之后,席间诸客见崔钿明明醉得东倒西歪,却还是对答如流,丝毫不落下风,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再不敢等闲视之。倒也有那不信邪的,如秦娇娥一般,暗中设套,故意刁难崔知县,崔钿却也是不急不慌,一一化解,着实教人心服口服。   待到这钓月楼之宴罢了,众人散阵投巢,各归各家。徐挽澜因多饮了几小盅酒,虽说神志尚清,却到底是有几分耳热眼花。   她正打算原路折返,不曾想王瑞芝却忽地赶了过来,伸手挽住她胳膊,与她亲亲热热,把臂而行,口中则温声道:   “现如今天色已晚,三娘子你饮了不少酒,竟还打算独自一个儿,走那夜路回去,这教阿芝姐如何放心得下?我今日是驾车来的,咱姐妹两个,同一路回去,还能亲亲热热,多说几句话儿不是?”   王瑞芝一番美意,盛情难却,徐挽澜自是不好推辞,只能笑吟吟地看向王瑞芝,巧声调笑道:“哎呀,我今日竟能蹭上阿芝姐的香车宝马,这可真是福至运来,没白出这一趟门,没白赴这一回宴。”   王瑞芝闻言,轻点了下她脑袋,笑骂道:“你这丫头,真是花马掉嘴,油腔滑调,耍起嘴皮子来,也没个正经模样。”   待马车停稳之后,二人由赶车的妇人扶着,接连入了车厢。不多时,车架辘辘而动,王瑞芝把着眼儿,细瞧着徐挽澜,面上虽还带着笑,口中却是一叹,低低说道:   “今日宴上,我瞧着你和秦家娘子,实在心有感慨。你们二人,且不论谁输谁赢,个个都是胆气横秋,敢作而又敢为。哪里像我,已过当立之年,却是甚么也没立得起来。”   若是在现代社会,三十出头的岁数,还算很是年轻。只是在这古代,人的平均寿命都才不过四五十岁,活得也很是着急。因而王瑞芝有这番慨叹,倒也算不得奇怪。   徐三娘听了这话,心上一紧,暗想道:你说你自己老而无为,哪里想得到你面前这个小娘子,两世加起来,都有足足四十岁了。   她只得斟字酌句,笑着说道:“阿芝姐此言差矣。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可这小牛犊无论是怕,还是不怕,待到遇上了那大老虎,都要被老虎食肉剔骨,吃得渣都不剩。可若是老牛呢,它经了风雨,见了世面,见着老虎也知道跑了,这才是真聪明。”   王瑞芝一听这话,不由得笑出了声。徐挽澜见她如此,暗暗松了口气,接着又温声宽慰道:   “再说了,要是阿芝姐都说自己一事无成,那我还活不活了?阿姐糊涂,我便替阿姐数一数。阿姐府上琴瑟和调,伉俪情深,这算不算一成?儿女成双,绿叶成荫,这又是一成。阿姐接一桩官司,比我赚得不知多上几倍,这难道不算一成?”   她言及此处,王瑞芝却忽地轻轻拉起了她的手,一面抚着她的手背,一面低声说道:“三娘子,你既然起了这话头,就莫怪阿姐多嘴。我今日要与你说的,便是这银子的事宜。”   徐挽澜闻一知十,却是笑容未变,反握住王瑞芝的手,口中说道:“阿芝姐不必说了,我早就盘算好了。待我手头上的官司一了结,以后再有新的官司找上来,我定会多收些银钱,与人方便,也自己方便。”   王瑞芝听了这话,原本很是忐忑的神色,也因此稍稍缓和了许多。只是徐挽澜答应得这般干脆,言辞这般坦荡,还将她所思所想完全猜中,实在让她面红耳热,不大自在。   王瑞芝默然半晌,这才轻叹一声,道:“三娘你是明白人。那我就毋需多言了。”   徐三娘起初为了养家糊口,当真是什么官司都接,价钱要得也实在不高,人家给得起多少,她便收上多少,连讨价还价都少之又少。现如今她声名鹊起,却还是没涨多少价钱,这寿春县城里的其他讼师,自然是看不下去了,便托付了和徐三娘走得近的王瑞芝,让她给这徐挽澜敲打敲打。   若是徐三娘也提了价,其他人的日子便也能好过不少。不然只她一个,官司打得赢,银钱还收得少,这教其他人如何过活?对于其他同行来说,这无异于扰乱市场秩序啊。   眼瞧着王瑞芝不大自在起来,徐三娘忙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笑眯眯地说道:“阿姐若是为了这点小事,便觉得不自在,那可真是同我生分了。待这官司了结之后,我还想去阿芝姐府上,再吃一回那‘拨霞供’呢,还算我一个不算?”   这所谓的“拨霞供”,其实就是火锅的雏形,主要涮的是兔肉、豆芽等物。可自打穿越人士徐三娘见了这物之后,这“雏形”二字,便可以完完全全地去掉了。   王瑞芝闻言,不由得释怀而笑,连忙道:“算你,算你!哪敢不算你这个小馋鬼?”   两人正说着话儿,忽地听见帘外那赶车的妇人出声,说是到了徐家住处,接着这马车便是倏然而止。徐挽澜与王家娘子商量好何时吃那“拨霞供”后,便与王瑞芝辞别,掀帘下车,缓步而行,来到了家门之外。   她口中哼着小调儿,抬袖叩门。在院子里候了许久的唐玉藻听了这声响,眼睛一亮,忙不迭地起身来开。   两扇门板一打开,徐挽澜看着这粉妆玉琢的少年郎,愣了一下,这才想起家里多了个仆侍,自己也算是有人伺候的人上人了。她很不自在地咳了两下,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干脆抬步跨过门槛儿,步入了院子里去。   唐玉藻插上门栓,接着便紧紧跟到她身后,扬着一张俊秀小脸,弯着一双桃花眼儿,声音清脆宛转,笑着轻声道:“奴在桌上晾好了茶,不凉不烫,用的是娘子最常喝的雅安露芽,娘子可要赏脸尝尝?”   徐挽澜却是微微蹙眉,骤然停足,回过身来,问他道:“我娘怎么不在?”   唐玉藻巧声答道:“徐阿母找人打叶子戏去了。”   这所谓叶子戏,是一种纸牌游戏,玩法很像麻将。徐三娘先前逼着徐荣桂戒了赌,徐家阿母手痒得不行,便移情于叶子戏及扇牌儿等物,隔三差五,便要去找几个姐妹一同游戏。她这一去,往往就住到人家家里去了,隔日才会回来。   徐挽澜眯了眯眼,又道:“我弟弟呢?守贞为何也不在?”   唐玉藻笑看着她,答曰:“阿母带贞哥儿一同去了,说是要教他打牌。阿母说,他若是学会了,日后嫁了人,便能和娘子一同戏玩了。”   徐挽澜听到这里,已是心知肚明。她气极反笑,蓦地坐到桌前,端起瓷碗,抿了一口那色翠汤碧的露芽茶,润了润嗓子,接着又凝声问道:“我阿母走之前,是如何交代你的?你且说来给我听听。”   唐玉藻眉清目明,笑吟吟地望着她,一面提起砂瓶,细心替她满上茶,一面答道:“徐阿母说,她那间屋子锁了,贞哥儿的屋子也锁了,教奴这一宿,好生伺候娘子入寝。”   作者有话要说:  袖手、天下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5-06 12:43:02   感谢地雷=3= 第11章 醉折缃桃蒲帽簪(三)   醉折缃桃蒲帽簪(三)   徐三娘一听这话,气笑道:“你们倒好,背地里做成一帮儿,齐齐来算计我。只是你们这算盘虽打得噼啪响,我也绝不会遂了你们的愿。”   她又抿了口露芽茶,瞟了唐玉藻一眼,平声道:“现下五黄六月,正是最热的当口儿。你若是铺一层席子,在这地上睡一宿,说不准比睡这床炕还要舒服。”   这话的意思,便是要赶唐玉藻睡到地上,绝了他这份爬床的心思。   唐玉藻闻言,却是不急不忙,微微一笑,一面提着砂瓶,又替她满上茶,一面清声说道:“三娘子是束身自爱之人,奴自然不好强求,亦不敢强求。只是三娘听奴一言,咱家徐阿母,向来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到乌江不肯休。今日不成,她日后定还会百般算计。这成或不成,暂且另说,三娘子便不觉得甚是烦扰么?”   这唐小郎,七窍玲珑,心思通透,这一番话说得更是直切要害。待到徐荣桂天亮回来,发现二人未曾成其好事,她定不会善罢甘休,以后必是会日日闹腾,夜夜撮合,没个消停的时候。徐三娘这一想,便觉得太阳穴都隐隐胀痛。   她微微蹙眉,抬起头来,正视着唐玉藻那双笑眯眯的桃花眼,道:“你有甚么妙计,不妨说来听听。”   唐玉藻温声道:“倒也称不上妙,不过是假作一夜云雨罢了。三娘便忍上一宿,同奴待一个被窝里,明日鸡鸣天晓,阿母归家,眼见得这副光景,自不会再喋喋不休。不知三娘意下何如?”   徐挽澜对此很是抵触,颇有些不耐烦,皱眉道:“也不必这么麻烦。你且先在地上挨一宿,明早阿母回来了,我听着动静,便会叫你起来。咱两个唱一出戏折子,把她蒙骗过去,这事便算了结。”   唐玉藻却很是坚持,笑眯眯地继续劝她道:“奴先前听贞哥儿说,徐阿母也不一定是天亮了才往回赶,夜半三更闯进屋里来,也不是全无可能。”   徐挽澜没好气地斜睨着唐玉藻,只觉得这小哥儿说起话来,配着那一双不语而笑的桃花眼,简直像是只修炼千百年的小狐狸精。只是她生气归生气,却也知道唐玉藻所言,着实有几分道理。   只要这一回能蒙混过关,骗到这徐阿母,让她暂且歇歇这份儿心思,徐三娘这耳朵,便能清净上不少日子。再说了,不过是同榻而眠而已,若能换得徐荣桂闭嘴,那也实在是值。   思及此处,徐挽澜倍感无力,轻叹一声,随即便道:“好。就按着你说的做。”   唐玉藻见她应承下来,只弯着眼儿,淡淡一笑,可他这心里,却分明很是得意。事缓则圆,急难成效,需得步步为营,循次而进。这等道理,唐小郎再明白不过。   唐玉藻提了砂瓶,出了屋门,这便准备锡盆荑皂等洗漱之物去了。徐三娘抓紧时间,起身坐到案前,一手执起毫笔,另一手支着下巴,兀自思索起来。   魏大娘的案子,逻辑已经分明。吴阿翠的官司,胜算虽然不大,但幸而她只求个轻判,对于能言巧辩的徐三娘来说,这也并非难事。而这最后一桩官司,徐挽澜虽已准备好了说辞,却还想再梳理一番。   这第三场官司,也是与这女尊男卑的国策相关。当年宋十三娘开国之后,还立下了个规矩,所有以男子为主角的话本小说、戏曲剧本,一概必须销毁。而自打建国之后,所有文学作品,也必须以女人为第一主角,若有违悖,按罪当斩,要是情节严重,甚至还会连坐。   然而在这寿春县城里,偏偏有个古稀之年、鳏居孑然的小老头儿,偷偷摸摸地,写了个本子。这话本儿可以算是武侠小说,讲得是一对神仙眷侣行走江湖的传奇故事,若是搁到现代,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故事,然而在这个极端女尊男卑的时代,他敢让男子和女子一起做主角儿,这可是犯了大逆不道之罪。   这鳏夫写这本子,原本为的不过是自娱自乐,可谁知闭门屋里做,端使祸从天上来。却原来这小老头,在寿春县的后山,有一块儿祖传的地。这地据算命先生所言,乃是这寿春县城里,最好的一块风水宝地,可谓是砂水秀美,穴位得气。邻家有个妇人,与小老头还算是沾亲带故的,便惦记上了这块地,想要将自家母亲迁葬到这地里,可谁知这鳏夫死活不肯,自然惹恼了这妇人。   妇人往日里去他家拜访时,常常窥见他伏案而作,笔耕不辍,早就起了疑心。再去鳏夫居处时,这妇人心有不甘,起了歹念,干脆偷了这小老头的武侠话本儿。待到她匆匆读过一遍后,发觉个中情节有违律法,自是大喜不已,忙不迭地告到了县衙门去。   这鳏夫接着便被收押入狱,只等着新任知县走马上任,再行审理。小老头儿要找讼师,却是哪个都不愿接他这活儿,只徐三娘应承了下来。   徐三娘靠在椅子上,眯起眼来,细细想着这案子。可谁想她先前在钓月楼喝的那几盅酒,喝的时候没甚么异样,时间长了,却愈发上头。现如今她醉意醺然,且愈发困倦,自然是苦撑不住,只得搁了笔,立起身来,踉踉跄跄,好似当风之鹤一般,前去洗面漱口,好解衣就寝。   唐玉藻端了凉水盆过来,撸起袖子,弯腰将锡盆放到地上。他见徐三娘过来,走得摆摆摇摇,连忙上前将她扶住,徐挽澜口中说着不用,可却根本推不动唐玉藻,只得就此作罢,任由他搀扶着,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去。   徐挽澜花憔柳困,筋乏力软,唐玉藻见她如此,便蹲下身来,替她褪了鞋履,脱了罗袜,又小心翼翼地,将她两足放入水中,并低低问道:“凉热如何?”   徐挽澜眼睛都睁不开了,懒懒答道:“甚好。”   唐玉藻勾了下唇,拿了荑皂过来,替她洗起脚来。徐挽澜个子高,脚也算不上小,但好在是娇皮嫩肉,香润玉温。唐玉藻摸在手中,心上竟有些异样起来。   然而就在他心猿意马之时,醉中的徐三娘忽地拿脚重重地打了下水,顷刻间水花四溅,唐玉藻闪躲不及,难逃一劫,被溅得满脸是水,衣襟处也已全然湿透。   他嗟叹一声,无奈至极,正拿过巾子来擦之时,忽听见徐三娘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甚么话儿。唐玉藻眯起眼来,半直起身子,提耳细听,这才听了个一清二楚,却原来徐挽澜说的是——“饶你奸似鬼,吃了老娘的洗脚水!”   这话乃是一句俗语,说的是无论你多聪明狡猾,都得着了我的道,败到我的手里。由此话来看,这徐挽澜在梦里,多半也还在咄咄逼人地打官司呢!只是这话,意外地应了景,听在唐玉藻耳中,却是令他心上一紧,生出几分心虚来。   这唐小郎扯这么多谎话,使这么多心眼儿,为的不过是不被赶走,能好好留下来而已。徐家虽说是门单户薄,可对唐玉藻来说,却是再理想不过的归宿,亦是他专门向那牙婆求来的。他只想着,只要他讨好得了徐家阿母,又能得了徐三娘的喜爱,便是日后徐挽澜又娶了人进门,也断然碍不到他的好日子。   徐家阿母,聒噪且难缠,但唐玉藻却是信心满怀,觉得自己定能靠着那巧言令色,将她完全制住。至于这徐三娘,唐玉藻更是自负其能了——只要徐挽澜开了窍,懂了其中滋味儿,必会口呼亲爷,被那六寸麈柄死死降伏。这般想着,唐玉藻不由得勾唇而笑。   待到洒足罢了,洗面罢了,漱口罢了,唐玉藻又替她解发宽衣,总算是将一切理得妥当。他倒也可以将徐三娘叫醒,扶着她睡到床上去,可他却偏不这么做,非要将徐三娘打横抱起。   这唐小郎看起来虽不如韩小犬那般虎背熊腰,可他干了这么多年的活儿,也是身轻体健,力气不小,抱一个徐三娘,还是不在话下。   将徐三娘放到榻上时,或许是他的动作稍稍重了一点,徐挽澜蓦地醒了过来。她梗着脖子,蹙着眉头,睁开双眸,边揉着眼睛,边朝唐玉藻瞧了过去。唐玉藻轻手轻脚,给她打开锦被,并温声笑道:“三娘子莫急,奴息了灯烛便过来。”   他此言一出,徐挽澜立时清醒了不少,回过神来。她怔怔地看着唐玉藻前去熄灭红烛,随即四肢僵直地,躺在一片漆黑之中。不多时,她便感觉到唐玉藻摸上了床,眉睫之间,二人呼吸相闻,着实令徐挽澜很不自在,不自在得连觉都睡不着。   按理来说,作为一个前生的已婚妇女,徐挽澜该习惯了身旁有人才对。可是前世……前世的记忆,实在不怎么美好。   作者有话要说:  进度赶不上计划,这个章节标题其实是为了卖花郎起的,然而这四章里根本没他的影儿←_← 第12章 醉折缃桃蒲帽簪(四)   醉折缃桃蒲帽簪(四)   黑暗之中,徐三娘仰面躺在榻上,忆起前生的悲剧过往,不由得百感交集,思绪万千,此时酒意上了心头,更是惹得愁思茫茫。只是这徐挽澜,到底是个冷静自持的人物,当然不会任由自己沉浸在负面情绪之中。她只紧紧闭了下眼儿,蹙了蹙眉,再睁开眼时,便已是神色如常,毫无异样。   她清楚得很,熬夜是完全无用的。今夜里起了心事,想得辗转反侧,捣枕槌床,睡不着觉,又能起什么好作用?隔日里起不来床,睡眠不足,岂不是又误了一天的事,完全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正所谓同床各做梦,唐玉藻虽与她盖着同一条锦被,躺着同一个床炕,可徐三娘心里在想些甚么,他便是绞尽脑汁地想,也无法猜出一二。而他的这满副心思,则俱都放在了如何迎奸卖俏,勾引这徐三娘之上。   徐三娘翻了个身,背对过唐小郎,正打算酣然入梦之际,忽地听到唐玉藻低低说道:“三娘子,你说,奴用不用去寻一方帕子来,再往那巾帕上洒些血迹,或许便能以假乱真,蒙混过关。”   他说这话,自是别有目的。若是徐三娘果然是东墙处子之身,那他这几句言语,必能逗得这小娘子面红耳热,低眉垂眼,羞涩不已。若她不是,他心里便也有了计较,知道该如何行事,才能投其所好。   只是这唐小郎,纵是有玲珑七窍,也断然猜不到徐三娘是何来历。徐三娘听了他这话,只微微蹙眉,不耐烦地低声道:“不必多此一举。明日我自有对策。”   唐玉藻怔了一下,虽有几分失望,却并不因此气馁。他也随着徐三娘翻身侧卧,于一片漆黑之中,盯着那小娘子的后背,压低声音,温声道:“三娘子果然袖有玄机,聪明得很,不似奴这般昏头昏脑的,实在教奴心服首肯。”   徐挽澜此时已是十分困倦,听了这话,只闷闷地应了一声,敷衍过去,接着便搂紧了自己这一头的床被,闭紧双目,酣然入睡。   唐玉藻卧身在侧,眼上眼下,打量着她那雪白颈子,酥玉胸脯,不由得暗中拿定了主意。寒来暑往再一轮后,他定要擒龙捉虎,将这徐三娘完全制住,更要在这徐家站稳脚跟,谋得一个安身之地。   却说到次日清晨,鸡鸣天晓,徐挽澜尚还在沉沉地发着梦,便感觉有人不住拉扯着自己,口中还如扬啰捣鼓一般,絮絮叨叨,没个消停,聒噪到了极点。   徐三娘一听这尖声尖气的嗓子,便知道是徐家阿母回来查房验收了。她心里重重哀叹一声,不情不愿地掀了锦被,坐起身来。   徐荣桂坐在床沿儿上,见她起身,连忙凑近了些,笑眯眯地上下打量着她,揶揄道:“哎哟,瞧你这小脸儿,可真是粉面含春,娇娆可人。小娘子成了人,当真是不一般。”   徐三娘不搭理她,径自下床。徐荣桂瞧在眼里,只当她是羞于启齿,连忙紧跟到她屁股后头,色飞而眉舞,口中欢喜道:“小娘子,你躲甚么躲,莫要不好意思,快跟阿娘好好说道说道!那唐小郎果真有那婆娘说得那么厉害?伺候得你可还算快活?对了,落红呢,可有落红?”   徐三娘早就想好了说辞,一面拿起由马尾加工而成的刷牙子,洒上松脂与茯苓制成的牙粉,一面漫不经心地道:“阿母也是女人,想来也该清楚才是。这初夜落红,也不是谁都有的。”   徐荣桂眯起眼来,扫量着她,又问道:“当真没有?”   徐三娘回过身来,直直地盯着徐阿母的眼睛,一挑眉,撒起谎来比说真话还真,道:“我还能骗你不成?我若是想诳你,直接扯来一方手帕汗巾,洒上些鸡血狗血,岂不是逼真得很?没有就是没有,先天没带来,一生也改不了。”   徐荣桂一听这话,细细一想,也觉得徐三娘若想作假,直接摆出一巾落红便是,她又不是想不出这法子,她既然没有,那便多半是真没有。   她确认了此事为真,不由得呵呵笑了,站到刷牙漱口的徐三娘身后,重重拍了拍她的后背,欣慰道:“我家老三出息了,再不是那乳声乳气的小姑娘了。你今日既不打官司,便在家里头歇上一日。等阿母干完活计,给你带些鸡子腰子回来,教你好好地滋一滋肾,养一养血。”   言罢之后,徐荣桂便喜滋滋地上工去了,留下徐三娘同贞哥儿一起用着早膳。往日里这一日三餐,都是贞哥儿烧火做饭,徐三娘每次兴起,想亲自下厨,都会被贞哥儿拿“君子远庖厨”当理由,死命拦下。现如今来了唐小郎,自然便改由他来煮饭烧菜了。   不得不说,唐玉藻的这业务水平,着实出色,化妆化得巧,烧饭烧得好。徐三娘尝了两筷子,便食指大动,但觉得齿颊生香。而吃了唐玉藻做的饭菜后,她再看这唐小郎,竟觉得他那副笑眯眯的小狐狸样儿,也显得可亲可爱了几分。   徐三娘这几日,过得倒还算顺遂,不但蒙混过关,骗到了徐阿母,还将计就计,捞着了好几顿好吃的,美其名曰“滋肾养血”。饱食快饮之外,她倒也不曾忘了正经事,及至开堂审案的前一日,便按着规矩,携了笔走龙蛇、吞珠吐玉的三份状纸,到那县衙拜访崔知县。   此时已是日上三竿,朱色赤黄,徐三娘由婢子引着,从后首仪门入了内宅。早些年李知县在时,徐挽澜来过不少次,对这路径已是十分熟悉,不曾想婢子却将她引到了别的路上去。   眼瞧着两边景致愈发陌生,徐三娘忙出言问道:“知县娘子如今不住内宅里了?怎么这路,离内宅愈来愈远了?”   婢子一笑,答道:“崔娘子说,内宅住不惯,不如大仙楼那边儿待着舒坦,便搬了全副家当,到那大仙楼里住去了。”   徐挽澜一听,轻轻摇头,暗想道:这崔知县,果然是个不按套路来的,那大仙楼哪里能住人?   在这个女尊男卑的大宋国里,每个地方的县衙门里,都有这么一处大仙楼,便是在徐挽澜所生活的时空里,在真实的历史上,亦有不少县衙,也建有这么几间双层小瓦楼,一概称之为大仙楼。   这所谓的大仙楼,有两个用处,一是供奉大仙,二是存理档案及官员印信。在徐挽澜前世那时空里,这大仙楼中,供奉的多半是守印大仙,然而在这个阴阳颠倒的宋朝里,供奉的却是“狐黄白柳灰”五大仙,即是狐狸、黄鼠狼、刺猬、蛇和老鼠。若论起原因来,那是因为开国女帝宋十三娘,暮年之时,对这五大仙是深信不疑,久而久之,便推广开来。   这件事说来也是奇怪,宋十三娘这一辈子,开基立业,广辟皇图,干出来的都是惊天动地,改朝换代的大事儿。这样一个磨砺自强的女人,怎么临到垂暮之年,反倒信起那鬼神之说了?徐挽澜穿越以来,对此着实是琢磨不透。   却说那婢子引着徐三娘,二人一前一后,缓步来到了大仙楼前。徐挽澜立在院子当中,把着眼儿一瞧,便见紫薇花下,玉树庭前,那崔钿正瘫坐在那交趾黄檀躺椅上,头儿歪倒,眼儿紧闭,嘴儿微张,还不住发着细细鼾声,分明就是在困觉打盹儿。再看她那衣裳,虽穿的正是七品官员该穿的浅青色官服,佩黑银犀角带,可是那官服,也皱得不成样子,到处都是褶纹。   徐挽澜手捧着三份状纸,立在原处,眼上眼下,打量着这一点儿官样都没有的崔知县,不由得抿了抿唇,无奈失笑。   作者有话要说:  留言起床之后回!这几天太忙了……谢谢各位支持~   感谢各位的营养液!感恩!   读者“牧野一二三”,灌溉营养液 +70 2017-05-08 02:19:29   读者“奥TM”,灌溉营养液 +1 2017-05-05 07:44:32   读者“甜竹君”,灌溉营养液 +1 2017-04-30 08:43:11   读者“袖手、天下”,灌溉营养液 +10 2017-03-16 14:25:26 第13章 才敏明辩超无伦(一)   才敏明辩超无伦(一)   崔知县在躺椅上打着盹儿,那引路的婢子一瞧,连忙寻了个月牙凳,让徐三娘在旁坐下,好慢慢地等。幸而这徐三娘的运气实在不赖,她这屁股才沾上那小凳,便听得鼾声乍然而止。   徐挽澜立时站起身来,却并不急着上前。这人刚睡醒的时候,难免头脑有些混沌,若是被吵醒的呢,往往还要再发上一顿脾气,徐三娘摸不准她,生怕讨了她的嫌。   崔钿歪倒在那黄檀躺椅上,手支着下颌,懒懒抬眼。她瞥得徐三娘立在跟头,不由一笑,坐直身子,招了招手,道:“带状纸来了?拿过来,赶紧拿过来。昨日晌午,我看完那秦娇娥连夜赶出来的状纸,便寻思着你甚么时候过来,早就急着看你如何应对了。”   徐三娘心上稍安,这才缓步上前,毕恭毕敬,将那三封状纸呈了过去。崔钿一面接着,一面吩咐婢子,快声道:“小娘子,且先抬张小桌儿过来,再做些冰食。这五炎六热的,我不过打个小盹儿,就浑身是汗,实在难受。”   那婢子领了吩咐,忙与人抬了张黄花梨的茶案过来,并再拎来了一方月牙凳。崔钿下了躺椅,坐到月牙凳上,将那状纸一份份展开在茶案之上,细细品阅起来。她看起来倒是极快,一目十行,不消片刻便完全读罢。   徐挽澜低着头,暗中观察着崔钿的神色,却见崔钿笑了两声,高声道:“写的着实不错。我跟你说老实话,官家近年颁下来的新律法,我还没来得及细读,若不是你提起,我都不知道还有这等规矩。”   徐三娘笑了笑,平声道:“新法于年初方才谟印颁行,累累十二卷,拢共有五百零二条之多。也就我等做讼师行当,为了换几两银子,买米下锅,一等新法颁下,就通宵彻昼,一字一句,细细研读。娘子那时候还不曾做官,未曾细读,也是正常。”   崔钿挑了挑眉,呵呵一乐,笑道:“你是个会说好听话儿的,偏巧我也爱听人说好听话儿,倒是投了我的胃口。只是我心里也清楚,咱也不能光听人家捧着不是?高兴罢了,该学什么、该读什么,还是要去学,去读。”   她既然爱听好听的,那徐三娘也不吝于多说两句。她抿了抿唇,笑眯眯地朗声道:“娘子既然愿意去学去读,那便称得上好官二字。从此以后,咱们寿春县便多了一位听讼明快、雪冤理滞的好官,官清而民靖,如阳春煦物,实在是一方之福。”   徐三娘先前其实就看出来了。当日钓月楼上,崔钿刚进来时,多少还是带着几分笑的,然而秦娇娥这一开口,辞锋逼人,与质问无异,登时就令崔娘子这小脸儿一下子就沉下来了,那几分笑意,也变作了冷笑。   这也并不奇怪。满打满算,这小娘子才十八岁,放到现代,说不定大学都还没上呢,多少还有几分小儿女的脾气。再加上她又是左相之女,门庭显赫,富贵尊荣,从小到大,惯常是被人捧着的,她虽是个明白人,可难免也沾上些娇纵任性的习气。   此时徐三娘说了这一番好听话儿,果然逗得崔钿喜笑颜开。她抚掌笑罢,随即却摇了摇头,叹道:   “这寿春县虽也算山明水秀,可比起开封府来,实在是无趣得很。一入了夜,街巷空空荡荡,连条狗都没有。想吃点儿什么稀罕物吧,也统统只有京都才吃得着。真该每日都将你召来,听你插科打诨,变着花样儿地捧着我,倒也能消不少烦,解不少闷儿。”   二人正说着话儿,婢子款款前来,摆了两碗冰食在案上。崔钿一见这冰食,那原本耷拉着的眉眼,也立时鲜活了起来,忙不迭拿起小瓷勺,舀了一口,送入齿颊之中。   她细细品着那冰食,十分享受地眯起了眼儿来,徐挽澜看在眼中,忍不住在心里笑叹道:果然还是个半大孩子。她原本觉得自己装少女已经装得够像了,可一遇上真少女,还是自愧弗如。   叹过之后,徐三娘低头看向自己这碗冰食,却是穿越以来不曾见过的花样儿。她一面舀食碗中之物,一面出言问道:“我倒不曾见过这等花样,却不知这是何物?”   崔钿抿了抿唇,挑眉道:“这是奶冰,打西域传来的。我先前见开封府里随处可见,还以为天底下人都吃这个的,不曾想到了寿春后,买也买不着。我渴得不行,可谓是日思夜想,便干脆自己教了那厨娘做,试验了好几回,总算是学得了七八成。”   这所谓奶冰,便是牛乳与碎冰的混合之物。牛乳里加了樱桃、荔枝等冰果子,冰块将冻的时候便搁了蜜糖和珍珠粉,轻舀一勺含入口中,立时便觉得奶香四溢,清甜可口。   徐挽澜作为一个现代人,都没这么吃过,这头一次吃,也有几分惊艳,兀自叹道:这京里来的贵女,果然见过世面。她都牵肠挂肚的吃食,果真是十分美味。   眼见得崔钿吃得快活忘言,徐三娘却是心上一动,朗声笑道:“娘子若是想日日召我来,我自然乐意得很,不为别的,就为了这碗奶冰,我也心甘情愿,随叫随到。”   崔钿闻言,微微一笑,默而不语。徐三娘轻轻一顿,随即又道:“这寿春县,确乃一隅之地,没甚么新鲜玩意儿。只是我有区区一言,娘子不妨一听。现如今你驻守一方,秉钧持轴,这寿春县里该有甚么,不该有甚么,不全都是你说了算么?”   崔钿听了这话,持着小勺的手凝在半空当中,眼儿也直视向徐挽澜,定定地瞧着她,道:“你这话是何意?”   徐挽澜连忙笑道:“我土生土长在这寿春县城,没甚么大见识,娘子若觉得不妥,全当我是说笑便是。方才娘子讲那京都府,当真是人稠物穰,花天锦地,我听了,自是稀罕不已。我听说开封府还有草市、夜市、水市等,咱们莫不能有样学样,学一个来?寿春县城虽说地方不大,却也是坐守要津,六通四达,平日里还有不少外地来的,特来此吊古寻幽,赏月吟风,只不过停留不久罢了。”   她生怕崔知县觉得她有僭越之嫌,无自知之明,于是稍稍一滞,又笑眯眯地道:“我出这主意,实在是为了我自己。我这辈子,怕是出不了这淮南西路了,更不用提到京都府开开眼界了。要是能多吃些稀罕东西,看些见所未见的新鲜玩意儿,那我可知足了。”   徐挽澜说这话之前,崔钿对她虽还算喜欢,可这喜欢,不过是皇帝之于弄臣的喜欢,为的是消烦解闷而已。毕竟聪明人说的奉承话儿,总要比笨人说的好听些不是?然而徐挽澜说完这番建言之后,崔钿对她,却是多了几分另眼相待。这主意算不上多高明,但是却正中崔钿的下怀。   她一拍茶案,笑道:“你这主意,我很是欢喜。阿母早先给我下了定论,说我就是个贪吃懒做的,见天只想着招财纳福,可偏生她还要将我逼到这官道上。若真指望我言不及私,一心为公,我可没这等觉悟。你说得对,现如今这地方我做主,那我便非得把它建成‘小开封’不可!”   徐挽澜敢说这话,自然是早看穿她乃是膏粱子弟,过惯了快活日子。徐三娘别的不会,专会投其所好,同时也不难为自己。   崔钿享乐惯了,养得骄纵恣肆,绝不是那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人物。幸而她不是愚钝之辈,亦不失赤子之心,又因着生养在富贵门第,多半也不会做出那受赇枉法的贪污之事。因而徐挽澜,也愿意捧着她,顺着她,明里暗里帮扶着她。   崔钿听徐挽澜的建言之后,一扫颓态,精神焕发,又留了徐挽澜一同用午膳,拉着她说个不停不休。午膳罢了,因崔钿要开堂审案,徐三娘不便久留,这才请辞而去。   她告别之时,崔钿整着衣衫,与她说话的态度也亲近了不少,但笑道:“一码归一码。别以为我不知道,先前李阿姐做知县时,明里暗里,偏帮了你不少。明日上了堂,我和你可不论交情。你若是输了那秦娇娥一头,我可只会幸灾乐祸,落井下石。”   徐挽澜拜了一拜,含笑道:“幸灾乐祸才好,出了事,惹了灾,哭也没用,合该付之一笑。落井下石更好,石头多了,踩着石头,便也有出头之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我打算上午更新,只有周四例外,因为周四上午有课……都是为了鼓励自己早起!!我要做一个早睡早起的我! 第14章 才敏明辩超无伦(二)   才敏明辩超无伦(二)   隔日东方既白,鸡鸣叫罢,徐挽澜早早起身,这就开始梳洗裹帻。虽说今日要唇枪舌剑,连辩三案,且不知是赢是亏,徐三娘却仍是意气自如,从容不迫,悠哉悠哉地坐到了桌边,享用起了早膳来。   按着这时代的规矩,男人是万万不可上桌吃饭的。往常徐阿母不在时,徐挽澜眼里可没这规矩,常常软硬兼施,逼着弟弟贞哥儿与她同坐同食。只是这贞哥儿,却着实是个胆儿小的,他素来不敢坐下,往往是立在她边儿上,小脸儿憋得通红,急匆匆地吃上两筷子,这便逃也似的,随便找个由头,去做旁的事了。   今日徐阿母在家,贞哥儿便只能在自己房中用膳,且还必须要等到阿姐阿母吃完之后,他才能动筷子。至于唐家小郎这做奴仆的,便更是可怜,天还没亮就得起身,先忍饥挨饿,炊火烧饭,接着还要服侍徐三娘梳洗盥漱,整整一个早晨,都只能空闻着麦饭豆羹之香,却是一丝半粟也入不得口。   若是旁的奴仆,多半都是肩劳任怨,可谓是黄牛咬黄连——吃苦耐劳。只是这唐家小郎,早摸准了徐三娘的性子,晓得她外冷而内热,心软而意活,故而这唐玉藻,在徐挽澜面前,向来是有一分的辛苦,便卖弄一分的委屈,接着再以此为饵,钩来她一分的心软。   眼瞧着徐三娘要往县衙去了,唐玉藻趁着徐阿母回房,便借着收拾碗筷的空当儿,近了徐挽澜的身侧,假作无意,笑眯眯地道:   “早先便听人说,娘子替人打起官司来,当真是‘枪刀不见铁,蜇人不见蝎’。可惜奴出不得门,不然若是能亲眼见识一番,那可当真是三生有幸。”   徐挽澜一听这话,不由轻笑,先拿巾帕拭了拭嘴,随即便抬眼看向唐小郎,笑道:“你这鹦鹉学舌都能学错,原话那是‘枪刀不见铁,杀人不见血’,分明是明夸暗损,埋汰我黑白不分呢。你这一大清早,赶着我出门之际,还要在这儿暗骂我一通,你这是何居心?”   唐玉藻弯着一双桃花眼儿,只低头拿抹布净着桌子,笑吟吟的,却是默然不语。徐三娘眼上眼下,扫量着他,见他袖子湿了大半,多半是浣洗抹布时沾上了水,又听他腹中咕咕作响,可谓是蝉腹龟蛇,饥不可堪。即如唐小郎事先所料,这徐挽澜,到底还是动了恻怛之心。   她心底暗叹一声,随即佯做随口一说,道:“你既没开过眼界,今日我便替你向阿母请情,让她允你出去。等三桩案子了结,就带你东游西逛一番。”   唐玉藻喜逐欢容,却是不敢就此放松。徐三娘是一道关,徐阿母便是又一道卡。若是讨了徐阿母的嫌,那他这如意算盘,真是不打也罢。   待到徐阿母打屋里头走出来,坐到这凳子上,徐挽澜把这话儿一说,徐阿母果然是不大高兴,皱眉道:“带他出去作甚?男人合该守在家里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做奴仆的,便是得了宠,也不能生出那等歪心思来。”   唐小郎闻言,心上一紧。徐三娘却是不慌不忙,笑了笑,道:“有我看着,他敢生甚么心思?实在是阿娘你考虑不周,我才要带他上街一转。”   徐阿母皱眉不解,嘴一撇,尖声利气地反驳道:“我哪里考虑不周?他能进咱们家的门儿,算不得是我的考虑?”   徐三娘饮了口茶,漫不经心地应道:“你瞧瞧他这衣裳,都是和贞哥儿混着穿的,且不说这衣裳短手短脚,极不合身,就说这主仆两个穿一身儿衣裳,真是足上首下,冠履倒施,没半点儿规矩。等旁人来了咱家,把这事儿传出去,平白污了贞哥儿的名声。”   徐阿母一听,立时没了脾气,但她这人,便是知道自己错了,也是死鸭子嘴硬,绝不服一丝的软。她只斜睨着低眉顺眼的唐小郎,冷哼了一声,道:“行了行了,知道你能说。赶紧出去赚银子,攒你自个儿的婚币彩礼去罢。”   徐三娘立起身来,转过身去,边往门口走去,边负手而笑,道:“得嘞,我这做闺女的,这就给你赚买瓜子儿的钱去。”   走了两步,她回过头来,挑眉看向唐小郎,朗声道:“你还愣着作甚?赶紧欢天喜地迎上来,也不枉我为你费这一番口舌。”   唐玉藻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眯眼而笑。他连衣裳也顾不得换,当然,也没得换,这就带上薄纱遮面,提步跟了上去。   一主一仆到了县衙,唐玉藻停了步,候于人群之中,徐挽澜则是大步上前,行走如风,入了堂中。   唐小郎不曾见过这等场面,自是新奇不已。他踮脚举踵,延颈而望,遥遥见得三班六房,立侍两旁,好似天师下界,煞神临凡,威严至极。再细细看那一干吏役,虽都是女子,却个个生得人高马大,身躯壮实,更有甚者,面沾假须,须髯如戟,左臂雕青,右腿刺花,这副狰狞面貌,着实令唐小郎望而生畏,被吓唬得不轻。   他暗暗咂舌,忙又看向徐三娘,却见这娘子穿着青布衫儿,淡淡钗梳,玉珠坠耳,正笑容可掬,半弯着身子,与一跪在地上的小老头儿说些什么。那小老头鹤发鸡皮,瘦骨棱棱,更有沉枷铁索在身,瞧起来十分可怜,这不是别人,正是那因着一块墓穴宝地,摊上了这一滩污泥浊水的蔡家鳏夫。   与徐三娘对打这一桩案子的,自然是穿着红衫儿,梳着高髻的秦娇娥。而立在她身侧的,即是将蔡家老儿举告到衙门来的那妇人,因与蔡家鳏夫沾亲带故,姓氏也是一个蔡字。   两方垂手恭立,只蔡老儿因被收狱,不得不伏首跪在堂前。而今天这一日,两个冤家对头,连辩三堂,自是引了不少赴官听审的闲人,群聚而来,围到了仪门前头,便连那向来没谱儿的崔钿崔知县,都不曾姗姗来迟,不多时便行步登堂,坐到了匾下案后来。   崔知县高高在上,不语而笑,先瞧了瞧傲然而立的秦娇娥,又看了看低眉带笑的徐三娘,接着挽袖抬手,大力一拍惊堂木,高声道:“人既都来齐了,那便也毋需多待。有冤的赶紧报冤,本官今日,便替你吐气伸冤!”   她此言一罢,秦娇娥便抱拳上前,先将这案情高声陈述了一遍,随即斜睨着徐三娘,负手说道:   “这蔡家老儿,其罪有二。一来,我朝国策有言,男子若非贵籍官籍,断然不可识字,更不可著书立作。二来,依照国策,这著书立言之人,怀铅吮墨之时,必须将女子作为书中主角。识字已是大罪,著书更是罪上加罪,足可见这蔡老儿有谋逆不轨之心,当喂以锯末,吞以泥鳅,再行‘三分’之刑,杀一而儆百。   而我身侧的这位蔡娘子,依照国策,属举报有功,更算得上是大义灭亲,实当奖拔公心,赏一劝众。蔡老儿早年丧妻,无儿无女,又无营生可作,蔡娘子时常接济,亦算是十分有心。蔡老儿别无长物,只后山有一块地,尚能换些银钱。他伏法之后,依情依理,都该将这后山宝地,奖予蔡娘子之手。”   喂以锯末,顾名思义,便是把锯末和水兑到一起,逼着犯人吃下。所谓吞以泥鳅,就是将细小铁钩放入鱼腹之中,让犯人吞下。这两种刑罚加在一起,犯人便会肠胃出血,腹痛难忍。而无论犯人死活不死,都会被处以“三分”之刑。   这所谓“三分”之刑,是开国那位女皇帝创立的刑罚手段,指的是砍成三段,先砍脑袋,再行腰斩。   总的来说,其实这个宋朝的正经律法,也就是徐挽澜背的那本《宋刑统》,比起前朝,还算是人性化了不少,但是只要涉及到违反国策这重罪,那刑罚就只能用惨无人道四字来形容了。若是哪一个胆敢违抗女尊男卑之制,那他就必要遭到折磨与虐杀。   年过七十的蔡老儿听过之后,自是汗如雨下,几乎瘫软坐地。唐玉藻听得亦是心上发慌,连忙看向那默然不语的徐三娘,却见徐三娘耷拉着袖子,袖子里藏着手,手死死提溜了蔡老儿一下,迫得蔡老儿又坐直身子来。   崔钿听罢,点了点头,道:“行了,你这长篇大论,我听明白了。我现在就帮你,一条接着一条,问问那徐挽澜,看她有何反驳。”   她笑眯眯地看向徐挽澜,开口道:“徐老三,你憋坏了罢?那你就说说第一条,这识字之罪,你有何辩驳?”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上完课就想回来写的,结果回来之后都晚上了,苦逼地写了会儿编程大作业,赶紧开始码字……这章写的比较仓促……下章就是女主的见招拆招,接连反驳!!!   感谢忍不住的地雷~~同时还要鸣谢前几天帮我更新的小郭女士,我一定好好做一个羊毛毡回报你。 第15章 才敏明辩超无伦(三)   才敏明辩超无伦(三)   徐三娘闻言,面不改容,毫无惧怯,笑问道:“蔡老儿,你今年多大岁数?”   蔡鳏夫声弱气微,颤颤巍巍地答道:“老儿七十有五。”   徐三娘又平声问道:“那我再问你,你几时学的读书写字?”   蔡老儿答道:“老儿生于书香门户,祖上都是儒生俗士。儿三岁开蒙,六岁进学,十三四岁,又念了官学,窥涉百家,力学笃行。”   徐三娘一笑,仰头看向崔知县,抱拳道:“我大宋开国距今,有五十三载,而这蔡老儿,则已有七十五岁。国策订立之前,他便已通涉百家,学有所得,却不知何罪之有?”   秦娇娥勾唇一哂,负手而立,高声驳斥道:“国策有言,若是平籍及贱籍男子,早先已识字习文,那自然不必追究,只是开国之后,这些男子,就再不能多学一个字,必须弃旧从新,奉令承教,谨遵新宋之法。这蔡老儿,明知而故犯,重逆无道,天地不容!”   徐挽澜笑了笑,又平声道:“蔡老儿所写之册子,共有三万七千八百二十三个字。这原书么,算是证物,现如今在咱们崔知县手里头。差役娘子恪尽职守,着人抄了两册,送到了我和秦娘子手里头,叫我二人详闻显据,以核理实。我是好好读了,却不知秦娘子,读了没有?”   秦娇娥盯着她,眯眼道:“我自是读了。这书册便是如山铁证,你哪儿来的胆子,竟然敢抱赃叫屈?莫非你也有违逆之心?”   徐挽澜有条不紊,反驳道:“先前已经说过了,蔡老儿识字,这不是罪。国策里确实定了规矩,说这男子,若非贵籍,不得读书,不得习字,可却没说不得写书,对不对?我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研读了这《国策》,它只说这所有话本戏文,必须以女子为主角,可却没详细规定,谁能写书,谁不能写书。既然律法并无明文定论,这蔡老儿识字写书,识的是开国前的字,写的是谁都能写的书,又何罪之有?”   秦娇娥斜睨着她,咬牙道:“你这乃是乘间抵隙,强词夺理!知县娘子明察,她这分明是在钻我大宋国策的空子!”   崔钿想了想,却是摸着下巴,看着徐挽澜,含笑驳问道:“你说的有理,他识字不是罪,著书之举,也勉强不算是罪。只是你又如何证明,开国之后,这蔡老儿未曾读书习字呢?还有秦娘子的第二问,他书里的主角,并非是女子,这可是明明白白,有违国策的大罪。”   徐挽澜不急不忙,又低头看向坐直了些的蔡老儿,凝声问道:“蔡老儿,你且说说,太/祖开国济民那年,你恰逢二十二岁,为了顺应时势,你又做了什么?”   比起之前,蔡老儿已然镇定了许多,那股早年间养出来的儒士之风,也隐隐流露而出。他挺直脊梁,声音平稳,将前尘往事娓娓道来:   “开国前日,儿还在考科举之试,可谁知坐在考场里头,执笔写到一半,忽听得窗外闹闹哄哄,接着便有小娘子闯入考场里头,又是踹桌,又是泼墨。儿这才知道,这是改朝换姓,天下易主了。   听闻新朝行女尊男卑之制后,儿从考场赶回家中,当即遣散两名妾室,只留娘子一人在侧。这件事,街坊邻居上岁数的,皆可作证,足以见得,儿并无忤逆之心。只可惜开国后不过数年,娘子便早早故去,儿独自茕茕,沦为单鹄寡凫,无路谋财,只能困守家中。因无人说话,又对亡妻思念尤甚,这才偷偷写了这……”   言及此处,蔡老儿涕泪涟涟,再不能语,却不知是哭的是炊臼丧妻之痛,还是这时易世变之伤。徐挽澜见状,连忙抢声道:   “蔡老儿泣不能言,那我便替他来说上一说。其一,太/祖开国之后,为了贯彻女尊之制,特地改了文字形制,由此便有了‘新体字’与‘旧体字’之分,而蔡老儿写的这书册,我一字一句的读罢之后,发现此书所用整整三万余字,全部都是旧体字。这足以说明,蔡氏老儿,开国之后,不曾新学过一字。”   诚如徐挽澜所说,那开国的宋十三娘,真的是把女尊男卑的思想,贯彻到了方方面面,便连文字也不放过。徐挽澜刚穿越来时,真的是被宋十三娘的丧心病狂所震惊——单单说这所有单人旁的字,宋如意就几乎把所有单人旁都换成了女子旁,不过倒也有几个字例外,比如“仆”字,由于男人合该为奴作仆,故而不曾改更。   稍稍一顿,徐三娘见蔡老儿的情绪不复激动,于是凝声道:“至于这蔡氏老儿,开国之后,有没有再读过书,更好证明了。蔡氏老儿,你告诉崔知县,及秦娘子,天下易主之后,你可还读过甚么书?”   蔡老儿连忙应道:“不曾,不曾。从前的书,开国之后,儿一把火全都烧了,差役娘子多半已搜过儿的家,儿断然不敢打那诳语。方才秦娘子说了,小老儿无路谋财,别无长物,连买米的钱都没有,也不怎么出门,那便更不会新买书来读了。便是儿想买,那卖书的娘子,瞧着儿这副穷酸打扮,必不会卖给咱的。”   徐挽澜一抱拳,眉眼带笑,直视着崔知县,平声道:“这便回了知县娘子的头一问,开国之后,这蔡氏老儿,不曾再新学过一个字,多读过一本书。秦娘子若觉得我说的不对,也请她举证反驳。”   崔钿挑了挑眉,看向秦娇娥,道:“你可要举证反驳?”   秦娇娥冷着脸,高声道:“这徐老三,从头到尾,都在避实就虚,顾彼忌此。你说了这么一大通,却根本没提到这蔡老儿最大的罪名。他将男子作为书中主角,到底是何居心?单这一条罪名,就该将这蔡老儿碎尸万段,严惩不贷!”   徐挽澜一笑,缓缓说道:“我想问问秦娘子,这一本书里,谁是主角儿,是怎么个定法儿?”   秦娇娥抿唇,谨慎思量,随即冷声道:“着墨多的,出场多的,言语多的,自是主角儿。蔡老儿这话本儿里,那做主角的郎君最先出场,接着洋洋洒洒,写得尽是他,翻了两三页,都瞧不见哪怕一个女子的影儿。”   徐挽澜却答道:“蔡老儿这话本儿,讲的是一对神仙眷侣,游历江湖的传奇之事,这对鸳鸯之中,郎君姓蔡,和蔡老儿一个姓氏,娘子姓金,和蔡老儿的亡妻非但同姓,用的还是他那娘子的闺中小名。我整整数了十遍,又劳烦三位差役娘子各自数了三通,这本三万七千八百二十三个字的册子里,写蔡郎君的衣着打扮、心声言语、行止举措的,共有九千两百八十八个字,确实很多。”   秦娇娥默然不语,紧紧抿唇,死死地盯着徐挽澜,手里的香罗小帕,亦在削葱根般的十指间,不住地绞来绞去,可见这秦娘子,已然是强自镇定,心虚胆怯起来。   徐挽澜却并不看她,只仰头看着崔知县,口中清声道:“蔡老儿对这蔡郎君,确实着墨甚多,只是他对这金娘子,则是着墨更多。这金娘子,毫无疑问,便是他那亡妇在书中的投影。蔡老儿写这金娘子,足足写了一万三千七百八十二个字。”   她稍稍一滞,提高声调道:“这九千两百八十八,和那一万三千七百八十二,我和几位差役娘子,都以之为准。这两个数,哪个更高,哪个更低;这两个人,哪个是主角儿,哪个作配,毋需多言,一眼即明。”   崔钿点了点头,又看向秦娇娥,无奈道:“她递完状纸,夜里头我又和婢子数了一遍,虽稍有出入,但大体上也差不离。总的来说,写那金娘子的笔墨,比之蔡郎君,确实多出千百个字。秦娘子,你之前既然说了,需得按笔墨多少来定谁是主角,那便如你所说,金娘子才该算做是主角儿。”   秦娇娥气道:“蔡老儿那书里,这蔡郎君是个不善言辞的,而那金娘子,倒是个嘴尖舌头快的话唠,因着说的话多,故而占的字数多。若单以字数为准,只怕不足为凭。”   徐挽澜轻笑,挑眉道:“这以笔墨为准,按出场、言语等来算的规矩,也是你方才定的,怎么这一转眼,又‘不足为凭’了?”   秦娇娥气极反笑,恨声道:“好你个徐老三,分明是见雀张罗,设了圈套,等着我自个儿来投!”   崔钿见状,挽袖抬腕,啪地一声,拍了惊堂木在案。她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道:“秦家娘子,方才所说的两桩罪过,其一,因国策并无明文定论,便不好罗织罪名。蔡老儿识的是旧体字,不曾看过新朝的书,姑且算是清白。其二,按照着墨多少来看,虽然这蔡郎君先出场,又甚是威风,但写金娘子的字数,却分明更多,也算得上是以女子为主角。这案子便结了,蔡老儿,无罪当释。”   秦娇娥气得咬碎银牙,攘袂扼腕,可因她心气儿甚高,又不好在输了之后当堂发作,只好兀自忍耐。可雇她打官司的那蔡氏妇人却是心有不甘,当即跳脚,怒道:   “你们这一老一少,合起伙儿来,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竟还得了清白,无罪当释,这叫甚么世道?太/祖打下来的好天下,全都要毁在似徐老三你这般的奸人手里头了!”   徐挽澜被她这样叫骂,却是缓缓笑道:“娘子莫急,这案子还没了结呢。你既然骂我大逆不道,那我便要好好论一论你的大逆不道了。” 第16章 才敏明辩超无伦(四)   才敏明辩超无伦(四)   蔡娘子一听此言,瞪大了眼睛,扬着下巴,怒道:“我向来是个本分人儿,与人为善,广结良缘。你去后山那尼姑庵问问,就知道我这几年,给她们捐了多少香火!就连这孤苦伶仃的蔡老头儿,这么多年,都靠着我时不时接济,他写这破本子用的笔墨纸砚,都是我给他买的!邻里都称我一声‘蔡大善人’,你这杀人不见血的脏玩意儿,竟敢说我‘蔡大善人’大逆不道?”   徐挽澜便是被骂做“脏玩意儿”,也是不急不恼,只含笑平声道:“蔡大善人莫急,我呢,还真去后山尼姑庵问了,那尼姑说,你确实是香火钱捐的最多的。只是你每次去捐,也不吃斋菜,也不念佛号,倒跟谈买卖似的,把苦处一说,把钱一交,好似交了钱,这事便能成。”   蔡娘子蔑然道:“那又如何?你管我本心如何,我做了善事,交了银钱,这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全在我那功德薄上记着呢。这便是大逆不道了?”   徐挽澜缓缓踱步到她身侧,道:“这当然不算大逆不道。我只是想说,旁人行善,或许是为了心有所安,或许是动了恻怛之心,又或者,是因为笃信佛老之说。不过你嘛,是强盗挂念珠,想靠着行善积德,来换取功名利禄。至于你接济这蔡老头儿,也不过是贪图他后山那块地,想将你故去的生母,改葬到蔡老儿那块风水宝地里去。”   蔡娘子却是坦然,负手而立,道:“是。我多年接济于他,就是盼着他能为我所说动。我和他也算亲戚,我也不白拿地,我给他钱,于情于理,他都该痛痛快快,和我成了这交易。可谁知他是个不开窍的,非要闹上公堂,也不愿把这地给我。”   徐挽澜又假作疑惑,问道:“敢问蔡大善人,你又是为何,非要这块地不可呢?你腰缠万贯,应有尽有,你非要和他闹,不也是不开窍么?”   蔡娘子稍稍一顿,声音放低了些,转了转眼珠,随即道:“十七年前,有个道姑途经咱这寿春县。那道姑虽然穷途落魄,沿门托钵,可她算命当真是准,说过的事儿,一件接着一件,都成真了。咱们寿春人,有点儿岁数的,都知道这么个事儿。那道姑说过,蔡老儿后山这地,风水极好,我又是信这个的,便有了这番惦记。难道这是大逆不道?”   徐挽澜心上一顿,忽地想起徐阿母曾跟她说过,当年刚生下她不久,也有个道姑登门乞食,还说了些故弄玄虚的话儿。难道这道姑,就是蔡娘子所说的这人?   她压下这番心思,只挑眉一笑,朗声道:“是了,这就是你的大逆不道。”   蔡娘子闻言,脸色一变,秦娇娥亦是眉头紧皱,狐疑不定。   崔钿则饶有兴趣,微微歪着脑袋,以手支颐,目不转睛地盯着徐挽澜。这徐三娘现如今说的这些,先前不曾在状纸里提及,因而崔知县对于她要如何辩驳,也是一无所知,着实好奇不已。   她只见徐挽澜一拱拳,高声道:“崔知县明察,我今日便要告这蔡大善人。”   崔钿哦了一声,佯做疑惑,道:“不知蔡大善人,何罪之有?”   徐挽澜眉清而目明,朗声道:“邻人皆可作证,当年那道姑指点风水之时,对蔡老儿这块宝地,说了八个字,那八个字是‘龙蟠之穴,万年吉壤’。何者为龙?何人万年?我不必多说,诸位也是心知肚明。这块宝地,分明是帝王之穴。这也是为何蔡娘子软硬兼施,蔡老儿却死死不肯拱手相让的原因。知县娘子明察,这难道不算是‘大逆不道’吗?”   徐三娘费这一番苦心,对这号称善人的蔡娘子倒打一耙,也是为了蔡老儿。若是不逼着蔡娘子死了这心,那蔡老儿以后如何应付得来?   当然,除此之外,徐挽澜也是为了她自己。这蔡大善人敢骂她,她就敢怼回去,定要让她知道,她徐三娘可不是个谁都能捏一把的软柿子。   她这话一出,满堂皆静,诸人面面相看,便连崔钿,也是睁着眼儿,缓缓转头,定定然地看向那蔡大善人。   蔡娘子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双膝一软,直直跪了下来。这八个字,她当然知道,只是她哪里会想那么多?她不过是贪个吉利罢了。   秦娇娥站立在侧,强定心神,想着既然收了这蔡娘子的银子,总该为她说些话儿才好。她清了清嗓子,颤声道:   “那道姑来这寿春县,已然是十七年前的旧事。蔡老儿或许能将这八个字记得如此清楚,可是这蔡娘子,多半只模模糊糊地记得,那道姑曾说这块地方风水好。你说蔡娘子为了这八个字而争这地,并无真凭实据。”   徐挽澜却是步步紧逼,毫不退让,又继续道:“据蔡老儿所说,蔡娘子早年与他甚是疏远,是到了近几年,才与他百般亲近,时常接济。可是蔡娘子的母亲,二十年前便已西去,怎么近几年,才想起来要迁葬呢?怎么还非要迁到这帝王之穴里头呢?这到底是为什么?小的我便斗胆猜上一猜,莫不是蔡大善人你,眼看着道姑所说之言,全都一一应验,才惦记起了那块地?”   众人闻言,都暗自心惊,然而徐挽澜却忽地笑了,煦如春风。她缓缓踱步到蔡娘子身侧,身后欲要拉她起来,口中则话锋一转,温声笑道:“蔡大善人,你莫慌张,快快请起。秦家娘子说的有理,你记不记得那八个字,这没有呈堂供证,我也不好信口胡说。我不过是好心提醒你一句,以后可千万要放下这番惦记,那块‘龙蟠之穴,万年吉壤’,可不是咱们这小老百姓惦记得起的。”   其实徐三娘,还真是有证据的。先前蔡老儿曾和她提过,他跟蔡娘子说了,这块地说是风水好,其实却是个烫手山芋,万万不能用作墓葬,不然定会引祸上身。但那蔡娘子却偏是不依,非要这地不可,一转眼就借着由头,将他告上公堂。   只是若这寿春县里,真出了谋逆这样的大事,那便不能草草收场,非得上报朝廷不可,接着还要将嫌犯押解至京,三堂会审,麻烦得很。一来,依着崔钿这性子,她肯定不愿意沾惹这般麻烦;二来,也是蔡老儿与她沾亲带故,不愿闹到这步田地;这其三么,也是为了“做人留一线,日后好见面”,蔡娘子心里清楚这徐挽澜是放了她一马的,因而也算是留了情面,没把人往死路上逼。   这做讼师的,向来是“操两可之说,设无穷之辞”。徐挽澜能把她逼得沦为阶下之囚,便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崔钿见状,不由扯唇一笑,出言道:“蔡大善人快快起身罢。以后你愿意干嘛就干嘛,别再惦记那块地就行。趁着这个当口儿,我也跟诸位说一声,明年此时,官家要巡幸淮南,还会驾临寿春。官家前年便着人择选陵址,这块宝地,或能派上用场。”   她又一拍惊堂木,道:“行了。快给蔡老儿去了沉枷铁索,还他个清白之身。接着咱们开审第二桩案子,快将吴娘子和他郎君等带上来。”   蔡娘子原本还心有不甘,怏怏不服,可受了徐挽澜这一番恐吓之后,时至此刻,她这脑袋里头,都还是空空如也,慌作一团,回不过神儿来。蔡府奴仆连忙迎了过来,忙手忙脚,将蔡娘子搀扶出了县衙。   蔡老儿则是喜极而泣,一边依着规矩,带上薄纱遮面,一边对着徐挽澜,颤声哭道:“若不是三娘子在,只怕小老儿已然是死人一个了。”   徐挽澜一笑,忙道:“这可不能归功于我。祸福无偏,我也不过是顺天而为。这分明是老儿你命好,命里头注定了,不必受这番灾祸。你且先回家去,好好歇上几日,赶紧把这精神头儿缓过来罢。”   蔡娘子与蔡老儿各回家中,紧接着便是第二场官司开审。这一回审的,即是吴阿翠爹娘那桩案子。   作者有话要说:  看着进度和大纲的对比,有种预感……这篇文要陪大家过年了哈哈哈 第17章 玉尘消摇吐妙言(一)   玉尘消摇吐妙言(一)   眼见得徐挽澜赢得第一场,非但令那蔡老儿重获清白之身,还让这蔡大善人再也不敢动那争地的心思,唐玉藻面带薄纱,立在仪门之外,挤在那赶来听审的闲人之间,这一番心思,是变了又变。   从前这唐小郎,只当那徐三娘是个不知事的少女,不过是脑子灵光些,口齿伶俐些,会说些讨巧话儿罢了,可方才看她议倾坛席,颠倒乾坤,这唐小郎当真是心折首肯,钦服不已。他忍不住暗想起来:对上这么一位小娘子,自己的那些个小心思小手腕,当真还能如往常那般行得通么?   金锣腾空,骄阳似火,县衙高堂之上,“明镜高悬”四字匾额之下,崔钿整了整那浅绿官服,又扶了扶头上的两梁冠,接着一拍惊堂木,指着秦娇娥,道:“先前的胜负,这便一笔勾销了,你别为此乱了阵脚。来,且说一说,你要状告何人?”   依着这宋朝的规矩,都是原告先发言,因而这接连两场官司,都是秦家娘子先行开口。   那秦娇娥一袭红裙,凤眸圆睁,拱拳道:“我今日是替这方樵妇,状告那吴樵妇及其郎君。方樵妇等二人亲眼所见,这吴娘子带着郎君行至后山,令其郎君代为砍柴,自己则在旁观风。依照我大宋《国策》,似耕稼陶渔、敲牛宰马、砍樵采薪等劳力之事,绝不可令男子为之,如有违悖,当处以‘三分’之刑。吴娘子明知故犯,亦脱不了干系,按照《国策》,当‘决杖配役’。”   崔钿点了点头,又俯视着那举告吴家夫妇的方樵妇,出言问道:“你可瞧清楚了?那郎君当真拿了斧头,劈了柴火?”   那方樵妇连忙答道:“我见吴樵妇受伤之后,日日还有薪柴可卖,自然是起了疑心。隔日一大早,那吴樵妇带着郎君出城之时,我便拉着另一名樵妇,悄悄尾随其后。我二人瞧得清楚明白,万不敢扯一句谎,那郎君确实是拿起了斧头,砍了整整一个时辰。”   崔钿听及此处,转头看向徐挽澜,挑眉道:“证据确凿,铁案如山,你又有何可辩?”   徐挽澜朗声道:“便如知县娘子所说,这桩案子,是凿凿有据,无可辩驳。这吴娘子,确实是明知故犯,而这郎君,也确实是做出了那等劳力之事,有违《国策》,无可抵赖。”   秦娇娥一听,微微皱眉,抬眼看向那徐挽澜。崔钿则是佯作疑惑不解,哦了一声,随即笑道:“那依你的意思,这便可以结案了?”   徐挽澜却仰起头来,直视着崔知县,高声道:“依我的意思,这桩案子,知县娘子审不得。”   “审不得?”崔钿笑问道,“我如何审不得?”   徐挽澜平声答道:“若是去年此时,闹出这一桩官司,那知县娘子,自然是审得的,只是今年年初,新法谟印颁行,如此一来,知县娘子便审不得了。新法有言,这所有案子,都得分成两种。”   她稍稍一顿,含笑看向秦娇娥,问道:“想来娘子也是熟读律法的。那我便想问一问娘子,这案子,该分作哪两种?”   秦娇娥心上一紧,却不得不老实答道:“‘详覆案’和‘奏案’。”   历史上真实的宋朝也是如此,将地方案件分为“详覆案”和“奏案”两种。所谓“详覆案”,就是罪状分明,刑法相当的案子,直接由地方知县判决即可。而另一种案子,称之为“奏案”,顾名思义,便是要奏报中央的。这类案子,多半都是“情理法不协”的案子,情重法轻,有情可原,便必须上报中央,由大理寺复审裁决。   见秦娇娥老实回答,徐挽澜微微一笑,转头看向崔钿,朗声道:“恰如秦娘子所言,世间之案,依照从新修撰的《宋刑统》,应分为‘详覆案’和‘奏案’两种。若是罪状分明,那就要算作‘详覆案’,便该由知县娘子来审。但若是情理可悯,有情可原,法不能断,那便要上报大理寺来审,知县娘子,自然是审不得的。”   秦娇娥闻言,心上稍定,知道任她徐挽澜如何能耐,也是翻不了案的,她费这一番口舌,也不过是想让这夫妇二人得以轻判而已。秦娘子勾唇哂笑,断然不想让这徐挽澜如意,非要将她驳倒不可,随即咄咄逼人地高声道:   “你说这案子‘情理可悯’?我却是瞧不出有什么情理可悯。她吴樵妇,不过是摔伤了右胳膊罢了,歇上十天半个月便是。这十天里不做活又有何不可?她每日砍樵卖柴,又能赚区区几个银钱?难不成缺了这点儿钱,她一家三口便要活活饿死不成?依我之见,此案并无不协之处,该由崔知县审理裁决,大可不必上奏京都。”   崔钿点了点头,把着眼儿,笑看向徐三娘,缓缓说道:“确如秦娘子所说,她也不是非要砍柴不可。这样一来,便没有情理可悯了。这案子,我是审得的。”   徐挽澜却是不急不忙,背手在后,故意重重叹了口气,扮出一脸心痛,口中沉痛道:“这乍一看来,恰如秦娘子所说,这桩案子,根本就是吴樵妇和她郎君自己惹的祸,没有一星半点儿的可怜之处。只是诸位且听我细细道来,听罢之后,必会生出恻怛之心。”   她缓缓踱步,低头看向身边跪着的三人,这三人,便是吴阿翠一家三口。那蓬头垢面,身着囚衣的二人,即是吴氏夫妇。   吴娘子年已五十余岁,面带刀疤,饶是沦为阶下之囚,眉眼间也带着坚毅之色。再看她那刘姓郎君,却是年轻不少,也就四十出头,眉眼俊秀,一表非俗。而另一旁跪着的吴阿翠,是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面黄肌瘦,细瞧那眉眼,却是和父母都不大相似。   徐挽澜声音放稳,缓声说道:“诸位有所不知,吴樵妇早年从军,说起来可是跟在太/祖麾下,平定过叛乱的。太/祖在时,庆元十八年,吴樵妇二十一岁,年纪轻轻,却已是正八品的武官。庆元十九年,西北叛乱,妄图复行男尊之制,太/祖亲征平乱,吴樵妇亦在大军之中。打仗之时,吴樵妇伤了左臂,朝廷给吴樵妇授功的文书里,也提及了此事,足可见得,并非我信口胡说。”   她稍稍一顿,又朗声道:“情理之一,按我大宋律法,有功之人,若是触犯律法,当酌情减刑。情理之二,吴樵妇左臂已伤,多年以来都提不得重物,现如今又摔伤右臂,全然是个废人。人道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可不是秦娘子所说的‘十天半个月’。整整三个月,一家三口,寅吃卯粮,只出不入,难道算不得可怜么?”   秦娇娥冷笑道:“有功的是吴樵妇,她可以减刑,只是她那郎君,却是断然减不了的。再者,我早在邻里之间打听了一番,这吴樵妇家中,虽然收入确实微薄,但断然算不得贫苦,家里多少攒了些银子,便是歇上几个月,也能勉强过活。”   徐挽澜眉眼一凛,冷冷一笑,驳斥道:“我这话,可还没说完呢。”   她低下头来,走到吴樵妇身侧,叹声道:“两月以前,吴樵妇那母亲赶来寿春,投奔于她。流离遇合,骨肉团圆,本是人间喜事,可谁知好景不长,那吴阿母便患上了肺痨之症。众所皆知,此乃不治之症,可是吴樵妇却是个孝悌忠信之人,不忍看阿母日薄西山,名登鬼录。因肺痨乃是传染之疾患,她在城外另租了一处院落,将阿母安置于此,又四处求医问药,不惜倾家荡产,以延生母之命。”   徐挽澜抬起头来,逼视着那变了脸色的秦娇娥,道:“若是刘郎君不替妻砍樵,不去赚你所说的那‘区区几个银钱’,那他二人,就是眼瞧着阿母去死,却坐视不理,成了那等不慈不孝之人!刘郎君心知自己触犯律法,却还是为了岳母,为了妻子,为了女儿,愿意做那大逆不道之徒,这难道算不得‘情理可悯’?”   那举告吴樵妇二人的方樵妇听了,气急起来,当即指着徐挽澜的鼻子骂道:“那肺痨之疾,乃是不治之症,便是散尽千金,也是药石无用,治无可治!她若是还把《国策》放在眼里,就该遵纪守法,割绝一己之私欲,照大公大义行事!”   徐挽澜着实瞧不起这妇人,不由眯眼冷笑,口中蔑然道:“你可少说两句罢。你与吴樵妇素来交好,那吴阿母患上肺痨之事,邻里虽是不晓,可你却是一清二楚。你明知友人遭难,却还怕她抢了你的生意,偷偷跟着人家,一心想抓人家把柄。你才是个奸同鬼蜮,行若狐鼠的真小人!再说了,吴樵妇早年跟着太/祖戎马关山,平定叛乱,差点儿为国捐躯,你敢说她不将国策放在眼中,那岂不是将那骑马打仗的娘子们,统统给抹黑了?”   方樵妇听了,却是不依,还要再辩。秦娇娥看在眼中,却是心知辩无可辩,忍不住紧抿薄唇,眉头蹙起。   徐挽澜绝不许那方樵妇再出言辩驳,抢在她之前,上前一步,对着崔知县拱手道:“情理之一,吴樵妇有功在先,当计功量罪。   情理之二,吴樵妇左膀右臂皆使不得力,其郎君代妻砍樵,也是一时之需。   情理之三,当今官家以仁为本,以孝治世。吴氏二人,明知不可为而为,明知不可治而治,乌鸟之情,孝感动天。这吴樵妇,更是‘为臣死忠,为子死孝’,实乃当朝之典范。而这刘郎君,心怀孝义,又谨从妻子之令,也算是合乎‘三从四德’之说。   由此可见,此案情重法轻,当判之为‘奏案’,上报朝廷,改由大理寺审理裁决。”   崔钿想了想,抬眼看向另一边那两人,秦娇娥噤声不语,可见是无话可说,而那方樵妇则是急赤白脸,口中骂骂咧咧,却也说不出甚么有理有据的辩驳之词。   她不由啧啧两声,随即一拍惊堂木,高声道:“确如徐老三所言,官家以仁为本,以孝为先。既然牵扯了孝道,那便应当算作是有情可原的‘奏案’,不该由我来审,该让大理寺来裁决。大理寺积案甚多,这一来一去,起码要花上一月有余。吴氏二人,暂且收押,等候听审。至于方樵妇,暂且退下,回家里等消息罢。”   徐挽澜却是想的明白。这官家重新修撰律法,特地强调“情理可悯”,多半是要赶在这一年半载里,急着树几个典型的。而官家又以仁为本,以孝为先,一心想在青史上留个“仁民爱物”的好名声,因而吴樵妇的这案子,只要能送到大理寺,是一定会被轻判的。   古有“缇萦救父”,成就了汉文帝的仁爱之名。若是官家在此一案上,多做文章,加以渲染,说不定也能流传出一段佳话。只是徐挽澜也料不准,官家身边,有没有这样精于“宣传洗脑”之道的聪明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三桩官司一了结,就要把笔墨暂时放在谈恋爱+撩汉上了~ 第18章 玉尘消摇吐妙言(二)   玉尘消摇吐妙言(二)   接连审了两桩案子,崔钿颇有些疲乏,便说要去后间稍稍歇整一番,少顷过后,再开堂审案。崔知县一走,便有差役娘子捧茶而来,又搬了两方月牙凳,让这两位讼师,也趁这工夫,稍行休整。   这两场官司打下来,秦娇娥这眉眼,早就耷拉了下来,心里自然很是不快。早年间,这寿春县里还没得徐挽澜这号人物,那立在堂上,侃侃而辩,刀刀见血的小娘子,还是她秦娇娥,断然轮不到这徐三娘。   只是她虽不快,却也不是愚钝之人,早在心里反躬自省起来:这徐挽澜为何能每每压她一头?她自然有她的能耐,而这份能耐,她现下是没有的。技不如人,那便只得认栽。   有道是一鼓气盛,二鼓气衰,三鼓气竭。接连两回,占不得上风,这秦娇娥纵是强自克制,却还是不由自主,好似那斗败公鸡一般,垂头铩羽,苶然沮丧起来。她死死咬牙,跺了跺脚,骂自己道:你这没出息的,急什么急,气什么气!你若这般颓丧下去,这第三场官司,保不准还是一个输字!   而另一边的徐挽澜,相较之下,却是舒坦多了。她一袭青布衫儿,坐于月牙凳上,手捧瓷盏,缓缓饮了口热茶,接着眼儿一瞥,打量了下那垂头塌翅的秦娇娥,兀自在心中叹道:   这不就是马太效应么?强者因节节胜利而信心鼓舞,由此愈来愈强,弱者因节节败退而颓丧失意,又因颓丧失意,而开始自我怀疑,而一旦开始自我怀疑,整个人的精神状态也就离崩溃不远了。若想跳出这个恶性循环,非得有一颗极其强大的内心不可。   怪只怪那秦娇娥为了赢她,只要能和她对打,那就甚么案子都接,来者不拒。对案情不清不晓,对律法不明不察,如此一来,又能有几分胜算呢?   徐挽澜这般想着,微一抬头,却见魏大娘满头簪花,穿红戴绿,珠光照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徐三娘被她那副扮相晃得眼花缭乱,稍稍定了定心神,这才笑容可掬,起身迎上前来。   徐挽澜一到她跟前,便花甜蜜嘴,笑着夸赞道:“瞧阿姐今儿这打扮,头上是如花似锦,姹紫嫣红,裙子上绣的是瑞彩祥云,紫气东来,脚上蹬得一双凤头履,凤凰来仪,吉隆之喜。阿姐这番气派,喜气冲冲,满面春风,当真穿得一身好彩头。咱们今日,定然是天官赐福,如意称心。”   这吉祥话儿,一句接着一句,如洪水滔滔,淹得魏大娘飘然欲仙,好不欢喜。她嘻嘻笑着,一把拉住徐挽澜的手儿,道:“咱这生意人,最是讲究好彩头。三娘你若是喜欢我这衣裳,我再找那裁缝做一身儿,给你送过去不就得了?”   稍稍一顿,她又笑道:“哎呀,方才我站在那衙门外,瞧着你打先前那两场官司,好几次都当真是替你急坏了。幸而你是徐巧嘴儿,旁人就是长了七嘴八舌,也斗不过你去。现如今我是心肝儿掉在肚里头——放下心来了。”   徐挽澜笑了笑,抬眼看向秦娇娥那边。那立在秦娇娥身边的二人,一个衣着素净,长得细皮白肉,眉眼狭长,正是魏大娘的二妹,魏二娘。另一个瘦小枯干,眉卑眼怯,含胸驼背,则是此案的关键人证,即是那给魏阿母代写遗嘱之人。这小娘子乃是魏府上的烧火丫头,名呼丁香。   徐挽澜不动声色,眼上眼下,扫视着这二人。忽然之间,她瞥见那魏二娘不经意间举起袖来,用中指的指骨蹭了蹭眉心,而就在她露出来的拇指上,有一块黄色手茧,因她格外白净,那一小块手茧便显得十分突兀。   徐挽澜这一看,不由得负手而立,皱眉吟思起来。   魏家乃是富贵商贾,府上有四个女儿,老大和老三,都是一个爹,即是那魏阿母的正牌郎君。这两位娘子,都是做生意的,脾性泼辣,骄纵跋扈。至于老四,乃是魏阿母那郎君死了之后,魏阿母不知找谁怀上的。四姑娘年纪小,十岁刚出头,便是想争家产,也是无力为之,只能听由姐姐们的意思。   至于这魏二娘,却是和魏大娘同母异父,常被魏大娘在背后骂做“野种”。按照现代人的观点来说,这魏二娘他爹,便是个男小三。而在这宋朝,虽说出于一些原因,明面儿上奉行的是一妻一夫之制,但其实这所谓的“一夫”,说白了就是个管家,空占个名分而已,至于这妻子要怀谁的孩子,啧,倒不一定非怀他的不可了。至于个中缘由,说来话长,暂且不表。   魏二娘虽说受姐妹排挤,但是那魏阿母,却是对她十分宠爱。魏二娘闹着要去尼姑庵里带发修行,非说这天底下,只这佛门之地还算干净,魏阿母也准了她,由着她,还每月给她大笔银钱,供养着她。   由此来看,这魏阿母若是当真留了遗嘱,说要把家产全都留给魏二娘,倒也不是毫无可能。毕竟老大和老三都能自食其力,老四和这两位姐姐走得亲近,也不会无人照拂,只这一个魏二娘,生来是个富贵闲人,半点儿养活自己的本事都没有。   只是她若真是富贵闲人,日日在尼姑庵里吃斋念佛,吟风弄月,那她这手上,怎么会生出这么一块茧呢?再看那旁边的烧火丫头,整个人抖抖瑟瑟的,实在形迹可疑。   徐挽澜这般想着,疑心大起,不由得又细想起魏大娘先前所说之言来。   其一,魏阿母死的突然。她身子确实不大好,可依着郎中之言,再撑上两三年,绝无问题。况且魏大娘还说过,她当日听闻阿母西去,急急赶到阿母房中,便见魏阿母平躺于卧榻之上,瓷枕上还停了几只落蝇,便连魏阿母的额前,也有只苍蝇不住地绕来绕去。魏大娘一见这副场景,悲愤莫名,大哭出声,忙令奴仆将那群苍蝇拂走拍落。   其二,依照魏大娘转述,魏二娘这份遗嘱,是魏阿母故去当日的上午立下来的。据魏二娘所说,之前她接着了魏阿母的信,说是自觉时日无多,希望她能从尼姑庵里赶回来,在魏家住上一段时日。魏阿母身亡当日,半上午时,魏二娘去问安视寝,魏阿母屏退下人,同她说了些体己话儿,还说要将家产全都传于她手中。   母女二人絮言之时,门外忽地有人送膳,门一打开,即是这烧火丫头丁香。依照国策所定,本朝女子,无论尊卑老幼,最基本的字,是必须要会写的,另有几本书,也是国策规定必须诵读的,因而这丁香,如此说来,也算是能识文断字的。魏阿母便召了丁香近身,令其代写遗嘱,又寻了印章出来,这便将家产都给了这魏二娘。   按理来说,不该由烧火丫头来送饭才对。可偏巧当日后院里着了火,诸人慌里慌张的,都丢了手头活计,急着去浇水灭火。这烧火丫头瘦小干枯,端不动水盆,跑得也不快,抵不上甚么用处,便被人派来给魏阿母送膳来了。   徐挽澜垂眸细思,却是愈想愈觉得蹊跷。当然了,便是没有这一分蹊跷,她也能将死的说成活的,把这场官司打赢。可如今多了这一分蹊跷,她若能好好加以利用,这胜算,岂不是又多了一分?   她在这儿一言不发,寻思个不停,而那魏大娘,却是个耐不住寂寞的,大步上前,跑去找那魏二娘及丁香挑衅去了。   魏大娘指着老二的鼻子,没有冷嘲,只有热讽,破口大骂,唾沫横飞。骂过了魏二娘,她又眯着眼儿,看向那驼背含胸的烧火丫头,大喝道:“丁——丁——丁什么来着?呸,我管你丁甚么,你是柴火棍儿成了精,狗娘养的贱皮子,头顶上长疮,脚底下化脓——烂得透了心儿。早该将你抽筋扒皮,挫骨扬灰,让你知道敢招惹我魏大娘,这就是茅房里打灯笼——找死!”   她才一张嘴,丁香便吓得一哆嗦,身上发软,站都站不稳当。也不知是被魏大娘这阵势吓的,还是被她那口水喷的,这烧火丫头步步后退,生生被逼到了柱子边上,小身子贴着红柱子,一点儿一点儿向下滑溜,可偏偏魏大娘却是步步紧逼,满嘴的脏话也不知跟哪儿学的,语刺刺而不能休。   秦娇娥在旁看着,眉头紧蹙,想说些什么,却还是逼着自己移开了眼儿来。与魏大娘打官司是一回事,可若是私底下招惹着魏大娘,那可就是另一回事儿了。这婆娘睚眦必报,又有钱有势,哪里是她惹得起的。   而徐挽澜眼瞧着丁香那模样,却忽地想到了什么,心上不由一震。她连忙快步上前,假意将魏大娘拉开,口里说些调解安抚的话儿,同时又亲亲热热地伸手,去搀扶那烧火丫头起来。   那丁香本就胆小,此时更是被吓得泪眼模糊,连头都不敢抬。徐挽澜定睛瞧着她,趁扶她之际,凑到她耳边,微微含笑,低低说道:“钉子的事儿,也不做得仔细些,这下可好,倒让我抓了马脚了。” 第19章 玉尘消摇吐妙言(三)   玉尘消摇吐妙言(三)   丁香一听这话,遽然睁大了眼睛,定定地朝着徐挽澜瞧去,那瘦小的身子也跟着瘫软了下去。徐挽澜手上用力,扶了几回,这才令她贴着红柱,勉强立稳身形。   徐三娘见她如此,心中猜想,也由此得到了印证。   那魏阿母死得蹊跷,额前枕上,苍蝇盘旋不去,而这苍蝇,是最喜欢血腥味儿的。平日里人身上若有了破溃之处,苍蝇见了,也会循味而来。因此徐三娘便生了疑心,这魏阿母的头上,莫不是有什么隐秘伤口?   后院起了火,来送饭的恰是个烧火丫头,而魏阿母又格外反常,如此焦急,竟拉了个来送膳的烧火丫头代笔遗嘱。怎么就跟火脱不了干系了呢?   再者,那魏二娘分明是个富贵闲人,如何拇指上会生出厚茧呢?该是平日里经常会用到这拇指才对,且用这拇指时,还会用上不少力气,反复摩擦,积年累月,才生出了这厚茧来。那她到底在做些什么事儿,非要用到拇指不可呢?   徐三娘百思不得其解之时,抬眼忽见魏大娘指着那丁香的鼻子破口大骂。魏大娘只记得这小丫头姓丁,却忆不起她的姓氏,因而她连说了三个丁字,却都接不上后面的那个“香”字。   而最为奇怪的是,那魏大娘说第一个“丁”字时,这烧火丫头吓得大大抖了一下。魏大娘继续说“丁”字时,那烧火丫头的脸都憋得通红。这可当真奇怪,这“丁”乃是她的姓氏,她从小到大,这十几年里,都不知被叫了多少次了。这么一个字,如何会将她吓成这样?莫不是心里有鬼?   徐三娘微微皱眉,一个劲儿地想着“丁字”,电光火石间,忽地反应过来——是了!那烧火丫头为之心虚的,不是“丁字”,而是“钉子”!以烧红的铁钉刺入头中,高温致使血管炭化,血液也因此凝结,钉子又埋入发髻之间,旁人乍一看来,自是瞧不出端倪。这烧火丫头,送的哪里是饭,送的分明就是火钉!   徐三娘能想到此处,也要归功于她前生小时候,常常陪她爷爷看戏。她爷爷爱看京剧,又喜欢老旦戏,徐三娘便跟着他一起,看过一出《钓金龟》。而在这《钓金龟》里,铁钉入头便是个颇为重要的情节。   由此想来,那魏二娘手上的茧,也极有可能是因为刻章之故。以刀为笔,冲、切、刻、挑,磨了又刻,刻了又磨,最是讲求腕力,一练就得练上三五年光景。魏二娘说是去尼姑庵里带发修行,可下的却是这样一番苦工,最后才能刻出和魏阿母那印章一模一样的假章。她腕力强劲,因而也有力气,能将铁钉钉入魏阿母的头中。   徐三娘思及此处,自是茅塞顿开,却又苦无证据,无从验证,只得借着搀扶那丁香之际,唬她一把,诈她一回,从她的反应中一探究竟。   徐三娘勉强将丁香扶稳之后,这烧火丫头抖抖索索地,忽地伸手,紧紧抓住那徐挽澜的手腕,张口欲言,泪已先落。徐三娘唯恐打草惊蛇,于是不急不慢,转头看向还在气头上的魏大娘,高声笑道:“阿姐这嘴上功夫,连我都是自愧弗如。瞧你把人家小丫头吓的,哭得梨花带雨,雨打芭蕉,蕉心滴翠,翠袖阑干。这官司还没打呢,且先留几分情面。”   魏大娘听得她这一串俏皮话儿,又气又笑,接着扬眉撇嘴,斜睨着那丁香,道:“我可知道你怎么寻思的。还不是想着,等老二赢了官司,魏家便都是她的,而我呢,便管不着你,动不了你了。小丫头,你也不想想,我魏老大……”   她话音未落,便被魏二娘冷声打断,淡淡道:“大娘既然十拿九稳了,又何必在这儿多费口舌。是非曲直,自有崔知县裁定,你我二人,多说也是无益。”   徐挽澜见状,微微一笑,背对诸人,先将丁香死死握着自己手腕的那五根手指,一一掰了开来,随即深深看了她一眼,施施然转过身来,面向众人,笑道:“二娘说的有理,知县娘子明察秋毫,持论公允,她如何断案,咱都是服气的。至于这丁香娘子么……”   她负手而立,微微回身,低头看向那啼啼哭哭的烧火丫头,缓缓说道:“她是可怜人,必也有她的苦处。我倒有心为她说两句话,却不知我是说得,还是说不得。”   这话,分明是在暗示那烧火丫头了。她知道这小丫头,多半也是被抓了把柄,才不得不为那魏二娘做事。若是这丫头有心杀人,筹谋多时,如何会这般慌张失措呢?约莫是那魏二娘,找了由头,诓她送来烧红的铁钉,然后又当着她的面杀了人,让这烧火丫头稀里糊涂沦为帮凶。接着再逼着这丫头代笔遗嘱,彻底将她逼上贼船。   那丁香听得徐挽澜暗示,紧咬下唇,睫羽微颤,泪盈盈地抬头看向徐三娘。那徐三娘如何厉害,她先前等候之时,也早已领教了几分。方才听徐三娘说了“钉子”二字,她便误以为被抓了实打实的证据,只当是东窗事发,眼前头唯有死路一条。但若是徐三娘肯替她说话,莫不能死里逃生,谋得一线生路?   丁香心中激荡,魏大娘却是不明就里,只呸了一声,一把拉上徐挽澜,边走边恨声骂道:“凡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是个拎得清的,如何要替她说话?这官司一了,甭管魏家由不由得我做主,我都要让她得个教训。”   两方闹罢,不多时,崔钿休整妥当,登上堂来。她扶正两梁冠,微微偏头,俯视着堂中诸人,手上一拍惊堂木,接着高声道:“徐老三,这一轮便该由你起头儿了。你且说一说,那魏二娘,又有何错处?这万贯赀财,偌大家产,又该是怎么个分法儿?”   徐挽澜迈前一步,拱拳平声道:“魏家主母,有四女一子,因这一子已经嫁人,便不可再分家产。依鄙人之见,这万贯赀财,偌大家产,当均分三等,分于魏大娘、魏三娘及魏四娘三人之手。又因魏四娘尚未婚娶,依照律法,应多分些财物,以备作婚币彩礼。”   她这说法,却是将自己先前在状纸上所写,全然推翻了。崔钿听着,不由挑起秀眉,微微一愣。而那魏大娘则是瞪大了眼睛,怔怔然地望着徐挽澜,还当她是一时口误,说错了话儿,奇怪她怎么会在这要紧关头,出了这等差池。   崔钿饶有兴趣,挑唇问道:“哦?均分三等?你又为何,不将那魏二娘算在其中呢?”   徐挽澜微微侧身,回头看向那大汗淋漓的烧火丫头,清声缓缓道:“丁香你说,这又是为何呢?”   眼见得众人都朝着自己齐齐看来,丁香哪里受得住,当即打着哆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中啜泣道:“启禀知县娘子,奴今日要当堂状告魏二娘……”她抬头瞥向徐挽澜,心上一横,目中流露乞求之意,道:“徐三娘子,便是奴的讼师。”   崔钿权当这是一出好戏,兴致勃勃,抬眼看向徐挽澜,道:“徐老三,你怎么又成了她的讼师?”   魏大娘被眼前这出给惊得回不过神来,闹不清个究竟,也连忙看向徐挽澜。至于那魏二娘,却依旧是神色淡淡,负手而立,看也不看谁,一言也不发。   徐挽澜心下一叹,知道这丁香是生怕她不为自己求情,这才做出此举,逼她当这烧火丫头的讼师。只是这个中案情,她也只是有个大概推测而已,亦不知真相到底如何,哪里敢不明不白地替她说话?这不是伸了脸等着别人来打么?   徐三娘笑了笑,便平声道:“知县娘子莫急,这前因后果,我虽心有猜度,却也不甚明晰。还得劳烦丁香娘子,先说说这个中究竟。若是丁香所说,果真合乎情理,我便是做不得她的讼师,那也非要替她说话不可。”   眼见得徐三娘如此说话,丁香别无他法,只得紧咬下唇,哭着磕了个头,接着便大声泣道:“丁香今日,要告这魏二娘,杀母求荣,十恶不赦!”   丁香此言一出,自是满堂皆惊,诸人皆是口呆目钝,咂舌攒眉。   作者有话要说:  步下红毯之后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15 23:15:36   玥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16 01:06:16   感谢两个小萌物的地雷~~~ 第20章 玉尘消摇吐妙言(四)   玉尘消摇吐妙言(四)   丁香一吐出这杀母二字,魏大娘不由得惊愕失色,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猛地抬眼,朝着那同胞姊妹看去。而那魏二娘,却只是闭了两下眼,待那双细长眼儿再睁开时,这面孔白净的小娘子,依旧是负袖而立,泰然处之,行若无事。秦娇娥站在魏二娘身边,惊疑不定,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应。   而那端坐堂上的知县娘子,先前连审了两场官司,再看这第三桩案子,也无甚稀奇之处,原本都有些兴趣索然了,哪料到这案情竟是急转直下,愣是从那普普通通的遗产案,忽地变成惊世骇俗的杀母案了。   崔钿新官上任,不曾审过这样的大案要案,自然是兴致勃发,精神头儿也大了起来。她眼瞧着那烧火丫头说完那惊世之语后,整个人抖抖簌簌,哭哭啼啼,连忙一拍惊堂木,挑眉高声道:   “丁香娘子,你慌成这样,脑子里多半已是七斤面粉,调了三斤浆糊,便是张嘴说话,也是字不成句,句不成文。这样好了,我问你一句,你便答上一句。我先问你,你说魏二娘杀母,可是你亲眼所见?”   丁香哆嗦道:“正是奴亲眼所见。”   崔钿又问道:“何时何地亲眼所见?”   丁香颤声道:“五月初六,午时三刻,阳气最盛之时。主母房中,二娘杀母,奴亲眼所见,无半句虚言。”   崔钿追问道:“那她又是如何杀的?”   丁香泣涕答曰:“以滚烫火钉,刺入主母头中。”   崔钿闻言,微微偏头,疑惑道:“火钉?哪里来的火钉?就算有火钉,瞧魏二娘这身量,她也不像是有这力气的人,如何能将火钉整根钉入生母头中?再说了,那魏阿母故去之时,死状安详,既没有挣扎过,四周也没有溅上血。丁香娘子,你又要作何解释?”   似丁香这般自小为奴的,一进衙门,便已然腿软。现如今知县娘子抛出这一连串疑问,更是令丁香抖抖索索,连张口应答都十分艰难,只得细声细气,断断续续地道:“火钉,火钉,钉子是……是奴送来的。奴先前偷藏禁/书,被魏二娘抓了把柄……她说……她在尼姑庵里修行之时,学了个甚么五行奇术,能治好主母的病……”   宋十三娘开国之后,将许多前朝典籍列为禁/书,仔细算来,数以万计。就连宋人所说的“经史子集”,指的也不是什么大学中庸、老子庄子、论语史记,而是宋十三娘着人专门修撰、篡改之后的全新版本。这就是所谓政治洗脑及思想控制。   而这丁香偷藏禁/书,被魏二娘抓个正着,若是魏二娘将她告上衙门,对于丁香来说,这可就是个麻烦事儿了。偷阅禁/书,那便要依据书的内容、数量来定罪,罪轻的话,就是杖刑,罪重的话,就是极刑。   徐挽澜看她说话愈发吃力,整个人都如同泄了劲儿一般,便出声帮她道:“魏二娘是不是这么说的?要想治好魏阿母的病,非得用这五行奇术不可,而若要施展这五行奇术,那就不能少了这有‘火’又有‘金’的火钉。只是她久不在魏府,奴仆不听她使唤,所以她便软硬兼施,求了你这烧火丫头,让你给她带根铁钉过去。丁香娘子,我说的可对?”   丁香一见徐挽澜果然帮她说话,心上一紧,生出了些底气来,说话也利落了许多:“三娘真是料事如神,物无遁情,猜得分毫不差。魏二娘就是这么诓我的!她让我隔日晌午去送火钉,偏巧那日后院着了火,诸位姐姐都在忙着救急,又看我细胳膊细腿儿,帮不上忙,便让我去主母院子送膳。我心想巧了,便借着送饭,烧了两根铁钉,一并带了过去。   待我进屋之后,主母已被魏二娘哄得睡着了。魏二娘接了火钉,说要施法,结果却将火钉直直刺入主母头顶。我吓得魂飞魄丧,魏二娘却要挟我,说我也脱不了干系。她又拿了纸笔,逼着我代写遗嘱,接着又拿出一方章印,盖到了那遗嘱上。她唬我说,如此一来,我便也上了贼船,上衙门也撇不清了。我所说句句是真,知县娘子一查便知,主母头顶,确有一根长钉。”   说完这一大通之后,丁香急得满面通红,目露乞求,殷殷看向徐挽澜。徐挽澜则仰头看向崔钿,平声道:“知县娘子方才问火钉从何而来,现如今真相大白,这火钉,乃是魏二娘从烧火丫头那儿骗来的。至于娘子的第二问,魏二娘如何会有这般力气,我想请差役娘子察验那魏二娘的右手拇指。”   崔钿努了努嘴,示意差役娘子去察验魏二。那差役虎背熊腰,臂上刺青,大步走到魏二娘前头,一扯她那胳膊,接着扳直她的指头。众人探头一看,便见那细皮白肉之间,一块黄茧,煞是惹眼。   徐挽澜见状,缓声道:“魏二娘长年带发修行,吃斋念佛,不是习武之人,也不用干劳力之事。那她手上这块儿茧,又是怎么生出来的呢?方才丁香说了,这魏二娘有一块印章,与魏阿母的名章一般无二,而这块儿印章,显然不是真的,且多半是魏二娘自己刻的。我不必多说,诸位听到此处,多半也是心知肚明了。她魏二娘,还真有这个力气,能将长钉钉入人头之中。”   寿春县城里能刻章的地方,拢共不过五六处。魏二娘若是找了外人,说要刻主母的章,那岂不是生怕别人看不出她这司马昭之心?她只一条路可走,那就是亲自动手,伪造章印。   徐挽澜稍稍一顿,又凝声道:“知县娘子的第三问,我也可以代丁香答之。魏阿母于梦中猝亡,自然是死状安详。至于为何没有鲜血溅出……我先前帮一个屠妇打过官司,去她院子里时,曾看过她给犊牛割角。牛角割罢,她手持烙铁,为牛止血。由此可见,火钉入头之后,由于高温所致,血液凝结不动,便也没有鲜血溅出来了。”   崔钿点了点头,朗声道:“倒也说得通。”她稍稍一顿,又笑问道:“徐老三,你这可是答应了,要当那烧火丫头的讼师了?”   徐三娘却仍是不肯松口,只含笑道:“我这人早钻进钱眼儿里头了,她都没付银子,哪里请得动我?我瞧着好似是在替她说话,其实说到底,还是在替咱魏大娘打官司呢。”   她微微一滞,随即站定身形,提高声量,拱手道:“知县娘子明察,此案确如丁香所说,魏二娘钉杀生母,十恶不赦!她蒙骗丁香,复刻章印,伪造遗嘱,可见是处心积虑,蓄谋已久。人言道是‘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佛家亦将杀母定为‘小乘五逆’大罪,这魏二娘在庵中修佛,却明知故犯,可谓是穷凶极恶,灭绝人伦,按照当朝律法,当处以极刑。这便是为何我先前有言,家产绝不可分于魏二之手。现如今已有丁香舍身作证,只要开棺察验,即可真相大白。”   崔钿才要说话,却听得那魏二娘淡淡开口,抢声道:“阿母既然已经下葬,便毋需再行开棺。我既然被抓了马脚,也懒得再多费口舌。还请差役娘子,为我枷颈铐手,直接将我带到法场去罢。六尘皆断,便可得六根清净,于我而言,倒是如愿以偿了。”   见魏二娘不打自招,崔钿抿了抿唇,不再多言,只摆了摆手儿,令差役娘子将其拘系。而那魏大娘直直地盯着妹妹,却仍是不敢置信,目眦欲裂,怒喝道:“魏老二,阿母向来对你宠爱有加,你怎会狠心到如此地步?”   魏二娘却是笑了,眯眼瞧着那魏大娘,缓缓说道:“大姐为何如此骇异?你又不是不知内情,我也不过是报仇加谋财而已。她当年强取豪夺,将我爹抢作外室,占了阿爹的清白身子,却又将他当做玩物,百般作践,粪土不如,之后更当着我的面,将阿爹凌/虐至死。我能留她几年活路,已经算是报了她那十月胎恩了。”   魏二娘此言一出,徐挽澜心上一震,抬眼朝她看去。秦娇娥则当即跪了下来,对着崔钿高声道:“知县娘子,魏二娘为父杀母,其罪当诛,其情可悯,也该算作是‘情理法不协’的‘奏案’,当上报朝廷,由大理寺审理裁决。”   崔钿默然不语,但将那惊堂木放在手中,抓了又放,放了又抓,半晌过后,她将那木头轻轻搁到案上,低头看向那跪在堂中的秦娇娥,轻轻叹了一声,随即低声缓道:“秦家娘子,你该也清楚才对。魏二娘之父,乃是贱籍出身。魏阿母将他逼作外室,多半也夺了他的身契。她有身契在手,便可以随意处置这贱籍郎君,饶是将他虐杀,也是合乎律法,算不得是法外之情。”   她言罢之后,稍稍一顿,随即耷拉着眼儿,靠在椅背上,状似漫不经心地道:“行了。这案子便算了结了。这魏府家产,便由魏大娘、魏三娘、魏四娘三人分得。魏四娘因尚未婚娶,可多分些财物。至于魏二娘,则逮系入狱,择日处斩。”   她缓缓说着,又瞥向那瑟瑟发抖的烧火丫头,想了想,又朝着徐挽澜问道:“徐老三,你既要为她说话,那你便说说,这丁香娘子,该要怎么判才好?”   徐挽澜因那魏二娘之语,心中颇有几分压抑。她负手低头,缓缓说道:“丁香娘子偷藏禁/书,算是一罪。罪轻罪重,该由差役娘子搜了罪证,再行论定。丁香娘子虽参与了伪造遗嘱,却是被魏二娘所胁迫。她对魏二娘杀母之事,隐而不报,是怕遭她报复,也算是情有可原。上了公堂之后,她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老实交代。若无丁香招供,此案便无法水落石出。依照我朝律法,丁香当减罪轻判。”   丁香提心吊胆地听着,见徐挽澜为她说话,心上不由稍安。只是她却也不敢放松,只等着听崔钿如何论定。   崔钿听罢徐挽澜之言,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懒散说道:“三娘言之有理,那就杖打六十,臀杖十三,给这小娘子一个教训。莫以为我瞧不出来,你若非被抓了马脚,如何会招认得这般爽快?”   她稍稍一顿,又摆手笑道:“行了。这案子便算了结了,徐三娘连胜三局,秦娘子你也莫要气馁。本官还要继续审案,你们就赶紧退下吧。该进大牢的进大牢,该分家产的去分家产。各司其职,各安其位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写的有点儿久……   读者“林家菠萝君”,灌溉营养液+332017-05-15 23:24:26   感谢菠萝君的营养液=w=   最近常常掉收,唉_(:з」∠)_ 第21章 劝君满满酌金瓯(一)   劝君满满酌金瓯(一)   三桩案子一结,眼见得崔钿下了逐客令,那秦娇娥纵是满心不甘,却只能以手撑地,从地上缓缓站了起来。这秦家娘子一言不吭,微微含身,先将裙据上沾来的灰尘拂去,随即立稳身形,红唇紧抿,朝着另一边的徐挽澜,直直地看了过去。   徐挽澜一看她这怏怏不服的小眼神,便好似看到了前生的自己一般。那时候的她,也是这么倔头倔脑的,争强斗狠,死不低头。唉,困兽犹斗,况且人乎?   徐三娘思及此处,心上兀自一叹,随即缓步上前,想要和那秦娇娥说上两句,也好暗暗提点她一番。可谁知她才一迈步,便被魏大娘死死扯住了胳膊。   金主儿在侧,徐三娘哪敢得罪,连忙眉眼含笑,朝着魏大娘看去。她一回头,便见魏大娘不语而泪流,红白脂粉全都糊作一团,染眉的黛墨沾上了眼尾纹路,红艳艳的口脂也蹭到了颊边。   徐三娘哭笑不得,连忙搀住魏大娘那结实的胳膊,一边携着她往衙门外走,一边拿了手绢儿给魏大娘拭泪,口中则含笑劝道:   “阿姐莫哭,你这一哭,我这心肝儿都疼得直抽抽。你这泪珠儿一眨巴下来,直哭得山崩地裂水泉涌,九天仙女下凡来。阿姐你别不信,你低头瞧瞧,你那凤头履上的凤凰儿,是不是也跟你一头哭呢。”   魏大娘听了她这番甜言美语,哼了一声,将那帕子从她手里头夺了过来,接着眨巴着一对大眼儿,自己给自己拭去了泪珠儿。   待心绪稍稳之后,这魏大娘一把握着徐挽澜的细腕子,快声道:“你先别急着回家。我那几个姐妹,都在府里等着我呢,咱几个凑一桌,吃吃酒,说会儿话,你阿姐我这心里头,也能好受不少。”   徐挽澜笑了笑,拿下巴指了指候在身侧的唐小郎,颇有些不好意思,道:“阿姐,你先回府里头张罗,我一会儿便赶去找你。这唐小郎,是我新收的仆侍。阿母叮嘱我了,今日出门,打完官司,便要带这唐小郎去做几件衣裳。若是吃酒吃得晚了,裁缝那儿关了门,我岂不是白带他出门一回?”   她一说这话,那魏大娘立刻来了精神。她挤巴着眼儿,笑得极其暧昧,先斜瞥了那唐玉藻一眼,随即啧啧两声,呵呵乐道:“哎哟,哎哟,这可真是千年的铁树开了花儿,万年的枯藤发了芽儿,我还当你是坐怀不乱的真君子,却原来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好事,大好事,这黄花女也会玩儿汉子了。”   她来了劲,眼上眼下,细细打量起那唐玉藻来,挑眉道:“我倒瞧不出来,原来你好的是这一口儿。你可比我想得平常多了。”   魏大娘这污言糟语,听得徐挽澜这个两世为人的假少女,都觉得面上臊得慌。她嘴角抽了两下,才要说话,不曾想那魏大娘忽地又扯住了她袖子,一本正经地高声道:   “如此一来,这便是双喜临门了。甭管它后果前因,咱这官司都算是赢了,你更是连胜三局,好不威风,自然算是一喜。这第二喜,就要喜你开了窍儿,打从今日起,咱两个能说的话儿便更多了。往后阿姐跟你这小娘子打交道,便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不是要给他做衣服?这等小事儿,就包在阿姐身上了。跟我回府里头,我教人给他量体裁衣。”   徐挽澜闻言,兀自想道:那唐小郎,早晨急着出门,也来不及用膳。来的路上,她虽给这唐玉藻买了两个烧饼,可这唐玉藻十七八岁,正是男孩子长身体的时候,两个饼哪里填得饱肚子?若是到了魏大娘的府中去,非但能蹭一顿好饭,便连做衣裳的事儿,魏大都给包圆儿了,去哪儿找这样的好事儿!   徐挽澜不由笑了,连忙道:“阿姐是我的知心人儿,还看不穿我么。我这人啊,一喜蹭吃蹭喝,腹为饭坑,肠为酒囊,二喜金银财宝,七青八黄,一见钱就眼开。别多说了,走走走,去阿姐府上吃酒去!”   魏大娘喜笑颜开,这便拉着她一同登上车架,朝着魏府凯旋而归。这徐三娘自然能和她并肩同坐,至于那唐玉藻,因身份卑微,便只能跟在车架后头,干用两条腿快步跟着,也实是辛苦。   好不容易到了魏府,奴仆先进去报了喜讯,待到徐挽澜一下车架,便见与魏大娘相熟的几个商妇皆面上带笑,迎了过来。徐挽澜心中有所惦记,微微侧头,不动声色地瞥了那唐玉藻,见他面色如常,只额前微有薄汗,此外并无异状,这才放下心来。   魏大娘喜滋滋地登上石阶,才要跨过门槛,却听得一妇人笑道:“老姐姐哟,你可回来了。这老虎不在家,猴子便作乱。你养的那只小狗儿,端是个不知好歹的,非要逃出去当野狗,结果逃了一半,被人抓了个正着。链子锁上了,只等着你回来发落。”   魏大娘一听,脸色遽然一沉,冷哼一声,这就提起步子,朝着院子里走去。徐挽澜跟在她后头,起初还有些不明所以,暗想着魏大娘甚么时候还养起狗了,她怎么不曾见过,也不曾听她说过。待到一行人等进了后院,徐挽澜心上一叹,这才恍然大悟——这所谓的小狗儿,指的哪里是那啃骨头的狗,分明说的是这被百般作践的韩小犬。   前前后后,这韩郎君足足折腾了半个月了,却仍是死咬牙关,不肯服软,当真是个打不屈、捶不扁的硬骨头。徐三娘惋叹不已,抬眼去看那男人,却见他脖子上拴着个狗链,手脚也被捆得结实,而他那赤露在外、肌肉虬结的上半身,则是鞭痕密布,疮疤满眼,令人目不忍视。   这郎君便是沦落到如此地步,却仍是如杀死的公鸡扑棱翅,负隅顽抗,死不屈服。他死死瞪着魏大娘,眼神凶狠,瞻视如鹰,真可谓是龙性难驯,肤挠不受。   魏大娘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冷冷一笑,道:“你这贱人,仗着有副好皮相,放着鹅毛不知轻,顶着磨子不知重,胆儿是愈来愈肥,全不将我放在眼里。今儿个我是双喜临门,便先不与你计较,待到吃过了酒,送完了客,夜里头我非要撅折你膀子,打瘸你蹄子,磨得你花残柳败休!”   眼下魏大娘正在气头上,徐三娘站在她后头,仿佛都能听见她这满口银牙咬得咯咯响。徐挽澜便是于心不忍,也万万不敢在这当口儿吐一个字。   魏大娘骂了一通,暂且撒完了气,这就领着一众妇人娘子入了席间。徐挽澜由魏大娘拉着,坐到了她跟前,接着便是珍羞美味,金齑玉鲙一一上了桌来。   因魏大娘才发了脾气,这几位娘子一时也不便多说甚么,这一桌酒席,难免有几分沉闷,徐三娘见状,便面上含笑,捧起瓷碗,站起身来,将每样菜都夹了几筷子。金陵丸子两个,黄泥煨鸡两块,水晶肴蹄一个,再附上一小张抹了甜酱的金香饼,舀上两勺土鸡汤,不一会儿,这小碗里头,便堆得如小山一般。   魏大娘看在眼中,不由失笑,道:“瞧你这馋样儿!这菜又没长腿,也不会自个儿跑了,我更不会拘着你不让你吃。这一桌子人里头,论起能吃能喝,也没一个比得过你。你猴急甚么,以后常来找我便是!”   徐三娘却笑道:“姐姐们莫笑我,也莫怪我失礼。我这也不是为了自己个儿,实在是我新买的那小郎君,这都到了半下午了,就吃了两个小烧饼。我怕他饿着,才赶紧给他先盛些菜送过去。”   见徐三娘如此,满桌娘子不由得嬉笑起来,这席间氛围,也由此活分了不少。魏大娘则呵呵一乐,戏弄她道:“是得喂饱些。吃饱了才干得动活儿。”   徐三娘故作娇羞,又道:“姐姐们先说着话儿,我给那小子送过去,马上就回来。”   魏大娘嘻嘻笑道:“不急不急。你待得久些也好,多亲热一会儿。”言罢之后,她又将自己的空碗递过去,快声道:“阿姐我最慷慨不过。你赶紧再盛一碗,再拿一小壶酒过去。便是吃垮了我,我也要成全这桩美事。”   徐三娘依言而行,带着小碗菜,揣着一壶酒,这便往外间行去。而唐玉藻此时正候在别间厢房外,搬了个月牙凳,坐在长廊外头,闲得无事,兀自琢磨起来。   他远远瞧着院子另一头的韩小犬,这心里面的思量,却是复杂得很。一方面,唐玉藻隐隐觉得他可怜,可另一面,这早被洗脑了的土著唐小郎,便也跟魏大娘身边那些商妇一样,也觉得这韩小犬,很是不识好歹。魏大娘有钱有势,出手大方,跟了她有何不好?挑女人嘛,不能看脸,要看本事和能耐。   当然了,那小娘子若是长得不错,自然也算得是一个好处。便好似徐三娘,又有本事,脸长得还耐看,唐玉藻对此很是满意,一想起来自家那小娘子,他那眉眼便不由得弯了起来。   抬眼再看向那韩小犬,唐玉藻又暗自比较道:似他唐玉藻,虽说也算长得好看,但却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好看是好看,秀气是秀气,但到底不如这韩小犬眉眼精致,气势非凡。韩小犬么,哪里都好,就是这眼神太吓人了,不比他温柔解语,还有就是这身腱子肉,力气虽大,但哪里比得过他这柳弱花娇?   正胡思乱想着,唐玉藻忽地感觉肩上被人一拍,接着鼻间便有饭香萦来,诱得他食指大动,连忙转头看去。他这一抬眼,便见徐三娘笑道:“寻思甚么呢?唤了你两声,都没能把你的魂儿喊回来,非得动手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忍不住的地雷~   还要谢谢甜竹君的营养液~ 第22章 劝君满满酌金瓯(二)   劝君满满酌金瓯(二)   唐小郎一愣,先看了看徐三娘那俏生生的眉眼,再看看她手里捧着的两小碗菜,及那揣在怀里的青白瓷酒壶,看得他忍不住眯起眼儿,心里暖融融的,忙不迭站起身来,先将徐三娘手中的东西接了过来,随即甜甜笑道:“奴就知道,三娘是个疼人儿的。”   他说罢之后,又单手搬起月牙凳,一个劲儿地拿着小凳往徐三娘屁股下搁,同时笑眯眯地道:“娘子你赶紧坐下,奴站着吃便行。”   徐挽澜持着那青白瓷莲瓣纹的酒壶,笑看着他,缓缓说道:“不必了。你好生坐着吃。我待一会儿就走。”   唐玉藻却是不肯坐下。他紧紧捧着那小瓷碗,笑吟吟地看着徐三娘,又不动声色地瞥了两眼那酒壶,清声道:“三娘这酒,可也是带给奴的?”   徐挽澜扬起眉来,晃了晃那酒壶,随即笑道:“这你就甭惦记了。你家徐三娘,是个酒量不济的浑货,三瓯落肚,立马东倒西歪,不知今夕何夕。咱两个既要一起回去,总得有一个清醒的不是?因而今日便不准你吃酒了。”   唐玉藻眨了眨那桃花眼儿,稍稍一顿,又追问道:“你喝不得,奴也喝不得,那这酒,哪个能喝得?”   徐挽澜缓缓垂眸,轻轻一叹,摩挲着那瓶身上的莲瓣纹,道:“诗曰:断送馀生事,惟酒可忘忧。我没有忧,你也没有忧,咱们自然不必喝。这酒乃是我跟魏大娘点名要的,顶好的羊羔酒,千里迢迢,打从开封府运来的。这般好酒,最能忘忧。”   唐玉藻却是不解,犹疑着还想再问,可徐三娘却摆了摆手,对他笑道:“你带着薄纱,在院子里吃也不方便。我瞧那间厢房空着没人,你赶紧进去吃罢。”   这做奴仆的,主人有吩咐,那便不得不从。唐玉藻私心里虽想和她多待会儿,可却无计奈何,只得迈着小步子,捧着小瓷碗,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屋子里去。便是入了厢房,这小郎君也偏要坐到门口儿,非得拿眼神守着徐挽澜不可,活似一只撒娇乞怜的小狐狸一般。   徐挽澜心底觉得好笑,她手持莲纹瓷壶,缓缓移步,这就走出了唐玉藻的视线范围。唐小郎一见,连忙匆匆扒了两口菜肉,接着搁下瓷碗,放下薄纱,倚到门边,盯着徐三娘不放。可谁知他这一看,便看见徐挽澜揣着瓷壶,朝着那韩小犬走了过去,这唐玉藻的心里,立时便泛起了醋劲儿来。   而徐三娘揣着酒壶,缓缓站到韩小犬跟前,接着眼上眼下,打量了这韩郎君一番,先看那韩小犬垂头不语,满面憔悴,接着又看他左拳紧握不开,左臂青筋凸起,最后再看他身前地上,则还有数点殷红血滴,落于尘埃之中。   方才魏大娘来此骂他时,徐三娘在旁看着,便觉得有几分蹊跷。方才那商妇也说了,只等魏大娘回来后,再发落这韩郎君。而看他这赤露在外的上半身,虽说疮疤满眼,但却并没有甚么新伤,那么这血,又是怎么来的呢?   徐三娘兀自想着,忽地又瞥见他那裤脚处,也沾染了数点血迹,而那血的颜色尚还鲜亮,可见是才染上不久的。徐挽澜一看,心里有了计量,接着抬起头来,看向那守着韩小犬的两个粗壮娘子,含笑道:   “两位娘子都同我打过照脸,我便是那给咱家大姐打官司的徐三娘。今儿魏大娘派我过来,令我好好提点规劝这郎君一番。古者贵以德而贱用兵,若能用咱这三寸不烂之舌说动这小子,倒也省得两位姐姐费恁多力气了。姐姐们在此看守,实是辛苦,我特地带了开封府的羊羔酒来,还请阿姐赏我一回脸,尝上两小盅。姐姐们放心,必不会误事。”   徐三娘这些日子常来魏府,因而这魏府上下,便是没见过她,也听过她的名头,更何况这两个娘子,方才还亲眼看见她跟在魏大娘身边,和魏大娘谈笑往来,很是亲近。这二人便毫不怀疑,眼见有好酒送来,更是喜不自胜,连忙自厢房拿了几个酒盏出来。   徐挽澜挽袖抬手,给这二人满上酒盏,随即便听得其中一个妇人拉着她,蹙眉道:“徐家娘子,你与那厮说话时,可得站得远些。那厮是个疯狗,咱家大姐都挨过他两口,咬得血淋淋的,惨得很。咱家大姐,那是多好的人儿,心疼他,连那‘旱苗喜雨膏’都舍不得给他下。”   这所谓的“旱苗喜雨膏”,即是在这极端女尊男卑的宋朝,应时所需而制出来的一种壮/阳药膏,亦可称之为“喜雨膏”。此膏效用十足,涂抹罢了,便燥热难止,金枪不倒。只是这等药物,服用多了,肯定会对男子有所损害,小则折寿,大则猝亡。这魏大娘不给他用药,勉强也算没做得太绝。   徐挽澜抿了抿唇,又听得另一妇人啐道:“我瞧这小子,只当自己还是开封府的公子哥儿呢,多半觉得自己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不日便可东山再起。他也是又傻又蠢,也不想想,咱魏府这么大,每个门儿都有人把守,哪能让他逃出去?他还偷了咱家大姐的首饰,多半是要当做盘缠。啧,不量其力!”   徐挽澜细细听着二人所说之语,暗暗记在心间,随即缓缓起身,含笑道:“两位姐姐,你二人好生在此吃酒,我还要跟他去说道说道,非要说得他改恶从善,弃暗投明不可。”   这两个妇人也算有些分寸,不曾跟到徐挽澜身后去听她怎么说道,只远远地坐在院中,隔了段距离,时不时瞥上几眼。而徐三娘持着一个小盏,再带上那半壶羔儿酒,缓缓走到韩小犬身边,接着收好裙据,蹲了下来。   她也不看他,只将那空空如也的小盏搁在他前头,接着缓缓抬袖,为他斟满小盏,口中温声道:“这是打从开封府运来的羊羔酒,这羊羔酒,需得在腊月里,买上几十斤羯羊肉,去了骨头,剁得稀碎,再搭上一担糯米,慢火细蒸……”   说到这里,她端起小盏,递到他唇边,眉眼含笑,道:“你闻闻,这酒香得很,我从前都没喝过。要我说,这真是我喝过最好喝的酒了。”   韩小犬却是合了合眼,怏怏不快,移开了头,看也不看徐挽澜,口中嫌恶道:“这也算是好酒?膻腥味儿太重。”   徐挽澜不急不恼,只佯作叹气,随即道:“唐人有言:身上未曾染名利,口中犹未知膻腥。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连寿春县城都没出过,你觉得膻腥味儿重,我倒觉得赛过琼浆玉液。你有见识,不妨与我说说,这世间有甚么酒,能胜过这羊羔美酒?”   韩小犬闻言,眼神阴鸷,瞥她一眼,接着沉默半晌,才低低说道:“宫中有流香酒、蔷薇露,皆是禁中御酒,便连达官贵族,轻易也喝不着。官家赐我喝过一温碗,我也只喝过那么一次。单这一次,便令我没齿难忘。”   徐挽澜一笑,又巧声道:“那你帮我算算,我这辈子,能不能喝一回那流香酒及蔷薇露?”   韩小犬蹙起眉来,回头看她。这郎君见她来为那魏大娘当说客,心里自是忿忿不平,只想着拿那尖酸话儿狠狠刺她一回,可谁知一对上那双清亮的眼儿,这话到嘴边,生生转了方向,只得冷笑道:   “我如何算得准?我若算得准,能沦落到这副田地?禄无常家,福无定门,我能从开封府,跌到这寿春县,你说不定,也能从寿春县,攀到那开封府。我如今明白了,人各有命,这都是说不准的事儿。”   徐挽澜笑了笑,缓声道:“你说的有理。明天的事儿,谁也拿不准,这天意啊,任他达官显贵,王侯将相,照样是参不透看不穿。依我来看……欲知天意好,还得活得长。你说……是还不是?”   韩小犬阴鸷满眼,微微侧头,斜睨着她,却是默然不语,而那左手拳头,则攥得更紧了些。徐挽澜见状,又缓缓出言,含笑道:   “你瞧不上羊羔酒,嫌它腥气重,而这寿春县里人,却是奉之以美酒,你可知这是为何?这是因着寿春县人没喝过好的,既然这羊羔酒香气足,那便是有些膻腥味儿,也能就此忍了。没见过好的,便能忍差的。当然,这人与人的口味也不尽相同。说不准我尝了那蔷薇露及流香酒,还觉得它们不如羊羔酒好喝呢。甚么禁中御酒,或也不过尔尔。”   韩小犬眼神闪烁,薄唇紧抿,手上却仍是不松。徐挽澜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凑近韩小犬,微微皱眉,凝声道:“你别当我是个傻的,你那左手里头,握的是断钗罢?赶紧给我交过来。”   方才她见韩小犬左手紧攥不放,便猜他那手里,多半是藏了甚么要紧东西,又见地上及他裤脚处均有殷红新血,便猜这东西乃是一件利器。方才那妇人说了,除非是傻子,才会有逃出去的念头,而这韩小犬脾气虽倔,却断然不是愚钝之人。他闹上这一出,十之有八/九,并不是为了逃奔,而是想借机寻死。   之前那妇人提过,说他去翻那魏大娘的首饰,翻到一半,被抓了个正着,如今看来,他分明是想找来些寻死的东西。又是首饰,又是利器,那便只能是魏大娘的宝钗了。再看他一手便能将那物事握个完全,多半是趁乱将那钗子折断,藏在手中,伺机而动。等到身边没人儿了,又或是入了夜,他便要用这断钗,寻个了断。   听得徐挽澜说了断钗二字,韩小犬心上一沉,喉间一动,沉吟片刻,终是缓缓摊开了左手,露出了那染血的断钗来。徐挽澜眼明手快,立时将那断钗收入袖中,随即又听得那男人沉沉问道:“你说流香酒不好喝,却不知是哪里不好?”   徐挽澜勾唇一笑,随即道:“流香酒么,好处自然是多。一来,它乃是开封府的禁中御酒,二来,它名头好听,盛酒的玉壶多半也很是好看,三来么,便是物以稀为贵,寿春县城里见不着,那它自然算是稀罕物。只是酒是用来干甚么的?是用来助兴及酣醉的。它若是不能让我喝得大醉淋漓,大呼快活,那我要它何用?还不如把这御酒摆在案前看着呢。”   言罢之后,她又端起那盛满羊羔酒的白瓷小盏,伸袖送到韩小犬唇边,接着提高声量,故作冷声道:“我与你言尽于此,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这羊羔酒,你是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韩小犬闻言,知道她突然来这一出,是为了做给那看守的妇人看。这韩郎君沉沉垂眸,薄唇微启,终是轻抿了一口那所谓羊羔美酒。不知为何,此时喝来,他倒也不觉得难以下咽了,便连那膻腥味儿,仿佛都消泯不闻,惟留杏仁木香之味,萦于齿间,久久不去。   徐挽澜见他肯喝这酒了,心上不由稍安,随即压低声音,对他笑道:“这钗子虽是断了,但上头还镶着珠玉呢,也能换几个银钱,我就拿走了啊。你可莫要作那小人,将此事告与旁人,打翻了我这如意算盘!”   作者有话要说:  既然魏大娘不愿意下药,那就让韩小犬装不行吧~   读者“韶华胜极°”,灌溉营养液+102017-05-18 19:03:34   谢谢韶华妹子的营养液~ 第23章 劝君满满酌金瓯(三)   劝君满满酌金瓯(三)   徐挽澜劝过了韩小犬,这便折回席间。众妇人已是酒酣耳热,眼见得她跨过门槛入内,便纷纷调笑起来,道:“瞧这小娘子,春风满眼,桃腮晕浅,可见是颠鸾倒凤,大大快活了一番,倒教我等,艳羡不已。”   徐挽澜假作羞赧,含笑低首,待坐入席间,又举起酒盏,缓缓道:“未能陪姐姐们纵酒尽欢,实是我有错在身。我且自罚三盅,还请姐姐们宽谅。”   一妇人笑道:“知你才沾了荤腥,正是瘾头儿大的时候。咱们自是能宽宥你,只是你才罚三小盅,这岂不是不将咱几个放在眼中?三盅哪里够,非得要三十盅,将你这小娘子灌得酩酊烂醉不可!”   徐挽澜一听三十盅,立时头皮发麻,接着好一番巧舌如簧,讨价还价,总算是给自己打了个对折,喝上十五盅便可交差。这几位妇人,都是富贵商贾,论起讨价还价,还是人家在行,徐挽澜能砍下一半,已然是十分能耐。   这前十盅黄汤下肚,徐三娘倒还算得上能轻松应对。可一到第十二盅,这酒的劲儿便如潮涌般蹿上头来,徐三娘心底叹了口气,只得半趴在桌上,摆手笑道:“好姐姐,饶我一回,且让我缓一会儿。待缓过神儿了,我立时把剩下的喝完。”   其他妇人见她如此,倒也不曾相逼,只将她暂时饶过。徐三娘饮了这么多酒,再想吃甚么菜,也全都吃不下了,往日里朝思暮想的那些珍馐美味,此时一瞧,都觉得有些腻得慌。   魏大娘在旁瞧着她,忙给她夹了两筷子菜,接着打量着她醉眼朦胧,却还强自镇定的模样,不由扑哧一乐,道:“却不知我现在跟你说事儿,你明日酒醒,还记得不记得。”   徐挽澜虽然酒量不济,饮少辄醉,一醉就犯困,但她这脑子,即便醉了,也是明白的。此时听得魏大娘之语,徐挽澜连忙强撑着坐直身子,笑道:“阿姐,你放妥心,我就是了忘了我姓甚名谁,家在何方,也必不会忘了你交待我的要紧事儿。”   这话听来夸张,引得魏大娘眯眼而笑,哪能料到面前这小娘子,是当真忘了她前世家在何方了。一别五载,音尘两处隔,茫茫无所觅,她这脑海之中,只还残余着些许琐碎片段,至于这些片段的前因后果,却都早已模糊不清。这笑谈之语,细细品来,却是令人吁叹。   魏大娘不解个中真意,只缓缓说道:“我方才给我那几个姊妹送了信儿,后日便让她们来我这儿,把这家产,彻底分划明白。按理来说,该不会再有甚么岔子。只是我为求心安,便想让你来我府上。到时候若真有甚么变故,也有你帮我应对。对了,你那奴仆的衣裳,我方才也令裁缝去找他量身了,等做好了,便着人送到你家去。”   徐挽澜笑了笑,连忙应道:“阿姐,只要你不嫌我,我当然乐意来。你这儿有酒有饭,让我天天来我都乐意。”   她稍稍一顿,接着压低声音,拉起魏大娘的手儿,蹙眉说道:“阿姐,你莫怪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去给我那奴仆送饭时,恰好瞧见那韩小犬,也在院子里头。那小子分不清好赖,又不晓得轻重,我哪里瞧得过眼,便上去说了他一通。谁曾想我这番口舌,倒也不曾白费,瞧着他那副模样,似乎是将他说得服了软儿了。”   魏大娘眼睛一亮,喜上眉梢,反握住徐挽澜的腕子,急声道:“好三娘,你真是个能耐人儿,却不知你怎么说动他的?”   徐挽澜一笑,撒起谎来,缓缓说道:“我给他喝了点儿那羊羔酒,又问他这酒好不好喝。结果那小子是风钻进鼓里,犁田甩鞭子——吹起了牛皮来,说甚么官家都给他赐过酒,还有甚么禁中御酒。我一听他吹牛皮,立时将他看透了。这小子,富贵享惯了,吃软不吃硬。他若果真是硬骨头,早就寻死去了,现如今他还活着,且还有心思吹牛皮,可见他只是一时骑虎难下罢了,我么,就好人做到底,给他砌个如意踏跺,扶着他下那虎背。”   魏大娘一听,觉得有理,心上自然高兴,只是这高兴之余,她也生出了几分顾忌来。这魏大娘眼上眼下,打量着那徐三娘,随即面上带笑,可眼中却并无笑意,压低声音,缓缓说道:   “三娘子,你莫不是怕我打骂那贱蹄子,才特地出去,提点劝诫那韩小犬?便好似你先前跟我说,上衙门前不能见血,便好似你替那揭不开锅的蔡老儿打官司,便好似你非说那吴樵妇是情理法不协,便好似我那二妹妹,说起从前旧事时,你那眼神儿,也是倏然一变。就说这给奴仆送饭的事儿,搁了别人,也做不出来。”   徐三娘听着,心上重重一跳,便连这窜头酒意,都吓得清醒了几分。她收敛心神,佯做一叹,随即露出了些少女特有的委屈与可怜来,哀声叫屈道:   “阿姐莫怪,我生来是个心软意活的多情种,见不得人家可怜。这几人既然找了我,我便不好把银子推出门。玉藻饿了大半个白日,肚子里咕咕作响,我又没恁多规矩,自然惦记着他。至于这不能见血的事儿,绝不是我诓阿姐。我只输过一场官司,寿春县里人尽皆知,而那事主,恰就是那赵屠妇。打从那官司起,我便有了这忌讳,我跟旁人,都是提起来过的。至于韩小犬这事儿,我还不是念着阿姐,想替阿姐促成好事?”   徐三娘向来是不语带笑,安然自若,魏大娘倒还不曾见过她这副委屈模样。她心上一软,兀自想道:这徐三娘嘴皮子再厉害,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十七八的小丫头,寿春县都没出过,天天捧着律法读,又能见过甚么大世面?只比那三尺童子多识些字罢了。小丫头不知世事险恶,常有怜悯之心,倒也不算是坏事,等她年纪大了,自然就明白过来了。   魏大娘思及此处,缓缓一笑,轻抚着徐挽澜的手儿,口中低低说道:“你莫急,阿姐是你的知心人儿,又岂能看不出你的好赖?只是阿姐我,不得不多嘴两句。这男子啊,没一个好东西,千万别轻易可怜他。”   她垂下眼儿来,又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你肯定是在寻思,这魏阿母虐杀外室,惹了亲生女复仇,那这魏大娘,怎么不引以为戒,长个记性?你却是不知那男子……能可恶可怕到甚么地步。前朝末年,金国大军打到了开封府,掳了官家,索要金锭。那做官家的贼货便说,我没得银钱,倒可以拿女眷相抵。皇后抵得万两银子,妃嫔便是几千两,公主郡主,无论长幼,无论婚配与否,全都卖了,一千两一个,就连宫中仆妇,哪怕七老八十,也绝不放过。七凑八凑,总算凑够了数,这官家自己呢,这都国破家亡了,还在那儿吟风弄月,写诗作画。你说这臭男人,可恶不可恶,当恨不当恨?”   徐三娘笑意收敛,举箸不言,紧抿红唇,便听得魏大娘缓缓说道:“你在我这儿吃的这些菜,都不是寿春人吃的菜样儿。这甚么金陵丸子樱桃肉,都是苏菜,这是因着我家阿母,乃是从应天府迁来的。也不能说迁罢,逃难过来的。那时候太/祖还未救世,我阿母在应天府嫁了人,却因三年无所出,被赶了出来。她无路可去,只得随便依附了个男的,阴差阳错,来了这寿春县。那男的待她不好,天天打得她皮开肉绽。幸而太/祖开国,移风易俗,废教弃制,我娘才算得了救。”   魏大娘说到此处,却是蓦地一叹,随即笑了笑,道:“算了,苦处不必说与人听。咱姐妹聚在一块儿,合该趁着这花朝月夕,良辰美景,今朝有酒今朝醉。三娘子,这苦海茫茫,八万四千,你纵有副菩萨心肠,又哪里普渡得了一切众生呢?”   徐三娘连忙举杯,笑着自嘲道:“我是个甚么货色,我自是再明白不过。我尚且是泥菩萨过江,穷得叮当作响,费甚么劲,还想着普渡旁人!”言罢之后,她连忙将那本想蒙混过去的余下三盅,一并饮罢。   再絮语一番过后,徐三娘意兴阑珊,又见金乌西坠,玉兔东升,便觉天色已晚,这就请辞而去。魏大娘特意令奴仆赶车,送她归家。因徐三娘推说自己醉酒,需人在旁照看,便没让唐玉藻跟在车后头用腿走,令这唐小郎也一并入了车厢里来。   白日里头,这唐小郎眼见得她与韩小犬说了好一会儿话,在他看来,这徐三娘又是巧笑倩兮,又是斟酒举杯,定然是对那韩小犬有了欢喜之意。这小郎君的心里面,自然是醋海兀起翻波,酸风酸雨不休。   他拿眼儿瞥着徐三娘,一面持起帕子,替她那额角轻轻拭汗,一面拈酸吃醋,悄声问道:“奴今日瞧着娘子,和那郎君说了好一会儿话。却不知说了甚么要紧事,竟能说这么久,且还用得着给他倒那美酒喝。”   徐三娘醉得头晕脑胀,此时正倚着车壁,掀着帘子往外看,唐小郎也不知她这是在张望甚么。唐玉藻这声音本就压得极低,再被这辘辘轮声一压,加上那徐三娘的心思也全不在此,因而这徐挽澜,根本就没听清他说了些甚么。   唐小郎瘪着嘴,只憋着股劲儿,净等着她回话儿安抚自己,哪知道等到的却不是自家娘子的抚慰之语,却是那徐三娘对着那车妇喊道:“劳烦娘子勒马罢,我就在这儿下了。天色已晚,你赶紧回魏府里歇息去罢。”   作者有话要说:  韶华胜极°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19 13:05:59   读者“无边风月”,灌溉营养液+302017-05-19 23:52:31   感谢韶华的地雷和风月的营养液=3=   下章卖花郎上线 第24章 劝君满满酌金瓯(四)   劝君满满酌金瓯(四)   唐玉藻没等来温言抚慰,自是委屈得不行。这小郎君瘪着小嘴儿,眨巴着桃花眼儿,一边将手里头的小帕子绞来绞去,一边慢吞吞地跟在徐挽澜身后,下了车来。   唐小郎这满肠心思,眼下全都付在了那徐三娘身上,光顾着一个劲儿地胡思乱想,也顾不上看身处何地,脚踏何方。而那徐三娘,虽说神志尚还清楚,但这脚下的步子,却好似摆起了太极阵,打起了八卦掌,是忽左忽右,忽行忽止,整个人已然是玉山将崩,摇摇欲坠。   唐小郎一见她这醉相,连忙迈步上前,将她搀住。他紧紧挽着徐三娘的胳膊,隔着那薄薄青衫,但觉得这小娘子酣醉之后,便连这副身子都热了几分。肌肤虽不曾相贴,但那股暖意,却是格外之真切,倒令这唐小郎一时间心荡神摇,骨酥筋软起来。   一主一仆,东倒一阵,西歪一回,一个甚么话儿也不说,瞧着好似烂醉如泥,另一个满心绮念,俨然已是魂不守舍。这黑灯瞎火的,伸手不见掌,四下行人亦是寥寥无几,走了好一会儿后,唐小郎瞧着两边不大对劲儿,总算是回过了魂儿,兀自一惊,连忙拉住徐三娘,急道:“三娘,咱们怕不是走岔了罢?”   他一犯起急来,便连这声音里都带上了些哭腔:“这下可好了,你醉得糊涂,奴又不识路,咱两个便是走到天亮,只怕也是寻不着路,摸不着门儿。”   徐三娘见他慌了神儿,兀自觉得好笑,便故意叹了口气,满面愁容,醉醺醺地戏弄他道:“唉,那可怎么着是好?那咱两个,只能幕天席地,餐风饮露了。唐玉藻,你也莫嫌弃了,赶紧跟那乞儿打个商量,让他给咱腾块地儿。”   言及此处,她又慢悠悠地抬起头来,唉声叹气道:“啧,瞧这天色,后半夜是不是要下雨啊。咱俩真是雨打黄梅头,烂眼招蝇子,倒霉透了顶。跟那乞儿一个炕席,还要再被浇成个落汤鸡。”   唐玉藻信以为真,稍稍犹疑一番,接着蹙眉道:“娘子说的,既是醉话,又是胡话。奴这样的,跟乞儿睡一个炕席,也就睡了,反正奴生来身微命贱,是黄花女儿配太监,享福没有受苦多。娘子……”说到这里,他眼儿一亮,又喜道:“娘子,方才那魏大娘,不是赐了你几个银稞子么。咱兜儿里有银锭,还怕找不着过夜的地儿?”   徐三娘总算是逗够了他,摆了摆手,轻笑着道:“行了。我虽是醉了,却还没疯了傻了。我不过是来这巷子里,找相熟的娘子说会儿话。这前街后巷,四面八方,我早就熟门熟路,都能算得是‘识途老马’了。”   唐玉藻闻言,知自己受了骗,上了当,便小嘴一瘪,又露出了那副委屈兮兮的可怜相来。徐三娘瞧在眼里,不由失笑,玩笑似地扯了他胳膊一把,这便拉上他,朝那帽儿巷的深处里行去。就如同那杏花巷挨着花市,这所谓帽儿巷,附近住的则大半都是手艺人,靠那一方之艺、一技之长,觅衣求食,糊口度日。   徐三娘走到巷子里头,在一户人家前站定,接着挽袖抬手,叩门寻见。不多时,便有妇人拔了门栓,推开门板来。   唐玉藻立在徐三娘身后,悄然抬眼,先朝那院子里瞧了过去,却见那小院儿里黑沉沉地,连盏油灯都没点,半点儿人气儿都无,着实有几分瘆人。这唐小郎抿了抿唇,又轻轻转头,把着眼儿看向那妇人,可因着四下漆黑,月色无光,只模模糊糊地能瞧出那人的结实身形,至于那眉眼,却是怎地也瞧不真切。   那妇人开门见了徐三娘,一声不吭,只稍稍侧过身去,而那徐三娘,也不曾出言问候,大步上前,径直走了进去。唐玉藻瞧得稀奇,心上生疑,连忙提步跟了进去。   徐挽澜进了院子,随手拿了个杌扎,即所谓的马扎,一屁股坐了下来。她坐稳当后,又对那站着的唐玉藻招了招手,遵嘱道:“你也甭站着了,感觉寻个杌扎,随便找个地儿坐下罢。”   唐玉藻连忙依言坐下,接着又见徐挽澜叹了口气,对着那妇人怨声道:“瞧阿姐你这日子过的,黑咕隆咚瞧不清人,抽鼻子一闻,又全是血腥气。若有那不知情的,还以为是闯进了虎窟狼窝,撞着了九关虎豹呢。跟黑山老妖住的那黑风岭似的,有那过路行人,统统抓入洞府,先剥皮抽筋,再剔骨食肉,无论长幼,一个不留!”   那妇人的声音极平,说起话来,缓慢沉闷,毫无起伏,只缓缓应道:“屋里头除了我,也没得旁人,犯不着点灯,且还省了油钱。倒是你,怎地想起来我这儿了?这酒气冲天的,也不知是去哪里荒唐了。”   徐三娘闻言,低下头来,垂眸笑道:“今日与人家说话,三番五次地提起你来,这便来看看。”   这妇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徐三娘提过几次的赵屠妇。徐挽澜自打当了讼师之后,只输过一桩案子,那案子的事主,便是这赵屠妇。   接赵屠妇这案子时,徐三娘还没甚名头,才不过上了几回公堂,小露了几回身手。彼时她性子还没被磨平,心性很不踏实,总觉得自己有穿越这样的金手指,便肯定要比旁人多些能耐。赵屠妇这案子没人敢接,偏她不知天高地厚,毫不犹豫,接了下来。只可惜她虽能言善辩,巧舌如簧,却也鸣不得这等不平,挽不了如许狂澜,终究还是一败涂地,铩羽而归。   思及往事,徐三娘不由得叹了口气,接着强打精神,扬起脸来,朝那赵屠妇笑道:“阿姐,你上次给我做的白粥,实在好喝得很。今儿我被灌了一肚子黄汤,吃不下那油油腻腻的玩意儿,这一路寻过来,只惦记着你那白粥。你要不要做与我喝?”   稍稍一顿,她又厚着脸皮,笑着补了一句:“我偏爱喝稀的,你可别给我做稠了。若是太稠了,我尝都不带尝一下的。”   赵屠妇也不吭声,只摸着黑,朝着那灶台边上走去,这便给她烧水作锅去了。徐三娘见她走了,缓缓站起身来,悄无声息地寻摸起来。唐玉藻在旁看着,也不知她这是作何打算,只得蹙起眉来,眯眼细看。   他但见那徐三娘猫着腰,一路摸到了晾衣绳底下,接着蹲下身来,摸着下巴,琢磨了一番,又不住地拿手在地上按来按去,也不知在按些甚么。过了一会儿后,她又站起身来,用那鞋履的边沿,在土上磨蹭出了个坑来,然后蓦地又半蹲下来,眼明手快,自怀里掏出了个甚么物件,再之后就将这物件埋到了土里去。   唐玉藻瞧着稀奇,忍不住想追问个究竟。待那徐三娘又摸黑回来后,他搬着马扎,凑到这徐挽澜跟前,小声道:“娘子这是作甚么去了?”   徐三娘酒意未褪,微微伸起脖子,凑到他耳畔,哑着嗓子笑道:“她不肯受我接济,我便想了个法子。她身量不高,晾晒衣裳时,常要踮脚。我把魏大娘给的那银稞子,埋到这晾衣绳底下,到时候她一抬脚,必会有所觉察。”   唐玉藻一怔,低低说道:“却原来她是买不起油,并非是不愿点灯。奴还真当她是个怪人呢,未曾想到,却是个可怜人。”   这一主一仆正交头接耳,说着话儿,忽地听得墙外闹将起来,似是有妇人骂天咒地,聒噪不休。虽隔了十数米远,其间又有一墙相隔,可那妇人的声音,入得唐小郎与徐三娘耳中,却是每字每句,都听得一清二楚,便好似那妇人就站在二人眼前,指着他俩的鼻子骂似的。   徐三娘蹙起眉来,才听得那泼辣妇人说着甚么“丢了银钱”,“赶出门去”,心里便立时有了思量。想来多半是家里有人丢了钱,偏生这妇人又是个看重钱的,因而便大动肝火,不胜其怒,非要将这人赶出家门,以作惩戒。   这等家事,徐三娘懒得插手,便连听都懒得听。她抬了抬眼皮子,这就打算闭目养神之时,忽地听得那妇人骂骂咧咧,说甚么要把那“晁老四”赶出院子,让他在门前街上过一整夜。这“晁老四”三个字听得徐三娘先是一愣,睁大了眼儿,接着就站起身来,扒到后门边上,悄悄拉了条门缝,弯着腰,眯着眼,朝外窥探起来。   这晁姓本就稀少,若是姓晁,还生了至少四个孩子,那就更稀少了。徐三娘趴在门后,定睛一瞧,心上不由一叹——果不其然,这因丢了银钱,而被赶出门外,不得不到街上来过夜的可怜郎君,不是旁人,正是那杏花巷外的卖花郎,晁四郎。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晚上熬夜写论文,今天一整天都缓不过来……所以今天的更新晚了很久,真的不好意思!   还是徐三娘说得对,不管怎样,都不能熬夜,不然就会陷入恶性循环……其实完全可以第二天再写啊……不过幸好再过三周,我就解放了!我就要回国回家了!!!   袖手、天下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5-20 12:09:43   感谢袖手的手榴弹~爱你们~ 第25章 锦段银荷翠玉钿(一)   锦段银荷翠玉钿(一)   却说这徐三娘,刚听得那妇人口呼“晁老四”三字,这便惊坐而起,伏于门后,向外窥探起来。唐小郎瞧在眼中,薄唇紧抿,心里没来由地有些瘀滞,暗中郁闷道:也算与她相处了不少时日了,可这小娘子的一言一语,一行一止,总令他参不破也摸不清,他心里头觉得稀奇,却也不敢开口多问,生怕讨了她的嫌。   这徐三娘倚在门板后头,蹙着眉头,贴着门缝朝外窥去,便见天色阴晦,月色无光,而那卖花小郎只穿着件千补百衲的薄布衫儿,蹬着双麻草编就、磨得毛糙的芒鞋,倚坐在那墙边上,仰头瞧着这黑沉沉的天,却也不知在瞧些甚么。   徐挽澜此前在那杏花巷外,对这晁四郎惊鸿一瞥,买了他两支荷花。她虽满口应承下来,说甚么此后必会常来卖花,可讲老实话,她也不过是随口一提,并没有按时按点,每逢休沐,便去应名点卯的打算。   只是此时见他被阿母逐出家门,再看这天色是黑云遮掩,寒空漠漠,后半夜多半还有急雨回风,打得荷喧花落,徐三娘自是生出了恻怛之心来,万不能坐视不管。   她薄唇微抿,回想那妇人之言,知这晁四郎,是因丢了五两银子而被赶出家门,若综合这朝代的物价水平来看,便相当于现代的五百多块人民币。而先前她从魏府请辞之时,那魏大娘给了她六个银稞子,或铸成梅花海棠,或刻作风荷绣莲,花样不一,俱是十分精巧,若是折算银钱,那一个银稞子,怎么着算,至少也能当得五两。   徐三娘半蹲在门后,解了荷囊,将那余下的五个银稞数了数,这便掏了个荷花纹样的银稞出来,紧紧攥在手里头。她握着那银稞,又微微蹙眉,暗自道:银子是有了,只是却不知要怎么送到这晁四郎手里,又要怎么让他心甘情愿地收入囊中?   她稍稍一想,叹了口气,接着对那远远瞧着的唐玉藻招招手,换他近身。那唐玉藻一见她叫自己,心上一喜,眉眼一弯,连忙赶上前来,眯着狐狸眼儿,甜丝丝地说道:“娘子唤奴作甚?”   徐三娘却是不解风情,只兀自盯着墙边那木梯,压低声音,轻声道:“只我一个,怕是搬不动那梯子,只得劳你出马,咱两个一块儿,将那梯子搬来这边。待我上了那梯子,还得请你帮我扶着。”   唐玉藻耷拉着眉眼,闷声唔了一下,这便依言而行,同她一左一右,抬着那梯子,搬到了墙边,接着还得替她扶着梯子,忙了一通,却也不知自家这小娘子打得是甚么算盘。   而那徐三娘登上木梯之后,稍稍低头,朝底下一望,虽不过才登了一人之高,但也令得她头晕目眩,两足发麻,五脏六腑间黄汤翻涌,霎时间泛起了恶心劲儿来。徐三娘强忍不适,伏在墙头,瞅准方向,这就将那荷花银稞,朝着晁四郎掷了过去。   徐三娘前世长得一副大高个儿,且擅长各种球类运动,虽说今生由于先天没打好底子,后天营养还跟不上,没能长得像前世那么高,但论起扔东西来,却是手感犹在。她这银稞子才出了手,便见银光一闪,那小银锭稳稳当当地,滚落到了那卖花郎的芒鞋边沿,击在地上是啷当作响,听得那晁四郎不由闻声低首,朝鞋边看去。   徐三娘身手利落,立时下了梯子,提起裙据,快步走至后门,接着半蹲下来,继续朝那晁四郎窥去。而一旁的唐玉藻虽不明就里,但想了一想,也提步跟到徐三娘后头,眯起狐狸眼,透过那细细一条门缝,一心想看看这徐三娘到底在忙些甚么事儿。   徐挽澜蹲在门后,眼瞧着那晁四郎拈起银锭,不由得心上稍安。可谁知那晁四郎拿着银锭,细细端详着那莲形瓣纹,摩挲两下之后,便又将那莲花银稞摆到了地上。接着,这卖花郎复又倚着砖墙,仰着头,看起了天来。   夏夜里蚊子多,他生来细皮白肉,自然招了那蚊子觊觎。这郎君倚坐于地,这才没一会儿功夫,他这通身上下,但凡赤露在外的地方,无论是胳膊腿儿,还是那眼角眉梢,全都被咬了大大小小的红包儿,痒得这郎君微微蹙眉,不住抓挠起来。   徐挽澜见他迟迟不拿那银锭,心上不由一叹,暗想这卖花小哥,倒是个含霜履雪的正人君子,也算是不受嗟来之食,不饮盗泉之水。眼下他被蚊子咬成这副模样,接着约莫还要淋场三更急雨,可他却还是不肯收下找莲花银稞,再去找那阿母求情。   唐玉藻立在后头,眯眼打量着这卖花郎,接着又见徐挽澜唉声叹气,真是好一个怜香惜玉的多情种,看得这唐小郎心里头又泛起了酸劲儿来。他强自笑着,细声细气地道:“三娘,奴都闻着那白粥的香味儿了,那妇人多半是做得差不多了,娘子要不要去那灶上瞧瞧?”   徐挽澜却笑了笑,温声应道:“玉藻你若是饿了,只管自己舀一碗吃便是,不必等我。在赵阿姐这院子,反正阿母不在,也没人盯着你守规矩,那便也用不着讲规矩了。”   唐小郎绞着帕子,却是别扭着不肯去吃,只低低说道:“规矩既然是规矩,那无论何时何地,无论阿母在否,奴都是要好好守着的。”   徐挽澜笑了一下,便也不再强求。她揉了两下眼,强定心神,逼着自己驱散醉意,接着立起身来,推开门板,先佯作慌张,四下寻觅,装作是丢了银稞,十分惶急,接着抬眼看向那晁四郎,眸中一亮,这就疾步上前,弯下腰来,抓了那银稞在手,演得像模像样,口中喜道:   “哎呀,我那奴仆不知事,与我闹着玩儿,一甩手就将我这宝贝疙瘩,咣啷一下,就扔到了墙外头,不曾想竟是被你捡着了,我……”   唐玉藻在门后听着,心里头憋着股气,扶着门板,瘪着嘴儿,暗自埋怨道:你这小娘子,费这么多功夫,在这儿怜香惜玉,疼燕悯莺,却也不肯将这怜惜疼悯分奴一成,还教奴去补锅匠的脊梁,替你背这等黑锅,也不知该算作多情还是无情,真是教人衔恨生怨。   他歪着身子,努着小嘴儿,没好气地斜睨着徐三娘,便见徐挽澜装模作样,假意眯眼细看,扮作是认出了他,接着又是一喜,道:“这倒是巧了,却原来是你。”   那晁四郎抬眼一看,也认出她来,不由缓缓一笑,站起身来,轻声道:“这银稞做得小巧玲珑,娘子可要小心收好。”他稍稍一顿,声音清朗而又好听,缓缓说道:“夜深露重,急雨将至,娘子切莫多待,早早回屋歇憩罢。”   眼见得这卖花郎急着赶自己走,徐三娘自是心知为何,还不是怕那院子里的人听了声响,又起事端,给她惹来麻烦。可他却是有所不知,这徐挽澜此时出门,就是为了惹麻烦而来的。   她缓缓一笑,将那莲花银稞放于掌心,看了看,复又将那物握紧,随即抬起头来,朗声道:“你说得有理。夜深露重,急雨将至,我不可多待,而你,也不可多待。”言罢之后,她跨步上前,挽起袖子,拍起门来。   晁四郎一怔,墨眉一蹙,连忙去扯她袖子,可惜却是为时已晚。他抬眼见得阿母开了前门,连忙将手收入袖中,低头垂眼,侧耳细听起来。而那徐三娘却是不慌不忙,直视着那满脸横肉的晁阿母,朗声笑道:“娘子莫怪我叨扰。我夜半登门,乃是专程道谢,为的是感恩怀德,衔环以报。”   那晁阿母眼上眼下,打量着她,见她那衣着打扮虽算不得富贵,但瞧这气度,倒也不是那穷酸饿鬼,便尖着嗓子,挑眉一笑,道:“却不知你道的是哪回谢,感的是谁人恩?”   徐三娘负手而立,笑了一笑,平声道:“我那奴仆,性喜胡闹,将我那贵人赐下的莲花银稞,随手丢至墙外,幸而有晁四郎,拾金不昧,循道不违,芒寒色正,砥节砺行,我特地登门叨扰,为的就是感这晁四郎的恩,道这还银稞的谢。这银稞虽小,却乃贵人恩赏,若它遇着的不是晁四郎,而是别的那无赖小人,我遗金事小,这得罪了贵人,岂不事大?”   稍稍一顿,她又微微含笑,伸手将那妇人的腕子握住,轻轻将她手掌拂开,这便将那莲花银稞放入了妇人手中,同时缓缓笑道:“夜深露重,急雨将至,娘子可不能让我那恩人,有伞不能持,有家不能归。我知我这恩人,定然是有错处,只是母子连心,不若就让他将功抵过罢。丢钱是过,难道拾金就不算功么?依我之见,娘子还是要赏罚分明的好。”   妇人紧紧握住那银稞,随即缓缓笑了,道:“小娘子说的有理,是该赏罚分明。他既是你的恩人,我便让他好过一回。”言罢,她瞥向那晁四郎,假笑着尖声道:“老四,娘对不住你,你赶紧进屋来罢。这天说变就要变了,岂能让你在此多待?”   卖花郎紧抿薄唇,定定地看了徐三娘一眼,这就迈步上前,依言而行。而那晁阿母立在门前,掂了两下那莲花银稞,见那银稞子果真颇有些分量,不由得眉开眼笑,再开口说话时,态度也热络了几分,谄笑道:“这银稞子,做的真是精巧,我都不曾见过这般花样哩。却不知娘子哪里人氏,姓甚名谁?我在寿春待了多年,可瞧着你,倒是眼生。”   见她问自己名姓,徐挽澜稍有迟疑,随即一笑,道:“娘子唤我徐三便是。”   晁阿母朝她咧嘴一笑,握着那莲花银稞,却是兀自盘算起来,只等着明日上工后,寻人扫听扫听,看看这徐三到底是何等人物。她这人贪财慕势,瞧着有点儿小钱的,便想着能巴结上去,蹭点儿好处,若这徐三果真是个冤大头,那她便更不能将这小娘子放过,非得找个由头,靠上她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tjh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1 21:49:06   感谢tjh的地雷,好久不见~   读者“Irisviel”,灌溉营养液+32017-05-21 22:16:35   读者“筱禾流水”,灌溉营养液+52017-05-21 22:02:12   读者“奥TM”,灌溉营养液+12017-05-21 21:24:21   读者“奥TM”,灌溉营养液+12017-05-21 21:22:45   读者“奥TM”,灌溉营养液+12017-05-21 21:21:55   还要谢谢大家热情地投营养液~感谢忍不住,筱禾流水以及Irisviel~=3= 第26章 锦段银荷翠玉钿(二)   锦段银荷翠玉钿(二)   眼见得晁四郎入了院内,徐挽澜这心,总算是安了下来。别过那晁阿母后,她回了赵屠妇那院子里,喝了她两大碗稀米汤,又逼着唐玉藻喝了一碗,这便趁着雨还未至,拉着唐小郎,往自家寻去。   这一主一仆,才回了自家院落,便听得轰雷乍起,震动九天,接着便是滂沱大雨,如飞镞箭矢一般,急急坠下,噼啪作响。徐阿母眼见得急雨横斜,连忙自屋里快步走出,扯着徐三娘快步走到屋内,随即拿了巾子,颇为心疼地替她擦拂湿处,同时皱着眉头,不忘对着那尚还淋着雨的唐小郎喊道:“你这没眼力见儿的,还不赶紧将衣服收了!”   唐小郎连忙提步,走到那晾衣绳下,手脚麻利地收起了衣裳来。而待他窝着身子,怀抱锡盆,小跑到屋子里时,徐三娘抬眼一看,却见这唐玉藻虽已被那雨浇成了落汤鸡,可他盆子里的衣裳,却是干干净净,滴雨未沾。   可偏生那徐阿母还是不肯作罢,心里憋着气,又眯着眼,打量着那唐玉藻,冷笑道:“今儿个三娘领你上街,我瞧你这蹄子,倒好似是‘得胜的猫儿欢似虎’,只怕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你这周身上下,滴里搭拉的,全都是水,若是进别的屋也就罢了,非要来三娘子这儿作甚?”   唐玉藻面上不敢显露一丝委屈,只甜甜笑着,缓声道:“奴一时心急,只想着赶紧把衣裳送进屋里去,倒也不曾多想。好阿母,是奴错了,你就饶奴一回罢。”   眼见得那徐阿母转了转眼珠儿,微微张口,好似还要再骂,徐挽澜心上一叹,随即张口说话,无奈笑道:“行了,我累了一整日,听不得这等鼓噪。阿娘你莫再寻他衅了,我这里倒有桩喜事说与你听。今儿我赢了三场官司,那魏大娘高兴得很,便又赏了我四块银锭,那花样做的,讨喜得很。弟弟日后出嫁,若有这等稀罕物作嫁妆,也能添几分头脸。还有这唐小郎的制衣之事,魏家阿姐也给包圆儿了。”   徐三娘自那魏大娘处,拢共得了六枚银稞子,埋入赵屠妇院中一个,又给了那晁阿母一个,只余下了四块银锭,花形纹样俱是不一。当着这徐阿母的面,徐挽澜自是不能将那前缘后果和盘托出,便谎称自己只得了四块。   徐阿母一听,果真被转移了注意,眼睛一亮,急声道:“甚么稀罕物,快给我拿来瞅瞅。”   徐三娘一笑,解下那沉甸甸的荷囊,将那四枚银稞一一摆到桌上来。徐阿母伸长脖子,凑近跟前,眯眼细看,边伸着指头,小心翼翼地摩挲着那精致纹样,边眉开眼笑,喜道:“果真稀罕,我在知县府里当差这么多年,都不曾见过这等玩意儿。”   徐三娘勾唇笑道:“这当官儿的,和做生意的,那自然是不一样。若是哪位官老爷,胆敢在这种事儿上头花心思,那他离拔锅卷席,卷铺盖走人,也差得不远了。”   稍稍一顿,徐三娘看着徐阿母那欢喜模样,心上也难得有了几分柔软,只朗声玩笑道:“阿母你放心,以后我给你和贞哥儿赚的银稞金锭,只会愈来愈多,愈来愈多,积箧盈藏,波委云集,千百万的银稞子金锭子堆积成山,巍然耸立,遮天蔽日,旁边还有人围成一圈儿,手持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就替咱把守着,只咱们徐家人能进得去。到那时候,阿母你站着山脚下仰头瞧,根本瞧不清咱家这金山银山,到底有多大多高。抽鼻子一闻,全是铜臭味儿,你说好闻不好闻。”   徐荣桂见她又开始胡扯,啐她一口,骂道:“还不好好将你这银稞子收起来,净在那儿说没边没沿的大胡话。还甚么金山银山,你赶紧先将你弟弟的嫁妆攒够罢。你是女子,拖上几年,倒也算不上甚么事儿,可你那赔钱货的弟弟,一满十八,立刻就掉了价儿,咱就是倒贴个金山银山,也再不能将他送入好人家。”   徐挽澜见她又开始说那老生常谈,连忙摆了摆手,坐下身来,抿着徐阿母备好的热茶,无奈笑道:“我与你说不通。这天色不早了,你赶紧撑伞回屋,早早歇下罢。”   徐阿母没好气地瞥她一眼,这便撑起那油纸伞来,临走又尖声道:“你这三场官司虽是打赢了,可你也得记好了,胜不骄败不馁,咱这精神头儿可千万不能丢。你歇上两日,歇够了,就得赶紧去接案子了。”   徐挽澜连忙称是,如小鸡啄米般,不住地点着头,总算是将这麻烦阿母给清楚了门。徐荣桂走了之后,唐小郎缓步上前,又要服侍她洗漱。徐三娘打量着他这副可怜模样,心上一叹,连忙柔声笑道:“玉藻,你不必管我了,先把自己拾掇干净罢。这人呐,若是淋了雨,可得好好暖暖身子骨儿,不然明日一大早,你便要从落汤鸡,变作病鸡一只了。”   唐玉藻心上一暖,眯着桃花眼儿,甜甜笑道:“待娘子睡下了,奴再去拾掇自己。三娘放心,奴生来就是受苦人,别说淋这一小会儿雨了,便是在那冷水里泡一宿,咱都不带打一个喷嚏的。”   说罢之后,他挽了挽湿发,又拿眼神瞟向徐三娘,低低说道:“只是这衣裳湿了,紧巴巴地裹在身上,实在不舒坦。娘子若是不嫌碍眼,奴便将上衣解了,赤着膀子,倒也利索。”   他倒是不知,这徐三娘上辈子都不知道看过多少光膀子的爷们儿了——除了亲眼所见,还有电视上、杂志上、网络上,白的黑的,肥的瘦的,早就看得习以为常。因而唐玉藻说了这话,徐三娘也不作多想,只唔了一声,便准他解了上衫。   唐玉藻缓缓脱袖解衣,露出那散发着少年气息的上身来,接着又摘了面纱,露出红晕微染的小脸儿,这乍一瞧过去,更像是一只含羞带怯的小狐狸了。他一边拿了洗漱之物过来,一边又面上灼热,轻轻瞥向那徐三娘,可这一看,却是令他一愣——徐三娘倚着床板,手捧书卷,根本不曾分出一成心思在他身上。这可令这唐小郎颇为不满,又瘪起了小嘴儿来。   唐小郎兀自憋着股气,端着锡盆荑皂等物,在炕席边半蹲下来,这就开始给她浴足洗脚。他手法得当,轻捏缓揉,自是令徐三娘十分舒适,引的她这三分困意,和上七成醉意,如潮水般齐齐漫了上来。不消一会儿功夫,这徐挽澜胳膊肘儿支着瓷枕,书卷已然自手中滑落到了锦被之上,两眼微闭,半梦半醒起来。   雨打寒窗,烛烬香残,唐小郎立在床前,把着眼儿,瞥了她两下,接着便拿巾子裹住她那一双玉足,先细细揩净水珠儿,再轻轻将她这脚搁回到锦被之上。他微微弯腰,瞧着那徐三娘的清丽眉眼,兀自寻思道:她睁眼说话时,眉眼鲜活,整个人透着一股锐气满满的机灵劲儿,而当她入睡了,再看这副眉眼,相较之下却是柔和了许多,让人恍然间想起,其实她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而已。   他但以为这徐三娘睡熟了,才要抬手替她盖上锦被,不曾想那徐三娘半闭着眼儿,又轻声道:“你别管我了,赶紧去拾掇自己罢。”   唐玉藻闻言,默然半晌,接着又缓缓蹲下身来,伏跪于床侧,声线暧昧,清声宛转道:“娘子,奴厉害得很,你当真不打算试试么?”   徐三娘哑然失笑,又缓缓道:“你哪里厉害?”   唐玉藻红了脸,低低道:“娘子真是个坏心眼儿的,这等私事,怎么好在面儿上直说。你只需知道,奴是手儿厉害,口儿厉害,怎地都厉害,怎般都顶用。”   若是不喜欢她,倒还可以压下心思,徐徐图之,可但凡有了一点儿情动,那便甚么招术都不能如常使出了,只盼着她赶紧明白过来,只盼着她那双眼儿,赶紧瞧着自己,只盼着她也能生出如自己这般的情思来。   徐三娘笑着逗他道:“你又怎知你厉害?”   唐玉藻闻言,心上一紧,面上立时变色,声音又带上了哭腔,委屈道:“娘子果真是嫌奴了?奴生来是个苦命人,自打被卖到那牙婆手里,便只想着能卖到一户好人家里去。为了讨好那牙婆,自是甚么都得做,不厉害也得厉害起来。奴受了这么多苦处,总算是否极泰来,遇着了娘子这般的妙人儿。”   他心上愈来愈沉,却又不敢将这情思全然显露,犹疑着才要开口,却见徐三娘缓缓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笑着道:“我知你是怎么一番心思。你这般自荐枕席,不过是想令我贪上你那一分好处,舍不得再将你转货于他人之手。只是这等胡闹话儿,你以后断然不可再提。你且记住,只要你不做伤天害理之事,这个徐家,便容得下你,而我,也必不会再卖了你。你可别闹了,赶紧去睡罢。”   唐玉藻听入心里,想要争辩,又不敢争辩。这大雨瓢泼,浇得他也有几分意乱如麻——他原还想着,能用那伶俐本事,及那床笫功夫,将这小小的徐家拿捏在手。可如今看来,这徐三娘的本事,远在他之上,绝不是他那点儿小心思能降住的。非但降不住,说不定他还要被这小娘子降伏了去呢。   他缓缓起身,闭了闭眼,强自镇定,又想道:这一动了情,果然便乱了阵脚。白日里看她又和那韩小犬举杯笑语,又是用莲花银稞英雄救美,他受了刺激,难免有些着急起来。他不该急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管他何人,能比他待在徐三娘身边的日子久么?   人道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逢春。这唐小郎,打的正是这一副算盘。   作者有话要说:  苏得肝儿颤。。。因为上一篇文,总被诟病言情戏份不多,所以这篇文,会经常常常常言情   下两章又是卖花郎和韩小犬啦哈哈哈 小唐你就在家待着吧   再接着就打一场重要的官司吧~   感谢大家的营养液=3=~   读者“爱萌物的呆莲”,灌溉营养液+102017-05-23 11:55:11   读者“奥TM”,灌溉营养液+12017-05-22 16:50:33   读者“jane”,灌溉营养液+102017-05-22 14:56:46   读者“basara26”,灌溉营养液+12017-05-22 13:04:23   谢谢呆莲,忍不住,jane以及basara26~~ 第27章 锦段银荷翠玉钿(三)   锦段银荷翠玉钿(三)   六月炎天时霎雨,这接连两日,都是时晴时雨,眼瞧着红日当头,转眼即是大雨瓢泼,浇得人猝不及防。因而今日这徐三娘,临到出门之时,仰头瞧了瞧天,虽见火伞高张,赤日当空,可她也不敢掉以轻心,便低下头来,对着唐玉藻轻声道:“玉藻,烦你将我那绿油纸伞拿来。”   唐小郎眯眼笑看着她,嘴甜道:“娘子今儿穿得素净,再配上那青翠翠的绿油纸伞,当真是好看,直教奴移不开眼儿来。”   徐三娘闻言,不由一笑,朗声道:“往常奉承别人,倒也奉承惯了。自打你来了,我也有人奉承了。被人家拍马屁,果然比自己动嘴要高兴。”   唐玉藻眨着桃花眼儿,朝她抿唇一笑,这便回过身,去屋子里拿那绿油纸伞去了。徐守贞在旁瞧着,螓首蛾眉,小嘴微启,压低声音,柔声道:“阿姐,明日便是休沐之时,你可还会去那杏花巷买花?”   徐挽澜一怔,忆起那一袭白衣的晁四郎来,随即缓缓笑道:“自然是要去的。阿姐向来宠你,对你当然是有求必应,早先既然答应下来,便没有食言而肥的道理。”   贞哥儿闻言,心上一喜,自是高兴起来,又细声道:“儿还想要那莲花。”稍稍一顿,他又轻声道:“最寻常的莲花就行。似那并蒂莲、品字莲,虽说巧致,但多半要价不菲,倒也不是非要不可。更何况,那寻常莲花,也有寻常莲花的妙处。若是仅仅因为没那等因缘,便逊人一等,着实可怜可惜。”   徐三娘一面接过那油纸伞,握住柄端,一面仰头看向贞哥儿,含笑道:“你向来是个伤春悲秋的,既然你点了名,不要那并蒂莲及品字莲,那阿姐便依了你的意,明日买最寻常的荷花回来。”   贞哥儿遂了意,自是欢喜。徐三娘一笑,这便与二人别过,出了门去。她今日出门,不为别的,便是因着前两日在魏府,同魏大娘早有约定。虽说当时她已然酒意上头,但这说过的话儿,办过的事儿,到底还是记得清清楚楚。今日魏大娘要在府上与众姊妹分家,为防变故横生,这才请了她去。   及至魏府门首,徐三娘才一叩门,便有仆妇手脚麻利地开了门,将她迎了进去。徐三娘由仆妇领着,绕过那曲榭回廊,又行过小园香径,总算是迳入中堂。而那魏大娘,早已候在堂中,此时见她过来,不由得眉开眼笑,缓缓上前,道:“哎呀,瞧着咱徐巧嘴儿来了,阿姐我这心肝儿,总算是掉进了肚子里。”   徐挽澜打量着她那满头珠翠,一袭花衫儿,不由笑着道:“我当然会来。别的不说,就光瞧阿姐这打扮,今儿是百花裙搭上金双鸾,明儿是红罗裙配着金笼坠儿,一年三百余日,这花样儿就没撞过。我只恨不得每日里都见上阿姐一面儿,把阿姐每一种模样,都牢牢地刻在心里头。”   她这一番话,逗得魏大娘欢喜起来。那魏大娘摸着她的手儿,又笑道:“你这丫头,说话就是好听,我也恨不得每日都喊你到府里,看看这一年三百余日,你是不是也能夸出三百余种花样儿来。”   稍稍一顿,她又笑道:“老三和老四,约莫还要耗上一会儿功夫才来。咱两个也别干等着了,不若去院子里吃会儿茶,我倒还有些体己话儿想和你说哩。”   二人入了院中,在那石凳上收裙而坐,又摆了一碟炒银杏,几块樱桃煎,沏下两盅凉茶,这便说起了话儿来。   徐三娘才咬了口樱桃煎,正细细品着那甜香酥脆的口感,便听得那魏大娘挤眉弄眼地瞅着她,两颊红染,笑嘻嘻地道:“三娘子,亏得有你那副伶牙俐齿,不但教阿姐我分得家产,还哄得那小狗儿意转心回,心甘情愿地上了阿姐我那炕席。”   徐三娘听着,眨了两下眼儿,又拈了两颗炒银杏入口,嚼着那略带苦味的白果儿,面上笑道:“这可算不得是我的功劳。阿姐能分得家产,那是因着你占理,老二她非但不占理,而且还伤天害理。至于这韩郎君,他心里早就有了计较,只差我说两句话儿,劝上一劝,若他心里果真没这意思,我又如何说得动他?”   虽这般说着,但这徐三娘,也着实有几分好奇。却不知那韩小犬,到底是如何应对这如狼似虎的魏大娘的?他又到底,有没有听明白她所说的那番话儿?   只是她虽想听,却又不想在这儿听。这樱桃煎如此可口,炒白果亦是苦中带甘,再配上凉茶入口,当真是快活逍遥,她可真不想在这时候,听这魏大娘,讲她和那韩小犬,是如何在青纱帐里大战三百回合尚还难分难解的。   只是她虽不想听,却也拦不住那魏大娘说。徐三娘头皮发麻,强自带笑,便听着那魏大娘嘻嘻笑道:“三娘子,你多半也瞧出来了,阿姐我也是个爱美之人。不但自己个儿好打扮,便连身边的仆役,我也愿意找那皮相好的,就说找讼师,我也是因你比那秦娇娥瞧得顺眼,这才找上了你。那韩小犬被我饿了几日,虽还是太壮实了些,但也比刚来时瘦上不少了。待一褪掉那累赘衣裳,我瞧着那副身板儿,就跟那用玉雕出来的美人儿似的,腻滑得很,当真教我爱不释手。”   徐三娘干笑了两下,又缓缓抬手,拿起那最后一块樱桃煎,岔开了话头儿,道:“瞧我这人,贪吃贪拿,这最后一块儿,又落到我手里头了,当真对不住阿姐。”   魏大娘浑不在意,摆了摆手,笑道:“这有甚么对不住的,我见天儿吃,都吃腻歪了。”   徐三娘暗中松了口气,还以为总算是转移了话题,可谁知那魏大娘顿了两下,又继续说了起来:“只是这小子,实在是中看不中用,白长了那六寸驴物。我夜里头弄了两下,见它起来,才要使唤,没两下又软了下去。他这才告诉我,他是个不行的,先前抵死不从,就是怕我为了这事儿,心生不喜,反倒撵他出去。”   徐三娘一听这话,那樱桃煎乍然呛在了嗓子眼儿里,嗝得她连咳数声,忙不迭地端起凉茶,将那茶底儿一饮而尽,总算是将那点心碎渣顺入腹中。魏大娘眯眼瞧着,见她两耳通红,知道这小娘子,多半是听了这等直白的荤话儿后,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魏大娘原本还有几分疑心,怀疑这徐三娘暗中指使,教了韩小犬这般说辞,可眼下见这徐三娘羞得耳朵都红了,魏大娘这疑虑,便也彻底打消了。她但想道:这小娘子,才尝了那等滋味,自己都还不明不白呢,哪能想得出这等胡闹主意来?再者,依照那看守韩小犬的仆妇所说,这俩人说了半天,说的都是酒,和那徐三娘的说辞,也恰好能够对上。   思及此处,魏大娘不由得缓缓笑了,拈了两颗白果儿在手,轻轻捏玩两下,随即道:“这小狗儿虽不顶用,却有一副好皮囊,我瞧在眼里,好不欢喜。只要他这副皮相还在,只要他再不犯那犟脾气,那我就愿意养他个闲人,总归不会少了他口饭吃。”   徐三娘抚着心口,用绢儿把嘴抹了,随即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笑道:“唉,这么一来,倒轮着我羡慕他了。富贵闲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谁不想当?能遇上阿姐这般的妙人儿,实乃这韩小犬三世修来的福分。不然似他这等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哪家又能容得下他?也只阿姐宽宏大度,能不咎既往,舍短取长。”   她这话正是投了魏大娘的心思,顺了这魏阿姐的脾气。魏大娘听罢之后,咧嘴一笑,这便令奴仆再端一盘樱桃煎过来。二人又絮言一番,接着便有奴仆来报,说是那魏三娘及魏四娘都已经到得府中。徐挽澜连忙起身,跟在魏大娘身后,迳入正堂。   三姊妹都到了场,这便说起了分家事宜来。那魏老三和魏大娘,乃是同父所出,生得极为肖似,跟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似的。这两姐妹素来走得近,分起家来,虽有意见相左的时候,但都能好言好语地说和开来,倒也算得上是一团和气。而那魏四娘怯生生地立在旁边,也没她甚么说话的份儿,只能听由两个姐姐安排。   徐三娘在旁听着,偶尔差上两句,但也不多说话,只在心中想道:这老大和老三,到底是阜通货贿的生意人,瞧着好似不吝解囊,慷慨大方,可到了真算起钱的时候,却都成了一毫不拔的吝啬鬼,视财如命,死不相让。这二人嘴上说的好听,说要给那魏四娘多分些聘礼,可分给这魏四娘的东西,净都是那不值钱的玩意儿,分明是暗地里欺她人微言轻,无倚无靠。   徐挽澜在旁瞧着,虽觉得那魏四娘着实可怜,却也不好在这当口儿多说些甚么。人家正主儿都没开口说话,她便连帮着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便是想为人家鸣不平,也得人家自己先觉得不平不是?   几人说了约一个多时辰,总算是将这魏阿母遗下的万贯赀财分了个清楚明白。魏大娘占得好处,自是满面春风,喜上眉梢,又招呼两个姊妹道:“你二人可不能急着走,咱三个好不容易聚上一回,必须得凑一桌儿吃酒。”   稍稍一顿,她又拉了徐三娘近身,亲昵地抚着徐挽澜的后背,笑道:“这徐三娘,算是咱家的大恩人。也得带上她,咱四个一块儿吃酒。”   作者有话要说:  读者“林家菠萝君”,灌溉营养液+32017-05-23 22:54:05   读者“奥TM”,灌溉营养液+12017-05-23 18:08:57   谢谢菠萝君和忍不住的营养液~ 第28章 锦段银荷翠玉钿(四)   锦段银荷翠玉钿(四)   魏大娘既说要吃酒,这徐挽澜,便万万不能推辞。一行四人,入得席间,才说了一会儿话,那魏大娘便按捺不住了,只想着卖弄一番,涨涨头脸,便嘻嘻笑着,得意道:   “近来我可真是喝酒穿貂袄,跌跟头捡金条,真是脱祸得财,时来运至。徐三娘是知情的,你二位倒是不知,我昨个儿夜里,得了个美人儿,若是看脸,那是寿春县里一等一的美,便是看别的,那也是人间有一,天上无双。”   既是翻穿皮袄毛朝外——专门儿给人看,那便要隐去其中的不如意之处了。因而这魏大娘只提这韩小犬是何等艳色,却不提他底下不行。   徐挽澜闻言,不由抿唇而笑,接着便见那魏三娘故作惊奇,含笑应道:“如此美人,还不快请出来,教我等凡夫俗子,也开阔一回眼界。”   这话正遂了这魏大娘,她笑着招了招手,这便让人将那韩小犬唤过来。少顷过后,这徐挽澜正手持小瓷勺,细细品着那香甜黏稠的杏酪,忽地听见有那铿锵有力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听起来倒是与时下男儿的走路风格大不相同。   她微微蹙眉,拿起绢儿,抹了两把嘴,再一抬眼,便见那韩小犬足蹬皂靴,凛凛生风地跨入堂内。这郎君身着一袭黑衣,衣上绣着鹤鸣九皋,穿云而飞,那纹样甚是华美,足可看出这魏大娘有多稀罕他这副容色,竟舍得在他身上费这么多心思。   韩小犬一入堂中,微仰着下巴,那眉眼间的傲气,比往常还要盛上几分,再衬上这副容貌,真可谓是铁骨青枝,孤标傲世。徐挽澜瞥了他两眼,接着持着小勺,又舀了杏酪入口,兀自寻思道:这人得了宠,果然精神头儿都不一样了,这恃宠而骄的说法,诚不欺人矣。   她一边想着,一边不经意地,瞟了那魏三娘和魏四娘两眼。   魏老三是见过世面的,似乎做的还是跟漕运有关的买卖,走南闯北,意度过人,便是见了韩小 犬这般美色,也是面色如常,波澜不惊。   而那魏四娘,却是有些遮掩不住了,这小眼神儿,时不时地就飘到那韩小犬身上去了,定定地瞧一会儿,又跟做贼似的,赶紧移开,显然是心里头小鹿乱撞,又怕被人发觉,心虚起来。   徐挽澜看在眼中,不由勾唇一哂,接着便听那魏三娘打量着那韩小犬,缓声笑说道:“阿姐真是艳福不浅,竟得了这般美人在侧。只是我瞧着他这身板儿,再看他这气度,从前莫不是那官籍儿郎,好人家出身?”   魏大娘轻笑一声,高声道:“三妹果然好眼力。我这美人儿,本姓为韩,名唤元琨,乃是开封人氏,我管他叫元郎。正所谓覆巢无完卵,他家里头遭了难,这才有了我同他的这段姻缘。”   在这个女尊男卑的宋朝里,男人的所谓闺名,一般是不能为外人所知的。这魏大娘此时说了这韩小犬的本名,便是想故作轻贱,装着对他毫不在意。若她表现的太过在意,太过欢喜,一来便长了这韩小犬的志气,二来么,怕就是要遭到旁人笑话了——在这个朝代里,时下的风气是拿贱籍男子当玩物,若说有谁跟贱籍郎君谈情说爱,那便会沦为笑柄,被人骂做是没出息的泥猪癞狗。   魏大娘言罢之后,魏三娘稍稍沉吟,微微蹙眉,又朝着那韩小犬问道:“你是开封人氏,本姓为韩,原是官籍,后头又遭了难,不会便是相州安阳的那一支韩氏罢?”   韩小犬一听这话,眸色凛如霜雪,默然半晌,才沉沉说道:“与你何干?”   魏三娘一听,却是笑了,而魏大娘听着,却是不明就里,兀自懵怔着。徐挽澜心中生疑,接着便听得那魏三娘对着自家大姐笑道:“你得来这美人儿,倒也可以说是捡着宝了。他既是相州安阳的那一支韩氏,便可以说是官家的亲眷,正经的皇亲国戚。”   魏大娘听不明白,瞟了两眼那面色阴沉的韩小犬,惊疑不定,又缓声道:“怎么倒成了皇亲国戚了?”   奴仆一一端菜上桌,而那魏三娘缓缓抬箸,夹了一筷子叉烤桂鱼,边细细品嚼,边笑道:“阿姐,待你得了空,也该出去走走了。老在这小小一方寿春县里头待着,实在不是个事儿。你有所不知,先皇后即是姓韩,出自相州安阳。你这位元郎,与他乃是一脉同支。”   徐挽澜在旁听着,暗中想道:这韩小犬家里遭了灭族之灾,显然是牵扯了一桩大案要案,令那天家怒不可遏,非得大义灭亲不可。只是在这古代,信息传播实在不甚发达,似这般的大案子,别说魏大娘了,便连她徐挽澜都没听过风声,足可见消息之闭塞,寿春之远僻。   她微微蹙眉,又抬眼看向那韩小犬,却见这郎君低着头,薄唇紧抿,双拳紧攒,显然是有所感触,悲愤起来。徐挽澜见状,不由朗声笑道:“两位魏家姐姐,还有这魏家妹妹,咱别光顾着说话儿了,赶紧动筷子吃菜罢,不然再等一会儿,这菜都该凉了。”   她稍稍一顿,又立起身来,双手捧着那温碗,朗声道:“三位娘子是贵人,我是靠嘴吃饭的底下人,合该先敬上一碗。”   言及此处,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又巧声道:“我徐某人,当然不是盼着几位家里出官司,实在是三位娘子,十亲九故,交结甚广,难保不会有那相熟的,家里头碰上了难处,非得去衙门里说个一二不可。若是三位娘子碰巧听着了这等事儿,可得跟那人说我两句好话儿,哄得他来找我,我也好多给我自己个儿攒点儿彩礼。”   徐挽澜此言一出,几人便暂时搁下了那韩氏的话头儿,齐齐饮酒,对着徐三娘应承下来。这一回吃酒席,徐挽澜学聪明了,懂了个道理——欲想不被人家灌得烂醉如泥,那就得捉鱼拦上游,先下手为强,抢在旁人前头,先把别人灌得醉不知事。如此一来,待到酒过数巡之后,诸人皆已是酒酣耳热,饮啖醉饱,只这徐三娘一个,尚还神清气闲,行动自如。   魏大娘虽已醉得糊涂,却还没忘了分徐挽澜好处。这徐三娘才说要请辞而去,魏大娘便抓了她的手腕子,对着她醉眼朦胧,吃吃笑道:“承了你的恩,便不能忘了你的情。今儿分完了家,咱这场官司,便算作是彻底了结了。我得再赏你一回,再给你几个银稞子。”   一边说着,她一边又打量着那徐三娘的小脸儿,接着又皱眉道:“你这妆面,未免太素净了些。这十七八岁的小娘子,还是得打扮得再娇俏些。我再赏你几盒香粉胭脂,几朵簪花,几支珠钗,你下次若是再来我府上,必须得用上我给你的这些玩意儿。”   徐挽澜哭笑不得,无奈不已,只得谢过魏大娘,接着便揣着几块银稞子,抱着一堆花里胡哨的稀奇玩意儿,离了魏府,往家中寻去。及至半道,她蓦地忆起明日便是休沐,既是休沐,那便该去给贞哥儿买荷花,既要买荷花,那就必得去那卖花郎晁四哥的摊子。   她站定脚步,微微仰头,又眯眼想道:上上次在那杏花巷外,她是怎么跟那晁四郎胡扯的来着?是不是说她是爱花之人?啧,扯了这等谎,那可得用心思圆了。不然若是明日里,那晁四郎问她甚么话儿,她答不上来,本相毕露,让那卖花郎知道她是信口胡说,对这花花草草是无知无识,那可该如何是好?   这般想着,徐挽澜不由轻笑了一下,再稍一沉吟,便转了方向,朝着那离帽儿巷不远的书摊子走了过去。到了那书摊前头,这徐三娘弯下腰来,先挑了一本唐人所写的《百花谱》,又拣出一本《全芳备祖》,草草翻了两页,正打算找那卖书的妇人结算银钱,却听得那妇人开口而言,笑着问道:   “徐娘子,你也是常客了,平日里见你买的,要么说的是那大纲小纪,玉律金科,要么便是那锦轴青史,讲的都是咱大宋的旧事。怎么今日,倒对这花花草草,起了兴致?”   徐挽澜一怔,往常伶牙俐齿的她,也不知为何,一时竟没应答上来,失言半晌,才笑着答道:“娘子又不是不晓得,我这平日里左史右经,为的还不是糊口饭吃。多看些锦花绣草,纷红骇绿,倒也能怡情养性不是?”   那妇人闻言,忙地转身,寻出了本册子,递到徐挽澜手中,并笑道:“这是当朝周内侍所写的《抱瓮录》,讲的正是那花花草草的事儿,我早些年卖过这书。可谁知前几年听了风声,说甚么不可再卖郎君写的书,我一听,吓得慌神,偏又舍不得毁掉这等好书,便干脆将这些书压到了床板底下。那日你在县衙连胜三场,我听人说了,才知道这男子写书,并不犯法,那我卖书,自然更算不得是犯法了,这才将这书又摆了出来。方卖了一日有余,便只余下这一本,我本想自己留着,可你既然有兴致,不若便卖了你去。”   徐挽澜见她如此热情,便也不推辞,抿唇一笑,接了过来,随即将那《抱瓮录》拿在手中,信手翻了两页,又向那妇人问道:“这周内侍,可是那制出十色笺的郎君?”   先前崔钿宴请众人,写请帖时,用的便是那分外精巧的十色笺。徐挽澜见过一次后,颇有些念念不忘,至于先前那张请帖,她也好生留着,舍不得丢弃。   那妇人听她询问,笑了一下,答道:“正是那周内侍。这郎君渔经猎史,文武全才,好似甚么都懂,甚么都会,也不知那本人,该是何等的惊才绝艳。只是可惜了,却是个真阉人。”   作者有话要说:  幻肢美少女扔了1个深水鱼雷投掷时间:2017-05-24 16:23:30   闲看客争棋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4 18:03:51   tjh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4 22:59:28   珠光宝器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5 20:16:49   谢谢金主们!谢谢幻肢美少女的深水鱼雷!   谢谢闲看客争棋,tjh和珠光宝器的地雷~   读者“松鼠漾样”,灌溉营养液+402017-05-25 14:36:51   还要感谢小松鼠的营养液=3= 第29章 少女明妆出采莲(一)   少女明妆出采莲(一)   按理来说,在这女尊男卑的宋朝,男子便是入宫做内侍,那也毋需阉割,怎么这周内侍,倒是个真阉人了?   徐挽澜一边解了荷囊,掏出银钱,数了一数,递与那妇人手中,一面又挑眉问道:“这周内侍,如何会是个真阉人?”   那妇人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小声道:“这可就是宫闱秘闻了,我听我那开封府的亲戚说,好似是和官家有关。可他说得语焉不详的,我便也不好胡乱猜度。只知道他是个真阉人,至于这前因后果,却是不明不白。”   徐挽澜听着,倒也不甚在意。这些个流言风语,随便听听,全当做解闷儿便是,反正她这辈子都到不了那开封府,至于这周内侍到底是真阉还是假阉,又是不是与官家有关,这些个事儿,与她并没有半点儿牵扯。   她只将那三本书册收入怀中,接着便与妇人辞别,离了书摊而去。可谁知她这才走了十几步,便听见有人在后头连连唤她,那语气真是好不急切,徐挽澜微微蹙眉,回身而望,却见那紧赶慢赶走过来的妇人,不是旁人,正是晁四郎那母亲。   徐挽澜连忙止步,回身上前,一把搀住那妇人的胳膊,又给她递过帕子,口中甜甜笑道:“晁阿母不必着急,你瞧,一听着你叫,我立马就过来了。赶紧拿帕子擦擦汗罢,这大热天儿的,你也实在辛苦。”   晁阿母捧着那帕子,定定地瞧了两眼,打量了一番那质地及绣样,这才缓缓露出笑容来,抬手用那绢儿抹了汗,随即将徐挽澜的胳膊挽得紧了些,呵呵笑道:“我远远瞧着,便觉得像你,这才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这走近一瞧,果然没看错,正是咱徐三娘——寿春县的徐巧嘴儿!”   自打上回见了这徐挽澜一面,晁阿母便起了心思,隔日便寻人打听了一回。她问的那人,偏巧是让徐挽澜打过官司的,提起这徐三娘,自然是赞不绝口,说了她许多好话儿。晁阿母一听,知道这徐挽澜虽不是大门大户,却也有赚钱的本事,对于她家来说,倒也可以算是能攀的高枝儿了。   晁阿母甚么都缺,就不缺儿子,生了是五男一女。虽说不管怎么生,都得算是贱籍,可是若能攀上高枝儿,得了贵人的宠,那便不可同日而语了。更何况她这四儿子,离十八岁也没几年了,个子又太高了些,算不得是美人,若能哄得这徐三娘收留,那也算是个不错的归宿了。待日后徐三娘赚的银子多了,保不准还会花钱给他买个平籍呢!   晁阿母这般想着,找了由头,拉着徐挽澜在旁边的摊子坐下,挤眉弄眼地笑着道:“这天儿啊,着实太热了。咱两个坐下来,要两碗雪泡豆儿水,说会子话儿,倒也能消暑解闷儿不是?”   徐挽澜掏了银钱,缓缓笑道:“怎么好让娘子掏钱?这豆儿水,我便替娘子付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着眼儿,打量着那晁阿母,见她指甲留得极长,心里便有了猜测。按理来说,似这般穷苦人家,往常都是要干活的,必不会将指甲留得恁长。而唯有做稳婆的娘子,因要给婴儿“开路”,所以非得留长指甲不可——这其实是一种非常愚昧的行为,对产妇伤害不小,甚至还会令产妇死亡。   而那晁阿母闻言一喜,因占了便宜,愈发高兴起来,呵呵乐道:“咱徐三娘,真是个大方人儿。那我也不能小气了。”言罢,她自怀中掏了几个果子出来,搁到那木桌之上,并笑道:“这是姑娘果,方才给人家接生,生了个大胖闺女,那户人家高兴得不行,便塞了我几个果子吃。咱两个不若一块儿吃了得了。”   她果然猜的没错,这晁阿母,正是靠给人接生糊口度日。现下晁阿母不过说了两句话儿,这徐挽澜心里,便立时又有了计较。   在这稳婆行当里,也有高下之分,贵贱之别。晁阿母接生的人家,生了女儿,却只赏给这晁氏几个不值钱的姑娘果,可见也不是甚么富裕人家。由此可见,这晁阿母因是贱籍,旁人多半瞧不起她,也就那同是贱籍出身的人家,才会找她去接生稳产。   思及此处,徐挽澜心上一叹,面上却带着笑,一把抓了那姑娘果儿在手,剥了皮,放入口中,边细细嚼着,边朗声道:“倒是有段时日,不曾吃过这姑娘果儿了。这果子,真是看着好看,吃着好吃,这一个个的,真跟那小金灯笼似的,难怪有人管它叫做‘锦灯笼’。”   晁阿母呵呵笑道:“这锦灯笼的说法儿,我倒是没听说过,我就知道它叫姑娘果。现如今人人都想着生女不生男,无论是娶郎君,还是生孩子,都要在家里头摆上几盆姑娘果,讨个吉利。唉,我年轻的时候,若是知道有这般彩头,说不定生的就是六仙女,而非这五个赔钱货了。”   徐挽澜一听,暗想道:这所谓姑娘果,倒是和自己所处时空中的莲子一个用处了。莲子意喻“早生贵子”,而这姑娘果,寓意便是“早生贵女”。   二人正说着话儿,便有小贩端了两碗雪泡豆儿水上桌。徐挽澜因才饮了一肚子黄汤,便也没甚么胃口,只握着小瓷勺,不住地搅来搅去,而那晁阿母,却是立时急躁躁地捧碗,咕咚咕咚,没两下便一饮而尽。   徐挽澜见状,连忙将自己那碗豆儿水推了过去,温声笑道:“娘子忙了一上午,可见是又热又累。我这碗还没动过,你不若也喝了罢。”   晁阿母紧紧盯着那碗豆儿水,眼神寸刻不离,口中却嘻嘻笑道:“哎呀,这怎么好意思。三娘子才是大忙人儿,我哪儿比得过你。”   话虽这么说,可这晁阿母的手,却还是缓缓伸了出来,一把捧住那碗,这便低头喝了起来。徐挽澜看在眼中,不由一笑,接着便见这晁阿母又风卷残云,将那豆儿水喝得渣都不剩,随即擦了擦嘴巴,又眯起眼来,笑嘻嘻地看向了徐挽澜。   徐挽澜瞧着她那眼神儿,终是笑了,无奈道:“娘子今日急着唤我,可是有甚么要紧事儿要说与我听?”   晁阿母稍稍一顿,绞着手中的帕子,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咧嘴笑道:“娘子莫怪我唐突,我只想打听打听。不知娘子可曾订亲?府上又有几个小侍?我家四郎,就是你那恩人,岁数愈发大了,他又是个不会讨小娘子喜欢的,再这样耗下去,一过十八,哪儿还有人瞧得上他?我也是为他打算,只想替他寻个下家。”   徐挽澜闻言,缓缓垂眸,把玩着那姑娘果儿,并不直截了当地回答,只笑道:“不知晁四郎如今做的是甚么营生?”   晁阿母见她不正面回答,有些心焦起来,稍一寻思,蹙眉应道:“三娘子,你是聪明人,那日多半也瞧出来了,这孩子,是个缺心眼儿的,脾气拧的很,随了他爹,没随我。别的小郎君,都由着父母安排,容色好的,便去伺候贵人,似我家老四这般容色不好的,便老实嫁人,秉行夫道。只他一个,偏要和人家不一样!真真气死我也!”   徐挽澜收敛了笑意,微一挑眉,缓缓说道:“他又是如何不一样?”   晁阿母急道:“瞧瞧旁人都学的甚么,学的是画眉搽粉点胭脂,弹琴下棋作歌舞,哄的那小娘子,无论是上了榻,还是下了炕,都是称心如意,欢喜得不行。只我家老四,非要去与人学种花儿。种了这么多年,也没种出甚么金子银子。我叫他去贵人府里,给人家干活儿,结果人家嫌他手大脚大,粗蠢不堪,便又将他撵了回来。三娘子,你是明事理的,你说这能怨我发脾气么?我也是为了他好!”   她这话说到这里,却见徐挽澜那俏丽的小脸儿上,早就隐去了笑容,只微微垂眸,耷拉着眼儿,薄唇紧抿,手里头把玩着金澄澄的姑娘果儿,不知在兀自寻思些甚么。晁阿母瞧在眼里,忐忑不定,看不透这小娘子,也不敢胡乱开口,生怕讨了她的嫌。   两人相对而坐,一时无言。偏在此时,外头乍然响起了雷,轰然一声,在天地间炸了开来,接着便是黑云遮掩,骤雨簌簌。晁阿母猝然间吓了一个哆嗦,回过神后,张了张口,才要说话,却见大雨中有人撑伞而来,急声喊道:“晁大娘,我阿姐要生了,请你快快过去!”   晁阿母立时站起身来,提步要走,可却又心有牵挂,只眉头紧蹙,定定地看向那徐三娘。徐挽澜缓缓抬眼,心上一叹,随即一笑,道:“晁阿母,你赶紧去罢,稳产要紧。至于晁四郎之事,我定会好生考量。”   稍稍一顿,徐挽澜又站起身来,将自己那翠绿色的油纸伞递了过去,含笑轻声道:“我瞧娘子并未带伞,不若便将我的拿去罢。我也没甚么要紧事儿,待在这里,等着天晴便是。”   晁阿母闻言,稍稍一思,这便将那伞接了过来,面上露出笑容,快声道:“三娘子,这伞我便收下了。隔日休沐,我便令老四上你家门,给你送还回去。” 第30章 少女明妆出采莲(二)   少女明妆出采莲(二)   晁阿母只想着能借着还伞一事,让那晁四郎,能和这徐三娘多有些牵扯,这一来一去,接触得多了,难保不会生出些情意来。可她却是有所不知,这徐挽澜和那晁四郎早有约定,隔日休沐,杏花巷外,便是相会之时。   却说晁阿母撑着绿油纸伞,着急忙慌地由人拉去,给人家接生稳产,而这徐挽澜,坐在那卖茶饮的摊子里,直待雨霁云收,断虹垂树,方才结账起身,怀揣着那魏大娘所赐之物,往家中寻去。   待这徐三娘回了家后,那徐荣桂也恰从知县府中归来。一见着徐挽澜又带了不少值钱玩意儿回来,徐荣桂喜不自胜,扒拉着那堆胭脂水粉,珠钗首饰,依次数道:   “魏大娘端的大方。你瞧这画眉的墨,闻起来似是掺了龙脑及麝香,是正经的香墨,起码要四五两银子。还有这檀色的口脂,这色儿又鲜又亮,就光说拿来盛这唇脂的碧缕牙筒,起码都要值上六七两银子罢?”   徐挽澜一笑,挑眉道:“魏大娘是大方,可也不是对谁都大方。咱能得着这些好东西,还不是亏得我有这张伶牙利嘴?你只夸魏大娘大方,怎么不夸我有能耐?”   徐荣桂哼了一声,瞥了她一眼,又道:“旁人天天捧着你还不够?倒还来我这儿讨好听话儿了!”稍稍一顿,她猛地想起了甚么,随即一拍徐挽澜的胳膊,急声道:“瞧我,被这香粉胭脂唬的,差点儿忘了正经事儿!今儿我干完了活儿,抬眼便见崔知县立在我前头。她跟我说,明儿是休沐,要来找你出去说事,让你哪儿也别去,好生在家里头等着她。”   徐挽澜一怔,微微抿唇,张口欲言,却是也不好多说甚么,那清秀的眉头,也随之微微蹙起。待打发了那徐阿母之后,她坐于桌后,手捧着那周内侍所写的《抱瓮录》,心上一叹,兀自想道:也不知那崔钿找她,到底是为的甚么事儿。如此一来,倒也不知还能不能和那晁四郎见上一面了。   徐挽澜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便缓缓打开了那《抱瓮录》,细细翻阅起来。她原本想着,只看一会儿就作罢,不曾想这书写得十分引人入胜,她才翻了两页,便不自觉地,想要一刻不停地看完全册。   按理来说,似这等科普读物,一般都写得比较枯燥,大抵是说某花某草,几时开花,几时结果,如何浇灌,喜阳还是喜阴,两相比较之下,这周内侍的笔触却是生动多了。这本《抱瓮录》里,完全是在讲故事,且讲的都是颇为有趣的故事,旁人读罢之后,自然对每种花草的差异了然于心。   等那徐荣桂喊她去吃饭之时,徐挽澜甚至都有些舍不得搁下这书。她又翻了两页,忽见其中一页,乃是那周内侍亲笔所写的一首诗,名呼《山中吟》。徐挽澜抬眼细看,却见那字真可谓是云鹄游天,群鸿戏海,豪气十足,着实看不出这写字的人,乃是个阴柔乖僻的刑余之人。   读罢了这《抱瓮录》之后,徐挽澜原本除了律法及史书以外,甚么闲书都不看的,可现如今倒也对这种花植草之道生出了兴致来。便连这夜里头做梦,徐挽澜都梦见了不少琪花瑶草,悦目而赏心,隔日醒来之后,一掀被子,还真有几分心旷神怡,欣然自得。   她在屋里才一起身,唐玉藻在外头听着响动,这便笑眯眯地推开门扇,端着洗漱之物,缓步入内,开始伺候这徐三娘梳妆打扮。待到徐挽澜坐到镜前之时,唐玉藻眯着一双桃花眼儿,静静立在她身后,手持篦子,细细梳着她那长发,随即巧声笑道:   “三娘今日既要同那崔知县出去,可得好生打扮一回。昨日里魏大娘给的那些胭脂水粉,倒是可以派上用场。这好脂粉,配上奴的好手艺,定能令娘子将旁人都比了下去,艳冠群芳,色绝寿春。”   徐挽澜听着,不由笑了,朗声道:“那倒不必了。我若将咱崔知县都比了下去,我又能得着甚么好?随便打扮下便行,用不着那么上心。”   她虽这么说,可这唐小郎,却仍是按着徐阿母的吩咐,用魏大娘给的那胭脂水粉,给这徐挽澜化了妆面。待到徐挽澜放下手中书卷,抬头看向镜中的自己时,先是一怔,随即笑出了声。   她笑着回过头来,站起了身,拍着那唐小郎的肩膀,朗声赞赏道:“玉藻你这手艺,可谓是玲珑透彻,超神入化。管他甚么东西,到了你这手里头,朽木可雕,粪土之墙亦可圬,腐朽复化为神奇!”   唐小郎闻言,心上一喜,微微含笑。他稍稍犹疑一下,随即眯起眼来,笑容愈深,口中则低声轻道:“娘子先别动。你这唇脂,奴没抹匀。”   徐挽澜连忙微仰下巴,抿住双唇,眨着一双清亮的大眼睛,直直地看向唐玉藻。唐玉藻被这眼神盯着,心上愈发悸动。他强定心神,凑得离她近了些,接着缓缓伸手,用自己的拇指指肚,轻轻柔柔地,摩挲着她那浅绛色的樱珠小口——其实这唇脂涂得极好,绛萼微深,艳粉娇红,并没有哪一处不曾抹匀,他分明撒了谎。   徐挽澜见他眼神飘忽,手不住地蹭着自己的唇,她不由得一笑,张了下口,假装要去咬他那手指。见她突然动作,唐玉藻这才回过神来,眯着那狐狸眼笑道:“涂好了。涂得极好。只是等娘子用罢早膳,约莫还要掉几分颜色,到那时候,奴得再给娘子补上几分。”   徐挽澜点了点头,随即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蓦地出手,按住唐玉藻的肩,清声笑道:“我才发现,咱两个好似差不多高。来,咱俩比比个头儿。”   唐玉藻一愣,心上微颤,这便同她凑近了些。徐挽澜用手一比,愈发高兴起来,道:“我倒比你还高上一丢丢呢。”   唐玉藻闻言,眯眼而笑,抿唇道:“娘子合该比奴高的。你又不是不晓得,现如今这小郎君,个头儿低些,娇小玲珑些,方才算得是美人儿。”   徐挽澜撇了撇嘴,倒是没出言反驳。唐玉藻见她如此,心上一顿,兀自寻思起来。   待到这徐三娘用罢早膳之后,她又由唐玉藻拉着,补了好一会儿脂粉,接着她便坐到院中石凳之上,百无聊赖地翻起了昨日买来的《百花谱》,只等着那崔钿寻上门来。可谁知她等了许久,直至日上三竿之时,这门外头都半点儿响动也无,直教这徐挽澜微微蹙眉,连连叹气,暗中琢磨道:这崔娘子,莫不会还在睡大觉罢?若非要等着她,只怕她都从花市回来了。可若是不等,又唯恐得罪了她,真是两相为难。   她坐在这儿,又干等了好一会儿,直至晌午之时,却是还等不到人来。徐挽澜左想右想,干脆站起身来,先将书册放回原处,随即便大步走到了院门前头,抬手就要将门栓拔下,大步出门而去。   然而便是此时,门那边忽地传来了响动。她稍稍凝步,提耳细听,便听得一小娘子娇慵无力地唤道:“三娘子,且来开门!是我,崔钿。”   徐挽澜无奈地拔了门栓,给她开了门,接着便见一模样秀气俏丽的小娘子立在门前,一袭翠色裙衫,小脸儿尖尖的,灵气十足。一见着徐挽澜,崔钿便十分热络地拉住她的腕子,笑道:“走走走,这都晌午了,咱两个正好一块儿吃顿饭。”   徐挽澜想了想,便笑道:“崔娘子这话,正合了我的意思。这午漏声转,确实也该是吃饭的时候了。今日恰逢休沐,而在那杏花巷外,花市正是热闹的时候。这花市不光卖花儿,还有许多摊点,卖的是与花有关的吃食,个中有许多花样,都是咱寿春县的本地小食,别的地儿可买不着。知县娘子若是愿意,到可以去那儿尝个鲜儿。”   她此言一出,那崔钿想了想,点了点头,笑了一下,清声道:“倒也可以。往常我在开封府时,也吃过那劳什子百花宴,噱头不小,可吃进嘴里头,也不过那么回事儿。如此一来,我倒想看看,这寿春县的吃食,又能做出甚么新鲜花样儿,难不成还能把那禁中御厨给比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读者“你的菠萝君”,灌溉营养液+32017-05-26 21:59:38   读者“华”,灌溉营养液+12017-05-26 15:37:44   感谢营养液=3= 第31章 少女明妆出采莲(三)   少女明妆出采莲(三)   眼见得这崔娘子应承下来,愿意去那杏花巷,徐挽澜心里不由松了口气,这便面上带笑,跟在崔钿身边,稍稍落后她半步,带着她及两个婢子往那杏花巷走去。   花市东风卷笑声,柳溪人影乱于云。待到这一行四人,来到那杏花巷外之时,已然是午后时分。崔钿走了约半个时辰,实在疲乏,才到那巷口,她懒懒瞥了两眼那花市绮楼,春风十里,便拉了一把徐挽澜,无力道:“你徐老三,莫不是在坑我?我活了十好几年,还没自己走过这么远的路。早知如此,就该把我那马牵过来!”   徐挽澜搀着她胳膊,温声笑道:“娘子肯定是饿着了。娘子莫急,我这就带娘子填饱肚子,吃个痛快。”   一听有吃的,崔钿娇哼一声,便强自打起精神来。她紧紧挽住徐挽澜的手儿,又将脑袋倚在她左肩上,眼儿轻轻耷拉着,斜睨着这花市风光,却只觉得寡淡无趣。   徐挽澜稍稍侧头,瞥了她两眼,随即缓声道:“不知娘子好的是哪一口儿?”   崔钿一听,扑哧笑了,随即故意捉弄她道:“我喜欢那柔情似水,甜言软语的解语花。皮肤白嫩,腰身也要软,闻起来还要香香的,还得会说好听话儿哄着我。你徐老三恁大能耐,不若就在这卖花市,给我寻朵解语花儿来罢?也好让小娘子我,填饱肚子,吃个痛快。”   徐挽澜不由笑了,见她不正经起来,便也想要反作弄她一回。她一把扯着崔钿的手,将这小娘子拉到了一处摊子上坐下。而那崔钿猝不及防,反应不及,还来不及回过神儿来,便闻见一股子臭气扑鼻而来,呛得她脸色大变,急急掩住口鼻,含混不清地怒道:“徐老三,你怎地又坑我?小心我无中生有,官报私仇!”   旁边的小贩儿见她如此,不由得笑了两下,高声道:“娘子怕是外来人,不晓得咱做的是甚么好东西。这东西闻着臭烘烘的,吃起来却能香得你砸吧嘴。待娘子你吃惯了,便连这股子味儿,闻着都觉得快活。”   徐挽澜瞧着崔钿那副难受样子,笑意渐深,一把按住崔钿的细腕,缓声道:“咱寿春县有处后山,大名叫做八公山。西汉有位淮南王,门下有八位门客,即是这所谓的‘八公’。后来这淮南王便和这八人一同,行成功满,驾鹤升仙,便有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说法。而咱现如今所吃的豆腐,据说也是这淮南王,就在咱寿春,头一个做出来的。这些旧事,娘子定然早就听说过了,我也不过是重复一番罢了。”   她稍稍一顿,又挑眉笑道:“方才娘子说,要皮肤白嫩,腰身也要软和,我立时便想起了‘豆腐’。你又说还要闻起来好闻,那不若就来吃‘臭豆腐’罢。你说我待你好不好,特地为你寻来了解语花,定能教娘子填饱肚子,吃个痛——快。”   眼见被她怼了回来,崔钿气极反笑,道:“好你个徐老三,真是叫我痛快极了!既然这豆腐乃是寿春所出,那我便舍命尝一尝。只是教我吃,可以,但是这钱,却得让你来付了。”   她掩着口鼻,得意起来,故意扮可怜道:“小的我才来寿春,月俸都还没发呢,又是个两袖清风的大清官,穷的是身无寸缕,囊空如洗。今日出来,只怕全都要倚仗咱鼎鼎有名的徐巧嘴儿了。”   徐挽澜微微挑眉,也不啰嗦,但笑着解下荷囊,掏出银钱,递与那卖臭豆腐的妇人手中。崔钿见状,但以为反将了她一军,不由得意起来,却忽地又听到那徐三娘不疾不徐,缓缓笑道:   “娘子既然自诩清官,想来也不会贪我这点儿便宜。娘子虽无月俸,却也带来了不少家当。我不好和娘子算得那般清楚,只想管娘子讨一张十色笺。一张笺纸,便可抵得一日的饭钱。这般买卖,可是划算得很,娘子以为如何?”   一听她要十色笺,崔钿本想稍稍难为她一回,可转念一想,又觉得确实划算,便干脆道:“不过是张纸,给了你便是。外人瞧着那纸稀罕,可等我回了开封府,还不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两人说了会儿话儿,不多时,那摆摊的妇人便端了盘八公山臭豆腐上来。崔钿闻着这熏人的臭味,实在不想下筷,可抬头一看那徐挽澜的笑脸,崔娘子心上一横,如英雄自戕,壮士断腕,皱着眉,苦着脸,夹着那臭豆腐,十分勉强地送入口中。   嚼了两下之后,这崔娘子的神情渐渐缓和了些,抬眼看向徐挽澜,别扭道:“倒还凑合。”又吃了两块后,她眼瞧着徐三娘,出言诧异道:“怎么只有一盘?难道你不吃么?还是说,你是打算和我分食?”   徐挽澜微微一笑,说道:“我要的不是‘八公山臭豆腐’,而是‘八公山豆腐’。实不相瞒,我不爱吃臭豆腐。这解语花,乃是特地为娘子备下的。”   她话音刚落,那摆摊的妇人便端了一碟热腾腾的四季豆腐过来,闻起来鲜香至极,与那臭豆腐全然不是一个路数。崔钿瞧着那碟豆腐,气极反笑,边拿绢儿抹着嘴,边道:“你坑了我半晌,我非得还回去不可。你不是要包了我今日的吃食么,那你这一碗,不若也归了我罢。”   徐挽澜一笑,才要说话,忽见天色愈发阴沉起来,浓云泼墨,山木惨惨,耳边亦隐隐听得轻雷阵阵,显然是有急雨将至。徐挽澜心上一滞,不由得收敛了笑容,抬头看向崔钿,不好意思地说道:“出门之前,我答应了我那弟弟,要给他买两枝荷花回去。这天色/欲雨,卖花娘子只怕会急着收摊。这碗豆腐,娘子想吃便吃。我出去买了花儿,马上便会回来。”   崔钿也不甚在意,只点头道:“你倒是疼你弟弟。我可事先跟你说了,你但凡回来得晚一点儿,便连豆腐渣都吃不着了。”   徐挽澜一笑,边起身边逗她道:“咱可说好了,待我回来,若是见着一点儿豆腐渣,那娘子就得再给我一张十色笺了。”   崔钿急道:“哪个跟你说好了?”她气得丢了筷子,抬眼看向徐挽澜,却见那小娘子行步如风,出门而去,连头也不回一下,显然是着急得很。崔钿瞧在眼里,但以为她果真是急着给弟弟买花,倒也不曾多想,只又拾起筷子,吃起了豆腐来。   她这筷子,先在那香豆腐上停了两下,又在这臭豆腐上点了两下,最终,还是缓缓夹起了臭豆腐来。这东西外陋内秀,便好似这寿春县城,初来之时,令人觉得与开封府相去甚远,可谓是云泥之别,可待得久了,又觉得这寿春县城,比起那熙熙攘攘的开封府,反倒多了几分人味儿来。   黯霭阴云覆,滂沱急雨飞,却说这徐三娘离了那豆腐摊子之后,急步匆匆,往那花市深处寻去,可才走了没多久,便有大雨劈里啪啦地浇了下来,打了她个措手不及。徐挽澜正微微蹙眉,抬手遮雨之时,忽地瞥见几步之外,芳树之下,有个白衣郎君正弯腰俯身,手忙脚乱地将枝枝风荷收入竹篓之中。   眼下大雨瓢泼,他只顾着用身子护花,却都不记得给自己撑伞。徐挽澜定睛一看,只见自己那把绿油纸伞,也被好生放在竹篓里头,而那竹篓上头,还披盖着一层薄衫,为竹篓里的荷花及纸伞免去了风吹雨打。   啧,哪有人有伞不撑,反倒拿衣裳替伞遮雨的呢?   徐挽澜心上一叹,连忙提步上前,轻步走到晁四郎身后,弯下腰来,将那绿油纸伞从竹篓间拿出,撑举开来。   晁四郎原本正被那雨打得睁不开眼来,全身都已湿透,可谁知忽然之间,却感觉那雨水戛然而止,惊得这晁四郎微微一怔,回过身来,低头一看,便见那模样俏丽的少女立在身前,湿发贴面,胭脂晕染,睁着一双明亮美眸,手儿高高举着,那细白如玉藕一般的手臂也自浅绛色的袖子中露了出来。   晁四郎看着被雨淋湿的徐三娘,徐三娘看着被雨淋湿的晁四郎,二人四目相对,竟异口同声地道:“你怎么不打伞?”   说罢之后,二人亦是不约而同,微微笑了。徐挽澜抬眼细看,便见那面上薄纱沾了雨水后,愈发透明,而这晁四郎的下半张脸,几乎也已完全显露——倒是和她想象中一模一样,温润如玉,清朗如云。   徐挽澜一笑,道:“是我先问你的,你怎么不打伞?”   晁四郎自她手中接过伞来,一面替她撑着,一面将余下的荷花放入篓中,随即微微一笑,清声道:“怪儿糊涂,出门时只想着身上有伞,便忘了给自己带把伞来。下了雨后,儿才又想起来。这伞是要还给你的,既要物归原主,怎么好还一把湿透了的伞给你?”   他稍稍一顿,低头看着她,声音好听到了极点,温声问道:“你呢?怎么不打伞?”   徐挽澜扬着笑脸,答道:“因为我的伞在你这里啊。”   晁四郎将伞朝她那边稍稍偏移了些,自己的身子湿了大半,也无暇多顾,只想着护她周全,口中则低低含笑道:“那日儿被阿母逐出家门,多亏了你不顾麻烦,替儿说话。儿想着要谢你,却又不知该还你甚么好。思来想去,又忆起你先前所提,说你也是爱花之人,便想到了送你这个。”   他一边温声说着,一边解了腰间荷囊,倒了几个黑黢黢的豆子出来。徐挽澜一看,心上一喜,暗想昨夜的那本《抱瓮录》当真是没白看,急来抱佛脚,倒也得了佛祖成全,接着便清声出言道:“这莫不是碗莲子?”   晁四郎闻言,眸中微亮,随即含笑道:“正是碗莲子。儿听阿母说,你名为挽澜。这挽澜二字,听起来倒是与碗莲颇为相类。而这碗莲,又可以植于盆间,养于院中,算是比较好养。所以儿便想着,不若送你几颗碗莲子罢,却也不知,娘子是否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  1、明天要入V啦,有一万字三更!   2、对于你们来说,这就相当于说,这文肯定不会坑了!因为我绝对不会坑了V文的……   3、本文6月份的VIP收入+霸王票收入会全部捐献出去,虽然估计也就几百块钱,但也算是我的一点点心意……如果大家知道什么比较靠谱的慈善渠道,也可以留言告诉我哦=w=!最后捐到哪里了,也会明确告诉大家!   To 弃文党:我知道肯定有很多姑娘看到这里,要和我挥手告别了——那走之前不如给我加个作者收藏吧!点进我的专栏里,点击收藏作者,帮助作者更上一层楼,早日达到1500作者收藏~   To 养肥党:养肥没问题,就怕养着养着都忘了自己还有这头猪了……hhhh   To 追更党:放心吧,我可是一天只赚十块钱都能坚持下来的人。日更应该是有的,HE也是肯定的……我对HE的定义就是——女主到了结局健康快乐,且有人陪伴在身边。   读者“玥”,灌溉营养液+52017-05-28 10:07:50   读者“真的不想写长评”,灌溉营养液+12017-05-27 17:11:45   感谢营养液=3=~~ 第32章 少女明妆出采莲(四)   少女明妆出采莲(四)   徐挽澜听他问自己喜不喜欢,连忙摊开手心, 扬着笑脸, 道:“我欢喜的不得了不得了。四郎你放心, 我定要将这几株碗莲, 养得花开不败,万古长春。”   晁四郎闻言, 不由得勾起唇角, 拈起那三颗黑黢黢的碗莲子, 轻轻放入徐三娘的手心之中。徐挽澜微微抿唇,收拢手心,将那莲子紧紧握住, 又轻手轻脚,将那莲子放入囊中。   她系好荷囊,立在翠青色油纸伞下, 复又抬起头来。晁四郎低头看着她, 只微微笑着,一时之间, 也不知该说甚么话儿好。而这徐挽澜, 扬着脸儿, 细细看着晁四郎, 只觉得这郎君朗如玉山, 皎如芙蕖,愈看愈是好看,看着看着, 自然也一时忘言。   绿云纸伞,便好似莲叶张开。急雨渐微,细洒如酥,这雨水坠到那绿云伞上,如流珠点点,滚落而下,沾湿了这卖花郎的半边身子,然而此时此刻,两人却都对此无察无觉。   二人相顾无言,只静静地凝视着彼此,看了半晌过后,又蓦地齐齐笑了。倒还是徐挽澜先行开口,清声道:“我今日是和相熟的娘子一块儿来的,她还在那卖豆腐的摊子上等着我呢。你把我送到那摊子上便行。至于这伞……你先留着罢。下个休沐之日,我,我再来找你,找你买花。”   说到买花二字,她这才回过神来,哑然失笑,道:“哎呀,我这才想起来,我是受小弟所托,前来买花的。说了这么半天,倒是把正事忘了。”   晁四郎声音温柔,只含笑道:“今日来买甚么?并蒂莲,还是四面莲?”   徐挽澜轻轻摇了摇头,应道:“都不是。我那弟弟说了,这莲花并无高下之分,他不要那成双成对的并蒂莲,也不要这四喜临门的四面莲,只要那最寻常不过的莲花。却不知你这里,有没有这种莲花?”   晁四郎微微挑眉,随即勾唇而笑,温声道:“你们姐弟二人,倒都可以说是爱花之人了。我这里当然有那最寻常的莲花,你既喜欢,我拿给你便是。”   说罢之后,他弯下腰来,掀开竹篓上的衣衫,左挑右选,总算是挑了两支浅粉馀香的嫩莲出来。他伸出十分好看的手,轻轻拂去莲瓣上的雨珠儿,这才将那莲花交入了徐三娘手中。   徐三娘接过之后,抚了两下那花瓣儿,微微抿唇,饶是往日里伶牙俐齿,此时却也不知该说些甚么好。   二人相对无言之时,徐挽澜忽地感觉身后一声霹雳作响,紧接着胳膊便被晁四郎死死一扯,由他强拉过来,直直地撞入了这晁四郎结实的胸膛上去。徐挽澜惊魂未定,急急回首,却见身后那树竟被雷电劈了个两半,若非晁四郎及时拉她入怀,只怕她便要被那倒下的树干给砸个正着。   徐挽澜连忙又回过头来,此时此刻,二人的距离近得很,湿衣相沾,呼吸相闻,极为暧昧。见她回首,这晁四郎方才回过神来,急忙松开手来,后退两步,耳朵也微微发起红来。   徐挽澜扬着俏丽的小脸儿,定定地看了晁四郎两眼,随即不由得笑了,清声道:“如此一来,我便不是你的恩人,你反倒成了我的救命恩人了。若没有你在,只怕我便要被砸得头破血流,一命呜呼了。”   晁四郎那耳朵尚还发着红,此时见徐三娘道谢,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微微含笑道:“情急之下,这才出手拉拽你。儿这人,生来大手大脚,力道没轻没重,粗笨得很,还请娘子莫要怪罪。”   徐三娘连忙笑道:“瞧你这话说的,我是那么不知好赖的人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微微低头,却见晁四郎这胸前衣襟上,沾了好几处粉白黛黑,分明就是自己眉上染着的香墨,颊上涂着的脂粉,全都沾到了他那衣裳上去。饶是徐挽澜再世为人,此时面上也有些发臊,抿了抿唇,红着脸道:“污了你的衣衫,我实在过意不去。不若……不若我给你些银子。”   眼见得这徐三娘羞臊起来,急急忙忙地去寻荷囊,晁四郎连忙轻轻按住她的胳膊,温声道:“不必了。”他稍稍一顿,又弯起眉眼,缓缓笑道:“娘子若是有心,日后每逢休沐,来儿这摊子前头,与儿多说两句话儿便是。”   徐三娘心上一松,笑道:“那可说好了。若是我来了,你却没来,你便要认我的罚。”   晁四郎一笑,声音清朗,许诺道:“若是我有约不来,定然听你发落。”   言罢之后,他却好似忽地想起了甚么似的,接着敛去笑容,撑着那翠绿色的油纸伞,弯腰背起竹篓,朝着徐挽澜温声道:“时候不早了,莫要让别人等得太久。走罢,儿送你到那卖豆腐的摊子去。”   徐挽澜心上一顿,面上却是一笑,点了点头,二人这便并肩而行,往那豆腐摊子走去。等到了那豆腐摊子,别过晁四郎之后,徐挽澜抬眼一看,却是怎么也瞧不着崔钿的身影,而这木桌之上,倒是摆着两个小碟儿,俱是空空如也,果真是连一丁半点的豆腐渣都不曾剩下。   徐挽澜微微一怔,心中诧异,便跨步坐到了那板凳之上。这一坐下,她想了一想,又将那几颗碗莲子自荷囊中掏了出来,捧在手心之中,低头端详起来。眼瞧着那黑珍珠似的碗莲子,徐挽澜兀自思虑着,而那颗原本欣喜雀跃的少女心,此时此刻,也不由得渐渐沉静了下来——   晁阿母的意思,她自然是明白的。她想给晁四郎找个下家,而眼下最合适的人,就是她徐三娘。   晁四郎在这个朝代,断然算不上是美人,但他的相貌、身高、声音、脾性,却都恰好投了她的口味。她愿意听他说话,也愿意和他说话。这甚么爱不爱的,自然还想不到那么深,但是心里头这喜欢,却是真情实意,做不得伪。而这份喜欢,已经足以令她对这卖花郎,生出怜惜之意来——若能救得他,她是一定会救的。   只是这晁四郎既是贱籍出身,那么依照律法,她作为平籍,便不能娶他,只能将他收做仆侍。而她徐挽澜,家中拢共就三口人,又如何请得了两个奴仆呢?便是她能答应,那徐阿母,又肯让这晁四郎进门么?   若想让这卖花小哥儿脱离贱籍,那便更是件难事了!依照本朝律法,这贱民若想脱离贱籍,只有两条路可走——其一,便是为这大宋国立下殊功异德,皇恩浩荡,此后便可改换身籍,不再低人一头;其二,古人道是“钱十万可通神矣”,若是有五六千两银子,一分不少,交到衙门,便也能买一个平籍回来。   这两条路,仔细来看,其实都是此路不通。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立下如此大功,挣得皇恩祖德呢?而这五六千两银子,更不是小数目了。这贱籍出身的娘子儿郎,生来便要为奴作婢,许多行当又都不能做,既攒不出这么多银子,又难以寻到那愿意掏腰包的冤大头,除了认命以外,别无他路可走。   徐挽澜坐在桌边,垂眸细思,兀自出神,全然不曾察觉那崔娘子,已然悄无声息地坐到了她的对面。崔钿斜瞥着她,盯了她好一会儿后,这才伸出手来,轻轻推了一把徐挽澜,接着扬起下巴,挑眉笑道:“徐老三,我方才可瞧着了。你骗我说去找卖花娘子,结果找的却是卖花郎君!”   徐挽澜坐直身子,不慌不忙,含笑道:“我为的不过是买花而已,这卖花之人是男是女,又与我何干?我又不是那极往知来的活神仙,不管是掐指一算两算还是三算,都算不出我会买谁人的花儿,自然也算不出这人是娘子还是郎君了。”   崔钿闻言,眯起一双凤眼,拿腔作调地笑道:“哎哟,你这大胆贼人,竟还敢当堂狡辩,抵死不认。我分明都瞧着那郎君撑着伞送你回来了!今日非要治你个大罪不可。”   徐挽澜缓缓一笑,只转移话题,平声道:“娘子不在这儿好好享用你这‘解语花’,反倒冒着大雨出去,却不知是忙甚么要紧事去了?”   崔钿微挑秀眉,对着身后婢子勾了勾手指。徐挽澜抿唇一看,便见那两名婢子一一摆了许多吃食上桌,仔细瞧那花样,皆是寿春县的本地小食。她微微眯眼,心上有了计较,接着便听那崔钿笑道:“今日寻你出来,并非光是为了同你胡闹取乐,实在是有正事要说。”   她神色微正,自袖中掏出一卷宣纸,缓缓摊开,平铺于木桌之上。徐挽澜抬眼一看,竟是一份手绘而成的地图,而图中所记,正是这寿春县城。   崔钿细细抚着那地图,口中清声道:“往常我在京都时,常看见有那闲人将这所谓‘地经’,卖给那初到开封的异乡之人。我来了这寿春县后,只以为这寿春也该有人货卖‘地经’才对,不曾想找了许久,最后还得我掏钱雇人去画。几个画师,接连画了许多日,总算是依我所想,画了出来。”   徐挽澜低头细看,只见那地图之上,街巷阡陌,房屋瓦舍,俱都一一标了出来。河湖纵横之地,便绘出水纹清漾;高岸深谷之所,便画出山峦起伏。整张地图标记得当,路径清晰,令人一眼即明。   她不由得微微笑了,抬起头来,朗声道:“若我没有猜错,知县娘子这是挽起袖子,只打算大干一场了,而这一显身手的日子,多半便是那六月廿四。这六月廿四,乃是观莲节,又称‘荷诞’之日。往日李阿姐做知县时,都是民间百姓自行操办,也没甚么新鲜花样儿,不过是泛舟赏花罢了。如今有了崔娘子做主,今年这观莲节,定然是马咽车阗,红飞翠舞,盛况空前,与往日大不相同。”   崔钿挑起眉来,定睛瞧着徐挽澜,笑问道:“哦?你又是如何看出,我打算大操大办这观莲节的?”   徐挽澜勾唇道:“我也不过是胡猜的。”她言罢之后,点了点那地图上所标的长塘湖、蕊珠湖及碧屏湖三处,随即笑道:   “这三处湖名,均以丹朱写就,颜色与其他地名大不相同。既然特意标作红色,那多半是为了引人注目。既是湖泊,我便想到了荷花,接着便想到了六月廿四的观莲节。娘子雇人绘出这寿春地经,或是为了分发于游人之手,或是打算张贴出来,予人指引,总而言之,这地经乃是画给游人看的,所以才特意标出了观荷的去处,却不知我猜的,对还是不对?”   崔钿一笑,点了点头,道:“你这人,拨草瞻风,向来是精细入微,洞悉无遗,我早就知道,我在这儿才说个话头儿,你便能将我这番打算,全都猜个完全。你不妨再说说,我还有甚么打算?”   徐挽澜一笑,伸手去拈那婢子摆在桌上的糕点,口中但说道:“知县娘子,真是我的知心人儿。你是怎么知道我爱吃这糕点的?”   徐挽澜所要拿的这糕点,名唤做“大救驾”,由猪油白糖,和上核桃桔饼等物制成,花酥相叠,金丝垂坠,吃起来是甜香酥脆,甚是可口。据说这东西之所以叫这个名儿,倒是和那位开国女帝宋十三娘有关。   眼见得徐挽澜这小手儿伸向了那糕点,却对崔钿的盘算避而不谈,这崔娘子不由一笑,持着绢儿打了下她的手背,随即提声道:“徐老三,我知道你的能耐,你少在这儿给我装蒜。你若是猜不中我心中所想,这满桌的吃食,你一样也动不得!”   徐挽澜无奈笑了,接着便收回手来,只平声缓道:“娘子先前说过,打算将这寿春县,造成个‘小开封’。开封府最多的是甚么?便是集市。早有早市,夜有夜市,过节有庙会,汴河有水市,便连大相国寺,据我听说,每个月都要摆五次铺席。娘子方才还冒雨出去,买了这么多本地吃食。因而我便猜,娘子打算在观莲节时,办上一回庙会,先试一番身手。”   她一边说着,一边缓缓抓起那所谓的“大救驾”,塞入口中,含混说道:“寿春当地的吃食,自是必不可少。开封府才有的吃食,也能在庙会上试一回水。鱼龙曼延,百戏杂耍,也都可以聚到这庙会之上。再将所绘地经,标明三处赏荷之所,以及庙会所在之地,接着张贴于街口巷尾,游人便不会似那没头苍蝇一般问东问西,也算是替他们着想。”   崔钿一笑,随即微微偏头,打量着徐挽澜,道:“徐老三你猜对了,我有心要把这寿春造成小开封,而寿春当地的玩意儿,自然也是必不可少。只是我心里没底儿,不知道我这集市办起来后,有没有恁多人捧场,这才打算先在这观荷节试上一回,美其名曰,叫做‘观莲会’。那你猜,我这观荷会,要办上几日?若是你能猜对,这满桌的吃食,我绝不自留,统统送了你去。”   稍稍一顿,她勾唇一笑,又挑眉道:“还再加上三张十色笺。我知道你喜欢那玩意儿。”   徐挽澜垂眸而笑,当即朗声道:“既然知县娘子这般大方,那我也不好推辞。依我之见,娘子是打算连办三日。一来,这观莲节,正好能连上一个休沐日,合在一起,倒是良辰吉日。二来,若是只办一日,这声势还没扬出去呢,咱这集市都办完了,这不就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么?连办三日的话,头一日,或许没甚么人来,但是这第二日,第三日,邻县的也得了消息,这来捧场的人,自然也就多了。咱这‘观莲会’的名头,自然也就打出去了不是?”   崔钿定定看了她两眼,随即撇了撇嘴,转头朝婢子吩咐道:“将这吃食包好罢,左右花的是她的银子,咱也没吃甚么亏。十色笺嘛,给就给了,反正于我而言,也算不得甚么稀罕物。”   徐挽澜一笑,高高兴兴地,将那包好的吃食一并收下,接着又管卖豆腐的妇人借了食盒,提起来也算方便。   崔钿以手支颐,眯着眼儿,细瞧着她,随即挑眉道:“你这几日,是不是犯懒了,怎么也不接官司了?我还等着看你,和那秦家娘子,再大战几百个回合呢。”   徐挽澜笑叹道:“这寿春县才多大点儿地方,一年到头,也就那么几场官司,我一个月能打上三四回,已然算是多的了。”她稍稍一顿,又笑道:“知县娘子也不必如此惦念我,约莫再过上七八日,你便能在衙门见着我了。前些日子在街上碰着阿芝姐,她说要给我个大案子呢。”   崔钿微微蹙眉,疑声道:“这同行是冤家,她有那等好处,又如何想得起你?依我来看,这多半是个棘手官司,烫手山芋,她接不了,又推不开,这才想着要转手于你。”   崔钿的这一番话,也恰是徐三娘的忧虑之处。她略略一思,用手拍了两下食盒,随即仰起头来,一派轻松,朗声笑道:“那又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能接就接了,不能接便推了,又不是甚么难事。”   崔钿扬眉笑道:“你这话说的轻松,可真到了那时候,只怕是硬着头皮充好汉,不上也得上了。”   崔钿这话,不曾想却是一语成谶。待到两日之后,徐挽澜依约而至,到了这王瑞芝府上,只打算和她吃一顿那拨霞供,再听听那阿芝姐,到底想把甚么官司转到她手里去。   不曾想这火锅才摆上桌,徐挽澜正手持筷子,夹起兔肉,打算涮到锅里之时,便见那王瑞芝手抚腹部,温温笑道:   “先前原本同三娘说好,要和三娘子,痛痛快快地,吃一顿这拨霞供。只是现如今,我这肚子里,多了个小兔崽子,便也不能胡乱吃喝了。这一盘兔肉,三娘只管全吃了去罢,一来,这东西乃是寒凉之物,二来,我听人家说,若是有孕在身之时吃了兔肉,肚子里的孩子,也会长出三瓣嘴儿来。”   吃兔肉生兔唇这话,分明就是愚昧之语,但是这徐三娘,自然不会没眼力见地去出言纠正。她连忙搁筷,立起身来,拱拳贺喜道:“恭喜恭喜,敬贺敬贺,天官赐福,明珠入掌,这可真是喜事一桩!如此一来,阿芝姐便不是儿女双全,而是儿女三全,甚至四全五全无尽全了!子子孙孙,瓜瓞绵绵,门庭增辉,玉树芝兰。”   王瑞芝低头一笑,又缓缓说道:“你这丫头,惯会哄人,你家阿母怀你的时候,也不知吃了多少甜食,才能生出你这一张抹了蜜的嘴。”   她把着眼儿,细细打量着那徐三娘,随即笑容稍敛,叹了一声,又道:“我自打身怀六甲之后,这精神头儿,便远不如从前。年轻的时候,便是有孕在身,也能在衙门整整站上一个时辰,说得口干舌燥,不胜不休,现如今我年过而立,又因前两次坐月子没坐好,落下一身病,便是不怀孩子,也是无力苦撑。”   徐挽澜抿唇道:“为母不易,为母则刚。阿芝姐的难处,也令我心有戚戚。”   她前世死于难产,临死之前,完全被绝望与痛苦所浸没,她当然清楚,这怀孕产子,是多么辛苦难捱的一个过程。   王瑞芝垂眸道:“我先前说要转手案子给你,我知道你这心里头,自然是犯起了嘀咕,想着这同行是冤家,我又如何会心甘情愿,将这好事相让于人?只是我身怀六甲,纵是有心,却是无力,不得不将手头的官司都分让出去。我也不止找了你,那甚么秦娇娥,还有秦娇娥她姐,秦娇蕊,以及其他讼师娘子,我都给她们分了官司,故而你毋需多疑。”   稍稍一顿,她又缓缓一笑,道:“我找的这几人,都没甚么多余的话儿,直接就将官司接了。只那秦娇娥,整个人恹恹缩缩,萎靡不振,说起话来,前言不搭后语,见她如此,我也不敢把官司给她,只劝了她几句,便辞别而去。”   她这话说到这里,分明是将徐挽澜给逼到了死胡同——别人都爽快接了,只秦娇娥一个,不接也说得过去,那她徐三娘,便也不好出言推辞了。   徐挽澜持起筷子,涮了块兔肉,蘸了蘸酱,送入口中,并不抬头看那阿芝姐,只缓缓笑道:“阿芝姐不妨先说说那案子,到底是何等情状,也好让我在心里估算一番,我到底能有几分胜算。我现如今是初出茅庐,乳臭未干,而这讼师行当,我也不过才干了几年,断不敢螳臂当车,蜉蝣撼树,瞎逞能耐。阿芝姐与我交情深,该也是明白我的。”   王瑞芝稍稍一顿,笑了笑,又温声道:“这桩案子,确也有些难处,但是三娘也是明白人,这哪一场官司,又能随随便便就赢呢?我想让你接的这官司呢,牵扯了两家人,一边是太常卿府上,另一边,则是咱寿春首富,姓岳的那一家。”   这所谓的太常卿,其实并不是当朝的太常卿,而是一个做过正四品太常卿的老妇人。这妇人姓袁,六十多岁,寿春本地人,早年间金榜题名,学而优则仕,本想着能走出一条青云大道,可谁知却被派去做了那祭祀小官,最后能混成正四品的祭祀“大”官,已然是费了不少心力了。   这袁老夫人,为官之路算不得多顺利,可她已然是寿春县这百十来年里,最有出息,官阶最高的娘子了。因而这袁老夫人辞官还乡,回了寿春之后,县里众人都想着能攀高结贵,谄谀取容,反倒是令这官场不得意的袁氏,自此如鱼得水,富贵发达起来了。   而那户首富岳氏,当家的那岳大娘,徐挽澜也是打过照面的。先前有一回,她去魏大娘那里吃酒席,也曾与这岳大娘寒暄过两句,那妇人生得方脸,身材矮小,肤色稍深,看起来很不打眼,若非知道她的来头,实在瞧不出她有这番能耐。   徐挽澜一听这两户人家,无奈一笑,立时便知道这案子到底难在何处了。王瑞芝所说的这两户人家,一个是富贵商贾,一个是宦达门第,来头都不小,在这寿春县城里,俱都是有权有势,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这讼师的,偏帮了其中一家,必然要得罪另外一家。   这阿芝姐怀孕是真,无力打官司是真,但她不想打这场棘手官司,急着要转手于人,多半也是实打实的真。而那秦娇娥,绝不是输了几场就颓丧成这样的人,十之有八/九,也是不想接这烫手山芋,这才扮出那副委靡困顿的模样,找了由头,推诿过去。   徐挽澜一听这阿芝姐说罢,也只笑了一下,又夹起菜,扬眉道:“阿芝姐别光顾着说,我知你身子不适,但也绝不能滴米不进,该吃还是得吃。过饱伤胃,过饥则伤肠。这四性五味,一个都少不得,阿芝姐便是心有忧思,也该为我这外甥女着想着想。”   王瑞芝叹了口气,道:“三娘子,你知冷知热,惯是个疼人儿的。只是我忧心如焚,自然是茶饭不思,且让我先同你,讲讲这前因后果罢。”   徐挽澜无奈至极,只得听她细细道来。却原来这太常卿袁氏,与那首富岳氏,本是亲家,可谁知那岳家姑娘娶了袁氏儿郎后,却是迟迟不肯与他圆房,甚至还与他分房而眠。那袁氏儿郎独守空闺,做了活鳏夫,自是哭哭啼啼,怨怨哀哀。他心有不甘,便趁夜偷窥,不曾想却撞见了一桩丑事——那岳家姑娘,夜间竟与身边婢子同榻而眠,鸾颠凤倒,磨起了豆腐来!   依照那开国女帝定下的律法,像这种同性相恋之事,若是为人所揭穿,被抓了真凭实据,那便是死路一条,无可通融。因而这袁氏郎君,一怒之下,便将自家娘子告上了衙门,非要将她逼到绝路不可。如此一来,这亲家成了冤家,故旧成了仇雠,一桩喜事,反被闹到公堂之上。   王瑞芝说罢之后,又抬了抬眼儿,缓缓说道:“我老实跟你说罢,这案子,这岳大娘,确实是先来找的我。后来你在县衙连胜三局,好不威风,这岳大娘,便生了心思,只是又不好直说。可再接着,我便有喜在身,这官司,自然是打不得了。岳大娘知我同你交情好,便托了我来当说客。你呢,若是接了这官司,或许便得罪了太常卿,若是不接,便是得罪了岳家。你啊,早就是骑虎难下,下也下不成了。”   这一番话,说得徐挽澜心上一紧,兀自叹道:她这可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她这招谁惹谁了,竟没来由地得罪了一连串的人。   这岳大娘先找的阿芝姐,后来又想换讼师,被这王瑞芝瞧了出来。如此一来,阿芝姐心里定然不好受,她可以说是得罪了这王瑞芝。   而便如阿芝姐所说,若是岳大娘想请她打官司,那肯定有的是法子,足以逼得她接下这烫手山芋——阿芝姐当说客不成,便可请魏大娘;魏大娘的面子也敢拂,说不定她连崔知县都能请得。这下可好了,就如崔钿那张乌鸦嘴所说,她是硬着头皮充好汉,不能上也得上了。   她蓦地一叹,饮了口茶,心上一横,又想道: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风头出的太大,迟早要惹了麻烦上身。现如今麻烦已经来了,逃避也是无路,倒不如用心应对。   徐挽澜思及此处,不由一笑,道:“还请阿芝姐代我给那岳大娘送个信儿罢,待她得了空,我便去找她那女儿问问案情。我尚还不敢打包票,更不敢拍着胸脯胡乱吹嘘,但我若是能帮,我一定帮,我若是能有三分胜算,我便将它翻作七成。”   见她答应下来,这王瑞芝自是心上稍缓,高兴起来,连连给她夹了几筷子肉,这便令婢子前去岳府报信。待这一顿拨霞供吃罢之后,徐挽澜坐于堂中,闲闲饮茶,只等着那婢子送信回来,好与那岳大娘敲定会面的时辰。可谁知那婢子回来后却道:   “说来也巧,奴到了那岳府,正撞上岳大娘将要驾车出门。那岳大娘说了,她要同魏大娘等,去那邻县谈生意,待到金乌西坠,黄昏月上,方会折回寿春。夜里头到了寿春,她会去魏府上吃酒,叫三娘子同去,有话儿便在席间说了。”   徐挽澜闻言,只管应下,暗想自己与那魏大娘真是缘分不浅,这近一个月内,三番五次,非去她府上不可。待到时近黄昏,这徐三娘便提早到了魏府,只等着几位招惹不起的姑奶奶回来吃酒。因她乃是熟客,那魏府仆妇开了门后,倒也不曾多言,只将她迎入府内,令她候在堂中。   这六月的天,说来也是古怪。前两日还是暴雨亟至,似瓢泼盆倾,而今日这天儿,哪怕这太阳已然落了山,这夜里也是闷热如蒸,徐挽澜在堂中坐了没一会儿,便已是汗出浃背,不得不背着手儿,跨步出门,到小园子里透透风,散散暑气。   魏大娘虽然为人跋扈,脾性乖张,行止间看着像个暴发户,可人家到底也是富贵人家长起来的,品味毋庸置疑。譬如这园子,便修得极为巧致,行走其间,令人心旷而神怡。   徐挽澜管仆妇借了把团扇,接着便坐于廊上,扇风纳凉,只等着几位金主儿回来。庭中寂寂,四下无人,她斜倚栏杆,眼观着浓阴高树,峻阁池塘,又仰头看那云里疏星,皎皎明月,吹着绕院熏风,手里把玩着扇柄上坠着的流苏穗子,兀自发着呆,整个人都放松到了极点。   她正眯着眼儿,享受着这难得的适意,忽地听到清风送来一阵窃窃私语之声。那声音细细碎碎的,仿佛愈来愈大,徐挽澜一听,连忙坐直身子,唯恐被人撞见这副慵懒身状。   待她坐直之后,忽地转念一想,暗自寻思道:这处庭院,临近正堂,若非是主人吩咐,闲杂人等是不得随意入内的,怎么会有人,胆敢闯入这里,还寻了偏僻角落,说起了私己话儿来?这般想着,徐挽澜心中生疑,但也不曾起身上前,只闲闲摇着团扇,着实懒得招惹这等麻烦。   可谁知她才摇了两下团扇,接着也不知吸进了甚么,只感觉鼻间发痒,才伸手揉了两下,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这喷嚏一打出来,那边的窃窃私语也跟着戛然而止,徐挽澜心道坏了,连忙立起身来,只想着快步离去,赶紧寻个地方避上一避。   可她才一起身,便见数步短廊的另一头,现出了个身影来。徐挽澜定睛一瞧,见这人脚上踩着一双柴屐,肩上则松松垮垮地,披了件暗蓝绸袍,那衣上海棠铺绣,梨花堆雪,月光来映,隐隐生华。再看他那脸,一半隐于晦暗之中,另一半倒是被月光照得清楚如许,徐挽澜这一看那如画眉眼,不由得心上稍定。   她只摇了两下团扇,随即伸着胳膊,打了个哈欠,稍稍一叹,随即慵懒笑道:“瞧我困的,不过就在这廊上坐了会儿,就无知无觉地睡了过去,做了好一场春秋大梦。大梦方醒,就瞧着了你,唉,我还当是魏大娘来了呢,吓得我立时起了身。”   韩小犬踏着木屐,薄唇微抿,缓步而来,定定地盯着她,又冷声问道:“你怎么又来了?那官司不是已然结清了吗?”   徐挽澜不动声色,嗅了两下,但觉得这韩小犬身上的香气很是可疑。听得这韩小犬问话,徐挽澜扬起脸儿,含笑道:“怎么?魏大娘看得起我,唤我吃酒,你还要把我逐出门外不成?”   韩小犬却是眯起眼来,骤地钳住她的腕子,沉声逼问道:“你这小娘子,惯会撒诈捣虚,扯起谎来,倒是比真的还真。我再问你一回,你当真甚么都没听着?”   徐挽澜不慌不忙,挑眉一笑,轻声道:“你瞧你,做贼心虚,不打自招。你问我听没听着,定然是你说了不该说的话,又唯恐我听见之后,跟魏大娘通风报信。”   她闲闲抬眼,凝视着韩小犬那阴鸷双眸,又缓声道:“你趁早放心罢,我这人,最怕的就是麻烦事儿。一来,我确实是没听着,二来,我便是听着了,也不会告与旁人。你那些个阴谋诡计,我是不知不晓,不与人言。只是我好心提点你两句,任你想使甚么花招儿,也莫要惹出了官司,最后闹得对簿公堂,你死我活,这可就不好收场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读者“牧野一二三”,灌溉营养液+102017-05-29 12:16:51   读者“jane”,灌溉营养液+102017-05-28 13:24:25   读者“pppang”,灌溉营养液+12017-05-28 12:58:01   读者“玥”,灌溉营养液+152017-05-28 11:48:08   感谢朋友们的营养液~   内心很忐忑……周三的收藏夹和千字收益榜,我是倒数预订=_= 第33章 若言此兆为前定(一)   若言此兆为前定(一)   韩小犬闻言,微微垂眸, 默然半晌, 方才松开手来, 沉声冷道:“三娘子多虑了。我行事自有分寸。”   徐挽澜心上一叹, 只抬起手来,缓缓揉了揉自己那勒得发红的腕子, 随即仰起头来, 含笑说道:“韩郎君有分寸就好。虽说我这人, 见天儿盼着人家犯官非之灾,官司愈多,我这荷包愈鼓, 但咱魏大娘,说得上是个好人,我只盼着她, 平平安安, 稳稳当当,再也不必寻我这铁扫帚上门。”   韩小犬闻言, 却是挑眉一哂, 眸色阴鸷, 显然是不以为然。徐挽澜见劝不动他, 便也懒得再多费口舌, 只摇了两下那仕女图团扇,笑道:“天色不早,我估摸着咱家大娘也快回来了, 我呢,也该去正堂里头等她了。韩郎君,你且早早歇下罢,咱二人有缘再会。”   韩小犬斜睨着她,一声不吭,半晌才沉声道:“把手伸过来。”   徐挽澜一怔,不解其意,想了一想,但将那垂着穗子的仕女图团扇,朝着他递了过去。韩小犬见她如此,面上稍有不耐之色,只又抓了她腕子,给她粗粗揉了两下,随即皱眉厌声道:“你这腕子,也不知怎地,我不过稍稍用力,便红得这么惹眼。若是叫旁人瞧去了,难保不会探问个究竟。”   他力气恁大,徐三娘自是无意挣脱,便是挣脱,也定是挣脱不开。她但手持团扇,抵着下巴,闲闲低首,挑眉细看,却见这韩小犬愈是揉抚,她这腕上红痕,便愈是惹眼,简直跟刮了痧似的,绯红一片。   徐挽澜看在眼中,兀自觉得好笑,但用那扇面拍了下他胳膊两下,笑道:“行了,你个做贼心虚的。到时候旁人问起,我随便找个由头,搪塞过去便是,哪用得着你在这儿白费心机,且还越抹越黑。”   韩小犬薄唇紧抿,这才松手作罢。徐挽澜收回手腕,左手负于身后,右手轻摇团扇,又劝了他安心回去待着,软硬兼施,来回劝了两遍,总算是劝得这韩郎君踏着柴屐,离身而去。   待到这韩小犬离去之后,徐三娘坐于廊上,笑意渐渐收敛,边缓缓轻摇小扇,边暗中寻思起来。   韩元琨身上这香味,徐三娘闻起来并不陌生。她嗅了两下,便立时明白过来,这乃是从那大食国传来的薔薇露,即所谓的打阿拉伯传过来的玫瑰香水。而这大食蔷薇水,在这女尊男卑的大宋国里,断然算不得常见。徐三娘只闻过一次,便是在那爱打扮的魏大娘身上。   韩小犬身上这香气,极为浅淡,他乍一来时,还能闻出一丝味道,可没过一会儿工夫,这香气便已完全消散。由此可见,这蔷薇水,多半是这韩郎君从别人身上沾染过来的,而这个别人,十有八/九,便是与他私会的那人。   魏大娘如今身不在寿春,那么这个人,绝对不会是她。这魏府上下,除了那当家做主的魏大娘外,若说还有谁用得起这般稀罕的蔷薇露,那这个人,只能是搬来与阿姐同住的魏四娘了。   魏四娘年纪尚轻,未曾娶夫开府,便只能与阿姐同住。而上次分家产之时,这魏家的两个姐姐,虽合起伙儿来,明里暗里,让这小妹吃了不少的亏,但这魏大娘,纵是个寸利必得之人,也绝不会过分苛待自家小妹。由此看来,这魏四娘的蔷薇露,多半是受了大姐的恩赏。魏府里只这二人算得上是主子,除此之外,也再找不出谁了。   再忆起上次吃酒之时,那韩小犬一入席间,这魏四娘便被迷得神魂颠倒,春心大动,徐挽澜这般回想着,不由得微微蹙眉,心生隐忧之思。   她正在这儿寻思之时,忽听得有仆妇远远唤她,说是魏大娘等人回了府中。徐三娘一听,连忙立起身来,朝着堂中大步行去。   那魏大娘正手举茶碗,坐在凳上歇息,忽地听得有人入内,这便抬眼看去。她稍一抬眼,便见那穿着红罗裙的小娘子,宝簪珠钗,妆容齐整,比往日还要再俏丽几分,引得她视线稍稍一凝,接着便搁下碗来,起身笑道:“三娘子,你还真是听了老姐姐的话儿,好好打扮起来了。”   徐挽澜朝她一拜,这才含笑道:“有言道是:佛是金妆,人是衣妆。我得了阿姐那么多脂粉首饰,岂能不物尽其用,好好拾掇拾掇自己?唉,只是我再如何妆扮,到底比不过阿姐,丽质天成,艳色绝世,便是素面朝天,铅华不染,也好似是玉殿嫦娥下凡尘,捧心西子又再世。”   魏大娘呵呵一乐,道:“你这小嘴儿,夸起人来,倒还真是日日翻新,全不重样。”言罢之后,她又拉着这徐三娘,走到另一妇人跟前,转头对着徐挽澜正色道:“三娘子,这位便是我的老熟人,岳家姐姐。上次三娘你在席间说,若是听着谁招惹了官非,便要在她跟前说两句你的好话儿。你瞧,我这就给你找了个大买卖。”   徐挽澜一听这话,心上一叹,无奈想道:当时不过是想给那韩小犬解个围,不曾想反倒给自己挖了坑。早知如此,绝不说这番话了。   话虽如此,她却还是眉眼含笑,朝那岳大娘拱拳道:“先前曾在魏大娘这儿,有缘见过姐姐一面。如今听闻姐姐有了难处,我义不得辞,只盼着能为阿姐排难解纷,遣悲忘忧。”   岳大娘眉眼间满是倦怠,只抬手揉了揉眉心,随即温声道:“我可不似那魏大娘,明明和你差了辈儿,却还要和你称姊道妹。三娘子,你不必唤我阿姐,管我叫岳大娘便是。”   魏大娘一听,冷哼一声,坐在一旁,磕着瓜子儿道:“好好好,数你活得明白,倒还容不得我们这些装傻充愣的了。”   岳大娘微微一笑,稍稍抿了口茶,随即握起徐三娘的手,边轻轻抚着,边缓声道:“三娘子,你知我的难处,我呢,也知晓你的难处。你接了我这官司,便得罪了太常卿袁氏,故而你敢接这官司,我便要念你这份恩情。无论这官司打到最后,是输是赢——当然,我盼着是赢——我都不会怨你。”   徐挽澜略略一思,谨慎应道:“还得请大娘说说这案子是如何情状,我也好估算一番,到底能有几分胜算。”   岳大娘缓缓说道:“一来,你若接了这案子,与你对打的人,便是那久不曾出山的秦娇蕊。”她稍稍一顿,细细盯着那徐挽澜,温声道:“三娘子,我知你自打做讼师以来,只输过一回官司,便是败在了这秦娇蕊的手下。这一回,你若能胜她一回,倒也算是一雪前耻了。”   这所谓秦娇蕊,便是那秦娇娥的姐姐,早些年在这寿春县城里,名头比如今的徐三娘还要响上几分。只是这秦娇蕊近年来忙于科举,然荻读书,手不释卷,不曾再接过一个官司。这太常卿袁氏能请她出山,也不知是砸了多少银钱,借了多少人情。只是这袁氏不请别人,特地请这赢过徐挽澜的秦娇蕊,个中心思,也是不言自明。   徐挽澜一听岳大娘这话,知道她是使起了激将法来,想逼得她一时气动,满口答应。可是这徐三娘,并不是个轻易受激之人,她只微微一笑,仍是毫不松动,但缓声道:“与谁打官司都是打,最要紧的,还是咱们占不占理。”   见这徐三娘不慌不忙,从容自若,岳大娘不由得缓缓笑了,将她的手握紧了些,又道:“这占不占理,还不是咱说了算?这纠纷如何,我也未曾亲眼得见。不若你明日再来我府上一趟,叫我女儿,和你好好说一说罢。”   她也不容徐挽澜推拒,只当此事定了下来,转而又抬起头来,对着那嗑瓜子儿的魏大娘笑道:“今日咱谈成了大生意,还跟崔知县商量成了观莲会的事儿,合该好好吃一回酒,贺喜一番。我家中私事,及我那不争气的女儿,说多了也是扫兴,还是明日叫三娘子去我府上,再详说细谈吧。来来来,咱吃菜喝酒,不醉不归。”   这岳大娘看似温和,实则强势,徐挽澜见她如此,知道她已认定了自己,而这场官司,再没有推却的可能。不管有一二分胜算,还是毫无胜算,她都得硬着头皮,登上公堂,为这岳家女儿强辩一场。   她摇了摇头,无奈而笑,却只能举杯捧盏,暂且将这话头儿按下,转而和这两位叱咤商场的妇人吃起酒来。而酒过一巡,徐挽澜正夹筷吃肉之时,忽地又听那魏大娘笑道:“哎呀,我才想起来,岳家姐姐少数了一桩喜事。我报仇雪恨,难道算不得喜么?”   岳大娘微微一笑,平声道:“怪我怪我,我忘了这大喜之事,合该自罚三杯。”   徐挽澜却是心上一顿,只缓缓举杯,噙着笑意,挑眉问道:“哦?姐姐这日子过得,担风袖月,高枕而卧,既无远虑,亦无近忧,却不知哪里来的大仇?”   魏大娘敛去笑容,神色阴戾,恨声道:“还不是杀母之仇!老二已被收押,不日便将斩首示众,还剩下一个烧火丫头,我断然饶不过她!今日我去了衙门,给那差役娘子塞了大笔银两,叫她杖打这丫头时,下手重些,莫要轻饶。”言及此处,她忽而又眉开眼笑,喜道:“也是那丫头该死,才打了不过十板子,这便撑不住了,当堂一命呜呼。这可真是老天开眼,报应不爽!”   作者有话要说:  菱歌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9 13:44:03   袖手、天下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9 14:21:39   爱萌物的呆莲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9 14:38:51   玥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9 17:01:41   闲看客争棋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9 22:07:53   感谢大家的地雷=3=~~~   读者“pppang”,灌溉营养液+12017-05-29 14:35:21   读者“还是改名吧”,灌溉营养液+52017-05-29 13:48:03   读者“你的菠萝君”,灌溉营养液+102017-05-29 13:13:07   读者“哈哈”,灌溉营养液+102017-05-29 12:53:35   读者“牧野一二三”,灌溉营养液+102017-05-29 12:16:51   还要感谢大家的营养液~=3= 第34章 若言此兆为前定(二)   若言此兆为前定(二)   一听魏大娘这话,再看着她喜得眉开眼笑, 徐挽澜心上一滞, 笑容微敛, 却是说不出话儿来。无论是男人们为官做宰, 还是女人们占得上风,这封建社会, 到底是独头政治, 人命微贱, 犹如草芥,唯有上位之人,方才有安身立命之本。   酒意翻涌, 徐挽澜以手支颐,不由得慨叹起来:死而复活,算是幸事。生在女子为尊的国度, 更算得上幸运。虽没有像崔钿那样的富贵出身, 但她好歹没有沦为烧火丫头这样的贱民,这便更是三生有幸了!   这般想着, 徐挽澜草草吃了几杯酒, 便无心多待, 与那岳大娘定好了明日相会的时辰后, 这就拜辞而去。   及至家门前头, 她才一叩门,便听着有人急急拔了门栓,手脚利落地推开门板。徐挽澜抬头一看, 却是贞哥儿迎了过来,个头儿娇娇小小,眉眼间却是难得带了几分活泼,口中则喜道:“只盼着阿姐归来呢!”   徐挽澜见状,不由笑了,摸了两下他的头,温声道:“贞儿这是遇着甚么高兴事儿了?”   徐守贞连忙拉了她去院子里,又小心翼翼地捧起琉璃小盏,如献宝一般,满心急切地给徐挽澜端了过去。徐挽澜坐在石凳之上,定睛一瞧,不由得微微笑了,心上那匝地烟尘,瘴气灰土,此刻也都一扫而空,溜干二净。   这碧色的琉璃小盏里,所盛不是别的,正是晁四郎给她的那三颗碗莲子。前几日这徐三娘得了这种子,归家之后,便依照那周内侍在《抱瓮录》中所写,先将这莲子一端夹个小口儿,再浸泡于清水之中。不曾想才过了两三日,这黑黢黢的碗莲子,便已经冒出了青绿色的芽头来,叫人看了,便心生欢喜。   徐挽澜双手捧着那小盏,看了会儿那初生的小嫩芽儿,心里舒坦了不少。她正兀自出神,忽地见那唐玉藻自厨房里头走了出来,倚在门边,眯着一双月牙似的笑眼儿,巧声道:“娘子身上这酒气,隔着几里远,都熏得奴晕晕忽忽的。”   徐挽澜一笑,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回身道:“我若不在外吃酒应酬,巧言令色,八面张罗,哪儿来的雪花银子供你吃喝?”   唐玉藻微微含笑,缓步而来,又端了几碟小菜,及一碗豆儿水,一一摆上石桌。接着他又立在这徐三娘身后,伸出双手,开始给她按揉肩颈,口中则笑道:“咱家娘子,可是咱徐家的顶梁柱,撑门拄户,须臾不能离。你这连日奔波,实在辛苦,奴便为娘子煮了豆儿水,也好为你解解酒意,去去火气。”   他手法得当,轻揉缓捏,徐挽澜边由他按着肩颈,边吃着花生毛豆,舒服得眯起了眼儿来,口中又问道:“怎么没见着阿母?”   唐玉藻的手儿揉着她的后颈,轻声应道:“她与人打叶子戏去了,本要带贞哥儿一块去的,结果贞哥儿非要等你回来,带你看那莲子发芽。阿母便说,叫你我今夜里头,动静小点儿,莫叫贞哥儿听了去。”   徐挽澜一听,气极反笑,差点儿呛着,连忙搁了豆儿水在桌。唐小郎见她如此,很是贴心,又手持绢儿,俯身给她擦拭。他挨在徐挽澜身侧,睫羽微颤,话里藏话,细声说道:“外头的酒席虽好,可这大鱼大肉吃久了,娘子便不觉得油腻得慌么?倒还是咱家这清粥小菜,清淡可口,且对娘子的身子骨儿颇有补益。”   徐挽澜生怕他再说下去,又开始自荐枕席,偏巧此刻听到有人叫门,连忙站起身来,笑道:“你与贞哥儿都没带面纱,还是我去开门罢。”说罢之后,她便敛裙起身,急步如风,前去给来人开门。   这两扇门板一推开,徐挽澜立在门后,定睛一看,这门前立着的小娘子,穿着身红绿罗裙儿,挽着高髻云鬟,恰是那屡屡败于她手下的秦娇娥。眼见得冤家寻上门来,徐挽澜心中诧异,微微挑眉,接着便负手笑道:“哎呀,这可真是稀客。却不知娘子来我这三宝殿,为的又是哪一桩事?”   秦娇娥微微垂眸,默然半晌,方才提起眼来,低声道:“人皆道读书人分为四等。头一等,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蟾宫折桂,为官做宰。次一等,蒹葭倚玉,为人作嫁,去那达官权贵之门下,做入幕之宾。这第三等,便是做文士书吏,每日里抄抄写写,依样画葫芦,倒也能糊口度日。而这最后一等,才是当讼师,也便是你我做着的这行当。徐挽澜,我今日前来,只想问问你,你日后是何打算?”   徐挽澜闻言,微微蹙眉,抿了抿唇,所答非所问,只笑道:“你今日来我门前,已经算是稀罕事儿了。而你还要问我这个,那可真是更稀罕了。”   秦娇娥定定地盯着她,红唇微抿,随即道:“我接连输了几场官司,阿母便说,我生来不是吃这碗饭的,叫我去拜师读书,考个进士回来,也省得做那斗败公鸡,日日招人笑话。只是我到底心有不甘,想要跟你死磕到底。我姐姐便说了,都是最底下的读书人,有甚么胜败好争?便是在臭虫堆儿里称了王,还不是被人一脚碾死的命!”   徐挽澜稍一思量,便勾唇笑道:“你姐姐是个明白人儿。无论你要做哪一等读书人,都不必拿我当回事儿。”   秦娇娥闻言,合了合眼儿,叹了一声,这便回过身去,攀鞍上马,手勒缰绳,居高临下地看着徐三娘,红唇微勾,缓缓说道:“阿母给我寻了个教书师傅,不在寿春,而在庐州。以后我便要去庐州读书了,隔上数月,才能回寿春一次,今日特地前来,便是要与你道别。”   徐挽澜连忙笑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日后你我再见,你便是头等读书人了,不知胜过我多少。这是好事一桩,我自是替你高兴。”   秦娇娥挑起柳眉,嗤笑一声,也不再多言,这便踩紧马踏,抽鞭而去。眼瞧着这秦家娘子奔逸绝尘,于夜色间愈行愈远,徐挽澜摇头一笑,这便回过身来,放好门栓,缓步入院。   隔日东方既白,鸡鸣天晓,徐挽澜梳洗妥当,用罢早膳,这便朝着那岳府行去。及至岳府门首,徐三娘便见门前早有仆妇等候,一见她来,便笑着上前,令她入内。妇人在前,徐三在后,二人穿廊过堂,不多时便到了东厢房,即那岳家姑娘所居之所。   徐挽澜在门前稍稍一顿,这便双手负后,跨步入内。她眼上眼下,细一扫量,却见这房中空空荡荡,只窗楹下摆了两个月牙凳,还有张吊着青纱幔帐的床榻,除此之外,冷冷清清,再无旁物。   徐挽澜细细看着,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她缓缓回头,便见一女子倚在门边,杏脸桃腮,柳腰娇柔,只似喜非喜地瞧着她,眉眼间一派慵懒。徐挽澜见她如此,便拱拳笑道:“娘子想必就是岳小青罢。我乃是徐三,今日叨扰上门,为的是和娘子说两句话儿。”   那岳小青腰肢缓摆,步入门中,闲闲坐到那月牙凳上,手儿搭在窗楹之上,扭头望着那庭中景致,口中则轻声道:“我早听过你的名头儿。徐三娘,你放心罢。我定会咬死了,说是那郎君想多了。”   徐挽澜立在堂中,含笑道:“娘子便是不咬死,也是那郎君想多了。本是故旧亲家,如何非要闹得对簿公堂不可?待这案子了了,咱若是过得下去,那便和好如初,旧事不提,若是过不下去,和离了便是,不必非得呛个你死我活。只是我想问问娘子,却不知那被冤枉了的婢子现在何处?我有几句话儿,想要和她多说两句。”   岳小青缓缓垂眸,轻声道:“她身子不好,受此一番惊吓,病势愈重,到底没能捱过去。”   一听这婢子已死,徐挽澜不由微微抬眼,暗想那岳大娘昨日也不曾提过此事,如此一来,着实蹊跷,难保不是杀人灭口,抑或是为了解气泄恨。眼见着这岳小青神色怏怏的,气懒而少言,徐挽澜心中自是有了计较,但又问了她半晌的话儿,之后又寻来一众仆侍,依次问了话,总算是将这官司给捋顺厘清。   她今日起了个大早,特地依照先前之约,来了这岳府问话。待到好不容易将这官司问了个清楚明白,却已是天色大黑,灯烛荧煌之时,而这其间晌午,她急着问案,只匆匆扒拉了两口饭,勉强填饱肚子。   问了整整一个白日,徐挽澜可算是明白了——这岳小青和那姓杨的婢子,还真是正儿八经的一双鸳侣,只可惜却是生错了时代。一来,二人性别有差,若是相恋,即是违法。二来,这两人身份有别,一个是主子,一个是贱民,那便更不能在一起了。至于这杨姓婢子之死,徐三娘也不敢断定是那岳大娘下的手,毕竟这杨氏,也确实是有痼疾在身,旧病难医。   徐挽澜含笑送走了最后一个仆妇,接着收敛笑容,负手立于廊中,暗想道:这桩案子,不好举证,只能见招拆招。幸而那秦娇蕊手里头有甚么凭证,她能粗略估算出来,也已然想好了应对之策。而这岳小青与婢子磨镜之事,虽被那袁家郎君撞个正着,但毕竟隔了一层纱帐,只听得着响动,算不得是被抓了现行。   若说这官司还有甚么难处,那便是时间太紧,再过短短三日,便要开堂审理。在这三日之中,她必得将这番说辞,梳理得密无缝罅,盛水不漏,方才有望报怨雪耻,将那秦娇蕊驳得哑口无言。   作者有话要说:  读者“栀冷”,灌溉营养液+52017-05-31 10:53:12   读者“rings”,灌溉营养液+52017-05-30 21:42:04   谢谢营养液=3= 第35章 若言此兆为前定(三)   若言此兆为前定(三)   徐三娘见过了一众仆妇之后,便听得有人来报, 说是岳大娘已回府上, 请徐三娘前去说话。徐挽澜一笑, 连忙随着那妇人迳入中堂, 一入堂中,便见那岳大娘倚在案边, 正手持玉箸, 用着晚膳。而她吃的这东西, 却是简陋到了极点,不过是半块馍馍,一碗玉米糊糊, 再配上两条小咸鱼,分明是寿春首富,却吃得比那穷苦人家还不如。   徐挽澜看在眼中, 心上不由一顿, 面上却是笑意盈盈,缓步上前, 待岳大娘点头示意之后, 便于这岳大娘身侧坐了下来, 含笑道:“咱家这官司是何等情状, 我已然是心中有数。虽说这官司, 着实不好打,但也并非毫无胜算。岳大娘只管放心,这案子, 我是接下来了。”   一听这话,岳大娘不由勾起唇来,搁下筷子,放下馍馍,温声笑道:“三娘子愿意为我排难解纷,这实在是我的福分。你啊,别看我吃得这么寒酸,这该给你的好处,我绝对一分都不会少。”   她细细抚着徐挽澜的手儿,又缓声道:“晚些时候,我便教人抬上五百两银子,送到你院门前头。你且放心,这五百两银子,不过只是定金罢了。你若是打赢了,保下了我这不孝女的性命,到时候我给你的,可绝不止是这点儿银钱了。”   五百两银子,若是按斤两来秤,该也有三十余斤之重。一见这岳大娘出手如此大方,徐挽澜不由缓缓笑了,倒也不曾推辞——她骑虎难下,临危受命,短短三日内便得扭转乾坤,她为这岳氏母女做的,绝对当得起这五百两锭银,便是更多,那也当得起,受得住。   待到这徐挽澜拜辞而去,归于家中,那徐阿母一见这两小箱锭银,自是被这白花花的小银山晃得睁不开眼来。这妇人睁大了眼睛,细细摸了两回那银锭,喜得眉开眼笑,满脸生花,接着急急招手,教唐小郎与贞哥儿一同将这锭银搬到里屋去,好生将这宝箱收起。   而这徐阿母,到底是过来人,晓得这天底下,绝没有白拿的好处,喜过了之后,忧便漫上了心头——那岳大娘,乃是寿春县里有名的悭吝鬼,向来是锱铢两较,不肯人与,而现如今却不惜血本,慷慨解囊,足以说明这官司,断然不是桩便宜买卖。   她思及此处,不由得蹙起眉来,紧紧跟在徐挽澜身后,压低声音,着急道:“徐老三,你可得掂量清楚了!那岳大娘是个铁公鸡铜仙鹤,一毛也拔不得。若果真有这般便宜事儿,如何能落到你这丫头的脑袋顶上?徐老三,你端是个糊涂蛋!”   徐挽澜不急不恼,但勾起唇角,抿了口清茶,随即笑道:“往常我接官司,阿母嫌我赚得少,骂我是财神庙里上布施,专做那费力不讨好的赔钱买卖。现如今我赚了钱,怎么还要落得一身骂?阿母,你好好歇息去罢,孩儿我呢,是心中有计较,行事有分寸。不说别的,你好好算算,甭管最后是赢是输,咱都得了五百两银子,半点儿亏都没有吃。”   徐阿母只冷哼一声,又道:“我看你是‘得胜的猫儿欢似虎’,真还觉得自己有能耐了。早些年赵屠妇那案子,你忘了你是怎么输的了?”   眼见得这徐荣桂哪壶不开提哪壶,徐挽澜无奈而笑,只好转移话题,道:“前些日子,魏家阿姐跟我说,今夜便能将玉藻的衣裳送来,却不知可曾有人来过?”   徐阿母一听这话,暂且息了怒气,手搭到徐挽澜肩上,来回抚了两下,随即呵呵笑道:“送来了,送来了。那衣裳好看得很,一会儿叫他穿出来,给你瞧瞧。”   徐阿母拿腔作调,说得很是暧昧,直听得徐三娘眯起眼来,暗自生疑,端着茶碗的手都在空中凝了半晌,感觉格外别扭,却又说不出来哪里别扭。她蹙着眉头,饮尽清茶,这便笑着将聒噪不休的徐阿母哄了出去,自己则端坐于案前,挽袖执起毫笔,细细寻思起来。   却说这徐三娘花了一个时辰的工夫,伏案笔耕,熬更守夜,总算是将整份状书赶了出来。她但将那状纸摊于案上,只等着墨迹晾干,自己则仰面靠于椅上,开始闭目养神。   只是这眼睛才一合上,便是再难睁开,半晌过后,徐挽澜半梦半醒之间,忽地听到那唐小郎在耳边柔声道:“娘子醒醒。奴来替娘子沁口浴足了。”   徐挽澜唔了一声,这便有些疲乏地睁开眼来,微微侧头,朝着唐玉藻看去。哪知她这一转眼,便被眼前所见,惊得困意消散,立时清醒过来。   若说这唐小郎身上,有甚么不寻常之处,那便是此时此刻,他身上穿的这衣裳了。这衣裳薄而轻透,白纱为底,红梅铺绣,那少年郎清瘦的身躯,及那阴私之处,也于薄纱之下清晰可见。徐挽澜匆匆一扫,便知他衣下别无他物,仅披了这薄纱在身,直臊得这小娘子急急转眼,清了两下嗓子,哭笑不得道:“这便是那魏大娘给你做的衣裳?”   唐玉藻点了点头,眯起月牙眼儿,笑吟吟地在她身边蹲下,先将盛满温水的锡盆摆到椅边,接着又将伸出手来,要去给她褪去罗袜。徐挽澜却是坐于椅上,蜷起双腿,避了开来,只叹了口气,无奈笑道:“这等眼福,我可消受不起。你小子,赶紧歇了那等贼心,换件衣裳再来。”   唐玉藻瘪着小嘴儿,抬起眼来,委屈道:“阿母说了,得到明日天亮,方才准奴更衣。”他稍稍一顿,又低下头来,撩了两下那锡盆里的清水,试了试水温,并低低怨声道:“娘子都将奴看全了,又怎能随意打发了奴?”   徐挽澜长叹一声,双手搓了两下脸,随即无奈道:“好玉藻,你主子在外奔波数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累得睁不开眼来,哪里还有工夫应付你这小狐狸精?你莫听阿母作乱撺掇,我跟你说过,你只要不做那伤天害理之事,我便必不会逐你出门,用不着见天儿想着爬我的炕席。”   唐玉藻见她如此,委委屈屈地努起了小嘴儿来。可他倒也晓得这徐三娘的苦处,知道她这几日未曾得歇,着实乏累,便也不好在这当口儿分了她的心神。犹豫半晌后,这唐小郎到底还是立起身来,磨磨蹭蹭地更衣去了。   徐挽澜见他走了,这才转回头来,哭笑不得地寻思道:真不知道该说这魏大娘甚么好,简直变着法儿的添乱。她这闺房里的事儿,哪儿用得着这么多人操心?   经了这么件事儿后,这徐三娘便冷了这唐小郎两日,直教这唐玉藻柔肠百结,怏怏不乐起来。而那徐挽澜,此时此刻,自是顾不上想这唐小郎是怎样一般心思,两日过后,她便带上那改了两回的状纸,去了县衙后院,依着规矩,在开审之前呈给崔娘子细读。   这徐三娘才步入院中,便见那崔钿盘腿坐在那黄檀躺椅之上,穿着不齐不整的绿色官服,眼见得她来,很是高兴地朝她招了招手,高声喊道:“徐老三,你来的可巧。我托那做漕运买卖的魏三娘,给我带了个稀罕物回来,咱两个正好一块儿分食。”   婢子搬来了月牙凳,又抬了黄花梨的茶案过来。徐挽澜敛起裙据,坐于凳上,接着便见一美貌婢子缓步行来,而那婢子怀中所抱,恰是一个半大不小的翠绿西瓜。她眯眼看着那西瓜,接着便听得崔钿欢喜道:   “这东西,你肯定不曾见过。此物名唤西瓜,产于金国漠北,吃起来又脆又甜,我便是在开封府,都不曾见过它几回。那魏三娘,还真会投我所好,倒是个机灵的。唉,我只盼着有生之年,能去北边待上几年,到那时候,甚么奶冰、西瓜、胡饼、酥油泡螺,我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待到吃得腻歪了,再回开封府去。”   徐挽澜闻言,连忙佯作惊异,口称稀罕,只是待到她咬了一口这宋朝西瓜之后,这徐三娘面上带笑,心里却是慨叹起来——这瓜虽是甘甜解渴,可比起现代改良过的西瓜,口感差的还真不是一星半点儿。   而那知县娘子,却是没她这番心思,如今能吃上想了许久的西瓜,已然是喜笑颜开,高兴得不行。她边持着银匙,急匆匆将那瓜瓤送入口中,边对着徐三娘含混说道:“我说你今日来的巧,不光是因着魏三娘送了西瓜来,还因着我才领过圣旨——打从开封府,快马加鞭送过来的圣旨,就在你来县衙之前。”   徐挽澜听罢,抬起头来,凝声问道:“却不知官家有何旨意?”   崔钿一笑,抹了抹嘴,又微微扬起那小尖下巴,挑眉道:“你先前替吴樵妇打的那官司,不是被我判作‘奏案’,上报到大理寺了么?说来也巧,大理寺裁决这案子时,本来都定好了,说这吴樵妇虽情理可悯,但却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成想那日里,官家恰好驾临大理寺,周内侍也跟着一同去了。他见你字写得好,便随手拿了你写的那状纸细读,这一读,便给吴樵妇翻了案。”   徐挽澜听过之后,不由一笑,又追问道:“这倒是巧了。那吴樵妇这案子,到头来又是怎么判的?”   崔钿应道:“周内侍将状纸呈给了官家,官家读罢状纸,又翻阅案宗,说那吴樵妇,是为臣死忠,为子死孝,实乃我朝忠孝节义之典范。如此一来,便赦免了这吴氏二人的罪过。你进门之前,我才令那差役娘子,去放了吴氏二人。”   言及此处,崔钿忽地又压低声音,凑到这徐三娘身边,撇嘴道:“只是依我来看,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凑巧?官家分明是想寻大理寺的衅,而那周内侍,不知翻了多久,才找出你这份状纸来呢。这开封府的水,实在深了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要说的事——   1、这一条长期有效:V章留言满25个字可送积分(好像是每25个字算1分?反正是字数越多积分越多啦),1积分=1点晋江币。   2、这一条本章有效:今天是6月1日儿童节~连载以来,也谢谢大家不厌其烦地鼓励我,所以本章留言送红包啦!   鱿鱿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31 18:00:44   出鞘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31 20:50:11   谢谢鱿鱿鱿和出鞘的地雷~=3= 第36章 若言此兆为前定(四)   若言此兆为前定(四)   开封府的水如何深,徐挽澜却是浑不在意, 只顾着为那吴氏夫妇翻案一事, 兀自高兴起来。这个女尊男卑的朝代, 自有它的金科玉律, 而在这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徐三娘心中,却另有一杆铜皮吊秤。便是在这个时代, 被骂做是捏词辨饰, 颠倒黑白, 她也是无怨无悔,无愧于心。   便是此时,那知县娘子风卷残云一般, 吃罢了那金国传来的西瓜,接着仿佛想起了甚么似的,眯眼一笑, 拍手道:“倒是忘了正经事儿了。我听说岳大娘那麻烦官司, 寿春县里无人敢接,一众讼师是你推我, 我推你, 最后倒是你拾去了这烫手山芋。徐老三, 你瞧瞧, 是不是被我说中了?你是硬着头皮充好汉, 不上也得上了。”   徐挽澜边细细思量,边含笑试探道:“那秦娇蕊,可曾来找过娘子?”   崔钿瞥了她两眼, 随即挑眉笑道:“来是来了,可我也不知,她这是在吊弄甚么玄虚,竟只带了半份状书过来。我便笑问她,是不是赶不完状纸,随便写了半份来糊弄我。她却是老神在在,说甚么等这案子审完,我自然便能明白她的用意。”   徐挽澜一听那秦娇蕊只送来了半份状书,不由得稍稍蹙眉,略略一思,随即勾起唇来,玩笑道:“她在这儿故弄玄虚,分明是信不过知县娘子,怕咱两个过从甚密,暗中通气。”   崔钿一笑,啐道:“你少在那儿拨弄是非!那秦娇蕊,虽和那秦娇娥是姊妹,但说话办事儿,可比那小娘子讨喜多了,跟你都有的一比。便说这夸起人来,你那嘴未免太油,一听就知道是玩笑话儿,而这秦娇蕊,溜须拍马起来,却是郑重其事,一本正经的,让人听了,很是受用。”   言及此处,她忽地话锋一转,又压低声音,缓缓笑道:“依我来看,那岳家小娘子,该是真的有磨镜之癖吧?其实这也不是甚么稀罕事儿,我在开封府里,见过不少有钱娘子,身边都豢养了几个貌美的小丫头。只是这岳小青,一来,是骗了那太常卿家的公子,明媒正娶过来,却害得人家独守空闺,二来,她这事儿一捅出来,连累得那婢子也一命归西,她自个儿倒好好的,还想着法子脱罪,这可说不过去。”   崔钿稍稍一顿,坐直身子,抿了口茶,又笑看着徐挽澜,轻声道:“我知你是骑虎难下,进退两难,逼不得已才接了这官司。只是徐老三,你这良心,当真过得去么?”   徐三娘不由笑了,挑眉道:“瞧娘子说的,我又算不得是正人君子,惯常是见风使舵,见钱眼红,见了贵人就一心巴结。那岳大娘一抬手就是五百两,阔气得很,我一见着那两小箱银锭,立时就两腿发软,这还没回过神儿呢,嘴上早就应下来了。咱这干讼师的,若真讲起了天理良心,多半早就做了那西山饿夫,化作白骨一具了,娘子说是不是?”   崔钿状似漫不经心,淡淡地笑着,轻抿了口茶,却是不再多说,只拿起了徐挽澜的那状书细看。这徐三娘是甚么人,她自是心里有数,和这小娘子打交道,可千万不能信了她的胡话。   二人一时无言,而那徐三娘,则手捧茶盏,细细寻思起来。   其实崔钿说的没错,这岳小青骗了夫君,确实是她的错处。可是徐挽澜之前也问过了,这岳家与太常卿结亲一事,乃是由两家主母定下来的,绝不是那岳小青左右得了的。这亲事一结,便不能随意休夫,不然就是坏了两家的买卖,这岳小青,不过是枚棋子罢了,能做得了甚么主?她便是有错,也不该由着这朝代的律法,被处以极刑。   现如今两家闹到这副田地,这亲事定然是结不成的了。无论这官司如何收场,这亲家都成了仇雠,而这门亲事,肯定会就此了断。而那太常卿家的小公子,既是处子之身,又有丰厚嫁妆,再嫁也是不愁,这寿春县里,多的是人想要娶他为夫。这小郎君,只要离了这岳小青,便算作是得了救了。   因而现如今,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想方设法,救下那岳小青的性命。而若要救她,那就必须咬紧牙关,死不认账,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因而方才崔钿问她,她也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并不直截了当地回答,生怕被她套了话去——她便是和崔钿走得再近,心里头也得认清楚了,一个是官,一个是民,雷池横亘,不可轻越。   只是这徐挽澜,也是有些猜不透,那秦娇蕊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这秦家娘子,只送了半份状书过来,多半是藏有后招,不可轻易走漏,只是她这后招,到底是甚么呢?   离了县衙之后,这徐三娘负袖而行,蹙眉低首,仔细思量起来。而待她走了好一会儿后,蓦地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自己由于太过专心,竟走岔了路,本想着回自家院落,不曾想却走到了这帽儿巷来。   徐挽澜摇了摇头,笑叹一声,干脆走到了那赵屠妇门前,抬手叩起了门来。半晌过后,便有妇人拔了门栓,推开门板,先定定瞧了她两眼,随即皱起眉来,沉声缓道:“这大白天的,你不好好打官司,又来我这里作甚?”   徐挽澜一笑,大步跨入门中,敛起裙据,搬了马扎,在院中坐了下来,随即含笑道:“恰好路过,便来讨碗茶水,阿姐难道还要撵我不成?”   赵屠妇一声不吭,只给她倒了茶水,接着扫了她两眼,又自怀中摸了个银稞子出来,先在手中掂量了两下,随即冷笑道:“你这丫头,是瞧不起我,还是存心埋汰我?我这院子里,只你一个来过。再说了,怎么就那么巧,隔壁那晁稳婆,也得了个银稞子在手,见天儿拿给人家显摆。”言罢之后,这妇人一撒手,便将那银稞掷了过来。   徐挽澜利落抬袖,一把抓了那银稞在手。她眼睑低垂,细细把玩着那银锭,口中则笑道:“阿姐倒是冤枉我了。这银稞子,瞧着像是古董,多半是前朝旧物,虽和那晁阿母的银稞长得相似,可却绝不是一样东西,更不会是出自于我之手了。阿姐你没有真凭实据,怎么好胡乱指认,白白冤枉了我这清白好人?”   说罢之后,她微一抬腕,这便将那银稞子,又直直掷回了赵屠妇的怀中。赵屠妇下意识地张手接住,却是皱起眉来,想要出言反驳,却又无话可说,但听得那徐三娘抿了口茶水,又含笑问道:“这大白天的,我不做活儿,倒也说得过去,怎么阿姐你个做屠妇的,也不做活?可是遇着了甚么难处?”   赵屠妇默然半晌,方才坐到她跟前,缓缓说道:“现如今家中只我一个,那杀猪宰羊的行当,勉强撑了些日子,也实在强撑不下去了。因而我又寻了个活计,都是夜里头上工,白日便歇在家中,不必出门。”   徐挽澜蹙眉道:“甚么行当,偏要夜里上工?”   赵屠妇缓声道:“说起来不体面,但赚的倒还过得去。便是给死人抬棺。你也知道,按着咱寿春县的规矩,都是夜里头出殡,棺材绝不可落地,而这抬棺之人,八字也另有讲究。我么,杀了这么多年的猪,养出了一身力气,恰好又是八字全阳,不易中邪,干这行当,也算合适。到底是饿不着了,再也用不着三娘你,煞费心思,变着法子,屡次三番,接济于我。”   徐挽澜笑了笑,却又听得那赵屠妇沉声道:“先前听那晁稳婆提及,说你接了岳家娘子的案子,那岳夫人出手大方,上来就是五百锭银。这倒让我想起来了,我前些日子,遇上一件奇事,倒是和岳府有些干系。”   徐挽澜抬起眼来,平声道:“甚么奇事,不若说来听听。”   赵屠妇缓声道:“前些日子,我和另几个妇人,夜间一同抬棺。那棺材里的小娘子,姓杨,乃是岳府的家奴,只可惜害了病,没能捱过去。连带上我,共有四个娘子抬棺,前头还有个仆妇领路。行至一半,那仆妇忽地开口,说要歇上半晌。按理来说,这抬棺入土,途中万万不可让棺材落地,更没有半道停歇的道理。可那妇人却说了,这小娘子是个贱种,生时是个祸害,死了也成不了气候,不必按着规矩来。”   徐挽澜听着,心上一紧,接着便听得那屠妇续声道:“那妇人死活不肯往前走,咱这抬棺材的,收的是人家的银钱,便只能依言而行。可谁知她又寻了由头,支开了我们四人。而待我再一回来,抬得那棺材上肩,立时便觉得那棺材轻了不少,很是蹊跷。只是我又不好开棺察验,便只得将那棺材葬入土中,不复细究。”   徐挽澜听及此处,电光火石间,醍醐灌顶,彻悟过来——这仆妇形迹可疑,几番支开抬棺人,多半是别有目的。而这棺中的“死人”杨氏婢子,约莫也还存活于世。那秦娇蕊隐而不发的所谓后招,该就是这死而复活的杨氏婢子了!若是杨氏指认了岳小青,于公堂之上,自揭奸情,那这桩官司,可就真是辩无可辩,毫无转圜之机了。   她蓦地站起身来,负手而立,垂眸细想,短短数息间,便将这案子的前因后果推出了个大概来——   岳大娘要杀杨氏灭口,却没能杀成。秦娇蕊使计,令那太常卿买通仆妇,将这杨氏从棺材里救了出来,接着从中挑拨,多半是告诉这婢子,说她被害之事,与岳小青也脱不了干系……总而言之,这秦娇蕊,肯定是想了甚么法子,说动了这杨姓婢子,让她到公堂之上,伏首认罪,连带着把那岳小青也拉下马来。那杨氏痼疾缠身,想来也没几年活头儿,若是有心报复,该也是无所顾忌。   她合了合眼儿,又蹙眉想道:现如今最关键的,就是找着杨氏,说的她回心转意。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至于这杨氏身在何处,她也拿不准,只能赌上一把了。   思及此处,徐挽澜这便拜辞而去,大步出门,朝着秦府急步行去。太常卿府上人多眼杂,杨氏若是身在太常卿府上,用不了多久,便会被人逮住马脚。而那秦家,几代都是做讼师的,虽说小有积蓄,吃穿不愁,但到底是小门小户,仆人都知根知底,藏个人也算合适。因而徐挽澜便赌这杨氏,就在这秦家府上。   及至秦府门首,徐挽澜才一叩门,便有人闻声而来。待到两扇门板由人推开,徐三娘定睛一看,却是秦娇娥一袭红罗裙儿,黛眉朱唇,伫立门后。眼见得徐三登门,这秦家娘子不由凤眸微眯,细细打量着她,挑起柳眉,尖声笑道:“哎哟,这可真是稀客。却不知徐巧嘴儿来我这三宝殿,为的又是哪一桩事?”   秦娇娥这话,却是将徐挽澜那日所说,几乎原封不动,照搬了过来。徐挽澜听着,不由勾唇笑了,心中早就想好了说辞,口中缓声道:“我猜你还没动身去庐州,便特地前来给你报个喜。”   秦娇娥闻言,不由嗤笑道:“何喜之有?”   徐挽澜呵呵笑道:“我要报的,乃是我的喜事。吴樵妇那案子,官家金口玉牙,御笔作裁,判了个无罪当释。”   一听这话,秦娇娥气得柳眉倒竖,咬碎银牙,骤一跺脚,高声道:“徐老三,你欺人太甚!倒还追着我屁股后头,上门膈应我来了!”言罢之后,这秦娇娥冷着脸,抬手就要合上门板,不曾想那徐挽澜的力气,却要比她大上几分。秦娘子这门板才要合上,便被徐三用手肘抵了回去,而这秦娇娥再一低头,便见这徐三娘的绣鞋儿,已然跨过门槛,迈了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案子打完,晁四郎就上线啦,而且会上线很多天~   其实这个案子,是非常关键的转折点~如果没有接这个案子,女主大概就老死寿春了2333   这四章的题目叫“若言此兆为前定”,这四章里发生的事情,几乎都是引子。   我已经很努力地加快进度了_(:з」∠)_   鱿鱿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1 19:01:30   清城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1 20:44:20   爱萌物的呆莲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2 10:46:33   爱萌物的呆莲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2 10:46:44   玥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2 15:36:55   谢谢大家的地雷=3= 第37章 梦短女墙莺唤晓(一)   梦短女墙莺唤晓(一)   论起力气,秦娇娥比不过她, 死命抵了两回, 终究还是松了手。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徐三娘大步跨入门内, 这心里面, 却是犯起了急来。   徐挽澜这一赌,还当真是赌对了。那死而复活的杨氏婢子, 此时就在这秦家院内。眼看着再过短短一日, 此案便要升堂开审, 这秦娇娥,原本都觉得这徐三是叫花子同龙王比宝——横竖都是输定了,不曾想这徐三却打上门来, 实在教她心惊不已,也猜不透这徐三登门,乃是有心, 还是无意。   这秦娇娥暗中慌了神, 却又不敢显露于面上,唯恐被她瞧出端倪, 抓了马脚, 只蹙起眉来, 又气道:“你报完了喜, 气完了人, 转头回去便是,挤进我家门作甚?”   徐挽澜缓缓笑道:“方才报喜,不过戏言而已。俗话说的好, 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今日登门叨扰,便是有心与你,杯酒释前嫌,一笑泯恩仇。怎么,你这日后的朝内大官,便没有这点儿肚量,难道还要将我撵出去不成?”   徐挽澜这话说到这份儿上,秦娇娥自是不能再撵她,若是执意轰她出门,难免显得形迹可疑。秦娇娥心上一叹,无可奈何,瞪了这徐三两眼,却还是不得不将她迎入院内,又唤了婢子摆酒,并差人知会阿母及姊妹。   秦家婢子给那秦阿母及秦娇蕊送了信儿,秦阿母是措手不及,惊慌起来,连忙寻问这大女儿的主意。那秦家大姐儿听得徐挽澜登门,却是不慌不忙,只搁了书笔,起身冷笑道:“这徐老三,无事不登门,登门必有事,多半是得了风声,起了疑心,想来咱家一探究竟。”   那秦阿母眉头紧皱,急声道:“她若是想不到这块儿,咱还能攻其无备,出其不意。现如今她找上门来,心里头多半是有了应对之策,咱这杀手锏,怕是使不出花儿来了!”   秦娇蕊蹙起眉来,很是嫌弃地瞥了那秦阿母两眼,随即厌声道:“慌甚么慌?她又没见过那杨氏是何模样,那小娘子就算站在她眼前,她都未必认得出来。再说了,任她徐老三再能耐,那也是我的手下败将,若非我转了行当,一心求学,哪儿轮得到她来逞威风?我便是久不出山,随便也压她一头!”   秦娇蕊负手而立,稍稍一想,招了招手,对那秦阿母耳语一番。秦阿母听着,却是狐疑不定,皱眉道:“这如何行得通?倒还不若将那丫头,直接藏个严实。”   秦娇蕊不耐道:“徐老三甚么路数,我再清楚不过,非得棋行险招,才能将她对付。她来咱家吃酒,肯定没喝两盅,就开始装醉,非要在咱家住上一宿,夜半再偷偷溜出去。咱家不是大门大户,满打满算,就这么十几间房,她寻摸个遍,心里头自然有数。再说了,那姓杨的丫头,病秧子一个,每夜都要喝药,徐老三那狗鼻子一闻,又教她抓了把柄。你就按我说的张罗,必能铺设个迷魂阵,教训这歹人一回!”   这秦娇蕊,也确实将那徐挽澜的脾性,拿捏得十分清楚。这徐三娘与秦娇娥吃酒,直吃到黄昏月上,夜色铺降,这徐挽澜便推说酒醉,骑马颠得慌,乘车更会晃得晕吐,走路回去更是不行,非要赖在这秦家过夜。秦阿母听说之后,心上却是一喜,暗想自家这大女儿,果真是料事如神,将那徐三完全完全猜中,一步不差。   而那秦娇娥先差遣婢子,给徐家送了信儿,接着又扶着徐挽澜,出了厅堂。这秦家娘子行至半道,见身边只一仆妇在侧,便不由得凝住步子,一把掐了下那徐三娘的胳膊,咬牙低声道:“徐老三,你莫要再装!”   徐挽澜却是眯着眼儿,东倒西歪,秦娇娥瞧在眼中,心里来气,又一把握住她胳膊,压低声音,蹙眉道:“那日我去你门前寻你,可不止是为了与你道别。本还想劝你莫要接这案子,可我心一转念,又想看你跌跟头吃瘪,故而这话儿到了嘴边,便又咽了下去。”   她稍稍一顿,又嫌恶道:“寿春县里,但凡和岳家打过交道的,都知道那岳小青是个甚么东西。人道龙生龙,凤生凤,可这岳小青,却是没学来岳大娘的半分能耐!这小娘子懦弱无能,不思进取,成日在家唱曲儿描画儿,就是个十足的窝囊废。你先前帮那吴樵妇、蔡老儿说话,倒还说得过去,勉强算是‘情理可悯’罢,可你帮这岳小青,那不就是为虎作伥?更何况,这案子,你便是卯足了力气,也没有分毫胜算!”   任那秦家女连声苦劝,这徐三娘心里却是坚定。   世间有罪,便随之有罚。一个真正公平的世界,定然是一个罪与罚相称的世界。法律上的罪,必须有量刑得当的罚。而道德上的罪,谁也断不清楚,作为旁观之人,可以指责,可以鄙夷,可以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报复,但无论是谁,都没有能力,去给出一个真正相称、完全公正的罚,这便是世事之无奈。   岳小青懦弱无能,甘愿做那岳大娘的线抽傀儡,既骗了太常卿的小公子,还负了自小一同长成的杨氏。徐三娘认为,这是罪,这该罚。   岳大娘明知女儿不喜男儿,却还是为了生意,为了买卖,为了金山银山,昧地谩天,欺三瞒四,许了这错配姻缘。徐三娘认为,这也是罪,这也该罚。   只是量刑得当,才是真正的公平。岳家女犯了错处,行将被处以极刑,旁人可以骂她“该死”,但她实不该死。所谓律师,并不是惩奸除恶、劫富济贫的大侠,也绝不能一味地颠倒黑白,为利所驱,她所能做的,就是为事主尽力争取应得的权利——无论事主是男是女,是善是恶,他若应得,那就该争得。   徐三娘只想着,先将杨氏婢子找出来,然后说服她,暂且将岳小青这命保下来。给她保了命,之后才是婚姻能否存续,财产如何分割,及那袁小郎应得的权利,又该如何找补。她若能救得岳小青,自然也有法子,在公堂之上,给袁小郎圆回去。   此时秦家娘子苦声相劝,也有了几分真心相待,可那徐挽澜却是心上一叹,只装醉傻笑。二人立于廊间,恰在此时,忽有一股煎药的苦味传了过来,徐挽澜这一闻,便又扮起了酒醉,呵呵笑道:“好香,好香!我倒要瞧瞧,秦娘子这后厨,做的是甚么好东西。”   言罢之后,这徐挽澜摇摇晃晃,便循味而去。秦娇娥一怔,心上一紧,连忙去强拉她回来,死命地往自己这边拽。只可惜这小娘子的力气,着实是比不过这徐三娘,二人拉拉扯扯,这秦娘子再一回神,便已被她拉到了后厨里去。   徐挽澜倚在门边,身显醉态,可这一双眼儿,却是格外清明。她抬眼一扫量,便见灶台边上,有两名女婢,正手持蒲扇,坐于马扎之上,守着那正冒着烟儿的煎药瓦罐。或许是被那烟气呛着的缘故,其中一个婢子,时不时就掩住口鼻,轻咳两下。   徐挽澜细一打量,便见这两个婢子,乃是一般岁数,俱是柳腰细身,弱不胜衣,面貌秀美,肌肤玉雪,若说有甚么差别,便是一个额头光洁,而另一个,额前留了些许碎发。   秦娇娥往灶边一看,便匆匆收回目光,只又拿手扯着徐三的袖子,故作不耐道:“这药味儿熏人得很,你偏要在这儿待着作甚?我瞧你不是醉糊涂了,分明是醉得痴傻了!走走走,莫再多待。”   徐挽澜却是呵呵笑着,靠着门边,故意道:“我就不走。我就在这儿待着。今儿这一宿,我就睡这儿了。”说着,她还猛地打了个酒嗝,那满口酒气,呛得秦娇娥连忙掩住口鼻,十分嫌恶。   秦娇娥翻了个白眼儿,无可奈何,想要提步离去,可偏又放心不下,只得在旁陪着这装傻充楞的徐老三。二人待了没一会儿,那药便已煎好,而这两名婢子,瞧着仿佛瘦弱无力,可做起活来,却都十分麻利,不一会儿便将药汤倒入碗中,又将瓷碗搁于食案,这就要将这药汤送给那服药之人。   秦娇娥提起心神,有些紧张起来,生怕这徐老三又生出幺蛾子来。只可惜上天待她太薄,她怕甚么,偏就来甚么,秦娇娥接着便听到那徐挽澜道:“这屋子里太闷,我要出去走走。”   秦娇娥火冒三丈,心里暗道:你哪儿是想出去透风,分明是想看看这服药之人是谁!只是徐挽澜既要出去,她也不好相拦,只能跟到这装疯卖傻的徐三娘屁股后头,而那徐三娘,则跟在了那送药婢子的身后。   前后数人,缓步而行,总算是到了服药之人所住之处。两名婢子进了门,徐挽澜也想跟着进去,不曾想那婢子却翻手掩上了门,将这徐三娘拒之门外。徐三娘立于门前,微微蹙眉,便听得那秦娇娥压低声音,不耐道:   “徐老三,你倒还疯个没完了。这屋子里头,乃是我的远方表妹,途经寿春,来我府上暂住,不曾想却染了风寒。她这汤烧火热的,正是难捱的时候,你在我跟前装疯就够了,犯不着去惊扰她。若是你将她吓出了毛病,我可饶你不过!”   徐挽澜假作不闻,抬手便去推门。秦娇娥一看,犯了急,皱起眉来,又伸手拉拽。二人拉扯之时,那房门忽地又被推了开来,里面的人不察,外头的人无备,两边竟撞作一团,这徐三娘更是被那婢子扑倒在地,摔了个钗横鬓乱,且还被那瓷碗砸了个正着。   那瓷碗余温犹在,尚还有些烫意,这猛地一碰上这徐三娘露出的小臂,便在她那雪白的肌肤上烫出了一片红痕。徐挽澜吃痛一声,烫得不行,连忙将手缩入袖中。饶是如此,她也不忘抬眼,自那门间缝隙,朝着里屋窥去,濛濛夜色间,只见一人卧于床榻,掩口低咳,至于形貌如何,却是看不真切。   眼见得徐三娘如此狼狈,秦娇娥不由笑了,负手而立,居高临下俯视着她,挑眉尖声道:“徐老三,我跟你掏心掏肺,你却与我装聋卖傻,那我便也懒得跟你耽误工夫了。一来,我有书要读,二来,我还要收拾行囊,忙得很。只要你别惊扰了我娘我爹,还有我表妹,别的地儿我都不管了。你便是想去我阿姐那儿找不自在,我也不拦着你,尽管找骂去罢。”   言罢之后,她便离身而去,而那两名婢子,也回了后厨。徐挽澜这身边,只余下一名仆妇。这徐三娘立起身来,拍了拍裙上尘土,随即回过头,对着那仆妇笑道:“我醉得糊涂,走不稳当,还请阿姐扶我一把,给我寻个地方,躺上一会儿。”   那仆妇转了转眼珠,连忙应下,这就找了间屋子,让这徐三娘歇于此处。徐挽澜上了炕席,侧身而卧,半眯着眼儿,倾耳细听着外间动静,却是细细思量起来。   方才那额前有碎发,时不时轻咳的婢子,扑入她怀中之时,将一个耳坠子匆匆塞入了她的手中。而那秦娇蕊,行事大开大合,偏好棋行险招,剑走偏锋,断然想不出这等心思细密的陷阱。当那婢子将这耳坠偷偷塞入她手中时,秦家大姐儿的这迷魂局,自然便破了阵,也恰合了徐挽澜的猜想。   那婢子的额前碎发,乃是匆忙之间,一剪子下去,咔嚓一下,剪出来的,因而这刘海很是齐整,瞧起来着实突兀。而这额前碎发,则是用来遮掩那婢子凹陷发暗的印堂的。   这杨氏所患的疾病,徐挽澜那日听岳小青说了病状,便知道多半是心脏方面的问题。而人若心力不足,便会反映于眉间印堂。故而这徐三娘第一眼瞧见这婢子,心中便立时有了计较。   这婢子煎药的时候,时不时便轻咳数下,多半是因身子骨儿太弱,又受了连日折腾,活了死,死了活,这才生出了这咳嗽的毛病。而那秦娇蕊,连日里听她咳嗽,只当她是肺气不足,因而命人假扮杨氏之时,也教那人咳上几声,这倒显出来她并非心细之人了。   只是那杨氏给她的这耳坠子,瞧起来样式却是普通,不过是几朵嫩黄色的小花儿簇成一团,每朵花儿皆有四瓣,交成十字,徐挽澜窝在被子里瞧了半晌,却是看不出有甚么端倪。   躺了半晌之后,深更半夜之时,这徐三娘但想着,做戏要做全套才好,这便强打精神,披衣起身,趁着夜半无人,往那“表妹”院内行去。她清楚得很,只要她出了门,必会有人暗中窥视,悄然跟随。   即如她所料,白日那仆妇偷摸跟在她后头,也随她去了那“表妹”院内。这仆妇隐于窗后,侧耳细听,便听得那徐挽澜与那假杨氏说起了话儿了,心上不由一喜,暗想道:咱家大姐儿真是神了,早先说这徐三娘疑心过重,愈是那破绽百出的,她便愈会信以为真,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她又于夜间听了半晌,听得那假杨氏装作被徐三说动,哭哭啼啼,说隔日堂上必会翻案,不由得大喜过望,急忙去寻了秦娇蕊报信儿。那秦家大姐儿得了信儿,但觉得是瓮中捉鳖,胜券在握,全不拿这徐三当回事儿,只勾唇一笑,便又捧卷而读,执笔而书,彻彻底底,安下心来。   隔日里这徐挽澜早早离了秦府,也顾不上买点儿吃食,填饱肚子,这便急急去寻了那岳小青。那岳家娘子还未曾起身,只神情怏怏地,卧于床榻之上,眼见得徐三入门,便耷拉着眼儿,有气无力,闲闲说道:“阿母这五百两银子,倒是买了个勤快人儿。你比那公鸡起得还早,合该换你来打鸣儿。”   这岳小青的房中空空如也,便如之前一样,只两把月牙凳,搭上一张床炕,外间也没甚么卧榻,自然也没仆人守夜——想来原本也是有的,该是被她轰了出去。   岳小青阴阳怪气,徐三娘却并不计较,只趁着还没仆妇过来,匆匆将那嫩黄色的耳坠子,塞进了岳小青的手心里去。那小娘子懒懒抬眼,定睛一看,却是顷刻间浑身僵住,眨巴了两下眼儿,倏然落下泪来。   徐挽澜眯起眼来,但挽袖抬手,用那帕子,给她拭去泪珠儿。待到这小娘子心绪稍平,她才又出言询问,接着便听得这岳小青带着哭腔,低低说道:   “我祖上乃是信州上饶县人,阿母早早来寿春投亲,做起了买卖,我却是到了七八岁,才被人接来了这寿春县。我来这寿春县时,途经那徽州婺源县,阴差阳错之下,遇着了她,便收了她为仆。这花坠子,便是我二人的信物,乃是我描了花样,寻来匠人,特意为她制成。”   徐挽澜一听,这才明白过来。那所谓徽州婺源县,即是江西婺源,素以油菜花开得极盛,而有美名在外。这耳坠子上的小花儿,黄萼裳裳,花冠四瓣,交为十字,簇成金灿灿的一团,指的正是那婺源的油菜花儿。   她微微蹙眉,又听得那岳小青含泪说道:“我二人这孽缘,起于徽州婺源。婺源又音同‘无怨’,恰合了我二人的宿命。我俩早先曾对着这花坠子起誓,此生成鸳侣,无怨亦无尤。我又与她约好,说是一人持一个坠子,待到其中一个死了,便合作一双。她下葬之前,我背着阿母,偷偷将我那坠子也搁入她衣裳里,合成一双一对。如今我见着这坠子,自是霎时间明白过来——她定是没死,她定是无怨!”   作者有话要说:  鱿鱿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2 20:21:02   玥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2 21:22:11   韶华胜极°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3 07:43:09   爱萌物的呆莲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3 11:47:45   感谢地雷=3=   读者“甜竹君”,灌溉营养液+22017-06-03 00:30:36   读者“花柳”,灌溉营养液+102017-06-03 00:08:14   感谢营养液~ 第38章 梦短女墙莺唤晓(二)   梦短女墙莺唤晓(二)   岳小青在这儿哭哭啼啼,悲不自胜, 徐挽澜却是眉头微蹙, 只手持帕子, 给她拭了泪珠儿, 随即压低声音,沉沉说道:“莫再哭了, 哭有何用?隔舍须有耳, 窗外岂无人。若让人听了动静, 约莫还要再惹事端。杨氏未死之事,你务必守口如瓶,莫要说与旁人。”   岳小青此时对她, 已是言听计从,十分信任。听得徐三娘之言,这岳小青连忙点了点头, 紧咬下唇, 强自止住哭泣。   徐挽澜立起身来,缓缓踱步, 负手而行, 却是兀自思索起来。   那杨氏死而复活, 且对岳小青情意依旧, 对于她这案子来说, 自然是一件好事。只是这杨氏的身契,到底还在岳大娘的手中,她能杀她一次, 便也能杀上两次三次。   她正蹙眉想着,忽地听得外头的脚步声愈行愈近,再一抬头,却是岳大娘缓步而来。那娘子虽是寿春首富,可却穿着一身粗布衫儿,矮小黑瘦,不着粉黛,只那一双金刚眼睛,却是精光外放,目光锐利,令人不敢小觑。   徐挽澜一见,连忙面上带笑,迎了过去,先是一拜,接着又寒暄数句,溜须拍马起来。那岳大娘淡淡听着,只抬起眼来,又朝那侧卧于床榻之上的岳小青瞥了过去,那岳小青见她前来,却是背过身去,闷声不语。徐挽澜看在眼中,却是不由有些慨叹,但想道:   男女缔姻,和合双全,本是人间乐事,不曾想却闹到这番田地。现如今亲家成了仇雠,母女相对无言,这岳大娘纵是有良田千顷,家财万贯,这日子过得也没有半分舒心之处,归根结底,正所谓是“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   这岳小青不想跟阿母说话,而那岳大娘,却是早将她看作是个窝囊废,也懒得跟她多言,只当是白费口舌。她睨了那岳小青两眼,便请了徐三娘出去说话,又听那徐三并未用膳,便又差人去摆些清粥小菜过来。   徐三娘手持瓷勺,缓缓喝着那白粥,便听得那岳大娘温声道:“昨日你前脚才离了县衙门,我后脚便去寻了咱知县娘子。前两日我听那魏二娘说,她给知县娘子递银子,娘子却是推拒不收,她送了些西域来的稀罕物,反倒讨了娘子的欢心。我便有样学样,又托了人,寻了不少西域物产,亲自送了过去。”   徐挽澜一笑,又提眉问道:“知县娘子这回可曾收下?”   岳大娘叹了口气,淡淡笑道:“俗话说的好,不是冤家不聚首。我去送的时候,恰好碰着了太常卿袁氏。那知县娘子,我也琢磨不透,她当着我二人的面儿,将我等送的礼,全都一一收下,也不知是怎么一番想法儿。是帮我?还是不帮我?也没个定论。”   徐挽澜稍稍一想,随即抹了抹嘴,笑道:“娘子莫怪我多嘴,这官司是何等情状,咱都是心知肚明。这官司,咱其实不占理,明日若是得了胜,难免教人心有不平。我想教娘子一番说辞,明日上了堂,当着那太常卿的面儿,好声好气,这么一说,倒也算是见兔顾犬,亡羊补牢了。虽不能让两家重修旧好,但多多少少,也能消减几分怨怼之气。人道是和气生财,万不可逼人太甚,我也是为了娘子着想。”   那岳大娘乃是个生意人,自是知道这徐三也是一片好心,便也不曾推拒,只凑到这徐三跟前,令她附于耳侧,细细道来。听罢之后,这寿春首富犹疑半晌,终是点了点头,应承下来。   隔日里赫赫炎官,火伞高张,崔钿坐于那匾额之下,高堂之上,身着青绿官袍,头戴犀角簪导的冠帽,抬手一拍惊堂木,这便开始审理这桩牵涉了两家大户的诉讼之案。   那秦娇蕊负手而立,傲然抬首,很是蔑然地睨了两眼徐三娘,随即高声道:“当日夜里,袁公子入得这岳小青房中,便听得娇吟阵阵,细喘声声,又见那纱帐另一头,两个人影紧紧贴合,缠绵难分,亲密无间。他提步上前,一掀纱帐,便将这一双淫/妇,捉奸在床。人道是:捉贼见赃,捉奸见双,现如今铁证如山,你又要如何巧词强辩,变白以为黑,倒上以为下?”   徐挽澜微微一笑,朗声道:“娇吟细喘是真,亲密无间是真,只是这‘捉奸在床’,实乃不虞之隙,一场误会罢了。这岳小青,与那杨姓婢子,七八岁既已相识,虽说一个是主,一个是仆,生来即是尊卑有别,但这两个小娘子,意气相投,脾性相合,便结成了金兰之友。袁公子及其仆侍,也在岳府中住了二三十日,该也知道,这岳小青,向来是不讲规矩。她与那杨氏,虽同处一张炕席,且还娇笑不止,喘吟不休,听起来尤为暧昧,但这二人,不过是在胡闹玩笑罢了。”   她抬起头来,清声道:“我知我这一番说辞,旁人听来,自是不信。只是我想问问袁小公子,你掀开纱帐之时,那二人穿没穿得衣裳?你乃是宦达人家的公子哥儿,想来必不会拿谎话儿诓我。若是果真没穿,那这官司,我也不打了。若是穿了,那就说明,此事实乃误会,不过是两个小姐妹,闲来无事,戏弄着玩儿罢了。”   那袁公子面带薄纱,闻听此言,抿了抿唇,却不得不细声说道:“衣裳倒是穿了,只是这二人的裙衫,却是乱皱皱,一看就是在榻上躺卧了许久。”   徐挽澜缓声笑道:“是了,这二人,乃是明明白白,穿着衣裳的。如此一来,这袁小公子掀开幔帐之时,那主仆二人,姊妹两个,不曾交颈相亲,亦不曾赤/裸相对,又如何称得上是‘捉奸在床’呢?”   那秦娇蕊微微蹙眉,随即冷笑一声,又道:“这岳小青,平日里游手好闲,不思进取,只知吟风弄月,无病呻吟。我这里有几幅书画,均是那岳家娘子亲笔所书。画中之人,均与那杨氏长得一模一样,而诗中之语,亦是颇为可疑。”   她言及此处,稍稍挽袖,自那差役娘子手中接过几张书笺,俱是那岳小青亲笔所写的诗词。秦娇蕊手执诗词,斜睨了那徐三两眼,随即冷笑道:   “我这里有三首诗词,皆是出自这岳家娘子之手。   头一首,有‘翠屏三扇恰相倚,玉镜一奁谁为磨’一句,那杨氏婢子的大名,即是屏扇二字,而这磨镜之词,更是不言自明。   这第二首,又有“青屏照玉镜”几个字,所谓青屏,即是那岳小青的青字,及杨屏扇的屏字,这所谓玉镜,指代为何,更是毋需多言。   而末一首,则说的是“莫言多病为多情,此身甘向情中老”。据我所知,这岳小青身边并无男子为仆,更没有甚么相好的郎君。这样一个小娘子,如何会在诗中,为情所困,愁肠百结?这所谓‘多病’,指的该也是那痼疾缠身的杨氏婢子!”   秦娇蕊接连发难,徐三娘却是不慌不忙,先自那秦家大姐儿手中接过诗词,匆匆一扫,稍稍一思,便张口应对,含笑平声道:   “一来,我先前听岳家人所说,袁小公子离府之时,自那岳小青的书案之上,偷摸盗走数十幅字画。这证物有数十份之多,怎么秦家阿姐却偏挑出这几份作证?这难道不是鸡蛋里挑骨头,牵强附会,望文生义,故意找茬挑错?数十幅字画里,只挑出这三幅画卷,三份诗词,秦阿姐着实辛苦。   二来,我先说说这画。画中之人,确乃杨氏,只是我先前也说了,这二人虽是主仆,却也是闺中密友。那岳小青沉迷书画,闲来无事,拿那杨氏练手,这可说不上是儿女私情罢?   三来,再说说这诗。唐朝有诗豪刘郎,写过两首诗,一名《磨镜篇》,一名《新磨镜》。按着秦家大姐儿的说法,这刘禹锡,也算得上有罪在身罢?   青屏、翠屏、玉镜,皆是最寻常不过的意象。秦家大姐儿若是想听,我现在就给你背上十首八首,保证每一首都带上这几个字。   至于这最后一首,更是牵强。魏文帝曾有《燕歌行》一诗,诗中有‘贱妾’之称,写的更是秋思闺怨。按着你的说法,这魏文帝是把自己当成贱妾了,还是说,这诗根本不是他亲笔所写?由此来看,岳小青在诗中为情所困,其人却是未必。   综上所言,书画之事,不足为凭,实乃存心构陷!”   眼见得那徐三见招拆招,秦娇蕊却是神态自若,勾唇而笑,转而向着知县娘子拱拳说道:“先前我只写了半份状书,现如今,我倒可以把这后半份呈出来了。岳大娘为了杀人灭口,便给那杨氏下毒,幸而那下毒的仆妇,倒还算是有几分良心,将那毒药,换作了假死之药,福建路的茉莉花根。”   茉莉花根含有生物碱等成分,因而有极强的麻醉之效,在这古代,便被当做了假死之药。   徐挽澜微微垂眸,便又听得那秦家大姐儿道:“杨氏死而复活,我好心将她收留。她早先应承于我,愿意上堂作证,还请知县娘子开恩,准她登上堂来。”   秦娇蕊此言一出,岳大娘薄唇紧抿,面色乍变,岳小青却是急急回头,殷切盼望。门外诸人,亦是一时哗然,瞪眼咋舌。   那太常卿袁氏先前见着秦娇蕊被连连驳倒,本还有些气急,可现在看这秦家大姐儿搬出了杀手锏来,这袁氏妇人,及那袁小公子,也不由得气息稍平,抿唇而笑,只等着看那杨屏扇如何翻案。   众目睽睽之下,那柳腰细身,面色苍白的小娘子,缓步行来,登于堂上。徐挽澜定睛一看,果然是那额前留有碎发的婢子,心上不由稍定,可是面上,却还是装出了些许惊慌之色,直看得那秦娇蕊大为快意。   秦娇蕊稍稍转手,负袖而立,高声道:“杨屏扇,你且详细道来,你与那岳小青,到底是甚么关系?”   那杨氏跪于堂中,附身叩首,随即仰起秀气的小脸儿,一字一顿地道:“妾与岳娘子,既是主仆,亦是姊妹。除此之外,并无私情。”   杨氏此言一出,那秦娇蕊不由得乍然变色,杏眼圆睁,红唇紧抿,直直瞪向那杨氏婢子。而那杨氏却是看也不看谁,只微微垂眸,缓声道:   “先前岳娘子为妾请了郎中,那人说,妾这病,必须得以毒攻毒。如此一来,这便有了主母杀人灭口一说。许是旁人听了,生出了误解。   那仆妇换了药汤,令妾先是假死,继而复生。妾再一醒来,便发觉自己身处秦家府邸。妾为求活命,只得假意周旋,故而便骗了这秦娘子,说妾与那岳娘子,确有磨镜之癖。”   秦娇蕊苦心备下的这半份状纸,如今全成了废纸一张。这秦家大姐儿死死咬牙,先是瞪了那杨氏一眼,接着便抬起眼来,满眼怨毒地看向那徐三。徐挽澜却是微微笑了,迈前一步,仰头看着崔钿,拱手言曰:   “知县娘子明察,这秦家大姐儿,既无人证,亦无物证,所持言说,皆是站不住脚。依我之见,如今已是结案之时。”   她这话,说的却是巧妙。她只说秦家大姐儿没有实证,却一字不提那太常卿。她说这秦家娘子所持言说,站不住脚,至于真相到底如何,却是绝口不提。   所谓打官司,即是摆出证据,由证据得出结论。这秦娇蕊并无确凿铁证,又恃勇轻敌,那便只能沦为输家。   崔钿定定地看了那徐三娘两眼,半晌过后,却是蓦地笑了。她挽起袖来,才要拍那惊堂木,却又见那徐三给那岳大娘使了眼色,而那寿春首富,稍稍犹疑之后,微微蹙眉,到底还是站了出来,缓声道:   “知县娘子,我这不孝女岳小青,与那袁氏儿郎的亲事,乃是由我牵媒拉线,成了这桩错配姻缘。一来,这二人相看两厌,既无情意,亦无缘分,成亲不足一月,便已经闹得对簿公堂。二来,这两人成亲已来,不曾同房,从未有过夫妻之实。三来,我这不孝女儿,是个不思进取的混账玩意儿,而那袁小郎,却是才貌双全,情性又好,这姻缘若是再续,便是拖累了那袁家儿郎。”   崔钿哦了一声,瞥了那徐三娘一眼,随即勾唇笑道:“岳大娘的意思是……”   岳大娘温声道:“我的意思便是,事已至此,倒不若干脆和离。这错配姻缘,乃是我一手促成,如今闹到这步田地,我对袁姐姐,着实心里有愧。这一双小儿女和离之后,我愿将袁小郎的嫁妆全数奉还,并再赔付百宝万货,子女金帛,只盼着袁家姐姐,莫再对我这糊涂之人,心存芥蒂,怨怼不已。”   崔钿收了岳家及袁家的好处,早先便想了万全之策。她但一拍惊堂木,稍稍勾唇,随即高声道:“如此姻缘,实在教人啼笑皆非。既然二人相看两厌,并无情意,又从未有过夫妻之实,那我就将这场亲事,判作是黄粱梦一场罢。这亲事,便当它不曾有过,这官司,也当它不曾审过。一个宦达门第,一个富贵商贾,都是有头脸的人,犯不着为了这事儿撕破脸皮。”   她稍稍一顿,又扬声道:“打此以后,岳小青,你还是未娶之身,袁小郎,你亦是未嫁之人,谁若是不认这个,只管让她再来寻我。岳大娘,你说过要还的,莫要忘了还,说要赔的,也要记着赔,切莫再闹到我这衙门里来,人道是和气生财,这道理你不会不晓得。至于袁家夫人,你只等着收她家赔礼便是。行了,此一案,就此了结!”   言罢之后,崔钿便又开始撵这几人出衙门,叫他们腾挪出地方,这就急着开审下一场官司。那太常卿袁氏虽仍是心有不满,但还算是稍有慰藉,而那秦娇蕊,原本是胜券在握,自信不疑,不曾想却被这昔日的手下败将,连连驳倒,最后更是大败亏输,自是对那徐挽澜怨忿不已。   徐三娘淡淡地瞥了她两眼,却是勾唇一笑,这便收回目光,随着那岳大娘出了县衙大门。岳小青和那杨氏婢子上了一辆车架,而这徐三娘,则跟随于岳大娘身后,登上了另一辆马车。   徐挽澜倚着车壁,便见那岳大娘掏出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随即抬起眼来,定定地看着那徐三娘,温声笑道:“你教我的那番话儿,确实是想得周全。纵然咱们并不占理,人家也不好将咱骂个狗血喷头。只是依着你的主意,我还要拿出大笔银两,贴补给那太常卿袁氏。如此一来,那我能给你的银钱,便也要被占去了。”   徐三娘一听,不由一怔,才要张口再辩,却又见那岳大娘缓缓一笑,低声道:“瞧你吓的,我不过是逗逗你罢了。今日夜里,我便着人,给你抬二百两锭金过去。”   按着这个朝代的物价,这二百两黄金,便是两千两白银,约莫抵得上二十万人民币。徐三娘一见这岳大娘如此阔气,不由得喜上眉梢,连忙又溜须拍马起来,一个劲儿地给那岳大娘戴着高帽儿。   这徐三娘赢了官司,得了黄金,正是连战皆捷,春风得意之时,殊不知草灰蛇线,伏脉千里,这太常卿与岳氏一案,看着好似圆满收场,最后却反倒令她,走到了另一条截然不同的大道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读者“甜竹君”,灌溉营养液+22017-06-04 01:04:17   谢谢营养液=3=   好啦好啦,下章有晁四 第39章 梦短女墙莺唤晓(三)   梦短女墙莺唤晓(三)   后事如何,这徐三娘自是不会知晓。眼下她只顾着高兴, 小嘴儿跟抹了蜜似的, 一个劲儿地奉承着那岳大娘, 哄得那岳大娘是千好万好。   岳大娘听着她这满嘴的花言巧语, 见她愈说愈是夸张,不由得缓缓笑了, 但拉过那徐三的手儿, 轻轻抚着, 口中说道:   “小青虽不争气,可到底是我唯一的骨肉,是我怀胎十月, 拼了性命,生下来的。她就是我的命根子,便是金山银山, 家财万贯, 也抵不过她去。只可惜她是个不争气的,我指望不上。若是我能生个像你这般的女儿, 那可真是称心如意了, 如何还会闹出这般乱子?”   徐挽澜心上一顿, 随即笑了笑, 平声道:“古人有言, 千里之路,不可直以绳;万家之都,不可干以准。便好似南人驾船, 北人骑马,这世间之人,乃是各有所长,各擅胜场。我呢,确实生了张能说会道的嘴,可是咱小青娘子,五言七言,信手而成,能书擅画,笔精墨妙,这难道便算不得能耐么?”   岳大娘却是缓缓收回手来,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又低低说道:“这般能耐,并无半点用处,有还不如没有。若是她并没有这般能耐,多半还能听我这做娘的话儿。偏她偷偷摸摸,读了恁多矫揉造作的烂书,吟风弄月,伤春悲秋,皆是泥车瓦马,无所用之!”   在这个女尊男卑的朝代,人们提倡实用、实际,热衷于功名利禄,富贵利达。即使女子为尊,女子也并不是完全自由的。若是哪个人和贱籍的郎君谈情说爱,那便会遭到众人鄙夷。若是哪个小娘子,成日里只想着桃花流水、儿女情长,也会为人所不齿。便是为文作诗,人们也更推崇那些气势宏伟,胸怀天下的文学作品,像岳小青的这风花雪月之作,纵是写的再精妙,也不能登大雅之堂。   有道是时势造英雄,若是生不逢时,那便只能困且多忧,蹉跎岁月,而若是能顺时随俗,多少也能借上时代的东风。只是人若是负心违愿,连自己都辜负了,便是春风显达,又能得几分快意?   徐挽澜听得岳大娘所说,也不由得一时忘言,默然半晌,方才又缓缓说道:“大娘莫怪我多嘴,只是那杨氏婢子,乃是情深义重之人,今日若是无她从旁作证,我便是说得天花乱坠,也救不得咱家娘子。还请大娘,念得她这份恩情。那杨屏扇,已然是病入膏肓,五痨七伤,毋需再多此一举。”   岳大娘垂眸半晌,缓缓抬眼,轻笑道:“你放心罢。我的家事,我自会料理妥当。”   她说了家事二字,却是在暗暗警告这徐三了。这徐三娘一听,便无奈而笑,只得岔开了话头儿,转而说起了高兴事儿来。   待到这徐挽澜于岳府上吃罢了酒,归于家中,那徐荣桂早得了风声,见她回来,立时眉开眼笑,凑上前来,喜道:   “徐老三,你娘我真是没白生你!你这丫头,就是咱徐家的摇钱树,寿春县的聚宝盆,日落黄金夜装银!我今日在知县府上做活儿,人人都来我跟前恭喜发财,说你动动嘴皮子,便能赚得盆满钵满,我这做娘的,可是财神爷招手——来福气了!”   徐三娘看着她那高兴模样,不由得勾唇笑了,只又挑眉道:“我啊,不过是瞎子摸鱼,肥猪拱门,天时地利人和,全都教我碰了个正着!”   她这话倒也不是谦虚,而是她觉得,自己能赢这官司,确实有凑巧的成分。她误打误撞,走到了赵屠妇门前,偏巧赵屠妇,又知道杨氏未死之事。她闯进那秦府宅院,也不过是赌回运气,哪知道那杨屏扇,还真就在秦家府上。至于那杨屏扇是有心报复,还是无怨无尤,更是她左右不了的事儿了。   这么一想,她能赢这官司,真好似是命定之事了。   徐挽澜含笑想着,轻轻摇头,忽地又听得门外有人叩门。徐家阿母急急忙忙拔了门栓,果然见是那岳府仆从,抬了几小箱黄金,送上门来。徐荣桂喜笑颜开,收了黄金,才要唤那唐小郎,及贞哥儿过来,将这金子抬入屋中,不曾想那徐三却弯下身来,自箱子中拿了三个金锭,揣入怀中,抬步就要出门。   徐阿母一看,立时皱起眉来,急声道:“都这时候了,你出门是要去哪儿?还敢带金子出门,小心被人劫了去!”   徐三故意玩笑道:“夜里头带着金子出门,还能去作甚么?自然是眠花宿柳,惹草招风,浪荡去了。”   她此言一出,那唐玉藻立时抬起眼来,定定地朝她看了过去。这唐小郎的一双桃花眼儿,眼下是含情如水,似蹙未蹙,似嗔还怨,委屈得不行,徐三娘一见,哭笑不得,连忙移开眼来。而那徐阿母,却将这玩笑话当了真,只转了转眼儿,随即缓缓笑了,挤眉弄眼,拿腔作调,道:   “阿母我是明白人儿,自不会拦着你快活。你见的花样儿多了,日后才不会栽了跟头。只是你若要狎妓,也不能糊里糊涂地去,人家要是瞧出来你并非欢场老手,不宰你又要宰谁?”   言及此处,那徐阿母便又推了一把唐玉藻,嘻嘻笑道:“徐老三,你独自一个,去那花门柳户,老娘我如何能放心得下?带上玉藻,也好有个照应不是?人家一瞧见这小郎君,自然晓得你不是童子鸡,便也不好意思坑你太过了!”   徐三娘拿她没办法,却又懒得多费口舌,只得带上了那唐玉藻,二人一同出了门去。那唐小郎先前被她冷了几日,此时又见这小娘子,放着正经的窝边草不吃,非要去外头买笑追欢,心里头更是醋海翻波,怨气冲天。主仆二人相对无言,缓步而行,这一路上,那唐小郎只顾想着要怎么起话头儿,待到再回神时,却发觉这徐挽澜又走到了这帽儿巷来。   眼见得那徐三娘又来到赵屠妇门前,唐小郎不由一怔,低低开口,蹙眉问道:“娘子不是……不是要去那花门柳户,惹草招风么?怎么,怎么又来了这地方?”   他这话儿说完之后,蓦地又想起了那被阿母逐出院门的郎君来。唐小郎薄唇微抿,瞪大了眼睛,紧紧攥着手中的巾帕,接着便见那徐三娘勾唇而笑,平声道:“娘子我这官司,短短三日,就能反败为胜,还要多亏了赵家阿姐给我送信儿。我这金子,并不是要送给那卖笑郎君,而是要当做谢礼,送与赵家姐姐。只是你可要咬紧牙关,切莫跟阿母透了风声。”   唐小郎一听这话,心上骤然一松,竟没来由地有几分高兴。他抿唇而笑,眨巴着一双狐狸眼儿,甜甜地说道:“娘子放心,奴定会守口如瓶,谁问起来都不说。你送金子的事儿,这天底下,就娘子,就奴,就咱两个晓得。”   徐挽澜不由笑了,抬手正要再叫门,却好似忽地想起了甚么。她手臂在半空凝住,稍稍一顿,随即放下手来,回身笑道:“瞧我,今儿光顾着高兴了,倒忘了这赵家阿姐,现如今做了抬棺人,夜里头多半是做活儿去了,难怪我叫了许久,都无人应门。”   她笑着摇了摇头,正要起身离去,却忽地听得吱呀一声,却是街对过一户人家开了门来。徐挽澜不经意间,抬眼一看,却见那晁阿母胁肩谄笑,急步迎了出来,口中亲热道:“我在院子里听着这声响,就觉得像是咱徐三娘子,赶忙起身,出来瞧瞧。不曾想,倒还是真是娘子来了,这可真是八月十五吃月饼——上也有缘,下也有缘。”   她稍稍一顿,又十分热络地招了招手,笑着道:“那赵娘子上工去了,家里头恰是没人儿。三娘不若来咱家里头,吃两盏茶,歇上一会儿罢。”   徐三娘替那寿春首富打赢了官司,得了整整二百两金锭,这晁阿母早就得了消息,自然也动起了心思来——那日晁四郎带着绿油纸伞,回了家中,这晁稳婆一看,还当他是忘了还伞,气得张口就骂,待到气消了,才知道是那徐三娘叫他把伞带回来,改日再还。晁稳婆心上一喜,忙不迭地细细追问,那晁四郎却是不愿多谈,只闪烁其词,模糊其事。晁稳婆一见他这模样,心中自是有了计较。   那日她跟这徐三娘说了,想让她收了自家这愚钝儿郎。徐三娘既然没有开口拒绝,那就说明,这事儿八成是有戏的。再说了,她买了晁四的莲花,且没有收回这绿油纸伞,可见她多多少少,对这晁四郎,还是有几分情意的。   而自家这傻儿子,脑子里缺根弦儿,生来就不懂如何讨好那小娘子,她这做娘亲的,必须得帮着牵媒拉线,不然这小子,定然是嫁不出去了,真真愁死人也!   晁稳婆这般想着,急急迎了徐三娘入门。徐挽澜含笑步入院内,抬眼一扫,便见这院子里很是穷酸,极为破败,心下不由一叹。而那晁稳婆,却是待她十分殷勤,连忙给她寻了个马扎过来,先拿帕子擦了两下,这才谄笑着给她递了过去。   至于那卖花郎晁四,原本正待在屋内,倚于席上,手持蒲扇,轻言慢语,哄着弟妹入睡,忽地听得窗外传来动静,好似是有客登门。这小郎君心中奇怪,连忙抬起手来,带上薄纱遮面,接着便推开一条窗缝,朝着院内,望了过去。   清风徐来,蛙鼓虫吟。四方小院之中,昏昏暗暗,只点了一盏油灯。灯焰微明,无风自摇,而那徐三娘就坐于油灯一侧,眉眼带笑,月貌花庞。晁四一看,心上不由一紧,蓦地抬手,合紧窗扇,仿佛生怕对方瞧见自己似的,可少顷过后,他薄唇微抿,墨眉微蹙,又忍不住稍稍向前,倾耳细听。   晁阿母是怎样一番打算,他这做儿子的,自然是心知肚明,只是他这心中,也是忐忑不定,犹豫不决。他对她确有几分好感,因而怕她对自己毫无情意,不要自己。可她若是答应了,他又怕这小娘子,不过是一时兴起,当自己是个消遣的玩物,对自己并无真心——毕竟他算甚么,无才无貌,又无半点儿家底,还是贱籍之身,她果真能看得上他吗?   若是那徐三娘并无真心,不过是想买朵花儿,搁在家中,赏玩作弄,他还不如单丝不线,孤衾独枕,醉心于种花之道。晁四郎这般下了决心,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作者有话要说:  鱿鱿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3 23:31:37   鱿鱿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4 19:39:37   小楼吹彻玉笙寒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4 20:21:46   感谢地雷=3= 第40章 梦短女墙莺唤晓(四)   梦短女墙莺唤晓(四)   晁家阿母心中焦急,才与这徐三说了不过几句话儿, 这便开门见山, 瞪大了眼睛, 压低声音, 谄笑道:“三娘子,我上回说的事儿, 你又是如何打算的?你现如今, 也算是家底儿不薄, 以后呢,约莫还要赚得更多,断然不会缺这点儿小钱。”   徐三娘微微垂眸, 随即含笑道:“我如何打算,那都是我的打算。最要紧的,还是晁四郎如何打算。还请阿母行个方便, 教我和那晁四郎, 单说两句话儿。说完了之后,我才好给你答复。”   那唐玉藻在旁听得云里雾里, 心里头更是猜疑不定。他一听自家这小娘子, 想要和那郎君孤男寡女, 同处一室, 还要说甚么私己话儿, 这唐小郎立时瘪了小嘴儿,挑眉斜睨着徐三娘,手里头的兰香小帕, 也在削葱根般的玉指间,来回绞个不停不休。   只是这唐小郎纵是拈酸吃醋,也挡不住那晁阿母开了口,允了这徐三娘,叫这一对小儿女,去那无人的屋子里,半掩上门,说两句只你知我知的私己话儿。唐玉藻本想提步跟过去,不曾想那徐三娘稍稍回头,微微蹙眉,这便给他使了眼色,唐小郎别无它法,只得憋着股闷气,和那晁阿母同坐院中,偏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屋子。   烛焰成花,窗纸光明,徐三娘坐于桌边,以手支颐,只等着那晁四郎过来。她撑着下巴,微微抬眼,便见这屋子里的摆设,也颇为简陋,放眼望过去,只那小桌上摆着一盆淡紫色的小花儿,算是这屋子唯一的亮眼之物。   徐挽澜立起身来,缓步走向那小桌一侧,微微低首,看向那白紫相间的小花儿来。她稍稍一思,想着这花儿的模样,仿佛在那周内侍那《抱瓮录》曾经得见,虽一时间记不起这花的名姓,但拜那书所赐,这花的品性,她倒是有几分印象。她但记得,这白紫色的小花儿,乃是山涧间十分常见的野花,没有哪个人,会正经摆在家中灌养。   她正兀自出神之际,忽地听得一个十分清朗好听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却是那晁四郎温声说道:   “此物名为通泉草,性喜湿润,常生于低洼之地。若是行人见了它,便该晓得,此地离溪涧山泉,也差不得几步路了,故名‘通泉’。这花儿瞧着不打眼,也没甚么人家会养,但儿想着,众生世间,任它生来多轻贱,心中多半也盼着,能有个人,赤心相待,披心相付。”   这晁四郎听得那晁阿母唤他之时,心里头难免有几分忐忑不安。可待他立在门槛之外,眼瞧着那红裙少女,静静立于花边,一张小脸儿格外清丽灵气,他也不知为何,不由得心神稍定,不复紧张。   晁四郎这番话儿,说的好似是那通泉草,实则却是将那野草比于自身,为的便是暗中试探这徐三娘。他但想着,若是那徐三果真是那爱花之客,知心之人,他这话里的意思,她不会不懂。   而那徐挽澜见他前来,不由得扬起笑脸,缓声道:“世间众生,生来平等,没有哪个是生来轻贱。你若说这通泉草,是生来轻贱,只怕人家要被气得,明儿个就谢了花儿,再也不开了。你若是有心轻贱,还不若将这花儿给了我,我必会好生养起来,如你所言,赤心相待,披心相付。”   她稍稍一顿,话头儿一转,又清声笑道:“你给我的碗莲子,已然发了嫩芽。我拿琉璃盏盛着,清水泡着,日日叫它晒着,连盆子也备好了。再过几日,待它生根发叶,便可以移到盆子里去了。我养这碗莲,若是有不明不白之处,还能不能开口问你?”   古人谈情说爱起来,到底是含蓄的,更何况这二人,乃是锦瑟华年,情窦初开。哪怕这一双小儿女,口中所说,俱是花花草草,也自有风情月思,于暧昧间弥散开来。   听得徐挽澜这一番话儿,这晁四郎心头一热,眉头一舒,不由微微笑了,温声道:“你若来问,儿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徐三娘一笑,想了想,又轻声道:“四郎多半也知道我的来意,我只想知道,四郎心中,又是如何打算?”   晁四郎闻言,笑意稍敛,默然半晌,又从旁边搬了个凳子来,先叫徐挽澜坐下,自己则依旧立着,随即才含笑缓声道:“早些时候,儿的年岁还小,个头也还没长这么高,便也有几户人家来问,而阿母这人,见钱眼红,但想着待价而沽,又嫌那几户人家算不得富贵,便都一并推却。她哪里想得到,后来儿长成了这副模样,倒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他又拿起砂瓶,给徐三娘倒了茶水,并缓声道:“三娘多半也听阿母说了,儿虽是贱籍,却并不愿意去大户人家,给那娘子夫人,做那任人戏玩的小奴。娘子若说儿是自视甚高,不识好赖,儿也无可辩驳,只是儿近些年来,跟着那花师单氏及其夫郎,一直在学做花匠。我这人,爱花成痴,而这莳花弄草之道,更是儿平生之好……”   言及此处,他那眉头不由稍稍蹙起,又清声说道:“当今官家,既爱莲花,又喜牡丹。儿与两位师傅,近几年来,已然培植出许多新的牡丹花种,其中栽有两株牡丹,乃是儿亲手所育,心血所成。这花儿,是金蕊粉瓣,雍容华美,既有莲花之形,又有牡丹之实,儿便起名为‘似荷莲’。明年春末夏初,即是这‘似荷莲’盛开之时,到那时候,官家驾临寿春县,瞧见此花,必会惊喜交集,龙颜大悦。”   徐挽澜眼见得他愁眉不展,心中自是了然,连忙出声道:“我明白你。你将年满十八,阿母定是急于将你送人,可你若是去做了小奴,人家如何会准你做花匠?我……我知你对我,也并无儿女私情,但你尽管放心,我若是得了你的身契,定还会放你出去,让你莳花弄草,耕耘树艺。”   她微微一笑,眯起眼来,又巧声道:“明年春末,官家看见了那似荷莲,高兴起来,说不定还会论功行赏。我若是有你的身契在手,指不定还能沾上点儿光哩,倒是桩好买卖。”   稍稍一顿,她又低低说道:“三五年内,我无意成亲,更不会有甚么夫君。若是明年春日,皇恩浩荡,你得以脱了贱籍,我必不会为难你。你若是无法脱身,那我便一直养着你,你也毋需伺候我,只管栽花便是。”   晁四郎闻听此言,心头发热,薄唇微抿,定定地看着她那笑靥,不由得怦然心动,默然半晌,方又强压心绪,别过目光,低声问道:“三娘为何如此待儿?儿生得百拙千丑,手脚粗笨,又是穷家薄业,卑不足道,更还有一个爱势贪财的娘,一旦沾惹上,便甩脱不掉。娘子这般待儿,分明是自找麻烦。”   徐挽澜缓缓垂眸,心上却是一叹。   这世间,有许多好看的人,亦有许多可怜的人,但只有这晁四郎,令她想到了前世的自己。重男轻女的家庭,拿儿女当货物、到了年纪便急着出手的父母,还有那份不屈不挠,逆风撑船的心,皆是一般无二。   前生的时候,没有人来救她,她苦撑了三十多年,终究还是被压弯了脊梁,在现实面前,低首俯心。那么今生,若是她能救了这另一个自己,也算是给了前生一个救赎。   这般想着,徐三娘不由得放柔语调,轻声笑曰:“我若得了身契,便再不准你这样埋汰自己。到时候你说一句,我便罚一回。在我眼里,你这样貌极好,若是许了我,我倒还觉得是自己占了便宜呢。你穷家薄业,你娘爱势贪财,那又有何要紧?我自己能养活自己,并不打算沾谁的光,图谁的钱,你是穷是富,都与我并无干系。”   言及此处,她缓缓站起身来,又含笑道:“剩下的事,你不必操心了,我自会料理妥当。再隔几日,便又是休沐之时,你早先与我定好,可不能有约不来。”   晁四郎闻言,不由微微笑了,很是温柔地说道:“杏花巷外,不见不散。谁若来迟了,必得认罚不可。”   徐挽澜一笑,这便提步出门,哪知她一步入院子里,却不由得微微蹙眉,只因那晁阿母和唐小郎虽还是坐在凳子上,可这凳子,不知移了多少步,她与晁四郎这体己话儿,这两人多半也听去了几分。   徐三娘沉下脸来,大步上前,先是一个眼刀,剜了那唐玉藻一眼,接着又立到了晁阿母跟前,目光清冷,扫量着那妇人笑得开花的脸。而那妇人一看她这脸色,反倒笑得更欢,只凑上前来,呵呵乐道:“娘子莫怪,实在是院子里头闷热得很,我和你家这小郎君,说了两句话儿后,便热得受不住,搬到了那有风的地儿去。”   徐三娘并不看她,只皮笑肉不笑地道:“阿母不必同我绕弯子了。我已与四郎说好,你只管开口便是。”   那晁阿母转了转眼珠儿,却是兀自思量起来。这晁四郎向来与她并不亲近,因而她只知他做花匠,却并不知他在种甚么花儿,方才听那晁四郎说了“似荷莲”一事,又听这徐三娘说这是桩“好买卖”,这贪财好利的糊涂妇人,便也由此生出了心思来。   作者有话要说:  来吧~初恋吧~   读者“你的菠萝君”,灌溉营养液+102017-06-05 22:10:36   读者“鱿鱿鱿”,灌溉营养液+92017-06-05 18:52:49   读者“鱿鱿鱿”,灌溉营养液+12017-06-05 18:52:43   谢谢大家的营养液=3= 第41章 只愁花月笑人痴(一)   只愁花月笑人痴(一)   这晁阿母但想着,若是那“似荷莲”, 果真能令官家龙颜大悦, 论功行封, 那他家这傻儿郎, 便成了有功之人,说不定还会脱离奴籍。俗话说得好, 一人得道, 九族升天, 若是晁四郎得了赏,那他这一大家子,没准儿都能沾上光。   这婆娘转了转眼珠儿, 来了精神,暗中寻思道:如此一来,若是将这晁四郎便宜卖了, 这岂不是一千变八百, 亏本亏大发了!   再说了,方才听那徐三所言, 好似对她家这老四, 也有那么几分真心实意。既然这徐三娘, 是个不愁钱的冤大头, 上赶着想来凑这桩买卖, 那可就怨不得她坐地起价,敲她一笔了。   晁稳婆思及此处,不由眯起眼睛, 放低声音,又呵呵笑道:“三娘子,咱不敢多要,你啊,给咱一百金便是。这钱一到手,我再没别的话儿,立马把那身契,齐齐整整,搁到你手里头。”   这妇人又睁大了眼儿,挑眉笑道:“你这一百金,买的可不止是这个人儿,连带上那甚么似荷莲,也一并归了你去。日后老四封了功,如何能少得了你的好处?你方才说的明白,这便是铜毫子买母猪肉,咱两个都占了便宜。”   徐挽澜一听这话,不由得眉头蹙起,沉下脸来。这所谓“铜毫子买母猪肉”的说法,实在教她听不下去,心中不快。   而这晁稳婆,张口就要一百金,几乎是这徐家的三分之一积蓄。若是她家里只她自己个儿,这一百金,咬一咬牙,倒也给得出来,只是她这院子里,平日开销要钱,养这唐小郎要钱,贞哥儿说亲出嫁,若想寻个好人家,还得耗上一大笔银子,如此一来,这一百金,哪儿是说给就给的出来的?   还不待这徐三娘开口,那唐小郎便已气急起来,抬手指着那晁稳婆,细声骂道:“啧,你这婆娘,还真是吃了豹子胆,狮子大开口!你家这郎君,模样算不得出挑,也没那伺候人的本事,那劳什子牡丹花儿,全都靠他一张嘴说,谁也不曾看见个影儿,说到底,那都是八字还没一撇儿,没得半点指望!”   唐玉藻眯起那狐狸眼儿,斜瞥着那婆娘,扬着下巴,口中冷声笑道:“你若想要一百金,只管找别人要去,莫要打咱家娘子的主意!你这婆娘,不是底气足么,那你就再拖着,把这郎君拖得年过十八,莫说一百金,一百文都没人给你,你多半还要倒贴了去!”   他这一番气话,是连连戳中那晁稳婆的痛处。那妇人火冒三丈,耸眉瞪眼,死死地盯着那唐小狐狸,半张着嘴,绞尽脑汁地寻思着,该要如何反骂回去,只可惜打狗也要看主人,这道理她也明白,因而她支吾了半天,却是半个字儿都吐不出来。   眼见得那唐小郎急嘴急舌,在旁帮腔,这徐挽澜却是不大高兴得起来。而那卖花郎,面带白纱,立于屋内,耳听得自家阿母出言为难,漫天要价,他这眉头,也不由得紧紧蹙起,心中亦是十分不快。   这卖花郎叹了口气,随即出声缓道:“阿母听儿一言,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螳捕蝉。儿是几斤几两,你心里头,是隔河走路,清清楚楚,又何必要漫天要价,为难三娘。”   徐挽澜闻声抬首,便见那卖花郎自屋内缓步而出,面貌清朗,丰神俊秀,口中则轻声说道:“那小郎君说的有理。一来,这所谓‘似荷莲’,明年春末,未必就能开出花来,确实是八字还没一撇;二来,儿年岁已长,又生得一副灰容土貌,阿母只想着待价而沽,却也不想想,如今还能有人问价,待到明年,便是秋后黄花,再也无人问津了。”   晁四郎这一番话,却听得这徐三娘更不高兴了。她蹙着眉头,合了合眼儿,稍一思量,心上不由一叹,随即抬头看向那晁阿母,负手而立,无奈笑道:“明人不说暗话,我也不会拿话儿诓骗了你,只是我这岁数,还未满十八,赚钱上我虽是大头儿,可在这管钱上头,倒还是我娘作主。一百金,我有,但是我掏不出来。这事儿若是教我娘知道了,那我更是一分钱也得不着了。”   晁阿母拿不准她这话儿的意思,正兀自寻思着,却见那徐三娘笑了笑,又平声说道:“你先前跟我说了,四郎生于六月,恰是春末夏初之交。而我呢,若想得这身契,非得想法设法,瞒过我家阿母不可,待到最后关头,先斩而后奏,才能哄得她点头。如此一来,我倒有了个折中的法子,晁阿母不妨听上一听。”   晁四郎微抿薄唇,缓缓抬眼,便听得那徐三娘含笑说道:“这似荷莲若是开了花儿,讨了官家的欢喜,莫说一百金,便是五百金一千金,我拼死拼活,也要凑得。可若是这似荷莲,没能赶上官家的銮驾,阿母要我一百金,便着实有些说不过去了。   倒不如咱俩立个字据,打从这个月起,我每月给你一金,这一金,我掏得起,补得全,且还能瞒过阿母。接连给上小一年,直待到隔年春末,若是开了花,我便立时将余下的钱数,一并凑齐,交到你手里头,若是没开花儿,那余下的钱也不必给了,总共算来,约莫十二金,你得了钱,便得给我身契。阿母你说,我这法子,可还入得你的眼?”   那晁阿母听了她这一番话儿,细细一想,倒觉得无论怎么算,自己都是不亏。若是似荷莲开了花儿,她便能得着一百金,而这晁四郎得了官家的赏,约莫还能再沾得不少光,若是没开花儿,那便是十二金,即是一百二十两银子——要知道那唐小郎,如此品貌,如此手艺,才能卖得五十两银子,这一百二十两,买得一个贱籍郎君,已然是出手十分大方了!   这婆娘不由得喜笑颜开,这便转身回屋,捧了纸笔出来,当场就要和这徐三娘定下字据。唐小郎心里头虽还憋着股气儿,可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在旁掌着灯,眼睁睁地看着这徐挽澜挥毫落纸,一挥而就,不消片刻,便将那契书写了出来。   如此一来,隔年春末,无论那似荷莲能不能开成花儿,这晁四郎,都是板上砸钉,理所必然,铁定要入这徐家的门了。从此以后,这徐家便又多了个仆侍,那人样样都比他不如,却能哄得娘子如此上心,着实叫这唐玉藻又是忌惮,又是嫉妒,心里头不由得拈酸泼醋,委屈起来。   而这契书写罢之后,徐三娘细细看了两遍,又给那晁阿母,一字一句,念了一通。只是依照宋朝律法,这民间立契,必须得经由官府印押,不然便是所谓“白契”,没有半点儿法律效用,因此这徐三娘又将契书收入怀中,并交待了那晁阿母,要将契书拿到官府,印押罢了,再一式两份,双方各执一张,好生保管起来。   那晁阿母了却了一桩愁事,占了好大一回便宜,自是眉开眼笑,连声称好。待到那徐三娘出门之时,她更是立在门口,殷殷目送,那徐三走出老远之后,再回头一看,还能看见这晁阿母持着帕子,立在门前,于蒙蒙夜色之间,谄笑着朝自己招着手儿。   徐三娘见得此景,嗤笑一声,回过头来,接着便噤然不语,负手而行,只微微垂眸,也不知在寻思些甚么。唐小郎在旁看着,心绪难平,憋了半晌,才打算张口起个话头儿,却听得那徐挽澜皱眉冷声道:   “方才那妇人在外偷听,你倒好,非但不拦着,还跟她一块儿听起了墙角。我知你不是歹人,虽有些小性子,可也不是那拎不清的。只是你今日所为,实在教我大失所望,再不能放心,还让我好生琢磨了一会儿,你到底是这晁阿母的仆,还是我徐三娘的仆?”   徐三娘先前和这唐小郎说话之时,多半都是眉眼带笑,好声好气,倒还不曾摆过如此态度。现下听得这冷言冷语,又见她正颜厉色,凛如冰霜,唐玉藻立时慌了神儿,但睁大了眼儿,两泪汪汪,似抛珠滚玉,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于地上,双手死命扯住那徐三娘的袖子,口中泣道:   “娘子饶奴一回,千万莫要将奴发卖。今夜之事,都怪奴昏头搭脑,忘了本分,一时糊涂,给娘子惹了麻烦。娘子……娘子,奴唐氏玉藻,对着天地起誓,打从今时今日起,必不会再犯这般差池,再……再不存半点儿私心妄念,事事以娘子为先,娘子叫奴往东,奴便绝不往西!如有违悖,就叫奴七窍流血,不得好死!”   徐挽澜被他死死扯住袖子,便只得停下步子,负手而立,缓缓垂眸,俯视着跪地起誓的唐小郎。那小郎君抬着脸儿,满面泪痕,一双眸子水雾濛濛,眼底尽是乞怜之意,徐三娘看在眼中,不由得心上一叹,这便手上用力,将他拉拽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考了一天试(不是高考哈哈哈),所以更新晚啦,回复留言也不及时,还请见谅   接下来的一周……争取每天中午12点前更新!!! 第42章 只愁花月笑人痴(二)   只愁花月笑人痴(二)   这唐小郎,今夜里头, 因着那一点私心妄念, 而不曾拦下那偷听墙角的晁阿母, 这自然是叫花子上盐场——讨了那徐三娘的嫌。这小郎君, 忘了为仆的本分,便非得敲打敲打不可, 不然日后那徐三娘, 如何能放心带他出来, 让他近身?   只是眼下看着这唐小郎泣涕涟涟,慌作一团,拿性命做赌, 对天起誓,这徐挽澜,到底是动了恻怛之心, 伸手还是将他拉拽了起来。   徐三娘稍稍侧眸, 眼瞧着他那小哭脸儿,不由得叹口气, 随即缓缓抬手, 递了绢儿过去。她眉头微蹙, 负手而立, 虽心有不忍, 却仍是沉声说道: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一会儿咱两个串好口风,待到归家之后, 甭管阿母问你甚么,你只管按我教你的说便是。这晁四郎之事,你决不可走漏风声,定要似那燕子衔泥,嘴里头又牢又稳。”   唐小郎接了帕子,瘪着小嘴儿,边轻轻抹泪,边点头细声道:“娘子放心。娘子说的话儿,奴哪里敢忘?甭管娘子有甚么吩咐,是教奴逞凶行恶,抑或是杀人放火,奴豁了性命,也只管照着去做!”   徐挽澜闻言,不由笑叹道:“瞧你这话儿说的,分明是又埋汰我呢。我既不是恶棍土豪,亦不是那强梁大盗,你便是有那等杀人放火的真本事,我也是用你不上。”   她眼瞧着唐小郎那副可怜模样,又叹了口气,放轻声音,温声劝道:“你莫要哭了,人道是忧悲伤肺,惊恐伤肾,久哭必会伤身。还有,日后也不必跪我,一来,我这人,长了颗石头心,若你真的是罪不可恕,那跪也跪不动我,二来,你这扑通一声,跪倒下来,膝盖哪里受得住?跪个三番五次的,便会骨疼内枯,腠理不固,待你老了,可就有罪受了。”   唐小郎见她又好言好语,劝慰自己,心上自然宽慰许多,连忙破涕为笑,细声道:“都听娘子的,奴以后不哭了,也不跪了,只盼着再多活个百八十年,也好侍候娘子一辈子。”   眼见得唐小郎认了错,徐挽澜笑着摇了摇头,这便将此事翻了篇儿,转而交待起这唐小郎,教他归了家后,该要如何应对那徐家阿母的百般盘问。唐小郎不敢怠慢,提耳细听,一一记下,待到回了那徐家院落之后,更是有色有声,活龙活现,将那假话儿叙得跟真的一般,且将那徐荣桂哄骗了过去。   隔日里小雨纤纤,细洒如酥,那徐三娘惦记着这契书之事,一大早便擎伞出门,赴往县衙后门。她来得倒也巧,今日这知县娘子,也是起了个大早,见着她来,不由笑道:   “俗话说的好,无利不起早。我这几日,起早挂晚,东奔西走,为的全是那观莲会的事儿。却不知咱们徐巧嘴儿,今日登门,又是遇着甚么好事了?难不成又要有两百金入账?”   徐挽澜无奈而笑,缓步上前,先将那契书呈上,又将这事情原委细细道来,只说自己看上了那小郎君,偏又被那妇人要价为难,别无他法,只能想了这折中的主意。那崔钿听罢,却是抚掌大笑,幸灾乐祸起来,道:   “这可真是,强中更遇强中手,恶人须服恶人磨。任你徐老三,是翅如钢剑嘴如刀,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在这阴沟里头翻了船。我倒想看看,那晁家郎君是何等模样,竟能将你降伏拿住。”   笑罢了之后,她倒也没难为那徐三,只拿了印章出来,沾上红泥,挽袖一盖,这便将契书还了回去。印押罢了,这崔钿又立起身来,瞥了两眼那徐三娘,轻声开口道:“有道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做了出头椽子,难免要招人忌恨。近些日子,可得小心点儿。我瞧你笑话倒也罢了,若是教那有心人晓得,谁知会不会动起歪心思来,难为了你去。”   徐挽澜将契书收入袖中,闻得此言,便抬起眼来,叹了口气,随即含笑道:“崔娘子倒是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这六月底到七月初,我也不接甚么官司了,就待在家里头,白日檐下睡大觉,坐吃山空,立吃地陷。今年打从正月起,便是马不停蹄,忙上加忙,如今也是时候歇整一番了。”   崔钿点了点头,由婢子侍候着穿上官袍,随即又随口说道:“那所谓似荷莲,待我得了空,还要去瞧上几眼。明年春末,官家驾临,我也不能空手去迎不是,总得有几件稀罕物才好。你若有甚么主意,莫忘了告我一声。”   徐挽澜闻言,连忙应了下来,心里头亦是细细思量起来。   隔了两日,便又是休沐之时,亦是观莲节的前一日。先前崔钿遣了差役,于街头巷尾敲锣打鼓,说了这观莲庙会,连办三日之事,这寿春县的百姓得了消息,自是有了凑热闹的心思,而这徐挽澜,因与那卖花郎有约在先,便特地好生打扮了一番,一大早便出了门去。   这徐三娘步履如风,走得很是着急,行至巷口之时,差点儿迎面撞上车马,幸而那赶车的妇人眼明手快,立时勒紧缰绳,停车不前,才免了灾祸。徐挽澜回过神来,连连暗骂了自己数声,才要抬头道歉,却见那魏大娘抬手掀了车帘,冒出个头儿来,口中笑道:   “徐三娘子,你这心不在焉,魂不在身的,这是要上哪儿去?不若上了我这车,让阿姐我送你一程。”   徐挽澜转念一想,这走到杏花巷去,起码要半个时辰,若是能搭得魏大娘这马车,不消一炷香的工夫,便能到那杏花巷外。这等便宜好事儿,她自是不会推拒,连忙笑着登上车来。   哪知这徐三娘才一抬手,掀了车帘,定睛一看,便见那车厢里头,可不止魏大娘一个,倒还有个韩小犬,踩着一双柴屐,穿了身云纹莲绣的缎袍,那袍子白里透粉,应时应景,好不娇艳,再搭上那冷清清的俊美容貌,还真是别有一番情致。   徐三娘见状,一边坐下,一边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对着那魏大娘笑道:“阿姐真是会享受,这美人美景,配上美酒美食,天底下的美,全都叫阿姐一人儿占全了去,实在教我等凡夫俗子,叹羡不已。”   魏大娘呵呵一乐,又命那韩小犬给这徐三娘斟了酒,接着笑道:“今儿可是休沐之日,又有观莲庙会。我说你这丫头,不叫上小郎君小姊妹,去赏花逛庙会,独自一个儿在这儿魂不守舍的,可是心里头装了甚么事儿?”   徐挽澜连忙笑着应道:“我就是太高兴了,急着要赶到那杏花巷去,所以才没心没想,连路都不看。托阿姐的福,我这小日子,过得好的不能再好,哪儿会有甚么烦心事儿!来来来,好姐姐,徐三我敬你一杯。”   魏大娘见她言笑如常,便也不再担忧,只命那韩元琨手持玉壶,给自己也斟满酒盏,接着便挽袖抬手,一饮而尽。而徐三娘这心里,却是暗暗叫起了苦来,不为别的,只因这魏大娘乃是贪杯之人,每回对上她,至少也得吃上三五盅酒,才能脱身而去。   果不其然,这魏大娘才饮尽这一小盅,便又让那韩小犬给二人再度斟满。徐挽澜看着那杯中浊物,眨了两下眼,灵机一动,便哄骗这魏大娘,说要和她比谁喝得快,魏大娘一听,当即爽快应战。   徐挽澜从一数到三,二人当即挽袖抬手,齐齐饮酒。那魏大娘倒是实在,每一小盅,都喝得一滴不剩,而那徐三娘,却是抬袖掩口,饮上半盏,倒上半盏。那韩小犬在旁冷眼看着,不由得勾唇一哂,自是将这小娘子的满腹心思,全都看在眼中,了然于心。   二人接连比了三盅,徐挽澜才要端起第四盅,不曾想那魏大娘却打了个酒嗝,骤然挥手叫停,接着又唤起了那赶车的妇人,叫她勒马停车。徐挽澜暗自生疑,连忙抬起眼来,向那魏大娘看了过去,却见那魏大娘笑道:   “三娘子,你莫急,我下车去那药局一趟,拿完药就回来,必不会耽误了你的正事。我得亲眼盯着她们给我抓药,不然我这心啊,可安不下来。丫头你在这儿待着,我去去就回。”   言罢之后,那魏大娘起身下车,这车厢之中,一时间只余下徐韩二人。那魏大娘一走,徐三娘便抬起胳膊,看着自己那被酒沾湿的袖子,又嗅了嗅自己这满身酒气,忍不住皱起眉来——今日特地好好拾掇了一番,可谁知又闹得如此狼狈,若是那晁四郎见得她这副模样,只道她是一大早起来就无酒不欢,又该要如何想她?   那韩小犬倚着车壁,微微偏着头,把着眼儿,上下扫量着这徐三娘,不由得勾唇冷笑,沉声说道:“你今儿个浓妆艳裹,描红画绿,扮得跟妖精似的,这是要去赴谁人的约?”   徐三娘眉头一皱,瞥了他两眼,却并不搭理他,只顾着将自己那袖子蹭干。那韩小犬讨了个没趣儿,便也不再出声,只冷着脸,移开眼来。只是他虽将视线移了开来,可没过一会儿,又强忍不住,朝她瞥了几眼。 第43章 只愁花月笑人痴(三)   只愁花月笑人痴(三)   这韩小犬把着眼儿,扫量着徐三娘。徐三娘埋头蹭着袖子, 却是不言不语, 眉头紧蹙。而就在这二人相对无言之时, 偏巧外头有个小童行过, 一时兴起,学了几声虎啸, 那马儿听得虎啸之声, 骤然受惊, 好似疯了一般,拔足狂奔起来。   徐挽澜正蹭着袖子,忽地感觉车子重重一颠, 又听得外头那赶车妇人不断叫唤,而她身前那黑漆嵌螺的厚重茶案,也于顷刻之间, 猛地翻覆, 朝着她重重砸了过来。   徐三娘抬头一看,不由得杏眼圆睁, 惊呼出声, 连忙闪身欲躲, 幸而那韩小犬倒是个眼疾手快的, 立时抬起那粗壮结实的手臂, 一把便将漆案牢牢抓定,大手一翻,便将那漆案按回原处。   那受惊之马, 闻得虎啸之声,足足狂奔了数十米远,闹得车里车外,俱是一片杂沓纷乱,好一会儿后,总算在那车妇的喝斥之下,消停了下来。徐挽澜那手紧紧撑着车壁,生怕那马儿又开始发癫,等了少顷之后,这小娘子才松了口气,皱着眉头,微微喘息,回过神来。   她先低下头来,看了看自己这石榴红色的齐胸襦裙,却见那前襟已然湿了个透——那酒案翻覆之际,玉壶酒盏,皆是乍然倾倒,这羊羔美酒,洒了她整整一身,那所谓的石榴红色,也被洇成了暗沉深红。更糟糕的是,这湿了的地方,俱都紧紧贴着身子,瞧起来狼狈,穿起来也不舒服。   徐挽澜叹了口气,又摸了摸自己的发髻,还有那张特意妆扮过的脸儿。她心怀忐忑,微微蹙眉,抬头看向那正盯着她看的韩小犬,提声问道:“你帮我瞧瞧,我这头发,没有乱罢?妆呢?妆也没花罢?”   韩小犬盯着她看了半晌,随即勾唇一哂,别开头来,状似漫不经心地道:“凑合能看罢。”   徐挽澜一听这话,便不由得放下心来,清声笑道:“那我就放心了。对了,方才之事,还要多谢你,要不是你按住了那漆案,只怕我就被砸个正着。也亏得是你在,力气大,若是换作旁人,只怕是自顾不暇,更顾不上帮我了。”   韩小犬冷哼一声,这才又转回头来,倚着车壁,眯起眼来,道:“知道谢我就好。”   徐挽澜心中有事,急着要去找那晁四郎,便只对他笑了一下,接着就转过头去,伸手掀了车帘,抬头看了看天色。眼瞧着日上三竿,朱色赤黄,这徐三娘咬了咬唇,这便将车帘放下,收拢裙据,微微起身,匆匆笑道:   “左右这里离杏花巷也不远了,我走过去,也用不了多少工夫。待到魏大娘回了车上,还请你帮我告她一声,我与人有约,急着赶路,便先下车了。来日有空,再去阿姐府上,同她吃酒吃个痛快。”   韩小犬没搭声,只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徐挽澜见他应下,这便急急下了车去。而那韩小犬见她走了,顿了两下,便倾身向前,一把掀开车帘,稍稍探头,朝着她的背影望了过去。眼看着那小娘子行步如风,这韩小犬忍不住嗤笑一声,勾起唇来——   方才他故意骗了她,这小娘子是发也乱了,妆也花了,整个人狼狈不堪,可他偏不想跟她讲老实话。管她要去见谁,他才懒得去问,但一想到这小娘子钗横鬓乱,脂粉也糊作一团,自己却是不知不晓,反倒被那有约之人瞧了笑话,这韩小犬,便不由得有些忍俊不禁,唇角微扬,只叹自己不能亲眼得见。   却说那徐三娘急急赶到杏花巷外,站定身形,抬眼一看,便见游者如织,比肩接踵,无论是观花之客,还是卖花之人,都比以往的休沐日多了约莫一倍。放眼望去,马头竹篮,紫艳红香,蜂蝶随舞,果然是极为热闹。   徐挽澜挤入人潮之间,凭着印象,向着那晁四郎之前摆摊的地方寻了过去。日阳高照,若张火伞,徐三娘挤了半晌,已然是大汗涔涔,方才泼到身上的酒虽已干了,可是后背却又被汗水粘湿,着实是焦头烂额,狼狈万状。   待到她好不容易,挤到了那记忆中的摆摊处时,这徐三娘匆匆抬头,定睛一看,却发觉那摆摊的地方,卖的不是芙蕖荷莲,而是泥盆瓦罐,而那摊主,也不是个白衣郎君,而是个四五十岁的妇道人家。   徐挽澜蹙着眉头,惊疑不定,连忙又环顾四周。她抬头一看,便见几步开外,便是那被雷劈开的矮树,由此看来,她并没有找错地方。   徐三娘微抿红唇,不由得生出了几分失落之意来。她掏出帕子,轻轻拭了拭额角的汗水,又不敢用力去擦,生怕将妆面弄花——她却是不知,这胭脂水粉,眉黛丹朱,早就糊作一团去了。   徐挽澜微微垂眸,正兀自思虑之时,却忽地听得身后有人温声道:“三娘莫急,儿在这里。”   那声音清朗而又温柔,徐三娘一听,这才跌落下去的心,又立时提到了嗓子眼儿去。她眉眼带笑,急急回头,便见那白衣郎君面带轻纱,正笑吟吟地看着她,眉间花钿,薄粉描金,绘着朵三瓣红莲,映得那副如画眉眼,愈发好看起来。   徐挽澜定定地看着他,朗声笑道:“原来你在这里。”   晁四郎见她回头,稍稍一怔,随即不由微微笑了。他掏出巾帕,这便抬起手来,要去给她擦拭小脸儿。徐三娘却是不明就里,只后退一步,蹙眉小声道:“我,我脸上有甚么吗?”   她抽动了下小鼻子,愈发忐忑起来,又犹疑着问道:“我身上,是不是,闻起来臭烘烘的?又是酒气,又是汗味的……肯定难闻死了。”   晁四郎缓声笑道:“没甚么。儿只是想,帮你擦擦。”   他虽不曾直说,可徐挽澜却是反应过来了,定然是她那妆面,已然糊作一团,便连这卖花郎,都瞧不过眼了。她思及此处,叹了口气,这便扬起小脸儿,由着那晁四郎被她轻轻擦拭。   那卖花郎的动作很是轻柔,徐三娘眨了两下眼,只觉得那帕子仿佛蜻蜓点水一般,在这儿轻轻地蹭两下,在那儿悄悄地点两回,鼻间更有花香萦来,闻起来很是沁人心肺,远比魏大娘那甚么香露、蔷薇水要好闻多了。   如此一来,她不由得渐渐放松了下来,忍不住抿唇而笑。这三娘子抬着头,定定地看着专心给她擦脸的晁四郎,随即轻声问道:“今日你怎么没出摊?”   晁四郎含笑应道:“崔知县在寿春县城内,共设了三处集市,至于这摊点摆在何处,设在何方,摊主不可随意而为,皆要听她安排吩咐。儿的那摊子,被分到了那长塘湖畔,并不在这杏花巷外。”   徐三娘一愣,又问道:“那你,怎么不守着你那摊子,反而来了这杏花巷的花市上来?”   晁四郎温声应道:“摊子自有师父师娘守着,儿一心记挂着你,怕你遍寻不着,心里着急,便跟师父告了假,来了这杏花巷等你。”   言及此处,他微微一笑,清声道:“早先和你说好,便不能有约不来。”   徐挽澜忍不住笑了,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怎的,只觉得双颊也隐隐有些发烫。她用手背轻轻贴了下脸,接着又匆匆将手放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眼来,想了一下,又低声道:“那个,契书,我已经找过了知县娘子,请她盖了章印。”   晁四郎给她擦罢了小脸儿,又将那染了色的帕子叠好,细细收入怀中。闻得徐三之言,这卖花郎缓缓抬眼,笑看着她,温声说道:“三娘子,那日夜里,儿见你来了院中,多少有些忐上忑下,说起话儿来,也未能如实言尽。儿只想跟你说,你那日所言,倒有一个地方,说的并不对。”   他此言一出,反倒令这徐三娘忐忑起来。她清了两下嗓子,蹙了蹙眉,才又抬头问道:“我……哪里说的不对了?”   晁四郎微微勾唇,笑望着她。日暖花明,熏风送香,那少女褪尽残妆,铅华未染,虽说是素面朝天,可却反而更显清丽,可谓是裙染石榴红,人娇更胜花。   眼瞧着这徐三娘子愈发忐忑不定,晁四郎又如何忍心看她如此,忙又放柔声调,缓缓说道:“你说儿对你并无情意,这一处,却是说得不对。儿若是果真对你并无情意,你便是捧来金山银山,儿也会对阿母以死相逼,绝不让她写了那契书去。”   徐挽澜听得此言,又惊又喜,张口欲言,可却又不知该说甚么才好,只红着脸儿,咬唇笑着,心中则一个劲儿地暗骂自己——徐三啊徐三,你好歹也是两世为人了,怎么跟个长不大的小丫头似的,这小鹿乱撞,春/心荡漾的,真是说不过去,白活了这么多年。   晁四郎见她连那小耳朵都已红透,不由得缓缓笑了,先仰头看了看天色,随即又轻声说道:“今日买花的人多,师父先前交待了儿,让儿去后山那园子里,再采些莲荷送来。不知娘子,可愿与儿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几章要甜腻腻腻到你们烦 第44章 只愁花月笑人痴(四)   只愁花月笑人痴(四)   晁四郎邀她去后山园子,徐三娘自是不会推拒, 连忙眯眼而笑, 用力点了点头。晁四郎见她应下, 也不由得微微笑了, 俯下身来,背起那空竹篓, 徐挽澜见状, 连忙提步上前, 抬手轻扶着那竹篓,待他背好,方才放下手来。   暖日晴烘, 游人如织,放眼而望,绮罗巷陌, 皆是粉围红阵, 花光纷艳。这少年少女,一前一后, 缓步而行, 穿行于人山人海之间。那晁四郎着实是个温柔体贴的人, 生怕她被人挤着撞着, 这整整一路, 都不厌其烦抬着胳膊,替她隔开汹涌人潮。   徐三娘微微低头,听着那歌叫喧闹之声, 嗅着那扑鼻而来的馥馥花香,只觉得心上暖融融的,再抬头看看眼前之景,只觉得所见所闻,都比从前可爱了几分。   只可惜周围闹哄哄的,说起话儿来,也不甚方便。直待二人走到那后山园子之后,这耳根才算是得了清净。徐三娘立在小径之上,以手搭棚,迎着日光,眯眼而望,只见得草树葱茏,蝶乱蜂喧,这悠悠天地之间,除了她与晁四郎外,再也没了别人。   她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连这空气,都多了几分清甜。徐三娘不由得抿唇而笑,这便放下手来,抬起头,眨巴着一双清亮美眸,看向身侧那白衣少年。   而那晁四郎搁好了竹篓,低头看向她,含笑温声道:“已然是晌午时分,三娘多半也饿了,咱两个不若去那茅草屋里头歇上一会儿,儿正好也给三娘做顿饭吃。饭吃过了,再干活儿也来得及。”   徐挽澜连声说好,这便跟着他一同往那花间茅屋走了过去。进了屋子里后,这晁四郎给她搬了凳子,又提起砂瓶,给她倒了碗荷叶凉茶。徐挽澜双手捧着茶碗,正抿口喝着,便听得那卖花郎轻声笑道:   “娘子倒还不曾看过,儿长得到底是何模样。便连儿的闺名,你也是全然不晓。你就不怕,儿摘了面纱之后,长得尖嘴猴腮,青面獠牙?”   徐三娘捧着茶碗,闻言不由笑了,朗声道:“我才不怕。我认定你了。”   这晁四郎倒是不晓得,那日风雨大作,他这薄纱沾了雨水,紧紧贴着面部,那下半张脸的轮廓,早就明白显露,徐三看过之后,便已是心里有数。   晁四郎听着那徐三之言,微微低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坐在徐三身侧,默然半晌,又缓缓抬起袖来。少年郎一袭白衣,那削葱根般的手指触及耳后,轻轻一解,便将那白纱摘了下来,将那一张清明俊秀的面庞,完完全全显露而出。   那少年郎身长八尺,秀眉明目,温润如玉,配上那周身气质,真好似神仙中人。只是他虽有如此姿貌,可这心里,却仍是忐忑难安,唯恐那徐三嫌弃了他去,便也不敢直视着那徐三娘,只低声问道:“儿这样貌,可还入得三娘子的眼?”   徐挽澜闻言,不由一笑,随即伸出手来,勾起那卖花郎的下巴,半玩笑半认真地道:“美啊,当真是美极了。甚么潘安宋玉,卫玠兰陵王,在我心里,都比不过你去。你是露湿芙蕖花上月,又是蓬莱谪仙梦中人。却不知,你这美貌郎君,姓甚名谁,哪里人氏,又愿不愿意,跟了三娘我去?”   晁四郎不由笑了,只轻轻握住她手腕,直视着少女那明亮的眼眸,缓缓说道:“儿本姓为晁,朝旦之晁,单字为缃,缃苞之缃,家中行四,住在寿春县里,帽儿巷中。娘子真心相待,披心相付,儿定不会负了这相思之意。”   徐挽澜凝视着他,低喃着那两个字,轻声道:“晁缃。朝旦之晁,缃苞之缃。是那系在腰间的香包?还是那会开花儿的缃苞?”   晁缃一笑,道:“会开花儿的那一个。缃苞的缃,缃素的缃,缃绮的缃。三娘子可要记好了,万不能忘。”   所谓缃之一字,乃是浅黄之一。所谓缃苞,即是浅黄色的花苞。朝旦之晁,缃苞之缃,这名字该是极美的——气清天朗,晓霞微风,花苞初绽,身披金缕浅浅黄,这名字和人,恰好能对的上。   徐挽澜用力点了点头,由他握着细腕,朗声笑道:“不忘不忘,我绝不会忘了。这晁缃二字,我是要记一辈子的。”   话及此处,本该是情意暧昧之时,不曾想偏在此刻,她那腹中,开始咕咕作响,显然已是饿得不行。而这咕咕咕的声音一出来,便将那暧昧情氛,立时搅了个烟消云散。   徐三摸了摸肚子,咬着下唇,眨巴了两下眼儿,很是有些尴尬。晁缃听在耳中,不由一笑,连忙起身,挽起袖子,温声道:“三娘怕是饿了,儿这就去给你下厨。娘子在这儿歇着罢,出去走走也成。用不了多久,儿便能做好上桌,只是还需问你一句,可有甚么忌口之物?”   徐挽澜连忙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没有,没有。我这人,腹为饭坑,肠为酒囊,甚么东西都能装得,甚么吃食都能填下。甭管你做甚么,我都欢喜得很,绝对吃个盆光碗净。”   晁缃笑了笑,这便系上方巾,即所谓古代版的围裙,朝着厨房走了过去。徐三娘以手支颐,坐于堂中,歪着脑袋,隔了段距离,远远地凝视着他的背影,唇角也无意识地勾了起来。   晁缃。晁缃。四郎。四郎。   徐挽澜抿唇笑着,一边在指间把玩着自己的头发,一边默念着他的名字,只感觉无比心安。所谓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概莫如是。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自己是渺小的,无力的,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旁人。但是她救了晁缃,这件事本身就已令她十分高兴。从此以后,她要让他无所顾虑地,投身于莳花弄草之道。   虽说按着这朝代的律法,他二人,一个是贱籍,一个是平籍,断然做不了平头夫妻,只是那又有何要紧的?她是做律师的,再清楚不过了——所谓婚姻,并不是爱情的见证,即如恩格斯所说,一夫一妻制家庭的产生,不过是为了保护私有财产的延续性罢了。若是二人情真意笃,且没有财产纠葛,那又何需在乎那一纸婚书?   衣食无忧,安安逸逸,更还有个温柔体贴、知冷知热的枕边人,这样的小日子,已经令这徐三娘十分知足。   少顷过后,那晁四郎端了饭菜上桌,徐三娘持着筷子,定睛一看,却见碗中细面,其色鲜碧,摸一摸那瓷碗,更是清凉凉的,半点儿热气都无。这等花样,她倒是不曾见过,边夹了那翠绿色的面条入口,细细咀嚼,边好奇问道:“这是何物?我倒是不曾吃过,嚼起来凉丝丝的,透着香气。”   晁缃一笑,道:“此物名为‘槐叶冷淘’,这碧绿之色,乃是由那槐叶和出来的,煮熟之后,再以冰凉井水滤之。这五炎六热的,儿生怕你中了暑气,便想着做些冷物来吃。”   这卖花郎一边说着,一边又自盘中拿起苞芦,即所谓玉米。现如今乃是农历六月底,这苞芦,乃是新近摘下来的,粒色金黄,正是最好吃的时候。   徐挽澜吃着那槐叶面,稍一抬眼,便见这卖花郎掰了半根玉米,又将那玉米粒,细细剥了下来,盛入瓷碟之中。徐挽澜暗自寻思,只道他吃得如此精细,不曾想那少年却将这小碟推了过来,徐三娘这才反应过来,他费了这么大工夫,却是给自己剥的。   徐挽澜一怔,连忙接过来那小碟,并冲着晁缃甜甜笑了。可再一低下头来,这徐三娘盯着那颜色鲜碧的槐叶凉面,不由得感觉心间有些酸涩起来。   前生的时候,父母当她是个累赘,她姓江,父母便给她起名叫“江娣”。后来她年纪大了,又自己改了名,将那个“娣”字,换作了“笛”。但无论名字是甚么,在这个家里,她都是多余的那一个,唯一作用,就是贴补弟弟。   那时候她但以为,也许努力工作,让父母看到自己的本事,就可以换来父母的真心疼爱。又或者,等到她结了婚,嫁了人,有了自己的家庭,她可以在自己的小家庭里,从自己的丈夫和孩子那里,品味到真情与温暖。   只可惜,所有的假设,无一成真,全部都被证伪。   徐挽澜这般想着,暗自一叹,随即持起瓷勺,舀了一小勺那粟米粒,随即挽起袖子,喂到了晁缃唇边。   晁四郎却摇了摇头,轻笑道:“特地剥与你的,你可不能,驳了这一番好意。”   徐三娘巧声笑道:“既是剥与我的,那便任我处置了。我要喂你吃,你也不能驳了我的好意。”   晁缃无奈,拿她没有办法,只得启唇张口,吃了那勺金灿灿的粟粒。他轻轻嚼着,又凝视着徐三娘,却见她收回手后,又十分自然地,用那他沾过的瓷勺,舀起了旁的小菜。晁缃看在眼中,不由得微微红了脸,只感觉口齿发干,连忙端起茶盏,润了润唇齿。   作者有话要说:  读者“菱歌”,灌溉营养液+52017-06-10 13:57:24   读者“索之岭”,灌溉营养液+102017-06-09 21:03:25   读者“爱萌物的呆莲”,灌溉营养液+202017-06-09 13:44:31   谢谢各位的营养液~ 第45章 青荷叶子画鸳鸯(一)   青荷叶子画鸳鸯(一)   青槐叶汁和作凉面,粟米粒堆作小金山, 二人捧碗举箸, 轻言笑语, 吃过了这一顿餐饭之后, 又一起洗涮了碗筷。那晁四郎原本还拦着徐挽澜,不让她去沾那冰凉彻骨的井水, 但这徐三娘却偏要挽起了袖子, 和他抢着洗碗, 晁缃对她很是无奈,一向拿她没有办法,只能分了盘子给她。   洗过了碗筷, 徐三娘立起身来,伸出两只沾了水的小手,转了两下手腕, 抿唇抬头, 眼含期待地,看向那晁四郎。晁缃自是会了她的意, 知她这是想让自己给她擦手, 不由得微微一笑, 这便拿了巾帕过来。   那白衣少年含笑低头, 将她的一双手儿, 捧在左手掌心之中,另一手则持着巾帕,给她轻轻擦拭起来。   徐三娘微微抿唇, 仰着头,近距离地看着他的容貌,只觉得愈看愈是欢喜,愈瞧愈是入迷。待那少年郎给她擦干了手,正要松开之时,这徐三娘却忽地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晁四郎先是一怔,随即不由笑了,有些疑惑地看向那徐三娘。徐挽澜清了清嗓子,又颇为认真地高声说道:“我,我就是想再说一遍。我若是和你好了,必不会再找其他人。只要你还愿意跟着我,那我,就绝对只有你一个,断然不会负了你去。”   言及此处,这徐三娘又微微垂眸,轻声说道:“若是明年春末,似荷莲得了圣宠,你得以脱离奴籍,到那时候,你欲去欲留,全都随了你去。你若是去,我绝不相拦,那余下的金子,我也定会遵守诺言,一并给了你家阿母。你若是留,那我便打簪环,做铺盖,与你成秦晋之好。”   她生怕那晁四郎不知她的真心,复又抬起头来,紧紧握着他的手腕,殷殷说道:“我这人,没甚么能耐,只一个好处,就是说话算话,绝不食言。你可千万要信我。别人信不信,我都不管,我只在意,你信还是不信。”   晁四郎薄唇紧抿,动容不已,反手将她那才擦干的小手握住,所说之言,也十分郑重:“得黄金百两,不如得三娘一诺。三娘如此真心,那儿也想发个誓,只要三娘不休不弃,儿便绝不会离你而去。若是有违此誓……”   徐三娘不想听他说那赌咒发狠的话儿,连忙出言打断,笑着佯嗔道:“停停停,咱两个都好到一块儿去了,你可不能再唤我三娘了啊。你得给我想个词儿,花儿草儿的都行。打从今日起,只你一个,能这么唤我,也只我一个,才能被你这么唤。”   晁缃听着,不由笑了,凝神细想片刻,方才温声说道:“便唤你作小碗莲罢。你喜欢么?”   这个爱称,着实有些肉麻兮兮的。徐挽澜听着,不由得双颊红染,抿唇憋笑,但她脸皮向来极厚,对这么一个甜腻腻的爱称,也是来者不拒,只重重点了两下头,随即又笑道:“那你唤我三声,也好让我听听,到底顺不顺耳。”   晁缃无奈而笑,便轻声连唤了三声小碗莲。他每唤一声,那徐三娘便重重嗯上一声,每叫必应,显然是对这个名字很是喜欢。晁缃看在眼中,这才安下心来,随即伸袖抬手,替她拢了拢鬓角碎发,又有些歉疚地道:   “今日还要去给师父送花,待会儿采完莲荷,便要送到长塘湖去,只怕不能多陪你了。不过……”   他又勾起唇来,轻声说道:“说来也巧,明日乃是六月廿四,既是观荷节,亦是儿的生辰。却不知,小碗莲,你是否有空?不会占你多少工夫,儿晌午之前,也要去给师父师娘帮忙看摊子。儿只想着,明日半下午时,和你一同,去那长塘湖东面,泛舟赏荷……你不必动手,船由儿来撑便是。”   徐挽澜没羞没臊地笑了,晃着他的手,点头道:“小碗莲当然有空了。”   晁缃见她应下,不由缓缓笑了。因那晁四郎有事在身,还要采花送去,下午还要去帮着看摊子,徐三娘也不便多待,小情人牵着小手,亲亲热热地又商量了会儿,这便各自散去,只等着隔日相会。   徐挽澜离了后山,缓步而行,面上笑容不减,口中不自觉地哼着小曲儿,只觉得这迈出去的每一步,都仿佛是踏于彩云之上,整个人轻飘飘的,不知今夕何夕。   待这徐三娘归于家中之后,那唐小郎一见她回来,且眼角眉梢,都带着娇艳春意,这唐玉藻的心里,立时有了计较,对于这徐三今日出去做了甚么事儿,也已然猜得了七八分。   这唐小狐狸瘪着小嘴儿,瞥了那徐三两眼,先缓移娇步,走到那徐三身边,给她倒了茶水,随即又盯着她那脸儿细细看着,蹙眉问道:“娘子早上出门之时,奴给娘子描了眉,画了眼,搽了粉也抹了口脂,怎么娘子再一回来,这小脸儿上光光净净的,甚么脂粉也没了?”   徐三娘笑了一下,随口搪塞道:“日头儿晒了一身的汗,脸上黏答答的,全都糊到了一块儿去。我心里头一寻思,这既不舒坦,又不好看,还不若用那巾子,全都抹了去呢。”   唐小郎忙道:“是奴考虑不周。早知今儿个这样热,合该用些轻薄脂粉,也省得娘子遭这罪了。”   徐三娘唔了一声,心思全不在此,而那唐玉藻却是不一样了,他这满心满意,全都付在了主人娘子的身上,只想着能寻个话头儿,也好和这徐三娘多说上两句话儿。   这小郎君稍稍一想,提起砂瓶,给徐三娘满上茶水,随即眯着桃花眼儿,又笑道:“今儿个娘子出门之后,咱家阿母便进了搁钱的那屋子里去。奴这么一瞥,就瞧见她开了钱箱,拿了金锭,先往怀里头揣了一个,接着又将那金子掏出来,再搁回去,再之后,又拿出来,又搁回去。这来来回回,三番五次,耗了不少工夫,也实在教奴,颇有几分捉摸不透。”   一听这话儿,那徐挽澜搁下茶碗,眉头微蹙,又冷声问道:“那她最后,是拿了还是没拿?”   先前这一番话儿,唐小郎乃是当做玩笑说的,哪知说完之后,便见这徐三娘沉下了脸来。这唐玉藻不由得有些慌张起来,连忙应道:“奴瞧准了,阿母最后没拿。”   徐挽澜闻得此言,心上稍安,可这眉头,却还是紧紧蹙着,只等那徐阿母回来之后,再对她仔细盘问一番。   她这一等,便等到了金乌西坠,黄昏月上之时。那徐三娘正坐于书案之后,捧卷而读,忽地听得外间传来声响,却是那徐阿母喜滋滋地回了家来。徐三缓缓抬眼,扫量了那妇人一番,方才搁卷起身,对着那徐阿母问道:“今日乃是休沐,你又不必上工,却不知这是忙甚么去了?这么晚方才归家。”   徐荣桂一听女儿盘问,便有些气急起来,抬杠道:“徐老三,你见天儿一大早就出去,忙活半天,也没个正事儿,你可曾见我盘问过你?今儿个外头恁地热闹,庙会上甚么东西都有,怎么,还不许你娘我出去逛逛了?”   徐挽澜闻言,皮笑肉不笑,缓步入得院内,眯眼扫量着自家阿母,又讥讽道:“阿母说的没错,那庙会上,确实是甚么东西都有,便连那摆博戏摊子的,都多了不少花样,我说的对不对?我瞧着阿母这副喜眉笑眼,今儿个至少也是赚回了本儿罢?”   先前那唐小郎提起这徐荣桂拿银子的事儿,徐三娘一听,立时便猜中了前因后果。这徐阿母偷拿金锭,且几番犹疑,为的不是别的,定然是见家里头宽裕了,便又生出了赌钱的心思来。   早些年徐挽澜刚穿越来的时候,这徐家穷得连锅都揭不开了,偏那徐阿母,还沉迷于赌博之中,见天儿是吆五喝六,斗鸡走马,欠了一屁股的债。徐三穿越之后,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使了三十六计七十二策,总算是令这徐阿母,勉强走到了正道上来。   近些年来,这徐荣桂虽还是会赌上几个小钱儿,可赌的数额都不大,赌的频次也不高,徐三娘知她心里有数,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将她逼得太紧。哪知现下这徐家的小日子,才有了那么点儿奔头,而这徐家阿母,却立时又犯起了赌瘾来了。这可当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猫改不了偷腥,实在叫徐三娘很不高兴。   徐荣桂听了自家闺女这番话儿,难免有些心虚起来,只梗着脖子,强自辩驳道:“徐老三,你倒能耐了,还跟你娘我打起官司来了!你说我去庙会赌钱,你可抓着真赃实证了?你这小妮子,少往你娘头上泼脏水!”   徐挽澜故意唬她,垂眸冷笑道:“你这是七月半说瞎话,骗鬼呢罢?我都在庙会上瞧见你了,且还唤了你两声呢。你赌得两眼发红,充耳不闻,只顾着盯着那骰子。我便想着,这到底是在外头呢,总要给你些面子,待到夜里头,再追究也不晚。如今可好,你是仨钱买头蚂蚱驴——本事不高,犟劲儿倒是大,还学会死不认账了!”   这徐三娘,可算是将徐阿母摸了个透。那妇人一听她说庙会,又说骰子,已然是心虚得不行,连忙又扮起了委屈,不再似之前那般嘴硬,只哼哼唧唧地说道:   “我本不想去的,偏那冯牙婆,死命拉着我去。她跟我说,庙会上有个摊子,那摊主啊,蠢得不行。人家的摊子,都是十赌九输,偏她这摊子,是十赌九赢。我便想着,这等便宜,哪有不占的道理!”   言及此处,这徐阿母自腰间解下那沉甸甸的荷囊,急步凑到那徐三身边,讨好地笑着道:   “徐老三,你瞧瞧,今儿我满打满算,就投了一两银子,可谁知竟翻了三番,赚了足足三两!你不知道,那摆摊儿的婆娘,眼都急红了,我和那冯牙婆才赌完,她便急着要回去。我们几个,拦着她,不叫她走。她便只好说,家里头有事儿,明日再出摊儿。老三你说,这怎么能叫赌啊,这就是白拿啊!”   徐挽澜一听她这话儿,不由得冷笑尤甚。这徐家阿母,到了这个点儿才回来,指不定轮番赌了几个摊子呢,她这嘴里头,当真是吐不出一句老实话来。   徐三也懒得和她多言,只摊开手来,蹙着眉朝她看了过去。那徐阿母一看,自是晓得了她的意思,犹疑半晌,嘴儿一撇,终究还是将那钱箱的锁匙递到了她手里头。   徐三收了钥匙,细细收好,随即抬眼看向那徐荣桂,缓声说道:“为人子女,有子女的本分。为人父母,有父母的根本。我言尽于此,不再多说。”   那小娘子也没说甚么恶言恶语,可却还是听得这徐阿母心上一紧,敛容屏气,缄口结舌,不敢多言。这徐阿母,原本还想着,左右明儿个也不必上工,还不如和这冯氏再去那摊子占占便宜,可如今听了这徐三的话儿,她只觉得面上发臊,心中有愧,彻底将这番心思歇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赌博这事儿其实是个阴谋啊~   不过这个阴谋,暂时不用管它~再甜一会儿吧哈哈哈   话说如果真的开车,还希望大家低调一点,不要说车啊肉啊什么的……可以说开课啦之类的哈哈   玥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10 12:01:16   读者“风雨无阻”,灌溉营养液+12017-06-10 23:00:58   感谢地雷和营养液=3= 第46章 青荷叶子画鸳鸯(二)   青荷叶子画鸳鸯(二)   眼见得那徐家阿母服了软,且乖乖交了锁匙, 徐三娘便也没再多言, 转身回了屋内, 寻思起那晁四郎的生辰之事来。她坐于案侧, 以手支颐,眉头紧蹙, 红唇紧抿, 绞尽脑汁地思量起来。   要不然有样学样, 也送他些花种子?只是她并非个中行家,不过草草读了两三本册子而已,着实不擅此道, 唯恐闹出了笑话儿来。再说了,她能在街边随手买着的花种,他约莫也瞧不过眼罢。   送吃的罢, 没一会儿就嚼巴没了, 倒没个长久的意思。   送书罢,倒是长久了, 只可惜他大字儿不识一个。   送太值钱的, 怕惹他多想, 送太便宜的, 又怕他误以为自己并不上心。   纵是这徐三聪明绝顶, 此时陷入这儿女情事里来,也是颇有些拿捏不准,持疑不定, 左右为难起来。这徐三娘思量半晌过后,总算是做了决定。   她匆匆立起身子来,翻箱倒柜一番,总算是自妆匣底下寻出了个荷囊出来。她半蹲着身子,将那荷囊捧在手心,皱眉扫量了一会儿,这便站起身来,唤了院子里的贞哥儿过来。只是她这一唤贞哥儿,那唐小狐狸也听了动静,心上一动,这便假装是端茶送水,缓移娇步,凑了过来。   唐玉藻微微垂眸,将那满上茶水的砂瓶置于桌上,随即提起那小耳朵,细细听了起来,便听得那徐三娘对着贞哥儿笑道:   “贞哥儿,你还记得不?几年以前,阿姐我一时兴起,还跟守贞你学过半个月的刺绣。只可惜我这人,口巧手拙,干起绣活儿来,粗笨得很,你瞧我四年前绣的这荷包,如今看来,真是丑得入不了眼。”   稍稍一顿,这徐三娘又轻声道:“我……我有个相熟的小娘子,明儿个是她生辰,我也没甚么好送她的,便想着将这荷包再缝补缝补,多少也算是份心意。我央你过来,便是盼着贞哥儿你不吝赐教,帮我一回。”   唐玉藻在旁听着,颇有几分不信,自是那徐守贞听了之后,自是深信不疑,连忙将那荷囊搁在手中,细看起来。   他借着灯烛,定睛一看,便见那荷囊乃是石榴形状,深蓝布子,其上绣了半朵粉白莲花,虽说针脚着实有些笨拙,但乍一看来,倒也是有模有样,足以见得这徐三娘,远不似她说的那样粗笨。   贞哥儿轻轻抿唇,细声道:“阿姐可要儿帮你绣完?儿绣得快,约莫不到一个时辰,便能将余下的补完。”   徐挽澜连忙笑道:“不不,我不是叫你替我绣。我是说,我若是有甚么不明白的,便想请守贞小师傅指教于我。”   那徐守贞闻言,微微一笑,这便应了下来。姐弟两个凑近灯下,一个低着头,蹙着眉,手上拈着针线,细细绣起莲花,另一个静静陪伴在侧,偶尔出言,指教两句。   唐玉藻瞥了两眼,晓得没自己插足的余地,心上没来由地有些酸涩,只给二人端了茶水,这便瘪着小嘴儿,出了屋去,浣衣扫地去了。   徐三娘这一绣,便足足绣了两三个时辰。那贞哥儿原还想陪着她,徐三娘却不忍让他熬夜,花言巧语,哄了他回屋上炕,剩下自己一个,点着孤盏烛灯,埋头低首,手拈针线,穿花纳锦。   待到丑时之初,夜深人静,这徐三娘揉了揉眼,总算将那荷囊绣好。她手捧着荷包,瞧了半晌那翠茎风荷,愈想愈是高兴,忍不住眼含春意,弯唇而笑。   徐挽澜搁了荷囊,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一抬眼,便见那唐小郎就在身边站着,眉眼间晦明不辨,虽瞧起来好似是不大高兴,但他今日的这不高兴,却和往日的那撒娇撒痴,截然不同,全然两样。   徐挽澜止了哈欠,定定地朝他看了过去,而那唐玉藻却忽地笑了,眉眼间与往日一般无二,只端来锡盆,摆上盥洗之物,细心伺候她洗漱。那徐三娘只当自己是犯了困,瞧花了眼,倒也不曾多想,只一手撑腮,由那唐小郎洗着脚,迷迷糊糊间,便听得那唐玉藻低头轻声道:   “贞哥儿接连几日,都不曾出过门了。今儿那邻家郎君来了咱家院子,言谈间说起了那观莲庙会,不过是三两集市,倒教他说得比开封府还热闹。贞哥儿听了之后,虽不曾明言,但奴瞧着他那模样,确实是动了心,想要去那庙会上逛逛。”   徐三娘一听,以手支腮,睡眼惺忪,含笑说道:“你这小狐狸精,分明是自己思了凡,想要去那庙会逛逛,却偏还扯来贞哥儿做幌子,当我看不透你那点儿小心思么?”   她稍稍一顿,又轻声说道:“最后一日罢。最后一日人少,我便带上你和贞哥儿,出去玩儿上一整日。”   唐玉藻见她应下,不由得眯眼而笑。徐三娘却是顾不得领会他的心思,熬了两三个时辰,已然是十分倦怠,洗漱罢了,便和衣而眠,闭眼睡去。唐小郎看在眼中,心上一黯,兀自有些慨叹起来。   却说隔日里晌午过后,那徐三娘先将那绣莲荷囊系于腰间,接着又包了几块亲自做的糖饼,紧紧抱于怀中,这便提步出门,赶着去赴那晁四郎的长塘泛舟之约。整一路上,这徐三娘是春心荡漾,胡猜乱想,只顾着快步流星,穿街过巷,却不想行至半道,偏有那枝节蔓草,横生出来,惹了一起事端,挡了她的去路。   却说有个偷鸡摸狗的小儿郎,正在街上来回晃荡,忽地瞥见这小娘子,腰间竟挂了两个荷包。这小子一琢磨,只当她是有钱人家的小娘子,这便蹑手蹑脚地凑上前来,手儿一抽,把那绣着莲花的荷包,立时给扯了下来。   他只当是得了手,不曾想那徐三娘却是反应极快。他才一扯下那荷包,还来不及掂量,便见那徐三回过头来,伸手向他抓去。   这偷儿吓得一身冷汗,匆忙将那荷囊塞入怀中,这便撒开丫子,拔足狂奔,拿手撇开众人,急急往那桥上跑去。徐三见状,火冒三丈,哪里肯将他放过,这就敛起裙据,势若脱兔,紧追不舍,猛冲过去。   这徐挽澜虽说自打穿越以来,疏于锻炼,体力也比前世差了不少,但她此时却是怒火中烧,气得不行,一心只想将那小子拿下,再将那绣了两三个时辰的荷囊拿回手中,因而也是跑得极快。那偷儿才跨步上桥,尚还喘着气,便被这徐三娘给紧紧揪住了后领子,直勒得这小子脸色一白,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偷儿却是并不甘心,还想着要挣脱了去,死命往前一扑,却又被徐三娘狠狠一拽,他这身子一歪,便靠到了那桥边上去。这小子倾身向前,那怀里的荷包竟也跟着飞了出去,徐三娘杏眼圆睁,紧抿红唇,急急伸手欲抓,可仍是扑了个空,只得眼睁睁地瞧着那荷包坠入水中,打了个转儿,便倏忽不见。   徐挽澜倚在桥边,心上一沉,冷冷抬眼,朝着那偷儿逼视过去。那小子被她这眼神一剜,直吓得打了个激灵,他这张了张口,才打算摇尾乞怜,蒙混过去,不曾想却听得那小娘子冷笑道:   “人言道是,窃货曰盗,害身曰贼,你小子窃了我的祸,害了我的身,是死罪不可免,活罪逃不得!依照《宋刑统》所言,若是被捉获窃盗,那赃物值几两银子,便要被打上几十板子。若是满了三十两,那可就不是打板子的事儿了,非得押至刑场,斩首示众不可。而若是贱籍郎君犯得此罪,但凡满了十两,便要处以极刑。”   那偷儿听得心里发凉,口中仍强自狡辩道:“你说奴偷了你的荷囊,你又有何真凭实据?”   徐三娘却偏要仗势欺人,哂笑道:“你这小贼,还敢抵赖!你可知我是谁?我本姓为徐,家中行三,不巧不巧,正是讼师一名。那县府衙门,我出出进进,不知去了几百十回。我若想说你偷了,那你就一定偷了。我若说那荷囊能值百两,那它就一定值得起。”   那小儿被她一吓,哆嗦了半晌,这便开始求饶。徐三娘揉了揉眉心,压低声音,又对他沉沉说道:“这池子不深,流得也不快,你赶紧下去给我捞。若是捞上来了,这荷囊便只值几十文钱,若是捞不上来,那它便当得起百十银锭。”   这偷儿闻得此言,忙不迭地找河边人家借了渔网,又跳入那河水之中,急急捞了起来。捞了好一会儿后,见还没有动静,徐三娘心里着急,而那偷儿却更是着急,这便丢了竿网,纵身一跳,去河底寻摸。   说来也巧,他才一俯身入水,便见一条小舟的底部,正挂着个荷囊,却原来是那荷包入水之后,阴差阳错之下,被这船尾给钩扯了去。偷儿心中大喜,连忙扯下荷囊,出得水中,朝着岸边的徐三游了过去。   徐三娘低头一看,却见那荷囊非但已经湿透,便连那绣线都已被扯散。她费了好一番工夫,熬更守夜,针针心血,才绣了这并蒂莲花,现如今却被勾了个七散八落,好不狼狈。   她叹了口气,立起身来,这便将那荷囊拧了水,再用干净的绢儿包好,细细一卷,搁入另一个装钱的荷囊里头。这徐三娘再一回身,冷冷瞥了那偷儿两眼,这便揪着他去找了巡街的差役娘子,并按照先前所言,只道那荷囊并不值钱,也算是未曾过多为难这小郎君。   这一出麻烦虽是了了,但这徐三娘的心中,却是很不高兴,只闷声不吭,敛起裙据,朝着那长塘湖东面赶了过去。待走到了那约定之所,徐三娘抬眼一看,便见荷叶田田,青翠照水,更有芳莲九蕊,粉融红腻。而就在那荷阵之间,有孤舟一叶,挽于水间,船头有个白衣郎君,面带薄纱,手扶木桨,正微微倚头,笑看着她。   徐挽澜一看见这晁四郎,连忙面上带笑,急急走了过去。那晁缃立起身来,扶着她上了船,待她好生坐下,这郎君也才跟着坐下。   二人也不急着泛舟,只紧紧挨着,说起了话儿来。那徐三娘先摸了摸自己做的那糖饼,面上不由一喜,道:“这糖饼可是我亲手做的,还有几分热乎劲儿呢,阿郎不能不吃。”   因那崔钿在地图上,只将长塘湖西南两面标作了赏荷之所,因而这一双小情人所在之处,很是清净,除了这一叶孤舟,放眼望去,也再瞧不见别人。晁缃抬头看了看四周,见四下无人,便抬起手来,解了面纱,缓缓拿起糖饼,细细咀嚼起来。   这少年郎一面吃着,一面又微微蹙眉,朝她清声问道:“你可吃过了?莫要像昨日一样,明明已经饿得不行,却还强撑着不说。”   徐挽澜眯眼笑道:“你不能说‘你’,你得说明白了,这个‘你’,又是谁?”   晁缃不由失笑,连忙道:“你是小碗莲。小碗莲可不能饿着肚子。”   徐挽澜玩笑道:“晋人有诗为证,‘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我光在这儿看着你,便已经饱得不行了。”   晁缃闻言,微微红脸,笑着摇了摇头。他将那糖饼吃罢之后,拿绢帕擦了擦手上的饼渣,又温声笑道:“小碗莲的手艺,着实不错。这糖饼香甜可口,足可见是下了工夫。”   徐三娘把玩着头发,又笑道:“那是它甜,还是我甜?”   晁四郎想了一会儿,低笑道:“还是你甜。”   徐三却是佯嗔道:“你个骗子,你都没尝过我,怎么知道我甜?”   作者有话要说:  证明我是会写甜文的,我以前只是深藏不露哈哈哈 第47章 青荷叶子画鸳鸯(三)   青荷叶子画鸳鸯(三)   闻得徐三娘这调笑之语,晁四郎不由双颊微红, 低头失笑。   徐三娘眼儿弯弯, 笑看着他, 又掏出绢帕, 边给他擦拭着唇边没抹掉的饼渣,边故意逗弄他道:“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可得说明白了, 你是怎么知道我甜的?”   晁四郎勾起唇角, 目光温柔, 但笑不语,心中却不由得想起了昨日夜里,那晁家阿母交代过他的话儿来。   夜里头那晁阿母跟在他身后, 对着他反复叮嘱,说是虽和那徐三签了契书,可他到底还没进那徐三的院子, 算不得是徐三的人。平日里若是和徐三走得近些, 倒也说得过去,只是千万要留心, 莫要让那小娘子占了便宜去。   晁阿母可说了, 若是她要拉小手儿, 那便必须要含羞带怯, 欲拒还迎, 绝不能甚么都由了她去。若是她的手不老实,上下揣摸,甚至还探入衣内, 那可千万不能让她摸了要紧之处。要是她想亲嘴咂舌,一定要推拒开来,只许她亲两下脸儿。   而要是她按捺不住,想要吃干抹净,那他晁老四,可千万得守身如玉,严辞推拒!只这一道坎儿,最是要紧,万万不能让那小娘子跨了去!   晁稳婆夜里头反复交代,生怕这买卖做到最后,反倒是自己家里头亏了本钱。只是这卖花郎,早就认定了徐三娘,哪里还会听她这番教诲?更何况,他相信徐挽澜,绝不是那等出尔反尔,始乱终弃之人。   对于晁氏之言,晁缃只管敷衍过去,全不放在心上。因而此时那徐三娘悄悄伸手过来,搭到了他手背之上,这晁四郎也不曾惺惺作态,明推暗就,只对她弯唇一笑,这便将她的手儿紧紧握住。   晁四郎的这一番心思,徐挽澜自是不知不晓。她紧挨着他,逗弄罢了,稍稍一想,又自荷包里拿出了那绣莲荷囊,置于掌心之中,奉于晁缃眼前。   晁缃微一挑眉,打量着那荷囊,只见那石榴形状的小荷包,非但被水浸得湿了个透,便连绣线也被挑散开来。他微微一怔,接过那荷囊,蹙眉问道:“这是何物?”   徐挽澜依偎在他身边,叹了口气,轻声道:“我昨夜绣这荷包,足足绣了有两三个时辰,直到丑时,方才上了炕席。本想着要将这绣着莲花的荷囊,当做是生辰礼,好生交到你手里头,可谁知今日出门,半路出了岔子,我这可怜的小荷包,便沦落成了这副模样。”   她微微偏头,倚在那少年的肩上,沮丧道:“这线勾成这样,补也补不得了。你留着这荷包,全当是个念想罢,多少也算是我的心意。”   晁缃闻言,心头发热,不由低下头来,细细端详起那沾了水的绣莲。虽说绣线已被勾散开来,但这并蒂莲花,倒还剩下一朵,勉强算是完整,由那绣样来看,这徐三娘,当真是下了工夫,倾注了心血。   少女的那一片真心真意,就在这针线之间,荷囊之上。晁缃用手指摩挲着那莲花,只觉得感慕缠怀,动容不已,心间一片激荡。   徐挽澜见他只盯着那荷囊看,不由一笑,伸手罩住那绣莲,口中巧声说道:“你怎么不说话啊?是嫌我绣活太差,还是说,你太感动了,以致于一时忘言,恨不能抱头痛哭?”   晁四郎笑容轻浅,但将那荷囊细细收好,随即系上面纱,两手搁至桨板之上,顾左右而言他,含笑说道:“马上要到酉时了,咱们往东边走走,待划到那湖心岛一侧,便可以在莲荷之间,观赏日落了。”   徐挽澜其实有些不大想走,毕竟这里四下无人,说起话儿来,也算方便,若是走到那人多的地儿去,无论干些甚么,都生怕被人瞧了去,着实有些束手束脚。只是眼见得晁四郎这般安排,她也不好扫了他的兴致,但想着反正以后的日子长着呢,也不必急于一时不是?   一双小儿女坐于舟中,那白衣郎君手持桨板,轻移慢转,泛舟而行。轻舟一叶,自翠茎风荷间,荡出点点涟漪,分开片片浮萍,朝着那湖心岛一侧,缓缓移荡过去。   徐三娘以手支颐,默然无言,只微微含笑,看上一会儿荷花,再回头看一会儿晁四郎,只感觉清风拂面,花香扑鼻,当真是好不快活。   少顷过后,小舟行至湖心岛一侧,眼前所景,也随之开阔起来。徐挽澜环视四周,但觉得晁四郎找的这地方,既有莲花围簇,浮香绕岸,亦可以举目千里,游目骋怀,确实适合观赏日落。他这人,果然如她所想,很知情趣,虽说并不识字,却也有高情远致,未曾落了俗套。   而这地方最妙之处,却并不在于景色,而在于举目四望,竟也没有旁的船只。也不知是天公作美,还是这晁四郎,事先早就有了打算。   徐挽澜左看右顾,心上一喜,很是高兴,只殷殷抬眼,看向那白衣少年。少年郎搁了桨板,牵着她的手儿,将她拉近了些,随即笑着说道:“天色尚早,倒还可以歇上一会儿。约莫再过上一炷香,便可见得落日晚霞了。”   小情人牵着手儿,紧紧挨着,坐于小舟之中,笑着说起了话儿来。那徐三娘出了主意,要这晁四郎,拿那莳花弄草之道,出题考校于她。少年郎应了下来,稍稍一思,便接连出了题目,而这徐三娘,记性向来不错,只要他问的题目,曾在那《抱瓮录》中提起过,她便绝对能一字不差,回答出来。   二人闲谈之际,便见那丽锦天色,于江面之上,缓缓铺陈开来。圆月摇金,余霞散绮,直看得徐三兀自生叹,暗想道:无论是何夕何年,何方何地,这日落之景,倒都是一般无二。她定定地看着这日落,竟有一瞬,忘了自己已然身处异世,寄作他人。   她抿了抿唇,缓缓收回目光,又向身侧看去。那少年郎一袭白衫,面带薄纱,那壮丽的落日景象,映在他那黑曜石般的瞳仁内,竟给他那一双眼睛,染上了淡淡的金红之色。   徐挽澜瞧在眼中,只觉得怦然心动。她克制不住,微微倾身,隔着一层薄纱,在那少年的耳鬓处,轻轻落下了一个吻来。这蜻蜓点水一般的吻,分明是由她主动为之,可是吻过之后,饶是这徐三娘脸皮向来够厚,也不由生出了几分不好意思来。   她假作无事,移开眼来,不曾想却听得那少年郎轻笑一声,接着便觉得手肘被人一拽,迫得她回过头来。   徐三娘红唇紧抿,睫羽微颤,便见晁缃缓缓抬袖,解了面纱。徐三尚还发着怔,便见那张俊秀的面庞愈来愈近,愈来愈近,猛地一下,唇上一热,却是落下了一个吻来。   晁缃是头一次亲人,也不知该怎么做才好,吻过之后,抿了抿唇,也不知是没吻够,还是觉得上一回吻得不够好,紧接着又落下了一个吻来。   少年郎到底是青涩,这说是亲吻,倒好似不过是两唇相接的游戏而已,虽有缱绻之意,却并无半分情/欲。   徐三娘再世为人,多少还算是有些经验。她倚着船舷,拉了卖花郎近身,又轻轻贴过唇去,只道是檀口轻开,唾尖绒舌淡红甜;深啄浅吐,嫩脸含春不胜欢。那少年郎到底是个知情识趣的,习得此道,一点即通,只轻缠浅吮,如柔风甘雨,直哄得那徐三娘骨软肉酥,少顷之间,便已然败下阵来。   她从来都不知道,天竟黑得这样快。方才还是绮霞绯云,一转眼便是天昏地暗。放眼望去,湖面之上,只遥遥见得数点舟上灯火,再左看右顾,只草间树后,有几点光亮,或许是那流萤夜照,飞舞其间。   莲花也暗了,荷叶也暗了,天地之间,只那少年的一双眼眸,温柔而又清亮,不逊于夜空中那璧月珠星。   徐三娘只恨这天黑得太早,又恨这相会的时间,过分短暂。她微抿着唇,勾了勾那少年的手指,默然不语。晁缃伸出手来,替她理了理鬓角碎发,随即轻声开口,说是天色已晚,不若系了小舟,上了岸去,到那夜市上转转。徐挽澜听得此言,不由一笑,高兴起来。   两人上岸之后,又在夜市上逛了许久,再约了下次相会的时间,这才各自散去,归于家中。徐三娘满面春风,心中快活,回家之后翻了几回书卷,又看了会儿那泡在盏中的碗莲种子,这便早早和衣睡下。一夜无梦,直至天明。   隔日鸡鸣天晓,徐三早早起身。因那碗莲子已然生根,也到了移盆的时候,这徐三娘便为此忙活了一个早上,依照《抱瓮录》所言,又是和泥铲土,又是混上鸡粪,总算是将这生了根的莲子,自琉璃水盏之中,移到了那陶土盆内。这还不算完,徐三娘又寻来小水缸,将花盆小心搁于其间,总算是安置妥当。   眼看着那青翠小芽儿,焕发着勃勃生机,徐三娘便觉得十分愉悦。而那唐小郎立在院内,默然瞧着她的背影,不由得抿了抿唇,眸光一黯——虽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可是这月儿弯弯照四方,又哪里是他能收于袖中的呢?再回想往昔的壮志雄心,倒全好似是笑话儿一般了。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很迟,不好意思。这两天事情比较多~但我还是会保住日更的承诺的!   等过了这个月就会好一些 第48章 青荷叶子画鸳鸯(四)   青荷叶子画鸳鸯(四)   唐玉藻虽心有忧怨,可却并不因此而气馁颓丧。他早就想明白了, 这徐三娘为何会对那晁四郎如此着迷, 不过是因为她这新鲜劲儿, 还没过去呢。待到那晁四郎进了这徐家院落, 时日久了,徐三玩腻了, 这卖花郎的处境, 说不定还不如他唐玉藻呢。   不然呢?不然这徐三娘, 又能喜欢他甚么?长得好?啧,实在算不得好看。说得来?他也是个不识字的,那徐三娘说的话儿, 他又能明白几分?说到底,这小郎君不过是占了怜爱二字,只是这轻怜疼惜, 又能维持几时呢?   思及此处, 唐小郎不由勾唇一笑,就此安下心来。他娇步缓移, 摆了菜粥上桌, 又轻言慢语, 招那徐三娘过来用膳。不多时, 徐家阿母也起了身, 坐到了小桌边来。   那徐荣桂瞥了两眼徐三,见她脸色不错,这才缓缓开口, 讨好地笑道:“闺女,你放心。咱家这好日子才开了个头儿,我虽没甚么本事,可也不是那不识数的混蛋。昨儿个冯牙婆,又拉着我上街。她一个劲儿地劝我赌,可我是谁啊,我是徐巧嘴儿的娘。你是明白人儿,那我这做娘的,自然也差不到哪儿去,如何会被她那嘴皮子给说动?”   徐挽澜睨了她两眼,这才缓缓笑了,挑眉说道:“你心里有数就好。”言罢之后,她持起筷子,又给徐阿母夹了些菜。   徐荣桂看着那碗中的菜,不由喜眉笑眼,连忙又补充道:“你可不知道,昨儿那冯牙婆,一到那摊子,立刻押了五十两银子!再一转眼,就翻了整整一番!她拽着我,说要把那五十两也借给我,让我也试试手气。可我啊,记着你的话儿呢,你说得好,这借钱去赌,不就是窟窿套窟窿么?任那婆娘说出花儿来,我也打定了主意,绝不再犯!”   徐挽澜一笑,又低声道:“这冯牙婆,不是个安好心的。你以后,跟她面儿上过得去就成,莫要再过多来往。”   徐荣桂听了,忙不迭地点头应下,又骂了那冯氏一番。而唐小郎在旁听得徐三这几句话,不由抬起头来,深深看了那徐三一眼。   这餐饭吃罢,徐荣桂赶着去了知县府上工,而徐三娘则依照先前所言,带着贞哥儿及唐小郎,去逛了那观莲庙会。红纷绿闹,香尘满路,一行三人,吃喝游逛,当真是好不快活。良辰美景,只在今宵。   这寿春县城,水陆交通,原本就十分发达,又有青山秀水为傍,因而来往行人,向来不少。自打崔钿来了这寿春为官,一心要将这寿春县,造成另一个小开封,从这观莲节开始,这寿春县城,便愈发热闹了起来。   河湖交汇之处,自此有了水市,虽说规模不大,但也令那来往商客及船家,在寿春停留的时间长了不少。每日里黄昏月上之时,在帽儿巷不远处,还有夜市,徐徐摆起。不少妇人郎君,白日作工,入夜之后,又来此摆摊,多少也能贴补家用。此外每逢休沐,则有大集可赶,及至佳节,还有庙会可转。   以前这寿春县的衙门,收的都是农税为主。不过月余,这县府财计,倒换作了以商税为根本。整个淮南西路,大小郡县,比较起来,寿春县收来的税款,从中等偏下的位置,一下子便跃居前列。其余县府,虽有效仿,只可惜却没有天时地利,到底是收效甚微。   数月之后,便连那徐阿母,都生出了摆摊生财的心思来。她虽没甚么能换钱的技艺,但那唐玉藻,在烹粥做菜上头,却颇有几分能耐。那唐小郎出了个主意,说这寿春县城,乃是豆腐的起源之处,倒不若就摆摊卖豆腐,将那豆腐,做出几十种花样来,多半也能吸引来不少外地食客。   做豆腐嘛,也不需甚么本钱,如此盘算,很是可行。只是徐阿母在知县府的那份活计,在她看来,虽赚不得多少银钱,却也是个铁饭碗,着实让她舍不得撇下不干。眼见得徐阿母有心摆摊,却又纠结为难,徐三娘稍稍一想,却是出了个主意,请了那赵屠妇来,两边一起,搭伙儿做买卖。   徐阿母白日要去浣衣,夜里头才有空。赵屠妇夜里头要抬棺,也不是每夜都去,白日自然是清闲无事。两边合起来,正好互补,倒是相得益彰。而那唐小郎,也算是有了一显身手的机会。这小食摊的买卖,由此便开了张,在集市上摆了起来。   日征月迈,一转眼,便已是寒冬腊月。这半年里,徐三娘的小日子,着实过得不错。有道是“富在知足,贵在求退”,这等道理,徐挽澜最是明白不过,她心满意足,已然是别无他求。   残腊初雪霁,梅白飘香蕊,这日里风声呜鸣,雪覆窗棂,冰花儿片片飘坠,至檐下草间没于无痕。这地处淮南西路的寿春县城,迎来了崇宁八年的头一场雪。   后山园子里,茅草小屋内,徐三娘坐于椅上,捧着手炉,烤着炭盆,一边手捧书卷,细细读之,一边等着那晁缃做好饭菜,摆上桌来。   其实唐玉藻当时所想,并非没有道理。这徐三娘和晁四郎,来自于不同朝代,受的是不同教育,更不必提一个是博览群书,过目不忘,而另一个,却是目不识书,纥字不认。若说这两人有甚么共同语言,还都是徐挽澜主动找的,下了苦功夫,读了许多花花草草的书册,才算是和他,有了不少话儿可说。   好在徐三娘对此,却是并不介怀。她喜欢接纳新的知识,并不觉得这有甚么苦累。她的内心,也足够强大,力敌势均的知己虽好,但是一个知冷知热的暖心人儿,对她来说,却是更为重要。而最关键的是,她爱这般清净安稳的小日子,饱食暖衣,安逸自在,这就是她的毕生所望。   这般想着,徐三娘不由微微一笑,搁下书卷,抬起头来。那晁四郎恰在此时,端着菜肴,缓步行来,将清粥小菜,一一摆于桌上。   菜摆好了之后,徐三娘扬起笑脸,看向晁四郎——这是二人早先定好的规矩,见面之时,得先亲一下,分别之时,还要再亲再抱,即便是用膳之前,也不能忘了亲嘴咂舌。两人才好了半年,那股子热乎劲儿,倒还不曾过去,现下正是最黏糊的时候。   晁缃眼含宠溺,微微弯下身来,单手抬起她的下巴,分外温柔地,含吮了两下那柔软唇瓣。两人亲热过了,这便坐下身来,好似老夫老妻一般,边说着家常话儿,边手执竹筷,相对而食。   晁缃给她夹了菜,随即清声问道:“贞哥儿的那亲事,可曾有了眉目?”   数月以前,徐三娘又赢了几场官司,赚了不少银钱。眼见得家中积蓄渐丰,日子也愈过愈是红火,这徐家阿母,便打算将徐守贞的亲事也提上日程。她托了相熟的媒婆,帮她寻摸合适的人家,只是说来也怪,那媒婆接连说了几家小娘子,乍一看都很是靠谱,可等那徐三娘私底下托人一查,却都是各有各的麻烦,万万不能将弟弟嫁过去。   十月说了个商户娘子,看起来沉厚寡言,当真是个老实人,可谁知徐三娘找人一问,才知道这娘子日日流连花街柳巷,家底儿败得都差不多了,之前说得那些个彩礼,不过是在干吹牛皮罢了。   十一月说了个读书人,彩礼给的倒是不多,但徐三娘看过那人写的文章,条理分明,笔酣墨饱,当真是个有出息的。可谁知她找了人一问,才知道这读书的小娘子,向来是东抄西袭,拾人唾涕,那些个锦绣文章,全都不是她亲笔所书。   现如今到了腊月,徐家阿母着急瞪眼,干脆换了个新的媒婆。这媒婆一收了银稞子,便跟徐荣桂说了个人家。那人家姓贾,在这寿春县里,也算得上大门大户,论起富贵,倒是和魏府不相上下,比起岳家和太常卿府上,自然还是差了不少。   徐荣桂一听,虽有心攀龙附凤,可又不想将贞哥儿嫁得太高,张口却要推拒,不曾想那媒婆又道:“贾府有个小娘子,乃是这贾家的远房亲戚,是从淮南东路投奔过来的。她虽与贾家沾亲带故,又受着贾家的供养,但若是刨起根儿来,她算不得是姓贾的,就是个破落户。”   徐阿母虽总骂这贞哥儿是赔钱货,可真到了说亲的时候,她也不敢将儿子随便出手,千思万想,还是打算找个爱重贞哥儿,且出息上进的小娘子。到底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她可舍不得让别人糟蹋。   她蹙着眉,又对那媒婆追问道:“这小娘子哪年生人,品貌如何?当真能看得起咱这小门小户的?”   那媒婆笑道:“徐家阿姐,你信不过旁人,也得信我。这孩子有出息,虽说是由贾家养着,但她可知道上进了,我每次去找这女郎,她都在读书写字,很是用功。她家里头虽是没落了,但祖上也是出过大官儿的。彩礼虽给不了多少,但你家儿郎嫁了她去,只等着享福便是,你又何需在乎这点儿银钱?”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要快起来了~不然再在寿春耽搁笔墨的话,这文的字数不知道要飘到哪儿去了   埋下的一部分伏笔,也都要揭露啦哈哈哈 第49章 未熟黄粱昼梦纷(一)   未熟黄粱昼梦纷(一)   眼下晁四郎提起了贞哥儿说亲之事,徐三娘听着, 不由笑了笑, 清声道:“常言说得好, 搬挑口舌媒婆嘴。阿母听了她的话儿, 觉得两边很是合适,可我却是信不过她。正所谓耳闻是虚, 眼观为实, 我啊, 非要亲自去瞧瞧不可。”   晁四郎微微蹙眉,又捧着饭碗,轻声问道:“那你已见过这贾娘子了?她和那媒婆所说, 能对得上么?”   徐三点头道:“见了。我特地去了贾府,亲眼瞧了瞧那小娘子,又问了她几道科举试题, 试试她到底有没有真才实学。”   她稍稍停箸, 又笑道:“哪知道这小娘子,竟和媒婆所说的, 一般无二, 没甚么差别。论起相貌, 当得起清秀二字;论起才学, 也是实打实的, 做不得伪;祖上确实做过大官,她本人呢,也确实很知上进。”   晁四郎闻得此言, 眉头舒展开来,温声笑道:“如此一来,儿也安心了。对于世间男儿来说,嫁人便如同投胎,若是贞哥儿能找对人家,以后只管享福便是,三娘你也能省心不少。”   徐三娘抿了抿唇,叹气摇头道:“现如今的我啊,用四个字形容,就是惊弓之鸟。贞哥儿前几次说的亲事,乍一看起来,都挺靠谱的,事后再一回想,却都吓得我一身冷汗。若是当初识人不清,糊里糊涂地将贞哥儿嫁了过去,那岂不是亲手将我这弟弟,送入了虎穴狼巢?这一次的事儿,瞧着好似十成九稳,但不知为何,我还是放心不下,待我得了空,还要托人去扫听扫听。”   晁缃点了点头,附和道:“这婚娶之事,乃是天缘凑合。贞哥儿这亲事,还是该深虑远议,不可造次。”   二人说了会儿话儿,用罢了膳,徐三娘披衣起身,立在檐下,却见茅草屋外,山峦之间,大雪飘扬,如鹅毛鹤羽,纷纷下落。她先前来时,草间不过铺了一层薄雪,才不过眨眼的工夫,这积雪已然没过靴底。   徐挽澜见了,忙将书卷放入袖中,又将先前所写的状纸收好,这便转过身来,对着那晁缃笑道:“天色渐晚,雪愈下愈大,若是待到天黑了,我怕是不好走回去了。趁着现在路还好走,我还是赶紧下山去罢。你夜里头守园子,可得掩好门窗,小心别冻着了。”   她心里不放心,又笑着叮嘱道:“烧这炭火盆的时候,可千万莫要锁门闭窗,还是用我那手炉脚炉罢。还有,你这过冬的衣裳,满打满算,才不过三两身,这哪里说得过去?待我这官司结了,再给你做几件大袄,定要将我的四郎,扮得又美又俊。”   这小情人儿,就是爱互相操心,徐三娘怕他挨冻受寒,晁四郎则怕这雪天路泞,她下山之时,失足跌倒,摔上一跤。眼见得徐三要走,晁缃心有不舍,却也不好挽留,这便撑起绿油纸伞,挽着她的小手,踏着松软白雪,一步接着一步,将她送到了山脚下来。   娇鸾雏凤,依依话别,又定了幽期密约,只盼着几日后再来相会。二人别过之后,晁缃因夜里头要守园子,这便转身回了山上,徐三则撑伞而行,赴往城中。   待她走到帽儿巷侧的夜市之时,已然是日落西山,黄昏月上。徐三娘见大雪初停,这便收起绿油纸伞,负手而行,缓缓走入人群之中。   那唐小郎此时正手忙脚乱,在摊子上做着热气腾腾的豆腐羹。其实徐家这摊子,说不上多火热,也算不得多惨淡,但今日是腊月初雪,天寒地冻,这过往行人见着这热乎乎的吃食,难免有些迈不动步子,因而徐家这豆腐摊的生意,今日格外地好,而唐小郎,自然也是格外地忙。   唐玉藻似落汤螃蟹一般,先舀出那刚出锅的咸蛋黄豆腐羹,挨个盛入瓷碗之中,再手捧食案,将客人所点的汤羹,一一送到桌上。这大雪初落,该是最冷的时候,可他忙里忙外,额前竟生出了一层薄汗来。   徐三娘暗中瞧着,不由觉得有些好笑。这唐玉藻受了这朝代的审美影响,平时说话办事儿,多少有些柳娇花媚,忸怩作态,可现如今他忙了起来,也顾不上矫揉造作,瞧起来反倒顺眼多了。   她微微一笑,缓步上前,抬起一道食案,给几位食客送了汤羹。那唐小郎急急回到锅边,见到桌上空无一物,心上一紧,还以为是被人趁虚而入了。他正发着急,再一回头,便见徐三娘立在身前,眉清目明,盈盈欲笑。   唐玉藻微微一怔,竟一时忘言。徐三则含笑问道:“今儿阿母怎么没来看摊儿?客人这样多,只你一个,如何忙得过来?”   她此言一出,唐玉藻猛地回过神来,急急说道:“阿母回家找娘子去了。方才有两个小娘子来了咱家摊子,说是找你找不着,便来阿母这里寻问。那小娘子自称乃是岳家婢子,似有急事在身,奴和阿母不好多问,可也不知三娘去了哪儿……”   他稍稍一顿,又放低声音,轻声说道:“奴自然晓得娘子去找了何人,身在何地,只是奴早就打定了主意,绝不跟阿母走漏风声,因而也不好直说。”   徐三娘闻言,不由蹙起眉来,心里也有些猜疑不定,不知这岳家到底是出了甚么要紧事儿,非要找她上门不可。难不成那岳小青,又惹出了甚么官司?   那岳氏与太常卿一案了结之后,这徐三娘,也没再听过岳杨二人的消息。她没甚么机会见到岳大娘,只得趁着去魏府吃酒之时,和那魏大娘探问几句。只是这到底是岳府家事,饶是魏大娘长目飞耳,消息灵通,她也打听不来这岳小青后续如何。   徐挽澜叹了口气,好生交待了唐小郎一番,又说今日风雪大作,天寒水冷,叫他莫要多待,早早回家歇息。言罢之后,这徐三便步履如风,朝着那三灾八难的岳家门首寻去。   待到她行至岳府,才跨过门槛,便隐隐听得一阵凄楚哭号,由远而近。婢子低头耷脑,噤然不语,但将徐三娘引入堂中。徐三甫一入门,稍稍抬眼,便见岳大娘手按心口,倚坐案边,面色青灰,形容憔悴,显然是受了不小的打击。   徐三见状,心生忧虑。饶是她花言巧语惯了,此时也不敢胡乱开口,只得默然上前,垂手而立。半晌过后,那岳大娘叹了口气,屏退下人,拉了徐三近身,抚着她的手儿,低低说道:“早先差人去叫你,是因小青说了,临走之前,想见你一回。她向来念你的恩,便想将那些字画,送与你去。”   一听岳大娘此言,徐三娘睁大眼睛,心上一震。方才她是不敢开口,时至此时,却成了无言以对。   岳大娘却是一笑,又唤了外间婢子,叫她将那坛女儿酒搬来。色浓味醇的女儿红上了桌,二人各自斟满,那徐三娘紧紧握着酒盏,便听得岳大娘缓声说道:“先前是我对不住你了,你每次来我府上,我也不曾好生招待过你,今日就用这酿了十八年的女儿酒,飨客谢过。”   徐挽澜见她情绪尚还算平静,便低声说道:“大娘言重了。咱岳府的清粥小菜,瞧着好似寒酸,但若细细品之,皆是有滋有味,足以见得府上厨娘,手艺极好,功底极深。我这可不是客气话儿,我是真这么想的。”   岳大娘稍稍一顿,又重重叹了口气,道:“这女儿酒,乃是生下小青之时,在那桂花树底埋下的。原本打算,在小青娶夫之时,把酒挖出来,和她一块儿喝了。但那亲事,前前后后,惹出了不少事端。这饮酒之事,便只能暂且搁下。现如今她也不在了,倒不若把这酒也喝了罢。”   二人话及此处,岳大娘便举起酒盅,一饮而尽。徐挽澜也跟着抬袖饮酒,可待到黄汤入口之时,她的眉头,却微不可见地轻轻一皱——按理说来,这酿了十八年的美酒,该很是好喝才对,哪知这女儿酒,却竟带着些许苦头儿,着实有些难以入口。   这酒中涩意,岳大娘自然也品出来了。她原本情绪尚还稳定,可这酒一下肚,苦意翻涌,这妇人不由得手上微抖,两行泪下,口中颤声道:“这是小青在怨我呢。”   千愁万绪,齐齐上涌。岳大娘连连举盏,自饮苦酒,断续间将这岳小青的后事,一一交待了出来。   那官司打胜之后,杨氏病情渐重。岳大娘原本有心对她下手,可眼见着这小娘子烟黄潦倒,气息奄奄,再有那岳小青苦苦哀求,岳大娘便干脆放了杨氏一马,只等她自行灭亡。   七月末时,杨氏病逝。岳小青为此消沉不已,便连往日从不离手的笔墨纸砚,都就此搁置,任其落灰。她自己则每日卧于榻上,或是愣愣瞌瞌,好似游魂在外,或是时哭时笑,好若疯癫。   岳大娘要强一世,哪看得上女儿这副模样?某日她归于家中,进了岳小青房中,见这屋子如雪洞一般,空空荡荡,死气沉沉,又见岳家女手持剪刀,不住裁着纸钱,这岳大娘心里憋火,这便唤婢子拿来长鞭,对这岳小青笞打叱骂起来。   岳小青受过鞭笞之后,不哭反笑,只道是要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之后的接连数月,她都好似换了个人,每日里捧卷而读,读的是经史子集,执笔而书,书的是策论文章。岳大娘本以为她当真回心转意,走上了正道,不曾想今日回来,却见这不孝女竟寻了短见。   岳小青先前听岳大娘说过,说那徐三娘夸她文采好,诗书画印,俱是一绝。她心里也清楚,她这些心血,待她身死之后,要么是被阿母留着,要么便是被放入棺中。只是人生在世,唯求知己,便是死前,她也殷殷惦记着,要将这些书画,托付于徐三之手。   作者有话要说:  读者“Irisviel”,灌溉营养液+32017-06-15 15:33:54   读者“Irisviel”,灌溉营养液+12017-06-15 15:33:41   读者“19844865”,灌溉营养液+12017-06-14 10:10:43   读者“19844865”,灌溉营养液+22017-06-12 01:18:37   谢谢各位的营养液~ 第50章 未熟黄粱昼梦纷(二)   未熟黄粱昼梦纷(二)   岳大娘言及此处,抬袖抹了把泪, 随即无力叹道:“三娘子, 你来说句公道话。我这做娘的, 可曾有过一分错处?我不求她跟我似地, 每日里东奔西走,迎来送往, 一头扎到了那钱堆里去, 也不求她金榜题名, 给我考个状元回来。我只想看她,老老实实,当个平常人, 娶夫生子,在生意上也能打个下手。怎么到头来,我倒成了逼人太甚了?”   她眼下正是最难捱的时候, 徐三若是此时给她分条析理, 讲起那等所谓的“公道话”来,这可实在是有些不合时宜。   逝者长已矣, 生者如斯夫。岳小青寻了短见, 了此残生, 留给岳大娘的, 则是无穷无尽的追思与痛苦。这样的悲剧, 与岳小青之过弱,岳大娘之过强,自然是分不开关系, 但若是追根溯源,却难逃大时代的桎梏。   面对这行号卧泣的岳家妇人,徐三娘也是别无他法,只能从旁轻声安慰。她哄了这妇人约莫一两个时辰,直至夜半更深,待瞧见这岳大娘安稳睡去,她才放妥了心,将岳家女的书画揣于怀中,带着满身风尘,归于家中院内。   待到两日过后,徐挽澜带着状书,去了县府衙门。她与崔钿闲谈之时,又提起了这岳小青之事。那知县娘子听罢之后,叹了口气,纤纤素手拾起凉白剪刀,将那露香金橙,破作两半,自己留了半个,又分与徐三半个,再拿来银匙挖舀,口中则喟然道:   “我自然是瞧不上这岳小青的,软壳鸡蛋,懦弱无能,十足的窝囊种。但我转念一想,我和这岳家女,其实也没甚么差分。她是一条道走到了黑,死不悔改,我呢,虽是走到了所谓正途上,但是我这作为,算不算是另一种软弱呢?”   崔钿之语,徐三听着,却是有些不明所以。她二人虽走得亲近,但两人到底是尊卑有序,身家有别,可以一同玩乐,却说不得甚么知心话语。崔钿眼下的这般模样,徐三娘也是不曾见过。她只管岔开话头儿,说起了这打官司的事来。   半年以前,岳家官司了结,秦娇蕊也没再出来过了,据说是彻底歇了作讼师的心思,一心备考科举。秦娇娥远赴庐州读书,半年以来,徐三也再没见过她回来。   王瑞芝怀了孕,隔年仲春,便要生产。这养胎产子,生完了还要坐月子,养身子,前前后后,起码要耽搁上一两年的光景。她或是因为身怀六甲之故,情绪很不稳定,有时亲亲热热,拉着徐三说话儿,似是对这般日子很是满足,有时又话里泛酸,甚至哭哭啼啼,说甚么这一胎生完,要做些小本买卖,再不做讼师了。徐三娘见她如此,也不敢经常上门,生怕刺激着她,二人的关系,倒是由此渐渐疏远。   半年时间里,徐三娘打了不少官司,势如破竹,连战皆捷,便连相邻几个县城的百姓,都听说过寿春徐巧嘴的名头。只是她干这行当,免不了要得罪人,且还要沾来一身的骂名——唯一能缓和的办法,就是告诉别人,我这人啊,不认公理,不认人情,只认那雪花花的白银,光灿灿的金锭,有钱便能请着我。   人都知道她认钱不认人,便也不会过多跟她计较,背后骂她祖宗十八代,等到遇着了麻烦事儿,惹了官非上身,还是要来到徐家门前,奉上真金白银,请徐三娘帮着写讼状。一时之间,这寿春县城的讼师行当里,她是头一份儿的,谁人都压不过她去了。   眼下这徐三娘提起了官司之事,崔钿只管拿过来那状纸细看,匆匆一扫,便见这状纸写得丝分缕解,条理分明,引经据古,令人拜倒辕门,十分钦服。不用多想,也知道这回的结果,便如之前一样,还是这徐三占得上风。   崔钿看罢,闲闲抬眼,定睛瞧着那徐三娘的侧脸,口中则笑道:“其实仔细说来,这寿春县的案子,大多也没甚么意思。先前我赴任之前,还以为自己能办几桩杀人案,判冤决狱,执法如山,可等到来了之后,却发觉这一年到头,全都是点儿鸡毛蒜皮的屁事儿。徐老三,你一身本领,就空耗在这点儿家长里短上头,你就不觉得烦么?”   徐挽澜玩笑道:“知县娘子有所不知,你赴任以前,这寿春县里,到处皆是刁民恶棍,绿林大盗,风雨如晦,地狱变相。偏你来了之后,这寿春县立刻变了个样,是道不掇遗,夜不闭户,犬不夜吠,丰稔年熟。”   崔钿失笑道:“你少跟我这儿玩嘴皮子,你这样夸我,若是让前任知县李阿姐晓得了,你又要怎么圆回去?”   她清了清嗓子,又蹙眉说道:“徐老三,我这儿可跟你说正经的呢。你以后,还真就打算窝在这寿春县城,养着不识字的卖花郎,打着没意思的官司,过上整一辈子了?明年夏末秋初,就是三年一轮的州试,你这文章写得愈来愈好,就不打算去试试身手?”   崔钿的这番话,徐荣桂在家里头,是三番五次,来回地说,徐挽澜听得早就耳朵生茧,早就是针扎不透,水泼不进。   徐三娘手儿纤白,细细剥着橙皮,无奈笑道:“唉,要不是这旁边就是大仙楼,供着神通广大的五大仙,我还当你被我家阿母附了身呢。我觉得这日子过得挺好,官司是越打,赚得越多,卖花郎是越养,越觉得贴心。我这人胸无大志,实系凡庸之辈,不堪大用,娘子也不必枉费口舌了。”   崔钿笑了笑,见她听不进去,便也不再相劝。她手持银勺,忽地又想起了甚么,提眉问道:“你家贞哥儿的亲事,我听说,好似是有眉目了?”   徐挽澜蹙起眉头,点头道:“是有了些眉目。阿母急着定下,生怕过了这村儿,就再没这店儿,只是我心里头,却有些放不下。再说了,小弟十五岁都还没到,也不知她着哪门子的急。我今日前来,也打算找你问问。那贾府的事儿,你可有甚么消息?”   崔钿稍稍一想,随即笑道:“巧了。若说这寿春县里,谁巴结我,巴结得最紧,一个就是太常卿袁氏,另一个,便是这贾家。其余诸人,似那魏大魏二,岳家之流,人家做的是买卖,老实交税便是,我也给不了甚么好处。因而那些商户,也不过是逢年过节,给我送点儿稀罕物罢了。而这袁家和贾家,都是心粗胆壮的,想走官路,又知道我娘手腕厉害,便想着能沾沾我的光,恨不得每日里都找我去他府上吃酒,涎皮赖脸,好不烦人。”   徐挽澜闻言,皱眉说道:“那媒婆说的人,只是这贾家的一门远亲,千里迢迢投奔来的。虽是个破落户,家底儿算不上丰厚,且还是寄人篱下,但那小娘子,品貌才学,俱是上等。阿母但想着,等这两人成了亲,便买一处院子,让那小娘子搬出来住,也省得沾惹了大门大户的麻烦。”   崔钿挑起秀眉,转了转眼珠,又压低声音,凑到徐三跟前,轻问道:“那小娘子,何方人氏,姓甚名谁?”   徐三娘见她如此,心中生疑,但老实答道:“淮南东路,扬州人氏。本姓也是贾,名叫作文燕。”   崔钿闻言,收回身来,笑了一下,轻声道:“你莫怪我多想,我也不是要咒你,只是这亲事,着实有些蹊跷。贾府的酒菜不错,比我吃得都精细,我每每犯馋,便要去吃上一回。有次席间,众人行起酒令,说了些玩笑话儿,结果惹得贾府主母,当即沉下脸来。我不明就里,忙不迭地一问,倒是听了件事儿来。”   崔钿稍稍一顿,又说道:“贾府里头,有两个小娘子,一个叫做文燕,诗文的文,燕子的燕,另一个呢,同音不同字,也叫做雯雁,却是云成章曰雯,徙鸟飞为雁。为了说得方便,前一个便叫做燕子,后一个就称之为大雁。”   徐三娘薄唇紧抿,手死死攥着绢帕,便听得崔钿说道:“燕子是外头来的,寄人檐下,确如你所说,是才秀人微,家门衰落,也不忘进取之道。而那大雁,是贾府主母的亲生女,虽说生来富贵,可却痴傻疯癫。你这亲事,可得问清楚,要看名姓对不对得上,生辰八字又是怎么一番说法,而你见着的那个东床快婿,又到底是不是最后入洞房的人。”   徐挽澜听得此言,暗道一声果然如此。她皱着眉头,立起身来,这便打算推辞而去,找那徐阿母说清这事,再寻来媒婆,打破砂锅,追问到底。崔钿坐于案边,手捧清茶,瞥了她两眼,又细声说道:   “半年之前,观莲庙会的最后一日,你带着贞哥儿,还有那小狐狸精,上街游转。咱两个在桥尾遇着了,你还跟我提起过,说是庙会上有个摊子,你家阿母去赌了钱,说是转眼之间,银子翻番。我听了之后,便觉得不大对劲。”   崔钿勾起唇角,缓缓说道:“谁人要在庙会摆摊,都得事先到县衙申报。我把那些个博戏摊子,全都堆到了一块儿去,把他们赶到了清河边上,而你家阿母赌的那摊子,却是在另一条街上。这足以见得,这个赌钱的摊子,乃是有人私设的。我听了之后,便到了你说的那个地儿,想要抓个人赃并获,不曾想寻摸了遍,却是再没找到。”   崔钿言尽于此,徐三娘却是明白了过来。那摊子未经申报,且只摆了短短两日,而冯牙婆,还死命拉着徐荣桂去赌,甚至不惜自掏腰包,主动借钱。这事儿越是深想,便越让人觉得可疑,分明是有人故意设局,要让那徐家阿母赌个血本无归,债台高筑,塌下窟窿。   还有贞哥儿的亲事,来回换了几个媒婆,说的却都很是没谱。怎么这寿春县的奸人歹人,全都扮作好模好样,非要跟她家说亲来了?先前徐三只觉得是倒霉,如今一想,却是明白过来,这并非是老天爷不开眼,实在是有心人故意为之。 第51章 未熟黄粱昼梦纷(三)   未熟黄粱昼梦纷(三)   徐三娘想通了个中门道,知道这半年来, 自己早就被人盯上了。正所谓是明枪易躲, 暗箭难防, 她若是不赶紧将那有心人揪出来, 只怕终有一日,或是她自己, 或是她家里人, 迟早要落入那人的陷阱中去。思及此处, 徐挽澜心上不由一紧,眉头也霎时间拧到了一块儿去。   她站起身来,抬袖拱手, 这就打算拜辞而去,不曾想那崔钿见她急着要走,赶紧出声将她唤住, 随即无奈笑道:“徐老三, 你别急着走,我这儿还有话没交代完呢。你今日有事问我, 我呢, 恰好也有些事儿, 非得你帮忙不可。”   徐三闻言, 连忙正色, 接着便听得那崔娘子叹了口气,挑眉说道:“我问你,韩元琨这个名字, 你可曾听人提起过?”   这所谓韩元琨,即是那韩小犬的本名,徐三娘听魏大娘提起过,自然也有些印象。现如今崔钿忽地问起这韩小犬的事,徐三娘听在耳中,不由一怔,随即点了点头,如实答道:“他在魏大娘身边伺候,我每次去那魏府,几乎都能瞧见他的面。虽算不得有多相熟,但总归是能说上话儿的。”   崔钿闻言,凤眼一眯,高声冷笑道:“我就知道!那姓魏的着实可恨,连我都敢欺瞒。前些日子,我收了山大王送来的信,说是要将那姓韩的买回去。我找来牙婆一问,那牙婆说这韩元琨,现如今就在魏大娘府上。我便遣了差役,让她们登门去找魏大,哪知这婆娘竟给我装聋卖傻,咬死不认,非说府里内外,从没有过这等人物。我气不过,干脆让差役直接去搜,哪知东翻西倒,钻头觅缝,到头来也没瞧见那郎君的人影儿。”   徐挽澜听得云里雾里的,稍稍蹙眉,又追问道:“这山大王是谁?他又为何,要将那韩郎君买回去?”   崔钿略感倦怠,伸手揉着眉心,低声说道:“你该也知道,宫里头管皇子不叫皇子,都喊‘大王’。那小子排行第三,人称‘三大王’,虽才十三四岁,可却性情乖戾,肆意妄为,谁人都不敢惹,时日久了,这‘三大王’便喊作了‘山大王’。他的生父,便是那已经病逝的韩皇后。听到这儿,你多半也明白过来了,三大王和那韩郎君,说近了是亲戚,说远了,交情也不浅。现如今韩家这风声过去了,山大王便起了心思,想要设法救他。”   言及此处,她重重叹了口气,无奈道:“从前在京中之时,欠下了那小子的人情。俗话说的好,欠债莫欠人情债,怎么还,拿甚么还,都是由债主说了算,我说了并不算数。人家又是正经的天潢贵胄,我一个小小的七品芝麻官,对他自然是招惹不能,也招惹不起。”   崔钿瘪着嘴,苦着脸,又伸出双手,紧紧包住徐三娘的手儿,晃着她的手,可怜巴巴地哀求她道:“徐老三,你就行行好罢。你时不时就到魏府吃酒,想必和那妇人,也算是交情不错。我不求你别的,只想请你给我当个说客,帮我把魏大说通,让那婆娘心甘情愿,老老实实地,把韩元琨的身契,交到我手里头来。至于钱的事儿,只要她别漫天要价,我都给得起她。”   徐三娘这人,向来是吃软不吃硬。若是崔钿以权势来压她,她或许就找个由头,推拒了事,可现如今这小娘子晃着她的手儿,撒娇卖痴,扮着可怜,说是寿春县的地方官吧,可瞧着却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而已,徐挽澜看在眼中,难免有些心软。   她稍稍垂眸,转念一想,又兀自思量道:若是能将那韩小犬,自魏大娘手里“救”出来,约莫也算得上是功德一件罢。   她先前瞧得分明,这魏大娘所贪爱的,不过是韩郎君的美貌。他之于她而言,仅仅是件漂亮华丽的锦衣绣袄罢了。若是衣裳丢了,那妇人或许会黯然伤心一阵子,又或许短时间内,再找不着替代之人,但衣裳到底是衣裳,常换常新,不足为道。   然而对于韩小犬来说,若是他能离了魏府,重回京都,这便是他人生中一个极为重要的转折点。他虽仍是贱籍,却不必再以美色侍人,做那圈牢养物,更不必为奴作婢,沦为俎上之肉。   思及此处,徐三娘稍稍一叹,到底是应了下来,无奈道:“说老实话,我和魏家阿姐,不过是酒肉朋友,虽有些交情,可这交情,算不得多深。因而我虽有心帮你,且必会尽力而为,但这事到底能不能成,魏大娘又到底会不会老实放人,我拿不准,也不敢打包票,你可千万莫要对我寄予厚望。”   崔钿见她松口答应,立时转忧为喜,手上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口中高兴道:“好了,那我就放心了。你是谁啊,你可是咱寿春县的徐巧嘴儿,你既然应承了下来,那这事儿是十拿九稳,保管能成。我呢,就甚么都不做了,只管计日以期,伫候佳音。”   徐三见她如此,无奈摇头,接着又细问她了几句,问她是如何搜的魏府,又派了甚么人去搜。接连问罢之后,徐三这才起身离去,直接转到了县衙后院,叫了徐荣桂出来,并将这贾府的一只燕子,一只大雁,以及心中猜度,前因后果,对着她详细道来。   徐荣桂听罢之后,立时变了脸色,心急火燎,高声数落她道:“徐老三啊徐老三,你算哪门子聪明人?人家盯你都盯了半年了,又是要害你老娘,又是要糟蹋你亲弟,你却到了今日,才堪堪反应过来!依我来看,多半是你给人打官司的时候,不知道得罪了哪位贵人。你若是早先听了我的话,去读书习字考科举,哪里还会沾惹这等麻烦?早就到开封做大官了!”   徐三娘对她这一点最是厌烦,每回家中出了事,她不先想着如何解决,非要争个是非对错不可——当然了,只要被这徐阿母一说,徐三便全然没有对的时候。   眼见得徐荣桂又开始数落教训,徐三娘也懒得同她争辩,只皱起眉头,平声缓道:“冯牙婆之流,你以后莫要再打交道;叶子戏之类的,甭管沾不沾钱,也绝对不许再碰。但凡有人拉你去赌,你都得给我记好了,这人没安一分好心,只想看你身败名裂,家破人亡!”   她的语气很是平缓,可无形之间,却是威严十足。徐荣桂听着,心上不由一紧,虽有些不大情愿,却仍是低声说道:“你说恁多作甚么,我当然心里有数了。那姓冯的,我早就不搭理她了。叶子戏甚么的,我都十来天没摸过了。”   徐三扫她一眼,又负手而立,缓缓说道:“这半年以来,到底是谁人在背后指使,你不必多想了,我肯定会将她揪出来,狠狠教训她一回。至于给贞哥儿说亲的那媒婆,若是她果真受人所托,故意给咱家下套儿,我必不会饶了她去,定然要让她吃些苦头。依我来看,咱们和贾家的这亲事,也不必再说下去了。待我处理妥当,再说亲也不迟。”   徐阿母虽知此事确实蹊跷,但这心里头,却还存着一分侥幸。她稍稍一想,又强自笑着,低声说道:“老三你这话儿,也不能说得太死。或许是你想多了呢?说不定那媒婆就是个老实人,更不曾受人所托,燕子确实是燕子,大雁也确实是大雁,那甚么掉包计,都不过是你捕风捉影,思虑过甚。若是人家分明没这歹心,咱却推了这门亲事,平白无故冤枉了人家,岂不是耽搁了贞哥儿的金玉良缘?”   徐三娘勾唇一哂,随即冷笑道:“先前我便觉得不大对劲。这贾文燕系出名门,祖上还做过大官,到她娘这一辈,方才家业凋零,大不如前。她一心想要光耀门楣,为此不惜奔赴千里,寄人篱下,每日里闭门读书,力学不倦,只盼着有一日能朱衣点额,黄榜标名,入朝为官。再看看咱们徐家,一没钱,二没权,三没势,对她没有半分借力,她如何会瞧得上咱家?”   徐三娘此言一出,徐阿母发着怔,想要反驳,却是无言以对。她抿了抿唇,叹了口气,这便挽起袖子,转身回了院子里做工。徐三娘皱起眉头,思量半晌,这便出了县衙后院,朝着魏府门首行了过去。   先前崔钿派下数名差役,长刀在手,皂靴在底,来势汹汹地闯入魏府,借着搜寻飞贼的名义,将这魏府上下翻了个遍,却还是没找见韩小犬的影儿。魏大娘一脸无辜,说甚么这采买仆役之事,都是下人办的,和她毫无干系。飞贼也好,韩郎也罢,她都死咬牙关,一问三不知。   崔钿见她如此,自然是被气得火冒三丈,和她也算是彻底杠上了。这小娘子左思右想,又疑心那妇人将韩元琨关在了别间院落,干脆每日派人盯梢,只盼着能瞧出一丝端倪,可谁知接连守了几日,那魏大娘都不曾有过分毫破绽。崔钿这下没了法子,只得求了这徐三娘出马。   徐三娘缓步行来,走到这魏府门前,红唇紧抿,负手而立,好一会儿后,总算是拿定了主意。她无奈而笑,摇了摇头,这便掀摆跨步,登上石阶,在那朱红大门前立稳身形,抬袖握住兽面衔环,高声叫起了门来。   作者有话要说:  hhhh自从和晁缃好了之后,点击订阅和评论都狂掉   天呐读者心真是海底针哈哈哈 第52章 未熟黄粱昼梦纷(四)   未熟黄粱昼梦纷(四)   那魏大娘坐于府中,一听下人来报, 说是徐三娘寻上门来, 这妇人不由冷冷一笑, 立时便知晓了她的来意。   她二人虽说交情尚可, 但即如徐三所说,不过是酒肉朋友罢了, 只能玩乐, 不能交心。因而这魏家阿姐, 并不拿那徐三当回事儿,只管遣了下人,去告诉那徐三, 说是主母上铺子里查账去了,现下并不在府上,她若是有事在身, 那只能改日再来。   徐三娘一听这话儿, 抿唇一笑,不慌不忙地道:“徐某人今日登门叨扰, 找的可不是魏家阿姐, 而是咱家小妹魏四娘。四妹妹不必读书, 也不用做生意, 往常都在府里好生待着, 想来今日,该也不例外罢?”   那仆妇可是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一出,闻得此言, 张了张口,转了转眼珠儿,随即强笑道:“真是不巧。四娘子去别家府上吃茶去了,现下也不在府中。”   徐三娘点了点头,含笑道:“阿姐是大忙人儿,指不定甚么时候回来呢,我便不等她了。但是四妹妹嘛,既是吃茶去了,约莫过不了多久,便会驾车回来了,我等等她便是。”   她笑眼弯弯,盯着那愈发慌张的仆妇,接着说道:“阿姐先前可是说过,她拿我当亲姊妹一般,我若是要来府里,哪一个都不能拦下。如今我不过是想进府里头暖和暖和,吃两盏茶,顺便等四妹妹回来,娘子该不会要拦我在外,让我在寒风里头,挨饿受冻罢?”   她这一番快言快语,唬得那婆娘一时之间,竟有些回不过神儿来。这仆妇讷讷地张着嘴巴,心里头不住地发着慌,才打算要张口应对,便见那徐三娘又笑了笑,缓声说道:   “阿姐或许是有甚么不为人知的难处罢?我呢,自然也不想太难为你,你只要告诉了我,四妹妹去谁人府上吃茶了,我立刻转身就走,绝不在此生事。这寿春县城里的人家,我也算是都有些交情,阿姐不便担心,只要你说了姓,那我肯定能找着人。”   魏四娘眼下就在府中,这仆妇倒是想胡编乱造,敷衍过去,赶紧送走这利齿伶牙的徐巧嘴儿,可她偏又有些心惊胆怕,惟恐多说多错,反被她抓了把柄,且又怕这徐三娘,当真找到她说的人家里去,平白惹了事端出来,   仆妇愈想愈是慌乱,鬓角也被汗水沾湿。她抬袖抹了把汗,心上一横,才打算随便说个人家,赶紧将这瘟神打发走,不曾想便在此时,她身后有一女子轻声说道:“瞧你,倒是糊涂了。我分明吃完茶便回了府,你又要徐三娘子,到何处去寻我呢?”   仆妇闻言,心上一紧,回头一看,心中暗道不好。眼前这小娘子,一袭素裙,眉眼清秀,不是旁人,正是徐三要找的魏四娘子。   徐三瞧在眼中,却是轻笑着摇了摇头。若是那仆妇还打算扯谎,徐三自然有法子,逼得她不得不将自己迎入门内。然而眼下魏四娘出了面,还主动请了徐三进门,这事情可就容易多了。   徐三娘瞥了那仆妇两眼,但笑不语,这便掀摆抬靴,跨门而入。她知道,自己这一回,却是又赌对了。   先前她在院子里撞见过韩小犬一回,只凭那郎君身上沾惹的气味,便猜到他与魏四娘,多半有些不明不白的牵扯。在叩门之前,徐三便想清楚了——   一来,只要她今日进了这院子,她和魏大娘,以后便连酒肉朋友都做不成了;二来,她来找魏大娘,而魏大娘,定会找个由头,推说自己不在,对她避而不见;三来,若是魏大娘不肯见她,那她要想和韩小犬说上话儿,便只能靠这暗藏一番心思的魏四娘了。   魏四娘在这边迎了徐三进府,那边厢魏大娘得了信儿,怒拍茶案,立时便恼火起来。只是她想了一想,又觉得多半出不了甚么事儿——只要他们找不着韩小犬在哪儿,那就算不得是人赃并获。甭管有多少人指认,都不过是空口无凭。至于这魏四娘,虽是不大听话,可她也不是甚么要紧人物,待那徐三走了,再教训她也不迟。   魏大娘思及此处,冷笑一声,这便召来仆侍,叫他们赶去四娘子的院子里去,定要听清楚这二人,到底说了些甚么话儿。   魏大娘的奴仆得了令,急急忙忙,赴往魏四娘的小院。不曾想这几人到了院门之前,定睛一看,便见两扇门板紧紧闭住,抬手去推,也是纹丝不动。几人犯了急,思来想去,干脆叠起了罗汉,你踩着我肩膀,我扶着你脚跟,一个摞一个,着实很不容易。   而在这四方小院里,厢房屏风后,魏四娘已然红了双眼,紧紧握住徐三娘的胳膊,将那韩小犬连日来的遭遇,对着她细细讲了起来,泣声说道:   “徐三娘,我求求你,你赶紧救救韩郎君罢!阿姐好狠的心,韩郎君是何等艳色,她倒舍得将他锁在笼中,甚至还将那笼子,藏到了猪圈鸡窝后头!这还不算,她生怕韩郎君发出声响,又堵住他的嘴,锁了他的手脚,再用干草垛,将四周都围了起来,这才避过了知县娘子的搜寻翻找。韩哥哥沦落如此,实在可怜,三娘子,求你救救他罢!”   徐三娘听得此言,心上不由一震。她低下头来,凝视着那哭红了眼的小娘子,沉声问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魏大娘并不信你,必不会将此事说与你听。”   魏四娘低低泣道:“先前我给韩哥哥送了个香囊,他虽不曾系在身上,却也一直放在袖中,走到哪儿都要带着。那日哥哥忽地不见,又有差役来府上搜寻,说甚么要抓大盗飞贼。府里头乱作一团,我干脆趁此机会,四下寻摸,只盼着能找到哥哥的藏身之处。找着找着,便在猪圈前头的草垛里,找见了我亲手绣的这香囊。待差役娘子走了之后,夜里我又偷摸寻到这猪圈,好不容易盼走了看守的仆妇,再绕过来一瞧,果然发现了被困在笼中的韩郎君。”   她稍稍一顿,微微咬唇,随即又低声说道:“韩哥哥跟我说了,阿姐费尽心思藏他,多半是京中有人来救他了。他还说,别人都信不过,只徐三娘你,约莫还能帮上点儿忙。”   徐三娘听得这话,撇了下嘴,叹了口气,接着抬起手来,揉着眉心,轻声说道:“那小子还说甚么了?”   魏四娘咬着下唇,细一回想,猛地忆了起来,急忙抓着她说道:“怪我糊涂,这么要紧的话儿,竟然才想起来,差点儿误了大事。韩哥哥说了,说也不必赶着救他,等到过了腊月,进了正月,再来接应他也不迟。我想不通他这话的意思,而这想不明白的事儿,自然也不大记得牢,故而方才,竟是没想起来。”   那韩小犬到底甚么用意?他都这样惨了,竟还不急着脱身?便是忍辱含垢,也要在魏府待到正月,他这是在暗中谋划甚么?   徐三娘这般想着,眉头不由紧紧蹙起。她眯起眼来,细细打量着那貌不惊人的少女,半晌之后,勾了下唇角,口中则温声说道:“四妹妹,咱两个现如今是一根绳儿上的蚂蚱,你有甚么事儿,也不必瞒了我去。我这人,口风紧,嘴巴严,也算是有名的,你只管放心便是。四妹妹,你就老实告诉我罢,你和韩郎君,是不是暗约偷期,私定终身了?”   徐三此言一出,那魏四娘乍然红了脸,眼睫毛忽闪忽闪,羞得不成样子,忸怩半晌,方才低低说道:“我和韩哥哥,还不曾把话说开……只是,倒也不必说开。他愿意跟我说话儿,愿意对我笑,却不对阿姐笑,愿意收下我的香囊,且每日都带在身上……个中情意,不言自明。”   徐三娘听得此言,心上不由一沉。她静静地瞧着魏四娘,眉头微蹙,兀自思量起来——   这魏四娘十四五岁,正是情窦初开,懵懂无知的时候。那韩小犬若是果真心里有她,又如何会迟迟不跟她挑明?有言道是困兽犹斗,这韩郎君虎落平阳,已然是笼中穷鸟,走投无路,而这魏四娘,就是他迫不得已的“困兽之斗”。   徐三娘思及此处,垂下眸来,默不作声。可那魏四娘,却是已经憋了太久,如今好不容易找着了个能放心说话的人,直恨不得将自己与韩小犬的每次相会,每次接近,每次若有若无的暧昧,都跟徐三娘讲个一清二楚。徐三皱着眉,便听得那少女羞涩说道:   “韩哥哥在笼中之时,已然答应了我了。他若是被京中贵人救了,说不定就会重归贵籍,到那时候,他就能明媒正礼,嫁我为夫了。我娶了他,便也能抬作贵籍,离了寿春,到开封府去。我从阿姐手里救下了他,他也从阿姐手里救下了我,如此一来,皆大欢喜,当真是天付良缘!”   徐三娘听到这里,却是重重一叹。那山大王若是真的本事通天,如何会待到半年多后,才给崔钿送信,要这韩小犬的身契?那位皇子,才不过十三四岁而已,半点儿实权都没有,且又是男儿之身。他能救这韩小犬脱离魏府,多半已然是尽力而为了。若说给韩郎君复为贵籍,这又谈何容易呢?   韩小犬对魏四的许诺,根本就是空头支票。前提永远都不会成真,而紧跟其后的结果,自然也不会成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这里都快凌晨两点了。。。。赶完更新赶紧睡了,留言明天回吧_(:з」∠)_ 第53章 三更梦断敲荷雨(一)   魏四娘少女怀春, 情窦初开, 为了救那韩小犬,不惜违逆长姐之令,只是她这满怀痴心, 皆不过是妄念而已。韩小犬蛟龙失水,困锁笼中, 原本也是气傲心高之人, 可如今为了自救, 却不得不以美色为饵,引着那魏四上钩, 只为给自己多争一线生机。   徐三叹了口气, 眼上眼下,打量着那魏四娘羞羞答答的小模样,心中难免生出几分忧虑。   她唤了那小娘子近身, 又拉起她的手儿,对着她细细叮嘱了一番, 先教她该如何应对魏大娘, 如何暗中帮扶韩小犬,接着又十分委婉地提点了她两句,劝她莫要将满怀真心, 全都托付于那韩郎身上, 更要处处小心, 千万莫要让她家大姐瞧出端倪。   魏四对韩小犬寄予厚望, 只盼着他能将自己救离魏府, 再不被自家阿姐,拿捏于股掌之间。但她却是没想明白,韩小犬救不了她,也未必愿意救她。她若是为了韩小犬,和魏大娘反目成仇,临军对垒,那可真是拿自己的后半生押下重注,到了最后,定然是赔得血本无归。   徐三点了她两句,可这魏四娘,却还在白昼作梦,满心满念都是韩小犬,自然听不出这徐三娘的话中意思。徐三无计可奈,只得又叮嘱重复一遍,接着便抽身离去,拜辞而别。   只是她虽离了魏府,却并不曾径直归于家中,而是拐了个弯儿,去了那帽儿巷里,找那冯牙婆、先前的媒婆等人,一一套起了话儿来。接连走了几户人家之后,徐三渐渐明白了过来——   一来,她当真得罪了人,思来想去,多半就是诉讼惹来的麻烦;二来,这几位妇人,口风都紧得很,任徐三如何软硬兼施,也死活不肯吐露背后乃是何人。眼瞧着她们的这般态度,徐三娘可算是明白过来了。   这几个妇人,都算不得甚么好人,若仅仅是给她们些许银钱,可断然封不住这她们的这张嘴。现如今倒好,这几个婆娘,竟都奉令唯谨,缄口如瓶,这足以见得,那背后之人,要么就是和她们利害攸关,要么就是权势滔天,反掌之间,便可将她们逼到绝路。   徐三娘于巷道之间,负手而立,默然垂眸。落日苍茫,溶金万顷,那点点余晖,将她的影子愈拖愈长,直至夜幕垂降,满目漆黑,将世间众生,一并覆蔽吞没。   她低着头,勾唇笑了笑,虽是面带无奈,可眼中却不见半分愁色。   徐三娘已经想清楚了,这诸多事端,累累如珠,完全可以捋出一根棉线,将它们统统串连起来。牙婆也好,媒婆也罢,这些行当并无交集,若说有人和她们都利害攸关,多半是没甚么可能。那么,唯一剩下的合理猜测,就是那个背后之人,乃是权豪势要,在这小小一方寿春县里,多半也能一掌遮天。   若说这人乃是商户,便好似魏大娘、岳夫人之流,有的只是银钱和商铺,着实不会有这么大的权势。由此而言,这背后之人,定然出自宦达之家。   即如崔钿先前所言,这寿春县里,只两户人家,算得上是朝中有人做官,引荐子弟无数,一个就是这打算弃商从政,有骗婚之嫌的贾家,而另一个,便是先前徐三得罪过的太常卿袁氏。   官场与商场,与寻常行当相比,有一点很是不同。其他行当里,同行便是冤家,争长争短,如狼虎竞食,便好似徐三娘、秦家女、阿芝姐,隔阂长在,不可交心。然而在这官场里头,向来是成群集党,拉帮结派,这贾家是官场新贵,那袁氏算是斫轮老手,两边出自同乡,互相勾连,倒也不算意外。   贾府这亲事,十有八/九,乃是有人背后捣鬼。徐三稍稍一思,便能猜得几分。多半是那贾家跟袁氏献殷勤,见前三次说亲不成,便又献上此计,只打算将徐守贞骗作那痴儿之夫,待到贞哥儿入了府后,指不定要怎么糟蹋折辱。   徐三思及此处,不由得摇了摇头,接着又皱眉想道:她不过是个平头小老百姓,至于打官司的时候,该站到哪一边儿,要帮哪一方说话,这可不是她说了算的事儿。那袁家下了半年的工夫,设下一个接一个的连环套、迷魂阵,这岂不是杀鸡用牛刀——大材小用了?那太常卿袁氏,当真是这么小心眼儿的人么?若她果真如此记恨,为何不对岳家下手,反而找上了她这不成气候的虾兵蟹将呢?   这可着实不大说得通了。那人盯了徐家整半年,绝对是有深仇大恨。又或者,这所谓的背后之人,并不止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一伙人,一大帮人。   徐三想到这里,心里已然有了怀疑的对象,只可惜却还没抓着真凭实据。更糟糕的是,她虽勉强能想出法子应对,但是她与那背后之人,一边是势焰熏天,另一个么,不过是布衣黔首,两边的差距,实在有些悬殊,她的法子,并不一定能够奏效。   那么,又有谁能帮她呢?或许只有崔钿,能给她这份助力。她乃是当朝左相的掌上明珠,又是这寿春县里品阶最高的官员,若是最后果然出了甚么事儿,多半也就这崔娘子能帮得起她。   想到这里,徐三娘无奈而笑,自我宽慰道:无论如何,也算是有路可走,有人可求,算不得是叫天不应,叫地不闻。现如今天还没塌,倒也不必杞人忧天,只需小心提防,莫要中了算计。   隔日天明,徐三娘便又去了县衙里头,寻了崔钿,并将韩小犬的藏身之处,及他所言之事,一一转告给了知县娘子。崔钿听后,了然于心,又着了差役安排,只等年关过后,如约接应韩氏。   却说白兔赤乌,岁月如流。捻指之间,斗杓渐行渐东,转眼已是正月。而在这一月有余的时间里,徐家的小日子,仔细说来,也算平静。   一月以前,那徐阿母心有不甘,非要这徐三去那贾府,好好问个清楚,莫要误了姻缘。徐三到得贾府,便向那说亲的小娘子讨要名帖,以及生辰八字,那小娘子东推西阻,说是肯定会给,却迟迟不肯将此拿出。如此一来,这徐阿母,可算是彻底死了心,哪个媒婆都不敢再请,自己更是谨言慎行,唯恐钻了别人的套去。   接连闹了这么几出之后,贞哥儿的亲事,也就此暂时搁下。徐三娘对此心有愧意,虽说不愿意让这温软可爱的弟弟,那么早便嫁作人夫,但是眼看着贞哥儿的亲事迟迟没有着落,她这心里,到底还是不大好受。她虽私底下也寻摸了些人家,可也不知为何,却总是窒碍难行,无法成事。   只是日子虽有难处,却也断然少不了好事,正所谓是风雨晦暝,各有其时;阴晴圆缺,自有定数。正月初时,那徐三娘来了县衙后院,向崔钿上递状纸,不曾想却听得崔钿笑道:   “前些日子,我趁你不在后山,偷摸去了那园子。你先别急,我可不是为了你的卖花郎去的,我呢,是为了花去的。”   徐三娘抬起眼来,微微抿唇,便见崔钿轻揉眉心,缓声说道:“前几日,正是大年初一,我恰好收着了阿母送来的信。她跟我说,官家出巡之事,差不多已经定下。今年大约五月末,六月初的时候,官家就会驾临寿春。我得了消息,隔日便去了后山园子,找了你家卖花郎。他跟我说,只要不出岔子,待到春末之时,似荷莲必会开花。”   言及此处,崔钿轻笑一声,接着又凑近徐三跟前,压低声音,对着她缓缓说道:“徐老三,我和你也算有些交情。我劝你啊,赶紧将卖花郎的身契拿到手罢,以免夜长梦多,日后再横生枝节。那似荷莲,若真能在官家驾临寿春之时开花,这卖花郎,便算作是有功之人,多半还会受官家封赏,这从此以后,岂还是你拿捏得住的?”   徐挽澜笑了笑,平声说道:“他欲去欲留,都随他心意好了。对于四郎,我从没想过要如何拿捏,一切都随了他去。”   崔钿闻言,披起绒白狐裘,拢了拢袖口,随即皱眉叹道:“你待晁四,虽是真心,但他那娘亲,可不是个好相与的。更何况,这寿春县里,还有不少人,可是跟在你屁股后头,紧巴巴地盯着你呢。近些日子,那几个虽消停了些,可这以后的事儿,又哪里说得准呢?到底教人放心不下。”   言及此处,崔钿忽地一笑,话锋一转,又玩笑道:“自打入了正月,我几乎天天都能在县衙里头见着你。徐老三,你到底是接了多少官司?我真想问问你,你是有三头六臂,还是七八分/身,这么多官司,你当着忙得过来,分得清哪个是哪个么?那日我去了后山园子,卖花郎还小心翼翼地寻问我,说是徐三近些日子,怎么没来找他?可是遇着了甚么难处?”   一听崔钿这话,徐三娘不由叹了口气。她东奔西走,如此拼命,一口气接了四五个官司,为的不过是多攒些银钱,以后也好带着阿母及晁四,去寿春以外,其他县府,寻谋生路。   自打入了正月,她忙得跟个陀螺似的,片刻也不得闲。粗粗一算,后山园子那里,她倒是有十数日不曾去过了。其间倒是在帽儿巷见过晁缃一回,只可惜相会匆匆,也来不及多说甚么话儿。   徐三娘如此一想,实在觉得对不住晁四,只打算今日事了之后,便踏雪去那后山园中,与晁四郎多待些时候,也好慰藉他那一片真心。 第54章 三更梦断敲荷雨(二)   三更梦断敲荷雨(二)   徐三兀自思忖,只想着今日事了, 要去与许久未见的晁四相会, 接着又听得崔钿提起了韩小犬之事来。   腊月中时, 她到了魏府门前, 变着法子,软磨硬泡, 非要见上魏四娘一面, 在那之后, 魏大娘再也不曾找过她上门,二人便连酒肉朋友都算不上了,已然是形同陌路。此乃徐三预料之中, 并不觉得有分毫意外。   她微微抬眼,便见那崔钿手捧着白烟缕缕的茶盏,口中则有些漫不经心地道:“正月已至, 魏家果然出了事。”   徐三娘皱眉, 忙问所以,崔钿却是并不说个明白, 只说甚么过些日子, 魏家的官司便会开审, 劝她莫要再淌这趟浑水。她一提官司二字, 徐三娘不由兀自生疑, 只等着拜辞之后,寻人细问。   只是魏家如何,在她心里头, 自然比不过晁缃的分量。离了县衙后宅之后,徐三娘头一件事儿,还是向着后山园子,踏雪而去。她走了不多时,便见大雪纷扬,复又飞坠。   天地间琼白一片,大雪茫茫,好似撕棉扯絮,将那世间万物,无论好的坏的,脏的干净的,都一并掩了过去。后山园子里,晁四郎本是对花而立,怔忡无语,忽地听得身后有嘎吱嘎吱的踩雪之声,连忙转头细看,只见玉碾乾坤,银妆世界,那少女穿着袄裙,提着裙摆,笑吟吟地缓步而来,轻声唤了四郎二字。   晁四郎一见,胸间一热,连忙微笑上前,将她的手儿温柔牵住,引着她小心行步,踏入那间茅草屋内。徐三于凳上坐定,晁四则弯身低头,忙不迭地将炭火盆挪近。徐三以手支颐,笑看着他,随即轻声问道:“好些日子没来,阿郎可会怨怪我?”   那少年一怔,清声笑道:“你是守诺之人。儿信你,也知你有要紧事忙,如何会怨怪你?如何舍得怨怪你?”   徐三娘笑了笑,偏不在那板凳上老实坐着,转而凑到了他怀里去,只倚在他肩头,嗅着他颈间花香,轻叹了口气,低低说道:“你还记得我跟你讲的那故事么?孙猴子神通广大,法力高强,可它落入如来佛祖的五指山内,照样是被死死压住,翻不了身。我比不得它这般厉害,不过是山间一野猴,如来佛的面,我见都见不着,随便来个小妖,便能降伏了我去。”   她稍稍一顿,贴着他温热的胸膛,把玩着他的衣带,轻声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连月以来,我拼了命地接案子,便连邻县的官司,我也不肯推掉,为的就是多攒些银钱,日后带上阿母,带上贞哥儿,带上玉藻,当然,还要带上你,咱们离了这是非之地,找个青山绿水的好地方,过咱们的小日子去。”   她在脑海中勾勒着未来的田园生活,不由得咬着下唇,扬起唇角。她倏地抬起头来,眨巴着灵气十足的大眼睛,凝视着晁缃那张清朗俊秀的面庞,口中声音清脆地道:   “讼师这行当,费力不讨好。我以后不要打官司了,只想跟你一块儿,咱两个买个园子,莳花弄草也好,耕田种地也罢,都由了你去。至于阿母和玉藻,可以做些小本买卖,倒也用不着赚多少钱,能使人温饱,便已足矣。贞哥儿不必急着嫁人,我舍不得他,也养得起他。这样的小日子,四郎,你愿意跟我走么?”   晁缃轻轻抬手,替她理着鬓角碎发,目光温柔似水,口中则轻声说道:“儿当然愿意。你去哪里,儿便跟着去哪里。”   外头风雪大作,吹得呜呼作响,如若鬼泣狼嚎,可在这小小一间茅草屋内,徐三娘只觉得心上暖融融的,那紧绷了数日的心弦,也不由得慢慢放松下来。她亲了亲晁缃的手背,紧紧偎在他怀间,只觉得困意渐渐上涌,不觉间便已入梦。   梦里虚虚浮浮,天地苍茫,黄沙白草,徐三娘在川上行,行约百里,忽见荒野之间,现出一处官衙。徐三站定身形,遥遥一望,却见那官衙里头,有红发厉鬼,身着官服,手握惊堂木,似是在审何人。   徐三眯眼细看,影影绰绰间,只见那跪于堂下之人,穿着一袭白衫,具体形貌如何,却是看不真切。她心中惊疑,忙要提步上前,不曾想却被鬼差挡在门外。   徐三引颈而望,却见那白衣郎君,已然被扣上枷锁,由一二鬼差牵引,愈行愈远,不知去往何处。徐三娘慌乱不已,正打算闯入其间,不曾想伸手一抓,却是满掌虚空。心似是被人狠狠揪了一下,徐三娘撒手惊觉,恍然四顾,才知是黄粱一梦。   那晁四郎坐于灯下,见她醒来,连忙起身行至炕席之侧,蹙眉关切道:“三娘怎么了?可是魇着了?”   徐三心神稍定,对他笑了笑,点头道:“梦魇而已,不足为道。”   晁四郎欲言又止,默然许久,方又坐于榻边,轻声说道:“儿见你好不容易,盹睡着了,不忍唤醒你。现如今天色已晚,风雪大作,娘子今宿,不若就在此歇下罢。路泞地滑,你若是大雪中独自归去,实在教儿放心不下。”   徐三娘稍稍一思,随即一笑,柔声说道:“那我这一宿,可就赖上你了。”   夜色已深,二人又说了会儿话儿,这便打算歇卧。晁四郎端过来盥洗之物,又在锡盆里倒上热水,这便挽起袖子,要给她盥面沐足。徐三对他很是疼惜,不愿看他独自一个忙里忙外,待到晁四伺候完了她,她又胡搅蛮缠,哄了那郎君在炕边坐定,也帮着他洗漱起来。   二人洗毕手足,这便褪衣上炕,同榻而卧。先前徐三为了应付徐荣桂,不得已而与唐小郎大被同眠,那时候她只觉得十分不适,睡都睡不踏实,而如今枕边人换作了卖花郎,她却觉得十分心安,仰面而躺,不过少顷,便已经磕困上来,眼儿闭紧。   只是她这眼儿,才一闭下,便觉得唇上一热,惊得她困意消散大半,登时睁开眼来,只见晁四郎以肘撑席,欺身而上,擒住她两片唇瓣,轻碾软磨,咂舌分涎。徐三不明所以,微微一怔,随即会心一笑,任他攻城掠池,愈吻愈深,权且缠绵起来。   其实平日里,晁四向来矜持,很少主动索吻,往往都是徐三挑起了个头儿,他才敢亲上前来。今日晁四这般主动,实在让徐三娘有些吃惊,只是她倒是也不曾多想,只以为是二人久不相会,晁四思念过甚,才会按捺不住,有了如此举动。   外间天寒地冻,饕风虐雪,屋里头的二人,却是脸上发烫,心儿发热。徐三本以为不过是亲亲而已,哪知没过多久,晁四便探入衣内,细细抚摩。徐三娘大为所惊,只觉得他手指触及之处,皆是发麻生痒,令这徐三娘愈发觉得软瘫热化,香云缭乱,心间战栗不定,连忙伸手去推他胸膛。   她手儿一推,晁四便不再强索,只薄唇微抿,撑在上方,低头凝视着她。四下漆黑,他神情如何,徐三也看不真切,只听得他呼吸急促,又感觉他鼻间热息,迎面扑来,惹得徐三急忙移开脸来,斟酌言语,缓声说道:   “咱两个到底不是夫妻,我如何能坏了你的名节?你可得想清楚了,免得日后悔青肠子,怨怪于我。依我之见,倒也不必急于此时,待到官家驾临,牡丹盛放,你再行决断,也是不迟。”   那少年默然半晌,随即哑着嗓子说道:“儿早就想清楚了,今日无悔,明日亦是无悔;今日无怨,明日亦是无怨。无论后事如何,生是小碗莲的人,死也要做小碗莲的鬼。”   闻听少年此言,徐三娘十分动容,也不再推拒开来,只管任取任求。可那少年到底青涩,虽说决心已定,可对于如何行事,也是糊里糊涂,一知半解。嘴儿砸巴了个透,手儿惹得臊水湿漉,上头两点是隔衣竖起,下边那话是硬如铁杵,只是虽说如此,那少年却是急出了汗来,也不知该如何纾解,只能睁着小鹿一般的眸子,向那徐三娘投去求助的目光。   徐三娘红了脸,无计可奈,只得腆着颜面,出言教他。窦小含泉,花翻露蒂,惜乎那悬露玉麈,杵了几回都强挤不入,卖花郎憋得难受,可又不敢蛮试,唯恐伤着了她,那徐三瞧在眼中,别无他法,只得又伸手帮扶,好不容易,才教赤枪直驱,乍破花屏,惹得碧血点点,如若海棠新红,初初而绽。   小小一方桃花坞,由着碧血赤枪,渐次直入,横冲猛捣,杵得桃花颠乱,溪涧崩溢。溪水夹杂着桃花片片,点点殷红,好似绛粉珍珠,四溅开来,湿枕染榻,伴着娇娇莺声、恨眉醉眼,便连那窗棂之外,风雪号声,都一并盖了过去。外间虽说是冬寒时月,暮雪冻云,但这茅草屋内,倒可谓是:脉脉春浓,鸾凤穿花,桃杏欢喜,灵犀灌顶。   作者有话要说:  在飞机上写的,感觉非常尴尬。。。 第55章 三更梦断敲荷雨(三)   及至此番做罢, 不过数息, 那少年郎便已经恢复过来。只是他见那徐三娘眼儿半眯,双颊红染,似是有些倦怠, 便也不敢贸然开口,只兀自强忍着, 一言不发, 缓缓伸手, 将那白浊,一点点轻轻拭去。   那徐三轻轻一笑, 眼儿一扫, 见那红赤铁杵,顶衣而起,自是心上了然。她逗弄了少年一会儿, 见他憋得双脸通红,便也不再多言, 伸手一拽, 将他拉倒,接着便遂了他的心意,又做了三番四次, 直到深更半夜, 方才堪堪作罢。两相皆是筋疲力尽, 而后便是相拥而眠, 一夜无梦, 直至天明。   隔日雪霁,二人又缠绵到半下午时,徐三眼瞧着帘外风雪又起,若是不走,约莫还要在此待上一宿,这才依依不舍,与晁四郎别过。   晁四郎虽是心有不舍,却也不好直言,亦不愿在面上显露,只穿好衣裳,撑起绿油纸伞,将她送到山脚,又立于风雪之间,望着她渐行渐远。   徐三娘冒着风雪,行至家门之前,眯着眼儿一望,便见一架马车停在门前,瞧着很是眼生。她也不曾多想,只当与自己无干,这便收拢绣袄,有些艰难地迈着步子,绕过车马,朝着门前行去。   谁曾想待她缓步而行,绕到那马车一侧之时,忽见一只大手掀开车帘,指间带着翠玉扳指,那玉色清透无暇,衬得那只手显得纤长而又光洁。她眉头轻蹙,不由驻足看去,又见一人自车帘间探出头来,容貌俊美,眸色阴晦,眉宇之间则带着几分不耐之色,恰是那从天坠地、虎落平阳的韩郎君韩元琨。   徐三这才想起来,先前崔钿说了,魏府之事已了,想来这韩小犬,多半也已然脱身。只是他好不容易才自笼中逃出,不想着赶紧离开寿春,反而来了她家门前,寻她见面,这又是何道理?   那韩小犬很不耐烦,居高临下地睨了她几眼,随即挑眉沉声道:“上车来。我有话跟你说。”   徐三稍一思忖,依言而行,扶着车架,便要登上车来。韩小犬却是冷哼一声,嫌她手脚太慢,索性拉着她的胳膊一扯,将她径直拽进车厢里来。   他这狠狠一扯,令徐三娘全无防备,幸而他力道也算得当,倒也不曾伤着徐三。徐三娘心下一叹,揉了两下自己的臂膀,接着眯眼而笑,巧声言曰: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正所谓是‘鸟出樊笼马脱缰’,打从今日起,阿郎便能重返京都,复享荣华,再不必受制于人,垂头仰饲。管它甚么羊羔美酒,还是甚么流香酒蔷薇露,阿郎以后是想喝多少,便能喝多少,实在教我等艳羡不已。”   韩小犬目光沉沉,缓缓抬眼,并不理她这番真真假假的贺辞,只冷笑道:“昨夜里头,我上门来寻你,你却并不在家。今日这太阳都快下山了,你才晃悠着回来。徐老三,你这是上哪儿歇宿去了?”   徐三笑容一滞,只打算随意找个由头,敷衍过去,不曾想那韩小犬冷冷扫量着她,又沉声问道:“你这衣带上头,从哪儿沾来的血?徐老三,你该不会趁着夜黑风高,去哪家杀人去了罢?”   徐三娘不能老实回答,也不会老实回答。她笑吟吟地望着这韩小犬,顾左右而言他,轻声笑道:“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又为何非要等到正月不可?我这心里头满是谜团,你可愿给我开解开解?”   那韩小犬见她并不应答,心中恼火,稍稍一思,便已猜得几分。他强压心火,墨眉紧蹙,稍稍移开目光,不再看这徐三,接着扯起唇角,冷冷说道:“那姓魏的婆娘,已然是死了干净。魏府的理事大权,全都落在了魏三娘的手里头。她看在崔知县的面子上,将我的身契,又还归于我,我这才脱笼而出,重获自由。”   他此言一出,徐三娘骤然一惊,连忙出言细问:“死了?魏大娘死了?怎么死的?”   她稍稍一顿,又绞着帕子,压低声音,皱眉问道:“还有魏四娘呢?人言道是‘凡出言,信为先’。你对她,虽多半是虚情假意,不得不逢场作戏,但你既然有言在先,还是不要弃信违义得好。”   她说的这一番话儿,落入那韩小犬耳中,噌地一下,便将他这无名火,点成了燎原大火。那男人向后一靠,懒懒抬眼,勾唇嗤笑道:“反正在你心里,我也不是甚么好人。那我便老实告诉你,魏大是我杀的,魏四是我骗的!一个当我是俎上之肉,狗彘不如,另一个色令智昏,愚不可及!我在魏府所受屈辱,管它十倍百倍,我都要奉还回去!”   他言及此处,又倾身向前,一把钳住徐三的细腕,逼视着她那双清亮的眸子,咬牙发狠道:“你不是讼师么?你不是厉害么?你不是甚么官司都能打赢么?我可是个杀人犯,明日天一亮,就要逃到开封去了,你何不赶紧拴住了我,将我移交到县府衙门去?”   徐三娘皱着眉头,瞥了他两眼,随即一笑,言语间带着些许无奈,跟哄小孩儿似地轻声笑道:“你呀,多大的人了,气性恁大,张口就全是气话。我清楚得很,魏大之死,虽与你脱不了干系,但绝不是你亲自动的手。行了,你也甭冲我发火了,赶紧将那魏府之事,跟我说个明白罢。”   韩小犬见她如此,冷哼一声,又移开视线,眼望着帘外风雪,薄唇紧抿,一言不发,半晌过后,方才又回过头来,将那魏府之事,说了个仔细明白。   杀死魏大娘之人,并非韩小犬,而是魏四娘。而这魏府之事的幕后黑手,不是别人,正是那做漕运买卖,不显山不露水的魏三娘是也。她与魏大娘乃是同胞姊妹,下手却是如此阴毒狠辣,这可实在让徐三有些讶异。   那魏三自己也有生财之道,漕运买卖做得风风火火,看起来也是精明人儿,如何会为了那些个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阿堵之物,而暗中盘算,引诱姊妹残杀,害得一个锒铛入狱,另一个命丧黄泉?   徐三眉头紧蹙,也顾不上自己那还被钳握着的手腕,忙又出言,只想问个究竟。韩小犬见她寻问,缓缓垂眸,扯唇嗤笑,冷冷说道:“魏家的腌臜事儿,足足牵涉了几代人,我可没那等闲工夫,前前后后,问个底儿掉,又费这嘴皮子,跟你讲个明白。”   他虽话里满是嫌弃,可紧接着,却还是把魏府之事,对着徐三详细道来。却原来这魏三娘,和魏大娘并不是同父所生,这个中曲直,倒和那弑母的魏二娘,是个差不多的故事。韩小犬更是认为,魏二娘之所以生出杀母之心,多半与魏三娘的唆使也脱不开干系。   魏三借着魏二之手,弑杀了亲生母亲;分家之时,她又推说自己长年在外,行船奔波,无暇他顾,便将魏四娘推到了魏大娘府上,在这魏大府中,安插了一颗棋子;而在其后吃酒之时,这魏三娘细心而探,见那魏四满面红晕,神魂颠倒,显然是对韩小犬动了芳心,便又心上一计,决定将魏四这颗棋子,彻底派上用场。   她买通仆侍,暗中接近韩小犬,让他勾引魏四,若是得手,便会给他身契,令他脱身。而那韩小犬,是何等心高气傲之人,便是用断钗自戕,也不愿出卖色相。只是他虽不情不愿,严辞推拒,可他身边却有个仆妇,早就被魏三买通,时不时便让魏四和他偶遇一回,说些体己话儿,甚至还收下魏四所赠之物,假传韩氏之言,这才有了先前徐三撞见二人相会之事,及那魏四娘对徐三所说之话。   徐三忆及过往,微微蹙眉,接着便听得韩小犬紧抿薄唇,垂眸说道:“只是即如你先前所言,魏大之死,虽非我亲手所为,却也与我脱不了干系。我在笼中之际,前前后后,只见着了魏四一个。我若想递出消息,只能求诸于她。她因我而生出妄念,又受那魏三唆使,重蹈魏二旧辙,手刃亲姊,做出了骨肉相残之事。如此说来,我亦是有罪之人,谁人都开脱不得。”   徐三娘听得前因后果,不由愁眉锁眼,喟然叹息,只想那魏大娘,虽有百般不好,千般坏处,可到底也是一条人命。那妇人生前享得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又有韩小犬这般的美人从旁侍奉,当真是逍遥自在,好不快活,只是又有谁能料到,捻指之间,她便赴了阿母后尘,被小妹亲手弑杀,就此一命呜呼,死不瞑目!   眼瞧着徐三愁眉不展,为那魏大之死而摇头感慨,韩小犬冷冷一笑,又眯眼说道:“徐老三,我若是你,可绝不会为这婆娘,叹哪怕一口气,掉哪怕一滴泪。她先前中酒之时,可是跟我说起过你。她说,徐老三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嘴皮子再利索也是无用,徐家这好日子马上就要到头儿了。” 第56章 三更梦断敲荷雨(四)   三更梦断敲荷雨(四)   听得韩小犬之言,徐三骤然抬起头来, 眯眼问道:“你这话甚么意思?”   韩小犬拉着她的腕子, 冷冷扯起唇角, 讽笑道:“聪明如你, 该不会瞧不出来罢?你先前给一个小老头儿打过官司,当堂发难, 吓得对家跪倒在地, 你总不会忘了个一干二净罢?”   徐三娘这才回忆起来, 这韩小犬所说的,正是那蔡大善人与蔡老儿一案。她眉头蹙起,垂眸细思, 又听得韩小犬沉声说道:“蔡大善人之所以致富发家,全是因为攀上了太常卿袁氏这户亲事。你当时吓得那蔡氏妇人,魂飞魄散, 跪于公堂, 沦为一时笑柄,人家好歹是富商大贾, 如何能咽下这一口气?”   徐三这下明白过来了, 眯起眼来, 低声说道:“后头我接了岳家的案子, 又招惹了太常卿袁氏。两家本就沾亲带故, 现如今又同仇敌忾,干脆结为一伙,潜虑密谋, 暗中捣鬼。”   韩小犬冷哼一声,又挑眉道:“我听魏大说,你先前反败为胜,一雪前耻,那秦家大姐儿,自是不甘心得很,便为这两家借箸代筹,出谋划策。观莲庙会上的赌局也好,贾府那骗婚圈套也罢,都是这秦娇蕊的主意。魏大娘长目飞耳,消息灵通,早知这前因后果,可她倒好,旁观袖手,坐视不理,任你去吃几回酒,说多少奉承话儿,她都不跟你透一丝风声。”   他移开眼来,跟撒气似的,猛地松掉徐三娘的手腕,又抱臂讽笑道:“这腌臜混沌的娘贼畜生,你当她是真朋友,她拿你作马屁鬼,眼睁睁地瞧着你往火坑里钻!可你倒好,她死了也是活该,你却还替她扼腕叹息!”   徐三的态度,却远不如他所想的那般激愤。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随即无奈道:“人皆有罪,她罪不至死。反倒是魏三娘,弑母、杀姐、囚妹,罔顾人伦,丧天害理,当真是罪大恶极。只是她却是个聪明人,玩儿的都是阴招,很难抓到甚么把柄。你方才也说了,魏四娘之所以愤而拔钗,死死插进魏大脖子里,一方面是为了你,另一方面,也是她久被欺压,积怨已深。便是你当堂作证,也无法证明魏三所为,与魏四杀姐一案,有甚么直接关联。”   徐三娘低下头来,揉着自己那又被掐红的腕子,皱眉笑道:“此乃三十六计之三,借刀杀人是也。引风吹火,作壁上观,惹起血雨腥风,却又能全身而退,当真高明。这魏三娘,是个厉害人物。依我之见,岳氏丧女之后,已然消沉颓靡,难成气候,再过些年头,这寿春首富,便该换作是这魏三娘了。”   韩小犬闻言,又蹙眉问道:“那你以后,又是拨得甚么算盘?”   徐三听得此问,只是一笑,并不应答,转而反问道:“你呢?回了开封之后,你又有何打算?”   二人相对无言,唯有风雪静寂。徐三是不愿与他多说,而韩小犬则是见她不应,心中恼火,故而也憋着股劲儿,强忍着不说。   徐三娘缓缓抬眼,见那韩元琨紧抿薄唇,直直地盯着她,不由失笑,又弯腰起身,轻声道:“韩郎一去,不知何日再会。咱两个虽没甚么交情,但我总归是盼着你好的。以后气性小些,别老跟自己过不去了。魏府旧事,便当作过眼烟云,一并忘却了罢。”   听她说了“没甚么交情”这几个字后,韩元琨只觉得愈发恼火起来。他缓缓抬眼,眸光深晦,死死盯着那小娘子的俏丽脸庞,半晌过后,冷哼一声,挥了挥手,这便算作就此别过。   韩小犬可算将她看透了。这徐三娘,是个明白人,可谓是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只是不知为何,每每遇事,她却总是畏刀避剑,退缩不前。按理来说,她长于贫寒之家,生来聪慧机敏,又是锐意进取之人,该是抱负不凡才对,为何却只想着安于一隅,消极应付?   不过,恰如魏大所说,徐家的好日子,就快要到头了。穷则思变,到那时候,这徐三便是想以退为进,也是道尽途殚,再无退路。   徐三下车之后,韩小犬掀开车帘,抿唇而望,眼瞧着风雪之中,那小娘子裹着绣袄,迈入院内,而在门扇缝隙之间,则有一张男子的脸一闪而过。虽不过匆匆一瞥,但韩小犬也瞧得真切,那郎君生得一双桃花眼儿,水汪汪的,似颦未颦,很是招人。   韩小犬冷哼一声,骤地放下车帘。他倚靠车壁,抱着双臂,兀自思量起来。   先前他听魏大所说,这徐三在后山里,金屋藏娇,养了个贱籍郎君。她这些日子,熬油费火,营营逐逐,拼了命似地赚银子,多半也与那郎君脱不了干系。   只是魏大娘还说了,那蔡袁两家,早就盯上这卖花郎了——倒也不单单是为了膈应这徐三娘,而是那卖花郎亲手所种的似荷莲,自打被崔钿看过之后,这名头便传入了那有心人耳中。   若是能人花两得,对于这两户宦达人家来说,着实是桩便宜买卖。又能抢了徐三的心上人,致使鸳鸯离散,劳燕分飞,报了先前的官非之仇,又能借着似荷莲,在官家面前,显露头脸,这可真是一箭双雕,两全其美。   魏大娘知道个中究竟,可却因为不愿沾惹麻烦,而对徐三隐而不述。韩小犬对徐三瞒而不说,却怀的是另一番心思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心思。   风雪之中,车架辘辘而动,韩元琨轻轻抬手,拂去那睫羽之上,沾着的点点融雪,只觉得指间微湿,心上蓦然一动。他不由得缓缓勾唇,生出了一种预感来——他还会再见到徐三的。不在寿春,而在京都。一定会的,一定。   韩小犬脱身之后,重归京都,而魏府之案,不过数日,便已结清。魏四娘手刃亲姊,罪大恶极,被处之以极刑,而魏三娘则得偿所愿,非但除尽一切仇雠,更还得着了万贯家财、满堂金玉,及那里里外外的房产商铺。人生无定,世事如梦,大抵如是,莫能厘清。   却说暮去朝来,铜壶刻漏,转眼之间,已至清明时分。而依照这宋朝规矩,寒食节前后,足足要放上七日长假,其间则万万不可烧火炊食,只能吃些寒凉冷物。   只是众人皆放了假,得了闲,而这徐三娘,因干的是讼师行当,所以衙门不关门,她便也不能歇下。   这日里黄昏月上,她才从那事主的院落走出,因饮了些酒,故而有些微醺,幸而这户人家也是出手阔绰,她掂了掂手里头的荷囊,又借着月光一看,只见里头拢共装了有五个金锭,不由弯唇而笑,又将荷囊仔细收好。   徐三娘踏月而行,负手于后,仰起头来,眼望着众星罗列,月落夜阑,只觉得心间开阔,很是舒坦。   一来,她的银子,已经攒得差不多了,小一年来,食不暇饱,寝不遑安,总算是有所收获;二来,前两日她得了消息,崔钿告与她说,官家已经起驾,这一路走来,待到五月中时,约莫就会驾临寿春;三者,连月以来,她与晁四郎水乳交融,凤协鸾和,而那晁四郎的似荷莲,长势很是不错,及至暮春,多半也能如愿绽放。   这般想着,徐三很是高兴。归于家中之后,她又将事主赐下的吃食,一一拿出,唤了阿母及弟弟前来,且共品尝。那户人家给的吃食,都是应时之物,亦是寒食节前做出来的,诸如“寒具”、“子推”、“饧糖韵果”等,倒也十分可口美味。   那所谓饧糖韵果,其实就是麦芽糖人,填不饱肚子,不过是逗趣罢了。徐阿母也好,贞哥儿也罢,都不过是瞧上两眼,偏那唐玉藻,很爱这等玩物,拿在手中,便喜滋滋地不肯放下。   徐三娘闲坐院中,手持团扇,抵于红唇之下,笑吟吟地看着那小狐狸。那唐小郎见她看自己,自然是十分高兴,忙不迭地卖弄起来。他微启薄唇,伸出小舌,对着那糖人来回舔舐,徐三瞧着,不由失笑,连声斥他恶心,催他赶紧吃完,接着好似忽地想起了甚么,赶紧又道:   “清明到了,院子里那碗莲,也该翻盆了。明日晌午,我恰好无事,你便跟我一块儿,将那种藕取出来,重新栽种一番。”   唐玉藻一听,舔了两下唇边的糖渣,哼唧一声,只管应下。只是他这心里头,却又是泛起了酸劲儿来。那花是卖花郎的,凭什么要他来伺候?难不成以后那姓晁的进了门,也要他一同趋奉不成?大家都是贱籍出身,怎么偏他高出一头?   他这番心思,徐三自是不晓。她搁下团扇,微微蹙眉,低低嘟哝道:“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人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祸,我这左眼睛,一直跳个不停,实在教我不能心安。”   唐玉藻眯着桃花眼儿,凑上来道:“娘子,要不让奴给你揉揉?”   徐三扫他一眼,扯唇一笑,拿起团扇,冲他扇了两下,才要说话,忽地听得有人叫门。唐小郎撇了下嘴,连忙提步去开,抬眼一见,却是赵屠妇寻上门来。   这几日乃是寒食节,因而那豆腐摊子,暂时便也不用去摆。按理来说,这赵屠妇约莫也不会有甚么要紧事儿,非要登门叨扰不可。唐小郎见来者是她,也是有些诧异,连忙出声问道:“赵娘子深夜来访,却不知所为何事?”   赵屠妇眉头紧蹙,重重一叹,随即微声道:“且唤三娘过来,我有话要跟她交代。”   唐玉藻心中生疑,把着眼儿,匆匆一扫,见那妇人手里头捧着些衣物、书信,更是想不明白,只得依言转身,轻言慢语,唤了徐三前来。   赵屠妇将这徐三娘拉至门外,定定然看了她两眼,随即又是一叹,这才开口说道:“我长话短说,你可千万要挺住了。那晁稳婆毁了和你的约,将儿子送到贾府里头了。晁四的身契,已然落入了他家手里头。晁稳婆不想见你,便托我过来,把这契书归还于你,至于要赔付的银钱,隔日贾家也会送来。四郎背着他娘,又偷偷塞给我一件衣物,说是要交与你手中。我不解其意,只盼着你能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读者“甜竹君”,灌溉营养液+22017-06-21 23:29:29   读者“我听说你”,灌溉营养液+502017-06-21 11:54:42   读者“小禾”,灌溉营养液+12017-06-20 23:25:43   读者“还是改名吧”,灌溉营养液+102017-06-19 17:16:01   谢谢大家的营养液=3= 第57章 绿窗酒醒春如梦(一)   绿窗酒醒春如梦(一)   贾府。晁稳婆。晁缃。   徐三攥紧了拳头,心绪不稳, 胸口不住起伏。   她稍稍一想, 便猜得了始末缘由。那贾府的贾雯雁, 虽说是个痴儿, 但却生在富贵之家,最不缺的便是银子, 而偏偏那晁稳婆, 最缺的就是银子。   十二金也好, 一百金也罢,她徐三能给的,不过只有这么多。但是贾府却是不同, 他们非但能给晁氏更多的银钱,甚至能将她要赔付给徐三的银钱,都能一并垫付。晁稳婆为了钱财, 而将儿子送给贾府那傻子, 亲手将他推入火坑,这确实是她能干得出来的事儿。   赵屠妇眉头紧蹙, 眼见着徐三额角汗下, 脸色发白, 不由忧心不已。她正斟酌言语, 欲要出言宽慰, 便听得徐三急道:“我要去贾府!”   赵屠妇见她如此,疼怜不已,连忙一把扯住她, 蹙眉道:“你去贾府做甚么?我今儿才知晓,前两日夜里头,晁四便被送过去了,而如今木已成舟,实难挽回了。这衣裳,却是他五六天前,塞给我的,说是你近日太忙,他见不着你,若是我去你家里头,又或是摆摊儿的时候,还请我捎带给你。那姓晁的婆娘,今儿才托我过来,为的就是要瞒住你,怕你打翻她的算盘。你现在去贾府,还有甚么用处?”   徐三一听这已然是前两夜的事,默然半晌,逼着自己冷静下来,随即低低说道:“阿姐说得对,我现在去贾府,确实没有半点儿用处。只是,就算木已成舟,我也要将舟拿回手里!晁四是我的人,他们实在欺人太甚!”   赵屠妇沉声劝道:“三娘,你莫怪我泼你冷水,只是晁四的身契,已然到了贾府手里头。他是贱籍出身,从此便任由贾府处置。你若是逼得急了,他们下起手来,定然是毫不怜惜。而贾家是何等势力,你又如何斗得过她家?依我来看……三娘,晁四这事,怕是没有一分翻盘的可能了。我劝你,还是认栽罢。这样,对你,对晁四,都是好事。”   赵屠妇不知此中始末,自是不晓得晁四这事的背后,可不止贾氏一家,潜谋密算,从中捣鬼。但她说的这番话,却是不无道理。事已至此,她徐三娘,当真是甚么都做不得了。   但徐三,之所以是徐三,就在于她,从不肯低头认输。哪怕被逼到如此绝境,她也并未灰心丧气,萎靡不振,仍在想方设法,思索着回寰之机。   此时此刻,她的情绪,已然冷静了不少。徐三于月下负手而立,垂眸思量,半晌过后,低低说道:“我信得过四郎,我在这里发着愁,他定然也在想着法子。贾家是商贾出身,绝不会做赔本的买卖,他们一掷千金,买回晁四,多半为的是那一株绝无仅有的似荷莲。现如今似荷莲还未开花,如果四郎不去栽种,不付之以心血,那么它会否如期开花,可就说不定了。四郎若是以此要挟,或许便有了一分翻盘的可能。”   她稍稍一顿,又轻轻叹了口气,缓声道:“就如阿姐所言,若说我能做些甚么……那确实是少之又少了。明日一大早,我就到衙门去,找知县娘子说会儿话,看看她有没有甚么法子。”   赵屠妇听得此言,蹙眉一想,又捧起手中的衣衫,疑声道:“那晁四塞给我的这衣裳,会不会藏了甚么玄机?”   徐三闻言,连忙捧了那衣衫在手,细细察看。这一件薄衫,乃是晁四郎平日里,最常穿的衣裳,此时叠得齐齐整整,瞧起来并无异样。   这一袭白衣,衲了几个补丁,洗得有几分发旧,普普通通,寻寻常常,徐三看了半晌,眉头紧蹙,却着实看不出有甚么玄机。她抱着那薄衫,细细思量,猛然之间,忆起一件事来。   十余日前,恰是初春时节,后山的花儿都开了,柳梢青浅,花萼红嫣,当真是美不胜收。那日她恰好得闲,便和晁四一起,在园子里赏花游逛。晁四还细细教了她,该如何种育浇灌这似荷莲。   那时候,她还和晁四笑闹,假作嗔怪,说他对这牡丹花,比对她还要上心,还说他才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晁四却是蹙起了眉,对她认真说道,就算这满园子的花草都不要了,也不能舍了她去。   那日半下午时,两人误打误撞,走到了园子里的一处荒僻角落。四下无花,唯有黄沙白草,及一方无字墓碑。徐三心中生疑,便出言寻问。晁四却说,因此碑无字,故而也不知墓主何人,只知此墓,乃是一方衣冠冢。   ——衣冠冢。   这三个字,猛然撞入徐三心间。   晁四不识字,写不了字,因而也没办法留给她只言片语。他心中所有的言语,全都寄托在这白色旧衫之上。   这衣裳,是五六日以前,他交到赵氏手上的。由此看来,他约莫是早就知道后事如何。只是,他若是提早知道,又为何不跟她说呢?为何一定要瞒着她呢?   他定然是有甚么难言之隐,不能说与她听,又或者,就是说给她听了,多半也没甚么用处。   ——衣冠冢。   ——“就算不要这满园子的花草,也不能舍了你去。”   ——“生是小碗莲的人,死是小碗莲的鬼。”   电光闪石之间,徐三娘醍醐灌顶,明白过来。正月初时,晁四对她主动献身之际,多半已然打定主意,做出了生死取舍。那一夜巫山云雨,情意欢喜,原是他去意已决,赴死如归。   定是那秦娇蕊,给袁蔡两家,出了甚么主意,这主意面面俱到,比从前计策,都要高明许多。贾府之人,有心向袁家献殷勤,又想着若是能人花两得,正可谓两全其美,因此便主动揽下了这差事,不惜重金,买得晁四。   晁四早知如此,无计可奈,只得主动留她,与她欢好,又遗之以旧日衣衫,想让她给自己造一方衣冠冢。   徐三思及此处,只觉昏昏沉沉,便连自己张口说了甚么,都反应不过来,记也记不起。待到那赵屠妇满面忧色,强拉住她,徐三回过神来,才知自己说的是——   “去贾府。”   她满脑子里,只一个念头。去贾府。去见晁四。去看看他,到底是生是死。   月碎苔阴,惊竹坠花。地黑天昏之中,凄风冷雨之下,徐三娘只觉得自己沉溺于无穷无尽的苦水之中,她欲要挣扎,欲要呼救,可是却有一只瞧不见、看不穿的大手,死死地抓着她的脚踝,拉着她不住沉坠……   她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徐三娘猛地咳嗽了两下,自梦魇中惊醒过来。她迷茫间睁开双眼,望着那菱花窗外,灰污污、暗沉沉的天空,又听得春雨淅沥,声声入耳,半晌过后,方才慢慢回过神来。   那唐小郎恰在此时,捧着药碗,跨入屋内。他低头吹着那热气,抬眼忽见徐三撑床坐起,忙不迭地搁下药碗,提步走到炕席一侧,眉头紧蹙,轻声说道:“娘子醒了,先别急着起来,且再歇一会儿罢。”   徐三垂下眼来,倚在床榻,而昨夜的记忆,随着她的清醒,一点一点,又漫上心头。   昨日夜里,她猜得始末缘由之后,便直接转头,去了贾府。秦娇蕊和那姓蔡的妇人,恰在府上吃酒,见她过来,又奚落于她。她对此浑不在意,只开门见山,要见晁四一面。   贾府之人,推三阻四,偏不让她见。而那蔡大善人与秦家大姐儿,将她奚落讥讽罢了,又将她赶出门外。徐三无路可投之际,幸而那赵屠妇,和这贾府的守门妇人,从前也算有些交情,便又向她打听事情。那守门妇人,见她丧魂失魄,情急如许,叹了口气,之后劝她道……   她说了甚么来着?   是了,她说,今夜有雨,是今春的头一场雨,徐三娘子,你还是早些回去罢。你要找的人,性子太烈,当夜来时,就一头撞上柱子,尘归尘,土归土,无处可觅了。他是末等贱籍,又是男子之身,依照国策,不能入土立墓,只能引火焚尸,挫骨扬灰。你来晚了,甚么都找不着了。   徐三忆及此处,合了合眼。她伸出手来,揉了两下眉心,接着便掀被起身,走到桌边,搬了凳子坐下,拾起那热气腾腾的药汤,眉头轻蹙,喝了起来。   唐玉藻在旁瞧着,见她面色如常,行止无异,反倒更令他惊疑不定,忧心不已。这唐小郎犹疑半晌,几番欲言,却又堪堪止住,着实不知该说些甚么话儿才好。他只见那徐三十分利落,抬手将药喝罢,接着一言不发,径直穿起了衣裳来。   唐小郎见状,连忙上前帮忙。他一边给徐三系着衣带,一边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子今儿出门,是要忙甚么去?”   徐三娘笑了一下,并不直接应答,只哑着嗓子说道:“自然是有事要忙,不然何需出门。”   唐玉藻不敢多问,连忙捧过妆匣,要给她收拾打扮,不曾想那徐三扫了两眼那妆匣,却是眉头一蹙,压低声音,缓缓说道:“这匣子,以后便收起来罢。”   唐小郎一惊,不解其意,挑眉问道:“娘子这是何意?日后便不再梳妆了么?”   徐三点了点头,有些倦怠地笑道:“以后用不着了。收起来罢。”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就是显露身手,一个接一个复仇了……   话说这周被轮空了,没有榜单……写文以来第一次没有榜,值得纪念一下哈哈_(:з」∠)_   读者“萌萌秀~”,灌溉营养液+102017-06-22 22:28:02   谢谢营养液~ 第58章 绿窗酒醒春如梦(二)   即如那贾府的守门妇人所说, 这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恰是正月以来,寿春城里的头一场春雨。雨阳调和,乃是丰年之望, 然而对于这徐三来说,这场春雨, 实乃一场愁雨, 令她一生一世也难以忘怀。   徐三娘坐于菱花窗下,揽镜自照, 只见镜中之人, 未着粉黛, 铅华不染,顶上只简单挽了个发髻,既无簪花,亦无珠钗。再看她这一身青布长衫,及那两只黑色的布履, 当真是从头到脚, 都素净到了极点。   她作这一副寡淡打扮,倒不是为了晁四,而是另有目的。   徐三梳理妥当之后, 这便撑起纸伞, 缓步出门。她今日很忙, 有许多事情要做, 其中既有早先定下的事, 诸如寻问官司等,亦有昨夜才定下要做的事,譬如说,这头一件,便是赴往县衙后宅,与崔知县崔钿,见上一面,细细详谈。   今日细雨潺潺,飞红落花,崔钿并未如往常那般,在院子里盹觉,而是坐于书房之内,愁眉苦脸地咬着笔头,不知在写些甚么东西。眼见得徐三入门,那知县娘子立时精神起来,急急搁了毫笔,站起身来,打量了徐三一番,随即一笑,缓声说道:   “昨儿个夜里,我才从后院溜了出去,兀自盘算着,欲要到那长塘湖上的花舫里头,吃几杯酒,找些乐子。谁曾想才走了两步,便见你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跟孤魂野鬼似的,当真是吓了我一大跳。徐老三,你放心,我认你这个朋友,你有事儿托我,我不帮你还能帮谁。”   徐三与崔钿,虽说往日里交情不错,但那交情,着实说不上有多深。若是追根溯源,还要说这两人,一来,所处阶级不同,二来,没甚么共同爱好。只是昨日夜里,徐三遇着了难处,头一个便来找了她,两人的关系,倒是因为此事,属实近了不少。   崔钿令婢子搬来了个月牙凳,又扯着徐三,叫她和自己一块儿,并肩坐于书案之前。二人坐定之后,崔钿扯了张宣纸,铺于案上,随即在那白纸上头,持笔而书,接连写了几个字,分别为:袁、贾、蔡、秦、晁、牙婆、二冰人。   写罢之后,她叼着笔头,含混说道:“咱们若是把卖花郎之死,假定为一桩命案,那么前边这五个,都算得上是此案主谋。至于后头那一个牙婆,两个媒婆,都是最底下的狗腿子,幺么小丑而已,虽说也算有难言之隐,但到底是怀了坏心歹念,绝不可轻易绕过。”   她也不过是打个比方而已,这卖花郎乃是贱籍,死生皆由主人作主,晁四之死,自然不能算作命案。   崔钿言及此处,稍稍一顿,又凑到徐三跟前,眯眼而笑,口中嘚瑟道:“徐老三,我厉不厉害?你昨儿夜里,才托了我,这才半日的工夫,我就查得差不离了。你的仇人,就是这么几个。”   她摇了摇头,接着又挑眉叹道:“这几个人,做得挺绝。正月的时候,贾府其实就已经拿了身契在手。这所谓身契,可不止是晁四一个人的,而是晁家所有人的。到底都是贱籍,除了你那卖花郎外,剩下的人,满打满算,也值不了几个银钱。若是他们只要晁四一人,那你约莫还能救得,但他们把这一大家子,都把玩于股掌之中就算晁四提早跟你说了,那也是徒乱人意,毫无用处。”   徐三听得这始末缘由,不由紧紧抿唇,强忍泪水。   晁四明知后事如何,却不言不语,不与她说。因为他知道,说了也是无用。徐三或许能救他一个,但是只要她救了他,那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他的兄弟姐妹,都将受此连累。他的沉默,是为了换得她暂时的心安。   徐三知道,其实,他的选择有很多,并不只有死路一条。他完全可以忍辱偷生,在那魏府痴儿的身下,坚持着,活下去,活到似荷莲开花的那一日,活到官家驾临寿春的那一日,活到一切皆有转机的那一日。   而秦娇蕊原本的打算,也绝不会是将晁缃逼到死路,否则昨夜她到贾府之时,他们不会推三阻四,满口谎言,拦着她不让她见晁四,而是会直接抬出晁四的尸身,给她一个巨大的刺激。   ——“就算不要这满园子的花草,也不能舍了你去。”   晁四之誓,言犹在耳。   他舍弃了自己的性命,舍弃了他最为钟爱、倾注了毕生心血的似荷莲,为的不过是保全这副完璧之身,让它从过去,到未来,只归属于徐挽澜一个人。   他看似温柔敦厚,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可这性子,却是如此之烈。   晁四。   晁四   徐三娘恨上心头,薄唇紧抿,垂下眼来,扫了一通那白纸黑字,随即蹙起眉头,沉沉说道:“那两个媒婆,早先和我家中,也没甚么往来,不过是收钱办事罢了,我犯不上为难她二人。至于这冯牙婆,却是和阿母相熟得很,可谓是背恩忘义之徒,那这个仇,我就不能不报了。思来想去,还是该以彼之道,换诸彼身。”   崔钿点了点头,凝视着她,缓声说道:“你的意思是”   徐三眯起眼来,沉沉说道:“她既然爱赌,那便让她赌个痛快!”   崔钿笑了一下,又指了指那宣纸上的前五个字,挑眉问道:“那这几个呢?袁贾蔡秦晁,你又要如何‘还诸彼身’?”   徐三扫了一眼,低低说道:“晁氏想要钱,那我就让她竹篮打水一场空,半分铜钱也得不着。秦氏想要压我一头,那我就偏要强她一头。蔡大善人要的是找回面子,那我就让她颜面扫地,失光落彩。袁贾两族,皆是宦达之家,心心念念的,就是那条青云之路那我,就算抛却了身家性命,也要将他家这条官道,死死堵住,绝不放松!”   崔钿闻言,睁大了一双凤眼,定定然地凝望着她,直至半晌过后,方才回过神来。她蓦地勾唇一笑,随即轻声问道:“那你这棋局里头,可有地方用得着我?”   徐三闻得此言,抬头看她,急忙说道:“那是自然。若没有知县娘子,我再怎么运计铺谋,也都是空算计,白琢磨,若欲事成,非得娘子帮我不可。”   崔钿摸了摸下巴,思虑片刻,随即笑了一下,挑眉说道:“徐老三,你莫要怪我。我虽不知你是何盘算,但有一件事,我很是清楚——扳倒袁贾两族,教训蔡大善人,压过秦氏一等,倒打晁氏一耙,这些事儿,可不是甚么轻松活计。你想让我帮你,没问题,但是,我可不能白帮。有一件事,你若是答应,那就一切好说。你若是觉得不妥”   徐三娘垂下眼来,抿了抿唇,随即复又抬起头来,直视着崔钿的双眼,还不待她说完,便直接出声抢道:“我答应。”   崔钿怔了一下,随即含笑道:“我的话,可还没说完呢。你现下后悔,倒还来得及。”   徐三笑了一下,轻轻摇头,沉声道:“无论娘子要说甚么,我都应下了。”   崔钿见她如此,笑意不由缓缓褪去。她微微垂眸,移开目光,手上不住把玩着指间的翠玉扳指,摘了又戴,戴了又摘,半晌过后,轻扯了下唇角,口中低低说道:   “早先离京之前,我已和阿母讨价还价罢了。我在寿春县,只会待三年,任期一满,便会即刻调离。我走上这官途,都是被我那老母亲给逼的,这七品县令,倒还能勉强应付,日后若是官阶再高,那麻烦事儿可就多了,甚么文书奏折之类的,我一想便觉得头疼。”   崔钿抬眼看她,神色间多了几分认真,眉头轻蹙,缓声说道:“我不知你抱定了甚么主意,但我猜你,多半是有心走那科举路的。毋需我多言,你也该清楚,这条路,很不好走,你走上几十年,都未必走得通。你若是留在我身侧,给我当个幕僚,平日里替我写些文书,出些计策,一来,你能从我这儿得着银子,二来,你也能跟官场离得近些,三来,科举你也准备着,若是不成,也算是给你自己找个退路。”   言及此处,她蓦地一笑,又拉起徐三的手儿,挑眉高声道:“不过,你既然已经应下,那我就不必多说了。反正我在寿春,你就也得待在寿春;我离了寿春,你便也得跟着我走。”   世人皆道读书人分为四等,讼师乃是末流,而入幕之宾,则可以算作是第二等。徐三叹了口气,暗想这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二者有一个特点,都是挡也挡不住的。时势所造,命途所趋,大抵如是。   她这里才一答应下来,那崔钿便如释重负,赶紧将方才写了一半的文书寻摸出来,径直推给了她,让她代替自己,将余下部分一并写完。徐三无奈提笔,细细一看,却原来这文书,乃是官家驾临之时用得上的,所需不过是些吉祥之话、奉承之语,也算是她惯常擅长的,平日里迎来送往,说得嘴皮子都快烂了。   如此文书,徐三不消片刻,提笔挥就。洋洋洒洒近千字之多,她却只用了一炷香多一点的时间。崔钿唤那婢子烹的热茶还未上桌,徐三就已然写罢,接着又与崔钿交代了要她帮忙的事宜,这便出得衙门,拜辞而去。   清风飒然生,雨多苔莓青。细雨之中,她撑着绿油纸伞,负手而立,站在街当口处,默然半晌之后,方才掀摆迈步,于大道之上,踽踽而独行。   今日里,徐三娘要做的第二件事,便是给晁缃立墓。 第59章 绿窗酒醒春如梦(三)   绿窗酒醒春如梦(三)   晁四因是贱籍,不得下葬, 尸身已被焚作灰烬, 徐三能给他立的, 不过是一方衣冠冢罢了。   昨夜她得知晁四死讯之后, 先去找了崔钿,接着, 便去了吴家, 即是吴阿翠那一家。吴家娘子原先乃是做樵妇的, 自打那官司了结之后,没过多久,便转了行当, 做了木匠。徐三到她那院子里去,为的就是挑块好木材,也好给晁四立碑。   依照这宋朝的律法, 平民去世之后, 若是要立碑,只得立木碑, 其余丧仪, 也有诸多规矩。至于为官做宰之辈, 丧仪之制, 也各有不同。   昨夜里头, 那吴樵妇原本都已歇下,忽地听得有人叩门,连忙披衣起身, 掌灯去开。这门栓一拔,门板一推,吴樵妇抬起头来,定睛一看,便见徐三立在眼跟前,颜色憔悴,形容枯槁,看得这吴樵妇心中一紧,连忙拉她进门,问她是何来意。   徐三虽遭此变故,却仍是强打精神,将自己这番来意,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楚明白。吴樵妇一听,连忙拍着胸脯答应,说是明日一早,便能将那木料切割妥当,也不需她登门来取,直接运到后山便是。   那妇人说罢之后,见她面色苍白,浃背汗流,自然是忧心不已,又想拉她留宿。徐三却是连连推辞,说是还有要事在身,非去不可。   她这所谓的要事,便是去找了那现如今住在后山山脚处的蔡老儿。早先她去后山园子之时,偶尔时间充裕,便会拐到这山脚之下,探望一番这老先生。而这蔡老儿,对后山地形很是熟悉,且粗通风水之道,这择墓之事,交至他手中,定然不会出错。   今日里徐三手撑绿油纸伞,一袭青布衫儿,鞋履微湿,踏到后山。她立在那山路之上,眯起眼来,抬头一望,便见蔡老儿及吴樵妇,皆已在不远处槐树下等候。   清和四月,乃是春夏之交,亦是槐花发时。春雨淅沥之间,徐三撑伞遥望,只见那槐花好似雪絮一般,紫蒂银芽,描白点翠,虽还隔了段路程,但轻轻一闻,已能嗅得淡淡清香。   徐三轻叹一声,忽地想起十余日之前,她来见晁四最后一面时,走的也是这条路。下山之时,亦是此路。   那时候,这槐树只发了花苞,却还未曾开花。晁四送她下山之时,临别之际,拉着她的手儿,对她说道,小碗莲,下次你再来时,这花儿约莫就开了。   年年衣袖年年泪,问谁同是忆花人。   徐三低下头来,踏泥而行,待到走至蔡吴二人身侧之后,方才抬起头来,温声笑道:“多谢吴家阿姐,蔡老先生,如此为徐某人操劳。义海恩山,断不敢忘,只待来日相报。”   那蔡老儿听得此后,连忙摆手急道:“受不得,受不得。这是小老儿在报你的恩哩。若没有徐三娘你,只怕儿如今已是孤魂野鬼了!”   吴樵妇则满目担忧,凝视着她,抬手拉了她近身,又皱眉说道:“我挑了块最好的木料,切割得齐齐整整,就搁在那槐花树底下了。三娘子,你说罢,要把碑立在何处,阿姐都给你扛过去。”   蔡老儿连忙颤颤巍巍地道:“三娘子,你昨夜说了,要寻一块风水宝地。你说的那几条,小老儿记得可清楚哩。你说了,那地方,要有日阳高照,却绝不能终日曝晒;要有雨露和泽,却绝不可被水淹盖;四下亦不能是累土聚沙之处,必须要有浓郁葱茏,花草相围。而最要紧的,就是举头能望得见北面,低下头来,则能瞧见单花师的那后山园子。我啊,天还未亮,便来这后山游转,耗了一两个时辰,总算是找见了!”   按理来说,寻常人家择选墓地,都是要坐北朝南,而徐三偏要这晁四之墓,面朝北边,则是因为她心意已决,剑指北方,誓要上京为官不可。   她要让晁四,亲眼看着她,一步一步,大道通天,自此以后,救下千千万万个如他、如己的可怜人,令如此悲剧,再不会蝉联往复,生生不断。   哪怕沧海横流,玉石同碎,哪怕力穷势孤,破产荡业,哪怕赴汤蹈火,万死一生,哪怕身背恶名,遗臭万年……她也是无怨无悔,终生不渝!   徐三面色苍白,紧抿薄唇,先将吴樵妇送去,接着将那木料扛到肩上,由那蔡老儿引着,一步一步,走到了那风水宝地之处。到了地方之后,徐三立于树下,举头四顾,见这地方果然是和她先前所想,一般无二,自然是十分满意。   她将蔡老儿请离之后,便独自一人,先是挥汗破土,费了不少工夫,挖了个七八寸深的坑出来,接着又将那晁四旧衣,叠得四四方方,小心搁入土坑之内,而后埋土合上,以手抚平。   忙完这一通后,徐三娘擦了把汗,撑着腿立起身来,又将那无字木碑,深深扎入衣冠冢侧。一切妥当之后,她跪坐于衣冠冢前,头抵着那无字木碑,恍惚之间,竟觉得这木碑不复冰凉潮湿,而双手所触,亦从坚硬的木料、沾指的土屑,变作了温热柔软的活人身躯。   徐三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她的幻觉而已,但她仍是紧闭双眼,近乎贪婪地嗅着那轻浅花香,依偎在那白衣少年的怀抱里,迟迟不愿睁开眼来,面对冰冷残酷的现实。   泪珠如断了线似地,不住地坠入尘土里去。徐三于墓前闭紧双目,咬牙低声道:“前世无人救我,今生无人救你,那我也不管不顾了,哪怕拼了这条性命,我也要救另一个我,另一个你!”   言罢之后,她遽然睁开眼来,一把抹掉那不争气的泪,随即双手扶住无字墓碑,一字一顿,沉声说道:“四郎,小碗莲已经死了,我也不知我是谁。但我不管我是谁,我都要你看着我。我不但要为你讨回公道,我还要为千千万万个你,讨回一个,也许没有人觉得是公道的公道!”   徐三是后悔的。但是事已至此,后悔已然没有半点用处。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她必须打起精神,为了她心中所图,而努力,而奋斗。   她如果想要颠覆一个公理,那么她所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接近权力中心。而在这个女尊男卑的封建社会里,她唯一可走的路,就是科举。而若要备考科举,那么她首先,就必须要有一个有名望、有身家、有才学的师父。毕竟这官场之中,最是讲究师门出身,她乃是寒门书生,已然落了下风,只有拜得名师,才能扳回一城。   下了后山之后,徐三便到了集市里去,东奔西走,买齐束脩六礼,接着马不停蹄,朝着杏花巷行了过去。她怀抱六礼,步履如风,走到罗昀门前,几番叫门,却是无人应答,约莫是那罗五娘有事出门,并不在家。徐三别无他法,只得在门前苦等。   夜色渐深,大雨如倾。徐三跪在罗氏门前,一手撑伞,纹丝不动。她的身子虽湿了大半,布履更是全然被雨水浸透,而她怀中的束脩六礼,却是干干净净,一丝雨珠也未曾沾染。   虽说已是仲春时节,不比腊月寒重,但春寒本就有料峭之名,更何况此时已经入夜,风雨无情,寒意沁骨,而这徐三身上,却只一件薄布衫儿,且还被春雨浇湿大半。饶是如此,她也不曾动摇,只垂下眸来,紧抿薄唇,不言不语,等着罗氏归来。   先前她听韩小犬提起过一句,说是官家最怕姓罗的,但又万万动不得姓罗的。后来她又跟崔钿打听过,那小娘子便说了,这罗家并非名门望族,但却是京中赫赫有名的进士世家,开国五十余年以来,拢共出过百余名进士。非但如此,这罗氏一族,出的最多的,便是犯言直谏的贤臣……只不过,可能就是因为这个缘故,罗氏女儿,官阶再高,也高不到哪儿去。   罗昀这个名头,崔钿模模糊糊地,怎么想也想不起,便只能就此作罢。但徐三心里已经有了猜测,那妇人乃是开封口音,又与李知县有些交情,性情更是冷硬,说起话来直截了当,不留分毫情面,十有八/九,就是罗氏族人。   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人选了。为了拜入罗昀名下,淋雨算甚么?下跪算甚么?此后不复梳妆,任由妆匣落灰,亦是无妨,全都值得!   徐三跪于雨中,强忍着不打寒颤,只紧紧抱着怀中六礼,苦苦强撑下去。而她这一撑,便直接撑到了半夜三更。   此时雨鸣檐下,势头稍减,徐三正兀自思量之时,忽地听得身后有脚步声愈行愈近。她精神一振,惊起回首,便见漆黑之中,那沾着假须的妇人缓步而来,手撑纸伞,低头瞥了她两眼,却是一句话儿也未说,径直绕过了她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听说你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24 23:59:55   谢谢地雷~   读者“”,灌溉营养液+12017-06-25 20:10:54   读者“风雨无阻”,灌溉营养液+12017-06-25 12:34:19   读者“青苔绘碧痕”,灌溉营养液+52017-06-25 00:09:01   谢谢营养液~ 第60章 绿窗酒醒春如梦(四)   绿窗酒醒春如梦(四)   徐三薄唇紧抿,怀抱六礼, 眼看着妇人绕行而过, 推开门板, 入得院内, 对自己却是不理不睬,置若罔闻。她心中一紧, 面上却是平静无波, 只单手撑伞, 挺直脊梁,不变亦不乱,继续跪于罗五门前, 纹丝不动。   约莫过了一炷香后,徐三正兀自思量之时,忽地听得吱呀一声, 却是那两扇紧闭着的门扇, 复又由人推了开来。她微微抬眼,便见罗五娘立在檐下, 面容冷硬, 嘴角下撇, 人虽瞧着有些可怕, 但她的怀里头, 却搭着条茜红毯子,显而易见,是给这徐三送过来的。   徐三一眼瞥见她手中之物, 知道这妇人已然态度松动,当即俯身叩首,额头死死抵于雨水之中,口中则朗声说道:“在下徐挽澜,愿奉先生为师,日后必当尊师重道,谨从教谕,事师犹事母也。若为学,则专心一志,思虑熟察;若为官,必以身许国,与民无害!”   罗五娘微微眯眼,俯视着她,沉声说道:“如有违悖?”   徐三倏地抬起头来,满眼坚定,一字一顿地道:“徐某可以立下字据,画押为证。从今以后,我若是事师不尊、为学不谨、为官不为,有违今日誓言,师父只管杀了我便是!徐三若是丧命于师父之手,必是无怨无悔,不予追究!”   罗五娘默不作声,又垂下眼来,扫量了她半晌,方才沉沉说道:“起来罢。从今以后,唤我一声先生便是。”   徐三闻得此言,眼中一亮,知是拜师已成,只觉胸膛内十分炽热,连忙又伏跪在地,重重地磕了个头。她立起身来,先双手捧着六礼奉上,而后又自罗昀手中接过毯子,披盖于肩,随着她步入院内。   师徒二人坐于蒲团之上,隔着一方茶案,伴着一盏孤灯,耳听夜雨,手捧热茶,长谈起来。徐三先前的长衫已然被雨浸透,幸而那罗五娘,倒也是个面冷心热的,非但拿了自己的旧衣,让她换上,更还用巾子浸上热水,让她擦拭了一番身子。徐三见她如此,自是有了几分感念。   她伏跪而坐,轻抿了口热茶,垂眸看着那缕缕白烟,接着便听得罗五娘沉声问道:“我虽收了你为徒,但这可不是说,我就会对你倾囊相授。我教你几分,授你几成,全都要看你从前的底子、今日的志气,以及日后的出息。你若是昆山之玉,可造之材,那我必会达人立人,作育人材;但你若是斗筲之器,粪土之墙,那就对不住了,我管都不会管你。”   徐三这人,有一个能耐,便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遇上不人不鬼的,只管顺着它说话。罗五娘乃是不苟言笑之人,徐三自是清楚,该要如何与她相处。眼下听得罗昀所言,她连忙凝声应道:“定不辜负先生所望。”   罗昀扫了她两眼,随即叹了口气,缓声说道:“李知县先前跟我说,我的性子太方,你的性子过圆,若能凑到一块儿,时日久了,或能有所中和,因此才从中搭桥,引荐你做我的徒弟。只是我想问你一句,你只知我姓罗为昀,可曾知晓我的来历?”   徐三想了想,老实答道:“祥符罗氏,多出诤臣,向来是直言敢谏,风骨峭峻。我观先生行止,颇有罗氏之风。”   那妇人瞥了她两眼,随即扯了下唇,轻声说道:“你猜的没错。我就是罗家人。”她稍稍一顿,又看了徐三一眼,故意叹气道:“只可惜先生我,也不过是个无名之辈罢了。”   她言罢之后,这便扶着茶案,立起身来,少顷过后,捧了十数本书册过来。徐三把着眼儿一看,知是科举所需书籍,就跟高考教材似的,连忙接了过来。罗昀撑着茶案,坐下身来,随即沉声说道:   “今年立秋之日,即是州试之时,满打满算,只余下三个月。而下一次州试,就要等到三年之后。我知道你这丫头,有些本事,但这本事到底有多大,用到读书上头,又能否行得通,我和你都拿不准。因而今年这次考试,你也不必太过上心,试一试身手便是。”   徐三点了点头,也知罗昀这话,说的确实在理。就把这科举考试,比成高考来说,要想在州试得中,就相当于现代考生,在一个县或市里考到前一百名。徐三只有三个月的复习时间,且又不能完全脱产,还要打官司、写状书,甚至还得为晁四复仇,想要中得举人,那也绝非易事。   罗昀暗暗观察着她的神情,将她的种种反应,记于心间,随即又缓缓说起了科举之事来。徐三用心听着,也对本朝的科举取士制度,有了更深的理解。   当年宋十三娘开国之后,并未完全承袭前朝旧制,而是依据女尊男卑的国情,对于科举制度,也做了种种改革。   一来,先说这录取比例。由于开国之初,识字的女子实在是少之又少,因而在前十几年里头,但凡识点儿字的女人,基本都做了文臣,而稍微有点儿力气的小娘子,则都充作了武官。后来之人,回想起来,都扼腕而叹,直骂自己没生在好时候,否则现如今该也是官宦人家了,福荫子孙,兴旺发达,岂不快哉。   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一方面,由于缺乏女性人才,在开国之初,朝中仍有许多男子为官,但是这些男人行事之时,往往百般受制,至于擢升提拔,更是全然无望;另一方面,女人们翻身做主之后,表现出了空前的学习热情,而宋十三娘在改革科举时,更是大大提升了录取比例。   由此一来,开国前十年内,女性人才不断涌现,朝中男儿则被接连替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勉强也说得上是“和平更迭”。只是虽有不少男人,愿意接受这种所谓的“和平”,但仍有许多朝中男子,却是满心不甘,暗中筹谋布局,及至开国第十五年时,便有了史称“崇政殿之乱”一案。此番血洗过后,朝中再无一男子为官。   只是现如今,这女尊男卑的大宋国,早就过了最缺人的时候。而国策之中,又有所规定,但凡女子,必须识字。无论是繁华如京都,还是偏远如寿春,只要哪家生了女儿,便会有差役登上门来,送上《千字文》一册,并遵嘱其母,务必要让女儿识得这书册中的每一个字。而到了这女儿十二岁时,则还要参加由地方官府主办的所谓“会试”,若是这女郎不能将《千字文》默出八成以上,那她所面临的,就将是重额罚金与连日劳役。   在这样的制度下,一来,人人皆识字,无论哪个小娘子,都是能写会读,每逢州试之时,个个也都想着考上一回,试试运气;二来,科举考试的录取比例,也已经大大缩减。这就是时人为何常常感慨,都说自己晚生了许多年,没赶上开国之初的好时候。也恰是因此,即便是州试,徐三所面临的竞争压力,也是着实不可小觑。   此外,每个州府的录取人数,也是根据往年考试,以及各州府的人口数量、经济状况、历年缴纳税额多少来决定的。富庶之地,所录举人便多,而贫瘠之州,中的举人就少。   那秦娇娥不在寿春读书,转而跑到了庐州去,也是因为庐州的录取定额,要比寿春县所在的寿州多上几十人。她那大姐秦娇蕊,已然埋头苦读多年,自负才学,无所畏惧,因而打定了主意,就待在这寿春考试,但秦娇娥的状况,却是有些不同,她准备得很是仓促,为了多些胜率,只能转战别处。   二来,便说这考试科目,也是宋十三娘改革的一个重点。本朝应试科目,比之现代高考,还要多上几门。武举暂且不说,就说这文举,一要考诗文,二要考算学,三则是律法,其余还有:史论、策论、兵法、地经、历法、孝经、常科,总共有十门之多。其中,所谓常科,便是常识知识,考的大多是其余科目所未曾覆盖到的领域,而这孝经一科,则是当朝官家登基之后,为了彰显仁政,额外加上去的一门。   虽说最后的名次排行,是按照综合科目来比较,但宋十三娘设置如此之多的科目,却并不是为了选出一个全科通才,而是要最大可能地挖掘人才。譬如说,如果某位女郎很是偏科,举人都考不上,但历法一门,却是十分突出,名列前茅,那么地方官府便会将她列至“特奏名”的名单内,再由“司天监”另行考核。从某种角度而言,这样的一种录取方式,也算是不拘一格,有的放矢。   三来,在这高考教材及参考书目上,宋十三娘也做了不小的改动。从前那些经史子集,诸如《论语》《史记》等等,早都被列做了禁/书。现如今这宋朝所用的典籍书目,皆是宋十三娘令翰林院重新编著,其实说到底,大多不过是换汤不换药,删改几句不合时宜的,之后再将作书之人换作女人罢了。   烛花红,焰火明,徐三坐于蒲团之上,微微蹙眉,一边低头翻看着手中典籍,一边听得罗昀将这科举之制详细道来。   她心里清楚的很,仅仅三个月,十门科目,数千名竞争者,要想在其中拔得头筹,这可绝非容易之事。但是,她的时间已然不多了,万不能再耽搁下去。   立秋州试,她成就是成,不成也得成!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更…… 第61章 盲聋苦学漫营营(一)   盲聋苦学漫营营(一)   徐三垂眸细思,暗下决心, 接着又听得罗昀微微蹙眉, 沉声说道:“时辰不早了, 你莫要再耽搁, 赶紧归家去罢。军法有言,兵贵于精, 不贵于多, 读书也是同理。这些书, 你先挑几册,拿回去看,看完了之后, 有甚么不懂之处,便过来问我,然后换几册, 再继续读。”   那妇人稍稍一顿, 又扯了下唇角,摇了摇头, 眯眼说道:“我知你这丫头, 定然是遇着了事, 非要读书做官不可, 不然绝不会折回来, 使这么一出苦肉计。但是有句话,你得记住。晋人有言,‘墉基不可仓卒而成, 威名不可一朝而立’。有些人,急也能成,有些人,愈急愈不成。你是几斤几两,自己要掂量清楚。”   她这话说得明白,人都说“欲速则不达”,但偏偏有人,欲速也能达,万不可一概而论。徐三听得此番教诲,心中感念,不复多言,只端端正正,又给她磕了个头,接着直起身子,细细挑起书册来。   自打穿越以来,她也没看过甚么杂书,除了《宋刑统》、《国策》之外,便是史书典籍。因而若要科举的话,那么这律法、史论,可以说是她的强势科目。   策论、常科,她也算有些底子,约莫也不会太差。   孝经、地经,考的都是背诵,她向来记忆力超群,便是考前再看,也能应付过去。   算学么……她逻辑思维能力不错,在现代的时候,数理化学得很好,但是这古代的算学,跟现代的数学,却全然不是一回事。她明知道这古时算学,有许多理论错误,却还是不得不学习这错误的知识。更何况,这古代算学,计算方法十分复杂不说,文字叙述亦是相当繁冗,学起来极为不易,必须要早早准备。   这般想着,徐三暗暗叹了口气,将那本《算经》,小心抽了出来。她一面将这本算学典籍收入袖中,一面又抬起眼来,薄唇紧抿,开始寻找下一本书册。   刨除了先前所说的七门之后,还剩下诗文、兵法、历法三门,都是徐三不大擅长的。她这匆匆一扫,便不由皱起眉来。   先说这诗文,便是一道难关。她骨子里到底是个现代人,若说写诗著文,哪里能比得上古代土著?穿越五年,长进也就这么多,怎么可能在三个月里,突飞猛进,一日千里?在这上头下功夫,根本就是白费气力。   兵法和历法,她从前没怎么接触过,但这也恰好说明,她的进步空间相当之大。徐三想了想,这便将《太/祖兵略》及《阴阳历术》一并挑了出来,好生收入袖中。   罗昀见她挑了这三册,心里跟明镜似的,早将她那一番思量,猜了个一清二楚。这妇人也未曾多言,只将其余书册,一并收好,接着又叮嘱了她几句,这便将她送出门外。   徐三向来不是爱熬夜的人,她原本一直坚信,熬夜是恶性循环的开端,然而事已至此,她却不得不熬更守夜,然荻读书——她的时间,实在是太紧张了,非得把每一分、每一秒,都充分利用起来不可。   晁四之事,从头到尾,徐荣桂都是不知不晓。她只知自家闺女转了性,上了道,看这模样,是要考科举当大官了,这徐家阿母对此,自是欣然乐见,高兴不已。而那唐小郎,却是知情之人,他的心情,却是复杂到了极点。   夜半三更之时,徐三在屋里头读书,唐小郎立在院内,一边收着衣裳,一边看着她那映在窗上的影子,心中不由叹了口气,皱眉想道:   彼时彼日,他若是拦下了晁稳婆,没让那婆娘偷听墙角,如今晁四,会否已经进了徐家院子了?晁四进了徐家的门,约莫就不会被晁阿母卖入贾府,更不会撞柱而死了。现如今在这儿收衣裳的人,约莫也已经换作了那卖花郎,哪里还会有他唐玉藻的立足之地。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对于晁四之死,唐玉藻自是感怜不已,还曾为他偷偷上香,偶尔夜半惊醒,他也会忍不住想,卖花郎的死,和他也脱不开干系。   但是更多的时候,唐玉藻是暗自庆幸的。他庆幸自己,能从冯牙婆之手脱身,能进徐氏这般的人家,还能伺候徐三娘这样的妙人。   有道是人生识字忧患始,而人若不识字,想的便不深远。譬如唐玉藻,他没有那么多愁绪,顾的不过是自己的小日子罢了。若非要说他有甚么愁,愁的还不是那徐三娘。眼下虽没了晁四,但徐三每日里埋头苦学,仍是顾不上多看他一眼,自是令这唐小郎,又吃起了书籍的醋来。   四月末时,莺啼燕啭,绿涨沟溪。这日里徐阿母下了工,急急归于家中,匆匆走入屋内,抬眼便见徐三娘正坐于案前,眉头紧皱,手执炭笔,拉着张白纸,不知在胡乱写着些甚么。   徐阿母啧叹两声,凑到她跟前,一把扯住她胳膊,强拉了她起身,口中埋怨道:“你这丫头,老坐着像甚么话?久坐易短命!人都说养女防老,你娘我还指望着你呢!徐老三,你可听我的,每坐上半个时辰,就得去院子里走上一会儿,瞧瞧你养的那碗莲,瞧瞧你弟弟,再瞧瞧玉藻,多好。”   她一提这碗莲二字,徐三合了合眼,叹了口气,这便搁下手中炭笔,无奈笑道:“阿母今日满面春风,可是遇着了甚么喜事?”   徐阿母呵呵一乐,又唤了唐小郎过来倒茶,接着坐在凳上,翘着二郎腿,磕着瓜子儿,将她才听来的高兴事儿跟徐三说了起来。   却原来是先前想坑她的那冯牙婆,如今竟也被人坑了。这冯牙婆也是个好赌的,前些日子,碰上了个局,起初连赢了四五把,赚得盆满钵满,没想到后来却是接连告败,非但将本金也赔了进去,还欠下了“行钱”的银子。   这所谓“行钱”,其实就是放高利贷的,而这宋朝的高利贷,利息可是相当之可怕。冯牙婆这一欠,就背上了数十年也还不上的重债,就算把家底儿全当光,都连一成也还不上。她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甚至还想着夜里头逃走,谁曾想夜半三更,背着包袱,跑到城门一看,人家早就在那儿等着她自投罗网哩!   徐阿母跟她有仇,眼见得她倒了大霉,一边拍手称快,一边又兀自庆幸,想着当初要紧关头,幸而她悬崖勒马,迷途知返,不至于沦落到冯牙婆这般境地。   她这般想着,自是十分高兴,却不知冯牙婆如此凄惨,全都是她家女儿徐三娘的手笔。当初冯牙婆受人收买,给徐家作局,幸而这徐阿母记得徐三的遵嘱,不至于酿成大祸,如今徐三这一招,正可谓是“以彼之道,换诸彼身”。   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冯牙婆是自己上的钩,那可就怨不着她徐三了。   徐三立起身来,缓步而行,入得院内。她舀了碗清泠泠的井水,随即走到那碗莲边上,蹲了下来,挽起衣袖,给缸中添了些清水。   眼瞧着那青翠翠的茎叶,徐三的神情不由温和了许多。她轻轻抬手,很是爱怜地抚了会儿那枝叶,随即又站起身子,走到了另一盆小花跟前。   这一盆花,乃是她托赵屠妇,从晁四家中要过来的,便是先前她去晁家之时,见过的那一盆通泉草。这通泉草,向来长于荒地沟渠之中,世间约莫只有晁四一人,将它好生养在陶盆之中,供于温房之内。如今已是仲春时分,这不起眼的小草儿,竟也开出了稀稀疏疏的小白花来,瞧起来很是可爱。   即如徐三先前所料,在秦娇蕊原本的计划里,是没有算到晁四之死的。她大约也很清楚,若是晁四死了,必会刺激到徐三,因而这些日子以来,贾府都将这事东遮西掩,便连晁稳婆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早就命丧黄泉,骨化形销。   这婆娘不见徐三找她赔银子,只道这徐三是哑巴吃黄连,心甘情愿吃了闷亏。她暗自高兴不已,只等着似荷莲花开之后,贾府践行诺言,给她百两黄金。她却是有所不知,这徐三是在暗中布局,尚还留有后招,终有一日,要划拨清算,彻底给她个教训。   晁四离了晁家之后,他生前所养的花儿,自然也没人养了。晁稳婆瞧着那通泉草,觉得没甚么可养的,也不值几个银钱,原本是想胡乱扔了的,眼见得赵屠妇来要,自是不愿白给,便趁机讹了她几个铜钱。徐三知晓之后,却是眯眼冷笑,更将这妇人的性子看清了几分。   只是偶尔得闲,她望着那通泉草和碗莲,忍不住也有几分伤怀,兀自叹道:如今细细回想,方才发觉,却原来从头到尾,她和晁四几番来往,都是凶机暗藏,处处不祥。   起初买回来的并蒂莲,早就被人拆作两半。后来给他绣荷包,那荷包上的绣莲,更是被船勾散了线。便连这通泉草的通泉二字,也恰合了“下达九幽通黄泉”之意。   下达九幽通黄泉……若是她对着这通泉草说话,九泉之下,阴曹地府,莫非他当真能听到么?   作者有话要说:  读者“泀卿”,灌溉营养液+52017-06-27 22:30:41   读者“你的菠萝君”,灌溉营养液+102017-06-26 05:00:18   读者“阿兹蚊”,灌溉营养液+12017-06-25 23:53:09   感谢营养液~ 第62章 盲聋苦学漫营营(二)   盲聋苦学漫营营(二)   人说天有九野,地有九泉。徐三从前是不信的, 然而如今, 她却信了。   她含着笑, 缓缓抬袖, 轻轻点了下那通泉草的小白花,薄唇微动, 却并未出声。唐小郎远远瞧着, 装作忙着手里的活计, 实则却竖起小耳朵,想要听个究竟,可听来听去, 却未曾听到只言片语。   唐玉藻瘪着嘴儿,兀自嘟哝了两句,正想着找个由头, 跟这徐三娘搭几句话儿, 不曾想便在此时,忽地闻得外头有人叫门。他一搁抹布, 喊了声来了, 这便抬手带上面纱, 朝着门口快步走去。   唐小郎手脚利落, 拔了门栓, 抬眼一见,却是个眼生的娘子。那女郎神情倨傲,眉眼间带着几分不悦, 这乍一瞧起来,着实不好招惹。   唐玉藻眼上眼下,扫量了她一番,只觉得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他想了一想,才要开口,便听得那娘子冷着脸,背着手,扬着下巴,高声说道:“我姓秦,叫秦娇蕊。还不快跟你家娘子通报一声,叫她出来跟我说话。”   唐小郎不知她的来历,但瞧着她这副昂头天外,傲睨一世的模样,也不敢怠慢,生怕她是甚么要紧人物,连忙赔着笑脸,转身去唤徐三。谁曾想他才一转身,竟差点儿跟徐三娘撞了个正着。   唐玉藻怔了一下,接着便见徐三对他笑着摆了摆手,平声道:“你去忙你的罢。我跟秦家大姐儿,可是有的聊呢。”   徐三言罢之后,缓缓抬头,唇角虽是轻轻勾起,但眼中却无半分笑意。秦娇蕊瞧着她这副与往日大不相同的模样,不由得挑起柳眉,扯唇一笑,口气很是轻蔑地道:“徐老三,你这皮笑肉不笑的,成心想膈应我是不是?”   她稍稍一顿,又冷笑一下,很不耐烦地道:“我可没那闲工夫,跑来这儿跟你兜圈子,咱两个就开门见山,明白人说明白话罢。这一回,我是百密一疏,千虑一失,未曾料到那卖花郎,性子竟然如此之烈。原还想东遮西掩,怎奈何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前些日子听人说你去摊子买书,似是要参加科考,我立刻就明白过来了,该是你……已然得着了信儿。”   徐三蹙了下眉,很是轻蔑地笑了一下,随即缓声说道:“这就是你所谓的明白话儿?絮絮叨叨,番来覆去……秦家大姐儿,你啊,若是只有这等本事,我劝你还是莫要科考了,以免出丑狼藉,又输我一头,平白予人笑柄。”   秦娇蕊见她挑衅,死死咬牙,强忍怒气,半晌才道:“徐老三,你莫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拨的甚么算盘!”   其实秦娇蕊今日登门,是何来意,徐三心中,是一清二楚。   先前她从崔钿那儿得知,那贾府虽有意向袁家献殷勤,但恰如徐三所料,这户人家乃是商贾出身,自然不愿做那折本买卖。他们有样学样,也跟晁稳婆立下契书,个中所写,与徐三先前定的契书相比,只有三点差别:   其一,若是似荷莲如期开花,那么贾府便会给晁氏数百两黄金,远比徐三给的要多上不少;二来,晁稳婆因违约之故,要赔徐三百两黄金,而这一份钱,则转由贾府垫付;三者,只要晁稳婆跟贾府立了契,那么三日之内,便一定要将晁缃送至贾府之上,且当夜即要与那贾府痴儿同房。   晁四出事之后,徐三有后招在手,一直也没去找晁氏赔银子。因而这一份钱,时至今日,贾府也还没给晁稳婆,只跟她说,等徐三要了再给——到底是商人,能省则省,绝不做亏本买卖。   而晁四这一死,遗留下的最大问题,就是那似荷莲。贾府原本打的是如意算盘,想要人花两得,好事成双,不曾想现如今晁缃已死,似荷莲能否如期开花,也因此成了难题。   徐三早就料到如此,便去找了晁缃的两位师父,遵嘱那二人,若是贾府来问,定要死咬牙关,先说自己不知如何植育那牡丹,接着再说徐三跟晁四走得亲近,或许她能知晓一二。如此一来,那贾府迫不得已,无路可投,为了收回这买卖的本钱,只得再来找徐三问讯。   秦娇蕊明知她作了这局,但却无计可奈,只得受贾府所托,找上门来,跟徐三问话。只是贾家人,到底是糊里糊涂,还跟秦娇蕊说,让她告诉徐三,是晁四托她来照看牡丹,但秦家大姐儿,却是早看得明白,世间哪有不透风的墙,徐三约莫是早就得了风声了。   徐三负手而立,眼瞧着秦娇蕊愈发恼火,她却是安然自若,但笑不语。而秦家大姐儿,骂也骂过了,急也急罢了,不得不低下头来,咬牙冷笑道:   “那卖花郎,到底是个贱籍郎君,你若是对他动了真情,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连我都要瞧不起你!只是他虽是贱命一条,但他养的那牡丹,却是价值连城。你给我句明白话儿罢,一来,你能不能养得它如期开花?二来,你愿不愿意,替贾府养它开花?”   秦娇蕊的价值观,恰是当下整个社会的价值观——贱籍儿郎,不过都是玩物罢了,哪个小娘子若是拿他们当心上人,那可真是南风上在瓦盆里,半点儿出息都没有。   在秦娇蕊看来,虽说晁四死了,但这也算不得甚么大事儿,顶多就跟打碎了她一块成色不好的玉镯子似的。徐三若是果真有心为官,那就要想清楚了,贾府也好,太常卿也罢,都是万万不能得罪的。人家是财神爷戴乌纱帽——钱也有,权也有,你这一介草民,哪儿能跟人家过不去呢?   徐三看着她说话的模样,就能猜到她心中所想,但是徐三心里头又是怎么一番思量,这秦娇蕊,约莫是一辈子都猜不透了。   徐三只笑了一笑,随即叹了口气,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起了谎来,佯作无奈道:“秦家大姐儿,我跟你说老实话,咱这做讼师的,还不是‘树大好乘凉,有奶便是娘’。我敢跟你结仇,却万万不敢跟贾府结仇。卖花郎还没进我的门,算不得是我的人,死就死了罢,我也为他做不得甚么。你说我拨算盘,你可知我为何拨?我为的还不是找个由头,替贾府做点儿事儿,也算是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徐三娘这一番谎话,恰好迎合了秦娇蕊的想法。她转了转眼珠,只当这徐三开了窍,脸色自然也好了不少,只扯唇笑了一下,斜睨着徐三道:“我听你话里的意思,好似是答应了?”   徐三叹了口气,点头道:“当然是应下了。我也不求别的,只求这牡丹开花之后,贾府得了功劳,那几位姑奶奶,也能念我一分苦劳。往日冤仇,一并勾销。”   秦娇蕊瞥了她两眼,随即冷笑道:“好。二十余日过后,便是圣驾游幸之时。事不宜迟,你今夜就搬到园子里去罢。官司甚么的,不打也罢。读书之类的,反正你也赶不上今年秋试,读了也是白读。诸等杂事,哪里比得上这事儿要紧?”   徐三也不推托,只管就此应下,当日就收拾行囊,搬到了后山园子里去。徐荣桂见她如此,很是不解,但听她说是为了贾府做事,便也不再相拦,反而还有几分高兴。只是她这做娘的,到底有些放心不下,便逼着徐三,又将唐玉藻带在身边,左右也算是有个照应。   徐三费这么大的工夫,目的只有一个——让似荷莲开花。   只有似荷莲开了花,且恰好赶在官家来时开了花,她的复仇计划,才有实现的可能。   十日过后,五月初时。暮云晚霞,春风旖旎,徐三铺了一层帕子,盘腿坐于花下,借着这最后一丝残阳,翻读着手中的书卷。   她看书快,记得也牢,先前那本《太/祖兵略》,她用了两日,翻了两回,几乎已是倒背如流。至于那本《阴阳历术》,考的大多是推算某年日月食的时辰、金木水火土各星在太阳升落时的位置之类的,更偏重于理解与计算,确实有些难度,但徐三算了两三日之后,虽不能说全然摸透,但也已明白了七八成。   现如今她看的,就是这所谓《算经》。这一门对于徐三来说,可谓是最难的科目了。她虽穿越了有五年之久,可这五年里,跟算学有关的,是半点儿都没碰到。而在她穿越之前,不知有多少年不曾做过数学题了,如今做起这文言文出的数学题目,而且是有一定难度的题目,自然是不大容易,几乎和重新学起无异。   兵法和历法这两门,加起来也就看了四五日。而这一本《算经》,她吃了五日都没吃透。再加上都到了这时候了,那两株似荷莲,连花苞都还未结。饶是冷静如徐三,此时也不由有些担忧起来。   夜色渐深,徐三搁下书卷,撇开那写满演算过程的草纸,随即深深叹了口气。她双手撑地,身子后仰,抬头看了会儿明月繁星,接着又缓缓低头,看向了身边的那一株似荷莲。   坚定如她,此时也不由有些怀疑起来——   五月末时,官家临幸,晁四遗下的这牡丹花,会否如期开花?   它们若是果真开了花,官家又会否喜欢呢?   她的复仇大计,真的会如所想的那般顺利吗?   今年的立秋州试,她能否中得举人,胜得秦娇蕊一筹?   就算以后做了官,她又真的能……走进这个封建王朝的权力中心吗?   未知令人向往,也令人惶惑不安。但徐三抬头望着那株于晚风中轻曳的牡丹花,眼神却是渐渐坚定了起来。   她不怕。她有一生的时间。   她愿做一个殉道之人。为了晁四,也为了她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官家要来啦!   明天一口气把这些天的留言都回了_(:з」∠)_还是要感谢各位小天使~ 第63章 盲聋苦学漫营营(三)   盲聋苦学漫营营(三)   月明兮星稀,空阶兮竹影, 徐三娘立于花下, 紧抿薄唇, 轻抚着那翠绿枝叶, 忍不住在心中默念道:四郎,若是你泉下有知, 就让这似荷莲, 赶紧结出花苞罢。牡丹开花之日, 方是你沉冤得雪之时。   四郎……晁缃!   徐三一遍又一遍,默念着他的名姓,恍惚花影间, 仿佛又看见那清俊少年,一袭白衣,眉间点着金粉花钿, 手持缠枝莲纹的花浇瓷瓶, 长身玉立,对着她温柔一笑, 又轻声唤她近身。   徐三不由出了神, 连忙伸手去探, 哪知下一刻, 眼前人影倏然消散, 只余下唐玉藻眉眼间带着忧虑之色,对着她蹙眉道:“娘子,夜已深了。外头冷, 咱回屋里头读书罢。”   徐三怔了一下,随即自嘲似地一笑,这便将地上的书纸拾起,跟在唐小郎身后,沿着花间小径,走回了茅草屋去。   是夜,徐三娘秉灯夜读,直至夜半三更,方才和衣而眠。说来也巧,她隔日才一睁眼,那唐小郎一面弯腰端来盥洗之物,一面用那黄鹂啼鸣般的清脆声音,高兴说道:“娘子,好事情,那牡丹结了花苞了!”   徐三一听,连忙掀了被子,脸也来不及洗,长发也顾不上梳,蓬头垢面,踩上木屐便直奔出门。唐小郎见此情形,也急急搁了手中之物,随着徐三,往园子里疾步而去。   此时天色尚未大亮,小园香雾,晓时蒙笼。徐三披头跣足,走到花边一看,便见濛濛雾气之间,那两株似荷莲,俱都生出了小花苞来。那花苞小小的,很不起眼,但徐三看在眼里,却是惊喜不已,抿了抿唇,颤声说道:   “这是四郎在帮我呢。我昨夜才求了他,今日便结了花苞。他听得到,九泉之下,他听得到!”   唐玉藻看在眼中,咬了下唇,却是说不出话来。   徐三低下头来,笑出了声。她摇了摇头,又踩着那木屐,沿着原路,回了屋里,心上着实轻松了不少。   先前她最后一次见晁四时,他曾教过她,该要如何培植这似荷莲。依照晁四所言,这牡丹结苞之后,再过七到十日,便会开出花来。而一旦开花,则会开上十余日,如此算来,定能赶得上御驾了!   徐三忍不住笑意,便连唐玉藻给她梳洗之时,她都呵呵笑着,哼起了小调儿来。而待梳洗罢了,徐三捧着饭碗,坐于桌前,抬眼一瞥,却不由得微微一怔——那盘子里头,赫然摆着三块被掰开来的玉米。   那金黄粟粒,落入徐三眼中,不由令她有些触景伤情。她抿了下唇,半晌过后,又面色如常,抬手将那玉米拿起,张口咬了一下。   徐三边咀嚼着那粟米,边无奈叹道:唉,这漫漫人生路,只怕除了晁四以外,再不会有人给她剥玉米粒吃了。   用过早膳之后,徐三披衣出门,先去贾府门口,找人送了信儿,接着又抱着那几本书册,去了杏花巷深处。罗昀见她才过了十日,便过来还书,心里头是惊疑不定,还当她是囫囵吞枣,不求甚解,很是有些不快。   这妇人穿着一袭褐布衣裳,唇上沾着假须,两边嘴角生来就是微微下撇,很是威严,令人望而生畏,不觉间便敛容屏气。她眼上眼下,扫量了徐三一会儿,随即微微眯眼,沉声说道:“丫头,我知你有疑难之处,欲要寻问于我。只是你问我之前,我要先考考你,瞧瞧你到底学得如何。”   徐三平静道:“先生只管问便是。”   罗昀思忖片刻,缓声道:“麟德历中,是如何求月食食分的?”   所谓麟德历,即是唐朝之时,李淳风所编的一种历法,一直沿用至本朝。而所谓月食食分,通俗来讲,就是月食的程度,若是说得深些,则是月食发生时,地球本影角直径,和月球角直径的比例。罗昀考这么一道题,为的就是看她将那《阴阳历术》学得几成。   而她话音方落,便见徐三扯了张纸过来,紧接着,又从袖中掏出了一支怪模怪样的炭笔。罗昀见状,微微蹙眉,便听得徐三轻声解释道:“这所谓炭笔,可比饮墨轩的墨,要省去不少银钱。我使得方便,还请先生莫要见怪。”   罗昀摆了摆手,道:“无妨。你直接写罢。”   徐三闻言,不消片刻,便已写就。按理说来,她该要默写麟德历中的文言文才对,诸如“有余者,以减后准,百四而一”之类的,但是她实在嫌那没有标点的古文麻烦,便用古人可以理解的方式,列了四个公式,分别对应四种情况下,月食食分的计算方式。   罗昀抬眼一见,虽觉得这样式有些古怪,但细细一瞧,倒也看得明白。她一眼即明,徐三写的这路子,远比那长篇大论,要明白易懂。   罗昀很是少见地扯唇一笑,随即皱眉道:“我知道你,心里明白,但是上了考场,可不能如此胡闹。”   徐三连忙道:“徒儿晓得。规矩是规矩,平日是平日,不能混作一谈。”   罗昀点了点头,见她应答如流,也知这一本《阴阳历术》,她至少已经明白了七八成。这妇人微微勾唇,复又抬头,看向徐三,跟她出了第二道题目,考的则是兵法这一门:   “人说将有五材十过,你跟我说一说,五材是哪五材,十过又是哪十过?”   所谓五材,就是将士的五种德性。十过,顾名思义,即是将士的十种过错。   这道题考的是背诵,对于记忆力超群的徐三来说,自然是不在话下。她笑了笑,开口平声道:“这一点,倒也好记。五材乃是:勇、智、仁、信、忠。而十过里头,共有五过,是和五材对应的。五材有‘勇’,十过便有‘勇而轻死’。有智,则有‘智而心怯’、‘智而心缓’。有仁,则有‘仁而不忍人’。有‘信’,则有‘信而喜信人’。勇智仁信都会过犹不及,但唯有忠,对于将士来说,是绝不会出错的。”   她一笑,又继续说道:“除去这五种和五材对应的过错之外,还有五过,分别是……”   那妇人直直地盯着她,却是蓦地出言打断:“你不必说了。我明白了,你记东西,不像他们似的,榆木疙瘩,死记硬背,你有自己的路子,而且管用,好用。师者因材施教,打从今日起,我再不会考你背诵之事。”   言罢之后,那妇人也拿了她的炭笔在手,于纸上飞速而绘,画了一幅山路地形图出来。却原来这罗昀知她擅长背诵,便转而考她理解,画这么一幅地形图,也是为了设置情境,考她如何进攻、如何设防、该使甚么计策、对手又会如何应招。   这道题目,对于徐三来说,确实拔高了些难度。她上辈子可是从来没有打过仗,就连战争题材的书籍和电影,都很少涉及。她对兵法的理解,也就只有《太/祖兵略》这一本书,而这本书乃是宋十三娘亲笔写就,其中内容,在徐三看来,多少有些夸大神话之处,算不得是正经的兵法。   幸而这徐三娘,到底是聪明人,临危不乱,遇事不慌,冷静思索片刻,也很有条理地一一回答了上来。罗昀听后,眯起眼来,说话的语气比起先前和蔼了许多,只问她道:“历法你看了几日?兵法又用了多少工夫?”   徐三老实答道:“历术用了两日。兵略看了三日。”   罗昀抿了抿唇,半晌之后,才缓缓沉声说道:“李知县没看错你,你乃是可造之材,若有人旁推侧引,日后必成大器!只是你记住了,大聪明的人,小事必朦胧。而若是不下苦功,饶是有大聪明,也终将一事无成。若是与民为害……那更不会有好下场了。”   徐三闻得此言,垂下眸来,缓声笑道:“师父若说我有大聪明,那我便认下这个名头。只是先生尽管放心便是,我早先已然立誓,若读书,便专心一志,若为官,则利国利民。这些道理,我都再明白不过。”   罗昀默不作声,又看了她好一会儿,半晌过后,方才出声,转而跟她讲起了兵法之道来。徐三方才对这题目的回答,自然是行得通的,但绝对算不得是上佳之策,而罗昀要告诉她的,就是最好的、最稳妥的、胜率最高的对策。   罗昀这一讲,便讲得十分详细生动,徐三听着,也不由有些入迷,时不时便出言询问。只是她这心里,却也生出了几分怀疑来——那罗昀先前说自己是无名小辈,可她若果真只是祥符罗氏的一个旁系子弟,又如何会有这般学识呢?她讲起战争,讲起兵法,倒好似是真上过战场一般。   徐三虽有疑问,却绝不会贸然问出口来。她心里清楚,若是罗昀隐瞒身份,那么她自然有她的原因,她不好问,亦不能问。   师徒二人论起兵法,一直从晌午时分,说到了黄昏月上,就连口饭,都没来得及扒拉。徐三见她面有倦怠之色,却还是强撑着要说下去,连忙及时劝阻,接着又去了厨房,亲自给她烧菜煮粥。   二人对桌而食之时,那妇人虽是不苟言笑,却仍是半感慨半夸赞地道:“人都说君子远庖厨,早先我也觉得,这下厨之事,交由男人和仆妇做便是。如今方才明白,无论甚么事儿,都要自己会、自己能,方才是为人之本。丫头,你这手艺,着实不错。”   徐三一笑,忙又给她夹菜盛粥,而那妇人手执竹筷,忽地想起了甚么似的,猛地抬头,又向她说道:“今日我上街之时,听人说起,据闻再过十余日,官家便要来寿春了,这可是真事?”   徐三稍稍一顿,轻声应道:“确有其事。”   罗昀闻言,薄唇紧抿,一言不发,那两边嘴角,似是又往下耷拉了几分。徐三不敢多言,只埋头吃饭,恍惚间听得那妇人叹了口气,可再一抬头,却又一切如常,并无异状。   罗昀的这副模样,更是令徐三暗中寻思起来。眼前这个大隐隐于市的妇人,到底是何来历,又为何年逾五十,不待在开封养老,反倒沦落到了这寿春县城来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官家来了~花也开了~接下来几章,无数长期在线的角色上线中……   等官家走了,地图也就换了,新男朋友也要来了,期待地搓搓手   读者“水远山遥”,灌溉营养液+12017-06-28 00:40:55   感谢营养液~   爱萌物的呆莲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29 01:32:30   谢谢呆莲大佬的地雷~ 第64章 盲聋苦学漫营营(四)   盲聋苦学漫营营(四)   师徒二人用罢晚膳之后,徐三见天色已晚, 便想着要拜辞而去, 改日再来讨教学问。罗昀见她欲走, 缓缓起身, 又找了两本兵书出来,交至徐三手中, 令她回去之后, 仔细研读, 不但要记牢,更要将其吃透。   徐三接过兵书,连忙点头应下。她稍一蹙眉, 这才想起来,今日光顾着学兵法了,倒有许多道算学题目, 未能来得及细问。   罗昀见她眉头蹙起, 又见她虽搁下了《阴阳历术》及《太/祖兵略》两册书,但那本《算经》, 却还被她揣在怀中, 并不搁下, 这妇人自是了然于心, 缓声说道:   “凭你的聪明劲儿, 这算学一门,绝非难事。现如今你想不出来,那是因为你还没找对路子。回去好好想想罢, 过些日子再来找我,也是不迟。”   徐三面上应下,心里头却叹了口气——过些日子,她还能不能来,实在是说不准了。   即如徐三所料,待她一回到后山园子,便见门前多了几个粗壮妇人,瞧那模样,俱是凶神恶煞,孔武有力。徐三见此情形,不慌不忙,步上前去,还不待那领头的妇人开口,便抱拳笑道:   “几位姐姐,有劳有劳。咱园子里栽种的,乃是举世无双的名花,若让我一个人儿守着,那可实在说不过去!如今几位姐姐来了,小的我可就心肝儿掉进肚里头——铁定放下心来了。日后待官家驾临,牡丹得了圣心,功劳归给咱们贾府,至于这苦劳,咱几个都能摊上一份,岂不是美事一桩?”   这几个妇人,乃是奉了贾府之命,来后山看住这徐三娘,绝不准她迈出后山半步。无论徐三去哪儿,干甚么,身边都必须有这几名妇人跟着,绝不可教她落了单,更不准她与人通信——这自然都是秦家大姐儿给贾府出的主意。她虽信了徐三,却也未曾尽信,派人看守,也是为了将她死死防住。   那领头妇人,原本还想难为徐三几句,只是谁人都知,伸手不打笑脸人,徐三娘这好言好语的,反倒教那妇人为难了起来。她抿了抿唇,才要说话,不曾想那徐三却很是亲热地伸出手来,拉着她笑道:   “夜里头凉,姐姐去我那茅草屋里,吃两盏热茶罢。咱这园子别的没有,花茶却是不缺。梅、桂、茉莉,花样多得很,阿姐赏个脸,莫要拂了小的我一番美意。”   那几个妇人,原本以为这是个苦差事,都没料到还有这么一出儿。徐三不但让唐小郎烹茶飨客,更还去了园子里头,那几个妇人搭的草屋内,又是给她们送枕头被褥,又是问她们明早要吃些甚么。被徐三这么一哄,那几个妇人渐渐也有了好脸色,余下几日,跟徐三走得熟了,直当她是姊妹一般。   虽说被禁足后山,每日里只能读书种花,但徐三对于这样的日子,却是格外珍惜。她知道,这是暴风雨之前,最后的平静,待到风雨一来,就不知何日才是尽头。   她跟那些妇人打好关系,也并没有甚么用意,不过是为了让这日子,过得舒坦些罢了。若是这短暂的平静,也被闲杂人等给毁了,那她日后回想起来,还有甚么可供回想的呢?   却说金乌玉兔,驱驰不停,十日过后,似荷莲终于开花。这一回,徐三的心情,倒是比结苞之时,平静了许多。   她立于花下,垂下头来,看着那粉白相间的牡丹花,面上带笑,心下却是一叹。恍惚之间,她凝望着牡丹,忆起了晁四先前所言——   “这花儿,是金蕊粉瓣,雍容华美,既有莲花之形,又有牡丹之实,儿便起名为‘似荷莲’。官家瞧见此花,必会惊喜交集,龙颜大悦。”   晁四所言不虚,这花确实美极了,染金匀粉,国色天香。若是晁四能够亲眼得见,他不知会有多开心,多高兴。   徐三定定地望着那几株牡丹,唇角微勾,眸中满是坚定之色。她知道,复仇的时刻来了。   五月末时,徐三由那妇人看着,立于花下,挽着袖子浇水,恰是此时,她忽地听得园子外头,传来一阵吵嚷之声。徐三微微蹙眉,抬起头来,而那看守她的妇人,却是神色一厉,扯着嗓子喝斥道:“直娘贼,恁的吵闹!口里夹七带八,顾嘈甚么?”   她话音才落,便有一妇人快步走了过来,隔了段距离,跟她招了招手,显然是要避开徐三说话。   这看守妇人回过头来,睨向徐三。徐三娘很是识趣,弯腰搁了花浇在地,接着笑眯眯地,提着裙摆,往后退了几步,好让她们方便说话。   那两个妇人,交头接耳,私语一番。接着即如徐三所料,其中一人向她走来,皮笑肉不笑地道:   “三娘子,连日以来,你很是辛苦。主人娘子发话儿了,说是叫咱几个,带上娘子,出去歇上几日。至于这牡丹,自会有人照看,三娘以后,再也不必费心了。你的心意,贾府领了,太常卿和蔡大善人那边,贾家啊,都会替你说话。打从今日起,大功告成,寿春县里,再没有人会难为你了。”   歇上几日?徐三面上带笑,心里却很是明白——官家肯定已经来了。不然他们不会急着换个地方,将她死死看住,绝不让她露面。   贾府乃是官场新贵,抱的是太常卿袁氏的大腿,而贾家最出息的女郎,就是贾氏主母的二女儿,贾瓒。贾府费了这么大的工夫,就是为了将似荷莲的功劳,安到贾瓒头上,将她推到更高的位置上去。   只是徐三,绝不会让他们如愿。   听得那妇人之言后,徐三含笑点头,扮出一副十分高兴的模样来,半句别扭话儿也没说,直接就跟着几位妇人,下了后山,来到城外,在一处偏僻院落中暂且住下。   那院落四处尘垢,墙角结了蛛网,炕席满是落灰。唐小郎一掀开那灶上铁锅,便见一窝老鼠陡然间四下奔逃,惊得这小郎君当即扔了锅盖,忙不迭地去找了徐三,眼圈发红,瘪着小嘴,很是委屈地道:   “娘子,她们欺负人!你待那几个妇人,实在好的不能再好,又分给她们被褥,又亲自给她们下厨。瞧瞧她们,却是恩将仇报,赶了咱们到这鬼地方来。真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   徐三却是淡然,只笑了笑,轻声说道:“施恩莫图报。咱又不是在这儿住一辈子,左不过待上几日罢了,就当是忆苦思甜,出来玩玩罢。”   她噙着笑意,晃了晃手中的玩意儿,又巧声说道:“玉藻,你看,我找到了个好东西,倒能打发不少时间。”   唐玉藻瘪着嘴,把着眼儿一瞧,却是个积满灰尘的棋笥,也就是搁放黑白棋子的竹木方盒。他叹了口气,掏出帕子,边从徐三手中接过棋笥,细细拂拭,边小声嘟哝道:“娘子倒是想得开,苦中还作起乐来了。”   徐三垫着帕子,坐在炕边,笑眯眯地道:“甭管苦还是不苦,总要找些乐子嘛。国策虽不准贱籍郎君识字,却也没说不能学棋啊。我每日读书做题,总也有烦的时候,玉藻你行行好,就陪我这个臭棋篓子,下下棋,对对弈罢。”   唐玉藻见她如此,也只好点了点头,应了下来。二人正说着话儿,忽地见那几个妇人,抱着被褥枕头,满头大汗地走了过来。徐三一见,连忙立起身来,快步迎了上去。   其实在这世上,至善的人很少,大恶的人也不多,大多数人,都是有坏的时候,也有好的时候。人与人相处不来,更多的时候,不过是立场不同,有利益冲突罢了。   虽说那几个妇人,奉了贾府之命,不得不看守徐三,但徐三对她们的好,人家也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中。眼下徐三这里缺东少西,院子里也需人收拾,那几人不用她说,自然就来帮忙了。   一行数人,不用几个时辰,就将这小院子收拾出了模样来。徐三虽说跟被关押的嫌犯似的,可她却偏有本事,将这日子过得十分惬意。接连两日,她读一会儿兵法,做一会儿算学,跟妇人们闲话家常,再教唐小郎下围棋,生活也算十分充实平静。   但是只有徐三知道,眼下所有的平静,都不过是伪装罢了。白日里她谈笑自若,行止无异,入夜之后,却是月明人不睡,辗转反侧,难以入梦。   她在等,等一个转机。   终于,第三日时,她到底还是等来了。   这日里徐三坐于院内,与唐小郎含笑对弈。这唐玉藻也算聪慧,她教了两日之后,这小郎君便上了道,今日更是直接胜了她一局。徐三却是不依,偏要跟他耍赖,二人正争闹之时,徐三忽地听得外头传来一阵喧闹之声,接着便是崔钿的声音,十分清晰地传入耳间。   徐三握紧棋子,竖耳细听,却是崔钿高声笑道:“徐老三,你歇够了没?也该出来打官司挣钱了罢?” 第65章 星若连珠绕御前(一)   星若连珠绕御前(一)   一听到崔钿的声音,徐三不由一怔, 随即笑了出来。她抬手利落一掷, 将手中黑棋, 直直丢入棋笥之中, 接着整理衣衫,起身相迎。   知县来此, 那些妇人, 自是不敢相拦, 连忙将院门打开,请了崔钿入内。崔钿穿着一身绿色官服,头戴三梁冠, 腰系犀角玉带,扬着下巴,大摇大摆地走入门内, 随即对着徐三招了招手, 笑道:“还不赶紧过来?莫要让官家等得太久了。”   徐三一听官家二字,心上一震, 连忙提步过去, 随着崔钿出了院门, 上了车架。车厢之内, 二人相对而坐, 崔钿眼见着没了旁人,仪态也放松了不少,一把扯了玉带, 靠着车壁瘫坐着,斜睨着徐三笑道:   “徐老三,你得谢我,当然,也得谢你自己。你可不知道,今儿个官家去了后山园子,见着似荷莲之后,果然是龙颜大悦,还亲自赋诗一首,以表惊赞之情。花见罢了之后,官家便要见养花人。贾府将贾瓒引了出来,说这似荷莲,乃是她亲手栽种。”   崔钿一笑,抿了口茶,又缓缓说道:“结果呢,还没等到我开口揭穿,官家问了她几句话儿,这脸啊,立马就沉下去了。那贾小娘子,到底不懂个中门道,乃是纸糊灯笼,一戳就穿。我见此情形,趁机戳穿。官家听完就说了,她自封花中真痴,见不得花受委屈,更见不得这栽花之人,竟有如此不平。”   崔钿愈说,愈是高兴起来,抚掌道:“似荷莲一事,已然成了大事。幸而你有先见之明,让我派人跟着你,我这才能找着你如今待着的院子。你瞧,我好歹也是寿春县里最大的官儿,我都来接你了,你说这事儿大不大?”   言及此处,她忽地伸出手来,紧紧抓住了徐三的手,定定地盯着她的双眸,缓声道:“徐老三,我已给你铺好了路,你可千万别出岔子。”   徐挽澜见她如此,心上动容,双手将她手握住,郑重道:“崔娘子放心。浮图七级,重在合尖,此等道理,我再明白不过。济河焚舟,背水一战,这是我最后一次打官司,也绝对是我打得最好的官司!”   车架辘辘而动,不多时,便行至县府衙门。徐三先行下车,站定身形,仰起头来,只见那县衙门首处,四方匾额上,正写着“天理国法人情”六个烫金大字。日光所照,凝空灿灿,徐三看在眼中,眸底一片清明。   往日她多次出入衙门,瞧着这六个大字,也只觉得司空见惯,不以为然,而此时此刻,她深深地看了那六字一眼,随即一掀衣摆,迈过门槛,跟于崔钿身后,朝向衙门正堂,大步行了过去。   诸位差役娘子,位列两旁,口呼威武。崔钿与徐三,先给官家跪拜行礼,随即一个扶着三梁冠,手持惊堂木,坐于高堂之上,另一个立于堂下,一袭青布衫儿,笑眼弯弯,对着诸人一抱拳,口中朗声说道:   “草民徐三,寿春人氏,以代人诉讼为生。因先前两日,草民为贾府所拘禁,故而蓬头垢面,脏污狼藉,以致御前失仪,还请官家及诸位贵人,莫要怪责草民。草民虽靠着给人打官司,凑合过过日子,但我今日前来,却是要为了自己,讨一个公道!”   她说这番话时,头是稍稍放低的,只因她乃是一介草民,若没有官家准允,那就绝不能直视天颜。   官家坐于楠木椅上,一边把玩着手中串珠,一边微微眯眼,扫量着那徐三娘,随即缓缓开口,沉声问道:“徐三,你说你要讨公道,那朕问你,你讨的是甚么公道?”   徐三一拜,朗声说道:“草民讨的是三个公道!其一为己,其二为君,其三为国!”   官家挑眉,笑了一下,又缓缓说道:“好一个层层递进。你先说罢,你要为己求甚么?”   徐三不慌不忙,高声说道:“亲手培植似荷莲之人,乃是寿春县中,一名贱籍儿郎,本姓为晁,家中行四。我原与晁四郎之母定有契书,从去年六月始,我每月给她一两金锭,而待到官家驾临寿春之时,若是似荷莲开花,则再给她百金,若是没开,满打满算,约为十二金。金子交齐之后,晁阿母便要给我晁四郎的身契,而她若是毁约,则需赔我百两黄金。”   官家听罢,点了点头,转着手中的乌木手串,口中轻声道:“她毁约了?”   徐三故意重重叹了口气,眉眼耷拉着,委屈道:“官家真是一猜一个准儿。那婆娘毁了约,却半个子儿都没给我。因此我说,我要讨的第一个公道,是为了我自己个儿。我不求别的,就求她还我百两黄金!”   徐三说罢之后,又有差役娘子将相关证据,递与官家手中。官家扫了一眼那契书,又知晁四已经撞柱而亡,便温声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个公道,还是要给的。”   官家说罢之后,抬眼看向崔钿。崔钿自是机灵,当即一拍惊堂木,高声说道:“没错,欠债还钱,乃是天理。晁氏虽不在堂上,但铁证如山,无可抵赖。这案子便结了,三日之内,晁氏必须筹得百金,还于徐三之手,若是还赖着不还,那就打板子坐牢,若仍是不知悔改,那就依照我大宋律法,役身折酬,直至还清为止。”   官家点了点头,随即又看向徐三,缓声说道:“徐三,你方才说,这第二个公道,乃是为君而讨。这个君字,指的莫不是朕?”   徐三抱拳平声道:“君者,尊也。从尹口。尹,治也,口,发号也。古人造字之时,便已说得清清楚楚。天下至尊,发号施令,执政治国,若非官家,还有谁人当得?”   官家一笑,又垂眸说道:“好啊,你这是为朕打抱不平了。那朕倒要听一听,你要为朕,讨甚么公道?”   徐三朗声道:“官家爱花,天下皆知。晁四郎为了培植这似荷莲,为了让圣心大悦,可谓是殚财竭力,呕心沥血。而贾府狗贼,居心不良,存心不善,为了夺得似荷莲之功,竟强掳晁四郎入府,逼得晁四郎决然赴死,撞柱而亡!晁四死时,似荷莲尚未结苞,开花更是遥遥无期。若非草民恰好略知一二,只怕官家来时,便无法逢遇此花。   由此可见,其一,贾氏贪功冒进,对这举世无双的名花牡丹,却是毫不顾及,没有半点爱惜!其二,贾氏巧偷豪夺,将如此大功,据为己有,可谓是其心可诛!此乃欺君大罪,罪无可恕,草民着实为官家不平!”   官家越听,这眉头是越皱越紧。显然,徐三这番“为她打抱不平”的话语,也恰好将她心中不平,全都勾了出来。她缓缓抬头,看向立在不远处的贾家人,眼中满是厌恶之色。   那贾府主母,名呼贾二,才走了太常卿的门路,买了个八品闲官当。虽说这官职算不得高,但在这寿春县里,也是绝对够使了。而那贾瓒,则是贾府的得意子弟,早先中过举人,本人亦很会来事儿,在她的身上,承载的可是满门希冀,祖宗厚望。   然而此时此刻,无论是贾家主母,还是那贾小娘子,都已经吓得两腿发软,忙不迭地跪倒堂上。那贾家主母,原来是做生意的,也算是见过些世面,见此情形,干脆心上一横,红着眼道:   “官家,臣等贪功起衅,罪无可赦!只是这混账主意,都是袁家派了人来,教给臣的。人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咱只是个芝麻小官,比不得袁氏,乃是宦达人家。人家的话,臣不敢不听啊。”   官家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堂中诸人,皆是战战兢兢,汗如雨下。半晌过后,贾府主母忽地听得咣地一声,接着便觉得额上锐痛袭来,惊得她连忙抬手,捂住额头,却原来是圣上陡然发怒,将手中那乌木手串,猛地掷到了她的脑袋顶上,砸得她额前渗出点点鲜血,看起来极为狼狈。   官家居高临下,眼望着那贾氏众人,皮笑肉不笑地道:“你说的好,强龙不压地头蛇。人都说朕,乃是真龙天子,看样子,约莫也降不过那姓袁的了。”   那贾氏才知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抬手,左右开弓,毫不惜力,接连抽起了嘴巴子来。贾瓒匆匆抬眼,见阿母已然如此,也连忙跟着照做。公堂之上,一时之间,尽是啪啪之声。   官家默不作声,半晌过后,似是消了些气,只转过头去,对着崔钿说道:“徐小娘子,替朕打抱不平,朕这一听,果然是好大的不平!这是大案,要案。你好好办,一定要彻查,严办,两日之后,上奏给朕,朕要亲自裁决。”   崔钿连忙点头,又唤人近身,吩咐下去。徐三见状,弯下腰来,将那乌木手串捡了起来,随即低着头,缓步而行,双手捧着那手串,又奉于官家面前。   官家扫了她两眼,也算给她面子,又将那乌木手串,套于腕上。她抿了口茶,随即沉声说道:“徐三,你为己讨了公道,为朕打抱不平。却不知这最后一个公道,你又要怎么讨?”   作者有话要说:  闲看客争棋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01 14:01:12   闲看客争棋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01 14:15:49   谢谢闲看客争棋的地雷~   读者“烟雨北街”,灌溉营养液+12017-07-01 15:36:39   谢谢烟雨北街的营养液~   之前说过要捐出六月的收入,因为晋江每个月的前几天都在结算期,后台账目一片混乱,所以我也不知道上个月到底收入多少~等到这几天过了,结算清楚了,我会按着数额捐出的~ 第66章 星若连珠绕御前(二)   星若连珠绕御前(二)   先前徐三娘已然讨了两个公道,第一条, 死死咬住了晁稳婆, 第二条, 牵连的则是贾、袁两家。   现如今无论是贾府, 还是袁氏,都已经是泥菩萨过江, 自身难保, 哪里还会顾得上履行承诺, 替那晁氏垫付百两黄金?这一份钱,晁氏是绝对拿不出来的。   而贾氏及袁氏,虽说在寿春县里, 算是权豪势要,大户人家,然而若是将其放到开封府, 甚至于整个大宋国来说, 着实算不得甚么,不过是鲜规之兽, 沧海一粟罢了。这也是为何在徐三与贾袁之间, 崔钿选择了偏帮前者的缘故——她喜欢前者, 而后者, 她完全得罪得起。   在这样一个封建社会里, 即如徐三所说,君者,天下至尊, 集权在手,谁人得罪了她,那就几乎再无翻身之可能。贾袁二府的政治前途,就在这一日,土崩瓦解,彻底终结了。   如此一来,徐三的仇人里,只剩下蔡大善人和秦娇蕊了。   徐三原本的打算,就是由这第二个公道,将那秦家大姐儿也牵扯进去,一并追究。但是到底能不能咬上她,徐三也是拿不太准。那秦家大姐儿早年间做讼师时,几乎是横扫寿春,从无敌手,而此一案中,她不过占得怂恿二字,若说脱罪,也着实容易得很。若要压她一头,只能先静观后事。   至于蔡大善人,徐三却是绝不肯绕过。一来,贾府不过是马屁精,袁氏虽恼恨徐三,但起初也没想着太过深究。从头到尾,近一年来,死咬着徐家不放的,若说罪魁祸首,还要数蔡大善人。   其二,先前徐三为了给晁四立墓,特地去找了那蔡老儿,言谈之时,见那小老头儿不但面黄肌瘦,身上更还有些新伤旧疮。徐三出言一问,才知自那官司之后,蔡大善人可是从未善罢甘休。这蔡老儿从城里一直搬到了后山脚下,为的也是避她风头,哪知这蔡妇人却是不依不饶,直将这蔡老儿逼得苦不堪言。   如此贼人,虚仁假义,欺世盗名,骄横不法,睚眦杀人,名呼大善人,实乃城狐社鼠,连岁以来作奸犯科,手里不知握了几条人命!徐三现如今明白了,古人有言,“为虺弗摧,为蛇若何”,若是不趁着敌人奄奄一息,乘胜追击,那么待到敌人休养过来,必将是后患无穷!   徐三深深呼了口气,随即轻轻一笑,对着官家拱拳道:“草民这最后一个公道,乃是为国所讨。我先前听知县娘子所言,后山有一处风水宝地,乃是龙蟠之穴,万年吉壤,已然与似荷莲等宝物,一同敬奉于官家。此穴原为蔡老儿所有,蔡氏又转卖于官府,只是在官府之前,便有一人,明知此乃帝王之穴,却是屡劝不听,非要强买不可。依草民之见,此乃谋图不轨,大逆不道之所为!”   这个女尊男卑的大宋国,虽说开国亦有五十余年之久,然而这五十余年,却也并非是一派坦途。   外有金国,看似低首俯心,仿佛当真被打怕了,实则却在蛰伏待机,暗中筹谋;又有西域诸国,时不时便闹些幺蛾子出来,着实让人放心不下。此乃外患,绝不可掉以轻心。   而大宋境内,更是艰险重重。一来,前几任女帝,皆是昏庸无能,暴虐无道,在位之时,弄得天怒人怨,众心不安,直至这一任官家登基之后,方才有所好转;二来,南北偏远之地,皆有匪徒,群聚为患,朝廷屡次出兵剿匪,仍不能斩尽杀绝;三来,虽说大部分男子,都已自知天命,诚心归顺,但仍有前朝余孽,图谋不轨,屡生事端,更是官家一大心病。   官家虽说以仁治世,倡导孝悌忠信,敬老慈幼,但她的本性,却绝非如此。此时听得徐三之言,官家垂下眸来,强压怒气,声音低沉,淡淡说道:   “此案的要紧之处,是要查清,这个人,是不是明知而故犯。若是,以谋逆罪,严惩不贷。而且,还要查她,和其他匪徒,有没有甚么勾连。若有牵三扯四的,就连根拔起,一个不饶。若她乃是无心之过,又或是,为人诬陷,那就要平心持正,秉公执法。”   官家说话的腔调,很是特别,但有十分浓厚的上位者的气息。她的语速很慢,其间有不少停顿,但每字每句,说起来都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威严至极。   崔钿闻言,又朝向官家,轻声说道:“蔡老儿、蔡大善人,及先前一众邻人,皆已在堂前听候宣召。却不知官家可要听审?”   官家扯了下唇角,扫了徐三两眼,又瞥向崔钿,缓声说道:“你是朕,从小看到大的,你母亲信不过你,但朕,信得过你。听审就不必了,夜里头,将诸方供证,呈上来给朕瞧瞧便是。”   官家言及此处,稍稍一顿,又缓声说道:“似荷莲,乃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举世无双的名花。晁四虽死,但功绩犹在。朕,准他抬为平籍,可以立墓,至于丧仪,则要按着官籍来。徐三,护花有功,另赐黄金百两。”   她缓缓抬眼,看向崔钿,沉声说道:“名花出世,乃是美事,如今牵三扯四,实在扫兴!贪功冒进的,要罚,图谋不轨的,要治。你务必要,全部查清。”   崔钿连忙起身,一掀衣摆,神情严肃,跪地低头道:“臣治理少方,未能发隐摘伏,厘奸剔弊,反令官家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实乃大过。似荷莲一案,龙穴一案,臣必将求端讯末,查清事实,弥补先前之过,既还寿春百姓一个公道,亦给明君圣主一个交待!”   官家拨动着手串上的珠子,默然半晌,随后一笑,沉沉说道:“你这丫头,大惊小怪,说跪就跪。这事儿若是进了左相的耳朵,不知要有多心疼。赶紧起来罢,朕不曾怪你。”   崔钿磕了个头,这才直起身来,坐于堂中。而徐三这案子,说白了乃是横生枝叶,并不在原本的安排之中,官家为了这事,已经在衙门待了大半日,若是再耽搁下去,只怕要误了其余事宜。因而没过多久,官家便起驾离去,只留下崔钿继续审案。   官家一走,崔钿心上一松,连忙拍下惊堂木,说是稍事休息,过后再审。徐三跟在崔钿身后,二人急急走入县衙后堂。崔钿眼见得四下无人,方才彻底放松下来,一把摘下三梁冠,又拿起一把蒲扇,大力狂扇,口中则重重叹了口气,半眯着眼道:   “好家伙,瞧我这一身的汗,官服一挤,能挤出半斤汤水来。早先在京中之时,我是无官一身轻,见着官家,倒也不怕。现如今我做了这七品县令,再见着官家……这滋味可是大不相同。我娘有多厉害,又有多不容易,我现在才算明白过来。”   徐三见状,连忙持了蒲扇在手,一面给她扇风,让她凉快,一面缓声说道:“今日堂上,多亏知县娘子舍身相助。”   崔钿挑眉一笑,出言打断道:“舍身相助谈不上,本官这可是在做买卖呢。顺手帮点儿小忙,就能换得你当我的幕僚,不知把多少年都卖给了我,我觉得我还占便宜了呢。”   她稍稍一顿,又低声说道:“有蔡老儿及一众邻人,从旁作证,蔡大善人这案子,定然是翻不了案了。”   徐三默不作声,只给她又端来茶水,奉于桌上。崔钿扫了她两眼,随即压低声音,缓缓笑道:“徐老三,你跟从前,可是不一样了。原来你是嘴硬心软,刀子嘴,豆腐心,现如今呢,却是笑处藏刀,心狠又手辣。只是这样也好,我家阿母说过,人若是心太软,那就成不了大事。”   袁贾二府,犯的是欺君大罪,而蔡大善人,得的更是谋逆的名头。这两个罪名,都是重中之重。   徐三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叹了口气,垂眸笑道:“古人有言,招祸取咎,无不自己也。袁贾二府如此境地,乃是他们咎由自取,罪有应得,与我又有何干?至于蔡大善人之罪,也并非是我血口喷人。不过……”   崔钿抬起眼来,只见她皱眉说道:“世间有罪,随之有罚。罪与罚相称,才说的是上公道大明。蔡氏这案子,忤逆的罪名,是必须要定的,其人也是必须要死的,但我也想了个法子,让官家治罪,只治蔡氏本人,不至于朋坐族诛,祸及满门。到时候这文书,就让我为娘子代笔罢。”   崔钿闻得此言,盯了她半晌,随即勾唇一笑,而这笑,却比先前显得真了不少。她抿了口热茶,又按下徐三手中的蒲扇,令她不必再扇,接着站起身来,戴上高冠,边整理官服,边清声笑道:   “文书当然要由你来写了,怎么,你还想逃过去不成?行了,咱赶紧出去罢,堂上那老几位,估计早就是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打转了。今儿先办姓蔡的,后两日查那两家。蔡大善人这案子一了结,你就到后院写文书去,我呢,等你写完,就拿过去给官家看。今儿这堆麻烦事儿一完,夜里你来我这儿,跟我吃两盅小酒,我还有些话儿,要交代给你听。”   作者有话要说:  徐三的道是不会变的…… 第67章 星若连珠绕御前(三)   星若连珠绕御前(三)   即如崔钿方才所言,有了蔡老儿及一众邻人作证, 都说这蔡大善人强抢龙蟠之穴, 乃是明知而故犯, 蔡大善人这一回, 可算是彻底栽了跟头。只是她这罪要怎么定,其后又该如何量刑, 都由不得崔钿作主, 非得让官家亲自裁决不可。   这案子审罢之后, 那蔡老儿回想着连岁以来,所受欺凌,又见这蔡氏妇人得了现世报, 真可谓是善恶之报,若影随形。这小老头儿喜极而泣,又强拉着为他诉讼的徐三, 非要给她银子不可, 徐三见状,连连推辞, 说自己还有要事在身, 笑呵呵地哄了他回家去。   而那蔡大善人, 知道自己已是死路一条, 反倒不像先前那般慌张了。徐三负手而立, 垂眸看向她,而那妇人则跪于地上,双手缚于身后, 死死地盯着她,大笑道:   “你这千人骑、万人压、乱人入的贱蹄子,老娘难道还怕你不成?死便死了,死算甚么,老子这辈子,荣华富贵也享了,醇酒美人都占了,就连你当宝贝疙瘩捧着的卖花郎,都死在老子手里头,哈哈,替老子垫背的多得是!徐老三,我先走一步,奈何桥上等着你来!”   徐三娘却是眯眼而笑,将这一番话,全当做耳旁风一般。她理都不理那妇人,直接由差役领着,步入后堂,坐于书案之后,提起毫笔,轻沾香墨,平心静气,替崔钿写起了文书来。而这所谓文书,就是夜里头崔钿要呈给官家看的,大抵类似于现代的结案陈词,在这宋朝,叫做“申详”。   若是换作旁人,被那蔡大善人指着鼻子骂了这么一通,定然是气血上涌,火冒三丈,非得以牙还牙,加倍奉还不可。但徐三娘,却并不是寻常人,饶是被蔡氏这般刺激,她也是冷静自持,坚守着自己心中的大道——   蔡氏虽说是明知故犯,但这绝不等于她有心谋逆。徐三要让她获罪身死,但也要让她的罪过,止于其之自身,不必株连蔓引,殃及九族。在她看来,以牙还牙是可取的,但加倍奉还,却是大可不必。   崔钿忙完诸等事宜之后,大汗淋漓,步入房中,一边以手为扇,不住扇着风,一边走到徐三身侧,背着手,低下头来,仔细一瞧,却见她已然写完一稿,如今不过是在圈圈改改,稍加修饰罢了。崔钿见状,不由一笑,扯唇说道:“徐老三,你写得倒快。”   徐三轻轻搁笔,立起身来,先将这椅子让给崔钿,接着又站在她边儿上,拿蒲扇给她扇着风,口中则缓缓笑道:“知县娘子莫要笑话,徐某人这字迹,跟鬼画符似的,比不得娘子,可谓是‘时时只见龙蛇走,左盘右蹙旭惊电’。既然这文书,是要上报给官家看的,那咱们还得小心为上,娘子最好还是誊一遍罢。”   崔钿唔了一声,不再啰嗦,当即提起笔,扯了纸,一字不落地誊了一遍。在誊抄的过程中,这小娘子也将那行文看了一遍,只见那文章写得是条理分明,流水行云,沉着痛快,先列了种种证据,说了为何要将蔡氏定罪,其后又摆事实,讲道理,扯些仁政大道,说了为何要治罪止于本人,毋需累及邻里乡党。   崔钿看过之后,心中自是佩服不已,想着这徐三没别的本事,在说服人上实在厉害。她抄写罢了,又将那文章看了两遍,随即笑了一声,这便将文书收好,穿戴齐整,出门面见官家去了。   徐三由婢子引着,入了后宅,在院子里摆了一方小案,闻香饮茗,捧卷而读,只等着崔钿归来。而她这一等,就足足等了几个时辰,直至斜月沉沉,烛火微明,方才听得有脚步声缓缓而近。   徐三闻得此声,立时搁下手中兵法,抬头一看,便见崔钿弯下腰来,坐到了身侧。徐三手持砂瓶,缓缓抬袖,给她斟满茶水,崔钿却是一下子趴到了茶案上,手垫在下巴底下,面露倦怠之色,有气无力地道:“唉,今儿这一日,真真是累死我也。”   徐三稍稍给了婢子一个眼色,那婢子连忙迈上前来,轻声笑道:“知县娘子,魏二娘今日又送了西瓜过来。”   她话音还未落,崔钿已然来了精神,猛地坐直身子,挑眉高声道:“赶紧切作两半,付上银匙,给本官端上来。我今儿就指着这西瓜活了。”   那婢子一笑,连忙领命,转身去了后厨。崔钿则一手支腮,很是慵懒地转过脑袋,看向徐三,含笑说道:“龙穴一案,官家亲自裁决罢了。我呈上去之后,官家先阅过一遍,之后又递给周内侍,让他也看了一通。官家说了,这‘申详’写得不错,按着这么办,也行得通。”   徐三听到这里,笑了一下,也没多说甚么。崔钿打量着她的神色,又缓缓笑道:“再之后,官家就没提过这事儿了。反倒是我走的时候,周内侍送了我一段,他问我,这申详是何人所写。”   “周内侍?”徐三一怔,“这周内侍,可是写《抱瓮录》的那位?”   崔钿蹙起眉来,回想了一下,随即漫不经心地道:“我记不牢了,他甚么都懂,甚么都会,约莫写过你说的那甚么录罢。他这人精得很,我瞒他不过,干脆跟他老实交代了,说申详不是我写的,我找了个幕僚。结果他问我……这个幕僚,和先前吴氏砍樵一案的讼师,可是同一人?”   徐三皱起眉来,半晌过后,却是笑着摇了摇头,缓声道:“这位周内侍,不但耳闻则育,过目不忘,在这观人识事上,竟也十分厉害。”   崔钿却是忽地将食指抵于唇边,嘘了一声,随即压低声音,皱眉说道:“朝中上下,有许多不逞之徒,他们眼红周内侍,说他是奸宦专权,贼臣当道,还嚷嚷什么,好一个女儿家的江山,落到了一个阉人手里头。所以说,就算人人都知道周内侍厉害,那也是夸不得,捧不得,为了自己好,也为了他好。”   徐三虽说算是聪明人,但她到底偏居一隅,对于朝中派系,政治风云,皆是一无所知。而崔钿作为左相之女,她能接触到的信息与资源,恰好是徐三最为缺乏的。跟随崔钿,为她做几年的幕僚,对于徐挽澜来说,实在是大有裨益。   眼下听得崔钿之语,徐三了然于心,也不再提起周内侍之事。恰在此时,婢子莲步轻移,手捧青翠圆瓜,弯腰置于案上。崔钿见着西瓜,勾起唇角,从婢子手中抢过刀来,亲自破开瓜瓤,分了一半给徐三,留了一半给自己。   崔钿持起小勺,边舀着那红嫩瓜肉,边皱起眉头,含混说道:“只是官家还发了话儿,说似荷莲这案子,不要牵涉过多。如今朝中不缺文臣,最缺武将。前次武举,有个探花,即是寿春袁氏,现下就在北面领兵。官家说,贪功起衅的,说到底还是贾府,至于袁家,如若查实,小惩即可,莫要闹得太大。”   徐三闻言,默不作声,只用帕子擦了擦嘴,随即面色平静,缓缓说道:“官家行事,自然有官家的道理。更何况若是细究起来,袁家顶多就是个牵线搭桥的,把秦家大姐儿和蔡大善人拉扯到了一起,让她们勾结成伙,狼狈为奸。只可惜如此一来,秦娇蕊多半也连带不上了。”   崔钿此时已然狼吞虎咽,将那汁甜肉脆的半块西瓜,完全吃空挖光,便连一丁点儿红瓤都不曾剩下。而她吃完了这半块,还不曾完全解馋,一双凤眼,慢悠悠地,又盯上了徐三那块。   徐三见她如此,无奈而笑,连忙将自己这西瓜拱手相让。崔钿并不推辞,但也未曾将那瓜完全包揽,只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跟自己一块儿吃。她一边大口嚼着那瓜肉,一边挑眉说道:“徐老三,你别急。来日方长呢。只要还在官场里头,哪个也逃不出,哪个也跑不掉。”   崔钿稍稍一顿,又直勾勾地看着那西瓜,随即出言叹道:“这个魏三娘,真是太会来事儿了。每到春末夏初,用不着我开口,她这西瓜就送上了门。官家要来寿春,总得有下榻之所,也是魏三,将先前魏大娘那院子腾了出来,由着官府征用,而且是分文不取,给银子都不要。”   即如徐三先前所料,魏三娘的生意,如今是越做越大了。魏府的地产、商铺、仆侍,全部都落到了她手里头,给了她充足的商业资本。而其余商贾,诸如首富岳氏、弃商从政的贾氏等等,各有各的难处,论起势头,皆比不过魏三娘去。在徐三看来,最多再过一年,魏氏便会对岳氏取而代之,成为新的寿春首富。   只是这魏三娘,杀姊弑妹,心狠手辣,置天理人伦于不顾,当真会有甚么好下场吗?徐三虽看好她成为寿春首富,但也觉得天理昭然,报应不爽,似魏三这般人物,必将不得善终。   她正兀自思量着,忽地见得崔钿眯起眼来,靠近她身侧,沉声说道:“我走马上任,已有一年,不但将这寿春县城,改造成了小开封府,还让本地税收,跃居淮南西路的头一号。官家巡幸,满打满算,已有一月有余,过了这么些日子,她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思乡难息,想念京都府了。我这个‘小开封’,恰好投了官家的心意。前两日,我随着官家,游逛集市,官家赞不绝口,很是满意。这个功劳,不管怎么算,也要分你一成。”   徐三正要推却,手却忽地被崔钿抓住,接着又见那小娘子难得正色道:“你听我说完。似荷莲和龙蟠之穴,虽说都牵三扯四,颇有些不干不净的,但这两个东西,都是绝无仅有的好东西,而且都是官家喜欢的。再说了,龙穴这案子,按着你的主意,罪不及孥,还全了官家的仁爱之名。”   言及此处,崔钿缓缓笑了,晃了晃徐三的手,口中高兴道:“徐老三,你听好了——我要升官了!这一回,靠的可不是我娘。而贾府虽倒了,袁家却没倒,寿春这地方,你反正也待不长久,还不如就跟着我走罢。”   徐三闻言一笑,平声问道:“你要升到何处去?”   崔钿有些俏皮地笑了笑,道:“那我就要考考你了……徐老三,你好好想想,我爱吃甚么?” 第68章 星若连珠饶御前(四)   星若连珠饶御前(四)   崔钿爱吃甚么?徐三勾唇一笑,垂下眸来, 开始细细回想。   她头一次来见崔钿之时, 崔钿吃的是奶冰。牛乳里加了樱桃荔枝, 碎冰里放了蜜糖和珍珠粉, 似这般吃法,乃是从盛产牛乳的西域传过来的。   替岳小青打官司时, 她还去找过崔钿一次。那一回, 崔钿吃的就是魏三娘送来的西瓜, 而这西瓜,乃是产于金国漠北。徐三还记得她边吃边说道,“只盼着有生之年, 能去北边待上几年”,甚么奶冰、西瓜、胡饼、酥油泡螺,她是想吃多少, 就吃多少。   徐三思及此处, 便笑着道:“我记得娘子提过,想去北边待些日子。”   崔钿一笑, 道:“原来你还记得。没错, 官家说我干得还可以, 让我再在寿春待个一年半载, 之后就擢升提拔。官家问我, 有没有甚么地方想去,我就说,我想去看看北地风光。官家想了想, 没说话,吓得我大汗涔涔,幸而没过多久,她便笑了笑,应允了下来。”   徐三闻言,微微蹙眉,思忖道:“官家如此沉吟,约莫是北边没甚么合适的位子。燕云十六州,皆乃险要之地,其中官场派系,亦是十分复杂,比不得咱们寿春,毗邻中原,既是水路要塞,又有古迹名胜,对于像娘子这般初入仕途的来说,实在是个一试身手的好地方。”   崔钿点了点头,道:“你说得有理。我能在寿春有此作为,天时地利人和,一个也缺不得。当时阿母赶我做官,我说我要到山清水秀的地方,甘酒嗜音,寻欢作乐,阿母和大姐,便给我挑了寿春。如今一想,倒是颇有深意,阿母的远见,我是够不上的。”   话到此处,崔钿又笑道:“说起来大姐,她也随着圣驾,来咱寿春了。你若不急着回去,一会儿就跟着我和大姐,到夜市上头去逛逛罢。这几日官家驾临,街上可比往日热闹不少。你放心,我大姐的性子,可比我好多了。先前在京中之时,人家都说她是个好相处的,我嘛,就是个混世魔王。”   徐三在后山园子住了二十余日,又在那破落小院儿里,被拘了两三天。她稍稍一想,也不愿扫了崔钿的兴致,便笑着应承了下来。   崔钿换过常服之后,坐于镜前,由着婢子为她挽髻梳发。徐三在旁,替她整理着书案,将那混在一起的案宗、文书等等,按着事急事缓,一一分列。   恰在此时,门外忽地有人跨步入内,徐三抬眼一看,见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娘子,模样虽与崔钿有些相近,皆是细眉长眼,但她这周身气度,却是显得温厚平和得多,而她这身材,也比瘦小的崔钿结实不少。   徐三把着眼儿一扫,知道此人,即是崔钿所说的大姐,本名唤作金钗二字。果不其然,那小娘子一入门内,崔钿便披散着头发,起身走到那女子身侧,笑着道:“阿姐来得,可比我想得要早。”   崔金钗笑了笑,温声道:“你这丫头,好歹也是七品县令,这性子,怎么还这般跳脱?”   她这般一说,崔钿哼了一声,又老实坐于镜前,由婢子梳妆打扮。崔金钗坐于桌边,抿了口热茶,随即缓缓抬眼,看向徐三。她扫量了徐三一会儿,随即一笑,缓声道:   “你就是徐三娘罢?幺儿先前给家中寄信,时不时就提起你,说你给人打官司,嘴皮子不知有多利索,还说你帮了她不少。方才酒席之上,官家还夸了你四个字,说你是‘知机识窍’。”   先前崔钿跟徐三说过,她家大姐,性子稳重,现如今乃是正四品的中书舍人,负责诏诰词命,说白了,就是替官家起草诏令的。她既是崔钿大姐,又是四品官员,徐三自是不敢怠慢,连忙自书案后头,走了出来,先是行礼,接着又是满口谦辞,连说不敢当。   崔金钗打量了她一会儿,又立起身来,绕过屏风,走到书案一侧。她背着手,稍稍低首,只见那书案上的种种文书,按着事情的轻重缓急,排列得齐齐整整。崔金钗信手一翻,点了点头,温声道:“不错。有你跟着幺儿,我和左相,也能安心不少。”   崔钿一听,哼了一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若只我一个,你就放心不下了?连官家都说我有理政之能呢,阿姐跟我最亲,怎么偏来拆我的台?”   崔金钗闻言,摇头轻笑。姊妹二人,又笑语一番,这便一同出了门去,徐三跟在二人身后,倒也不怎么搭话。而那崔金钗听了崔钿所言,说是跟官家要了恩典,再在寿春待上一年半载,便到燕云十六州任职,这崔舍人很是少见地皱起了眉,思虑半晌,随即叹了口气,道:   “燕云十六州,乌烟瘴气的,可比不得寿州这般太平。你便是左相之女,人家也未必会给你好脸色。阿姐我替官家起草诏书,自是晓得那燕云北地,政令不一,昏天暗地,可不是随便待上三五年,就能攒下功德,如愿升任的地方。你为了一饱口舌之欲,跑去趟这浑水,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事非经过不知难。”   崔钿却是不以为然,漫不经心地道:“我又不想招惹他们,难道他们还要招惹我不成?阿姐你最懂我了,我是个胸无大志,不思进取的,只想着吃香喝辣,做个富贵闲人。我只盼着在寿春待两年,再在北边待几年,等到玩够了,吃腻了,就回京中,坐吃山空。”   崔金钗瞧着她这副模样,很是无奈,叹了口气,又抬起手来,为她理了理额前碎发,低声道:“你能不能做富贵闲人,全要看官家是甚么意思,还要看阿母是何打算。你看那些寒门女郎,必须要考上几年,甚至几十年,才能身入仕途,而你呢,生在簪缨门第、钟鼎人家,想当官,直接就是正七品,不知占了多大的便宜。这世道,有借,就要有还,你可得想清楚了。”   崔钿不愿听她这通篇大论,又见不远处,桥下有个摊子,里三层外三层,挤了不知多少人,看起来很是热闹。她一下子来了兴致,一手拉着崔金钗,一手扯着徐三,往那摊子挤了过去,口中笑道:“走走走,咱也凑凑热闹去。”   徐三的个子,比这两人都要高出一头多,那两人踮脚看,也看不清楚,而徐三却稍一抬眼,便一览无余。崔钿心里好奇,只是怎么看也看不出个究竟,只得转过头来,向着徐三问道:“这是甚么摊子?怎么这般热闹?”   徐三蹙眉道:“是个扎飞镖的摊子,用的是三棱脱衣镖。几米远外,摆了个草人。扎到草人不同的位置,便有不同的奖赏。”   崔钿皱起眉来,疑惑道:“这摊子也算不得稀奇,怎么招来这么多凑热闹的?这不,边儿上还有一家,也是干这个的。”   她话音刚落,旁边便有位大娘,口沫横飞地跟这几人解释起来。徐三在旁听着,却原来是有个不带面纱的小郎君,也就十二三岁,来了这摊子前,非要玩上一盘。那摊主是个蛮横妇人,见他乳臭未干,又举止无仪,便骂了他一通,要将他赶走,说是这脱衣镖,只女子使得,男子使不得,教他滚回家中,缝衣绣花去。   那小郎君也是个暴脾气,她骂,他就骂回去,死活不走,非玩不可。那摊主见此情形,又生出一计,说是要他玩,也行,但是要立个赌注——他必须跟这摊主比上三回,按着三局两胜,若是摊主赢了,他便要掏出百金,若是他赢了,那摊主就分文不取,任他今夜,扎个痛快。   崔钿闻言,啧啧两声,挑眉道:“这买卖可不划算。那摊主多半也是个练家子,这没有几年的功底,哪里能比得过她?就算赢了,也得不着甚么好处。”   那大娘连连点头,道:“可不是么!偏那小子,是个气性大的,说百金也算不得甚么,赌就赌,谁怕谁!”   崔金钗在旁听着,一听那小子说百金也算不得甚么,眼皮子一跳,立时招来崔钿近身,微微向前,在她耳边说了些甚么话儿。崔钿听后,脸色一变,一把扯上徐三,没好气地挤到了众人前头去。   她耷拉着眉眼,抱臂立在一旁,而徐三抬眼一看,便见那少年背对着诸人,一袭玄衣,发髻高挽,足上踩着一双柴屐,个头儿倒是不高,至于形貌如何,更是看不真切。但她扫量着崔钿的神色,便知面前这少年,绝对是连崔钿都惹不起的人物。   此时此刻,那少年已经投了一回飞镖,直直扎到了那草人的下腹上,而那摊主,即如崔钿所说,也有些底子,抬手一掷,虽未曾正中心脏,但也比那少年的三棱镖,离心脏更近了些。按照规矩,这一回,自是那妇人胜出一筹。   崔钿微微眯眼,冷冷发笑,一言不发,在旁抱臂静观。而那少年,却是毫不气馁,手腕一转,便见那飞镖根部的红绿绸衣随风而起,而这支三棱脱衣镖,则是直直扎到了草人的肩部。若论间距,倒比上一回那妇人的飞镖,离左心处更近了不少。   众人眼见如此形势,皆是鼓掌叫好。而那妇人,却是不慌不忙,缓步上前,眯眼瞄准,骤地一掷——   正中红心!   那妇人勾起唇来,很是轻蔑地转过头来,睨了那少年一眼。而围观之人,大多乃是女子,眼见得这妇人身手如此了得,喝彩声比先前大了不少。崔钿啧啧两声,也是勾唇一笑,而那少年,眼见得败局已定,脸色阴沉,紧抿薄唇,于花灯底下,缓缓转过身来。   徐三抬眼一望,见那少年,虽才不过十二岁左右,个子都还没长起来,但瞧他那副眉眼,已然称得上是俊美出众。若说韩小犬是孤标傲世,贵气难掩,这少年的气质,倒是与他颇为相似,只不过少了几分孤傲,多了几分沉郁。   是的,沉郁。明明不过是个孩子,可他那眸中深处,却是一片阴郁之色。   作者有话要说:  下午还有一更~   读者“56”,灌溉营养液+302017-07-03 16:00:21   读者“依花”,灌溉营养液+102017-07-03 12:04:52   读者“你的菠萝君”,灌溉营养液+152017-07-03 10:42:01   读者“羊驼酱”,灌溉营养液+32017-07-02 14:00:54   谢谢各位的营养液~   tjh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03 07:52:24   谢谢tjh的地雷~ 第69章 秋风春浪鳌头好(一)   秋风春浪鳌头好(一)   崔钿眼见得那少年落败,颇有几分幸灾乐祸, 低下头来, 忍着笑意, 暗自寻思着该要如何笑话这小子。   哪知就在她这一低头的工夫, 徐三蹙起眉来,便见那少年薄唇紧抿, 个头儿虽小, 气势却大, 一把扯下腰间所系的夔龙纹玉佩,猛地拍到案上,口中冷冷说道:“拿去!这东西, 千金难买,毋论百金!”   这少年也不知揣着甚么小心思,故意将自己的声音, 压得极为低沉, 可却还是遮掩不住其中带着的稚气。而那妇人,扫了那玉佩两眼, 也不多说, 直接揣入了怀里头去。   崔钿刚一回过神, 就见这小子将那夔龙纹玉佩抵了出去。她立时吓得清醒了过来, 当即迈步上前, 扯着那少年的胳膊,眉头紧皱,咬牙道:   “山大王, 你要闹,去别人的地界闹去,别在我眼皮子底下惹麻烦。你那玉佩,可是御物,上头都有印记的,宋刑统里说了,哪个敢买卖御物,哪个就要吃板子的!”   徐三立在一旁,听着那崔钿唤了山大王三字,立刻反应了过来。眼下这位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托书崔钿,救了韩小犬的那一位皇子。按着这宋朝的规矩,他该被唤作“三大王”才对,但因这小子,性情乖戾,肆意妄为,好似山中寨主一般,时日久了,这三大王,便被叫成了山大王。   眼见得热闹罢了,围观者众,皆各自散去,那崔金钗也毋需再挤,直接走到了前头来。那山大王瞥了崔钿两眼,随即勾唇一笑,冷声道:“那就让她买卖去罢。崔小幺,你莫插手,只管找几个衙役看住她便是。只要她卖了这玉佩,就将她扭送到衙门,打她个半死不活!”   徐三在旁听着,心上却是一凛,原还觉得这少年郎,和韩小犬颇有几分相似,但如今看来,却又觉得半点都不像了。   韩小犬是什么样?是受辱之后,先想着自杀,等被人劝过,才又想着报复。但这个山大王,虽才十二岁,行事却是狠戾多了。一个傲气,另一个戾气,实在是大不相同。   那妇人不让他扎飞镖,他就设下计来,将这御物交于她手,且早就料到她必会将这御物卖了换钱。徐三是做讼师的,将《宋刑统》背得滚瓜烂熟,她清楚得很,买卖御物,超过多少两银子,那可不止打板子这么简单,往重了说,是会被处以极刑的。   徐三思及此处,微微蹙眉,抬眼看向崔钿,而崔钿,也恰在此时,抬眼看向了徐三。徐三看她,是想看她有甚么吩咐,而崔钿看徐三,显而易见,是没了主意,盼着徐三帮她一把。   徐三暗自叹了口气,心里却是明白。这事儿若是让官家知道了,那一干人等,都是吃不了兜着走。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将那龙纹玉佩给要回来。   徐三和崔钿还在寻思着,崔金钗却是已然缓步上前,背着手,皱着眉,对那摆摊的妇人低声道:“那玉佩,你拿不得,我劝你还是赶紧归还罢。”   这小娘子,性子向来稳重,这“御物”二字,她也不敢贸然说出,唯恐那妇人大喊大叫,再招来旁人围观,到那时候,可就真是不好收场了。   那妇人扫了她两眼,却是浑不在意,挑眉笑道:“那么多人,都看得一清二楚。这玉佩,是赌注,他赌输了,自然就归了我。你若想要回去,那就给我……两百两黄金。”   山大王闻言,稍稍侧身,勾唇一笑,对着崔钿低声道:“你瞧,她这就卖了。崔知县,还不赶紧抓她回衙门听审?”   两百两黄金,这可不是小数,得用车子运过来才行。无论崔钿,还是崔金钗,身上哪里会有这么多银钱?崔金钗默然半晌,又对着那妇人低声道:“两百两,可以。只不过,我没有现钱,待到过些日子,我再着人给你运来。”   妇人啐道:“呸!我说小娘子,你这可是对着棺材扯谎——骗鬼呢是吧?两百两黄金,一个时辰内,给我运过来,不然这玉佩,就是归我了。”   崔金钗无计可奈,只得使了一招缓兵之计,招来婢子,耳语一番,又对那妇人说,已经着人去运了,稍待片刻,便会送上二百金锭。可别人着急,山大王却是不急,他踏着柴屐,管崔钿要了些碎银,这便晃晃悠悠地,去夜市上买吃食去了。   这山大王转了好一圈,买了串红彤彤的糖球,即所谓冰糖葫芦。他咬着那酸甜山楂,慢悠悠地回了桥下摊子,不经意间,抬眼一望,却见那飞镖摊子外头,又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许多闲人,比他和那摊主打赌之时,还要更热闹几分。   山大王微微蹙眉,往那人堆里头挤了过去。他个头儿小,挤着倒也方便,没两下便钻了出来。人都说五炎六热,现如今正是五月末,恰是最闷的时候,这少年从人堆里挤出来后,闻着自己这浑身汗味,那俊俏眉眼间,自是闪过一丝不耐。   他强压心头烦躁,咬了口山楂糖球,缓缓抬眼,往那摊子上一看,便见徐三娘立于当中,对着众人拱拳一拜,朗声笑道:   “在下徐三,乃是咱们寿春县里,一名小小讼师。在场的父老乡亲,约莫都听我贪财的名头。我呢,见着这位娘子,扎了两下飞镖,就得了两百两黄金,自然是走不动道儿了。我便跟娘子说,能不能让我也赌一回。咱这位老姐姐,可是个大度人,不但让我跟她,还许我先练几回手。”   徐三娘说话,向来是半真半假。她确实跟那妇人说,想跟她也赌一回,三局两胜,就以这夔龙纹玉佩为赌注,若是徐三输了,就再给她一百两黄金。那妇人一听,只道今日是风吹草帽扣鹌鹑,运气来了不由人,当即就动了心。   只是这摆摊的妇人,可不是徐三话里的大度人。她虽动了心,也知道这徐三娘是做讼师的,约莫不是她的对手,可她到底是放心不下,便美其名曰,让这徐三练练手,实则是想试试她的身手。   徐三试了几回飞镖,虽说也有发挥得不错的时候,但总的来说,结果很是未尽人意,崔钿在旁看着,亦是连连叹气,着起急来。那妇人见了,自是暗暗窃喜,连忙应承了下来,生怕这徐三娘反悔。如此一来,便有了山大王看着的这一出。   徐三说罢之后,有那围观之人,高声催促道:“徐老三,这比得是手腕子,可不是嘴皮子,你说恁多话,又顶得上甚么用?少啰嗦了,赶紧比罢!”   讼师这行当,可不是甚么得民心的活计。人都知徐三娘打官司是一绝,可到了背后,提起她来,都要骂她两句,说她是颠倒黑白,认钱不认理。因而此时此刻,徐三娘此番上阵,站在她背后的,可是一群盼着她输的人,更有甚者,已经喝起了倒彩来。   山大王听着那些叫骂之声,冷冷扯唇,只当眼前这小讼师,乃是个不自量力,好出风头的。他咬了一口糖球,咯吱咯吱地嚼着,只等着看那徐三娘一败涂地,再搭一百两黄金进去。   没有人看好徐三娘,便连崔钿,都摸不清徐三是何主意,心里头犯起了嘀咕来。   一片骂声、嘘声之中,徐三大步上前,拾起红绿飞镖。她不再多言,只稳住肩部,微微侧身,紧紧盯着那草人的红心处。少顷过后,她利落一掷,众人只见那飞镖破风而出,正中红心!   众人一时失言,那妇人更是惊得瞪大了眼,万万没想到这徐三能有这般身手。这可就是他们有所不知了,早先便曾经提过,徐挽澜在现代时,可是体育上的一把好手,几乎没甚么运动,是她不擅长的,更不用提她上学时,还入围过全国大学生飞镖联赛的决赛。先前她在赵屠妇的墙头,给被赶出家门的晁四郎扔银稞,也是一丢一个准儿,直直地丢到了晁四身前。   崔钿率先反应过来,连忙拍掌叫好。而那妇人强定心神,迈上前来,抬手一掷,距离草人心房,不过只有分毫之差,可到底是败下阵来。她死咬牙关,很是恼恨地瞪向徐三,见那小娘子手持飞镖,迈上前来,稍稍一思,出声冷笑道:   “徐讼师,你平时是靠嘴吃饭,我呢,今日也来有样学样。我方才说,要和你赌,但是这摊子,到底是我的摊子,飞镖要怎么投……都得由我来定。”   徐三一笑,挑眉道:“那娘子要怎么定?不妨说来听听。”   妇人冷声道:“我要你,退后十步。每退一步,都要前脚抵到后脚上去。”   崔钿见状,柳眉倒竖,张嘴欲骂,崔金钗却是一把扯住她的袖子,给她使了个眼色,逼得这小娘子只得强压怒气,看那徐三如何应变。   徐三娘思忖片刻,也不多言,只管依着妇人所说,退后十步,围观众人,也连忙后退开来,给她腾出地方。徐三娘退罢十步,站定身形,接着瞄准红心,用力一投,众人只听得一声闷响,接着便见徐三娘直起身子,拂了两下手,而那飞镖,则深深插在红心正中,位置和上一回,可谓是一模一样,毫无差别。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更新都是在白天了!!!希望大家和我一起早睡早起 第70章 秋风春浪鳌头好(二)   秋风春浪鳌头好(二)   徐三娘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令在场诸人, 皆是目瞪口呆, 待到回过神来, 忙不迭地拍手叫好。那妇人见此情形,虽满心不甘, 到底是无可奈何, 只得不情不愿地将那龙纹玉佩, 磨磨蹭蹭地从怀里掏出,递到了徐三手中去。   徐三娘两手捧着玉佩,缓步走到那山大王跟前。她低下头来, 默不作声,只等着三皇子接过玉佩。   山大王扫了她两眼,勾唇一笑, 抬手去接, 可待到他的指尖触及玉佩之时,这少年假作不经意, 猛地抬手, 欲要将那玉佩摔到地上。   这小子, 年才十二, 正是最混的岁数, 眼见得徐三出了这般风头,一方面慕强心理作祟,觉得这女人很是厉害, 可是另一方面,又对她有些恼怒,恨她打翻了自己的算盘,让自己没能教训到那摆摊的妇人。   他这心理,却是早就被徐三料到。山大王手上才一动作,徐三却是眼明手快,一把收回玉佩,定定地看着那少年,含笑道:“三郎才吃过糖球,手上黏得很,若是污了玉佩,那可就不好打理了,还是让草民替三郎系上罢。”   崔金钗是稳重人,眼见得徐三救场,心上自是松了口气。她信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一套,三大王犯了错,她作为臣子,也不会去说他。但崔钿却是不同,这小娘子当即白了那少年一眼,没好气地道:   “你小子,少不知好歹!若是闹到官家跟前,我们几个是吃不了兜着走,你呢,也未必能有甚么好果子吃。差不多得了,少整那么多幺蛾子!”   少年瞥了她一眼,动也不动,由着徐三弯下腰来,给他系上玉佩。徐三系罢之后,山大王扬起下巴,对着崔钿冷笑道:“今儿夜里头,要么你就一直跟着我,要么,你就少管闲事。崔小幺,你看着办罢。”   崔钿瞪了他一眼,却也是无可奈何。她跟阿姐商量一番,转头便对徐三说,让她先行归家去,至于她们姐妹,今夜就搭在这混世魔王身上了。徐三见状,很是理解,只管拜辞而去,不复多言。   自打她搬到后山园子之后,满打满算,足足有二十余日,不曾见过阿母和弟弟。一方面,徐三对家中亲人很是牵挂,可另一方面,她心里也清楚,晁四的事儿,多半已然传到徐荣桂耳朵里去了,待她一回去,这徐阿母自然是要数落她一番的。   果不其然,这徐三才进了门,便见唐小郎连连给她使着眼色。徐三摇头一笑,负手而行,踏入房中,一抬眼,就看见徐阿母瞧着二郎腿,坐在凳子上,边磕着瓜子儿,边阴阳怪气地道:   “好嘛,我道是谁来了呢,原来是咱们告御状的徐大讼师啊。徐老三啊徐老三,你好生威风,在家里头拦着你娘,不让她碰钱,自己倒好,每个月都给人家贴金子,到头儿来连人都没到手,你可真是阔气,让你娘我是秤砣过河——不服也不行。”   这孝之一字,上边是老,下边是子,说白了,就是做孩子的,要承其亲,顺其意。而在晁四这件事上,徐阿母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徐三的,在她看来,徐三这事儿做的,岂止是一分理也不占,简直是不可理喻!   徐三清楚这点,因而也未曾多费口舌,与她解释始末,只呵呵笑着,先自认理亏,连说不对,又哄了她几句,以退为进,说是连日以来,对她很是想念。眼见得那徐阿母脸色稍霁,徐三赶忙又转了话头儿,说起官家的穿着打扮是如何华丽,言辞之间,很是夸张,自是将徐阿母的注意力完全吸引了去。   徐阿母听罢之后,一扯徐三的胳膊,口中高兴道:“这下好了,你也是在官家跟前露过脸的了。以后你若进了殿试,官家瞧着你眼熟,一高兴,说不定就点了你做状元哩!”   徐三闻言,不由失笑,只又哄了她几句,总算是将她打发罢了。   可到了夜深人静之时,徐三娘侧身而卧,闭了几回眼儿,却都是无法入眠。她微微抿唇,怔怔然想道:仇虽报得差不多了,但是人,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若是晁四还在,不知该有多好。只可惜瞬息浮生,薄命如斯,翻惊摇落间,已是碧落茫茫,天人两隔。   白日里热闹,她心里头憋着股劲儿,非要替四郎报仇不可,因而也顾不上悲伤,现如今入了夜,四下静寂无声,这股愁思便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令这徐三娘沉溺其中,无法自抑。   徐三辗转反侧,寝不成寐,又是想起晁四生前的音容笑貌,又是忆起他曾说过的每一句话语,直至后半夜时,才好不容易睡了过去,只是这睡,也是睡不安稳,梦魇不绝,令她大汗涔涔,不时惊呼出声。   待到徐三娘满心倦怠,再一睁眼,便见唐小郎坐在炕席边上,瞧着她醒来,赶忙凑上前来,很是担忧地小声说道:   “娘子,天都快黑了,你睡了一整日,该是饿得不行了罢。奴给你做了些清粥小菜,赶紧起了吃了罢。”   徐三笑了笑,揉了两下眉心,这便披衣起身,坐到桌边,吃起饭来。她舀了勺粥,送入口中,一边吞咽着,一边抬起头来,看向门外。   徐三放眼望去,便见天边紫雾缭绕,红霞潋滟,其后接着漫漫黑云,沉沉墨色,即如唐玉藻所言,现下正是昼夜交替,日落月升之时。   徐三默不作声,视线转至院内,又见缸中碗莲,及那一盆通泉草,映着月色,随风轻曳,而她的弟弟贞哥儿,正微微俯身,专心如一,在旁料理花草。   忽然之间,一人现于门前,隔开了她的视线,却是唐小郎端着瓷碗,急急步入门中。徐三定睛一看,却见他手里头端着的汤水,显然是刚出锅的,冒着香气,也冒着热气,烫得这小郎君手指发红,额前发汗。   唐小郎将那汤碗放到桌上,也顾不上看自己手上被烫红之处,只眯着一双狐狸眼儿,对着徐三笑道:“娘子赶紧趁热喝罢,这鸡汤,奴在灶上,用小火炖了一整日,甚么滋味儿都炖出来了。娘子在山里头待了好些日子,又在那破院子里受了苦处,如今好不容易得了闲,该要补补身子才是,千万莫要落下病根。”   雨恨云愁,几许伤悲,到底比不过日升月落,俗世烟火。徐三清楚,为了天地,为了亲友,为了这一食一饮,一花一草,为了来之不易的生命,也为了那一个不能为外人道的梦想,她必须要好好活,努力地,活下去。   她没有时间,放任自己沉沦于悲伤之中,她必须要马不停蹄地去努力,去奋斗,去实现她心中的愿景。   徐三对着唐小郎笑了一下,又唤来贞哥儿,让他帮着找出治烫伤的药膏。唐小郎见此情形,又是暗中高兴,又有几分受宠若惊,不曾想那徐三又让他给贞哥儿盛一碗汤,再给他自己也盛一碗,各自端回房中,喝罢了再出来。   唐玉藻依言而行,捧着那热气腾腾的鸡汤,抿着小嘴儿,止不住地笑。他正兀自出着神,胡思乱想些不知甚么鬼东西,忽地听到院门口传来吱呀一声,惊得他连忙起身去看,却见徐三立在门前,瞧那样子,似是要出门。   唐小郎连忙道:“娘子,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有甚么事,明日再做,也是不急。”   徐三笑了笑,只道:“你好生歇着罢,我去去就回。我心里急,等不得了。”言罢之后,徐三娘便跨出门外,只余下这唐小郎蹙着眉头,绞着手中帕子,复又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徐三出了门后,便往后山行了过去。她心里头担忧的,便是那似荷莲。一方面,晁四如何,官家已经有了决断,但这牡丹呢?是栽到盆中,送至京中,还是说就养在寿春?以后呢,可有专人来养?这几日她被困于城中,可有人给它浇水松土?又是怎么浇的,怎么松的?   晁四大字不识一个,自是留不下半点笔墨。他也没甚么银钱,衣裳都是徐三买的,自是也留不下甚么物事。若说他在这人世间留下了甚么,不过只有一些花草罢了。那是他的一生心血,徐三绝不想让旁人糟蹋了去。   徐三怀着满心忧虑,趁着月色,夜半上了后山。她左顾右看,见这园子周围,并无一人把守,直叫她心中咯噔一下,忙不迭地提起裙摆,急步而入。   她大步走进茅草屋里,找了一番,接着急急忙忙地抱上花浇等物,手提灯笼,走出屋外,步入小径,朝着花道深处行了过去。夜色深重,四下昏暗,徐三昨日失眠熬夜,精神头儿自是大不如往日,而这山中更还起了茫茫雾气,实在叫她眉头紧皱,怎么看也看不真切。   徐三提着红色灯笼,按着记忆中的路,于白雾之间,缓步而行。走了一会儿后,她估摸着到了地方,便又抬起灯笼,照向四方,可谁知她这一照,便见花间有一男子,背对着她,一袭白衣,长身玉立,瞧那模样,分明就是晁缃。   作者有话要说:  我梦想着以后早一更,晚一更……不知道能不能实现=_=   可能只是说大话吧 第71章 秋风春浪鳌头好(三)   秋风春浪鳌头好(三)   眼前所见,是人邪?是鬼乎?徐三娘屏息凝气, 红唇紧抿, 手持绛红灯笼, 于濛濛雾气间, 抬臂照了过去。她知道,这约莫是自己的幻觉, 可她太贪心了, 即便是幻觉, 她也不愿它顷刻消散。   她不敢上前,唯恐惊扰,只隔了段距离, 默然立于那人身后。她蹙着眉头,近乎贪婪地凝望着那白衣身影。是梦又有何妨?但愿长醉不复醒。   只可惜没过多久,那人身形一晃, 这眼前幻象, 仿佛顷刻间便要化为乌有,惊得徐三娘睁大眼睛, 急急迈步上前, 一把将那人的胳膊抱入怀中, 口中则哀声道:“四郎莫走!不管你是人是鬼, 我都不许你舍我而去……”   徐三本以为她伸出手来, 定然会扑个空,谁曾想那被她抱在怀中的手,却是实实在在, 透着温热之气。徐三一怔,一时间心头鹿撞,又喜又惊,可是下一秒钟,她抬起头来,看向那人侧颜,心上仿佛被浇了一桶凉水似的,立时反应过来,急急松手,退后几步,与那人拉开了些距离。   白雾漫漫,夜色深重,徐三看不清那人的具体相貌,但她只瞥了一眼,便知眼前之人,绝非晁缃。   她面上发臊,心里头尴尬到了极点,连忙俯身一拜,赔着笑脸,低低说道:“‘主司头脑太冬烘,错认颜标作鲁公’。这黑咕隆咚的,我头脑冬烘,有眼如盲,误认了人,还请公子宽恕则个。”   她引的这句诗,指的却是一出典故,说的是唐朝有个主考官,名叫郑薰,将考生颜标认作了颜真卿的后代,并将其点为状元。所谓“冬烘”二字,也是在骂自己浅陋无知,是个贬义词,在这宋朝,也算不得生僻。   徐三嘴上赔礼道歉,心里头却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定。毕竟在这女尊男卑的朝代,男子的名节,可谓是极其重要。若是面前这人,是个看重名节的,被她这么一碰,便开始寻死觅活,那徐三,可就是摊上麻烦事儿了。   徐三娘咬着下唇,偷偷抬起眼来,复又观察起那人的神情来。她先前看时,没敢仔细看,如今细一打量,不由有些惊艳,只觉得连韩小犬,都被眼前这男人比了下去。   她眨了两下眼,便见那人低头看着她,轻笑道:“这位冬烘先生,大不必如此忧虑。在下不过是个阉人,没甚么名节可言。”   阉人?   徐三娘听得这两个字,一下子明白过来。在这大宋国内,内侍是无需净身的,眼前之人若是阉人,那就只能是那一位传说中的人物了——周内侍,周文棠是也。   周内侍写的那一本《抱瓮录》,可以说是徐三娘的启蒙教材,也是她最爱看的花草之书。而他亲手所做的十色笺,也令徐三娘爱不释手,惊赞不已,时不时便变着法儿地,从崔钿那里要来几张,把玩收藏。   眼下见到真人,徐三一惊,随即一笑,连忙道:“我夜里头急急赶来,就是怕没人浇水松土。如今有中贵人在,那我就放下心来了。”   这所谓中贵人,乃是宫外之人对宦官内侍的尊称。徐三到底还是平头百姓,周内侍这三个字,山大王唤得,崔钿唤得,她却唤不得。   徐三话及此处,稍稍侧头,看了两眼那似荷莲,见这两株牡丹,无语盈盈,韶华正盛,自是安心了不少。她收回目光,抿了抿唇,又对着周内侍低声问道:“中贵人,这似荷莲,日后是送到开封府去,还是就留在寿春县里?”   男人低下头来,抽出袖帕,擦了擦手上尘土。徐三一看他的手,当真是修长有力,骨节分明,且细腻白皙,宛若寒玉,好看到了极点。   徐三这一看,便有几分恍神,接着便听得周内侍缓声道:“我在那茅草屋内,用荷叶露水,煮了些茶水。山中夜寒,三娘如若不嫌,便让我略展杯茗之敬,既能少叙片时,亦可暖身驱寒。”   周内侍这一番话,听得徐三是受宠若惊。一来,杯茗之敬这四个字,乃是谦辞。他作为宫中贵人,官家近臣,怎么对她这般客气?二来,他说了三娘二字,可见知道她是何人。只是两人素未谋面,他又是从何知晓的呢?   徐三不敢推托,连忙出言应下。二人行于花道小径,徐三在前,手提红纱灯笼,周内侍随行其后,手中所抱,自是那些侍弄花草之物。便连徐三带过去的那一堆,他也一并抱了回来,实在令徐三娘,颇有几分不好意思。   二人步入屋内,徐三搁下灯笼,借着桌上烛火,再抬眼看向周内侍,更觉惊艳了几分,心里头不由一阵叹惋。周内侍前去端茶之际,她盘腿坐于茶案一侧,忍不住寻思起来。   她这两辈子加起来,见过的男人里头,论起相貌身材、周身气度,说老实话,哪个也比不过这个周内侍。长得好看的,没他气质好;气质好的,五官又不如他俊美。徐三再想起他那极好看的手,作为女人,竟也有些自惭形秽,不自觉间,忍不住将自己的一双手,搁到了桌案下方来。   她正兀自寻思着,再一回过神来,却见周内侍已然坐到了对面,手持砂瓶,斟了两盏香茶,一碗放到徐三面前,另一碗则留与自己。   徐三垂下眸来,双手捧着茶盏,轻抿一口,便觉唇齿之间,满是荷叶香气。而周内侍看了她一眼,随即缓声说道:“官家既爱莲荷,又喜牡丹,对那似荷莲,自是如获至珍,不忍释手。这两株牡丹,是定然要移至京中的。只是这移种的时节……”   徐三稍稍一想,明白过来,出言道:“我明白的。《抱瓮录》里曾有提及,说是‘春分栽牡丹,到死不开花’。这似荷莲,只可秋植,不宜春栽。现如今乃是五月末,若让牡丹随行圣驾,连路颠簸,怕是不妥,但若是现在就移至京中,又还赶不上三秋。如此看来,还是等到六七月时,才最合宜。”   男人抬头看她,道:“你读过我写的书?”   徐三低头笑道:“岂止读过?我是滚瓜烂熟,倒背如流。”   周内侍笑了一下,挑眉道:“你既说倒背如流,那我便考考你。在《抱瓮录》中的第三十页,有一首诗,乃是我亲笔所写。此诗名为《山中吟》,你可还记得六七句,乃是如何说的?”   这首诗,徐三是有印象的。当时她头一次看这《抱瓮录》,还曾感叹过这人的书法豪气十足,着实不像是个深宫太监。徐三稍一回想,便一字不差地背诵道:“生平耳目非我有,俯仰眉妩向人好。岁月其如石火何,却逐浮名丧至宝。”   周内侍笑了笑,点了点头,不复多言,只又从桌案之下,掏出一个小包袱来。他用那极好看的手,缓缓解开包袱,徐三抬眼一看,却是一个小匣,以及用缎布包着的三张十色笺。   徐三不明其意,抬头看向周内侍,只听男人温声说道:“先前吴樵妇的那官司,我在大理寺翻阅案宗之时,看过你写的状纸,写的不错。晁四郎这案子,我知其内情,也是十分叹惋。你为了他,不惜以身犯险,可见晁氏,未曾错付。”   他指向那小匣,缓缓说道:“这匣中所装,乃是我先前跟随圣驾,途经扬州之时,当地官员送与我的几颗莲子。这些莲子,皆乃上品,世间罕有。晁四立墓之日,还请你为我将这莲子,置于棺椁之中。”   周内侍稍稍一顿,若有若无地一叹,轻声道:“人不能长生,但这花种,便是历经千年,只要有人栽种,依旧能破土而出,衔华佩实,为人所不能也。”   徐三娘听得此言,自是懂了他这一番苦心,不由十分动容,连忙小心收下木匣,并代晁四谢过。周内侍接着又将那缎布掀开,对着徐三道:“这三张十色笺,则是给你的。”   徐三闻言,又惊又喜,捧了那三张笺纸在手,正细细抚摩着,忽地听得男人沉声笑道:“崔钿先前跟我说,你对这笺纸,很是喜爱,更还提起过,想要集全十色。她还说,你已经从她那儿,要来了六色。”   徐三这才想起来,昨夜崔钿跟她说话之时,好似确实提起过周内侍。只是她原有的六色,加上周内侍今夜给的这三色,满打满算,也不过才九色而已,倒还差上一色。   徐三眨了眨眼,抬起头来,只见小案那侧,男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口中轻声道:“待你中得三鼎甲,我便将这最后一色,当做贺礼,亲自送来你手中。”   徐三闻言,心上一震。   三鼎甲是什么?状元,榜眼,探花,合称作三鼎甲。   崔钿先前让她当幕僚时,说的是“考上几年,甚至几十年”,可见她对这徐三,都不曾有多么看好。就连徐家阿母,也只想让她随便混个官儿当当,不曾寄予厚望。然而眼前这个男人却说,“待你中得三鼎甲”。   她习惯了不被人看好,眼下听得周内侍之言,只觉心中沉甸甸的,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徐三低下头来,将笺纸及木匣收入袖中,随即抬起头,对着面前男人一笑,平声道:“好,咱们一言为定。”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从某种角度来说,周文棠是这篇文里所有男性角色的中和   晁四之温润,小犬之孤傲,山大王之狠戾,唐小郎之细腻,包括后文中一些角色的特点……都是他性格中的一部分   但是他又和他们,都不一样 第72章 秋风春浪鳌头好(四)   秋风春浪鳌头好(四)   徐三娘揣着木匣及笺纸,别过周内侍, 下了后山, 归于家中, 此后两日, 便全神贯注,心无二用, 将罗五娘给她的那两册兵法, 仔细研读了一遍, 可谓是左右采获,受益匪浅。   而两日过后,便是官家离开寿春之时。这日里徐三娘听得外头奏乐罢了, 方才跨出门外。她引颈一望,便见那大队人马,已然愈去愈远, 徒留围观诸人, 仍在目送手挥,迟迟不愿散去。   徐三收回视线, 稍稍一思, 这便往县衙后宅寻了过去。对于贾府及袁氏, 官家应该已然有了决断, 而她到底是怎么断的罪, 怎么定的刑,徐三迫不及待,只想一探究竟。   她在后宅候了半晌, 便见崔钿入了院内。那小娘子穿着一身绿色官服,后背上汗湿了一片,徐三见状,连忙持起蒲扇,替她扇风。   崔钿坐于案后,看了她两眼,自是晓得她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崔知县稍一思忖,随即压低声音,缓缓说道:   “昨夜里头,我去拜见官家,官家说,这欺君之罪,非同小可。无论是大是小,无论有心还是无意,只要对官家说了诓言诈语,那就断然不能轻饶。她说,杀一方可儆百,以致吏民皆服。”   徐三倏地抬眼,薄唇紧抿。   是了,这是一个封建□□的国度,皇帝是至尊无上的存在。只要犯下欺君之罪,轻则以死谢过,重则株连九族。   崔钿瞥了她两眼,随即抿了口茶,叹了口气,轻声道:“我知你是个心软的,又笃信甚么公理大明,可是卖花郎这案子,即如你先前所言,贾氏乃是咎由自取,甭管落得甚么下场,都怨不得旁人去。她胆敢欺君,那就治她个欺君之罪,这不正是你说的,‘罪与罚相称’么?”   徐三默不作声,接着又听得崔钿清了两下嗓子,缓缓说道:“贾府主母,已然收押,择日便要处斩。贾府内一干知情人等,皆刺配沧州牢城。袁氏倒是没受甚么波及,只将全部罪过,都推到了那传话的小厮头上。那小厮已被杖毙,做的个死无对证。这卖花郎一案,便就此结清。”   袁氏从轻处置,这也是官家的意思。毕竟袁氏有女,尚在军中效力,还有官家用得着的地方。而贾府受此刑罚,则是因为她家还没在官场站稳脚跟,族中最大的官儿,都是拿银子买来的,在官家看来,不过是臭虫而已,抬脚便能碾死。   所谓政治,向来不认是非对错,只认有无利益。   崔钿言罢之后,看向徐三,见她脸色不大好,便轻轻一叹,凑到她跟前,对她说道:“徐老三,你以后若是真打算走这条道儿,那可就要想清楚了。宦海浮沉,绝非儿戏,它不是打官司,有那么一本《宋刑统》,能让你背,告诉你甚么是对,甚么是错。我在开封府长大,瞧得最是清楚,这世道,谁手里头有权,谁就是公理大明。”   徐三心下了然,付之一笑,倒也未曾多说些甚么。世道是一回事,而她心中的道,则是另一回事了。   官家走后,又过五六日,便是晁四立墓之时。照理来说,即便他被免去贱籍,成了平籍儿郎,但因为未曾嫁人,更不曾生育子嗣,那他就不能入土下葬。幸而先前官家决断之时,说了一句“至于丧仪,则要按着官籍来”,而官籍儿郎,无论是否婚嫁,都可以入土立墓,这才有了今时今日。   晁缃这一回立墓,可比徐三给他立衣冠冢时,不知要风光多少。而这新墓,正与那衣冠冢遥遥相对,中间恰好隔了一处后山园子,也算是个美丽的巧合。   立墓当日,封棺之前,徐三将那装着莲子的木匣,小心放进空棺之中。夜半三更之时,其余人等,皆已散去,徐三坐于墓前,倒了两小盏酒,随即倚着那墓碑,伸出手来,细细抚摩着那碑上所刻字迹,心中自是欣慰不已。   无字木碑变作了刻字石碑,草草埋下的白衣旧衫,换作了彩画棺椁,徐三的努力,没有白费。所有能为晁四做的事,她都做了。   鸾孤月缺,两春惆怅音尘绝。徐三倚着墓碑,静默无言,忍了又忍,到底是不曾落下泪来。她在山林之间,一人独坐,直至后半夜时,方才起身离去,归于家中。   死者已矣,入土为安,而活在世间的人们,却是各有各的不得已。这寿春县城,不过是个巴掌大的地方,徐三御前告状,三鸣不平的故事,在这寿春县里,已然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她害得贾府倒台,又让蔡大善人得了现世报,更令那贪财爱势的晁稳婆,不但赔了儿子,还欠下百两黄金,不得不以役抵债,徐三这嘴皮子功夫,实在教众人是又惊又怕。   只是贾府虽倒,袁府却没倒;蔡大善人得了报应,秦娇蕊却是全身而退。徐三心里清楚,若是没有崔钿帮扶,她徐三娘的境地,不知要惨到哪里去了。   在这世间,想做个好人,想为自己讨个公道,非得有权势撑腰不可。而若想掌权得势,对于徐三来说,只一条大道可走,那就是——科考!   自打官家走后,来找徐三打官司的人,可谓是络绎不绝。只是她忙着读书做题,自然是无暇他顾,偶尔见着上门找她的人里,有几个穷酸可怜的,便出言指点一番,全都推到其余讼师那里去了。   每日里她也不做别的事儿,鸡一叫就起身看书,有那么几次,比唐玉藻起得都早,害得那小郎君还以为是自己起迟了,着实受了番不小的惊吓。   夜里头其余人都睡了,徐三却仍在秉灯夜读,手里头那一沓草纸,满满当当,写得不是排兵列阵之法,就是计算验证之过程。而她做题之时,为图方便,用的大多都是阿拉伯数字和现代的运算符号,唐玉藻替她收拾之时,瞧着那稀奇古怪的标记,着实是好奇不已,时日久了,竟无师自通,也能识得一些了。   却说转眼之间,已是七月之初,芙蓉生翠水,新秋风露早,再过三日,便是立秋州试。十门科目,连考五日,寒窗数载,全看今朝。   这日里徐三将手中书卷,一并收拾妥当,送到了罗昀处去,罗昀一见,知道她已将应试科目,全部看完,不由扯了下唇,随即缓缓抬眼,对她问道:“再隔三日,便是州试。挽澜,你可还有甚么不懂之处?”   徐三笑了一下,平声应道:“学海无边,书囊无底,世间书怎读得尽?只是这三个月里,我每日从早到晚,除了读书,甚么事也不做,如今州试将至,临时抱佛脚,也顶不上甚么用处了,倒不若给自己放三日的假,也好养几日身子。依徒儿之见,急脉缓灸,或有奇效。”   所谓急脉缓灸,是说用和缓的方式,来应对燃眉急事。罗昀听后,点了点头,沉声道:“你是个有主意的,我信得过你。你既说要歇,那就该歇。”   得了罗昀准允之后,徐三还真就歇了整整三日,半页书都没看过,每日里要么就和唐小郎逗逗趣儿,和徐阿母斗斗嘴,要么就跟弟弟贞哥儿一块儿,给院子里头那花花草草,松松土,浇浇水。短短三日,也算是旷性怡情,乐不可言。   三日歇罢之后,即是立秋之日,州试之时。徐三收拾妥当,直奔考场,接连考了五日,颇有些前世参加高考的感觉。   头一日考的是律法和策论,都是徐三拿手的科目,题目出的虽有些难,但对于她来说,绝对是不在话下。次一日考了算法和诗文,却都是徐三不怎么擅长的科目,幸而她就算遇到不大会的题目,也是不慌不忙,从容应对。   徐三很清楚,在优势科目上,那肯定要争抢高地,一分不丢,但在弱势科目上,倒也不用非逼着自己拔高,保证把会的部分全部拿下即可。   余下两日,又考了史论、常科、孝经、地经,全部都是以背诵为主的科目,这可是徐三的强项了。其余考生叫苦连天,出了考场之后,纷纷抱怨起来,说是考得太偏,出得太生僻,但徐三娘却是没甚么太大感觉,反正她全背了,那自然是全都会。   最后一日,考的则是兵法和历法。这持续整整五日的州试,到了这时候,考的已然不是学力了,而是心力和体力。而徐三娘,考前歇了三日,北窗高卧,悠然自得,自是比那些临近考前,还在熬夜苦读的小娘子们,无论精神还是体力,都要胜出一些。   而今年考的这兵法和历法,在徐三看来,倒比往年题目,着实容易不少,实在教她暗暗松了口气。徐三提笔写罢之后,竟成了头一个交卷的,惹得那监试的妇人,连连多看了她好几眼,方才放她出去。   徐三娘对她一笑,这便大步出门而去。她一袭白衣,立于檐下,眼望着长天霞散,云轻日薄,不由得长长舒了口气。   是成是败,全都要等到八月末时,放榜之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我这周又轮空了,连我都觉得自己可怜哈哈哈   感受到我加快的节奏了吗~ 第73章 拂剑当年气吐虹(一)   拂剑当年气吐虹(一)   虽说已考完了州试,但徐三却清楚, 为学之道, 恪勤匪懈, 唯有汇聚涓流, 方可搅海翻江。州试过后,还有由尚书省主持的省试、由官家亲自选定的殿试, 只有闯过这两关, 她的青云之路, 才算是正式开启。   路漫漫其修远兮,徐三却是不急不躁,只管平心易气, 砥志研思,将那已经看过的书卷,不厌其烦地又看了起来。   州试只是个门槛而已, 起的是初步筛选的作用, 因而出的题目,都算不得太难, 考的内容背诵偏多, 理解偏少。这往后两轮的难度, 可就会大大增强, 徐三娘所擅长的记忆背诵, 也不再是考核的主要内容。   第一年的州试若是过了,那就算是中举了。作为举人,可以享受到一些国家给予的福利政策, 诸如税役减免等,但却无法获得封官,顶多能到县衙里头,当个县吏——官和吏这两个字,虽然常被放在一起说,实际却是天壤之别。即如秦娇娥先前所说,读书人分作四等,文士书吏,只能算第三等,也就比讼师好点儿,算不得甚么出息。   第二年没有任何考试,为的是给全国考生留出时间,好让他们上京赶考,参加第三年的省试及殿试。省试是在第三年的春末,上万考生,汇于开封,而最终能中得省试之人,拢共不过二三百余,录取比例接近百分之一。礼部省试,可以说是科考三大关卡中,最难的一关。   而最松的一关,并非州试,而是殿试。通过省试的二百余人中,最终会有一百余人,由官家及吏部,直接授以官职。而若是某个考生,一举得中三鼎甲,那授官之时,最低也是五品官了。   诗曰:“露香消渴桂花芳,天气偏饶八月凉”,转眼间八月末时,已是仲秋时分,恰是桂花开放之际,因而这州试之榜,又被称作“桂榜”。而桂榜放出当日,徐家小院里,可谓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徐三哼着小调,侍弄着缸中碗莲,而徐阿母却是心急如焚,在院子里头,来回踱步。眼见得徐荣桂如此心焦,唐小郎和贞哥儿,皆是一个字儿都不敢出声,只等着那报喜之人,手持泥金帖子,登门报捷,讨要喜钱。   这所谓报喜人,大多是张榜之时,州县官府,临时雇佣的闲人,往往被称作“报录人”,又唤作“报子”。而所谓泥金帖子,又称金花帖子,姓标红纸,饰以金花,说白了,就是古代版的录取通知书。给报子喜钱,也算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   徐家阿母,现如今已然是草木皆兵,竖着耳朵,只要听着外头有一丝风吹草动,立马就走到门板后头,抬着手,等着拔门栓。这半个白天,她来来回回,将这一轮动作,重复了得有八九次,却仍是不知疲倦,翘首以待。   徐三看在眼中,又是感念,又是好笑。眼看着到了中午,这徐家阿母都还顾不得吃饭,搬了个板凳,磕着瓜子儿,坐守门边,徐三无奈至极,只得软硬兼施,哄了许久,方才说动了她去用膳。   一家人一直等到半下午时,都没等着一丝动静。徐荣桂这下可坐不住了,一拍大腿,起身就去穿衣,口中对着徐三急道:   “你这丫头!这么要紧的大事儿,你都不挂在心上。依我看,那送喜的报子,多半是个靠不住的,咱们等是等不着了,还是得上衙门口儿亲自找去!”   哪知徐阿母才一进屋穿衣,门那边便有了动静。徐三一开门,不由一怔,只见崔钿身着常服,立在檐下,见着徐三出来,重重叹了口气,皱眉摇头道:   “徐老三,别等了,今年不行也不打紧,三年之后,咱再考一回,考得多了,总会中的。再说了,等你跟我去了北边,燕云十六州那儿,向来是考的人少,录的人多,你考中的几率,也能大上不少。”   徐阿母立在院子里头,一听这话,当即垂下脑袋,满面愁色,唉声叹气起来。唐小郎蹙着眉头,眼中满是担忧之色,他平日里也算是伶牙俐齿,可到了这时候,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徐三却是勾唇一笑,伸出手来,对着崔钿无奈道:“别闹了,快将帖子给我。”   崔钿撇了撇嘴,仍在装聋卖傻,故意叹气道:“徐老三啊徐老三,你傻了不成?你没中举,怎么会有帖子?还是老老实实,安安分分,做本官的幕僚罢。”   徐三笑了下,猛地抬手,佯作要去抓她左臂,等到崔钿抬起右臂去挡之时,徐三却出其不意,又将她右手手腕握住。   崔钿紧抿着唇,想要挣脱开来,不曾想那徐三的力气,可比她大上不少,这小娘子只得眼睁睁地瞧着徐三伸出手来,两指一动,便将那一封金花帖子,从她袖中抽了出来。   徐三手持泥金帖子,抬眼一扫,不由勾起唇角。她只见那金花帖上写道:捷报贵府徐氏挽澜高中崇宁九年寿州州试第二名亚元。   州试头一名叫做解元,而第二名到第十名,全都被称作亚元。徐三娘满打满算,也就复习了不到三个月,能取得这样的成绩,已然是十分难得。   徐荣桂见得此景,转悲为喜,捧着那金花帖,自是笑不可支,大喜过望。唐玉藻及贞哥儿虽不识字,但眼见得徐家阿母回嗔作喜,心里头猜着了结果,也为徐三娘高兴起来。   崔钿立在檐下,靠着门边,受这氛围感染,也不由弯起了唇角来。她挑眉一笑,对着徐三张开手,故意道:“好歹我也是来报喜的,你若是少了我的喜钱,那我可就赖着不走了。”   徐三无奈而笑,这便解下荷包,掏了喜钱。崔钿接过那几颗银锭,掂量了两下,不经意间,又瞥了一眼徐三的荷囊,只见那石榴形的紫布荷包上头,绣的正是一枝风荷。   崔钿抬起眼来,状似漫不经心地道:“这荷花,是你自己绣的?”   徐三嗯了一声。崔钿眨了两下眼,这便转了话头,一边把玩着手里的银锭,一边低下头来,缓缓说道:“入冬之后,官家就会下旨,如我所愿,将我调任北方。我要是走了,这寿春县里,还有哪个能护你周全?州试过后,还要再隔上一年多,才是省试。这一年里,你又有何打算?要不然,你还是提早上京罢。”   徐三一笑,轻声道:“怎么?你想赶我走?我还想跟着你去燕云十六州,看一看长河落日,漠北风光呢。”   崔钿定定地看着她,道:“你什么意思?你要跟我去北边?”   徐三点了点头,含笑道:“州试好考,省试可就难了,我说不准,还真要考上几年,甚至几十年。你若走了,我在寿春的日子,肯定要难过许多,无论如何,我也得替家人多多着想不是?”   崔钿不由笑了,随即望着徐三,缓声道:“你放心,我还是跟先前一样。到了年底,你就带上你家阿母、你弟弟,还有你那个小美人,跟我一块儿去北方赴任。到了那儿之后,就让你家阿母,还到我府上做活。一年多以后,你只管去开封应考便是,考上了就留在那儿,等着殿试,没考上呢,就再回来,给我做幕僚。”   崔钿说着,愈发高兴起来,又与徐三玩笑一番。二人说到最后,崔钿好似想起来了似的,又对着徐三笑道:   “对了,我为了你,还特意打听了一番。那秦家大姐儿,也是亚元,但只是第八名而已。至于寿州解元,也出在咱寿春县,我比照了你二人的成绩,你只在两门上头输给了她,一门是诗文,另一门,则是算学。徐老三,接下来这一年里,你可得下苦功夫了,得好好学学这两门才是。”   徐三稍一沉吟,又问道:“却不知这解元乃是何人?”   崔钿犹豫了一下,随即道:“正是那贾氏文燕。”   贾文燕。徐三一听这个名字,不由得蹙起眉来。   先前贞哥儿被贾府下套,差点儿就嫁给了贾府那个傻子,而给贾府当托儿的,正是这位远道而来,寄人篱下的贾氏文燕。徐三见过她,还给她出过几道题目,试了试她的才学,当时便觉得这小娘子是个人物,确有高才大学。   如今听得这贾文燕中了解元,徐三并不意外,但她也暗下决心,誓要在一年之后,夺得三甲,一举成名,天下皆知。   崔钿走了之后,徐三换过衣裳,出门上街,走访两处集市,买齐重礼,接着便到了罗昀院内。   她却是有所不知,罗五娘瞧着好似性子极冷,对甚么事儿都漠不关心,可今日一大早,罗昀便到了县衙门口,挤在人堆里头,等着唱名放榜。直到看见了徐挽澜三字,罗五娘方才放下心来,归于家中,等着徐三上门。   徐三说完捷报之后,便将那红纸金花的帖子,交到了罗昀手里头去。而罗五娘,还要装作是刚刚知道一般,扫了两眼金花帖,点了点头,又对她沉声说道:   “不错。三个月的工夫,便能中得亚元,你是有本事的。只是你也要记住,兵法有言,兵骄者灭,一败如水。州试只是个开始,你若想走这条路,那此后数年,就一刻都不得放松!”   徐三连忙称是,又从那布帛肉脯之下,掏出了两册典籍,向罗昀讨教起学问来。罗五娘见她不骄不躁,自是欣慰不少,抬起手腕,执起毫笔,为她讲解起来。   徐三用心听着,不经意间抬起眼来,却忽地瞥见罗五娘的手腕上,正带着一串乌木佛珠。瞧那串珠的颜色质地,竟和官家先前把玩的那一串,一般无二,毫无差分。 第74章 拂剑当年气吐虹(二)   拂剑当年气吐虹(二)   当初徐三拜师之时,罗昀说, 自己不过是个无名之辈而已。但她若真是无名之辈, 怎么会在这策论兵法上面, 如此的熟知精义, 妙算神谋?   徐三娘疑心乍起,面上却是不显, 亦不出言询问。   她清楚, 罗昀隐瞒自己的身份, 定然有她的道理。她若是想让徐三知道,那么终有一日,徐三会知道的。   罗昀主动告知身份之日, 才是她真正认可徐三之时。徐三唯一能做的,就是等。   却说徐三娘中得亚元之后,一时之间, 这徐家小院, 可谓是门庭若市,户限为穿。那贾文燕虽中得解元, 但因着贾府, 已然是个破烂摊子, 人人避之不及, 故而这寿春县里, 也没甚么人去巴结那贾小娘子,都跑来了徐三娘这里,又是讨问进学之法, 又是套近乎拉关系,直把这徐家的地柎门槛,都快要踢破踏平。   徐三娘对此是不胜其扰,反复跟徐荣桂说了几回,让她全都拒之门外,莫要搭理,可这徐阿母,一瞧见人家手里头提着上门礼,脸上立刻就笑出了花儿来,可谓是严嵩收礼——来者不拒。   徐三见她又起了这贪小便宜的心思,心中自是不悦,只得又沉下脸来,敲打了徐阿母一番,对那妇人冷声道:   “徐大娘,你好好琢磨琢磨,人家为何都跑来你这儿,不去那贾府献殷勤?那是因为贾府失了圣心,贾文燕就算能走到殿试,也当不得甚么大官。人家给你好处,可不是白给的,是盼着你日后发达了,能过来跟你攀扯攀扯。”   徐阿母不吭声,皱着眉,想了一会儿,张嘴还要辩解,徐三脸色阴沉,又道:“再说了,这在朝中当官,最要紧的,就是要有个好名声。日后人家说起我,说这徐老三,在老家是个贪财好利的,背后戳我脊梁骨,你掂量掂量,这岂不是丢了黄牛撵蚊子——因小失大?”   徐荣桂虽是个糊涂的,但好在听得下劝。徐三跟她说罢之后,徐阿母一寻思,也觉得自己办的不妥,平白拉了闺女后腿,赶紧悬崖勒马,不再迎人入门。如此一来,到了九月中时,徐家门口,可算是消停了下来。   这日休沐,徐阿母正在院子里头,嗑着瓜子儿,忽地听到外头有人叫门。徐荣桂提起耳朵,一听那人说自己是秦娇娥,这脸色立刻耷拉了下来,连忙示意唐玉藻莫要开门,只等那秦小娘子久唤不应,自行离去。   秦娇娥连唤了十几声后,渐渐没了动静。徐荣桂只当她是走了,这便松了口气,哪知待到徐三午觉睡醒,披衣出门之时,一拔门栓,抬眼一看,便见秦娇娥靠着旁边的墙,穿白绫袄,娇绿裙,眉眼间去了几分傲色,瞧起来和先前那个争胜好强的小姑娘,倒是大不一样了。   徐三一怔,随即掩上门扇,轻声笑道:“怎么不叫门,就在这儿干等着?”   秦娇娥闻言,急了起来,挑眉尖声道:“徐三你少装了!你就是心里头怨我,所以任我怎么叫,你都不来开,成心叫我干等着!”   徐三稍稍一思,自是明白过来,只又拉上她胳膊,扯着她往街上走,口中笑道:“子时大睡,午时小憩,你还不许我打会儿盹了么?让你苦等许久,是我对你不住,走,我请你吃两盏茶去。”   秦娇娥冷哼一声,面上很不情愿地,由她拉着,往那茶摊上走去。二人坐定之后,徐三掏了银钱,接着便有小厮捧了两碗热烟升腾的茶汤过来。徐三低下头来,抿了一口,随即对着秦家女,含笑问道:“这次回了寿春,你要待上多久?”   秦娇娥不高兴道:“在庐州时,思乡情切,夜里头想的都是回寿春,哪知如今真回了寿春,我又待不下去,只想赶紧回庐州。阿姐是没考好,考了寿州第八,我是考好了,才考了庐州的第一百零一名。幸而庐州比寿州录的人多,不管怎么着,我也算是举人了。可一回了家,还是比不过阿姐,便连娘亲,都骂我不是读书的料儿——她也不想想,阿姐读了多少年,我才读了几个月?怎能放到一块比较?”   她稍稍一顿,又眯起眼来,对徐三气道:“还有你,我走的时候,你不是还说甚么无心科举么?怎么我一回来,你却成了寿州亚元?难不成你是面上瞒着我,背地里苦学?”   徐三一怔,忆起过往,不由无奈而笑,摇了摇头。秦娇娥见她不吭声,抿了抿唇,又垂下头来,低低说道:“徐三,我今日过来,不是要来跟你拌嘴斗舌的。”   她苦笑了一下,又闷声道:“再说了,就算斗嘴皮子,我哪里斗得过你?寿春地方小,我赢了几场官司,还真当自己有些本事呢。哪知到了庐州之后,我才知道什么叫做‘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人家庐州的小娘子,裘马轻肥,风流花荡,偏又不将学问落下,再看看我,灰头土脸的,哪怕日夜苦学,也才中得一百零一名。她们有鲜衣怒马,又有宿儒为师,我呢,我甚么都没有。”   徐三见她如此颓丧,不由蹙起眉来,又对她认真道:“《贞观政要》有言,知人既以为难,自知诚亦不易。但凡是人,就有不足之处。你能悟到这一点,已然比许多人都要厉害了,不似他们,自丑不觉,人丑笑煞。”   徐三一笑,抿了口茶,又缓缓说道:“庐州的小娘子,之所以能有鲜衣怒马,宿儒名师,那是因为她们的祖辈,已然辛苦过了,所以才能让她们过得如此快活。你若想让你的子女,也能如此轻松,那你就要担得起这份辛苦。在这儿形同槁木,心如死灰,可是半点儿用处都顶不上。若干年后,你家闺女,只怕会坐在同样的位子,说出一模一样的抱怨。”   秦娇娥心上一震,紧抿薄唇,抬起头来。她定定地看着徐三,默然半晌,随即咬了咬唇,说道:“徐三,我今日前来,是想替我阿姐,赔个不是。她这人,心气儿高,手段绝……”   徐三揉了两下眉心,遽然出声,打断她道:“你姐姐的不是,得要她自己来赔。你啊,好好念书,别想太多。庐州乃是富庶之地,今年的考生,比寿州高出一倍,你能在庐州夺得一百零一名,差不多就是寿州的四五十名。你记好了,要自立自重,勿要妄自菲薄。”   她笑了笑,又立起身来,对秦家娘子道:“入冬之后,我或许便要迁离寿春,以后你若还想见我,就只能等到开封省试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你我二人,开封再会罢。”   秦娇娥张了张嘴,还要再说些甚么,可话到嘴边,复又咽了下去。她紧抿红唇,又抬起头来,攥紧了拳,对着徐三,一字一顿地道:“好,开封再会。”   却说金乌长飞玉兔走,不觉之间,已是冬月初时。这日里寒风凛冽,霜浓冰厚,徐三娘裹着小袄,穿着软黄裙子,一入得罗昀院内,便挽起袖子,到了后厨,给她煮起汤饺来。若说平时,她也不需给罗五娘做饭,只是近些日子,罗昀中了寒气,缠绵病榻,若没有徐三在旁侍奉,她便真是无人照看了。   水开了两回之后,徐三操着汤勺,盛了一盘素馅饺子,又舀了一小碗白汤,一并搁至食案之上,接着缓步行入房中,对着卧于榻上的妇人笑道:“先生,快尝尝我亲手包的饺饵罢。皮薄馅厚,个头儿也大,可比外头摊子上卖的实在。”   眼下虽是白日,可入冬之后,便不怎么见着太阳出来,天色发阴,屋里头也暗沉沉的。徐三放下饺子,又为罗昀点起灯烛,而那妇人则缓缓起身,盘腿坐于案前,持起小勺,用起膳来。   罗昀尝了两个,见这饺子果然如徐三所说,是皮薄馅厚,十分美味。只可惜她尚在病中,胃口不佳,吃过五六个后,便只得暂时搁筷。她叹了口气,又抬起头来,对着徐三问道:“先前不是说,崔知县迁任的诏书,近些日子,便要下来了吗?”   徐三稍稍一顿,点头应道:“昨日夜里便下来了。”   罗昀问道:“迁到何处去了?”   徐三一边整理着书册,一边含笑道:“檀州,燕乐县。这地方,算不得富,但也不穷,崔娘子绝不会受苦的。只是这官职……”   罗昀皱眉道:“官职有何不好?”   徐三娘叹了口气,坐于案前,压低声音,蹙眉道:“官家先前答应了她,要将她迁任北方。既是迁任,那就是要升官,起码要给她个六品官当。可是燕云十六州,天高地远,派系纷杂,又临近边关,大多与金国接壤,给她找个合适的位置,着实不大容易。圣旨上说,要让崔娘子到燕乐去做正六品的监军,监察运输补给、将领赏罚,崔娘子不愁,我却是替她犯愁。”   这监军一职,可以说是朝廷派下的临时差遣官,一般来说,并不是每支军队都有。罗昀听过徐三之言,自是知道她为何犯愁,但她却仍是明知故问道:“你愁自何来?”   作者有话要说:  读者“萌萌秀~”,灌溉营养液+52017-07-09 07:05:15   读者“pppang今天有早睡早起吗”,灌溉营养液+52017-07-07 19:15:44   读者“李桉”,灌溉营养液+202017-07-06 22:45:47   谢谢营养液~ 第75章 拂剑当年气吐虹(三)   拂剑当年气吐虹(三)   罗昀这么一问,徐三便蹙眉答道:“一来, 檀州燕乐县, 乃是大宋与金国之交界, 无论地理位置、经济民生, 还是官场派系,都与寿春大为不同。檀州不宜开垦, 重商而轻农, 而燕乐县的百姓, 大多是靠和金国百姓贸易往来,赚些银钱。如此一来,当地的民风, 可与咱们大宋的其他州府,迥然相异。朝廷见此情形,很是忧虑, 早年间曾在边境禁商, 引起了不小的乱子,待到官家上任之后, 方才重开贸易。”   恰如徐三所说, 官家登基之后, 为了稳定民心、提高税收, 重又开放边关贸易。似檀州等与金国接壤的州府, 倒有点儿像现代的经济特区,金国商人只被允许在这些州府经商,万万不得进入中原内地。   金国乃是男尊之制, 大宋却是女尊男卑,而在这檀州燕乐县里,虽说实行的还是女尊之制,但是这制度,却远没有中原严格。走在街上,抬头一看,既能瞧见沾着假须胡子,骑着高头大马的女公子,亦能看见不带面纱,又黑又壮的异国大汉。两边互不相扰,各不相干,毕竟也没有哪个人,愿意和钱过不去不是?   罗昀听得徐三之言,点了点头,沉声道:“你这地经,倒是没白学。只是有一点,你却不知。当年官家放开商禁,乃是崔钿之母崔左相递的折子。那时候,左丞相与右丞相,两边争了个无休无止。左相说了四个字,叫做‘通商惠工’,说这几个地方,土地贫瘠,无法开垦,若是再禁止通商,不知要饿死多少百姓!右相也说了四个字,叫做‘水懦民玩’,说这策令一旦放宽,便给了金国可乘之机。”   她稍稍一顿,又抿了口热汤,缓声道:“因而在这一点上,你大可不必替崔钿发愁。崔左相对檀州有恩,在边关州府,亦是很有名望。崔钿到了檀州,必不会受了苦处。”   徐三却仍是放不下心来,又抬起眼,对着罗昀沉声道:“可是二来,崔娘子此去监军,监理的可是瑞王。”   瑞王名曰宋熙,若是说起她来,那便要讲讲官家前头的两任皇帝了。   前前任人称“废君”,本名宋裕,是当今官家的二姐。这个妇人,天生神力,性情暴躁,是个好武的。时人对于善武的女子,大多很是推崇,因而早些年间,宋裕还是太女之时,她在京中的名望,很是不错。哪知这位大力士即位之后,竟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暴君。   暴君当政,每日里折腾百姓,自是惹得民怨四起。宋裕在位仅一年后,便因“上不敬天,下不纳谏”,而被太后与群臣罢黜,贬为庶人。有了宋裕这么一个前车之鉴,朝廷内一时转了风气,再不敢选好武的了,转而推举了一位尤善诗文的新官家登基,即是文宗。   文宗倒是脾气好,也不怎么折腾百姓,可她这人,纯属是被硬推上来的,对做皇帝,实在没有半点儿兴趣。她不爱别的,就喜欢风花雪月,四五十岁的人了,成日里耽于情爱,登基三个月后,便连朝也不上了。   文宗在位一年之后,竟在与内侍交/合之时,登得极乐,脱阴而亡。文宗的妹妹即位,才是当今官家。   而徐三所担忧的这一位瑞王宋熙,则是文宗的女儿。论起性情,她倒更像那位神惊鬼怕的废君宋裕,骁勇善战,拔山扛鼎,打从十五岁起便在军中领兵。当年官家登基之前,所面临的主要竞争对手,就是这位瑞王。   徐三虽说身在寿春,地处偏远,可“瑞王造反了”这五个字,几乎每隔上四五个月,便能听见一回。当然,这不过是耸人听闻的小道消息而已,半点儿真都保不得,但从此事也能看出,这瑞王的存在,该有多么敏感。   便连罗昀听了瑞王两个字,也是面色微变,兀自寻思起来。她沉默半晌,方才叹了口气,对徐三道:“官家的心思,我也猜不透。我更没有千里眼顺风耳,京中出了甚么事,也不是我能知晓的。你跟着崔娘子,到了檀州之后,你记住,务必要善观风色,善择时机。”   她那眉头越皱越紧,徐三跟随她数月,也不曾见过她脸色如此凝重。罗昀眼睑低垂,蓦地又叹了口气,缓声道:“罢了。不提了。依我之见,一年之内,瑞王反不了。而一年之后,你早就在开封府了,这事儿也与你牵扯不上。你不必多虑,安心应考便是。做幕僚,没出息,自己做官,做大官,才是最出息!”   徐三连忙点头称是。她低下头来,眼见得饺子凉了之后,相互粘在了一起,连忙挽袖抬筷,将那饺子一一分开,又向着罗昀道:“先生别光顾着说话了,赶紧将这饺饵吃了罢。”   罗昀嗯了一声,虽脸色苍白,胃口不佳,但也不愿拂了她的好意,这便抬起竹筷,夹了一个素馅饺子,细细咀嚼起来。她勉强咽下之后,忽地瞥见那徐三娘的雪白腕上,有一片很是惹眼的红痕,其间还有两条血道子,算不得多长,似是被甚么尖锐利物划出来的。   罗昀皱起眉来,出言询问。徐三低头一看,随即一笑,轻声道:“前些日子,那郎中不是给先生你开了个方子么,可偏偏其中有一味药,药局里没得卖,我上回去问,那卖药的妇人说,让我隔个三五日再去。今儿我顺路,便拐过去,又问了问,她说还要再等。我听过之后,这就要走,哪知一抬头,竟遇着了个熟人。”   罗昀不悦道:“既是熟人,如何会这般待你?”   徐三却只叹了口气,低声道:“那娘子乃是我的恩人,我都唤她一句阿芝姐的。阿芝姐也是做讼师的,前年怀上了孩子,本来也是好事,可谁知产子之时,十分凶险,好不容易才保下命来,可身子骨儿,却是再也调不回来了。”   她稍稍一顿,又摇了摇头,叹道:“我今日见着她,她知我中了举人,嘴上说着贺喜,可脸色却很是难看。那娘子抓着我的胳膊,指甲都陷进了肉里,说到最后,竟啼哭起来。我知她心里难受,也不好挣开,便又宽慰了一番,因而今日,倒有些来迟了。”   罗昀听罢,却是毫不怜惜,唇边的假须一动一动地,口中冷声道:“她见你中举,定是心有妒恨,生出了悔意来。挽澜,你日后可不能学她。这仕路官途,一步都不能停,一年都不能耽搁!”   这妇人眉头紧蹙,倾身向前,箍着徐三手腕,声音低沉道:“为学则专心一志,思虑熟察,为官必以身许国,与民无害……这是你亲口所言。跟我发誓,你一定会做到。”   罗昀平日里,表现的尚还算是温和,只有她唇边那从不曾摘下的胡须,时时刻刻提醒着徐三娘——眼前之人,归根结底,可以说是一个极端女权者,是宋十三娘的忠实拥趸。   在罗昀看来,女人选择生孩子,且接二连三的生,不但是白活了,浪费了身为女人的资本,更还对大宋国策,有所玷辱。然而徐三的道,却和她有根本性的不同。   她有一个奢望,她想构建一个新的世界——不管你是想沾假胡子也好,还是想生七八个孩子也罢,这都是你的自由。你选择以你的方式生活,并承担相应后果——无论这后果是好是坏。但不管你怎样抉择,只要你不犯法,不违背基本道德,那你就不该受到社会舆论的指责和压迫。   徐挽澜定定地看着罗昀,随即一笑,轻声道:“当然。日后我若为官,必将以身许国,与民无害。便如当夜所言,我要是没做到,先生来杀我便是。”   罗昀又盯了她半晌,方才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将那热汤饮尽过后,转而又躺到榻上。徐三收拾过碗筷之后,又坐到罗昀身边,替她掖了掖被角,并缓声道:   “先生你这病,实在让我放心不下。我过些日子,便要走了,思来想去,还是请了个小丫头来照看你。那小娘子名唤做吴阿翠,是个心灵手巧的。我替她家里打过官司,救了她一家性命,有这份恩情在,她必不会待你不好。”   罗昀点了点头,随即挑起眉来,缓声道:“挽澜,你安心罢。不看到你当官,师父我这眼,是绝不会闭上的。”   徐三默然不语,只微微一笑,接着又见罗昀合上双目,沉声道:“书案上有一封信,日后你到了京中,莫要忘了替我转交。”   徐三唔了一声,待到伺候罗昀睡了,方才静静起身,将那书信收于袖中。离了罗五娘这院子之后,徐三娘归家半途,却见遽然间风雪大作,如撕棉扯絮,几迷人眼。   徐三立在大雪之中,眯眼细思,想着罗昀也有吴阿翠照看了,而晁阿母还没还完的银钱,她也将契书转到了赵屠妇手中,至于家里头的行李,能卖的都卖了,能收拾的都收拾了,一切一切,皆已料理妥当。   据闻半月过后,便有一队轻骑,从北边檀州,赶来淮南寿春,护送崔钿上任。到那时候,她就要告别寿春了……此一去是福是祸,开封府是成是败,全都要来日再定了。 第76章 拂剑当年气吐虹(四)   拂剑当年气吐虹(四)   瑞王说甚么北边正在闹匪乱,故而派了人来, 护送崔钿赴任, 可这崔知县, 对此却是很不领情。这夜里她来了徐家院内, 一边吃着唐小郎做的下酒菜,一边不大高兴地对徐三道:   “徐老三你说, 这瑞王, 为何非要派人来护送我?从没听说过有这样的规矩!我原本打算慢慢悠悠地过去, 一路上游山玩水,倚红偎翠,诗酒风流, 好不快活,可她一派人过来,把我这小算盘, 全都给打翻了!”   徐三稍稍一思, 低声道:“瑞王若是并无不臣之心,那她派人护送娘子, 可能当真是怕行中遇上匪乱。娘子要是有什么闪失, 左相那边, 恐怕也不好交代。可她若是……外顺内悖, 图谋不轨, 那这一路上,定然是要出事的。”   崔钿垂下眸来,晃了晃杯中酒, 随即扯唇一笑,叹道:“管她如何呢,反正我不怕。你可知京中有个女道,道号栖真子,我唤她曹姑。她跟我说,我可是能活到八十岁呢,哪个能跟我过不去?”   徐三一笑,饮尽浊酒。崔钿抬起头,瞥了两眼院中花草,随即缓声道:“那一队轻骑,这两日就要抵达寿春。你可都收拾妥当了?”   徐三点了点头,道:“全都收拾罢了。也算不得是我收拾的,都是玉藻和贞哥儿动的手。床铺被褥,桌椅板凳,这些自是不带了,去了檀州再买。衣裳也就带了三五件,反正我也不是个爱打扮的。若说有甚么沉的,还是要数那几箱银子。”   崔钿挑起柳眉,又道:“书呢?你考试要用的那些个书呢?”   徐三轻笑不语,指了指自己的脑子,随即道:“除了岳小青给我的那些书画外,甚么书册典籍、笔墨纸砚,都不曾带上。”   崔钿笑了笑,又追问道:“那花儿呢?你养的那些个花儿,总不能不带罢?”   徐三笑容稍敛,随即认真道:“人在花在,我怎能弃它们于不顾?为了这个,阿母还骂了我几句,说我送人的那些个胭脂水粉,可比这几盆花草值钱多了。只是这碗莲,及那通泉草,与我形影相附,日日相对,如此故旧,我岂能弃之离之?”   崔钿默然半晌,又叹了口气,倾身向前,压低声音,对着徐三蹙眉道:“徐老三,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别人能被你骗过去,可我却知道,这都小一年了,你心里头,还是不曾忘了那卖花郎。”   徐三不吭声,只抬起筷子,夹了小菜入口,细细嚼了起来。崔钿见状,忽地一笑,又搁下筷子,拿起绢儿,净了净手,口中道:“不行啊,你这样可不行。徐老三,你不是中意个头高的么?等到了北边,那北方大汉,个个都是人高马大的,我还真不信了,你总不会哪个都瞧不上罢?”   徐三轻笑出声,无奈摇头。崔钿见她如此,正要说话,旁边婢子却忽地缓步上前,对她耳语一番。   崔钿听罢,立起身来,扯了扯滚皱的衣裳后襟,又将最后一口酒仰头饮尽,随即对着徐三笑道:“说到曹操,曹操就到。瑞王派来的轻骑,已然到了官衙。我估摸着再过两三日,咱就要启程出发。这几日若有甚么事,我再差人给你送消息罢。”   徐三连忙跟着起身,将知县娘子送至门外。崔钿才走了没多久,徐阿母便串门回来了,听着徐三说这两天就要走,徐家阿母立时高兴起来,眉飞色舞,扯着徐三欢喜道:   “这下可好了!方才我听人家说,北边那些小娘子,大多都是竖着脊梁,撑门立户的,而北边的郎君,却是性子粗野,没规没矩,不知该如何侍奉妻子,论起相貌,也比不得咱南边人秀气。你弟弟到了那边儿,岂不就成了抢手货?”   眼下已是腊月,等再一过完年,徐守贞便要满十七岁,若是年纪再大些,在这女尊男卑的国度里,实难再嫁出去了。因而贞哥儿的亲事,如今已然成了徐阿母最大的心事。   徐三听过之后,却是不以为然,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徐阿母跟她说过了,转身又去了贞哥儿屋里头,对着那小郎君翻来覆去,絮叨起来。徐三在院子里头坐着,都能将她那车轱辘话,听的是一清二楚,耳朵都要起茧。   她听了没一会儿,便实在听不下去,眉眼之间,生出了些许烦躁来。唐小郎一边在旁收拾着碗筷,一边悄没声儿地,眨巴了两下桃花眼,轻轻碰了碰徐三娘的胳膊,对着她小声道:“娘子,求你站起身来,跟奴比比个头儿。”   徐三一怔,不由失笑。她坐于桌边,一手撑腮,打量了唐玉藻一会儿,接着便站起身来,对着唐玉藻勾了勾手,无奈道:“过来罢。”   唐小郎闻言,心下一喜,急急搁了抹布,这便凑上前来。他挨着徐三,先故作嫌弃,捂住口鼻,非说她身上酒气太重,待到徐三横他一眼,抬步要走,唐玉藻方才抿唇一笑,一把将她拉住,伸出手儿,到头顶一比,接着狐狸眼儿一亮,娇声笑道:“娘子你说,奴算不算是后发制人?你瞧,奴比你倒高上一丢丢了。”   早些时候,徐三拉着他跟自己比过个子。唐玉藻虽比她矮,但对此却是不以为意,只因他心里头觉得,男子就该比女儿家矮才对,若是长的太高太壮,那就算不得是美人了。   可方才崔钿与徐三说话之时,唐小郎躲在屋里,侧耳细听,听见那知县娘子说,娘子就喜欢长的个儿高的。唐玉藻闻言一惊,再细一思量,想起那晁四郎是个大高个儿,而那韩小犬,虽不如晁四郎高,可也是结实得不行。   唐小郎这下子,可算是明白过来了。他绞着小手绢儿,心里兀自寻思道:为何徐三娘收了他之后,总是不愿与他同房?却原来是因为,娘子喜欢那人高马大的,偏不爱他这小巧玲珑!   唐玉藻思及此处,自是着起急来。他来回踱步,左思右想,接着便趁着空子,回了房中,从那绣匣里头,掏了四五个鞋垫出来,一股脑儿,全挤在了绣鞋里头。垫完之后,这小郎君忍着不适,赶紧来跟徐三比个儿,好让徐三娘对他刮目相看,当他是个男人,而非仆侍。   徐三虽饮了些酒,但也还没醉糊涂。她坐下身来,似笑非笑,直勾勾地盯着唐小郎看,一句话儿也不说。唐玉藻被她看得心里发毛,且因为脚上不舒服,站也站不稳当,愣是在这数九寒天里,憋得额角生出细汗来。   徐三故意逗他,又含笑看了他一会儿,那唐小郎便再也站不稳了。这小狐狸,满腹心机,嘴里头嘤咛一声,索性也不站了,假作跌倒,直直往徐三怀里扑去。徐三轻笑出声,利落闪身,倏忽之间便避了开来。   唐玉藻扑了个空,冷哼一声,只得撑着桌子,瘪着小嘴儿,似嗔还怨地瞥了徐三一眼,接着又不情不愿地抓起抹布,擦拭起桌子来。徐三眼瞧着他,正想出言调侃,戏弄他几句,哪知恰在此时,忽地听得外头有人高声叫起门来。   唐小郎闻声,连忙抬手,带上鬓边面纱。徐三快步上前,开门一瞧,却见檐下站着个面生的娘子,年约三十上下,体格结实魁梧,长的是方脸宽额,浓眉大眼,高额头高颧骨,再加上她身上穿的是寒光凛凛的铁札甲,徐三这猛一看,还以为是个兵马俑找上门来,连忙眯眼细看。   徐三娘眼上眼下,将来人扫量一番,随即稍稍一想,这便明白过来。她笑了笑,对着面前娘子拱拳一拜,道:“在下徐挽澜,娘子可是打从北边来的?”   那兵士抬起手臂,递了块腰牌过来。徐三借着月色,一边细瞧着那腰牌,一边听得那兵士沉声道:“我姓郑,名唤素鸣,三娘管我叫郑七便是。崔监军命我前来,在这几日里,帮着三娘做些事情。三娘有甚么要搬的、要扔的、要收拾的,但凡是力气活儿,只管吩咐我便是。两日过后,一大清早,我领着三娘一家,前去城门之下,与崔监军汇合。”   徐三连忙将她请进门内,先将门扇掩上,随即回过头来,将腰牌递到她手里头,口中含笑问道:“郑七姐,那你这几日,可就住在我院子里了?”   郑素鸣点头道:“崔监军是如此吩咐的,不知三娘此处,是否方便。”   徐三一笑,连道了两声方便,又亲自端来砂瓶,给她倒了碗茶汤,口中则道:“我那炕席,宽敞得很,你若不嫌,就跟我睡一块儿罢。”   郑素鸣虽是兵士,可到底是个外人。徐家有个贞哥儿,尚还待字闺中,徐三娘实在放不下心,这才请郑素鸣与自己同住,也省得再惹出甚么麻烦事儿来,平白污了贞哥儿的名声。   郑七听过之后,也不啰嗦,直接答应下来。徐三跟她闲谈之际,再一细问,却原来这郑素鸣,乃是个从九品的陪戎校尉,朔州人氏,年已二十八岁,无儿无女,无父无母。三年之前,郑素鸣的夫君病死,家中钱财又被亲戚使计骗去,郑七走投无路,便干脆参军入伍,也算是谋条生路。   从九品听起来,好似是个芝麻小官,但是在现代,好多人干一辈子,连科长都未必能当上,放到古代,就是完全不入流,几品都不是。   郑七在军中毫无门路,又是半路出家,参军之前,只学过拳脚皮毛。她在一个没有战争的年代,只用了三年时间,便能成为有品阶的武官,已然是十分不易。   只是这个郑素鸣,整个人是不苟言笑,风仪严峻,饶是徐三这般能说会道的,跟她说了会儿话后,都觉得这场面愈发尴尬起来,连忙叫唐小郎端了盥洗之物过来。无话可说,倒不若早早歇下。   现如今有个如此严肃的郑七在侧,脸皮厚如徐三者,也不好意思让唐小郎伺候自己梳洗了。唐小郎才一挽起袖子,徐三便寻了个由头,将他撵了出去,害得这唐玉藻委屈得不行,左思右想,辗转反侧了大半宿,也想不明白,今儿夜里头,到底哪里招惹着了徐三娘。   而郑七洗漱起来,全然是军人作风,徐三还慢悠悠地泡着脚呢,郑素鸣已然掀了被子,躺到了炕席之上。待到徐三上了床榻,郑七原本已经睡熟,起了鼾声,眼下听着动静,复又缓缓睁开眼来。   徐三不经意地低头一看,正对上一双清冷冷的眼。她心上一跳,连忙笑道:“惊扰着你了,实在过意不去。”   郑七复又合上眼来,口中低低说道:“无碍。我当兵三年,养成了习惯,说睡就要睡,听着响动就要醒,与你并无干系。”   徐三心上稍安,想着这当兵之人,昼警夕惕,枕戈待旦,时刻都要准备投入战斗,实在太不容易。她侧身而卧,眼望着郑七的结实后背,心中暗想道:一来,郑七果然是一名合格的将士,度己以绳,自律尤甚,不能小觑,二来,从中也能看出,那位未曾谋面的瑞王,治军驭下,果然是很有一套。   作者有话要说:  多谢地雷~   玥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12 00:58:16   多谢营养液~   读者“何幸知嘉”,灌溉营养液+12017-07-10 21:58:30 第77章 雁向北兮燕南枝(一)   雁向北兮燕南枝(一)   郑素鸣在徐家待了两日,确实帮徐家做了不少事情。譬如徐家的桌椅板凳, 赶在这两日, 全都变卖了出去, 便是这郑七, 帮着抬到买家院子去的。再好比出发之日,天还没亮呢, 郑素鸣就起了身, 待到徐三起床之时, 抬眼一看,便见郑七早将一半多的行李,全都搬到候在门外的马车上了。   虽说郑七来徐家帮忙, 乃是奉了崔钿之命,但人家的恩情,也是万不能忘。后头赶路的时候, 徐三见那些兵士, 伙食很是不好,连忙自掏腰包, 给每个兵士都添了些烧饼馒头, 私底下则给郑七额外买了不少吃食, 叫她偷摸地吃, 莫让别人瞧见。   哪知过了两日之后, 徐三跟其余兵士闲谈,却听那几个娘子对她提起谢来,说是前些日子, 她给这些兵士不但买了笋肉馒头、宽焦炊饼,还额外买了不少吃食,诸如蜂糖糕、糯米花等,实在美味至极。   徐三一听,这才明白过来。她私下给郑七送的吃食,郑七并没有自己独享,反倒是和其余兵士,一同分食了。这个郑素鸣,果然是个会做人的。   有郑七这般的兵士在,徐三娘也多了几分安心。自打这一行车马上路之后,她便颇有几分提心吊胆,一直担心那瑞王,在半道当中,对崔钿下手,哪知这一转眼,不过半个月多,便已经安安稳稳地抵达顺州了。   顺州毗邻檀州,按着她们行进的速度,最多再过上五六日,就要到燕乐县了。徐三坐于车中,倚着车壁,望着帘外夜雪茫茫,哈了口气,暖了暖手,心中暗想道:若是不出意外的话,这次过年,就要在檀州的新家过了。   先前她与郑七闲聊之时,听那娘子说,崔钿既是去做监军的,恐怕就要住在军中,不得住在城里,每到休沐之时,才能出得军营。徐三听后,便和崔钿商议了一番,崔钿蹙眉想了一会儿,随即一笑,道:   “先前在寿春时,我原本是想混混日子的,可后来在县城里走了走,想着这每一桩案子,都要靠我主持公道,每一个百姓,都要听从我的号令,这担子这么重,实在叫我不敢怠慢。只是这监军,可就不一样了。”   她靠着车壁,抿了口酒,随即眯着眼,含笑道:“徐老三,到时候你先在城里,赁个院子,安顿下来。甭管瑞王……有没有那个意思,她多半都是巴不得我不在军中待着呢。我若要搬到城里住,她还能拦着我不成?”   崔钿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来,搂了一把徐三的肩,凑到她跟前,笑嘻嘻地道:“我可打定了主意,再不会为了政务,旰食宵衣,起草贪黑,连个觉都睡不踏实。我这次费了这么大劲,一心要来北边,为的就是吃个膀粗腰圆,每日宿柳眠花,买笑追欢,好不快活。徐老三,北边的地便宜,你这回赁个大宅子,和你阿母、你弟弟,离得远些罢,如此一来,行事必能方便许多。”   徐三知她向来是胸无大志,先前她能在寿春有所作为,一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二来,则是因为知县一职,官阶虽低,但却掌着实权,她若是毫无作为,良心多半也不大过得去。   去瑞王军中监理军务,这可是个十分尴尬且危险的差事。偏偏崔钿是个心大的,对此是浑不在意,只想着如何吃喝玩乐,徐三看在眼中,不由一笑,也劝自己莫要绷得太紧了,还是操心自己的科举要紧。   这夜里雪月交光,天寒地冻,徐三一行原本打算快马加鞭,赶到最近的县城里住下,不曾想这路实在难走,马蹄一个劲儿地打滑,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停下车马,在这林间暂歇一宿。   徐三心里挂念着母亲及弟弟,又见唐小郎是个怕冷的,在车里都打着寒颤,断断下不了车,便只得亲自出马,到徐阿母所在的车架前探望。她立在车边,低低唤了两声,接着便见贞哥儿轻轻掀起帘子来。   贞哥儿先往远处看了两眼,这才低下头来,蹙起眉头,对着阿姐弱声道:“外头冷,阿姐还是赶紧回车里罢。咱这里有你给的袖炉,又裹了好几层衣裳,半点儿都不觉得冷。”   徐三又轻声问了他几句,忽地隐隐听见车厢内起了鼾声,却原来是徐阿母顶不住了,早就闭眼打起盹来。徐三一笑,这才算是放下心来。   她问罢之后,转身欲要回车里,不曾想却被郑七一把拉住。徐三抬起眼来,便听那娘子沉声道:“三娘若是有空,跟我去捡些柴火罢。我和几位娘子,都要歇在林子里,若是不生火,只怕要冻出事来。”   徐三闻言,连忙应下,跟着郑七一同去捡拾木柴。二人踩着皂靴,踏着积雪,一路无言,往林间深处走了没一会儿,便各自抱了一捆柴木。   徐三低着头,正寻思着,该要怎么话头儿,不曾想郑七却主动开了口,言简意赅地道:“缺水,要打些水。”   徐三一笑,点了点头,又跟着她走到溪边。此时已是寒冬腊月,林间溪水,自然早就已经结冰。郑七却是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挑了块沉甸甸的石头,挥起胳膊,砸了一会儿,不多时便将那冻得结实的冰层,砸出了个一拳多的大洞来。   紧接着,她又将腰间系着的几个水囊,接了下来,交至徐三手中,示意她配合自己,一同打水。徐三抬眼一瞧,明白过来,这郑素鸣可不光是她自己打水,而是将那几个小兵的水囊,全都带了过来,一并打满。   两人忙了许久,打了水,拾了柴,也算得上是满载而归。徐三干了会儿体力活,身子也暖和了起来,走在这才下过雪的山林里,竟都不觉得冷了。   积雪甚厚,路亦不平,徐三正抱着柴火,低头走着,忽地听得那郑七又开了口,遵嘱她道:“你踩我的脚印走,不容易打滑跌倒。”   徐三笑了笑,口中道谢,依言而行。   夜雪埋山,林峦静寂,徐三走了半晌,只听得满耳的风啸之声,呜呜作响,吹得她两耳发红,几无知觉。她蹙了蹙眉,抽出手来,搓了两下耳朵,接着抬起左脚,踩上郑七在雪中留下的脚印。   徐三低着头,正打算抬起右脚,不曾想抬眼一看,却见郑七站定身形,立着不动。徐三起了疑心,出声唤她道:“七姐?”   郑七缓缓回头,神情凝重,低声道:“不对劲。这么安静,不合常理。”   徐三紧抿薄唇,竖耳细听,果然是听不着半点儿人声,但瞧着附近景致,该是快要回到原处了才对。她心上一跳,紧紧抱着柴木,急急往前走了几步,再一转弯,拨开眼前枝叶,定睛一看,不由大惊失色。   山林之间,积雪之上,倒着几具尸体,皆是身着铠甲,足蹬军靴,一看便知,正是与郑七同来的那几个兵士。徐三再一抬眼,却见几架马车,均已了无踪影,徒留数道车痕,遗于雪间,瞧着好似是往东去了。   徐三深深吸了口气,强自镇定,攥紧拳头,心中暗想道:先前郑七跟她隐隐提过,护送崔钿这差事,出的力多,得的好处少,因而在瑞王军中,没甚么人愿意接下来。她们几人,是因着惹着了教头,才被安了这差事。眼前所见,莫不是瑞王当真出手了?   徐三立在树后,等了半晌,见四下再无动静,知是没了危险,这才搁下柴火,缓步行出,察看起那几人的尸身来。郑七见她出来,跟着抽出长刀,护在她身侧。   徐三蹲下身来,兀自思索道:雪地上足印甚杂,可见对方人数众多。这几人死状甚惨,伤处甚多,其中有一人,手还放在剑柄上,连剑都还没拔出来,就已然身首异处,但她这身上,却还是被捅出了不少伤口,汨汨流着鲜血。   人都死了,却还在扎她,难不成是为了泄愤?   徐三愁眉不展,凝神细思之时,忽地听得不远处,有人带着哭腔道:“娘子,你可来了!”   郑七横刀在前,眯眼一瞧,见那人生了一双桃花眼,皮肤比雪还白,正是伺候在徐三身边的唐小郎。而徐三此时见着唐玉藻,头一回这么高兴,连忙提步上前,一把扶住他胳膊,对他急道:“阿母和贞哥儿呢?崔娘子呢?他们去了何处?”   唐玉藻这小可怜,连靴子都丢了一只,左脚只穿着只沾满雪的罗袜。他倚在徐三肩头,对着她泣道:“娘子走了之后,旁边又来了一队车马,瞧那模样,有老有小,有女有男,与寻常人家无异。那几个当兵的娘子,便喊那户人家,一块儿来生火取暖。奴便在此时下了车,去林子里解手,哪知走了半道,忽地听着身后传来叫喊之声。奴吓了一跳,连忙躲到树后,却见……”   徐三连忙追问道:“见着甚么了?”   唐小郎抽泣道:“那户人家,无论老小,忽地都从身上抽出刀来。他们先砍死兵士,接着又架走了三辆马车。奴在林子里躲了许久,见着娘子来了,方才敢出来。”   郑七听罢,眉头紧皱,沉声道:“北边匪徒横行,而这假扮商客,杀人劫财,都是土匪的路数。我千防万防,特地绕了道走,却还是没躲过去。”   她稍稍一顿,又对徐三说道:“现如今,还有两条路。其一,马车虽没了,咱还有四五匹马。明日天亮,骑马赶到城中,禀告当地知县,让他们出兵剿匪。其二……夜长难免梦多,徐三娘,你敢不敢,与我一同,闯一闯那土匪窝子?”   第一条路,明显是走不通的。若是当地县城剿匪得力,那就不会出今天这般的事。便是知县明日得了消息,当即出兵,那也是问题重重——杀人劫财的,是哪一处的土匪?这一夜过去,崔钿及徐家人,可还能保存性命?   土匪向来是杀女不杀男,若是他们见着贞哥儿,起了歹心……   徐三咬紧牙关,大步上前,握起缰绳,跨上马背。郑七见状,知她已作出决断,也跟着提步上马。   唐小郎不知所措,立在雪中。徐三眉头紧皱,坐于马上,对他伸出手来,沉声道:“还不赶紧上来!”   唐玉藻闻言,连忙抓住徐三的手,踩着马镫,一跃而上,坐到了徐三身前。他才一坐稳,徐三便驱马而动,循着那雪地上的轮印,朝着东边山中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爱萌物的呆莲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13 00:55:56   谢谢呆莲的地雷~祝你恋爱甜甜甜~   读者“甜竹君”,灌溉营养液+22017-07-13 22:36:14   读者“玥”,灌溉营养液+52017-07-12 23:52:09   谢谢甜竹君和玥的营养液~ 第78章 雁向北兮燕南枝(二)   雁向北兮燕南枝(二)   一夜北风三尺雪,幽涧荒寂孤松折。徐三与郑七追着车印, 到了东边山里, 下马一看, 便见风雪之间, 数尺院外,有一处村落, 灯烛微明, 人声隐隐。   徐三娘疑心乍起, 却听得郑七沉声说道:“我知道,你大概以为,既然他们是土匪, 那就肯定住在山寨里头。只是你却是有所不知,北边闹起匪乱,乃是因为遇着了凶年饥岁, 老百姓们颗粒无收, 还要缴纳田税,又见城中权贵, 依旧是花天酒地, 心里头自然是忍不下去。”   徐三蹙起眉来, 缓声道:“反正过也过不下去了, 干脆一整个村子, 都干起土匪这行当来?”   郑七神情凝重,点头道:“正是。这村子乍看起来,平平无奇, 其实正是土匪窝子。村中老小,无论是女是男,都会两手工夫,杀起人来,更是连眼都不眨一下。与其说是土匪,倒不若说是村匪。”   徐三看了两眼郑七,却是没说话,心里兀自思量起来。   眼下已是深夜,换成现代,已是凌晨一两点了。这么晚了,还假扮行人,劫掠商客,这土匪难不成是全年无休?要知道,古人普遍睡得早,就算趁着夜黑风高,杀人掠货,也没有这么晚还干活儿的。   依徐三看来,此中必有蹊跷。这些个村匪,该是早就得了消息,就等着崔钿一行自投罗网呢。   徐三蹙起眉来,垂下眼睑,又想道:“瑞王造反了”这五个字,可是这大宋国里,隔三差五就要流传一番的经典谣言。而当今官家,徐三也是见过的,瞧着好似以民为本,满口的仁义礼智信,但观其神色言行,实则是个生性多疑之人。这样一个君,面对这般的臣,当真会听之信之吗?   郑七与徐三相处数日,知道这小娘子,脑子比自己好使。她见徐三默然不语,也知她是在思索对策,等了少顷,便听得徐三对她问道:   “素闻瑞王,以谋为本,用兵如神。有她坐镇北方,这幽云十六州,该是十分太平才对,怎么会闹起了匪乱来?一个村子都当了土匪,当真是闻所未闻之事!”   郑七沉默片刻,随即压低声音,缓缓说道:“适逢灾年,四处皆是流民,若是能将这些闲散女子,征募为兵,自然是件好事。只是官家曾经下令,不准瑞王殿下,自行募兵。官家还曾说过,瑞王驻守檀州,防的是金国,不是本国百姓。”   徐三挑眉道:“那这匪乱,就无人镇压了?”   郑七沉声道:“有。只不过,兵不强,马不壮,且都是从其余军部抽调来的,缺乏统一训练,人数算不得多。朝廷也曾许以好处,招降了不少土匪,只是朝廷给的好处,远远比不上做土匪的好处。时日久了,那些被招降的,其中有不少,反倒是重操旧业。”   徐三招了招手,唤她近身,又让她给自己说了几个招降之后,重新又干起土匪的例子。郑七不明所以,却只能依言而行。徐三听罢之后,蹲在雪中,裹着绣袄,摸了摸下巴,想了一会儿,这便站起身来。   郑七抬起头,看向徐三,而唐玉藻隔了段距离,正不住地搓手取暖,时不时地便往这里瞥上两眼。徐三却是一笑,对二人平声道:   “我先去村里试试口风,若是过了半个时辰,我都还没出来,就劳烦七姐你载着那姓唐的,尽快往城里赶去,到城里报官之时,把这事儿说得越重越好。我估摸着,县城里头,还有人在等着你们来报呢。”   郑七眉头紧皱,点了点头,却是一言不发。徐三话里的意思,她虽一时还不能参透,但这里面的猫腻,她也已经猜得了几分。   唐小郎一听她这番话,几如遗言一般,吓得当即红了眼。他也顾不得缺了一只靴子,登时踩着雪,站起身来,带着哭腔,委屈道:“娘子,你……”   徐三笑了笑,背过身去,头也不回地道:“你的身契在我箱子里呢。我若是死了,这偌大的北方,也没人知道你是谁了。只要七姐不拆你台,你就随便找个村子,谎称自己是平籍,嫁与别的娘子,过一辈子罢。”   唐玉藻急了,提步要追,不曾想却被郑七一手拉住。两人立在雪中,一时之间,境静人亦寂,只看着徐三娘在雪中踽踽独行,愈走愈远。   徐三说得决绝,但郑七却是并不担心。她前几日住在徐家,也知那徐三娘,骗起人来真是满脸真诚,甭管是谁,都分不清她哪句是真心话,哪句又是在逗人玩儿。后头她又跟徐三一起赶路,渐渐地,反倒摸清她的路数了。   无论是认真地说,还是玩笑地说,只要这话是从徐三嘴里说出来的,只要这话,是她说给别人听的,那这话,基本都有几分假。她的肺腑之言,她的贪嗔痴妄,全都藏在没人看得到的地方。   郑七坐在雪中,垂下眼来,开始细细寻思起来。而唐小郎,却是已经在默默泪流了。   北边风大,夜里头又冷,唐玉藻这一哭,只觉得面上生疼。他作为一个南方人,可没经受过这么凛冽的风,如此一来,才算是明白什么叫做“哭得脸疼”了。   两个人,一个是思前想后,暗中琢磨,另一个,则是泪眼愁眉,凄然泪下。两人在雪里头坐了好一会儿,郑七估摸着,也就半盏茶左右,但唐小郎却觉得,早就过了半个时辰了。   那唐小狐狸,可怜兮兮地睁着一双泪眼,瞥着郑七,小声泣道:“郑七姐,这都这么久了,你说……娘子她,该不会……遭了难罢?”   他话音才落,便感觉背后猛地伸出一双手来。那手死死捂住他的口鼻,吓得唐小郎瞪大双眼,手足并用,拼了命地挣扎起来。他一边伸着左手,叫郑七前来帮他,一边又用右手,往身后胡乱抓去。哪知他急得满头大汗,郑七却是坐在原地,并不起身,唐玉藻一看,更是心急起来。   便在此时,唐玉藻忽地听得身后之人,轻声笑道:“你这小子,手里头没轻没重的,差点儿将娘子我的脸抓出花儿来。”   唐小郎一惊,连忙回头,却见徐挽澜很是嫌弃地甩了甩手,又将手在他衣裳上蹭了两下,口中埋怨道:“好啊你,还想张嘴咬我!我这手心里,却是你的口水,真是恶心!”   唐玉藻瘪着小嘴儿,眼上眼下,扫量了她一番,见她毫发无损,安然无恙,泪水差点儿夺眶而出。只是他也晓得自己的身份,便是哭了,也不敢跟她多说些甚么,只弱弱地道:“娘子,阿母和贞哥儿可还好?”   郑七立在一旁,也朝着徐三看去,追问道:“崔监军如何了?”   徐三笑了笑,道:“都好,好得很。这一宿,咱也不用歇在外头了,村子里有火炕,有热茶,就等着咱们呢。”   郑七见她如此,自是惊疑不定。便连唐小郎,此时都有些不敢置信,定定地盯着徐三,小声道:“娘子,你怕不是在骗咱罢?那村子里,可是土匪,手起刀落,眼都不眨一下。她们劫了咱的车马,还杀了好几个人,又怎么会好生招待咱几个?火炕,只怕是火坑罢?热茶,不定是要拿热水烫咱们哩!”   徐三无奈而笑,摇头道:“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   徐三是他主子,便是她让他去死,按着这大宋国的律法,也是合乎情理的。唐小郎犹豫了一下,又可怜兮兮地瞥了她两眼,这便老老实实,磨蹭着迈开步子,踏着雪,往那光亮处行去。   徐三看向郑七,郑七却是不动。徐三娘叹了口气,随即拉着郑七的胳膊,对她低声道:“你放心,没有诈。我是做讼师的,三寸不烂之舌,说生能生,说死能死。只是有一点,却是要委屈你那几个姐妹了——你记好了,她们是为了保护崔监军,被山中扑出来的老虎给咬死的,护主有功,便该论功行赏。这是为了你好,为了崔监军好,更是为了……瑞王殿下好。”   郑七的眉头是越皱越紧。她模模糊糊,猜了个大半,却还是猜不透徐三到底跟村里人说了甚么。   她的时间观念很准,从徐三走,到她回来,不多不少,绝对只有半盏茶的工夫。她初来乍到,对北方行情仅知一二,是怎么赤手空拳进去,毫发无损出来,连带着还将一干人等,全都给救下来了?   前头那唐小郎,走了好一会儿,见这两人都不曾跟上,他也不走了,瑟缩着身子,打着寒颤,将手收于袖中,眯着狐狸眼儿,看起那两人来。他只见徐三的嘴张张合合,没个停歇,说了好一会儿后,竟把郑七也说动了,叫那穿着盔甲的娘子心甘情愿地跟着她走了过来。   唐小郎对此并不惊奇,转过身去,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走了起来。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信了自家娘子了,满心满念,想的都是暖融融的炕席,热腾腾的茶汤。他想着这些,忍不住低下头,抿着唇,兀自窃喜起来。   待他走到村子里之时,抬眼一望,便见几人笑呵呵地走了过来,果然如徐三所说,将他们几个,领到了一处大宅子里去。屋子里头生着炭火,炕上也是热乎乎的,桌上的茶汤尚还飘着白烟,唐小郎见着这些,自是高兴之极。   他才一迈进屋内,便见徐阿母也从屋里头走了出来。唐玉藻一看,连忙面带喜色,迎上前去,娇声道:“瞧着阿母,奴这心肝,可算是落到肚子里去了。”   徐阿母却是满面愁色,问他道:“老三呢,怎么没跟着过来?”   唐小郎应道:“方才进了宅子之后,娘子和那姓郑的,急着去看崔娘子了。”   徐阿母听着,却是没再吭声,只坐在桌边,手摸着茶碗,复又重重叹了口气。唐小郎在旁瞧着,又见贞哥儿在屋里头待着,并不出来说话,稍一思虑,心上不由一凉,暗想道:贞哥儿他……该不会被污了身子罢?   作者有话要说:  袖手、天下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14 10:45:49   谢谢袖袖的地雷~   读者“爱萌物的呆莲”,灌溉营养液+102017-07-14 08:40:36   谢谢呆莲的营养液~   北方这个地图很快的,应该用不了太多章 第79章 雁向北兮燕南枝(三)   雁向北兮燕南枝(三)   徐三与郑素鸣一同去找了崔钿,崔娘子叫郑七在院子里守着, 单叫徐三一人, 进了屋内。   徐三娘一掀衣摆, 跨入门内, 抬眼便见崔钿翘着二郎腿,仰躺在火炕上, 手里则拿着个果子, 一口接着一口, 咬得咯嘣作响。徐三见她安然无恙,这才算是放下心来,而崔钿用余光瞥见了她, 当即坐起身来,笑了一下,道:   “徐老三, 你就是上辈子欠了我的。快过来跟我说说, 你是怎么把那土匪给说通的?”   徐三一笑,坐到她身侧, 压低声音道:“起初我也不过是碰碰运气, 便走到这村口, 跟那守村的人说, 我乃是军中派来的人。那人见我独自一个, 颇有几分不信,我便又遥遥指了指郑七,说是有人在外头把风, 她穿着盔甲,不便入内。那守村人信了我的话,这便引我入内,带着我去见了主事之人。”   崔钿定定然看了她两眼,道:“你倒是胆子大。若是那守村之人不信你,只怕你当时便要一命呜呼。”   徐三却含笑道:“崔监军可小瞧了我,我别的不行,逃跑可是比谁都快。再说了,我后头还有马呢,他们这两条腿,岂比得上我加上马这六条腿?”   她稍稍一顿,又低声道:“我见守村人信了我,当时便明白过来了,崔监军遇袭之事,绝非巧合,乃是有心人故意谋之。我不说名字,娘子也是心里有数。她被官家打压,不得招兵买马,更不可出兵剿匪,可谓是处处受限。而若是对娘子出手呢,那可真是一箭双雕,两全其美。”   崔钿冷笑道:“真是拨的好算盘!左相之女,六品监军,赴任途中,被匪徒截杀,如此大案,朝廷必会有所震动。这样一来,又能铲除了我这个碍事的监军,又能逼得官家准她募兵剿匪,又有好,好,这般计策,我是自愧弗如!”   徐三蹙起眉头,又沉声道:“造反要什么?一要兵马粮草,二要装备兵器,三来,则需民心为辅。即如娘子所言,若是娘子中了招,官家受情势所逼,便不得不让她募兵剿匪,如此一来,她就有了车马粮草、装备武器。而若是她剿灭土匪,必会令庶民子来,大得人心。”   崔钿默然半晌,眉头是越蹙越紧。她思前虑后,随即带着些许怒气,沉声道:“我们知道自己猜得对,只可惜并无证据。若是能拿着瑞王通匪之罪证,再上书官家……”   徐三却抢断道:“娘子,现如今咱们已到了北方地界,这可是人家的地盘。咱们便是拿着了罪证,也未必能递得出去,唯一能做的,就是见招拆招,暂且自保,此后再见机行事。今夜匪乱,便是咱们拆的第一招!”   她笑了一下,随即轻声道:“做土匪的,总想着有一日能金盆洗手,洗罢了手,依旧还能坐拥金银财宝。我稍稍一想,便猜着了瑞王给了土匪甚么好处,左不过是既往不咎、减轻田税之类的。但她真会这么做吗?她可不会。若是真这么做了,她还怎么走下一步棋?”   崔钿挑眉道:“因而你便告诉了那主事的,说他们村子,将有大灾?”   徐三点头道:“那是自然。瑞王跟那妇人说,她想杀你这监军,只是嫌你碍眼,与你有些宿怨,但我却跟那妇人,抽丝剥茧,剖析了一遍。你是甚么身份?是左相之女,正六品的官,官家眼里挂了名的,可不是甚么无名小官。她犹豫着没敢对你下手,也是因为她搜着了你身上的官印及文书,心里头也起了疑。至于瑞王下的怎么一盘棋?我也顺势跟她讲了一遍。”   崔钿问道:“她信了?”   徐三勾起唇来,缓声道:“她半信半疑,还是犹豫不定。我就跟她打了赌,我说,不出一个时辰,城里就会来人,说要治她的罪。到时候,那些人一搜,发觉崔监军的车子在这儿,人却找不着了,地牢里还关了不少百姓,那她这罪名,可就被钉得死死的了。   她一急,又追问我,现如今该如何是好。我便跟她说,第一,放了地牢里的人,二来,那些被她们杀死的兵士,务必要一口咬死,说是山中老虎干的。方才我来之时,又起了好大的风雪,那几人的尸首,估计早就被风雪埋了,推给老虎,也能说得过去。   三来,我又让她好生招待崔监军,就说崔监军过路之时,遇着老虎吃人,是她领着村民将监军救下,接入村中。如此一来,便是那些人没来追查,她也算是给了崔监军一个人情。瑞王是到了顶了,崔监军可是还要高升的,我便问她,你可想好了,要帮哪一边?”   崔钿扫了她两眼,随即勾唇笑道:“你倒是有万全之策。城里若果真来了人追查,她们也搜不着证据。我再一口咬死,她们更是拿我没法子。只要我活着,瑞王这棋,就再也续不下去。好一个见招拆招,暂且自保!”   她稍稍一顿,又蹙起眉来,追问道:“只是这村子,若是没有听从瑞王之令,瑞王必会动怒,那他们该要如何是好?”   徐三应道:“所以我让他们,今日事罢,便举村迁走。我先前还在寿春时,曾将北边诸位知州知县的底子,姑且算是摸了一回。邻县的知县姓洪,乃是崔左相的门生。”   她言尽于此,再不多言,崔钿却是乍然明白了过来——邻县的知县姓不姓洪,她不知道,但是她娘收过哪几个门生,她却是一清二楚,拢共不过五六个罢了,没有哪个姓洪。   徐三骗这村子,让他们举村迁走,根本就是想将他们送上死路!是了,这满村土匪,无论男女老少,都是杀人不见血的,哪个手里头干净,合该以死偿命,才对得起那些个无辜的过路商客!   崔钿心中一惊,暗想道:徐三不将这话说透,分明是怕墙外有耳,被人偷听了去。这徐挽澜从头到尾,对她说的这一番长篇大论,竟是在将计就计!   崔钿多看了徐三两眼,随即笑了笑,道:“还是你想的周密。我给洪知县写封书信,她不会不买我的面子。”   她话音刚落,便听得外头有人急急走来,大老远地就高声喊道:“徐三娘子,赶紧出来罢。还真让你说着了,村口儿来了不少官兵,说要治咱的大罪。”   崔钿心间一震,抬眼看向徐三。她原还以为徐三不过是随口说了一个时辰,为的是拖延时间而已,谁曾想瑞王竟还真的派下官兵来了!   是了,那人蛰伏数年,饱受压制,好不容易遇着了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定然是急不可待,一刻也等不得!   徐三看向来者,正是那主事妇人。她此时知道自己中了瑞王之计,已然将徐三视作恩人,一见着官兵过来,便急着来问她主意,口中慌慌张张地道:“崔监军,我已好生招待了。那几个死了的兵士,我不放心,又派人去埋了。就差地牢里那些个人了……”   徐三起身道:“你乃是村中里正,官兵来了,你必须露面。地牢诸囚,我领人去放,有甚么话儿要跟他们交待的,我也是一清二楚,你不必忧心。”   那妇人此时已完全信了她,连忙应了下来,给她指了几个人,叫她领着,去放地牢里的可怜人。徐三由村民引着,出了宅子,下了地牢,几人手忙脚乱,飞也似地开起锁来。   这地牢里所关之人,大多是细皮嫩肉的小郎君,或是貌美身娇的小娘子。徐三抬着眼皮一扫,便知那妇人留着这些人不杀,揣的是甚么用意。只是其中有个人,却令徐三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只因此人生得是人高马大,起码得有一米九,且看那模样及打扮,也着实是与众不同。   这稍深的肤色,满头的小辫子,脖子上挂着串珠,衣裳上还有图腾似的花纹,还有这高眉深目,挺鼻薄唇,刀削斧砍一般的俊朗面容,浓厚到溢出来的雄性荷尔蒙气息……怎么看都和别人大不一样,出挑的很。   她给那人开了锁,那人却不急着出来,眯着眼睛看了徐三半晌,却仍是动也不动。徐三眼见得其他人都忙不迭地逃走了,只剩他一个在这儿待着,不由皱起眉来,压低声音道:“赶紧走。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男人一笑,抱着双臂道:“我不走。我还有事要做。”   徐三心中着起急来。只要地牢有一个人在,土匪这名头便能坐实,瑞王便极有可能在此大做文章,一把翻盘,那她的棋,就还能再下上好几手。她离造反之日近一分,崔钿的境地,便危险一分。眼下这个古怪男人,一时之间,反倒成了最关键的一环。 第80章 雁向北兮燕南枝(四)   雁向北兮燕南枝(四)   面前这个异族男子,有着一双分外明亮的褐色眼睛, 还有一口十分整齐的大白牙。他直直地看向徐三娘, 笑容很是爽朗, 但徐三看在眼中, 却是愈发焦急起来。   她凑近了些,眉头紧蹙, 轻声急道:“你要什么, 我尽量给你, 只求你现在赶紧出去。”稍稍一顿,她又压低声音,补充道:“我和绑你的人, 绝非一伙。今日放囚,也是我的主意。你对我大可放心。”   男人抱着臂,想了想, 用稍带着口音的汉话道:“我要杀人。”   “杀人?”徐三一怔, 接着稍稍一想,又双眉紧皱, 沉声对他道:“你的仇, 我替你报了。你赶紧走罢。”   男人却是蹙起眉来, 上下打量着她, 薄唇紧闭, 一言不发,显然还是不曾尽信。徐三叹了口气,正欲开口, 忽地听得有村民急急走来,对她小声呼道:“徐三娘,官兵朝地牢过来了!”   徐三一听,知是瑞王所派的兵马,没能从崔钿那儿套着想要的话,这便来了地牢搜刮罪证。耳听得那兵士的脚步踏过头顶,愈逼愈近,徐三无奈至极,心上一横,转头对那村民妇人沉声道:“你先出去,能拦一会儿是一会儿,拦不住了也莫要慌张,只管让她们进来便是!”   那妇人连忙应下,急急转身,朝着牢门处走去。一时之间,空空荡荡的地牢之中,只余下徐三和那男人。徐三伸出手来,一边解着绣袄,一边匆匆说道:   “我若和那些人是一伙,方才见你不走,早就将你杀了。现如今四下无人,我就跟你明说了罢,只要你一会儿配合我,那今夜过后,这村中老小,都将血债血偿,难逃一死。你若不配合我,只怕你……就再也回不了你那大金国了,我呢,也落不得甚么好下场。”   男人见她脱了绣袄,又开始脱外衫,不由睁大了眼睛,两只耳朵也倏地变红。   他能猜到徐三要使什么下下之策,也知道面前之人,和那些个村中匪徒,绝不是一伙的,只是他却想不明白,眼前这个小娘子,费了这么大力气,揣的又是甚么用意?她这到底是要干什么?   她并非村匪,却能让村匪听她的话。他只说杀人,她却知他要报仇。西域有不少国度,她却知道他来自大金。难不成她会未卜先知不成?男人对她,实在是不由自主,生出了几分好奇来。   他强装镇定,喉结微动,直勾勾地盯着徐三看,可徐三一看他那两只通红的耳朵,还有那躲闪的眼神,就知道他是甚么性子了。   她轻笑一声,脱罢了外衫,又将里衣的领口扯松了些,接着抬起手臂,胡乱抓了抓发髻。那异族男人正定定地看着她,却见她骤然伸出手来,力气倒是大得很,一把就将男人的衣裳扯了开来,将那蜜色的结实胸肌,全部暴露于空气之中。   男人从没被这样扯过衣裳,抿了抿唇,忍不住笑了出来。他动也不动,任由眼前女子摆布。徐三按着他那厚实肩膀,将他推到在稻垛之上时,男人咧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声音低沉道:“别忘了,我叫蒲察。”   徐三挑了下眉,记在心间,又缓声道:“唤我徐三罢。”   徐三,蒲察默念着这两个字,忍不住又咧嘴笑了。作为一个金国男人,蒲察向来认为自己跟那宋国男儿,实在是截然相反,大不一样,可眼下被徐三娘一把推倒,蒲察的心里,竟也生出了些许微妙的情绪来。他对此并不反感,反倒还有点儿享受,以及愉悦。   阴森地牢内,昏暗烛火中,蒲察仰倒在地,衣裳被人扯得乱七八糟,可他这心里,实在是有几分难言的兴奋。徐三却是顾不得这些,她心中焦急,一听到门口那妇人叫嚷起来,便倏地回头,抬眼一见,便见有一队兵士娘子足蹬军靴,虎虎生风地走了过来。   四下虽很是昏暗,但蒲察靠着稻垛,却是看得分明。他眼见得那徐三忽地变了张脸,一边抓来外衫,十分利落地披衣起身,一边阴沉着脸,缓步而出,高声道:“不知诸位兵娘缘何来此?平白扰了我的雅兴。”   那领头的妇人识她不得,但见她气势十足,便着实不敢得罪。她稍稍犹疑,对徐三拱了拱拳,随即抬起眼来,扫了那蒲察一通,沉沉说道:“那异族男儿,我问你,你被困在这地牢里,可是那些村人掳你来的?”   徐三睨向蒲察,蒲察看着她那侧颜,又咧嘴笑了,想了想,便抬头道:“不,不是。我是跟她回来的。”   徐三见他如此配合,心上稍安,接着抬起头来,皮笑肉不笑地道:“我与阿母同住,行事不大方便,这才找了废弃的地牢,令妇人在外看守。哪知我才一兴起,就听见有人大嚷大叫,还披坚持锐地闯了进来。怎么?这是要将我拘走不成?拘我走,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却想问个明白,我到底是犯了哪一条刑律,竟沾惹了官非上身?”   那领兵的妇人心中虽觉得蹊跷,可看来看去,却又抓不着徐三马脚,只得不情不愿地道了不是,这便领着一众将士,转身而去,出了地牢。这些人走了之后,蒲察坐直身子,才要开口,徐三却骤然出手,一边紧紧捂住他嘴,一边又将食指抵在唇边,轻轻嘘了一下。   方才那些当兵的来时,她在地底下,都能听见地面上那铿然作响的脚步声。现如今她们走了,徐三却没听到一点儿动静,个中缘由,不言自明。   蒲察不是笨人,自是心领神会。他轻轻握住徐三手腕,将她那小手拉了下去,随即装娇扮痴,故意将那浑厚的男人声音,捏得极尖极细,对着徐三委屈道:“娘子,咱们两个……还要不要接着做了?”   其实他这模样,徐三却是并不陌生——这娇柔声调,这忸怩作态,不就是活生生的唐玉藻么!   她无奈而笑,也跟着作起戏来,口中说道:“那是自然。这干柴遇上烈火,哪怕是天王老子来了,玉帝王母下凡,那也是踩不灭,浇不息,拦不住我占你便宜。”   两人拿腔作调,说了会儿造作情话,好不容易才等到头顶上传来动静,知是那些兵士已然远走。徐三一下子收敛笑容,薄唇微抿,起身穿好衣裳,蒲察却看了她两眼,方才低下头来,随意整了整领口,清了清发干的喉咙。   待到蒲察从地上站起来之后,徐三抬眼一见,不由惊了一下。她退了两步,再仰起脖子,这才能完整看见蒲察的正脸。不为别的,只因眼前这金国男人,足足比她高出了一头多,再加上那结实强壮的身躯,当真好似大山压顶一般。   他不笑的时候,压迫感十足,可当他咧开嘴一笑,露出那一口大白牙,看起来就完全是个大男孩了。幸好,眼下的他,还是笑着的。   做戏就要做足,徐三离了地牢,扯着他的胳膊,一路拉着他往宅子里走去。二人在屋子里的炕上坐着,连烛火也不点,只掩好门窗,放下帷幔,等着那队兵马离开村落。   蒲察枕着双手,躺在炕上,一个人就将床榻占去了大半——这并不是他故意挤兑徐三,他也已经十分努力地收缩身体了,怎奈何他可是座大山,怎么缩也缩不成小丘。而这炕席,实在算不得长,蒲察躺在这儿,连那大长腿都舒展不开。   他抬起眼,看向坐在床沿的徐三,想了一想,随即低声问道:“你以后,要上哪儿去?”   屋里头一团漆黑,徐三自是看不见他那满含期待的眼睛,只低下头来,随口答道:“檀州。”   蒲察闻言,不由笑了,沉声道:“好,好。檀州有两个县呢,你又要去哪个?”   徐三答道:“燕乐。”   “燕乐?”蒲察高兴起来,“燕乐好啊。”   他稍稍一顿,也不管徐三在不在听,又自顾自地兴奋说道:“马上就要过年了,燕乐县里,会有庙会,还会有驱鬼节,街上有演鬼的,有演钟馗的,你可要记得去看。一定要去看。”   徐三唔了一声,颇有些漫不经心。她一门心思,都在听着外间的动静。   然而蒲察,可绝不是会气馁的人。他紧接着,又用那有些蹩脚的汉话道:“真是有缘分,我现在,也在燕乐县做买卖。之前,有人给我运货,半道上,被这些土匪劫了,她们还杀了我们的人。所以我要来报仇,我要杀人。”   徐三对此,早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她笑了一下,轻声道:“你放心。我会替你做到。”   蒲察见她应声,眼睛一亮,高兴起来,道:“君子一言?”   他起了这话头,乃是在等着徐三接上“驷马难追”四字。这可是蒲察会的为数不多的俗语之一,能派上用场,他自是高兴。   徐三却是故意逗他,含笑道:“可我并非君子。”   蒲察一愣,眨了两下褐色的眼,眉头也拧到了一块去,哪知接着便听得徐三低声道:“小人一言,也是驷马难追。”   蒲察咧嘴一笑,噌地一下坐起身来,又殷切问道:“那你会去看驱鬼节的庙会吗?”   徐三笑道:“若是赶得上,我当然想看。”   蒲察见她有问必答,不由抿唇一笑,随即稍稍向前,声音低沉,轻轻问道:“那……我的胸,好看吗?”   徐三闻言,忍俊不禁,掩口轻咳了两下,实在有些受不住这异国男人的热情与直率。幸而便是此时,窗下忽地有村妇开口,说是官兵已走,崔监军唤她说话,徐三笑了笑,这便掀摆起身,转头对着蒲察道:“我有事在身,先走一步。如若有缘,燕乐再会罢。”   蒲察挑眉笑道:“有缘,当然有缘了。我跟你,怎么会没缘?”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回留言哈哈哈   放心,这次恋爱不会死男友 第81章 纸画钟馗驱鬼崇(一)   纸画钟馗驱鬼崇(一)   徐三别过蒲察,来了崔钿房中。崔钿见她过来, 立时笑道:“瑞王的人马已经走了, 只是却没走干净, 村口儿留了两个, 村外边还守着几人,可见是还不曾死心。”   徐三提起砂瓶, 先给她倒了盏茶, 这才给自己满上茶盏。方才口干舌燥地说了许久, 她实在是有些发渴,润了润嗓子,才对崔钿轻声道:“若是耽搁下去, 指不定还要出甚么岔子。崔监军,依我之见,明日一到寅时, 咱们就动身出发罢。”   崔钿垂下眼来, 自是知道她是何用意。一来,拖延下去, 恐有不利, 待到这消息递到瑞王眼前, 那人见计划落空, 定会动怒。她这一动怒, 后果如何,可就说不准了。   二来,徐三先前跟村人出了主意, 叫她们今夜过后,便迁往邻县,表面上是为了她们着想,实则是要将她们推向死路,让这些村匪血债血偿。那些村民得罪了瑞王,心里头定是急得很,崔钿早走一分,村民便也能早走一分。这紧跟其后的一步步棋,才能随之落于盘中。   夜长梦多,万事都要赶早。   崔钿稍稍一思,随即又挑起眉来,问她怎么过了这么久才回来。徐三无奈叹气,这才将地牢之事复述了一通,那崔钿一听,却是饶有兴致,缠着她讲了许多细节。   徐三却是不愿多讲,敷衍了几句之后,又蹙眉说道:“一时情急,别无他法,方才选了这下下之策。幸而那人并非我朝儿郎,而是个大喇喇的金人。若换作是如唐玉藻那般的小郎君,只怕连我都是无计可奈。”   崔钿抿着唇,凑近她身侧,手肘搭到她肩上,轻声笑道:“你这话说得可没道理了。若是换成你院子里那小美人,见着能跑,早就哭哭啼啼地跑出去了。能留在这儿,死赖着不走的,那都是有脾气、有性子的……”   言及此处,崔钿故意逗她,两指撩起她散落的发丝,口中暧昧笑道:“你这美人计,那人定会中招。”   徐三不愿多谈,立时转了话头儿,压低声音,对崔钿道:“方才我见着阿母之时,瞧她那脸色,却是很不好看。我心里头猜疑不定,却也不敢贸然发问,思来想去,只能来你这儿扫听扫听。”   崔钿哦了一声,皱眉道:“其实也不是甚么大事儿。我跟徐阿母都是女的,被掳也就掳了,旁人听了,都要道一声可怜。只是你弟弟,乃是男儿之身,那些妇人虽没对他做甚么,但也……调笑了两句,摸了几下小脸儿。徐阿母对此便犯起愁来,私底下痛骂了你弟弟几回,说他是个不要脸的,若是他被匪徒掳走一事,传到了那些个闲人耳中……”   崔钿言尽于此,徐三却是心领神会。若是徐守贞曾被掳走这事儿,传了出去,贞哥儿的名声便也被玷污了。他的年纪已然不占优势,嫁妆也算不得多么丰厚,若是再受这样一个污名,只怕是真难嫁出去了。   她默然不语,双眉紧蹙,手指轻轻摩挲着发烫的茶碗。崔钿看在眼中,很是不解,又皱眉劝她道:   “你怎么也跟着犯起愁来了?徐老三,你好好寻思寻思。那些个村民……她们是绝不会说出去的。你和你家阿母,自然也不会将这事儿说与人听。唐小郎是你的仆侍,身契在你手里,更不敢多嘴多舌。我呢,定会为你守口如瓶,打死不说!算来算去,就差那郑七一个了。”   崔钿稍稍一顿,摸着下巴道:“那姓郑的不苟言笑,该也不是长舌妇才对。你若不放心,我一会儿再用我这六品乌纱帽,压她一回,对她敲打敲打。”   她话音才落,徐三却道:“不比了。我跟她去说。”   崔钿闻言,拍了两下她的肩,口中笑道:“是了,你那三寸不烂之舌,强于百万之师,自然也强过我这乌纱帽了。”   徐三笑了一下,低下头来,眉眼之间闪过一分忧虑。她默然半晌,方才低声问道:“娘子,车上的那些东西……可都还在?”   晁四所遗下的那些花草,在徐三看来,可比她攒下的那些金子,还要贵重许多。先前她们赶路之时,由于徐三与崔钿身份有别,便连崔钿的赶车妇人,都比徐三那车马婆娘稳上许多,徐三便将那两盆花草,小心搁到了崔钿车上。   此时此刻,徐三是担心不已,可又有些不敢发问——她生怕听到一个令她害怕的结果。   她已经失去了晁缃,难道……便连这些花草也留不住么?   崔钿瞥了她两眼,缓缓抿了口茶,接着闲挑灯花,口中低低应道:“我还不懂你么?你最看重的,便是一盆碗莲,一盆甚么草。你啊,就放心罢。那些匪徒将刀都横在我脖子上了,我都还死死护着你那东西呢。它们现如今,就好生生地待在我车里头呢,至于松土浇水,我可不管,你自己看着办罢。”   崔钿轻叹一声,复又抬起头来,缓声道:“大金锭,小银稞,那些土匪肯定会还回来的,她们不敢不还。只是那个,那个甚么,岳小青的书画,不知去哪儿了,我叫那些村匪去找,她们偏说找不着。反正那娘子已经死了,这尘归尘,土归土,你留着这些书画,也没甚么用处,找不着就算了罢。”   徐三听说碗莲与通泉草皆在,这沉甸甸的心,可算是落了地。可紧接着,她又听崔钿说,岳氏的字画,不知何时已然丢失,无处可觅,这令她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眼睑低垂,望着那盏中灯花,开过又落,几番自坠,自是怅然不已。   她坐于灯下,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又开口说话,先向崔钿道谢,感念她看护花草,接着便说天色已晚,要去找郑七相谈。崔钿也不曾多言,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接着摆了摆手,这便将她送离。   徐三离了崔钿之处,这便去找了郑七。她这些日子,和郑七相处下来,也知眼前这人,性子着实可靠,但这知人知面不知心七个字,可不是白说的,更何况她和郑七还身处不同阵营。因而徐三信她,却也不曾尽信。   郑七跟崔钿住同一个院子,为的就是守着她,护她周全。徐三的靴子离门槛还有好几步远呢,郑七便已在房中听着了动静,一手紧握刀柄,一边大步走来。徐三一掀帘子,便与她撞个正着。   二人面面相对,徐三不由一笑,随即故意叹了口气,对那郑素鸣道:“七姐,我跟你走得近,别人信不过你,可我最是信你。咱两个若是没去拾柴打水,只怕早就做了刀下死鬼,一命呜呼了。咱这是什么,这是过命的交情。”   徐三顿了顿,又轻声道:“既是生死之交,那我便有话直言了。护送崔监军上任,可是个要命差事,七姐你分明是得罪了人,而不自知。我跟你说老实话,你回去之后,若是跟瑞王如实禀告,瑞王不会赏你,只会恨你贻误时机。但你若是不说,瑞王还是会恼恨于你,你得罪过的人里,只怕还要加上瑞王殿下的大名。”   郑七蹙起眉来,沉声道:“你说的对,我是进退两难。只要我活着,瑞王殿下,就会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   徐三却笑了笑,平声道:“七姐莫慌,我记得你曾与我说过两件事。其一,瑞王殿下是赏信必罚,军纪严明,这是她的治军之道。如此一来,只要崔监军替你说话,说你守护监军,奋不顾命,那你就不曾触犯军法,瑞王她也罚你不得。   其二,你说过,瑞王麾下有四大将,你与其中的邬将军有些交情,她对你有知遇之恩,而邬将军呢,掌管的乃是燕乐县城守备之事。我劝你找些门路,暂且从军营调到城里,也算是避避风头。瑞王虽对你不喜,但她心怀天下,你之于她,不过是无名小卒罢了。用不了多久,她早就忘了你姓甚名谁了。”   郑七听罢之后,低着头,薄唇紧抿,默然许久,方才沉沉说道:“好。我听你之言。”   徐三见她听进去了,自是暗暗松了口气。她微微蹙眉,又兀自斟酌言语,想着要将贞哥儿的事说上一说。可谁知她还不曾开口,便听得郑七沉声道:“我方才无意听见,徐阿母在斥骂你家小儿。那话说的,很是难听。”   徐三故意叹了口气,缓声道:“唉,七姐你也在我院子里住过,也知我那娘亲,向来是踩着麻绳当蛇,大惊小怪。七姐你来评评理,那些个村妇,碰都没碰着我弟弟,左不过是嘴上占了几句便宜,怎么到了我阿母嘴里头,我弟弟就成了不要脸了?还说甚么,一辈子都要吃家里的了,再也嫁不出去了!”   她佯作烦躁,抿了口茶,接着又道:“我弟弟是清白的,反倒叫亲娘泼起了脏水。七姐你是明白人,若是旁人问起,你绝不会似我阿母那般糊涂。我弟弟待字闺中,云英未嫁,最要紧的就是名声。”   那名声二字,她说得极重。郑七听着,自是知道她是何用意。   郑素鸣听罢之后,稍稍蹙眉,手缓缓向下,细细摩挲着刀柄上那道道纹路。徐三则不动声色,一边端起茶盏,一边扫量着她。   桌案之上,烛盏之中,一穗灯花于焰之中开而又落,归于簌簌碎红。徐三眉头微皱,见她不语,才要出言,却见郑七抬起头来,沉声说道:“徐三娘,我若想做你的弟妻,你可看得起我?” 第82章 纸画钟馗驱鬼崇(二)   纸画钟馗驱鬼崇(二)   徐三一听这话,当即抬起头来。她稍稍蹙眉, 并不急着给郑七答复, 只低下头来, 手抚茶盏, 兀自思量了起来。   先前有那么几次,她找贞哥儿说话, 徐守贞一掀帘子, 第一眼看的却并不是她, 而是要先抬起头,瞧一瞧远处。她那时候虽觉得有几分不大对劲,但也未曾多想, 如今看来,贞哥儿莫不是在找郑七的身影?   徐三再一细思,又想起来尚在寿春之时, 好似看到过贞哥儿和郑七说话。如此来说, 两人倒也不是全无交集,贞哥儿若果真嫁与他去, 总比那盲婚哑嫁的强上不少。   只是这郑素鸣, 在眼下这个当口儿, 说出了这提亲之语……她这是见贞哥儿名声有损, 想趁虚而入, 捞个便宜?若是她不答应,郑七会否威胁她,要将这贞哥儿被掳之事撒播出去?又或者, 她是见得罪了瑞王,便想要借提亲之事,表志投诚?还是说……   徐三思虑半晌,随即一笑,抬眼看向郑七,缓缓说道:“我自然是瞧得起你的,只是这婚嫁之事,并非儿戏。我这做姐姐的,拿不定主意,一时之间,也给不了你准话儿。还要等我回去问过阿母,才能给七姐你一个答复。”   郑七不吭声,抿了口茶,才又对徐三沉声说道:“三娘,你说咱两个,乃是生死之交,那我跟你,也说老实话罢。我这人,笨嘴拙舌,说得不好,还请见谅。一来,你说的对,此事绝非儿戏。我是见过你弟弟的,我知他的性子,他也知我的脾气。二来,实不相瞒,我也是对你有钦佩之心,有意与你结交。你是文,我是武,咱两个文武相济,对你,对我,都有好处。”   郑七这话,说的倒也实在,但徐三却也不曾骗她,在她徐家里,拿最终主意的,到底还是徐荣桂。   待到徐三回了宅子里,将郑七之语,跟徐阿母一说,她原本还以为有人提亲,徐阿母该会大喜过望才对,哪知那妇人一听,紧抿着唇,半天都没说话。半晌过后,徐荣桂立起身来,默不作声,但将她往院子里拉去。   母女二人灯也不点,于月下坐了许久,徐阿母低头无言,也不知在寻思些甚么事儿。徐挽澜不曾见过她这般安静,此时此刻,着实有些不大适应。她蹙了蹙眉,压低声音,主动对那妇人开口道:“郑七提亲,也算是好事。她老成持重,七平八稳,不是那等轻浮之人。”   徐荣桂却啐道:“她那是哑巴打算盘——闷算!她若果真想提亲,之前怎么不提?现如今她落了难,又见抓着了贞哥儿的把柄,倒想起来靠咱家了?”   徐三皱眉道:“贞哥儿这事儿,往小了说,算不得甚么,若偏要小题大作,也不是做不出文章来。阿母你是个心高的,彩礼也要的多,郑七若是之前提亲,你未必能将她放在眼里。她这会儿提亲,反倒是聪明之举。”   徐荣桂一听,遽然抬起手来,狠狠拍了徐三后背一下。徐三嘶地一声,直起腰身,很是无奈地瞥向徐阿母,却听那妇人急道:“徐老三,我养你十八载,可不是为了让你胳膊肘儿往外拐的!郑七之前来提,我怎么就瞧不上她了?她好歹也是个当官的,我敢瞧不起她?”   徐三无奈而笑,连忙讨饶,接着又听徐阿母叹了口气,垂头道:“我是老骂你弟弟,可他到底是从我身上掉下的肉,这天底下,我是最心疼他的。现如今这世道,生作男儿,本就不易,这嫁人之事,更是仓促不得。我这挑三拣四,来回看不上,还不是为了你弟弟着想。”   徐三听得此话,颇有几分意外,不由抬起眼来,定定地看向徐家阿母。她抿了抿唇,随即正色道:“阿母若是不想让郑七做儿媳,也用不着为难,我直接回了她便是。你放心,我有法子,定能让她守瓶缄口,绝不将贞哥儿被掳之事说与人听。”   徐阿母却是没应声,想了会儿后,又低低叹道:“郑七是个好的,但她死过夫君,比贞哥儿大了十岁,面相瞧着也不顺,颧骨太高了些,这几点很是不好。”   她顿了顿,又对徐三小声道:“你弟弟在屋里头呢,你去问问他的主意。”   徐三得了令,这便掀摆起身,入了厢房。贞哥儿此时正睁着一双红肿眼儿,手持针线,于灯下缝补衣裳,见她过来,忙不迭地搁下旧衣,起身来迎。   徐三很是温和地笑笑,随即拉着他坐到炕沿,说了一番来意。贞哥儿听后,先是一惊,接着双颊羞红,低下头来,声如蚊呐道:“全凭阿母和阿姐作主。”   徐三见他还是如往常那般羞口羞脚的,不由叹了口气,轻声说道:“阿姐的主意,便是听听你的主意。你若愿意,也不必说些甚么,只管点两下头便是。你若不愿意,余下的事儿,你也不必操心,有阿姐替你收拾。贞儿,不用怕,不嫁也是无妨,万事都有阿姐帮你。”   贞哥儿闻言,身形微动,但却仍是低垂着头,默不作声。徐三离他如此之近,却只能瞧见他那蝶翼般的细密睫羽,还有微微泛红的细双眼皮,至于他眸中神色,却是始终无法得见。   过了许久之后,徐三才见他那小脑袋动了两下,且是上下动了两下,并非左右。她一笑,也不再多言,只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贞哥儿的头,这便起身出门,又将贞哥儿的意思传给徐阿母听。   徐阿母听过之后,啧啧两声,低声斥骂道:“好好好,男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好一个赔钱货,多半是早看中人家了,眼里头哪还有放得下我?”   徐三皱起眉来,示意她莫要多言。徐阿母哼了一声,又满脸厌弃地道:“罢了,就让那姓郑的捡个便宜。她当官的算甚么?等老三你考完科举,官比她的还大!”   俗话说的好,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喜欢,但这做婆婆的,瞧着儿媳,自然是怎么瞧都不顺眼。徐三前世之时,也受过婆婆的刁难,眼下对那郑七的处境,也有几分感同身受。   她摇了摇头,无奈而笑,接着又对徐阿母低声道:“贞哥儿的亲事,我心里有数了,只是这事儿,倒也不急着定下来。郑七得罪了瑞王,那娘子要如何处置她,这可都还说不好。为了贞哥儿着想,咱们还是先静观其变罢。一切事宜,年后再定。”   徐家虽说明面上徐阿母拿主意,但从根儿上说,徐三才是这家里的主心骨。此时徐三说要等,徐阿母只嘟囔了两句,倒也不曾反驳回去。   隔日天还未亮,徐三等人便披衣起身,驾车离去。由于先前那两个车马婆娘,皆已身首异处,埋尸雪中,因而徐三和郑七便临时充作车妇,载着徐家母子、唐小郎及崔知县,一路赶到了最近的密云县来。   密云知县听得崔钿来此,倒是十分殷勤,又是摆下饭局,差人来延请崔钿,又是给她送来银子,说是让她收作盘缠。崔钿却是记得徐三的遵嘱,一并推拒了去,只在密云稍加歇憩,一个时辰后,便又启程往燕乐赶去。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那知县之举,指不定又是瑞王设下的圈套呢!   却说一行人等赶到燕乐之时,天色渐晚,已近黄昏。时值年末,寒冬腊月,太阳本就落得早,此时望去,不过是灰暗天空,泛着白光的一个远点。   徐三坐于车架前,手勒缰绳,眯眼看了会儿那白色的太阳,转而又望向那城门之上,但见那匾额所写,恰是“东门楼”三个大字。这所谓东门楼,又名迎晖楼,正是燕乐县的东面城门。   两辆车架,一前一后,驰过城门,经由官兵问话。官兵中有一妇人,似是与郑七相识,瞧见她之后,连忙上前,引着两辆车马,走至僻静之处。郑七才一跃下车架,便听那妇人皮笑肉不笑地道:   “郑校尉,你遇着的那乱子,瑞王已然得了信儿了。我今儿一早听人说,说你遇上了母大虫,真真是惊着我了。如今见你平安无恙,妹妹我可算是放下心来了。吉人天相,吉人天相啊!”   那妇人说罢之后,又凑到她跟前,低声说道:“瑞王叫我在城门底下候着,就等着崔监军来呢。只是崔监军既是来监军的,那就不可住在驿站里头。你帮着监军收拾收拾,赶紧跟我一块儿,回营里去罢。”   徐三握着缰绳,在旁听着,心中不由一叹,想着果然如郑七所说,崔钿是一定要住到军营里头的,而似自己这般的闲杂人等,当然进不去这军事重地。如此一来,当真是要隔上十日,每逢休沐,才能见上崔钿一面了。   她有些忧虑地抬起眼来,向着身前那车架看去。崔钿却是不慌不忙,先问了那引路妇人一连串问题,说是城中有几处驿馆,哪一处最是划算,而在这驿馆住一宿,又要用多少银钱,徐三听着,知道她是在为了自己问,自然很是感念。   崔钿问罢之后,这才缓步走到徐三车前,挑眉笑道:“徐老三,你素来过耳不忘,也用不着我再重复一遍吧?”   徐三轻笑着摇了摇头,随即沉声道:“娘子多加小心。十日过后,我在远来驿等你。”   崔钿却是一笑,扬眉道:“用不了十日。我早打听过了,两日过后,便是当地的驱魔节,也叫那甚么洛萨节。到那一日,我就能出去找你了。”   这洛萨节,若是追根溯源,实乃西域节日,蒲察先前也曾几次三番的提起,软磨硬泡,想让徐三去看。燕乐县与大金接壤,城内的异族男女也并不少见,时日久了,难免吸纳了一些外族的节日风俗。   徐三听着,虽对崔钿担忧不已,生怕她中了瑞王的圈套,但对此情此景,也隐隐觉得有些好笑。两人盼着相见,说甚么我等你、你找我的,倒好似小情人一般。说来也是,这做幕僚的,设谋献计,一心为辅佐之人着想,倒比男女私情还真上几分。   徐三一笑,又俯下身来,与崔钿约好相会的时辰及地点。只是她和崔钿说好之后,再一抬头,正对上那郑素鸣的目光。显然,郑七是在探询求亲之事。   徐三没吭声,只对她笑了笑。郑七不解其意,眉头微蹙,又朝徐三身后的那车架看去。只是她看了一会儿,那车架却是毫无动静,实在叫郑七这眉头,蹙得更紧了些。   只是她便是着急,也是无用。对于郑七来说,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先过了瑞王这关。耳听得那妇人不耐烦地催促起来,郑七别无他法,只又深深看了徐三一眼,这便跃上车架,手握缰绳,继续为崔钿赶起车来。   那几人走后,徐三赶着车架,按着那妇人所指,寻到了远来驿前。哪知她进门一问,那掌柜的却是面露难色,说是近来燕乐城内,这又是洛萨节、又是要过年,不少邻县之人都来此赶庙会,驿站内早已客满,几日内都没有空房。   徐三一听,不由蹙起眉来,忙又问那掌柜娘子,可知城中哪间驿站会有空房。那掌柜的操着北方口音,一边拨弄着算盘,一边笑呵呵地道:“姑娘哟,你这来的真不巧。咱燕乐县城里,甭管哪家驿站,姐姐我门儿清,哪个都没空房给你。只是你也别犯愁,驿站没得住,咱就赁个院子呗。你这拖家带口的,还是赁个宅子划算!”   话音落罢,她抬手一指门口,示意徐三往门边看去,声音爽利道:“瞧着没有,那儿有个金人,耳朵边儿夹着根儿狗尾巴草。这甚么意思?就是说他手里头有宅子,咱都管这行当叫‘庄宅牙郎’。姑娘你放心,燕乐是咱宋人的地界儿,那小子不敢欺你。你只管去问他便是。”   这北方女子说话时的口音,倒让徐三觉得很是亲近。她前生就是北方人,之后又来北京上的大学,而这所谓檀州,差不多就是北京密云一带。前生的她从未想过,会用这样一种奇异的方式,于千年之前,再次与这片土地相遇。   徐三笑了笑,谢过掌柜娘子,这便提步出门,凑近那个插着狗尾巴草的金国小子。那小子见她过来,立时露出极为谄媚的笑脸来,飞也似地自怀里掏出个册子,双手捧着,递到了徐三手中。   徐三低头一翻,不由一笑。眼前这所谓的“庄宅牙郎”,倒是跟现代的房产中介无异,而他手里这册子,写的正是各处宅院的基本信息,而且是正面写着汉话,背面写着金文,足可见得这燕乐县城的商品经济,有多么的繁荣发达。 第83章 纸画钟馗驱鬼崇(三)   纸画钟馗驱鬼崇(三)   那金国小子名唤独吉,年岁不大, 生得黑瘦矮小, 但人却很是机灵。他在旁打量了徐三娘一会儿, 见她来回翻着册子, 久久不曾出声,便凑上前去, 笑着道:   “娘子, 我方才听你跟掌柜的说, 你家里头,一共有四口人儿。我这儿正好有个宅子,因是才说要赁出去的, 便不曾写在册子上,但小的我跟你拍胸脯讲,这处宅院, 既宽敞, 又便宜,桌椅板凳更是一应俱全, 娘子你只需添些被褥便是。”   徐三瞥了他两眼, 随即一笑, 道:“这宅子离此处多远?”   独吉忙道:“不远不远, 走上半盏茶的工夫就到了。娘子若是想看, 小的这就带你去瞧瞧。”   徐三想了想,转头又去跟那远来驿的掌柜娘子,交待了几句话儿, 一说若是有人来寻徐三,还请掌柜帮忙留意,二又说自己要随牙郎去看院子,只能让亲眷先在驿站里候上片刻,也要请掌柜的帮着照看一番。   那掌柜娘子是个爽利人儿,一听她有忙要帮,当即应了下来。徐三连连道谢,又给徐阿母等人留了些银两,这才随着独吉往巷中行去。   那独吉说半盏茶就到,果不其然,徐三跟在他身后,不快不慢,走了半盏茶的工夫后,抬眼一望,便瞧见了一处宅院。那宅子纤巧秀丽,檐牙飞翠,徐三眯眼看着,便觉得有些喜欢。   待到走入其间之后,徐三粗略一扫,见这宅子果如独吉所说,刮楹达乡,很是宽敞,别说住下四口人了,就是几十人,也都绝对够住。院中景致,虽比不得魏大娘的府邸那般讲究,但也是栏曲萦红,雪压梅敧,可谓疏密有致,淡雅天然。   再一想这宅子的价钱,徐三却不由蹙起眉来。先前她扫了一遍那册子,也算是领略了燕乐的地价行情,而眼下这宅子,无论是空间面积、园艺景致,还是地理位置,都是相当不错的……这等便宜,怎么就落到了她手里头?   思及此处,徐三也不讳直言,向那小子问了起来。独吉一听,却是笑道:“娘子莫急,且听我细细道来。这宅子,可不是要整租给你,只那西边的两处院子,各带了一大一小两间厢房,是赁给娘子你的。娘子和小侍住一处,阿母跟小郎君住一处,依小的看,再合适不过。”   徐三点了点头,却仍是疑心未消,只又不动声色地问道:“这宅子这般大,怎么不曾住人?我瞧着,好似也没住过人。”   独吉连忙道:“娘子真是心细。这宅子自打建成之后,确实还没住过人。说起这个,就要说说这宅子的主人了。”   徐三提耳细听,却原来此间宅院,乃是一位金人所建。早些年燕乐的地价比现在还低时,那金人便买下了这块地,盖了这宅子。那人名唤金元祯,是个做买卖的,主要家业都还在金国,没甚么工夫过来这燕乐。   独吉笑呵呵地道:“这做生意的,有钱就得赚。这宅子放这儿没人住,也不能由着它落灰不是?若能赁给外来之人,每个月赚上十几二十两银子,总好过一个铜板也没有。”   徐三却是问个不休,又挑眉笑道:“好啊,他有钱买地盖房,闲置这么多年不住,倒还缺那十几两银子?小子你莫嫌我不好伺候,只是我拉家带口的,还有个待字闺中的弟弟,我随便住哪儿都行,但我那亲眷,必须要住没有半点麻烦的地儿。”   独吉忙道:“没麻烦,没麻烦,怎么会有麻烦哩!娘子人美心善,是独吉见过最好说话的了!娘子你初来乍到,有所不知,来咱燕乐的金人,就是为了讨口饭吃,赚两个铜板,才不会想着去惹麻烦呢。我更是打小在燕乐长大的,从没听人说过我半点儿不好。”   那小儿接着又谄媚道:“娘子你有甚么想问的,尽管问罢。你问一个,小的答一个,绝对老老实实,没有半句虚言。”   徐三一笑,问道:“平日里主人不在,是谁替他看房的?”   独吉顿了一下,声音清脆地应道:“咱这宅子,左边挨的那户人家,也是个金人,跟咱金元祯金郎君相交已久。金郎君信得过他,便把这宅子交给了他打理。娘子到时候立契之时,也是先跟他画押。”   徐三垂下眼来,再含笑问道:“哦?既然如此,那我可得先见见这位邻人了。却不知这位郎君,尊姓大名?”   独吉低声道:“娘子唤他蒲察便是。”   蒲察二字,其实是个姓氏,并非名字。这金国人的名字,大多十分复杂,宋人念起来,往往会觉得十分拗口。为图方便,有的金人便只说姓氏,有的呢,则给自己起了个汉名。似这位金元祯,多半就是自起的汉名。   徐三一听蒲察两个字,蓦地想起昨夜里,那一双分外明亮的褐色眼睛。她稍稍蹙眉,兀自想道:照理来说,她比那蒲察走得早才对,那人好似也不急着走,现在回没回来都说不准。姓蒲察的人多了去了,独吉所说的这位邻居,也未必就会是他,约莫只是巧合而已。   这般想着,徐三摇头轻笑,又问了独吉几个问题,这便让他带着自己,到这位邻居那儿登门拜访。   二人由后门缓步而出,往左边一拐,这便到了那邻居所住之处。徐三细细一看,却原来这西边院落,与那邻人的宅院,不过就隔了条一米多宽的窄道而已。她在这儿扯着嗓子说句话儿,那边若是靠着墙,当即便能听得清清楚楚。   独吉上去叫门,徐三则立在檐下,低头思量起来。她方才看过那册子,若论性价比,实在是没有比金元祯这宅子更合算得了。她家这四口人,初来乍到,无处可去,必须要赶紧寻个地方住下,而眼下的这处宅第,两处院子,共四间房,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若说还有甚么地方,让她犹豫不决的,一来便是这邻居了,二来便是房主的身份。且说这邻居,他只是个看房子的,若是他将宅院赁出,乃是瞒着房主所为,到时候房主得了信儿,指不定还要惹出甚么麻烦。再说这房主的身份,独吉说得也不甚明白,徐三对此仍是抱有怀疑。   她正兀自想着,忽地听得吱呀一声,却是大门已开。徐三连忙抬起头来,向那来人看去,只是她这一看,却不由当即怔住,皱眉道:“……蒲察?”   那男人好似才洗了头,长发微湿,披散过肩,都没来得及编成小辫子,但那双明亮的褐色眼眸,还有那露着大白牙的阳光笑容,倒是和昨夜一模一样,分毫未变。   蒲察看见她之后,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一边咧着嘴笑着,一边将她迎进了门。二人坐定之后,徐三还在想着该要如何审他,却听得蒲察操着有些蹩脚的汉话,音调古怪地道:   “我……我昨夜遇见你之后,没来得及跟你说。你走了,我才想起来,燕乐县的驿馆,早就住满了。我赶紧骑马,回了城里。”   徐三轻笑着摇了摇头,挑眉道:“那个叫独吉的小子,也是你的安排?”   蒲察有些不好意思,哈哈一笑,道:“是。三娘你真聪明。我找不到你,也不知道你,甚么时候才到。燕乐县里,消息最广的,就是庄宅牙郎,各个驿馆前都有。所以我就找了他们。”   稍稍一顿,他又凑得近了些,小声道:“不要钱的。我和他们的行老,有交情。”   所谓行老,就是这些牙郎的头儿。徐三先前听那蒲察说自己是做买卖的,但见他憨头憨脑的,还有几分不信,但今日再见蒲察,她却已然信了几分。   徐三一笑,又稍稍侧头,定定看着蒲察,轻声问道:“你如此大费周折,就是为了将这便宜,拱手送给我?这个金元祯,是真的还是假的?”   蒲察抿了抿唇,眉眼带笑,也不知在兀自想些甚么,半晌过后,才挠了挠头,用那古怪的汉话,笑呵呵地回道:“金元祯,名字带个‘真’,当然是真的。他要将宅子赁出去,也是真的。”   话及此处,他清了清嗓子,又离徐三近了些,在她身侧低声道:“那个村子,我派人去看了。他们想跑,但是遇着了土匪,一个都没活下来。这个仇,是你替我报的。所以我呢,就替你贴、贴……贴补了,一些钱。这是我的报恩。”   贴补这个词语,对他来说,似乎是个难点。他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了怎么说。徐三听着,不由莞尔。   说罢之后,蒲察眨着一双又大又亮的褐色眼睛,又有些委屈地道:“但是报恩,是一码事,三娘你对我动手动脚……可不能就这么算了。你都没有说我的胸好看。我知道汉人有句话,叫‘痴心妇人负心汉’,后半句我不记得了,但我觉得,说的很有道理。”   蒲察说到最后,紧抿着唇,重重点了两下头。徐三不是蠢笨之人,自然早就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只是一来,她无心与他谈情说爱,二来,她还没摸清蒲察的底子,不想跟他有过多牵扯,因而此时此刻,她也只能故作愚笨,装聋作哑,假装甚么也听不出来。   但徐三也清楚,无论如何,在人品上,蒲察还是信得过的。他深入狼巢虎穴,乃是为了替手底下报仇,由此可见,他是有武技傍身的,而且,他很讲义气。   而昨夜她和他作戏之时,蒲察也不曾借机占她便宜,老老实实的,由着她来回摆弄,宽衣解带,作为一个来自男尊女卑国家的男人来说,他的品性,实属难得。   蒲察对她有意,但徐三觉得,或许只是因为他生在金国,没见过她这般的女子,不过是一时新鲜罢了。这新鲜劲儿,迟早是要过去的。再说了,他这周身上下,总有几分浪子的气息,这浪子的话,哪能和他认真?   徐三想着,礼貌一笑,身子稍稍往后,与他拉开了些距离,随即轻声道:“你,我自然是信得过的。话不多说,咱两个立契画押罢,契书定过之后,我就将银子给你送来。只不过……你给我贴补,我当然高兴,但是,我并不是替你报仇,只是顺便报了你的仇而已。汉人还有句话,叫做‘无功不受禄’,你的好处,我不能拿。”   蒲察挑起浓眉,抿唇想了一会儿,随即一笑,沉声道:“你是顺便,还是不便,你都给我报了仇,我心里高兴,那就偏要给你好处。三娘,你要是觉得心里过不去,我有个法子,能让你好受。我啊,汉话说得还行……”   他说到这里,徐三没忍住,抿唇一笑。蒲察看在眼中,也跟着咧嘴笑了,又继续道:“但我现在,只能读懂账本、契书上头的汉字,你要是有空,就教我认字罢。这样就是有来有往了。”   教汉字而已,哪抵得过那么多银钱?徐三知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这好处可不能白拿。两个人讨价还价,来回扯了好一会儿,总算是最终定了下来——徐三每日黄昏过后,都要来教他一个时辰,教的是习字、书法、作诗、为文。   徐三这样打算,其实也有自己的用意。一来,崔钿每隔十日,才能出得军营,她这个幕僚当的,基本等于赋闲,总得找点儿事儿做;二来,她每日读书备考,也要找点儿闲事做做,转移一下注意力,可不能死读书,读死书;三来……   先前罗昀曾对徐三提过,说是金国日后,必会卷土重来。而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无论是作为幕僚,还是作为官员,她都必须对金国有更多的了解。而蒲察,无疑是一个不错的渠道。   至于这最后一点……实在是因为蒲察的眼睛,有点儿像狗的眼睛。她一对上他那眼神,又见他待自己这样殷勤,心里头多少有些不好受,总想将他给自己的好处赶紧还回去。   崔钿说她心硬了,但她却知道,自己还是那个自己,从来都没变过。   作者有话要说:  让女主来这个地图兜一圈儿,也是为了给她更多储备~ 第84章 纸画钟馗驱鬼崇(四)   纸画钟馗驱鬼崇(四)   徐家几人住进这新宅子后,还要数唐小郎最是高兴。那小郎君能和徐三住一个院子, 虽说没能住一个屋里, 但这孤男寡女, 同在一个檐下, 再没旁人来扰,唐玉藻的心里, 早就又胡思乱想起来。   至于徐阿母, 却是另有一番思量。这夜里她过来找了徐三, 先抱怨了这燕乐城里都找不到卖瓜子儿的地儿,过后又对徐三蹙眉道:“郑七若是这回没出事儿,乌纱帽还能将将保住, 咱也不图别的了,赶紧把亲事办了。只是那郑七,乃是穷苦人家出身, 手里头不定有几个子儿呢……”   她话音未落, 徐三便已心知肚明。徐阿母愁的不是别的,就和数千年后的人们, 有着同样的愁绪——房子。这安身立命之所, 当真是一啼万古愁。   在徐阿母看来, 若要成亲, 起码也得有个小院子, 总不能还似现在这般,赁着院子,着实不像话。   那妇人越说, 越犯起愁来,又对着徐三低声道:“闺女,你给阿母拿个主意。若是咱又给买院子,又搭上好一笔嫁妆,这不就跟倒贴无异了么?且不说让郑七捞着个大便宜,咱身段放得这样低,等你弟弟过了门,人家便也不会高看咱一眼了。”   徐三低着头,一边整理着才从街上买来的书册,一边缓缓说道:“阿母听我一言。那个郑七,只要能过了瑞王这个坎儿,日后定是还要升官儿。到那时候,她在不在这燕乐县里,都还说不准呢。再说了,现如今她在军中当差,便是成了亲,又能回宅子待多久?她若能按我所说,找找门路,调至城中守备,那倒还能好些。”   她将最后一本算经,重重压在那一沓书的最上头,随即勾唇一笑,抬起头来,轻声道:“阿母,这时候想得再多,也是白想。明日便是洛萨节,我见着崔娘子,再跟她打听打听。”   徐荣桂听着,叹了口气,也知道一时之间,唯一能做的,就是干等着。这几日里她又是赶路,又是被土匪掳走,难免有些疲乏,便又对徐三道:“你这丫头,也不知心疼心疼你娘我。咱家里头,你弟弟的事,还要数我最操心!”   徐三无奈而笑,连忙又走到她身后,给她揉捏起肩颈来,嘴上更是跟抹了蜜糖似的,一个劲儿地奉承起她来。徐荣桂自是最吃这一套,徐三夸了她一会儿,她便满面生花,笑呵呵地道:   “这闺女没白养。老三,你弟弟是泼出去的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以后就改姓郑了,郑七去哪儿,他都得跟过去。俗话说得好,养女才能防老,阿母我就指着你升官发财,接我去开封享福了!”   徐三没吭声,笑了笑,好不容易将她哄走之后,又坐于书案之前,翻阅起书卷来。她看了整一个时辰的算学,手中执着炭笔,写写停停,将那几张草纸写了个密密麻麻,满是字迹。   州试之时,崔钿曾经说过,她之所以负于那贾氏文燕,就是输在了算学及诗文两门。诗文考的是平时功夫,她功底比不过古代土著,加之也没甚么天分,著文也是靠逻辑取胜,没太多的文笔可言。思来想去,徐三还是打算先将算学补上来,争取将弱势转为强势。她也坚信,自己一定能做到。   学了一个时辰之后,徐三才一搁笔,便听得那唐小郎立在门前,眉眼含春,丹唇微启,娇声说道:“娘子,天色已晚,可要奴伺候你歇下?”   徐三瞥了他两眼,又见夜色已深,有甚么事,大可以明日再做,这便立起身来,手捧书卷,坐于床沿,由着唐小郎替她褪袜沐足。   唐小郎蹲在地上,仰着狐狸般的小脸儿,一边轻轻揉弄着她那玉足,一边眯眼笑道:“娘子真是用功,这洗脚的工夫,都要用来看书。依奴所见,明年省试,娘子定能拔得头筹。”   徐三一笑,翻了一页,缓声说道:“你这马屁,可是没拍对地儿。这书可不是科举的书,而是教汉人学金文的。”   唐小郎不解道:“咱在这儿,也就待个一年出头,且这城里头虽有金人,但还是汉人更多,娘子……这是何苦。”   徐三笑了笑,却是没说话。她和唐玉藻有根本性的隔阂,虽说这小郎君聪明,有心计,甭管教他什么,他都一点就通,但有些东西,譬如远见,却是全然无法教出来的。   想要了解一个国家,必须懂得它的语言。而两军对战之时,唯有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还有一点,也是唐小郎所意识不到的。学习一门新的语言,可以有效地提高记忆力。对于徐三来说,这本《女真译语》,就是她用来放松的课外读物,也是她用来唤醒和提升记忆力的秘密武器。   这徐三娘一不回声,唐小郎便瘪起了小嘴儿来。他既不知哪里惹了娘子不快,亦觉得有几分委屈难言。徐三抬眼一瞥,见他耷拉着眉眼,自是明白了过来,便故作漫不经心地道:“这几日,你可还住得惯?”   小狐狸眼睛一亮,可算是得着了机会,连忙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先说这宅子里没人儿,他们虽只赁了西边两个院子,可却是哪儿都能去,实在是占了天大的便宜,接着又说在这燕乐城里,放眼望去,哪儿都能瞧着金人,那些郎君又黑又壮,打扮得怪模怪样,真是可笑又滑稽,不懂该怎么做男人,怎么讨女子的欢心。   徐三原本还没甚么困意,可听他说了这么一通,忍不住打起了哈欠来。唐玉藻看在眼中,瘪着小嘴儿,连忙噤声,不吭不响地替她擦过双足,又伺候起她洗面漱口。   徐三困意上涌,自是顾不得他是怎么一番心思,洗漱罢了,便撵了他出去。唐小郎回了自己那厢房里头,侧躺于榻,咬着指头,又是苦苦寻思起来——   如今没了晁四,三娘也还没上京,他必须抓住这空当,赶紧将生米煮成熟饭……不然的话,等到下一个晁四出来,他说不定早人老珠黄了,娘子哪里还瞧得上他!   唐玉藻如何心急,暂且按下不提,却说明日过后,即是这燕乐县的大日子——驱鬼节。及至半下午时,徐三收拾妥当,才要出门,去那远来驿等候崔钿,不曾想却听见院子里有人声若游丝,每个字都拉长了音,缓缓道:“徐……老……三,你还不……赶紧出来……迎我……”   徐三一听这声音,立时回头,却见崔钿靠着门,苦着脸,瘪着嘴,瞧那模样,也不知瑞王是怎么苛待她了。徐三怔了一下,赶紧迎她入内,又端来砂瓶,给她亲自斟满茶盏。   崔钿一瞧见那茶汤,叹了口气,当即一饮而尽,只留了一点儿茶根,接着便拉着徐三,絮絮然诉起苦来。却原来那瑞王说了,你崔钿既是来监军的,那你就必须懂军中的规矩,不然又要如何监之?她便令麾下四将,挨个带着崔钿,上午看粮草,下午看兵备,夜里头还要看士兵如何操练,看完了将士,半夜三更还要被瑞王叫去,一同秉烛夜谈。   崔钿边说着,边压低声音,忿然道:“她这般折腾我,偏我还抓不着她的短处。人家是名正言顺,光明正大,我若是不依,她可说了,会写折子参我的!徐老三,你赶紧给我出个主意。我就想当个富贵闲人,混混日子,可不想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天还没亮就被拉起来胡转。”   稍稍一顿,她用指尖沾了沾茶水,口中则继续抱怨道:“你可不知道,瑞王还说了,我入了军营,那就也算是兵。这两日里,我都和兵士一块儿喝白水,里头那水刺恁的扎嘴,如今见着你这茶汤,自然是稀罕得紧。”   徐三不动声色,轻轻瞥向桌面,却见崔钿用茶水在桌上写出了个字来——“反”!   徐三抿了抿唇,了然于心。瑞王如此折腾崔钿,一来是为了泄愤,二来则是装模作样,明明是反贼,却装起了忠臣。只是崔钿却不知怎的,短短两日,便已然捉住了她的马脚。   而崔钿用茶水写字,显然也是因为隔墙有耳,不得不如此行事。徐三一边随口应付着,一边抬起眼来,用余光瞥向院内,这一瞧,便瞧见了几个穿着盔甲的壮实娘子。   这可该要如何是好?若是日后她与崔钿见面,瑞王永远派人来跟,那她们两个,还能说上几句真话?   徐三抿了口茶,心中飞速想着,接着又低声道:“不知郑七可好?她从老虎身下,救出娘子,这份恩情,咱可断不能忘。”   崔钿瞥了她一眼,一边给自己倒满茶碗,一边故作随意道:“哦,她啊,我念着她呢。当时瑞王一问,我就说了,那老虎多吓人啊,那几个被老虎咬死的,都是护主有功,郑七虽没死,但也得记她的功。瑞王爽快,当即就论功封赏。可郑七是个死心眼儿,跪下来说自己有罪,没能护住其余姐妹,她死乞白赖的,瑞王便也不赏她了。啧,真是想不开。”   徐三默不作声,点了点头,心里已然有数。便如她先前所言,瑞王是绝不会当着众人的面儿罚郑七的。这一关,郑七已然勉强逃过,下一步,必须调至城中,避避风头,让瑞王忘了她这个小人物。   二人正相对而坐之时,忽地听得街外隐隐响起了鼓声来。那鼓点十分激越,崔钿一听,便转嗔为喜,高兴起来,一手拉着徐三道:“算了,不说这些事儿了。今儿是大日子,街上有庙会,咱俩赶紧打扮下,出去凑凑热闹。”   徐三笑了一下,摆手道:“我就不必了。我已经收拾好了。”   崔钿闻言,满面嫌弃,上下扫量着她,啧啧两声,道:“徐老三,我跟你说,这个洛萨节,乃是金国那边的年。再过两日,就是咱大宋的年。我可听当地人说了,从洛萨节到咱过年,这几天里,若是穿得灰扑扑的,那这一年就都过不好了。你不为自己打算,也要为你阿母、你弟弟、你那小美人,多多着想着想罢?”   徐三一听,就知道她说的是满口胡话,多半就是她自己瞎编的。只是她眼瞧着崔钿,却也不愿扫她的兴,只能无奈而笑,由着她唤来兵士,奉上妆匣及新衣,又陪她一同装扮起来。   罢了,人活在世,总归是需要一些仪式感的。既是年节,那就梳妆一番,讨个吉利罢。   崔钿扯着嗓子,唤了唐小郎过来。唐玉藻虽久不替人梳妆,但这手法,竟也不曾生疏,一口气伺候两个娘子,也称得上是游刃有余。没过一会儿功夫,徐三抬眼一看,便见镜中的自己香腮和粉,燕脂淡匀,配着这酥胸半露的襦裙,裹着这大红鹤氅,那股俏生生的少女气息,竟也于此时失而复得。   徐三定定地看着那菱花镜中的少女,半晌过后,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唐玉藻立在她身侧,低眉垂眼,一心为她簪好珠花,对此却是全然不曾察觉。   作者有话要说:  读者“鳃鳃鱼”,灌溉营养液+202017-07-20 13:48:24   读者“甜竹君”,灌溉营养液+22017-07-20 09:42:07   读者“祁小喵”,灌溉营养液+102017-07-19 21:46:38   读者“界泱”,灌溉营养液+22017-07-16 18:54:57   读者“甜竹君”,灌溉营养液+32017-07-16 18:43:51   读者“爱萌物的呆莲”,灌溉营养液+102017-07-14 08:40:36   读者“甜竹君”,灌溉营养液+22017-07-13 22:36:14   谢谢各位的营养液~因为后台没有提醒,必须点进去看,所以我老是忘……不好意思~ 第85章 风月佳时逢故人(一)   风月佳时逢故人(一)   徐崔二人收拾妥当,这便上街游逛, 放眼一望, 便见夜光如昼, 花灯万盏, 大道上红飞翠舞,锣鼓声不绝于耳。崔钿是爱热闹的人, 一见着这副景象, 立时打起了精神来, 拉着徐三便往人堆里挤。   只是她虽兴致十足,徐三却是心思根本不在此处。她这个幕僚当的,真可谓是尽职尽责, 便是到了这么吵闹的地儿,她也在思索着崔钿该如何应对。   她由着崔钿拉着,偶尔出声, 敷衍几句, 只一个劲儿地皱眉思量。崔钿看在眼中,自是蹙起了眉, 便嚼着手中的冰糖葫芦, 含混说道:“我说徐老三, 你这是在想哪家郎君呢?是你没带出门儿的小狐狸?还是住在你家隔壁的傻大壮?”   徐三轻笑着摇了摇头, 正要说话, 忽地听见沉沉鼓声愈来愈近,好似雷鸣阵阵,震得人耳膜发颤, 心跳加速。徐三皱起眉来,回头一看,却见不知何时,二人竟已被包围在了游行队伍当中。   这所谓的洛萨节,乃是西域节日,又名驱鬼节。因此便有许多金人,基本都是男人,齐聚街巷,或是扮作青面獠牙的妖魔鬼怪,或是扮作斩妖除魔的神兵天将,混做一团,扬啰捣鼓,亦歌亦舞,绕行城中。   徐崔二人,及那三个兵士,夹在这队伍当中,由于穿着打扮十分平常,倒显得十分格格不入。有几个金人似乎是起了兴致,叽里咕噜地也不知在说些甚么,竟绕着崔钿与徐三跳起了舞来。   这寒冬腊月的,前两日才下过雪,这几个金人面上涂着红绿颜料,梳着一头的小辫子,竟也不怕冷,皆光着膀子,嘴里头呼呼哈哈,跳来跳去,瞧着倒也没甚么恶意,好似只是逗这几人玩玩。   崔钿不曾领略过这般风情,偏着头,咬着山里红,兴致盎然地看着几人跳舞。徐三在旁淡淡一扫,却蓦地忆起了蒲察的话来。   那家伙说什么来着?   是了,先前尚在村中之时,他便千叮咛万嘱咐,非要让徐三去看驱鬼节的庙会。前两日她给他去上第一堂课,临走之时,那男人又说了好几遍,教她一定要上街。   徐三挑了挑眉,摇头轻笑。而旁边那金人见她打扮得如此俏丽,此时又勾唇轻笑,便壮起了胆子,一边跳着舞,一边凑到她跟前去,眼神灼热,用那极其蹩脚的汉话夸她道:“你,好白,高,真美!”   其实倒有不少金国男人,对相邻的宋国,颇有几分向往。当然,不排除其中有些男子天生就有受虐倾向,然而更多的男子,则是认为女尊国的女子放浪而随便,大宋国在他们心中,是极为理想的艳遇之都。   虽说在女尊国,人们对于男子的审美,还是更偏向于娇小秀丽,但是在这些边关县府,审美风向却已悄悄有了变化。金人来了这儿,也有很吃得开的,甚至还有女尊国的女子,被迷得神魂颠倒,不惜违抗大宋律法,放弃女子为尊的体制,追随情郎,逃到了金国去。   徐三扫了两眼,便知这几人是甚么货色,对他们是半点儿兴趣也无。她瞥向崔钿,见她乐在其中,便回过头来,给那兵士使了个眼色,叫她赶走这几个金人。哪知那当兵的妇人还未出手之时,徐三便见有个男人出现在了这几人身后,看那个子,足足比这些金人高出了一头还多。   那男人身躯凛凛,牛高马大,好似铜浇铁铸一般,再配上那龇牙咧嘴,金刚怒目的鬼头面具,幽幽青光一照,当真是十分可怖。   徐三蹙起眉来,便见那男人低下头来,不知跟那几个金人说了些甚么,紧接着,那几人便脸色一变,话也不说一句,混入人群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崔钿见那几人跑了,眉眼一耷拉,长长叹了口气。徐三才欲对那男子道谢,却忽地被身后人群一挤,脚步一个踉跄,便往前栽倒过去。   男人无奈低笑,连忙伸出大手,一把将她扶稳。徐三很是不好意思,才要道谢,却见那男人低下头来,凑近她耳畔,用那标志性十足的语调,隔着面具,瓮声瓮气地道:“小师父,连我都认不出来?”   徐三一听小师父这仨字儿,立时反应过来,伸手一推他,眯眼而笑,随口谎道:“早就认出来了,就等着你来解围呢。不然我怎么不叫这几个兵娘出手?”   崔钿眯起眼来,扫了两人两眼。庙会上吵闹得很,她只见这两人嘴唇动个不停,至于说了些甚么,却是断断续续,只能听得只字片语。   但是崔钿是谁啊,是惯常出入风月场的人。先前在开封府时,她坐在那莺花寨里吃酒,抬起眼皮子一扫,便能看出在场诸人,谁对谁求而不得,谁跟谁滚过炕席,哪个跟哪个是旧情人儿,哪个和哪个又是暗通款曲的狗男女。   眼下她一看,就知这俩人,哪怕今日无事,明个儿也要出事儿。崔钿笑了一下,又轻轻一叹,稍稍退后两步,便见那金国男子低下头来,也不知说了甚么,便唬得徐三娘挽袖抬手,去抓他腰间剑柄。   唉!崔钿又笑着叹了口气。   方才从军营来城里的路上,崔钿就听那几个将士说了,说在这庙会上,若是见着有个男人,足蹬黑靴,腰缠金带,身披黑色大氅,偏偏头上还带着个青铜鬼面,那这人不是别人,就是今日庙会上的“鬼王”,亦称“阎魔”。而哪个小娘子,若是拔了他的剑,那就要做今夜祭典上的“鬼后”。   眼看着徐三这般的聪明人物,竟然也能落入旁人圈套,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崔钿可是不愿放过。她负手而立,但笑不语,眼睁睁地看着徐三娘的手,离那缠着龙纹的剑柄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哪知就在徐三将要碰到黑剑之时,她却忽地收回手来。蒲察一怔,回头一看,便见花灯之下,那小娘子俏生生地立在眼前,挑眉笑道:“你又骗我。我要是拿了这剑,只怕是落不着甚么好事。”   蒲察顿了顿,咧嘴一笑,眨了两下眼,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三娘你……怎么看出来的?”   徐三不由缓缓笑了。她可算看出来了,眼前这个蒲察,腹黑得很,可不是甚么十成十的老实人。   他喜欢她,也知她初来乍到,肯定要找宅院住,所以就找了所有牙郎,守株待兔,等着她自投罗网;他也知她定然心中有愧,所以才说甚么自己汉话不好,哄她来给自己教习汉文。   而这拔剑之事,很不巧,徐三备考科举,复习地经之时,就曾在书上读到过。那是个很偏的知识点,不过就是十几个字,一笔带过,但徐三早将那本书倒背如流,自然也对洛萨节的风俗很是了解。   蒲察是个商人,且是个赚了大钱的商人。有言道是无商不奸,他又怎么会是全无心机?扮猪吃老虎,就是这男人的花招。而跟商人打交道,可绝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徐三眯眼而笑,一声不吭,蒲察低头看着,只觉银灯相射,凤烛交光之下,那少女的脸庞,愈发娇俏可爱起来。他心上一软,喉结微动,随即靠近她耳侧,话中故意带上了些央求的意味,缓声笑道:“三娘,行行好。我替你解了围,你是不是也该,帮帮我的小忙?”   徐三稍稍一扫,却见崔钿已然退到了街边,举着冰糖葫芦,对她挤眉弄眼。徐三抿了抿唇,再回过目光,看向眼前这张青铜鬼面,心中难免有些纠结起来。   对于蒲察,她是有所图的。学习外国语言的话,光看书可是远远不够,必须要听人说,并且张口和人说。她着实需要一个语伴。   但是蒲察对她有意,这件事阻碍了她的决策。   蒲察见她不说话,瞧这样子,似是硬起了心肠,不愿答应下来。啧,这可不在他的计划之中,饶是蒲察,此刻都不由有些忐忑起来。   但商贾到底是商贾,在谈判这件事上,他们甚至能比讼师做得更好。   蒲察眨了两下褐色的眼儿,并不气馁,又倾身向前,操着古怪的汉话,笑着说道:“三娘,我可以教你金文。那天你,来教我,我看见你抱着的书里,有一本《女真译语》。我以后可以,每天教你半个时辰,来罢,三娘,拔出我的剑。”   时至此时,蒲察也看明白了。徐三娘是聪明人,她或许不喜欢猪,喜欢的也是聪明人。   他不动声色,眼看着她红唇轻抿,眼睑低垂,显然是动了意。蒲察咧嘴一笑,又继续许以好处,道:“能让你花那么多工夫看的,肯定是你,都觉得难的……东西。我是做买卖的,我很擅长,算账。”   算学?这小子的眼睛倒是尖,她那日在他府上等他,为了尽可能地利用时间,便揣了三册书过去。她见他不曾出言询问,还以为他不曾留心,谁曾想他却将每本书都记在了心间。   但是徐三对于蒲察的能力,却仍是将信将疑。这古代科举所考的算学,和打算盘、看账本,虽说有些关联,但却绝不是同一件事。不过……《算经》中的题目叙述晦涩而又难懂,个中算法,亦是落后且复杂,徐三已经知道正确及简便的解法,所以在理解应用上,反倒不如那些古代土著。或许……蒲察当真能够教她?   唔……这家伙他,识得全《算经》上的那些字么?   眼瞧着徐三蹙起眉来,蒲察心上一紧,不肯放弃,又眉头紧皱,沉声说道:“我还会武功。你以后,不是要考试,当官吗?会有很多人害你,我可以教你招式。”   徐三一听,不由失笑。她眼神清亮,抬起头来,定定地看向那鬼面男人,随即轻轻点了点头,清声道:“好。那我们就……”   话及此处,她转而用金语说道:“一言为定罢。”   作者有话要说:  争取二十章之内结束这个地图 第86章 风月佳时逢故人(二)   风月佳时逢故人(二)   蒲察见她答应下来,咧嘴一笑, 欢呼一声, 随着鼓点声跳了几下舞, 高兴得跟个孩子似的。徐三见他头戴青铜鬼面, 举止却是这般孩子气,不由觉得有几分好笑, 轻抿着唇, 摇头一叹。   她和崔钿先前早已约好, 若是中途分开,便在远来驿汇合。此时她立在蒲察身侧,回过头来, 一眼便看见崔钿站在街边,手持着冰糖葫芦,冲她笑着点了点头。   徐三安下心来, 再一回过目光, 便见那位阎魔大人微微欠身,青铜鬼面映着花光, 结实的胳膊则伸了出来, 等着她伸手挽住。徐三笑了一下, 眼见得围观诸人也撺哄起来, 这便伸出手来, 轻轻挽住蒲察的手臂。   众人叫嚷起哄之际,鼓点声也愈发密集起来。蒲察挽着徐三,为了照顾她, 特意放慢了些步子。璧月当天,珠帘排户,二人行于大道之间,眼见得花灯十里,耳闻得乐声四起,徐三这么一个冷静的人,此时也不由起了些兴致。   二人没走多久,便有步辇摆了过来。徐三作为一个大宋国的小老百姓,还是头一次坐这东西,感觉颇有几分新奇,只是待到坐上去后,徐三看着抬步辇的那几个金国汉子,反倒有些可怜起他们来,兀自想道:   蒲察这牛高马大的,自己也不是甚么娇小玲珑的小娘子,真真是辛苦了这几个汉子,跟抬了两头猪似的,也不知能分几个银钱。   徐三兀自出着神,浑然不知那身侧之人,正在面具之下痴痴发笑,直直地盯着她,半晌也移不开眼来。   鼎沸人声间,卿月花灯下,徐三不经意抬头,却见身侧那副青面獠牙的鬼脸,几乎就要凑到自己脸上来了。徐三抿唇而笑,连忙抬手去推,蒲察这才回过神来,很不自在地清了两下嗓子,这便坐正身子,看向前方。   只是这所谓十里花灯,哪里比得上身边娇娘好看?蒲察低咳两下,想了想,随即稍稍弯腰,用那怪里怪气的汉话,对徐三说道:“别忘了,我是鬼,你也是鬼。今天,是驱鬼节。我和你,都是要被驱了的。”   洛萨节的习俗,徐三早已知晓,这所谓鬼王鬼后,待到上了那祭台之后,便要和大仙斗法,当然,最后肯定是要被斗倒的。说到底,无非就是演一场戏,给围观群众找些乐子罢了。   徐三笑吟吟地看向蒲察,蒲察离她这样近,又跟她并肩而坐,此时一撞见她那眼神,说话都结巴了起来,大脑中更是一片空白。他咧嘴一笑,只想跟她一刻不停地说话,便又稍稍低头,结结巴巴地对她说道:“你、你冷不冷?”   男人这话音落罢,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甚么话儿。他眼神一扫徐三,忽地瞥见她那襦裙领口处,露着一片雪白不说,更有一道无法忽略的深深阴影。蒲察呼吸一滞,赶紧收回目光,假作无事,掩口低咳了两下。   由于面具遮挡的缘故,便连他这低咳声,听起来都嗡嗡的。徐三一笑,应道:“我当然不冷。你呢?你热不热?”   蒲察鼻间萦绕着的,尽是她身上那淡淡花香。这一股浅淡香气,可把这位大商人的脑子都熏坏了些。   他眨了两下褐色眼儿,张口欲言,却忽地忘了她方才说了些甚么。蒲察磨了磨牙,很是有些懊恼,幸而徐三以为四下吵闹,他不曾听清,便不厌其烦,又含笑道:“我说你啊,戴这么沉的一个面具,不觉得又闷热又赘重么?”   蒲察一笑,如实答道:“确实不好带。但是,大家说我个子高,长得,霸气,就来请我当鬼王。都是金人,我不能推托。”   徐三想了想,便凑近他耳畔,轻声笑道:“一会儿到了台子上,你可别逞能了,使上两招,便认输罢。如此一来,你也能少受些罪。”   蒲察却是蹙起眉来,缓缓摇头,沉声笑道:“这可不行。我小时候,最爱看的,就是洛萨节的祭台比武了。虽然我,肯定要输,但男子汉大丈夫,输也要输得好看。”   徐三见他执意如此,不由多看了他几眼。哪知她才一抬头,便看见蒲察的脖子上,已然满是汗水,皆如黄豆般大小,连续不断地渗了出来。   眼下正是寒冬腊月,徐三嘴上说不冷,那也是因为崔钿给她买的这大氅保暖。而蒲察,分明已然热到如此地步,却还强撑着要应人所托,带着如此沉重的青铜面具,到那祭台上作戏比武,且一点儿都不愿敷衍。   徐三抿了抿唇,便也不再出言劝他,只自袖中抽出香帕,在他颈后擦拭起来。蒲察原本正盘腿坐着,忽见她倾身过来,还替自己轻拭汗水,这汗水,反倒愈流愈多了起来。   蒲察这心猿意马,骨软筋酥的,眼看着祭台越来越近,哪还有比武的气力。他笑着叹了口气,连忙按住徐三的胳膊,缓缓笑道:“别擦了。擦不完的。”   稍稍一顿,他又眯眼笑道:“三娘你,要是想擦。夜里回去,我从头到脚,随你擦个够。”   徐三嗤笑一声,没好气地瞥了他两眼,手上一甩,便将那已然湿透的帕子甩到了他怀里去。蒲察倒是不嫌弃,双手将那帕子捧起,小心翼翼地搁入了袖中。   没过多时,二人便乘着步辇,来到了祭台之下。徐三抬眼一看,便见那祭台边上,里三层外三层,围的尽都是人,且大多都是金人。密鼓紧锣声中,徐三由蒲察扶着下了步辇,随即缓步而行,登于台上。   其实她这角色,着实分不着甚么戏份,说白了就是一尊花瓶,充个场面而已。徐三乐得轻松,就站在边上,看起蒲察与那仙人比起武来。只是那仙人虽也是个壮汉,但无论是功夫还是力气,都与蒲察相去甚远,蒲察无可奈何,便只得在交手之时,用金语低低指导。底下人听不着,徐三在旁,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她抿唇轻笑,不经意间,抬起眼来,看向台下。徐三随意一瞥,却见人群之中,有位俊美郎君,身骑白马,衮衣绣裳,瞧那高髻长衫,好似是汉人,但再看那气度,却又像是金人。   徐三眉头稍蹙,心上闪过一丝疑惑,但也不曾多想,只又收回目光,看向台上两人来。   那二人龙腾虎蹴,各显神通,大战了十数回合,赚得了底下百姓不少喝彩声,这才算是收锣罢鼓,就此休战。徐三眼见得这戏作罢,连忙走上前去,欲要搀扶蒲察,哪知蒲察却是避了开来,一手摘掉面具,一边露着那口大白牙,笑道:“男子汉大丈夫,不准你扶。”   徐三一笑,又道:“你这面具,倒也有些好处。那人打你的时候,一点儿都不敢打你的脸,也免得你鼻青眼乌,头破血流了。”   蒲察挑眉笑道:“三娘,你这是在,心疼我的脸吗?”   二人下了祭台,蒲察已是满身大汗,也顾不得许多,当即便脱去大氅,丢到了赶上来的小厮手中。这还不够,他两手一扯,又光起了膀子,露出了那肌肉虬结的上半身来。   徐三在女尊国内待了数年,不觉间竟养成了习惯,一看见男子脱衣,便下意识稍稍别开了眼来。蒲察见状,咧嘴一笑,故意离她近了些,纠缠她道:“三娘,我问了你,好几次,你都没说过话。你说啊,我的胸,到底好不好看?”   徐三无奈失笑,摇了摇头,随即回过头来,对他说道:“好了,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我帮了你忙,你可别忘了你许给我的好处。天色已晚,你赶紧回去,洗洗你这身臭汗罢,我还有事在身,先走一步。”   蒲察见她要走,也不敢逗她了,眨着琥珀般的眼睛,连忙将她喊住,对她殷勤道:“别。我送你罢。我有马,小厮有马。”   说罢之后,蒲察对那小厮急急招了两下手,那小子会过意来,连忙将马牵了过来。徐三把着眼儿一扫,红唇微抿,似笑非笑地对蒲察道:“只这一匹?”   蒲察轻轻唔了一声,不复多言,但那副心思,已然是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徐三轻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就要走。蒲察瞪大了眼睛,连忙又将她唤住,随即抿了抿唇,咧嘴一笑,无奈道:“只这一匹,你骑走罢。”   徐三瞥了他两眼,也不多说,脚踩马镫,翻身而上。她手勒缰绳,居高临下地看了蒲察一会儿,眼见得他打着赤膊,却还满头是汗,只顾着咧嘴傻笑,到底是心软了下来。   徐三轻叹一声,往后坐了坐,随即低头道:“你这马,受得住两个人吗?”   蒲察眼睛一亮,连忙应声道:“受得住,受得住。”   徐三挑了下眉,抬了抬下巴。蒲察会过意来,稍稍犹疑了一下,到底还是翻身上马,坐到了徐三身前——   对于蒲察来说,这种感觉,真是怪异极了。   但同时,他也莫名地兴奋了起来。 第87章 风月佳时逢故人(三)   风月佳时逢故人(三)   虽说同乘一马,但徐三也不曾和他贴得太近, 隔了约莫两指的距离。然而即便如此, 蒲察却也已经是面红耳赤, 想入非非, 待到徐三跟他说话之时,这位大商人才堪堪回过头来, 咧嘴一笑, 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三娘你, 说什么?我、我没听着。”   徐三轻笑着摇了摇头,翻身下马,站稳身形, 随即于那花灯之下,仰起头来,边轻抚着马背, 边缓声笑道:“我说, 我到了。这匹马,你骑走罢。”   蒲察一怔, 猛地抬头, 却见眼前所见, 正是那远来驿站。男人一笑, 故意重重叹了口气, 毫不掩饰自己的失落之情。   他遽然稍稍弯下腰来,紧紧盯着徐三的眼睛,目露期待道:“小师父, 明天来不来教我?”   徐三笑道:“不敢不敢。打从明日起,你也是我的小师父了。”她稍稍一顿,又正色道:“蒲察,我可是一心向学,你啊,可不要糊弄我。金文,我是定要学会的。至于算学……”   徐三低笑道:“你若是不会,也不必逞能了。还有那功夫,学起来绝非易事,你若要教我,可得对我严些,你若觉得我并非可塑之才,那就教我些小把式罢,也不必太强求。”   蒲察的神情也认真了起来,他薄唇紧抿,浓眉微蹙,有些着急地道:“三娘,我不欺你。前两日你教我习字,很是认真,我,我……我分得清的。我,我那个你,是一回事,教与被教,则是另一回事了。”   我那个你?这算是甚么话?徐三不由失笑,脸上微红,别开了眼来。蒲察见她如此,只觉得她这柳眉春面,娇娇笑靥,愈看愈是好看。   眼见得徐三又要哄他走,蒲察直起身子,手握缰绳,又痴痴对她笑道:“三娘,你今夜真美!”   这话说罢之后,蒲察只觉得自己双耳发热,胸膛里的那一颗心,此时亦是胡奔乱撞。徐三却只笑了笑,轻轻瞥了他两眼,这便转身,掀起门帘,进了远来驿内。   蒲察坐于马上,正不住回味着她那笑靥之时,忽地听得前方有人轻笑道:“晃斡出,这是被哪家美人迷住了?”   晃斡出乃是蒲察的名字,他的全名便是蒲察晃斡出。而眼前之人,不但知道他的名字,且说的还是十分地道的女真语。   蒲察眉头一皱,抬起头来,这一看,不由露出了惊喜的笑容来。他驱马上前,爽朗笑道:“十四郎!”   那人微微勾唇,眸中神色,却是分外阴晦深沉。   此时的远来驿内,因那掌柜的生了炭火,倒是比外头暖和许多。徐三掀帘而入,走了两步,额上便已冒出薄汗,不得已只能褪下羽氅,缓步坐到早已等候多时的崔钿身侧来。   崔钿见她过来,晃了晃手中杯盏,侧头玩笑道:“那金人厉不厉害?”   徐三扫了两眼,见她身边并未跟着那几名兵士,不由眉头稍蹙,心生疑虑。崔钿见状,又得意笑道:“徐老三,你快点儿猜猜,猜我崔钿崔监军,是怎么甩掉那几个跟屁虫的?”   徐三抬起头来,看了两眼她面上的红印,自是了然于心,便含笑道:“瑞王治军甚严,不许麾下将士出入那烟花柳巷,如有违者,便要以军法处置。我想崔监军,必是钻了这个空子。”   崔钿撇了撇嘴,抿了口小酒,兴致索然地道:“又叫你说中了。我非要进那勾栏里去,那几个妇人自是进不去。我叫她们在门口等一个时辰,实则却是从小门溜了出去。在这远来驿里,独自一个,饮了好一会儿黄汤马尿,可算是把徐三娘你给盼来了。”   徐三见她话里带着怨气,连忙亲自给她斟酒,又自罚了三盏。崔钿知她酒量不行,平常若非有事应酬,也是绝不沾一滴酒的,此时见她如此,不由勾唇一笑,就此将她饶了过去。   徐三饮罢三盏,掏出帕子,轻拭唇角,崔钿凑近她身侧,又压低声音,对她缓声道:“瑞王营中,有一处染坊,说是给兵士染衣裳的,譬如那骑马的,和这走路的,就要穿不同的色儿。而这处染坊,则是由瑞王麾下四大将中的孙牧掌管。”   徐三心上一凛,知道崔钿这是要说正经事了。她早先也听罗五娘提及过,说这孙牧,打从瑞王还是少女时,便跟随其左右,乃是瑞王最为看重的。这染坊,既是由孙牧掌管,其中必定有些道理。   果不其然,紧接着,她便听得崔钿低声道:“那些在染坊里做活的人,都自有一套行话。孙牧跟那染坊的人,交待事宜之时,倒是也不避着我,还跟我提了几句。嗤,她必是以为我养尊处优,不会懂得这染坊的行话,可我先前在寿春为官之时,为了办起集市,东奔西走,日日与那些商妇吃酒。有一回在席上,众人行起酒令,便用上了这染坊的行话来。”   崔钿话及此处,面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来。她手指绕着自己的发丝,柳眉挑起,窃笑道:“不巧不巧,略知一二。”   徐三挑眉问道:“那这孙牧所说的行话,又有甚么反常之处?”   崔钿冷哼一声,道:“在染坊的行话里,靛青叫做‘烂污’,绿色唤作‘翠石’,白色则称为‘月白’。孙牧与那染坊妇人说话之时,却竟提起了‘蛇屎’之语。蛇屎是甚么?正是——明黄之色。”   明黄色乃是只有天子方能穿的颜色,瑞王之心,已然不言自明。徐三听着,眉头紧蹙,又凑近她身侧,压低声音,对她严肃道:“这便跟打官司一样,咱们还不曾抓着确凿罪证,若是急着指认,说不定还会被反咬一口。且这燕乐县内,里外都是瑞王的人。依我之见,娘子还是要先扮作膏粱子弟,无能之辈,眼下这光景,无为即是有为。”   崔钿点了点头,沉声道:“我知道。还要等。”   稍稍一顿,她又挑起眉来,对徐三缓声道:“不和你玩笑了,我问你,你为何要给那金人好脸色?”   徐三低下头来,勾唇轻笑,道:“我也不瞒你,我想学金文。宋金之战,已然过了五十余年,金国本就是豺狼野心,潜包祸谋,如今它元气已复,十余年内,两国之间,难保不会再有一战。既然来燕乐走了一遭,那便不能白走,总要学得点儿甚么才好。”   崔钿点了点头,又轻声道:“徐老三,你莫怪我多嘴,只是你以后,多半是要做官的。只要那顶乌纱帽,落到了你的头顶上,那就不知会有多少人,在旁虎视眈眈,背地里言三语四,只等着寻出你的把柄,将你一把拉下马来。”   她眼睑低垂,勾唇轻笑道:“那金人,鼻子挺,手也大,一看就是不错的货色,你若想试试,我非但不拦着你,还想把你推到他怀里去呢。只是记好了,你们必须得私底下往来,甚么亲亲摸摸的,千万莫要摆到台面儿上来。不然待你当了官,人家参你一本,说你曾勾结金人,那这脏水,可就怎么都洗不掉了。”   徐三心上一凛,连忙点头称是。她红唇微抿,手指轻轻摩挲着杯盏,眼望着那茶叶飘于水间,沉浮不定,一时之间,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宦海浮沉,如履薄冰,容不得半点马虎。   蒲察……不过是个过客罢了。   夜色苍苍,街巷之上,花灯渐灭,人声渐退。徐三与崔钿说完了话儿,又与她约定好下次相会之处,接着便拜辞而去,归于家中。   唐小郎见她回来,且身上带着酒气,故意嫌弃了她好一会儿。徐三与他笑语几句,便坐于桌前,摊开书册,专心一志,做起了算经题目来。这夜她精神不错,思维很是清晰,一做起数学题目来,竟于不觉间,攻克了许多先前困住的难题。   待到她从那算经之中,回过神来,却见四下已然静寂无声,约莫已到了丑时。徐三收起书册,缓步而出,走到唐小郎那屋前,默不作声,轻轻一瞥,却见那小郎君坐于榻上,身子歪倒,已然打起了小盹儿来。   徐三微微一笑,蹑手蹑脚,走上前去,轻轻按着他的肩膀,让这小狐狸躺卧到炕席上去,接着又将锦被展开,将他身子盖了个严实。明明她才是主人,唐小郎才是仆侍,然而今时今夜,两人的身份,倒好似颠倒了过来一般。   徐三耳听得唐小郎微微起了鼾声,知他已然睡熟,这便出了门去。虽说已然被唐玉藻伺候惯了,但徐三也不是个废人,自己梳洗的能力还是有的。   她挽起袖子,自缸中舀出水来,接着又去了灶旁,点上柴火,烧起水来。等候水开之时,徐三坐在院门之前,仰头望着璧月珠星,玄云开合,心中思量不定,不知不觉间,竟轻轻哼起了歌来。   其实无论前生还是今世,徐挽澜都是个没什么音乐细胞的人。她会唱且不会唱跑调的歌,就那么几首,无非国歌、校歌、生日歌等而已。此时她哼歌,哼的也是当年上大学时的校歌。   那年她上大三时,当过两个学期的班长,其间还领着全班同学,参加了合唱比赛。作为班中干部,不能不参加集体活动,而这首校歌,她可是下了苦功夫,每晚睡前都要唱上十几遍。   徐三娘哼着这熟悉而陌生的曲调,一时之间,竟有些放松下来,殊不知这独特旋律,早已被有心之人偷听了去。良夜清风,大雪又至,似是故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写得快了,几乎一个多小时就可以写完一章哈哈哈   明天会留言~ 第88章 风月佳时逢故人(四)   风月佳时逢故人(四)   虽说睡得有些迟,但隔日一早, 鸡鸣才过, 徐三便精神抖擞地起了身。她一用过早膳, 浇过花草, 就坐于书案之前,翻阅起了书册来。   约莫看了几个时辰后, 徐三离了椅子, 到院中缓缓踱步, 放松精神,哪知便在此时,隔壁那位大商人差了小厮过来, 问她此时是否有空,能不能去他家院里教课。   徐三一看日头,见已是晌午时分, 又闻见自家后厨内, 悠悠飘出了阵阵饭香。她垂下头来,稍稍一思, 便打发了那小厮回去, 叫他告诉蒲察, 自己午后再过去。   蒲察的小心思, 她可是清楚得很。若是此时去了他那小院里, 一到饭点儿,那家伙肯定不肯放她走,定要留她用膳。他这一行一止, 一言一语,为的无非就是要跟她多些牵扯。   可是徐三却只盼着,他能做到他昨天所说的话。对她有意与否,这是一回事;教与被教,则是另一回事了,定要划清界限不可。   待到她用过了膳,歇了一会儿,方才带上书册,到了那蒲察院中。她甫一跨入院门,蒲察抬眼看见她,当即就不自觉地咧嘴笑着,站起身来。   可紧接着,男人又强逼着自己止住笑意,转而蹙起眉头,迈上前来,负手而立,故意有些严肃地道:“咱们,必须要定好时辰。甚么时候习字,什么时候学女真语,都要定好了。谁也不许吃……不是吃,是迟,谁都不许迟!”   徐三听着,不由失笑。眼见得蒲察要定课程表,她自然是十分愿意,当即走到案前,执起笔墨,缓缓笑道:“我不过是闲人一个。蒲察师父,你是大忙人,全都要先依着你来。”   蒲察闻言,却抿着唇,摇了摇头。徐三见状,很是不解,皱眉轻笑道:“怎么了?你不愿教我?”   蒲察见她误会,心上一急,赶紧说道:“不不不,我,怎么会不愿意教你?我是想说,我不是大忙人了。”   “哦?”徐三眯起眼来,玩笑道:“你的那些铺子,全都做不下去了?”   蒲察咧嘴一笑,垂下眼来,想了一想,方才缓声说道:“前几日,你第一次教我,跟我说,你只在燕乐待一年。一年过后,你就要到开封府去。但是我,我是去不了开封府的。”   依照大宋律法,金人的活动范围,完全被限制在幽云十六州内,即便有金国郎君,甘愿舍弃身份,嫁入大宋国内为夫,那他也绝不能离开燕云路。而若想脱离这个限制,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官家的金口玉言。   徐三听过之后,垂下眼来,一言不发,只静静望着那笔尖墨水,缓缓滴落于宣纸之上,好似荷莲绽放一般,逐渐晕染开来。深沉的黑色,缓缓侵吞了白色,分明不过是随意一滴,可落于纸上,却竟生出了不同寻常的美感。   蒲察见她沉默不语,心上有些忐忑,面上却仍是笑着,缓缓说道:“三娘,你是聪明人。至于我是怎样的人,我是怎么想的,你都看得明白。我昨夜,睡不着,想了很久……我想好了,这一年,我会把生意,先放一放。我会好好教你。所以,我也算是半个闲人了。”   徐三闻言,遽然抬起头来。她蓦地觉得自己的胳膊无比僵硬,一时之间,竟动弹不得,只能任由那笔尖墨珠,不住滴坠,几乎要将那薄纸染透。   蒲察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将生意放一放,好好教她?他、他怎么能这样说……她如何当得起他这深情厚谊?   徐三眉头蹙起,张了张口,欲要说话,蒲察却又勾唇一笑,抢声说道:“你不用劝了。我十三岁,就随着商队,出来做买卖。什么是重,什么是轻,我很明白。我打定了主意,就不会再改。”   徐三蹙起眉来,一言不发。蒲察却是一笑,坐于案前,提起笔来,一边在纸上缓缓记下,一边朗声说道:“打从明日起,每日一到卯时,我便会去叫你起身。你既要学武,那就要打好底子,而你的蒲察师父,则会陪着你打底子。到了辰时,你就去用膳。”   他话及此处,仰起头来,对徐三眨眼一笑,随即道:“你也不用想得太多。我虽说,要将生意,先放一放,但那也是因为,最近行情不好,赚不着甚么大钱。而且我晌午之前,还是要去看看铺子的。”   蒲察所言,不过是为了让她减轻些心理负担罢了。他手底下商铺众多,涉及了不少行当,各行有各行的行情,哪里能一概而论。而这一点,徐三自然也是心知肚明。   她默不作声,只低头看向蒲察那歪七扭八的字迹,看着看着,便抿起唇来,心中所思,自是愈发复杂难言。   蒲察却仍执着笔,边写边说,兴致昂扬,笑着说道:“晌午过后,一到未时,你先来教我一个时辰的汉文,我再教你一个时辰的女真语。待你用过晚膳,夜也静了,人也少了,我就可以教你算学了。就这样,每逢休沐,就歇上一日。”   一提起这算学,徐三不由轻笑道:“我昨夜说了,你若不会,也无需逞能。我虽是学徒,但你若教的不好,我可就不跟着你学了。”   蒲察却认真道:“三娘你,有所不知,《算经》这书,写的很好,在大金国,我们也用这个书教孩子。我们很看重算学。我小时候,跟着商队做生意,阿叔就给了我这本书,让我每天做十道题目,做不对,不准睡。我认得的字,都是《算经》上的。”   徐三一听这话,不由对他刮目相看,神色也随之认真了许多。她抿了抿唇,眼睛清亮,含笑说道:“那我就靠蒲察师父为我,传道授业解惑了。”   蒲察听得此言,笑得好似是个大孩子一般,那褐色瞳仁内,满满都是高兴。徐三看在眼中,忍不住心上一软,眉头微蹙,别过目光,复又垂下头来。   蒲察见她如此,大约也猜得她心中所想,连忙出言笑道:“如今已是未时了,小师父,你可想好,今日要教我哪几个字了?我昨夜没睡,可是写满了好几页纸,就为了能,好好教你,说我们的女真话。”   他稍稍一顿,又露着那一口大白牙,笑着说道:“我还替你想好了个金国名字,叫‘布耶楚克’。”   这个词语,徐三倒是不曾听过。她笑了笑,挑眉问道:“那是什么意思?”   蒲察抿了下唇,随即轻声应道:“聪明的,健康的。总之,是好话。”   徐三默默念了念“buyecuke”这个名字,随即勾唇一笑,也不忍拂他好意,姑且算是认了下来。   二人坐于案前,点起烛盏,接着便认认真真上起了课来。徐三虽不似蒲察那般,提前备课,写满了好几张纸,做了个自编教材,但她也算是因材施教,打从街上买了几册话本儿回来。   这些话本所描写的,大多乃是宋人的生活日常,其中所用言语,可用性很高,非常适合似蒲察这般的人来学习。蒲察对于这样的教学方式,显然是非常喜欢,对那几册话本,可以说是爱不释手。   虽说这些话本的主角,大多乃是女子,令他少了几分代入感,但徐三挑的这几本,恰合了他的口味。为了知道后续情节发展,蒲察学起汉话来,也多了不少动力。他还缠着徐三起誓,叫她答应下来,绝不提前翻看后头的章节,非说要两人一起看才好。徐三无奈至极,哭笑不得,只得依他所言,发誓不看。   待到徐小师父教过了汉文课,二人吃了两盏茶,用了几块点心,稍事休整之后,便又上起了金文课来。   徐三一看蒲察那架势,又是摆出自编教材,又要她一字不差地跟着自己复述,当真是下过不小功夫,且是个名符其实的严师。而蒲察所教给她的话,也都十分实用,徐三此时学了,几乎马上就用得着。   二人在书案之前,你写汉话,我说金文,如此过了两个时辰,竟是全然不觉得疲乏。蒲察教罢之后,才打算跟她交待明日习武之事,忽然之间,仿佛想了甚么似的,瞪大眼睛,一拍脑袋,赶忙对徐三说道:   “三娘!倒有一事,忘了跟你说了。你可知,那位名唤金元祯的,就是你那东家,我那好兄弟,他回来燕乐了?”   徐三一怔,蹙起眉来,摇了摇头,兀自想道:若是那人已经回来,住到了府里,怎么无论昨夜,还是今日,都不曾听着过甚么动静?   蒲察立起身来,轻叹一声,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低头看向徐三,缓声说道:“怪我怪我,只顾着想你了,倒忘了说这正经事。你住在那个宅子里,他作为东家,想请你去吃两盏酒。我也去,就在今夜。看这时辰,也差不多了。三娘,你去不去?”   话音落罢,他又冲徐三对着口型,一个劲儿地说着去罢。   徐三瞥他两眼,轻笑摇头,也跟着立起身来,一边整着衣衫,一边轻声说道:“去,当然要去。住在人家的院子里,捡了这样大的便宜,无论如何,也要跟人家道声谢。”   蒲察见她应允下来,点了点头,很是高兴,这便与徐三一同,朝着那金元祯所住的东院行去。去时路上,徐三低声向他打听这金元祯,蒲察却竟面露难色,犹疑半晌,方才朗声笑道:“三娘你不必多想。他虽然,是大金国的贵人,很贵的那一等,但是他,是个好人,待我也很好,绝不会为难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回留言……这几天太累,又是感冒又是奔波_(:з」∠)_ 第89章 弱肉眈眈恣虎视(一)   弱肉眈眈恣虎视(一)   蒲察说这位金元祯,乃是大金国的贵人, 且是很贵的那一等, 徐三细一思量, 心中便有了猜测。   金姓乃是辽金国的国姓, 这个金元祯,既然身份十分尊贵, 那就定是皇亲国戚。只是在金国, 皇帝的亲戚, 可谓是多如牛毛,着实算不得稀罕。就说上京宫中的那位大王,如今已有六十余岁, 后宫之中美女如云,光孩子就生了四十来个,若论皇亲国戚, 哪里数的过来呢?   徐三跟在蒲察身侧, 随着他往东院走去,不经意间, 瞥了蒲察两眼。她忍不住想道:蒲察他和这样的贵人来往, 且能做得这样大的买卖, 想必也是有些来头。崔钿之言, 确乎有理, 和这些有钱有势的金人来往之时,务必要小心谨慎,千万莫要被有心人抓了把柄。   这般想着, 徐三娘收敛心思,一掀衣摆,与蒲察一同跨过门槛,进了那金元祯所住的东厢房里头。二人甫一入内,便听得缕缕琴声,自那雕镂屏风之后,悠悠传了出来。碧窗月落,小雪初起,伴着这琴声清淑,当真是雅趣十足。   只是蒲察,从小是跟算盘、账本睡在一块儿的,对这瑟瑟琴声,着实是体会不出个中意味。他坐于蒲团之上,悄然瞥向身边的徐三,却见这小娘子,也不解其中韵味,只以手支腮,眉头微蹙,不知在愁些甚么,显然不是在细悟这琴声。   蒲察抿唇低笑,见徐三发呆出神,便干脆侧着头,直直地盯着徐三,细细地看着她那张清秀的脸。过了好一会儿后,徐三猛地回神,却见蒲察已然瞧了她半晌,二人相对而视,不由都勾唇轻笑。   金元祯从那屏风之后,稍整衣襟,缓步而出,眼儿一扫,便见这两人面对着面,不知在笑些甚么。这男人心中一沉,很是不悦,面上却勾唇笑道:“百闻不如一见。想必这位,就是徐三娘了。”   徐三眼见得主人过来,连忙立起身来,对他行礼道谢。蒲察一见,抿唇一笑,也忙不迭地起身,陪着徐三一同站着。   金元祯扫了二人两眼,扯了下唇角,也不再多说,只叫二人赶紧坐下,一同吃酒叙话。徐三及蒲察坐定之后,便有金元祯的妾室侍婢,一一端了菜肴茶酒上桌,徐三在旁看着,心中又起了思量。   虽说在金国,实行的是一夫多妻制,但是无论娶妻,还是买妾,都要花上一大笔彩/金。若是寻常人家,顶多只能娶一个,再勉强纳一个,似金元祯这般,纳娶了起码五六个的,真可以说是腰缠万贯,财大气粗了。   再看这金元祯备下的这茶,乃是烹雪煮出的石乳茶;而他这酒,用的也是产自凉州,极为罕有的葡萄酒,并非那带着些许膻腥之气的羊羔美酒;再看他这菜,也着实不是金人的口味,倒和那魏大娘的喜好有些相似,只是他,可比那魏氏吃的还要精细。   徐三看着这环肥燕瘦,各有不同的娇妾美侍,再看看这风雅又讲究的菜品,也不知为何,着实提不起胃口来。她动筷寥寥,不言不语,听着蒲察跟那金元祯说了会儿话,便动起了心思,想着要起身离去,归于西院。   元祯见状,勾唇一笑,缓缓举起小盏,对着徐三温声道:“徐三娘,我见你也不怎么动筷,可是我备下的这菜,不合你的口味?”   他吃饭的口味不似金人,衣裳及发型也跟那些金人不同,便连这汉话,说的也十分地道,不带一丝口音,真是怪哉。   徐三抿了抿唇,跟着端起酒盏,含笑应道:“非也,非也。俗话说的好,麻雀吃不了二两谷。我晌午吃得多了,夜里头自然吃不下了。”   元祯不言,端起酒盏,对她示意,紧接着便一饮而尽,勾唇一笑。徐三看着那杯中酒液,却是有些迟疑起来,她虽知这不过是葡萄酒而已,醉也醉不到哪儿去,只是她这身子,着实不怎么耐酒,只要沾上一滴,便要难受许久。   蒲察在旁,抬头一看,不由分说,当即夺了那小盏在手,仰头饮了个一滴不剩。他对着金元祯笑了笑,但用女真语说道:“十四郎不要怪罪。她一吃酒,便会吐个不停,若是脏了十四郎的地方,还得要我收场,我可不想惹这麻烦。”   金元祯挑眉轻笑,勾起唇来,很是玩味地看向蒲察。他手上把玩着青瓷小盏,一言不发,也不知在想些甚么。   徐三娘在旁听着,虽只能听懂几个词语,但稍稍一猜,也明白了过来。她有些担忧地看了眼蒲察,接着便听得金元祯缓缓笑道:   “晃斡出,你多虑了。小事而已,我怎么会怪你。徐三娘,我备下这桌酒菜,也是为了入乡随俗,没想到,你这小麻雀,已然有了二两谷了,我再给,你也是吃不下了。”   蒲察闻言,咧嘴一笑,赶忙又敬了他一碗。金元祯一笑,把玩着那小盏,转而深深看了徐三一眼。那男人眼神晦暗,格外深邃,徐三与他四目相对,只觉得心上骤然发凉,生出了不好的预感来。   徐三觉得,这眼神有些熟悉,但是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曾在何处见过。她眼睑低垂,双手置于案下,悄悄自袖中抽出香帕,拭了拭手心微汗。   便是在这岁暮天寒之时,她一撞上那男人的眼神,手心便沁出了薄汗。这是她源于本能的恐惧。   她一时想不明白个中缘由,但她知道,这就好像当年在寿春之时,街上幼童学了虎啸之声,拉车的马便受了惊,横冲直撞,癫狂起来。此时的她,就好像是那匹马,眼前这个男人的虎啸之声,蒲察听不见,只有她听得见。   徐三深吸了口气,立时打定了主意——眼前这男人,能避则避,绝对不能和他生出瓜葛来。   徐三思及此处,缓缓起身,随意找了个由头,这便冒着风雪,急步回了西院。蒲察见她这般着急要走,心中有些担忧,虽想要送他过去,但又怕得罪了金元祯,只得强压心思,端坐于案前,与这金元祯继续推杯交盏。   元祯见徐三匆匆而去,瞥了她背影两眼,随即收回目光,抿了口小酒,兴味十足地看向蒲察,缓声说道:“不错。当得起你的本金。”   这所谓本金,指的就是蒲察贴给金元祯的银钱,以及他为了和徐三待得久些,拒之门外的那些个买卖。徐三娘能以这般低廉的价格,赁下这般好的宅子,自然是因为蒲察每月都补了银钱,交到了金元祯手上。   事实上,便连赁出西院这事,蒲察都是先斩后奏的,在金元祯那里,着实欠下了不小的人情债。   蒲察闻得此言,只轻轻一笑,低下头来。他晃了晃杯中那葡萄美酒,接着抬起头来,浓眉微蹙,用女真语对元祯说道:“十四王,这一年,我不会再开新的铺子了。原有的商铺,也不会再扩张。不过,只此一年。待到明年,我会回金国,替你再赚更多钱。”   元祯缓缓笑了,挑眉看他,沉声说道:“晃斡出,不用急。今年,我也会待在燕乐。深藏不露,暗中蛰伏,方可以小搏大,以退为进。”   蒲察只是替他赚钱,虽知金元祯有夺嫡之心,但对于他在朝中如何筹谋,却是丝毫不曾知晓。眼见得金元祯卖起官子来,蒲察也无心多问,只又奉承了几句,这便不曾多言。   金元祯细细打量着他,见他心思早就跟着徐三,飘到了西院厢房里去,不由勾起唇角,稍稍向前,故意对他轻声道:“晃斡出,你曾说过,我是你的恩人,你此生此世,一切都会奉我为先。那我问你,若是我有意,用姜娣,跟你换徐三娘,你换,还是不换?”   蒲察一听,薄唇紧抿,骤地抬起头来。酒盏被他无意一碰,遽然倾倒,洒了他满身酒液,可蒲察却是丝毫未觉,只紧紧地盯着金元祯,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金元祯未曾娶妻,府中虽有无数美娇娘,但若说哪个是他最为宠爱的,便要数这名唤姜娣的妾室了。这女子乃是宋人,是个居于漠北的贫家女,虽说土生土长于女尊国中,但这性子,却是十分的软弱无能,蒲察每次见她,她都低眉顺眼地,随侍于元祯之侧,肩似鸢耸,膝屈似羔,倒比金国女子还要乖顺不少。   若说姜娣有甚么长处,还要数那张脸,美得十分端正,谁都不能否认了去;还有那身段,亦是前凸/后翘,玲珑有致。   蒲察对她,绝没有过丝毫非分之想。但是上京的人都知道,十四王最宠的就是这姜娣,便连她那名字,都是金元祯亲自给起的——要知道,在金国,大多女子,只有一个方便称呼的乳名,连个正经的大名都没有。姜娣能有大名,且能被皇子赐下大名,这可是莫大的殊荣,已然是宠爱到了极致。   此时蒲察听得金元祯要将姜娣赐给他,作为交换,要夺了徐三去,蒲察手心冒汗,一时也摸不准他是在随口玩笑,还是在有心试探,亦或者,是真有此意。   他手攥成拳,扯起唇角,笑了一下,随即低声道:“交换?十四王,我是个商人,商人之间以物易物,都是拿自己的东西去换。姜娣是你的人,但是三娘,她……不是我的。十四王,还请收回这个玩笑罢。”   金元祯噙着一丝笑意,却是不肯将他放过,只又逼问道:“那她若是,日后成了你的人呢?到那时候,我说要换,你给不给我?”   金国女子的地位,比这大宋的男儿还要卑微许多。只要嫁了人,无论做妻还是做妾,就成了丈夫的货物,从头到脚,都任由夫君处置。这交换/妻妾之事,在辽金国内,并不罕见。   蒲察咬紧牙关,随即退后数步,对着金元祯重重磕了个头。他俯首而跪,额头死死抵着地面,分明是数九寒冬,背后却已然汗湿一片。   金元祯眼睑低垂,收敛笑意,居高临下,看着这如山一般的男儿跪在地上,接着便听得蒲察咬牙说道:“我当年发过誓,若是对不起十四王,那我就不得好死。三娘是我心爱之人,我第一眼见着她,就知道她是我要的女人!我不要姜娣,我只要三娘。十四王若是也想要她,我就和她一同赴死。”   金元祯眸色深沉,轻抿了口那雪茶,随即勾起唇角,要她笑道:“晃斡出,你又多想了。我方才所言,不过是玩笑之语。徐三娘是你的人,你是我的好兄弟,兄弟妻不可欺,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第90章 弱肉眈眈恣虎视(二)   弱肉眈眈恣虎视(二)   徐三回了西院之后,唐小郎见她脸色很是难看, 心上一惊, 赶忙给她沏了茶汤, 又叫她在椅子上坐下, 给她揉捏起了肩颈来。徐三眼睑低垂,面色稍缓, 便在此时, 忽见徐荣桂脚步匆匆, 从门外走了进来。   那妇人面带愁色,在徐三身边坐下,又靠近她身侧, 低声怨道:“老三,这都好些天过去了,怎么那个郑七, 一点儿信儿都没了?她该不是反悔了罢?”   早些时候, 徐阿母还对这门亲事,颇有几分不满, 话里带刺, 怨了贞哥儿好几日。可近些日子, 那郑七也不露面, 也不递话儿, 徐阿母这心里,反而惊疑不定,生怕那人反悔了去, 这一门亲事又落了空。   徐三给她倒了碗茶,随即揉了揉眉心,有些疲倦地宽慰她道:“阿母莫急。崔娘子先前跟我说了,村匪一事,瑞王并未责罚郑七。她身在营中,不得随意出入,一时没了信儿,也是再正常不过。下回我再见崔监军时,定要托她问问那郑七。”   徐阿母点了点头,随即蹙眉叹道:“其实回头想想,那郑七也有她的好处。既然你弟弟点了头,肯嫁过去,那我也不想别的了,只想在这燕乐城中,给他买个小院子,就算在嫁妆里头了。这人成了亲,也不能没个住的地儿,你说是不是?”   徐三笑了一下,随即温声道:“贞哥儿的嫁妆,这几日我也想过了,姑且算是列了个单子出来。这两日,咱母女俩再商量商量,也能定下来了。至于这宅子,待到过完了年,我便出去寻看。阿母不用担心,一切都有我在。”   徐阿母呵呵笑了,高兴道:“徐老三,你是咱家撑门立户的顶梁柱,你娘我可不就指着你呢吗!待你过了省试,当了官儿,那郑七看在你的面子上,也能连带着对贞哥儿好些。儿子嫁了人,女儿上了京,我的好日子可就来了。”   徐三淡淡一笑,也不多言,又与她闲谈几句,这便将她送回院中。徐阿母走后,夜色萧萧,急雪打窗,徐三坐于案前,手捧书卷,静静读了半晌,只觉得心烦意乱,状态不佳,效率也不是很高。   她摇头轻叹,干脆搁下书卷,轻抿了口茶,眼望着明窗雪絮,兀自发起神来。唐小郎见她不再看书,便缓步上前,先提着砂瓶,给她满上茶盏,接着便眨着一双狐狸眼儿,笑眯眯地轻声道:“娘子,奴要洗衣裳了,娘子可还有甚么要洗的?”   徐三一想,随即一笑,道:“帕子脏了,合该洗了才是。”说着,她探入袖内,抬手一摸,哪知摸来摸去,却是甚么也不曾摸着。   徐三紧抿着唇,沉下脸来。唐小郎见状,微微蹙眉,不解道:“娘子这是怎么了?”   徐三心上愈发烦躁起来,她又仔细摸了一番,却是一无所获,看来那帕子,当真不知丢到何处去了。   唐小郎看着她额上浮出薄汗来,显然是十分着急,只觉得眼前这徐三娘,看起来很不对劲,跟往日大不一样。他连忙提步上前,娇声笑道:“娘子莫急,不过是个帕子而已。奴再给你绣一个便是。娘子想要甚么花样?是要绣鸳鸯还是牡丹?”   这小郎君心知肚明,知道徐三最爱的绣样乃是荷莲,但他偏偏不在此时提起这莲花绣样。他不想看徐三复又忆起晁四郎,为了徐三,也为了他自己。   徐三却是心绪如麻,合了合眼儿,又对唐玉藻低低问道:“你可还记得,那帕子都绣了甚么?”   唐玉藻不知她怎么突然提起这个,满心疑虑,只得缓缓应道:“依着娘子的意思,绣了个花儿,绣了两株草,因奴不识字,又请咱在寿春时的邻人娘子,绣了娘子名讳中的一个字。”   花是碗莲花,草是通泉草,而这个字,即是一个挽字。似这般绣样,只要旁人见了,就晓得这帕子乃是徐三所有。   徐三眼睑低垂,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半晌过后,她唤唐玉藻去摆洗漱之物上来,那唐小郎见她如此萎靡,心里头也是猜度不定,只得在伺候她洗漱之时,轻声细气,讲了些玩笑话儿,也好逗她高兴。只是他讲得自己都乐了,那徐三娘却仍是淡淡的,心不在焉,不知在思虑何事。   夜里头徐三躺在榻上,虽勉强入梦,但却睡得极不踏实。黑暗之中,恍惚之间,她复又梦见了前生的自己,也梦见了……那一段悲剧的婚姻。   那时候,她的名字还叫江笛。这名字是她自己改的,父母给她起的原名是江娣,打从上小学起,她就闹着要改名,直到母亲生了弟弟,才算准了她改。   其实江笛长得很不错,比徐三如今这张脸,还要好看上不少。但是江笛的个子太高了些,又散发着女强人的气息,实在不讨男人的喜欢。她妈妈逼着她,来回相亲了几十次,但因为她太高,且还穿高跟鞋,因为她性子太冷,不会撒娇服软,因为她工作太忙,不是出差,就是加班到深夜……微信里所有的相亲对象,不是被删除或拉黑,就是永远都不会再联络。   三十岁那一年,江笛迎来了她人生中的最后一次相亲。她原本不想去的,但介绍人是她的重要客户。客户赏识她,又跟她拍胸脯保证,说这一次的男方,绝对是他认识的单身王老五里,性价比最高、和她最般配的那一个,又说他早就想介绍两个人认识。那个男人叫袁震,后来成了她的老公。   其实那个客户说的没错,按照世俗的观点来看,两个人确实非常般配。   从相貌上来看,他们都算是普通人里比较好看的;从身高上说,江笛可以随意穿高跟鞋,不用为了迁就,不得不穿平底鞋;从职业和学历上来说,江笛是律所合伙人,政法大学的硕士,而袁震,投行男,虽然说是本科学历,但却是top2的数学专业高材生,两个人,可以说是势均力敌。   江笛后来回想,觉得两个人之所以能走到一起,还是因为两个人的原生家庭,各有各的难处。   江笛出身于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家里条件一般,收入来源主要是她的爸爸。江笛背负着的,是一个巨大的、吸血的无底洞,她父母就好似蚂蟥一样,要求她无条件地、无限期地,回馈给她的弟弟。   而袁震,虽然外表看起来相当光鲜,但却是农村出身,父母务农,穷亲戚一堆,麻烦事没完,完全是个教科书一般的凤凰男。但他比其他凤凰男要好上不少,因为从某种角度而言,他是真正的凤凰。即使对他满心厌恶,江笛也从未质疑过他的能力。   她和袁震在一起,是因为他们的硬性条件真的非常般配,对于结婚来说,实在是再合适不过。袁震长相英俊,热爱健身,知识渊博,出手大方,也非常浪漫知情趣,更还对她反复说,选择她是因为深爱着她,绝不是为了找个人结婚。   爱?   这个字如针刺一般,将徐三从梦中扎醒。她浑身虚汗,怔怔然从榻上坐起,摸着黑起了身,持起砂瓶,给自己倒了碗茶汤。待到茶汤入口,徐三又被那冰凉一激,立时清醒了过来。   徐三叹了口气,揉着眉心,正估摸着眼下是甚么时辰,忽地听得窗下有些响动。她蹙起眉来,披上外衫,支起窗子一看,却见风雪之中,蒲察正哈着气,搓着手,见她露出头来,先是一怔,随即咧嘴笑道:“布耶楚克,卯时了,我来叫你了。”   眼见得蒲察如先前所约,叫她起身习武,徐三勾唇轻笑,压低声音道:“我还想你要怎么过来呢,没想到你这家伙,竟然翻墙过来,真是胆子不小。以后就别这样了,还是光明正大,从前门过来罢。”   蒲察却抿了抿唇,笑着摇了摇头。他捂着手,哈了两下气,低声道:“我想了想,你以后要当官,要是别人知道,你跟辽金的人走得近,对你不好。”说到这里,他咧嘴笑了,又道:“所以咱们,要偷着来,不能让别人知道。”   他这番话,可以说是半真半假。昨日金元祯那所谓的玩笑话,实在让蒲察惊疑不定,思来想去,打定了主意,日后再不跟金元祯提起徐三娘,去见那十四王时,也绝不再带上三娘一起。   他原本还想过,要不要让徐三搬出金元祯这宅子,只是若是让她搬出,金元祯那里只怕又不好交代。反正三娘只住一年,一年转眼即逝,有他看着、护着,约莫也出不了甚么岔子。   而徐三听得他这番话,却是微微一怔。崔钿也跟她说过类似之语,但她却从未跟蒲察提过,不曾想他自己倒先想到了这一层,且还来提醒她了。   徐三一笑,也不再多言,只自屋中拿出了个小袖炉,叫他揣在袖中,于檐下稍候片刻。蒲察捧着那小炉,只觉得心上暖融融的,接着抬起头来,露着一口大白牙,对徐三咧嘴一笑。徐三看在眼中,也不由弯起唇角来,只放下窗子,匆匆换起衣裳来。   没过多久,她便收拾妥当,自后门出去,进了蒲察府内。蒲察这院子大,只住了他一个,外加几个小厮,大部分地方都处于闲置,用来舒活筋骨,习武练身,真是再合适不过。   二人入得一间很是开阔的空室之内,徐三才一抬眼,蒲察便递了根长棍给她。徐三蹙起眉来,细细端详着手中长棍,接着便听得蒲察神色认真,很有师父的架势,皱眉说道:“布耶楚,我替你想过了。你的底子,虽说在女人里,算是不错,但你之前,没练过功夫,就算你是……是奇才,现在捡起来,也晚了。”   他稍稍一顿,再也装不了严肃深沉,到底还是忍不住笑了,手握长棍,对徐三说道:“我还学过一句汉人的俗话,叫做‘拳怕少壮,棍怕老狼’。那些什么拳什么腿的,比的都是力气,你不行。但是棍,不拼力气,适合你。而且用棍,可以一个打十个。”   蒲察所言,确实在理。徐三先前也有些了解,所谓棍法,比的是巧劲儿,讲究的是刚柔并济,如果眼睛看的准,脑子转得快,手也能跟得上,便是徐三这般的女子,也能胜过蒲察这般的壮汉。   她轻轻抚着那棍身,抬眼看向蒲察,心上却是微微一动。她看得分明,蒲察当真是一心为她着想,半点都做不得假。他为她做到如此地步,反令徐三有些愧疚起来,真不知自己何德何能,竟得他如此真心。   作者有话要说:  闲看客争棋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25 20:30:48   谢谢闲看客争棋同学的地雷~   读者“jane”,灌溉营养液+82017-07-22 21:16:07   读者“甜竹君”,灌溉营养液+22017-07-21 11:10:11   读者“56”,灌溉营养液+102017-07-21 10:21:14   谢谢大家的营养液~ 第91章 弱肉眈眈恣虎视(三)   弱肉眈眈恣虎视(三)   蒲察小师父的武术教学,先热身, 再自己亲自示范, 剩下的时间, 便是徐三手执长棍, 自行练习,而蒲察则从旁指导, 不住地纠正她的姿势及动作, 又教她如何使力, 以及对战之时,又要如何破解对方的招式。   二人练习之时,蒲察发觉她最占优势的地方, 便是这惊人的腕力及臂力。他替她选的这棍法,还当真对她十分合适。蒲察眼看着徐三绑起裤腿,神色认真, 手持长棍, 一挥一扫,越看越是兴味十足, 心中又起了思量。   辰时将近, 徐三练习罢了, 该要回院中用膳。蒲察送她出去之时, 又对她高兴道:“我觉的, 等到七八个月后,你的棍法,就能用来打架了。布耶楚, 你手上有劲儿,所以我想,等你棍法学的差不多了,我再教你暗器。你愿不愿意学?”   稍稍一顿,他生怕她不想学了,赶紧又道:“我们辽金人,暗器比中原厉害。你以后当官,肯定不能随身带着长棍,我可以教你镖刀,这样一来,再没有人能害着你了!”   金人的暗器,确实比宋人要厉害许多。辽金乃是游牧民族,营中多的是骑兵,皆是马上作战,而人坐在马背上,不便使用长兵,因此便造出了许多中原没有的暗器,诸如飞抓、背弩等。   徐三闻得蒲察之言,心上一动,随即淡淡一笑,点头道:“那当然好了。要是正面交手,以一敌多,就用你教我的棍法,长棍在手,自能劈风斩浪,横扫一片;要是不能明着来,那就用你教我的镖刀,攻他个措手不及。如此一来,不管是明枪还是暗箭,我都占了。”   其实徐三娘的这一番话,蒲察也未能全部听懂,但他听着这意思,知道徐三是答应下来了,且是非常乐意。蒲察一笑,心上也随之高兴起来。   徐三仰头看着他那琥珀色的眼眸,还有那又密又长的睫羽,心上不由软了下来,声音亦放柔了许多,只含笑缓道:“今夜乃是除夕,你过来教我算学时,可以顺便尝尝我包的饺饵。蒲察,你……你爱吃甚么馅儿的?”   蒲察抿了抿唇,紧紧盯着她,痴痴笑道:“布耶楚,只要是你包的,你给的,我都爱吃!”   徐三脸上微红,也不再多言,斜他一眼,这便转身而去,归于院中用膳。蒲察见她回了自己院内,方才收回目光,掩上后门,接着便由小厮伺候着,前去更衣用膳。   二人相会之事,自以为是无人知晓,殊不知那东院的十四王金元祯,早就派了人,守在徐三这西院边上,日夜听着动静,事无巨细,一并上禀。   这日里金元祯披衣起身,敞露胸膛,立于窗侧,静看风雪之时,忽地听得底下人低声来报,说了这蒲察翻墙而来,徐三还给他私开后门之事。   男人听罢之后,勾唇一笑,低头看着手上那细帕,指肚摩挲着那帕子上的花草绣样,口中漫不经心地问道:“叫人去淮南打听这徐三娘的事,那几人可曾动身了?”   小厮知他手段阴狠,不敢怠慢,连忙恭声应道:“那几人昨夜得了令,收拾一番,便出城往淮南去了。”   金元祯点了点头,眸色晦暗,唇角却是微勾。他抚摩着那帕子的一个“挽”字,随即轻声道:“无论蒲察做甚么,徐三做甚么,都不要拦着他们,定要让他们,无知无觉,自以为能瞒天过海。待到这二人走得再近些,最好是云雨过了,即刻禀报于我。”   小厮猜不透他的主意,也不敢过多揣测,只毕恭毕敬,低头应了下来。金元祯想了想,还要再出言吩咐,忽地听得屏风之后,传来了些许响动,听着那轻缓的脚步声,该是昨夜伺候他的美人起了身。   这美人乃是他的八皇兄送给他的,生得一副桃腮柳眼,风情万种,柔媚勾人,且尤善房中之术。这半年来,姜娣怀了孩子,有孕在身,不能伺候金元祯,便是这美人顶了她的位子,暂且占去了十四王的宠爱。   那小厮伏跪于地,不敢抬头,忽闻一阵香风渐近,又听得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宛转于身前响起。小厮按捺不住,稍稍抬眼,只瞥见一双玉足,雪白诱人,踩于地面,却竟是那美人连绣鞋都不穿,赤着小脚,径直就走了出来。   小厮到底是个男人,一瞥见那柔嫩玉足、那纤细脚踝,身子一抖,心上一颤,赶忙低下头来。金元祯眼瞧着他这模样,不由勾唇而笑,顺手勾住那美人的细腰,将她一把拉至怀中,在她后背细细抚摸起来。   那美人近来得宠,自是有些恃宠而骄,不知轻重。她一眼瞥见金元祯手里那帕子,便咯咯地笑了起来,径直伸手,将那帕子从金元祯手中抽出,两指一拈,用女真语娇声讽道:   “好丑的帕子,好怪的绣样。十四王若是要送这个给妾,妾可不要。妾只想要金镯子,都跟阿郎讨了两日了,十四王还是赏妾金镯子罢。”   金元祯眯起眼来,轻捧起那美人的纤纤玉手,不言不语,只细细揉抚。美人眼波流转,抬起头来,望着他那俊美无俦的容貌,原还想勾他起意,不曾想反倒被他勾的情动。   她媚眼如丝,红唇微抿,紧紧盯着那男人深沉的眼,只想着趁那小厮走了之后,再牵他去房中云雨,却未曾看见那男人缓缓伸手,不动声色,自腰间抽了一把金柄匕首出来。   权力是刀,富贵是金。那男人笑意轻浅,手起刀落,美人只见眼前金光一闪,瞳孔一缩,再一低头,就看见自己的右手手掌,砰地一声,已然掉落于自己脚边!   小厮大骇,心摇胆颤,怔怔然低头,只看了那微微动着的断掌一眼,便觉得腹内翻江倒海,一阵恶心难止。   他浑身发抖,不敢抬头,只听得主人轻声笑道:“记得收拾收拾,我喜欢干净,见不得脏。还有,待会儿去账房领钱,到街上去买只金镯,给娘子这手送来。”   小厮强忍干呕,正欲应下,忽听得那美人尖叫一声,接着便昏厥倒地。他有些不知所措,瞥了那美人的胸脯两眼,便匆匆收回目光。   金元祯很是玩味地笑着,打量着他,缓声说道:“断了一只手,也不妨碍用。这女人,你既喜欢,就领回去,但莫要忘了,用过之后,再给几个兄弟,都尝尝滋味。”   他笑了一下,弯下腰来,自那女人手中抽出徐三的帕子,放在手中一看,却见那雪帕溅上了几点血珠,正落在那两株翠草之间,乍然望去,仿佛两点娇红花苞,透着春意满眼。   金元祯缓缓笑了,又对小厮叮嘱道:“今日是汉人的大日子,你叫厨子蒸两笼黄金饺,夜里送到西院去。记好了,跟那厨子说,要按着我交待的做法做。还有,再去告诉姜娣,叫她这些日子,绝对不许出门。老实待着安胎,尤其不准往西院走。”   所谓黄金饺,一指其形似黄金,二指其色,亦与黄金十分相近。在形状上,它将那饺子的两头捏在了一块儿,乍看起来,就好似是个小金锭一般;而在颜色上,面皮是用南瓜染的色,因而看起来,便是金澄澄的,至于内馅,则用的是鸡蛋花、蟹黄、韭黄等黄色食材。里外皆是金色,故名黄金饺。   虽说穿越已经数载,但金元祯却还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和江笛吃饭,吃的是粤式茶点。这道黄金饺,就是彼时第一道上桌的菜品。   只是他也知道,这种事情,袁震记得,但是江笛,绝不会记得。她那出色的记忆力,从不会放在他的身上。   思及此处,金元祯冷冷一笑,攥紧了帕子,满眼阴鸷,看向西边窗外。看了半晌过后,他复又缓缓笑了——他目前只能确定,西院的那个女人,跟他一样,也是个穿越人士。但他还无法确定,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他早逝的妻子。他要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用姜娣来试一试她。   如果那人真是江笛,那么他相信,这一世,无论是人还是心,江笛都将是他的掌中之物。但他,并不会将江笛,完全驯化成另一个姜娣,他会帮她,成为像他一样的、真正的江笛。   却说故节当歌守,新年把烛迎,除夕夜里,徐三才将包好了的饺子下锅,便听得门外好似来了人,正和唐玉藻说着甚么话。徐三一怔,还以为是蒲察从前门来了,匆匆擦了擦手,这便出了厨房,往院中走去。   徐荣桂坐在院内,见她出来,却是高兴道:“东院的人家一番好意,给咱送了两笼黄金饺来。似这般花样,老娘我活了半辈子,却都还不曾见过。老三快来,玉藻,将贞哥儿也喊过来,咱赶紧一块儿尝尝。”   徐三一听是东院送来的饺子,蹙了下眉,随即笑道:“你们吃便是,我还得留着肚子,吃我自己个儿包的饺饵呢。”   徐阿母也不勉强她,只领着贞哥儿及唐玉藻,一同进了屋子里头,吃起了那比真金锭还贵的假金锭来。几人手持竹筷,夹而分食,皆是对此惊为天物,赞不绝口,徐三看在眼中,无奈轻笑,只又回了后厨,守在灶边,给锅中饺子加起水来。   两笼黄金饺下肚之后,徐阿母及贞哥儿,是无论如何都吃不下了。而徐荣桂,嘴里头说着要守夜,可人到底是上了岁数,酒足饭饱之后,没一会儿便打起了盹儿来,徐三看在眼中,连忙唤贞哥儿和唐小郎,一同将她搀扶回去,伺候她好生歇下。   那几人走了之后,这厢房之中,便只剩下徐三一人,坐于桌前,守着那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汤,一盘猪肉粟米的饺子,独自抬筷,默默吃了起来。   她吃了没一会儿,就见唐小郎又急急走了进来,说是贞哥儿想玩儿双陆棋,要他回来拿棋盘。这小郎君找着了棋盘之后,便又撇下徐三,回了贞哥儿那处,也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   徐三娘摇头轻笑,叹了口气,心中虽有些异样,但也说不上是失落。只是她那眼神,却到底是无法忍住,时不时便往窗侧看去。   她告诉自己,她一直看窗外,是因为蒲察说过,会在夜里来教她算学。她怕今夜的爆竹声太吵,将蒲察敲窗的声响盖了过去,所以才会不住地抬眼去看,提耳去听。   可是她也心知肚明,自己这想法,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徐三抿了抿唇,搁下竹筷,眼睑低垂,心中所思,愈发复杂难言。她轻抚着那瓷碗,正兀自出着神,忽地听得有人叩窗,这令她立时站起身来,急步上前,支起了窗子来。   那男人弯着腰,扬着头,笑看着她,细密睫羽上落满飞雪。徐三见状,莞尔一笑,赶紧将窗子大开,又转身去将门扇掩上。待她上了门栓,再一回头,便见蒲察已然脱了黑色大氅,坐于桌前,低低笑道:“布耶楚,我的饺子呢?答应过我的,你可不能食言而肥。”   食言而肥这个词语,乃是徐三才教过他的。蒲察此时用上,心中满是得意,扬起笑脸,看向徐三,只等着她出言表扬。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金元祯不是不爱徐三,只是他的爱情观极其畸形而已,后头会说~   话说为什么我这么擅长写渣男和变态哈哈哈   最厉害的两个反派其实已经出场了,但是你们只能看出金元祯【得意脸】 第92章 弱肉眈眈恣虎视(四)   弱肉眈眈恣虎视(四)   眼看着蒲察那一双发亮的眼眸,徐三心上微动, 开口玩笑道:“君子曰:学不可以已。青, 取之于蓝, 而胜于蓝, 恰是此理。眼见得你有如此长进,士别才几个时辰, 就令我刮目相看, 为师心中, 甚是欣慰。”   她这一番话,绕得蒲察云里雾里,完全听不明白。男人也知她这是故意为之, 便勾起唇角,默然不语,只坐于椅上, 紧紧盯着她看。   徐三笑了笑, 又对他问道:“你可曾用过膳了?”   蒲察闻言,赶忙摇头, 笑道:“甚么都没用过, 就等着你亲手包的饺子呢。”一边说着, 他一边大喇喇地拍了拍自己肚子, 咧嘴笑道:“布耶楚, 快喂我!我饿了!”   徐三笑意稍深,看向他道:“蒲察小师父,你先到书案后坐会儿罢。案上有一本《算经》, 我算不明白的地方,都用朱笔圈出来了。你先看看,待会儿可要给我讲个明白。我呢,去给你下锅饺子,特地给你包的,猪肉馅儿的。”   宋人喜食羊肉,便连时下最流行的美酒,都是那羊羔酒。而辽金之人,最爱吃的乃是猪肉。这便是为何徐三包了猪肉粟米的饺子后,徐阿母和贞哥儿,倒更愿意去吃那金元祯送来的黄金饺。在宋国,猪肉并不是主流口味,她二人吃不惯也是正常。   蒲察一听徐三为他包了猪肉馅的饺子,心上一热,赶紧点了点头,依她所言,乖乖起身,坐到书案之后,秉灯看起算经来。   他神色认真,看了会儿那徐三所标出的不懂之处,摸着下巴,细细思索,接着又拾起徐三搁在桌上的炭笔,在她的演算纸上写了起来。写了半晌后,蒲察满意地勾起唇来,正欣赏着自己写出的作答过程,忽地又瞥见那草纸之上,写满了种种古怪的符号。   蒲察一看,不由蹙起眉来。他年少之时,曾随商队,远去天竺,待上过十数日。身在天竺之时,他曾见过那天竺百姓,在白桦树皮上刻写数字,那些人所用的数字,虽和徐三写的这些很不一样,但其中却有许多相近之处。   蒲察当年出于好奇,曾跟着那天竺人学过一点儿,只是学了段时日后,却觉得还是用宋国的算筹更为方便,这便将天竺数字搁弃了。   徐三娘她久居中原,不曾到过西域,她又是如何学会这天竺数字的呢?而又是为何,她所记的数字与符号,和天竺人的记法有着诸多不同?   蒲察薄唇微抿,稍稍一想,却是放下草纸,并未多看,只专心翻起了算经来。   人都有秘密,都有不为人知的故事。若是徐三愿意说给他听,她迟早都会告诉他的,若是她不愿让他知道,那他便最好不要知道。   蒲察低头看了会儿书,接着便见徐三推开门扇,手托食案,端着两盘饺子,一碗热汤,面带轻笑走了进来。蒲察见状,咧嘴一笑,赶忙快步上前,自她手中夺过食案,摆到了桌上来。   外间爆竹声声,笑语喧闹,屋内烛影摇红,麝温屏暖,二人掩上门窗,坐于案前,对桌而食,倒是无比温馨。徐三一手支腮,轻轻抬眼,眼看着蒲察狼吞虎咽,大手捧着汤碗,吃得又猛又急,瞧那模样,真是好笑又可爱。   徐三的笑意凝在唇边,一时之间,竟有些恍惚起来。她忍不住忆起,似这般场景,她先前也是幻想过的。   她曾经想着,日后带着晁四,离开寿春,找一个清静地方住下。她曾经想着,除夕夜里,外间笑语喧然,屋内却是静谧温馨,只她和晁缃两个人,她偎在晁四肩上,晁四给她剥着粟米。就过着这样知足常乐的小日子,其余一切,皆不奢求。   只可惜,时至今日,似这般幻梦,都已随着晁缃之死,冰泮云散,雪消霜融,如逝水长东,再无法追挽。   她已经踏上另一条路。世事不能两全,就好像前生,她为了事业奔波,就没有那么多时间,用来想怎么撩拨相亲对象,抑或是怎么取悦男友及丈夫。这辈子,还是一样,为了实现心中大道,她必须有所割舍。   思及此处,徐三的笑意,渐渐退去。她眼见得蒲察已然吃得精光,连那碗饺子汤,都被他喝得连渣都不剩,便轻声出言道:“可喂饱你了?蒲察小师父,酒足饭饱,也该来教课了罢?”   蒲察打了个饱嗝儿,抚着肚子一笑,忙不迭地夸她道:“布耶楚,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饺子了。猪肉和粟米,搭在一起,我原来也吃过,但都没你做得好。”   徐三看着他那副殷勤的样子,心下一叹,面上也不再多言,只淡淡笑着,这便将碗筷收拾于一旁,与他一并坐于书案之前,学起算经来。   一个时辰过后,蒲察小师父讲完了课,稍稍蹙眉,看向徐三,却见她神色认真,手执炭笔,依旧在埋头苦算。他抬眼一瞥,又见那书案之上,摆满了兵书、策论、诗集等书,书间夹了许多小纸条,纸上写得密密麻麻的,令他看了便觉得眼晕。   再看书案另一侧,则摞着一沓写满小字的宣纸。那是她给自己定下的规矩,每日上午,都要似真的在考试一般,掐着时点,作答题目,不曾有一丝懈怠。   蒲察眼睑低垂,薄唇紧抿,又看向面前的徐挽澜。烛摇金影,美人红袖,她格外专注地低着头,瞥一眼算经题目,接着又握紧炭笔,在纸上飞快作答,蒲察看在眼中,心中生出了一丝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来。   待到徐三好不容易搁下笔来,蒲察抿了抿唇,到底是没忍住,缓声开口道:“其实,我的阿爸,也是做官的。而且,是大官。”   徐三很少听他说起自己,此时听他出言,稍稍一怔,随即笑道:“你作为官宦人家的子弟,按理来说,该要继承家业才对,怎么会年方十三,就东行西走,做起买卖来了?”   蒲察默然半晌,随即扯了下唇角,沉声说道:“我十岁时,阿爸出了事,惹了大王不快,又被人构陷,最后被大王砍了头,抄了家。布耶楚,你教过我,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就是覆巢之卵,我从十岁起,就给人家当小厮。”   徐三听着,不由暗地心惊。在她眼中,蒲察是个十分阳光的大男孩,她当然知道,他一定有着没那么单纯的一面,否则他不会成为富商巨贾。但她万万没有想到,蒲察竟还有着这般沉重的过往。   只是他此时此刻,忽地说起过往,又是何用意?   徐三微抿红唇,挽起罗袖,轻挑灯花,接着便听得蒲察缓声说道:“我当时,给十七王做小厮。他是个侏儒,个子矮,长不高。我长得高,他便对我,很是厌恶。他每日骑马上轿之前,就令我,跪在地上,他好踩着我的背上去。有一次,我背上有鞭伤,他一踩,我抖了一下,他没踩稳,跌到了地上。”   蒲察忆起从前,心上沉重,稍稍一顿,才又继续说道:“十七王大怒,说要砍断我的腿,这样的话,就能做一个稳当的马墩子了。”   徐三蹙起眉来,很是心疼,轻声抚慰道:“蒲察,过去的事,就不要多想了。你如今腰缠万贯,衣食无忧,还有哪个人敢让你当马墩子?”   蒲察却抬起眼来,紧紧地盯着她,缓缓说道:“我的苦,已经过去了。但是,你的苦,还在后头。当官不是容易之事,一个人倒了,所有依附他的,都要跟他一起死。三娘……挽澜,我并不想劝你,我只想问问你,为甚么,你非要做官不可?”   徐三默然半晌,随即缓缓抬起头来,直视着蒲察的褐色眼眸。   她抿了抿唇,眼神清亮,平声说道:“不是为名,不是为利,也不光是为了生民天地。我是为了一己之私欲,为了我心之大道。”   “私欲?大道?”蒲察眉头紧锁。   徐三却在他的眼前,但他却无法将她读懂。一己之私欲,是何私欲?我心之大道,又是何大道?   他虽看不透她,但这却反令他对徐三更加沉迷。他东行西走,游历列国,从未见过像徐挽澜这般的女人。   徐三笑了一下,点了点头,随即以手支颐,缓声说道:“我的私欲就是,若是日后有一天,有个恶人,还想让你当他的马墩子,我就能拿权势压人,替你教训回去。至于我的大道,也没甚么好说的,若非要说的话……就是四个字——不平则鸣!”   言及此处,她细细一想,又笑道:“其实,无论是私欲还是大道,一言以蔽之,都是这四个字。古人有言:草木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草木水津,则是如此,人也并不例外,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烛火之间,蒲察定定地看着她,只觉得她浑身都发着光。他咧嘴一笑,又沉声说道:“草木和水,这几句,我大抵能听懂。只是这最后一句,我不知是甚么意思。”   徐三挑眉笑道:“人之所以会开口发声,都是因为心中有所不平。不平则鸣,有人善鸣,而有人不善。我要做的,就是一个善鸣之人,最终实现我心中的大道。为了这个……”   她稍稍一顿,分外真诚地看向蒲察,轻声说道:“蒲察,我不瞒你,你人很好,待我也好,我若不是身不由己,也是愿意留在燕乐,和你多多相处的。只是,我有我要做的事,而且是非做不可。蒲察,你若是对我,还没陷得那么深,就尽早抽身,赶紧断了这情意罢。因为……我还不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读者“小猫香蒲”,灌溉营养液+202017-07-27 16:43:02   感谢营养液~   最近玩了几个橙光游戏,忽然觉得其实这文超适合做橙光游戏   比如说,如果玩家愿意,可以走晁四线,让他活着,带在身边。。。但是就要控制小唐的嫉妒值和好感,不然小唐就会对卖花郎下手。而且走晁四线的话,虽然也可以学习金文和武功,但是就学不到棍法和暗器了,金文效率也不会很高,对后期升官和关键剧情都会有影响哈哈。。。 第93章 水不西归月暂圆(一)   水不西归月暂圆(一)   蒲察一听她要自己斩断情丝,心上一急, 张口欲辩, 可谁知即是此时, 二人便听得唐玉藻在门外高兴唤道:“娘子, 奴回来了。这忙里忙外,又是伺候阿母用膳, 又是陪贞哥儿下棋, 倒连饭都没顾上吃。娘子, 你包的那饺子,可还剩着几个?”   徐三闻言,看向蒲察。蒲察心上一涩, 知道自己也是时候离去了,只深深看了她一眼,便站起身来, 自窗户翻了出去, 冒着风雪,从后门回了自家府苑。   徐三见他走了, 方才合上书册, 立起身来, 给唐小郎开了门, 又随着他去了后厨, 将那余下的饺子一并下锅煮了。二人闲话家常之间,残雪声中,流年暗换, 崇年九年,就此变作了崇宁十年。   隔日里徐三起了大早,心中虽有几分犹疑,想着昨夜蒲察不曾答复,也不知她今日,还该不该再去找蒲察学那棍法。她正立在窗下,纠结为难之时,忽地听得窗外有人叩了两声,低低唤起了布耶楚这名字来。   徐三心下一叹,只得翻出窗外,故作无事,随着他去了习武房中,手执长棍,挥汗如雨,练起了棍法来。反观那蒲察,神色也并无异样之处,指导她动作时,依旧是十分细致认真,且还有几分严格。   今日苦练过后,徐三弯着腰,解着绑腿,却见蒲察忽地蹲下身来,将那带子一端夺了过去,替她解了起来。   徐三抿了抿唇,收回了腿。她一言不发,抬眼看向蒲察。   日头此时还没升起,天地间仍是黑茫茫的一片,而这练武房中,只点了几盏油灯,那微弱的火光映照着蒲察的脸,令他那细密睫羽,投下了浓浓阴影。光影交汇,反令他那眉眼,显得愈发立体起来。   徐三望着他那深邃的眼窝,浓密的睫毛,还有十分高挺的鼻子,只觉得他好似是尊雕塑一般,一时之间,竟有几分出神。   二人沉默相对,半晌过后,蒲察笑了一下,揉了揉眼,随即有些沙哑地说道:“我想你,想我们,想了一夜。布耶楚,我还有话要问你。你说,因为你有事要做,所以就,甚么都还不了我。可是……”   他薄唇紧抿,眼神灼热,盯着徐三说道:“可是,我和你之间,并不是买卖,也不是借债,你根本不用还我。你教过我一个词,叫做因噎废食。布耶楚,你这叫不叫因噎废食?就好像,我们以后都要死,谁也不能长生不老,难道我们就甚么都不做了,每日等死吗?”   徐三眉头微蹙,竟生出了几分悔意来——蒲察如今说起汉话来,虽说语调还有几分怪异,但这组词造句,实在是长进太多。眼见得他说得这般流利,徐三一时之间,竟有几分反驳不得。   她抿了抿唇,低着头,也不搭腔,手上飞快地解着腿上的带子。蒲察见她不语,心上一急,似大狗一般,双手撑地,倾身向前,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又用带着些乞求的口吻,皱眉说道:“布耶楚,我只想要你!给我一年……好不好?”   徐三心上发热,却依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她别过目光,不敢看蒲察的眼睛,生怕和他对视之际,望着他那双琥珀眼眸,心上一软,就再也冷硬不起来了。   蒲察可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而且,作为一个商人,他也很会拿捏分寸。眼见得徐三不言不语,他也不曾强行拉扯着她,亦或是抱住她、吻住她、纠缠着他,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立起身来,默不作声,送了徐三出门。   及至晌午过后,二人凑在一块儿习字,蒲察也是神情如常,老老实实地认着汉文,不曾有一丝不对劲。只是待到两人这课上罢了,蒲察便又开了口,低声说道:“我听人说,在大宋,娘子若是摸了郎君的身子,那就必须要将他收入院中。布耶楚,这是真的吗?”   徐三哭笑不得,也知他这是在暗示什么。她别开眼来,收拾着案上书册,唔了一声,并不多言。   蒲察见她不吭声,并不气馁,而是凝视着她的侧颜,用那稍显古怪的音调,低低说道:“你毁了我的名节,我不怪你。你娶不了我,我也不怪你。我只想你,给我一年,咱两个好好待着。露水夫妻也是夫妻。一年也抵得过一辈子。”   徐三无奈至极,只得出言道:“可我每日都有事要做,都有书要看,这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若是细细论之,能分给你的工夫,那可是少之又少了。蒲察,你这又是何苦?你才识得我多久,哪里用得着这样认真?”   蒲察见她回话,眼睛一亮,直起身子,急急说道:“布耶楚,你怎么能疑我真心?我一见着你,就觉得高兴得不行。你说什么何苦?我不觉得苦,一点都不会苦!”   蒲察清楚得很,她不明言拒绝,那就说明她对他并不厌恶,她的心里,也在挣扎和纠结。而如今她又口风松动,说了这样的话,蒲察心中几乎是狂喜至极,恨不得赶忙刨出心给她看,让她好好看看自己的真心实意。   他咧嘴笑着,又对徐三说道:“我不嫌少,你给我多少都行。”言及此处,他又蹙起眉来,倾身向前,正色道:“你若是许了我,这事我一定会瞒住,绝对不让别人知道。一年过后,我和你,再没有半分牵扯……”   蒲察稍稍一顿,又面红耳燥,咳了两声,接着低低说道:“当然,布耶楚,你要是再来找我,我还是想跟你有牵扯的。你要是愿意……娶……我,我也可以……嫁……到宋国来。我,我还可以出嫁妆。”   对于一个在辽金国长成的男人来说,他能接受这颠倒的嫁娶概念,已经可以说是不小的让步与牺牲了。若是性别转换的话,一个女尊国的女子,为了儿女私情,甘愿嫁到辽金国去,旁人知晓了,必会深恶痛绝,十分厌弃,非得骂上几句贱皮子没出息不可。   眼见得这牛高马大的壮实汉子,面红耳赤,说愿意嫁给她为夫,徐三到底还是生出几分心软来。她努力克制,并不多言,只半哄半赶,请了蒲察翻窗回去。而待到蒲察走后,她坐于案前,手执毫笔,回想着蒲察所言,忍不住摇了摇头,笑出声来。   蒲察……她真是拿他没办法。   又是“因噎废食”,又是“露水夫妻”,这家伙说起汉话来,现如今也是一套一套的了。看来她给蒲察挑的这几册话本儿,对于蒲察来说,还真是实用的很。   待到再过了十数日后,徐三更是被蒲察磨得没了脾气。每日上课之时,蒲察都教得十分认真,张口闭口,绝不提甚么一年之语,可一等到课上过了,他就又对徐三念叨起来,那眼神分外灼热,烫得徐三都不敢多看他两眼。   这夜里风雪大作,蒲察讲过算学之后,翻出窗外,才站了不过片刻,小辫上、睫毛上、黑色的大氅上,便都披了一层薄薄白雪。   他哈着气,搓着手,显然是被冻得有些冷,却还不忘弯下腰来,对着立在窗侧的徐三娘叮嘱道:“布耶楚,天冷,记得加床被子,千万莫要冻着了。”   徐三眯眼而笑,探身向前,对他轻声道:“蒲察,我有件事,想要问你。”   蒲察一怔,随即咧嘴一笑,迈步向前,沉声道:“你说罢,我肯定老实回答。”   徐三饶有兴味地盯着他,挑起眉来,缓声笑道:“我问你,你给我起的这名字,布耶楚克,到底是甚么意思?”   先前蒲察跟她说,这名字的喻义,乃是聪明的、聪明的,可今日徐三翻看着那《女真译语》之时,却发觉蒲察,竟在这事情上,对她说了谎。   蒲察一听,两耳发红,清了清嗓子,不住地搓着手。半晌过后,他抖了抖自己的几根小辫子,拂去那上头的积雪,随即抬起头来,直视着徐三,很是不好意思地道:“你都知道了?”   Buyecun,在女真语中,乃是爱情的意思。而buyecuke,则是可爱的人,亦有爱人之意。这男人蔫坏蔫坏的,骗她说是聪明健康,实则每日都在唤她叫做爱人。他甚至还常常将那个ke给省去了,故意口齿不清,唤她叫做爱情。   先前他教她习金文之时,更还特意绕过了这几个词,假装不曾看到,若非徐三起了疑心,自行翻看,真不知他要瞒她到几时才休。   徐三倚在窗边,微微侧头,眼望着那男人黑色的大氅,琥珀色的眼眸,红透了的耳朵,还有小辫子上沾着的白色雪花。她心下无奈一叹,弯唇一笑,随即勾了勾手指,示意蒲察近身上前。   其实那窗子的高度,对于蒲察来说,实在有些低矮。他必须要弯着腰身,才能和徐三面对面说话,站远些倒还好,可如今徐三要他走近,他便只能委屈一会儿了。   只是对于蒲察来说,他也不觉得委屈。徐三小指一勾,他只觉得连魂儿都被勾了去,痴痴笑着,便走至窗下,抬起头来。   “布耶楚,我错了。但是,布耶楚克,真的是个正经名字。在大金,很多人家的小姑娘,都叫布耶楚克。”蒲察急着解释给她听。   徐三故意皱眉道:“可是你唤我时,总是略去那个克字,还总把那个楚字,叫得模糊不清。就在刚才,你还是这么叫的。”   蒲察憋红了脸,张口欲辨,却又说不出话来。徐三将他的小心思全摸透了,他这一被拆穿,真是辩无可辩。   “凑近些。”   蒲察听她这样说,薄唇紧抿,赶忙又弯下腰来,离她近了几分。哪知他正调整着姿势之时,忽地感觉脸上一凉,好似是有什么柔柔软软的东西,如蜻蜓点水一般贴了过来,只一瞬便又抽身离去。   蒲察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呢,便见窗子已然放了下来。他只听得窗子那侧,女人含笑说道:“回去之后,赶紧歇下罢。明早可莫要忘了喊我。”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玥的地/雷~ 第94章 水不西归月暂圆(二)   水不西归月暂圆(二)   这日恰逢休沐,崔钿倚坐于蒲团之上, 一边斟酒, 一边缓缓抬眼, 看向面前的徐三。她向来眼力惊人, 抬眼一扫,便勾起唇来, 倾身向前, 轻轻笑道:“怎么?跟那个金人, 勾搭上了?”   徐三也不瞒她,点了点头,挑眉笑道:“别唤他‘那个金人’了, 他有名有姓,你唤他蒲察便是。蒲察人好,待我太好, 我过意不去。”   “过意不去?”崔钿却是看得分明, 举杯笑道:“徐老三,你少自欺欺人了。你分明也动了心。”   徐三眼睑低垂, 扯唇笑了一下, 随即低声道:“不提他了。你近来在营房中, 可还过得舒服?”   崔钿但笑不语, 点了点头。先前徐三给她出了主意, 让她装作无能纨绔,尽可能地麻痹瑞王宋熙。徐三想得明白,瑞王暗中谋反, 功夫还没做全,一时半会儿,还不想让官家瞧出来。   而崔钿呢,甚么事儿都不管,反而正中瑞王下怀。瑞王无论如何,都不会递上折子,弹劾崔钿。若是崔钿走了,再换来个严查不怠的,那还不如崔钿不是?   上次休沐过后,崔钿回了营中,干脆甚么事儿都不管了。每日里,日上三竿,方才披衣起身,人家在那儿用午膳,她在这儿搽粉描眉。待到晌午过后,瑞王又派了人来,请她巡检,崔钿便推说身子不适,窝在营中,看起了话本儿来。   如此过了几日,瑞王见她连门都不出,成日里也不干正事,便也懒得搭理她了,只派了几人,在她门前守着。崔钿现如今无事一身轻,真可谓是军中第一闲人。   她抿了口酒,叹了口气,凑近徐三身侧,对她蹙眉道:“徐老三,你说说,上次那匪乱,被咱们搅合了,瑞王这下一步棋,又会怎么走?她如今有钱有粮,有斧钺钩叉,有高头大马,差的就是人了。可她要想在北方自行征兵,那就必须有个光明正大的由头。”   徐三点了点头,神情严肃,沉声应道:“娘子所言极是。她现在缺的,就是名头。一要为募兵找名头,二要为造反找名头。”   徐挽澜手捧热茶,稍稍思忖,又皱眉说道:“瑞王想要募兵,一定还会借燕云匪乱,大做文章。除了这个,她再没有别的可借。至于造反的名头……官家治世有方,推崇儒家五常‘仁义礼智信’,登基近十年,人皆称其为明君。瑞王若想谋逆,绝不能剑指官家,她最有可能走的路数,就是打出‘清君侧’的名号来。”   “清君侧?”崔钿蹙起眉来。   官家之前的两任君主,一个是废君宋裕,穷兵黩武,动费万计,另一个则是瑞王之母,文宗宋荃,耽于情爱,死于床笫之间。有这两位做陪衬,官家登基以来,民望甚高。瑞王若是直指龙椅,挥军南下,必将是失道寡助,一败涂地。   但是官家,也并非全无可指摘之处。周内侍周文棠,就是她的软肋。坊间常有那愤世嫉俗之人,一提起朝廷,就要骂上两句,说是奸宦专权,贼臣当道,更有甚者,添油加醋,又说文武百官的折子,都要先经过周贼之手,待他朱笔批过,才能递上龙案,呈到官家面前。   “清君侧,肃宫廷”,即如徐三所言,这是瑞王最好走的一步棋。   崔钿听后,眉头紧锁,心上一怒,陡然高声道:“绝不能让她得逞了去!”   徐三见状,连忙示意她低声说话。崔钿深吸了口气,又蹙眉道:“清君侧,呵,我知道是甚么意思。西汉初年,七国之乱,打的就是‘诛晁错,清君侧’的名号。汉景帝为了平乱,干脆就杀了晁错,只不过杀了也是白杀,人家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是随便借个名罢了。”   她咬紧牙关,眼神一厉,又沉声道:“周内侍跟我有些交情,我阿母能坐稳如今的位子,也得了他不少助力。瑞王若是真反了,打到了开封府去,周内侍一倒,我家这丞相府的匾额,也得被人砸了去。我崔钿就算拼了命,也不能让她得逞。”   徐三挽袖抬手,提起玉壶,为她满上酒盏,随即缓声说道:“娘子莫急。古人有言:先即制人,后则为人所制。只要咱们抢在瑞王前头出手,便有了先发之势,任她有千军万马,咱们也没甚么可怕的了。”   崔钿坐于案前,薄唇紧抿,徐三则倾身向前,出言献计,对着她细细耳语一番。崔钿听过之后,无奈轻叹,点头道:“姑且一试罢。”   默然半晌过后,崔钿倚在窗侧,眼望着帘外夜市,千灯照碧云,红袖客纷纷,心上不由一阵怅然,只柳眉轻蹙,轻声说道:“其实周内侍,真是挺可惜的。”   徐三闻言,蓦然之间,又忆起那白衣男子,坐于小案那侧,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对她说着“待你中得三鼎甲”之语。   徐三想着,不由勾唇一笑,抬起眼来,缓声应道:“娘子为何忽有此叹?”   崔钿以手支腮,挑眉说道:“我跟你讲了这旧事,你可莫要再说与旁人听。徐老三,你可听过,高宗年间,有位骠骑大将军,本姓为唐,人称做军神的,骁勇善战,无往不胜,哪知后来西夏进犯,这位唐将军,竟阴沟里翻船,死在了与西夏的一场小仗中,埋首沙场,尸骨无寻。若是掐指一算,距今也有十二年了。”   徐三心中生疑,沉声问道:“这骠骑大将军的事,我从史书上看到过。那女子姓唐,家中行三,人称唐三娘,样貌生得很是俊秀。高宗年间,她曾在这燕乐县中,率军驻扎多年,深得民心,威望甚高。便是如今,在这燕乐城中,都还有不少人家,门前贴的那门神,画的就是这骠骑大将军。只是娘子……这平白无故的,怎么忽地提起她来了?”   崔钿扯了下唇角,有些神秘地一笑。她缓缓收回目光,瞥向徐三,轻声对她说道:“她姓唐,叫唐文舟。这名字,你好好琢磨琢磨。”   徐三闻言,稍一思忖,蓦地一惊。她红唇紧抿,眉头深锁,不敢置信地道:“唐文舟,倒过来就是周文棠。这周内侍,就是十二年前的那位军神?他到底是男是女?又是怎么从一品大将,变成了宫中宦官……且还是真宦官的?”   崔钿笑了一下,饮尽杯中浊酒,随即轻声道:“前尘往事,说来话长,还是以后再讲罢。”她眨了眨眼,又含笑说道:   “时辰不早了,我若是再不出去,只怕那几个婆娘,就要找人进来抓我了。徐老三,你好生和那裤衩,哦不,扑哧……咳,也不对,是蒲察……你和那蒲察,好生待着罢。咱们再急也是无用,只能先按着你说的来。尽人事,知天命,且看看这天时地利,到底是在咱们这边儿,还是在瑞王那头儿。”   她起了话头儿,吊起了徐三的胃口,却偏不继续讲下去,实在让徐三娘无奈至极,只得摇头轻笑,起身送了她出去。待到夜里回了自己院子里后,徐三娘和衣歇下,辗转反侧,却是怎么也无法入眠。   她着实想不明白,史书上那位尸骨无觅的骠骑大将军,当真就是眼下这位,被人骂做贼臣、奸宦、阉竖的周内侍吗?崔钿此言,是在玩笑,还是认真?   徐三对周内侍如此在意,一来,乃是因为周内侍曾对她示好,二来,则是因为,她想得极为长远。   徐三深知,秉持着“男女平等”这样观念的她,在这女尊男卑的大宋国中,实属一个异类。她若想通过仕途,来实现自己这好似遥不可及的抱负,那她绝不可孤军作战,她必须找到更多的异类,陪着她一同战斗。   周内侍对于她而言,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他是无性之人,或许只有他,才能让那一杆铜皮铁秤,维持在最为平正的状态。   这一夜里,徐三娘竟是难得不曾睡好,只是即便如此,她也知晨起习武之事,万不可有一丝懈怠。隔日一早,天还未亮,蒲察掐着时辰,才翻墙落地,缓步走到徐三窗下,便见那窗子倏然间支了起来,一张清秀俏丽的小脸儿,立时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蒲察一见着她,立刻便来了精神,眨了两下眼,咧嘴一笑,冒过头去,道:“今日怎么起的这样早?”   徐三一笑,斜倚窗边,挽袖抬手,轻轻替他拂去睫羽上的落雪。蒲察双手撑着结实大腿,弯下腰身,半眯起眼来,对此很是享受,连唇角都于不觉间翘了起来。   徐三看着他这副模样,好似是只正在被人爱抚的大狗一般,她兀自觉得好笑,亦觉得十分可爱。徐三抿起唇来,抬手揽住蒲察的大头,一手把玩着他那几根小辫子,另一手则挑起蒲察的下巴,迫得他抬起头来。   蒲察心砰砰跳着,接着便听得徐三声线暧昧,低声笑道:“反正今日起得早,你可愿与我磨蹭一会儿?”   蒲察一笑,赶忙点了点头,两只耳朵红得好似涂了胭脂一般。徐三看在眼中,只觉得心上软乎乎的,莞尔一笑,便勾着蒲察的脖子,自他的额角,一点一点向下,沿着他浓密的眉,褐色的眼,高挺的鼻,一直吻上了他那形状十分好看的薄唇来。 第95章 水不西归月暂圆(三)   水不西归月暂圆(三)   这是徐三头一次亲他,蒲察自是十分兴奋, 不一会儿便反客为主, 头伸进了窗子里去, 一边紧紧搂着她那细腰, 一边含住她娇软唇瓣,香舌互吐, 吮咂不停。徐三被他亲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又见卯时将至, 该要习武去了,便伸出手来,推了他那厚实胸膛两下。   蒲察心头灼热, 早就忘了身处何时何地。徐三在他胸上推了两下后,蒲察这才回过神来,却还是满心不舍, 只想着取乐交欢。他将头倚在徐三肩上, 跟只没吃饱的大狗似的,很是哀怨地抬起眼来, 向她看去。   徐三一笑, 挑起他的下巴, 对他轻声道:“蒲察小师父, 卯时将至, 你为人师表,可要以身作则才好。忘了我昨日教你甚么了?古人有言:人生在勤,不索何获。”   蒲察低低笑道:“不索何获, 这四个字,古人说的真好。”他轻轻拉开徐三的衣襟,亲了两下她的锁骨,随即哑声道:“布耶楚,我想跟你‘索’,你给不给我‘获’?”   徐三瞥了他一眼,但笑不语,抬手便将他推出窗外,紧接着便放下窗子,换起了衣裳来。少顷过后,她束紧裤腿,支起窗子,利落翻出,落于雪地之中,蒲察看在眼中,心上一动,忍不出咧嘴一笑。   徐三笑看着他,一手轻轻牵起他的小辫儿,引着他往后门走去。蒲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笑得愈来愈痴,待到该要跨过门槛之时,连脚都忘了抬起来,冷不丁地被那门槛一绊,一个踉跄,差点儿栽到雪地中去。   幸而徐三眼明手快,经过连日习武,手劲儿也大了不少,一把就将他拉了起来。蒲察脸上发烫,咳了两下嗓子,二人立于雪中,相视而笑,虽说冬深雪寒,可这一双小儿女,心上却是十分烘暖。   几日过后,已是正月末时。这日里清晓雪寒,徐三才从蒲察府上习武归来,一从窗子跳进屋里,便见着唐小郎耷拉着眉眼,手上绞着香帕,默不作声,很是委屈地看着徐三。   徐三跟蒲察来往之事,便连唐玉藻也瞒了过去。此时她见唐小郎坐在这里,瘪着小嘴儿,一双狐狸眼儿水光潋滟,便知他已然知晓了内情,小脾气又闹了起来。   徐三瞥了他两眼,无奈轻笑,缓声说道:“怎么了?这又是哪儿气不顺了?”   唐玉藻一听,两眼发红,委屈道:“娘子这是去哪儿了?怎么发髻散成这样,还一身的汗?前两日伺候娘子,奴见着娘子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脚腕子上都有伤,早就瞧出不对劲儿了。”   他稍稍一顿,立起身来,虽说犯起了脾气,却还是老老实实,给她端去洗漱之物。徐三持起巾子,用那热水擦了擦手,便听得唐玉藻攒眉蹙额,继续小声嘟哝道:“娘子跟那郎君好,何必非要瞒着奴?奴嘴上有把门儿的,定不会跟阿母透了风声。娘子这是信不过奴么?”   徐三笑道:“你胡想甚么?我不过是跟那人习武,这才练了满身的伤。你见过哪家儿女,卯时不到,天还未亮,就去偷欢取乐的?”   唐玉藻心上稍缓,又蹙眉问道:“既是习武,不是偷欢,那娘子怎么不跟奴说一声?这又不是甚么见不得人的丑事,旁人晓得,也是无妨。”   徐三却故意沉下脸来,皱眉说道:“这虽非丑事,但也断然见不得人。那郎君乃是金人,我与他来往,如何能让外人知晓?别人若是知道了,指不定要怎么大做文章。似这般是非,能瞒则瞒,能不沾惹,就不沾惹。玉藻,你可明白?”   她话及此处,唐玉藻哪里还敢犯那小脾气,当即收敛容色,点头应道:“娘子放心,奴自然明白。”   他稍稍一顿,又蹙起眉来,低低说道:“奴只是心疼娘子,成日里埋头苦学,已然是十分疲累,如今还要跟人习武,练得浑身是伤……”   徐三一笑,只沉声说道:“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我不觉得累,我只觉得饿。玉藻,还不赶紧给娘子摆膳?”   唐小郎眨了两下桃花眼,笑着点了点头,赶忙将锡盆等物收拾了,这便迈着小碎步,扭着腰身,哼着小调,到后厨盛粥去了。徐三坐于屏风之后,正挽起裤脚,用蒲察给的药粉,涂抹着身上伤处,却忽地听得院外有人叫起门来。   徐三放下裤腿,起身开门一看,便见眼前之人,方脸高额,浓眉大眼,身披锁甲,足踏军靴,正是许久不曾相见的郑七,郑素鸣。   徐三目露惊喜,赶忙将她迎入屋内。郑七坐定之后,抿了口茶,润了润嗓,随即对徐三沉声说道:“先前三娘给我出了主意,叫我找些门路,从营房调到城里,也算是避避风头。恰好近来土匪猖獗,瑞王借给知县上百兵士,增补人手,巡守燕乐城。我按着三娘所言,找了相熟之人,递上了娘子‘借’我的那一枚金锭,总算是如愿以偿,调来了城里。还要多谢娘子,雪中送炭,为我饥困解危。”   先前郑七一点儿信儿都没有,徐阿母犯了急,便让徐三去打听打听。徐挽澜稍稍一想,便猜郑七是遇着了难处。   郑七只用了仅三年,便能当上小武官,这说明她确有能力,但她能被派来护送崔钿,这也说明她在军中,人际关系实在是没搞好。郑七若想投门路,靠不了人情,只能靠银子。徐三娘这般想着,便托崔钿给她送了银子过去,对于郑七来说,恰是绝渡逢舟,暗室逢灯。   徐三闻言,点头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对你好,还不是为了我弟弟。”   她一边说着,一边缓缓抬眼,试探地看向郑七,只想看她,是否还有迎娶贞哥儿的心思。   郑七听后,当即正色道:“我今日过来,就是想与三娘说说这亲事。我现如今被调来城里,充作官差,正是得空儿的时候。若是再过些日子,土匪不定闹成甚么样子,我身在何处也是未可知。娘子若是觉得合适,二月廿三,春分之时,即是嫁娶吉日。”   郑七这话,说的也是实在。近几日徐三也听蒲察提过,说是这北方匪患愈发猖獗,他的货物几次三番,都在半道被人劫走了去。蒲察只丢了货物,倒还算是不错,要知道还有那做生意的,为了利钱,亲自押货,结果被土匪剖心挖腹,人财尽失。   依徐三之见,这燕云匪乱,愈演愈烈,定然跟瑞王脱不了干系。郑七作为瑞王麾下兵士,以后何去何从,还真是不大说得准。   徐三缓缓抬眼,看向郑七,淡淡笑道:“我只是贞哥儿的姐姐,这家中事宜,论着辈分,还要听阿母的主意。”   徐三说着,对唐玉藻使了个眼色。唐小郎立刻领会,赶忙去了别院,请了徐阿母过来。那妇人一听郑七来了院子里,便冒着风雪,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徐三还来不及跟她说话,徐阿母便已然满脸带笑,对着郑七说道:“我都听玉藻说了。二月廿三,乃是春分,阴阳相半,正是大吉之日。”   这妇人稍稍一顿,又眯眼而笑,缓缓说道:“只要三书六礼、庚帖文定,一步不差,半步不落,我肯定是没别的话要说的。”   她这话的意思,就是在暗示郑七,想要问问她能出多少彩礼。可那郑七乃是军人作风,哪里听得懂她这暗示,只沉声应道:“定会按着规矩来。”   规矩?规矩又是多少彩礼?徐荣桂一下子有些着起急来,徐三见状,无奈一笑,知道跟郑七说话,必须得直来直去,便缓声笑道:“贞哥儿是我的心头肉,他要出嫁,我舍不得他,但也不能拦下不是?思来想去,我能做的不多,不过是贴补些嫁妆罢了。”   徐三一笑,对她平声说道:“七姐,不管你以后身在何处,都得在城里有个家不是?我前两日看了个小院儿,就在咱这宅子往东,已添到贞哥儿的嫁妆里去了,却不知七姐你意下如何?”   郑七此时也明白了过来,转而看向徐家阿母,眉头微蹙,对她沉声说道:“我虽俸禄微薄,但因我身在营中,向来没甚么花用,几年下来,也算是攒了些银钱。我……”   她话音未落,徐荣桂却是一叹,抢声说道:“算了罢,我也想通了。老三她有本事,能养活自己,我就靠着她过了。你是当兵的,日后可说不准。而你那些禄银,都是拿命换的,也是不容易。依我的意思,你给我彩礼,过后我再还回去。这钱,你就自个儿留着过日子罢,可不能薄待了咱家贞哥儿。”   徐三听着,见她如此通情达理,很是有些意外,不由转过头去,深深看了徐荣桂两眼。而郑七则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再未多言。   徐阿母眼瞧着亲事定下,又是高兴,又是难过,待到郑七离去之后,她坐在徐三身侧,低头不语,竟是抹起了泪来。   作者有话要说:  读者“小猫香蒲”,灌溉营养液+202017-07-31 11:20:08   读者“青苔绘碧痕”,灌溉营养液+52017-07-31 00:51:20   读者“鱿鱿鱿”,灌溉营养液+102017-07-30 23:46:45   读者“纳兰真”,灌溉营养液+102017-07-30 19:30:27   读者“玥”,灌溉营养液+52017-07-30 02:13:25   读者“玥”,灌溉营养液+52017-07-30 02:13:20   读者“eva”,灌溉营养液+12017-07-29 21:09:15   读者“玥”,灌溉营养液+52017-07-29 01:13:54   读者“玥”,灌溉营养液+52017-07-29 01:13:46   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营养液,哈哈   差不多十或十几章之内,这个地图就会结束了 第96章 水不西归月暂圆(四)   水不西归月暂圆(四)   这徐家阿母,刀子嘴, 豆腐心, 平日里总骂那贞哥儿是赔钱货, 老大年纪, 嫁不出去,可待到贞哥儿的亲事真定下了, 她反倒寝食难安, 忧虑起来。接连几日, 她总来找徐三说话,一会儿怕那郑七死在了战场上,一会儿又怕郑七苛待了贞哥儿, 愁个没完没了。   徐三对她很是理解,便好言好语,宽慰了她许久。母女二人说起话来, 竟是难得没有斗嘴绊舌。   只是这未来的事儿, 徐三也拿不定主意。眼下匪患猖獗,瑞王谋逆在即, 郑七又为瑞王所不喜, 她以后身处何地, 是生是死, 这哪里是徐三能预知的了的?   而在这宅子的东院里, 金元祯手捧暖炉,锦袍大敞,倚坐于软榻之上, 正听着自金国上京回来的探子,向他禀报朝中事宜。   别看这金元祯在这燕乐城中,锦衣玉食,偎红倚翠,过的如此惬意,但作为一个皇子,且是一个有夺嫡之心的皇子,他的日子,可绝对说不上是如意。眼下他远离上京,来到这大宋境内,就是为了避峰藏锐,韬光养晦。   金国的那位大王,也就是金元祯的亲父,总共有四十多个孩子,光儿子就有二十来个。若说哪几个皇子风头正盛,一时半会儿,还数不到这金元祯的脑袋顶上。   但是元祯是聪明人,他懂得一个道理,即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眼下大王尚还龙精虎猛,气壮如牛,他那几个哥哥斗成如今这副模样,只怕到了最后,哪个都得不着好。   金元祯听罢那探子所报,扯唇笑了一下,又招了招手,唤了小厮近身,对他漫不经心地问道:“西院那徐三娘,跟蒲察那小子,搅合得如何了?”   那小厮连忙躬身道:“虽亲咂过了,好到一块儿去了,但那小子,却还不曾留宿过夜。”   金元祯闻言,眯起眼来,冷笑道:“她若真是‘她’,待到了二月底时,就该成其好事了。”   那小厮听不明白,也不敢出声,只垂手而立,赔着笑脸。   另一小厮打量着金元祯的神色,紧接着又步上前来,谄媚笑道:“奴刚得来的信儿,那徐三娘的弟弟,跟瑞王麾下的一个武官定了亲。奴听那徐阿母说,二月廿三,春分之日,便是办事儿的时候。”   金元祯听了这话,瞥了那小厮两眼,勾唇笑道:“你倒是个机灵的。待会儿下去,到账上领一锭银子。”   那小厮喜不自胜,连忙跪下谢恩。金元祯淡淡瞥了他两眼,随即低下头来,唇角微勾,眼望着那暖炉上所雕兽物,伸手轻轻磨抚了起来。   这手炉上所雕之兽,似龙而非龙,生得豹身龙首,怒目圆睁。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而他手上的这只兽,便是龙之次子,名呼睚眦,好勇擅斗,嗜杀成性,曾为龙王所弃。   他噙着笑意,拍了两下那睚眦之顶,随即抬起头来,对那小厮吩咐道:“再过些日子,你去找那徐三的母亲,叫她带上儿女,一同来我这东院,就说本王要请她吃酒。记好了,要跟徐阿母说,且要趁着徐三不在时说。”   那小厮得了令,赶忙应了下来。金元祯瞥了眼他,又唤他近身奉茶,小厮闻言,忙不迭地沏好茶汤,双手奉上。   这茶乃是取的梅花上的新雪,配上茶饼,煎煮而成,金元祯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梅雪香茶”。眼下他一边品着盏中香茗,一边眼睑低垂,细细思量了起来。   他早看得分明,那徐家阿母,是个浅薄之人,便宜送上门,便没有不占的道理。他说要请她家吃酒,徐三或许会找个由头,随口推拒,但是徐阿母却是一定会应下来的。先前他送过去了几笼黄金饺,早就将这妇人勾得馋虫四蹿,食指大动。   徐阿母要来,徐三定然放心不下,纵是满心不愿,也会陪着过来。待到她过来东院,金元祯便要用姜娣来试一试她,瞧瞧她到底是不是江笛。   若是她果然是呢?   金元祯思及此处,忍不住弯起唇角。   他先前已派人去了寿春,将徐三娘打听了个一清二楚。他知道这徐挽澜,已经中了寿州亚元,明年开春就要上京赶考,顶多只能在这燕乐城中待上一年。而她之所以绕到这燕云路来,也是因着她和那崔钿交好,惯常为那崔氏出谋划策,多半是做了那人的幕僚。   若她果真是她,那他可不能急着自揭身份,打草惊蛇。依着江笛的性子,她若是知道了他的来历,肯定会急着搬出去……搬去哪儿呢?多半会搬到那蒲察的宅子里去。那可就不成了,他袁震的老婆,怎么能住到别的男人那儿去?   到了年底,若是他在上京落下的棋子,全都派上了用场,那他多半也是要赶回上京去的。在那之前,他定要找个由头,将蒲察支走一两个月,趁那工夫,和江笛一叙前情,再结新缘。   金元祯倚卧于软榻之上,抿着那梅雪香茶,越是思忖,笑意越深。他半眯起眼,透过那菱花窗子,穿过那皑皑白雪,向着东面遥遥望去。   恍惚之间,他仿佛又看到那个女人,穿着并不合身的吊带红裙,踩着黑色细高跟,微微俯身,眉头轻蹙,对他问道:“请问您是袁先生吗?”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她由于加班,来的迟了。她身上的裙子,是临时让助理买的,并不合她的尺寸。那小裙子紧巴巴地裹在她的身上,将那前凸/后翘的身材完全勾勒了出来,也令江笛的眉眼之间,隐隐带着窘迫之色。   金元祯如今回想起来,不由得轻笑出声,眉眼也随之柔和了许多。他抚摩着那睚眦龙首,笑过之后,又叹了口气,皱眉深思起来。   几日过后,恰逢休沐,徐三出了宅院,去和崔钿会面。金元祯便趁着这空子,差使小厮,过去跟那徐阿母送了话儿。   徐母听过之后,忆起那黄金饺之美味,自是眉开眼笑,连声应下。待到徐三回来,一听徐阿母提及此事,自是脸色一沉,非要那妇人推了不去。母女二人斗了番嘴,徐荣桂是死不让步,而贞哥儿出嫁之事,更令这妇人心思十分敏感。徐三一跟她吵,她便带着哭腔回道:   “徐老三,不过是吃顿酒罢了,这你都要作主拦下?你倒给我个由头啊!你娘以后还指着你过日子呢,你倒好,见天儿的跟她过不去!徐老三,你这个不孝女!待到贞哥儿嫁出去了,你又要如何欺负我?”   徐阿母哭哭啼啼,鬼吒狼嚎,扰得徐三不得清静,阅书做题都沉不下心来。眼瞧着连贞哥儿都被惊动,红着眼儿,过来苦劝,徐三到底是拿徐荣桂没了办法,无计奈何,只得应了下来。   二月初时,几番疏雨,东风回暖。徐三娘陪着徐阿母,来了这东院堂中,坐到那蒲团之上,百无聊赖地抿着茶,只等着那金元祯更衣罢了,过来一同吃酒。   金元祯虽还未至,但桌上酒菜,却已一并摆齐。徐三正微微出神,忽闻香风渐近,抬头一看,便见几个美人围了过来,又是替徐三满酒,又是给徐阿母捶肩。   徐三蹙了蹙眉,才要张口,叫那身侧美人不必给自己斟酒,遽然之间,忽地听得帘外有男人笑道:“姜娣,你不管你肚子里的孩子了么?”   这姜娣二字,熟悉而又陌生,惊得徐三薄唇紧抿,猛然抬首,向帘外直直看了过去。她攥紧酒盏,手上骨节俱明,却见一个小厮掀了帘子,步入堂中,看也不看她,只走到另一个大肚美人身边,一边搀扶着她,一边笑道:   “姜娣娘子,你有孕在身,可不能乱走。奴知你贪酒,等再过几个月,娘子诞下小儿郎了,还不是想喝多少,便喝多少?”   徐三眯起眼来,惊疑不定,又转头向那美人看去。哪知那小娘子低垂着头,半含着腰,鬓角处又留了几缕长发,无论她怎么瞧,都瞧不清她五官样貌。而那名唤姜娣的娘子才一离去,金元祯便掀了帘子,迳入堂中,坐到席间,与二人吃起酒来。   徐三娘起了疑心,这推杯交盏之间,自是对那金元祯有了试探之意。只是金元祯今夜里,表现得却是十分寻常,没有一星半点可疑之处。酒酣饭饱之际,徐三暗暗打量着他,又状似随意,向他含笑说道:   “先前有个名唤姜娣的美人,身怀六甲,却还来此偷酒,实在叫我心忧不已。俗话说得好,酒多人病,书多人贤。金郎君可要替我跟她说说,这女子有孕在身,那就一滴酒都沾不得,纵是心痒难耐,也得为了孩子,为了自己,咬紧牙关,强忍过去。”   金元祯闻言,蹙起眉来,佯作嗔怪。徐三见状,生怕姜娣因自己之言,受了金元祯怪责,赶忙又温声劝道:“她有孕在身,自是百般不适。金郎君跟她说话之时,还是该轻言慢语,能哄则哄。”   金元祯故意皱了皱眉,接着叹了口气,姑且算是应了下来。徐三心中起疑,欲要再问,哪知徐阿母此时却已醉得糊涂,口中不住叫嚷,说起了胡话来。徐三无可奈何,只得暂且作罢,与丫鬟一同,搀着徐母,归于院中。   入夜之后,徐三躺于榻上,思前虑后,想了半晌,蓦地轻笑摇头,兀自想道:不过是同名同姓罢了,自己用得着如此在意吗?先前在寿春之时,有个来找她打官司的,也姓江,本名为荻,发音跟江笛一模一样。江笛这个名字,大众得很,何需多想。   这倒不是她掉以轻心,只是她心里头,袁震这人,早就排不上号了,她虽恨他,却想不起他。穿越近七载,她只有午夜梦回之时,才会忆起前尘过往。其余诸事,其余诸人,她无暇去想,也懒得去想,自是已然忘了大半。今日她对姜娣这名字起了反应,不过是灵魂深处的条件反射还在作祟罢了。   然而袁震却是不同。他对江笛抱有执念,眼前猛地出现了个穿越人士,他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人会不会是江笛。心里有她,才会总念着她,哪怕穿越数载,也放不下这般执念。 第97章 指挥玉麈风云走(一)   指挥玉麈风云走(一)   却说金乌西坠,月兔东升, 转眼桃梢无数青, 二月廿三, 倏忽即至。这日里贞哥儿穿着大红裙裤, 勾金绣履,泪眼朦胧, 款款别过阿母及三姐, 接着便于锣鼓声中上了小轿, 由人抬到了徐三给买的那处小院里去。   打从这一日日起,徐守贞再不是徐家云英未嫁的小儿郎,而成了郑素鸣明媒正娶的正室夫君。   只是他虽嫁了人, 嫁的那郑七,也算是稳妥之人,但徐三到底还是放心不下, 往后隔三差五, 便要找个由头,去贞哥儿那院子里, 见上弟弟一面, 顺便也与弟妻郑七多些来往。   这夜里霜清月白, 风吹细细, 徐三从那书摊上买完了书, 回家半途,便拐到了贞哥儿的院子里来。贞哥儿见她过来,自是眉开眼笑, 赶忙搁下绣样,细声细气地道:“七姐还在当差,再过个半盏茶的工夫,约莫就能回来了。”   徐三一笑,拉着他坐到檐下,见四下无人,又稍稍蹙眉,轻声对他说道:“贞哥儿,你便是嫁为人夫了,也是我的弟弟。甭管有甚么事儿,阿姐都是要替你做主的。若是那郑七苛待了你,你不必有所顾虑,直接跟我说便是。有三姐我在,哪个也不能欺负了你去!”   徐守贞低下头来,含羞一笑,随即怯生生地道:“阿姐放心。七姐她待儿很好。人常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儿日后,就认定了她,跟着她过了。”   自打穿越以来,徐挽澜尝试过无数次给弟弟洗脑,而起效的次数,始终为零。徐三现如今是明白了,贞哥儿他就是这样的人,未出嫁时,便对徐母言听计从,为人夫后,便对娘子百依百顺。   她也不指望着贞哥儿改了,只盼着他心思能活些,莫要在郑七这里受了委屈,却还藏着掖着,不肯说与人听。在徐三看来,郑七虽是平稳持重之人,可她到底有些“大女子主义”,也是因为这点,徐三迟迟不能安心。   但亲事已成,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强大自我,做母亲及弟弟的靠山。只要她足够厉害,能让那郑七不敢得罪她,贞哥儿多半就不会受了委屈,能安安生生地过他的小日子。   徐三叹了口气,接着抬起眼来,含笑看向贞哥儿,又出言逗弄他道:“贞哥儿嫁人之后,瞧这容色,倒比尚在闺中之时,还要水灵许多。若是阿母见了,只怕要后悔将你嫁得这样早了。”   徐守贞闻言,双颊羞红,低头不语。徐三瞧着他这副娇怯的小模样,还想继续逗他,却忽地听得身后有人沉声说道:“三姐怎么来了?”   徐三一怔,回头见是郑七,便起身笑道:“先前去摊子上买书,想着顺路,便过来瞧瞧。”   郑七点了点头,淡淡看了贞哥儿两眼,随即对徐三皱眉说道:“近些日子,三姐千万莫要出城去了。先前那些土匪,好似一盘散沙,各占山头,自立山寨,哪知近十几日里,她们一路杀过来,倒是离燕乐城愈来愈近了,也不知是得了谁人的令,打的是甚么主意。”   郑七此言,乃是在暗示徐三。她想得明白,瑞王欲要谋逆,那就必须要兵,而她若想自行募兵,就必须有个光明正大的理由。眼下这匪患愈发猖獗,定然与瑞王之举难脱干系。   她微微抬眼,搁下茶盏,看向徐三,却见那徐三娘瞥了她两眼,一声不吭,半晌过后,方才缓声应道:“弟妹的意思,我是明白的。”   郑七见她如此,心中满是疑虑,却也并未多言。二人又寒暄一阵,说了些家常闲话,徐三便推说天色已晚,接着踹上书册,拜辞而去。郑七送她出门之后,徐三背对着她,朝着金元祯那宅子寻了过去,心中却是兀自思量了起来。   她这心里不大舒服,倒也不是为了甚么大事儿,实在是方才她与郑七说话之时,贞哥儿缓步上前,低眉顺眼,双手捧着温碗,毕恭毕敬地给郑七奉茶,这副场景落入徐三眼中,实在是让她心上咯噔一下,怎么想都觉得不大高兴。   她知道,在这个朝代,夫君给娘子如此奉茶,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她知道,在这个朝代,为人夫君,必须要对妻子伏首帖耳,拱手低眉。她知道,在这个朝代,妻子就是夫君的天!   但是当她看到自己的弟弟,做出如此举动之时……她到底还是有些看不下去。   每当她误以为,自己已然适应了这个封建的朝代,这个时代都会骤然现出它的本来面目,用它那青面獠牙、血盆大口,狠狠地咬上徐三一口,让她猝不及防,于疼痛之中清醒过来。   徐三深吸了口气,平稳了一番心绪,这才迈过门槛,入得自家院内。哪知她甫一进门,便见唐小郎耷拉着眉眼,委屈巴巴,不情不愿地对她说道:“那人在窗下候了许久,奴叫他走,他却如老僧入定,死活不肯挪一步。娘子既然回来了,赶紧过去瞧瞧罢。”   先前徐三跟这唐玉藻说,自己和蒲察来往,不过只是为了跟他习武、学金文罢了。可唐小郎千伶百俐,七窍玲珑,小鼻子一嗅,便闻出了不对劲儿来,早就起了疑心。   而前些日子,夜半更深之时,蒲察给徐三指点过了算学,便按捺不住,缠着徐三,要与她亲咂一会儿。徐三见他教学如此认真,也愿意给他奖赏,二人拨雨撩云,蝶意莺情,当即就在书案上亲热了起来。   若非唐小郎听着声响,佯装无意,端着锡盆闯入门内,只怕二人便要在书案之上,成其好事,差点儿就应了那金元祯先前所说的“二月底时”之语。   眼下徐三瞥了两眼唐小郎,心下一叹,着实觉得有些尴尬,但也知道这一回,唐小郎如此生气,气的是她欺瞒了他,信不过他。这事情,唐小郎占理,她不占理,因而也是辩无可辩,徐三默然片刻,只得直接往厢房里走去。   她才一跨入屋内,便感觉腰上一紧,后背一热,雄性荷尔蒙的气息扑鼻而来。徐三心上一软,回头笑道:“先前不是跟你说了么,今夜有事,算学也都明白了,便不请蒲察小师父来传道解惑了。”   蒲察小师父的算学,着实讲的不错,他才教了徐三两个月,便已将徐三彻底点透。徐三将这弱势科目,一朝变为拿手强项,心中自是十分高兴,只是这蒲察,却实在是有些郁闷——夜里不讲算学了,他便见不了徐三了,可夜里见不着她,他又如何睡得着?   他心间发热,紧紧搂着徐三,着实对她渴得不行。男人推挤着她,将她半压到菱花窗上,一边轻吻着她鬓边耳后,一边哑声说道:“不行。我非来不可。我急着要学汉话,特地带了话本儿过来,想请我的布耶楚,给我传道解惑。”   徐三轻笑出声,推了推他那结实胸肌,随即缓缓抬眼,故意正色道:“你既要补习汉话,那就再不能胡闹。去去去,赶紧坐到书案后头去。”   “坐就坐!”蒲察咧嘴一笑,手臂一捞,便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徐三娘吓了一跳,下意识勾住他那脖颈,待到再回神时,却见蒲察已然依她所言,坐到了书案后头,而她,则坐在蒲察怀里,无论是脸贴着的地方,手摸着的地方,还是那身下磨蹭着的地方,都跟火炉似的,又烫又热,也让徐三将他的小心思看了个透彻明白。   徐三伸出食指,轻轻挑起他的下巴,逗弄他道:“小徒弟,你今宿又要补习哪一段?”   她的手指又缓缓向上,反复搓揉着他那红透了的大耳朵,口中则含笑说道:“耳朵怎么这样红?是不是偷偷打了胭脂?”   蒲察面红耳赤,清了清嗓子,张手摊开案上那话本儿,接着挑眉说道:“还说我胡闹,你瞧瞧,现下是谁在胡闹?”   徐三嗤笑一声,故意磨蹭两下,见他喉结微动,手攥成拳,指节凸起,方才坐稳身形,以手支颐,定睛向那话本儿看去。   这话本儿是她先前挑给蒲察的,算是蒲察汉文课的教科书。他二人先前有过约定,为了严防徐三剧透,徐三绝不能先于蒲察,偷看后续情节。因而时至今日,徐三也不知晓那后文进展如何。但就徐三已经读过的章节来说,这本书普通得很,中规中矩,并无任何稀罕之处,就算让徐三往后看,只怕她也没甚么兴致。   眼下她倚坐于蒲察怀中,看着那话本儿,一个字接着一个字,教他如何读写,哪知才教了不过数百字,徐三蹙起眉来,便见那书中情节,急转直下,上一刻那女主角还在庙中求佛,下一秒便夜雨骤降,她被困于庙中,为了取暖,不得不和那庙中的小和尚挤在一块,和衣同眠……   徐三念着念着,不由止住了声音。蒲察见状,一边玩着她的手儿,一边挑眉笑道:“布耶楚,怎么不念了?”   徐三斜睨着他,怀疑他是故意为之,特地挑了这不清不白的情节,赶在月黑风高的夜里,让她亲口念出这搓粉团朱的羞人之语。   蒲察却是满脸无辜,眨了两下琥珀色的眼儿,又皱眉催促她道:“布耶楚,赶紧往下念啊。”   作者有话要说:  要上课了~今儿回评论! 第98章 指挥玉麈风云走(二)   指挥玉麈风云走(二)   徐三侧过脸来,微微笑着, 斜瞥了他两眼。她把玩着蒲察的小辫子, 声线暧昧, 对他轻笑着道:“教了阿郎这么久, 也是时候,瞧瞧你学得了几成了。这话本儿, 就由你来念给我听罢。”   蒲察闻言, 薄唇紧抿, 面红耳赤,喉结不住地上下滑动。徐三凝视着他,忍不住起了逗弄的心思, 故意伸出手指,轻轻磨蹭着他那凸出的喉结,口中笑道:“怎么?不会念吗?我往日教你的, 难不成都是白教?”   蒲察哪里受得了她这撩拨, 垂下眼来,一把按住她那不住胡闹的手儿, 随即无奈笑道:“你没白教。你教的每一个字, 我都记得, 我都不会忘。”   说罢之后, 他一手环着徐三的腰, 低头看向话本儿,红着脸念了起来:“她诺诺应下,想着今晚一遍, 当真不枉山神庙一行。那小娘子抬手去了胸衣,但见白嫩……”   徐三倚在他肩头,轻笑道:“白嫩甚么?”   蒲察红着脸,略过那不可言说之处,接着又念道:“似凝团乳酪,坚/挺尖滑,沁香四溢。”   徐三噙着笑意,闲闲地看着他。蒲察硬着头皮,继续往下念道:“那僧人一压头,含吮开来,口中唤道,女施主莫怕,贫僧识得轻重。说完,便分开……咳……又用手握住……”   徐三先前也不曾想到,这话本儿里的情节,竟会如此这般,急转直下。前一篇说的还是善恶有报,老天有眼,这再一翻页,就变成了这痴云腻雨,共赴巫山。眼见得蒲察越念,这声音便压得越低,徐三忍不住抿唇而笑,来回磨蹭着那硬胀之处,又逼他将先前略过的那几个不堪字眼,一一念出声来。   蒲察被她如此逗弄,又是羞窘,又是心急,原还想给她设下圈套,听她念出这羞人之语,谁曾想闹到最后,竟是自己一头钻进了这套子里来。他瞥了两眼徐三娘,哪里还按捺得住,一把将那话本儿拂到一旁,腿上一使劲儿,便将徐三顶坐到了书案上去。   烛摇花,香袅穗,徐三娘坐于案上,两腿驾到他肩头,笑意轻浅,低低凝视着他,只觉得他那一双眼眸,亮如星子,透若琥珀,直令她移不开眼来。   她从他那褐色的瞳仁之中,看到了点点烛焰,看到了山水屏风,也看到了映在他眸中的自己。   她看见自己笑了。她一时之间,竟有些忆不起来,上一回她露出这般笑意,又是在何年何月,与何人并肩之时?   徐三娘抿了抿唇,面上笑容不减,心下却轻轻一叹。她挽袖抬手,有些怜惜地摸着蒲察的脸庞,蒲察却是眼神灼热,如猛虎扑食,再强忍不住,俯身压了上来。   案上烛焰,猛地摇曳起来。蒲察揣来的那一册话本儿,也在倏然坠地。而随着话本一同坠地的,还有衣带、内衫、衬裤等物,凡是碍事的,皆一并除了去。却说是:香舌挑拨,津液互吞;桃源深处,涓涓泉流;鼓胀温软之处,便以手调弄揉抚;火烫似烤之处,便引入桃源,前后抽提,待到玉枪檀口,白浊如注,方才歇过一回。此番罢后,这瘾却仍是止不住,又来了两次三番,才算是就此作罢。   完事过后,蒲察一脸餍足,赤着那结实精壮的上身,坐在那花梨小椅之上,扬着下巴,目光灼灼地盯着怀中的徐三,得意说道:“布耶楚,你老实说,我强不强?厉不厉害?”   徐三倚在他肩头,抿唇笑道:“你啊,哪儿都好,就是手劲儿没个轻重。”   蒲察一听,紧张起来,抬手便去扯她才穿好的衣裳,想要细细察看一番。徐三一见,赶忙拉紧衣裳,嗔怪地瞥了他一眼,又嘟哝道:“你这小子,扮猪吃老虎,又想找个由头,揪我不放。”   蒲察咧嘴一笑,将她搂紧,又附在她耳侧,哑声说道:“快告诉我,我厉不厉害,你高不高兴。”   徐三见他缠着不放,只得刮了两下他的鼻头,无奈笑道:“厉害厉害,厉害极了。蒲察小师父,龙精虎猛,天赋异禀,实在教我佩服,佩服。”   蒲察紧紧盯着她,又缓声说道:“布耶楚,唤我一声爱根可好?”   爱根,女真语写作eigen,乃是丈夫的意思,而妻子,则是sargan,萨里甘。徐三一听他这话,笑意稍敛,红唇紧抿,定定然地望着他,并不出声。   蒲察蹙起眉来,紧盯着她。人高马大的汉子一个,此时却很是可怜,沉声央求道:“布耶楚,我自知身份,做不了你的爱根。我不求别的,只求你唤我一声,也好给我个念想。”   他将她搂得紧了几分,又认真说道:“你我虽没有那些甚么,我听你说过的,三书六礼,但我说过的,一年也抵得上一辈子,露水夫妻也是真夫妻。我是真拿你当做萨里甘的!”   “好了。”徐三勾唇轻笑,用食指轻轻抵住他的薄唇,“爱根,爱根。只要我还在这燕乐城里,你想听多少次,就听多少次。”   蒲察咧嘴一笑,心头狂喜。他狠狠亲了徐三一口,又得寸进尺,缠着她道:“我的萨里甘!我的布耶楚!那以后,每个夜里,我能不能过来?”   徐三红着脸,并不吭声,急得蒲察又央了她好几回,还用那未来得及割的胡茬,轻轻去刺她的脸颊。徐三见他跟个孩子似的,又撒娇胡闹起来,到底是无计奈何,只得应了下来。   二人在这西院之中,撩云拨雨,歙漆阿胶,哪知这番动静,虽不曾全被人偷听了去,但那事后之语,诸如爱根、萨里甘等,却已落入了旁人耳中。   这夜里那金元祯正卧于软榻之上,受过那孕中美人口舌伺候,便见小厮急急入内,说了那西院的徐三娘之事。金元祯听罢之后,很是玩味地一笑,心中则不以为然,兀自想道:爱根?萨里甘?这露水鸳鸯,不过是因着各自空虚,碰巧凑到了一块儿罢了,倒还连自己都骗起来了。   他挑起眉来,嗤笑一声,赏过那报信儿小厮,接着又寻思道:照着上京中的情势,只怕待到七月中时,他便要离了燕乐,回上京去了。临走之前,五六月时,他非得支开蒲察不可。   却说铜壶滴漏,乌飞兔走,转眼即是五月之初。榴花艳烘,绿杨带雨,又是一年荷叶青时。   徐三陪着徐阿母,坐在贞哥儿那小院儿里头。她低着头,为了练习腕力及稳度,正用那薄薄镖刀,雕刻着手中木条,而徐阿母搬了个马扎,坐在她不远处,正絮絮叨叨地说着,反复叮嘱着贞哥儿道:   “你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赶紧让郑七怀上孩子。你可别不上心,你啊,要是三年都没能让郑七怀上,你三姐就算当上了一品大官,郑七要休你,你也拦不住。”   在这女尊国中,若是男子嫁人之后,三年未能让妻子怀孕,妻子便可将其休弃。其实这倒还算好的,若是在相邻的金国,无论妻妾,无论是否有孕、是否诞下子女,只要夫君想将其休弃,连休书都不必写,直接便是扫地出门。   贞哥儿听了徐母之言,羞红着脸,也不吭声,只顾着低头洗菜。徐阿母见状,当真是恨铁不成钢,一边磕着徐三好不容易来买来的瓜子儿,一边又训他道:“贞哥儿,你听我的。往后就算那郑七怀的是人家的种,那也没甚么可担心的,只要她宠着你,你就是这孩子的爹。因而她在外头找郎君,你可千万不能拈酸吃醋。女人嘛,就是这样,她在外头玩儿的再野,最后还不得回你这院子里来?”   徐三听着这熟悉又陌生的话,自是哭笑不得。她将手上木雕揣入袖中,随即凑上前去,帮着贞哥儿洗起了菜来。   眼下天气虽已转暖,但近几日来,连下了几场雨,譬如今日,便是阴云密布,清寒沁骨。贞哥儿用那冰凉的井水,洗了好一会儿菜,那一双白皙的小手,都被冻得泛起了红来。徐三看在眼中,自是疼惜不已,可却也不好多言,只能抢去他手上的活计,替他分担些许。   哪知徐阿母见了,却是又骂起她来,瞪大了眼睛,压低声音怒道:“你这丫头,没规没矩的!你这双手,是用来考科举的、写奏章的,哪能用来洗菜?平日在院子里,你疼怜那小狐狸精,疼怜你弟弟,帮着他们做活儿,这倒也还罢了,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没瞧见。但徐老三你掂量掂量,这是郑七的院子,若要让她瞧见了,又要如何以为贞哥儿?”   徐三哪里会想到这许多,只蹙起眉来,有些不耐烦地道:“我手上发干,想沾点儿水,这都不合规矩?”   徐母一急,死命扯她胳膊,二人才要拌起嘴来,却听得脚步声愈行愈近,再一抬眼,便见郑七脸上满是鲜血,胳膊上缠着白布,步履沉重,十足狼狈地走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不得不心酸地承认,这文确实不适合我来写   正剧风格、变革主题、宏大格局、朝堂政斗什么的,反而把我本身比较擅长的奇思异想给限制住了……   可能要等再过很多很多年,才能撑得起来这个故事吧   但既然写了,既然已经日更了三个月了,就好好地日更到结局吧~   争取11月能完结,然后我就要回归我的脑洞派啦   想了几个清奇脑洞,沉迷其中,特别想写哈哈 第99章 指挥玉麈风云走(三)   指挥玉麈风云走(三)   徐三一看见郑素鸣这满面鲜血,心上一惊, 也顾不得再与徐母拌嘴, 赶忙搁了手上的菜, 急步走到郑七身侧。贞哥儿亦是吓得说不出话来, 急急忙忙,从袖中抽出绢儿, 去给妻子擦拭面上血迹。   徐三皱眉问道:“弟妹这是怎么了?何人如此大胆, 竟敢出手伤你?”   郑七面有愠色, 冷声应道:“城门口出了大事,那些土匪竟一箭射死了严知县。我临危受命,带了一队人马出去, 苦战许久,总算是抓了几个回来。至于三推六问,非刑逼拷, 并非我分内之事, 我便是想听,人家也不许我听, 也只能回院子里来了。”   徐三蹙起眉来, 兀自思虑, 却是觉得很不对劲, 出言问她道:“可照理来说, 当下这时辰,严知县该是坐在衙门高堂里头,判冤决狱, 审案断情才对,怎么会跑到那城楼之上,让土匪给一箭射死了?”   郑七抬起眼来,薄唇紧抿,半晌过后,也咂摸出不对劲儿来。她看了眼贞哥儿,示意徐守贞去厨房烧菜,待到贞哥儿走后,她才引着徐三入得屋内,沉声说道:   “我能调任城里,也是因为衙门这边儿人手不足,跟瑞王抽调了上百人马。哪知时日久了之后,差役觉得兵士插手官务,手伸得太长,而兵士,又觉得差役狗占马槽,白吃干饭,派不上一点儿用处。外头匪患猖獗,衙役与武官,针尖对麦芒,闹起了内讧来。今日严知县来到城楼之上,就是为了劳问守城兵士。”   徐三娘听及此处,已然明白了过来。   先前瑞王欲要对崔钿下手,若是崔钿出了事,她便有望自行募兵,接着再平定匪乱,自是能令民心向之。哪知崔钿被劫之后,徐挽澜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愣是将那些村匪说动,连带着打乱了瑞王宋熙的布局。   崔钿不行,瑞王便将主意打到了这严知县的头上。这严知县,并不是瑞王的人,也没甚么后台可言,拿她做棋子,当真是再合适不过。而衙役与武官这矛盾,十之有八/九,也是瑞王暗中使人,挑拨生事。   徐三冷笑一声,又抬头看向郑七,问她道:“弟妹,今日是谁下了令,让你出城抓人去的?”   郑七心上一沉,蹙眉应道:“那人品阶比我高,是孙牧的人。驻在城中的兵士,都要听她的调令。”   瑞王麾下有四大将,孙牧作为四大将之首,乃是瑞王最为看重的。她让郑七出城,明摆着是要她出去送死,哪知郑素鸣如此命大,愣是活着回来了,仅伤着一条胳膊而已。   徐三垂下眼来,抿了口茶,随即叹声说道:“七姐,严知县之死,不用我多说,你该也已经看明白了。堂堂知县,竟被土匪一箭射死,这打的是朝廷的脸面。匪乱不除,人心必乱。现如今这帮村匪,全都聚到了燕乐一带,若要剿匪,于情于理,都得让瑞王出兵。你调到城里来,反而是调到了前线上,只求你万事小心,无论怎样,都要保你自身周全。”   郑七稍稍一顿,点了点头,低声道:“你放心罢。我既娶了贞哥儿,就再不是孑然一身。不管是瑞王要弄我,还是土匪要杀我,我都会咬紧牙关,护住我这条命。”   徐三一叹,心上到底是有些沉重。   诗中曾言,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瑞王欲成大业,又是勾结匪徒,纵容其祸害乡里,又是借刀杀人,谋害朝廷命官,而这冤死的严知县,和那些家破人亡的百姓……又是何其可怜,何其不幸。   燕乐情势如此严峻,城中自是人心惶惶。数日过后,休沐之时,照理来说,该是最热闹的时候,哪知徐三赴约而去,上街一看,便见街头巷尾,闭门关户,冷冷清清,无论是摆摊的,还是游逛,都比往日少了七八成。   待到徐三进了那莺花寨内,崔钿早已久候多时,抬眼一瞧见她,便急急将她拉了过来,含笑说道:“徐老三,你出的主意,还真是顶用。我没看错你,给你的银子,也真是没白给。”   崔钿身为监军,每月都要书写奏章,递到开封。只是她的一行一止,全都处于瑞王的监视之下,但凡是她所写的,无论是家书还是奏折,瑞王都会令孙牧半路拦下,先行阅过,才可送出城外。她若想绕过瑞王给京中递信,只怕要比登天还难。   但是这消息,是必须要递出去的。徐三知道瑞王要反,崔钿知道,郑七也猜了出来,但是远在开封府的九五之尊,却还是持疑不定,所以才会派下崔钿当监军。   数月以前,徐三思前虑后,便给崔钿出了主意,让她每月在那奏章之中,言语措辞,都写得一模一样,始终不变。而她出这主意,原因有三:   其一,孙牧此人,刚愎自用。先前她跟染坊妇人交代事宜,避也不避崔钿,只当她是纨绔之辈,不懂这染坊行话,听不出所谓“蛇屎”,指的即是明黄之色,反倒让崔钿看破了瑞王的忤逆之心。   由此可见,这孙牧确乃过分自信之人,恃勇轻敌,心里头是瞧不起崔钿的。瑞王让她来审看崔钿的奏章书信,她就算瞧出了不对劲,也会觉得是自己多想,因为在她心里头,崔钿乃是酒囊饭袋,跛驴之伍,翻不起甚么风浪。   其二,崔钿依着徐三所说,在营房中装傻扮弱,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似这般纨绔,每个月写一样的折子,明摆着应付差事,也和她的性子十分相符。瑞王约莫不会起疑,孙牧更是不会有疑心。   其三,坊间中人,素有传言,说是臣子奏章,都要先过了周文棠的眼,才能呈到龙案之上。无风不起浪,其实这也并非全是谣言。徐三便听崔钿说过,说是每日送到宫中的奏折章表,积叠犹如小山一般,官家批阅之前,都要先由周文棠过一遍眼,分出轻重缓急,依次排列。且她还说过,周文棠博闻强识,过目不忘。   崔钿这折子,每隔一个月,才会递呈一回。孙牧每日不知要替瑞王处理多少公务,她未必会记得崔钿这奏章内容。而周文棠却是不同,但凡是他经手过的,他都牢记于心,断然不忘。   官家和周内侍,先前是在寿春见过崔钿的,知她已非闺阁少女,无论是判冤决狱,还是处理政务,都可以算是一位十分成熟的地方官员了。她在寿春做得好好的,可到了燕乐之后,每月都递不变的折子,好似应付差事一般,这便应了一句话——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等蹊跷之事,由周内侍说给官家听后,官家也立时明白了过来——崔钿受困北府,书信奏章皆由瑞王监察,万般无奈之下,才能用这般法子,暗示官家。不然的话,她便是敷衍,也用不着一字不差,完全抄写。   此时徐三听后,心上一松,勾唇而笑,挑眉问道:“官家可是送信儿来了?”   崔钿凑近她身侧,举杯笑道:“严知县一死,瑞王便递了折子,自请平定匪乱,还提了募兵之事。她这算盘,打得可够响的。匪乱在即,十万火急,官家便是想从其余州府,调遣军马,也是断然来不及,只能从了她去。可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四月之时,周内侍瞧出了我折子里的不对劲,官家便开始暗中遣调人马,打的是各种名号,暗地里离燕乐愈来愈近。”   她仰头饮尽杯中浊物,接着抹了抹嘴,又继续高兴说道:“今日晨起,天还未亮,从北边、西边、东边都来了人,三面包抄,打了匪军个措手不及。官家说了,让瑞王和几位将军,一同平定匪乱。如此一来,足食足兵,她便也没了募兵的理由。就算她平定了匪乱,这功劳也算不到她一人的头上。徐老三,你可真能耐,又将她的算盘掀翻了去。”   徐三一听,勾唇一笑,因心上高兴,也顾不得许多,当即挽袖抬手,陪着崔钿饮了一小盏酒。浊酒入腹,唇齿之间满是辛辣之感,徐三不由哈了两口气,轻轻抿了口茶,随即又朝着崔钿低声说道:   “只可惜瑞王治军有方,麾下精兵无数,官家派来的人马治得了匪,却未必能治得了她。瑞王如今是名不正,言不顺,人马不足,尚且有所顾忌,但若是她一心要反,一时半会儿,未必有人能拦得下她。边关虽有精兵强将,但若将她们调来镇压瑞王,这边陲重镇,便无人把守,西域诸国难保不会趁虚而入。”   她稍稍一顿,凝视崔钿,缓声说道:“但若是时日久了,瑞王必败无疑。我不替朝廷忧心,也不替官家忧心,我只忧心娘子你。再过半年,我走便走了,你孤身一人,待在瑞王军中,又要如何护自己周全?”   不止崔钿,她还担忧瑞王麾下的郑七、嫁夫随夫的贞哥儿。郑七得罪了瑞王,又身在前线,可谓是命如丝发,深渊薄冰。还有徐阿母,她身子大不如前,受不住车马颠簸,徐三要等到在开封安顿好了,才能接她过来。她不在徐阿母身边,又有谁能代她照看? 第100章 指挥玉麈风云走(四)   指挥玉麈风云走(四)   崔钿与徐三相处多时,一听她这话, 当即笑道:“我不是跟你说过吗?算命的说了, 我福大命大, 能活到七老八十。”   她稍稍一顿, 又看向徐三,认真道:“徐老三, 你放心。你走了之后, 你娘和你弟弟, 我都会帮着照看的。”   徐三闻言,连忙谢过,又斟满酒盏, 仰头一饮而尽。   她接连两回,打翻了瑞王的算盘,高兴之余, 少见地有些贪杯。崔钿才饮了五六盅, 尚还无甚反应,抬头一瞥, 便见徐三娘已然面色酡红, 眉眼带笑, 以手支颐, 显然是有了醉意。   崔钿兀自觉得好笑, 眼见得事儿也说完了,这便劝她早些归家,且还开起了玩笑, 说那金国汉子,以及唐小狐狸,都还等着她临幸呢。徐三一听,摆手嗤笑,不以为然,哪知回了家中之后,一推开门,便见蒲察赤着上身,翘着二郎腿,正躺在她的床上,而唐玉藻呢,瘪着个小嘴儿,手持绢帕,就坐在床沿。   徐三一怔,酒意都去了三分。她揉了揉眼,皱眉说道:“这是怎么了?我怎么觉得,你二人才是一对儿?”   唐小郎一听,横眉竖眼,当即起身,朝着徐三迎了过去,委屈道:“娘子你瞧他,千层鞋底缝了个腮帮子——当真是好厚的脸皮!我跟他说了,今日休沐,娘子有事在身,哪有工夫和他牵扯?可这小子,竟脱了衣裳,躺到娘子的炕席上去了!”   见他口齿伶俐,蒲察不甘落后,赶忙抢声道:“我今日过来,是有要紧事儿的。我想找个地儿歇歇,等着布耶楚你回来,可他却偏拦着我,说我衣裳脏,不让我上炕。”   他稍稍一顿,有些挑衅地斜了唐玉藻一眼,沉声道:“他既说我衣裳脏,那我就干脆脱了再上。”   徐三本就酒意上头,哪里有闲心,看这二人争风吃醋,吵架拌嘴。她心下一叹,哄了唐小狐狸去煮解酒汤,待他走了,半掩过门扇,随即坐到床沿,对着蒲察无奈笑道:“先前不是跟你说了么,今儿夜里有事,不能陪你。”   因醉酒之故,她脸上发红,好似涂抹了胭脂一般,显得十分娇俏。蒲察眼神灼灼,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又见她凑近过来,轻声笑道:“说啊,我的蒲察,我的爱根,你怎么非要过来不可?”   蒲察心上燥热,强忍不住,一把扯了她上榻,环拥着她,低低说道:“月底的时候,我要回金国一趟,起码要待上一两个月。”   说话间,他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她嵌入怀里似的,口中沉声说道:“记住了,布耶楚,至少这一年,你是我的爱根。我不在的这一两个月,你可不能跟别人跑了。”   徐三并不知蒲察此行,乃是被那金元祯给支走的。她只叹了口气,心上一涩,靠在蒲察肩上,闷声道:“待得好好的,怎么忽地要走了?”   蒲察并不多言,只低头去亲她,身下那硬烫之处,正硌在徐三臀下,磨蹭之间,愈显鼓胀。徐三见他如此,知他忍得难受,可也怕唐玉藻忽地进来,便想着争分夺秒,速战速决。三分醉意,加上七分不舍,令她勾唇一笑,抬手放下帷帐,随即一把便将蒲察按倒,跨坐于其腰腹处,一上一下间,自是满帐旖旎。   唐小郎虽常与徐三闹些小脾气,可到底是有眼色的,也知无论如何,徐三是他的主,他是三娘的奴。这小狐狸端着解酒汤,立在门口,一见门扇虚掩,又见青纱帐已然放下,隐隐可闻暧昧声动,心上已然有了计较。   他紧抿薄唇,又将汤碗端回了厨房,心里头醋性大发,强自按捺,只宽慰自己道:管他晁四也好,蒲察也罢,都不过是过眼云雨。若说谁陪着三娘待在寿春,谁又随着三娘来了燕乐,去了开封,还不只有他唐玉藻一个!他不急,他要的是细水流长,水到渠成。   厢房之中,青纱帐下,徐三自是不晓得这唐玉藻的心思。许是行将小别之故,蒲察今夜宛若饿狼猛虎,要个不停,来回摆着姿式。徐三饮了酒,本就晕乎乎的,在他这辛勤耕耘之下,只觉酥麻至极,脑海中仿佛炸开了花似的,两腿绷直,忍不住轻轻战栗。   半个时辰过后,这饿狼讨要足了,总算是将她放过。徐三抬起那雪白腕子,分开纱帐,轻轻一瞥,眼见得门扇已被人完全掩上,也知唐玉藻心中已经有了计较,至于这解酒汤,约莫是不会再送来了。   她搁下纱帐,转头看向蒲察,见他一脸餍足,面带痴笑,忍不住心上一软,缓声说道:“这一宿,你就在这儿歇下罢。明儿一早,咱一块儿去山里练镖刀去。”   时值五月,蒲察教她的那棍法,她已然掌握了八/九成,余下部分,只需再多加练习,用心领悟。蒲察见状,近几天来,便又开始教她暗器。哪知这徐三娘本就长于腕力,手腕关节十分灵活,虽只是初学之人,可这表现,着实让蒲察惊艳不已。   此时蒲察见她允自己留下过夜,心中狂喜,长臂一捞,又将她细腰搂住。待到银台烛灭,满室漆黑,二人宛若夫妻一般,同床共枕,并头而眠。蒲察分外珍惜地紧搂着她,不住吻着她的面颊,反复低喃萨里甘,徐三受着他细密的吻,安心无比,不觉间酣然入梦。   她却不知,蒲察怀拥着她,竟是一夜未曾合眼。   十日过后,又逢休沐之日,蒲察先与徐三别过,之后便去了东院,听了金元祯遵嘱。徐三担心他,怕他出城之时,遭逢匪乱,而蒲察也担心着她,生怕土匪攻入燕乐,虽满心不愿,却不得不请十四王帮忙照拂。   先前金元祯提起要拿有孕在身的姜娣,换西院的徐挽澜,蒲察心中自是惊疑不定。但眼见得过了数月,十四王都不曾对徐三娘做些甚么,他便也有些松懈,只当元祯所言,不过是一时玩笑。   金元祯听后,先是一怔,装作是想了半天,才想起徐三这号人物,之后缓缓笑道:“你若不提,本王倒要忘了,这西院还住着人呢。晃斡出,你放心罢。本王这院子,谁都闯不进来。再说了,你此次回上京,乃是为了我办事。我念着你的恩,自会对你有求必应。”   蒲察咧嘴一笑,连声谢过,之后又将先前备下的厚礼奉上。他算得清楚,待到六月之时,姜娣便要生产,她可是金元祯众妾之中,唯一被十四王赐下姓名的,甭管金元祯嘴上怎么说,他对姜娣多少都是看重的。   金元祯淡淡笑着,扫了两眼那如山厚礼,又出言夸他有心。只是他心里,却只盼着蒲察赶紧走人,他也好趁虚而入,与江笛一叙前情。   这日里徐三前脚送走蒲察,后脚便又去与崔钿见面。哪知到了那莺花寨中一瞧,崔钿今儿可并不是独身一人,边上还坐了个女子,约莫三十岁上下,面貌平平,看打扮也不大起眼。   徐三一边入座,一边不着痕迹,打量着那女子,见她那小眼睛总是微眯起来,脊背亦有些发驼,便知这人乃是个读书人,书读的不少,下过苦功夫,十有八/九是个文官。似这般人物,定不会待在瑞王军中,想来该是燕乐县城的官员才对。   她稍一思虑,想起崔钿先前提过,严知县被土匪射死之后,官家便下了旨,将燕乐县丞给扶了正。按着这个宋朝的官阶来说,所谓县丞,差不多就是副市长。眼前之人,很有可能,即是那位新被扶正的卢知县。   那卢知县见着徐三,虽不知她身份,却也不敢怠慢,忙不迭地眯眼笑着,起身给她斟酒。徐三见状,赶忙跟着立起身来,平声笑道:“阿姐不必如此。我本姓为徐,家中行三,不过是个小小举人而已。”   崔钿夹着下酒菜,一边吃着,一边漫不经心地道:“这位是新近上任的卢知县,卢莼。”   卢莼看向徐三,有些无奈地笑道:“三娘子客气了。我行将辞官,几日过后,也是个平头百姓。早先听崔监军说了,三娘是寿州人氏。咱两家离得倒近,我是平江府出身。”   寿春属于后世的安徽,而这平江府,差不多就是后世的苏州。江苏与安徽虽离得近,可这寿春和平江,断然扯不上干系。   徐三一听,知她是有意攀扯,便也不再推辞,受了她这杯酒。至于卢莼为何要辞官,她心中也有了计较。   卢莼驼背又近视,该是靠着科举,才能步入仕途。而徐三只是个举人,卢莼都和她套近乎,可见这卢莼的出身不高,身处官场,也是小心为上,哪个都不敢得罪。   此时她要辞官,约莫是她瞧出了瑞王的心思,生怕瑞王一造反,反将她也牵扯进去,既丢了乌纱帽,也没了这条命。卢莼才被升官,还能保持冷静,看出个中利害,足可见得,她并非愚钝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  读者“56”,灌溉营养液+102017-08-05 22:37:46   读者“韶华胜极°”,灌溉营养液+202017-08-05 12:59:46   读者“老爷左牵黄”,灌溉营养液+102017-08-05 10:17:21   读者“菱歌”,灌溉营养液+52017-08-05 07:48:01   读者“菱歌”,灌溉营养液+12017-08-04 11:55:22   读者“菱歌”,灌溉营养液+12017-08-04 11:55:19   读者“菱歌”,灌溉营养液+12017-08-04 11:55:16   读者“菱歌”,灌溉营养液+12017-08-04 11:55:15   读者“菱歌”,灌溉营养液+12017-08-04 11:55:12   读者“菱歌”,灌溉营养液+12017-08-04 11:55:10   读者“菱歌”,灌溉营养液+12017-08-04 11:55:07   读者“小资女人”,灌溉营养液+502017-08-01 18:37:22   读者“菱歌”,灌溉营养液+12017-08-01 17:43:31   读者“菱歌”,灌溉营养液+12017-08-01 17:43:30   读者“菱歌”,灌溉营养液+12017-08-01 17:43:27   读者“菱歌”,灌溉营养液+12017-08-01 17:43:25   读者“天天向上的嘟嘟”,灌溉营养液+1102017-07-31 22:52:11   厉害了……你们引起了我的注意 第101章 重来人世了前缘(一)   重来人世了前缘(一)   虽说心中已猜得缘由,但徐三还是故作惊讶, 问了那卢莼为何新近升官, 便要辞官还乡。   卢莼知她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却仍是眯眼而笑, 应声道:“三娘子,我这名字里带个莼字, 乃是因为我家里头, 是靠种莼菜糊口饭吃的。而我最爱吃的, 就是那一道莼菜鸡蓉豆腐莲蓬汤。我入仕两年有余,一直待在北方,半口莼菜都没吃过, 实在是忍不下了。”   入仕两年有余,说明她正是凭着上回科考,一脚迈进这官场里的。   徐三闻言, 又抬腕替她倒酒, 并温声笑道:“晋人有莼鲈之思,卢知县亦有古人之风。眼下正值五月末, 待你回去, 正是七月, 莼菜也该采收了。”   卢莼看了眼她, 随即举起杯来, 抿了口酒,笑道:“三娘子连莼菜采收的时日都晓得,来年殿试, 必当蟾宫折桂,诗成得袍。”   酒过三巡,卢莼先行拜辞。待她走后,崔钿吃着下酒菜,闲闲说道:“瞧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她倒是个有脑子的。辞官之前,还记得借着知县这位子,赶过来与我吃一回酒。不错,有点儿眼力。”   徐三挑眉笑道:“正是。知进知退,知存知亡,知得知丧,能做到这六个知字,卢莼可堪一用。”   崔钿扯了扯唇,朝窗外一瞥,眼见得大道之上,闭门关户,冷清寥落,她不由垂下眼来,压低声音,缓缓说道:“官家派下的兵马,三面包抄,致使匪军无路可退,只能朝着燕乐城加大攻势。瑞王早先约莫是跟那些匪徒做了买卖,许了人家好处,哪知半路杀出了几路军马,杀得土匪死伤相藉,血流成渠。那些匪徒以为瑞王出尔反尔,火冒三丈,便想着,倒不若拼个鱼死网破。我这几日,打探了消息,说城门口快挡不住了,土匪不日即会破城。”   崔钿所言,徐三先前也从郑七处听过些许。她眉头紧蹙,沉声说道:“足兵足粮,瑞王再没有理由募兵。她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全力平定匪乱,以期大得民心。”   崔钿点了点头,扯唇一笑,漫不经心地道:“反正官家已知她要谋逆,我该做的,也都做完了。幸而三军包抄这事儿,瑞王也没往我身上想。至于这之后的事儿,我也顶不上甚么用了,管都懒得管。”   她晃了晃杯中浊酒,倾身向前,目含忧虑,低声说道:“徐老三,近些日子,少出门,好好在院子里待着。郑七她身在前线,贞哥儿也没人照看,我看你还是先把他接回来罢,不然等土匪打进来,你弟弟那花容月貌的,难保不会惹出事来。”   徐三见她身处“敌”营,却还一心想着自己,替自己亲眷担忧,心上自是一动,赶忙出言,又给她出起主意来,教她如何与瑞王周旋。崔钿心不在焉地听着,半晌过后,又与她玩笑起来,一个劲儿地问她——蒲察走了之后,她心里可会空落落的?   徐三一怔,半晌过后,低头笑道:“娘子对我,是知根知底的。先前我在寿春,人家都骂我贪财好贿,见利忘义。我没变过,我还是个冷心肠的。”   崔钿定定地盯着她看,看了许久之后,扭过头去,轻声叹道:“你不是冷心冷肺,你只是没那么在意他,至少他在你心里头,比不过卖花郎去。不然呢?你能为了卖花郎,寒窗科考,入仕谋权,将你这后半辈子都搭进去,可你却不能为了蒲察,留在燕乐,与他过和和美美的小日子。”   崔钿回过头来,淡淡抬眼,轻笑道:“要么你就是真想当官儿,不是为了卖花郎,要么呢,你就是没那么喜欢金国汉子。徐老三,你到底是前还是后?”   崔钿这一番话,竟令徐三一时答不上来。   蒲察之于她而言,是寂寞时的慰藉与心软,还是受伤后的自我补偿?她到底更喜欢晁缃,还是更在意蒲察?她所向往的小日子,是否只是自欺欺人?或许她生来就爱权力,就像前世一样,她是个十足的事业型女人,说甚么为了晁四而报仇,为了世间不平而鸣,都只是冠冕堂皇的虚伪借口?   夜里徐三带着醉意,回了榻上,半梦半醒之间,心中终是有了答案。   爱和喜欢是不同的。说来可悲亦可笑,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都不曾真的爱上过谁。她怜惜晁缃,亦喜欢他的清朗与温柔;她对蒲察心软,亦因他的热情与付出而心动。   她若是和他们有缘,能再与他们共处十年、二十年,或许这喜欢,也就慢慢转化为爱了。但是来不及,一切都来不及。她心里清楚得很,都只是喜欢而已。   至于她为何一心入仕,就像当初面对蒲察的问题一样,她的答案,从来不曾变过——她为的不是家国天下,为的是一己之私。她心中有一杆铜皮铁秤,她要它是平的,只要她活着,它就是平的。   数日过后,六月之初,因郑七要随军作战,贞哥儿便搬回了西院里,与娘家人同吃同住。这夜里天气燥热,炎风炽炽,贞哥儿躺在榻上,浑身是汗,便唤了唐玉藻过来,劳他给自己扇风。   两人因都是男子,且都是娇娇弱弱的小儿郎,往常便走得亲近。唐小郎倚在榻边,手持美人团扇,给他扇了会儿风,接着便暧昧笑着,对他轻声问道:“贞哥儿,你那娘子是个赳赳武夫,瞧着便是个有劲儿的,却不知到了床笫之间,又是如何待你的?”   贞哥儿的脸色变了又变,半晌过后,仿佛很是困乏,半闭着眼儿,蹙眉说道:“这等事,你便不要问了。倒不是不合规矩,只是儿如何说得出口。”   唐玉藻笑了笑,只当他是害羞,不再追问,只细声细气,缓声笑道:“你可还记得奴说过的?这女人啊,床上床下,多的是两副模样。往日里呢,咱们要给娘子面子,必须得轻言慢语,云娇雨怯的。可到了榻上,就要摸清女人的性子,她喜欢软的,便来软的,她爱硬的,便给她上硬的。”   他压低声音,又轻轻对贞哥儿说道:“奴算是瞧明白了,女人啊,到了炕席上头,多半还是爱硬的。你看你阿姐,往日也是老练通达,可你瞧她找的郎君……”   唐小郎还要再说,贞哥儿却已然两颊发红,双眼紧闭,佯作已经睡熟,兀自打起了盹儿来。唐玉藻轻轻一笑,不再多说,慢悠悠地给他摇着团扇,自己则倚着床帐,听着帘外蝉鸣,歇起了神儿来。   有他在旁伺候,贞哥儿渐渐睡熟,盹觉起来。唐小郎虽不曾入睡,但也是意识愈发涣散。哪知就在唐玉藻才合上眼时,忽地听得门外一阵喧哗叫骂,恍惚间又听见徐三正唤着他的名字。   唐小郎一个激灵,当即精神起来。他揣着团扇,急步出门,摸黑一瞧,便见着院子里头刀光剑影,鼻子一嗅,满满都是血腥之气。   唐玉藻吓得不轻,瑟缩着身子避到柱后,团扇掩面,视线在院中四下搜寻。他只见徐三娘手持长棍,横臂一扫,俯身一击,动作快得看也看不清,不一会儿便将几个粗壮妇人全都打倒于地。   唐小郎稍稍安心,又定睛细看,便见徐三袖间寒光一闪,也不知抛出了甚么东西,紧接着,地上那些还在哀号痛骂的妇人们,便个个都没了声息。唐玉藻定了定神,赶忙从柱后走出,急急走到了徐三身侧。   徐三抹了把溅到脸上的血,眉头紧皱,对着唐玉藻急声说道:“土匪进城了,看样子是要屠城,挨门挨户的杀,一个都不放过。先前东院的人过来送了信儿,说是东院有地道,能躲上不少时日。阿母已然过去了,就差你跟贞哥儿了。”   她瞥了眼躲在树后的东院小厮,顾不上多说,一把扯了他出来,又将唐玉藻推到他那边,沉声说道:“赶紧去东院。想活命就用跑的。”   唐玉藻直直地盯着她,眼圈发红,哽咽道:“那娘子何时过来?”   徐三笑了笑,轻声道:“我带上贞哥儿,马上就过去。”   那小厮已然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扯上唐玉藻,忙不迭地拉着他一同跑走。这二人走后,徐三握紧长棍,才要去屋内喊醒贞哥儿,却忽地听得院外脚步声杂,回头便见一队土匪手持各样刀剑,男女老少皆有,大步走了过来。   徐三后退数步,立于檐下,便听得其中那领头妇人狞笑道:“姓徐是吧?徐三娘,徐挽澜,没错吧?你不认得我,可我识得你。你骗得我们一村人,自投罗网,死的死,伤的伤,原本三十余户人家,就剩了我们这几个命大的。反正老娘已是穷途末路,如今能杀了你报仇,也算是没白来燕乐一趟!”   徐三一听,心上一紧,知道这眼前几人,乃是先前她设计除过的村匪。除没除干净,剩了几条漏网之鱼,没想到却在今夜找上门来。   若只有她一人,她或还能兵行险招,想个法子,全身而退,可现如今贞哥儿还在屋子里头,她要想带他一块儿走,就非得想出个万全之策不可。   还好,还好。这些人只知她在这儿,不知贞哥儿在屋里头。只要她想个法子,将这些人引走,定能护弟弟周全。   她心思才定,哪知屋子里头,贞哥儿听着响动,已然从梦中惊醒。那小郎君倚在窗下,已然慌了神儿,哑着嗓子唤道:“三姐?三姐可在外头?” 第102章 重来人世了前缘(二)   重来人世了前缘(二)   贞哥儿这声音虽不大,可院子里的人, 却也都听得清清楚楚。   徐三娘脸色微变, 还来不及出声, 便见一个粗壮妇人, 手提长刀,狞笑道:“你弟弟, 我在村子里见过, 他在的那辆马车, 还是我架回去的哩!这小子长得秀气,当初没占着便宜,今儿个可绝不能放过了。”   徐三和许多人讲过道理, 但是对上这穷凶极恶之徒,鱼死网破之辈,道理是顶不上用处的。   她眼瞧着那妇人提步过来, 要往厢房里头闯去, 赶忙咬紧牙关,张口喝道:“守贞, 从那头窗子跳出去!”话音落罢, 她手持长棍, 便朝着那提刀妇人攻了过去。   混乱之间, 其余匪徒也涌了过来。徐三独身一人, 这棍法也才学了不过半年,袖中镖刀虽也仅剩不过一二,只凭着满腔孤勇, 以及定要护住贞哥儿的热血,嚼齿穿龈,拼尽全力,与一众匪徒打杀不休。   只可惜双拳难敌四手,恶虎还怕群狼。她虽杀了几人,但却还是叫那提刀妇人钻了空子,趁她不备之时,钻入了厢房里去。   徐三心上一惊,急躁起来,匆匆用长棍挑翻几人,不再恋战,一手支起窗子,翻身跃入厢房之内。身后几名匪徒见状,也纷纷涌了进来,徐三沉心静气,抬眼一扫,便见贞哥儿躲到了床底,而那提刀妇人,正一个劲儿地强扯着他的胳膊,欲要将他拉出,亵辱一番,也好泄愤。   徐三娘眉头紧皱,气血上涌,大步上前,一把揪住那提刀妇人的后领,一拳打倒了她的脸上。那妇人右脸被她打得红肿,却朝她冷冷一笑,并不回击,又趴下身子,死命拽起了贞哥儿来。   这小郎君哪有甚么力气可言,方才苦撑那一会儿,已然到了极限。此时这妇人一扯,他惊呼一声,半个身子便被拉了出来。   徐三一急,只恨镖刀已然用尽,不然定能结果了这恶妇。她别无他法,干脆扑了上去,与那妇人缠作一团,死死将其压紧,咬牙决不放松。旁的匪徒见了,赶忙过来替同伙解围,一刀便砍到了徐三右肩之上。   鲜血汨汨而流,痛感乍然袭来。右肩被砍,徐三的右手难免也使不上力气,她身底那妇人见状,又将身子抽出了几分,瞥了徐三一眼,冷笑一声,低头便扯住贞哥儿的细白手臂,朝着他那手腕上张口一咬,生生咬掉了小半块肉下来!   贞哥儿痛到极点,血泪盈襟,小脸儿苍白如纸。徐三心上一沉,也不知打哪儿来了力气,一把便将那妇人掀倒,又将她手中长刀夺过,接着便凑到贞哥儿边上,将他完全护在身后。   她紧贴床板,横握长刀,眼神凶狠地看向面前三四匪徒,鹰瞵鹗视,困兽犹斗。那几个匪徒一撞上她那眼神,心头竟没来由地有些发凉,几人对视一眼,狠下心来,各执刀剑,提步便要朝徐三砍来。   即在此时,打从屋外忽地闯入两人。那二人手持长剑,剑花一闪,几个土匪还未曾反应过来,便见脖颈处鲜血喷涌,双眼大张,遽然倒地,再无声息。   徐三蹙了下眉,抬眼一望,便见那领头之人,锦衣玉带,面目俊美,正是东院那位十四王,汉名唤作金元祯。她心上一松,赶忙立起身来,一边匆匆出言,向他道谢,一边俯身将贞哥儿自床底拉了出来。   她眉头紧蹙,低头一看,便见徐守贞面色苍白,大汗淋漓,而那又细又白的手腕之上,齿印犹在,凹陷一块,鲜血汨汨,令人触目惊心。徐三心上咯噔一下,但也顾不上思虑过多,一把将贞哥儿搀起,转头对着金元祯说道:“多谢十四王相救。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赶紧进密道罢。”   金元祯自是知道此地不宜久待。蒲察此前为了对徐三娘守株待兔,特地吩咐了全城的庄宅牙郎,叫他们一听着有自称徐三的,便将她领来金元祯这宅子。而先前这些村匪,为了寻仇,暗中派人进城,四处打探徐三的消息,有那牙郎听了这名字,心中起疑,便想着要通报蒲察。   可偏在此时,蒲察被元祯支回了金国,那牙郎递来的消息,自然就送到了金元祯这儿来。徐三说服村匪的事儿,蒲察早先跟金元祯提过,此时元祯听过之后,稍稍一思,便明白了始末究竟。可他为了能英雄救美,让徐三念他个好处,便将此事按下不提。   他朝着徐三笑了笑,转身唤那小厮,叫他与徐三娘一同搀扶徐守贞,接着便迈步上前,引着徐三往东院走去。   夜里炎燥无风,哭叫悲号四起,昔日簇锦团花的燕乐城,此时已沦为天愁地惨、流血千里的人间地狱。徐三紧紧搀扶着贞哥儿,心中却犯起了愁,兀自思虑道:   贞哥儿腕子上少了块儿肉,无论怎么养,都是注定要留疤的。而他这伤,乃是由一个妇人咬的,这便牵扯到了名节的问题。在徐三心里,名节不算甚么,能活下来才是最要紧的,可换作郑七,她又会如何以为?   那贼心妇人,拼死也要咬贞哥儿一口,多半打的也是这个主意。在这个女尊男卑的国度里,男子的贞洁,远高于男子的性命。她留下的疤,对于徐守贞来说,即是耻辱的烙印。   徐三扯起谎来,能说的比真的还真。但是贞哥儿呢?他是个恪守社会规则的地道土著,自小养在宅院里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正经说话都羞怯脸红,更不必提说那些讹言谎语了。到时候郑七若是对他逼问,他定然是会露陷的。   金元祯在旁瞧着徐三那脸色,再看看徐守贞腕子上这伤,心中已然有了计较。他勾起唇角,眸色晦暗,兀自盘算起来,只想着此事能否为他所用。   少顷过后,几人入得东院厢房。金元祯抬手按下机关,那密道入口不多时便现了出来。徐三低头一看,眼见得有层层石阶,通往地底深处,暂且安下心来,赶忙叫贞哥儿先行进去。   徐守贞小脸儿苍白,几无血色,薄唇微动,似是想说些甚么话儿。徐三见状,赶忙摸了摸他的头顶,柔声笑道:“快下去罢。阿母在底下等着呢。”   徐守贞紧抿着唇,点了点头,不言不语,转身踩着石阶,没入阴影之中。徐三松了口气,回过头来,欲要与元祯说话,哪知才一抬眼,便见金元祯背后,那小厮面目狰狞,手举长剑,正要刺向金元祯的后背。   “小心!”徐三扯住金元祯胳膊,一把将他拉倒,随即抬脚一踢,正中那小厮的要害之处。小厮措手不及,痛呼出声,双膝一软,当即跪倒于地。   金元祯瞥了徐三一眼,虽知她这是为了报自己的救命之恩,但这心里头,仍是止不住地愉悦起来。   他唇角微勾,回过头来,眸色阴冷,剑指那小厮额顶,沉声笑道:“谁人指使你的?你若老实交代,本王便饶你不死。”   那小厮痛得五官扭曲,却仍是咬紧牙关,一言不发。金元祯弯下腰来,欲要再问,却见那小子眼一瞪,头一歪,唇边鲜血溢出,竟是咬舌自尽,呛血而亡了。   金元祯轻笑出声,拍了拍那小子的脸,随即回身说道:“家事而已。走罢咱们,下密道。”   帘外哭喊四起,刀剑相击之声,声声入耳,令人心惊不止。徐三稍稍一思,便知这一回,屋外头的可不是土匪了,而是不知哪方势力,趁乱来杀金元祯。   好一个八方风雨的夜,屠城的、寻仇的、刺杀的,竟全都赶到了一块儿来!   徐三缓缓抬眼,看向面前之人。帘外鬼抓狼嚎,阿鼻叫唤,这男人仿佛全都不曾听见。他面带轻笑,一片淡然,只又催促她道:“怎么?你杀上瘾了,不想下去?”   徐三沉声应道:“你救了我,也救了我一家。这一回,你先下去,我替你断后,以防不测。”   金元祯闻言,挑眉一笑,不再多言,教了她如何关闭密道,转身便下了石阶。哪知他才下了三两阶,便见一个女婢浑身是血,只靠双臂,分外吃力地爬入了屋子里来,在这光洁精致的地砖上,划蹭出了道道血痕。   这婢子长得面目黢黑,头发亦有些发卷,金元祯一瞥,便想了起来。这婢女,他有印象,往常是跟在姜娣身边伺候的,无名无姓,人都称其为“昆仑奴”——只因她长得与昆仑奴一般黑丑。   她受了伤,那便要用药,便要花银子治。可是这样一个丑婢,值当花银子治吗?若是金元祯现下站在屋里,他定然要一脚踩死这丑奴,只是如今立在屋内的人,乃是徐三娘。有她在侧,金元祯也不好多说,只往地道深处走去。他清楚得很,依着徐三的性子,她肯定会将这丑奴救下的。   果不其然,待到金元祯下了密道,稍等片刻,便见阴影之中,徐三缓缓走了过来。她左肩受了伤,上半衣衫满是鲜血,步伐亦是十分沉重,然而即便如此,她却还是背着那黑丑女奴,待到有人接应,方才放开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度娘百科:昆仑在我国古代指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一带,昆仑奴主要指从那里来的仆役,其中大多数是东南亚一带的土著人,虽然皮肤较中国人黑,但仍然是黄种人。 第103章 重来人世了前缘(三)   重来人世了前缘(三)   金元祯这地底暗道,往深处走上百余步, 瞧着好似再无出路, 其实却是暗藏机关。机关一开, 又是五六间暗室, 桌椅俱全,一尘不染。徐三捂着伤处, 抬眼一扫, 心知这宅子建起来的时候, 金元祯便已做了两手准备,真可谓是心思缜密,常备不懈。   徐阿母及唐小郎早占了其中一间屋子, 见着徐三过来,先是一喜,又见她衣衫染血, 接着便是一惊。幸而有金元祯唤了大夫过来, 给徐三把脉开药,那大夫说不过是皮肉之伤, 未曾累及筋骨, 徐阿母噙着泪眼, 这才算是安下心来。   可等到有人将上过药的贞哥儿扶过来后, 徐母一瞧他的伤处, 遽然间面色铁青,噤然不语。唐小郎亦是心上一沉,赶忙扶了贞哥儿去榻上歇憩。   待到贞哥儿起了轻微鼾声, 这三人对视一眼,往外间走了几步。徐阿母眼眶微红,借着烛火,紧紧盯着徐三的眼睛,声音中是说不出的疲惫:   “老三,凡事有一,就不可有二。先前贞哥儿跟我一块儿被土匪掠走,因你来得及时,只被那妇人占去了些嘴上便宜。但因着这个,便只能将他嫁给郑七了。如今贞哥儿腕子上被女子咬去一块肉,这疮疤是去不掉的,以后只要郑七瞧见,她就会想起这档子事儿来,心里哪能好受的了?”   徐三想了想,勉强一笑,拍了拍她的肩,温声说道:“折腾了一夜,阿母还是赶紧歇下罢。待我上过伤药,贞哥儿那边,有我教他说话。”   徐阿母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转身回了屋里。唐小郎瘪着小嘴儿,很是心疼地瞧着徐三,轻声唤道:“娘子,你伤在肩上,自个儿也瞧不清楚,还是让奴来给你擦抹伤药罢。”   徐三对他笑了一下,转而坐到灯下。她爽快得很,解了外衫,拉下衣裳,这便将血肉模糊的伤处露出。她只当这伤处鲜血汨汨,瞧着恶心,哪知唐小郎看在眼中,见她钗横鬓乱,香肩微露,心上难免生出了些许悸动来。   烛冷光微,唐小郎伸出纤细手指,沾了沾伤药,动作轻慢,给徐三涂起了药来。徐三也没料到那药猛一抹上来,竟激起了一阵针扎似的痛,惊得她肩膀狠狠一抖,衣裳往下滑了几分,微微露出了纱质抹胸的边缘。   她强忍痛意,死咬牙关,也不曾在意这事。唐小郎瞥了两眼那白皙肌肤,鼓胀胸脯,喉结微动,心猿意马,赶忙强压心思,给徐三涂罢伤药,又亲手替她拉起衣裳来。   徐三活动了下肩部,抬手系好衣带,漫不经心地抬头一看,却见金元祯负手立于门口,半点儿声响也无,也不知是瞧了多久。   她眉心一皱,心上有些不适,但一想这十四王又是救了她和贞哥儿,又在如此危急之时,腾了间屋子给徐家几口,便不在此处与他深究,只抬起头,缓声笑道:“十四王可有甚么吩咐?”   金元祯勾唇一笑,沉声说道:“没甚么大事。只是本王的妾室姜娣,三娘先前也是见过的,她方才临盆,诞下一子,按着我大金的规矩,我来给三娘一家,送些莲子糕吃。”   便好似在这大宋国内,平头百姓若是生下女儿,便要给邻人亲友送些姑娘果。在这金国,生了儿子,便要送莲子糕。不同的制度风俗,全都展现在了食物上。   再次听得姜娣二字,徐三心上还是会有些波动。她面上带笑,将那莲子糕接了过来,又与金元祯寒暄几句,正欲将他送走之时,忽地想起了甚么,抬起眼来,凝声说道:“先前我救下的那婢女,还请十四王帮忙照拂。”   金国重男轻女,那婢子生得肤黑,身材也并不纤细,且又是无名无姓的奴籍,徐三到底还是有些担忧。   金元祯挑眉笑道:“三娘放心,我派人瞧过了,她的伤在腿上,伤势不重。待她能下地走了,我叫她来见三娘。”   徐三点了点头,咬了口莲子糕,对他轻轻一笑。金元祯看在眼中,眸色微深,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来,想要替她拂去唇边碎渣。   徐三心上一沉,不动声色地避了开来,随即轻笑道:“十四王,蒲察在上京可还安好?”   蒲察这名字,听得金元祯回过神来。他收回手,含笑敷衍两句,这便转身而去,回了姜娣房间。徐三凝望着他的背影,眉头越蹙越紧,不由起了疑心。   隔日一早,待到贞哥儿醒来,抬眼便见徐三娘坐在炕边,柔声对他笑道:“玉藻还没来的时候,都是守贞给我梳的头,搽的粉。眼下也没有外人,贞哥儿不妨试一回三姐的手艺。”   贞哥儿一慌,忙声道:“三姐不可,这不合规矩。哪有姐姐伺候弟弟的道理?”   徐三手上轻轻使劲,便将他按了个动弹不能。她持起篦子,替徐守贞梳着长发,缓声说道:“男嫁从妇,妇不在,便要听阿母和姐姐的话。这也是规矩,你若是不听,那才是不合规矩。”   贞哥儿不识字,一听她这话,也被绕了进去,只低着头,分外乖顺,任着徐三为他挽发梳髻。   徐三笑了笑,一边替他梳着,一边低声说道:“贞哥儿,三姐的话,你可记好了。你手腕的事儿,必须得咬死了,说是被郎君咬的。三姐不是在教你扯谎,也不是在教你欺瞒郑七,三姐这是在教你替娘家着想,也替你自己着想。你不曾被那妇人占去便宜,说了反倒让郑七多想,倒不若小事化了,就此不提。”   贞哥儿垂着头,满眼是泪,怯生生地道:“儿,儿不是能撒谎的人。七姐她,她也不是能轻易瞒过的人。”   徐三笑了笑,轻声问道:“郑七她到底待你如何?”   贞哥儿低头不语,徐三瞧在眼中,眸色一暗,又皱眉说道:“她待你不好?若是不好,你也……”   贞哥儿赶忙出声,摇头打断道:“不是。她待儿不错。只是她性子厉害,管儿管的严。儿既是她的夫郎,亦是她手底下的兵。”   徐三原本还想让他撒谎,瞒过郑七,此时一听,当即沉下脸来,冷声道:“撒甚么谎?只管跟她直说。她要是心有芥蒂,三姐便将你接回来。贞哥儿,咱又不比她低一头,凭甚要听她管?你是她夫君,跟她平起平坐,可不是她买回来的小侍,垂着手等她吩咐。”   徐三见贞哥儿低头不言,叹了口气,又皱眉劝道:“守贞,你可要想明白了。以郑七的身手和本事,只要她命够硬,这官儿肯定是越当越大。就按着女主外,男主内来说,你是要在府里管事的,要替她操持家业,总这般羞口羞脚、畏首畏尾的,你又如何当得起一家主夫?”   她话及此处,不复多言,手上十分利落地替徐守贞挽了个发髻出来。贞哥儿眼圈发红,半晌过后,总算是抬起头来,对徐三凝声说道:“三姐的话,儿听进去了,以后也会想着改的。”   徐三对他一笑,摸了摸他的头,总算是暂且安下心来。   却说身处地下,不见天日,若非金元祯差遣小厮,每日过来通报时辰,只怕徐三还真是摸不准今夕何夕,是晨是昏。几日过后,徐三想要到姜娣屋里,问问金元祯地上到底是甚么情况,哪知才一出门,便见门口立着个肤黑女子,正是她那日救下的昆仑奴。   徐三一扫,见她收拾得干净整齐,这才放下心来,含笑问道:“妹妹的伤可好些了?”   哪知她话音才落,昆仑奴便伸手将她拉入屋内,掩上门扇,当即跪倒于地,额头死死抵着地,沉声说道:“多谢三娘救命之恩。”   徐三连忙弯腰去扶,可昆仑奴却死活不肯起来,只又沉声道:“三娘,我虽不识字,但我力气大,小时候曾跟着人家杂耍卖艺,身手灵活,有些功夫拳脚。三娘若是将我带在身边,我定能护三娘周全。”   徐三扫量着她,又问了问她旧时经历,倒也不急着答应她,只说她的身契还在金元祯手中,要去问过他的意思,才能给个答复。   待到徐三去了姜娣屋中,不曾看见姜娣,只看见金元祯抱着个婴儿,含笑逗弄,眉眼间满是父爱。徐三见着这般小孩,忆及自己前生,难免有些感念,心上一软,也上前逗起了那孩子。   哪知金元祯一见着她,勾唇一笑,缓声说道:“我抱了许久,手臂酸麻,三娘既然过来了,就帮本王哄上一会儿罢。”   徐三想了想,唯恐站着抱那孩子,再生出甚么差错,便坐到床沿,抱起孩子,轻言慢语地哄了一会儿。   前生怀孕之时,她被袁震逼得辞职在家,也没多余的事可做,只能忙着胎教,看各种育儿书籍,还和袁震一起上了不少课,因此也有些哄小孩的经验。此时看着怀中这乳声乳气的小儿郎,徐三只觉得自己身上这戾气都去了几分。   金元祯在旁凝视着她,唇角微勾,心中很是愉悦。古人管这氛围,叫做“拥孺人,抱稚子”,现代人说的俗气一些,唤作是“老婆孩子热炕头”。无论哪一种说法,都令金元祯心上很是异样,有些贪婪地看着这画面,恨不得此时此景,长有长存。 第104章 重来人世了前缘(四)   重来人世了前缘(四)   那孩子也与徐三有缘,在她怀中躺了一会儿, 便被她哄得安稳睡去。徐三小心将他搁到软榻之上, 这才立起身来。二人往外走了几步, 徐三便开门见山, 道明来意,一问了上头的状况, 二说了昆仑奴之事。   金元祯稍稍一思, 轻声道:“方才有人递来了消息, 说是匪军虽已被斩杀大半,但仍有些许余孽,流窜城中, 烧杀劫掠,无恶不作。我劝三娘,还是在此处多待上两日罢。”   他顿了顿, 又沉声笑道:“至于这昆仑奴之事, 她往日跟在姜娣身边伺候,而姜娣才生了孩子。我要想从姜娣身边要人, 也要问过她的主意。”   其实他说这话, 分明就是不想让徐三如愿。姜娣算甚么, 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妾室罢了, 他想要她身边的奴仆, 哪里还用问过她的意见?   元祯一口一个姜娣,徐三听着,没来由地感觉心中不适。她点了点头, 接着又抬起眼来,缓缓问道:“蒲察近些日子,可曾给十四王送过信儿?”   金元祯瞥了她一眼,唇角微勾,轻声道:“不曾。”   徐三倒也不曾失落,面上也没多余的表情。她深深看了金元祯一眼,又含笑与他闲谈几句,这便转身而去,回了屋内,告诉徐家老小,不日即可归于地上。   两日过后,适逢六月中旬,金元祯果然派了人过来,说是城中流匪已清,可以返于地上。徐阿母近些日子身子不大好,久处地下,不见天日,呼吸都不大顺畅,如今听说可以出去了,自是欢天喜地,赶忙带着贞哥儿去了地上。   徐三却是不急着出去,她对金元祯起了疑心,对于那个去了几次都不曾见着的姜娣,亦是好奇不已。这日里临走之际,她又去了姜娣屋中,哪知抬眼一看,只昆仑奴在那儿收拾行囊。   徐三蹙了蹙眉,步上前去,缓声说道:“妹妹,我对你实在是过意不去。先前我问了几次十四王,他都说姜娘子不肯放人。你这几日在她身边伺候,可曾探过她的口风?”   昆仑奴见她对自己如此上心,不似旁人,或是百般嫌弃,或是以势欺人,自是无比感动。她不是傻人,经过这几日,也明白过来了——姜娣是个没脾气没主见的,她哪里会不愿放人,分明是十四王不肯放人。   她昆仑奴,不过是个黑丑贱奴而已,入不得十四王的眼。但是显而易见,徐三是不一样的,十四王对她另眼相看,所以才又是不准姜娣回屋,又是不许她要走昆仑奴,甚至明明地上已经平安,他还要骗她多待两日。   昆仑奴深深看着徐三,随即又低下头来,边收拾着床褥,边声音嘶哑地道:“娘子说让奴伺候惯了,她要坐月子,少不得人。而且,会说汉话的奴仆也不多,她想听汉话,所以才留了奴。”   这理由倒也说得过去,但徐三听着,心中疑虑却是愈发深重。她面上不显,只又含笑叮嘱了昆仑奴两句,哪知就在她将走之时,昆仑奴压低声音,宛若蚊呐一般,沉沉说道:“小心十四王。”   小心十四王!   徐三面色如常,转身出门,由小厮引着回了西院。待到旁人各忙各的去了,只余她一人坐在唐小郎收拾过的书案边上,徐三张开手掌,却见手心之中,竟沁出了薄汗来。   她眼睑低垂,假作读书,实则发了会儿怔。半晌过后,徐三勾唇轻笑,摇了摇头,只觉口舌发干,便想唤唐玉藻进来倒茶,哪知便是此时,门外响起一阵铿然有力的脚步声来。   徐三耳朵灵,一听那走路的声音,就晓得是郑七蹬着军靴过来了。她搁下书卷,起身出门,心上一思,抢先开口,笑道:“七姐这可不好,进门先来我这儿,若是让贞哥儿晓得了,岂不是要怨我?”   郑七沉声应道:“方才看过他了。”   先前徐三与贞哥儿说定,要对郑七实话实说,绝不相瞒。她此时瞧着郑七神色,虽带着些许倦怠,但也说不上是难看,心上一时间也有些拿不定主意,只兀自疑道:郑七脸色还过得去,却不知贞哥儿到底说了没,说的又是否是实话。   眼下郑七绝口不提守贞腕上伤处,而徐三呢,生怕两边口径对不上,便也不提此事。二人半掩门扇,又唤来唐玉藻倒茶,接着就说起了城中局势来。   徐三抿了口茶,便听得郑七叹了口气,沉声说道:“如今我真成了瑞王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徐三皱眉道:“弟妹何出此言?”   郑七垂眸道:“你可还记得,在城中管我们的领事的,乃是孙牧手底下的人,向来跟我过不去,一心想让我死在匪军刀下,她也好向上头交差。哪知此次匪军破城,反倒是她死在了土匪刀下,而她是领事的,城门被破,这罪过也算到了她头上。”   言及此处,她轻轻笑了一下,缓声道:“而我倒是个命大的,非但没死,还因砍杀了土匪头目,救了侯大将军一命,落下了大功。瑞王迫不得已,只能升了我的官,我如今也算是正八品的宣节校尉了。”   侯大将军,乃是官家派过来剿匪的。徐三一听,连声贺喜,又使出那夸人的工夫,哄得郑七这般冷厉人物,都不由勾起了唇角,摇头失笑。   可徐三却不知道,那孙牧派下的领事之人,并非死在土匪刀下,而是死在这郑素鸣的手底下。当日城中大乱,郑七何其心狠,知道今日若是不除这领事,以后只怕再无良机,便趁人不察,抄到那浴血奋战的领事身后,掏出袖中匕首,深深扎到了那妇人的脖颈中去。   两人言来语去,谈笑自如,却是各怀心思,各有欺瞒。少时过后,恰逢晌午,徐家老小又一同用膳,自是一场欢喜。酒席之间,徐三不动声色,瞥了贞哥儿几眼,却见他神色恹恹,长袖将腕子掩得严严实实,只吃了几口郑七给他夹的菜,其余时候,却是不曾动筷。   徐三有一瞬间,甚至有些后悔。   徐守贞这般性子,断不是能操家持业的人,只适合嫁个小门小户,或是男耕女织,或是做些小本营生。郑七虽说是个十足的潜力股,以后这官只会越当越大,但她对于贞哥儿来说,当真是合适的妻子人选吗?   只是后悔又有何用?世间没有十全十美的姻缘,彼时彼境,郑素鸣也确实是最好的选择。徐三她能做的,只有尽快强大起来,盼着郑七能看在她的面子上,对贞哥儿也好些。   这日饭后,徐三还来不及拉着贞哥儿,细问他到底是怎么跟郑七说的,郑七便已带上贞哥儿,匆匆离去,回了自家院内。   依着郑七的话,燕乐城中的匪乱虽已平定,但整个北方,仍有不少土匪作乱。这一回,官家已下定主意,定要调遣各地军队,一举将土匪剿灭。而接下来的这些日子,郑七便要随军转战多地,至于贞哥儿,她觉得不能总住在娘家,也该练练他独自撑门立户的能力,故而才将他带走了去。   徐阿母刻意交待了徐三几回,说是郑七不喜贞哥儿老和娘家人来往,便让徐三这些日子,少去郑七院子里看弟弟。可徐三哪是听话的人,想着郑七不在,时不时便去找贞哥儿说话,给他送些衣物及吃食。   只可惜她和徐守贞,到底不是一类人,就算这些年来一同长成,也总有一层拂不去的隔阂。贞哥儿嫁人之后,更是秉持着出嫁从妇的观念,偏听郑七所言,对她也不再交心。徐三明里暗里问了他几次,贞哥儿都只是敷衍过去,并不多说。   转眼即是七月中时,燕乐城中,虽不似从前那般繁华,但也慢慢有所恢复。这日恰逢休沐,徐三见过崔钿,出了莺花巷外,正欲径自走回院中,顺路再去贞哥儿那儿瞧上几眼,哪知才一走上大道,便见面前横着一辆马车,挡住了她的去路。   徐三才要绕过,却见那小厮从车上跳下,用金语说是十四王请她上去叙话。徐三一听,顿了一顿,随即面色如常,上了车架。   金元祯一袭玄衣,面貌俊美,正手执玉盏,轻抿浊酒,坐于榻上。若说他与往日有甚么不同,就是他平日里总是将发髻高挽,作汉人打扮,而今日他却披散着头发,似蒲察那般,挑出几缕编作细辫,恢复了金人扮相。   徐三也不说话,掀摆坐到他对面,神色淡淡,脂粉未染,一派清秀。金元祯饮尽杯酒,随即倚着车壁,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勾唇笑道:“你是何时认出我的?”   徐三并不看他,轻声道:“早就觉得你不大对劲,后来进了密道,成日里不见天光,也不知怎的,猛地想起了袁震这个名字。”   金元祯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她,轻轻笑道:“那你怎么不搬走?怎么我今日叫你上车,你也不推托?”   徐三抬起眼来,分外坦然地直视着他,平声道:“有甚么好避的?这院子这么便宜,你愿意给,那我就愿意占这便宜。我若没猜错,你今日叫我上车,也是因为你要回上京去了。你好歹也算是我的故人,夫妻一场,没甚么可避着你的。”   金元祯笑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声音低沉道:“江笛,跟我走罢。既然你活着,我也活着,从法律上来说,我们的婚姻就还没有结束,我们还是夫妻。爱情,权力,金钱,我会给你所有你想要的。上天安排我们重聚,就是为了让我们弥补之前的遗憾。江笛,这是命运的安排。”   作者有话要说:  读者“菱歌”,灌溉营养液+52017-08-09 16:54:06   玥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8-09 16:38:20   谢谢地雷和营养液~   这段时间都是上午更啦 第105章 黄金虎符白雪骢(一)   黄金虎符白雪骢(一)   其实金元祯说这番话,他自己亦是心知肚明, 江笛是必然不会答应的。果不其然, 徐三听罢, 兀自觉得好笑, 摇了摇头,轻声道:“袁震, 我今日上来, 就是为了跟你说清楚的。江笛已经死了, 她很不幸,努力了大半辈子,亲情、婚姻、子女、事业, 全都前功尽弃,一败涂地。她死了,她和袁震的婚姻, 自然也就荡然无存了。”   徐三稍稍一顿, 又缓缓说道:“我与你说老实话,穿越了这么多年, 我虽说恨你, 厌恶你, 但你这个名字, 我也不怎么想得起来了。你若喜欢我原来的皮相, 你可以去找姜娣。你上辈子一心想出人头地,你埋怨自己的起点太低,但是这辈子不一样了, 你是皇子,你的起点很高。金元祯,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金元祯眯眼看着她,沉声说道:“江笛,你是律师,上大学的时候,在辩论队,几乎场场都是最佳辩手。辩论也好,打官司也罢,不能只有你一个人说,我们必须有来有往,有正方有反方,有原告有被告,对不对?”   徐三嗤笑一声,倚着车壁,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道:“好,你可以说。但是我没那么多时间,一直听你扯东扯西。所以不如这样,我提问,你作答,怎么样?”   金元祯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挑眉笑道:“不错。你问吧。”   徐三垂眸道:“我死的太早,出轨的事,还没来及听你狡辩。虽然我已经记不大清了,但我还是想听听你的辩解。”   金元祯眼睑低垂,扯了下唇角,沉沉说道:“这要看你怎么定义出轨这两个字了。我一直认为,灵与肉是可以完全分开的。就好像我看出来你和蒲察,迟早要在一块儿,但我不点破,不挑拨,也不拦着,因为我知道,也许你的身体喜欢他,但你的灵魂,并不爱他。而因为我爱着你,所以你和谁睡,都无所谓,只要我们的灵魂是相通的、相交的。”   虚伪。徐三心上暗骂。   她皮笑肉不笑,故作很有兴趣,挑眉问道:“你的意思是,虽然你和那个老女人上床了,但是你的灵魂属于我,你只爱我,所以这不算出轨?”   她觉得面前这男人虚伪至极,是在为自己辩解,殊不知在袁震的价值观中,他是真的认为,肉体出轨不算出轨。他眼看着徐三和蒲察走在一起,也是想向她证明这一点。   金元祯眯眼瞧她,轻声道:“江笛,在我眼里,她不是女人,她只是个客户。她想让我睡她,好,我睡,只有这样,我才能从她手里拿到合同,我才能给辞职在家的你,给我们即将诞生的孩子,创造一个更高的起点。”   话及此处,他那俊美的眉眼间,染上了些许愠怒之色。在徐三看来,这或许就叫做恼羞成怒。   她笑了一笑,闲闲说道:“哦?你的意思是,只要能拿到钱,你就跟人家睡?这个工作性质,真是耐人寻味。”   金元祯强抑怒气,冷笑道:“江笛,你也知道我的起点有多低。我必须要付出成百上千倍的努力,才能追上我的同学、同事。为了事业,为了让我的孩子不至于像我这样,我只能不惜血本,把我拥有的一切都当做赌注——除了你。即使我当时走投无路,我愁到每天抽几盒烟,头发一把一把的掉,但只要回了家,只要我有空,我给你做家务,陪你上早教课,我从不会把外头的乌烟瘴气带给你!”   他为了金钱和利益,连自己的身体都愿意出卖,背着怀孕的妻子,和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女人上床。他说他是迫不得已,是别无他选,是为了家庭和婚姻。   徐三听着,怒气上涌。她忆起自己抓奸在床时的恶心,忆起躺在病床上,感受生命一点一点流逝的绝望,更忆起了结婚当日,在蓝天碧海的大溪地,那个穿着白色婚纱,手捧花束,相信着他,也期待着他的自己。   她紧抿红唇,抓起案上酒碗,猛地抬腕,泼了男人满头满脸。金元祯淡淡抬眼,勾唇一笑,依旧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不放。   徐三移开眼来,蹙眉说道:“刚开始的时候,我们也说的上是模范夫妻了。我们说好了暂时丁克,先忙事业,但是你做了什么,你扎破了避孕套,换掉了避孕药,想方设法拉着我上床,逼着我怀孕,逼着我辞职。我当时三十多岁,那是我作为一个女人,在那样一个社会环境里,最后的职场黄金期。你彻底绝了我的后路。”   金元祯紧盯着她,眯眼说道:“嗯,你也知道,我没什么安全感。尤其你当时和你的合伙人,还有那些张总王总,天天待在一起。你出差的天数比我还多。而且你出差的时候,从来没有给我主动打过一次电话。我感觉你离我越来越远,所以,我才会想用孩子困住你。”   他这一生最怀念的时光,就是江笛辞职养胎的那段日子。她收了心,她再也不会出差,也不会忙工作忙到深夜,她每天守在家中,只等着他回来。   每天晚上,当他下班回家,打开门时,会看见她帮保姆打下手,洗菜或是切肉,小腹微微隆起,肚子里是他的骨肉——那是他们曾经亲密无间,灵肉相契的最好证明。   当她听见开门声时,她会放下手中的活,走过来,接过他的西装外套,拽住他的领带,给他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而他会不舍放开,他会拉住她,吻得更深。有时候,他甚至会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过分贪求了,也许这样的日子,已经算得上完满。   不!午夜梦回,他忆起少年时的自己,忆起自己贫困的故乡,忆起自己不为人知的、难堪而又心酸的往事,他都会再一次坚定——绝不让自己的孩子重蹈覆辙,哪怕拼了命,哪怕付出所有,也要给孩子一个尽可能高的起点。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哪个男人愿意卖屁股去换合同?他原本也以为,凭借能力,他就可以站到高处,但是慢慢地,他想通了,性能力也是能力,不能排除在外。再说了,他做这种事,也就三五回而已,大家各取所需,各凭本事,在圈子里虽非常态,但也并不罕见。   金元祯是怎样一番心思,徐三娘可懒得去想,她越听,越是感觉厌烦,兀自想道:这男人方才还说甚么灵与肉是分开的,肉体出轨不算出轨,现在倒好,又拿自己的疑心病和独占欲说事儿了?真是自相矛盾,自打自脸,虚伪至极!   徐三眉头紧皱,不耐烦道:“我和你,没甚么可说的了。过去的事儿,我也懒得追究。金元祯,各自珍重罢。”   言罢之后,徐三起身欲走,金元祯却骤然起身,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将她强压于软榻之上,一手钳着她那小尖下巴,便要朝着她唇上吻去。哪知就在此时,徐三袖中寒光一闪,一枚柳叶形的镖刀,便已横在了金元祯的颈部。   金元祯稍稍一顿,瞥了眼那寒光凛凛的镖刀,心上一沉,冷声笑道:“这是蒲察的刀。”   徐三冷冷盯着他,手上用力,小小一枚镖刀,离他更近了几分。金元祯眼睑低垂,就听得徐三说道:“松开我。”   “我若是不松呢?”   “那就见血。”   金元祯勾唇一笑,俯身紧贴着她,又去含吮她的唇瓣。徐三眉头紧皱,手上一转,便将镖刀深深扎入了他的左肩。刀刃入肉,立时间鲜血涌出,而徐三手上,丝毫不留情面,金元祯吻得越深,她的刀也就扎得越深。   剧痛不住袭来,但金元祯却依旧紧紧压着她,丝毫不曾放松。徐三一急,又张口去咬他薄唇与舌头,男人一笑,也任她来咬。二人唇齿相接,若是不知情的,还当是在深吻,哪知这两人是在生死交锋,唇齿之间,已然满是殷红血液。   男人舌头被她咬破,唇上也留有齿痕,鲜血沿着下巴汨汨而流。他的力气到底比徐三大,更何况此时此刻,还使出了全身的劲力去压制她。   徐三满眼厌恶,啐了一口,将嘴中那腥气的血唾,全都吐到了他脸上去。金元祯却不急不恼,紧拥着她,微微喘息,声音轻柔,如低喃一般,缓缓说道:   “你走了之后,你爸妈又找我要钱,又找医院医闹。医院那边,我托人处理好了,不然你爸妈可是要反被医院告的。几年里,他们隔三差五就来找我,一会儿说你弟弟没考好,托我找人塞到重点学校,一会儿说你弟弟要出国留学,需要几百万,还有各种各样的事,我都照做了。”   “你还说我有疑心病,可是你那个合伙人,他就是对你有意思。你死之后,他听着风声,说是我出轨,把你给气死的。他闯进会议室,当着所有人的面,拿着一瓶红酒,砸到了我的头上。看,我就跟你说,男人看男人,不会出错的。”   “想知道我怎么死的吗?之前愁事业,一天几盒烟,之后又愁你,抽烟就没停过。后来开始咳嗽,咳血,去医院拿片子,大夫说我是肺癌,晚期。那时候你已经死了五年了,我坐在医院里,看着片子,竟然会觉得解脱。你放心,我的车,我的房子,我的存款,一半留给了我家,一半留给了你爸妈。”   徐三听到这里,心中说不清是甚么滋味。她合了合眼,很是不耐烦地道:“够了。放开我。”   她心中稍稍一思,想着这男人虚伪成性,蒲察又在他手底下替他干活,奉他为恩人,说不准哪一天,他突然妒忌起来,又对蒲察下手。徐三心上有些担忧起来,便忍着厌恶,缓缓说道:   “爸妈和弟弟的事儿,我谢谢你。你欠我那么多,就算功过相抵了吧。至于蒲察,你说的没错,我如今也是女尊国的女人了,我可以光明正大,一心扑在事业上,男人对我而言,不过是消遣罢了。反正我日后一走,还有别的男人,未必也会记得他,所以你,就大发好心,别为难他了。他对你一片忠心,事事为你打算,真是睁眼瞎,瞧不出好歹。”   金元祯搂着她,轻笑道:“你放心,我有分寸。蒲察对我还有用,我不会因为儿女私情,就丢掉聚宝盆不要。”   徐三知他说的是真话,无论金元祯说的如何虚伪,这个男人对于金钱和权力的欲望,从来都不曾消减半分。蒲察对他有用,且对他忠心耿耿,他不会弃他不用。   她垂下眼来,忍着恶心,一边拔出插在他肩上的镖刀,一边低低说道:“那昆仑奴呢?你为何不肯将她给我?”   金元祯轻声道:“我想让你再求求我。”   徐三笑了一下,缓缓说道:“你知道吗,我从前总是想,花木兰到底长得是甚么模样。世人为了让故事编得好听又好看,总喜欢说她长得清秀俊俏,但这怎么可能?她只要有一丝比较明显的女性特征在,她就绝不可能在军中,达到一定的高度。”   金元祯垂眼看着她,挑眉笑道:“你的意思是,花木兰若是真有其人,就长的是昆仑奴这样?”   徐三手指绕着他的细辫,故作随口说道:“对。她跟我说她有些拳脚底子,可我观察过她的一行一止,绝不仅仅是底子那么简单,虽比不过你身边的侍卫,但若是女扮男装从军去,约莫也会胜过不少男人。你将她放在宅子里,当做奴婢使唤,还不若把她放到军中,让她自生自灭。若是她没成,你就当看个戏,若是她成了,你就又多了一枚棋子。”   前些日子,徐三与昆仑奴闲聊,那奴婢便在言谈之间,对街上那些大宋女兵,表达过艳羡之情。徐三没办法从金元祯手里要走她,也没办法帮她想个更好的出路,便只能走出这一步。   昆仑奴对于金元祯而言,实在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他也不曾多想,只又在徐三唇角吻了一下,低低说道:“好。我对你,自然是百依百顺。”   车厢之中,满是血腥气味。金元祯眸中发亮,含笑盯着徐三,缓缓起身,瞥了眼自己肩上那血肉模糊的伤处,随即勾唇道:“今日过后,如你所言,袁震已死,江笛已死。我是大金国的十四王,你就是寿春出身的徐举人。徐三,我给你五年时间,也给我自己五年时间。五年过后,若是你强过我,我无话可说,而若是我强过你……”   他眸色微深,勾起唇角,似是势在必得:“那就怨不得我,出手抢你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上瘾了,所以更新晚了不好意思~   番外会写两个人还没闹翻时的往事,屎甜屎甜的 第106章 黄金虎符白雪骢(二)   黄金虎符白雪骢(二)   五年之约。   徐三清楚,这个所谓的约定, 由不得自己答不答应。五年之后, 金元祯定会出手, 他像一个必将降临的劲敌, 像是通关游戏中的终极考验。徐三所能做的,就是在五年之中, 尽可能地强大自身, 拼尽全力, 成为股肱之臣,拥有自己的耳目和势力。   五年,谈何容易。这么短的时间, 她又能在这宦海之中,爬到怎样的高度呢?   徐三眼睑低垂,立在街巷花灯之下, 稍一犹疑, 随即回头望去。清夜无尘,月满花枝, 她只看见金元祯所在的马车, 愈行愈远, 没于人群之间。   徐三手攥成拳, 抹了下唇边的血, 眼神愈发坚定起来。   这夜里她回了院中,唐小郎瞥了她几眼,小心出言探问, 徐三揽过菱花镜,抬眼一看,这才发觉金元祯也咬破了自己的唇。她伸出舌尖,舔了两下那伤处,针扎似的痛感遽然袭来。   徐三望着镜中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容貌,冷冷一笑,随口推说是上了火,口舌生疮。唐小郎虽起了疑心,但并不多言,只拿了药膏过来。他瘪着小嘴儿,偏不让徐三自己抹,而是倾身而上,用指肚蘸了软膏,按到了徐三娘那柔软的唇瓣上。他力度稍重,不住摩挲,动作之中带着几分明晃晃的醋意。   然而徐三的心思全不在此,对于他手上的力道,也未曾多加留意。她只拿起书卷,提起毫笔,复又埋首学习起来。这一学,便又学到了半夜三更。   夜深人静,她搁下书卷,以手支颐,复又回想起白日里,崔钿所说过的话来。依她所言,现如今瑞王似是换了路数,此次四路军马汇合,平定匪乱,论作战表现,瑞王军并不突出,反倒是那侯大将军,作战骁勇,大得人心。   瑞王这打的又是甚么主意?照理来说,她若是剿匪得力,便可以收拢人心,可为何她却将此番功绩拱手让人,推到了侯将军的脑袋顶上?   侯大将军,侯清林,与右相蒋沅素来交好,郑七先前于乱军中救过她一命,落下大功。当朝左右二相,左相崔博,即是崔钿之母,虽系出名门,却不畏流俗,历来主张革新;而右相蒋沅,恰与崔博相对,乃是实打实的守旧派,墨守成规,不求变革。   瑞王和这两边,都没甚么交情。北方官场自成一系,与京官不是同一个圈子,瑞王的亲信,以武将为主,且大多都在燕云十六州及边关一带。她这次存心让侯清林出头,是要讨好右相一派,还是说,想要让侯大将军代她做出头椽子?   徐三揉了揉眉心,半晌过后,轻轻一叹。她一时猜不出瑞王宋熙的心思,这并不是她比瑞王及其谋士更为愚钝,而是她所能接收到的信息,和瑞王是不对等的。   她不知军中近况,不知匪乱平定得如何了,更不知开封府内又是怎样一番格局。她在这里苦思冥想,实则是一个最微不足道的底下人,在揣测当权者的根本意图——这更像是赌博。   徐三摇了摇头,合上书册,自行洗漱罢了,正欲和衣睡去,却忽地听得窗外嗒嗒响了两下。徐三听着这熟悉的声响,先是一惊,后是一喜,赶忙走到窗沿边上,一手支起窗子,朝着濛濛夜色中望去。   映入她眼帘的,正是一双琥珀色的眼眸,亮若星子,满是赤诚。   徐三忍不住抿唇笑了,伸出手去,摸着他的脸,轻声笑道:“不是说八月才回来吗?这才七月中,你怎么就回来了?”   蒲察亲了下她的手心,随即撑着窗子,翻身一跃。徐三还没回过神时,便已被男人打横抱起,再一抬头,却已被放到了床榻之上。蒲察匆匆褪去靴子,扯了外衫,随即与她并肩躺着,搂着她,沉声笑道:   “先前在上京时,听说燕乐遭了匪乱,那些土匪,挨门挨户地杀人。我一听,急得不行,赶忙想了法子,了了手头上的事,接着就日夜兼程,往燕乐赶来。一回城里,我就爬墙过来,见着你这窗子是亮的,才算是安心了。”   他稍稍一顿,却又蹙起眉来,轻声道:“但是我的布耶楚,你怎么又熬这么晚?你先前怎么跟我说的,说有事白日做,大可不必夜里头赶。”   徐三笑了笑,把玩着他的小辫子,倚在他肩头,轻声笑道:“不错。你这汉话,愈发流利了,可见你回上京的这些日子里,倒也没偷过懒。”   蒲察咧嘴笑了,侧过身来,凝视着她的眉眼,低低说道:“你熬夜,该罚。我勤奋,该赏。只是天色已晚,我才回来,你又学了许久,这赏和罚,我明日再讨回来。”   徐三知他是甚么意思,勾唇一笑,点了点头。蒲察心上一暖,两人不复多言,也不再做甚么事,只扯上锦被,和衣而眠。   徐三枕着蒲察那结实的胳膊,只觉心上安稳,渐渐睡熟。蒲察于夜色间,凝视着她的睡颜,心上却很是酸涩,定定然地望着她,不肯、不愿、不想、不舍移开眼来。   时下已是七月中旬,徐三娘还能在他怀里躺上多久呢?虽说甚么露水夫妻也是夫妻,一年也抵得上一辈子,但若是可以,他还是愿意与她做真夫妻,过上一辈子。   恍然之间,他忆起了临行之前,金元祯对他说过的话来。   十四王半认真半玩笑地说,只要金国能攻下大宋,到那时候,金人的铁蹄,便可以踏上这女人国的每寸河山。宋国女人,他们金国的汉子想娶便能娶得,哪里还有如许之多的限制与束缚。   他唇角微勾,目光灼灼地盯着蒲察,等待着、期待着他的回应。   蒲察心上一震,垂下眼来。他确实对这些束缚,恼火而又无奈,但是他并不想两国之间,大动干戈。若是金人的铁蹄,果真踏破了开封的风华,他和徐三娘,便有了家国之仇,坐下来举杯相谈都难,遑论结为夫妻,白首齐眉!   他还有别的路可走。虽说按照大宋律法,他做为金人,不能踏过燕云路,但他若是能成为金国皇商,有朝一日,随着使者奔赴开封,朝见宋国君主……他有生之年,至少还能再见徐三一面。   蒲察无奈轻叹,抬起头来,倒也不曾多言,转了话头,只与金元祯说起别的事来。   十四王是他的恩人,他家中落难之时,皆蒙金元祯出手相救,他才能安身保命,才能随着商队四处游走,才能有了今日的基业,成为富商蓄贾。   他知道金元祯有他的政治野心,他的宏图大业,也知道自己不过是十四王手中一枚可堪一用的棋子,替他赚取金钱,供以粮饷。但哪怕仅仅为了恩义二字,他也要必须坚持下去,助他夺嫡。   蒲察思前虑后,无奈至极,直到后半夜时,才勉强睡去。隔日一早,徐三睁眼醒来,便见这男人已然精神抖擞,端着粥菜,走入屋内,遥遥还可听见唐玉藻的嘟哝之声,虽听不真切,但也知是在抱怨不休。   徐三掀被起身,看了看外间天色,才知自己在他怀中睡得这样安稳,以至于今日竟直接睡过了头。徐三抿着唇,难得有些赧颜汗下,蒲察看在眼中,一边咬着笋肉馒头,一边咧嘴笑着,唤她道:   “布耶楚,你也不必自责。你的棍法,还有镖刀,皆已大有长进,平日记起来了,就练上一会儿,用不着每日都由我看着了。”   徐三挨着他坐下,眉头紧蹙,依旧在自责内省。蒲察见了,扯下一小块笋肉馒头,塞入她的口中,又放柔声音,哄她道:“这事怪我,怪我没叫你。实在是我想着,你昨夜睡得那样晚,今日多睡会儿,那也无妨。”   徐三想了想,又抬头看他,平声道:“我想跟你打一场。”   蒲察一怔,随即笑意加深,应声道:“好。八月初五是我生辰,你陪我一日,我就跟你切磋一回。”   这男人如今的汉话越说越好,就连荤段子,都是信手拈来。他稍稍一顿,舔了舔唇,咧嘴笑着,压低声音道:“咳,这个陪我一日,可不能只有一日。”   徐三冷哼一声,嗔他一眼,桌子底下的绣鞋儿也踩上了男人的靴履。而蒲察却很是得意,低笑连连,半晌又道:“布耶楚,你的生辰是哪一日?”   徐三不是爱过生儿的人,她想了一想,才应声答道:“十一月份,还早着呢。”   蒲察想,这倒还来得及。   他无法预料前路风云,也不知与徐三别过之后,今生今世,还会否再遇。昨夜想了许久,他也想明白了,他要让徐三记住他,永远也忘不掉他。哪怕她七老八十了,哪怕她又纳娶了别的郎君,当她听着蒲察这个名字,她还是会不由自主地牵起唇角,想到这个男人,曾是她的爱根。   这夜里二人于床笫之间,又论起赏罚之事来。徐三言出必行,好好赏了他一回,便连往日不愿做的姿式,都羞着脸,咬着唇,随了他去。   有道是小别胜新婚,二人月余不见,蒲察更是兴致颇浓。他早早赶了唐玉藻去陪徐母说话,接着锁上院门,掩上窗扇,便开始大干一番。这也是两人少有的不必顾及旁人的时候,蒲察可以用金语说些荤话,徐三娘也不必再强忍声息。   眼下蒲察立在房内,徐三背靠菱窗,紧搂着他的脖颈,双腿紧夹着他那结实的公狗腰,自是满室旖旎,春风无边。二人攀至顶点之后,徐三微微喘息,正在平复之时,便听得蒲察埋在她颈边,声音沙哑,低低问道:“布耶楚,你以后可会忘了我?”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还有两章,这个地图就结束啦 第107章 黄金虎符白雪骢(三)   黄金虎符白雪骢(三)   徐三一怔,摸着他的后脑, 轻声道:“说甚么傻话?你是我的小师父, 我怎么会忘了你?若是没你教我棍法和镖刀, 那日土匪闯进院子里, 我和贞哥儿,只怕都成了黄土一抔。还有算学, 多亏你为我传道解惑, 指点迷津。”   她唇角微勾, 单手捧起他的脸,眼眸发亮,柔声说道:“蒲察晃斡出, 我徐挽澜,要记你一辈子。”   够了。这已经足够了。   蒲察鼻间发酸,薄唇紧抿, 喉结微动, 却是甚么话都说不出来。他倾身向前,复又吮住她的唇瓣, 身下之物也跟着恢复过来。徐三有所感应, 先是瞪大了眼睛, 随即低声羞恼道:“你也太厉害了吧?”   蒲察咧嘴一笑, 哑声道:“只对你这么厉害。爱根要让你知道, 你的蒲察爱根,是天底下最厉害的!”   菱花窗子,及那灿灿烛焰, 遽然间都剧烈晃动起来。徐三双腿夹在他腰间,原本还能夹住,可他攻势如此威猛,害得她脑中发空,双腿发软,身子不住往下滑去,这一滑,顶得便愈发深入。蒲察一笑,长臂一捞,将她放到书案之上,于那笔墨纸砚间,复又埋头耕耘起来。满室旖旎,自是不必多言。   夜深人静之时,徐三倚在他怀中,合眼而眠,哪知半夜里忽地发了梦,梦里头兵荒马乱刀光剑影,惊得她眉头轻蹙,猛地睁开眼来。   深重夜色之中,她抬眼一看,却见蒲察竟是仍未睡去,月光映着他那琥珀色的眸子,照出了其中闪烁泪光,恍若满天星子,全都倾入了他的眸中。徐三一惊,推了他那结实胸膛一下,轻声道:“怎么哭了?”   蒲察没想到她竟会半夜醒来,赶忙眨了两下眼,笑呵呵地道:“困的。”   徐三隐隐猜得他的心思,却也无法多说甚么。世间之事,大多都有公理可循,但是感情的事却不同,谁爱的比谁多,谁欠了谁的没还,这都难以说个明白。   她偎入他怀中,闭上双眼,低低说道:“睡罢。”   蒲察嗯了一声,环拥住她,深吸了口气,总算是合眼睡去。   转眼即是八月初五,蒲察生辰当日。徐三心里清楚,这或许是唯一一次,亦是最后一次,陪他度过这个日子,因此撇了其余杂事,专心陪伴起他来。   宋人喜食羊肉,金人则爱吃猪肉。此外,金代的女真人,还尤其喜欢吃米粥、蜜糕、荠菜等物。徐三这日便起了个大早,挽袖给他下厨,待到蒲察起床一看,便见满桌摆的都是他爱吃的,诸如猪肉馒头、白米粥、荠菜蒲笋、加了松仁核桃的蜜糕等,实在叫他感动不已。   他抿唇笑了,抬起手,替徐三擦去了脸上沾着的面粉,随即又拉着她,叫他坐到自己膝上。徐三想着唐小郎不定甚么时候便会进来,便有些犹豫起来,可再一看蒲察央求的目光,她心上一软,干脆从了他去,坐到了他怀里,一同用起早膳来。   唐小郎也算有些眼色,遥遥见得屋内这副光景,心上一沉,虽不大高兴,但也没进去讨嫌。他转身回了屋中,心里头醋海翻波,一方面暗道那金人不过是过眼云烟,长久不了,可另一方面,他却又对蒲察十分羡慕——   唐玉藻想得明白,就算他以后得了宠,爬了床,三娘也定不会亲自给他下厨,窝在他怀里吃饭。他算甚么,不过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个玩意儿罢了。身为贱奴,他能得到的,就那么一点而已,而就是为了这么一点,他都要使出全副心力。   徐蒲二人缠了一整日,入夜之后,二人先撑船看过夜景,之后又到街上游逛。卿月花灯,珠帘排户,徐三眼望着燕乐城又恢复了往日繁华,心中亦是有几分高兴。两人坐到茶摊上,蒲察边饮着茶汤,边兴致勃勃,将自己的商铺一一指给她看。   徐三看在眼中,心上却是有些惊讶。她知道蒲察有钱,却也没料到他这么有钱,所涉产业亦是如此之广。她抿唇一笑,仰头看向蒲察,挑眉说道:“你名下那么多铺子,到底哪个挣的银子最多?说来让我听听,我也好长长见识。”   蒲察笑道:“我最赚钱的生意,不在宋朝,而在大金。布耶楚,你这么聪明,不如猜上一猜?你要是猜准了,今晚我任你摆布。”   徐三横他一眼,抿唇失笑。她绞尽脑汁,来回猜了几次,却都不曾猜对。半晌过后,蒲察大笑,俯身亲了她一口,这才用女真语低声说道:“宋国的这些铺子,都记的是我的名。但我最赚钱的买卖,则都挂在十四王名下。我在金国,有两处军马场,另还有十余处作坊,造的是刀箭弓弩。这些买卖,才能叫我日进斗金。前些日子回上京去,也是为了弓弩坊的事。”   养马也好,制造武器也罢,无论在大宋还是金国,都只能官营,不能民营。这也是为何蒲察不得不将马场和工坊,全都挂靠到金元祯的名下。   徐三听着,心中却是十分惊异。她原本以为蒲察就是个商人,靠的是两国贸易赚钱,哪知眼前这个笑容单纯的男人,竟然可以说是古代的军火商人。   蒲察紧盯着她,勾唇笑道:“怎么?惊着了?没想到你的爱根,竟然这么有钱?”他抬起手,轻轻抚着徐三的脸颊,半玩笑地道:“布耶楚,最后一次问你,要不要为了我这个聚宝盆留下来,和我做真夫妻?”   徐三笑了笑,拉住他的手,轻声用金语说道:“他们上边人,你争我斗,来回倾轧,你要小心,千万别牵扯太深。恩义虽重,但你的性命更重。”   蒲察笑着点了点头,正要再与她说些甚么,哪知旁边忽地有人提着砂瓶,前来续茶。蒲察微微蹙眉,抬眼一扫,就见那人手上一歪,将那滚烫茶水,朝着徐三胳膊上泼去。   蒲察一惊,眼神一厉,徐三却骤然出手,按下了他的胳膊。她紧抿着唇,借着烛火及月色,看向眼前那扮作小贩的女子,见她细眉凤眼,十分秀丽,正是崔钿!   照理来说,今日并非休沐,崔钿当身在营中才对,怎么会出现在这闹市上来?她现身于此,定是瑞王那边出了大事!   徐三给蒲察使了个颜色,接着便开始作戏,斥了崔钿几句。言罢之后,她故作不耐,拧着袖上茶水,起身将崔钿拉到了偏僻处去。   二人立在树下,崔钿压低声音,蹙眉急道:“你也知道,匪乱已平,今日大军已经回城,正在瑞王营中设宴庆功。我席间醉酒,出去小解,结果……撞见有个人,鬼鬼祟祟,手里拿着这个……”   她扯住徐三的胳膊,将一个冰凉之物,递到了她手心里去。徐三低头一看,却见那物形若飞虎,虎身刻有铭文,正是一个鎏金虎符!   崔钿十分心急,匆匆说道:“前几日阿母送了信来,说侯大将军,与岐国公走得亲近,惹了官家不喜,在宫宴上说了重话。瑞王在京中有耳目,多半也得了消息。平定匪乱之时,瑞王将功劳都推到了侯清林头上,就是想将这造反的罪名,全都挪到侯氏身上去。他假造虎符,栽赃侯清林,借着四军庆功宴,再揭穿侯氏忤逆之心,如此便可光明正大的起军征讨。”   岐国公的全称实则是岐国公主,乃是当今官家的弟弟。官家虽诞有二女一子,可两女皆已早早夭折,徒留一子在世,便是那山大王宋祁。宋祁是个男人,如何能登基为帝?因而近些年来,朝臣见着官家年岁愈大,便时常给她递折子,劝说她从宗族之中过继一女,立为太子。而朝臣最为认可的人选,就是岐国公宋修谋的女儿,薛鸾。   官家对于此事,向来是不置可否。她时而对薛鸾十分看重,瞧着仿佛有意栽培,时而又对薛鸾冷淡处之,久不召其入宫。朝中文武,亦是看不透她的心思。   徐三立时明白过来了。虎符一分为二,一半在将领手中,一半在官家宫中,唯有相合之时,才可调兵遣将。瑞王假造的,自然是官家手中的虎符。   侯清林假造虎符的罪名一旦落实,岐国公及其女薛鸾,必然也会跟着遭殃。薛鸾一倒,宗族之中,几无合适的女子能当得起太子之位。山大王是男人,这位置也落不到他手里。到那时候,瑞王先平匪,后平叛,自是功德兼隆。她连造反都用不上了,她名正言顺,理直而气壮。   徐三紧抿着唇,抬眼看向崔钿。崔钿紧握着她的手,神色发狠,沉声说道:“要不了多久,瑞王便会发觉。四军中的贺将军,与我阿母有些交情,我会赶到她军中求她庇护。你带上虎符,赶紧回去收拾东西,连夜出城,到开封去,想法子将虎符交到我娘或者我姐手中。”   她说着,又从袖中抽出一封书信,一把塞入了徐三衣内,皱眉说道:“将这信也交到她们手中,让她们和这假虎符一块呈到官家面前。还有,徐老三,我方才在宴上见过你那弟妹了,侯清林从瑞王手中要走了她,她升得倒是快,现如今已是从七品了。你带着小狐狸上京,至于你阿母,将她接到郑七院子里去,郑七会护住她的。”   说罢之后,崔钿左顾右盼,已是十分心急。她深深看了徐三一眼,眸中自有万语千言,话到嘴边,化作珍重二字,接着便转身而去,没入人群灯火之中。   徐三握紧了虎符,急急回头,便见蒲察坐在原处,满眼期待地看着她,还在等着她回来与他吃茶,夜里回去,再缠绵温存。   只可惜,风月佳时,转眼成空。她答应了他,明年初才会离去,答应了他,十一月时,要让他给自己过生辰,答应了他,要给他一年时间,要做比真夫妻还真的露水夫妻,然而今时今夜,她要食言了。   谢却荼蘼,春事已休。   徐三心上一沉,眉头紧蹙,朝着蒲察快步走了过去。 第108章 黄金虎符白雪骢(四)   黄金虎符白雪骢(四)   蒲察知她那边定是出了事,但也没料到今夜徐三便要离城。他抿了抿唇, 心上沉重, 不再多言, 这便与她一同往院中赶去。   一回西院, 徐三急急唤来唐玉藻,叫他赶紧收拾行囊, 务必要轻装简行。唐小郎见她神色如此凝重, 也知是出了大事, 不敢怠慢,赶忙挽起袖子,忙而不乱, 动作麻利地收拾起来。   徐三吩咐罢了唐玉藻,转而又去了隔壁,跟徐母随口扯了几句谎, 说是要替崔钿办事, 提前几月就要到开封府去,让她这些日子, 暂且住到贞哥儿院子, 母子也算有个照应。徐母听过之后, 虽心有不舍, 但也颇感欣慰, 只道是徐三得了崔钿看重,此一去,必将是平步青云, 宦途得意。   徐三眼望着徐荣桂,但见融融灯火之中,那妇人穿着褐色衣衫,坐于桌边,已不似早年间那般精神抖擞,瞧那眉眼,多有倦怠之色。近半年来,徐阿母生了几次小病,虽都没甚么大碍,可也让徐三娘忧心不已。   她心下一叹,握着徐阿母的手,又交待了她许久,让她顾好身子。徐阿母一挑眉,嗤笑道:“你还说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小娘子,成日里起早贪黑的,可着劲儿的糟蹋身子。待你考完剩下这两轮,可不能再这样了。趁早安顿下来,也好将老娘我接到开封府,见见世面,享享晚福。”   徐三一笑,连忙应下。待她再回到自己那小院儿里时,便见着唐玉藻已经差不多打好了行囊,抬眼见她过来,赶忙又指着院子里的那两盆花,出言问道:“娘子,那碗莲和通泉草,还要不要带到开封府去?”   他立于檐下,微抿着唇,凝视着徐三娘的面容,等待着她的回答。   他心里清楚,这个答案,关乎着徐三娘的心之所属。如此危急关头,她若还要带在身上,只怕一生一世,就再也不会搁下了。   徐三怔了一下,抬起眼来,瞥了眼靠在门边的蒲察,随即收回目光,看向唐小郎,稍稍一默,缓声说道:“夜里头这样晚了,咱们还得急着赶路。若是能寻着马车,那就带上。若是寻不着,便让阿母进京时,再将这花草带过来。”   唐玉藻赶忙应了下来,哪知即在此时,蒲察沉声说道:“这么晚了,你是找不着车的,不如就用我的马车罢。”   徐三深深看了眼他,笑了一下,点了点头,这便吩咐唐小郎去隔壁蒲察府上,叫人将车马赶来。唐小郎瞥了蒲察一眼,紧抿着唇,这便出了院子,余下这二人在院中独处。   蒲察心上酸涩,虽强自克制,但眼圈已然微微泛红。徐三内疚不已,缓步登上石阶,立在他身侧,凝望着他那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只觉他的眼睛亮得惊人。   在他的瞳仁之中,那一点点闪烁的光亮,是泪意?还是爱意?抑或是夜空中那璨璨星光,当真落入了他的眼底深处。也不知今日一别,此生此世,还能否再次与这双赤诚而灼热的眼眸,相对而望,相许真心。   徐三心上沉重,张口欲言,蒲察却咧嘴一笑,拉住她的手,紧紧握住,低声说道:“布耶楚,让我送你一程罢。我最远能到燕云关,如此算来,还能和你再多待两三日。这么晚了,你一时也找不到驾车的人,就让蒲察小师父,最后再教教你怎么赶车罢。”   徐三忍着泪意,扬起笑脸,重重点了点头,扑到了他怀中去。蒲察顿了一顿,方才伸出那结实有力的双臂,好似要将她揉进身体里去一般,紧紧地抱住了她,下巴抵在她那柔软的发丝上,不住磨蹭亲吻。   相看疑是梦,别恨好谁知。   蒲察为她赶车,送她上京的这两三日里,二人好似要将余生情思,一并挥霍了尽,一入了夜,住进驿馆,便是暮云朝雨,莺颠鸾倒。唐小郎心里头虽醋意难当,可一想着那金人也跟不到开封府去,便也不再计较,入夜之后,便老实待在自己那屋子里,不去招惹,亦不去打扰。   这几日行路之时,徐三也不忘了小心提防,生怕瑞王晓得虎符在她手中,派人过来搜查追杀。幸而这几日里,不曾出甚么变故,也不曾遇上甚么可疑之人。徐三暗自庆幸,却也对崔钿的安危心有担忧。   有言道是,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三日过后,日落西山之际,徐三娘掀起帘子,眼望着那峥嵘崔嵬的燕云关,心下一叹,知道她和蒲察的缘分,就要在此时了断,便好似两滴露珠儿,暂且相汇成一团露水,迟早又要被春风吹散,日阳照干。   她叹了口气,赶了唐小郎去前边探路,随即扬起头来,看向坐在车前的男人。落日苍茫,万顷溶金,蒲察倚着车架,默不作声,微微抬着下巴,残霞余晖将他那浓密的睫羽,琥珀色的眼眸,高挺的鼻梁,全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徐三靠近他身后,轻轻拨弄了下他的小细辫,含笑说道:“前几日是你的生辰,我有个东西想送你,可谁知一时情急,倒是忘了给你。还请蒲察小师父不要怨我,不要气我。”   蒲察翘起唇角,顺着她的袖子,向她手心看去,便见她手中躺着一个木人,精雕细刻,瞧那眉眼模样,真是栩栩如生,与他本人一模一样。徐三手上再一翻转,蒲察就见那木人背后,还刻着数行金语,写的正是爱根蒲察之意,落款则是“你的布耶楚克”。   这个木人,徐三刻了得有几个月,每每得闲,便要自袖中掏出,不厌其烦地反复修刻。蒲察平日里也撞上过几回,她却都立刻收于袖中,推说是要练习腕力,死命遮掩,不给他看。   蒲察喉结一动,泪意上涌。他将那木人紧紧攥在手中,生怕徐三看见他落泪的模样,一把将徐三紧紧抱住,头抵在她发间,声音微哑,用金语低低说道:   “车后有个箱子,里头放着一根长棍,还有一百来块镖刀。本想着待你生辰之日,让木匠给你做根上好的,哪知竟来不及了,只能将我手头这根转送给你。布耶楚,我盼着你能用上这些,可我也盼着你,永远都用不上这些。还有,我虽不知你为何要走,但我知道有人要害你。你放心,虽说我马上也要回上京去,但我会令人守着你阿母和弟弟的。”   其实蒲察往年间,并不会在燕京待这么久时日,一年之中,一就是正月来一次,六月才来一回。他是为了徐三,才会在宋国久待。   徐三被他抱着,虽看不见他的脸,但也能感受到脖颈间的些许湿意。她微微抚着蒲察结实的后背,接着便听到他闷声说道:“布耶楚,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可以为了你待在大宋,我也愿意蒙上盖头嫁给你。”   徐三闻言失笑,轻声说道:“天快黑了。等再晚些,城门一关,你可就要在林子里过夜了。”   她再一次拒绝了他。她有她的壮志凌云,不会因他而改心易志。   蒲察深深呼吸,紧搂着她,含泪而笑,沉声说道:“徐挽澜,你舍了我,就不能白舍!你要干大事,那就干出个样子来,不然你就算是辜负了我!但你若是真的做了大官,我就不怪你辜负我了。”   徐三笑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啊,这回就一条道走到黑了。”   蒲察却又低低说道:“有的,开弓也可以回头。你甚么时候,不想走这条路了,就来北方找我。我带着你,我们周游列国……”   徐三笑了一下,轻轻将他推开。她凝视着他那英俊的眉眼,吻了下他泛红的眼圈,随即柔声催促他道:“好了,蒲察。天快黑了,你必须赶紧回城,我也要赶紧过关。蒲察,我的好爱根,看顾好自己。我留在屋子里,未曾带走的东西,书啊甚么的,你尽管拿去。还有,别再哭了,你比我年长许多岁,比我高上一头还多,还是腰缠万贯的大商人,可不能总哭鼻子。”   蒲察点了点头,抹了把泪,抿唇一笑,也不再多言。他将木人收入袖中,翻身下了车架,转身便往来路走去。走了十数步后,他站定身形,立于树下,回过头来。   夕阳西下,落日茫茫。他望着那一架车马,愈行愈远,渐渐地,天也黑了,车影也不见了。曾突然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女人,以同样让他始料未及的方式,抽身而去,抛下了他,也许再也不会回来。   徐三坐在车前,手勒缰绳,也不知是因为风太大了,还是因为迎着落日,阳光有些刺眼,她眨了两下眼,竟也落下一滴泪来。徐三一怔,嗤笑一声,抬袖抹去那泪珠儿,驾着马车,朝着燕云关愈行愈近。   世人总爱看事事如意的故事,最好是父疼母爱,生来就口衔明珠,翠绕珠围,一生顺遂。但是徐三娘却想得明白,其实人生非常公平,若是想达成目的,就必须孜孜不息,夙夜不怠,就必须有所割舍,有所牺牲。   舍恶以得仁,舍欲以得圣。她虽非仁圣,但亦循此道。 第109章 使君本是花前客(一)   使君本是花前客(一)   徐三在前赶车,而身为奴仆的唐小郎, 反倒待在车厢之中, 由她手持鞭绳, 驱马前行。唐玉藻心里头很是过意不去, 时不时就温声细语,又是要给徐三擦汗, 又是手持果子, 递到她唇边喂她。   徐挽澜被他伺候惯了, 见他如此,也并未多想,哪知赶路的这七八日里, 竟是唐小郎最是高兴的一段日子了。这天地之间,只他和娘子二人,再没有旁人打搅, 夜里头唐玉藻发梦, 几乎都要笑出声来。   七八日过后,时值八月中旬, 徐三娘坐在车前, 抬眼一望, 便见所驰大道, 愈发宽广, 途中遇上的车马及百姓,也是愈发繁多,可见二人离开封府已是愈发近了。   这日晌午时分, 二人于道中稍稍歇息。徐三于路边买了个笋肉馒头,边草草垫着肚子,边跃上车架,垂腿而坐,眯眼远眺,便见翩翩黄叶落,斜日淡云笼,开封府那双层飞檐的朱红城楼,已然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徐挽澜勾起唇角,眯眸细思,却忽地听得身后传来了些许动静。她稍稍回头,便见唐小郎自帘间探出头来,面带薄纱,轻声笑道:“娘子,咱们总算到了开封府了。这一路也没人追过来,依奴看,娘子已然平安了。”   徐三微微蹙眉,只笑了笑,不曾彻底放下心来。她只瞥了两眼唐玉藻,挑眉问道:“不是给你买了些吃食么?可曾用过了?”   唐小郎瘪着小嘴儿,眨巴着狐狸眼儿,声如黄鹂,宛转低声道:“奴不吃了,若是吃成了个胖子,奴的腰也粗了,腿也粗了,娘子便该厌弃奴了。”   徐三摇头失笑,咬了口馒头,一手藏于袖中,缓缓摩挲着那冰凉镖刀,兀自又思索起来。   一路赶来,不曾撞上追兵,这到底是为何?   她先前找人打听过,瑞王目前,还未曾挥军忤逆,这就说明她假造虎符这事,又被崔钿破了局,没能得逞。既然如此,她该也已经知道了虎符被人盗走之事,可她却一直按兵不动,是因为她还没想到徐三这号小人物身上吗?   不,她不会想不到。徐三一家,跟着崔钿一同来了北方,往日里每隔休沐,便要会面一次,瑞王若是有心去查,不可能查不出来。虎符被盗当夜,崔钿离营回城,还去寻贺将军庇护,徐三也连夜出城而去,瑞王对此如何能不起疑?   徐三低头想着,眉头深锁,对崔钿的安危自是担忧不已。   唐小郎见她不语,却是一心想跟她说话儿,想了想,又娇声道:“娘子,待咱们进了京都,先要去何处歇脚?奴心里有个底儿,到时候礼数周全,便也不会落了娘子的面子。”   徐三看了他一眼,扯了下唇角,却是未曾多言,只叫他回车厢里头,好生坐稳,接着便勒动缰绳,驱车向前。   进京之后,先去何处?眼下她有两个选择。   其一,是如崔钿所托,登得相府,将崔钿所写的书信,及那鎏金虎符,一并交到崔氏族人手中。先前在寿春之时,她和崔钿的姐姐崔金钗见过一面,也算是能自证身份,崔家人不会不信她。   只是如此一来,在这件事中,徐挽澜这个名字,便会被彻底抹掉。崔左相,又或是崔钿的姐姐崔舍人,在向官家禀报之时,顶多会说崔钿派人来京中送信,至于这个人姓甚名谁,无关大局,自是不必多提。   不过呢,虽然未能如愿在御前露脸,但是经此一事,崔金钗,或是崔左相,都会对她多上几分看重。若能得崔氏栽培,她以后身入仕途,或也能顺利不少——但是相应地,只要她入了左相派系,那么崔氏得罪过的人,她便于一时之间,也全部都得罪了。她可以和崔钿交好,但是官场之中,站队之事,还是该慎之又慎。   其二,当年辞别罗昀之时,罗五娘卧病在榻,给了她一封书信,让她上京之后,去寻祥符罗氏的府邸,将此转交到她的亲眷手中。祥符罗氏,多出诤臣,虽说大多官品不高,但也都是官家近臣,能和官家说得上话。   罗氏不知北方时局,而她最是清楚不过,罗家人多半会领她进宫,让她将来龙去脉,一并禀报官家,也好一口气说个明白。如此一来,功劳还是崔钿的,这一点不会变,但是她徐挽澜,便能在官家面前,再次露一回脸。   但是选择罗氏,也有一个问题。她虽有罗昀的书信在手,却并不知这书信中的内容,亦不知这一封信,递到罗氏手中之后,能否达到她理想中的效果。或许这书信一递出去,便是石沉大海,杳然无声。   徐三有这样的思虑,并不是她自私,也不是她想要抢夺崔钿的功绩——无论她选崔还是选罗,功劳都是崔钿的,板上钉钉,绝不会变。她只想尽可能地,为日后官途,多做一分铺垫。   徐三半垂着眼儿,赶着车马,排到了那进京的长队之中。她抬起眼来,看了看那熙攘人群,又扫向守门的女兵来,只见她们手中都持有簿册,对进京之人,一一寻问,加以登记。其余州府可是没这等规矩,只这京都,看管得如此严格。   徐三手持鞭绳,心中忽地又忆起一个人来。   那夜白雾漫漫,那人一袭白衫,也不知是随口一说,还是有意为之,说是待她中得三鼎甲,便将最后一色笺纸当做贺礼,亲自给她送来。   周文棠。他随侍官家身侧,阅遍奏折章表。若是她能直接和他对面,那就可以略去不少麻烦。   只可惜那人身在深宫,不是她想见便能见着的。思来想去,还是要在崔氏及罗氏之中选上一个。   徐三叹了口气,候了少顷,总算到了城门里头。她提起毫笔,在那簿册之上记下了自己与唐玉藻的姓名、来处,以及身来开封,所为何事,又要居于何处。徐挽澜写自己是来备考应试,那守城之人见了,便状似无意,问了她几道试题,徐三一一答过,暗道这京都守卫,当真严密。   过了城门之后,徐三一抬头,便见八街九陌,车龙马水,软红香土,热闹非凡,唐玉藻按捺不住,掀起车帘,偷偷往外看去,亦是眼花缭乱,瞧着甚么都觉得稀罕。接着便如崔钿说过的那般,有不少闲人凑了上来,又是贩卖地经,即所谓开封地图,又问她可有驿馆住下,个个都说自己便宜宽敞。   那些人如此热情,也是因为蒲察给她的这马车,乍一看很不起眼,但若是懂行的一瞧,便知这装饰造材,皆是上品无疑。   徐三挑了个面善的少女,从她手中买了份地经,又向她询问最近的驿馆在何处。那少女见她并不还价,给钱也利落,心生好感,赶忙给她指了处可靠驿馆,又反复交待她,京中鱼目混杂,让她小心被偷被骗。   徐三到了驿馆,掏出碎银,让那跑堂的将马车看好,接着便让唐玉藻下了车,给了他一个装着银两的香囊,叫他莫要乱走,在此等她归来。   徐三将长棍缚于身后,两袖间各放了四五块镖刀,接着又把虎符及书信藏于胸前衣内,这便负手而行,按着地经,往外寻去。她穿道过巷,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绕到了一处静僻无人的巷道中来。   她面色如常,匆匆而行,才走了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了些许响动。   徐三娘勾起唇角,镇定自若,借着余光往后一瞥,便见有三四个粗壮妇人尾随于自己身后。瞧那几个妇人的打扮,好似是平头百姓无疑,但徐三耳朵灵,她一听就知道,身后这几人,都有功夫底子,而且绝对是当过兵的。   她走的这条小道,并不是通往相府抑或罗府之路。她早先跟那小娘子买地经,便是心中起疑,借机停留,瞧瞧那几人是跟着她停,还是不作停留。便连那卖地经的小娘子都瞧了出来,才会出言提醒,让她小心被偷抢。   徐挽澜眼神发冷,行至岔路,往左一拐,接着紧紧贴于墙壁,手一伸,便将长棍抽了出来。若是别人想要她的性命,她绝对不会再有一丝手软。   便好似当年蔡大善人一案,她心存善念,并未告她谋反,哪知蔡氏却不依不饶,连带上秦娇蕊,又是对她亲眷出手,又是设计害死晁缃。结果到了最后,她还是要在御前告她谋反。   那几名妇人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徐挽澜瞄准时机,待领头那两人才一迈步,两手各执一块镖刀,指间寒光一闪,便将两块镖刀深深扎入了两人喉间。鲜血喷涌,溅得徐三袖上、衣襟全是,便连脸颊之上,都染上了鲜红血液。   这几人似是没料到她还有这般功底,领头两人目眦欲裂,直直栽倒于地,余下二人,先是一惊,随即反应过来,神色发狠,抽出长刀,便朝徐三砍了过来。   利刃破风而来,徐三眯眼一避,接着握紧长棍,绕到二人身后,对着其中一人后脑连击数下。那人闷哼几声,站立不稳,当即栽倒在地。徐三眼疾手快,捡了那人落刀在手,手臂一横,便将最后那人逼到墙边,刀刃死死贴着那人的颈边。   她眼神冷厉,低低说道:“谁人派你来的?”   那人状似十分惊恐,嘴唇蠕动,仿佛要如实托出,哪知下一瞬间,那妇人手上用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按住徐三喉咙,将其双手反剪身后,反将其死死压到墙上。   徐三虽说腕力惊人,攻击的速度也够快,但论起力气,还是正经的功夫拳脚,她到底还是比不过这长年习武从军之人。那人紧紧钳握着她的喉咙,咬牙逼问道:“徐三娘,交出虎符,饶你和那小奴不死。”   她自是不会干等着徐三交出,手上早就在她胸前摸索起来,用力将她那衣襟扯开,大手一按,便感觉到了一块坚硬之物。妇人眯起眼来,勾唇冷笑,一把便将虎符拿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在最初的设想里,这篇文的故事是徐三到开封开始的,至于寿春及燕乐,都是回忆里的事。   后来实在不舍得把晁四和蒲察略过不写哈哈哈哈,于是还是写了 第110章 使君本是花前客(二)   使君本是花前客(二)   那妇人掏了虎符出来,舔唇咂嘴, 自鸣得意, 哪知她低头一看, 却见手中那所谓虎符, 竟是几块镖刀粘成的,根本不是那刻有铭文的鎏金虎符。她急火攻心, 这便要逼问徐三, 哪知徐三娘便在此时, 趁她不备,猛地将她手中那几块镖刀抢了过来。   那妇人努目撑眉,抬手就要去挡, 哪知说时迟,那时快,徐三娘猛地一冲, 便将她死死压在墙上, 手中那拼作虎形的数块镖刀,立时扎进了那妇人心窝里去。那女人口吐鲜血, 不敢置信地瞪着徐三, 颓然倒地, 死不瞑目。   她的那双眼睛, 白多黑少, 目眦欲裂。她的瞳孔深处,满是愤怒与惊恐。   徐三瞥了两眼,默然收回目光。   她头一次杀人, 是在燕乐,杀了六七个寻仇的土匪。这一回,是她第二次杀人,一共杀了四个。死在她手里的人,竟然已有两位数了。   前生她是律师,今世她是讼师,然而就是这样的她,竟会走上这样一条血雨腥风的路。   徐三娘咳了数声,揉了揉被抓得生疼的脖颈,随即靠着墙,抬起手,将那被扯得大开的前襟勉强掩上。   真正的虎符,已被她放到了给唐玉藻的那荷囊里头,和碎银混在一块,便连唐玉藻都不曾晓得。而她也清楚,她让唐小郎在原处守着,他便不会走开,这钱囊他派不上用处,多半也不会打开——   毕竟那小子满脑子都是描眉画眼,诲奸导淫,往日里虽也精打细算,颇有一手,但也绝不是爱财贪利之人。而瑞王手底下的人,不敢在光天化日下动手,而那驿馆人来车往,唐玉藻多半不会出事。   徐挽澜顾不得擦拭面上鲜血,歇整片刻,喘顺了气,便急急起身,走到那几具尸首边上,将那镖刀复又拔了出来。没办法,蒲察只给了她一百来块镖刀,她必须省着点用,更还要循环利用。   哪知她先前手上太过使力,那镖刀竟扎得极深,徐三娘眉头微蹙,于那模糊血肉间抠了许久,都不能将其拔出。徐三娘眼睑低垂,嗤笑一声,笑自己落得如此狼狈不堪,竟在死人喉间抠寻,只为拔出杀人凶器。   谁知她才一停手,便听得身后吱呀一声,似是邻舍听着动静,推开了后门。徐三一惊,起身就要跑走,可紧接着却听得身后之人说道:“三娘这是要去何处?”   这声音淡淡的,不急不缓,如敲冰戛玉,温和清润。   徐三一听见这声音,先是一惊,后是一喜,转头一看,便见那人立在檐下,一袭白衣,如雪月寒清,而那眉眼之间,却又带着浅笑,不至太过疏离。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当时当下,一心想见的周内侍,周文棠。   徐三一看见他,眼底深处,尽是毫不遮掩的惊喜之色,周文棠看在眼中,没来由地,竟是微微一怔。他稍稍一顿,视线巡睃,看向立在巷尾处的女人。   她身染鲜血,形容狼狈,瞧那周身气度,已与一年多以前,那个为了情郎告御状的少女截然不同。她成长起来了,学会了决绝与取舍,男人面上不显,心中却很是满意。   徐三随着周文棠入得院内,坐于竹林小轩之中。她急着要将前因后果一并托出,周文棠却是不急,唤她坐到蒲团之上,亲自给她倒了碗茶汤,接着又施施然地,探看起她的伤势来。   徐三抿了口茶水,便将瑞王几次谋反不成娓娓道来,而周文棠默然不语,一边听着,一边拿巾子沾上温水,动作轻柔,给她擦拭面上鲜血,接着更是轻轻抬起她那小尖下巴,看了看她颈间淤紫,而后手指沾上软膏,竟开始给她涂抹伤处。   徐三一惊,下意识闪躲了一下,周文棠却面色如常,抬手按住她肩部,示意她不要乱动,继续叙说。他表现得这般寻常,徐三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多想了。   只是从外表来看,周文棠除了眉眼出众些,皮肤细白些,与寻常男子,并无不同。徐三纵是知道他是阉人,说话间也仍是睫羽发颤,抑制不住那心上的异样之感。   徐挽澜说罢之后,周文棠也已给她涂完了伤药。她微微抬眼,凝视着周内侍,却忽地感到秋风瑟瑟,入得帘中,而自己的胸前也蓦地一凉。徐三一惊,这才发觉自己那被妇人扯开的衣襟,一时之间,忘了掩上。   虽说在这个女尊国中,女子便是袒胸露乳,大摇大摆地上街,旁人也不会多说甚么。但是她衣襟大开,还和周文棠挨得这样近,而他那寒玉般的手指,就在自己脖颈处来回涂抹,这般情形实在太过暧昧,亦让徐三觉得尴尬难言,心间异样。   她咳了一声,抬手去整理衣衫。周文棠面色如常,与她拉开了些距离,一边拿帕子净手,一边缓声说道:“不错。待你面见官家,只管一字不落,重复一遍即可。”   徐三点了点头。她垂下眼来,望着浅黄茶汤之中,那上下浮沉的叶芽儿,随即低声问道:“中贵人……是何时知道我在外头的?”   方才她立在巷间,背对着周文棠,然而那男人推门一望,便唤出了她的姓名。惊喜褪去之后,她渐渐明白过来,周内侍或许早就知道她在外面了,又或者,他出现在这里,本身并非巧合,而是早有蓄谋。   他知自己遇险,却袖手旁观,见死不救,这到底是为何?   竹林小轩,雀鸣啾啾。那白衣男子,默不作声,只扶案起身,踩着柴屐,缓步走到檐下,望着那秋光之中,隐于草间,不住低头啄食的雀鸟。   徐挽澜静静望着他的背影,半晌过后,才听得他缓缓说道:“三娘,若是我每日都来此处,投喂这吟雀鸣鸟,长此以往,我会如何?鸟会如何?”   他此言一出,徐挽澜已经悟了过来。   长此以往,周内侍自然不会如何,而这林间野鸟,若是被长期投喂,却会逐步丧失自行捕食的能力。便好似她,若是永远依靠别人来救自己,没有自保的能力,那么她的漫漫官途,迟早将是死路一条。   周文棠的不救,或许也说明,他相信凭她的能力,能够应付过眼前难关。   徐三薄唇微抿,盘腿坐于蒲团之上,心上微有动容。她虽不知缘由,但她已隐隐感觉到,周内侍对她有心拉拢,有意扶植,而这恰好也合了她意。   待到她与周文棠一同回了驿馆,唐玉藻果然还老实守在原处,嘴里头含着个麦芽糖人,腰间依旧系着她给的那荷囊。徐三心上落定,解了荷囊,掏出那鎏金虎符,摊在手心扫了两眼,便在驿馆里要了间房,安置唐玉藻歇下,自己则和周文棠一同坐上车马,赴往宫苑。   驿馆里那跑堂的小娘子收了银子,坐在架上赶车,而徐挽澜坐在车中,正欲开口,问他今日为何不在宫中,而在城中别院,哪知周文棠却淡淡问道:“这车子是金国人的?”   徐三挑起眉来,好奇问道:“中贵人如何看出来的?”   周内侍看了她一眼,缓声说道:“车前印有金漆图腾,我若不曾记错,该是蒲察一姓的氏族图腾。你在燕乐,和金人打过交道?”   是了,若是崔钿所言不虚,这周文棠早年该是在北方带过兵的。他在燕乐待过多年,对金人多有了解,也并不奇怪。   徐三垂下眼来,笑了笑,应道:“左邻右舍,皆是金人,难免有所来往。”   周内侍瞥了她两眼,沉沉说道:“事了之后,便找漆匠,尽早将这图腾抹去。不然落入有心人眼中,这就是你通敌卖国的铁证。”   徐三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的眼睛。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将自己看得一清二楚,在他面前,自己无所遁形。方才她出言敷衍,说甚么左邻右舍,他多半也不曾相信。这通敌卖国四个字,分毫情面不留,或许正是他对自己的提点与警告。   徐挽澜心上一凛,点了点头,凝声说道:“多谢中贵人提点,徐某自会照做。”   周内侍见她如此听劝,点了点头,说话的口气也缓和了不少。二人言来语去,不提文武朝堂之事,只说莳花弄草之道,渐渐地,徐三也被他带得放松下来,心中思绪,也随之愈发清晰。   待到步入殿内之后,徐挽澜时隔一年有余,再度面见圣上,心中所思,已有先前大为不同。功劳是崔钿的,她抢不走,也不会抢,但她可以将瑞王之事,说得丝分缕解,深中肯綮,让官家彻底记住徐挽澜这个名字。   官家倚坐于龙椅之上,面上没甚么表情,而徐三娘先说崔钿夜盗虎符,而后又将自己的猜测一一道来,猜测罢了,则又将前几回破局的过程仔细道来。只是土匪那事也好,崔钿上书暗示官家之事也罢,她都未曾说出是自己使计,只将功劳都安到了崔钿头上。   周文棠立在一侧,挽袖磨墨,官家瞥了他两眼,随即唔了一声,对着徐三缓缓说道:“朕记得你,你是寿州那个告御状的讼师。你不在寿春待着,怎么随着崔丫头,跑到北边去了?” 第111章 使君本是花前客(三)   使君本是花前客(三)   徐挽澜低着头,稍稍一想, 随即低声说道:“启禀官家, 徐某在淮南之时, 为人辩讼, 砍一枝而损百枝,得罪了不少贵人。崔监军怜贫惜贱, 又需可信之人从旁侍奉笔墨, 便好心带上徐某一家, 千里迢迢,到北方赴任。徐某来年将要参加省试,如若不中, 便会回到燕乐,再为崔监军做事。”   官家坐于案后,眉头微蹙, 一边看着崔钿写的那封所谓血书, 一边漫不经心地又问道:“哦?你要考省试?州试得了甚么名次?”   徐挽澜小心应道:“徐某不才,乃是寿州亚元。”   官家瞥了一眼周内侍, 见他眼睑低垂, 挽袖磨墨, 接着又搁下书信, 扫了两眼徐挽澜, 只见她钗横鬓乱,形容狼狈,襟前袖上满是已经暗沉的血迹, 心上不由微微一动。   她想了想,挑起眉来,似笑非笑地道:“徐挽澜是罢?你这丫头,知法犯法,竟也敢犯下这欺君之罪。”   徐挽澜一惊,眉头一皱,赶忙掀摆跪下,心中急急思量起来,却不知官家是在随口玩笑,还是当真要治她罪名。   官家垂眼睃巡着她,随即缓缓说道:“你老实告诉朕,先前崔钿遇险,可是你说动了土匪放人?之后崔钿三番上书,一个字都不曾变过,该也是你出的主意罢?先前在寿春时,崔小幺呈上来的申详,多半也是由你代笔。说甚么侍奉笔墨,你分明就是她的僚友。”   徐挽澜暗想这妇人能坐上这位子,当真也有几分能耐,听时不动声色,听过之后,便能察觉她话中不对。她定了定心神,磕了个头,伏身说道:“既为僚友,所献计策,便都归为崔娘子所有。此乃为人幕僚之规矩本分,徐某不敢居功,亦不敢抢功,故而言之不详,绝非有意欺瞒。”   官家抿了口茶,润了润唇齿,随即眉头紧蹙,缓缓说道:“言之不详,也是错处。恰好崔舍人前日坠马,昏迷不醒,人事不知,朕便罚你今日先顶了她的缺,替朕草拟圣旨,就说瑞王有谋逆之嫌,召她上京严查,载以辎车,县以次传。”   瑞王千里迢迢,在京中安插人手,意在夺取徐三手中的鎏金虎符,这足以看出,她自知当下绝非造反良机,故而还不敢硬下心肠,举兵造反。毕竟她几次想要借机募兵,都被徐三搅局破计,她现如今缺兵少马,而燕乐四周,又有官家的军马驻扎,若是此时举兵,一来,名不正,言不顺,二来,匹马只轮,并无胜算。   官家所说的这“载以辎车,县以次传”八个字,意即让她坐着囚车上京,沿途各县都要帮着押送。此举形同侮辱,瑞王只有两条路可走——其一,假作恭顺,上京受审。其二,坐实罪名,举兵而起。而她一旦坐实罪名,官家便能名正言顺,大举讨伐。   官家素有仁爱之名,若是只见了个所谓虎符,听了一介草民三言两语,就挥军而上,征讨自己的亲外甥女,自然会招来非议。她如今逼着瑞王造反,实乃明智之举。   徐三叩首应下,随即缓步行入侧间,稍稍一思,便点毫磨墨,不多时即挥笔而就,双手捧着那文书,分外恭敬,呈于官家案上。官家不急不慢,拈起那文书,字字读罢,微微颔首,又让周内侍誊抄于玉轴之上。   她不曾多言,这就说明,她认可了徐三写的这份圣旨。徐三提了许久的心,总算是暂且放松了下来。先前她虽看似镇定,但心中到底还是有些担忧,毕竟圣意难测,她不知道自己所写的文书,能否与官家的心意相符,更不知自己这怎么也比不上古代土著的文笔,又能否入得官家的眼。   徐挽澜垂手而立,站在一旁,又候着官家吩咐。官家却好似忘了她似的,低下头来,默不作声,批阅奏章,时而蹙眉,时而嗤笑。徐三娘在旁站了得有半个时辰,心中兀自想道:   幸而从前做了几年讼师,站在衙门里打官司,一站就是几个时辰,也算是有所习惯。不然的话,真要站到手脚发麻,闹出笑话来了。   她纹丝不动,立在原处,眼睛也不敢乱瞟,只直直盯着铺陈于地的御窑金砖,仔细端详着那金砖之上,虎跃龙骧,凤翥飞云,当真是镂尘吹影,穷工极巧。遥想那魏大娘的府邸,也算是碧瓦朱甍,雕栏玉砌了,可跟这宫苑宝殿比起来,当真是云泥之别,不可相提并论。   人站得久了,无事可做,这思维难免就发散起来。徐挽澜一想起魏大娘,紧接着便想起了韩小犬来,也不知那虎落平阳的俊美郎君,如今又飘落在开封何处,可曾复了官籍,可曾嫁人为夫。   她正垂首细思,忽地听得官家唤了她的名字。徐挽澜心上一凛,赶忙拱手应声,接着便听得官家缓缓说道:“崔舍人坠马之后,一直不曾转醒,自明日起,你便暂居宫中,替她做事。待她复旧如初,你再出宫为学。”   这所谓崔舍人,即是崔钿的姐姐崔金钗,先前与徐挽澜在寿春曾有数面之缘,是个持重稳妥之人。   她坠马昏迷,人事不知,官家若是急着调任旁人,难免显得有些不近人情,更还有碍崔左相的情面。徐挽澜现如今尚无功名,也不会真顶了崔金钗的缺,而她又是崔钿的幕友,算是替崔家做事,且表现得十分谦逊,不曾居功托大,写也写得快,站也站得牢,实在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   官家早知她是罗昀之徒,方才更是暗中观察了她许久,眼见得她通过层层考验,这才定了心意,留她暂代崔氏,为官家起草诏令。   徐挽澜一听此言,心中大喜,面上却是淡然不显,举止颇有几分老成。官家瞥了两眼,见她已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蓦地想起一年以前,那个打起官司来,神采飞扬的少女讼师,不由摇了摇头,扯了下唇角,说不清是欣慰还是感慨。   少顷过后,因有朝臣前来议事,官家便令徐三退下,又让周文棠给她安排暂住事宜。徐三微微低首,跟在那白衫男子身后,数着一格一格龙纹金砖,不多时便走到了一处院落前来。   她只当这院子是自己暂时的住处,迈步进去之后,便负手而行,左顾右盼,上下查看起来,暗想这院子虽不起眼,不似其余宫苑那般富丽,但却有花草树石,游鱼鸣鸟,倒也称得上雅致。而这地方,离官家理政议事之所,不过一千来步的距离,也说得上是地理优势了。   徐三娘背着手,好似是这院子的主人一般,来回走了半晌,接着就见周文棠足蹬皂靴,立在檐下,身上已换作暗紫色的锦绣官服,神色淡然,面貌俊美,气度出尘,看在徐三眼中,竟令她微微一怔。   待她再一回神,周内侍已然立在她身侧,眼望着那池中游鱼,似笑非笑地道:“三娘可喜欢这院子?”   徐三抿了抿唇,这下明白过来了。这院子不是她的住处,而是周内侍的居所。他先行回来,是为了将便服换作宫装,也好行走方便,而她却自作多情,生出了误会来。眼下周文棠问她喜不喜欢,多半也暗含调笑之意。   徐挽澜有些不好意思,干笑了下,搜肠刮肚,对这园中景致赞叹一番,过后才又低声说道:“中贵人,崔监军临别之时,曾交待与我,让我代她看望崔氏亲眷,互报平安。方才我听闻崔舍人坠马昏迷,真是挂肠悬胆,肉颤心惊。想我明日才来当值,不知今日可否出宫一趟,去相府探望一番。”   她想要出宫,确实是想替崔钿看望亲人,可却又不仅仅是为了崔钿打算。她暂时顶了崔金钗的缺,生怕因此而惹崔府不快,所以想亲自登门,用这三寸不烂之舌,将崔府人等说得心上舒坦一些。   此外,她这次仓促入宫,唐小郎若是一直等不着信儿,估计也会心有忧虑。思来想去,还是要跟他说一声,再给他些银子才好。   周文棠淡淡看了她一眼,虽不曾多言,但也已将她心思看透。他扯唇笑了一下,自怀中掏出一个腰牌,递到了徐挽澜手中,随即缓缓说道:“崔舍人是四品京官,天子近臣,你暂代其职,这些日子,便也以四品论之。你出入禁城,不必请谁人准允,宫门落匙前回来便是。”   他稍稍一顿,又耐心提点她道:“明日寅时,你就要再理政殿前候驾,万万不可来迟。”   寅时,也就是凌晨三点,天还没亮呢,徐挽澜就要上班。她点头应下,心中却是一叹,忽而想起辞别蒲察之前,他反复叮嘱她,让她莫要再熬更守夜,可她从此以后,只怕是连个囫囵觉都睡不了了。当官这条路,根本就是拿命来拼。   再想起依着周文棠所言,她待会出宫,便要找来漆匠,将马车上的金纹图腾涂抹遮去,徐三心上没来由地有些发涩,只觉得愈发对不住蒲察。   如此一个真心待她之人,却连一点印记都不能留下,注定成为被抹去的人,由她尘封到见不得光的回忆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   许莉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8-17 19:48:15   许莉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8-17 19:48:42   谢谢许莉的地雷~~   读者“”,灌溉营养液+12017-08-17 20:34:43   读者“Fernweh”,灌溉营养液+202017-08-15 23:55:40   读者“菱歌”,灌溉营养液+32017-08-14 13:12:11   读者“玥”,灌溉营养液+52017-08-14 01:10:51   读者“水远山遥”,灌溉营养液+12017-08-13 17:25:29   读者“爱萌物的呆莲”,灌溉营养液+202017-08-11 10:28:37   还要谢谢大家的营养液~ 第112章 使君本是花前客(四)   使君本是花前客(四)   这边厢徐三娘在宫城中得了机遇,暂代崔金钗之职, 做了替官家草拟诏书的中书舍人, 而那边厢里, 唐小郎在驿馆之中收拾罢了, 美滋滋地寻思起来,不住猜想自家娘子只要了一间房是何用意, 满脑子都是春思绮念。   他抿唇笑着, 倚在窗边, 忽地想起徐挽澜早先交代过他,要买些没来及从燕乐带来的日常之物,这便换了身体面些的衣裳, 带上面纱,出门采买。   哪知他上街之后,看了看其他男子, 竟没几个戴面纱的, 实在叫他心里犯起了嘀咕来,暗骂这开封府世道沦丧, 人心不古。   唐小郎在东市走了一圈, 哪怕时不时便被旁人多瞟几眼, 他也毫不动摇, 绝不肯摘下面纱。如此逛了半晌之后, 他手提诸多杂物,正欲返回驿馆,不曾想肩上忽地被人重重一拍, 惊得他身子一抖,回首望去。   唐小郎一抬眼,便见桂花枝下,翠云影里,那高大男子穿得虽不起眼,但若论容色,却令观者为之惊艳。唐玉藻稍稍一想,立时回忆起来,这不就是那被魏大娘亵辱过的郎君么!   唐小郎想起他曾与自家娘子走得甚近,醋海翻波,很是不快,哼了一声,便打算扮作不认识他,敷衍过去。   韩小犬见他如此,眼神阴冷,一把扯住他衣襟,沉声说道:“我记得你,跟在那小娘子身边伺候的。你怎么来了开封府?是那女人转卖了你,还是说,她也来了京都?”   唐小郎心思一转,瞥了他两眼,故意娇声回道:“你说徐三娘啊,她现如今还在漠北呢,奴被别的娘子瞧上了,这才会来这开封府来。”   韩小犬眯起眼来,冷冷扫量他片刻,随即冷哼一声,自是不信。他嗤了一声,松开手来,也不再出言多问。   唐玉藻见他如此,还当他是信了自己的谎,转身就要走,可谁知韩小犬却是双手抱臂,不言不语,在他身后尾随起来。唐小郎急了,故意回头恼声道:“你跟着奴作甚?奴家里头那娘子若是见了,多半要怨奴招惹了不三不四之徒。她若来了气,你也讨不着好儿!”   韩小犬唔了一声,斜睨着他,勾唇笑道:“我今日不想讨好儿,我就跟着你,你小子奈何不了我!”   唐小郎心急起来,想要当场哭闹,可又觉得他不吃这套,想要找巡街捕头吧,他到底是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心里头难免有些发怯,生怕惹着麻烦。如此一俩,他到底是没了办法,见韩元琨非要跟着,也不拦了,强塞了几样物什给他,让他为己分忧。   韩小犬挑起眉来,笑中满是讥讽之意,一把便将唐玉藻手中提着的东西全都抢了过来。唐小郎一瞪眼,知他自恃力气大,瞧不起自己这细胳膊细腿儿,心上恼火起来。二人一路唇枪舌剑,毫不相让,到了驿馆房中一看,却见那门扇半掩着,自门缝中已能望见一个青衫女子,正在低头抿茶。   唐玉藻面上一喜,急急推门入内,韩小犬很是不屑地瞥了他两眼,随即故意板着脸,紧抿着唇,提着东西走了进去。   徐挽澜也是才回了驿馆,方才见唐小郎不在,便打算暂时歇整,等他回来。她搁下茶盏,眯眼而笑,待到瞥见韩小犬之时,却是一怔,反映了一下,这才起身笑道:“巧了,这不是韩郎君吗?见你安好,我也就放心了。”   她这言辞,客套而又寻常,别说是见着韩小犬了,就算换成当年在后山看守过她的几个妇人,估计也是一模一样的话。韩小犬听在耳中,心里头气得不行,暗想将近两年未见,这小娘子还是虚伪油滑得让人气急。   他扯了下唇,唔了一声,搁了东西在地上,这便大喇喇地坐在了另一张椅子上。唐小郎见了,赶忙可怜兮兮地跟徐三娘告起状来,说着说着,还自己扯开衣襟,让徐三娘看自己那被勒出的红痕。   徐三娘哭笑不得,只觉得这窄小的屋子里头,闹闹哄哄,没个安宁。她赶忙出声,叫停唐小郎的哭诉与哀怨,随即解下荷囊,递到他手中,温声说道:   “我这些日子,要待在宫中,替人做些差事,不定甚么时候才会回来,少则几日,多则月余。这银子你留着花罢,娘子相信你,你是有主意的。该吃吃,该喝喝,莫要为了省钱而苛待自己。”   唐小郎低着头,又是替徐三高兴,又是为徐三娘的话而动容,一时之间,眼圈竟微微泛红。这小狐狸眨了下眼儿,泪珠啪嗒落下,兀自哽咽,张口欲言,却又听得徐三说道:“我要赶在宫门落匙前回去,待会儿还要去别人府上拜访,便不多待了。日后我若得空,会出来看看你的。”   话音落罢,徐三娘又稍稍向前,附在他耳侧,将抹去图腾一事托付给他。唐玉藻赶忙乖乖点头,接着便见徐三回过头来,看向那脸色阴沉的韩小犬,含笑说道:“韩郎君既然敢坐到这椅子上,想来至少也是平籍了。我不在城中,还望你念在往日情分,多多照看玉藻。”   往日情分?这四个字令韩小犬骤然想起,当年二人于车内辞别,她清清楚楚地说,“咱两个虽没甚么交情”。   韩小犬扯下了唇,立起身来,并不看她,缓声笑道:“咱两个没甚么交情,哪来的往日情分?你养的小侍,你自己照看,可别指望我。”   徐挽澜知道他向来性子别扭,口硬心软,也不与他计较。安顿罢了唐小郎之后,她边与韩小犬一同往外走去,边对着他含笑说道:“我初来乍到,不比韩郎君乃是开封生人,还请郎君为我指条明路,告诉我崔左相身居何处。”   韩小犬眯眼看她,缓缓说道:“我倒是小瞧了你,你今日才来的开封,身无功名,就能在官家身边为官,真是好大的本事。今日过后,你徐三的名号,在朝中定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徐三笑了笑,口吻亲近了些,清声说道:“好了,咱们是有旧交情的,彼此都知根知底,又何须说这些虚头巴脑的?快告诉我罢,相府要怎么走?”   韩小犬向来是吃软不吃硬,扫了眼她那俏生生的笑颜,心上一动,语气亦是缓和了不少,故作随意说道:“左右我今日无事,不如就大发善心,带你过去罢。”   徐挽澜语气轻快,应了声好。韩小犬别开目光,唇角忍不住勾起,这便抬着下巴,大步向前,引着她往崔府行去。只可惜此地离相府算不得远,韩小犬还来不及问她些甚么,两人便已到了崔府。   徐三知他与山大王关系亲近,虽为罪臣之子,却可抬为平籍,必然也有些门路。她日后为官,必须要建立人脉,除非到达了一定高度,否则绝不可与人为恶,因而此时此刻,与他辞别之时,便说等以后得空,再请他出来吃茶。   她说这话,不过是为了寻常交际,可韩小犬听在耳中,心中高兴了不少,先前堆积的怒气也随之烟消云散。他面上不显,只冷着脸说道:“我忙得很,你若想跟我吃茶,可得早些定好。我就住在乌鹊巷靠里,你可莫要记岔了。”   徐挽澜笑了一下,点了点头,对着他拱了拱拳,这边转身而去,到了相府门前。因崔府先前已接了圣旨,那小厮听她自报名号之后,心下了然,忙不迭地迎她入内。   徐挽澜迳入堂中,候了半晌,忽地听得外间步声渐近。她赶忙立起身来,垂首恭候,接着便见一个素衫妇人走了进来。那妇人年约五六十岁,皮肤细白,眉眼柔和,不语带笑,但却自有一股气势,令人不敢轻觑。   照理来说,她的长女坠马昏迷,小女儿身在边关,安危未知,崔博该是心急如焚,焦躁不已才对,但她却是表情如常,方寸不乱,见着徐三之后,先与她简单寒暄,这才问起了崔钿之事来。   母亲最关心女儿的,先是她是否安康,其次才是她可有长进,可曾照料好自己。徐挽澜便依着这顺序,先说崔钿有将军庇护,定然是安然无恙,接着又好一番夸赞崔钿,直说得崔博微微笑了起来,抿了口茶,温声说道:“百闻不如一见。先前听金钗和幺儿,管你叫做徐巧嘴,今日一听,果然是能说会道。”   徐三娘见她提起崔金钗,便顺着话儿往下说,问起崔舍人的身体状况来。崔博轻轻一叹,说崔金钗并无性命之忧,但若说何时转醒,便连御医都不敢断言,接着她话锋一转,又提点了徐三几句,徐挽澜不敢怠慢,一一记在心间。   离开崔府之时,徐挽澜掀起衣摆,迈过门槛,却忽地听到一道怪声。那声音来得快,去得也快,簌地一下,好似是来自不同维度,不同时空,古怪得很。徐三心上一凛,提耳细听,却再也听不着动静。   她身形微顿,回身看向崔博,却见诸人皆是面色如常,好似全然未曾听到。徐三蹙了下眉,转回身来,心上没来由地有些不安。她隐隐能感觉到,危机已然来临,她就像林中孤兽,不知何时,便会落入他人陷阱……然而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没有及时回复评论,很不好意思~   虽然我本人非常的小确丧,但是还想带给大家一些正能量,所以今天讲一些我觉得美好的事情吧   ——   我有个好朋友,她有个交往多年的男朋友,两个人非常般配,可以说是模范情侣   后来男生出轨了一个外围女,小三没工作,没上大学,自称演员,浓妆整容脸,给我的朋友发微博私信挑衅   两个人自然而然的分手了,更悲惨的是,女生复读之后,还是发挥失常,比平时低了起码五六十分   但是女生上大学之后,交往到了非常好的男朋友,比前一个还要靠谱和优秀,后来还出国读研啦,现在过得很好很幸福。她始终都非常的活泼,善良,精致,热心肠,乐于助人。   所以我一直觉得,命运真的有它的安排。只不过我们往往要等到很多年后,才能明白上天的用意。   而最重要的,就是要坚持自己所坚持的,不懈努力,成为更好的人。   ——   在我初中的时候,我经常在各种课的笔记上写小说   那时候我有个男同桌,是我的忠实读者   他常常鼓励我投稿,我至今都记得他对我说   “你不想让自己的文字变成铅字吗”   真的感谢他……每当我想放弃的时候,我都会想起这句话   ——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虽然作者在课上写小说,但她还是读到了研究生……   所以不听讲的未成年读者们,还是要量力而行……   做一个学习好的学生,可以在上学期间得到很多特权,我建议大家还是学习好点儿哈哈哈 第113章 宛转随龙侍君侧(一)   宛转随龙侍君侧(一)   虽说崔府的古怪声响,令徐挽澜心上略感不安, 但她也无暇多想, 急急回了宫中, 便为自己明日这头一回当差准备起来。她现如今这身份, 就相当于是个实习生,包吃住, 有工资, 干好了也不能转正, 但若是干差了,以后她便是在殿试中得状元,多半也得不了官家青眼。   她并非真正的朝官, 便不能穿官服,幸而周内侍想得周全,差人给她送了两身常服过来, 无论颜色还是款式, 都是大方得体。而最为难得的是,那两身衣裳, 正合了她的尺寸, 可见周文棠也是细腻有心。   隔日里天还未亮, 夜寒而天地黑, 徐挽澜打着哈欠, 草草拿凉水洗过脸,这便穿上衣裳,去理政殿前候驾。她头一日上班, 不敢怠慢,这才半夜两点多,便来这儿守着,当真是十分辛苦。   约莫三盏茶后,理政殿前的朝官愈来愈多,三两成群,窃语私议。徐挽澜在旁站着,细心观察着一众朝官,而那些女子,也暗中扫量着她。有那消息灵通的,见她是唯一一个生面孔,已然猜得她的身份,但却并未上前来打招呼——   这些朝臣自恃身份,要打招呼,也得是徐三过去,哪能让人家过来?再说了,人都听说了,这个暂时顶了崔金钗的缺的,也是崔家的人,无名小卒一个,不过是官家卖给崔左相一个面子罢了。这人能不能成气候,都还说不准呢,何必费这工夫,去和她攀扯。   徐挽澜老实站着,碰上那悄然抬眼看她的,她都回以微笑,一派亲善。待到崔博过来,她方才缓步上前,低声向那妇人问好。哪知崔博见了她后,稍稍一笑,温声说道:“三娘子,真乃我崔家的贵人。你昨日一登门,金钗便醒了过来。”   徐挽澜听在耳中,赶忙道喜,心里头却是咯噔一下,很是有些尴尬。难道她今日头一回上班,竟也成了最后一回上班了吗?她才通过了官家的初步考验,还没来得及给她留下更为惊艳的印象呢。   崔博细细打量着她的神色,见她面色如常,口中贺喜之词,亦是说得情真意切,不由微微笑道:“只是金钗她,先前坠马,伤及头部,还要歇养些日子,才能来宫中当值。三娘子,这半个月,就辛苦你了。”   崔金钗已然转醒,崔博却并不急着让她回来当差,自然不止是心疼女儿身子那么简单。其一,金钗醒后,因头部有伤,言语多有异处,若是此时来侍奉官家,定然会舛错百出。其二,今日朝上要出大事,对于草拟诏令的中书舍人来说,亦会有个十分棘手的麻烦。她有心趁此机会,探一探那徐三娘的本事,看看她是否是可用之才。   徐挽澜不知其中门道,但心上稍缓,忙道不辛苦,接着便默然不语,立于崔博身侧。不多时,她便见得一个面带微须的妇人走了过来,与崔博寒暄起来。   那女人头发灰白,显见岁数不小,徐三不动声色,扫了两眼她的官袍及玉带,便猜出了她的身份。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右相,蒋沅。她虽与崔博政见不同,说的是上是政敌,但对面之时,两人俱是言笑晏晏,仿佛老友一般,丝毫不见硝烟味儿。   徐挽澜默不作声,在旁听着,意外得知了一个消息——明年省试的主考官,就是蒋沅,录谁不录谁,都由着她决定。这就说明,她若是得中,以后便是蒋沅的门生,而蒋沅对她,定然也是有所赏识。   此外,徐三还听崔博提及,说是明年科考,蒋沅的亲生女儿蒋平钏也会参加。照理来说,这娘子乃是官籍,只需如崔钿那般,由人举荐,便可入朝为官,最低也是七品,但这蒋平钏,却弃了这条路,非要用科考来证明自己,可见也是官家娘子中的有志之辈。   徐挽澜一一听着,记在心间,半晌过后,便听得有宦官通传,说是圣驾已到。一众朝官闻言,立时依着品级站好,徐三娘才要按着先前周内侍的交待,走到列伍中去,哪知周内侍却在此时走了过来,叫她来官家身边侍奉。   徐挽澜心上生疑,只好硬着头皮,在众人视线之中,疾步走了过去。她低垂着头,匆匆一瞥,便见官家依然如往常那般,神色淡淡,瞧不出喜怒,但不知为何,她却能感觉到,官家今日的心情很是不佳。   伴君如伴虎,刻刻要当心。徐三娘提心吊胆,随在官家身后,低首步入殿中,哪知她才一站稳,便听得一事,惊得她一时忘了规矩,当即抬起头来。   却原来昨日夜里,那官差带着她所写的圣旨,连夜加急,送往幽云十六州,谁知行至半路,正撞见了快马加鞭赶往京城的信使。那信使说了四个字,瑞王已反!往日大宋百姓,隔三差五,便要说上一番的谣言,此刻终是成了现实。   瑞王明知必败,却仍是举兵而起,徐三暗自想道,这女人倒是心坚石穿,誓无二志。而她此番谋逆,打的旗号,也和徐三先前想的一样——正是“清君侧,杀奸宦”六个字。这所谓奸宦,不是旁人,正是眼下这位从容自若的周文棠周内侍。   瑞王一反,官家便要发兵讨伐。而徐挽澜,作为一名大宋王朝的临时工,得到了一项严峻的考验——在一刻,也就是半个小时内,写出一份令人血脉卉张,拍案叫绝,战斗力极强的征讨檄文来!   官家又令周内侍将徐三引去偏殿,瞧这意思,是想让即将被“清君侧”的“奸宦”,对徐三这个临时工实习生,指导一番。哪知周文棠倒是不紧不慢,雍容闲雅,命宫人奉上纸笔后,便负袖立于窗侧,细心侍弄起花草来。   徐挽澜瞥了他两眼,心上已经明白过来了。就好似当时她围困巷道,危在旦夕,周文棠只在院中听着动静,却不曾出手相救,今日的他,也已经做好了作壁上观的打算——哪怕这一回,危在旦夕的人,是他,而非自己。   徐三娘看不透他,此时也无暇看破,匆匆看过瑞王谋士所写的檄文过后,只管点墨挥毫,于玉轴之上,飞速地写了起来。   她初初穿越之时,为了尽快融入这个社会,在写字为文上,可算是下了不少工夫。她的书法虽比不上周文棠那般,笔走龙蛇,跌宕遒丽,可她这一副字,也算是自成体系,不难看,且有风格,让人过目难忘。   而她做了多年讼师,写过不知多少讼状,论起短时间内的反应,实在是出人远矣。她有这个自信,便是做了多年中书舍人的崔金钗过来,在笔速上也比不过她去。   周文棠侍弄过了花草,手捧温茶,坐于蒲团之上,眼望着菱窗之外,茫茫夜色,眸底晦暗难明,不知在思虑些甚么。而就在他手中这茶,还未曾凉去之时,他便听得身后那少女轻声说道:“徐某已经写就,还请中贵人过目。”   周文棠神色淡淡,看了眼寒空当中,冰轮孤月,随即勾起唇角,半转过身,先让徐三坐下饮茶,这才拈起玉轴细看。徐挽澜坐在他身侧,眼睑微垂,心上没来由地生出一种感觉——不知为何,她是渴望得到他认可的,甚至他的赏识,比官家的青睐,更能让她欢喜。   周文棠扫了一通,随即缓声说道:“不错。檄文与讼状,形异而神通,皆是罗列罪状,痛陈恶迹,令观者心生不平。你曾替人辩讼,又曾为崔钿出奇划策,熟知北方之情势风色,亦明瑞王之恶稔罪盈。这一纸檄文,只有你写得出来,也只有你能写好。”   周内侍瞧着仿佛风轻云淡,但他夸起人来,还真是不吝溢美之词。无论是他当年所说的三鼎甲之期许,还是今日这一番赞誉,都令徐挽澜心间无比动容。她不是没被人夸过,诸如徐巧嘴之类的名头,她听得耳朵都能长茧,但只有周文棠的赞赏,最合她的心意。   徐挽澜抿了抿唇,等到官家传唤,这便将玉轴檄文呈了上去。官家看过之后,见她写得笔力独扛,气势极大,先说瑞王通匪,致使漠北匪乱猖獗,后说瑞王谋害朝廷命官,以致燕乐严知县惨死,其后又说瑞王谋反,打着清君侧的名号,实则即如历史上那些同样以“清君侧”为名的反贼一样,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江山。   临至檄文末尾,徐挽澜又说了周内侍许多不易之处,提了周内侍几回功绩,写得令人动容不已,很难不心生同情。   而最关键的是,全文上下,也不曾用到甚么生僻词汇,便是那些只识千字文的贱籍娘子看了,也能明白,也定会心有所感,激愤填膺,气恨难平。   官家原本还有些不安,但看过徐三娘写的这檄文之后,不由一笑,神色也缓和了不少。殿中朝臣,个顶个的眼尖目明,也不由得对那徐挽澜高看了几眼,想着这人有如此笔底工夫,又能得官家青眼,日后若是身入仕途,定能青云直上,鸿翔鸾起。 第114章 宛转随龙侍君侧(二)   宛转随龙侍君侧(二)   当日下朝之后,及至晌午, 忙了一上午的徐挽澜总算得了闲。她匆匆用了几口饭, 这便忙里偷闲, 去了周内侍苑内。方才这几个时辰, 她都不曾见过周内侍的影儿,心中难免有些忧虑, 暗中扫量着官家的神色, 却也猜不透她心中是甚么主意。   西汉初年, 七国之乱,吴王刘濞谋反,打的就是清君侧的名号。汉景帝为平叛治乱, 又为形势所逼,便杀了能臣晁错。徐挽澜不知周文棠与官家到底有何牵扯,故而心有忧虑, 生怕官家也棋行错招, 杀了周文棠,以平悠悠众口。   她在这里替周文棠担忧, 反观周文棠, 却是一派闲雅, 悠然自适。徐三由宫人引入小院深处, 便见眼前竟有一片八卦阵形的菜畦, 而那男人已然换作黑色常服,正肩荷锄头,衣沾露水, 于田间不紧不慢地松土理秽。   徐挽澜看在眼中,哭笑不得,见他如此泰然自若,自己干脆也懒得替他多想。周文棠见她过来,淡淡瞥了她一眼,接着搁下长锄,缓步而来,边拿帕子净着指间泥尘,边勾唇轻声道:“三娘怎么过来了?可是我送你的衣裳,不够你穿?”   男人稍稍一顿,声音竟带了几分轻柔,缓声说道:“昨日要得急,司衣便只赶了两身。今日你回去,自会有人,再送两身过去。三娘若是还想要,只管来跟我说便是。我便是用上自己的晌银,也会让司衣给你赶制出来。”   这男人时近时远,时而冷淡疏离,时而又貌似亲切,若是存心跟他兜圈子,迟早要被他引至云里雾里中去。   徐挽澜顿了一顿,见四下无人,干脆心上一横,开门见山道:“瑞王已反,打的是清君侧的名号,却不知中贵人,可有甚么打算?”   周内侍扫了她一眼,随即挑起眉来,似笑非笑地道:“我自是没甚么打算,不过,我倒是想问问徐举人,你若是我,又有何计?”   二人走至桂花树下,坐于石凳之上。碧叶层层,轻黄金蕊,徐挽澜眼睑低垂,凝视着那青瓷杯中,茶纹四荡,口中斟酌一番,随即缓缓说道:   “瑞王之乱,未平之时,官家不能杀你,亦不能动你,否则朝廷便落了下风,便好似是贼人心虚,人家一嚷嚷起来,便急着抹去罪证。只是瑞王此乱过后,若是这飞短流长,愈演愈烈,官家听着百姓所言,说朝中之事,无论轻重缓急,皆由中贵人掌理……”   周内侍把玩着手中的碧玉扳指,半垂着眼儿,似是有些漫不经心,又好似是有些疲乏,口中轻声说道:“我懂你的意思,三言讹虎,投杼逾墙,官家今日信我,明日便可不信我。那么你说,她若是真不信我了,想动我了,我又该当如何?”   徐挽澜稍稍一想,蹙眉低声道:“有个成语,想来中贵人也是听过的,叫做‘鳌鱼脱钓’。鳌鱼若是脱了钓钩,自会摇头摆尾,立时遁入深水中去。”   鳌鱼脱钓,意思是说,一旦脱离了危险,那就必须马上离开。她此时说出这四个词,是想给周文棠出主意,让他等到叛乱平定之后,自请调任,不再随侍官家身侧。如此一来,无论是他,抑或是官家,都不会因此而再受攻讦。   聪明人说话,十分只需言明三分,剩下七分,自然而然便可了悟。周文棠倚于桂花枝下,喃喃重复着“鳌鱼脱钓”四字,半晌过后,勾起唇角,凝视着她,轻声说道:“衣裳当真够了?”   徐挽澜怔了一下,随即一笑,点头道:“够了。我也就待个十天半个月的,哪里用得着那么多身儿?”   周内侍淡淡一笑,随即缓声说道:“三娘平日爱喝甚么茶?”   徐挽澜也不曾多想,毕竟这料理内务,献茗奉茶,皆是周内侍的分内之事。她如实答了雅安露芽四字,接着又回了他几问,无非是平日喜好之类的。待到一盏茶的工夫过后,徐三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便拜辞而去,回了理政殿内,点墨挥毫,刺促不休。   而待徐挽澜忙忙乱乱,口干舌燥之际,探袖伸手,捧起茶盏,随意抿了口茶水,却不由被那清悠茶香,引得回过神来,低头细看。   那杯中茗茶,色翠汤碧,可不就是雅安露芽么?   徐三勾唇一笑,抿了一口露芽茶,细细品咀一番,任那茶香于唇齿之间缓缓漾开,这才吞咽入腹,搁下茶盏,复又开始斟词酌句,起草诏书。   而待她夜里头回了院中一瞧,床褥间摆着三件衣衫,乍一看都算不得打眼,但若是仔细去摸,却可发现无论质地,还是绣纹,皆乃上品,一件就抵得上她那一箱衣裳。   徐三瞧着瞧着,却蓦地生出了疑心来。想她一个没有品阶的权知舍人,所谓权知,即是暂代之意,这宫里头的侍者都对她态度平常,那司衣之人,又如何会对她这般讨好?说好两件,却送了三件过来,且都是连夜赶制,又不曾敷衍了事……   难不成周文棠,当真用了自己的晌银,来给她做衣服?   徐三轻笑着摇了摇头,自然不会将他那玩笑之语当真,转而搁下衣裳,收拾一番,这便早早睡去。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转眼间半月已逝,徐挽澜这实习生的日子,也渐渐走到了头。这短短十余日里,她干的是自己最拿手的活儿,自然表现得很是不错,官家面上不显,却也对她多有倚重之处。   徐挽澜清楚,这已经足够了。她的最初目标,是代崔钿传信,好在官家面前露脸,让官家记住自己的名姓,然而现如今,她所达成的,已然远超最初的目标。接下来这半年之中,她所要做的,就是确保自己顺利通过省试。省试一过,殿试自然不在话下。   这一日乃是八月末时,亦是徐挽澜在宫中所住的最后一夜。奏章批阅罢后,官家留了徐三在身侧,令她陪自己走回寝宫,说些话儿,不为别的,只因那徐挽澜渐渐摸清官家的性子之后,胆子也大了起来,知道这上位之人,无论是那寿春城中的魏大娘,还是这尊无二上的真龙天子,都喜欢好听话儿,且都喜欢有趣又新奇的好听话儿。   其实这些妇人,对这些奉承话儿,倒也不会轻易当真。但徐三娘说起好听话儿来,说学逗唱,起承转合,有意思得很,这古代妇人没听过这般花样儿,自然也会觉得好玩儿。   徐挽澜立在官家身侧,搜肠刮肚,绞尽脑汁,说了一路的俏皮话儿,哄得喜怒不形于色的官家,都微微翘起了唇角来,瞧那眉眼,也跟着柔和了许多。   徐三娘看在眼中,偷偷擦了把汗,暗叹自己好不容易,虽不能将老虎哄成猫儿,但也将算是将吃人的老虎,哄成了暂时不想吃人的老虎。哪知就在她松了口气时,一行人等忽地听得不远处那园子里,隐隐传来一阵喧语笑闹,说的是甚么胜负输赢之事。   徐挽澜耳朵灵,听了几句,就知道是有那胆大之徒,在园子里聚众博戏。她紧抿着唇,微微蹙眉,抬眼看向官家脸色,便见那妇人的面色已然沉了下来。   博戏,即是赌博,照理来说,在这大宋国中是合乎律法的。但是徐挽澜跟在官家身边伺候了几日,也算是摸清了官家的喜恶,这博戏驰逐,斗鸡走狗,可以说是她最为厌恶之事。若非那些个博戏摊子,每个月都能交上来不少商税,只怕早就被她下令禁止。   徐挽澜默不作声,瞥向周内侍。周内侍对官家微一颔首,这便默然走了过去,不多时便将几个罪魁祸首,一并领了过来。   徐挽澜于夜色之中,借着昏黄宫灯,眯起眼儿,细细一扫,便见那打头儿的小郎君,衮衣绣裳,眉眼俊美,生来带着一股倔劲儿,眼底亦有狠戾之色。此时此刻,他哪怕被揪到了官家面前,也是梗着脖子,傲气十足,一看这架势,就是打定了主意,死不认错。   这人,她是识得的,先前在寿春之时,倒也有过一面之缘,正是那混世魔王,山大王宋祁。这小子,真不是个安分人物,她每回见着他,他都要招惹出事端来。   徐挽澜抿着唇,不动声色,把着眼儿一扫,瞧见周文棠手里头提着几个小竹笼,里头装着四五只黑褐色的虫儿,正蛐蛐蛐蛐地叫个不停,恼人得很。   徐三娘微微抬头,可算是明白过来了。现如今已是秋日,正是斗蟋蟀的良辰佳时。山大王不过是个孩子,贪玩好斗也算不得稀奇,可今夜跟官家撞个正着,只怕他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第115章 宛转随龙侍君侧(三)   宛转随龙侍君侧(三)   徐挽澜瞥了两眼那小子,因累了一整日, 也无心替他解围, 只耷拉着眼皮子, 一声不吭, 等着瞧他好戏。哪知官家面色阴沉,默不作声, 盯了山大王一会儿后, 忽而转过头来, 对着徐三缓声说道:   “你马上就要出宫,临走之前,不若再帮朕干件差事。这小子顽劣成性, 死不悔改,你若能将他说服,让他明日寅时, 候在理政殿前, 来跟朕责躬引咎,低头认错, 朕定会记你的功。”   徐挽澜心里头咯噔一下, 瞥了那梗着脖子的熊孩子一眼, 很是有些不大情愿, 但面上却仍是呵呵笑着, 拱手应了下来。   待到官家及周内侍走后,徐三娘负手而立,仰头望月, 重重一叹,随即低下头来,很是无奈地走到山大王身侧,弯着腰身,凑到那小子耳畔,眯眼笑道:“还请山大王发个话儿罢,要如何才肯乖乖认错?”   宋祁薄唇紧抿,抬着下巴,斜她一眼,见她这说话态度,浑然如哄那三岁孩童一般,心中自是怫然不悦。   虽说近两年未见,但他却对徐三娘记得一清二楚,毕竟他是个好胜的,也是个记仇的,当年徐三在飞镖摊子上大出风头,还让他没能狠狠报复那摊主,他对这寿春县的小讼师,早就是心生恼意,只恨没机会压她一头。   山大王虽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但也足够坦荡,不是暗地里耍阴招的小人。他扫了徐三两眼,随即眯起眼眸,缓缓说道:   “我要你跟我比试三回,比甚么,都要由我说了算。你若能连胜三场,那我就如你所求,明日寅时,候在理政殿前,跟圣人责躬引咎。但你若是成了我的手下败将,我非但不认错,更还要收你做我的奴仆!你要给我当牛做马,端茶送水,待我厌了腻了,才会将你放走。”   不愧是山大王,恣意妄为,毫不讲理。徐挽澜忍不住想,到底是谁人给他起的这名号,真是再恰当不过。   她蹙了下眉,随即含笑说道:“这倒无妨,只是俗话说的好,‘一言既出,金玉不移’,才算是君子之风。山大王想比甚么,就比甚么,我绝无异议,只是你说出口之前,可得深思熟虑,说了就不能改了。”   山大王也不嫌脏,一掀衣摆,大喇喇地在石阶上坐下,仰头看着徐挽澜,瞧那周身气派,自是贵气难掩。其余几个小儿郎,手中各提一个小竹笼,环伺于他身侧,当真好似是他山头里的土匪喽啰一般,徐挽澜瞧在眼中,没来由地觉得有些好笑。   她抿了抿唇,忍住笑意,接着便见山大王很是傲然地点了点头,高声道:“这是自然,我若是拿定了主意,那就死都不会再改。我想好了,这第一回,我就要和你比弹弓,一局定胜负。”   古人所用的弹弓,并不如现代人所想的那般,是个巴掌大的树叉子,系上一根绳儿,而后便用这个来弹泥丸。似山大王这般的贵族子弟,他们所玩的弹弓,长约三十余厘米,漆饰纹画,甚是华美,而他们所用的弹丸,也是极为昂贵的珠弹,一颗便抵得上徐家大半年的吃用。   徐挽澜微微侧首,看向山大王,见他满眼得意,跃跃欲试,丝毫不遮掩自己的兴奋之情,心上立时明了,这弹弓,估计就是这小子的拿手好戏。   她笑了笑,倒也不怕输。反正这小子也不过是求胜心切,一时兴起,又不能留她当一辈子奴仆,而她呢,赢了是好事,若是输了,还能让皇宫多包一段时日的吃住,也不是坏事。   山大王手一张,便有小喽啰将他那专用的漆金小弓递了过来,至于徐挽澜,自然是没这么好的待遇了,用的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弯小弓。   明月当空,碧落秋风,那少年傲然挺首,抬手拉弓,众人只听得砰的一声,便见珠弹破风而出,簌簌飞远。不多时,便有宫人喜不自胜,捧着红叶,急步而来,连声奉承着那山大王,说他百步之外,亦能射中红叶,真是十八般武艺,尽皆精炼。   山大王听着众人夸赞,神气十足,敞着双腿坐在石阶高处,指间把玩着那红叶,目含挑衅,看向那正埋头拨弄着弓弦的徐三娘。   徐挽澜瞥了他两眼,目光缓缓下移,定定看了会儿那红叶,随即勾起唇来,话不多说,抬手将陶弹射了出去。山大王见她射过,心中急切,当即掀摆起身,大步朝着那弹丸所落之处走了过去。   徐三娘勾起唇角,不急不慢,待到其余人等皆已围作一团,方才负手缓行,走了过去。她才一凝身,便听得那宫人谄笑着道:“虽说徐娘子也射中了叶子,但是这间距着实太近,够不上百步之远。奴觉得这一回,该算作是大王胜。大王于百步之外,穿杨射柳,真是好本事。”   这宫人奴颜婢色,阿谀奉承,却未曾瞧见那少年立于月下,手持徐三所击落的叶儿,眸色愈发阴沉起来。他虽说求胜心切,此时却也瞧出了不对来——徐三的叶子,半黄而半绿,一看就是从树上被击打下来的,而他那叶子,已然呈深红之色,足可见得,是因这萧瑟秋风而从枝间脱坠的。   那捡拾珠弹的宫人存心讨好,未曾想这马屁却拍到了马蹄子上来,惹得山大王火冒三丈,抬脚便将那宫人踹倒于地。他心有不甘,情有不愿,怎奈何他先前放过话,要一局定胜负,这一轮他未曾射中,自然逊过徐氏一筹。   他死咬牙关,转念一想,这便出了第二轮的比试之题——斗虫。所谓虫,不止限于蟋蟀,只要是眼下这园子里的,甚么虫子都可以。一盏茶的工夫里,二人都要定好虫子,之后将两只虫儿放在同个瓷碗中,两相厮杀,一局定胜负。   徐三听过之后,倒有几分意外,暗想这小子也是有志气的。他若说要比斗蟋蟀,只怕徐三是必输无疑,可他却未如此行事,这熊孩子,似乎也没那么熊。   她摇头轻笑,这便不紧不慢,走进花间草丛,手持宫灯,开始寻觅起虫儿来。山大王眉头紧皱,想了一想,干脆跟到了她身后,半步不离。徐三踮脚看树,他便是跳起来,也要瞧个分明,徐三若是低头去照泥土,他也要半蹲下来,用手去扒拉软泥。   徐三瞧着这小子,见他如此好胜,愈发觉得好笑,想了一想,眼神一扫,接着挽袖伸手,将那正趴伏在枝上的一只青绿螳螂抓了起来。山大王眯起眼来,看着那很不起眼的翠色虫儿,挑眉冷哼道:“你若是拿定主意,那就不能再改了。”   徐挽澜故意打了个哈欠,垂眸笑道:“改甚么改?速战速决罢。天这么晚了,我还急着回去歇下呢。”   山大王眉头紧蹙,将信将疑地斜她一眼,随即也跟着挽起袖子,将枝头上的另一只螳螂抓在手中,仔细端详起来。他抓的这螳螂,虽与徐三那只同宗同族,但论这个头,可是要大上不少,一看就是螳螂中的大力士。   山大王仔细看了半晌,随即勾唇一笑,定了主意。二人不复多言,但命宫人拿了个宽碗过来,接着便令两只虫儿入得碗中。山大王瞧着自己那大力士,原本是信心十足,哪知他才松手没多久,徐三娘的那螳螂大刀一挥,便将大力士的头砍了下来。   少年一惊,不敢置信地看着那碗中虫首,随即倏然抬起头来,紧紧盯向徐挽澜。徐三缓缓一笑,唇角翘起,眼神清亮,不见分毫困意,少年这下明白过来了,说甚么急着速战速决,分明是存心给他下套,引着他坠入陷阱!   只是山大王紧盯着她,却仍是想不明白,这女人是怎么知道她这螳螂,定会将那大力士斩于刀下的?   山大王死死咬牙,心中愤恨至极,偏又好奇不已,心痒难耐。他兀自强忍,冷声说道:“第三场,我要出题考你,你若答不对,就算是我胜。我问你,这几人里,哪个跟我最亲近?你可以对他们提问,但每个人,只能问一回,而他们,可以不答,也可以撒谎。”   他所说的这几人,就是那陪着他一同斗蛐蛐的小儿郎,拢共五人,皆是衮衣绣裳,一看便知是官宦人家的子弟,特地送入宫来,多与皇子来往,日后也好得些便宜。   徐挽澜笑了一下,问都不问,直接拎了个蓝衫小子出来。那小儿郎瞧着比山大王还小,相貌十分俊俏秀气,眼睛又大又水灵,小鼻子小口,长得好似小猫一般,气质文雅,而又不失可爱。   方才这几人被周文棠自园子里赶出来时,徐三瞧得分明,山大王将自己那装着蛐蛐的竹笼,毫不犹豫地塞到了这小猫儿郎的手里头。山大王的蛐蛐,定然是他的宝贝。他在危急之时,挑了谁替他拿着,那这个人,定然是他亲信之人。   果不其然,徐三细细打量着山大王神色变化,不由勾起唇角,知道自己这一把,到底是赌对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忙着赶作业,更新上面可以说是非常懈怠了……这周四周五吧,打算多更一点   另外……我把细化的大纲写完了_(:з」∠)_   任重道远,必须加快进度了 第116章 宛转随龙侍君侧(四)   宛转随龙侍君侧(四)   山大王敞坐在石阶之上,眼见得他话音刚落, 徐挽澜便将那小名唤作狸奴的小郎君给扯了出来。这个狸奴, 长得好似猫儿一般, 玉雪可爱, 正是山大王最为亲近的小跟班。   山大王眉头紧蹙,很是不甘地仰起下巴, 瞥了徐三一眼, 心里头则是犯起了嘀咕, 怎么也想不明白——   她是怎么看破那奴婢,存心讨好于他,在叶子上造假的?她又是怎么猜中, 她的螳螂,一定会战胜他的大力士的?还有这个狸奴,她又为何会一瞧一个准儿?   山大王故作不耐, 面色冰冷, 朝着徐三勾了勾手指,唤她近身说话。徐挽澜才一过去, 便听得山大王冷哼道:“今日这比试, 是我有心放水。虽说你……不过是一介草民, 但也是在圣人身边伺候过的, 我不好让你难堪。”   徐三一笑, 赶忙称是,连连夸了他几句。山大王见她如此识相,脸色稍有缓和, 随即皱眉说道:“明日寅时,我会去理政殿。作为交换,你要老实告诉我,你为何会胜。”   徐三闻言,故作神秘,吊了吊他的胃口,待那小子眼冒火光之时,她才抿唇一笑,应了下来,允诺与他,只要他明日老实去认错,她就自揭谜底,一五一十,跟他说个明明白白。   二人相约定了,哪知隔日寅时,山大王写了检讨认了罚,却怎么也没寻着徐三。他心里头憋着股气,找到周文棠一问,才知寅时之前,崔金钗已与徐三交接过了,徐挽澜没了差事,便早早出宫而去。   山大王闻言,心头小火噌噌地冒,暗骂这女人当真是个骗子,下次若是再见着她,可不能随便被她哄了去,定要对她为难一番。而那边厢里,徐三坐于车架之中,蹙着眉,垂着眼,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直打得困意都烟消云散。   此时此刻,徐三早将山大王抛诸脑后了,她心中所思,全是在京中的安顿之事。距离明年四月的省试,还有小一年的时间,总住在驿馆里,到底有些不便之处,若是能赁个院子,抑或是买个院子,日后将徐阿母接过来也能方便不少。   至于这八个月里,她倒也可以选择坐吃山空,毕竟她先前攒些的银子,足够吃用,且还能小有盈余。但是徐三娘还是想暂且找个营生,多少赚点儿银钱,最好是能替达官显贵做事,赚钱之余,还可积累人脉。   徐三倚着车壁,睡眼惺忪,忽地忆起方才她与崔金钗交接事务,崔金钗倒是比先前对她热情多了,更还请她来崔府同住。徐挽澜当时面上带笑,稍一思量,便随便找了个由头,婉拒了崔金钗。   她本就做过崔钿的幕僚,若是如今来了开封,还在崔府住上小半年,只怕在官家看来,她就完全是左相的人了。这可实在不好,思来想去,还是要撇一撇关系。   徐三想着想着,困意上涌,这便合眼睡了过去。待到车马行至驿馆前,她悠悠转醒,掀开车帘,不经意间抬眼一瞥,便见唐小郎眼含泪光,急步迎了上来,委委屈屈地怨声说道:“娘子真是的。若不是那姓韩的,跟奴说了一声,奴都不晓得娘子今日要回来哩。”   姓韩的?徐挽澜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唐玉藻说的该是韩小犬才对。只是这韩小犬,现如今乃是罪臣之子,怎么消息这般灵通了?   徐挽澜蹙了下眉,随即跃下车来,随口哄了唐玉藻两句,这便与他一同进了驿馆。她大步在前,推开屋门一瞧,便见那屋子收拾得极为干净,无论是案头摆设,还是被褥枕席,都比上次见时精细了许多。   徐挽澜暗暗一惊,随即勾起唇角,知道这功劳,还得记在唐玉藻的身上。果不其然,她唤来那小郎君一问,唐玉藻便得意起来,絮絮叨叨地,将自己如何收拾如何采买,从头到尾详述了一通。言罢之后,他又缠着徐三,问起她宫闱之事来。   徐三耐着性子,挑了些有趣之事,稍稍运用夸张手法,说得口沫横飞,逗得唐小郎娇笑连连。便是此时,那小郎君忽地想起了甚么似的,猛然间兴奋起来,高声说道:“娘子,你先前写的那檄文,奴虽瞧不懂,但奴逛市集的时候,听起人家提你的名儿了!”   檄文与圣旨不同,圣旨是传达皇帝的命令,没甚么文学色彩,故而毋需点明作者,但檄文却有着浓厚的文学色彩,诏告天下之时,往往也会写明著文之人,便好似陈琳的《讨曹操檄》,曾国藩的《讨粤匪檄》,皆乃传世之作。   徐三早先便已料到,自己写的那篇《讨瑞王檄》,定会引起不小的反响。此时她听得唐小郎提起,不由抿了口茶,勾唇笑道:“哦?说来听听,那坊间之人,是如何说我的?”   唐小郎眉飞色舞,声若黄鹂,很是生动地说道:“其中一人痛骂反贼,说她为了一己私欲,勾结乱匪,弃燕北百姓于不顾,令一人便问她哪儿听来的。这人便跟她说了娘子写的那檄文,连夸娘子写得好呢。对面那人说甚么不曾听过娘子的名号,奴便在心里头小声说道,你今日不知,明日必会晓得!”   徐挽澜见他比自己还兴奋,不由得摇头失笑。二人许久未见,闲言絮语,暂且不提,却说月余过后,时值十月,北边传了捷报过来,说是战事已定,叛乱已平。   徐挽澜立于窗侧,望向街巷人潮,便想出门而去,寻人打听打听捷报详情,哪知她这步子才一迈出门槛,差点儿正撞上一堵人墙。   徐三蹙起眉来,堪堪止步,抬头一看,便见韩小犬面色阴沉,负袖而立,扯唇冷笑道:“你这女人,真是个骗子。说甚么得了空,便来寻我吃茶,我在乌鹊巷里,等了你一两个月,却连徐举人的影儿都不曾瞧见。”   徐挽澜一怔,随即笑眯眯地道:“先前忙里忙外,不曾得闲,今日恰好有空,便想寻你吃茶,哪知才一出门,便瞧见了你。韩郎君,你说巧不巧?”   她眉眼带笑,转过身来,引了韩小犬进门,接着又端起砂瓶,亲自给他看茶。韩小犬见她比往日殷勤不少,脸色稍缓,抿了口茶,随即斜睨着徐三,挑眉冷笑道:“你这满口的讹言谎语,别以为我瞧不出来,我只是不想跟你这小骗子计较。”   徐三娘呵呵一笑,眉眼带俏,心里头却是兀自寻思起来。   先前韩小犬能打听到她出宫的日子,可见这郎君,手里头有门路,长目飞耳,消息灵通。今日他既然来了,那么她也不必出去打听了,只管问他便是。   思及此处,徐三娘以手支腮,含笑不语,缓缓抬眼,睫羽微颤,朝着桌子那侧的韩小犬望了过去。韩小犬明知她别有用意,可一撞上她那双清亮的眼眸,心上仍是有些异样,好似是有人手持雀羽,在他心上有意撩拨,只等他意乱情迷。   男人蹙起眉来,移开视线,故作不耐烦地道:“你这小骗子,又打甚么鬼主意呢?有话直说,少绕弯子。”   徐三闻言,坐直身子,含笑缓道:“捷报怎么写的?韩郎君,我知道你知道,还请你行行好,跟我也说一声。”   韩小犬眯起眼来,盯着她缓缓说道:“你跟我装甚么糊涂?我也知道,你能猜到。瑞王缺兵少粮,师出无名,早就是败局已定。”   徐三眉头紧皱,又接着问道:“瑞王是生是死?军中可有大将伤亡?”   韩小犬瞥她两眼,漫不经心地道:“活着呢,被人生擒了。至于伤亡,哪会写在捷报里,官家知道,我可知道不了。”   徐三想了想,又追问道:“那是谁活捉了瑞王?”   韩小犬回想一番,应声道:“好似是侯大将军麾下。至于那功臣姓甚名谁,捷报里也没提,我自是不会晓得了。”   徐三却是不信,她眯起眼来,扫量了韩小犬一番,抿着唇,不吭声,眸中满是怀疑之色。韩小犬看在眼中,恼火起来,又不耐烦地说道:“我今日过来,是有要事给你说。”   言及此处,他压低声音,蹙眉说道:“中贵人已经出宫,请你过去叙话。”   中贵人?周内侍周文棠?   韩小犬竟是在替他做事?做的又是甚么事呢?   徐三心中满是疑窦,面上却是不显,只轻轻点了点头,接着收拾一番,便随韩小犬出门而去。二人并肩而行,穿街过巷,徐三低头寻思,顾不上说话,韩小犬几番张口欲言,可话到嘴边,又总是吞咽入腹,悻悻作罢,而待他好不容易找着了话头儿,抬头一看,却见两人已经到了周内侍那院落的后门前来。   两人立于檐下,韩小犬抬手叫门,徐三则不动声色,观察起四周景象来。此处正是她之前遇袭的那小巷,巷道左侧,便是周内侍的居所,白墙青瓦,飞檐斗角,而巷道右侧,则是朱门红墙,精细尤甚,可见周内侍的邻人,也是颇有来头。   只是不知为何,他那邻人,门前不曾悬挂匾额,因而这人的身份,自然也无从知晓。   徐三正兀自出神,忽地听得吱呀一声,引得她下意识抬起头来。   十月清霜,梅蕊初绽,那男人立于檐下,衣狐白裘,容色出尘,颇有谪仙风度。徐三也见过他不少回了,可今日一见,仍是微微一怔,待想到眼前之人乃是个阉人,她方才暗暗一叹,回过神来。 第117章 风漪绿净游鱼潜(一)   风漪绿净游鱼潜(一)   小轩幽槛,竹林潇潇, 秋雨丝丝。韩小犬盘腿坐在檐下, 口中叼着一根青草, 看似百无聊赖, 实则却竖着耳朵,费尽心思, 想要偷听木屋小轩内, 徐三和周内侍, 到底说些甚么话儿。   而略显幽暗的木屋之内,二人坐于蒲团之上,默默无语, 寂然无声,唯见那衣狐白裘的高大男子,微微低首, 把壶斟茶。   徐挽澜缓缓抬眼, 细细凝视着他那一双手,当真是白皙修长, 骨节分明, 微泛着冷意, 乍看仿佛美玉无瑕, 但若再留心细看, 却也能瞥见他手掌内侧,生有不少薄茧。   徐三眼睑低垂,蓦然之间, 复又忆起崔钿所说之言。他手上有茧,莫不是因为他曾驰马试剑,破军杀将?这周内侍,难道真是多年以前,那位骁勇善战的传奇战神?   这男人往日里待她,似亲非亲,似疏非疏,仿佛有意拉拢,又仿佛不过是尽己之责,徐三着实有些看不透他。他今日不在宫中,却在这竹林小轩,莫非宫里头出了变故?他让韩小犬请她过来,又是要跟她说些甚么?   徐三心中尽是疑问,而周内侍却是不紧不慢,淡淡扫了她两眼,便见她今日身上穿的,正是他先前令人做的莺黄裙衫,衬得她明眸皓齿,容色俏丽,比起往日来,更多了几分少女气息。   徐三有所不知,周内侍尤擅书画,品味亦十分雅致,因而宫中那司衣御侍,时不时便来讨好于他,请他闲暇之时,画些新的绣样。徐三衣上的绣纹样式,便是绘于周文棠之手。   男人轻轻勾起唇角,对她这打扮似乎很是满意。他挽袖抬手,纤长手指抵住茶碗边沿,将其缓缓推至徐三面前。   待到徐三端起温碗,抿了口茶汤,周文棠方才缓缓开口,垂下眸来,沉声说道:“瑞王兵败,被人活捉生擒,押入囚笼。而捉她的人,即是你的弟妹,郑素鸣。”   徐三闻言,微微一惊,接着又听得周文棠缓缓笑道:“郑素鸣,颇有几分本事。她二十五岁,方才从军入伍,却能得瑞王麾下的邬将军青眼,仅仅三年的工夫,就从小兵做到了武官,之后更是青云直上,于乱军之中,救下侯大将军,转投于侯氏军中。这才几个月,她就已然升作五品,待到大军凯旋,论功行赏,只怕她这官阶,还要再升一等。”   徐挽澜抿唇不语,手抚温碗,低下头来,只听得周文棠稍稍一顿,轻声说道:“你与郑氏,一文一武,偕立朝堂,盘互交错,倒也称得上契合金兰,相得益彰了,不失为一段佳话。”   他语气轻缓,仿佛不过是随意感慨,可徐挽澜听在耳中,却是心上一凛,抬起眼来。   郑素鸣升得如此之快,一方面,是因为她自己有本事,骁勇善战,摧坚陷敌,但另一方面,则是她救了侯清林,得了侯氏之赏识。若是没有侯大将军,只怕她现如今已成叛军俘虏,抑或早已埋骨沙场,到死也是个无名小卒。   但侯清林是谁的人?先前崔钿曾经跟徐三提及,侯清林早年间跟右相蒋沅来往密切,近些日子,又与岐国公宋修谋走得亲近。无论右相也好,抑或岐国公也罢,都与崔钿或周文棠并非一派。周文棠此时所言,实乃有心试探。   徐挽澜定了定心神,随即含笑说道:“俗话说的好,龙生九子不成龙,各有所好。郑七与侯大将军有缘,而我并非郑七,连侯大将军的面都不曾见得,可见是无缘了。”   周文棠淡淡一笑,语气温和,可那薄唇所吐之言,却隐隐泛着冷意。徐三屏息凝气,又听得他缓缓说道:“哦?那若是日后你中了三鼎甲,郑七来拉拢你,说你若不应,便要苛待,甚至休弃你弟弟,你又要如何处之?”   徐挽澜竟有一瞬间的出神,心里头兀自想道:怎么这场面,越来越像是在面试了?周文棠就像是面试官,不断设置情境,百般考验刁难,而她,就是那个可怜的面试者,如履薄冰,一步纰漏也出不得。   她忆及前生,不由觉得有些好笑,心上也随之放松了不少。她抿了抿唇,抬起眼来,对着周文棠直截了当地道:“中贵人,她若因为我与她政见不同,便要因此而苛待,甚至休弃我弟弟,那她这个弟妻,我也不会稀罕。我的弟弟,自有我来养,我养他一辈子。”   周文棠凝视着她,半晌过后,勾唇轻笑,又出言问她道:“你的师父是谁?”   他既有此问,显然已经摸过了底。徐挽澜无心隐瞒,如实答道:“师父本姓为罗,自称开封人氏,若论名讳,乃是一个昀字。昀,日光也。”   周文棠定定然地望着她,轻声说道:“祥符罗氏,风骨峭峻,多出诤臣。你离开寿春之时,你的师父,可曾给过你甚么信物,让你进京之后,投于罗氏门下?”   他接连发问,步步紧逼,可徐挽澜此时此刻,却已不似最初那般紧张。她抿了口茶水,眯眼而笑,故意叹了口气,随即以手支颐,眨了两下眼儿,换上了亲近些的口吻,对着周文棠含笑说道:   “中贵人,你如此盘问我,莫不是怕我日后发达了,不来投靠你,而是转投到其余门下?有言道是,响鼓不用重锤,明人不说暗话。你也不必问了,我直接和你交待了罢。”   她缓缓移开视线,望向帘外远雨丝垂,长云漠漠,恍然之间,仿佛忆起了某个雨馀花落的午后,某一回终了无凭的邂逅。   她心神稍定,随即勾起唇角,轻声说道:“左相也好,右相也好,我不左不右,谁也不会投靠,便是中贵人你,也不会是我的靠山。至于日后,是岐国公的女儿夺了嫡,还是山大王做太子,这也轮不着我拿主意,我都听官家的旨意。”   她的话已经说得极明白了,她没有派系,若非要说有,她就是保皇派,一切以官家为准。   这般言语,自然不会是徐挽澜的肺腑之言。她方才寻思一番,已然明白过来了,周文棠身为男子,亦有流言缠身,官家却仍是一直用他,可见是信他的。他此时请她过来,十之有八/九,是替官家寻察探问,而她如此回答,最是稳妥,决然不会出错。   果不其然,周文棠听过之后,淡淡一笑,不复多言。哪知他伸出手来,才要提起砂壶,却见徐三忽地倾身向前,凑近了些,一双明眸直视着他,口中轻声说道:“我方才所言,说得合不合圣人的心思?”   周文棠一顿,随即很是玩味地盯着她,缓缓笑道:“你竟敢妄测圣意,真是胆大泼天。”   此时此刻,幽暗内室之中,二人的距离拉近了不少,衣衫相接,呼吸相闻。一双深邃无底的眼,对上另一双清亮炯然的眸子,一个似茫茫暗河,另一个仿佛碧江千里,倒好似是两个极端,截然不同,全然相反。   四目相对,他却看不穿她,她也瞧不透他。   徐挽澜笑了笑,轻声说道:“我方才那一番说辞,乃是说给圣人听的。中贵人问了我这么多,我也想问问中贵人。你若是有朝一日,位极人臣,手握杀伐大权,不知你又有何治国理政之道呢?”   周文棠噤声不语,只敛去笑容,眸色深沉,缓缓看向面前少女。   徐挽澜不甘示弱,仰起下巴,紧盯着他。她瞧着仿佛一派轻松,可她掩在袖中的手,却是紧攥成拳,汗出如渖。   那个总是淡淡笑着,举止文雅,目光寂清如水的男人,已于遽然之间,消泯不见。而这个望进她眸底深处的男人,眼如秋鹰,炳如观火,威势十足,哪里还像是个阉人,分明就是那传说中的少年将军。   两相无声之下,男人忽而缓缓笑了。他微微向后,与她拉开距离,随即抿了口茶汤,轻声说道:“三娘慎言。我乃是宫中内侍,又如何能位极人臣?如此妄语,切莫再提。”   徐挽澜见他不答,敷衍过去,心上漫起一阵失望之情。哪知就在此时,周文棠忽地抬眼,似笑非笑地看向她,低低说道:“世间种种,无非是一个平字。若是不平,必会生乱。只是,所谓平之一字,并非固而不变,而须应时之所需,审时度势,观前虑后,方可证达至境。”   徐挽澜听着这一字一句,紧紧抿唇,心上激荡。   他言下之意,已然十分明了。   她是不平则鸣,而他,虽也相信这个平字,可他的理念,又与她有所不同。他认为所谓平等理念,并不是亘古不变的。时代一直在变化,适应于每个时代的“平”,亦都有所不同,不可一概论之。   他说的有道理吗?自然是有的。他或许比她更有道理。   那么,对于眼下这个女尊国来说,真正的“平”,又是何等模样?   徐挽澜思绪万千,一时之间,竟怔然忘言。周文棠看了眼她,几不可闻地轻声一叹,随即抬起眼来,望着帘外轻雨,缓声说道:“这些日子,我会住在此处。你可以放心,便连圣人,都以为我住在隔壁,此地却是无人知晓。你若有意,可以搬来此院。”   他刻意强调没人知道他住在此处,乃是在暗示徐三,便是她住进来,旁人也不会觉得她跟周内侍有甚么牵扯。他想让徐三觉得,他给她留了后悔的余地——哪怕她日后显达,不曾倚靠与他,也是无妨。   只是,他哪里会给她留甚么余地?   若是她反悔投于他人,若是她不曾在殿试拔得头筹,她就会沦为弃子,再没甚么可惜。既是弃子,就该毁得干净,以免牵入棋阵,误了大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lyjmido的地雷~   如果现在大家都还没看出来谁是正宫,那我觉得我可以说是写的相当失败了2333 第118章 风漪绿净游鱼潜(二)   风漪绿净游鱼潜(二)   韩小犬倚着木柱,盘腿而坐, 眯眼望着雨帘潺潺, 忽地忆起尚在寿春之时, 那段极为不堪的回忆。   当他还是官宦子弟之时, 他恣意妄为,无所顾忌, 他不觉得这个朝代的制度有甚么不好, 因为他的阶层决定了, 他不会接触到那些腌臜。   然而覆巢之后,他虎落平阳,沦为这个社会的最底层, 身微命贱,卑不足道,他才第一次, 真真切切地, 对这个社会有所感知。世间所有丑恶与污秽,宛若云奔潮涌, 平地生波, 浇得他骤不及防, 擗踊拊心。   起初, 他以为自己能受得住, 可是时日久了,他竟也生出了轻生之念。若不是那个满口谎话的小娘子,给他斟了杯酒, 夺去了他紧握在手中的断钗,只怕世上已无韩元琨,惟余黄土一抔。   那时候,她给他出了馊主意,让他对上魏大娘时,假装不能人事。这可实在不容易,必须要硬,而后再软,时机非得把握好不可。   第一夜时,他眼瞧着那具油油腻腻的躯体,着实生不出兴致,哪知电光闪石,一刹那间,那小娘子的笑靥,还有那一日一日愈发鼓胀的胸脯,没来由地映入了他的脑海中来。如此一来,这竟渐渐成了他的习惯,先入梦,而后睁眼醒来,便能勉强应付过去。   还有那一回,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多半是要去赴那卖花郎的约。那一日,马儿受了惊,酒壶倾倒,浇湿了她的衣襟,那副场景,哪怕时隔许久,他也会时常回味一番。   韩小犬忆及往事,翘了翘唇角,却忽地见得身边有人弯着腰身,含笑看他发呆。他反应过来,目光闪烁,立时坐直身子,眉眼间很是不耐,挑眉说道:“说完了?说甚么了?”   徐三娘随意应道:“我以后就住这儿了,倒也能省下驿馆的钱来。”她笑了笑,随即又道:“周内侍唤你进去呢,我先回去找唐玉藻,收拾收拾行囊,就不多说了。”   韩小犬唔了一声,瞥了她两眼,这便立起身来,与她擦肩而过,入得略显幽暗的厅堂之中。   徐三稍稍回身,眼望着他高大结实的背影,心中又兀自思量起来。   韩小犬,到底是在为周文棠做甚么事呢?瞧他们的相处方式,倒像是上下级一般。   徐三收回目光,虽心中生疑,但却也不急着知道答案。她很清楚,等到周文棠将自己视为值得信任的政治伙伴之后,他会将他手中的筹码和盘托出的,这不过是迟早的事,倒不必急于一时。   离了周文棠的小院之后,她孤身一人,沿着原路,往驿馆走去。开封府中,八街九陌,迷金醉纸,软红香土,似乎与往日一般寻常,并无不同,哪知徐三娘途经集市,正稍稍错过身子,给一个推车妇人让路之时,那妇人忽地眉眼一厉,撒开手来,猛然自袖中抽出一把利刃,朝着徐三直直刺了过来。   徐三娘一惊,幸而反应够快,闪身了躲开来。她眉头紧皱,咬紧牙关,指间寒光一现,镖刀便朝着那妇人飞了出去。然而那女人瞧着虽不打眼,却也有些功夫底子,侧身一避,便又举刀攻了过来。   闹哄集市之中,诸人皆是瞠目结舌,大惊变色,或高声叫喊,或四散奔逃。徐三倒还称得上镇定,步步后退,故意将那妇人引至一处绸布摊子前,随即抬手一扯,便将那红色绸布蒙到了女人头上。   那妇人猝不及防,被绸布蒙个正着,心急如焚,赶忙抬手去扯拽,哪知便是此时,她感觉后背被人狠狠一撞,整个人便朝着地上直直扑了过去。徐三眼神发狠,死死压坐在她身上,手中那弯月形的镖刀,已然紧紧抵到了她喉间。   她压低声音,沉沉说道:“谁派你来的?”   那人噤然无语,一声不吭,待到徐三察觉不对,伸手去探,却发觉她早已断了声息。   这日夜里,徐三好不容易,才从衙门出来,由韩小犬引着回了周内侍院中。周文棠坐于蒲团之上,搁下书卷,眉头微蹙,抬眼看向韩元琨。   韩元琨眉头紧蹙,沉声说道:“已派人查过了,那妇人是个‘刀手’,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只是身手算不上好,故而要价不高。她原本已经金盆洗手,可后来沾上了赌,欠了一屁股债。至于是谁买了她这条命,还查不出来。”   徐三默然听着,此时亦是疑云满腹。照理来说,她虽在寿春得罪过不少人,可那些人不过是输了官司,犯不着追杀她到开封府来。至于瑞王,早已沦为阶下之囚,她要恨的人多了去了,哪里还会想得起她这个无名小卒。   谁要杀她?   到底是谁,对她有如此深仇大恨,非要见到她死才肯罢休?   周文棠淡淡垂眸,屏退韩小犬,随即唤了徐三近身。徐挽澜低头不语,跪坐于他身边的蒲团之上,正兀自寻思,忽见周内侍缓缓抬手,好似是要触摸她的脸颊。   徐三稍稍一惊,抬起眼来,却见周文棠淡淡说道:“你脸上有伤。”   徐三眉头微蹙,这才回过神来,待到周内侍的指尖,轻轻触及她的脸颊时,一阵轻微的刺痛,于刹那之间,骤然袭来,却原来是她白日里不知何时,被那妇人的刀刃,擦出了一道血痕。   徐三抿了抿唇,皱眉问道:“伤得重吗?会不会破相?”   她问这话的时候,相当的严肃认真,心中满是担忧之情。然而她这般言语,加上这般神情,也不知怎的,竟让周文棠勾起唇角,轻轻笑了一下。   徐挽澜蹙眉看着他,接着便见男人自案下小匣,掏出一个小瓷瓶,手指轻蘸软膏,随即给她涂抹起来,动作倒是分外温柔。那冰凉药膏一触及肌肤,痛感竟然倏地消失,徐三微微偏头,竟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周内侍不是在给她涂药,而是在轻轻抚摸着她的侧脸。   若非这男人,是个实打实的真阉人,只怕徐三,早就将他推开来了。   她抬眼看着周内侍,又追问道:“你可有镜子?我想看看,我到底有没有破相。”   周内侍勾唇道:“不必看了,小伤而已,不会留疤。”   他言罢之后,将那瓷瓶递到徐三手心之中,缓缓说道:“你那小侍,还有你的行囊,我都派人接过来了,已在西院安顿妥当。近些日子,你就待在院中,专心一志,读书三到,其余事宜,毋需分心。至于这药膏,你好生留着,每日晨昏,擦涂一回。”   徐三闻言,连声谢过,颔首称是。周文棠稍稍一顿,随即抬起眼来,定定然地盯着她,缓缓说道:“你来开封府中,不过才四五十日,却已然让我给你涂抹了两回药,着实让我对你放心不下。院中有个女使,名唤常缨,武艺超群。你日后若要出门,就来东院找她,让她护你周全。”   徐三心知,若是那人存心杀她,这一回找的是个半桶水,下一回,定会找来更厉害的刀手。今日她凭着那三脚猫的工夫,尚还能勉强脱身,反杀回去,但是下一回,她就未必会有这么幸运了。   她心头发紧,重重点头,应了下来,之后接连数月,即如周文棠所嘱托的那般,基本上是闭门不出,只在院子里行走,偶尔实在憋不住了,出门上街,也会叫上那位女使常缨陪同,日慎一日,如临深谷,不敢掉以轻心。   那常缨虽是贱籍,性子却是明快大方,对武学更是十分痴迷。她见徐三也会些拳脚,对她自是有了几分好感,每日里东方初晓,二人便会到院中习武。常缨自行练罢之后,便会来到徐三身边,对她出言指导,久而久之,徐三非但棍法大为长进,更还自常缨处学了些剑法皮毛。   至于韩小犬,她每隔数日,便能和他打个照面,寒暄几句。时日久了之后,徐三慢慢地也观察出来了,周文棠手底下似乎有个情报机构,类似于明朝的东西厂,及雍正年间的粘杆处,但凡是明面上干不了的事,就都通过这个机构,私底下暗中处理。这个机构由周文棠执掌,但归根结底,还是对官家负责。而韩小犬,就是这个组织中的一环。   韩小犬在这个组织中的位置,不会太高,但也不会太低,这也是徐三每日里去见周文棠时,暗中观察出来的。他来的频次不算高,有其他人,比他来的更为频繁,这就是徐三为何会有此推论。   转眼间严寒冬月,霜风猎猎,这日里徐三起身一看,便见大雪蔽天,漫空而舞,天地之间俱是白茫茫一片。虽说天寒地冻,她也不敢懈怠,利落穿上裙裤,披上红毡斗篷,这便朝着平时习武那间空房走去。   到了房中,徐三娘抬眼一扫,见四下无人,也无暇多想,只解了斗篷,独自练起剑招来。她虽长于腕力,速度也够快,但她远非常缨那般的练武奇才,招式不够纯熟,力道也不够强劲,而她最缺的,就是一个狠字,她无法迅速找到并击破对方的命门。   徐三练了约半个多时辰,渐觉身上发热,汗湿浃背。她搁下长剑,盘腿坐到地上,正垂眸细思,想着为何常缨仍是未到,忽觉背后生出一阵瘆人寒意,紧接着便感觉一股强劲剑气,从后方猛然攻了过来。   徐三一惊,当即握紧剑柄,利落起身,正面对敌。她横剑在前,平举当胸,抬眼一看,便见周文棠逆光而立,手持长剑,身披风雪,面目隐于晦暗之中,怎般也瞧不真切。   徐三心上一紧,蹙起眉来,便听得周文棠淡淡说道:“今日常缨有事,我来替她。”   他神色淡漠,缓步上前,手中长剑寒光凛凛,“两个月过去,今日就让我看看,你练得如何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曾小草的地雷~   话说昨天给了正宫名分之后,掉了很多收2333   其实吧,这篇文涉及到了很多关于性别的观点,   而让一个无性之人做所谓的男主,我觉得是最恰当的   也只有他和女主,是真的势均力敌,互为知己   但是大家放心,该谈的恋爱还是会谈的哈哈哈哈   下章就要写科考了! 第119章 风漪绿净游鱼潜(三)   风漪绿净游鱼潜(三)   自打十月起,瑞王“清君侧”那风头才一平息, 周文棠就暂离宫苑, 搬来了这竹林小轩。现如今乃是十二月末, 徐三连日以来, 几乎每日都会见他一面,或是与他质疑问难, 探讨经义, 或是和他品茗问道, 执子对弈,也算是与他熟了不少。   徐三见他神色淡漠,执剑相向, 不由眯眼而笑,站起身来,一边缓缓向他靠近, 一边花言巧语, 含笑说道:   “周内侍,你这可就欺负人了。我才学了两个月, 你却使剑使了十几年。我是小鬼你是佛, 我是跛子你是贼, 我跟你可差得远呢, 这就是跷脚驴子跟马跑, 一辈子都赶不上你。中贵人,你可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周内侍眯起眼来,低低说道:“今日就是要欺负你。”   他话音未落, 手上寒光一闪,一柄长剑便朝徐三心口直直刺了过来,瞧这架势,当真是丝毫不留情面。   徐三方才说那一番话儿,也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调整状态,并不指望他听完此番言语,便心软手松,放她一马。此时周内侍执剑刺来,她也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当即双手握剑,接下一招。   二人飞转腾挪,缠斗许久,徐三渐渐也瞧出来了,周内侍虽屡屡将她逼至绝境,可却不曾对她真下狠手,反而于无声之中,故意留下很是明显的破绽,引导她来破自己的招式。他是在教她,而非真的要与她切磋对决。   半晌过后,徐三渐渐力竭,胸喘肤汗,运剑时的速度也慢了不少,周内侍见状,手上忽地发狠,一把便将徐三手中长剑挑落,随即手举利剑,朝着徐三喉间刺来。只要他这剑刃,抵上徐三的喉咙,这一场对决,便会以周内侍的胜利告终。   哪知就在此时,徐三眼中微闪,手腕使力,当周内侍的剑抵住她的下巴之时,她的镖刀亦从周文棠的发间旋过,深深扎入了木柱之中。   徐挽澜张开手心,接住那几缕断发,小人得志一般,挑起眉来,得意笑道:“我呢,可是手下留情了啊。不然的话,断的可就不是头发了。”   周文棠回过身来,拔出那枚弯月形的镖刀,于手中把玩一番,随即沉沉说道:“金人的东西?”   徐三心上一紧,知道他曾驻军漠北,和金人打过交道,若要瞒他,定然是瞒不过去的。她抿了抿唇,缓缓说道:“是。我手腕有劲儿,别的却不行,若是使刀用剑,比不过别人,还是暗器镖刀,最为趁手。”   徐三却是不知,两月以前,常缨提出要教她剑法,便是出自周内侍之授意。那时恰是十月底,远在金国的蒲察,惦记着徐三的生辰,便请人千里迢迢送了一根长棍,以及百余镖刀过来,皆是他找了最好的匠人,用了最好的材料,在自己名下的工坊锻造出来的。   哪知这份生辰礼,未曾直接送到徐三手中,而是先递到了周内侍的眼前来。那男人垂眸一扫,便认出了那长棍之上,蒲察一族的图腾印记,之后又唤来常缨细问,知晓徐三所使的棍法,并非中原流派,反倒带着漠北的蛮荒之气。   无论于公,还是于私,他都不希望看到徐三与金国、与蒲察有所牵扯,因此拦下了生辰礼,还让常缨去传授徐三剑道——他要将那些不该有的印记,一点一点,都从她身上抹去。   眼下见得徐挽澜虽不曾撒谎敷衍,却也语焉不详,遮遮掩掩,周文棠神色淡漠,噤然不语,只来回把玩着那一枚镖刀,任其在指间寒光飞闪,不住游转。   此时的他,威势凌人,压迫十足,徐三瞧在眼中,自是知道他对于镖刀这事,怫然不悦,隐有怒意。只是那又如何?她是绝不会将蒲察之事,对他和盘托出的。   她抿唇一笑,抹了把汗,随即转了话头,向他说道:“剑练得差不多了,周内侍若是没别的吩咐,我就回去用膳了。”   周文棠瞥她一眼,点了点头。徐挽澜松了口气,披上斗篷,系好衣带,这就打算出门而去,哪知便在此时,她忽地听得周文棠用金语沉声说道:“你多久没出院子了?”   徐挽澜下意识答道:“十日。”   话一出口,她察觉不对,紧抿薄唇,抬眼看向周文棠。先前她与蒲察相谈之时,常常是他说金语,她回汉话,两边都能听得懂,不觉间便养成了习惯。此时周文棠突然说出女真语,分明就是存心试探。   男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缓缓说道:“明日即是大晦之日。年节将至,三娘也该采买些年货不是?今日我随你上街可好?”   他所说的两个理由,着实让徐三娘无法反驳。一来,她确实有些日子不曾出门,二来,明日即是除夕,无论平日如何,赶上逢年过节的时候,还是要打起精神才好。   徐三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用过早膳之后,便与周文棠一同出了门,逛起了集市来。此时已近年关,若是寿春或者燕乐,街巷上多半已没甚么人,更不会有摆摊叫骂的商贩,但是在这开封府中,却依旧是车马骈阗,攘来熙往。   徐挽澜逛了一会儿,瞧见了不少稀罕新奇之物,倒也来了兴致。她喜滋滋地捧着梅红匣儿,立在摊前,将那杏片、梅子姜、间道糖荔枝等物,一一往匣子里搁,俨然是个贪馋少女。   那摊主妇人眼神不大好使,怪只能怪这个朝代还没发明眼镜。她眯着眼儿,听着徐三娘那清脆声音,说甚么“我要这个”“那个我也要”,只当她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再抬眼看向徐三身后的周内侍,听其声音,绝非少年,便误以为二人乃是父女。   这妇人莞尔一笑,慈蔼说道:“丫头,可着劲儿挑罢,有你爹爹给你掏钱呢。这逢年过节的,可不能舍不得,吃得越多,来年便越喜庆。”   徐三闻言,猛咳两声,强忍笑意,瞥了两眼周文棠,见他神色淡淡,仿佛如常,这才回过头来,一边将那梅红匣儿递到妇人手中,由她秤量算钱,一边自行解了荷囊,含笑说道:   “阿姐可是看错了,他不是我爹爹,自然不会给我掏银子。这点心的钱啊,还是得我自己出。”   那妇人听着,一下子蹙起眉来,边收着银钱,边眯起眼来,很是费劲儿地打量起周文棠来。她原本还心中生疑,想着这小娘子怎么如此不开眼,竟找了个比自己岁数大的,可待她瞧清楚那男人的面容之后,她也明白过来了——既有如此俊美容色,岁数大些,也算不得是事儿了。   她对着徐三暧昧一笑,徐三硬着头皮,自她手中接过找零,随即抱着满是吃食的梅红匣儿,转过身来。哪知她才一抬眼,却见周内侍已然没了踪迹,也不知是去了何处。   徐三蹙起眉来,咬了口糖点心,心里头犯起了嘀咕,兀自想道:周文棠该不会如此小气罢,被说像她爹爹,这就挥一挥衣袖,一片云彩都不留,直接甩手走了?   她忍俊不禁,抿唇轻笑,也不急着找他,一边吃着点心,一边于集市中缓步而行。哪知就在她走至一处小楼下方之时,身侧忽地有人推搡过来,有意无意,使劲将她往那楼前挤去。   徐三几番遇袭,已然有了防心,不似先前那般全无防备。她蹙起眉来,心觉不对,手上发狠,一把揪住推搡自己那人的领口,扯着她死命往后,自己则如泥鳅一般,动作灵巧,自缝隙间钻了出去。   她才一迈步,就听得身后传来一声闷响,回头一看,便见被自己揪过领子的那妇人仰躺于地,哀吟不止,头上鲜血淋漓,再看那罪魁祸首,却是一根甚为粗重的棍子,仿佛是撑窗用的。   徐三面色一沉,抱紧红匣,抬头望去,便见一个女子搭在窗边,面色惊慌,说甚么支起窗子之时,手上打滑,丢了棍子下去,不曾想竟砸着了人。她扮得像模像样,浑然不似作假,但徐三却是全然不信,利落转身,急步走了出去。   有人要杀她!   哪怕过了两个多月,她的杀意依旧不曾止歇。   徐三娘眉头紧皱,已然没了采买的心思,只顾着往人潮外挤去。便是此时,她忽地感觉腕上一紧,似是被人倏然握住,徐三心上重重一跳,手中镖刀才要掷出,抬眼一看,却见那人正是周文棠。   她定定然地盯着他,缓缓说道:“你是故意不见的?为了留我一人,引蛇出洞?”   周文棠淡淡道:“小患不除,必有大祸。必须要逼她再度出手,方有端倪可察,踪迹可循。”   若是其余女子,或要闹上一番,怨他事先不说,置自己安危于不顾。但徐三却仿佛很是理解,重重点了点头,平声说道:“多谢。也不知我招惹了甚么人,倒让你如此费心。”   言及此处,她笑了一下,拈起一块杏片,递到周文棠唇边,轻声道:“我这是投桃报李,知恩必报,你可不能拂了我的好意。”   周文棠已过而立之年,除了幼时被父母喂过,何曾被女人这般喂食。他蹙了下眉,随即勾起唇来,将那杏片咬住,默然含咀起来。哪知那杏片不似其他点心那般甘甜,酸涩得很,他嚼着嚼着,嗤笑一声,轻声说道:“好阿囡,你倒是孝顺。”   所谓阿囡,即是女儿之意。   他心里清楚得很,徐三早就将那些吃食尝了一遍,不会不知这杏片酸涩无比。未曾想他久历风尘,饱经世变,却还是中了这小娘子的阴招。   他眯起眼来,凝视着徐三娘,却见她笑了一下,又挑了最甜的糖荔枝出来,伸手递到他唇边,朗声说道:“先尝过酸的,再吃甜的,甜的就会更甜了。还要是谢过中贵人,之后这寻踪觅迹之事,便都要倚仗你了。若是查出了甚么,还请你转告与我,也让我求得个明白。”   周文棠默然半晌,待到徐三觉得手臂都有些发僵之时,才见他稍稍低头,将荔枝含吮而去。她手上一抖,不经意间,似乎感觉指尖被那男人舔了一下,可待她回神去看,却见周内侍面色如常,神情淡然,缓缓说道:“三娘说的有理。先涩后甘,果然要比往日甜些。”   他这几句言语,着实再寻常不过,但徐三娘听在心里,摩挲着自己那微湿的指尖,没来由地感觉有些异样。可她转念一想,忆起这男人的身份,不由摇头失笑,不复多想。   隔日里寒霜雪月,北风萧萧,正是崇宁十年的最后一夜。徐三娘给这院子里的相熟之人,诸如唐玉藻、常缨等人,都送了“随年钱”,即所谓过年的红包,自是令一众仆侍,尽皆欢喜。   守夜其间,便连久不曾露面的韩小犬,都别别扭扭地登上门来,与她没话找话,寒暄几句,又讨走了一份随年钱。守至后半夜时,徐三娘已然困意上涌,强撑不住,偏那唐小郎是个迷信的,死拦着她,不肯让她和衣睡去,徐三别无他法,只得出了院子,转转悠悠,再一回神,就走到了周文棠那竹林小轩前来。   徐三眯眼一瞧,便见那窗纸上只映了周文棠一个影子,似乎只他一个,独处室中。她也不知为何,一下子来了精神,蹑手蹑脚凑上前去,想要瞧瞧他独自一人时,又会干些甚么勾当,哪知才一靠近窗下,便听得里面人轻笑道:“阿囡果然孝顺,这是来给爹爹拜年了么?”   徐三娘咳了一下,负手而行,自袖中掏了份随年钱过去。周文棠扫了两眼,哑然失笑,并不伸手去接,徐三却大着胆子,直接将那红包塞入了他的前襟。   周文棠垂下眸来,缓声说道:“我已派人查过了。推搡你的人说,她只知要推你到那门前。支窗子的人说,她只知得了令,便要丢下棍子。两边都说,不知是要杀人。顺藤而上,却也摸不出甚么踪迹。”   徐三心上一紧,默然不语,半晌过后,缓缓说道:“日后我定会多加小心。”   周文棠微微颔首,沉声道:“你只管好好读书便是,不必为此分心。”   徐三听着,心上一暖,哪知周文棠接着抬起眼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缓缓勾唇,凝声说道:“你若是不好好读书,未能中得三鼎甲,咱们就要好好算一笔账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几章就是科举和官场为主啦 第120章 风漪绿净游鱼潜(四)   风漪绿净游鱼潜(四)   徐三心里清楚,周内侍对她这般好, 全是因为她有本事, 有才学, 有与他还算相合的政治抱负, 以及那一分欲要投靠于他的心。只要她有一条没有做到,她就会沦为弃子, 如敝帚糠秕, 不值一文。   她以手支颐, 笑看着周内侍,缓缓说道:“定然不负所望。”   周内侍淡淡扫了眼她,见她笑靥盈盈, 灵动娇俏,心上不由微动。他眼睑低垂,轻轻勾起唇角, 接着便点墨挥毫, 于宣纸之上,给徐挽澜出起了题目来, 瞧这架势, 竟是要当堂考校她的才学。   徐三微微偏头, 抿唇笑着, 心中暗想道:昨日考过了剑法, 今日便要来考经义,这男人,还真是不做亏本的买卖, 收割卖钱之前,还要抽出空子,稽核考察一番。   她笑了笑,这便凑近他身侧,垂下眸来,看向他所写的几道题目,少顷过后,便拾起他搁下的毫笔,认真作答了起来。   堂中清寂无声,素心静好,帘外细花梨雪,梅压檐梢,崇宁十一年,便于此夜悄然而至。   隔年二月之时,徐三娘自周文棠处得了消息,说是瑞王虽已押解入京,入狱待斩,但大军凯旋之事,却不得不一再推迟。   一来,则是因为北方仍有不少乱党余孽,为非作害,二来,则是西夏的党项人,趁大宋生乱,屡有挑衅滋事之举,官家不得不往西北一带增补将士,自是顾不得班师回朝,论功行赏。   如此一来,一时半会儿,她约莫是见不着郑素鸣了。她只知郑七如今已是五品大将,至于贞哥儿如何了,阿母又是怎般情状,她虽托人送过几回信,可却全然不曾收过回信,实是让她担忧不止。   幸而唐玉藻对她出言宽慰,宛转说道:“阿母多少年来,压根儿没碰过笔,往常会写的字,早都忘了个一干二净。贞哥儿更是大字不识一个,如何能写信过来。郑七行军在外,更是顾不上这摊子事儿了。依奴之见,这没有信儿,反而才是好事儿哩。”   唐小郎说的这番话儿,倒也算是有些道理。更何况燕云十六州,如今是水火兵虫,祸乱相踵,这信能不能递到徐阿母手里头,都还全然说不准呢。   尽管如此,徐三心上仍是有些不安,幸而三月初时,周文棠唤她过去,递了封信笺给她。徐三拆开一看,瞧那字迹,竟是崔钿亲笔所书。   崔钿那番口吻,全然与往日无异,絮絮叨叨说了些吃喝玩乐之事,这才言归正传,说是给她写了十几封信,皆附在给崔氏的家书之中,却全然不曾见过她回信。   她原本心里有气,埋怨徐三一到京中,便忘了旧友,可谁知某日里见着了徐三写给徐阿母的信,这才知道徐挽澜身在京中,竟是一封信也不曾收过。   崔钿言及此处,也知是崔家人不曾将信转交,难免也有几分尴尬,只得玩笑几句,略过不提,说这一回托了周内侍的旧部带信,约莫不会再出差池。   徐三眉头微蹙,心中生疑,只又往下看去,便见崔钿说郑七行军在外,连月不曾归家,但却派了小兵,每月送钱回来。贞哥儿与徐阿母相依相守,俱是吃饱穿暖,安然无恙。   至于崔钿自己,也从她阿母那儿得了信儿,说是她于叛乱之中,功不可没,过些日子,便会擢升为檀州知州,正五品的官阶。   崔钿通篇未提蒲察,这倒也在徐三娘的意料之中。毕竟她与蒲察这段露水姻缘,必须得遮掩住了,全当没有这段儿,断然不可在书信中提及。   徐三紧握信笺,读罢之后,这才算是松了口气,唇角也不由得轻轻翘起。但安心过后,她又蹙起眉来,兀自想道:   崔氏不移交崔钿给她的信,勉强也还说得过去,毕竟崔家人也不晓得她现如今居于何处,自然是无处转交。但是徐家人送来的信,又是为何一直未曾递到她手里头呢?   徐三娘眉头紧皱,缓缓折起信笺,随即抬起眼来,看向身侧的男人。   时值二月,冬末春初,乍暖还寒。周文棠方才练武归来,赤着肌肉结实的强健上身,在那分外白皙的肌肤上,尚还沁着一层薄汗,只是不知为何,他在腰腹部紧紧缠了几层薄带,将腹肌及脊背一并遮得严严实实,未曾露出分毫。   其实在这女尊国中,男子以贞节为重,大多穿得十分严实,似周文棠这般打着赤膊,在女人面前,露着胳膊及胸膛,已然可以说是放荡淫/邪,不守礼法了。   但是徐三娘作为一个穿越人士,见怪而不怪,再加上周文棠身份特殊,故而她也不曾多想,只感叹了下他身材真好,无论肌肉还是比例,均不逊于韩小犬,接着便移开视线,思虑起其余事宜来。   周文棠一边披上外衫,一边蹙眉看她,沉声说道:“切忌为此分心。眼下离省试,只余不足两月,书信有我替你送到,你只需专心应考,拔得头筹。”   徐三微微抿唇,点了点头,这便将那信笺好生收入袖中。周文棠瞥她一眼,忽而勾唇,提起毫笔,状似漫不经心地道:“先前说过,你若没能考中,那我就要和你算一算总账。今日得闲,便先算上一回罢。”   徐三抿唇轻笑,垂眸看向他笔下所写,却见这男人还当真算起了帐来,先加上她在宫中所制的几身衣裳、涂抹伤处的几瓶软膏、租赁这宅子的银钱等,接着又减去她强塞给他的随年钱等,增增减减,得到的结果也算不得多,徐挽澜完全负担得起。   她挑眉一笑,才要出言,却见周文棠笔锋一转,又在纸上添了八千银。   徐三笑容一滞,抬眼看向周文棠,忿然问道:“哪里来的八千两银子?”   周文棠神色淡然,徐徐说道:“昨日途经城东,见着赌馆已做起了状元局,便着人押了八千两的钱引。如此一来,你若是没考中,便又欠了我八千两。”   所谓状元局,就是押当年状元姓氏的赌局,若是押得又早又准,得着的银子便能翻上几番不止。而这所谓钱引,是在京畿一带流通的纸币,还不曾流往其余州府。   徐挽澜一听,又是气急,又是好笑,高声道:“你少诳我。八千两银子,在开封府都能买上几处宅院了,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银钱?你说押了,又有何凭证?就算你押了,那也是你的事,这笔账,可不能算是我欠你的。”   当此情形,她便连周内侍、中贵人等尊称都顾不上提了,一口一个你字,周文棠听在耳中,反倒轻轻勾起了唇角来,并不抬眼看她,只手持毫笔,不紧不慢地应道:   “钱可通神,毋需推究根源。押赌凭书,过会儿便给你送去。至于这笔账,我说要算,那就非算不可。阿囡若是考不中状元,只考了探花榜眼,只怕一辈子都还不清爹爹的债了。”   男人言及此处,缓缓抬眼,故意蹙眉道:“好阿囡,还不赶紧去读书?”   徐三能言善辩,张口欲言,哪知话到嘴边,她忽地来了志气,勾唇一笑,清声说道:“好。这回我就考个状元,给周阿爹长长脸。”   被周文棠这么一激,徐三这两个月里,比以往愈加勤奋,每日里修文演武,夙夜不懈,及至当年四月,省试前夕,她整个人的状态,已与当年州试之时不可同日而语。   科举将至,开封府内的状元局亦是愈发火热,便连唐小郎都按捺不住,从积攒下来的银钱里拿出二两,押到了徐姓上来。   徐挽澜先前写的那《讨瑞王檄》流传甚广,她暂代崔金钗为官之事,也入了有心人的耳中,因而在这开封府中,她也算是有些名气,押她的人虽不多,但拢共也有百十来个。   而被押的最多的姓氏,自然就是蒋姓。右相蒋沅,乃是当年省试的主考官,而她的女儿蒋平钏,身为官宦女子,明明不需科考即可封官,可却非要屈尊应考,与寒门书生一较高下。   蒋平钏非但有如此志气,更还才藻艳逸,名满京华,众人视她为状元之选,也是入情入理,寻常之至。   然而考试愈近,徐三娘便愈是静心。无论是大热之选的蒋平钏,还是曾胜她一筹的贾文燕,她眼中早已没了这些人,她的敌人,只剩一个——就是她自己。   芳菲四月时,雾收云卷,微雨如酥。徐挽澜由常缨陪着,手撑绿油纸伞,身背箱笼,朝着考场缓步行去,镇定自若,不见分毫慌张。   待到走至那考场大门前时,她站定身形,搁下箱笼,垂眸扫了一遍,眼见得笔墨俱全,填饱肚子用的点心吃食也在,这才安下心来,抬手去拿箱中的浮票。   所谓浮票,即是古代科举的准考证,省试之前,需由考生本人,去衙门申领。其上写的是考生的姓名,出身,外表详述,州试名次,省试座次,卷封字号等,且盖有三方官印,若是没了这个,她今日便进不得考场。   哪知徐三才一攥紧浮票,身边有一粗壮考生,便倏地撞了过来。徐三半蹲在地,抬眼一瞧,便见那女子的肥硕臀部,如泰山倾倒,朝着自己重重坐了过来。   她勾唇一笑,脚腕轻转,闪身躲开,而那女人扑通一声坐在雨中,却是不肯作罢,故作惶急失措,忽地伸手扯她胳膊。两相纠缠之际,徐三手中的浮票骤然落入积雨之中,重重墨迹,倏然之间,便被那雨水晕染开来,糊作一团,辨认不清。 第121章 鱼惊翠羽金鳞跃(一)   鱼惊翠羽金鳞跃(一)   “唉——”徐挽澜一手拈起那水中浮票,眉头紧蹙, 重重叹了口气。   那女子慌慌张张立起身来, 口中忙不迭地连道不是, 可那眼底深处, 却又分明隐着一丝得意之色。   徐三瞥了她两眼,故意发起急来, 揪着她不放, 执意要跟她理论。那女人见她这小身板儿, 跟自己一比,实在是瘦弱不堪,着实瞧不上她, 抬手就往她两肩狠狠推去,欲要将她推倒于积雨之中。   哪知她推了两回,手上死命使劲, 徐三娘却是站若丘山, 岿然不动,眨着一双清亮的眼儿, 似笑非笑地凝望着她。   那考生推着推着, 忽地回过神来, 察觉不对, 再一回头, 便见自己搁在不远处的箱笼,已然消失不见,左顾右盼, 却是连个影儿都寻不着了。   这下该如何是好?箱笼若是没了,非但文房四宝、点心干粮全都丢了,便连最最要紧的浮票也寻不见了!她该要如何应考?   那考生急出了泪,呜咽起来,依次拉扯住人,问个不休。徐三瞥了她那厚实的背影两眼,啧啧而叹,随即自袖中抽出一张浮票,背好箱笼,掀摆迈步,登上石阶,这便安然走入了考场之中。   她虽不知那幕后黑手是谁,又是为何跟发了疯似的,非要让她死不可,但她也想明白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也没甚么可怕的。   那人若真是厉害,早就越过周文棠这院子,割下她这一颗好头颅了,哪里还会似如今这般,不停地收买不入流的闲人,使一些算不得高明的阴损招术?   前一夜里,徐三为防变故,备下了好几张浮票,也只有她自己,晓得哪一张才是真的。她想得明白,那个幕后之人,该也没那么大的本事,能潜进考场里动手,抑或是在她的卷子上做些手脚,那人能做工夫的地儿,也就是进考场之前那几千余步路。   徐挽澜安然过关,于考场之中执笔应试,而在竹林小轩之中,周文棠盘腿坐于檐下,一袭白衫,神色淡漠,噤然不语,正手执一方白绢,细细擦拭着手中那三尺长剑。   雨洗檐花,冉冉霏霏。韩小犬坐于蒲团之上,瞥了眼那檐下雨帘,眸中多了几分急躁,忍了又忍,终是开口,皱眉对周内侍说道:“中贵人,我早先便有猜论,今日之事,更是再添铁证,你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瞒过那小娘子不说?”   即如徐三所猜测的那般,周文棠的手下,确实掌管着当下这个宋朝最大的情报机构,韩小犬即是这机构中的一员,地位算不得高,但也能直接见着周文棠的面。   这一组织,名为“兔罝”,罝字音同居。兔罝这两个字,本意为捕捉兔子的笼网,乃是出自于《诗经》中的《国风》一篇。   诗经有言,“肃肃兔罝,施于中林。赳赳武夫,公侯腹心。”这话的意思就是说,将密密麻麻的捕兽网,施放于林子的最深处,而这些雄赳赳的武夫,正是公侯的好心腹。   周文棠起这个名字,可以说是十分贴切了。   一来,在这男人的眼中,情报即如狡兔,必须设网而捕。若是守株待兔,必将是一无所获。故而名为“兔罝”。   二来,“肃肃兔罝,施于中林”。兔罝的分支,遍布全国州府,棋布星罗,密密麻麻,正应了“肃肃”二字。而兔罝的存在,十余年里,步步深入,未曾曝露,便应了“中林”二字。   三来,兔罝之中,有女子亦有男子,周文棠自然是平等处之。但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被周内侍收拢的郎君,尤其是贱籍郎君,往往会对他更为忠心——因为他们没有别的更好的去路,替周文棠办事,起码能活出个人样。这便合了“赳赳武夫,公侯腹心”一句了。   当年山大王送信崔钿,让她代己救出韩元琨,一方面是因他与韩小犬确实交好,可另一方面,也要周文棠出手,他这信才能从深宫之中寄至淮南。   韩小犬重回开封府后,周内侍问过他在寿春的经历。韩小犬虽未曾直言,但周文棠有一双极为老道的眼睛,他已然瞧了出来,这韩元琨,心里头对徐三是动了情的。   既然他待她有意,那么他就会对她的事格外上心。若要调查是谁要对徐三下手,派韩元琨出马,当真是再合适不过。   即如周文棠所料,韩小犬在这事儿上头,还真是上心得很,虽说线索不多,但年节一过,他便来找了周文棠,说他有了怀疑对象——幕后黑手,定然是崔府中人,只可惜尚无如山铁证,唯有蛛丝马迹,从旁作辅。   今日徐挽澜在考场门口,跟常缨使了眼色,故意拖延时间,让常缨趁机盗走那考生的箱笼。箱笼送到韩小犬手上之后,他也是耳聪目明,心细如发,不多时便又发现了新的线索。   眼下他坐于周文棠身后,高抬下巴,很是自得地道:“头一回,那人买了刀手的命,玩的是杀人灭口,死无对证。第二回,她聪明了些,跟两边都不说真话,两个帮凶,都不晓得自己是在杀人。可这第三回,她实在倒霉,碰上了我。”   那幕后之人,晓得这考生接连考了十来年,都不曾得中,自然是十分心急,便寻了个很会吹嘘哄骗的江湖骗子,拿了一份三分真,七分假的试卷,找上了这考生,哄她对徐三出手,或是弄折她的胳膊,或是毁了她的浮票,只要事成,便会将其余几日的卷子,一并递到她手里头来。   那考生眼见得这试卷之上,有蒋沅笔迹,亦有官府印章,思来想去,便打算铤而走险。反正又不是杀人,拉下一个比自己厉害的考生,总归是对自己有好处的。   韩小犬随人到那考生所住的驿馆里一搜,没费甚么力气,便找出了这份试卷来。那卷子上写有蒋沅字迹,对比一番,一般无二,若是换做旁人,只怕就要以为是蒋氏要害徐三。可韩小犬鼻子灵,低头一闻,便察觉那墨香有异。   官宦子弟,最是讲究不过,临帖习字之时,用谁家的纸墨笔砚,都有极深的门道。卷子上的字迹,用的是南城一家墨阁的墨,算不得有名,亦不是上品,而蒋右相身居北城,尤擅书法,如何会选用南城的无名之墨?这卷上墨迹,分明是有意栽赃。   相较之下,崔氏正住在南城。前两回韩小犬便觉察出来,刀手也好,游人也罢,都与崔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今日出了这考生之事后,他已然认定了,想要徐挽澜死的人,正在崔氏门上。   韩小犬眉头越蹙越紧,眼见得周文棠噤然不语,愈发急切起来,复又出言道:“中贵人,此事我定然不会出错。那小娘子还与崔钿交好,却不知崔家人,想方设法要她性命!”   言及此处,他嗤笑一声,沉沉说道:“先前在寿春便是,她当那姓魏的婆娘是真朋友,人家却当她是马屁鬼,眼睁睁地瞧着她往火坑里钻,却连一丝风声都不给她透。这个徐三,向来识人不清,中贵人若是不与她说,只怕她迟早要被崔家害死。”   在韩小犬眼中,周文棠虽说惊才绝艳,萧洒出尘,令他钦服不已,但周内侍,说到底是个阉人,他压根儿不会将儿女私情这四个字,跟这个男人牵扯到一块儿去。   他见周文棠仍不言语,垂眸一思,又挑起眉来,沉沉说道:“中贵人是否以为,徐三还未曾于殿试拔得头筹,也不曾真正依附于贵人,所以不若先将此事瞒下,待她金榜题名,表了忠心,再跟她说崔氏之事?”   周文棠闻言,收剑入鞘,淡淡说道:“我知你对她,格外上心。但是元琨,你记好了,忠之一字,心是在最底下的,你首先要效忠的人,是我周文棠。”   韩小犬心上一凛,仰起头来,沉声说道:“内侍放心。若没有中贵人准许,我绝不会将崔氏之事,私下告诉那小娘子。崔家那边,我也不会打草惊蛇。”   周文棠满意勾唇,随即缓缓说道:“如你所言,三娘心性未坚,还需再试。她和罗氏、崔氏、蒋氏,乃至岐国公,都攀得上关系,我还信她不过。再者,崔钿与三娘乃是腹心之友,情真意切,断然不是作伪。若这幕后之人,果真是崔氏,那崔氏为何要杀她,尚还需你暗访明察。”   韩小犬闻言,赶忙拱手应下。他私心里想着再多留片刻,待到黄昏月上,便能等着徐三归来,见她一回,怎奈何周文棠言罢之后,又与他吩咐许多。韩小犬有事在身,自然不能多待,只得憾然而去。   这日里徐三打从考场回来之后,别过常缨,才要往自己那小院里走去,可谁知穿过花径之时,挑着灯笼,抬眼一扫,便见周文棠一袭玄色衣衫,长身玉立,正聚精凝神,静然低首,侍弄花草。   连日以来,她修文习武,无暇他顾,而唐小郎侍弄起花草,远不如伺候人时那般细致。思前虑后,她便将碗莲及通泉草,一并搬来了周文棠这里,请他帮忙照看。   徐三稍稍一思,步上前来,走至他身后,一边挑着绛红纱笼,为他照明,一边巧声笑道:“我倒想起来了,我那碗莲,还有通泉草,也都值钱得很,不多不少,正是八千两银子。”   周文棠挑起眉来,淡淡地凝视着她,缓缓说道:“怎么?莫不是白日没考好,过来跟我讨价还价了?”   徐三含笑轻声道:“你怕是要大失所望了,头一日考的是律法和策论,都是我拿手的,不可能考不好,更何况我今儿考得格外的好。我提起这八千两银子,也是想让中贵人莳花弄草之时,手脚轻些,多多留意,若是不小心出了甚么岔子,你可就要倒赔我八千两银子了。”   周文棠不慌不忙,勾起唇来,似笑非笑地道:“既然三娘这两盆花草,抵得上八千两银子,那我每日给你费心侍弄,浇水松土,你是不是也该许我些好处?你若给得少了,倒对不住这八千两银钱了。” 第122章 鱼惊翠羽金鳞跃(二)   鱼惊翠羽金鳞跃(二)   徐三原本想拿话儿压他一回,不曾想反被周文棠将了一军。她眨了两下眼儿, 笑眯眯地道:“周内侍用得着跟我讨好处?我一穷二白, 小老百姓一个, 哪儿比得上咱中贵人, 开封府有宅子,宅子里有钱引子, 要甚么有甚么, 就不必惦记我这点儿好处了。”   周文棠勾起唇角, 淡淡说道:“尺之木必有节目,寸之玉必有瑕瓋。三娘的这点儿好处,我还真惦记着呢。”   周文棠弄罢花草, 缓缓转身,踏上石径。徐三跟在他身侧,手提绛红灯笼, 稍一思量, 抬起眼来,径直问道:“今日那考生的事儿, 可曾有些眉目?”   周内侍沉声应道:“与之前无异, 没甚么踪迹可循。”   徐三笑了一下, 随即缓缓说道:“你又何需瞒我呢?那人三番两次, 找的都是游荡闲散之辈, 或是不入流的刀手,或是耍滑头的生徒。若是连这些闲人,你都探不出底儿, 那你就不是周内侍了。”   周文棠闻言,沉声笑道:“那我是谁?”   徐三稍稍仰头,瞥了两眼身侧的男人。他不愿告诉她幕后黑手乃是何人,徐三可以理解,毕竟一来,她未曾登科及第,位列三甲,二来,她虽有心投靠,但周文棠乃是谨慎之人,轻易信她不得。   只有当她有了一定价值,并且愿意为他所用,他才会视她为腹心盟友,将他所知的讯息与她共享。   至少目前来看,她是安全的。周文棠还在试探和观察她,在这期间,她绝不会出事。   徐三抿唇一笑,不复多言,陪着周文棠走到石径尽头,将他送至竹林小轩前方之后,便手提纱笼,与他分道而别。待到回了自己那小院儿里后,她先与唐小郎闲语一番,接着便早早歇下,养精蓄锐,等着明日上了考场,再接再厉,乘胜追击。   律法和策论,已经考罢,这本就是徐挽澜擅长的科目,自然是游刃有余,不在话下。   次一日考了算法和诗文,都是当年州试之时,徐三不大拿手的科目。然而有蒲察辅导数月,算经已经变成了徐三的拿手长项。至于诗文,近两个月里,周文棠有意无意,也会指点她一番,比起从前也算是长进不少,而这一回的省试,考的也不算难,正合了徐三的心意。   之后的史论、常科、孝经、地经,比起州试之时,所出题目,更偏重理解与深化,而非单纯的背诵,但若是似徐三这般,记忆力超群,将教材全部背了下来,理解就更非难事。   徐三心里也清楚,省试所考的题目,大多偏向理解,因而可以说是主观题居多。这种题呢,有时候考完了,自己觉得答得不错,但等到分数出来,却又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儿,毕竟各人理解,各有不同。   但徐三娘活了这么多年,在察言观色上头,早就经验十足。在回答这类主观题目时,她也是尽量揣摩出题者的意图、判卷者的喜好,而非卯足了劲儿,当真去写自己的真实理解。   马不停蹄,接连考了四日过后,徐挽澜终是迎来了这最后一日。这一日里,她要考的,就是兵法与历法。   历法对她来说,着实没甚么难度,说到底不过是背诵与计算。至于兵法一门,待到徐挽澜拿到试卷之后,心中却是有些惊异——这兵法所考的题目,可以归为案例题,设置了相关情境,让考生写出对策。而卷中的几道题目,竟都是罗昀曾经反复给她讲过的。   自打住到周文棠这院子里后,徐挽澜不经意间,也向他问起过罗昀的来历。周文棠神色淡淡,不曾多言,只说二十余年前,官家尚还籍籍无名之时,罗昀便与官家来往甚密,曾为天子近臣,至于旁的,却是不提。   徐三娘当时偷偷打量着周文棠的神色,见他虽与往常无异,但若是细细观之,还是能瞧出来,他提起那妇人时,眸色阴鸷,隐隐泛着冷意。   显然,二人曾有嫌隙,且是很深的嫌隙,以至于周文棠今日念及,仍是不能释然。   罗昀。   她唇边所粘的假须,向下耷拉的嘴角,腕上所戴的乌木珠串,在病榻上亲手递交给她的书信,还有那注视着她时,极为复杂的眼神……诸般场景,在徐三眼前不住闪现。   她到底是何人?她与官家、与周文棠,又有甚么牵扯?周文棠明知她是罗昀之徒,却仍是有心拉拢,到底有何用意,是何居心?   徐三暗暗一叹,收了心神,点墨挥毫,静心作答,不多时,便将几道题目写罢。   兵法乃是最后一门,她答完之后,心中已然有了九成把握。这一回的省试,如若不出意外,她必当名列前三,不负周文棠所期,亦不负自己所望。   徐三提前交了卷子,细细收好箱笼,这便大步出门而去。身后一众考生,眼望着她的潇洒背影,都知道自己所在的这考场出了个神人,几乎场场都是提前交卷,自然又是欣羡不已,又是心急如焚,赶忙挥笔而写,埋头苦思。   徐三娘一出考场,常缨便瞧见了她,赶忙大步上前,笑着伸手,勾上了她的肩。这小娘子与她同岁,英姿飒爽,神采四溢,个头高,身子结实,天生是个武痴。她虽说武艺超群,却因天性使然,不爱拘束,故而不曾参加武举,也不曾入伍从军。   常缨被周文棠派来护着徐三,起初很是不高兴,嫌她占了自己时间,碍着自己练功了。哪知时日久了之后,她见这徐三娘子练武很是勤奋,其人更是嘴甜如蜜,对她关怀备至,渐渐也生出了好感来。两人玩得不错,当真似姊妹一般。   眼见得徐三提前出来,考的还是最后一门,常缨的心思也活了起来,劝她说时辰还早,要与她一同去看街市杂耍。   徐三知道,自己考了五日,常缨也在外头守了五日,对于生性好动的她来说,已然是十分不易。她含笑挽起常缨的手,这便拉着她往集市走去。   哪知二人才走了没几十步,行至巷外,便见大道之上,竟是人如潮涌,前遮后拥,围了个水泄不通。常缨是个好瞧热闹的,生来个子高,脚尖都不用踮,抬眼便看了个明白,一边紧拉着徐三,往外挤去,一边对她小声嘟囔道:   “我早扫听好了,他们堵的人,是个姓蒋的。那女人每日出考场,比你还要早上那么一会儿。这旁边的人,都押了状元局,赌的就是这个蒋氏当状元。他们生怕赔了银钱,便每日堵在这儿等信儿。若是蒋氏没考好,他们也好赶紧押个别家。”   徐三抬起眼来,淡淡一扫,心里也明白了过来。   姓蒋的,无疑就是那位未曾谋面的右相之女,蒋平钏。这些赌徒既然守到了最后一日,足可见得,前几日蒋平钏都考得不错,未曾出甚么岔子,约莫就是这一回省试中,她最大的劲敌。   依常缨所言,蒋平钏前几日,比她交卷还早,也算是替她挡了不少风头。毕竟这些闲人守在考场一带,除了要看蒋平钏考的好坏之外,还要寻找和记录其余有可能夺魁的对象,而那些早早交卷之人,自然就成了他们的主要目标。   徐三勾唇一笑,不再深思,只与常缨一同,去集市上吃喝游逛。二人看过杂耍,连吃了四五家摊子,手中亦提了两盒点心,直吃得撑肠拄腹,肚儿滚瓜溜圆,这才堪堪作罢,于瓦舍内寻了个茶坊,稍事休息。   寿春也好,燕乐也罢,茶坊并不少见,然而这开封府的茶坊,却有许多不同之处。外地的茶坊烹起茶来,手艺粗糙的很,比不得京都这般细致繁复。外地的茶坊,是用来饮茶解渴的,但开封府的茶坊,却还会表演茶道,名为“点茶”。   各个茶坊,都还养了三两艺人,或是说书,或是唱曲,更还有演傀儡戏的,实是让人目不暇接。常缨坐定之后,已然被那说书娘子给勾去了魂儿,两眼直勾勾的,徐三看在眼中,忍不住轻笑摇头。   她垂下眸来,正欲饮茶之时,眼儿不经意一扫,却见人群之中,有一个很是熟悉的身影,正步履踉跄,晃晃悠悠地从酒肆走出,瞧这模样,该是饮了不少黄汤入腹。这人一袭杏色裙衫,柳眉紧蹙,面色略显苍白,正是秦娇娥无误。   徐三停下动作,微微蹙眉,稍一犹豫,便出声唤她姓名。秦娇娥恍惚之际,忽地听着有人唤自己闺名,猛然间清醒数分,忙不迭抬头看去。   二人四目相对,徐三微微笑了,很是亲切地对她招了招手。秦娇娥紧抿着唇,很是努力地稳着步子,走到她身侧坐下,忍了又忍,终是强忍不住,捂嘴呜咽道:“徐老三,你定然考的不错,哪里像我这个不争气的,临了又是稀饭铺路——一塌糊涂!”   故人重逢,本是乐事,哪知才一相见,这小娘子却是哭啼不休,惊得常缨都回过头来,瞪大了眼睛,看了看秦娇娥,看了看徐三娘,眸中满是困惑。   徐三叹了口气,拉着秦娇娥坐到了旁边那桌,先是温言宽慰,随即不动声色,探问究竟。秦娇娥瘪着小嘴儿,眼中满是不甘之色,抽抽搭搭地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通,徐三听着,却是兀自觉得有些好笑。   却原来秦娇娥与她那大姐,秦娇蕊,二人一同上京赴考,为了省钱,便住了同一家驿馆的同一间房。秦大姐儿那性子,得理不饶人,姊妹两个自然是面北眉南,相处不合。秦娇娥说不过她,便只能屏气吞声,隐忍不发。   头一日应考之时,两人考过了律法和策论,回了驿馆,秦大姐儿便非要跟她对答案。秦娇娥一说,两边竟是全然对不上。秦大姐儿自是不会觉得自己错了,便嘲笑于秦娇娥,说她处处错得离谱,寒窗苦读尽是白读。   秦娇娥日日被她这么打击,本就不是个心绪稳的,这最后两日的考试,心里头乱成一团,难免有些自暴自弃,笔下所答亦是乌七八糟。考完最后一门之后,秦娇娥出了考场,便觉得自己果如秦大姐儿所说,只能等三年之后,重整旗鼓,心里头哪里还受得了,便来瓦舍酒肆,借酒消愁。   徐三再一细问,发觉秦娇娥所写的答案,虽说细节与她颇有出入,但若说作答方向,倒是同出一辙。她看向甚是颓丧的秦娇娥,含笑说道:   “我和你写得差不离,你若是时运不济,榜上无名,倒还有我给你垫背哩。慌甚么慌?还有一个月才会张榜,《汉乐府》怎么说的,‘夫为乐,为乐当及时’,是对是错,自有分晓,要哭以后再哭,如今有甚么可急的?”   秦娇娥一听,眸中一亮,坐直身子,高声道:“你和我写得差不离?徐老三,你莫不是哄我的罢?”   眼见得徐三摇头,秦娇娥瞪大眼睛,怔然失言,半晌过后,复又懊恼道:“是了。一噎之故,绝谷不食;一蹶之故,却足不行,说的可不就是我么。通读圣人之言,却悟不出圣人之道。听了阿姐说我不是,我便也觉得自己百般不是,如此一来,反倒连后头的几门也一并拖累了!”   徐三笑了笑,又温声宽抚道:“我说的虽算不得准,但我既已考完了,我就认定了,我写的定然没错。我就大言不惭一回,律法及策论两门,你既与我答的相近,肯定考得也不错。纵是其余的耽搁了,说不定还能捞个‘特奏名’。”   所谓特奏名,即是本朝科举的一种制度。若是某名考生,很是偏科,只一门十分突出,出人远矣,那她便会以“特奏名”进录,算作是专科人才,不再参与统一排名,亦不占用殿试名额。   譬如说某人兵法极好,便会被派遣军中;若是熟读历法,便可进入司天监;而若是律法考得十分突出,名列前茅,其余门目却差三错四,不如人意,该人便会被刑部录用,也算是不错的出路。 第123章 鱼惊翠羽金鳞跃(三)   鱼惊翠羽金鳞跃(三)   那秦小娘子,听得徐三提及特奏名之事, 又听她说和自己所答内容大同小异, 心上缓和了不少, 也不似先前那般愁苦, 渐渐地也露出了笑颜。二人以茶代酒,推杯交盏, 到底是同乡故旧, 也算是相谈甚欢。   临别之时, 秦娇娥复又提起了贾文燕来,说是先前曾在开封府中瞧见过她。那小娘子先前在州试之时,比徐三娘高上一名, 又差点儿骗了贞哥儿的婚,她的名号,徐挽澜断然是记得的。   她微微垂眸, 轻抿淡茶, 便听得秦娇娥皱眉说道:“虽说贾家已然是个破烂摊子,连带着那贾文燕, 也失了倚仗, 成了正经的破落户, 可先前她中了解元, 也有些人去巴结她, 给她送了不少好处,她照单全收,一个都不曾落下, 照理来说,也该是攒了不少银钱才对。”   秦娇娥顿了顿,咽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接着说道:“可我先前在街上瞧见她,她却寒酸的紧,住的是最下等的驿馆,穿的也是不打眼的粗布衫子。我瞧见她那会儿,正是晌午,我去摊子上吃面,而她呢,到了摊子,只要了个鸡蛋,不煎不炒,全拿水煮,半点儿油水都没有。”   徐三稍稍一想,随即平声说道:“这天底下哪有白拿的好处?先前贾氏养着她,就是瞧着她有才学,想她日后发达,能对贾氏酬功报德。后来贾氏触犯圣颜,获罪于天,她反倒风光了,贾家人哪里看得过去,自然是想方设法,要将她手里那些好处抽走的。因而她来了开封,便再没有多余的盘缠,只得如此精打细算。”   天底下确是没有白拿的好处,古人道是“食人半斤,还人八两”,便是不想还,不甘不愿,迟早也要被东敲西逼,不得不还。   徐三说着这话,也不由得思及自身。   周文棠许她的这些好处,如无意外,她定然是会还的。但是其余人呢?   郑七到底是她的弟妹,这一层关系,可不是轻易便能抹去的。她若是和郑七站到不同的政治阵营,贞哥儿又该如何处之?甭管贞哥儿性子如何,心向何处,她二人到底是姊弟相戚,血浓于水,若是就此生分,徐阿母都看不下去。   再说罗昀。无论罗昀本人的政治取向是保守,抑或开明,无论她与周文棠先前有何嫌隙仇怨,她到底是她徐挽澜的师父。   不说别的,就说兵法,若是没有罗昀指教,她定然不会学的如今日这般精妙。这般恩情,不能不记。   徐挽澜思及此处,摇头一哂,这便与秦娇娥就此别过,与意犹未尽的常缨回了周文棠那小院之中。   春夜溶溶,斜月半檐,她独身一人,负袖于后,缓缓行于石径之上,耳听得蝉鸣树颠,花睡香凝,竟没来由地生出了些孤寂之感,只觉得今日相亲的、相爱的、相守的,待到时过境迁,便成了相疏的、相恨的、相离的。   若是她搁弃抱负,甘愿随波逐流,与世浮沉,或许此生此世,便无甚多变故。但她只要一闭眼,忆起前生的自己,时遇掣肘,百般无力,再忆起撞柱而亡的晁缃,心间不由翻涌起伏,更是不想就此放弃。   为了心中的大道,她甘愿选择更为艰难的人生,无怨而无悔。   徐三紧抿薄唇,抬起眼来,便见乌蒙蒙的夜色之中,四下暗沉,惟余竹林小轩,悬着一盏油灯,黄澄澄的映在那里,一帘晕染,倒与云上弦月遥相呼应。   灯下有一人影,拢袖捧卷,低首默读。   徐挽澜望着那人侧影,心弦微动,稍一犹疑,便走上前去。她轻轻入得轩内,掀起衣摆,在男人对面的蒲团坐下,闲闲抬手,执了一册薄书,这便静静看了起来。   二人相对无言,各自看着手头的书。良久过后,徐三已将那书读罢,轻轻搁在一旁,这便以手支颐,抬眼看向面前的周内侍。   昏黄色的光焰之中,他那清俊的眉眼,更显得好看了几分。   寿春初见之时,他温文而雅致,至纤而至悉。开封再遇,他却是见危不救,袖手旁观。待到她身处宫苑之中,谨小慎微,随侍君前,他时而细心提点,款曲周至,时而又疏离淡漠,作壁上观,若即若离,捉摸不透。   那日帘外远雨丝垂,她对他说,要投靠于他,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见到了真正的他——眼如秋鹰,炳若观火,眸色深沉,威势十足。   这是她选择的政治伙伴。她相信自己,绝对没有看错。   周文棠似是有所察觉,睫羽微颤,淡淡抬眼。他扫了两下徐三,复又收回目光,缓缓出言,沉声问道:“怎么身上带了酒气?”   徐三笑了笑,巧声应道:“白日考完了,和常缨去瓦肆游逛了会儿,其间撞上了一位故人,那小娘子浑身酒气,我自然也沾了几分。”   周文棠微微勾唇,随即从袖中掏出一封信笺,递到了徐三手中。   徐挽澜展信一看,却是崔钿又写了信过来,先是絮言一番,吐了半天苦水,说自己升任知州,忙着应付各路官员,很是不易,接着又提及徐荣桂及贞哥儿的近况,说是一切都好,叫她毋需忧心。   临至书信末尾,她提起了一件很是重要的事,说是西夏频频异动,似是想趁着大宋内乱未平,举兵进犯。而瑞王一役过后,军中折损不少将才,也有些似郑七这般崭露头角的新人,官家虽有心培育重用,但却连面都还不曾见过,故而安心不下,非得召其进京,亲眼见过才可。   五月末时,殿试已毕,宫中将有杏林宫宴。所谓杏林宴,便是科举过后,朝廷为新科进士所举办的宴席。而今年的杏林宫宴,不止是为了新科进士而办,诸如郑七等有功将领,也会凯旋回京,论功封赏,现身于杏林宴上。   如此一来,今年六月的杏林宴,必将是文臣武将,鸾翔凤集。届时文武似雨,人才荟萃,声势大盛,一能安定民心,二可威震敌胆,三则为方经内乱的大宋王朝,注入一针有力的强心剂。   徐挽澜读至此处,心上一叹,兀自想道:原本想着,一时半会儿,倒也见不着郑七,不曾想六月初旬,杏林宴上,她便不得不与郑七相见。   她折起信笺,并不抬头,只缓缓笑着,故意轻声说道:“也不知是谁,给官家出了这么个主意。眼下内乱未平,外患将起,坊间亦是流言不绝,确实也该合宴群臣,大安民心。”   若是周文棠生在现代,绝对是要进中宣部的。先前寿春那吴樵妇的案子,落在别人手中,就是再普通不过的官司,可入了周文棠眼中,他稍稍一扫,便知可以在此大做文章,以彰陛下仁爱美名。因而徐三便猜这主意,多半是周文棠所出。   他虽说称病不出,退居宫外,但徐三心里清楚,他在这竹林小轩之中,与官家每日书信往来,更有侍者从中传话。官家如何理政,都是参阅过他的主意的。   徐挽澜稍稍一顿,抬眼望向周文棠,勾唇笑道:“我若是不曾猜错,这杏林宴,约莫会定在六月初六罢?”   六月初六,又名“洗象日”,照理来说,是元朝才开始有的节日,但在这个宋朝,却是打开国就有的习俗。   在六月六节的这一日,寺庙道观要拿出经书晾晒,大小商铺要拿出商货晾晒,坊间百姓,则要翻箱倒柜,拿出旧衣旧书,晒于日下。与此同时,白日里官家还会骑着暹罗进贡的大象,巡街出游,率领宫人群臣,绕转一个多时辰,引来人山人海,如潮如涌。   杏林宴、庆功宴、洗象日,合到一天里来,既能节省部分开销,又能壮大声势,引人注目,实是有心妙举。   周内侍看向徐三,扯了下唇角,随即沉声笑道:“阿囡猜的没错。六月六当夜,杏林宴将于宫中开设。待到那时,我也会重回御侧。至于你,能不能到杏林宴来吃杯御酒,全要看你省试和殿试表现如何了。”   徐挽澜打了个哈欠,随口与他玩笑一番,待到离了竹林小轩,她缓步行于月下,心中却又暗暗猜测起来。   周内侍会以甚么理由,重回御侧呢?   若说是旧疾痊愈,怕是不能服众。毕竟朝中那些官油子也不是蠢的,谁都知道他这病是装病,他若是就这样回来,多半又要惹得群臣进谏。   徐挽澜缓缓走着,忽地灵光一现,忆起晁四所种的那似荷莲,乃是春末夏初之时开花,仔细一算,正是五月末六月初的当口儿。周文棠若想光明正大,重回宫苑,多半还是要借这牡丹的东风。   她默然而立,兀自叹道:当年晁缃种下这几株牡丹,心中并无他念,不过是因为他热爱这莳花弄草之道。若非说他有甚么念头,也仅仅是想借着这稀世名花,脱离贱籍,抛却这不平等的身份。   晁缃彼时哪里想得到,不过两株牡丹而已,却竟牵扯出如许风雨,使人生,使人死,使人从天坠地,又使人平地登天。   徐三忆及故旧,月下慨叹,暂且不提,却说省试考罢,转眼即是榴花艳烘的五月,绿树炎氛满,花庭曙槿芳。   再隔上五六日,便到了省试张榜的时候。开封府中的状元局已被炒的火热,押在蒋姓上的,少说也有一两千人,至于徐挽澜的徐姓,也有押的,但总共不过二三百人,押的数额也不多,大多是赌把手气,随意押了一二两银子。   作者有话要说:  是不是以为我弃坑了!   并没有,我还能再战一会儿   这几天太忙了,忙得连申下周的榜单都忘了,没睡几个好觉   恢复更新~明天日万,把欠的补回来   【没敢看断更期的评论哈哈哈哈】 第124章 鱼惊翠羽金鳞跃(四)   鱼惊翠羽金鳞跃(四)   俗话说五炎六热,虽说仍算作是春末, 但这日头, 已然是越来越晒。这日里常缨有事, 不曾过来习武, 徐三独自一人,身着薄衣, 于院中挥剑而舞。   虽说省试已然考罢, 近一个月以来, 那暗中想要害她之人,好似也消停了,不曾再闹出甚么幺蛾子, 但徐挽澜却是不敢懈怠,依旧是晨起练剑,日夜读书, 一如往常那般勤勉。   眼下她收剑入鞘, 正手执绢帕,擦拭着额前汗水, 抬眼便见周内侍立在檐下, 一袭白衫, 神色淡漠, 也不知已然看了多久。   徐三不由抿唇笑了, 有心逗弄,巧声说道:“你怎么总是神出鬼没的?若想看我习武练剑,也不必如此偷偷摸摸, 直接跟我说不就成了?你想瞧甚么招式,我便给你使甚么招式,你想看上多久,我便给你做上多久。”   周文棠瞥她一眼,面色却比往日都深沉几分,满眼阴鸷,浑身散发着冷嗖嗖的气质,令人望而生畏。   徐三瞧在眼中,不由暗中犯起了嘀咕,想着前一日去见他,他还好生生的,有说有笑,更还提起了他年少时的从军经历,虽不过只言片语,却已是相当难得。也不知今日,又是哪一个不长眼的,招惹了他这尊大佛?   周文棠淡淡开口,只说了“过来”二字。徐三硬着头皮,心上没来由地有些忐忑,只能跟在他身后,盯着他那宽大而又结实的后背,整整盯了一路。   二人走至竹林小轩,徐三盘腿坐下,等了片刻,却见周内侍一言不发,连茶也不沏,只沉着俊脸,一丝笑意也无,实在是与往常大不相同。   徐挽澜忍不住寻思起来,将这一月以来,她所做过的事,无论大小,全都想了一遍,却仍是想不出自己何处招惹了周文棠。   是那日她帮他浇花的时候,多浇了一回?还是前日她与常缨、秦娇娥等出去游逛,回来的晚了些?又或者是那一日,他又来考她剑法,她说好不用镖刀,结果被逼到绝境之时,又说兵不厌诈,抬手又削了他几缕断发?   是了,多半就是镖刀这事了。那日他脸色很是难看,却也不曾多说甚么,今日怕是要重提旧事,发作一番了。   徐三想着想着,兀自觉得好笑,只觉得自己便是女儿,他真是自己的爹爹,她做错了事,便要被阿爹提溜着,拎到小黑屋里来听训受教。   她勾起唇来,不慌不忙,提起砂壶,边给他满上茶水,边含笑说道:“中贵人这是怎么了?若有哪里瞧我不顺眼,倒不妨与我直言,小的我呢,必当从善如流,改过自新。”   周文棠却是眯起眼来,缓缓勾唇,冷声笑道:“改过自新?倒不若赔我五千里白银。”   徐三一怔,薄唇紧抿,默然半晌,随即缓缓说道:“中贵人可是知晓我的名次了?我……没考中?”   徐三眉头紧皱,只觉得难以置信,心中又飞速算了一遍——   算法的答案是固定的,她几乎没错。兵法的题目,都是罗昀讲过的,她若是都答不准,其他人更是都沾不了边了。至于剩下的科目,她心中也都有数,也不会和答案差的太多。   她,怎么可能,连省试都过不去?   徐三越是细思,便越是惊疑不定。莫非秦家大姐儿真说对了,这律法一门,她和秦娇娥都答的跑偏了?   她好歹也是做讼师的,律法背的滚瓜烂熟,实战经验也极其丰富,竟然会折在这区区省试上头?   徐三定定然地直盯着周文棠,满眼都是不敢置信。她见周内侍神情冷淡,口吻疏离,仍是不敢确信,只又试探地轻声开口,缓缓说道:“中贵人是去何处扫听的消息?那人的信儿可准?五日过后,才要张榜唱名,他又是从何晓得的?”   周内侍眼睑低垂,淡淡说道:“你的十门卷子,我已然全都看过,并无评判不公之处。”   徐三心上一沉,双拳紧攥,却仍是不肯放弃,咬牙说道:“不会的!我答的绝不会出错!”   周文棠却是眉头紧皱,冷冷说道:“兵法一科,第二道题目,乃是改自于十六年前邠州一役。虽说题目与实情有所出入,但也不过是大同小异。十六年前,敌方兵多,我方兵寡,粒米束薪,援兵未至,这一仗要想赢,必须要以少胜多。”   他稍稍一顿,眸中泛着凉意,声音更冷了几分:“你是怎么写的?你洋洋洒洒,写了近千余字,全是在写如何鼓舞士气,让士兵以一当十,之后又是近千余字,写的是如何拖延时间,以退为进,等候援军粮草。后头写的还不错,但是总而论之,实乃下策,并无独见之明。”   周文棠此言一出,徐三知道,他当真是看过自己的卷子的。徐三眉头紧锁,稍稍低头,忍不住深思起来。   大宋开国以来,内忧外患不止,大小战役成百上千,数不胜数。周文棠所说的邠州一役,乃是和西夏打的,徐三虽说有些印象,但是却是在史论中看的,不是在兵法中学的。   至于邠州一役,到底是如何胜的,史书上着墨寥寥,几乎是一笔带过,她自然也不明不白,说不清楚。   至于这第二道题目,她之所以如此作答,也是因为罗昀就是这么教的,而且罗昀所言,她也觉得确实很有道理。   古有阴晋之战,就是靠着设立军法,激励将士,鼓舞士气,最后以少胜多,大败秦军。再说巨鹿之战,项羽破釜沉舟,也使楚军士气振奋,九战九捷,以弱胜强。士气实乃制胜之关键,她在此着墨甚多,详细论述,绝对不会出错。   至于之后的拖延时间,也是十分要紧。在战场上故意拖延,那可不是容易之事,必须得想出诸般计策,牢牢将敌方拖住,才能让原本不利的战局,渐渐转为僵持状态,最终等来粮草援军,并力猛攻。   罗昀在拖延的计策上并未多言,徐挽澜所作答的内容,也都是她自己所想。她觉得自己想的这几条缓兵之计,也算是十分巧妙,怎么到了周文棠口中,却全成了“并无独见之明”的“下策”了?   徐三坐于案侧,眉头紧蹙,一言不发。   周文棠淡淡扫她两眼,随即沉沉说道:“我知道,这道题目,罗昀教过你。但是我告诉你,邠州一役,是我带兵打的胜仗。我可不是这么赢的。”   徐三闻言,抬起眼来,紧抿着唇,凝视着眼前的男人。   十六年前,他才不过是个十八岁少年,却已经男扮女装,浴血杀敌,做到了军中大将,甚至还能于危绝之境,以少胜多,大败敌军。   徐三垂下眸来,稍稍一思,随即缓缓说道:“试题并非实情,纸上谈兵,也与领兵打仗大不相同。当我不过区区一考生时,我要写的,是最稳妥的,最可以得分的答案。所以我答的这两点,哪怕算不上高明,也不能判我全错。”   她心上渐安,勾唇一笑,平声说道:“邠州一役,史书之中,惟余只言片语。中贵人的诈谋奇计,英武之姿,我无缘亲见,无从领会,但不妨让我猜上一猜。”   徐挽澜的头脑愈发清晰,十六年前的西北局势、地貌地形、兵力分布,徐徐在她心中铺陈开来。史书上那寥寥几语,在她眼前,已然化作了真实图面。她甚至仿佛能够看见那个银甲少年,横戈跃马,远眺西北,龙姿非凡。   她眼神清亮,异常冷静,沉声说道:“十六年前,邠州城外,西夏虽兵力占优,但壁垒不牢,主将娄氏亦是优柔寡断之人。西夏军营,以沼泽为障,外有西夏乡民,运送粮草辎重而来,在营前设寨。”   周文棠默不作声,微微眯眸,只听得她继续说道:“依我之见,宋军应施以缓兵之计,拖延时机,暗中准备盛满泥土的沙袋,同时依据地形,设下重重埋伏。待到西夏来攻之时,先率一骑轻兵,引其进入埋伏,前后夹击,破军杀将,以血洗血。”   周文棠不动声色,轻声说道:“之后又要如何?”   徐挽澜一边思虑,一边缓缓说道:“与此同时,另派数千兵马,以沙袋垫路,越过苇草泥淖,突袭乡民小寨。乡民惊乱,必会四下窜逃,冲入兵营,引得诸军慌乱。再派两翼军马,左右围夹,主将则督师力战,大振士气。如此一来,原有的两三成胜算,便成了七八成,以少胜多,不在话下。”   周文棠闻言,勾起唇角,目光灼灼直视紧盯着她,沉声说道:“过来。”   徐三顿了一下,倒是还算听话,扯着蒲团,凑近了些。哪知她才一坐定,便见周内侍从案下捧出一小匣,修长白净的手在那铜锁上一叩,匣中的颗颗樱桃便露了出来,似红玛瑙一般,红中带紫,娇嫩欲滴。   在这古代,樱桃可是实打实的奢侈品,皇家特供,非得天子御赐不可。想当初杜甫得了天子御赐的樱桃,一路举着出了大明宫,真是好不荣幸。   徐三眸光一亮,眨巴了两下眼儿,试探性地看向周文棠。   她喜欢甜食,先前就爱吃魏大娘府上那甜口儿的菜品,至于樱桃,她自打来了古代,便想吃的不行,可却一直无缘亲尝,实是憾然。   周文棠淡淡一笑,提起一粒樱桃,缓缓搁至她的唇边。徐三一怔,轻轻启唇,将那樱桃含住,细细咀嚼,只觉甜汁四溢,唇齿留香,吃过一颗之后,仍是觉得不够,但又拿不准周内侍的心思,不敢主动跟他多要。   周文棠自是瞧出了她的馋心,故意轻声问道:“还想要吗?”   徐三有些不好意思,却仍是点了点头。   周文棠轻抚小匣,勾唇说道:“此番省试,你考的不错,与蒋平钏并列会元。”   徐三一听,先是一怔,随即喜上心头,抿唇而笑。虽说她当初考完,便知道自己考的不错,必定名列前三,但是今日被周文棠这么一吓,这喜悦反倒来的更切实了些,让她恨不得立刻写信,给远在北方的亲友送书报喜。   周文棠见她如此欢喜,心上也不由柔软了几分。但他面上却仍是神色淡淡,凝视着徐三,沉声说道:   “罗昀是你的师父,我不能在你面前,说她不是。但你记住,你若想与我谋事,就要彻底忘掉罗昀教你的那套。十六年前,邠州一役,我若是照她那般行事,你今日就见不到我了,只能见到白骨一具,黄土一抔。”   徐三心上一凛,默然无话。   周文棠知她心中为难,仍受道义牵扯,但他想让她知道,“虽千万人吾往矣”,想要倚仗于他,就必须将身后种种,一并抛舍,焚舟破釜,掉头不顾。   但他也明白,此举不宜过急,亦不需他相逼。当她走上这条路后,她便不会再有回头的余地。   周文棠勾起唇角,语气缓和了些,只又含笑说道:“至于这樱桃,你若是想吃,便过来找我讨。六月之前,予取予求。”   徐三心上一松,巧声笑道:“那我现在就要。”   周文棠提了两粒樱桃,送至她的唇边。徐三张口将两粒全部咬住,用力嚼了起来,一边嚼着,一边上下打量着周文棠,想他今日故意来这么一出,吓了自己一回,以后若能得着报复的机会,定然不能将他放过。   作者有话要说:  十二点前,会不停有更新掉落……   出来混,欠的都要还 第125章 金殿试回新折桂(一)   金殿试回新折桂(一)   周文棠先骂她写的答案太过庸俗,无独见之明, 又吓唬她, 说她春风报罢, 科举落第, 之后才告诉她她得了第一,且还亲自喂她吃御赐的樱桃。他的这一套, 徐三想了想, 不就是打个巴掌, 再给两颗甜枣吗?   好在巴掌打的没那么狠,给的甜枣也足够甜,徐三便姑且谅解了他, 只等着以后得了机会,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打从周文棠这儿提前得知名次之后, 她喜色难掩, 在小轩中吃够了樱桃,这便匆匆回了自己那小院儿里头。   唐小郎原本正洗着衣裳, 听着脚步, 探头一望, 便见徐三脸上尽是笑容, 着实少见的很。他一见徐三笑, 也跟着笑了起来,赶忙凑上前去,一边给她沏茶, 一边细声细气地道:“娘子今儿这喜眉笑眼的,可是遇着了甚么好事?”   徐三一笑,一口饮尽茶水,随即自袖中掏出两粒樱桃,递到了唐玉藻手心里头,对着他含笑说道:“我提前得了准信儿,你家娘子争气得很,考了省试头名。你呢,就是兔儿随着月亮跑——跟着沾光,喏,这两颗樱桃,就是娘子特地给你讨的。”   樱桃乃是御赐之物,唐小郎虽曾耳闻,但却还不曾见过。他甚是小心地捧着那两颗樱桃,心间温热,很是动容,又听徐三提起这“兔儿随着月亮跑”之语,心上不由又是一动。   早年间他初来徐家院子,还曾生出过不少妄念,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就是这近水楼台,而徐三娘呢,就是那百川之月。   但是如今看来,便似三娘所言,他分明是只兔儿,月亮往哪儿走,他便跟着往哪儿去。她明明如月,映在澄潭之中,照在萤窗之上,却迟迟不会落到他的怀里,又或者——永永远远,都不会落坠。   唐小郎微微抿唇,再抬起头时,又是眯着一双狐狸眼儿,笑容满面,宛转说道:“这下可好了,奴先前在摊子上押了二两银子,如今不知要翻上几番呢。”   徐三随口笑道:“再过五日,你就等着好儿罢。依我之见,起码要翻上十番,你那私库,又能攒上不少银钱。”   早些年间,徐阿母曾和赵屠妇一同在寿春城中摆摊,而唐小郎呢,则在摊子上帮着做豆腐羹,一干就是一整个白日,再加上夜里几个时辰,辛苦的很。   徐荣桂是个抠门的,想着他是自家奴仆,自是不会另给他结算银钱。但那赵屠妇却是有情有义之辈,只要是她看摊儿,她便会抽出二成,塞给唐玉藻。唐小郎原还不肯收,还是赵屠妇找了徐三,让她转交,他才敢收下。   唐小郎见她提起自己那私库,不由抿唇笑道:“瞧娘子这话说的,奴攒再多银钱,还不都是归娘子?奴是娘子的奴,银钱自然也是娘子的银钱。”   徐三笑了笑,不复多言,只提笔挥毫,写起了寄往北方的家书来。说是家书,但因徐阿母识字不多,她每次都是写给崔钿,由她代为转告。   写着写着,她心上反而愈渐安定了下来。   徐三稍稍搁笔,一手支腮,望向菱花窗外。她稍一犹疑,随即掀摆起身,出了院子,朝着花圃小苑走去。   时值春末夏初,温风旎旎,丽天日和,碗莲要等到七八月份,才会结苞而放,但那一盆很不起眼的通泉草,结着半紫半白的小花儿,幽幽迎风,寂寂无语。   徐三走到那通泉草前,半蹲腰身,轻轻触了下那状若彩蛾的紫白小花,唇角勾起,露出了分外柔和的轻浅笑容来。   通泉草,下达九幽通黄泉。她一直坚信,只要她对着这花儿说话,黄泉地府之中,晁缃一定能听得到。   然而今日今时,她手抚花瓣,竟有些犹疑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所走的这条路,是否是晁四郎所乐于见到的。半晌过后,她轻轻启唇,只低低说了些日常琐事,不过是吃喝玩乐之类的闲话,至于省试殿试,却是只字未提。   当日夜深,她将书信递给常缨,托她送出,接着坐于案前,自怀中掏出一枚镖刀,借着融融烛火,细细磨抚。   虽说不过是露水姻缘,但却也曾动过真心。哪怕时过境迁,人事已非,夜深人静之时,亦是余思萦绕,未敢忘怀。   她一翻手,将镖刀复又收于袖中,接着抬起眼来,凝望着那盏中灯花,不由又思虑起来。   周文棠看不上罗昀,觉得其人迂腐不堪,又觉得她那套所谓兵法,不过是纸上谈兵,坐而论道,缺乏实战经验。但他并非完人,他对罗昀的看法,在徐三看来,到底是有些偏见的。   省试的兵法题目,大多都是罗昀给她出过的题目,这绝对不是巧合。再想起当初在寿春之时,她在罗昀的腕上发现了官家的乌木珠串,由此看来,二人在寿春是见过面的。   因此在考场时,徐三一看题目,心中便有了猜测——这题目,十有八/九,就是出于罗昀之手。多半就是官家巡幸寿春之时,她将出好的试题交到了官家手中。   若是果真如此,那么这题目的答案,自然也是罗昀定好的。而所谓考试,并不是如实答出心中所想,还是要猜测出题人的意图,迎合判题者的喜好。这就是为何徐三在考场之上,思前虑后,还是选择按照罗昀所教的思路,依次作答。   自打徐三入京之后,她虽手中揣着罗昀给她的书信,但她却迟迟不曾登得罗氏府上,将书信送至罗氏手中。先前在寿春之时,罗昀虽不曾明言,但也隐隐给她透过口风,这一封信,乃是举荐信,只要她将这信送到祥符罗氏的门上,她就将与罗氏成为同一派系。   徐挽澜想得清楚,这一封信,有其利用价值,但是现在还不急着送出。她要等,等到自己在殿试之中,蟾宫折桂,拔得头筹,等到她在官场之中,遇上了需要拉拢罗氏族人的时候,再登门入府,将信送出,也好多攀一层关系。   夜里徐三躺于榻上,辗转反侧之间,忍不住又深思起来。这一回,她想的是周文棠那兔罝之事。   兔罝,捕兔之笼,即是周文棠所掌管的地下情报机构。她虽有意依附于周内侍,借他之势,博得官家宠信,自此平步青云。如此一来,待到她与金元祯的五年之约到后,她也能有所倚仗,不至于沦为一颗棋子,随风飘摇,不能自主。   但是就目前来看,她与周文棠的身份是不对等的,而且,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二人都将维持这样的状态。周文棠自兔罝得来的消息,是选择性和她分享的,对于徐三来说,这不是她想要的局面。   如果可以,她希望能有自己的人手,好似兔罝那般,星罗棋布,四处安插,为她打探消息,处理事宜。但是周文棠整整耗费了十余年,方才布下这样的天罗地网,而她现如今不过是无名小卒,若想日后达成如此地步,还需苦心经营,孜孜不懈。   徐三仰面而卧,眼望着四下漆黑,深深吸了口气。   芝草无根,谋事在人。她坚信,只要她去做,她一定能够做成。终有一日,她会站在权力的顶点,扭转时代的狂潮。   五日过后,即是放榜之日。因着秦娇娥心绪不稳,不敢独自一个,等候消息,徐三便早先应了下来,拉上恰好无事的常缨,陪着秦娇娥,在驿馆前等人送信儿。   开封府这报喜的规矩,与寿春县内倒是有些不同。在寿春之时,都是县衙派人,挨门挨户,给新科举人依次报喜,但在这开封府中,由于考生人数众多,衙门管不过来,因而考生只有两种选择——要么自己挤进人堆,自黄榜之中,寻找自己的名姓,除此之外,便只能花钱雇人,抑或是买通试吏,替自己察看名次。   秦娇娥跟她家大姐儿,虽是同胞姊妹,走的却不甚亲近,连住数月之后,更是相看两厌。因而今日放榜,姊妹两个各雇了一个报子,姐姐待在楼上屋里头,小妹则等在驿馆堂中,足可见得二人之疏离。   这日里开封府内,热闹非凡,坊间百姓见着了面,都要聊上几句科举,互问对方,可曾押了状元局,若是押了,又是押了何人姓氏。   徐挽澜坐在堂中角落,轻抿茶水,耳听得堂中闲客,言来语往,说了不少热门人选蒋平钏的八卦旧事,越听越觉得有些兴味。她正吃着茶点,竖着耳朵,忽地听得秦娇娥尖叫一声,不由得吓了一跳,赶忙回头朝着秦小娘子看了过去。   她咽下点心,定睛一望,却原来是秦娇娥雇的那报子来了。那来报喜的妇人满头大汗,瞧这模样,喜眉笑眼,殷勤得很,徐三上下一扫,心里头已然有了数。   果不其然,那妇人一开口,便如徐三先前所说的那般,秦娇娥律法一门考的不错,出人远矣,走了“特奏名”的路子,算作是专科人才。   凭着“特奏名”中的律法一门进录之后,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即所谓三法司,还会有一轮三司会试,说白了,就是面试。   面试的通过率很高,基本上只要去了,便会被授以官职。虽说这官职的品阶往往不是很高,但无论如何,也算是从千军万马的科举考试中冒出了头,不枉十年寒窗,日夜苦读。   作者有话要说:  仍在努力中,今晚还有更新…… 第126章 金殿试回新折桂(二)   金殿试回新折桂(二)   眼见得秦娇娥欣喜若狂,徐三也不由露出了笑容来, 陪在她身边, 连声贺喜, 又与她开着玩笑, 说是“苟富贵,勿相忘”, 她日后若在三法司中青云直上, 可千万不能忘了今时今日, 她陪着她等候报信的恩情。   秦娇娥闻言,神色骤然认真起来,一把紧紧握住徐三的手, 凝声说道:“这是自然。三娘,虽说我觉得,你入了官场之后, 必将如蛟龙得水, 一鸣惊人,用不着我相帮相扶。但只要你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我定然会急尔所忧, 倾力相助。”   徐三一怔, 反手握住她的手儿, 含笑轻道:“瞧你说的, 好似我已经进了官场似的。我的报喜之人,可都还没露面呢。指不定风水轮流转,你考上了, 我却落了第。”   秦娇娥抿唇而笑,高声说道:“得了吧。你若考不上,那才真是有鬼了。”   她边笑着,边稍稍侧身,不动声色,朝着楼上瞥了两眼。徐三看在眼中,自是知道她的心思——秦氏姊妹二人,秦娇蕊向来压她一头,之前二人对题之时,秦家大姐儿也对她百般讥讽,非说她答的不对。现如今秦娇娥中了特奏名,却不知秦娇蕊又是怎样一般情形。   徐三眼睑低垂,不由轻轻勾唇。   既然她和秦娇娥答对了,这就说明,秦家大姐儿答的全然跑偏了。至少在律法一门,她定然是考的不怎么样。   徐三缓缓抬眼,瞥了一眼门口,瞧见有个高瘦妇人,耷拉着眉眼,正一边抹着汗,一边往堂中走来。这妇人来了驿馆,却并不寻伙计问话,可见既不是来吃茶的,亦不是来住店的,徐三心里有了计较,赶忙步上前去,将那妇人拦了下来。   她上下一扫,随即含笑问道:“阿姐今日来此,可是给人报喜送信儿的?”   那妇人扫她两眼,唔了一声,虽爱答不理,却也并未绕过徐三,急步上前。徐三心思通透,当即自袖中摸出一小块碎银,递到那妇人手心里去,口中则沉声问道:“你是要给何人报信?”   那妇人本就是被雇来的报子,自然是见钱眼开。她收了碎银,稍一掂量,随即眉开眼笑,低低说道:“我是给楼上那秦娘子送信儿的。秦娇蕊,娇滴滴的娇,花蕊的蕊,娘子该也识得才是。”   徐三勾唇,含笑轻声道:“你倒机灵。我问你,她考的如何?”   那妇人挤着眼,瘪着嘴,摇头道:“不好不好。没考中。这乌泱泱的几千书生,要想考到前二百来名,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徐三笑了笑,又摸了一块碎银,交到那妇人手中。那妇人收拢五指,包住银两,自然是喜笑颜开——照理来说,唯有考生皇榜题名,报喜之人才能得着赏钱。不曾想她今日倒是让财神点中,报忧不报喜,也能收获颇丰。   妇人喜色难掩,更是殷勤了几分,赶忙抬起眼来,等着徐三吩咐。徐三却淡淡笑道:“大热天的,阿姐走街过巷,实是辛苦。你这差事,不若就交由我替你做罢。”   妇人稍一犹疑,想那秦娇蕊未曾考中,以后也不会久居京中,便是要来与她计较,也不知她的住处。思及此处,她抿唇一笑,应了下来,这便转头出了驿馆。   徐三勾唇一哂,缓缓上了二楼,走到秦娇蕊房前,抬手叩了两下门。那秦家大姐儿乃是强横自负之人,压根儿不觉得自己会考不中,此时听得叩门之声,也不急着来开,等到徐三敲了许久,她才不紧不慢,前来开门。   门扇一开,秦娇蕊抬眼一扫,不由柳眉倒竖,眯起眼来,冷笑道:“怎么是你?”   徐挽澜淡淡一笑,先悄悄迈步,抵住门板,生怕她骤然关门,将自己拒之门外。她瞥了秦家大姐儿两眼,故意重重叹了口气,随即眉头紧蹙,愁声说道:“秦举人啊秦举人,春风报罢,省试落第,你可该如何是好。我都替你发愁。”   秦娇蕊听得此语,面色骤然大变。   秦举人这三个字,此时此刻,竟如针扎一般,刺得她心头发痛。   她瞪大双目,死死剜了徐三一眼,猛地抬手,往她肩头按去,欲要狠狠推她一把。哪知徐三稳若丘山,任那秦家大姐儿怎么推搡,她都是纹丝不动,站如青松。   秦娇蕊吃了鳖,心急火燎,也顾不上再与她纠缠,连读书人的斯文也全丢了去,只尖声骂道:“你个贱人!竖子!小贼!骚骨头!浪蹄子!少来这儿寻你姑奶奶的衅!你以为我会信你的讹言谎语?我考的如何,我心里有数,用不着你在这儿胡说八道。”   她言罢之后,抬手就要关门,哪知徐三已然将那门死死抵住,面上笑眯眯地道:“娘子如若不信,倒不若去城门口亲眼看看黄榜。你雇的那报子,已被我哄回去了,你若是一心苦等,只怕要等到猴年马月。”   秦娇蕊哪里肯照她说的做,冷笑一声,这便要将伙计唤来,好赶走徐三。徐挽澜见状,趁她使劲之时,猛地收脚,秦娇蕊未能及时收力,啪地一声关上门的同时,额头也直直撞到了那木门之上。   徐三隔着门扇,隐隐听见她吃痛暗骂,不由得笑出声来,只转过身去,施施然下到堂中。她掀摆坐定,不急不慢,心里头清楚得很——秦娇蕊现如今不过是强撑罢了,说是不信她的胡话,其实已然坐不住了。要不了多久,她就会亲自出门去看。   此时秦娇娥与常缨暂且上街,说是要买些吃食回来,徒留徐三一人,坐在驿馆堂中,慢悠悠地吃着茶点,等着秦家大姐儿下楼。   她眼睑低垂,摆弄着碗碟中的糖荔枝,忽而有些想吃周内侍藏在案下的红樱桃。哪知就在此时,一只手忽地出现,很是霸道地将她手中的糖荔枝夺了过去。   徐三一怔,顺着那分外结实的手臂往上一看,便见韩小犬坐在身侧,大口嚼着糖荔枝,眉头紧蹙,很是不满地嘟哝道:“这玩意儿腻得很,嚼着也粘牙,你怎么偏喜欢这个?”   徐三一笑,拈了个糖荔枝入口,含混说道:“你怎么来了?”   韩小犬冷哼一声,自怀中掏了一袋点心,看也不看徐三,径直塞到了她手里去。徐挽澜低下头来,扯开油纸一瞧,却见那袋子里包着的,正是她最喜欢的间道糖荔枝。   徐三笑了笑,挑眉说道:“哎哟,这可真是少见,你竟也有送我东西的时候。”   韩小犬目光闪烁,蹙眉说道:“今日我是你的报喜人。你中了头名,这就是我韩元琨的贺礼。”稍稍一顿,他又紧盯着徐三,沉声说道:“记好了,是给你的。不准给常缨吃,更不准给那小狐狸吃,就连中贵人,也不能让他吃了。”   徐三摇头失笑,韩小犬见她如此,却是有些气急,缠着她应了下来。二人正说着话儿,徐三抬眼一瞧,便见秦娇蕊阴沉着脸,提着裙据,步下楼来。她抿唇一笑,赶忙拍了韩小犬肩头一下,低声说道:“报喜人,还不赶紧同我报喜。”   韩小犬虽不明所以,却仍是依言照做,面上有些不大情愿,口中则高声说道:“捷报贵府徐氏挽澜,并列高中崇宁十一年开封省试第一名会元。”   他声音沉厚,中气十足,只要一张口,旁人便能听得清清楚楚。秦娇蕊听在耳中,难以置信,只死死瞪着徐挽澜,胸间起伏不定,半晌过后,急步出门,瞧这样子,还是不肯死心,只想到皇榜底下一探究竟。   徐挽澜凝视着秦娇蕊的背影,笑意渐收,眸色愈深。   秦娇蕊当初暗中布局,几番对她出手,更还连累晁缃惨死,她定然饶她不过。今日她是凭着才学,在省试中压她一头,待到日后,她入了官场,她要凭着权势,让她永远过不去省试,到死也是个区区举人,连她向来瞧不起的亲妹也比不过去。   徐三勾唇一笑,收回目光,只又与韩小犬随口说笑。二人如何拌嘴吵闹,暂且不提,却说转眼之间,槐花簌簌,轻黄缀粉,已是六月初时。   徐挽澜坐于竹林小轩之中,细细收整着书案上的佛经。这些佛经,均乃周文棠离宫之后,亲笔所书。徐三清楚,他花了这么多功夫,抄写这些佛家经籍,绝不是要陶情养性,待到六月六节时,多半就要派上用场。   她一袭杏色裙衫,鬓云斜坠,玉颈如雪,低头不语。周文棠坐于檐下,手拭长剑,缓缓抬眼,细细凝望着她的侧颜,视线在她身上来回游走,半晌过后,稍稍垂眸,沉沉说道:   “此处宅院,外人不知为我所有。兔罝诸人出入,走的也是其余偏道。洗象日过后,我重归宫苑,你可以继续住在此处。但是只要你被授以官职,这处院子,你就再不能白住,每个月都要给我银钱,不然我就将你扫地出门。”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更!!!   而且还有一个特大喜讯,如无意外,接下来的半个月,会日更六千 第127章 金殿试回新折桂(三)   金殿试回新折桂(三)   徐三闻听此言,心头一噎, 兀自腹诽道:只要她被授以官职, 就必须开始给他交房租, 他这副做派, 还真像是她爹一样。等到女儿能自食其力了,就开始要求她反哺, 她若是不给钱, 那就是不孝女儿, 非得被扫地出门不可。   她抿了抿唇,巧声笑道:“先前那状元局,但凡是押我的, 手头的钱都翻了十五番。周内侍既然押了五千两银子,那就得了七万五千两,减去本金, 那就是整整七万两。依我之见, 这该算作是我替你赚的。中贵人既要收我钱,倒不若直接从这个钱里扣。”   这所谓状元局, 有小状元局, 和大状元局之分。小状元局, 其实是会元局, 赌的是省试头名。待到大状元局, 可就不止是押会元的姓氏了,更还要赌三鼎甲的姓氏,若是名次不曾押准, 也将会是血本无归。   周文棠淡淡说道:“这是两回事,不能混为一谈。小状元局押过了,这笔钱还要拿来押状元局。你若是没考中状元,就又欠了我七万两白银。”   徐三嘴角一抽,干脆不再多言。   她埋头整理罢了佛经,静静凝望着那纸上墨迹,只觉得周文棠的笔底功夫,当真是游云惊龙,笔力劲挺。她看着看着,不由有些出神,缓缓伸手,轻轻抚着那墨迹,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来——   千百余年过后,一切已成陈迹。朋党之争,朝堂倾轧,无论谁胜谁负,不管甚么主义、甚么意识形态,都将化作史书之中的寥寥几语,再不会有人过多留意。但是周文棠这一手书法,或许可以流传千古,不废江河。   她怔然出神之际,周文棠已然提剑起身,缓缓立在她身后,低头凝望着她那雪白长颈,低低问道:“三娘在想甚么?”   徐挽澜猛地回过神来,仰头笑道:“我在想,中贵人当真舍得,将我扫地出门么?这半年多以来,你的花草,有我为你侍弄;你的书卷,有我替你整理;就连你的茶道,你的剑法,我都习得了两三分。你回了宫中之后,这院子总得有人给你打理罢?思来想去,还是我最合适。”   周文棠嗤笑一声,沉声说道:“胡闹。到时候你身居庙堂,哪有时间整饬庭院?”   他此言一出,徐三一怔,竟没来由地有些伤怀。   等到周文棠回宫之后,她便只能在御侧见到他了。她初入官场,怕是做不了天子近臣,如此一来,便是全然不能见着他了。   等等。她为何非要见他不可?   徐三摇头失笑,些许离愁别绪,也随之烟消云散。   周文棠紧盯着她,眸色微深,缓缓说道:“后日初三,即是殿试。二百余名考生,官家会依次传唤,至于会考甚么,都要看圣人的心思,我也无法料中。你只需记得,不可敬小慎微,柔茹寡断,亦不可抓尖要强,锋芒过盛。”   徐三笑了笑,眨了两下眼儿,巧声说道:“你放心罢,察言观色,投其所好,这可是我的绝活儿。”   周文棠眯起眼来,勾唇笑道:“哦?那怎么不曾见你投我所好?”   徐三很是夸张地皱眉说道:“怎么不曾投过?我对你披心相付,赤心相待,全心全意,就想着投靠于你,为你做牛做马做喽啰。中贵人说这样的话,可真是寒了小的我的心!”   言及此处,她作戏便作全套,竟低头抬手,很是做作地抹起了泪。周文棠表情淡淡的,但倒也算得上配合,自袖中抽出白绢,抬手欲要替她拭泪。   徐三瞥了那绢帕两眼,赶紧挡了开来,瞪眼道:“你用那白绢擦过剑的,别以为我没瞧见。”   周文棠勾起唇角,随即目光柔和,凝视着眼前少女,声线低沉,闲闲说道:“投我所好,很容易。只要你将三鼎甲收入囊中,就是投了我的所好。”   徐三咳了两下,只觉得他真是太像爹了,又管衣食住行,又要逼着她出成绩。幸而周文棠乃是刑余之人,不能人事,她和他平日相处,也不会往男女方面多想,因此才能走的这般亲近,开起玩笑来也是无所顾忌。   半年下来,他对她来说,如父如兄,如师如友。他是她亲手选择的政治伙伴,也是她藏在心中,暗暗比较的竞争对手。   周文棠十二岁从军,二十二年过后,虽是男儿之身,又是刑余之人,但却已经站在大宋王朝的权力中心。而她,也决心给自己二十二年的时间,二十二年过后,她四十二岁,她一定要比今日的周文棠,更加接近权力的巅峰。   六月初三,日还未升,天黑云深,斗杓南指。理政殿前,内侍林立,二百余名考生垂袖而立,鸦雀无声,只等着圣驾恭临。   徐挽澜位列其间,面色沉静,不见一丝慌张不安。而其余考生,大多年岁不小,约以四十多岁为主,似徐挽澜这般年轻的,实是罕见。   诸人等候了约半个时辰,接着便听得宫人高声通传,说是圣驾已至,殿试将开。一众考生,赶忙收敛容色,挺直腰身,徐三微抿着唇,立于行列之间,又等了半个时辰,总算听得宫人传唤自己的名姓。   她去年曾在宫中待过半个来月,为官家理政分忧之外,也结识了不少宫人。徐挽澜嘴甜,有眼色,会说奉承话儿,还会时不时帮着搭把手儿,更常常塞些碎银给这些宫婢,她虽待的时日不长,可却也和几个宫人搞好了关系。   今日引她入殿的这一位宫人,乃是周内侍称病离宫之后,接替他来官家身边伺候的。徐挽澜认得他,知他是周内侍一手提拔的,话虽不多,但却很有眼色。这小郎君名唤柴荆,年才十七,生的白净俊秀,很是符合时人审美。   徐挽澜低垂着头,跟于柴荆身后,入得金殿之中,待到官家唤她抬头,她方才定了定心神,抬起头来。   徐三抬眼匆匆一扫,便见官家一袭黄袍,端坐正中,而左右两边所坐之人,则都是她先前曾在宫中见过的,有左右丞相,六部官员,天子近臣,尽着官服,正襟危坐,道貌凛然。   崔金钗即是天子近臣中的一员,负责记录考生表现,最后起草圣旨,颁布名次。她坐在天子左侧席间,身着官服,面上没甚么表情,薄唇紧抿,眉头微蹙,低头不语。   若说这坐在殿中之人,有甚么让徐三意外的,还要数是那坐在角落处的一个小子。半年多不见,那混世魔王竟抽起了个儿,瞧着仿佛比从前高了不少。   眼下这山大王一袭玄衣,坐的笔直端正,神色虽仍是十分桀骜,但瞧着也像模像样的,已然算是长进了不少,倒让徐三暗道稀罕。她也有些想不通,殿试这般严肃场合,怎么让这小子给混进来了?   徐三勾了下唇角,随即收敛心神,开始回答诸位官员的提问。这些问题,都算不得难,徐三应对自如,含笑答罢,六部官员听在耳中,甚是满意,频频颔首。   六部问罢,便是左右丞相开问。这二人问的,难度着实高了不少。徐三心知这二人政见有异,便屡屡想出折中之法,深深贯彻中庸之道,回答之中既有亮点,又两不得罪。   答过之后,她不动声色,稍稍打量着崔博及蒋沅二人的神色。崔左相笑容温和,未曾多言,而蒋右相则不住翻阅着她省试时的试卷,时不时抬头瞥她两眼,瞧那模样,该是也多有留意。   徐三稍稍安心,只等着官家发问。官家稍稍一思,缓缓出言道:“你先前身在淮南,乃是珥笔之人,靠着替人辩讼为生,想来该也熟读律法才对。崇宁八年年初,朕新修了《宋刑统》,累累十二卷,拢共五百零二条,你可曾一一记全?”   徐三点头称是,官家不由扯唇,半垂着眼,随即沉声说道:“朕问你,卷二第十八条,原文为何?”   徐三张口便答道:“卷二第十八条:公罪,谓缘公事致罪,而无私曲者。私罪,谓不缘公事私自犯者,虽缘公事,意涉阿曲,亦同私罪。”   这话的意思是说,官员犯罪,分为公罪和私罪。所谓公罪,就是因为公事而获罪;而所谓私罪,顾名思义,就是为官之人,因为私事而获刑。依照本朝法律,公罪从轻,而私罪从重。   范仲淹曾经有言,“作官公罪不可无,私罪不可有”,意即为官之人,应不畏犯上,大胆直言,但是要务求清白,德行不可有亏。   官家此问,也不过是随口选了两个数字,未曾想徐三竟然真的答了出来。她稍稍侧头,看向刑部官员,那人稍稍汗颜,翻了第二卷一看,才出言称是。   官家微微颔首,接着话锋一转,直直盯着徐三,又沉沉说道:“你既为讼师,又熟知法理,那朕便问问你,这《宋刑统》中,可有甚么应修正之处?你为人辩讼数年,可曾发觉《宋刑统》中有量刑过重,抑或过轻之处?”   官家这一问,就是在问她,觉得当今律法是否恰当,有没有甚么需要改正的地方。徐三一听,很是无奈,暗自想道:这《宋刑统》乃是三年前新修的,至于修撰之人,说不定就坐在殿中呢。她若是真提出了甚么真知灼见,就算因此拔得头筹,只怕也要得罪不少官员。   她稍一垂眸,复又忆起周内侍的遵嘱——不可敬小慎微,亦不可锋芒过盛。   徐三思及此处,抬起头来,已然想好了如何作答。   官家其人,虽说喜怒不定,生性多疑,但她却向来以仁爱治世,施以仁政,喜欢把甚么“民贵君轻”、“以民为本”之类的话挂在嘴边。这倒不是她虚伪,而是她统治国家,安定民心的政治需要。   考试,考的就是迎合出题者的心意。徐三知道,只要自己说出“治平之世,罕用刑法”这八个字,一面拍了官家马屁,夸了这当今天下,已然是太平盛世,另一方面,主张轻刑、简刑,又能为官家的仁政添柴加薪。   如此一来,今日殿试,她定然是赢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六个小时,一万三千字,中间还干了会儿别的,我太厉害了哈哈哈 第128章 金殿试回新折桂(四)   金殿试回新折桂(四)   徐挽澜理好思路之后,这便拱拳抬手, 先说了那“治平之世, 罕有刑法”八个字, 定下主旨, 随即引经据典,丝分缕析, 洋洋洒洒, 不见丝毫停顿, 说的在座诸人皆忍不住抬起眼来,紧盯着她,完全被她所说言论吸引了去。   崔金钗默然低首, 薄唇紧抿,死死攥着手中的毫笔,直恨不得将那笔杆折断。她竭力控制心绪, 稍稍侧眸, 朝着屏风之后,悄悄瞥了过去。   雕镂木屏风之后, 那男人一袭暗紫色的绣服, 手捧茶盏, 坐于椅上, 长发垂腰, 当真是萧洒出尘,谪仙风度。   那人静静听着徐三之语,忽然之间, 似是有所察觉,稍稍抬眼,目光冷冽。崔金钗心上一紧,赶忙收回视线,手握毫笔,有些生疏地在纸上录写起来。   徐挽澜却是不知,先前周文棠说甚么不知殿试题目,其实是又骗了她一回。今日官家所出的几道试题,皆是出自周文棠之手。   那男人还说甚么要她多加小心,其实他此刻就在殿中,掩于屏风之后,将她这一言一语,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徐三娘全然被蒙在鼓中,对于周文棠这番行径,自是不知不晓。她口齿清晰,思绪云骞,虑周藻密,应答如流,官家虽早就晓得她的能耐,可今日一听,仍是觉得赞叹不已,直道周文棠果然有识人之能,这个徐挽澜,他当真不曾看错。   徐三答过之后,官家心中已经有了计较,稍稍评点数句,接着便随意开口,沉声说道:“诸卿可还有话要问?”   官家这话,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圣人天子都没话问了,又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在这时候开口,压过官家一头?   徐三收敛心神,只等着宫人引她退下,哪知便在此时,忽闻席间一角,有一略显嘶哑的男声说道:“我还有话要问。”   徐三一怔,稍稍抬头,定睛一看,却是山大王那小子坐于席间,双腿大开,下巴高扬,微微眯眼,傲然说道:“徐挽澜,我问你,上一回我与你比试,螳螂的那一关,你是怎么赢的?”   徐三微微抿唇,颇有些忍俊不禁。   一来,山大王已经进入了变声期,原本青涩的男孩声音,逐渐沦为了嘶哑刺耳的公鸭嗓,说起话来,嘎嘎嘎的,实在让徐挽澜觉得有些好笑。   二来么,这都小半年过去了,这孩子竟然还记得这茬,念念不忘,无法释怀,非要探个究竟不可。这殿试是何等要紧的场合,他却不管不顾,末了说出这般孩子气的话来。   徐三抬起眼来,稍稍一扫,便见席间官员,果然有那么几个,或是露出轻蔑笑意,或是皱眉垂眼,难掩嫌恶之色。   她将这几人的官品和模样一一记在心中,随即微一拱手,含笑说道:“徐某与三大王比试之时,正值秋日。诗曰,‘秋螳多怒臂,寂寞好全生’。秋天,恰是螳螂交尾之季。公母螳螂交尾过后,母螳螂往往会将公螳螂斩首杀死,食其躯干,进补一番。螳螂蜕皮之后,八节为公,六节为母,这也是为何我能辨出公母,侥幸胜过三大王。”   听着这般儿戏之语,在场的文武朝官,皆是稍有不耐,神色蔑然。官家虽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不由沉下脸来,略带不悦,横了那没眼色的小子几眼。   徐三稍稍一想,随即又提声说道:“徐某人会对螳螂知之甚多,也是因为官家曾经有言,‘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衣食看农桑’,务农之道,乃是国之根本。欲知农桑,就必须知晓如何耕种,如何灌溉,如何分辨虫之益害。螳螂以秋蝉、尺蠖等为食,乃是益虫,三大王对此好奇,想来也是心系国计民生。”   屏风之后,周文棠细细听着,兴味十足,忍不住勾起唇角,微微一哂。   而那殿上天子,听罢徐挽澜这一番言语,也不由扯唇一笑,暗道这徐巧嘴儿的名头,当真是名符其实。这小娘子东拐西绕,拍起马屁来,真是让人心得意满。   山大王坐于席间,听及此处,稍稍一怔,随即冷哼一声,不复多言。官家瞥他两眼,眸色微深,又稍稍夸了徐三两句,这便令官人引她下去,传唤另一考生上殿。   柴荆低头弓腰,手执拂尘,引着徐三缓缓出殿,却是不曾将她引到殿外,而是稍稍一绕,将她领到了一处偏殿里来,拂尘一扫,示意她入得其间。   徐三倒也不曾多想,大步迈了进去,只当这是考生听候成绩的地方。她方才说了许久,自是有些口干舌燥,眼见得桌案之上,已然备了一壶凉茶,还有一小匣吃食,也不客气,直接在案边掀摆坐下,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徐三着实口渴,不消片刻,便将那壶中茶水饮尽。她提着砂壶,倒了两回,正打算出门唤人,看能不能再要一壶茶来,可谁知她还未曾开口之时,眼前忽地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提着一方古紫砂茶壶,啪地一声,将茶水搁到了桌案上来。   徐三先是一惊,随即忍不住勾起唇来,暗道这在旁伺候的宫人,正是个有眼力劲儿的,不需言语,便能瞧出她的心思。   她抿唇而笑,一边提起砂壶,给自己斟茶,一边缓缓抬眼,看向身侧之人。哪知这随意一瞧,竟吓得徐三手上一抖,直将茶水倒上了自己前襟,染湿一片。   不为别的,只因眼前这男人,一袭紫绮绣服,足蹬金带皂靴,眉眼俊美,神色淡漠,正是她那便宜爹爹,周内侍周文棠。   徐三一边掏出绢帕,匆匆拭着胸前茶渍,一边在心里头犯起了嘀咕来,暗想着昨夜里去见他,他说自己明日不在宫中,如今想来,多半又是故意在骗她。   她稍稍蹙眉,瞥了周文棠两眼,轻声说道:“你不是该在竹林小轩么?怎么进宫来了?”她上下一扫,又补充道:“连官服都换上了。”   周文棠掀摆坐于她身侧,手提砂壶,为她满上茶盏,口中则沉沉说道:“听好了,我与罗昀不同。那老贼矫言伪行,暗中泄了省试题目给你,徇私舞弊,君子不齿。而我,便是知晓殿试题目,也绝不会给你透一丝风声。”   罗昀知道题目,却不告诉徐三她知道,且还偷偷摸摸,将试题传授于她。周文棠也知道题目,也不告诉徐三他知道,甚至还骗她说自己不知道,至于试题,更是只字不提,没成心误导都算是不错的了。两个人都挺鸡贼,皆不是省油的灯。   徐三一听,心思一转,已然猜得了七八分,知道自己在殿试上的表现,他多半已经知晓,瞧这模样,该也对她有几分满意。   她抿了口茶,一手支腮,凑近周文棠身侧,笑眯眯地道:“我今日殿上所言,可还能入中贵人的眼?”   周文棠扯了下唇,轻声应道:“尚可。”   徐三啧啧两声,故意说道:“中贵人的嘴,可不如早些时候甜了。那时候夸起我来,也是不吝赞美之词,现如今却全不是这么回事儿了。”   周文棠眯起眼来,嗤笑道:“是甘是咸,你又不曾尝过,怎能轻易断言?”   她说他嘴不甜了,他却堵了回去,说她又没尝过。徐三被他这么一噎,竟一时无话,张口欲言,却也不知该说些甚么,总不能说“那我现在就要尝尝”吧?   周文棠淡淡抬眼,见她那小脸儿愣是憋红了几分,不由勾起唇角,微微一哂。他眼睑低垂,沉声说道:   “打从今日起,我就要重回宫中了。你初入官场,身边需要有人侍奉。那个姓唐的小郎君,浣衣煮饭,或还能派上用场,但你为官之后,他于你而言,没有分毫用处。我在院子里给你留了两个人,一个是常缨,她武艺超群,能护你周全,另一个,唤作梅岭,虽其貌不扬,却有灵心慧性。这二人,你想留便留,不想留,赶走便是。”   言及此处,他静静凝望着徐挽澜,面上没甚么多余的表情,还似这事当真是她说了算,想要就要,不想要便不要。   可徐三心里却清楚得很,周文棠这是在试探她。   他就是要在她身边安插人手,连遮掩的表面功夫都懒得做,她若是推拒了去,只怕周文棠从此以后,再不会信她一分。   徐三抿唇一笑,巧声说道:“那可真要谢过中贵人了。却不知……这二人的月钱……又要怎么算?”   周文棠勾起唇角,淡淡说道:“自然要由你来算。怎么?我出人出力还不够?还要我给你出钱?”他稍稍一顿,眼含讥讽,缓缓笑道:“我可不是你的阿爹。”   徐三心头一噎,暗道果然如此。这男人虽是政客,却也是个十足的奸商,向来不做亏本的买卖,有了投入,就一定要谋取回报。   不过这也正常。天底下没有白拿的好处,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谁好,食人半斤,就得还人八两。   但是周文棠方才堵得她说不出话来,对于能言善道的徐巧嘴儿来说,这可不亚于奇耻大辱。二人说到最后,周文棠起身欲去,徐三却抿了口茶,垂眸而笑,故意轻声说道:   “诗中常有‘甘棠’二字,诗仙李白曾曰,‘爱此如甘棠,谁云敢攀折’。甘棠,甘棠,依小的所见,应该就是甜的罢?”   敢调戏她?那就要准备好了,被她占回去口头便宜。哪怕那人是张牙舞爪,啮不见齿,洪水猛兽般的周内侍,也绝不能由着他在嘴上功夫胜过自己。   周文棠行至门侧,闻听此言,身形一顿。男人勾起唇角,稍稍回身,紫袍上所绣的祥云仙鹤,于熹微日光间,银辉微现,凛凛生华。   徐三正兀自得意之时,便听得男人沉沉笑道:“三娘既然如此好奇,日后得了闲,该让三娘用心品品才是。是甘是咸,总要有个定论才好,三娘说是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更哈哈   谢谢lyjmido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9-07 12:23:14   谢谢营养液~   读者“看到BUG就想弃文”,灌溉营养液+12017-09-01 14:46:48   读者“”,灌溉营养液+12017-09-04 00:07:37   读者“”,灌溉营养液+12017-09-04 00:07:14   读者“看到BUG就想弃文”,灌溉营养液+12017-09-06 09:15:47   读者“安唐王”,灌溉营养液+12017-09-05 22:30:53   读者“看到BUG就想弃文”,灌溉营养液+12017-09-05 20:39:16   读者“依花”,灌溉营养液+602017-09-07 01:26:50   读者“读者同学”,灌溉营养液+102017-09-06 22:11:20   读者“看到BUG就想弃文”,灌溉营养液+52017-09-06 22:04:57   读者“”,灌溉营养液+12017-09-06 21:58:54   读者“鱿鱿鱿”,灌溉营养液+202017-09-07 16:26:46 第129章 稻花经雨已脱白(一)   稻花经雨已脱白(一)   周文棠离去之后,徐三一手支腮, 很是有几分不甘心, 开始搜肠刮肚, 想着日后该要如何在口头上占他便宜, 辩他个哑口无言。   她却是有所不知,周文棠待她, 还真是有几分好。   便说今日, 其余考生经了殿试, 都要重回队列,接连站上几个时辰,从天黑站到晌午, 方能等到宫人宣召,便连那右相之女,名满京华的蒋平钏都不曾例外。   然而徐三却是好命, 周文棠直接让柴荆给她找了间偏室, 她吃着茶点,等着宣召, 当真是好不自在。这便可以算作是周文棠给她的犒赏了, 她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而在金殿之中, 崔金钗所写的那录册呈上龙案之前, 也是周文棠着人将录册要了过去, 事先仔细看上一遍,勾勾画画,添添写写, 这才将这份录册递到了官家面前来。   他已然怀疑崔氏有害徐三之心,对其自然是时时提防,不曾有一刻放松,而崔金钗,早就是他心中的头号怀疑对象。   今日他要来那录册,看着看着,不由勾唇微哂,却原来崔金钗录写之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对于徐挽澜只记了寥寥几笔,对于其余考生,尤其是那蒋平钏,倒是不吝溢美之言,洋洋洒洒,记述甚详。   若非徐三今日的表现,确实令人印象深刻,说不定还真要着了她的道,致使官家翻阅录册之时,印象模糊,忆不起来徐三其人。   只是周文棠着实想不明白,崔金钗和徐三,又能有甚么深仇大恨?他思虑半晌,也是不得其解,只能盼着兔罝手下,能为他寻来蛛丝马迹。   至于蒋平钏今日的表现,周文棠去偏室见徐三之前,便已在屏风之后看过全程。蒋平钏确有才学,她敢以官门子女的身份,跑来参加寒门书生应试的科举,可见也是个有本事、有心气儿的。   只是她到底是大家闺范,故门子弟,便是她有意收敛,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骄傲,也是怎么都遮掩不住的。   世人喜欢聪明人,却也害怕聪明人,尤其害怕那些个毫不掩饰自己聪明的人。人总有那么一点儿被害心理,总是担心这些聪明人呢,碍着自己的路,亦或者是对自己有所不利,生怕这些他们某日出手,而愚钝如己,则会一时应付不过来,所以思来想去,还不如先行打压。   常言道是“出头椽儿先朽烂”,说的是露在屋外头的椽子,总是最先朽烂的那个。似这些混迹官场的官油子,更是深谙中庸之道,一瞧见蒋平钏这样的高门贵女,口中赞叹不绝,可心里头,却并不向着她。   单论才学,蒋平钏与徐挽澜各有所长。徐三擅长的是策论与律法,而蒋平钏,早就是闻名京都府的才女,对于诗文及史论,更是得心应手。两人相比,似是难分胜负。   但若说要点谁为状元,官家收了一众官员的题笺一看,发觉大多写的都是徐挽澜的名字,几乎呈一边倒的势头。   此等情状,早就在周文棠的意料之中。数月之前,当徐蒋二人同列会元之时,他就知道,最终的状元,一定会是徐三娘。   一来,徐挽澜出身底层,是正经的寒门之女,而科举考试,本就是为了给寒门庶族开辟一条入仕之路,鼓励民众一心向学,借此稳定朝廷统治。若是在这三年一回的科举之中,点了当今丞相的女儿为状元,岂不是要寒了那些绳枢之士、寒门书生的心?   二来,今年省试的主考官,乃是蒋右相蒋沅。她先前点了徐挽澜和蒋平钏同为会元,已然招惹了不少流言蜚语。蒋沅乃是保守之人,事事谨慎,今日殿试,便是官家欲要点蒋平钏为状元,她也定会进谏拦下。   三来,周文棠养了徐三半年多,早年间几番宫宴,也见过几次蒋平钏。他清楚得很,比起生于簪缨世家的蒋小娘子,徐挽澜要讨喜的多。   徐挽澜出身不高,昔日做的又是讼师,外圆而内方,伶牙俐齿,八面玲珑。二人在省试之时,或许会难分高下,但等到殿试,徐挽澜一定会更得诸人欢心。以后二人做了官,徐三凭着那股机灵劲儿,也绝不会比蒋平钏混的差。   蒋平钏可惜吗?不,不可惜。   在周内侍看来,她明明有捷径可走,却偏要赌一口气,来走这一条并不适合她的狭路,这绝非明智之选,倒更像是负气斗狠。她既然做了决定,那就必须要承担后果。   周文棠思及此处,微微勾唇,点墨挥毫,半弯腰身,开始于黄榜之上,题写众人名次。   他头一个写下的,就是这“状元寿州徐挽澜”几字,一撇一勾,矫若游龙,写的极为认真,着实难得。   这日里晌午过后,炎阳高照,宫门之外,人头攒动,如潮如涌,为的不是别的,就是挤着来看拆号张榜。   唐小郎挤在人堆里头,小心翼翼地抱着双臂,护着左右,生怕被哪个妇人占了便宜去。他身量不高,纤细娇柔,几乎是这人群之中,唯一一个面带薄纱的小郎君,放眼望去,倒是显眼的很。   只可惜他这细胳膊细腿儿的,实在没甚么气力,咬着牙,拼了命,往里头挤了两回,好不容易钻进空当里去,不一会儿便又被人推挤出来。唐小郎满身是汗,热的不行,连站都站不稳当,哪知恰在此时,身侧忽地伸过来一只大手,牢牢地勒住了他那纤细手臂。   唐玉藻一惊,小嘴儿立时瘪了下去,委屈巴巴,还当是被人揩了油水,待到抬起狐狸眼儿一瞧,这才算安下心来,却原来这搀他之人,勉强也算是他的熟人,正是那高大结实的韩小犬韩元琨。   这两人向来不大对付,唐玉藻得了空,便要在徐三面前说韩小犬的坏话,而韩元琨也不甘示弱,与徐三闲谈之时,也要时不时讥讽唐玉藻两句。然而今时今日,仇人相见,倒是不曾分外眼红,反而于无声之中,生出了古怪的默契来。   两人互瞥一眼,俱是冷哼一声,收回目光,可紧接着,却又默不作声,左右搀扶,合力往人堆深处挤了过去。   四下闹哄不止,有哭号的,亦有狂笑的,二人挤到榜下一看,唐小郎还踮着小脚,眯着眼儿,细细找寻之时,韩小犬却已经双眸微亮,勾起唇角,抬手拍了他肩头一把,高声笑道:“状元!是状元!那小骗子,倒是个争气的。”   “状元?”唐小郎反复低喃着这两个字,一时之间,竟有些许失神。   状元这二字,对于从前的他来说,实在太过遥远。他知道自家娘子聪明,也知道她能考好,但却万万不曾想到,她竟能考的这样好!   状元啊,三年才出这么一个,这可是要载入史册的!徐挽澜这三个字,可是要载入史册的!   娘子苦学两年,日夜不怠,终于得偿所望!   唐小郎激动至极,絮絮低语,又听路人说自家娘子,乃是开国以来,年纪最轻的状元,不觉之间,眼中竟是泪意模糊,泣不成声。   韩小犬看在眼中,仿佛很是不屑,嗤笑一声,低低嘟囔了两句不知甚么,可手上却仍是轻轻扯着唐小郎,拽着哭成泪人的他,小心往人群外挤去。   这二人是何等心思,徐三身处深宫,自然是不知不晓。此时此刻,她正坐于御花园内,碧筠亭中,远望花间,是周文棠与二三宫人,正在侍弄已经结苞的似荷莲,近观亭内,则是此次殿试的一甲三人,以及二甲的前三名,默然低首,等着官家驾临,赐酒训话。   一甲只有三人,即是所谓三鼎甲。徐挽澜被点为状元,蒋平钏则是榜眼,至于探花,资质平平,乃是官家出于时局所虑,点了一个出身漠北的妇人。这妇人生于幽云十六州,已经整整考了八回科举,官家点她,也有些怜悯之心。   二甲人数众多,今日有幸得赐御酒的,也只有二甲的前三名。这三人之中,有一个倒是徐三的故旧,正是先前在寿州州试,夺得解元的贾文燕。   徐三坐于亭中,远望着周文棠侍弄花草的侧颜,足足看了有小半个时辰,却依旧未曾等到官家露面。   她不动声色,移回视线,开始打量着身侧诸人。贾文燕,她连看都不想多看,目光一转,便稍稍凝在了蒋平钏的身上。   对于这个和自己势均力敌,甚至风头比自己更盛的对手,徐三心中一直好奇不已。   她不止一次的想过,这个名满京华的高门贵女,到底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是像秦娇蕊那般盛气凌人,睥睨一世,还是像崔钿那般,性情洒脱,举手投足,带着五陵豪气?又或者,会像她的母亲蒋右相一般,秉节持重,凛然自威?   徐三缓缓抬眼,直视向面前的蒋平钏。   作者有话要说:  友情提示:由于大纲一直在修正,所以正文以外,作者有意无意说过的剧透,全都不是特别算数哈哈哈哈   最新的修正结果是,把结局改的更圆满了一些,所以大家可以非常安心地往下看了 第130章 稻花经雨已脱白(二)   稻花经雨已脱白(二)   蒋平钏的模样,倒是与徐三所想, 颇有些不大一样。   那小娘子比徐三年长五六岁, 已然婚娶, 面如满月, 肤若玉雪,身材微丰, 乍一瞧起来, 倒是个温和持重的女子, 称得上是脸软心慈,菩萨低眉。   可尽管如此,她身上却有种淡淡的疏离感, 旁人见了,纵然知道她是个和善的人儿,却也觉得有些不好亲近。高门贵女, 大抵如是。   此时徐三抬眼打量着她, 她也有所察觉,轻捧茶盏, 稍稍抬眼, 对着徐三回以一笑。笑意之中, 甚是和善, 不见丝毫嫌隙。   徐三心上不由一松, 勾唇一笑,又见亭中诸人,都默然不语, 很是拘谨,便率先开口笑道:“姐姐们瞧,园子里那几株结了苞的牡丹,恰是前些日子,官家才下旨立下的‘国花’。此花名为似荷莲,乃是寿州晁氏所育,既有莲花之形,又有牡丹之实,待到过几日开了花儿,不知该要有多好看。”   官家确乃爱花之人,对于这似荷莲亦是奉若珍宝。只不过,官家前日下旨,立此花为“国花”,却不仅仅是出于个人偏好,其中更有政治考量的因素。   周文棠欲要重返宫苑,必须借助这两株国色天香的稀世名花。这两株牡丹的地位愈高,他回宫一事,便更显得顺理成章,无可驳斥。   那二甲头一名,也就是此次科举的第四名,名唤何采苓,三十余岁,福建路建宁府人,说的一口南方口音。这小娘子是个爱说爱笑的,先前已然有些憋得慌了,此时听得状元娘子开口,忙不迭地眯眼笑着,附和道:   “可不是么。我来了这开封府后,看甚么都是从前没瞧见过的。我长在建宁府,也算是富庶安逸的地方了,海上商客往来不绝的啊,可我却从没瞧见过这样的花儿。又像牡丹,又像莲花,也不知是费了多少心血才种出来的啊。”   徐三缓缓笑道:“是。是要费不少心血。”   那何采苓是个快言快语的,眼睛一转,紧接着又奉承道:“这个寿州啊,真是人杰地灵。咱状元娘子,还有我这个文燕妹妹,再算上那几株牡丹,都是寿州出来的,你说巧不巧。这叫甚么,这就是物华天宝,钟灵毓秀嘛对不对。”   徐三闻言,勾唇一笑,稍稍抬眼,瞥了那贾文燕两下,也未曾多说甚么。   何采苓絮絮叨叨,说个不休,听得久了,虽令人觉得有些耳朵生腻,但无论如何,亭中诸人,却也因此而放松下来,打开了话匣子,言来语往,含笑相谈。   徐三时不时插上两句,逗一逗趣儿,至于不说话的时候,则暗中观察起了这亭中几人。   榜眼蒋平钏,大多时候,只是在听,眼睑低垂,笑容温和,并不搭话儿,也不知她是确实沉默少言,还是说她心高气傲,懒得搭理这般庸常的闲话。   探花名唤胡微,正是那考了八回才考中的北方妇人,气质颇有几分发憨。她说话之时,口齿有些含混不清,但却又在努力插话,仿佛生怕被别人忽视了去。   不说话之时,这妇人时不时把着眼儿,悄悄瞥向徐挽澜和何采苓,瞧那模样,好似是在暗中学着二人如何说话。她倒是有心之人,这徐三和那姓何的,都是伶牙俐齿,能言善道之辈,她依样画葫芦,时日久了,总能学得几成。   二甲的前三名,便是何采苓,贾文燕,还有一个姿容甚美,举止风流的青衫女子,年约三十上下,生得白净纤秀,闺名唤作赵婕。   何采苓是个正经的话唠,一开了口,便是呶呶不休。徐挽澜猜她家世大约不错,毕竟这话多之人,都还算是比较自信,而唯有一个相对宽裕的家庭,以及一对宠爱子女的父母,才能养出这般自信之人。   只是老话说得好,言多必有数短之处。似何采苓这般的话唠,不适合当官,便是当官,也只能当个不管事、不掌权的闲官。   再说贾文燕,则是破落户出身,少女时期便寄人篱下,寒窗数载,只为出人头地。似她这般的人,为了钱权,甚么都干得出来。譬如此时,诸人相谈之时,她便时不时出言附和徐三,瞧那意思,仿佛是想对她屈膝求和,将过往种种,全都一笔勾销。   徐三勾唇一哂,心里头也明白,贾文燕是真心想当官,为了这仕途走得顺些,她是结缘不结仇,哪个都不想得罪,因而今日,才会对徐三时时附和。   至于那第六名的赵婕,模样长得俊俏,瞧着便很是风流,言谈之间,也能看出是才貌两全,见多识广。只是她眼神发飘,眼袋深重,媚而无威,徐三上下一扫,便知她乃是纵欲之人,没少流连床笫之间。   徐三将这几人看罢之后,心下无奈一笑,也算是明白自己为何能拔得头筹了——读书好的人,未必是做官的材料。适合做官的人,未必就能在科考之中名列前茅。似自己和蒋平钏这般的,综合才学与气质来看,已然算是两者得兼了。   其余几人,虽难成大器,但若是能改掉性格之中,那很不合适的部分,这官路,约莫也能走得更顺些。   徐三稍稍垂眸,眼见这已经候了近一个时辰,却仍然不曾瞧见官家的身影,已然暗暗反应了过来。   这碧筠亭中,六人同坐相谈,其实就像是现代的群面,又称作“无领导小组讨论”。在朝为官,不能冥然兀坐,一人承当,而应与许多人、许多部门,多方协调,共同协作。像这样的群面形式,最能看出一个人在团队中,适合承担什么样的角色。   她轻抿茶水,不动声色,微微侧身,朝着亭后一角望了过去。果不其然,她睃巡一番,便在宫人身后,窥得一角龙纹官靴。   徐三心下了然,知道今日赐酒过后,这亭中六人,会被封以甚么官职,官家心中都有了定论。   几人又闲聊了片刻,官家这才缓缓现身,说是有事耽搁,故而来迟。她唤得宫人近前,给六人各斟了一盏御酒,又说了些不咸不淡的场面话,用了不到两盏茶的工夫,便令几人退下,说是等到六月初六洗象日,天子出巡,杏林开宴,再让几人入宫,换上朝服,随天子一同巡城。   徐三垂手而立,默不作声,细细听过吩咐,这便转身退下,由宫人引着,脚踏石径,朝着御花园外缓缓行去。   只是即将出园之时,她自己也不知为何,竟不由自主,稍稍放慢步子,悄然回身,轻轻瞥了柳下花间一眼。   蕊香深处,艳苞初拆,那男人身着紫绣官袍,足蹬皂靴,眉眼俊美,静若谪仙,正专心莳花弄草,对于她的视线却是恍然未觉。   徐三望在眼中,唇角微勾,兀自想道:人比花娇四个字,用在周文棠的身上,倒也称得上是恰如其分。   她抿唇而笑,回过身来,赶忙连走几步,跟上宫人的步子。殊不知柳径花阴之中,周文棠搁下花锄,眯起眼来,凝望着她愈走愈远的背影,忍不住唇角微勾。   六名新科进士,出得花苑之后,便也毋需顾忌甚么规矩。何采苓见胡微爱听她说话,便与她并肩而行,夸夸其谈,滔滔不绝。赵婕走在最后,慢慢悠悠,已与其余人落下了段距离,瞧那步伐,好似踩在云端,着实有些虚浮。   徐三于宫廊之中,负手而行,正细细回味着那御酒的滋味,兀自寻思道:也不知是期望过高,导致心理有所落差,还是因为赐的酒太少,抿一口几乎就见了底,她方才品过之后,并不觉得这所谓宫中玉液,有韩小犬说的那么神乎其神。   她忍不住勾起唇角,接着想道:待到来日见了韩小犬,定要拿这事吹嘘一番,再揶揄他一回,逗逗闷子。说实在的,这宫中禁酒,真不如魏大娘府上的羊羔酒喝起来舒服。   徐三正胡思乱想之时,贾文燕却已然走到了她身后来。那小娘子细细扫量她两眼,便缓缓开口,轻声说道:“方才何采苓与我说话,说我曾在州试之时,压过状元娘子一头,借此来抬举我,说我不过是马失前蹄,百密一疏,其实也有独占鳌头,状元及第之能。”   贾文燕稍稍一顿,好似不过是随口一说,带着些许无奈,含笑轻道:“这何家阿姐呀,是个呶呶不休的话捞子。人都说言多必失,可不是么,我赶忙拦下了她,让她莫要失言。大魁天下,靠的是铁打的本事,可不是烧个香,拜个佛,就能乞到手的。”   想和一个人迅速拉近距离,最好的办法,就是和他拥有一个共同的敌人。“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大部分人都吃这套,但是很可惜,徐三可不是吃这套的人。   贾文燕想挑拨是非,踩着何采苓,来奉承徐挽澜,好借此和她冰释前嫌,同仇敌忾。可徐三却对此没甚么兴致,嗤笑一声,爱答不理,直接加快步子,走到了蒋平钏身边去。   贾文燕见她如此,心上一沉,也不再纠缠,只垂下眼来,稍稍放慢步子,又去找何采苓说话去了。   而徐挽澜呢,既然走到了蒋平钏身侧,也不好不开口说话。哪知她才想好了说辞,清了清嗓子,便见蒋平钏温温一笑,轻声说道:   “我月中折桂,诗成得袍,阿母欣慰之极,连说我这天生的柳条子,竟也稀里糊涂成了才,非要给我办一回孔府宴不可。明日初四,徐娘子若是得空,不妨来蒋氏府上,你我二人,同贺及第之喜。”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曾小草的地雷~【每当说这话的时候,我都脑补的是网络主播的口吻】   一会儿还有一更~   以后我尽量早更点儿~争取尽早战胜拖延症 第131章 稻花经雨已脱白(三)   稻花经雨已脱白(三)   所谓孔府宴,那可是有讲究的, 礼节周全, 菜品雅致, 在眼下这个宋朝, 乃是大户人家为了庆贺儿女及第之喜而开办的。   这蒋平钏说话,可真是细密周到。她不说请徐三赴宴, 而是说“你我二人, 一同贺喜”, 好似这孔府之宴,不止是为了她自己而办,也带上了徐三一份儿。   徐挽澜垂眸一听, 不由一笑,也不推托,很是爽快地应了下来。   她看得明白, 虽说蒋平钏被她压过一等, 未能占得鳌头,但是这蒋小娘子, 不愧是簪缨世家出来的京都贵女, 明月入怀, 宽仁大度, 不曾因此生出一分怨气, 反而还邀她一同赴宴贺喜。她的这番情,徐三不能不领。   待到徐三回了周文棠那院子之后,才一推门, 便见庭中已有二女等候。这两人之中,一个是熟脸,便是常缨,另一个则是周文棠所说的梅岭。   徐三见常缨腹鸣不止,晓得她等自己太久,等的饿了,赶忙令唐小郎摆菜上桌,几人一边用膳,一边叙话。   先前周文棠提及梅岭之时,用了其貌不扬四字,可徐三见了梅岭其人之后,细一打量,发觉她长得不过是寻常人罢了,远没有周内侍所说的那般丑陋,心里头忍不住犯起了嘀咕,暗道这周文棠眼光真高,似自己这般模样,落入他的眼中,指不定是甚么评价呢。   常缨会武,徐三是知道,至于这梅岭的本事,徐三细细一问,才知她医术精湛,有妙手回春之能。这两个小娘子,一个打人杀人,一个医人治人,是生是死,全都管住,徐三兀自好笑,感叹周文棠也算是费了些许心思。   这二人虽是贱籍,身契都握在周文棠手里头,但她们二人,从前都算是周文棠的下属,每日里研习技艺,不曾侍奉过人。徐三也不好让她们真的随身伺候,只与她们商量好了月钱,便让她们回了各自住处,同往日一般行事,不必顾忌身份。   徐三娘却是有所不知,周文棠这个贼臣奸宦,早就借着她赚了不少银钱了。   一来,常梅二人的身契都在周文棠手中,便好似唐玉藻之于徐家一样,都是周内侍的家仆,付过一次银钱,结清之后,便再不用给月钱。徐三给常缨及梅岭的月钱,最后都要进周文棠的荷包。   二来,在这甚为火热的大状元局中,赌徒非得押中三鼎甲都是谁,按着甚么名次排列,方才能得着银钱。而胡微能以黑马之姿,中得探花,还要多亏了周文棠在录册之上,为她多添的那几笔溢美之言。如此一来,周文棠押中三甲,八万两银子整整翻作了一百余万两,当真是赚得盆满钵满。   徐三娘是徐家发家致富的摇钱树,而她,也是周文棠一手养大的聚宝盆。   隔日里六月初四,徐三将要去蒋府赴宴之前,这位不甚起眼的梅岭,又给了徐三一个惊喜。却原来这个梅岭,曾在周文棠身边侍奉,对于这赴宴礼节、京中风尚,着实知之甚多。   徐三听她一说,也是开了眼界。却原来在这开封府吃个宴席,也有诸多讲究,譬如该穿甚么衣裳,衣裳该是甚么颜色,梳甚么样的发髻,带甚么样的礼,若非有梅岭提前备好,徐三觉得自己定要闹出不少的笑话。   收拾了一整个早上之后,徐三身着一袭鸭卵青的裙衫,挽了个干净利落的高髻,手里提的则是金壶墨汁,整个人清丽而又灵秀,唐小郎瞧在眼中,忍不住都看痴了几分,只觉得自家娘子正是双十年华,介乎于少女与女人之间,倒是别有一番韵味。   值得一提的是,徐三手里头提着的这贵重墨汁,乃是从周内侍的竹林小轩中“偷”出来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仓促赴宴,去的又是簪缨门第,手里头总要有个像样的登门礼,可是这一时之间,又无暇选购。梅岭思来想去,便悄悄跟她说,周文棠的小轩之中,存有不少甚是名贵的文房四宝,或可择一样差不多的带去。徐三一听,毫不犹豫,从善如流。   待到她带着梅岭,坐上马车之后,她靠着车壁,闲闲低头,看着自己这裙衫上的花草绣纹,越看越觉得有几分眼熟,转念一想,忽而忆起先前在宫中做的那几身衣裳,也都绣有这般纹样,花蕾尖形,花瓣平展,颜色各异,或红或白。   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稍稍抬眼,望向梅岭,故作随意,含笑说道:“你瞧我这衣裳上的绣样,倒是少见的很,也不知是拿甚么花儿摹画的,连我都识不出来。”   梅岭一听,微微一笑,也说不识得。徐三听着,却是不信,心中愈发起疑,只想着日后见了周文棠,定要揪着他问个究竟。   待到徐三到了右相府上之后,下车一看,便见大道之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她送过了礼,由仆侍引着,进府一瞧,便见这相府装潢,甚是雅致,虽说论起富贵程度,便连寿春县的魏大娘都比不上,但却更有大家风范,玉阶彤庭,高妙雅正。   再看府中贵客,则是女多男少,而一众郎君,皆在耳边或发上簪了朵花。这个规矩,梅岭是跟徐三说过的,京中男子赴宴之时,不必带面纱,但却非得簪花不可。   而这花的颜色,往往直接表明了郎君的婚嫁状态,白色即是已为人夫,粉色及红色则是云英未嫁,若是黄色,则说明此人虽然嫁过,但却因为种种原因,或是丧妻,或是被休,抑或和离之故,现如今仍然孑然一身。   虽说整个京都府中,都在讨论新科状元徐挽澜的大名,但是这传说中的徐三娘,到底长得怎样一番模样,贵人们也是不知不晓。因而徐三入得府中之后,接连逛了几间院子,听了好几回别人议论自己,却都不曾被人认出,倒也乐得轻松。   宴会作为一个交际场所,也是信息流通的主要渠道之一。徐三本就耳聪目明,眼下她负手而行,慢悠悠地晃了几圈,还真听来了不少消息。   其一,虽说今年的杏林宴上,不止新科进士将会被授以官职,还有自北方远道而来的一众武官,也会论功封赏,但是那些武将入京路上,好像遇着了甚么事儿,耽搁了行程,因而不能参加六月六当日的巡城游幸,只勉强赶得上夜里的杏林宫宴。   也就是说,六月六日,她要等到入夜之后,才有可能见到她许久未见的弟妹,郑七郑素鸣。   其二,徐三先前就从崔钿那儿听说过,近些年来,蒋家和岐国公走的极近,引来官家忌惮。官家虽有二女一子,但二女皆已夭折,现如今活在人世的,只一个狂妄不羁的山大王。   徐三看得出来,官家对于这个唯一的儿子,还是有所期冀的,怎奈何目前来看,这小子还是个彻底的熊孩子,成不了甚么气候。眼瞧着官家的岁数愈来愈大,这继承人的问题,便不得不摆到了台面上来。   朝中大臣,以蒋氏、罗氏等派系为主,皆认为只有女子才能为帝,因而一直想劝官家从宗族之中,挑个资质出众的女子,过继为女儿,立之为储君。而岐国公之女薛鸾,便成了这些人选之中,呼声最高的一个。   眼下这相府之中,大多都还是与蒋右相为伍的官员。当她们凑在一堆时,便不由聊起了山大王的恶行来,说他不学无术,飞扬跋扈,将他的诸多罪状数落了个遍,一个接一个的小故事,讲的甚是生动。   徐三在旁听着,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然而笑过之后,眉头却又蹙了起来。   她寻了个僻静角落,立于柳荫下,背倚假山石,兀自想道:在这个封建古代,君权神授,一切以帝王的意志为主,顺其者昌,逆其者亡。她若想实现她那遥不可及的政治抱负,若想在朝中长久立足,站到权力的顶峰,那么选择一个值得信赖的新君,可以说是重中之重。   她没有见过岐国公及薛鸾,故而还不能早早做出决断。虽说岐国公一系与蒋氏走得近,但也不能据此判定,他们完全支持蒋氏政见。   至于山大王,那孩子确实顽劣了些,但他也有三个好处——   其一,他是男人,或许在这个朝代,他比薛鸾,更有可能接受和认可她的政治理念。   其二,薛鸾年过二十,已经形成了基本稳定的价值体系,而山大王宋祁,才不过十四岁,若是她以后能寻着机会,教习于他,或许能通过潜移默化的方式,将他调/教为一个合格的君主。虽说那孩子实在难教,但她也并非没有法子。   其三,官家对于山大王,到底还有几分看重。当日殿试,坐在席间的可是山大王宋祁,至于薛鸾,完全瞧不见影儿。官家之举,难道还不能说明她属意之人吗?   徐三正出神想着,忽地感觉肩上有人轻轻一拍。她挑眉一怔,回头去看,却不曾瞧见人影。   徐三想了一想,背着手,蹙着眉,悄悄迈步,绕到假山石后,低头一瞧,便见有一个小郎君窝在假山石间,圆脸大眼,俊俏可爱,耳鬓处还簪了一朵嫩粉色的小花儿。   那少年瞧见她过来,很是羞涩,眯起眼来,抿唇一笑,更还露出了尖尖的小虎牙来。徐三定睛一瞧,眉眼也不由柔和了几分,只觉得这小少年好似是只小猫一般,温温软软的,做了恶作剧,却还这般害羞。   作者有话要说:  小少年之前出场过的~ 第132章 稻花经雨已脱白(四)   稻花经雨已脱白(四)   这个小少年,徐三对他有些印象。   去年她与山大王比试之时, 最后一轮, 山大王问她, 那些围在他身边的小儿郎里, 哪一个和他走的最近。而眼前这个长得似小猫一般的小少年,正是山大王宋祁的亲信之人。   徐三见他这般恶作剧, 拍了自己的肩, 却又偷偷藏起来, 知道他是记得自己的,便轻笑道:“小猫儿,你倒是调皮。躲得这样快, 也不怕磕碰着自己。”   那小郎君比山大王还要小上两岁,年才十二,个头儿刚过徐三的腰, 完全还是个奶声奶气的小男孩。   他见徐三发现自己, 已然羞红了脸,倚着假山, 微微低头, 细声说道:“徐家姐姐, 我听说你中了状元。真是要恭喜你了。”   徐三一笑, 瞥了两眼他鬓边粉花, 温声说道:“你是哪家的小儿郎?”   小少年抬起头来,露着尖尖的小虎牙,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 清声笑道:“我姓薛,叫薛菡,菡萏的菡。因我长得似猫儿,人都唤我小狸奴。徐姐姐,你也管我叫狸奴罢。”   菡萏,即是荷花的别称。狸奴,便是猫的别称。   莲花与猫,配在这少年身上,倒也算是恰如其分。   徐三对他微微一笑,只叮嘱他在园中玩闹之时,切记小心,莫要磕着碰着,伤着筋骨。狸奴低着头,把玩着手中娇粉色的小花儿,默然听着,倒是乖巧得很。   礼貌性地遵嘱过后,徐三不再多言,另寻了由头,便辞别而去。不为别的,实在是这孤男寡女,同处假山石后,实在有些不大妥当。虽说狸奴不过才十二岁,却也到了可以婚配的年纪,若是因此而沾惹是非,对于状元及第的徐三来说,实在是很划不来。   更何况,狸奴大名乃是薛菡,他姓薛,和岐国公那女儿薛鸾,多半是同属一宗。如此高门贵子,若是招惹上了,那就非娶不可。徐三可不想和薛氏有所牵扯,故而谎称有事,匆匆辞去。   别过狸奴之后,徐三缓步而行,还想着再转悠几圈,多听些名流八卦,哪知便在此时,她忽地听得身后有人高声笑道:“这叫甚么,这叫‘说曹操,曹操到’。状元娘子,不就在那儿站着呢么!”   徐三眉头一皱,听出来这说话之人,正是那快嘴快舌的何采苓。是了,蒋平钏乃是周密之人,既然请了她,不会不请旁人,何采苓来此宴上,倒也在情理之中。   何采苓此言一中,园中诸人都不由得回过头去,朝着徐三看了过来,或是眼含新奇,或是目露试探,一个个皆对她眼上眼下,扫个不停。就因何采苓这一句话,徐三娘立时从无名之辈,变成了这园子里的一众焦点。   徐三见此情形,心下一叹,故作才看见她,微微拱手,巧声笑道:“原来是采苓姐姐。我这初来乍到,好似掐了头的蝇子,刚出洞的耗子,东张西望,来回乱转,怎么也碰不着熟人。如今瞧见何姐姐,总算是安下心来了。”   何采苓闻言一笑,急步上前,一把扯住她胳膊,引着她往人堆里走去。徐三心下无奈,只得与一众宾客,言来语往,依次寒暄,忙个不休。   待到开宴之后,她坐于席间,眼瞧着一道道为所未闻的菜品上桌,却连筷子都顾不上抬,才偷偷摸摸,吃了两口,身侧便又有人过来,举着杯盏要给她敬酒。这一整日忙下来,着实是身累心亦累。   徐三本就是个酒量不济的,三瓯落肚,便东倒西歪,待到夜里头,梅岭挽着她回了院子,徐三已然强撑不住,腹中翻涌,足下虚浮,难受的很。   唐小郎苦等许久,见她回来,忙不迭地迎了上去。他带着怨气,瞥了梅岭两眼,急急扶着徐三躺到软榻之上,一边递来解酒茶,一边很是心疼地道:“做官又不是做买卖,娘子便是不吃酒,那些个闲人又敢多说甚么?”   徐三抿了口茶,倚在榻上,半耷拉着眼皮,无奈笑道:“做官怎么不是做买卖了,人活一辈子,就是在做买卖。攒着本钱,带着一身货,车尘马足,奔走钻营,等着时运,等着贵人,等着有朝一日能翻本,做人上人。娘子我也一样,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她稍稍一顿,扬手屏退梅岭,让她早早歇下,随即叹了口气,对着唐玉藻含笑说道:“娘子我虽说是状元了,但眼下还没有官职,没有人脉,人家请我去吃酒,我便不能换作吃茶,实在是没那个底气,没那个本钱。但你放心,等娘子我发达了,我说要吃茶,那就非得吃茶不可,他们到时候,都要看我的脸色。”   唐玉藻背对着她,收拾着桌案,口中笑着嗯了一声,可那眼圈,却已然微微泛红。   徐三倚坐榻上,饮了那解酒茶后,渐渐地也没那么难受了。她眼睑低垂,稍一寻思,又抬起头来,凝视着唐玉藻忙碌的背影,兀自思索起来。   早些年的时候,她还不大信得过唐玉藻,嫌他娇娇滴滴,为人浮气,小心思太多。但是这几年下来,二人同处檐下,日夜相处,从寿春到燕北,又从燕北到京都,她变了,唐小郎也变了。   唐玉藻渐渐地,也没那么爱承欢献媚了,比起从前,踏实了不少,虽偶尔对上她时,仍会使些小性子,但那也算是他的可爱之处。而最为可贵的是,唐小郎不是愚钝之人,她教他下棋,他学的极快,他为她收拾书稿,竟也偷偷摸摸,识了些字,甚至是阿拉伯数字。   日后她若是被授以官职,若是能青云直上,那么终有一日,她会有自己的府邸。即便她不愿意,嫌麻烦,她也会有更多仆侍,管车马的,管园艺的,管衣食住行的,不一而足。仆侍多了,那么她所需要的,就是一个管家。   近些日子,趁着她还没忙起来,她就要开始考验和测试唐玉藻了。她要看看他,到底能不能当得起管家的重任。   思及此处,徐三轻勾手指,唤了唐小郎近身,含笑说道:“常缨和梅岭,都是中贵人的人。你纵是瞧人家不顺眼,也得给人家好脸,不然中贵人怪罪下来,娘子未必保得了你。”   唐玉藻伏于榻侧,眼睑低垂,轻声说道:“瞧娘子这话说的,奴还是有些眼力劲儿的。虽说奴与她们,都是贱籍出身,但人家是女儿身,本就比奴高上一等,奴可不敢逾矩。”   徐三凝视着他,嗤笑一声,伸手弹了他脑门一下,随即嗔他道:“你这小子,少在这儿卖弄可怜了,我还不清楚你那套把戏。瘪着小嘴儿,扮可怜相,好骗我来哄你。”   唐玉藻眨巴了两下眼儿,自己也忍不住抿唇笑了。   他娇哼一声,抿唇说道:“娘子这心,可是越来越硬了。”   徐三无奈瞥他一眼,随即又唤他拿纸笔过来。唐玉藻不明就里,赶忙依言而行,徐三将宣纸铺于榻上,接着手执炭笔,在纸上写起了字母来。唐玉藻细细瞧着那些鬼画符似的文字,心上一紧,倏然抬首,看向徐三。   徐三想的清楚,唐玉藻先前能对阿拉伯数字无师自通,学下棋也学的极快,可见他确有几分数学天赋,逻辑思维还算不错。而若要管家,非得记账不可,这活计交给他,倒也还算合适。   只可惜唐玉藻乃是贱籍,不得识字,徐三思来想去,便决定教他拼音。拼音又不算是大宋文字,纵是被别人发现,告到公堂之上,徐三也不怕,凭着嘴皮子功夫,东绕西绕,定能保下自己来。   唐玉藻伏于榻侧,定定然地盯着徐三。他不笨,他知道自家娘子写在纸上的,必然是某种文字,或许是她从书里看来,又或者,是她为了他独创的。   唐小郎心上一暖,微微咬唇,赶忙低下头去,跟着徐三所指,用心学了起来。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转眼之间,便是六月六节。这日里天还未亮,徐三便入得宫苑,等着宫人安排,稍后与天子一同巡城游街。只是官家骑的是蒲甘国,也就是缅甸国进贡的大象,而徐三及蒋平钏等人,只能骑着高头大马,跟随于官家身后。   天昏地黑,宫阙萧森,徐三立在柳下,发觉自己来的实在太早,似蒋平钏、何采苓等人都还未来,陪着她一起等的,唯有胡微和贾文燕。徐三不爱搭理那贾小娘子,幸而有胡微凑了上来,与她低声闲谈,倒也免了寂寞。   胡微虽说口齿不清,有些大舌头,模样发憨,但徐三与她见了几次,知道她是个老实人,本性还算纯良,能考上探花,也绝对不是愚钝之辈。   二人说着说着,胡微竟提起了一桩八卦来,压低声音,凑到徐三耳侧,悄悄说道:“徐娘子,那日在右相府上,你不胜酒力,走得太早。你可不知,你前脚刚走,相府里生了事。”   听她说话,稍一走神,便会听不大清楚。徐三负手而立,提耳细听,蹙眉应道:“出了甚么事?”   胡微操着带北方口音的官话,皱眉说道:“还不是那个赵婕,见色起意,又想着攀高枝儿,就霸王硬上弓,玩了个小郎君的身子。她这人,实在下流,身上竟然带着那旱苗喜雨膏,我可瞧不惯。”   所谓旱苗喜雨膏,就是在这宋朝,应时所需,出现的一种□□物,只对男子有效,且见效极快,百用百灵。只是这等虎狼之药,对于男子伤害极大,轻则使其折寿,重则使其猝亡,绝不是甚么好物。   胡微说这赵婕想攀高枝儿,也不是没有原因。要知道在这个女尊男卑的宋朝,男子若是失了贞节,甭管愿不愿意,都要嫁给那夺其贞节之人。赵婕若是欺辱了个官宦子弟,那她便能娶其为夫,可不就是攀上高枝儿了么。 第133章 宦途自此心长别(一)   宦途自此心长别(一)   徐三听在心中,对那赵婕已然是十分厌恶。不因别的, 早年间她在寿春之时, 只输过一场官司, 即是赵屠妇那案子。而赵氏之案, 便是因这旱苗喜雨膏而起,一场□□, 牵扯出几条人命, 还让她输了秦娇蕊一头, 并为此颓唐许久。   徐三听罢胡微所言,隐隐动怒,沉声说道:“这个赵婕, 空有几分才学,却是个愚不可及的蠢妇。她算甚么,不过是一寒门士子, 竟也敢打世家子的主意。她便是如愿攀了高枝, 人家也未必会拿正眼瞧她。”   胡微闻言,赶忙附和道:“可不是么, 我听说她招惹的, 可是薛家的小儿郎, 才不过十一二岁, 就是个半大孩子, 她竟也下得了这狠手,实在让人瞧不上眼。”   薛家的小儿郎,不过才十一二岁, 徐三一听这两点,心上咯噔一下,骤然抬起头来,直直盯着胡微。   她向来眉眼带笑,胡微还不曾见她露出过这般神情,也不由吓了一怔,只听得徐三沉声问道:“你说的那薛小郎,莫不是唤作狸奴?”   胡微连连摇头,低声道:“我没听准,也不敢听准。薛氏乃是世家大族,闹出这样的丑事,谁敢连名带姓的传。”   徐三听了这事之后,心上难免有些烦躁起来,直恨不得毛遂自荐,去那薛氏府邸,给人家当讼师,将那色胚告得悔不当初。   胡微被宫人唤去之后,徐三独自一人,立于柳下,来回踱步,面上虽还算冷静,可心里头却是思绪万千。数年之前,赵屠妇那悲痛欲绝的模样,还有秦娇蕊当时那得意的嘴脸,在她面前不住回闪,实在让她心有不甘。   哪知便是此时,徐三低着头,再一转身,猛地撞上了一个硬邦邦的胸膛。徐三呼痛一声,揉着额头,抬起眼一看,便见面前之人,身躯凛凛,着紫绣官服,神色淡漠,面貌俊美,如孤松玉山,萧萧肃肃,正是两日未见的周内侍周文棠。   徐三一怔,随即左顾右盼,开始找寻官家的影子,哪知看了半晌,只见四下宫人,来回行走,各司其职,却未曾瞧见官家那明黄色的身影。   她满腹狐疑,复又抬起头来,对着周文棠含笑说道:“中贵人来此,该不会是特地来和我说话罢?实在让小的我受宠若惊。”   周文棠瞥她两眼,目含讥讽,沉声冷笑道:“小东西,胆子倒是大,竟敢偷了爹爹的墨,去给人家送人情。我来找你,是要跟你算账。”   徐三却是不怕,揉着额头,仰头笑道:“梅岭是你的人,她敢给我出这主意,分明是中贵人暗中指使。你我若是对簿公堂,你的罪名,就是有心讹诈,我可不会咬你的钩儿。”   周文棠闻言,瞥她两眼,忽地沉沉问道:“你心里有事?”   徐三心上一顿,暗想他果然是眼若秋鹰,洞若观火,在他面前,自己藏得再好,也要露了马脚。   既然周文棠瞧出来了,她稍稍一想,干脆直言道:“二甲第三,名为赵婕。我听说她在右相府上,糟蹋了一个姓薛的小郎君,却不知这个薛小郎,可是那个小狸奴?”   周文棠默不作声,半晌过后,才缓缓说道:“你对这个小狸奴,倒是上心得很。”   徐三闻言,眯眼而笑,花言巧语道:“我在京中,叫得上名,对得上脸的,也就那么几个。要说上心,我还是对中贵人最上心。人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两日未见周内侍,那就是隔了六秋,实在是牵挂不已。”   她稍稍一顿,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今儿个进了宫,听人提起此事,我一听姓薛,又是十一二岁,就忍不住想,可是我识得的那个小狸奴。那孩子奶声奶气的,我那日还在相府瞧见过他,他若真遭了这事,我这心里,自然也好过不了。”   她一个劲儿地强调“孩子”、“奶声奶气”等字眼,也是想打消这男人的疑心——那不过是个孩子罢了,她便是再急色,也不好觊觎人家不是?   周文棠静静听着,待她说罢,沉声回道:“你想多了,不是薛菡。”   徐三一听,心上骤然一松。周文棠看在眼中,眸色稍深,默然半晌,忽地开口,沉沉说道:“你已经年过二十,又是新科状元,家世清白,待你为官之后,定会有不少人家,纳彩问名,登门提亲。你若是瞧上了那小狸奴,不妨直言于我,我也好替你说合。”   好啊,这是又拿话来试探她了。徐三心下无奈,忍不住想,和这男人相处,倒真好似如履薄冰,指不定哪句话说得岔了,他就会将她踢出革/命阵营,翻脸不认人。   徐三思及此处,抿唇笑道:“我的生辰是在年底,离那会儿还有小半年呢,怎么就是‘年过二十’了?狸奴不过是个孩子,比我亲弟弟都小,你啊,实在是淫者见淫。”   淫者见淫。周文棠心中暗暗念着这四个字,忍不住眯起眼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轻声说道:“好阿囡,爹爹的心思,倒让你瞧出来了。”   徐三一听,当下愣是没反应过来,待到她被宫人唤去上马之时,她手握缰绳,遥遥望着那暗紫色的身影,猛然之间,方才品过味来——这个家伙,竟然自认淫者,真是好不要脸。   他也不想想,他现如今已是浮萍“无根”,哪里还有犯淫的本事。   徐三微抿着唇,摇头失笑,忍不住又朝着柳下望去,哪知再一抬眼,周文棠已然没了身影。徐三骑在马上,不动声色,四下观望,却是再不曾瞧见过他,待到官家驾临,车马出行,徐三细细瞧着四周,也没在队伍中瞧见周内侍的影子。   虽说没瞧见周内侍,但是徐三却意外发觉,薛鸾竟骑着高头大马,列于行伍之中。至于山大王,反倒不曾露面。   前两日在右相府中,孔府宴上,徐三见过薛鸾。那小娘子肤白貌美,且美的端庄大气,高挑丰腴。二人只打了个照面,不曾深交,她也不知薛鸾是甚么脾性,但光看她那模样,就能理解为何朝中文武,大多对她如此支持。   一个是明艳美人,举止之间,带着五陵豪气,颇懂待人接物之道;另一个则是肆意妄为的小土匪,不成体统的熊孩子,戾气十足的混世魔王。但凡明眼人,都知道该站哪边。   徐三思及此处,心下一叹,暗道自己手里头握着的,除了周文棠这张大王之外,剩下的全是烂牌。   幸而照目前来看,官家虽说一会儿捧这个,一会儿宠那个,深深贯彻平衡之道,但是在徐三看来,“隔重肚皮隔重山”,圣心所归,仍是宋祁。暂时的平衡之道,其实是对山大王的另一种保护。   徐三正出着神,忽地听得人群之中,有人高声唤着状元娘子。那声音很是耳熟,徐三听着,抬眼一看,便见唐玉藻立在人堆之中,眼圈泛红,身边站着的则是常缨、梅岭二仆。而在常缨身侧,还立着一个红裙少女,正是秦娇娥。   秦娇娥与常缨,相处的倒是不错。秦娇娥远比徐三更爱玩爱逛,自然和坐不住的常缨很合得来。昨日徐三便从常缨那儿得了信儿,知道秦娇娥已经过了三司会试,进了大理寺右寺。   和历史上的宋朝一样,大理寺分为左右寺,左寺负责复审地方案件,右寺则审理京官刑狱。秦娇娥进了右寺,虽说只是个小小的员役,不过从七品,但那也是正经的京官,首都的公务员,说出去也是长脸的,徐三也真心为她高兴。   至于她姐姐秦娇蕊,落第之后,因京中花用太高,无力支撑,只得黯然回了寿春老家,等着三年之后,再来京中,参加省试。   徐三冲着一众熟人,勾唇一笑,心上亦是暖融融的。她收回视线,微微抬头,看向那队伍最前端,骑坐于宝象之上的当朝天子,忍不住胡思乱想道:这大象可不好骑,骑起来晃晃悠悠的,若是换成她,连晃几个时辰,约莫是要晕到呕吐。官家竟然能不改面色,实在是让她钦服不已。   她再看向别处,只见六街车响,仿似雷奔,鼓乐弦歌,幡伞高举,而大道两侧,观者如潮,人声鼎沸,与这般繁华景象比起来,寿春县的集市简直不值一提。   徐三骑于马上,正兀自感慨之际,哪知就在此时,人群之中,忽地冲出几条巨犬,身高三尺,瞬啷哧哧,狂吠不止,朝着车马人象奔袭过来。 第134章 宦途自此心长别(二)   宦途自此心长别(二)   徐三一见那几条巨犬奔袭过来,睁大双眼, 勒住缰绳, 心中一紧。   就好似先前在寿春之时, 那驾车之马, 听见街边小儿学的虎啸之声,便惊乱失措, 拔足狂奔, 大象也是动物, 当它听见未知的声响时,也会作出惊惶奔逃之举。   徐三记得清清楚楚,前生的时候, 她看过类似的科普文章。大象虽为庞然大物,却对犬吠、蜂鸣、猪叫等声音尤为惧怕,一旦听着, 便会受到惊吓, 好似寿春那匹受惊的马一样,四处乱逃, 轻则将背上之人甩落象背, 重则横冲直撞, 将人踩踏身亡。   徐三收敛心神, 便见不过眨眼的工夫, 那几只大狗,已然闯入队伍之间,惹得一众百姓, 慌忙躲避,诸名守卫,则手持剑戟,一涌而上,口中呼喝,急急忙忙地去围堵那几只巨犬。   总共三条大狗,虽有两只及时被守卫禁军拦下,被沉重铁锁压着,挣脱不得,可却还有一只身形稍小些的,飞也似地窜了出去,徐三咬紧牙关,眯眼一看,便见那狗已然离官家所骑的宝象愈来愈近。   徐三见状,遽然挥鞭一抽,纵马疾奔,不多时便闯到了宝象后方。其余禁军见她突然驾马奔出,还当她是要对官家做些甚么,忙不迭地追了上去,神色张皇,满头流汗。   徐三匆匆回头一瞥,眼见那狗愈来愈近,犬吠之声也越来越响。她心上一急,也顾不得许多,再一挥鞭,赶到官家一侧,高声说道:“官家抓紧了!”   那座上天子,见她忽然出现,眉头一皱,心中疑惑,却仍是下意识抓紧两侧围杆,哪知便是此时,她身下剧烈一颠,那原本分外温和的大象,竟忽地胡乱冲撞起来,若非先前有徐三提醒,只怕她就要被这发狂的大象径直甩了下去!   官家眉头紧蹙,面上倒还算镇定。她回头一看,眼见得徐三所骑的马,恰与她座下的象并驾齐驱,而徐三此时,身子死命向她这边靠来,手臂也直直朝她伸着,马背之上,也已给她空出了个位置来。   这妇人当年能于乱局之中,鸿鶱凤立,登基为帝,自然不是一般人物,哪怕遇上如此危绝之境,她也能沉下心来,缓缓起身,瞅准时机,腾身而跃,径直跨坐到了徐三身前。   而就在官家坐上马身之时,徐三何等机灵,当即翻身下马。而待她堪堪立稳之后,她也不急着躲起来,而是快步走到一护卫身后,一把将其手中的长棍夺过,随即毫无畏惧,行步如风,追到那巨犬身后,一边回忆着蒲察当年所教棍法,一边扬起长棍,重重打下。   徐三想得明白,她后头的守卫,马上就会追上来。人多势众,定然会将这最后一条巨犬治住。   她要做的,就是再抢一桩头功。   今天乃是六月六节,是个大日子。四周围的都是平头百姓,他们特地赶来看这热闹,定然会将眼前所见,一传十,十传百,奔走相告,以极其夸张的渲染方式散播出去。   驱马救驾,只能凸显她的“智”。夺棍打狗,更能凸显她的“勇”。   她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忠臣,更不会做了好事不留名,老老实实不争功。她非但要争功,更还要求名!   徐三咬紧牙关,使出全力,一棍打在那巨犬的后颈之处。那狗挨了打,吃痛不已,也顾不上追逐大象和马屁,当即调转脑袋,龇牙怒目,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对着徐三发出了愤怒的吠声。   一众百姓瞧在眼中,果如徐三所料,对这位智勇双全,文武兼修的状元娘子,可谓是刮目相看,惊异不已。徐三手执长棍,腾转挪移,与那巨犬斗了两回,吸引够了众人的眼球,总算等到了守卫赶来,齐力将这最后一只大狗收服。   有那禁军中的妇人,很是有眼力见儿,当即牵了自己的马过来,伺候着徐三引缰上马。   徐三瞥她两眼,记下了她的模样,随即夹紧马身,加鞭赶上。官家此时手握缰绳,缓缓行马,面上不见一丝慌乱,见她过来,只沉沉说道:“不错。你这丫头,眼明手捷,护驾有功,今夜杏林宴上,朕会许你一个好差事。”   徐三闻言,不敢表露一丝兴奋,只面带忧色,语带关切,连连询问官家可有不适之处,接着又自行请罪,说是一时情急,忘了规矩,还没来得及说清,便做出了这唐突之举。   官家扫她两眼,见她未曾居功自恃,似是有些满意,勾了勾唇,不复多言,只又唤来其余近臣,依次吩咐下去。   不过片刻之后,仪仗队伍便又重整出发,鼓乐弦歌,幡伞高举,与之前全然无异,若非官家的坐骑从宝象变成了白马,徐三几乎都要以为方才乱象,不过是自己的一场幻觉,不由暗叹这古代皇室,危机公关实在是有一手。   她坐于马上,面色如常,心中却忍不住深思起来。   这几条巨犬,绝不会是凭空出现的。那么,是谁养了这三条狗,又是谁,挑了这六月六的大日子,成心将狗放了出来呢?那人又有甚么目的?难道真是要夺天子的性命?   徐三思来想去,心中已然有了几个猜想,却因并无凭证,也不敢妄下定论。她坐于马上,随着仪队,又走了约一个多时辰,眼瞧着火伞高张,已近晌午时分,腹内忍不住咕咕叫了起来,实在是饥肠辘辘,饿得不行。   幸而便是此时,有守卫过来传话,说是已经走到了相国寺前,今日晌午,众人便要在此用斋。徐三一听说今儿要吃素斋菜,半点儿荤腥都没有,原本还有几分失望,哪知待她进了相国寺内,坐到案边,低头一看,竟不由生出几分惊艳之情。   这相国寺所做的斋菜,当真是精巧得很。为了照顾这些食肉之人的胃口,这寺内的厨子可真是费了不少心思,以素仿荤,愣是用再寻常不过的豆腐、蔬菜等物,做出了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假“荤菜”来。诸如鹦鹉衔珠、青磬红鱼等菜,便是来自现代的徐三娘,都不曾见过尝过。   飞花檐卜旃檀香,青烟翠雾之中,闲云静潭之侧,徐三与其余新科进士,围坐一桌,饮着茶,夹着菜,喝着粥,有那么短暂的一瞬,竟生出几分难得的快活。   只是今日徐三救驾过后,除了蒋平钏外,其余几人待她的态度,却是颇有几分不一样了。   胡微好似对她多了几分敬畏,说起话来,竟又添了个新毛病——结结巴巴,斟词酌句,仿佛怎么说都不对。   何采苓待她更是殷勤,连连举筷给她夹菜,嘴里头更是对她夸个没完。至于贾文燕,虽表现得没那么明显,但却时不时便来为她添茶,仿佛生怕她渴着似的。还剩一个赵婕,今日却是不曾随驾出巡,徐三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出是甚么缘由。   那妇人愚不可及,是个十足的色胚、蠢货。她下这一回药,又得罪了薛氏,又打了蒋右相的脸。无论哪边,都绝不会让她好过。这名门望族的高枝儿,哪里是那么好攀的。   菜品虽好,环境虽妙,但是这同桌之人,实在是让徐三觉得有些扫兴。她听一旁宫人说,用过膳后,还能再歇上两刻,也就是半小时的工夫。徐三待得生厌,便随意寻了个由头,绕出小苑,于佛寺之中,散步消食。   自打大宋开国之后,宋十三娘不仅改革了制度、文字、书籍等,更还对一众宗教进行了重新洗牌。像佛家说的甚么“佛平等说,如一味雨”,还有道家的“万物负阴而抱阳”,都属于过往糟粕,必须剔除。   是了。一切众生,怎么能是平等的呢?在这大宋国中,必须是女尊而男卑。还有这阴阳之说,更是乱纲乱纪,世间万物,不能抱阳,只能负阴。   徐三背着手,本是随意游逛,哪知走着走着,抬眼一瞧,便见周文棠立在檐下,一袭白衫,勾着唇角,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她。   徐三怔了一下,随即莫名笑了。她慢悠悠地走到他身侧,眼上眼下,扫量着他这一身素净打扮,口中缓声笑道:“中贵人抄的那些个佛经,总算是派上用处了罢?”   她猜的没错,这次周内侍为了能名正言顺地回宫,正是做了两手安排。一来,他未回宫之时,似荷莲连花苞都没结,他一回去,这国花牡丹就结了苞,开了花,此等功劳,当然要算到他头上去。   再者,今日乃是洗象日,佛寺道观,都会于此日晾晒经书。周文棠借着这一日,晒出了数千佛经,都是他过去数月,养“病”在外之时,亲手誊抄,为国祈运。除了他亲笔所抄的佛经之外,他还协助寺庙,翻译了不少佛经,真可谓是广行阴德,慈向万物。   如此一来,反对之人虽心有不甘,却也无处指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周文棠,避过了“清君侧”的风头,安然无恙,重归宫苑。   今日的周文棠,倒不似往日那般淡漠,眉眼柔和了许多。他瞥了两眼徐三,随即温声说道:“方才可曾伤着?”   徐三闻言,也不藏着掖着,故作坚强,而是苦着脸道:“跃下马的时候,没站稳当,差点儿崴着脚。虽说有点儿疼,但也顾不上了,为了显得我‘智勇双全’,赶紧又去使了一套打狗棍法。打完了棍子,又饿了一路。好不容易吃上斋菜了,旁人又扫兴的很,非要和我东拉西扯,害我只吃了七成饱。”   她稍稍一顿,颇有几分生气,对着周文棠接着抱怨道:“最可气的是,那一道‘鹦鹉衔珠’,我还没来得及多尝几口,便让旁人全都抢尽了。”   徐三不是爱抱怨之人,往日里受了甚么苦处,也都和着血泪,咽下不提。因为她的苦无处可诉,不知该对谁说,又生怕跟别人说了之后,惹来旁人担忧。这些担忧,除了让她分神以外,并无其余用处。   但是在周文棠的面前,她知道,自己可以说。因为周文棠懂她,知道她只是想倾诉和分享而已,并不是真的介怀和苦恼。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这男人在她心中,已然是一个可亲可信之人,成了一种尤为特殊的存在。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只有一更~因为白天太累啦,想早睡 第135章 宦途自此心长别(三)   宦途自此心长别(三)   周文棠眼睑低垂,静静听着, 待她说完这一通话后, 缓缓抬眼, 凝视着她那尤带怨气的小脸儿, 好似当真是为那一道“鹦鹉衔珠”气得不轻。他轻轻勾唇,缓声说道:“乖阿囡, 进来说话。”   徐三微微抿唇, 跟着他进了小院, 便见石桌之上,正摆着数道斋菜,却原来周文棠过了午时, 却还未曾用膳,幸而这些菜刚端上来不久,余热未散, 如今动筷, 倒也还能下肚。   徐三方才其实已然吃了七八成饱,如今再想吃, 也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但她眼见得周文棠掀摆坐下, 又见他难得和颜悦色, 甚至还亲自给自己夹菜, 也不忍扫他的兴, 当即坐到他身侧来,扮作一副饿虎扑羊的模样,大口大口嚼了起来。   那所谓“鹦鹉衔珠”, 乃是用菜心、萝卜、冬菇等物,雕出鹦鹉的形状,再以用粉丝串起炸熟的银杏,扮成佛珠,让那鹦鹉衔在口中。   徐三早年间常去魏大娘府上,最爱吃的就是她家厨子做的炒银杏,因而今日见了这一道鹦鹉衔珠,便对那鹦鹉口中的银杏馋的不行。只是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她举起竹筷,连夹了七八回银杏,却是怎么也夹不上来。   看得着,却吃不着,徐三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笑着,抬眼看向身侧的男人。周文棠今日倒是好脾气,勾唇一哂,便用玉箸将银杏夹了起来。   徐三笑眯眯地捧起小瓷碗来,等着他将银杏放入她这碗里,哪知周文棠却是径直将银杏送到了她的唇边来。   徐三微微一怔,随即一笑,轻启唇瓣,原本是想将那杏黄色的“佛珠”咬住,碰也不碰他那筷子的尖端,可谁知周文棠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偏在她吮住佛珠之时,将玉箸稍稍前伸。   徐三一惊,赶忙向后回避,可却仍是避之不及,唾涎沾上了男人的玉箸。她一下子红了脸,微微抿唇,周文棠却好似恍然未觉,缓缓收回玉箸,面色如常,又夹起一颗佛珠,送入了自己口中。   她的唾涎,便和那佛珠一起,都入了周内侍的唇齿之间。   徐三眨了两下眼儿,脸上隐隐发烫,心里很是有些尴尬,幸而此时周内侍淡淡说道:“方才你做的不错,‘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你能挺身而出,救得圣驾,勇者不惧,可嘉可赏。”   徐三闻言一笑,暗道他今日对自己和颜悦色的,多半也是对自己的表现甚是满意。她嚼着那苦中带甘的银杏,接着便见周内侍稍稍一顿,沉声问道:“官家可曾对你说了甚么?”   徐三并不隐瞒,如实应道:“官家说我有功,今夜杏林宴上,要许我个好差事。”   周内侍却是勾唇一哂,沉声说道:“你的差事,早便是定好的。无论你今日,救还是没救,都不会改。官家此言,不过是在糊弄你这不知事的小丫头罢了。”   徐三一怔,挑起眉来,含笑问道:“那中贵人,可是知晓我的差事了?倒不若跟我透个口风,也让我高兴高兴。”   周文棠却是话锋一转,沉声笑道:“吃饱了?”   徐三巧声应道:“总得给你留点儿不是?”   周文棠搁下玉箸,微微侧首,凝视着她,又轻声说道:“既然饱了,便将鞋袜褪了罢。”   嗯?将鞋袜褪了?吃饱了就要脱鞋,这是哪门子的规矩?   徐三眉头紧蹙,不明所以,用古怪的眼神打量着周文棠。周内侍却是面色如常,缓缓说道:“你方才说你差点儿崴着脚,足踝之处,略有痛意。若是伤及筋骨,今日或许尚无大碍,待到过些日子,你便要受苦了。我略会医术,可以给你察验伤势。”   徐三仍是有些不大好意思,虽说这小半年来,已与他颇为熟悉,可这大白天的,在这禅意盎然的寺庙之中,褪掉鞋袜,给他看脚,仍是让她感觉怪怪的,很不好接受。   徐三略显犹疑,再抬眼看向周文棠,他却是神色淡冷,沉静如水,不见丝毫异样。   她想了想,扯唇一笑,故作苦恼道:“方才宫人交待了,我只能歇上两刻的工夫。我估摸着该到时候,若是再不回去,只怕要惹出差错。”   周内侍却勾唇轻哂,缓声说道:“上头人的旨意,一层一层传下去,传到底下人那儿,早就改了原意。宫人跟你说两刻,其实是能歇半个时辰。她怕你们误事,连累了她,这才欺瞒于你。你现在回去,不过是在寺前站着,再等两刻。”   她好不容易找了个合情合理的借口,却被他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完全驳倒。徐三心里哀叹一声,也不客气,当即抬起腿来,一边褪着鞋袜,一边冲他玩笑道:   “今儿我又是骑马,又是打狗,方才进寺里之时,也走了不少路。我若是发出甚么怪味儿,还请中贵人宽恕则个。”   嘴里头说的轻松,可待到周文棠将她的脚搁到他腿上之时,徐三还是忍不住脸红了,可她一抬眼,见周文棠神色如常,她又忍不住埋怨自己,怪自己想得太多。   人家是真心为她好,想给她看看脚踝伤势,她倒好,怎么一个劲儿地胡思乱想起来了?   徐三深吐了口气,强自镇定,轻声问道:“可有大碍?”   周文棠手上给她轻轻揉着踝部,口中淡淡应道:“有些淤红,但并无大碍。今日杏林宴过后,离你新官上任,还有些日子,你好生歇着,不要乱走。至于练剑习武,暂且搁下。你这几日,有更要紧的事做。”   他虽说有淤红,但徐三的踝部被他大手掩住,小娘子低头费劲去瞧,却是怎么也没瞧见伤处,至于到底有没有淤红,她也是未曾亲见。   然而眼下,徐三也顾不上怀疑,只疑惑道:“甚么更要紧的事?”   周文棠却是不答,只一手捧着她的足部,另一手在她脚踝处轻揉缓捏,按了一会儿脚踝之后,又隔着衣衫,替她按压小腿筋脉。   他那力道令徐三舒服得紧,忍不住微咬下唇,克制着口中细吟,心里头亦是好奇的紧,只又挑眉问道:“中贵人,你怎么甚么都会?你年少从军,八年戎马,之后便开始挟势弄权,哪有工夫学那么多东西?”   周文棠闻言,手上稍稍一顿,眸色倏然暗沉了几分。徐三一怔,也不知自己是哪里说错了话,再一恍神,周文棠已然给她穿上了鞋袜。徐三尚还有些意犹未尽,可却又因这个念头,颇有几分羞耻难言。   待到她离了周文棠这小苑,匆匆往庙前走去之时,心里头忍不住犯起了嘀咕,暗想道:莫非他会如此多的技艺,跟他沦为阉人,也有几分关系?   是了,身受惨刑,再不能人事,无论对身体,还是对心灵,都是一种巨大的折辱。在那段极为痛苦煎熬的岁月中,他说不定为了转移注意力,就学了这么多的技艺。   徐三一个劲儿地脑补周文棠背后的故事,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宫人先前吩咐的八角琉璃殿前。   她缓步登上石阶,悄然无声,靠近那几名同科进士身后,只听得胡微背对着她,略显担忧地道:“徐娘子也不知去了何处,这大相国寺有上百禅院,僧众数千,她莫不是走岔了路?”   蒋平钏稍稍抬眼,已然瞥见徐三立在胡微身后。徐三见了,眨眼一笑,竖起食指,叫她切莫出声。   蒋平钏垂下眼来,温温一笑。徐三立在胡微背后,便听得何采苓含笑说道:“胡娘子,你这可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了。人家救驾有功,得了圣心,便是来迟,又有何妨?”   徐三一笑,掩口低咳两声,何采苓一听,回过头来。她面上没有一分尴尬,张口就要跟徐三搭话儿,哪知徐三却是与她擦肩而过,转而走到了薛鸾身前来。   薛鸾此时正微微蹙眉,与崔金钗闲谈,而在二人身侧,还站着个不言不语的贾文燕。此时见得徐三过来,薛鸾勾唇一笑,主动迈步上前,手轻轻抚着她的肩头,对着她今日救驾之举,含笑夸赞起来。   二人寒暄过后,徐三开门见山,与她挨得极近,压低声音,缓缓说道:“徐某从前在淮南之时,曾以替人辩讼为生。薛小郎之事,我颇有不平,若有甚么地方,我能帮得上忙,薛娘子尽管开口便是。”   薛鸾面容明艳,有一双极为漂亮的丹凤眼。她负袖而立,闻得徐三所言,含笑瞥她两眼,又看了看一旁的崔金钗,随即脆声笑道:“徐状元初来京中,怕是还不知这大家门户的规矩。”   徐三不动声色,抬起眼来。崔金钗深深注视着她,接着薛鸾的话,勾起唇角,缓缓笑道:“家丑不可外扬,怎可对簿公堂?此番丑事,赵婕有错,已然认罪。薛小郎亦是有错在身,也已经领了教训。此一事,徐娘子就不必再提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曾小草和玥的地雷~   感谢。,韶华胜极°,玥和曾小草的营养液~   悄悄说一句,崴脚后不能按摩的哈哈哈 第136章 宦途自此心长别(四)   宦途自此心长别(四)   徐三淡淡笑着,看着面前两人, 心里头很不是滋味儿。   薛鸾的表弟被人强辱, 徐三过来打抱不平, 可薛鸾却说, 她不懂京中世家的规矩。崔金钗更还在旁帮腔,说甚么家丑不可外扬, 那薛小郎被糟蹋了身子, 自己也有错, 该要领教训。   两个人言谈之间,眉眼带笑,轻描淡写, 好似不可理喻的人是徐挽澜,绝不是她们二人。   徐三笑了笑,低下头来, 并未多言, 心中却不由想道:这薛鸾、崔金钗、贾文燕三人立在一块儿,是巧合?还是说, 她们已然走得亲近?   她随口将话头扯开, 转而又与这几人玩笑了几句, 聊的不过是晌午吃的斋菜, 以及方才来时, 看见的寺中景致。但在她心中,却是不由深思起来。   崔钿说过,薛鸾乃是岐国公之女, 岐国公近来与蒋家走的极近,引起天子忌惮猜疑。徐三原本想的简单,只当薛与蒋好,就是与崔不好,毕竟人人都说,左右二相,政见相反,势如水火。可是如今看来,怕不是这么回事儿。   她忽而忆起去年在宫中当值之时,每日上朝之前,都能见到蒋沅与崔博,两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言笑往来,闲话家常。可待到上朝之后,两人却是时常唇枪舌剑,就朝中政令,争个不可开交。   徐三思及此处,心中一团乱絮,只又暗暗想道:在这个封建王朝,最要紧的就算押中下一任继承人。现如今官家心意未决,局势未明,她用不着管那些派系甚么的,只管跟官家表明,她绝对是站在天子手心里的。天子说甚么便是甚么,其余人等,都不作数。   徐三笑了笑,由宫人引着,到自己位置上站好,眼观鼻,鼻观心,甚么事也不再多想。   她与一众臣子立于殿前,候了半晌,便见官家缓步而来,登上石阶,身后跟随二人,一是周文棠,一是柴荆。之后官家手擎香烛,口诵佛号,与寺中的女主持高谈佛理,接着又率领百官,祈福于天。   官家处事,最重平衡之道,在大相国寺拜过佛后,转而又率着众人,去了开封西南的重阳道观。徐三面上不说,心中却忍不住腹诽道:在同一日里,又是求佛,又是问道,两边都照顾,两边都不虔诚,那天上的神仙,就不会跟着打架么?   官家在重阳观中待的时候不短,徐三见这道观,远不如大相国寺那般宏伟巍峨,心中也有些疑惑不解,不知这小小道观,到底有何妙处,竟能引得官家专程来此,还待上这么长的工夫。   她心中才生出疑惑,便听得何采苓在旁压低声音,快言快语地道:“官家来这小道观,还不是为了那栖真子?”   栖真子。   徐三微微蹙眉,稍稍一想,总算忆起了曾在何处听过这名字。   当年崔钿曾说,京中有一女道,道号栖真子,她管她叫作曹姑。这个曹姑能掐会算,料事如神,曾说崔钿能活到八十余岁,让那小娘子嘚瑟的很,行事之间全无顾忌。   徐三忽地又想起,二十年前,曾有一落魄女道,途经寿春,又是给她算命,说她“紫绶朱衣梦里身”,日后将位极人臣,又是给蔡老儿的后山宝地下了定语,说是“龙蟠之穴,万年吉壌”。   现如今她已经身入仕途,而蔡老儿那龙蟠之穴,再过几年,或也将兴建皇陵。如此看来,那道姑算的,也颇有几分准头。   只是尽管如此,徐三却仍是不大相信。命在她自己手里,哪是别人三言两语,便能给定死了的?总不能她甚么都不干,最后也能“紫绶朱衣”,飞黄腾达吧?   说到底,还是事在人为。   徐三耷拉着眼儿,在道观前立了小半个时辰,总算是等得官家从静室之中,缓步而出。一行人马,离了道观,又巡街巡了一个多时辰,待到月上黄昏,总算是回了宫中。   徐三平日练剑习武,体力不错,折腾了一整日,却仍是精神抖擞。反观胡微与何采苓,却都已然面带菜色,腿脚酸痛。胡微是个闷葫芦,话不多,而那何采苓,却已经呶呶不休,抱怨起来。   相较之下,徐三还是更愿意和蒋平钏待在一块儿。这小娘子行止有礼,为人温和,最要紧的,就是她话不多,纵是说话,也从不说那等没营养的废话。   几人由宫人引着,坐入席间,不多时,便听得丝管纷纷,箫鼓弦歌,香兽烟浓之中,杏林宫宴已开。圣人入座之后,举酒说了些场面话,接着便有身裹轻纱的纤腰郎君,随歌踏拍,簪花起舞。   这宋朝宫宴,倒是还算自由,众人可以起身离席,去找其余人等叙话相谈。徐三作为新科状元,自然有不少人前来献殷勤,她听着那些个奉承话儿,面上带笑,心里头却忍不住想道:   若论给人家拍马屁,她徐三才是个中行家。这些人说的奉承话,不够好听,也没甚么新意,实在让她听得耳中生腻。   她笑呵呵地,手捧杯盏,正与人随口敷衍之际,忽地听得身侧有人沉声笑道:“三娘,许久未见了。”   那人声音浑厚,中气十足,说起话来也是言简意赅,没甚么客套之语。徐三一听,心上一顿,回头过来,便见眼前之人,方脸宽额,浓眉大眼,一身褐衫,正是她的弟妹郑七。   徐三的笑容之中,顿时多了几分真心。她一把拉住郑七的手,温声笑道:“七姐,见着你平安归来,我这心,总算是咽到肚子里来了。”   郑七微微一笑,沉声说道:“只可惜我此次上京,再待不过几日,便又要回西北去了。”   二人闲话一番,旁人看在眼中,大多识趣,只暂且退下。郑七眼见得徐三身边清静不少,眉头微蹙,对着徐三沉声说道:“三娘,你莫怪我多嘴。只是我能有今日,全都要靠侯将军赏识。她的吩咐,我不能不听。”   徐三一笑,只淡淡说道:“七姐有话,不妨敞开直说。你我二人,乃是亲眷,与旁人不同,没甚么不能说的。”   郑七闻言,眉眼稍缓,口中则低低说道:“薛氏女贤明达礼,素负盛名,有命世之才,我等当辅佐之。”   徐三眼睑低垂,静静凝视着那案上烛火,半晌过后,却是勾唇一哂,轻轻摇头,低声说道:“七姐,官家年才五十余岁,凭我之浅见,起码还要当政二十余载。薛氏女也好,侯将军也罢,未免有些心急了罢?”   她稍稍抬眼,一边打量着郑七的神色,一边缓缓将手按在她那略显粗糙的手上。她目光灼灼,轻声说道:   “七姐,如此妄语,我不会说与旁人,但你此后可要慎言。你虽说已是五品大将,而我亦是新科状元,但咱二人皆乃寒门薄宦,若真是出了甚么事儿,人家倒能全身而退,可咱两个呢,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她微微一顿,又蹙眉劝道:“七姐,再等等罢。过上几年,情势或许有变。”   郑七细细听着,心中亦有几分烦躁。   徐三中了状元,她自然是高兴不已,想着从此以后,她在朝中便有了倚仗。只可惜徐三才入仕途,不成气候,郑七一时半会儿,还只能唯侯氏马首是瞻。   徐三说的道理,她也不是不懂。但是一来,侯氏旗帜鲜明,她跟着侯大将军,便不能不随之站队;二来,便是再过几年,这情势还能怎么变?   她眉头越皱越紧,压低声音,对着徐三说道:“三娘,我不和你说那虚的,但与你直言了罢。官家年近六十,膝下无女,日后还能再生个女儿不成?便是生了,待到养成,又要过上多少年?至于那山大王,不成体统,还是个带把儿的,根本不可能登基为帝。官家只能从宗族过继一人,立为太女,而世族之中,唯有薛鸾,当得此任。”   郑七稍稍一顿,有些气急,只抿了口酒,又对着徐三语重心长地道:“三娘,人家微末之时,滴水之恩才算是恩,待到人家显达了,你再去送金山银山,半点儿用处都顶不上了。这官场之中,谁上谁下,考验的就是眼力。你若不赶早,就要让别人占去了。”   二人言及此处,已然有些不欢。徐三心下一叹,只又抿唇一笑,轻声说道:“我知七姐夹在中间,很是难做。你回去之后,只管跟那人说,我是个迂腐的,谁当天子我就认谁,至于其余的,我绝不偏帮。”   她顿了顿,为了缓和气氛,又玩笑道:“再说了,我算是甚么人,又能出几分力?小小一个文官,不打紧的,何需在意我这么个无名小卒?七姐回了西北,若能再立军功,可比我顶用多了。有你在,甭管是这泱泱大宋,还是我跟贞哥儿,定然都是平安无恙。”   郑七垂眸,心中暗想道:假如徐三真如她所说的那般,只认天子,绝不偏帮,那么她就绝不会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上,那便也无需计较了。   况且她说得也对,她帮不帮,也没那么要紧。文官升的慢,政绩也虚得很,比不得这武将的军功实在。   思及此处,郑七一笑,语气缓和了不少,眼见得又有人过来,便岔开了话头,和徐三闲话起家常来。徐三心里头挂念贞哥儿,生怕他在郑七这里受了委屈,言谈之间,自然多有提及。   郑七自是会意,一边给她斟满酒盏,一边缓声说道:“三娘放心,无论如何,我不会亏待贞哥儿。待我在西北安顿下来,便将贞哥儿接过去。至于阿母,便要看你何时安顿了,只要你这边妥了,给我送信,我便会着人送阿母上京享福。”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最近吞评论真的很厉害……乱码也很厉害…… 第137章 朝衣新惹御袍香(一)   朝衣新惹御袍香(一)   郑七才走,徐三还没缓过神儿来, 便见薛鸾又提着玉壶, 举着杯盏, 走了过来。   那小娘子待人接物, 果然下过工夫。她这壶里头,装的不是浊酒黄汤, 而是极为贵重罕见的名茶。显然她是知道的, 徐三酒量不济, 三瓯落肚,便要东倒西歪。   二人以茶代酒,言来语往, 薛鸾倒不似郑七那般直接,只与她谈风论月,说些寻常杂事, 瞧那态度, 也算是春风和气。   然而徐三只要想到白日之时,她带着笑意, 说自己不知大家门户的规矩, 便心中膈应难言, 不愿与她深交。   殿中诸宾, 把酒言欢, 又过了约半个时辰,官家降下旨来,将新科进士, 以及平乱功臣,一一许以封赏。郑素鸣平乱有功,升成了正四品的大将军。武官封罢,便是文官。   蒋平钏知书识礼,被封做礼部侍郎,从四品。胡微口齿不清,但也身负才学,被封为从五品的秘书少监,这个官儿,乃是个副职,负责掌管皇家经籍图书。   至于二甲诸人,所授官品,立刻便低了不少。似何采苓这般人物,虽能言善道,却常常祸从口出,若是身担重任,难免也生出是非。官家便将其安排进了翰林院,让她做了个正七品的侍讲学士。   反观贾文燕,不声不响,反倒比何采苓高了一等,得了个从六品的官。她这官职,乃是在崔金钗的身边跟随伺候,徐三听着,眼神一沉,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她伏跪于案侧,听过了众人官职,只等着自己的归宿。而这金殿之中,除了她自己以外,几乎人人都对她会被任以何职,心中好奇不已,思量不定。   朝中文武但以为,这小娘子中了状元,又护驾有功,定能被封个好官职。想那蒋平钏,都是从四品的礼部侍郎,这徐三,起码能跟她打个平手。可谁知旨意一下来,这位名高天下的新科状元,竟然只是个从六品的开封少尹!   开封少尹是什么官儿?开封乃是国之首都,开封尹就是开封市长,而所谓的少尹,就是副市长。这个位子吧,说品阶,品阶不高,从六品而已,跟那贾文燕一个等级,说实权吧,到底是个副职,又能管甚么实事?   徐三眼睑低垂,虽说有些意外,却也并不失落。她面色沉静,提耳细听,便听得圣旨后头,又给她找补了些,虽说只给了她从六品的官儿,却因她救主有功,授了从四品的勋官,号之为“轻车都尉”,其后又赐下不少珍宝御物,以作嘉赏。   徐三不紧不慢,含笑接旨,心里头则兀自思忖起来。   她相信官家说的“好差事”,也相信这等安排,早已过了周文棠的眼。他们将这官职给她,定然别有用意,不然也不会给她授勋,好似生怕她在品阶上受了旁人冷落。   圣旨颁下之后,这殿内诸人,对待徐三的态度,大多不如先前那般殷勤了。徐三自地上站起,拂了拂衣上灰尘,稍一抬眼,便见蒋平钏身侧围了不少朝官,一口一个蒋侍郎,对她夸个不休,而自己身侧,却只有几个小官凑了过来,连连道喜。   徐三从容自若,谈笑自如,一一敬酒。她心里清楚,甭管她得了甚么结果,在这样的大场面,她都不能表现出一分一毫的失落与沮丧。只要她这脸耷拉下来,且不说被旁人瞧了笑话,若是官家瞧见了,多半也要对她不喜。   做人嘛,最要紧的就是平常心。荣辱两忘,大变不惊,这才是真本事。   这夜里杏林宴罢,徐三负袖而行,强抑醉意,迈出金殿,哪知才走了十数步,便被一宫人拦了下来。那宫人引着她迳入偏道,曲曲折折,穿廊过庑,少顷过后,便带她来到了周文棠这小苑里来。   花明月暗,薄笼轻雾,徐三凝住身形,拢袖一望,便见绮窗明灯,映着一人剪影,肩宽背阔,偏又生得窄腰长腿,不是那若即若离的周阿爹还能是谁?   徐三见状,抿唇一笑,大步跨入房中,毫不客气地坐到桌边,手提砂壶,给自己斟了杯温茶。她也不是不愿站着,实在是方才宴上,她饮了些酒,再也撑不住了,只想好生坐下,歇上一会儿。   周文棠施施然掀起衣摆,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徐三趴在桌上,因醉酒之故,面色稍显酡红,只睁着水灵灵的眼儿,对他轻声说道:“今日我去找薛鸾,想问问薛小郎受辱之事,谁曾想竟碰了一鼻子灰。却不知这事儿闹到最后,又是怎么收场的?”   周文棠闻言,轻声嗤笑道:“徐都尉怎么不问问自己的事,反倒对那小郎君如此操心?”   徐三含笑说道:“这叫有头有尾,有始有终。我既然听了这事儿,便非要听完不可。”   周文棠垂下眸来,沉声说道:“赵婕已死,薛小郎亦死。”   徐三闻言,笑意顿时凝住,心上亦是无比沉重。   其实今日那薛鸾及崔金钗说话之时,她心里已经隐隐猜到了结局。放在现代,这叫甚么?这叫荣誉谋杀。薛小郎遭受强/暴,对于他的家族来说,是一种莫大的耻辱。而彻底抹掉耻辱的最好方法,就是杀死带来耻辱的人。   徐三抿了抿唇,缓缓坐直身子,只觉得心上被浇了一盆冷冰冰的凉水。   她初入开封府时,眼见得街上郎君,连面纱都不必带。似那韩小犬,出身名门宦族,能文能武,练了一身的腱子肉,与她先前在寿春所见过的平民郎君,全然不是一个模样。   京都繁华,甚至让她生出了错觉,让她误以为她所求的,不被人理解的,遥不可及的政治抱负,伸手可及,并不遥远。   是她想错了。在这吃人的时代,管他是尊是卑,又有谁能幸免?   周文棠瞥了她两眼,见她神色沉重,心上不由轻轻一叹。他稍稍犹豫,却还是伸出了手,摸了摸她的头,温声说道:“乖阿囡,今日宴上,你做的不错,荣不骄奢,辱不丧志,可嘉可赏。官家虽未曾多言,但也是瞧在眼里,记在心中。”   徐三眼睑低垂,任他摸着头,抚着发,缓缓说道:“这开封少尹,不知可有甚么门道?”   周文棠放下手来,眉头微蹙,扯了下唇,低低说道:“开封少尹,是从六品的官。可开封尹,是正三品的高官。只要你把她拉下马来,你的那个‘少’字,就可以一笔销去了。”   徐三眨了眨眼,定定地看着他,道:“我要怎么将她拉下马?”   周文棠勾唇一笑,缓缓说道:“这就要看徐都尉自己的本事了。一个月,你若没能将她拽下来,那你就做你的开封少尹,等着开封尹老了、病了、死了,抑或是升了官、贬了职,你才能补上她的缺。但你若是将她拉下马来,不止开封尹的位子是你的,更高的位子,或许也是你的。”   他稍稍一顿,又沉沉说道:“离你上任,还有四五日的工夫。你要做甚么,待你回去了,梅岭会交待与你。”   徐三何等聪明,稍一思忖,便猜了出来:“今日那巨犬之事,莫不是跟开封尹有关?”她抿了抿唇,又微微蹙眉,沉声说道:“即便不是她主谋,这事也能跟她扯上干系。”   周文棠见她深思起来,不由满意勾唇。他眯起眼来,上下扫了徐三一会儿,随即故作漫不经心,缓缓说道:“今日宴上,有几人来拉拢过你?”   徐三心上一顿,知道他又是有意试探,无奈一笑,赶忙表起了忠心来。她倒也不隐瞒,先说了如何敷衍哄骗郑七姐,之后又说因着薛小郎受辱一事,她对薛鸾、崔金钗等人有多看不惯。周文棠静静听着,却是未有动容之色。   他眼睑低垂,半晌过后,有些玩味地一笑,缓缓说道:“常缨,梅岭,她们听我号令,是因为我拿捏着她们的身契,且对她们有训诲之恩。韩元琨跟随于我,是因他家道中落,无处可去。他重情重义,我对他有恩,他断不会背弃于我。兔罝诸人,皆授我以柄。你呢,徐都尉,你又能给我甚么?”   她不是贱籍,自然没有身契。眼下局势未明,她随时可以转投他人,背弃于他。周文棠有此担忧,倒也在情理之中。   徐三静静听着,知道时至此时,他仍对自己未曾全信。今夜之言,就是他在暗示自己,他要她将自己的把柄,亲自交到他的手中。若是她日后有心背叛,他握着她的把柄,掐着她的软肋,自然将她拿捏于手心之中。   这是一个十分关键的时刻。她必须给他一个让他满意的把柄,但又要给自己留条后路,以防日后不测。   她不由缓缓笑了,抬眼看他,不慌不忙,轻声说道:“中贵人想听甚么?”   周文棠眯起眼来,不再遮掩,似笑非笑,直接说道:“蒲察晃斡出,你可曾给过他甚么信物?”   徐三一听蒲察的名字,表情虽克制得极好,眉头却仍是微微蹙了一下。   周文棠见她似有犹疑,冷冷一笑,隐隐带着怒气,声音阴沉道:“徐都尉,你身世还算清白,但他不清白。若是你给了他甚么信物,这信物又流于他人之手,那就成了你叛国通敌的如山铁证。我周文棠,养得了小人,养得了废物,却绝不会扶植一个卖国贼臣!”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今天只有一更,但是作者坚信她11月底一定能完结!!   完结之后就要尝试着换风格啦,试着去掉一些幼稚的坚持,以及不合群的怪品味……   就用这篇文给一个阶段的文风画一个圆满的句号吧。。。。 第138章 朝衣新惹御袍香(二)   朝衣新惹御袍香(二)   眼见得周文棠动怒,徐三眉心一蹙, 轻咬下唇, 半晌过后, 缓声说道:“我给他刻过一个木人。那个木人, 和他长得一模一样。木人身后,有几行金文。”   那木人身后所刻金文, 乃是爱根蒲察之意, 落款则是“你的布耶楚克。”如此情切私语, 她怎么好意思和周文棠直言?这男人是会女真语的,他知道其中含义。   周文棠微抿薄唇,见她闭口不语, 面带犹疑,不由微微蹙眉,沉声追问道:“写的甚么金文?”   徐三犹豫半晌, 只得如实答道:“爱根, 蒲察。你的布耶楚克。”她低下头来,稍稍一顿, 接着低低说道:“布耶楚克, 是他给我起的金国名字。”   爱根这两个字, 即是汉文中的夫君。这二字刺得周文棠眯起眼来, 气极反笑, 沉沉说道:“阿囡倒是出息,不止早早有了爱根,更还有了金国名字。”   徐三却抬起头来, 直视着他,平声说道:“中贵人不必忧心,一来,那木人上没有‘徐挽澜’的一丝痕迹,便是它真落入有心人之手,也不能证明我和那木人有一分干系。二来,蒲察其人,满心赤诚,纵然我二人缘分已尽,他也绝不会背弃于我。”   周文棠沉下脸来,隐隐怒道:“胡闹。待到两军对峙,国仇当前之时,你说在他心里,是你重,还是家国更重?他满心赤诚?他为金国养马制箭,日后这仗打起来,就是他养的马,踏碎大宋河山,他造的箭,穿过大宋将士的胸膛!”   徐三一惊,心上一紧,紧紧盯着周文棠,沉声说道:“中贵人尽管安心,我识得轻重。若是日后两国开战,便是蒲察,也是我的敌人!我早就打定了主意,既然已与他缘尽,便再不会与他有纠缠!”   蒲察在她心中,确有特殊的位置。如果没有他在,她或许仍然无法走出晁缃逝去的阴影。即如蒲察所说,仅仅一年,也抵得上一生一世。   但是今日今时,她必须要向周文棠一表忠心。唯有今夜他信了她,他们二人,才是真正的同盟。   她盯着周文棠不放,手干脆攥住了男人的袖子,又语真意切,继续平声说道:“中贵人,我自与你相识,决意与你一同侍奉圣人,便对你从无隐瞒。往日种种,都向你和盘托出,如实奉告。你若还想再问,我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难道到了如此地步,你都还信我不得?”   周文棠眼睑低垂,扫了眼她攥着自己袖子的手。她攥的是那样的紧,以至于骨节突出,白皙的肌肤之下,甚至隐隐露出了青筋来。   周文棠轻轻一哂,眉眼缓和了许多。徐三等了许久,虽不曾等到他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复,信或是不信,但周文棠却不再提及蒲察之事,只吩咐她小心足踝上的伤处,夜里回去之后,早早歇下。瞧他那温和面孔,倒真好似慈父一般。   徐三心上一松,知道自己又过了一关。她复又眉眼带笑,与他玩笑几句,这便起身辞去。   回了自己那小院儿里后,唐小郎急急忙忙,端了解酒茶过来。徐三坐于桌边,饮尽茶汤,待到清醒几分,便唤了梅岭过来,并将唐玉藻屏退。   她一手支腮,听着梅岭说过之后,暗道一声果然。周文棠给她布置的活儿,就是让她调查这巨犬之案。   按着梅岭所说,兔罝虽由周文棠掌管,但它作为情报机构,归根结底,是为官家服务的。此次巨犬之事,官家明面上让开封尹彻查,可暗地里却是不放心,便又委任周文棠调查。而这个活儿,便被交到了她手里来。   那几条巨犬,旁人或许没见过,但徐三作为穿越人士,见多识广,一眼就认出那几只或黑或黄的巨犬,乃是西藏獒犬。   当然,在这个宋朝,西藏的名字,尚还叫做吐蕃,藏獒也随之称为蕃獒。   官家不喜欢狗,因而吐蕃国进贡之时,也从不会进贡獒犬。那么这三条巨犬,又是从何而来的呢?似这般巨犬,若是养在京中,定然是招摇得很,进京之时,必然也会接受严查。   徐三思及此处,对着梅岭缓缓说道:“如若我未曾看错,这狗,乃是吐蕃国的獒犬。这巨犬冲撞之案,或许与吐蕃人有些关系。”   梅岭含笑道:“娘子果然见闻广博。韩郎君在京中寻问半日,方才问出这狗乃是蕃獒,娘子却是一眼就瞧出来了。”   韩小犬问犬,徐三听着,不由扯了下唇角。   她淡淡抬眼,轻声笑道:“好啊,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却偏不告诉我,还想着拿这事儿考考我的眼力。你们主仆,倒是一心。”   梅岭却是收敛笑容,温声说道:“若非中贵人如此嘱咐,梅岭也不敢东遮西掩。”   周文棠到底何时才能信她的忠心,信她的能力?他对她如此考验,费的心思也实在有点儿过多了罢?徐三皱了下眉,抿了口茶,沉声说道:“那狗的主人,可寻着了?这獒犬如此惹眼,只要仔细寻问,不会找不出踪迹。”   梅岭却低头道:“寻问过了。那围观之人,都说这狗是突然出现的,谁也不曾注意,到底是哪个领着这狗来的。至于这狗养在何处,更是毫无头绪。守城门的护卫也问过,往年录册也翻了,十年之内,没人带过獒犬进城。”   似这般巨犬,若说谁养得起,只有那经济条件还算不错的人家。可这开封府中,说大也不大,富贵人家互相都通着消息,但凡有点儿身份的,府上估计都有兔罝的探子。若要在这样的府邸中养獒犬,定然是瞒不住的。   徐三想了想,忽地勾唇一笑,轻声说道:“这吐蕃獒犬,生来只认一个主人。它最是护主,向来只跟主人亲近。最要紧的一点,就是它认路。”   京中无人饲养獒犬,虽有人能指认出来,可却也对獒犬习性知之不详。梅岭一听徐三此言,忍不住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她,缓声说道:“娘子的意思是?”   徐三笑了一下,接道:“娘子的意思是,也别关着那狗了。直接将它放了,瞧瞧它往哪儿跑。这案子,自然就水落石出。”   梅岭却蹙眉道:“可是这吐蕃獒犬,生性凶狠,旁人无法近身,若是随意放出,只怕它又要咬人。”   徐三低声道:“所以说,要有的放矢。”她稍稍一顿,条理清晰,朗声说道:“唯有有钱有闲的,方才养得起这蕃獒。一来,不会是当官儿的,哪个京官府上,没有兔罝的探子?二来,不会是经商的。商户门第,规矩浅,藏不住消息。三来,若说不当官不经商,有闲有钱,没探子,还消息严,那就只能是佛寺道观了。”   梅岭一震,抬起头来,却见徐三缓缓说道:“今日我去了那大相国寺,禅院数百,僧众数千,中庭两庑,可容万人,让我走上一日,只怕都走不全。有些禅院,几乎是与世隔绝,那些尼姑和僧人,动不动就闭门修禅。而大相国寺,每月五次开放万姓交易,不差银子。若是高僧,领的晌银,只怕比我这个开封少尹还多。如此一来,每条都对的上。”   她坐直身子,轻挑灯花,好似只是随意说道:“俗话说的好啊,鸟穷则啄。走投无路了,就得棋行险招。既然现下毫无头绪,倒不如依着我的意思,将那狗放到大相国寺,瞧瞧它有何反应。它若真在寺中长成,定然能找着回去的路。”   梅岭听着,稍稍一思,也很是认同,再抬头看向徐三之时,那眼神已与先前有异。   她是个聪明人,慧心灵性,不然周文棠先前也不会让她跟在身边,侍奉笔墨。起初周文棠将她谴至徐三身侧之时,她跟常缨刚开始一样,也有些不大服气,想那小娘子连二十岁都不到,又能聪明到甚么地步?然而今日回想,实在让她惭愧不已。   梅岭抿了抿唇,缓声说道:“梅岭这就去给中贵人送信。”   徐三却含笑说道:“不用,不给他送信。这个功劳,我要自己抢得。”她抬起眼来,凝视着梅岭,接着轻声笑道:   “好梅岭,这次就偏帮我一回罢。我若是显达了,还愁要不来你的身契?我记得前两日,你我闲谈之时,你问过我,省试都考了甚么题目。我自然是懂你的,待到我要来了你的身契,再想个法子,走走门路,将你抬作平籍,你不就能考科举了么?也不枉这一身才学。”   贱籍娘子,世代为奴,不可参加科举。梅岭确实有此心思,但她却不曾想到,那日她不过是随口问了两句,徐三便洞若观火,看出了她心里的念头。   梅岭抿了抿唇,已然对她十分服气,当即含笑点头,对她答应了下来。徐三瞧在眼中,只当自己以科举为诱饵,说动了这梅岭,她哪里知道,梅岭敢答应下来,也是出于周文棠的授意。   那日巡街之时,徐三敢上前救驾,足可看出她抢功之心。周内侍早就料到,她若是真有法子,破这巨犬之案,定然也会暂时瞒下,待到要紧关头,再一鸣惊人,大显身手。   她这点儿小心思,周文棠瞧着也觉得有趣,故而早早吩咐梅岭,对其纵容放任。   徐三抿了口茶,眼见得梅岭要走,忽地将她唤住,稍稍一想,复又含笑嘱咐道:“梅岭,隔日你替我查查。那开封府尹,近两年来,去大相国寺上过几回香,问过几回佛?她最常见的,又是哪个僧人?那巨犬凭空出现,掐准了点儿,又找准了地儿,禁军压住两只,却偏偏放了一只。我怎么想,怎么觉得有鬼。” 第139章 朝衣新惹御袍香(三)   朝衣新惹御袍香(三)   梅岭领命退下之后,徐三又唤了唐小郎过来, 考了考她先前教他的拼音, 以及最基本的四则运算。唐玉藻果然十分聪明, 早将拼音和四则运算, 学习得滚瓜烂熟,应用自如。   徐三看在眼中, 自是对他十分满意, 转而又教起了他九九乘法表, 让他几日之内,定要完全背会。唐玉藻只要跟她说话,看着她那目光凝在自己身上, 这小郎君便高兴得很,忍不住又和她撒娇卖俏起来。   二人调笑许久,徐三洗漱罢了, 这便和衣歇下。这一日的波折与风雨, 总算是暂且平复。   几日过后,便到了徐三走马上任的时候。这日一大早, 她将梅岭呈上来的消息仔细看过, 做到心里有数, 这便穿上官家御赐的绿色官袍, 早早赶去开封府衙, 随着众人点了卯,一齐跪过,等着开封府尹发话施令, 相当于是开个晨会。   那开封府尹,本姓为曹,五十余岁,世家出身。曹府尹乃是实打实的官油子,后台硬,路子广,在开封府尹这位置上,已经坐了有足足二十载,比官家在位的时候还长,甚至比官家坐那龙椅还要更稳当些。   似她这样的人物,便是对徐三有所忌惮,存心打压,也不会做的太过明显。更何况曹府尹不是善妒之人,她见着徐三这样日后说不定要冒头的苗子,头一个想法,便是收揽拉拢。   晨会开完之后,这曹府尹便单独留了徐三,一边亲自给她看茶,一边笑呵呵地道:“论岁数,我做你的娘亲,都是绰绰有余了。我瞧着你,便觉得亲近,不想叫你‘徐少尹’,也不想唤那‘徐都尉’,显得生分,咱俩打个商量,我便叫你‘三丫头’如何?”   徐三早先瞧过梅岭递的消息,知道这曹府尹绝不是甚么可亲可信之人,只管笑着应下,心里头却是不以为然,无所动容。   开封府是甚么地方?正经的全国首都,往人堆儿里随便一砸,拉上来的就是个皇亲国戚。这曹府尹能历经四朝,在这开封市长的位置上,整整坐了二十余年,虽无大功,亦无大过,自然有些真本事。   曹府尹拉着她的小手儿,跟她絮絮叨叨,闲话家常,及至末了,状似无意,又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我啊,年纪大了,身子不如往日。这开封府尹的官儿啊,我都当了足足二十来年了,每日里起早贪黑,四处周旋,可是干不动了。”   她稍稍一顿,瞥了两眼徐三,又对她轻声笑道:“三丫头,这开封府衙里头,我最大,下边呢,总共就俩少尹。那另一位,你方才也瞧过了,远不如你出息。”   曹府尹所说的另一位少尹,名叫罗砚,比徐三大上七八岁。这罗砚正与罗昀出身同门,都是祥符罗氏的女子。这个罗砚瞧着便很是老实,沉默寡言,你问一句,她答一句,旁的话儿却是绝不多说。在官场上,这就属于只防守,不进攻的打法。   徐三一听,赶忙推托,摆出一副谦虚之态,连夸了罗砚几句。曹府尹听着,却是啧啧生叹,一把又钳住她腕子,对她笑道:“三丫头,咱明人不说暗话。你是正经考上来的麒麟状元,能服众,她呢,在罗家都不算出挑的,两脚踩不出个屁来,哪儿能比得过你去?”   曹府尹顿了顿,眼冒精光,面上笑容和煦,又笑呵呵地道:“等明年了,我就上书辞官,你呢,就来顶我的位子。好丫头,别推来让去的,你当得起。”   这叫什么?这是三十六计当中的第十六计,欲擒故纵。说话时故意顺着对方的心思说,借此试探对方的真心思,周文棠和徐三相处之时,可是没少拿这招来给她下套。   徐三对此早就免疫,可不会接她的话茬儿,当即满面担忧,又说了好一通,着重强调曹府尹为官二十年来对开封府的贡献,非说开封府离了她断然不行。   曹府尹面上笑骂她客套,可这心里头,却是十分受用,暗想这徐三倒是个识眼色的,给她些活儿倒也无妨。   她稍一思忖,便蹙起眉来,对着徐三说道:“三丫头,昨儿你护驾有功,今儿这差事,不若也一并交与你。官家可盯得紧呢,十日之内,非得将那狗主人揪出来不可。你初来府衙,我得从别人手里头给你腾活儿,怎么着也得耗上几日,你就先去忙这狗的事儿,待再过几日,我再给你安排差事。”   曹府尹说是“几日”,实则是想将这案子直接推到徐三头上。待到十日过了,案子破不了,那这罪错,可就是徐挽澜全权负责,跟她曹府尹没半点儿关系。曹氏最擅长的,就是这邀功诿过之事,二十余年风雨无摧,靠的就是这等手段。   她哪里知道,她让徐三去忙狗的事儿,正中了徐三的心思。徐挽澜故作一怔,随即拱手应了下来,待到出门之后,却是忍不住勾起了唇角来。   接下来的两日里,每日晨会,众人散去之后,徐三都要愁眉苦脸,过来跟曹府尹诉苦,说手头上这案子,实在是毫无头绪,又问要待何时,才能领新差事。曹府尹连声宽慰,好似心疼得不行,可这心里头,却只等着瞧她笑话。   状元又如何?还不是只做了个从六品的副职。似人家蒋平钏,上来就是礼部侍郎,何等风光。她要让徐三再吃一回瘪,认清这宦海波涛,官场鬼域,唯有到了这个时候,徐三才能为她所用,真正做她府衙里的一条走狗。   徐三的表现令曹府尹掉以轻心,殊不知待到第三日时,徐三趁她有事不在府衙,悄没声的,将其中一条狗锁到笼中,然后便让等候许久的韩小犬和常缨出来,抬着那狗笼上了马车。车架辘辘而行,这便往大相国寺行了过去。   那蕃獒被困于笼中,四下裹了黑布,却依旧叫闹个不停。韩小犬眉头紧蹙,听着那声响,便觉得十分不耐。他瞥了徐三两眼,哼了一声,也顾不上许多,冲着那围着黑布的狗笼学起了狗叫来。   韩小犬这狗叫,学的凶狠至极,像模像样。徐三忍俊不禁,暗自发笑,哪知韩元琨叫过之后,笼子里那向来以凶猛闻名的藏獒,竟也一声不吭,老实了下来。   徐三睁大双眼,忍不住啧啧称奇,接着抬眼看向韩小犬,拍手笑道:“我倒不知,你小子还会犬语。快跟我说道说道,你怎么吓唬那狗的?”   韩小犬紧抿着唇,抬眼瞥她,心中却是又起波澜。   他已经许久未曾和她独处过了。今日二人同处一车,他忽而忆起了尚在寿春之时,他们也曾同坐车厢之中,便连坐的位置,都是一般无二,并无差分。   他忍不住想问问她,可还记得那日光景。可是话到嘴边,却又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她自然是不会记得的,他又何必自取其辱呢?   思及此处,韩小犬眸色一冷,当真好似凶猛切齿的小狗一般,对着徐三磨了磨牙,佯怒道:“你敢说我是狗,我就敢用狗牙咬你!”   徐三扫了一眼他那强壮而又刚劲的臂膀,便是隔着一层薄薄衣衫,都能瞧出他那卉张的肌肉,突起的青筋。   先前在寿春之时,魏大娘不喜欢他这身腱子肉,成心饿着他,可是把韩小犬给饿瘦了些。然而待他回京之后,他便又将这身子板练了起来——照理来说,这不合乎律法,他如今是平籍,又如何能练剑习武?但他有周内侍罩着,自然也无需多虑。   眼下的韩小犬,可比在寿春之时,还要结实许多。徐三看着这样的他,自然是不敢招惹,生怕他当真恼了,没轻没重,扑过来咬自己一口。   徐三笑眯眯地,随口打了个哈哈,便将这茬搪塞了过去。可韩小犬见她不再说了,反倒悻悻然的,很有几分怅然若失。两人围坐在狗笼一侧,只闻得轮声粼粼,却竟一时无话。   眼瞧着快到大相国寺之时,或许是狗毛乱飞之故,徐三忍了又忍,却还是哈啾一声,捂口连打了几个喷嚏。   她轻轻揉着有些酸涩的鼻子,皱着眉,抬起头,却见韩小犬目光阴鸷,紧紧盯着自己,冷声说道:“我听见了。你个小骗子,借着喷嚏,说我是狗!”   徐三瞪大了眼睛,赶忙辩驳道:“你听错了!我是打了三个喷嚏,哪个喷嚏提着你了?”   韩小犬掰着指头,故意带着怒气,接连数道:“韩小,犬狗,是狗。三个喷嚏,一个犬,两个狗!”   徐挽澜做了这么多年讼师,都一次觉得自己百口莫辩,有理都说不清。她眯起眼来,扫量着韩小犬,疑心他是故意找茬,无理取闹。   韩小犬被她这眼神看得心里发虚,心上一横,也顾不得许多,一把扯住她的手,死死将她那手腕扯到了唇边来。徐三还没反应过来,正打算竭力反抗,韩小犬却已然撒开了口,冷哼一声,抱着胳膊,倚着车壁,转头看向了帘外。   徐三苦着脸,抬起手腕一看,便见自己那纤细的腕上,已然多了两排宽大的牙印,两边沾着左一道右一道的唾液渍。那小子也有些轻重,疼倒是不疼,牙印留得恰到好处,但徐三看着,便觉得有些恶心。   她这回是当真气急了,猛地抬眼,看向韩小犬。韩小犬躲避着她的视线,面上难掩得意之色,口中则勾唇笑道:“小骗子不服?有种你就咬回来!” 第140章 朝衣新惹御袍香(四)   朝衣新惹御袍香(四)   韩小犬咬了这一口后,徐三冷冷扫了他两眼, 再将腕上的唾液渍蹭到了他衣裳上, 之后便沉着脸, 再不和他多说一句话。   韩小犬见她如此, 心里头又是恼恨,又是忍不住自我反省, 怪自己按捺不住, 没轻没重, 惹了她生气。但他也并不后悔,便是重来一次,他也还是会对着她那细腕下口。   整一路上, 他费尽心思,跟徐三起了好几回话头儿,徐三却是一言不发, 置若罔闻。韩小犬心里急得不行, 面上却又不愿表露出来,眼瞧着大相国寺愈来愈近, 稍稍一思, 挑起眉来, 冷声说道:   “我不知道你干嘛要去大相国寺遛狗, 但我告诉你, 你可小心点儿,千万别搞砸了。周内侍把你放在开封府衙,就是指着你斗倒曹府尹那个老妖婆。那姓曹的, 碍手碍脚的,几番坏了周内侍的事,更坏了官家的事。唯有将她撵走,这开封府,才是官家的地界儿。”   他眼下提起这出,是想让徐三回他两句。可徐三却只抿着唇,低着头,唔了一声,待到马车一停,外头赶车的常缨说已到了大相国寺,徐三看也不看韩小犬,径直掀了车帘,跃下车架。   韩元琨心里头很是不爽,可面上却仍是别别扭扭的,死活不肯跟徐三低头认不是。而常缨呢,小孩心性,看不出这些门道,只顾着和韩小犬一块儿抬狗笼,丝毫没有察觉二人之间的异样。   三人进了大相国寺,寻了个僻静角落,这便将那黑色的蕃獒从笼中放了出来。那狗倒也有几分灵性,只要韩小犬跟在它边上,它便老实得很,叫也不叫一声,只微微动着鼻子,循着记忆中的气味,沿着旧路,往偏远处行去。   走了半晌之后,徐三示意常韩二人稍稍退后,和那蕃獒拉开距离。几人尾随于蕃獒身后,又走了约一盏茶的工夫,便见那蕃獒伏在一处白墙之上,狗爪拍了两回,便听得吱呀一声,它拍的那处墙壁之上,竟开了一道小门出来。   徐三隐于树后,眯眼一瞧,便见一个僧侣自门那侧探出袖来。那男人约莫四五十岁,剃着光头,模样周正,身着茶褐色的素布袍子,见着这蕃獒之后,眼中立时闪过惊喜之色,赶忙侧过身子,迎了这獒犬进门。   那獒犬瞧着似是也有些高兴,摇头摆尾,跨入门中。那老僧却是不敢掉以轻心,又小心翼翼,左右顾盼,瞧着四下并无可疑之处,这才缓缓将门掩上。   徐三藏于丛中,微微蹙眉,转过头瞥了韩小犬一眼。   韩小犬冷哼一声,和她倒是默契,直接自怀里掏了僧侣名册出来,递到了她手里头。这名册乃是徐三前几日管梅岭要来的,为了整理这份名录,韩小犬领着手底下人,东奔西走,可是费了不少工夫,总算保证是毫无遗漏之处。   徐三手上飞速一翻,没两下便将这禅院找了出来。却原来这处禅院,名为红阳禅院,所谓红阳,指的乃是红阳佛,也就是释迦牟尼佛。而这一处禅院的主人,法号释妙应,道行高深,禅功了得,座下有六七弟子,有男有女,皆住在这红阳院中。   徐三手捧录册,目光一凝,便见后头又补了几句,说是这妙应禅师,云游在外,带着两名弟子,四处弘扬佛法,已有多年未曾回这红阳禅院。   她心上稍稍一顿,也不再耽搁,让常缨施展轻功,去给守在相国寺外的十数兵士送信儿。这一支队伍,自然不是徐三自府衙调来的,而是周内侍借由官家之手,从守城禁军里调来的人马。   待到这一干人等,身着盔甲,腰别长剑,气势恢恢地闯进这红阳禅院之后,徐三负手而行,快步转了一圈,虽瞧见了那老僧,却不曾瞧见他引进门的那只獒犬。   韩小犬在旁一见,立时动怒,恨不得揪住那老僧的领口,对着他严刑拷问。徐三却是不紧不慢,抬眼一扫这老僧的居处,便瞧出了不对劲之处来。   这老僧乃是妙应的徒儿,虽说年岁已高,但皈依的时候却是不长。在其余诸徒之间,这老僧辈分不高,佛法也说不上精深,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却住了这么空旷的一间屋子,着实有些蹊跷。   徐三趁着那韩小犬痛骂之际,又在屋内缓缓踱步,转了一圈。而就在她转到那略显简陋的书桌前时,猛然之间,眸中一亮,竟发现了一处机关!   徐三之所以能认出这机关,不为别的,乃是因为这屋中机关,竟与当年金元祯在书房中所设的暗门机关一模一样。   蕃獒现于京都,本就跟吐蕃国脱不了干系。难道这老僧及他身后之人,竟和金国也有关联?   徐三紧紧抿唇,一时顾不上多想,但走上前去,手上飞速解了机关。众人只觉地上微震,灰尘四起,再一抬头,便见这地上竟凭空多出了一道暗门来!那地底下养着的獒犬,一见着光亮,还以为是主人要来喂食,当即低低叫唤起来。   一切皆已败露。徐三缓缓抬眼,瞥了那老僧一回,嗤笑一声,掏出绢帕,净了净手,连带着擦了擦腕上咬痕,心里头却是兀自寻思起来。   她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出这老僧会找甚么由头脱罪,肯定是说自己不小心放了狗,见狗惹了事,惊了圣驾,便张皇失措,不敢露面。   但这事,当真这么简单吗?自然不会。   狗是吐蕃国的狗,机关是金国的机关。而近一年内,曹府尹三番五次,来这大相国寺烧香拜佛,而她将这查案之事派给徐三,瞧那样子,约莫也是胸有成竹,净等着徐三查不出来,最后替她背锅顶过。这桩案子,曹府尹多半也是知情之人。   难道是曹府尹想里应外合,卖国求荣?   徐三皱起眉来,立时便否定了这个念头。这说不通。曹府尹在这开封府尹的位子上坐了二十余载,要钱有钱,要权有权,她还是世家出身,维护的是贵族阶级的利益,没理由要和敌国勾连,将自己这太平日子都押作赌注。   那么,她就是想让官家死。   是了。那日若是没有徐三去救,大象受了獒犬之惊,胡乱奔逃,官家必然会被甩下象背,轻则伤及根骨,重则一命呜呼。   那么,她为甚么非要官家死不可呢?   徐三吐了口浊气,不再深思,只让在场官兵封锁禅院,不准外头的人进,也不许里头的人出。吩咐罢了之后,她便在这禅院之中搜寻起来,以期找到更多线索。韩小犬见她如此,有心讨好与她,便也跟着她一块儿翻找。   功夫不负有心人,二人浑身是汗,翻了足足有一个时辰,便在此时,徐三忽地从韩小犬翻过的书册之中,发现了一本很不对劲的佛经。   此书名为《大方广佛华严经》,乃是大乘佛教最重要的典籍之一,也是唐代武则天时期佛经翻译的最大成果。即便是在徐三所生活的现代,这本《华严经》也是赫赫有名。   但是,它不该出现在这里。   宋十三娘开国之后,重修佛道经籍,新修过的版本,都在旧版前加了一个宋字。这本《华严经》,应该是《宋大方广佛华严经》才对。至于修撰之前的经籍,皆被列为禁/书,私家不得有,如有违者,皆须受刑。   徐三微微蹙眉,不动声色,看了眼韩小犬那刚劲结实的背影。   他作为大宋土著,不会不知道这朝代的佛经,大多都在名字前挂了一个宋字。他已经翻过这沓书册,却不曾挑出这本,是无心而为,还是有心包庇?   徐三垂下眼睑,只觉得自己太过多疑。她摒弃杂念,坐到案前,专心翻起了这本华严经来。   这华严经新崭崭的,绝非前朝旧书,更似今人誊抄所作。这佛经看似并无异常之处,但徐挽澜何等的眼明心细,匆匆翻了一遍后,便察觉出不对来。这书册之中,经常会有那么几个字,旁边留有一抹小得几乎可以忽略的朱红墨点,好似鲜血一般。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那书的主人,翻阅这书之时,手里头往往后执着毫笔,且是丹红色的朱笔。   照理来说,观阅佛经,毋需用笔。但他却常常手持朱笔,且还会下意识地点出几字来,可见对于这本书的主人来说,这佛经只怕不是用来看的,更有可能是用来抄的。   徐三坐在案前,一手支腮,半耷拉着眼儿,心中思量不定。便是此时,常缨打从门外走了进来,对着她高声笑道:“三娘,我来邀功了!快说些好听话儿,使劲儿夸我两回!”   那小娘子急步而来,一把便将一张皱巴巴的笺纸拍至案上。徐三眯眼一瞧,便见那笺纸之上,所用笔墨正是朱红色,而信上所写内容,却是古怪的很,尽是一二三四之类的数字。而在古代,并无标点符号,密密麻麻挤作一团,显得更是难懂。   徐三瞧着,不由笑了,对着常缨说道:“好丫头,这是从哪儿翻出来的?”   常缨得意答道:“我在院外撒完了尿,正系着裤带绳呢,就瞧见那墙根落了一团纸。我一寻思,觉得不对,赶紧上去捡了那纸,展开一瞧,更觉得不对了。我虽不识几个大字,但这些数儿,我还是识得的。”   徐三笑了笑,不吝溢美之词,对她大大夸了一通。常缨听着,很是受用,面带春风,欣然自得。   徐三这奉承话儿,练了不知多少年,哪怕心里头想着别的事儿,嘴上都不曾卡过壳儿。她一边夸着常缨,一边眼睑低垂,思考着华严经与数字之间的关联。哪知她正寻思之时,便见一差役慌慌张张走了进来,急声道:“徐都尉,那老僧咬舌自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tjh的地雷~ 第141章 涌金斜转青云路(一)   涌金斜转青云路(一)   日色赭黄,金殿玉堂。徐挽澜垂手而立, 眼观鼻, 鼻观心, 立在大殿之外的石阶上, 只等着官家宣召入内。   上午她和韩小犬、常缨等人,一同去了大相国寺放狗。吐蕃獒犬, 最是护主认主, 徐三便利用这一点, 将那养狗的老僧抓了个正着。哪知她才走开没多久,那僧人便咬舌自尽,一命呜呼。   咬舌自尽?   开玩笑, 咬断舌头,便能立时毙命,这其实是没有科学根据的。又或者说, 当场就死的可能性很低, 除非真就那么巧,才咬了舌头, 血就堵住了气管, 然后导致窒息而死。咬舌自尽或许在武侠小说中很是常见, 但在现实中, 可行性实在不高。   徐三一听这说法, 立时便起了疑心,赶忙唤来仵作验尸。那仵作察验半晌,回来禀报, 说是这僧人并非死于咬舌,而是死于服毒。   服毒。毒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有两种可能。第一种,那僧人见狗回来,心生警惕,故而将狗锁于地下,又将朱笔书信抛诸墙外,之后更是早早备好了毒药,见势不好,便立时服下。第二种,就是这在场的衙役、官兵之中,藏有内奸,而这毒药,也是来自于内奸之手。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僧人之死,都说明了在他身后,还藏有更大的秘密。而这秘密,牵扯甚广,既涉及外族,又与内朝相关。   徐三正蹙眉深思之时,忽闻脚步声纷杂而来。她收敛心神,稍稍抬眼,便见一众朝臣自殿内走了出来,三两成群,面色各异,可见官家议事已罢,马上就要召徐三入殿。   蒋平钏官居四品,任礼部侍郎,也在这自殿内走出的朝臣之列。其余官员都还未曾得着消息,虽说瞥见了徐三在侧,却也并未出言寒暄,全当没看见这位新科状元,而那蒋小娘子却是不同。   她与徐三擦肩而过之时,稍稍凝步,对她浅浅一笑,更还轻声出言提醒她,说她唇边沾有红渍。徐三抿唇一笑,赶忙将那红渍抹去,心里头却是怨怪起了韩小犬来——   要不是回程之时,那小子非要硬喂红果给她,使出蛮力,塞进她的嘴里,她哪里会沾上印记,差点儿惹出笑话来?   徐三正暗自埋怨韩小犬不知轻重,忽地听得宫人柴荆轻唤。她赶忙提起心神,跟在柴荆身后,微微低头,缓步入内。   去年她来这殿中之时,官家为了试她心性,又或是想给她个下马威,足足让她站了一个时辰,然而今时今日,徐三再来,待遇却是完全不同了。   耳听得官家沉沉发话,让周文棠亲自给她搬了椅子过来,徐三颇有几分受宠若惊,千谢万谢,这才敢掀摆坐下,直觉得自己这屁股都连带着金贵了几分。   官家手持御笔,一边批阅章折,一边缓缓问道:“那僧人已死?”   徐三赶忙应道:“正是。臣已令仵作验过,乃是服毒而亡。”   官家头也不抬,只沉声问道:“可曾找着甚么真赃实证?”   徐三便将金国机关、《华严经》,以及常缨捡到的数字信笺,一一同官家详述一番。话到末尾,她又补上了自己的猜测,说起了那蕃獒来历,以及曹府尹的异常之举。   官家点了点头,稍稍搁笔,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缓声又问:“依你之见,这佛经和那信,有何相干之处?”   徐三心上微凛,稍一犹疑,这便将自己的猜测和盘托出。   她认为这信上数字,所对的应是那佛经之中,某页某行的第某个字。只可惜这信上诸数,紧密相连,并无隔断,因而便给推理增添了极大难度。她入宫之前,让一众衙役按着不同思路,分析了好几回,可得到的结果,却都毫无意义。   徐三更是怀疑,这僧人所牵扯的,乃是一个未知的组织。这组织中人互相通信,用的皆是朱红笔墨,而只有这组织中的人,才懂得该要如何分割那些数字,并将数字对应到佛经中去。   徐三说完之后,心里头却是忍不住腹诽起来。虽说那幕后之人能想出这样的加密方法,也确实是有些能耐,但这一加密,一解密,来回不知要费多少时间,效率实在太低,而且还写不了太长的信。   官家听她说完之后,稍稍扯了下唇角,随即沉声说道:“你猜的没错。开国之后,有那前朝余孽,自号‘光朱’,宁死不肯归顺,在西北、东南这两头,屡屡生事作乱,妄图复兴男尊女卑之制!他们互相写信之时,皆会用一种特制朱墨,旁人不知制法,自然仿造不来。”   光朱。   这还是徐三头一次听说这个乱党组织。   她细品着这个名字,暗自想道:光朱乃是太阳的代称,这群前朝余孽,想要让太阳重又升起,阳盛而阴衰。居心险恶,从这名字便可见一斑。   官家稍稍一顿,隐隐带着怒气,继续沉声说道:“这群乱党,等级森严,规矩倒是严得很。每人手里头的书都不同,这个是《华严经》,那个便是《会真记》。至于加密之法,也是各有相异,便是抓着其中一个,审出了底儿,也是毫无用处。”   聪明。想出这般加密法则的人,当真是聪明至极。毕竟这可是古代,没有任何密码学相关的书籍作为参考,他能想出这样的管理办法,竟让徐三都打从心底有些佩服。   徐三低着头,接着便听得官家叹了口气,似是有些疲乏,低声说道:“大宋以女子立国,而接壤诸蕃,虎视眈眈,其欲逐逐!这乱党的手能伸进京都府来,背后定然有吐蕃、西夏、大金等国之扶持。至于曹府尹,她与那死了的僧人相好,常去寺中和他偷情寻欢,她虽说自己并不知情,但朕信她不得,再不能容她!”   今日徐三能得空溜出府衙,还偷了一条蕃獒出来,全是因为曹府尹有事不在。只是这曹府尹,哪里是要出差?她被人诓骗出了府衙,就被官家给关押了起来。   那死了的僧人,年已四五十岁,虽说面貌还算周正,但也好看不到哪儿去。曹府尹跟他相好,就是图他那裆中驴物。   她早先曾意外撞破那人养狗,但却也未曾多想。待到那日蕃獒冲撞了圣驾,这曹府尹心里发虚,赶忙去找那僧人质问。那和尚便卖起了可怜,哭哭啼啼,说是没拉住绳索,让狗蹿了出去。   曹府尹起初心中生疑,但那和尚在床笫之间却是卖力的很,伺候得这妇人舒舒服服,欲仙/欲死。她活到这把年纪,早就想得明白,那些个小郎君娇娇滴滴确实可爱,但对她这岁数的而言,再好的皮囊,也抵不过这浑身酥爽。   这妇人出身名门,精明一世,二十余载呼风唤雨,最后却阴沟里翻船,栽到了一个和尚身上,着实令人唏嘘不止。   但是徐三,却是半点儿都不觉得唏嘘,只顾着暗自高兴。   曹府尹一走,开封市长的位置就是她的了。从一个区区从六品的副职,连跨三级,一夕之间,青云直上,成了正三品的开封府尹,别说在这大宋朝了,就是翻尽青史,也是实属罕见。   大宋朝最年轻的状元,大宋朝升得最快的官员,短短时间内,徐挽澜也算是创下了两个记录。   若是当初官家直接封她做了开封府尹,抑或是其余三品四品的高官,朝中文武,只怕多少心有不服。而她风头如此之盛,必然也不会招来他人忌惮。   然而如今的情势,却是大为不同。官家这一手欲扬先抑,不但让徐挽澜避开风头,又让其余人觉得这徐三能升官,全都靠她自己的本事。如此一来,背地里说三道四,嚼巴舌根的人,便也少了许多。   按着官家的意思,蕃獒一案,万不能草草了结,必须得借着这桩案子,敲打敲打不轨之徒。一时之间,大宋境内,各地州府都接了旨意,说是要通报百姓,从此以后,朱笔便是御笔,只有官家能用,若是见了有人使用朱笔写信,必须要上书举报,告知朝廷。   之所以不明说这朱笔和乱党的关系,朝廷也自有它的考虑。眼下瑞王之乱方平,西夏又屡屡滋事,民心多有不安。若是这时候再告诉百姓,不止有要谋反的、要打仗的,更还有暗地里要颠覆朝纲的前朝余孽,这老百姓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至于大相国寺,也受了此案牵连。徐三当上正三品的开封府尹之后,领的头一件差事,就是彻查京中佛道。   光朱乱党,意图恢复男尊女卑之制,而这样的人,绝不会愿意似那些小郎君一样,嫁人为夫,养育儿女。对于他们来说,掩人耳目的最好方式,就是借助佛道宗教,扮成和尚或道士,远离官府监视不说,行走世间倒也方便。   彻查佛道,说来容易,可做起来的话,分寸却不好拿捏。官家素有仁爱之名,先前营造的形象,也是尊佛崇道,号召百姓亲仁善邻。若是如今上刀上箭,大动干戈,打草惊蛇不说,更还要惹来民间非议。   但这可难不倒徐三。她稍稍一想,便琢磨出了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   七月十五是什么节?道教叫中元节,佛教叫盂兰盆节,民间叫得通俗些,便是“鬼节”。在这样一个节日,无论佛道,均会举办祭典。   徐三便想着将七月十五的祭典,转由开封府衙督办,如此一来,整理人员名单、调查人员来历,便也可以说是出于安保考虑——毕竟早先出了这蕃獒之事,而七月十五当日,开封府尹这般的大人物都会露面,官府想查清人员,哪个又能多说闲话?   再说了,说是督办,其实佛道两派还是各办各的,用不着开封府衙出钱出力。不必有多余投入,就可以达成想要的结果,如此美事,也就徐三想得出来。   转眼即是七月初时,徐挽澜身为三品高官,早已不用住周文棠的小院,更不用给他交赁钱了。她乃是开封府尹,自然就住在开封府衙的后宅。   不用交钱,就有地方住,乍一听起来,似乎是件好事,但是徐三搬进后宅之后,却面临着一个极为严峻的问题——这府衙后宅的仆侍们,都是官奴,虽说也算是贱籍,但他们的身契,在朝廷手里头,徐三可管不着。   也就是说,她要想辞退哪个奴仆,还要给相关部门打报告,写文书,走程序。至于相关部门处理的快不快,准不准她的报告,这里头的门道可就深了,全都要看徐三娘的官场人缘了。   曹府尹为官二十余载,早将这开封府衙,养成了自己的宅子。而那曹氏妇人,官久自富,不缺银子,打赏十分大方,而徐三的那些个银子,养她自己和唐玉藻虽说绰绰有余,但若是打赏下人,增发月晌,那可真是塞牙缝都不够。   便是因着这个缘故,后宅奴仆,面上对徐三十分恭敬,可背地里却很不服气,常常是说三道四,阳奉阴违。常缨平日去后厨偷吃之时,时而便能听见有那嚼舌根儿的,她气不过,却也知道分寸,不敢乱打,生怕再给徐府尹招惹是非。   而最要紧的是,这些官奴的底子,徐三是摸不清的。她知道这些人中,定然有被旁人买通的细作,但她根基不深,无所倚仗,她一时半会儿还没办法将她们连根拔起。   再说了,她官务已是十分繁忙,每日里天还未亮,便要上朝议政,下了朝又要赶回府衙,忙着给手底下的小官及差役开晨会。行政杂务,经济发展,科教文卫,开封府中大小事宜,都要听她吩咐,由她点头,底下人才敢放手去干。此外还有一些较为重要的案件,非得她抽出空子,亲自审理不可。   徐挽澜这么个大忙人儿,哪儿来的工夫操心后宅琐事?她倒是有无数应对之策、驭人之术,但实在是没有时间付诸实践。   这夜里她好不容易,赶在唐小郎睡前回了院中。唐玉藻连着几日,都只在早上见过她一面,如今瞧见她,自然是高兴得很,忙不迭地端来洗漱之物,边伺候着她,给她沐足,边低着头,与她絮絮念叨起来。   徐三坐在椅上,半耷拉着眼儿,微微含笑,听着唐小郎埋怨了许久其余奴仆,说她们分明也是贱籍,可对上他时,却使劲儿端着架子,分明是瞧他不起。   那唐小郎手持巾帕,将她那一双玉足搁至膝上,一边细细擦拭水珠,一边气鼓鼓地道:“那些个碎嘴子,没规没矩,瞧不起奴也还罢了,竟还拿话儿戏弄奴,问奴是怎么伺候三娘的,可用了甚么房中秘术。三娘这闺中之事,岂是她们能说得的?”   徐三眼睑低垂,轻声笑道:“可你虽发了脾气,却也不曾明着否认,明摆着是想让那些闲人,再多传些闲话儿不是?”   唐小郎闻言,满心忐忑,睫羽微颤,悄悄抬眼,留心去瞧她神色。他着实拿不准,三娘这是在跟他调笑,还是说她当真动了怒气?   自打三娘做了大官之后,他再也瞧不透她了。   徐三斜瞥他两眼,心下一叹,转而又轻声说道:“我新官上任,公务繁忙,一时半会儿还顾不上后宅之事。玉藻,你听好了,俗话说的好,一人得道,九族升天。你跟他们说话的时候,你不再是寿春县里任人买卖的唐小郎,你是徐府尹的人,狐假虎威你知不知?你这小狐狸,就该借我的威了。”   唐玉藻听到她说自己是他的人,心上一动,竟有些忍不住笑意。   徐三却已然半闭上了眼,靠着椅背,仰着头,缓声说道:“你先狐假虎威一阵子,待到七月底,我便有工夫治治她们了。”   唐玉藻甜甜笑着,赶忙应了下来,随即端了锡盆,起身离去,出门之时,还不忘将门扇掩上。他心里清楚,按着徐三的习惯,她临睡之前,还要再伏案片刻,或是读书练字,或是处理公务,最是讨厌旁人吵闹惊扰。   唐小郎哪里知道,他这才一走远,屋子里便传来吱呀一声,徐三一惊,睁眼一看,便见韩小犬立在自己身侧,薄唇紧抿,直直盯着她的眉眼。   徐三皱起眉来,缓了缓神,疑声说道:“可是中贵人有甚么吩咐?”   虽说她已不借住周文棠那小院了,但她当了开封府尹之后,时常便要入宫议事,可是没少见过周文棠的面。只可惜她官务繁重,二人却是再也未曾独处过,似竹林小轩那般的闲适日子,一个随清风翻书,一个于檐下拭剑,到底是一去不复返了。   韩小犬瞥她一眼,眸中隐隐带着怨气。他掀起衣摆,大喇喇地坐到另一把椅子上,眼神阴鸷,紧紧盯着她,口中则缓缓说道:“怎么?没有中贵人吩咐,我就不能来找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还是周末加更比较容易做到哈哈哈 第142章 涌金斜转青云路(二)   涌金斜转青云路(二)   韩小犬方才藏于窗下,屏息凝气, 提耳偷听了好一会儿。他早先便疑心徐三与那姓唐的不干不净, 刚才听见唐小郎提起旁人闲话, 心里头火冒三丈, 幸而徐三接着出了声,否认了这层关系, 连带着还敲打了唐小郎一番, 韩小犬这怒气才算是缓和了几分。   这韩元琨出身名门, 心高气傲,不愿似其余郎君一般,装娇扮媚, 对着女人百般逢迎,伏低做小。他底子极好,眉眼俊美, 肤如凝脂, 可他却偏不想用这副皮囊讨好女人,因此一行一止, 一言一举, 都故意要逆着这个时代的审美来。   旁人喜欢白的, 他拼了命似的要将自己晒黑, 只可惜收效甚微, 依然是十分白皙。旁人喜欢纤瘦的,他就非要练出一身腱子肉,刚劲有力, 肌肉卉张。   因为桀骜,所以不驯,即是这韩小犬的性子。   “众草共芜没,孤兰生幽园”,徐三早将他这性子看透,对于他这股孤傲之气,倒也有几分欣赏。但是韩元琨这脾气,即便是她,也有几分受不住,只觉得他是自己给自己画地为牢,每日不知是要跟谁过不去。   她轻轻一瞥韩小犬,心下一叹,无奈笑道:“你这小子,就不能和我好好说话吗?”   好好说话?这四个字,对于韩小犬来说,与“曲意逢迎”无异。   但他坐在椅上,看了看徐三那略显倦怠的眉眼,心上到底有些不忍,语气缓和许多,沉声说道:“我今日过来,是瞒了中贵人的。不为别的,是有个人要找你,我替她来传话。”   徐三淡淡笑道:“哪尊活佛,竟能请得动你?”   韩小犬低声道:“你可还记得那魏三娘?”   魏三娘,乃是徐三在寿春时的故人,干的是漕运买卖。那妇人看着很不起眼,可手腕极狠,先是使计让二姐杀了亲母,之后又挑唆四妹杀了大姐,最终独自一个,坐拥万贯家财,堆金积玉,富甲一方。   她是个极有眼色的商人。先前崔钿爱吃西瓜,却苦寻不至,她便时常给崔知县送西瓜。官家巡幸寿春之时,也是她将魏大娘原先的府邸腾了出来,代为行宫,且为此倒贴了不少银两。   徐三一听见她的名字,忍不住抬起眼来,定定地看向韩小犬,问道:“她来找我,所为何事?”   韩小犬扯唇冷笑,眯眼道:“她一个商人,除了为钱,还能为甚么?这女人得了魏府家财,自然就想着多干些买卖,多赚些银钱。她此番进京,就是想找找门路,打的主意呢,就是那酒和盐。”   这个女尊男卑的宋朝,就和历史上的大多数朝代一样,对盐和酒都实行专营专卖。若是平头百姓,敢背着官府偷偷造酒制盐,轻则罚钱,重则斩首。然而即便如此,譬如私盐,仍是屡禁不止。   私盐便宜,最要紧的是质量好,而官盐呢,内里不知有多少门道,售价高不说,质量也十分粗糙。若是这从商之人,能得到官府批准,开办国营盐场,不知要有多少利润,可比做甚么漕运买卖赚钱多了。   徐三一听韩小犬之言,忍不住垂眸深思起来。   钱。魏三娘想要钱,徐挽澜也需要钱。   而她也清楚,这世道畸形得很,这经商之人若是想卖盐卖酒,老老实实来开封府上书申请,可是全然都走不通。卖官盐的商人里,百分之一百,都是走了门路,托了关系,更有甚者,就是当地官员的亲戚揽了这好买卖。   既然世道如此,规矩如此,徐三倒也不介意帮魏三娘一回。   她稍一思忖,这便对着韩小犬点了点头,让他回去跟魏三回话,待到休沐之日,酒楼相会,细细商讨。韩小犬见她应下,却并不急着离去,言语间磨蹭半晌,最后眉头紧拧,隐含恼恨,对着徐三低低问道:   “徐老三,你说老实话,那日在大相国寺,你是不是怀疑我了?”   他倒是没想做,那天徐三还真是对他起了疑心。一来,他明明翻过那一摞书册,却没有找出那本《华严经》,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二来,他才在那僧人身边待了一会儿,那僧人就服毒而亡,徐三自然会对他抱有怀疑。   然而她虽起了疑心,却也未曾多想。毕竟韩小犬也算是她的故旧,知根知底,他虽桀骜不驯了些,却也没那么极端,不像是会加入光朱的乱党。再说了,周文棠知人善任,驭人有术,韩小犬是他手底下的人,约莫不会有甚么逆心。   眼下听着韩小犬问起,徐三不由一怔,笑了笑,说道:“不怀疑了,现在不怀疑了。咱两个相识于微末,彼此知根知底,我自然是信得过你的。”   韩小犬怒气稍敛,却仍是对此心有芥蒂。这小骗子竟敢不信他?她知不知道,自己待她有多上心?   先前她住在周内侍那后院里时,因为周内侍管治极严,他便是武功傲人,也没办法趁夜而入,潜进徐三的厢房。然而如今却是不同了,他夜袭这开封府衙,便好似探囊取物,易如反掌。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徐三,薄唇紧抿,半晌过后,自怀中掏出了一小罐膏药,抬腕扔到徐三怀中,有些别扭地对她说道:   “先前咬你,是我不好。硬塞给你吃食,也是我不识轻重。但不是我说,你练了这么久剑法,腕子还是那么细,稍一磕碰,红痕久久不下,这可不好。我给你的这膏药,乃是暹罗国的秘药,无论对头痛伤风,还是蚊虫叮咬,都颇有效用,便是早上起来,闻一口都能提神。你先用着,若是不够,我再送你。”   暹罗国的秘药?徐三拔起瓶塞,稍稍一闻,心下不由了然。   暹罗国就是泰国,这所谓秘药,倒有点儿像泰国招牌青草膏。现代常见的很,但在这古代,实是难寻难觅。韩小犬能找来这个,可见也是费了心思。   他给她送药,分明是想给她赔礼道歉,可是他怎么说的?他非要说她皮肤容易留痕留疤,这小子,实在太过别扭。   徐三勾唇一哂,领了他这份心意,又连连夸了他几句,说他送的这膏药正合自己的需要。韩小犬听了半天夸奖,心中舒坦了不少,这才心得意满,翻窗而去。   几日过后,便是休沐之日。徐府尹脱了御赐官袍,换上裙裳常服,连带着将每日束起的头发也披散了下来,竟因此而有些不大适应。   她与魏三娘约的是夜里,因而白日便去了大相国寺,先跟寺中主持相谈一番,再留下来用些斋菜,临走之前,便又去了那红阳禅院,来回兜兜转转,以期发现一些之前未曾留意的新线索。   其实这处禅院,最让徐三起疑的,便是它的名字——红阳。   乱党名为“光朱”,乃是太阳的代称。至于这红阳二字,不就是红色的太阳,指代的不能更明显了。   但徐三也不敢妄下定论。毕竟释迦牟尼佛又名红阳佛,这禅院起这名字,也在情理之中,总不能搞文字狱那一套,单凭这名字就下令抓人罢?   这一次徐三负手而行,转过了那已死僧人的禅房,接着便去了那僧人师父的禅房。   这僧人虽一文不名,但他这师父,却是得道高僧,学通内外,佛法高深。那禅师法号妙应,年才三十出头,却精通诸门外语,翻译了许多重要典籍,若论成就,是可以写进史册中去的。   他如今云游在外,据那寺中主持说,就跟唐玄奘似的,乃是为了取得更多圣典经书,带回大宋京都,弘扬佛法,教化众生。那主持妇人还说了,妙应自小于大相国寺长成,而那僧人却是外来的,甭管怀疑谁,都莫要怀疑到妙应头上。   但是这位妙应圣僧,当真没有一丝嫌疑吗?徐三难以打消疑虑。   她心中明白,为光朱制出加密之法的人,显然是个智商极高的人。虽然老话说是“大智若愚”,但这不过是糊弄人的说法罢了,真正的聪明是藏不住的,不在此处彰显,也会在别处突出。   若只会一两门外语,还能说靠的是勤奋,但妙应精通多门外语,跨越多种语系,可见他的智商绝不会低。而他云游四方,谁也不知他现下身在何处,他完全有可能去了接壤藩国,和西夏、大金等商议勾连。   但这些也不过是徐三的凭空推理而已,她并无真凭实据,去证明妙应就是乱党之首。   兜转一圈之后,徐三如先前一样,毫无所获。她也不觉得失落,稍稍歇整一番,见天色渐晚,黄昏月上,这便出了大相国寺,往京中酒楼行去。到了那酒家之后,她才一掀摆入内,便有那跑堂的丫头迎了上来,问了几句,便带着殷勤笑意,将她引至楼上包间。   屏风之后,魏三娘已然等候多时,见她过来,赶忙起身,迎她入座。二人也不多耽搁,寒暄一番,便开门见山,聊起了这官盐之事来。   徐三倒不急着向她吹嘘自己有大能耐,借此管她讨钱。她抿了口茶,对着魏三娘缓声笑道:“宰相主政,枢密使主兵,三司使主财,你想卖盐,这要去找三司中的盐铁司。我呢,开封府尹,只管京都府里的事儿,出了这个圈儿,我就使不上力了。我初入仕途,又是寒门出身,盐铁司未必认我。我能替你做的,就是帮你投石问路,给你找找人,想想法子。若说拍胸脯,打包票,我可没那本事。”   魏三点了点头,温声谢过,不需徐三多言,她便低低笑道:“无论事成与否,徐府尹念着往日旧情,还愿草民一面,如此恩情,魏某没齿难忘。”   言罢之后,她温温一笑,自袖中掏出一个小匣,交到了徐三手中。   徐三掂量着那小匣,勾唇一笑,却并不急着打开,只轻声问道:“这是何物?”   魏氏笑道:“此乃独花兰之花种,稀世罕有,百余年来,世上只得三五株。隔年乃是寿宁节,官家则是爱花之人,徐府尹若能进献此花,定然能使圣心大悦。”   独花兰。徐三在前世也是听说过的,这种花能治疮毒及蛇伤,号称是“植物中的大熊猫”,便是在现代也是稀有种,轻易见不着。而所谓寿宁节,则是官家的六十大寿。宋朝皇帝都有这规矩,必须要给自己的生辰起个名字,叫做某某节。   徐三这边都还没给准信儿,魏氏便出手如此大方,可见她也颇有诚意。   只是独花兰虽确实罕见,但徐三现在更需要的,还是看得见摸得着的雪花白银。   她稍一思忖,干脆也不要脸面了,抬起头来,对着魏氏径直说道:“如若我未曾记错,当初你们姊妹分家之时,曾经提到魏府在京中有一处铺面,因无人上京经营,那铺面一直闲置着,又因为地方偏僻,卖了几年也无人问津。你将这铺子给我,这官盐之事,我定然给你办妥。”   那铺子喊了多年的价,却是怎么也没卖出去。其间倒有那不会做生意的,租了这铺面一两个月,哪知因为这地方实在太偏,招不来客,最后实在撑不下去,只能关张大吉。徐三要这铺面,相当于收个中介费用,实在不算过分。   魏三娘见她做了三品大官,却也不曾狮子大开口,心上一动,立时便应了下来。只是徐三虽要的少,但她却不能只给这么少,魏三这心里已然琢磨了起来,待到事成之后,要如何投徐府尹所好,再给她补些好处,哄得她心得意满。   哪知便是此时,徐三眉眼一沉,又盯着她,缓缓说道:“我今日肯帮你,乃是因为我心里清楚,在做买卖上,你魏三娘是个实诚人,倒是不曾偷奸耍滑。旁人我信不过,我连见她一面都不肯。魏三姐姐,你听好了,你要是敢卖那粗糙杂恶之盐,只要银子不要脸,糊弄老百姓,这官盐专营之权,我能给你,也就能收回来。”   魏三娘听得此言,不由抬起头来,深深看了徐三两眼。她不复多言,只拱起手来,将杯中浊酒一饮而尽。   而徐挽澜敢将这事答应下来,也是因为她心里已然有了主意。   开封府里,街上行人,十中有九,都是非富即贵。能在这米贵价高的开封府过日子,手里头必须得有点儿撑门立户的本事。   徐三做了这开封府尹,每日里不知要经手多少官司,而这些官司,多多少少都牵涉了名门望族。徐挽澜是有原则的人,自然不会因为哪边有权有势,便判哪边赢官司,她也从曹府尹那儿学了几分邀功诿过的本事,有那要得罪权贵的官司,便放手让少尹罗砚去审。   罗砚出自祥符罗氏,与罗昀同属一门。开封府无论男女老少,都听说过罗家人的脾气有多倔,为人处世又有多不畏权贵,刚正敢言。那些有权有势的,便是折在罗家人手里,也因为晓得这户人家的脾性,虽有怨气,却也不会记恨报复。   恰如曹府尹所说,罗砚在罗氏族中也不算出挑的子弟。如今徐三将这类官司交到她手里,反倒恰恰成就了她的美名。   徐三没得罪人,罗砚得罪了也没事,官司也没颠倒是非,如此一来,倒是三全其美。   自打韩小犬给魏三娘送了信儿后,徐三便开始留心,想着要如何跟那盐铁司使拉近关系。便是前两日,她翻阅案宗,发现盐铁司使的亲妹妹,被人指控杀人,马上便要被处斩。而这案子,乃是曹府尹还在时亲自审的。   徐三仔细看了那案子,发觉其中有不少可疑之处。她费了许多工夫,总算是找出了翻案铁证,又逼得那作伪证之人改了口供,终是让盐铁司使的亲妹妹免于冤死。盐铁司使为此还特意给她送了书信,付上薄礼,以表谢意。   只可惜她赶在行刑当日,为盐铁司使翻了案,却也因此得罪了那案子的另一户大姓之家。有言道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那户人家能让曹府尹颠倒黑白,诬陷盐铁司使之妹,可见在京中也是有权有势,轻易得罪不得。   但是徐三的害与利,自然与曹府尹不同。她既维护了正义之道,又和盐铁司使攀上了关系,这就是她的利。与这“利”相比,得罪大姓之家的“害”反而倒无足轻重了。   如此一来,不过几日工夫,魏三的文书便给批了下来。打从当年八月起,整个寿州的官盐,唯有她有权贩售。   魏三得了如此好处,自然是对徐挽澜千恩万谢。她不但如约将那铺面给了徐三,更还给她出了主意,说是这铺面虽在京中,却位置偏僻,若是卖吃用之物,迟早都要倒闭,倒不若办间娼馆。   娼馆开得偏远些,并不妨事,不影响财路。这男欢女爱,属于刚性需求,只要这里的小倌足够身娇体软,自然能招来不少淫蜂浪蝶,赚得盆满钵满更是不在话下。   徐挽澜心知她这番分析,也算是有些道理,但她却只是笑了笑,未曾多言,对于这个主意完全不加考虑。这夜里回了府后,她便将那铺面的钥匙交给了唐小郎,说他从前在寿春也开过豆腐摊子,如今更是能写拼音能记账,因而这铺面,便都交由他去做主。   唐玉藻闻言,受宠若惊,手里头紧紧握着那铜钥,半天说不出话来。待他堪堪回神之时,眼底已满是热泪。 第143章 涌金斜转青云路(三)   涌金斜转青云路(三)   唐玉藻得了那铺面的钥匙之后,次日便带着面纱, 急急去了那铺面, 亲眼探看了一番。   之所以说那铺面偏僻, 乃是因为它正处于巷子深处, 距离外头的长街大道,确实差了那么数百步, 说得上是偏居一隅, 远离尘嚣。唐小郎小心开了门, 楼上楼下转了一圈,又在这商铺四周转悠了小半日,心里头已然有了思量。   七月暑尚炽, 挥手汗如雨。夜里头徐府尹回来,满身疲乏,窝在那椅子里头, 最里头的一层衣裳已然被汗水浸了个透。   唐小郎等她等到深夜, 见她回来,赶忙凑上前来。他手里头打着蒲扇, 口中则轻声说道:“奴今儿去了那铺面, 来回转了好几遍, 心里头倒是想出了个几个点子。”   徐三一手支腮, 半耷拉着眼儿, 有些慵懒地道:“说来听听。”   唐玉藻眼含试探,轻瞥向她,口中细声说道:“奴心里清楚, 娘子如今正是缺钱的时候。疏通官场要钱,赴宴送礼要钱,打点那些个官奴,让她们嘴里手里皆老实点儿,也要不少银两。娘子,若要赚钱,赚大钱,咱不若开一处翠红乡、莺花寨……”   这所谓翠红乡,莺花寨,指的就是娼馆。他这主意,竟和魏三娘想到一路去了。   唐玉藻话音未落,徐三便抿了抿唇,清泠泠地睁开眼来。   唐小郎心思何等细腻,把着眼儿一瞧,便知自己说错了话,赶忙噤声,睫羽微颤,心下忐忑。   徐三面色微沉,缓缓说道:“不行。一来,我乃是开封府尹,若是做起这等皮肉生意,人家该要如何想我?再说了,这买卖是赚钱,但赚的全是黑心钱,我便是穷到要饭,也不往火坑里推人。”   唐玉藻闻言,眯眼而笑,赶忙接道:“可不是么?奴正跟娘子想一块儿去了。奴这话还没说完呢。”   他找补道:“娘子是开封府的父母官,自然不能昧着良心赚钱。奴这儿还有一个点子,娘子听了,定会喜欢。”   却原来先前徐挽澜在宫中任职之时,唐玉藻一直接住在那京中驿馆内。这唐小郎察人观事,细致入微,他住在驿馆的那些个日子里,闲着也没甚么事儿,便观察起了那驿馆的掌柜如何经营。   徐三眼睑低垂,不动声色,便听得唐小郎含笑说道:“开封府的驿馆,为了好招揽生意,大多都临街而开。驿馆里头住的人,三分之一是做买卖的,三分之一是看亲戚的,这剩下的三分之一,则是那些个赶考的书生。做买卖的、走亲戚的,住的都不久,而书生呢,奴可见识过,有那一住就是两三年的。”   唐玉藻细细打量着徐三的神色,见她眉眼缓和许多,心上稍安,继续娇声说道:“由于驿馆都挨着街市,书生往往觉得喧闹,时不时便要去找掌柜的说道说道,奴可是瞧见过好几次哩。而咱那铺面,上下共有三层,若能是开成驿馆,专门让那些书生租住,依奴之见,倒有几个好处。”   徐三微微勾唇,轻声问道:“你倒说说,都有甚么好处?”   唐玉藻眯着眉眼,巧声笑道:“一来,娘子是状元,读书人最是讲究了,岂能不来沾状元的喜气?便是这铺面偏远,那也不愁客源。二来,咱这驿馆,远离尘嚣,清静得很,最适合书生来住了,哪个都不敢再闹。”   徐三笑道:“就这两个?”   唐玉藻一笑,继续说道:“三来,奴先前跟着娘子,也瞧出了几分门道。这读书人啊,各自有个圈子,而住在驿馆里头的人,自然就成了个圈子。若想广交天下,那就非得来咱这驿馆不可。这最后一点嘛,娘子身为开封府的父母官,自己显达了,也不忘了给那些寒门书生铺路,如此一来,也能博得不少美名。”   徐三抿了口茶,点了点头,含笑说道:“行。我给你拨些银两,作为本钱。如若不够,管我再要。但你记好了,是借不是给,日后都得还。只不过念在你与我的情分上,这还钱的期限,倒是可以宽上一宽。”   唐玉藻手持蒲扇,心上一喜,两颊满是红晕。   徐三瞥了他两眼,却又压低声音,平声说道:“你若是因着身份,有甚么不便露面之处,就让梅岭或常缨替你出面。但你小子可记好了,那拼音与数字之事,千万别给人家泄了底儿。若是让周内侍晓得了,娘子我便又多了个把柄在人家手里。”   唐玉藻心上一紧,虽不知自家娘子跟那太监到底算是甚么交情,但也知宦海茫茫,风波不定,他跟在娘子身边,必须得小心为上,绝不可托了娘子后腿。   而几日过后,魏三娘办妥了官盐之事,这便要返回寿州。临行前夜,她又登得府衙后宅,亲自来跟徐三请辞。   徐挽澜这夜里回来的早了些,政务也不似初上任时那般繁重。她见魏三娘过来,知道二人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说得上是互相利用的伙伴,便对她多了几分笑脸。   二人点烛燃蜡,摆了酒菜,坐于月下,一边吃酒,一边叙话。先前二人见时,徐三还顾不上跟她谈及故人旧事,今日再见,总算是工夫闲扯一番。哪知魏三一一说过之后,徐挽澜手举茶盏,竟是心有唏嘘。   即如徐三当年所料,寿春县的首富,早已从岳大娘换成了魏三娘。岳氏丧女之后,自己也缠绵病榻,即便如此,仍是强撑病体,碌碌奔波,经营生意。但她大约是时运不济,连赔了好几回,早已比不上魏三娘了。   而徐三临走之间,托付了两件事。一件是将晁阿母欠她的那债契,转交到了赵屠妇的手中;另一件,则是请了吴樵妇的女儿吴阿翠,来伺候寡居且病弱的罗昀。   依着魏三所说,晁阿母欠的银钱,只怕是这辈子都还不完了。崔钿走后,她倒是试着赖了一个月,赵屠妇毫不留情,当即将她告到了县府衙门。因着徐三当年告的是御状,而晁阿母这案子,乃是过了天子的眼的,衙门的新官也不敢慢待,自然狠狠判了晁阿母一番。   至于那吴阿翠,如今已然改了名。罗昀嫌她那本名太俗,上不得台面,便给她起了新名,叫吴碧琼,至于阿翠这名儿,便成了小名。   徐三一听魏三提起罗昀,抬起眼来,温声说道:“也不知罗五娘,现如今身子如何了?我早先便对罗五娘十分挂念,特地差人买了些药材,还请魏阿姐替我带回寿春,送给五娘。魏阿姐莫嫌我事多,实在是寿春那药局,动不动就缺药材,你替我带药回去,途中千万小心,莫让药材受潮。”   魏三娘含笑说道:“徐府尹多虑了。你可不知,殿试放榜之后,整个寿州的人都晓得有个寿春女子中了状元,徐府尹的大名,在整个淮南西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从前人家都去庐州、宣州念书,现如今都一窝蜂跑到寿州来了。有那消息灵通,打听出来,说你从前常去罗五娘门上讨教。罗五娘家门口,现如今每日都堵着人,至于药材,可是全然不缺了。”   徐三微一挑眉,笑着说道:“哦?那罗五娘可曾收下新徒?”   魏三娘凝声说道:“我听人说,那吴家小娘子侍奉罗五娘之时,尽心尽力,事若亲母。罗五娘心中感念,便收了她为徒,这才有了改名一事。除了这吴碧琼之外,虽说登门者众,可罗五娘却是个硬脾气,一个都不曾收下,便是收了药材,也都还了钱回去。”   徐三闻言,心中暗想道:罗昀果然还是那个性子,一分也没有变过。至于吴阿翠成了她的师妹,这她倒是没想到。   她手持玉箸,夹了两筷子菜,正暗叹这唐小郎做菜的手艺愈来愈好之时,忽地听得魏三娘继续说道:“有个叫王瑞芝的,不知府尹娘子可还有印象?”   这个名字,徐三自然是记得的。阿芝姐嘛,早些时候,对她有提携之恩,但后来随着徐三愈发出头冒尖,阿芝姐待她却是有些不同了。   她现在都还记得,在药局里碰着抓药的阿芝姐,那女人抓着她的腕子,愣是刮了道血痕出来。依徐挽澜之间,这王瑞芝多半是分娩之后,患上了产后抑郁症。   只可惜在这古代,也没有心理咨询的地方,而即便是女尊朝代,“传宗接代”的思想观念依然根深蒂固,王瑞芝如此状态,旁人也不会多加怜惜。   徐三心下一叹,缓缓问道:“阿芝姐如何了?”   魏三娘低声道:“谁晓得呢,竟是疯了。你中了状元之后,她逢人便说她也在读书,哪知后来再见着她家里人,却说她读书读傻了。幸而傻人也有傻福,她那郎君也是不离不弃——啧,瞧我这话说的,他是个带把儿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该不离不弃的!”   徐三抿了抿唇,也没再多说甚么。魏三打量着她的神色,见她好似不愿再听这些旧事,赶忙转了话头,又小心问起了那商铺之事来。   魏三娘乃是寿春首富,徐三倒也想听听她的意见。她将唐小郎的主意一说,魏三娘也不由眸中微亮,赶忙笑道:“娘子身边,真是能人辈出。这点子着实不错,与此相比,我那娼馆的主意,反倒显得上不得台面了。”   徐三勾唇轻笑,并不加以评判。魏三娘却是转了转眼珠儿,继续说道:“我虽在京中,只有那一处闲置铺面,但我走南闯北,在开封府里,倒也攒了几个熟人。娘子自然算一个,还有就是几个匠师,定能将娘子那驿馆给收拾得清切雅致。有我从中搭线,她们绝不敢多要。”   徐挽澜有时候会觉得,这个魏三娘,和她真是有点儿像。两个人在投人所好、察人观色这方面,都是下过工夫研究的。但魏氏的心性,却远比她更为狠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魏三有心巴结她,这妇人介绍的工匠,自然是靠谱的。若是唐小郎自己去找,难保摸不清门路,被人坑骗了去。徐三现在处于关键时刻,耽误不起这时间,她稍一思忖,便点头应了下来。   隔日里魏三娘带着批文,回了寿州,再过几日,即是七月十五,是俗世的鬼节,是道家的中元节,也是佛教的盂兰盆节,整个大宋国都会连放三日的假。   宋朝儒、释、道三教合流,共同发展,今年又有开封府尹徐挽澜牵头,因而今年的七月十五,声势倒比往日浩大许多。   徐三先前在漠北待过,见识过金国人的“洛萨节”。洛萨节与鬼节,从节日的设立目的上,倒有几分相似之处。她吸取了金人那节日庆典,又结合开封市民喜闻乐见的庆祝形式,于七月十五当夜,在开封府中办起了祭祀庆典来。   这夜里卿月花灯,人声鼎沸,街上无论男女老少,都带着獠牙鬼面,而护城河上,亦有盏盏水灯,以莲花为座,灵灵明明,随着水流逐渐西去,为那过路亡灵,照亮不归之路。   去年洛萨节时,徐三倒还有工夫上街游逛,甚至还能和蒲察暧昧谈笑,然而今时今日,她作为主办之人,却是忙得抽不出身来。白日里她先去了城中几处寺庙、道观,黄昏时又站在衙门前头,给行人依次送酒,笑语盈盈,而待到一入了夜,她便换了身锦紫官袍,急急往宫中赶去。   这七月十五的庆典,乃是她为了彻查京中佛道而办。所谓典仪,不过是掩人耳目,以防打草惊蛇。如今京中佛道的名录已然到手,徐三的头一件事,就是将它呈给官家详阅。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就是平时日更4000+,周末日更5000+了   我觉得这个容易做到多了哈哈哈 第144章 涌金斜转青云路(四)   涌金斜转青云路(四)   徐三做的这份名录,写的可谓十分详尽, 官家捧在手中, 粗粗翻了几页, 不由轻轻点了头, 这便命柴荆将此录册收好。徐挽澜垂手而立,不经意间微一抬眼, 却忽地瞥见官家下颌处有一处红印, 颜色颇深, 瞧着好似吻痕。   徐三心上一顿,赶忙低下头来。   其实这也并不稀奇。虽说官家明年便要过六十大寿,宫中后位亦已悬空多年, 但官家身边,自然是不缺男人侍奉的。三千侍者,她爱睡哪个就睡哪个, 若非周文棠乃是阉人, 光看官家对他的信任程度,徐三还真要怀疑他跟官家有一腿。   至于官家昨夜宠幸了谁, 徐三也没甚么兴趣去问, 她心里头只兀自想道:   以官家这岁数, 她该已经绝经了罢?宠幸小侍倒是不打紧, 怕就怕官家这肚子又大了起来。且不说她若生下一儿半女, 对这朝政局势该有多大冲击,就说她这身子,要真是怀了孕, 定然是心智耗竭,油尽灯枯。   徐挽澜正低着头,胡乱寻思之际,便又听得官家沉沉说道:“你升作府尹之后,这开封少尹的位子便空了出来。三娘心中若有人选,不妨直言举荐。”   徐三怔了一下,不动声色,稍稍瞥了周文棠一眼,却见那男人低头磨墨,一袭锦紫官袍,足蹬金带皂靴,神色淡淡,不曾有一丝分心。   也不知为何,每次见着周内侍,徐挽澜这心,都会莫名平静下来。此时她收敛心神,眉眼带笑,对着官家轻声说道:   “官家也是晓得的,臣在朝为官,不过月余,朝中文武,都才混了个脸熟而已。臣识得的官员,不过寥寥数人,其中大多乃是同科进士。若说合适的人选,臣更是想不出来。”   官家扯了下唇,状似漫不经心地道:“你不是跟那盐铁司使挺熟的吗?”   徐挽澜闻言,心上一凛,知道她替魏三娘跑门路办盐商这事儿,已然传到了官家耳中。若说这消息怎么传到官家这儿来的……   徐三心下一叹,瞥了两眼周文棠。   这男人消息最灵通了,他手底下那捕兔之笼,早就将她困锁其中了。   只是他将这事告诉官家,是为了向官家自证忠心,还是说,是在惩罚她将这事瞒过了他?毕竟韩小犬夜袭开封府衙,可不曾请示过周文棠的意见。   徐挽澜赶忙摆上不好意思的笑容,对着官家低低说道:“同乡登门,有事相求,臣若是闭门不见,只怕要落下忘恩负义的坏名声来。”   她还欲接着辩解,官家却摆了摆手,沉声说道:“罢了。朕不追究了。”   徐三心上一松,连忙闭口不言。她故意将那松了口气的表情做的极为夸张,配上她那灵气十足的五官,竟生出了几分俏皮来。   官家看在眼中,忍不住勾唇一哂,只又告知于她,说是开封少尹这缺,几个月内定会补上。徐挽澜赶忙含笑点头,应了下来,哪知便是此时,官家自袖中掏了一卷书出来,递到了她的眼前。   徐三心中好奇,赶忙双手接住,耳边则听得官家说道:“这是崔金钗写的书册,有几分意思。你拿去看看。”   崔金钗写的书?   徐三一怔,低头去看那书册,便见书封之上,正写着《兴国要策》四个大字。这名字倒是直白的很,徐三看在眼中,只当其中乃是崔金钗的策论之辑合汇总,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致。   只是她心里头虽兴趣缺缺,表面工夫却仍是要做全,含笑说了些奉承话儿,既夸崔金钗心系百姓,顾国惜民,又说官家广开言路,博采众议,实乃当世之明君。   官家听着,忍不住笑骂了她几句,这便令周文棠将她送出去。而周文棠这一送,竟直接和她一起出了宫门,上了车架。   男人也不嫌热,直接在那紫绮官袍外头,又罩了一层雪白外衫。徐三坐在他身侧,倚着车壁,眯眼而笑,巧声说道:“咦?中贵人怎么随着我一起出来了?难不成是要旷工?”   她许久未曾和他独处,但因着往日那些时光,倒也不曾和他生分,反倒比从前更没大没小了几分。   周文棠眼睑低垂,神色淡淡,斜睨向她,若是换作旁人,约莫受不住男人这冷飕飕的眼神,但徐三却是笑呵呵地凝视着他,更还伸手去扯了扯他的外衫,口中说道:“里三层外三层,裹的那么严实。中贵人,你不嫌热吗?”   周文棠勾唇一哂,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挑眉道:“我倒是可以在此更衣,只要三娘想看,敢看,有眼看。”   徐挽澜扮作纨绔,故意流里流气地玩笑道:“哟,小美人,害什么羞?本官从前又不是没瞧过你的身子。”   先前她也撞见过不少次周文棠练武,男人赤着精壮上身,皮肤异常白皙,当真是穿衣显瘦,脱了衣裳却满是肌肉。只可惜无论何时,他都在腰腹间缠了几层白带,徐三也想不明白,他如此遮掩,到底有何缘由。   周文棠眸色一沉,有些阴险地勾起唇来。徐三还未来得及回神,便被男人用力一扯,拉得倒了下来,鼓胀的胸脯正压在他的腿上,而他的手臂,正死死压着她的脖颈。   徐挽澜一惊,心里头有些发慌,暗骂自己没大没小,不识轻重,八成是惹恼了他。她正要玩笑似地告饶,周文棠却忽地抬起胳膊,在她那背股相接之处,轻轻拍了一下。   他拍打的这地方,着实是有些暧昧,接近尾骨的位置,不算后背,也没挨着那挺翘娇臀,但是只要这手再往下一点儿,这动作便立时变了味儿。   徐三没想到他真会下手,那清脆的响声响起之时,她也低低惊呼出声,忍不住脸上发烧,面红心跳。   车帘外人声鼎沸,花灯如昼,而车外的开封市民们哪里想得到,他们的市长大人,就在离他们不过数尺的车厢里头,被人用这样羞耻的方式严刑拷打。   徐挽澜羞得不行,赶忙低声嘟哝道:“我错了。中贵人绕我一回,赶紧放我下来。我好歹也是三品大官了,总还是要脸面的,若是让外头人瞧见了,可叫我日后如何立威?”   周文棠那白净而又修长的手,正轻轻搁放在她的后背上。   先前常缨有事之时,他来教过她几次剑法,在给她指点动作之时,少不得要触碰到她的后背。然而今时今日,他的手指却仿佛带着烫意,火烧火燎一般,引得徐挽澜忍不住将腰身下沉,想要远离他的大手。   可她一往下,胸便贴得更紧,她甚至能感觉到那两团已然挤压变形,好似是要溢出来一般,着实叫人羞恼。   她动也不敢动,将脸贴在自己的手背上,便听得周文棠沉沉说道:“你哪里错了?一一说来听听。”   徐挽澜心下一叹,低声说道:“我错了。我不该私下去见魏氏,更不该官商勾结,答应给她寻门路,还从她手里要了好处,更更不该将这些事瞒过中贵人。”   周文棠正暗想她今日倒是老实,哪知便是此时,徐挽澜一笑,双臂撑在他腿上,高声说道:“我承认,我是有些错。可若是重来一遍,我还是要这么做。没办法啊,我缺钱,又不想贪赃枉法,反正姓魏的做生意还算实诚,我替她打点打点,拿些好处,也是情非得已。”   周文棠嗤笑一声,抬手又轻轻打了一下。他的力道拿捏得极好,声音虽响,但打下去却没什么痛感。   其实徐挽澜办的那官盐之事,他倒没什么意见。他气的还是那韩小犬趁夜闯入她屋子里头,两人暗中勾连,行事之间妄图将他瞒过,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若是如今不稍加训诫,日后还不定惹出甚么乱子来呢。   周文棠思及此处,容色稍敛,微微蹙眉,沉声说道:“你切莫小看了崔金钗,官家赐的那书好生收好,回去之后,用心品读。”   徐挽澜稍稍直起身子,仰头看他,蹙起眉来,低声说道:“那崔家姐姐,性子虽仍是平稳持重,与平常并无两样,但也不知怎的,她好几次拿话噎我,好似是瞧我不大顺眼。”   她稍稍一顿,又继续说道:“今日我进殿之时,撞见贾文燕从里头出来,身边却没跟着崔金钗。按理说来,贾文燕是给她伺候笔墨的,官家怎么会只传唤姓贾的,却没带上崔家姐姐?”   徐挽澜方才被他这么一折腾,脑后的高髻连带着都松散了些,颇有些仪容不整的意味。周文棠看在眼中,缓缓将她拉起,让她坐在自己身侧,然后将手作为篦子,亲自给她挽起发髻来。   他动作轻柔至极,徐挽澜动也不动,任他梳着,只觉得头皮发麻。她唯一恍神,暗自腹诽道:这算什么?算不算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儿?   她撇了撇嘴,又听得周文棠在身后沉声说道:“你先前既然授我以柄,那我也该报李投桃。先前屡次三番暗中害你之人,兔罝已然查明,即在崔府之中。崔金钗对你态度有异,十分可疑,你日后见她,多加小心。”   徐挽澜抬眸一惊,心中满是疑云,接着又听周文棠缓缓说道:“崔金钗献上那《兴国要策》之后,官家对她另眼相看。明日官家便会颁旨,将她从中书舍人升为工部侍郎。至于中书舍人一职,因贾文燕先前侍奉之时,中规中矩,所为尚可,崔金钗又对她大力举荐,圣人便卖了个面子给崔氏,将这官职给了贾文燕。”   他说话间已将她的发髻绑好,徐三伸手摸了摸,很是满意,回身一笑,随即平声说道:“听你这么一说,崔金钗那书,我回去之后,定要好好研读。至于谁升官了,谁发达了,我拦也拦不住,今天高兴,就不提了。我就问你一句,你今日出宫,夜里可还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的收益已经越来越低啦,一天几块钱也是真的很可怜。   所以在这样惨烈的情况下,作者要开新文了!   这篇文还会日更的,放心吧。目前我还是喜欢这个故事的,尤其喜欢女主,所以爱还可以用来发一会儿电。   既然入V了,也一定会完结,不能骗钱嘛对不对。   -----------   新文是甜文,不长,主言情,甜爽无虐,算是一个转型前的过渡小尝试,【这周五】就开文啦!   名字叫《请帮作者成神!》,希望有兴趣的同志,点进作者专栏里收藏一下吧~   还算是比较新鲜的脑洞~至少我好像没有见过别人写过?   -----------   其实我一直也琢磨不透,我写的文也可以顺利入V,但是V后的收益永远都非常惨淡   很多题材、风格,古代现代,原创同人,喜剧正剧,我都试着写过,但是从开始到现在,几乎没有进步   我并不在意钱,如果我在意,我不会坚持到现在。但既然这个数字成为了衡量好坏的标准,那么请允许我在意一下。   是差在哪里了呢?文笔还是剧情?我一直都想不明白。   没有进步这件事让我非常介意。   但我很乐意听取大家的意见,也希望大家跟我多聊聊。   最后还是麻烦大家收藏一下新文啦!就当是念在这篇文的情分上,施舍我一下吧【泪目】 第145章 剑岭云横控西夏(一)   剑岭云横控西夏(一)   徐三眼中满是期盼,问周文棠今夜是否回宫, 男人看在眼中, 忍不住轻轻扯唇, 眉眼柔和了许多, 轻轻摇了摇头。   徐挽澜高兴起来,她坐直身子, 面上满是骄傲之情, 一把将车帘掀起, 回身对着周文棠说道:“中贵人,快来看看。今夜这庆典,可是我一手操办的。”   她仿佛是个初有所成的孩童, 殷殷期盼着来自长辈的肯定。周文棠勾起唇来,倾身向前,挨在她身侧, 与她一同往帘外望去, 便见桂魄成辉,花灯罗列, 街中行人皆系着各色鬼面, 而那倒映着月影的护城河上, 亦有盏盏芙蓉宝灯, 成簇成群, 明明灵灵。   在此之前,中元节虽也算是个大节日,但倒还不曾如此热闹过。这番功绩, 必须要记在徐府尹的头上。她决心办此庆典,原本是为了彻查京中佛道,不曾想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二人下车之后,于人流间并肩而行,兜转许久。及至兴尽,已是夜深。   眼见得周边行人少了许多,徐三便自那即将收摊的妇人手中买了一盏小莲花灯。周文棠跟着她走到护城河畔,少女敛起裙据,蹲在河岸上,轻轻挽袖,将那点亮了的莲花灯送入河间。   她静静望着那轻曳烛火,在心中暗暗许愿。她希望这一盏灯,能为某个故人,照亮来生的漫漫长路。   莲花溯水而去,渐去渐远。   徐三看着看着,忽地立起身来,转头对周文棠笑道:“我让府中衙役,今夜轮流值班,到下游去拦这些水灯了。为了这个,我还特地给官家递了折子,洋洋洒洒写了近千字,就为了给他们讨些银钱。”   水灯若是不及时拦下,不但会污染水质,更还有可能堵塞河道。徐三为了让这庆典热闹些,并没有禁止这项活动,但也想了其余措施加以干预。   周文棠轻轻一哂,倒是并未多言。   他望着那河间远远一点莲花灯,眸色微深,不知在思虑何事。   二人往马车上走去之时,徐三听他一说,这才知道,周文棠不止今夜不回宫,接连三夜都不会回去,至于他的那些工作,便都暂时交到了柴荆手中。眼下正是七月十五,大宋百姓都会连放三日的假,但周文棠都能放假,还是让徐三有些意外。   周文棠却是奸诈得很,他偏对徐三说,有要事和她相商。徐挽澜一听这话,稍一思忖,便决定跟他回竹林小轩,今夜便不回府衙住了。   二人去了竹林小轩之后,周文棠自那案下小匣之中掏了封信出来,说是徐阿母写来的信,因徐三已然搬到府衙,故而不曾递到她手里去。   徐挽澜一听,赶忙展信细读。她匆匆一扫,却见这信的字迹七扭八歪,时有错处,一看就知道是徐荣桂亲笔写的,实在令她抿了抿唇,觉得有些好笑。   而徐阿母写信的笔法十分生动,其人其声跃然纸上。徐三支着腮,偏着头,细细读着,唇角忍不住勾了起来。   徐家母子听说徐三考了状元,自然是欣喜不已。徐阿母更是连说自己不曾瞧错,非让女儿谢谢她,若没有她当初苦心相劝,徐挽澜哪里会走到这条路上?   只可惜徐阿母还说了,她暂时还不想来京中住,一来是因为近来身子不大舒坦,虽说没甚么病症,但老胳膊老腿儿,受不住那舟车劳顿的折腾;二来么,则是因为她对贞哥儿还是放心不下,舍不得留贞哥儿独自一个守在北方。   徐荣桂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平常虽总说贞哥儿是赔钱货,可待到贞哥儿这水真泼出去,她却又守在那水迹旁边,死活不肯走。她更还在信中提点徐三,说是郑素鸣将要上京,到时候两人见了面,可千万要待郑七好些。朝中有人好做官,他俩就是互相的倚靠。   徐三看着徐阿母的殷殷遵嘱,心上却是一涩。   这世道现实的很,她先前中了状元,众人便来献殷勤,而待她只封了开封府尹,大小官员便又将她冷落。就因为她先前还不够强大,徐阿母才会小心叮嘱与她,让她千万要和郑七交好,顺着七姐的脾气来。   徐挽澜垂下眼来,将信细细折好,收入袖中。周文棠见她脸色不大好看,便也不再提起此事,只将那本《兴国要策》摊在桌上,唤她一起来看。   徐三暗自腹诽道:周文棠可真是革/命的好伴侣,上进的好帮手。但凡跟他在一块儿,就一会儿懒都偷不成,不是修文演武,就是看书习字。   她抿唇笑了一下,有些随意地抬眼去看。哪知这一看,徐三便瞬时脸色大变。   她凑近了些,抬起手来,将那书册连翻了几十页。一口气读了大半之后,她怔怔然抬眼,凝视着闲闲抿茶的周文棠,心中惊疑不定,不住翻涌。   崔金钗所写的这本《兴国要策》里,包括对农业机械、陆路运载、水陆运载等的改进建议,甚至还有对于武器、护具的优化策略。比较可惜的一点是,想法虽好,却忽视了当代生产力的限制,就好像是一下子便从农业时代跨入到工业时代,缺乏过渡,有闪光点,但是可行性不高。   崔金钗……当真写得出这样的书吗?   徐三还记得初见这位崔舍人时的场景,她貌不惊人,生性持重,最守规矩不过。以徐三之间,她中规中矩,以致平庸,不然凭她这出身,如何为官多年,还只是个从四品的中书舍人?   这不合理。她没有任何相关背景,从前也没显露端倪,怎么会突然就写出这样的书?   徐三想到了自己,想到了金元祯。难道崔金钗,也被人穿越了吗?   是了,她当年意外坠马,休养许久,说不定便在那时候,被人占去了身子?   徐三紧紧抿唇,又细细翻了那《兴国要策》几回,却又觉得有些不对。崔金钗所写的这些计策,虽说有浓重的现代色彩,字里行间都渗透着工业化的思维,但却又不是完全照搬徐三所知的那些历史。而这本书,条理相当清晰,提纲分明,但是每一点又都讲的不甚深入,与其说像个人辑录,不如说……更像是教材。   徐挽澜心中满是疑云,又想起崔金钗害自己之嫌疑,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周文棠见她脸色愈发不对劲,心中也有些疑惑,皱眉缓声说道:“怎么了?白日见鬼似的。”   徐三勉强笑了一下,缓声说道:“如此奇书,世之罕有,可不就跟白日见鬼差不多吗?”   周文棠扫她两眼,沉沉说道:“崔金钗能写出这东西,确实有几分本事。但你要清楚,坊间能人异士辈出,似如此奇思异想,并不罕有。姓崔的虽有许多建言,可这书从头到尾,都不曾经过实验。”   周文棠此言倒是有理。从古到今,从来不缺民间发明家,而崔金钗的这些献策,也确实没有试验或是实践过,更像是纸上谈兵,且并不深入。然而即便如此,也已经令徐三感觉很是惊异和叹服。   徐挽澜前生乃是律师,文科生出身,由于专业限制,她没有接触过太多技术层面的东西。对于古代的科技发展,她有心而无力。   她叹了口气,继续听着周文棠沉声说道:“官家此番之所以如此看重,不惜贬谪从前的工部侍郎,也要将崔金钗安插进工部,你可知是为何?”   徐挽澜收敛心神,稍一思忖,应声说道:“西夏屡有异动,怕是开战在即。崔金钗写的农具那些倒还罢了,她关于武器、护具的献策,才是官家最想要的。”   周文棠微微颔首,声音低缓道:“先前你那弟妹上京,才待了没几日,便急急回了西北,便是因为西夏之故。待到入秋之后,两国怕是就要开战。便是今日,金国送了信来,说是屡受西夏侵扰,愿与大宋联盟合攻,也不知是否有诈。”   一听说金国要与大宋合攻,徐挽澜心上一顿,缓缓说道:“金国豺狼成性,不可轻信。但西夏野心勃勃,虽不过弹丸之地,却以穷兵黩武为快,它与金国素有不和,也确乃事实。合攻之说是真是假,还要看金国能有几分诚意。”   周文棠轻声说道:“倒也有些诚意。金国大王将他的第十四子送了过来,眼下正在路上。那十四王上京,名为质子,实乃说客。”   他一边说着,一边细细观察着徐挽澜的神色。徐三抬起眼来,与他四面相对,心下已经了然——十四王就是金元祯,周文棠明显知道他们有牵扯,如今之言,不过是在试探。   徐三抿着唇,心中犹疑,便见周文棠似笑非笑地道:“十四王的汉名,名唤金元祯。金王的儿子不少,但这个老十四,他也是向来爱重。金元祯早些时候,常来燕乐短住,却不知三娘可曾见过他?若是见过,怎么不曾向我提起?”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青柠黄苹、56、一叶轻舟、兰若、依花、呆莲还有12485115同学的地雷~ 第146章 剑岭云横控西夏(二)   剑岭云横控西夏(二)   徐三笑了笑,自是不会将自己与金元祯的往事和盘托出。她只淡淡说道:“蒲察为我盘算, 替我和家人找了个便宜些的住处, 所以我才会住进金元祯的西院。我和这位十四王, 着实没甚么交情。”   周文棠也只知她曾住进金氏府邸, 至于二人可曾有甚么来往,他手底下的人道是未曾查明。   眼见徐三态度坦然, 不似作伪, 周文棠暂且歇了疑心。他垂下眼睑, 又翻起了那本《兴国要策》来。   徐三静静凝视着他,心中又起了念头。   她忆起历史上的宋朝,也是屡屡遭受北方游牧民族的入侵, 契丹、西夏、女真,接踵而来。她记得在历史上,便曾有社会各阶层人士, 向朝廷进献输纳改良过的新式武器。   无论崔金钗是何来历, 她的献策,也不过是一家之言。而且崔金钗的视角, 是立足于很久以后的现代, 而不是扎根于这个朝代本身。若是能广开言路, 博采众谋, 或许能吸纳更多实际的、官家所想要的新式武器。   她眼睛微亮, 将心中所想说与周内侍。男人听后,点了点头。他眸色微深,不知在思虑何事。   崔金钗为官家献上《兴国要策》之后, 心得意满,只当官家定会对她委以重任,而自己也将风头独占,在泱泱大宋,掀起一场涉及农业、商业、军事等领域的浩大革新。   然而女尊王朝的女皇帝,到底也是个封建统治者。她抵触过分革新,也不想看到因革新而起的一系列变化。她坐在这个明黄色的龙椅上,首要目的,就是维护她的统治。崔金钗之书,对于官家来说,唯有军武一章最为要紧。   然而当徐三将自己的想法说与周文棠后,不过月余之后,官家便自民间征集了不少新式军器,譬如大羽弩箭、火球、火蒺藜等,比之崔金钗那些想法,更为可行,也更容易在短时间内大量制造。   毕竟两国边境,战火一触即发,说不定哪日便要打起仗来,两边都在做着最后关头的准备,制造军武,运送粮草。在这样的关头,朝廷没有时间,亦没有人力物力,去研发崔金钗所提出的关于枪的雏形。   西夏是定然要开战的了,再瞒着百姓,也是无济于事。官家采纳徐三之计,听策于民之后,竟意外地博得好名,收拢民心。   八月底时,秋高气清,桂子飘香,唐小郎开的那驿馆已经装修妥当,魏三娘介绍的几户匠师也确实是信得过。而唐玉藻为了驿馆之事,竟比徐三这开封府尹还要忙些,徐挽澜几次夜归,都不曾瞧见过他的影儿,也只清早起来,能与他见上一回,闲聊几句。   眼见唐玉藻有了愿意投身其中的事业,举手投足之间,少了几分娇娇之气,多了些许硬朗干练,徐挽澜也是真心替他高兴。   无论这驿馆赚没赚钱,得没得名,它能让唐玉藻有如此长进,已然称得上是不亏。   这日里徐府尹被官家召唤而来,一进金殿,只瞧见贾文燕坐于案侧,而崔金钗正与她絮絮低语,眸色狠厉,至于官家,还有柴荆、周文棠等侍从,却是未曾看见身影。   她缓步入内,淡淡扫了二人两眼,随即清了清嗓子。   崔金钗听得声响,立时噤声不语。   沉沉殿内,二人相对而视。   半晌过后,崔金钗缓缓笑了。她的笑容,张扬而又狂肆,渗着阴险,与那个众人所知的、生性持重的崔家大女儿,全然不是同一个人。   秋日天阴,殿内未曾点灯燃烛,更是显得有些昏暗。崔金钗沉沉笑着,实在有些瘆人。   她挥了挥手,让贾文燕暂时退下,随即掀摆坐于案后,一边提起毫笔,细细写字,一边对着徐挽澜说道:“山大王又闹出了事,搅得后宫鸡犬不宁,官家领人去看了,还要再待上一会儿,才能回来。”   她稍稍勾唇,抬起眼来,道:“徐府尹,我知道你有话要同我说,而我,也有话要跟你谈谈。来吧,咱们就坐在这金龙宝殿,敞开窗子说亮话罢。”   徐三缓步而行,含笑站在她的眼前。   崔金钗逆光而坐,眉眼间满是阴影。而徐挽澜却是迎着光,负袖而立,那一双甚为明亮的双眼,迥然清亮如江月一般。   崔金钗低着头,一边写字,一边缓缓说道:“你我倒也算是有缘,不远万里,借尸还魂,相会于此。你对我一无所知,但我对你,却是了如指掌。”   徐三稍稍眯眼,心中思量起来。   崔金钗勾唇一哂,搁了毫笔,傲然抬首,对她沉声说道:“我知道你是甚么念头,但我告诉你,只要有我在,我就会捍卫这个制度。”   说着说着,她的语气愈发激愤,表情都带了几分狰狞:“徐挽澜,你那套算什么?你只是想给你自己争得权力,你只是想坐到高位,你对这个朝代,能有甚么贡献?《兴国要策》你读了吗?这才是实打实的,这才是能给时代带来革新的!”   徐三听着她这口气,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崔金钗是知道她的,知道她这号人,还知道她的政治主张。崔金钗,很有可能是从这个朝代的后世穿越来的。而在崔金钗所熟知的历史上,徐挽澜很可能是个还有些名气的历史人物,甚至,她真的对当时所处的时代做了些甚么事,导致时代的方向,出现了扭转。   徐三缓缓笑了。   她知道自己一定做了甚么,且肯定是做成了。不然崔金钗不会如此愤慨。   瞧崔氏说话的模样,这些话,她一定憋了很久了。也许当她在历史书上看到徐挽澜其人其事之时,她就憋了股劲儿,想要指着这个古人的鼻子,当着她的面,将她往死里骂。   徐挽澜想到这里,心情竟有几分舒畅。   她笑眯眯地看向崔金钗,轻声说道:“《兴国要策》?又不是你写的,你得意甚么?”   徐挽澜记忆力超群,会背不少诗词,然而即便如此,在科举考试考诗文时,她也从来没有借用过古人诗词,也恰恰因此,她在诗文一科上的成绩很是平庸,给她拖了不少后腿。   她不信佛,不信道,公平是她最笃定的信仰。   如果她在考试中借用别人的诗词,凭借这种不真实的优势,超过了其他比她更擅长诗文的土著考生,那么这就叫做不公平。   或许这种想法,太过画地为牢,自我局限,甚至可以称之为她性格中的缺点。但这种固执之处,也恰恰是她性格中的闪光点。   崔金钗被她这样一噎,竟气极反笑。她静静凝视着徐挽澜,看了她好一会儿,随即低低说道:“其实我方才所言,不过是想试试你,我之前无法肯定你是不是穿越者。在见你之前,我想象过无数次,你会是怎样的人。我来了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趁你尚未显达,将你尽快除掉。但后来几次三番,未能得手,而我也渐渐知道了你是怎样的人,所以我决定,用更为光明正大的方式,将你彻底干掉。”   她很是自信地抬起头来,对着徐挽澜说道:“我知道你聪明,知道你懂人心,会来事儿,但我告诉你,我也不差。而且,我还知道你未来的命运……”   她缓缓勾唇,笑容愈发阴鸷,“有多悲惨。”   徐挽澜却是不以为然。   她要是真悲惨,崔金钗会这样卯足了劲儿针对她吗?   就算真的如此悲惨,那又何妨?她选择了这条路,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   再说了,事在人为,崔金钗所知道的那个徐挽澜,难道就是她这个徐挽澜吗?   不管崔金钗对她如何挑衅,徐挽澜却是不理不睬。她缓步而出,影子被日光拖得老长,接着立于檐下,负手而立,又思索了起来。   崔金钗虽然强调她自己不差,但是以徐三之见,她实在算不上聪明人,记忆力好像也没有特别突出。但就是这样的一个穿越人士,却可以写出《兴国要策》那样规整清晰的奇书,实在无法不让徐三起疑。   徐三正低头想着,却忽地见到柴荆快步而来,见到她后,眸中微亮,清声说道:“徐府尹请随奴过来。官家拿三大王没有办法,又想起徐府尹先前几番将他治住,这便让奴请娘子过去。”   山大王宋祁,一直是徐挽澜的观察对象。   然而近几月来,宋祁这熊孩子可是波折不断。便说六月的时候,他因为一个世家女子说他“不过是带把儿的,能有甚么出息”,当即揪着人家的领子,将那女人的头狠狠压到了池子里去,死不撒手。   宫人都说,瞧三大王当时那模样,满身戾气,几如邪魔投胎,分明是下了狠心,定然要将那女人溺死的。   那女人被水呛得昏厥,好不容易才救了回来。她这一句话,差点儿惹出了人命官司,官家对此却是敷衍而过,虽罚了宋祁,却罚得没多重,虽赏了那世家,却也没赏甚么正经玩意儿。个中态度,实在值得细细玩味。   徐三跟在柴荆身后,低声出言,向他询问缘由,却原来是山大王宫中有一内侍生了天花,被送出宫外去了。而那内侍心灵手巧,先前给山大王刻过一把木剑,乃是这少年的心爱之物。   如今内侍染病,按着规矩,该要将他宫中遗物一并烧毁,山大王心爱的这把木剑,自然也不例外。哪知这熊孩子却是死活不肯,以命相胁,谁也不知他将木剑藏到了何处,他也死咬牙关,不肯向旁人透露分毫。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玥的火箭炮~   也谢谢甜竹君和青苹黄柠的地雷~ 第147章 剑岭云横控西夏(三)   剑岭云横控西夏(三)   官家之前曾立过两任皇后,一任姓韩, 即是山大王的生母, 也是那韩小犬的亲戚, 令一人则姓梵, 亦在几年前亡故,未曾留下一儿半女。   山大王当时送信给崔钿, 让她救韩小犬出来, 一是因为周文棠想将韩元琨纳入兔罝, 二来,则是因为他和韩小犬有这份血缘上的牵扯。   韩小犬落难,乃是因为韩氏倒台。恰恰因为这一点, 朝中文武,大多觉得山大王并无亲族倚仗,因而完全不可能身登太极。但是在徐挽澜看来, 这或许也能算作是山大王的一个优势。   一个男人,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若想登基为帝, 要么他就手腕极强, 后台极硬, 笔杆子枪杆子全都握在了手心里, 要么呢, 他就得是个让人非常放心的人选,让人觉得他对朝纲、对政局并无威胁。   山大王身后并无氏族支撑,假使徐挽澜真的辅佐于他, 她或许就能成为他唯一的支撑。   而这山大王,虽说跟韩小犬不是很熟,但无论是容貌,还是性情,倒都有几分相近,一般的傲气,一般的死鸭子嘴硬。但是山大王,却又比韩元琨多出几分狠劲儿,暴戾恣雎,好似是只凶恶的小野兽,时刻准备冲出来,咬下人的血肉。   眼下徐挽澜去了那山大王所在的瑞本宫,还未入门,提耳一听那声响,仿佛是在动刑。她赶忙往前迈了几步,挑眉窥去,便见官家手执长鞭,竟是在亲自鞭打着山大王,那鞭子击在山大王裸在外头的白屁股上,清脆作响,声声入耳。   至于周文棠,却是不知去了何处。   徐三几个月未曾见过山大王了,今日一瞧,暗自想道:这十几岁的男孩子,一日不见,个头便蹿得老高,眉眼之间也褪了稚气,添了几分英武。   若是从前,见着宋祁露屁股,徐三倒也不会觉得有甚么,反正是个屁大点儿的熊孩子。然而今日这一看,徐挽澜不由摇头失笑,跟烫着了似的,赶紧移开眼来。   她缓步上前,先从宫人手中捧过茶盏,送到了官家眼前,又温声软语,说了些俏皮话儿,总算是劝得官家暂且歇了怒意,搁了鞭子,坐在庭院里休憩起来。   宋祁趴在那藤屉子春凳上,苍白的下唇,已然被咬出了血来。然而即便如此,他却是一声不吭,不肯乖乖交待木剑的去处。   瞧见徐挽澜过来,这少年又羞又愤,一边将头埋入臂间,一边背过手去,想要将裤子提起。官家看在眼中,却是嗤了一声,命宫人将他的手死死按住,偏叫他将那两团红彤彤的猴屁股露在风中。   宋祁又气又急,忍着痛意,又开始叫骂起来,也不知从哪儿学来的这些个污言秽语。   徐挽澜心下一叹,稍稍抬眼,瞥见官家的脸色愈发阴沉,赶忙笑着开口道:“方才臣听柴内侍说了,三大王死活不肯说出那木剑在哪儿,让官家心中很不痛苦。那木剑沾染了病气,按着规矩,是该收拾收拾,焚毁了的。官家如此气急,也是爱之深,责之切,生怕三大王也得了那不治之症,这小子倒好,亲娘的情都不领。”   她这番话,正说中了官家的心思。那妇人抿了口茶,沉沉瞥了宋祁一眼,神色虽有几分缓和,却仍是不发一言。   徐三接着含笑说道:“只是官家,也该想想三大王的好处。”   官家嗤笑道:“这混世魔王,能有甚么好处?下到阴曹地府,无常鬼差也不敢收。”   徐三眉眼弯弯,轻声说道:“三大王与那小侍自幼一起长成,小侍得了病,被送出宫去,只在三大王身边留了这么一柄桃木剑。道家有个说法,以桃木为剑,可以敕召神将,辟邪求福。那小侍行将撒手而去,却还不忘为三大王和圣人祈福,可见其忠孝之心。”   她打量着官家的神色,转而又为山大王说起好话来:“而三大王如此顾念旧情,不惧生死,也要将那桃剑留住,可见咱三大王,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瞧着好似没轻没重,不知规矩,可是这情义,又如何能用规矩来衡度呢?”   官家看了她两眼,又瞧向趴着不动的宋祁,口中缓缓说道:“重情重义,可以。但是这柄桃木剑,必须要焚毁,决不可多留。”   徐挽澜闻言,赶忙毛遂自荐,说只要将这小子交到她手里,她定然能将他劝得口风松动。她接着又说那文德殿内,不少大臣候见,皆有要事相商,官家听后,心思微动,深深看了她两眼,而真就起身而去,将这不听话的小子交到了她手里来。   宋祁趴在春凳上,此时已然羞愤到了极点。他将头死死贴着凳面,另一只手很是费劲儿地去够那落到膝上的裤儿,口中则狠声骂道:“你算甚么东西,轮得到你多管闲事?”   四下无人,唯余桂子香浓,秋风落叶。   徐挽澜打从当讼师起,便被人骂习惯了,也懒得跟这熊孩子计较。她并不看他那红肿的屁股,只伸出手来,帮他将裤儿提起,接着叹了口气,坐在那春凳边沿,很是认真地瞧着他,含笑说道:“还站得起来么?”   宋祁要强的很,唔了一声,死咬着牙,撑着两臂便要起来。   徐挽澜笑了一下,又轻轻将他压下,随即低下头来,凑到他耳畔,低低说道:“说罢。那桃木剑,藏到何处了?”   她离他如此之近,少年不但能感受到她那温热的鼻息,甚至能透过她宽大的官袍领口,隐隐窥见她漂亮的锁骨,还有那绣兜儿的一点点边沿。   青春期的男孩子,轻易便会情动。   宋祁连忙移开视线,磨了磨牙,抬着脑袋,用那正处于变声期的嘶哑嗓音怒道:“老女人,别以为我是个好说话的。甚么顾念旧情,甚么重情重义,这都是你安到我头上来的,我不过就是喜欢那物罢了,他们来要,我偏不给,让他们干着急去!沾了病气也好,这日子,我也不想过了!”   小鸭子似的,嘎嘎嘎的。   徐挽澜抚掌一笑,不紧不慢地道:“这就好办了。你既然只是喜欢那物,我就给你寻个一模一样的,如何?”   宋祁却又死活不肯。   徐挽澜又装模作样,逗了他一会儿。屁股上的阵阵痛意,加上心头上的窘迫与愤恨,再添上徐三的有意刺激,宋祁这小子终是憋不住了,眼角骤然落下泪来。   说自己是不重情,不重义,实在是小男孩古怪的叛逆罢了。那小侍和他一起长成,人死灯灭,只留下这么一把桃木剑,如何让他舍得交出去烧了?   徐挽澜静静看着他那生气又委屈的小模样,微微笑了一下,伸手想去摸他的脑袋,宋祁却是死咬着唇,立时跟她拉开了距离来。   徐三的手悬在空中,半晌过后,她轻轻一笑,巧声说道:“我有法子让你留着那木剑,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我才会帮你。”   《牛痘新书》里有言,“唐开元间,江南赵氏,始传鼻苗种痘之法”。虽说大部分人都认为天花种痘之法,乃是始自于明朝年间,但唐朝就有的说法,也不是没有。   徐三先前在寿春之时,就亲眼见识过天花的恐怖。前几日她在府衙中与下属闲聊,听起其中一人提起了京中有名医,擅长种痘之事,她便立时去找了那大夫,和他探讨一番,又亲眼见识了他种痘的过程,回去之后便写了折子。   只可惜战事在即,官家政务繁重,约莫是还没瞧见那折子,又或者是那姓周的男人,分门别类之时,将这折子分到了不重要的那一摞里。但是没关系,今日宋祁闹了这么一出,这折子便能派上用处了。   崔金钗先前攻击她,说她没有为这个朝代做任何的实事。推广种痘预防法,姑且就算是一件小小的实事罢。   天花感染十二天内,必然会发病。那小侍被送出宫外,也有小半个月了,三大王依然生龙活虎的,可见也没甚么问题。而那桃木剑,早早就送来了三大王手中,宫里这规矩,也着实是有些没必要。   但徐三却偏欺负三大王无知无识,而那三大王听了之后,想了一想,闷声说道:“要我答应你何事?先说来听听。”   徐三温声道:“一年。我要你一年之内,不准惹你娘着急生气。我日后给你带的书,你都要摘抄做笔记,写你的读后感想。一个月一册,不多。你觉得这交易如何?”   三大王却是有些犹豫,目含怀疑,审度地凝视着她。   徐三嗤笑道:“你也可以拒绝我。但我告诉你,你身为皇子,每日去了哪儿,在哪儿待了多久,见了谁,身边都是有人记着的。只要我耐着性子,去查去问,不愁找不出来。只要一找出来,我就将那木剑黏成木渣,再烧成木灰……”   她话音未落,三大王便不情不愿地抢声道:“行行行,我答应你了。”   他面上答应,心里却是想着,等他一拿到木剑,就立刻翻脸不认人。甚么交易,全不算数。   徐三接着问他木剑藏到了何处,三大王原本不想交待,可徐三掀起衣摆就走,说要唤来宫人,继续代官家行刑。少年捂着自己的屁股,到底还是撑不住了,只得告诉了她木剑的去处。   可他却是没想到,徐挽澜也是个爱使诈的。待到天花疑云一过,徐挽澜就再也没露过面了,就连那柄桃木剑,也被她带走私藏,说是等到一年的约定过后,再将桃剑归还给他。   不就是柄剑吗!他还不想要了呢!   话虽如此,可等到徐三托宫人送来每月一册的书时,少年面前不情不愿,可却还是老老实实捧卷而读,读着读着,他竟忍不住将那书凑近鼻间,轻轻嗅着味道,暗自想道:   这书瞧着不是新书,该是被人读过的。她是否也曾在夜深之时,捧着这书,细细吟读?   这书的味道,可沾染了她的体味?闻起来倒是有股淡淡的香气。   他却是有所不知,徐挽澜送来的书,都是先斩后奏,从周文棠那书房里挑出来的。他闻着的味道,乃是周文棠指间沾染的花香。 第148章 剑岭云横控西夏(四)   剑岭云横控西夏(四)   那一点若有若无的绮思与杂念,反倒将少年宋祁, 引到了读书问道的正路上来。不过才半个多月过去, 徐三便自宫人手中, 收到了宋祁头一个月的读书笔记。   时值九月中旬, 芭蕉衬雨,秋光点点。徐挽澜一身紫色官袍, 立在宫檐之下, 趁着官家还未宣召, 便将那几页纸拿了出来,细细品读。   她却有所不知,那少年写的很是用心, 更对她的反应十分期待。眼下宋祁便远远躲在柱后,为了跟那柱子融为一体,还特地穿了身绛红衫儿, 更衬得少年艳质胜琼英。   他偷偷抬眼, 薄唇紧抿,瞥向徐挽澜。而徐三不知不晓, 低头看着那纸笺, 心中兀自品评起来。   宋祁的字说不上好看, 用词遣句也很是口语化, 但他所写的内容, 倒还真有那么几处,说得上是真知灼见。徐三读着读着,觉得这小子, 也算是个可造之材。别的不行,至少脑子不笨。   若是他这脾性,能再改改,那可就让她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   徐挽澜低着头,垂着眼,忍不住抿唇一笑,而宋祁看着那笑靥,低低哼了一声,也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然而徐三只顾着看宋祁的笔记,全然不曾察觉身后有人正缓步靠近。   那人穿着月白缎袍,足蹬皂靴,甚是华贵。他唇角微勾,笑中满是深意,眸色深邃难测,只缓缓靠近徐三身后,趁着一旁宫人未曾瞧见,伸出手来,在徐三腰间狠狠掐了一把,拧转软肉,手上丝毫不留情面。   徐三猛地被掐,疼地下意识闷哼一声,立时眉头紧皱,回头看去。   这一看,徐三先是一怔,随即沉下眼来,薄唇紧抿。   眼前之人,衣衫沾了微雨,面貌俊美无俦,正是她最不想看见的男人——金元祯。   西夏与大宋开战在即,而大宋昔日的敌人金国,则有意与宋国结盟,合攻西夏。金元祯千里迢迢,赶来开封,名为质子,实乃说客。他这一口汉话,说得极为流利,其人更是绝顶聪明,金王派遣他为使者,也算是明智之举。   对于大金国内的政局与形势,周文棠也曾给徐挽澜断断续续,送来过些许消息。徐挽澜知道,如今的金元祯,可是不同往日。   当年在燕乐之时,金元祯虽说还算受宠,但却只能说是个毫不起眼的小小藩王。然而今时今日,他已经是夺嫡之争中,最有实力、声望最高的接班人选之一。若是如今再能促成金宋联盟,让大金也从这场战争中分一杯羹,只怕下一任金国之主,必然就是这位十四王。   若非四下满是宫人,徐挽澜真恨不得拔出袖中镖刀,狠狠扎入他的喉咙,刺他个鲜血四溅,求死不能。   昔日夫妻,今日仇雠,此时相见,自然分外眼红。   而躲在柱后的少年将此看在眼中,见徐挽澜虽说沉下脸来,却并未发作,那俊秀的小脸儿也跟着耷拉了下来。   他身形一转,贴在柱后,一边磨牙,一边想道:那男人虽然面生,可二人站在一起,却又透着一股莫名的熟稔,他是绝不会瞧错的。这对狗男女,定然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而殿门之前,徐挽澜瞪了金元祯两眼,这便移开眼来,不再睬他,不曾想待到官家宣召之时,也叫了金元祯一起入内。徐三斜他两眼,偏趁他行将迈步跨过门槛之时,假作无意,用肩膀狠狠撞了过去。   金元祯倒是没料到她有这个胆子,一时不察,那本就被她扎伤过的肩膀,又在那质地极硬的门框上磕了一回,害的他面见宋国女帝之时,筋骨生疼,上臂无力,面上却仍是带着浅笑,兀自强撑。   啧,一次两次,她偏伤他同一个地方,他迟早要给她些教训尝尝。   男人瞥了徐三两眼,饶有兴味地一笑,接着收敛心神,对着女帝开门见山,说起了金宋合盟之事来。   西夏虽小,可却绝不是块好咬的肉。无论是大金还是大宋,凭一己之力都吃不下来,闹不好就是两败俱伤,但若是两国合力而攻,西夏就成了砧上鱼肉,任人宰割。   金元祯前世能入徐挽澜的眼,说到底还是有几分本事的。他当着女帝的面,不卑不亢,条理清晰,软硬兼施,将金宋合盟的好处一一说明,说到最后,官家的心思已然松动。   但是官家或许能被他这番花言巧语骗了,徐挽澜却对金元祯再清楚不过。这男人撒谎不脸红,杀人不眨眼,凶狠贪戾,狼子野心,谁都能信,绝不能信他。   眼瞧着官家意动,徐挽澜赶忙抢声出言,微微拱手,高声说道:“臣有事要奏,还请金国使者暂且回避。”   金元祯勾唇轻笑,不待官家开口,这便退至殿外,好似一派坦然,对此浑不在意。徐挽澜微微低头,听着他那皂靴击在玉石砖上,脚步声愈行愈远,心中实在有几分紧迫与沉重。   金元祯才一回避,她也顾不得许多,当即掀摆跪下,重重一磕,沉声说道:“官家听臣一言,纵使军情紧急,国难当前,也绝不可与金国合盟!”   在官家跟前时,徐挽澜总是眉眼带笑,能言善道,俏皮话儿说起来,一箩筐接着一箩筐,好像怎么也倒不尽。这倒还是官家头一次见她眉头皱的这样紧,瞧那股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劲儿,竟有几分祥符罗氏的影子。   时至此刻,官家头一次意识到,她果真是罗昀的徒儿。   那妇人揉了揉眉心,缓声说道:“说说理由。”   如若没有金国相助,大宋与西夏的这场仗,势必将是一场苦战。此战过后,宋国也必将折兵损将,元气大伤。   若是今日将金国拒之门外,得罪了这位日后说不定要登基为帝的十四王,等到大宋与西夏打完了仗,它难保不会趁火打劫,乘人之危。   而最要紧的是,西夏国只有一小段接壤大宋,和金国接壤的区域则更为广阔,若是能与金国合盟,便能借道进攻,如此一来,也能多出不少胜算。   方才金元祯言辞之间,态度远比官家设想的要诚恳,说金国只出三成兵力,大宋出七成,日后攻下了西夏,分划城池之时,金国也只分三成,绝不会临时变卦,狮子大开口。   他更连两国之间的协定都拟好了,且还对官家含笑说道:“为表大金诚意,等到这仗打完了,分城割地也妥当了,元祯才会离开宋国。金某人此番毛遂自荐,自请来这开封府,一来,自然是想促成合攻联盟,为两国往来立下涓埃之功,二来,官家想来也清楚,金某有数十兄弟,之前本无心相争,却屡遭毒手,险些丧命,万般无奈之下,也被迫生出了这夺嫡之心来。合盟之事,若是惨淡收场,金某必将是大限临头。”   徐挽澜回想着金元祯那副嘴脸,知道他心里打的必然是另一番算盘,当即头伏于地,愤声说道:“官家可还记得,大相国寺服毒而亡的那僧人,养的是吐蕃的獒犬,用的是大金的机关?金人狼子野心,断然不可轻信!”   她此言一出,官家眸色微深,眯起眼来。   妇人稍稍向后,轻轻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噤然不语。   徐挽澜又一叩首,沉声说道:“金元祯其人亦是虚仁假义,十分狡猾。他方才说他是几番遭兄弟毒手,万般无奈,才狠心夺嫡,欲要争上一争,可官家想想,他只用了区区一年,便立下数桩功绩,另金国大王青眼有加,于一众皇子间脱颖而出,他肯定早已布局,蛰伏良久!他若真的与世无争,其余皇子又为何非要杀他不可?”   她无法说出自己与金元祯的过往牵扯,便无法将金元祯真正的一面揭于人前,纵是心急,也是无可奈何。   僧人的机关,并不能直指金国主谋。金元祯为人如何,似乎也与两国合盟之事并不相干。徐挽澜的论据,实在不够充分。   官家听了半晌过后,微微一叹,只转了话头儿,向她问起宋祁那读书笔记之事来。徐挽澜听在耳中,心上一凉,知道她未能说服官家,官家已然决心要与金国联盟,合力攻打西夏。   这倒不是徐挽澜的嘴皮子功力大减,实在是三国之争,远比寻常刑案更要错综复杂。天时、地力、人和,她都不占。   徐三并未泄气,面上虽带了些失落,却也知多说无益,不再继续苦劝。她自地上起身,淡淡笑着,又跟官家夸了几句山大王,待到官家命她退下之后,她一言不发,与金元祯擦肩而过,头也不回,步子倒是坚决得很。   外间淡烟微雨,秋风萧瑟,她却连油纸伞也不撑,深紫官袍沾了雨水,颜色深如墨迹。旁边有那宫人见了,赶忙撑开纸伞,欲要追上徐府尹,哪知便是此时,宋祁自柱后闪身而出,一把将那纸伞抓起,冷着脸闯入雨帘之中。   金元祯立于檐下,眯起眼来,只见少年高举着手,只顾给她撑伞,自己那半边身子,反倒被雨完全打湿了去。   金元祯啧叹两声,不由玩味一笑。   合盟之事,大局已定。江笛便是费再多口舌,也是困兽犹斗,不自量力。   她总是这样,明知不可为,偏偏要为之。小犟脾气,倒是惹男人上心,这不,老牛吃嫩草,连那不长毛的,都勾引了去。 第149章 我欲攀龙见明主(一)   我欲攀龙见明主(一)   那少年一袭绛红色的衫儿,靴底是黄叶几重, 积雨莓苔。他低着头, 背着手立在檐下, 用那皂靴碾了碾雨中的落叶, 接着不动声色,移开视线, 瞥向另一边的徐挽澜。   那女人倚着朱红色的柱子, 抱着臂, 眉头紧皱,不知在思虑些甚么。   宋祁扫了她两眼,随即故作幸灾乐祸地问道:“你不是挺有本事的么?也有吃瘪的时候啊?那个男的谁啊, 竟然能治住你。”   徐三闻言,瞥他两眼,心下却是无奈一叹, 只当这少年无知无识, 不晓得此中深浅,全然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若想将他奉为明主, 不知要费多少气力!   她微微一哂, 转而又想道:若是金宋合盟, 西夏这场仗, 顶多也就打个两三年。按照金元祯和她定下的五年之约, 也就是四年之后,他才会再度出手,对她强取豪夺。   金元祯一心夺嫡, 图谋甚大,而金国呢,狼子野心,迟早要跟大宋撕破脸皮,大动干戈。   依徐三对金元祯的了解,他确实有些能耐,但他这人有一个缺点,就是性子急,且自视甚高,他要想得到什么,一定会给自己设立一个期限,并且要求自己一定要在期限内达成目标。   若是徐挽澜不曾猜错的话,金元祯的计划是在四五年内,当上金国的皇帝。只有这样,当他向大宋提出请求时,他的要求才有分量。就算到那时候,徐挽澜做到了一品高官,官家仍然有可能将她当做货物一般,转送于他人之手。金元祯不必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将她拿捏在掌心之中。   徐三若想破局,倒是有一条路可走——只要金宋开战,宋国就不会再考虑金国的要求,她绝不会被一张圣旨送到漠北。   但是战争这两个字,说来轻松,实则无比沉重。千军万马,血染黄沙,骨践成尘,何其悲绝。她如何能为了一己私心,抵上千万人的性命?   徐挽澜兀自想着,稍稍抬眼,看向宋祁。宋祁原本因为她不理睬自己,心里头很是不爽,可此时冷不丁地,跟她对上眼神,这小子倏地移开视线,心里竟是舒坦多了。   徐三一笑,轻声说道:“那人是金国的皇子,是质子,也是说客。他说动了官家,促成了金宋合盟。我不主张合盟,但我嘴皮子的工夫还不到家,因而败下了阵来。三大王要是替我打抱不平,大可以亲身上阵,替我将他驳倒。”   她笑眼弯弯,凝望着眼前的少年,可宋祁却是骤然凑了上来,直直地盯着她的双眼,薄唇紧抿,沉声说道:“你别撒谎了,我可都瞧见了!他摸了你的腰,你连骂都没骂他!”   徐三一愣,暗想这小子倒是眼尖,隔了那么段距离,那么小的一个动作,金元祯甚至还拿身子挡了下,就这样都没瞒过他的火眼金睛。   她心下微沉,生怕宋祁给官家透了风声,再惹了官家对她生出疑心。她稍一思忖,轻轻一叹,只得打起了感情牌,掀摆坐到那栏杆上,对着宋祁招了招小拇指。   宋祁犹豫了一下,故作不情不愿地凑上前去,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少年看似风淡云轻,可这心里头,却是已然想入非非。他忍不住嗅了两下,只想闻闻她身上的味道,是否和那书卷上的花香一样。   他心猿意马,坐立难安,只听得徐三低低说道:“金元祯要害我,你帮不帮我?”   宋祁一下子被唬住了。他抬起头来,眨了两下那漂亮的眼睛,皱眉说道:“害你?怎么害你?”顿了顿,又道:“那我、我,你要我怎么帮你?”   徐挽澜叹了口气,继续低声说道:“我先前在北边住过,得罪了这小人。他就威胁我,说要将我掳到北边,然后百般折磨,万般凌/辱,最后生吞活剥,抽筋剔骨。我提早赶来开封府,就是为了要躲他。你说他摸我的腰,那你可是瞧错了,他分明是往死里掐了我一下,我这老腰,现在都还疼呢。”   她苦着脸,看起来委屈得不行。宋祁知她说话半真半假,此时也是半信半疑,可他却偏生喜欢这种感觉——两个人坐在一起,说些不能与外人说的话儿,共谋相商,同仇敌忾。   他将心悸勉强压下,哼了一声,又追问道:“想让我帮你甚么?说来听听罢。”   徐三笑了笑,轻声说道:“我想让你当上太子。”   宋祁一震,猛地抬眼,紧盯着她。   徐三却是淡淡笑着,好似口中所言,乃是再寻常不过。她一边很是随意地抚平官袍上的褶皱,一边缓缓笑道:“你若能争长黄池,大权在握,我也能受你的恩泽,蒙你的庇佑了,你说是不是?”   宋祁愕然,定定地望着她。   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   要是他也能穿上那身明黄色的袍子,天底下的人便都会听他号令。金银珠宝,生杀予夺,他将一切都握在手中。   就连她,就连眼前这个女人,她都要听他的。君君臣臣,不可忤逆,只要他一声令下,她就不敢不从。   宋祁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将这条路指给他看过,更没有人告诉他,他也可以走这条路。   权力与欲望,令他内心灼烧,如猛火着釜,涌沸在内。   “可我是个男人。”他怔怔然间,听见自己开口说道。   徐三蹙了下眉,平声笑道:“是有些难办。但你记住了,你也是你娘唯一活在人世的孩子。”   官家这龙椅得来不易,她已然将这把金漆龙纹宝座,看作是自己私人的所有物了。旁人看不穿,但徐三却看的明白,作为一个封建君主,她只会将这个位子,传给她自己的亲生骨肉。   宋祁眼中的挣扎与自卑,徐挽澜已然洞察无遗。她扯了下唇,又轻声说道:   “你娘马上就要过六十大寿了,到了这个节骨眼儿,还迟迟不曾定下太女人选,难道你还瞧不透吗?若是薛鸾真有那般厉害,她早就改了姓,当上你姐姐了。官家之所以举棋不定,还不是想看看你这小子,日后能不能脱骨换胎?”   这一点,宋祁还真是当局者迷。他总觉得母亲对自己管教甚严,每次见了面,都要冷着脸骂自己一通,可今日经由徐三这么一说,却原来母亲是在望子成龙。   “我要怎么做?”   宋祁攥紧了拳,深深吸了口气。   往常他肆意妄为,不顾礼法,乃是因为他漫无目的。可如今他心中有了炙热的欲望,自然不可与往日相提并论。   可徐挽澜却是轻飘飘地打发了他。她浅浅笑着,将他所写的笔记自袖中抽出,将那几张纸摊在膝上,随即唤他过来,对着他细细讲评起来,至于如何争权逐利,如何夺人先声,如何成为制四方,定海内的天下之主,却是只字未提,好似方才她的那一番言语,不过是他的幻觉而已。   “我到底要怎么做?”   当她讲评罢了,起身要走之时,宋祁忍了又忍,到底是没忍住,又抬着头,张口追问。   徐挽澜随意笑笑,轻声道:“心粗气浮,百事无成。你先跟着你那些师傅,好好学学六艺四德罢。我每个月给你送的书,你也要多读多写。你啊,还太小了些,孩子心性。你得先过了我这一关,才能过朝中文武的关,世家大族的关,平民巷闾的关,以及你娘这最后一关。”   她方才跟宋祁说这些言语,不过是想将金元祯那事暂且压过去。至于宋祁到底是不是这块料儿,还要看看他接下来这段时间的表现,看看他能否凝心静气,革面敛手,品悟其道。   徐挽澜不过是想蒙混过关,试试他的心性,然而宋祁却是认真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对她沉声说道:“我一定会过你这关的。”   徐三点了点头,倒是未曾多想,眼瞧着雨差不多停了,开封府衙里还有不少公务要处理,这便掀摆而去,不复多留。   十余日过后,落日边书急,秋风战鼓多,金宋合攻西夏之战,已然成了街头巷尾热议之话题。之前官家曾担忧民心动荡,却是远远低估了大宋国民对国家的信心。便拿京中百姓来说,几乎无人担心战败,反倒常常嘲笑西夏夜郎自大,不自量力,唯有那家中有人从军当兵的,提起战事,连连哀叹,忧心不已。   三国交战之处,距离开封府有千里之遥。若非徐三每日上朝,都能听见关于战事的最新军报,她甚至无法在生活中切身感受到战争带来的一丝影响。   她生怕战火蔓延,引起流民四蹿,又觉得这仗还要打上一年半载,便又给徐阿母写了信,想让她带着贞哥儿上京短住。哪知徐阿母回信之后,却是又一次推拒,说是贞哥儿已然嫁作人夫,必须要守着家宅,没有妻子允许,哪里都不能去,徐阿母怕他孤单,自然是要陪着他的。   徐荣桂说了,等到西夏战事了结,郑素鸣与贞哥儿团聚,她便立刻上京,来享女儿的福,过上太平日子。   转眼即是十一月,僵持已久的战局终于有了突破,宋金大军攻下了西夏的第一座城池。而便是同月,唐玉藻开的那驿馆,竟也开始赚钱了。   读书人一听这驿馆乃是徐状元开的,自然都一窝蜂的凑上来,想着能借此结交高官,攀扯关系。唐玉藻处事倒也公平,只收房钱,不收那额外的礼,只按先来后到的顺序,不按贫富贵贱,如此一来,也为徐挽澜博得了不少好名声。   唐玉藻办的这驿馆,名为兴澜驿馆,名字乃是周文棠给起的。徐挽澜向来喜欢周内侍的字,便央了他,给驿馆题了牌匾。门上有兴澜馆三个大字,两边还有一幅对联,写的是“芳词洒清风,藻思兴文澜”之语。   唐玉藻喜欢这对联,他虽不识字,但是娘子说了,其中有一个藻字,指的就是他的名字。唐玉藻只顾着高兴,倒也没有多想——要说名字,这对联里可还有一个“文”字呢。   藻字离的那样远,文字却紧紧挨着澜字,也不知是藏了何人的小心思。   硝烟弥漫的时代,尽管眼前所见,一切平稳,但生活在这时代的人,却都有一颗难安分的心。徐挽澜时不时会想起远在战场的郑七姐,既盼着此战过后,她能功成名立,加官进爵,可又怕刀剑无眼,她受了伤,或是丧了命,贞哥儿就此受了连累。   这日正值休沐,周文棠恰好要去大相国寺,一面奉了官家之命,代其上香,一面要帮着僧人尼姑翻译佛经。徐挽澜偶尔听他说起,便也想去一趟大相国寺,为千里之外的郑七祈祷平安。   此时已是冬日,西北沙场,已是雪深马僵,而开封府中,来大相国寺祈福的人,不知为何,也比往日多上不少。徐挽澜先前彻查佛道之时,常常现身寺中,主持妇人已然对她十分熟悉,而周文棠对她来说,则更是熟悉了。   一个从前是来查案问罪的,另一个往常过来,都是在帮着整理翻译佛经典籍,主持妇人对谁更亲近热情,自然是不必多言。   徐挽澜看着一众僧尼对周文棠的热烈态度,抿了口茶,忍不住玩笑了几句。周文棠淡淡瞥了她两眼,拉住小和尚,不知交待了些什么,过了没一会儿后,他这处禅院便彻底清净了,冷风有意,密雪无声。   周文棠身披鹤氅,那漆黑的鸷羽更衬得他肤白胜雪,俊美无俦。他坐在桌边,神色清肃,提笔挥毫,细细翻译着据说是妙应禅师送来的异域佛经。   而徐三却是偷起了懒来,倚在软榻之上,半耷拉着眼儿,瞧着帘外那细密风雪,发着呆,并不吭声。只是她看着看着,这视线便不由自主,移到了周文棠身上来。   近几月来,二人也没甚么独处的机会。然而今时今日,她静静地看着他,恍然间仿佛身处竹林小轩。   她猛然间想起了甚么,随即坐起身子,对着周文棠平声道:“我有几件事想要问你,可一直拖着,总是忘了说,今日可要好好审一审你。”   如今她越来越没大没小了,先前还一口一个中贵人、周内侍,玩笑起来还喊过周阿爹,现在却是一口一个你,真是出息了。   周文棠闻言,搁下笔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淡淡说道:“不知徐府尹要如何审我?”   徐挽澜一下子忆起了中元节时,她被他按在膝上的屈辱景象。她抬起头,眯眼说道:“你过来,我也要对你严刑拷打。此仇不报非君子。”   周文棠嗤笑一声,却是并不睬她,复又拾起笔来,一字一句的翻译。   他笔墨劲挺,银钩铁画,在纸上写下“爱欲莫甚于色”一句后,稍稍顿笔,直起身来,便感觉到徐三坐在榻上,手里正扯着他那大氅。   周文棠眯起眼来,搁笔起身,长身玉立于她面前,低头看着她,沉声说道:“想打我?”   他威势十足,徐挽澜却是不怕,直接点了点头。   周文棠勾唇一哂,眯起眼来,让她往软塌里侧靠些,接着就坐到了软榻外侧上来。徐挽澜因觉得他身份有异,哪怕跟他同倚一榻,也不觉得有甚么不妥之处,见他坐上榻来,反倒有些兴奋地坐起身来,上下扫量着他那结实的身子,口中说道:   “我问你,先前你可跟我说好了,只要我考上了状元,你就将最后一色十色笺亲自送来我手上。我可打听过了,这十色笺里,唯有那一色的制法,你没有告与旁人。这张纸,你甚么时候做给我?”   周文棠倚在榻上,慵懒应道:“制起来麻烦,提不起兴致。”   徐三皱眉道:“你怎么能食言?”   周文棠淡淡笑了笑,却是不言不语。徐三见状,抬手就在他那腹部拍了一下。周文棠勤于习武,腹部肌肉分明,徐三这一打下去,跟拍到了石头上似的,她不知道周文棠疼不疼,但她自己确实是有些痛感。   她垂下眼来,一把扯起自己的袖口,将那袖口处的绣纹呈给他看,口中又凝声问道:“我的衣裳,大多都绣了这种花。你老实告诉我,这到底是甚么花?你该不会是在变着法子,暗地里揶揄我罢?”   周文棠却仍不说话,只淡淡抬眼,凝视着她。   被那种眼神看着,徐挽澜不知为何,心中竟生出几分异样来。她方才缓缓抬手,周文棠便猛地抬起胳膊,紧紧扼住了她的细腕。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太忙了……明天还是5000+!!! 第150章 我欲攀龙见明主(二)   我欲攀龙见明主(二)   爱欲莫甚于色。   这六个字,乃是佛家用来劝人莫要沉湎于色的。但在周文棠看来, 却有更深的意味。   见色而心动, 心动而气浮。若是这爱, 乃是因色相或欲望而起, 一旦色相衰老,欲望消退, 以此为根基建立起来的爱, 便也会于倏然间轰然倒塌, 荡然无存。   他静静地看着身侧的少女,今日的她铅华不染,身着常服, 裹着件厚实袄裙,发髻不似平常那般高高束起,青丝长发披散而下, 宝髻珠花, 翠玉闲淡,少了几分为官时的肃正, 多了些许少女的俏丽。   在周文棠看来, 她比他小了十余岁, 虽说平日里为人处世, 甚是老成干练, 但她到底还是有些心性不坚。   徐三当宋祁是个无知无识的孩子,哪知在周文棠的眼中,她也不过是个心粗气浮的小女孩呢?   徐挽澜见他盯着自己看, 没来由地感觉面上发烫。她试着想收回腕子,可男人的手却箍得那样紧,指间薄茧亦在她的腕上微微摩挲,她挣了两下,却都未能挣开。   外间风雪大作,树杪堕飞羽,檐牙挂琅玕,二人倚在云纹暖榻之上,呼吸相闻,发丝相接,挨得这样近,竟是一时僵持住了。   徐三拿不定他的心思,手上便泄了劲儿,也不再想着挣脱,手腕一搭,便靠在了他手心里。   周文棠回过神来,淡淡松开手来,与她拉开了些距离,拢着黑色大氅,稍稍坐直身子,转而沉声说道:“最近都做了甚么好事,和我一一说说。”   徐挽澜随意应道:“我还能做什么?不过是去官家跟前露个脸儿,再去府衙里头,审审案子,处理处理公务,再跟底下人周旋一番。幸而我那两个副手,一个罗砚,虽说性子还是那般不咸不淡,但也与我亲近了不少,至于另一个,那姓尤的妇人,她是官家派来的,虽说官腔十足,正经的老油子,但好在也知礼数,中规中矩,惹不出乱子。”   周文棠静静听着,缓声说道:“我听说,你从大理寺右寺要了个人?”   周文棠提起的这人,正是秦娇娥。   秦小娘子去了大理寺右寺之后,乃是从位阶最低的员役做起。她出身微末,虽说对于法理也有几分钻研,但在为人处世上,却远不如徐三圆滑。   起初到了大理寺,她干劲儿十足,熬更守夜也要将手头的活儿给做好,哪知她那上司看了之后,却是不咸不淡,不夸赞也不贬损,实在让秦娇娥觉得有些受挫。   她十几岁时,也是心高气傲的小娘子,可当讼师的时候,遇上了徐挽澜,后来去庐州读书,又见识了不少书香门第大家闺秀,再来了开封府内,更是开了眼界,长了见识。一切都让她意识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那所谓骄傲,更似是眼高手低。   进了大理寺后,她拼命努力,一心想要求得上级认可,可是她却没有料到,如此努力了数月之后,得到提拔的,反倒是另一个敷衍了事的同级。   秦娇娥抗压能力不行,一跌了跟头,就锋芒挫缩,跌而不振。徐挽澜见她独身一个,远离家乡,在这开封府中谋生也实属不易,便抽出空子,与她吃了几回酒,言谈之间,也试了试她在大理寺中的长进。   秦娇娥有两个优点,一来,她做过讼师,虽说在辩讼在比不过徐三的剑走偏锋,但她对于律法的熟悉程度,要远远胜过大部分三法司的官员。二来,秦娇娥认真,对徐三服气,听徐三的话,这就占了一个忠字。   有言道是“高树靡阴,独木不林”,徐挽澜身处这官场鬼蜮,自然不能独身孤立,她必须要有可以倚仗的伙伴,可以放心差使的下属。   便是出于这般考虑,她私底下跟那大理寺少卿吃了几回酒,说秦娇娥是自己老乡,有同乡之谊,便将秦小娘子给要了过来。只是现如今还在走流程,向上头申报,估摸着再过几日,秦娇娥便能来开封府衙就职。   眼下听得周文棠问起,徐三点了点头,也不隐瞒,平声说道:“是个同乡,我瞧着可用,人也是在,便跟大理寺少卿要了过来。现如今在开封府衙,我审大案要案,凡是出了人命的,都归我管,罗砚审剩下的,有那我不想牵扯的,我也全都推给她。”   她稍稍一顿,又继续说道:“只是罗砚这人,虽说公平无私,不偏不倚,铁面御史一个,但她有时候,还是按着自己心里的道理走,有那么几次,没按着律法判,量刑过重,让人告到了我这儿来。我那同乡懂律法,能在旁边帮扶着她,如此一来,便能少些纰漏。”   方才二人一个译经,一个小憩,只闻纷纷霰雪落,远离红尘之嚣扰。然而周文棠却将这般的局面打破了,提起了官场之事来,徐三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这心里,却是没来由地有些失落。   她斜倚软榻,把玩着自己的发丝,瞥了周文棠的宽阔的后背两眼,接着又听得男人沉沉说道:“金元祯那日跟官家提的皇商之事,你当时也在场,可有甚么想法?”   按照从前的规矩,但凡是金人,就不得跨过边境一带,最远也出不了燕云十六州。金元祯也清楚,若想扩大这个范围,实在难以达成,说不定还会惹恼大宋,他便退而求其次,想出了别的主意来。   金国拟将设立皇商,垄断外贸,寻常人等无法跨过燕云府,但是皇商,却可以在每年的某几个月,来到大宋内陆经商贸易。他倒是有诚意的很,还说这皇商的名单,皆会呈献给官家,由宋国审定。   眼下两国正在合力攻打西夏,金国虽只出了三成兵力,但若是少了这些人马,战局便会立即向西夏倾斜。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金元祯所提出的主意也并不过分,官家自然也有些意动。   徐挽澜听得周文棠之语,叹了口气,缓声说道:“金人狼子野心,断然不可轻信。依我之见,他们上赶着来和咱们结盟,说不定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探探咱们的底儿——盔甲、武器、兵力、兵法……他们全都摸清了,为的就是‘知己知彼’。派三成兵力,拿到这么多情报,这买卖可真是不亏。”   “至于皇商之事,”徐挽澜微微蹙眉,“我倒是猜不透金元祯的目的。”   周文棠眼睑低垂,掀摆横卧于榻上,靴履搭在榻外。他面色沉静,微微闭上眼来,薄唇微启,淡淡说道:“蒲察晃斡出,也在皇商之列。”   徐挽澜一惊,蓦然忆起那双炽热而又赤诚的琥珀眼眸,心中所思,甚是复杂。   她骤然倾身向前,靠近周文棠身侧,手搭在他的胳膊上,沉声说道:“中贵人信我,我既然说断了,那就断的一干二净。他便是来了京都府,我也只当他是陌路,绝不会再有一分牵扯。”   周文棠默然半晌,缓缓睁开眼来。   他眼睑低垂,扫了两眼徐挽澜放在他胳膊上的手。   她那小手,手指纤细,可手掌却又有些肉鼓鼓的,也不知若是把玩爱抚起来,该是何等滋味。那手儿和那漆黑大氅搁在一起,黑白分明,显得愈发白皙,仿佛连帘外的细雪都比了过去。   他扯唇一笑,淡淡说道:“只是你有所不知,之后金元祯又递了一份单子。蒲察晃斡出,却是被剔除了去。”   徐挽澜心上一惊,立时有些担忧。   蒲察被除名,乃是出于甚么原因?是因为他也决心要和她断个干净,因而不想见她?还是说,是他太过忙碌,无暇于金宋两地来回奔波?又或者……是他和金元祯之间,生出了甚么事?   她虽对周文棠起了誓,定然要和蒲察一刀两断,但她对那个异族男子,虽远远称不上爱,却也是她真心喜欢过的。蒲察的安危,依然是她的牵挂。   徐挽澜虽遮掩的极好,但她眸中那一闪而过的担忧,却是决然瞒不过周文棠那鹰隼一般的眼力。   男人扯起唇角,眸中却是泛起冷意。   徐三的手搁在他的臂上,宽大的袖子垂搭在他的肩上。周文棠垂下眼睑,缓缓伸手,一寸一寸,轻轻抚过徐三袖上的绣纹,最终在那花心处微微流连。   这些绣纹,都是他在纸上一笔一笔,勾绘而出,之后遣了宫人,细心赶制。衣裳最好之后,他便会差人送与梅岭,让梅岭不动声色,给徐三穿上这些衣裳。   周文棠对此倒是很有兴致。真好似阿爹一般,费尽心思,打扮女儿。   至于徐三袖上所绣的花,并非大宋所有,乃是生于海外。周文棠先前随官家出巡之时,也只见过那么一次。   这花的名字,换作萝卜海棠。它倒还有个别名,叫做兔子花,只因白色的萝卜海棠,瞧起来仿佛兔耳一般。   兔罝,乃是捕兔之笼。至于这朵小兔子花,迟早也要被他收入笼中。   周文棠抚着她那绣纹,不由缓缓勾唇。   再等等。再等等。他一定会等来一个,来了就不再走的兔子花。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一更……明天一口气回留言。。今天实在是没空儿了QAQ 第151章 我欲攀龙见明主(三)   我欲攀龙见明主(三)   其实无论是周文棠,又或者是金元祯, 都对蒲察现如今的去处了如指掌。然而这两人对上徐挽澜时, 却都是缄口不语, 绝不提起蒲察之事。   金元祯当初特地与宋国女帝商讨皇商之策, 一来,是想借着身在宋朝, 做些政绩, 回了金国之后, 也算是夺嫡问鼎之资本,二来,则是为了满足蒲察所愿。   蒲察虽与徐三说好了, 只做一年的露水夫妻,但自打徐三走后,他日日将她所刻木人揣于袖中, 每每得闲, 都要摩挲半晌。他做不到如当初所说的那般,远远地想着她, 只要她过的好, 自己也心满意足。   他想见到她, 想亲口告诉她, 他想她了, 如痴如狂。   这皇商之事,就是蒲察向金元祯所提起的。金元祯知道他想出这主意,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在乎美人也,但他却并不介意,又或者说,他知道自己目前还不能介意。   蒲察是他的聚宝盆,他一时还不能割舍,对他自然是有求必应。来了开封府后,待到两国合盟一敲定,他就如约定的那般,献上了皇商名单。   然而金元祯也未曾料到,蒲察竟然突然变了卦。   他不但送来信,说要将他的名字从皇商之列剔除,更还说自己已经远走他乡,只将宋朝那十余间商铺还挂在自己的名字上,至于金国境内的工坊、马场,竟然全都不要了,撒手不管了。   金元祯对此又是诧异,又是怒不可遏。过了几日后,他又收了亲信所递来的书信,却原来蒲察之所以不管不顾,远走他国,乃是因为他发现了金元祯命人秘密研制的火器。   崔金钗献上了革新武器的《兴国要策》,而金元祯呢,作为一个智商极高的现代人,且学的还是数学系,他对于这些理工科的东西,远比只知皮毛的崔金钗以及徐挽澜要擅长得多。   他知道要怎么革新农具等等,但他并不想这么做。他要让社会经济在可控的范围内发展,而越是落后的、愚笨的,就越是易于管理的。金元祯所更为看重的,还是火器的革新。   他于民间雇佣了许多奇人异士,聚于工坊,亲自向他们讲解火器相关的知识,又为他们指明了研发的方向。而这些举动,他就连看管工坊的蒲察都瞒了过去。   这是他日后对抗宋国的秘密武器,绝不能透一丝风声。而蒲察只有一半金国血统,又和徐挽澜纠缠不清,他自然信蒲察不过。   只可惜纸包不住火,研发火器之事,到底还是被蒲察撞破了。   那男人能从家道中落的罪人之子,一路做到腰缠万贯的富商巨贾,到底还是有些眼力。他一看这火器,又见金元祯百般隐瞒,心里不由隐隐发凉。   他若是真想借着火器,立下功劳,一举夺嫡,早在和西夏打的这场仗就能用上,又何必要这般东遮西掩?他如此行事,分明是想日后反咬大宋一口,再用火器打它个猝不及防!   蒲察眼望着手心灰烬,一时之间,陷入了万难之境。   他的身体里留着一半金国血液,他自幼在金国长成,一向自认为金人。他若是将火器之事泄露出去,那他就是彻头彻尾的卖国贼!可他若是不说,他又如何对得起徐三?   他还想去见她?见了她,又该说些甚么?   他还有何颜面,有何立场!   两人之间,早就有不可逾越的鸿沟,能有如此露水姻缘,已然是他三生有幸。蒲察松开手,让那灰烬落于风中,琥珀色的眼眸黯然不已,唇角微勾,却是苦笑连连。   早该断个干净了,不该如此贪心。   蒲察当即撇了军器、马场这些烂摊子,之后趁着金元祯远在宋国京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了大金,往大理国一带行去。   他早年随商队走南闯北,曾流连大理山水,在洱海一带买了几间矮房。现如今他夹在金宋之间,心向大金却又不想看到两国开战,思念徐三却又觉得无颜相见,思来想去,只得全部割舍,避世桃源。   他十几岁就家中蒙难,如今年近三十,已然辛苦了十余载。现如今无论于公于私,于家于国,他都想不出两全之策,倒不如一并抛却,闲行闲坐。   而金元祯,虽说心狠手辣,兴致来了,想杀人就杀人,但对于蒲察,他也真心觉得他是个人才。他虽动过杀心,又想了许多威逼之法,但到了最后,仍是有些惜才,想他也不过是一时糊涂罢了,等到他金元祯打下了大宋国,他岂有不回来为国效忠的道理?   到那时候,大宋也改姓了金,绝不再有两难的问题。至于江笛,虽说是他金元祯的女人,但反正在他看来,肉体可以和情感分开,不在一个层面上,只要江笛没爱上蒲察,他倒是不介意一女同侍二夫。   蒲察之纠结与挣扎,千里之外的徐挽澜却是不知不晓。转眼间到了腊月,年关将近,开封府衙亦是堆积了不少官务。徐三忙了一整日,直到半夜三更,方才拖着满身疲惫,回了府衙后宅。   自打唐小郎赚了银子之后,徐三和他三七分成。唐玉藻得七,徐三占三。起初那小子百般不愿,非要将钱全都给她,徐挽澜和他扯了许久,总算用那三寸不烂之舌将他说动。   钱十万可通神矣,有了银子之后,徐三又使了些手腕,总算是将后宅这些个官奴给治得服服帖帖。就连她将唐玉藻任为管家,都没几个奴仆敢多说两句闲话儿。   这夜里她一回来,本打算自行洗漱,不成想一掀帘子,哈了口气,暖了暖手,抬眼便见唐玉藻坐在桌边,一手支腮,半垂着眼儿,小脑袋一歪一歪,打盹儿打得倒是挺香。   徐挽澜无奈而笑,凑到他耳畔,轻声将他唤醒。唐小郎一惊,猛地起身,头却不小心撞着了她的下巴,而紧接着,女人那温温软软的唇瓣,也从他的耳垂处一擦而过。   徐三只顾着呼痛,抬手揉着下巴。可唐小郎却是将那个意外,当成了一个极为甜蜜的吻,他那小脸儿已然红透,心里头喜滋滋的,香帕在指间绕来绕去,心思全不知飞到了何处去。   徐挽澜弯腰褪了靴袜,顾不上瞧他,只含笑说道:“唐掌柜今儿等着我回来,可是有事要和我说?”   唐掌柜这三个字,更是哄得唐小狐狸高兴了几分。   他抿着唇,眯眼而笑,赶忙将那账本递了过来,口中说道:“咱先前约好了,今儿可是查账的日子,奴特地给娘子送来了。”   徐三一笑,持起那账本细细翻看。   唐玉藻所写的这账本,用的都是徐三所教的阿拉伯数字和拼音,至于这表格的形式,也是徐三教的。若是外人来看,只怕如看鬼画符一般,全然看不明白。   徐三对于唐玉藻放心的很,至于这账本,她也只是随意翻翻。哪知她看着看着,忽地感觉有人握住自己的脚腕,紧接着,两只脚便被放入了热水之中。   眼下正是寒冬,一回到院子里,便能有热水泡脚,实在是一件舒服的事。   徐三的神色不由柔和了几分。她掩上账本,低头凝视着唐玉藻的眉眼,只觉得他去了几分娇柔之气,远不似从前那般造作了,到底是自己做买卖的人,也算是炼出了几分气质。   徐挽澜一笑,缓声说道:“你如今已是唐掌柜、唐管家了,似这般活计,可不能再亲手做了。我夜里回来的太晚,你白日忙一整天,夜里还要等着伺候我,满打满算,也就能睡三两个时辰,这又是何苦?倒不如在府中挑几个人,接替你这活计。”   唐玉藻的眉眼却是忽地耷拉了下来。   他低着头,轻轻给她打着荑皂,口中则缓缓笑道:“娘子可是嫌奴做的不好?唐掌柜也好,唐管家也罢,都是娘子给奴的名头。若是不将娘子伺候好了,倒还真对不住娘子对奴的施恩。” 第152章 我欲攀龙见明主(四)   我欲攀龙见明主(四)   唐玉藻在这件事上,倒是坚持的很。徐三拗他不过, 只得由着他不辞辛苦, 继续在身边伺候, 哪怕每日因此只能睡两三个时辰, 也要保持每日都能见她一面。   疏忽之间,白驹过隙, 年关已至。这日里正是除夕, 徐三早上起来, 收拾一番,先和府衙官役聚了一番,半下午时, 又跟未曾回家的秦娇娥一起,再叫上梅岭和常缨,凑在一块儿去瓦肆里吃了些酒。   当日出门之时, 唐小郎非要将她拦住, 说是他已有许久不曾给娘子梳妆过,而恰好驿馆里有住店的妇人, 送了他名贵的胭脂水粉当做年礼, 总不好搁着落灰, 便半嗔半娇, 求了徐三在菱花镜前坐好, 由着他给描眉画眼。   徐挽澜原本不大情愿,但瞧着唐小郎那央求的模样,心里头也不由有些发软。她想着新年新气象, 也确实该好好拾掇一番,便只得从了唐小郎。   唐玉藻上妆的手艺,倒是未曾生疏。徐三在外头转了一整日,和几个小娘子吃过了酒,那妆面仍是牢牢实实,一分也不曾花掉。   她坐在热闹瓦肆之间,因酒意上头,有些直不起身子,赶忙支着腮,合了会儿眼皮子,缓一缓神。   哪知当她好一会儿后,再睁开眼时,其余几个小娘子都已不见了身影,只见灯火融融之中,一个身着雀金裘的男子,正斜倚在椅上,手里头把玩着一个白瓷小盏,见她醒来,神色一顿,咳了一声,赶忙坐正身形。   男人眉眼俊美,举止间带着傲气,正是许久未见的韩元琨。徐三抬起眼来,上下一扫,见他穿的如此显贵,宝蓝深翠,金光点点,真好似一只大孔雀一般,惹得瓦肆闲人,时不时便往此处偷瞄。   徐挽澜带着醉意,忍不住玩笑道:“小犬哥哥这是去哪儿发财了?这衣裳金光闪闪,简直要闪瞎徐某人的眼。”   先前韩元琨瞒着周文棠,偷偷潜入徐三后宅,甚至还给魏三娘搭桥拉线,自然是惹恼了那位中贵人。连月以来,韩元琨都被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派到了开封府外办事,临近年关,他不情不愿地给周文棠送了几回信,总算是被放了回来。   回来之后,他又趁着夜色,偷偷潜进了开封府衙几回,每一回都能听见徐三和唐玉藻言来语往,笑声连连,实在让韩元琨气得不轻。   她当官发财,群美环伺,倒是快活!只怕连韩小犬是谁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韩元琨薄唇紧抿,原本还因此事生气,可一听徐三玩笑似地管他叫做“小犬哥哥”,反倒让他脸上发烫,怒意也缓和了不少。   他掸了掸自己那甚是名贵的雀金裘,故作随意,挑眉说道:“这是早些年的旧衣,家中遭难之后,我为了换些银钱,就将这衣裳给典当了。如今手头宽绰了些,想着这衣裳穿得舒服,自然是要赎回来的。”   韩元琨与山大王因是亲戚,容貌有些相似,但是韩小犬的眉眼,却要比宋祁精致得多。他早些年的时候,最爱这一身雀金裘,乃是因为他容色艳绝,穿上华服更显俊美,若是穿朴素衣衫,反倒衬不出他的气质来。   今日他特地找了由头,费了好一番心思,支开梅岭等人,就是为了好好见她一回。他将这衣裳赎出,也是为了让她眼中的自己,显得再俊俏些。   韩小犬目光闪烁,悄悄瞥了两眼徐三,只见那小娘子因醉酒之故,面色酡红,少了几分肃正,多了几分娇憨,蓦然间令他想起一句诗来——   烛边醉脸拟融酥。   韩元琨心思微漾,伸出扯住她胳膊,对她沉声说道:“你醉成这样,哪里还走得稳?走,我扶你出去。”   徐挽澜的劲儿却是不小。她挣开了韩元琨,带着醉意,对他一笑,唤来小二结了帐,这便朝着门外大步走了过去。   韩元琨心上不悦,浓眉微蹙,跟了上去。待到二人上了车后,徐三倚着车壁,半眯着眼儿,含笑对他问道:“今日找我,所为何事?该不是又来找我讨随年钱罢?”   所谓随年钱,就是过年的红包。去年此时,韩元琨就来了她院子里,与她胡扯一番,最后从徐三那儿讨走了红包。   韩元琨一听她这样说,心中更是不高兴了。他这人傲气得很,不愿似其他郎君那般,对着女人低声下气,撒娇卖痴,纵是有时候想要好好跟心上人说话,也会故意犟着脾气,不肯说那等好听话,实在有些矫枉过正。   他紧抿着唇,自怀中掏出一份随年钱来,一把扯住徐三手腕,将那荷囊强塞到了徐三手中。   徐挽澜倒是不推拒,甚至还用食指勾着那沉甸甸的小荷囊,将它轻轻晃来晃去,随即笑道:“看来是真发财了,出手这般阔绰。”   韩元琨目光灼灼,紧盯着她,眼前帘外光影,于她面上流连而过,心中却是一黯,也不知下次再与她这般独处,又要等到何年何月。   他再也忍不住了,低下头来,清了清嗓子,喉结微动,随即沉沉说道:“我只对你出手这般阔绰。”   按着韩元琨的性子,他能说出这般话来,已然与表白无异。徐三何等的灵心慧性,一听这话,已然悟过来了,亦有几分讶异。   她借着酒劲儿,装作没将这话往心里去,低头把玩着那荷囊,倚着车壁一角,颈边系着白绒绒的狐皮围脖,更衬得她那俏丽眉眼多了几分灵气。   韩元琨见她不语,却是心上一横,今日非要问个究竟不可。他向上抬眼,目光沉沉,咬牙说道:“小骗子,你装甚么装?我想要句明白话儿。我想要你,你要不要我?”   徐挽澜本来还想装睡,可今夜韩小犬却是壮了胆,铁了心,容不得她敷衍过去。   徐三心下一叹,眉头微蹙,缓缓说道:“我官务繁重,无心风月,不知要到何时才会有此念头,你不必等着我的信儿。若想嫁人,你就早早去找个如意美妇,若不想嫁,你就跟着中贵人,继续办事发财。”   韩小犬横眉道:“你眼下心里有人?”   徐三顿了一下,否认道:“没有。空空落落,廖无人烟。”   韩小犬沉默了会儿,又低声道:“你忘不了那卖花郎?”   徐三扯了下唇,将那荷囊系在腰间,随即低低说道:“逝者已矣,生死两隔,我自是不会相忘,但也并不是因为这个。”   韩小犬不肯放弃,又追问道:“那是不是官家,或是中贵人,早给你安排好了亲事?”   高门贵姓,缔结联姻,在开封府中最寻常不过。徐三虽是寒门士子,却也是官场新贵,只要她这脚跟能再立稳些,自然会有不少人家上门说亲。到那时候,她要娶谁,可就不是她自己能完全决定得了的了,必须要由官家点头不可。   徐三笑了一下,摇头说道:“官家也好,中贵人也罢,又不是媒婆冰人,哪儿会惦记我的亲事?我也不会为了升官发财,而娶一个高门贵子。只不过,官家的意思,确实不能不听,不敢不听。”   韩小犬眼睑低垂,又沉声说道:“那就是,你嫌我脏?”他咬了下唇,隐隐带着些怒气与不甘,冷声说道:“那妇人虽瞧过我的身子,但我未曾让她占过便宜!我,我……尚还是完璧之身。至于她说我不能人事,那也是按着你的法子,瞒她骗她。我能不能,行不行,你一试便知,包你心得意满,无怨无悔。”   徐三扶额笑道:“你这小子,怎么是个死脑筋?”   她稍一思忖,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说道:“我不嫌你脏,魏氏之事,你也是情非得已,又不是主动逢迎。要不是我夺了你手中断钗,只怕你这心高气傲的,为了质本洁来还洁去,早就葬到寿春后山去了。”   韩小犬抬声道:“你既然心里无人,为何不试试我?我知我脾气不好,但你若想听好听话儿,我也不是不能顺着你来。你图我甚么,这皮相,这身子,钱也好,粮也好,我全都给你。”   徐挽澜无奈道:“可我给不了你名分,又何必要耽搁你?我说的实在,你也莫要伤心。你乃是罪臣之子,周内侍将你捞回来,还走门路,给你安了个平籍,这些事儿要是捅到台面上来,便给了有心人可乘之机,攻瑕蹈隙。”   韩小犬紧抿薄唇,沉默半晌,缓缓说道:“那我不要名分。这些都是虚的,只要你明面儿上一直不娶,只要你不跟那些个烟花贱质厮混,我就一直跟着你。我只要你。”   像韩小犬这般要求,在这个女尊男卑的朝代,已经可以被划为“妒夫”了。虽说这朝代乃是一夫一妻制,但是这女人但凡有点儿钱,有点儿势,私底下不知要有多少腌臜事儿,哪怕是出身高贵的世家子,也断然不敢加以置喙。   韩小犬那目光分外炽热,徐三被他看着,只觉得脸上身上都被烫得发毛。她无奈而笑,心里也来了气,抬腿撞了他那结实腿部一下,口中说道:“你就当我不情愿罢。我就是要跟烟花贱质厮混,没那一纸婚约,我也乐得轻松。”   她此言一出,气得韩小犬立刻变了脸。他心头燥怒,骤然出手,一把便将那小娘子扯近身侧,接着欺身而上,两手紧紧抓着她的肩,将她死死压在车壁上,擒住那两瓣唇,近乎贪婪地碾磨含吮起来。 第153章 秾华如梦水东流(一)   秾华如梦水东流(一)   她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她怎么能不想和他一试?   种种愤怒,聚拢心头, 化作报复似的欲望, 炽热而又浓烈。韩小犬紧紧抓着她的肩膀, 好似擒住猎物的鹰隼一般, 恣意侵略,不住深入, 然而徐三却并未如他想的那般挣扎。   她动也不动, 承受着他的疾风暴雨, 虽说眉心微蹙,可却是不迎合,也不推拒。韩小犬吻着吻着, 疑心她生了气,怒到了极点,心里头也有些发虚, 只得停下攻势, 稍稍拉开了些距离。   可是这一抽离,他又有些不舍。   男人紧抿着唇, 凝视着她的眼眸, 接着冷哼一声, 蓦地又凑上前, 在那唇瓣上轻啄一下。   徐三却淡淡地看着他, 唇边那一抹笑意,透着让他无法看破的意味。   她缓缓伸出手指,用指尖点了下他的唇。男人的唇微微泛红, 略显湿润,也不知是被自己,抑或是她的樱脂玉唾给沾染了去。   韩小犬心间燥热,忍不住想入非非,暗道:她不曾将他推开,向来对他也是喜欢的,方才所言,不过是故意耍些花招儿罢了。哪知便是此时,徐挽澜缓缓说道:   “你若是真喜欢我,如何会舍得这样对我?”   韩小犬一愣,心间热流骤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凉意。他心上微沉,浓眉紧皱,才要出言辩解,徐三却已抽身而去,掀开车帘,跃下车马。   韩小犬一急,当即倾身向前,掀开车帘,不管不顾地喊道:“我就是真喜欢你,这就是我的舍得!”   可他冲动罢了,再一细看,却见府衙这后门前,徐三并不是独身一个。她立在檐下,而两扇门正打开着,有几人站在门前,正在迎她入内,好似已然等候多时。   韩小犬微一咬唇,再定睛打量,便见其中有个眉眼生娇,狐狸似的小郎君,面上带着薄纱,正是伺候徐三的唐玉藻。而唐玉藻身侧,还有一个素衣少女,扶着一位粘着假须的老妇,瞧着仿佛有几分眼熟。   几人听了韩小犬之言,都抬头朝他看来,神色各异,但无论如何,都不是什么好神色。至于徐挽澜,却是气极反笑,脸色更沉了几分。   她看也不看韩小犬,当即引着几人,走入府衙后宅。韩小犬望着她那背影消失不见,又是气愤,又是懊恼,气的是她没将心思放在自己身上,而恼的却是自己又犯了冲动,不知轻重,说要顺着她来,可又没有依言而行。   韩小犬如何纠结悔恨,暂且不提,却说徐三迎来的这两位客人,一个正是被她救过的吴阿翠,现已改名吴碧琼,而另一个,自然就是徐三和吴碧琼的师父,罗昀。   眼下唐玉藻端来温碗和茶壶,暗暗朝徐三使了个眼色,徐挽澜心下一叹,赶忙将茶具接住,亲自来给罗昀看茶。   而那妇人,心中却已是火冒三丈。徐三两手捧着茶水,才含笑递到她面前来,那妇人却是横眉怒目,一拂袖,当即便将那茶盏扫到地上去了。咣啷一声,便是碎瓷满地,而那泼洒出来的茶水,还淋湿了徐三的衣袂与靴履。   唐小郎见了,心疼得不行,暗暗白了那妇人一眼,接着就要步上前来,收拾碎瓷。徐三却是抬手将他挡住了,自己蹲了下去,不言不语,一一将那碎瓷捡拾了起来。   哪知她这番举动,落入罗昀眼中,却是更令她平添怒火。   那妇人缓了缓气,抬起眼来,哑着嗓子,沉声冷笑道:“三娘如今真是出息了。我昔日见你确是可造之材,这才不计前嫌,收你为徒,更还对你倾囊而授。眼瞧着你要奔前程去了,我怕你无门无路,还老着面皮,替你写了举荐信,让我罗氏族人,对你能帮则帮。可——”   她抬起胳膊,手臂气得微微发抖:“可你瞧瞧你,你做了甚么?徐挽澜,你仔细回想,你拜我为师时,许过甚么诺?”   徐挽澜不紧不慢,不卑不亢,平声回道:“若为学,则专心一志,思虑熟察;若为官,必以身许国,与民无害。五娘听我一言,无论为学还是为官,我都不曾违悖诺言。”   罗昀却怒道:“你说你要以身许国,我可是没瞧见。我瞧见了甚么?我瞧见了你描眉画眼,涂脂抹粉,穿的好似前朝那些个贱骨头!我还瞧见你衣衫不整,动情怀春,跟那不知在哪个窑子里卖的墙花路柳,光天化日,在大街上就拉拉扯扯,纠缠不清!”   她越说越是激动,目眦欲裂,双眸赤红,吴阿翠在旁瞧着,都有些不知所措。而罗昀言及此处,话锋一转,又指向耷拉着脸的唐小郎,声音嘶哑道:   “还有这小子,贱籍一个,役夫豚犬,你要拿他当主夫不成?我可听院子里的人说了,你还给他钱,让他到外头抛头露面做生意!这收拾碎瓷的活儿,就是他该做的,你却还拦着他!徐挽澜啊徐挽澜,你说要尊师重道!可为师说的话,你全当耳旁风!至于你的道,难道就是风花雪月,怜香惜玉吗?”   吴阿翠已然被这场面吓住了,她虽在罗昀身旁伺候许久,可在她看来,罗昀的性子虽冷硬了些,可却是个面冷心热的,对她也不曾说过重话,就连发脾气都是极少的事儿。   今日师徒二人,千里迢迢上京,也是因为罗昀觉得自己身子骨不行了,撑不了几年,非得给吴阿翠寻个出路方才安心。她看不上淮南的那些个学堂及先生,只认京中几个名师,因此便带了吴阿翠来京中,希望徐挽澜能念在师徒情分上,分神照看一下吴家小女。   徒弟出了师,功成而名就,高官厚禄,腰金衣紫,一举天下闻。师徒二人时隔许久,再度重逢,又赶上了除夕之夜,本该是一件喜事,哪知竟闹到了这番田地。   罗昀说得嗓子发干,嘶哑至极,已然半个字儿都吐不出来了。这妇人有些颓然地坐到椅子上来,抿了口茶水,沉默半晌,却是长长叹了口气。   徐挽澜见她稍稍缓神,方才淡淡开口,轻声说道:“我为官半载,便是休沐之日,也是官务缠身,不敢有一丝怠慢。五娘如若不信,可以去问问官家,我是不是随召随到,是不是每日早朝,都是头一个候在殿外。若问了官家,仍是不信,便去问问府衙上下,问她们我自打上任之后,是不是从没在天黑前回过后宅。”   她眼睑低垂,继续凝声说道:“宦海官途,我于国于民,问心无愧。但五娘想想,我得打理上下,我得走门串路,我需要银子,而我这点儿俸禄,并不足以支撑我之所需。”   她手掌向上摊开,指向唐玉藻所立的方向,口中说道:“他叫唐玉藻,不是五娘所说的‘役夫豚犬’。五娘也是读书人,如何能不分青红皂白,便将人打成猪狗之辈?我想要钱,但我无暇做买卖生意,而唐小郎,乃是我的家奴,会做买卖,会赚银子,我知人善用,何错之有?再说了,他一出门就戴着面纱,算不得是抛头露面。至于方才那碎瓷,因为是师父冲我发脾气,我弯腰去捡,承的是师父的情,以显我尊师之心。”   她对买卖和碎瓷这两件事,解释得倒也合乎情理。罗昀听后,脸色也缓和了许多。那妇人稍稍抬眼,斜睨着眼前这个让自己寄予厚望,却又让自己大失所望的徒儿,只听得徐挽澜笑了一下,继续说道:   “五娘去问官家和府衙官役的时候,还可以再顺便问一问,这半载以来,近两百天里,我可曾描过一次眉,画过一次眼?今日我休了假,又是过年,因前些日子没睡几个时辰,脸色枯黄,丧气的很,我想着这都到年关了,可得打起精神,这才让唐小郎给我上了妆面。”   这解释,倒是也行得通。在这华夏国度,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一到过年,人的心理状态都会有变化,想化个妆来迎接新年,却也在情理之中。   罗昀垂下眼来,抿了口茶,并不看她,只又低声说道:“那车上的郎君,又是怎么回事?这人没皮没脸,身为男儿,不知羞耻,不守规矩,你若要洁身自好,就不能和他有不该有的牵扯!”   徐三知道,周文棠跟罗昀,先前有过不愉,可以说是相看两生厌。她若说这韩小犬乃是为周内侍干活儿的,抑或是说出自己跟周内侍站在了一头,罗昀只怕会立时翻脸,杀她的心都有。   徐三思及此处,淡淡一笑,瞥了唐小郎一眼,随即轻声说道:“五娘长于京中,向来也是清楚,京中这高门子弟,总有些个,鲜衣凶服,泼声浪气,嘴上没个把门儿的。那人也不过是个寻常公子哥儿罢了。我醉了酒,便借了他的车马回来,未曾想他借着酒劲儿,也发起疯来,我实在始料未及。”   她稍稍一顿,心下沉重,面上却是一派轻松,只抬起头来,负手而立,对着罗昀笑道:“五娘,你琢磨琢磨,我要是真跟他有牵扯,他跟我嚷嚷的时候,能跟斗气似的?我要是真想跟他有牵扯,我能这么早回来?那小子,存心想让我下不来台,五娘可别中了他的花招。”   罗昀默然半晌,缓声说道:“总而言之,勿要和他往来。你身为开封府尹,不知有多少人眼红你这位子,行止之间,稍有不妥,便要被人捅到龙案上去。不干不净的贱东西,切莫沾他那等便宜,脏了自己个儿的身子不说,还要将这大好前程搭送进去!”   她缓缓抬眼,眸色阴鸷,冷声说道:“你可别忘了你之前的那位曹府尹,历经四朝,经营半生,最后栽到了一个和尚胯/下,好大的笑话,实在让人不齿!”   她话中带着深意,沉沉说道:“三娘啊,前人失脚,后人把滑。你可得引以为戒啊。” 第154章 秾华如梦水东流(二)   秾华如梦水东流(二)   这大过年的,罗昀没来之前, 徐三还觉得自己是独在异乡为异客, 心中略有几分孤单, 可罗昀一来, 这年实在是过得有点儿糟心了。她虽耐着性子,顾着脸面, 跟罗五娘解释了一通, 哄得那妇人顺了气儿, 可徐三心里这气儿,一时半会儿却还顺不了。   她唤来下人,将罗五娘及吴阿翠收拾妥当, 接着再将当日官务收了个尾,这就回了自己那小院里头。   她先唤了梅岭和常缨入内,哪知常缨却是不在。徐三不必问, 就知道二人先前听了她和罗昀争吵之语, 必然有一个是要去跟周文棠通风报信的。常缨定然是去做这个了。   徐三心下一叹,说了些吉祥话儿, 将两人的红包都塞到了梅岭手中, 接着便将她屏退, 让她好生歇歇, 过一个舒坦的年。   窗外落花飘絮, 云雪杳茫,而徐三则倚在窗侧,静品香茗, 唐小郎在旁悄悄瞧着,却也不知她在思量何事。   便是此时,有宫人送了官家赐下的御酒,算是年礼,另还附了两屉还冒着热气的黄金饺,说是金国使者的一番美意。   徐三记得唐小郎爱吃这黄金饺,便将这两小笼屉赏给了他,让他与旁人分食。唐玉藻见她念着自己,自然是美滋滋地接了过来,哪里还舍得分给旁人?   徐挽澜见他手持竹筷,一口一个,吃得眼儿都眯了起来,心里这股憋闷之气也随之有所缓解。她勾唇而笑,抽出小屉,将那些早就包好的随年钱一一拿了出来,并自其中挑了一份最厚的,交到了唐小郎手中。   这个除夕夜,几乎可以说是唐小郎过的最高兴的一个年了。他吃了御赐的美酒点心,又得了徐三的随年钱,尤其是徐三在罗昀面前,为了他而说的那一番话,更是让他心中暖洋洋的。外间虽冷,可他心里却是极热。   徐三将那些个随年钱全都塞到了他手里,让他这个小管家,将钱分给那些官奴,哄得唐小郎领命而去。   那小狐狸才出了门,没过多久,徐三心下无奈一叹,倚在窗下,转过脸来,对着自己那掩得严实的床帐,轻声说道:“我这屋子,你要来便来,要走便走,倒是肆意得很呐。”   她话音刚落,便有一根手指,自内而外,缓缓将幔帐掀了开来。紧接着,融融灯火之中,翠幔半垂,鸳帐深处,露出了一张俊美的面庞来。瞧那副英挺眉眼,正是白日里惹了她气急的韩元琨。   方才唐小郎还在时,徐三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她耳朵极灵,早就听着了韩小犬在幔帐里的动静,这才想了辙,将唐小狐狸赶紧哄走。   徐三倚在窗下,支着腮,故意无奈又嫌弃地说道:“你穿着外衫,沾土带尘的,就睡了我的被褥,你不嫌脏,我还嫌脏呢。”   若是平时,韩元琨必是要成心气她,再和她斗一回嘴的。可这男人,白日里领了教训,克制了许多。   他紧抿着唇,将那幔帐彻底掀开,徐三不经意间抬眼一看,却不由当场怔愣。   韩元琨倒是不像唐小郎先前那样夸张,裹着轻纱就敢来徐三眼前,他穿了一身绫绡白衣,料子薄,却不透,更衬得他眉眼清俊。只是这衣衫,若是穿在旁人身上,或许还说得上宽松,但韩元琨身材结实,硬是将那白衣撑得几欲崩开,肌肉形状清晰可见。   徐三稍稍移开眼来,兀自觉得好笑,暗道这门窗幸好已经掩上,不然要是罗昀这时候过来,撞上这副场面,她们师徒定然是要恩断义绝的。   韩元琨见她不语,低声说道:“这衣裳,我头一次穿,不脏,你用不着嫌弃,要嫌弃就嫌弃我好了。”   徐三眼睑低垂,抿了口茶,轻声道:“你这又是何苦?非要吊死在我这棵歪脖子树上不可?”   韩元琨唔了一声,随即皱着眉说道:“过来罢,三娘。我下次见你,都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徐三问道:“这又是怎么说的?”   韩元琨嗤了一声,很是不爽地说道:“今儿我在街上,前脚掀了车帘,跟你说了那番言语,后脚就得了中贵人的吩咐,说明日就要将我派到川峡四路去。西南诸路,鞭长驾远,我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要回来。我就想着趁今夜,你得了闲,我得了闲,咱两个快活一番,也不枉这春宵千金。”   川峡四路,就是四川一带,距离这开封府确实远了些。一来一去,不知要耗上多少时日。   徐三心里忍不住犯起了嘀咕,暗想道:虽说先前韩小犬也被时不时地远派,可也不曾到过这么远的地界。周文棠此举,是有意还是无意?   不止徐三有这番琢磨,要不是周文棠是个阉人,韩小犬早就起了疑心,跟他闹起来了。男人瞥了徐三两眼,随即抬起下巴,缓声说道:   “周内侍如此待我,只怕是觉得我没轻没重,生怕我将你勾引得无心仕途。你放心,中贵人经常夸我,待我领了教训,表现得安分些,他说不定就会召我回来了。”   韩元琨自小习武,只是先前家中未败之时,他除了习武以外,还有更多可做的事,因而在武学上并不精深。等到他落了难,再被周文棠救回京都后,韩小犬才算是对习武上了心,日夜勤练,练出了一副好身手,也成了周文棠的得力手下。   此次周文棠召他回来,本来是想让他和其余几人轮替,将金元祯牢牢看住,千万别让这滑头偷偷跑了。哪知韩小犬才回来没几日,便闹出了这么一出,自然是惹了周文棠记恨。   韩小犬盘腿坐在账内,喉结微动,面色微红,半晌后又道:“三娘,赶紧过来罢。我都不计较了,你还计较甚么?怎么得了便宜,反倒还卖起乖来了?”   徐三却别开目光,缓声说道:“你瞧,外间风雪愈发大了,若是夜再深些,天便也会再冷些。你赶紧披上衣裳,回你的住处罢,千万别冻出了病。”   韩元琨见她又推拒,心上又是恼火,又是委屈。他一冲动,赤着脚就踩到地上,大步冲到徐三面前,徐府尹还没反应过来呢,男人就已将她打横抱起。   徐三算是个儿高的了,因她也习武,因此瞧着虽显瘦,抱起来却是结实得很。可对于韩小犬来说,却觉得她轻得像十来岁的小女孩儿似的,扛在臂弯里,低头看着她那副面容,忍不住就勾起唇来。   他本想直接将她抱到榻上的,可谁知上手之后,竟是不忍心松开了。徐三想要挣扎,可她的力气,实在和韩小犬相差甚远,再怎么扑腾,也逃不出他那禁锢。   抱了好一会儿后,韩小犬总算是将她搁到了床榻上来。徐三仰面躺在榻上,男人撑着双臂,俯视着她,二人眼对眼,鼻对鼻,却不知道这心,可否对着心呢?   徐三以为他又会像白日那般,霸王硬上弓,直接就是疾风暴雨般的强吻,哪知韩小犬却是目光难得温柔地凝视着她,抿了抿唇,低低说道:   “我这人性子差,脾气不好。但我对你的心意,绝对是真的不能再真。我只想着,我是个带把儿的,我要是亲了你,那也是你占了便宜,可我却没好好想过,你到底乐不乐意。”   他稍稍一顿,声音微哑,温热的鼻息洒在她耳侧:“三娘,求你,要了我吧。”   徐三想躲,可却又躲不开,只能别过头,低声说道:“你到底瞧上我甚么了?”   韩小犬一笑,却是认真地数了起来:“你救了我,要是没有你,就没有如今的我。还有,你生得也好看,没她们那俗气。还有你这腰,这胸,这屁股,每一方每一寸都恰到好处,我都喜欢得紧。”   他这话越说越是没羞没臊,徐挽澜听着,忍不住红了脸,两颊发烫,抬起膝盖就要顶他腹部。哪知韩小犬却是骤然压下了身子来,将她那图谋不轨的膝盖也一并牢牢压住。   徐三将头埋在自己臂间,好似埋进沙子里的鸵鸟似的,口中则闷声说道:“桌子上有宫里赐的御酒,你不是爱喝么,赶紧喝了罢,也当是我为你践行了。”   韩小犬却是不起身,磨蹭着她,沉声笑道:“要喝就一起喝。”   徐三羞恼道:“你又不是不知我的酒量。如今骗我喝,分明存了歹心。”   韩小犬唔了一声,并不否认,声线暧昧,好似呢喃一般,附在她耳侧说道:“就是想将你灌醉,就是存了歹心。”   他如此纠缠不休,徐三甚至隐隐能感受到某处火热,硌得她有所不适。她无奈之极,实在拗不过他,只得继续闷声说道:“行了。待你从川峡回来,我要是得了空,便跟你吃茶去。”   她这句话,限定语实在太多,说的不清不楚的。韩小犬早知她那些小把戏,并不急着应下,只缓缓说道:“这意思是,只要我从川峡回来,你就愿意试着跟我相处?”   徐三点了点头,仍将发烫的脸埋在臂间。韩小犬冷哼一声,伸出大手,将她的下巴扳正,随即沉声说道:“那就是说,只要我在京中,我每日都能见你一面?”   徐三咬唇道:“每日都见,你不觉得烦么?休沐之日,倒是不错。”   韩小犬眼神发冷,道:“不行。至少也得两日见一回。”   徐三听他那声音,愈发觉得不对劲,赶忙应了下来,又哄他去饮那御酒,暖暖身子。韩小犬也知不能操之过急,缓了一会儿后,便披衣起身,暂且将她放过。他大步走到桌边,将那御酒饮尽,接着便掀摆跨窗,没入风雪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那啥,作者的另一篇连载文参加了一个比赛,地雷和营养液都算分~地雷就算了,如果大家有营养液,麻烦灌溉给那篇文,作者有红包掉落哒~=w= 第155章 秾华如梦水东流(三)   秾华如梦水东流(三)   除夕一过,韩小犬就动身离京, 赴往川峡一带。先前听得周文棠吩咐之后, 韩元琨心中难免有些怨忿, 可待到得了徐挽澜的承诺, 他却反倒干劲儿十足,只盼着在川峡四路立下一番功绩, 让周内侍瞧瞧他的本事, 早日将他召回京中。   而开封府中, 年节过后,徐三被官家召入宫中议事。她身着紫绮官袍,腰围玉带, 发髻高盘,缓缓步入金殿之内,不动声色, 抬眼一扫, 却见高位之上,只官家独自一个坐于案后, 至于她的身侧, 却未曾见到那一抹清肃萧洒的身影, 唯有柴荆垂手而立。   官家见她进来, 轻声唤她近身, 随即命柴荆将一沓折子交到了她怀里来。   徐三立在案侧,捧着那小山一般的折子,只听得官家沉声说道:“眼下正值年关, 各地章折甚多,政务繁重,不遑宁处。文棠别有重任,你暂且代他之职,替朕将这些折子,按着轻重缓急,分门别类。”   这等活计,徐三先前给崔钿做幕僚时,也做过不少日子。她赶忙应了下来,抱着那一摞章折,走到屏风前的书案后,掀摆坐下,细细翻阅,依次分类。   其实真正要紧的折子,都有专人递上来,不可能混在这些章折之中,更不可能让身为朝官的徐挽澜轻易瞧见。徐三手里的这些章折,要么就是地方官员为了凑数,没话找话,硬着头皮写出来应付差事的,要不然呢,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老生常谈,毋需留心。   她一边分着章折,一边兀自想道:方才官家说周文棠别有重任,这大过年的,他又去做甚么重任了?这几次进宫,倒是都不曾瞧见他。   徐三漫不经心地想着,忽地瞥见手中章折,字迹颇为眼熟,至于其中内容,倒是寻常的很,说的无非是庆贺新年节云云。她稍稍一顿,抬眼一扫,却见这章折正出自于崔钿之手。   自打徐三不在之后,崔钿任上的表现实在平平,既无功,也无过。二人时不时便会寄雁传书,但信中所言,并不深入。   对于崔钿,徐三心中多少有些羡慕。她出身于高门望族,又是家中幺女,可谓是衔玉而生,被父母视作掌上明珠。而她这仕途,也已经算是十分顺利,至于这檀州知州一职,倒是也适合她。   檀州地处漠北,民风开放,诸国美食皆有,崔钿当这知州,用不着忙,也没有政绩上的压力,实在比她这开封府尹要过得快活多了。   徐三心下一叹,将崔钿的折子合上,放入不甚要紧的一沓之中,接着又将第二份章折翻开。哪知这一份折子,落入徐三眼中,却是让她遽然之间,暗暗心惊。   这份章折,乃是联名所上。联名的人,一个是薛鸾,一个是崔金钗。这样两个人物写出来的折子,怎么竟放到她经手的这一摞里来了?   徐三微微蹙眉,定睛细读,却见那折子中所写,乃是崔金钗之建言。她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京中男儿更是放浪无拘,行为不检,此风不可长,必须要尽快禁住。   那么如此风气,该要如何制住呢?崔金钗洋洋洒洒,写了十数条建议,譬如说凡是男子出门,必须要带面纱,若是不带,就要治罪;譬如说酒肆、茶坊、瓦市,男子若想入内,必须要由女子陪同,且男人只能站着,绝对不许坐下。   更有甚者,她还在折子里提出了缠足的建议,要让整个大宋的男子都裹小脚,说是这样一来,便能让他们安安分分地待在家里头。至于那等有贼心的,也都能借此治住。   徐三握着那折子,瞥了官家一眼,暂且将这折子搁在一旁,又将下面的最后一份拿在手中。哪知这一份翻开一看,还是崔金钗写的,至于其中内容,则是在弹劾开封府尹徐挽澜,说她行贿受贿,替同乡跑门串路,又说她在官行商,通过驿馆,结党营私。   徐挽澜这下子明白过来了,官家说甚么周文棠不在,让她帮着整理折子,其实是想让她瞧瞧这些折子!   官家坐于龙案之后,一边手提朱笔,批阅奏章,一边眼睑低垂,沉沉说道:“折子都分好了?”   徐三无奈而笑,将几座小山般的章折,一一捧入托案之中,这便举着小案,抬到了官家眼前来。   那妇人揉了揉眉心,搁下笔来,随即转头看向徐三,缓缓说道:“盐商之事,文棠早先已跟朕透过风声。至于那驿馆,朕也知你的难处,若没有朕首肯,文棠哪里敢给你题字?这两件事,朕不追究,但你断然不可再三再四,更不能再授人口实。”   官家这话,意思可就深了。她这话里是说,你可以干这种潜规则,但是必须要告诉她,让她知道。干的时候呢,藏严了,捂好了,别做的太明目张胆,让旁人揪着小辫儿。   徐三先前还隐隐怨过周文棠,想他跟自己联了盟,却还将魏三这盐商之事告诉官家,可如今一看崔金钗弹劾自己的折子,反倒有些感激起周内侍来。要是他之前没说,官家的态度,绝对和今天大不一样。   官家有些疲惫地闭上双眼,招手唤来柴荆给她揉捏肩颈,接着眉头紧拧,沉沉说道:“崔家这丫头,真是叫朕没办法。先前还当她开了窍,哪知竟是纸上谈兵,行事愈发糊涂!”   徐三一听,立刻就晓得了官家为何对崔金钗有这么大的意见。   先前官家提拔崔氏,就是看中了《兴国要策》中改良武器这一部分,哪知将崔氏调到工部之后,发觉此人竟对制造武器一窍不通,只会提些奇思妙想,却是不知具体方法。   相较之下,反倒是之前徐三建议朝廷广开言路,招纳上来的那些个民间人才,在改良武器上屡有成就。而这些人发明出的武器,其中有许多,已经在西北战场派上了大用处。   崔金钗不干实事倒也罢了,她娘历经数朝,早年为官家登基出了不少力,让她女儿在朝中谋个职位,官家愿意给,也给得起。哪知这崔金钗,转了心思,又给官家上书,出了缠足这馊主意,实在让官家气极反笑。   内乱不止,外患不休,她哪里还顾得上这个?   薛鸾也是个糊涂的,竟还跟她联名上书!若是太平时候,官家抬眼一扫,搁到一边便是,可到了这硝烟四起的关节,她看了这么一份奏折,只觉得是个天大的笑话。   崔金钗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么一本看似无足轻重的奏折,直接让官家心中的天平,彻底倾斜到了山大王宋祁的身上。   官家但觉得,宋祁还年轻,近几个月也被徐三治得老实多了,知道看书习字了,待人也不似从前那般没规没矩,整个人都好似脱胎换骨。试想日后,若有徐周二人从旁辅佐,他说不定要比薛鸾靠谱多了。   薛鸾姓薛,不姓宋,这是官家心中最大的芥蒂。她那亲生父亲,也就是官家的弟弟,更是个有野心的,官家放心不下。从前她八面玲珑,倒也没出过甚么岔子,近来却是愈发的瞎胡闹,不干正经事儿,官家心中,已然对她颇为憎恶。   那妇人靠在龙椅之上,闭目深思良久,之后缓缓睁开眼来。她挥退宫人,只留了徐三一人近身,接着将她手儿牵起,微微摩挲。   眼下正值寒冬,外间虽风雪大作,金殿内却是妍暖如春。只是官家这手,却是冰凉的很,徐三被她这样抓着手,胳膊上愣是激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她抿了抿唇,强忍不适,只听得官家缓缓说道:“朕有心立宋祁为储,只是他年少轻狂,顽劣异常,不但朕放心不下,满朝文武,更是啧有烦言,载道怨声。有言道是‘众怒难犯’,悠悠众口,不可不顾。”   徐三心上一紧,赶忙低低说道:“大器晚成,大音希声。三大王如今尚还年稚,正在长成之时,谁敢断言他绝无治国理政之能?臣近来闲暇之时,常会指导三大王,他相较自身而言,已然是竿头直上,突飞猛进。依臣之所见,只能他勤学肯练,日后必会精进不休。”   官家却沉沉说道:“倒也不必太过精进,朕只盼着他,安安分分,做一个守成保业之君。三丫头,你记好了,这大宋的江山,只能姓宋,张王李赵,统统不行!”   安安分分,守成保业。   官家之言,蓦地给徐三心上泼了一盆冷水。她之所以属意宋祁,也不过是因为他是自己唯一活在世上的子嗣罢了。只要她还有别的女儿,她就绝不会考虑宋祁。   遽然之间,徐三忆起了官家先前颈上的吻痕来。   依照目前的局势来看,绝不能让官家再怀孕。   徐三紧抿薄唇,低头细思,而官家却是话锋一转,忽地又问起了罗昀之事来。徐挽澜一听,心里清楚得很,知道官家已然听说了她们师徒二人争吵之事。   徐三收敛心神,故意摆出苦笑,将那吵架之事,添油加醋,讲得十分逗趣儿。官家听后,只当她是个风流种,招惹了别家公子,反倒让罗昀怨她行为不端,只顾美人,不思进取。   官家不由一笑,复又提起毫笔,口中轻声说道:“回去告诉你师父,三丫头忧国奉公,勤于政务,朕可以替你作证。人不风流,枉为少年之身。官事之外,穿花蛱蝶,偎红倚翠,倒也无妨。”   她稍稍一顿,又凝声提点她道:“只是你记好了,找乐子就是找乐子,甭管是甚么花甚么蝶,都别牵扯到正经事上来。还有,顾惜着点儿身子,别像前朝那位似的,落了个脱阴而亡,写到史书上都脸上无光。”顿了顿,她又扯了下唇角,“罢了。三丫头向来拎得清,朕对你又何需多言?” 第156章 秾华如梦水东流(四)   秾华如梦水东流(四)   官家倒还有脸讽刺前一任皇帝宋文宗,说她沉湎酒色, 以致于脱阴而亡, 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可徐三入朝为官之后, 却是隐约听着了风声,说是文宗之死, 与官家脱不了干系。   当初驻军漠北的瑞王, 天时地利人和一个不占, 却还铁了心造反,徐三那时候有些不解,可如今却是想明白了——不争馒头争口气, 瑞王这是在报仇呢。   官家以仁爱治世,非要在历史上留下明君之美名不可。她登基为帝,看似是群臣推举, 顺理成章, 可藏于花团锦簇之后的,却又是数不尽的倾轧纷争, 血雨腥风。   如今的左右二相、罗昀、周文棠等人, 之所以能得官家如此爱重, 便是因为在她最为艰难的时候, 是这些人为她苦心筹谋, 将她一手推上了权力的顶峰。   成者王,败者寇。官家作为后来人,夺得了权力之争的旌旗, 那么文宗便成了昏聩无能之君、沉湎酒色之辈,而官家,便是仁惠爱民的明君圣主。   徐挽澜静静凝视着那妇人的侧颜,视线缓缓下移,心中则如那外间风雪一般,冷丝丝的,甚是肃重。她渐渐意识到,皇权之争,绝非儿戏,这场仗既然打了,就只能赢,不能输。   离了官家这金殿之后,徐三立于檐下,便见玉楼金阙,风雪飘零,烟深露重,令她不禁凉意满襟,罗袖生寒。她呼了口气,只见口中白雾,茫茫升腾,倏忽间飘然不见。   一旁候着的宫人见状,赶忙将她的连帽斗篷捧了过来,伺候着徐府尹转身穿上。因是过年,徐府尹穿得也有几分喜庆,这绛红色的斗篷罩到她身上,覆上落雪,倒衬得她那小脸儿更添几分俏丽。   徐三虽然听官家说了,说周文棠正忙于公务,但她难得入宫一回,怀中还揣着想要亲手给他的随年钱呢,自然想要亲眼见他一面。   她稍一思忖,便唤来宫人,向他低声询问周内侍如今身在何处。话出口的同时,她面上含笑,掩住袖子,将一个小银稞递到了那人手中。   这宫苑内侍,大多都听周文棠的号令,对于顶头上司在哪儿、在忙甚么,心里多少都有数。眼下收了徐三的钱,他自然喜笑颜开,忙不迭给徐三指了路,说是周文棠正在先农园内,与几位京畿知县,共同商议御稻米之事。   先农园乃是周文棠在宫中开辟出来的一块园地,用来植稻种蔬,栽树培果,以显“国以农为本,农以种为先”。当然,这开辟先农园之人,对外说的是官家,自然不会是这位声名狼藉的奸宦贼臣。   至于这御稻米,也是去年六月,周文棠重回宫苑,培育国花似荷莲之余,在先农园发现的一株异种水稻。这株稻穗远比其余水稻长得快,熟得早,可以说是一枝独秀,旁人未曾留心,周文棠却是将它的种子仔细收好,上禀官家。   徐三清楚,眼下已是年节,等到二三月份,就到了插秧的时候。如今看来,该是官家想要在京畿一带试种新稻,所以才召了畿县知县入宫,让周文棠告知他们详细事宜。   她披着斗篷,冒着风雪,走到那先农园一看,却见周文棠才和那几位知县议事罢了,知县们三两成群,议论交谈,缓步而出,而周文棠半蹲于苑田之间,不知在做些甚么。   徐三抿了下唇,抬眼一扫,见园中只有稍远的地方,立着几名宫侍,周文棠身边却是没围着甚么人。她一时起了玩心,挑起唇角,大着胆子,手扯来斗篷一角,隔着那绒绒红布,悄悄握起一团积雪,在手里团成了个雪球。   徐府尹蹑手蹑脚,紧紧抓着那雪球,一步两步,悄然靠近男人身侧。她的视线,分外专注地凝在男人那雪白后颈处,只想着趁他不备,将这雪球塞入他的后领口,冻他一回,吓他一跳。   毕竟这男人,向来为人清肃,好整以暇,从容不迫,徐挽澜还真没见过他受惊的模样,心底实在有几分期待。   哪知她这只攒着雪球的贼手,悄没声的,才靠近周文棠的后背,遽然之间,便见周文棠稍稍侧身,猛地一下,便将她那手臂死死擒住。男人的力气大得很,徐三稍一倏忽,抬眼一惊,便见自己的手臂拐了个弯儿,那团冷冰冰的雪全都摔到了自己的脸上。   啧,这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徐三皱眉蹙眼,赶紧抬袖,将脸上嘴上的雪拂去。周文棠静静凝视着她,忍不住稍稍勾唇,抬起那骨节分明的手,替她轻轻拭去鬓边风雪。   那动作无比轻柔,透着浓浓暧昧,徐三却是无知无觉,只嗔怪似地瞥他一眼,故意卖弄可怜,与他玩笑起来,挑眉说道:“好啊,小的我好不容易捏了个雪人儿,想要拿给中贵人瞧瞧。中贵人倒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将我的心血全都砸碎了!”   周文棠见她无理取闹,勾唇一哂,嗤笑一声,接着紧紧扯住她的胳膊,一把拉着她立起身子,随即淡淡说道:“恩师入京,病体难支,你这做徒儿的,不好生随侍,怎么入宫来了?”   徐三笑了一下,知道他这家伙,表面看似风淡云轻,心里头却是介怀甚多,疑人疑鬼的。她赶忙将怀中那装着随年钱的小荷囊掏出来,献宝似地塞入周文棠的手中,口中含笑说道:   “大过年的,本官也做一回散财童女。中贵人便是不待见我,也得待见这金锭银稞吧?”   周文棠眼睑低垂,望着掌心之中,那墨绿色的锦纹荷包。他轻一掂量,随即抬起指尖,将那抽绳扯了开来。   徐三裹着绛红色的斗篷,不经意间,望他那手心一瞧,却见周文棠已经将那荷包里的小东西都倒了出来。那一颗一颗的,不是小金锭,亦不是银元宝,而是包着各色精致糖纸的甜果儿。   徐三一惊,拈起一颗细看,却见那糖纸之上,绘有极为精细的画,不用展开也能瞧得一清二楚。   这个是张生与崔莺莺共读西厢,那个是玄宗与杨妃长生殿里互诉情衷。更有甚者,画的是唐人所写的《任氏传》中,韦崟欲与狐仙强行一度春风,罗衫半解,宝乳初露,香艳到了极点。   徐三眨了两下眼儿,立时明白过来了。   她今日出门之时,顺手将昨夜韩小犬送的那荷包兜入袖间,反倒忘了那自己给周文棠特地准备的随年钱。韩小犬的这荷包里,装的不是银钱,而是他不知从哪儿搜罗来的糖块,淫画秘图,真是没羞没臊。   徐三一下子红了脸,两颊烫得不行。她急急抬袖,罩住周文棠的手心,抬头就要解释,可却又不知该说些甚么才好。   天晦大雪,松树阴寒。男人裹着黑色大氅,细密睫羽,在眼下笼出一片阴影。他唇角轻勾,似笑非笑地把玩着那几个糖块,甚至还将画着狐仙解衣图的那个挑了出来,拈在指间,细细玩赏。   徐三伸手,面上如火烧火燎,赶紧欲要将那糖块夺回。周文棠却是遽然收手,静静望着她,轻声问道:“谁送的?”   徐挽澜心上一跳一跳的。她清楚,就算她说了谎,周文棠也能查个底穿。   她笑了一下,却仍是打算撒谎,故作漫不经心地道:“谁知道呢。我那小屉子里,堆了不知多少装着随年钱的小荷包。许是有人送错了,我又恰好拿错了。”   “送错了,又拿错了?”男人扯了下唇,眸色却是分外阴沉。   徐三却是一下子回过神来。   官家都说了,人不风流,枉为少年之身。只要不耽误正事,倚红偎翠,也是无妨。罗昀也好,周文棠也罢,都不该对她的私事置喙。   可是即便如此,她也只是笑了笑,点头说了一声嗯。   周文棠眯起眼来,缓声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妨错上加错,收了这错送的荷包,毕竟,也是徐府尹的一番美意。”稍稍一顿,他的语气骤然冷了下来,“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徐府尹请回罢。”   言罢之后,他便头也不回,足蹬靴履,沉步而去。徐三心下一叹,哈了口气,暖了暖手,心上空落落的,却是有些无所适从。   她久久凝望着周文棠的背影,殊不知矮墙花窗之外,那如意纹的格子背后,也隐着一双阴沉沉的眼,正在紧盯着她。   一听说徐三进宫,宋祁就兴奋得不知天南地北,忙不迭地将这个月的读书笔记赶完,小心揣在袖中,冒着风雪来殿前候着她,想要告诉她,她送来的书,自己都认真读了,甚至还提前写完了。   徐挽澜出殿之后,宋祁本欲现身,可谁知却瞧见她拉来宫人细语,之后方向一转,便朝着先农园行去。他隐于如意窗棂之后,只见在他心中,厉害而又强势的徐府尹,到了周内侍的身前,却是笑靥盈盈,暖融粉沁,与平常的模样截然两样。   他看见她团了雪球,去和那人玩闹。他看见周文棠抬手,为她拂去鬓边落雪。他更还看见二人两手交叠,徐三将甚么东西递到了他手里去。她眯着眼儿,笑呵呵的,好似雪中红梅,昳丽无双。   宋祁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   少年隐在宫墙之下,睫羽之上满是飞羽落雪。他握紧了袖中笺纸,心中蓦然生出一种极为古怪的感受,沉甸甸的,叫他不知如何自处。   半晌过后,他缓缓抬首,望着头顶之上,雪堕枯枝,眼眸幽然,再无少年的稚涩。 第157章 晦日忽惊雪堕空(一)   晦日忽惊雪堕空(一)   崇宁十二年,快得如同飞梭一样。   徐挽澜埋首公务之时, 忽而出神, 怔怔然提笔, 只觉得给周文棠送错荷包之事, 好似就在眼前,就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事儿, 可她再一侧首, 望向菱花窗外, 却见庭竹骄阳下,清风偶过之——竟已是夏末秋初的时节了。   春种而秋收,周文棠三月时命京畿诸县种下的御稻米, 如今已然早早成熟,结出了微红色的米粒来。这御稻米成熟得快,一岁可以两种, 味道也不差, 嚼起来香气满满,民间亦是传之为异宝, 称之为“胭脂米”。   京畿的胭脂米收成不错, 眼下朝廷正打算派遣几位有经验的官员, 前往北方其余州府, 将这御稻米推广试种, 福泽北方百姓。   自打年节过了之后,这大半年来,大宋的国运很是昌顺。一来, 有周文棠发掘出来的御稻米,在夏秋之交的当口儿成熟,一岁两收,利民非小,绝对是可以载入史册的功绩。   二来,便是西北战事,势如破竹,节节连胜,西夏境内只剩下十余城池仍在苟延残喘,最多再过上三两个月,西夏这两个字,只怕就不复存在了。   眼见得战事即将落停,远在北方的徐阿母也很是高兴,近一个月里送了两封信过来,又是畅想进京之后的快活日子,又说行李已经打包得差不多了,只等仗一打完,郑七平安归来,她就立马坐上马车,来京城享女儿的福。   她这人说起话来,带着活泼泼的气息,生命力十足,徐三每次读她的信,也忍不住被她感染,轻轻勾起唇角来。   虽说母女二人,一见面就吵架,但那也算是她们特别的相处模式。有段日子不吵,倒还有些想念。   徐三忆起徐阿母即将进京之事,也忍不住生出几分期待来。她稍稍搁笔,望着窗格子外,竹影花香,掩映于菱窗之上,正兀自发神之时,忽见梅岭捧着衣物,缓步入内,说是差不多到时候了,让她莫要误了进宫的时辰。   自打过年之后,常缨也不知领了甚么活计,常常不在京中,至于唐小郎,一来为了驿馆经营,二来,则是为了躲住在府衙中的罗昀,只在大清早和深夜这两个时候,伺候徐三更衣洗漱,至于其余时候,却是基本不在府衙。大多时候,徐三身边,只有梅岭及几个官奴随侍。   徐三自案后起身,在梅岭的侍奉下,穿好官袍,扶正官帽,接着就坐着马车,往宫城驰去。待到她下了车马,由绣衣宫人引着,走到那金殿之前,便见宫门浩荡,两道大开,一阵话语声自殿内缓缓传了出来,却是官家与宋祁正在细细交谈。   这大半年以来,若说有甚么变化,一要说周文棠对徐三的态度,二就要说这宋祁在为人处世上的惊人转变。   自打徐三那次送错了荷包,还对周文棠东遮西掩,随口扯谎,想要敷衍过去,这男人待她便远不如从前亲近了。无论甚么时候见了面,无论是在官家跟前,还是私底下独处相会,周文棠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只当她是政治伙伴,至于从前那相依相靠的感觉,却是烟消云散,无处可觅。   徐三对此,自是心中空落落的,找了好几次机会,想要和他重修旧好,可要么就是她说不出口,要么就是周文棠顾左右而言他,对她所言置若罔闻。   再说宋祁,更是跟变了个人似的,不但读书习字,极为认真,至于定省温凊,孝悌忠信,更是做得面面俱到,无可指摘。久而久之,山大王这个诨名,无论是当着他的面儿还是背着他,都再没有人提起了。   宫人内侍,满朝文武,都渐渐对他起了恭敬之心,而宋祁待人接物,更是谦恭下士,不矜不伐,实在让人大为改观。   为了宋祁之转变,官家还特地夸了徐三好几回,说她尽心尽力,教导有方,还真将这个混世魔王给牢牢治住了。徐三受着这番夸赞,心中却是有些发虚,她总隐隐觉得,宋祁的性子变得这样快,前后相差如此之大,多半不是她送他那几本书的功劳,定然是受了甚么不得了的刺激。   眼下徐三缓步入殿,稍一抬眼,便见那少年足蹬黑靴,一袭锦袍,立在龙案一侧,正面上含笑,给官家亲手剥着小橘子。瞧那副场景,倒是母慈而子爱,骨肉私情,其乐融融。   一听见那脚步声渐行渐近,宋祁不用抬头,都知道是来者何人。他唇角轻勾,眼睑低垂,面上笑容依旧,指尖却是骤地一用力,将指甲深深陷入了橘皮之中。   少年垂眸而立,一边轻轻撕开橘皮,一边佯作漫不经心,对着官家笑道:“反正周内侍不在,儿臣就说他几句玩笑话。儿臣瞧他那模样,身强力壮,人高马大的,怎么看都像是个阉人,也不知当年到底割干净了没。”   官家看似对他格外严厉,实则对他甚是宠信溺爱。若是旁人像这样开周文棠的玩笑,问起这不该问的旧事来,官家定然是要发脾气的,但说话的人若是换成宋祁,官家却是无心追究了。   那妇人坐于龙案之后,一边拾了一瓣橘子入口,一边眉头微蹙,漫不经心地应道:“朕当年亲眼瞧见的,如何做得了假?那物就搁在银盘之中,血肉模糊,甚是粗长的一段,不止朕瞧着了,旁边的王公大臣,也都看了个一清二楚。”   宋祁听着,心下稍定。他暗暗冷笑一声,接着缓缓抬眼,不动声色,瞥向立在殿中的徐府尹,只见那女人身着官服,垂手而立,面上笑意轻浅,仿佛完全不曾听见二人提及周内侍之语。   宋祁见状,暗自不忿,低低嗤了一声,心上没来由地生出一股恨意来——就连他自己都不甚明白,那古怪的恨意,到底从何而来。   无论如何,他就是瞧不惯周文棠,更瞧不惯周徐二人相处。等他有朝一日,大权在握,定要叫那怪模怪样的阉人狠狠吃瘪!   官家见徐三来了,轻声唤她近身,问了她几句京中要务,又给她安排了几样差事,接着便命宫人给她看茶,口中则沉沉笑道:   “虽说不曾过到明路上,但你到底算是祁儿的师父。年前的时候,祁儿还是个半大小子,懵懂无知,可这才一入秋,他就要去外地给朕办差了,真是好大的长进,勉强算是出了师,所以才召你入宫,让你给他吩咐几句。”   一听说宋祁要去外地办皇差,徐三心中也有几分诧异。她先眯眼而笑,拍了几句官家和宋祁的马屁,接着才挑眉含笑道:“却不知三大王这一回,领的是甚么好差事?”   官家那皱纹愈深的脸上,竟多了几分罕见的慈爱。她缓缓抬袖,轻抚着宋祁的后脑勺,口中温声说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京畿诸县的知县,要去北方各地,传授经验,推广御稻,祁儿也要跟着去了。朕不求祁儿立下甚么功绩,只求你安安生生的,长些见识便好。”   从前宋祁不争气,顽劣成性,恣意妄为,官家每次见着他,都对他恨铁不成钢,心中自是气得不行。可如今宋祁长进了,知书达理了,官家对唯一子嗣的拳拳爱意,可谓再也遮掩不住,亦不想遮掩了。   徐三一听说宋祁要去北方诸府,跟着推广御稻米,心中也不由有些欣慰,赶忙顺着官家的意思,叮嘱了他几句,叫他吃饭防噎,走路防跌,千万要爱惜身子,安然归来。   宋祁默然而立,听着她那花言巧语,知道她又是在随口敷衍,可他微微抬眼一看,又见她满眼真诚,双眸明亮,好似是真的在关心自己的身体一般。少年嗤笑一声,移开眼来,心中却有丝丝暖意,轻漾开来。   真话也好,谎言也罢,他已然全不在意了。   他只要结果,只看重结果。   就好像,哪怕她对自己并无风月之思,儿女之情,他也浑不在意,全然不放在心上。他只想有朝一日,光明正大,无所顾忌,紧紧抱住她成熟的女体,叼住她肚兜儿的带子,一把将那小衣咬得扯去,至于她心底是否愿意,全不在他的考量之中。   宋祁微微垂眸,把玩着手中那一小瓣甜橘,想着那快活光景,手上忍不住微微用力。   待他回神之时,那掌中甜橘,已然化作一团稀烂。   宋祁微微眯眼,望着那稀烂橘肉,忽地抬起手来,将那不成形的橘瓣缓缓送入自己口中。他细细品着个中味道,忍不住微微翘起唇角来——   便是没了形状,烂成一团,这橘子的味道,依旧是格外香甜诱人。   橘子就是橘子,烂了也是橘子。能吃就行,至于别的,倒是无须顾忌了。 第158章 晦日忽惊雪堕空(二)   晦日忽惊雪堕空(二)   因官家还要与六部官员议事,徐三便与宋祁一同退出殿外。时值夏末秋初, 天清日润, 二人行于斜桥曲水之间, 隐隐可以听见蛐蛐的叫声, 此起而彼伏。   宋祁听着那蛐蛐鸣声,一时竟有些出神, 不知忆起了何事来, 徐三连唤了他两声, 他才微微蹙眉,转过头来。   十五岁的少年,望着眼前二十一岁的女人, 稍稍一顿,随即眉眼柔和许多,口中温声说道:“三姐有何吩咐?”   他还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山大王时, 叫过她姓徐的, 叫过她徐老三,后来他转了性子, 一副温文做派, 便开始亲切地唤她为三姐, 实在让徐三有些受宠若惊。她甚至还怀疑过, 宋祁是不是也被人占了身子, 为此而试探了他几回,却都没有捕捉过任何破绽。   十五岁的男孩子,正处于青春期, 性子说变就变,似乎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至少对于徐三来说,如今温和谦逊的宋祁,远比从前横行无忌的山大王,更适合成为一国之主。哪怕是装出来的,那也要他装得像不是?   徐挽澜见二人身后,只远远跟着两名内侍,便压低声音,轻轻说道:“你一去就是三五个月,待你回来时,便是寿宁节,官家的六十大寿。我为你备好了礼,再教你一番说辞,你到时候依样画葫芦便是。”   宋祁微微颔首,温声说道:“不知乃是何物?”   徐三笑了笑,低低说道:“金银珠宝,古董字画,轮不着你送,送了反倒招致非议,惹人攻讦。我这儿有一匣独花兰的花种,稀世罕有,百余年来,世上只得三五株。官家乃是爱花之人,你送的这花种,既名贵非凡,又能使龙心大悦。”   独花兰在现代都被视为濒危植物,被称作植物中的熊猫。而这一匣独花兰的花种,乃是魏三娘当时为了盐商之事,特地搜罗来送给徐府尹的。   她本想让徐三来送,在寿宁节上出一番风头,不成想徐三一心辅佐宋祁,却是将这风头转让到了他头上。   宋祁垂眸道:“那我又是得到这花种的?”   徐三面上带笑,一张嘴,就编了个故事出来:“殿下率畿县官员,奔波于各州府间,推广种植御稻米,偶然之间,听村民说深山之中,有此稀世名花,便决心趁闲暇之时,亲自探看。那兰花生于山谷荫蔽之处,殿下不畏艰险,忙中偷闲,连续去了几日几夜,总算是找着了这稀世名花。”   宋祁微微翘起唇角,接着又听得徐三凝声说道:“因那兰花长在山中,不便迁移,殿下亦甚是怜惜,不忍动它花根,因此便将这花种带了回来。”   这个故事好在两点。   其一,表现出宋祁仁民爱物,宅心仁厚,一个连花都不忍心动的人,又怎么会是一个残忍暴虐之人呢?   其二,宋祁忙中偷闲,连续几日,都不忘了寻访名花,这自然不是因为他也是爱花之人,而是因为他身为人子,孝思不匮,忠孝两全。   宋祁细细听着,见她如此为自己着想,还为自己编出了这样一个完满的故事,不由微微勾起唇角来。   他又低低问了徐三几句,问那独花兰长得何等模样,怎样播种,何时开花,又问这独花兰,可有什么药用价值。   徐三回想着魏三娘之语,微微蹙眉,缓声说道:“送花种的人倒是提过,说这花可以入药,能治疮毒及蛇伤。具体该怎么治,怎么入药,我也是不明不白的。”   她言及此处,稍稍一顿,随即勾起唇角,含笑说道:“你要是想知道,可以去问周内侍。他莳花弄草,谙熟此道,没甚么他不知道的。我养的那碗莲和通泉草,若没有他帮我侍弄,哪里能养得这样好?他还会把脉,还能给人开方子,你去问他入药之事,他肯定比我明白多了。”   宋祁眸色微冷,瞥了她两眼,只觉得她面上笑容愈发刺目。他面上不显,只淡淡唔了一声,接着便找了个由头,大步辞别而去。   在政治斗争上,徐挽澜想的法子,往往都是如何提升己方实力,如何让自己这边表现更好。而宋祁,无论表现得多么温文尔雅,谦恭下士,他的骨子里,都是那只狠戾乖张又记仇的小野兽。他心中想的,更多是该要如何将薛鸾踩到脚底下,让那女人世世代代翻不得身。   譬如说这独花兰之事,徐三想的是如何通过这花,表现出宋祁的优势,加深朝廷内外对他的好感。而宋祁更为上心的,却是这独花兰可以医治蛇毒之事。他已经开始暗中筹谋,打算日后引薛鸾入局,在此大做文章。   这两个人,一正一邪,一明一暗,本是殊途,却因时局之故,不得不并肩而战,相依为命。可等到大权在握,尘埃落定,两个人的路,势必是要岔开来的。   徐挽澜倒是不曾想到此处。她初次见山大王时,那小子才十一二岁,几乎是在她眼皮子底下长起来的,她连他那被打肿的屁股都瞧见过,向来当他是个无知孩童,自然不会对他生出戒心。   宋祁去后,转眼已是八月。桂子飘香,芦花飒飒,这日里半晌午时,开封府衙内,徐府尹才审完了一桩大案,正歇在后衙,轻抿茶水之时,忽见梅岭柳眉微蹙,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这女人向来淡雅自若,徐三还不曾见她露出过如此神色。她心上一凛,搁下茶盏,才一站起身子,便听得梅岭轻声说道:“官家来后宅了。”   官家来了?   今儿又不是甚么大日子,徐三先前也不曾听过风声。而且官家不是从前门来的,而是从后门进的,徐三一听,心上不由生出不好的预感来。   她眉头紧皱,沉声问道:“后宅出了何事?”   梅岭跟在她身后,一边随着她跨过门槛,往后院走去,一边低低说道:“似是罗五娘不好了。她差人给官家送了信儿,让人请官家过来,说是即将撒手人寰之际,还有些事放心不下。罗五娘还特地拦住了身边伺候的人,不许他们给娘子送信,说要等官家来了,才能知会娘子。”   徐三一听这话,当此停住脚步。   她心下一叹,知道罗五娘临死之时,仍是信不过她,对此实在有些无奈。   她负手而立,眼睑低垂,口中缓缓说道:“先前不是请了好几个御医来看吗?方子也开了,药也抓了,大夫都说瞧着要好了,怎么这人,说不行就不行了?”   梅岭见她面色憔悴,知道她心中也很是不好受,赶忙柔声说道:“这人上了岁数,可就不是药能救回来的了。罗先生如今脑子还清楚着呢,等到官家出来了,约莫还能再跟三娘说几句话儿。三娘别急,咱先去院子里瞧瞧再说。”   徐三点了点头,心上沉重,步子也愈发的沉。从后衙到罗五的住处,不过数百步,她却觉得自己好似走了几个时辰一般,心力交瘁,疲惫不堪。   她当年拜罗昀为师,一是因为李知县之举荐,二来,则是因为对于出身微末的她来说,疑似从京中来的罗昀,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她认同罗昀的为人吗?认同她的政治主张吗?认同她薄唇上方,那两抹古怪的假须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她不愿用谎言欺骗罗昀,所以无论是对她发誓也好,平常说话也罢,总是爱玩些文字游戏,将自己的本心,模糊成不清不楚的一团。她没有骗,却一直在瞒。   听到罗昀将死,徐三在悲恸无奈之外,甚至暗暗松了口气——她也会害怕,害怕有那么一天,她真的将朝纲颠覆,将罗昀极为厌恶的宋祁推上了权力的顶点,罗昀会失望,会愤怒,会指着她的鼻子,对着她破口大骂。   在为人处事上,在为学为官上,徐三自觉问心无愧。但是面对罗昀时,她却常常觉得自己虚伪。   徐三深深吐了口浊气,候在院中,等了许久,方才听见吱呀一声,却是罗昀的房门被人从内推开。她眉头一皱,急步上前,立在檐下,便听得官家坐在屋内床侧,沉声说道:“三丫头,进来罢。”   徐三微微低头,掀摆入内,只觉屋内黑沉沉的,一点烛火也无,透着极为压抑的气息,竟让她略有些喘不过气来。她站在账前,稍稍抬眼,就见罗昀躺在榻上,面容干枯,眼中白多黑少,两侧颧骨好似小山一般,十分突出,很是吓人。   徐三微微一惊,知道罗昀,确实已经油尽灯枯了。   她鼻间微涩,赶忙克制住泪意,接着便听得罗昀用那嘶哑的声音,低低说道:“三儿,跪下。”   徐三一掀衣摆,毫不犹豫,直直跪下。   罗昀见状,似是有些宽慰地一笑,口中则缓缓说道:“好徒儿,虽说为师平日,对你颇为苛待。但是我活了一世,最得意的,就是三儿你啊。你是大宋最年轻的状元,二十岁就能当上开封府尹,干得像模像样,没出过岔子。你比师父厉害,我能收你为徒,是我今生的福分。”   徐三一听这话,当即重重磕了一个头,接着挺直脊背,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罗昀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若是言来语往,只怕要再多占些工夫。思来想去,还是不吭声的好。   罗昀的视线逐渐放远,口中轻声道:“只是我最担心的,也是你。少年得志,可不是甚么好事。”   她话及此处,忽地厉声说道:“三儿,今日当着官家的面,我要你答应我几件事。你要是没做到,就是不忠不孝,你对不起我对你的殷殷教导,也对不起官家对你的如此看重!”   妇人那一双冷厉的眼,紧紧地盯着徐三,接着缓缓说道:“你发誓,你只要活一日,就做一日的忠臣,势必要对我大宋,忠心耿耿!无论旁人如何,你必须利国利民,无愧于心!”   这几句话,倒还在徐三的承受范围内。她毫不犹豫,当即沉声复述一遍。   扶持宋祁登基,在可行的范围内,做出一定的革新,这与忠心耿耿、利国利民,都并不冲突。至少在她看来,二者并不是必然矛盾的,便是有矛盾,也可以用心化解。   哪知罗昀对她的管束,却不仅仅局限于为官之道。那妇人卧于病榻之上,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口中则嘶哑说道:   “周文棠,他与为师有血海深仇,你不得和那贼人走得近。姓唐的役夫豚犬,你不能给他买平籍,再将他抬成正夫。至于你的正夫,我已经替你寻好了,连月以来,很是下了番苦工。薛家那小郎君,叫做薛菡的,德荣兼备,品德贞淑,有大家闺范,宜为正夫。薛家先前就与我交好,你娶了薛菡,也算是女才男貌,亲上加亲。”   她紧紧凝视着徐三,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对她哑声说道:“三儿……答应我。”   作者有话要说:  之后的剧情,确实基本没什么日常了……捂紧小心肝儿吧哈哈哈 第159章 晦日忽惊雪堕空(三)   晦日忽惊雪堕空(三)   “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父”, 在这女尊男卑的古代, 师父的地位极高, 几乎可与生身父母并列, 毕竟再造之恩,不可不顾。由师父指婚, 倒也并不少见。   但是对于徐三来说, 她绝不会任由罗昀插手她的婚事。   哪怕罗昀行将撒手人寰, 她也绝不会答应下来!   徐三紧抿薄唇,稍稍抬眼,看向坐在一旁的官家。那妇人却是耷拉着脸, 面上没甚么多余的表情,一言不发,看也不看她一眼。   徐挽澜缓缓收回视线。她眼睑低垂, 盯着地上砖纹, 也跟着沉默了下来。四下门窗紧闭,屋子里黑沉沉的, 愁云惨淡, 压抑得几乎让人喘不上气来。   徐三平日里能言善辩, 巧舌如簧, 素有徐巧嘴之名, 然而此时此刻,面对将死的罗氏,她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她又能说甚么呢?   罗昀是她的恩人, 如今已是气息奄奄,命不久矣。旁边更还有官家坐阵,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有官家记在心中。她当然可以像平常那般辩解,说些俏皮话儿,胡乱搪塞过去,但是官家又会如何想她?罗昀又要如何看她?   此时此刻,言多必失。有句话叫做大辩无言,或许沉默的抗争,反而是最有力的方式。   她眼睑低垂,沉默良久,罗昀自是看明白了她的态度。那妇人目眦欲裂,双眼赤红,死死地瞪着她,颤颤巍巍地指着她,声音嘶哑,重又唤她的名字:“徐挽澜!”   徐三眉头紧蹙,才要说话,官家却微微皱眉,转过头来,沉声说道:“徐卿还不赶紧应下?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师父替你如此打算,自然不会害了你去!”   徐三心下一叹,知道躲是躲不过去了,便抬起头来,清声说道:“臣知道五娘与周内侍,早些年有旧仇宿怨,但是五娘也好,周内侍也罢,都是臣的恩人,对臣多有指教。臣若是厚此而薄彼,岂不成了忘恩负义之辈?臣可以为五娘披孝送终,亦可以与周内侍交淡若水,此二者并不矛盾,因此臣不能应下,亦不愿应下。”   她这番言辞,说的滴水不漏,甚是周全。官家听着,也觉得罗昀这条,着实过分了些,不由微微蹙眉,瞥向罗昀。   罗昀沉默半晌,自嘲似地笑了。她笑容惨淡,微垂着眼,口中沉沉说道:“好。也罢。也罢。”   稍稍一顿,她又很是无力地低低说道:“那姓唐的呢?这一点可得应了我。那小子生得一副狐媚相,又是个缠人的性子,若是让他当家做主,你这府邸,可就彻底毁了。”   徐三见她神色缓和,心上一松,含笑说道:“徒儿绝不会让他当正夫的,这点倒是可以应下。”   罗昀扯了下唇角,随即缓缓说道:“那薛菡之事呢?你是认得他的,知根知底,才貌双全,品行贤淑,没甚么可挑剔的。”   徐三心上一沉,赶忙抬起头来,巧声笑道:“狸奴嘛,我自然是认得的,只是我跟他,也就远远见过那么几回,连他的模样都没瞧仔细过。再说了,人家比我整整小了七岁,不过还是个半大孩子,我若是娶了他,岂不是老牛吃嫩草,糟践了人家孩子?”   薛菡小字狸奴,便是那长得像猫儿一样的小男孩。他先前乃是宋祁的侍读及玩伴,与他向来十分亲近,只可惜自从宋祁生出夺嫡之心后,他打从心底厌恶薛氏子弟,便随便找了个由头,打发了往日的好友狸奴。   狸奴虽年岁不大,却也是个美人胚子,五官俊秀,韶颜稚齿,模样自然不差。他小小年纪,便能做宋祁的侍读,可见论起才学,在同辈兄弟中也是极为突出的。他样样都好,但是徐三确实对他没有男女之情,又如何能娶他为夫?   再说了,薛菡姓的可是薛,和薛鸾一模一样的薛。就算徐三愿意答应,难道官家真就任由她与薛氏结亲吗?   徐三话音落罢,忍不住抬起眼来,再度看向官家,而那妇人却是淡淡移开眼来,看着罗昀,沉声笑道:“瞧三丫头,说的这是甚么话,分明是想逗你开心呢。俗话说的好,女大七,抱金鸡。大七岁正合适,乘龙配凤,天配的好姻缘,怎么就成了糟践狸奴了?”   徐三见她如此笑言,心中不由暗暗一惊,一时竟拿不定主意,想不通她为何非要促成自己与狸奴的亲事。   她是要哄骗罗昀,还是说,她真有此意?   徐三微微蹙眉,又见官家挽起罗昀的手,低着头,温声说道:“五娘啊,依朕之见,亲可以定,但不必急于礼成。三丫头年纪还小,当官儿没几年,以后还要高升呢,可不能在这时候怀了孩子。而那小狸奴,虚岁才十四,虽说是个知书达理的,但他要想当徐府尹的主夫,还得再练练手腕,可不能急着凑合。五娘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官家所言,确实在理。徐三初入仕途,绝对不能怀孕,似先前与徐三同批的何采苓,多嘴多舌的那个,就因为一当官就怀了孩子,妊娠反应很是强烈,连本就不高的七品官也丢了——这就是身为女性天生的不便之处了,欲登高位,必然要有所牺牲。   罗昀听着,沉默半晌,扯了下唇角,哑声说道:“官家所言极是,是我性子太急了。不如这样吧,就请官家先降下旨,给两家定亲,至于何时礼成,就再等上三五年,等到三儿这官当得稳了,等到薛家郎君会持家了,再接三换九,花烛洞房。”   官家温声笑道:“五娘想通就好。朕对三丫头如此爱重,她的亲事,当然得朕来赐婚。”   罗昀见她应下,心上大为宽慰。她扯着唇角,稍稍一笑,眼神却是愈发涣散起来。   待到官家出门之后,罗昀便唤了徐三近身。那妇人用极为冰凉的一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腕,随即叹了口气,断断续续,低低说道:   “三儿,我知道你在怨怪师父。方才你一声不吭,我早就明白过来了。但是你听我说,俗话说三岁见老,山大王我早些年是见过的,生来就带着戾气,绝不会是明君圣主。你啊,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将他扶上了那位子,他也当不长久。他一没了,还得让薛鸾接替不是?你若能跟薛菡成亲,日后说不定,还能因此,保全一条性命。”   她方才态度强势,咄咄逼人,实在让徐三心中不大舒坦。可此时此刻,听了她这番解释,徐三不由得鼻间发酸,想她待自己倒是真心实意,自知命不久矣,也要为她打算。   罗昀稍稍一顿,又长叹道:“近二十年前,为师熟读兵书,只想亲上沙场,领兵作仗,但最后,只打了几场小仗,不咸不淡,未能一展身手,实为此生大憾!那姓周的阉竖,常讥讽我,说我是纸上谈兵,坐而论道。我问心有愧,无可辩驳。”   她握着徐三的手,骤然收紧了些。徐三缓缓抬眼,只见罗昀直直地盯着她,沉沉说道:“为师已经跟官家求了,日后若是还要打仗,一定得让你去当大将!你就替为师试试,到底师父的这套兵法,能不能解困救围,八攻八克,无往而不胜!师父不拦着你跟那阉人往来,但是你记好了,你不能依附于他,你是罗昀的徒儿,你要让他知道——你比他更强!”   徐三骤然明白过来了。   方才她才一进屋,罗昀让她发誓,说此生忠于大宋。这个誓言,并不是她想听,而是她想让徐三亲口说出来,也好让生性多疑的官家暂且安心。   毕竟,若是以后她真能上战场,多半是要立下军功来的。可她若是出将入相,文武兼济,难保不会功高震主,惹来官家忌惮。罗昀逼她发誓,反而算是一种特殊的保护。   徐三心间一热,反手将那妇人的手紧紧握住,口中平声说道:“师父放心。徐某今生今世,绝不会依附于任何人。我或许会借别人的势,或许会乘别人的东风,但我绝不会做任何人的从属之物。我是师父的徒儿,我自然有我的本事。”   罗昀缓缓笑了。她胳膊无力,垂下手来,只默然望着面前女子,便见她身着紫绮官袍,腰围玉带,头戴官帽,当真气派得很,就和她当年想象的一模一样,毫无差分。   罗昀微微眯眼,薄唇微动,似是说了甚么。徐三赶忙低头,凑近她唇畔,便听得罗昀有气无力地道:“阿翠是个好丫头。你啊,带一带她。”   罗昀所指,自然是徐三的师妹,从前的吴阿翠,如今的吴碧琼。徐三本就对那少女有几分喜欢,自是不会苛待于她,赶忙点了点头,轻声应道:“我已在我开的那驿馆里,给她安排了住处,师父放心,自然是分文不取。那屋子旁边,都是科考的书生,阿翠若是有心,或也能广结善缘。”   罗昀微微颔首。她笑了一下,眨了两下眼,瞳孔涣散无焦,徐三看在眼中,心上一惊,赶忙握紧她的手腕。   然而时至此刻,便是握得再紧,也是无济于事了。   黑沉无光的厢房中,竹窗一点,日影交晃。徐三无言之中,只见罗昀那眼皮愈发沉重,最终紧紧闭上,再不会睁开,而那妇人的手臂,也再没有一丝力气,沉甸甸的搭在徐三膝上,动也不会再动一下。   徐三叹了口气,好生将她手臂掩于锦被之下。她缓缓起身,垂袖而立,迎着晕黄日光,心间怅然,竟有些回不过神来。 第160章 晦日忽惊雪堕空(四)   晦日忽惊雪堕空(四)   崇宁十二年,夏末秋初之际, 罗昀病逝, 撒手西去。她死后隔日, 官家就降下旨来, 对她赠官封墓,追封其为正二品的开国郡公。   而随着追封的圣旨, 一同降下来的, 还有一卷赐婚的圣旨。开封府尹, 徐挽澜,与左都御史之子,薛菡, 良缘天作,今下旨赐婚,望自此之后, 同心同德, 忠君敬国。   徐三自是百般不愿,但这是一个封建王朝, 皇权高于一切。按着官家的示意, 她终究是服从了这样的安排, 身着一袭惨白孝服, 于遍布丧幡的灵棚中, 跪下接旨,结下了这门婚约。   她心里清楚,罗昀想让她和薛氏结亲, 是希望危难之际,她能因此保全性命。然而官家想让她与薛氏联姻,绝不可能是抱着这样的目的,这一纸婚约背后,定然有她想不到的政治考量。   徐三跪于蒲团之上,眼睑低垂,只见双膝前的铜盆之中,火光舐动,焰心赤红。她在官袍外套着孝服,手中将罗昀生前爱读的书,常穿的衣,一一都扔进了火堆中去。   浮生幻化,犹如灰烬,到头来,都不过是冢内埋身,黄土一抔。   赤红火光,映照着徐三的面容。五官虽与从前无异,但那气质,却和往日又有些不一样了。一旁的吴阿翠看在眼中,敬服钦佩之外,心上不由多出了几分惧意。   少女咬了下唇,捧着旧书,跪坐于徐三身侧,随即轻声说道:“三姐,我,我唤你一声三姐,你莫怪我没规没矩,只是我,我小时候,也是这样唤过你的,也不显得身份。三姐,我,我有话要跟你交待。”   徐三淡淡一笑,点了点头,并未多言。阿翠心上稍定,赶忙低声说道:“先生去之前,也给我留了几句话,说日后三姐若是成了贪官、奸臣、叛国贼,就让我想方设法,哪怕同归于尽,也要,也要杀了三姐!”   徐三微微一顿,缓缓抬眼,定睛看向吴阿翠。   少女将罗昀遗言,和盘托出,显然是为了向她表忠心。果不其然,吴阿翠一边细细打量着她的神色,一边轻声说道:“三姐,我跟你说老实话。我小时候,你救了我爹娘,那时候我在堂上,就觉得你实在有本事。后头你让我去伺候五娘,我想你竟还惦记着我,实在让我高兴坏了。”   吴阿翠满眼憧憬,凝视着她,唇边也生出了一丝笑意来:“我对五娘,伺候得如此尽心尽力,都是因为有三姐你的遵嘱,我记在心中,不敢怠慢。三姐,我不信你会成为贪官、奸臣、叛国贼,便是你成了,又或者是别人觉得你成了,我也依旧坚信,你一定有你的理由。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对你下手的。”   徐三听到这里,稍稍勾唇。她摸了摸吴阿翠的头,轻声说道:“你放心,我啊,无愧天地,不负百姓。至于谁觉得,谁不觉得,是非功过,千秋之后,自有后人评说。他们爱说甚么就说甚么吧,反正到那时候,我早已作古,听也听不着了。”   她笑了笑,稍稍一顿,又对阿翠温声叮嘱道:“师父的身后事,自有我来料理。马上就是州试了,你住到驿馆里,好生读书,勿要分心。”   吴阿翠说过了心底话,又见徐三态度温和,心怀坦然,更对她服气了几分。她重重点了点头,拜过罗昀之后,这便匆匆回了驿馆,捧卷而读,伏案而作。   几日过后,梧桐叶上,三更急雨。那雨下得劈里啪啦的,竟惊得徐三从梦中转醒。一团漆黑之中,她神思恍惚,缓缓睁眼,哪知上下眼皮才一分开,便见床帐被人掀了开来,一双黑洞洞的眼,正从上而下,俯看着她。   徐三一惊,抬手就要从玉枕内抠出镖刀,哪知说时迟,那时快,那人低低笑了一声,欺身而上,一把钳住她的双手,狠狠咬上了她的唇来。   那侵略意味十足的吻,还有那唇齿之间,淡淡的血腥气息,令徐三立时意识到了来者何人。除了金元祯,还有哪个变态乐于此道?   她知道,自己越是挣扎,只怕金元祯就越是兴奋。徐三微微眯眼,死人一般任他亲着吮着,心中却是飞速思考了起来。   金元祯作为使者及人质,近一年来,都老老实实待在宫中,一步都不曾迈出过宫城。他留在这儿,代表的是金国的承诺,他要是敢轻举妄动,金宋合盟必会走到崩溃的边缘。   大宋、大金与西夏的战事,现如今已经接近尾声,剩下那几座负隅顽抗的城池,几日之内就会攻破。西夏一旦全境沦陷,那么马上要摆到台面上的事儿,就是金宋两国该要如何分割城池。   虽说之前金元祯保证过,说什么金国只出了三成兵力,因此只要三成地界,但是这男人虚伪成性,金国亦是狼子野心,他们许的承诺,未必就会作数。   徐三心上微冷,她嘴上骤然用力,狠狠咬了男人一口,咬得对方鲜血横流,满口铁锈气味。金元祯却是不急不恼,眯着眼,舔了下唇上的血,随即低低笑道:   “牙口不错,反应也够快。我还当你睡熟了呢,不曾想才一掀开帐子,你就醒了过来。”   徐三分外厌恶地凝视着他,低低说道:“你怎么在这儿?”   她眯起眼来,咬牙问道:“西夏的仗打完了?你想撕毁合约,金国想出尔反尔,所以你这是打算逃回北方了?我告诉你,你跑不掉!”   金元祯顿了顿,倒是不否认,含笑说道:“是,打完了。我的消息快,你伺候的那老女人,得明儿一早才能收到捷报。老婆还是知我懂我,我一来这儿,你就知道我是要跑了。小一年了,我夹着尾巴装老实,人家都信我,就你不信,合该你我是夫妻。”   自打来了开封之后,金元祯便一直想趁机跟江笛亲近。但是他一直忍着,克制着,因为他做戏要做全套,千万不能在这时候露出破绽,惹了宋国女帝猜疑忌惮。毕竟,他的政治抱负,宏大理想,远远要比这个穿着官袍过家家的女人重要得多。   徐三听到这里,急火攻心,当即就想叫喊,只盼着常缨今夜没偷懒,好生守在了院里头。哪知金元祯却是眼明手快,她口中才喊出一个字,男人那带着龙涎香气的大手,便死死堵住了她的嘴巴,闷闷的,甚么也喊不出来。   金元祯含笑低首,欣赏着她紧皱的眉,忿恨的眼。对于他来说,似这般小小欺负着她,实在令他很是快活,远比杀人和做那档子事儿还要快活。   江笛太过要强了。他喜欢她这一点,也怨恨她这一点。他嘴上不愿承认,可却还是处心积虑,想要强过她一头,这才有了前生的不择手段,也有了今生的五年之约。   他借着沉沉月色,近乎贪婪地打量着她,视线在那副熟悉而又陌生的眉眼不住来回。哪知便在此时,金元祯忽见眼前寒光一闪,等到再一回神,一把小小的月牙形镖刀,便已深深扎入了他的肩部。   啧,蒲察的刀,又伤了他一回。她呢,三番五次,又伤了他同一个地方。   金元祯微微眯眼,纵然疼痛难忍,鲜血直涌,却仍是不肯松开手来。徐三被他死死捂着嘴,心中虽急,却也知道叫也没用,只能紧盯着他,但听得面前的男人沉声笑道:   “江笛,你可真有出息。老公我还把正妻的位置留给你呢,你倒好,老牛吃嫩草,连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都下得去嘴。人都说五十女人如狼似虎,你年过半百了,甚么都试过了,那小子伺候得了你吗?”   他话中带笑,语气却是阴测测的,显然对此大为记恨。   徐三听着,垂下眼来,睫羽微颤,一言不发。金元祯听着帘外雨声,心知自己还有要事在身,必须趁夜逃奔,断然不可多待。他嗤笑一声,用另一手掐了两下徐三的脸,随即俯下身去,温热的鼻息扑在她脖颈之间,口中则沉沉说道:   “甚么五年之约,你还当真信我不成?我还当真会等五年才下手?江笛,我告诉你,这世道,谁强谁有理,我强,我就能趁你弱的时候弄你!你等着,马上,我们就要再见面了。”   话音落罢,男人身形一转,便翻窗而去。徐三拢紧衣衫,面色阴沉,知道自己去追也是无用,只得推开门扇,视线睃巡,寻找着常缨的身影。然而她立在檐下,等了许久,却都不曾等到常缨现身。   徐三眯起眼来,心中满是怒气,隔日一早,下了早朝,直接奔着周文棠的小苑而去。此时官家正在殿中议政,西夏大捷乃是喜事,但是金元祯叛逃之事,无疑是个不祥的信号,令官家及一众朝臣皆是心烦意乱,焦头烂额。至于周文棠,却并未随侍殿中,御前只剩了一个柴荆伺候。   徐挽澜这开封府尹,乃是正三品的高官,而周文棠作为内侍之首,恰好也是正三品。两个人平级,因此徐三过来,宫人只能通报,断然不敢相拦。   近半年多以来,周文棠待她十分冷淡疏离,已然令她暗中恼火,却又自知理亏,不敢冲他发作。而昨夜常缨之事,却让徐三找着了发泄的由头。   她足蹬官靴,走到檐下一望,便见周内侍一袭白衣,神色淡淡,正闲闲把玩着一支玉箫,瞧那模样,专注的很,好似朝中杂务,与他俱不相干。   徐三微微蹙眉,大步上前,掀摆便在他对面坐下。周文棠眼睑低垂,虽听着了脚步声,却并不抬头看她,只沉声说道:“徐府尹匆匆来此,所为何事?” 第161章 银鞍却覆香罗帕(一)   银鞍却覆香罗帕(一)   徐三瞥了他一眼,闷声说道:“我来你这儿, 自然是来兴师问罪了。昨夜该是常缨当值, 可她却玩忽职守, 哪儿都找不着人, 害得我那屋子里进了贼,差点儿让我这小命都搭进去。”   周文棠眼睑低垂, 淡淡说道:“进了贼?这小贼倒是身手了得, 连徐府尹都能伤着。”   徐挽澜默不作声, 轻轻扫他一眼,心知他已经晓得这贼人是谁。她稍稍一叹,话里也不再带着火药味儿, 只稍稍皱眉,轻声说道:“怎么?还在为荷包的事儿生气?”   她稍稍倾身向前,含笑说道:“别气了。你想啊, 我要是真跟韩元琨有一腿, 我能让他离开京城,去那穷崖绝谷的川峡之地?我肯定会想方设法, 把他从你这儿要过来, 让他在我身边跟着伺候。至于那几幅春画, 不过是他孩子心性, 想着逗我玩玩, 你大人有大量,何必跟他计较?”   这小半年来,徐三好好跟他解释过两三回, 对于拿错荷包,以及故意隐瞒荷包主人这两件事,也已经跟他道过歉,哪知周文棠却是始终不为所动。   男人白衣翩翩,坐于案前,一边低头把玩着手中玉箫,一边声音轻柔,淡淡笑道:“徐府尹何需与我多费口舌?你的夫君姓薛,又不姓周,似这般私事,你大可不必跟我交待。”   他稍稍一顿,又状似漫不经心,轻声说道:“常缨之事,我自会处置,你无需分心。”   徐三见他态度不改,依旧如此疏离,心里头难免有些窝火,可又不好当场发作。她皱了皱眉,自己给自己沏了茶水,润了润唇齿,接着低低说道:“我今日过来,是有些事情,想要跟你打听。”   周文棠沉声道:“不妨直言。”   徐三抬眼看他,试探性地问道:“官家非要让我跟狸奴结亲,到底是有何考量?”   周文棠轻声说道:“圣人的心思,徐府尹岂可以己意揣测而附会之?”   瞧这意思,竟是不打算告诉她了。   徐三无奈而笑,轻轻摇了摇头,接着缓缓起身,跪坐到了他身侧的蒲团上去。周文棠见她过来,却是神色微冷,起身欲走,徐三哭笑不得,一时也顾不上许多,当即伸手扯出他的衣角,又用膝盖死死压住他的衣袂。   周文棠眸色深沉,低头凝视了她半晌,随即有些玩味地笑了。徐三看着他的笑容,只觉得心里头隐隐发毛,也不知他怎么这么大气性,一件小事儿而已,就能记恨小一年光景。   可即便如此,她仍是压着他的衣袂,不肯让他走,扬着小脸,含笑说道:“是啊,我就是要揣测圣意,阿爹难不成要大义灭亲,将我告到官家那儿去?依我之见,官家是想整姓薛的,明面儿上捧着,暗地里找茬儿。薛家一倒,她就能顺理成章,将她的亲生骨肉扶上龙椅。为了不打草惊蛇,她就顺水推舟,答应了罗五娘的遗言,让我跟狸奴定亲,也好哄骗薛氏,换薛鸾一派安心。好爹爹,你说,我猜的在不在理?”   徐三猜的,还当真在理。周文棠静静听着,却是不言不语。   他分外专注地凝视着她,那深沉的目光,在徐三的脸上不住游移,一会儿凝在她的眼角眉梢,一会儿又在她那两瓣樱唇来回睃巡。   他那眼神,实在让徐三不敢直视,心里头砰砰直跳,好似江风徐来,吹皱春水,荡开层层涟漪。   徐三说着说着,话音渐渐隐没。她抿了下唇,眼神有些闪躲,接着稍稍往后,挪开了压着他衣袂的双膝,与他拉开了些距离。   周文棠看在眼中,扯了下唇。他徐徐起身,自一旁的高架上拿了一个小匣过来,一边递到徐三手中,一边沉声说道:“此乃崖州快马加鞭,进献宫中的龙眼,初秋将至,只余此一匣。我看你近来气血亏虚,劳心太过,此物补益心脾,可治心悸任忡,于你大有好处。”   却原来,他方才起身欲走,不是不想挨着她做,而是要去给她那这最后一匣龙眼。   他并没有真和她生分,心里头还是惦念着她的。   徐三忍不住抿唇笑了。   她心上一松,知道过年时那荷包之事,总算是翻过了篇儿。少女玉指一扣,打开小匣,轻轻剥了一粒龙眼,却并不急着将其送入口中,紫袖一转,便将那莹白如雪的桂圆送到了周文棠的唇畔。   周文棠垂下眼来,稍稍一顿,轻轻将那桂圆咬了下来。徐三见他吃了,高兴起来,口中则继续说道:“狸奴的事,倒也罢了。官家只赐了婚,立了婚约,还在五娘跟前说不急着礼成,想来还是顾惜着我的,不会真让我娶了狸奴的。眼下还是金国的事,更为要紧一些。”   周文棠淡淡说道:“你与狸奴的婚约,也并非完全无益。”   徐三微微皱眉,还当他是在故意说反话,哪知周文棠紧接着沉声说道:“昨夜金元祯虽趁夜逃奔,但他却留了两个随从在大宋。按照那随从的说法,金元祯如今急着赶回大金,是因为宫中生了变故,他若是如今不回,只怕就再也回不去了。事急从权,由于官家已经歇下,宫门落钥的早,他才留了随从隔日通报,自己则匆匆出宫而去。”   徐三一惊,抬眼望向他,只听得周文棠继续沉沉说道:“元祯所言,并非妄语。两日之前,金国四王逼宫夺玺,血染上京,虽说叛乱已被镇压,但金元祯的父王,如今仍是下落不明,不知去向。他急着要走,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仗已经打完了,两国马上就要分城割地,人质竟然走了,实在让人不得不起疑心。”   原来如此。   金元祯这人心思细密,他想逃走,肯定不会直接就撂了挑子。四王偏偏在这当口儿逼宫,难保不是金元祯的事先算计。   他以逼宫作为借口,那就不算是直接撕毁盟约。大宋就是起了疑心,碍于情面,也绝不会直接宣战。   徐三微微蹙眉,心中思索不定。而周文棠默然半晌,忽地轻声说道:“金元祯,到底是你甚么人?”稍稍一顿,他的声音骤然转为阴冷,隐隐带着怒气,“少拿那些个讹言谎语哄骗我!”   方才听周文棠提起“小贼”二字的口气,徐三就料到了他迟早都会发难。毕竟昨夜那般紧急,金元祯离京之前,都不忘了去她那儿看上一眼,说点儿闲话,徐三自然是怎么也撇不干净了,就是想像从前那样搪塞过去,只怕周文棠也绝不会再信她。   但是在这件事上,她却无法对周文棠说出真话。   她要怎么说?说自己死而复生,托附人身,而金元祯就是她前生的夫君?这样匪夷所思的说法,只怕他更不会信了。   徐三叹了口气,只得皱眉撒谎道:“先前我尚未入京科考之时,他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非要纳我为妾,说我跟他某个已经身故的姬妾长得极为相似。我就是为了躲他,图个安宁,才跟蒲察好上了。那姓金的就说,他死也不会放过我。我没招谁没惹谁,摊上这么个灾星,我又要去怨谁?”   想那韩小犬,常常管徐三叫小骗子,实在是因为徐挽澜撒起谎来,张嘴就来,脸不红心不跳,若非周文棠眼如秋鹰,只怕也要被她骗了去。   他只轻轻瞥她一眼,就知道她这话,十有八/九,又是现胡诌的。   金元祯。便是周文棠都有些想不通,他到底跟徐挽澜有甚么牵扯,能让这女人一提及此人,就想方设法,东遮西掩?   男人眯起眼来,似笑非笑地望着面前的少女,噤然不语,直盯了她半晌。许久过后,他才缓缓开口,轻声说道:“金元祯的随从,方才面圣之时,给官家送了一样东西。那东西,是一方帕子,帕子雪白,上边绣着两株花草,翠草之间,还绣了一个汉字。那个汉字,是挽回的挽。”   徐三听及此处,不由紧抿薄唇,大惊失色。   雪白的绢帕,绣着一株通泉草,一柄粉白碗莲,中间还有一个挽字。这一方帕子,无疑是她的私物。   恍然之间,她终于忆了起来。   那年她还没看穿金元祯的伪装,和蒲察一同去了东院,与金元祯一同进膳。席间她神思恍惚,一时不慎,落下了随身携带的帕子,不曾想竟被金元祯捡拾了去。   她睫羽微颤,轻声说道:“他送这帕子,是甚么意思?”   周文棠眼睑低垂,缓缓说道:“他说,风雨夜奔,匆匆离京,他也是疚心疾首,不得不尔。为了推诚布信,他欲求娶徐府尹为妻,只要官家准允,将徐府尹与薛氏的亲事一笔勾销,再将徐府尹送到大金,他愿以性命担保,换金宋两国,百年之间,息兵罢战,太平无事。”   周文棠言及此处,竟微微勾唇,有些玩味地笑道:“那随从还说了,这一方香帕,就是当年在漠北之时,徐府尹给十四王的定情信物。两人早有情愫暗生,如今结姻,更能换百年太平,官家若能同意结亲,岂不就是将顺其美,促成一桩风/流佳事?”   徐三听得瞠目结舌。   难怪今日下朝之后,官家唤了左右二相,崔金钗贾文燕等等一干要臣入内,却独独将她屏退,却原来他们在殿中议的政事,十有八/九,就是金元祯提出的这荒唐的亲事!   为了表诚意,所以提出和亲?不过是捡了个手绢儿,却说是定情信物?还说甚么,只要把徐三嫁过去,就答应百年之内,绝不开战?   徐三气极反笑,心里头却有些发虚。   看来金元祯知道她和狸奴定下婚约之后,还真是恼羞成怒了,把手里头的大招一口气全都放出来了。   帕子自然是假的,通泉草和碗莲都是晁四郎给她的,她稍费口舌,就可以跟官家解释清楚。金元祯趁夜逃奔,甭管找了甚么理由,都要算是毁约背盟,他已经没有诚意肯言,和亲之说,自然也站不住脚。这一点上,徐三也能说动官家。   但是这些论据,并不要紧,最要紧的还是官家的决断。   这个交易,对于这位一心想在青史留名的女帝来说,实在是太诱人了。送一个微不足道的三品官出去,就能换得自己在位年间,天下太平,再无战争,这可真是桩好买卖!徐三设身处地去想,都觉得有些意动。   徐三死死咬牙,手紧紧攥于袖间,呼吸愈发粗重起来。她骤然抬眼,紧紧盯着周文棠。   难怪。难怪他刚才给她吃龙眼,说此物尤治心悸任忡,她现在可是够惊悸的了。   难怪他说与狸奴结亲并非全然无益。是了,若不是有跟狸奴的婚约在,官家的顾虑,便又会少了一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深深觉得,写文就像谈恋爱,开文前写大纲是暧昧期,开文前两周是热恋期,热恋一过,就进入了老夫老妻模式……时而觉得,就他了,就跟他相守终生吧,时而又对枯燥的婚姻生活感到厌倦哈哈哈   还是暧昧和热恋最美好啊 第162章 银鞍却覆香罗帕(二)   银鞍却覆香罗帕(二)   徐三听到这里,立时便坐不住了。她眉头紧蹙, 掀摆起身, 周文棠见状, 稍稍眯眼, 颇为玩味地笑道:“徐府尹这是急着赶往何处?”   说甚么龙眼肉可治心中惊悸,徐三嘴里头嚼着那甜丝丝的桂圆, 心里头却是怎么安定不下来。她瞥了眼周文棠, 见他雍容闲雅, 手揽玉箫,心中难免有些气急,应也不应一声, 这便急急往官家议政之所赶去。   宝殿昼长帘幕静。理政殿内,御案之后,那妇人身着明黄龙袍, 才将文武群臣屏退, 正斜倚锦榻,闭目养神, 而在她的身后, 那名唤柴荆的内侍, 正将双手放在她两肩之上, 轻柔和缓, 给她揉捏肩颈。   官家闭着眼儿,被他侍候的极为舒服。她稍稍抬袖,将那冰凉的手, 覆在柴荆的手背上,用指甲盖儿轻轻刮着他那凝脂般的肌肤,一下接着一下,满含挑逗之意。   连月以来,周文棠很少随侍于官家身侧,跟在官家身边的,基本都是周文棠一手提拔上来的这柴内侍。官家如此安排,一是想在明面儿上做做功夫,让朝中文武对周文棠少些攻讦,二来么,则是因为柴荆,正是官家好的那一口儿。这一来二去,孤男寡女,早就勾搭上了。   虽说再过上三两个月,官家便要过六十大寿,但是该干的,她还能干,想要的,她还是得要。眼下群臣退去,她好不容易得了闲,心中便生出了些遐思绮念来,哪知便是此时,殿外有宫人通报,说是徐府尹去而复返,有急事求见。   徐挽澜。   官家心下无奈,暗中有一丝恼火,可她转念一想,知道徐三说有急事,那八成还真是急事。她叹了口气,缓缓睁眼,一把将柴荆的柔荑拂去,接着便让宫人传唤徐三入内。   官家眼睑低垂,坐正身形,持起那竹杆御笔,笔走龙蛇,徐徐批阅起奏章来。待到徐三走入殿内之后,她漫不经心,抬眼一瞥,便见那小娘子板着个脸,肃然正色,而在她身后,跟着个高个男人,面貌俊美,身着紫绮绣服,正是换了宫装的周文棠。   徐三这般脸色,官家还真是没瞧见过几回。她微微蹙眉,搁了御笔,沉声说道:“这是怎么了?脸耷拉成这样。”   哪知她话音刚落,徐三扑通一声,便掀摆跪于地上。官家一惊,还当是出了甚么大事,接下来就听着徐三用那沉痛的语气,将自己为官以来的政绩说了一通,之后又拍着胸脯,向官家连连保证,说日后一定勤勤恳恳,赤心奉国。   官家默不作声,垂眸听着。她淡淡瞥了眼周文棠,心下已经了然,等到徐三提起金元祯求亲之事后,这妇人扯了下唇,沉声说道:“起来吧,别跪着了。文棠这是在吓唬你呢。”   徐三伏跪于地,一听这话,当即抬起头来,直直盯着周文棠,瞧那眼神,恨不得将他生吞入腹。周文棠却是微微垂眸,立于案侧,细细研墨,瞧着仿佛神色寻常,可那唇角,却是轻轻勾了起来。   徐三紧抿着唇,缓缓低下头来,又听得官家轻声说道:“金元祯求亲,确有此事。但朕若是答应下来,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她稍稍一顿,微微蹙眉,继续沉声说道:“金元祯,他算甚么东西?他爹生了几十个儿子,未必稀得他这一个。他逃走这事儿,朕还没跟他追究呢,他倒好,还敢跟朕要人?要的还是朕的状元娘子,开封府尹,更不必说你还有婚约在身!他想做这无本买卖,朕未必要给他这便宜。”   徐三听在耳中,心上稍定,头脑也渐渐冷静了下来。   是了,金元祯现如今算甚么?他夺嫡未成,身份未定,说甚么要保两国百年太平,像这种空口大话,必须等到他当上了金国大王再说才有分量可言。   再说了,宋十三娘还当政之时,可是亲自率军,将金人打下马背,让他们不得不退到关外,连年进贡。就算金国如今休养过来了,兵力强盛了,宋国的实力也要比金国强些,没道理要将一个三品朝官送入虎穴狼窟,换一个空口无凭的虚妄承诺。   徐三缓过劲儿来了,忍不住悄悄瞪了周文棠一眼。她方才还以为周文棠不记恨荷包之事了,如今才明白过来,他这是留有后招呢,非要吓她一回不可。   她神色稍缓,抬起眼来,含笑对着官家说道:“官家言之有理。那姓金的回了上京之后,能不能活着都还是个事儿呢。再说了,他让随从递上来的定情信物,分明是他捡的,可不是臣私相授受。他连这瞎话儿都编的出来,陛下可绝不能轻易信他。”   官家闻言,微微眯眼,旁边的柴荆自是十分有眼色,当即自袖中抽出那条帕子,双手捧着,交到了官家手心里去。   官家细细摩挲着那绢帕上的绣纹,口中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这帕子上绣的花草,这莲花,朕是识得的,可另一株,朕却不曾瞧见过。还有,你这帕子,不绣徐字,不绣澜字,怎么偏偏绣了一个挽字?”   徐三闻言,心上一凛。   当初她在寿春告御状时,提起晁四,都是拿自己跟晁阿母立下的契书说事儿,至于她跟晁四的情意,却是丝毫不曾提起。不为别的,只因在这个女尊男卑的朝代里,谁要是跟贱籍儿郎谈情说爱,必然要遭至旁人鄙夷。   可是此时此刻,她要想说明这帕子不是和金元祯的定情信物,就必须要将这帕子和晁四的牵扯说个明明白白。官家听了之后,会不会也像罗昀那样,嫌她沉湎风月,胸无大志?   徐三面上带笑,斟词酌句,轻声说道:“官家该是记得的,臣头一次得见天颜,乃是在淮南寿春的县衙里头。若非臣早些年间,得罪了县里头的权贵,那卖花郎便也不会受臣连累,被人逼死。臣对晁氏心中有愧,便将这株通泉草绣到了帕子上。通泉草,‘下达九幽通黄泉’,臣想着,绣了这草,臣的愧疚内省之言,他说不定就能听上一耳朵呢?至于这挽字,乃是因为姓徐的多了,叫澜的也不少,但是名字里带个挽字,却是少见多了。”   她撒了谎。   通泉草也好,碗莲也罢,都是为了祭奠晁四。至于这挽字,取的也是挽回之意。   周文棠默然听着,不由收敛容色。他不动声色,瞥了徐三一眼,接着缓缓收回视线,复又看向官家。而官家却只是笑了笑,将那帕子还到了她手里头,口中则话锋一转,缓缓交待道:   “你师父信道,早年间跟重阳观的栖真子交情不浅。你若有心,得了空,去重阳观拜拜,也算是全了你师父的念想。平常见了薛菡,切记得给人家些好脸色,朕可听人说了,那小狸奴定了婚约之后,娇羞欢喜,已经拿你当娘子了。你啊,可不能辜负了狸奴。”   徐三将那失而复得的帕子搅在指间,双手掩于袖中,攥得极紧。她笑了笑,只说自己一定会去重阳观拜访,至于狸奴之事,却是回避了去。   官家深深看她一眼,半晌过后,又轻声说道:“你那驿馆,开的不错。朕听说京中士子,都挤破了头,想要住到那驿馆里头。徐状元在上京赶考的书生中,倒也算是颇有名望。”   官家忽地提起这事来,徐三也有些摸不准她心思。有言道是伴君如伴虎,她伴虎伴了这么久,也算是琢磨出了一些门道——甭管甚么事儿,谦虚、自嘲、装傻充愣、插科打诨,可以说得上是她的看家法宝了。   眼下她稍稍一笑,随口扯了几句玩笑,接着便见官家合了合眼,沉声说道:“近日蒋右相身子不大好,崔博乃是官宦人家出身,不擅诗文算学,为官虽有声望,主持科考怕是难以服众。翰林院那群学究,她们出的题目,实在迂腐了些,考不出真本事。”   徐三听着,心上一跳。果不其然,官家接着便道:“趁着年前,你想些法子,让京中士子,对你再服气些。你方才说的不错,这一年多来,你这开封府尹当得如何,诸人皆是有目共睹。你要是再能让读书人服你,过完年后,朕便下旨,让你来主持科举。”   科举主持之职,照理来说,都是按着资历来任命的,怎么轮也轮不着徐挽澜。但是官家决心扶植徐三,却是另有一番深意。   徐三故意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忙不迭地跪下谢恩,而等她出了金殿之后,她立在檐下,望着萧萧微雨,一边等着宫人拿油纸伞过来,一边抿着唇,发起了怔来。   半晌过后,一把浅青色的油纸伞横到了她眼前来。徐三低头一瞥,暗道这宫人实在不知礼数,没规没矩,哪知再一抬眼,便见周文棠一袭紫绮绣服,足蹬金带皂靴,神色淡漠,立于一侧。   徐三心里头带气,抬手便将那油纸伞挡开,眯眼笑道:“中贵人瞧着大度,心眼儿却比针眼儿还小,你送来的伞,小的可是不敢碰,生怕这一碰,你又要跟我打算盘记账了。”   周文棠眯起眼来,淡淡说道:“金元祯求亲,官家置之不理,是因为金元祯还只是没落皇子。等他夺嫡登基,再来求娶,只怕你连陛下都见不到了。”他稍稍一顿,声音很是低沉地道:“趁他被立为太子之前,你必须要想方设法,爬的更高,高到官家理政立储,都不得不听听你的意思。”   二人立在檐下,最近的宫人都在数十步外,眼下又有雨声淅沥,多说些话倒也无妨。人人皆知周文棠乃是阉人,自然也不会往别的地方多想。   徐三听着周文棠之语,不由稍稍收敛容色。她抬袖将那浅青色的纸伞握住,正在深思之时,忽地听得周文棠轻轻一哂,意味深长地道:“那几个牙婆,收买得尚可。徐府尹布局深远,周某人自愧弗如。”   牙婆。   徐三一听这两个字,忍不住抬起头来,对着周文棠缓缓笑了。   连月以来,由于周文棠和她疏远许多,梅岭还好,常缨却是不怎么听她的吩咐了,实在让她觉得心里窝火,也让她心中另起思量。   周文棠有兔罝,有线人,有遍布天下、密密麻麻的情报网,而这些成就,耗费了他近二十载的心血。徐三便有样学样,也打算做出一个类似的组织。她不需要在短时间内做的太好,但她必须要有自己的情报来源,不能让消息的源头,完全把控于周内侍之手。   先前徐三审案之时,跟京中几个牙婆有些牵扯,算是对那几人有救命之恩。徐三又是开封府最大的官儿,她若有甚么吩咐,牙婆们也不敢不听。徐三便笼络了几个牙婆,借着她们之手,挑了百十来名资质尚可的少年少女,以低价买下了这些人的身契,接着便将这些人派往京中诸处。   官宦之家,商户门第,佛门道观,秦楼楚馆,各处皆有渗透,也算渐渐在这开封府中铺开了一道天罗地网来。徐三想得明白,她的势力只在这京都之中,没有朝廷支持,她绝不可能将手伸到其余州府,因此她并不想着扩张范围,只想在开封府中扎根更深。   只可惜这些贱籍奴仆,都是小丫头小儿郎,成不了甚么气候,便是打听来消息,也都是细枝末节,闲言碎语。不过徐三却是有耐心的很,她还年轻,她等得起二十年。   有废棋不要紧,有白花的银子也不必心疼,等上二十年,她肯定能收回本儿来。 第163章 银鞍却覆香罗帕(三)   银鞍却覆香罗帕(三)   徐三收买牙婆,笼络人心, 明摆着是想另起炉灶了, 不想再似从前那般依附于周内侍, 想打听甚么消息, 都得看那人想不想让她知道。对于她这般行径,周文棠看在眼中, 不曾加以阻挠, 反倒摆出了默许的态度来。   转眼到了九月底, 西夏之战尘埃落定,便连郑素鸣,都已率军回了漠北驻扎。经此一役, 她杀敌致果,立下汗马功劳,加官进爵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儿。而至于她能加什么官, 进什么爵, 这里头确实有门道了。   说来也巧,郑七先前跟着的那位侯大将军, 就在仗快打完的时候, 阴沟里翻了船。那妇人正骑马入城, 看着百姓夹道相迎呢, 忽然之间, 一道箭矢破空而来,穿心而过,直接便将这位叱咤风云的女将军射下马来。   侯将军中箭而亡, 杀她的人,却是迟不迟找不出来。凶手抓不着,这罪名就落到了负责该州府治安的人身上。说巧不巧,这人正是侯将军的副手,本姓为袁,一位领兵奇才。而这个袁氏,正是早年间徐三得罪过的太常卿袁氏族人。当年,就是看在这位袁小将军的面子上,官家才轻描淡写,不曾对太常卿治罪。   侯清林死了,她最为爱重的袁氏也因此获罪,虽立下赫赫战功,却遭削爵贬谪。接连两个位子空出来,一个是三品,一个是四品,眼红的人自然是举不胜举。至于郑七呢,她战功彪炳,封三品也够得上,晋升四品也说得过去,因此她这回能升几品,全都要看官家如何处之了。   对于封赏之事,官家状似随口一提,问过徐三几回。徐三却是装傻充愣,先埋怨金国那边儿没有半点儿消息,说要分城割地,可这事儿却是一直再拖,接着又对着官家高兴道:   “仗打完了,臣可实在高兴。先前郑将军在外打仗,臣弟独守空闺,阿母心疼得不行,不肯上京,非要在北边陪着臣弟不可。现如今郑将军回了驻地,夫妻二人便可团聚,阿母也给臣送了信儿过来,说是十月初便能来开封府了。”   她稍稍一顿,又眯眼笑道:“十月下旬,便是官家的大寿,普天同庆的大日子。臣是个清官儿,两袖清风,脂膏不润,官家莫要嫌臣寒酸,臣实在是没甚么金银珠宝,古董字画可送给官家的。臣能做的啊,就是替官家将咱京都府整得热热闹闹的,挂灯结彩,花团锦簇。臣母到时候过来,正好也能瞧瞧臣的本事。”   徐三乃是寒门士子出身,她要是能献出甚么宝贝,那可就有大问题了。不过她说这一番话,倒也不是随便说说,而是她确实准备好了合适的献礼,既能哄得官家高兴,又能显得符合官品。   若说徐三备下的礼,便要从她先前自牙婆手里买的人说起了。虽说买了百十来个,但这每一个,都是徐三亲自瞧过的,可以说是各有所长。她握着那些人的身契,而按着这宋朝的规矩,贱籍的性命,都拿捏在主子的手里,便是打死了,都不必受律法责罚。   在这些个贱民之中,有那么一个小娘子,瞧着很不打眼,却让徐三大为惊喜。这女子家中有个祖传的铁匠铺,前几辈都勤勤勉勉,攒了些银子,哪知到了她生母这一辈,却偏偏应了“穷家败户出娇儿”一句,只顾着享福玩乐,换男人,生孩子,最后铺子倒了,男人跑了,儿子女儿生了一堆,全都被她卖了换钱。   这小娘子恨极生母,不要她娘给她取的名,求了徐三给她重新赐名。她原名王姬,徐三想了想,便给她起名为徐玑。   这个徐玑,脑子灵光的很,她愣是从铁匠打铁之时,那四射的星火之中得了灵感,将铁屑掺入火药末中,制出了五颜六色的烟花雨来。   按理来说,烟花就是从宋朝开始盛行的,宋代甚至还有专门的烟火师,去大家门户,给人架设烟火。但由于此宋非彼宋,直到徐三这一朝,与黑火药区别开的烟火都还没有出现,或者说,有人发现了,但是无人推广。徐三便想借徐玑之手,将这烟火,作为寿宁节之献礼,好哄得官家龙颜大悦。   女人嘛,哪怕六十岁了,也是喜欢惊喜的。因此此时此刻,徐三便没有直说,只说了几句好听话儿,官家听在耳中,并不放在心上,只扯唇一笑,缓缓说道:“人间美事,尽在天伦之乐也。”   徐三闻言,细细打量着官家的神色,知道她必是惦念起了远在北方的宋祁来。她稍稍一顿,一边低着头,替官家整理着案上章折,细细分门别类,一边含笑说道:   “待到十月,不止臣的阿母要上京了,三大王该也要回来了罢?他去的时候,臣特地让人给了他送了几十本书册,生怕他落下了课业,也不知三大王官差之外,可还有空读书?”   官家一听她提起宋祁,那阴沉的眉眼,倏然间柔和了许多。她稍稍一笑,温声说道:“祁儿长大了,每隔几日,便送一封信过来。他确实忙得很,忙着跟各州府的官员打交道,忙着学习农耕之道。朕听人说,祁儿甚至还亲自下地干了农活儿,拽耙扶犁,像模像样。”   她缓缓说着,笑意逐渐加深,便连手中御笔都暂且搁了下来,口中轻声说道:“三丫头,你放心。他如今知事了,哪怕忙到半夜三更,强撑着不睡,也要将该读的书读完,该练的字写完。这小子还去到深山里头,不顾自身安危,非要给朕找甚么稀世名花。唉,甚么名花,哪里比得上人要紧?”   徐三抿唇一笑,忙不迭地说起奉承活儿来,夸了宋祁好一通。官家听着,很是受用,还想再多提几句宋祁,哪知便是此时,宫人急急通报,说是金国有变。   徐三一惊,紧抿薄唇,抬眼便见那宫人满头大汗,双手捧着一份折子入得殿中。官家敛去笑容,眉眼沉沉,持起那文书一看,半晌过后,那妇人低下头来,俯视着下首处的徐挽澜,瞧那眼神,实在深沉晦暗。   徐三心中惊疑不定,眉头紧皱,稍一思忖,语带试探,开口询问。官家轻轻一叹,揉了揉眉心,缓声说道:“那金元祯,倒是个有手腕的。不过月余,他就将太子的位子夺到手了。金王遇刺,虽保全性命,却已然不能自理。朝政大事,都交予金元祯暂代。至于那些个逼宫的,叛变的,心里头不服气的,死的死,亡的亡,清理得倒是干净。”   官家眉眼间带着倦怠,她将那折子撇在御案之上,接着往后一靠,唤来柴荆揉捏肩颈。她微微垂眼,沉声说道:“这姓金的,小人得志,如今硬气了。从前他说,只要赐婚,就愿以命担保,换百年之内,两国相安无事。如今他说,若是不和亲……那他就要跟大宋好好算一笔账了。”   金元祯之语,不过是空心汤圆罢了,不足为信。嫁了,还是有可能开战。但若是不嫁,那就一定是要开战的。   大宋方才经过西夏之役,虽大获全胜,却也元气大伤。如今若是再来场仗,只怕实在有些吃不消,势必将会是一场苦战。   再说了,以后若是当真和金国打起来了,那徐三就成了战争的导火索,成了引战之人。大宋国民,又该如何看她?那些送了妻子、姐妹、女儿上战场的人家,那些马革裹尸,有去无还的大宋将士,又要如何想她?   他们或许会说,这场仗本不该打起来的,为此战死的人,本该都是活着的。为甚么不将那徐氏送过去,换人寿年丰,四海承平?为甚么非要牺牲千军万马不可?   金元祯此举,是将她一下子推到了大宋国民的对立面上。   徐三深深吸了口气,勉强笑了一下,拱起手来,才要说话,却见官家眯起眼来,冷笑着道:“这小子好大的口气,自个儿的屁股都没擦干净,太子的位子都没坐稳当,就敢跟朕在这儿威逼利诱?有言道是熟能生巧,咱才打了胜仗,再打一回,也是无妨。”   她眉头紧皱,低低说道:“这事儿先拖着,就说他方才立为太子,局势未稳,空口无凭,不足为信。断没有他说两句空口大话,朕便将股肱之臣送过去的道理。他要想推诚布公,就先在西夏这事儿上让朕满意。”   官家抬眼来,紧盯着徐三,接着沉声说道:“他要想坐上那把龙椅,起码还要等上一两年光景。你放心罢,他也不敢急着打,上京不知有多少人还盯着他那位子呢。满打满算,就说是两年罢。这两年,你好好干,你干得越好,位子越高,朕到时候打起仗来,也能再多些底气,大家小户,苍苍烝民,也能对你少些怨忿之气。”   官家的意思,是暗示她最好能干出点儿骄人政绩,借此再晋升一等。三品官儿听起来,还是微末了些,若是能做到一品二品,金元祯再来强娶,就显得有些辱没大宋国体了。   只可惜使出缓兵之计,也只能再拖延一两年而已。便说徐三之前的曹府尹,历经四朝,这官位都没再升过。一两年,晋为一二品的高官,这又谈何容易?   便是镇定冷静如徐三,此时都有些忧心忡忡起来。   她不怕金元祯,她害怕有朝一日,她走在街上,忽而有个披麻戴孝的妇人冲过来,骂她,怨她,说要不是她不愿自我牺牲,她的女儿就不会惨死沙场,尸骨无觅!   徐三甚至有些不敢得闲。忙的时候,倒也无暇去想这些烦忧,但是一闲下来,战场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景象,便会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似这般惨淡愁云,直到徐阿母进京,住到了县衙后宅,才算是有所消散。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出差回来,发现我的好朋友和我的心上人订婚了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第164章 银鞍却覆香罗帕(四)   银鞍却覆香罗帕(四)   徐阿母一来,开封府衙里, 顿时多了几分活泼泼的气息。往常徐家一共就那么几口人儿, 徐荣桂只能一会儿跟三娘拌拌嘴, 一会儿又数落唐玉藻几句, 可如今徐家可是大了,整个府衙, 衙门里有好几十号员役, 后宅里还有几十官奴, 这可实在让徐阿母精神大振。   她作为徐府尹的生母,在这府衙里头,旁人见了她, 自然都是要躬身问安的。徐荣桂一朝之间,从给人家洗衣裳的奴婢,变成了由人侍奉的贵族阶级, 每日里都喜滋滋的, 差使这个,使唤那个, 当真是来开封府享福来了。   这日里晌午时分, 徐三处理罢了公务, 歇在后衙的锦榻之上, 正闭目养着神呢, 徐荣桂便咭噔咯噔走了过来。这妇人才用过午膳,嘴巴上满是油光,她边拿绢帕擦着嘴巴, 边一屁股坐到了徐三身侧,挤了挤闺女的胳膊,口中则尖声说道:   “徐老三,现在有空儿了罢?别老说你忙,你忙,你忙得都顾不上你亲娘吗?”   她在旁边吵吵嚷嚷的,徐三心里反倒松了口气。方才她想趁着晌午,打个小盹儿,哪知一闭上眼,金元祯那双阴鸷的眸子便出现了一团漆黑之中,搅得她心神不宁,备受煎熬。徐荣桂这么一打岔,反倒让那男人的影子全然消散了去。   徐三缓缓睁眼,轻笑着道:“恰好还能再歇上一会儿。亲娘要是有甚么吩咐,小的哪儿敢不照着做?”   徐荣桂啧啧两声,心上倒是满意得很。她自腰间荷包倒了一把瓜子儿出来,一边磕着,一边细声说道:“老三,今儿个阿母可以跟你说些掏心窝子的话儿。昨儿我去了唐小郎开的那驿馆,兜转了一圈儿,还瞧见了那姓吴的小丫头。娘可跟你说啊,升米恩,斗米仇。你可别想着做观音菩萨,临了生生养了两个白眼狼出来。”   徐三耐着性子,跟她缓声说道:“玉藻是咱的家奴,咱有他的身契,他能跑到哪儿去?再说了,这么多年了,玉藻也不曾出过甚么岔子,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娘以后说话注意点儿,可别寒了玉藻的心。至于阿翠,她要是背弃了我,只怕也找不着人跟着了,至少忠这个字儿,她是会占着的。”   徐荣桂眯着眼儿,贼兮兮地笑着,胳膊肘捅她一下,暧昧说道:“哎哟,小丫头出息了,胳膊肘都往外拐了?是,是不能寒了他的心,不然以后谁弄得你舒舒服服的?这贱籍郎君啊,身份低,没架子,怎么着都行,还是他们会伺候人儿。”   徐阿母一直误以为徐三和唐玉藻,在床笫之间,切磋甚密。徐三听着,忍不住无奈而笑,扶额轻声道:“阿母吃饱了,喝足了,好好歇着去罢。到了休沐之日,我领着你去重阳观转转,那边儿景致不错,我正好也按着官家遵嘱,去给罗五娘上几炷香。等到了寿宁节,京中可就热闹了,阿母定会欢喜的。”   徐荣桂一听她说百忙之中,会陪自己游逛,心里头很是自得。她嗑着瓜子儿,笑呵呵地道:“这还差不多。只不过啊,光陪我转可不行,你娘我可还没瞧过姑爷呢。你领我去重阳观的时候,不若也把我那薛姑爷给带上。”   一提狸奴,徐三眉头不由微微一蹙。   她并不反感狸奴。那样一个小猫儿似的,笑起来露着尖尖虎牙的乖巧男孩儿,谁见了他,都是讨厌不起来的。   但她必须要跟狸奴保持距离,绝不可跟他太过亲近。且不说她对狸奴并无儿女私情,断然不能让他生出不该有的想法,就说她跟薛家,跟薛鸾一系,迟早是要走上对立的宿命的,到那时候,狸奴夹在中间,不知要有多么为难纠结。   她瞥了徐阿母一眼,轻笑着道:“这就算了罢。薛菡虽与我定有婚约,但他到底还是待字闺中,若是跟我走得太近,难保不会招惹闲话。”   徐三随口说了几句,这便将徐荣桂给打发了。哪知徐阿母的心中,却是另外打起了小算盘来。   虽说那唐玉藻,当年是由徐荣桂看中,掏了银子买回来的,但眼瞧着如今唐小郎又当了后宅管事,又做了驿馆掌柜,徐荣桂昼警夕惕,对他起了提防之心。   她现如今上京享福,也不用干什么活儿,自然就胡思乱想了起来。她生怕徐三被那小狐狸给哄得犯了糊涂,将他抬成平籍,又怕徐三太宠唐玉藻,冷落了薛菡,惹了亲家不快,再生出甚么事端。总而言之,比起那精明的唐小狐狸,她心里的这杆秤,还是更偏向于未过门的薛小公子。   便是因着这一点心思,徐荣桂瞒着徐三,偷偷派人去了狸奴府上,给狸奴送了一封请帖,邀他两日过后,同去重阳观。   两日之后,徐三乘车到了重阳观前,一掀车帘,便见那石狮子下头,站着一个白衣小郎君,穿着虽不打眼,但那眉眼,却是分外出众。他身边只陪着两个老仆,可见也没甚么架子,很是平易近人。   徐三抬眼一瞥,却是不曾留心,甚至都不曾认出那人是谁。然而狸奴一瞧见她,两颗尖尖的小虎牙便露了出来。他眉眼弯弯,细声细气地唤了一声三姐姐,惊得徐三心里头咯噔一下,有些僵硬地转过头来。   有些日子没瞧见狸奴,这小男孩还真是长大了不少,尤其是那个头儿,已经跟徐三差不多平肩了,瞧这架势,以后肯定还要再高。而他的眉眼,虽还带着几分稚意,可却不似前两年那样奶气了,已然是个俊俏可爱的小少年了。   徐三背着手,扫了一眼徐荣桂,见她笑得跟偷了灯油的耗子似的,立时明白了过来。她心下一叹,又不好对狸奴摆出冷脸,只得微微抿唇,轻轻颔首,对狸奴有些疏离地一笑。   徐三略显冷淡,狸奴对此却是浑不在意。他十分自然地缓步上前,跟在徐三身侧,眉眼间虽羞答答的,举手投足却一点儿都不小家子气,说起话来也是有礼有节,罗昀说他有大家闺范,倒还真是不曾瞧错。   就连甚是挑剔的徐荣桂见了,都对狸奴喜欢得不行,又是给他点香,又是给他拿泉水洗果子,好似将他当成了贞哥儿一般疼爱。   只是狸奴表现得越好,徐三心中就越是愧疚难当。她微微皱眉,负手而行,刻意落下了狸奴几步,那少年看在眼中,还当她是身子不适,悄悄问了她好几回,更还用袖中的小香帕,将徐阿母塞给他的果子细细擦干了水珠儿,偷偷塞到了徐三袖子里来。   时值十月初旬,霜折红蕉,梅蕊初绽。徐三一袭青布衫儿,坐在松枝下的石凳上,看都不敢多看狸奴一眼,只等着去解手的徐阿母回来,几人一块儿再往高处行去。   哪知徐阿母却是小心思不绝,非说自己着了凉,腹中不适,走不动了,让徐三带着狸奴,还有那两个老奴先往上走,自己待会儿就追上去。徐三无奈,心下一叹,只得闷声不吭,带着几人往上走去。   狸奴年岁不大,心思却是通透得很。他瞧着徐三这副态度,知道她对自己多少有些抵触。等到几人到了最顶上的一处道观,上罢了香,拜完了神仙,一名道姑引着几人进了静室,品茗小憩,狸奴便找了个由头,让两名老仆退避门外,一时之间,小小的静室之中,便只剩下徐三与狸奴围坐在茶案两侧。   徐三还没回过神儿呢,抬眼便见两个老仆没了踪影。她心上一顿,有些不自在地一笑,正要想办法将那两个老仆唤进室内,却见狸奴亲自给她斟满茶碗,低着头,轻声说道:“三姐待我如此生分,可是对我有所嫌恶?”   少年睫羽微颤,神色虽然镇定,唇边亦是带笑,但瞧那唇色,却是远比平日苍白。   徐三心生不忍,移开视线,缓声笑道:“狸奴多虑了。这世上,只怕没有人会对你心生嫌恶。”   狸奴微微一笑,咬了下唇,接着轻声问道:“既然不是嫌恶我,那就是嫌恶这一纸婚约了。三姐心里头若是有人,不妨与狸奴直言。只要那人性子好,不是坏人,家世清白……我,我说不定,也容得下他。”   说到最后,少年微微蹙起眉来,眸光似水,当真是我见犹怜。   徐三摇了摇头,低低笑道:“我并没有甚么心上人。再说了,我可不是那样的人。要是真成了亲,我定然一心一意,忠贞不渝。”   她稍一思忖,觉得似这般逃避敷衍,总归不是长久之计。她知道官家想借着她的婚事,让薛氏麻痹大意,趁其不备,在将其拉下马来。她也知道,她已经选择了宋祁,必须要和薛鸾等人势同水火,千方百计,压其一头。   但是面对可爱善良的狸奴,她良心实在过不去,装都装不出来。   徐三叹了口气,抬起头来,对着狸奴轻声说道:“虽说官家已经赐婚,但我对你,并无风情月意。你年纪还小,如今可能因着这一纸婚约,暂且认定了我,但我希望你能好好想想。你不用急,你可以想个四五年的。你若是不愿意了,就跟我直言,这门亲事,可以由薛家来退,可以随意说我不好,我绝不会有丝毫怨言。以后你再要定亲,我也会帮忙说和。”   狸奴却是缓缓笑了,尖尖的小虎牙,让他看起来格外俏皮可爱。少年把玩着手中梅枝,默然半刻,轻声说道:“三姐怕是不知道罢。罗五娘当初来了薛氏府上,最初属意的人选,并不是我,而是我的族兄。我是毛遂自荐,才入得五娘青眼。”   徐三闻言,心上一惊,薄唇紧抿,抬眼向他看去。   狸奴眉眼弯弯,笑看着她,清声说道:“三姐说对我并无风情月意,劝我再好好想上几年,可我却想把这几年,留给三姐。若是四年之后,三姐还觉得对我并无情意,狸奴会告知母亲,主动退婚。这四年中,三姐就当没有婚约这回事,只当我是……是一个,想让三姐一心一意,忠贞不渝待我的人。”   徐三从前只当他是个奶声奶气的小男孩,羞羞答答,清纯可爱,哪知他的态度倒是坦然,说起这番话来,全不见忸怩之态。她心中疑惑,也不知他怎会对自己生出这样的情意来,毕竟自己可比他大了这么岁,跟他见过的次数,两只手都数的过来。   她眉头微蹙,想要试着探问,哪知便在此时,徐荣桂的大嗓门隐隐从门外传了过来。徐三收敛心神,直视着狸奴,笑了一下,轻轻说了个好字,话音刚落,徐阿母便连呼口渴,大大喇喇地推门而入,坐到案前喝起茶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通过封建迷信的手段算了一下,说我的所有存稿坑,基本都会比现在手头上的两本好哈哈哈……而且最好的竟然会是地球那本。我觉得我要以亲身经历告诉大家封建迷信不可取了……   大约11月底,或者12月初,不出意外的话,手头的两本可能会一起完结啦   男多女少那本肯定是要紧随其后写了的,因为它是这篇文的前传,隔得太久的话就会忘了设定了哈哈。那篇文讲的是周文棠父母的故事,故事的卖点可能就是,周文棠的亲爹到底是谁……另外大家可能会感兴趣的开国女帝,也会在那篇文里露面 第165章 马摇金辔破香尘(一)   马摇金辔破香尘(一)   被徐荣桂这么一打岔,徐三也不好再与狸奴多言。几人又上了一回香, 拜了拜神, 吃了斋菜。其间徐三听道姑提起, 说是蒋平钏因为其母生病之事, 也来了道观中祈福祷告,徐三本想去找她寒暄几句, 不想蒋氏却去找了栖真子曹姑, 她却是扑了个空。   眼见得云霞缥缈, 天色已晚,徐三便只与蒋平钏的婢子留了几句话,接着便带上徐阿母及狸奴, 下山而去,打道回府。她将狸奴及仆侍送回薛府之后,这才调转马头, 回了府衙后宅。   疏忽之间, 没过几日,便到了寿宁节当日。因今日乃是官家的六十大寿, 礼部、司天监、开封官府等诸多官部, 打从半年以前, 便开始仔细筹备。   礼部负责白日里的宫宴、歌舞、戏班, 而司天监, 则是锦上添花,非说当日星象大吉,是甚么日月合璧, 五星联珠,至于徐挽澜掌管的开封官府,则一手包办了夜里头官家巡街,百姓贺寿诸事。   扇列红鸾,赭黄日色明金殿。那妇人身着司衣局花了一年工夫才制出来的万寿缎绣龙袍,袍上绣着金龙九条,云纹五色,更有海水江崖,看起来甚是繁复华贵。   钟鼓铿锽之间,徐三列于群臣之中,先听了周文棠念罢开场贺词,之后又听了会儿官家训话,心里头却是颇有几分不安。   照理来说,前几日的时候,宋祁便该回到开封府来了,哪知今儿个都是寿宁节了,这位混世魔王,还是不见踪影,也不知路上到底遇着了甚么事儿,竟然耽搁了如许之久。   当初宋祁被派出去随行,本就在朝中招惹了不少非议。如今他迟迟归来,寿宁节这样的大日子都没现身,许多人私底下更是说起了闲话来,说他不知孝道,枉为人子。徐三回想这些议论,心下一叹,自是担忧不已。   官家说罢之后,皆是便是群臣献礼,左右二相、六部三司、枢密院、三法司等依次上前,献礼称寿,说些皇帝仁德,长亘不极不语。便连卧病在床,许久未曾上朝的蒋沅都强撑病体,来了殿上,而官家更是内仁外义,不但给蒋沅开恩赐座,更还亲自下了龙椅,扶着蒋右相坐了下来,且还将蒋平钏唤了过来,让她一旁随侍。   按着这样的次序,待到徐三上前之时,已然过了有将近一个时辰。幸而她早年习武,打下了底子,便是站上这么久,倒也不觉得腿酸。   徐三整理朝服,自罗砚、尤氏两个副手那儿接过开封府衙的奉礼,心里默念了一遍贺寿祝辞。哪知她才一迈步,便见有禁军急急从偏殿而入,附于周文棠耳侧,神色凝重,不知说了些甚么。周内侍听后,眸色深沉,转而又去跟官家躬身低语。   徐三瞧着,心里头却是一凛。看这架势,莫不是出了甚么事?莫不是宋祁那里出了事?   她惊疑不定,很有眼色地往后退了一步,接着便听得官家沉声说道:“光朱贼子,大逆不道,蠢蠢思动,竟敢在三大王回京途中,设伏放火。幸而祁儿机警,脱壳金蝉,带着余下四五官员,连夜逃奔回京。今日虽是朕的寿辰,但也万不可因此而避谈国事,既然群臣在列,不若就让祁儿上来说个究竟。你们也听听,这光朱逆贼,明火执仗,何等狂妄!”   光朱,就是那个意图恢复男尊之制的谋逆组织。上次在大相国寺,因着恶犬袭人之事,徐三跟他们打过交道。   徐三听着,心上一紧,眉头紧蹙,抬眼望向大殿金门。晨光微漾之中,便见有一宫人,扶着宋祁缓步而来。那少年发髻散乱,身染血污,手臂显然也受了伤,一时动弹不得,非得让宫人搀扶不可。他即便如此狼狈,眉眼也不改俊美,与离宫之前相比,长高了些,结实了不少。   徐三垂袖而立,紧皱着眉头,便听宋祁嗓音沙哑,一一道来,说是他率领县畿官员,走访北方数十州府,推广种植御稻米,整理出了一份手书,记下了诸多经验教训。哪知回京途中,便遇上了光朱贼人夜间放火,若不是他急中生智,只怕早就命丧火中。   宋祁虽然侥幸逃脱,但他的手臂一侧却被大火灼伤,筋骨无碍,却伤及肤表。只是他虽逃出来了,手书却被光朱盗走,而跟随他的数名宫人官役,由于早早歇下,未曾及时醒来,皆被大火吞没而亡。最后跟着他一块活下来,只剩下五名县畿官员。   几人逃亡之时,光朱一路追杀。宋祁奇招迭出,几番与他们缠斗,杀了好几个贼人,并将那几人的尸体藏于京郊庙中的隐秘之处,以备来日详查,寻踪觅迹。   宋祁说到最后,又低声请搀着他的宫人退后数步。宫人虽心有不解,却也不敢慢待,赶忙连退数步。   徐三微微眯眼,便见这少年缓缓掀摆跪下,声音清亮,礼节周全,说了好一番贺寿祝辞,接着便将徐三早些时候交予他的独花兰献上,更将徐三教他背下的故事,一字不落,娓娓道来,说的情真意切,令人甚为动容。   他这撒谎的功夫,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远比徐三说起假话来还要可信。那故事讲得实在太过生动,添加了不少细节,徐三听着,心中恨不得抚掌叫好。   但是,她欣慰之余,心中的不安,却也更加浓重。   宋祁长进太大,变得也太快。徐三凝视着殿中少年,忍不住忆起了罗昀的临终之语。她隐隐感觉到,或许有一日,宋祁真会如罗昀所说,彻底脱离她的掌控。   宋祁说罢之后,殿上文武,群情激昂,或是痛斥光朱,或是出谋献计。便似那崔金钗,平日里总想着出头,这时候便站了出来,出了不少剿匪之策,虽说大多不过老生常谈,可官家听着,却也微微颔首。只是她这般出挑,她跟着的薛鸾,眼色便有些不对了,低低瞥她两回,眸中泛着冷意。   而徐三立在一旁,心中隐有忧虑,默然许久,却是一言不发。官家扫了她两眼,忽地沉声出言道:“徐府尹可是有话要说?”   徐三一下子被点了名,不得不站出来拱手回话。她心下无奈,只得缓缓笑着,平声说道:“那光朱算甚么东西?难成气候,何足为虑!今日乃是官家寿辰,万民贺喜之日,官家万不可中了小人之计,这寿辰啊,还是得过,这四方献礼,还是得高高兴兴地收。至于光朱之事,还是应派遣官差,去京郊荒庙,暂且察验过尸身之后,看看可有甚么踪迹之觅,其后再召群臣,另行商议。”   她这番话,可不是在自抒己见,而是因为她摸准了官家的心思,知道官家是想找个人,替她说出这番话来。眼瞧着殿中群臣,被以崔金钗为首的官员给撺掇的,一门心思,争先恐后地痛斥光朱,官家心里头很是不悦,思来想去,估摸着也就徐三能看准她的眼色,这才故意点了她的名儿。   徐三说后,官家抬眼一扫,眼瞧着崔金钗梗着脖子,来了精神,想要跟徐挽澜辩驳一番,她赶忙清了清嗓子,抢在崔氏开口之前,沉声说道:“徐卿言之有理。清剿光朱,不宜操之过急,容当后议。”   接着她又点了禁军统领的名儿,让她领兵去京郊荒庙,刨掘贼人尸体,送到开封府衙,让徐府尹察验搜证。虽说这放火的事儿不是出在徐三辖区,但是这几具尸体,却是埋在京郊,她勉强也算是能管得着。   交待完之后,官家低低凝视着自己唯一在世的孩子,眉眼也不由缓和了许多,口中则温声说道:“祁儿一路风尘,走访数十州府,推广稻米,更不忘传经送宝,详细记述,当真福泽百姓,功莫大焉。官务之外,祁儿忙中抽闲,寻访稀世名花,乌鸟之情,可见一斑。回宫途中,祁儿遭逢此难,又是想出金蝉脱壳之计,又是与贼人逆徒几番缠斗,不得保全同行性命,更还藏起贼人尸身,已备察验,计深虑远,实是让朕大为欣慰。”   官家往常不是话多之人,今日一口气夸了这么多句,可见宋祁之举,确实让她大为动容。   但即便如此,她也并未过分失态,更没有急着封赏宋祁。她扫了几眼薛鸾、崔金钗等人的脸色,就知道封赏的事儿,一时还急不来,便只让宋祁下去休整,收拾过了,再来宫宴敬酒。   群臣进贡,宫宴又起。徐三才和两个副手罗砚、尤氏喝了酒,说了一番感谢之辞,便见有一宫人悄然上前,低声而语,说是三大王在偏殿等她过来叙话。   徐三心里头本就有些疑问,想要一探究竟。她搁下杯盏,推说要去解手,这便跟在宫人之后,去了宋祁所在的偏殿。   偏殿之中未点烛火,门窗紧闭,锦幄沈沈,甚是晦暗。徐三轻轻推开殿门,便见幔帐之间,宋祁独自一个,斜斜倚在锦榻上,薄唇紧抿,半耷拉着眉眼。这屋子里满是药香,可见他是才给伤处上了药。   徐三缓步上前,掀摆坐于软榻边的圆凳上。她低眉一扫,便见宋祁的袖子挽起,手臂上狰狞一片,甚是可怖,一眼便能看出确乃烧伤。   徐三心上一软,想他不过才十几岁,就要经历这样的苦痛,正打算出言宽慰,不曾想那少年缓缓睁眼,冷声说道:“我听说,你和薛菡定亲了?”   作者有话要说:  黑化程度又上升了…… 第166章 马摇金辔破香尘(二)   马摇金辔破香尘(二)   宋祁这一发问,徐三却是不由一怔。   她微微蹙眉, 反应了一下, 这才明白过来。宋祁如今已经将薛鸾看作政敌, 她跟薛菡定亲, 在宋祁看来,就是跟薛家站在了一块儿, 难免是要多想多疑的。   瞧这小子, 小时候还一口一个狸奴, 喊得甚是亲热,如今却是连名带姓,只说薛菡, 不喊小字,可见心里头已然和他生分了。   徐三心下一叹,赶忙柔声说道:“三大王多虑了。我与薛家儿郎定亲, 不过是因着罗五娘临终所托罢了。我已经和狸奴说明白了, 反正在我这儿,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 都抵不上两情相悦, 一片真心。”   宋祁听着狸奴二字, 自徐三口中轻轻吐出, 心上不由一沉。   少年斜倚在软榻之上,微微垂眸,声音微哑, 道:“哦?那薛菡是如何回的?他可愿退了这门亲事?”   徐三不好直言,只微微一笑,缓声说道:“官家赐婚,自然有官家的道理。我身为臣子,只能听官家号令,哪有抗旨的胆子?只是三大王放心罢,我跟那崔金钗,早就结了仇,她看我不惯,凡事儿都想着压我一头,想必也跟薛鸾说了不少我的罪处。我早就无路可退了,日后只能等你庇护。”   她这么一句,便是让宋祁去问他娘。要不是官家非要指婚不可,这门亲事,哪是因着罗五娘三两句话,便能随便结成的呢?   宋祁听着,淡淡垂眸,修长手指,来回绕着帐子上的穗儿,瞧那副模样,也不知是在思忖何事。   徐三见状,赶忙转了话头儿,皱眉问起了光朱之案的详情来。   宋祁倚在榻边,却是睫羽微颤,默然半晌,微微低首,咬着苍白的下唇,声音轻得无力:“我当时,都以为我回不了京都,要死在那荒郊野外的驿馆里了。大火烧得四处都是灰烟,宫人前来唤我,我却还惦记着你给我的书,还有我写的手记。我撇开宫人,扑到火里去抢,只抢了三两本书回来。”   少年低低说着,嘴角惨淡含笑,将手臂抬起来给她看,口中则道:“你瞧,这就是那时候燎着的。御医说,没能早点儿上药,日后定是要留疤的了。”   在这个女尊男卑的朝代,要是男人身上有点儿伤疤疮痕,几乎与毁容无异,势必是要耽搁亲事的。   徐三看着那一片深浅不一,触目惊心的烧伤痕迹,已然心软得不行。她眉头紧蹙,抬手欲要将他的手臂轻轻按下,哪知便是此时,宋祁忽地倾身向前,将下巴抵到了她的肩上,两只手虽不算是抱着她,却也紧紧抓着她两旁手臂。一时之间,竟是亲密无隙。   徐三一惊,正要伸手将他推开,却忽地感到颈边一阵湿凉寒意,耳中亦有低低的呜咽声传了过来,好似受伤悲鸣的小兽一般,着实令她心疼不已。   她稍稍犹疑,终是伸出手来,轻抚着少年愈发结实挺拔的后背。而宋祁倚在她的肩头,两手紧抓着她的手臂,面带清泪,呜咽不止,可一双眼睛,却是分外深沉晦暗。   他的声音,他的泪水,与他的神色,他的心思,完全隔绝了开来。   少年眸色冰冷,扯了下唇,似是有些自嘲地一笑,口中之言,却甚是悲戚可怜:“方才听人说三姐你跟薛菡结亲了,我吓得不行,还以为三姐不打算帮我了呢,赶忙叫人引三姐过来叙话。我在殿中等着,心中忐忑不定,生怕只宫人独自归来,而你却不肯见我。待到听着声响,我才算是安下心来。”   徐三听着,轻轻拍了两下他的后背,接着含笑说道:“说甚么傻话呢?你好好养伤,光朱之案,自有我亲自追查。你要是想起了甚么要紧事儿,就托人来转告我。至于那些个书,烧了也就烧了,书这玩意儿,过目之后,不求字字不忘,但是个中道理,合该留在心中的。”   徐三面上虽是镇定,言语和举动都把握得十分自然,但她的心中,到底还是有些不适。   宋祁年岁渐长,再不是从前那个奶声奶气,肆意妄为的小屁孩儿了。他比她还高,比她结实,雄性特征已经非常明显。他这样抱着她抽泣,实在让她不大自在。   当人们身体相接之时,对彼此的感受,自然也会更加敏锐。宋祁泪眼朦胧,倚在她的肩头,已然感觉到她想要将自己推开。   少年很是不舍,假作松手之时,故意将薄唇轻轻擦过她雪白的颈子,好似轻轻落下了一个吻似的。徐三倒是没太在意,她整了整衣衫,遵嘱了他几句,这便起身而去,返回宴中。   而她却是不知,少年的只言片语中,已然撒下了弥天大谎。   他骗她,瞒她,几乎每一句言语,其中都暗藏深意。   便好似他说抢书之时,意外烧伤手臂,就是一句谎言。他确实抢了书,可是手臂却不是在这时候烧伤的。   便好似他说自己写了笔记,却被大火烧毁,这也是一句谎言。他的读书笔记,只写了一半,而就从他在书页上发现周文棠的批注的那夜起,这读书感谢,便戛然而止,一笔也写不下去了。   还有那漫天大火、消失的御稻手记、死去的宫人、荒庙埋下的尸首,每一处都是谎,每一处都讳莫如深。   光朱之案的真相,除了匪徒之外,也只有他一人知晓了。   徐三对此,自然是无知无晓。眼下她官务缠身,又要操心夜里头的巡街及烟花,又要安排人手,配合禁军,调查光朱之案,此外,金元祯的阴影,也一直萦绕于她的心头,好似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何时,便会突然坠下。   徐三深知,拖延不是长久之计。若想治住她这个棘手的前夫,就必须死死抓住他的命脉,抢在他之前下手,堵他个措手不及。   这夜里官家率着文武百官巡城,收拾妥当的宋祁在列,心中积压了许多不满的薛鸾亦是在列,而徐三,由于要安排巡城及烟火事宜,时不时就要骑着高头大马,四处走访查看,便不在群臣列中。   而周文棠,不知为何,也不在群臣列中。他好似是当真与民同乐,过起了寿宁节来,又好似是来监督她的官务的,慢悠悠地驾着马,时而与她同行,时而又落下她几十步。   当他走在她的后方时,有那么几次,徐三忍不住回头遥望,便见重重夜色之下,卿月花灯之中,那人一袭白衫,手里头挑着一杆小莲花灯,身骑白马,面貌俊美,真好似谪仙中人,与凡人气息截然不同。   徐三这般看着,每次都要身边跟着的梅岭提醒,这才堪堪回过神来。她揉了揉眉心,暗道自己今日负荷太重,忙里忙外,实在太累了些,故而才会如此容易走神。   徐府尹打起精神,赶到城楼前头,将负责制作烟花的徐玑给叫了过来。   徐玑做的烟花,乃是高架烟花,历史上也有,可跟现代那种噗呲一声,炸到天上去的烟花不太一样。这种烟火,也称作盆景烟火,讲究的是布置景致,若有情节,自然绝佳。   高架摆好之后,药线一点着,就瞧见银花星闪,这儿的梨花冒出数朵,哪儿的杏花冒出数朵,接着又是仙鹤起舞,孩儿奉花,诸般景致,齐齐上演。哪怕是徐三这么个现代人,都没瞧过这般景致,先前她看排演之时,甚至还觉得有点儿梦幻。   眼下离官家及群臣过来,倒还余下了些工夫。徐玑虽是贱籍出身,却很有管理才能,正在指挥众人,最后排演一遍。   徐三见状,赶忙拉着姗姗来迟的周文棠立在檐下,含笑对他说道:“待会儿等官家来了,你不一定就能占上好位置呢。如今人少,咱们这位置也好,今儿的夜色也是天公作美,你今日不瞧,以后再想看,指不定要花多少银子呢。”   周文棠微微勾唇,立在她的身侧,与她看起那高架烟花来。   那高架烟火,甚是壮丽,周文棠先前也确实没瞧过这般花样。只不过,看着看着,他的视线便不由自主,缓缓下移,凝到了身侧少女的侧脸上来。   明明已经是当朝高官了,这丫头一看见新奇玩意儿,眼睛变亮得不行。此时此夜,那乱落如雨的星火,颠首衔尾的金龙,满院高悬的花灯,齐齐落入了她黑亮的瞳孔里去,映出点点光亮,明亮至极,几乎让人移不开眼来。   徐三似是有所察觉,遽然之间,她转过头,抬眼看他。   周文棠向来老道,只淡淡移开视线,沉声说道:“金元祯屡屡逼亲,你可有破计之策?”   徐三一怔,随即眉头微蹙,低低笑道:“我想起先前官家说过,金元祯每次都是送密信过来,种种要求,都是在信里头提的。那么,他想娶我这事,金国的人,怕是还不知情呢。金元祯虽说坐上了太子之位,可虎视眈眈盯着他的人,就在旁边等着他出岔子呢。”   她微微低头,轻声笑道:“我要是大金的百姓,听说太子要为了一个女人发兵打仗,我可瞧不上他。如此一来,等着将金元祯拉下马来的人,便也能名正言顺地伸手去扯了。” 第167章 马摇金辔破香尘(三)   马摇金辔破香尘(三)   徐三这个破计之法,倒也确实可行。金元祯几番送信相逼, 都是悄悄派遣来使, 金国境内, 除了这位太子爷的亲信外, 估计没几个人知道他拿两国开战,威胁求娶邻国的三品高官。   若是能将这些事儿, 捅到金元祯的政敌那儿, 宣扬出去, 便是不能将金元祯拉下马来,也能让他焦头烂额,进退为难。   只是如此行事, 却有两个问题。   其一,就是人脉的问题。该怎么在金国朝中找到合适的人?怎么让他对金元祯紧逼不放?   其二,就是徐三自身的问题。要是这事儿闹得金国人尽皆知, 那这风声, 迟早都要飘到宋国里来。宋朝百姓知道了,保不得要人心浮动, 更还会对徐三多出些异样的看法来。   徐三这般想着, 缓缓抬起头来。她笑眼弯弯, 对着周文棠问道:“你那儿可有甚么人, 能借我用用的?”   周文棠扯下了唇, 眯起眼来。他凝视着院子里的高架烟火,瞧着那金光点点,乱落如雨, 姹紫嫣红,争奇斗艳,接着似笑非笑地道:“阿囡如今长进了,自己有人可用,何需我出手相助?”   徐三心上一顿,知道他虽没怎么表现过不满,但心里头,还是对她另起炉灶,自立门户之事耿耿于怀。   她抿唇一笑,稍稍伸手,拉住他的袖角,轻声说道:“我那些个小丫头小郎君,就跟过家家似的,小打小闹罢了,也就在这京都府里,还能充充门面,哪儿比得上周阿爹的那些鹰犬,五湖四海,棋布星罗。我可知道,依你的脾性,肯定在金国也安了人。这棋子养了这么久,再不用,可就成废棋了。”   听着这话,周文棠的眉眼不由柔和了几分。他斜瞥她一眼,淡淡说道:“人可以借你。但是如何差遣,如何调任,我绝不插手,是成是败,全都看你如何处之。成了,你就还是开封府尹,败了……”   言及此处,男人微微勾起唇角。他那俊美面庞,在花灯与烟火的照映下,竟平添几抹艳色,饶是入京之后,见惯绝色的徐三,此时都不由微微一怔,心觉惊艳。   她轻拉着他的衣角,只听得男人眯眼笑道:“阿囡若是败了,倒也无需心急。爹爹必会给你备下丰厚嫁妆,让你风风光光地嫁到大金。”   照理来说,在这女尊男卑的朝代,女子成亲叫做娶,男儿成亲叫做嫁。周文棠此刻故意颠倒过来,乃是存心要激一激徐三的斗志。   可是徐挽澜,向来不吃激将法这套。她勾唇一笑,朗声说道:“好啊。周内侍破费了,徐某人先行谢过。”   她抿了抿唇,还想再调侃几句,却见徐玑缓缓走了过来,沉声禀报,说是排演已罢,离官家来此,约莫半个时辰。徐三匆匆与周文棠别过,让人引他入座,给他备下茶点,接着便领着徐玑等人,又去筹备起了烟花事宜来。   徐三特地安排这高架烟火,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哄官家高兴,让她过一个难忘的六十寿辰。这带颜色的烟火,完全可以运用到军事上去,徐三就想借着这么一个机会,让官家对此印象深刻,此后推广到军事上去,也能因此更容易些。   除了徐玑制出的这高架烟花之外,徐三还想出了一个节目,叫做烟火戏。她前生读《金瓶/梅》的时候,曾在这文章里,见过那么几处描写,好似在宋朝广受欢迎。   她便找了几个写话本儿的,画小人儿的,又叫他们跟徐玑一块,写了一出烟火戏出来。简而言之,就是将烟火与戏文融到一块儿。届时药线一点,灯花爆升,轰然一震,作画精致的纸人便会腾射而出,转个不停,十分抢眼。   只是这烟火戏,想出来还没几日,拢共也就排演过四五回。徐三一想到这出戏,心里总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安,思来想去,便背着手,又过来查看了一番,又是清点物料,又是询问工匠。   其中有一个人高马大的妇人,女生男相,沉默寡言。她在这烟火戏里,负责的是制作药线,调配火药,徐三时常便会见着她,也算是知道她这么个人。   今日徐三来到架子前,随口问了这妇人几句,那妇人一一作答,除了说的字儿不多,倒也没甚么异样之处。只是徐三不经意间,低眉一瞥,便在她的手指间,望见了一点朱红印记。   从颜色来看,那朱红一点,绝非血迹,更像是丹红色的墨汁。   徐三故作淡然,移开眼来,心跳却是微微加快。   红色的墨。她怎么能用红色的墨?   当年大相国寺出了恶犬之事,徐三发觉光朱逆徒,书信往来之时,皆使用朱笔写就,作为相认凭证。徐三向官家献计之后,官家便下了旨,禁止平民百姓使用朱红笔墨。   这配药的妇人手上疑似沾染朱墨,若是真的,那可绝非小事!   徐三假作随意,负手而行,缓缓走到了令一人身边问话。问了几句后,她便悄悄召了梅岭过来,唤她找个由头,调走那位可疑妇人。那人若是不依,就立时命人将她扣押,若是依了,就派人跟着她,再细细详查一番。   若是这妇人果真是光朱混进来的,那其他人中,保不准也有光朱的探子。徐三不敢慢怠,赶紧唤来徐玑,先夸了她辛苦筹谋,接着眉眼一厉,放了几句重话,唬得那小娘子心上一紧,转身就去亲自察验,看看这高架烟花和烟火戏一切是否妥当。   徐三眉眼微沉,立在院中,轻轻扫了一圈,只觉得哪个都形迹可疑。她心下一叹,眼瞧见梅岭派了几个身着便衣的官差,引着那可疑妇人往偏院走去。   徐三的视线再一下移,就见那妇人虚掩双袖,指间微动,显然是察觉不对,打算销毁罪证。   方才徐三叮嘱了梅岭,让她不要提及指间朱墨,另找别的理由,将这妇人带走。然而此时,这妇人却擦去了指间墨迹,显然是做贼心虚,心里头一定有鬼!   那妇人紧抿着唇,眼神愈发飘忽起来。忽然之间,她看见立在不远处的徐三。   二人四目相对,那妇人心上一颤,没来由地生出一个念头——她看穿她了。她看出来她是光朱的人了!   妇人深吸口气,心上一横,说时迟,那时快,就自怀中掏出一个小花炮。她身形一转,趁着旁边几人不察,便借着一旁树上挂着的花灯,将手里头的花炮猛地点着。只闻得刺啦一声,那花炮被甩在地上,引得火光骤然爆射,金星四坠,烟雾腾升。   妇人扔的这花炮,倒和表演用的花炮有些不同。她这炮一点着,燃的全是白烟,倒有点儿像是威力没那么大的烟雾弹,伤不着人,也就能隐藏身形,蒙蔽旁人。   她甩了烟炮之后,狠狠一撞身侧官差,这便夺门而出,慌不择路,徐三反应及时,掩住口鼻,一把夺过官差佩剑,这便急步追了上去。   接连数日,那妇人都吃住于此处,早对四周环境十分熟悉。徐三虽来视察过不少次,可论起论地形的熟悉度,到底还是比不上她。二人一追一逃,徐三接连掷了几个镖刀,直直扎中那妇人的手臂及后背,妇人却仍是不顾疼痛,奔逃不休。   待到走到岔口来时,忽然之间,那妇人身形一转,身影消失不见。徐三眉头紧皱,心中不安,抓紧剑柄,在附近兜转了一圈,却都不曾看见那妇人的一丝踪迹。   夜色深重,高墙之外,欢声笑语隐隐不绝。而徐三立于树阴之中,眉眼微沉,缓缓走回了原处。   便是此时,她忽地听到一阵低低的嘟哝声。那声音浑浊不清,痛苦不堪,其中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哀吟,仿佛鬼哭一般,令人不由心生惧意。   徐三眉头微蹙,抓紧佩剑,循声而去。   那是一条死巷,阴沉昏暗,狭窄不堪。   淡淡雾气之中,徐三步步靠近,只见那巷子深处,地上斜卧着个人。瞧那人身形,正与消失不见的妇人一般无二。   徐三心生警惕,她抬起头来,扫视四周,接着缓缓走到那妇人身侧。她冷着脸,抬手挑起那妇人的下巴一看,就见那妇人已然没了声息,而她的脸上,不知被谁用深红色的朱笔,自眉梢到颈下,斜斜划了一道,至于她的唇边,则还留着浓重鲜血。   徐三沉着脸,再一细看,却发现那妇人的舌头,竟不知被何人一刀割断。   她背脊生出一片凉意。   徐三稍稍退后两步,直起身来。她轻轻一嗅,却在浓重的血腥气味之中,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檀香气味。   檀香。   徐三微微眯眼,用心记下这种味道,皱眉深思起来。   却道寿宁节当日,虽说闹出了这样的岔子,但幸好官家对此却是不知不晓。徐三瞧着温和,实则驭下极严,将手底下人的嘴全都给堵了个严实,没有哪个敢对外胡说。   官家瞧了那高架烟花及烟火戏后,惊奇不已,连连夸赞。她一高兴,便让贾文燕拟旨,愣是将发明烟花的徐玑抬为平籍,还给她赐了个六品的官儿。这官阶虽不高,但徐玑却能在京中办差,是正经的京官,也称得上显贵。   她原本只是一个铁匠铺的小娘子,家中贫寒,为人当牛做马。若非徐三赏识,她断不会有今日这般身份。   徐玑接旨之后,夜里与徐三吃酒,对着她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徐三赶忙将她扶起,又交待了几句官场心得,徐玑细心听着,自是愈发感激。   而徐三这心里,却是暗暗打起了算盘来。徐玑虽不再是贱籍,但她出身贫寒,无权无势,论为人,论才学,都远远比不得徐三。除非官家真是瞧着她顺眼,否则她永远无法越居于徐三头上,而除了徐三以外,她也选择不了其他派系,只能老实跟随着她。   徐玑,罗砚,秦娇娥,这些人眼下在官场中,都还算不得有头有脸的人物。但是徐三有信心,一定能将他们扶到一定高度。   她坐于月下,轻挑灯花,心中默念道:后年春初,省试主考官这个位子,她非得拿下来不可。借着主持科举,她瞧见那资质好的,也能顺势收于门下。   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她要想走得更远,就必须广开贤路,养贤纳士。眼瞧着金元祯越逼越紧,她必须要尽快出手了,绝不能让他得逞! 第168章 马摇金辔破香尘(四)   马摇金辔破香尘(四)   转眼间两三个月过去,年关已过。如今已是崇宁十三年了。   这几个月里, 若说愁事, 一便是徐阿母的身子, 她年纪大了, 性子急,偏生腿脚又有些不利索了, 某日里急着训斥仆人, 冷不丁跌了一跤, 养了几个月都没好,只能卧病在床。   二来,愁的就是光朱之事, 久久没有眉目。先前宋祁回京途中遇袭,九死一生,险些丧命, 之后寿宁节当夜, 调配烟花的工匠中,也混进了光朱的人。后来仵作查验了那妇人的尸体, 发现此人乃是男扮女装, 难怪身形如此粗壮。   至于宋祁藏在荒庙中的几具尸首, 之后禁军统领派人去搜查, 却发现那些个尸体早被人掘了出来, 荒庙里只有一尊光净的菩萨,几个破烂的草团,地上空空如也, 只余几个土坑,也不知是何人走漏了风声。   连尸身都没找着,这案子便算是断了,甚至都没来得及移交到徐三手里。但是徐三得了空之后,还是去了那京郊荒庙,走了一走。   荒庙之中,她仰头望着案上菩萨,只见那杨柳观音,手捧净瓶,慈眉善目,看起来好似寻常至极。然而徐三看着看着,却不由眯眼冷笑。   这庙地处荒郊野岭,人迹罕至,而这庙里的菩萨,却是纤尘不染,十分明净。再联想起红阳禅院、死巷里的檀香,徐三心里已经有了主意——那大相国寺,看来还是得多去几趟。   愁事之外,亦有喜事两桩。   一来,周文棠并未食言,还真按着她的打算,给她在金国放了消息。金元祯受政敌攻讦,朝中异议蜂起,他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至于徐三这边儿,倒有些顾不上了。   徐三知道他还有后招儿,绝不会被一棍子打死,但她清楚,金元祯这边儿,少说也能再拖延个小半年。她现在得到了喘息时机,可以借此尽快强大实力。   除了金国这事儿外,还有一件高兴事儿,就是唐小狐狸的经商才能愈发凸显,他不止将那驿馆开得红红火火,钱也得了,还替徐三赚了名。除了这驿馆之外,他用徐三分他的利钱,在驿馆不远处,租了个面朝大街的旺铺,又开了一家酒楼。   这回开的酒楼,虽然还是记在了徐三名下,但是外人对此却是不知不晓。毕竟她在朝中为官,又是京都府的父母官,若是让人家知道她名下有好几件铺子,银子赚得盆满钵满,那些百姓又该要如何想她?保不准要传些闲话。   这酒家的名字,还是唐玉藻起的,叫做玉兰轩,很是雅致。而酒楼里的装潢、菜品,也都乃是上品,专门接待达官显宦,富贵商贾,社会名流。   而在这玉兰轩里,还有那么一出节目。每逢休沐之时,玉兰轩中都会开办诗会,人们来了这儿用膳,在等着上菜之时,小二都会奉来笔墨纸砚,请客人赐下笔墨,写几句诗。那小二还会特地交待,说留名之时,只许用化名,不准用真名,到时候众人品评起来,便也不会有甚么顾忌,更不会因为哪个有名气便推他为诗神。   食客们没见过这般花样,都来了兴致,便连旁边驿馆里住着的考生们,为了赢得才名,也专程来了玉兰轩用膳。他们却是不知道了,玉兰轩之所以会有这诗会,全是出于徐府尹的交待安排。   几个月前,官家就跟徐三说过了,说她虽是状元了,在读书人里也算有些名望,但这些,可还是远远不够。她要想在明年前的省试中,力压翰林诸臣,拿下了考官的职任,她必须得有更大的才名。   而唯有她当上省试主考官,官家才能顺手推舟,将她任命为宋祁的老师。等到宋祁做了太子,她便成了正一品的太傅,到那时候,金元祯再来强娶,朝廷便也有拒绝的底气了。   说到底,玉兰轩诗会,不过是个局罢了,为的就是成全徐挽澜的才名。   徐三作为骨子里的现代人,在诗文上确实不大擅长。早年间她住在周文棠的偏院,每日里受那男人指点,虽说大有长进,但还是远远比不上那些个文人墨客。不过徐三是个聪明人,她会另辟蹊径。   先前在寿春时,岳小青的诗词写得十分之妙,字字珠玉,文采斐然,然而人人都骂她是个没出息的窝囊废,不为别的,就因为岳小青写的都是风花雪月,爱恨情仇,格局太小。在这个女尊朝代,人们更推崇那些有家国情怀,气势豪迈的诗词。在这一点,徐三就打算投其所好,忧国忧民,胸怀天下。   此外,由于在这个时空里,此宋朝非彼宋朝,就连五代十国的历史都是又像又不像,因此“宋词”这种文学形式,虽然已经在唐末萌芽,却还没有成为一种独立的艺术。这对于徐三来说,也是个可以利用的机会。   但她也不敢将宝全都押在宋词上,因此便起了两个笔名,一个写诗,一个写词,都走的是豪放派的路子,气势恢宏,关乎家国天下。   头一次诗会的时候,徐三不想安排水军给自己投票,想先试试水。她为了写这些诗词,每日里熬得极晚,把周文棠那书斋里的诗集全都读了个遍,一一作了摘抄笔录。而最后呢,也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一次诗会上,写词的那位“波澜老成”就在众人推举之下,拔得头筹,让徐三倍感欣喜。   接下来的一连串诗会里,“波澜老成”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连带着词这种形式也渐渐兴起了。如此一来,诗会上跟风写词的人越来越多,徐三误打误撞,又将历史带回了正轨。   可是这怎么揭露身份,还是得好好设计。毕竟现在,诗会都是匿名,要是突然揭晓神秘诗人“波澜老成”的身份,倒显得有些突兀,难免惹人闲话。   哪知徐三还在琢磨呢,老天爷却是出手帮了她一把。   因这诗会乃是匿名,便有人生出了冒名顶替的心思来,一时之间,坊间有十几人都自称是“波澜老成”。玉兰轩见状,便放出风声,说要在楼中设宴,将十几个“波澜老成”叫过来比一比,哪个赢了,哪个就是真的“波澜老成”。   这件事儿可就刺激了,要是真的“波澜老成”当场发挥失误,没能拔得头筹,难道她就甘心将这名头拱手让人吗?开封府里对此热议纷纷,便连几大赌坊都设下赌局,押这位“波澜老成”,到底姓甚名谁。   “波澜老成”试比当日,已然是当年的腊月初时了。正值休沐,开封府里大雪纷纷,徐三挽着袖子,站在十几个“波澜老成”之中,抬眼一扫,竟从其中瞧见了个熟脸儿——即是另一位穿越女,甭管甚么事儿,都要想法设法压她一头的崔金钗。   想来她也是得了风声,又或是猜到这事儿与她有关,又或者,是因为她从别的途径,知道“波澜老成”就是同僚徐氏。玉兰轩夜宴,谁赢了谁就是“波澜老成”,崔金钗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存心膈应她一回。   徐三却是安然自若,嘴角含笑,又移开视线,朝着台下望去。   冬日的开封府,远不如春夏时分热闹。这玉兰轩的试比,也称得上是当月盛会了,因此台下也坐了不少熟人。崔金钗那边儿来了贾文燕,还有跟她交好的几个小官,薛鸾不知为何,却是不曾现身。   而徐三这边,来的人却是多了。开封府衙的官员与差役们围坐一桌,坐在二楼,嗑着瓜子儿,等着看一出好戏。唐小郎和狸奴也来了,一个围着面纱,坐在西边,谁也不知他便是酒楼和驿馆的掌柜,手里头日进斗金,好大的产业;另一个坐在东边,穿着一身茜色衣衫,笑眼弯弯,很是可爱。   徐三匆匆一扫,却是没瞧见周文棠的影子。她眉头微蹙,心上有些异样,但却也不曾多想,接着便听得鼓乐声起,却是试比已经开始。   此次诗会,三盏茶的工夫,要接连做出三首诗词,主题依次为“吾家”、“吾国”、“吾民”。最后的评比,一看扣不扣题,二看文采如何,三则要看这酒楼的人心意如何。   这三个题目,徐三先前并不知晓,都是唐小郎托人请来的几个翰林官员定的。但是这几个主题,徐三写了不知有多少回,早已驾轻就熟。她头一个写完之后,正打算收笔,不经意间,抬眼一瞥,却发现一侧的崔金钗,所写的诗词,竟与她一字不差!   然而徐三早就心有提防,捂得十分严实,崔金钗断然不可能看见。而她写的这些词句,都是当场写出来的,绝不是早先背好的,崔金钗怎么可能知道?   徐三心中惊疑不定。   她屏息凝气,估摸着眼下还有十几分钟,便强定心神,一把将写好的诗词搁到一旁。她手持毫笔,望着雪白宣纸,心中虽有些许惊乱、慌张、怀疑,但等她深深吸了口气之后,这些情绪,便再也无法影响她了。   徐三神色平静,点毫挥墨,一边遮挡着,一边又飞速写了一首诗、两首词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过去了一年,下一章又要过去一年……   快打仗啦,一打仗,就会有战火中的恋爱啦~   ——   其实我早些年给自己看星盘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冥王星落在第五宫,   如果进行艺术创作的话,写跟阴暗、死亡、极端、暴力、残酷、情/欲相关的会比较顺利   当时不信邪,非要做一个正能量的作者……   现在真的信命了…… 第169章 草木春寒起战声(一)   草木春寒起战声(一)   等待堂客们评选之时,徐三立在堂上, 微微蹙眉, 斜瞥向身侧的崔金钗。而崔金钗却是看也不看她, 负袖而立, 下巴高抬,眉眼之间满是傲气, 好似已然胜券在握。   徐三微微一哂, 心中渐渐也想明白了。   崔金钗虽然也是穿越时空而来, 但是她和徐三,却绝不是来自同一个地方。崔氏的故乡,是当下这个时空的延续, 而徐挽澜,就是这个时空中的一位知名历史人物。   崔金钗能猜出她将要写甚么诗词,多半是因为历史上的徐挽澜, 也在这一日的玉兰诗会上写出了一模一样的诗词, 且流传到了后世。   这么一想,事情反倒变得更加复杂了。   崔金钗决意参加诗会, 还剽窃了她的诗词, 这可就和崔金钗所知的历史不大一样了。那么历史的方向, 会不会就此发生扭转?崔金钗所熟悉的那个徐三, 还会不会是当下的这个徐挽澜?   徐三这般想着, 忍不住勾起唇角。   她不由想道,在崔金钗所知道的历史中,她到底下场如何, 可曾实现政治抱负?而在那段历史中,那个崔金钗,是原身正主,还是李代桃僵?   如今崔金钗故作聪明,却将历史的轨道一把扭转,那么她的漫漫宦途,是否还会走出崔氏女在后世看到的那一条轨迹?   徐三负袖而立,低眉深思,忽地听见酒楼伙计唱起了票。她淡淡抬眼,只见崔金钗所写的几首词,票数竟是一路领先,而徐三仓促之间临时更换的诗词,则紧随其后,只落下数票而已。   崔氏女眼见得势,正自鸣得意之时,却见徐三的票忽地又追了上来。两边一会儿你压我,一会儿我压你,轮流得魁,票数咬得相当之紧,而等到那小二念完了票之后,众人抬眼一看,却见两人竟是一票不差,打平手了!   这两边的诗词,全都出自于徐三笔下,这就好像左右互搏,自然是难分高下。徐三眉眼淡淡的,好似早在意料之中,而崔金钗的脸色却已经沉了下来,眉头紧蹙,怒恨恨的,几乎要咬碎银牙。   徐三见状,轻轻一哂,望向那有些不知所措的小二,平声笑道:“既然打了个平手,不若再比试一回。还请几位翰林才女,再出上两三道诗题,至于胜负,倒是其次,若能让台下看客,过足诗瘾,也算是推贤扬善了。”   作为寒门士子,能在朝中得圣上青睐,这嘴皮子工夫,自然是比寻常人厉害多了。崔金钗只顾着横眉瞪目,负气斗狠,在说场面话上头,跟徐三一比,自然落了下乘。台下堂客看在眼中,多少对徐三生出了些好感来。   那伙计听了徐三之言,见疑难迎刃而解,自是喜笑颜开,忙不迭去请那几位翰林女官出题。诗题一出,徐三稍加思索,便提笔而就,至于崔金钗,却是暗暗犯起了为难来。   这一回,翰林文官出的题目很偏,崔金钗想用后世的诗词现套,可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完全切题的。自己写吧,又笔法平庸,唯恐露怯。   崔金钗提着毫笔,眼瞧着徐三已然搁笔,心上一横,干脆硬着头皮,将自己所知的徐挽澜年老时所写的几首诗词默写了出来。只是那些诗词并不切题,崔金钗别无他法,连平仄押韵也顾不上了,匆匆改了几句,这就交到了小二手中。   徐三负袖而立,不经意间扫了几眼那诗词,眉心却是不由一跳,只觉得那词句既陌生又熟悉,也不知是在何时见过。她深深看了崔氏一眼,只打算以后得了机会,定要对这女人逼问一番,知道了后事如何,便可趋利避害,对她的官途、人生,皆是大有益处。   崔氏的诗词生硬而又勉强,且与诗题不甚相切,两相比较之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一轮,还是徐三厉害。唱票罢了之后,崔金钗眯眼一瞧,便见徐三遥遥领先,拔得头筹。   她心里气不过,稍稍一想,冷笑一声,高声说道:“这诗会真是好没道理!我就是实打实的‘波澜老成’,她算是甚么东西?一个吃了熊心豹子胆,冒名顶替我的贱人,不过写了几句像模像样的词儿而已,这就想抢走本官的名头儿?”   这本官二字一出,堂中诸客不由微微变色。崔金钗嗤笑一声,骤然拂袖道:“今儿这诗会,本官确实是粗心大气了。认输可以,只是本官绝不会将波澜老成这四字拱手让人!便是你今儿做了几首过得去的诗,那也断然没有冒认本官的道理!”   崔金钗之所以自揭身份,是因为她不知道这玉兰轩的后台乃是何人,这才想拿顶上这乌纱帽,压一压那不知事的酒楼伙计。哪知伙计此刻却微微一笑,面色如常道:“崔侍郎且莫动怒,咱不若听听徐府尹有甚么话儿要说。”   徐府尹三字一出,诸客面色又是一变。   崔金钗死死咬牙,就听得徐三淡然笑道:“‘波澜老成’这四个字,说的是写诗作文之时,波澜壮阔,词句老练。我当初之所以起这个名字,乃是其中带着一个澜字,恰与我本名相扣,而我作诗之时,向来也以这四字为准。名儿对的上,写的诗也对的上,是非公道,自在人心,何需赘言?”   崔金钗闻言,柳眉倒竖,张口欲辨,可除了骂回去的脏词儿之外,一时也编不出甚么真凭实据。她欲言又止,心知此时多言,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这便面色一沉,带上堂下仆侍,冒着风雪,急匆匆拂袖而去。   朝中带“侍郎”二字的官职不少,因此那堂中之人,听了“崔侍郎”三字,虽有不少揣测,但也不曾多想,转而将心思全都搁在了“徐府尹”那三个字儿上。开封府尹就那么一个人,她姓甚名谁,开封府的百姓也都是一清二楚。眼下瞧见徐府尹拔得头筹,众人心服口服,接连拊掌叫好,忙不迭地奉承起来。   徐三缓缓步下高架,便见唐小郎扭着腰身,迈着小碎步,急急走了过来,而不远处的席间,狸奴坐在原处,虽不曾上前,却也微微含笑,露出了尖尖的小虎牙来。而她旁边却忽地围上来不少商贾,见她下来,赶忙举着酒盏,欲要上前敬她,徐三盯着那瓷盏之中的浑浊黄汤,心上忍不住犯起了为难。   徐三略一思忖,正要婉言谢绝之时,忽见一只结实的手臂从斜上方伸了过来,一把便将那商人的酒盏死死按住,强行压下。徐三一怔,抬头一望,便见来人有一双清泠泠的,锋芒毕露的眼,睫羽上覆着点点落雪,正是那铁骨青枝,久不曾相见的韩小犬。   她心上一惊,再一细看,就见韩小犬冲她勾唇一哂,抬手将那商人半推到一边,接着步上前来,剑眉微挑,有些别扭地眯眼说道:“怎么?两年不见,认不出我了?”   韩小犬一去川峡,就是将近两年,其间杳无音信,亦不知何时归来。徐三偶尔想起,试探着问过周文棠几句,那男人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只说韩元琨在西南一带办差,手头上的事儿还没结清,等到事儿干完了,干得好了,才能回到开封府来。   眼下年关将至,不曾想韩小犬竟忽地回京,徐三抬眼打量着他,发觉两年不见,韩小犬的气质,当真变了不少。   两年之前,韩元琨更像是个躁动不安的毛头小子,咋咋呼呼的,眼神凶狠,龙性难驯,然而今时今日,他却稳重多了,眉眼间多了几分硬朗与沧桑,下巴上还多了来不及剃去的胡茬子。他成了男人,再非昔日少年。   这男人身披黑色大氅,斜斜瞥了一眼唐小狐狸,目含挑衅,勾唇一哂。唐玉藻微微眯眼,磨着牙正要发作,就见韩元琨骤然倾身向前,靠在徐三耳侧,鼻息微热,低低含笑道:“两年前你答应我的,我可还没忘了呢。今日回京,就是跟小骗子讨债来了。” 第170章 草木春寒起战声(二)   草木春寒起战声(二)   苦难与权力,足以令人面目全非。   韩小犬虎落平阳, 沦为覆巢之卵, 这是苦难。而他被周文棠派至西南川峡, 历练老成, 饱经沧桑,身攀高位, 让周文棠都点了头, 肯将他放回京中, 这即是权力。   他久历风尘,大权在握,早就不是那个趴在地上学狗叫的贱奴了。徐三凝视着他的细密眼睫, 感受着他扑在自己颈间的温热鼻息,竟是一时忘了将他稍稍推远,而一旁的唐小狐狸见了, 心里头醋海翻波, 当即一甩帕子,咬牙说道:   “这大庭广众的, 堂客都知道娘子的身份。娘子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你这小子不要脸就算了, 可别连累了咱家三娘的名声!”   若是往日的韩小犬, 怕是要火冒三丈, 跟他斗一回嘴,然而今日的韩元琨,却是勾唇一笑, 低头望着徐三,看也不看唐玉藻,口中轻声说道:“你家娘子答应过我,待我回京,每两日就要见我一回,与我吃吃茶,说一会儿话儿。这话里的意思,唐掌柜听不懂吗?”   唐玉藻一惊,哪里听过徐三提及此事。他被韩小犬噎得说不出话来,骤然转头,紧紧盯着徐三。   徐三无奈而笑,不经意间抬眼一瞥,又见不远处的席间,狸奴一直盯着此处,细眉微蹙,抿唇不语。她心下一叹,只得轻描淡写,含笑说道:“不过戏言而已,难为你还记得。”   “戏言?”韩元琨嗤了一声,又冷笑道:“说你是小骗子,你还真骗上瘾了?那日在你厢房里,鸳鸯帐中,徐府尹言之凿凿,可不曾说过是‘戏言而已’。”   唐玉藻一听,小脸儿一下子发白。他抬眼望向徐三,只等着她出言否认。可徐三心里却暗暗叫苦,厢房没错,鸳鸯帐也没错,这又让她从何否认?   她瞥了一眼韩小犬,生怕这男人没轻没重,又说出甚么不该说的话,惹了唐小狐狸不快,再被旁人听去闲话。她便也不否认了,只转了话头,假装忙得不行,与几名商贾妇人交谈起来,而她忙着装模作样,却不曾瞧见那二楼一角,半敞开的门扇里头,露出了一人的侧影来。   那人身披鹤氅,神色清肃,唇角虽微微勾起,眸中却泛着寒意。他盯着楼下的徐三看了一会儿,轻轻抬袖,这便令仆侍将门扇紧紧掩上,直至黄昏月上,诗会散尽,男人方才缓步而出,跨马回宫。   自打韩元琨回来之后,他就真照着当初所说,每隔两日,便趁夜潜入她的宅子,过来与她相会。徐三起初还是不大自在,虽早些年答应了要和他一试,但她每日里处理完官务之后,却都会故意拖上一会儿工夫,就是因为怕回去的早了,跟韩小犬独处的时候太长。   可韩小犬性子也变了不少,并不似两年前那般急色,又是强吻,又是自荐枕席,他现如今换了路数,举止虽亲热撩人,却也并不逾矩。时日一久,徐三竟也渐渐习惯了,甚至回房之后,若是没瞧见这条大狗,心里头还有些空落落的。   她也不傻,知道自己这般反应,已经是对韩小犬有了情意。只是她也清楚,当年她是怎么跟韩元琨说的,过了两年也不会有分毫改变,她娶不了韩小犬,给不了他名分,虽说她不想跟狸奴成亲,可这婚能不能退成,全都还说不准呢。   两人就这般暧昧着,春日里牵过小手儿,俩人都嫌彼此的手心汗粘粘的,闹脾气似的甩开对手,可没过一会儿,却又摩挲彼此指尖;寒夜里更是还曾相拥着取过暖,徐三累了一整日,正昏昏沉沉地睡着呢,韩小犬便忽地钻进了被窝里来,非要将她吵醒,再搂着她一块儿入睡。   徐三知道,韩小犬连唐玉藻是玉兰轩的掌柜都知道,他消息灵通,下属众多,如何会不知道她跟狸奴定亲之事?可是韩小犬没提过,她也不好主动提起。   徐三跟韩小犬走得亲近,这事儿可是瞒不过旁人的眼。唐玉藻心里虽气得不行,可却也不好发作,眼瞧着徐三因韩元琨有所不满,都不让他近身伺候了,唐小郎真是恨不得给韩元琨下毒,将这贼人毒得四肢麻痹,不能人事。他可不是随便想想,毒都偷偷买好了,想了半天,强忍着不曾下手。   先前韩小犬给她送过春宫糖纸,被她误打误撞,错送到了周文棠手中,让那男人愣是跟她发了小一年的脾气。如今韩小犬真跟她亲近了,周文棠却是不曾多说过甚么,对她的态度反倒愈加温柔了几分,实在让徐三心里发虚,拿不准他是何主意。   至于狸奴,徐三好几次在宴上碰着他,都想跟他说会儿话,告诉他自己身边已有了人。哪知狸奴却是屡屡避而不见,可见是压根儿不想跟她退婚。非但如此,这小郎君时不时就会送东西来府衙后宅,有时候是他亲手写就的字画,有时候是他亲手做的些小玩意儿。徐三对他无意,只让梅岭将这些东西好好收起,以后若是退婚,也能一并退还。   除了韩小犬这档子事儿外,徐三也在努力营造自己的文豪形象,不但以“波澜老成”的笔名,在玉兰诗会上连续中得魁首,更还熬夜写了不少文章策论。待到崇宁十四年的二月之时,经过近两年的苦心经营,徐三的诗文不但被刊录成书,流传街巷,而官家,也终于将她点为当年的省试主考官。   这个主考官,属于临时性职务,并不会给徐三额外升官,但这个官职,对于徐三来说,却是意义非凡。她暂时将府衙事务,转交于两个副手尤氏、罗砚以及秦娇娥,自己则与各路官员,齐力协作,每日里都忙得不可开交。   其实这科举事务,主要还是归礼部统管,譬如安排考场、发放文书,这些都是礼部的事儿。徐三管的,只是看看翰林院出的题目是否过关,说说判卷按着什么标准来,以及点谁为省试头名。   徐挽澜外圆内方,便是瞧着翰林院的试题不大顺眼,也会夸赞一番,哄得翰林学士高高兴兴。但是这试题出罢,也不知她一个人说了算,总要呈给官家批阅,到那时候,徐三就不动声色,点出几处,官家往往觉得有些道理,这便将那几处圈了出来,责令修改。   官家非说要改,这就不能怨到她徐挽澜的身上了吧?她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假传圣旨啊。   虽说她要跟翰林院、礼部等多个部门打交道,但这几个月下来,没人会说徐三不好。毕竟人家出身寒门,靠着本事当了状元,见了面又是有说有笑,嘴甜得不行,哪个好意思伸手打笑脸人?   一转眼就是崇宁十四年的三月下旬,省试在即,这日里徐三忙了一天,夜半三更,方才回到府中。她轻轻掩上门扇,脱下外衫,走到帐边抬袖一挑,就见炕席上斜卧着个韩小犬,双手枕在头下,眯眼打着盹儿,显然是在等她回来。   徐三心上微暖,忍不住伸出手来,欲要挂两下他高挺的鼻梁。哪知她才一伸手,韩小犬便睁开双眼,飞也似地紧紧握住她的腕子,将她一把拉倒在了自己怀中。   “才回来?”男人的声音略显沙哑,带着些许倦怠。   徐三嗯了一声,推了他两下,打算起身去洗漱收拾,可韩元琨却是死不放手,紧搂着她,低低笑道:“今儿我伺候你收拾,徐府尹觉得如何?”   徐三挑眉笑道:“怎么个伺候法儿?”   男人眯起眼来,沉声说道:“好好给你洗洗身子。”   徐三一怔,还没反应过来,韩小犬就已经含笑起身,说是烧好了水,现在正是温乎的时候,再不洗,水就要凉了。言罢之后,他便从外头搬了个大木桶过来,那大桶甚是宽敞,能容两人,也不知是何时买来的,更不知他是怎么搬进这后宅里的。   徐三一下子笑了,知道他忍了这么久,到底是忍不住了。这几个月里,他老老实实的,也就是亲亲摸摸,两人还不曾做过更过分的事儿。   眼瞧着韩元琨的手放在了他那衣带上,徐三赶忙收敛笑容,出声说道:“你当真想好了?我娶不了你,你跟了我,见不了光,是要吃亏的。”   男人倚在案侧,低着头,一言不发。融融烛火之中,他背对着徐三,轻轻扯开衣带,露出了那宽阔结实,肌肉虬结的后背来。   当年魏大娘对韩小犬十分喜爱,爱的不止是他那副皮相,还有他这一身皮肤,如凝脂腻滑,似飞雪光洁。然而眼下徐三再看,却见他的背上,伤痕遍布,疮疤狰狞,实在让她暗然心惊。   这些伤疤,自然不会是魏氏留在他身上的。徐三稍稍一想,便明白过来了,韩元琨在西南待了两年,如今能被周文棠调回京中,就算没有功劳,肯定也有不小的苦劳。他背上的伤,多半就是在西南时留下来的。   西南一带,天高皇帝远,也是逆贼光朱最为猖獗的州府。徐三先前听韩元琨提起过,他在西南,与光朱打过许多次交道。那他这伤,会不会就跟光朱有关?   徐三正有些心疼地想着,却见韩小犬赤着上身,眯眼看着她,哑声笑道:“干看着做甚么?还不赶紧过来?”   徐三挑眉道:“你还没回我话儿呢。”   韩小犬嗤笑一声,骤然上前,一把将她打横抱起,直接就将穿着官服的她扔到了盛满温水的木桶里面。顷刻间水花四起,徐三的衣裳更是被水浸湿,紧紧裹到了身上,她赶忙撑住木桶两端,坐稳身形。   韩小犬半俯下身,大掌覆在她的两只手上,眼神如鹰隼一般,紧紧逼视着她的双眸。   他沉默良久,忽地在她眼睫处印下一个吻来。至于徐三问的事,他却一句回答都不说。 第171章 草木春寒起战声(三)   草木春寒起战声(三)   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兰汤之中, 一个打着赤膊, 肌肉虬结, 另一个官袍尽湿, 紫绮金绣,全都紧紧贴到了身上, 将那凹凸曼妙, 全部勾勒而出。情至浓时, 也不管是不是在纱帐里、炕席上,就着那热汤木盆,这就鏖战起来。   两军对战于白汤之上, 砰砰啪啪,响作一团,这边的将士硬枪挺入, 将那撒了花瓣, 滑腻腻的水也一并带入,虽是头一次上战, 却是身手不凡, 腰力强劲, 当得起魏氏所说的驴物二字。另一边久不曾经历云雨, 个中紧窄如初, 开始时觉得有些痛感,后头渐渐来了意思,双足高翘, 津液四溅,死死捂着口,唯恐被旁人听去。   韩小犬的力气实在太大,尤其到了后头,尽得其意,颇有几分不管不顾了。徐三倚在他肩头,指甲几乎都陷到了他肉里去,口中似哀吟似快活,低低叫个不休。待到渐至尾声之时,猛然之间,正沉浸其中的二人身形忽地歪倒,却是那木桶被韩元琨整得倾倒于地,两人好似两条滑溜溜的鱼儿一般,仰卧于满是水渍的地面,狼狈之余,又着实刺激。   徐三见他泄了劲儿,细细回味之时,忍不住略带疲倦地扑哧一笑,对着他轻声说道:“这满地的水,满屋的味儿,还有我这湿了的衣裳,也不知该要如何收拾。明儿个天还未亮,我就要去上朝,也不知赶不赶得及,这事儿可都要怪到你身上去。”   韩小犬改了性子之后,不再似从前那般急躁,徐三又向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自然是更喜欢如今的他,便连这说话的腔调,都比往昔柔和了不少。   韩元琨借着融融烛火,凝视着她绯红脸颊,忍不住扯唇一笑,一边小心抽拔而出,一边对着她眯眼说道:“地上的水,过一夜就干了。至于这衣裳,你又骗我,官袍怎么会只有这一身儿?”言及此处,他又轻声说道:“不过,我喜欢你穿官袍,威风又带劲。”   徐三玩笑似地拧了他一把,接着拍拍他肩头,让他起身。毕竟现在时辰不早了,她本就回来得晚,撑死了也就再睡两个时辰,她实在太累,一刻也耽搁不得。   韩小犬也知她辛苦,低低和她玩笑几句,这就细心给她擦干水渍,将她打横抱起,扔进暖乎乎的被窝里头。至于地上的水,干晾着总不是事儿,万一明日被仆侍瞧了笑话,少不得又要有风言风语,韩小犬便用脚踩着抹布,一一擦干,这才挤到帐中,搂着心上的小骗子一同安睡。   韩小犬尝着了甜头儿,自然是食髓知味。几日过后,徐三难得早回来了会儿,一踏入屋子里,正打算趁这工夫,翻翻唐小郎送过来的账簿,韩小犬却早就守在帐中,一把便将她拉过来巫山云雨。   三番四次作罢,那男人总算是过足了瘾。他满足至极,抿着唇,瞧着帐顶,忍不住地想笑,却忽地听得徐三倚在他肩头,轻声问道:“你在川峡干了甚么好事儿,竟让周内侍发话儿调你回来?这都好几个月了,只见你在我这儿歇着,也不见他给你指活儿,就这般干晾着你,这算什么道理?”   一听到川峡及周内侍等字,韩元琨忍不住心上微沉。   他垂下眼来,扯唇一笑,转头看着怀中女人,对着她沉声说道:“我在西南杀了几个光朱的小头目,你说你哥哥我厉不厉害?至于周内侍……”   韩小犬言及此处,微微一顿。   他可不是两年前那只周文棠的狗了,念着他的知遇之恩,就对他马首是瞻。周文棠这两年对他的打压,他看在眼中,心里也有了猜测。   呵,明明是个阉人,也敢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心思,也不撒泡尿瞧瞧自己,到底有没有那干事儿的底子。   韩小犬微微眯眸,冷冷笑道:“我杀了光朱反贼,截获光朱书信,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周内侍若是不将我调任回京,兔罝的其他兄弟也会替我不服,他不过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罢了。觉得我好用,可用,又不想轻易对我委以重任,生怕我日后功高震主,他这点儿心思,徐府尹还瞧不透吗?”   韩元琨这话,却是有心在徐三面前抹黑周文棠了。周内侍之所以允他回京,却又不对他委以重任,绝不是他所说的这几个原因。   徐三听着韩小犬之语,默然半晌,却是一言不发。   她不问周文棠,是因为她觉得周文棠识得轻重,心有大局,若是韩元琨真的是可用之才,周文棠绝不会浪费这颗棋子。他之所以搁置韩元琨,定然有他的道理与决断。   至于光朱之事,她也不问,乃是因为韩小犬归根结底,还是周文棠的人。他若是随随便便,将截获的光朱情报交待给了外人,那他就是背叛了周文棠。徐三一是不想让韩元琨难做,不想让周文棠动怒,二来,则是因为她知道,周文棠还算慷慨,该让她知道的,绝不会故意瞒着她。   她正想转个话头儿,不再提起此事,却忽地听得韩元琨问道:“这几个月,也不曾瞧见常缨在你身边伺候,这丫头又去哪儿疯了?”   徐三叹了口气,缓声说道:“可不是疯了么,心思全不在我这儿了。周内侍对她另有委任,现在跟在我身边的,除了梅岭,都是我自己买来的人了。”   韩小犬眯起眼来,低低说道:“梅岭也该换了。身契不在你手里,那就是外人,留在身边,迟早是个祸害。你如今又是开封府尹,又是省试主考官,不该再按着周内侍的吩咐行事了。”   徐三笑道:“瞧你这话说的,我怎么就按着他吩咐行事了?我不过是凡事跟他打个商量罢了,他历经数朝,资历深厚,我就是个后生晚学,有些事儿不能轻举妄动,必须要听听他如何以为。我跟他官阶相同,平起平坐,我自己手里也养了人,我用听他吩咐?真是笑话。你是瞧不起我,还是瞧不起周文棠?”   她这一番话,落入韩小犬耳中,却总觉得她是在维护周文棠,心中自是隐有怒意,怫然不悦。   男人眉眼一沉,静默半晌,忽地侧过身来,紧盯着她,对她沉声说道:“三娘,我的保书还在周内侍手中,你替我要过来如何?我本想自己去要,可他身在深宫,我见不着他。你绝不可求他,张口要就是,他若不给,那我就不要了。”   这所谓保书,可是有门道了。   按着这朝代的规矩,主人可以给自己的仆侍买平籍,但是在朝廷的认知中,这些出身低微之人,往往素质不高,乃是作奸犯科、违法乱纪的主要人群。于是,当主人来买平籍时,官府会要求他立下保书,担保这个奴仆在世之年绝不会做出违法之事。   若是这奴仆犯了事,籍贯就会被打回贱籍,而主人也会受到惩罚,必须给朝廷缴纳重额税金。这笔税金,可不是普通人交得起的,便是富庶人家,或也会倾家荡产。   因此,虽然籍贯可以买卖,但却很少有人甘冒风险。贱籍之人自己去买平籍,倒是不用写这保书了,但是这些贱民,缺乏有效的社会上升途经,又如何攒得出来那大笔银两?   朝廷之所以立下这条规矩,为的就是尽力维持当下的籍贯制度,一边收了钱,得了好处,充盈国库,一边又让那些个贱民,至死不能翻身,世世代代,为奴为婢。   徐三一听韩小犬提起的保书二字,忍不住微微蹙眉。   其实无论在甚么朝代,人若是有钱有势,就可以回避许多法律风险。徐三在开封府衙任职,每个月都有不少人来走后门,想要改换籍贯,有那达官贵族,买就买了,也不用立甚么保书。徐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没有保书这事儿。   周文棠特地立下保书,显然是想以此拿捏住韩元琨。他完全可以走路子,不立保书,可他偏偏要立,也难怪韩小犬对他心中生隙。   可是,立保书才是规矩,周文棠做的也没错。但是不帮韩小犬似乎也不行,按着这朝代的社会风俗,人家可是将身子都托付给她了,这点儿人情上的小忙,也不好意思不帮。   徐三想着,心下一叹,淡淡玩笑道:“我若将你的保书拿回来,再去府衙盖个章,这保书的主人,可就变成我了。你可真想好了?”   韩小犬挑眉道:“怎么?你不想当我的主人?”他勾起唇角,用指尖微微摩挲着她的红唇,“以后我白日给你干活儿,夜里也给你干,有保书将你我牵作一头儿,我也用不着那一纸婚约了。”   徐三笑着打掉他的手,却惹得韩小犬眯起眼来,欺身而上。接着只听得那床板吱呀作响,床架子好似都要散掉了一般,晃晃悠悠,羞人至极。   几日过后,即是休沐,亦是省试前日。徐三早先听周文棠说过,知道他今日会出宫回府,这便穿戴整齐,散下发髻,去了周文棠那小院儿里。哪知她才一进了竹林小轩,就见周文棠坐于蒲团之上,正闲闲摆弄着一支烟秆。   烟秆?   徐三的视线,不由凝在了那又细又长的玉色烟秆上。   照理来说,这玩意儿起码要到明朝才会出现,现在才甚么时候,怎么会出现烟管?   徐三坐到他身侧,微微蹙眉,抬袖就将那烟秆压了下去,对着他含笑说道:“这可不是甚么好东西,伤身害体,极易成瘾。中贵人要是想亲眼看看后世如何,还是省省这心思,给自己点儿活路罢。” 第172章 草木春寒起战声(四)   草木春寒起战声(四)   徐三却是不知,这本该明朝才出现的烟秆, 之所以会在这个古怪的宋朝出现, 她倒也在其中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当年蒲察意外撞破金元祯派人研制武器, 心知金宋之间必有一战。他心灰意冷, 抛下一切,奔至西南大理, 哪知半路上遇上了几个吕宋岛来的商人, 言谈之间, 甚是投机。   这所谓吕宋岛,乃是菲律宾的一个岛屿,历史上烟草传入中国, 也是从这个地儿传过来的,吕宋烟亦是十分有名。蒲察逃避世事,只盼着离俗尘凡务越远越好, 便随着这几个商人去了吕宋。他见着当地百姓抽这些旱烟, 便也跟着试了试,这一试, 就让这位大商人想出了个生财之道。   两人相隔迢迢千里, 虽说前缘已尽, 可却还余下最后一分牵扯。那一缕似有还无的情丝, 就萦绕在了这玉色烟管之上。   这烟秆乃是稀罕物, 开封府中,能得着这玩意儿、尝一口鲜儿的达官显宦,可谓是寥寥无几。而徐三却能一眼就看出来此为何物, 甚至还说的上来它对身体有害,周文棠静静听着,微微垂眸,勾唇一哂,却是并未直言指出。   他早就知道,徐三的身上藏着重重迷雾。旁人不问,她便不说,旁人问了,她也未必会说。若想探得雾中究竟,唯有等她亲自开口,坦诚相告。   周文棠眼睑低垂,将烟秆及烟丝收入匣中,口中淡淡说道:“明日即是省试之日,你不在府衙办差,过来找我,所为何事?”   徐三稍稍犹疑,随即含笑轻道:“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韩元琨有份保书,扣在你手里头,你可愿将它转交于我?”   徐三过来要韩小犬的保书,哪个都能瞧出这二人关系匪浅,周文棠更是早先便已知晓。   他冷冷勾唇,瞧也不瞧徐三,微微摩挲着指间扳指,沉声笑道:“徐府尹好大的胆子,手都伸进我这兔罝里头了。”   徐三不动声色,细细打量着他的表情,想要看出他是真的动了怒,还是在故意跟她拿腔作势。可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她瞧了半天,却怎么也参不透。   徐三捏着手中帕子,微微蹙眉,低下头来,开始盘算该要如何救场,如何说服周文棠,让他将韩元琨的保书拿给她。   周文棠见她忽地默然不语,斜斜瞥她,那两道深沉的视线,在她袖口处绣着的兔子花不住流连,流连够了,又缓缓下移,开始盯着她那两只柔软白皙的小手儿细看。   从绣着莲花的绢帕,看到淡粉色的甲盖,再从那白藕似的细腕,望向那交叠在一起的纤纤玉指,周文棠向来克己自持,可此时看了这么一会儿,竟是看入了迷,那轻轻勾起的唇角,也带上了些许玩味。   他向来笃信,这双手儿,最后一定会由他牵住。哪怕这朵兔子花儿,一时之间,不小心被清风吹入了别人的背篓里,他心中也只有一丝丝芥蒂与恼意,至于急切,恐慌,焦灼,却是一分一毫也无。   该是他的,总归会是他的,毋需心急,不必自扰。   周文棠见她久久不语,忍不住暗暗嗤笑,知道她多半也是受了韩小犬的挑拨,被她撺掇着来找自己要保书,至于该怎么要,却是还不曾想好,便是想好了,多半也不敢跟他使花招儿。   他淡淡移开眼来,沉沉说道:“明日省试开考,蒋沅强撑病体,也要去考场巡视,你到时候见着她,记得多多看顾。她如今虽已缠绵病榻,命不久矣,但是她在官家心里的分量,至少也抵得上七八个徐府尹。蒋沅若是病故,蒋平钏就一定会高升。”   周文棠转了话题,徐□□倒暗暗松了口气。她却是没有管周文棠要保书的立场,她跟韩小犬又不是夫妻,她也不是兔罝里的人,怎么好意思插手人家的规矩?罢了,反正到时候韩小犬责问起来,就把这一口黑锅,全都扣到周文棠的脑袋上去。   徐三抿了抿唇,精神大振,紧接着他的话头儿说道:“你放心,蒋沅待我,反倒比崔博待我要亲近些。自打崔金钗跟我水火不容,势若仇雠之后,崔左相待我是不咸不淡,不冷不热,而蒋右相呢,还会时时提点我几句,私底下指出我哪里做的不妥。俗话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蒋氏还是瞧我顺眼的,连带着蒋平钏,都时不时请我赴宴呢。”   先前寿宁节时,为了筹备庆典,徐三就跟蒋平钏所在的礼部打了不少交道。后来她当了省试的主考官,而礼部恰好主管科举考试,两边一来一往,有那么一段时日,她几乎每日都能瞧见蒋平钏。   蒋平钏性子温和,但却不是烂好人似的软脾气,而是极有原则、知道分寸的温和。两人本就是同期,徐三也喜欢跟她待着,蒋平钏已经可以算是她在朝中关系不错的朋友了——只可惜到底是同事,一辈子也做不到推心置腹,关系不错,几乎已经到了顶儿。   周文棠听着,又垂下眼睑,沉声问道:“你近来忙着省试,三大王那边儿可还在盯着?”   徐三见他今日迟迟不给自己斟茶,也不再给自己瞧瞧那一手茶道,只好心下一叹,干脆自己抬起胳膊,给自己和周文棠都倒满茶盏。周文棠看在眼中,却是忍不住勾唇一哂。   徐三轻轻抿了口茶,随即有些随意地应道:“宋祁又不是毛头小子了,想的只怕比我都周全。至于要学甚么书,要怎么夸人怎么撒谎,怎么跟那些个官油子打交道,我早就倾囊以授,没甚么可教的了。近来忙于官务,也就在上朝之时,与他寒暄过几句。”   当年宋祁回京之后,官家对他宠爱尤甚,甚至想力排众议,给他授以爵位。要知道在这宋朝,皇族男子只能被封作公主、郡主,万万不能被封成王侯公爵,而官家心生此念,自然惹得朝臣忌惮,竭力劝诫。   最后还是徐三想了办法,让宋祁主动上书,往死里贬损自己,请官家打消授爵的念头。但徐三也没让他一个劲儿地往后退,过了段时日,等着朝臣们的态度有所缓和,就又说动官家,让她允许宋祁每日上朝,在屏风后听朝臣议政。   徐三的这个折中之法,自然是哄得官家心中十分熨帖。而对于宋祁来说,上朝听政给他带来的长进,远比那些个高爵厚禄要大得多。   周文棠此时抬眼一瞥,见徐三说起宋祁来,好似全然放心,没有丝毫忧虑。他忍不住眯起眼来,暗暗回想着韩小犬先前送来的光朱密信,心中缓缓深思起来。   而徐三临走之时,悄悄一瞥,见周文棠的面色不似先前冰冷,便想探探他的口风,再问一问保书之事。哪知她才说了一个字,周内侍就唤来仆侍,瞧这架势,几乎是要将她撵出去一般,徐三也没法子了,回去之后,只能对韩小犬如实相告。   而韩元琨呢,其实也没有多想拿回那保书,他之所以让徐三去找周文棠一趟,是想借着徐三之手,将他跟徐挽澜的这番□□,亲自抖落到那阉人面前,好好膈应他一回。而周文棠不肯交出保书,这倒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才跟徐三待了没多久,甜头儿还没尝够呢,哪里舍得怪罪于她?他只眯眼一笑,低低骂了声该罚,这便一把将徐三拉倒于床榻之间,狠狠扯开她那绣着古怪花纹的衣裳,大干特干,“惩罚”起了她来。   颠鸾倒凤之间,徐三满头是汗,忍不住昏昏沉沉地哀叹道:自己忙于官务,久不曾练武,体力到底还是比不上这条仿佛永远都不会累的大狗。再这样下去,只怕哪个夜里,她就要步上先帝后尘,马上风,腹下死,乐极生悲。   这一回惩罚罢了之后,韩小犬精力充沛,才歇了一会儿,这就又恢复如初。徐三实在受不住了,赶紧无奈告饶,故作困乏,连连说道:“明日乃是省试,接连考上五日,本官可有的忙呢,你且攒攒,日后再说。”   韩小犬憋得心里发慌,虽也知她辛苦,却仍是折腾了她一会儿,还逼得她连连唤自己元琨哥哥、小犬哥哥。韩元琨听着这一声声带着喘吟的娇唤,心中大是满足,总算是将她饶过,还有些笨拙地拍着她的肩头,哄着她在自己怀中沉沉睡去。   徐三入梦之后,韩元琨仰卧于黑暗之中,抬眼望着那绮绣帐顶之中,模糊不清的春水鸳鸯,忍不住深深吐了口气。   他自觉今时今夜,已是他一生中最美满知足的时刻了。   光朱也好,金国也罢,都还没有急得火燎眉毛,暂且也不用费心应付。徐三虽有婚约在身,但是那小子岁数没到,一时半会儿也履不了约。宋祁虽和薛鸾还在明争暗斗,但眼下官家的身子骨还硬朗,便是夺嫡之争,也还没摆到台面上来。   韩元琨这般想着,听着菱花窗外的喈喈鸣声,只觉得愈发心满意足,这般搂着徐三,偷摸亲了她一口,闭上眼来,沉沉睡去。   哪知隔日再一醒来,三月换成了四月,一夜狂风骤雨,惊得花英飞坠,碎红无数。自此之后,变故接踵而来,再没有安宁的日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作者期末啦,原谅我不能及时回复评论~24号赶完一个论文就能回啦!   也希望不管后头发生什么情节,请大家记住这四个字——狗子没死!!!不用问了,不会给他发便当的。 第173章 鸳鸯惊起不无愁(一)   鸳鸯惊起不无愁(一)   三年之前,徐三初入开封, 尚且还是个寒门士子, 无名之辈, 然而三年之后, 她凭借状元的身份,诗豪的美名, 三年来治理开封的政绩, 已经成为了大宋国的省试主考官。   四月初一, 这日里开封城中,春雨涟涟,徐府尹撑着青翠色的油纸伞, 在众人拥簇之下,来来回回,巡视考场。哪知走了几个考场之后, 徐挽澜竟在考生之中, 见着了好几个面熟之人。   吴阿翠自是不必提了,这小娘子先前州试考的不错, 即便是在这人才辈出的京畿一带, 也能排个三五十名。从这点上来说, 罗昀挑人、教人, 还真是有些本事。若是这回吴阿翠能在省试中名列前茅, 徐挽澜定会给她安排个好差事。   除了吴阿翠之外,还有两个熟人,一个是秦娇娥的姐姐, 秦娇蕊,另一个,则是在漠北之时,与徐挽澜有过一面之缘的卢莼。   秦家大姐儿三年前春风报罢,科举落第,因为盘缠不够,灰溜溜地回了寿春,只等着三年之后再战开封。她这一去,便再没有给她妹妹送过信,更还撺掇她爹娘,说是妹妹出息了,不必再往她那儿送银子。   开封物价何等之高,徐三若不是有唐小郎给她挣钱,也断断养不起自己这顶乌纱帽。至于秦娇娥,虽说如今在开封府衙中做事,但却只是听起来风光,俸禄少得可怜。秦家爹娘不给她补贴之后,秦小娘子过得捉襟见肘,幸好徐三每次出去赴宴,都会特地带上秦娇娥,让她省去了许多开销,这才让秦娇娥过的不至于太过紧巴。   然而即便如此,秦娇娥还是念着这姊妹情意,没跟秦娇蕊计较。等到秦娇蕊进京赶考,她不但让姐姐借宿,甚至还在徐三跟前说了她姐几句好话。徐三听着,不咸不淡地应了几声,心里却只打算省试当日,到秦娇蕊面前转悠转悠,激她一回。   至于卢莼,就是当年燕乐县的知县。土匪受瑞王暗中指使,杀了上一任知县,卢莼这个副职就被一把推到了知县的位子上来。然而她却是个有心眼儿的,把里头的弯弯绕绕看得很是清楚,之后便找了个借口,说是家乡的莼菜快熟了,要赶紧回去吃,这就辞官而去,绕开了这摊浑水。   徐三虽只见过她一次,与她闲谈过一会儿,但对她这个人却是印象极为深刻。要知道,紧接在卢莼后头当知县的那位,坟头上的草都快比人还高了,卢莼走的早,可以说是幸免于难。她的这番眼力和见识,可不是随随便便哪个人都能比的,徐三对她有心一用。   吴阿翠只有省试考得好,徐三才会愿意用她。而卢莼哪怕考的不好,徐三也一定会将她收到身边。   徐府尹这般想着,负手而行,最终脚步忽地在一方桌案前头停下。跟在徐挽澜身后的官员一瞧,心里一紧,还当是徐府尹瞧出了甚么岔子,赶忙抬眼,跟着小心打量。   这官员一抬头,就见徐挽澜扯着唇角,低头站在一个女子身边,眼上眼下,似乎是在瞧那女子如何作答。而那女人长了一双又细又长的吊梢眼,模样瞧着就有些刻薄,她此时瞧见徐三,眉头紧蹙,死死咬牙,手上都青筋凸起,显然是不怎么想见到这位年少得志的天子宠臣。   这官员心里头紧张起来,眉头一皱,紧盯着这个名唤秦娇蕊的考生,生怕她招惹了徐主考,惹得上头怪罪下来。幸好徐三也只站了一会儿,嘴角含笑,瞧着好似心情不错,官员看在眼中,心上不由一松。   她跟在徐主考身后,陪着她在考场里走了一圈,之后忽地见到有两名官差上前,对着徐挽澜低声禀报,说是蒋右相已经驾临。徐三听后,这便加快步伐,朝着门口处迎了过去。   崔博和蒋沅,一左一右,当朝二相。崔博会做人,甭管她喜不喜欢你,都会对你笑面相迎,等说起正事儿来,却是打得一手好太极;蒋沅却和崔博不大一样了,她性子冷硬,有一说一,虽然不会明说,但并不喜欢底下人对她逢迎拍马,因此徐三此时也只是在门前恭候,哪怕蒋沅走得步履蹒跚,她也断然不能上前去扶。   等到蒋沅上前,徐三先是行礼,接着陪在她身侧,平声道:“京中考场数百,我已视察五十余处。蒋相放心,这五十来个考场,个个都是井然有序,不曾有半分差池。”   蒋沅虽气色不佳,但却少见地笑了笑,淡淡说道:“有徐主考在,老身自然安心。”   徐三一笑,只以为蒋沅今日过来,是要跟她一块儿巡察考场,哪知待到二人走到这书院僻静处时,蒋沅推说身子不适,将其余官员奴仆一并屏退,只留了徐三在身边跟随。   二人坐到亭中石凳上,徐三微微蹙眉,便听得蒋沅声音嘶哑,缓缓说道:“平钏这丫头,石头人儿,死心眼儿。她连月以来,为我这老太婆寻访名医,光方子就开了厚厚一沓,可我心里清楚啊,我时日无多,如今不过是拼死拼活,吊着口气儿罢了。”   徐三一听,轻声笑道:“这话可不能说死了。先前我家阿母生了场病,哭天抢地,非说自己马上就要去见阎王爷了,后头还不是吃药吃好了?是病就得治,迟早都能治好。”   徐三此言,不过是现编出来,安慰蒋沅的罢了。徐荣桂如今仍是身子骨不大利索,嘴上虽依旧能说,但是那股精神头儿却明显是在强撑,徐三对此也是忧心不已,只是并不摆在脸上。   蒋沅一听,摇了摇头,淡淡说道:“徐府尹不必哄我,我今日过来见你,不是为了要在你跟前卖弄可怜,而是我自知命不久矣,有些话,必须要跟你交待。”   徐三赶忙正色,沉声道:“右相不妨直言。”   蒋沅稍稍一顿,沉沉说道:“那我也不绕弯子了。我问你,何为穿越者?”   徐三一听着“穿越者”这三个字,心中大惊,还以为自己是听岔了,面上依旧镇定自若,不见一丝慌乱。   而那头发灰白的妇人为官多年,目光老道,早就将她看穿,半晌过后,沉沉笑了,低低说道:“徐府尹不必犹疑。那日你与崔金钗在殿中相谈,殿外无人,一众内侍全都跟着官家,去给山大王收拾烂摊子去了。我本欲面圣,在殿前候了那么一会儿,碰巧听了那么几句。你放心,这事儿我都参不透,也不会随口说与旁人听。”   其实蒋沅撒了谎,听着二人谈话的,乃是蒋平钏,并非她的母亲蒋沅。如今蒋沅人之将死,她为了保护女儿,又为了一探究竟,便将这事儿揽到了自己身上。   徐三静静听着,沉默良久,微微抬头。   她望着那青瓦白墙,檐下双燕,忽然叹了口气,轻笑着道:“我若坦白直言,右相或许不信。我多年以来,常会做一个梦,梦见自己乃是世外之人,死而复生,还魂到了这副身子。可谁知崔金钗说,她即是世外之人,借尸还魂,而在她的那个梦里,我对她很是不好,她倒还记恨在心,想着要报复于我。”   徐三轻轻说道:“崔氏自从坠马之后就着了魔,非说自己乃是世外之人,穿山越岭而来,她管这叫穿越者,便非说我也是。可我不过是做了个梦罢了。我本就是这世上的人,浊骨凡胎,等闲人物,没她那般来历,也没她那般能耐。右相来问我,只怕是问错人了。”   徐三这一番话,说的云里雾里,似谎而又非谎。然而蒋沅听着,心下却有几分了然。   那妇人默了片刻,缓缓说道:“众生芸芸,际遇万千。不管来路如何,到底是殊途同归。人死灯灭之时,须得三省其身,一问是否无愧于心,二问是否无愧于社稷生民,万里河山,三问是否无愧于三亲六故,良人内助。我活了一辈子,三问皆是无愧。三娘,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乃是社稷之器,栋梁之材,我只盼你,也能无愧于心。”   人活这一辈子,有人图财,有人图名,有人倾尽所有,只为及时行乐,而有人昏昏碌碌,只能勉强糊口,苟活于世。蒋沅活在世上,只图这三个无愧,徐三听着,心中思绪万千,张口欲言,却是无从说起。   方才她对蒋沅说起那一番话,意思是说,不管她来自何处,都已经打定了主意。她就是这世上的人,要为此间之人谋事,从前种种,不过幻梦。   蒋沅显然是听懂了。她不在乎,也不追究她的来历,她只想告诉她,好好当这个官,要对得起良心,对得起家国天下。   徐三默然半晌,起身郑重一拜,而蒋沅微微一笑,见她明白过来,便也不再多言,只稍稍抬袖,让她去巡察考场,自己随后跟上。   而过了一会儿后,徐三正在与考场官员交谈之时,忽地听人急急来报,说是蒋沅巡察考场之时,骤然晕倒,当时就没了呼吸。徐三一听,赶忙命人唤来御医,接着去了蒋沅所在的考场一看,抬头一望,就发觉好巧不巧,蒋沅竟死在了秦娇蕊的案前。   蒋沅溘然长逝,然而朝中的官油子们,面上为她吟哭哀叹,私底下却是一门心思盘算了起来。蒋沅一死,相位悬空,朝中上下都紧盯风头,只等着圣心所属。除此之外,蒋沅人已经死了,蒋平钏失了倚仗,还能不能继续晋升,也有不少人等着看官家的意思。   这些人可是摸不准官家了。官家以仁爱治世,向来体恤臣民,蒋沅为国事操劳一生,死也死在了巡察科举考场之时,官家若是不厚待蒋沅独女蒋平钏,岂不是要寒了满朝文武的心?   待到五月殿试之时,蒋平钏就从“从三品”的礼部侍郎,升到了“正三品”的观文殿学士,随侍君侧,参与议政。   蒋沅之死,给蒋平钏带来了加官进禄,却给开封府中的一位寒门书生带来了灭顶之灾。这个书生,就是秦家大姐儿。   秦娇蕊也实在倒霉,她省试考的不错,进了殿试,哪知到了殿试这轮,徐三还没开口呢,有个礼部官员就小声跟官家嘟囔,说蒋右相就是在这姓秦的考生前头出了事儿,这姓秦的怕是命里带克,于江山社稷不利。   这么一顶大帽子扣到秦娇蕊身上,自是将她压得死死的,只怕是一辈子都再也翻不了身。秦娇蕊再度落第,只道是徐三在背后使计,还打算三年之后再来开封赶考。她却也不想想,徐三是省试主考官,不在省试拦她,便在殿试拦她,这算是甚么道理,如何能怨到徐三身上去?   秦氏之事暂且不提,却说六月初时,杏林宴上,徐三一袭紫色官袍,腰围玉带,足蹬高靴,与一众朝臣推杯交盏,甚是风光。而比她还风光的,自然就是当年的三鼎甲。   吴阿翠考的不错,几年前州试时在京畿诸府排三五十名,如今竟在殿试中排到了三五十名,显然是大有长进。而考的比她还好的,正是当年与徐三有过一面之缘的卢莼,竟然考中了探花,可谓是士别三年,当刮目相看。   徐三坐于案后,抬眼一望,就见卢莼跟当年相比,人变得又白又胖,显然这些年来的小日子过得不错,也不知是不是把莼菜吃到饱了。而她的气质,也闲静了不少,瞧着不显山不露水,但谁也不敢将她小瞧了去。   徐三看着她,却是有些犹疑,不知是否要上前叙旧。毕竟当年她与卢莼相遇之时,卢莼可是过的不怎么如意。有些人是讨厌看见旧人的,唯恐他们唤起自己不愉快的记忆,徐三也拿不定卢莼是不是这样的人。   哪知她正和其余官员闲谈之时,卢莼却推却了其余人等的酒盏,提着茶壶,亲自走到了她面前来。徐三一见,忍不住笑了,淡淡问道:“今日宴上有一道莼菜银鱼羹,我尝着不错,不知可还入得了卢探花的眼?”   卢莼替她斟满茶盏,故意撇了撇嘴,挑眉说道:“味道尚可,但是并不地道。哪日徐府尹得空,不若来我府上,我亲自下厨,做给你尝尝。我倾家荡产,在京中买了个小宅院,离开封府衙倒是不远。”   这一番话,可就不是简单的寒暄了。徐三一听,稍稍一笑,知道她是有心投靠自己,便直接说道:“好。再过几日,就是休沐,我还真想去尝尝你的手艺。”   故人重逢,两边都风光了,一个从幕僚变成了高官,一个从漠北小官,变成了当朝探花,以后就要在京中留任。卢莼这人,最会观人眼色,她知道徐三如今跟崔氏未必走得有多亲近,也知道徐三未必会愿意回忆起漠北岁月,便对崔钿只字不提,只和徐三说起了开封府的宅院、奴仆有多费银子。   二人言来语往,笑声不绝,徐三心情不错,一时也有些贪杯,撇开了卢莼带来的茶,反倒和她喝起了御酒来。哪知就在她酒酣耳热,面带微醺之时,忽地听得一声巨响,惊得她立时起身,抬眼看向殿中。   四下灯烛煌煌,恍惚之间,徐三只见官家的酒案不知被何人掀翻,一众内侍围在那妇人身侧,身子挨着身子,头挤着头,也不知在忙些甚么,大呼小叫,惊乱异常。徐三惊得酒意去了大半,下意识就去看人群中的周文棠,却见周内侍虽不至于慌乱,却也眉头紧蹙,神色凝重。   徐三搁了酒盏,当即大步上前,就见宫砖之上,竟有一条小蛇从翻覆的酒案下曲绕而出。她眼力尖,反应也快,当即夺下一旁禁军手中的长刀,大步上前,踩在龙案之上,飞也似地用刀将那蛇砍作几段。   那蛇被砍了之后,身子却竟仍能活动,蛇头一窜,尖牙露出,就朝着徐三咬了过来。徐三眉眼发狠,一脚蹬翻龙案,将那蛇头死死压住,碾作稀烂。   她再一回头,就见宋祁瞥了她一眼,眸色晦暗难明。那少年见她看过来,微微颔首,接着搀扶着已经昏迷的官家,匆匆往内殿走去。   徐三想要跟上,却被宫人拦在珠帘之外。她心跳如擂鼓一般,紧紧攥拳,兀自想道:官家该是被那蛇咬着了,也不知能不能被救过来。若是她中了毒,就这么死了,那么这龙椅,该要传到何人手中?   徐三深深呼吸了一下。宋祁阴沉的眼神,莫名映入了她的心间。   她忽地想起,三月的时候,周文棠问她可曾盯着宋祁,之后也在她面前提过宋祁几句。周文棠是不是知道什么?难道宋祁,真的背着她,做了什么勾当?   徐三在宫中等到夜半深时,仍是没有等到一丝消息。她回了府衙后宅,满面愁容,神色肃正,韩小犬原本心痒难耐,怎么做也做不够,盼了她一整日,可一瞧着徐三这副模样,也不敢贸然求欢,只得强自克制,搂着她,哄她入睡。   可宫里出了这样的大事,徐三哪里还睡得着觉?她翻来覆去,辗转难眠,连个哈欠都打不出来,韩小犬瞧着她这副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搂她入怀,闷声说道:“等我有了钱,就不让你当官了。领着那三两个小钱儿,整天吃不好睡不好,也不能和小犬哥哥共赴巫山云雨,可让你哥哥我心疼得很。”   徐三抿唇一笑,轻拍了他那结实的腰腹肌肉一下,小声说道:“歇一歇也好。你那如饥似渴的,我可受不住了。”   她垂下眼睑,又有意无意地低低说道:“上次你那什么在里头了,害得我又是找人开方子,又是担惊受怕了整一个月,幸好最后不曾出事。前个儿又差点儿重蹈覆辙,也不知你小子,是不是明知故犯。依我看啊,就当是罚一罚你,省得你老不长记性,存心害我。”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爽不爽!   下一章还有新变故~ 第174章 鸳鸯惊起不无愁(二)   鸳鸯惊起不无愁(二)   韩小犬怎么可能是无心?他就是存了心,想要趁着徐三意乱情迷, 成其好事, 让她怀上自己的种。有一个孩子在, 甭管以后如何, 只要她看见那孩子的眉眼,就会立刻忆起这孩子的生父。如此一来, 她如何还能忘得了他?   韩小犬搂着她, 沉默半晌, 有些不高兴地道:“我先前在西南时,不知有多少妇人求着我,让我给她们个孩子。她们说我模样俊, 生出来的孩子,定然也是个美人胚子。你倒好,嫌东嫌西, 上赶着送给你, 你还不要。”   徐三听着他这口气,心里头却只觉得好笑, 故意气他道:“我如今在开封府, 不知有多少公子求着我, 也让我给他们个孩子。他们说脑子灵光, 生出来的孩子, 以后定然也是麒麟状元。只是我就这一个肚子,当然得瞧准了再生,至于你嘛, 还是得容我三思。”   韩小犬一听,气得太阳穴都凸凸直跳,心里头窝火得不行。他忍了又忍,知道这女人嘴皮子利索,要是斗嘴,肯定是败下阵来,于是他也不忍了,一把翻身,压倒了她身上去。   徐三跟他说了会儿话儿后,心中已不似先前那般烦躁,只想着明日上朝再说,到时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她不是个怕事儿的。至于今夜嘛,春宵千金,不可虚度,倒不若共赴巫山,云雨一番。   只闻床架子吱呀作响,二人一会儿粉蝶探香,水浇花蕊,一会儿又柳腰款摆,玉足箍绕。足足折腾到二人都泄了劲儿,徐三总算是感觉到了几分困意,收拾罢了,便倚在韩氏肩头,沉沉睡去。   隔日一早,韩元琨尚在睡时,徐三已由梅岭服侍着起身,绕到屏风另侧,开始梳洗更衣。虽说她心中满是担忧,也不知官家今日还能不能上朝,但是既然没有宫人来说不上朝,那她还是得换上官袍皂靴,驾马赴往宫城。   眼下天还未亮,夜色沉沉,徐三到了殿前,眯眼一望,就见一众朝臣已然来了大半,三两成群,窃窃私语。其中有人见她过来,忙不迭地凑了过去,低声问道:“听说徐府尹昨日夜半,方才离宫,却不知官家身子如何了?”   徐三叹了口气,沉声说道:“我昨儿个虽是半夜才走,但我在宫里,也不过是干等着,半点儿都帮不上忙,甚么也没打听着。只是俗话说的好,皇天无亲,唯德是辅,官家向来仁政爱民,如此明君,定会承天之佑,安然无恙。”   那人一听,心道还是她会说话,赶忙应道:“是是是。徐府尹说的有理。天道昭彰,那区区一条小蛇,奈何不了圣人之身。”   两人面对着面,说着好听话儿,可心里头却都是安定不下来。   官家中了蛇毒,这可不是小事儿。她要是死了,这龙椅又要由谁来坐?宋祁虽说礼贤下士,美名在外,可他到底不成气候,而薛鸾呢,虽说还没被正式过继,但在她背后,可是世家大族在鼎力相助。   徐三负袖而立,又与其余几名官员寒暄片刻,可她的眼神,却在群臣间不住扫来扫去。看了一会儿后,她隐隐察觉出了不对。   薛鸾没来。宋祁也没来。   两人平日里几乎是比着看谁来得早,可今日都这时候了,二人都还不曾出现,实在是让徐三觉得十分蹊跷。   她眼睑低垂,眉头微蹙,默然半晌,忽地听得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她抬眼一瞥,就见周文棠一袭紫绮绣服,腰围玉带,足蹬黑靴,手里头打着绛红宫灯,身后跟着一众内侍,于宫苑缓缓行来。   群臣噤声,垂袖入列,都抬起头来,紧盯着周文棠不放。而周文棠走到檐下,淡淡说道:“今日早朝,一切照旧,只是官家身子不适,不便下地,只能待上约两盏茶的工夫。还请诸位朝官,举要删芜,不可违误。”   这话的意思就是说,官家今儿不能走过来了,多半已经坐在金殿里了。她只能待上二十分钟左右,上朝的这些大臣说些要紧事儿就行,至于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不必拿到朝堂来说了。   周文棠一说这话,待到上朝之时,朝中上下,愣是没有一个人敢开口启奏,就连那最没眼力劲儿的崔金钗,今日都好似有些发蔫,紧抿着唇,眼神飘忽,也不知是在思虑何事。   而徐三倒是顾不上操心崔金钗,她想要偷偷抬眼,瞧瞧官家气色如何,可是按着朝中规矩,没有官家准允,她是不能抬头直视这位女帝的。因此徐三只能垂着袖,低着头,从官家偶尔说出的只言片语,推测她如今的身体状况。   她说话的口吻倒是没变,还是那样低缓,有着极强的威压感,然而她这一把声音,却夹带着一丝沙哑与疲惫,远不似平常那般中气十足。徐三细细听着,心中已有了计较。   看来官家救是救过来了,但是这身子骨儿,却也元气大伤,大不如前。到底是过了六十岁的人了,哪怕磕磕碰碰一下,也会像徐荣桂那样,小半年里只能卧病在榻。有言道是“毒过三关为不治”,似官家这般岁数,怕是要留下祸根了。   徐三虽和官家乃是上司与下级的关系,但是官家待她向来不错,亲自点她为状元,也是对她有知遇之恩。如今官家遭了这番罪,徐三也是忧心不已。她心里头左思右想,苦苦琢磨,想要找出个法子,能让官家养好身子,把夺嫡这场仗的时间也尽可能地往后推。   哪知突然之间,徐三如遭雷击,猛地忆起了三个字来——   独花兰。   魏二娘之语,言犹在耳。独花兰除了是稀世名花之外,还有药用价值,能治疮毒及蛇伤。而眼下正值六月,恰是独花兰开花之时,前两日徐三还在园子里瞧见了呢,露冷风清,袅袅独立,倒叫人移不开眼来。   除了徐三之外,还知道独花兰能治蛇毒的人,只有宋祁了。又或者周文棠也知道,他通晓莳花弄草之道,魏二能打听来的事儿,想来他也不会不知。   官家被蛇咬伤之事,绝不会是巧合,定然是一个蓄谋已久的阴谋。而官家要真是独花兰治好的,那就说明,布局之人,不是宋祁,就是周内侍。   徐三微微低头,藏在袖中的手不由紧紧攥成了拳。   这个答案,不言自明。   徐三默然半晌,忍不住扯了下唇,有些自嘲,又有些欣慰地笑了。她一直希望宋祁洗心革面,脱胎换骨,从一个顽劣孩童,成长为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大人物,如今看来,至少在洗心革面及独当一面上,他做到了,做的淋漓尽致,挥洒自如,超出她意料之外。   待到两盏茶的工夫过了,群臣退散,徐三才走出去了几步,就见有宫人急急追上,说是官家召见。徐三心上一紧,不敢怠慢,赶忙跟着宫人绕到偏殿。   珠帘之后,那妇人头发花白,卧于榻上,一身绣着九龙金纹的黄袍,反倒更衬得她面色灰败。她挽起袖子,斜斜抬着手臂,而一旁的医官则跪在榻侧,小心给她把脉问安。   医官只能跪着,而柴荆却是得宠,竟直接坐在了榻侧。那小郎君小脸儿白净,只一双眼儿哭得红肿如桃,手里头正把着团扇,细细给官家扇风。   徐三进来之后,官家淡淡瞥她两眼,只让她站在帘外,不曾召她入内,也不曾跟她说些甚么。许久过后,待到那医官开完了方子,转身退下,带着柴荆前去煎药,官家才屏退宫人,又命人掩上殿门。   一时之间,偌大的偏殿内,便只剩了这君臣二人。徐三垂袖而立,只见珠帘轻摇,阴影重重,骤然之间,忽地听得官家厉声道:“跪下。”   徐三眉头一皱,当即伏跪于地。   官家斜卧榻上,手捏佛珠,沉默良久,缓缓说道:“朕问你,这蛇毒之事,是不是你的主意!”   徐三心上一沉,知道官家已经看破了宋祁的手段。只是她这做亲娘的,不想承认自己的儿子生性狠辣,连生母的安危都不管不顾,她就将这些罪过,全都推到了徐挽澜的身上来,一心以为是徐氏教坏了她的祁儿。   人家是母子,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而她徐三夹在中间,里外都不是人。此时官家问罪,徐三心上一横,当即磕头说道:“臣心知此事蹊跷,官家必会疑心有人从中作局,欲陷官家于不利。但是官家信不过臣倒也罢了,难道连三王也信不过吗?山大王甭管怎么胡闹,心都是向着官家的,而三大王,更是定省温凊,忠孝两全,满朝文武,后宫内侍,全都看在眼中!”   她骤然抬头,声音微颤道:“官家,他亲手写的家书,细心剥的橘子,熬夜抄的佛经,以身犯险采来的稀世名花,还有那晨昏定省,一次不落,昼夜侍病,孝感动天……难道这些也做得了假吗?官家是祁儿世上唯一的倚仗,祁儿也是官家世上唯一的子嗣,形影相附,唇齿相依,难道这也能是假的吗?”   徐三表面上是在说服官家,打消官家的疑虑,然而她这一连串的问题,却也是在真心发问。   她想问问自己,问问宋祁,这些真的是他装出来的吗?   他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而已,如何会有如此深沉的心机,如何会使出这般狠毒的手腕?难道这真是她教出来的?她想将他推到正路上,却反倒是助纣为虐?   又或者,真是她识人不清。想当初二人初见之时,那摆摊子的妇人不过是不让宋祁掷飞镖,宋祁就假情假意,欲要将御物抵押给她,想给那妇人设下圈套,以买卖宫中御物的罪名让她锒铛入狱。后来在宫宴上,有个世家女瞧不起男儿,讥讽了宋祁几句,宋祁就扯住人家领口,差点儿将人家淹死在池子里。   他确实够狠,从小就狠。是她被他的年纪、长相、言语给蒙蔽了,只当他是个孩子,只顾着怂恿他夺嫡,却硬生生将他逼成了一个伪善之辈,人前谦虚有礼,温文尔雅,而人后却是狠辣阴毒,不择手段。   这小子,到底还有多少句话是骗她的?那光朱之事,是真是假?若是真的,怎么荒庙里只有土坑,没有他所说的尸体?   徐三紧抿着唇,盯着那宫砖上的锦绣花纹,蓦然间又忆起罗昀的临终遗言来。怀疑与不安,如春草落地,疯了似的潜滋暗长。恍惚之间,她甚至想起了崔金钗的咒骂与预言,她说,徐挽澜你下场悲惨,不得善终。   她伏跪于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砖面。而珠帘之后,官家斜倚榻上,不住摩挲着指间佛珠,目光晦暗,一言不发。雕梁画柱的宝殿内,一时之间,竟是无比静寂。   而此时此刻,不安的并不止徐三一人,还有远在府衙后宅的韩小犬。他枕着双臂,仰面躺在榻上,直勾勾地盯着那顶鸳鸯锦账,眼中满是阴鸷与忿怒。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方才出门,在院子里撞上了一个旧人,正是久不曾露面的常缨。而常缨所言,当真是字字诛心,直令韩元琨火冒三丈,恨不得闯入宫中,将徐三揪出来问个究竟。 第175章 鸳鸯惊起不无愁(三)   鸳鸯惊起不无愁(三)   当年韩小犬离京之前,罗昀在府衙后门, 撞见了韩小犬在马车上对徐三喊话, 为此跟徐三发了好一顿脾气, 几乎要跟她恩断义绝, 后来徐三好不容易,才把她给哄得没了脾气。   当时徐三是怎么哄的?她骗了罗昀, 说韩小犬只是个寻常公子哥儿, 两个人都喝醉了酒, 韩小犬便借着酒劲儿发起了疯。她对着罗昀保证,言之凿凿,说自己跟韩元琨绝无牵扯。   罗昀对着徐三发火之时, 常缨恰好就立在堂外,将罗昀的训斥、徐三的辩解,全都听了个全。她从前本对徐三很是佩服, 可经过这件事儿后, 徐三在她心里头,完全变了个模样。   常缨乃是习武之人, 而在这女尊男卑的宋朝, 学武的妇人, 大多有些“大女子主义”。徐三的作为, 常缨是看不上的, 尤其对于她让唐小郎到外头做生意这件事儿,在常缨看来,简直就是败德辱行, 不识分寸。   这日里她回府衙后宅收拾杂物,在院子里跟韩小犬撞了个正着。韩小犬见了她,还想跟她寒暄一番,哪知常缨一瞧见韩元琨,便眯着眼儿,上下一扫,对着他阴阳怪气地道:“哎哟,我还当是谁来了?原来是徐府尹养在后院的小白脸。”   韩小犬闻言,眼神阴鸷,紧盯着她不语。常缨却是勾唇一笑,继续说道:“怎么着?跟那姓唐的小贱奴,一块儿伺候徐府尹,这滋味儿可还快活?”   韩元琨冷冷一笑,沉声道:“劳你费心了。那姓唐的,可没那爬床的本事。三娘有了我,如何还瞧得上他?”   常缨却是笑道:“韩元琨,你啊,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瞧不上人家姓唐的,可在你那三娘心里,你还比不上姓唐的呢。徐府尹给了那姓唐的大笔银子,一把将他抬成了腰缠万贯的大商人,还让他一个贱奴,当了后宅管事,掌管数十官奴。这还不算,韩元琨,我好心提点你,你得了空,可要记得去瞧瞧唐小郎送给徐府尹的账本。那里头的字儿,只他们俩识得,就连你,都是个外人。”   韩小犬经过几年历练,心性已然沉稳许多,但他到底是个暴脾气,最经不起激将法,更何况徐挽澜本就是他心中的软肋,旁人一戳,他就会立时气急。   韩小犬心里清楚,徐三出身寒微,一个人单打独斗,可以信赖的人选本就不多,她让唐玉藻出去做生意,也算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但是常缨所说的账本,韩小犬不经意间也曾瞥见过,里头全都是他不认得的字儿,跟鬼画符似的,徐三却看得犹为认真,实在让他心中嫉妒。   韩元琨眼神发沉,薄唇紧抿,却仍是强自克制,一言不发。然而常缨却是不肯将他放过,只又缓缓笑道:“先前徐府尹忙于官务,夜半三更才会回府,而那姓唐的,哪怕打着盹儿,也要坐在徐三的房中,等她回来。这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要做些甚么,能做些甚么,也不用我提点你罢?”   韩元琨目光发狠,他眯起眼来,冷笑道:“常缨,自打我来了兔罝,总听人说,你身手是最厉害的。多年以来,不曾和你切磋比试过,倒是一件憾事。”   他这意思就是说,你要再胡说,我就敢打你。   常缨却是笑了,不慌不忙,继续说道:“好,不说唐玉藻了。你既然忍得了,那我也没甚么可说的。我跟你说说别的。”   对于徐三,常缨心中一直憋着股气。自打听过罗昀的训斥后,常缨都不爱在徐三身边待着,一看见她,就满心厌恶。她为此还去找过中贵人,可周文棠却说,徐三的后宅迟早都要出事儿,让她务必盯得紧些。   那夜金元祯闯入徐三帐中,常缨在外听得动静,却偏不上前救她。隔日徐三去跟周文棠告了状,常缨不但吃了一顿狠罚,更还被周文棠骂了四个字——万死犹轻。   万死犹轻?她算是甚么东西,没护住她,就是万死犹轻?   自此之后,常缨对徐挽澜可算是记恨上了。眼下见了韩元琨,常缨总算找着了撒气的契机,不但对韩元琨说出了当时徐三对罗昀撒的谎,更还将徐三的那些个男女私事,全都抖落到了韩元琨的面前:   “前个儿我跟漠北的探子,一块儿吃了回酒。人家跟我说,你那位徐三娘,在燕乐县时,觅爱追欢,风情月意快活的很,又是跟金国的商人牵扯不清,又还招惹了金国的当今太子,让人家递了密信给官家,非要求娶徐三不可。这些事儿,你寻人问问便知,总不会是我胡说的。”   “这都罢了。商人,太子,小贱奴,你都能忍,我也佩服。那……中贵人呢?你忍得了吗?”常缨的声音越来越轻,其中透着一丝无法遮掩的愉悦,“我虽对中贵人十分敬服,但说到底,他是个阉人,而且是个有权有势的阉人。你的徐三娘,为了能靠上这位贵人,甚至连爹都喊得出来。”   韩小犬猛然抬眼,双拳紧攥,死死瞪着常缨。而常缨却是不肯将他放过,继续轻声笑道:“你当中贵人为何如此看重徐府尹?到底叫了一声爹呢,其中还有甚么勾当,你且去想罢,我是想不着了。”   那女人抱着长剑,稍稍退后一步,立在檐下,眯眼笑看着他:“韩元琨,你可别跟三娘急。三娘只想玩玩你这身子,你若急了,她该要怨你没有自知之明呢。”   她话音刚落,一把寒光凛凛的利剑就破空而来,骤然抵在了她的颈前。常缨却是全然不放在眼中,很是轻蔑地笑着,手腕一转,就将韩元琨的剑斩作两半,接着飞身跃起,人影不见。   空空庭院之中,韩元琨默然良久,半蹲着将那断剑拾起。   断剑在手,令他恍惚间,忆起那一支断钗来。   若是当年,她没有从他手中夺走那支染血的断钗,或许,他已经命丧寿春,化作黄土一抔,而她倒是不会变,她还是会这般风光,腰金衣紫,身显名扬。   韩小犬只觉得恨。他恨自己生在这个朝代,生在这样一个女尊男卑的国度!   若是他投身在了金国,他和徐三的身份,必然能颠倒过来。他便能将徐三养在后宅,每日让徐三独守闺中,苦苦地等着他,盼着他从外尽早归来。徐三还会拼了命地想怀上他的孩子,为他传宗接代,开枝散叶。   男人枕着双臂,仰面卧于榻上,从家门破败,火烬灰冷,想到了受魏氏欺辱,苟延残喘,又从周文棠的数番打压,想到了徐三和其余男人的暧昧纠葛。他想着想着,又怒又恨,恍惚之间,那帐顶的缠绵鸳鸯,仿佛变作妖孽猛兽,顷刻间低俯而下,朝着他漆黑的眼眸袭来。   韩小犬猛地闭上双眼。   他紧抿着唇,噤然不语,许久过后,渐渐冷静了几分。   最让他恨的是甚么?是他自己没有出息。   周文棠能从一个爹娘双亡的孤儿,逐步站到一个王朝的权力巅峰。唐玉藻也不过是个几十两银子就能买下的贱奴,如今却能成为腰缠万贯的富商大贾。而他呢?他在西南险地,出生入死,半点儿好处没落着,还沾惹了一身的腥气。   虽攒了些钱,但以后未必还会有。虽已是平籍,但保书还握在周文棠的手中。他还有甚么可给徐三的?不过是一副皮相,一身力气,还有那多出来的几两硬肉。可是徐三不缺这些,她是当朝高官,她想要什么男人都有。   浓重的不安袭上了韩小犬的心头。他很是烦躁地翻了个身,倚在玉枕上,徐三遗留的香气在他鼻间萦绕不去。   他想徐三赶紧回来,可是他又厌恶这样的自己——等着她回来的自己。   宫城之中,偏殿之内,徐三却是不知常缨的挑拨,亦不知韩小犬的心思。她伏跪于地,额头死死抵着砖面,眉心处一片深红,只等着珠帘后的官家出言。   而官家沉默良久,蓦地一叹,略显嘶哑地道:“过来罢。”   徐三心上骤然一松。她听着官家的意思,知道她对自己的疑心已消,不再怀疑她指使宋祁,给官家设下这阴毒狠绝的局。   她赶忙起身,小心翼翼,分开玉钩珠帘,接着伏跪于榻侧,微微仰头,给官家轻轻捶打起了腿来。官家细细盯着她,面色不由缓和了几分,口中则沉沉说道:   “今日杏林宴上,原本会有天竺的奇人献艺。那人乃是薛鸾费心找来的,说此人有吹蛇之绝技,笛声一起,蛇便随声而舞。哪知开宴之时,蛇忽地没了影儿。等再一瞧见,就是在朕的案下了。”   难怪。难怪官家会疑心此事乃是宋祁设局。毕竟若是追究下去,倒霉的是薛鸾,而得利的,自然就是宋祁。若非他当年寻来独花兰,今日官家只怕就要因这蛇毒撒手西去了,这件功劳,自然要归到他头上去。   徐三心里虽也没底儿,但她稍稍一想,却仍是为宋祁说话,低低说道:“若真是三王设局,这局未免也浅显了些。”   官家沉默了一会儿,忽地有些无奈地笑道:“也罢。真是祁儿干的倒也无妨。朕这个位子,寻常人做不得,必须知荣知辱,知善知恶,知仁义,也知狠愎,才能成千古明君,百世流芳。”   妇人忽地抬袖,将伏跪在侧的徐三扯了起来。她紧紧抓着徐三的腕子,指间凉意,渗骨而来,“三丫头,他荣辱也知了,恶也知了,狠愎也入了心了,只是这善,还有这仁义,他依样画葫芦,还是学的不像。你得教他。你不够恶,不够狠,这就像两个泥人儿,和在一块儿,才有血有肉,能跑会走。”   徐三心上一震。   她知道,官家已然认定了,认定此事,就是宋祁设的局。但是宋祁到底是她唯一的亲儿子,她非但不怪他,甚至还感到些许欣慰。她觉得宋祁长进了,像是刚刚学会独自捕猎的小兽,獠牙上虽沾染了鲜血,却也自己满足了饱腹之欲。   薛鸾算甚么东西?一不姓宋,二不是官家的血脉。   官家暂且不会治她,她要留着薛鸾,给宋祁练手。   徐三眼睑低垂,嘴角勉强含笑,轻轻应了一声。官家见她应下,心上稍安,掩袖低咳了两声,接着略显沙哑地说道:   “朕已让贾文燕拟旨去了。祁儿的独花兰,救了朕性命,这是大功,必须要赏。早先就想给他封王,如今下旨,想来也不会再有异议。朕不止要给他封王,还要连带着,将你封成从二品的少傅。开封府衙的官务,你推给尤氏和罗砚一些,这段时日,你勤来宫里,教导祁儿。如今也就你还能治得了他了。”   所谓少傅,即是皇子的老师。徐三一听,知道官家这是铁了心,要将自己跟宋祁捆绑到一块儿。她要让徐三再无退路,别无他选,只能一心辅佐宋祁登基。   先前郑素鸣问起来的时候,徐三还能说自己哪头儿都不帮,但是如今,她做了宋祁的少傅,她便再不能说这种模棱两可的谎了。   到底是升官,徐三还是带了几分笑,佯作高兴,忙不迭地叩首谢恩。可是转身出了偏殿之后,菱花窗阁投下重重阴影,她负袖而立,官袍覆于黑暗之中,笑容早已消失不见。   思虑半晌之后,她面色微沉,眉头微蹙,由宫人引着去了宋祁的寝宫。   时值六月,照理来说,该是最热的时候,可不知为何,今日竟是天垂云重,槐柳阴阴。徐三一踏进宋祁的住处,更觉得密不见光,阴寒阵阵。   她在屏风外稍候片时,便见几个内侍从里头低头走了出来,袖间带着浓重药气,熏人得很。徐三眉头一皱,心中惊疑不定,接着便听得宋祁的声音从屏风那侧低低传出,唤她入内。   徐三穿着紫绮官袍,足蹬黑靴,沉着脸绕过屏风,一抬眼就见宋祁斜倚榻上,手中闲闲捧着书卷,上身只随意搭了件外裳,结实胸膛袒露而出,论起那肌肉块儿,虽比不上韩小犬,却也实在惹眼。   徐三皱着眉,移开眼来,缓声说道:“怎么不穿戴齐整?”   宋祁仿佛才发觉似的,抬手系上薄带,状似漫不经心地笑道:“前几日找了人教我练剑,那人敷衍我,被我瞧了出来,我就使计逼他对我下狠手。怎知刀剑无眼,我又功力不如人,背后生生挨了一剑。方才上的药,不能穿得太多,捂得太厚,还请少傅莫要怪责。”   徐三一听少傅二字,发现宋祁倒是消息灵通,她前脚才从官家那儿出来,他后脚就得着了信儿,也不知买通了多少宫人。可他是怎么买通的?何时买通的?她向来当他是个孩子,对于他的作为,倒是从不曾上心,也难怪周文棠总是暗中提点。   她眼睑低垂,立在素屏风前,开门见山,低低说道:“蛇毒之事,是不是你的主意?”   宋祁不语,半晌过后,方才淡淡笑道:“莫非在少傅心中,我就是个弑杀亲母的混账?”   他这话乃是反问,至于到底是不是他的主意,他却避而不答。徐三作为讼师,看过太多人辩解的把戏,反问,往往是心虚的表明。   徐三的心骤然沉了下去。   她望着榻上少年,只见他眉眼俊美,雍容大方,小时候还有些像韩小犬,如今倒是长开了,他就是他,谁也不似。   好好的一个孩子,何时突然变成了这样?难道真是她那几句言语,激起他对权力的欲望,令他猛火着釜,涌沸在内?   徐三皱眉不语,宋祁倒很是淡然,他将书卷在掌中摊开,很是自然地询问起了徐三学问上的事来。徐三稍一犹疑,到底还是打算在其位谋其事,稍稍俯身,细心给他讲解起来。   怎知徐三讲完之后,宋祁忽地抬起头来,轻声在她耳侧说道:“不是我做的。三娘,信我。”   徐三心头一紧。她睫羽微颤,抬眼看向身前的少年。   宋祁却只是含笑看着她,眼中既没有急于自证清白的慌乱,也没有徐三以为的阴鸷与狠毒,反倒是光风霁月,一派坦然。徐三清楚,要么他就是真的清白,要么,他就是演戏演的太像,连自己都完全说服。   徐三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回他的话,只收回袖子,轻声交待了几句为学之事,算是给他布置了些作业,这就推说有事,辞别而去。   这一个半上午,徐三身心俱疲,明明是个阴天,官袍背后却竟被汗水浸湿。衣裳粘在身上很是难受,她回了府衙,先对罗砚和秦娇娥交待了些事,这便趁着午歇的工夫,回了后宅,打算换身衣裳。   韩小犬远远就听出了她的步声,立时便从炕席上翻身而起。可是他急急走了两步,就又强迫自己止住身形,逼着自己不去门前迎她。可他的这番心思,徐三倒是不曾在意,她一进屋中,抿了口茶,就叫韩小犬帮她将另一身官袍找出来。   韩元琨一听她的吩咐,微微眯眼,蓦地忆起了常缨之语。难道在她眼中,自己就和伺候她更衣的唐小郎一般无二吗?   他默不作声,捧了官袍过来。徐三满腹心思,也顾不上想他今日为何如此寡言,只抬手扯起官袍,绕到屏风后侧,轻轻解着衣带,打算开始更衣。哪知便是此时,韩小犬也跟了过来,站在她身后,一把将她的细腰扣紧,浓厚的雄性气息更是猛然袭来。   徐三一惊,下意识往前躲了一下,韩元琨看在眼中,眸色微冷,一边细细抚着她的腰,一边低下头去,轻轻蹭着她的鬓角。徐三微微侧首,故意推他道:“去去去。我还没用午膳呢,身上没劲儿,你就别来闹了。”   韩元琨却是不依,跟条大狗似的,一个劲儿地往她身上凑。徐三向来嘴硬心软,便半推半就,由他压到了屏风上,哪知韩元琨大手一探,却发觉徐三竟是来了月事,连带着他的手也沾上了猩红点点。   徐三一看,又是无奈,又有几分窘迫。当然,也有几分高兴。毕竟来了月事,就说明她又成功避孕了一个月。   她抿了抿唇,回身推他,口中笑道:“这可不是我不依,是老天爷不想让你遂愿。你啊,歇歇心思,跟我一同用膳罢。我瞧你这样子,该也还没吃呢。”   韩小犬刚才正埋怨上天呢,眼下徐三一提老天爷三字,更惹得他火冒三丈。男人微微眯眼,又倾身向前,抵着她额前,沉声说道:“我难受的很。好三娘,用这儿帮哥哥一回。”他说着,略显粗糙的指尖,狠狠摩挲了两下徐三的唇。   徐三却是一下子沉了脸,但她倒是未曾发作,只皮笑肉不笑地道:“你小子,少蹬鼻子上脸,赶紧跟我一块儿用膳去,别想这有的没的了。”   韩小犬顿了一顿,却是不领情,骤然冷笑道:“我蹬鼻子上脸?你告诉我,你真没给别人这般侍弄过?卖花郎也没被你这样待过?那金国商人,还有求娶你的金国太子,他们有没有这等艳福?唐玉藻呢?对了,还有中贵人,他虽是个阉人,但你若是想舔……”   韩小犬话音未落,便听得啪的一声,左脸猛然一痛,却是被徐三打了个耳光。那耳光打得极狠,当真是不留丝毫情面。   男人死死咬牙,紧抿薄唇,可眼眶处却是微微泛红。徐三原本还火冒三丈,怒意上涌,可此时瞧见他红了眼眶,这才发觉他心里多半是藏了事。   她赶忙伸手,轻轻抚着韩小犬的左脸,很是有些心疼,皱眉说道:“傻小子,你又听哪个长舌妇胡说了?他们胡言乱语,调嘴弄舌,难道你也要跟着学?” 第176章 鸳鸯惊起不无愁(四)   鸳鸯惊起不无愁(四)   韩小犬口不择言,说甚么她给周文棠用口舌侍弄, 自是惹得徐三急火攻心, 对他大为失望, 当即就甩了他一个耳光。可打过之后, 她轻轻抚着韩小犬的面颊,心中又有些不忍, 稍一犹疑, 低低说道:   “晁四郎, 我认。金国那商人,我也认。但是其余的,都和我没有半点儿牵扯。你这般想我, 我心里也难受。我没有给他们那样弄过,从来没有给任何人那样弄过。”   没有任何牵扯?早些年间,她也对罗昀说过, 说她和自己没有任何牵扯!可还不是说变就变?   到底是个小骗子, 说的话做不得准的。   韩小犬的心上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他眼睑低垂,死气沉沉地道:“连我也不能例外?”   徐三微微皱眉道:“你今日怎么回事?非要揪着这个不放了?”   韩小犬默然半晌, 有些颓然地一笑, 凝视着她道:“是了。我跟他们是一样的, 你也不会对我有甚么厚待。我若死了, 就跟卖花郎一样, 迟早要被你忘了,在地底下看着你跟别的郎君厮混。我若活着,就跟那金国商人一样, 还是要被你忘了,连名字都不想提起来了。”   她就好像那春日里的纸鸢一般,薄情如纸竹为心,辜负丝丝用意深。她的线在何方,就连他也看不透。然而今日种种,总算让他明白过来了——他绝不是那放纸鸢的有缘人。   韩小犬意冷心灰,又怒又恨,却又束手无策,心头无力。而徐三听了他这番肺腑之言,好似被他用凛凛长剑直穿入腹,心间隐隐作痛,对韩小犬甚是失望。   她缓缓抬起下巴,紧抿着唇,双拳紧攥。   她不想辩驳,也不愿辩驳。她的枕边人都不信她,就算说的再多,又抵得上甚么用处?官场上有句话叫做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情场上也是一样的道理。韩小犬既然已经对她起了疑心,她也不必再强留他了。   但她还想再等等。再等等。等他回心转意,等他向自己低头认错。   可面前的男人确实低着头,扯了下唇角,惨然一笑,接着看也不看徐三一眼,拂袖而去,夺门而出。徐三立在原地,听着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只觉得心力交瘁,疲惫不堪。   此后数夜,徐三每日忙于官务,直到夜半三更方才回房。她倚在榻上,辗转反侧,总觉得身边空荡荡的,连带着心里也空落落的,总是睡不安稳。   从前韩小犬在时,那男人浑身肌肉,人高马大的,一个人就能占去大半张炕席。徐三那时候总是故意怨他,说他将自己挤的只剩巴掌大的地儿,每每此时,韩小犬就会抿唇一笑,长臂一收,将她困在自己怀里,成心再去挤她,用那结实的胸膛几乎将她憋得喘不过气来。   如今倒是没人挤她了,可徐三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她隔着薄薄的碧纱帐,望着那半窗斜月,心里总是忍不住想,韩小犬没有回他的旧住处,也不知是去了何方,今夜的他,又会跟谁睡在一块儿?   几日过后,恰逢休沐,徐三去了卢莼的住处,吃了她亲手做的莼菜银鱼羹,又和她说了些官场之事。晌午过后,她并未久待,出了卢莼的小院,稍稍一思,就去了周文棠的院子。   近几个月以来,每逢休沐,周文棠几乎都会出宫,回竹林小轩暂住一日。徐三事先并未打过招呼,但周文棠那院子里的人,早就跟徐三熟的不能再熟,眼见着她过来,赶忙含笑迎她入内。   徐三缓缓步入小轩,就瞧见周文棠背对着她,一袭白衣,盘腿坐于檐下。几只雀儿倒是不怕他,在他身边一蹦一蹦的,时不时低头啄上两下,叽叽喳喳,俏皮可爱。   徐三凝住身形,再一细看,就见男人与鸟,恰好被那圆形的门框给框了起来,好似一幅栩栩如生的画,平静而又温馨。徐三看着,心上不由和缓许多,她抿唇一叹,静静上前,屈膝在周文棠身侧坐了下来。   哪知她一过来,那几只雀鸟仿佛受了惊,立时扑棱着小翅膀四散飞去。其中一只匆匆飞落枝头,惹得几片翠叶缓缓飘下,无声坠地。   徐三看着,忍不住叹了口气,轻声笑道:“瞧,连鸟都嫌弃我。”   周文棠勾起唇角,淡淡说道:“今日过来,所为何事?”   徐三稍稍一想,也不知为何,没有首先提起韩小犬之事。她只低低说道:“宋祁说,官家被蛇咬伤之事,不是他下的手。可我不信他,也看不穿他。思来想去,还是想来跟中贵人问个究竟。”   周文棠眯起眼来,缓缓说道:“其实官家所中之毒,并非蛇毒。你该也记得才对,独花兰除了可以治疗蛇伤,还可以治愈疮毒。”   徐三一惊,抬眼说道:“那官家可曾知晓此事?”   周文棠似是漫不经心地道:“官家不知。”   徐三紧紧盯着周文棠,心中匆匆思虑起来。官家中的不是蛇毒,而是另有人给她下了疮毒。如此一来,倒说得通了。   中原地带,少有毒蛇出没,即便是宋祁,也摸不准那蛇毒能有多毒,是会让官家元气大伤,还是会让官家就此崩殂。他虽然狠,但还不敢贸然下这不可估量的狠手,更何况官家若是薨逝,对宋祁来说,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因此宋祁就暗中使人寻来了疮毒,借着薛鸾的蛇,让人误以为官家昏厥,乃是因为被蛇咬伤。如此一来,他不仅确保了独花兰能救活官家,连带着还成功栽赃了薛鸾。   说不定,就连薛鸾找来吹蛇人献艺,也是宋祁暗中使计,诱敌深入陷阱。   徐三起初还当他涉世未深,才设下了这般浅显的局,不曾想这阴谋背后,宋祁也是使了不少心思,步步为营,处处筹谋,哪里还像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徐三两世为人,在害人上头,都没有他这么深沉的心机。   徐三眉头紧皱,越是深思,越觉得可怕。   若是这一场祸事,真是宋祁的连环计,那么,他是如何寻来疮毒的?如何给官家下毒的?如何将吹蛇人送到薛鸾面前的?还有那些宫人,他又是如何收买的?   这孩子明明是在她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可如今的他,却让徐三觉得如此陌生。   她攥紧衣角,忍不住向着周文棠问道:“你为何不跟官家戳穿宋祁?”   周文棠扯了下唇角,淡淡说道:“宋祁所为,乃是官家乐见之事,更何况他这一回,做的百密而无一疏。若非他早些时候,派人偷了我一株兰花,只怕连我也不会往他身上多想。”   宋祁盗花,自然是为了提前试验药效。他要让官家中毒,要让官家的身子大不如前,但是也绝不能让官家就此丧命。若是周文棠心思缜密,早先便已料到他会下手,派人盯上了他,只怕时到今日,徐三还要被蒙在鼓中。   可是,知道了真相,又能如何?连官家都不想跟宋祁计较,徐三还有甚么立场去指责宋祁?再说,她早已没有了退路,矮子堆里,只宋祁一个将军可拔。   她能做的,只有如官家所说,教会宋祁什么是善,什么是仁义。只可惜古人有言,从善如登,从恶如崩,扳直宋祁,哪里有那么容易?   徐三眼睑低垂,思绪万千,只觉得前路茫茫,竟有些看不到尽头。而周文棠斜瞥了她一眼,眉头微蹙,沉沉笑道:“徐少傅多久不曾练剑了?”   徐三一怔,抬起头来。她有些羞愧,咬牙解释道:“我实在太忙,天还没亮就要上朝,半夜三更都未必能歇下,每日满打满算,也就睡三个时辰,每逢休沐,还要去应酬,去赴宴,哪儿来的工夫练剑?”   周文棠意味深长,沉沉说道:“近几个月,你可得好好练练了。”   徐三心头生疑,抬眼看他。周文棠却已经起身,不多时便拿了把剑过来,远远朝着徐三扔了过来。徐□□应倒是快,立时伸手,牢牢将剑柄抓住。   周文棠神色淡漠,威压十足,不待徐三起身,手上寒光一闪,就朝着她直直刺了过来。徐三一惊,哪里还顾得上想什么宋祁和韩小犬,赶忙闪身避过剑锋,接着腾身一转,将长剑抽出长鞘,略显吃力地挡住周文棠的攻势。   学武练剑,最要紧的就是一个勤字。一日懈怠,剑上就会露出破绽。徐三几年不曾和周文棠比剑,早些年间,在周文棠放水的情况下,倒还能占得上风,然而今时今日,周文棠的剑道比从前愈加精深,而徐三却是比从前还不如,没过上十几招,就颓然败下阵来。   她仰面倒地,死咬牙关,瞪向上方的周文棠,而男人手中的长剑,却穿过她散开的青丝,深深扎入了地上的木板。   他低低俯首,有些玩味地看着徐三,声线低沉,呼吸温热:“乖阿囡,近些日子,府衙官务,能放则放。阿爹教过你的剑道,也该拾起来了。金国快要出事了,你这偎红倚翠的小日子,也该要过到头了。”   金国之事,能拖上近乎两年,已经让徐三十分满意了。只是周文棠所提及的偎红倚翠这四个字,入得徐三耳中,立时就让她想起了韩小犬之事了。   她稍一犹疑,也不急着起身,仰头看着他,轻声说道:“中贵人,你可知道韩元琨的下落?他那日跟我闹了脾气,竟是一去不复返了。我倒不是想将他哄回来,只是怕他在外头出事。那小子倔得很,我怕他想不开。”   周文棠闻言,默然半晌,倏然直起身形。他将扎入地上的剑拔出,利落收于鞘中,接着背过身去,含笑讥讽道:“你在开封府养的那些探子,若是连韩元琨都找不出来,养了也是白养,我劝你还不如早早转手卖了身契,说不定还能赚上几两银子,也算是没白费这工夫。”   周文棠之言,倒是直戳徐三的痛处。徐三从牙婆手中买来的那些人,身份低微,成才率实在不高,几百号人里,就出了一个徐玑,剩下的大多不堪一用,就是安插到了各个地方,也收集不来像样的情报。组建一个高效运转的情报机构,远没有徐三想的那般容易。   她有时甚至忍不住想,周文棠当年,到底是怎么建立起兔罝来的?是不是因为他有官家的支撑与扶持,所以这条路,走的也更加顺利些?   但她的手腕,也并不比周文棠差。至少在朝中,周文棠孤立无援,没有哪个朝臣愿意与他为伍,而徐三作为科举主考,身兼皇子少傅、开封府尹、翰林学士三职,身显名扬,炙手可热,愿意依附她的官员和考生可是数不胜数。   徐三的人脉,更多的集中在朝堂之上,而周文棠的鹰犬,则蛰伏暗处,不见天光。   徐三耳听得周文棠讥讽自己,忍不住勾唇一笑,不甘示弱道:“韩元琨怎么说,也是你兔罝的人。我若是想查他,总要先来问问中贵人,也算是给你些面子不是?”   周文棠勾唇一哂,瞧那模样,好似是不以为然。徐三忍不住眯起眼来,斗志昂扬道:“你等着,最多再过三个月,我绝对要让你输在我的剑下!还有,你信不信,我能将你安插在各府中的探子给顶替掉?”   从前她忙于府衙官务,实在没空操心别的事。然而如今,有了官家发话,她可以借着少傅之职,将官务多分给两个副手,那么她就可以利用这段空闲,敲打敲打她的那些棋子,再把从前学的武艺也一并拾起。   对于徐三的誓言,周文棠却是挑了下眉,一言不发。徐三看着,心里更是来气,出了周文棠的院子之后,便在心中盘算起来,又给自己立了每日练武的规矩,又打算从唐玉藻那儿支些银子,整顿一下手中的棋子。   徐三心中装满了事,韩小犬这三个字给她带来的烦扰,也因此而减轻了不少。这夜里她躺到榻上,侧着身子,才一合眼,就沉沉睡了过去,难得睡了个安稳觉。哪知待到后半夜时,徐三竟是发起梦魇来,梦中火光烛天,鬼烂神焦,四周热燥燥的,熏的她大汗淋漓。   徐三捂口,猛咳一声,骤然间睁开眼来,只见四下再不是一团漆黑,正上方的鸳鸯帐顶已然被火燎了一个大洞出来,目之所及,尽是浓烟滚滚,火舌腾舞。   起火了!   徐三一惊,立时清醒起来。她翻身而起,将锦被披在背上,胡乱踩上木屐,这就匆匆往门外逃去,哪知她逃到门前,眯眼一看,却发现门窗都已被人紧紧锁住!   眼见火舌肆虐,马上就要烧到自己身上,徐三还算冷静,一边张口,高声呼救,一边点破窗纸,自缝隙间伸出手去,试着去摸门前拴着的铜锁。孰料她摸了一会儿,忽地有一只手,骤然握住了她的手腕。   徐三心上一紧,也不知来者何人。她不敢贸然出声,而门外之人,却是急急说道:“三娘,别怕。我来救你了。”   是韩小犬!   徐三心上一暖,虽看不见他的模样,却也急急反手,将他的大手握住。她细细感受着韩小犬指间的粗糙薄茧,竟觉得身后大火也没那么可怖了。   火光烛天,二人隔着薄薄窗纸,十指紧紧相扣。   韩小犬额前满是汗水,见她脉搏稍缓,赶忙沉声说道:“三娘,你且让开。我试试,看能不能把门踹开。”   徐三赶忙应了声好,这就起身让开,躲避柱后。韩小犬力气倒是极大,他抬起皂靴,连踹了十来下,那锁虽未曾被踹开,但半扇门却竟被他生生踹了下来。   浓烟与赤焰之中,徐三用袖子掩着口,眯眼便见夜色之中,韩小犬大步跨了进来,那宽阔的肩膀,凛凛的身躯,在这般境地里,实在让人无比心安。他一把抓住徐三的腕子,这便将她强扯了出来。而待到徐三出来,正撞见唐小郎察觉不对,来了院中。   唐玉藻见着起了火,惊得脸色大变,赶忙唤醒一众仆侍,让诸人一起救火。而徐三裹着锦被,坐在厢房中,韩小犬正有些笨拙地给她沏茶,低低说道:“喝些茶水,嗓子就不会痛了。”   徐三顿了顿,缓缓伸手,牵住男人的衣角。韩小犬视线下移,一瞧见她那白皙下手紧抓着自己不放,心上立刻软了下来。二人四目相对,片刻的沉默过后,竟是异口同声,低低说道:“是我错了。”   韩小犬闻言,抿起唇来,怎么也忍不住笑意。他眯起眼来,凝望着徐三,故意问道:“你哪里错了?”   徐三不甘示弱,挑眉道:“你哪里错了?”   若是从前的韩小犬,只怕要跟她犯起别扭来,然而今夜的他,稍稍一顿,却是闷声说道:“我是错了。我不该不信你,也不该口不择言,说些污言秽语来诋毁你。”   徐三见他如此坦率,止不住的讶异。她定定地凝望着韩小犬,抓住他结实的腕子,认真说道:“我也有错。我不该不跟你好好解释,不该敷衍你,只想着和稀泥,我最不该的,就是打了你脸。来,你打回来,我不怨你。”   韩小犬冷哼一声,低低道:“你舍得打我,我却舍不得打你。若要打,也得是在床笫之间。我哪里会吃你的亏,肯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你这小骗子。”   徐三见他不再说那些伤人的话,不再跟自己发脾气,便拉了他近身,主动投入他的怀中,倚着他肩头,含笑说道:“等今夜着火这事儿搞清楚了,我啊,有的是空儿,等着挨你的教训。韩郎,我也想通了,趁如今还算得闲,我不再让你干等着我了,我会早些回来陪你。”   韩小犬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却是眉头紧皱,眸底满是忧色。徐三见他久久不语,心上惊疑,稍稍松手,抬头看他,而韩小犬薄唇紧抿,沉声说道:“三娘,今夜这火,怕是因我而起。”   徐三一惊,低声问道:“这是何意?”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写作业写论文或者忙别的事的话,有助于提升写作热情……大概和小别胜新婚是一个道理   也有可能是因为大纲之后没有日常流的情节了,写起来比较兴奋 第177章 山河旧影藏秋月(一)   山河旧影藏秋月(一)   要说有谁想要害她,徐三第一个想起的, 就是屡次想要置她于死地的崔金钗。然而此时此刻, 韩小犬却说, 今夜这火, 乃是因他而起,实在让徐三心感诧异。   她抬头凝视着面前的男人, 就见韩小犬眉头紧蹙, 沉声说道:“我先前跟你说过, 我在西南时,杀了几个光朱的小头目。那几人都是光朱的老人了,颇有威望, 我杀了他们,他们自是饶不过我。”   徐三皱眉道:“你突然被周内侍调回京中,是不是因为光朱的人, 一直在追杀你?”   韩小犬倒是没想到, 他才说了个话头儿,徐三就能想通个中牵扯。他点了点头, 目光阴鸷, 咬牙恨道:“是。一方面, 我剿匪有功, 周文棠若不将我调任回京, 怕是难以服众。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在西南捅了篓子,那些个混账, 死揪着我不放,我背上的伤,全是他们下的手!”   徐三与韩小犬初试云雨时,韩小犬褪了外衫,那宽阔后背上的狰狞疮痕,甚是惹眼,还让徐三心疼了好一阵子。   她忍不住攥紧韩小犬的衣角,轻声说道:“今夜这火,说不定是朝着我来的呢。你虽招惹了光朱,可他们的手,未必能伸的这么远。”   韩小犬却是摇了摇头,一边抚着她的长发,一边冷笑着道:“前些日子,我跟你闹了别扭,之后去街上转了一个时辰,这就有些忍不住了,想要回来找你。哪知就在此时,我在人群中瞧见了一个熟脸,那家伙正是光朱的爪牙。”   “我偷偷跟了他一会儿,就见他从集市上买了些火石、蒲绒等,俱是打火之物。我也没往心里去,只想再跟他一会儿,捣毁那混账的老巢。哪知跟着跟着,那人却是忽然不见了影踪。如今再想,肯定和今夜这火脱不了干系。”   韩小犬说及此处,微微抿唇。他挑起眉来,大手捏着徐三的双颊,非要将她俏生生的小脸挤成一团肉包子,口中则冷声说道:“这几夜里,我可都瞧着呢。你这小骗子,根本就没想我。”   徐三却是瞪大双眼,惊声道:“傻小子,你这是被盯上了。那人之所以来我这儿放火,就是瞧见你夜夜来此,只以为你还跟我住在一块儿。”   韩小犬一听,立时松开手来。他眉头紧蹙,稍一思忖,咬牙说道:“那我以后,不跟你待在一块儿了,倒也省得连累你。”   徐三却是靠在他的肩头,磨蹭着他的颈窝,紧抓着他肌肉结实的上臂,小声嘟哝道:“不行!不许走。我若是连你也护不住,那我这个二品的官儿也不必当了。你就跟我待在一块儿,别的地儿,哪儿也不准去。你若要走,我就抓着你不放。”   徐三这番言语,自是让韩小犬十分动容。   一直以来,都是他求着徐三,磨着徐三,这女人倒还不曾对他说过什么动情的话。然而今时今夜,这场突如其来的火,好似将她的那颗冷冰冰的心,也一并融成了一摊软水。   韩小犬心头发热,忍不住紧紧搂住怀中的女人,细细密密的吻,接连落到了她的鬓角与青丝上去。   只不过,动容之余,韩小犬的心中,也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他就只能待着这四方宅子里,由徐三来护他安危吗?所有的风雨,都由徐三一人来担吗?他若是想过这种笼中鸟似的日子,当年在寿春时,他早就折了腰,去伺候那腰缠万贯的魏大娘了。   他不能。他不愿。   韩小犬目光晦暗。他紧紧按着徐三的腰背,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躯里去。他幻想着有一天,他能为她遮风避雨,为她而顶门立户,架海擎天,成为她心中最有力的依靠。   这一天,可还会来?   韩小犬的小心思,徐三却是顾不上多想,在她的心中,远有更多要事,非得操心不可。比如她说要护住韩小犬,那就不能只是说说而已,必须要想方设法,加强这开封府衙的护卫。   早些年间,她还住在周文棠的后院时,那小小一方宅院,好似铜墙铁壁,连只蚊子都飞不进来,足可见周文棠守卫之森严。然而自从她搬到了开封府衙,她这一扇窗子,韩小犬也能翻进来,金元祯也能闯进来,也确实是该好好整饬了。   徐三这边正为此犯着愁呢,隔日里唐小郎却是为她解了忧。那唐小狐狸,瞧见这场大火之时,很是为徐三忧心不已。他稍稍一想,就对着徐三细声说道:   “奴开的那酒楼,时不时就有人来闹事儿,或是酒喝多了,醉得糊涂的,或是别家酒楼,故意来寻衅滋事的。奴后来花了重金,自武馆请了几位娘子,倒是顶上了用处。那几人很是可靠,奴跟她们是老交情了,若是掏些银子,让她们夜里来三娘这儿盯着,该也是行得通的。”   徐三一听,不由一笑。她亲自给唐玉藻斟了盏茶,对他说道:“咱家玉藻,真不愧是我亲自任命的管事,总能为我解燃眉之急。你呀,又是小财神爷,又是小土地神,祈福求财保平安,全都要来找唐掌柜。”   唐玉藻如今虽还是对她自称为奴,但他做了这么久的生意,骨子里的奴气早就退了八成。他说话虽还是细声细气的,但是那股子媚劲儿,却是已然消失不见了,这头发梳的光净,眉眼更是俊俏,倒有了些儒商风范。   耳听得徐三夸起自己来,唐小郎温文一笑,轻声道:“奴要是真有这样厉害,三娘怎么会不要奴,偏去找了条小狗子呢?”   徐三被他一噎,有些尴尬地一笑,冷不丁地想起早些年间,唐小郎屡次三番,自荐枕席,一个劲儿地跟她说自己很是厉害。还有那一夜,他裹着魏氏送来的薄纱,那黑漆漆一团的玩意儿,逼着她看了个一清二楚。   怎么这多年了,这小子还没歇了心思?   徐三清了清嗓子,只当没听见唐玉藻这番话儿,又拿起幸免于火灾的账本,跟他说起了驿馆之事来。唐小郎也没再纠缠,收了心思,不慌不忙,跟她汇报起了经营状况来。   有唐小郎从中牵线,没过多久,徐三这后宅就请来了几个身手极好的武人。徐三在京中任职这两年,表现不错,声名远扬,远比前任曹府尹要更得民心。那几个武人听说要来给徐府尹办事儿,甚至还非要给她降些银子,后来还是徐三说他们辛苦,巧立名目,又给了她们许多好处。   有言道是纸包不住火,徐三这后宅起火的事儿,没多久就传了出去,就连官家都向徐三问了几句。而这贵族阶级,向来没有秘密,隔了几日之后,徐三的未婚夫,小狸奴,就登门探望徐三来了。   这日里徐三在宫中给宋祁授过了课,才一回府,苦等多时的韩小犬就趁着她更衣之时,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急急将她抛到了被褥里去。徐三笑骂他食髓知味,不知节制,而韩小犬却是得意,说自己身强力壮,毋需节制,若是今日不做个够,难道要等到七老八十再悔恨不已吗?   早些时候,韩小犬说要在床笫之间,将徐三打他的那巴掌报复回来。他今日就说到做到,一边奋力挺腰驰骋,一边将她那软肉打得啪啪作响,那声音在翠帐间不住回荡,实在让徐三脸红心热,羞恼不已。   床架子吱吱呀呀,二人正在兴头上时,却忽地听得院子里有脚步声渐行渐近。那人走路的声音极大,还时不时清两下嗓子,显然是不好意思直接打扰,打算故意用这声音,唤那厢房里的一双鸳鸯回到尘世里来。   韩小犬死死咬牙,一双眼几乎瞪得通红,徐三赶忙推他,小声劝道:“梅岭最知轻重,她来唤我,肯定是有急事。你先忍忍,来日方长,不急这一时。”   韩小犬闷闷地唔了一声,往后收腰,抽拔而出,之后还依依不舍,按着她肩,狠狠亲了她一口。徐三匆匆系好衣带,也顾不上收拾,钗横鬓乱,强忍不适,这就缓缓将门扇推开。   哪知她一开门,梅岭便急急上前,低低说道:“三娘,薛菡过来了,说是三娘这儿前些日子遭了火,要给三娘送一尊地藏菩萨。人已在前衙候着了,茶水都换了两轮了,三娘见还是不见?”   徐三一惊,赶忙收拾衣衫,蹙眉道:“怎么现在才来喊我?”   梅岭抿了抿唇,无奈笑道:“我在院子里,来回走了两盏茶的工夫,又是咳嗽,又是清嗓子,三娘却是怎么也听不着。”   徐三脸上发烫,也顾不得多说,将身上的衣裳收拾得差不多了,又让梅岭给她整理了一番发髻,这就朝着前衙赶了过去。   前衙之中,狸奴眉眼俊秀,青丝披散,一袭墨绿缎袍,个头儿比徐三上次见他时又高了不少,婴儿肥也退去了许多,整个人都显得清瘦了,从前像只肉乎乎的小橘猫,如今却像是只布偶猫,温雅而又可爱。   他等了约两盏茶的工夫,可却仍是不急不躁,眼见得徐三过来,他还立起身来,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对着徐三含笑轻声道:“是我不好,没事先跟三娘说一声,耽搁了三娘处理官务,操持纲纪。”   处理官务,操持纲纪?她处理和操持的,可不是官务和纲纪。   狸奴这般通情达理,反倒让徐三觉得心中有愧,脸上更是臊得不行。她微微抬袖,请狸奴入座,接着坐到他身侧,抿了口茶,缓缓笑道:“狸奴今日专程过来,可是有甚么急事?”   薛菡缓缓抬袖,召了仆侍上前,举手投足之间,颇有大家风范。那两个仆侍一齐抬着一尊重物,小心走了过来,那物件上罩着一层镶金红布,看起来颇为贵重。   徐三正细细打量着,便听得狸奴轻声笑道:“我听人说,若是在家宅之中,供奉地藏菩萨,可保家宅永安,出入神护,无水火灾,便特地去了大相国寺,请了这尊菩萨回来。近日大相国寺的妙应禅师,自四方游历归来,我就求了他给这尊菩萨加持护念。”   所谓加持护念,倒有些像是道教中所说的开光。若能让高僧开光,这菩萨必会灵验。   徐三听着,心下一叹,暗道狸奴实在有心。   而狸奴稍稍一顿,却是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妙应禅师,向来只见有缘之人。我今日贸贸然去见他,也不知他会不会见我,更不知他,会不会给这佛像加持护念,所以事先才没有知会三娘,还请三娘勿怪。”   徐三让他等了这么久,哪里还会怪他?她面上带笑,赶忙谢过狸奴,一个劲儿地对他说起了好听话来,而就在徐三将狸奴哄得笑眯眯时,她不经意间,抬眼一瞥,却瞧见那锦绣屏风一侧,现出了半个身形来。   那人身躯凛凛,高大结实,打扮得虽不大起眼,可那孤傲之气,却是遮掩不住。   韩小犬紧盯着她,眸色阴鸷,唇角虽微微翘着,可那笑意,怎么看都不像是高兴,倒像是气极反笑。徐三一撞上他的视线,忍不住稍稍一顿。   而徐三这么一顿,狸奴似有所察。那少年收敛笑意,抬起眼来,定定地看向屏风之后。   一边是有婚约的未婚夫,一边是真心相付的有情人,徐三夹在中间,只觉得十分尴尬,心底暗暗骂了自己好几句。她组织了下言语,正打算找个由头圆过去,不曾想韩小犬却提着砂瓶,缓步上前,立在薛菡面前,对着他眯起眼来,阴恻恻地笑道:“徐府尹,薛公子,茶水凉了,容奴给二位满上热水。”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终于要打仗了!!!兴奋   之前一直有人怀疑开国女帝为什么能打过男人,这个伏笔,几章之内终于也要揭开了 第178章 山河旧影藏秋月(二)   山河旧影藏秋月(二)   奴?徐三一听见韩小犬自称为奴,心里头咯噔一下, 知道这男人肯定是来了气, 存心要膈应她。   而韩小犬虽然扮作奴仆, 可他那一双鹰隼般的眼, 却是锋芒暗藏,恍如利箭一般, 直勾勾地盯着狸奴, 哪里有一分为奴作婢的样子?   狸奴也不是愚笨之人, 他早先就听着了风声,说是徐三娘在府衙后宅养了个郎君,那人姓韩, 就是落败了的韩氏族人。眼下情敌相见,四目相对,狸奴立时明白过来了, 眼前之人, 正是三娘的心上人。   狸奴到底是世家子弟,虽说模样长得可爱, 难免被人小觑, 但他可是被罗昀夸过的人物, 向来气度从容, 颇有大家风范。   他只淡淡一笑, 低下头来,由着韩小犬提着砂瓶,给他斟茶, 至于狸奴自己,看也不看韩元琨一眼,只转过头去,继续跟徐三娘说起那地藏菩萨供奉之事来。   韩小犬存心过来找茬,却见他并不理睬自己,心里头自然很是不爽。他眯起眼来,手上一松,故意就将那砂瓶摔到了地上去。只闻得哐啷一声,那砂瓶就在狸奴的靴履边碎裂开来,连带着将罐中热水也全都泼到了狸奴的衣衫上去。   徐三见状,微微变色,立时起身,唤来仆侍收拾碎陶。她皱着眉,深深看了韩小犬一眼,接着走到狸奴身侧,对着他温声关切道:“狸奴,不曾烫伤罢?”   薛菡好歹也是薛府的掌上明珠,他要是在开封府衙里出了事儿,薛氏定然是要在朝中给徐三使绊子的。   韩小犬立在一侧,眼瞧着徐三对狸奴如此关切,忍不住眼睑低垂,薄唇紧抿。他微微攥拳,拿袖子作为掩饰,遮住了那不小心被砂瓶割伤,尚还在流血的手指。   狸奴看了眼韩元琨,淡淡笑道:“三姐不必忧心。狸奴不曾有碍。”   徐三松了口气,赶忙含笑说道:“这小子摔碎砂瓶,原本也是无心之举,狸奴可莫要生他的气。你这衣衫沾了热茶,裹在身上多难受啊,可是得赶紧换了。我方才唤人去铺子里给你买新衣了,买来之后,你先穿着顶上一会儿,在我这府衙里坐坐,等你那衣裳晾干了,熏过香了,我再命人给你送来。”   狸奴点了点头,很是温顺地道:“许久不曾见过三姐,多待上一会儿,正合狸奴的心意。”   韩小犬原本是想故意挑衅狸奴,不成想倒给狸奴找了个理由,让他顺理成章,能在这开封府衙多待一会儿,徐三还不得不在旁作陪,跟着狸奴说了好一会儿的话。韩元琨在旁看着,死咬牙关,好几次都将那拳头攥得骨节咯咯作响。   徐三看在眼中,知道他心里难受,心下不由一叹,也觉得再这样拖下去,一直维持着一纸婚约,对于她、韩小犬、狸奴三个人来说,都不是甚么好事。   待到要送走狸奴之时,徐三好不容易,总算是撇开了一众仆侍,跟狸奴争取到了独处之机。她立在檐下,微微拢袖,于夕光之中,凝视着少年那一双猫眼般纯净漂亮的瞳孔。   那人眸光似水,当真是我见犹怜。只可惜,她已经养了条狗,就不能辜负了那只小犬。   徐三微微一笑,拿捏语气,轻声对他说道:“狸奴,先前你和我立下过约定,我若是有了心上人,这桩婚约,就再也算不得数了。如今这个人已经来了,这退婚之事,怕也该摆到台面上来了。”   狸奴稍稍一默,却是露着尖尖的小虎牙,含笑轻声道:“三姐好好想想,那日在重阳观,我说的可是,四年之后,若是三姐对我并无情意,我定会主动退婚。眼下才过去了一年有余,三姐何必心急?”   徐三皱眉道:“狸奴,你是高门子弟,玉叶金柯,何需受我这委屈?狸奴,不必再拖下去了,我并不是你的良配,门不当,户不对,情不投,意不合,你该去找你的有缘人了。”   门不当,户不对,情不投,意不合。   少年一听这十二字,漆黑的眸子不由黯淡了许多。他睫羽微颤,轻轻叹了口气,小声说道:“三姐写过一句诗,我是记得的,叫做‘世事弈棋无定局’。荣衰无定,世事无常,一切浮生,如何说得准呢?我劝三姐,还是莫要早早下此定论。”   徐三一怔,倒是没想到,他竟连自己在玉兰轩写的诗都仔细读过。而狸奴念的这一句,并不是她被传诵开来的名诗佳句,甚至还有些冷僻,足可见他用心之处。   而狸奴言及此处,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徐三,目光温和而又笃定。   “三姐,我知书识礼,能当家立业,你娶了我,我定会是你的贤内助。韩氏姿色虽在我之上,但三姐你若想在朝为官,就不可能纳他为夫。你总归是要成亲的,再没有谁,比我更合适。”   徐三叹了一声,无奈笑道:“到底是个孩子,说甚么我总归是要成亲的?我不成亲也是无妨,若是心里有人,何需在乎那一纸婚约?我言尽于此,还请薛公子谨慎思之。”   少年却并不失落,他眉眼弯弯,红唇皓齿,清秀而又可爱,含笑说道:“也请三娘谨慎思之。”   谨慎思之这四个字,他倒还了回来。   徐三心下一叹,将狸奴送走之后,回了后宅,就见韩小犬裹着被子,将自己蒙在那一团漆黑之中,斜倚榻上,显然是又生起了闷气来。徐三无奈至极,坐到榻边,拍了两下锦被,柔声哄他道:“娘子回来了,还不赶紧出来?”   韩小犬却是死活不肯出来,只闷声说道:“你还知道回来?我还当你一路送出去,要送到薛府,再留宿一夜,顺便成其好事,然后才要回来呢!”   徐三见他不出来,强掀开被子,使劲儿挤了进去。二人紧紧相挨,一同裹在那黑漆漆的锦被中,徐三为了节省空间,干脆挤进了他那结实的胸膛里去。她轻咬一口他的硬肉,小声说道:“你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胡吃什么飞醋?”   韩小犬冷哼一声,故意翻了个身,嘟哝道:“你只顾着哄那小子,都没瞧见我的手也被砂瓶割伤了。还有,你知不知道……”他目光转冷,沉沉说道,“当初韩氏落败,满门破灭,背后就是薛家下的手!”   他还是看不清,这哪家富贵,哪家衰败,还不是都要看官家的主意?   徐三并未就此多言,唯恐再惹出他更多伤心事来。她只轻笑一声,强行将韩小犬的大手拉到唇边,轻轻舔了两下他指尖血珠。她这小舌微舔,轻吮缓捏,自是逗得韩小犬强忍不住,赶忙翻过身来,如饿犬扑食,急急索取起来。   一把之前没做完的事儿做完,韩小犬的这脾气和醋意,便也彻底消失不见了。他搂着徐三在怀,轻抚着她光滑而又雪白的后背,一时竟觉得甚是餍足,别无他求。   只可惜韶华过眼,好景难常,转眼到了七月中旬,芙蓉生翠水,桥边新雨霁,自漠北快马加鞭,递来京中的一封战报,将那镜花水月,黄粱美梦,一并打碎,化作空影。   夜半深时,徐三尚在前衙处理官务,就见梅岭急急走来,面色发白,对着徐三说道:“金国打过来了。那领兵之人,正是金国太子,金元祯。他在檄文中说,是他要求娶三娘,而宋国偏不放人,他怒火攻心,方才领兵南下。”   徐三闻言,攥紧手中毫笔,几乎要将那笔杆折断。   自从当年徐三将金元祯求娶之事捅到了金国朝中之后,金元祯在朝中受到百般刁难,万般攻讦,这太子的位子,做的并不稳当,也正是因此,徐三才能将这求娶之事一再拖后,足足拖了两年之久。   然而如今,金元祯使的倒是好手段。宋国还未明言拒绝,他就先倒打一耙,将脏水泼到了徐三身上。如此一来,他挥军南下,这满足了金人对他的期盼,而他同时也将矛头指向徐挽澜,使徐三在朝中成为了众矢之的,两相为难。   以后人们若是提起这场仗,都会说,若不是徐少傅不肯嫁,如何会搭进去那么多条人命?   梅岭才给徐三送过信后,就有宫人前来召徐三入宫,可怜韩小犬在后宅苦等许久,辗转反侧,却不知今夜已经等不到她回房。   徐三急急入宫之后,就见金殿之内,灯烛荧煌,火光通明,已有不少臣子集聚议事。那些朝臣见她过来,都是目光闪烁,噤声不语,若是往常,定是要过来行礼问安,奉承巴结的,然而今时今夜,一个个都变了模样。   徐三心下一沉。她知道,金元祯的一封檄文,将她几年来在官场上的努力,几乎瞧得崩碎无存。状元之位、文豪之名、高官厚爵、人情往来,在家国大义面前,全都不值一文。   徐三低着头,神色冷肃,那引路宫人小心翼翼,将她领到了偏殿外来。徐三垂袖而立,门扇还未推开,就闻见一股浓浓药气不住飘出。她稍一推门,便见珠帘之后,官家倚在榻上,掩口低咳不止,而宋祁坐于榻侧,手持银匙,正在亲自试药。   徐三忽地想道,其实金元祯不由分说,将“求娶不成”这顶大帽子扣了过来,对于她来说,倒是也有些好处。若是金元祯真的给出选择,官家保不准还真会把她送到漠北和亲。金元祯使了如此手腕,官家却是没有退路了,她要是再把徐三嫁过去,反倒有些对金国“俯首称臣”的意味了。   徐三低眉不语,缓步入内,跪到了官家榻前。而官家见她过来,咳了两声,有些虚弱,笑了一下,沉声说道:“虎项下金铃,何人解得?”   官家之言,却是一个典故,说的就是那“解铃还须系铃人”之语。谁惹的麻烦,就让谁去解决。   徐三一听,心下了然,立时叩首道:“臣愿自请前去边关,负羽从军,征伐金氏!不破金贼,不收金国,誓不回朝!”   她稍稍一顿,又平声说道:“金人既然写了檄文,我泱泱大宋,如何能输了阵仗?当年臣初入宫中,就是靠着一篇檄文,得了圣人青眼。如今臣行将离宫,还请官家开恩,能将征讨金国之檄文,再交由臣下来写。”   官家略显疲惫,沉沉说道:“本就是你的本分,怎么,你还想交给别人?给你一个时辰,赶紧将那檄文凑出来。再过两日,你收拾好了行囊,就奔赴檀州去罢,檀州知州崔钿,会在官府接应你。你的那弟妹,如今也在漠北驻军,你正好也能跟她汇合。这也是朕,在你师父生前,亲口答应过她的。”   罗昀一生,以兵法为傲,而她最大的遗憾,就是只打过几场不咸不淡的小仗,也因此而常被周文棠讥讽,说她是纸上谈兵,坐而论道,不堪大用。而如今,她的爱徒,终于要身赴沙场,实践她所传授的兵书军法了。   徐三重重磕了个头,不再多言,辞别官家之后,便另寻了一处空殿,坐于月下,点灯研墨,匆匆写起了征讨金国的檄文来。   几年之前,她初入京中,在官家面前露脸,得了官家肯定,就是靠着那一封征讨流匪的檄文。而如今,她重操旧笔,虽然写的还是檄文,心情却是大不一样了。   这封战书,她是为自己而写,为了前生死在病床上的江笛,也为了今生被逼到绝境的徐挽澜!   徐三心无旁骛,十分专注,半个时辰都不到,就挥笔而就,写了一封酣畅淋漓、文笔犀利的檄文来。这篇檄文,似乎将她全身的气力耗尽,她随手将毫笔搁至一旁,静静坐在窗下,转头望向沉沉夜色中的宫门九重。   就在此时,她忽地听得身边传来了些许动静。徐三惊起回首,就见周文棠立在案侧,神色淡漠,一袭紫绮官袍,也不知何时来的,又已经待了多久。   周内侍眼睑低垂,扫了一遍檄文,接着眉头微蹙,掀摆在徐三对面坐了下来,眼望着帘外月色,目光深邃无底,也不知是在思虑何事。   可他一近身,徐三自他身上,嗅得淡淡烟气,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   周文棠先前跟她保证过,绝对不会碰那吕宋进贡的烟秆。他向来自制自持,徐三从不怀疑。然而今时今夜,他还是碰了那烟秆。难道,是因为他心里犯了愁事吗?   这样一个从容闲雅的神仙人物,竟然也会犯愁吗?   他是在为何事犯愁?难道是为了她吗?   徐三薄唇紧抿,一言不发。   二人月下相对,久久沉默。半晌过后,周文棠才淡淡抬眼,解下腰间佩剑,将那铁英淬铸的冷锋宝剑,重重搁到了桌案上来,一把便将那檄文死死压住。   徐三凝视着那柄长剑。她知道,这柄剑,乃是龙泉宝剑,已经跟了周文棠二十余年,对于他来说意义非凡。他在沙场,剑也在沙场,他在京中,剑也在京中,人与剑,相伴而行,从不曾分离。   徐三心上一紧,骤然抬眼。周文棠却是勾起唇角,眯眼看她,沉沉说道:“你那柄剑,杀不了人。我这一把,就是人血里淬成的。它能教你杀人。暂且先借你用,时候到了,我会亲自要回来。”   他没有说,等她回京,再把剑还到他手上。难道,在他心中,她有可能会回不来吗?   徐三抿了抿唇,十分珍重地将那宝剑握在手中。她想了想,低声问道:“你会来漠北吗?”   周文棠并不看她,只垂下眼来,淡淡说道:“暂且不会去。但我会派上几个身手好的,跟着你去漠北。你若是想要,就让他们跟着,不要也是无妨。”   徐三郑重谢过。周文棠默然许久,又放缓声音,对她说道:“每隔十日,给我写一封信,如何?”   徐三赶忙说道:“这是自然。每隔十日,我就会修书一封,让梅岭经由兔罝,送来你的手中。我会将这十日里的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满朝上下,中贵人是我唯一相信之人,我绝不会欺你,瞒你。”   言及此处,她不由笑了,又轻声说道:“可中贵人也要记得回我才好。若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我可不爱给你写了。”   周文棠勾唇一哂,点了点头。   徐三深深看他一眼,只觉得千情万绪,竟是无从说出。她叹了口气,眼瞧着时辰差不多了,就将周文棠的剑别在腰间,又谢他一回,这就起身辞别,将那檄文呈给官家看去了。   哪知她才一推门而出,就在门前迎面撞上了宋祁。那少年瞧着好似是刚刚过来,装得像模像样,可只有他心里知道,方才他在门外偷听了多久。   徐三一时心急,倒也没顾得上怀疑宋祁,只跟在宋祁身后,由他引着去了偏殿。而官家看了那檄文之后,自是十分满意,眉眼间都缓和了几分。   那妇人倚在榻上,瞥了眼珠帘外的宋祁,接着又深深看向徐三,沉默半晌过后,忽地召她近身,更还将宋祁及宫人一并屏退,显然是有甚么私己话儿要跟她说。   徐三小心上前,跪于榻侧,就听得官家沉声说道:“三丫头,朕信得过你,有一事要和你交待。当年太/祖开国,之所以能挡下金国铁蹄,光复旧京,乃是因为她有仙人相助,得了一样秘宝,名唤作朱芎。”   芎字,音同胸。   “朱芎?”徐三不明所以,心生疑惑。   官家点了点头,沉声说道:“朱芎乃是一株仙草,长于匣中,生得娇弱,养在水中,不可广植。大宋开国六十余年来,它就一直藏在龙图阁内,由人看护灌养。此物代代相传,诸朝天子,都知道朱芎乃是制敌之宝,但是如何用朱芎制敌,却都是一概不知,大抵是失传无继了。”   失传无继?会不会是那将它传下来的人,故意不点明用法呢?   徐三微微蹙眉,缓缓说道:“依臣之见,既是草物,不是外服就是内用。”   官家却是摇了摇头,只沉沉说道:“外服内用,均不奏效。眼下还剩两日的工夫,你若有心,就去龙图阁瞧瞧,只是要小心些,莫要断送了那宝物。瞧不出来也无妨,既然制敌之法会失传无继,想来也不会太要紧。”   龙图阁,乃是收集皇家典籍、宗册、宝瑞之地,历史上的宋朝皇宫也有此处。徐三暗暗念着这三个字,忽地忆了起来,当年与她同期的进士胡微,那个有些口齿不清的妇人,不就是在龙图阁掌管皇家典籍么?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在更新上真的很给力有没有!因为写到自己想了很久的情节了,写起来比较开心…… 第179章 山河旧影藏秋月(三)   山河旧影藏秋月(三)   胡微虽有才学,但她为人憨直, 说话又口齿不清, 在官场上自然不大混得开。这么多年过去, 同期的徐挽澜已经成了科举主考, 蒋平钏也已经升任尚书,就连那殿试名次还不如胡微的贾文燕, 如今也在官家身边侍奉笔墨, 代拟圣旨, 远比看守龙图阁的胡微要风光不少。   但胡微却是不骄不躁。她当年科考之时,来回考了八次才考上探花,可见也是个心性坚定之人。官家派她掌管典籍宝瑞, 也称得上是知人善用,人尽其才了。   当年科考过后,徐三跟她见过几次, 对她态度如常, 多有照拂,甚至还耐心指导过她发声之法。两人虽算不上有多亲近, 但也可以说是君子之交。徐三暗暗回想着与胡微的几番往来, 只打算隔日进宫, 务必要去龙图阁见胡微一回, 顺便再看看官家所说的那朱芎草。   当夜里徐三回了官府后衙, 才一进门,就见韩小犬守在桌边,见她回来, 急急起身,一把拉住她手,皱眉对她问道:“宫里怎么样了?官家不会将你嫁到金国去罢?”   徐三淡然笑道:“还能怎么样?嫁倒是不用嫁,但我得去边关一趟。”   韩小犬紧紧抓着她的手,不假思索,立刻说道:“我跟你一块儿去。”   徐三默然半晌,缓缓笑着,轻声说道:“傻小子,你如何能去?你是男人,进不了军营。你啊,就好好待在这府衙后宅,我派人盯着这儿,没人敢闯进来,哪怕光朱也不敢动你。我不在的时候,你就替我照看我娘。阿母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非得有人跟着不可。有你在,我是放心的。”   韩小犬却是不肯,只沉声说道:“可你不在,我不放心。我必须要跟着你。”   他薄唇紧抿,几乎是用尽全身气力,一把将徐三死死搂在怀中,对着她低低耳语道:“带上我。我会保护你,就算我死了,也会让你活着回来。男子进不了军营,我就扮成女子。反正我非跟着你不可,你个小骗子,别想把我丢在京城。”   徐三听得此言,心间自是动容不已。   韩小犬舍不得她,她又如何舍得了他?但是从军打仗,绝非儿戏,她哪里放心让韩小犬跟着?   徐三态度坚定,死不松口,而韩小犬又急又怒,一把就将她扯到了帐中,欺身而上,分开她双腿,远比平日里强硬不少。徐三发丝缭乱,衣衫颠倒,恍惚间只听得韩小犬声音沙哑,故意低低问道:“难道这个,你也能舍得?那军营里全是女的,你真忍得了?”   徐三一边低吟,一边断断续续地笑道:“这又不是甚么稀罕物……漠北也不缺……再说了,我若想忍,肯定是忍得了的……”   韩小犬冷哼一声,知道她是存心要气自己,便故意狠狠一顶,低声说道:“怎么不稀罕了?老子这玩意儿千金难买,万里挑一,也不是人人都有的,周内侍想要就要不着。”   一听他提起周文棠,徐三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她干脆合上眼来,假装没听见韩小犬的胡言乱语,配合着他沉浸其中。一夜被翻红锦浪,虽不过是镜花水月,梦里蝴蝶,却也快活十分,自成天长地久。   隔日一早,徐三下朝之后,便去了宫城西侧的龙图阁内。官家早先便派人来跟胡微打过招呼,此刻她一入阁,便见胡微迎了过来,而那妇人一开口,更是让徐三有些惊异——往常她说话之时,好似含了口水,怎么也说不清楚,然而如今她再开口,虽说语速较慢,但也跟正常人并无差别了。   只是徐三虽察觉到了变化,但她却并未直接点出,反倒是胡微率先开口,含笑说道:“我能有如此改进,还是要谢过徐少傅,给我出了那咬筷子的法子。我试了一年有余,勤练不怠,渐渐地就跟常人无异了。”   徐三一笑,抬起头来,将龙图阁内诸官表现扫了一通,发现诸人各司其职,井井有序,典籍珍宝不见一丝落灰,分门别类亦是另有门道。她看在眼中,含笑夸道:“有言道是上勤下顺,上司勤勉,下属才会顺从。我今日来此阁中,才算是知道了这四个字的含义。”   胡微被她一夸,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显然平常没怎么听过这奉承之语。她缓步而上,引着徐三进入暗室,接着将一方木匣小心捧出,徐三抬眼一望,便见那木匣之中盛着清水,水中飘着几株红草,都结着暗红色的草籽,瞧着好似一粒粒小红果一般,正是官家所说的朱芎草。   徐三微微蹙眉,默然不语,就听得胡微低声说道:“据闻官家初登大极之时,曾命人研机析理,想要将这宝物派上用处。可谁知人吃了之后,无论是拿水煮,拿火烤,拿油煎,都是甚么反应也无。捣成药汁,敷成膏药,也不见有甚么效果。官家派人试了两三年,一直无果,反倒将从前的十几株,折腾得只剩三两株,便就此搁置了,再不曾提起。”   整整试了两三年,都没有得出甚么有用的结论,徐三只有不足两日的时间,又如何能找到新的发现?   但徐三本就对此没抱多大期望,因此也并不觉得心灰意冷。她负手而立,淡淡说道:“这草是怎么养的?”   胡微赶忙回道:“不知娘子可曾见过水仙?这朱芎草的种植之法,倒跟水仙有些类似,都是养在水中,每隔两三日换一次水,不能见光,其余的倒是甚么也不用管。只是这朱芎草,生长极为缓慢,一两年才新发一株,一株才结七八个草籽。我们只是小心养着,也不知它能顶甚么用。”   生长极慢,会不会是因为它的栽种方法有误?比如似那水仙,可以水培,也可以土培。若是把朱芎换成土培,会不会有甚么改进?   只可惜若是要换,两日也是完全来不及的。   徐三盯着那朱芎看了一会儿,也瞧不出甚么门道,半晌过后,也泄了劲儿,无奈笑道:“罢了。收起来罢。”   胡微看她一眼,稍稍犹疑,这就将那小匣的金锁扣了起来。她收起小匣,想了想,却是欲言又止。而徐三向来眼尖,立时就察觉出胡微有话要说,她赶忙收起步伐,含笑说道:“胡姐姐有话不妨直言。我这一去,未必还能回来,见一次少一次了,能多说些话总是好的。”   胡微听她此言,心上一叹,缓缓说道:“也不是甚么要紧事,我也不知道和朱芎有没有关系,或许有,或许是八竿子打不着,唯恐说出来耽搁了徐少傅的正事。”   她稍稍一顿,压低声音,皱眉说道:“这事儿我也没跟别人说起过。先前我常在龙图阁值夜,有那么几次,撞上了雨夜。说来也是稀奇,每逢雨夜,电闪雷鸣,我都会在东边那面朱红色的墙上,瞧见不知哪年的鬼影。”   “鬼影?”徐三一惊,稍一反应,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她前生的时候,也听过类似的灵异故事。据说是由于闪电带电,而宫墙带有磁性,二者一反应,宫墙就成了录像仪,会将墙前画面录下,此后每逢雨夜,都会再度播放当时的画面。   宋朝皇宫乃是开国之后,宋十三娘率人在开封建成的,并非前朝旧宫。这宫墙若是真录了影,那录的肯定是宋朝年间的旧人旧事。   徐三心上一紧,只听得胡微继续说道:“起初我吓得不行,也不敢跟人胡说,生怕闹到官家那儿,治我个渎乱宫闱的罪名。可后来我壮着胆子,偷偷瞧了几次,发觉每逢雨夜,那宫墙上演的似乎都是同一出戏。隐隐绰绰间,我就瞧见有个女人,拿着个甚么东西,然后割了一个男人的手臂……更仔细的,却是没瞧着了。毕竟我也要看管书阁,也不敢玩忽职守。”   徐三当机立断,沉声说道:“这两夜你可还当值?我和你一起守在阁中。”   胡微赶忙应道:“若是三娘想看,我定然作陪,不当值也要跟人换班。”她稍稍一顿,又有些犹豫地说道:“只是这两夜下不下雨,可全都还说不准呢。”   徐三一笑,倒是无所谓地说道:“我能做的,只有等着,至于下不下雨,全要看天公作美。不下也是无妨,都是命中定数,毋需强求,更不必哀叹。”   胡微见她如此豁达,心中不由有些佩服,话不多说,赶忙着人安排了下去。当夜徐三与胡微守在阁中,胡微其间都打了会儿小盹儿,可徐三却是睁着眼睛,连个哈欠都不打,如此撑着,直至天明。   只可惜当夜瞧着仿佛要下雨了,燕子也低飞了,蝉也不叫了,可这一场雨,却是迟迟都不曾落下。徐三撑到天明之后,心下一叹,这便收拾官袍,前去上朝。   她在龙图阁里待了一夜的事,官家并不晓得,但是周文棠却是了如指掌。等到第二夜时,因胡微家中出事,小女儿生了急病,徐三便独自一人,倚着红柱,坐在檐下,直勾勾地盯着宫墙,只等着大雨落下,而直到半夜三更时,雨还未来,周文棠却是来了。   徐三靠着柱子,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一看,就见男人身着紫绮绣服,足蹬黑靴,缓步而来,手中还捧着一方食盒。徐三有些惊喜,想着明日晌午就要启程离京,不曾想今夜倒还能见他一回。   她抿唇一笑,便见周文棠掀摆坐到了石阶上,将那食盒也摆到了她的眼前。徐三挽起袖子,正要打开食盒,大快朵颐之时,周文棠忽地抬袖,将一根细细的不知什么东西凑到了她鼻子下方,倏然之间,就有一阵薄荷香气猛烈袭来。   徐三熬了两宿,只白日里抽空小憩了一会儿,原本还有几分困意,可一闻这味儿,立时就提神醒脑了。她捧着食盒,无奈笑道:“中贵人当真有心。”   周文棠勾唇,让她摊开手心,接着就将那薄荷香筒搁到了她手中来。徐三把玩着那做得极为精巧的小香筒,就听得周文棠沉声说道:“临军对垒,从无昼夜之分。枕戈待旦,数夜无眠,都是常有的事。你将此物带在身上,也能省去不少麻烦。”   徐三一笑,轻声道谢,小心将那香筒收好,接着就急不可待地将食盒打开,拾起玉箸,吃了起来。月下檐西,二人坐于凉阶之上,原本孤独的夜,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只是周文棠一来,徐三就忍不住有些松懈了,连着闻了几次香筒,都挡不住那股困意铺天盖地地袭来。整整两日,她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眼瞧着天都快亮了,雨却还久等不来,实在是有些撑不住了,半梦半醒间,脑袋一歪,竟靠到了周文棠的肩上去。   而偏在此时,惊雷轰鸣,在天际炸开,紧接着就是一场三更急雨,如箭矢般密密坠地。周文棠目光深沉,缓缓抬眼,就见大雨之中,朱红色的宫墙上,朦朦胧胧间,缓缓现出了几个人影来。 第180章 山河旧影藏秋月(四)   山河旧影藏秋月(四)   西窗一夜萧萧雨。   夜雨过后,徐三斜倚榻上, 扯着锦被, 昏昏沉沉地睡着。猛然之间, 她似是忆起自己还有事在身, 遽然睁眼,坐起身来。   四下漆黑, 唯有月窗竹影, 轻轻摇晃。   徐三一惊, 赶忙掀被起身。她摸不准眼下是甚么时辰了,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心里头又是着急, 又是懊恼,连连怨怪自己犯了困,误了正事。   她左顾右盼, 急急披衣, 这就推开门扇,往静寂无人的院子里走了过去。而就在此时, 她忽地听得不远处传来吱呀一声, 两道门扇被人由内而外推了开来。徐三抬眼一望, 就见周内侍长发披散, 肩上搭着件墨色缎袍, 眉头微蹙,缓步而出。   徐三一看见他,心上稍安, 赶忙朝他走了过去。周文棠眼睑低垂,默然无言,缓缓转身入内,抬手点上烛火。徐三走进那屋子,抬眼一瞧,这才反应过来——她睡的是周文棠的床榻,而周文棠却歇在了书房内的软榻上,她倒可以说是鸠占鹊巢了。   四下静寂,徐三的心中却是静不下来。而她还未开口,周文棠就倒了茶水给她,淡淡说道:“醒的倒是时候。饮完这一盏茶,也该上朝去了。”   徐三哪里还顾得上吃茶。她紧盯着面前的男人,低低问道:“我瞧院子里,似是下过雨了。”   周文棠勾起唇来,轻声道:“下过了。阿囡睡得倒是熟,雷轰雨骤,也没能将你吵醒。”   徐三抿了抿唇,有些愧疚起来,暗骂自己说好了不睡,可最后却打起了盹儿来。她眉头微蹙,又低声问道:“那宫墙上的鬼影,中贵人可瞧见了?”   周文棠却并不看她。微弱烛火之中,那男人眉眼俊美,神色淡漠,细密睫羽在眼下笼出两道阴影,徐三紧盯着他,却怎么也看不穿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何事。但她也并不催促他,因为她太清楚了,若是周文棠不想告诉她,任凭她使甚么花招,他也定然不为所动。   徐三紧抿着唇,忍不住攥住了自己的衣袖。   半晌过后,灯花轻曳间,她只听到周文棠缓缓说道:“茶要凉了。”   徐三看了眼他,抬手捧起茶盏,将那温热的茶水一口饮尽。方才下了场雨,夜里轻寒犹在,喝了这么一盏热茶,倒也能暖暖身子,驱散寒意。   可是茶喝完了,周文棠却又沉声说道:“该上朝了。”   徐三眉头一皱,动也不动,依旧盯着他看。周文棠不由勾起唇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稍稍眯眼,沉声说道:“怎么?我更换朝服,你也要在旁盯着?”   徐三心上一紧,也不知周文棠是存心吊自己胃口,还是真不想将墙上鬼影如实相告。她心里着急,也不再跟他绕弯子了,当即沉声问道:“你铁了心,要瞒着我?”   周文棠眼睑低垂,薄唇微抿。他瞥了眼徐三,这就将一旁的官袍拿了过来,竟当真在徐三眼前换起衣衫来。   他长身玉立,两指一勾,就将身上的缎袍解掉,上半身也跟着赤露而出,那结实的上臂,宽阔的肩膀,饱满的胸肌,挺拔的脊背,在烛火中显得尤为好看,只是在他的腰腹间,依旧裹着层层薄带,将那窄腰及小腹遮得严严实实。   几年之前,周文棠在院中练武时,常常打着赤膊,徐三看过不知有多少次,此时再看,也不觉得有甚么异样,更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她心里头犯了气,紧抿着唇,眼瞧着周文棠穿戴整齐,便又开口,冷冷说道:“朝服穿好了,也该有一说一了。”   周文棠系罢扣子,眸中泛着冷意,瞥了徐三一眼,接着隐隐动怒,冷笑着道:“朱芎这么要紧的事,你却都能打起瞌睡来。像你这样,上了战场,如何能让我放心!”   他说到最后,猛地提高声量,神色肃正,怒意凛然。徐三听着,紧抿着唇,半晌过后,缓缓说道:“是我错了。我不该放任懈怠。待到日后去了漠北,两军交战之时,我拿性命担保,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哪怕几天几夜不合眼,紧要关头,也绝不许自己犯困。”   打仗绝非儿戏,哪怕淡漠如周文棠,冷静如徐挽澜,到了这般时候,都需要借着发脾气,来宣泄心中的愁绪与不安。   她气他不对自己坦然相告,他恼恨她疏忽大意,放任懈怠,实际上都源于内心深处,那一点不为人知的惶恐与害怕——她怕一去数载,和他生分了,不如从前亲近了,而他怕她在战场上被人钻了空子,丢了性命,有去无还。可这种潜意识里的惶恐,只怕当事之人,也未必能意识得到。   眼见得徐三认错,周文棠深深看她一眼,这才对她沉声说道:“朱芎二字,本为‘诛雄’,诛杀之诛,雌雄之雄。你今日离京,记得带上那养着朱芎的匣子,每日往那匣子里滴血,记好了,要滴男子的血。那朱芎草得此养分,就会生长极快,几日就能生出几十粒草籽。”   周文棠说起这番话来,口吻极淡,声音极平,好似说的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可徐三听着,却是心惊不已。她紧盯着周文棠,只见他继续淡淡说道:   “摘下草籽,移种于其他匣中,继续以男子之血供养,待你到漠北时,至少也能得到千余粒草籽了。若能将朱芎草的草籽,融入金国将士的血中,那人就会迅速发福,喉结萎缩,声音变细,胸脯变大,难使女子受孕,便是使人怀孕了,也是极易生女,不易生男。如此一来,他们的力气也会大不如前,打起仗来,自然也没那么厉害了。”   周文棠稍稍一顿,抿了口茶,又状似漫不经心地道:“我略知唇语,眼力也尚可。宫墙之影,我不曾有一丝错过。将你送回榻上之后,我亲自去了龙图阁一趟,用自己的血试了试,那草一碰着血,确实长了些许。”   徐三瞪大双眼,震惊到了极点。   恍惚之间,她终于明白了。   这个宋朝之所以会确立一夫一妻的制度,乃是因为开国之后出生的婴孩中,女多而男少,性别比例悬殊。而导致这种状况的根本原因,或许就是这所谓的国之宝物——朱芎草。   从科学的角度来说,这种草,或许能以血液为传播媒介,给男人体内注入大量的雌性激素,从而使男人出现女性的性征。   为什么宋如意会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不但能打退金国铁蹄,更还将本朝男子打得落花流水,为什么女尊男卑的制度会迅速建立,为什么这制度一旦建成就根深蒂固,为什么这个朝代的男子,大多都似唐玉藻、徐守贞和狸奴那般,声音纤细,气质发柔,肤白貌美,连胡须都极少生出……这些问题,统统有了答案。   因为宋十三娘,早些年间,发现了这朱芎草。她昧着良心,利用它成为了天下霸主,然而后来,她大约是后悔了。   她将朱芎草传了下来,是害怕后代帝王再遇难关,害怕金人卷土重来,而她绝口不提如何种植使用,或许是因为她害怕此物被滥用,又或许是因为她心存侥幸——朱芎草的效用是代代递减的,她或许隐隐期盼着,有那么一日,不需要再用这毒物来管治男子,这个社会也可以平稳运转,这个制度,也可以光明正大地维存。   徐三震惊不已。她忍不住想,自开国以来,人们都将宋如意奉为英雄,关于宋十三娘的种种传说都在世间不住流传,不管传的有多离谱,人们都从无怀疑。宋如意已经被神化了,成了一个不可颠覆的存在。   然而又有谁能想到,整个王朝,竟是建立在毒/药与骗局上呢?   徐三不由缓缓笑了,那笑容很是复杂,似是慨叹,似是悲悯。她抬起头来,很是认真地看着周文棠,轻声说道:“其实你完全可以瞒着我的。你若要骗我,我肯定看不出来。你又何必要告诉我呢?你……想让我也用朱芎草来对付金国大军吗?”   周文棠勾唇一哂,淡淡说道:“前两日你对我说,绝不会欺我瞒我。我不过是以德报德。”   以德报德。   他没问她会不会用这朱芎草。他似乎早已知道答案。   眼瞧着天色将晓,周文棠整了整衣袖,这便先行离开,去官家的寝殿侍奉官家起身上朝。而徐三沉默不语,心中千头万绪,争持不休。她坐了许久,待到心绪稍稳,也跟着上朝去了。   她会带上朱芎草,但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她绝不会用它取胜。她甚至都不想告知官家朱芎草的真相,她唯恐官家降下旨来,逼得她动用此草。   下朝之后,徐三就又去了龙图阁一趟,对胡微说要再看那朱芎草一回。徐三将要离京,能否活着回来都还说不好,胡微对她自然是有求必应,赶忙又引着她入得阁中。可这妇人却是不知,徐三进了阁中之后,偷偷采了一株朱芎,收入了周文棠给她备下的小匣之中。   回了府中之后,徐三正想要将那小匣收入行囊,却忽地听得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在院中响起,惊得徐三手上一抖,立时回过头来。哪知她抬眼一望,就见徐荣桂由两个官奴搀扶着,又急又气地走了过来,虽是哭喊,实则乃是干嚎,一滴泪也不见掉。   徐三一看,忍不住无奈一笑,正要开口宽慰,却听得徐荣桂痛骂她道:“好你个徐老三!这马上就要上战场了,两宿都不回来,不知到哪儿厮混去了!你这丫头,以后活不活着都说不好呢,还不趁你能喘气儿,赶紧陪陪你老娘我!” 第181章 塞外长星沉碧海(一)   塞外长星沉碧海(一)   徐三眼见得徐阿母又发起泼来,赶忙走上前去, 搀着她坐到案边来, 对她笑着道:“哪有人咒自己亲闺女活不了的?我啊, 去去就回, 又不是甚么要紧事儿,何必生离死别, 鬼哭狼嚎的?”   她这般轻描淡写, 反倒勾得徐荣桂心里头难受起来。可是这妇人便是心里难过, 也不会表现到脸上来,只一个劲儿地冲徐三发脾气,发完了脾气, 又念念叨叨地叮嘱起她来,一会儿问她带没带这个,一会儿跟她说别忘了那个。   徐三微微俯身, 一边收拾着行囊, 一边轻声笑道:“待我去了北边,有我弟妹照应我呢, 我怕甚么?对了, 倒不如将贞哥儿接来京中, 小住一段时日。反正北边如今打起仗了, 七姐驻军在外, 也不能在府中守着。把贞哥儿接过来,你俩正好能做个伴儿。”   哪知她说完之后,徐荣桂默了一会儿, 却皱着眉,嘟囔道:“嫁出去的郎君,泼出去的水,哪儿有往回扒拉的道理?贞哥儿要是老跟娘家掺和在一块儿,那姓郑的,肯定要给贞哥儿脸色看的。你这做姐姐的,可得拿捏清了。”   徐三一听这话,眉头微蹙,瞥了徐荣桂一眼,暗地里起了疑心。近些年来,她一次也没见过贞哥儿,至于郑素鸣,也就在她入京时见了一两回。这对小夫妻到底相处得如何,徐荣桂也没怎么说过,实在让徐三忍不住多想。   她可想好了,等她去了北边,打仗之余,怎么着也得见上贞哥儿一面。她到底占了人家徐挽澜的身子,该尽的责任还是要尽。   好不容易将徐荣桂哄走之后,徐三将行囊也打包得差不多了,周文棠给她派遣的那些护卫也已在后门外早早等候。她一边命人将行囊小心抬到车架上,一边又去了前衙,召来两个副手尤氏及罗砚,还有一直跟在罗砚身边的秦娇娥,与她们几人细细交待起了府衙官务来。   那尤氏妇人是个老官油子,说话滴水不漏,该笑的时候笑,该抹泪的时候,一眨眼,泪就掉。这样的人物,像是全身都糊了层蜡油,你看不清她,自然也摸不着她的真心。哪怕是临别之际,两人说话还是更像过招儿。   相较之下,罗砚跟秦娇娥就真心多了。罗砚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她话虽不多,但说的每一个字儿,那可真真是肺腑之言。她就跟徐三拍胸脯保证了,徐阿母住在后衙,她会跟秦娇娥一块儿照顾,绝对不会因为她不在就慢待了老人家。秦娇娥红着眼,在旁听着,也忙不迭地跟着点头。   罗砚和秦娇娥的岁数,比徐挽澜都还要大些。可徐三两世为人,这两人在她眼中,就是两个可爱的小丫头。她心中动容,忍不住伸出双手,摸了摸两人的后脑勺,竟将那两个小娘子都哄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将徐阿母托付给这两人,徐三心里自然是放心的。她交待完了官务,眼瞧着日阳高照,时辰不早,便避开众人,又回了房中。可她掀开帐子,帐子里空无一人,她推开窗子,窗下也唯有几丛细草,至于她想见的人,惦念的那只大狗儿,却也不知去了何处,怎么也寻不见人影。   莫非这小子又跟她犯别扭了?她都要走了,难道他不来见她最后一眼么?   徐三无奈轻笑,摇了摇头,心下不由一叹。她又等了一会儿,却仍是没等到韩小犬,只听见门外一阵脚步声急急而来,抬眼一看,却是从酒楼里赶回来的唐玉藻。   那唐小狐狸如今已不似从前那般俗媚了,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衫子,发髻梳的光净,举手投足之间,颇有大掌柜的气派。眼下他掀帘入内,静静看了徐三一会儿,却是轻轻一笑,细声说道:“娘子要走了?”   徐三抿了口茶,轻声笑道:“是。这宅子有你看着,铺子有你管着,我也没甚么后顾之忧,当然是说走就走了。玉藻,往后也要靠你了。账本就不用给我送了,你自己拿捏着就行。若是府中有甚么要事,就用我先前教你的拼音给我送信。”   唐小郎虽已成了大掌柜,可一到她面前,却还是谨守奴仆的本分。他缓步上前,挽起袖子,给徐三斟满茶盏,口中轻声笑道:   “俗话说的好,衣是翎毛钱是胆。这出门在外,可不能少了金子银子。奴昨夜给娘子那车架上装了几箱金锭,都是从奴账上来的,娘子不必顾虑,都是你该拿的。除了钱,奴还给娘子装了些伤药。奴晓得那薛公子也送来了甚么疗伤圣药,可他的药,可不如奴找来的好。娘子带奴的,别带他的。”   薛公子,指的自然就是狸奴。他跟徐三有婚约,有官家做媒,在唐小郎眼中,自然是头号嫉恨的人物。他虽吃韩小犬的醋,但还是对狸奴妒意更深。   徐三听着,念着他辛苦,也只是笑笑,淡淡说道:“好。带你的药。唐掌柜门路多,找来的药自然信得过。”   唐小郎见她应下,抿唇一笑,可笑过之后,心中又是无尽酸涩。他估摸着时辰,见徐三还不动身,心下已经了然,只对她轻声说道:“娘子,到时辰了。该来的早来了,不该来的,也不会来了。”   徐三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默然不语。   徐阿母有人照看,商铺有人打理,官务有人操持,而她先前在京中设下的情报机构,也已委托徐玑为主事,让她日后处理大小事务了。宋祁的心机比她还深沉,日后的事儿,她也管不住了。若说还有甚么人,甚么事,让她的心一直悬在空中,迟迟不能落定,唯有那姓韩的男人了。   徐三叹了口气,含笑起身,也不打算再等了,只对着唐玉藻轻声说道:“等他回来跟他说,让这小子老实点儿,别胡闹,别惹事儿。”   她稍稍一顿,欲言又止。到底是对着唐小郎,有些话儿,她也不好直说。可惜韩小犬不在,她不能对他直接交待。   而唐小郎瞥了眼她,复又低下头来,轻轻唔了一声,就算是应了下来。徐三最后望了一眼这待了几年的开封府衙,将周文棠借她的长剑别在腰间,握紧缰绳,跨上马背,头也不回,这就朝着城门奔去。   一行人马,披霜冒露,昼夜兼程,两日过后,就已经出了京畿一带。距离硝烟弥漫的燕云十六州,已然是愈来愈近了。   这一路走来,起初的时候,徐三听着那些百姓议论战事,大多还都是在骂徐三的,说这女人是个惹祸的,若是老老实实嫁了,哪里还用得上打仗?   可等到徐三出了京畿之后,她先前所写的檄文已经传遍天下。她那些充满热血与愤慨的文字,成功扭转了民间风向,如今再提起徐挽澜来,反倒是人人都为她而抱不平了,说是金国求娶我朝栋梁,欺人太甚,其心可诛!   面对大众风向的转变,徐三淡然处之,既不为人们之前的抨击而失望痛心,也不为人们后来的义愤填膺而欢欣鼓舞。前生的时候,她在学校修过公共关系学,她太明白了,在公共关系学中,有一个最根本的假设——公众都是健忘的,也是易变的。   事不关己之时,人们随意动动嘴皮子,无论看起来有多么愤慨、激动,多么感同身受,其实都没真正往心里去。对于绝大多数的普通人来说,金国打过来了,徐少傅要应战去了,只要这战火还没蔓延过来,那这些都不过是过耳风声罢了,还不如想想一会儿吃什么更要紧呢。   这夜里徐三与梅岭及身边护卫,一同在城郊处的驿馆歇下。徐三独坐房中,看过最新送来的边关军报之后,便铺陈笔墨,写起了书信来。头一封信,自然是写给徐阿母的,而这第二封信,就是写给周文棠的。   徐三先前答应过周内侍,每隔十日,要给他写一封信,并要在信中将十日内的事详细陈述。她想过之后,就决心将给周文棠的信当作记日记一样,每日都或多或少记上一笔,攒上十日,再交由梅岭寄出。   今夜徐三写的,就是自离京以来,听到了百姓风声之转变。而她写罢之后,才一搁笔,就听得门外忽地有些动静,若非她耳朵尖,还真不一定能听见。   徐三一听这古怪声响,微微眯起眼来。她眉头微蹙,不动声色,缓缓走到门侧,一手握上了冰凉的剑柄,另一手则缓缓抬起,小心将门板推开。哪知这门扇一开,徐三自那门缝总向外窥去,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外。   那人眉眼俊美,薄唇紧抿,脸上的神情别扭得不行,好似又在为甚么事儿而生气不已。徐三见状,赶忙将门完全推开,松开抓紧剑柄的手,有些无奈地仰头笑道:“你啊,怎么跟到这儿来了?”   她却是不知,打从她出开封城门时,韩小犬就跟上她了。他本打算一路跟到燕乐,再在她面前现身,吓她个又惊又喜,措手不及,可这才跟了两日,韩小犬就忍不住了,这日日都能瞧见,却又不能摸,不能碰,不能共赴巫山云雨,实在让他百般难耐。   徐三话音刚落,男人就将她挤进了厢房中,长臂向后,顺手就将门栓扣上。徐三瞧着他那别扭的脸,没来由地觉得有些好笑,可她才一抿唇,韩小犬就伸出大手,挑起她的下巴,一边用甲盖轻压着她柔软的唇,一边闷声说道:“小骗子,你舍得了我,可我却舍不得你。我要是不跟着,只怕你要趁机将我忘了。”   徐三凝视着他,反手也勾起他的下巴,对他轻声笑道:“既然都跟了两日了,那不如就再跟两年罢。反正我也想通了,我背的骂名不少,也不差沉湎淫逸这一条。我就让男的跟着伺候怎么了,反正我就是个见色心喜的,让她们眼馋去罢。”   韩小犬一听这话,漆黑的眸子也不由亮了几分。他一高兴起来,情绪全都写在脸上,不遮不掩,一把就将徐三打横抱起,由她搂着脖子,二人一同倒进了软榻中去。   徐三摸着他的脸,却见韩小犬极为认真地盯着自己,沉声说道:“我不许她们骂你。我跟那些以色侍人的不一样。我跟在你身边,对你,对军营,对我大宋国,都是有好处的。三娘,你不会以为我是在说空话罢?我可又会武功,又看过兵法,论起行军打仗,我未必就比你差呢。”   徐三闻言,倒是有几分意外。她轻笑着道:“我自然是信你的。”   韩小犬听着,很是满意,勾唇而笑,低头就朝着她颈边吻去。而徐三摸着他的发髻,任由他强扯衣衫,攻城掠地。在这城郊驿馆中,竟也有无尽旖旎。 第182章 塞外长星沉碧海(二)   塞外长星沉碧海(二)   徐三将韩小犬带在身边之后,跟在徐三身边的那几个护卫暗地里都生出了些不满来, 就连梅岭看在眼中, 都委婉地劝了徐三几回。可徐挽澜这一次倒是固执得很, 死不松口, 非要跟韩小犬同吃同宿不可。   她心里一直清楚,韩元琨向来没甚么安全感, 急于证明自己, 又有些患得患失, 所以她竭尽全力,想要让韩小犬安心。然而徐三却是未曾料到,她这番举动, 竟是适得其反。   那些女人嫌恶的眼神,疏离的态度,背后的闲话, 都让韩小犬愈发焦躁起来。他恨自己是个男人, 恨自己没有像周文棠那样的权势,更恨自己生不逢时。他多希望那些女人能用尊敬的、正视的态度待他, 他希望让她们意识到, 他也是有才干, 也是可以为这个国家做出贡献的。   一转眼, 八月中上旬, 徐三及一干随行之人终于到了檀州州衙。自打崔钿升任檀州知州之后,因她留恋故地,就将州衙搬到了她先前做监军的燕乐县中。眼下新秋已至, 乱叶萧萧,徐三顾不上歇整,更顾不上故地重游,一下马就来了州衙,过来跟崔钿汇合。   徐三足蹬黑靴,步伐利落,由官役领着,一路走到了崔钿所在的书房内。她才一跨过门槛,就见崔钿衣衫不整,发髻散乱地倚在梨木椅上,歪歪倒倒地坐着,嘴里叼着根毛笔,而她的书案上也是一片凌乱,四处散落着奏章及宣纸。   哪怕徐三来了,崔钿也不曾立即起身。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很是困倦的模样,接着有些无奈地冲徐三一笑,对她轻声说道:“来了啊。”   来了啊。这几个字,随性而又亲切。徐三一听,仿佛又被拉回了昨天。   她原本还担心自己如今的官阶比崔钿高了,两人重逢之后,崔钿心中会有些不大自在。可如今一看,哪怕世道变了,旁人变了,崔钿都还是老样子,变也不曾变过。   “来了。”徐三含笑应了一声,顺手扯了一把木椅,在崔钿身边坐了下来。   她十分自然,抬手就替崔钿收拾起了书案来。当年在寿春府衙时,她是她的幕僚,常常为她整理文书卷宗,如今再做,倒也不曾生疏。   崔钿瞧着她的动作,忍不住笑了,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瞧,没你盯着,我这儿就乱得一团糟。刚升官的时候,还有几分样子,后来当官当久了,就又开始犯懒了。还请徐少傅多担待,千万别在官家跟前参我一本。”   崔钿不是没有才能,但这富贵人家养出的孩子,没有太大生存压力,不到紧要关头,就绝不难为自己。她当年能在寿春干出政绩,能在燕乐扳倒瑞王,离不开徐三的循循善诱和出谋划策。后来徐三不在了,她就像是没人点火的炮仗,炸也炸不起来了。   徐三听着,轻笑着摇了摇头。她一边收拾着书案,一边将那四处散落的文书和奏折匆匆扫了一遍。看过之后,她对于前线的战事也有了更深了解。此次与金国之战,目前看来,着实说不上乐观。   大宋诚然是有实力的。但是第一,宋国刚刚打下了西夏,精力大损,元气大伤;第二,先前金宋合盟,有利有弊,其中一个弊端就是让金国差不多摸清了宋国的底子,对于宋国常用的作战手法积累了一定了解;第三,虽然大宋开发了不少新的武器,尤其是火器,但是金元祯打从刚穿越来,就开始暗中找人研制火/药,相比之下,宋国的进度远远比不上大金。   眼下这仗已经打了十来天了,两边交手了大约七八回,宋国已丢一城,如今正在死守温阳城。崔钿虽不用上前线打仗,可她治下的檀州,正和金国接壤,也是主要战场之一,关于军队的后勤事宜等,她也是不得不经手处理。   譬如其余地方要调兵调粮过来,走哪条路,各地方官员都要如何配合,又譬如如何处理那些牺牲将士的身后之事,这些战场外的杂事,都要由崔钿来操心。崔钿这书案上堆着的文书和折子,说的正是这些事宜。   战骨践成尘,飞入征人目。所谓战争,向来是极惨烈的字眼。徐三持起折子,看着那渗着血的伤亡简报,心上如刀剜一般的痛,对于金元祯更是恨了几分。   徐三眸中泛着冷意,眉头紧蹙,言简意赅,指点了崔钿几处。说是指点,更像是命令,只不过口气要稍委婉些。   崔钿听着,一边细细记下,一边忍不住轻笑着道:“三娘如今可是有官样儿了。这才好,你啊,本该就是如此,似从前那般伏低做小,阿谀谄媚,那不是你,那都是你扮出来的。人活一辈子,就该活成自己。”   崔钿说着,稍稍搁笔,又抬眼看向徐三。她轻轻一叹,挑眉说道:“一会儿我去派人带你上前线。等你去了,听我的,别给她们摆好脸儿。我在北边当了这么多年官儿,可算瞧清楚了,那些当兵的,吃硬不吃软,不能拿官场上那套伺候。她们越是在背后戳你脊梁骨,你就越要挺直脊梁,往后使劲儿怼,怼得她们手指头疼!”   徐三听在耳中,暗道崔钿为官多年,也并非全无长进。她近几年虽说没甚么突出政绩,可却比早些年间圆滑了几分,和各路官员打起交道,也称得上是熟门熟路。   她稍稍一笑,谢过崔钿的指点,便不再多待,转身出门,这就率领众人,奔赴前线战场,即是那与燕乐相隔不远的温阳县城。其间行路之时,她经过贞哥儿所住的院子,也只是多看了几眼,不曾下马寒暄问候。毕竟战事紧急,一刻工夫也浪费不得。   燕乐县,即是后世的北京密云一带。而温阳县,则是北京怀柔附近,更是目前金军火力集中之处。驻守温阳作战的主将,徐三也是熟悉的,正是她的弟妹郑素鸣。   只可惜徐三来的时候,着实不巧。这日里黄昏时分,她驱马城下,遥遥一望,就见烽火台上狼烟四起,铺天袭地,而温阳县的东边城门亦是紧闭不开。若非徐三奉上圣旨,只怕就要被拦在城外。   守城的小兵虽开了城门,但对徐三的态度却很是不好,眉眼间多有不耐。徐三对此倒是无暇多顾,她眉头紧蹙,让韩小犬等人在驿馆歇下,自己只带上一二守卫,急急就往狼烟升腾的西边城门驾马而去。   烽火台施烟,正是有敌军入侵的重要信号。徐三面色发沉,行步如风,上了城楼,就见北风猎猎,狼烟弥漫,郑素鸣身着红巾盔甲,正在厉声指挥将士,让他们加快速度,将纸筒包裹的火/药绑到箭竿之上。这正是徐三先前献言朝廷,让官家广开言路之时,一名民间义士想出的新武器——火/箭,又称神机箭。   郑七满头大汗,神色严肃,匆忙间瞥了眼徐三,目光稍稍一顿,却连声招呼都没跟她打,也不止是忙得顾不上,还是存心不想理睬她。徐三也不计较,当即抬起头来,负手远眺,紧紧观察着战场形势。   宋国已经失掉的兴隆县城,是在金国头一夜打来时,因为全无防备,一举便被金军拿下。此后十多日以来,两军交战,便是在这温阳城下了。   金国集中火力,却迟迟难以攻下温阳,两边心里都清楚,这个温阳城,已经成了重中之重。若是大宋赢了,守住了城,势必将是军心振奋,民心大涨。而若是大宋输了,丢了这座城,只怕从此之后,就是颓势难掩,一发而不可收拾。   今日金军派遣了几支轻骑过来,倒不像是来大举攻打,反倒带着些试探和挑衅的意味。徐三在旁看着,立时便明白过来了——金军是在故意消耗大宋的火力。调配火/药也好,制作神机箭也罢,都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而这场仗,大宋应战匆忙,完全处于被动位置,并没有充足的武器和火/药供应。   金元祯三天两头派人过来,跟小打小闹似的,就让存心让派出的将士当活靶子,除了故意让他们吸引火力之外,还想让大宋心态松懈——天天来打,每次只来一小批人,且每次都被打得落花流水,时日一长,宋国的士兵恐怕就不拿对方当回事儿了。等到了这个时候,就是金元祯的反攻之时。   果不其然,徐三立在城楼之上,眯眼看了没一会儿,那几支轻骑就被打得伤亡大半,残余的将士丢盔弃甲,狼狈逃窜,匆忙远去。守城的士兵看在眼中,忍不住低低嘲笑起来,骂了几句污言秽语,惹得身边的将士都哄笑起来。而这哄笑声,惹得徐三忍不住皱起眉来。   金军退去之后,郑七身后跟着几名将士,军靴踏得铿然作响,大步走到了徐三身前来。郑七神色淡淡的,不言不语,只对徐三做了个请的手势,徐三由她引着,下了城楼,另来到了一处府邸里来。这府邸自然就是郑七及其余主将的住处,亦是军中主将议事的大本营。   郑七方才指挥作战,十分辛苦,此刻她进了屋内,摘下红缨头盔,直接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水,仰头饮尽。她敞着腿,坐在椅上,接着看向徐三,淡淡说道:“三娘,我不跟你绕弯子。我就问你,你为何要来军中?”   徐三平声道:“官家说,解铃还须系铃人。金元祯敢招惹我,我非要亲手将他生擒不可!”   她这话说的不急不慢,可却是气势十足,让人不敢小觑。郑七听着,脸色也不由缓和许多。她扯了下唇,又给徐三满上茶,口中则缓缓说道:“三娘,不是我瞧不起你。但你是读书人,是文官,没有打过仗,也没有练过武。有志气是好事,但是这战场,是杀人流血的地方,不是谁披上盔甲都能上的。”   郑七还真不是瞧不起她,她说的语重心长,显然是真心之语。毕竟人们对徐挽澜的印象,是高官,是状元,是诗豪,几乎没人知道她会武,谁也不会将她和行军打仗联系到一块儿。就连官家派徐三过来,也有放任之意,不曾寄予厚望。   徐三淡淡道:“家师罗昀,熟读孙吴兵法,通晓六韬三略。她尚还在世之时,每回省试的兵法题目,都是吾师亲自所出。此外,我习武多年,略懂剑道,善使棍法及暗器。若是诸位同僚有心切磋,徐某人定然奉陪。”   她此言一出,不止郑七,堂中几名将士都忍不住抬眼向她看去。郑七很是意外,紧盯着她,一言不发,而堂中却有人坐不住了,只当这姓徐的是在吹嘘,当即站起身来,眯眼冷笑道:“这可巧了。在下洪忠,愿与徐官人一较高下。”   在这个朝代,由于女子为尊,所以在起名上,虽也有像秦娇娥、吴阿翠这样极为女性化的名字,但眼下的风气,还是给家中女儿起一些豪气的闺名。譬如洪忠,名如其人,中气十足。再譬如官家的名讳乃是宋延之,听起来也比较中性,分辨不出男女。   至于官人这个称呼,就和真实历史上一样,也是对为官之人的尊称。只不过眼下洪忠不管她叫徐少傅,偏偏叫她徐官人,话里却藏了另外一分意思了——你是开封府里的大官人,和咱这种粗人,不是一路的,我管你叫官人,就是在揶揄你,小瞧你。   徐三听着,只是淡淡一笑,抬手握紧腰间剑柄,眯眼说道:“洪将军,比剑还是比棍?”   洪忠却是一顿,高声笑道:“刀棍无眼,下官唯恐一时不察,失手伤了徐大官人。依我之见,还是比拳脚妥当。”   比拳脚?   洪忠满脸横肉,气壮如牛,身材厚实。若单单比力气,徐三肯定是要输给她的。但徐三却只是一笑,深深吸了口气,抬眼说道:“好。洪将军先请。咱们去庭中比划比划。” 第183章 塞外长星沉碧海(三)   塞外长星沉碧海(三)   几个月前,周文棠特地交待过徐三, 让她拾起往日的功夫, 勤奋习武, 好为日后上了战场做准备。徐三特地从武馆请了妇人, 教了自己一些近身搏斗的技巧,她不能从力气上取胜, 就只能追求快稳准狠。   有备而无患, 徐三对于洪忠丝毫不怕, 她甚至还有些庆幸洪忠能站出来挑衅。她需要这样一个角色,也需要这样一个机会。   新秋时节,竹风轻动。庭中空地上, 徐三挽起袖子和裤脚,面带微笑,紧盯着洪忠。而洪忠却是不将她放在眼中, 大喇喇地站在她对面, 活动着手腕关节,指间咯咯作响, 那眼神也充满了轻蔑与狂妄。   徐三默不作声, 她上下一扫, 开始研究起了洪忠的身体形态。洪忠虽瞧着结实, 块儿大, 但她主要是肩宽,上臂粗壮,至于下半身的腿及臀部, 肌肉明显要少上许多。由此来看,她善用手臂,擅长出拳,至于腿上功夫,却是要弱上不少,辗转腾挪之时,肯定也比不过徐三灵活。   还有一点,很是可疑。方才徐三观察了洪忠一会儿,发现她无论喝茶还是擦汗,都惯用左手,很有可能是个左撇子。而洪忠的右胳膊,却又比左胳膊明显要粗壮一些,这说明她在平时,或者之前的生活中,右手需要干一些耗费力气的活儿。   假如她真是左手用的多,右手则用来干重活,那么她很有可能是个厨子,左手用惯了,便负责炒菜,右手则负责颠勺举锅,时日久了,自然要比左臂结实一些。   徐三默然不语,而洪忠却是已经不耐烦了起来。她冷笑一声,嚷嚷起来:“怎么?徐大官人,怕了不成?你要是不想打,现在说还来得及。”   徐三笑道:“我是不想打。但我不想打的,是退堂鼓,而非这场架。”   洪忠瞧着她这副模样,呵呵一乐,又粗声粗气地说道:“行。那我问你,怎么算是点到为止?要不要见点儿血?能不能伤筋动骨?徐官人可想好了再说。诸位将士都在旁边看着呢,你说甚么就是甚么,往后可就不能改了。”   徐三平声笑道:“可以见血,可以伤筋动骨。只要不出人命,一切都好说。徐某人愿赌服输,绝不耍赖。”   徐三态度这般坦然,不慌不乱,这就好像空城计似的,就连洪忠都有些被唬住了,心里头暗暗犯起了嘀咕来。她耳听得旁边将士敲了一声锣鼓,当即压下心思,不再多想,抬手一个左勾拳,直直就朝徐三面门袭来。   洪忠清楚得很,她今日跟徐三比试,为的就是灭灭这小娘子的威风,让她别再掺和军务——毕竟在这军营之中,权力架构已经基本稳定了,若是让一个外来人当了主事,这可实在说不过去。   洪忠不想真把徐三打出甚么毛病,只想让她脸上挂点儿彩,鼻青脸肿,看起来惨不忍睹。如此一来,肯定能杀杀这死书呆的锐气。   她这一拳下去,力道着实不小,一点儿情面都没留。洪忠本以为徐三会避开,或是拿胳膊挡开,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徐三就立在原地,硬生生地受了她这一道左勾拳,竟把洪忠都有些吓住了。   她瞪大眼睛,顿了一顿,只见徐三缓缓抬起头来,反倒对她勾唇一笑。不止洪忠懵了,就连一旁观战的郑素鸣等人看在眼中,心中都又是惊奇又是诧异。洪忠惊疑不定,心中纠结起来,也不知徐三这是在使甚么花招。   洪忠的拳头僵在半空中。她紧抿着唇,往左右两侧各看了一眼,众人的目光更是让她压力陡增。洪忠立时热血上涌,只想赶快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子打得爬不起来,她一咬牙,心一横,这就朝着徐三面门又狠狠打了一拳。   一拳,两拳,三拳……拳拳到肉,鲜血四溅。   洪忠见徐三怎么也不还手,已然打得有些上瘾了。她本就是个筋肉发达,头脑简单的,只想着乘胜追击,出起拳来,渐渐地也不控制力道了,直接就往死里揍。郑素鸣见状,皱起眉来,她扫视一周,见众人面上都带着讽笑,心中有些不大自在起来。   郑七目光发沉,正想出言制止这一场斗殴,不曾想就在此时,徐三抹了一把鼻血,噙着冷笑,如鹰隼一般骤然抬首。洪忠才一怔神,就感觉脸上狠狠挨了一拳。她被打了这么一下,心中立刻火冒三丈,可她才打算抬起左臂,继续出拳,徐三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绕到她的身后,一把将她善使的左臂死死扳到背后。   一时之间,洪忠只听得咯噔一声,左胳膊的骨头似乎发出了脆响来。声音落罢,紧接而来的就是剧烈的疼痛。洪忠死咬牙关,强忍着一声不吭,可徐三却趁她挣扎之时,猛地抬腿一踹,洪忠只觉双腿无力,膝盖一弯,这就跪到了空地上来。   左臂被人制住,骨头被人撅折,就连自己,都被摆出了下跪的屈辱姿势来。洪忠怒喝一声,青筋凸起,挣扎着使力,想要将身后的徐三甩开,哪知徐三在她颈后骤然一击,力道极强,也不知是打着了甚么地方,竟让洪忠身形不稳,四肢无力,往前一倒,如高山崩塌一般,几乎震得地上灰尘四起。   徐三虽被她打得鼻青脸肿,可却也不曾伤着筋骨,养些日子就能养回来。可洪忠骨头已折,起码要养上个小半年。她只觉得身上各处全都在隐隐作痛,可是再想挣扎,却是软绵无力,动弹不得,只能如死鱼一般,被徐三骑坐在背上,脸部死死蹭着地面。   郑七等了约十下,见洪忠再也起不来了,便出言沉声道:“切磋武艺,点到为止。三娘,收手罢。”   徐三却掀摆起身,当着众人的面,平声缓道:“郑将军,徐某有话想要问问在场诸位。若论力气,我比之洪将军,自然是弗如远甚。可我却能胜过洪将军,这是为何?”   郑七眯起眼来,默不作声。而她右手边,有一位面上带笑,白净清秀的女将军应道:“你起先按兵不动,任打任骂,偏巧阿忠又是个直肠子,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见你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还真就打上瘾了,未曾料到你还有后招。而等你反攻之时,阿忠全无防备,力气也用得差不多了,你但凡使点儿小招数,就能将她死死制住了。”   徐三抬眼,向着那说话之人看去。她不语带笑,瞧着好似十分亲切温和,可她说起话来,说洪忠是“直肠子”,而徐三却是“小招数”、“弯弯绕绕”,可见她这胳膊肘,还是往洪忠那儿拐的。   但她说这话,也未必就是为了挤兑徐三,替洪忠说话。眼睛是骗不了人的,她看徐三时,并没有厌恶与忌惮。她偏向洪忠,很有可能是为了迎合在场其余将士,说出诸人心中的念头。   徐三听着,却只是一笑,仰头说道:“是,将军说的没错。依徐某之见,咱们大宋,就像跟洪将军是一般的性子,沉着痛快,金国敢来挑衅,咱们就打回去,打他落花流水,铩羽而逃。可是金国,说不定就像徐某一样,小人行径,暗地里积攒实力,只等着趁其不备、趁其懈怠、趁其轻敌之时,举兵反攻,乘虚而入。”   她此言一出,庭中诸人,俱是面色微变。先前那脸上带笑的,窃窃私语的,也纷纷收敛笑容,噤声不语。就连郑七听了,都忍不住抬起头来,正视着这位久不曾相见的大姑姐。   方才那不语带笑之人听了此言,也不由深深看了徐三一眼。而她是个有眼力见的,听了这话,也不敢似方才那般贸然开口,只稍稍移开视线,看向身侧的郑素鸣——毕竟郑七乃是温阳城中的主帅,每次金国来攻,都是她发号施令。哪怕徐三说的有道理,那也绝不能出口赞同,否则就是间接打了郑将军的脸。   郑七沉默片刻,面上也没甚么多余的表情,只吩咐了下去,让人将动弹不得的洪忠抬到军医处,至于徐三,由于只是皮肉伤,用不着把脉,只让人给她拿了些疗伤之药,又给她及随行之人安排了住处,至于徐三所言,却是丝毫未提。   徐三心下一叹,知道战事虽急,可她初来乍到,官家也没给她什么好身份,她若想挤入主将帐中,急也没用,只能再看时机。今日洪忠之事,已经算是开了个好头,成功向众人证明了她的实力,从此以后,至少这军营里头,没有哪个敢小瞧这位京中来的文官了。   徐三只顾一个劲儿地思虑正事,顶着这张满是鲜血的脸就回了住处。她那几个随行的女子见了,都吓得面色大变,就连向来沉着冷静的梅岭都怔了一怔,忙不迭地端来净水,给她擦脸。   那冷水一碰伤处,立时激起丝丝痛意,饶是徐三,都忍不住眉心一跳,死咬牙关。幸而梅岭低低问起了今日之事,徐三随意答着,也算是转移了些注意力。   梅岭听过之后,心上安定了不少。她抿唇笑着,柔声说道:“姓洪的倒霉,撞了个正着。幸而娘子不曾出事,不然院子里那些小娘子可是要慌死了。先前中贵人交待了,娘子这儿若是出一点岔子,就要将她们的身契转成官奴。一旦成了官奴,赎身可就难上加难了。”   徐三听着,睫羽微颤,暗道梅岭故意提起这赎身二字,肯定是想委婉提醒自己,毕竟她当年答应过梅岭,等她干得好了,就给她赎身,买个平籍,让她参加科考。   徐三倚在榻上,默了一会儿,又勾起唇来,轻声道:“梅岭,其实你的身契,我早就跟中贵人要过来了。为了这个,我好说歹说,就差将我这点儿身家全抵押给他了。等这次事了了,咱们一回京,我就给你赎身,还要给你担保。以后你好好干,咱们不再是主仆,而是同僚。”   梅岭稍稍一顿,一边很是温柔地给她涂抹药膏,一边低低说道:“我啊,从前自视甚高,可跟了娘子之后,才算是明白过来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又算是甚么。我不急着走,娘子也别急着赶我。”   徐三却是有些诧异。她若是不急着走,方才为何要提起甚么周文棠、身契、官奴之事?难不成只是随口一说?可听着又不大像。   徐三正低头想着,忽地听得门外有一阵十分有力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她一听,就知道是韩小犬过来了。   徐三立时坐直身子,心里有些发虚,想着自己鼻青脸肿,没个人样,若是让韩小犬瞧见了,指不定要怎么嘲笑自己呢。她正想着该怎么遮住面部之时,韩小犬却已经跨过门槛,大步入内。   男人一袭玄衣,逆光而来,漆黑的眸子里阴沉无光。徐三见了,摆了摆手,让梅岭退下,而梅岭犹豫了一下,便将还没涂抹完的药膏塞进了徐三手中,却不曾将那小瓷瓶交给韩小犬。   这小瓷瓶在徐三手中握着,还没暖热乎呢,韩小犬就坐到榻前,一声不吭,掰开她的手指,将那药瓶扣了出来。他拔开塞子,有些笨拙地将药膏涂到手上,接着小心翼翼,给徐三红肿的伤处涂了起来。   他哪怕再小心,到底还是个糙汉子,比不过梅岭动作轻柔。韩小犬一涂药,徐三就有些忍不了那疼劲儿了。她嘶的一声,轻轻呼痛,无奈笑道:“你啊,跟那甚么的时候一样,没轻没重的,总能弄痛我。”   她此言一出,韩小犬的手立刻又小心了不少。人高马大的一个男人,轻轻沾一丁点儿药膏,又伸着指头,点到徐三的伤处上头,瞧那架势,实在有些好笑,却也令人动容。   可他向来是个别扭的性子,纵然手上十分小心,嘴上却仍是不饶人,只沉声说道:“疼?疼也是该的。都是你这小骗子吃饱了撑的自找的。”   徐三笑眯眯地看着他:“是啊。你这只小狗子,不就是我吃饱了撑的,自找来的疼吗?”   韩小犬薄唇紧抿,故意眯眼说道:“你再说,我今夜就让你更疼。往常我顾惜着你,不敢全入,也不敢使大劲儿,今夜哥哥我还就……”   眼见得他越说越口无遮拦,徐三嗔他一眼,本就红肿的脸更加红了几分。她狠狠拧了他那结实的大腿一把,总算是成功让韩小犬止住了话头,没再继续没羞没臊下去。   而韩小犬看了她两眼,默然半晌,又皱眉说道:“三娘。这个官,你就非当不可吗?你我如今都还算是有些银子,咱们若是归隐世外,也能过得不错。你这小骗子,也不用活得那么累了。好歹也是二品的官儿了,竟然还上赶着给人家挨揍!”   韩小犬越说越是愤慨,眼神也愈发阴鸷,恨声说道:“真想用我这拳头,把伤你那人往死里揍!”   徐三心上一顿。她缓缓伸手,握住了韩小犬的大手,微微摩挲着他的手心,感受着那与自己完全不同的火热。韩小犬的身子,总是这般的热,跟个小火炉似的,有时候夜间一摸,甚至还有些烫手。   徐三摸着摸着,只觉得心中也渐渐热了起来。她抬起眼来,撒娇似的轻轻说道:“不当官儿,如何养的起你啊。我得让你过上好日子才行。”   韩小犬紧盯着她,缓缓说道:“有你在,已经是好日子了。”   徐三闻言,凝视着他,又认真说道:“这还不够。我不止要让韩元琨过上好日子。我还想让所有像韩元琨一样的人,都能过上好日子!为了这个,我可以倾尽所有,做甚么,说甚么,撒甚么谎,受甚么伤,挨甚么打,我都可以。”   韩小犬凝望着她,薄唇紧抿,噤然不语。   他甚至有些鄙夷自己。他仇恨着这个国家,这个制度,他也渴望着有人能够逆天而行,改变这种畸形的、不公的社会现状。他知道,必须要有一个人,像她说的那样,似飞蛾扑火,奋不顾身,将一己之所有,投入到可能永远都不会实现的美梦与热望中去。   可是……他不希望这个人是她。   这是他难以说出口的自私。他希望她完全属于他,而非这个冰冷的国家。   男人坐在榻侧,望着她那高高肿起的脸颊,心中有些酸楚,忍不住轻轻低头,吻上了她还未涂药的那片伤处。徐三见他又凑过来,还当他是又想要了,赶忙推他道:“乖狗子,别胡闹了。我就歇一小会儿,哪儿够你折腾的?”   她眉眼弯弯,又玩笑着道:“等我夜里回来,由你折腾。只要你对着我这张脸,还下得去手。”   韩小犬压下心思,捏了捏她的两只耳朵,冷哼着道:“把自己的脸折腾成这样,是该好好罚一罚了。” 第184章 塞外长星沉碧海(四)   塞外长星沉碧海(四)   那被徐三撅折了胳膊的洪忠,果真是个直肠子, 先前还对徐挽澜很是轻蔑, 可自从被她揍了之后, 反倒对徐三心生敬意, 当她是个人物了。   而徐三在和洪忠切磋武艺之时,就已经当着众人的面儿说了个明白。金国狼子野心, 他们屡次三番, 前来挑衅, 一是为了让大宋掉以轻心,以后便可攻其不备,二来, 则是为了吸引大宋的火力,让其本就不甚充足的粮草和火/药急剧消耗。   在徐三看来,为了改变这种被动局面, 兵策有二:其一, 对于金国的每次挑衅,降低火力及攻势, 既然金国想让大宋懈怠, 咱们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让他们以为大宋的火力已经消耗殆尽;其二, 就是主动出兵, 偷袭金军。毕竟当下的主要任务,可不仅仅是守住温阳城而已,还要将已经丢掉的那一座城池夺回, 方可削金军之士气。   徐挽澜的这两个法子,前者是罗昀教她的路子——保守而有效,后者是周文棠对她的潜移默化——兵行险招,方可险中求胜。她的人生阅历,单从这行兵之策便可见一斑。   洪忠被徐三打得服了气,对于她提出的这两个法子,自然是赞同不已。然而其余主将,却都对此不置可否。譬如郑素鸣,要么就说自己十分繁忙,没空儿跟徐三详谈,要么就将锅往其他人身上推,说是其余将士并不赞同,她作为一军主帅,也不好偏袒徐三。   如此局势,恰好应了一句俗话——急惊风撞着了慢郎中。徐挽澜就像是那个患了急病的人,她对于战事心急不已,可是郑七似乎不急,她周围的主将似乎也不急,而她无法挤入决策核心,那么她所说的话,全都是无用之谈。   归根结底,怪只能怪官家降旨委任徐三之时,并未授之以实权,更没给她一顶谁都得掂量掂量的乌纱帽。徐三的这些个官儿,开封府尹只能管开封,皇子少傅只能管皇子,她管不着漠北的这些将领,而这些戎马数载的女人们,自然不会将她放在眼里。   九月初旬,芦花飞荡,清霜肃肃。温阳城外,已经僵持了约二十日。一切照旧,依然是金国隔个一两日,过来试试火力,而大宋倾尽全力,打败金军轻骑,紧接着就给开封府送去一封捷报。   打仗打了月余,失了一座城,苦守一座城,战局不利,皇宫里却积攒了几十封捷报。此等情形,闻所未闻,实是讽刺。   这日里正值九月初九,重阳佳日。闲阳午后,完全被架空了权力的徐三,由梅岭和韩小犬陪着,摆了个木凳,低头坐在院中,正很是认真地写着家书。只是她这家书,不是写给徐阿母的,也不是写给周文棠的,而是替那些识字不多的小兵写的。   想她徐挽澜,当日离京之时,那一篇热血满溢的檄文传遍天下,她还对官家发了誓,说甚么解铃还须系铃人。可如今倒好,她一个二品高官,却只能坐在并不宽敞的庭院里,给人代写家书,打发时辰。   徐三心里虽很是着急,但她最会做表面上的功夫。此时此刻,她眉目淡然,闲适自如,而韩小犬却早已为她而愤愤不平,紧抿着唇,一边替她研墨,一边咬牙骂道:   “这个姓郑的,好歹也跟你沾亲带故,却跟防贼似的提防着你,生怕你分了她的权,真他娘的不识轻重缓急。温阳城虽有增援,可按着这么打法儿,这点儿援兵和粮草,塞牙缝儿都不够使的。”   徐三却是一笑,故意怨他道:“俗话说的好,研墨如病夫。你使这么大劲儿,该要伤了我这一方宝砚了。我这砚是从中贵人那儿拿的,值钱得很,你若是赔不起,就得把人抵押给我了。”   她说这话,不过是随口玩笑,哪知说者无心,听者却是有意。韩小犬听着中贵人三字,不动声色,眸色却是一沉。而他眼中的这一抹阴鸷,徐三虽不曾留意,却反落入了梅岭的眼中。   梅岭立在院中,与二人隔了段距离,正撑着竿子,晾晒衣裳。她一边挑起布衫,一边瞥了眼韩小犬,心下立时有了几分了然。   先前徐三答应过周文棠,每隔十日,就要修书一封,递到京中,并要在信中将这十日里的事详细记述。徐三每日都在那信上添上几笔,而韩小犬和她朝夕相处,自然也曾偷偷瞧过那信的内容。这一看,就让韩小犬醋意大发,疑心又起,怒意暗涌。   他明明跟她贴身相处,几乎昼夜不分,可徐三在信中写的许多事儿,却连他都不知不晓。单从这信的内容和口吻上看,徐三待周文棠,倒比待他亲近多了。除了信,还有徐三腰上别着的长剑,徐三无意间常常提起的中贵人三字,每一处都让韩小犬如鲠在喉,嫉妒不已。   除此之外,就连这院子,甚至都是“唐文舟”当年驻军时住过的府邸。唐大将军,即是那深宫中的周内侍,如此秘密,在京中贵族阶层早已是人尽皆知,韩小犬自然也是听过的。一想到他和徐三如今待的地方也是周文棠的住处,韩小犬心中更是不大自在。   眼下徐三又提起周文棠,说她用的这方砚也是从周文棠那儿得来的,韩小犬薄唇紧抿,忍了又忍,才不曾发作,只闷声说道:“既然嫌弃我,那就让梅岭来给你研墨罢。周文棠的人,配上周文棠的墨砚,这才算是般配呢,我是配不起的。”   言罢之后,这小子还真撒手不干,坐在一旁生起了闷气来。   他分明比徐三还大一岁,先前也在西南历练过,在兔罝中也算是能独当一面的主事之人了,可一论及情爱,真跟个孩子似的,成日里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的气,非要让徐三哄一哄不可。   眼下徐三瞥了他两眼,心中只觉得有些好笑。只是笑归笑,她还是愿意哄韩小犬的,毕竟她身处异乡,战场和官场的事儿都让她心里犯愁,有韩小犬在,这些愁绪倒是排遣了不少。她力排众议,不怕旁人眼光,非要将韩小犬带在身边,如今看来,倒也算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徐三抿唇一笑,写完一沓家书之后,命梅岭帮忙寄出。她自己则转身入了屋内,不多时,便捧了一个串着红线绳的大蒜头、一朵绸缎扎成的缯茱菊,还有一个小食盒出来,缓缓靠近韩小犬的身侧。   韩小犬假装完全不在意,抿着唇,冷着脸,将下巴扭到了另一侧。可他的小眼神,却又不自觉地往徐三手中偷瞟。   蒜头串着红绳,这是宋朝重阳节的习俗之一。将这蒜头挂在小孩子身上,寓意着“会系蒜”,也就是会计算,小孩子的小脑瓜就会愈发灵光。只是这等习俗,成年人是没有的,徐三特意备下这蒜,也是为了揶揄揶揄孩子气的韩小犬。   至于缯茱菊,则是朝廷发下来的。按着规矩,每逢重阳节,九品以上的朝官,每人都能得上两朵缯茱菊。徐三虽然现在跟个闲人似的,但她品阶在这儿呢,似这般物资,军营也不敢少了她的。   她轻轻笑着,伸出手,一把就将韩小犬的下巴,强硬地给扳正了。她稍稍掐了掐男人的下巴,另一手便将蒜头带到了他脖子上去。韩小犬低着头,正捏起那蒜头细看呢,徐三便又将那娇红绢花夹到了他的耳鬓处。   美人娟娟花灼灼。   两相交映之下,韩小犬的容色,似乎更艳了几分。在这黄沙漫天的漠北,有他在,天地之间似乎都显得没那么昏沉了。   徐三轻轻抚摸着他的发髻,柔声问他:“喜欢吗?高不高兴?”   这话问的,倒真跟哄孩子似的。   韩小犬低低唔了一声,却并不抬头,听那声音,似乎有些不大对劲。徐三暗中诧异,正想抬起他的下巴,细细端详,哪知韩小犬却忽然伸出手来,搂住她腰,头埋在了她胸间,紧接着,徐三就觉得衣襟前传来了些微湿意。   她哑然失笑,摸着他脑袋,温柔地问道:“小傻子,怎么哭了?”   韩小犬闷闷地道:“谁哭了?没哭。”   徐三笑道:“谁哭谁是小狗。”   韩小犬沉默良久,却低低说道:“我想我阿爹了。我十二岁那年的重阳日,他也给我带过这蒜头。就带过那么一次。他说,哪怕生为男子,也要勤学问道,自强不息。隔年重阳还未到,他就走了。”   这倒还是韩小犬头一次主动提起他的爹娘。   徐三摸着他头,含笑说道:“不怕。以后每年重阳,我都给你带蒜头。”   韩小犬却摇了摇头,沉声道:“不用。这东西不吉利,当年我爹好好的,给我带了一次,隔年就不行了。你赶紧给我摘下来,我不要带这个。”   徐三哭笑不得,只得依言而行。可是这系着红绳的蒜头虽摘了,韩小犬那眼眶边微微泛着的红色,却仍是迟迟未曾退去。   这茱萸绢花的娇红,配上眼畔的浅红,倒显得韩小犬的容色更让人惊艳了。往常他颇有男子气概,孤傲不群,然而此时的他,倒多了几分罕见的软弱,当真是我见犹怜,就连徐三,都不由看得有些发怔。   韩小犬仰着头,眉头微蹙,又沉声说道:“那食盒里装的是甚么吃的?我想尝尝。”   徐三回过神来,含笑说道:“还能是甚么?重阳糕啊。”   食盒之中,摆着两块重阳糕,皆是米糕作底,石榴装点,还洒了些木樨花,各色纷呈,十分喜庆。只不过一块捏做了小鹿形状,另一块则是大象模样,这点倒是不同。   韩小犬见了,小心捧起那小鹿状的重阳糕,抬手递到徐三唇边,沉声说道:“吃这块儿。食鹿,即是食禄,来年你还能当官儿,当大官儿。”   徐三笑眯眯地咬了一口那糕点,也将那大象的糕点送到他的薄唇边,含混说道:“那你就吃象糕。吃了象糕,万象更新,如意顺心。”   韩小犬勾唇一笑,两手圈着她那细腰,低头将那糕点咬了一大口。两人分食过了糕点,又将彼此唇畔的渣碎舔了个干干净净,在漠北过的这个重阳节,倒也称得上是温馨美满。   只可惜此乐良难常,当日夜里,二人同榻而眠,正在熟睡之时,忽听得梅岭急急而来,在帘外唤道:“三娘快起!城门被金人攻破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放假之后反而变得懈怠了……这样真的不行! 第185章 取此化权如反掌(一)   取此化权如反掌(一)   郑素鸣能从无名小卒,到官拜一军统帅, 她自然不会是无能之辈。然而官儿当久了, 人便会利欲熏心, 面目全非, 起初的报国之志,也都荡然无存。   但若徐三跟她走得亲近些, 事事唯她马首是瞻, 郑七也会分她一碗羹, 不会对她如此冷淡。然而在她看来,徐三却是在欺她,瞒她, 压她,逼她!   徐三分明早和宋祁勾连,却在她拉拢她时出言哄骗;她招惹了金人, 引起这一场祸事;而她奉旨来到边关, 顶着的是二品的乌纱帽,又在一众兵士前大出风头, 分明就是想存心夺她郑素鸣的权!如此这般, 如何能让她不恼恨和忌惮徐三!   就是因为这一点恼恨, 就是因为这一点忌惮, 哪怕郑七隐隐觉得徐三言之有理, 她也可以冷待和敷衍徐挽澜,对于她的建言更是置若罔闻,全不采纳。哪知徐三之言, 恰恰命中要害,郑七一味拖延,反倒中了金人奸计,导致金军趁夜袭来,攻破温阳城门,势如破竹,再下一座宋国城池。   哭喊,哀鸣,叫嚷,刀剑相击,马蹄踢踏,夜色之中,火舌舐动,满地血污,百姓仓皇奔逃,将士浴血奋战,整座温阳城都恍若人间炼狱。   主将所居的府邸之中,梅岭的叫唤声将韩小犬猛然惊醒。他翻身而起,又急急将徐三拽起,二人匆匆披衣,甚么东西也顾不上收拾,徐三只将那装着朱芎草的小匣揣入袖中,这便忙不迭地冲出门外。   哪知便是此时,梅岭还不曾开口,就有另一名护卫从外边慌张跑了过来,急声道:“三娘,快躲起来!此处院落,已被金人层层围住了!”   那人话音刚落,徐三似乎都能听见有军靴铿然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而那晚风送来,不再是塞外黄沙,亦不是马兰花香,而是血腥至极的杀戮气味。   她眉头紧蹙,咬牙问道:“其余主将何在?”   梅岭回道:“大多应战去了。”   韩小犬心急如焚,一把扯住徐三的胳膊,低低说道:“他们要来了,咱们得赶紧藏起来。那茅房后头有个草垛,能藏三五个人。这黑灯瞎火的,他们也找不仔细,三娘,跟我走。”   徐三立时看向梅岭,道:“梅岭,你不会武。赶紧跟过来。”   梅岭一怔,赶忙点了点头。韩小犬在前,一手扯着徐三,不多时,三人便绕到了茅房后头,躲到了草垛之中。那成捆的干草隐隐透着臭气,草杆子扎人得很,而徐三在这寒夜之中,仅仅身着薄衫,干草都透过衣衫扎入了肉里,但她仍是薄唇紧闭,一言不发。   四下漆黑,她躲在草垛之中,四下声响,声声入耳。   她听见隔墙之外,有金人士兵叽里咕噜,用金语在交谈。从那几人的交谈声中,她得知,温阳城中虽还有上千兵马在拼杀顽抗,但是郑七已经带着其余人马逃往不远之外的燕乐县城——也就是崔钿如今所在之处,亦是檀州的州府所在之地。   她还听见有宋人的女孩子,在瓦墙之外,被金国士兵用长刀穿过下腹。那些男人哄笑着,用金语说些污言秽语,好似举刀杀人,不过是寻常儿戏。   她更还听见有大队人马闯入了院中,而周文棠为她挑选的那些守卫,那些与她朝夕相处了数月的女人们,毫无惧色,举刀迎敌。然而渐渐地,她躲在草垛中,听不见她们的哪怕一点声息了。   紧接着,她听见那闯入院子的金人之中,有一个说话浑厚的,似是带头将领。那人用金语说,让士兵们搜查此院,非要找出徐挽澜不可。   韩小犬和梅岭听不懂女真语,可徐三却是听得一清二楚。她已经明白过来了,这些人定然是奉了金元祯之命来的,而跟着她的那些守卫,显然也是因她而死。   她无可推卸,罪无可恕。   徐三紧抿着唇,身体微颤,忍不住闭上双目,深深呼吸。   前生的种种不幸,今生的痛苦挣扎,从来不曾将徐三击溃过,更不曾让她落下过哪怕一滴泪。然而今时今夜,内心的悲愤与愧疚,让她再也无法面对自己,也让她对自己产生了巨大的失望之情。   是她错了。她不该隐忍,不该心软,不该一直等待,她应该使出最有效的手段,用最短的时间,掌握最高的权力。这样的话,也许这座城池就不会被攻破,也许那些枉死的人们,都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   是她错了。   沉沉夜色之中,炮声轰响,硝烟漫天,夜空都被火光映得猩红一片。韩小犬紧搂着怀中的女人,他能感受到她在发颤,好似是在无声哽咽,然而面对这样的局势,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能说些什么。   他只能伸出手,将她的头紧紧扣在自己的怀中,大手遮住她的耳朵。如果可以,他甚至想为她,遮去所有的挣扎与困苦,遮去所有的身不由己,遮去这一片鲜血染就的地狱。   然而徐三将头埋入他的怀中,紧紧抿唇,瞪大了一双清冷的眼。她生生将那涌上来的泪意逼退,心中则开始思索起了对策来。   如果她今夜能从这院子安然脱身,那么她要做的,就是立即动身,前往燕乐城。紧接着,她就要开始夺权,务必要让行军之权掌握在她的手中。而燕乐有崔钿主事,她与崔钿素有交情,行起事来也必定能方便不少。   然而这一切的前提就是——活着出去!   徐三眯起眼来,眸色冷厉。   她离开韩小犬的怀抱,抬起头,借着微弱的亮光,透过密密草秆向外窥视。影影绰绰间,她似是能看到有一名穿着盔甲的金国士兵,手握长刀,逐步迈近。那人逆光而来,眉眼看不真切,似是被上司遣来搜查茅房的,因这茅房狭小,便只有他一人过来,此外再无旁人跟随。   近了。近了。那人抬起军靴,迈进了茅房之内。   他凝住身形,扫视一圈。   忽然之间,他动了。他举起长刀,开始挑着面前的草垛。   徐三眯起眼来,只见那人的长刀寒光一闪,距离自己愈来愈近。而此时此刻,韩小犬紧紧攥着她的手腕,手心中已然满是汗水。   徐三死死咬牙,自袖中掏出镖刀,夹在指间。她估摸着时机,只等那人靠近,然后将暗器一挥而出,直直割上那人的脖颈。   然而就在此时,梅岭似是有些决绝地看了她一眼。徐三瞪大眼睛,就见躲得离自己有段距离的梅岭忽地拨开草垛,挺身而出,那小娘子面貌平平,却是气势十足,昂首挺拔,一言不发,直直地与那来人对视。   周遭喧闹杂乱,然而在这昏暗的茅房中,却是一片死寂。   梅岭竟是打算舍身而出,引走此人,为徐三尽量争取逃命的可能!徐三大惊失色,从前只当她是为了周文棠之命而留在自己身边,之所以对自己尽心尽责,也不过是希望能从她这儿要回身契,抬为平籍,参加科考,哪里料到梅岭竟是如此忠心,忠心得连自己的命都顾不上了!   梅岭舍身救主,面无惧色,但徐三哪里肯让她去送死?她一咬牙,心上一横,左手稍稍拨开草垛,右手手腕一转,便见那凛凛镖刀,破空而出,直直地朝着那人喉咙飞旋而去。然而那人瞧着好似不过是个不大起眼的无名小卒,实则却是身手非凡,头部一闪,就让那镖刀擦着自己的发鬓而过,直直地扎入了墙壁之中。   眼见得那人躲开,徐三也不再隐藏,直接挺身而出,拨出长剑,打算直接对敌。然而她用那长剑一指,定睛一看,就见昏红的夜色之中,那人逆光而立,皮肤黢黑,身材精壮,气质干练,很是少见地剃了个平头,五官生得极为冷硬,看起来陌生而又熟悉。   徐三正面迎敌,韩小犬哪里看得过去,当即也站了出来,高大的身躯横在徐三前方,挡住了她半个身形。他恶狠狠地瞪着来人,而那人却是越过了他,盯着徐三,微微笑了,用汉话缓缓说道:“三娘,好久不见了。我如今的名字,叫陀满·昆仑。”   陀满·昆仑,正是当年的昆仑奴。   当年燕乐被土匪攻破,徐三救下了姜娣的侍女昆仑奴。那女人生得黑丑,却会说汉话,还有一副好拳脚。她哀求徐三,想要来她身边伺候,可是金元祯却是怎么也不肯放人。后来,徐三便使计劝了金元祯,让他将昆仑奴放到军中,女扮男装,看看她到底能混到甚么地步。   一别经年,故人重逢,竟是在如此境地。多年过去,徐三老练了不少,透着上位者的气度,而昆仑奴不但有了姓名,身材也更结实了些,再加上她这副打扮和气质,女扮男装也是毫无纰漏之处,远比大宋的许多男儿都更有阳刚之气。   而徐三听着她说话的声音,更是有些惊异。先前她见昆仑奴时,那女人说话嘶哑难闻,然而今日再听,她竟就是那声音浑厚有力的领头之人!徐三知道她必然会有所作为,未曾想到她爬的竟有如此之快。   只不过,她也有些拿不清昆仑是敌是友。毕竟当年她让昆仑从军,昆仑本人是不知情的,金元祯多半也不会对她详说,那么她哪里会知道徐三的这番恩情?若她知道,那金元祯怎么会信任于她,还让她来搜寻自己的下落?   徐三蹙起眉来,稍稍推开韩小犬,不让他挡住自己,而她手中的剑,却是迟迟不曾落下。   而昆仑勾了下唇,说了稍等二字,这就转身而去,出了茅房,顺手还将门给掩上了。徐三附在门后,提耳细听,就听见昆仑用金语吩咐士兵,让他们另去别处搜查。她又等了约一个时辰后,便见小院之中,昆仑独自一人,敲了茅房的门板两下,让徐三出来叙话。   韩小犬及梅岭守在门外,而厢房之中,徐三及昆仑二人秉烛而坐。徐三默不作声,正打算提着茶壶,给昆仑斟满茶盏,就见昆仑奴一手抢过壶柄,沉声笑道:   “三娘是我的恩人,如何能让你给我斟茶?当年十四王不肯让我去伺候你,后头却又准我从军,我起初想不通,后来想明白了,定然是三娘为我说话了。十四王对你向来惦念,你的话,他还是会听上三五分的。”   她此言一出,徐三扯了下唇,算是一笑,心中却很是有些提防。她并不抬眼,只盯着那紫砂壶,低头抿了口茶,接着淡淡说道:“不必谢我的恩,我不过是穿针引线罢了。陀满你能有今日作为,全都是你自己挣来的。”   昆仑听着,稍稍一默,却是笑了:“三娘怀疑我,是不是?”她眼睑低垂,顿了一顿,又缓缓说道:“三娘怀疑的没错。我不瞒三娘,我确实做了些……害三娘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好啦,放假的新鲜劲儿终于过去了,可以踏踏实实地更新了 第186章 取此化权如反掌(二)   取此化权如反掌(二)   四下寂寂,烛焰微弱。   昆仑奴说, 她对徐三做了些不好的事, 而徐三听后, 神色未变, 只淡淡一笑,抬起眼来, 凝视着她道:“你既然做了, 定然有你的道理。人在其位, 必谋其职,我不会怨你。”   昆仑闻言,勾起唇来, 声音浑厚道:“三娘果然是明白人。我也不跟三娘绕弯子了。太子之所以会求娶三娘,又借着求娶不成发难,攻打大宋, 这主意是我出的, 因为其一,我要换取金元祯的信任, 我要让他信我!其二, 我也是想引三娘来边关, 然后和三娘里应外合, 一起将大金……收入囊中。”   将大金收入囊中。   徐三缓缓抬眼, 眯眼打量着昆仑,心中不由暗忖道:昆仑奴的野心着实不小,再不是从前那个唯唯诺诺的黑丑奴婢了。   只是她说的话, 真假未知,不可轻信。毕竟她如今大权在握,在金国军队中也有了一定地位,这或许当真是她拼命挣来的,但也有可能,是金元祯主动给她的,以此为好处,收买昆仑奴。   徐三默不作声,只低头抿了口茶,随即轻声道:“我何时可以离开此地?”   昆仑见她如此,知她对自己有所怀疑。她眉头紧紧蹙起,猛地伸手,紧紧钳住徐三的手腕,对着她咬牙说道:“三娘!你不可不信我,就冲着我们都是女人,你也必须得信我!”   徐三紧盯着她,就见昆仑奴双眸赤红,沉声说道:“三娘,你可知我如何会沦为金元祯的奴婢?我本非金国人,我娘是开杂耍班子的,我自小便跟着她走南闯北,四处卖艺,这才学会了汉话和一身武艺。可谁知到了金国之后,我娘便被人强掳而去,杂耍班子里的女人,也都被趁乱劫走,不知去向……”   言及此处,冷硬如昆仑奴,眼中竟都有些泪花闪烁:“我小时候虽生得貌丑,但长得却跟我娘一样白净,谁见了都要夸两句的。那时候我才不过几岁,那些金国男人就对我……我,我费了一番周折,总算是找回了我娘……的尸身。”   她稍稍一顿,颤声说道:“我娘她,体无完肤,血肉模糊。我背着娘,去了衙门,想要告官,可那些官役,瞧见我是个小丫头,戏弄羞辱了我一番,草草记了几笔,这就将我打发走了。我为了自保,才将自己折腾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三娘若是不信我,我无话可说。但我想问问三娘……你不恨吗?!不恨那些披着人皮的禽兽吗?!生为女子,就活该沦为玩物,以色侍人,任人取乐吗?”   昆仑奴泪眼朦胧,忽地扯起一边嘴角,低低笑了,那笑中透着凄惨与嘲弄,令人看在眼中,暗然心惊。   融融烛火之中,她声音微哑,低低说道:“三娘,姜娣,你还记得吗?我伺候的那个女人,金元祯最宠爱的妾室。当年我要从军而去,她甚么也没说,只拉着我的手,偷偷给我塞了几个银锭。金元祯赶我走时,一分钱也没给过我,若是没有这几两银子,我怕是早饿死在外头了。”   姜娣。这个女人,徐挽澜自是不会忘记。   她原是宋国女子,却甘愿被金元祯买去为妾,此后凭着那一张和江笛有着七成相似的面孔,得到了金元祯的专房之宠,还为了金元祯诞下了一个儿子,亦是迄今为止,金元祯唯一的子嗣。   徐三眼睑低垂,低低问道:“我记得。她现下如何?”   昆仑奴惨然笑道:“死了。”   徐三抬起头,愕然道:“死了?”   昆仑奴点了点头,道:“死了。当年她才出了月子,不过月余,就又怀了个孩子,也不知甚么缘故,没过多久,这孩子就没保住。我听人说,好像后院里的女人给害的。啧,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徐三缓缓说道:“孩子没保住,莫非人也跟着去了么?”   昆仑奴摇了摇头,低低说道:“她身子还行,孩子虽掉了,人还好好的。可这事儿过了之后,她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容色大不如前,自然比不过那些新来的女子娇媚。害死她孩子的那人,正是太子的新宠,名唤徐兰,论模样,倒和三娘有些近似。那个徐兰性子泼辣,得理不饶人,姜娣斗不过她,完全被她拿捏在了手中。”   徐三听及此处,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昆仑奴一叹,沉声说道:“后来有一次,太子盯着姜娣看了许久,然后摇头一叹,含笑说道,画虎不成反类犬。自此之后,太子再也没去过姜娣那儿了,也不准她见自己的孩子。这做娘的,母子连心,哪里受得了,便去偷偷地见,结果被人告到了太子前头。太子心多狠啊,让徐兰去罚姜娣。几十杖下去,姜娣就没了气儿,草席子一裹,就扔到了府外。”   徐三心上一震,沉默良久,却是一言未发。   姜娣原本出生于女尊国,她完全可以选择不去金国,不去当金元祯的妾室,以色侍人,仰人鼻息。可她到底还是去了,或许是为了唾手可得的金钱,或许是为了不必再自己辛苦谋生,又或许,是为了那一丝不为人知的情意与真心。   无因不能生果,有果必有其因。姜娣的悲剧,自然有她遇人不淑的缘故,可是悲剧的根源,恰恰是她自己。可悲,亦可恨。   徐三眯起眼来,立时反手,转而将昆仑那冰凉而又粗糙的手紧紧握住,低低说道:“我会和你里应外合,拿下金国。昆仑,尽管告诉我,你如今有何打算?”   昆仑奴深深望了她一眼,接着自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摆到了桌案上来。那信的火漆印记已然分开,显然,昆仑奴已经读过了这信。   徐三看了昆仑一眼,将那信拿了起来,粗粗一扫,却见这信乃是一封密信。信中说,龙图阁的朱芎草失窃,已然被看守龙图阁的官员发觉,并禀报给了官家,只是官家暂时并未追究。那官员还在折子里说,盗走朱芎之人,要么就是阁中官员,要不然,就是已经奔赴漠北的徐少傅。   徐三读着这信,不由得眯起眼来。   似这信中消息,她都还没收着,昆仑奴就已经得着了,实在让她不能不提防,不得不警惕。   她收起书信,缓缓抬眼,只听得昆仑奴沉声说道:“送信之人,乃是金元祯安插在大宋皇宫中的密探。不过三娘不必忧心,这信已经被我拦下来了,今日你我看罢,这信就可以烧了。今日之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不会传于外人耳中。”   徐三点了点头,心中却是思忖起来:昆仑奴特地拦下这朱芎之信,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可是和周文棠一起看了雨夜中宫墙上的鬼影,这才知道这朱芎草的用处,难道昆仑奴她也知道?   窄小的厢房之中,灯花焦灼,韩小犬的脚步声在门外不住回荡。徐三听着,忍不住往那窗纸上瞥了一眼。   融融烛焰,将男人本就高大的身影,拉得更宽阔了几分,这乍一看,仿佛是只怪兽,正在逐步靠近。徐三看着,一直紧紧揪在一块儿的心,不由得稍稍放松了些许。   而昆仑奴细细盯着她,声音嘶哑地道:“三娘,我知道要如何用这朱芎草,我小时候跟随我娘,走南闯北,早就听说过神草朱芎的存在。自从娘亲惨死之后,我就日夜盼望着,能用朱芎草给我娘一个交代!我也知道,盗走朱芎草的人,定然是你。”   她越说,声音越是兴奋:“三娘,把朱芎草给我,不出一个月,我就能让金国望风而溃,全军覆灭!大宋也会不战而胜!从此以后,西夏也没了,大金也没了,咱们再往西边打,直到整个天下,都是咱们女人的天下!”   烛焰在昆仑奴那漆黑的眸子中,不住来回轻晃,燃烧着,跳跃着,就好似她那遮掩不住的野心与热望。   徐三眉头紧皱,沉声说道:“昆仑,你听我一句。毋以穷兵黩武为快,毋以犂庭扫穴为功。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打仗可不是动动嘴皮的事儿,一刀一枪,沾的可都是人血!”   昆仑奴咬牙道:“三娘,你还是不信我?你不肯将朱芎草给我?你难道不想让大宋国的疆域,不断向西、向北扩张,侵吞整个天下?三娘!你要是不给我,你,还有你的那两个仆侍,今夜,都出不了这个宅子!我念着你的恩情,可这是家国大事,我不能罔顾私情!”   对自己下得了狠手的人,对待旁人,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昆仑奴小时候为了自我保全,能忍痛下手,摧残自己的外貌。当年土匪攻城,她双腿受伤,也要用两只手臂,爬出一条血路。这样的人,是当真可以为了家国大义,杀死徐三和她的奴仆的,即便徐三救过她的性命,她也绝不会手软。   徐三缓缓笑了,傲然抬首,沉声说道:“昆仑,用朱芎草这种手段,便是赢了,那也是胜之不武。你给我一个月,我会把已经失掉的两座城池,全都夺回手中。我若是做到了,这一株朱芎草,此后就是平平无奇的草。我若是做不到,你尽管将它拿去,我绝不会阻拦!”   她紧盯着昆仑,瞪大双眼,继续说道:“昆仑,我是怎样的为人,想来你也清楚。但凡大事,我从无虚言。你说要让这天下,成为女人的天下,我自然没有异议。但是我希望,这打天下的过程,是干干净净的,是不亏心的,是能服众的!只有这样,才能让天下人知道,女子不弱,不需为母,也能刚强!”   昆仑闻言,心头一震。她紧紧盯着徐三,沉默半晌,缓缓开口:“好。一言为定。”   徐三听得此言,心上骤然一松。   只是仅仅一个月,夺回两座城,即便是她,心中也是没底。徐三张开手,只觉掌心之中,满是汗意。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因为找了个实习,朝九晚六,回家起码都八点了……所以最近的更新确实不太给力   不过今晚还有一更~ 第187章 取此化权如反掌(三)   取此化权如反掌(三)   一月为期——成,则一切照旧, 无可更改;败, 则将朱芎草交予昆仑奴, 用这草的功效, 让金国军队战力大减,溃不成军。   徐三深知, 如果她带着梅岭和韩小犬, 就这样往燕乐赶去, 到了城中之后,旁人见她毫发无损,全身而退, 必定会生出疑心,说不定还会招惹流言蜚语,对日后掌权主事有碍, 所以她又跟昆仑奴做了个交易。   既然昆仑奴为了博取金元祯的信任, 给金元祯献计,陷徐三于两难之境, 那么徐三从她手中要几个金国兵卒, 也算是两不亏欠。可徐三却是不曾想到, 昆仑奴当真心狠, 竟把她自己的上司卖给了徐三。   昆仑奴的直属上司, 也正是攻打温阳城的金军主帅,术虎。   术虎颇有领兵作战之才,尤擅奇袭, 据说这消损宋国火力的计策,正是术虎想出来的,从目前的战局来看,收效着实不错。只不过,人无完人,术虎嗜酒,每次打完胜仗,当夜都必须喝得酩酊大醉。而昆仑奴给徐三的,正是术虎的藏身之处。   徐三若是真能趁术虎不备,割下他的头颅,一路带回燕乐城,那么无论对于徐三来说,还是对于昆仑奴,都是一件好事。   欲要夺回失地,第一步,就是夺权。有了术虎的人头,徐三夺起权来,也能更有底气和资本。   而对于昆仑奴来说,她与术虎向来不和。术虎死了,她不但少了一个仇人,且还有了升迁军职的可能。   是夜。原本充斥着哭喊与哀号的温阳城,已比之前安静了不少,举目四望,烈火团团,尸横遍野,空气中弥漫着的,满是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   昆仑奴交待了术虎的藏身之处后,给了徐三一个选择。她可以去杀术虎,也可以不去,直接奔赴燕乐城。去的话,或许就是有去无回,而不去的话,或许就会错过杀掉术虎的一个绝佳时机。   杀。当然要杀!   徐三自是不会犹豫,她让梅岭候在先前的宅子里,接着就领着韩小犬偷偷潜入了术虎的宅邸。温阳之战刚刚落定,术虎会见过了一众将领,这便急急唤来身边的小兵,让他们搬来十几个酒坛子,只打算喝个山公倒载,酩酊大醉,然而他却是不知,就在西窗之外,竹叶之间,徐三和韩小犬已是杀机毕露。   入夜之后,风露生寒。徐三只着薄衫,在冷风中苦等了约一个时辰,紧握着镖刀的手已经是十分冰凉,韩小犬见状,忙不迭地伸出手,打算用自己的体温给她暖暖双手,可谁知徐三的心思全不在此,她紧盯着屋内情形,眼瞧着那术虎已然醉倒,忍不住眯起眼来,凑上前去,轻轻推起窗子,恰好让韩小犬的手落了个空。   韩元琨心中略有失落,但也知此时情况危急,不能掉以轻心。他赶忙收敛心神,也跟着透过床缝,朝着屋内看去。   满地皆是酒坛酒盏,窗子稍稍一推,便有无尽酒气扑面而来。这金人喝的酒,带着浓重的腥膻味儿,韩小犬一闻,眉头一皱,很是嫌恶。徐三瞥了眼他,见他那俊美的五官几乎都挤作一团,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抿了抿唇,接着又转回目光,看向术虎。   夜已深重,术虎也已经醉了。眼下如此寒冷,那分外壮实的光头大汉醉酒之后却是热的不行,三下两下便把外衫除了个干净,只留了一条似是兜裆裤的玩意儿,悬在腰间,遮住要处。   他喝醉之后,呵呵直乐,也不去榻上,直接就歪倒于地,扯了个玉枕,胡乱打起了盹儿来。徐三靠在窗下,耳听得他鼾声如雷,估摸着他已经睡熟,便也不再耽搁,当即将那窗子推得更开了些,而她手中的镖刀,也在月光之下隐隐闪现寒光。   可谁知她这窗子一支起,那凛冽北风,便顺着窗子吹入了屋内。被这冷风一吹,术虎竟然睁开了那铜铃似的大眼,倏地一下,朝着徐三直直盯了过来,而此时此刻,徐三的镖刀已经早早飞出,破空而去,不住回旋,马上就要割上术虎的喉部。   术虎一惊,醉意大去。到底是金国大将,他反应极快,当即闪身避了开来,那镖刀并未割上他的喉部,反倒是骤然割上了他的左耳,划了一道极长的血口子出来。   徐三眯起眼来,心知术虎约莫马上就要破口大喊,召来援兵。她心上一横,知道此刻必须翻窗而入,正面对敌,然而她这念头才一生出来,只听得铿然一声,却是韩小犬已经翻进了屋内,凛凛身躯正挡在她的前方,肩背挺直,分外结实的肌肉在上臂及肩颈处棱棱突起,徐三看在眼中,竟是不由一怔。   等她再回过神来,韩小犬竟已绕到了术虎身后,大手死死捂住了术虎的嘴部,而术虎何等凶狠,自是不肯束手就擒,不但全身用力挣扎,嘴更是朝着韩小犬的手死命咬去。徐三这一看,甚至能看见韩小犬那手上不住有鲜血溢出。   她心上一紧,立时翻身而入,连飞了几个镖刀,深深扎入了术虎的喉部及左心处。颈动脉一破,顷刻间鲜血如泉,直直喷溅而出,徐三来不及避,脸上满是殷红色的血。   浓郁酒香,混着血腥气,闻起来是一种极为古怪,又令人胆寒的味道。徐三不慎深深闻了一口,只觉得喉咙处一片恶心。   她微微蹙眉,抬起头,看向韩小犬。   韩小犬的脸上却满是快意。他太久没有杀人了,今夜杀的这人,让他完全感受到了自己的价值,让他骄傲而又自得,恨不得昭告天下。   他不曾留意徐三,只低头察看着术虎,看了一会儿,很是兴奋地抬起头来,笑着说道:“没气儿,也没动静了,应该是死透了。小骗子,你就别动手了,看我是怎么把这老家伙的头割下来的!”   徐三虽在不得已时杀过人,但却还不曾分过尸。但眼下是战争时期,一切情形,都应另当别论,她也顾不上许多了,只忍着恶心,解下周文棠的剑,朝着韩小犬递了过去。   哪知韩小犬瞥了那剑身两眼,却是目光发沉,只缓缓说道:“阉人的剑,乖僻邪谬,我是信不过的。依我看,还是用我自己的刀罢。”   徐三嗯了一声,也没强求。韩小犬心里很是不高兴,却还是慢慢吞吞地将自己怀中那把匕首掏了出来,同时又闷声吩咐徐三道:“你去把昆仑奴给的那个匣子拿过来,一会儿装人头用。”   徐三起身而去,而韩小犬一边用那把已经发钝的匕首割着人头,一边又慢慢兴奋了起来,冲着徐三说道:   “这个术虎,是我杀的!等我提着人头,回了军营,那些老女人肯定能高看我一眼了,也省得平日里老是说我闲话,顺带着还说你闲话。说不定,她们知道我有这能耐,还会准我上战场杀敌呢!我也就是当不了兵,我要是能当,还有那阉人什么事儿?”   徐三背对着他,低低说道:“好歹也叫声中贵人罢。人家对你有恩,你倒好,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韩小犬嗤了一声,虽没有反驳,却也没当回事儿。他见那匕首实在太钝,完全割不了骨头,有心要将徐三那把剑拿过来用,可又不想碰周文棠的东西,就在他犯起了别扭,兀自为难之时,他身侧的术虎猛地瞪大了血红的眼睛,十分费力地拾起了一旁的一把巨弓,朝着全无防备的韩小犬挥了过来。   这弓箭巨大而又沉重,乃是术虎随身携带的武器,而那弓弦,也绝非普通之物,而是以十分特殊的兽筋制成,不但可以射箭,还可以直接伤人。   徐三捧着匣子,一回过身,不经意间抬眼一望,就见韩小犬仰着头,盯着自己腰间的剑,而在他的身侧,术虎双眸赤红,面目狰狞,正将那弓弦割上韩小犬的脖颈! 第188章 取此化权如反掌(四)   取此化权如反掌(四)   殷红的血珠儿,一滴一滴, 接连坠地。   徐三手中提着刚割下的术虎头颅, 也顾不得许多, 随手将那人头一弃, 这便凑到了韩小犬的身侧。   方才那术虎垂死挣扎,趁着韩小犬不备, 欲要用那沉甸甸的弓, 割上韩小犬的脖颈。徐三虽说眼尖, 及时冲上前去,将那术虎的人头割了下来,然而那锐利的弓弦, 仍是在韩小犬的侧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迹。   小小一间厢房,四处狼藉,烛光微弱。徐三咬着下唇, 有些不忍地看向紧捂着侧颊的韩小犬。   男人低垂着头, 薄唇微颤,那一道伤痕, 自耳根处, 延伸至下颌, 因鲜血不住外涌, 一时也无法察觉深浅。   徐三心疼得很, 赶忙低声道:“无碍的。不过皮肉之伤罢了。”   韩小犬匆匆瞥了她一眼,只唔了一声,随即勉强扯了下唇角, 微声道:“到底还是让你抢了这头功。”   徐三轻轻抓起他那冰冷的手,强颜欢笑道:“瞧你,跟我分的这么明白?”   她稍稍一顿,心知韩小犬向来以容貌自傲,如今受了这伤,说得上是破了相,心里头必然是不好受。再加上韩小犬先前还自鸣得意,异想天开,想要靠着术虎的人头在军中有一席之地,这一起一落,自然是十足打击。   只是徐三虽还打算宽慰几句,帘外窗下,接应之人却已然小声催促了起来。   徐三别无他法,关切地望了韩元琨一眼,这便匆匆起身,将那血淋淋的人头收入匣中,再将宝匣抱紧,一把扯住韩小犬胳膊,这就将他带离此地。   有了术虎的人头,她再赶去与大军汇合,一来,免于被他人构陷,二来,也能借此争功夺权。   接下来的一个月,她必须要按着与昆仑奴之约,将大宋已失去的两座城池接连夺回。其一,她不能再坐视郑素鸣对她如此敷衍排挤,不能让这个已然失了心志的所谓“弟妹”,因着一己之私,误了国家大事;再者,只有她夺回两座城池,昆仑奴才不会再打那朱芎的主意。   徐挽澜不屑于利用那将会贻害苍生的朱芎草,她希望靠着她自己的智勇,让这个畸形的社会步入她心中的正轨。   危急关头,徐三看着韩元琨在夜色中上了马,便不再担忧于他,心中所思,全是战事政事国事。凛冽北风之中,她引着韩小犬、梅岭等四五人,这便朝着大军退去的燕乐城驾马而去。   夜深城麓,马嘶尘哄,从温阳到燕乐,区区不过百里,一路却是折臂断足,血流殷地,令人目不忍见。   徐三鬓发已乱,薄唇紧抿不放。她快马加鞭,不作停歇,终是在东方将白之时,赶到了燕乐城下。   一名跟随徐三在后的将士引马而上,前去通报,徐三则勒住缰绳,稍稍回马,双眉紧蹙,深深望了一眼其后的韩小犬。韩元琨却是捂着左颊,只垂着头,抬也不抬,整个人蔽于深重阴影之中。   徐三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耳听得城楼下有了些响动,这便转头看了过去。哪知她一抬眼,便见寒风之中,一柄利箭簌簌然破风而下,紧接着只听得一声戛然而止的痛呼,那前去通报的将士便从马背上翻身滚了下来。   黎明将即,扬沙四起,寒风之中,那妇人盔甲上的残血若隐若现。她倒于尘土之中,死不瞑目,似乎是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从军报国,历尽连年烽火,又是为何会在这样一个白夜,被自己的战友同袍一箭穿胸。   徐三心头大震,勒紧缰绳,一时竟是无言。   她自温阳城脱险,已是十足侥幸,若不是遇上了昔日有恩的昆仑奴,只怕早就被金元祯掳去,不知要受多少屈辱。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如今在城门前将她拦下的,如今拉紧弓弦,将自己人射下马的,正是与她同属一国、同袍而战、性别无异的自己人!   梅岭见此情形,已是惊异不已。她默了一会儿,眉头紧蹙,朝着徐三低低说道:“三娘,如今已是寅时,再稍稍等上一会儿,便是城楼上换班的时候。如今这守城门的,怕是被今夜吓着了,成了惊弓之鸟,待过些时辰,再试一试,约莫就不会出岔子了。”   惊愕过后,在心头翻涌上来的,便是悲恸与忿怒。   徐三听了梅岭之语,冷冷一笑,咬牙说道:“等?我一刻都等不得!”   梅岭闻言,张眸一怔,却见徐三动了两下手中缰绳,让身下白马缓缓上前。她薄衫染血,眉目清丽,跨坐于马背之上,单臂夹着朱红宝匣,提高声量,仰头对着那城楼上的守卫冷笑道:   “在下徐挽澜,当朝二品高官,奉旨佐军,一心报国!我怀中之物,乃是金国主帅术虎的项上人头!我杀敌争先,有功在身,谁若敢杀我,那就是叛国!我倒要看看,谁有这个胆量?”   天淡星稀,飞尘之中,她单枪匹马,立于城下。   天地之间,城楼上下,一片静寂。   韩小犬手攥成拳,梅岭眉头紧锁,众人皆是紧紧盯着徐挽澜挺得笔直的脊背。   如松似柏,浩气凌云。   少顷过后,只听得一声闷响,两道沉重的城门,由将士缓缓打开了来。徐三眯起眼来,望着那一道缝隙逐渐张开,城中的灯火倾斜而出,映着天边残月与星子,终在那染血的尘埃间,投下了一小片光明。   她暗暗松了口气,心上却是五味杂陈。   失望有之,痛恨有之。   她先前不与郑七争权,原因有三。一来,官家虽降了旨,可却并未对她委以实权,想来也是对她放心不下,她无根无据,不好争抢;二来,则是顾惜着贞哥儿这一层关系;三者,她也是希望能找到郑七的破绽,毕竟先前大军在温阳城是连战连捷,她此时争权,旁人又要如何看她?   如今,终于是时候了。   什么人情,什么亲戚,到了这宦海之中,既然立场不同,那就不必再顾惜了。   徐三薄唇紧抿,冷冷扫了眼那打开城门的将士,眸光似剑,直逼得那几人不敢直视。   过了城门之后,徐三召来军士,命人引着韩小犬去治伤,哪知韩元琨却是百般不愿,只说让人拿伤药过来,自己涂抹。徐三拗不过他,又想他也是在西南闯荡过的,后背上疮疤无数,想来对治伤也有些研究,这便由了他去。   时至此刻,她也不大顾得上韩元琨,一入城中,便怀揣宝匣,急急去见郑素鸣。哪知郑七的心眼儿倒是多,直接让手下一个副将,在府邸前将徐三拦了下来,说是这术虎人头,乃是腌臜之物,腥气得很,软硬兼施非逼她转交不可。   徐三冷笑勾唇,上下一扫,就识破了郑七这一手计量。她心中已然是怒不可遏,暗想那城楼之事,说不定也是郑七的授意。   好歹也是亲戚,怎么倒戾若仇雠?   徐三稍稍一思,立时拔剑,剑尖直抵那人脖颈,缓缓笑道:“前夜我在温阳城,差点儿就被奸细所害。今朝到了城楼下,又差点儿被自己人杀了。将军见谅,本官如今已是惊弓之鸟,心胆皆碎,这术虎的人头若不由我亲自移交到郑将军手中,我只怕是心中难安。”   她说话的声量倒是大,中气十足,想来便是隔了堵墙,院子里头的郑七等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那副将左右为难,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这妇人的眼珠转来转去,正在寻思计策之时,眼光一瞥,心中不由咯噔一下,却见一人身着官袍,缓步而来,眉眼带笑,正是驻守燕乐的檀州知州,崔钿。   朝中上下,小道消息,官别派系,没有一个心里头不清楚的。这副将心知崔钿与徐三交好,心中自是叫苦不迭。   果不其然,崔钿来了一瞧,问过两句之后,清声笑道:“小将军在军中身担要职,想必是军务缠身,何苦来干这等差事?我乃是个文官,有心而无力,恰好又不嫌腥气,这活儿还是由我来干,最为适宜。”   她为官数年,说话也有了些滴水不透的意思。那副将听了此言,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是好,讷讷不敢出声,只得往后退了两步。   崔钿勾唇一笑,将那宝匣接住,接着做了个请的手势。徐三微微颔首,也不推让,这便提步上前,朝着郑七议事之处直步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不见!承诺了不会坑文,那还是要守诺才好……去年过的太丧了,今年顺利了一丢丢,心态倒是好了不少,所以回来晋江啦,争取日更! 第189章 岂料一朝还反目(一)   岂料一朝还反目(一)   徐三有术虎人头在手,自然是大功一件, 然而郑七待她的态度, 却仍是与从前无异, 寒暄罢了之后, 便是一味的推诿与敷衍,非说徐三能否在军中任职、又要任甚么样的职, 这些怕是由不到她来安排。   徐挽澜立于堂中, 淡淡然扫了一周, 将诸人形色收于眼底,心中已然有了较量。   徐挽澜先是在军中大挫洪忠,此次又立下如此大功, 这军中之人,早已对她心生敬意,当她是个人物。如今郑七仍然只想着将她架空, 众人看在眼中, 多少有些不服。郑七此举,已然落了下风。   只不过, 郑七的这番说辞, 倒也并非全无道理。方才诸人议事之时, 徐三也跟着听了一会儿, 温阳城遇袭, 大宋拢共损失了三员猛将,换句话说,就是空出了三个席位。   而这三个席位, 品阶都远在郑七之下,都是四品五品的官职,若是郑七让徐三来当,多少是有些不妥。   徐三思及此处,缓缓一笑,平声说道:“上个月末,徐某奏报官家之时,提及我从军数月,尚无一官半职,还惹了官家笑话。我虽在朝中官居二品,且通读兵法,师出名门,但来了军中,远比不过诸位老成练达。”   这是在暗暗提点郑七,若是还不给她个一官半职,只怕官家都要对此起疑。   徐三稍稍一顿,转身又向郑七抱拳正色道:“郑将军,在下愿兼任五品指挥使一职,还请将军不计前嫌,委重投艰。诸位同袍在此,我愿以一月为期,一月之内,我若力能胜任,就请诸位从此以后,当我是个军人!我若德不配位,当之有愧,那我会请辞而去,回京效忠守正。”   这便是徐挽澜的以退为进了。   常言道:强宾不压主。郑七乃是一军统帅,徐三便是要夺权,也不可太过强硬。先者有言,夫为将者,能进能退,能弱能强,即是此理。   徐三的话说到这里,郑七再也没有了推托的由头。她面上没甚么多余的表情,半晌过后,方才扯了下唇角,声音平缓,应允了下来。   所谓五品指挥使,不过只统率四五百人,算不得是高官。但对于徐三来说,她从被完全架空,到如今谋得实权,已然是不小的进步。更何况,她之后还会给官家递折子,提及自己的功绩,她相信,官家一定会对她委以实权。   玉鞭金镫骅骝蹄,横眉吐气如虹霓。当日里徐三领了军印,统军操练,又跟着崔钿,旁听了几回诸军议事,忙忙乱乱,待到夜半三更,方才回府邸歇息。   回了崔钿暂且安排的居所之后,徐三便开始命梅岭为她收拾行装。梅岭察言观色,也不由喜从中来,一边收拾整理,一边笑道:“娘子今夜展眉解颐,日后必当大有作为。却不知娘子收拾行装,这是要去往何处?”   徐三闻言,垂手抿了口茶,轻轻瞥了眼坐在另一侧的韩小犬,见他眉眼间带着郁色,默然不语,心中自是有些不忍。可如今戎马仓皇,天下谁人不是衽革枕戈,如此儿女私情,一时怕也顾不上了。   她心中暗叹,只打算待梅岭收拾妥当之后,二人关上房门,月上纱窗,切切私语,也是不迟。   思及此处,徐三搁下茶盏,自座上起身,一边来回转着发酸的腕上关节,一边缓步走到梅岭身侧,欲要察看她收拾得如何。   她抬眼一扫,只见衣物齐整,诸样不落,不由暗叹这梅岭也是勤快利落,虽比不上唐玉藻心细体贴,却也称得上是“手泽所经,皆有条理”。   漫不经意间,徐三微微蹙眉,又沉声说道:“我那日交予你的小匣,莫要忘了替我带上。”   这所谓小匣,即是那装着朱芎草的匣子。徐三虽不打算利用这朱芎草制胜,但也不愿让此等邪物落于他人之手。   哪知她此言一出,梅岭却是睫羽微颤,噤然不语。徐三缓缓抬头,平静地直视着她,半晌过后,梅岭惨然一笑,只缓声道:“三娘子,奴有些个体己话儿,不得不言,不可不言。”   韩小犬闻听此言,自是会意。他眉头紧皱,略带疑惑地瞧了梅岭一眼,接着便掀摆而起,闭门而出。   厢房之中,只余主仆二人。徐三坐于椅上,面无表情,而梅岭却是于灯烛之下,双膝一软,遽然跪地,伏首泪下道:“娘子行刺术虎,乃是中了昆仑调虎离山之计。她心知朱芎草,定然在娘子手中,待到娘子和韩郎君一走,她便寻了我来,与我说了那朱芎草的隐秘之处。”   徐三闻言,缓缓垂眸,双唇紧抿。   梅岭跪在地上,缓缓抬头,又继续泣声道:“三娘,金国有火器,金人又是雄壮勇武,宋金之战,之于大宋,乃是以卵投石,不识天时。便是几十年前的宋如意来了,她不用那朱芎草,也断然打不过如今的大金!”   梅岭紧紧抓着徐三的衣袂,双眸中布满血丝,口中则咬牙说道:“奴背主求荣,不忠不义!只是奴求的荣,乃是举国之荣!金人若是得胜,整个大宋,便是今夜的温阳城,死尸堆垛,血流成河!娘子怨奴恨奴,奴无可抵赖!但是奴将朱芎草交予昆仑之手,奴折首不悔!”   徐三闻言,忽而冷笑:“折首不悔?”她气极反笑,沉声说道:“昆仑虽为女子,可在这世上,夫妇、亲眷、主仆、挚友,尚且还会背心离德,反目成仇,你单凭她是女子,就信了她,还说不悔?她若是毁了那朱芎草,你又该要如何不悔?”   只可惜事已至此,犹如木已成舟,便是恨穷发极,也是于事无补。   昆仑奴与她定下的所谓一月为期,只怕也是哄骗之言。   徐三沉默半晌,只颓然一笑,缓缓说道:“罢了,你的主子,从来都是周文棠,算不得是我。你今日之举,若是周内侍授意,也说不上是背主求荣。只是你欺我诳我一回,从今日起,我便不会再信你。以后你在此侍奉韩郎君,不必再跟随我了。若是战事吃紧,你就回京去罢,何苦再受我连累。”   梅岭满面是泪,张口欲言,徐三却是摆了摆袖,似乎不愿再多看她一眼。梅岭无奈至极,低低说了句并无周内侍授意,见徐三毫无回应,便只能缓缓起身,掩门而去。   绣帏罗帐,夜半霜寒。   韩元琨侧卧榻上,前衣敞开,那一双原本清泠泠的、暗藏锋芒的眼眸,也不知在何时,锋芒已被磨去了大半。   他那一双漂亮的眼睛,好似已是霜涸潭冷,万壑俱静,又好似潜蛟困凤,郁色难掩。   徐三看在眼中,微微抿唇。她身着薄衫,抬手撩开他颊边细发,秉烛向前,细细察看他的伤处。   那一道伤虽细,却割得极深,幸而靠近下颌,虽有碍容色,却也不至破相。   徐三坐在榻侧,微微抚摸着他的侧脸,先是一叹,随即刮了刮他的鼻尖,佯作怨他,轻声说道:“劝你别跟着我,你非来不可。”她稍稍一顿,又眉头微蹙,低低说道:“宋金之战,不知要打到何年何月。乖狗子,我不想再看你伤着,你也无需强撑了,你若要回京,我让梅岭送你回去。”   韩小犬闻言,冷哼一声,一把抓住她搁在自己脸边的腕子,半真半假,小小咬了一口,惹得徐三急忙抽手,口中笑道:“说你是狗,你还真咬上了?”   韩小犬默了一会儿,抬起眼来,细细凝视着她,半晌过后,沉声说道:“你日后随军驻扎,多久能回来看我一回?”   徐三微微一顿,叹气道:“军务缠身,无暇他顾。战事不休,怕是不归。”   韩小犬紧盯着她,薄唇紧抿,半晌过后,又忽然咬牙问道:“那你可还会给那阉人每十日送一封信?”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争取日万…… 第190章 岂料一朝还反目(二)   岂料一朝还反目(二)   徐三闻听此言,不由点了下他鼻尖, 轻声笑道:“你啊, 少吃这八竿子打不着的飞醋了。我在朝中无所倚仗, 也就靠得上他了。”   韩小犬听了她这话, 心中很是有些失落与不忿。   此时此刻,他甚至恨自己不是周文棠, 不似他那般大权在握, 不然也不会像如今这般, 半点忙也帮不上,只能看着徐挽澜孤军奋战。   男人薄唇紧抿,也不复多言, 只一把拽住她胳膊,张嘴将灯烛吹熄,这便拉着她躺倒榻上, 急急吻上她的颈窝处, 只想同她双凫飞肩,云雨一席。   哪知徐三稍稍一顿, 却伸手抵住他那厚实胸膛, 睫羽微颤, 又小声说道:“元琨, 我方才所言, 并非儿戏。如今战事在即,燕乐城,或许也会像温阳一样, 一夜之间,失守沦陷。你还是早早走罢,我让梅岭送你回去。”   韩小犬闻言,骤然伸手,将她紧紧拥住,口中则闷闷地说道:“我不走。我就在这宅子里等你。你我二人,乐则同乐,忧则同忧,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韩小犬向来是铁骨青枝,孤标傲世,哪里肯说些讨喜的情话,对人撒娇卖俏。徐三听了他这一番由衷之言,心中动容不已,只是她虽动容,却也不会因此而从了他去,只低低笑道:“等,又有甚么用处?”   是啊,等,又有甚么用?   韩小犬心头一阵无力。   他也想随她一起上阵杀敌,以血还血,然而他是男儿身,即便国难当头,他也只能如笼中雀鸟一般,被这个国家的制度,永永远远地,锁在深闺之中。哪怕他有拔山扛鼎之力,有赤心报国之志,一切也只是徒劳,只因为他的性别,他就永远只能被人保护,等人归来。   他眼睑低垂,缓缓松开了拥着她的双手,方才的云雨婬欲,已是荡然无存。他默不作声,只心事重重地背过了身去。   徐三躺在他的身侧,缓缓抬眸,望着他宽大结实的后背,忍不住抬袖伸手,缓缓抚着他的脊梁。   从前挺得那般直,可今时今夜,竟也有些蜷起来了。   徐三叹了口气,心知人皆有心病,韩小犬不能自医,她也是束手无策。   她沉默片刻,缓缓翻了个身,背对着韩小犬,少顷过后,便合眼睡去。   荡子从军事征战,蛾眉婵娟守空闺。隔日一早,徐三收束行装,便随军而去,而这一去,就是足足十日有余。   这十余日里,徐三只在某日夜里,忙中偷闲,来看望了韩小犬一回。那夜她来时,韩元琨正独自坐在门槛上,倚着门边,唇边叼着一株枯黄的草,眸色幽深,剑眉微蹙,也不知是在兀自思量何事。   徐三见他如此模样,心生逗弄之意,故意蹑手蹑脚,又猛地扑到他肩上,活活吓了他一大跳。韩小犬睁大双眼,定睛一看,却是顷刻间红了眼眶。   那夜徐三又劝了韩小犬一回,说是开战在即,让他立即收拾行装,动身回京。可韩小犬一心待在此处,一是为了与她誓同生死,二来,则是因为他心底还存留着一份希冀——   他希望战事吃紧之时,军中人手不足,到时候有徐三从中作引,说不定也能让他上沙场杀敌!无论是为了儿女私情,抑或是为了报国之志,他都不能走,不愿走,不舍得放弃这最后一份希望。   只可惜,除了这一夜外,徐三便再未回来看过他。她担任指挥使以来,忙于军务,又是在营中立下军规铁律,每日里亲自教演武艺,操练人马,又是亲自传授兵法,与士兵同吃同住,不过几日的工夫,这营中五百人马,她便每个都能叫上名来,熟稔犹如亲人一般。   如此半个月后,这一支原本平平无奇的部队,竟真有了些精锐之师的意思。至少那股子精神头儿,与其余士兵全然不同,令许多军士私下都啧啧称奇,暗生钦佩之心。   而在此期间,徐三的心思并不止放在自己统领的这一支军队上,她还通过自己设下的那渐成气候的情报机关,以及周文棠命人送来的文书,将郑素鸣手下诸多将领的身世派系摸了个一清二楚。就连她们各有甚么把柄,几乎都掌控大半。   一切都十分顺利,只是这收复城池一事,却是迟迟没有进展。   先前温阳城之役,金国大显实力,尤其是在火器上的实力。金元祯派人研发出的火铳、鸟铳、机炮等新式火器,大宋部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如今回想,也是心有余悸,谈虎色变。   大宋虽已配备火器,但比率却不高,作战之时,仍是以冷兵器为主,而后续的火/药供给,也是一个不得不考虑的问题。   在这般情势下,虽有徐三、洪忠等人提议用计反攻,但郑七却迟迟不作决断。徐三也心知如今双方实力悬殊,反攻之事,若是失败,怕是损失惨重,但她太了解金元祯了,若是如今不使计反攻,只怕再过几日,燕乐就是下一个温阳。   转眼到了半个多月时,周文棠某日里寄了书信过来。徐三收信之后,连饭也顾不上吃,急急搁了碗筷,这便寻了个僻静处,席地而坐,阅起信来。   周文棠信中所言,有喜有忧。喜的是他提前给徐三透了风声,说官家知晓她杀了金国主将,大振士气,自然是龙颜大悦,御笔一挥,就给她授了新官职,圣旨隔上一两日便会抵达燕乐城。   而这其中还少不了崔钿的功劳,那小娘子在奏章中不吝溢美之词,将徐三之举夸了个天花乱坠。官家阅罢之后,好笑之余,自然也对徐三高看了几眼。   宋军编制有厢、军、营三级,营为五百人,军为两千五百人,厢则为两万五千人。郑素鸣乃是暂代三军统领,而如今官家圣旨一下,她便只是两军统领了,至于这另一军,便就此由徐三统领。对于有心夺权的徐三来说,自然是大喜过望。   只是这信再往下读,徐三便不由转喜为忧,却原来是徐玑的烟花平地生波,竟在京都惹出了人命官司。   自打徐玑的高架烟花在官家寿宴上大出风头,京都府中,朱门绣户,竞相效仿。谁家若是在摆喜宴时请来徐玑小娘子,那可真是面上添金,风光无两。   孰料就在前些日子,有户商贾人家在婚宴上,请来徐玑架设烟花,然而那烟花残余并未燃尽,竟在当夜引起了火灾。大火一过,死伤数人,气得这商人一纸讼状,便将徐玑告上公堂。其中种种细节,周文棠都在信中讲得十分详尽。   哪怕是在现代,烟花引起的事故都屡见不鲜,徐三看过之后,倒并不觉得惊奇,甚至她早就料到,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然而徐玑的这场官司,徐三却仍是不敢掉以轻心。   一来,徐玑年才十三四岁,就已有如此聪明才智,不但能发明花火,更还能替徐三分忧,对于徐三留下的情报机构,打理的是井井有条,徐三自然会对她生出惜才之心。更何况这小娘子生来就是个硬脾气,跟徐三也算是脾性相投。   二来,在这样一个古代,烟花作为刚刚出现的新鲜事物,就在短时间内引发了这样的意外事故,势必会引起民众反感,更有甚者,说不定会阻碍火器及火/药在民间的发展与推广。   再往深了说,若是人们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从此对于创新二字都产生了抵触情绪,那么对于整个社会来说,所产生的负面影响都不可估量。   徐三缓缓收起书信,稍稍思虑片刻,便找了笔纸,拾起了讼师的旧行当,替徐玑写起了诉状来。仅仅如此,她仍是放心不下,又另寻来一张信笺,将打官司的主要思路一一交待,与诉状一并封好,这才算是心上稍安。   恰如周文棠信中所言,短短一日过后,官家的圣旨便来了燕乐。徐三从此统领一军,在前线部队的地位,仅在郑素鸣一人之下。   徐挽澜的扶摇高升,自然也在军中引起了不小的震荡,有言道是“一贫一富,乃见交态”,哪怕国难当头,交战在即,也有许多文武官员不忘巴结,抛开官务,来徐三跟前献了不少殷勤。只可惜这些阿谀奉承之辈,自然入不了徐三的眼。   而如今徐三掌了实权,成了军都指挥使,郑素鸣对她的态度,自然也有所转变。这日里黄昏时分,徐三刚刚操练归来,便见军帐内的书案前,有一略显瘦弱的身影,正轻轻挽袖,为她斟满茶盏,再定睛细看,正是许久未见的弟弟贞哥儿。   徐三一见贞哥儿,心中不由犯起了嘀咕来。按理来说,亲眷如无准许,不得私自进入军营,如今贞哥儿来了此处,无疑是郑七的授意。   啧,只怕这郑七姐是想打亲情牌,借着贞哥儿来打圆场。   徐三心下一叹,却仍是含笑上前,与贞哥儿寒暄起来。她这一细看,却见徐守贞比当年待字闺中之时,还要再瘦弱苍白许多,锦衣绣袄,紫缎小靴,仍是掩不住他容色憔悴。   往常在寿春时,徐守贞虽纤细,却也是干得了力气活儿的,而如今的他,却当真是蒲柳一般,望秋先零。而早些年间,他还只是说话细声细气,而如今却是气弱声丝,徐三一听,便不由蹙起眉来,心中生疑。   她亲自替贞哥儿沏了杯茶汤,贞哥儿见了,却是连连摆手,弱声说道:“儿是弟弟,哪有让阿姊伺候的道理?”   徐三稍稍一顿,瞧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一阵子火气。她瞥了贞哥儿身后的仆从几眼,随即缓缓笑了,沉声说道:“本官与弟弟有几句体己话儿要讲,还请几位行个方便。”   徐将军发了话,几名仆侍自然不敢不从,只是他们低垂着头,互相使了几个眼色,这才慢吞吞地退至帐外。徐三看在眼中,已然是十足恼火。   军帐之中,徐挽澜默然半晌,隐忍不发,只凝视着贞哥儿的双眼,对着他缓缓说道:“贞哥儿,眼下没有外人,你若是受了甚么苛待,甚么委屈,只管同三姐直言。我无所顾忌,定然会为你作主。”   作者有话要说:  太久没写果然手速大减,原来日万只需要几个小时,现在日三千就得几个小时,高估了自己=_= 第191章 岂料一朝还反目(三)   岂料一朝还反目(三)   贞哥儿闻言,面上毫无异样, 只笑了笑, 睫羽微颤, 轻声说道:“三姐放心。儿与七姐, 虽说是离多会少,一年到头, 也见不了几回, 但每隔上几日, 七姐便会派人送钱回来,生怕儿受了委屈,就连儿住的那宅子, 每日也有将士轮班把守。”   徐三听了这话,眉头却依然紧锁。   若是从前的郑七,论人品, 论性情, 徐三多多少少都还能安得下心的。但如今的郑素鸣,统率三军, 权势日重, 而徐三不止威胁到了她的地位, 更还站在了截然相反的政治立场。那个老成持重的郑七, 早已不复存在。   那么如今的郑七, 会否因为徐三而苛待贞哥儿呢?贞哥儿又向来信奉出嫁从妇,以妻为天,饶是他受了甚么委屈, 也断然不会对徐三多言。若非今日郑七授意,让他来此说和,只怕他都不敢、不愿来见徐三一面。   眼见得徐三沉默不语,好似心事重重,眸中满是忧虑,贞哥儿不由缓缓笑了,掩口轻咳两下,随即弱声说道:“近来乃是多事之秋,北地又向来荒寒,儿担忧七姐,寤寐不宁,受了风寒,不过是小毛病罢了,三姐不必忧心。”   他稍稍一顿,又缓声说道:“儿今日入得营中,是来跟三姐辞别的。这仗已经打到了燕乐城,七姐便打算让儿去个太平地方,暂避战火。临别在即,儿也再没有别的牵绊,便央了七姐,让儿来看三姐一回。”   徐守贞这一番话,说的情真意切,徐三听罢,心间也不由软了几分。只是听徐守贞这话里的意思,即便到了这时候,郑七都不打算让贞哥儿去京中与徐阿母团聚同住,也不知到底是打的甚么主意。   徐三心中暗暗一叹,接着点了点头,沉声笑道:“七姐的安排,倒也周全。贞哥儿,你安心去罢,待到停战休兵了,天下太平,我便亲自去接你上京。阿母念叨你许久了,她这人,刀子口,豆腐心,最惦记的啊,其实还是你。”   徐守贞听了这话,眼睑低垂,缓缓笑了。一时之间,他也忆起了尚未出阁之时,一家三人在寿春城里的小日子,虽比不得如今富贵,却也是安稳太平,其乐融融,如今回想,竟有几分唏嘘之感。   贞哥儿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低着头,细声细气,只又委婉地劝了徐三几句,说郑七也有自己的难处,人在宦海,身不由己,待到红尘事罢,归根结底还是一家人,总不好针尖对麦芒,各不相让,接着他话锋一转,又说国难当头,同仇敌忾,方为正道。   贞哥儿说这一番话时,磕磕绊绊的,弱声弱气,头也不抬。徐三听着,对于是谁教他说的,已然是心知肚明。她也未曾多言,只笑了笑,让他趁着天色未暗,早早上路,至于其余杂事,她心中有数,自会拿捏得当。   贞哥儿见她勉强算是应下,总算是松了口气,接着又从袖中掏出一根红线,殷殷递至徐三手中。徐三低头一看,便见那朱红色的细线上,串着一枚梅花形的铜币,其上雕有龙凤龟蛇,寓意吉祥,正面写的是“长命富贵”四字,翻过来则是“天下太平”。   徐三一笑,当着贞哥儿的面,忙不迭将那红线系在手上。贞哥儿看在眼中,不由得弯唇而笑,那小鹿一般的眼眸湿漉漉的,似乎又回到了年少时一般纯善可爱,无忧无虑。   贞哥儿的笑容,看得徐三不由一怔,没来由地竟有几分恍惚之感。她稍稍一顿,温言道谢,眼见得时辰不早,便亲自将贞哥儿送出了营帐外。   她身着盔甲,负手立于帐前,遥遥只见军营之外,黄昏迤逦,红日西沉,贞哥儿由人搀上了车架,隐隐还听见数声压抑的低咳,少顷过后,马车辘辘而动,渐去渐远,终是不见。   “白羽虽白,质以轻兮;白玉虽白,空守贞兮。”古人所言,今夕所叹。   贞哥儿辞别而去,隔日里梅岭竟给徐三送了封密信来。徐三本无心见她,可这日里秋雨连绵,梅岭孤身撑伞,苦等许久,徐三见她如此,心生不忍,终是让人唤她进了营帐。而梅岭所带来的这一封信,竟是出自昆仑奴之手。   徐三瞥了梅岭两眼,面无表情,缓缓展信,只见昆仑奴言简意赅,提了两件要事。其一乃是对徐三致以歉意,说是朱芎草之事,她有意欺瞒,调虎离山,实在是因为她报仇心切,已然等不及了。   昆仑奴知道,只要将这朱芎草的草籽融入男子血中,最多只需十来日,那人就会喉结萎缩,声音变细,力气大不如前。她带着这朱芎草回到军中之后,便将草籽混入了伤药之中,而这些微小的草籽,一旦接触到男子的血液,就会顷刻间消泯于无,深深融入他们的身躯之中。   现如今温阳城内,但凡是受过伤、且在军中治过伤的金国士兵,几乎无一幸免。而如今十余日已逝,朱芎草带来的症状,已经渐渐在他们身上显露。   此外,昆仑奴还在信中提及,再过两日,便是金国大军偷袭燕乐之时,她将行军路线、大致装备、城中剩余兵力等一一详述,让徐三事先做好准备,哪怕不能反攻回去,也务必要将燕乐守住。   徐三眨了眨眼,将信上所言,牢牢记在心间,接着便提起紫砂茶壶,打开壶盖,将这封密信完全浸没于浓茶之中,待那信上的寥寥几行,全都模糊作一团,看也看不清楚,她这才将茶壶递与梅岭,让她出去收拾干净。   梅岭见她吩咐自己做活,心中很是有几分高兴,连忙应声而去。而待她转身之后,徐三独自一人,身着明光铠甲,坐于书案之后,眉头微蹙,兀自思量起来。   哪怕时至此刻,她仍然无法完全相信昆仑奴所言,除非亲眼见得,否则她无法肯定朱芎草是否会起作用,又会否起到事先所料的那般作用。而昆仑奴对徐三透露金国军队的作战计划,也说不定是引蛇出洞之计,只等徐三率军而来,三面夹攻。   再者,哪怕昆仑所言非虚,哪怕她泄露金国计划,乃是因为一心投诚,那么徐三又该如何与其他军中将领协商应对之计?毕竟,她不能透露昆仑奴的身份,那便也无法说清这消息的来历,若是直说出来,说不定还会被有心人安上通敌的罪名。   徐三坐在椅上,闭目细思良久,遽然之间,眉头一纵,计上心来。   眼望着案上烛红悠悠,徐三忍不住勾起唇角,莞尔一笑。她摘下红缨头盔,闲闲轻挑灯花,暗道此计若是可成,不但能顺利攻下落入敌手的温阳城,更还能遥遥保住京都府中,官司缠身的徐玑,真可谓是一矢双穿,两全其美。   作者有话要说:  重新写了遍大纲,乐观估计一个月半能完结…… 第192章 岂料一朝还反目(四)   岂料一朝还反目(四)   徐三这一计,使的是连环计。   她知道金国大军欲要偷袭, 定然会有蛛丝马迹, 便刻意给温阳城的探子下了令, 让他们务必要在某几处多多留意。果不其然, 至隔日晌午之时,便有探子来报, 说是见得数名金国士兵在闲暇之时, 手中不住把玩着小木棍, 还有几人,给战马摘铃勒口,形迹可疑。   金人把玩的这小木棍, 可不是甚么随意捡拾来的玩物,而是偷袭战时的一种制胜法宝。人若是口中咬着这小木棍,行军之时, 便可闭气止咳, 保持肃静,至于给马摘铃勒口, 就更是偷袭作战的准备之一。   这些细节之处, 若是徐三不特地叮嘱, 那些探子从无经验, 必然会有所遗漏。而如今有了徐三交待, 那这金军将要偷袭,便是信而有征,凿凿有据。   探子的信报传至城中之后, 郑素鸣也是十分重视,连忙召集将领,议事筹谋。郑七能从一介士兵,步步爬升,成为三军统帅,自然也有她的本事,徐三在旁细细听着,竟与她昨夜所思大抵相似,不谋而合。   只是为了远在京中的徐玑,徐三稍稍一想,又开口补充道:“从温阳到燕乐,共有五条路,其中两条,乃是阳关大道,剩余三条,则是羊肠小径。方才郑将军说,每条道路,都派将士暗中把守,若遇敌人,则放火烧林,竭声报信。依我之见,倒不若用上烟花代替。”   金元祯向来是实用主义者,只管目的与结果,绝不做无用之功。他虽召来能人奇士,开发了不少火器,但似烟花这般对于军事发展帮助不大,充其量只能丰富民众业余生活的玩意儿,他是看不上眼的,因而如今只有宋国的京都府有,金人便是听过,也未曾见过。   徐三说的用放烟花来报信,就是拿烟花来当信号弹用。若是烟花能在战场上派上用场,那它的意义就与从前截然相反,民间百姓也会对它另眼相看,至于徐玑这场官司所引发的种种危机,自然也就迎刃而解。   郑七听过之后,多看了徐三两眼,倒也没多说甚么,只点了点头,温声说道:“徐将军所言有理,就按着你说的,这么吩咐下去。”   她如今再与徐三说话,口气已然平和许多。   徐三听在耳中,再忆起徐守贞临别所言,心中一软,不由叹道,若是以后数十年,也能如此和睦相处,那可真是十分难得了。   山川萧条极边土,旌旗逶迤碣石间。隔日夜半,徐挽澜与郑素鸣并肩立于燕乐城楼之上,被银甲,执长剑,噤然不语,只紧紧注视着城外山林。入夜之后,四野俱寂,住在城外的农户大半都已避难而去,往年此时,倒还有星星点点的烛火,如今却是漆黑一片,人烟难觅。   夜是如此之静,这种静谧,无疑让等待显得更为漫长。   徐三倚在城楼边上,等了许久,虽说是吊胆提心,可到底还是有些困倦。她望了眼天边星子,不由勾起唇来,缓缓自袖中拿出了周文棠赠予她的薄荷香筒,放在鼻下,轻轻一嗅,那几缕困意,立即驱散不见。   徐三把玩着那小香筒,微微蹙眉,又缓缓抬首,望向远方。而就在此时,她只听得三声噼啪巨响,接着便见烟花接连腾空,猛然间于月中绽开,绚烂如雨,徐三一见,立时精神大振——昆仑奴所言非虚,这金军人马,还真是分了三路,衔枚疾走,打算偷营劫寨,再下一城!   她与郑七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的眼底深处,看到了难掩的兴奋之色。   大宋颓靡良久,如今时机已到,也该率军出征,倾注全力,光复山河了!   二人不复多言,各自领军而去。金军原本想打一场偷袭战,不曾想半道却遇上埋伏,大半将士皆被山火困住,其余诸人又被宋国军队迎头痛击,猝不及防之间,被杀了个丢盔弃甲,鸟散鱼溃。山林之中,尽是哀鸣之声。   徐三事先已得到消息,此次偷袭,动用了温阳城中七成兵力,而城中所剩,不过三成,其中有些乃是伤兵,有些则已经歇下,将寡兵微,不足为惧。此时就应以众击寡,破卵倾巢,一扫而尽!   郑七先前虽说,何时反攻、能否反攻,都要听她号令。但徐三已然等不及了,唯恐此处战况被温阳城知悉,打草惊蛇,误了大计。她眉头一蹙,当机立断,一声令下,便领着她先前亲手练出来的那一支精锐之师,让她们换上事先染色的金国盔甲,扮作金军,张起伪造的旌旗,接着便朝着温阳城浩浩荡荡,奔袭而去。   此时乃是深夜,那温阳城的守城军队,遥遥听见有男子声音,高喊着金国的女真语,又见来者穿的乃是金国甲衣,人数算不得多,行军队伍也颇为溃散,立时便有些慌神,只当这是回城求救的残军,万不敢贻误军机,忙不迭地打开城门,殊不知却是开门揖盗,引蚰蜒钻耳。   时至此刻,此一战大局已定。大宋扭转败局,以少胜多,收复一城,而昆仑奴则与其余残军败将闻风而逃,而同样随着她去了下一座金国城池的,还有那一匣为害无穷的朱芎草。   两国开战数月,大宋终于等到了第一封真正的捷报,不但民心大涨,举国如狂,便连官家也是接连赐下封赏,徐三和郑七的爵位也是升了不少。然而官家的赏赐,乃是论功行赏,徐三以五百余人,以少胜多,奇袭温阳,这份功绩,自然要比郑七的功劳大上许多,这赏赐自然也是有所不均。   徐三事先未曾告诉郑七的计划,这自然有她的顾虑。毕竟她打的就是以少胜多的主意,人若是多了,守城之人必定不信,既然这个任务只能由一支部队来完成,那她就必须是这个任务的执行者。不告诉其他将领,也是为了防止节外生枝,走漏风声。   但是如今官家的封赏下来了,徐三也不好太过咄咄逼人,唯恐其余将领心中生隙。她在庆功宴上,自罚数杯,又拿出当年做讼师时的嘴皮子功夫,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打诨插科,绘声绘色,引得众人又是哄笑又是动容,很是给自己的所谓“抢功”之举打了个圆场。   只是徐三心里也清楚,无心之人听了她这一番“狡辩”,只会佩服她足智多谋,举无遗算,然而若是有心之人听了,只怕会对她更为厌恶忌惮。口舌工夫,大抵白费。   一山难容二虎,只是未到相争时。   攻下温阳城之后不久,京中又有好事传来。官家又从别处抽调一军,归至徐三名下,如今徐三与郑七二人各领两军,在军中的地位已经是平起平坐。从前议事之时,都还是郑七决断军中大事,而如今,便连郑七一系,决断之时,也要问过徐三的意思了。   除了此事之外,徐玑的官司也算是落定收场。烟花在前线派上了用场,有救国救民之美誉,再有讼师按着徐三的交待替她辩讼,徐玑最后得以全身而退,只因着监管不力,赔付了大笔银钱,而亲手制作烟花的仆妇,则因意外致人死伤而锒铛入狱,也算是罪有应得。   而徐三随军驻扎温阳之后,韩小犬不听她劝阻,硬是跟着她来了温阳。这夜里徐三总算得闲,夜半三更,回了韩小犬所在的院子,门一推开,不由微微怔住,却见韩元琨在院中打着赤膊,手持长剑,身形纵跃,招式很是不凡。   眼下秋风萧瑟,寒气逼人,而他却已然是汗流浃背,可见十分投入。如今已是夜半更深之时,他却还不曾歇下,习武练剑,神采焕发,徐三默然而立,看在眼中,心中自是百感交集。 第193章 似此江山孤绝处(一)   似此江山孤绝处(一)   寒风之中,韩小犬翻身一跃, 遽然之间, 剑指徐三。徐三微微眯眼, 却见那寒光凛凛的剑尖, 猛地稍稍错了开来,似是有意削下了她几缕碎发。   断发于空中缓缓飘落, 韩小犬一把伸手, 将那几根发丝紧紧抓住, 接着一边将那发丝打了个结,仔细收好,一边抬眼看向徐三, 闷声说道:“总是瞧不见人影,也得给我点儿甚么,让我也好睹物思人。”   徐三对于他为何苦闷, 自然是心知肚明。只是即便国难当头, 即便她在军中已经大权在握,她也不敢擅自将韩小犬带入军中, 让他随军作战——如此行为, 不但会授人以柄, 遭人弹劾, 更是对无上皇权与国家制度明晃晃的挑衅!   她无奈而笑, 未曾多言,只缓缓拉了韩元琨近身,撩起他耳边碎发, 分外温柔地抚摸着他的伤痕。   月色是清的,而他的眸色,却是浊的。   徐三心下暗暗一叹,喃喃说道:“你这又是何苦?”   韩小犬一怔,随即眼睑低垂,睫羽微颤,低低说道:“我不苦。”   他口是心非,那一怀愁绪,早在眼底深处郁结。徐三抿了抿唇,故意扯了两下他的脸,接着主动靠进他怀里,冲他那饱满的胸肌吹了两口热气,口中则暧昧低语道:“你真不苦?你若不苦,那我可就回军营里去了。”   韩小犬闻言,睁大双眼,冷哼一声,当即双臂一横,将她打横抱起,沉声说道:“偏不放你回去。今夜非要鏖战三百回,杀你个哭求告饶不可!”   二人掩上门扇,回了帐中,自是褪衣解带,并肩叠股,娇眼乜斜,云雨一处,只可惜徐三不能久待,虽先前哄了韩小犬,说是今夜不回营中,可她只合眼小憩了一个多时辰,这便披衣起身,打算趁夜回营。   她动作极轻,唯恐惊醒了韩小犬,哪知韩小犬背对而卧,却是从不曾合眼睡去。徐三才一起身,坐在榻边穿靴,忽觉腰间一紧,却是韩小犬从后将她紧紧抱住,一声不吭,只将下巴抵在她颈窝处,不住摩挲,足见不舍。   徐三一顿,随即低低笑道:“天快亮了,我也该回去了。”   韩小犬闷闷地说道:“咱们也算是长远夫妻了,怎么倒跟偷情的似的?”   徐三无奈笑道:“国难未已,这儿女私情,可不就是偷来的吗?你都说了,咱两个是长远夫妻,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韩小犬又抱了她一会儿,这才低低唔了一声,很是不舍地放开了她。夜色之中,他斜倚榻上,默不作声,静静地看着徐三穿戴整齐,而待到徐三出门之后,他听见那闷闷的一下关门声,心中忽地一紧,也不知为何,怔然起身,只着薄衫,步入院中。   四下俱寂,天地苍然,他立在院中,忽觉自己孤孤恓恓,凭然无依。   韩小犬薄唇紧抿,孤身而立,渐渐地,东方初露鱼肚白,一点湿凉,忽地落上他的鼻尖。韩元琨被那凉意惊醒,缓缓抬首,便见小雪纤纤,纷纷而落,铺天盖地而来,几乎要将他覆没。   却原来,竟已是冬月了。   北地极寒,中原地带尚还是深秋,温阳城中,却竟已下起了小雪来。对于大宋军队来说,凛冬来临,实在不是一件幸事,军中将士大多来自中原一带,其中更有许多,是刚刚来北地增援,对于这风刀霜剑,多少有些不大适应。   严寒之中,徐三又收到了周文棠的来信,这一回,倒是一封喜报。却原来徐玑了听说徐挽澜在战场上特地用了烟花,一心为烟花洗去污名,很是受了激励,接连数日,闭门不出,翻阅典籍,百般试验,参照着金国军队的火器,在此基础上又开发了几种新式武器。   金国如今所使用的武器,虽然实力远在宋军之上,但其中也有许多弱点,譬如某些火器过于笨重,不易随军携带,有些便于携带,却又杀伤力大减。徐玑改进了其缺陷,创制出了许多新型军备器械,周文棠上奏官家之后,官家亦是赞许有加,立时拨以资费,投入生产。   周文棠在信中提及,火器的制造,起码要耗上半个月的工夫,让徐三务必要使出缓兵之计,拖延交战时机。如今天寒地冻,军械未全,天时、地利、人和,大宋几乎一个不占,温阳大捷实属险中求胜,而这种胜利,怕是无法原样照搬。   徐三读罢信后,却是一叹。   她心里清楚,周文棠所言句句在理,眼下确实不是乘胜追击的时候,然而温阳城中的局势,却实在非她所乐见。   此时的郑素鸣求胜心切,日日召集将士议事,已经在开始筹划下一次反攻了。徐三几次委婉反对,可除了洪忠以及几个由她掌管的武将之外,几乎无人响应,软硬兼施,几番苦劝,均是徒劳无益,反倒还遭人记恨。   缓兵之计,谈何容易!   郑七到底是急了。徐三不过是个纸上谈兵的书生,却竟然一战成名,压到了她的脑袋顶上来,一月不到,便与她平起平坐,实在让她威风扫地,她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恶气?   这一回,郑七的态度分外强硬,即便徐三统率两军,也是束手无策。反攻之战,已成定局。   徐三见此情势,也只得转变思路,投入到了反攻作战之中,每日里或是练兵秣马,整军饬武,或是画沙聚米,与郑七等人争论行军计策,日日如此,从无休憩。   北地本就荒寒,如今已至岁暮,雪虐风饕,饶是身体强健如徐三,也积劳成疾,染了风寒,每日发热不止,却仍是强撑病体,操持军务。   梅岭每日在旁伺候,只见她时不时掩口低咳,形容憔悴,着实心疼不已,可她除了按时侍奉汤药之外,便也无计奈何。   崔钿听说之后,知道军中药材短缺,人手不足,便派人送信给徐三,说是再过上几日,她便会因官务来温阳一趟,到时候会捎带上补汤药材等物,徐三收信之后,自是心中宽慰,感念不尽。   几日过后,崔钿便如信中所言,不但带着药笼、食盒等物来了,还顺带上了煲汤做菜的厨娘、号脉问诊的郎中,乘着马车,从燕乐晃悠来了温阳。   温阳城乃是前线,又曾遭金军血洗,城中百姓逃的逃、亡的亡,几乎已是焦土一片,空城一座。崔钿坐在车架之上,掀开车帘,便见目之所及,尽是黑沉沉的一片,唯有几点烛火,隔窗轻曳,她看在眼中,也不由暗暗轻叹。   待到车架停稳之后,崔钿想到马上便要见到徐三,唇角不由微微勾起。她抱着药笼,头一个跃下车来,站稳之后,回首而望,只见街巷大道上,几乎一个人影也无,唯有远处的城门楼上,能瞧见身着盔甲的将士正在来回巡逻。   她正在兀自发怔之时,忽然之间,一声巨响令她骤然惊醒。   崔钿面色微变,骤然抬起头来,便见火花当空,接连炸开,一朵接着一朵,绚烂刺眼,令她的心跳立时越来越快。   崔钿抱紧药笼,踩着官靴后退数步,接着回过头来,一把拽住随从,跌跌撞撞地拉着他们奔逃起来,口中则声嘶力竭地喊道:“快!快跑!快躲起来!” 第194章 似此江山孤绝处(二)   似此江山孤绝处(二)   此时的徐三,正在营中操持军务。郑七决意反攻, 而且想以奇袭制敌, 而为了这一场奇袭, 要做的准备着实不少, 徐三手持毫笔,皱眉而读, 愈看愈是心中难安。   营帐之中, 烛火通明, 融融泻泻,徐三正在犯愁之际,梅岭缓缓行来, 递了一盏清茶上前。那茶乃是雅安露芽,色碧汤翠,茶香浓郁, 向来为徐三所喜, 她抬眼一扫,稍稍一怔, 搁笔笑道:“如此好物, 你是从哪儿搜刮来的?”   梅岭含笑应道:“中贵人特地差人从京中送来的, 那人还带了别的稀罕物, 三娘待会儿得闲了, 可得去好好瞧瞧。”   徐三呷茶入口,只觉齿颊生香,不由勾起唇角, 低低说道:“他倒是有心。”   梅岭稍稍抬眼,细细打量着她的神色,又轻笑着道:“岂止有心?中贵人还托人送了话儿……”   她话音未落,账外忽地传来一声巨响,却好似是有花火腾然升空,遥遥炸开。一声之后,便是接续不断,往常那象征着喜庆的噼啪声响,如今却已然成了大凶之兆,阿鼻地狱,无间苦难,千万亿劫,席卷而来。   徐三一听,当即面色大变。她薄唇紧抿,搁下毫笔,立时带上头盔与长剑,大步冲出营帐,只见几名副将迎面而来,说是金国不宣而战,敌军已至几里之外,此次金国行师动众,不知何时,竟调遣了数万军马,集结北地,不但对温阳城大举进攻,还向两国交界一带的七八座宋国城池发起攻势。   更有探子来报,说是温阳之役,金军惨败,金元祯因此而在朝中饱受攻讦,便连民间百姓,也是怨声载道,说他仅仅因为求亲不成,便大动干戈,引起如此兵革之祸,穷兵黩武,动费万计,实非良君。金元祯此番大举进攻,打的就是以众胜寡,洗清恶名的主意。   周边将领、士兵等一一诉说战况,徐三默不作声,一一记在心中,开始飞速思考起破解之法。   温阳城再被偷袭,然而境况却与从前大不一样。先前金国用的是减灶之计,故意隐藏实力,用胜利来麻痹宋国,之后趁其不备,猛攻而下,因此血洗温阳,大获全胜。而如今的温阳,不止兵力远胜之前,就连队伍的训练状况、军中士气之鼓舞,都跟从前不可同日而语。   虽说金国大军来势汹汹,兵多将广,但若想守住温阳城,也并非毫无可能。   徐三眉头紧皱,张手拿来军事地图,展于案上,指着几处地点,对几名副将一一遵嘱,让她们分兵把守,力图各个击破。   众将领提耳细听,面色严峻,一一记下,哪知就在此时,徐三还未说完,便有小兵来报,说是郑将军已经定下防守之计,其余军队已经领命,各自就位,还请徐将军遵从指挥,配合作战,操纵适宜,顾全大局。   徐三听罢之后,缓缓抬眼,沉默良久,气极反笑。   郑七这算甚么?“攘外必先安内”?大敌当前,她倒好,问也不问,说也不说,先发制人,直接扣了顶大帽子下来,若是徐三依旧执行自己的计划,那她就是独断专行,不顾大局,不识大体!若是今夜温阳城失守,那么徐三必将成为众矢之的!   可若是徐三服从郑七的安排呢?方才徐三听了,郑七的安排虽有其道理,可却破绽百出,有衅可乘,再者,在郑七的计划里,徐三所领的军队乃是先攻部队,无论最后成败,都必将伤亡惨重。郑七此举,多少有削弱徐氏军力的意图。   徐三摇头失笑,笑着笑着,却是眼眶泛红。梅岭看在眼中,也不由暗自心惊,她眉头微蹙,便见徐三猛然之间,抬手便将军案掀翻,茶盏坠地,哐啷作响,便连那份标画圈点多处的地图,都被倾洒而出的茶水浸透,温阳、燕乐等字眼,均已模糊不清。   营帐之中,灯烛煌煌,众人都是噤然不语。其余将领,面上或有悲戚之色,或是忿忿不平,虽不曾明说直言,可彼此之间,对于郑七的意图也是心知肚明。   徐三深深叹了口气,颓然起身,抬起头来,平声说道:“我徐挽澜,向来是公而忘私,国而忘家,今国难当头,岂有不顾全大局之理?诸将在侧,听我一言,古人曰,善战者不死,善死者不亡!我大宋将士,必将推锋争死,以身报国!”   众人闻言,皆热泪盈眶,振臂附和。   徐三深深吸气,便按着郑七安排,一一吩咐下去,接着便令诸将各就其位,自己则按照郑七所言,带上先前随她立功的精锐之师,从城中侧门而出,静静等候,只等着金军抵达,伏而击之。   临行之前,梅岭慌慌张张,将周文棠刚从京中送来的东西递到了徐三手中。徐三定睛一看,却原来是徐玑新发明的一样火器,一种改良过的火绳枪。徐三倍感欣慰,对着梅岭点了点头,又遵嘱她赶紧出营,让她带上韩小犬,往燕乐城方向逃,梅岭含泪应下,一时竟是无言。   徐三率领军队,埋伏林间,只觉夜风之中,满是硝烟气混着血腥味,闻久了着实令人生呕。她眉头紧蹙,低下头来,一时间思虑万千,又是担忧崔钿,想她应是这个时辰抵达温阳,也不知是否安好,能不能死里逃生,一会儿又想起韩小犬,生怕那小子犯起了犟,拿着长剑就要去上场杀敌,到了最后,她望着手中长剑,忍不住叹了口气。   当日她离宫之时,周文棠解下腰间佩剑,亲自递到了她手中来。他说,这一把剑,是在人血里淬成的。你杀不了人,它能教你杀人。   杀人,又是甚么好事呢?   徐三怔忡之际,忽闻马蹄声起,似是有大军渐近。她立时收拢心绪,投入作战状态,面不改色,指挥若定,然而她看似镇静,心中却已如明镜一般——郑七给她安排的这位置,实在是易攻难守,她守住了,那是她该做的,她若是没守住,只怕连性命也要交待进去!   近了,近了!   徐三咬紧牙关,一声令下,众将士视死如归,冲锋向前。夜色之下,山林之中,恍若阿鼻地狱,血色弥漫,耳中所闻尽是嘶吼、咒骂、怒喊,以及刀剑相击、火炮轰鸣之声。   徐三一方虽作战勇猛,杀敌众多,可惜终是寡不敌众。徐三见势不好,心中悲怆,可却也无良计可施,她一声令下,带着残余士兵往西面撤去,哪知金军早已得令,若是有人能活捉徐氏,便可加官进爵,拜将封侯,因此她这一撤退,其余敌军竟是穷追不舍,毫不放松。   徐三对于温阳城周边的地势地形,也算是了若指掌。她策马奔赴西边,为的就是走到介山一带,此地有高山深涧、悬崖峭壁,说得上是穷山恶水,易守难攻。   徐三一行,血战一路,终是抵达介山脚下。此地竹深树密,人烟罕至,再无行马之路,徐三心上一横,带上残存的十数人等,弃马上山,躲藏起来。   而徐三这一上山,竟是迫不得已,整整在山中待了七八日。   这七八日间,金军竟然毫不放松,誓要将她活捉不可,又是砍伐山林,又是放火烧山,每日每夜都有人上山搜寻。其中一日,更有人想出妙计,派了个村妇扮作宋国士兵,跑至山中,假传捷报,说是温阳城已经收复,让躲藏的士兵赶紧回城,若非那妇人面带泪痕,双腿发软,一看就是被威逼来的,只怕徐三等人还真要中此奸计。   时乃寒冬,山野之中几乎没甚么活物,再加上日日都有人在山中搜寻,徐三等人也不敢大肆捕猎,唯恐泄露行踪。十几个青年女子,三两散开,只能餐风宿露,靠凿开冰层后露出的溪水、野草、野果等为生。   幸而徐三早年在寿春之时,为了跟晁四郎多些共同话题,看了不少花草籍册,对于甚么可以食用、甚么无毒无害,也算是知之甚多。因此这七八日过去,众人这般度日,虽说只能勉强果腹,但也没因此出甚么岔子,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其间还有几次,徐三等人的行迹差点儿被金军撞上,幸而这十几人身手不凡,徐三还有火绳枪在手,仓促之间,将那几人一一除尽,才算是虎口脱险。只是众人心里也都清楚,似这般僵持下去,绝非长久之计,一定要想个办法,或是突围出去,或是联络上其余宋军。   待到山中十日已过,这一行人等,已有几人坐不住了,说是如此东躲西藏,实无英雄气概,还不如拼死出去,若是活了,就与大军汇合,若是就此死了,也算是以身报国,舍生取义!   徐三心中暗叹,不由兀自苦笑。她若是出去了,多半不会死,只会落入金元祯的手中,由他羞辱,生不如死。   她低着头,虽说身上盔甲已然满是血污,可却还不忘用绢帕,细细擦拭手中长剑。擦过剑之后,她缓缓抬头,环顾一圈,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接着淡淡开口,轻笑着道:   “那些金人,是为了活捉我,才死守这座孤山。明日一早,我会自己出去投敌,抓着我之后,他们也不必再在这儿投入兵力了。你们不必随我一起,只等他们走了,再去与大军汇合。”   其余将士,或是默然不语,或是黯然低泣,更还有不少人,愤愤不平,为徐三说起话来,说徐三乃是一军之将,若是将领被擒,底下的士卒便是活了,也是面上无光,深辱大义。众人意见不一,低低争执起来,徐三听在耳中,却是去意已决。   她摆了摆手,正要开口,忽地耳朵一动,听得有脚步声渐近。徐三眉头紧皱,缓缓将剑收入鞘中,用手势交待众人,让她们原地等待,自己则转过身,孤身一人,循声而去。   轻烟小雪,四处萧疏。   徐三哈了口气,暖了暖手,这便踩着军靴,缓缓上前,她隐于山石之后,透过枝桠,向外看去,只见漫天小雪之中,沉沉夜色之下,果然能隐隐绰绰地瞧见一个人影,身形高大,定然是个男子,多半是个金人。   徐三一时之间,竟有几分犹疑。她不知该是拿出火绳枪,将那人应声击倒,还是该缓步而出,让他将她活捉,把这个加官进禄的机会给了这个金国士兵。   徐三眉头微蹙,手指缓缓向下,摸上了腰间冰凉的鸟铳。   然而就在此时,那人忽地又有动静传来。小雪之中,那人凝住身形,忽地向着她躲藏的方向看来,紧接着,便有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传入了徐三的耳中——   “阿囡?出来罢,我带你回去。” 第195章 似此江山孤绝处(三)   似此江山孤绝处(三)   身体的反应,有时要比言语更加诚实。   徐三闻言, 一时竟然怔住。她紧紧靠在山石之后, 眨了两下眼, 面上没甚么表情, 可两行清泪,却已缓缓落下。   她睫羽微颤, 薄唇紧抿, 屏住呼吸, 用指甲轻轻掐了下掌心。那轻微的痛感,无疑是在对她说,眼前所见, 耳中所闻,皆非虚幻。   他真的来了。   连日以来,她已如釜底游鱼, 危巢之燕, 无路可投,无计可施。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竟想着要主动投敌, 去见金元祯, 在他的掌心之中忍辱偷生。然而就在她山穷水尽之时, 周文棠给了她柳暗花明。   徐三含泪抿唇, 回过身来,伸手拂开枝桠,凝望着漫天小雪之中, 身着明光铠甲的男人。   周文棠身披月色,目光寂清如水。他看见她,眼中既无意外,口中亦无言语,仿佛他就站在这里,等着她过来,已然等了很久很久,久到雪覆千山,铁树花开。   反倒是徐三心中激荡难言,她抿了抿唇,苦笑了一下,低低说道:“是我不争气,竟被人家逼到此处,差点儿就要自投罗网了。”   周文棠抬眼看她,淡淡说道:“大势所迫,与你何干?”   徐三笑了一下,揉了揉眼睛,又向前迈了几步,有些急切地问道:“如今战况如何了?你既然来了,那么温阳城,该是已经从金国手里收回来了吧?”她稍稍一顿,又问道:“还有,你……你怎么会来?”   周文棠眉头稍稍蹙了一下,默然片刻,方才沉声回道:“十日之前,一夜之间,金国不宣而战,大举进攻,掠地夺城近十座。军中人手不足,官家便命我暂代监军之职,奔赴边关,协理战事。我抵达燕乐之后,便与主将胡氏等人筹划反攻,今日刚刚将温阳收复。”   主将胡氏?姓胡,不姓郑?   徐三皱眉道:“郑素鸣人呢?”   周文棠眯起眼来,缓缓说道:“当夜之事,官家已有所耳闻,心知一山难容二虎,便已将她调离别处。从此之后,你在西边,她在东边,分守要津,两不相干。”   周文棠掌有兔罝,耳目众多,官家对于这底下的弯弯绕绕,自然也是一清二楚。徐三和郑七虽是亲戚,却龃龉不合,官家乐见其成,但如今乃是要紧关头,主将不合,必然会对战事有负面影响,所以还是将郑七调离,方为明智之举。   徐三听过之后,还想接着追问,可周文棠却眉头微蹙,说是夜色深重,山中寒气刺骨,不易久待,让她叫上其余将士,尽快返回营中。徐三见他催促,也心知这里不是能说话的地方,便暂且按下心中忧虑,回去召集一众将士。   待到夜半三更,徐三折腾一路,总算是回了温阳城中。入了军营之后,她手抱头盔,忽地驻足,遥望着那在寒风之中,猎猎而舞的军旗,心中百感交集,竟不知是喜是悲。半晌过后,她薄唇紧抿,收回视线,这才往自己所住的营帐走去。   军靴踏在积雪之上,咯吱作响,徐三听着这声响,疏忽之间,没来由地有些忐忑。   她深深吸了口气,抬手掀起营帐,迎面便见梅岭正在收拾书案,那小娘子见她回来,先是一惊,随即红了眼眶,赶忙迎上前来,对着她嘘寒问暖,又是问她这些日子可曾受伤,又是问她先前的风寒可曾痊愈。   徐三一笑,连连摆手,说自己的风寒早已痊愈,可她话音未落,便忍不住掩口低咳了两下,梅岭见状,很是心疼,连忙吩咐兵士去烹石煎药。   原本不过是小病而已,可徐三这些日子待在山中,餐风宿露,寒气侵骨,这病自然便好得慢了许多。而她这几日唯恐泄露行踪,总是忍着不敢咳嗽,这忍来忍去,反倒留了病根。   梅岭皱着眉,将她一把按到椅子上,接着手脚十分利落,给她端来热水,开始伺候她更衣梳洗。   徐三无奈而笑,垂着手坐于椅上,又对忙里忙外的梅岭低声问道:“韩郎君如何了?我让你带他出城,那小子可听话?”   对于韩小犬,徐三其实是不甚担忧的。梅岭既然好生生地站在这儿,韩小犬只要跟她一块儿,多半也不会出了差错。   可谁知梅岭闻言,却是身形一顿,瞥了徐三两眼,低垂着头,一声也不吭。徐三见状,不由面色微变,又缓缓重复道:“韩郎君呢?他如今在何处?”   梅岭一咬牙,立时跪了下来,叩头说道:“当夜奴按着娘子所言,去城中找了韩郎君,哪知韩郎君并不在院中。奴四处看过了,衣裳在,钱物在,唯有人不在,剑不在。”   她颤声继续道:“奴记着娘子遵嘱,万万不敢怠慢,便立时联络兔罝其余人等,让他们打探消息之余,莫忘了留意韩郎君的行踪。几日之前,兔罝有人送来了消息,说娘子被困介山,山下有重兵把守。这消息一出来,隔日便有人在山脚处……看见了……韩郎君。”   徐三眉头紧皱,手攥成拳,而后却又缓缓张开。   她太清楚韩小犬了。韩元琨带着剑走,是为了杀敌,为了他无处可洒的满腔热血,为了他的忠直慷慨,壮志难酬!   而他带着剑,去了介山,则是为了救她。为了将她带离险恶之地,他甚至不惜以身犯险,以一敌众。   徐三向来冷静自持,临危不乱,然而此时此刻,她只觉心烦意乱,浃背汗流。她掩口低咳了两下,眼睑低垂,又哑声问道:“然后呢?”   梅岭咬牙应道:“韩郎君本打算偷摸进山,可谁知却被金人发觉,那些贼人,用鸟铳打了韩郎君,至于是否打中、伤势如何,却是无人知晓。当日金人曾放火烧山,火光冲天,将山涧积冰都一并消融了。韩郎君跌入山涧,不知被冲到了何处,中贵人一直在派人搜寻,可至今仍是下落不明。”   难怪。难怪今日在回城之时,周文棠不愿让她多问。   徐三深深吸了口气,额前已然满是薄汗。她紧紧攥拳,努力说服自己,时至今日,急也无用,只能等待消息,等着他平安归来。   她在心底反复劝说、安慰着自己,片刻之后,总算是姑且平静了许多。她眉头紧皱,手捧茶盏,轻轻抿了口那翠绿色的茶汤,接着便让梅岭起来,不必再在地上跪着说话。   梅岭应声而起,可她的手,却竟有些颤抖。   徐三见状,心上一沉,不由生出了些不好的预感来。她薄唇紧抿,半晌过后,缓缓说道:“梅岭,你方才所言,不是在欺我、瞒我、哄我罢?韩元琨,当真是下落不明?”   梅岭一惊,立时答道:“奴断然不敢有所欺瞒。三娘子若是不信,隔日问过中贵人,便可知是虚是实。”   徐三眉头一皱,仍是心上难安。遽然之间,她缓缓抬眼,又轻声问道:“崔钿崔知州,如今何在?”   梅岭手捧巾帕,垂眸半晌,头也不抬,只轻轻说道:“娘子,天色已迟,梳洗妥了,便早早歇下罢。其余诸事,明日再叙,或也不迟。你累成这样,奴怕你伤了身子。”   徐三见她如此,唇越抿越紧,许久之后,苦笑道:“直说无妨。我受的住。”   梅岭满面难色,犹疑半晌,方才断断续续地道:“那夜……金人屠城……崔知州,为了护住几个百姓,以一己之身,堵住鸟铳的枪口,取义成仁……捐身殉国了。”   徐三遽然之间,只觉天晕地旋,耳边所闻,也跟着忽远忽近,恍若梦幻。恍惚之间,她听见梅岭又说,崔钿之死,已然上报朝廷,只是官家顾念着崔钿之母崔博年老体衰,眼下又在病中,恐怕承受不起丧女之痛,便一直按而不发,只命人替崔钿在燕乐城中立下了衣冠冢。   之所以是衣冠冢,哪怕梅岭不细说,徐三心中也已然明悟。崔钿那日来城中,是为了处理官务,顺带着给她带些药材汤羹,为了行事方便,她身上定然穿的是绛紫官袍。   城破之后,金军大肆屠戮,见着一个穿大宋官袍的,那这人必将成为众矢之的,如何能将她好生放过?如今崔钿尸骨无觅,临死之前,也不知受了多少折辱。梅岭隐去不提,也算是为了徐三着想,唯恐她听了难受。   当年晁缃撞柱而亡,徐三为他亲手立下墓碑,却都只是红了眼眶,强忍着不曾落泪。然而今时今夜,她却是再也忍不住了。   徐挽澜满面是泪,只觉得身上发虚,半分力气也无。她颓然地摆了摆手,让梅岭出去歇息,接着便孑然一身,独坐帐中,怆然泪下。烛火悠悠,将她的影子投至帐上,似乎也将她的哀痛与孤绝一并拉长,天地苍茫,空余寂寥。   徐三忽地忆了起来,崇宁八年六月初五,长塘湖畔,钓月楼上,她望见一只花船愈行愈近,有一人踉跄而下,钗横鬓乱,旁人皆道那人醉了,醉得糊涂,可她却知道,那人比谁都清醒。   长夜漫漫,崔钿的音容笑貌、种种往事,竟都跟着愈加清晰,恍如昨日。   她说她留在北地为官,是为了奶冰、西瓜和胡饼,可徐三却知道,她是厌弃京都府的做派,只想逃得愈远愈好。   她说自己做官是受人逼迫,一门心思,只想吃喝玩乐,可又有谁能料到,这样一个浪荡纨绔、闲散子弟,有朝一日,却也会为了普普通通的平头百姓,主动堵上枪口,舍身而取义,将自己的性命交待出去。   当年在燕乐之时,崔钿还曾笑言,有人给她算过,她能活八十多岁,如今再看,实是妄语。   徐三越是回想,便越是悔不当初,只恨自己在京中之时,未曾和崔钿多多通信几回。来了北地之后,也该和她再多说些话儿的,再多说一些,哪怕只有三两句也好。   崔钿已死,韩小犬下落不明,生死未知,徐三如今对于金元祯已然是恨之入骨。她卧于榻上,辗转反侧,又是不住思考行军之计,又是忆起昨日种种,愁肠百结,竟是直至天明,不曾合眼。   作者有话要说:  进度完全在计划内,目前看来,4月份完结的可能性是99.9%   放心吧……狗子没死…… 第196章 似此江山孤绝处(四)   似此江山孤绝处(四)   虽说一夜未眠,可是隔日一早, 徐三仍是强忍悲痛, 按时起榻, 更衣洗漱罢了, 便去与其他诸将共同议事。   如今燕乐城中的主将姓胡,论品阶, 要比徐三低上不少, 徐三回来之后, 这妇人便将主将之位拱手让出。而官家之所以让周文棠来胡氏手底下当监军,也是别有一番用意。   胡氏在武官之中,向来保持中立, 不偏不倚,哪一派都不靠。她不曾立下过丰功伟绩,也没有甚么雄才大略, 老实听话, 秉行中庸之道,官家之所以用她, 就是看中了她这一点好处。   周文棠说到底乃是男儿之身, 从前便饱受攻讦, 被说是奸宦专权, 贼臣当道, 当年瑞王造反,打的就是清君侧的旗号。如今周文棠来了军中,说是奉旨督查, 暂代监军,可朝中上下,都心知肚明,周文棠就是一军主将,收复温阳之功也得算到他的头上,所谓胡氏,不过是个遮掩的幌子罢了。   找人装幌子,可不就得个挑个老实听话的吗?   因此众人议事之时,徐三说的最多,行兵布阵,铺谋设计,全都以她为主导,而周文棠虽言语寥寥,可每一出言,几乎可以说是一锤定音。二人相切相磋,枝叶相持,可谓交洽无嫌,十分默契。   徐三再忆起与郑七共事之时,二虎相争,互不相让,此时有周文棠协作配合,心中不知舒坦了多少,而这一回议事,也是十分顺利,不到半个时辰,便速战速决,众人均无异议,各自领命而去。   其余人等各就其位,营帐之中,一时只余徐周二人。周文棠今日未着盔甲,一袭鹤氅,鸷羽漆黑,衬得他更是进止雍容,俊美无俦。   徐三见他坐于案后,手持紫毫,奋笔直书,便以为他有官务在身,不想再继续在此打扰,哪知她正打算辞去,周文棠却是头也未抬,淡淡开口道:“一夜未睡?”   徐三一惊,随即低低唔了一声。周文棠闻言,微微一叹,接着搁下毫笔,抬眼看她,缓缓说道:“可曾用过早膳了?”   徐三摇了摇头,周文棠见状,眉头微蹙,便令人收拾桌案,换上清粥小菜。二人相对而坐,徐三手执竹筷,抬眼一扫,便见这桌上饭菜,瞧着仿佛平平无奇,可却竟每一处都暗藏心思。   茶是桑杏参茶,清肺止咳,疏风润燥。小食是金桔蜜饯,清甜不说,也能润肺止咳。粥是莲子百合,对于清心润肺,驱散惊悸,也是颇有好处。如这每一道菜的安排,若非周文棠有意遵嘱,徐三可不觉得会有如此多的巧合。   他虽未曾直言,可那日回城之时,她眉眼间的憔悴,时不时的掩口低咳,他都已记在了心间。徐三心间微热,不由抬起头来,对着周文棠莞尔一笑,接着便挽袖抬筷,用起膳来。   二人相对用膳,虽没有甚么过多的言语,但在这烽鼓不息的乱世之中,倒让徐三感受到了难得的安宁,仿佛兵革已远,天下已定,心无挂碍,五蕴皆空。   然而这一顿早膳用罢,终究还是要回到尘世中来。徐三搁下竹筷,便听得周文棠缓缓说道:“你可还记得,当年你我寿春初见,我考过你甚么?”   那夜白雾深重,她手提绛红灯笼,趁着月色,上了后山。雾气茫茫,她见着花间立有一人,一袭白衣,长身玉立,便误以为是晁缃,急急上前,将那人的胳膊抱入怀中,说不管他是人是鬼,都不准他舍自己而去。徐三如今忆起,不由摇头轻笑。   她垂下眼睑,低低笑道:“是你做过的诗。生平耳目非我有,俯仰眉妩向人号。岁月其如石火何,却逐浮名丧至宝。一字不落,我全记得。”   周文棠静静看着她,半晌过后,沉声说道:“人皆道官场乃是鬼域,但凡官袍加身,活着的,十鼠争穴,不人不鬼;死了的,骨化形销,也是鬼。你若受不住了,想要辞官归隐,我不会怪你,不会怨你,你尽管直言,我绝不逼你。”   是啊,她的好友崔钿,已经因着这一身官袍,血肉狼藉,尸骨无觅。她的弟妻郑七,已经与她反目成仇,当她是眼中钉,肉中刺。便连和她说好,要做长远夫妻的韩元琨,如今也因为救她,生死不明,踪迹难寻。   她一路走来,逐名趋势,汲汲营营,为了站在权力的顶峰,又放弃了甚么?得到了甚么?是否放弃的、失去的,远比手中所攥,怀中所拥,要多上许多?   徐三思及此处,却是缓缓笑了。   若是常人心性,恐怕早已受不住了,心里头打起了退堂鼓。可是徐挽澜不同,她心意已决,却绝不反悔。哪怕山高水远,道阻且长,她也会赴险如夷,视死如归,只为了让她心中的那一杆铜皮铁秤,永永远远是平的,只要她活着,她就是平的!   她挑眉而笑,对着周文棠轻声说道:“中贵人又试探我,故意以蚓投鱼,引我上钩,这都多少年了,我早不吃你这一套了。这官袍,我既然穿上了,那就万没有再脱下来的道理。”   两人无言相视,良久之后,周文棠缓缓勾唇。男人凝视她之时,眼如秋鹰,炳如观火,眸中带着几分灼热,唇畔亦有几许玩味,那副神色,徐三看着,竟不由一怔,没来由地有些不大自在。   徐三蹙了下眉,轻轻抬袖,半真半假,掩口低咳了两下。周文棠这才扯了下唇,移开视线,整衣起身,淡淡说道:“朱芎草之事,梅岭已向我禀明。那个昆仑,倒是个有主意的,命人将朱芎草融入伤药之中,分发军中,人手一瓶。事已至此,你我便静观其变,无需插手。”   徐三应了一声,又听得男人缓缓说道:“崔钿殉国之后,府中仆从送过来一个竹箱,特地吩咐,要转交到徐将军的手中。我已派人送至你营帐之中。韩元琨的下落,若是有了消息,我会差人向你禀报,绝不会有一处隐瞒。”   他稍稍一顿,又淡淡说道:“再过几日,又是一场恶战。乖阿囡,这几日务必要有劳有逸,若是再敢一夜不睡,阿爹有的是法子治你。”   徐三故意冷哼一声,又与他说了两句,问了些行军之事,之后便一心牵挂着崔钿的遗物,匆匆回了营帐之后。梅岭见她回来,知她心中所念,赶忙将崔钿奴仆送来的竹箱递了过来,徐三坐于案后,捧着那竹匣,分外珍重,竟有些舍不得打开。   她轻轻抚了几下那竹箱,想象着崔钿是否也曾如此轻抚。那奴仆既然将此物送了过来,那么这竹匣,该是崔钿早就想好要送她的。这里面会是何物?是她先前备下的稀罕药材?还是什么珍奇之物?   诸般猜测漫上心头,徐三手指轻叩,打开竹箱,却见那箱中所装,竟是几幅字画诗词。   徐三很是有些意外,暗想崔钿莫不是何时转了性子,不爱花街柳巷,浪酒闲茶,反倒喜欢上吟诗作画,舞文弄墨了?   伤怀之余,徐三也不由微微勾起唇角。她持起一幅封好的画,借着日光,缓缓展开,却见那画中所绘,既熟悉又陌生,再看画上落款,赫然写着“早春壬子年岳小青画”。   却原来,这箱中所装,乃是岳小青的字画。   岳小青的诗书画印,俱是一绝,然而她的作品拘泥于情情爱爱,因此不受世人所喜,珠玉蒙尘,无人赏识,便连崔钿,当时也说过瞧不起她的话。后来岳氏女因为恋上婢女,同性相恋,违法违德,不被世情所容,婢女逝后,她也跟着寻了短见,了此残生。   人生在世,唯求知己。她临死之前,特地遵嘱,要将这些书画,托付于徐三之手。后来瑞王造反,徐三走得匆忙,也没顾得带上字画,一并托付给了崔钿,可后来再问,崔钿却说不记得了,说这些字画,怕是丢了。   日光斜照,柔风和顺。徐三坐于椅上,凝望着手中字画,半晌过后,不由含泪而笑。此中真意,她已默契神会。   脉脉含情,切切在心,一切尽在不言中。   岳小青的字画,经由崔钿之手,又回到了徐三手里,徐三自然是无比珍惜。她特地又将竹箱锁好,交待梅岭,让她差人送至京中府邸,好生看管。   崔钿殉国,郑七反目,小犬失踪,所谓众叛亲离,概莫如是。只是尽管如此,徐三也不会沉湎于哀伤志宏,更不会就此停下她奋斗的脚步,她稍事歇整,便又投入到了练兵秣马之中,为几日之后即将来临的恶战而重整旗鼓。   几日之后,两军正面交战于缙山城,这一战就是整整三日,不眠不休,三日过后,小雪初霁,红日高升,大宋军队也终于迎来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   这一回的胜利,自然有多方面的原因。徐三与周文棠联手之后,再不必被内部斗争所分心,二人通晓韬略,足智多谋,此为其一;徐玑新发明的火器也派上了大用处,此为其二;朱芎草混入了伤药之中,渐渐起了效用,此为其三。   而最要紧的,则是金国军队在战略上的失败。   之前金元祯饱受攻讦,被说是穷兵黩武,劳而无功。他求胜心切,便用了以众胜寡的法子,大举进攻多城,然而这种用兵之计,却也过于分散兵力,导致诸多战地之间,兵力不均,将领素质也是良莠不齐。   先前金国靠着先进的火力,还能遮掩战略上、士气上、兵力上的劣势。然而如今宋国的火力大有赶超之势,一时之间,战局竟是扭转了过来。   缙山城大捷之后,徐三虽说受了些皮肉之伤,归城之时,一身血污,可她的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畅快,便是夜里做梦,几乎都要笑醒过来。然而就在她率军驻扎缙山,忙着鼓舞士气、犒劳全军之时,韩小犬的下落,渐渐有了眉目。   作者有话要说:  岳小青的伏笔终于用上了……崔钿的故事线,也彻底结束了 第197章 相思拨断琵琶索(一)   相思拨断琵琶索(一)   缙山城血战三日,大获全胜。这夜里军中大设筵席, 犒赏三军, 虽无美酒佳酿, 却有铜盘重肉, 鸡黍之膳,伙食远比往日好上不少。   徐三正以水代酒, 与同袍战友推杯交盏之时, 却见梅岭急步而来, 附于她耳侧,双眉微蹙,低低说道:“三娘, 中贵人召你过去,该是韩郎君有消息了。”   一听说韩小犬的下落有了眉目,徐三微微抿唇, 心中按捺不住, 又与其余将士匆匆言笑往来几句,这便寻了个由头, 起身离席, 朝着周文棠所在的营帐走了过去。   缙山城中, 积雪未消, 月上梅梢。徐三立于周文棠帐前, 没来由地,竟有几分忐忑,她急于知晓韩小犬的下落, 可是她又害怕,怕她最后得到的,是一个不如人意的结局。   夜色之中,徐三默然而立,踌躇不前。而那帐中之人,望见了营帐上投来的影子,心中已有几分了然。徐三微微一叹,正打算抬手掀开营帐之时,便听得周文棠的声音淡淡而来——   “帐外严寒,你大病初愈,又添新伤,还是赶紧进来罢。”   徐三抿了下唇,掀帐而入,便见烛火融融之中,周文棠身披鹤氅,坐于案后,虽铅华不染,年岁已长,可若不看那令人望而生畏的气势,单看那副俊美脸庞,仿佛不过二十出头,与徐三如今乃是一般岁数。   今日军中庆功,大设宴席,可他却是见不得光的人。哪怕他行军布阵,出谋定策,为此次大捷立下汗马功劳,那筵席之上,杯盏之间,也断然容不下他这个贼臣奸宦。徐三见他孑然一身,坐于帐中,心中难免生出几分可怜之意。   眼见得徐三过来,周文棠点了点身侧的椅子,让她坐到身侧,接着又给她沏上那那清心润肺的桑杏参茶。徐三手捧茶盏,呷茶入口,周文棠这才凝视着她,缓缓开口道:   “距介山约几里之外,有一无名村庄,环山抱水,伏于山脊之上,三面悬空,与世隔绝,不问世事。”   徐三微微蹙眉,也不知他为何忽地提起此事,只抬头看他,提耳细听,便听得周文棠继续说道:   “这无名村落,总共有十余户人家,男耕女织,自给自足。因其地处偏远,人迹罕至,故不为世人所知,虽地处两国交界,可却既不行女尊之制,又不被金国管辖。村中无论男女,皆一视同仁,各司其职,各尽其所。”   徐三听着周文棠这描述,也不知他所说是真是假,颇有几分不敢置信,只缓缓应道:“靖节先生所写的桃花源记,若是成真,大抵如此。”   没有战乱,没有贫穷,没有压迫,众生平等,相扶相持。周文棠所说的这个无名村落,确实是个极端理想化的小乌托邦。   “桃源?”周文棠低低念过这两个字,稍稍一顿,随即凝视着她,缓声问道:“你若是入得桃源,是留,还是走?”   徐三倒也不曾多想,只当他又是有心试探,想看自己心性是否坚定,便平声应道:“若是十几岁,我会留,可是如今的我,会走。壮志未酬三尺剑,故乡空隔万重山,我壮志未酬,又岂能消沉避世,空度余生?”   周文棠静静看着她,良久之后,方才沉沉开口:“韩元琨,就是十几岁的你。他留下了……不愿回来了。”   烛影摇红,灯花焦灼,欢声笑语遥遥从宴上传来,而营帐之中,却是一片惊寒。徐三闻得此言,心头一震,薄唇紧抿,紧紧盯着周文棠的双眼,半晌过后,低低说道:“当真如此?”   所谓无名村落,世外桃源,竟是真实存在的吗?而那个人,那个口口声声,许下诺言,说要和她做长远夫妻的男人,那个抱着她,吻着她,跟随她来到前线战场的男人,真的就选择留在桃花源里,从此与世隔绝,不问世事,永永远远地弃她而去了?   徐三有几分不信,却又有几分相信。   她向来知道,她和韩小犬本是同类,对于他们来说,情情爱爱,远不是人生全部。只不过,徐三有的选,而韩小犬没得选,他只能跟随徐三,痴缠不放,将这一份儿女私情,暂且归化为人生的全部。   然而如今,他有的选了。   阴差阳错,皆是天意。   周文棠见她看向自己,只淡淡点了点头,不曾多言,接着又提起砂壶,细心为她满上茶盏。而徐三眼睑低垂,默然不语,望着那不住轻曳的烛焰,只觉得心中百感交集,万千心绪齐齐翻涌,一时之间,竟也难言是悲是喜。   她为何而悲,自然无需多言,而她为何而喜,则是因为她理解韩元琨的抉择。她心知肚明,这所谓世外桃源,在这乱世之中,是韩元琨最好的归宿。   在这样一个无名桃源里,再没有人会欺侮他、胁迫他,再没有人会逼着他只着片缕,伏跪于地,作犬吠之声,饱受讥讽屈辱!   再没有人会因他是男儿之身,便对他充满鄙夷,再没有人会对他那一身肌肉,侧目视之,投以异样的眼神。在所有人眼中,他不再是贪官污吏之后,不再是大逆不道之辈,从此之后,韩小犬不再是狗了,而是一个普普通通,却又能挺直脊梁,站直腰身的人!   若是能成为一个大写的人,又有什么,是不能放弃的呢?一个徐挽澜,又算得上什么?   她想,他定然也是为难过的。情思缠绵,山盟海誓,往日种种,绝不会是作假。但是她也理解他,比起尊严来说,爱情有时确实不值一提,更何况,这尊严二字,乃是他一生所求。   徐三思及此处,睫羽微颤,缓缓笑了。她以手支颐,抬起头来,看向周文棠,又眯眼而笑,轻轻问道:“我再问一次,你真不是在骗我?”   周文棠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淡淡说道:“明日一早,我可以让人带你进山,去这世外桃源一探究竟。一去一回,不过两个时辰。”   徐三低下头来,沉吟不语,只用那纤纤玉指,在青釉茶盏上来回抚摩。良久之后,她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声,接着抬起头来,含笑巧声道:“不必了。我明日还有军务在身,国难当头,耽误不得。再说了,古人说得好,‘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不是我的,强求不得。如此小事,我还算洒脱。”   她凝视着周文棠,稍稍一顿,忽地又压低声音,好似叹息一般,轻轻说道:“更何况,我是信你的。你既然说他不会回来了,那么无论如何,他一定不会再回来了。”   徐三却是不知,她这言语之间,有一个极大的破绽。所谓“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一句,乃是南宋营妓严蕊所作,如今这朝代,有没有她都说不好了,又哪里称得上是古人?   周文棠微微眯眼,虽不动声色,可却在心底,将此事暗暗记了下来。而徐三深深吐了口浊气,虽说心绪万千,难以拨弃,可却还是决定将韩小犬之事就此翻篇,从此之后,不再提及,不再多想,全当做往日烟云,烟消而云散。   她眯眼笑着,转了话头儿,对周文棠巧声说道:“今夜庆功宴,是我特地从燕乐请来的厨娘。我早些年间,尝过她家的菜,很是可口,哪怕是最寻常的炒青菜,也是口齿留香,其味无穷。你若是想吃,我便偷摸从宴上带出来点儿,也好让你尝尝。”   她有如此兴致,周文棠自然不会扫兴,点了点头,便开始收拾桌案。而徐三出了营帐,没过多久,便带着绘彩雕花的紫檀食盒回来了。她立于案侧,一开食盒,便有热喷喷的鲜香之气,扑鼻而来,而周文棠闻见那菜肴香气,却是自其中嗅出了酒香来,不由得微一挑眉,看向徐三。   以酒入菜,寻常人吃了,自然不会出甚么差池,反而还会更添口感。然而徐三向来酒量不济,饮少辄醉,今夜的她,更是有新愁旧绪,积攒心头,说不定还真会酒不醉人人自醉。   周文棠这一回,还真是料准了。   二人相对而坐,用膳过半,周文棠搁下玉筷,缓缓抬眼,便见徐三已然双颊微红,额前现出薄汗,硬是被那燉肉给吃得微醺。他勾唇一哂,心知她是无处寻酒,却有心求醉,又想今夜犒赏三军,总不能将她落下,便未曾阻拦,只静静地望着她,视线在她的侧颜不住流转。   而就在此时,徐三忽地站起身来,一把扯住他的袖子,说要与他去阵地后方,夜观星象。周文棠眯起眼来,刚想出言将她劝住,徐三却力气极大,硬是将他拽了起来。夜色之中,二人于寒风之中,行路半晌,总算是来了空无一人的阵地后方,身后乃是军旗猎猎,而身前,则是草泽荒野,茫茫无边。   时值冬月,乃是最宜观星的时节,夜空之中,亮星极多,如参宿、天狼等,皆是分外明亮,清晰可见。二人都是博闻强识之人,对于这漫天星宿,也算是知之甚多,如今相对而谈,也算是棋逢对手。只是周文棠未曾料到,她说要观星,竟还真是观星来了。   徐三坐于草间,手指星空,故意在他面前卖弄许久,又有心掺进了许多现代人对于这些星星的研究发现,说的神乎其神,存心要将他唬住。哪知周文棠却是静静听着,神色肃正,时不时还发问几句,句句都问到要紧处上,反倒将徐三问到无言以对。   她转过头来,看向周文棠,良久之后,轻声说道:“每逢消沉之时,我便抬头望天。宇宙洪荒,浩瀚无垠,我之于天地,不过是沧海一蜉蝣,或生或死,或喜或悲,倒也不必纠结,只管尽心尽力,不负此生便是。”   寒风之中,她发髻微散,双眸清寂,额前发的薄汗皆已散去,此言一出,竟有几分决绝之意。周文棠静静听着,却是不言不语,只缓缓褪下鹤氅,又将她稍稍拉近,接着便将那鹤氅罩到了她的肩上,两手一紧,便用那衣裳将她完全裹住。   鸷羽之上,还沾染着男人的气息与温度,徐三被这鹤氅一裹,立时便觉得暖意袭来,仿佛一下子便被他从宇宙洪荒,拉到了烟火尘世。她也不知为何,鼻间微酸,睫羽微颤,忽然之间,一股心潮涌动,便倾身向前,将头抵到了他的肩上。   周文棠顿了一下,缓缓抬手,轻轻摸着她的头,接着便听得她带着鼻音,轻声说道:“中贵人……莫怪我唐突。我幼年丧父,打从记事起,就没见过阿爹的模样。我知你起初待我好,是为了笼络我、收揽我,但在我心中,你如父如兄,亦师亦友。”   徐三倒也不算撒谎,她前生之时,父亲重男轻女,大男子主义,对于她而言是一个完完全全的负面角色;今生今世,这个徐挽澜又是自幼丧父,父亲这个符号,几乎是完全缺失。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周文棠这般如父如兄的人物,之于她而言,确实有着极为特殊的意义。   郑七的改变、二人的反目,可以算是给徐三敲响了一个警钟。她之前与郑七来往并不密切,虽是亲戚,可彼此之间,也算不得了解多深,今朝反目,自然是毫无情分可言。身处官场,维系关系,也算是留条后路,留个余地。   朝堂之上,夺嫡未休,周文棠对待宋祁的态度、宋祁对于周文棠的看法,目前看来,多少还是有些暧昧不明。哪怕是徐三都不敢断言,日后局势一变,她与周文棠的关系又会是近是远。   但她扪心自问,她敬佩周文棠、信任周文棠,因此而不愿与他疏远。所以今夜之举,也算是她敞开胸怀,表露诚意,她想要一个来自周文棠的承诺,她希望他们永远都是坚定的盟友。   在她看来,周文棠身份有异,算不得是真正的男子,而她这一抱,自然也不会有什么风月之思。她哪里知道,周文棠原本心思微动,可一听见那“如父如兄、亦师亦友”八字,面色立时阴沉了下来,摸着她发髻的手也立时放了下来。   徐三一怔,本还想跟周文棠谈谈日后局势,哪知男人却是抬手推开了她,神色淡漠,沉沉说了句“天色已晚,该回去了”,接着便头也不回,于凛凛寒风之中起身而去。徐三裹着那黑色大氅,半晌之后才反应过来,满腹狐疑,连忙起身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周文棠说的这个桃源,可能是真,可能是假,大家相信愿意相信的那个就好。狗子的HE是在桃花源里度过了平等的后半生,BE就是为了救女主而狗带了,周故意编了个美好的故事,留给徐三一丝幻想。   另外从心理学角度来看,女主这种缺失父爱的,潜在必然会有恋父情结……这种感情线安排算不算有理有据哈哈哈 第198章 相思拨断琵琶索(二)   相思拨断琵琶索(二)   那日周文棠忽地沉下脸来,徐三回了营帐之后, 反复琢磨自己说过的话, 可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自己到底是何处失言, 竟惹得他忽然翻脸。   隔日众人议事之时,徐三话里话外, 更是多了几分小心, 幸而周文棠这之后待她的态度, 与从前并无不同,倒也让徐三暂且放下了心来。她劝自己道,或许那一夜, 当真是天色迟了,所以他才急着将她推开。   却说缙城大捷之后,徐周二人合力率领大军, 乘胜追击, 一路北上,可谓是攻无不克, 战无不胜。若论战绩, 西边的徐三和周文棠, 比起东边的郑七、南边的袁氏来说, 可谓是战功彪炳, 独占鳌头,除了和金军打平过几回之外,从无败绩, 军威大振。   至于东边和南边阵地,却是远不如徐周二人顺利。东边倒还好,郑七虽说不上运兵如神,可却也是久经沙场,老成历练,连月以来,打了好几场十分精彩的胜仗。南边阵地却是十分令人堪忧,战局不利不说,还折损了大量兵马,消耗了许多火力。   转眼之间,铜壶滴漏,乌飞兔走,已是年头月尾之时。再过几日,便是除夕,而在除夕当晚,徐三非但不能安安生生地过个好年,还要率军出征,浴血奋战,与金国部队打一场攻坚之战!   这一回,两军交战之地,对于当下之战局来说,有着极为特殊的意义。之前大宋军队打的每一场仗,几乎都是为了收复失地而战,而如今徐三率军攻打的栾城,先前并非大宋州府,而在金国的辖境之内。若是这一场反攻仗赢了,对于大宋来说,必然是意义非凡。   徐三有意反攻金国,在此之前,还受到了不小的阻力。东边和南边阵地,据说有不少将领给官家上了折子,说是东边既然已经收复失地,不如让徐三率军来东南支援,先将其余城池收复,再谈下一步的打算。毕竟若是一路打下去,可就不知要打到何年何月了,一旦战败,便是得不偿失。   似如此建言,不在少数,幸而官家力排众议,御笔一勾,不但准了她继续北上,一路杀入金国境内,还给她增援火力,调遣了大量兵马。徐三跪地接旨之时,长长吁了口气,自是动容不已,感激不尽。   彻底夺走金元祯的王朝,将他称帝称王的美梦一举击碎,这是徐三渴望已久的报复!她太了解金元祯了,她知道,对于野心勃勃的金元祯来说,这是最能将他彻底击垮的复仇之路。   除夕之前,徐三率军攻了栾城,却一直未能将其攻下,惹得朝中又有小人搬弄是非,风言风语,几番弹劾徐三。之后徐三与周文棠一同商讨数日,终于定下行军布阵之大计,只等着除夕当夜,用一场酣畅淋漓的胜仗,从此堵住谗佞小人的悠悠众口!   是夜,残月好似被血浸染,苍黄之中,透着丝丝红斑。徐三一袭明光铠甲,跨坐于青骢马上,盔缨斜簇,拔剑出鞘,一声高呼,便率千军万马,冲上栾城城门。顷刻之间,流箭飞矢,如雨骤至,炮声轰鸣,火光冲天,徐三勒马而立,眯起眼来,抬起徐玑新近改良过射程的火枪,咬紧牙关,对准敌军主将,接连放了三枪!   为了熟练使枪,徐三也是苦练已久,虽说不上百发百中,却也称得上是枪法神准。而金国虽也使枪,可那些鸟铳的射程和杀伤力都远不如徐玑的发明,似徐三手中使的这枪,军中不过三把,金人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万万不曾料到隔着如此远的距离都能被其射中!   兵荒马乱之中,便见弹火破空而出,一下击中主将眉心,另一下则倏地直穿那人胸膛。军士苦战之时,便见主将面上满是鲜血,紧捂胸口,应声从马上跌落,接着又见不知何人竟攀上了栾城城楼,将那猎猎而舞的金国军旗一刀砍落!   主将惨死,军旗被夺,战局至此,几乎是胜负已分。有朱芎草作祟,金军之中的许多将士,远没有从前血性,见此情势,已然失却奋战之心,士气涣散,鼓衰力竭,溃不成军!待到子时一过,大宋国迎来了崇宁十五年的第一日,而与此同时,金国治下的栾城,也彻底陷落于大宋之手。   城门大开,军旗猎猎成行,大宋军马,浩浩荡荡,行兵入城。然而此时的徐三,却是顾不上为了这来之不易的胜利而庆祝,她急急下马,抱着红缨战盔,足蹬军靴,匆匆跑入了于后方阵地临时搭建的营帐之中。   她一掀营帐,抬眼一望,便见一人卧于榻上,周边围着梅岭及数名军医,诸人皆是满面愁色,眉头紧蹙,彼此之间议论不休,好似一时拿不定主意。   徐三见状,心中咯噔一下,立时汗如雨下,心慌意急。她屏住呼吸,走近一看,便见周文棠双目紧闭,只着薄衫,而那原本雪白的衣衫之上,左肩处已被鲜血染透。   那一片触目惊心的殷红,正随着男人微微起伏的胸膛,不住地蔓延扩散。徐三看在眼中,直恨不得用手将那伤处紧捂,让那溢出的血,全都回到他的身体中去,永永远远,不再涌出。   眼见主将来了帐中,众人赶忙将情况一一禀报。却原来两军交战之时,金国有一行兵马偷袭后方阵地,留守阵地的军士虽在周内侍的指挥之下,将那些金兵杀了个片甲不留,可其中却有一人,手持鸟铳,射中了周文棠的左肩。周内侍一直佯作并无大碍,直至得胜之后,方才手捂左肩,薄唇紧抿,命人召来军医疗伤。   对于枪伤的医治,无论是金国还是宋国,都还不曾想出行之有效的法子。军医虽说可以一试,可到了最后,能不能起死回生、平复如旧,实在难有定论。   徐三紧紧抿唇,将众人所言一一听入耳中。她双拳紧攥,深深吐了口浊气,立刻吩咐军医去准备疗伤器物,而就在军医领命而去之时,榻上之人,忽地睫羽微抖,缓缓睁开双目,遽然抬袖,抓住了徐三的手腕。   徐三一惊,立刻弯下腰来,一时也顾不上许多,双手下意识便将他那结实的腕子紧紧握住。   她敛声屏息,低下头来,便听得周文棠略显虚弱,皱眉说道:   “……阿囡,屏退左右。”   徐三闻言,一下子红了眼眶,暗想他怕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想要屏退左右,口授遗言。她心头发慌,忙不迭地频频点头,抬手便将其余人等挥退。   营帐之中,烛火微弱,一时只余二人。   人之将死,他会交代何事?是和大金的这场仗,以后该怎么打?还是兔罝以后由何人掌管?抑或是夺嫡之争,宋祁是否是可信之人?   徐三兀自猜测不定,一时之间,心绪翻涌。她忍了又忍,到底是未能忍住,眼儿一眨,便有泪珠下落,沾湿了周文棠的衣襟。   周文棠凝视着她,却是勾起唇来。男人卧于榻上,薄唇微启,轻轻说道:“阿囡……离我近些。”   徐三只当他身体虚弱,无力开口,赶忙俯身而下。周文棠却是轻轻一叹,又挑眉说道:“阿囡,再近些。”   徐三嗯了一声,连忙又凑近些许,整个人都仿佛贴到了他身上去。她刚从沙场归来,满身血污,浑身的味道自是不会好闻,可周文棠却是毫不嫌弃,只定定地盯着她面庞。   徐三见他不言不语,只静静地望向自己,心上咯噔一下,还以为他将要没了声气。她立时慌张起来,想要起身去召军医入帐,哪知便是此时,周文棠忽地抬手,轻轻掐住她那小尖下巴,迫得她低下头来,不得不又凑上前去。   徐三反应不及,猛然之间,只觉唇上一凉,却竟是他印下了一个吻来。   同样是强吻,韩小犬炽热而又浓烈,几如攻城掠地,恣意侵略,而他却如春风吹絮,彩霞轻拂,浅尝而辄止,温柔到了极致,也撩人到了极致。   周文棠松开手之后,徐三尚还在发着怔。   她睁大双眼,盯着周文棠,几乎怀疑方才那个吻,不过是个意外中的意外,又或者,根本就不曾发生。毕竟在她眼中,那一声阿爹绝不是白叫的,周文棠之于她而言,如父如兄,亦师亦友,可在这人世间,哪有父兄师友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来?   徐三心绪万千,意乱心慌,竟一时忘言。而周文棠却是静静合上双目,老神在在,轻声说道:“此曰,分香卖履。”   他不过寥寥几语,声调更是疏淡,可徐三不知为何,却怎么听怎么觉得这奸宦的言辞之中,颇有几分愉悦难掩。   分香卖履?   这倒是个典故了,出自三国曹操之遗言,说的是人临死之时,不忘妻儿。他如今用典,是在说她是妻?还是儿?抑或二者兼之?   徐三紧抿着唇,瞥了他两眼,起身而去,掀帐而出。等候在外的军医见了,立时上前,徐三也不多言,挥了挥手,让医者赶紧入内。   待到一众人等入内之后,夜色之中,她抱着头盔,候在账外,没来由地有些不大自在。她清了清嗓子,左看右顾,接着缓缓抬袖,用指尖轻轻点了下自己的唇,可下一秒钟,她又迅速收手,蹙起眉来。   作者有话要说:  然而下一个男朋友并不是老周   哈哈哈哈哈你们失算了吧 第199章 相思拨断琵琶索(三)   相思拨断琵琶索(三)   周文棠的城府,何等深沉?他今日说出这分香卖履, 半是真心, 半是有意。   他虽受了伤, 可他征战沙场多年, 对于自己的伤势,也算是心里有数, 不至于伤及性命。但那日徐三对他说的如父如兄、亦师亦友这八个字, 字字如利箭穿心, 让他彻底意识到——   在徐三的心中,他还不算是个真正的男人。   他虽然留有后手,不急着出招, 只打算等她完全落入笼中,来了便再也不走,再对着她和盘托出, 但是他等了太久了, 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坐不住了。   他要用这一个浅尝辄止的吻, 让那所谓的父兄之谊, 化作难言的暧昧, 微妙的情丝, 要让她的眼底多一分躲闪, 也要让她的心底多一丝为难。   他要让她有所觉悟,他也有情,他也有欲。   周文棠的这一计, 果然将徐三完全算准。当夜帐外,徐三在外苦等,一直负手而立,雷打不动,直到军医掀帐而出,面带喜色,说是中贵人已无大碍,徐三这才心上一松,神色缓和许多。   她立在帐前,微微抿唇,透过缝隙,瞥了两眼帐内,心里头也打不定主意,不知是否该进去慰问一番,摆出主将的架势,故作洒脱,将那个蜻蜓点水般的轻吻,当作是水月镜花,一场虚幻。   便在徐三微微蹙眉,犹豫不决之时,偏巧梅岭掀了帐子,见她在外,先是一惊,随后不由笑道:“中贵人已经醒了,娘子不若进来说话?”   梅岭这声量,可实在说不上小,周文棠在帐中,多半会将此言听个一清二楚。徐三闻言,不由心中暗恼,咬了咬牙,看也不看梅岭,只低低说了个不必了,这便足蹬军靴,转身而去。   梅岭不明所以,惊疑不定,还打算再问她几句,哪知徐三却是急如风火,跨上马鞍,纵辔加鞭,如驽箭离弦一般驾马而去。梅岭立在原处,望着她那身影愈去愈远,半晌过后,却是抿唇一笑,摇了摇头。   此时已近深夜,城破之后,官务堆积如山,徐三一回了城中,便马不停蹄,召来心腹,一一安排置理。而这头一桩事,便是破城之后,该不该按着“杀男不杀女”的原则,大举屠城,从根源杜绝可能会来临的大面积反抗;除此之外,由谁来新官上任,治理栾城,众人也是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而在这两件事上,徐三攻城之前,便已经下了功夫,有了决断。   其一,但凡有反抗之人,无论是守城士兵,还是城中百姓,都可以将其当场击杀,而不以杀人罪论处;巷闾之间,可相互监督,纠告有赏。   守城的大宋军队装备先进,荷枪实弹,而栾城的金国百姓,哪怕有反抗之心,实力也是差距悬殊。如今早已不是纯粹的冷兵器时代,体魄与力量更不再是决胜之关键,更何况大宋的这些娘子军,个顶个的也是身强力壮,颇有一手,比起来自民间的反抗,反而是来自金国军队的反攻更值得忧心。   其二,徐三事先已通过昆仑奴的路子,在栾城中一一挑选,选出了几个才高咏絮之人。这几人皆是女子,识文断字,颇有胆识,又都出身贫寒之家,与当地的世家大族毫无牵扯。   栾城城破之前,这几人或是在城中教授女学,或是做些买卖营生,既熟悉城中境况,又因为临近大宋,多少会说些汉话,对于这女尊之国也算是心生向往。   栾城日后由谁治理,这得由官家拍板决定,徐三充其量能做的不过是举荐人选而已。但徐三选出这几个妇人暂代要职,自然也有其深意——她要在金国境内,将国家间的、性别间的矛盾,偷换成阶级间的矛盾。   她要彻底打破栾城的阶级构成、社会秩序,绝不让他们有一丝团结反抗的可能,要让他们内乱不暇,四分五落,一盘散沙。   但与此同时,徐三对这几人也有所交待。虽说大宋攻占栾城,施行女尊之制已成必然之势,而徐三又不过是一介臣子,断不敢阳奉阴违,抗旨不遵,但是在如何推行、推行制度的力度上,却都还有掌控的余地。如果此时便将男子一棍子全部打倒,不但会激化矛盾,还会失去可以团结的一部分力量。   栾城乃是攻下的第一座城池,当下要务,乃是守住栾城、同化栾城,至于攻城掠地,乘胜追击,倒是不急于一时。之后这整整半个多月里,徐三便坐镇栾城,一边列兵布阵,抵挡金兵火力,一边在城中分而化之,拨乱兴治。   半个多月后,朝中调遣新官上任,这妇人先前在北地担任小官,十几年未曾升迁,如今沾了会说女真话的光,走马上任,成了一城之主。官家降旨之时,又差人给徐三递了封亲笔信,说是已在朝中上下,选拔百余官员,而民间向来尚武成风,如今参军入伍,学习金文,已渐成风潮。   官家在信中特地交待徐三,跟金国的这场仗,只管往下打,其余杂务,诸如粮草火力、接管事宜,皆不必费心。待到末尾,官家却又话锋一转,说若是有朝一日,胜局将定,或可让宋祁奔赴前线,也好让他熟悉军务,习得兵法。   这话的言外之意,就是说等这场仗打的差不多了,就让徐三把这汗马功劳,也分出来给宋祁一份,让他立军功、树军威,凭此夺嫡立储!   徐三阅罢书信,缓缓抬起砂壶,将那御笔亲书,用茶汤一一浸透,直至字迹模糊,方才揉作一团,丢弃一旁。灯烛微弱,她以手支颐,细细思之,良久之后,却是沉沉一叹。   转眼间,待到新官上任之时,栾城内外景象,已是焕然一新。先前激烈反抗之人,皆已被镇压处决,城中虽人数大减,但女人却撑起半边天来,好学不厌,操持内外。徐三所选的那几名妇人,洗脑攻势做得十分不错,让城中女子都鼓舞欢欣,满腔热忱。   至于城中男子,虽行止受限,但比之大宋男儿,境况还是要好上不少,哪怕不能再做体力活儿、不能再舞刀弄剑,更不能再担任要职,但却暂时没有贵籍贱籍之分,出门在外,也无需以薄纱遮面。许多贫穷男子,甚至还对如今这种穷人翻身做主的境况大感欣慰,振臂支持。   眼看得社会秩序渐渐恢复,女尊之制逐步推行,城中上下,看似安定,然而徐三却心中清楚,眼前所见,不过只是暂时而已。   待到时日久了,便会有女人心生不满,想要回到从前那般足不出户、任人豢养,不需费心谋生的日子;还会有男人饱受压迫,揭竿而起,犯上作乱;更不必提贵籍贱籍之事、面纱之事、嫁娶之事等,每一个新的变化,都将带来无穷的风险。   然而此时的徐三,已无暇在此处深想,栾城秩序重建之后,她便又挥军北上,战不旋踵,开始攻打下一座金国城池。   也不知是徐三身负天命,抑或是金元祯定数难逃,短短不过半年之后,时值五黄六月,暑气蒸熏,而徐周所率军队,已然攻下了金国的半壁江山。   金国疆域本就算不得大,不过只是大宋的四分之一。金元祯桀骜自恃,目空天下,贸然发起战争,殊不知天时、地利、人和,他竟是一个未占,内忧外患,败势难收。   都城之中,他的弟兄都对其虎视眈眈,朝中上下攻讦四起,民间百姓亦是怨声载道;而战场之上,徐挽澜如有神助,步步逼近,如今驻扎之处,距离都城上京,不过只有三地之隔。   北地之巅,楚歌四起,如今的金元祯,已经成了独臂将军,孤立无援。然而即便聪明如金元祯,却万万不曾料到,眼前难关,皆是摆在明面上的,而那正在潜滋暗长、疯狂蔓延的朱芎草,才是最让他无力翻盘的终极武器。   金元祯疑心颇重,先前温阳城破之时,他未能生擒徐挽澜,便已对昆仑奴有所怀疑。温阳之战后不久,昆仑奴便不再受其重用,然而这却挡不住那已经混入朱芎草的伤药,在金军之中愈加流传,而朱芎草更是成了疗伤之圣药,哪怕在金国民间,都渐渐为人所知。   所谓传统医学,在古代向来是经验主义的呈现。这朱芎草本身并无疗效,之所以会起效用,也是因为与其余药草一同搭配,沾了别的药材的光。但既然军营之中一直以朱芎草入药疗伤,那么民间便也不会有人特此质疑,即便质疑了,也难以摆出甚么实证。   待到徐三攻下离都城不远的开州之时,朱芎草在金国境内,几乎已是随处可见。那一日,大战方休,她勒住缰绳,踩鞍下马,打算去城郊河畔,洗去面上血污。哪知就在徐三弯下腰身,手捧清水之时,她不经意间,抬眼一瞥,就见那水中央处,正随水飘着几株红草。   那暗红色的草籽,仿佛一粒粒红果,扎眼至极。今日两军交战,水中满是殷红,而那草籽沾染了血,便好似嗷嗷待哺的鸟儿终于饱食了一餐,每一粒红果都愈发饱满光亮。   仅仅一粒种子,一滴人血,便可如星火燎原,一发而不可收拾。   徐三望着那水中朱芎,薄唇紧抿,目光发直,心中自是五味杂陈。她心里清楚,她今日所成,战功赫赫,全要仰仗这一株不起眼的草,或许,一旦没了这草,她就是今日的金元祯,四面受敌,孤立无援。   这个念头,无时无刻,不在纠缠着她,困扰着她。   毫无疑问,这草帮了她,帮了若干年前的宋如意,更帮了整个王朝所有的女人!但它也如梦魇,如桎梏,滋生了许多本该避免的悲剧,如撞柱而亡的晁缃、郁郁而终的岳小青、壮志难酬的韩小犬、困守内廷的周文棠……   笼鸟池鱼,难得其所。种种悲剧,本不至如此。   然而时至今日,在攻下数十座城池,镇压百余起民变,目睹了无数金国州府翻天覆地的转变之后,便连徐三,都有些拿不定了。她甚至不能确定,畸形的是这个社会,这个时代,抑或是她自己——这个来自于其他时代、固执己见的异类。   她低下头来,捧了一手河水,洗去面上血污,又定定望向水中倒影。   那副眉眼,仿佛依旧,却又陌生如许。   徐三望着那水中面容,正在怔忡之时,身畔忽地有人抬袖,指尖轻点,搅得一池萍碎,涟漪波散,也将徐三自万千思绪之中,惊醒过来。她抬起眼来,便见周文棠坐于河畔,虽满身血污,可却仍遮不住他容色俊美,威势凛凛。   半年之前,周文棠那个分香卖履之吻,总在徐三不经意之时,在她心头萦绕不散。   譬如军中议事之时,周文棠神色肃正,排兵布阵,一一下令,而她却忍不住忽地分神,忆起那日在营帐之中,这么正经的他,如父如兄的他,却按着她的头,半是欺瞒,半是引诱,逼得她低下头来,两唇相接,给了她一个轻如点水的吻。   这还不算甚么,这一个吻,还将前尘往事,全都勾了起来。徐三忍不住忆起当年在山寺之中,漫天大雪,他二人曾共倚榻上,发丝相缠,抵足相谈;还有那日,他手持玉箸,夹着一粒银杏,送到她的唇畔,而她无意之间,将丝丝唾涎,沾到了他的玉箸之上。   如此种种,先前只觉得寻常,倒也不曾多想,然而今日徐三再忆起,却总是忍不住多想,回想过后,又觉得面上发烧,莫名心虚。   正如周文棠所料,徐挽澜为此而尴尬,而闪躲,时常避嫌,显得比从前疏远许多。可在她心中,却也生出了一分难言的暧昧,一丝微妙的不舍。   便如此时,她抬眼一见周文棠在侧,便立时站直身子,抿唇不语,稍稍后退一步,可却又并不急着离去。可男人却是分外坦然,微微后仰,眸色深沉,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烟柳青青之下,二人相对无言,反倒有波潮暗涌,心绪万千。   徐三被他盯得很不自在,又恰好听人连声高唤。她如蒙大赦,拾起马鞭,踏着军靴,立时循声而去。待到骑上马后,徐三抬起袖来,擦了擦额前薄汗,这才心思稍定,转而又思考起了军政要事来。   开州距离上京,不过只有一城之隔。若是能乘胜追击,一举攻下金国都城,那么剩余的金国河山,必将不在话下。   两国之争,大局将定。而她和金元祯的两世恩怨,或也到了一举清算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考试,忙着复习,没更新不好意思~   不过下一章是第200章 啦,在下一章留言会有红包哈~ 第200章 相思拨断琵琶索(四)   相思拨断琵琶索(四)   过雨荷花满院香,沈李浮瓜冰雪凉。六月末时, 金国都城上京府内, 霁雨初晴, 纵然朝廷内外, 已是楚歌四起,金元祯却仍是从容自若, 一袭华服, 斜倚榻上, 一边手拈荔枝,送入口中,一边翻阅奏章, 抬笔批示。   一年以前,正是他穿越以来,最最风光的时候。皇位近在咫尺, 伸手可及;沙场之上, 接连报捷,火力占尽优势;至于那个从前姓江, 如今姓徐的女人, 气候未成, 不足为虑, 迟早归于囊中。   那时的他, 傲睨一世,殊不知铜壶滴漏,转眼便是时过境迁。如今的他, 心中也已自知,眼下境况,已是西风残照,回天无数了。   一是输在战事之初,他受朝政牵制,贻误军机,使得宋国后来居上;二是输在兄弟过多,鬼蜮伎俩,层出不穷,唯恐他立下军功,民心大振;他虽成功夺嫡,可若想再上一步,却远比他事先所料更为艰难。   至于其三,却竟是输在了那个女人的手里。   他知道她聪明,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所以她中了状元,当了高官,成了诗豪,他并不讶异,反倒还有几分自得。然而她,却远比他想得还要厉害,来了战场,竟也能应付自如,一路率军北上,马上就要打到他的城下。   上京府中,已有不少百姓逃难而去,皆以男子居多,其中更有甚者,千里迢迢,要逃到吐蕃、蒙古等国去。   至于上京城中的宗室贵族,则是各自打着各自的如意算盘,有的早先已逃至西北,揭竿而起,喊着要光复大金,自立为王;有的则舍不得这京都繁华,干脆痛饮狂歌,纵情酒色,在这六月末的上京府中,做一场开到荼蘼花事了的醉梦。   更有甚者,逃也不愿逃,留守城中,专门杀女子泄愤。尚未沦陷的北地州府,皆是人心惶惶,盗贼蜂起,流言纷扰。正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任他改朝换姓,都不过害民强梁。   至于这兵荒马乱,金元祯却是全不放在心上。虽说如今每日早朝之时,来上朝的臣子不过十之三四,底下人递上来的折子也数目大减,但金元祯却是兴致盎然,自顾自地将自己这太子之位,直接升成了一国之君。   眼下已经到了这时候了,人人皆是心知肚明,北地沦陷,早已是大势所趋,无力回天,自然也没人顾得上皇帝是谁。金元祯登基之时,朝中上下,竟是无人非议,唯有数名白发老臣,老泪纵横,泣涕不止。   至于后宫之中,众人皆是噤然不敢作声。虽说国将不国,但只要皇帝一日还在,那么这生杀大权,便还牢牢把握于他的手中,又有哪个敢妄议朝政,煽摇国是?   唯有金元祯如今宠幸的一个美人,夜深之时,忍不住落下泪来。这女人被金元祯赐名徐兰,论模样性情,均与徐三颇有几分相类。她能将宠爱从姜娣处争来,又能将金元祯伺候得舒舒服服,自然要比那懦弱的姜娣多些手腕。   这夜里二人欢好过罢,金元祯眉眼慵懒,倚于榻上,手持玉管,淡淡点上水烟,金室之中,一时水从烟起,如云似雾。徐兰回身望他,只觉得迷蒙之中,他若即若离,似近似远,一袭雪色白衫,更衬得他眉目俊美,恍若谪仙。   时至此刻,她心中惨然,一时泪下,低低用女真话说道:“大宋军马,即将兵临城下,大王若是此时不走,只怕是难逃一死!臣妾有一计,或可保大王周全。试想城破之日,宫中起火,再寻来个替身,身着龙袍,烧得血肉模糊,尸骨难觅,又有谁能识清?大王日后便可重整旗鼓,东山再起,报得今日国仇家恨!”   女人犹疑了一下,于水雾之中,缓缓伸手,小心翼翼,轻轻抓着了他的衣袂,继续哀声苦劝道:“为了让那些女人相信大王已死,臣妾可以留在宫中,与那替身一同被火烧死!汉人……有一句诗,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大王明鉴……”   徐兰此言落罢,宫室之中,却是一片静寂,惟余丝丝烟雾,缓缓蔓延,将那金炉珠帘,一并笼住。良久之后,金元祯睫羽微颤,扯了下唇角,声音极轻,含笑说道:   “爱妃既然视死犹归,朕又岂能,不成人之美?”   他此言既出,徐兰一怔,只泪眼相看,却不解言中之意。金元祯吐出烟雾,抬起手来,钳握住徐兰那小尖下巴,唇角勾起,斜眼睨她,好似无情,又好似眷恋不舍。徐兰望着他那一双看不透的眼眸,只觉得心绪翻涌,不由得咬唇泪落,更显娇怜。   然而她一做出这副表情,金元祯却是嗤笑一声,松开手来。他掸了掸衣衫,拂袖而起,接着立于窗下,静看月色,半晌过后,又出了庭院。徐兰见他离去,心中疑惑,稍稍犹疑,便也披衣而起,跟了上去。   哪知她这绣鞋儿还未曾迈出门槛,便见着夜色之中,有内侍二人,捧着白绫而来,打头之人笑眯眯地低声用金语说道:“古人说得好啊,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大王赐下白绫,实是娘子殊荣,还请娘子……莫要为难咱底下人。”   那人言罢之后,双手捧着三尺白绫,毕恭毕敬,递了上来。月色之中,徐兰眼望着那一片惨白,不敢置信,又怒又惊,浑身发颤,她紧了紧外衫,抬步欲要追上金元祯,想要向他问个究竟,问他为何不逃离上京,又为何要将她狠心赐死!   孰料她这步子才一迈出,那内侍便面色微变,忙不迭地朝身边人使了眼色。二人齐齐上前,一个按住徐兰,另一个则将白绫缠绕至其颈上,死死往后勒住。起初那女人还死命挣扎,凄绝呼喊,少顷过后,却是两腿一蹬,奄奄气绝,那华美铺绣的裙衫之上,残余的不过是失禁痕迹。   而宫苑之外,金元祯背对宫门,负手而立,待到听得那人渐渐没了声息,方才迈步而去。宫邸深深,北风萧萧,男人足蹬皂靴,踏月而上,一路穿过金阙玉扃,终于登上宫城之巅。   他逆风而立,朝着南边远眺,眸色晦暗,满眼阴鸷。   男人微微摩抚着手上的玉扳指,良久过后,缓缓勾唇。   徐兰到底是不像她,和姜娣一样,皆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似他这般性情,如何会丢盔卸甲,望风而逃?若不能拼他个你死我活,那倒不若,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而就在金元祯遥望之处,南面阵地中,徐三此时刚刚练兵归来。她摘下军盔,一边抬起胳膊,拭去汗水,一边朝着自己的营帐走去。北上之战,接连告捷,如今她距离都城上京,不过只有百余里的距离,虽说看似胜局将定,但也绝不能在这个时候,恃勇轻敌,低估了北边宫城中的金元祯。   大战在即,徐三不敢松懈,双眉紧蹙,不住思考如今的行兵布阵可有疏漏、金元祯又会在何处出手,攻下上京之后,又该如何拨乱反治。她兀自思索,抬手掀起营帐,也不曾抬头,张口就唤起梅岭,让她过来看茶,伺候更衣。   徐三低着头,直接坐到了案后,抬手拿起书信,复又翻看起来。便是此时,梅岭奉茶而来,立于徐三身侧,一声不吭,只双手端着茶盏,似是等着她伸手来接。徐三见那茶盏迟迟不搁至案上,不由得心生诧异,稍稍抬眼。   她这一抬眼,便见那捧着瓷白茶盏的手,骨节分明,匀称修长,浑然是一双男人的手。   徐三看在眼中,不由眉头紧皱。她缓缓抬眼,便见营帐之中,红烛昏沉,少年一袭黑衫,双手奉茶,立于案前,瞧着这周身气度,甚是雍容华贵,再看那一双眼眸,一年未见,竟已将青涩稚嫩完全褪去,反倒多了几分桃花春水的气息,举目灼灼,不怒自威,当真是个完全成熟的男人了。   徐三微微恍神,片刻过后,方才反应过来,忆起前些日子,官家送来密信,说是宋祁已经动身赶往边关。她本以为他还要再过些日子才来,未曾想他竟来的这样迅速。   她回过神来,连忙起身,伸手去接茶盏,哪知宋祁却是勾起唇来,不急不缓,先将茶盏搁至案上,接着稍稍倾身向前,将手放到徐三肩上,状似无意,轻轻抚摸,又微微使力,将她直接按回到了椅上。   徐三倒也未曾多心,对他一笑,张口欲要寒暄一番,哪知宋祁却紧盯着她,缓缓开口,好似嗔怪,又好似玩笑,神色很是微妙,对着她含笑轻道:   “‘佳人不来,何得斯须。企予望之,步立踟蹰。’我在帐中,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三姐这时才来,不得罚茶一盏?”   徐三一听此言,却是心上一紧,额前几乎要现出薄汗。   自打她有意疏远周文棠之后,那人便又单方面恢复了两人从前的约定。二人虽同处军营之中,可周文棠却还是每隔十日,便给她书信一封。似这般鸿雁传书,反倒让徐三觉得自在了不少,渐渐地,甚至有些喜欢上了这样的交流方式,远比当面相谈要来得轻松。   而就在她这一方书案上,可还明晃晃地摆着几封周文棠的信呢。因这书信之中,并不牵涉军政要事,不过是闲谈风月罢了,徐三便也未曾费心遮掩。可如今宋祁在她帐中等了一个多时辰,却不知他可曾翻过案上书信,偷读其中字句?   徐三紧抿薄唇,一边缓缓捧起茶盏,一边不露声色,偷偷瞄向一侧书信,没来由地有些心慌意乱。她眯起眼来,仔仔细细,上下扫了一通,见那沓书信似乎并无动过的痕迹,这才心上稍安,暗暗松了口气,抿了口清茶,便与宋祁寒暄起来,不复忧心于此。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这几天都是考试+paper _(:з」∠)_   200章啦,这一章有红包雨~~ 第201章 一统山河际太平(一)   一统山河际太平(一)   宋祁如何心思,徐三不知不晓, 也无心揣测。眼见得宋祁来了营中, 徐三寒暄几句过后, 便开始专心思索起正事来。   眼下大战在即, 如无意外,莫说上京都府, 就连金国剩下的半壁河山, 迟早都会是大宋的囊中之物。   若说如今还有甚么要发愁的, 一是最后该要如何处置金元祯?是生擒活捉,还是就地正法?徐三先前给官家递过折子,官家的意思, 是要将金元祯生擒俘虏,押解回京,以定民心, 以显国威。可金元祯的性子, 徐三再清楚不过,若不将其斩草除根, 只怕日后, 必将是遗祸无穷。   二来, 则是该要如何安排宋祁?官家虽说, 要让宋祁真到沙场上去, 让他冲锋陷阵,杀敌致果,可官家嘴上是这么说, 心里却未必是这么想的。徐三真让他上了战场,若是这小子出了差池,受了皮肉之苦,徐三在官家那儿,定然是吃不了兜着走!   这君君臣臣,天尊地卑,徐三不敢遵旨,又不敢违抗旨意,心里头是上下为难。而宋祁虽是徐三的学生,照理来说,要比跟官家亲近不少,但徐三也不敢胡乱开口,唯恐宋祁心中不快,转头就到官家那儿兴词告状去了。   她心中一叹,不敢直言,铺开地图,持起毫笔,转而跟宋祁说起了军中要务、排兵布阵来。而那少年秉烛立于身侧,不言不语,静静细听,偶尔发问,也是一语破的,切中要害。   徐三听后,也不由有些惊讶,暗想一年未见,宋祁倒是长进不少,虽不过寥寥几语,却也能瞧出来,这小子在背后可是读了不少兵法,下了不少苦功夫,便连上京一带的地势气候,民风民情,他都张口就来,知之甚多。   徐三听了一番,忍不住抬起眼来,凝视着少年侧颜,便见烛火之中,那少年一袭黑衫,秉烛而立,眉目端正,神色认真,分外专注地紧盯地图,似是在将行军路线细细记到心中。   徐三见他如此上心,很是欣慰,暗想他若能继续保持,勤于政务,克己奉公,待到日后登基立极,于国于民,都是莫大幸事。她思及此处,不由抿唇而笑,而便是此时,少年猛地抬起眼来,正对上了徐三的笑意。   二人于灯烛之下,相对而望,徐三怔了一下,随即缓缓抬袖,收起地图,含笑说道:“殿下自京中赶来,鞍马劳顿,远路风尘,如今天色已晚,不妨早些歇息罢。似你这般岁数,若是睡得早些,个头儿还能再往上窜窜。有甚么要紧事儿,明日再说,也是不迟。”   宋祁直直地盯着她,半晌过后,扯了下唇角,低声说道:“原来三姐喜欢那人高马大,与其余女子,皆是不同。”   徐三挑了下眉,瞥他一眼,却见少年忽地倾身向前,眯眼而笑,好似被激怒的猫儿一般,有心挑衅,故意轻声说道:“可惜了,薛菡的个子,还不如我呢。”   徐三许久不曾听过薛菡这名字了,怔愣了一下,才想起宋祁所说的乃是狸奴。她有些好笑地看了宋祁两眼,见那少年紧抿着唇,眼神古怪,盯着她不放,还以为宋祁误解了她方才之言,以为她是嘲笑他个子不高,所以才故意提起狸奴,挑衅于她。   她只当宋祁是少年心性,懒得同他计较,一边闲闲起身,收拾桌案,一边漫不经心地道:“狸奴近来如何了?”   她此言落罢,却迟迟不见宋祁答复。徐三心中诧异,正欲抬眼看他,哪知便是此时,宋祁手心的油灯忽地一斜,遽然之间,便有红彤彤的蜡油倾落而下,直直浇到了徐三那雪白的细腕上去。   徐三反应不及,只觉腕上猛地一烫,紧接着便是灼痛袭来,疼得她不由皱起眉来,紧咬下唇,立时将手缩了回来。   宋祁却是眉头紧皱,一把将她欲要收起的手腕抓住,细细探看她的伤处,仿佛十分心疼,口中则懊恼道:“三姐,是我不好,失手伤着了你。”   徐三勉强笑了一下,稍稍用力,将手腕自他手中挣脱而出,接着微微皱眉,低低说道:“无妨,小伤而已。玉藻刚给我寄了伤药过来,正好派上用处了。”   她头也不抬,持起巾帕,咬紧牙关,小心将蜡油拂去,口中则对着宋祁催促道:“不用操心我了。你先回去,有事明日再议。”   宋祁立于一侧,低低唔了一声,缓缓垂眸,瞥向她腕上的烫伤,只见她伤的果然不轻,哪怕及时抹药,也定然会落下疮疤,而这伤处,又是在极显眼的腕上,无论如何,都是遮掩不住的。   思及此处,少年眯起眼来,微不可见地勾唇冷笑。   这女人,又是和那阉人书信往来,又是和那贱奴暗通曲款,合该好好教训一番!韩小犬倒是聪明,早早逃到了红尘世外。若是那小子还在,哪怕他跟他交情不浅,一旦他找着了机会下手,也定要将其诛而杀之!   百种相思,千种苦恨,积攒于少年心头,竟使其生痴生念,生嗔生怨。   在京中之时,他软硬兼施,使出百般计策,好不容易才将陛下说服,让她派遣自己奔赴边关。一路赶来,他昼夜兼程,几日几夜,未曾合眼,只盼着能尽快站在她的面前,对她喊一声三姐。   可当他真的来了,真的亲眼看见她时,他心中只有满腔恨意,如怒波狂涛,岁晚霜风,不住地奔涌叫嚣。   年少之时,他的幻想不过是咬住她肚兜儿的红线,细细含吮那一蕊红梅,然而今时今夜,他更想用手死死扯着她的发髻,朝那玉雪凝脂处,浇下更多的滚烫红油,逼得她乞哀告怜!   宋祁此处,眯起眼来,似是有些自嘲地笑了。他缓缓垂手,将烛盏放下,接着又依到徐三身边,装作十分自责,又是认错,又是关切,甚至还说为了赔罪,要给她亲自上药,整一出戏,演的是像模像样。   徐三被他缠得无法,只得由了他去,可那小子却故意没轻没重,涂药之时,使力按了几下,疼得徐三面色微变,好不容易才将他打发了去。   待到宋祁掀帐而去之后,徐三收起笑容,缓缓抬眼,盯着案上不住摇曳的烛火,又看了看自己腕上疮痕,不由得苦笑摇头,无奈而叹。   自打徐三这右手手腕被宋祁烫伤之后,她挽弓使箭,吃饭用笔,多少都受了影响,但凡使些力气,那伤处便又有痛意袭来。而几日过后,她这伤才结了一层薄痂,便到了两军交战,鸣鼓行戈之时。而这一仗若是能胜,便可攻取都城,生擒国主,对于整个战局都是尤为关键。   这一日天方破晓,徐三手握紫缰,身披明甲,浩浩荡荡,挥军北上。哪知待到大军行于城下之时,却不见炮火轰天,亦不见箭矢齐发,只见城门一开,便有两名女子,身着官袍,手捧诏书,缓步而来。   徐三坐于马上,便听得那两名女子念了诏书,说是陛下黩武穷兵,嗟悔无及,如今为救城中百姓,为免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愿弃甲投戈,拱手而降,自此之后,上京都城,便由大宋统辖。而金元祯为表诚心,并未出逃,已在宫中备宴迎候,引颈受戮,只等主将赴宴,共结来缘。   金元祯这诏书,乃是用汉文写就,言辞恳切之至,好似开心见诚,无所隐伏,大宋军中不少人听过之后,都深信不疑,面露喜色。而徐三却对这诏书中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半点儿不信,心知金元祯绝不是坐而待毙之人,今朝诈降,必定留有后手。   她勒马而立,遥望着上京城门,忍不住冷笑起来。   无论真降还是诈降,今日这一仗,怕是打不起来了。人家都投降了,备下了美酒佳肴,自己还洗干净了等着被杀,徐三若非要再打,定会失人心而致危乱。不但城中的官民百姓,都会对此怨声载道,便连军中将士,也定会有风言风语。   日后若是上京生乱,民变四起,那么朝中必会有小人攻讦,将这祸端扣到徐三头上。金元祯这一招以退为进,可谓是反客为主,完全令徐三陷入被动,打也不行,不打则更不行。   而周文棠身为男子,向来无法随军出征,只能留守后方阵地,徐三便是想征询他的意见,此时也是无路相问,只能召来将士,让她回去通传。孰料便是此时,千军万马、烟尘四起之中,有一人缓缓引马上前,抬手便将那降书接了下来,这意思无疑是接受了金元祯的投降。   此人不听主将号令,擅作主张,自然不会是军中将士,而是才来了营中没有几日的宋祁。徐三本不愿让他随军,哪知宋祁却搬出了官家的亲笔书信,说徐三若不让他上战场,那就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徐三无奈之下,只好将宋祁收入军中,又命人给他送去盔甲刀枪,将他伺候得分外周全。如今宋祁接了诏书,逼得徐三骑虎难下,进退两难,偏偏又说他不得,心中多少有些不大痛快,只得薄唇紧抿,皱眉看向宋祁。   而那少年手握缰绳,坐于马上,手中把玩着诏书,不慌不忙,对着徐三低低笑道:“三姐,你我都心知肚明,这一纸降书,非得有人接下不可。你和那姓周的,定然都疑心有诈,不敢担下这骂名,但我既然来了,我就担得起,也只有我能担!”   他缓缓抬头,看向徐三,仿佛又忆起那年秋末,淡烟微雨之中,尚还是个孩子的他隐于柱后,看见金元祯与徐挽澜并肩候于殿外,而那个金国男人则偷偷伸手,隔着衣衫,摸了她的细腰。   他心中不解,忍不住向她追问,而她却随便拿话儿搪塞了过去,而他,彼时竟然当真信了。   金元祯也好,周文棠也罢,在少年的心中,都有着与旁人不同的象征意义。韩小犬、唐玉藻、狸奴之流,宋祁虽然嫉恨,却不曾放在心上,然而金、周二人却是不同。   他们手握大权,决人生死,哪怕周文棠是个阉人,权力也使其不怒自威,令人不敢小觑。宋祁虽不愿承认,可心底却仍是生出向往——他羡慕他们,也渴望成为他们。他们是他成人之路上,必须打倒的假想敌。   今日金元祯无论是真降还是诈降,宋祁都想光明正大地站在他的对面,直视着他的双眼,仿佛自己也站在权力之巅,也拥有了可以与之匹敌的力量。这是他的成人礼,足以令他热血沸腾。   作者有话要说:  考完试了!开心!下一章争取把金国这条线完结了 第202章 一统山河际太平(二)   一统山河际太平(二)   徐挽澜与宋祁,从来都不是一路人。徐三深思远虑, 好谋而成, 有时难免显得姑息优柔, 妇人之仁, 而宋祁,天生便是狠愎之人、虎狼之辈, 乖戾而又贪婪。因此如今金元祯摆出鸿门宴来, 徐三不愿赴宴, 而宋祁,却是一定会赴宴。   金元祯颁下诏书,宋祁接了诏书, 二人这一来一回,徐三便是心中迟疑,也无从反驳, 只能一声令下, 率领大军,纵马入城。而上京府中, 因祸乱交兴之故, 已是西风残照, 百业萧条, 虽有不少民众夹道聚观, 但其中大多数人都是贫寒女子,似那有钱有势的、还有那男子汉大丈夫,早就闻风而逃, 不知去向。   似城中这般形势,徐三一路北上,早已见过不少,虽不觉得稀奇,却仍觉得唏嘘。   她心知肚明,对于绝大多数的普通百姓来说,女尊王朝,并不是一个深得人心的政权。就目前而言,宋国之所以能征服金国,单纯靠的是武力压制,以及那效力十足的朱芎草,而非令人信服的政治制度,抑或意识形态。   虽说是新辟疆土,但是金国这块地方,着实是个烫手山芋。放眼观去,朝中上下,文武百官,虽有不少小官,为了让官品再往上升个几等,而毛遂自荐,愿意来新打下来的北地做官,但那些个官阶不低的、有点儿本事的,几乎没一个愿意过来的,一个个伸头探脑,迟疑观望,只想让旁人先投石问路,试试深浅。   攻城容易,守城却是难上加难。这北边可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在别的州府当官儿,当得不好,顶多也就是被贬谪他地,但在北边,若是没将官民百姓治得服服帖帖,到时候众怒难任,民变四起,怕是连小命都保不住了。   徐三思及此处,忍不住暗暗一叹。她抬起眼来,挑眉一看,便见大金宫城,已然近在眼前,虽说这制式气派,与宋朝皇宫,完全不可相提并论,但也算是层楼叠榭,飞阁流丹,与常人住处全然不同。   徐三坐于马上,眯眼一扫,瞧着这宫城内外,不像是有重兵埋伏,姑且算是放下心来。她接着又唤来麾下副将,让他们兵分多路,按着先前定下的部署,去城中各处一一把守,如有异状,便点燃烟火,通报其余人等。   至于徐三自己,则留下了一支精锐之师,让这些精兵猛将,跟着自己和宋祁入宫赴宴,以防枝节横生,遭了埋伏。   而此时的宋祁,手握缰绳,骑在马背上,仰头望着宫城匾额,目光灼烈,早已按捺不下心中热血。待到徐三安排妥当之后,少年勾起唇角,意气风发,使力一夹马身,便令身下那黑髯骏马,在大道上疾驰如飞,一马当先。   时值七月初旬,赫赫炎官张伞,啾啾赤帝骑龙。少年策马而上,一路烟尘,及至宫中正殿,遥遥便见飞檐之下,有一人身着绯袍,高冠束发,孤身而立,颇有威仪之美,似是已等候多时。那人的相貌,与宋祁记忆中一般无二,正是令他耿耿于心的金元祯。   宋祁勒住缰绳,却又并不急着下马,而是缓缓勾起唇角,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金元祯,接着一言不发,时不时扯动缰绳,让马在庭院中不住兜来绕去,完全是在故意挑衅金元祯的威严。   二人一个在马上,一个在檐下,相对而视,个中微妙,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而这种局面,倒也没维持多久。片刻过后,徐三便领着将士赶到,她瞥了眼金元祯,也未曾犹豫,当即翻身下马,踩着军靴,大步上前,边走边对着金元祯冷声道:   “美酒,不必有了。歌舞,也不必有。殿下若当真求和,不如献上传国玉玺,撤下宫中护卫,再开这鸿门宴,也是不迟。”   一语落罢,她站定在金元祯面前,直直地盯着他,当真是大马金刀,威风凛凛,颇有大将风范。   而男人与她相对而视,却是忍不住翘起了唇角来。此时此刻,在他的内心深处,竟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愉悦感。   啧,到底是打过仗、杀过人了,与当年那个靠嘴皮子功夫的小讼师、小幕僚、小文官相比,完全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若再跟前世的那个“江笛”相比,更是从内到外,从相貌到性情,几乎没有一处相似。   他目光灼灼,有些贪婪地凝视着徐三,唇角噙着一抹浅笑,缓缓说道:“徐将军信不过我?小人今日换了衣衫,改了称谓,派遣官女子献上诏书,早早便在殿前迎候,如此真心,天地可鉴。”   男人言罢之后,又自袖中托出一朱红小匣,双手奉之,朝着徐三递了过去。徐三眯起眼来,故意不急着去接,上下打量了金元祯好一阵子,这才示意宋祁上前,接下红匣。   到底是传国玉玺,她来经手,总不如宋祁来得名正言顺。   而那少年,到底是心中急切,自金元祯手中接下小匣之后,看也不看徐三,两指一叩,便解下金锁,将那朱红小匣打开了来。小匣一开,便是绣着龙纹的金黄罩布,再掀了黄缎布,赫然便是玉玺映入眼帘。   宋祁斜瞥了眼金元祯,又掂了掂玉玺,来回看了一番,这便对着徐三点了点头,意思是说金元祯给的这玉玺,大抵为真,并非作伪。徐三见状,心中疑虑不但未消,反而更有几分不安。   她深深看向金元祯,对于眼中怀疑,毫不遮掩。而金元祯却是一派坦然,微微含笑,侧身请二人入内。徐三缓缓抬眼,视线越过金元祯,只见大殿之中,酒案高张,宫女跪地,宝妆花彩,果品味香,瞧这意思,好似当真是要设宴款待,她再收回视线,瞥了眼金元祯,干脆心上一横,负手而行,大步上前。   金元祯见状,勾唇一笑,随即跟上。三人一一入殿,又有大宋几名副将随行,不多时,筵席即起,千歌百舞,八珍罗列。这桌案之上,摆的尽是龙肝凤腑、珍馐美馔,几乎每一道菜都是十分之稀罕少见,便连尝遍珍奇的徐挽澜、在宫中长成的宋祁见了,都不由得啧啧称奇。   只是称奇归称奇,徐三却是分外克己,一筷子都不动,端坐案后,眉目平整。而宋祁眼见得金元祯动筷,自己也不愿输了阵势,便也挽袖抬筷,手执玉箸,吃了起来。   及至宴席过半,徐三缓缓开口,与金元祯谈起了他日后归宿,说按着官家旨意,他将以俘虏论处,押解入京,听候发落。金元祯听过之后,玉箸悬于半空,然后点了点头,含笑应下,转而指着一屉蒸饺,缓缓说道:   “此物形似金锭,因此得名黄金饺。面皮是用南瓜染的色,里头的馅儿,则是混了鸡蛋花、蟹黄、韭黄等物,由里到外,皆是金澄澄的,实是巧思。”   他的语气,极轻又柔,而他的眼神,也不知放空到了何处。   徐三听了这一番话,有些诧异地瞥了他两眼,完全不知他为何要在此时此地,忽地详细介绍起这蒸饺的做法来。   她点了点头,也没多说甚么,正打算再提及正事,却见金元祯缓缓笑了,笑中满是感慨,转过头来,对她说道:“还记得吗?多年之前,你我初见……”   他话音未落,徐三眉头紧皱,看了眼身侧默不作声的宋祁,立时不耐烦地出声抢断道:“殿下慎言。”   眼下宋祁就坐在一旁,若是金元祯胡乱言语,提及前尘过往,宋祁听了,定然会生出疑虑,到时候徐三可真是百口莫辩,无从道明。在这一点上,徐三还真有点儿怕金元祯口无遮拦,遗祸无穷。   金元祯见她情急,不由勾起唇来,有些玩味地盯着她看。半晌过后,他稍稍凑近徐三,仍是开了口,不再用古文腔调,还是完全用上了现代人的说话方式,好似喃喃自语一般,轻声说道:   “你和我第一次见面,吃的是莲香楼,港式茶点。那天你加班,来的晚了,我都打算结账走人了,一抬头,就看见有一个特别好看的姑娘,穿着吊带裙,红色的,尺码小了,不太合身,但显得你尤其胸大,腿长。我一看就不想走了,你迟到,我也不想怪你了。”   他这声音压得极低,四下更有丝竹嘈杂,人声喧闹,宋祁虽有心偷听,却只能听得模模糊糊,只言片语。   徐三虽想让他闭嘴,可也知道,嘴长在他身上,不是她管得住的,便只能微微垂眸,把玩着青瓷杯盏,听他在耳边低低诉说。   “那天我们点的菜里,第一道上来的,就是这个黄金饺。你当时笑了,说这是个好兆头。可是后来,你把这些都忘了,你出差都不给我打一个电话,你和你的合伙人整天混在一起……”   徐三见他絮絮叨叨,又开始老生常谈,实在是厌烦不已,暗想这么多年过去,她连他前世的姓名都记不清了,哪知他却还陷在旧事里,怨忿嫉恨,一如既往,一成未变。   徐三皱起眉来,斜了金元祯一眼,忽地忆起了崔钿来。她但想道,若不是金元祯因为这些新仇旧恨,因为所谓的远大抱负,而对大宋发起战争,崔钿又如何会受尽折辱,惨死而终?这一桩罪过,非得赖到他头上不可!   官家想让金元祯活,但她于公于私,都想让金元祯死!金元祯若是不死,必将是养虎为患,贻害无穷。   如今的问题是,该怎么杀死金元祯?   找什么理由杀他?杀了之后,又怎么向官家交待?   徐三缓缓眼,眸色冰冷,望向殿内庭中。先前她虽说了不奏歌舞,但金元祯却仍是一意孤行,令宫中女子奏乐起舞,从旁助兴。眼下正在庭中袅袅起舞的,乃是一名身着金地服饰的少女,而她跳的这一支舞,则是金国当地的“珠履舞”。   所谓珠履舞,顾名思义,特别之处,就在于这一双珠履。这珠履以琉璃为底,又在鞋掌镶了铁石,华美之余也格外沉重,踏地之时,笃笃有声,倒有些类似现代的踢踏舞,难怪金元祯如此喜爱。   徐三听着这笃笃不休的珠履之声,起初觉得很是吵闹,扰得她无心思索,可渐渐地,她听着这声响,一下接着一下,不由得缓缓睁大双眸,面色微变,薄唇紧抿。   若是她未曾听错,那么这宫殿底下,竟然,是空的!   她心跳加快,攥紧双拳,回过头来,便见金元祯手举酒盏,轻笑着看向她,那笑容之中,似是快慰,似是决绝。这笑容宛若尖刀,立时便将徐三刺醒,她眨了眨眼,假装一不小心,碰翻玉筷,接着弯下腰来,前去捡拾。   而当她一低头,一弯腰,离地砖近了几分之后,轻轻一嗅,便闻到一股极为熟悉的硝烟味道,若有若无,轻轻浅浅,在鼻间萦绕不去。徐三一闻着这气味,前后一想,心上不由咯噔一下,脊背上冷汗直流——   金元祯,多半是挖空了地下,埋下了□□,要在宴上,和她同归于尽!   作者有话要说:  白天还会有更新! 第203章 一统山河际太平(三)   一统山河际太平(三)   金殿之中,丝竹之声骤然转急, 犹如水泻玉盘, 急雨堕瓦, 嘈嘈切切, 徐三闻声一惊,立时抓紧玉筷, 直起身来。   她不动声色, 飞速想着脱身之法, 目光直直地盯着前方,只见庭中舞女急转如风,朱红色的裙摆登时扬起一面圆, 好似莲花翩翩,愈旋愈开,又好似血色梦魇, 倏忽间便会如猛虎扑来。   徐三薄唇紧抿, 汗落如雨。   她忽地想到,说不定这所谓珠履舞, 就是在靠着声响, 给地底下的人传达指示。待到曲终舞罢之时, 在这宫砖之下, 便会有人点起明火, 燃爆千斤炸/药,将整座宫殿,连带着殿内之人, 全部都炸得七零八碎,荡然成灰!   徐三咬紧牙关,心知无论如何,此地都不可久留。而就在此时,宫城之外,忽地有数道烟花,腾然升空,接连在天际炸开,因此时乃是白日,那些花火瞧不出什么颜色,但也有黑沉沉的烟雾,迎着日光,不住飘散。   那烟花一炸,徐三心中咯噔一下,知道是情势有变。她神色一厉,骤然起身,抬手就将酒案直接掀翻,将那山珍海味、珍馐美馔一并拂落至地。宋祁见状,也面色微变,跟着一干副将站了起来。   哪知就在此时,金元祯眯起眼来,哧的冷笑一声,抬手就自案下掏了一把雕有龙纹的燧发/枪出来。   紧接着,男人神色凶狠,抬手扼住徐三右手手腕,使力一扯,直接便将徐三死死搂在怀里。   徐三那手腕,前些日子才被宋祁烫伤,半点儿力气也使不上,金元祯一按到这伤处,便有痛感瞬间袭来。   她反应不及,待到再回神之时,男人那分外结实的手臂,已然死死锁住徐三的颈部,迫得她纵然死死挣扎,却也是动弹不得,而他的另一只手,则握紧枪柄,将那黑洞洞的枪口,缓缓上移,抵到了徐三的太阳穴处。   殿内出了如此变故,可正庭之中,那金国少女,依旧左旋右转,无休无止,裙衣斜曳,如莲花绽开,千娇百媚。那珠履击打于宫砖之上,笃笃作响,急如雨堕,悲声震耳,宛若催命!   徐三被金元祯锁在怀中,命悬一线。而其余副将,已然按着徐三先前遵嘱,冲出金殿,匆匆上马,惟余宋祁,不肯逃走,而是立于庭中,薄唇紧抿,眼神凶狠,死死盯着金元祯不放。   徐三见他不动,已然心急如焚。   她汗如雨下,咬牙喊道:“走啊!”   那一支舞,随时都可能停下。而少女罢舞之时,便也是粉身碎骨之刻!   她死便死了,但是宋祁绝不能死。若是没了宋祁,日后必是薛鸾登基,而一旦薛氏女掌了权,必会重用崔金钗、贾文燕之流,那么徐三的平生所望,毕生所求,几乎就再无可能!   思及此处,徐三已然心急火燎,面色憋得苍白,又声嘶力竭地喊道:“宋祁!走啊!他只杀我,你快走!”   宋祁死死抿着唇,眼眶泛红,稍稍往后退了一步。   徐三见他后退,心上一松,抿唇而笑,孰料便是此时,少年青筋突起,大喝一声,骤然抽出长剑,黑靴一踏酒案,腾然凌空,便朝着金元祯直直刺了过来。   徐三本以为他要逃走,未曾想到他竟打算拼死拼活,背水一战!她面色微变,便听得金元祯在耳边低低笑了两下,那一柄燧发/枪的枪口,也随之从徐三的太阳穴处移开,直直瞄准了少年的胸膛。   徐三心知,燧发/枪的意义十分之重大。先前两军交战,无论大宋还是金国,不管怎么改良,用的都是火绳/枪,而如今,具有跨时代意义的燧发/枪,竟然在金元祯手中出现了。   火绳/枪是用火绳点火,燧发/枪却是用燧石点火,对于枪/支的可控程度将大大增加。前者不过是从冷兵器时代到热兵器时代的过渡,而后者,若是推而广之,必将彻底结束冷兵器时代,甚至能将整个时代,引领到全新的高度!   金元祯有了燧发/枪,那么他是只有这一把?还是说早有不少储备?他为何今日才用上这秘密武器?   种种疑问,积攒于徐三心头,然而此时此刻,她已经顾不上细想。   男人握枪的手,几乎就在徐三的眼前,不过几指之外。她能清晰地看见,他的食指,正在缓缓按上扳机。   如此近的距离,只要他扣下扳机,宋祁就将必死无疑。   徐三心上一横,手指缓缓摸上了藏在袖中的镖刀。   蒲察当年送给她的镖刀,只剩下这最后一块了。寒光凛凛的镖刀之上,还纹有蒲察的家族图腾,天命玄鸟,振翅欲飞。   多年以来,她始终将这镖刀藏于袖中,为的就是在生死关头,让自己转死回生。   只可惜,前些日子,她手腕被宋祁烫伤,以至于使不上力。她这生死一搏,是成是败,实难估算。若是失了手,便连这最后一分希望也没有了。   徐三眼看着金元祯的手指,即将扣下扳机,她咬紧牙关,立时抬袖,忍着腕上剧痛,一手将他手臂死死压下,另一手则朝着金元祯颈部,握紧镖刀,扬手一甩,顷刻之间,镖刀回旋,直直扎入金元祯颈部。   几乎是在同一分同一秒,镖刀飞出之时,子弹也脱膛而出。   徐三屏住呼吸,睁大双眼,便见那枪弹自宋祁腕侧直直擦过,虽未曾完全射中,却也在宋祁手背及腕上,留下了一道极长的伤口。那伤实在严重,血流如注不说,甚至隐隐可见白骨森然,着实骇人。   然而即便如此,宋祁却依然将长剑紧紧握住,一刺不中,又神色狠戾,朝着金元祯刺了过来。   徐三后知后觉,这才发现金元祯不知何时,已然松开了自己。她惊起回首,便见男人倚于座上,薄唇苍白,毫无血色,手虽紧紧捂着颈部伤处,却仍是挡不住鲜血喷涌而出,溅得四处皆是,便连徐三的盔甲上、脸颊上、手臂上,都被男人喷溅的污血沾染。   这男人,向来如饿虎饥鹰,贪婪嗜血,权欲熏心。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好似卸去了全身的力气,犹如一条濒死的鱼,颓然仰面,无力地垂死挣扎,渴盼着救度,渴盼着重生,然而一切渴盼,皆已成空。   徐三的镖刀,这一回,割得极准,恰好割中了他颈部动脉。而颈部动脉,一旦损伤,即便是现代医学,基本上都回天无术。   他眼望着徐三背身而去,由宋祁拉着,相偕逃奔,颓然扯了扯唇角,接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咬紧牙关,大声用女真语喊道:“罢……舞……”   他话音一落,金殿之中,莲花骤然收起。少女褪下珠履,伏跪于地,回望君王,怆然泪下,而与此同时,整座宫殿都开始剧烈摇晃起来,几案颠倒,金钟倾覆,屋梁椽柱,错折而坠,将君王少女、锦绣繁华,一并就此深埋。   而此时的徐三,才刚刚出了宫殿,连马背都还来不及跨上,便听得轰然一声巨响,背后有一股冲力猛地袭来。顷刻间天旋地转,四面八方,墙倾屋塌,徐三站立不稳,情急之下,干脆一把拉住宋祁,将他死死捂在怀中,压着他趴伏于地。   天崩地裂,烟尘四起,火舌肆虐,黑雾弥漫,徐三恍然之间,只觉得脊背一阵灼痛,火烧火燎,疼如剥肤。震荡之中,她紧紧护住宋祁的头部,强定心神,忍了又忍,终是强忍不住,昏厥过去,彻底没了意识。   恍惚之中,她觉得自己如一缕游魂,于茫茫天地,四处飘散。忽而,一阵云烟聚来,她似是回到了现代,回到了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太平洋中的珍珠,波拉波拉岛。   她记得这个地方。   两辈子加起来,她只结过一次婚,就是和那个男人,在这个地方举办的婚礼。   在蓝天碧海的大溪地,她盘起长发,手捧花束,穿着白色婚纱,由对她并不爱重的父亲挽着手臂,一步一步,走向了另一个让她万劫不复的深渊。   徐三缓缓抬起头,就看见袁震站在日光中,英俊的面庞上,带着分外温柔的笑容。他轻轻捧起她的手,下一秒,就要将钻戒套在她的无名指上。   一切仿佛都是那么美好。   徐三缓缓笑了,这一次,她骤然使力,挣开了袁震的手。   袁震凝视着她,收起笑容,眉头紧皱。一旁的父母、参加婚礼的宾客朋友,也都很是惊讶,满心不解,注视着她。   而她则扯下了头上的花环,卸下了沉甸甸的耳环,转手又把昂贵的婚鞋,直直扔进了茫茫大海,接着在一片诧异声中,转身而去。   海风吹来,她光着脚,散着头发,一步接着一步,走得分外坚定。   恍然如梦间,她听见袁震在喊自己,一会儿喊自己江笛,一会儿又喊自己三娘。她头也不回,直直冲入一片茫茫白雾,迷蒙之中,仿佛又看见了晁缃、崔钿等人的身影,前尘往事,奔涌而来,将她紧紧裹住,又使她万般迷茫。   就在她不知何去何从之时,忽地有一声声呼唤,在耳畔愈发清晰,直直钻入她的耳膜,扰得她无从分心。徐三咬紧牙关,猛地睁开双眼,就看见一把青色的小瓷勺,舀着药汤,正悬在自己的唇边。   徐三眨了眨眼,顺着那手臂向上看去,便见周文棠一袭薄衫,坐于榻侧,眼睑低垂,眉眼虽依旧俊美,可其中的疲惫之意,却是难以遮掩,譬如说那一双清冷的眸子,便隐隐可见数道血丝,也不知是有多久不曾合眼。   难道她昏迷不醒之时,是他,一直在亲自给她喂药吗?   徐三一软,张口欲言,却发觉嗓子疼痛不已,努力发了几个音出来,也是嘶哑难听。周文棠见状,微不可见地扯了下唇,不言不语,又手持瓷勺,缓缓递到了她唇畔来。   徐三有些不好意思,赶忙支着软榻,坐了起来。哪知她这一动,便觉得浑身筋骨,都在隐隐作痛,尤其后背,一张一挪之间,更是有灼痛袭来。   她强忍不适,抬眼看向周文棠,伸手去拿他手中端着的瓷碗,意思是无需他喂,自己能喝。可周文棠却是淡淡看着她,往回收袖,偏不让她夺走。   徐三的手僵在半空,还没反应过来呢,男人便抬起瓷勺,送到她唇边之后,直接往里头一送,颇有几分强硬,又给她喂了一回。   徐三撇了撇嘴,喝了几勺药汤之后,嗓子也润了不少,便立时抬眼看他,哑声问道:“上京府中,情势如何?”   周文棠眼睑低垂,一边继续亲手喂她,一边缓缓向她讲述起来。却原来当日宫城生变,徐三受伤,这一晕倒,就是整整十日,昏迷不醒。便连请来的大夫都是束手无策,不知道徐三以后还能不能醒,梅岭听了之后,私底下哭了几回,便连官家都特地调遣御医,让他们即刻上路,前往边关医治。   御医来了之后,给徐三施了几针,开了药方,除此之外,也没甚么其余法子,只能听天由命。幸而这一回老天开眼,徐三到底还是转死回生。   至于都城上京,如今已为大宋管辖。而郑七、袁氏两支大军,也已开始北上,沿着各自的行军路线,开始攻打大金剩余的半壁河山。而徐周大军,则按着官家旨意,暂时驻扎上京,息军养士,待时而动。   徐三听过之后,心上稍安,又挑眉问道:“三大王可还安好?”   周文棠闻言,淡淡瞥她一眼,复又低下头来,状似漫不经心地道:“活着呢。”   徐三瞧着他的表情,稍稍一想,猜他是因为当日接诏书一事,而对宋祁多有不满。毕竟这小子抢着接下诏书,实在是有些鲁莽冒失,若是他当日不接,金元祯或许便计无可施。   徐三昏迷多日,如今乍一醒来,自是有一连串的问题,要缠着周文棠问个不休。她问过了城中情势,问过了宋祁安危,接着又问起金元祯的尸身,最后是如何处置的。   周文棠垂眸道:“宫城之中,死尸遍地,俱是血肉模糊,早已辨认不清,索性一并埋入京郊乱坟。”   徐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那当日的烟花,到底是出了什么变故?”   周文棠闻言,挑眉盯着她看,勾唇一哂,沉声说道:“并无变故。是我得了消息,赶来城中,放烟火催你出来。”   徐三一怔,想了想,又轻声问道:“那我昏迷的这些日子……不会是中贵人,一直在侍候我喝药吧?”   周文棠默不作声,半晌过后,看向她的眼神,骤地多了几分玩味与炽热。徐三被那眼神盯得发毛,忍不住往后缩了缩身子,接着便见周文棠勾起唇角,声线暧昧,低低说道:   “是啊,喂你,可是不好喂。有那么几回,你怎么也咽不进去,我迫不得己,只好含着汤药,亲自喂你服下。”   徐三一惊,立时瞪大双眼,薄唇紧抿,紧盯着他不放。而周文棠却是笑意渐深,又轻声说道:“岂止喂药?就连为你更衣、净身、清倒夜壶,我也亲力亲为,绝不假于他人之手。”   徐三涨红了脸,咬牙道:“你是在逗弄我吧?”   周文棠淡淡道:“我为何要骗你?方才所言,句句为实。你若不信,可以找旁人作证。”   徐三细细打量着他的神色,抿着唇,看了好一会儿,心上这才渐渐安定了下来。她看出来了,周文棠定然是在逗她玩儿,这男人,早先初识之时,威严肃正,清冷淡漠,如今倒好,越老越不正经!   徐三嗤了一声,白了周文棠一眼。哪知就是这么不经意的一眼,却让她发觉了一处异样——若是她没看错的话,周文棠那下巴上,似是有点点青色胡茬!   若是其余男人冒出胡茬,多半是累得够呛,无暇打理,毕竟在这女尊国度,女人贴假须是美,男人留须髯却是错,但是周文棠,他乃是刑余之人,照理来说……绝不会冒出胡茬!   难不成,他也和罗昀一样,粘起了假须?   徐三心上砰砰直跳,正打算倾身向前,凑上去细看,哪知周文棠却在此时,端着喝尽了的汤碗,掀摆起身而去。徐三怔怔然地,凝望着他那高大结实的背影,心上不由生出一分异样,微妙至极,又难以言明。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金国线要翻篇了! 第204章 一统山河际太平(四)   一统山河际太平(四)   即如周文棠所说,上京都城被攻破之后, 官家便命郑七、袁氏两支大军马不停蹄, 挥师北上, 尽快将剩余州府, 一并收入囊中。至于徐挽澜,官家则令她驻守上京, 在此拨乱诛暴, 整顿乾坤。   徐三心里很是明白, 官家此举,乃是平衡势力。从前郑七强,她就扶一把徐三, 将郑七调至其余阵地;如今徐三起来了,官家便要转而去扶持郑七和袁氏,将也让她们多立些军功。   这权力制衡之道, 讲究的是一碗水要往平处端, 若是此强彼弱,长此以往, 必生祸乱。   徐三心知, 除非郑袁等人在攻打其余州府之时, 撞上了怎么也打不下的难关, 不然在休战之前, 她怕是再没有行军作战的可能。她对此倒不觉得失落,反而还乐得轻松。   若是往常,她想推些官务给周文棠, 周文棠定然睬都不会睬她,然而如今却是不同了,她有伤在身,每日不知要喝几回药,平常还要按着御医遵嘱,来回游逛,舒活筋骨,可算是有了理由,名正言顺地把政务都压到周文棠的书案上。   周文棠对此倒是没多说甚么,任劳任怨,一并包揽。除了堆积如山的官务之外,这男人还从早到晚盯着徐三,看她有没有谨遵医嘱。   每日夜里,徐三得了闲,都不得不去周文棠的书房里晃上一圈儿,乖乖地坐在他身侧,除了与他谈议政事之外,还要将今日吃了几回药、走了几步、去了何处等等,都对他一一言明。   便如今日,徐三午后困倦,小憩了半个时辰,因此而少吃了一回药。夜里汇报之时,她自己都不记得了,直接就说按时按点,吃了五回,哪知周文棠一听,却是嗤笑一声,不言不语,只眯眼盯着她看。   罪人徐三被那眼神盯得发毛,这才忆起自己犯下何罪,赶忙笑着招供,拍着胸脯保证日后绝不再犯。周文棠斜她一眼,却仍是不说话,只缓缓抬眼,越过徐三,朝着窗楹望去。   时值八月末,夏末秋初,乍暖还寒。书房之内,烛火融融,而那明明暗暗的纸窗上,却隐约可见半个人影,混于萧疏竹影之中。周文棠抬眼一扫,便知是宋祁偷跑了出来,在外窃听。   那日宫城突变之后,宋祁也受了伤,不止有腕上的擦伤,还有多处炸伤烧伤,只是比不得徐三严重。周文棠便借着官家旨意,让他闭门不出,在院中好生养伤,每日里还特地分些政务给他,美其名曰,要让这小子通熟政务,修身慎行,以免蹉跎时日。   在少年看来,这阉人,分明是在公报私仇!   周文棠每日都能与徐三相见,可他倒好,七八日都见不上一回。明明不过只有数墙之隔,可他成日只闻其声,难见其人,实在是梦劳魂想,思之如狂。如此一来,倒教宋祁对周文棠更是恨了几分,只想咬啮其身,吞食其肉!   这夜里,宋祁好不容易偷跑出来,心知徐三定会来周文棠的书房,便强忍不适,挤在竹间,伏于窗后,只打算偷窥一眼思念之人,顺带着学学那阉人的话术,到底如何,才勾得徐三言听计从!   夜色之中,少年只着薄衫,屏息凝气,侧耳细听,殊不知书房中的周文棠,早就将这窗下小贼完全看破。男人缓缓收回视线,勾唇一哂,接着对身侧的徐三,缓缓说道:   “今日官家送了密信,令我早归京中,协理政务。从此以后,你便与三大王一同,暂驻上京,安民治乱。他虽旁听朝政多年,自己也下了些苦功,但这国计民生,他不过只知一二。官家留他在上京,一是让他积德累功,二来,则是让你从旁辅佐,授业解惑。”   一听说周文棠将要回京,又听说自己将留在徐三身边,窗后的少年自然是心中一喜,抿唇而笑。而徐三听罢,却只觉得十分突然,怔了半晌,才低低说道:“我还以为……你会一直待在北地。毕竟,你既会说金文,又熟悉民风民情,而北地还如此缺人……”   周文棠闻言,垂下眼睑,缓缓勾起唇角。男人搁了紫毫,整了整衣袂,接着故意将声线转为暧昧,眼神亦分外温柔,定定地凝视着徐三侧颜,轻轻笑道:   “乖阿囡,我走之后,书信依旧否?”   往常听他唤自己阿囡,倒也不觉得有甚么异样,可今夜再听,徐三却很是不大自在。她清了清嗓子,竟有几分不敢对上他的眼眸,只点了点头,小声说道:“嗯。那就依旧。每隔十日,书信一封。”   徐三稍稍一顿,又低低问道:“你何时动身?”   周文棠轻声道:“明日一早。”   徐三没料到他竟走得这般匆忙,心上很是有些不舍。她告诉自己,毕竟周文棠一走,那堆积如山一般的官务,便都压到她肩上来了,所以她才会心中难过。若是他不走,她便还能多偷懒几日,不做徐将军,只做徐挽澜。   她低垂着头,手持墨条,不住在墨砚中打转,磨得那墨色几乎光可鉴人,分外黑亮。   周文棠微微偏着头,紧盯着她不放,知她心中难过,忍不住勾起唇来。二人临别在即,他心中自是也有千般不舍,此时望着眼前的小娘子,只想用视线细细勾勒,将她一颦一笑,一锁眉,一弯唇,全都记在心中不放。   月斜灯暗,周文棠瞥了眼窗上竹影,接着勾唇一哂,缓缓抬袖,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抚着徐三披散的长发。   他那一双手,本就生得极为好看,此时更是有心撩拨,时而抓起几缕发丝,于指肚处轻轻揉弄,时而又温柔爱抚,若即若离,轻缓之至。   他这动作,恍若无心,直把徐三撩得面红耳热,坐立难安。她抿了抿干燥的唇,正兀自出神之时,忽地听得周文棠轻声问道:“我那把剑,是不是该物归原主了?”   当年徐三离京之时,周文棠曾将跟随自己多年的剑,暂时借给了她。那时他说,这一把剑,是人血淬成的,上了沙场,能教她杀人。一年以来,她对此剑尤为爱重,从不离身。   此时周文棠要她还剑,徐三也不知为何,竟是满心不愿。她缓缓放下手臂,试图遮住腰间佩剑,口中则低低说道:“战事未了,我不想还。”   她睫羽微颤,眼神分外闪躲,想了一会儿,总算给自己找着了借口,便抬起头来,理直气壮地说:“你还欠我一张十色笺呢。你先把欠我的债还了,我再还你的也不迟。”   男人眯起眼来,轻笑着打量着她。徐三紧抿着唇,就见他那暧昧的视线,不住地缓缓下移,不过只是被他看着,就好似是在被他吻着,一寸一寸,自脖颈处吻到了腰臀间,徐三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不知不觉间,已然比先前粗重慌乱了几分。   当他毫不掩饰,直直盯上她的佩剑时,徐三再也坐不住了,当即掀摆而起,后退一步,犹豫了一下,这才抬头看他,低低说道:“就这么说定了。你回京之后,赶紧备好十色笺,待我回京之后,一手交纸,一手还剑。”   周文棠却是早已将她看穿。他身子稍稍后仰,靠在椅上,摸着下巴,故意轻声道:“待你回京,已不知是何年何月。还不如,今夜,我就将剑抢回来。”   他话音尚还未落,书房之中便没了徐三的人影。周文棠见状,轻笑着摇了摇头,又抬起眼来,瞥向纸窗,但见月色如水,竹影萧萧,至于那一抹人影,不知何时,也已消失不见。   待到隔日,周文棠一走,徐三便不得不结束养伤,开始接管城中大小事宜。而除了官务之外,她还得按着官家的旨意,从旁指点宋祁,教他该如何处理政事,如何权衡利弊。   如今周文棠回了京中,韩小犬、唐玉藻等莺莺燕燕也不在,没人能刺激宋祁了,这少年便也跟着老实本分了不少。他暂且收了杂念,成日里跟在徐三身边,认真学习起治世理政之道来。徐三眼瞧着他日日长进,心中也是倍感欣慰。   转眼之间,铜壶滴漏,三月既逝。待到年末之时,两国之战,终是尘埃落定。除了有几处险峻之地,折损大量兵马,仍是难以攻下,其余州府,均已被大宋管辖,改朝换代,由男尊之制变为了女尊之制。   江山一统之后,官家颁下旨来,重新整合规划北地,将新攻下来的州府与原有的燕云十六州并在一起,称之为“燕山府路”和“云中府路”。此外,官家更还新置“两路总督”之官职,官阶为正二品,同时统率燕云两路,权利范围遍及整个北方,在大宋朝中可谓是前所未有。如此殊荣,自然是落到了徐三头上来。   徐三对此,可谓是有喜有忧。   喜的是升了官,手掌实权,日后便可大展身手。官家颁下圣旨之时,还特地说了“便宜行事”四字,这意思就是说,在这燕云两路,徐三可以推行政策,而无需问过官家的意思。官家如此信任,便连徐三本人,都是受宠若惊。   忧的是,周文棠一语成谶,她再想回到京都,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她做了两路总督,自是不能再当开封府尹,在这北地一待,不待个三五年,只怕是回不去了。   相较之下,其余人所得封赏,便远不如徐三厚重了,不过是加官进爵,赐下金银珠宝。譬如郑七,虽立下赫赫战功,却因为先前与徐三争权、贻误军机之事,多少为官家所不喜,封赏过后,便将其调至西南,令其平定匪乱。   西南地带的匪乱,屡剿不清,虽没出过甚么大乱子,却也一直烦扰朝廷。先前韩小犬便跟徐三说过,他觉得当地祸乱,背后必是有光朱在兴风作浪。   对于朝中武将来说,这着实是个苦差事,天高地远不说,还挣不了甚么军功,如今郑七去了,背后便有不少人议论纷纷,说她有眼无珠,看人不准,得罪了徐总督,才落得这般田地。   郑七这一走,便连贞哥儿也一并带去了。走的时候,这夫妻俩途经上京,却都不曾来拜访徐三,更不曾留下只言片语。徐三得知此事,也只能暗暗一叹,除此之外,亦是无计可施。   喜忧交加之中,转眼便是崇宁十五年的除夕。上京城在徐三治理之下,已然渐渐恢复元气,卿月花灯,箫韶四起,好不热闹。这夜里徐三自其余州府赶回上京,一路行来,但见游人如织,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她坐于马上,纵观胜状,也不由勾起唇来。   照理来说,她去其余州府,处理官务,本该是明日再回上京,可是宋祁却是心急,接连派人给她送信,催她回城,一起守夜。徐三难免心软,暗想这小子才不过十七八岁,估计是头一回独自一个,在异乡过年,必是多有寂寥之感,所以才这般催她回来过年。   她思及此处,摇头轻笑,利落翻身下马。而她才一落地,便见府门应声而开,少年身着一袭绯袍,现于门后,眼中满是期待之色,再瞧那个头儿,好似比她离城前又高了几分。   徐三见状,不由一笑,又从仆侍手中接过年礼,这便朝着宋祁走了过去。 第205章 骨冷魂清惊梦到(一)   骨冷魂清惊梦到(一)   若问宋祁,这一生最为眷恋的时光, 他定会斩钉截铁地说——是崇宁十五年, 周文棠回京之后, 除夕夜来临之前。   这三个月, 匆匆好似木槿花,艳紫妖红, 却朝开暮落, 倏忽凋谢, 是他一生中,难得快活与轻松的时候。   这年北地入冬之后,大雪纷纷, 如挦绵扯絮,漫天盖地,便连在北地住过许久的徐三, 都有些受不住这严寒。然而跟着她学习政事的宋祁, 整个人却是热火朝天,这少年为了得她一句赞赏, 每日里起早贪黑, 宵旰图治, 竟当真是学进去了, 生出了忧国爱民之情怀。   徐三上任之后, 未曾在北地两路推行贱籍之制,更还强制性要求北地百姓,无论男女, 都需学习汉文。且不说别的,光这两点,便可以说是极为大胆。先前官家虽有明言,说徐三治理之时,可以“便宜行事”,但朝中上下,仍有不少小人逮着空子,连连上书弹劾,说徐挽澜此举,乃是图谋不轨,大逆不道!   宋祁见徐三受此攻讦,流言四起,他心生不快,立时引经据典,走访多地,联系实际民情,洋洋洒洒写了封万余字的折子,快马加鞭递到京中。官家看过之后,干脆命人誊抄,分发朝臣之手,众人阅罢之后,不但再不敢随意弹劾徐三,更对宋祁刮目相看。   少年对当下之状况,自然是备受鼓舞。他觉得从前的自己,仿佛是豕猪身上的蚤虱、阴沟里的蜱虫,见不得光,藏怒宿怨,恨入骨髓,然而如今的他,却是完完全全不一样了。   他觉得自己,被徐挽澜从阿鼻地狱中,一把拽回了红尘人世。他看着那些百姓,感激涕零地望向自己,他看着周遭官员,渐渐对自己正眼相看,他也看着镜中的自己,他再不需矫情饰诈,假仁假义,这一回,他真心实意,想成为一个好人!   然而宋祁的所谓幡然醒悟、改过自新,一切皆在崇宁十五年的除夕夜时,戛然而止。   这夜里徐三回府,手提年礼,少年一见,赶忙穿着新近赶制的绯袍,大步上前,迎了过去。他自徐三手中抢过年礼,又活泼泼地,和她说笑起来。二人言来语往,好不亲近,宋祁又说已经命人备下了屠苏酒、金银饭、冻柿饼等物,只等她赶回府中,一同熬岁守夜。   徐三听后,笑着点了点头,又见自己身着官袍,很不合适,便让宋祁暂且在堂中等候,自己则回卧房更衣,换上常服。少年一听,心中不由多了几分期待,只想看她梳洗打扮,换上裙衫,目送她离去之后,守着火盆,盘腿坐于堂中,便忍不住抿唇而笑,胡思乱想起来。   孰料徐三回房之后,才一掩上门扇,便忽地闻着一缕香气,不住传来,萦绕不去。她微微蹙眉,回身一望,便见那书案之上,赫然摆着一方紫檀食盒,雕龙绘凤,分外华美。而那香气,自是从这食盒中悠悠传出来的。   徐三心上一凛,倏地抬头,环视四周,却见房梁之上,书架之侧,四下均无异样,一切仿佛都与她离去时一般无二,惟余案上烛火,也不知是何人点起,于寒风之中,轻曳不休。   厢房之中,一片寂静。   徐三收回视线,复又盯着那紫檀食盒。   她屏息凝气,但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接着一下,愈来愈快,愈跳愈是有力。   她隐隐有种预感,面前这紫檀木匣,便仿佛传说中的潘多拉之盒。只要她打开这紫檀匣子,便会有贪婪、虚伪、诽谤、痛苦……七情六欲,如怒浪狂潮,随之奔涌而来。   一步,两步,她薄唇紧抿,缓缓靠近食盒。而待她走近之后,低头一望,便见那紫檀匣子下方,还压着两张薄笺,其上密密麻麻,写有不少字样,再看那边沿痕迹,多半是从某本书册上撕下来的两页。   徐三缓缓抬袖,一边将那笺纸取下,一边眼神冰冷,瞥向四周,扫了一通。见四下并无异状,她方才深深呼吸,仔细看起那笺纸来,哪知她才看了两行,便不由暗然心惊,呼吸不稳,面色骤变!   她眨了眨眼,强定心神,匆匆将那笺纸读罢,接着紧咬牙关,又将手指扣在那紫檀食匣的小金锁上,心上一横,便将那匣子骤然打开。顷刻之间,只见那食匣之中,赫然映入眼帘之物,乃是九个小巧玲珑、如金锭一般的黄金饺,摆得齐齐整整,犹带热气。   黄金饺。   徐三心上咯噔一下,再回头看向那两页笺纸,抿了下唇,不由惨笑出来。她怔怔然地,跌坐至梨木椅上,望着那微弱烛焰,西窗霜月,心头竟是茫茫然的,又惊又怒,又颓然无力。   哪怕晁缃撞柱、崔钿殉国、韩元琨弃她而去,她都不曾有如此无力过。   毕竟那笺纸上的字迹,她十分熟悉,心知定是出自宋祁之手,旁人做不得伪。而那纸上所写,读其内容,乃是宋祁当年走访北方数十州府,整理出的一份手书,记下了推广种植御稻米的诸多经验教训。   当年官家大寿,宋祁狼狈来迟,自言回京途中,遭逢光朱贼人。那些人夜间放火,欲要杀宋祁而后快,宋祁虽侥幸逃生,可那御稻手书却被光朱盗走,至于跟随他的数名宫人官差,也大半葬于火中。在此之后,宋祁也杀了几名贼人,便将这些人的尸首藏于京郊荒庙,以备来日详查。   此案一出,官家震怒,当年还曾派遣时任开封府尹的徐三,让她领兵去京郊荒庙,刨掘贼人尸体,配合禁军,察验搜证。哪知待到禁军去了之后,却发觉荒庙之中,只余一尊光净的菩萨,除此之外,空空如也。   这案子至此线索全断,最后便只得不了了之。哪知多年以后,宋祁口中被贼人盗走的御稻手记,竟又出现在了徐挽澜的书案上——和这一笼,如梦魇般的黄金饺,紧紧摆在一起。   金元祯无疑已经死了。周文棠敢这么说,自然是反复确认过的,这一点定然做不得假。哪怕那冲天大火,不能要了他的性命,徐三的那一把镖刀,也必能使其一命归西。   而这黄金饺,还有这御稻手记的残页,无疑是金元祯的后手。他在嘲讽她,讥笑她——她尽心辅佐之人,实乃狼子野心之辈!   徐三如今才算明白了,为什么当年宋祁能使出连环计,又是寻来疮毒,给亲生母亲下毒,又是收买宫人,将薛鸾步步引入局中,又是为什么,当日宫城生变,金元祯独独要杀死徐三,却将大宋女帝唯一的子嗣放走。   因为当年回京途中,已经与大金、吐蕃等国暗中勾连的光朱,找上了宋祁。他们或许说,以后能派遣人手,暗中助他夺嫡,又或许,对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许了其余甚么好处。总之,当年那个才不过十几岁的少年,他动心了,他背叛了生他养他的大宋,投靠了敌国与反贼。   荒庙中的尸体之所以会消失,是因为他撒了谎,他根本不曾杀死贼人。而那些惨死火中的宫人、流于金国之手的御稻手记,都是他的投名状,是他对光朱、大金、吐蕃的投诚之举!   至于之后,那稀罕的疮毒、被收买的宫人、引薛鸾入局的吹蛇人,则都是光朱和一众敌国,给他的殷殷报答。   徐三的心头疑惑,一个接一个地解开了来。她从前虽疑心宋祁,可那少年,向来是抵死不认,她并无证据,便不好下定结论。而如今金元祯的这份年礼,彻底击碎了徐三的幻想。   她以手抵额,皱眉不语。而桌案上的灯烛,已然即将燃尽,那烛焰已是极其微弱,便连她手中笺纸,都渐渐昏暗不清。   便是此时,她忽地听见门外有人,小心叩了两下门。紧随而来的,便是少年疑惑而又担忧的声音。   “三姐?”   虽说已经过了变声期,但他的声音听起来,或许是过分清脆的缘故,仍是带着几分孩子气。徐三此时听了,心上五味杂陈,半晌过后,只沉沉说道:“进来罢。”   她话音落罢,便闻得吱呀一声,门扇被人又外推开,也将庭中月光一并洒入。徐三缓缓抬眼,便见那少年逆光而立,面目隐于阴暗之中,惟余那一双分外漂亮的眼睛,紧盯着她不放,暗藏灼热,亮得惊人。 第206章 骨冷魂清惊梦到(二)   骨冷魂清惊梦到(二)   宋祁抬头一望,见徐三独自坐于案后, 身上仍穿着官袍, 灯烛将近, 四下皆是昏沉沉的, 他不由心生诧异,轻声问道:“三姐, 为何迟迟不去堂前?”   徐三闻言, 垂下眼睑, 噤然不语。   少年剑眉紧蹙,稍稍犹疑之后,踏着月光, 一步一步,靠近案侧。徐三但见他踏月而来,面庞一半在明, 一半在暗, 平白多了几分妖冶,整个人宛如孤狼, 凶悍桀骜, 身披月光, 独啸山林。   忽地, 他凝住了步子, 站在她的面前,垂眸向案上看去。   少年先瞥见了那一笼蒸饺,他见那一个个小金锭, 十分精巧可爱,正要勾唇莞尔,视线却忽地一转,望向了那食盒下压着的笺纸。   红烛明灭,将那笺纸之上,熟悉而又陌生的字迹,映得一清二楚。少年目光一滞,不由缓缓收起了笑容。他紧抿薄唇,抬起眼来,望向徐三,半晌过后,低低道:“这御稻手书,如何会在三姐手中?”   徐三闻言,怒极反笑,挑眉轻道:“殿下将这手书给了谁,谁便将这手书撕了两页给我。”   宋祁一怔,稍稍一思,接着好似骤然明白过来了一般,立时眉头紧皱,猛地靠近徐三,用力扯住她腕子,双眸赤红,口中则咬牙怒道:   “三姐疑心我与光朱逆徒勾连?我山大王再怎么浑,好歹也是天潢贵胄,骨子里流的是大宋的血,成日里吃的是大宋的粮!三姐当年做讼师时,来回打了那么多官司,向来不会冤枉好人,万不可听信贼人挑拨,与我生分了去!”   他这抬手一扯,复又扯着了徐三的旧伤,惹得一阵痛感,骤然袭来。徐三眉头微蹙,面色虽还算得上平静,心中却已然怒火翻涌,恨不得拔出长剑,狠狠砍宋祁几刀。   若是金元祯果真有心挑拨,何必要等到今日?又何必要模糊不清,只送来两张残页?再说了,多年以来,宋祁身上早就是疑点重重,她从前不敢想,不敢信,而如今这御稻手书摆在眼前,其上还有朱笔圈点、金语批注,前因后果,一并串了起来,她便是不愿信,也是非信不可了。   徐三冷冷一笑,决心诈一诈宋祁,便垂下眼睑,缓缓开口,沉声说道:“那夜失火之时,有个宫人,你当她死了,她其实没死。她一路跟着你,跟回了开封府。”   话及此处,戛然而止。   清泠泠的月光中,女人缓缓抬眼,看向抓着自己腕子的少年。那眼神并不锐利,平静,而又清亮,可却好似利剑,直穿少年胸膛,令他心上发虚,不敢直视。   但宋祁经了几年历练,到底也有几分城府。徐三所说的话,虽令他暗生慌乱,但他却仍是死死抿唇,倔强而又受伤地望向徐三,不住地摇着头,抵死否认叛国之事。   然而恰如他所说,徐三两辈子加起来,在法庭上、县衙中,不知见过多少奸诈之徒,她几乎只需抬眼一扫,便知对面那人,心中有没有鬼,有没有知法犯法,做了天理难容的亏心事。而就在刚才,宋祁眸中闪过的那一抹警觉与慌乱,她当然也不曾放过。   虽说早已有了计较,但当她真的捕捉到少年的破绽时,她的心,仍是重重地沉了下去。   她垂下眼睑,声音平缓,低低说道:“痴儿,竟尚未悟!那些贼人能将这残页,送到我的书案上来,便也有本事,送到官家的龙案上去。多年以来,他们暗中助你夺嫡,屡次三番,陷害薛鸾,纵你不知,也是桩桩有迹可寻。他们定然留有后手,若是他们想要的东西,你到头反悔,没给他们,那么他们肯定也有法子,将你拉下马来。”   徐三稍稍一顿,又淡淡说道:“你我乃是师生,时至今日,我给你指条明路——将你与光朱、大金、吐蕃的来往,譬如疮毒及那吹蛇人,对我一一道明,我会告诉你,怎么将这些痕迹一并抹去。你,不需要他们帮你,这世上真打算帮你的人,除了官家,只我一个。”   除夕之夜,满城欢笑,箫鼓声、嬉闹声隔墙而来,声声入耳,然而厢房中的二人听了,却只觉恍若隔世。   烛影摇红中,少年紧盯着她,沉默良久过后,方才哑着嗓子,沉沉开口道:“三姐真会帮我?”   他话音一落,那案上的烛焰猛地剧烈一跳,紧接着,又遽然熄灭。那最后一点光和热,终是消失殆尽,被无边黑暗,完全吞噬。   徐三也不知是天冷,还是心冷,只觉得手上凉冰冰的,一点儿热乎劲儿也没有。她垂下手来,只听见身侧传来一阵小兽般的低泣声,却竟是宋祁落下了泪来。   那少年身子一软,半跪于徐三膝下,脸贴着她的大腿,低低泣道:“三姐,我不瞒你了。光朱那些人说了,会助我夺嫡,待我登基称帝,他们也不图什么,只想让我大宋儿郎,能多识几个字,出门多走几步路,若是被娘子给杀了,还能告上衙门,讨个说法,不至含冤枉死。”   黑暗之中,宋祁抬起头来,一双眼眸分外灼热:“三姐,你何须瞒我?我早瞧出来了,你虽不曾明言,但也是这般想法!”   徐三听到此处,不由缓缓笑了。   宋祁乃是真心悔过?   不,他方才所言,是他早想好的招术。   光朱留有后手,徐三能想到,他如何会想不到?多少个日夜,他彻夜不眠,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想象,若是他与光朱勾结之事,当着徐三和阿母的面被揭穿了,他该如何表现,如何辩驳?   他想,他最好假装不知光朱与大金、吐蕃等国的牵扯,他要刻意顺着徐三的话儿说,他要遮掩光朱密谋造反的真面目,在徐三面前,美化这个极端组织的形象,便比如说——   男子多么可怜,不得识字,不得习武,嫁人之后更是成了妻子的私有物品,若是被妻子杀了,只能如猪狗一般就地掩埋!   他知道,徐三向来心软。他只要哭一哭,哀求一番,佯作上当受骗,悔不当初,徐三定然会谅解他,会帮他处理,更会让他与光朱谈判筹码之时,不再处于劣势。若是忠臣、逆贼都来助他一臂之力,他继天立极,登基为帝,岂不是易如反掌!   少年掩面泪落,将徐三的官袍沾湿大片,可他那漂亮的眼中,却竟有几分凶狠的亢奋。他屏息凝气,有些贪恋,又有些痴迷地,缓缓伸手,想要隔着官袍,抚上徐三的腿,哪知便是此时,徐三掀摆而起,俯视着他,冷声说道:   “你无须我教你了,也无须我帮你了。从此之后,亦不必再以师生相称。殿下是殿下,卑职是卑职,恩断义绝,两不相干。我念着往日情分,不会将此事上禀官家,殿下养虎自啮,自求多福。”   言罢之后,徐三抬靴要走,宋祁却是未曾料到她竟如此决绝。少年心如刀剜,立时起身,从后方冲了过去,一把便将徐三死死环住,刹那之间,甚么光朱、皇位,全都顾不上了,只紧搂着她,嘶哑道:   “三姐,我错了!光朱也好,吐蕃也罢,我能说的,我都告诉你!日后我定会亲手除去光朱,一个不留,除给你看!三姐,如今我想明白了,我会效仿阿母,做明君圣主!三姐,我求你了……信我一回……我不负你!”   他这一回,倒确实是情真意切,绝非作戏。   徐三紧咬牙关,缓缓抬手,将他那手指一根根掰开,接着看也不看他,兀自坐回椅上。而宋祁不敢怠慢,声音低沉,将前尘往事,一一诉明,便连他因疑心而烧死宫人、亲手给官家下疮毒等事,都不曾有一丝隐瞒。   而这其中有一点,倒是十分关键。宋祁提及,就在起火的驿馆,某日他遇上了一个僧人,那人头戴斗笠,眉眼看不真切,身上有着极其浓郁的檀香味道,瞧那僧衣下的身形,高大结实,好似是个武僧,但再看其言谈行止,当真是银钩玉唾,雅人清致,又好似是个文人。   徐三向来最擅长运用言辞,尤其擅长说服别人,而那人扇惑人心,犹如下蛊,单论话术,甚至在徐三之上。宋祁不过听了他寥寥几语,便仿佛喝了迷魂汤药,忍不住向他倾吐心神,而那人恰好乃是光朱中人,这一来一往,便将宋祁引入局中。   而宋祁烧死宫人、构陷薛鸾、给生母下毒等举动,虽非那人明示,却也是那人旁摇阴煽,引而诱之。   听了宋祁之言,徐三自是将信将疑,信是因为宋祁所说的檀香味道,恰好和徐三一直以来掌握的线索对上——藏獒一案抓出的老僧、神秘的红阳禅院、死巷中的香气、荒庙中纤尘不染的菩萨,都将嫌疑指向了僧侣;而不信,则是因为宋祁之语,不过是一家之言,谁知道他说的这个僧人,又是不是当真存在?   尤擅蛊惑人心,话术甚至在徐三之上……光朱之中,当真有如此高人?   徐三垂眸一思,忽地忆起了光朱那格外复杂的加密方法,能想出那法子的,多半也绝非常人。她眯起眼来,缓缓看向宋祁,对着他轻声说道:   “若是我不曾猜错,只要你找出这僧人,那么光朱,必也将无所遁形。而殿下,不但能因此摆脱重负,永绝后患,更还能积德立功,在官家跟前,压过薛鸾一头。至于我,也会因此,对你不计前嫌,弃瑕录用。”   她稍稍一顿,用指尖轻轻挑去宋祁的泪珠儿,接着紧盯着他,柔声说道:“这一回,三姐不会帮你。心病终须心药治,解铃还是系铃人。你惹出的乱子,你要自己去解;你背上的人命,你要自己去还。”   宋祁眸色深沉,薄唇紧抿,良久之后,重重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复活节放假啦,一直在旅游,忙忙叨叨的……明天白天回评论!!! 第207章 骨冷魂清惊梦到(三)   骨冷魂清惊梦到(三)   积玉堆金官又崇,祸来倏忽变成空。崇宁十五年的最后一夜, 一屉黄金饺, 两张手书残页, 不但引出一桩陈年秘闻, 更令徐三和宋祁二人,从此之后, 离心离德, 再难亲近。   徐三这回打定了主意, 宋祁一日不剿灭光朱,她便一日不给他好脸色看,平日里授业解惑, 从旁辅佐,也全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少年见她如此,心中自是复杂得很, 又后悔又不甘, 不由暗恼那金元祯,死了还扰人清梦, 若非他尸骨无寻, 他定要掘坟鞭尸, 讨个痛快!   十八岁的少年, 心中满是矛盾, 却又无人可以倾诉。   他想要尽快揪出那僧人,接着,便如野火燎原, 将光朱赶尽杀绝,彻底肃清,如此一来,便也能与徐三重归于好。但与此同时,在他内心深处,也积压着消散不去的恐惧与怀疑。   他害怕,自己日后被徐三拿捏于股掌之中,沦为一个手无实权的傀儡之君。如今还有光朱帮他,若是光朱没了,他在朝中,便成了真的孤家寡人。徐三已经不信他了,他又如何还敢仰仗徐三?   少年甚至忍不住想,徐三或许早已看穿他的心思。那女人拈花弄柳,偎香倚玉,身边的小郎君从没断过,自不会是省油的灯,如今不过是佯作不知,成心勾引他罢了!   不然为何,那日他一时情急,冲过去从后头抱她,她却不曾反手推开?又为何这之后,她还柔柔地凝视着他,用指尖轻轻挑去他的泪珠儿?   她定然是故意为之!一言一语,一颦一笑,全都是算计好了的,全是为了哄他当她的儿皇帝!   便连徐三自己都未曾料到,她冷眉冷眼,漠然处之,本是想让宋祁反省过失,痛改前非,谁知反倒适得其反,激得少年爱欲交加,不能自已,贪淫、恚怒、愚痴......心邪法邪,难祛难正。   却说铜壶滴漏,岁月匆匆,转眼已是崇宁十七年的年中。时值六月,风老莺雏,雨肥梅子,昔日那十八岁的少年,已渐至弱冠之年,长成了高大结实的成熟男人。   而徐三,两年之中,案牍劳形,汲汲忙忙,在北地州府间来回奔波,反倒比先前还清减了几分,若是不穿官袍,作寻常打扮,显得比宋祁还要年岁小些。   至于两人的关系,因着光朱之乱未平,便依旧似亲非亲,似疏非疏。只是如今的宋祁,在徐三的教导下,当真是喜怒不形于色了。但凡见过宋祁的官员,都夸他如春风阳煦,心平德和,温润而泽,便连徐三,暗地里都有几分刮目相看。   北地有宋祁在,有徐三在,又有军马驻扎,两年过去,自然是民安物阜,时和岁丰。而这太平盛世,还是得归功于徐三的能言善辩。   旁人说了,管它南北,既是大宋疆土,便不应有所例外,北地男子依旧不得学文习武,不得从事力役,更还要有贵贱之分,各守其道,不可逾越。   然而徐三却是卖起了惨来,递了折子,说若是不让北地男子学习汉话,那便不能使其彻底归化,久而久之,必生民变;   又说北方才经了战乱,百业凋敝,满目萧条,若不放开男女限制,鼓励官民百姓贸易流通,久而久之,必生灾荒。   至于贱籍之制,更是不能急着照搬,不说别的,光这划分籍贯,取何依据,就得商榷个三五年不是?   她搬出了这番说辞,旁人若是再敢反驳,那就是包藏祸心,残民害物,大逆不道。   如此一来,朝中小人如崔金钗等,便只能腹诽心谤,再不敢跳出来指手画脚,更何况徐三之举,确使北地繁荣如初,给国库添了大笔税钱,闲杂人等,谁还敢说三道四?   这日里恰逢休沐,风晴日暖,徐三正在用早膳之时,便见梅岭急步而来,含笑轻声道:   “娘子,这一回,中贵人的信总算是送来上京了。前些日子,也不知半道出了甚么岔子,不是落了丢了,便是湿了破了,幸而今日不曾耽搁。”   徐三听说周文棠的信,时隔月余,总算是完好送至,也不由抿唇而笑。她搁下竹箸,用绢帕拭过手,这才轻轻将那笺纸拈起,捧在手中,就着西窗竹影,细细读了起来。   那男人的书法,依旧如从前那般,云鹄游天,豪气十足,全然不似是个阴柔乖僻的阉人。   徐三低头而读,便见周文棠上来就说,近日已彻查送信之事,从此之后,每隔十日,书信一封,只会提早,绝不会再送迟。   徐三读至此处,含着笑意,轻轻摇了摇头。   她一手支颐,微微偏着脑袋,又往下读,却见周文棠笔锋一转,说起来崔家的事来。徐三看着看着,忍不住眉头微蹙,收起笑容。   却道当年崔钿殉国之后,因崔钿之母崔博年老体衰,眼下又在病中,恐难承受丧女之痛,便一直将此事按而不发,只命人在燕乐城中,为崔钿立下一方衣冠冢。   谁知前些日子,崔金钗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竟对崔左相说漏了嘴。那妇人本就已是病骨支离,气息奄奄,只盼着西去之时,能再看小女儿一眼,如今知晓幺儿早已殉国,自是大受打击,当即昏厥。   官家得知之后,立即派遣御医,赐下汤药,又亲赴崔府探病,只可惜崔博已是病入膏肓,无力回天,不久便驾鹤西去。   徐三读至此处,心上很是沉重。   她垂袖而立,倚于窗下,但见帘幕疏疏,日光错落,一切恍然如昨,一切又已荡然成灰。   想那崔钿、崔博等人,音容笑貌,犹在心间,却竟都已香消玉殒,阴阳两隔,实是令人慨叹不尽。   再想那崔氏一族,从前也是门庭显赫,可如今撑门立户的,只余下一个崔金钗。可她就和徐三一样,是个借尸还魂的异世之人,以后还不定惹出甚么乱子,又如何算得上是真正的崔氏族人?   徐三暗暗一叹,又缓缓抬袖,读起信来,未曾想周文棠紧接着便提起了崔金钗了来。   依周内侍所言,崔金钗近来很不安分。她不敢明着上折子弹劾徐三,便暗地里无中生有,造谣生非,更命人加以散播。   那谣言里说了,徐三在北地甚有威望,当地百姓,只知上京有徐总督,不知开封有皇帝,又说三大王在上京,不过是个跑腿杂役,徐总督多年来不曾委之以重任,虎狼之心,可见一斑。   如今既无战乱,又无灾荒,开封府中的拢袖之民,闲得无事可忙,便对这流言蜚语十分热衷,不过三五日的工夫,便将这风言风语,传得京畿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京中流言,愈演愈烈。其中还有好事之徒,煞有介事,分条缕析,说这徐总督,为何在北地不推行画一之法,为何不照着咱女尊国的规矩来,自是因为她生了反心,妄图自立为王,复辟男尊之制。   如此闲人,茶余饭后,每每谈及,分析的是像模像样,说这姓徐的,早年就在北边待过,还和金人拉扯不清,肯定对北地州府很有感情。   而这燕云两路,谁都清楚,那是人家姓徐的,凭一己之力打下来的!人家打下来了,自然就想独占,如今不称王,那是没到时机。三大王瞧见了没?那就是个人质而已。   若是有朝一日,官家罢了姓徐的官,又或是将其调回京中,两边撕破脸,姓徐的定然会揭竿而起,造反生乱,在北地建起小朝廷,称王称雄!   周文棠笔墨诙谐,好似不过玩笑之语,可徐三读至此处,脊背冷汗,几乎要将薄衫打湿。   她心知,二人书信往来,官家纵是不会过目,也是定然知情。周文棠此时提及,必不会是无心之语,他这是在暗示她、警告她——   官家何等多疑,而如今流言四起,人人都说徐三要在北地造反称王,官家心中,定然会有所忌惮!   徐三若不谨慎应对,只怕迟早要赴瑞王后尘,有朝一日,或是沦为弃子,或是不得不反。   饶是徐三向来冷静,此时也是心惊肉跳。她又将周文棠信中所言,仔仔细细,整整看了几回,接着便坐于案后,手持毫笔,埋头写起折子来。   近来徐三确实做了几件大事,一是平定边乱,镇压了数起民变,二来,则是开辟了数条新商路,与欧亚等国,贸易互通,其三,则是将周文棠新近种出的御稻米,在北地州府,全面推广。   然而事到如今,徐三哪里还敢居功,干脆将这几件功绩,全都推到了宋祁头上去。   她在奏章里头,言辞极尽夸张之能事,将宋祁夸了个天花乱坠,说他仁民爱物,德才兼备,实乃当今之治世奇才,苦劝官家委之以重任。   章折写罢之后,徐三看着满纸荒唐言,忍不住深深一叹,连连苦笑。   她搁下笔来,倚于梨木椅上,一边唤来梅岭,让她奉来热茶,去去这一身冷汗,一边又将笺纸拾起,眉头微蹙,读起了余下内容来。   笺纸之上,余下几行,说的竟然还是公事。周文棠说的隐晦,只说官家近来身子略有不适,让徐三为官之余,切记寻医问药,又说京中除了风言风语,还有不知何人改良的旱苗喜雨膏,在烟花之地,大肆流传。   这所谓旱苗喜雨膏,乃是应时所需而制出的一种壮/阳药膏。这喜雨膏效用十足,涂之可令男子金枪不倒,一夜十起,只是若用得多了,必会对男子有所损害,使其轻则折寿,重则猝亡。   当年魏大娘虽逼迫韩小犬就范,却也不曾对他用这虎狼之药。旁人听过之后,还揶揄魏大,说她对这小子,真是捧到了心尖尖儿上去,足可见在这女尊男卑的宋朝,女人对贱籍男子用这喜雨膏,绝非罕见之事。   而即如周文棠所言,如今在开封府中,不知何人,对这喜雨膏做了改动。男子涂抹之后,不但会燥热难当,更还会生出幻觉,快活之至,此后还会对这喜雨膏成瘾,几日不痛快一回,便浑身瘙痒,痛苦难耐。   京中便有高门子弟,被奸人使药,坏了清白不说,之后更还离不了这膏药了。如此一来,便是恶性循环,用药便快活,快活便要欢好,欢好罢了还惦记着膏药,不过半月有余,这公子哥儿便于绣帐之中,裸身暴亡。   徐三看后,不由暗然心惊。   她皱眉深思,隐隐觉得这喜雨膏背后,定是有人暗中筹谋。幻觉、快活、成瘾,这些字眼,无一不在将喜雨膏与毒/品紧紧联系在一起。   至于官家的身子,更令徐三忧心之至。周文棠虽言语隐晦,寥寥几行,不过轻描淡写,可徐三却是明白,他既然要她寻访名医,那么官家,必定是病得不轻,且是罹患恶疾,便连宫中御医,都束手无措。   京中变故接二连三,大有风雨欲来之势。只可惜徐三远隔关山,纵是有心,也是无可奈何。   她低低一叹,愁绪满眼,又轻轻抚了抚信上墨迹,这便将周文棠这封书信,小心收至匣中。而那紫檀木匣里,已然积了厚厚一沓,金锁一开,便有淡淡墨香,扑面而来。   徐三望着那小山一般的往来书信,忽而之间,没来由地想道:这一回,周文棠在信中没提自己,也没提她,实是不寻常,竟让她有几分微妙之感。   那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也不知是怅然若失,还是隐隐不安,总之是令她很不自在,右眼皮一跳一跳,也猜不出是何预兆。   徐三正望着那紫檀小匣,兀自怔忡之时,便见梅岭掀帘而入,温声笑道:“明日便是六月廿四,观莲节,今日街上便开了庙会,挤挤攘攘,热闹得很。”   她稍稍一顿,小心打量着徐三脸色,又轻声道:“咱院子里那几个小丫头,想着要一块儿上街,赏花游船,凑凑热闹。奴瞧娘子得闲,便想着来问问。”   六月廿四。观莲节。   徐三一听,不由一怔,耳边仿若有故人轻语,说这六月廿四,不但是赏莲佳节,更还是他的生辰。   她抿了抿唇,半晌过后,才缓缓笑道:“也好。总在这书案后头闷着,迟早要闷出病来。只是我如今,上了年纪,老气沉沉的,若是跟小娘子们玩儿不到一块儿去,你可莫要怪我扫兴。”   梅岭一笑,赶忙来给她梳妆更衣,口中则含笑道:“近几年来,三娘子可是不曾好生妆扮过了。今日既然得闲,奴不可能放过娘子。”   徐三勾唇,也不多言,只由她收拾。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后,那鸾花铜镜之中,便有一女子对镜而坐,月娥星眼,玉质清颜,云鬓瑶钗,石榴裙染,而就在眉心处,还绘有三瓣红莲,描粉画金,甚是娇艳。   徐三望着镜中的自己,只觉得熟悉而又陌生,虽眉眼依旧,却少了年轻时的俏丽,多了几分清冷与肃重。   若非那眉间的莲形花钿,恰好遮去了那淡淡的小川字,镜中的她,定然是不怒自威,令人望而生畏。   徐三一哂,转过头去,含笑夸了梅岭几句,直夸得梅岭都有几分不好意思。待到一众女子都妆扮妥当,梅岭便挽着徐三,与其余几个在府中做活儿的小娘子一同,朝着观莲庙会行步而去。   徐三平日素有威严,其余几个小丫头,见她来了,立时都噤然不语,不敢轻易开口,生怕何处失言,得罪了这位两路总督。   徐三心下了然,自是不愿扫兴。她稍稍一思,张口便开了几个玩笑,接着又跟这几个小丫头,问起了府中八卦、儿女之事来。   如此一来,氛围立时活泼许多。那几个小娘子,互相在徐总督面前,抢着戳穿彼此的心上人,个个都是双颊绯红,含羞带怯,可那少女的眼眸,又分明洋溢着热情与大胆。   徐三依次听着,又是好笑,又是感慨。恰逢此时,其中有个性情大胆的,反问起了徐三来。   徐总督稍稍一怔,只见身边少女,相聚而来,眼中满是好奇之色。她负手而行,不由挑眉笑道:“哪个少女不怀春?别看我这样,我也曾挑灯不眠,给人一针一线,绣过荷囊呢。”   少女们一听,十分惊讶,立时七嘴八舌,追问起来,便连梅岭都有几分意外,好奇地抬头看向徐三。徐三却是摆了摆手,但笑不语,那几人问不出来,便只得悻悻散去。   众人一路行去,临近湖畔,便见荷叶田田,青翠照水,更有芳莲九蕊,粉融红腻。其余少女兴奋至极,叽叽喳喳,好似雀鸟觅食,啾鸣不休,而徐三跟在最后,却只是闲闲抬眼,淡淡扫了一通。   便是此时,湖畔一小楼下,忽地有咒骂哭喊,不绝于耳。徐三微微皱眉,抬眼一望,便见有两名粗壮妇人,正在狠狠鞭打一绯衫郎君,而那男子的五官面貌,徐三一看,不由心上一惊,微微变色,忍不住凝步细看。 第208章 骨冷魂清惊梦到(四)   骨冷魂清惊梦到(四)   那当街被殴打叱骂之人,名为潘亥。若说他的相貌, 七分似晁缃, 三分似蒲察, 而他受辱之时, 那一双清泠泠的眼,凶狠、倔犟, 瞻视如鹰, 锋芒暗藏, 又像极了韩元琨。   说来,倒真是奇了。性情相貌,迥然相异的三个人, 竟都在他身上看见了。箫鼓喧阗,风荷袅翠,徐三凭栏而立, 遥遥一望, 恍然之间,竟不知今夕何夕。   是在寿春花市, 她掏出荷囊, 买下那犹带甘露的四喜莲之时?还是在魏大府邸, 她用靴履, 轻轻勾起那人的下巴之日?又或是她梦回地牢, 复又看见了,那一双分外明亮的褐色眼眸?   芸芸前尘,顷刻之间, 如潮水翻涌而来,将徐三完全吞没其中。   这一年的六月廿三,徐三将潘亥救下,却并未令其在身边伺候。她想要问问他的身世,他的来历,可那人却是薄唇紧抿,眼含防备,一句话也不说,徐三无奈之下,只得令梅岭取来银钱,交予潘亥,令他出府而去,自谋生路。   哪知过了些日子,徐三自外地回城,打马而过,途经河畔,又在那烟花之地,看见了潘亥的身影。这一回,他是在小巷中被人毒打,打他那几个妇人还说,若不是想留着他性命,日后多赚些银钱,早就给他用上了喜雨膏那般的虎狼之药了,到那时候,且看他老不老实。   此时已是七月初时,徐三无奈之下,只得又救了潘亥一回。那男人被打得皮开肉绽,遍体鳞伤,却依旧是眼神凶狠,一言不发,徐三官务繁重,也顾不得费心与他,便让梅岭给他在府中寻了个下榻之处,暂且留他在府中养伤。   待到休沐之日,月落星稀之时,徐三料理罢了官务,这才想起后院还有这号人物。她想了想,独自一人,身着常服,朝着后院缓缓行步而去,走了不过百十来步,便到了潘亥如今暂且容身的院落。   夜风袅袅,明月如钩,她一袭裙衫,立于阴阴柳下,抬眼一望,便见那少年坐于冰凉的石阶上,正低着头,浣洗衣裳。为图方便,他将衣袖挽了起来,而在那略显细瘦的胳膊之上,则满是凹凸不平的疮疤瘢痕,也不知他先前,到底受过多少折辱,亦不知他是为何,总不愿屈服于人。   徐三并不急于上前,亦有几分犹疑,不知该不该上前。她缓缓垂眸,似有所思,而就在此时,那浣衣的少年,忽而抬起头来,瞥见了那柳下身影。   少年的视线稍稍一顿,接着又迅速收回。他一声不吭,只低头洗着衣裳,瞧那动作,倒是十分利落,可见从前也是自己浣衣,多半是个穷苦出身。   徐三稍稍踌躇,仍是缓步上前。她沉默不语,在潘亥身侧坐下,并不看向他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容,良久过后,才轻声说道:“你是哑巴?”   “不是。”潘亥薄唇微启,冷冷淡淡,吐出两字。   徐三暗暗一叹,又温声说道:“你以后有何打算?我尽力为你安排。”   潘亥听后,停下了浣衣的动作,沉默半晌,接着忽地抬起头来,直直盯着徐三,用稍稍有些蹩脚的汉话,咬着牙说道:“我听他们说,你是个大官。我不知,你为何要救我,但是你要真想救我,为何不将那些贼人全都处置了!”   他说得磕磕绊绊,断断续续,向徐三讲起了自己的遭遇来。却原来潘亥的生父乃是金人,母亲则为汉人,大宋攻来之后,他的父母双双死于战乱,至于他自己,自打战事一起,则忽然被金人、汉人两边都排挤起来。无论是金人还是汉人,都说他是“非我族类”,视之为异己。   潘亥没读过甚么书,从前靠着喂马养马,勉强糊口。后来有人对他说,似他这般的人,按着宋朝律法,该要划为贱籍,接着连哄带骗,软硬兼施,竟逼得潘亥签字画押,卖身为奴。   这贱籍之制,徐三在北地并未明文推行,可以算是模糊处理,但若上纲上线,严格来说,潘亥签的这卖身契,放之宋国,确有法律效力。潘亥若是在北地告到官府,胜诉的可能,实在少之又少。   如此一来,那人骗来了身契,潘亥便就此沦为贱奴,后来又流落青楼,三番五次逃跑,每次都被抓回来毒打,以至于浑身上下,竟体无完肤。   徐三听过之后,眉头紧皱,半晌过后,仍是无言以对。   潘亥所言,她心中自是有数。如今的北地州府,虽然已恢复秩序,日渐繁荣,但在这太平景象之下,仍旧隐藏着极其严重的社会问题。男人与女人、汉人与金人、穷人与富人……最极端的矛盾,都积压在这北方一带,不知何时,触而即发。   多年以来,徐三这两路总督,当得也是辛苦。她不敢激化矛盾,所能做的,不过是维持、平衡、调节、稳定。从前她做京官、当将帅,都比不得这总督难当,上不敢积威震主,折了皇帝的气势,下还要权衡轻重,取舍得当,力争让整个北方,民安物阜,天平地成。   她若是敢说潘亥之身契,并无效用,那就是在打大宋律法的脸,就是在明确否认大宋朝的籍贯制度!也恰恰因此,她只能以徐挽澜的身份救下潘亥,却不能以两路总督之名,施以援手,清查肃整。   夜半霜寒,蝉声呜咽,徐三坐于凉阶之上,默然良久,终是决定抬起头来,对着面前的少年,坦然说出她的无可奈何。可当她抬起眼来,直视着潘亥那双褐色眼眸时,她看见潘亥眸中闪着泪光,薄唇紧抿,缓缓说道:   “你,当真救不了我吗?”   徐三心上大震,一时忘言。   她怔怔地看着那副熟悉的面容,恍然之间,仿佛又回到了九年前的淮南寿春,但见花影婆娑之中,那清俊少年,一袭白衣,眉间点着金粉花钿,手持缠枝莲纹的花浇瓷瓶,长身玉立,对着她温柔轻笑,口中则哀哀说道——   三娘,你救不了我。   三娘,你,当真救不了我吗?   徐三望着潘亥,一时竟百感凄恻,不知今夕何夕。她忆起自己,曾靠在晁四的墓前,对着他落泪起誓。那时她说,前世无人救我,今生无人救你,我哪怕拼了这条性命,日后也一定要,救下千千万万个我与你。   而如今,西窗下,风摇翠竹,疑是故人来。   思及往事,她不由沉沉笑了,眼眶亦有些泛红。潘亥见她如此,很是不解,而徐三却已然起身,低头看着他,目光坚定,平声说道:   “救。我能救你,我也定会救你。”   潘亥闻言,先是一怔,正打算出言追问,徐三却已转身而去,愈行愈远。他紧紧盯着徐三的背影,忽地不屑地嗤了一声,眸中闪过一抹愤恨之色。   而徐三回了书房之后,还当真考虑起了北地禁娼一事来。她心知,官家虽颁下圣旨,准她在北地“便宜行事”,但如今京中流言四起,官家已对她心生忌惮,若是她大张旗鼓,明目张胆,敢与律法相悖而行,那么她徐总督,迟早要沦为虎头铡下鬼。   但若真想禁娼,也并非全无可能。譬如在真实历史中,明清两朝就多次禁娼,而在这女尊男卑的宋朝,律法也明文规定,朝中官员,不得狎妓。   只不过这官员不得狎妓一条,如今已是形同虚设。从开封府到上京城,名流贤达,文武百官,几乎没有哪个不曾涉足过花街柳巷。哪怕是政敌之间,互相攻讦,也断不会拿这一条来说事儿。   要想禁娼,可以说三个理由。其一,便说北地有许多官员,流连娼馆,以至于政纲松弛,淫风渐炽;其二,就说有几处娼馆,妓子得了花柳病,却隐而不报,仍照旧接客,由此渐生祸患;三来,干脆就说一说这些娼馆,趁着战乱,诱取良家子弟,逼良为娼,败俗伤风。   至于这名头,就不明说是禁娼了,只说是暂时整顿,严肃法纪。至于何时准许娼馆接客,只管暂且模糊过去,毕竟这北地有数十州府,一一清查,起码要耗上几年光景。反正徐三一日在任,这禁令,便将是一日不除。   这一夜里,徐三思虑再三,终是做了决定——若想让她心中的那一杆秤,永远都是平的,那么禁娼,不过是早晚的事。若是如今推行禁令,一来,可开先河,积累根柢,二来,也可穷探审论,观其后效。   她这一打定主意,接着便是雷厉风行,发政施令。转眼间到了七月底,露洗新秋,天浮灏气,这禁娼之令,已在北地全面推行。秦楼楚馆,数百余处,大半关门歇业,另寻生计,其中更有不少鸨母龟公,因逼良为娼,被收押问审。   禁娼之令,虽有不少百姓拍手叫好,但心谤腹非者,却也大有人在。至于朝中官员,反应更是激烈,弹劾徐挽澜的折子,如雪花片儿似的飞到了龙案之上,厚厚一沓,积压如山。   大宋并未禁娼,区区北地,竟敢推行私政?一时之间,“目无法纪”、“欺上罔下”等等罪名,都朝徐三脑袋上扣了下来。更有甚者,说徐氏禁娼,往下是为了勒索敲诈,从这娼馆里套油水儿,往上则是要借端生事,挑衅皇权,试试官家能不能将其拿住。   连日以来,徐三写了不少折子,言辞恳切之至,一一递往京中,只是却皆如石沉大海,不见官家批复。待到八月初时,她未曾等来官家的批复,亦不曾等来周文棠的书信,反倒是宋祁,给她带来了一封京中来信。   这日里恰逢休沐,日上午头,天低云暖。宋祁身着麒麟缎子袍,足蹬乌黑皂靴,跨入院门,抬眼一扫,便见后院之中,徐三倚在黄藤躺椅上,半眯着眼儿小憩,袖子虚搭在那藤椅的把手上,手中还半松不松,攥着一本《抱瓮录》。   宋祁凝步而立,隔着段距离,打量了会儿她的睡相,忍不住勾起唇来。他缓步上前,目光朝庭侧一扫,便见潘亥一袭白衣,抱着扫帚,靠在檐下,正噤然不语,盯着他看。   二人这视线一对上,宋祁眯了眯眼,却是勾唇一哂,全无妒恨之色。他负手而行,闲闲迈步,缓缓走到潘亥身侧,含笑打量着他。而潘亥瞥了他两眼,却对他爱答不理,一把抓住扫帚,复又低头扫起庭中落叶来。   宋祁虽个子高,但潘亥连身材都极似晁缃,比之宋祁,还要高上几分。宋祁不得不仰头看他,心中自然很是不快,他嗤了一声,又声音极轻,对潘亥眯眼说道:   “废物。正事办成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超级波折!!大前天晚上,发现电脑坏了,刚开始是一直屏幕闪烁,之后直接黑屏了……而紧接着后一天,我要坐一天飞机……所以上一章整整五千字,全部都是我在飞机上用手机打的。等到飞机降落,手机只剩1%的电,我赶紧点下了发送……   现在在用新电脑码字,非常不习惯键盘=_= 第209章 闺中女儿惜春暮(一)   闺中女儿惜春暮(一)   潘亥瞥了宋祁一下,仍是不理不睬。这一回, 宋祁可是恼了, 他勾唇冷笑, 正欲追究, 可孰料偏在此时,他听得庭院之中, 徐三犹带倦意, 轻声说道:“殿下来此, 所为何事?”   她稍稍一顿,又叹了口气,低低说道:“莫要难为他了。”   宋祁闻言, 面色一僵。他瞥了眼潘亥,嗤笑一声,接着缓缓转过身来, 一边手持信笺, 朝着徐三走去,一边温声笑道:“我只是见了个生面孔, 心中好奇, 便来问问身世来历。”   他状似无心, 又含笑说道:“三姐身边, 除了唐小奴外, 向来都是由女子侍奉。三姐莫怪我多心,我就想问问,这位可是三姐新收的小侍?”   这小侍二字, 自然饱含桃色意味。   徐三方才睡醒,闻听此言,懒懒打了个小哈欠,接着轻笑一声,低低说道:“在你眼中,我可是那风月膏肓之人?他比你还小,我如何下得去手?不过是见他可怜,暂且收留罢了。”   宋祁却是笑了,朗声说道:“三姐失言了。狸奴,不也比我小吗?”   徐三被他拿话儿一噎,不由缓缓抬眼,斜睨着他。她视线往下一扫,便见宋祁手中,拈着一纸信笺,细瞧其上痕迹,仿若已经被人拆开看过。   她一挑眉,看向宋祁,问他道:“谁的信?”   宋祁稍稍一顿,含笑说道:“薛家的信,给三姐的。”   徐三淡淡道:“你拆开看过了?”   宋祁也不遮掩,点头道:“薛家给三姐写信,我不放心,便忍不住看了。”   徐三垂下眸来,也不追究,只倚于黄藤摇椅上,抬袖抿了口热茶,接着轻声说道:“里头说了甚么?”   宋祁温声笑道:“倒也没说甚么。不过是说,狸奴年岁渐长,将满十八,若是这亲事再拖下去,怕是有污狸奴闺名。薛氏便催三姐告假回京,尽快将亲事办了。”   他紧紧盯着徐三,语气却是轻描淡写:“薛家还说了,郑素鸣在西南一带,剿匪得力,年底便要进京听封,班师回朝。若是能赶在郑将军在时,择良辰吉日,合二姓之好,岂不是吉祥善事?”   宋祁此言,看似平静,却是暗地汹涌。徐三状似漫不经心,随手翻看着《抱瓮录》,只淡淡地应了一声,却是不曾提及,待到年底,自己会否回京成亲。   宋祁死盯着她,心中如火烧火燎,自是十分急迫,只想她立即指天誓心,毫不犹疑地告诉他——她绝不会与狸奴成亲!   然而他等了许久,也不见徐三说话,便仿佛这薛氏的书信,不过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可是这成亲之事,如何能是小事?   再过上不到一年,狸奴便将满十八,而男子过了十八,若是仍未成亲,无论贵籍贱籍,都将一钱不值,任人耻笑,唯有贵胄如宋祁,勉强算个例外。而薛氏好歹也是高门大族,断不会落人笑柄,无论怎样,便是生捆硬绑,也定是要拉着徐三成亲的。   眼见得这婚事,一天天近了,她怎么还能跟没事儿人似的?宋祁思及此处,愤恨不已,却又忍不住暗骂自己,心里头惦记上她了,还真是落了下风,皇帝不急太监急,真是气煞人也。   他正兀自腹诽之时,忽地又听到徐三低低说道:“还有呢?自京中送过来的,不止这薛氏之信罢?”   宋祁闻言,扯了下唇,垂下眼睑,心知徐三此言,乃是反将一军。他拆了她的信,她便要点破他,他的那些小动作,她并非完全不知。   宋祁低低唔了一声,接着道:“是。官家也送了信,催我尽早回京。待到十月下旬,便是官家的大寿,我若不回,说不过去。”   官家催宋祁回京,又岂会是因寿宁节之故?   徐三心头,忍不住泛上一阵凉意。她知道,京中的风言风语,官家到底还是信了。   四方庭院之中,那新秋桂子,翠叶金华,浓香馥郁,却不知为何,反倒惹人愁肠。徐三倚于藤椅之上,眼睑低垂,面貌平静,好似睡着了一般,而那黄藤摇椅,则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随风轻晃,宋祁看在眼底,半晌过后,不由低低道:   “三姐别怕,我会保住你的。”   徐三却轻声道:“还有一封信呢?”   宋祁眯起眼来,沉默良久,方才缓缓说道:“没有信了。”   “真没了?”   宋祁听她再问,心上甚是妒恨,面上却只是笑笑,轻声辩驳道:“我知道,三姐怀疑是我,屡次三番,毁了周内侍的信。可我,自打上次之事后,便再也不曾欺瞒过三姐。周内侍的信,缘何迟迟不来,我也不知不晓。又或许,他已不愿写了呢?也是说不准。”   徐三默不作声,半晌过后,只是摆了摆手,对他说自己倦了,还未歇够,言外之意,便是不想再和他说话。宋祁见她如此态度,心中很不好受,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告辞而去。   而他离去之时,半道之中,不由凝住步伐,朝着檐下看去,只见秋光画檐,花影婆娑,而那白衣少年,倚于柱侧,抱帚而立,瞧他这副样貌,过高的个子,平平无奇的长相,更还有异色瞳孔,不管怎么端详,都看不出何处符合当世之审美。   宋祁不由皱眉,暗想那传说中的卖花郎,当真长得如此相貌吗?他到底有何长处,竟使一个只有七成相似的赝品,都能哄得徐三力排众议,一意孤行,不惜得罪官家,也要下禁娼之令。   他睫羽微颤,思及过往种种,半晌过后,几不可察地嗤笑一声,转身拂袖而去。   罢了。那卖花的,不过是个死人,这扫地的,日后也会是个死人。   他不和死人计较,只会将活人,变成死人。   风吹玉漏尽铜壶,转眼间,已是当年九月。宋祁已然借着寿宁节之名回京,而他走后,周文棠也只送了一封信过来,信中只有四个潦草大字——   有误前程。   这四个字,可是喻义无穷。前程,可以指“之前的路”,可以说是“功名官职”,更还可以特指婚姻,便连徐三,都拿不准周文棠的意思。   这男人,是在怨她不识时务,犯了官家忌讳,耽误了日后高升?还是意有所指,说的是她和狸奴的亲事?   徐三知他必有弦外之音,可一时也参不透个中深意,便只得写信回去,虚心求教,哪知这一封信,却是惊鸿去后,杳无回音。   这日里,又是凉风暮雨天,徐三听着雨打芭蕉,眼望着檐下鸟雀,避雨而来,正忙中偷闲,静看风雨之时,忽见梅岭领着一个女子,连油纸伞也不撑,淋着雨便赶了过来,可见是确有急事。   徐三皱起眉来,待到二人近前,定睛一看,却见那梅岭带来之人,走路稍稍发跛,很有几分面熟。   她稍一回想,不由心生诧异,若是她不曾记错,此人乃是洪忠麾下的一名将士,早年便跟着洪忠南征北战,只可惜后来因为腿上有伤,不能骑马跋涉,便只得跟在洪忠身边,替她料理杂务。   当年她入得郑七军中,与洪忠不打不相识,也算是交情不浅,来往之时,见过这人几回。而洪忠乃是个直肠子,当年温阳城破,徐三失踪,洪忠为此还跟郑七发了脾气。   只是脾气归脾气,性情归性情,洪忠说到底,还是跟郑七一条心的。后来郑七去西南剿匪,人人都避之不及,反倒是洪忠自请跟随,说要报郑七伯乐之恩,碧血丹心,令人动容。   徐三眯起眼来,打量着来人,心中惊疑不定,而那将士见了徐三,面容肃正,立时行了军礼。徐三见她身上湿透,赶忙迎她入内,又命梅岭看茶,哪知那将士却是坚决不肯领情,当即双膝一弯,跪于檐下,凝声说道:   “卑将今日前来,报悲不报喜,不敢受徐总督的茶。”   徐三眉头紧皱,沉声问道:“何悲之有?”   那人稍稍一顿,低头禀报道:“徐总督的弟弟,七月下旬,逝于夔州府。因郑将军有令,徐氏之死,不得通传,又说徐氏患有怪疾,恐生不祥,便积薪焚燎,挫骨扬灰。可……可徐氏之仆侍,却说徐氏之死,乃是因郑将军,凡有不快,便对其拳打脚踢,恶言恶语,七月末时,不知为何,又将徐氏吊起鞭打,逼其……逼其吞食粪水……”   “够了!”   徐三听及此处,已然满眼是泪。梅岭目含担忧,抬眼望去,便见徐三深深吸了口气,颤声问道:“谁人派你来的?”   那人立时答道:“洪将军知其内情,心生不忍,说,郑将军虽对她有知遇之恩,但徐总督,亦是她的同袍好友。别人可以欺瞒不报,她却不能隐而不发。近日郑将军进京听封,洪将军留守西南,总算是有机会,派小人来北地报丧。消息来迟,洪将军不求见谅,任杀任剐。”   徐三悲愤交加,未曾想到当年军营一别,竟是永诀。恍然之间,贞哥儿的音容笑貌,不住回现,想他未出闺阁之时,娇娇怜怜,会为她挽发上妆,会吟唱南方小曲,更还会为了一株荷花,感而生怜。   她舍不得打,舍不得骂的弟弟,落入人家手中,却受了百般折辱,委委屈屈的活,不明不白的死。如此悲剧,全都要怪她,怪她当初识人不清,亲手将弟弟,嫁给了得志猖狂的中山狼!   梅岭立于檐下,见她泪落不止,心疼不已。她缓缓上前,挽住徐三,想让她回屋中坐下,缓缓心气,哪知徐三却是轻轻将她推了开来,万般无力,低低说道:   “梅岭,去收拾一番。咱们今日,趁雨回京。” 第210章 闺中女儿惜春暮(二)   闺中女儿惜春暮(二)   徐三说要立即回京,梅岭一听, 面色骤变, 立时挽住她手, 哀声苦劝道:   “三娘子!朝廷有制, 如无上级准允,外官不得私自离开任地, 如无官家诏令, 更是不得私自入京。小郎受了如此折辱, 奴心中也是愤愤不平,只是此事关系重大,京中本就流言四起, 总督万不能拿自己的前程作赌注!”   赌注?   徐三闻言,半晌过后,缓缓摇头。   她立于檐下, 举目而望, 只见无边丝雨,细密如愁, 四下雨雾茫茫, 将整座庭院都笼住了, 也将她, 和这红尘人世, 彻底分隔了开来。   她泪眼模糊,望着那重重香雾,竟看不清自己的来路, 亦不知何处方是归途,依稀之间,好似见得故人旧影,可她心知,那不过是雨,是雾,至于斯人,早已是玉碎珠沉,阴阳两隔。   她眼睑低垂,目光深沉,忽地又忆起贞哥儿逝去之后,官家便急急召了宋祁回京,莫不是官家早就得了消息?她定然是,听信了京中流言,唯恐贞哥儿之死,引得徐氏震怒,而徐氏一反,宋祁便是人质,她不放心了,所以要召他回来。   那周文棠呢?他会不会,也早就知道了?   又或者,所有人都知道贞哥儿已死,独独瞒着她?   梅岭见徐三默然而立,久久不语,着实被她这副模样吓得不轻,赶忙又挽着她的胳膊,皱眉对她劝道:   “娘子从前是讼师,一本《宋刑统》,可谓是倒背如流。娘子该也晓得,依着如今这世道,姓郑的,便是杀了夫君,也是毫无罪处。娘子,来日方长,莫要意气用事!”   梅岭之言,却令徐三遽然之间,忆起了尚在寿春时,输给秦氏的那桩案子。她那时之所以输,也是因着相似的理由——你占理又如何,这大宋国的律法,并不将你纳入其中,你便是有理……也是无理!   这一回,绝不能再输了。   徐三思及此处,含泪而笑,沉声说道:“当年我头一次见官家,是在寿春,我击鼓鸣冤,告了御状。未曾想九年之后,我居高位,享厚禄,却还要再告一回。九年前的御状,乃是我仕途之起,九年之后,便是我仕途之终,我也认了。”   前缘后果,似是宿命。   梅岭见她如此,还欲再劝,可徐三既已打定了主意,便再没有回寰的余地。   这日里大雨未歇,徐三便准备了车马行装,另带上几名会武的仆从,打算就此出发,朝着开封都府行去,哪知临别之时,那原定赶车的妇人听人说徐总督乃是私自回京,吓得一身冷汗,生怕日后追究起来,自己跟着受了连累,竟跪在雨中,不肯赶车上京。   徐三见状,心上一叹,正打算寻个家仆赶车,未曾想原本一直不声不响的潘亥,竟在此时走了过来。那少年未曾多言,直截了当,一跃而上,利落执起马鞭,又默然看向徐三,缓缓抬手,为她掀起车帘。   风也萧萧,雨也萧萧,潘亥来时不曾撑伞,发髻上、衣衫后,均已被雨水沾湿一片。而他此时的眼神,与平常的他,又截然不同,少了几分孤傲与忿恨,倒好似一汪烟波浩渺的湖水,云海茫茫,让人看不穿个中情绪。   徐三一怔,忽地忆起潘亥先前提过,说他之前靠着养马喂马,勉强糊口,至于这赶车驾马之事,想来他也是驾轻就熟。她深深看了潘亥一眼,不曾多说甚么,大步迈上车架,接着掀帘而入,于几案之后的软榻之上缓缓坐定。   片刻过后,只闻得潘亥低低喊了声驾,马车便辚辚而动,于滂沱急雨之中,朝着开封匆匆行去。   徐三抬手掀帘,只见风凄雨凉之中,那几名仆从头戴斗笠,骑于马上,紧紧护于左右,而马车后方,总督府的匾额之下,梅岭无言泪落,却也无可奈何,留也留不住,拦也拦不下,只得以目相送,祈佑平安。   主仆二人,隔着重重雨雾,遥相对望,心中皆是百感凄恻,难以言说。也不知今朝一别,来日会否重逢。   徐三薄唇紧抿,只见梅岭的身影,愈去愈远,愈来愈小。天阴雨湿,她心上渐冷,缓缓放下车帘,接着倚于车壁之上,静听着风雨声、车马声交织一同,辚辚萧萧,恍若呜鸣。   一行人马,按着徐三的吩咐,一路上忙投急趁,昼夜兼行,不过三日有余,便已进了京畿一带。眼瞧着众人风尘仆仆,人困马乏,便连年才十八的潘亥,时不时都打个哈欠,眉眼间满是倦怠,徐三心生不忍,便令众人勒马,于官道一侧,稍事休息。   眼下正是深秋时节,官道之上,落叶铺霜,徐三放眼望去,只见目之所及,尽是金红交映,风起之时,林中草木,更还飒飒作响。若是平常,她倒还有心思欣赏这满目秋色,只是今时今日,她心中愁思茫茫,如何还顾得上这眼前景致?   徐三暗暗一叹,正欲询问奴仆,可曾休息妥当,不曾想便是此时,红叶林中,有几人骑马渐近,徐三定睛一看,不由微微蹙眉,却原来那为首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先前伺候过她的常缨。   先前周文棠给了她两人,令其跟随左右,这二人一文一武,各有所长,文便是梅岭,武即是常缨。只是后来,常缨也不知为何,渐渐与徐三疏远,不但对着韩小犬挑拨离间,更玩忽职守,差点儿让徐三葬身火海,酿成大祸。   此时故人重逢,徐三心中却是暗暗起疑,只觉得她出现于此,十分蹊跷。她薄唇紧抿,冷冷看向翻身下马的常缨,而常缨却是一挑眉,轻声笑道:   “徐总督,别来无恙。此地乃是通往开封府的必经之路,我奉中贵人之命,已在此等候多日,只等着接应三娘回京。”   徐三勾唇,缓缓说道:“哦?中贵人,可还有别的吩咐?”   常缨笑道:“徐总督私自回京,抛下官府事务,不管不顾,中贵人听说之后,似是有所不满。他说……阿囡,有误前程。”   有误前程这四字,正是周文棠最后一封信中所言。   潘亥盘腿坐于车架之上,轻轻荡着手中马鞭。少年一听阿囡二字,目光闪烁,晦暗难明。而徐三带来的其余仆侍,其中有几个,都是周文棠先前给徐三的,大多识得常缨,此时见她过来,倒还有几分轻松。   徐三却是垂下眼睑,又沉声说道:“你原路折回罢,我无需接应。”   常缨面色微僵,随即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三娘,是我从前不好,对你多有得罪,中贵人也训了我,骂我‘万死犹轻’。后来我想去北边打仗,中贵人都因此不肯放我去。我领了教训,如今也识得轻重了,三娘子,你不看金面看佛面,此番便饶小的一回罢。”   旁人见常缨如此恳切,也都心生恻隐,有几个娘子相觑一番,正打算出言相劝,哪知便是此时,徐三骤然拔剑出鞘,凛凛剑锋,直指常缨眉心。   常缨见此,紧咬牙关,仍是苦声道:“三娘,你今日若不许我跟着,待我一回去,中贵人又要斥骂我了!”   “中贵人?”   徐三闻言,冷冷一笑,沉声说道:“中贵人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先前疏忽职守,显然是生了异心,中贵人对你起疑,便绝不会再用你,更不会令你前来接应。我在北地之时还收过线报,你在京中,与崔金钗过从甚密,频频出入崔府后门,你真当我一无所知?”   常缨被她揭穿,心绪不稳,一咬牙,干脆也不打算再装了。她一声令下,骤然扬袖,身后诸人立时便从袖中掏出小弩,利箭直直对准徐三。徐三眯起眼来,如风疾转,扬袖砍断来箭,接着大步迈上车架,潘亥反应倒是快,厉喝一声,便策马飞舆,踏尘而去。   其余仆侍见此骤变,立时驾马上前,拔剑刺向常缨一众。两边缠斗厮杀,常缨见状,低骂一声,立时翻身上马,握紧缰绳,朝着愈去愈远的徐三追了上去。   潘亥从前乃是养马之人,最知马的习性,深晓驭马之道,只是他从未来过京畿一带,对于道路曲折,可谓是一窍不通。他在红叶林中驾马狂奔,势如追风,而车厢之中,几案倾覆,茶盏坠地,徐三死死扶着车壁,眉头紧蹙,额前已有细汗如雨。   如此狂奔了许久之后,那马儿失了力气,不管潘亥如何使计,它都停步不前,动也不动。潘亥无奈,只得攥紧马鞭,转身掀起车帘,用金语对着徐三喊道:“三娘,咱们下车!”   徐三扶着车壁,低低应了一声,面色已然苍白如纸,灰败至极。潘亥一惊,细一扫量,便见徐三衣衫的下腹处,已然被鲜血浸透,满眼殷红,触目惊心,而在那伤处,深深地扎着一支短箭,却原来方才常缨等人放箭,徐三到底还是中了暗算。   少年紧紧蹙眉,深深看了眼徐三,接着不顾徐三推他,直接伸出长臂,将徐三打横抱起。徐三有些痛苦地低吟一声,又连忙将车厢内的行囊拽入怀中。二人翻身跃下车架,接着编在漫无边际的红叶林中,跌跌撞撞地逃奔起来。   天色渐暗,潘亥抱着徐三,逃了许久,却始终不曾见到人影。茫茫红叶之中,唯有一处荒庙,于暮色之中,无声伫立,徐三见状,赶忙唤潘亥入内,说是自己失血过多,耽误不得,必须尽快拔箭上药。潘亥得令,忙不迭抱着她入得庙中。   荒庙之中,杂乱不堪,满是落灰。潘亥小心翼翼,将徐三在佛像底下放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眼中满是关切之思。   徐三却是顾不上他,眉头紧蹙,一把便将包裹打开,分外熟练地将几样药丸、软膏找了出来,其中有止血的,有解毒的,都是唐玉藻前些日子寄来的,恰能派上用处。   潘亥见状,眸光微闪,沉默着缓缓伸手,似是要帮她去撕开下腹处的衣衫,方便她拔箭抹药。徐三一惊,心想那伤处靠近羞处,如何能让他看见,立时将他胳膊死死按住,对他皱眉说道:   “这如何使得?你背过身去,不过是小伤罢了,我自会处理,不需你插手。”   潘亥顿了顿,睫羽微颤,接着低低唔了一声,动作有些迟缓,静静背过了身去。徐三瞥了他后背两眼,只见他的背影,真是像极了晁缃,她缓缓收回目光,忍着痛意,分外冷静地开始处理伤口。   她身处战场之时,大大小小的伤受过不少,似这般伤势,对她而言,算不得要紧。只不过当她咬牙拔下箭来之后,却见那箭头处,似是沾着薄薄一层暗绿色的粘液,多半是常缨事先淬了毒。   徐三瞥了那箭头一言,并未多言,直接将断箭搁下,接着默不作声,开始擦涂药膏。哪知正在她低头擦药之时,荒庙之外,有蹄声响起,渐行渐近,徐三一听,警惕起来,立时握紧身边长剑,哪知潘亥却在此时,低低用金语说道:   “三娘快躲到佛像后头去,我一个人应付得来。”   作者有话要说:  应该是还有一更…… 第211章 闺中女儿惜春暮(三)   闺中女儿惜春暮(三)   潘亥言罢,伸手去握徐三的剑柄, 哪知徐三紧盯着他, 却是下意识地将手往回收了一下。   荒庙之中, 佛像座下, 潘亥见她闪躲,眉头紧皱, 复又抬头看她。徐三听得那马蹄声渐近, 分外为难地咬了咬唇, 这才缓缓松开剑柄,将那长剑放到他掌心之中。   潘亥自是瞧了出来,这剑之于她, 有着极其特殊的意义,她不愿与这剑分离,更不愿让旁人碰这把剑。他深深看了眼徐三, 握剑起身, 迎着夕阳的金光,朝着庙外走了过去。   而他一走, 徐三便紧捂伤处, 躲藏到了佛像背后。她盘腿坐在地上, 紧靠着落满灰尘的石菩萨, 抬眼望着梁间蛛网, 凝神细听外间动静。   她听见了一句短促的,连她都不解其意的金语。   紧接而来的,是马的嘶鸣声, 还有不知何物,重重坠地的声响。   接着,是几下刀剑相击之声,以及人的怒喝与唤声。细听那呼喝之声,来者仿佛是常缨,不管怎样,定是一个女子。   短暂的安静之后,便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沉重而又缓慢,步入了荒庙之中。   他是谁?这个在较量中活下来的人,是潘亥,还是那不速之客?   徐三贴近佛像,眉头紧蹙,心上一跳一跳的,忍不住暗想道,潘亥根本不曾习过武,虽说因他是男子,天生力气就大些,但若是真刀真剑,和习武多年的常缨之流打起来,只怕还是会落入下风。   潘亥的胜算,着实不大。徐三思及此处,又是担忧,又是悔恨。她眼睑低垂,只见身侧的地面上,有一道影子,被夕阳的霞光拉得极长,它愈来愈近,终于,完全覆盖住了徐三眼中所见的光明。   徐三睫羽微颤,忍不住低低开口道:“常缨。”   而那不速之客,默然半晌之后,有些不满地用金语嘟囔道:“不是她。是我。我赢了。”   徐三闻言,先惊后喜,立时抬起头来,苍白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而少年冷哼一声,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只是他的双手,不知为何,竟是背在后方,不曾拿到前边来。   徐三捂着腹部,有些吃力地笑道:“我是想问,常缨呢?是不是被你杀了?你这小子,是如何赢过她的?她可是有功夫底子的,我都打不过她,难不成你学过武?”   潘亥的眉眼中满是骄傲之色,他挑眉道:“她死了。我虽然没学过武,但是先前养马驯马,那也是个力气活儿。更何况,我知道一个诀窍,只要说几个字,就能让站着的马,突然前蹄弯曲,跪倒在地。而它一跪,马上的人,自然便会猝不及防,坠下马来。”   他稍稍一顿,伸出右手,兴奋地比划:“我趁着这功夫,立马上前,借着蛮力,就去砍她的头颅。头一下没砍断,只出了血,她还提剑来挡,我又发疯一般,连砍了许多下,总算将她的头割了下来!三娘,你出去看,我把她的项上人头,摆在那蒲团上了!”   他一开怀,话都多了不少,不似往常那般沉默寡言。   徐三听说常缨死了,心上稍安,但仍然不敢掉以轻心。她用金语夸了潘亥几句,哄得少年勾起唇角,接着又皱眉说道:“常缨既然能找过来,其他人若能脱身,只怕也能循迹而来。这荒庙,绝不是久留之地。”   潘亥蹙眉道:“可是,三娘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这林子内外,又杳无人烟,咱们又能逃到哪儿去?倒不若,先在这庙里待着。既然你的敌人能找过来,那么有心救你的人,肯定也能找过来。”   徐三皱眉一思,也是无可奈何,只能按着潘亥所言,暂且在这荒庙中养伤,待到伤势初愈,再转寻他路。她轻轻叹了口气,又摊开手掌,对着潘亥说道:“剑呢?还给我罢。”   潘亥闻言,却是面露为难。他缓缓伸出左手,徐三抬眼一看,心上不由咯噔一下,却原来周文棠那把长剑,不知为何,竟然断作两半。她咬着唇,骤然将那断剑夺回,接着小心抚摸,面露悲色。   潘亥一边打量着她神色,一边轻声道:“那人提剑来挡,或许是她的剑太过锋利,又或许,是我使了太大蛮力,总之这剑尖,竟然断了。幸而剩下的剑身,还是足够杀个人的。我,我不是有心的,三娘,我会赚钱来赔的。”   徐三痛心不已,却仍是勉强玩笑道:“这剑,乃是我借来的。你三辈子挣来的铜板,加在一块儿,只怕连这剑鞘都买不起。罢了,幸好我与这剑的主人,交情不错,我若是以身许之,钱债肉偿,他大抵是不会和我计较了。”   潘亥眸光微闪,故意挑眉问道:“他是谁?他哪儿的胆子,敢让二品大官以身相许?”   徐三苦笑,摇了摇头,似乎不愿再提起这个话头儿。   夕阳西斜,落日熔金,映得这小小一方荒庙,竟是四壁灿灿,原本一副破败景象,却竟也有几分美丽。只可惜如此美景,转瞬即逝,少顷过后,便是无边黑暗,倾压而下,目之所及,菩萨也好,梁柱也罢,又是阴沉沉、灰蒙蒙的了。   二人相对坐于佛前蒲团之上,找出了行囊中的干粮,勉强果腹,吃了起来,或是有伤在身的缘故,徐三胃口不是很好,吃了一会儿,便搁了下来,接着在潘亥铺好的草垛上和衣躺下。   潘亥以为她要入睡,谁曾想徐三却并未合眼。她卧于佛下,静静地睁着眼,也不知在思虑何事,那一双原本清亮的眼眸,此时却是分外深沉,隐隐还带着几分孤寂之色。   潘亥借着月色,凝望着她,忽地低低开口道:“三娘,你弟弟的事,我听人说了。你若要告御状,我觉得,告不赢。”   徐三嗯了一声:“我知道。”   潘亥又皱眉道:“不但打不胜官司,就连你自己,也是凶多吉少。大宋国的女皇帝,见你擅自回惊,还胆敢跟她亲自定下的律法唱反调,她肯定会勃然大怒。革了你的官职,倒还算是轻的,说不定还要,革了你的人头。”   这一段话,他是将金文和汉话混在一起说的,腔调古怪,又有几分好笑。纵是心头悲凉,徐三也不由扯了扯唇,轻声道:“这我也知道。”   潘亥却是疑惑不解,他双臂撑地,凝视着她,又问道:“你都知道,那你还要回去?府中有人说,你那弟弟,是个没良心的,都不跟你亲近,这样的人,你还要拼死给他讨公道?”   徐三沉默良久,缓缓说道:“不是的。我如今明白了,他不愿见我,定然是郑七逼的。他因着我,受了多少苦,我不敢想。我竟然还在心底埋怨他,怨他嫁人之后,和阿母、和我生分了。”   “我总是想,我与郑七,识于微末,可以说是,同患难,共富贵了。我总以为,她性情稳重,这点还是靠得住了。我今日,不止是为了贞哥儿讨公道,也是为了,对九泉之下的他,偿还我的罪孽。”   她扪心自问,她真的拿贞哥儿当亲弟弟了吗?或许是当了,但总归是有所隔阂。一来,她是借尸还魂,说是亲情,更多的是责任心;二来,她前生的弟弟,活似个讨债鬼,又是父母的宠儿,弟弟这两个字,在她心中,从来都不曾亲近过,反倒留下了无穷无尽的阴影。   可笑她活了两辈子,什么道理都晓得,哪个朝代的律法都熟知,财也得了,官也当了,她还是没活明白。   身边亲友,过往情人,一个个的消失不见。是她连累了他们,又或是,他们将她看透了,对她失望了,所以才头也不回,弃她而去。   崇宁十七年,竟是她一生之中,最为低潮的时候。   而半明半暗之中,潘亥凝视着她,心中亦是复杂难定。他想告诉她,他父母的故事,又与贞哥儿和郑七有多相似,所以当他看见这样的她,竟然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他还想将他的过往、他的沉沦,都一并和盘托出,但是他不能说,也不敢说。   月色如玉,少年低下头来,望向徐三腰间别着的断剑。   她大约不知道,她这些年的故事,他甚至倒背如流。而她终有一日会知道,在他身上,隐藏着多大的秘密。   眼见得徐三背过身去,闭上双眼,潘亥也缓缓转过了身。他坐在蒲团之上,悄悄低头,接着用他的指尖,轻轻擦过左手的腕部,顷刻之间,薄薄的皮肤之下,有无数细小长虫,争着抢着蠕动起来,此起彼伏,甚是可怖。   潘亥咬了咬牙,收回指尖,那皮肤下的虫群,也立时消散不见。   他哀哀苦笑,抬起头来,望向荒庙中那尊石佛。那菩萨眉眼柔和,拈花而笑,笑中似有深意,潘亥眯眼看着那菩萨,只觉得这一尊佛,与他认得的某人极为相似,都是似笑非笑的,看着就厉害,让人望而生畏。   菩萨也好,那人也罢,均与他不同。他天生就是个喂马的,什么本事也没有,就连来当奸细,都久久不能成事。   那人说佛祖慈悲,可这一分慈悲,为何从不在他的身上显现呢? 第212章 闺中女儿惜春暮(四)   闺中女儿惜春暮(四)   佛祖慈悲,这一回, 倒是灵验了。   隔日一早, 徐三靠在菩萨像后, 正略显吃力, 给自己搽药之时,忽地听得荒庙之外, 有马蹄杂声渐行渐近, 听那声响, 来者定是成群逐队,绝非单枪匹马。   徐三心上一惊,立时放下衣裳, 抬起头来。潘亥蹲于菩萨的前方,原本正在用手中马鞭,来回抽打, 拨弄着常缨那已然发臭的人头玩儿, 可如今一听这声响,他不由也面色微变, 眉头紧蹙。   荒庙之中, 二人匆匆对视一眼, 潘亥咬了咬牙, 又低低用金语说道:“三娘, 你藏好了。我应付得来!今日我还就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了!”   他言罢之后,转身就要出去会敌, 颇有赴死如归之感。徐三见状,心上一紧,匆匆拢好衣摆,接着出言将他拦下:“不必了。今日我来应付。”   哪知她话音刚落,庙门之外,便有一略显冰冷的男声,淡淡说道:“徐官人,出来随我入宫罢。”   这男子的声音,熟悉而又陌生,徐三日思夜盼,已有近两年不曾听过。这两年之中,她曾无数次的回想,二人重逢之时,他会对她说些甚么,是褒是贬?是会对她大加赞许,还是会分外严厉,一一指出这些年来,她的失察之处?   之前常缨骗她,说是要来接应她,她便问常缨,周内侍可有何交待。常缨说他有所不满,徐三立时便不信了。她但以为,周文棠一定会知她懂她,理解她为何非要回京讨公道不可。   然而今时今日,周文棠却唤她作徐官人,这三个字,冷冰冰的,似乎还暗含讥讽之意,徐三一听,只觉心寒胆碎,浑身发着凉意,说不清是何滋味。她腰间别着断剑,薄唇紧抿,缓缓上前,迎向坐于马上的周文棠。   那男人一袭紫绮绣服,足蹬金带皂靴,依旧如往常那般,眉眼俊美,神色淡漠。这两年光阴,老了莺雏,熟了梅子,却偏偏不曾在他的面庞上,留下哪怕一丝痕迹。徐三微微仰头,凝视着这样的他,不知为何,心上更是艰涩。   周文棠眼睑低垂,淡淡瞥了眼徐三,接着视线流转,又在充满敌意的潘亥身上稍作停留。他不曾多言,寥寥几语,直接令徐三上马,一行人等,就此回京。   一路归去,黄云落叶,晓霜寒峭。徐三手勒缰绳,望着周文棠的背影,不知为何,竟看出了几分萧索之意。而她的心中,更是莫名难受,甚至对周文棠多了几分怨忿之感。因着这股恨意,她不愿多看周文棠哪怕一眼,可她又忍不住,时不时便要瞥他一回。   待到一行人马入了开封城后,徐三低垂着头,本以为周文棠会直接领她进宫,朝见君王,哪知那男人和下属耳语了一番之后,便领着徐三,一前一后,拐入了小巷之中。潘亥还想跟上,却被其余人等,硬生生地带离了去。   徐三一惊,抬眸细看,却见这一条巷道,通向的乃是周文棠的别院。此处院落,她当年上京赶考,曾借住过将近一年光景,如今故地重游,实感唏嘘不已。   只是周文棠不是说,要带她进宫吗?怎么带她来了这里?   徐三疑惑不解,只得亦步亦趋,跟在她的身后。二人入了竹林小筑,周文棠更换木屐,褪下高冠,头一件事并不是和徐三说话,反倒是施施然走到了屋檐之下,盘腿而坐,喂起了庭中鸟雀来。   徐三凝望着他的背影,忽地忆起许多年前,二人于此处重逢,他对她言之凿凿,说他决然不会饲喂这庭院中的雀鸟,以此来暗示徐三,他永永远远,不会对她出手相助,只会静观其变。   然而如今,他出尔反尔,到底还是喂了这鸟。   徐三原本无比焦躁的心,忽地平静了下来。她缓步上前,在周文棠身侧坐下,接着眯起眼来,望向庭中景致,只觉闲庭寂寂,清晖满园,日光晴暖,令人不知不觉,便分外安定。   她想,是她会错意了。周文棠其实是懂她的,反倒是她,远还不是一个称职的知己。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回来太晚啦,时间不够,原谅我就写这么一点~明天全都补回来!!! 第213章 曾是寂寥金烬暗(一)   曾是寂寥金烬暗(一)   只是庭中鸟雀,最是无情不过。周文棠缓缓喂罢之后, 那几只小画眉, 啾啾地叫了几声, 见他两袖空空, 再无饲料,立时便头也不回, 一个接一个扑棱着翅膀, 朝着远处花枝飞了过去, 只余下几片轻羽,乘风而落。   徐三缓缓抬眼,望向周文棠的侧颜, 只见他眼睑低垂,抬袖拈起那根鸟羽,一边状似无心地把玩着, 一边勾起唇来, 轻声问道:   “今日回京途中,阿囡可是生我的气了?”   徐三闻言, 抿了抿唇, 倒也不遮掩, 只低头说道:“是啊, 你唤我徐官人, 可是让我寒了心了。先前还说甚么有误前程,莫不是也在怨我不识轻重?”   周文棠扯了下唇,接着眯起眼来, 温声道:“再过几日,便是官家寿辰。圣人有言在先,她当下不想见你,待到这寿宁节过了,再召你入宫,和你这丫头,秋后算账。这几日里,你可要回你的府邸住?”   徐三听后,沉默半晌,接着摇头道:“不必了。你若不介意,我就在此住下了,替你看家守院,分文不收。”   徐三不再当开封府尹之后,徐阿母和唐玉藻等人,便皆从开封府衙搬了出来。唐玉藻是个有心之人,他不但以徐三的名义,在京中买了几处院落,更还将搬府事务,安排得妥妥当当。   这几年中,唐小狐狸还请人代写书信,寄来上京。他在信中,可着劲儿的邀功,说是虽然换了院子,但是徐三的书房、卧房等,都按着从前摆设布置,一成未变。   他更还说了,若是换作旁人,早就不管她那几盆花草了,恨不得砸了泄恨,但他却是不同,无论他在外奔忙,如何疲乏,每日早晚,都要抽空看上那碗莲及通泉草几回。庭中花草,一切如旧,更令唐玉藻分外自得。   若是平常,徐三定然归心如飞,只是今时今日,她却是近乡情怯。贞哥儿之死,徐阿母多半不知,若是她看见徐三此时回来了,定然会觉察个中蹊跷。徐三不愿见她,也不敢见她,只希望能将此事,瞒的越久越好。   而周文棠听过之后,却是淡淡回道:“你若不介意,我也打算在此小住几日,陪你看家守院,分文不收。”   徐三一怔,忍不住抿唇笑了。她抬起头来,看向身侧的男人,那双原本死气沉沉的眼,此时也愈发清亮,泛着活泼泼的生机。   她定定地凝望着周文棠,许久之后,方才轻声问他道:“旁人都说我傻,说我藐视王法,擅自回京,便好似蛾扑灯蕊,自取灭亡。却不知中贵人,又是如何以为?”   那人闻言,紧盯着她,似笑非笑地道:“你倒是胆子大,吃定了官家,知道她纵然动怒,也不会拿你如何。郑七的案子,最后也定然是各打五十大板,她得不着好,你也不会吃亏。旁人看不穿,官家却是晓得,也恰是因此,她才想暂且晾着你,不想见你这奸诈小人。”   徐三一笑,佯怒道:“我若是奸诈小人,你便是老奸巨猾,实打实的奸诈老人。”   周文棠嗤笑一声,也跟着佯怒,掀摆而起,拂袖而去。徐三一笑,手脚利落,立时跟了上去。   二人回了竹林小筑,又在檀木茶案一侧,盘腿而坐。徐三饮尽他亲手沏下的雅安露芽,手捧着那余热未散的青白瓷盏,正兀自出神之际,忽地听得周文棠好似漫不经心地道:“潘亥乃是何人?你新纳的小侍?”   这般问题,先前宋祁也问过,徐三当时直截了当,断然否认。然而此时,周文棠再问,徐三却是转了转眼珠儿,故作娇羞,轻轻点了几下下巴。   周文棠瞥她一眼,淡淡说道:“不错。差了近十岁,苍苍白发对红妆,也算是人间佳话。”   这嘴皮子的事儿,徐三可不会落了下风。她用指尖轻点着瓷盏,看也不看他,故意笑着回道:“某人不也差了近十岁,还想着一树梨花压海棠?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   周文棠斜睨了她一眼,淡淡说道:“那海棠可愿被压?”   徐三一怔,倒是没想到他会明目张胆,把问题这样抛回来。她顿了顿,这才低低说道:“海棠已经谢了。你若想作赏花客,且等着明年再来罢。”   言罢之后,她稍稍犹疑,收回了手,接着以手支颐,眺望着檐下秋色,眼中复又被愁绪覆没。   周文棠的心思,她并非全然不知。而对于这个男人,她是崇拜的,钦佩的,敬服的。若说儿女之情,风月之思,她扪心自问,也并不是完全没有。   但是,眼下并非花时。晁缃因她而死,蒲察为她所辜负,韩小犬更是对她失望,弃她而去,她唯恐自己又为情所困,玷污了她与周文棠这份师友、同盟、知己的情谊。与其云收雨散,各自散去,倒不如从一开始,便彻彻底底,斩断情根,说不定还会留下袅袅余音,日后追忆。   更何况,朝堂之上,暗潮汹涌。她不知明日如何,又岂敢空口许诺?加上如今贞哥儿死了,郑七却还活着,崔氏要杀她,宋祁要她救,她更是没有这般心思了!   再者,周文棠乃是刑余之人,不能人事。她不敢保证,自己真的能接受这般柏拉图之恋,真的能无情无欲,了却凡心。或许她可以做到,但是换作世上任何一人,从有情到无欲,都需要一个自我说服的心理过程。可惜她暂且还无暇说服,更无力说服。   既然如此,还是不将这灯笼纸点破为好。她甚么也给不了他,只希望他,莫要再执迷不悟。   徐三思及此处,若有若无,稍稍一叹。而周文棠斜卧于侧,伴着缕缕茶烟,捧卷而读,反倒是淡然之至。   便是不戳破灯笼纸,也能过上这种若即若离的小日子。二人住在这别院之中,各居一处,浮生得闲,暂且与世相隔,颇有几分归隐山林之感。只可惜好景不长,偷来的安稳,迟早都要归还回去,转眼即是十月,京中热闹罢了,寿宁节便也过完了,至于徐三,便也不得不进宫了。   她有几年不曾迈入宫城,行走其中,竟觉恍如隔世。幸而有周文棠一袭紫绮,足蹬皂靴,在前徐徐引路,也让徐三稍感心安。   她身着常服,缓缓走至檐下,抬眼一望,便见那守在殿门前的内侍,依旧是在官家身旁伺候的柴荆。此人与徐三差不多大,受周文棠赏识提拔,才得以来御前侍奉,而朝中臣子人尽皆知,这姓柴的,跟官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也因着此事,早些年间,众人弹劾周文棠时,他便有一条罪名,叫做“进献妖淫,秽乱宫闱”。   只是时日久了,朝臣发觉,这柴荆不言不语的,知礼守节,尽职尽责,怎么都和“妖淫”二字沾不上边。而官家也自有分寸,不会有出格之举。久而久之,倒也无人对柴荆说三道四了。   徐三与柴荆并不相熟,但先前在京中为官,日日出入宫闱,二人也是眼熟得很。此时见了徐三,柴荆通报过后,还对她淡淡一笑,点首致意,徐三怔了一下,忙不迭地含笑点头。   待到入得金殿之后,徐三余光一扫,只见四下暗沉沉的,唯独龙案之上,燃着一盏烛灯。偌大金殿之中,上只有官家,下只有徐三,便连周文棠,都暂且候于殿外,不得入内。   徐三心上一沉,掀摆而跪。而她这一跪下,半个时辰之后,直跪得双腿发麻,凉意沁骨,方才听得那龙案之后,淡淡地传过来“起罢”二字。   徐三依言而行,心中却是暗惊,不为别的,只因官家的嗓音分外嘶哑,便是只有两个字儿,也说得有气无力,令人担忧不已。她又忆起周文棠先前所言,说是官家不知何故,罹患恶疾,虽无性命之忧,却也日日大耗元气。   医者有言,气衰则弱,气散则亡。官家如今,已然气衰,只怕再撑不过十年,便将西风残照,步入气散之时。   徐三思及此处,眉头紧皱,抬起眼来,只见官家斜倚着龙榻,眉眼之间,便是疲色,正眸色深沉,静静地打量着她。徐三见状,稍稍一思,接着一步一步,拾阶而上,直直地站定在了龙榻前方。   官家眯眼,上下扫量着她,而徐三则骤然之间,弯膝跪下,猛地抓住官家的衣袂,对着她泪如雨下,低低泣道:   “当年臣初见圣颜,便是来告御状,不曾想九年过去,这御状,还是非告不可!臣入仕之前,曾为讼师,自是将大宋律法,牢记于心,知道男子出嫁之后,嫁妆也好,性命也罢,皆须由妻子处置。   但是臣的贞哥儿,尚在闺中之时,虽比不得祁儿锦衣玉食,养尊而处优,那也是一分委屈,都不曾受过的。可臣听西南将士说,贞哥儿挨打受气不说,竟还被逼得吞粪饮尿,临死之前,受尽百般屈辱!他和祁儿,差不多年岁,如此稚儿,郑七她怎忍心?   郑素鸣,背恩负义,穷奸极恶,实乃世之所罕见!臣风尘仆仆,赶回京中,不敢告她凌上虐下,连如此内助之贤,都要生生逼死,更不敢罔顾王法,为贞哥儿讨要公道。臣乃是为了江山社稷,直言进谏,为成仁取义,不惜赴死如归!   如此阳奉阴违、心狠手辣之人,绝非国之良将!为国为民,都应罢其职,免其权,谨防日后养痈贻患,令如此奸人,祸国殃民!”   她稍稍一顿,又睫羽微颤,低低补道:“官家乃是明君圣主,通达谙练,又有龙虎之威,郑七自是假仁假义,不敢造次。但若是日后,新君即位,似郑七这般的丑类恶物,只怕会趁势作乱,挟兵权以令天下!”   徐三话音落罢,金殿之中,寂寂无声。徐三久久未见官家回应,不急不忙,只默然垂首,攥拳而候。良久之后,那妇人卧于榻上,斜睨着徐三,却是忽地冷笑一声,将手边章折,朝她狠狠丢掷了过来。 第214章 曾是寂寥金烬暗(二)   曾是寂寥金烬暗(二)   眼见得奏章朝着自己砸了过来,徐三却是避也不避, 纵是双膝跪地, 脊背也是挺直如松, 毫不动摇。而官家扔罢了奏折, 目光阴沉,紧紧盯着榻下女子, 半晌过后, 方才冷笑着道:   “祁儿这名字, 岂是你能唤的?说甚么为国为民、养痈贻患?依朕之见,你徐挽澜,才是最大的痈患!若说日后新君即位, 朝野上下,谁敢上谄下渎,拥兵自重, 头一个就是你!”   徐三的话术, 官家如何听不出来?她故意提及宋祁,将宋祁与贞哥儿作比, 这叫做恻隐术, 为的就是让官家心生恻隐, 怜悯于己。   这之后再打着江山社稷的名号, 用义正辞严的“大公无私”, 来遮掩不容于法的“一己之私”,堂而皇之,化不义为正义。   最后再提及新君即位之后, 便到了存亡危急之秋。至于这新君乃是何人,不需她明言,官家自是心知肚明。徐三之语,恰好将官家最不乐见的情形,血淋淋地揭了开来,官家又如何能忍住怒意?   徐三默然不语,心知即如周文棠所言,如今官家便是有所不满,也远远还未到发作的时候。她如今发这番脾气,不过是逞口舌之快,泄恨冒忿罢了,姑且听听便是。   她薄唇紧抿,平视前方,便听得官家低咳两下,接着好似分外疲乏,沉沉说道:“但既然你这丫头,受了委屈,还知道赶回京中,让朕给你主持公道,朕念在罗昀和祁儿的份儿上,念在你多年以来,立下鞍甲之劳、匡合之功上,过往种种,暂且勾消。”   这是在提点徐三了,官家之所以对她有如此恩宠,前是为了罗昀临终所托,后是指望着她能扶持宋祁上位。至于她的军功政绩,虽是为官之根本,可比起前者来,也只能居于其次。   徐三跪于榻下,垂眸听着,目光在那散落一地的折子上,来回不住睃巡。那雪白的宣纸之上,但凡目之所及处,“徐挽澜”三个字反复出现,频次仅次于此的,则是“怙恩恃宠”、“骄横妄为”、“欺公罔法”等字眼。   徐三淡淡望着那积如小山一般,弹劾自己的各地奏折,半分反应也无,早已是习以为常。她耷拉着眼儿,眸中全无波动,袖中双手却是紧攥成拳,接着只听得官家声音嘶哑,缓缓说道:   “郑七有错,错在寡恩少义,忍心害理,虽合乎律法,却不合乎情理,可以说是‘情理法不协’。但朕若因此而惩处她,开此先河,日后必将是翻案纷纷,各地府衙,不堪其烦。倒不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徐三稍稍一顿,轻轻说道:“如何化无?”   官家瞥她一眼,淡淡说道:“此番郑七回京,本是要论功封赏,加官进禄,但既然出了这事儿,朕便不赏她了,如何?宫宴罢了,便让她打道回府,再去西南,待上几年。匪乱虽平,光朱逆徒,却仍在西南边陲,屡生事端,犯上作乱。如此苦差,旁人不想去,索性便交由她去。三丫头,可满意了?”   贬谪郑七,绝无可能。对她不封不赏,也不将她调离西南苦地,已然是官家最大的让步了。   徐三垂下眸来,沉默半晌,却又道:“臣还想给弟弟求个诰命,从二品的县君,准其隆丧厚葬,魂归故里。”   郑七如今不过是正三品,照理来说,便是追贞哥儿,顶多也就封个从三品,至于贞哥儿的丧仪,也必须得低上一级。而且等到郑七逝世,贞哥儿还得和郑七先前已死的夫君、日后也许会有的继室,排棺并立,同葬一处。   徐三提出如此要求,实在是逾越礼制,于法不容。且不说从二品的品级,比郑七还高上一等,之后还要将贞哥儿葬回寿春,不与郑七合葬,更是违悖情理,极其之过分了。   官家默了许久,方才点了点头,眉头微蹙,无奈妥协道:“好,朕准了。”   徐三却仍是咄咄不放,又道:“隆丧厚葬,所用钱物,又该由谁来出?”   官家皱眉道:“朕来赏赐,如何?”   徐三却抿了抿唇,摇了摇头,故意低声说道:“大宋律法,可不是这么说的。”   按着世俗律法,男子嫁人之后,便好似泼出去的水,与娘家人,不过余些情分,至于病亡丧葬,都该由妻子来管。若是官家下了圣旨,说要对徐守贞隆丧厚葬,那么按着规矩,这丧葬钱物,必须由郑七来出。   官家淡淡瞥了眼徐三,只得又点头道:“好。让姓郑的出。”   徐三闻言,立时重重磕了个头,谢过圣恩。孰料官家却斜睨着她,又缓缓说道:“你近来,风头过盛。朝野上下,浮言私议,怨谤攻讦,不绝于耳。众口铄金的道理,不须朕说,你也明白。三丫头,人言可畏,你该避避风头了,朕也是为了你好。”   那妇人斜卧于榻,面色憔悴,苍茫日光,投过那三交六椀的菱花窗格,在她愈发苍老的面庞上,投下了明明灭灭的光影。徐三静静地跪于榻前,便听得她沉沉说道:   “天冷了,北边更是苦寒,你既然回来了,暂且不须再回去了。朕听祁儿说过,你在沙场征战多年,身上落了不少伤,这次回京,也是一波三折。升沉荣辱,何足挂齿?还是要以身子为重,养好了身子,日后才好传宗接代。”   她缓缓抬袖,一下一下,轻轻抚摩着徐三的头顶,那动作之中,甚至带上了些许慈爱。可徐三跪于榻前,只觉脊背发凉,浑身是汗,紧接着,她便听得官家温声说道:   “三丫头,明年春末夏初,待到那似荷莲开了,你便与狸奴择个吉日,成了亲罢。那薛氏小郎,等了你多少年了?你这算不算‘误人子弟’?”   官家缓缓含笑道:“成亲之前,你便在京中待着,好好养养身子,其余杂事,皆不必放在心上。三丫头,你多年以来,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兢兢业业,如今也该反劳为逸了。”   是了,这便是周文棠所说的,“各打五十大板”了。官家说她不计较徐三在北地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在惺惺作态。那积如小山般一般的奏章,白纸黑字,字字诛心,早已使这妇人疑心生暗鬼。   徐三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此时听官家说,要让她在京养伤,不得离京,几乎是变相囚禁,反倒生出几分轻松之感。她分外平静,俯身而拜,谢主隆恩,接着掀摆而起,一步一步,迎着灿灿日光,朝着金殿外徐徐走去。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她无所畏惧,因为她心知,一切不过是暂时的沉寂。不平则鸣,她永不放弃。   郑七也好,官家也罢,甚至于江山万里,无垠疆域,她都将一个接着一个攻下,终有一日,将她的政治理想付诸现实。   作者有话要说:  登机之前赶紧发出来_(:з」∠)_ 第215章 曾是寂寥金烬暗(三)   曾是寂寥金烬暗(三)   禁门烟起紫沉沉,玉楼金殿晓光中。徐三步出殿门, 抬眼一看, 便见一众朝臣, 立于阶下, 已是等候多时。眼见得徐三出来,身上所穿并非官袍, 而在她的额角处, 还泛着青紫, 一看便知乃是新伤,众人不动声色,兀自腹诽, 心中皆是起了猜测。   官家的圣旨还未颁下,旁人也不敢断定,她对擅自回京的徐三, 到底是何态度, 之后又会如何处置。因而这些朝臣,一个个眼观鼻, 鼻观心, 目不斜视, 垂袖恭立, 对于徐三, 可谓是视若无睹,避之不及。   徐三见状,勾唇一哂, 负手而行,缓缓步下玉阶。   她也是满肚子坏水儿,抬着眼皮一扫,见谁最不敢打量她,谁往后挪了两步,她便偏偏要凑上前去,硬生生拉着人家,佯作许久未见,甚是想念,亲亲热热,成心要膈应人家。   有那么两个小官儿,因着御稻之事,头回进宫,一瞧见徐三过来跟自己说话,吓得是抖抖瑟瑟,汗流浃背。徐三含笑瞧着这二人,正打算逗弄几句,不曾想身后却有人温声笑道:“三娘子,莫要难为她二人了。”   徐三挑眉回头,只见来人正是蒋平钏,既是蒋右相之女,亦是与自己同年中试的榜眼,二人虽算不上相熟,却也有君子之交。   蒋氏比她年长五六岁,如今已然三十出头,比之年轻时候,更添几分温厚宽仁。她脸软心慈,菩萨低眉,瞧着是个好相处的,但观其近几年来,在户部的所作所为,也算是外柔内刚,颇有几分手腕。   徐三对于蒋氏,向来有敬重之意,此时见了她,立时收起了谈笑之心。二人寒暄几句过后,蒋平钏温温一笑,缓声说道:“过些日子,便是冬至节,三娘若是得闲,不妨来重阳观中,只你我二人,尝尝斋菜,小酌几盏。”   这重阳观,徐三先前去过几回,一次是跟着官家去的,另一次,则是和狸奴去的。她见蒋氏约自己共度重阳,立时笑道:   “我徐某人,三瓴下肚,便东倒西歪,酩酊大醉。小酌便不必了,但重阳观的斋菜,我在北边吃不着,倒是惦念了好几年。蒋尚书既然邀我同往,我又如何忍心推拒?”   蒋平钏见她应下,微微一笑。徐三又与她闲言几句,便由着宫人引路,朝着宫外走去。眼下正是晌午,她出了宫城,正打算绕路而行,去唐小郎开的铺子,偷偷瞧上几眼,孰料她走了没多远,忽地听得人群之中,有人轻轻唤了一声三娘。   徐三一听这声音,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到那人又唤了几下,她心中起疑,这才凝住步子,回头望去。   哪知这一回头,便见秋树赭疏,槐花飘零,大道一侧,正停着一架车马。那车厢的帘子,已由人掀了起来,徐三一望,便见有一白衫男子,面容清俊,正手执马鞭,皱眉凝视着自己,瞧那副模样,很是有些眼熟。   徐三眯起眼来,仔细辨认了一会儿,不由大惊失色。她急步上前,仰头望着那人,挑眉道:“玉藻?”   唐小狐狸冷哼一声,学着她挑眉,道:“娘子认不出?”   他话音刚落,车厢之中,便有一妇人扯着嗓子,急急骂道:   “八斤半的老鳖,吞了个大秤砣——你这丫头,真是个狠心王八!头黑肚白尾巴长,还没娶爷们儿呢,把老娘都忘了!臭丫头,回了开封府,连招呼都不打,三过家门而不入,你当你是谁?你是大禹治水啊?若非唐小郎得了消息,只怕你头也不回,又要去上京了!”   这一通骂,听得徐三又气又笑,暗想许久未见,这徐阿母的嘴皮子,倒是比早年更利索了。可怜府中奴仆,日日听着数落,还忍着不敢还嘴,只怕耳朵都要生出粗茧。   她无奈至极,正打算登上车架,可徐阿母却是等不及了,瞪着双眼,一把伸手,硬生生将徐三拽进了车厢里来。紧接着,唐玉藻也掀帘而入,低眉顺眼,掀摆跪于榻侧,玉手纤纤,挽起壶柄,给徐三及徐阿母,按着长幼之序,一一敬茶。   徐三接过茶盏,垂眸凝视着他,抿了抿唇,欲言又止。而徐阿母却是急急接过茶盏,一口饮尽,润过喉咙,又口沫横飞,喋喋不休,边磕着瓜子儿,边痛骂起了徐三这不孝之女来。   徐三听着,兀自觉得好笑,或许是因着许久未听之故,甚至还有几分微妙的满足之感。   她倚着车壁,无奈含笑,嗯嗯呐呐地应付着,哪知便是此时,徐阿母稍稍一顿,一把攥住她的胳膊,贼兮兮地,眯眼看她,压低声音道:   “徐老三,赶紧跟我说老实话!你这回,啪嚓一下就回来了,连你老娘都不敢见,是不是当官儿没当好,在北边闹出大事儿来了?”   那妇人斜睨着她,又劈里啪啦地道:“要搁娘说,差不多得了。金国那破烂地儿,半点儿油水都没得。你趁着小命还在,收拾收拾,这官儿爱谁当谁当,反正咱啊,不上赶着受这罪了。”   她吐着瓜子壳,又拿小拇指尖儿,指了指跪于案侧的唐小郎,含混说道:“这小子,脑子里长了算盘,会做买卖。这开封府中,咱家的街面铺子,也够咱吃上小几十年了。有福不享,有势不趁,吃饱了撑的,才去给人家皇亲国戚作嫁衣。”   徐三长长一叹,无奈笑道:“有福不可尽享,有势不可使尽。当年苦劝我进学应试的,就是你,如今劝我打退堂鼓的,怎么还是你?”   她所说的,乃是曾国藩的名言。徐阿母如何能听明白,见她文绉绉的,自是恼了,立马开骂:   “臭丫头,少跟你阿母拽文!徐老三,你赶紧老实交代,为了何要回开封府?官袍也不穿,家宅也不回,你有啥难关,别憋着啊,说出来,老娘替你张罗。娘不行,玉藻也顶得上。”   徐三温声道:“你想多了,哪儿有甚么大事?前一阵子,不是官家寿辰吗?我匆匆回京祝寿,在宫里头住了几日,日日有事要忙,哪有空子出来?官袍还在宫中,我出宫闲逛,为何要穿官袍?你也晓得,百姓怕官,我岂敢穿?”   她这一番说辞,倒也讲得通顺。徐阿母听后,果然没了疑心,抿了口茶,转了话头儿,又扯着徐三,跟她说起了东家长西家短。   徐三垂眸而听,含笑不语,心中却有愁山闷海,悲苦难言。   待到马车行至府邸,徐三跃下车架,便见有几名奴仆上前,硬是将徐阿母抬了下来。她眉头紧皱,又见唐小郎从旁推了个轮车过来,瞧那形状,近似轮椅,只不过并非两轮,而是由四个小轮支撑。   她心中大惊,立时抬眼,看向唐玉藻。唐小郎轻声道:“娘子走之前,阿母的腿脚,便不大利索了,时日一久,竟双足溃烂,下不来地。但阿母说,因娘子在北边打仗,不敢让娘子分心,便拦着奴,让奴瞒着娘子。”   徐荣桂被抬上了那小车,边磕着瓜子儿,边数落这个,絮叨那个,眉眼之间,满是高兴。徐三心中酸涩,边按着她吩咐,推着她走,边柔声问道:“这个车,是谁给你做的啊?”   徐阿母立时抬头,盯着她道:“你有个同僚,姓周,你晓不晓得?周官人,让人送来了图,唐小郎拿着图,找京中最贵的木匠做的!这个周官人,是个大善人,徐老三,你在朝中,可得好好照拂人家。我让唐小郎去送钱物,人家都不要的。”   姓周啊。   徐三轻笑着道:“好,我自会谢过他的。”   她推着徐阿母,缓缓行过小园香径,只见满庭落叶,金红相叠,檐下摆着木架盆景,一一望去,有徐三的碗莲、通泉草等,此外还有天香桂子,玉凤凌霄,袅袅秋风之中,暗香浮动,令人身处其中,不由心绪安宁,便连聒噪如徐阿母,待了一小会儿,都耷拉着眼皮儿,困意上涌。   这小小院落,打理的极妙,每一处,每一景,都暗中用了心思。徐三乃是知花爱花之人,抬眼一扫,便知无论春夏秋冬,都有花草恰当其时,一年四季,这园子之中,皆有美景可赏。   少顷过后,徐三见徐阿母鼾声渐起,已然睡沉,便令奴仆上前,将她小心抱回房中。待到其余人等,一并退下之后,她缓缓转身,看向唐玉藻,柔声笑道:   “玉藻,我得你为仆,三生有幸。”   唐小郎轻笑着摇了摇头,缓声道:“得娘子为主,才是三生有幸。”   几年未见,商海浮沉,彻底将他洗礼了。昔日那个卑微俗媚、囿于闺阁的小郎君,早已被光阴带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清俊的男人、一个儒雅的商人,更是一位冷静持重的管家。   徐三若非知其身份,但看他这扮相,还要以为他是哪家的翩翩公子。   徐三缓缓一笑,沉声道:“做买卖,谁先得着消息,谁就先得利。我出了何事,徐家出了何事,想来你也知道,便无须瞒你了。前些日子,我无所事事,便惦记起你来。你是有本事的,只是碍于身份,不能大有作为。”   唐玉藻闻言,却是敛去笑容,皱眉看她。那一双不语而笑的桃花眼,此时也暗沉沉的,便连徐三,都看不穿个中意味。   她稍稍一怔,接着含笑说道:“我花了两千两白银,走了门路,给你买了平籍。从此之后,你再不是我的奴仆了。至于从前商铺,我掏过本金的,便还厚着脸皮,赖你分成。我若不曾掏过,都是你用利钱,再从旁人手中买来的,那这些铺面,便与我毫无干系,以后都是你的了。”   她是真心为了唐玉藻好,细说起来,也很是高兴:“从前按着规矩,我不在京中,你便也不能出京。如今好了,你可以四处去做买卖,去我治下的北地州府,去吐蕃,去蒙古,甚至去罗宋岛,去乘船出海,通商天下!”   徐三笑着抬眼看他:“玉藻,再没有人能拘着你了,奴之一字,今后也不必说了!白银千两,换回平籍,这是我做过的……最值的买卖。” 第216章 曾是寂寥金烬暗(四)   曾是寂寥金烬暗(四)   徐三言罢之后,笑吟吟地看向唐小郎, 颇有几分邀功之意。而唐玉藻淡淡瞥了她两眼, 却是忽地抬袖, 轻轻抚摸着她额前伤处, 对她低声道:“娘子额前有伤,得赶紧搽药才好。”   徐三见他对于平籍之事, 似乎并不高兴, 心中很是不解。她拂去唐玉藻的手, 皱眉看他,低低说道:“小伤而已,连皮都没破, 不必抹药了,它自己会好的。”   她稍稍一顿,又有些忐忑地问道:“玉藻, 你怎么了?为何不高兴?”   唐小郎垂下眸来, 睫羽微颤,缓缓笑道:“娘子不要奴了, 要将奴扫地出门, 缘尽还无, 何喜之有?”   徐三闻言, 无奈而笑, 哄他道:“怎么就是缘尽了?我还得求唐掌柜给我分成呢。我这点儿俸禄,可养不起一大家子。唐掌柜的买卖,日后定是越做越大, 苟富贵,可要莫相忘啊。”   她顿了顿,又戳了下他胳膊,笑道:“还有,莫要忘了改口。奴甚么奴?该说‘我’了。”   唐玉藻缓缓抬眼,凝望着她,接着柔声说道:“好,我。”   徐三见他终于改口,心上一松,笑着点了点头。唐玉藻抬起手来,分外自然地替她理着耳鬓碎发,口中则低语道:   “娘子虽嫌弃我了,不想要我了,可我呢,生来是个贱皮子,偏偏还想伺候娘子,就想给娘子梳妆打扮,浣足濯衣。我求求娘子,娘子也行行好,便让小的在你身边跟着,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再伺候你些日子罢。”   他顿了顿,又故意叹气道:“更何况,我若搬出这院子,阿母定会起疑,她要是知道你花了千两白银,给我买了平籍,定会大发脾气,狠狠骂你一通。怒则气上逆,气逆则伤身,依我之见,还是莫要让她知晓为好。”   唐玉藻所言,倒也有些道理。徐三虽不怕徐阿母知道此事,但如今徐阿母的身子,已然是一日不如一日,若是再将她气着,病情恐会加重,实非徐三所乐见。   她想了想,瞥他一眼,含笑道:“不错,不错。以退为进,拿捏人心,晓之以情,喻之以理,唐掌柜说服人的本事,也算是学得了本官几成。”   唐玉藻见她应下,勾起唇来,缓缓一笑。他正打算拉着徐三,进屋给她上药,谁知便是此时,忽地听得外间闹哄哄的,似是有人吵闹生事。   唐小郎眉头紧皱,正要去前厅一探究竟,遽然之间,便见有一男子,挟着包裹,风风火火,闯入了园子中来。   那人散发披襟,衣裳不齐不整,分明是个陌生人,可唐玉藻一看他,便觉得分外眼熟,也不知是在何处见过。   唐玉藻凭着商海练就的眼力,皱眉一扫,便知此人透着杀意,绝非善茬,不好打发。他心上一沉,立时伸出手来,将徐三护到身后,哪知徐三却是识得来人,挑眉用金文说道:“潘亥?你怎么找过来的?”   潘亥先前被周文棠的下属带走,也不知被带往何处去了,徐三几日未曾见他,几乎将这人完全忘了。她只道,这少年从前不情不愿,好似无心为仆,如今来了开封府,正是他逃跑的好时机,定然不想再跟着她了,哪知他竟还找上门来了。   潘亥既然来了,便也不能不管。徐三只得跟唐小郎说,这小子能喂马能扫地,给他在府中随便寻个活计便是。唐小郎闻言,点了点头,眯眼看向那异族少年,心中不知为何,竟生出了不祥的预感来。   他缓缓走向潘亥,而那少年,抱臂站定,也在冷冷打量着他。   二人立于檐下,心思各异,对视许久,潘亥面色未变,只缓缓移开眼来。唐玉藻见状,缓缓一笑,回身吩咐奴仆,让人带他到马厩,仍当喂马小厮。   潘亥一听,也不推拒,直接就跟着那人,转身朝马厩走去。唐玉藻看着那少年的背影,只觉心上莫名不安,没来由地焦躁起来。   而对于潘亥的出现,徐三倒是顾不得多虑。她如今赋闲京中,头一等要紧事,就是为徐阿母花费重金,寻医问药。每日里都有不少大夫郎中,鱼贯而来,出谋献策,而无论哪个大夫,一看徐阿母的病症,都说她得的乃是“消渴症”,无法根治,只得缓解。   渐渐地,徐三也瞧出来了,这所谓“消渴症”,即是糖尿病。难怪那妇人总是口干舌燥,饮茶常常一口饮尽,难怪她双足溃烂,甚至流有脓水,原来这种种症状,都是由此病而起。   幸而这病虽不能根治,但只要控制血糖,也能多活许多年。徐三便给徐阿母立了规矩,让她一不得动怒,二要少言少语,三要按时吃药,至于她最喜欢的瓜子儿,更是不准吃了。   徐荣桂嘴上骂骂咧咧的,心里却也明白,必须得按着规矩来了。她每日由徐三管着,很是乖顺,徐三日日陪着她,紧绷了多年的心弦,渐渐也放松下来。安乐窝中,难得闲适。   在此期间,诸如秦娇娥、吴青羽、罗砚等人,都来过府上,与徐三吃茶闲话。罗砚仍在开封府衙做事,秦娇娥已然调至刑部,至于吴青羽,最是出息,小小年纪,已然当上了正四品的吏部侍郎。   只是她们来了之后,徐三却也和她们定了规矩,说进了府门,莫谈国事。既然不谈国事,那几人便只得说起了私事来。   徐三一听,却原来罗砚已然生下一子,秦娇娥由家中安排,娶了个小官之子,便连年纪最小的吴青羽,都已经定了亲事,年后便要摆酒成礼,只她一个,孑然一身,仍未婚娶。   旁人不知底细,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偏又问起徐三的亲事来。徐三一被问,自然是十分尴尬,连忙转移话题,遮掩过去。待到众人离去,她独坐院中,忆及狸奴,却是摇头一叹。   转眼到了十一月初,冬至这日,亦是道教之中,元始天尊的寿辰日。徐三看着徐阿母饮尽汤药之后,便早早出门,去赴蒋平钏的重阳观之约。她穿着白绫小袄、青素裙儿,骑着白马,行至途中,忽见小雪飘零,纷纷而下。   待到徐三上了重阳观时,再立于檐下,凝眸一望,便见这纤纤小雪,不知何时,已然变成了漫天大雪。寒风之中,正有一满月脸的女子缓步而上,冒雪而来,恰是徐三所等的蒋平钏。   二人含笑点头,一并步入观中,先去了殿内上香,之后再由道姑引领,去了静室,坐下品茶吃斋。蒋平钏说起话来,温柔而又和缓,便连家国天下之大事,由她讲来,好似都不过寻常,徐三听的轻松,也喜欢听她说话。   斋饭吃到一半之时,蒋氏似是忽地有些犹疑,欲言又止,徐三瞥她一眼,自是瞧出端倪,便搁下竹筷,挑眉笑道:“平钏吾友,有话不妨直言。”   蒋平钏抿了抿唇,垂眸温声道:“这重阳观中,有一位世外高人,道号栖真子,人称曹姑。三娘该也晓得,便连官家来了这重阳观中,都要与她闭门相谈,这一谈,便是几个时辰。曹姑算命极准,若是三娘有意,我可以为你引见。”   徐三缓缓收起笑容,用帕子拭了拭嘴,接着轻声道:“并非是我不敬,只是崔钿当年和我说过,曹姑说她能活到八十岁,耄耋之年。后来如何,平钏你也是知道的。”   一提起亡故之人,蒋平钏也不由轻轻一叹。她眉头微蹙,坦然直言道:“实不相瞒,今日我约三娘来此,一是因我景仰三娘,有心要和你亲近,二来,则是曹姑对我有托,希望我能引你来此。她说她时日无多,只想见你一回。”   蒋平钏稍稍一顿,又轻声道:“她让我跟你说,挽澜、守贞,这两个名字,都是她亲自起的。”   一听这话,徐三薄唇紧抿,心上陡然生疑。   她早些年间,便对此有所怀疑,那徐荣桂,大字不识几个,守贞倒还罢了,似“挽澜”这般的名儿,她又是如何起出来的?徐阿母说是找隔壁读书人起的,还特地给人家送了一篓子粮食,可后来再提起,说法又不一样了,说是送了一筐子姑娘果。   徐三对于这名字的来历,虽一直有些疑惑,但却也不曾在意。如今听得蒋氏之言,她不由面色微变,犹疑半晌,沉声说道:“那便劳烦平钏,为我引见曹姑。”   蒋氏点了点头,唤来檐下道姑。少顷过后,便有人缓步而来,引着徐三,穿廊过道,朝着东殿行去。待到行至曹姑所居的静室处后,徐三立于院中,凝望着那紧闭的门扇,心中不知为何,竟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一旦她推开那两扇门,她的人生,将会有翻天覆地的巨变。   挽澜,挽澜。此门一开,狂澜将至。   徐三于大雪之中,伫立良久,终是深深呼吸,大步上前。她一手负于身后,另一手缓缓抬起,叩响了这朱红色的,宿命之门。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修了个小bug~九月已经过了,蒋平钏不该约她过重阳节,改成冬至啦~   明天回留言,开心! 第217章 世途常似梦中人(一)   世途常似梦中人(一)   就当徐三推开宿命之门时,徐府之中, 却也出了大事。   当日徐三走后, 千霜万雪, 纷纷而落。因如今徐三回来了, 唐玉藻每日都回来得极早,这日才不过晌午时分, 他便从外边打道回府。   唐小郎踏雪而来, 回了府邸之后, 头一等要紧事,可不是回自己的小院,而是抓了一把扫帚, 朝着徐三的居处缓缓走来。他唯恐雪天道滑,她不慎跌伤,又担忧底下人做活, 不够上心, 这才亲自前来,为徐三扫雪。   然而当唐小郎来了徐三院中之后, 他手执长帚, 立于檐下, 忽地听得书房之中, 有些古怪动静。唐小郎心上一沉, 缓缓靠近窗楹,眯着眼儿,隔着薄薄窗纸, 便见书房之中,有一人正不住地东翻西找,满屋寻了个遍,翻找过后,又极其细心,一一归放原样。   唐玉藻见状,知是有歹人闯入房中。他双眉紧蹙,心上急切,只想要看清那人身形,遂忙不迭地抬起袖来,用指尖轻轻戳破窗纸。   那竹篾纸一破,唐小郎弯下腰来,眯眼一望,起初黑沉沉的,甚么也瞧不真切,便连先前那人影都不知去向。他心上生疑,又倾身向前,哪知便在此时,一双浅褐色的瞳孔,骤然出现在了窗纸那侧。   他猝不及防,遽然之间,被那双异色眼眸攫住了,便好似无处可逃的猎物,跌入了恶狼的陷阱。   一股深重的惧意,猛地袭上唐玉藻的心头。   他呼吸一窒,掉头就要逃走,张口就要喊人,哪知潘亥却是速度飞快,从后方猛地扑倒唐玉藻,一手箍住了他的喉咙,另一手则将他的嘴死死捂住。唐小郎拼死挣扎,额前汗水细密,口中不住发出呜呜声响。   他死盯着院门处,满心盼望着,盼望有人能在此时来院中。   他还不能死!   还有很多话,他还来不及亲口告诉三娘,若是未能说出,必是今生大憾!   也不知打哪儿来了股力气,他硬是将潘亥捂着自己嘴的胳膊,猛地扯到了一旁。潘亥见状,忙又去捂,唐小郎却是骤然张嘴,朝着潘亥腕处,狠狠咬了一口,直咬得鲜血飞溅,积雪之上,殷红点点。   可便连唐小郎都未曾想到,潘亥被咬伤之后,喷涌而出的不止是鲜血,更有密密麻麻的细小肉虫,白得可怖,挤挤挨挨,一股脑儿齐齐钻进了唐小郎的嘴中。唐小郎甚至还来不及反应,倏忽之间,那群肉虫便已消失不见——全都化入他的骨髓与血肉中去了!   唐玉藻憋红着脸,喘着粗气,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看向面前的少年。   而那少年,似是也未曾料到如此情形,一时之间,心神大乱。他喘息不定,陡然跌坐于雪中,缓缓摇头,两颊通红,用蹩脚的汉话,朝着唐玉藻咬牙说道:“是你,是你自己咬过来的……我不想杀你的……”   言罢之后,他猛然抬手,匆匆拭去眼角溢出的泪水,接着从雪地中站了起来。茫茫风雪之中,他望着唐小郎,一步步后退,遽然之间,心上一横,背过身去,朝着院外急步行去。   他深深知道,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徐三那边,定然是瞒不过去了。他本以为,身份败露的这一日,他会以非常平静的态度,来面对朝夕相处的身边人,然而他万万不曾想到,他还是会慌,会怕,会不知该以何颜面,面对那个女人。   潘亥逆着风雪,神色恍惚,漫无目的地四处乱走,说是要逃,却又不知该逃往何处。他想要忍住泪水,可泪水却不听他使唤,接连不断,夺眶而出,北风拂过,面上更是如刀割一般,疼痛难忍。   跌跌撞撞间,潘亥也不知走到何处。忽地,他听见有人问他道:“诶,北边来的那个,你怎么哭了?怎么胳膊上都是血?”   说话间,几人凑了过来,又是不解,又是好笑。潘亥定了定神,抬眼一望,却见自己竟闯入了那摆满盆景的小园里来,徐阿母正坐在木车中,由几个小娘子推着,赏花吃茶。   眼下已近腊月,园中一片萧条,先前还开着的凌霄、桂子,早已凋谢了去,化作满地残泥。潘亥拿眼一扫,立时便瞧见了那碗莲与通泉草,遽然之间,一阵强烈的恨意涌上心间。   那人对他说过这花的来历,潘亥也知道自己长得与何人相似。他生于北地,十几年来,从未想过自己会与千里之外的卖花郎有如此渊源,而这七成相似,也让他恨上了那素未谋面的晁四郎。   都怨他!若不是他,自己如何会遭这样的罪?   也怨自己,偏偏长了这副相貌!   他知道,碗莲是晁四送给她的,通泉草,则是那男人最后的遗物。但他不知道,自己这样恨晁四郎,其中是否有一丝不甘,抑或是,永远无法吐露的爱慕之心。   潘亥眼中满是泪水。他骤然上前,抬臂一扫,便将那摆在架子上的花草盆景,全部都推翻在地,只闻得哐啷几声巨响,那翠叶柔枝,倾碎一地,混着污雪碎瓷,令人目不忍睹。   旁人见了,都大为骇异,徐阿母更是气得叫骂起来。潘亥看见有人来拉扯自己,还听见有人在说自己疯了,疯了,他是疯了。他憋着口气,冷笑着看向面前的妇人,夹杂着汉话与金文,猛地朝她怒吼道:   “你儿子死了!被他的妻子打死了!死的时候,还吞了粪水!死之后,还被烧成了灰!过完年后,你女儿就要带着他的空棺,回你的老家下葬。只有你不知道,她们都瞒着你!”   他此言一出,心上竟有报复的快感。这一刻,他甚至搞不清自己在恨谁,又在疯狂报复何人,但是他心上舒服了,他解脱了。   他望着那面色苍白如纸的老妇,只见漫天大雪,纷纷而下,落上了她本就花白的发丝,也落上了她的眼角与眉梢。   潘亥只觉得自己的视线愈发朦胧,他似乎有些搞不清,是徐阿母的头发本就已经白了,还是这乱琼碎玉,空自扰人。   少年痴痴笑着,双膝一软,跪于雪地之中。   那雪中碎瓷,随着他这一跪,扎破了他的膝盖,渗出了汨汨鲜血来,少年却是无知无觉,仰头望天,那浅褐色的眸子,空茫茫的,好似在眼中也下了一场大雪。   而与此同时,重阳观中,徐三没来由地,有些坐立难安。她眉头紧皱,抿了口热茶,接着缓缓抬头,看向面前的妇人。那人一袭青色道袍,发髻高盘,年岁不小,垂垂老矣,正是名满京都的栖真子曹姑。   那妇人颇有几分神神叨叨的,她方才对徐三说了,虽是她让蒋平钏找来徐三的,但是她绝不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徐三只能提出十问,可问过往,可问未来。这十个问题,曹姑必会如实回答,至于十问之外,她只会沉默以对。   过往与未来,仅仅十问。徐三也不知是该问些要紧的,譬如未来之生老病死、荣辱升沉,还是该回避未来,不知为好。   她凝望着那碧绿茶汤,良久之后,哈了口气,暖了暖手,接着轻声说道:“敢问真人,当年为何要说,崔钿能活到耄耋之年?”   对于这怪力乱神之事,徐三到底还是不敢尽信。   曹姑耷拉着眼皮子,闻得此言,没好气地道:“万变纷纭,全是因你而起!倒教我的真话,全变成谎话了!”   徐三一怔,随即嗤笑一声,全然将这妇人看作江湖骗子来。她稍稍放松,盘腿坐于蒲团之上,眯眼而笑,漫不经心地道:“真人莫气,气大伤身。我方才用那斋菜之时,只一道菜,不曾动筷,真人可知这是哪一道菜?”   曹姑斜她一眼,冷声道:“粟米羹,你不曾动过。只因你一瞧见那粟米粒,就忆起那卖花郎,曾经亲自给你剥过,他走了,不在了,你连粟米都不想吃了。”   徐三面上平静,心中却有些惊异。   这粟米羹,照理来说,乃是汤羹,算不得菜品。她方才问着曹姑,哪一道菜不曾动过,其实是在故意误导,决心要试她深浅,不曾想曹姑不但说准了,甚至还将个中缘由说了出来。   晁缃给她剥过粟米粒这事,徐三从未与任何人提及,莫非这栖真子曹姑,当真无所不知?   徐三睫羽微颤,又缓缓笑道:“我徐某人,生来是个俗人,日日惦记的,不过就是这仕途二字。敢问真人,我日后官居几品?”   曹姑眯眼瞧她,平声说道:“无论进退,皆是‘无品’。进,则蟒袍玉带,飞龙在天;退,则身败名裂,不得善终。”   徐三一听“蟒袍玉带、飞龙在天”这八字,大惊失色,忙不迭地站了起来。她心上陡然生疑,暗想这曹姑似乎与官家交情不浅,莫不是官家派过来,借着算命,试探自己?   她立时沉下脸来,佯怒道:“真人道行高深,一生清誉,万不可毁在徐某这里。似飞龙之语,我若说出去,便连整个重阳观,都要以谋逆之罪惩处,还请真人慎言。”   曹姑冷哼一声,满不在乎地道:“你不会说出去的,你若说了,岂不是自找麻烦?行了,别磨蹭了,赶紧来问。”   徐三紧紧抿唇,打量了曹姑许久,接着缓缓说道:“新君乃是何人?”   曹姑闭眼道:“头一任姓宋,第二任还姓宋,第三任,还是姓宋。”   徐三闻言,皱眉看向曹姑,心中腹诽道:她这说的,不是废话吗?可既然接任之人,全都姓宋,又哪里还有她当皇帝的余地呢?曹氏所言,岂不是自相矛盾?   她满腹狐疑,只扯了下唇,继续问道:“第五问,我这辈子,可会有孩子?”   曹姑摇了摇头,指着她小腹道:“那日常缨拦下了你,你虽要了她性命,她却也用小弩伤了你。一命换一命,命中便是有,经此一劫,也是无了。这也是你自己引起的变数之一。”   她话及此处,徐三渐渐悟了。曹姑的意思或许是,她穿越而来,顶替了原本的徐挽澜,也带来了蝴蝶效应,引发了一连串的效应。比如说,崔钿本该活到八十,却在二十多岁,惨死温阳,尸骨无寻,又好比她命中注定,原本会有一个孩子,然而如今,这个孩子,再也不会来了。   徐三思及此处,扯了下唇,心上沉重,苦笑摇头。她抿了口茶,又低低问道:“我与狸奴,可会成亲?”   作者有话要说:  大纲已经和开文时完全不一样了…… 第218章 世途常似梦中人(二)   世途常似梦中人(二)   曹姑听她问起狸奴,却是一撇嘴, 摇头道:“他与你, 并无夫妻之缘, 说不准, 也要因你而死。”   徐三淡淡瞥她两眼,不动声色, 只勾唇一哂。她眼睑低垂, 又轻声问道:“第七问, 便问真人,谁与我有夫妻之缘?”   曹姑默了一会儿,忽地皱起眉来, 倾身向前,压低声音,缓缓说道:“你啊, 若不想死到临头, 跟我似的,孤家寡人一个, 你就记好, 你得救他啊。你欲要逆天而为, 因此, 改了许多人的命, 崔钿本是生,却死了,你弟弟本是生, 也死了,便连你还未出世的孩子,怕是也一去不复返了。我劝你试试,明年正月,再救他一回。”   言及此处,她沉沉一叹,道:“前路茫茫,若有人陪着你走,这日子,便也没那么难熬了。”   他?他是何人?   徐三睫羽轻颤,心上竟不由自主,缓缓浮现出一人身影。她连忙眨了两下眼,断了心中绮念,接着抬起头来,先瞥了一眼曹姑身后的山水屏风,这才看向曹姑,又低低问道:   “真人方才说,我若是‘退’,必将不得善终。既是不得善终,多半是为人所杀。我想问真人,日后杀我之人,姓甚名谁,如今何在?”   曹姑闻言,眉头紧皱,半晌过后,却是略为古怪地笑了,缓缓说道:“杀你之人,如今不过是个孩童,与你差了整整二十岁。他乃是金人,亦是上京人,本姓裴满,后来你率军攻入上京,裴满一氏,为表归顺之心,将姓氏改成了单字‘裴’。这小儿便也改了名,如今唤作裴秀。他的爹娘,在城破当日,自杀殉国,他上无怙恃,只得寄人篱下,在叔父府上暂住。”   那老妇言及此处,咯咯笑了起来,眯眼看向徐三,道:“你若要杀他,如今正是好时候,他不过是个黄口小儿,手无缚鸡之力,只是徐总督,向来菩萨心肠,内仁外义,从前又是当讼师的,最懂律法不过。你便是知道,日后会丧于这小儿之手,可你,当真会杀了他吗?”   妇人抚掌,拍案大笑,笑着笑着,忽而满眼是泪。徐三目光阴沉,紧盯着她,缓缓说道:“你方才说我,乃是‘逆天而为’,所以才招致祸患,连累亲眷。那第九问,我就问你,我心中所愿,穷此一生,可否达成?”   静室之中,忽有檀香味道,逐渐散开,愈发浓重。曹姑耷拉着眼皮,似是疲惫至极,只叹了口气,无力说道:“你啊,这又是何必?这世道如何,与你有甚么干系?”   “你瞧瞧你自己,走到了这一步,已经是众叛亲离,孑然无依了。你若不趟这浑水,不执迷于仕途,他们都不会走,他们都不会死。我可以告诉你,你心中所愿,终会达成,但只怕最后,之于你而言,得不偿失矣。徐挽澜,徐三娘,你真不后悔吗?”   徐三沉默良久,蔑然一笑。她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凝视着面前妇人,忽地站起了身。她负手于后,徐徐迈步,口中则含笑说道:“最后这一问,我想问问真人,今日寻我前来,是你真想见我,还是有人逼着你,非让你见我不可?”   她话音落罢,目光阴冷,骤然抬手,拔剑出鞘。周文棠那寒铁长剑,虽被潘亥有意折断,但余下部分,却也足够锐利。徐三一挥断剑,顷刻之间,那山水屏风,立时便是山断水碎。   屏风之后,花窗大开,狂风卷着乱琼碎玉,不住地朝着静室中来扑。徐三见那屏风后空无一人,薄唇紧抿,怒火中烧,忙又绕过屏风,细细察看。   她抬眼一扫,只见窗棂之下,正摆着一尊巴掌大的小金佛像。那佛像,恰是欢喜佛,一男一女,即明王与明妃,正在行欢喜之事。   明王立于风雪之中,喜眉笑眼,虽十分俊俏,却毫无庄严之态,手中净瓶,插的并非柳枝,而是一把尖刀。至于那明妃,则是眉眼纠结,似乎苦不堪言,虽是行人间乐事,却仿佛在遭罪受刑。她身边还绕着一条吐信长蛇,紧紧将她挟住,也将她的羞处一并遮住。   徐三瞥了那欢喜佛两眼,抬起断剑,便将那小金佛扫落于积雪之中。她缓缓回身,望向那案边老妇,却见她不言不语,双目紧闭,好似是睡了过去。   徐三收剑入鞘,踏雪而去。她回了前厅,抬眼一望,便见蒋平钏正在手持毫笔,誊抄道经。徐三沉着脸,轻声屏退下人,接着便缓步上前,坐到了蒋氏对面。   徐三垂眸,冷笑着道:“古人有言,夫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蒋尚书,今日这攻心之计,使得不错,徐某人甘拜下风。”   蒋氏闻言,却是笑了。她不急不忙,轻轻搁笔,平声说道:“倒是让我料准了。我知那妇人唤你过来,必是别有用心。我只想瞧瞧,她能使何计,你又会如何破计。如今看来,你明知是计,还是中了计。”   徐三皱眉看她。   蒋尚书望着那誊抄好的道经,稍稍一顿,这才轻轻说道:“你不必这般看我,我并无害你之心。三娘,你初次主持科举之时,四月初一,殿试当日,家母曾去见过你,对你有所交待,我想,你应该还记得。”   徐三点头,一字不落地道:“令堂当日对我说,众生芸芸,际遇万千。不管来路如何,到底是殊途同归。人死灯灭之时,须得三省其身,一问是否无愧于心,二问是否无愧于社稷生民,万里河山,三问是否无愧于三亲六故,良人内助。令堂说,她三问皆是无愧,只盼着我,日后也能三问无愧。”   蒋平钏忆起生母蒋沅,也不由微笑勾唇。她轻叹一声,温声说道:“你这般聪明,竟也被她骗过了。她说她在殿外等候之时,听到你与崔金钗相谈,知晓了你‘世外之人’的身份。其实不然。在殿外等候之人,并非家母,而是我。”   她声音轻柔,缓缓说道:“我不信佛,不信道,更不会是曹姑的信徒。但这借尸还魂之事,实是让我迷惘了。我想问你,可阿母说,怕你被人揭穿,恼羞成怒,而她,病入膏肓,时日无多,问一回也是无妨。”   蒋平钏低低一笑,轻声道:“那个曹姑,神神叨叨的,我只当她是个疯子,但她有时候,也能说些像模像样的话。从她的只言片语,我悟出了你的打算。你为何要当官,为何在北地州府,不肯推行贱籍之制,还准允男子从商,禁了娼优乐人,旁人看不穿你,以为你权欲熏心,可我知道,我都知道。”   她缓缓抬眼,直视着徐三道:“起初我大惑不解,不知这好生生的,你怎么会有如此念头。但后来,我的小儿子渐渐大了,我看着他一日日长成,慢慢地,也懂了你。你是世外之人,自然比我看得远。徐三,我信你,我也愿意帮你。但你记好了,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若是你‘亏’了、‘溢’了,我就会杀了你。”   蒋平钏,更像是一个“监督者”。她不会无条件支持她,更不会永远站在她这一边。若是徐三这一秆秤,有朝一日,有失准度,那么蒋氏,便会是毁秤之人。   徐三直视着蒋平钏,不言不语,以茶代酒,抬袖饮尽。   她信蒋氏,一如蒋氏信她。   二人对饮罢了,徐三心上莫名不安,曹姑之言,不住在她耳边回响。蒋氏虽劝她,待到雪停了再下山,可徐三却有些等不及了,她冒着风雪,匆匆下山,骑马回京。   待她行至府邸,遥遥便见唐小郎只着单衣,候于门前,闷恹恹的,眉眼之间,满是郁色。徐三心上咯噔一下,连忙脱下自己的白绫袄儿,一面给他裹住,一面皱眉道:“这么大雪,怎么不回院子里待着?”   唐玉藻听见她的声音,如梦初醒,怔怔然地,抬起头来。他泪如雨下,忙不迭地扯着徐三,往府中急急走去。徐三心上发慌,竟有些不敢发问,但由他一路拉着,踉踉跄跄,来到了徐阿母住的院子。   她推开两道门扇,便见火冷灯稀,锦帐昏昏间,徐阿母卧于榻间,面色潮红,唇色却是发白,已然是气息奄奄,恹恹将绝。见得徐三过来,那妇人似有回光返照之相,硬是自己撑着软榻,坐了起来。   徐三忍着泪意,坐到榻侧,摸着徐阿母的手儿,轻声缓道:“我先前出门的时候,你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这样了?大夫可曾看过了?开了甚么方子?可有人去煎药了?”   徐阿母摆了摆手,眉头紧拧,攥着她的手臂,气息虚弱,盯着她问道:“徐老三,贞哥儿呢?贞哥儿怎么不在?”   徐三只当她犯了糊涂,连忙含笑哄她道:“贞哥儿在西南呢,你身子养好了,他便来开封看你。”   徐阿母摇了摇头,低低说道:“你骗我。贞哥儿死了!”她眼神放空,颓然说道:“是我错了。我当年点了头,让他嫁了那姓郑的。如今想来,能趁人之危,胁迫咱嫁儿子的,怎么会是好人呢?”   徐三薄唇紧抿,默然不语,只觉得徐阿母的手心愈发冰冷。   那妇人低垂着头,忽然又气急,骂道:“罢了!那臭小子,生来就是个没福分的!他不跟咱亲近,最后遭了这罪,又怨得了谁?下辈子,我可不当他娘了!”   徐三苦笑道:“这辈子还没过完呢,何必想那么远?”   徐阿母凝视着她,摇了摇头,叹气道:“我心里有数,要过完了。死到临头了,老三,该交待的,也得交待了。”   徐三皱眉看她,只听得她缓缓说道:“老三,你也好,贞哥儿也罢,都并非是我亲生。我不过是个粗鄙村妇,皮糙肉厚,目不识丁,我哪儿生的出你和贞哥儿这般细皮嫩肉,剔透玲珑的?我捡你回来,也不是我菩萨心肠,而是那过路的道姑说,我的两个闺女,日后都要夭折,而你,以后能当大官儿,我犯了贪念,才将你收养。” 第219章 世途常似梦中人(三)   世途常似梦中人(三)   徐三闻言,不由怔住。缓了一会儿后, 她拉着徐阿母的手儿, 微微一笑, 柔声笑道:“那你几年之后, 为何要收养贞哥儿?他可当不了大官儿啊。说到底,还是你菩萨心肠。”   徐荣桂听她夸自己, 心里也是喜滋滋的, 忍不住抿唇笑了, 好似一下子来了力气,声音微哑道:“没白养你这丫头,小嘴儿是甜, 能说会道,难怪是你当大官儿。想当初,你小的时候, 一声不吭的, 我还当你是个哑巴,谁曾想这些个话儿, 全都憋着等以后说呢。”   她稍稍一顿, 凝视着徐三, 又攥着她的手儿, 叹息道:“老三啊, 娘这一辈子,没出息,大字儿不识几个, 也没得挣钱的本事,老了老了,总算沾上你的光了,好赖也算是享了几日福。娘心满意足了。”   “三儿,我心里头有数,我啊,没多少活头儿啊。没见着你成亲,没能抱上你的闺女,娘心里头憋得慌。待到薛小郎过门了,让他来娘的坟头,跟咱也说点儿啥,娘在底下听着呢。你们一成亲,就赶紧多生几个。当官发财,也比不得生孩子要紧。”   “贞哥儿的事儿,我反倒不愁。你是有主意的,不会让咱们徐家吃亏的。娘下去陪陪贞哥儿,陪着他绣花儿、唱曲儿,这小日子,多好,你徐老三就干瞪眼,在上边瞧着罢。”   徐三眼睑低垂,静静听着,却见徐阿母言及此处,忽地落下泪来。那妇人赶忙抬袖,拭去泪珠,接着又颤声说道:   “老三,以后这世上,你无依无靠的,娘知道你有本事,可那也放心不下啊。当年那道姑说,你若真当了大官儿,不到三十岁,便是孑然一身,无亲无故。若是不当,便可安然终老。我明知如此,还是怂恿你去拜师、去考科举,三儿,你怨不怨娘啊?”   徐三连忙笑道:“我如何会怨你?你当初苦劝我科考,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从不曾当回事儿过。后来拜师、考试,也并非是因你怂恿。十二因缘,环环相扣,谁也怨不得。事已至此,我无怨无悔。”   徐阿母闻言,似是解开了长久以来的心结,那只紧攥着徐三胳膊的手,也随之缓缓松了开来。她咳了两下,又将潘亥之事,徐徐道来,说他如何毁了徐三养了多年的花草,又说他如何刺激自己、如何出手伤人:   “那个金人,多半是被人派来害你的。玉藻说,那金人血里养着虫子,虫子还钻进了玉藻的皮肉里。玉藻是你头一个郎君,你不能不给他作主。哪怕日后薛小郎过了门,你也不能负了唐小郎,他可是我花了五十两买回来的。”   徐三听后,先是一怔,随即眉头紧皱,忍着愤恨之意,咬牙说道:“娘,你放心。潘亥,必死无疑,他背后的人,我也定会揪他出来,让他以死谢罪!”   徐阿母缓缓点了点头,又有气无力地道:“床板底下,埋了个小匣子,里头有一支断钗,金子打的。当年我从雪中抱你回来,襁褓中就藏了这支钗子,想来该是你亲生母亲留下来的。这么多年,哪怕穷得要吃观音土,我也不敢典当了这断钗。如今,也是时候给你了。”   徐三含泪点了点头,而那妇人说罢之后,耷拉着眼皮子,眯眼望着徐三,唇边带着一丝笑容,看了一小会儿后,胳膊便垂了下去。徐三深深呼吸,抬手为她合上双眼,又替她拢好被角,接着转身出门而去。   她推开两道门扇,只见乱琼碎玉,纷纷扬扬,北风挟着雪片儿扑面而来。飞雪之中,徐三微微眯眼,只见唐小郎独自一人,冷冷清清,披着白袄,立于檐下。   听得脚步声响起,男人缓缓回过头来,静静地望着徐三。   徐三百感凄恻,只觉心上分外酸涩。她走近唐小郎身侧,替他紧了紧白绫袄儿,接着皱眉问他道:“你身子可还好?可曾有郎中给你看过?”   唐玉藻垂眸,含笑道:“郎中说了,从脉象上看,我并无大碍。只是这西南蛊毒,他也只知一二,不敢妄下断言,只让我莫要掉以轻心,尽早寻高人再看。”   徐三抓着他腕子,连忙说道:“我也会想法子的。我会去逼问那姓潘的,我会为你延请御医。对了,中贵人在西南一带,耳目众多,他肯定能为你寻来解毒之人。玉藻,我一定会救活你。”   唐小郎见她这般紧张自己,并不欢喜,只觉得分外心疼。他犹豫了一下,忍不住抬起手来,为她轻轻拭去额前汗水,口中则温声说道:“阿母如何了?”   徐三咬着唇,摇了摇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唐小郎心上一沉,连忙宽慰她道:“娘子节哀,此乃人之常情也。”   “人之常情?”徐三冷笑道,“此乃人祸也,我决不轻饶!”   她先将那断钗之事,告知唐小郎,让他亲自去挖,莫要假手于人,挖出断钗之后,好生保管,莫要走漏风声。之后徐三又让人将住在别院的徐玑唤了过来,让她调动人手,悬赏重金,四处寻访会解蛊毒之名医。徐玑领了吩咐,徐三再写了封信,令人送往周文棠的别苑。   一切妥当之后,她披上鹤羽大氅,冒着风雪,独自一人,朝着关押潘亥的地窖走去。那地窖黑沉沉的,只点了几盏油灯,潮湿且昏暗,徐三倚着酒坛,垂眸一瞧,便见潘亥被铁链紧紧禁锢,跪坐于地,动弹不得。   半明半暗之中,少年的那张面容,七分似晁缃,三分似蒲察,而那一双阴鸷的眼,几乎与韩小犬一模一样。然而今时今日,徐三再看见这张脸,却只觉得分外厌恶,极其憎恨,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鹜也,不过如此。   远了。那些前尘往事,不知何时起,忽然就弃她而去,渐行渐远,恍若隔世。   她如今再忆起晁缃,忆起蒲察,惟余愧疚之情,至于韩小犬,更是不愿提及。或许是她变了,又或许,全都因为这张“集大成者”的脸,总而言之,她对于过去的态度,已经与从前决然相反。   前尘回首,处处堪哀,再不必有一丝留恋。   那少年听得响动,余光一瞥,自是知晓来者何人。他睫羽微颤,微微偏过头去,并不正视徐三,似是有意回避,可那女人却是骤然弯下腰来,两指紧紧掐住他的下巴,逼得他抬起头来,直直对上自己的双眼。   “你是光朱的人?”   潘亥见她一语说中,更是心虚。他也不知自己,是该点头应声,还是该断然否认,便只盯着她,不言不语,形同默认。   徐三见他如此,忽地缓缓笑了。少年闭上双眼,能感觉她的指尖,轻轻擦过自己的脸颊,接着,十指插入自己微湿的发。   他感觉到女人在抚摸着他的头顶,这使他心中,生出一种异样之感。   恍然之间,他忆起了自己的母亲,在自己年幼之时,也曾这样爱抚着自己的头顶。他还记得母亲说过,男孩子,不能让人随便摸头,只有父亲母亲可以抚摸,若说还有谁可以摸,只有他心爱的女人。   少年忽地抿唇,低下头去,纵是双目紧闭,也挡不住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他满面是泪,低低呜咽着,忽地主动对徐三开口,用金语说道:“有个和尚,他戴着斗笠和面纱,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我只知道,旁人都唤他圣僧。他找上了我,教我怎么撒谎,怎么诱骗,逼着我学了七七八八,好多东西。”   少年抬起头来,有些急切地道:“他为了控制我,给我下了蛊。这种蛊,我不知道名字,我只知道,若是要下给男子,只需让他喝下中蛊之人的血,或者是在他破皮的地方,抹上中蛊之人的血。但若想下给女子,就只能通过交/合的方式。中蛊之后,每隔一个月,不得不服用一种丹药,要是不吃药,那些蛊虫,就会在脑子里钻出洞来,把人给生生钻死。”   他忽地又有些心虚,别过脸去,低低用女真话说道:“卖花郎、大商人、韩小犬,甚至唐小郎、周内侍,这些人的事,圣僧都给我讲过,还逼着我一字不落,背了下来。他经常对我说,你不是去害人的,你是佛,要去渡有缘人了,这是大慈大悲,美哉善哉。”   佛渡有缘人,大慈大悲,美哉善哉。   徐三闻言,勾唇冷笑。   潘亥则继续急切说道:“三娘,我没有害你。我起初是想下手过,荒庙那夜,你受了伤,我在旁边看着你,很想趁机欺负了你,可我没有。我看着菩萨,不敢下手。可圣僧知道了,他好像有千手千眼,事事都了如指掌。这个月,他们只给了我半颗仙丹。三娘……我知道错了,我也是被他们逼急了!”   徐三眼睑低垂,皱眉思考起来。   潘亥,不能急着杀。他若死了,那些人便再不会来送药,唐小郎便只能坐以待毙。   可如今徐府之中,乱成如此光景,定然也瞒不过那“千手千眼”的圣僧。潘亥只怕已成弃子,光朱诸人,只会让他死在这徐府地窖,绝不会再送来哪怕一枚仙丹。   照理来说,光朱的弃子,徐三也不必留了。但留着潘亥,唐小郎便再多一分活着的可能,徐三为了唐玉藻,着实下不去杀潘亥的手。   万般为难之下,徐三深深一叹,看也不看潘亥,只低低说道:“我不杀你,但我也不会放你。以后你就待在这地窖里头,自会有人给你送饭,但你记好了,地窖入口,日夜有人把守,你逃不出去,就不必枉费气力了。一个月后,你是死是活,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少年瞪大了双眼,那张像极了晁缃的脸上,出现了极为复杂的表情——震惊、悔恨、失望、愤怒、绝望,纠结着,交织着,可徐三却只是淡淡地看着,再没有一丝怜悯与疼惜。   他只见那人身披大氅,转身而去,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黑暗的地窖,带走了最后一丝残余的光亮。   这也是他,临死之前,最后一次看到徐三。 第220章 世途常似梦中人(四)   世途常似梦中人(四)   徐三的心中,仍还有一丝侥幸。   她想, 那所谓圣僧, 自诩能够普渡众生, 张口闭口, 皆是佛理,又或许他真有一副菩萨心肠, 即便潘亥已成弃子, 也会派人前来救他。哪怕不救呢, 送来一枚救命的仙丹也好,起码唐小郎还能借着这颗丹药,再多活上一月。   眼下已是十一月, 年节将近,徐三只盼着上天尚有好生之德,能让唐玉藻撑到崇宁十八年。   十一月中旬, 徐母出殡, 葬至京郊。徐三一路抬棺,将徐阿母送至山中, 静静为她烧了生前衣物, 成沓纸钱。香灰飞散, 她披着黑色鹤氅, 缓缓回头, 只见山云弥漫之中,唯有唐小郎站在自己身后。   连日以来,她又是请了御医, 又是靠着重金悬赏,请了不少大夫郎中上门,可对于唐小郎的蛊毒,这些人皆是束手无策。徐三只得安慰自己,离潘亥要服丹药的日子,还有小半个月,到了那时候,说不定会有转机。   送完徐母之后,二人乘车回城。唐玉藻不言不语,纵是已成平籍之身,却仍是习惯性地跪在案侧,为徐三侍奉茶水。徐三见状,心中酸涩,赶忙将他一胳膊扯了起来,让他与自己并肩而坐。   她凝视着唐玉藻的侧颜,见他眉目俊秀,睫羽浓密,一言不发,又忆起当年初见,这小郎君好似黄鹂鸟儿,柔媚娇俏,伶牙俐齿,两相比较之下,几乎跟换了个人似的。   她也不知为何,忽地悲从中来,赶忙眨了两下眼,忍住涌上来的泪水。而那唐小郎,向来是心细如发,见她如此,自是猜得她的心思,便缓缓抬袖,温柔给她揉着眼角,口中含笑道:   “我知道,居高位者,喜怒不可形于色。可是在我面前,娘子何须忍着?想哭就哭,想笑便笑,都由着你来。”   徐三睫羽微颤,泪珠儿缓缓落下,直直坠入了他手心里去。唐小郎正垂眸盯着手心里的一点泪珠之时,便听得她低低说道:   “我是说假如,假如再过些日子,仍是没有解蛊之法,你可有未了的心事?无论何事,我都会帮你,你只管直言便是。”   唐小狐狸闻言,挑眉笑道:“那娘子亲我一下可好?多年来,娘子身边,莺莺燕燕,未曾断过,我自荐枕席多次,娘子从来看不上眼。年轻时我脸皮厚,如今脸皮薄了,也嫌自己脏,不敢再有如此妄念,只想让娘子,稍稍亲我一下。”   徐三低低道:“胡说,你哪里脏了?”   她瞥了那小狐狸一眼,稍稍一想,已是十分心软,便倚着车壁,扯了下唐玉藻的袖子,朝他勾了勾小指。唐小郎立时会意,欺身而上,压着她亲吮起来。   明明说好了只亲一下,可亲到最后,不知怎的,也不知是谁挑起的头儿,竟衣带渐解,发乱钗脱,两人那缟素孝服,全都落到了茶案底下去。神思飘摇之时,徐三忽地面带为难之色,急忙按住唐玉藻的肩膀,小声道:“我仍在孝期。”   唐小狐狸却是眨了两下眼儿,抿唇说道:“阿母在世之时,曾交待过,她此生夙愿,便是没见着娘子有孕。她还说过,开枝散叶,乃是头等大事,为了这个,便是孝期行房,她也乐见其成。”   徐三无奈笑道:“这倒是像她说的话。”   她稍稍一顿,又低低道:“那也不好。这是马车,又不是闺房,若是让人听去,真是羞煞老脸。”   唐小郎委屈道:“你一叫,我就亲你,便不会有声音了。”   徐三却仍是推他,红着脸道:“我几年未曾行房,你那儿又太大,我如何容得下?且回去再说罢。”   唐玉藻听她一说,也怕伤着她,虽满心不愿,身子不适,但也只能暂且将她饶过。徐三见他难受,便靠在他怀里头,边与他相拥而吻,檀口送香,津液互吐,边用手帮他弄了一回。   待到车马行至徐府之时,徐三已是面红耳赤,双颊发烫,因双腿发软,下车时竟一个踉跄,差点儿跌倒。她心上一惊,赶忙扶着车架,稳住身形,那赶车的妇人见了,还当她是生了病,甚是担忧,问她是否无碍,更让徐三尴尬不已。   二人回了院中,唐小郎急不可待,张手解了鸳鸯帐,哄着徐三躺到了软榻上去。二人多年未经男女之事,及入鸳帐之中,罗衫褪尽,玉臂交挽,自然是干柴烈火,情难自已。那红莲双瓣,起初还被搅得生疼,待到云雨过半,渐得其中滋味,自是身酥骨散,几乎昏厥过去。   待到要紧关头,徐三恍恍惚惚,冷不丁地,又忆起曹姑之语。算命便是如此,不管你信或不信,那人说的话,总归要入了心,仿若诅咒,挥之不去。   她一想起曹姑说了,自己今生,并无子子嗣,又想起唐玉藻身中蛊毒,时日无多,干脆心上一横,也不让那小狐狸抽身而出,只管倾泄其中。唐小郎见她如此,大为动容,事了之后,紧搂着她,搂了小半个时辰,亲亲揉揉,仍是舍不得松手。   眼下正是寒冬,徐三却生生被他捂出了一身热汗。她虽是无奈,却并不急着挣脱,只静静由他抱着,缓缓抬眼,望着那红罗帐顶之中,绣着的鸳鸯戏水、麒麟送子,心上空茫茫的,无悲无喜,唯有欢好之后,一丝酸涩,一丝餍足。   唐小狐狸得偿夙愿,却是十分高兴,又亲了她一口,问她道:“娘子是不是后悔了?九年之前,我正当少年,可比今日还要厉害。娘子若是那时就要了我,这九年来,受雨露滋润,定然是阴阳调和,容光焕发。”   他缠着她问道:“你后不后悔?”   徐三无奈笑道:“悔的肠子都青了。”   唐小郎见她应下,自是心得意满,再与她亲热一会儿,便合上眼儿,沉沉睡去。自打中蛊以来,他夜里头总是辗转难眠,今日得偿所愿,因为心安,所以睡得踏实。   徐三见他睡下,低低一叹,给他掖好被角,便翻身下榻。便是此时,她忽地听得有人轻轻叩门,开门一看,正是徐玑。那小娘子眉头紧皱,呼吸不稳,一看就是出了大事。   徐三心上一沉,披衣出门,低声问她道:“怎么急成这样?”   徐玑咬牙道:“潘亥死了。”   徐三一惊,边往地窖走去,边问道:“怎么死的?那蛊毒,该还未到发作之时。难不成他自尽了?”   徐玑摇头道:“并非蛊毒,亦非自尽。今日有人去送饭,下了地窖一看,便见潘亥已死,腰腹之间,插了一把断剑。而潘亥双手被锁,被关押之前,我还搜过他的身,所以绝不会是自尽。我问了守门人,却说从未见到有人进去。”   徐三一听断剑二字,立时止住脚步。   她心上发冷,摸上腰间佩剑,缓缓拔剑出鞘。   周文棠那把长剑,虽已被潘亥毁作两半,但徐三仍是将其装在剑鞘之中。因这剑对于周文棠来说,意义非凡,她便一直犹豫着,想找个合适时机,再对那男人赔礼道歉。   然而如今,这剑鞘之中,断剑只余一半。   徐三手持一半断剑,望着空空如也的剑鞘,只觉心上又惊又怒,与此同时,也有深深的惧意,骤然袭来。   潘亥生前曾说,那高僧好似有千手千眼,事事了如指掌。他是何时盗走断剑的?又是何时,潜入地窖,杀了潘亥,却无声无息,不曾留下一丝痕迹?还有那日,在重阳观中,他留下的欢喜佛,又有何喻义?   徐三缓缓抬眼,环顾四方,只觉得自己的一行一止,都在被人暗中窥视。她深深呼吸,收剑入鞘,朝着地窖沉步而去。   那黑沉沉的地窖之中,隐隐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气。徐三手持烛灯,步下拾阶,缓缓走到潘亥尸首一侧,抬手拔出断剑,细一打量,便见潘亥身上的那把断剑,正是周文棠借给自己的那把寒铁长剑。   她先前并未想到,那所谓圣僧,不但没有一丝仁慈,甚至心狠到了如此地步。潘亥已成弃子,他仍是不肯放过。   又或者,他千手千眼,早已洞察。他知道她留下潘亥,是心存侥幸,仍想借此寻得丹药,所以他故意杀了潘亥,彻底断绝了,这最后一丝希望。   他要让她绝望。   再忆起潘亥的种种举措,他靠着那张相似的脸,来到她的身边。他在徐三的书房东翻西找,给唐小郎下了蛊,故意刺激徐阿母,还毁了晁缃留下的花草,逼迫曹姑给徐三泄露天机,这些给徐三带来的,都是心灵上的打击,而非身体上的伤害。   夫用兵之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这位圣僧,深谙攻心之道。   徐三望着那带血的断剑,喃喃道:“错了。是我错了。解蛊之人,从来只有一个,就是圣僧。其余的大夫郎中,定然都解不了这毒。”   她眉头紧皱,回身对徐玑问道:“先前让你去查红阳禅院的妙应法师,查的如何了?”   徐玑皱眉道:“线人前几日刚刚来报,说妙应仍在吐蕃,并未回京。”   徐三深深一叹,又问道:“那日宫人送来的帖子,说是要我去赴宫宴。那宫宴是哪一日来着?”   徐玑脑子灵光,记性也好,立时答道:“那宫宴是为了三大王及郑七等将领所设。三大王这些日子去了京畿,代天子主持冬至祭天大典,明日便是他回京之时。而郑七等人,马上就要离京,明日宫宴,也是为了给她们封赏辞行。”   因着郑七,徐三本是不打算去赴这宫宴的。再说了,她如今说是休病养伤,可是朝野上下,人人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知道她这是得罪了官家,被停职囚禁,日后只怕还有发落。宫宴之上,人多口杂,不知要见多少恶心人,徐三懒得去凑这等热闹。   可是她若想见周文棠,非得找个由头入宫不可,那么这宫宴,便是不得不去了。 第221章 佛海波澜无尽时(一)   佛海波澜无尽时(一)   蛊,并非是传染病, 可传一传二, 却不可再传三。   这便是说, 这蛊可由圣僧传至潘亥, 可由潘亥传至唐玉藻,但到了唐玉藻这儿, 再拿银针挑破他的肌肤, 银针不会变黑, 流出的血中,亦不会再有细密蛆虫。徐三几番验证过了,确定唐小郎身上的蛊, 定不会传至自己身子里去,因此才会安下心来,与之成其好事。   只是二人虽已云雨过了, 但唐小郎, 却是心知肚明,徐三这是见他时日无多, 可怜他, 同情他, 至于风月之思, 儿女之情, 只怕是半分也无。   主仆二人,欢好之后,唐小郎也不曾将这层关系, 宣之于众,到了旁人跟前,还是和从前一样,进退有礼,行止有度,全都按着往日的规矩。待到掩上门之后,他便跟变了个人似的,软硬兼施,索求无度,实在让徐三又是快活,又是无奈。   至于潘亥之死,徐三也藏在心底,未曾告知唐小郎。她心知,人活着,有时候就是靠着一口气儿,若是唐玉藻知道潘亥已经被杀,从此之后,再无解蛊之法,只怕他定会萎靡不振,心慵意懒。   一庭风雪,长夜漫漫。二人同卧榻上,背身而眠,皆是不曾合眼。   徐三望着纱窗月影,心中所思,乃是朝局、宫宴、光朱、解蛊。而唐小郎躺在她的身侧,低低打量着锦被绣纹,兀自发怔,却是不敢合眼,不想合眼。   他生怕自己一旦合眼,便再不会醒来。   隔日便是宫宴,既是为宋祁回京所设,亦是为郑七等将领离京而开。一去一回,倒也凑巧。徐三本无心赴宴,但因着要见上周文棠,与他商量正事,便不得不起了个大早,换上一身缟素,又由唐小郎扯着,娥眉淡扫,胭脂轻点,化了个素淡妆容,一切收拾妥当,这便策马入宫。   这一回宫宴,她来的最早,却故意低着头,弓着腰,藏到了最后头,生怕再沾惹了麻烦。宫宴一开,笙歌且奏,众人一一上前,去和宋祁、郑七等人敬酒,绣衣珠履,觥筹交错,徐三却是倚于柱后,眯眼一扫,寻觅着周文棠的身影。   孰料她这视线,睃巡一周,瞧见了坐于帘后的官家,瞧见了面色不善的郑七,其间甚至还与宋祁撞上了眼神,却是独独不见那男人的身影。徐三心上生疑,皱着眉想了一会儿,便借着出恭,偷偷溜出金殿,朝着周文棠的居所匆匆行去。   徐三裹着白袄,踩着官靴,穿廊过道,少顷过后,遥遥便见苍松翠竹,湖石玲珑,正是周内侍那分外雅致的小院。她缓步上前,甫一入院内,便闻着一股古怪气味,随风而来,似是微苦的药汤,又好似是熏人的烟草。   徐三一闻这味道,心上一紧。她轻手轻脚,绕道走到南窗下,手撑窗楹,皱眉一望,便见那男人斜倚榻上,虽仍是俊逸出尘,萧萧肃肃,可那眼角眉梢,却分明带着难以遮掩的憔悴之色。   徐三皱着眉,又见他那几案之上,摆的不是青瓷茶盏,而是残余药渣的汤碗。汤碗一侧,还有酒盅。   而在他那修长玉指间,正夹着一杆玉色烟管,烟雾升腾,徐徐弥散。   药,烟,酒,皆是最沾不得,可他却占了个全。   徐三说不清心里头是何滋味,千万种心绪,全化作了一个怒字。她伏在窗边,故意清了清嗓子,可周文棠却是眼睑低垂,偏不睬她,一手云雾升腾,另一手捧着书卷,细细品读。   徐三眯起眼来,只见那书卷之上,写着游仙窟三个大字,乃是唐人所作之□□。她没来由地心怀不满,兀自腹诽道,你一个刑余之人,非要看如此□□,这不是自找不痛快吗?   周文棠对她置若罔闻,视若无睹,徐三心上一横,干脆翻身一跃,破窗而入。她缓缓走到周文棠身侧,一见着他,那满腔莫名怒气,又忽地化作了万般心疼,便抿了抿唇,低低问他道:“怎么病了?”   她言罢之后,又去掰他夹着烟管的手,想要将那害人之物,从他手中夺去。周文棠却是避开了她的手,看也不看她,淡淡说道:“怎么来了?”   徐三还未曾开言,那男人又似笑非笑,自问自答道:“徐官人,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如今过来,自是有事求人。若是无事,便音信全无,不见踪影。”   周文棠骤地一叹,抬眼看她,轻轻说道:“阿囡,我也会老,也会病,也会累。有朝一日,也会神灭形销。你不能总来找我。”   一听到周文棠说自己也会死,徐三的心,忽地重重沉了下去。阿母,贞哥儿,崔钿,玉藻,一个接着一个弃她而去,她如今还能勉强撑住,可若是周文棠也跟着去了……   她想都不敢想。   “胡说。”徐三自己都不曾想到,这两个字,她竟会哽咽着说出。   “阿囡可不可怜我?”男人忽地问道。   徐三不知他为何会有此问,心中疑惑,有些委屈地抬眼看他。周文棠却是似笑非笑,眯眼沉声道:“阿囡若是可怜我,不如也和我云雨一回?我纵是比不得唐小郎,那也自有独到之处,定能让阿囡心满意足。”   徐三一下子明白过来了,这男人之所以装腔作势,全都是因为他知晓了唐玉藻之事,心里头泛起了醋意。她心上稍安,哭笑不得,欲要拧周文棠手臂一下,不曾想他那胳膊上全是硬肉,有劲得很,拧都拧不得。   她抿了抿唇,无奈道:“说正经事。你身子如何了?”   周文棠手捧书卷,悠悠道:“从军十余载,身子还算结实,你若不信,一试便知。”   徐三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我看你这生龙活虎的,嘴皮子利索得很,多半不是大病。若真有病,那也是醋喝多了。”她稍稍一顿,又低声问他道:“你总不会,因着这个,不去帮他解蛊罢?”   倒也不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是当年韩小犬便跟她抱怨过,说周文棠对他甚是打压,不将他留在京中,偏将他打发到西南险地。若非他死里逃生,立下大功,又在西南招惹了光朱匪徒,不可久待,不然周文棠绝不会放他回京。   可周文棠一听此言,眼神立时冷了下来。   他背过身去,噤然不语,徐三见状,自知失言,赶忙说道:“阿爹你,我自然是信得过的。我就想问,西南那边,可有消息?”   周文棠分外冷淡,沉声道:“并无消息。”   徐三闻言,轻轻一叹,接着又自袖中摸出了断钗来。这断钗伏若花枝,缀以珠玉,即便年代已远,仍是不改其华,正是徐阿母藏于床底的那一支。   她坐到榻侧,摇了摇男人的肩,又俯身附在他耳侧,悄悄说道:“我知你消息灵通,可这回的消息,你定然不知。我并非阿母亲生,乃是她从雪中抱回来的。生我之人,在襁褓中留了一柄断钗,金子打的,可见也是富贵人家。”   周文棠有些意外,搁下书卷,抬起眼来。他自徐三手中接过断钗,细细端详,半晌过后,目光深沉,压低声音,缓缓说道:“这是御物。上头有标记,出自宫中司珍之手,我绝不会看错。”   御物?   徐三大惊,怔然忘言。   云里雾里,二人对视一眼,皆知此事非同小可。半晌过后,周文棠将断钗缓缓收于袖中,接着低声道:“除了我之外,不要再对任何人说起此事。你的身世,我会亲自查问,绝不假于他人。”   徐三颤声道:“听你的意思,你心中已经有所揣测?你要去查谁?问谁?”   男人眉头紧皱,指尖蘸上杯中残酒,在檀木几案之上,飞快写了一个“废”字。徐三一看,心中骤然一沉。   这所谓“废”字,无疑指的是“废君”。   当年尚在寿春之时,罗昀曾对她讲过前朝旧事。官家前一任,乃是文宗,便是那耽于情爱,脱阴而亡的妇人。而在文宗之前,还有一任废帝,本名宋裕,乃是当今官家的二姐。   宋裕天生神力,刀枪棍棒,无所不通,而治国理政,也从无差错。她尚还是太女之时,在京中颇有名望。哪知她即位之后,竟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暴君,在位仅一年之后,便因“上不敬天,下不纳谏”,被群臣罢黜,贬为庶人。   而徐三出生那年,正是宋裕被立为太女的那一年。   如今再想,为何皇室宗亲之中,数来数去,竟只有不姓宋的薛鸾可堪大任?官家可是有好几个姊妹的,难道她们,都不曾生下女儿?对了,文宗是有女儿的,便是先前造反的瑞王,最后还不是死在了官家手里?   官家本就对徐三十分忌惮,若是徐三,乃是宋裕之女,那她必将身首异处,性命不保。   而周文棠,向来是忠于官家的。   徐三睫羽微颤,薄唇紧抿,看向面前的男人。她压低声音,轻轻说道:“那你,会杀了我吗?”   周文棠闻言,先是一怔,接着失笑,故意眯眼说道:“啧,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乖阿囡,还不赶紧讨好讨好爹爹?哄得阿爹高兴了,便给你留个全尸。”   玩笑过后,男人仍是一叹,语气轻得似无,低低道:“你还是信不过我。是我做得不够,还是你这小丫头,太过多疑呢?”   他斜倚榻上,眼睑低垂,那睫羽遮不去的,便是眸中的失落之色。他向来不是性情外露之人,可今日在她面前,醋也吃了,脾气也使了,由此可见,真是入了心了。先前旁观种种,还能冷静自持,如今却是无力为之了。   他等得实在太久了。   徐三凝望着他,忽地落下泪来。她咬着唇,又附在他耳畔,将她最沉重的心事,一一说了出来——便是曹姑那十句预言。就连蟒袍加身、飞龙在天,如此大逆不道之语,她都不曾隐瞒,一字不落,如实托出。   周文棠静静听着,眉眼之间,却是不见凝重之色。徐三说罢,已然满眼是泪,周文棠若有若无地一叹,接着缓缓说道:“你不也说了吗?崔钿何时身死,她便不曾说准。如今又有光朱要挟,她心中定然对你有怨气,所说之言,未必作准。”   “况且你走之后,她便撒手西去,说不定就是那光朱之人,对她使了甚么手段。你也看出来了,这是光朱的攻心之计。阿囡,莫要中计。”   周文棠说着,又抬起手来,用那带着薄茧的手指,为她轻轻拭去泪水。徐三紧抿着唇,就听见他十分罕见地,声音放得轻柔,低低说道:   “阿囡,不要怕。”   “我会陪着你,会有很多人,都景仰你,追随你。你绝不是无亲无故,亦不会久孤于世。不管你是成是败,我都陪着你走。”   “至于孩子,若是你想要,那就一定会有。我敢保证,绝对会有。到时候哭哭啼啼的,你这当娘的,还要嫌烦呢。”   徐三嘟囔道:“你敢保证?”   “我当然敢。”男人勾起唇来,笑看着她。   笑过之后,他又微微蹙眉,试探着问道:“那个裴秀,就是姓曹的说,日后会杀你那个,你打算如何处置?”   徐三叹道:“我这人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   周文棠沉沉笑了,摇头道:“是。旁人是宁可错杀,绝不放过。你是反其道而行之,宁可放过,绝不错杀。”   他抬起手来,为她将碎发撩至而后,接着温柔道:“罢了。虽说你有事才来找我,那我也会为了你,事必躬亲。我的刀下,多的是冤死鬼,不差这一个。”   徐三却皱眉道:“不。曹姑提及裴秀之时,神色古怪,我怀疑这孩子,并非日后杀我之人。曹姑是想骗我杀他,我若杀了,她便得意,光朱也遂了心愿。这个人,我不但不打算杀,我还打算接过来养。徐裴秀,这名字,你觉得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被你们发现了bug,赶紧解释一下!!! 第222章 佛海波澜无尽时(二)   佛海波澜无尽时(二)   徐三欲要收养裴秀为义子,周文棠闻得此言, 却是眉头紧蹙。男人稍稍一叹, 眯眼道:“你可想好了?小心日后养虎成患, 又是一个潘亥。”   徐三目光坚定, 沉声道:“你放心,这一回, 我会慎之又慎。方才你一言将我点醒, 曹姑之谶语, 确实未必作得了准。而我呢,偏偏要卯足力气,让它一定成不了真。徐裴秀, 我是养定了。”   男人斜倚榻上,淡淡听着,却是一言不发。半晌过后, 他轻轻叹道:“你何时动身去寿春?”   徐阿母生前有言, 自觉一生荣华,皆在京都, 便遵嘱徐三, 死后也要将她葬在京郊。母女二人挨得近些, 黄泉之下, 也好日日相望。   至于贞哥儿的尸身, 早已被郑七烧为灰烬,草草葬于西南险地。徐三心有不甘,便向官家求了从二品的诰命, 还求得官家准允,贞哥儿可隆丧厚葬,魂归故里。   眼下已是年末,待到正月,徐三便要动身离京,登山踄岭,送贞哥儿的空棺回乡安葬。   ——正月。   徐三骤地又忆起了曹姑之谶语,那妇人说过,让她在正月里,救一个命中注定之人,若是不救,必将孤独终老。可她若是动身离京,前往寿春,只怕谁也救不得了。又或许,是在半道之中,救下某人?   徐三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匆匆瞥了眼周文棠,这才试探着道:“我正月动身去寿春,一去一回,怎么也得小半个月。待我回京,再过上三两个月,那门婚事,便也要提上日程了。”   她稍稍一顿,并不看他,只垂眸问道:“你呢?你正月又有何打算?”   周文棠闻言,漫不经心地道:“正月十五,乃是上元节,亦是开封府中,一年两度的佛道大典。今年主持大典之人,明面上是三大王,其实是我这个奸臣小人,代为督办。来年正月,只怕我得在大相国寺,待上小半个月了。”   这佛道大典,若是追根溯源,倒还是由徐三而起。想当年她蟾宫折桂,新官上任,京中便出了那吐蕃獒犬之事。为了清查道观寺院,徐三便以盂兰盆为名,办了一回佛道大典,顺理成章,将京中僧人道士的名单来历整理妥当。   诗曰,无心插柳柳成荫。徐三倒是不曾想过,这暗含政治意义的祭典,反而为开封府的拢袖之民,增添了如许乐趣,以至于从一年一回,慢慢地变为了一年两度——正月十五一次,七月十五一次,皆是京都百姓一大乐事。   但是,正月,大相国寺,佛道大典,这些字眼联系起来,实在让徐三心中生出了不好的预感。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不住加快,呼吸亦是渐渐不稳,一股深重的惧意,猛地自心底袭来。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她的手便先于她的心,紧紧抓住了周文棠的手腕。   徐三怔然,低头望向自己的手。   那只手不知怎的,竟不听控制,死死地勒着周文棠的胳膊,似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将他松开。   一定要将他抓牢,不然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没来由地,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男人见状,眯眼看她,轻笑道:“怎么?难分难舍?”   徐三缓缓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低低说道:“不。你不能去大相国寺,绝对不能。换我去。我会求官家,此次佛道大典,就让我代为督办,将功折过。正月十五过了,我再送贞哥儿回寿春。”   周文棠见她如此,皱起眉来。徐三很是心虚,赶忙又絮声道:“你瞧你,身子都成这样了,好好养病才是,胡乱折腾甚么?这佛道大典,全是烦文琐事,你就不必来办了,我来办。你就在这院子里待着,大门不许出,二门不许迈,正月过了,你再出去。”   周文棠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唇角微勾。   徐三一说正月,他便立时明白了过来。原来在这丫头心中,他也说得上是相守终生之人。   周文棠目光炽热,似笑非笑,抬眼看向徐三,又缓缓抬袖,想去抚摸她的头顶。徐三却是避之不及,立时闪躲开来,惟余男人的大手,僵在半空,进退两难。   徐三心慌意乱,急急后退两步,又匆匆说道:“按时服药,可不能忘了。酒色财气,全都要戒了。时辰不早,我去求见官家了,你,你多保重。”   她言罢之后,不待周文棠回话,这便转身而去,风也似地没了人影。待到她再一回神,却发现自己已不知走到何处,只见身畔乃是一泓湖水,雪云初霁,小亭幽静。   她缓缓走至亭中,凭栏而立,望着湖中锦鲤,忍不住扪心自问:难道在她心中,周文棠,真是可相依相守之人吗?不然怎么曹姑当初一说此言,她心中浮现的,便是那抹清肃身影。难不成她长久以来,一直在掩目捕雀,自欺欺人?   徐三倚于柱后,正心烦意乱之时,忽地又听得稍远处,有二名绿衣宫人,正窃窃私语,似是在说些宫闱秘事。徐三皱起眉来,提耳细听,却只听得“山大王”、“有孕”、“杀了”等字眼,更为详细的,却是怎么也听不清楚。   眼见得那宫人渐行渐远,徐三心上生疑,正打算追上细问,不曾想才一转身,便见石桌一侧,有一男人身着绛红缎袍,足蹬漆黑皂靴,跨坐在石凳上,抬眼紧盯着她,淡淡含笑,一言不发,正是数月未见的宋祁。   也不知他何时来的,又将那宫人之言,听去多少。   徐三心上一沉,面上镇定自若,只走上前去,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含笑说道:“殿下来的正巧。我这里有件事,想请殿下出手相助。”   宋祁垂眸,缓缓说道:“三姐何须多礼?但说无妨。”   徐三佯作无奈,深深一叹,道:“祁儿,你也心知,我如今想见官家一回,难如上青天。潘亥之事,你该也得了消息,毫无疑问,此乃光朱作乱。潘亥虽死,但却有端倪可察,操纵他那人,多半与大相国寺,渊源不浅。你先前也说了,使计迷惑你之人,乃是一位戴着斗笠的高僧。”   宋祁点了点头,轻声道:“三姐想去大相国寺?”   徐三应道:“正是。正月十五,乃是佛道大典,若是明着由你督办,暗中由我操持,你得了功劳,我得了线索,堪可两全其美也。如今这差事,还在中贵人手中,祁儿,你去帮我争一争这差事,如何?”   她稍稍靠近宋祁,只闻得他身上满是酒气,再细看他眉眼,确有几分醉态。而宋祁一手抵额,斜睨着她,半晌过后,方才沉沉笑道:“好。三姐难得有求于我,我如何会不帮你?”   徐三笑了笑,只说等他消息,起身欲走,不曾想宋祁却忽地伸手,扯住她那缟素衣角,声音低沉道:   “三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方才宫人所言,我不准你信,我也求你,勿要信了谗言佞语。”   徐三顿了顿,缓缓笑道:“殿下多虑了。隔着这么远,我又没生得一副顺风耳,听都听不清,更不必说信或不信。”   宋祁低低笑了,沉声道:“你骗我。你分明信了。”   他牵着她衣角,微恼道:“你没听清,我便讲给你听。我那宫中,有个婢子,怀了身孕。照理来说,乃是喜事,只管领些银钱,安心养胎,哪知她竟一头投进了湖水,自尽了。三姐你看,就是旁边这湖,看着多浅,其实呢,能淹死人。”   “她乃是我宫中司寝,平日为我息烛盖被,如今她死了,旁人便说,她是坏了我的子嗣,因有孕在身,被我杀死,沉尸湖底。可她们也不琢磨琢磨,我若能开枝散叶,官家高兴还来不及,我又如何会愤然杀之?”   徐三沉默半晌,只低声道:“殿下自有分寸。”   这六个字,分明是在说,她不信他。   宋祁紧攥着她的衣角,良久无言。许久过后,他松开衣角,摆了摆手,只让徐三离去。徐三对他一拜,未曾多言,转身而去,惟余宋祁独坐亭中,望着那幽幽湖水,金鳞池鱼,一动不动,也不知是在思虑何事。   待到徐三回了府中,用膳之时,徐玑又和徐三提及此事,说是如今开封府中,说书的唱曲的,都在编排此事,也不知在这背后,是否有崔金钗等人推波助澜。   那小娘子手持竹筷,睁着灵气十足的大眼睛,对着徐三问道:“三娘,若真是崔氏捣鬼,咱们要不要有样学样,也找几个说书唱曲的,编排编排薛鸾?她虽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可到了闺阁之中,也是不干不净,总有可编排的。”   徐三听着,却是摇了摇头。   她心里清楚,今日亭中,宋祁又骗了她一回。   前生她当律师时,曾经听过一个理论,犯罪者在杀人之后,往往会返回犯罪现场,或是为了毁掉罪证,或是为了寻找快感,回味杀人的过程,欣赏他人的恐惧与悲痛。   她今日走错的那处亭苑,距离宫宴所在的金殿,颇有一段距离。宋祁不管是去哪儿,都不可能顺路经过。他出现在这湖亭,绝对是特意来此。再看他说话时的微表情,徐三敢断言,这可怜宫婢,一定是为宋祁所杀。   这男人,对自己睡过的女人、自己的亲生骨肉,都是如此心狠手辣。徐三甚至不敢想象,他若登基为帝,又会如何铲除异己、把持朝政。   徐三心上沉重,匆匆用过晚膳,便回了房中歇息。她走至门前,才一推开门扇,便见唐小郎点着灯火,正手握炭笔,低头写着甚么。一见着徐三过来,唐玉藻却是立时将纸笔收了起来,旋过身来,笑靥微开。   徐三也不曾在意,只微微俯身,笑着亲了他左颊一口。她亲了这一下后,唐小郎便将她搂住,如含香津,吮咂不休。瞧着好似沉迷其中,可他心中却是清楚得很——   满打满算,只余下十二日了。   徐三瞒着他潘亥的死讯,可他何等聪明,扫了几眼后厨,算了算这些厨娘每日里做几顿饭,立时就猜出了潘亥多半已死。潘亥死了,那他身上这蛊,自然也是无解了。   似这般好日子,竟只能过十余日,不过是,水月镜花空好看罢了。 第223章 佛海波澜无尽时(三)   佛海波澜无尽时(三)   余下不过十二日,转眼间, 又是几日逝去。这日里恰逢休沐, 大雪纷纷, 天寒地冻, 徐三不愿出屋,便唤来唐小郎, 教他画起了《九九消寒图》。   这所谓消寒图, 也是古人过冬的风俗之一。冬至当日, 手执毫笔,在宣纸上画素梅一枝,梅瓣则有九九八十一朵。此后每日皆用朱笔, 涂染一朵梅花,待到尽九当日,便是一整株红梅, 跃然纸上。   徐三以手支颐, 坐在玉藻怀中,而唐小郎则分外认真, 正小心翼翼地勾勒梅枝。窗楹外飞雪飘飘, 四下静寂, 徐三本以为今日便可在这闺阁之中, 待一整日, 未曾想没过多久,便见徐玑从窗下探出头来,笑着说道:   “三娘, 殿下就在堂中,要请你听戏去呢。他还说,三娘求他的事,已经有着落了。”   徐三一听宋祁过来了,无奈一叹,只得哄了略显失落的唐小郎几句,叮嘱他待在闺中,好生将这消寒图画完,等她回来,一同涂染。唐小郎点了点头,又朝她一笑,便伺候着她梳妆更衣,一路将她送出门去。   徐三随着宋祁上了车架,帘子一落,她便开门见山,低声问道:“殿下,我求你那事儿,有何着落了?”   宋祁瞥了眼帘外,自那缝隙之间,依稀见得唐小郎仍立于檐下,一丝不动,痴痴目送着车马远去。他冷冷勾唇,接着缓缓转过头来,凝视着徐三,温声笑道:“这差事,如你所愿,是你的了。”   徐三闻言,心上稍安。她抿了口盏中清茶,又随意问道:“殿下今日,怎么有如此闲情雅致,竟要去瓦肆听戏了?我事先说好,我可是个粗人,对这戏文、宫调,皆是一窍不通。”   宋祁沉沉笑了。他轻轻为徐三掸去袖上落雪,口中则故弄玄虚道:“今日这戏,乃是一出好戏。三姐一听,就听进去了。”   徐三诧异不已,瞥了他两眼,也猜不出他使了甚么手段,只等到了瓦肆,一探究竟。车马辘辘而行,不多时便到了瓦肆门口,二人登楼入座,小二提瓶献茗。徐三望着那盘中瓜子儿,稍稍一顿,竟睹物思人,她摇头一笑,抓了把瓜子儿入手,轻轻磕着,只等着好戏开演。   她坐在二楼雅座,视线在瓦肆之中,略一睃巡,忽地瞥见一楼大堂中,有一桌贵客,锦衣绣袄,珠翠罗绮,坐的是离台子最近的位子。徐三眯起眼来,细一端详,只见那几人并非生人,恰是郑七、薛鸾、崔金钗、贾文燕之流,冤家仇雠,凑了个全。   她皱起眉来,睨了宋祁一眼,心中满是疑惑。宋祁却是淡淡笑着,又朝着那倒茶的跑堂问道:“小二,今日堂中,演的是哪一出戏?”   那小娘子殷勤笑道:“今日这戏,便是那出《沉湖记》。开封府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今日堂中也是满座。”   这所谓《沉湖记》,编排的就是宋祁杀死宫女,一尸两命之事。徐三扫了下一楼台子,心知这一回,还真让徐玑说准了,流言蜚语背后,确有崔氏等人推波助澜。   只是宋祁专程来看这一出戏,实在让徐三琢磨不透。   她正皱眉深思之时,忽地闻得鼓声咚咚,竹笛悠悠,却是好戏开场。徐三磕着瓜子儿,垂眸看向台子,认真看了一会儿后,却是越看越觉得不对。这戏的名字虽还是《沉湖记》,可这戏文内容,却分明是在为宋祁洗脱冤屈,至于薛鸾、崔氏等人,反倒都成了反角,灰容土貌,阴险歹毒。   其中还有个角色,名为明素,为了迎娶新欢,而将原配夫君毒打至死。上了战场,这明将军还为了一己之私,迫害忠良,更是惹人憎恶。徐三看在眼中,心绪复杂,忍不住转头看向宋祁。   四下锣鼓喧闹,宋祁为了让她听得清些,便倾身向前,凑到她耳边,温热的鼻息全都喷进了她脖颈中来:“三姐,我听说那姓郑的,此次回京,又跟薛鸾的表弟结了亲事。我为你不平,也为我自己不平,便特地让人改了出戏。”   男人笑着邀功道:“三姐,这戏好不好?你欢不欢喜?”   他说话间,楼底下已乱作一团。堂中诸客看了这宫闱秘事,自是大为兴奋,连声叫好,而为首的一桌贵客,却是个个面色不善。崔金钗性子最急,当即便要掀桌而起,可薛鸾向来八面玲珑,心知在此处闹大,着实无益,便将崔氏一把死死扯住。   几人唤来跑堂,骂了几句,便草草结账而去。徐三看在眼中,不由笑了,轻声说道:“亏你想得出来。”   宋祁挑眉冷笑道:“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招惹了我的,我都记着呢,迟早都要加倍奉还。”   徐三听得此言,不由深思起来。而宋祁凝视着她,视线不由缓缓下移,顺着她那微微敞开的领口,自缟素之下,瞥见一抹嫣红,正是那肚兜儿系着的红线,又自后颈处冒出了头儿来。男人眸色渐深,喉结微动,只想狠狠咬住那红绳,使力将它扯开。   “殿下?”女人的唤声,忽地将他绮思驱散。   宋祁哑着嗓子应了一声,沉沉说道:“何事?”   徐三皱眉道:“关于圣僧,你可有更多线索?你与他见过不少次,他的音色、语气、身量、发式、走路姿态等等,但凡相关的、要紧的,烦请你再为我叙述一遍。”   宋祁默然半晌,方才垂眸道:“三姐可还记得,当年在北地打仗时,你随身带有一个小香筒,乃是那阉人送给你的。这个香筒,并非凡物,三姐记好了,再去大相国寺时,一定要将这小香筒带上。”   “高僧不止擅长蛊术,对于幻术,也颇有造诣。三姐你记住,眼前所见,未必为真,千万别被水月镜花,勾去心魂。”   “除了蛊术和幻术,他还会‘锁梦术’。只需轻拍一下你的肩,你便会立时困意上涌,合眼睡去。”   “那僧人智多近妖,三姐若与他交手,务必要步步小心。若说周身气度,不知为何,他与那阉人多有相似之处。我头一回见他,只见落英如雪,茫茫之中,有一人手持禅杖,头戴斗笠,瞧那模样,还以为是周内侍来了呢。”   他把玩着腕上珠串,并不看向徐三,只又徐徐说道:“当时三姐说要去大相国寺,我起初甚是担忧,但我转念一想,这和尚也并非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三姐也是有本事的,只要小心谨慎,定能将他降住。”   宋祁忽地勾唇,倾身向前,向她低低说道:“三姐,这妖僧虽是光朱头目,但是光朱内部,也对他分外忌惮。为了将他拿捏住,那些贼人,在妖僧身上也下了蛊。既然中了蛊,血便与常人有异,三姐可以凭此推断身份。”   蛊术,幻术,锁梦术。这妖僧二字,还真不是白来的。   徐三眼睑低垂,将宋祁所言,一一记了下来。她缓缓抬眼,看向宋祁,心知这男人不拦着她去找妖僧,自是在心中有所盘算。   宋祁多半还不曾与光朱完全割离,他还在借着光朱之力,与薛鸾等人抗衡较量。若是徐三能将妖僧除去,之于宋祁而言,乃是一招借刀杀人,只能是有利无害——光朱头目一死,组织内必会有所动荡。而接任妖僧之人,多半没有妖僧如此本事,这意味着整个光朱,必将更好掌控。   她注视着身侧男人,不由缓缓勾唇,心中暗叹道:   宋祁啊宋祁,你日日唤我三姐,多半不曾料到,我还当真是你三表姐。我今日助你一臂之力,一来为的是姐弟情分,二来,则是需要你“承前启后”。   我知你阴戾狠绝,日后登基,必会得志猖狂,但是若没有你,我便落不了下一步棋。我如今帮你,莫怪我日后负你。   二人并肩而坐,心思各异。宋祁只当自己所作所为,徐三一概不知不晓,殊不知身边女子,经了这一连串的事后,早已不似从前心软。待到一回徐府,徐三便将徐玑唤了过来,先将那小娘子呈上来的信报看罢,接着缓缓问道:   “郑七所娶,乃是哪一位薛家子弟?”   京中情报,徐玑几乎是过耳不忘,立时便含笑答道:“薛氏乃是京中大姓,薛鸾更是表兄表弟,数不胜数。说来也是好玩儿,郑七这回娶的,乃是薛府中有名的浪荡公子哥儿,据说有肾虚之症呢,京中没人敢娶。”   她笑着说:“薛鸾她们也够坏的,存心欺负那姓郑的久不在京中,不知个中底细。那贼人只当自己捡了个大便宜,殊不知自己捡回来的,乃是个烫手山芋!三娘你等着,以后可有好戏看咯。”   徐三闻言,勾唇一哂,却是淡淡说道:“可我等不及了。”她话音一落,小指轻勾,对着凑过来的徐玑,细细耳语一番,道:   “先前在北地禁娼,倒是收罗了几个有用之人。你从中挑个能干的,去勾引那薛公子,他若不中计,那边罢了,且饶他一回,他若中了计,就再使计,先让那姓郑的捉奸成双,再将如此丑事,传的军营上下,人尽皆知。”   徐玑听过之后,先是掩口低笑,接着瞪眼说道:“三娘可是今非昔比了。先前三娘一看就是读书人,如今才当得一个‘官’字。”   她此言一出,徐三却是一怔。难不成要想当官,非得懂“厚黑学”不可吗?脸皮厚而无形,心要黑而无色?   徐三摇头轻笑,未曾多言,只又交待了她几句,让她派人在北地盯上裴秀,观察其日常行径,每隔十日,汇报一次。徐玑领命而去之后,徐三抿了口茶,便起身朝着闺阁走去。   天色渐暗,雪色夕光,她静静走至檐下,抬眼一望,便见唐玉藻伏于案边,似已沉沉睡去。徐三缓步上前,脚步极轻,未曾想还是将唐小郎惊醒过来。那男人睡眼惺忪,眉头微蹙,徐三看在眼中,不由柔声笑道:   “消寒图可画成了?若是没画完,你便偷偷打盹儿,那我今日可饶不了你。”   唐玉藻勾唇一笑,拈起案上宣纸,双手捧着,献至徐三眼前。徐三含笑接过来一看,便见一株梅树,跃然纸上,九九八十一瓣梅花,一片不落。今日已是冬至后的第二十一日,唐玉藻已将先前的二十朵梅花染作红色,还余下一瓣,只等徐三归来,一同涂染。   因着光朱禁令,大宋境内,已禁止售卖红墨,更不准普通百姓用朱笔写字。作画之时,若要用红色颜料,或是用花汁调出,或是用赭土粉、辰砂等物代替。   徐三一笑,持起毫笔,点上辰砂染料,唐小郎则将她抓笔的手握住,二人一同协作,终是将第二十一瓣梅花,染成了鲜亮的朱红色。   唐玉藻望着那纸上梅花,暗暗想道:第二十一瓣梅花,也就是说,他这一生,只余九日。 第224章 佛海波澜无尽时(四)   佛海波澜无尽时(四)   余下不过九日,疏忽之间, 金飞玉走, 转眼即是最后一日。《消寒图》上的红梅又新添几朵, 愈发娇艳;院子里的腊梅, 也开出了花儿来,金蕊香绽, 傲立霜风。   徐玑办事, 最是利落。郑七带着未婚夫君, 返回西南边陲,殊不知陪嫁之人中,正有徐三安插进去的两个小娘子, 皆是乐户出身,貌不惊人,却颇有手段;而在北地, 也有徐三的人盯上了裴秀, 头一封汇报,再隔几日, 便会送入徐府中来。   这两件事虽堪称顺心, 但因着唐小郎之事, 徐三到底还是怏怏不乐。连日以来, 她又请了许多名医上门, 甚至连那摆摊算卦的,都请了过来,好生招待, 只盼着能有一丝转机。   只可惜事与愿违,眼瞧着那消寒图上的红梅,渐渐勾到了第三十朵,关于解蛊之法,仍是毫无头绪。   最后一日,冬晴无雪,开封府中难得的暖和。徐三卧于榻上,才一睁开眼来,尚还睡眼惺忪之际,便见唐小郎肩上披着红衫儿,俯身压了过来。徐三晕晕乎乎的,但由他索求,一大清早,便行阴阳之交,嫩蕊尽湿,云情正稠。   虽说这半个月来,日日皆是如此,但今日的唐玉藻,却是闷声不吭,只埋头耕耘,动作之中,竟生出一股狠劲儿来。他本钱本就甚足,如今加上力气,竟使得徐三略有痛感,忙不迭地推他肩膀,欲要将他喊停。可唐小郎这一回却是置若罔闻,又折磨了她半柱香的功夫,这才倾注其中,将她饶过。   一回作罢,徐三又羞又恼,狠狠咬了他肩颈一口,直到咬出齿痕,方才撒口。唐小郎摸了摸那咬痕,勾唇轻笑,眉眼之间,却甚是自得。徐三没好气地瞪着他看,问道:“你笑什么?”   唐小郎挑眉,低哑道:“我笑你日后,遇不着比我更厉害的了。你若是如饥似渴,不妨来我坟前,给我上一炷香。”   徐三闻言,正要出言嗔怪,忽地听得院子里头,徐玑说道:“三娘,中贵人送了信来,你是打算马上看啊,还是待用了早膳再看?”   徐三闻言,披衣起身,立时应道:“你把信压在窗下,我收拾好了,便去读信。”   唐小郎斜倚榻上,眸色晦暗难明。他缓缓抬眼,只见徐三系好衣带,穿靴下榻,直接便朝窗楹走了过去。   接着,徐三娘倚于窗下,轻轻展开信纸,低头细读,那白皙修长的颈子,乌黑如瀑的长发,不点而朱的红唇,还有那欢好过后,面颊残余的红晕,被淡淡日光一照,更显柔美清丽。   也不知如此美景,日后还有谁人赏得。   唐小郎近乎贪婪,细细看着,只想将眼前所见,全都刻印心中,至死不忘。便是此时,他忽地看见徐三仰起头来,眸中满是惊喜,朝他说道:“玉藻,你的蛊毒,说不定今日能解呢。”   唐小郎一怔,睁大双眼,便听得徐三笑道:“官家近来不是身子不适么,宫中御医束手无策,中贵人便派了人马,四处寻医访药。据说今日来宫中诊脉的,乃是一个大理国的巫医。中贵人说了,待这巫医给官家瞧过了,便让他再来给你瞧瞧。”   徐三越说越是高兴,眼角眉梢,尽是喜色。唐小郎见她如此,也勾唇一笑,可心中却是没甚么反应。   似这般言语,这三十天来,他已不知听过多少次了。无数次的惊喜,也伴随着无数次的失望。他心中有数,这一回定然和之前一样,先要听那人自吹自擂一番,接着伸出手来,让那人诊脉,到了最后,那人开些方子,哄他喝下,喝过之后,仍是如旧。   这些天来,他的面色愈发枯黄,非得涂脂抹粉,才能勉强遮掩过去。而他的身子,也愈发无力,似方才巫山云雨之时,他便已是拼尽了全身气力,如今力使尽了,便连抬一下胳膊,都十分费力。   徐三有所不知,昨夜他辗转难眠,独自在院中小坐,忽地喉间一甜,没有任何预兆,便吐了口污血出来。他望着掌中黑血,大为惊骇,心知自己已是时日无多,命不久矣。   他还记得徐三给他讲过,汉武帝和李夫人的故事。李夫人长久卧病,自觉灰容土貌,分外憔悴,便在汉武帝来时,以被覆面,拒不相见。   他也想学李夫人,让心爱之人眼中的自己,永永远远,定格在最好的时候。若是有朝一日,他被蛊虫吸去了所有精气,到了灯枯油尽之时,面黄肌瘦,病骨支离,这副模样落入徐三眼中,只怕她再也不愿想起他来了!   唐小郎拿定主意,心上但如刀剜一般。他抬起眼来,伸手想去摸徐三的脸,可徐三却是急急忙忙起身而去,更衣束发,匆匆说道:“你好生在这儿待着,我啊,得去宫门前头守着。那大理巫医一出来,我就快马加鞭,立马把他驮到徐府中来。”   唐小郎心上酸涩,却是低低应了一声。他见徐三忙手忙脚的,便起身上前,最后一次为她梳发,可徐三却是心急得很,只想让他快些,再快些。   唐小郎原还想效仿汉朝张敞,再给她画一回青黛眉,可徐三却推说不必上妆,单手披上大氅,便踏着积雪,渐行渐远。   唐玉藻立于檐下,深深一叹,已数不清这是自己第多少回,目送她消失不见。也罢,无论这一辈子,看了她多少回背影,这一回,当真是最后一次了。   他转身回了厢房,先将被褥、妆匣收拾整齐,又将自己连日以来写的遗书,轻轻搁在徐三的书案上,接着换了身素白衣衫,这便迎着日光,踏雪而去。   而另一边厢,徐三对于唐小郎的打算,自然是无知无觉。她跨坐马上,手握缰绳,在那宫门前方,从日阳当头,一直等到了黄雾昏昏,斜阳残照,其间也不曾用膳,只吩咐下人,买了几块点心,将就过去。   她在宫门前苦守一整日,自也遇上了几个熟人,其中便有蒋平钏。可蒋氏一入宫中,没过多久,便又出了宫城,只说今日官家身子不适,朝臣一概不见,便连她有事来奏,也还是吃了闭门羹。   徐三心上愈发沉重,可却仍是不肯放弃,也不愿放弃。她坐于马上,一直守到月上梅梢,天昏地暗,终于见到那沉沉宫门,复又缓缓开启,一辆马车沿着宫道,缓缓行了出来。   徐三提心吊胆,不敢挪开眼来,只见那马车出了宫门,立时停下,紧接着便见周文棠一把掀开车帘,对她沉声说道:“上车。我送巫医去你府邸。”   徐三一见着他,悬了一整日的心,总算是落了下来。她搁了缰绳,急急下马,翻身跃上车架,车帘一掀,便见有一老儿,白发白须,佝偻着身子,肩上扛着个脏兮兮的布袋,多半就是周文棠所说的那大理巫医。   这所谓巫医,若是从前,徐三定然是嗤之以鼻,可如今情势危急,她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不敢对这老儿不敬。她一入车厢,一刻也不敢耽搁,立时便对着那老儿说起了唐小郎的诸多症状来,那老儿一听,咧着掉了大半牙齿的嘴,含混说道:   “姑娘,你放心。这个下蛊的人啊,还是我教他下的蛊咧。旁人解不了,我能解,只要你啊,舍得掏腰包。有多少铜板,我出多少分力,概不赊账。”   徐三忙道:“只要能为他除去蛊毒,你要多少,我就给多少。”她稍稍一顿,又皱眉说道:“还有,你方才所说的那下蛊之人,乃是何人?”   那巫医呵呵笑道:“那小子贼啊,编了个假名骗我。我又是个瞎子,不知道他长得如何。为了学去我这手能耐,他也够能忍,足足在那穷乡僻壤,待了整整五年,日日听我差使,任劳任怨,我差点儿都要将闺女许给他了。可他却说,阿弥陀佛,他心中并无女人,唯有西天如来。”   妖僧。果然是他。   只可惜这巫医目不能视,说不出那妖僧的体貌特征。徐三想要线索,却又是一无所获,只得深深一叹。   而周文棠闻言,却是眉头狠狠一皱,鹰视狼顾,眸中骤然闪过一抹厉色。车帘被风吹拂而起,光影明灭不定,男人那一袭暗紫官袍,更衬得他眉眼阴沉,徐三此时正心慌意乱,不经意间,瞥向身边男人,却是被他那骇人面色吓了一跳。   她蹙起眉来,想要一问究竟,谁知便是此时,车马骤然停下,却是已经抵达徐府门前。徐三哪里还顾得上周文棠的心思,忙不迭掀帘下车,朝着府门大步行去。   孰料她一抬眼,便见徐玑守在门前,面色苍白,急急迎上来道:   “三娘,唐小郎不见了。晌午没瞧见他人影,我寻了下人来问,说临走前交待了,到铺子里瞧两眼,天黑了便回来。可如今天早黑了,还不见他回来。我不敢进娘子卧房,便趴到窗下,瞧了几眼,唐小郎似是给娘子留了书信,就摆在书案上头。”   她话音刚落,徐三心上便咯噔一下。她强装镇定,让徐玑好生接待巫医,自己则朝着卧房,急急行去。待到一入房中,她大步走至案后,拾起那遗书一读,不由悲从中来,怆然泪下。   唐玉藻因是贱籍出身,不得识字,这几页书信,都是用徐三教他的拼音写成,旁人便是读了,也难解其中深意。这在现代再寻常不过的音标,竟成了主仆二人之间,独特的沟通密码。   徐三泪眼模糊,只见唐小郎这心中所写,写的大半都是经商心得。他唯恐自己死后,徐三不知各商铺底细,便将名下有多少间铺子、掌柜的性情及来历、日后该如何经营等等,一一详述。写过经商事宜之后,又将徐府下人诸多情况,详细分说。   经商也说了,管事也说了,到了最后,这醋劲儿向来最厉害的唐小狐狸,竟劝起了徐三来,劝她迎娶狸奴之后,收心息虑,无论朝局如何,都要松萝共倚,相敬如宾。   好几页信笺,密密麻麻,均是拼音。直到最后一张信笺,最后一段,他方才言及自身,只说自己有自知之明,卖花郎是莲池中的一朵荷花,娘子爱荷,观之不忘;金人是西域的异草名花,娘子喜其新奇,便也有春风雨露。   韩氏乃是吐蕃獒犬,坚实而又凶猛,娘子得了闲,便也想养狗,只可惜这吐蕃獒犬,生性好动,一不留神,便弃主而去,不见踪迹。   獒犬丢了之后,娘子又遇见一条极为相似的狗,这狗口中还衔着西域荷花,娘子一见,思及前尘,自会心生爱怜,殊不知这狗,其实是狼。   至于他唐玉藻,不过是“藻”罢了。水藻生于暗沼,小小翠叶,不过二三寸,并不打眼,翠叶之下,更是藏了不知多少淤泥污垢。它长在荷花边上,便是暗淡无光,到了犬狼足下,更会被踩得稀碎。   暗沼水藻,人人恼它,人人嫌它,便是娘子,也不过是看它奄奄一息,心生垂怜罢了。他心中有数,别无他求,只盼着能似李夫人之于汉武帝,待他身死之后,三娘能念他几分好。而他,则要去他该去的地方了。   遗书写至此处,已是末尾。   徐三搁下遗书,心绪万分复杂,不知是悔是痛。她身子发颤,强撑着出门而去,徐玑守在檐下,一瞧她那苍白面色,心惊不已,赶忙上前,扶着她道:“三娘?三娘,我还在呢。”   徐三深深吸了口气,声音却仍是虚弱不已:“徐玑,让人在开封城中找,尤其要看看河底、湖底,但凡与水有关的,务必要仔细搜寻。”   徐玑连忙应下,只是她紧盯着徐三,满目担忧,不敢离她而去。徐三摇了摇头,干脆自己朝着前厅走去,吩咐下人,连带自己,全都去四处搜寻。   那大理巫医听着这架势,心中已然料得几分。他淡淡抿了口茶,对着身畔的周文棠道:“我可知道,这人得了病,十个里有八个,都是被自己吓死的。病未绝人,人先自绝,我这辈子可见了不少了。”   他又深深一叹,挑着白眉问道:“周官人啊,人都死了,我挣不着铜板儿了。咱在这儿待着,还有何用啊?不若回宫歇下罢。”   这大理巫医,官家甚是看重,今日让他看病,足足看了几个时辰,便连周文棠、柴荆等人,都只能守在门外,不得入内。按着规矩,这巫医是不能出宫的,周文棠分外罕见地跟官家求了恩宠,这才使得巫医出宫,来给唐小郎解蛊。   出宫之前,官家反复叮嘱,要让周文棠守着巫医,寸步不离。若是巫医出了甚么岔子,便连他也项上人头不保。   男人眉头紧皱,望着正在吩咐下人的徐三,只见这寒冬腊月,她竟是虚汗不止,前襟湿透。这一入了夜,开封府中,更是冰雪严寒,可她竟还要亲自出府,四下搜寻,周文棠看在眼中,实在安心不下,可若是让他离开巫医,那也万万不可。   他无奈至极,深深一叹,正欲唤来徐三,对她交待一番,不曾想便在此时,徐三忽地身形微晃,脚步不稳,紧接着眼皮一翻,便晕倒过去。周文棠眼疾手快,当即起身,将她牢牢接住,打横抱在怀中。   巫医一听众人惊呼,先是一怔,紧接着便听得男人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该你挣钱了。”   巫医急忙起身,由徐玑搀扶着,跟在周文棠身后,朝着徐三院中行去。他边走着,边在心里犯起了嘀咕,暗想这周内侍的音色,和他那骗子徒儿,实在有些相近。他方才一听,吓得魂飞魄散,还当是那骗子徒儿杀他来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近来很勤奋嘛,妖僧终于要登场了~ 第225章 鸳鸯只宿双生树(一)   鸳鸯只宿双生树(一)   恍然如梦间,徐三遥遥望见了一片萍藻, 青翠新绿, 泛水摇漾。   她掀起裙摆, 跪坐岸边, 抬袖欲去招揽那青青萍藻,可谁知便在此时, 凉风乍起, 将那水藻霎时吹散, 顺水而流,愈去愈远。   徐三心上一紧,下意识想要淌入水中, 追上前去,可那冰凉湿意,骤然将她惊醒过来。昏沉之中, 她缓缓睁开双眼, 就看见一把青色瓷勺,舀着药汤, 正悬在自己唇边。   徐三顺着那手臂向上看去, 毫不意外, 又看见周文棠坐于榻侧, 身披漆黑鹤氅, 眼角眉梢,尽是疲色。眼前之景,几乎和她上次昏迷醒来所见, 一模一样,毫无差别。   徐三轻轻一叹,哑着声音问道:“我这一次,昏睡了多久?”   男人边将药汤送入她口中,边沉声道:“不过两日。”   徐三睫羽微颤,低低问道:“可找着玉藻了?”   周文棠稍稍一顿,沉声道:“不曾。徐玑按着你的吩咐,护城河也找了,各水井、池塘,都一一看过,不曾见过唐氏的尸身。我已派人去了京郊搜寻,搜了两日,全无所获。”   其实二人都心知肚明,便好似潘亥,中蛊之人,身死之后,躯体会被蛊虫食尽,不过一两日的功夫,便会只余一架白骨。唐玉藻多半也是如此结局,血肉饲喂了蛊虫与池鱼,白骨沉入塘底,朝来暮去,渐渐归于混沌大荒。   徐三沉默半晌,起身饮尽药汤。周文棠见她如此颓唐,便搁下汤碗,温声说道:   “巫医给你把过脉了,说你不过是情志过极,以致昏厥,身子并无大碍,只需当心旧伤复发。至于子嗣,你若有心生养,他给你开几服药便是。药方我已买下,以备日后之需。由此可见,曹姑之言,未必作准。”   徐三勉强笑了笑,又抬眼看向书案,只见案上堆放着无数厚礼,她眯眼一瞧,似是有紫团山的人参、霍山的赤色灵芝等。徐三一怔,看向周文棠,只见他淡淡勾唇道:   “阿囡真是胜友如云。这案上厚礼,皆是你那些旧识新交送过来的。蒋尚书、魏二娘、罗砚、胡微、秦娇娥、吴青羽等,有数十人,我代你一一接待过了。”   徐三瞥了他一眼,抿唇笑着,佯怒道:“怎么会是你代为接待?谁准的你?”   男人勾唇道:“阿囡嫌弃我?”   徐三撇了撇嘴,轻笑着嗔了他几句。可她心里却是明白,这男人又是提及生子之事,又特地将补品厚礼摆在眼前,分明是在宽慰她、安抚她,唯恐她因这接二连三的祸乱,意志薄弱,丧失生志。   可他却是多虑了。她虽悲恸,虽伤怀,可是朝局未定,理想未竟,她又如何会放弃自己的人生?拭干眼泪之后,又是新的一日。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她振作如初之后,先唤来下人摆膳,边大快朵颐,边对着周文棠道:“魏二娘来的正好,玉藻一去,这余下商铺,得找个可靠之人打理。魏二经商多年,我信得过她的本事,却信不过她的品性。依我之见,不若将梅岭从上京召回,让她与魏二协同打理,你觉得如何?”   周文棠一听,不由勾唇,沉声道:“你这是在管我要梅岭的身契?”   徐三叼着竹筷一端,挑眉看他:“那你是给,还是不给?”   周文棠按了下那竹筷的另一端,紧盯着她,很是暧昧地轻声道:“你若想要,我自然给。你想要吗?”   他视线灼热,竟让徐三有些不敢直视。她移开目光,筷尖在菜里挑来挑去,口中则道:“今日并非休沐,你怎么不在宫中当值?”   周文棠闻言,收起心思,淡淡瞥了堂中两眼,徐三见状,立时会意,知道他这是暗示自己屏退下人。徐三依言而行,又将门窗紧闭,再一回身,便见周文棠身披黑氅,坐在檀木椅上,身子稍稍后仰,对她轻勾手指,唤她近身。   徐三有些别扭,但仍是坐了下来,又将椅子拉得离他近了些,只闻得淡淡龙涎香气,飘沁而来。周文棠眼睑低垂,见她那小耳朵微微泛红,不由勾起唇角,忍不住抬起袖来,为她拢了拢鬓角碎发。   徐三很不自在,稍稍避了开来。周文棠手上一顿,眯起眼来,沉沉笑道:“我今日过来,乃是有要事相商。”   “你那柄断钗,我已经为你找到主人,正是废君宋裕。过些日子,便是除夕,她会去大相国寺,敬香拜佛。你若要与她相认,便在除夕之夜,去月灯禅院,与她一会。”   徐三点了点头,一一记下。她眨了眨眼,看向周文棠,却见他忽然噤声,不言不语,只紧盯着她不放,也不知是在思虑何事。   “中贵人?”她心中诧异,出言唤他。   周文棠似是回过神来,眼睑低垂,沉声说道:“阿囡。佛道大典,还是交由我督办罢。你方经大悲大忧,不宜劳心费神。况且大相国寺,恐有危机四伏,你去,不如我去。”   徐三却是不肯,立时道:“不行。这差事是我抢来的,官家首肯,我绝不相让。”她咬了咬唇,凝视着他,低低说道:“你说错了。分明是你去,不如我去。曹姑之言,便是别的作不得准,这句一定作准。”   她骤然抬眼,恨声说道:“这大相国寺,我非去不可,不仅仅是为了你,也为了我阿母,为了唐小郎。光朱既然敢害我,那我就敢报复回去。若是那妖僧当真藏在寺中,我非得将他亲手找出,杀之剐之不可!”   周文棠见她如此坚决,沉默许久,忽地勾唇,轻声说道:“既然你非去不可,我可以告诉你——你要找的那妖僧,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徐三一惊,睁大双眼。   良久之后,她声音发虚,道:“你竟是光朱首领?”   周文棠闻言,皱起眉来,很是无奈地捏了下她耳垂,冷冷道:“小东西,你想岔到何处去了?阿爹待你此心耿耿,日月可鉴,如何会是光朱之人?”   徐三稍稍安心,但仍是疑惑道:“那这妖僧……为何会和你长得一样?”   周文棠目光阴鸷,沉沉说道:“我那日听巫医言语,方才恍然大悟,为何多年以来,我与光朱交手,几乎每一步棋,都被那人猜个正着。却原来这幕后之人,正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我二人生于春夏之交,海棠初绽之时,因而他叫文海,我叫文棠。我二人虽是手足,却秉性相异,从小便是势不两立,也不知为何,生来就对彼此恨之入骨。”   “十二岁那年,爹娘过世,我二人下山,方知女尊之制,何等严苛。似我二人这般男儿之身,若想活下去,只能以色侍人,除此之外,别无出路。至于从前爹娘所授之文武技艺,更是不敢轻易显于人前。”   “那年春末,我二人发誓,非要变风改俗不可。我想作潜龙伏虎,男扮女装,深入军中,先掌兵权,再成股肱之臣,而后革旧维新,改良制度。但他却要做大盗窃国,去了西南边陲,投靠光朱逆党,只想彻底颠覆整个大宋。”   他头一回提起前尘过往,徐三听着,忍不住叹道:他们二人的爹娘,不知该是何等的惊才绝艳,竟能教出这样的两个人才,虽兵分两路,却都抵达巅峰。   她甚至想听周文棠再多讲一些过去的故事,她很想知道,在他们相遇之前,他遇到过怎样的人,经历过怎样的人生。   少年时的他,到底长得何等俊秀,以至于男扮女装,旁人都不曾看出端倪。年少之时,他待在女人堆里,又可曾对某个女将军动过心思?   徐三越想越是好奇,可周文棠却是话锋一转,垂眸说道:“按理来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但我兄弟二人,二十余年未曾相见,年少之时更是势不并存,着实谈不上有何往日情分。他既然敢对你下手,那就绝不能轻饶了他去。”   他稍稍一顿,勾唇一哂,似是自嘲道:“可惜我娘临终之时,还逼着我二人起誓,要相依为命,不弃不离。如今,怕是又要让她失望了。”   徐三一时为难,竟也无言以对。   怪不得宋祁说过,光朱内部,也对妖僧分外忌惮。是了,他长得与周文棠一模一样,光朱对他定然不会尽信,所以才会给他下蛊。若是官家知道了周文海的存在,肯定也会怀疑起周文棠来。   二人政治立场,截然相反,又都固执己见,绝不肯“弃暗投明”,这就注定了不会有何团圆结局。兄弟阋墙,这是改良派与革/命派之间,永远无法调和的矛盾,也是这畸形时代无可挽回的悲剧。   她轻轻抚着男人的肩,温柔笑道:“我若见了他,会劝说他的。他若肯弃暗投明,我就姑且放他一马。他若不肯,那我就下手轻些。”   她话音刚落,周文棠的大手,忽地覆上了她抚着自己肩膀的小手。   徐三一怔,红着脸正要抽回,手便被周文棠紧紧攥住,甚至还轻轻抚摸,而这男人,面上却十分严肃,口中仍沉沉说着正事:   “文海擅长易容,但你记住,无论他是以脂粉涂抹,还是戴了人皮面具,你只要浇上滚烫开水,他便会立时现出原貌。”   徐三闻言,先将手抽回,接着无奈笑道:“脸都被烫熟了,可不就现出原貌了么?你呀,到底是多恨他那张脸?”   男人低笑,紧盯着她不放,轻轻道:“我当然恨。我怕他用这张脸,骗了你去。”   “想骗我?就连你这老狐狸,都还得再等几百年呢。”徐三笑着瞥他一眼,起身去将窗子推开。   窗扇一开,顷刻之间,风雪扑面而来。徐三倚于窗下,面朝风雪,皮肤也白,衣衫也白,宛如一尊玉人,周身带着寒气,眼角眉梢,藏着淡淡愁色。   周文棠拢着鹤氅,眯眼凝视着她,却是不由沉思起来。   幼年之时,他母亲曾教他兄弟二人识字,用的是拼音启蒙,之后又教了阿拉伯数字、乘法口诀、五线乐谱,甚至还有简单的英文及医学常识。   前两日他抱着昏倒的徐三回房,不经意间,瞥见了唐小郎留下的遗书,皆是由拼音写成。遗书底下压着的账本,封面上记录月份日期,用的还是阿拉伯数字。   娘亲直至临终,都不曾提及自己旧事,她身上的种种谜团,都随着她的逝去,一并掩埋。周文棠下山之后,方知母亲所授,何等惊世骇俗。或许,徐三有朝一日,能清楚明白地告诉他,她和他的母亲来自何方,又将去往何处。   他深知,直到那一日,徐三对他才算是真正的信任。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脑洞太清奇了,显得作者竟如此平庸哈哈哈   不过没关系,我觉得后续有你们猜不到的情节 第226章 鸳鸯只宿双生树(二)   鸳鸯只宿双生树(二)   十二月末,黄梅花绽。是夜, 红阳禅院中, 徐三裹着白绫袄儿, 斜倚榻上, 一手捧着徐玑送来的信报,另一手则端着半碗汤药。   当年徐三被常缨伤及下腹, 如今又因心怀不舒, 终日思虑, 旧伤复发,红肿难消,只是即便如此, 徐三却是复仇心切,十二月初,便住进了大相国寺的红阳禅院。只可惜转眼过去了半个多月, 光朱之案, 仍是进展甚微。   红阳禅院,着实说不上大, 禅院之中, 有僧尼七名, 五男二女, 皆是妙应法师之徒儿。对于这七人的来历、背景, 徐三几乎是倒背如流,可看来看去,似乎找不到甚么破绽。   徐三眼睑低垂, 读着信报,只见徐玑这回送来的,倒也有几件顺心之事。   一来,她派到郑七身边的两个乐户女子,果真有些手段。徐三原本想着,这二人之中,但凡有一个能勾搭上那薛家公子,那她便是不曾白费心思,可谁知这二人竟都爬上了薛氏之榻。白日里郑七一去训兵,这三人便在屋中,同宿同眠,甚是快活。   徐三读至此处,嗤笑一声,摇了摇头,转而又往下看,只见说过了郑七之后,徐玑又提起了崔金钗来。   先前常缨刺杀徐三,便是受崔氏指使。多年以来,崔金钗明着呢,是屡次三番,上书弹劾,罗织诬陷,私底下则是使出百般伎俩,或是暗中作梗,或是造谣生非,亦或是派人刺杀。   徐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今也有些厌倦了,只想将这分外棘手的穿越同胞,尽快解决,永绝后患。   只是崔金钗身边,养了不少习武之人,若是徐三想以牙还牙,派人暗杀,只怕实难奏效,反倒还会使其警觉。思来想去,徐三还是想以官家为棋,用这比天还大的皇权,压得崔氏再难翻身。   若说官家有何忌讳,一忌变革,无论是崔金钗先前给男子裹足的提议,还是徐三在北地禁娼之举,都是犯了官家大忌;二忌分权,前有揭竿而起的瑞王,后有北地称雄的徐三,一旦威胁到了官家的统治,那这妇人必是毫不手软。   三来,官家最忌光朱,无论何人,但凡跟光朱有所牵扯,官家都是宁肯错杀,绝不错放;这最后一忌,便是官家的心头肉,三大王宋祁。   如今官家还想留着薛鸾一系,好给宋祁练手,但眼瞧着官家这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已是气咽声丝,五痨七伤,薛鸾一派,早已是在劫难逃。   崔氏之沦亡,不过是迟早的事,但徐三如今已有些等不及了。因此她才让徐玑,多方搜罗崔氏罪证,只待时机合适,举发弹劾。   徐三微微蹙眉,往下看去,只见徐玑已找到实据,说那使人成瘾的喜雨膏,乃是出自崔氏之手。徐三见此,不由心上一沉。   先前在北地之时,周文棠与她书信往来,曾提及这喜雨膏之事,说开封府中,不知何人,对这喜雨膏做了改动。男子涂抹之后,不但会燥热难当,金枪不倒,更还会生出幻觉,甚至对此成瘾,几日不抹,便浑身瘙痒,痛苦难耐。   先前京中有官宦子弟,被奸人使了这药,坏了清白不说,还对这膏药上了瘾,日日都要抹药,抹完了便要与女子欢好。不过半月有余,这公子哥儿便于鸳鸯帐中,赤身猝亡。   因着此事,官家还下了禁令,说此物败俗伤风,使人丧德丧志,如有收买持有者,皆枷号一月,女子流放烟瘴之地,男子没入贱籍,充入教坊。徐三若是能摆出证据,指认崔氏为幕后主使,便是不能将崔氏就此扳倒,也能使其大挫元气。   徐三微微勾唇,抬手饮尽汤药,正欲去书案后头,给徐玑回信,谁知便是此时,红阳禅院那两个小尼姑,忽地从门后探出了头来,有些胆怯地小声道:   “三娘子,记得你说过,想去后山温汤,泡上半柱香的工夫。今夜浴院开了,只供女客女尼,不知娘子可欲跟我二人同去?”   大约七八年前,徐三来这红阳禅院之时,院中只有僧人,没有女尼,还令徐三大为疑心。如今再来,红阳禅院里多了两个小尼姑,都才十四五岁,纤细可爱,娇小玲珑。   照理说来,光朱妄图复行男尊之制,对女子分外鄙夷,因而教中之人,绝不会是女儿之身。但是经了潘亥之事后,徐三对于这两个女尼,仍是不敢尽信,况且她还记得金元祯的婢妾姜娣,生在女尊国,却心甘情愿,为了金元祯伏低做小,以至于失宠之后,郁郁而终,使人慨叹。   性别,并不等同于阵营所属。   饶是这二人天真烂漫,徐三也仍不敢掉以轻心,只淡淡一笑,温声道:“你二人先去,不必等我。我这案牍劳形,实难脱身,不知要忙到何年何月去了。”   那二人见她婉拒,眸中似有失落之色。徐三见了,也不曾有一分心软,待到二人远去,她这才缓缓走到案后,提笔回信,写罢之后,唤来隐于院中的心腹,让她交予徐玑之手。   待到夜深人静,徐三估摸着时辰,想那后山浴院,多半不剩几人,这才收拾衣物,朝着那温泉池走去。   大相国寺后山这浴院,在开封府中,颇为有名。其中这温泉,因色带微红,可饮可浴,故名为朱砂泉,据说可祛风通络,疗治百病。   徐三对于这所谓温汤浴院,原本不甚上心,可周文棠却对她的身子很是忧虑,屡次来信,让她去朱砂泉中一浴,徐三实在无奈,这才会对小尼姑提及。   却说月笼云暗,积雪飞霜,徐三怀捧衣物,缓缓走入浴院,遥遥便见轻烟阵阵,热气氤氲。她立于檐下,抬眼一望,便见那泛着微红的温泉池中,空无一人,惟余微波细浪,汤泉水沸。   四下极静,只不远处有个小亭,亭中有个尼姑看守浴院。许是夜深之故,她困意上涌,头靠着柱子,将就着打起了盹儿来。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徐三收回目光,又瞥了汤池一眼,这便走入房中,更换浴衣。这所谓浴衣,在这时代又称汤帷,或是以棉布织就,或是用丝纱制成,最是轻薄不过。   徐三换上浴衣之后,便踏着木屐,走出房门,朝着那沁了血似的汤池走去。白雾氤氲之中,她褪下木屐,沉入朱砂泉中,只觉蒸蒸热浪,扑面而来,令她不由闭上双目,细细感受这喷涌热意。   双眼闭上之后,听觉则更加敏锐。   忽地,一片静寂之中,她听见有低微的脚步声,朝着自己,愈行愈近。   近了,又近了。   徐三猛地睁开眼来,望向岸上,只见弥散白雾之中,却是有一女尼,身着纱衣,正紧紧捂着胸口,以那一双小鹿般纯净的眸子,分外小心地打量着她。   这女尼的纱衣之上,绣着几朵粉白交织的花儿,徐三瞥了几眼,只觉得有些眼熟。她顺着往上看去,却见来者并非生人,正是红阳禅院的女尼之一,年才十四的庄颜。   庄颜认出她来,立时抿唇笑了,娇声说道:“原来是徐姐姐。我怕是那些脏和尚,趁着半夜,偷来这池子里了,幸亏不是。”   少女一边说着,一边浸入池中,纱衣沾了热汤,紧紧贴在身上。她衣裳上的那几朵娇花,霎时仿若开在了玉臂上似的,隔着白雾望去,竟有妖冶之气。   徐三垂眸,淡淡道:“你乃是出家之人,万不可与我姊妹相称。”   庄颜一怔,赶忙认错道:“是,是贫尼错了。我,我初入寺中不久,是由主持指到妙应禅师门下的,连师父的面都还不曾见过。如有失言,三娘莫要怪罪。”   徐三摇了摇头,不曾多言,很是冷淡。庄颜见状,也不敢上前,只稍稍离远了些,缩着身子,浸在微红池中,着实楚楚可怜。   徐三故作漫不经心,抬起眼来,忽见不远处那亭子当中,看守汤池的老尼姑,身子有些僵硬地站了起来。紧接着,那妇人面色木然,缓缓走到了汤池边来,低垂着头,望着朱砂泉水,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庄颜似是被那妇人吓住了,赶忙又挨得徐三近了些,颤声对她道:“三娘,她,她怕不是被魇住了罢?”   徐三瞥了她一眼,起身欲走,可谁知便是此时,那妇人忽地跪在岸边,抬手撩了下泛红池水。   她指尖一入水中,立时便有轻浅涟漪,接连荡开,徐三原本正紧盯着她那指尖,此时一见涟漪,也不知为何,忽地头痛欲裂,好似那妇人之手,并非是在撩拨池水,而是一把钻入了她脑中来,狠狠抠挖着她的脑筋。   徐三心上一沉,只听得庄颜不住呼喊,她明明就在身侧,紧抓着自己胳膊,可那娇滴滴的声音,却是忽近忽远,恍若隔世一般。   徐三痛不欲生,双眸紧闭,忍不住哀吟出声。可就在这时,那折磨着她的痛意,忽地如潮水退去。   徐三怔怔地睁开眼来,只见自己坐于舟中,面前有一白衣郎君,背朝着自己,手持桨板,泛舟而行。   轻舟一叶,自翠茎风荷间,荡出点点涟漪,分开片片浮萍。徐三望向天际,只见圆月摇金,余霞散绮,那壮丽的落日景象,直看得她神思恍惚,一时忘言。   一切皆是似曾相识。   这是崇宁八年,六月廿四,观莲节当日,她与晁缃泛舟赏荷,在莲花围簇之中,头一次亲吻彼此。她无数次梦回当年,都比不得眼前所见,真实清晰。   徐三薄唇紧抿,立时拧了下自己的胳膊,确实有实实在在的痛意。她眉头紧蹙,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望向那白衣少年,心中暗想道:   难不成这十年仕途,都不过是黄粱一梦?状元之名,文豪之号,赫赫军功,高官厚禄,皆是虚妄?   难道悲欢聚散,一切种种,竟都只是她在舟上小憩,所梦之幻境吗? 第227章 鸳鸯只宿双生树(三)   鸳鸯只宿双生树(三)   徐三尚还发怔之时,晁缃已然低头吻了下来。她木然坐于舟上, 仰头望着绮霞绯云, 只感觉那白衣少年轻缠浅吮, 如柔风甘雨, 与从前相比,丝毫未变。   渐渐地, 莲花也暗了, 荷叶也暗了, 天地之间,只余少年的一双眼眸,温柔而又清亮。徐三眉心微蹙, 抿唇看向晁缃,只见他笑意轻浅,低喃着唤她小碗莲, 接着将她扯入怀中, 压在舟上,那修长好看的手, 悄悄伸入了她衣衫内来。   晁缃的手, 分明未曾沾过水露, 可此时竟带着湿意。徐三被他指尖的凉意一激, 骤然双眼大睁, 清醒过来。   她薄唇紧抿,望着这早已作鬼的旧情人,虽有不忍、纠结, 但仍是狠下心来,猛地使力,一把将那白衣少年推入水中。   少年猝不及防,跌入莲阵。他的身子浸入池水,手则紧紧抓着木舟边沿,而那张俊俏面庞,面无血色,分外苍白,实是可怜。   “小碗莲。”   “小碗莲!”   他一声声唤着,哽哽咽咽,愁眉泪眼,不住地苦苦哀求。徐三看在眼中,却是再无一丝动容,只抬起手来,将那少年抓着小舟的手指,一根接着一根,硬生生地全都掰了开来。   终于,晁缃不再唤她了,那一抹白色身影,重重沉入湖中,消失不见。莲花围簇,浮香阵阵,徐三坐于舟中,忽地听得耳畔有一声音,似男似女,雌雄莫辩,低低笑道:   “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徐三一惊,立时起身,朝着四下看去。她看着看着,只见周围景象,不住变幻,少顷过后,她身下的小舟忽地倾覆,涟漪泛开,她亦沉入湖中,水呛入肺,甚是难受,饶是她精熟水性,一时也挣脱不出。   浮浮沉沉,不知多久,忽地有清明袭来。徐三再一睁眼,便见雾气氤氲,迎面而来,自己正躺在汤池岸边,而四周所围,则是贴身保护自己的那几名下属。   她低咳几下,撑着胳膊坐起,接着哑声道:“庄颜,还有那看守浴院的女尼,速将她们带来。”   下属面面相觑,其中有一女子皱眉答道:“三娘,庄颜念过晚经之后,早已歇下。子时夜半,浴院便无人看守,当值的女尼也已回了禅院歇下。这二人,似与此事并不相干,娘子当真要将她们带来?”   徐三心上一沉,再一细问,却原来这几人在旁看守之时,竟不曾见过守院妇人,更不曾见过庄颜前来。   她们见着徐三入浴之后,便见她丝毫未动,一直待在水中,还是小半个时辰之后,其中一人觉得三娘待的太久,这才近身唤她,未曾想凑近一瞧,便见她在汤池之中不住挣扎,马上便要溺亡其中,连忙唤人将她救起。   徐三听过之后,不由深思起来。   看守之人,或是中了幻术,或是被妖僧催眠,因此眼中所见,才会一成不变。徐三与庄颜有过身体接触,她敢肯定,这个庄颜绝非幻象,而是真实存在之人。而庄颜浴衣上的绣花,颜色娇红,似是有所暗示。   徐三思及此处,忽地灵光一现。是了,那衣上之花,乃是海棠!   这衣上海棠,乃是妖僧故意留下的破绽,更是他的讥讽与挑衅。徐三回想着那娇红海棠,忍不住死死咬唇,恨之入骨。   而这个假庄颜,无疑乃是妖僧所扮。看来他不止擅长幻术、蛊术,对于缩骨术也是颇为精通,扮起另一个人来,哪怕是改换性别,模仿一个娇滴滴的豆蔻少女,也是惟妙惟肖,分外逼真,实乃罕见鬼才。   可他有如此高深手法,为何要等到她入寺将近一月,方才出手设局?这夜里徐三思虑许久,方才猜出答案。   其一,模仿另一个人,需要大量时间去观察、记录,即便高深如妖僧,也断然不敢贸然出手。庄颜又才入寺不久,他亦无法未雨绸缪,待到十二月底,他才做好万全准备。   其二,宋祁交待过徐三,让她入寺之后,势必要将香筒带在身上。今夜是她倏忽大意,更换浴衣之后,未曾带上香筒,竟使得妖僧趁虚而入。   其三,就是“水”。汤泉是水,而徐三于幻境中所见,则是湖水。可见妖僧设局,也不能凭空施法,必须得利用天时地利,方才能将幻境营造的如此逼真。而在今夜之前,徐三从不曾涉足过近水之地,妖僧便是想施展幻术,效果也定然不如今夜。   徐三忽地想到,梦中晁缃亲吻她、爱抚她,哀声唤她小碗莲,难不成现实之中,皆是妖僧扮成的庄颜,在汤池中一一做出如此举动?她竟被这和尚哄骗,与他如此亲热?   这个想法,实在令徐三大为恼恨,直恨不得立时将妖僧揪出,抽筋扒皮,挫骨扬灰!她一回红阳禅院,便令人将庄颜唤醒,反复逼问这小娘子,问她入寺以来,都与何人走得亲近。   庄颜起初还睡眼惺忪,可一看徐三面色如此阴沉,立时再无一丝困意。这小娘子吓得几欲落泪,结结巴巴,问一答一,不敢有丝毫隐瞒,可徐三听过之后,仍是未曾发觉有何异状。   她坐于案后,沉吟许久,摆了摆手,让庄颜回房歇下,之后又唤来下属,让她们转告主持,将庄颜调离红阳禅院,转入其他僧尼名下。   众人领命而去,书房之中,惟余徐三一人。她望着西窗月色,把玩着手中的小香筒,眼神阴沉,整个人渐渐冷静下来,心中则兀自思索道:   妖僧其实不想杀她。他若真想杀,自有千百种法子,犯不着如此劳心费力。他的根本目的,还是给她下蛊,通过蛊虫将她完全把控,使她言听计从,为他所用。   今日他在幻境之中,将自己化为晁缃,其中也自有深意。他看得极透,在她经历过的那些男人中,晁缃是第一个,也是最平凡的一个,对她而言绝对有着最为特殊的意义。因此他才选择化为晁缃,而非蒲察、小犬等人,以此来勾引徐三。   那么,她与晁缃曾在观莲节当日,泛舟游湖,这事他又是如何晓得的?徐三垂眸一思,隐隐有了揣度。   观莲节当日,她亲自绣了个荷包,本想送给晁缃,未曾想半路却撞上了个偷儿,将她的荷包抢走。徐三曾揪着这偷儿,找了巡街的差役娘子,这在当年案宗,必会留有记录,妖僧只要一翻,便知她在观莲节时上街,且还被偷儿抢去了一个未曾装钱的荷囊。   随身带着两个荷包,其中一个不装钱,那只能是用来送人的。顺着这个再一推理,她当日必是见了晁缃,而六月廿四乃是观莲节,小儿女相见,除了泛舟赏荷,便是游逛夜市,稍稍一想,便绝不会猜错。   徐三思及此处,真是明白过来了。难怪潘亥及宋祁,都说这妖僧似是千手千眼观音,洞察世事,无所不能,这人确有本事,不容小觑。   而这千手千眼菩萨,似是在透过今日之事,似笑非笑,轻蔑地挑衅她——   徐三娘,我堂堂八尺男儿,便是想扮成娇娇少女,也是不在话下,若是想变作你的下属、心腹、亲眷,那更是易如反掌。徐三啊徐三,从此之后,你身边之人,你可还敢尽信?   徐三心思烦乱,深深吸了口气。   她告诉自己,纵是那人有千手千眼,会千变万化,也一定会有破绽可寻,便好似白蛇饮了雄黄酒,便会立时现出原形。   她不应有所畏惧,更不该心慌意乱,她所要做的,是找出他的软肋,将这吟诵佛号的假菩萨,一举打入四类十八地狱。   可她若欲抓住他的狐狸尾巴,那就非得主动入局不可。可是他下次设局乃是何时?她主动入局,若是反而沦陷,那又该如何是好?   徐三摇头一叹,心事重重。她披衣起身,将门窗细细掩好,又上了铜锁,这才回了榻上,安心卧下。只是长夜漫漫,她辗转反侧,直到后半夜时,仍是毫无困意,难以合眼。   她叹了口气,干脆起身,盘腿坐于帐中,望着帘外微烛,兀自发怔,不住地问自己——妖僧到底有何软肋?   遽然之间,她抬起头来。   海棠双生。   妖僧便是设局,都会在浴衣绣上海棠。妖僧之所以对她出手,只怕也是因为周文棠对她,向来有绮思杂念。   而这兄弟二人,从小便势不两立,恐怕也不仅仅是因为“道不同不相为谋”,而是因为爹娘之宠爱,不得不分作两半,实难一碗水端平。他们便以为,只有自己胜过对方,才能获得更多的偏爱。因为竞争,所以交恶。   周文海的软肋,无疑即是周文棠。哪怕二十多年未见,他最为在意之人,也是这一母同胞的兄弟。   徐三悟得此理,忍不住勾起唇角,高兴起来。她长长舒了口气,和衣而卧,心中暗想道:   香饵之下,必有死鱼。对付妖僧,她要引蛇出洞,再打七寸,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作者有话要说:  兄弟争妻,最为刺激哈哈哈 第228章 鸳鸯只宿双生树(四)   鸳鸯只宿双生树(四)   多年以来,周文棠常常出入大相国寺, 或是代官家上香, 或是帮着僧人尼姑翻译佛经典籍, 与寺中主持, 早已相熟。因而这大相国寺数百禅院之中,甚至单独辟有一处院落, 专为周文棠下榻所设, 名为竹风禅院。   隔日一早, 徐三便搬出了红阳禅院,住进了竹风。外间风雪大作,她身披大氅, 倚于云纹暖榻之上,锦屏重围,兽炉香袅。   徐三斜倚榻上, 对着下属轻声笑道:“那红阳禅院, 实在吵闹,比不得这竹风禅院, 清静无尘。只是我先斩后奏, 鸠占鹊巢, 也不知中贵人若是知晓, 会不会怨怪于我。”   她摸了摸这软榻, 又状似漫不经心地道:“该是不会怨我的。就说这一方软榻,当年我二人,也是一同躺过的。”   下属听后, 不敢接茬,只平声禀报道:“中贵人亲自译过的几册佛经,属下已按着娘子吩咐,派人誊抄。今日晌午过后,便会将拢共九十余册,分发于红阳禅院诸僧之手。便说娘子叨扰多日,心中有愧,便捐献佛经,不求福报,但求心安。”   徐三把玩着颈上挂着的小香筒,点了点头,温声说道:“中贵人擅四方之语,女真文、吐蕃语,皆不在话下。他不但精研佛理,且惊才绝艳,有他阐扬佛法,实乃佛门之幸事。”   那下属听着,也是满腹狐疑,不知自家娘子,今日为何一个劲儿地褒扬周文棠,可谓是赞不绝口。她稍稍附和几句之后,又见徐三下榻起身,负手而行,去了书案后方,视线在那书案上的笔墨纸砚,不住睃巡。   徐三立于案后,本不想动周文棠的器物,但她心知,妖僧既有千手千眼,那她今日所言,必然会一字不落,传入他耳中。她有心借着周文棠来引蛇出洞,那便非得找些由头,多夸周内侍几句。   恰好这男人的书案之上,正摆着几幅画卷。   那老狐狸,向来秉节持重,敬终慎始,这画卷既然摆在书案上头,想来绝非不可示人之物。徐三稍稍犹疑,仍是抬袖,拾起画轴,缓缓展了开来。   她垂下眼睑,只见宣纸之上,有一青衫少女,发髻微散,以手支颐,眼眸含笑,甚是灵动活泼。那少女盘腿坐在蒲团上头,斜倚茶案,一手拈着娇红樱桃,贝齿轻咬,送入口中,另一手拎的仍是一小串樱桃,红烁烁的,浑圆可爱。   画卷一侧,则题诗曰:微涡媚靥樱桃破,先自腰肢常袅娜。   画末一角,还盖有周文棠的红泥章印。   徐三双颊微红,心跳加快,生怕被旁人窥见,飞也似地将画轴合起。她知道,这画中之景,乃是她初入京中,借住于周文棠后院之时,那男人偶尔得闲,会考校她学识,若是她对答如流,令他满意,他便会亲手喂她樱桃。   难怪那时,她每每含吮樱桃,这老狐狸总会眯起眼来,盯着她看,一刻不放,却原来他将眼前所见,全都绘入画中去了。   徐三咬了咬唇,抬手又将第二幅画卷展开。   这一幅画,所绘乃是夜景。护城河中映着月影,河岸花灯罗列,明明灵灵,而有一少女,正敛起裙据,蹲在河岸上,轻轻挽袖,将一盏燃着的莲花灯送入河中。   彼时的她,已不是在他后院,由他喂樱桃的无名书生了。她已是开封府尹,当朝高官,这画中的中元节、佛道大典,便是由她一手操办。   再看第三幅,画中所绘,正是竹风禅院。少女卧于榻上,青丝披散,宝髻珠花,翠玉闲淡,外间风雪大作,她却睡得分外安沉。而在她的衣上,还细细勾勒着几朵花儿,她一直不知这花的来历,缠问过他几回,他却都笑而不答。   再看那幅睡颜,俏丽之余,尤添可爱,可见这落笔之人,不知在笔端倾注了多少情意。   徐三穿越之后,偶尔还会感慨,只叹这古代并无照相机,不然定能留存不少记忆,未曾想到,竟有一个男人,将他眼中的她,一一画了下来。   她的天真烂漫,她的举动风华,她从少女变成女人,竟全都印刻在了他的笔墨当中。   徐三心慌意乱,只觉得这张张画轴,分外烫手。她收起画轴,正兀自发怔,那身侧的属下看了,不知内情,便笑着道:   “娘子,中贵人的字画,向来是千金难求。这案上画卷,若都是中贵人亲手所作,怕是能在京中,买下好几处宅院了。”   徐三恍惚道:“是。画的是好。”   属下看不穿她心思,便笑了笑,未敢多言。便是此时,忽有下人来报,立在门后,很是为难地小声道:“三娘,外头有个小郎君,自称姓薛,非要见娘子不可。奴本打算将他赶走,可那小郎君抿着唇,眼眶都红了,奴心中不忍,便来问问三娘。”   徐三立时收敛心思,迈步出门。她抬眼一望,便见乱琼碎玉,竹枯松悴,有一纤细少年,身披莲青羽氅,面带轻纱,独自立于雪中。徐三起初一见,只觉得甚是陌生,待到近前一瞧,才知是多年未见的狸奴。   一见狸奴,徐三只觉分外愧疚,甚至不敢与之对视。她笑了笑,轻声道:“薛小郎怎么来了?”   她态度疏离,不唤他薛菡,也不唤他狸奴,薛小郎三个字,实是让少年眸中,闪过些许失落。   但他仍是眉眼弯弯,含笑应道:“再过几日,便是年节,到那时候,唯有皇亲国戚,方可入得寺中,我便进不来了。我与三姐多年未见,心中甚是惦念,听闻三姐暂住寺中,便以敬香为名,来看三姐一眼。”   徐三淡淡道:“既然来了,不若进来坐坐。外边冷,你莫冻坏了身子。”   狸奴见她关心自己,忍不住抿了抿唇,只低眉顺眼,跟在她身后,随她步入屋中。二人入座之后,徐三唤来下人奉茶,自己则低着头,一言不发,实是不知该说甚么好,少顷过后,反倒是狸奴轻轻道:   “阿母告诉我,明年春末夏初,便是我出嫁之时。四年之前,三姐说对我并无风情月意,我气不过,便与三姐定下了四年之约,只说四年之后,若是三姐仍对我并无情意,狸奴便会告知母亲,主动退婚。我今日过来,是想告诉三姐,这四年之约,仍然算数。”   徐三闻言,沉沉一叹,皱眉道:“狸奴,你年少不经事,想的还是浅了。一来,这是官家指的婚事,谕旨在上,你退不得,我也退不得。若是退了,便是抗旨不遵,要砍脑袋的大罪。二来,你将满十八,若是此时退婚,怕是嫁不到好人家了。狸奴,莫要任性。”   狸奴睫羽微颤,轻声道:“三姐所言,有一有二,一是不敢抗旨,二是见我可怜,可见三姐对我,仍没有一分情意。”   他咬牙道:“如此亲事,要它何用?”   徐三见他如此,立时沉声说道:“狸奴,我再问你一次,你当真想退婚?你若不想成亲,不必由你主动退婚,我乃是有担当之人,自会递上折子,跟官家说明缘由,再请官家,为你另指良缘。”   她主动担当,可狸奴却是落下泪来,摇头道:“我自然不想,我早已认定三姐,如何能移情旁人?三姐征战在外,我茶饭不思,没日没夜,为三姐誊抄佛经,祈福平安。但三姐既然不想要我,我亦不会让三姐为难,退便退了,我薛菡绝无怨言!”   对于古人而言,成亲乃是大事,似和离、休夫,都是极为罕见。世间男子,又受俗世影响,心心念念,都是嫁个好人家,就连韩小犬那般桀骜不驯的,知道徐三娶不了自己,心里头都一直耿耿于怀。   狸奴养在闺中,未曾见过多少府外女子,徐三娘的慧黠巧心,与众不同,自是让他生出了好感来。官家后来再一赐婚,自然令他更认定了徐三。饶是二人从未有过多少往来,他也在每一日、每一夜里,将徐挽澜这个名字,在心中反复回味。   他但以为,自己身出高门,才貌双全,几乎无可挑剔,徐三定也会对此十分满意,可这徐三娘,却是从始至终,对自己毫不动心。   少年言罢,起身欲去,可徐三却只坐在原处,既不唤他,也不相拦。狸奴心上难受,几如刀剜一般,缓缓转过身来,紧紧抿唇,低低说道:“三姐心上,可是有人了?”   徐三一怔,顿了一顿,方才缓缓说道:“或许有人了。”   狸奴泣道:“三姐想要娶他,所以才不肯娶我?”   徐三摇头道:“我怕是……娶不了他。”   狸奴垂下眸来,凝声道:“三姐说或许有人,那就是情意未定,沉吟未决。三姐说娶不了他,或是身份有别,或是有缘无分。既然如此,这心上之人,为何不能换作是我?”   徐三笑叹道:“薛小郎,这心上之人,岂能说换就换?你啊,尚还年稚,未知情之一字,便被这乱点的鸳鸯谱误了终身,依我之见,不过是为执念所困。”   她摇了摇头,低低说道:“薛小公子,你且去罢。官家跟前,有我撑着呢,你一走,我便递折子上去。”   狸奴咬唇看她,良久之后,转身而去。而徐三说到做到,虽知官家指婚,是想让薛氏一派麻痹大意,却仍是提笔挥墨,写了折子,请求官家收回成命,并为狸奴另指良缘,更说自己心中有愧,甘愿赔付嫁妆。   至于退婚的缘由,徐三便自贬一番,只说自己年老貌丑、伤病缠身,与狸奴这龙驹凤雏,实不般配,又说自己接连丧了亲弟、亲娘,凄凄楚楚,一恸欲绝,惟愿为母亲服孝三年,绝不婚娶、生养。   最后更是道德绑架,说官家向来以孝治天下,定能揆理度情,予以恩准。   徐三写罢之后,便将折子交给下属,让他送出。众人退下之后,她坐于案后,强忍着不去翻看画卷,只手执毫笔,垂眸想道:   再隔几日,便是除夕之夜,她真正的生母,废君宋裕,会来月灯禅院,与她相会。她听说那废君脾气古怪暴躁,也不知她见了自己,又会说些何事,心中对此也很是忐忑,只盼着除夕之夜,母女相认,莫要再出差池。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妖僧来了!   今天过的真是曲折,做饭明明没有起火,却因为烟雾报警器招来了火警,可能要被罚一千多刀,折合人民币六七千块钱哈哈哈……为我祈祷吧,希望我能因为初犯,免掉巨额罚款_(:з」∠)_ 第229章 残山狠石双虎卧(一)   残山狠石双虎卧(一)   徐三虽递了折子上去,但这请求退婚的折子, 却好似石沉大海, 迟迟不见批复。接连几日, 徐三除了忙于佛道大典之事务外, 奇计迭出,使尽招术, 只想用激将法引蛇出洞, 可那妖僧, 却依旧隐匿身形,不见踪影。   徐三心知,这两件事, 都急不得。前者要看官家的心思,至于后者,她坚信是时机未到。   她心平气和, 藏器待时。   一年滴尽莲花漏, 碧井屠苏沉冻酒。转眼便是除夕当日,徐三忙完官务, 回了大相国寺, 已是黄昏月上时分。寺中已无香客, 唯余僧人尼姑, 徐三于寺中负手而行, 但见炊烟袅袅,饭香蒿香,扑鼻而来。   除夕之夜, 家家户户,骨肉团圆,徐三却是孑然一身,在这佛门清净之地,与诸位下属共进晚膳。只是今日的她,倒也并非完全孤独,先前周文棠与她说过,她的生身母亲,废君宋裕,将会在月灯禅院,与她一会。   晚膳用罢之后,徐三便手提红纱灯笼,踏月而上,朝着后山深处的月灯禅院走了过去。行了约有半柱香的功夫,她立于檐下,隔着纱窗一望,便见佛堂之中,有一妇人正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低喃佛号。   徐三心上忐忑,抓着灯笼的手,也不由紧了几分。   她缓步上前,便见烛火微弱,菩萨庄严,那妇人身着青衫,虽慈眉善目,但那眼角眉梢,仍有几分威势,乍一看来,与官家多有相似之处,和徐三倒是长得不像。   徐三薄唇紧抿,暗想道:难道这位妇人,便是自己的生母?   她掩上门扇,凝步而立,不敢贸然上前,良久之后,反倒是那妇人回过身来,叹了口气,道:“二十余年来,我苟延残喘,不过是为了今朝重逢。”   妇人言罢,自袖中掏出一柄断钗,徐三见状,连忙上前,稍稍犹豫之后,方将自己的断钗取出,两股一合,竟是分毫不差。   昔日分钗劈凤,今日断钗重合,那妇人眼眶泛红,拈起那合在一块的金钗,反反复复,细看几番,接着薄唇微颤,缓缓抬袖,将那金钗深深插入了徐三的发髻之中。   她轻抚着徐三,沉沉叹道:“吾儿受苦了。”   徐三也不知为何,竟不知该说些甚么。她到底不是原身,十几年来,更将徐阿母视若亲生,纵是与眼前这妇人有血缘关系,一时也难以和她亲近起来。更何况,宋裕乃是因暴戾而被废黜,徐三生怕自己失言,惹得妇人不快。   她只摇了摇头,轻声道:“吃穿不愁,也并非贱籍,算不得苦。”   宋裕见她如此,倒是一眼看出她的局促,只垂眸笑道:“来日方长,你不必急着与我亲近,我也是个冷心冷肺的,不知该如何与你相处。今夜你我初见,我便与你讲讲你的身世,你听过之后,再做决定,也是不迟。”   母女二人,灯下对坐,宋裕便将徐三的身世一一道来。   却原来近三十多年之前,宋裕已是皇储,无论是在军中、朝堂,还是民间,都甚有威望。只是此时的她,已经年过三十,仍是不曾生养儿女,也恰是因此,朝中便有小人进谏,奉劝官家换储。   宋裕的夫君因婚配以来,未能令妻子怀孕,便劝宋裕休夫,另择良人,可宋裕念及夫妻恩情,却是不肯。哪知没过几日,宋裕的夫君便上吊而亡。夫君逝后,有宋裕心腹,献上一名少年。   这少年名唤柴绍,乃是罪臣之后,文武双全,尤擅剑舞。徐三便更像柴绍,不似宋裕。   宋裕召其近身侍候不久,便怀上了身孕,御医更说,怀的乃是女儿。而宋裕有孕,自是保全了储位,更绝了一众姐妹的妄念与后路。   宋裕擅鼓,柴绍则擅作剑舞,二人情投意合,也算是如意称心。只可惜彩云易散,没过多久,宋裕便得了底下人消息,说献上柴绍的那名心腹,早为肃王宋延之所收买,至于柴绍,肃王更是在封地豢养多年,哪有什么情投意合,不过是肃王的男宠和细作罢了。   这所谓肃王,即是当今官家,名讳乃是宋延之。   宋裕得此消息,又惊又怒,立时便将心腹处死,又将柴绍关押。她情志过极,气逆血升,忽觉腹内大痛,竟是有早产之兆。下人急急请来稳婆,宋裕痛不欲生,又是呼喊,又是捶打,神思恍惚,时昏时醒。   足足生了几个时辰,她这腹中之女,仍是迟迟不肯落地,便是落地,也因着早产,生死未卜。昏昏沉沉之际,她忽见柴绍竟闯入房中,跪在她榻前,紧握着她的手,连声唤她裕儿,说自己对她乃是真心,纵是身不由己,奉命而来,也是日久生情,不负相思。   少年眸色发赤,情真意切,宋裕见他如此,忽一使力,终是产下女儿,二人也因此和好如初。孰料仅仅几日过后,柴绍便带着女儿,消失不见,只留下一柄断钗,让她好生留存,以待日后,合钗相认。   徐三听及此处,惊疑不定,皱眉问道:“他为何要走?”   妇人闻言,轻挑灯花,垂眸说道:“你这一问,我也想了几十年。有时候,我恨他,恨他骗了我,我想他定是心还向着肃王,将这孩子抱回去表忠心了。可若是果真如此,又何必要留下断钗呢?大悲大忧之中,先皇薨逝,我仓促即位,不曾想肃王早有后手,一步一步,将我从皇位上扯了下来。”   徐三缓缓道:“你府邸中,定有不少探子细作,你生下女儿,更会有不少人虎视眈眈。他将女儿抱走,大隐于市,说不定是为了让这孩子活下来,远离朝堂风波、红尘嚣扰,安然无忧,长大成人。”   她言及此处,心上亦是沉重,低低叹道:“只可惜,长路漫漫,他不知遇上了何事,以至于连只言片语,也留不下来,只能将孩子匆匆弃于雪中。”   妇人沉默良久,沉声道:“我也是见了你后,方知他不曾负我。”   她顿了顿,眸色晦暗,又低低说道:“我年少之时,无往不利,生来即是皇长女,早早便被立为储君,因而心性城府,远不如肃王深沉。虽有军功卓著,却无帝王心术,这才会一败涂地,负于肃王之手。我一生夙愿,便是夺回这大宋河山。”   宋裕的弦外之音,不言自明。   她今日来赴这月灯禅院之约,为的就是要让徐挽澜,将那拱手让人的龙椅,再从宋延之的手中夺回!   徐三心知,她到底是不是宋裕的女儿,对于宋裕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想要一个女儿,尤其是一个有才能和权力的女儿。   宋裕方才所言,多半为真,但是细微之处,实难断定真伪。譬如宋裕的头一任夫君,因多年无所出,羞愤不已,上吊自杀,谁知道是不是宋裕逼的?她说自己产女艰难,险些丧命,纵是事实,此时说起也是为了让她心软。   这妇人能被立为储君,又岂会真如她自己所说,心性单纯,毫无城府?不过是官家的城府手腕,更为阴狠罢了!   柴绍偷走女儿,能在这二人的眼皮子底下,逃得无影无踪,可见他定是早有准备。由此可见,宋裕也好,官家也罢,只怕柴绍对这二人,都不曾付之真心,亦不敢尽信。   这两个女人,爱权力胜过一切,且心狠手辣,阴险狡诈,如出一辙。柴绍不想让自己的亲生骨肉,沦为权力斗争的祭品,更不想这襁褓中的孩子,日后与这二人一样,权欲熏心,不择手段。所以他才会带着女儿,铤而走险,逃出开封城这虎狼之穴。   可怜这少年,行至半道,定是遇上了不测,才会将女儿弃于雪中。而淮南一带,虽非富庶之地,可也称得上太平安稳,柴绍不太可能遭遇匪徒歹人,由此来推,他多半还是丧于枕边人手中——或是宋裕,或是官家。   徐三思及此处,眼睑低垂,为柴绍生平而深深一叹。   想那少年,辛辛苦苦,带她离京,不曾想她兜兜转转,仍是回到了这风起云涌之处。她虽不似那二人,爱权力胜过一切,但这权势,之于她而言,早已是相伴相生,离不了也放不开了。   宋裕见她一言不发,似是有些情急,那积压多年的心绪,再已遮掩不住。那妇人眉头紧蹙,压低声音,对着徐三说道:“澜儿,我能在肃王治下,苟活多年,自也有我的本事。军中旧部,朝中旧臣,只要我一声令下,日后都能为你所用。”   她眉眼狠戾,咬牙说道:“薛鸾乃是外人,宋祁更是男子,这大宋江山,如何能交予这二人手中?只要我认下你,你即是新君!”   笑话。这宋裕复仇心切,一看便是控制欲极强,所谓军中旧部、朝中旧臣,又都是她的人手,岂会真正为徐三所用?只怕徐三一登大统,掌权之人,便是这废君宋裕,而她,不过是个傀儡罢了。   徐三勾唇,沉声道:“新君一即位,就会弑杀生母。”   宋裕闻言,双眸大张,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徐三一番。她沉默良久,忽地抚掌而笑,一把扯住徐三手臂,亢然道:“好女儿,你是我的好女儿!”   这妇人眸中满是血丝,颈上更是青筋凸起,显见分外亢奋:“多年以来,你在朝中所为,我都一一看在眼中,虽有治国之能,但实在姑息优柔,妇人之仁!但如今的你,倒是让我刮目相看。”   她大笑道:“好女儿,再凶狠些!你够狠了,阿娘就让贤,死得干干净净,灰飞烟灭,决不让你背上弑母恶名!这大宋江山,须得代代相传才好!” 第230章 残山狠石双虎卧(二)   残山狠石双虎卧(二)   宋裕其人,着实心狠。母女初见, 竟无一丝温情, 所言皆是朝堂政事、朋党倾轧, 徐三提心吊胆, 小心应付,直到深夜, 方才回了竹风禅院。   这一夜, 宋裕之意, 已然说的明白。若是徐三有心,她会扶持徐三登基,然而登基之后, 这生杀大权,在谁手中,全都要看徐三日后的表现。   待到徐三回了竹风禅院, 倚于榻上, 翻看着徐玑送来的消息时,忍不住又深思起来。   周文棠看过那断钗之后, 立时心里有数, 想来他也是知道柴绍其人其事的。柴绍, 和那在官家跟前侍奉的柴荆, 都是姓柴, 且都算是官家的男宠,莫非这二人之间,也有什么渊源?   再者, 周文棠如此热心,安排她与宋裕母女相认,就不怕她背信弃义,转投宋裕?那老狐狸,定然是料准了,她绝不会背弃与他,所以才故意让宋裕来此。   又或者,周文棠曾欠过宋裕人情,这次便借着徐三身世,还了这人情债?毕竟他在军中的那几年,恰好是宋裕在京中呼风唤雨之时,宋裕对他,保不准便有知遇之恩。   徐□□复想着,没来由地,对周文棠生出了一分恼意。这股子恼意,让她也不由扪心自问,她恼他什么?恼他不曾将以上种种,和盘托出?二人虽是同盟,可也不至于如此亲近,她的恼意,着实没有立场。   徐三思及此处,竟有几分心烦意乱。恰在此时,属下入内,偏又提起了周文棠来,温声说道:“明日原定是官家亲自来上香,但方才主持托人传话,说官家案牍劳形,无暇来此,特令中贵人代为敬香祈福。”   徐三闻言,睫羽微颤,低低唔了一声,却也不曾多言。属下暗地瞧她脸色,更觉得她捉摸不定,前些日子,还日日对周内侍赞不绝口,怎么今日听说他要来寺中,竟不见一丝欢喜?   属下退下之后,徐三拿出铜锁,锁好门扇,这才和衣睡去。只是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安稳,连着做了几回噩梦。   她忽地梦见蒲察双眸赤红,死死抓着她双肩,连声质问,问她为何要灭了金国,使他的故乡山河破碎,血流千里;忽地又梦见唐小郎,但见他衣衫单薄,瘦骨嶙峋,满目悲戚,暴尸荒野,尸骸化作血水,归于洪荒,徐三遥遥看着,却是爱莫助之。   一夜颠沛流离,徐三不胜其扰。终于,她好似骤然提上了一口气,双手抓紧锦被,猛然睁开双眼。   天已大亮。她眨了眨眼,渐渐熟悉那刺眼的光亮,忽见有一人影,逐步靠近。   徐三坐起身来,只见光影之中,男人眉眼俊美,宛若谪仙,那一身紫绮绣服,镶金皂靴,更显其赫赫威仪。这人摆了张檀木椅,坐于榻侧,淡淡地望着她,正是许久未见的周文棠。   徐三一惊,倏然怔住。   见她醒了,周文棠缓缓抬袖,轻声道:“怎么满头是汗?可是被魇住了?”   他欲要为她拂去细汗,可徐三却是避了开来,眉头微蹙,垂眸道:“昨夜睡前,我用铜锁,将门窗都锁住了。密钥在我手中,你是怎么进来的?”   周文棠的手僵在半空,稍稍一顿,又缓缓收回。   他若有若无地一叹,眯起眼来,无奈道:“如今三竿日上,已近晌午,徐官人锦帐深闺,久久不起,这可不是你的性子。你那底下人,生怕你出了事,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欲要破门而入,又怕扰人清梦,这才求了我来,让我来当这讨嫌的罪人。”   徐三闻言,皱眉瞥他一眼,不悦道:“我不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你不要来这是非之地吗?你说来就来,都不知会我一声。你说我该不该怨你?”   周文棠见她生怨,不由叹道:“阿囡,我如何忍心让你独自应敌?近日官家身子不适,本要让三大王代之敬香,是我主动请缨,揽下了这差事,为的不过是来见你。”   徐三睫羽微颤,斜他一眼,眸中自有千言万语。男人见此,微微勾唇,抬手捏了两下她脸颊,接着竟欺身而上,自她眼角眉梢,渐渐吻至唇瓣,起初若即若离,宛若春风拂过,之后攻势渐勇,近乎贪婪,攫取着她的唇齿气息。   徐三眼神渐渐迷离,衣襟微散,钗横鬓乱。周文棠见此,斜倚在那云纹软榻上,与她眼对眼,心对心,兴致十足地欣赏着她的失态,那灼热视线,渐生邪佞之气。   看足了瘾后,他轻刮了下徐三鼻尖,含笑低喃道:“小东西,妄想引蛇出洞,如今反倒要被毒蛇生吞了去。你若清醒,只怕是后悔莫及。”   男人得意勾唇,手上不安分起来,口中则呢喃笑道:“铜锁可锁不住贫僧,撬窗挖壁,贫僧可是一绝。还有那阉人给你的小香筒,小东西不乖,又不带在身上,贫僧已将那香筒毁了,你以后都不必带了。”   这妖僧倒是温柔至极,一点一点,为她拭去汗水,“你先前失言,说那阉人会翻译佛经,精研佛法,实乃佛门之幸,这番言辞,可是将我气着了。小东西,以后不许再气我了,今日且先罚你一回,罚得你快活如上西天!”   妖僧言罢,扯开自己那紫绮绣服,露出凛凛身躯,可偏在此时,徐三忽地眼神清明,含笑凝望着他,低低说道:“周文海,或者唤你的法号,净海。你睁眼瞧瞧,我在何处?”   妖僧一怔,抬起墨眉,复又朝着软榻望去,却见身下空空如也,美人早已消失不见。他薄唇紧抿,抬头看向门外,只见那光影浑然一片,皆是金白之色,而徐三立于白光之中,身形模糊,那说话声音更好似来自世外,忽近忽远。   他听见徐三缓缓笑道:“净海,你当初说过,‘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那我也送你一句,‘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   妖僧盘腿坐于榻上,唇角微勾,只见那女人的幻影愈行愈近,渐渐清晰。微光之中,那人身披莲青羽氅,足蹬皂靴,缓声说道:   “你虽为僧人,却诲奸导淫,犯了色戒;你纵火杀人,下蛊毒人,犯了不杀生戒;你撬窗挖壁,偷人锁匙,犯了盗戒;你以嗔报嗔,身心热恼,犯了嗔戒;你执迷不悟,一错再错,犯了妄戒和痴戒;而佛家更说,一切众生,皆可成佛,你却分出了三六九等,奉行男尊女卑,这更是违悖佛理。”   妖僧闻言,抚掌笑道:“好。阿囡不愧是讼师出身,兴师问罪,才是尽其所长。只是你说的这些罪过,贪嗔痴妄,俱不成立,所谓色戒、盗戒、不杀生戒,更是笑话了。今日贫僧饶有兴致,索性与你辩上一辩。”   徐三紧盯着他,只见这妖僧敞着衣衫,含笑说道:“《楞严经》有言,‘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既是因缘,何须逃避?《楞伽经》说了,只要‘我眼不见其杀者’、‘不闻为我杀者’、‘无为我而杀之疑者’,但杀无妨,甚至还可食其血肉,阿囡你说,何来不杀生戒?”   这人来了兴致,竟是滔滔不绝:“至于众生平等之言,更是妄谈!《大宝积经》说了,是障碍本,是杀害本,是忧愁本;《大般涅盘经》更说,女子乃是众恶之所住处;《正法念处经》说的才好,‘女人坏世间,令善皆尽灭’。”   他眉眼之中,本有痴狂天真之色,可他言及此处,面色骤然阴戾起来,沉沉说道:“既为女子,合该关在闺中,乖乖的,多生些男儿,如若识文断字,会琴棋书画,添些闺房情致,未尝不可。这并非是贫僧妄念,实是佛祖指点过了,女子乃是世间至恶。”   他忽地又笑了,轻声说道:“阿囡,我看你近年作为,怕是也对当今这女尊之制,颇有微词异议。阿囡,跟了我,我让你当女帝!”   他的眉眼又忽地阴沉:“阿囡乖,我与你本是一头,那阉人有什么好的?他不能人事,给不了你想要的,而贫僧和他长得一模一样,且天赋异禀,比他只多不少,贫僧多出的那几两肉,定能让你尝到十足快活。”   徐三想了想,故意笑着撒谎道:“谁说周文棠,不能让我快活?你真以为他不能人事?他若不能人事,我如何会跟了他?”   净海闻言,立时抬眼,双拳紧攥,冷冷看向面前幻影。   徐三暗暗观察着他,知道这周文棠,果然是他的软肋。她勾起唇角来,又含笑说道:“况且,你方才说,女子乃是众恶之所住处,还说,女子坏世间,令善皆尽灭。我想请教高僧一番,你说的这女子,可是将你的娘亲也包括进去了?她生你育你,将去之时,还对你放心不下,难道她,也是世间至恶吗?”   “别提我娘。你算什么东西?不配提她。”   净海咬牙,声音甚是低沉,徐三观其眉眼神态,远不复先前那般轻松。她处在现实之中,衣衫齐整,坐于榻侧,只见案上兽炉,忽地微微震动,又见那僧人卧于榻上,双臂及颈上青筋凸起,那与周文棠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庞上,满是悲愤与怒意。   徐三见状,立时自袖中抽出匕首,双手紧握,朝着妖僧胸膛,狠狠扎了下去。   而此时的妖僧,身躯不住颤动,牙关紧咬,声音低沉含糊,嘶声说道:“我娘,是那人,杀的。我要,为我娘,报仇雪恨!”   他言罢之后,骤然张眼,眸中布满血丝,煞是可怖。   徐三兀自庆幸,暗道幸好自己已将匕首,扎入妖僧心脏,孰料便是此时,那妖僧目光灼热,眯眼盯着她,不怀好意地笑道:“徐三娘,如今该你瞧瞧了,到底是谁,中了谁的连环计?”   徐三薄唇紧抿,低头一看,便见那方才还满是鲜血的匕首,顷刻间已消失不见。她大惊失色,额上满是细汗,周文海见她慌乱,却是沉沉笑了,手一使力,便将她拉上软榻,一边闻着她颈边香气,一边低低呢喃道:   “好了。时辰不早,不陪你玩这小伎俩了,以后得闲了,再继续斗智斗勇。小东西,旁人都说,太监与和尚,没甚么差别,今日你就来试试,是太监厉害,还是和尚厉害?”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有时间更文了……_(:з」∠)_ 第231章 残山狠石双虎卧(三)   残山狠石双虎卧(三)   徐三大惊失色,反应不及, 着实想不通何处出了纰漏, 也不知自己何时中了这妖僧的诡计。她急急望向四下, 只见门窗紧闭, 兽炉香袅,周围景象均与她印象中分毫不差, 完全不似是水月幻境。   她再一摸自己腰间香囊, 也依然还在。   这兽炉中燃着的袅袅轻香、紧闭的门窗, 还有装着真香筒的香囊,都是她自高人处习来的秘法。   徐三咬紧牙关,拼命挣扎, 便连身下那云纹软榻,都被她失手划破,露出绸布下的棉絮来。   而周文海见她慌乱, 勾唇轻哂, 一边将她死死压制,一边低头吻她, 可叹男女的力气天生有差, 饶是徐三久经沙场, 多年习武, 腕上力道甚足, 此时也被他压得动弹不得,完全挣扎不出。   她死死咬唇,双腿紧并, 可周文海却是膝盖稍稍一顶,便挤出一条缝隙。而男人目光灼热,含笑盯着她看,手上动作倒快,不过一眨眼,便将她衣带解开。   他的手,冰凉而又粗糙,满是薄茧与瘢痕。徐三被他一碰,冷汗直流,激起一片鸡皮疙瘩不说,更有一股恶心翻涌上来。   眼瞧着周文海一把扯开他自己的系带,行将长驱直入,徐三急乱之中,抬手去推他胸膛,哪知这一推,竟摸到了满手黏稠,而周文海虽面色无异,仍旧笑得邪佞,可却有一声闷哼,自他唇齿之中泄露而出。   徐三先是一怔,随即立刻反应过来了——她眼下所处,并非幻境,更不是这妖僧所设的连环计!她方才的匕首,是实实在在,扎入了他的胸膛,她所摸到的这黏稠湿意,正是自他胸腔之中,不住汨汨流出的殷红鲜血!   他确实使了计,但不过是情急之计。他用了障眼法迷惑徐三,使她看不到伤口和鲜血,以为自己未曾刺中,而他则要拼尽全力,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强迫她与之交欢,借此将自己的蛊毒传到她血脉之中。   这不是幻境。她还是有胜算的。   徐三缓缓勾唇,眯起眼来,目光凶狠地紧盯着他,右手则死死按住他的伤处。她竭尽全力,手臂上青筋凸起,尖利的指甲都深深陷入了男人的血肉之中,仿佛是要将他的心脏亲手挖出一般。   剧痛之下,那妖僧忍不住拧起眉心,身躯微颤,然而即便如此,他仍是噙着碍眼的笑容,亲密无间,紧贴着她,轻吻如细密雨珠,不住在她眼角眉梢落下。   他每落下一个吻来,徐三眸中的那片殷红,便也随之更深一分。   少顷过后,吻落罢了,那血肉模糊的伤处,也已分外清晰。黏稠的鲜血不住向外涌着,沿着女人那柔白的手臂,流出一道又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线。   徐三望着那一片深红,感受着手下逐渐变缓的节律。   这是她一生之中,第一次摸到人的心脏,这也是一生以虚伪示人的他,第一次被人触及真心。   周文海俯视着她,眯眼勾唇,那副与周文棠一般无二的俊美面容,着实令徐三有些恍然。她睫羽微颤,眨了眨眼,下意识避开了他的视线,而就在此时,她忽地感觉手背一凉,却是男人将那愈发冰冷的大手,覆到了她浸满血污的手上。   徐三紧张起来,手上正欲使力,却听见周文海声音发虚,眯眼说道:“这竹风禅院的幻境,绝非是你能造出来的。助你之人,姓甚名谁?”   徐三缓缓说道:“若非宋祁,只怕我寻不着如此高人。”   她言外之意,已然分外明了。   周文海擅长邪术,千变万化,几乎无所不能,早为光朱内部所忌惮。他身上的蛊毒,即是最好的证明。当初妖僧想要拉拢宋祁,由内至外,瓦解皇室,光朱内便有一股势力,对此群起攻之,分外反对。大业未成,男人们便因争权内讧,这般状况,徐三早已知晓。   后来,周文海成功策反宋祁,将其把控,可他何曾料到,此举竟是自掘坟墓。宋祁不满受妖僧操纵,又因其有檠天架海之能,唯恐登基之后,沦为傀儡,一心只想将周文海除去。   一旦有了共同的敌人,哪怕是针锋相对的两股势力,也能因此而走向联合。宋祁便与光朱内的另一股势力勾连起来,徐三请教幻术的这位高人,便是这些人培养出来的,只为将妖僧扳倒。   可怜周文海,二十余年心血殆尽,为此不惜背弃父母兄弟,几乎以一己之力,将光朱从西南边陲的乡野流匪,一手调/教成能与王朝抗衡的叛国逆党,积攒数万兵力,连通四五邻国。饶是临死之际,他也要拼尽最后一丝气力,竭忠尽节,不辱使命。   虽是邪佞,却也堪称乱世英雄。英雄末路,竟被自己一生至爱至恨,合谋杀死。   周文海闻言,立时想通前后关节。他先是薄唇紧抿,之后沉沉笑了,噤然许久,却是一字未吐,既无忿恨,亦无不甘。   他那结实的手臂,渐渐失去了力气,再也支撑不住。男人面色灰败,忍了又忍,干脆松手,倚到了徐三身上。徐三咬唇,正欲将他推开,忽地瞥见他的眸光,好似孩童般天真,充满了希冀与光明。   他靠在徐三肩头,目光却已飘至远方。徐三皱着眉,便见他薄唇微动,虽无声音,却好似是在呼唤着何人。徐三看了许久,也不知他是在喊“阿娘”,还是“阿棠”。   徐三忽地想到,或许周文海,也算得上“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只是他在不平则鸣的道中,走上了极端,就也走到了灭亡。   随着妖僧的气息,愈发虚弱,徐三只觉得门外院中的声响,也愈发清晰可闻。她几乎是今生头一回,觉得这风号与鸟鸣,如此之真实可爱。   她整了整衣衫,正欲翻身下榻,忽见门扇被人推开,有一男人身披黑氅,逆光而来,一言未发,先将她自榻上打横抱起。那熟悉的龙涎香气,扑鼻而来,徐三抬起头来,便见周文棠眉眼阴沉,分外冷峻。   徐三透过他的肩头,只见檐下飞雪,冷气侵人。周文棠抱着她,后退数步,徐三回眸再看,只见那云纹暖榻之上,周文海的尸身,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作成堆蛊虫,密密麻麻,向着四周涌去。   然而那蛊虫一见了风,疏忽之间,又化为无形。兽炉香袅之中,榻上惟余一架白骨,又过了数息之后,也不知何故,便连白骨都化为缕缕轻烟,顺着北风,消泯不见。   暖榻上空空如也,仿佛他从未来过。   徐三一时心酸,暗想唐小郎逝去之时,怕也是如此景象。   她又何须再寻他?他就在风中。   充斥着生离死别的崇宁十七年,也终于随着周文海之死,彻底埋入渺渺前尘。而宋祁在与光朱之人做交易时,那些对妖僧不满的逆党,还给了宋祁一份名录,其中所列皆是姓名、居所、面貌特征等,而名录刊载之人,正是光朱内部周文海的拥趸。   经此一役,宋祁与光朱,都铲除了心头大患。宋祁不再为人操纵,几乎可与光朱同坐同起,而光朱逆党,也可清除异己,将周文海一系一网扫尽,自此之后,大权独掌。   至于这杀死周文海的功劳,徐三知道官家的意思,便移花接木,安到了宋祁身上。而宋祁按着名录,一一追杀,更是声誉大振,世人都说他虽是男儿,可剿灭光朱,却是毫不手软,对于男子为帝,更是接受了几分。   徐三倒也不是没有好处,旁人不知这功劳在谁,官家却是心如明镜。这妇人又召见起了徐三来,言语之间,一如从前,可徐三每次面圣,官家都高高在上,隔着珠帘,且气咽声丝,似有异状。   至于徐三递上去的那退婚折子,官家也是只字不提,有次徐三忍不住了,想要主动提及,却硬生生被官家挡了回来,实在让她郁卒不已。而近些日子,宋祁炙手可热,声势渐长,官家倒也不曾厚此薄彼,连带着给薛鸾也升了官职,令朝中诸臣,更觉圣心难测。   转眼便是正月十五,佛教大典当日,徐三坐于寺中,收得徐玑的消息。她展信一读,不由倏然立起,又惊又喜,却原来她先前在郑七身边,安插了两名教坊女子,这二女貌不惊人,却颇有手段,将郑七的未婚夫君薛氏勾得魂不守舍,而如今,西南军营,竟因此而出了大事!   当日西南边陲,风雨大作,郑七训兵不成,便只得返回府邸。孰料她一抬手推门,便见薛郎君与那两名侍婢,皆不着片缕,正在郑七的书案上淫戏。郑将军的毫笔、印章、奏折等等,均入了那两名侍婢秘处,污浊不堪。不止郑七瞧了个分明,便连她身后跟着的一众将士,都将此景收入眼底。   郑七见此,立时大怒,当即拔出长剑,可却被属下生生拉住,说此事万万不可声张,一来,薛家不好得罪,薛鸾以后没准儿就当了女帝;二来,家丑不可外扬,此事传出,定然有损将军威严,还不若先关上门扇,让这三人穿戴整齐,再行论处。   郑七急火攻心,却仍是无可奈何,只得依言而行。可谁知那门内众人,磨磨蹭蹭,迟迟不曾穿好衣衫,郑七急了,踹门一看,就见屋内空空如也,早没了三人踪迹。   照理来说,这军营内外,皆有士兵把守,这三人手无寸铁,如何能逃出生天?幸而徐三早有准备,派人接应,不过半日功夫,三人便已逃出西南边陲。   这还不算,郑七大怒,竟气得昏厥,再一醒来,便见大夫在侧,说她已有一月身孕。细细算下日子,正是那给她带了绿帽的薛氏的种儿。而在这医学不甚发达的古代,堕胎断产,几乎毫无可能,郑七若敢服下此等虎狼之药,必会元气大伤,只怕日后难回军中。   孩子不得不生,可一旦要生孩子,那就得耽误小半年光景,军中大权,势必要落入旁人手中。郑七恼恨之余,又下了军令,不准下属将其怀孕之事,上报朝廷。   而薛氏红杏出墙,逃之夭夭,她腹中又有了那人的贱种,郑七不敢怨恨薛鸾,便怨恨起来崔金钗来。一来,她娶的虽是薛氏子弟,可这保媒拉纤之人,正是崔氏金钗;二来,薛氏及两名婢子如此放浪形骸,其中有一部分原因,乃是他涂抹了改良过的旱苗喜雨膏,中了毒瘾。   这喜雨膏是何人改良,旁人不知,可郑七却清楚明白——始作俑者,正是崔金钗。这新仇加上旧怨,终令郑七找到了一个泄愤的出路——她直接上了折子,罗列多桩罪证,指认这崔氏女,正是制毒贩毒的幕后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一章有细思恐极的地方哈哈哈 第232章 残山狠石双虎卧(四)   残山狠石双虎卧(四)   郑七不敢得罪薛鸾,反倒将崔金钗告上御案, 一是因薛公子红杏出墙, 自己受此大辱不说, 更还有孕在身, 落入两难之境,郁气填膺, 这才蓄怒泄恨, 二来, 则是另有一番考虑——   在郑七看来,宋祁乃是男儿之身,若是登基, 有悖国体,郑七全不将其放在眼中,早已将薛鸾登基之事, 看作是必然之势。而如今薛鸾身侧, 文有崔金钗、贾文燕等人,武则有郑七为首一干将领, 若是能将崔金钗除去, 薛鸾断了只臂膀, 便只能倚仗于郑七了。   这无疑是一招险棋, 可郑七到了如此地步, 或是有孕之故,竟也有些不管不顾了。徐三收信之时,便是郑七的折子抵京当日, 如无意外,这封奏章,正在距宫城不远的递铺内。   这所谓递铺,乃是由官衙所设,负责传递官用文书,与现代的邮局很是相似。徐三读罢徐玑送来的消息之后,眼见得郑七落难,薛氏一系起了内讧,也不见有多快意,只扯了下唇角,摇了摇头,接着便出寺上街巡察去了。   这日乃是佛道大典,亦是上元佳节,街头巷尾,人头攒动,可谓是“□□天上转,梵声天上来;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   徐三巡察一番之后,只见道人僧尼、老幼妇孺,各色人等,皆其乐融融,至于这朝堂中的种种倾轧,似是与他们毫不相干。徐三望着眼前花灯火树,良久之后,含笑一叹,不再思虑种种,只背着手,缓缓走到一处小摊前来。   那小摊卖的是稠糖葫芦,即是用麦芽糖做成的小动物、小糖人,从前唐玉藻在时,每逢年节,都要买上许多,对此是爱不释手。   徐三凝望着那商贩妇人,见她动作娴熟,随手一勾,便勾出了个栩栩如生的小老虎,哄得几个孩童,瞪大了双眼,连连拍手叫好。   徐三看在眼中,不由微微一笑,一旁跟随的下属见了,心生讨好,欲要派人去买,不成想徐三却是抬手拦了下来。她稍稍转身,正要对着下属说话,孰料便是此时,旁边忽地有一男子,神色紧张,骤然上前,低低说道:   “你们几位,可是官人?我,我方才见着两个娘子,形迹可疑,似是要行偷盗之事,揣着匕首,朝着递铺去了!我,特、特来报官。”   递铺。   莫不是崔金钗也得了风声,想要提早毁掉郑七的折子?   徐三心上一沉,上下扫了那郎君一通,接着缓声说道:“公子莫急。开封府中,有十数递铺,你所说的是哪一处?”   那郎君面带薄汗,想了想,结巴道:“我、我也说不好。我才来京中,不过月余,天一黑,更是认不得路。但也没多远,就在这附近,不若就让我带你们去罢。”   他此言一出,本以为徐三定会着急,立刻唤他带路,哪知徐三却是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他,似笑非笑,一言不发。   郎君见了,不知何意,慌张起来,赶忙看向一旁差役。而那些差役,纷纷面露急色,也不知徐三为何不动如山,其中有大胆之人,小声劝道:“三娘,就让他带路罢?若是他所说的递铺,乃是急递铺,一旦出事,可就是掉脑袋的大事。”   这所谓急递铺,专门处理加急文书,官府文书一送过来,就得立即递送,不可有一刻耽搁,亦不分昼夜忙闲。郑七的折子,多半就刚刚送到这急递铺中。   可徐三闻言,却是眯起眼来,不慌不忙,沉声说道:“眼下乃是正月,你身上穿得鼓鼓囊囊,里三层外三层,倒也说得过去。只是你面色虚白,汗流不止,衣领都已湿透,却仍是裹紧衣裳,实是可疑。”   那郎君带着哭腔,可怜兮兮地道:“我向来有盗汗之疾,气虚所致,何来可疑之说?我是来报案的,又不是来投官的,难道要抓我不成?”   徐三沉声道:“我行军多年,亲自制过火/药、打过火/枪,对于这硝石、硫磺的气味,再熟悉不过。你这袄里藏的何物,你知我知,一搜即知。”她皱起眉来,一把扯住那郎君,示意下属搜身。   可这一众下属,皆是女子,而这被徐三扯住的郎君,看着虚弱不已,不似恶人,若是果真上手搜身,只怕会玷污了这郎君的闺誉。一时之间,众人面面相觑,皆不敢迈步上前,徐三一叹,正欲亲手搜身,谁知便在此时,一人忽地将这郎君拽住,手伸入了他衣衫内去。   徐三抬眼一看,只见来者身披鹤氅,雍容俊美,不似尘世中人,正是连日未见的周文棠。她稍稍一怔,不由将他盯住,只见他自那郎君怀中,随意一摸,便搜出了两个火筒来。   这火筒,徐三熟悉的很,乃是将火/药装入粗毛竹筒之中,威力不小。她眼神一冷,底下人立时反应过来,连忙齐齐上前,将那人压住,一边扯开他的衣裳,将那成捆火筒,小心抬出,一边又将他手脚死死绑住。   那郎君抽抽搭搭,哭了起来,双腿发软,站立不稳。徐三瞥了他几眼,又令人去离宫城最近的递铺部署,接着叹了口气,对着周文棠道:   “你今日来的不巧,姓崔的怕是嫌我太闲,又给我惹了这乱子。虽也可交由开封府衙,审问处置,但我实在不敢放心。”   言及此处,她忽地勾唇,迈前一步,凑近他身侧,仰着头低声笑道:“既然姓崔的,千方百计,想要毁掉折子,还妄想引我入局,连带着将我也炸个粉身碎骨,我这回可不能轻饶了她去!走,咱们去递铺,亲自把那折子,呈到官家案上!”   她身着紫绮官袍,只简单绾了个高髻,不曾描眉画眼,亦不曾佩珠饰翠。四下玉壶光转,鱼龙漫舞,那花灯光影,深红浅朱,皆映在她眼底深处,更使她平添数分俏丽。   恍然之间,她不再是年近三十、身居高位的徐总督,好似又变回了那个十七岁的少女,明眸皓齿,目秀眉清,会含泪追挽情人,会高谈雄辩,捍卫心中正义,还会在她的每一封讼状之中,都暗暗藏些巧思,犀利之余,亦有诙谐,引人莞尔。   周文棠还记得,十年前,他翻阅当地案宗,碰巧看到了她所写的讼状,越是深读,越觉得这执笔之人,绝非凡俗,这才起了结识栽育之心。他虽不悔此举,却也不敢断言对错。   他希望她在这宦海官途,平步青云,甚至走得更高更远,屹立于王朝的顶点,权力的巅峰。然而即便是他,也隐有忧虑,只怕到了那时,她的眸中,仿若深潭,浸满了无边的黑沉,再映不出一丝光影。   男人一袭鹤氅,立于道旁,凝视着她,噤然不语。而徐三见他久久不言,心生疑惑,抬袖戳了他一下,又对他道:“怎么?你嫌我莽撞了?”   周文棠闻言,摇了摇头。他眼睑低垂,露出袖中奏章,沉沉说道:“你不必去急递铺了,郑七的奏章,我已派人取来,将由你亲自送上龙案。”   徐三一惊,这才反应过来——他今夜过来寻她,不是为了与她游逛这上元灯市,而是心知她报仇心切,所以才将折子送来,让她解恨报怨。   她接下奏章,怔怔地看着周文棠,只见男人又从袖中取出一物,正是用纸包着的稠糖葫芦。因他焐得久了,糖画微有融化,原本是只兔儿,如今已糊成了四不像,便连淡定如周文棠,都蹙起眉来,难得露出尴尬之色。   花灯融融,他一言不发,但将蜜糖兔儿递了过来,徐三见此,当即张口,咬住兔耳,冲着周文棠一笑。二人相对无言,却也别有情致。   只可惜二人皆有事在身,不可久待。周文棠要在城中巡察,为防崔氏情急之下,再生事端,而徐三则急着进宫,将折子递上龙案。徐三囫囵吞枣,几下便将兔儿拆分入腹,嘴边还带着糖渣,便对周文棠正色交待道:   “你一定要当心。狗急尚且跳墙,崔氏更是丧心病狂之辈。方才那名郎君,身子虚弱,盗汗不止,多半被喜雨膏祸害了,不得不为她所用。我猜,今夜开封府中,应该还有许多男女,身上藏了火筒,偏偏到处都是花灯,一点就着。”   “你快让差役上街,见着裹着袄还盗汗的、形色可疑的、神情恍惚的,先拿下再说。眼下还未到东窗事发之时,崔氏肯定还心存侥幸,不敢放手一搏,只要我们小心应对,定能防患于未然。”   她作为穿越之人,对于防爆事项和应对方案,多少有些基本了解。周文棠一一记下,又派人执行,徐三这才放下心来。二人暂别之时,周文棠趁她不备,偷偷抬手,为她拂去糖渣,徐三打了他手一下,方才转身上马,朝着宫城行去。   而宫城之中,官家早得了消息,只等她将折子送来。那妇人依旧如往常那般,隔着珠帘,倚着绣榻,影影绰绰,瞧不出身形神态。徐三跪在殿中,只听得她略显虚弱,缓缓道:   “传下旨去:工部侍郎崔氏,肆行不轨,枉法徇私,非但在任期间,工部款项,多有亏空,且私造禁物,投机取巧,营私罔利,于法不容,于天理纲常,亦不容也,可恶可恨。今令燕云总督徐挽澜,将其财物,固封充公。念在崔氏门中,崔左相、崔知州等人功绩,对于府中亲眷,不行追究。”   官家这意思便是,让徐三亲自带兵,查抄崔府,至于崔府中的其他人,因念着崔博、崔钿等人的既往功勋,便不复追究罪责。徐三听后,这才放心,先前她来时,便已做好了打算,若是官家一心追究,她定要为了崔钿,舍命求情。   她深深呼吸,接旨起身,隔着翠幌珠帘,稍稍瞥了一眼,接着转身而去,离了金殿,步入深沉夜色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完了学生生涯最后一篇论文!!!开心!   我这个月能把这篇文完结,真的!!! 第233章 赤手擘开无字印(一)   赤手擘开无字印(一)   郑七只当自己与崔金钗,乃是薛鸾的左膀右臂, 左膀一断, 右臂必当重用。可她却是不知, 崔金钗靠着私制喜雨膏, 堆金积玉,攒得万贯家私, 而她赚得的银钱, 其中大半, 都用在了薛鸾身上——这培植党羽、苞苴贿赂,都得靠银子不是?   今夜乃是上元佳时,开封府中这拢袖之民, 皆在走马观灯,怡然自乐,而薛鸾却是待在府邸中, 心烦意乱, 不知所从。而宫中一传出圣旨,说崔金钗被立罪抄家, 薛鸾骤然僵住, 只觉凉了半截, 万念俱灰。   薛鸾身着黄绣花袍, 高髻上珠翠满眼, 本是要赴上元之约,未曾想途中出了如此变故。她怔怔然立于堂中,眼望着院子里头, 官家派来把守的兵卫,看着看着,遽然明白过来了——   她薛鸾,不过是个幌子罢了。如今官家大限将至,再不必东遮西掩,那她这个幌子,无论是绮绣所织,还是绫罗所造,再也用不上了。   瞧着碍眼,倒不若除个干净。   崔氏抄家,事关重大。徐三亲率人马,赶至崔府之时,周文棠、宋祁等人,皆已久候。四周道侧,亦是三两成群,观者如睹。再看院内,亦已有禁军把守,仆人亲眷,跪成一片,如楚囚对泣,垂泪难休。   因有宋祁在侧,周文棠见了徐三过来,也不曾上前,只负手立于檐下,连官袍也被鹤氅遮住。徐三瞥了他两眼,这才对着迎上来的宋祁问道:“崔氏何在?”   宋祁紧盯着她,缓缓应道:“不在府中,但也不曾出城,该是藏在城中某处了。我已派人张榜缉拿,四下搜捕。她的其余别院,皆已由禁军接掌。崔府中的奴仆,我也让人一一记录在册了,一个都跑不了。”   言及此处,他勾起唇角,稍稍凑近徐三,低声道:“我对这院子的人说,若是瞧见谁不在府中,立即上报,便可将功抵罪;若可揭发崔氏罪行,非但无罪,说不定还有重赏。这帮人倒也识相,争先恐后,一五一十,全都交待了个干净。”   崔氏逃跑,也在徐三意料之中。她点了点头,将圣旨递给宋祁,毕竟有皇子在侧,还是由他宣旨,更为妥当。而宋祁也不推辞,当即展开卷轴,沉声而念,不急不缓,颇有架势。   如今的宋祁,权欲之心,远胜从前。宣旨过后,他便对禁军发号施令,指挥了起来,徐三虽是奉旨而来,反倒被其架空大半。只是徐三对此却是并不在意,她今夜来此,心心念念的,乃是其余要物。   崔氏其人,眉高眼低,志大才疏,但她能在朝堂立足,自也有她的几分本事。而她能在工部任职,靠的就是她那些改进军武的法子。   但徐三对此,一直心存疑虑。她怀疑崔金钗手中,一定藏有什么“秘密武/器”,毕竟这女人当初献上的治国要策,实在太过笼统,泛泛而谈,其中有些言语更是尤为古怪。徐三总觉得这要策,有点儿像是教科书,通篇盖棺论定之语,缺乏细节与论据。   虽说如今崔金钗跑了,而她所藏着的秘密,要么是随她而去,要么是被她毁了。但徐三仍是心存侥幸,她隐隐有种预感,这崔府之中,一定有她想要得到的答案。   她趁着旁人抄家,无暇顾及,独自一人,将崔府内外走遍,只可惜除了感慨崔府之奢靡外,对于崔金钗的秘密,仍是一无所获。   几个时辰过后,已是钟鸣漏尽,深更半夜,徐三负手而行,缓缓走至正厅,只见崔府家仆,仍在院中跪着,或是冻得抖抖瑟瑟,或是不管不顾,在院中躺着睡去。徐三见状,稍有不忍,便让这些仆侍各回院中歇下,诸人闻令,感激涕零,连连跪拜谢恩。   其中有个少女,已是十分困乏,又只着薄衫,在寒风中跪了一夜,双手皆被冻伤,满是红疮。先前旁人有心疼的,欲要脱下自己衣裳,给她取暖,却反被禁军呵斥,抽刀恐吓。偏这少女还是个绣娘,全要靠这一双手谋生,此时见手受伤,几乎哭得喘不上气来。   徐三见了,心上一叹。她抬眼一看,只见不远处的堂中,摆着炭盆、手炉等,似是底下人特地为了宋祁准备的。徐三见了,连忙唤来绣娘,让她去里头暖和暖和,又令人取来膏药,亲自为她涂抹。   那绣娘受宠若惊,起初很是提防,待到身子渐渐暖和之后,对徐三也亲近了些,壮着胆子与这位朝中高官交谈起来。徐三累了一整日,但也不曾敷衍,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闲谈。   哪知小半个时辰过后,那绣娘见四下无人,忽地凑近徐三,小声说道:“三娘子,你是个好人。奴要报你的恩,哪怕叛主,奴也不顾了。”   徐三倚于椅上,挑眉睨她,并不指望这小绣娘能说出甚么大事,只笑道:“你要如何叛主?给我绣衣裳不成?”   小绣娘操着口音,急道:“三娘子,奴不跟你玩笑。你也晓得,崔官人在京中有几处别院,每个小院子,都养了几个小郎君,都年岁不大,白白嫩嫩。奴不是给崔官人绣衣裳的,她不喜欢好看衣裳,嫌这不显官威,奴是专门给那些小郎君绣衣裳的,奴绣的好,每处院落,奴都去过!”   徐三闻言,立时抬眼,来了兴致。   绣娘惯会瞧人眼色,立时道:“有一处院落,奴就去过一回,在城北边,附近住的都是挑粪劈柴的,又臭又破。崔官人在里头养了个小郎君,跟其他都不一样,黑不溜秋,柴火棍儿似的,脑壳还有问题,是个痴儿。旁人见了奴绣的衣裳,都是急着要穿,可他不同,他看着绣花,嘻嘻地笑,拿在手里头玩儿呢。”   徐三眉头微蹙,深思起来,又听得绣娘说道:“崔官人一进那院子,也跟先前不一样了,奴也说不好,反正就是,就是没那么瘆人了。还有件怪事儿,就是奴瞥见她在那破院子里头读书,读的那些个书,一个字儿都没有。三娘子,你说这叫啥,难不成是‘无字天书’?”   无字天书。徐三眉头紧皱,立时沉声道:“你且在这屋子里头待着,旁人若来赶你,你就说有徐总督之令,他们便不敢动你了。至于那城北小院,你可还记得去路?”   绣娘彼时是乘着马车去的,如何能记住详细路线?幸而她也是个机灵的,但将周围景象,一一描述,徐三用心记下之后,起身就走,急急而去。然而出门之后,她才走了几步,就不由凝住步子,惦记起了周文棠来。   她唤来禁军一问,得知周内侍正在前院,马上就要离开崔府,上街巡察。眼下虽是深夜,可因是上元佳节,不设宵禁,八街九陌,仍是人语马嘶,红飞翠舞。周文棠奉了宋祁之令,要去一一排查,可还有揣着火/药之人,藏匿其中,伺机而动。   徐三闻言,立时朝着前院行去,遥遥只见男人一袭黑氅,牵马而立,正低垂眼睑,听着禁军汇报,噤然不语。   她望着周文棠的侧颜,没来由地有些不安,忍不住紧紧抓住袖口。半晌过后,眼见着周文棠将要上马,她连忙上前,骤然扯住缰绳,仰头对他道:“中贵人,本官对你另有委任。”   月色之中,男人身披鹤氅,居高临下,低头盯了她一会儿,忽地勾唇,轻声道:“总督有令,莫敢不从。”   徐三忍不住抿唇,可又忽地想起还有旁人在侧,连忙正了正神色,唤属下再牵一匹马来。二人并行,骑马出府,待到僻静处后,徐三才将绣娘所言,一一道来,而周文棠对于这开封道路,了若指掌,听过她描述之后,便划定了大概方位,猜了四五处可疑之地。   却原来与真实的历史一样,早在宋朝,便有不少人家,做起了“粪”的买卖来。有那精明的,特地设立坑厕,倒贴草纸,只盼着人家来此如厕,接着便收集粪尿,卖给京郊农户,化作肥料。   起初这行当刚兴起时,人人都当这是无本买卖,有利可图,一时之间,开封城北,尽是坑厕,臭不可闻。后来还是开封府衙从中协调,才不致坑厕泛滥成灾。如今城北,也不过只有四五处坑厕,二人骑马,一一寻去。   照理来说,这月下骑马观灯,也称得上是乐事,可这四处臭烘烘的,徐三实在有些苦不堪言。幸而周文棠倒是贴心,半途下马,买了两条丝绦,围在鼻间,倒也忍得过去。   寻了四处坑厕之后,周围皆不见异状,亦与绣娘所述,不大相符。徐三叹了口气,正要调转马头,朝着最后一处行去,忽地感觉四下一震,不远处的街市上火光乍起,亦有爆炸声、哭喊声随之涌来。   徐三一惊,抬起头来,知是官家张网捕鱼,崔金钗走投无路,只打算拼个鱼死网破了。她看向周文棠,只见男人也是面色冷峻,分外凝重,二人勒住缰绳,只听得四面八方,或远或近,或是街巷,或是酒楼,接连冒出爆/炸声响来,火光腾空,甚是可怖。   原本正游逛街市的百姓,或是被火舌吞噬,痛苦挣扎,或是痛哭流涕,慌乱奔逃,更有不少人朝着各处城门涌去,说是城中四处起火,想要出城避灾,叫嚷着要逼官兵打开城门。   徐三见此情状,心中悲愤,死死咬牙,抬头看向周文棠。二人对视一眼,当机立断,立即快马加鞭,朝着最后一处可疑之地赶去。两人也顾不得许多,一至这最后一处坑厕,立刻分头行动,各自搜寻。   徐三发觉此处街巷,甚是狭窄难行,她立刻翻身下马,一手拔剑出鞘,一手提着灯笼,在黑暗之中,渐行渐深。   遽然之间,她听见细细的吱呀一声,似是有人打开了门扇。徐三心上一紧,挑灯回望,只见幽幽烛火,猛地映出了一张枯黄的脸来。   作者有话要说:  如无意外,开始日更……   虽然写完了论文,但是还有一门考试=_=   而且我又出来玩了_(:з」∠)_ 第234章 赤手擘开无字印(二)   赤手擘开无字印(二)   所来之人,正是崔金钗!   潮湿幽暗的窄巷中, 那女人一夜之间, 仿佛老了十岁, 双目深陷, 面色枯败。窄巷逼仄,只容一人通行, 二人相对而立, 皆是鸱视狼顾, 不言不语。而京都的天空,几乎已被火焰映红,整座城池, 亦如阿鼻地狱,已被哀嚎与哭喊淹没。   徐三屏住呼吸,一手提着灯笼, 另一手则暗暗握紧刀柄。她视线匆匆睃巡, 只见崔金钗的手中,正抓着一把斑驳的斧头, 烛光映处, 凛寒深深, 杀气毕露。   她缓缓收回视线, 又自崔金钗的肩头处, 隐隐约约,瞧见院子里头有个人影,不时晃动, 想来正是绣娘所说的那痴儿。   而面前的崔氏女,死死地盯着徐三,眼眸之中,满是鲜红血丝。徐三只见她的薄唇,微微开合,带着几分自嘲,亦有些许悲凉,嘶声说道:“下一回,下一回胜的,一定是我。”   她言及此处,骤然举高斧头,大喝道:“徐挽澜,我不能让你活!”   眼见得刀斧落下,徐三闪身一避,抬靴便将灯笼踢远,本就分外昏暗的窄巷,遽然又落入一片漆黑之中。   崔金钗一刀砍空,又因四下漆黑,目不能见,便只能如发了疯一般,不住挥舞着斧头,到处乱砍,而徐三不动声色,隐于黑暗之中,隔了段距离,静静地看着她胡乱挥刀。   崔金钗一边疯狂砍着,一边声嘶力竭,哭喊咒骂,猛然之间,她一时不察,竟将那斧头深深扎入巷壁的缝隙之中。那缝隙卡得极紧,她握紧斧头,拔了数回,都未能拔出,就在这时,徐三悄无声息,已然将冰凉的匕首,抵上了她的脖颈。   崔金钗瞪大双眼,顿了一下,忽地提声道:“徐挽澜!你若杀了我,就没人能告诉你后来之事了!你就不想知道,你以后是什么下场?你不想知道,是谁杀了你吗?”   崔金钗眸中闪着阴险的光亮,微微回头,正欲再言,徐三却是一丝犹豫也无,直接将匕首扎入她脖颈之中。   顷刻间鲜血如注,溅得四处皆是,崔金钗大张着嘴,目光呆滞,好似被扼住脖颈的鸟儿,发出了几声古怪的、干竭的咕咕声响,接着便双膝一软,先是跪在徐三脚下,接着栽倒在地,再无声息。   远处的灯笼,停留在窄巷的尽头。鲜血顺着石砖的沟缝,缓缓勾成一抹暗红色的溪流,朝着灯笼坠地处,曲曲折折,蜿蜒向前。   而院中的痴儿,却好似无知无觉,仍然蹲坐在石桌上,边抬眼看着天边火光,边不住地嬉笑歌唱。徐三抬眼一望,只见他手中撒着许多白纸,一页一页,顺风而来,徐徐飘至她浸着血的靴边。   徐三弯腰拾起一页,翻来覆去地看,却不见一字一句。她又拈了拈这纸,只觉得这纸的质地,与时下流行的宣纸全然不同,而凭借当下的技术,是断然造不出这般纸张的。   徐三骤然一惊,连忙俯下身子,一张接着一张,将那些“无字天书”一一拾起。将巷子中的白纸捡拾完了之后,她立于檐下,小心盯着那痴儿,看了好一会儿,正要迈过门槛,却忽地被人往后一拽。   徐三心上一紧,抬头一看,见是周文棠,这才稍稍安下心来。而男人眉头紧蹙,沉沉说道:“你仔细看——他裹着袄,浑身是汗,蹲坐在石桌上,石桌边上还摆着油灯。你一迈入院中,必是玉石同烬。”   徐三冷静下来,眯眼一望,只见那痴儿行止之间,果然多有古怪。这一方小院,瞧着不大起眼,只怕是暗藏杀机,步步惊心。   迈过这一步,或许就是死。而不迈这一步,她就拿不到余下的“无字天书”。   她向来不信神鬼之言,可是曹姑的谶语,实在让她耿耿于怀,以至于她竟想从崔金钗这里,拿到更为可信的证据,以此来驳倒曹姑之语。她知道,是她生了不该有的贪妄之心,或许这些无字天书,一旦破解,将带来更大的心结、更深的惶惑。   但她竟有些忍不住,她实在想知道,为何来自后世的崔金钗,会对自己如此恨之入骨,更想知道,自己的未来,本该是何等模样。   徐三手攥成拳,死死地盯着那痴儿手中的纸页,只盼着他能全部洒出,可那痴儿却偏偏停了手上动作,不哭不笑,静静地望着檐下二人。   “挽澜。”   她听见周文棠唤自己的名字,以从未有过的方式,以从未有过的口吻。   徐三抓紧了手中的残页,深深吸了口气,终于收回步子,决然转身,踏着鲜血,朝着巷外走了过去。周文棠见此,眸光深沉,缓缓跟在她的身后,只见徐三将残页收入袖中,又将崔金钗的头颅割下,抓着她的发髻,轻轻提在手中。   二人出了巷道,翻身上马,走出没多远,便听得轰然一声巨响。马儿受了惊,连跑出去数十米后,徐三勒住缰绳,回首望去,只见那窄巷尽头,已被火海吞没,赤焰灼灼,浓烟弥散。   这一年的正月十五,开封府中,大火四起,民怨盈涂。官家虽降下旨来,列出桩桩罪证,指认崔金钗为蓄意纵火之人,可街衢巷闾,仍是谣言四起,说这火起的邪乎,绝非人祸,实乃天谴。   更有人绘声绘色,说当时空中有火球突降,只劈男子,不劈女子,那些烧着的女子都是因着去救郎君,方才引火上身。   这一回,倒令宋祁负屈含冤,无从辩白了。当夜城中大火,他指挥救灾,甚有作为,还为了救出百姓,蹈汤赴火,左臂烧伤严重,日日都得敷药,便连他那副天赐的好皮相,都因此而美玉生瑕,在太阳穴侧,烧出了一小块疤。   这次的流言来势汹汹,远不如从前那般容易应付。宋祁屡次使计,都是收效甚微,实在让这位待在宫中养伤的山大王,心中憋屈尤甚,恨不得亲手将那些嚼舌根的一一杖毙,再抽筋剥皮,剖心挖腹。   徐三探望他时,这男人故技重施,又卖起了可怜来。他打着赤膊,只搭着件春草似的青袍,眼神孤愤,薄唇紧抿,将泣而未泣,只想徐三能宽慰他,安抚他,可徐三却是只字不提他的伤势,只给他盖上锦被,遮住上身,接着轻声说道:   “再过两日,我便要送贞哥儿回寿春了。这一去一回,至少半月有余,山高水远,我帮不上你了,你在京中,好自为之。”   宋祁沉默良久,低低唔了一声,又抬手拉起锦被,将自己的脸遮了个严实。徐三垂眸,又见他从被中伸出手来,一下两下,沿着绣榻,渐渐摸到了她袖边,随即猛地收拢五指,将她的袖口死死攥住。   徐三瞥了下他的手,轻轻叹道:“殿下这是何意?”   宋祁不语,整个人藏在被中,只露出手来,攥着她的袖子,不住收紧,再收紧,到了最后,有些小心谨慎地,轻轻环住了她的手腕。   不想让她走。   可又不敢说。   他知道,徐三已经和他生分了,如今帮他,不过是无奈之举。任他如何进退,都再换不回她的信任了。偶尔也会恼恨,赌气想道:自己日后登基,她身为臣子,必将沦为囊中之物,任取任求,但他冷静下来,扪心自问,也知道这并非自己本心。   可宋祁也毫无悔心。光朱,他势在必争,所以背弃徐三,是必然之选。权势、女人,他什么都想要,他也坚信,有朝一日必当两全。   宋祁思及此处,骤地将手收回,接着在绣榻上翻了个身,背对着徐三,声音有些发闷,低低说道:“三姐也好自为之,节哀顺变。”   言罢之后,他提起双耳,细细听着徐三动静。让他未曾料到的是,徐三竟然没有立刻告辞,仍在榻侧坐着,他甚至能隐隐感觉到她的视线,正在自己身上,不住上下流连。   这种幻觉让他觉得身上发烫,心跳也不由逐渐加快。然而便是此时,他听得徐三轻声说道:“祁儿,我知道你没睡。我今日过来,乃是有事相求。”   有事相求?她要求自己何事?宋祁心乱起来,低低应道:“三姐不妨直言。”   徐三一叹,沉声说道:“若我不曾猜错,官家快要对薛家下手了。崔府因有崔左相、崔钿在,便是崔金钗犯了大罪,其余族人,也能免遭牵连。可薛氏不同,薛鸾一旦定罪,官家必会斩草除根,绝不留一分后患。狸奴身为薛氏族人,必会沦落风尘,倚门卖笑。”   宋祁心上一沉,方才的绮思杂念,霎时烟消云散。男人顿了一顿,又合上眼来,低低说道:“哦,原来三姐是为了薛小郎,这才过来探望于我。”   徐三戳了他后背一下,无奈道:“胡说什么?是特地来看你,顺便替他一求。我负了他,对他心中有愧,能帮衬他一分,我的罪孽便也能少上一分。”   宋祁仍是不言,甚至成心起了鼾声,气得徐三伸出手来,骤然捏住了这未来储君的鼻子,憋得他喘不上气,不得不张口呼吸。她这般无礼,反倒让宋祁有些高兴,但觉得她与自己亲近了,不似先前那般生分了。   他心中高兴,面上却是不显,一把抓住徐三的手,冷冷斜瞥着她,挑眉道:“你欠了他的债,凭什么要我来还?”他稍稍一顿,又勾唇道:“三姐也让我掐一回鼻子,我就帮你还债。薛氏若真遭了罪,我就将狸奴自教坊名册剔除,不让他沦落风尘,倚门卖笑。”   徐三也不犹豫,直接低下头,指了指自己鼻尖。宋祁见她这样配合,心里头那几分高兴立时又散去了,醋海翻波,好不难受。   他没好气地眯起眼来,锦袍大敞,斜倚榻上,分外慵懒地缓缓抬手。徐三被以为他定会以牙还牙,来掐自己鼻子,未曾想到宋祁却是手一使力,狠狠掐住了她的双腮——这个动作,可比掐鼻子更为暧昧,也更令徐三感到难言的羞耻。 第235章 赤手擘开无字印(三)   赤手擘开无字印(三)   男人斜倚绣榻,锦袍大开, 饶有兴致地捏着她的双颊, 目光则紧盯着她那鼓起的唇珠不放。徐三见他如此放肆, 立时急了, 使了狠劲儿去打宋祁的手,可这小子却是低低地笑, 手都被打红了, 死活不肯松开。   若非有所顾忌, 他真想就这样掐着她的小脸儿,顺便吮住她的唇瓣。眼瞧着徐三沉下脸来,宋祁勾了下唇, 这才缓缓松手,故意说道:“怎么来求我,不去求周文棠?”   那日他派周文棠上街巡察, 本是有心要让周内侍身赴险境, 未曾想却有徐三半道搅局。若是徐三当时不曾带走周文棠,凭那夜开封府的火势, 周文棠必定是凶多吉少, 宋祁如今一想, 便觉得十分遗憾。   周文棠, 便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待他来日掌权,头一个就要拿他开刀!   宋祁垂下眼睑,心思暗藏, 但听得徐三淡淡笑道:“殿下说笑了,一来,我与他官阶相当,我在前朝,他在后廷,更比他高上一等。我若找他办事,可用不上这个‘求’字。”   她睫羽微颤,轻声笑道:“再者,他不过是个内侍,哪有那么大的本事?狸奴这事,唯有殿下才能办成,也唯有殿下办了,官家才不会追究。非但不会追究,官家心中更也欣慰——殿下有绨袍之义,不忘故人,日后登基,必是仁君。”   她说罢这一番话,宋祁果然好受许多,神色也缓和了不少。他点了点头,又状似无意,垂眸问道:“今日我听人说,那阉人要离京月余,该不会是要和你,一起回淮南了罢?”   徐三心上一紧,故作随意道:“我听他说了,是要为皇陵选址,西边、南边都要走上一遭。到底要去何处,此乃机密,我如何能知晓?”   宋祁闻言,似笑非笑地道:“哦?我尚还记得,寿春后山,有一处‘龙蟠之穴,万年吉壌’,官府一直留着没动。我猜那阉人,定要去此处勘察。”   徐三淡淡道:“来者都是客。寿春是我故乡,我既是东道主人,便没有不招待的道理。”   宋祁一下子沉下脸来,他薄唇紧抿,冷笑道:“你这话的意思是,他真要和你一起回寿春?”   徐三故作随意,笑道:“凑巧而已。”   宋祁不言,态度遽然冷淡下来。他拢了拢袖边,又翻过身去,背朝徐三,起了鼾声,心底却暗暗盼着,只盼徐三能再解释两句。哪知徐三却是无意久待,轻声告辞,接着头也不回,转身而去。   宋祁睁开眼来,静静听着那女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终至不闻。他满眼是恨,暗暗打定了主意——狸奴这事,他绝不会出手相助!他要眼睁睁地看着那薛小郎,沦入娼门,成败柳残花,日日卖俏求欢。唯有这般,他心里头才能出口恶气。   而宋祁却也不知,他一心以为京中流言,乃是薛鸾暗中派人散播,如何能料到这幕后之人,实乃与徐三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废君宋裕。而徐三知其所为,却并不劝阻,更不为宋祁出谋划策,大有云端里看厮杀之势。   至于周文棠离开京都,为皇陵选址,徐三对此更是一清二楚。因曹姑先前说过正月之语,徐三总是安不下心,便让周文棠找个由头,随她一同回乡,一路上也好互为照应。恰好官家自觉时日无多,已成风前残烛,便让周文棠动身离京,勘择风水,选定陵址。   徐宋二人,背道而驰,如有弱水之隔,早已是心思各异,貌合神离。   而徐三这日回了府中,推门一看,便见已经回京的梅岭,与魏二一同坐于堂中。这二人接管唐小郎的铺子,已经有些时日,先前唐小郎在时,徐三对于账本从不操心,然而如今换了掌柜,她便不得不分心于此了。今日梅岭与魏二过来,就是特地为她汇报。   徐三坐于中央,手捧茶盏,听了一会儿,不由暗叹道:唐玉藻实乃经商之才,便连走南闯北、做了多年买卖的魏二都比之不过,更何况魏二虽占股份,可这铺子到底还是在徐三手中攥着,魏二替人作嫁,自然不似唐玉藻上心。   至于梅岭,更是初入商海,还需历练。徐三让她回来,不过是要分魏二的权罢了,对她并无太多指望。   听过之后,徐三稍稍指点几句,倒也并未多言。梅岭瞧她面色,似是有些困倦,便与魏二辞去,回了各自商铺。这二人走了之后,徐玑裹着藕合色的绫袄儿,笑着入内,对着徐三说道:   “三娘,那叫裴秀的小儿,已按着你的吩咐,由底下人送入京中,今日刚搬进后院。我偷摸着瞧了两眼,是个性子乖巧的,年纪不大,话却不多,眉眼也很清秀,只是鼻子极高,头发有点儿棕黄,一看就不是咱们汉人。”   徐三派人盯了裴秀数月,方才将他接入京中,裴秀的诸多状况,她早已了如指掌。这孩子不到十岁,自幼家境贫寒,或是因家贫之故,养成了沉静乖巧的性子,能吃苦,适应性强,远比同龄孩童显得早熟。   这样的人,往往心防也重,为人也十分实际。他来了徐三院中,不哭不闹,难保不是因为徐三能给他的,远胜于他的北方亲戚。徐三要想让他对自己生出“母子之情”,绝非容易之事。   她以手支颐,半耷拉着眼儿,想了一会儿,便让徐玑吩咐厨房,准备食材,自己则换了常服,亲自下厨。当年她与蒲察好上之时,为了让蒲察高兴,学了许多金国菜式,未曾想到今日竟派上用处。   宋人喜食羊肉,无论贫富,皆瞧不上猪豕之肉,也就是开封繁华,卖什么的都有,徐三才能吩咐下人采买猪肉;相较之下,金国人却偏爱猪肉,皇室尚在之时,逢年过节,非要杀猪不可。   厨娘见总督下厨,又惊又乱,也不知该不该上前帮打下手,最后还是徐三开口,问那厨娘,可有做猪肉的新鲜法子。小厨娘一听,绞尽脑汁,想出了一道梅子猪肉卷,以梅肉、月桂等为辅,驱除猪肉腥臊。肉卷外头裹着蛋液,炸得酥脆,里头是猪里脊、芸豆角,再沾上混着清酒的梅汁,最是可口不过。   徐三一听,来了兴致,提刀便将猪肉切作薄片。恰在此时,厨房门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那小少年立在檐下,也不知是谨慎还是胆怯,只静静看着,未曾上前。   徐三见了,并不回头,只轻笑着道:“还不过来?等着吃白食不成?”   裴秀顿了顿,这才上前。他依着徐三吩咐,先将芸豆切开,再用徐三切好的肉片,包上三五芸豆角,细细卷起,蘸上蛋液。红白相交的鲜肉、金黄的蛋液、青绿色的芸豆角,再碰上暗红色的梅肉、泛着香气的清酒,少年严备的心防,于不知不觉中,竟渐渐被卸了下来。   他虽才八岁,却清楚得很,宋人不喜猪肉,而这女人亲自下厨,为他烹炸猪肉,想来她也绝非坏人。他多年寄人篱下,心思敏锐,谁好谁坏,他分得极清。   一切包好之后,徐三用竹筷一夹,放入油锅,边炸着肉卷,边随意笑道:“小家伙,你要想吃肉,得自报家门才行。”   裴秀坐在小板凳上,小手儿剥着玉米,稍稍一顿,低声说道:“小子姓徐,名为裴秀。”   徐三一顿,暗想他倒是乖顺,一丝抵抗情绪也无,也不知是虚是实,更难猜是好是坏。她心知裴秀之于她而言,必将有特殊的意义,但她也不敢断定,自己接他过来这冒险之举,到底是对是错。   或许即如周文棠所言,她接他入京,恰好使他有了杀她之可能。只是因果已定,天机难测,她既已做了决定,便也不打算后悔。   思及此处,徐三握紧长筷,夹起油锅中的肉卷,含笑说道:“徐裴秀,龙章秀骨,燕金募秀,这名字不错。你今日打下手有功,待这肉卷稍稍凉了,头一个便赐给你尝。” 第236章 赤手擘开无字印(四)   赤手擘开无字印(四)   裴秀性情乖巧,又天资聪颖, 徐三对此很是满意。这小儿来了徐府不久, 徐三便领着他, 去了新盖的祠堂, 让他给徐阿母、贞哥儿等人一一敬香,这意思便是, 打从今日起, 他便是徐家人。   照理来说, 在这女尊男卑的宋朝,似贞哥儿这般郎君,身死之后, 无论如何,是不能将牌位摆进祠堂的,徐三此举, 实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裴秀见了之后, 只觉惊耳骇目,对于自己的这位义母, 暗暗生出几分敬意来。   这边徐三忙着让裴秀敬香奉茶, 正式将其认作义子, 而朝堂之上, 也是两相倾轧, 暗潮汹涌。宋祁忙于清剿匪徒、救灾恤患,官家念其大功,有意授之要职;崔金钗为徐三所杀, 薛鸾彻底断了财源,最恨的人,不是抄家的徐三,也不是死对头山大王,而是上书弹劾崔金钗的郑七。   薛鸾先前倚重郑七,个中原因,错综复杂。一来,郑七并非世家出身,易于掌控;二来,郑七也确实有些本事,打了不少胜仗,薛鸾也是爱惜其才;三来,郑七是徐三的弟妻,若不将郑七拉拢过来,难保不会让宋祁再添助力,因此对于郑七,是不得不拉拢。   只是郑七虽重要,却也没那么重要。因着徐守贞之死,徐三告了一回御状,官家对于郑七,早不似先前看重。再者,郑七递折子的时候,也不想想,她若真是薛鸾的左膀右臂之一,那姓薛的,如何会为她配这样一门亲事?   在薛鸾看来,郑七这一枚棋子,早已沦为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如今这鸡肋坏了事,反咬了薛鸾一口,薛鸾恼恨之余,大有铲除之心。   山大王是春风得意,马蹄平踏,薛鸾是困兽犹斗,报仇心切,而京都府中,还有废君宋裕,自从认下徐三之后,便如死灰复燃,蛰伏暗处,意欲如黄雀在后,只等有朝一日,篡位夺权。   只是这些争斗,徐三暂且并不放在心上,隔了没几日,她便策马飞舆,动身离京,送贞哥儿的空棺回乡。随行之人,除了几名会武的家仆之外,便是初来不久的义子裴秀。至于梅岭、魏二、徐玑等人,皆留在京中,或是照看生意,或是代掌要务。   而徐三才一出城,开封府中,宫城东南拐角处的侧门,便有一男子身着常服,独自一人,驾马而出。徐三的马车出了京郊之后,便在茶摊一侧,停留不前,而她立于树下,等了不过半柱香的工夫,遥遥便见一抹熟悉的身影,手持缰绳,渐行渐近。   徐三抬眼一见,勾唇轻笑,并不上前接应,转身就上了车架,掀帘入内。她倚着车壁,微微咬唇,手上拿着崔金钗留下的残页,心里头则在一下一下地数着。待她数到了十时,帘子骤然被人掀起,一双深沉的黑眸,如苍鹰攫住猎物,紧紧将她盯上。   徐三一怔,竟有些不敢直视,立时收回目光。待到周文棠掀帘入内,她想了想,忍不住放下残页,戳了下他那硬实的手臂,小声说道:“周文棠,你老实交待,这勘察皇陵之事,是如你所说,早就定下,还是我说想让你跟我回乡,你才跟官家求的?”   周文棠眯起眼来,轻声道:“你唤我甚么?”   他这一眯眼,不怒自威,若是那胆子小的,一见他这气势,早就吓得抖抖瑟瑟,叩头认罪了。可徐三如今胆子大了,早就不怕他了。她一字一顿,含笑重复道:“周文棠啊。”   她故意气他,又笑着道:“你比我大九岁,我唤你小叔,也是说得过去的。海棠海棠,海在先,棠在后,海为长子,棠为次子,那不如就叫你二叔罢?”   周氏兄弟二人,哪个也不肯居于对方之下,对于谁先出生,几乎争了整一辈子。徐三明知此事,还是故意挑衅,就是想瞧瞧周文棠气急败坏的模样,可那男人闻言,却只淡淡道:“无字天书解开了?”   徐三叹气道:“我呢,先前听说过几种这无字天书的制法,要么是用水浸一下,要么是用火烘一下,再不然就是撒上炭粉,用手搓磨,磨着磨着,字儿就现出来了。只是这几种法子,我不都不敢贸然尝试。我手中天书,不过几页而已,若是试出了岔子,搭进去几页,那我定然心疼得要死。”   她稍稍一顿,见周文棠噤然不语,便有些心虚,小声说道:“我对你指名道姓,你怎么不生气?”   周文棠瞥了她一眼,倚着车壁,略带慵懒,勾唇道:“既是夫妻,平起平坐,也是理所应当。你对我指名道姓,我亦可对你指名道姓,自不会有长幼尊卑之分。你便是唤我二叔,也是无妨,那和尚已化作血水,死者已矣,我如何会与死人计较?”   “夫妻?”徐三没好气地道,“谁和你是夫妻?叫花子睡土地庙,你做白日梦就罢了,还真当自己是土地神了?”   周文棠勾唇,声音分外低沉暧昧,道:“哦?徐总督若是不想和我做夫妻,那为何屡次三番,要在正月救我,而不救旁人?”   他此言既出,一下子堵得徐三说不出话来。   周文棠说的没错。她当初得知预言后,为何头一个想起他来?为何不救宋祁,不救狸奴,一心只想救他?她为了他,不惜以身犯险,搬入大相国寺,这倒还可以说是为国为民,为了找出光朱首领,将光朱连根拔起,可如今这算什么?   她想让他跟着自己回乡,是怕他在京中出事,这岂不是说,她早已认定了曹姑所说之人,即是姓周名文棠?   徐三很是心虚,思绪纷乱,颇有几分魂不守舍。她稍稍坐得远些,又将无字天书铺于案上,接着以手支颐,漫不经心地垂眸看着,直直地盯着空无一字的白纸,心思却不知飘到了何人身上。   忽地,她抬起袖来,想要去举起茶盏,抿一口茶,可谁知便是此时,马车骤然颠簸一下,她袖子一歪,便将茶壶碰得翻倒。   碧绿色的茶汤猛地倾泻而出,将书案上的几页天书一并浸没,徐三大惊失色,连忙拾起天书,急急送至窗边,只盼着初春的微风,能快些将茶水吹干。   周文棠看在眼中,若有若无地一叹,心知徐三虽对他有情,但因觉得他不能人事,且与她还是政治同盟,对于接受他仍是有些犹豫,所以才会如此罕见地心神恍惚。他斜瞥着徐三,目光渐渐向下,哪知便是此时,忽地皱起眉来,察觉有些不对——   被碧色茶汤浸过的纸上,竟于此时,缓缓现出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来!这些小字一个接一个地浮现,每一个字都与时下所用的文字颇有相似,可却又都不尽相同,周文棠匆匆一扫,竟是难解其意。   他薄唇紧抿,无法冷静,骤然钳住徐三手腕,让她将手中的天书,再一一铺至案上。男人手劲甚大,徐三见他乍然出手,还以为他要行不轨之事,可再看周文棠的面色,十分之肃正严峻,她狂跳的心,这才渐渐安定下来。   她深深呼吸,移开视线,这才发现无字天书一浸茶水,竟变作了有字天书。只是那些字,着实有些古怪,徐三眉头紧蹙,盯着这些小字看了一会儿,忽地悟了过来——随着时代变迁,文字必然会发生改变。就好似新中国成立之后,简体字应时所需,渐渐代替了繁琐的繁体字。   崔金钗既然来自当下这个时代的后世,她所熟知的文字,她所掌握的技术,自然与徐三所处的现代不尽相同。这纸上的陌生文字,多半就来自于她的时代,因此周文棠认不出,徐三也识不得。   但徐三并不慌乱,因为她知道,文字的变迁,必然存在着一定规律。哪怕隔了上千年的时光,今人也能根据规律和经验,将商朝殷墟的甲骨文一一破译。而如今有她和周文棠在,破译崔金钗的文字,多半也绝非难事。   只是,若是这无字天书破译了,周文棠读懂了,她又该如何向他解释?   徐三紧抿着唇,不由抬起头来,静静看向周文棠,可待到男人抬眼看她之时,她又心慌意乱,连忙移开视线。徐三稍稍纠结过后,心上一横,干脆又提起紫砂茶壶来,将其余天书全部浸透,待到所有字都浮现纸上之后,她将天书一一铺开,也不防着周文棠,但与他一同研究起来。   二人摒却杂念,专心致志,一直研究到日落,总算破解了些许规律。譬如有个字,左边是个“从”,右边是个“余”,二人见其反复出现,又常在句首,便猜这是徐字。相应地,紧接其后的,多半就是“挽澜”二字。挽字变成了“手”加上一个“免”,澜字则成了“水”加上一个“阑”。   徐三渐渐明白过来了,这后来的时代,在改革文字之时,或许是为了让汉字的构成,更易于理解,便将偏旁部首,统统还原成了其本来形态。双人旁便是“从”,提手旁便是“手”,三点水、两点水,统统都成了个大写的“水”。   似这般一一破译下来,二人另寻来宣纸,逐个替换,不知不觉,竟一夜未曾合眼。而待到所有异体字,全部都被破译出来之后,二人望着纸中所写,皆是不敢置信,烛下相觑,竟相对无言。   便连徐三都不曾想到,崔金钗,竟会是如此来历。 第237章 轮回生死几千生(一)   轮回生死几千生(一)   这几张残页上,皆是崔金钗亲笔所写, 有些地方因涂涂抹抹, 已然不甚清晰。徐周二人, 一一破译, 也只破解了八成有余。而这已破译的八成,可谓是字字惊心, 骇人听闻。   按着这纸上所写, 崔金钗似是已历过两世轮回。每一回, 她都努力地阻止着徐挽澜,使劲浑身解数,可总有她未曾料到的因素, 令她为山九仞,却功亏一篑。   第一回。   崇宁九年,晁缃撞柱而亡, 徐挽澜因此而步入仕途, 其后记载的种种,与徐三如今经历, 大抵相同。若说差异, 其一, 崇宁十五年, 崔钿被金人所伤, 却侥幸得生,后来还成了徐三的左膀右臂之一。   至于她有没有如曹姑所言,一直活到八十余岁, 崔氏倒是没提,想来是这姓崔的,未能活那么长年岁,因此也不曾看到崔钿的结局。   其二,崇宁十八年,正月,周文棠丧于大相国寺,死时三十有余,可谓英年早逝。京中百姓,皆说他作恶多端,因此在佛门禅寺,遭了天谴,身死之后,不但尸身发出恶臭,更引来无数蛆虫,吞噬血肉。崔氏在此,还用朱笔写了个“好”字。   其三,那与徐三颇为相似的徐兰,本该被金元祯处死,可不知何故,金元祯竟临时反悔。只可惜徐兰知道他对自己起了杀心,趁其不备,抢先下手,夜半三更,用绣花锦被,将金元祯闷死于帐中。   金元祯被徐兰所杀,引起了一连串的蝴蝶效应——摆在金国宫城的鸿门宴没了,徐三与宋祁不曾历险,徐三不曾昏迷多日,更不曾救下宋祁;金元祯死得仓促,因而也不曾在当年除夕,给徐三送来黄金饺和宋祁的手书,徐三便也不知宋祁已与光朱同盟。   周文棠已逝,便没了人,来为徐三引见宋裕。宋裕独木难支,成不了气候;而徐三对山大王依旧信任,对他倒是忠心耿耿,并于崇宁十八年,冒天下之大不韪,扶植宋祁登基为帝。   崇宁十八年,即是今年。   徐周二人读至此处,皆是凝重无言。而之后的故事,更是令人心惊胆战。   薛鸾被官家下旨凌迟,而崔金钗却靠着火/药,制造混乱,以无数百姓的性命,换回了自己的死里逃生。只是她虽活下来了,却也未能再掀起什么波澜,不过是如失林之鸟,四处躲藏,亡命天涯。   在流亡途中,她断断续续,听得朝中的消息。世人皆说,徐三功高震主,为官家宋祁所忌惮。据闻徐三与一僧人,渐行渐近,似是因官场不得志,生出了皈依佛门之心。徐三的政治主张、理政才能,皆是无处施展,崔金钗记到此处,似乎很是高兴,在一旁写了“不一样了”四字,还在后头跟了好几个感叹号。   不一样了,大约是说,这一回的历史,和她在后世所学的,全然不一样了。   只是徐三虽是凤凰在笯,无计可施,但要想追杀崔金钗,这点儿本事还是有的。崔氏东躲西藏,不过两年,便为徐三所杀。临死之际,她匆匆记下,说从京中得了消息,徐三因直言进谏,得罪官家,被囚禁于先帝旧宫,不得出门一步。   第一回的记载,到了此处,戛然而止。   徐三读完之后,惊出一身冷汗,不由想道:那曹姑所言,竟有不少成真。周文棠当真死于正月,且多半是命丧于周文海手中。而在他死后,徐三和一僧人渐行渐近,多半是被妖僧所骗,被他那张脸完全蒙蔽。   那一世的她,该不会是与周文海走到了一起吧?那她岂不是也中了蛊毒?而宋祁将她禁足之后,又会拿她如何?便是宋祁念着恩情,对她留有余地,她身上的蛊毒,也必将使她不得善终。   再看崔金钗所记述的第二世,又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了。   这一次,晁缃未死,只是受了重伤,失了清白之身。徐三使计,带着家人及晁缃,逃出寿春,另寻了一处村落,男织女耕,乐业安居。   只可惜,开端虽是不同,后续却是殊途同归,不过是推迟了些罢了。晁缃所栽的似荷莲,依旧因着官家巡幸,遭人觊觎。当地权贵为了争花,竟用榔头将晁缃敲死。这一回晁缃的死,与这时代的畸形制度,基本扯不上什么关系,因此徐三也并未生出平权之心,实乃崔氏所乐见。   徐三因早早离开寿春,未能与崔钿交好,自然也不曾随她去往北地,连带着也没遇上蒲察、郑七、金元祯等人,更没有习得金文、棍法、暗器等技能。瑞王造反,跟她也毫不相关,她也不曾上京,不曾重逢周文棠,更不曾接替崔金钗,御前拟旨,顺带着也错过了和宋祁、狸奴等人的相见。   一切故人,皆是陌路,这对于徐三和他们来说,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或许是因为这些缘故,徐三进京赶考,并未中得状元,只考了榜眼,屈居于蒋平钏之下。而在此之后,崔金钗改了路数,不再阻截徐三,而是故意拉拢,百般讨好。渐渐地,徐三与薛鸾一系,渐行渐近,之后的仕途,虽平淡,却也顺利。   贞哥儿嫁了没落世家女,虽是小门小户,却也难得恩爱。贾文燕与徐三本是同乡,又身处同一阵营,渐成至交好友。徐三娶了狸奴,画眉举案,琴瑟和谐。   宋祁未生夺权之心,安安稳稳,出嫁离宫。官家无奈之下,早早便将薛鸾过继,为其改名为“宋鸾”,并立之为太女。故事至此,对于崔金钗而言,似乎是得意顺遂,哪知便是此时,弥天大祸,遽然而至。   大宋虽未攻下金国,却也堪堪与其战平。郑七守卫城池,立下大功,为官家所重用。而她得势之后,又见朝局已定,便欲将崔金钗除去。崇宁十八年,正月十五上元节,崔氏依旧被她弹劾,以至于不得不制造混乱,力图逃出京城。   这一回,崔金钗比不得前世顺利,差点儿就被官役抓捕,幸而便是此时,有个痴儿误打误撞,将其救下。崔金钗甚是感激,第三世才会散尽千金,报答恩情。   而就在上元当夜,京都大火,周文棠为救百姓,命丧火中,化作轻烟,尸骨无觅。徐三读至此处,心上咯噔一下,手心满是汗意,可她暗暗看向身侧的男人,却见周文棠面色如常,分外平静。   徐三薄唇紧抿,收回目光,再往下读去,只见崔金钗这一世的结局,依旧是四处流亡,最终仍是逃不过一个被杀的结局。只不过,这一世,她并非孤身一人,身边多了一个待她不错的痴儿,而且这一回她死得更早,连薛鸾登基都未见到。   再看第三世,崔金钗不过才写了寥寥几行。她似乎甚是担忧,只因这一世的发展,皆与史书记载,大致相符。兜兜转转,历史似乎又重回轨道。   崔氏写道:前两世战战兢兢,提心吊胆,一日福也没享成,最后总是同一个结局。若是今生也是如此,还不若多享些福,吃香喝辣,寻欢作乐。至于那姓徐的,可不能再拉拢了,不如换个策略,直接和她挑明。   她空了几行,又写道:第二世时,还曾觉得这姓徐的不是坏人,如今看来,管她是好是坏,非要除了她不可!   纸上的空白处,还写了些许凌乱杂笔,诸如:   ——找出裴秀,杀了他!!!彻底改变历史。但他在哪儿?   ——周文棠,不管他了,反正注定是个短命鬼。   ——女帝到底是怎么死的?真是病逝吗?怀疑。   ——姓徐的也太多情了吧?迟早死在男人身上!难怪这么偏心男的。   ——简直怀疑我妹妹喜欢姓徐的,胳膊肘儿总朝外拐。   偶尔,她也会提及她所生活的朝代,报怨古代没有空调,夏日炎热,还要穿厚重朝服,真是难熬。但她再想想现代的环境,还是更愿意活在女子为尊的国度。   看着这些杂记,崔金钗的形象,竟渐渐生动立体了起来。她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反派,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一世,她手腕狠绝,也是渐渐历练出来的。   只是,她这番经历,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会一遍遍地重生?难道仅仅是因为,她没能杀掉徐三,改变历史?   徐三读罢之后,缓缓看向周文棠,也不知是因为困乏,还是因为别的缘故,她一眨眼,竟落下泪来,就连她自己都为此而惊了一下。待她反应过来,正欲伸手拭泪,男人抬袖,用那带着薄茧的指腹,含笑点去了她的泪珠。   徐三怔怔地看着他,泪水反而愈发汹涌。她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别过头去,佯作笑道:“你个短命鬼,怎么都是死,这一回,可算将你救下来了。”   周文棠却是平静,顿了一顿,眯眼轻笑道:“原来,你要救的,当真是我。我一直以为是别人。”他抬起头来,凝视着她,沉声说道:“是该怪我,怪我泥菩萨过江,未能保全自己,以至于阿囡孤零零的,孑然一身,苦度红尘。”   徐三闻言,背对着他,泪落不止,却仍是成心气他道:“你说谁孑然一身?头一世有你兄长,后一世还有狸奴,少了你也无妨,我总能过得快活。”   她这般说着,却仍是忍不住泪落,为了前生前世,每一个孤独煎熬的自己而哭,也为了每一个早逝的他而哭,怜我怜卿,大抵如是。   徐三对着烛火,薄唇紧抿,双肩微颤,倏然之间,忽地感觉男人从后伸出双手,分外轻柔地,将她拢入怀中。   明明他就在她身后,她却忽然分外想他。   红烛影中,徐三乍然侧过身来,一头埋入周文棠的怀里,好似受伤的猫儿一般,手指紧抓着他的衣襟,还将自己的脸藏了起来,悄无声息,抽抽搭搭,偷偷哭了好一会儿。   周文棠先是一顿,随即轻轻拥着她,好似哄小孩入睡一般,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肩头。烛影摇风,男人的目光,深沉依旧,却也罕见地温柔。   寒夜纵长,鸳被不孤。愿得春风相伴,此后芙蓉并蒂,白头相守,一寸同心缕,乐自苦中生。   良久之后,她紧紧拽着他袖子,并不抬头,依旧抵着他结实的胸膛,犹带泪意,有些别扭地,低低说道:“这一回,不许你抛下我了。”   “不走了。这一辈子,都好好陪着阿囡。”他唇角微勾,眯眼说道,“也不准你再弃我而去,更不许再‘多情又似无情’。阿囡可想好了?我和他们不同,你若不来,我不强求,但你若来了,可再也走不了了。”   徐三冷哼一声,抬眼看他,故意道:“来去不自由,那我可得再考虑考虑了。我今日不过是心生怜悯罢了,说不定明日,我就变了心了,不要你这老狐狸了。”   她虽说着这冷言冷语,可她那双颊和耳朵,都带着淡淡绯红,好似红霞缭绕,含羞微露。周文棠勾起唇来,挑起她的下巴,俯身吻了下去。   这一回的吻,可不似之前那个“分香卖履”的浅吻,而是炽热缠绵的深吻,带着些许侵略与占有的意味,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   无论前生如何,历史如何,无论他是否乃是刑余之人,日后能否人事,无论他还有甚么故事藏在心中,她都不在乎了,就连他的名字,他的身份,他的相貌,都不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这个让她着迷的灵魂。   她浅尝过因怜惜而起的情思,也体会过露水般迷人的爱欲。有人想用权势和武力,再一次将她彻底征服,但他失败了;也有人以卑微的姿态,对她心存爱慕,然而到了最后,他化作一缕清风,消散无觅。   这一次,她终于听从了自己的内心,抛却了浮名虚利、耳目之欲。他亦师亦友,如父如兄,更唤醒了她内心深处,沉睡已久的真正的爱。那爱的感觉,很是陌生,直到今日,她终于确信,眼前之人,即是她两世所寻的灵魂伴侣。   她已错过太多,不敢再错过余生。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在一起了~ 第238章 轮回生死几千生(二)   轮回生死几千生(二)   周文棠清楚,徐三虽然动了真心, 可却还不曾将真心完全交付。她隐瞒了自己的来历, 对于自己与崔金钗的渊源, 也是只字不提。但这也无妨, 他已等待多年,仍可以继续等待下去。   一见钟情, 不过是痴人妄语, 哄得彼此开心罢了。这世间所有的爱, 若想达到至臻之境,需得一个似水,一个似石, 霜凋夏绿,日往月来,流水打磨了磐石, 浸润了它的内在, 而磐石也改变了流水的形状,将它送往更高更远的地方。   相依相托, 如松萝共倚, 却又似木棉与橡树, 各自独立, 这无疑是最好的爱情。他坚信, 他等得起,也必将等到。   东方澹白,日出云中。半明半暗之中, 车马辚辚,穿过萧萧树林,踏得飞尘四起,不住朝南行去。徐三靠在周文棠的怀中,似是因心安之故,渐觉困乏,沉沉睡去,而男人轻抚着她的发丝,稍稍侧首,望向帘外,不经意瞥见大道两旁,迎春花已经绽开。   金英翠萼,犹带春寒,送来一路清香。周文棠望着那花儿,几乎比曙霞还要灿烂,他搂着怀中女人,也不由勾起唇来,低头端详着她的睡颜,在她的耳鬓印下一个吻来。   其后几日,因正月仍未过去,徐三几乎过得提心吊胆,生怕周文棠注定早逝,再出了甚么岔子,逼得周文棠无奈起誓,这几日定要和她寸步不离。朝来暮去,转眼即是正月的最后一日。   这日晌午过后,徐三自梦中醒来,揉着眼,一抬头,却见车厢内空空如也,未曾见得周文棠的身影。她心上一惊,立即清醒过来,当即掀开车帘,朝着那赶车的下属着急问道:“中贵人何在?”   那属下一怔,反应了一下,这才有些尴尬地道:“三娘别急,是,是裴秀小公子净手去了。只是这深山老林的,指不定有甚么毒蛇猛兽,奴等皆是女子,不好跟随,便由中贵人带着小公子去了。”   所谓净手,即是如厕。   徐三一听,却仍是安心不下,当即跃下车架,立于道旁,几乎是望眼欲穿,只等着周文棠带着裴秀回来。幸而她等了没一会儿,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便自林中缓缓现出,逆光而来,渐行渐近。   直到周文棠又立在她的眼前,她才彻底安下心来。旁边皆是属下,她不好与他太过亲热,但心中那股难言的雀跃,却是怎么也遮掩不住,便趁人不察,偷偷伸手,略含挑逗,勾了下他的小指。   周文棠回眸,勾唇盯着她看,那深沉眼神之中,暗藏危险意味。徐三直视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却是忍不住抿唇笑了。   徐三背着手,对着周文棠眨了下眼,暗示他赶紧进来,也好卿卿我我,排遣情思,接着便分外利落,上了车架,只等着男人也掀帘入内。   可谁知她才一坐定,便见帘子被人掀起,裴秀有些拘谨,弯腰入内,之后才是周文棠,披着鹤氅,足蹬皂靴,俯身而来。   徐三一下子瞪大双眼,紧抿着唇,很是意外地看向周文棠,可那男人却是饶有兴致,缓缓将书铺陈案上,竟教起了裴秀识字念书来,讲的乃是汉朝刘歆所著的《七略》,从兵法说到术数,又从医经谈及天文,引经据典,讲古论今,着实引人入胜。   那裴秀小儿,倒也是可塑之材,不但聚精会神地听着,时不时还有惊人之语,大有见地。   徐三起初还当周文棠是借着裴秀,故意逗弄自己,可她听了一会儿,竟也听得入迷,恍然忆起自己赶考之时,男人也曾指点自己的诗文兵法。只是那时的他,可比如今严厉的多。   她以手支颐,静静看着眼前之景,大男人教着小男人,三人你挨着我,我挨着你。日光暖洋洋的,照得人有些慵懒,也照得她那仿若坚冰的心,渐渐化作一潭春水,涓涓而流,绿波潋滟。   待到周文棠教罢了之后,徐三先是给二人斟满茶盏,接着弯唇对着裴秀说道:“你这小子,长得倒是快,瞧这小衣裳,你来时刚做的,一眨眼的工夫,又紧紧巴巴了。待到咱们去了寿春,娘亲给你找最好的裁缝,再给你做几身衣裳。”   裴秀有些腼腆地笑了,点头应下。他眨了眨眼,又扭头看向身边高大的男人,小声说道:“明日可还会教我?”   周文棠眯起眼来,大手摸着他脑袋,缓缓说道:“当然。大丈夫言出如山,我每日都会教你一个时辰。”   裴秀抿唇,仰头看向周文棠,二人对视之余,却也有暗流涌动。徐三却是不知,大男人带着小男人去净手,却被那小子发现了自己的秘密。男人无奈,正想着要如何封他的口,不曾想裴秀却是主动开言,要他教自己识字念书,以此相胁。   啧,这小儿虽才八岁,却是不可小觑。周文棠的才学何等深厚,若能得他指点,必将一生受益。   而周文棠虽是被他威胁,却也未曾敷衍,一字一句,都教得分外认真。转眼小半个月过去,一行人马,已至淮南,这日里周文棠趁着徐三不在车内,低头看向身侧的裴秀,对着他垂眸说道:“秀儿,我是何人?”   裴秀眨了眨眼,因正在换牙,说话有些漏风,道:“周内侍。”   周文棠一眯眼,裴秀立刻改口笑道:“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中贵人是徒儿的师父。”   周文棠勾唇,却仍是摇头,轻声道:“不够。还有呢?”   裴秀却是装起傻来,手持毫笔,低头抄起诗文。周文棠嗤了一声,捏着他厚厚的小耳垂,沉声道:“一声阿爹,总是要叫的。”   小少年皱起眉来,低低道:“这样不好罢?娘都没有点头,我怎么能胡乱认爹?师父你的,你的那个,娘都没见过呢,你二人也没有婚约,徒儿以为,这不能称作夫妻。”   周文棠气极反笑,斜睨着他,正欲反斥回去,不曾想就在此时,帘子骤然被人掀起,徐三笑吟吟地立于车下,对着二人说道:“好了。文武之道,张弛有度。秀儿,寿春到了,下来走走罢。”   裴秀闻言,乖乖搁笔,正欲起身,哪知周文棠却是按着他的小肩膀,勾唇轻声道:“今日事今日毕,秀儿还没抄完,抄罢之后,再默诵一遍,才能下车游逛。为师先和你娘去走走。”   裴秀也不急,只深深看了他一眼,接着乖乖坐下,提笔誊抄起来。徐三倒是没瞧出这二人的明争暗斗,只摸了摸裴秀的头,又问他可有想吃的小食,周文棠在旁看着,不动声色,找了个由头,将徐三哄走,可怜裴秀,都还来不及应答,就被独自抛下。   眼下已是二月,烟苞沁绿,春光淡荡。寿春城经了崔钿治理之后,商品经济愈发繁荣,商埠集市,热闹非凡。徐三故地重游,却是心绪复杂,又是高兴,又有几分感慨。   二人行于人群之中,旁人也不识得他们身份,徐三便胆子大了起来,抬手便将周文棠的胳膊挽住。周文棠见此,轻轻勾唇,也知她近乡情怯,必有万般忧愁思虑,便抬起袖来,将街边几处摊点,一一指给她看。   徐三眯眼一瞧,却是不由笑了,却原来寿春出了徐挽澜这么个状元之后,城中商家,全都打起了她的算盘来。二人放眼望去,只见街上摊点,大多安上了“状元”的名号。   商贩卖的豆腐,唤作“状元豆腐”,说是徐三尚在微末之时,曾在城中开过豆腐作坊,这状元豆腐,用的便是她的方子。书生士子,吃了状元豆腐,不但补脾益气、清热解毒,脑袋也能像状元一般灵光。   摆摊卖书的铺子,唤作“状元书铺”。这一回倒是不曾作假,徐三当年,还真是没少光顾,便连她第一次拜读周文棠的书作,都是在这铺子里,摆摊的妇人偷偷卖了她一本《抱瓮录》,冥冥之中,结下千里姻缘。   至于这最后一处,更是让徐三好气又好笑。自打她率军攻下金国之后,北地牧区的诸多习俗,也都一一传入中原,譬如喝羊乳牛乳,竟也渐渐普及。眼下便有一处叫卖牛乳的摊子,立了个木板,上书“状元奶”三个大字,令人浮想联翩,哭笑不得。   周文棠挑眉,打量了那木板一会儿,故意一本正经,对着徐三劝道:“阿囡可要尝尝这状元之乳?既有状元二字,想来绝非一般,必有过人之处。”   徐三皮笑肉不笑,斜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道:“我就不尝了,你若想尝,我给你掏银子。只是你可想好了,今日尝了这赝品,明日只怕就无缘真迹了。”   周文棠一听她这威胁,勾唇一哂,眯眼认真道:“哦?那今日不尝赝品,明日可有幸一窥真迹?”   徐三闻言,又羞又恼,故意松开他胳膊。男人莞尔,抬袖勾住她小指,又将她手儿牵起,徐三成心挣脱,他便又一把抓回,牢牢扣住。   二人逛了片刻,行至一处盐铺。当年魏三娘入京,为的就是透过徐三这层关系,拿下寿州的官盐专营之权,如今徐三走到盐铺,自然要多看两眼,亲自瞧瞧魏二经营的如何。   她由周文棠牵着,进了盐铺一看,先是一怔,随即高兴起来,立时松开了周文棠的手,对着铺子内那熟人道:“赵娘子?你如今在这盐铺做活儿?”   这眼前故人,正是当年在寿春之时,帮过徐三不少的赵屠妇。十年过去,她老了不少,身子已有些佝偻,眯眼瞧了徐三一会儿,这才温声笑道:“是,年纪大了,抬棺抬不动了。多亏了魏三娘,让我来帮她卖盐,如今暖衣饱食,可比从前好上不少。”   魏三此举,必是有意为之。她虽有仇必报,可若有恩,也是非报不可。赵屠妇对徐三有恩,当年跟徐三一起卖过豆腐羹,徐三离开寿春之时,还将晁稳婆欠自己的债契,转交到了赵屠妇手中,如此种种,魏三自然不会不知。   徐三暗道这魏三娘,恩怨分明,却也睚眦必报,实在是个厉害人物,接着再听赵屠妇一一提及故人,说是首富岳氏,已然病逝,死时无人送终,岳氏一族也迅速衰落,如今半间铺子也不剩了,岳府的匾额也早不知去了何处。   阿芝姐疯了之后,夫君倒是不离不弃,只可惜这寿春县城,不过巴掌大的地儿,风言风语,不绝于耳,反使阿芝姐一日疯过一日。几年之前,王瑞芝的夫君已带着她搬去城郊,远离世人,日子也算和美。   晁稳婆依旧还在还债,中间有几次赖着不还,都被赵屠妇告上官府,又被罚了不少银钱。徐三中得状元之后,旁人都揶揄晁氏,只道她有眼不识金镶玉,稀里糊涂,赔了儿子不说,还放走了大金龟。   至于什么太常卿袁氏、贾府、蔡大善人,早已如云烟逝去,凋零磨灭。再说秦娇娥她姐姐,秦家大姐儿,如今更是凄惨,因崔左相当年死在她边上,官家斥其不吉,礼部干脆剥夺了她这辈子的赶考资格。   至于当讼师,人家也嫌她晦气,找上门的官司少之又少。这秦家大姐儿,好歹是个读书人,如今却沦落闹市,只能靠做些小买卖糊口,平时还要受妹妹接济,日子过得十分紧巴。   周文棠在旁静静听着,视线一直盯着徐三的小手,对于她方才乍然松手,着实介怀不已。待到徐三与赵屠妇叙旧罢了,那妇人缓缓转头,笑着看向一言不发的周文棠,对着徐三温声说道:   “我啊,虽远在寿春,可也听人说过,三娘你与薛家小郎将要成亲。我瞧这位公子,眉眼清俊,气度不凡,想来就是薛郎君罢?” 第239章 轮回生死几千生(三)   轮回生死几千生(三)   赵屠妇此言一出,盐铺内的氛围, 骤然变得有些微妙。   周文棠一言不发, 似笑非笑地看向徐三, 而徐三也忍俊不禁, 抿唇盯着他看。赵屠妇只见二人眉来眼去,却不见有人应答, 心里头不由犯起了嘀咕。   赵娘子暗暗有些为难, 正欲岔开话头, 却忽地听得徐三含笑道:“赵娘子好眼力。这位公子,正是我日后的夫君。”   赵屠妇闻言,虽仍有些疑惑, 但仍是点头笑道:“甚好,甚好。女才郎貌,门当户对, 实乃天作之合。”   言罢之后, 赵屠妇又问了徐三下榻何处,说是要备下贺礼, 亲自送来。徐三一一言明之后, 见铺子里来了客人卖盐, 唯恐耽误了赵氏的生意, 这便告辞而去, 只等来日再会。   而徐周二人一出盐铺,徐三抿唇而笑,挑眉看向周文棠, 接着伸手挽住他的胳膊,故意对他说道:“周大官人,且消消气罢。人家也是好心,‘女才郎貌’,这是夸你眉眼周正,将你认作薛小郎,这更是夸你似少年人呢。”   周文棠本就俊美出尘,方才走在街上,不知有多少妇人少女,一个劲地冲着他丢眉弄色,暗送秋波。这男人虽已三十余岁,可若不看气度,单看眉眼,瞧着不过二十出头,赵屠妇将他错认,也算是情有可原。   周文棠闻言,却是斜瞥着她,微微勾唇,声线低哑道:“阿囡乖。亲我一下,我就消气。”   这淮南一带,从不是民风开放之地,当年唐玉藻和贞哥儿出门,都须得系上白纱遮面。周文棠不系白纱,本就惹人注目,若是徐三再亲他一下,必会大出风头,引得寿春城中,街谈巷议。   徐三抿了抿唇,含笑嗔他道:“你个老不正经的!我偏不亲,让你这老狐狸,被窝里磨牙,尽管气着罢。”   原本她还很是小心,不敢和周文棠太过亲近。毕竟她先前听人说过,这受了宫刑之人,与寻常人一般,也会动情动欲。只可惜他们啊,是老鸭公唱戏——嗓子不争气,有心无力,无处纾解,最是难受不过。   她倒是没想到,二人好上当夜,周文棠就亲了她好一阵子,最后她迷迷瞪瞪的,是在他的吻里睡过去的。在此之后,只要四下无人,他便又会将她扯入怀中,而徐三呢,一想到他身上的缺陷,便心疼不已,予取予求。   她想帮他,却又不知如何下手,只想仔细研究一下构造,再考虑方案对策。可周文棠却是捂得严实,昼警夕惕,有那么一夜,她见他合眼睡去,便想偷偷解了他衣带,未曾想她才一拈起锦带,再一抬头,便对上了一双似笑非笑的黑眸。   罢了。想来在他心中,定也有些自卑,觉得这缺陷之处很是不堪,所以才遮遮掩掩,不肯示人。徐三很是理解,也打算再给他些时日。   她嘴上虽说不肯亲他,可待到二人买了吃食,回了车内之后,裴秀低头啃着蟹壳黄烧饼,徐三便悄悄靠近周文棠,飞也似地亲了下他的侧颊,勉强算是弥补了回来。   可周文棠如何会满足于此,没过一会儿,便找了由头,匆匆赶了裴秀下车,接着一手捏住徐三的小尖下巴,轻轻啄吻起来。可怜裴秀,刚吃完蟹壳黄和枣泥酥馃,还打算再尝尝籼米粉做的米饺呢,就被赶下车来,裹紧小袄,吹着瑟瑟寒风。   之后的几日,徐周二人,倒是不曾如今日这般游逛了。徐三将贞哥儿的空棺下葬后山,不但葬仪厚重,盛列诸多祭品,更因贞哥儿乃是诰命之身,品阶高于当地官员,寿春如今的地方官府、世族权贵,皆派了人来,献礼随从。   待到众人散去,徐三又与周文棠一同,去了晁缃墓前。徐三采了些迎春花和二月兰,细细摆在晁缃墓前,又手持绢帕,仔细擦了墓碑,接着含笑说道:“四郎,我今日来见你,还带了个人,你该不会怪我罢?”   她笑靥盈盈,牵起身侧男人的手,清声说道:“这个人啊,比你老些,比你坏些,性子也没你老实,也不如你待我好,但我对他,还算中意。他当年还送过你花种呢,说是扬州官员送他的莲子,世上罕有,不知你见了之后,欢不欢喜?”   言及此处,她顿了顿,睫羽轻颤,又低低问他道:“文棠,你当年所言,一字一句,我都记得。你说,‘人不能长生,但这莲子,便是历经千年,只要有人栽种,依旧能破土而出,衔华佩实,为人所不能也’。我当年没好意思问,这莲子搁在棺椁中,当真能活一千年?”   日落黄昏,雀鸣啁啾。二人坐于墓前,男人轻轻揉捏着她的小手,和缓而又温柔,向她描述起了,千百年后的景象。   一千年后,或许有人无意发掘了这衣冠冢,自棺椁之中,捧出一方小匣。他不敢冒犯先人,却又隐隐觉得,这小匣贴身而放,其中绝非凡物。   他两指一扣,解了铜锁,接着便见小匣之中,静静地躺着几枚莲子。恰巧这人,是个爱花之人,回了宅中之后,他便将这千年前的古莲花种下,日日精心照料,来年春末夏初,莲子成了莲花。   一千年之后,逝者已矣。王侯将相,门阀士族,皆成黄土一抔。惟余莲花,在这不见天日的棺椁之中,静静沉睡千年,依然能重放光华。   夕阳西下,徐三轻轻倚在他的肩上,半眯着眼儿,也不由随他想象了起来。   或许会有个考古学家,发掘了晁缃的衣冠冢。他会带领他的团队,通过这衣冠冢内的蛛丝马迹,细细地研究墓主人的生平。他们也一定会细心培育这些莲子,让这宋朝的莲花,重又绽放在新世纪的池塘。   徐三心安不少,缓缓笑了。   她忍不住浮想联翩,暗想道:既然崔金钗对她恨之入骨,想来她也在史书上,留下了一抹浓墨重彩。她这一辈子,指不定要养活多少学者,派生出多少论文呢。   徐三这般想着,兀自觉得好笑,又见天色不早,便提议下山离去。二人相偕下山,徐三挽着他胳膊,忍不住又小声问道:“你随我来寿春,真是官家下旨,让你来勘察皇陵?”   周文棠垂眸,默然良久,沉沉说道:“不。是我告知陛下,我要随你南下。勘察陵址,是官家替我寻的幌子。皇陵其实早已选定,就在嵩山邙山一带。”   徐三一惊,挑眉道:“那官家岂不是……知道你我的事了?”她顿了顿,又有些急切地道:“先前我递了折子,请求退婚,官家召了我不少回,对此却是只字不提。”   夜色之中,她莫名心慌起来,眉头紧皱,思绪纷扰。   她知道,官家不批复她的折子,乃是借着这门亲事,麻痹薛氏。毕竟薛鸾与军中许多将领,关系密切,往来频繁,如若打草惊蛇,只怕大宋境内,又会生乱。而只要徐三和狸奴的婚约还在,薛鸾便会心安,觉得那开封府的龙头铡,暂时还铡不到自己头上。   她也知道,最多半年之内,官家就会为了宋祁,将薛氏一系彻底铲除。那么,周文棠呢?   三大王向来不喜周文棠,每每提起,都嗤之以鼻,用“阉人”代称。他若登基,周文棠必受冷落。这还只是其次,怕只怕宋祁尚未登基,官家便会代子将周文棠除去!   徐挽澜功高盖主,惹了官家猜疑打压;而周文棠则是才高盖主,官家能将他压住,宋祁却是未必。如今官家知道二人有情,定会更为忌惮,她或许会留下徐三,可多半不会再将周文棠这个威胁,遗留给自己的掌上明珠。   徐三的不安与焦虑,男人自是尽收眼底。明月茫茫,夜色苍凉,他身披黑色鹤氅,紧了紧她汗粘粘的手儿,对她沉声说道:   “阿囡放心。我既然敢对官家直言,自然不怕她对你如何,对我如何。我护得住阿囡,阿囡也能护我周全,对吗?”   徐三紧紧抿唇,点了点头。她坚信,哪怕皇权如天,压得密不透风,她也能用自己的能力,保全自己和周文棠。她也相信,周文棠从军入仕,二十余载,又掌管兔罝多年,绝不会被官家或宋祁轻易铲除。   徐三想了想,见四下无人,唯有寒风催树,夜色侵霜,便凝步而立,凑近男人耳畔,悄声问他道:“官家的身子,到底如何了?”   周文棠垂眸,一言不发。徐三皱眉,紧盯着他,许久之后,方见他薄唇微启,声音压得极低,沉沉说道:“柴荆是我的人,那大理巫医,我也早已买通。依这二人所言,官家并未染疾。”   官家不曾患病?难道她连月以来,那枯黄的面色、嘶哑的声音、浮肿的躯体,全都是在作假?   徐三震惊不已,却见周文棠缓缓抬眼,望向自己,声音极轻,道:“官家有孕了,其父乃是柴荆。巫医禀报于我,说官家所怀,乃是女子。他可使之生,亦可使之死,只要我银子给够,全看我的指示。”   徐三闻言,目瞪口呆。 第240章 轮回生死几千生(四)   轮回生死几千生(四)   刹那之间,千头万绪, 齐齐涌来。   徐三眉头紧皱, 心慌意乱, 忍不住想道:这六十有子, 便如老蚌生珠,实乃当世之罕见。巫医虽神通广大, 能将腹中女婴保住, 但是这怀孕之事, 绝非儿戏,保得住孩子,未必保得住大人。   且不说官家能否自顾, 就说她这怀孕之事,若是被薛鸾、宋祁等知晓,那她和这女婴, 必将是凶多吉少。薛鸾倒还罢了, 眼瞧着时日无多,可宋祁呢?他几乎已经认定, 自己是唯一有可能登上皇位之人了!   当年宋祁为了栽赃薛鸾, 不惜给官家下毒, 而如今他的皇位受了威胁, 天知道他又会做出何等丧心病狂之事!   可若想隐瞒此事, 又是绝无可能。官家这肚子,以后定是一日大过一日,宋祁若是见了, 如何会不起疑心?   官家多年以来,身居高位,虽称不上作恶多端,可枉死在这妇人手中的,也说得上是白骨累累,堆垛如山。徐三的生父柴绍,当年被她豢养,不知受了多少折辱,之后行至寿春,更是生死不明,多半是丧命于官家或宋裕之手。   可官家对待徐三,虽有忌惮打压,却也还算赏识器重。当年若不是官家钦点她为状元,她也绝不会有今日光景。之后官家力排众议,并未将她远嫁金国,更还派她赴往北地,这知遇之恩,徐三断然不敢忘怀。   思来想去,她睫羽微颤,对着周文棠轻声说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你我二人管得住的。只是这腹中胎儿,何其无辜,我亦是女子,若坐视不顾,于心何忍。”   周文棠微微一顿,轻轻揉着她的手儿,勾唇说道:“天下智谋之士,所见略同耳。稚子何辜,不该池鱼遭殃,受此牵连。”   徐三闻言,甚是心安,知道周文棠离京之前,必然已经向那巫医交待过了。她眉眼弯弯,含笑看着身侧男人,不再提及此事,只又紧紧挽住他的手臂,随他一同,踏月下山而去。   豆蔻花梢二月初,芳时偷得醉工夫。在寿春度过的这小半个月,乃是徐三穿越以来,最为放松,也最为快乐的一段时光。   这半个月里,她与周文棠游街串巷,走过了她与晁缃相识的花市,二人带着裴秀,骑马倚斜桥,赏遍紫嫣红香、芬芳馥郁;也去了她初见崔钿的钓月楼,她靠在男人怀中,望着窗楹之外,夜渚月明,湖上小舟点点,飘浮似叶,舟上灯火如星,望之荧煌无数。   更还去了栽种出似荷莲的后山园子。二人带上裴秀,晨兴理荒秽,荷锄戴月归。悠悠天地之间,惟余一茅屋,一花田,一裴秀,还有这一个姓周的男人,以及一个姓徐的女人。至于朝堂倾轧、匝地烟尘,皆恍若隔世,不值一提。   徐三还为他与裴秀亲自下厨,做的是当年晁四教过她的,那一道槐叶冷淘,连带着蒸了几根玉米,粒粒金黄,灿灿飘香。   她倒是未曾想到,她还未开口,周文棠便将那蒸熟了的苞谷,从蒸屉之中取下,接着又自篓筐之中,取出他白日上街买来的草木灰咸鸭蛋。男人先将那红得流油的蛋黄碾作细末,再将玉米一粒粒剥下,接着默默生了火,炒了一道咸蛋黄玉米粒。   小小后厨内,一时香气四溢,诱得人食指大动,可徐三倚在门外,凝视着男人的背影,却是忍不住抬起手背,悄悄抹泪。   多年以来,她时有感叹,想着自从晁缃逝后,再不会有人为了她,亲手将那玉米细细剥下。可谁知今时今日,周文棠不止为她剥了粟米,还惦记着她白日说过,想要尝尝草木灰腌的咸鸭蛋。她不过随口一提,他却牢记于心。   周文棠炒完了菜,才一盛入瓷盘,忽觉腰身一紧,却是徐三从后方将他紧紧抱住,环住了他那结实有力的窄腰。   男人稍稍一顿,勾唇轻声道:“阿囡可是等急了?”   徐三靠在他背上,虽忍着不曾落泪,却仍是带了哭腔,咬唇说道:“谁急了?我是想着,等咱们一回开封,就过不上这样的日子了。”   周文棠捏了下她的手儿,眼睑低垂,轻声说道:“只要你在,我在,无论身在何地,皆是此心安处。阿囡,我说的可对?”   徐三却已泣不成声。   她知道,京都不得不回,那髹金雕龙的皇位,也是不得不争。前路茫茫,艰险未知,她和周文棠,早已如笼鸟池鱼,纵有江湖山薮之思,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方可挣脱藩篱。   周文棠见她低泣,无奈一叹,转过身来,用那微带薄茧的指腹,一点一点,蹭去了她的泪珠儿。   他分外温柔,注视着她,好似哄着孩子一般,轻声说道:“阿囡乖,不哭了,若是哭得眼肿,一会儿裴秀那小子,该要瞧你笑话了。”   徐三闻言,连忙抹去泪水。周文棠勾唇,捏着她的耳垂,又低低说道:“更何况,阿囡信我——你我二人,还有千千万万个今日,与今日无异的今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直过得你要嫌烦。”   “江山社稷又如何?千钧重负又如何?都困不住你我。有朝一日,你我会政成归去,闲云野鹤,无所羁绊。大丈夫言出如山,我周文棠,必会说到做到。”   徐三立时点了点头,眉眼弯弯,笑道:“大女子也言出如山。有朝一日,我徐挽澜,也会说到做到。我绝不会让这狗屁朝堂,将我困一辈子!”   男人勾唇,又含笑道:“好了,咱们得去伺候那小子了。他等了这么久,可不能将他饿出事来。”   徐三睁大眼睛,又让他仔细看自己脸上,可曾留下哭过的痕迹。周文棠装模作样,凝视许久,忽地趁她不备,俯身而下,咬了下她唇珠。徐三一惊,再一反应过来,却见周文棠已然捧着饭菜,扬长而去。   徐三又羞又恼,可偏偏碍于裴秀在场,又不好表现出来。用膳之时,她和周文棠捧着瓷碗,相对而坐,面上一本正经,言来语往,可桌子底下,却是缠来斗去,全无消停。   裴秀耳朵多尖,自是早听着了动静。可连日以来,他对这二人的恩爱,早已是见怪不怪。小少年端着碗儿,吸溜着犹带槐香的冷面,沉心静气,默默背诵起了周文棠白日所教的兵法来。   只叹槿花凝露,转眼凋残,几日过后,三月初旬,徐周二人,便不得不启程回京。山水迢迢,徐三望着帘外春光,听着周文棠教导裴秀,一会儿想着官家的腹中胎儿,一会儿又担忧起自己与狸奴的婚事,六根不净,心绪不宁。   幸而一行人马,入了京畿一带后,徐玑在当地安排的探子,竟送来了一封喜报。徐三展信一读,却是不由一惊——   郑七竟然死了!   却原来薛鸾因着崔氏之事,对于郑七,已是恨之入骨,加之郑七已沦为官家弃子,薛鸾只欲除之后快。偏巧郑七身边,早有她安插的奸细。她便令那武官劝诱郑七,趁着无人之际,故作好心,对那妇人皱眉说道:   “将军如今已有孕吐之兆,日后这肚子,再一日日大起来,如何还能遮掩得住?依末将之见,倒不如寻医访药,早早拿去。末将先前听乡里人说过,若欲落胎,就得在头三个月下手。三个月往里,将军便会安然无恙,三个月一过,那可就凶险了,指不定要把命搭进去!”   她这意思,便是劝郑素鸣,趁着还没怀满三月,赶紧将这胎儿拿掉。郑七听过之后,思虑万千,虽有传宗接代之心,可一来,她不想要那薛公子的孩子,二来,眼下朝局未定,实在不是生孩子的时候。   思来想去,她便派遣这武官,让她请来大夫,把脉开方,殊不知这人请来的大夫,早就为薛鸾所买通,开出来的这一纸方子,每一味皆是虎狼之药。   汤药入腹之后,起初郑七还没甚么反应,只倚在榻上,耷拉着眼儿,对着那心怀鬼胎的武官说道:“如今看来,我是能怀孩子的,是那贱皮子,没得这般本事。我想怀,偏怀不上,你说我该不该打他?”   那武官连忙笑着附和道:“该打,该打!这些带把儿的,向来是‘三日不打,上房揭瓦’嘛。将军打他又如何?没休了他,已是仁至义尽!”   郑七点了点头,对她这番言语,很是满意。她仰卧榻上,又躺了一会儿,只觉腹内渐渐有绞痛袭来,疼得她冷汗不止,青筋凸起。倏然之间,她忽地又忆起徐守贞的好来,想她当年在北地受伤,回了宅子之后,贞哥儿忙不迭地给她搽药,一双眼儿哭得红肿。   人活一辈子,只怕遇不着几个人,能视其之痛,如在己身。感同身受这四个字,说来容易,可大多数人,甚至是父母、亲友,都不过是说说而已,未必真能感受。   也不知为何,她身上越痛,贞哥儿的模样,便越是清晰。郑七征战多年,不知受过多少伤痛,可今日这痛,痛入骨髓,饶是坚强如她,都有些撑不住了。   她好似一条垂死的鱼,在这绣纹锦榻上,不住地扑腾着、挣扎着。她仿佛能感受到有甚么东西,黏稠至极,正自身下缓缓涌出,但她四肢发软,竟已无力去看,只能张着嘴,眯着眼,对榻侧的武官嘶声喊道:“快,快唤大夫来!”   那武官却是顾也不顾她,手持绢帕,捧起那血肉模糊的一团,低头笑道:“哎呀,将军瞧瞧,跟小芸豆似的,似乎都能瞧出眉眼了。”   这妇人拈着帕子,忽地又睨向郑七,神色遽然凶狠起来,冷笑着道:“郑将军,你可不止打过那姓徐的,还当着千军万马,拿鞭子抽得我打滚儿呢,多威风啊。我告诉你,我就是个小人,你折辱我,我就杀你。我不但杀你,我还要吃你孩子,补补身子哩!”   郑七目眦欲裂,声嘶力竭,连连叫骂,那无力的手不住抬起,在空中虚抓着,却什么也抓不住,摸不到。那武官斜瞥着她,又呵呵笑道:   “郑将军,你下了阴曹地府,可得认清仇家啊。若不是薛娘子下令,我如何能报复得了你?那大夫下手可狠,我请不起他,只薛娘子请得起。”   郑七不敢置信,却已痛得无力起身。她颓然卧于榻上,半耷拉着眼儿,只见那武官将染血的锦帕收于袖中,接着背着手儿,悠悠哉哉,步出门外。弥漫着血腥气味的厢房之中,惟余她一人,气息奄奄,哀哀将绝。   夕阳如血。   一个孕妇死于西南边陲,拼了性命,也坚决不要留下这腹中孽子;还有一个孕妇,远在京都,老来得女,拼了性命,也要将这腹中胎儿留下。   徐三缓缓收起信笺,无言以对,只深深一叹。而待到她回了开封,不曾想竟又碰上一个有孕之人,正是在她身边侍奉多年的梅岭。   却原来梅岭在兔罝之时,早对周文棠的一名下属暗生情愫,只可惜多年以来,相隔两处,不便往来。如今梅岭回了开封,两人便又私谐欢好,梅岭某日忽地孕吐,请来大夫把脉,方知自己已是有孕之身。   再见了徐三之后,梅岭惭愧无地,当即跪下泣道:“三娘召奴回京,为的是让奴打理生意,可奴却负德辜恩,竟因风月之事,自误误人!还请三娘惩处。”   徐三见状,连忙将她扶起,挑眉笑道:“你啊,此言差矣。风月之事,乃是好事;有孕在身,更是喜事。买卖只是其次,还是人更为要紧。你不曾自误,更不曾误人,我不但不会惩处你,还要为你献上贺礼。”   徐三这所谓贺礼,正是她早些年间,从周文棠那儿要回来的,梅岭的身契。梅岭见此,又惊又急,连连摆手推却,徐三叹了口气,轻声含笑道:   “收下罢,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你腹中的孩子。这孩子生下来若是奴籍,不得应考,不得与平籍、官籍成亲,诸般受限,你身为娘亲,于心何忍?”   她此言一出,梅岭紧紧抿唇,这才含泪接过身契。徐三凝视着她,却是在心中暗暗想出一计来——梅岭有孕,此事或可一用。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正文是真的没几章了……大家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可以说哈~ 第241章 君王万岁从今数(一)   君王万岁从今数(一)   梅岭有孕之后,虽已改为平籍, 可她却不愿搬出徐府, 仍竭尽己能, 为徐三操持家业, 打理生意。而徐三回了京中之后,官家并未立时召见她, 隔了些日子, 方才派人传唤, 召其入宫。   三月露桃芳意早。徐三随着宫人,穿廊过庑,缓缓步入一方小园, 抬眼只见柳絮缭乱,恍似飞雪漫空,远处有一小亭, 内摆藤床, 上铺锦衾绣褥,官家正倚于榻上, 眯眼赏着牡丹春色。   柴荆跪于榻侧, 低眉顺眼, 正为官家捏揉那分外水肿的双足。徐三扫了他两眼, 忍不住暗想道:   柴荆姓柴, 而她的生父柴绍,也是姓柴。这两个人,皆为官家所宠幸, 难不成本是同宗?   周文棠曾经言及,说这柴荆,乃是由他一手提拔。他会不会早料准了,柴荆必会得官家宠幸?官家腹中的胎儿,会不会也在他的算计之中?   她总觉得,在那男人的眼底,还有她参不透的天机。   徐三垂眸,缓缓上前,收敛心思,掀摆跪了下来。官家淡淡唤她起身,接着又摆了摆手,屏退柴荆。一时之间,这小亭之中,只余下君臣二人。   官家尚未多言,徐三便已缓缓上前,接替柴荆,为官家捶腿揉足。她那动作分外轻柔,官家由她伺候着,面色也不由和缓许多,只盯着她,叹了口气,低低说道:   “三丫头,朕只想问你,你当真跟定文棠了?他乃是刑余之人,不能人事,更不能使你有孕,你可要三思后行。你啊,向来是诗酒风流,那些个闲言碎语,朕也听了不少。但文棠,可和那些柳莺花燕不同。他跟了朕,近二十载,朕如何忍心,看他错负!”   徐三倒是没想到,官家召见自己,头一件事儿,竟是说起这个来。   一提起周文棠,她忍不住抿了抿唇,随即轻声笑道:“陛下,臣可不是诗酒风流之人。先前师父求的那桩婚事,那是强媒硬保,陛下若能代其收回成命,臣择个良辰吉日,就要迎中贵人入门了。”   官家闻言,却是皱起眉来。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红尘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痴儿,竟要娶个阉人宦官,守一辈子活寡。可她细细打量着徐三,只见她频低柳叶眉,半羞还半喜,这般神色,实在不似作假。   这妇人眉头紧蹙,一个劲儿地盯着徐三,一声不吭。徐三被她这般看着,心也提了起来。   她低着头,轻轻揉着官家的足踝,许久之后,方才听得官家一叹,声音嘶哑,无奈道:“且先忍一忍。四月一过,你想娶谁,就娶谁,朕可不做那棒打鸳鸯的浑事。”   徐三闻言,连忙叩首,谢过圣恩,孰料便是此时,官家卧于榻上,斜睨着她,淡淡敲打她道:“只不过,既然成了鸳鸯,女子主外,男子主内,方是正道。三丫头,你是聪明人,想来朕也无须多言。”   官家这言外之意,便是暗示徐三,夫妻二人,不可同时为官。徐三可以留在朝中,辅佐山大王,可周文棠已成弃子,合该老老实实,将手中权柄,移交新君。   徐三闻言,却是缓缓勾唇,眨了两下那清亮的眸子,对着官家笑道:“陛下所言极是,女子主外,男子主内,方是正道。日后帝姬降生,臣定会辅相幼主,燮理阴阳,忠贯白日,当好帝姬的股肱之臣,决不负陛下所托。”   她此言一出,官家眸光一厉,死死盯着徐三,几乎是咬牙切齿,那满是皱纹、枯枝般的手,紧抓着绣榻不放。   这妇人一直以为,自己有孕之事,瞒得密不透风,今日唤徐三过来,也是想对这丫头敲打试探,未曾想徐三竟已知她有孕,话里话外,更还夹枪带棍,威胁起了她来。   她没看错,这徐挽澜,今日不除,明日必成心腹之患!   十足的佞臣!   官家气得浑身发颤,徐三却是低头含笑,仍给她细细捏揉着肿胀之处。这女人一袭紫绮官袍,发髻高挽,玉簪斜插,也不抬眼看那妇人,只眼睑低垂,淡淡说道:   “陛下,臣性子直,明人不说暗话。三大王鸷狠狼戾,又与光朱暗中勾结,妄想化光朱为己用,日后登基,绝非明君。且不说他为不为君,就说再过月余,陛下腹大身重,还要如何瞒天过海?可怜帝姬,还来不及睁眼,瞧瞧这人世呢,才一坠地,便要为兄长所杀。”   徐三实在狠绝,不但当着官家的面,亲手剥开了宫灯外围着的薄纸,还将里头那涂着油脂的灯芯,一手挑了出来,明晃晃的,一下接着一下,烫着官家的心。   她这一字一句,宛如剥肤锤髓,却也所言不虚。官家听罢,默了许久,也渐渐平静了下来。徐三瞥了她两下,又语气轻快,含笑说道:   “有三大王在,帝姬便注定早夭。但有臣在,只要臣想,便能为帝姬逆天改命。却不知陛下,愿不愿意让臣来改这个命?”   官家闻言,眯起眼来,沉沉说道:“你,割血起誓,就说只要你在世,这大宋的江山,就永远姓宋。三丫头,你聪明,该也想的到,朕也留有后手。你若违了誓约,不是你死,就是周文棠死。”   徐三一下子笑了,当即摔碎一旁的瓷碗,手持碎瓷,割血起誓,轻声道:“臣对天起誓,只要臣还活一日,这大宋江山,永远都是姓宋。如有违悖,有多惨就死多惨。”   她眼睑低垂,望着那殷红血珠,勾唇一哂,又低低说道:“官家多虑了,臣绝无篡权窃国之心。臣向来忠君爱国,若是没有帝姬,臣便一心辅佐三殿下,可如今有了帝姬,臣私以为,还是让女子为帝,方可世承祖训,毓德垂后。”   徐三说的句句恳切,字字关情,官家向来有知人之明,却仍是被她骗了过去,主要是因为徐三所言,亦是陛下心中所思。   那妇人闻得此言,甚至还有些欣慰。徐三见此,不由勾唇,缓缓凑近官家耳侧,对着她低声耳语,将她那保全帝姬之计,对着官家一一言明。官家听罢,深思许久,先是沉沉一叹,接着便点了点头,无奈应下。   转眼即是四月,烟雨啼红,樱桃满市。   眼下这京都府中,街谈巷议,皆是徐三与薛小公子的亲事。因是官家亲自赐婚,徐薛两家,又皆是权贵,这门婚事,自然是备受瞩目,便连薛鸾都对此分外看重,几乎是日日登门,来与徐三商讨成亲事宜。   徐三虽不甘不愿,却也只能勉为其难。她也心知,这门亲事若是不从,便是抗旨不遵,而若是打草惊蛇,让薛鸾起了疑心,大宋境内,只怕会烽烟连年,再起争端。   数来数去,还是狸奴,最是无辜。徐三有心救他,又求了宋祁几回,宋祁每次都是满口应下,可徐三心中,却仍是隐有忧虑。她又递了折子,去求官家法外开恩,得了官家批复,说定会为狸奴免去责罚,徐三这才稍稍安心。   礼成之日,薛鸾特地找了道士算过,定在了四月初十。眼瞧着婚事渐近,官家却迟迟不见动作,徐三心烦不已,可一见薛鸾,又得故作热情,左右为难,实在煎熬。   而周文棠待在宫中,二人隔着宫墙,相见难期,只能书信往来,更是让徐三郁闷不已。她只盼着四月初十不要来,可朝来暮去,水流花谢,四月初十,仍是一日日近了。   这一日,开封府中,天阴雨湿。徐三迫不得已,天还未亮就被人唤起,由一干奴婢伺候着,黛抹朱妆,锦髻梳成,再穿上大红喜服,接着手撑纸伞,立于檐下,只等着新郎官的喜轿上门。   当年宋十三娘立国之后,便不准女子成亲之时,亲自骑马迎亲,只准郎君乘坐喜轿,由人抬入女子府邸。她立下了这般规矩,说是男子轻贱,不该被迎,只能自己送上门来。   徐三向来对此深恶痛绝,可这不能迎亲的规矩,却也让今日的她,暗暗松了口气。毕竟让她面对狸奴,她可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而她今日大喜,自有不少贵客盈门。似秦娇娥、吴青羽、胡微等人,不知个中底细,皆是携礼登门,连连道贺。蒋平钏何等聪明,自是暗暗看出了门道,跟徐三道贺起来,一言一语,皆有弦外之音,实在让徐三尴尬不已。   至于徐玑、梅岭,都是实实在在,知道徐三不愿成亲的。梅岭不曾上前侍奉徐三,只手持毫笔,将众人送来的厚礼登载入账,至于徐玑,虽年岁渐长,却仍有些孩子脾气,面也不露,只待在后院,盯着裴秀习字。   徐三迎来送往,心中却是哀叹连连。她撑着纸伞,立于檐下,听着那淅沥雨声,忍不住叹道:官家若是还不下旨,处置薛氏,她和狸奴一旦礼成,又该如何是好?   徐三思绪万千,只可惜事与愿违,她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只见那一顶喜轿,罩着大红帷子,绣着鸾凤和鸣,仍是晃晃悠悠,出现在了大道中央。徐三一见,心中立时咯噔一下。   她眉头微蹙,只见喜轿渐行渐近,终是在徐府的匾额之下,缓缓落稳。徐三由众人簇拥着上前,抬手挑开帘子,接着便将狸奴牵了出来。   虽说狸奴蒙头遮面,但徐三仍是不敢看他,只觉得分外心虚,坐立难安。她深深呼吸,含笑对薛鸾点了点头,这便引着狸奴,步入堂中。   因着徐阿母已经病逝,堂中正位,便唯有狸奴的母亲独坐。那妇人和狸奴长得颇为相仿,眼细眉长,不语带笑,徐三也不想与她对视,那只牵着狸奴的手,手心也已满是汗水。而狸奴的手儿,也是分外冰凉。   一双新人,心思各异,貌合神离。可无论堂中宾客,还是一旁的喜婆,都是恍然未觉,只顾着嬉戏起哄。不一会儿,那喜婆便让二人行礼,张口便高声喊道:“一拜天地!”   天地在上,徐三心中有愧。还是蒋平钏低低唤了她一声,她才反应过来,朝天拜伏。   二拜高堂。假的高堂早已远逝,真的高堂又不能露面,徐三暗暗一叹,只觉四肢僵硬,心慌意乱。可她看了看狸奴母亲,又瞥了薛鸾一眼,只得薄唇紧抿,俯身而拜。   夫妻对拜。   若是当真对拜,便算作是夫妻礼成。只要她再一伏身,狸奴就是她货真价实的夫君了。   徐三的喜服已经汗湿。她僵直立在原处,只觉耳边闹哄哄的,甚是纷扰。她缓缓抬眼,望着众人笑靥,只觉这满眼的深红浅红,都跟血是一个颜色,与吉祥喜庆毫不沾边。   夫妻。   夫妻这二字,如何能够儿戏?   喜婆此时已经喊了夫妻对拜,狸奴已经伏跪在地,可徐三却仍是立在原处,一动不动。   喜婆还当她是大喜若狂,连忙笑着唤她“徐官人”,座上狸奴的母亲,也是笑吟吟地看向徐三,众人皆未曾深想,惟余薛鸾,敛去笑意,渐渐沉下脸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最大的担心,是怎么凑够整四章……很可能最后一章字数超多哈哈哈 第242章 君王万岁从今数(二)   君王万岁从今数(二)   四下闹哄哄的,徐三一身大红喜服, 无言伫立, 便在此时, 忽见狸奴稍稍抬头, 声音又细又软,隐隐带着乞怜之意, 轻轻唤她道:“三姐。”   徐三闻言, 只觉鼻间酸涩。   她深深吸了口气, 匆匆瞥了薛鸾一眼,见薛鸾已沉下眉眼,便缓缓一笑, 抬袖正了正狸奴的彩罗袱,也即是绣花盖头。   她睫羽微颤,指尖自那绸布上绣着的莲瓣, 缓缓向下, 拂过彩凤穿花、青鸾金羽,最后摸了摸那缀着的红穗流苏。狸奴低头不语, 影影绰绰间, 只自流苏间隙, 瞥得她一节细腕, 纤纤如玉, 好似结霜凝雪,分外白皙。   狸奴屏息凝气,紧紧绞着手中的绣帕, 盯着徐三的膝盖不放。他只见徐三收回袖子后,身子稍稍前倾,那一双膝盖,终是渐渐弯了下去。   马上。只要她一跪下,马上就要夫妻礼成。   狸奴只觉自己的心跳,愈来愈快,几乎就要跳出胸膛。他但想道:只要她跪下来,他们便是夫妻,再没人能拆散他们了!他坚信,只要他占了这正夫的名头,时日一久,三姐必会看出他的好来。   狸奴抿了抿唇,面红耳赤,几欲落泪。可孰料便是此时,他伏跪在地,忽地听得外间起了嘈杂人声,似是有大批人马,接连赶至。狸奴心上一惊,再一叹眼,透过那轻晃的红穗流苏向外看去,只见徐三并未跪下,而是朝着院外迎了过去。   狸奴慌乱不已,浑身是汗,因蒙着盖头,也不知出了甚么变故。他身子僵直,跪在堂中,怎么也不想起身,可待他再回过神来,只见堂中诸人,皆齐齐跪了下来,原本闹哄哄的堂中,惟余一个冷冰冰的妇人声音,似是在宣旨念诏。   狸奴绞紧了帕子,只听得那妇人说些甚么“谋逆不端”、“结党营私”、“犯上作乱”、“莠言乱政”等等字眼,桩桩罪名,足足列了二十余条,统统安在了薛鸾一系身上。   之后那妇人清了清嗓子,又说依照大宋律法,一人忤逆,九族全诛,官家念着薛氏旧功,只诛杀薛鸾母族、夫族,且只诛族中女子,至于男子,无论出嫁与否,三十以上,刺面流放,三十以下,没入教坊。   紧接着便是禁军统领,照着名录,一一将人拘押。堂中诸人,皆战战兢兢,不敢多言,而薛氏族人,或是哭天抢地,或是意冷心灰,至于薛鸾,还来不及多言,头一个便被禁军押走。   来人照着名录,先念女子,再念男儿。大难临头,狸奴跪在地上,只觉得浑身发颤,四肢瘫软,不敢置信,而就在此时,忽有人凑近他身侧,朝着他低低说道:“狸奴,莫怕。我已为你求过官家了,该是已将你除名,绝不会让你没入教坊。”   狸奴也不知该说些甚么,更不曾因此稍感心安。他双肩微颤,只低低唔了一声,大红色的绣花盖头下,惟余两行清泪,欲语先流。   泪珠儿跌入喜服,染出一片深红。狸奴无言低泣,只听见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在耳畔接连响起,全无遗漏。这些人,皆是他的族中亲眷,今日来此,都是为了给他道喜,哪知转眼之间,喜事落空,悲从中来。   徐三眉头紧蹙,低头望着狸奴衣衫上的点点湿迹,虽是恻然、不忍,却终是无可奈何。   自古以来,这夺嫡争储之事,向来是你死我活,胜者为王,败者为亡。所谓政治、权力,本就浸着无穷无尽的鲜血。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保全狸奴。   她看着狸奴,看着堂中诸人,恍然之间,仿佛又瞧见了魏大娘,只见她笑吟吟地,轻轻晃着酒盏,好似别有深意,对着她挑眉说道:   “三娘子,这苦海茫茫,八万四千,你纵有副菩萨心肠,又哪里普渡得了一切众生呢?”   十年之前,她是怎么回的来着?   是了,她当时饮尽浊酒,笑着自嘲道:“我是个甚么货色,我自是再明白不过。我尚且是泥菩萨过江,穷得叮当作响,费甚么劲,还想着普渡旁人!”   十年过去,她本以为自己出息了,再不是那任人折辱的小讼师了。她是状元,是诗豪,天下书生士子,莫不想望风概;她是将军,是总督,征战沙场,统领一方,就连当今官家,都得瞧她脸色。   可如今看来,十年过去,她丝毫未变。只要她还未站上权力的顶点,她就永永远远,只能仰人鼻息,受制于人。   徐三心烦意乱之时,忽地如梦惊醒,只听得那禁军统领,低低吐出了薛菡二字。徐三一惊,起初还当是有人重名,可紧接着,便有两名将士,佩剑上前,朝着仍蒙着红盖头的狸奴,直直踏步而来。   徐三不敢置信,一手紧抓狸奴胳膊,甚是慌乱地对他说道:“狸奴,莫怕。我真的,我求了三殿下,求了官家,求了不知多少回,他们全都应下了,如何会出尔反尔?狸奴,不会是你,绝不会是你。”   可她话音刚落,那将士便抽剑出鞘,抵在了狸奴颈上,逼他起身,另一人更是不管不顾,抬手便用那凛凛剑尖,去挑狸奴的红色盖头。   这些年来,狸奴无数次地想象过,待他出嫁之时,红烛影中,徐三身着喜服,手持秤杆,含笑挑开他的盖头。这副画面,他已不知在心中,暗暗描述了几千几万回。   先前他与徐三赌气,说回了薛府,便要跟母亲退婚,可他回了府中,又忍不住想像了一番,想着想着,这退婚之事,便再难以启齿。所有的委屈与不甘,又化作了思念与企盼。   可他想了千百次,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的盖头,注定要被一柄长剑掀起。他自那红穗流苏间,瞥见寒光一闪,心也跟着重重沉了下去,幸而便是此时,徐三抬手将那长剑挡了下来。   徐三薄唇紧抿,却也心知,她万万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说她已经事先向官家求情。她若是说了,那岂不是说明,她早知会有今日变故?   虽说她如今被困京中,手无实权,可她的官阶、爵位,都是实打实的。那禁军心知她的身份,不敢得罪,见她挡剑,连忙收手,甚是为难地道:“徐总督,莫要让我等难做。这名录既然有薛公子的名,那我等,也只能奉旨行事。”   徐三咬牙道:“我要亲眼看过,才许你将他带走。”   那将士见此,只得去寻统领,一一禀明。那禁军统领缓缓走了过来,定定地看了徐三一会儿,才将名录展开,把那“薛菡”二字,仔仔细细,指给徐三亲看。那妇人瞥了徐三两眼,扯唇一哂,沉沉笑道:   “幸而还未礼成,不然就连徐娘子,都要被牵连进去,斩首示众。依本官之见,徐娘子可得知时识务,莫要为了这不相干的人,犯下包庇藏奸的大罪,误了仕途功名不说,只怕这性命啊,都是难保。”   徐三紧紧攥着那名录,只见那薛菡二字,确实列在其中,作不得伪。她瞥了那统领一眼,心烦至极,怎么也想不通,既然宋祁、官家皆已应下,为何还会生出如此变故!是官家出尔反尔,还是宋祁从中作梗?   皇权在上,她身为朝臣,无论如何,都不能抗旨不遵。她紧紧抿唇,转过身来,只见狸奴已默默摘下盖头,无语泪落,猫儿似的小脸儿苍白至极,那弯弯笑眼、尖尖虎牙,皆随着薛氏荣华,消泯远去。   徐三只觉得心上分外难受,连忙低声交待他道:“狸奴,莫怕。三姐会去救你的。就这几日,一定救你。”   狸奴闻言,满面是泪,却仍是对她轻轻微笑。徐三心上酸涩,正欲再安抚他几句,可那禁军却是铁面无私,一把便将狸奴狠狠扯了过去,先给他扣上沉甸甸的枷锁,再强拉着他,愈去愈远。   四下闹哄哄的,哭喊、咒骂,交织一片。眼下之景,对于徐三而言,并不陌生。先前在崔府之时,她便已亲眼见过一次,如今再经历一遭,甚至已经有了几分麻木。   她的好友亲故、朝中同僚,皆立在一旁,想要安慰,却又不知该要如何出言。徐三淡淡扫了众人一通,未再多言,当即唤来梅岭,让她备马。梅岭很是心疼地看着她,百般无奈,只得为她牵了马来。徐三也顾不上更换常服,急急上马,冲着宫城行去。   只可惜她未得召见,亦无急事来奏,哪怕她是当朝高官,那守门之人,也无论如何,不会放她入内。徐三心急如焚,却仍是无可奈何,只得调转马头,颓然回了徐府。   天色渐晚,宾客皆已散去,府邸之中,空空荡荡,更显寂然。徐三大步回了院中,掩上门扇,一把扯去这扰人的喜服,接着落下锦帐,伏在那朱红绣褥上,无言泪落,不胜悲恸。   此番泪落,一是为狸奴遭遇,二是为自己的无用——她救不了狸奴,正如她救不了晁缃,救不了韩小犬,更救不了唐玉藻,统统救不得!   徐三悲愤之至,忽地听得帐外吱呀一声,却是有人缓缓将门推开。她缓缓起身,隔着纱帐,只见红烛影中,有一高大身影,渐行渐近。来人立于帐外,稍稍一顿,方才抬手掀起纱帐。   徐三含泪而望,只见周文棠一袭玄袍,眉头紧蹙,眸中满是担忧之色。徐三一看见他,立时抓住他手,仰头急道:“快,带我入宫。我要去见三大王,去见陛下。”   周文棠若有若无,轻轻一叹,摸着她头,沉沉说道:“阿囡。你该也明白,大势已然,如何还能转海回天?”   是了。她既已求了官家,求了宋祁,结局却仍是如此,这就说明,薛鸾被没入教坊,乃是有人故意使之,绝不会是无心所为。她再去求,再去问,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徐三缓缓靠入他的怀中,哀声问道:“那我也想要个明白,到底是谁?是官家欺我?还是山大王骗了我?”   周文棠闻言,眯起眼来,缓缓道:“两日以前,是我亲手写下名录。陛下特地交待,让我记得,要将薛菡除名。陛下还说了,为了三丫头着想,得赶在薛菡上轿之前,便将圣旨颁下。”   徐三一怔,抬头惊道:“可我亲眼看过那名录,全不似是你所写。你的书法,我熟得不能再熟了。更何况,这圣旨来得极迟,若非我有心耽搁,我和狸奴早已礼成。”   男人抚着她的长发,眼神一凛,冷笑着道:“自然是有人大费周章,半路使计,调换了薛氏名录!”   徐三闻言,不敢置信。她怎么也想不透,宋祁如何会为了狸奴,大费周折,非要将其打入教坊不可。这二人幼时乃是至交好友,如何会有如此深仇大恨?   徐三至今都还记得,多年以前,宫中夜半,山大王指着那俊俏秀气的小儿郎,说此这小少年,即是他最为亲信之人。   徐三眉头拧起,又忆起后来山大王曾经提及,说是他不准狸奴再当其侍读,想来是这二人,不知何时,生了间隙,竟反目成仇。她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缓缓说道:   “我亏欠狸奴甚多,若是能将他救下,也算是立功自赎了。若是救不得,只怕我这一辈子,都再难心安。”   她念念不忘,非要救下狸奴不可,周文棠虽是理解,可这心中,难免有几分不适。他无奈一叹,只说无论是宫中教坊,还是京中娼馆,都安插有他兔罝的探子,而给狸奴赎身,虽有些麻烦,但也并非全无可能,他会暗中使人,尽力相助。   徐三听后,暂且安心,却仍是思虑不定,对于宋祁,更是厌恶之至。周文棠见她沉思不语,不由眯起眼来,轻轻掐住她的小尖下巴,逼得她立时抬起头来,只能看向自己,再也顾不上其余。   徐三眨了两下眼儿,只见周文棠脱去漆黑皂靴,接着缓缓俯身,这就要探入鸳帐。她稍稍一惊,连忙抵住他结实的胸肌,故意挑眉,嗔他道:“你这老狐狸,灰头土面的,且洗洗干净,褪去外衫,再想着登床入帐。”   男人闻言,却是声音低沉,勾唇道:“阿囡……真想让我脱下外袍?”   徐三唔了一声,暗想早些年间,二人住在别院中时,周文棠每日清晨,都会练剑习武。那时候的他,丝毫避讳也无,经常赤露上身,只在腰腹之间,围有裹腹。   徐三至今都还记得,他练罢剑术,立于檐下,日光之中,那细密汗珠,沿着结实肌肉的轮廓与线条,缓缓下淌,几乎将衣袂全都沾湿。她那时还忍不住想,上天让这男人成了阉人,实在暴殄天物,可惜可叹。   如今倒好,这老狐狸总东遮西掩,捂得分外严实。二人好了不少时日,徐三仍是无缘重见当年之景。   她紧盯着周文棠,只见这男人抬手一解,便将玄袍利落扯去,紧接着,便是一身绛红,映入徐三眼帘。徐三见此,不由一惊,忍不住屏息凝气,等待着周文棠的解释。   男人那深邃的眸中,隐隐有炽亮的火光攒动。他勾起薄唇,自袖中取出一封信笺,徐三接来一看,却见这笺纸不是普通的纸,乃是他亲手制成的十色笺。   当年二人寿春初见,周文棠曾允诺,只要她日后中得三鼎甲,他便会将最后一色十色笺,亲自送来她的手中。可谁知这男人,之后竟是食言,怎么也不肯交出这最后一色笺纸。   这一色,乃是海棠红色,较之桃红更深,又略略带一分暗紫。   徐三来了开封之后,还曾特地打听过,却原来这十色笺中,唯有那一色的制法,周文棠不曾告知旁人。因而这海棠红的笺纸,在京都府中,向来是千金难求。   而如今,忍苦待知音,唤醒海棠红。   徐三一笑,抬头看他一眼,又匆匆低头,细读笺纸,只见那海棠红的十色笺上,笔走龙蛇,银钩铁画,写的乃是良缘永结、凤凰于飞等语。徐三顿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这封笺纸,乃是一封婚书。   她眨了眨眼,竟忍不住落下泪来,又哭又笑。周文棠欺身而上,轻轻吻去她的泪珠儿,徐三却偏要将他推开,笑着嗔他道:“我说你怎么,总不给我这笺纸,却原来在你心中,早就算计好了!我这辈子,可是算不过你了。”   男人目光温柔如水,勾唇道:“还是澜儿略胜一筹,早将我的心算计中了。”   言罢之后,他又要亲她,徐三却是不肯轻易将他饶过,又挑眉问道:“那还有我衣裳上的绣花,又有甚么门道?”   早些年间,她初入开封,他说让司衣局给她赶了几身衣裳,暂且充作官袍。可那几身袍衫,皆绣着古怪花纹,徐三虽是疑惑,却是不得其解。   周文棠勾唇一哂,顿了顿,方才垂眸说道:“这花唤作‘萝卜海棠’,并非大宋所有,乃是长于海外。我先前随官家出巡,有幸得见。因此花形似兔耳,便也有人,唤其‘兔子花’。”   兔子花。   兔罝二字,乃是出自诗经,本意乃是捕兔之笼。人皆道狡兔三窟,若是能将兔儿捕住,非得布下天罗地网不可。   而兔子花,也是兔子。难道她也是他的猎物,兜兜转转,到底还是被他的捕兔笼给捉住了?这老狐狸,果然算计颇深,那时候就起了这样的心思了!   徐三又羞又恼,斜瞥了他两眼,立时抬手,将他往外推去。周文棠却是眯起眼来,声线低哑,勾唇说道:“好不容易捕来猎物,如何能将狡兔放走?徐三娘,你到底还是,栽在老狐狸手里了。” 第243章 君王万岁从今数(三)   君王万岁从今数(三)   老狐扑倒了狡兔,自是缱绻无限。唇瓣相接, 十指相扣, 不多时, 徐三便已鬓乱钗横, 娇鬟堆枕,只眉头微蹙, 又去扯他那身绛红色的衣衫。哪知便是此时, 那老狐狸紧盯着她, 声线低哑,轻问她道:   “阿囡可是接下婚书了?”   徐三闻言,装模作样, 故意想了好一会儿,这才点头道:“没错,接下了。”   周文棠勾唇, 声音轻柔, 缓缓道:“但这还不能算是夫妻,阿囡得换上喜服, 再与我拜堂施礼。磕过头了, 才能算是礼成, 你我二人, 才是真夫妻。唯有成了真夫妻, 你才能扯去我身上这喜服。”   为了扯掉这碍事的绛红衫子,徐三毫无怨言,当即起身, 当着他的面,又将那喜服穿戴整齐。   春夜沈沈,烛影摇红。二人对月而跪,一拜天地。因二人皆已失恃失怙,高堂皆不在世,只得相视一笑,又朝着那瑶台明月,再拜一回。   到了最后,徐三轻轻道了一声夫妻对拜,便要跪伏在地,可周文棠却在此时,抬袖将她拦下,神色认真而又恳切,对着她缓缓说道:   “阿囡,如今你还可反悔,可一旦礼成,我可就不准你反悔了。你可想好了?我乃是刑余之人,多有不便,你若跟了我,这辈子就断了后,再不会有儿女成行。”   他稍稍一顿,又垂眸说道:“日后宋祁登基,我必受冷落,能保全性命,已是十足侥幸。而我若失了权势,只怕这一辈子,都要靠你养活,于你而言,完全是个负赘。阿囡,你当真甘心如此?”   徐三闻言,故意很不耐烦,戳了他前肩一下,嘟囔他道:“你还真是年纪大了,说起话来,絮絮叨叨的。你拜不拜堂?你若不拜,我可就直接歇下了。”   “阿囡当真无悔?”周文棠眯眼看她,脊背仍是挺直。   徐三无奈抿唇,抬手就将他肩膀死死按住,分外强硬,逼着他弯下腰来,与自己夫妻对拜。   红烛影中,二人相对而拜,不约而同,都伏跪了好一会儿,好似是在暗暗期盼着,二人日后同处的岁月,也能因此而长些,再长些,天长地久,永无别期。   许久之后,徐三缓缓起身,含笑看着周文棠,在心中暗暗想道:在现代,男女结婚之后,女人总是会管对方叫做老公,殊不知在古代,老公这二字,本意乃是指太监宦官。而如今,周文棠之于她而言,既是现代的老公,也是古代的老公,倒也算是因缘凑巧了。   她正兀自胡思乱想,忽觉腰上一紧,再一反应过来,却已被周文棠打横抱起。她一下子笑了,搂住他脖子,眯眼说道:“如今夫妻礼成,我总可以为所欲为了吧?”   二人一入鸳帐,她便骑跨在他腰上,抬手扯去那满眼绛红,紧接着映入眼帘的,便是精窄的腰腹,硬实的肌肉,那一道道沟壑线条,俨然符合黄金比例。只可惜在他的腰间,仍系着裹腹,徐三一看,便觉得分外碍事。   她翘起唇角,扯起那裹腹一端,没几下便将那白色布带,全都拆散开来。拆罢之后,她有些得意地瞥了一眼周文棠,这才低下头来,朝着他的腰腹看去。可这一看,她便不由皱眉心惊。   块块结实的腹肌,斜下向内的人鱼线,这些自然不出徐三所料。只是她未曾想到,男人的腰腹处,满是可怖的伤疤,交织横斜,十分夸张。徐三紧紧抿唇,指尖轻抚着那道道伤疤,暗暗一数,竟有二十余道。   有的似是刀伤,有的似是剑伤,实是触目惊心,令人不忍卒睹。   徐三小心抚着这累累伤痕,颤声问道:“这是何人所伤?”   周文棠倚于榻上,微微挑眉,却是淡淡笑道:“记不得了。有的是金人所伤,有的则是,身份败露之后,在狱中受的伤。再之后,断断续续,中过箭,也曾被利器穿腹,所幸无论如何,到底还是活了下来,兜兜转转,等来了我的小兔儿。”   他与金人交战之时,才不过十几岁的年纪。之后身份败露,被押解回京,更是不满二十。   少年惊才绝艳,却为时局所困,一路走来,饱经霜雪,忍受着内心的孤寂、朝野的骂名,不知经了多少艰难苦恨,方才走到了与她相遇的那一日。   徐三不过一想,便心中酸涩,泪意上涌。她立时没了跟他闹着玩儿的心思,一下子投入他怀里,靠着他的胸膛,听着他那分外有力的心跳,泪眼朦胧,低低说道:   “若是能重活一世,我想要早些遇上你。最好是在你还未下山的时候,最好我和你是一般岁数。最好我也记得你,你也记得我。我们活上一百岁,在山中待上一百年,世事如何,都不管不顾,我只守着你,你也只守着我。”   周文棠勾唇,只轻拍着她肩,并未多言。   他知道,她也知道,这不过是面红耳热之时,说出的虚妄之言罢了。人活在世,利惹名牵,又岂能真对身边一切,皆不管不顾,只顾着花前月下,儿女私情?若当真重活一世,只怕二人还会走上同样的路——和今日无异的路。   只不过,若能再走一遍这路,他们便会知道,何处被人张机设阱,何处有天风海浪,何处将节外生枝,何处才是人间坦途。走过的弯路,都不必再走了,注定错过的人,也不必再纠缠了。   周文棠垂眸沉思,再一斜瞥,却见徐三窝在他的臂弯中,眼儿渐渐耷拉了下去,瞧这架势,竟是打算去与梦中周公相会,不顾这身边的周公了。   到底是洞房花烛夜,周文棠如何会让她就此歇下。他欺身而上,又深深吻了上去,徐三迷迷瞪瞪之间,忽觉唇上一软,接着便感觉自己悠悠晃晃,好似化作了一株娇花。   这稀世名花,原还生在园圃之中,汲春风玉露,与万物同作,长得好的不能再好,却忽地被那不轨之徒,从泥土当中,连根拔了起来。   可怜这花儿的根蒂,被那盗花的贼人,紧紧攥住,轻揉缓弄。好一朵娇花,原本生在园中,如今竟被如此作弄,自是苦不堪言,原还只是未绽的花蕾,如今却是晕粉溶酥,芬芳浮鼻,蕊心吐蜜,花开子熟。   那盗花之人,之所以偷盗此花,不过是为了探得花蜜,凭此消渴。如今花蜜初吐,他自是不会餍足,只恨不得将那花瓣儿,碾干了,揉化了,不但想要尝尝那甜如蜜的滋味儿,更还想挼花染汁,使其流霞倾尽。   没一会儿工夫,这一株花儿,便彻底如了这奸贼的心意,引来好一场风雨,花瓣也化了,根茎也蔫了,全然没了精神,唯有那芬芳蜜意、暗香流霞,将那偷盗之人的衣袂与襟袖,彻底染了个通透。   徐三昏昏沉沉地睡去,隔日一早,悠悠转醒,凝视着身侧之人的睡颜,却是不由暗想道:这老狐狸,真不愧是习武之人,手上满是薄茧,粗糙之至,却也颇有力道。他虽是浮萍无根,但有这一双手在,也说得上是闺阁无忧了。   她这般想着,忍不住悄悄抬手,想去碰一下他的手背。可男人从军多年,最是警觉不过,她才一伸手,那人便似笑非笑,斜睨过来。   徐三悻悻收手,又与他亲热一会儿,二人这便起身,唤来奴仆摆膳。早膳用罢之后,这一对新婚夫妻,便又得暂时分别。周文棠骑马回宫,而徐三则直接去找了秦娇娥与罗砚。   秦娇娥如今在刑部为官,而罗砚则仍在开封府衙做事。这二人为官多年,没少跟官司打交道,想来在开封府中,定也有些牢狱的门路可走。徐三不敢多求,唯恐误了这二人的仕途,只想托托关系,进那大牢里头,一来打点一番,二来,则是再见上狸奴一回。   狸奴尚且年稚,生来即是养尊处优,如今一朝沦为阶下囚,心中自是很不好受。如今乃是初春,一入了夜,大牢之中更是苦寒,也不知他只着喜服,能否挨住。   徐三想要见他,也只是想给他吃一枚定心丸,告诉这少年,一切麻烦,皆有她在。无论如何,她一定会为他赎来清白之身,再给他买来平籍,给他在京中买一处小院,保他余生衣食无忧。   周文棠也说了,他在教坊娼馆,皆有下属。狸奴无论去了何处,她总能护他周全,让他免受折辱。   秦娇娥与罗砚,皆与徐三有多年交情,见她来求,自是忙不迭地应了下来。秦娇娥查出了狸奴如今何在,而罗砚则亲自领着徐三,去了狸奴所在的京北大狱。   薛氏中的女子,皆被定为要犯,或被押在城南,或是似薛鸾一般,昨夜便已匆匆问斩。而似狸奴这般的族中郎君,全都关在城北,只待差役一一核定,依照年岁品貌,再行发落。   京北大狱,内里不见天光,甚是阴冷潮湿。徐三拢紧外衫,跟随在差役身后,朝着大牢深处,缓缓行去。   她这一路走来,只见狭道两侧,关的皆是男子,无论老幼,则是细瘦娇软,与狸奴同出一辙。这些郎君,皆是薛氏族人,正经的世家出身,饶是遭逢大难,也不曾哭喊叫嚷,或是掩袖低泣,或是哀哀不语,尽显大家风范。   只是徐三再一细察,却见其中不少郎君,要么是衣衫不整,衣裳松垮垮的,要么是遮遮掩掩,面上及手臂上,都有不少红痕,似是鞭伤。   这古代的监牢,可不会操心犯人的人权问题。便好似当年的韩小犬,家中一落了难,那就是虎落平川,任人欺凌。徐三抬眼一扫,又是恼恨,又是担忧,心知牢中的那些差役,趁着这些人还在自己手里头,昨夜已不知用何等手段,欺辱过了。   她无奈一叹,忽见前方的差役,骤然停了步子。徐三转头一看,便见一处昏暗牢房之中,挤了五六个男子,其中有一人身着喜服,躺在靠里的草席子上,瞧那身形打扮,正是狸奴。   作者有话要说:  ……努力了很久,两章果然不能正好写完。那就再加四章吧……   希望加完这四章,就不要又加四章了……T_T   可惜了这四章的标题,是为了结局准备的 第244章 君王万岁从今数(四)   君王万岁从今数(四)   狸奴本就生得纤细,如今窝在角落里的草席子上, 更显得瘦瘦小小, 惹人生怜。徐三不忍多看他的背影, 稍稍错开眼来, 待到差役解了铜锁,她方才缓缓上前, 隔着牢门, 低低唤他的名字。   她唤他薛菡, 他却是迟迟不动。徐三垂眸,又唤了两下狸奴,这才见那少年身形微动, 缓缓立起,拖着踝上的铁链,步伐分外沉重, 站在了徐三的眼前。   四下昏昏暗暗, 少年逆光而立,眉眼淡淡的, 面色苍白, 一丝生气也无。   徐三隔着牢门, 凝视着他, 只见他那一身喜服, 昨日还红艳似火,可今日却仿佛蒙了一层灰,红得阴沉, 红得晦暗,像极了凝固的黑血。   而在他的耳垂、脖颈等处,原还坠着金珰珥、白珍珠等,如今也都不知去向了何处,多半是被奸人劫掠而去。   徐三沉沉一叹,勉强笑道:“狸奴,莫怕。三姐已为你打点好了,无论你去了哪一处,三姐都会想法子、走门路,不出三日,就将你赎出来。”   她压低声音,轻轻说道:“待你出来之后,三姐会给你买来平籍,再在京中过一处院子给你。先前的嫁妆和彩礼,三姐原封未动,皆会归于你所有。狸奴,你日后的生计,总归是不用发愁了,有三姐在呢。”   狸奴睫羽轻颤,似是苦笑,似是自嘲,只低低道:“有劳三姐费心了。”   徐三连忙摇了摇头,正欲再宽慰他几句,却见狸奴垂眸,轻轻问道:“三姐可知道,我娘如今身在何处,可还安好?鸾姐姐呢,可还活着?”   徐三当过多年讼师,讹言谎语,张口即来,几乎是脸不红、心不跳,分外镇定自若。然而对上狸奴那灰茫茫的眼眸,徐三却是不由顿了一下,接着才笑了笑,轻声说道:   “狸奴不必忧心,待你赎了身,三姐会亲自带着你,前去探望你的阿母和姊妹。你可得好好养着身子,瞧你这小脸儿,一日未见,就都快瘦脱形了。薛阿母见了,不知该有多么心疼。”   狸奴静静地盯着她,足足看了好一阵子,这才点了点头。   便是此时,差役立在一侧,低低催促起来。徐三见此,连忙又将备下的衣物、点心等递了过去,待到亲眼见过狸奴披上那莲青鹤氅,又将点心果品,与其余狱众一一分食,她这才稍稍安心,只又轻声交待他道:   “狸奴,你甚么也不必操心,只等着三姐来接你便是。你可记下了?”   狸奴默然,点了点头。   差役又连声催促起来,徐三无奈,只得转身别过,缓缓离去。待到走到大门前时,她立于石阶上,忍不住又回头看去,只可惜牢房阴暗,举目望去,只见人头攒动,凄凄惨惨,至于狸奴的身形,已混入其中,难以分辨。   徐三一叹,只得收回目光,迈步离去。而她一出来,便见罗砚捧着名录,近身上前,说是狸奴将在两日之后,去往东阁巷的一处教坊,而此处教坊,罗砚恰有相熟之人,可以帮着照顾狸奴。   至于日后赎身之事,虽有些麻烦,但只要再过上一两个月,待到上头盯得不紧了,只要交些银子,便可赎出狸奴。   罗砚与罗昀乃是同族,这罗氏一族,出的皆是诤臣,向来是清风峻节,秉公持正。如今让罗砚奔前走后,徐三实是心中有愧,连忙郑重谢过罗氏,哪知罗氏却是摆了摆手,平声说道:   “当年曹氏还是府尹,我在府衙里头,虽有官职,却无实权,每日不过整理一番文书案卷,娘子来了之后,知人善任,可谓是人尽其才,才尽其用。我这人的性子,向来是一板一眼,不通人情世故,娘子让我去判案,百姓得了公道,我则阅遍人心,一举两得,该是我谢过娘子才对。如今救下薛小公子,不过是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徐三摇头,笑道:“人尽其才,才尽其用,那也得有‘才’才行。你自有你的本事,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二人絮言一番,两相别过。徐三回了府中,见是晌午,便欲唤来下人摆膳,孰料她才解下披风,坐入堂中,便见一人,手持玉壶,自那花鸟屏风后头,徐徐迈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挑眉问道:   “三姐这是去了何处?我一大早便登门拜访,未曾想足足等了几个时辰,方才得见三姐一面。”   来人正是宋祁。   徐三垂眸,并不看他,只淡淡说道:“琐事罢了,何足道哉。”   她抬眼一扫,便见宋祁在她身侧坐了下来,遽然将手中玉壶,重重搁放在梨木桌上,接着沉沉说道:“三姐何须瞒我?你一出入城北大牢,立即便会有人向我禀报。就连昨夜,何人留宿在了徐府,我也是一清二楚。”   徐三却是笑了,浑不在意,挑眉道:“殿下若是不满,只管递上折子,弹劾检举便是。”   宋祁目光炽热,紧盯着她,勾唇轻语道:“三姐说笑了,祁儿如何会对三姐不满?朝野上下,唯有三姐,是我的腹心之人。”   她去探望狸奴又如何,反正那姓薛的,早已是将死之人。而那周文棠,更是个实打实的阉人,有心无力,碰她不得。对于这些人,宋祁全不放在心上了。   如今崔金钗、薛鸾皆已亡故,光朱也被他收入囊中,他降龙伏虎,举世无敌,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而官家缠绵病榻多时,已是日薄西山,他只等着母亲薨逝,自己登临天下,成为宋朝的第一任男帝,功成名就,青史不泯。   只不过,宋祁如今虽春风得意,可心中却仍是隐有不安。连月以来,他每日去给官家请安,官家却都是隔着珠帘,遥遥召见。近些日子,那妇人更是称病不出,只让他跪在檐下,行礼问安。   起初宋祁还能从御医处,断断续续,知悉官家的病情,可后来,那姓周的阉贼奸宦,竟接了大理巫医入宫。巫医入宫之后,官家病情未见好转,可却对这老头儿宠信之至,日日召见,命其寸步不离。   而就在这巫医来了之后,宋祁便没了门路,对于官家的病情,已是一无所知。未知总是与恐惧相伴相生,他隐隐不安,这才来找了徐三,一是想问问她的口风,二来,则是因为与徐三久未相见,他朝思暮想,实是想见她一回。   下人摆了午膳上桌,宋祁手持玉壶,为自己和徐三,皆斟满酒盏。他先轻轻抿了一口,让那杯中的蔷薇露酒,稍稍沾湿唇瓣,接着状似无心,垂眸说道:“我听人说,官家前些日子,在别苑召见了三姐。”   徐三稍稍一思,并不饮酒,反倒起身,给宋祁舀了碗汤。   宋祁瞟了眼那碗中汤羹,瞥见热气缕缕,浓香四溢,面色却是骤然阴沉下来。   在这女尊男卑的宋朝,倒和历史上的宋朝,有着一样的规矩——端汤即是送客。无论是宫中筵席,还是民间摆宴,最后一道,总是这道汤羹。因汤中浮有蛋花,便也有平民百姓,给它起了个诨名,唤作是“滚蛋汤”。   宋祁压着怒气,仍是眯眼笑道:“三姐不想见我?”   徐三看也不看他,端着瓷碗,边吃边道:“是不想见你。你今日过来,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贪权窃柄了,不过是想探我口风,想听听官家身子如何,官家又与我说了何事。你若如此,我自是不想见你。”   她此言既出,宋祁的态度,反倒放软了些。他睫羽微颤,并不吭声,只端起瓷碗,老老实实地用起了膳来,时不时还给徐三夹菜,至于朝堂政事,皆按下不提。   二人同坐用膳,皆是不言不语。宋祁是有心讨好她,做张做势,装模作样,而徐三却是在暗自努力,努力压下脾气,努力不将碗猛地摔在地上,再揪住他的领子,给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对于宋祁,她肯定不是全无感情。她是看着这少年长大的,且多年以来,对其传道授业,谆谆教导,便连宋祁有心夺权,也是受她怂恿激发。师生之情,殷殷切切,如何能弃之不顾。   她看过他隐忍的模样,也见过他奋发的一面,她知道他能走到今日,并非完全是时势所助。少年夙兴夜寐,习文演武,磨剑十年,方得今朝。   可恰恰因此,她才更恨宋祁,比对崔金钗、周文海、潘亥等人还要更恨。失望才是最大的仇恨,因为在失望这二字之中,还凝结了背叛、怀疑、期待、依靠等最为复杂的情绪。   她面上没什么表情,只缓缓搁下饭碗,接着看向身侧的男人。那男人手捧着白玉瓷碗,肩上披着雀金裘,漆黑貂绒为底,孔雀金线织就,豪奢精致之余,更衬得他眉眼俊美,贵气分明。   她甚至忍不住想,或许是她错了,她实在不是个合格的师者,是她没教好宋祁。当初那个少年,会与宫中小侍交好,待那仆侍病逝,他还会不顾染疾的危险,揣着遗物,死活不肯撒手,实乃至情至性之人。   这样纯洁的少年,怎么就变成如今这个模样了?到底是谁错了?   徐三缓缓垂眸,想了想,轻声说道:“官家确已病重,声嘶难言,一卧不起,依我之见,顶多也就半年光景了。立储不过是早晚的事,你纵是心急,也得装装样子,当好孝子贤臣。我啊,就恨你心急。”   如官家所言,她是个十足的佞臣,官家也骗,宋祁也骗,就连宋裕那头,也是一直欺瞒。她骗了朝野上下,骗了天下百姓,若说不曾欺谁瞒谁,也唯有周文棠一人而已。   宋祁见她口气软了下去,也暗暗有几分高兴。分明是个大男人了,却仍是如小少年一般,分外乖巧,端着碗儿,点了点头,轻声说道:“三姐放心。”   他正忍不住翘起唇角之时,忽见徐三抬眼看他,轻轻说道:“你若想知道,官家对我有何吩咐,我也不会瞒了你去。我和周内侍,已私定终身,结为伉俪。官家知道了此事,这才召见了我。”   绮思杂念,遽然之间,烟消云散。宋祁死死盯着她,薄唇紧抿,一言不发,心中已是怒意翻涌,对于那姓周的阉人,更是妒恨之至,直恨不得手刃了他,永绝后患。 第245章 写尽雌雄双凤鸣(一)   写尽雌雄双凤鸣(一)   徐三知道,若是她不告诉宋祁, 官家到底对她说了何事, 宋祁必会对此生出疑心。而一旦他起了疑, 再动些手脚, 后事着实难料。   徐三思来想去,这才将自己与周文棠之事, 告知宋祁, 为的不过是打消他的疑虑, 保得帝姬安稳降生。   她向来只当宋祁是徒儿,是和贞哥儿一般的弟弟,如何晓得面前这男人, 早对她生出了非分之想。   山大王闻得此言,攥紧手中瓷勺,半晌过后, 眯起眼来, 轻笑着问她道:“周内侍?三姐莫诳我,他可是个阉人, 行不得人事, 就连撒尿, 都抖抖索索, 撒不利落!”   他的笑中, 几分讥诮,几分伤痛。可在他的眼中,却仍藏着几分期盼, 盼着她笑着告诉自己,方才所言,不过玩笑罢了。   徐三一听他嘲讽周文棠,立即沉下脸来,不肯再与他多言,起身要走,更还唤来奴仆送客。   山大王见她如此,仍是不敢置信,又咬牙追问道:“三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又是独女,若收了他,徐氏可就断了后了!我知你收养了个小儿,可他乃是男儿之身,迟早都要嫁人,且还是个黄毛番鬼,高鼻深目,非我族类……”   他话音未落,徐三便回过头来,冷笑着打断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敢骂陛下不孝?更何况,殿下也是男儿之身,迟早都要嫁人。你年少之时,旁人也是这么说你的,你怎么做的?你掐着人家的脖子,差点儿将人家溺死!”   男人薄唇紧抿,但见徐三深深一叹,垂眸说道:“殿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臣言尽于此,殿下好自为之。”   帘外起了骤风,吹得柳絮飞散,迷迷乱乱。不过一晌,便有小雨急坠,打得桃花乱落。飞絮落花和细雨,凄凉庭院流莺度。   良久之后,男人拢了拢肩上的雀金裘,睫羽微颤,面色倒是渐渐平静了下来。他缓缓抬头,分外温和地看向徐三,淡淡笑道:“三姐言之有理,是祁儿失言了。三姐今日所言,我必会反复思之,责躬省过。”   他缓缓起身,望着帘外细雨,含笑道:“三姐歇下罢,祁儿不好叨扰,这就回宫去了。”   徐三点了点头,不作挽留。宋祁深深看了她一眼,头也不回,拂袖而去,直直步入雨幕,渐行渐远,终是不见。   二人不欢而散,徐三也不由有几分感慨。   她原本以为,宋祁自己便是男子,该对其他男人,也会都心存一分怜悯才是,未曾想在宋祁心中,天下男子,唯有他自己是特殊的,也唯有他,不该受这女尊男卑的礼教法制束缚,至于其余人等,活该逆来顺受,做这笼鸟池鱼,饱受压迫。   但这也并不稀奇。不管哪朝哪代,既得利益者们,总是会不顾一切,不分黑白,牢牢抱紧自己手中的权力。宋祁,首先是皇子,是天潢贵胄,其次,才是一个男人。   宋祁去后,徐三召来魏三和梅岭,问了问近日书院商铺的状况,之后又唤来午睡醒来的裴秀,对他悉心教导,授业解惑。及至黄昏时分,她牵着裴秀,去了堂前,正欲唤人摆膳,忽见那堂中桌上,仍放着一把玉壶、两个瓷盏。   这玉壶之中,盛的是蔷薇流露,乃是宋祁亲自带过来的。他去的匆忙,忘了带走,下人见是御物,也不敢胡乱收拾,便摆在原处,只等着徐三再行吩咐。   徐三瞥了那玉壶两眼,因是御物,不好随意处置,正打算令下人登记在册,收入库房,忽见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从旁伸了过来,勾起那绘着莲纹的曲柄,将那玉壶提在手中,微微轻晃。   徐三一惊,回眸一看,见是周文棠不知何时,已立在自己身侧。男人还不曾褪下官服,一袭紫绮,前襟绣着云鹤花锦,更显他气度雍容,威仪凛凛。便连裴秀那小儿,见他身着官袍,都不由微微怔住,上上下下,扫量了好一阵子。   徐三高兴起来,忍不住抿唇笑道:“中贵人,《宋刑统》可定了规矩,朝中官员,无故散值,可是要杖笞二十,夺一月俸的。你这三天两头儿的,不好好当值,小心我递上折子,弹劾检举了你。”   周文棠一手把玩着酒壶,另一手环住她的纤腰,接着微微含笑,对她轻声耳语道:“阿囡何须费这周折,你一声令下,我就俯首认罚。阿囡是想杖笞我?还是想要我的俸禄?我无尤无怨,全随了你去。”   徐三见他又不正经起来,双颊微红,连忙转头看向裴秀,却见那小郎君早已坐下,手捧着蟹黄馒头,两耳不闻身边事,眼皮子也不抬一下,兀自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徐三故意瞪了周文棠一眼,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将他的手自腰上拽下。二人在桌边坐下,举箸用膳,周文棠瞥了那玉壶一眼,一闻那馥郁花香,便知是宫中御酒,蔷薇流香,继而便知,白日多半是宋祁来过。   他不动声色,垂眸一思,便已猜得七八成,知道宋祁今日过来,定是想旁敲侧击,问问官家的身子,再打听打听,官家那日召见徐三,到底与她交待了何事。至于徐三会如何作答,他也是心知肚明。   周文棠思及此处,似是别有深意,把玩着那莲纹玉壶,轻轻说道:“阿囡,你说这壶中之物,是好物,还是坏物?”   徐三一怔,随即想了想,皱眉答道:“他总不至于对我下手罢?便是下蛊,也用不了这法子。我猜这玉壶之中,大抵算是好物。许是他想与我对饮,趁我醉不知事,口风松动,他再根究着实,一一寻问。”   周文棠瞥她一眼,一言不发,把着玉壶,斟满白玉小盏。徐三一惊,还来不及出手拦下,便见周文棠持起瓷盏,将那蔷薇御酒,仰头饮尽。   徐三气急,咬牙道:“你,你这老狐狸,嫌自己命大是不是?这不明不白的,什么都敢往嘴里放?你!你比裴秀都不如!他都知道甚么该吃,甚么不该吃!”   她急得面红耳赤,连这一桌饭菜,都顾不上再用,当即搁下筷子,欲要让人去延请大夫。周文棠见此,却是摇头失笑,他这一笑,徐三更是气急,没来由地分外委屈。   裴秀啃着蟹黄馒头,小心抬眼,只见徐三的眼儿竟微微泛红,惊得他气儿都不敢喘一下,只屏着呼吸,又瞟向周文棠。周文棠正要拉她,徐三却忽地起身,步履如风,朝着后院行去,周文棠见她气成这样,也搁筷起身,跟上前去。   两个大人,疏忽之间,全都没了踪影。裴秀抓着馒头,也不知就剩自己一个,还该不该继续用膳。他想了想,长长一叹,干脆又埋下头去,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而后院之中,徐三没走了几步,便感觉腰身一紧,被那随之而来的老狐狸,给打横抱了起来。她挣扎了几下,却是半点儿用处也无,再一回神,便被那男人抱着,径自入得帐中。   房中未曾点灯,四下阴沉沉的,惟余几缕夕光,映红西窗。   徐三窝在他的怀里,先狠狠咬了他一口,解了解恨,接着才低低问道:“那杯中到底搁了何物?你直截了当,跟我说了不就是了,非得要亲身试之?”   她睫羽微颤,又委屈道:“你记好了,你啊,已经是老狐狸了。之前的八条命,早就全用光了。最后一条性命了,就算是为了我,也得省着点儿用了。”   周文棠轻拍着她的后背,勾唇道:“好,为了阿囡,我也得惜命。不过阿囡放心,这杯中无毒,有的不过是催淫之药罢了。”   这催淫二字,他说的风轻云淡,可徐三闻言,却是立时惊起。她不敢置信,盯着周文棠,皱眉问道:“当真如此?”她顿了顿,又急道:“那、那你还将此饮尽?”   周文棠身受宫刑,不能人事,虽有欲念,却无从纾解,只能强自忍着,承受着精神上与身体上的双重折磨。徐三着实想不通,他为何明知此酒催淫,却仍是举杯饮尽。   她心绪复杂,看着周文棠,只见男人凝视着她,挑眉笑道:“在阿囡面前,我从无虚言。此药乃是由紫稍、丁香等制成,因此颇有异香,放入蔷薇露中,寻常人等,也闻不出异样。幸而这药性不烈,也不伤身,如此看来,他对你也算上心。”   徐三皱眉道:“可三大王,何须用这个对付我?想来该是,有人要对他下药,未曾想他提着玉壶,来徐府找了我。”   周文棠眯起眼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上下轻抚着她的腰身,缓缓说道:“阿囡恼我,我也恼恨阿囡,我恨阿囡看不穿男人的心思。阿囡好好想想,你的祁儿,为何会对薛菡恨之入骨?为何会对我,尤为憎恶?”   徐三惊得说不出话来,也未曾发觉,男人的眼神,愈渐炽热起来,危险到了极点。她兀自思索之时,那狡猾的老狐狸,已经凑到了她耳畔来,手上极不老实,声线暧昧,低低说道:   “还有崔氏的无字天书,里头可说了,头一世,你的祁儿,将你禁足在先帝旧宫。阿囡也不想想,你若真是功高震主,为山大王所忌恨,依他那般阴狠的性子,连对官家都敢下杀手,岂会留你一条性命?”   徐三反应不及,已被他按着肩膀,压在榻上,耳畔只觉有热气袭来,却是男人低低笑道:“他不想要你的命,他和我一样,想要你的身子,还想要阿囡这七窍玲珑心。” 第246章 写尽雌雄双凤鸣(二)   写尽雌雄双凤鸣(二)   周文棠这般点破山大王的心思,徐三却仍是半信不信, 抬手推他胸膛, 笑着道:“得了罢。你这是妒火中烧, 烧得脑子都糊涂了。你当我是宝贝, 可我跟山大王,几乎差了辈分。我都快人老珠黄了, 他如何会惦记上我?”   周文棠紧压着她, 闻得此言, 声音微哑,低低笑道:“阿囡若是人老珠黄,那我岂不是行将就木?”   言罢, 他又俯首,不住轻吻着她的耳鬓。男人那灼热鼻息,直惹她耳根泛红, 身上亦是痒酥酥的, 暗道杯中那虎狼之药,果有奇效, 没一会儿的工夫, 便将这老狐狸的尾巴勾了出来。   只是勾出了狐尾, 又有何用?   他是浮萍, 本无根蒂, 亦是细柳,浑然无力。这杯中之药,不过是让他更难受罢了。自己倒是没甚么折损, 反正他那一双修长有力的手,自也令她受用不尽,竟比寻常路数,更添快意。   徐三暗暗一叹,面上却是微微笑着,抬手搂住他的脖颈,哪知便在此时,男人两指微动,解了她腰上围着的红缨丝绦,紧接着,又将那红缨丝绦,蒙到了她那一双清亮的眼眸上来。   徐三一怔,眨了眨眼,还未反应过来,眼前便已被朱红之色,全然罩住。   房中并未点灯,本就分外昏暗,这再一罩上丝绦,更是甚么也看不清了,触目所及,皆是黑暗。她不知周文棠意欲何为,心中不由有些许紧张,竟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兀自忖道:   细数史书中记载的宦官内侍,大多都因着生理缺陷,心理上也分外变态。譬如有人因此而虐玩女婢,掐得浑身青紫,甚至将其摧残致死;明朝人所写的笔记中,还提过有竖宦之人,误信江湖术士,生生吃了上千个小儿的脑髓,只为了能使阳道复生。   她但想道,周文棠虽不至于如此,但她也实在料不准,这男人蒙了她的眼后,又会做出何事。   忐忑与紧张之中,她只觉得自己,仿佛化作一方火塘。   所谓火塘,即是炉灶,垒石所成,以备烧火煮饭之用。而如今,那掌灶之人,欲要生火之前,先探手入内,试了试这火塘的冷热深浅。   火塘动弹不得,无从躲避,但心知这掌灶之人,家门贫寒,早已无钱买柴,更是无米下锅。虽忽浅忽深,忽急忽慢,反复试了冷热深浅,但在这之后,未必会有何作为,至于生火做饭,更是全无可能。   这般想着,这石头垒成的火塘,忽地感觉内里一窒,竟是那掌灶之人,搭了柴火入内。这木柴又粗又满,扎实得很,不一会儿便着起了火来,燃得劈啪作响,霎时间尘烟缭绕,暖意四漾。   这掌灶之人,贫寒如此,为何忽地有钱买柴了?这用来生火的,当真是柴木吗?真是他自己买的,还是从旁人处偷来的,借来的?   火塘又惊又急,恨不得生出手来,扯了罩布,探个究竟。可偏生那人将罩布死死压住,一声不吭,埋头苦作,又是添柴,又是生火,而这火一生起,这微凉的春夜,立时暖的不成样子,也暖得火塘发烫,烫得沉溺其中,无从分心。   熊熊火光,映着西窗斜阳。那掌灶之人,已有不知多少年,不曾生火烹饭,早已是饥肠辘辘,此时火生好了,便又将手伸到灶上,先泡化米粒,轻揉缓搓,之后便上下齐作,一心一意,将生米煮成熟饭。   这一回煮饭,足足煮了一个时辰,方才作罢。那人日享三餐,酒足饭饱,已是十分餍足,便将那余下的白浊米浆,直接撒到灶上,只道是:花底醉东风,好景宜同寿,但愿长年饱饭休。   斜阳业已坠下,徐三微微喘息着,缓了好一阵子,神志渐渐清明,这才顾得上和这老狐狸清算。她咬牙切齿,翻身而起,拢了拢虚搭着的外衫,骑坐在这狐狸的结实腰身上,没好气地质问他道:“你——你为何要瞒我?”   周文棠酒足饭饱,只半眯着眼儿,似笑非笑,哑声说道:“我如何瞒过阿囡?我的原话是,‘我乃是刑余之人,多有不便’,我可没说,我完全不行。”   徐三皱眉,仍然很是疑惑,想了想,又问他道:“你的意思是,你当真受过宫刑?可,可你若真是刑余之人,如何会有……这般,本钱?”   周文棠勾唇轻笑,随即紧盯着她,缓缓说道:“阿囡,人活在世,皆有难言之隐,不可轻易告人。我有,你也有。阿囡若要知道我的‘难言之隐’,就得拿你自己的‘难言之隐’来换。我呢,定不会漫天要价,你说一个,我就回一个。你瞧这买卖,可还合算?”   徐三一怔,默了许久,点了点头,笑道:“也好。既是夫妻,我瞒天瞒地,绝不瞒你。”   她心知,周文棠乃是谨密之人,哪怕在爱情上,也是如此。所以他才会蛰伏多年,守株待兔,直等到她自投罗网,方才将自己的往日心思,一一言明。   也直到她接了十色笺制成的婚书,与他结为伉俪,他才会将自己最大的秘密,呈到她的面前,让她又惊又喜。   周文棠见她应下,勾起唇来,揉了揉她的手儿,这才沉沉说道:“我与那妖僧,生来就异于常人,隐秘之处,约近一尺。当年我在宫中,身受阉刑,而那行刑的妇人,乃是北方人氏,夫君儿女,皆丧于金人铁蹄。我年少从军,将金人连连打退,不知收复了多少城池。她分外感激,行刑之时,心怀不忍,又见我阴根甚长,便只割了三分有一,接着便放下衣襟,死死遮住,竟由此遮掩了过去。”   男人言及此处,淡淡说道:“虽割了三分有一,但比起常人,仍称得上是天赋异禀。虽形貌有异,但常人所能为,我亦能为之,并无不同。但阿囡若是厌弃,我也允你反悔。”   徐三惊异不已,闻得此言,连忙小声道:“这已够我受的了,如何还会厌弃?那位妇人,若还在世,你可得为我引见,我要好好谢她一回。”   她又忍不住想道,若当真约近一尺,可就是将近三十厘米,实在可怖。若是周文海也是如此,难怪他要皈依佛门。   她又想到尚在大相国寺之时,周文海对她使强。若是那妖僧当真得逞,她中蛊倒还是其次,只怕当场丢了性命,也并非毫无可能。再忆起崔氏所言,说第一世时,她与周文海走得亲近,徐三忍不住头皮发麻,不敢深思。   她缓缓抬眼,见周文棠紧盯着她,想了想,便低低说道:“我,我也有个‘难言之隐’,一直不敢对你直言。你送我的那把剑,已让歹人给毁了,断作了两半,所以我才……迟迟不肯将剑还给你。是我错了,我任你责罚。”   周文棠把玩着她的手儿,却是轻描淡写地道:“人血淬成的剑,腌臜不堪,断了也应该。”   徐三睫羽微颤,没想到今夜的他,竟是这般温柔,这般好说话。这人一旦餍足,倒还真是好脾气,便连他那一身肃杀之气,威压之势,也都一并消失,不知去了何处。   她渐渐胆子大了起来,骑在他硬实的腹肌上,俯视着他,笑道:“该你了。我还想再问你,我先前听崔钿说,你年少从军,用的是‘唐文舟’的化名,人都唤你‘唐三娘’。你为何会行三?”   周文棠言无不尽,垂眸道:“我娘曾说,她生我二人之前,还有过一个孩子。只是此人是生是死,姓甚名谁,身在何方,她都讳而不言,我便也一无所知。”   徐三轻轻咬唇,又沉思了一会儿,方才对他说道:“我还有一个难言之隐,我想拿你三个难言之隐来换。你莫怪我坐地抬价,实在是这个难言之隐,非同小可。”   周文棠勾唇道:“好,以一换三。”   徐三稍稍低下身子,又轻声问道:“柴荆,还有官家腹中的帝姬,你是否早有算计?”   男人沉沉笑了,半晌过后,方才缓缓说道:“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我若非有这阉宦之名,如何能在后宫之中,完名全节,潜身远祸?为免官家识破我这‘难言之隐’,我才将柴荆献美于上。如你所言,柴荆是我的算计。帝姬……也是。”   徐三虽早已有了猜测,可如今得到印证,仍是心惊不已。   她盯着周文棠,又缓缓说道:“所以,你和妖僧,虽是殊途,却是同道。他以为你被朝廷招安了,以为你忘了当年之誓,但其实,你忍辱负重,尽忠勤政,辅佐陛下多年,和他一样,都是为了要扳倒这大宋皇室,并不仅仅是为了改变这女尊之制。”   周文棠见她思及此处,似是有些意外,稍稍眯起眼来。他挑眉笑道:“这是第二个了。不错。多年以来,朝野上下,皆骂我贼臣奸宦,我倒是不冤枉。”   他稍稍一顿,又攥紧她的手儿,目光深沉,分外认真道:“但我待你,实乃真心。知我懂我之人,唯有我的小兔儿。任你姓甚么,姓徐还是姓宋,我都无怨无悔。”   徐三笑了一下,又试探着问道:“所以,你和周文海,这二十年来,都是在一心复仇。只因你二人的爹娘,当初身故,乃是大宋皇室所为?”   当年妖僧临死之时,曾隐隐透露此语。周文棠闻得此言,默了半晌,点头道:“正是如此。父母生恩,不敢忘怀,愿以一生报之。”   徐三心上疑虑,一一消解。她抿了抿唇,没好气地拧了他胳膊一下,嗔他道:“若是我不问你,你是不是打算瞒我一辈子?”   周文棠勾唇,抬手将她搂入怀中,抚着她的长发,轻声说道:“我一直不提这些往日仇怨,不过是怕你为难罢了。”   他倒是想的多了,她如何会为此为难?   且不说徐三乃是世外之人,说起这些前朝恩怨,都觉得与自己毫不相干。便是相干,柴绍先被官家豢养,之后又多半死于官家或宋裕之手,她纵是流着宋氏的血,却也和这大宋皇室,有着血海深仇,和周文棠倒也是一路。   徐三倚在他的怀中,静静地听着他有力的心跳,良久之后,终是决定将自己最大的“难言之隐”,毫无隐瞒,对他言明。   她思忖半晌,睫羽微颤,低低说道:“我若说了,你可别害怕。我也是世外之人,借尸还魂,才成了徐挽澜。”   遥遥春夜,四壁月华。他搂着她,她靠在他的怀中,缓缓说起了,这两辈子的故事来,说她前生被何人所负,处境又是如何艰难,最后撒手人寰,又是几多心酸。   再说她来了大宋,如何习字,如何打官司,如何经历种种,方才与他初见。而如今再一回味,她这才发觉,周文棠的心思,果然藏得深远。   遥想当年,他借着蒲察之事,对她发怒,逼得她当即起誓,说日后两国开战,便是蒲察,也是她的敌人。她还向周文棠保证,说已与蒲察缘尽,绝不会再与他有分毫纠缠。   后来韩小犬在他手下做事,他不由分说,便将韩小犬派到了西南险地。她与唐玉藻好上之后,他难得消沉,称病不出,借酒浇愁。如今想来,倒是她太过迟钝了,又或是因着他这一层身份,总不曾想到风月之事上去。   这十年的故事,洋洋洒洒,若是成书,起码得近百万字。徐三说着说着,渐渐困乏,竟倚在他结实的肩上,合眼睡了过去。周文棠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边哄着她入睡,边垂眸想道:   她睡得这样早,他还来不及,将那最后一个“难言之隐”,倾言相告。待她醒了,他要告诉她,自己与她的故乡,或也有些渊源可溯。毕竟他的生母,多半也是世外之人。   这个世外,到底是何模样?娘亲逝后,二十余年来,他苦苦思之,不得其解。   而如今,他不止得到了答案,也得到了一生至爱。   只盼日后,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尘。偕老共卿卿,恩爱两不疑。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一下番外……番外的结局,应该是要比正文的结局更圆满吧。   番外写四个吧——   第一世,主要写山大王和妖僧   第二世,主要写狸奴、崔金钗   第三世,就是这辈子后来的番外啦,应该主要提到裴秀、韩小犬、蒲察   最后一个,就是真正的大结局啦 第247章 写尽雌雄双凤鸣(三)   写尽雌雄双凤鸣(三)   嬿婉新婚,自是如胶似漆, 难舍难离。   接连两日, 周文棠都再未回宫, 与徐三同膳同宿, 白日或是教导裴秀,或是莳花弄草, 甚至还亲自下厨, 为徐三炊米烹饭, 而一入了夜,自是共赴巫山,翻覆不知几回云雨。   其间三人用膳之时, 裴秀唤了周文棠声师父,那男人却是似笑非笑,斜瞥着那小儿, 当着徐三的面儿, 又威逼利诱,让裴秀改唤爹爹。   裴秀闻言, 转头看向徐三, 见那人勾唇, 点了点头, 他便不再迟疑, 当即改口,乖乖唤了一声阿爹。   这一声阿爹,落入有心人耳中, 自是意义非同小可。不出两日,朝野上下,开封府城,便几乎人尽皆知,徐周二人,已以夫妇相称。   一个权臣,放着出身显赫的世家子不娶,放着白齿青眉的少年郎不要,偏生找了个三十余岁,年老色衰的宫中内侍,且还是实打实的阉人,众人对此大为不解,便说长道短,妄生异议,一时竟闹闹攘攘,满城风雨。   有好事之徒,故作消息灵通,知其底细,便说这周文棠,虽三十有余,可却姿容俊美,宛如少年,那姓徐的亦是风流之辈,因贪恋美色,才召其随侍。若说二人乃是夫妻,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这姓周的虽是貌美,可他不过是后院一小侍而已,登不得台面。   这般说法,很是合乎情理,众人私议纷纭,皆深信不疑。   但也有人说了,姓徐的攀附阉宦,分明是势欲熏心,妄图贪权窃柄。更有甚者,说陛下如今一卧不起,早已无力理政,朝中政务,无论轻重缓急,皆由周内侍一人专断。二人这是狼狈为奸,欺君罔上,打的乃是窃国篡权的算盘。   这般揣测,着实有些沉重,不为闲民所乐见,虽也有不少风言风语,但却流传不广。而无论何等流言,徐三都并不放在心上,说到底,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也?   可她也未曾料到,这风言风语,才传了两日,便又惹出一番波折。   这日里黄昏月上,二人时隔多年,又在院中比试剑法。虽有裴秀在旁撑腰,可徐三近来疏于习武,周文棠的剑道却比从前愈发精深,徐三没过上十几招,便颜面大失,败下阵来。   春夜微凉,男人丝毫情分也无,手握长剑,寒光一闪,直直刺来。徐三受此剑风,躲避不及,行将跌倒,可周文棠却勾起唇来,骤然收剑,一手便将她细腰牢牢把住。   徐三堪堪立稳之后,却是故意瞪了他一眼,抬手将他推开,转而牵起裴秀的小手,弯腰对着他眯眼笑道:   “秀儿,你娘习武,也就十年不到,算是半路出家。比不得你这老奸巨猾的爹,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使了得有三十年。娘这辈子,只怕是治不住他了,就指望着秀儿,日后长成小男子汉了,能杀杀这老狐狸的威风。”   裴秀牵着她手,看了眼周文棠,只见夜色之中,灯笼轻红,那男人持剑而立,立于院中,一身白衣,萧萧肃肃,果然是威压十足,令人不敢小觑。   小少年见了,自是热血澎湃,憧憬不已,激起了习武练剑的雄心壮志来,当即点头应道:“好!等我长大了,我替娘亲赢回来!”   徐三一笑,摸了摸他的头,有心挑衅,对着周文棠撇了撇嘴。   男人手上利落,顷刻间收剑入鞘。他故意居高临下,睨着裴秀小儿,眯眼轻哂道:“孺子无知,大言无当。你和你娘,便是练上三十年,也接不下你爹的二十招。”   周文棠使出这激将法,裴秀闻言,却是没甚么反应,只默默抬起头来,很是同情地看向徐三,瞧那眼神,实在一言难尽,仿佛是在暗自嘀咕——“娘真是可怜,下半辈子,竟然摊上了这么个疯子”。   徐三失笑,暗想多年以来,自己可是没少受他压迫。幸而如今,她翻身作了主人,莫说夜里,便是白日,这匹高头大马,她也是想骑就骑,全然驯伏。   她哄着裴秀,让他回房去,先温会儿书,便老实上榻,早早歇下。而裴秀走后,徐三令人在院子里头,支起了竹藤摇椅。周文棠靠在椅上,她依偎在男人怀中,静静听着他沉着有力的心跳,如猫儿一般,半眯着眼儿,抬眼望向漫天星辰,月明如水。   春夜阑,星渐稀,茶香透竹丛,心安身自安。藤椅吱呀,不住轻摇,徐三渐渐困乏,正欲闭上双目,忽见梅岭引着一个妇人,自外急急而来。   徐三兀自诧异,稍稍起身,蹙眉相问,却见那妇人自称乃是京中狱卒,旁人不敢来报,她迫不得已,前来报丧。   徐三心上咯噔一下,紧攥着周文棠的手,再出言细问,却听得那妇人低着头,并不看向徐周二人,只操着有些蹩脚的官话,急急说道:“隔日一早,薛氏族人,便要各行发落。可今日夜里,天才一黑,薛小公子就想不开了,将自己藏起来的金耳珰、金坠子,狠命直脖,全都吞入腹中。”   她稍稍一顿,匆匆瞥了徐三一眼,接着又低头说道:“人转眼就没了气儿,咱几个差役,特地唤了郎中,到底是回天无门。我还跟同狱之人,打听了一番,说是,说是京中的风言风语,七拐八绕,传到了薛小公子耳朵里头。薛小公子怕是,怕是失了宠,寒了心,这才吞金自尽。”   言罢之后,她壮着胆子,稍稍抬眼瞥去,只见徐三负手而立,目光沉沉,一言不发,只来回打量着她。到底是朝中权臣,这目光如剑锋一般,寻常人可受不住,这妇人被她这么一扫,早已是胆惊心颤,汗不敢出。   少顷过后,她低着头,只听得那人缓缓问道:“转眼就没了气儿?”   妇人叹了口气,忙道:“正是。我从前也听人说过,生金子能将人坠死,一咽下去,就救不回。薛小公子吞金自尽,许是想走得干净体面些。”   徐三垂眸,冷笑道:“吞金自尽,可分毫也不干净体面,这吞金之人,更不会转眼就没了气儿。”   金子无毒,但密度甚高。人若是大量吞咽真金,肠胃饱受压迫,会造成急性的肠道梗阻、胃下垂等,接着便是持续多时的腹痛腹胀,恶心呕吐。吞金之人,只能在这莫大的折磨之中,耗费上至少几个时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且最终必是死状凄惨,四处皆是鲜血、痰涎等。   虽说徐三当日探狱之时,确实发觉狸奴的金耳珰、金坠子,全都不见了踪影,还为此而有些疑惑。可这妇人报丧而来,可口中所言,几乎字字破绽,徐三着实信她不得。她还说甚么狸奴自尽,乃是因为听得京中流言,心灰意冷,更是居心叵测,多半受人指使。   徐三怒火中烧,先让梅岭唤来守院,将这身份不明的妇人扣住,接着便披衣起身,欲要亲去牢中,探个究竟。便是此时,又有下人,领着一来客入院。徐三抬眼一看,正是罗砚。   罗砚身着官袍,满头大汗,显见是来得匆忙。徐三见状,连忙唤她坐下,又为她亲自斟茶,心中亦有几分急乱,只盼着罗砚此番过来,能带来一个称得上好的消息。   罗砚见她为自己斟茶,连道不敢,茶也顾不上饮,只平声说道:“三娘,今夜我在府衙,差役来报,说是薛小公子吞金自尽。我闻得此言,立时赶赴牢中,一探虚实。待我去了之后,果真瞧见了薛小公子的尸身,还请三娘节哀。”   徐三身子发软,几乎站立不稳,幸而周文棠手上甚是有力,一把抵住她的后背,眉头微蹙,代她问道:“薛菡之死,可有异处?”   罗砚连忙答道:“确有异状。狱卒只道他是吞金而亡,身故不过一个时辰,可我细一探察,发觉薛氏全身僵直,至少已死了有一日有余。我押下一众狱卒,再一审问,全原来三娘探狱去后,当日夜里,薛小公子便趁着众人歇下,吞金自尽,决然赴死。可这狱卒,也不知是不敢通报,还是受人收买,竟一直按而不发,拖到今日,才上报官府。个中底细,有待严查。”   徐三闻言,遽然明白了过来。   当日她与狸奴相见,她告诉狸奴,已为他打点一切,可这少年,却是死意已决。那些消失不见的耳珰金坠,并非由他用来收买打点,而是被他暗暗藏下,只打算趁着夜半无人,吞金自尽。   而狱中卒役,多半已受宋祁买通,所以当日她才出了大牢,山大王便得了风声,知道她曾去探狱。而狸奴死后,这一众差役,故意压下不报,先来给山大王递了消息。   宋祁得知此事,便想就此大做文章。京中流言四起,多半有他暗中推波助澜。而待这风言风语,甚嚣尘上之后,他才放出薛菡的死讯,只想让徐三心中有愧,误以为薛菡是因周文棠而死,自此埋下阴影,与周文棠疏离。   徐三想通个中关节,又惊又怒,暗道宋祁如今玩弄权术,煽风作势,狡诈阴毒,心机之深沉,实在令人咋舌。她谢过罗砚,又遵嘱她务必要严查此案,罗砚匆匆将茶饮尽,便领命而去,重又回了府衙办案。   罗砚走后,徐三再一深思,唯恐宋祁又造谣生非,让周文棠背上恶名。她正欲寻来徐玑,吩咐她如何应对京中流言,可周文棠却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眼睑低垂,沉沉说道:“阿囡莫急,此事或可一用。”   徐三睫羽微颤,抬眼看他,却是没忍住落下泪来,既为狸奴所哭,亦为二人之处境泪落。   当日她之所以前去探狱,便是忧心狸奴,怕他因家中变故,自寻短见。哪知她劝了半晌,狸奴却仍是走上了这不归之路。   是了,他昔日养尊处优,自小到大,更是阿母的掌上明珠,可如今家败了,婚事落了空,母亲姊妹,全被斩首,族中男儿,亦都沦为贱奴。原本簇锦团花的人生,如今柳折花残,满眼凄苦,他尚且未满十八,如何受得起这般打击?   可徐三,到底是救他不得。   周文棠见她泪落,低低一叹,抬手将她勾入怀中,一边拍着她后背,轻哄着她,一边附在她耳畔,将他心中大计,缓缓道来。   这日过后,二人虽仍是恩爱如初,但当着人前,却是故作疏离,每次相会,几如偷情一般。宋祁不知底细,以为是自己那一出离间计奏效,心中大为得意,而徐三对他,虽是忌惮,虽是厌弃,却仍不得不与他亲近起来,为其出谋划策,排忧解难。   二人相处之时,山大王有时故作漫不经心,出言试探,问她近来和周文棠可有往来。徐三自是与周文棠多有往来,偷情无数,可她闻得此言,却是淡淡答道:   “如你所言,他乃是阉人,我与他如何‘往来’?原还对他有几分念想,可狸奴这事,我实在有愧,对周内侍的那几分念想,便也烟消云散,不敢,也不当再想了。”   山大王如今春风得意,气骄志满,自以为无往而不胜,如何还顾得上怀疑此事,只当徐周二人,当真从此生分。而他眼瞧着徐三重又为自己做事,对此大为满意,暗中又动了心思,只打算日后登基,成了天下之主,便对她下手,想来她半推半就,自也不会抵拒。   这徐三娘,早晚是他的人,如今也不必多费心思了。眼下急务,还是要尽早立储,以免日后夜长梦多,节外生枝。但若说急,倒也没那么急,反正官家就他一个子嗣,若想改立旁人,又能立下何人呢?   宋祁心得意满,目空一世,殊不知自己恍若燕处焚巢,鱼游釜底,早已是祸在旦夕。便连徐三和周文棠都不曾料到,官家本该在炎天暑日的八月生女,可谁知五月中旬,便有变故忽生。   人都说狡兔三窟,徐三被周文棠唤作兔儿,在开封府中,也置办了不少家院。宋祁只知她有三处别院,岂料徐三名下院落,早已有七八处之多。   五月鸣蜩,榴花艳烘。这夜里徐三避开宋祁眼目,去了京郊一处别院,为的不过是与周文棠偷会。她穿花拂柳而来,抬眼望去,只见那心上之人,已在院中久候,敞露着结实上身,只虚虚搭了件黑色缎袍。   月色如玉,榴花似火,倒衬得他更为诱人。   徐三心上微动,悄悄近前一看,却见周文棠正手持绢帕,轻轻拭着两把长剑。她靠在男人肩上,听着他徐徐道来,却原来这两柄长剑,乃是他求了名工巧匠,特地铸成。   从前那人血淬成的剑,其后所藏,乃是他年少之时的隐忍与悲恸。而如今这剑断了,他的隐忍,他的悲恸,自也都随着岁月远去,无须回首。   古有干将莫邪,夫妻合铸双剑,造就千古绝唱,今朝便有他与徐三,也佩上阴阳双剑,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徐三轻抚剑身,含笑说道:“干将莫邪,生离死别,我不许你提了。从今日起,你我这两支长剑,我的叫‘挽棠’,你的唤作‘文澜’,相辅相成,相交相融,你看可好?”   周文棠对她所言,自是毫无异议。二人试剑之后,因此处院落地处京郊,甚为偏僻,四下无人,便也无所顾忌。周文棠将她抱上石桌,二人幕天席地,巫山云雨,及至夜半,春风渐凉,方才转入销金暖帐。   翻覆云雨过后,徐三倚在他的臂弯之中,正与他低语近日之事,忽地听见西窗传来些微响动,不似人声,倒好似有甚么鸟儿振翅飞来。   周文棠微微蹙眉,揭开纱帐,与她一同朝着西窗望去,却见夜色之中,有只白鸽独立窗楹。那鸽子生得红眸,好似两抹血滴,周文棠一见,目光一沉,立时赤膊起身,大步上前,将那鸽子足上所系的密信解下。   徐三心觉不对,也跟着下榻。她借着月色,依在他身侧望去,只见那密信之中,潦草至极,既非汉文,亦非金语,写的全是徐三看不懂的文字。   她略感疑惑,抬头看向周文棠,却见男人眉头紧蹙,沉沉说道:“此信乃是由大理白族的白文写成,是那巫医特来通报,说官家身在京郊别苑,忽有早产之兆,更还说宋祁隐隐得了风声,似是要赶来别苑。”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结局啦,喜滋滋 第248章 写尽雌雄双凤鸣(四)   写尽雌雄双凤鸣(四)   那白鸽生得一双血眸,足上所系之信, 被人解下之后, 复又被系回原处。那两滴血珠儿似的圆眼, 微微一闪, 便转身而去,倏然不见, 惟余夜半霜寒, 明月清光。   徐三穿好衣衫, 立于檐下,忍不住回身,望向身侧的男人。   她心知, 多年以来,二人枰棋布子,蛰伏隐忍, 韬晦待时, 周文棠一为改制,二为复仇, 而她又何尝不是?   今夜宫苑生变, 风声外泄, 二人若不能临危制变, 只怕多年苦心, 必是一朝零落终成空,甚至便连他们自己,都将生死永别, 难诉情衷。   思及此处,她心上一沉,一把将他袖子扯住,仰头对他平声说道:“我不要在外头等你,我必须随你,一同入宫。”   徐三欲要跟去,自不会是仅仅为了周文棠。她想要见官家一面,甚或是最后一面。而若是宋祁薄情无义,对母亲、姊妹狠下杀手,她眼见为实,日后亦可见机而行,在此横生枝节,大做文章。   而周文棠对她的每个决定,自然是深信无疑。他再清楚不过,徐三绝不是为了儿女私情,便恣意妄为之人。   二人趁夜骑马,奔赴京郊别苑,而今夜此时,开封西南,宫苑之中,月影深重,霜满朱檐,四下黑沉沉的,唯有一处偏殿,悬着两行绛纱灯笼,内外通明如昼,二三宫人,皆形色匆匆,出入不绝。   那年迈妇人,仰面卧于榻上,早已是面色苍白,汗如雨下,神志不清。而在御榻下侧,柴荆身着染血青衣,秀眉蹙起,双膝跪地,正抓着官家枯老的手,紧紧盯着她甚为浮肿的下腹。   殿中那大理巫医,倒是面色从容,也不知在低头鼓捣何物,口中还呵呵笑着,咧着掉了大半牙齿的嘴,含混唱道:“桃在露井上,李树在桃旁,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李代桃僵,甚好,甚好!”   唱罢之后,这老头儿转过身来,将怀中之物交予柴荆。他挑着白眉,哑着嗓子,对柴荆笑道:“咱啊,铜板儿挣足了,也该功成身退了。这儿虽吃得好,穿得好,但实在不是甚么好地儿,我怕我再待下去,性命都保不住了。”   巫医捋着胡须,想了想,又对着怔忡不安的柴荆笑道:“小子,你这闺女,我伺候了小半年,肯定是没事儿,顶多因着早产,可能以后比旁人要愚笨些。可人生在世,难得糊涂嘛。大人呢,若是好生养着,再活个三五年,也是不成事儿。只是天灾可避,人祸难除,小子,你们自求多福,小老儿不便久留咯。”   他言罢之后,忽见有一飞鸽,倏然撞开宫帘,直冲入内。巫医一笑,抬起胳膊,让那白鸽立在臂上。他低眉含笑,轻抚鸽羽,之后还真是说走就走,草草收拾了一番,便挎上包袱,飘然远去。   待到徐三与周文棠来时,那巫医老儿,早已不见了踪影,只见偏殿之中,红烛惨照,血色弥漫,令人不寒而栗。往常那妇人,身着龙袍,高高在上,杀伐无情,如今却是奄奄一息,伏于榻上,浑身浮肿,形容憔悴,宛若树倒藤枯。   她有些无力地伸出手来,欲要去摸柴荆怀中的女婴。那婴孩呱呱坠地不久,浑身憋得通红,好似是个小猴儿一般,满脸是泪,哭个不休,实在说不上讨喜可爱,可官家紧盯着她,眼中却满是爱怜,而这种目光,从不曾放在宋祁身上过。   徐三缓步上前,只见那绣榻一侧,还搁着个沾满污血的婴儿。那女婴浑身青紫,双眸紧闭,显然是个死婴,多半乃是巫医寻来的,为的不过是李代桃僵,代替真正的帝姬。   官家见她过来,只缓缓垂下手来,耷拉着松垮的眼皮,先瞥了眼周文棠,再看下徐三,对她沉沉说道:“三丫头,过来。”   徐三一顿,缓缓近前,掀摆跪于榻侧。而她才一过来,官家便骤然抓紧她的腕子,将她猛地一把扯到身前。   二人的眼鼻,立时挨得极近,四目相对,呼吸相闻。   偏殿之中,血气弥散,婴孩啼哭不止,一旁的死婴,更还隐隐透着腥臭之气,令人胆寒发竖,分外不适。   徐三薄唇紧抿,直视着官家那双阴沉的眸子,只听得那妇人一字一顿,声音嘶哑,缓缓说道:“三丫头,你答应过朕。只要你在世,就要让这大宋江山——”   徐三垂眸,轻轻接道:“永远姓宋。”   她稍稍一顿,又抬起头来,含笑说道:“官家多虑了。只要官家治气养生,颐神养寿,还远不到说这话的时候呢。”   那妇人扫她一眼,却是未曾多言,只唤来柴荆,交予他一柄发簪。那发簪乃是御物,观其形制,甚为精致,绝非常人可伪造之物。簪头缀着几朵花儿,外围的花形仿似牵牛花,花瓣为淡金色,而内里则又绘有五片圆瓣,皆为墨色。   这簪上之花,徐三也是识得的。   大宋国内,人人盼着生女不生男,因而那姑娘果,又称之为“锦灯笼”,无论在宫中还是民间,都有着极为特殊的喻义。而这簪上所缀,正是锦灯笼所绽之花。   徐三稍稍抬眼,只见柴荆手执灯烛,将那花簪烧红,噙着泪水,在那婴孩后腰处,深深烙下一朵花形。烙印落成,婴孩啼哭不止,官家见此,却是缓缓笑了,轻轻抚摩着女婴头顶,眸中满是爱怜之色。   她召来柴荆,又与他耳语一番,却也不知是说了何事。而这妇人才一言罢,殿外忽有嘈杂人声,渐行渐近,徐三一惊,也顾不得礼数,当即立起身来。   官家及柴荆听了殿外响动,皆是眉头紧皱,心知多半是宋祁赶至,率人闯入宫苑。徐三见状,当即自柴荆怀中抢出女婴,柴荆一怔,尚还反应不及,却见周文棠抱起榻上那满身血污的死婴,一把塞入他的怀中。   徐三怀揣帝姬,立于殿内,虽心急不已,却是无路可去。周文棠薄唇紧抿,大步走到屏风一侧,徐三抱紧婴孩,连忙跟上前去,只见那山水屏风之后,有一方彩釉陶柜,恰可容下一二人。   殿外人声渐至,周文棠来不及多言,遽然掀起陶柜。徐三无须他出声,便立时意会,一手死死捂住婴孩口鼻,让她莫要再啼哭不止,接着便翻身入内,藏于柜中。   影侵窗牖,圆月如血。红烛影中,徐三抱紧婴孩,轻轻咬唇,抬头看向身前的男人,而周文棠深深看她一眼,纵有千言万语,却是难诉情衷,只得缓缓放开手来,任那无边黑暗,骤然倾覆而下。   徐三藏于柜中,提耳细听,只听得周文棠似是掏出了锁匙,却原来这足以藏人的彩釉陶柜,也在他的算计之中,算是他的下下之策。   她继续听着,却听见周文棠一言不发,迟迟不曾扣上这小铜锁。她睫羽微颤,心知他为何犹疑,忍不住红了眼眶,隔着陶壁,对他轻轻说道:“文棠,快些锁上罢。”   “阿囡……”   四下黑沉沉的,她无法看见他的神色,只听出这两个字,他说得缓慢,说得不舍,似有不忍,似有愧疚。   徐三听在耳中,只觉得心被人狠狠揪住,难受至极,却也无可奈何。   宦海仕途,既知如此,何怨何尤。   她死死咬唇,待到听见周文棠利落上锁,起身而去,她方才暗暗松了口气,暂且安下心来。只可惜她藏身的这彩釉陶柜,搁放在偏殿一隅,离官家所在之处,实在隔了太远,她提耳细听,却只能隐隐约约,听得只言片语,纵是心急,也是听不真切。   柜中紧窄,徐三怀揣帝姬,久久保持着一个姿势,只觉双足发麻,浑身僵直,后脊衣衫,更是已被汗水浸湿。而那怀中婴孩,虽是止了啼哭,却因她死死捂着自己的口鼻,分外难受,下意识地不住去掐捏她的手臂。   虽说箱柜两侧,皆穿有拇指大小的孔洞,可徐三仍是觉得呼吸不畅,渐渐有些喘不上气来。她死咬牙关,竭力让帝姬靠近孔洞,让她能保持呼吸通畅,自己却是被憋得昏昏沉沉的,几欲晕厥过去。   她抱着帝姬,苦笑不已,暗想道:幸而方才让周文棠上了锁,不然她真有可能憋不住了,好似诈尸一般,自柜中翻身而起。   徐三这般想着,渐渐有了缺氧反应,犯起困来。她唯恐自己睡去,便死死瞪大双眼,强逼自己,与这无边黑暗,面面相觑。   她苦熬着,熬到怀中女婴,都已合眼睡去,熬到不知过了几个时辰,终是听得箱柜之外,有步声渐近。徐三一听见这响动,立时惊醒过来。   她提心吊胆,睫羽微颤,只听得那解锁之人,略带疲乏,沉声说道:“阿囡,别怕。是我。”   这熟悉的男声一传入耳中,徐三立时安下心来。待柜子一开,她手足酸痛,满头大汗,甚至起不了身,周文棠见状,眉头紧蹙,连忙将她扶住。   殿内阴森,血气未退。徐三不敢惊醒帝姬,只紧盯着男人,轻轻问道:“官家如何了?宋祁如何了?”   周文棠眼睑低垂,沉沉说道:“先主崩殂,柴荆殉葬,山大王应天受命,过几日便要登基。我身为天子旧臣,将去为先主守陵,看守香火,俾奉洒扫,终身不得擅离陵庙。至于兔罝,本就是天子鹰犬,我不过是代为饲喂罢了,如今换了天子,我便得原物奉还。”   徐三闻言,怔然失言,惟余泪下。   周文棠见此,却是勾唇,抬袖为她拭泪,大手捧着她的小脸儿,对着她温柔轻语:“阿囡,不哭。我既然还活着,就一定还会回来。我也相信,不出五年,我的阿囡,就会接我回京。”   霜月无端,侵染碧纱。他抚着她的面颊,无奈自嘲,勾唇笑道:“阿爹老了,已是失势之人,只等着阿囡来救我了。还有柴荆,尚未殉葬,山大王似是还打算再审问一番,你若有心,或也可将他救下。官家留下的钗子,还在他的手中。”   徐三满面是泪,摇头泣道:“不,不,五年太长了,我等不了。我会尽快让你回来。你信我,我一定言出必行,绝不负你!”   “不急。阿囡,不用着急。”周文棠摸着她的头,轻轻叹道,“乖阿囡,便如从前一般,每隔十日,给我送一封信,可好?”   徐三摇头,故意道:“不好,我每隔二三日,便要给你写一封信,涎皮赖脸的,成日说些有的没的,非要惹你厌烦不可。”   周文棠勾唇轻哂,凝望着她,低低说道:“是我不好。这几年,陪不了阿囡了。阿囡可会想我?想我这人,还是想我这身子,还是想别的?别的,阿囡日夜想要的?”   徐三又是难受,又是羞愤,因抱着孩子,没手打他,便只能没好气地,狠狠剜了他一眼。周文棠勾唇,轻笑着抬起她的下巴,攫住她的唇瓣,由浅至深,吻得比往日更为温柔,却也更为贪婪。   嬿婉新婚,今夜一别,不知何日再会。   当日夜里,徐玑在宫苑外已苦等许久,如今看见徐三出来,总算是安下心来。她接过帝姬,亲自骑马,将其送至京郊一处农户。那农户中人,乃是一对夫妇,看似憨厚朴实,官话都说不利落,不过寻常村人而已,实则皆乃徐三一手培植,走壁飞檐,武艺超群。   徐周二人,回了徐三的京郊别院,不免又云雨一番。这一回,徐三骑在他那结实精壮的窄腰上,强逼着他,倾泄其中。   一朝种子落,唯盼他日成株,凌霄直上。   隔日一早,天尚未亮,周文棠与她深吻过后,便不得不披衣而去,骑马离京,远赴皇陵。徐三倚于榻上,虽甚为哀恸,却仍是尽力冷静了下来,开始细细思考今后之事。   依周文棠所言,当夜殿中,宋祁打着探病的名号,率人强闯入内,正撞见柴荆怀抱死婴,跪地痛哭。宋祁见那女婴已死,再一摸她身子,尚存几分温热,虽不曾尽信,却也信了有七八分。   宋祁今夜方才得了风声,知晓官家有孕,自是又惊又怒,悲愤不已。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官家的独子,是她的心头肉,合该占着她独一份儿的宠爱,在这世间,无人可与他分宠。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母亲,哪怕已经有了他这个儿子,年近七十,仍要拼死拼活,怀孕生女。这如何能让他不怒,如何能让他不恨!   常言说得好,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因为怒,所以恨;因为恨,便欲复仇;而若要复仇,总归是要见血的,不然不足以解恨。   他立于殿内,故作温和,也不嫌弃那死婴腥臭,含笑将那死婴抱起,故意将其送至官家眼前,抬眼对她柔声轻语道:“阿母,你瞧,四妹长得多像你。”   官家在任多年,自是心知,宋祁这是在有心试探。她佯作发怒,声嘶力竭,痛斥宋祁一番,宋祁却是立于榻侧,怀抱死婴,一言不发,唯有那阴鸷的视线,不住来回扫着殿内的周文棠和柴荆。   斥过宋祁之后,官家似乎也乏了,这一回,是真的乏了。   她借着烛影,凝视着自己的儿子,沉沉一叹,又轻轻抓起他的手儿,对他无奈道:“祁儿,你费尽心思,到底是想要甚么?”   宋祁闻言,却是一怔。他垂下眼睑,想了想,咬牙说道:“我要称帝。”   官家缓缓笑了,轻声道:“迟早归你。”她眸光微闪,无力说道:“朕如今已是将死之人,早已无心权术。明日,朕就令人拟诏,退位禅让,传玺于朕的祁儿,你看如何?”   宋祁沉沉笑了,摇头道:“不好。”   官家闻言,知道依着这亲生子的心意,自己今夜,不得不死。她自嘲似地扯了扯唇,暗道这也算是报应,自己当年暗中算计宋裕,追杀柴绍及宋裕之女,更还亲手杀了先帝文宗,诬陷其乃是在床笫之间,脱阴而亡。如今看来,皆是报应,何怨何尤。   她合了合眼儿,分外疲惫,低低说道:“好,朕依着祁儿。只是祁儿,也要答应阿母,一来,日后要当明君圣主,修仁行义,守成保业;二来,饶过文棠。你莫要忘了,你小时候,是何人教你骑马,何人教你习字?你不知事时,最黏着他了,可不能忘恩负义。”   宋祁不言不语,只扯着唇角,冷笑着看着怀中死婴。   官家瞥他一眼,怒从心生,骤然厉声说道:“祁儿!你登基之后,若是未曾依言而行,朕便是做了鬼,也有的是法子治你!你当朕未曾料到今日?你当朕未曾留有后路?你既无情,莫怪阿母无义!”   宋祁却是骤然眼眶泛红,撒手将那怀中死婴,往地上狠狠一砸,又抬靴死死踩了两脚,接着含泪看向官家,咬牙恨声道:   “我无情?分明是阿母无情!阿母有孕,却千方百计,瞒着我,避着我,分明是料准了我,会杀了这孩子!阿母既然如此想我,我又何须顾及阿母?是谁无情?是谁无义!”   檐下的绛纱灯笼,映得窗纱血红一片。官家无力望去,只见山大王泪流满面,那两行清泪,被宫灯一照,宛若血泪相和,处处堪哀。   她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好了,祁儿,母子之间,如何会有隔夜仇?是阿母对不住你,日后阿母,不会再如此瞒着你了。好祁儿,方才阿母所言,你可愿应下?”   宋祁斜瞥了周文棠一眼,思虑许久,似是渐渐恢复了平静,点头低声道:“祁儿应下了。一,守成保业;二,不杀周文棠。”   徐三早因着狸奴之死,与周文棠渐行渐远,他又何须多此一举,对这阉人狠下杀手?他要让这阉宦看着,看着他登基为帝,看着他征服徐氏,看着他将江山美人,一并收入怀中!   宋祁思及此处,亢奋不已,忍不住勾起唇来。而官家见他应下,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只耷拉着眼儿,让宋祁自榻下捧出小匣,再将匣中装着鹤顶红的小瓶取出。   之后这妇人并未多言,提起毫笔,草草写下传位于宋祁的圣旨之后,便仰头服下鹤顶红,不多时,便口吐白沫,面色青紫,眦目而终。一切即如崔金钗在手札中所言,官家宋延之,殂于崇宁十八年,谥号为仁,史称仁宗。   暗霜移树宿,残夜绕枝啼。徐三独自一人,骑马回城,手握缰绳,不由垂眸思索道:官家逝后,再过几日,即是宋祁登基之时。而她日后若要篡位,大可以效仿古人,先罢黜宋祁,再扶立傀儡,待到时机成熟,再取而代之。唯有如此,方才算是名正而言顺。   而若要扳倒宋祁,倒是可从三处入手——其一,帝姬;其二,官家之死;其三,即是光朱。   宋祁当年既然敢与反贼勾连,莫要忘了,水所以载舟,亦可以覆舟。更何况妖僧虽死,旧部仍在,虽被宋祁率兵屡次清剿,可却总如山林野草一般,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敌人的敌人,若不加以利用,实在有些可惜。   而眼下的当务之急,即是救下柴荆。徐三之所以决意救他,倒是有三个原因:一来,他乃是帝姬生父;二来,官家崩殂之时,柴荆也是在场之人,日后或可从旁作证;而最后一个理由,全是因为徐三身上,到底还是流着柴氏的血,如此恩情,不敢忘怀。   救下柴荆,之于如今的徐三而言,倒也并非难事。   宋祁如今虽春风得意,在朝野上下,收买拉拢不少朝臣,但此等关系,乃是靠白花花的银子堆起来的,不过是虚情假意,空头人情罢了,买来的都是贪财好贿之徒、阿谀曲从之辈。他宋祁能买来,徐三如何买不来?   这朝堂之争,说到底,叫做是“得人为枭”。谁得了人心,谁的麾盖之下,有能人高士、文武如雨,谁多半就是日后的胜者。   相较于几乎无能士可用的宋祁,徐三在开封府中的书院,早已开设多年,不知为这大宋朝廷,培养出了多少士子文人。而在军中,徐三也曾亲自率兵作战,与军中诸将,皆交情甚厚,自非宋祁可以比拟。   更何况,宋祁铲除了薛鸾一系,相当于是在为徐三清路,以至于如今朝中,文臣武将,但凡可用之辈,皆与徐三交情不浅。   大势已分,胜负已明。徐三手握缰绳,深深吐了口浊气,心知只要小心谨慎,自己有朝一日,必定能拔赵易汉,篡权窃国,实现她心中的远大抱负。   柳风花露,月澹将晓。徐三翻身下马,正欲回院中歇下,孰料她才一步入房中,抬手正要更衣,身后忽地传来一声轻微响动,似是有人无意撞着了梨木椅子。徐三一惊,立时拢紧衣衫,抓住剑柄,回头望去。   一痕月色挂帘栊,朦朦胧胧之中,但见一人,自屏风后缓步而出。那人身披黑袍,眉眼虽是英俊,可那消沉憔悴之色,即便四下昏沉,也瞧得甚是分明。   宋祁。   徐三心上一沉,稍稍后退一步,这才缓缓问道:“殿下为何来此?”   宋祁默了一会儿,反问道:“三姐天亮才归,这是去了何处?”   徐三故意轻声道:“今日是阿母的生辰,我对阿母思念尤甚,便趁夜出城,拜忏念佛,挂青上坟去了。”言及此处,她甚至轻轻掸了掸衣衫,低头道:“阿母生前,最是欢喜那小金锭、小银锭,我便烧了些纸锭,烧得身上沾了不少屑子。”   宋祁稍稍一顿,竟咬紧牙关,含泪泣道:“今日是你阿母的生辰,亦是我阿母的忌辰。”   徐三佯装作才得知此事,当即大惊失色,顿了一顿,方才颤声说道:“祁儿,生死大事,万万不可玩笑!你所说的阿母,可指的是,官家?”   宋祁这才急急走了过来,西窗寂寂,霜月惨白,映得他满面是泪,也将那眸中哀色,照得分明。徐三望着眼前男子,忍不住在心底想道:他这眼底悲哀,到底是真的,还是装出来骗她的?   人心总是肉长的。徐三想,这十分凄哀,至少当有三分是真罢。   二人西窗久坐,直至月落天晓。依着宋祁所言,他今夜正在宫中,得了宫人来报,说官家病重,情势危急。他急急赶到京郊别苑,便见官家仰卧榻上,气息奄奄,已是枯骨之馀。   生死诀别之际,官家草草颁旨,立他为继任新君,之后又紧握着他手,亲自交待了他,要让周文棠远赴巩义皇陵,看守香火,俾奉洒扫,终身不得擅离陵庙。至于柴荆,或许是官家情切,不舍分离,便令其殉葬墓中。   徐三垂眸听着,面色平静,只稍稍宽慰了他几句,至于周文棠也好,柴荆也罢,皆是只字不提。宋祁见她如此,虽不动声色,却心上稍定,对于徐三与周文棠疏远一事,已然是深信无疑。   菱窗初晓,檐雀啾啾。二人西窗对坐,徐三虽心事重重,可因着一夜未睡,早已是困乏不已,时不时地打起了哈欠来,而宋祁却仍是分外精神,他眼睑低垂,瞥了徐三两眼,接着骤地抬袖,将她右手握紧。   当年在北地军营,少年因着百种相思,千种苦恨,生痴生怨,佯作无心,抬手将烛盏打翻,烫伤了徐三的右腕。   多年过去,这腕上疮痕,渐渐凝作一朵红梅,稍稍凸起,好似绛萼初蕊,香非在蕊,香非在萼,分明是骨中香彻。   宋祁每每瞥见这朵红梅,只觉得这是他在徐三身上烙下的印记,便是他死,便是她死,这朵红梅,都经久弥香,永不磨灭。只消一眼,便心悸难忍。   他按下心悸,抬眼望向徐三,指尖故作无意,揉压着那腕上红梅。徐三微微蹙眉,正欲收回手来,却听得宋祁缓缓说道:“三姐,我日后登基,必会封你为……相。”   徐三想了想,淡淡笑道:“今夜陛下忽遭变故,情志不遂,心绪不宁,且一夜不寐,神思难免混沌。似如此封许之言,臣就当未曾听过。待陛下登基,三思过后,再纳揆封相,也是不迟。”   她不动声色,收回手来,接着起身道:“陛下若不嫌弃,不若暂且留下,与臣共用早膳。早膳过后,宫人便也来接陛下回宫了。”   她笑了笑,又温声劝道:“依臣之见,陛下还是善保龙体为好。祁儿纵是年纪尚浅,这身子,也经不起如此折腾啊。”   宋祁见她如此温柔,只觉心上发软,起初见她收手,还有几分怫然不悦,可她此言一出,便也顾不上生气了,但依她所言,与她一同去了前院,又唤来下人,摆膳搁筷。   二人对坐而食,虽不过清粥小菜,可宋祁却吃得有滋有味,只觉心上郁气尽消,殊不知待他乘车回宫之后,徐三垂袖坐于桌侧,眉眼淡淡,无言望着那碗碟筷箸,心中所思之人,正在千里之外。   宋祁去后,她虽困乏,却也不敢立即回房歇下,又屏退下人,单独唤了徐玑过来,先问了几句帝姬,接着又以手支额,轻轻说道:“京都府中,这些日子,必定是人心惶惶。若是如今救不得柴荆,日后便更救不得了。”   她无须多言,徐玑已经了然,立时笑道:“三娘何须忧虑?山大王,如今可是大忙人,便是想审问柴荆,哪里有这般闲工夫?更何况,京都府这几处大牢,都有咱的人手,若想偷梁换柱,那可再容易不过了。”   徐三对她最是放心不过,点了点头,又轻声道:“若是将他救出了,有一封信,你替我捎给他。他读完这信,若是欲去,你便派人,送他去北地,若是欲留,你也无须阻拦,由着他罢了。”   徐玑虽不知个中缘由,却并不多问,只点头称是,领命而去。转眼不过两日有余,徐玑便使计将柴荆救了下来,另寻来一具无名男尸,移花接木,换入棺椁,日后便将由这无名之人,下葬皇陵,陪在官家左右,随她一同长眠千年。   便是此夜,一支由七八架车马组成的商队,正穿行于京郊山林之中,因遽然之间,雨疏风骤,不敢贸然赶路,便在林中暂且歇下。   赶车的妇人见此情形,不住埋怨着,叫骂着,商妇们则饶有兴致,倚在帘下,或是翻看账本,或是闲话家常。   而在商队最末的一架马车中,柴荆面带薄纱,盘膝而坐,正不言不语,低头读着徐三送来的信。帘外风雨萧萧,车内却是分外静寂,柴荆看着那信上所书,只觉徐三这一手字,竟与周文棠的笔法,已有两三成相似。   他睫羽轻颤,只见徐三在信中说道,在许多许多年前,在这京都府中,也曾有过一个姓柴的少年。   少年随侍太女左右,最为受宠。不久,太女有孕,腹中所怀,正是少年的骨肉。   某日,太女情志过极,气逆血升,忽觉腹内大痛,竟是有早产之兆。而就在她生下女儿不久,少年便带着女儿,消失不见,多半是不想让自己的亲生骨肉,沦为王室倾轧的祭品,更不想这襁褓中的娇儿,日后成为权欲熏心之辈。   只可惜,少年虽逃出了虎狼之穴,可他又如何躲得掉虎狼的追杀?他行至半道,遇上不测,自身难保,只得将女儿匆匆弃于风雪之中。   生离死别之时,他头也顾不上回,只冒着风雪,跌跌撞撞,狼狈逃奔。他只盼着,只盼着这襁褓中的婴孩,生作太平人,莫入帝王冢。   只可惜,世事难料。二十年过后,这养在贫家的女儿,兜兜转转,阴错阳差,仍是回了京都府中。她做了官,掌了权,她的剑下,不知积有几多白骨,沾染了几多鲜血。   柴荆看至此处,只觉鼻间酸涩。他深深吸了口气,手上颤抖着,将那笺纸揉作一团,浸入茶盏之中,任那翠绿茶汤,将纸上所书,一一化开。   他眨了眨眼,颓然泪下,却也心知肚明,这是自己的命数,亦是帝姬的命数。生来如此,无计奈何。他如今尚能苟活,已然是承了中贵人与徐总督的恩情,如何还敢贪求更多?   少顷过后,帘外忽地传来笃笃两声。柴荆一顿,连忙拭去泪水,抬手掀起帘子,只见夜色之中,徐玑一手撑伞,一袭青衫,挑眉含笑,语气轻快地问他道:   “柴郎君,你是欲去,还是欲留?今夜这雨,愈下愈大,郎君还是早做打算为妙。”   柴荆眯起眼来,望着帘外风雨,缓缓说道:“今夜欲去,不得不去了。不过,有徐娘子在,我想我以后,多半还能再回来。”   徐玑闻言,勾唇笑道:“那是自然。待到郎君回京,定不会有今夜这么大的雨了。”   柴荆轻轻点头,竟觉心上稍安。他搁下帘子,静听风雨,又将那全然浸透的信,自盏中取出,掀帘掷入淤泥之中。徐玑见此,这才转身而去,徐徐走至商队之首,对那打头儿的妇人耳语一番。   不多时,便见一行车马,辘辘而动,于狂风骤雨之中,朝着北方越行越远。只盼他年他月,故人重聚之时,已是月白风清,天平地成。   柴荆去后,隔日即是宋祁登基之时。朝臣山呼万岁,俯首跪地,而那男人身着织金蟒袍,足蹬黑缎朝靴,一步一步,终是登上了他渴求多年的,那髹金雕龙的帝王宝座。   他虽面色沉静,可内心之中,却已是江翻海涌,亢奋不已。   他告诉自己,与他作对的,诸如薛鸾、贾文燕、周文棠等人,或已沦为刀下鬼,或是在偏乡僻壤,失权失势,每日只得洒扫庭除,侍奉香火,日后是生是死,全看他一声令下。   而他最为渴望的,那人也跪在金銮殿中,跪在他的朝靴底下。从此之后,只要他想,她的身,她的心,全都是他的了,且只属于他。   他是大宋朝立国以来,头一个以男子之身,登上这金銮宝座的,前无古人,后未必有来者。他注定,将会青史标名,留芳万古。   宋祁紧咬牙关,强忍着不勾起唇角。他俯望着满朝文武,沉吟许久,方才唤众卿平身。可就在众臣起身之时,他瞥了一眼自己身上这蟠龙朝服,冷不丁地被那金灿灿的一晃,竟有几分怔愣,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   崇宁十八年,五月下旬,三王宋祁,践祚登基。因朝中老臣,但凡上了岁数的,大多心谤腹非,冥顽不化,尤其左右二相,对新君管束甚严,宋祁对此甚为不满,便于当年七月,不顾近臣徐三等人劝谏,借故罢黜左右二相,另任徐挽澜、蒋平钏二人担此官职。   宋祁登基之后,几个月内,可谓是勤政驭下,兢兢业业,既整顿吏治,优待士人,亦注重民生国计,致力于振兴经济。无论其人本性如何,这皇帝当的,还真是无可诟病。   徐三私底下得来消息,说宋祁每日夜半三更,方才就寝,东方初晓,便又要起身上朝,满打满算,不过才睡两三个时辰,且是日日如此,从无懈怠。   只是无论他如何勤勉,仅仅因为他的性别,朝中诸臣仍是拿三搬四,非议不绝,宋祁每日上朝,总有人递上折子,劝官家早日开枝散叶,不成亲也无妨,总归要多生几个帝姬。宋祁不堪其扰,又不好推拒,只得每每敷衍作罢。   他心中挂念徐三,却又不敢急于出手。当了几个月皇帝,他渐渐也识清了朝中局势,他初初登基,根基不稳,若无徐三辅佐,至少一两年内,必定是举步维艰,处处掣肘。   朝中文武,对徐氏纵有不满,也是不敢不服。同样的政令,若是宋祁来说,朝臣大多东支西吾,因循苟且,并不严肃以待,权当是过耳之言,可若是换成徐三来说,一众朝臣,便会一改面貌,仔仔细细,郑重其事。   反复经了数番之后,山大王对于徐三的态度,更是多了几分复杂与微妙。   他想要摆脱她,想要挣开她,却又欲罢不能,夜夜做着禁锢她、强占她的春梦。眷恋、倾慕、□□、埋怨、忌惮、嫉妒、仇恨,种种互为矛盾的思绪,在他心中,纠缠弗止,兀自熬煎。   转眼到了八月,徐三的生母,蛰伏多年的废君宋裕,已是蠢蠢欲动,暗中谋密。开封内外,诸多州府,都生出了风言风语,说宋裕即位不正,又说官家当年死得蹊跷而又仓促,生前迟迟不肯立储,临死方才遗下一卷圣旨,其中定有宫闱辛秘,不为外人所知。   而宋裕整顿吏治,严惩贪腐,本是想大得民心,未曾想竟适得其反。他不敢动开封府中的世族权贵,唯恐根基动摇,便只对着州县一级的基层官员开刀,这真是放着猪头肉不割,偏去惦记那丁点儿的蚊子血。更何况如此政策,与这封建制度的腐朽本质,根本就是互相违悖,实难奏效。   知州县官,衙门差役,皆是人心惶惶,叫苦不迭,既为官家不敢对权贵开刀而叫苦,亦为忙于应付这日日巡察而叫苦。州县诸府,由此而理政效率大减,底层百姓,亦受了池鱼之殃,关上门说起此事,都说这带把儿的,到底是不通情理,见识短浅,如何当得了皇帝,只盼他早日得女罢了!   而此时的徐三,却在暗中忙着几件大事。   一来,她一直坚持,宋祁既然敢勾结光朱,那日后就必须得承受反噬。而且她也知道,当年宋祁与光朱结盟,也曾对光朱允诺,大抵是说,自己日后登基,必会如何如何,然而如今的宋祁,却是全然不想搭理此事了,只想待到时机妥当,将光朱彻底清剿。   近些日子,光朱中人时不时便给宋祁送上密信,宋祁却都一概拖延,从不履行诺言。渐渐地,光朱贼人,也察觉出形势不对来,只不过多少还有些犹疑,不敢确信。徐三要做的,就是推波助澜,让宋祁与光朱,由此彻底反目,再难勾连。   二来,金元祯身死当日,鸿门宴上,金元祯曾拿出过一柄燧发/枪。而这燧发/枪的意义,可谓是分外重大。   如今大宋所用的火绳/枪,乃是用火绳点火,燧发/枪则是用燧石点火,前者不过是从冷兵器时代到□□时代的过渡,而后者,必将彻底结束冷兵器时代,甚至能将整个时代,引领到全新的高度!   徐三一直怀疑,金元祯仍留有后手,且就藏在北地境内。虽然希望渺茫,但她仍在北方州府安插了不少人手,多年以来,四下搜寻。而最近,在极北之处,似是发现了些新的线索。   她清楚地意识到,若欲确保女性相对领先的地位,确保日后制度更迭,女性群体不会遭受前朝制度的反噬,确保这样一个国家,能在诸多邻国的虎视眈眈之下,远离战乱,延绵不绝,必须要引入更为先进的科技。否则的话,在农耕社会和冷兵器时代,女子在体力上逊于男子,着实没有优势可言。   金元祯的那一柄燧发/枪,已成了她最后的希望。不然她便是日后争得大权,不过是另一个宋祁罢了,被制度所困,被宫墙所困,最终被那重重史册,禁锢封存上无数个世纪。   而第三,则是帝姬。眼下将她养在京郊农家,不过是一时之策罢了,徐三心知,为了日后大局,这个女婴,一定要在她眼皮子底下长大成人。待到年底,梅岭在徐府生产,徐三便会借此将帝姬接回,并不告知她自己身世,便连梅岭都不打算直言,只说梅岭所生,乃是双胎。   除了这三件大事,徐三也有不少小事要忙,忙于处理政务,忙于培植党羽;既忙着应付愈发心急的宋裕,又要忙着挑拨和激怒光朱匪徒;白日里兢兢业业,伴君如伴虎,小心侍奉着脾气愈发古怪的宋祁,夜半回府,按着周文棠留下的方子喝过药汤,还得忙着教导个头猛蹿的裴秀小儿。   唯有夜深人静之时,她方可有一刻喘息。   小窗清夜,挑灯无言。她会闲闲倚在榻上,手持绢帕,轻拭着周文棠送她的长剑。宝剑光寒,气凌霜色,却反倒让她渐渐放松,白日的忧愁烦扰,一并烟消云散。   她会忍不住勾唇含笑,想象着千里之外的那人,是否也点着一盏孤灯,手持毫笔,用唯有他们才懂得的拼音,写着那些甜得腻人的情语。   这男人,一把年纪了,满腹心思,落入信中,实在是没羞没臊,每每都让徐三看得又气又笑。虽是远隔千里,可这儿女□□,若是情真,何来远近之论?相思愈久,此情愈切。   只是息了灯,隔日醒来,她又不得不收起柔情,换上仿若盔甲般的官袍,投入到官途宦海中去了。日复一日,虽是疲乏,却也乐在其中。   转眼到了十一月底,宋祁登基,已有半年。梅岭于徐府后院,生下一双龙凤胎,其中这半大女婴,即是徐三换来的帝姬。   当日夜里,梅岭醒来,徐三也不嫌弃满室血污,轻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坐在榻边,含笑递给她看。梅岭有些虚弱地笑着,看了看那一双儿女,目光微凝,随即又抬起头来,深深看向徐三。   徐三不动声色,只含笑以对。半晌过后,梅岭笑了,轻声说道:“三娘的大恩大德,梅岭莫敢忘怀,今生当效犬马之报。这两个孩子,能生在徐府,也是有福,还请三娘赐名。”   徐三垂眸,缓缓说道:“诗曰:‘香梅开后风传信’,这小郎君,便唤作梅信。‘梅花密处藏娇莺’,这小娘子,便唤作梅莺。你看如何?”   这两个名字,倒是处处试探了。香梅开后,风传的是信任的信。而这娇莺,与风不同,乃是藏于梅花密处。聪明人的较量,自是不必处处点明。   梅岭闻言,含笑点头,又坐起身来,倚着绣榻,哄逗了一会儿一双小儿女,瞧面上态度,并无一丝分别。徐三见此,安下心来,之后又暗中观察了些日子,发觉宋祁忙于政事,已然焦头烂额,对徐三后院奴仆产女之事,自然是无心搭理,更不会有一丝疑心。   转眼已是正月,宋祁也正式改元。这一年,再不是崇宁十九年,而成了建始元年。   建始元年,正月初时,年节未过,大宋国内便是祸乱连连。西南一带,光朱匪徒,被宋祁所为彻底激怒,斩木揭竿,兴兵作乱,接连攻下二三州府,烧杀劫掠,强占民女,此外更还将光朱与宋祁的暗中交易捅了出来,使得朝中流言,远甚从前。   有道是“蜂蠆有毒,豺狼反噬”,宋祁养痈自患,不堪其扰,置膏烈火上,哀哀自煎熬。   而北方州府,竟分外罕见,接连发生了几场地震,天崩地塌,尸骸遍地。当地官员也不知何故,竟是瞒报多日,直到地震过后,不少北地流民,群聚作乱,扬言要学光朱造反,当地镇压不住,方才上报朝廷。   宋祁震怒之余,思来想去,只得派了徐三赴往北方。徐三在北方颇有威望,带兵也是一把好手,旁人镇不住,但他知道,徐三肯定可以。   他原本还想趁着正月,皇帝须得封印,无须上朝,好好与徐三独处一番,哪知这接二连三的变故,实在让他无暇多顾,只得放手让徐三离京。   便如当年金国攻来一般,这一夜,徐三又是匆匆离京,赴往北方。一抵达她分外熟悉的北方州府,徐三却并不急着镇压流民,反倒是专心救灾,又是开仓放粮,减免税赋,又是赈恤廪贷,不但给死了人的人家钱,给活着的人无偿赠予粮食衣物,更还让官府衙门,推出了无息借贷,贷与贫民。   至于流民安置,徐三更是放开寺院官舍,让一部分无家可归之人,住进寺庙道观、县府衙门,至于其余流民,愿意去他乡安置的,便一并送往未曾受灾的邻近州府,安身于公私庐舍,并由官衙给田种植。若无徐三统一调遣,各州府互相推诿,远没有如此效率。   如此不过二十来日,民心渐平,流民无须镇压,早已各得所安。赈灾过后,徐三便忙着彻查当地官府瞒报之事,可她这一查,却是发觉,这北地之乱,似乎并非是由地震所起,很有可能是多处规模较大的爆炸,引得地动山摇,大火四起。   再一追查下去,徐三不由暗然心惊。她万万没有想到,众里寻他千百度,得来全不费功夫,这北方州府的多处地震,竟然与金元祯暗中遗留下的多处军/火基地相关。   虽说这几处已因着爆炸之故,皆一片狼藉,未曾保全丝毫线索,但这一回,徐三得到了确认,在昔日的金国境内,金元祯确实留下了她苦苦追寻的“希望”。而她要做的,就是找到剩下的希望。   三月初时,徐三仍然借故留在北方,暗中则派自己的人手,四处搜寻金元祯死后留下的秘密,更还将留驻京城的徐玑都调了过来。可宋祁见北方已定,几番来信,催促徐三回京,徐三只得另寻由头,一再推迟。   及至三月中旬,就在徐三迫不得已,将要回京之时,徐玑竟半夜叩门,满头大汗,急急闯入房中,一把掀了纱帐,跪在榻边,压低声音兴奋道:“三娘,找着了!”   徐三一惊,立时起身,只见四下黑沉沉的,唯有徐玑那一双眸子,分外活泼明亮,瞧这神色,倒是与年少时的徐三尤为相似。   徐三见此,连忙将她自冰凉的地上扶起,可还不待她出言相问,徐玑便急急道来,说是制造火器,她再熟悉不过,有些原料倒是可以囤积,有些却是不得不多次采买。她由此着手,亲自派人在北方四处搜寻,便连偏乡僻壤,荒无人烟之地,她都不曾放过。   而就在今夜,还真就让她给找着了。她本想偷偷潜入那偌大工坊,不曾想这工坊却是守卫森严,实难潜入,她率人走至半道,便被人发觉。幸而这工坊的人倒是不多,徐玑顽抗多时,竟是死里逃生,反败为胜。   她分外兴奋,如小孩子一般说个不休,最后眨了眨眼儿,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按着三娘遵嘱,我是想留活口的。可那些人,都是金人,而且瞧那架势,只想和我同归于尽,也不甘心束手就擒。我没三娘有法子,为了活命,只得让人将他们全赶尽杀绝了。”   她顿了顿,低下头道:“如此一来,工坊里的东西倒是都在,只是懂这些东西的人,全都死透了。若想找着下一拨人,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   徐三闻言,却是一笑,摸着她头道:“有你在呢,你比三娘聪明,肯定能琢磨透。你在这边儿琢磨着,三娘再找着其余人,两边不耽误,慢慢来便是,何须急于一时呢?”   徐玑睫羽微颤,这才安下心来。徐三轻抚着她冻红的小脸儿,给她暖了会儿手,又劝她回房歇下,有甚么事,都睡一觉再说。   可徐玑知她明日便要回京,心中分外不舍,赖着不走,只想再与她多说两句,再多待一会儿。二人虽差了不到十岁,可徐玑自幼便不曾受过生母疼爱,向来拿徐三当母亲看待,所以才会自愿改姓,更求徐三赐名。   她只盼着,自己能再做得好些,也让三娘高看自己几眼。她更盼着,自己日后,能成为像三娘一般的人,从容大方,顶天立地。   徐三自是知道她的心思,见她如此,不由勾唇,抬手掀了锦被,让她与自己同榻而眠。徐玑受宠若惊,磨蹭了好一会儿,方才更衣上榻,一夜过去,竟是从未睡过如此安稳。   只可惜此夜过后,徐玑留在北方,专研火器,而徐三便不得不趁夜回京,述职交差。只不过,此次回京,徐三却也存了别的心思。   待到一行人马,迫近京畿,在驿馆歇下过夜之时,徐三悄然离开,独自策马,赶了一个多时辰的路,终是来到了她的朝思暮想之地——   皇陵。   岂料她才一下马,便撞上空山夜雨,寒枝错落。千山万壑笼于大雨之中,放眼望去,尽是黑漫漫的,山路冥冥,泥泞深阻,实在令她举步维艰,狼狈不堪。   徐三咬着牙,走了半晌,耳听得身后骏马频嘶,眼见得大雨将自己全然打湿,也不由心生犹疑,毕竟四下漆黑,实在看不清去路,亦怕再往前走,连归途都见不到了。   可她现在,离周文棠如此之近,或许,仅有数步之遥。若是今夜不见,难知何日再会。要她转身回去,她真是千万个不愿。   徐三僵立树下,正兀自进退两难之时,忽地听得雨声之中,竟有脚步声渐近。她本还以为是自己无助之时,生出幻觉,未曾想再一抬眼,便见重重雨帘之中,竟有一盏小灯笼,由人擘在手中,放着柔柔的微光,随风轻晃,愈行愈近。   那柔柔的光,照出了烟深草湿,照出了风叶露花,也照出了沾满泥土的黑靴,还有那分外单薄的白色衣袂。   徐三轻轻咬唇,再顺着擘着灯笼的手,向上看去,只见周文棠已然走到自己的面前来,眉眼虽俊美依旧,可若论周身气度,比起从前,少了几分威势,多了几分清肃。   男人勾唇看着她,为她遮住风雨,接着凑到她耳畔,沉声轻笑道:“好阿囡,我知你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留你不住。只是凡事皆可匆匆,云雨不可匆匆,还是随阿爹尽快上山去,也赈一赈我的灾,何如?”   徐三眨了眨眼,不想落泪,却仍是忍不住落下泪来,低低道:“我都没知会你,你怎知我要来?”   周文棠抬起袖来,用那微带薄茧的粗糙指腹,一一点去她的泪珠儿,眯眼笑道:“我知你会途经此地,便和自己打了个赌,赌你会绕过来,看看你可怜的相公。”   “今日一早,我就在等,日落了,我还在等。夜深了,本以为你不会来了,便回了居所,可行至半道,忽地下起雨来,我一下子提心吊胆起来,赶紧又挑灯下山,终是等到了我的小兔儿。”   徐三抿唇笑了,低低说道:“那我要是没来,你是不是要怨我了?”   周文棠一顿,却是玩笑道:“曹子建有诗在先,‘妾身守空闺,良人行从军’。贱妾无权无势,日后全要靠徐相养活,如何敢有闺怨?徐相来了,我便使尽全力,好生伺候,徐相走了,我就等着徐相。”   徐三闻言,笑着挑起他的下巴,故意道:“不错。那就让本官看看,周美人向来精于房中邪术,今夜又要如何侍奉本官?”   周文棠眯起眼来,不再多言,挑着灯笼,赶着小兔儿上了他的山,直接钻进了他的洞府。二人只能相会几个时辰,亦不知下回重聚,又是何年何月,这偷来的欢愉,总归是要尽兴才好,便云雨数回,邪术使尽,方才因着时辰,堪堪作罢。   外间风雨大作,徐三倚在他的怀中,借着悠悠烛火,望着房中摆设,见四下冷清,好似雪洞一般,不由分外心疼,转头靠在他胸膛上,低低说道:“再给我一年,也就一年了,我一定让你回京。”   “此事不急。”周文棠吻着她的鬓角,轻语道,“阿爹只问你,我给你的那药方子,你可曾按时吃了?”   那药方乃是周文棠花了重金,自那大理巫医处求来的,乃是那人的求子秘方。那老头儿还曾拍着胸脯,夸夸其谈,说哪怕是男的,只要按时服药,都能生上十个八个的。   徐三无奈点头道:“你每次送信,都提及此事,我哪敢不按时吃?”   周文棠勾唇,摸着她头,轻轻说道:“我的阿囡,辛苦了。”   他所说的辛苦,自不会仅仅指这用药之事。朝堂之上,处处险恶,宋祁、宋裕、光朱、北地、朝中旧臣等等,她百般应付,自是辛苦。   徐三挽着男人那结实的手臂,缓缓合上双眼,不想再思及朝堂之事,只摒却一切杂念,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身边,与他一同,静听这空山风雨。   待到风雨休矣,天将破晓,他轻声将她唤醒,亲手为她梳发画眉,穿戴整齐,接着却并不将她送下山,而是一袭白衣,立于檐下,让她沿着来路返回,自己则无言孤立,以目相送。   徐三背对着他,愈去愈远,只觉鼻间分外酸涩,再想到周文棠如今尚还活着,未曾如崔金钗的预言那般,英年早逝,已然是二人之大幸。及至山脚,她深深吸了口气,翻身上马,再赴征途。   转眼又是五月,宋祁登基,将满一年。这一年虽是短暂,可却是风雨飘摇,内忧外患,接连不绝。   这日虽是休沐,徐三晌午过后,却仍要入宫议政,便只得趁着上午,稍加歇息。早膳用过之后,她缓步行至后院,抬眼便见裴秀正在哄逗两个小孩,而这一双小儿女,正是当初梅岭所生。   裴秀近来个头儿猛蹿,那高鼻深目的异族特征,还有那过分白皙的皮肤、浅褐色的微卷头发,也随着他年岁渐长,愈发凸显。幸而自打北方受灾以来,流民南下,民族融合,他这般相貌,如今在开封府中,众人也是见怪不怪了。   自从徐府后院,又多了两个小孩儿之后,裴秀也比从前活泼了几分,尤其对于梅信,更是寄予厚望,只盼着他赶紧长成,陪着自己一同读书练剑。毕竟这开封府中,其他郎君都在绣花唱曲,似他这般识字念书、舞刀弄剑的,实是异类,难寻同好。   徐三含笑看着裴秀,却忽地瞥见梅岭立在一旁,似是欲语还休。徐三一顿,召了梅岭近身,出言相问,梅岭稍一犹疑,才缓缓说道:   “三娘,人都说‘三翻、六坐、七滚、八爬、周走’,信儿未足七月,已然学会滚和爬了。可,可咱的莺儿,莫说走了,连滚都费劲些,平常哄逗,也很是迟钝。”   徐三一怔,忽地忆起周文棠曾在信中提及,说巫医尚未走时,曾经对他和柴荆说过,若是帝姬早产,虽能保全性命,可多半会比旁人生得愚笨。便是在医术发达的现代,因早产以致痴呆的孩子也并不少见。   她无言久立,半晌过后,终是一叹,缓缓说道:“如此也好。倒比旁人快活些。至少,比我要快活些。”   梅岭闻言,忙道:“娘子此言差矣。娘子是大官,要权有权,要钱有钱,日后得了闲,要美人有美人,要孩子有孩子,还有甚么要不得的?”   徐三笑叹道:“你言之有理,打从今日起,甚么都能要得了。至于要不得的,我也不应再计较了。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梅岭一笑,见她想开,这才安下心来。至于徐三有甚么要不得的,她如何能不知晓?徐阿母、贞哥儿、唐玉藻等等,都是她要不得的了。   她静静看着徐三娘,只见她缓步上前,笑着抱起梅莺,亲亲热热地哄逗起来。说来也巧,那小女孩,本是谁逗都没反应的,她一过来,竟是瞪着眼睛笑了。   徐三逗着梅莺,正在院中给她指着花儿看时,忽地感觉院中一静,便连裴秀都忽地噤声。她心上一惊,抱紧梅莺,回头看去,却见宋祁负手立于门首,穿着一身青霜袍子,胡茬未净,眼眸深沉,带着掩不去的疲意。   徐三不动声色,将怀中的梅莺交至下人手中,忙不迭地上前跪拜。宋祁弯腰扶她起来,接着扫量着院中诸人,首先看向裴秀,朝着徐三低低问道:“这就是你的义子?”   徐三缓缓笑道:“正是,才八九岁呢,叫做徐裴秀。我先前在北地为官,见过他几回,又觉得他身世可怜,聪慧颖悟,我日后也生不了孩子了,便干脆将他收为义子。”   她生怕宋祁为了应付催生的臣子,逼着自己和他生子,这才屡次出言,强调自己因旧伤缠身,不能怀孕。   宋祁闻言,却是没甚么反应,只淡淡地嗯了一声,又恍似漫不经心地道:“那这两个呢,又是谁的孩子?”   徐三笑道:“梅岭你也是识得的,去年年底,她生了一儿一女,凑成了个好字。刚才还说了,这小孩儿六个月会坐,七个月会滚,八个月会爬,小郎君都会爬了,咱这小姑娘,坐都还难呢。”   宋祁却是起了兴致,非要看这两个孩子是如何滚爬的。徐三提心吊胆,只得唤了下人和裴秀,让他们将梅家儿女放在院中的软榻上。   梅信实在争气,打了个滚儿,便吱吱呀呀的爬了起来,爬到软榻尽头,差点儿摔了下去,宋祁看在眼中,不由扯唇一哂。而那梅莺,却实在迟滞,坐都坐不起来,宋祁眯起眼来,亲手扶她坐了几回,却反倒将梅莺逼急了,哇哇大哭起来。   梅莺一哭,徐三恰好有了理由,连忙唤来下人,将梅家儿女送到其余院落去玩儿。宋祁见那小女孩咿呀痛哭,却是一怔,低头看了看自己双手,接着垂眸,自嘲似地勾起唇来。   屏退众人之后,院中惟余徐三与宋祁二人。宋祁倚在榻上,徐三正欲为其斟茶,宋祁见此,却是忽地坐起,自她手中夺去茶壶,先为她斟满茶盏,这才自行斟满。   徐三心中暗惊,面上却是笑道:“陛下今日,怎么对臣这么好了?臣受宠若惊,惴惴难安,莫不是陛下,又有甚么苦差,要交由臣来处理?”   宋祁垂眸,却是轻轻说道:“我对你好,是应该的。这满朝上下,也唯有三姐,是真心待我好的。其余人,要么盼着我死,要么盼着我,找人生个女儿再死。三姐说是不是?”   徐三一顿,缓缓说道:“君待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君谋其政,臣谋其事。私不乱公,邪不干正。”   “私不乱公”,四字一出,宋祁面色微沉,噤然不语。   沉默许久之后,他方才脾气稍缓,抿了口茶,低低说道:“讨伐西南反贼,已是势在必行。朕初登帝位,朝野上下,尽是怏怏不服之小人,街衢巷闾,亦有风言风语,不绝于耳,也不知背后乃是何人指使!朕欲要重振威望,一场大捷,必不可少,三姐以为如何?”   “陛下欲要亲征?”徐三问道。   宋祁缓缓说道:“待到大势已定,取胜在即,再行亲征,也是不迟。不然依着如今京中局势,朕若挥军南下,这开封城池,便不知要落入何人手中了。”   徐三对他的态度,向来是能顺着来,就绝不逆着来。宋祁既已打定了主意,徐三便只会顺着这个方向,为他出谋划策。   二人坐于紫藤架下,徐三手持毫笔,正在纸上勾画,与他商讨行兵之计时,院中忽地起风,薰来一阵紫藤花香。徐三一闻这股花香,尚还未来得及反应,便紧捂口鼻,生出作呕之态。   只是这呕,却是干呕。徐三心跳加速,连忙掩住口鼻,别过头道:“是臣御前失态了。许是用早膳时,吃得多了些,还请陛下莫要怪罪。”   宋祁紧盯着她,缓缓说道:“三姐多虑了,身子要紧,朕如何会怪你?既然身上不舒服,可莫要耽搁了,朕这就让人去请御医来诊。”   徐三忙道:“小病而已,何须御医?”   宋祁却是不依,非要请来御医不可,而且自己也不走,就待在榻前,强按着徐三上榻歇息。徐三心急不已,找了几个由头,都愣是哄不走他,而待到御医来后,那妇人一把脉,便对着宋祁笑道:   “陛下,徐相这是害喜了。脉象平稳,决无大碍。”   厢房之中,一时竟寂然无声。宋祁缓缓抬头,似笑非笑地瞥了眼徐三,接着沉吟片刻,方才对着御医缓缓说道:“下去领赏罢。这是朕的头个孩子,既是由你诊出,朕自然要重重赏赐。”   徐三大惊失色,张口欲辩,可那御医却已忙不迭地出了门,惟余徐三与宋祁,二人无言相对。   宋祁缓缓坐于榻边,倚着纱帐,冷笑着睨向徐三,挑眉道:“三姐不是说,你生不了孩子吗?那这肚子里,怀的又是谁的种呢?”   徐三攥紧锦被,咬牙说道:“臣知道,陛下求子心切,欲要一堵悠悠众口,可这皇室血脉,如何能混淆冒认?便是陛下敢,臣也不敢如此!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宋祁垂眸,却仍是重复道:“所以呢,若不是朕的,这是谁的孩子?”   徐三立时皱眉道:“臣已年近三十,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夫君则慕夫君,此乃人之常情也。臣在北方州府,办差之时,也曾有过春风一度,自是再所难免,并不与礼法相违。更何况在我大宋朝,知母不知父,也是常情,陛下何须多问,臣也不知不晓。”   她引的这句古文,原话分明是“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因是在女尊之国,是被宋十三娘当年改过了的。   宋祁闻言,眯眼冷笑道:“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夫君则慕夫君?徐相怎么不继续念了?后边还有四个字,叫做‘仕则慕君’!”   一旦入仕,则慕君王。   他妒恨至极,一把扯住她右手手腕,冷冷笑道:“春风一度?那些小倌儿,身子恁脏,你都瞧得上,如何瞧不上朕?他们能上你,朕为何不能上你?想来你这孩子,也才一两个月,朕便是霸王硬上弓,她多半也受得住。”   他不敢告诉她,他或许是受了诅咒。近一年来,他并非没有宠幸过宫人,环肥燕瘦,少女□□,他皆尝过,只是这些人中,竟无一人受孕。   当年他亲手弑杀了自己的孩子,如今倒好,竟成了求之不得,且羞于为外人所知。所以他才会着急,才会冒认徐三的腹中之子,应付朝臣也好,让天下人知道徐三是他的女人也罢,他绝不后悔此举!   可徐三见他如此,却是不急不恼,只静静地盯着他看。她的那种眼神,看得宋祁没来由地,竟有几分心虚胆怯,满腔怒火,竟也在不知不觉之中,烟消而云散。   徐三看了他半晌,方才笑了,温温柔柔,平静说道:“祁儿,她或许受得住,但你知道的,我受不住。我若受不住了,谁来帮你守这开封府呢?你莫要因着一时之怒,毁了千古之计。为了我,不值当的。”   祁儿两个字一出,竟让他软了半边身子。   是了,徐三说的有理。她既已有孕,便不可能率军出征,只能留在京都府中。他若是惹恼徐三,只怕这开封府城,当真是回不来了。   宋祁垂眸,收敛怒气,低声温和道:“是我错了,我想着三姐有孕,便不能随我出征了。少了三姐,这仗不知要多打多久,我心里头急,所以才口不择言,朝着三姐发火。是我不好,我跟三娘赔礼道歉。”   徐三佯作不计前嫌,摸着他头,含笑说道:“你啊,如今是一国之主,可不能说发脾气,就发脾气。我知你的性子,不会当真,可旁人若是瞧见了,不知要怎么嚼舌根儿呢。”   她顿了顿,又笑道:“行了,孩子的事儿,你日后有了自己孩子,再跟天下人澄清便是,我不跟你小子计较。这些日子,你仍是我的君,我亦是你的臣,我虽有孕,但身子还撑得住,等到实在撑不住了,再歇上三两个月,绝不耽误你的江山社稷。祁儿,这样可合你心意?”   宋祁见她谅解,反倒愧疚起来,想着三姐如此待自己,多年辅佐自己,自己便是想要她,也不该在她有孕时出手为难。她若真是因此出了事,他以后又该如何是好?   这般想着,宋祁愧疚难当,一回宫中,便又对徐三赏赐许多,以作弥补。而他走后,徐三却是汗流浃背,后怕不已,暗道当时若是失言,激起宋祁怒气,只怕她这得来不易的孩子,定然是保不住了。   只是如今这孩子被宋祁冒认,徐三生怕消息传了出去,惹得周文棠起疑,连忙起身写信,解释由来,又唤来梅岭,急急送信出去。几日过后,她收得一封回信,但用拼音写道:   “我的孩子,我如何能不认?我的女人,我如何能不信?阿囡多虑也,安胎养身为上。终日无事,唯思妻女矣。”   徐三见此,抿唇轻笑,虽是意料之中,却也安下心来。   两月过后,建始元年,八月初时,宋祁调遣大军,南下讨伐声势渐盛的光朱乱匪。军中主将,乃是洪忠,而这大军之中,还有一微末将领,很不起眼,正是当年代替徐三,将朱芎草传遍金国的昆仑奴。   当年金国沦陷,昆仑身为金军将领,沦为战俘,幸有徐三打点,令昆仑免于罪罚,改换平籍。徐三本以为昆仑得了平籍,过些小日子,该也过得不错,可这女人对于男人早已是恨之入骨,只道是光朱未灭,何以家为,没过多久,便又参军入伍。   九月初时,大宋连战皆捷,徐三看战报之时,才发觉昆仑又上了战场,忍不住在心中隐有担忧。果不其然,即如她所担忧的那般,昆仑将朱芎草,也用在了西南战场,这攻无不克的秘密武器,便是大宋连连取胜的个中关键。   也是在这个月,便连太医局中,都有了徐三买通的细作。徐三由此得了消息,知道宋祁几乎每夜都宠幸宫人,可一年多以来,却无一人有孕。徐三闻此,暗生心思。   转眼到了十月,光朱虽有其余邻国暗中相助,可在朱芎草的猛烈攻势下,到底是接连败退,溃不成军。宋祁见大势已定,信心满怀,便决意亲征,给光朱最后一击,以期一震声威,大得民心。   此时的徐三已怀孕六月有余,腹部已稍显突出,平常处理官务,倒是并无异状。这日里天色阴沉,小雪霏霏,她披着猩红斗篷,拂去肩上落雪,才一步入金殿之中,便见宋祁身着盔甲,正在亲手试剑,案上呈列数把长剑,每一柄皆是寒光凛凛,锐意难藏。   宋祁见她过来,搁下长剑,眉眼之间,带着几分喜色,对着她挑眉笑道:“三姐,你今日不必再催朕了。朕方才得了消息,朕是有孩子的人了,不是你的孩子,是朕的骨肉。”   他稍稍一顿,又垂眸道:“明日朕便要南下亲征,思来想去,决意下旨,还三姐一个清白,便说是被朝中那些老妇,几番催促,情急之下,方才生此玩笑之心。三姐,你可高兴?”   他这番话,说得倒是别扭,好似心不甘,情不愿,可又不得不如此行事。徐三闻言,自是高兴,宋祁见她高兴,自己也不由弯唇,凝视着她,轻声道:   “你高兴就好。三姐高兴了,就给朕守好京都府,待朕归来,给三姐的孩子,赐一对金耳珰、一把麒麟锁,再来一身金缕玉衣,你看如何?”   徐三笑道:“便是不高兴,臣也会守好京都府。至于这些金的银的,倒也不必了,麒麟锁、金缕衣,半岁大的孩子,如何能受得住?臣只盼着她,高高兴兴的,无病无灾,无忧无虑。”   徐三淡淡笑着,望向宋祁,心中却有一丝微妙难言。宋祁但以为,他临幸了那宫人,使那宫人有孕,殊不知那宫人所怀,并非是他亲生骨肉,甚至他当年亲手所杀,多半也并非是他的孩子。   依那太医局的细作所言,多位御医,都曾为官家诊脉,口中虽说并无大碍,心里头却都跟明镜似的——官家这辈子,只怕是注定绝嗣了。人都说这帝王不应天命,方才会绝嗣无子,若是御医明言了,岂不是在说官家有违天命?   徐三思及此处,眼睑低垂,正欲禀报政事,却忽地感觉腰上一紧,竟是被宋祁从后方抱住,后背亦被那盔甲硌得生痛。   徐三一惊,正欲挣脱,却听得宋祁轻声说道:“三姐,别怕。朕明日就要离京,就让朕抱你一会儿,又有何妨?”   他忽地声音转低,仿佛呢喃一般,在她耳畔轻轻说道:“你不必怕,该是我怕了。这一回,没有你在,我怕我回不来了。若是出了甚么事,也没谁会似三姐那般,拿命来护住我了。”   她怔忡无言,只想问问他——我拿命护住你了,可你呢?   你骗了我,瞒了我,不信我所言,逆我意而为。   徐三睫羽微颤,一言未发,宋祁见她如此,只当她再不推拒,心上隐隐发热,暗道待到自己日后归来,三姐也已生女,他到那时再出手,只要他待她好些,待她的孩子好些,她必会半推半就,从此雌伏了。   他这般想着,殊不知,明日一去,便是永诀。   十一月底,宋祁清剿光朱,将西南失地全部收复,而徐三则留守京中,一边待产,一边与蒋平钏共理朝政。她看着檐下落雪,兀自在心里想道,待到来月,宋祁便也能回京了,她能歇上三两个月,正好也避一避朝中风雨。   世事难料。十二月初,宋祁距离京都,不过只隔了三五州府,离周文棠所在的皇陵倒是不远。   而就在离他更近的大军之中,有个异族女人,名唤昆仑。她虽已用那朱芎草,除去了大金,剿灭了光朱,但她对男子恨之入骨,如何会满足于此,便决心潜入御侧,利用朱芎草,再对一国之主出手。   她坚信,男人,绝对是险恶的、奸诈的、不可信的,如今没了大金和光朱从旁牵制,这山大王独揽大权,天下无敌,更不知会做出何事了!   依她之见,还是应当早早对他下药,让这男人转了性子,收了心思,生个女儿,再老老实实,将权柄交予女儿。如此一来,这女尊王朝,日后才能傲然独立,延绵千年。   若是今朝错过,她再想近宋祁的身,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是夜,雪满群山,宋祁身披貂裘,足蹬黑靴,才一回了帐中,便令人烧起炭盆取暖,自己则斜倚榻上,闲闲翻着奏章。待到翻至徐三送来的章折时,他的手微微一顿,不由多读了半晌,唇角也随之轻扬。   不一会儿,宫人通传,说是医女前来为陛下上药。宋祁此次亲征,虽是大胜,可多少还是受了些皮肉伤,非得夜夜抹药不可,因而听得通传,只淡淡应了一声,并未多心,直接唤了医女入内。   他却是不知,此名医女,已由昆仑使计顶替。她手中所捧的瓷瓶伤药,早已混入了朱芎草籽,便连她案上所托的药茶,茶壶之中,都充入了十数枝朱芎草,将那紫砂茶壶,塞得满满当当,几欲溢出。   茶香袅袅,熏炉浮烟。宋祁皱眉读着奏折,赤露着半边臂膀,任由昆仑在侧,为他涂抹膏药。待到涂抹罢了,昆仑奉来药茶,宋祁也未曾多心,目光依旧凝在奏章上头,右手捧起杯盏,当即仰头饮尽。   便连昆仑都未曾料到,一切竟是如此顺遂。   她心慌不已,不敢多待,将头死死压低,匆匆收了茶具与药瓶。待她转身离去之时,急不择途,差点儿步入火盆之中,守在一旁的宫人见了,掩口惊呼,连忙将她拉住,惹得宋祁都眉头紧蹙,朝着此处,看了过来。   他稍稍一瞥,见那医女身形粗壮,陡然生出疑心,立时搁了奏章,高声怒道:“将她拦下!”   昆仑闻言,心知身份败露,当即将掌中茶具,朝着身旁宫人投了过去。顷刻之间,茶汤四溅,宫人还未来得及反应,昆仑便已掀帐而逃,愈去愈远。   只可惜,这昆仑奴身手虽好,偏遇上了大雪封山,无处可躲。她于雪中疾奔,不过才一炷香的工夫,便被追兵捉住,押回营中。   纵是被捉住了,昆仑奴仍是心存侥幸,暗道那朱芎草的效力,一两日可瞧不出来,与□□更是全不沾边,便是将她捉住,她也能搪塞过去。   可她哪里想得到,常言说得好,是药三分毒。那朱芎草乃是草药,她放得量更比平常多了不少,三分毒变作七八分,如此一来,竟让宋祁得了肾风之急症,便是现代所说的急性肾衰竭。   宋祁起初还是无碍,可当日夜里,便腰痛难止,胸闷气急,更还连连作呕,意识模糊。军中虽有御医驻守,可却皆是束手无策,只得送信至开封府中,让太医局赶紧调派人手。   十二月初,大雪茫茫。   徐三虽已有七个月的身孕,却仍是冒着风雪,驾车离京,赶往宋祁所在之地。可此时的宋祁,却已是西山日薄,命不久矣。   徐三日夜赶路,终在两日过后,抵达营中。车马一停,她抬手掀起车帘,放眼望去,便见目之所及,皆是白茫茫的。   雪是白的,马是白的,人的面色是白的,便连那飘荡着的灵幡,也是白的。她风尘仆仆而来,终是未能见上他最后一面,只见到了这满眼的白,白得虚无,白得凄绝。   徐三轻抚孕腹,望着漫天大雪,终是无言。   她无论如何,也未曾料到,当年她一念之间,自金元祯手中,救下昆仑奴,不过是一时善举罢了,竟在冥冥之中,使金国覆灭、宋祁早亡,亦使这王朝的历史,波澜汹涌,风云开阖。   宋祁逝后,因生前并未嫁娶,短折早亡,谥号为“殇”,称之“殇帝”。殇帝与生母仁宗,同葬巩义皇陵。至于昆仑,则因弑君之罪,身受磔刑,千刀万剐,体无余脔。而直接导致宋祁病逝的朱芎草,则成了违禁之药,坊间百姓,若是持有,则会被罚以重金。   建始元年,十二月末,宋祁宫中,唯一有孕的宫人,不慎小产。宋祁在位一年有余,终是无嗣。   同月,柴荆回京,以官家生前御物为信,又有诸多宫人从旁作证,终是将帝姬重又迎回宫中,按着官家生前所愿,改名唤作续业,小名倒是仍唤作莺儿。帝姬之父柴荆,号穆太后,虽无权干政,但也统领着六宫事宜。   帝姬年才一岁,虽登基为帝,如何能够处理政务?因徐三有阿保之功,便由太后封作辅政大臣,并在徐三的建议之下,又更改官制,组建内阁。决策权牢牢把持于徐三之手,议政权则归内阁所有,至于行政权,则归为三司六部。   徐三虽独掌决策大权,却也并非专/制。她再修律法,给予大理寺、御史台等监察机构,以更高、更广的权力,虽未能越于徐三之上,却也令其不能恣无忌惮,逆天而为。   隔年正月,年号改为“开平”。   开平元年,正月十五,徐三生下一女。因正值国丧,街衢闾巷,并无半分上元灯夕的盛况,但在徐府后院,众人仍是面带喜色,互相分食着姑娘果儿,笑语喧然,亲亲热热,只等着一会儿能瞧瞧小主子,到底长得何等模样。   而在厢房之中,山水屏风其后,徐三倚在周文棠怀中,身边环着裴秀、梅岭等人,含笑望向婢子手中的婴孩。那小娘子不哭也不闹,一双水灵灵的眼儿,正如她亲娘一般清亮,好似水湛月明,星昴光灵。   徐三目含爱怜,看了会儿自己的女儿,又抬起眼来,朝着裴秀招了招手。裴秀一怔,竟有几分忐忑,缓缓走到帐前,正胡思乱想之时,便见徐三摸了两下自己的头,分外温柔,含笑说道:   “我啊,已经有了个儿子了,如今添了个女儿,也凑成了个好字。小郎君跟了我的姓,姓了徐,那我这小丫头,不如就姓周罢。”   她此言一出,周文棠微微蹙眉,立时朝她看去。徐三却是仰头,笑着看向他,知道就连他也不曾料到,自己竟会有如此打算。   当年曹姑有言,官家之后,接连三任君主,都是姓宋。而她让女儿姓周,一来,是想打破这所谓姓氏,对于传宗接代的虚无意义,二来,则是因为她为人母后,竟和当年的柴绍一样,不想让自己的亲生骨肉,日后也淌入这肮脏血腥的,漫漫无边的,权欲之河。   “阿囡,你当真想好了?日后绝不悔改?”   他眼含宠溺,拢着她的发,轻声低语。   徐三一笑,点头道:“我想好了。我女儿姓周,大名呢,唤作‘长乐’,一生长乐。至于小名,我也偏不让你来起,还是让咱们秀儿来起罢。”   周文棠勾唇,眯眼睨向裴秀。   裴秀被他这么一盯,只觉得头皮发麻,连忙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这才偎在榻侧,抬头笑道:“今日乃是上元灯节,挨家挨户,都得吃浮元子。依秀儿之见,小妹的小名,不如就唤作浮元子罢?叫着倒也顺口。”   所谓浮元子,即是后世的汤圆,在这宋朝的称呼。   徐三点了下女儿的鼻尖,笑道:“好,依着秀儿哥哥的意思,就唤你浮元子了。”   她哄逗了会儿裴秀及长乐,渐觉困乏,梅岭见状,连忙抱着长乐退下,又将裴秀领回房中。厢房之中,便只余下夫妻二人,同倚在绣榻之上,腿挨着腿,肩并着肩。   徐三睡眼惺忪,斜靠在周文棠肩上,忽地听得男人低低唤道:“阿囡。”   徐三闭紧双目,搂着他结实有力的手臂,闷闷地唔了一声。   周文棠眼睑低垂,轻声道:“你说,再过五十年,这京都府内,又会如何?”   徐三一笑,仍不睁眼,只轻声说道:“你啊,怎么想的这么远?五十年后,你我在不在人世,都说不好了。我想葬回寿春,就那块‘龙蟠之穴,万年吉壌’,我瞧着就不错。你没得挑了,只能跟我葬到一块儿去,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长乐也长大了,变老了,就如今夜所言,一生长乐,无忧无虑。你我二人,只怕这辈子,都被困在这京都府中了。但长乐不会,她长大后,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云山海月都抛却,跳出尘笼上九天。”   “至于秀儿,他性子沉,只怕和我是一个命数。我只盼着他,别走我这些弯路。而他会不会走,全都要看中贵人如何教他了。你日日教他,可不能跟我似的,教出了个山大王,一梦误一生。”   她言及此处,忽地睁开眼来,将周文棠挽得更紧了些,压低声音,沉沉说道:   “三年之后,我会将朝局稳住,再认宋裕为母,改徐姓为宋姓。莺儿是个痴儿,柴荆亦无恋权之心,最多六年之后,我已是天下之主。最多十五年后,徐玑在北边,该也已参透了金元祯的秘密了。”   “若是这秘密参透了,新的时代,或许便也不远了。告别了农耕文明,告别了冷兵器为王的时代,不同性别之见的体力差异、生理差异,或许,就不会再由这些改不了的差异,来决定社会地位的差异了。”   “制度改革,如你当年所言,绝不能一蹴而就。在以后的这些年里,我一旦当权,就会试着,慢慢放开籍贯、教育和法律上的限制。纵然有时代的局限在上,我也会尽我最大努力,追求一个最大限度的平等。”   “五十年后,京都府中,会有抛头露面的男儿,四处行商叫卖,就像玉藻那般,还会有不爱舞刀弄剑,就喜欢吟诗唱曲、风花雪月的小娘子,就像岳小青那样。无论是男是女,只要合乎律法,合乎道德,喜欢甚么,便作甚么,旁人若是敢指手画脚,便要被人嘲弄鄙夷。”   周文棠翻过身来,轻捏着她的耳垂,分外认真,听着她这番妄语。徐三眨了眨眼,紧盯着他,又轻轻问道:“你说,我今夜所言,五十年后,可会成真?”   周文棠勾唇,分外温柔,低低说道:“便是天下人都不信你,为夫也会信你。我的小兔儿要做的事,向来没有做不成的。”   在他面前,她总能放下心来,做一个不甚稳重的孩子,说些痴言妄语,也是无妨。她前生求之不得的,今生也曾可望不可即的,如今都在他的怀中寻来,也算是心得意满。   周文棠吻了下她耳鬓,却是忽地凝住,附在她耳畔,嗓音微哑,低低笑道:“阿囡生女之后,可比从前丰满许多,白白软软,真成了只兔儿了。”   徐三闻言,立时羞恼,周文棠却是骤地出手,抓住她两只腕子,故意眯眼斥她道:“乖阿囡,不许闹了,该好好歇下了。你再歇三五日,又要上朝去了,今日不歇,更待何日?”   两人的岁数加起来,都有快七十岁了,偏还折腾半宿,方才歇下。因徐三刚刚生女,周文棠倒也没做些甚么,不过是如小儿女一般,戏弄调笑了好一会儿罢了。   残烛渐灭,半梦半醒之间,徐三倚在他结实的肩上,忍不住想道:其实,她今夜的豪言壮语,五十年之后会否成真,她自己也是难以断定。只是那又如何呢?人的一生,本就是在追寻中不断度过。   若是五十年后,它成真了,这是好事,她夙愿达成。它便是成不了真,也已化作了她一生的支撑,而且,只要她的所作所为,是在无限接近那个幻梦,那么后世之人,再欲追梦,便也能容易许多了。   她合眼入梦,只觉神定心安。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2万多字……作者的强迫症真的是没救了,八章的量,就是要都写在一章里!!!   更美满的结局,还有更恶的趣味,都在番外见~ 第249章 番外:理想国(一)   番外:理想国(一)   公元前390年,柏拉图认为, 混合政体, 才是最好且最稳定的政体。它融合了君主政体及贵族政体的稳定与秩序, 亦有民主政体和共和政体的平等与自由。而在公元1000年左右, 这一理念,在遥远的东方, 某个曾被封建且畸形的制度统治的国家, 初现雏形。   如此演化一千多年之后, 虽说也曾有过王朝兴替、政权嬗代,其间亦曾有家天下的封建思想企图复辟,亦曾有极端的男权或女权妄图复兴, 但这一思想,却终是不曾湮灭。   到了2068年,早已是人人平等, 天下大同。生活在这一社会的公民, 称呼自己的国家为——“理想国”。   崔媛,即是这所谓大同社会中的一分子。她今年26岁, 生活在中产阶级聚集的漫步者之城(City of Wanderers), 疲于应付工作, 疲于向政府缴纳房租, 疲于使用VR设备, 进行全景模拟式在线相亲。   认识崔媛的人,大多对她评价尚可。他们认为她虽然才能平庸、貌不出众,也没有显赫的家世, 抑或是优雅不凡的谈吐,但毫无疑问,她易于相处,乖巧且勤奋,看起来相当无害。   然而这些人却不知道,在崔媛的心中,始终压抑着巨大的愤怒和仇恨。只不过,由于SE系统的存在,她并不敢表露出来。   SE系统,英文全称是Sky Eyes,中文则称之为天眼系统。为了维持一个美好的、和谐的社会氛围,每个公民自出生起,都会被植入天眼芯片,这一芯片会监测他的各项身体指标。   一旦某个公民出现了极端躁狂、愤怒、仇恨等症状,政府有义务为其提供免费的社会救助。当然,出于平等自由的理念,该公民可以选择拒绝救助——只不过,他会失去一系列的社会权利,比如说,他能从事的工作就会受限。   天眼系统的建立,初衷自然是美好的,犯罪率和自杀率也因此而大大降低。但相应地,却也使像崔媛这样的人更为痛苦和压抑——她们不能表露出躁郁症状,因为她们不能失去她们的工作,所以只能努力压制自己的情绪,强逼着自己去做一个正能量的、对社会无害的人。   不过,根据法律规定,当公民的活动范围是在自己家中时,出于对隐私权的考虑,天眼系统将会暂时失效。这一举措备受争议,支持者认为这保障了公民权益,有利于身心健康,然而反对者则凭数据说话——近年来,发生在私人住宅内的命案数量,几乎是逐年攀升。   崔媛当然是这一法律的坚定支持者。唯有当她回到她的公租房中时,她才能得到片刻的喘息,可以歇斯底里地释放自己的情绪。   这天,她回到家中,边使用自动烹饪设备做饭,边开始大声咒骂着自己的男上级和男同事。她认为这些男人,因为同样的性别而在职场抱团,阻拦了自己的升职,一味否认自己的表现,实在是可恶可恨。   骂完了该死的男人们,她又开始咒骂天眼系统,以及建设该系统的当权者们。在崔媛看来,这样的举措,无疑是在粉饰太平。   崔媛的嘴非常之脏,而她的同租室友,金艾达,对此早已是见怪不怪。   在政府的公租房申请系统中,申请者可以描述对于同租室友的要求,譬如说性别、性格,甚至是年收入、身体状况等等,只要条件允许,公租房部门都会予以满足。   崔媛想要一个宽容、温和,并无不良生活习惯的同性室友,而金艾达,恰恰符合她的要求。   金艾达漂亮,高挑,是汉族华人与拉脱维亚人的混血。数千年来,自由的思想风气,也促进了多民族之间的融合,像金艾达这样的混血,在理想国中并不少见。   金艾达作为混血,非常有语言天赋,通熟四五种语言。29岁的她,曾当过几年翻译,然而随着近些年来,翻译类人工智能的不同提升与普及,很不幸地,金艾达失业了。   失业后的金艾达,并没有将时间浪费在仇恨科技或社会上,她经过刻苦的学习,考取了相关从业证书,很快就找到了事业第二春——心理咨询专家。   天眼系统推广之后,政府需要大量的心理咨询师,来帮助公民,进行心理救助。得益于虚拟现实等系统的开发与应用,金艾达无须坐班,在家中也可以接单,工作时间灵活,工资也不低。   眼下,她和崔媛坐在沙发上。崔媛吃的是红烧肉和小龙虾,因为根据心理学研究,抑郁焦虑者,往往倾向于摄入更多油脂。而金艾达吃的是健身三件套——西蓝花,鸡蛋白和虾肉,她热爱运动,并注重身材。   虽然生活状态迥然相异,但两个人的相处,一直以来倒是十分和谐。   此时此刻,墙壁上悬挂着的裸眼3D电视机中,正播放着一则新闻,吸引了二人的注意力。显示屏幕中,新闻标题赫然用中英文写着——“宋朝古墓出土的莲子培育成活,沉睡千年的莲花优雅绽放”。   考古专家还说,该宋朝古墓,墓主人的身份疑似与徐挽澜有关,但更为具体的,还有待进一步考证。   徐挽澜,这个名字,对于理想国的公民来说,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对于崔媛来说,这几乎是她最为厌恶的历史人物。   她捧着碗,盯着电视机,嗤了一声,对金艾达说:“我觉得当权者,把徐挽澜的地位捧得太高了。其实如果没有她,我们说不定过得更好。”   金艾达作为心理咨询师,向来不直接表明观点,最擅长的就是提问。她轻轻点了点头,温柔地问她:“为什么这么说呢?”   崔媛一下子把碗搁了,非常认真地和金艾达讨论起来:“第一,如果她没有改变宋朝最初的制度,那么你也不能否认,那种制度是很有可能延续下来的。如果它真的延续下来了,我还用受那些蠢男人的气吗?我还用在相亲的时候被挑三拣四吗?该轮到我管他们,我骂他们了!”   金艾达很淡定,笑了笑,鼓励她继续往下说:“第二呢?”   崔媛皱眉说道:“第二,姓徐的当了皇帝之后,社会风气明显变差了!男女未婚苟合,放纵情/欲,乱七八糟的。比如她儿子,不知道和多少女人勾勾搭搭过,大把年纪了才奉子成婚,渣男一个。而像这种男人,在宋朝初期是绝对不会存在的,十八岁之前必须嫁人。如果没有徐挽澜,我们现在的社会,应该会更讲究贞节和操守,更看重婚姻的意义。”   金艾达点了点头:“有些人认为,婚姻只不过是私有制的产物,是维护财产的法律支撑,但也有些人,就像你一样,认为婚姻是爱情的象征,有着不可替代的特殊意义。观点差异罢了。那么,你还有第三吗?”   崔媛看了一眼金艾达,似乎有些犹豫。金艾达笑了笑,出言鼓励她继续说下去,崔媛这才义愤填膺,张口说道:   “第三,徐挽澜的种种举措,毫无疑问,加速了民族的融合,也让我们泱泱皇汉的血统,变得不正宗了!我还算是正宗汉族,但像我这样的,已经越来越少了!满大街都是混血,电视台播新闻都带英文,就连咱们这破地方,名字都不伦不类,什么Wanderers,要我说,还不如原来那个什么庄什么铺的好听呢。”   金艾达笑了:“可是那天,你不是给我看了你的基因检测报告吗?上边说,你只有85.56%的汉族血统啊。如果你算作正宗,那我也有62.3%的汉族血统,难道不算正宗吗?在这上面,一定要比一个高下,分一个优劣吗?”   她温柔地抚摸着崔媛的头发:“媛媛,新闻虽然有英文,但也有很多很多的中文啊。还有,我们的这座城市呢,从前是一个沿海的小乡村。国家想要将它建为一个花园城市,让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自由地漫步其中,所以才会有漫步者之城这个名字啦。我们的文化,在我们的血中流淌,永远都不会消亡。”   金艾达的声音向来轻柔,仿佛有种魔力,竟让崔媛不由自主,渐渐平静许多。而就在这时,金艾达又微笑着说道:“媛媛,我这里啊,有一个游戏,想要推荐给你。”   崔媛非常抗拒,撇了撇嘴:“我从来不玩游戏的,消磨意志,浪费时间。”   金艾达眨了眨眼,仍是面带笑容,轻轻说道:“这个游戏,你一定会喜欢的。它出了很多年了,我也玩过很多遍,一直是我最爱的游戏。在这个游戏里,你可以选择扮演徐挽澜,体验逆天改制、登基称帝的快感,也可以选择扮演她的对手,试着去阻止她、打压她,扭转历史的轨迹。”   “这个游戏呢,也不是完全的历史啦。它假定徐挽澜是个时空穿越者,有着非常悲惨的过往,试着解释了她争夺权力的动机。对于历史上的很多未解之谜,它也做了很多假设和戏说。不过,它的场景、台词,都非常贴近历史,浸没感和真实感很强,让玩家觉得,仿佛真的穿越回了那个朝代。”   “这个游戏,没有对错,没有拘束。媛媛,既然你这么讨厌那个历史人物,不如就在游戏里,试着战胜她一回吧?我想,这样一来,也算是解开了个心结,你也会觉得释放和开心的吧?”   金艾达对于游戏的描述,令崔媛颇有些心动。她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接过了金艾达递来的头盔,进入了这个名为《梦回1068》的游戏当中,并选择了崔金钗这个角色,力争阻止徐挽澜,扭转历史的轨道。   而在她带上头盔之后,金艾达勾起红唇,踩着高跟鞋,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打开柜门,取出头盔,也进入了游戏之中。   崔媛所不知道的是,这个游戏,允许连接同一主机的多名玩家,同时进入游戏,并进行合作或对抗。譬如说,她选择了崔金钗,那么金艾达,就可以选择成为徐挽澜。   很快,两人开始了第一次较量。   **   第一世。   崇宁九年,晁缃撞柱而亡。徐三悲愤不已,决心入仕。   崇宁十五年,温阳城破,崔钿为金人所伤,侥幸死里逃生。   崇宁十六年,金元祯欲要处死爱妾徐兰,不知何故,竟临时反悔。徐三知其对自己起了杀心,趁其不备,抢先下手,夜半三更,用锦被闷死金氏。   也恰恰因此,金元祯未曾摆下鸿门宴,徐三与宋祁不曾历险,徐三更不曾昏迷多日,亦不曾救下宋祁。金氏死得仓促,便也未曾在当年除夕,给徐三送来黄金饺和宋祁的手书,徐三对于宋祁与光朱勾连之事,也是分毫不知。   崇宁十八年,正月,周文棠丧于大相国寺,死时三十有余,可谓英年早逝。京中百姓,皆说他作恶多端,因此在佛门禅寺,遭了天谴,身死之后,不但尸身发出恶臭,更引来无数蛆虫,吞噬血肉。   周文棠早逝,无人为徐三引见宋裕。宋裕没过几年,便郁郁而终。   周文棠逝后不久,薛鸾被官家下旨凌迟,崔金钗靠着火/药,制造混乱,以无数百姓的性命,换回了自己的死里逃生,之后便如失林之鸟,四处躲藏,亡命天涯。   同年,官家病逝,徐三扶持宋祁为帝,殊不知,自己侍奉的这位君王,恰似犬豕□□豺狼贪,向来阴鸷狠毒,最是虚伪不过。   因着当年金元祯死得仓促,徐三不曾救下宋祁,宋祁待她,唯有男女之欲,并无生死之恩。待他登基之后,玩弄权术,铲除异己,自是毫无顾忌,起初待徐三还留了几分情面,可待他登基一年有余,亲自率军,平定光朱之后,这情面,便是一分也无了。   这年十一月底,大雪纷纷。徐三身披羽氅,坐在府中,收了宋祁送来的信,其上不过寥寥几语,说是最多不过十日,便会抵达京都。   徐三读罢之后,却是一叹。   她看得明白,自打陛下登基以来,虽日日召她入宫,但让她做的,全是无足轻重之事,军政钱粮,都不许她碰,先前许诺的相位,也转封他人,便连出征,都不准她跟从。如今陛下解决了心腹大患,大胜归来,多半该要对她开刀了。   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她虽有预感,却不曾料到,才不过一年有余,宋祁便想藏弓烹犬。   徐三若想以刚克刚,以朝中朋党相胁,只怕还会激怒宋祁,思来想去,唯有从一个情字入手。只盼着宋祁能忆起往日恩情,能忆起二人在北方之时,那些还算温暖的岁月,让她得以苟活,日后藏器待时,也好东山再起。   徐三眉头微蹙,无言深思。恰在此时,徐玑来报,说是大相国寺的净海来了。徐三闻言,神色不由放松许多,连忙起身更衣,又让徐玑唤其入内。   周文棠逝后,她也曾悲恸不已,接连数月,都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不知今夕何夕,亦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为谁辛苦。   娘亲病逝,贞哥儿被郑七所杀,唐玉藻下落不明。她身边的亲人、爱人,一个个离她远去,崔钿虽仍活着,却也是远隔千里。后来,便连周文棠都不明不白的死了,她只觉寸心如割,却终是无可奈何。   所幸,周文棠逝后不久,她在寺中敬香之时,又与净海邂逅。   那是崇宁十八年的正月,她手执香火,正于寒风之中,弯着腰身,点亮佛前的莲花烛灯。只可惜冬日风大,她才一点上,烛焰便倏然被风吹灭。   烛火灭处,徐三心急不已,却忽见有人伸手过来,点起莲灯。那手颀长而又白净,骨节分明,几乎与周文棠的手,生得一模一样。   徐三一怔,只觉心上悸动,顿了一顿,方才睫羽微颤,抬眼看去。   不过一眼,她只觉恍然如梦。   寒雪寂寥,炉烟缭绕。那人眼睑低垂,面目俊美,宛若谪仙,若论气度,好似清霜初肃,苍竹无心,而那一行一止,皆与周文棠无异。   她心上仿佛被人狠狠揪住,甚至连眼都不敢眨一下,顷刻之间,思绪万千,忙忙乱乱地想道:难不成,他是假死?他还活着?还是说,她是追思尤甚,以至于生出幻觉?   后来,徐三才自那人口中得知,他法号净海,俗名周文海,乃是周文棠的亲兄长。周文棠逝去之后,他得知死讯,赶来京城,这才有了与徐三的初遇。   周文海的出现,令徐三不由情思迷离。   自从周文棠逝后,她忍不住反复地自问,她是真的不曾爱过他吗?是爱呢,还是迷恋,是依赖,或是敬仰,抑或崇拜?   她分不清了,但总归是悔痛的。她想,他在她心中,从来都与旁人不同,只是她当局者迷,从无自觉。如果一切重来,管他能不能人事,她都要许以终生。   她本以为,一切都无法重来,然而,周文海却来了。   他们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容,便连秉性,都颇为相似。她时不时召其入府讲经,可他讲着讲着,她便走了神,目光凝在他的脸上,恍惚之中,只觉得周文棠不曾逝去,他还活着,就在自己身边,从未远去。   他还在。她有了甚么难处,他还是会帮她,教导她,安抚她。他会摸着她的头,用那无奈的口吻,轻轻唤她一声阿囡。   阿囡。   他去了之后,再未有人,这般唤过她了。   徐三眨了眨眼,竟落下一滴泪来。她骤然怔住,正欲拭泪,却见正在诵经的净海忽地止住,缓缓抬袖,用那微带薄茧的指尖,轻轻点去了她的泪水。   一切都与昨日无异。   徐三咬唇,兀自强忍,却仍是泪落不止。她望着他,忍不住对他轻语:“净海,唤我一声阿囡,可好?”   周文海垂眸,一言不发。徐三自嘲似地一笑,转过头去,轻声说道:“是我失态了。净海上人,和中贵人相貌无异,我一时恍然,竟误认了去,还请上人莫要放在心上。”   她深深吸了口气,又低声道:“今日讲经,便到这里罢。入冬了,天黑得早,还下了雪,我一会儿让人赶车,送你回大相国寺。”   周文海卷起佛经,却并不起身,只凝视着她,缓声说道:“佛家有言,普渡世人,方可修行合一。贫僧欲渡三娘,并不急着回寺。若是三娘的心结,佛经解不得,文棠解不得,不若由贫僧来解。”   徐三睫羽轻颤,半晌才道:“好。你若欲渡我,便来渡我。”   周文海注视着她,缓缓问道:“文棠,算是三娘的何人?僚友?情人?”   徐三以手支颐,双眸放空,轻声道:“我曾对他说,他之于我,如父如兄,亦师亦友。他却不理我了,冷淡了我好几日。如今忆起,这八个字,自是远远不够的。只是我二人,也称不上是情人,往日相会,说的都是朝堂政事,一个情字也未曾谈过。”   “三娘后悔了?”周文海淡淡挑眉。   徐三一顿,终是点了点头:“我后悔了。我很想他。甚么世俗,甚么朝堂,早该不管不顾的。”   周文海勾唇,轻声道:“所以,我每次讲经,三娘都不听经,只盯着我的脸看。在三娘心中,我已成了文棠的替身。你的悔不当初,你的不管不顾,都放到了我身上来。你将我,当作了周文棠。”   徐三含泪笑道:“是我自欺欺人了。逝者已矣,你不是他,他不是你。”   言及此处,她又起身赶客道:“天色已迟,上人回寺罢。”   周文海眼睑低垂,眸中闪过微光。他轻一振袖,倏然之间,便有檀香飘散。那香气随着微风,缓缓送至徐三鼻下,她轻轻一嗅,只觉眼前忽地一晕,连忙揉了揉眼,重又坐了下来。   她以手支颐,秀眉微蹙,恍然只听得男人沉沉说道:“三娘的心结,不在于文棠,而在于三娘自己。文棠身受宫刑,不能人事,你碍于世俗,一直强忍己欲,由此才留下心结。贫僧不能渡人,须得三娘自渡。”   徐三皱眉道:“如何自渡?”   周文海勾起唇来,缓缓靠近她耳畔,轻抚着她披散下来的长发,低低喃语道:“你若欲自渡,便须破了世俗之念。自此之后,于你而言,我是周文棠,亦是周文海。无论我是阉人,还是僧人,你都要破了世俗之念,想与我做何事,便与我做何事。”   徐三眉头紧皱,一言不发,似是颇为抗拒。周文海见此,却是笑了,捏了捏她的耳垂,轻声道:“乖阿囡,何须强忍?你心心念念的人,不就活生生的,在你眼前么?”   乖阿囡三字,令徐三死死咬唇。红烛影中,她再抬起头来,看向眼前之人,只觉得面前所立,并非净海,而是她朝思暮想之人,早已化作白骨的周文棠。   他没有死,就活生生的,站在她的眼前。她从前的所有遗憾,今夜都能一并弥补。   檐外雪纷纷,芙蓉帐中,却是弄玉吹箫,怯雨羞云。徐三娘伏跪榻上,周文海在后不住挺弄,一下狠过一下,只想让她啼哭求饶,可徐三饶是被他所迷,可口口声声,唤的仍是文棠及中贵人。   周文海面色阴沉,当即便要伸手,只想狠狠掐她脖颈,逼得她改口唤自己本名。可就在他将要伸手之时,又立时隐忍了下来。   他清楚,要想迷惑徐氏,绝非易事。一年以来,他每回见她,都会暗中使计,可直到今日,他方才得逞。若是他伸手掐她,她骤然清醒,而他还未来得及纾解施蛊,那可实在是功亏一篑。   周文海强忍不快,正欲纾解,徐三却忽地倾身向前,与他分了开来。周文海一怔,整了整神色,模仿着周文棠的表情,蹙眉道:“阿囡?”   徐三心烦意乱,扯来锦被,将自己完全遮住,接着皱眉道:“上人,今夜种种,是我失态。阿囡之语,此后勿要再提。还请上人,披衣回寺罢。”   这妖僧心内妒恨,身下难忍,面上却分外平静,眼睑低垂,淡淡说道:“释迦牟尼佛,昔日也曾割肉喂鹰,舍身饲虎。皮肉而已,不关乎风月,亦不关乎戒律,若可渡得世人,方是修行合一。”   “《月藏经》有言,‘我昔舍身命,为诸病人故,亦为贫众生,令法久炽然’。三娘在贫僧眼中,无色无相,是想要吃肉的鹰,亦是奄奄一息的虎。此非风月,实乃修行。三娘无须多虑,亦无须羞愧,应破迷障,应悟禅机。”   徐三听得这番言辞,却是摇头道:“上人请回罢。解铃还需系铃人,你并非系铃之人,如何能够渡我?”   她顿了顿,披衣下榻,头也不回地道:“今夜实在荒唐,你还是忘了罢。”   这世上,比求之不得,还要惹人惦念的,便是求得了,可到手的猎物,半路又跑了。   周文海驾马归寺,不由暗骂自己,只怨自己久未云雨,一朝得手,竟耽于其中,以至于贻误大计,可再一垂眸深思,细品个中滋味,不由勾起唇来。   有一便会有二,二生三,三生无穷。他今夜得逞,日后不愁,给她施蛊,不过是迟早的事罢了。   只是妖僧未曾料到,徐三言出必行,倒是意志坚定,自打那夜之后,还真是再未召过他了。他自恃身份,又不愿主动寻她,如此一来,他便只能时不时夜袭徐府,暗中窥探,心中实在恼恨不已。   转眼已是建始二年的正月,徐三官职虽高,却仍被派来主持上元节的佛道大典。如此差事,最是烦琐不过,又无油水儿可图,旁人避之不及,宋祁便又委任徐三来办。   宋祁归来之后,仍如往常那般,日日召她,与她议政,可却从不委之以重任。如今朝中这脏活儿、累活儿,没油水儿的活儿,几乎全落到了徐三肩上来。   又是一年佛道大典,徐三不得不又借宿寺中。主持妇人仍是当年模样,与她早已相熟,这次见她,却有些不好意思,只低声道:“徐娘子,实在对不住了,如今这大相国寺,僧尼众多,一逢正月,又有不少香客。如今这寺中,唯有竹风禅院,尚且无人居住。”   竹风禅院,乃是大相国寺为周文棠所辟,亦是当年周文棠身死之处。旁人不愿入住,也是情理之中。   徐三闻言,默了许久,点了点头,无奈道:“竹风禅院,清静无尘,虽是伤心之地,但也无妨。”   竹风禅院,与周文棠在时相比,竟是一成未变。书案之上,还摆着几幅落了灰的画卷,徐三抬袖展开,却见那每张宣纸之上,画的皆是自己。   她的天真烂漫,她的行止风华,她从少女变成女人,竟全都印刻在了他的笔墨当中。这使她心慌意乱,亦令她悲从中来,尘封数月的哀恸,竟又于顷刻之间,漫上心头。   徐三紧紧抿唇,缓缓合上画轴,只觉心上沉重难言,忍不住想道:如今她成了孤家寡人,孑然一身,朝堂之上,也是郁郁不得志。这般日子,实在难熬。若非心中仍有一个幻梦,她恨不得追随逝者而去,了此残生。   这般想着,她缓缓转身,却忽地闻见檀香暗来。徐三蹙眉,抬头望去,便见那人立于檐下,一袭白衣,眉眼如昨,俊美依旧。   可这一回,她只顿了一下,便收回目光,低头冷淡道:“上人,我有要事在身,你无须过来了,回红阳禅院去罢。改日我得了闲,再去请教佛法。”   亲也亲了,摸也摸了,入也入过了,这小东西,实在不乖,说翻脸就翻脸,日后非得好好教训不可。   周文海眸中微闪,瞥了眼她腰间系着的小香筒。他如今已经晓得,徐三迟迟不受他迷惑,个中关键,就在于周文棠送她的这香筒。今日无论如何,他都要想个法子,将这香筒除去。   甚至,他不但要将香筒除去,还要渐渐地,将周文棠这个人,都从她心底完全抹去。   他不动声色,缓步上前,只说受主持之命,前来奉茶。接着奉茶之际,他悄然近身,袖中小刀,寒光一闪,便将那香筒割了下来,落入他的袖内。   香筒既除,檀香一起,他又缓缓展开画轴,故意令徐三忆及过往。不多时,他眼神一瞥,便见徐三眼中,已然满是泪水。   周文海掩上门扇,接着便褪下僧袍,将她打横抱起,动作轻柔,搁至榻上。   他知道,这一方云纹软榻,从前乃是周文棠的歇身之所,亦是周文棠的丧命之地,而今时今日,他这个哥哥,偏要在此处,将那阉宦的心上之人,彻底占有。他要他的精血,流入她的宫内;他要他身上的蛊,也中入她的身体!   这一回,没了那香筒碍事,周文海轻易得了手。帘外大雪纷纷,他仰卧榻上,赤着肌肉虬结的上身,怀中拥着昏睡不醒的女子,只觉心中大为快活——   当年光朱内讧,分为两派,一派为宋祁所控,另一派则随着他脱离光朱,四处流亡。而如今,前一派已被宋祁赶尽杀绝,反倒是后一派一息尚存。如今他给徐三中了蛊,徐三为了活命,便只能听他指示。   宋祁虽面上疏远徐三,可周文海却心知,徐氏在他心中,有着极重的分量,三年五载内,绝不会脱离权力中心。只要把控住了徐挽澜,他一定能带着光朱残部,东山再起。   更何况,徐三可以算是周文棠的女人。他向来厌恶这同胞弟弟,如今弟弟的女人,就躺在他的怀中,予取予求,任其亵玩,自然是再快活不过。   周文海只当大局在握,可当徐三醒来之后,他望着怀中女人,却不知为何,未曾自揭身份,更不曾提及中蛊之事。而徐三只瞥了他一眼,便眉头紧皱,拢着衣衫,背过身去,周文海见此,心上立时发怒,只又扯她入怀,使了狠力,云雨一番。   他暗暗告诉自己,眼下时机未到,若是早早自揭身份,以此相逼,依着徐三的性子,保不得又想出甚么法子对付他。可他却未曾料到,他如此毫无节制,几乎是日日纵欲,以至于不过两个月后,便枝节横生。   这日恰是休沐,宋祁来了徐府。男人登基将满两年,已比从前沉稳许多,喜怒也已不形于色,便连徐三看他面色,都难以揣度他心中所想。   二人屏退下人,坐于院中,正要议事,岂料便是此时,徐三忽地掩口作呕。宋祁眸色一沉,召来御医,那御医却是连连道喜,说是徐三已然有孕。   御医此言一出,房中二人,以及藏在暗处的周文海,皆是心上一沉。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的字数超出了预估 第250章 番外:理想国(二)   番外:理想国(二)   徐三当年被常缨伤及下腹,为此请过不少名医, 可几乎每个大夫, 都连连摇头, 说她今后再难受孕。周文海早知此事, 故而才会如此纵欲,可他如何能够料到, 不过月余, 徐三就怀上了他的孩子。   ……孩子。   他久孤于世, 向来不近女色,或者说,是不屑于让那些庸脂俗粉, 玷染自己的身躯。上回云雨,已不知是多少年前,还是他十几岁时, 将身下之物, 缩为正常尺寸之后,为了试试能用与否, 找过几个女人。   他独来独往, 从未考虑过子嗣后代之事。然而如今, 就在这个女人的腹中, 孕育着他的骨肉。   周文海眯起眼来, 心绪复杂,又朝着房中窥去,只见徐三听得那御医所言, 也是一惊,先瞥了那妇人一眼,这才缓缓看向榻侧的帝王。   而宋祁闻言,却是面色如常,稍稍一顿,便让那妇人退下领赏。待到一众奴仆,皆已屏退,他才抬起眼来,看向徐三。   男人唇角微勾,分外轻柔,为她掖了掖被角,口中则低低说道:“原来,三姐的身子已经好了,可以要孩子了。朕本打算让那些个御医,给三姐好好调理身子,如今看来,倒也不必了。”   徐三睫羽微颤,垂眸不语,只见宋祁那微带薄茧的指尖,缭绕过她的发丝,轻拂过她右手的瘢痕,接着又隔着锦被,一路向下,待到他的指尖,游走至她的下腹处时,方才遽然止住。   宋祁的指尖,若即若离,并无太大动作,甚至可以用温柔来形容。可徐三却是屏息凝气,不敢妄言。   如今的陛下,已非昨日少年。她看不破他,猜不透他,只能小心应对。   房中寂寂,良久之后,她只见宋祁的手,缓缓向上,忽而在她的右腕止住,轻轻揉压着她腕上瘢痕。   这腕上疮痕,乃是由他所伤,其中藏着的,是百种相思,千种苦恨。多年过去,这疮痕已凝作一朵红梅,好似绛萼初蕊,骨中香彻。只消一眼,便让他心悸难忍。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红梅开得太久,也是时候一举采下了。如若不采,多半要梅山失火,祸及己身。   宋祁勾唇,揉着她的手儿,轻轻说道:“三姐既已有孕,朕便给三姐,指派些清闲差事。再过数月,便是祭天祀地之时,往常这祭祀,都是要到宫外去,朕如今打算,将这典仪改在宫中。如此一来,便须得兴建斋宫。”   他忍着心中亢奋,紧盯着她,轻声说道:“这督工之事,便交由三姐来办。兴建斋宫,至少得要半年多,以后这半年,三姐就宿在宫中。”   言及此处,他那令人悚然的视线,正凝在她的小腹处。徐三见此,锦被之下的手,不由死死攥紧。   待到宋祁去后,房中昏暗,她倚在榻上,久久无言。不多时,便有一人骤然掀帐,好似猛虎,腾身而入,周身泛着冷意,面上却带着笑容。只是那笑容阴恻恻的,若是常人见了,定是凉意渗骨。   徐三垂眸,把玩着他颈上所戴的佛珠,故作哀伤,轻声道:“上人为了渡我,破了清规戒律,日日与我‘修行’,修出了我肚子里这‘恶果’。我知道,上人六根清净,心无杂念,亦无尘缘,我这‘恶果’,你不会认,也不能认。”   周文海静静无言,却见徐三忽地泪下,决绝道:“我如今在官场上,很不得志,而陛下待我,迟早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恶果’便是生下来,多半也要受我牵连,凄凄惨惨,倒不如趁着尚未足月,赶紧找个郎中堕掉。”   徐三说要堕掉孩子,这妖僧不由眯起眼来,疑心乍起。   他忍不住揣度起来,这小东西,是在作戏诳他?还是当真生了此念,不想要这孩子?   他一言不发,思虑许久,又想着近两年来,观徐三言语行止,不像是看穿了他的身份;每回“修行”,虽总是紧闭双目,不去看他,可却也算是投入其中,不似作伪。   男人瞥了她两下,又抓起她的腕子,不动声色,为她把脉。而他这一探,发觉此脉圆滑,虽是微弱,却也如按滚珠,看来徐三有孕,绝非作假。   他是真的有了孩子。   周文海眨了眨眼,不由勾起唇来,俯身吻着她的泪珠儿,含笑呢喃道:“三娘谬言。既是修行,如何能修出‘恶果’,实乃‘善果’也。更何况,佛经有言,‘诸余罪中,杀罪最重;诸功德中,不杀第一’。贫僧与三娘已种出善果,绝不可犯下杀戒,误了德行。”   徐三闻言,仍是愁眉不展。妖僧见此,几乎是平生头一回,生出了忧虑之心,心仿佛被人攥住一般,眸色一狠,干脆又使出了锁梦术来。   他一把钳住她的小尖下巴,紧盯着她,待她眸色渐渐迷离,面色骤然阴戾起来,挑眉说道:“小东西,日日气我,实在不乖。无论如何,这孩子,都得给我保住。嗯?可记好了?”   徐三迷茫地点了点头。周文海见状,稍稍安下心来,顿了一顿,又眉眼发狠,冷笑着道:“还有,从今以后,若是再有别的男人,胆敢碰你的手。要么,你就砍他一条手臂,要么,我就剁了你这小爪子!”   他捏了捏她的小脸儿,眯眼道:“可记住了?”   徐三咬唇,又点了点头。周文海见此,嗤了一声,抬手点了下她的眉心,徐三这才清醒过来。   她揉了揉眼,还未反应过来,便被身前之人,紧紧拥入怀中。徐三一怔,靠在他的肩上,只听得周文海沉默许久,久到她几乎要将他推开之时,方才在她耳畔,似是有些生疏,低低说道:   “别怕。诸事有我。”   人都说他智多近妖,好似千手千眼菩萨,洞察世事,无所不能。蛊术,幻术,易容术,锁梦术,所有邪术,他皆分外通熟。   尤其是这易容术,无论是八十老妪,抑或顽劣少年,只要他想,总能扮得九成相似,模仿起言语举止,总是惟妙惟肖。   然而,直至今日,他方才发觉,往常弄虚作假之时,自己甚么话都能说得,可如今真情一动,却竟说不出这私情密语。不过三五个字,竟着实难以启齿。   他眼睑低垂,放开怀中女子,薄唇紧抿,盯着她看。   他想,他是喜欢这小东西的,就如他喜欢养蛊,喜欢佛经,喜欢惑弄人心,他也爱她这嫩如玉,香如兰的身子,更爱她这腹中所怀的,他的孩子。   但他也不喜欢她,她让他多了许多情绪,许多从前没有过的情绪。他厌恶这种感觉,只觉得她好似猫儿,恼人又挠心。每当这种厌恶之感涌上来时,他便想弃她而去,冷她几日。   更可恨的是,他的冷落,她似乎全不在乎。   她在乎的是他的眉眼,这副与周文棠一般无异的眉眼,或许也在乎他的身子,毕竟他也给了她十足快活。至于其余的,她似乎全不放在心上,实在让他隐有怒气。   他不能自揭身份,便只能在她清醒时,呈现出一个虚伪的自己;唯有当她被魇住之时,他才能将他的乖戾与邪佞,如实显现在她面前。   周文海嗤了一声,闭上双目,暗暗告诉自己——   他已给她下了蛊毒,她已沦为他的掌中之物。这小东西还怀了孩子,这辈子都逃不出他手掌心。眼下无须烦心这些,还是尽快除掉宋祁为上,为了他的复仇大计,顺便也为了他的妻子儿女。   他却不知,待他合上双目,徐三背过身去,却是勾唇冷笑。   鸟穷则啄,兽穷则啮。   她如今前狼后虎,已是无路可投,为今之计,便是下一招险棋,成则翻身,败则认命。为了她的理想与抱负,也为了她这腹中胎儿,她甘愿放弃与牺牲。   转眼已是建始二年的五月,绿杨带雨,榴花艳烘。   徐三怀孕将满四月,已然渐渐显怀。此时的她,入宫已有月余,白日里去斋宫督工,也就忙上三两个时辰,晌午过后没多久,便会被宫人请回宫中。   她只觉自己,宛若笼中娇鸟,白日里由人盯着,放飞几个时辰,不多时,便又被擒回樊笼。待到黄昏月上,那人处理完了政务,便会来她的宫苑,好似主人一般,问她吃睡得如何,督工可还顺利,身子可有不适。至于朝堂种种,却是一字不提。   待到她一一应答罢了,宋祁便会倚在榻上,斜瞥着她,笑容之中,带着几许玩味,亦有几分自得。   自她入宫之后,他从不曾直言挑明,可他的眼神,却向来不加掩饰。徐三没少和男人打过交道,自然知道他的眸中,藏着的是深深的欲念。这既是男人对女人的征服欲,亦是上位者对于下位者的掌控欲。   如此朝夕晦明,日甚一日。   渐渐地,他的手也愈发不安分了。起初还只是揉揉手儿,到了后来,他故作无心,开始抱她,搂她,甚至有那么一回,她正低着头,看着督工文书,忽觉颈间一松,猛地回头一看,却竟是他凑近她后颈处,狠狠咬住她肚兜儿系着的红线,使力将它扯了开来。   她动了气,嗔他恼他。宋祁却勾唇轻笑,推说这不过是一时兴起,玩笑而已,让她莫要放在心上。   徐三看得出来,对于这种暧昧,宋祁无疑很是享受。他对她甚至还有些不该有的误会,以为这窃玉偷香般的暧昧之情,便连她也沉溺其中。   他却不知,徐三纵是受困宫闱,也绝不是无计奈何。便是没了周文棠帮她,她也不缺人手,为她收买宫人,暗通消息。朝中大小事宜,她皆知悉于心,便连宋祁缉捕了近两年的崔金钗,也已被她暗中派人除去。   她心知,宋祁贪欲如狼,嗔猛似虎,对于这种点到为止的暧昧,终有一日,不复满足。很快,她这身孕将满四月,按着御医所言,便可以孕中行房,到那时候,她定是难免受辱。   徐三立于窗下,思及此处,不由深深吐了口浊气。她告诉自己,若是最坏的情况发生,她就使出最狠的手腕。她可以输,但绝不可丧失意志,束手就擒。   转眼到了五月底,这夜里徐三一回宫中,一众宫人便含笑围了过来,将她摁在鸾花镜前,又是为她浓抹胭脂,又是为她巧画娥眉,言辞之间,颇有讨好之意。   徐三虽暗然心惊,却不动声色,假作顺从。旁人见她乖顺,这才对她如实托出,却原来今日朝上,宋祁竟然颁旨,说徐三腹中所怀,乃是龙种,因此要将她册封为后。   徐三一惊,垂眸一思,暗自有了猜测。多半是朝中老臣,又借宋祁无子说事,宋祁情急之下,才将她搬来救急。只是认子倒也罢了,说要立后,实在荒唐!   她心烦意乱,暗自恼恨,却又不好此时生事,唯恐宫人生出疑心,再向宋祁禀报了去。待到众人为她梳妆罢了,她斜眼一扫,只见身边只余两名宫婢,皆已被她收买多日,实属可信。   徐三眉头微蹙,正要起身,可就在此时,忽见一柄匕首,泛着凛凛寒光,自檐上骤然飞了过来,直直插在了她身前的桌案上,离她不过一指之距。   徐三见了这匕首,却是勾唇轻笑。她将那匕首拔下,缓缓回身,只见来者戴着斗笠,手执佛杖,一身白衣,立在她的身后,整个人阴恻恻的,泛着肃杀之气,无疑就是她想引出的那条毒蛇。   金阙宫中,男人抬袖,缓缓抵起斗笠,眼神虽是阴冷,唇角却是微勾。   他站立不动,眯眼看向徐三,只见金莲烛下,她穿着分外轻薄的绛裙,樱唇红小,半胸酥嫩,倒比往常更为勾人。因有孕在身,她比先前丰满许多,脸儿也圆了,肚子也鼓了,便连那凌厉的气质,也随之软了几分。   见他过来,徐三笑吟吟地看着他,朱唇轻启,唤他道:“上人。你来了。”   檀香四起,其余宫婢,虽仍立在一旁,可眸色皆已迷离。周文海缓步上前,虽紧盯着她不放,却是一言不发,但笑不语。   徐三见他如此,也懒得再与他周旋,把玩着手中匕首,垂眸对他笑道:“上人,我听人说,女子若是中蛊,生下胎儿,这胎儿身上,自然也带着蛊。这小孩子啊,可比不得大人,一旦受蛊,便连几个时辰也活不得,一生下来,便要夭折。”   周文海闻言,微一挑眉,随即沉沉笑了。   他虽怀疑已久,可始终未见破绽,今夜方知,她早已看破自己的身份。只怕便连她腹中胎儿,都在她的算计之中。   她一旦有孕,他便不得不为她解蛊。且在她生子之前,他都不能再给她下蛊。好一个小东西,心知中蛊已是在所难免,竟敢如此舍命一搏。   他弯下腰来,揉着她的发髻,状似温柔,含笑轻语道:“好。给你解蛊。”   言罢之后,他那修长手指,缓缓向下,轻轻拂过她的耳鬓,在她的锁骨处骤然止住。他眸色一冷,遽然挑起她系在颈上的坠子,眯眼一看,只见她颈上所坠,赫然正是那香筒的内芯。   却原来,自始至终,她都不曾中过他的幻术,她一直在欺他骗他,引他入局。   她迷离的眸色,是假的;她帐中的娇吟,是假的;便连二人初夜,她骤然清醒,将他推开,也是在逢场作戏!   好一个徐挽澜。这骗人的勾当,可谓是他立命之本,未曾想如今竟被一个女子骗了去,骗得他动了心,失了魂,不惜亲自冒险而来,入宫相救。   只是便连他也讶异不已,他心中竟然一丝怒气也无,甚至还有几分狂喜,唇角都抑不住地勾了起来。高兴,实在高兴,他从不曾被人骗过,如今被她骗了,倒让他难得亢奋了起来。   他目含痴迷之色,笑意渐深,徐三看在眼中,只觉得分外渗人,皱了皱眉,又狠声道:“我不止要你给我解蛊。别以为我不知道,先帝崩殂之前,生下的那个女婴,如今就在你的手中。我要你,把她给我。你若不给,你这孩子,今夜就得作鬼!”   周文海受她威胁,眯眼道:“是,在我手中。你若想要,给你便是。连带着柴荆,也一并给你。”   徐三见他应下,仍是不信,又拿来纸笔,令他写下帝姬如今何在。周文海嗤了一声,也不推托,当即挥笔写就,徐三瞥他一眼,匆匆走至窗下,飞鸽传书,将消息递去徐玑处。   她才一抬袖,将那白鸽送出,便觉腰上一紧,却是周文海牢牢将她锢住。紧接着,那人便靠近她耳畔,温热的鼻息,挟着危险的意味,不住渗入她的耳中,搔得她很是不适,眉头紧拧,伸手欲推。   周文海见她蹙眉,眯起眼来,狠咬了下她耳垂,又轻轻问她道:“两个月不见,想我了没?”   徐三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我对你,那是朝思暮想。你若不来,我岂不是赌输了?”   周文海轻哂道:“你怎知我会来?嗯?你如何敢赌?”   徐三挑起凤眼,勾唇笑道:“你一定会来。你忍了一年,方才对我下手,可见你对我,不止有欲,更还有情。你给我下了蛊,却仍不自揭身份,那是因为你怕了,怕我对你翻脸。之后我说要堕了孩子,你瞧瞧你,当即就发了怒。”   男人抚着她隆起的小腹,勾唇冷笑道:“你今日猖狂,不怕我日后报复?”   徐三敛去笑容,平声说道:“你敢报复,我也受得住。还有六个月,孩子一生下来,随你报复。”   周文海见她如此,反倒更为喜欢,狠狠在她颈下咬了一口。徐三一惊,连忙推他,故意怒道:“你留下齿痕,待会儿陛下见了,定会起疑。”   周文海嗤了一声,冷笑道:“够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是想激我杀他。引风吹火,借刀杀人,你这小东西,本事倒是足。”   徐三斜瞥着他,却见周文海稍稍一顿,慵懒笑道:“罢了,今夜高兴,你想我杀,我就去杀他,反正留着也是个祸害,更何况,我还跟他有仇。小东西,乖乖守在这儿,我去去就回。”   徐三勾起红唇,媚眼如丝,头一次主动伸手,勾了勾他的小指。周文海眸色微深,俯身亲了她半晌,这才转身而去,疏忽之间,消失不见。惟余佛杖上的金铃儿,随风轻响了两下,铃声落罢,徐三抬眸,便见身侧宫人,已然清醒过来。   她面无表情,单手拔下金钗,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挑着灯花。金莲烛焰,照着她腕上的梅花瘢痕,寒梅冷艳,暗香清绝,一如其人。   赤月如血。   宋祁身着织金蟒袍,足蹬黑缎朝靴,独坐殿中,垂眸不语。烛火微弱,映出了他那面上的疲乏之色,却映不出他心中的愁思苦恨。   是,他如今清剿光朱,得胜归来,又将徐三囚于宫中,这金殿龙椅,似乎早已坐得稳当。可他心中却是明白,一来,光朱虽灭,妖僧尚存,宋祁虽见过他数回,却始终难以知其身份,这个妖人,实在是他心腹大患,他日必定再生事端。   二来,便是这子嗣之事。他登基以来,时不时便宣召御医,问自己何时将有子嗣,可那些妇人,每每皆是面露难色,说甚么肾主闭藏,肝主疏泄,而陛下时常动怒,伤肾伤肝,以致肾精耗损,故而难以使女子受孕。   他看得分明,他这辈子,只怕注定绝后。今日朝上,他被那些老妇逼得急了,干脆将徐三腹中胎儿,认归己有,只想借此一堵众口。至于那封后之言,他也不知怎的,直接就脱口而出,只是此言落罢,他又不由有些后悔。   罢了。此言既出,如何还能反悔?   宋祁思及此处,摇头一叹,起身欲要去徐三处,岂料便是此时,烛焰忽地明明灭灭,似是被风吹拂不止。可四下门窗紧闭,如何能够起风?   宋祁眸色一沉,掀摆而起,一手拔剑出鞘,口中则高唤门外禁卫。只是这金殿之中,唯有他的呼声不住回荡,他唤了半晌,却无一人相应。   宋祁屏息凝气,强定心神,持剑而立。四下寂寂,遽然之间,有金铃之声,忽远忽近,好似鬼魅妖邪,低吟喃语,自阿鼻地狱而生,索命催魂而来。   宋祁知道,是他来了。   当年,他本欲借周文棠之手,除去这妖僧,未曾想到头来,阉人死了,僧人却还活着。而如今,这妖僧到底还是报仇来了。   他强自镇定,心中却仍是慌乱不已。他咬紧牙关,握紧剑柄,忽觉身后冷风肃然,再一回首,却见有一人手持佛杖,白衣如雪,斗笠压得极低,不知何时,早已端坐在了龙椅上。   宋祁见此,怒从心生,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淡淡笑道:“圣僧,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圣僧向来高深,铺谋定计,举无遗策。我钦服不已,等了圣僧多年,只想与你共商天下大计。”   周文海的面容,隐于半明半暗之中,薄唇微勾,笑得玩味。他把玩着案上玉玺,故意低低问道:“我想要高官厚禄,你给不给?”   宋祁应下之后,他又轻笑着问道:“高官厚禄,我不要了。我改要金银财宝,陛下赏不赏我?”   宋祁垂眸,猜不透他话中深意,只得又出言应下。周文海闻言勾唇,又低低问道:“我想要你后宫美人,你给不给?就那个,怀了龙种的,我要她。”   宋祁沉默了,一言不发。   他攥紧剑柄,手腕微起,可没过多久,却又垂下手来。周文海专心玩着玉玺,在奏疏上来回乱盖章印,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见宋祁淡淡笑道:“不过是个女人罢了,待她生下帝姬,养好了身子,我就派人给圣僧送去。”   帝姬?是个女儿?   周文海顿了一顿,又眯眼道:“不好。我今夜就想要她。”   宋祁默然,半晌才浅笑道:“也好。她有孕在身,将满四月,我先前已问过太医,四个月到七个月间,也不是不能行房,只须小心些罢了。”   这妖僧故意叹了口气,摇头道:“不好。我不想小心。你这帝姬,只怕是保不住了,要毁在我的手中。那女人能不能活,也不好说。夜里血光四溅,你得让御医在外头守着才好。不过你也放心,一命换一命,从今以后,我绝不再找你麻烦。”   宋祁咬牙道:“好。我会让御医在外看守。”   他话音未落,却见佛杖乍起,将那龙案劈了开来,书案上的奏疏章表,霎时间纷落如雨。宋祁心上一紧,只见烛火微弱,那人薄唇微勾,阴恻恻地笑着,令人不由毛骨悚然,冷汗涔涔。   “好啊,你不但杀妹弑母,杀我光朱子弟,如今还要杀我妻子,杀我女儿。你说,我该不该杀你?”   宋祁一惊,倒是不曾料到,徐三竟与这妖僧暗中勾连,腹中祸种,也是这妖孽的骨肉。他方才还只是怒,如今却是恨了,既恨妖僧,更恨徐三!   他心上一横,竟不管不顾,抬剑朝着那妖僧刺了过去。周文海却是勾唇,不闪不避,立在原处。宋祁虽知其中必然有诈,可却已然顾不上深思,使出全力,一剑刺入。   剑身穿透胸膛,顷刻之间,血流如注。   宋祁凝望着那喷涌而出的鲜血,不由低低笑了,甚是愉悦。可他笑着笑着,忽觉心上剧痛袭来,再一低头,却见自己手持长剑,深深扎入了自己的胸膛。织金蟒袍,已被殷红染透,他再一抬头,只见宫人面色惊慌,回顾四周,哪里还有那妖僧的身影?   金銮殿中,宫人惊乱,谁也不曾听得,有两下摇铃,突兀而响,又飘然远去。金铃袅袅,似乎还伴有一声低笑,笑中尽是讥讽与自得。   只是这持铃之人,却是不知,螳螂缘蜩枝,黄雀伺其后。谁是猎者,谁是鹿麋,还要再看后事如何。   群龙无首,不过月余,徐三便迎回柴荆,扶立帝姬登基,自己则为辅政大臣,成立内阁,揽权改制。历史如江流宛转,曲曲折折,却终又重回轨道。   十月中旬,岁暮严霜,徐三产期将近,周文海终是信守诺言,为她解蛊。当日午后,徐三当着周文海的面,咬破自己指尖,细细盯着自己流出的血,只见血色殷红,果然不见了那诡密蛆虫。   如此看来,在她身上,真是没有蛊了。   周文海淡淡含笑,俯身吮住她的指尖,将那樱红的血珠儿一一舐去。徐三眯起眼来,紧盯着他,却是眸色幽深。   蛊毒一除,徐三隔日就下了手。男人这日醒来,只觉比往日昏沉许多,皱了下眉,再朝着四周望去,却见四下黑沉沉的,自己的双臂双足,皆被铁链拷住,就连脖颈上,都足足套了两圈链条。   周文海垂眸,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些铁链,却是笑了。这小东西,竟然将他锁在了地窖里头。   他不以为然,正要使计脱身,却忽地发觉身上没有一丝力气。周文海心上一沉,再一抬头,却见徐三挺着孕肚,不知何时,已然手持烛盏,弯腰立在了他面前,笑吟吟地打量着他。   女人挑起他的下巴,轻笑着道:“你往日猖狂,就不怕我日后报复?依我之见,你这老东西,才是想要吃肉的鹰,奄奄一息的虎。”   她笑意渐深,轻语道:“老东西,听好了。我为何会知道帝姬在你手中,为何几年来不受你迷惑,为何有法子将你治住,全是因为,我认识你师父,大理的那个师父。”   她轻轻拍了两下男人的俊脸,又含笑说道:“老东西,你这张脸,我实在是舍不得,所以才饶了你的性命。你要是敢自毁容貌,我就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周文海眼神灼热,紧盯着她。徐三凝望着他,忽地倾身向前,主动吻上他的薄唇,周文海眯眼,正欲迎合,徐三却骤然咬牙,生生将他双唇咬出血来。鲜血涌出,她却又吻了上去,两唇相接,血腥浓重。   只是这血腥气息,反倒令他更为沉迷,心中隐有亢奋。可他正欲索求更多,徐三却忽地后退,手抚孕腹,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   周文海勾起唇来,喉结微动,气息粗重,沉沉笑道:“小东西,你,是我的,孩子,也是我的。你逃不掉了。”   徐三却是笑了,不以为然道:“你错了。孩子,是我的。至于你,是不是我的,全要看我想不想要你了。”   她言罢之后,冷笑一声,手持烛盏,拂袖而去,将这最后一丝光明也彻底带离,惟余周文海一人,独处地窖,被无边无尽的黑暗,彻底吞噬。   十一月底,大雪纷扬。徐三几经周折,在府中生下一女。   昏昏沉沉之中,她合上双目,暂且歇下,待到再一醒来,却见榻侧坐着一人,身裹白衣,臂缠佛珠,怀中抱着一酣睡女婴,正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   徐三一惊,立时起身,当即大怒道:“谁将你放出来的?”   “嘘。别惊着阿囡。”周文海勾唇,眯眼笑道:“你今日生女,我有不得不来的理由。小东西,听好了,当日我虽为你除去蛊毒,却也未曾除尽。你身上还有一蛊,乃是我独门绝学,只养在你身上,绝不会传与女儿。”   徐三咬牙道:“甚么蛊?”   这妖僧挑眉笑道:“名字还没起好,姑且叫作‘同生共死蛊’。我若死了,你也不能独活。你若死了,我也得舍命奉陪。如何?这合不合夫妻之道?”   “你——”她手攥成拳,“你定是在骗我!”   周文海眯眼瞧她,笑道:“我是不是在骗你,你一试便知。”   徐三气急,眼眶几乎泛红,颤声道:“你,你派来潘亥,气死了我阿母,还给玉藻下了蛊。你还杀了潘亥,绝了玉藻的后路。你杀了中贵人,还给我下蛊,趁我被你所惑,要了我的身子。甚么同生共死蛊,我终有一日,要亲手杀了你!”   周文海很是无辜,挑眉道:“潘亥确实是我所派,只是他气死你娘,还给那小奴下蛊,这些与我何干?又不是我让他干的。你既然认识我那大理师父,那小奴该是能活下来的,可他倒好,自寻死路,与我何干?”   他稍稍一顿,又沉声道:“那阉人嘛,是我杀的。我若不杀他,他就要杀我,我也是为了自保。而你呢,你从不曾中过我的幻术,亦不曾为我所惑,分明是你骗去了我的身子,怎么反过来还污我清白呢?”   他这人,向来是奸狡诡谲。徐三懒得与他争辩,斜了他两眼,冷声说道:“行。你要想和我斗,那我就和你斗一辈子。”   周文海斜睨着她,嗤了一声,沉沉说道:“小东西,你好好想想,当年是谁,砍了我养的獒犬,杀了我的得力徒儿,还将我藏在佛经中的秘法揭穿?那可是十几年前,我可还没招惹过你。”   他此言一出,徐□□而理亏了。她欲言又止,终是无可争辩,干脆背过身去,用被子将头蒙住。可她才一蒙上,周文海便将被子扯去。如此反复数回,徐三恼了,回头正要报复,周文海却骤然俯身,吻了上来。   纠缠许久过后,二人各自作了妥协。   幼主是个痴儿,宋氏血脉已断,这大宋江山,迟早要落入徐三手中。周文海蛰伏多年,为的不过是报仇雪恨,至于日后如何治国,他实在无心于此。更何况,他如今娶妻得女,仇女症早已痊愈,不知不觉之中,早已转了性子,不复往日阴戾。   徐三与他约法三章,第一,绝不准他插手政事;第二,待到女儿长成,他绝不可将他那些邪门歪道教给女儿,若非要找人传下去,那就自己去找个徒儿;第三,若无她准允,不许在徐府及宫中施展邪术,更不准滥杀无辜,为非作歹。   周文海闻言,一一应下,思索片刻,又勾唇轻道:“小东西也得答应我——第一,不许红杏出墙,从前的我不计较,但往后,你只能有我一个;第二,过往恩怨,不许再提;第三,小阿囡须得随我的姓。你已有了个姓徐的傻儿子了,分我一个,又有何妨?”   徐三无奈,只得答应下来,暗地里却又派人,试着寻找那大理巫医。只可惜她寻了几年,都毫无所获。而周文海呢,这几年,倒是意外地安分。   他擅长医术,便开了医馆;他擅长易容,便卖起了脂粉;如此一来,没过几个月,便赚得盆满钵满,还将徐三的那些铺子,都打理得很是红火。   而在小女儿长乐面前,他也跟换了个人似的,对女儿分外宠溺,甘心为其当牛做马。某夜徐三回府,掀帐一看,便见周文海弯身跪在榻上,长乐骑跨在他结实的背上,含糊不清地喊着“驾”,骑大马骑得咯咯直乐。   他的蛊术,虽不曾传人,可他的幻术与锁梦术,却都传给了裴秀。只是这老东西,妒心极重,就连裴秀的醋都吃。二人虽是父子,亦是师徒,可这关系,实在有些微妙,堪称亦敌亦友。   周文海的醋劲儿,京都府上下,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某日徐三与同僚,去了酒楼议事,席间同僚召来小倌儿,陪侍左右,徐三连连推却,孑然独坐。可饶是如此,仍然招来了府中的那妖孽。   周文海妒火中烧,不动声色,入座席中。他来了没多久,房中便生出许多毒蛇恶虫,吓得众人鬼哭狼嚎,四处奔逃,更有甚者,当即从二楼推窗跳下。   周文海安坐如山,饮尽浊酒,抚掌大笑,徐三在旁斜瞥着他,心知他这是杀鸡儆猴,警示自己。这妖僧,从不曾改过性子,阴戾乖僻,一如从前,而如今,不过是将他的本性,暂时藏了起来罢了。   啧,府中养了这么一个祸害,朝中更是忙得无暇脱身,她如何还有心思红杏出墙?罢了,孽缘也是缘,只要他安分守己,她也就姑且忍之。   这无奈的容忍之下,是否也藏了几分情意?她辨不清,也无心去辩,只是偶尔情思迷茫,她仍是忍不住问自己——   若是当年正月,她信了曹姑之言,替周文棠去了大相国寺,周文棠会不会活下来?她若去了大相国寺,有没有那等本事,能将周文海除去?周文棠若真活下来了,她又是何等模样?   只是这般念头,不过是一闪而过。她到底还是和周文海安度一生。   那老东西,比她大上九岁,自是比她先去。临终前夜,他唇角微勾,露出奸计得逞的笑容,附在她耳畔,对她轻语道:“小东西,同生共死蛊,不过是我拿来骗你的。”   他身侧之人,早已登基多年,改姓为宋,在人前向来是威仪赫赫,多年来力推改革,杀伐果决,堪称铁腕帝王。徐三娘虽已半老,风姿却是不减当年,嗤笑一声,抬腕将他推开,嫌弃他道:“我早就知道了。”   周文海眯起眼来,却见徐三忽地笑了,笑靥清艳,一如当年。   他微微一怔,便听得徐三低低笑道:“反倒是你,这几十年来,一直用那鬼画符,在你的小本子上勾勾记记。老东西,不就是拼音么,你真当我看不懂?”   直至白发萧疏,他都不肯轻易说出情话,只将那些私情密语,用拼音写入随身带着的薄册。他却不知,他的这小秘密,早已被她窥破。每回恼他,气他,看看他记下的情话,便也勉勉强强,宽谅了他。   周文海闻言,默然许久,勾住她的手儿,缓缓笑道:“小东西,下辈子,我还是想要你。”   “下辈子?”徐三挑眉,故意笑道:“下辈子,你得唤我一声弟妹了。”   “弟妹又如何?”男人不以为意,声音嘶哑,却仍是嗤笑道,“该是我的,还是我的。你好好想想,甚么卖花郎、丧家犬,能有我这般厉害?嗯?”   徐三闻言,哭笑不得。这老东西,死到临头,还一心想要比较这些,实在让人嫌弃。待他死了,她可要将他葬得远远的,免得这老妖物阴魂不散,身死之后,化作鬼魅,还是日日纠缠不放。   二人相爱相杀,相欺相瞒,这一生好似金绳铁索,纠缠弗止。直至浮生到老,白发如霜,也不知是她赤手捕长蛇,擒住了他,还是他楚山囚鸾凤,将她困住。   若说来生。她缓缓起身,放下锦帐,心中暗道,来生还是不见的好。   但他若是非要相见,罢了,拿他无法,只好再忍他一世。   思及此处,徐三勾唇轻哂,卷帷望月。灯烬垂花,月如霜白,她独立寒阶,心知帐中之人,已是西山日薄,无力回天,半晌过后,竟不由怆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