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公主乏了(穿书)》 作者:姑苏山人 文案: 联姻是不可能联姻的,这辈子都不可能联姻的。 想参政又不敢,私底下收租才能维持得了流水花销。 进国子监感觉像回公主府一样, 个个都是白面小生,还会溜须拍马。 超喜欢待在里面。 直到有一天被赋闲调休的谢相来国子监当了内阁大学士, 江窈一度想掀桌,她的好日子到头了。 谢槐玉:“小殿下,过来抄书了。” 江窈慢悠悠朝他脸上吧唧了一口。 达成每日例行抄书成就(1/1) 不带这样欺负人的。 最后江窈发现,谢槐玉当上驸马之后居然开始变着法儿的欺负她。 而谢槐玉觉得,江窈当上相国夫人之后整个人水灵灵的,实在是不欺负不行。 一句话简介:心狠手辣的腹黑权相被美人扮猪吃老虎驯服的故事。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甜文 穿书 爽文 主角:江窈 ┃ 配角:谢槐玉 ┃ 其它: 第1章   木鱼被江窈“啪嗒”一声摔在蒲团上。   她穿过来之前,网上正流行佛系星人,有佛系追星、佛系购物、佛系化妆,对佛系星人来说,没有什么事是一句阿弥陀佛解决不了的,如果有就再加一句四大皆空。   也不知道等她再回去了是不是已经变成,嗨,你也在网上冲浪啊。   她虽然一直以佛系拍戏概括自己的演绎生涯。   但和所有说这话的人一样,她才不想真的皈依佛门,当个整天念经的小尼姑,敲一天钟是一天,作为二十一世纪穿书女行业中不幸的一员,她丢不起这份。   毕竟业界良心影评人都说她是票房灵药,她也是有身份格局的人。   江窈长年占据微博热搜榜前三,她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拿不出代表作没关系,照样能无时无刻跑到大导的片子里混脸熟,谁叫她有话题有流量呢。   那话怎么说来着,有颜,任性。   妖艳贱货这条康庄大道上,江窈可是领军人物,一代祖师爷的名号响当当,学院派小生出道都拿她的人设做标板。   江窈从小在剧组长大,童星入行至今,她总是和小鲜肉搭戏,辞旧迎新,可以说娱乐圈小鲜肉的半壁江山都是靠她打出来的。   甚至还被媒体戏称为铁打的江窈,流水的鲜肉。   万万没想到,烂片接多了真的会有报应,好巧不巧,这句话在她身上灵验了。   一切都源自于江窈接了个三无剧本,剧本暂无,演员未定,资金短缺。   巧合的是,女主角名字和她一样。   导演找她的时候吹嘘得天花乱坠,大ip制作,经传奇网文界晋江大佬匠心十二年巨作改编。   结果全是假的。   上一秒还沉浸在钦定女一号的喜悦中,下一秒老天爷就给了她当头一棒。   残忍。   暴躁。   她狗血的穿书了,连最基本的主角光环都是假的。   说好的锦衣玉食,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小公主,轮到她,享福日子没过几天,因为冲撞了淑妃的胎气,被打发到静安寺来面壁思过,美名其曰修身养性。   她那个荒唐的皇帝老子说了,等淑妃什么时候安安稳稳把胎生下来,再接她回去。   连带着她的亲娘皇后都为她生起窝囊气来,淑妃那个老不知羞的,儿子都弱冠之年,非要瞎折腾。   大邺的后宫格局是这样的,贤妻良母皇后许氏,作天作地淑妃王氏,再往下就是数不清的美人才人。   许皇后和光熙帝这一对表面夫妻,勉强也算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膝下有一儿一女,太子江煊和建章公主江窈。   淑妃王氏子嗣单薄,只得了肃王一个儿子,好不容易又怀上一胎,恨不得闹得整个皇宫上下都陪她一起保胎。   江窈估摸着,王氏十有八九赌概率学呢,肃王大号废了不要紧,她还可以练个小号。不想争中宫位的妃嫔不是好妃嫔,不想争太子位的皇子不是好皇子,这关乎到职业道德啊。   天地良心,她作为早就熟读剧本的人,光熙帝从始至终都只有江窈一个闺女,她犯不着给淑妃添堵。   建章公主她举世无双。   想想都美滋滋。   该着急的人是江煊,然而还没等江煊开始他的表演呢,江窈先着了淑妃的道,说什么只要是在宫道上远远地见到江窈,就顺不过气来。   光熙帝心想,江窈这小姑娘过了年都十四了,将近及笄之年,成天不着调,爬墙上树,和太监宫女们厮混在一处斗蛐蛐,确实没个公主的样子,当即一拍桌子,顺水推舟,把她发配到静安寺来了。   连枝小心翼翼帮江窈捡起木鱼,戳了戳她的衣角:“殿下,您消停一些吧,赵嬷嬷今早过来递了话,皇后娘娘过两日要过来瞧您呢,到时候您摆个诚心悔过的模样,走个过场便是,她再回去给您美言几句,您提前回宫的事情也算八字有了一撇。”   连枝是江窈的贴身婢女,经许皇后精挑细选出来,那叫一个细心体贴,明明才比现在的江窈大两三岁,说起话来老气横秋。   “悔过?还诚心?”江窈顿时傻了眼,支着脑袋问她,“该不是淑妃这胎到头来出了差错,要算在我头上吧?”   人在佛堂坐,锅从天上来。   连枝摇了摇头:“不至于吧,殿下您想多了。”   其实还真不是江窈想多了,王淑妃这几年作妖的手段层出不穷,光熙帝来中宫歇的次数屈指可数,王淑妃那边动不动派人过来,不是头痛就是心绞痛,非要光熙帝亲自过去哄哄就好了。   美名其曰,心病自有心药医,好像她王氏离了光熙帝就活不下去了,虽然对于她来说,的确是这样。   许皇后被气得牙都快咬碎了,只好摆大度的谱,男人落不着,总能落个名声。   到中午,江窈捧着碗筷坐着住持的位置,底下一帮僧弥盘腿而坐,青菜豆腐白米饭。   她象征性扒拉了几下筷子,民以食为天,她就当与民同乐了。   回了寺庙角落里给她分配的院落,刚推门进入,一股子鱼香味往鼻尖里蹿。   连枝望着江窈笑了笑,把门关得严严实实,一碟葱花水煮鱼呈在桌面上。   江窈心领神会,连枝这是给她开小灶呢。   这感觉就像,她穿成了贾宝玉那样的纨绔二世祖,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袭人。   江窈倍感欣慰,遂胡诌了两句酸唧唧的秀才话调戏了下连枝:“生我者父母也,知我者连枝也。”   乘着午休时间,江窈往古香古色的美人榻上一歪,两腿一挺,咸鱼躺。   她握着柄精致的贵妃镜,照了照。   瓷白的皮肤,像上好的白玉成色,眉眼也十分温润,一对潋滟的桃花眼,眼睫微翘,里面呈着水汪汪的雾气,黛眉细挑,琼鼻秀挺,唇形姣好,泛着浅浅的樱桃色,两腮微鼓,绾着双环髻,没有繁缛的首饰,只绑了朱红色的发带。   整个一袖珍版江窈。   她都忍不住怀疑,难道自己前世还真当过建章公主,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按理说,江窈剧本在心,天下她有。   偏偏她穿的是原著,除了人物设定大致相同,加上天真烂漫的原主换了个芯的原因,有些剧情线她压根不知道。   导演和她说,剧本总要过审见光,删删减减,当然要大和谐啦。   江窈依稀听人提起过原著剧情,黑化大反派挟天子以令天下,相继弄死了建章公主三任驸马候选人,建章公主为了皇权社稷无奈被迫联姻,开头有多完美,结局就有多悲惨。   被改编过的剧本呢,女主金手指大开,黑化大反派的角色直接被删减,简称长篇大女主剧。   本来她还指望这部戏摸几个奖项。   总之,江窈觉得自己还可以拯救一下。   她爹是帝王,她弟是未来的帝王,放在游戏里,妥妥的人民币玩家开局。   她撂下贵妃镜,正准备盖上毯子小憩,连枝咋咋呼呼进来:“奴婢适才去埋鱼骨头来着,谁曾想碰到个大虫。”   江窈一听了不得,大虫大虫,放在现代是bug,古代那得是老虎啊。   赶紧起身,拉住连枝就一路小跑。   啊呸,住持真不仗义。平时在早课上记她的一举一动打小报告就算了,居然还给她挑这么个犄角旮旯的地方住。   “可能是奴婢看错了。”连枝扯了扯她的袖口,捂着胸口喘气,“那么一大只,躺在血泊里。”   江窈眼睛骨碌一转,瞅了一眼四下无人的旷野,忽然嗅到一阵阵的血腥味,比之前中午啃的水煮鱼还浓烈。   不由得好奇的扒开灌木丛的枝叶,连枝“啊”惊呼一声,又害怕的掩着唇,不再让自己吱声。   土坡底下躺着个男人。   身上的衣服染出血花来,依旧看得出来服制原来的矜贵风雅,腰上的佩玉泛着莹光,价值连城。   然而这些都不是重点。   江窈望过去第一眼,就不太在意这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了。   不得不说,近在咫尺的男人,比她上部戏合作过的国民男神还要好看。   但是那小鲜肉鼻子眼睛都是飞韩国整出来的。   江窈暗自感慨——   恋爱了,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古人的智慧真是无穷无尽的,多亏了还没受到污染的大自然孕育。   男人皱着眉,眼睫闭得很紧,丰神俊逸一张脸,剑眉入鬓,挺鼻薄唇,左眼角一滴朱砂红的泪痣,下颔骨沾着半干的血迹。   还真是可怜见的。   江窈不忍心了,迷茫起来这个男人该怎么办,刚想拿出帕子给他擦了擦脸。   还没碰到他,腕上就被人一把锢住。   她除了听见自己紧张的砰砰心跳声,骨头咔擦作响的声音清晰可辨。   江窈当时就后悔了,长得好看顶个什么用,爱情又不是拳击场。   她被人反手剪在身后,被人钳制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疼得江窈眼泪水都快掉下来了,直吸冷气。   同时嘴上又不肯服输:“阁下这姿势,是天神下凡呐还是土地公刨地?” 第2章   连枝大喝一声:“放肆!”中气十足,听起来很有来头的样子。   江窈抬起眼睫,差点儿看傻了,连枝手上握着个短树杈,正对着自己这边指手画脚。   偏偏这时候天公不作美,江窈额上一凉,丝丝细雨打下来。   江窈眼眶有点睁不开,使劲对着连枝使眼色,如果连枝伶俐些,现在应该已经在去搬救兵的路上。   但是连枝不伶俐,还有点一根筋,看得出来很着急,一步步试图朝着江窈靠近。   江窈喉头一紧,男人的虎口搭在她的锁骨上,指腹粗粝。   简直让人头皮发麻,有一种狗血玛丽苏剧顿时变悬疑犯罪剧的感觉。   江窈灵机一动,对着连枝喊了声:“别过来!”然后她眼睛一眨,豆大的眼泪珠子坠下来,“您行行好饶了我吧,我虽然上没有七十老母,下也没有三岁小儿,但是我有一个梦想,春暖花开,安居乐业,当一个合格老百姓的楷模典范。”其实就是混吃等死当咸鱼。   “奴家自幼被赌鬼老爹卖到人贩子手里,险些沦落青楼,幸好静安寺的住持心善,发了慈悲心。”一声奴家,声音嗲里嗲气,充分体现了她的高水准发挥。   卖人设卖惨这一套,一波三折,引人入胜,她最熟悉了,毕竟执掌乐坛半壁江山的前辈一直很严格。   “谁知道刚脱虎口,又入狼窝,天天被奴役,挑水砍柴,生火做饭,您看看奴家这一双手。”   察觉到脖颈上的手微松,江窈趁热打铁,撩起袖口,白花花的腕,像刚剥了壳的水煮蛋似的,一双手也骨肉均匀,纤细修长,还带着点女儿家的富态,指甲盖露着淡淡的粉色,晶莹剔透,真正儿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江窈生怕露陷:“您还是别看了吧。”   她越说越起劲,瞎话天花乱坠,想起来下着雨,干脆也不哭了,脸色还有几分恰到好处的悲怆。她想,要是现在有八台机位在拍,那肯定是三百六十五度无死角的我见犹怜,暗暗给自己点个赞。   小白菜呀,地里黄,两三岁呀,没了娘,说得就是她。   可是她显然忘记了,照她现在的模样,跟梨花带雨完全搭不上边,说她是嚎啕大哭还差不多。   谢槐玉静静听了半晌,富有深意的看了眼前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一眼,碧水连天的裙镏,琵琶襟上绣着木蕖花的纹路,发髻柔软,丝绸一般的青丝,显然是悉心蓄了多年,上头隐约泛着桂花香,长安城这两年凡是钟鸣鼎食的世家女子,都时兴用牛角梳蘸着桂花水梳发。   “若你真的是长安人氏,你定然识得我是谁。”   他的声音很低,仿佛不经意间就会随风消逝,江窈才想起来这人受伤了,但是谁叫人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而且他这话未免也太盛气凌人,他算老几啊,天子脚下,怎么说也是她……爹做主。   江窈虽然随遇而安,但她也不是任人揉捏的软包子,以前在剧组只要是她在的地方,从来没有耍大牌的事儿发生,她动一动手指,都够那些没有敬业精神的小明星喝一壶的。   不错,江窈勉强也算个娱乐圈大佬,因为她背靠大树好乘凉,家世显赫。譬如高中时她申请住宿到一半又反悔,老师问她原因,她“啊”一声,突然想起来附近有一套学区房来着。   她生母早逝,生父在国外做生意,从小就自力更生经常去剧组串戏,也算个摸打滚爬上来的老戏骨。   每回走红毯,报道她的版面占大半,从头到脚的首饰服装受人追捧,   想当年,她就是引领潮流的指向标,论装叉这项业务,她排第二都没人敢排第一。她如今穿成锦衣玉食的小公主,适应的还算习惯,除了没有高科技电子产品之外。   所以江窈轻哼一声,几乎是骨子里与生俱来的不屑一顾。   “若你这话没有掺假,你也必然识得我是谁。”   结果谢槐玉闷哼一声,江窈下意识接住他下滑的手掌,再等她回过头,谢槐玉已经蒙头栽在她怀里。   她拽下他腰上的玉佩,上面镌刻着一个谢字。   长安谢家,那确实挺出名。打大邺开朝祖帝开始,谢氏宗僚便独树一帜,谢家的先祖立下汗马功劳,天女下嫁金玉满堂,那可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玉碟外戚名册里排榜首,不但如此,谢僚所出的门生也桃李满天下。   俗话说盛极而衰,否极泰来。谢家这些年有过昌盛,也有过凋零。   到了光熙年间,本以为谢家会渐渐泯然与众人,没想到谢家又出了个谢槐玉,十三岁入仕,不过半年光景一路披荆斩棘成了长安城通判,时年二十有二,一度功高震主,位极人臣,坐到了大邺相国的位置。   自古以来位居相国的都有过人之处,茶馆的说书先生提起当朝这位年纪轻轻身居高位的权相,往往都会以光熙二十三年和契丹的那场战事做开头。   本被任为骠骑大将军的郑侯爷途经甘州时因年迈的缘故旧疾复发,谢相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使契丹将士腹背受敌,所行之处横尸遍野,直取敌军降领首级,可谓是用兵如神。   光熙帝初登基时,世人都说谢清嵘是谢家最后一棵苍天大树,只可惜已过了花甲之年,虽然眉须鬓白,却受万人尊仰,连光熙帝都亲批过一块“文人风骨”的匾额赏赐。   谢清嵘膝下无子,谢槐玉被老爷子千挑万选从旁系子孙中过继来。   长江后浪推前浪,彼时谢槐玉作为谢清嵘的得意门生,一首劝君阙名声鹊起,朝堂上为参议旱灾一事分庭抗礼,从此名扬天下。   江窈却不这样想,因为她知道这些人云亦云都是虚言,谁叫她有上帝视角呢,就像她背后的团队打理微博是一个道理,公关手段而已。   理智告诉她,她不该和谢家人扯上关系,对于原著她大致也听过一星半点,什么大公无私,济世天下的贤臣,明明就是狼子野心,光熙帝还没撒手咽气呢,受尽爱戴的相国大人谢槐玉就反了。   朝堂上三省六部都是他的人脉,手握天下大半兵马,轻而易举破了庆元门,第二天大摇大摆入主金銮殿,皇袍加身装大尾巴狼。   最可恨的是,凡是建章公主看上的人都跟盖了戳似的,个个充刺头,把自己当末路英雄一样不惜和谢槐玉作对,结果一连三任的驸马备选人都被他不择手段给弄死了。   江窈有第一眼看人面相的习惯,她坚信相由心生,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二十岁看天生丽质,三十岁往后那都是现世报。   她喜欢和慈眉善目的人打交道,假如和她对戏的演员眉眼间戾气重一点,她都会觉得心里发毛。   所以在她心里,像谢槐玉那样的人,肯定是佞气凛然,指不定是个什么样的凶神恶煞呢,难怪过不了审。   眼前这人其实蹊跷得很,如此境遇,第一反应不是向人求救,反而大有一副拉人同归于尽的意思。毕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尤其是对于这样芝兰玉树的公子哥儿。   江窈摸了摸鼻子:嘁,上苍派我专门来拯救你。   谢槐玉这一撒手倒干脆,用连枝拍手叫好的话来说,既然是来路不明的人,还意图挟持公主,第一件事当然是要告知把守静安寺的禁军才对,定要把这厮整治一番。   江窈打定主意,想演一把救命恩人的戏码,说不定人家醒过来稀里糊涂,赖着她千恩万谢甚至不惜以身相许。连枝犹豫再三,只得听从她的吩咐。   等把人拖拖搡搡拽进屋里,江窈捡起帕子拭着一掌心的冷汗,翻箱倒柜找了止血的金疮药,不得不说,许皇后临出宫前给她备了两马车的行礼也不是全无用处。   饶是连枝再心有余悸,都禁不住感叹了一句:“公子生得真好看呀。”   “我这个人一向很深明大义的,”江窈听到后,捋毛似的摸了摸连枝头顶的发漩,语气也十分温和,“不如赶明儿起你我主仆情尽,誓要光明正大的见一回真章,倘若他认我当救命恩人,对我感恩戴德,便罚你三个月的俸禄,反之则赏你一盒珠花,怎么样?”   连枝脸上都被她说得发臊,她这个公主什么都好,唯独有时候说话口无遮拦,常常“童”言无忌。江窈从来都不忌讳,许皇后也从不加以苛责,每每都是私下里对连枝一顿耳提面令。   “殿下,您少拿奴婢打趣了。”   江窈看着连枝拿了剪子过来,谢槐玉身上斑驳,内里穿的中衣黏在血肉里。   她蹙了蹙眉,移开视线,还不忘点拨起连枝来。   “你穿藕粉更明艳些,再过几年可穿不出活泼劲儿了,寿合宫的姑姑都要笑你扮嫩。你没瞧见么,王淑妃近年都渐渐不穿过于明媚的衣裳了,你在这个年纪,整日里打扮得老气沉沉做什么,总归要珍惜当下,免得日后悔不当初。”   “殿下出宫前才赏了奴婢一匹云缎呢,您忘啦?”连枝指尖打颤,尖锐的剪子口几乎揭开皮肉。   连枝动作一顿,剪子已经被江窈顺势接过去。   “咱们是救人的,又不是害命的,我暂时还不想去刑部一日游。”   江窈屏气凝神了半天,手上才划开一道布料口子,依稀之间想到许皇后前阵子教她女工的事,她撂下剪子,长吁一口气,还是将这种细致活交给连枝吧。   一场雨来得疾,去得也快。   天际升腾起一道云里雾里的龙吸水,雨后初晴的祥瑞之景,从大雄宝殿出来到半道上,连枝刚收了伞柄,江窈步态轻盈,也不管罗袜鞋面上溅了泥泞,迫不及待推门而入。   塌上的人此时正半坐起身,身上套着松松垮垮的僧袍,墨一般的眸子望着她。   江窈和他对视了半刻,慢腾腾反应过来,对方十有八九是在敲打自己,等她自报家门。   江窈以前看过一则小故事,里面的女主人公救了失明的男主人公,并且陪伴他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当男主人公复明后,女主人公只给他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下一个爱上的人的模样就是我的相貌。   实在堪称深明大义。   扪心自问,她做不到。   秉持着最基本的防患意识,同时怀揣了几分恶趣味的心理。   她眉眼一弯,笑意融在澄澄的眸光里,窗扉半开,朱红色的发带随风拂起,静悄悄落在她轮廓精致的锁骨上。   霞光万丈,江窈头发丝都镀着层金辉。   “我叫连枝。”想和你连理枝的连枝。 第3章   谢槐玉耐人寻味的拂了她一眼,半点也没有照江窈预想中剧本发展的样子。   他抬了抬手,看到焦糖色袖口的时候顿了一下,朝站在门槛上的江窈招了招手,逗猫似的。   江窈脸上发烫,心底忍不住诽谤,怎么说自己也算得上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对待她的态度就算比不上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好歹不要摆大爷的谱成么。   而且,僧袍还是她去找藏书阁的扫地和尚苦口婆心借过来的。再说了,僧袍都是一水儿的驼色焦糖色卡其色,放在现代,那都是高级流行色。   要是连枝知道江窈心中所想的话,大概会选择闷声撞墙,什么“借”,明明是公主她哄骗过来的。   但是连枝很快就感受到了闷声撞墙是什么滋味,她刚把伞放在檐下。   “有劳连枝姑娘。”里面清冷低沉的声音传出来,就像司乐坊琴师拨动琴弦时的不疾不徐,很让人心神安宁。   连枝在宫里摸打滚爬长大,察言观色的眼力见儿也是有的,摸着门缝往里探了一眼。   公主她居然亲自给人斟茶递水。   连枝有点拧巴,连捡回来的公子哥儿睡了公主的香闺都不计较了,公主她以前在衣食住行上可都是被宠在手心里的人,前两年有个宫女煮茶过了火候,公主碰都没碰一下,皇后知道后,悄没声息就把那宫女给发落到浣衣局去了。   一时间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江窈轻手轻脚从里头出来,还不忘栓上门,一阵望天。   她感觉自己像捞了块数九寒天的冰垛子回来,还是那种岿然不动凿不开的,一壶开水浇上去都捂不热化不开。   不仅眼高于顶,鸠占鹊巢,还对着她吆五喝六,明摆着把她当使唤丫鬟,这种感觉她最清楚不过。刚穿来头两天,她还不适应宫闱里头的种种,奈何她古装戏接了不少,适应能力比较强,最重要的是,她发现凡事都亲力亲为的话,挨罚的会是连枝。   并且无论底下是哪个宫女太监犯了事,许皇后总把错处都归咎到连枝头上。   有一回她替连枝抱不平,难免嘟囔了两句,连枝就被她牵连得一顿鞭笞,那叫一个触目惊心,不堪回首。   她能怎么办,她也很绝望啊。   于是她只好假模假样做出主子的姿态来,活脱脱一个封建社会小地主。   当然了,私底下她待连枝可谓是十分体恤。   连枝还没反应过来,手上捧着的小册子被人一把夺过去,她“蹭”一下从石凳上起来。   “殿……”她下意识喊一声殿下,江窈赶紧压住她的唇,后面的字被咽进肚子里。   江窈拉着她往院子外面躲,连枝也看出来了,她很糟心,她的小殿下哎。   然后连枝低眉顺眼,很是丧气的模样:“奴婢知错了。”   “能耐啊,”江窈简略的翻看起来,通篇都是关于自己的日常琐事,连说过什么话都一字不落,“简直快和死亡.笔记相媲美了。”   连枝大窘,虽然她听不懂自家公主有时说的生僻词汇,但是和死亡沾上关系,八成不吉利。   “殿下要责备只管朝奴婢来就是了,何必说些晦气话,若是教皇后娘娘知晓了,又该——”   江窈合上小册子,朝她额上轻拍过去,细碎的刘海有些压塌下来。   “你到底是跟在母后身边伺候的还是跟着我啊?”   想了想,那句难道我平日里待你不好么还是没有说出口。   “与其给她当耳目,不如来做我的心腹,你怎么做亏本买卖呢。”江窈看不过去,替她理了理发帘,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她想起来以前有个相声演员因为师徒纠纷被没收名字,古代那些御下的手腕她不是没听说过,现在想想,存在即合理,恩威并重还是很有必要的。   该在连枝面前立一立威了。   院落的石桌上,江窈半倚坐着身子,摊开裙裾,盛了大片叠成纸鹤的碎纸,花瓣一样被她搅了搅。   “抓阄吧。”她吩咐道。   连枝只好也学她捏着嗓子,轻声细语的说话:“殿下,能换个别的惩罚么?”   江窈冲她摇了摇头,眉头一拧,她不太高兴了。   连枝硬着头皮伸手捞了一把,江窈提醒她:“只许挑一个。”   摊开一看,吉祥,如意,富贵,荣华,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她欲哭无泪。   江窈以前有一次午憩听到窗外有人议论过连枝的身世,好像是赵嬷嬷的远亲,抱进宫时尚且是个襁褓,一出生便是个孤女,连枝还是她生母临终前给她取的名。   人嘛,多少都有执念。   江窈就这么看着连枝苦巴巴一张脸,隐隐约约还有阴转雷阵雨的趋势。   她正色道:“诓你玩的。”   晚上有小和尚来给她们送了食盒,江窈掀开一看,清清淡淡一碟白豆腐,连青菜叶子都不见了,她索性递给屋里那位仁兄了,也不管他醒没醒,直接往桌面上一撂。   说实在话,江窈也不是真的豆蔻年华,她虽然是个颜控,但她的理想型一直都是温文尔雅懂得体贴人的那种,更何况她非但不计前嫌,反而好心好意伸出援手,哪有这样使唤人的。   连枝一如既往的给她开小灶,煮了陈皮红豆小圆子,两个人用了膳,江窈美名其曰要去散步消食,连枝只好硬着头皮跟她去。   来静安寺的这几天,江窈带着连枝都快把周围的院墙转了个遍,占了大半个山麓而建的皇家寺庙,江窈耐心十足,到底还是给她摸索到一条翻墙的绝佳路径。   而此时连枝放下一团麻绳工具,轻轻松松落地,转身对着院墙顶上的江窈展开双臂。   “殿下,我接着你呢。”   江窈:“……”我也是要面子的人好不好。   连枝提着盏宫灯给她照明,直到月上梢头,江窈的弹性绳套阱才设置好,同时还和连枝科普了一番,猎物被绳套套住后会扳动机关,幼树弹起,将猎物吊离地面。   “说不定明天咱们就有野味打牙祭了。”   连枝不想给她泼冷水,一如既往捧她的场:“殿下您真是英明神武。”   “那是。”江窈掌心泛红,三步一回头,眼神一个劲往回瞟,生怕陷阱出了什么遗漏。   连枝拿起随身带的绢帕给她擦手,远远的看到官道上的人马,隔着婆娑树林,后知后觉开口:“似乎是郑侯爷。”   江窈循着马蹄声望了一眼,为首的人骑一匹白蹄乌,那是当初老侯爷的战马,如今嫡长子郑岱将近弱冠之年,自然由他袭了定国侯的爵位。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珠子骨碌一转,肩上披着的月白披风被她解下来,金线织出来的纹路,蚕丝锦的料子,折折叠叠卷起来可以放到画筒大的匣子里,普天下独此一件,还是旧年她生辰那一日光熙帝送她的贺礼。   话筒已经递给连枝,她总不能不接吧。   郑岱在临着寺门的石阶下面勒住马绳,前些日子因为建章公主一事,光熙帝前脚忍痛割爱把人送出宫,后脚连带着禁军都调过来了。   禁军统领早已收到风声,大步流星下了石阶,郑岱丝毫没有下马的意思,居高临下问他:“全城宵禁,天子脚下,竟有刺客畏罪潜逃,静安寺内可有异样?”   “回郑侯爷的话,寺内一切安好。”   江窈整个身子掩在树丛里,大大的芭蕉扇把她遮得严严实实。   她捏起鼻子,瓮声瓮气大喊了一声:“天呐,公主殿下怎么在歪脖子树那儿?”   要知道,禁军统领话音刚落,打脸来得猝不及防。   郑岱果真中计,缰绳一甩,调头朝歪脖子的方向去了。   江窈抿了抿唇,脸上浮出几分笑意,堂而皇之一路径直进了寺院正门,那叫一个畅通无阻。   禁军统领:“……”   他都想给这小祖宗跪了,一时间齐唰唰这么多道视线盯着她瞧。   夜色迷离中,她的裙裾飞舞,柳条枝抽出来的楚腰,她个头蹿得不高,她骨架属于娇小一类,该有的轮廓风致一样不少,所以身段比同龄生得姣好许多,工笔画里走出来的似的,颈后的肌肤白皙。   时值晚秋,她仍旧穿着软罗烟的料子,愈发衬得她冰肌玉骨。   鬓边的发带正好被风掠在耳后,落在齐胸裙边的璎珞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几乎要敲在人心坎尖上。   不得不说,圣人不愧是圣人,一语中的。   建章公主出生时,光熙帝下旨大赦天下,当即大笔一挥,给她从《诗经》里取了名,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下一刻众人慌慌张张埋下头,有几个青瓜蛋子甚至涨红了脸。 第4章   “殿下,本侯前阵子结识了个十分有趣的门客,从而得了一柄竹雕灵芝玉如意,虽比不上宫里头的富丽堂皇,却颇有灵性,据说是个上了年份的宝贝,本想着进宫给姑母请安时带给你瞧一瞧,没想到造化弄人。”   树下的女子背影绰约,模模糊糊至少也有七八分神.韵像极了江窈,只是个头上有微末偏差,那还是连枝躬着腰的效果,郑岱未做多想,规矩的朝她作了一揖。   “你在静安寺可还好受么?”   如果说郑岱一开始的话还算正常的话,那么现在已经僭越。   他可以问公主在静安寺可还待得住么,但他偏偏捡了一句还好受么问出口,话里话外都流露着亲昵的意思。   连枝僵在原地,信息量太大,她能给什么反应啊。   只好一个劲的想念起自家公主来,她想,要是江窈在,要么一句话轻松噎住郑候爷,要么不搭理他。   她以前侍奉在公主左右的时候,也不是没听过郑侯爷这般胡言乱语,但公主从不给他好脸色,他却愈发上赶着,公主最后也只能和他一起不着调,用公主的话来说,就是来啊互相腌臜啊。   郑岱被江窈像这样晾惯了,反正都是任由他自说自话,他皱了皱眉,苦巴巴的开口:“不如本侯带你去夜市上逛一逛?”   “奴婢见过郑侯爷。”连枝叫苦不迭,回转过神来,朝地上啪叽一跪,匆匆瞥过一眼郑侯爷的脸色,都快黑成锅底炭了。   连枝刚踏进院子,就看到江窈探头探脑蹲在窗子前的一幕。她心有余悸,虽然郑侯爷看她的眼神确实有恨不得掐死她的意思,但他总不能真杀人灭口吧,按公主性子会和他没完。   连枝腕上一紧,江窈把她拉过去,朝正屋的方向指了指,连枝读出江窈的口型——   里面那位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连枝:“……”您才知道呐?   “要不要把人交出去?奴婢再回头跑一趟就是了,郑侯爷正跟那训话呢。”连枝附耳道。   江窈思索了三秒,点了点头。   她又不是可怜的老实人,虽然说那公子哥儿的长相确实挺对她口味,但是她最起码的明辨是非观也是有的,她心底多少有点不是滋味,不仅是人家脾气不讨喜踩了雷点,现在还背上了刺客的罪名。   这感觉就像粉了个爱豆,人设崩塌后,总结失恋了。   心动归心动,她不会失了智。   江窈一抬眼,猝不及防撞进一潭深邃不见底的眸光里。   谢槐玉就这么倚在门边静静的看着她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悄没声息的,江窈顿时一个头两个大,细思恐极。   “连枝姑娘,还没有好好谢过你救命之恩。”   虽然说这人傲慢了些,冷淡了些,但该有的礼数却一概不少,奈何晚了一步。   连枝傻乎乎的应了声“哎”,一时间空气都凝固了几分。   江窈准备吐出口的一句“哪里哪里”卡在喉咙口不上不下。   她藏在袖子下握着连枝的手攥紧了紧,面上故作轻松:“是这样的,我今天刚知道原来自己还有个失踪多年的嫡亲姊妹。”她声音越来越低,迷茫的望着他,“我要是告诉你,无巧不成书,她和我名字一模一样,你信么?”   拜托,这大乌龙她能解释出来才怪了。   其实她还挺能理解为什么皇帝微服私访总喜欢叫别人当着外人的面自称老爷,一开始确实比较有情趣。   谢槐玉无动于衷,于是江窈绝望的摊了摊手,自说自话道:“好吧,就知道你会不信。”   轻轻移到连枝腰后推了她一下,连枝心领神会,决定脚底开溜去搬救兵。   然而连枝才迈出门槛,这才发现外面灯火通明,哒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眺望了一眼,好像是郑侯爷带着人朝这里来。   连枝不由得想起歪脖子树下的种种,现在又不是和公主说话的时机,等她再回过身,院子里空荡荡一片,徒留几片秋叶扫地。   郑岱登门时还敲了敲院门,看着连枝朝自己欠身见礼,笑眯眯的问她:“公主人呢?”仿佛适才阴云密布的人不是他一样。   连枝不卑不亢道:“回侯爷的话,殿下身子不适,正在歇憩,吩咐了奴婢不见客。”   实际上连枝出了一掌心的汗,心底一个劲的冲郑侯爷咆哮,求求您赶紧进屋瞧一瞧吧,她按照公主吩咐传话不假,可是十有八九公主被人挟持了啊。   连枝机智的朝郑岱挤眉弄眼,郑岱显然愣了愣,表面上侯爷的架子差点端不住,这丫头该不是误会了什么吧,在他看来,她完全是在朝自己暗送秋波。   幸好郑岱还没自大到一种忘我的境界,他递给连枝一个放心的眼神。   “公主身子不适,总归要去太医院宣个太医来瞧一瞧才稳妥,既然本侯到了门口,理应探望,尽一尽礼数。”   连枝假意推辞:“侯爷若是诚心要尽一尽礼数的话,更应当离殿下远一些了。”   颇有点一语双关的意思在里面,郑岱眉目一跳,饶过连枝,隔着门扇朝里面拜了一揖,很是慎重的模样。   “殿下,定国侯请见。”   不等里面传来任何回应,门板一推即开,郑岱不费吹灰之力成功进来,一旁的连枝不忘对他比了个手势,示意有危险。   江窈扶了扶额,这也太暴躁了吧,她正了正身形:“郑侯爷真正儿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映入郑岱眼底的是一扇花团锦簇的屏风,依稀能够看到摇摇晃晃的珠帘后面,江窈半倚在塌上的轮廓。   郑岱按捺下诧异,连枝莫不是怀恨在心故意坑他吧。   他清了清嗓子:“殿下,本侯前两日进宫请安时还听姑母念叨你呢,左一句窈窈今儿吃的香不香,右一句窈窈有没有祸害静安寺的花花草草,可见她老人家想你得紧,你可要多关照身体才是。”   江窈听着他学郑太后的口吻,一声窈窈被他拖出山路十八弯,激起一胳膊的鸡皮疙瘩,蹑喏着唇,她声音压得很低:“拿着鸡毛当令箭。”   再说了,什么叫祸害花花草草,她哪知道古代的花草这么难养,当时那株垂丝海棠日渐枯萎,最终谢花黄,她心肝都快拧碎,一连闷闷不乐七八日。   但是相比郑岱的举措,她现在更膈应的是,冰凉的刀刃抵在她腰间,假和尚埋在她被褥里。   “有劳郑侯爷挂心。”江窈不咸不淡的开口。   郑岱煞是关切的“啊”了一声,“听殿下声音不太好,按照以前殿下的性子,不该是奚落本侯两句,再打发送客么。”   江窈:“……”她真想反问他,你是受虐上瘾么。   被褥里温热的气息时不时浸在她腰间,以致于她整个脊梁骨都呈着紧绷的姿势,或许这就是腹背受敌吧。   郑岱一阵神神叨叨,江窈放任他自说自话半天,郑岱搓了搓手背,打定主意:“我这就差人回宫递信,按理说还是回你的凤仪宫歇着才是万全之策,可是一来舟车劳顿,二来耽误了你的病症,还是直接请太医过来吧。”   江窈被他的脑回路惊得哑口无言,半晌未言,直到腰骨上被人拧了一把,她疼得眼泪差点涌上来,这回可好,不光裙面被匕首划坏了,指定还留印了。   郑岱和她一来二去说的这些话,基本上是个有脑筋的都听出来她到底是何人,偏偏这假和尚还愈发肆无忌惮。   真是……臭不要脸。   其实郑岱这人总体上尚可,人品过关,至于家世么,她从来不用挑人这方面,反正一个两个都没有她的门第高。偏偏他长相上普通了些,性情也十分流俗,几乎接近平淡,可谓是丝毫戳不到江窈的萌点,尤其是他眉尾上长了颗小黑痣。   抛开假和尚的恶劣行径,还真是半点都比不上假和尚那颗泪痣来得勾人。   看得出来他好像挺想和自己定娃娃亲,但是江窈不想,许皇后近半年时常旁敲侧击她及笄之年将近的打算,她听的只觉得跟泰山压顶似的喘不过气来,要知道,她在现代活到二十六都不觉得着急呢,还不是照样成天和小鲜肉搭戏,索性装乖卖傻,每次都被她蒙混过关。   江窈清了清嗓子:“我并无大碍,哄连枝的话你也信。况且,你知道郑老为什么能够活到古稀之年,因为他安分守己。他老来得子,自然对你宝贝的不得了。倘若较真算起来,我应当唤你一声表叔,既是长辈体贴晚辈,那也无妨。”   一口一个长辈晚辈,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毕竟她没有养备胎的习惯。   郑岱逃窜似的走了,背影甚至流露出些许狼狈。   江窈猝不及防被一股子力道攥下去,她下意识惊呼出声,谢槐玉的掌心压在她唇上,她悉索的声响被悉数吞没。意识到腰后的威胁不在,她努力的挣扎起来,膝盖骨一屈,结果却不太美妙,连带着她的脚腕都被人捉住。   他身上的僧袍衣领大开,露出里面若隐若现的肌腱子。   然后江窈咽了咽口水,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的适婚女人,她当然没有意识到丝毫不对劲。   谢槐玉的脸色一沉,眸光里似乎镀上一层银霜。   江窈后知后觉,这锅她不背。她发誓,她真的不是故意看的。   他压着她的力道有过一瞬的松懈,江窈恨恨的咬上了他的指节。   谢槐玉的指缝穿插过她耳边的发髻,她的发带轻飘飘落在塌上,一头青丝泻下来,云玉似的堆砌在她莹白的颈窝边,平添了一抹女儿家的娇憨。   他的指腹摁在她后颈的穴位上,江窈周身一软,被迫松开嘴,她却不服输的撞在他额上,他不为所动,她却痛的蹙眉。   不知不觉,被褥裹在二人腰上,她一条腿挂在他肩上。   江窈气极了,卯足了劲推他,啐了他一句“yin秃驴”。   “我本来就不是和尚。”谢槐玉掐在她的腰上,笑得和煦,姿势轻挑。天旋地转之际,江窈结结实实的摔在榻下,幸好身下垫着谢槐玉。   她身上不疼,牙龈却疼得厉害,原因无他,她正好嗑在他下颔。谢槐玉也好不到哪里去,下巴骨上都印出一道血痕来,虽然和他身上的伤痕相比显得微不足道,但这一道却格外旎旖。   “原来是伶牙俐齿的小殿下么?”小殿下三个字萦绕在他唇齿间,宛转动听。   以前宫里不是没有听过人喊过她小殿下,被她明令禁止,所以也没人再这样喊她。不得不说,她还是头一回听人将短短三个字说得这样好听,也是头一回看到他露出这样促狭的笑意来。   “还是谎话精?”谢槐玉替她捋了捋落到额前的碎发,指腹碰过她的耳廓,一路扼上她的锁骨,她被他轻而易举反压在身下,“嗯?”   堂堂一个大邺公主,被人轻薄至此,她不用想都知道他这一刻装的什么心思。   “啪——”一声,清脆响亮。   江窈一巴掌直接糊到他脸上。   她气得瞪圆了眼,这厮居然还光明正大的和她对视,她暗自诽谤,看什么看,被怼的滋味美不美。 第5章   江窈抵在他胸膛的手被他圈住,摁在头顶。   之前怎么没看出来他是个衣冠禽兽呢,江窈当真后悔的不得了,细数一下他的不是,除了顶着张好皮相,样样都不合意。   一开始锁她的喉,再是拿匕首要挟她,现在又可劲儿欺负她。   她简直要炸毛了,咬牙切齿道:“请你时刻注意自己的身份。”谁还不会拿乔了咋地。   谢槐玉居高临下看着她,他的眸光和之前截然不同,停驻在她的眉眼,她的唇瓣,还有一路往下的趋势。   僧袍半挂在他肩上,周身镀着层禁欲的气息。   江窈气鼓鼓一张脸渐渐憋得通红,谢槐玉终于从她身上起开,不再和她玩这种推推搡搡的小把戏。   她站起身来,开始整理裙边,眼睫半搭,连耳廓都透着绯色,柔柔软软的青丝躺在背上,显得她气焰一下子低了许多,嘴里还嘟囔里一句:“你这人怎么这样呢……”   至于后面的话,谢槐玉注定听不太清楚了。   三彩洗瓷瓶的碎片七零八落散了一地,江窈抬起眼睫,谢槐玉已经栽倒在地上,连枝手上还捧着一块碎瓷片,兢兢战战的杵在原地。   江窈本来想冲她比个六的手势,临到头还是站在她立场考虑,比了个大拇指给她。   “愣着做什么?快去追郑侯爷。”   眼瞧着连枝慌里慌张的身形渐行渐远,江窈低了低眼,怪不得现代流行制服诱惑,确实有点意思。   她蹲下身,手肘半支着脸,仔细的将他又端详了一遍,倒也没有遍体鳞伤,后脑起了个包而已。   这人表面摆个高岭之花的谱,实际上还不是假不正经。得,临了到最后又踩了个雷点。除了皮相讨喜,其他一概都不过关。   谢槐玉仍旧一副挺尸样,江窈拨开离他发鬓很近的一块碎瓷片。   “其实我觉得你长的并不像十恶不赦的歹人,郑侯爷说你是刺客,现在想想,你一见着我便那般忌惮,可见你刺客的身份是八九不离十了。”   “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以前我挤兑过一个同组女演员,就因为她当时黑料满天飞,插足了别人婚姻。所以我故意在拍打戏时NG了三十几条,她当天晚上在酒店割腕送急救,后来宣布退出演艺圈。”   “没死的人是不能够盖棺定论的,只有自己可以评判自己。那话怎么说来着,每一个圣人都有未来,每一个罪人都有过去。”   郑岱一行人赶过来的时候,江窈整个人被绑在榻边的柱子角上,腕上系着朱红色的发带,青丝飞舞,欲哭无泪的看着他们。窗扉大开,地上一片狼藉,而连枝口口声声所说刺客的身影却无迹可寻。   连枝吓了一大跳,上前替她松了束缚。   江窈随意绑了发带,一派风轻云淡的开口:“和你说过多少回了,哄连枝的话,你怎么屡教不改呢?”   郑岱:“……”然后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连枝,合着主仆俩整天逗他玩呢。   但他不蠢,要是真信了才怪,奈何江窈摆明了不想告诉他,他只好讪讪告辞。   翌日一大清早,江窈睡得昏昏沉沉,连枝唤了她两声不见回应,轻车熟路的任由她合着眼,替她更衣梳妆。   “皇后娘娘提前过来,奴婢才收到信儿,静安寺的方丈住持都去了前头接驾,您规矩一些,向来皇后娘娘瞧着也欢喜。”连枝一边绞了帕子,一边絮絮叨叨。   江窈当时瞌睡虫就跑了七七八八,两手一摊,任由连枝替自己套上繁缛的衣裙。   说老实话,她以前拍古装戏都没穿过这样复杂的衣裳,所以这两日好不容易离了许皇后眼皮子底下,她都是挑样式简约清丽的穿,行动也便利。   连枝今天给她挑了一件茜色绢花织锦的留仙裙,罗缨佩腰一直垂到裙边,胸前戴着玉石串的璎珞。江窈老老实实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镜子里两靥粉光烂漫的小姑娘,用许皇后的话来说,这才叫不失皇家风范。   到大雄宝殿门口,石阶边上站着两列僧人,赵嬷嬷等人都候在殿外。   江窈双手叠交,本分的合在腰前,她每走一步,银步摇便在鬓边叮铃当啷作响。   殿内立着一道雍容华贵的身影,鸾鸟朝凤的曳地裙,十二柄金簪对钗,手上捧着柱香,虔诚的对着佛像念念有词,烟气袅袅。   江窈其实挺佩服许皇后这样的女人,饶是她每次被机场街拍都不敢打包票做个精致girl。   她去永和宫请安也好,还是和许皇后一同用膳,亦或是许皇后染了风寒躺在榻上,总之她基本上没有见过许皇后露出过一丝倦容。   无时无刻都活在皇后的条条框框里,大邺提到皇后这个词汇,人们往往浮现在脑海的都会是许皇后。   江窈眼观鼻,鼻观心,学着许皇后的姿态,在旁边也上了柱香。   “本宫已经吩咐下去,待会等你行礼收拾完毕,便带你一道回宫。”许皇后上完香,替江窈正了正鬓边的步摇,神色十分动容,“窈窈,你这像什么话。”   江窈差点脱口而出像神话,想想还是颇为郑重的“嗯”了一声。   “枉费她活到徐娘半老的年纪,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都不知道,依本宫看,到头来还不是再生个绣花枕头出来。”接下来又是一番诸如王氏吃枣药丸之类的话。   许皇后估计是在宫里头闷得久了,很多话对着丈夫不能说只能对着赵嬷嬷说,即便是对着赵嬷嬷她也不会抛心抛肝,江煊平日里歇在东宫,不好教他烦恼些后宫琐事,说到底还是江窈最亲,何谓亲生骨肉,这便是了。   江窈开启了嗯嗯啊啊的对话模式。   这感觉就像,当闺蜜之间越来越亲近后,总会有共同的吐槽对象,你要是不顺着她的话说,她反而会觉得你和她日渐疏远。   比如闺蜜分手找你倾诉,你又不好直接告诉她分手下一题,万一人家第二天和好,你便成了里外不是人。   所以一般这种情况,该敷衍就得敷衍。   最重要的是,江窈对待穿书这件事的看法,既来之,则安之,她就当玩个全息游戏,怎么快活怎么来。   但她一不想拿女皇剧本,二不想拿宫斗剧本。凭心而论,古代的嫡庶模式和现代的家庭伦理稍微有点区别。   你可以说封建糟粕的文化不对,但你不能说人家三观不对,毕竟三观这种东西,只有一样和不一样,她可从来不会致力于去改变别人的想法。   江窈勉强算得上是个利己主义者,以前每到年底也是个捐款做慈善的公益人士。相比较参政变法的远大志向,她更倾向于自己活得自在就好,很多事仅限于能力范围之内。   “郑侯爷昨儿晚上贸然进宫去了寿合宫请安,听说你近几日在静安寺过得并不安生。”许皇后看着面前的小女儿,悠悠叹了口气,“总之你只需要记住,窈窈,这世上没有人可以比你更弥足珍贵。”   江窈对上面前母爱泛滥的眸光,许皇后的眼神仿佛在说有这么个活宝除了宠着你还能有什么办法。   “母后,我时刻都谨记着呢。”她顿时觉得身上的担子都重起来,不得不承认,许皇后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许皇后安抚似的拍了拍江窈的手背,语重心长道:“陛下已为你修葺公主府邸,本宫知你素来是个乐天知命的,并不奢望你有昭惠长公主那般大的心性,你也不必委身走和亲这条路,只是窈窈,若你一遭出了差错,不但是永和宫,连东宫都会受到牵连。这两年的关头于你而言最为重要,尤其是私相授受这一条。”   末了一句话,许皇后的声音压得很低。   江窈迷茫的眨了眨眼,她早料到郑岱这人跟个广播电台小喇叭似的,夸大其词危言耸听,这都扯到私相授受上头了。   她昨儿之所以没肯告诉郑岱实情,一部分原因是郑岱一有点芝麻大小的事情就往寿合宫跑,郑太后年纪大了,哪禁得住郑岱花言巧语的糊弄,一听和江窈有关,每次都听得可入神了,简直糟心。   她以前听说过妈宝,生平头一次见到有姑母宝的。   江窈暗搓搓从袖兜里摸出那块沉甸甸的玉佩,上头刻着的“谢”字仍旧龙飞凤舞。   她懊恼的撑着脑袋,这桩事自己做的确实不地道。最睿智的上上之策应该是从一开始就把这个可疑人士上交给国家,一失足成千古恨啊。站在一个公主的立场考虑,刺客没落网,连带着名声都有损实在得不偿失。   不止郑岱被摆了一道,她也吃了亏好么。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江窈第二次春心萌动,到头来只捞到块玉佩,她那颗少女心,就这么在摇篮里碎成玻璃渣了。   作为一个必须好好演戏不然回家继承上亿的财产的女明星,无时无刻都得敬业,或许这就是来自单身狗的忧伤吧。   她第一次小鹿乱撞要追溯到大学时期,她勉强也算有过一次恋爱经历,男方刚出道不久,她一个童星出道的老戏骨理应拉他一把,所以男方后来一度被公司打造成娱乐圈男友典范的形象。   殊不知当初Flag大旗高高挂起,好男人形象破灭,一边蹭着她的热度,一边跟着个女投资方在马尔代夫玩的风生水起,铺天盖地的劈腿报道占据头条。   江窈成了全世界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人,连身边经纪人都被策反了。   那是她头一次动用家族势力,一架直升机当晚把人带回国训话,对方光溜溜的只穿了件裤衩,显然刚从热乎的被窝里捞出来,一脸懵逼的看着自己,而她则众星捧月的坐在沙发里,摇晃着红酒杯,长靴过膝,推了推山根上的墨镜:“说说呗。”   实际上这个初恋对象长什么样她都快记不清,因为后来每次颁奖典礼再遇上他都会换一张脸,圈里很多人都管这个叫做微调,见到她像老鼠见到猫。   江窈有背景的名声渐渐传开,所有小鲜肉见到她都恭恭敬敬把她当大佬,就差说一声喳。江窈当他们人戏不分,说好的老大就是风流倜傥,还有巴黎的麻豆陪着睡,都是骗人的。   江窈收回玉佩,心里像被猫挠似的,痒得不得了,堪称恨意绵绵,回想起来都觉得意难平。   这玉佩十有八九还是那刺客偷来的,她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她却掉马掉得底朝天,那叫一个一干二净。   只能强行安慰自己,当回白嫖党算了。若再要她揪出来此人的踪影,她一定要非把他皮都扒了不可。   于是她象征性抹了两把眼泪水,果断的踩着矮凳上马车回宫去了。 第6章   车夫勒住缰绳,车轱辘井然有序的停下,江窈的手肘搭在连枝掌心下了马车,牌匾上寿合宫三个烫金大字映入眼帘。   “太后为了你的事一连三五日都不曾歇过一个安稳觉,你身为皇女,回宫头等大事,自当是去拜会她老人家。”许皇后神色淡然,不由分说的口吻,示意江窈跟着她,头也不回的进了寿合宫。   江窈提着裙裾跟上她的步伐,后知后觉问道:“可是父皇还不曾下令命我回宫?”   许皇后鬓边的镂空点翠簪在晨光里熠熠生辉,江窈耐不下性子,不免追问了一句,又像是自问自答,“当真是这样么……”   许皇后临进内殿前回头睨了她一眼,面上毫无所动:“你父皇他一时糊涂,你不必搭理他。”   江窈:“……”   “再说了,建章公主的来去自由,什么时候轮到他一个人做主了?”许皇后说这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坦坦荡荡,四下的宫人足以听到的程度。   江窈出于面子工程,她暂时还不想当个过分娇纵的公主,决定维护一下帝后之间的关系。   “父皇也是为了我着想,母后这话未免也太片面了些,您可莫要因为我同父皇生了嫌隙,实在得不偿失。”   江窈话音未落,郑太后被人搀着挑帘出来,江窈的话一字不落被听了去,郑太后原本精神矍铄的神采垮了几分,对着许皇后开口道:“昨儿教你去接,你非使性子不肯,跟陛下犯犟便算了,横竖你这么些年都过来了,偏偏当着哀家的面还要犟。”   转而一脸慈祥的端详着江窈,“苦了你,好孩子。”   “给皇祖母请安。”江窈顺势被郑太后搂了一把,郑太后虽然年过花甲之年,两鬓泛白,脸色却容光焕发,先帝在位时享尽荣宠,富贵乡里顺遂平安过到眼下,身体并无大病大灾,平日里跟定国侯府上的孟老太君来往的多一些,看戏赏花每天都乐呵呵的,唯一操心的就是江煊江窈二人。   “前两日你不在宫中,哀家闷得极了,身边养的这些人,没一个说话中听的,她们倒好,也不知是受了谁的攒掇,专拿些陈年烂芝麻谷子的趣事来逗哀家,一点儿机灵劲儿都没有,还是哀家的窈窈最好,说起话来跟浸了蜜似的。”   等江窈落座,郑太后握着她的手都不肯松,挨着她身边坐下来,江窈这孩子,真正儿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你呀,可不止是说话中听,哀家放眼整个长安,都没有人比你再中看一些。”   江窈扑闪着扇贝似的眼睫,两腮的胭脂泛着崇光。   “皇祖母才是从蜜罐子里长到现在的才是,我适才第一眼见了您,还当是佳人再世呢。”   “你是个惯会哄人的,哀家不同你争。”   郑太后嘴上虽这样说,眼睛笑得都快睁不开,接过宫女流珠奉上来的茶盏,呷了两口,“哀家素来看不惯你母后管束你的那些法子,好端端的小姑娘,宫里头唯一的公主,本就该鲜妍风光,你无须同那些个所谓的大家闺秀去比,正因为门楣低才图虚名,你犯不着去挣这些徒有其表的东西,哀家觉得你现在这样便是顶好的。”   要说江窈穿过后来之后,最喜欢的一个人是谁的话,她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回答郑太后。   许皇后虽然无脑护她,可也比不上郑太后无脑吹她,女人嘛,都是听觉动物。而且江窈穿过来之前,原主的性格相比她确实要压抑许多。   既有情趣又风趣,从不自怨自艾,珍惜当下,大概连岁月都舍不得在她身上留下过多的沟壑,再加上郑太后保养得体,看起来倒像是个三四十岁的妇人模样。   怪不得先帝会不顾后宫三千粉黛独独钟情于她。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   她想,郑太后年轻时应该是个风情万种的美人。   “太后娘娘的教诲臣妾铭记在心。”许皇后听了郑太后奚落之词,丝毫不放在心上,看着江窈扒拉着桂花如意糕,津津有味的啃着,面色愈发柔和。   江窈咸鱼当惯了,但毕竟不是傻白甜的属性,乘机煽风点火道:“这时辰想来父皇下朝不久,父皇并不曾下令批准我回宫,倘若被他知晓了我私底下回宫,指不定要怎么罚我呢。”   郑太后冷哼一声,听她提起光熙帝就来气,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生下来看着挺讨喜,羽翼渐渐丰满后就跟野马回到大草原一样,一改之前的乖觉,比起先帝更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皇帝不肯,那是他昏了头,哀家倒要去问一问他,这日子还过不过了?既是天子,后宫雨露均沾,怎么轮到他还要开宠妾灭妻的先例不成?”   许皇后连忙宽慰道:“太后莫要将这等事记挂在心上,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自古以来女子出嫁从夫,在家从夫,窈窈的性子委实出佻了些,如今养在宫里头自是没什么,日后总要择夫婿,她心智纯粹,万一防不住小人使绊子,要她去静安寺静静心也是好的。”   江窈听得目瞪口呆,许皇后这招以退为进玩的实在是炉火纯青,明明她之前去静安寺接自己的时候还不是这么说的。   郑太后蹙眉:“说到底还不是你这个做母后的不争气,当着窈窈的面胡诌什么,有哀家在,有谁胆敢作祟,即便当真有那一天,哀家也要将一个两个小人揪出来打死了为止!”   转头对着江窈又是一脸如沐春风,“行了,哀家念在你舟车劳顿,回去歇着吧。”   江窈如蒙大赦的告退了,三个女人一台戏越说越没个谱,整个一江窈后援会现场,不知道的还以为日月神教又重出江湖了。   “公主不过离宫几日,哀家瞧她下巴颔都瘦下来不少,还不知道身上少了几两肉,究竟怎么回事?”   眼瞧着江窈的背影渐行渐远,郑太后依依不舍收回眸光,质问道。   许皇后欲言又止,郑太后厉声:“你直说无妨。”   “臣妾宫里头有个粗使宫女,昨儿求了赵嬷嬷这才得以到臣妾跟前觐见,臣妾以为她有难处相求,一问才知,原来是她进宫前家里有个表弟在静安寺为僧,因为知晓她在永和宫侍奉,便递了家书进来,白纸黑字,原来静安寺的住持同王淑妃有瓜葛,受王氏照拂才坐到住持的位置。”   “臣妾和王淑妃之间的种种,您再清楚不过,她往日里处处给臣妾穿小鞋,臣妾可以忍气吞声,偏偏这次不一样,公主日日在静安寺吃斋,她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如何受得住?”   “又是王氏——”郑太后一拍桌子,“反了她了!”   一旁的流珠替郑太后拍了拍背,郑太后半晌才平复气息,“先帝在位时开疆辟土,戎马一生打下来的江山,依哀家看,当真要在他手上糟蹋了。”   如果说换成历任太后说类似的话,别人会觉得身为深宫老妇,眼光短浅,一概不得干政,更何况还是议论天子的行径对错。   但是说这话的人是郑太后,那便不足为奇,一众宫人跪了一地喊着求太后娘娘息怒。   要知道,郑太后是什么人呐,先帝有一回和御书房的宫女多说了两句话,一连吃了七日闭门羹,最后还不是任由郑太后指着鼻子一通数落,把气性撒出来为止。   光熙帝下朝不久,朝堂上你一言我一语,为了广阳王的案子争论不休,以致于心烦意乱御书房坐不住,索性去了御花园赏花赏月赏宫女。   王淑妃孕期尚且不足三月,内务府的绿头牌被撤下来,床第之间的事宜自然是不能够做。按理说,也该是许皇后翻身的日子。   事实证明,王淑妃能够做到现在这个位置,不光是知情识趣,人家小算盘打的可精明了呢。   肥水不流外人田,她挑了个新进宫的宫女萍儿在跟前侍奉,时常在眼皮子底下晃悠,身段模样虽远远及不上王淑妃这个老妖精的派头,却也是花容月貌,再加上王淑妃默许她打扮的花枝招展。   光熙帝顺水推舟的接了王淑妃这份心意,正琢磨挑个正经日子给萍儿封个才人。   光熙帝年纪轻轻时迫于先帝威严,郑太后对他期许一向很高,不止政绩上要贤良,后宫也要贤良,他心底是不屑的,自古帝王多风流,天经地义,人啊,叛逆期来了挡都挡不住。   等到先帝撒手西去,他自诩没离谱到后宫三千人的地步,左手皇后,右手淑妃,落到郑太后眼里倒成了他荒唐似的。   他十四岁便有宫女初尝风雨情,对于床第那档子事秉持着肆意尽兴的态度,反正他是皇帝,没有人会忤逆他,除了许皇后,白天端着,晚上也端着,木头美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试问谁受得了。   这两年年纪大了难免力不从心,所以他起了闲暇之余和人风花雪月的心思。   郑太后的步辇刚过来,光熙帝和萍儿窝在凉亭里你侬我侬的一幕正好被她看个正着。   郑太后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女:“来的路上听人说有个名唤萍儿的宫女要封才人了,也就是这几天的事,真是天大的笑话,哀家不许!”   萍儿一开始惶恐的不得了,直到听见哀家不许四个字,她不想再被人踩在脚下颐指气使,这件事不成,王淑妃也会惩戒她。   “太后娘娘,奴婢是心甘情愿的,并不奢求名分,求太后娘娘成全。”   “母后,您看……”光熙帝一时间有些触动。   郑太后“嗤”一声,“什么心甘情愿,不就是爬了龙床,犯不上往自己脸上贴金,你这牌坊啊,不如去乱葬岗上立,也好教后人都引以为戒,多长长记性。”   萍儿被噎的哑口无言,她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更何况爬龙床居然还是从太后口中说出来的。   光熙帝则习以为常,着急的解释道:“话不能这么说啊母后,都是朕的主意,她的品性您也瞧见了,您怎么专同她过不去。”越说越语无伦次,“朕宠幸个宫女怎么了?先帝纵着您,朕却不能纵着您胡作非为。”   郑太后失望的盯着光熙帝看了半晌,将近不惑之年的君王,枉费他活到这个岁数,越来越不成器。   “看着哀家的眼睛,再说一遍。”   光熙帝自觉失言,一脚蹬在萍儿心窝处:“还不快滚!”仿佛之前和她情意绵绵的男人不是他。   “儿臣知错了。”   “以前哀家对你可谓是期许甚高,都是哀家臆想罢了。你旁的事情哀家不再过问,只一条,你父皇当初再纵容哀家,哀家从不曾恃宠而骄,你上头那些兄弟姊妹,若非自寻死路者,至今都丰衣足食。”   “可是窈窈出事了?”光熙帝大惊失色,“朕早该料到的,好一个情深意切的王淑妃,以前都是朕错看她了。”   郑太后:“……”果然还是她那个傻不拉几的亲儿子。 第7章   江窈刚回凤仪宫,寝殿外的秋海棠上还沾着露珠,她站在书柜前,凭着记忆踮起脚跟,从右数到第三个,抽出来一看。   赫然一本《礼记》。   她忿忿的摔在桌面上,喊了声“连枝”,“我的《隋阳艳史》到哪里去了?是不是你给收起来了?”   一向恪守规矩的连枝此时咋咋呼呼的跑进来,求祖宗告奶奶似的开口:“殿下,您行行好吧,前朝的□□,你好端端的提那岔做什么。”   江窈一抬眼,墙壁上挂着的千字文晃得她眼晕,问:父母给你装潢是什么体验,这就是了。   “李得顺人呢?”   连枝有苦说不出,公主她肯定又钻进死胡同钻牛角尖了,每次只要是公主她想一出是一出的事情,那都是势在必得。   “李公公如今已经不在藏书楼当职了,奴婢也不知晓他去了何处……”   连枝声音越来越低,江窈两手一摊,搭在椅背上,姿势颇有些玩世不恭,存心敲打她:“李得顺这回挨了多少板子?”   “三十。”连枝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然后她就后悔了,差点儿绷不住给江窈哭出来,“奴婢也是刚想起来。”   江窈瞪了她一眼,当她是傻子糊弄不成。   连枝一五一十道:“李公公忠义得很,第二十一个板子下去时都快咽气了,硬生生捱过来,一口咬定那书是他不小心送到凤仪宫的,您从始至终半点不知情。”   “李得顺实乃真君子也。”江窈感叹道,“我记得他以前拜过钱荣发做干爹,那可是正儿八经三个响头,怎么,钱荣发做了御前太监总领,现在就翻脸不认人了?”   连枝郑重的看着江窈:“奴婢明白了。”   江窈窝在她的桑脂檀木榻上,眉头舒展,浑身的骨头都酥软下来,名副其实的公主榻,以致于她每次躺上去都会生出一种想要混吃等死的错觉。   等她一圈转下来,被面前陡然出现的妃色裙裾吓得一个激灵。   许皇后忍不住扶了扶额,将她从榻上捞起来,扶着肩坐正了,这才心满意足的笑:“窈窈,你病了。”   江窈摇了摇头,然后点了点头,满脸诧异,就差冒三个问号出来。   “任何人都要对自己的行径负责任,做下这个决定的时候就得意识到将会承担什么后果。王氏老蚌含珠,三番五次得寸进尺,这样的人,你若一昧由着她去,她只会小人得志,蹬鼻子上脸。”   江窈:“……”说得好有道理的样子,她都快信以为真了。   “母后的意思是?”江窈小心翼翼试探着许皇后的口风,其实她也挺受窝囊气的,她什么都没干就被王淑妃将了一军。   再一想,要不是连枝心灵手巧,她估计真成了苦行僧。   江窈身子一歪,陷在榻里,声音软弱无力,眼泪汪汪看人:“母后,我痛。”   “哪里痛?”   江窈装腔作势,摆出一副垂死病中惊坐起的模样:“哪里都痛。”   实力派老戏骨,不吹不黑的好么。   许皇后当即大手一挥,整个太医院上上下下都被她宣来凤仪宫,许皇后眉头紧锁,拽着绢帕几番垂泪,颇有诊不出便要整个太医院给江窈陪葬的架势,江窈乐得其中,她这也算因祸得福,当了一回霸道皇帝爱上我里面的女主角,虽然说这话的人是许皇后。   江窈被许皇后勒令歇在榻上,说老实话她以前还没受过这样的殊荣,尤其是现在一没有手机,二没有电脑,她一点儿都闲不住,连枝等人都被她屏退在外,她时不时把玩起梳妆镜前的瓶瓶罐罐,都是纯天然手作,色泽泛着花香,看着很新鲜。   直到殿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江窈脚上罗袜也没穿,床幔一拉,钻到被褥里,裹的严严实实。   江煊推门而入,慢条斯理的挑起床幔,折扇一合,朝江窈脑袋顶一敲。   “怎么着,你这是装病装上瘾了?”   江窈吃痛,捂着额头看人:“你别动手动脚,大家都老大不小了,能稍微成熟点儿么?”   “皇姐,我玉树临风,大好年华,自然还没有到你说的老大不小的程度。”言下之意,更别指望他所谓的成熟点儿了。   江煊折扇一摇,深秋时节,他也不嫌冷,江窈知道他这是在装叉,江煊虽然叫她一声皇姐,实际上只比她晚出生半个时辰,然而个头已经蹿的很高,身材挺拔俊秀,时不时装小大人,总体而言,是个中二时期的少年。   “真正儿是奇了怪了,明明我瞧着比你安分许多,你说说看,王淑妃非要跟我过不去算怎么回事?”江窈郁闷道。   江煊一本正经的告诉她:“至少本太子没有整天打扮的跟个佛跳墙似的。”   江窈索性从榻上站起来,从这个高度正好揪到江煊的耳朵。   “说谁佛跳墙呢?”   江煊一个劲给她告饶:“夸你好看呢。”   “你以为我愿意?”江窈松开手,许皇后的心态她作为女人多少能够理解,江煊作为儿子其次还是太子,总要穿的沉稳讲究,可江窈不一样,许皇后摆明了是把她当洋娃娃打扮,她就当玩暖暖环游大邺了。   一开始她挺乐意,毕竟热爱换装是女人的天性,长此以往她也会腻味。   这就好比,一段时间沉迷少女粉无法自拔,一段时间又沉迷病娇萝莉黑无法自拔,是一个道理。   “你不会今儿又在朝堂上被父皇数落了吧?”江窈后知后觉问道。   江煊听到江窈提到又就觉得悲从中来,面色崩坏,露出很是伤情的神情:“皇姐,你这次被父皇罚去静安寺思过我可没对你落井下石啊。”   江窈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我对你也很将心比心。”   “遥想当年,第一次跟着父皇上朝,本以为会是我在文武百官面前奠定地位的一天,万万没想到,父皇他丝毫不怜惜我。”江煊做出西子捧心的姿势,“从那一天开始,我就发誓,总有一天我会让父皇刮目相看。”   江窈毫不留情的戳穿他:“现在你发现,总有一天,你会被父皇数落的习惯就好。”   她从柜子里翻出一块绢帕丢给他,“这回为了什么事啊?”   “你怎么突然对我的事这么上心了?”江煊一脸嫌弃的扔开绢帕,继续捧着他的折扇装文人雅士。   江窈讪讪道:“我后半生可全仰仗皇弟你了。”   江煊惊恐的往后退了一步,好像在说那你后半生肯定完了。   江窈:“……”   “最近广阳王的案子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你竟不知晓么?”江煊鄙夷的看着她。   江窈不为所动:“我从来不跟风,都是别人跟我的风。”   江煊决定不和她卖关子:“谢相班师回朝,那叫一个风光,听说当天整个长安城的百姓人声鼎沸,手握广阳王十六条罪状,得到父皇再三嘉许,广阳王的案子只等三司会审,也算尘埃落定了。”   说到这位广阳王么,牵扯到先帝还未登基前的一桩旧事,彼时先帝还没有呼风唤雨稳坐东宫太子位,郑太后也是个未出阁的女子,广阳王曾经求娶过郑太后,等先帝一朝登基,广阳王没多久便被发配到封地去了。   “广阳王不但克扣民脂,从他府上甚至搜出了和契丹人的往来书信,这可就犯了父皇的大忌了,罪无可赦。于大邺子民而言本就是桩可喜可贺的事,不曾想今儿父皇一边把谢大人吹捧到天上,一边把我贬低到地上,这让我脸面往哪搁?”   江煊拖着软凳落座,江窈盘腿坐在榻上,二人面面相觑。   “父皇他无心之言,你不必搭理他。”   江窈借用了许皇后的言辞,现在想想,确实如此。   江煊矢口否认:“父皇他这是肺腑之言。”   江窈摸了摸下巴,很有道理的样子。   “俗话说得好,师夷长技以制夷,皇弟,我相信你,任重而道远,假以时日,总有大鹏展翅的一天。”   江煊故作高深的晃了两下折扇,然后再也端不住,煞是感动的看着江窈。   “好吃不过饺子,好人不过皇姐。”   江窈弱弱的开口:“这话好像不是这么说的来着。”   “对了,静安寺那个叫观云还是沧海的住持被宣进宫了,我来的路上才看到禁军统领押着他,国寺住持锒铛入狱,古往今来第一人,懿旨晓谕六宫,王淑妃禁足三月,连父皇都没替她辩解,不过是小小的禁足责罚罢了,她身怀六甲,这可动不了她的根本。”   江煊同仇敌忾道,还不忘给许皇后打call,“不愧是母后。”   孺子可教也,江窈面露欣慰:“我们的口号是什么?”   江煊眼睛一亮:“搞事!” 第8章   关于装病这件事,当连枝捧着黑糊糊的药汤端到江窈面前,她的演技选择到此为止。   江煊在一旁捧腹大笑,江窈义正言辞的推拒道:“我不会喝的。”   连枝苦巴巴一张脸:“奴婢求您了,外头无数双眼睛盯着这里呢,皇后娘娘特地吩咐,隔墙有耳,一定要万无一失。”   江煊笑的更加幸灾乐祸:“这都是母后体恤你,你可别辜负了。”   “是药三分毒,你怎么不喝?”江窈端过药汤,半趿拉着绣花鞋面,给窗边的秋海棠当肥料悉数浇了下去。   连枝正准备上前拦,被江煊挡住。   “你以为母后会觉得公主会乖乖喝药?皇后娘娘吩咐你的话么,你听一听便是了。”   连枝明显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江煊这话里的意思,点头附议道:“确实是这样。”   江窈一把推过江煊,啐他:“你别欺负老实人,回你的东宫玩泥巴去。”   “皇姐,你这样小心将来嫁不出去。”江煊委屈巴巴。   “少咒我了。”江窈剜了一眼江煊,“我嫁不出去对你有什么好处?”   “殿下,太子他没有欺负奴婢。”连枝接过药碗。   江窈一脸慈悲的看着连枝:“你看,你被他欺负了,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反过来替他说话。”   总之,装病的滋味不算太差。   然而她没有料到,天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   当天晚上报应就来了,她的月事提前了小半个月突然造访,和以往不一样,她居然头一回感受到了痛经。   许皇后在夜幕沉沉里赶来看她时,她躺在枕巾上,柔柔弱弱的半搭着眼帘,整个人跟虚脱了似的。   宫里下了钥,许皇后命人出宫快马加鞭请了太医院的院正方老太医进宫,方老太医眉须泛白,颤巍巍牵着根丝线给江窈诊脉,对着许皇后玄黄内经说了一大通。   许皇后:“说人话。”   方老太医:“公主殿下寒气入体所致,须得好生将养,并无大碍。”   听在许皇后耳里则成了另一番话,好生将养意味着以后可能落下病根,于是许皇后在心里给王淑妃的账又记了一笔,害的她苦命的窈窈在静安寺受了寒气。   连枝捧着黑糊糊的药汤再度端到了江窈面前。   江窈被扶坐起身,死死的抿住唇,捍卫她的尊严。   许皇后亲自结果药碗,舀了一勺递到江窈唇边,十分有耐心,和僵持着的江窈周旋起来。江窈败下阵,吸了一口凉气,药汁裹在舌尖,下一刻头一歪,连枝眼疾手快拿过痰盂接着。   许皇后无奈的吩咐:“取蜜饯干果来。”   江窈有点不好意思,她这么大个人了,不但被人哄着喝药,还犯矫情,实在不符合她为人处世的风格。   可是中药真的太苦了,简直要人命。   等到江窈喝完药,美滋滋卧榻吃着蜜饯,将近子时。   许皇后替她掖了掖被角,刚踏出她的寝殿便脸色一沉:“盯着长信宫的动静。”   赵嬷嬷附耳禀告:“皇后娘娘果真料事如神,王淑妃那边又出幺蛾子了,方老太医的马车在崇文门被拦下来,陛下已经赶过去瞧了。”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许皇后合上眼,再睁开时一派狠决,“他倒好,只闻新人笑,哪里还顾得上本宫这里呢?”   赵嬷嬷规劝道:“娘娘,您千万要放宽心啊。”   江窈在凤仪宫养了三天才大好,连枝给她新做了鸡毛毽子,艳丽的水红,毛根柔软又茂盛,揣在怀里像捧着株芍药花似的。   她召集了十二名贴身宫女,比试谁的毽子踢得最漂亮最好,夺头彩的可以在她的妆奁里任挑一件首饰。   而江窈则屈膝倚坐在殿檐下的贵妃椅上,连枝给她剥着瓜子壳,一一放在小瓷碟里。   刚开始众人都挺循规蹈矩,团结一致欣欣向荣,后来不知是谁起了头不小心砸到别人的发髻,渐渐互相明里暗里都使起坏来。   江窈一向不爱管束下人,再加上这些人千挑万选上了侍奉在江窈左右,无论哪一个出去当差那都是在宫里横行霸道的主,江窈本来兴致阑珊的神色荡然无存,吃着一把瓜子仁不知道有多高兴。   这感觉就好像,每次红毯秀争奇斗艳比谁更表里表气一样。   直到凤仪宫来了不速之客。   王淑妃一行人杵在门前,里面热闹纷呈的众人顿时安静如鸡。   江窈眼也懒得抬一下,等到王淑妃慢腾腾走到跟前,她站起身,稍稍欠了欠身:“请淑妃娘娘安。”   按着宫规,嫡公主遵循孝礼给三品以上的妃嫔行礼后,妃嫔理应回礼,但是王淑妃今时不同往日,肚子里头揣着块金疙瘩,自然无须见礼。   “来人呐,给淑妃看座。”江窈吩咐道。   王淑妃放在小腹上的手抬了抬:“不必。”   “王淑妃不是被禁足了么?”江窈揪住连枝的袖口,小声嘟囔道。   没等连枝说话,王淑妃率先道明来意:“陛下体贴本宫,昨儿便解了禁足令,只一条,陛下希望本宫和你摒弃前嫌。”   江窈其实很想告诉她,去静安寺之前自己和她并没有结下梁子,她们之间天生横着道沟壑。   但她只是静静的看着王淑妃,心静如水,王淑妃相较倒显得局促了,气场上瞬间矮了一截。   或许这就是天生被偏爱的人与生俱来的气场吧。   王淑妃拾起帕子擦过鬓边的细汗,因为怀孕的缘故,所以胭脂抹的比平日素净许多。   她五官上生得绝对比不上许皇后精致,可是一颦一笑却比许皇后鲜活明媚许多,她也知道这点,索性也不去走许皇后的路子。   如果用口红色号来形容两个人的区别的话,许皇后平时涂正红色,王淑妃涂得则是枚红色。   “稀罕物件么,公主见得多了,本宫也不会讨这个没趣。本宫那里还有仅剩的两匹丝光棉罗缎,原是之前南诏国的贡品,本宫记得你母后当时拿了天蚕丝的给你裁了披风,都说好事成双,你母后当初没拿到,可谓是人生一大憾事。”   王淑妃话音未落,她身后的宫人提着箱子上前。   江窈对上王淑妃得逞的眸光:“连枝,扔出去。”   王淑妃眼里的笑意一黯,眸光冷下来。   “公主这是存心和本宫作对,还是瞧不上本宫碰过的东西呢?”   “太后过去几次和我提起,要将太皇太后生前最珍爱的玉观音贡到我的凤仪宫来,也好教太皇太后的福泽日日照拂于我。我连经太皇太后之手的东西都不屑一顾。王淑妃这般理直气壮,是当自己比作太皇太后更甚还是什么?”   江窈笑得散漫,一字一句寒刃似的扎在王淑妃心坎上。   “你如今扪心自问,有几分胆量质问我瞧不瞧得上。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你算老几?之前不是口口声声和父皇说见着我便怄气么?知道怄气俩字怎么写么?”   众人皆噤声不语,王淑妃脸上的笑意再也挂不住,心底话破口而出:“皇后娘娘怎生教出你这样刻薄的女儿家?”   得,自知理亏说不过她,不得不抬许皇后出来,摆明了欺负她年纪小。   江窈反倒笑意融融,梨窝浅浅,充分展示了什么叫做骨子里的矜庄,气定神闲的往前迈了一步,将王淑妃气急败坏的模样映入眼底。   “不知者无罪,现在知道什么叫怄气了吧。是不是打定主意出了我这里,便去甘露宫告我一状,我建议你可以试着跪上几个时辰,看看我父皇会不会再心软,过几个时辰误了艳阳天可不好了。”   王淑妃就这么直直的看着她,眼眶里的泪滚下来,“啪”一声,她对着自己半边脸落下一巴掌。   “殿下,本宫此番前来,是想和你冰释前嫌。”   江窈:“……”请继续你的表演。 第9章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话说得就是王淑妃,大不了一尸两命豁出命的架势。   江窈没想到王淑妃的宫斗技能用到自己这来了,她捉摸着,王淑妃估计是秉持着打蛇打七寸的作战策略,许皇后越宝贝她,王淑妃越要来找她的麻烦。   “之前你和父皇说什么远远地看着我便觉得不好受,我因为你一句话去了静安寺思过,淑妃娘娘,从来不是我主动招惹你。怎么反倒是你来求我高抬贵手,冰释前嫌呢?”   江窈明显忘了,女人吵架的时候是听不进去任何道理的。   “本宫心意至此,全在于你收不收罢了。”王淑妃撂下最后一句话,双手捧着尚且没显形的小腹,打道回府。   江窈和王淑妃的梁子正式结下。   江窈用午膳的时候心不在焉,午后御前的钱荣发来了一趟凤仪宫,说是光熙帝在御书房宣她觐见。   江窈坐在辇上,漫不经心把玩着腕上的玉镯,忽然回过滋味来。   站在光熙帝的角度,王淑妃今儿确实来找她冰释前嫌,并且态度诚恳,甚至不惜动手打了自己一巴掌。相比之下,倒成了她斤斤计较。   等于说光熙帝的意思就是,王淑妃用一巴掌和她说对不起,而她必须回一句没关系。   王淑妃套路玩的深,她想回现代。   可惜王淑妃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光熙帝一见到江窈进殿时蔫吧的模样,瞬间心都拧巴了,这还是他之前那个生龙活虎的小公主么。   他除了遇到后宫嫔妃上的事荒唐之外,待膝下子嗣还算尽责,当时狠下心把江窈打发去静安寺思过他思忖了一下午,未经挫折总天真,江窈的性子确实该磨砺一番日后才不会吃亏。   他其实挺看不上像郑太后和许皇后的溺爱方式,在他看来,爱之深,责之切。   一昧的溺爱未必对江窈好。   江窈蒙里蒙圈的走到殿内,眸光里泛着雾气:“父皇。”   她一开口,软软糯糯的声音,光熙帝心里寥寥无几的责备消失殆尽,朝江窈招了招手:“过来。”   江窈老老实实上前,光熙帝把手边的黄杨木匣子往她跟前一推。   “先前是朕怠慢了你,日后你在宫里行事,不必看王氏的脸色,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光熙帝清了清嗓子,旋即又恢复成严父的模样,“不要求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总归要有一样拿得上台面的本事,朕年轻时也像你一样贪玩,却从不耽误功课。”   江窈“嗯”了一声,这要求不高,古典乐器她虽然不精通,但都略知一二,民族舞则是她的强项。   “不要偏信你皇祖母说的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她整日里都看些话本,如今才这般口无遮拦。还有你母后要你读的《女诫》那些书也不必去读,你比煊儿有悟性,朕常常想,若你是个男儿身,一定大有作为。”   江窈抿了抿唇,敢情一家三个人对她的教育产生了分歧,可怜了江煊,日常被贬低到地上,反正她分身乏术,索性装没听懂。   黄木匣的锁一开,江窈眉目一动。   里面放着一尊琉璃鱼缸,五光十色的斑驳光影错落,澄净又惊艳。   “谢父皇赏赐。”   江窈笑吟吟的捧着琉璃鱼缸从御书房出来,转身跟着钱荣发去了千鲫池,她想起李得顺那桩事,说到底也是因自己而起,她可不想欠人情。   “李得顺回藏书楼当差了?”   “那倒没有,”钱荣发冲她一个劲的低头哈腰,“奴才放在心上呢,他去了马厩当差,虽然比不上藏书楼的肥差,却也清闲。”   江窈安心的挑起小锦鲤,钱荣发从小太监手上抢过网兜,她指一条,他勾一条。   钱荣发十分有眼力见儿,公主她钟意昭和三色的小锦鲤,末了还给她挑了一条银鳞小锦鲤。   银光熠熠,美轮美奂。   江窈双手合十,捧着琉璃鱼缸不肯撒手,连枝实在不习惯两手空荡荡的站在旁边,和她提了好几声,江窈不容置喙道:“不用,我自己拿。”   以致于她回去的路上连辇也不肯坐,生怕惊动了锦鲤扑腾出来。   谢槐玉这时正在宫道的另一头,朝御书房去的方向。   他身上穿着朝服,玄纹广袖,玉冠束发,奏折被他随意的握在虎口的位置,腰佩束着绰绰的长穗绦。   他下意识偏头眺了一眼,金灿灿的阳光透过枝叶,留下轻轻摇曳的光晕,照在江窈恬静的侧脸上。   冗长的宫道望不到头,江窈的裙裾都镀上了一层柔光,她小心翼翼将掌心上的琉璃鱼缸对在光晕最旺盛的地方。   墨色的青丝绾成螺髻,略微有些松垮,鬓边戴的簪花白的像雪,红的像霞。碎发绕过她白皙的耳廓,上头的金叶坠子随风飘逸。   “谢大人,”内侍恭敬的唤道,“陛下在等您。”   谢槐玉收回视线,不疾不徐道:“今儿日头不错。”   内侍附和道:“是啊,从前几日下了一场雨后便一直放晴。”   江窈刚踏进凤仪宫,掌心一轻,琉璃鱼缸被人夺过去,江煊面露挑衅,手上举得更高了。   江窈无语的看着他,敢不敢再幼稚一点。   江煊一时觉得无趣,任由连枝去摆放鱼缸,拉着她的裙裾,把她拽到墙根。   “究竟什么事?”江窈蹙眉。   “肃王进宫,王淑妃为了他的事发了好大一通火,胎像不稳,似乎已经见红了,消息被人压下来,自然不敢闹到父皇那里去。你说说看,真没想到大皇兄竟然是这样的大皇兄,魔怔了似的,非要闹着娶个青楼女子做王妃。”江煊啧啧称奇。   肃王其人,醉生梦死四个字足以概括,真纨绔也。   怪不得王淑妃迫切的想练小号。   “你眼线不少呀。”江窈揉了揉眉心,“那个青楼女子一定生得很漂亮。”   江煊一阵挤眉弄眼:“肯定没你漂亮,我赌一袋金豆子,你若是输了,便将适才的琉璃鱼缸送我。”   江窈轻“哼”一声,“你想得美。”   “你肯定会养死那些锦鲤,不如早日送给我。”江煊穷追不舍。   “连枝帮我养,用不着你操闲心。”江窈反驳道。   肃王从长信宫出来,准确的说是被赶出来。   他明明是光熙帝的长子,因为庶出的身份不得重用,整日里游手好闲,年初搬进了王府,当王氏都不再对他抱有期冀,他只好认命做一个长安城里的闲散王爷。   偏偏闲散王爷也很难当,自己的婚姻大事都身不由己。   其实这一次遇上的女子和以往没什么不同,他府上的姬妾自己都数不过来,可是他就想纯粹的证明一下存在感。   反正他胸无大志,那些位高权重的名门之女也看不上他,不如破罐子破摔,放飞自我,翱翔在自己的天际间,什么光熙帝,什么太子江煊,都是蚂蚁尘埃罢了。   肃王唉声叹气,一路晃里晃荡将近崇庆门都没看到自己的车夫。   忽然头上一凉,肃王下意识抬头,没看到蓝天白云,倒是看到泛黄的枯木树枝,下一刻鸟窝直直的砸在他脸上。   肃王:“……”他真的很想死一死。   江窈和江煊两个人捂着唇,弯腰探身钻过花圃,终于穿到没人的地方。   二人相视一笑,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江煊勉强缓了口气,看着两腮红扑扑的江窈,忍不住伸手掐了一把:“她为了抓母后的小辫子和你不过去,我便要和肃王过不去,这叫做礼尚往来。”   江窈拍掉他不知轻重的手,叹道:“大皇兄真可怜啊。”   江煊凌乱在风中,懊恼的拍了拍脑袋:“我也很可怜啊,不对,你最近被王淑妃针对的才是最可怜。”   “合着现在也时兴比惨?”江窈眉眼一弯,“得皇弟如此,死而无憾。”   江煊着急的打断她:“少说浑话。”   而王淑妃见红的事,光熙帝到头来都被蒙在鼓里。   江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江煊能知道的事情许皇后一定也知道,难道是在憋大招CD,细思极恐。   小半个月后的一天,江煊递给江窈一块腰牌,江窈仔细一瞧,上头写着一行小字,居然是赵嬷嬷的腰牌,许皇后久居深宫,凡是缺什么宫外的物件,都是由赵嬷嬷出宫采购。   江窈待在凤仪宫都快闷出病来了,此时见了腰牌,心头大喜。   “你偷来的啊?”   江煊纠正她:“怎么能说偷呢,借来的。”   江窈决定不在意这些细节,赵嬷嬷肯定不知情,说到底还是顺手牵羊偷来的。   大不了和江煊一起挨顿罚。   江窈心一横,回去取了个幕篱戴上,一直垂到膝盖骨的长度,层层叠叠的棉纱,颇有侠骨风范。   上了江煊出宫的马车,江窈压低声音问他:“你怎么早几日不偷,我在凤仪宫都快闷得发芽了。”   江煊“噗嗤”一声笑了,“怎么还没见你发芽呢?”   江窈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那不是没有人灌溉么。”   “今儿爷带你去见见世面。”江煊眼睛一闭,开始养神,任由江窈缠着他问东问西。   江窈气极了,干脆撂了一句:“回去便告御状。”   “何必等回去,刑部就在前面不远处,你是时候下车了。”江煊睁开眼,打着轿帘往外头看了一眼。   江窈气鼓鼓的不搭理他,这回轮到她闭目养神。   “告诉你便是,这也值当你生气?”江煊果然一下子被唬住,“肃王前阵子赎身想娶回府当王妃的那个女子,又沦落到烟花巷,王淑妃这手伸的也够长的,今儿正好是那女子破瓜之日,价高者得。”   江窈顿时明白过来江煊怎么偏偏挑今儿出来,他该不是想给肃王变个魔法,戴顶绿帽子吧。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幸福的人都是一样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或许对每个沦落烟花巷的女子而言,都会有一个意中人是盖世英雄,戴着绿帽去救她于水火之中。 第10章   江煊利索的跳下马车,袖口一晃,取出一柄象牙骨折扇,俨然一个风流少年。   怡红院的老鸨迎出来,两眼放光,这位爷是什么人,郑侯爷都对他低头哈腰,肯定和皇字辈搭的上关系。她深知有些东西不该知道的不要问,心里头明镜似的,所谓利益至上,面上一个劲的装傻。   “爷,天字号雅间一直给您留着呢,还是听晴晴弹曲儿么?”   江煊尴尬的咳了两声,假装没听到,对着马车上摊出掌心。   一段皓腕挑开车帘,戴着一串红石榴珠子,衬的那柔荑像天山尖上的雪一样白,一看就是娇养出来的女儿家。   江窈幕篱遮面,她的脊梁骨挺得很直,半点都没有动的意思。   “主公。”江煊自己都快酸掉牙,就差弯腰给她当人肉垫。   一旁的车夫:“……”我就静静看着你们演戏。   江窈当然不会舍得让她这个后半生的靠山折腰,她顺势搭在他掌心,江煊一把托住她下了马车。   怡红院的招牌挂在太阳底下,老鸨不再搭理江煊,转而十分狗腿的对着江窈。   事实证明,有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长安城里也不是没有姑娘家开先例逛过青楼,点个清倌听听小曲儿,但那都是穿一身男装,从来还没有人像江窈这样光明正大的招摇过市。   江窈和江煊坐在架子床上,中间摆一张矮桌,糕点果盘,瓜子茶水,应有尽有。   老鸨扶了扶鬓边的大丽花,活脱脱看财神爷的眼神:“您还有什么需要?”   “晴晴,”江窈饶有兴趣道,“我要听晴晴弹曲儿。”   “这……”老鸨看了眼江煊的脸色,见风使舵道,“晴晴在陪客,过不来。”   江窈“哦”了声,恍然大悟的口吻,“我说你消息怎么这般灵通,敢情你老相好在这儿。”   江煊皮笑肉不笑:“去叫晴晴过来。”   老鸨连连应声,临走前不忘给他们栓上门。   江煊咬牙切齿:“我和晴晴是清白的。”   “那又怎么样?”江窈剥开橘子皮,时不时看江煊一眼,“你和晴晴清白的话,说明你有贼心没贼胆。你和晴晴不清白的话,说明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大混蛋。”   “合着我在你眼里形象差到这种地步?”江煊很受伤。   江窈摇了摇头,实际上他这个年纪放在现代理应好好学习,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沉迷国外大片那也应该等到高中时期。   但是放在古代的话,尤其江煊还是个皇子,对比长安城的纨绔,他姑且算得上是朵纯洁的小白花吧。   唉,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门栓传来动静,隔着一道半隐半现的屏风,将进来的女子身段勾勒的很妖娆。   江窈一般很少有盯着别人看的习惯,毕竟她以前也是有过36D的人,每当审美疲劳时只需要照照镜子。   江煊折扇一摇,起身去迎晴晴进门。   “前一阵儿看星星看月亮的时候还叫人家小晴晴,现在可倒好,见了面都叫劳什子晴晴姑娘。”晴晴揪着帕子掩面,似乎是在拭泪,“死鬼。”   江煊窘迫得不行,一边抱过晴晴怀里的琵琶一边拽着她到一侧的隔间,显然是不想让她和江窈碰面。   结果江煊咋咋呼呼把晴晴安顿好,刚一回头就撞进江窈震惊的眸光。   晴晴的相貌尚可,看的出来年轻时候是个美人。   饶是女人的年龄再难猜,江窈第一眼看到晴晴都觉得她岁数最起码二十八往上,难怪身材那么饱满。   虽然搁在现代这没什么,但是现在可不一样,姐弟恋年龄差太大那不成贤者之爱了么。   她突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段视频,小宝你忘了我吧,你这是畸形的爱啊,我整整比你大了十岁。   不由得一阵恶寒。   江煊看着江窈脸上变幻莫测的表情,他合起扇柄,很是懊恼的拍了拍额头。   “真的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我信了。”江窈艰难的吐出三个字。   江煊拣起她剥到一半的橘子,给她剥了个完整的橘子递过去。   江窈吃着橘瓣,甜津津的滋味弥漫在唇齿间,隔间软软绵绵的调子传来,实在让人想入非非。   “不错。”江窈低下眼睫,看着手上的橘子。   江煊屈着手指敲在桌面上,跟着节奏打拍,一派得意洋洋,好像在说你听我的品位没你想象的差。   江窈:“……”这有什么值得你得意洋洋的啊。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过去,江煊推开窗,江窈凑过去一看,刚好可以看到大堂中央搭的戏台上,同样也是个抱琵琶唱小曲儿的女子,隔着浓妆艳抹的粗脂糙粉,依稀能看出来是个细皮嫩肉的小姑娘,面容清秀。   可是那声调字不成句,跟哭丧似的,指法也生疏的厉害,磕磕绊绊弹完。   说老实话,肃王若是当真对这女子情根深种,甘愿贸天下大不为娶她为妻,也算是一件盛世美谈。   只可惜,按照肃王一贯拈花惹草的秉性,这里头的情分不知道掺杂了多少水分。   浪子回头金不换的道理,老实人才会信这个邪。   再然后老鸨上台一通自吹自擂,似乎是叫牡丹还是叫芍药的,江窈也没大听清楚。   江煊无聊的手肘搭在窗台上,他眼风刮过四下,忽然拽住江窈的袖口,示意她朝东南角看过去。   “大皇兄?”江窈的吐息压得很低。   江煊一度哑然,良久才感叹道:“咱们这算不算棒打鸳鸯?”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挺缺德。”江窈差点被江煊的逻辑饶进死胡同,“可是你想啊,又不是咱们非要拆散人家一对苦命鸳鸯,现在这种情况怎么造成的,始作俑者又是谁,跟咱们半点关系都没有。”   江煊“哎”一声,“言之有理。”   “以前不是成天叫唤着为我冲锋陷阵,现在又打起退堂鼓了。”江窈佯作愁云满面,“可见晴晴的话不假,你果真是个负心汉。”   “我总不能把自己搭进去吧。”江煊惊恐状,“别怪兄弟不是人,只怪嫂子太迷人?”   “少痴心妄想了。”江窈扶额,他这都是被谁荼毒的,啐道,“你这问题有点大啊。”   江煊正了正神色,摆出一副带刀护卫的架势:“都按主公说的办。”   江窈眉头紧蹙,没顾得上去听他开玩笑的言辞,盯着他鼓鼓的腰际:“你真带刀了?”   “这不是重点,”江煊没提这茬,相当于默认,他掏出锦囊,洒出一堆金豆子,“我最多帮你到这里了。”   江窈嗤之以鼻:“用不着你掏腰包。”   她朝江煊勾了勾指尖,江煊识相的把耳朵贴过来,听她一一细说。   江煊听完后,对江窈的崇拜又上了层楼。   轮到拍卖竞争环节,果不其然,肃王那边先发制人,一出手就是三百两来捍卫他的所谓真爱。   江窈则慢条斯理摆弄着手上的木槌,小厮恭恭敬敬在她旁边举着铜锣,江煊给她当鼓风师,晴晴替她捏着腿。   半晌都没等到再有人出价,想来肃王早已通过路子,他这桩丑事闹得可谓是人尽皆知。   她叮当一声敲了锣,没办法,毕竟第一次碰这玩意,难免手生。   小厮嘴角抽搐,按照预先吩咐的尖声喊道:“三百零一两。”   肃王当时就拍着桌子站起来了,周围一阵唏嘘声,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他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五百两。”   江窈想都没想就落了捶,这回很响亮。   小厮:“五百零一两。”   肃王心里已经忍不住骂骂咧咧,碍于身份只好强忍住怒气,他身边的管家上前低声劝道:“王爷,您收手吧,您年俸禄才两千五百两,马上眼看着就要入冬了。”   “滚开——”肃王摩拳擦掌,抬头望向江窈的窗口,“不蒸馒头还争口气呢,本王不发威,忍气吞声被人爬到头上欺负不成?一千两!”   江煊都替他这个大皇兄捏一把汗,肃王府平时一个月花销杂七杂八加起来都够他喝一壶的,再加上他平时讲究排场,沉迷酒色,表面上风光,实际上徒有其表,每到山穷水尽只有去求王淑妃救济。   江窈摆了摆手,示意放弃,小厮和晴晴都朝她乐呵呵讨了赏,便自行告退了。   老鸨笑眯眯一张脸,对着肃王先行拜了拜,朝身后一招手,示意带人上来。   肃王下意识往后趔趄了一步,堪称落荒而逃:“本王回府取银子去。”   众人顿时哄堂大笑。   “说什么王权富贵,怕什么戒律清规。”江窈揉了揉腕,“大皇兄不是自诩真爱无敌么,倘若他当真待这女子情深似海,一掷千金博得有情人一笑,他这亏吃的也会心安理得。反之,他若待这女子并不上心,只怪这女子遇人不淑,咱们也算是替人家出了口恶气。”   江煊由衷道:“皇姐英明。” 第11章   江窈对江煊的恭维视而不见,她可不敢当。   二人出了雅间,经过转角,四下熙熙攘攘,顿时鸦雀无声。   一列兵卒闯进来,穿盔戴甲,气势恢宏,为首的将领声音苍鸿:“来人呐,给我搜。”   老鸨惨白一张脸,脂粉簌簌的掉,稳住身形迎上去:“军爷,我这里做的可都是正经生意,您行行好行个方便。”   江煊被江窈拉到隔间里,她附耳贴在门框上。   “莫不是宫里头派人捉拿你我?”江煊在她身后来回踱步,“不好,行踪败露,一顿罚肯定免不了,父皇问起来,你推到我头上就是。若这样狼狈回宫,未免被小人看笑话,可咱们也不能破罐子破摔,该有的体面不能丢。”   江窈头一次觉得江煊聒噪,如果说光熙帝勉强搭上了皇帝的边,做了个荒唐皇帝的话,那么江煊可以说是没有半点皇太子该有的样子。   “皇姐,依你看应当如何?”江煊紧张兮兮的看着她,他从小和江窈一起长大,以前虽然也常常和她一起顽闹,可她都是点到即止,更多的则是站在一旁看着他斗蛐蛐推牌九之类的,现在的江窈不但和他一起说一出是一出,许多方面都有自己的主意和远见。   他难免会产生一种依赖感。   “先想法子出去,宫门必定戒备森严,届时实在不行,便亮出身份风风光光回宫。”   江窈摸了摸下巴,有意逗他,“横竖我不会怎么样。”   “皇姐……”江煊一阵后怕,他只知道责任越大能力越大,奈何他羽翼尚未丰满。他一出生,太子位于他而言可谓是唾手可得,再加上肃王整日里无心政治,所以他从来没经历过为了站在权利的顶峰一路披荆斩棘的世故。   江煊的反应在江窈预料之中,她这个弟弟什么都好,就是关键时刻掉链子,若生在寻常富贵乡没什么,可他偏偏是大邺的皇太子。   她既然命中注定穿过来,总不能白白穿一趟。扶持江煊登基,她晋位长公主,和和美美,缔造一个大团圆结局。   原著里最后谢槐玉挟天子以令天下,有一部分原因在于江煊的懦弱上,当然了这口锅不能让江煊一个人背,他又不是起点升级流的男主,归根到底,光熙帝这个做皇帝老子的没有给他树立正确的帝王观。   盛世学文,乱世学武,也是同样的道理。   “你大可不必担惊受怕。”江窈看江煊的眼神,就像看她种出来的小白菜,“父皇责备你两句便罢了,倘若他铁了心要惩戒你,皇祖母也会护着你。”   “可是我每日上朝都要面圣,皇祖母又不能同我一道上朝。”江煊振振有辞。   江窈:“……”你之前装叉的派头被吃了么,只能希望他不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她暗暗下定决心,日后要对江煊实行拔苗助长的政策。   江煊在江窈的指挥下,将桌子板凳搬到临街窗口的位置,他朝下面伸头看了眼,怡红院正门口被包围的水泄不通。   “过来。”江窈翻开抽屉,成功找到一盒胭脂水粉,朝江煊招了招手。   江煊不情不愿的往她跟前一站,被江窈摁下肩膀,半蹲着让她给自己“上妆”。   江窈想了想,从外头拽了个小厮进来,把江煊装着金豆子的锦囊揣给人家,连带着江煊一身绸缎华服。   她特地撕开一块幕篱上的白布,给江煊当头巾戴,他彻头彻尾被改造成了个涂胭抹粉的小老太太,   江煊闭着眼站在窗口,江窈给他鼓气:“底下摆的货铺你瞧见没有?记得朝那上头跳。”   “皇姐,你宽心。你摔下来我会接着你的。”江煊把扇柄别在衣襟上,手紧紧握成拳。   江窈笑吟吟看着他,一语双关道:“那你可得永远接着我。”   结果江煊心里建设了半天,一二三四,二二三四,愣是没敢往下跳。   外面传来铿锵整齐的脚步声,江窈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消失殆尽,江煊还没反应过来,他整个人已经被江窈塞进墙壁上立着的木柜里。   一个络腮胡大汉闯进来,江窈仍旧维持着准备朝木柜里钻的姿势,她深深的看了一眼江煊,大难关头,她不介意江煊欠自己一个人情。   江窈合上木柜门,那大汉朝旁边吆喝了一声,三五成群的兵卒冲进来,看着江窈俱是一怔。   “鲁校尉,这……怎么看都不像是逆犯广阳王的旧部啊。”   被称作鲁校尉的大汉流露出几分犹豫之色,千钧一发之际,从木柜里蹿出来的江煊拽住江窈的腕,朝窗外纵身一跃。   江煊结结实实的摔了一跤,货铺架子四分五裂,小贩骂骂咧咧,江窈倒是没事人似的从他身上爬起来。   车夫站在街角朝他们的方向一个劲的张望,二人匆匆忙忙上了马车,穿过朱雀街,一路朝崇文门赶。   鲁校尉带着人马冲出来,迎面撞上一匹追风乌骓马,尘土飞扬,马上的人不疾不徐的勒住缰绳。   冕冠戴玉,脚踩步云靴,镶边的玄色平纹长襦,大袖翩翩,正是谢槐玉。   鲁校尉恭恭敬敬作揖:“下官见过谢相。”   谢槐玉声音清冷:“不必多礼。”   鲁校尉据实禀报:“广阳王的旧部仍旧藏身于长安城中,乱党不除,恐有后患。适才下官碰上一双行迹可疑的男女,城门口自有人把守,他们出不去。”他朝身后抬手,示意追过去。   “不必追了。”谢槐玉睥睨了一眼远处扬长而去的马车。   马车停在凤仪宫门口,江窈挑开帘朝里面张望,不期而遇撞上连枝戚戚然的眸光。   “殿下总算回来了。”连枝几乎是飞奔过来,隔着轿帘和她说话。   江窈安慰她:“我又不会走丢,你这般慌里慌张做什么?”   “皇后娘娘派人来传唤了您一回,奴婢推说您正在小憩,皇后娘娘那边便没再说什么。”连枝现在想起来都捏一把虚汗。   江窈很是欣慰:“该赏,我算着日子,内务府新一季的绢花明儿理应送来,由你先挑一个入眼的。”   “殿下以前赏的奴婢都没功夫戴。”连枝摇了摇头,“奴婢去传膳可好?”   江窈和鼻青脸肿的江煊面面相觑,她强忍住笑意,毕竟她也没料到江煊站窗口那么久最后盘算了个脸着地的姿势。   “不必,”江窈吩咐道,“我去东宫走一趟。”   眼看着江煊灰头土脸的下马车,江窈终于绷不住乐了,笑得乐不可支。   江煊听她咯咯笑了半天,忍无可忍:“是不是不堪入目?”   江窈被他的脑回路深深的震惊:“你不应该第一件事关心下自己有没有缺胳膊断腿?”   江煊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如江窈所说的弱不禁风,迈起他以前惯用的公子步来,但是他显然没想过,粗衫头巾,一张脸涂得煞白,红艳艳的嘴唇,那画面简直没眼看。   江窈余光瞥到一块明黄色衣角,她眉梢一抖,除了光熙帝还有谁。   这表面夫妻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召她前去,一个跑来东宫。   江窈很没出息的转过身朝立在柱子边的光熙帝欠了欠身,光熙帝本来盯着江煊阴霾的脸色瞬间阴转晴,示意她嘘声。   于是江窈便踩着光熙帝给的台阶下了,提着裙裾悄没声息的朝宫道上溜,心底默默给江煊点一根蜡。   江窈回凤仪宫用完膳,夜幕降临,她从偏殿沐浴出来,坐在梳妆镜前,任由连枝给她绞头发。   她惬意的眯了眯眼,听连枝给她说长信宫适才闹出来的一件荒唐事,王淑妃胎像不稳的事现下人尽皆知,饶是方老太医妙手回春,一大把年纪三跪九叩,呕心沥血告诉众人,王淑妃这一胎极有可能保不住。   起因要归咎到肃王身上,原来那肃王猪油蒙了心似的,回府清算账本,即将过冬的银炭都快烧不起,走投无路之下,居然把心思打在王淑妃身上。   给王淑妃请安告退后,他乘机顺了一对绘着傲雪红梅图的瓷瓶,没想到被宫女萍儿撞破,作为当初差点抬做才人的萍儿自然有几分姿色,肃王见色起意,对萍儿起了轻薄之意。   萍儿也不知道是为了给光熙帝守节,还是为了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富贵梦,临到了宁死不屈,遂咬舌自尽。   王淑妃当时得了信儿便气厥过去,众人这才知道,那一对傲雪红梅图的瓷瓶是光熙帝登基前赏赐给王氏的定情信物。   肃王这回可真是作了大死了。   连枝一阵唏嘘:“长信宫闹得鸡飞狗跳,王淑妃本来想借萍儿这颗棋子安稳度日,自作自受,大水冲了龙王庙,最后什么好处都没落到,还把肃王殿下搭了进去。”   江窈支着下巴:“那父皇怎么说?” 第12章   连枝一五一十道:“肃王品行不端,劣迹斑斑,整整被罚了三十大板,即日起圈禁王府闭门思过,以儆效尤。王淑妃也被牵连,俸禄减半,似乎听说是念在往昔情分,再加上王淑妃腹中龙胎的缘故,陛下并未重罚她。”   “对了,东宫那里可有什么动静?”江窈想起回宫时江煊被光熙帝抓个正着的一幕,滑稽又可悲。   “没有。”连枝摇了摇头。   江窈想,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江煊能够逃过一劫,只怕还要去多谢大皇兄。   事实证明,江窈的结论言之过早。   翌日,赵嬷嬷亲自来了一趟凤仪宫,请她去永和宫觐见。   江窈自以为十分乖巧的“嗯”了一声,“我这便随嬷嬷过去。”   赵嬷嬷脸上的褶皱一动,吊梢的眼皮看人:“殿下可否将老奴的腰牌物归原主?”   江窈这才想起来腰牌这档子事,她也不避讳,大大方方回去取出交给赵嬷嬷,既然赵嬷嬷知晓,那么许皇后定然也知晓。连枝受她耳濡目染可以帮她一起瞒许皇后,可赵嬷嬷不一样,用饭圈的话来说,赵嬷嬷属于许皇后的死忠粉无疑了。   赵嬷嬷揣回腰牌,脚下纹丝不动。   “殿下,即便您会有怨言,老奴有些话也不得不说,皇后娘娘满心满眼都是为了殿下着想,且不论吃穿用度,凡是您上心的,皇后娘娘同样也会留心。”   江窈其实真的挺想回她一句,既然不当讲就不要讲了。   赵嬷嬷依旧板着张脸,“就拿殿下宫里焚的藏香来说吧,殿下前阵子开口一句话说撤了苏合香,闻着腻味,皇后娘娘便别出心裁给殿下寻来藏香。殿下现如今年岁也不小了,也该体谅皇后娘娘一些。”   “赵嬷嬷的话我不光今日铭记在心,往后也必不敢忘。”江窈抿了抿唇,“更何况,赵嬷嬷素来行事稳妥,对母后更是唯首是瞻,若非母后的授意,你也犯不上同我说这些。”   江窈穿过来到现在从不主动招惹是非,但这不代表她是个人善可欺的包子性格,别人敬她一尺,她还别人一丈。   “老奴僭越,一时失言,望公主恕罪。”赵嬷嬷瑟缩着唇,怪不得许皇后时常念叨公主是个小机灵鬼,她算是见到真章。   的确,许皇后慈母的形象扮得久了难免拉不下脸,公主她成日里吃喝玩乐,好繁华,好鲜衣,好烟火,好美婢,整个一未经人事的女儿版纨绔。   所以许皇后一边溺爱江窈的同时,一边忍不住私底下和赵嬷嬷吐露苦水,她需要一个人□□脸来配她的白脸,但她不希望□□脸的这个人是光熙帝。   许皇后和王淑妃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是穷途匕首,光熙帝若是冷落江窈,落入旁人眼里却会大做文章。   江窈刚进永和宫便听见光熙帝坐在上首,正和一旁的许皇后说体己话。   帝王的心可真是捉摸不透啊,好像他们心里永远都有杆自己掌控的秤,该往左偏则向左,该往右偏则向右。   她挑起珠帘进殿,欠身行礼。   出乎意料的是,光熙帝和许皇后都没有准她落座的意思。   她只好挺着背脊,开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模式。   毕竟她也怕长此以往,被封建思想荼毒。老话怎么说来着,初心不变。   “窈窈,你可记住了没有?”许皇后藏在袖口里的手紧攥着帕子,她故意拔高几分声音,江窈这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十有八九在走神。   江窈:“……”记什么啊,她总不能每次觐见随身带个小本速记吧。   “母后教诲的是。”江窈一脸诚恳,暗自感叹一句中华文化博大精深。   光熙帝甚是欣慰的看着她:“你这样通情达理,朕便放心了。”他揭开茶盖喝一口茶,“本来以为要费许多口舌,郑太后整日把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挂在嘴边,不过是谬论罢了。”   江窈听得一头雾水,于是她小心翼翼的望了一眼许皇后。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窈窈向来很通情达理,陛下既已替你仔细打点过,本宫也放心,明儿你可务必不许迟到,好生去国子监读书吧。”许皇后显然接收到她求救的眼神。   江窈很是不服气,她好歹也是个语数外物理化全面发展的新时代文艺青年,怎么到他们嘴里倒成了个傻不拉几的大文盲似的。   她只是毛笔字难看了点,不会写书面用语,没有诗情画意而已。   江窈去国子监前,以为自己即将开启枯燥无聊的学院之旅。   等到她真正去了国子监后,她才发现,国子监似乎成了她公主生涯里的第一道分水岭。   她作为一个公主,联姻是不可能联姻的,这辈子都不可能联姻的。   想参政又不敢,国子监就像她的公主府。   里面到处都是白面小生,大邺的未来栋梁,还会溜须拍马,一个赛一个说话中听。   她超喜欢待在里面的。   打个比方吧,好比江煊常说的一句“皇姐英明”现在已经演变成了“公主英明”,其中以世子秦正卿为首,当然了,江窈知道秦正卿和江煊打小关系亲近,其中肯定不乏江煊的功劳。   江煊除却每日跟着光熙帝上朝,更多时候则有东宫专门设立的太傅负责授业。   总之,江窈在国子监的日子,逍遥又快活。   司业和主簿都对她平日里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但如此,还时常照拂于她。   她除了头两日挑灯夜战,帮连枝磨墨,交了一份功课上去,之后都没有再交过。   说老实话,江窈还是生平头一回体验不学无术的女学生人设。   努力很辛苦,但偷懒真的好舒服。   不知不觉到月底霜降这一天,江窈的画作正被众人传阅,无一不在捂着脸憋笑,更有甚者噗嗤一声笑出声,两鬓斑白的司业捧着书站在讲坛上之乎者也。   其实江窈只是画了一副司业的素质三连表情包,吹胡子瞪眼,寥寥几笔,生动形象,与其说是简笔画,不如说是卡通画,她还琢磨着待会找块朱墨来上个色呢。   结果由于秦正卿笑声太过爽朗,事情败露,司业大发雷霆,遂大手一挥,把江窈赶到檐下罚站去了。   凡是进了国子监的学子,都得按照里头的规矩来,没有人会惯着公侯世族大少爷的脾气,江窈已经算是开了先例。相比较司业拿出戒尺打手心的惩罚,江窈这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连枝体贴的给江窈裹上斗篷,俏生生一张脸埋在镶绒边的帽沿里,鬓边的珠花亭亭玉立。江窈捡起根树枝,默默在地上鬼画符。   国子监是四牌楼的建筑设计,她隐约听到墙根边有书童聚一起议论纷纷——   “广阳王的案子尘埃落定,三日后正午时分在宣武门外的菜市口斩首示众。”   “听说老王妃带着广阳郡主跋山涉水,马车今儿一大清早进了长安城。”   “陛下法外施仁,没有株连九族都算是轻的,这事儿啊,已是板上钉钉了。”   苦了老王妃袁氏,一大把年纪,衣衫轻薄,都没来得及更衣便站在寿合宫外头求见郑太后,等到晌午郑太后都闭门不出,摆明了给她吃闭门羹。   江镜莞身上的装束素净,鬓边钗一支银簪,眼角眉梢尽是倦容,丝毫没有半点以往广阳郡主回长安城时的风光。   袁氏走投无路,只好带着江镜莞去了永和宫,美名其曰给皇后娘娘请安。   许皇后只要她们母女二人等了半个时辰便召见了进来,抬眼一瞬间泛起恻隐之心,不由得感慨,郑太后闭门不见的决定实在明智之极。   一旦牵扯到前朝动荡,无论是郑太后,还是许皇后,对此都很无可奈何。   要知道,这世道,哪有什么非黑即白的人,不过是胜者为王败者寇。   江镜莞如今双十年华,容貌却不减当年,婉约秀气,一如她的性情。只可惜,长安城中万花迷人眼,从来不缺美貌的女子,个中翘楚者,更是少之又少。   袁氏和许皇后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她倒也聪明,顾左右而言其他,对于来意却只字不提。   许皇后打量了她母女二人一番:“我这里有一条法子,不过是个下下策。”   袁氏一阵哽咽,几乎快感激涕零:“皇后娘娘但说无妨。”   许皇后开门见山道:“广阳郡主三年前究竟为的什么推拒了郑侯爷的婚事,旁人不知,你这个做娘亲的难道也不知晓么?”   江镜莞年长郑岱三岁,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可惜到头来也不过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郑太后十分看重自己这个内侄子郑岱,许皇后却不这样想,以前对江镜莞穷追不舍的郑岱转而移情别恋,未免太不靠谱。   好在郑太后多少没有一时糊涂,一个娘家的侄子,一个自家的孙女,孰轻孰重还是分的清,提携郑岱归一码事,其余的又是另外一码事。   “真正儿是造了孽,郡主平生头一回七魂丢了八窍,任谁劝都劝不动,娘娘又何必再勾起她的伤心往事。”袁氏揉着帕子,愈发愁云满面。   江镜莞从始至终安安静静,一言不发。   “那便是了,你与其来求本宫开恩,不如去通一通谢相的路子。”   许皇后这话的意思,表面上在给袁氏出主意,实际上在下逐客令,“现如今批命笔握在主审官谢相身上,广阳王的生死还不是全在他的一念之间?王妃莫要忘了,广阳王被联名弹劾背后的主使者是谁。” 第13章   江窈回宫前去了一趟东巷,蒸板揭起,热腾腾的雾气泛出来,一吊钱买来莲花饼,外头用桑皮纸包着。   这是江窈近来的心头好,当然了,许皇后自然是不知晓的。   马车稳稳当当进了皇宫,连枝挑帘,夜色里远远的看到宫道上立着两道人影,她拧了拧眉。   “怎么了?”江窈提着桑皮纸的扎绳,时不时晃一下。   “回殿下的话,”连枝再三确认了一眼,“似乎是老王妃和广阳郡主。”   江窈踩着矮凳下马车,袁氏迫不及待的迎上来:“阔别长安三年,公主殿下打小便是美人坯子,真正儿是旁人都羡慕不来的好福气。不知殿下可还记得么,您小时候我还抱过您呢。”   江窈十分茫然的摇了摇头。她只记得袁氏这个人么,按照原著里的走向,晚年光景并不美满,广阳王人头落地后,袁氏以泪洗面,郁郁而终,总体而言个挺悲催的人物。   至于广阳郡主江镜莞,更是终身未嫁,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除了关于谢槐玉的剧情,其余她都门清,不然就是剧情线在她穿来后自己出现偏差了。   袁氏显然没料到江窈会这么实诚,那副骨子里的疏离怠慢,几乎和许皇后如出一辙。   江镜莞脸上掐了个笑,朝江窈欠了欠身:“前年爹爹游历川蜀时得了一个宝贝物件,今儿才有缘给殿下瞧一瞧。”   江窈果然注意到她怀里捧着方紫檀木匣子,视线顿了顿:“郡主何必如此见外,先进殿吧。”   殿内摆着一座十五连盏铜灯,连枝拿着火舌子一一点燃。   江窈大大方方的在主位落座,朝杵在殿中央的二人摆了摆手:“看茶。”   袁氏勉强朝江窈挤出几分笑意,只是这笑意实在惨淡,不达眼底。   江窈捧起茶杯,露出腕上的冰晶玉髓镯子,莹润剔透,据说原本是太.祖传下的一块鹅卵石大小的玉璧,有祥和纳福的好兆头,被郑太后轻描淡写一句话,便重新烧制打成镯子给建章公主了。   袁氏看在眼里其实挺不是滋味,广阳王自从在夺嫡这件事上落败给先帝之后,又栽在他儿子也就是光熙帝手上。同样是皇家血脉,江镜莞却没有半点皇家郡主该有的风光,日子过得也是捉襟见肘。   自从三年前江镜莞不顾一切推了郑侯爷的婚事后,如今年方双十还待字闺中,所谓的广阳郡主,早已沦为长安城茶余饭后的笑柄谈资。   她忒不服。   这是袁氏心中所想,嘴上却一阵嘘寒问暖:“听说殿下近日去了国子监读书,可还习惯么?”   “承蒙王妃挂心,一切尚可。”江窈眨了眨眼,如果说不算上今天罚站的事,她的确过的顺风顺水。   江镜莞将木匣子呈放到江窈手边的桌案上,“啪嗒”一声拨开锁。   里面放置着萤石,准确的说应该叫夜明珠,像璀璨星河的光芒,不染一丝污秽。   江窈漆黑的眸子当即一亮,对连枝吩咐了一声,连枝刚收回火舌子,此时只好认命的一一熄灭宫灯。   夜明珠顿时流光四溢,江窈小心翼翼捧在手心上,她剪影里的轮廓好似镀上了一层月光,皎白的玉颈,唇瓣嫣然。   饶是袁氏心底五味杂陈,此时都不得不承认,建章公主被养的很好,举手投足都流露着娇憨,像琼花的花蕊,富丽堂皇,玉笑珠香,灵动得不可方物,让人不忍采撷。   等江窈新鲜劲过了,她依依不舍的放回夜明珠。   肩上好像站着两个小人在争执不休,收礼这件事,讲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可是她总不能白收人家的厚礼啊。   要换成以往,广阳郡主给她捎带一两件稀罕宝贝,也不打紧。偏偏眼下是个多事之秋,她可以无所顾忌收下这颗夜明珠,许皇后的脸面便没处搁,长安城但凡是有点眼力见的高门妇人,宫里头的风向不确定,没一个人敢同广阳王府的人扯上关系。   而且袁氏进长安城第一件事,自然先去拜会郑太后和许皇后,现在这情况,明显是把宝押在她身上呢。   江窈很是痛心的叹了一口气,将木匣子盖上,硬生生塞到江镜莞怀里。   “时辰不早了,你们早些回吧。”   江镜莞和袁氏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   直到江窈收回盯着匣子的视线,背过身。   江镜莞一下子明白过来,她进长安城之前对建章公主的种种行径早有耳闻,虽然她惊讶于江窈脱胎换骨的变化,要知道,过去的江窈,在她看来那一言一行简直和许皇后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但她没这个闲工夫操心,只能病急乱投医。   “不过是聊表心意罢了,若徒增殿下烦恼,那反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江镜莞“砰”一声对着江窈跪下来,膝盖骨直直的砸在地砖上,“难不成王府一朝落难,人人都恨不得同我撇清关系,躲我像躲瘟病一样,连殿下也瞧不上我这个郡主了么?”   “那倒没有。”江窈被她吓了一跳,转过身去扶她。   严格意义上来说,江镜莞辈分比她大一轮,这算什么事啊。   若是广阳王这个藩王当的争气些,江镜莞并不用在她面前如此低三下四,归根到底问题还是出在广阳王身上。   江镜莞非但不起身,还朝她叩了声响头,脸颊上挂着一行清泪。   “昭惠长公主未曾远嫁南诏国之前,曾嘱咐我照拂你,我虽然打小有幸在太后娘娘膝下将养过几年,却是个不成器的,出走长安城之前我同你来往不多,常听昭惠长公主将你挂在嘴上,想来如今更是生分了。”   江窈从一个老戏骨的角度来评判,江镜莞这番话感情充沛,不仅完美表达了她的郁郁寡欢,还从侧面烘托出了她对自己的心意。   最重要的是,她还抬出了昭惠,江窈名义上的姑母。   “郡主言重。”江窈不忍心告诉她,实际上她连这个姑母的面都没见过,“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江窈接过木匣子,然后摆了个这下你可知足了没有的眼神给她。   袁氏欲言又止,被江镜莞扯了一把袖口,二人便告退了。   江窈准备就寝前还捧着夜明珠爱不释手,连枝气喘吁吁的推门进来。   “去永和宫报了信?”她头也不回,不待连枝回应,“这件事你没做错。”   连枝上前替她拆发髻:“皇后娘娘只说了一句由您去吧。”   江窈摸着夜明珠冰凉的触感,下意识说了一句:“真想挂在床帐顶上,一定好看的不得了。”   “仔细伤了眼睛。”连枝不太认同。   江窈不以为然:“躺在月色底下睡觉,不是么?”   “奴婢替殿下收起来吧。”连枝显然没有意会到她天马行空的露天营帐设想。   连枝似是想起什么,露出几分犹犹豫豫的神色。   “适才去永和宫,赵嬷嬷得了宫外的消息,说是老王妃的马车没有直接回王府,十有八九是去拜相府的门楣了。”   江窈淡淡的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说。   “殿下当然不知晓啦,三年前广阳郡主对谢相一见倾心,大有一副此生非他不嫁的样子,为此还拒了郑侯爷的婚事。”   江窈动作一顿,她本来以为谢槐玉是个高处不胜寒的大魔王人设,敢情还有隐形CP呢,想想也是,谢槐玉丧尽天良,怪不得江镜莞遁入空门。   翌日,国子监散学后,江窈的马车拐过街角,迎面撞上策马的郑侯爷。   郑岱牵着缰绳,作了一揖:“殿下。”   江窈的声音隔着一道轿帘:“免礼。”   其实郑岱袭爵后,江窈便很少见到他,上次在静安寺,属于一个意外。   毕竟从郑岱当初通过老太君的口求娶江镜莞这件事来看,郑岱的理想型应该是江镜莞那样的。   而江窈和江镜莞从上到下都找不出一点相似的地方。   所以当郑岱每次见到她都疯狂献殷勤时,江窈不仅觉得膈应,还闻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江窈的马车歇在巷角,她取了个幕篱遮面,捎上连枝去朱雀街逛了一圈。   她在茶楼一角挑了个不起眼的座,郑岱绸蓝色的衣角出现在她对面。   “郑侯爷。”江窈拨开帽檐上的纱罗,露出一对潋滟的桃花眼。   郑岱动了动唇,正想说话。   茶楼里有人拍案而起,搅和的乱糟糟一片,众人一哄而散涌出去——   “老生常谈的评书有什么好听的,你们该不会还不知晓吧。”   “广阳郡主在通济街跪了一天一夜。”   “相府足足占了一条街,那还是谢相当初亲自提笔给取的通济二字呢。” 第14章   江窈盯着郑岱的神色打量了半晌,一点儿门道都没看出来。   郑岱兀自倒了杯茶:“殿下以前眼里哪容得下我的位置啊。”   江窈被他这话酸得一阵鸡皮疙瘩,差点呵呵他一脸。   郑岱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我记得你不是向来挺爱凑热闹一人么?”江窈存心捉弄他,再怎么说也是曾经心仪过的人,哪有这么冷淡的,“基本上哪里有纷争,哪里就有郑侯爷。”   郑岱一脸惶恐的看着她,你确定你说的不是你自己么?   江窈站起身,慢条斯理道:“我这个人可比你务实多了。”毕竟她鬼迷心窍收过礼。   江窈命车夫一路往通济街快马加鞭,临到通济街的岔道口她便后悔了。   连枝挑开帘缝,街道上人头攒动的老百姓被官兵驱赶,其中不乏以暴制暴的行为,她看得胆战心惊:“殿下,要不您还是先回宫去吧,广阳王府的事,太后娘娘都袖手旁观,您犯不着淌这摊浑水。”   江窈后悔的原因却不是因为这个,江镜莞全然不顾身为郡主的半分威仪,不惜名节有损,即便是一个寻常女子都抹不开面去跪自己的意中人,可见她这是破釜沉舟。   那么问题来了,按理说,整个大邺最心疼江镜莞的人莫过于广阳王妃莫属,偏偏在这个节骨眼,袁氏却不露面。   江窈这才回过滋味来,闹了半天原来是一出苦肉计。   “我真是一时糊涂。”江窈其实收了江镜莞的夜明珠,心底很是过意不去,可她知道自己若是贸然出面,只怕不是在帮她。   连枝实在想不通自家公主短短一瞬间改变想法的原因,她朝车夫吩咐道:“回吧。”   马车冷不丁停下,连枝险些栽了一跤,江窈勉强支撑着身子。   “怎么回事?”江窈蹙眉。   “似乎是谢相的马车,在侧门入府了。”车夫回道,他整顿一番重新上路。   江窈下马车时才发现天象骤变,乌云蔽日,豆大的雨滴砸下来,不过两个时辰宫道上便出现了坑坑洼洼的小水塘。   倾盆大雨一直下到广阳王斩首当天,恰逢休沐日,江窈只好老老实实的待在凤仪宫,连打着伞出去的兴致都没有,走到何处都听到宫人的窃窃私语,无一不是和广阳王的案子有关。   江镜莞拿自己做赌注,到头来可谓是输得倾家荡产,简称上天台。   时隔三年,她再一次成为了长安城的风云人物,也算得上是一种本事。   娱乐圈里常常有流量天王脱单后,粉丝纷纷留言集体排队上天台,江窈万万没想到,江镜莞这回是真·上天台。   一大清早江煊风尘仆仆来了凤仪宫,肩上披着竹蓑衣,旁边的太监给他打着伞。   即便是这样,进殿前他还是站在檐下由着宫女给他拧干净衣裾上的雨渍。   江窈正合衣躺在美人榻上浅眠,眼睫都懒得抬一下,说话也有气无力:“怎么,今儿不上朝,你才想起我这个皇姐?”   江煊搬过木墩坐下,吃起她手边放的樱桃。   “以往掰着指头数日子盼着休沐,唯独这回,恨不得大邺没有休沐制度才好。”   江窈被他这话惊的一下子鲤鱼打挺坐起身,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你还真是……童言无忌。”   江煊神情黯淡:“我本来以为父皇平日里是个温和的性子,没想到连自己皇叔落难都丝毫不放在心上。”   那叫性子温和么,明明就是昏庸。大概是因为光熙帝骨血里流着先帝的血脉,最起码他关键时刻不会心慈手软。   江窈摁住他拿樱桃的袖口,问他:“你这话同旁人说过没有?”   “没有,”江煊很是懊恼,“太傅嘱咐我不要胡思乱想,更不要胡言乱语。”   “广阳郡主去过东宫了?”江窈挑了挑眉。   江煊“嗯”一声,“小时候广阳王还教我射过箭呢。”   “父皇的箭术也很精湛。”江窈纠正他的政治立场。   “即便广阳王当真有谋逆之心,所谓的呈堂证供,十有八九是被人夸大其词,里头坐实的罪名,到底有几个呢?”   江煊不吐不快,“若说功高盖主,依我看,也该惩治谢相才是。”   江窈面露欣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你如今既稳坐东宫太子位,日后必有你大展宏图的时候。”   连枝着急忙慌的跑进殿,衣裳打湿了大半,脸上更是大惊失色:“了不得!”   “出什么事了?”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连枝气喘吁吁:“广阳郡主不知道为什么有了轻生的念头,爬上了摘星楼,意图自绝,禁军统领带着侍卫在底下围了一圈都拿她没辙。”   大邺皇城大大小小的宫阙楼宇加起来一共有三百二十七座,其中登顶后足以俯瞰整个长安城的,唯有摘星楼。   江煊看了一眼江窈,二人面面相觑,一前一后上了轿辇朝摘星楼赶。   摘星楼底下乌泱泱一片穿盔戴甲的将士,一个个直挺挺的站在雨里,仰着脖子朝上头看,双臂摊的很高,大有一副誓要争先恐后接住广阳郡主的架势。   郑太后早已得了信赶过来,她坐在轿辇里朝外头探了探头,天昏地暗,薄暮冥冥,摘星楼上飘着一块丝帛,蚂蚁一样渺小的身影。   袁氏哭哭啼啼抱着伞柄跪在轿辇外头:“太后娘娘,您千万要为她做主啊,郡主若是去了,我活在这世上可就再也没什么可以指望的盼头。”   郑太后太阳穴鼓鼓的疼,袁氏哭丧似的声音掺杂着雨声,她当真没料到广阳郡主会这般不通灵慧,为父殉身说起来别人还能夸你一声孝女,要是为了情情爱爱的寻死觅活,真正儿有辱皇家门楣。   “让她跳!只当哀家过去白教养她那十多年了。”   袁氏整个人瑟缩着,老态毕露:“太后娘娘,话不能这么说啊,您如今是否极泰来,子孙膝下绕,只求您发一发慈悲心,体谅一二。”   郑太后摆摆手:“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这般大的年纪,何苦折腾自己,。”   “太后娘娘说我折腾自己,您又何尝不是惺惺作态?”袁氏的声音打颤,用尽力气声嘶力竭道,“倘若现在站在那上头的是建章公主,你可会坐视不管?”   “哀家看你是魔障了,再信口胡诌,仔细你的舌头!”   郑太后被她这话气得一口气没上来,一时间岔气,宫女流珠连忙拍着她的背顺气。   “哀家倒要问一问你,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谋逆犯上,本就不得好死。你广阳王府尚存两名女眷,凭的是什么殊荣,陛下待广阳府已是仁至义尽。”   禁军统领迈着匆忙的步伐,跪在袁氏身旁:“建章公主和太子殿下朝上头去了。”   “陛下养你们干什么吃的!”郑太后将手搭在流珠臂弯上,差点儿出轿辇,流珠在一边规劝。   禁军统领低头丧气:“末将无能。”   江煊拽着江窈的袖口,整个伞柄都往她那头偏,他自己半边身子淋的湿透却浑不在意。   他担忧的看着江窈:“要不你在底下等着我?”   江窈摇头,咬着唇踩上石阶:“看在夜明珠的面子上。”   “什么夜明珠?”江煊听得纳闷。   江窈没吭声,石阶很滑,雨水顺流直下,全靠江煊的体力死撑。   她心底狠狠的咒骂谢槐玉,真是个王八蛋。   江窈咬牙切齿道:“谢相人呢?”   江煊无奈的告诉她:“他今天当监斩官。”   等江镜莞坐在木栏边上酝酿了小半个时辰,江煊江窈二人才姗姗来迟。   她衣袂飞舞,头发丝湿濡的躺在颈窝里,整个人都写着我欲乘风归去六个大字。   江煊伸出掌心去够她:“郡主,莫要胡闹。”   江镜莞撑起身子,扶着柱杆,站在木栏上摇摇欲坠:“不要过来。”   “我们不是来劝你的,你要寻死没有人能够拦得住。”江窈揪住江煊的衣带,把他往回扯了一把,“只是有一件事,你想清楚了没有?可别到时候找阎王爷伸冤啊。”   江窈面上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心底一阵唏嘘。   喜欢上谢槐玉这样的人一定会粉身碎骨,   她可不想粉身碎骨。   至少现在不想,她只想永远立足于不败之地。 第15章   江镜莞哭得抽抽搭搭,果然被江窈勾起好奇心,抬头问她:“什么?”   江窈表示压力山大,她强迫自己静下心思索了三秒。   “生活很美好啊,你不应该郁郁寡欢” 说这种话等同于对哮喘病人说“你怎么会呼吸困难呢,周围空气很足啊”。   江窈不会蠢到这种地步,毕竟这不是摆明了站着说话不腰疼嘛。   说老实话,要是换成她以前的脾气,只会和对方挥手说再见,尤其是和浑身满满负能量的人接触,跟掉进无底黑洞似的,迟早被榨干。   喝药多容易,何苦来跳楼,未免太自私,大家都有事。   正确的轻生姿势应该是在家了断,利国利民。   而且经历过之后回头想想只会觉得以前中二时期的黑历史往事不堪回首。   于是江窈急中生智,语气轻蔑:“就要服输了吗,这可一点都不像你。”   其实她自己都没有十分的把握,另辟蹊径的激将法能够奏效。   直到江镜莞脸上浮现出动容之色,江窈一度想给自己的睿智竖个大拇指。   “你若是跳下去,广阳府一脉只怕是绝后了。”江煊推波助澜道,“全当是为了广阳王,你也该好生珍重。”   江镜莞最终体力不支被救下来,袁氏被罚去皇家祠堂面壁思过,拨了两名太医临时赶去广阳府给江镜莞看诊。   江煊自行回了东宫,江窈则被郑太后一路撵回寿合宫。   她捧着暖炉坐在架子床上,换了一身烘得暖洋洋的衣裳,连枝拧了帕子给她擦脸。   郑太后在外殿听人禀报来消息,说是袁氏在祠堂闹着要回府瞧郡主,郑太后没好气的冷哼一声,吩咐下去再给她加一道锁。   “谢相也太不是东西了。”江窈盘着膝窝在毛绒绒的毯子里,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郑太后进殿时正好听到她的抱怨,在她身边坐下:“休得胡说。”   江窈眨了眨眼,她明明只是在陈述事实。   “往后莫要再搭理广阳府的人。”郑太后握住她的手,“个个都是一肚子的花花肠子,难怪遭了报应。”   江窈不置可否:“广阳郡主的性子太拗了些。”   郑太后斟酌着言辞捡好听的告诉她:“你以为她们娘俩打的什么算盘,她要是当真想给自己搏个前程,心思也该往谢相身上使。偏偏人家早已思虑周全,油盐不进,从来不屑搭理她,她总不好师出无名赖着谢相。她要是想当个孝女呢,怎么不干脆去刑场,非要跑到宫里的摘星楼。”   江窈听得一愣一愣的,不愧是宫斗界前辈里的佼佼者,自己的三板斧在她面前简直小巫见大巫。   “皇祖母的意思是?”   郑太后一脸慈祥:“日子得过且过总要过下去,更何况出身帝王家。藩王一倒,广阳郡主注定要在长安城久住,以她现在的境遇,找一门身家清白的亲事都不容易,高不成低不就。除非她请命革去皇籍,以平民自称。”   江窈煞有其事的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悟了。   实际上,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悟出什么了。   郑太后揉了揉她松软的发梢:“自以为天衣无缝,想在宫里头求一个保障,做她们的春秋大梦吧。”   “皇祖母说的是。”江窈一脸崇拜。   郑太后留江窈在寿合宫用了午膳才准许她回凤仪宫,建章公主真正儿是怎么看怎么顺眼,连头发丝生的都比旁人讨喜。   午时将近,雨后初晴。早前的阴霾一扫而空,湿濡的空气沁人心脾。   江煊的马车歇在凤仪宫侧门,江窈提着裙裾,脚步轻盈的踩过水洼,最普遍的齐胸宫装穿在她身上格外出佻,反倒比以往多添了一丝幽雅。   上次她扮江煊的主公,这次轮到她扮江煊的宫女。   可谓是默契十足。   一路出了宣武门,菜市口人声鼎沸。   马车兜兜转转进了后巷,车夫挑帘再三询问:“殿下,当真要那样做么?”   江煊决定确认一遍:“确定是谢相的马车?”   车夫点头,江煊拿出一麻袋的巴豆塞给他:“去吧。”   江窈全程看的目瞪口呆,“可见我平日里没有白栽培你。”   江煊:“……”   驾着马车回宣武门时,江煊闭目眼神,江窈试探性的挑起轿帘朝外头望了一眼。   只一眼,她便怔住了。   火签令被摔在地上,激起一地的尘土飞扬。   清华台上的身影熟悉又陌生。   “斩。”   他整个人就像负手站在黄泉路上,眼角的泪痣则成了白骨枯荣里的彼岸花,硬生生辟出一道血路来,他一声令下,天上一道惊雷乍起,似乎能够听到千军万马的呼啸声。   他的衣衫巍然不动,连雷公都不得不对他退避三分。   刽子手手起刀落,江窈看到的却不是血花飞溅,厚实的掌心遮住她的眼,江煊的声音明显在颤:“皇姐,别看。”   生死只在于一瞬间,史官给广阳王的一生记下寥寥最后一笔,仿佛这已是他存在过的最大价值,属于谢相的峥嵘政绩却像翻过浓墨重彩的篇章。   他的轻于鸿毛,成就着谢槐玉的重于泰山。   天地间一片哗然,谢槐玉一步步踩着石阶下来,气定神闲。   他背后身载着流光风影,相比监斩官,他更像俯瞰众生的慈悲僧。   眉眼清隽,唇红齿白。   江窈一下子想起初见他的时候,她其实总觉得他不该和阴翳搭上边,他第一眼看上去更像烟花拥风流的公子哥儿。   难怪,难怪。   居然是他。   最美不过初见,江窈总算是明白这句话的深层含义。   早知道,她一开始就该再给他扎一刀才对,男色误人啊。   当天晚上江窈便噩梦连连。   她梦见自己孤独终老,相比死亡,她更害怕寂寞。   谢槐玉挟天子以令天下后,他显然深谙折腾人生不如死的的法子,并且将这些手段都付诸到她身上。   凡是她相中的驸马,无一例外都成了第二个广阳王。   江窈后半夜甚至在无尽寂寞里做了个梦中梦,自己被奸人所害,走投无路在地府叩见阎王爷。   她跪在地上学窦娥喊冤:“阎王爷在上,受小人一拜。”   阎王爷赫然长了一张谢槐玉的脸,朝她张牙舞爪的笑,妖冶又肆意。   江窈是被自己的哭声吵醒的,她差点在梦里哭岔气。   她现在恨不得捏个小人,每天行巫蛊之术,说不定谢槐玉英年早逝,她也用不着孤独终老了。   晨光微熹,连枝掐着时辰起床,从小厨房视察出来,远远地看到一团身影蹲在墙根的桂花树底下。   江窈攥着帕子,嘿咻嘿咻的拿着小锄头翻土。   她觉得自己可以说是史上最惨穿书女主,从宫斗的剧本变成种田。   连枝也学她蹲下来,凑过头问:“殿下您忙什么呢?”   “下地。”江窈没给连枝抢锄头的机会。   直到江窈将一块通体莹润的玉佩扔到土坑里,玉佩泛着光泽,从连枝整理库房多年的经验来看材料必定是世上罕有。   连枝看到玉佩上龙飞凤舞的“谢”字,“殿下,您好端端的埋它做什么?”   江窈擦擦手,撂下锄头。   她痛快的忍不住叉腰仰天大笑三声,一本正经的告诉连枝:“我在给他的主人提前立衣冠冢。”   江窈睡眠质量的下降直接导致她在国子监打瞌睡。   平心而论,她虽然过去调皮了些,捣蛋了些,但还没有明目张胆到趴在书案上呼呼大睡。   今天算是生平头一遭开了先例。   司业拿她没辙,一状告到主薄那里去了。   对待国之良臣,理应礼贤下士。这是光熙帝从先帝身上学到的唯一一件传统美德。   主薄拖着垂到胸前白花花的胡须,手上拄拐朝她颤颤巍巍走过来。   江窈心下一紧,主薄好像是个厉害角色。   万万没想到,主薄膝盖一弯,江窈以为他不小心摔了正准备扶他。   “殿下,兹事体大,大邺从开朝以来,便没有人在国子监像您似的啊。”主薄字字箴言。   江窈:“……”老人家您快起来。再说了,这有故意碰瓷的嫌疑啊。   然而祸不单行,江窈回宫的路上被人截了道。   连枝卷起车帘,大半边身子露到马车外面,她身上的绫罗堪比长安城许多簪缨世族的女子,此时眉目一凌,看起来确实很有唬人的气魄,居高临下呵斥道:   “你是几品的诰封,轮得着你来挡建章公主的马车?”   “小奴是相府的管家,奉谢相之命前来。”跪在地上的管家嗑头,身后立马有奴仆抬三口箱子上前,“谢相听闻昨日殿下受惊,命人备下薄礼,以表歉意。” 第16章   江窈倚坐在马车里顿时有了精神,慵懒的神色一扫而空。   她才不要当什么大气的公主,揪过连枝的袖口:“告诉他,本公主不稀罕那几口陈年破箱子。”   连枝脸上的威仪差点没绷住,于是她只好转述道:“殿下说了,谢相的心意她已知晓,贸然收下这些东西总归不妥当,凤仪宫每日门庭若市,库房里还有许多宝贝不曾见光,有劳管家白跑一趟。”   江窈的表情很复杂,她总算知道,为什么综艺节目喜欢开设传话节目,让最后一个人猜谜底,因为经过复述的话和原话根本就是两码事嘛。   说了半天,还不如她干脆回一句不稀罕呢。   这就好像,一部古装剧里,明明只是夸糕点好吃,结果光台词就背了大半页。   连枝缩回身子,松一口气似的拍拍胸脯:“殿下,奴婢这样说您还满意么?”   “……”江窈一五一十道,“说话是门艺术。”   连枝显然没听懂自家公主话里的意思,但她会不懂装懂:“殿下所言甚是。”   江窈觉得,某某所言甚是这个语句发明的就很靠谱,又被她学到一招。   她由衷道:“说话果真是门艺术。”   在江窈的映像里,古代管家的形象大多是忠厚老实,毕竟管家管家,名副其实要管理内宅事物,常常在内宅出入走动,一来二去,总要和当家主母生出不少纠葛来。   所以说,管家身板不宜英俊,相貌不宜堂堂。若是管家再精明些,不知道哪天府上金库就被悄没声息的搬空,府邸主人头上还被种一片青青草原,终日里咩咩叫。   但是相府的管家显然与众不同。   人到中年,体态却保持的良好,看得出来年轻时的长相斯文,连性格也精明的像只狐狸。   三口箱子被垒押在板车上,管家则牵着拉车的枣红马,蜗牛似的跟在江窈的马车后面。   江窈每隔一段时间挑帘回头看,他都和自己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她以为进了宫门便相安无事,结果人家有备而来,掏出腰牌大摇大摆进了崇文门。   江窈暗暗诽谤,说不定谢槐玉是和崇文门的侍卫狼狈为奸,改天她要借机把原先几个熟面孔的侍卫换掉才好。   江窈刚踏进凤仪宫,便吩咐人将大门栓上。   一路蹦蹦哒哒进了内殿,却看到江煊霸占着她的书桌,她没好气的从他手上抢回书册。   “你在国子监的日子也太潇洒了吧。”江煊翻过她桌面上堆得像模像样的功课,全是司业和主薄的表情包。   江窈其实挺想回他一句,凭本事潇洒,为什么不可以,她拿到的又不是科举剧本。   “国子监的水曲柳椅子哪有太子位坐的舒服?”江窈存心打趣他,因为江煊看起来好像闷闷不乐的样子。   “我今儿真正儿是晦气。”江煊感慨道,“都想拿把斧头,劈了那太子位才好。”   “年轻人一定要沉得住气。”江窈老神在在道,“我今儿在国子监才挨了主薄一顿说教。”   “皇姐不必放在心上,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即可。”江煊分享他日常挨骂的经验之谈。   江窈揉了揉耳朵,怎么感觉像两个学渣在交流。   遥想当年,她在表演系也是稳坐江山的人。   人生呐,总是大起大落。   江煊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我时常叮嘱秦世子务必关照你,他照做了么?”   江窈点头:“他每回月试都是国子监第一,随手作一篇文章都被司业拿来当范本读,你让他来关照我什么呢?”   她想起自己念高中那会,除了月考还有周周清,最后又出了个黄昏练,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算是经历过应试教育洗礼的社会主义·窈,万万没想到,国子监的莘莘学子成天都是吾日三省吾身也。   明明她以前也是站在金字塔顶尖的学霸。   唉,往事不堪回首,英雄不问出身。   但是她又不能拿出来说,虽然她看起来是个咸鱼,实际上呢,翻过来还是个咸鱼。   这就好比谈恋爱走心一样,人家跟你说现在,你跟人家谈过去,人家跟你说未来,你跟人家谈现在,明显不在一个频道上。   “这倒也是。”江煊想了想,秦世子确实和江窈不在一个频道上。   “你还是别让他务必关照我了吧。”江窈恍然大悟道,从旁边的书柜底下搬出一摞书,“我说呢,刚去国子监前半个月,他怎么每天都送一本书给我。”   江煊随手翻了两本,一脸嫌弃:“怪我思虑不周,这些书晦涩深奥,他自己都不一定领略通读,纯粹就是在你面前显摆呢。”   “秦世子不是这样的人吧。”江窈显然不信,江煊他确定说的不是自己么,装叉他最在行,虽然每次都装的四不像。   “他表面上是个闷葫芦而已。”江煊告诉她真相,“不和你说这些了,我今儿早朝整装待发,谢相他踩着时辰进殿不但没被罚,还顺手参了我一本。”   江窈“哦”一声,“敢情儿是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   “什么意思?”江煊困惑。   江窈传唤连枝,连枝在殿外“哎”了一声,“摆在凤仪宫外头实在不像话,奴婢便命人抬进来了。”   姐弟二人向连枝身后看去,三口箱子顺次从左到右摆放。   江煊委屈巴巴:“他怎么不参你私自出宫,我昨儿也受惊,不见他送口箱子给我。”   “你别是被谢相参傻了吧?”江窈扶额,她这个便宜弟弟真是无药可救。   掀开一看,映入眼帘的是绫罗绸缎,珠宝首饰。   哼,流入俗套。   连枝很是兴奋,江窈则无动于衷。   具体表现如下——   连枝:“这可是碧玺呢。”   江窈:“绿玛瑙而已。”   连枝:“还有黄龙玉。”   江窈:“金丝玉而已。”   连枝:“相府的烫金文书。”   江窈:“假惺惺。”   唯有一件江窈留意后便再也移不开眼,水滴般大小的吊坠,里头嵌着恍若月光的晕彩,交织成影,细致观察才能够看到里头立着个飞天小嫦娥的雕塑,活灵活现。   “这石头真好看。”江窈忍不住摸了下,触感温润,“可怜我的夜明珠不过短短三五日,便要被我打入冷宫。”   “这叫月长石。”江煊放在手心掂量起来,“你知道按照谢相平日里劝谏父皇时的口吻,他送这月长石给你是什么意思么?”   “不知道。”江窈随口回道,心底暗自企盼,今天好像又不知不觉屡次提到谢相,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晚上可千万别做噩梦。   江煊对这月长石颇有几分爱不释手:“他的意思是,希望你不要被广阳郡主的糖衣炮弹迷惑住,区区一个夜明珠不值得你当块宝。”   “他在行贿?”江窈暗搓搓的想,她若是江煊,明儿就狠狠参谢相一本。   从战略上来说,肯定要先正面刚,实在刚不过可以溜之大吉,再采取农村包围城市的迂回政策。   “真要论起行贿,凤仪宫第一个脱不了干系。”江煊看了一眼心事写满脸的江窈,“你这哪叫凤仪宫啊,干脆改名叫聚宝盆得了。”   江窈一把抢回月长石:“回东宫温你的书去吧,太子殿下。”   “你果然被糖衣炮弹迷惑住了。”江煊意难平。   等江煊走后,江窈已经寻思起将这月长石挂什么地方。   连枝看着她左右踱步,很想说一句挂胸上最好看,酝酿半天没说出口。   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感觉公主殿下每次听到谢相的名字,都像如临大敌。   江窈其实有过一瞬间的冲动把月长石和玉佩埋到一起,但是转头就把这愚蠢的想法给抛到脑后。   要骨气有什么用,美滋滋才是关键。   江煊的意难平一直徘徊在心头久久不散。   明明以前郑侯爷送礼哄江窈开心的时候,江窈看都不看一眼顺手就丢给他。   翌日上朝前,他心底一个劲的给自己打气,今天也要努力在父皇心中的地位更上一层楼。   迟早有一天,谢相要被他当做垫脚石。   理想很美好,现实很残酷。   而且现实还给了江煊一记响亮的耳光。   朝堂上就明年春闱的主考官人选展开了激烈争论,正当江煊整了整襟领,打算以一个十分拉风的姿势走出来时。   满朝文武几乎异口同声道:“微臣以为,唯有谢相堪当此任。”   他只好慢腾腾把迈出去的半只脚缩回来。   好像他假装没有人看见,就真的没有人看见一样。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句话用来形容下朝后鸟作兽散的状况再合适不过。   当然了,除了谢相,他要么是俨然一副领军形象走在最前面,他的步履不疾不徐,却始终没人越过。要么就是被光熙帝留步,出来后便成了走在最后面。   谢相大概从来不屑和人为伍,大多是旁人攀附于他。   但是今天谢相落在最后头的原因并非被光熙帝绊住了脚。   谢相一如既往的衣冠楚楚,长身玉立,辨不清神色。   郑侯爷一手捧着解下特制的乌纱军帽,神情狼狈不堪。   至少从江煊的角度看过去,反倒是谢槐玉更像军侯些。   “离建章公主远一点。”谢槐玉的声音清冷。   江煊小心翼翼的听墙根,没想到第一句就信息量庞大,差点没让他两眼一抹黑栽个大跟头。   “郑侯爷,不论你对公主揣的什么心思,郑太后在世一日,你便要对她献一日殷勤,并且是不得不对她百般殷勤。”谢槐玉面无波澜,说的话却字字诛心,轻而易举卷起郑岱心底一阵惊涛骇浪。   不待郑岱有所回应,谢槐玉讥笑,“难道不是么?”   郑岱被戳中私欲,脸上的风度再也挂不住:“我即便当真对公主唯利是图,那也不干你的事。”   谢槐玉一派从容不迫,仿佛这世间的所有事都尽数在他的运筹帷幄中。   “听说胞弟郑寅即将参加明年春闱?他的大好仕途,可全都掌握在你手上了。”   此时躲在柱子后面的江煊满脸震惊,他总感觉自己好像有重大发现。   他摸了摸脑袋,想不明白自己电光火石间为什么会冒出这种臆想。   如果说,谢相对建章公主突如其来的上心,算臆想的话。 第17章   听墙根这件事自古有之,江煊却是生平头一回干。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他对此事得出的唯一经验就是,以后再也不要听墙根。   难怪父皇坐拥天下,都不会整日里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秘密揣在肚子里搁得久了,难免不是一种煎熬。他又不能轻易找旁人倾诉,而且是和江窈相关的事,自然是要告诉江窈的。   今日他在东宫被太傅绊住了脚,老生常谈,唠叨得他耳朵都快起茧子,便没有去凤仪宫等江窈散学。   没想到太傅前脚离开东宫,后脚又去御书房把他告了一状,说他目无尊师,吊儿郎当。   光熙帝把他召去训了一顿,说他是朽木不可雕也,罚他在东宫读书写字,闲暇之余不许同人顽闹,东宫凡有违令者,一律统统二十大板。   这下好了,连他身边的大太监平时见着他都胆战心惊的,那叫一个谨言慎行。   于是他更郁闷了,有话憋在心里头不能说,又不能找人解惑,整个人跟个霜打的茄子似的,垂头丧气,腮帮子肉都瘦了不少。   如此一来,便蹉跎了七八日。   等他在去找江窈时,江窈正在忙着做纸鸢,可谓是不亦乐乎,整个人跟在棉花堆里滚过一圈似的,见谁都笑吟吟的,温温婉婉,有再大的心事,见着她笑一笑,似乎都能抚平褶皱。   说是做纸鸢,实际上纸鸢里面竹制的骨架早已由工匠做好,排列的整整齐齐。   江煊刚进凤仪宫时看到庭院中间围成个方阵的纸鸢雏形,一时间傻了眼,不说成百上千,这得有大几十个吧。   江窈则不以为然,她负手立在檐下,看着底下的队形,大有一副校长看早操的架势。   “你这忙什么呢?”江煊表示理解无能,“若是你想放纸鸢,钟意什么花案样式,命人直接去做不是更好?”   江窈给了他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没搭理他。   连枝给她摆了个长案,上头堆着宣纸。   江窈拿起最大的判官笔,煞有其事的蘸了蘸墨。   “皇姐,放过它们吧。”江煊上前一步,把宣纸护犊子一样护在身后。   “休得胡闹。”江窈老神在在道。   江煊听到她神似太傅的口吻心下一躁,碍于连枝等人在场,他只好压低声音:“皇姐,我有正经事和你说。”   江窈忍俊不禁:“说的好像你之前找我说的都不是正经事一样。”   见她一门心思扑在纸鸢上,江煊本着舍己为人的精神,不如先替她排忧解难。   他不忘提点起江窈:“依我看,画个小蜻蜓,小蝴蝶就很好,既赏心悦目,又省得你费心思。”   其实他心底的真实想法是,总归纸鸢是要飞在天上的,到时候只可远观,便也看不出来画技拙劣了。   江窈出师不利,还没落笔就滴下墨渍来,团在宣纸中间。   她索性将判官笔塞到江煊手里:“来来来,笔给你。”   江煊一个劲的推辞:“既是你诚心想画,定是想图个彩头,自己画出来的瞧着都比旁人的讨喜几分。”   江窈告诉他真相:“我给连枝她们画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江煊恍然大悟道,“在凤仪宫当差真正儿是可怜见的。”   “彼此彼此。”江窈拐弯抹角的挤兑道,“哪里比得上东宫,个个如履薄冰,脑袋栓在裤腰带上当差。”   江煊看她鬼画符了半天只画出一堆乌七八糟的废稿,他现在可没心思和她抬杠。   连枝任劳任怨的给她收拾狼藉,时不时夸一句:“殿下这画的是只仙鹤吧。”   江煊凑过去看了一眼,当即评判道:“明明是只乌鸦。”   “我画的是……”江窈喏动着唇,始终没吐出最后两个字,忽然撂下判官笔:“今儿先到这儿吧!”   江煊揪着她身上的璎珞,就这么一路把人牵到内殿。   “究竟什么事啊?整的跟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似的。”江窈换了一副嗲里嗲气的强调,“太子爷,您敢不敢再矜持一点。”   “归根到底,东宫现在各个如履薄冰,什么脑袋栓在裤腰带上当差,都和你脱不了干系。”江煊正了正神色,严肃的告诉她。   “我听着呢。”江窈从他手上小心掰扯回璎珞。   “若非我前几天听见那么一桩事,便不会心神不宁,太傅不恼羞成怒,父皇也不会惩戒于我。”江煊说得头头是道,很有道理的样子。   江窈当然不会相信,她“嗤”一声,“你怎么不说,若非母后嫁给父皇,便不会生下你,你也不必操心眼下这诸多事。”   江煊气得跳脚:“你这是偷换概念。”   江窈嗔眼看他:“你才是强盗逻辑。”   一旁端着茶壶正准备送进来的连枝:“……”她都快给这两个小殿下跪了。   “事情是这样的,那日下朝后,我一不小心听见谢相和郑侯说话,这才知道——”江煊顿了顿,学茶楼里的说书先生存心卖关子,只可惜桌上没有醒木。   江窈显然抓错重点:“一不小心?”   江煊清清嗓子,试图掩饰自己的做贼心虚。   “知道什么?”江窈捧起茶杯,总要适当性捧一下他的场。   “谢相义正言辞的叫郑侯离你远一点。”江煊说完后,自己都禁不住佩服自己的概括能力。   江窈狐疑的看着他:“我才不信,谢相肯定是在威逼利诱郑侯,甚至不惜用一些卑鄙下流无耻的手段。”   江煊一脸惶恐:“皇姐英明。”   江窈本来只想诈一下江煊,毕竟她觉得谢槐玉不会因为自己去找郑岱的麻烦。   因为原著里面,她被弄死的三位驸马备选人中,并没有郑岱的名字。   她捧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想不通,摸不透。   难道是自己误打误撞被罚去静安寺思过,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导致的?   如今回想当时的局势,应该是他刚查完广阳王府的案子,他对外宣称的所谓班师回朝,实际上要晚几天。   也就是说,他是在提前回长安路上遭遇的刺客。   但是有一点,她不能忍。   他凭什么管她的婚姻大事,他一不是光熙帝和许皇后,二不是天上的月老,他算老几啊。   活该他孤独终老,谁教他整天瞎拆自己的CP。   自己一个人孤独终老还不够,非要拉着别人和他一起孤独终老才行么。   简直太灭绝人性了。   江窈决定,她也要棒打鸳鸯。   来啊,互相伤害啊。   择日不如撞日,江窈命人备好马车,一路去了广阳王府。   虽说郑太后前阵子嘱咐她莫要与广阳王府的人,可是她又不是正儿八经豆蔻年华的小姑娘。   那话怎么说来着,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更何况,她此去就是专程替人解忧排难的。   江镜莞自从那一日登高淋雨后便染上风寒,缠绵病榻至今都不见好转,约莫是要留下病根。   女儿家的身子无论讲究富养,其中很大的一部分原因就是身子骨方面。   尤其是在古代,生儿育女那都成了女儿家的本分。   袁氏为此终日以泪洗面,整个广阳王府本就破败,再加上当家主母郁郁寡欢,江窈一踏进去顿时呼吸都沉重起来。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袁氏今日去静安寺烧香祈福去了,并不在府内。   江窈看着躺在闺阁里奄奄一息的江镜莞,她伏在塌前唤了声“郡主”,塌上人气若游丝嗯了一声。   江镜莞的贴身婢女附耳告诉她:“公主殿下不必过分担忧,郡主这几日以来,气色已见好了,只是夜里常常咳醒,睡得不甚安稳,这会子正补眠呢。”   江窈不便多在此停留,临走前对她念叨了句:“不如你嫁给郑侯爷好了。”   也不知道江镜莞到底听见了没有。   光熙二十六年,十月初,节气立冬。   这一日长安城发生了件了不得的大事,轰动一时,掀起满朝腥风血雨,最后以谢相妥协告终。   起因是光熙帝提拔了个右相,非要试行左相为主,右相为辅的政策。   江窈从穿过来第一天起,就无时无刻不在祈盼着报应不爽,天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   但她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她现在有点理解江煊每次崇拜着说公主英明时是什么滋味,什么公主英明,都比不上光熙帝浪子回头金不换。   光熙帝终于清醒了一回,他居然明目张胆抬秦栋做了右相。   秦栋是什么人,清河郡主当初仰慕他的才情,甘愿下嫁给他。   夫妻二人举案齐眉,鹣鲽情深。   可惜应了那句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   好景不长,清河郡主在诞下秦正卿世子后,便撒手去了。   现如今外头再称呼相府,都要事先问一问,说的是左相还是右相。   谢相的时代仿佛正在一步步走向堙灭。   感谢他用实践行动证明,一手遮天的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姜还是老的辣。   秦栋被封为右相后,长安城中众说纷纭。   有人说广阳王的案子这才算尘埃落定,参与这桩案情的人,都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更有甚者说,陛下这是为了给广阳郡主另谋一件好亲事从而铺路,这才在给谢相下马威。   当天下午江窈的纸鸢也全部完工,实在称得上是双喜临门。   国子监的司业家中白事,主薄年事已高,遂一连放了五日的大假。   她手捧纸鸢,带着连枝一干人等,浩浩荡荡去了校场,她早在做纸鸢那一日便疏通过霍统领的门路,霍统领答应到时拨一块空余的校场给她。   江窈自己的纸鸢由画师匠心制作,是个足足长有三丈的串式纸鸢,惟妙惟肖七幅美人像,肩帛飘飘,又名七仙女下凡图。   而她给宫人们画的则有白云、乌云、雷阵云三类。   小半柱香的功夫后,蔚蓝天际里如愿摆出纸鸢阵,堪称波澜壮阔。   校场四周的城楼上人头攒动,都一个劲的盯着天上瞧。   残阳如血,黄昏将至。   光熙帝的一纸诏书同时昭告天下。   不但设立了个右相,还专门设立了个内阁大学士,正是谢槐玉。   国子监的主薄年事已高,上书告老还乡,暂由内阁大学士接管一切事务。   凡是在朝堂仕途上有几分造诣的,此时都看出点门道,光熙帝此举,实则是在明贬暗褒谢槐玉。   毕竟右相只身居一个官职,可是谢槐玉现如今又有内阁大学士傍身。   江窈心不在焉的转着纸鸢线,看着气喘吁吁的连枝:“东宫可传来消息了没有?”   “太子殿下托奴婢转告您,”连枝拈起帕子擦汗,“说他现在的关系网怕是不太灵光了。”   “什么意思?”江窈手上动作一顿。   连枝一五一十道:“太子殿下只知晓,谢相今儿下朝后去御书房递了辞官文书,洋洋洒洒三千字,似乎早有预见。可是陛下哪有应允的道理,只叫他回府调休,有朝一日想明白,便随时可以回去上朝,还再三嘱咐他朝政上的事莫要太过挂心,一切都以休整为主。”   “父皇怎么就没有应允的道理了呢。”江窈替光熙帝后悔不迭,暗自嘟囔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连枝早已对江窈时不时冒出一两句惊世骇俗之语见怪不怪。   江窈蹙了蹙眉,后知后觉道:“所以,谢相休整到国子监去了?”   连枝朝她捣蒜似的点头。   江窈:“……”人生,总是大起大落。   江窈抬头望天,不得不感叹,人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   她的纸鸢一动不动,被挂在东南方向的树上。   连枝连忙宽慰她:“殿下莫慌,奴婢这便带侍卫去帮您摘下来。”   江窈恍若未闻,她看着卡在树梢里瑟瑟发抖的纸鸢,好像看到了将来的自己。   她难免唏嘘道:“天天见谢相,不如自挂东南枝。” 第18章   晚上江窈在凤仪宫梳洗后,连枝正替她绞头发,她百般无聊的涂着梳妆镜上放着玉肌膏。   玉肌膏名字风雅,由白莲蕊、益母草和珍珠粉溶制,还是郑太后年轻亲自派人搜刮研发出来的一昧宝贝,先帝亲自赐名。   这也算江窈穿过来后唯一一件值得庆幸的事,纯天然护肤品,不得不感慨中原地广物博,什么海蓝之谜面霜和神仙水都变得不值一提。   秋蝉凄切,殿外忽然有人造访。   因江窈不便见客,便由连枝出去接见。   原来是国子监的书童连夜赶来递话,说是谢相于三日后上任内阁大学士,届时国子监恢复授课,凡是国子监的门生,都须上交一份身世文,公主也不例外。   连枝将这话原封不动转告给江窈时,江窈丝毫不为所动:“什么身世文?”   “似乎是个人的生平记事,籍贯家世之类的。”连枝其实一开始也没听懂什么是身世文,仔细问了书童之后才知晓一二。   “那让他去找户部尚书要一份户籍好了。”江窈嗤之以鼻,“再说了,我总不能还能记得上个月的今日我用了哪几道膳食,收获了哪些心得。”   连枝被她这话噎住,若说起生平记事,普天下再没有人的身世文会比谢相的更风光。   国子监里面的门生,自然是写不出什么波澜起伏的身世文,除了秦正卿世子能掰扯出一些门道来。   换成她家公主的话,那估计整日里都是吃喝玩乐的琐事。   江窈的日常总结起来,基本上和诸葛亮下来战书,约我等吃喝嫖赌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她还挨在道德线之上。   作为建章公主,她表面上看起来过得十分富庶,逍遥乐无边,但江窈查过近三个月凤仪宫的收支账目,入不敷出,全靠永和宫和寿合宫补贴她,那些补贴常常也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光熙帝拨下来的俸禄根本不够使。   许皇后在大邺其实算得上一个经济实用型皇后,勤俭持家这一块她堪称六宫的典范。   光熙帝曾经没少为此赞赏过她,许皇后追求精致完美,事事都讲究做到极致,同时又是个自相矛盾的人,譬如在对待江窈这件事上,她从不苛待,甚至可以说是一切紧着她用,奢靡至极。   江窈每半个月便会传尚衣局的尚宫来量一次腰围,内务府凡是进了什么新花样也都是先供她挑选。   即便是宠冠六宫的王淑妃,平日里吃穿用度都比不上江窈半分。   除了锦衣华服是江窈的心头好之外,她还贪口腹之欲,无论是八代菜系还是客家菜,美名其曰尝鲜,糕点上她素来也钟爱推陈出新,俗称喜新厌旧。   凤仪宫的收支账目上,每月开销最大的一部分,其实是平日里她给出去的赏银。   宫里头有这么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差使和凤仪宫搭上关系的,定然是美差一件,人人都不惜争的头破血流,只为了去凤仪宫走一遭。   而江窈去国子监这些日子以来,司业的话她自带屏蔽功能,只听了同门平日里恭维她的吉祥话,既是吉祥话,自然是要给赏钱,以致于那些人每次见着她都是众星捧月,一口一个贵人,把她当财神爷拜。   她刚开始两天大手大脚花钱如流水都没在意,毕竟再怎么说她觉得堂堂一个公主的私囊能和现代的黑卡肩并肩。   直到她后来发现廷尉府的吕公子拿她的赏钱听曲儿喝花酒,这感觉未必太不是滋味,她才在这方面有所收敛,着手查起账。   结果就造成了今日的局面。   江窈心里头压着事,显然没把身世文的事记挂在心上。   连枝作为她如今的心腹,经她□□这两个月以来,确实长进不少,最起码心力都跟着她往一处事。   连枝以往之所以行事举棋不定,事事都去征询许皇后的意思,很大一方面原因是因为过去的建章公主性情软弱,话说得糙一些,便是任人拿捏了。   “殿下,您交代奴婢办的事情,奴婢前儿已经吩咐下去派人去办,您无须太过烦恼。”连枝禀明道,“只是奴婢觉得,万一此事败露,必定会惹得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大怒,望您三思啊。”   江窈摆手:“我心中自有分寸。”实际上她心底想的是,大家都是第一次做人,能有个什么分寸。   当夜子时一过,连枝便悄没声息放内务府的万总管从侧门进来,一路去了东厢的侧殿。   江窈盘着膝坐在架子床上,中间竖着一道水墨屏风,殿内统共燃着六盏宫灯,烛光幽明。   万总管领着身后半大点高的小太监,啪叽朝上首一跪,连叩三声响头。   “起来吧。”江窈接过连枝呈上来的书契,条条框框列着保密事项,右下角是一块血手印。   “殿下真是观世音娘娘再世,多谢殿下开恩,奴才感激不尽。”小太监奶声奶气开口,“奴才的养母在宫外老无所依,她待奴才视如己出,奴才离乡前只和她说我奴才在长安城谋生给人当杂役,如今她老人家病重,奴才理当尽这份孝心,幸有公主殿下成全。”   江窈茶喝了一半,此时听他这样说冷不丁掩着帕子呛了几声。   在她看来,她实在称不上菩萨心肠,毕竟她拨给他银子是收利的。   但她和吃人血馒头的网贷组织不是一丘之貉,多亏马爸爸珠玉在前,开发了蚂蚁一系列工具,教会她正确理财的合法渠道。   万总管引见完小太监之后,又来给她叩了一次头。   “连枝,去扶万总管起来。”江窈知道他是来拿中介费的,这年头,当公主也是门技术活。   万总管笑眯眯收下连枝递来的荷包:“殿下仁慈,实乃功德一件呐。”   “不敢当。”江窈敛财有一套,她好歹是个过来人,赚钱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花,但是花在什么地方就很有讲究。   她打算效仿以前做公益的方式,年底的三分盈利用来充公施粥。   等到国子监恢复授课的前一天,江窈被连枝念叨了整日,当天晚上被摁到书桌前,开始她的临时抱佛脚。   她对着宣纸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连枝为她忙前忙后,端茶递水,糕点铺在一旁,恭恭敬敬给她研磨。   江窈灵光一现,说到底身世文不就是相当于开学第一天同学们自我介绍的文字版嘛,这个简单。   她提笔写下皱巴巴的一行字,笔锋无力,勉强能看出个字型,虽然没有簪花小楷的秀气,但很像幼圆体。   连枝一眼瞥过去:我,公主,跪吧。   “殿下,您这也太草率了吧。”连枝忍不住提醒,好声好气道,“要不您再斟酌一下?”   江窈摇头,撂下八个字的评语拂袖而去:“生动形象,完美契合。”   连枝欲哭无泪,只好自作主张挑灯夜战,给江窈编撰出一份八百字小作文,文风严谨,字里行间都一板一眼。   翌日江窈五更天便被连枝强行服侍起身,穿戴整齐后去了国子监。   她刚在正中央的宝位坐下,桌子上居然一共放了三份身世文。   第一份是她自己潦草写的,第二份是连枝代笔,至于第三份,则是世子秦正卿给她写的。   江窈被这波操作震惊的目瞪口呆,那一刻更是深深的感受到到他们为自己可谓是操碎了心。   但江窈没来得及管身世文的事,因为她正在撑着脑袋不让自己睡回笼觉时,指尖不小心擦过耳垂,发现她今天只戴了一边的流苏坠子。   另一边空空如也,也不知道是迷迷糊糊坐在梳妆镜前,连枝一时疏忽,还是掉在来的路上。   秦正卿当即就觉得她小题大做:“不过是个耳坠子罢了,鸡毛蒜皮大的小事,公主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连枝几乎快把四方堂翻了个底朝天,言简意赅的解释道:“原是公主去年生辰时郑太后的贺礼,那可是郑太后的嫁妆呢。”   一时间,整个四方堂的同门无一不在掀桌子翻板凳,替江窈找起耳坠来。   以致于,谢槐玉漫不经心站定在门窗外,都没有一个人注意到。 第19章   晨光微熹,薄薄的阳光透过窗栏,映在江窈鬓边的簪花上,平添了一抹韶艳靡丽之色,浓墨一般的青丝,愈发衬得她肤白若雪。   从谢槐玉的角度看过去,她小巧玲珑的琼鼻秀挺,嵌在饱满月牙似的杏脸上,扑朔的眼睫微翘,浓密的埋在秀气的柳叶眉下,一对精致的桃花眼,流转眸光里透着一股子灵动。   实在太容易让人联想到相府里新栽的秋海棠,明明含苞待放,却娇艳欲滴,晨雾里湿漉漉的露珠打在花瓣上,沁香无比。   他这样想。   江窈正站在讲案上,对着底下颐指气使。   直到众人的动作渐渐停止,空气仿佛也慢慢凝固。   她一头雾水,连枝一脸错愕的杵在原地,唯独秦正卿对着她开始挤眉弄眼。   江窈选择和他继续大眼瞪小眼:“何必个个都担惊受怕的模样,不过是一副耳坠子罢了,回头我费两句唇舌同皇祖母卖个乖便相安无事。”   秦正卿猝不及防撞进一汪寒潭似的眸光里,谢槐玉明目张胆的打量起他。   他觉得自己真是足够仁义,顶着巨大的鸭梨,尝试着用恳切的眼神示意江窈不要再往下说。   而江窈看在眼里,只当他是欲哭无泪。   她脑筋转得素来很溜,谢槐玉今日要来国子监正式当值,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凭空冒出来个右相秦栋。   偏偏秦栋的独生儿子又在国子监念书,指不定要怎么被收拾呢。   江窈对他深表同情,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么一想,她觉得自己和秦正卿的同袍友谊都愈发深厚起来。   “你大可问一问连枝,在宫里头,从来没碰到过哪个没有眼力见的敢挑凤仪宫的不是,当真有那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没等闹到我眼皮子底下,郑太后便头一个饶不过他。”   她挑了挑眉,顺手拿起讲案上的戒尺,大有一副以往司业教训人的架势,   “即便是谢相来了又如何,他照样要让我三分。”   底下众人无一不是安静如鸡。   连枝悬在半空的心跳得如擂作鼓,旁人不知晓这里头的内情,她却再知晓不过。   原来那一日在静安寺的刺客,居然会是谢相。   连枝脸色煞白,慌乱的低下头,先行朝殿外欠了欠身:“奴婢见过谢相。”   一语惊醒梦中人。   江窈:“……”   她如梦初醒般,讷讷的转过身,手上仍旧捧着戒尺,适才指点江山的气势烟消云散。   谢槐玉立在四方堂匾额下,束发戴冠,身形颀长,他今日未曾身着相国服制的官袍,腰系绶带,袖摆的袍内露出苍霖祥纹的镶边。   他朝她作了一揖,清冷的眉宇似乎在那一瞬间化开。   “小殿下。”   江窈被这声小殿下噎住,她才不要搭理他。   王八蛋,登徒子,她早晚要孤立死他的。   说到底,她犯不着和他计较。   撂下戒尺,作为堂堂的建章公主,天潢贵胄的矜庄可谓是信手拈来。   “免礼。”她叠着手背,款款走回自己的座位,再没有瞥他一眼。   连枝对江窈时不时的“戏精”模式早已习以为常。   而国子监其他门生此刻却目瞪口呆,毕竟这段时日相处以来,建章公主表面看上去总给人一种浑然天成的帝王家风骨,实际上性情十分讨喜,虽然娇纵了些,却不恃宠而骄,也从不屑做那些刁蛮之事欺凌旁人。   谢槐玉一大清早来四方堂,倒也没充他们摆大学士的谱,用惜字如金来形容最恰当不过。   江窈依稀记得,她刚来国子监,夏主薄常常给他们做思想文化工作,用词生僻,反正她一个字都没听明白。   谢槐玉从始至终信步闲庭站在廊下,连四方堂都没踏进一步。   窃窃私语的声音传入江窈耳畔,有人就谢相通情达理一事发表一番言论,江窈不以为然,明明就是消极怠工。   眼瞧着谢槐玉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四牌楼的尽头,似乎是朝藏书阁去了。   江窈收回视线,一边的秦正卿正慢条斯理的收拾着桌面上的文房四宝,她只好装模作样学他将毛笔尖搁在洗笔的清水瓷碟里慢慢漂白。   司业掐着时辰赶来授课,连枝早已去了外头候着。   其实按照光熙帝当初命她来国子监念书的意思,一视同仁,进了国子监她便同其他门生一般无二。   等她真到国子监后,原先未曾辞官的夏主薄待她的种种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这才得以消遣度日。   她从桌角抓阄一样,随意抽出本书垫在胳膊下,端端正正的坐姿,心思却不知不觉飘到云霄外。   直到皱巴巴的纸团砸到她眼皮子底下,江窈眉眼一动,下意识朝右手边的秦正卿看了一眼,果真见他朝自己比了个手势。   她肆无忌惮的摊开一看,秦正卿问她身世文交的哪一份。   江窈心下疙瘩一声,她掀开手边唯一垫着的一本书,底下空空如也。   她颇为懊恼的揉着眉心,似乎三份都交上去了。   她说呢,谢槐玉好端端的在廊下站那么久做什么,原来是来收身世文的。   秦正卿看到江窈后悔不迭的模样,顿时了然于心,朝她打哑谜。   江窈盯着他看了两遍,才看明白他的口型:壮士。   她能怎么办,她也很绝望啊。   于是她回了句好汉不提过去勇,给秦正卿回了过去。   然而秦正卿一门心思扑在听课上,没再和她传纸条。   江窈耸拉着眼睫,迷迷糊糊之中都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国子监里的鸟鸣啾啾,她气息平缓,睡容恬静,趴在一堆四书五经里睡得香甜。   等她再醒来时已是接近晌午,睡眼惺忪睁开眼,眸光里镀了层迷茫的雾气。   江窈忽然鬓边酥.痒,她抬起眼睫,近在咫尺一张脸和她挨得近极了——   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除了谢槐玉还有谁。   她屏气凝神,决定采用敌不动我不动的政策。   谢槐玉手持戒尺,蹭过她瓷玉似的脸颊,他好整以暇看着她:“小殿下平日里便是这样听课的么?” 第20章   江窈禁不住朝后瑟缩了一下,戒尺滑过她的玉颈,最终被谢槐玉牢牢握在手上。   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总觉得谢槐玉看她的眼神像看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我平日里是怎么听课的,关你什么事?”她嘟囔了一句。   “小殿下既然入了这国子监,一言一行都关我的事。”谢槐玉一派冠冕堂皇,煞有其事道。   四周的门生甚至有人点头附议,觉得谢相所言甚是。   江窈大雾,分明就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拿着鸡毛当令箭。   凭夏主薄的资历都没奈她何,他谢槐玉凭什么支配她啊。   “谢相何必做出这副恪尽职守的模样,天下人皆知,你如今不过是赋闲罢了。”江窈仰脸看他,总像在瞻仰他似的,说出来的话气势都低一些,她索性站起身,然而她的个头才顶到谢槐玉肩胛骨下三寸的位置。   谢槐玉就这么居高临下打量着她,无端端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力,泰山压顶似的。   江窈不自觉眼睫便低了下去,声音也越来越声若蚊蝇,“父皇赏你个内阁大学士的官职加以傍身,就像我被发落到静安寺是一个道理,旨在你面壁思过。”   谢槐玉听她提起静安寺,再加上她现在耸拉着脑袋的模样,看起来真是委屈巴巴的不得了。   连她当着众人的面对自己出言不逊都没放在心上。   可是江窈却不这样想,她用余光瞟了一眼谢槐玉,眉眼里总是一副不为所动的神情,辨不出喜怒来。   挺朝气蓬勃的一张公子脸,长他脸上真是给糟蹋了。   江窈暗戳戳的想,她要是穿书时不小心女穿男,凭她混娱乐圈这么多年对面部管理的经验,她肯定无时无刻不在拿这张脸大杀四方。   一边的秦正卿朝江窈做了个深表同情的表情,不得不说,公主不愧是公主,初生牛犊不怕虎。   要知道,纵然光熙帝抬他父亲做右相,对谢相仍旧一如既往的以礼相待,甚至还百般体恤起谢相,生怕他当真撂挑子不干。   所以说,光熙帝这一来二去,用竹篮打水一场空来形容最恰当不过,明眼人都看出来光熙帝刚开始确实动了牵制谢相的心思,可是临到用人之际,想起的又都是谢相的长处来,只好反过来安抚谢相。   谢相却不肯给光熙帝这个台阶下,美名其曰陛下此举委实寒了臣子的心。   在天下百姓眼里,谢相简直堪称男子当中的典范,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话唯独在谢相身上不适用。   在光熙帝眼里,谢相样样都是顶好的,只一样不好,位极人臣者,总要顾忌功高盖主。   而江窈眼里的谢怀玉么,除了那副皮相,可谓是一无是处。   “小殿下,可真是童言无忌。”谢槐玉睨眼看她,轻轻松松一句话便化解她的挑衅,“想来陛下绞尽脑汁,无奈之下送你来了国子监念书,也是旨在你定一定心性。”   江窈只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不痛不痒,忒没劲儿。   她总算体会到江煊每日上朝的滋味了,欺人太甚,偏偏被他怄的气还找不到地撒。   直到谢槐玉步履沉稳的站在讲案后头,江窈才反应过来,这厮专门把她从睡梦里揪起来,原来是为了听他授课。   他若当真是个品行德高望重的圣人,早该在司业授课时,便把她提溜起来。   哼,假不正经,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谢槐玉的声音不急不缓,温润清朗。   江窈觉得,听他授课的人,应该光顾着听他的声音去了,谁能在意他噼里啪啦说的内容。   但是残忍的事实表明,整个国子监只有她一个人这样想。   她瞄了眼四周情况,无一不是坐姿端正,听得津津有味,连平日里吊儿郎当的那几个都精神抖擞。   江窈打着精神,最后勉强听明白了句“翻开《中庸》xx页”。   她挽起袖口,笔尖蘸墨,在宣纸上开始她的鬼画符。   不知道的,第一眼看到她这副模样,会以为她在兢兢业业的记笔记。   中途出了一件事,一惊一乍的声音此起彼伏,引得江窈在她的宏图伟业里抬起下颔。   一向沉迷学术的秦正卿忽然拍案而起,揪住坐在角落里吕维康的衣领,临空一拳砸过去,吕维康顿时鼻青脸肿,被打得皮开肉绽。   有人纷涌上去劝架,也有人在看戏。   江窈属于后者,她冷不丁瞥向讲案上的谢槐玉,果不其然,他还是保持着蔫坏的秉性,掐着时间赶过去劝阻。   吕维康四仰八叉躺在地上鬼哭狼嚎,江窈在他的面目全非里依稀辨认出来,似乎是廷尉府的吕公子,过去常常在她面前卖弄口才,拿着她的赏钱听小曲喝花酒。   秦正卿掌心紧紧攥着一张纸团,他气息不稳,盯着地上的吕维康,眼神里流露出忿然之色。   有人恍然大悟道:“适才我瞧见吕维康的亲笔纸条扔在公主殿下桌角底下,被秦世子顺手捡了。”   秦正卿经人提醒,似乎想起什么,正准备将手里的纸团毁尸灭迹,他臂肘一痛,被反剪住。   谢槐玉钳制着他的半边胳膊,从他手里取过纸团。   干净修长的十指,摊开一看。   本来不打算参与团战的江窈成功被勾起好奇心,她提着裙裾迈步过来,人群里自然而然给她让开一条道。   纸片漫天飞舞,一瞬间落地,江窈低眼一看,好端端一张宣纸,被人用内力碾成碎渣子一样。   能让秦正卿这般失控,想来定是吕维康犯了什么忌讳。   江窈嗔眼看着谢槐玉,人家写给她的东西,毁尸灭迹也该由她说了算。   而且,她又不是玻璃心,以前网上偶尔也能翻出一两条黑评,她都一笑而过,丝毫不放在心上的好么。   “上下阕平仄规整,对仗也还算工整,字迹尚欠缺些火候。”谢槐玉不疾不徐开口。   众人附和道:“谢相训诫的是。”   秦正卿递了个放心的眼色给江窈。   江窈被这一出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从来不淌旁人的浑水,也不是那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头也不回的回座位了。   廷尉府的小厮听到风声,在四方堂外头一个劲的朝里张望。   谢槐玉拂过一眼江窈的背影,裙裾轻盈,衣带飞舞。   他轻描淡写道:“回廷尉府禀明吕大人,就说是本相罚的他。”   吕维康被小厮手忙脚乱的抬走,一切仿佛都尘埃落定。   谢槐玉坦然自若的站在讲案上,他一开口,像汩汩的溪水流过山涧,宁静悠远,众人的思绪都被拉回来。   江窈觉得自己真是给足谢槐玉脸面,她在他头一天授课时居然鬼使神差的没有捣乱。   但是谢槐玉显然并不想要这份脸面,说要跟他们疑义相与析,头一个被点名的就是江窈。   江窈不情不愿的从软乎乎的座位上挪开,看着谢槐玉拿着木枝在沙盘里画了个圈,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说说看吧。”谢槐玉笑的促狭,不忘添了一句,“挑你会的说。”   江窈:“……”她会的多了,她以前泡实验室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待着呢。   她余光朝秦正卿的方向一个劲的望,秦正卿偏着头,努力的给她说口型。   秦正卿这次的哑语明显复杂许多,江窈全凭感觉领悟,吭着头沉默半天,硬是没吐出一个字。   都怪谢槐玉,说什么叫她挑会的说,她只要迟疑个一时半刻,别人都要以为她是个傻不拉几的白痴。   俗话说得好,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   “难道是……”江窈小心翼翼试探道,“画个圈圈诅咒你?”   约莫是她自己都觉得荒诞,声音压得低极了,秦正卿听个正着,捂着嘴憋笑。   江窈脸上有些羞赧,不期而遇对上谢槐玉忍俊不禁的眸光。   她身上穿着软烟罗的料子,将冰肌玉骨的肌肤衬得更加湛白,似乎能拧出水来。双瞳剪水,里头带着淡淡的沉静,似乎能看透一切,她无措的望着他眨巴着眼,一颦一笑都娇憨十足。 第21章   谢槐玉正了正神色,仿佛他并没有听到她荒唐的言论。   什么画个圈圈诅咒你,大约是从巫蛊之书里看过来的。   当朝的建章公主,确实不着四六了些。   “秦世子,你这般幸灾乐祸的模样,可是有什么高见?”谢槐玉对着秦正卿微微抬了抬下颔。   而看在江窈眼里,这又成了谢槐玉另一种奚落自己的方式,毕竟人家秦正卿在国子监就相当于参考答案那一级别的,他一开口肯定头头是道,高下立见,她顿时便成了那榆木脑袋不开窍。   明面上谢槐玉待自己口口声声一句小殿下,恭敬的不得了,实际上还不是不安好心的想看她露怯。   秦正卿被点名,他觉得很冤枉,莫名其妙就被谢相扣了顶幸灾乐祸的小人帽子。   相比答题辩证,他更想给小公主解释下自己没有幸灾乐祸来着,并且再三关照她莫要听谢相胡说八道。   谢槐玉看着底下闷声装哑巴的秦正卿,俨然一副舍命陪公主的架势。   “你从光熙二十二年起入学至今,你父亲在你身上栽培这么多年的心血,定然不是希望你当个游手好闲的世子。”   他点到为止,“大邺律例上写得清清楚楚,凡是国子监累积学分排第一者,均可获得举荐资格。”   “圣人立言之前,空空如也。”秦正卿当即朝上首一拜,“这话的意思是,圣人要是不说话,就什么东西都没有,全凭谢相定夺。”   江窈看了一眼沙盘里光秃秃的圆圈,又看了眼一脸狗腿的秦正卿。   谢槐玉用看后生可畏的眼神看着秦正卿,转而看向江窈时瞬间面无波澜。   江窈:“……”她现在觉得秦正卿和谢槐玉就是一丘之貉,短短半日的功夫,他居然倒戈到谢槐玉那头了。   “小殿下,”谢槐玉征询道,“可听明白了吗?”   江窈两腮微鼓,好半天才吐出一句“明白”。   日上三竿,将近晌午。   众人朝谢相告辞后,三五成群的朝着膳堂的方向去,江窈却和他们背道而驰。   因为她有连枝,能当上凤仪宫掌事宫女的人自然有过人之处,技多不压身。   有了连枝,四舍五入就相当于拥有了一个移动的御膳房。   江窈穿过四牌楼的羊肠小道,她踩着斑斓的鹅卵石,只挑平坦的石块走。   连枝凭借她从前在宫里待人接物的手段,刚来国子监第一天便同厨房当差的管事打好交道。   眼前忽然出现一道人影,一身小厮打扮的书童给她行礼:“见过公主殿下。”   “免礼。”江窈饶过他,又被这书童蹿到跟前拦住。   她只好停下脚步,问他,“有什么要紧事?”   “谢相要我将这些转交给殿下。”书童呈上三封文书。   江窈一眼就认出,这是她今儿早上,阴差阳错被收上去的身世文。   她接过来,朝前面不远处的偏殿眺望了一眼,连枝的厨艺精湛,每隔三五日便会做些别出心裁的花样,她隐约都快闻见香了。   书童稚嫩的声音响起:“谢相还说了,殿下明日得重新交一份身世文给他,他会亲自过目。”   “知道了。”江窈暗自诽谤,普天下都知道她的身世,茶馆的说书先生偶尔都拿她做文章,偏偏他非问自己要什么身世文,摆明了为难她。   其实她以前写作文挺拿手,偶尔得个高分,语文老师还会拿去当范文朗诵,可是那些发人深省,立意深刻的好人好事,都是她胡咧咧出来的。   江窈灵光一现,不就是生平记事的流水账么,她随意掰扯两件,应付过关便是。   遥想谢槐玉没有造访国子监之前,江窈的日子过得当真是舒服极了,个个都是斯斯文文的白面小生模样,说话像朵温柔的解语花,对她的态度更是毕恭毕敬。   她甚至都产生了一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感觉。   怪不得历史上会有公主生出养面首的癖好。   正儿八经做丈夫的,哪里会十年如一日温声细语哄着你供着你呢。   宫里遇见的那些个人,表面上都恨不得夹着尾巴做人,眉开眼笑却憋着一肚子坏水,搁谁都受不了。   唯独江窈一贯由着性子来,然而落在旁人眼里又是另外一回事,幸好宫里头有光熙帝时常摆严父的模样压着她,不然建章公主她迟早翻了天。   一切的转机从谢槐玉来到国子监开始。   她充分预见到,自己的好日子快到头了。   谢槐玉既然不让她继续过安生日子,她若是不还他一丈,实在说不过去,真当她是吃素长大的糯米团子,随意揉搓呢。   这么一想,江窈觉得自己日渐消沉的国子监生涯并不是无法挽救。   “谢相现在何处?”她唤住即将告退的书童。   书童支支吾吾,禀道:“谢相似乎回府去了。”   江窈“哦”一声,“原来是打道回府了呀。”   书童:“……”总感觉听起来哪里不对劲的样子。   这一日散学回到凤仪宫后,连枝兴高采烈的早早便给江窈备好笔墨。   江窈不以为然:“你这般高兴做什么?”   连枝摸摸鼻子,原来她表现的这么明显的么。   “殿下有所不知,皇后娘娘当初修葺凤仪宫时,您的寝殿便是照书香闺阁的方向建的,奴婢这是在替皇后娘娘高兴。”   “你眼下不过才多大的年纪,怎么会知晓皇后娘娘过去的心思?”江窈老神在在道,“又是听赵嬷嬷说的吧。”   连枝附和道:“这都被您猜着了。”   “适才用完晚膳,积着食呢,我去御花园走走。”江窈兀自披了一件黛色的披风,衣袂飞舞,头也不回的撂下一句,“你不必跟着我。”   江窈刚走过一面假山,耳边有潺潺的流水声里,依稀掺杂着妇人们的交谈声。   她拨开大喇喇的芭蕉叶,前方的凉亭里,郑太后坐在中央,一左一右坐着两道身影,左边那位满鬓苍白,后背也有些佝偻,手边拄拐。   想来,应该是国侯府孟老太君。   “陛下早几日才在哀家跟前提过,哀家琢磨了许久,才把你们两个召进宫来。”郑太后攒起眉头,袁氏和孟老太君面面相觑,相看两生厌的移开视线,大有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的趋势。   郑太后打心底里不太看好这桩事,无奈光熙帝再三和她提起,言辞字字恳切,说到底还不是对广阳王动了恻隐之心。   死的人补偿不了,只好从活着的人着手。   “郑侯爷如今袭了爵,哀家瞧着他心性也定了许多,是时候该成家了。”   饶是郑太后恣意洒脱了一辈子,却过不去光熙帝这道羁绊,无论怎么说,他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独生子。   “太后娘娘不必费心,府上正在给他张罗着呢。”孟老太君拄着拐在地上敲了敲,“不管最后挑中哪家的闺秀,都不会再和广阳王府扯上半点关系,是我孙儿高攀不上。”   袁氏横眉一竖,冷哼一声:“三年前,可是郑侯爷眼巴巴的想求娶郡主,你有这底气同我横,倒不如去管束你那孙儿。”   “往后都不许再翻陈年烂芝麻谷子的旧账。”郑太后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打完圆场后,抬了抬手,示意她们告退。   等袁氏和孟老太君走后,郑太后冷不丁对上江窈的眸光,江窈连忙藏在假山后头。   “窈窈。”郑太后直接走到她跟前,唤道。   江窈情急之下差点捂上脸,以前她签经纪公司时对方问过她一个问题,如果有异性误闯女浴室,而你手上只有一条毛巾,你会选择捂住哪个部位,正确答案是捂住对方的眼睛。   时隔多年,她还是选择了错误答案。   郑太后轻轻掰过江窈的肩,江窈避无可避,略微欠了欠身:“皇祖母。”   “广阳郡主这两日身子骨已经见好,寻死觅活过一遭眼界反倒开阔许多。”郑太后坦白道,“可是你同她说过什么?” 第22章   长安城的风向总是无时无刻变幻着。   这是江窈的第一想法。   郑太后一没和她计较听墙根的事,二没和她计较私下去广阳府的事。   开门见山便问她这话,可见郑太后为这事很是忧心,往往人在这种时候,都会迫不及待想找个倾诉对象。   江窈一贯作为开心果的存在,这关头当然是当仁不让,替郑太后排忧解难才是上上策。   她不假思索道:“没说什么。”   正当她想岔开话题时,郑太后狐疑的打量她:“你心里头那么点小九九还想瞒得了哀家?”   江窈只好冲她捏着食指比手势:“说了那么一两句。”   “当时广阳郡主病重,我过去瞧她时她正在小憩,一连唤她好几声都不见反应。”江窈慢慢追溯道,“想来应是没听见我说什么。”   郑太后一脸“哀家就知道是这样”的神色。   江窈:“……”冥冥之中,总有种被钦定当背锅侠的感觉。   郑太后将她拉到凉亭里,摁着她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你当时同广阳郡主说的什么呢?”   “归根到底,我只和她说了一句话。”   江窈打起腹稿,回想着当时的语气脱口而出,“不如你嫁给郑侯爷好了。”   郑太后眼神有些幽怨:“原来是你这个小祖宗在乱点鸳鸯谱。”   “皇祖母您别折煞我了。”江窈解释道,“她当时看起来睡得可沉了。”   “你又不是她的耳朵,怎么能够确信她一定没听到?”郑太后皱眉,“说者无心,听者有心。”   江窈不想接这口黑锅,她反驳道:“您怎么不说,是袁氏撺掇她动的心思,人家母女两个说些体己话总是有的。”   郑太后提起袁氏时面上有过一瞬的鄙夷:“袁氏这心思动了三年之久,当初国侯府上门提亲,属她最得意,王府里设宴,请遍了满长安的女眷,深怕旁人不知晓。”   江窈根据郑太后的只言片语,很快就反应过来:“所以现在的状况是,广阳郡主幡然醒悟,想要嫁进侯府?”   “八九不离十吧。”郑太后点头,鬓边的华胜微颤,“她们母女俩现在真正儿是心连着心。”   江窈旁敲侧击道:“皇祖母似乎对这件事不太乐见其成?”   “我从不做断人姻缘的事,造孽呐。”郑太后一阵唏嘘,“你父皇的意思,要哀家先探探口风,再由他亲自拟下诏书赐婚,昭告天下。”   江窈挑了挑眉,软糯的声音劝道:“尽人事,安天命。皇祖母您有操心的功夫,只需要放在我一个人身上,何必执着于旁生枝节。”   “是哀家一时钻牛角尖,老糊涂了。”   郑太后脸上的郁色顿时一扫而空,慈眉眼笑,“你这两日在国子监如何?哀家听流珠说了不少你的事迹,都能传到哀家这里的事,你父皇心底更是门清儿,你也该安分些,只当像模像样做给你父皇看罢了。”   “我一向很安分。”江窈眨了眨眼。   “国子监被你搅得天翻地覆,圣人的条框都不能拿你怎么样。”郑太后的声音拔高了些,面上却笑得愈发和气。   “那是以前。”江窈忍不住绞帕子,郑太后的消息显然有延迟,再说了,她也没有在国子监为非作歹,干涉到旁人的学习任务。   “可见哀家往日里都白疼你了。”郑太后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来。   江窈仍旧在和手心的帕子较劲,好端端的帕子被她拧的皱巴巴,她想,一向高高在上的谢槐玉,总会有一天,被她亲手拉下神坛。   她要用行动告诉他,妄想当称霸天下的袅雄是没有好下场的。   然而实际情况是,她每次臆想完自己踩在谢槐玉头顶上耀武扬威的场景后,第二天一觉醒来又成了咸鱼窈。   “若是你父皇再在你面前说你不安分,你大可以直接回他,凭你是建章公主。”郑太后看在眼里,越来越觉得心窝酸楚,“你用不着向旁人辩解半分。”   江窈受宠若惊的点头,似乎想起什么,脱口而出:“若是有人上奏参我呢?”   郑太后冷哼一声:“你怕什么,哀家倒要看看有哪个不长眼的胆敢参你。”   江窈暗戳戳的想,要不是谢相最近赋闲调休,江煊都快被谢相日行一参了。   但换个层面想,是不是变相的代表自己在郑太后心里的地位更高一点。   于是江窈就委婉的提了下这个问题,郑太后慢悠悠喝着茶,用深不可测的语气告诉她:“你同煊儿不一样。”   江窈听完后,一度五味杂陈。毕竟她以前听说过重男轻女的老太太,但重女轻男的她还是生平头一遭见。   “哀家给你打个比方吧,他将来如果是那打江山的人,你便是坐江山的人。”郑太后眉眼慈祥。   “皇祖母……”江窈托腮,“您能别把坐享其成说得这么清新脱俗吗?”   郑太后眼睛弯成一条线:“这都被你听出来了。”   江窈陪老人家小坐了一会儿,夜色渐渐压下来,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出言告辞的同时劝郑太后和自己一道回宫。   郑太后朝西下扫了一眼,明白过来她身边不曾带人出行,眸光瞬间冷了几分,面上却按下不表,连辇也没有坐,一路走走停停送江窈回到凤仪宫。   分别前郑太后状似无意道:“听说谢相去了国子监?”   江窈嗯了一声。   郑太后发表意见:“你可以试着常和他走动走动。”   江窈对她的提议不予苟同,郑太后握上她的手背,“若是在国子监遇到什么事,你也可以去叨扰谢相。”   “您都说是叨扰了,”江窈仔细观察着郑太后的神色,“我和谢相并不熟捻。”   “并没有人是天生熟捻的。”郑太后安抚似的拍过她的云袖,“你听哀家的便是了。”   江窈坐在书桌前,连枝在一旁给她挑灯。   她在琢磨郑太后那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首先她能肯定,郑太后应该不知道她在静安寺和谢槐玉生出的瓜葛。   要不然,照郑太后护犊子的个性,谢槐玉赋闲的这件事上,郑太后一定会站出来落井下石,怎么可能让她和谢槐玉常走动。   最重要的是,关于她和谢槐玉之间的细枝末节,她只能选择一个人吃哑巴亏。   连枝给江窈换了第三壶热腾腾的茶时,江窈才开始动笔。   她简要描述了几件自己在宫里做过的好人好事,譬如路见不平撞见浣衣局被欺负的打杂宫女,替人家打抱不平,虽然那宫女是因为她的缘故被发落到浣衣局。   又譬如藏书阁的李得顺受伤后,她命人送去活血生肌的膏药,虽然李得顺是因为私下给她□□从而被挨板子。   总之,她写了个温婉娴淑的公主,受尽人人爱戴。   放下笔杆后,江窈觉得自己都可以改姓玛丽苏了。   翌日,江窈将挑灯夜战的身世文上交给书童后,一回头撞见秦正卿犹犹豫豫的模样。   秦正卿怀里捧着个小匣子,对着檐下的柱子振振有辞,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脸上却绘声绘色。   江窈恍惚之间,差点以为自己回到剧组影视城,她出声提醒道:“秦世子。”   秦正卿被一语惊醒似的,颇有些慌张的朝江窈作揖:“殿下。”   江窈颔首,正要经过他,被他伸手拦住。   “有什么要紧事么?”她今儿抹的蜜桃色胭脂,鬓边悬着梅英采胜步摇,白到清透的鹅蛋脸,水灵灵的眸光,骨子里的古典气质油然而生,此时轻轻蹙着眉,仿佛被人怠慢似的。   秦正卿有过怔愣,半晌才开口:“前儿一阵府上新得了块玉石,我亲手镌刻了殿下的封号,请长安城中的名匠做成印鉴,若有唐突,望殿下莫要怪罪。”   江窈从他手上接过匣子,道谢后便欣然回到堂内落座,取出印鉴,蘸上印泥,摁在光洁的宣纸上。   朱砂红的印泥,建章二字跃然纸上,小篆体风雅又别致。   恰逢这时连枝捧着一摞书进来,眼风刮到自家公主手里的玉石,材质算不上罕见,倒是镌刻的功底很是不错。   “您从哪捡的东西?”连枝将书堆在桌角,直言不讳道,“依奴婢看,比月长石差远了。”   江窈下意识朝四周看了一圈,幸亏秦世子不在跟前。   “秦世子适才所赠。”她兴致索然,收起印鉴,“可是并非人人都会送我月长石的。”   连枝神秘兮兮的说道:“昨儿谢相来国子监,底下的人早已议论纷纷,奴婢听说,相府占地格局的图纸乃世间第一玄妙之处,谢清嵘自创的奇门遁甲,全权传授给谢相了,更有甚者说,相府底下建了座地宫,里头堆满了稀世珍宝,所以相府又称作神仙洞府。”   江窈璀然的眸光流转:“当真?”   连枝附耳过来,正要给她细说。   江窈忙不迭推了连枝一把,连枝在她身边懈怠久了,肚子里揣不住话,当即诧异道:“您不是喜欢月长石喜欢的不得了么……”   谢槐玉居高临下看着闹做一团的主仆二人,江窈窘迫的轻咳,试图掩盖连枝的话音。   连枝瞥到余光里一块玄色衣角,一时间大气也不敢出,站稳身子朝人行礼:“奴婢见过谢相。”   半栓的窗阑被风敲开,卷起桌角的书册,随着“啪嗒”一声,谢槐玉倾身替她捡起书册。   “有劳小殿下,随臣走一趟。”他的声音清冷,听不出情绪。   江窈抬起眼睫,谢槐玉背光站在她面前,身形颀长。   他身后是雕栏画栋的窗花,一眼望过去,艳阳天普照在广阔无垠的大地上,青天蓝,白云薄。 第23章   江窈一路趋步跟在谢槐玉身后,他的步态气定神闲,墨发束起用镶玉的鎏冠固定着。   约莫是年长的关系,他在骨架上便比秦正卿和江煊显得伟岸许多,江窈跟着他转过幽静的长廊,总会生出种心安的感觉。   玄色的广袖锦袍穿在他身上丝毫也没有古朴沉郁的气息,他领着她一路走上藏书楼。   谢槐玉已经刻意放慢步伐,他的余光落在廊外的一泓清潭里,身后的小姑娘小心翼翼的提着裙裾踩过石阶。   他从袖兜里取出厚重的钥匙串,扭开乌檀木大门上的锁。   里头昏暗无光,黑漆漆一片,甚至透露着一股子陈旧腐败的书味。   谢槐玉盘算着命人晒书的事得提上日程,也不知夏主薄往日里都待在国子监是在干什么,难不成和他一样终日里都在划水摸鱼。   身后的脚步声忽然顿住,他回头一看,果然瞧见建章公主杵在原地忸怩的模样,胭脂红的裙裾堆在地上,佩玖挂着朱红色的穗子,从她的齐胸襦边一直垂到膝盖骨的位置。   其实他大可不必这样迁就她的,亦或者,他在静安寺醒来后,便不该多余逗留那几个时辰。   谢槐玉在一旁束之高阁的木柜里取出灯盏,火舌子一燃,油芯冒出暖洋洋的火光来。   他站在门框边上,给她仔细照着脚下的路。   江窈鬓边的步摇微晃,叮铃咣当的作响,谢槐玉抬眼,在她白皙的耳廓看了一眼。   她跨进门槛,谢槐玉按捺住想帮她提裙裾的冲动,毕竟在他看来,凭她这娇娇怯怯的小碎步,极大可能会被自己蠢到绊一跤。   实在想不通许皇后明知建章公主来宫外念书,怎么不让她穿轻便些的装束,有失妥当。   好在江窈安然无恙的进来,他不由得暗自替她松一口气。   “谢相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江窈一开始以为会去他当差的地方,即便不是,最起码也该是亮堂堂的。防人之心不可无,这还是谢槐玉上次在静安寺身力践行告诉她的道理。   而且,她总觉得和他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有种无形的压力。   不怪她多心,谁教他上次对自己动手动脚来着。   呸,可见他就是个登徒子。   “小殿下以为呢?”   谢槐玉本来不想哄骗她的,可是小公主的表情实在太过丰富多彩,他几乎能从她脸上看到一出粉墨登场的戏来。   他其实一向并不贪恋女色,相府上大大小小的事宜都由长嫂掌管,除了老太太每回见着他都和他念叨娶妻纳妾的事宜,旁人对他的内宅一概不会过问。   过去和小公主发生的种种,一度令他自己都觉得很是棘手。   尤其是每隔小半个月,总会在梦里梦见芙蓉帐暖,嫩滑的肌肤触手可及,一段盈盈一握的楚腰,女子的声音似哭似泣,喊他一声公子,和那一日的江窈一模一样。   他无数次想极力的看清楚那张脸,却始终琢磨不透。   “还望谢相自重,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我可以既往不咎。”   江窈警铃大作,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她不是不懂,她的眸光四下乱瞟,最终落在他手里的灯盏上,“若是谢相不知好歹,妄想得寸进尺,我断不会……”   “你断不会怎么样?”谢槐玉的眉宇里染上笑意,像黎明前凋谢的晚香玉,花期总在一夜间。   以致于江窈看着他半晌,才反应过来他似乎在笑。   她的脸颊微微绯红,“我断不会饶恕你的。”   回应她的是“啪嗒”一声,谢槐玉背过身栓上门,她整个人都笼罩在黑暗里,唯一可见的,是谢槐玉拿捏在掌心里的烛火。   江窈紧了紧袖口里的指尖,发现自己出了满掌心的细汗。   “我一定会告诉父皇的。”江窈蹙眉,大不了鱼死网破,“横竖我找个驸马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你便不一样了。”   谢槐玉面无波澜的“哦”一声,“哄你玩的。”   江窈:“……”为什么会有这种人的存在。   谢槐玉手执灯盏,踩上拐角的木质楼梯。   江窈就这么眼巴巴看着烛火离自己越来越远,只好横下心,跟着他一道上楼梯。   木板发出一阵吱呀吱呀的声音,灯盏上的油芯渐渐忽明忽暗,无声无息里熄灭。   江窈差点儿脚下踩个空,等她回过神来,她的指尖紧紧揪着谢槐玉的袖口,一对皓腕挂在他腰间的绶带上。   谢槐玉一直在留意身后的动静,听到她手忙脚乱的声音,下一刻便伸出掌心捞她,不曾想捞个空。   她倒是手疾眼快,把他当柱子抱。   “你快想法子呀。”江窈闭着眼,脚下不知悬在何处,老旧的木式楼梯又陡得厉害,她简直欲哭无泪。   谢槐玉的眼睛在夜色仍旧很亮,他低头看她:“小殿下这般神通,连找个驸马都是手到擒来的事,还会怕黑?”   江窈手上的力道一软,脚下绊倒裙边,她整个人呈往下滑的趋势。   她惊呼出声,谢槐玉的掌心贴在她后腰,目眩神移之间,她被他轻而易举搂在臂弯里。   江窈腮边靠在他臂上,他的下颔抵在她鬓间,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馨香缭绕在他的鼻翼。   “你这个害人精。”江窈一开口连自己都吓到,她的声音明显带着哭腔,一个劲的控诉道,“真的是害人……不浅。”   谢槐玉看着怀里抽抽搭搭的小姑娘,顿时感觉身上的意义重大。   她不是第一个在他面前啜泣的人,自幼长在长嫂膝下的堂弟常常啼哭,他却一昧只觉得聒噪。   谢槐玉掌心所及处一片柔软,他甚至都不敢稍微用一点力,他在试图转移小公主的注意力:“我又怎么害人不浅了?”   “你一直都在害人不浅。”江窈默默诽谤,并且以后会变本加厉的害人不浅。   到藏书阁顶层,谢槐玉才将江窈好端端的放在地上,不忘顺手替她掸过裙边的褶皱。   江窈:“……”她现在觉得挺无地自容,她也是要面子的人啊。   他循着记忆,很快就翻出崭新的油芯,慢条斯理着点燃四周立着的宫灯,一共十二盏。   江窈打量着四周,她感到意外:“国子监藏书楼的窗户为什么被钉死了?”   谢槐玉没有吭声,仿佛没听到她的发问。   “宫里的藏书阁可亮堂了。”她只好暗自嘟囔道。   “这话你可曾问过夏主薄?”谢槐玉检查起书架,他冷不丁开口。   江窈不以为然:“问过怎么样,不曾问过又怎么样?”   “若你能写一篇过关的身世文出来,我便告诉你原因。”谢槐玉笃定她不曾问过一般。   “就知道在这里。”   江窈听见他欣慰的声音,她看到他骨节分明的手上捧着本册子,一步步朝她走来。   谢槐玉两手呈给她,颇为郑重的模样:“你往后便照着这个习字。”   江窈翻开一看,都是些最基础的笔画,一边注解着用毛笔如何流畅的行笔。   她才不要学什么横竖撇捺。   她又不是念一年级的小学生。   江窈忿忿的砸到他怀里,相比之下,她更想朝他脸上砸的,但她是个深度颜控,说到底还是舍不得那张脸。   “小殿下不愿意么?”她的反应在他预料之中,他存心吊她的胃口,“那就是不想知晓藏书楼的事情了。”   “你不告诉我,总会有旁人告诉我,这世上长着嘴巴的人千千万。”江窈的言下之意,不差他一个。   “随你。”谢槐玉的口吻风轻云淡。   他这么胸有成竹,一定早有成算。   说明这件事知晓的人并不多,况且宫闱里的隐秘之事,不仅光熙帝不会告诉她,许皇后更是不会告诉她。   江窈抱着臂看他,最终败下阵来:“我练还不行么?”   谢槐玉就地给她支了个木案,文房四宝排列有序。   江窈挑了支最细的狼毫,装模作样的握着笔。   谢槐玉忍俊不禁,替她挽起袖口,他的指尖擦过她的腕骨,带着凉意。   二人俱是一愣。   谢槐玉索性圈住她半边身子:“你的姿势不对。”   “我不用你教我姿势。”江窈朝旁边躲了躲,结果后背贴他更近了。   谢槐玉低了低下颔,他掰过她的小拇指,理所当然道,“我现在是内阁大学士,怎么不能教你姿势?” 第24章   江窈耳根一热,她刚开始没听明白这话里的歧义,意图在他手里抢回主动权。   现在懵然回过味来,不由得害起臊来,只好由着他圈住自己的腕骨握笔。   她以前隔着网线当键盘侠时也曾搭过去郊区边缘的车,但面对面这么被人戏弄还是头一回。   偏偏谢槐玉很是一本正经的模样,丝毫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妥。   若是她贸然提出异议,又成了她心思不纯了。   她想起以前看过的一个段子,里面吹嘘古人平日里说话委婉又文雅,不像现代人说话简单又粗暴。   譬如你咋不上天呢,古人则说阁下何不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你脸大,君额上似可跑马   见你都不用洗头,女为悦己者容。   结果呢,根本不是一码事。   “小殿下在胡思乱想什么?”谢槐玉的声线温润,一下子把她的思绪拉回来。   江窈随口说道:“没什么。”其实她更想指着他的鼻子问他,他算个球的内阁大学士啊。大家同是划水人,就不能愉快的摸鱼么。   但是这样有失风度,有违形象,她一直都自诩教养不错。   想当初,她在圈里的被劈腿风波闹得沸沸扬扬,处在风口浪尖的她,一度被网友褒奖为年度最优雅的分手方式,果断又不拖泥带水。   谢槐玉的指腹有些粗粝,虎口带着拉弓的茧子,时不时蹭过她的手背。   以致于江窈被他带着写完后,注意力从始至终都没放在字帖上。   “可明白了没有?”他低声问她。   江窈这才看了眼面前的“一”字,准确的说是笔画横,她艰难开口:“我没有笨拙到这种地步。”   谢槐玉的气息忽然离她远了些,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请小殿下动笔。”   江窈:“……”为什么感觉他的语气很不相信的样子,写个横真的有必要这样兴师动众么。   她自视乖巧的下笔,虽然细节上不太平直,不太流畅,总体还是和他带着自己写的有七八分像。   江窈满意的搁下狼毫,谢槐玉却摸着下巴笑得十分开怀。   她对上他促狭的眸光,她已经感受到了他深深的恶意,仿佛在说你就有笨拙到这种地步。   江窈迷之心虚的开始找错误,她的眼睫微翘,潋滟的桃花眼埋在柳眉下面,脸廓上晃着层烛光。   她安安静静不说话的时候,实在像极了一副美轮美奂的仕女图。   谢槐玉这样想,他鬼使神差的再度覆上手,他的掌心包裹着她柔弱无骨的纤指,她在他的掌控里挥毫泼墨。   他身上有股淡淡的清冽,江窈绷直着后腰,她锁骨上微微泛着绯色。   一笔落下,谢槐玉松开手,他偏着头问她:“当真明白了没有?”   江窈眼睫微颤,手上传来猝不及防的失重感,她点头:“我这次当真明白了。”   一道简单的笔画,江窈没想过会有这么多弯弯绕的学问在里面。   她这次尽量循着谢槐玉教她的痕迹去描摹,谢槐玉总算没有再奚落她:“腕力差了点,还算入眼。”   江窈觉得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她都能琢磨出几分书法上的玄妙来,煞有其事的问他:“这是什么文体啊,很稀罕么?”   “谢体。”谢槐玉悠悠的吐出两个字。   江窈只听说过颜真卿体,柳公权体,谢体么,于是她凭借贫瘠的历史知识问道:“谢灵运体么?”   谢槐玉挑了挑眉。   江窈一想,只好捡他们这架空时代里的人物说:“谢清嵘体?”   谢槐玉当初被谢清嵘从旁系子孙里挑去做关门弟子,想来应该是他无疑。   “谢槐玉体。”他的语气风轻云淡。   江窈:“……”是不是代表,她有朝一日也能成为个风云文豪,自创个江体之类的。   “你资质不逊色,造诣上却有所缺欠。”谢槐玉端详着她面前的字帖,他似乎能够揣度到她的心念,“小殿下不必过分气馁,你如今的书法功底拿去和七八岁稚儿相比较是不成问题的。”   江窈抿了抿唇:“我没有问你,你不用好心告诉我。”   两手空空跟着谢槐玉去藏书楼的她,回四方堂后怀里却捧着方浮雕砚台。   江窈刚落座,四下便有人拥簇上来,观摩着她桌上新摆的砚台。   色泽缤纷,绚丽多彩,肌理润滑,确实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好物。   有人当即就辨认出:“此乃烟台洛石,玛瑙的一种,大多是被用来做平安坠的。”   江窈大手一挥:“既合了你的眼缘,不如送你好了。”   众人羡煞不已,穿一身绸缎锦衣的小生正要谢恩。   “这怎么成?”连枝挤身进来,劝阻道,“既是谢相专门送您的,万万没有再赏给旁人的道理。”   “送我的便是我的,自然是由我说了算。”江窈不以为然。   连枝只好依依不舍的看着浮雕砚台被人感恩戴德的取走。   江窈找到秦正卿时,他正歇在枫树下的石案上,一旁的小厮给他上着药膏。   她有意放轻步子,看到他腕上的青肿,想来应是揍吕维康留下的伤,他平日里闲暇时都用来攻读古籍,说到底他的拳头也没有多硬嘛,不过是个文弱的小世子。   绣着木芙蕖的裙面出现在秦正卿面前,他不由得抬头一看,江窈笑吟吟看着他:“秦世子原来也会逃学么?”   “是啊。”他讷讷的点头。   江窈拨弄着石案上堆着的红叶,状似无意道:“吕公子为什么不来国子监了?”   “殿下不知晓么?”秦正卿诧异的看着她,他以为她应该早已知晓,再不济,适才谢相也该告诉过她,“昨儿晚上吏部的唐尚书连夜进宫,参了一本廷尉府的吕大人,吕大人现如今已经被革职查办。”   “吕大人和唐尚书结过梁子?”江窈正了正神色。   “唐尚书素来对谢相唯首是瞻。”事情尘埃落定,长安吕家算是彻彻底底的败落,秦正卿并不打算再瞒她,“吕大人革职查办的诏书上言辞闪烁,你还不明白么?”   “可是因为吕维康写给我的那封信纸?”江窈心底咯噔一下。   吕维康这人虽劣迹斑斑,吕大人在朝政上却兢兢业业,是个不可多得的清官,只可惜一心为民,教子的事情全都抛给吕夫人管,俨然教养出个二世祖来。   提及那封毁于一旦的信纸,秦正卿难以启齿道:“吕维康混账过了头,居然将那些……龌龊心思打到你身上来了。”   江窈听得哑口无言。   良久她才嗫喏着唇:“吕维康再怎么说也是个磊落的浪荡子,不像这世上有些伪君子,虚有图表,狼子野心。”   秦正卿皱了皱眉,朝周围张望一眼才问道:“殿下说得是谢相?”   江窈垂下眼睫,步摇落在她眉边:“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谢相?”   秦正卿一五一十道:“殿下过去常常念叨谢相的不是。”   “你难道不觉得么?”江窈理所当然的反问他,不得不说,谢槐玉黑化前的公关形象确实容易赢得路人缘。   秦正卿十分不理解的看着她:“殿下应该试着抛下成见,其实谢相并非你想得那样。”   江窈对上他的眸光:“我问你,你至今见过谢相几面?”   “一面。”秦正卿的底气渐渐不足。   江窈轻“嗤”一声,“你又不是造物主,怎么就知晓谢相的为人,又为何一昧的维护谢相?”   “殿下有所不知,前年汉中蝗虫灾害,农工颗粒无收,年底又闹旱灾,朝野上下皆束手无策,汉中刺史被罢官后以死明志,若非谢相挺身而出,舟车劳顿赶去汉中,凡事亲力亲为,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只怕今日的汉中便不复往昔了。”   秦正卿提起此事时,眸光里涌现出憧憬与向往,慷慨激昂的同时朝天上作了一揖,大有一副顶礼膜拜的架势:“多亏谢相啊。”   江窈神色复杂的看着他,措辞道:“他也许并没有你想象中的这般深明大义。”   “我这一生,若有谢相一半的政绩,死而无憾。”秦正卿跟被开了话匣子似的,滔滔不绝道,“国子监历任主薄都对谢相礼待有加,他即便不曾入仕,只凭他的学识,也值得这份礼遇。”   江窈:“……”她总算理解了,所谓男迷弟,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秦正卿开启安利模式:“就拿吕维康这件事来说吧,殿下有没有想过,若换成夏主薄,会如何处置此事。”   江窈思忖片刻,猜测道:“夏主薄自然会秉公处置,而且我若第一时间知晓内情,必定不会让吕维康过一天安生日子。”   “夏主薄不会。”秦正卿唏嘘道,“他得罪不起殿下,同样,他也得罪不起廷尉府的吕大人。夏主簿在这件事上,只会两相权宜,想一个折中的法子。”   “你的意思是,夏主薄会选择糊弄我。”江窈把玩着手心里的红叶,丝毫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这事不闹到宫里头去,谁又知道吕维康敢这般怠慢您呢?”秦正卿神色动容,“到时我也是有心无力。”   散学后,江窈的马车停在国子监巷子口,车轱辘久久没有动。   连枝一脸犹疑:“殿下,您确定要奴婢去张公子那取回砚台吗?”   “张公子?”江窈挑起车帘,朝外头眺望,“我管他姓张还是姓李,我只要浮雕砚台。”   “奴婢在凤仪宫当值这么些年,还从没有做过这种差使。”连枝欲哭无泪。   “那敢情好,”江窈挑眉,“今儿也算给你开阔眼界,往后你才会临危不惧。”   连枝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似乎是张公子出来了。”   “还愣着干什么,”江窈安抚似的拍过连枝的肩头,“快去呀。”   连枝拧着帕子,用求助的眼神看着她:“奴婢怎么跟人张口呢?”   “恩威并施,你在宫里头没学过么?”江窈不敢置信。   连枝据实道:“学过那么一星半点,都是皮毛。”   江窈给她鼓气:“一定要让他拜倒在你的恩威下。”   连枝掩面道:“奴婢为了您,从今往后都不要什么脸面了。”   江窈安慰她:“我的脸面其实也不太挂得住。”   “一方砚台而已,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不是您以前常说的么?”连枝困惑不已。   “那你今儿还劝我不要赏出去,这么快就忘了?”江窈反问她。   连枝无奈承认:“奴婢都是跟您学的。”   江窈信口说道:“回头给你寻一桩顶好的亲事,长安城的名人子弟任你挑选。”   “殿下……”连枝磕磕绊绊道,“您、您往后莫再提婚配的事了。”   “为什么?”江窈不解。   “长安城未出阁的女眷,没有一个人会把婚配挂在嘴上。”连枝想了想,再加了句,“不吉利的。”   “我依你便是。”江窈又朝张公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催促道,“好连枝,你替我讨回来吧。”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连枝才手捧着浮雕砚台回来。   江窈兴奋的迎她进来:“你可算回来了。”   连枝刚想接道,是啊奴婢可算回来了,然后就看到江窈抱着砚台仔细观摩。   “您怎么凭白无故对这砚台上起心来了?”连枝的表情有些幽怨,“今儿又不是只得了这一件东西,论心血,还是秦世子亲手镌刻的印鉴更重一些。”   “因为我喜新厌旧。”江窈头也不抬,她在检查砚台有没有完璧归赵。   连枝灵光一现,想起什么,她悄声附耳道:“谢相是在答谢您的救命之恩么?”   “我不知道。”江窈迷茫的摇头,“他没有再和我提起静安寺的事。”   与此同时,国子监门口。   李荣立在原地踌躇片刻,初入的同袍一一和他打遍招呼。   等到天色渐渐沉下来,谢槐玉才迈着不疾不徐的步伐出来。   李荣暗自咋舌,谢相这要么刚来转一圈便回相府,要么便待到最后一个才出来,委实让人生出一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感觉。   他恭敬作揖:“谢相。”   谢槐玉不动声色的打量着他:“还给她了?”   “是。”李荣不敢有所隐瞒,“不过是殿下身边的宫女连枝亲自来讨的。”   谢槐玉也不意外,预料之中一般,“你父亲进廷尉府的事,我会酌情考虑。”   “谢相的大恩,小生没齿难忘。”李荣又给他行了个弯腰礼,目送谢相渐行渐远。   翌日,江窈抱着字帖来了四方堂。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秦正卿率先表达敬佩:“殿下如此这般,真是可喜可贺。”   “大惊小怪。”江窈对他的行为嗤之以鼻。   她昨儿晚上临睡前已经进行过新一轮的心里建设,师夷长技以制夷的第一步,先让敌人放松警惕。   不能将敌人一举歼灭,那就采取偷师战略。   好景不长,甚至是短暂的。   江窈一方面是自我安慰,一方面确实是对书法起了兴趣,新奇又有趣,以前看起来古板的笔画写起来就像涂画似的。   然而她的兴趣实则是三分钟热度,来得快去得也快。   午后的阳光散漫惬意,国子监檐下栖着只猫儿晒起日光浴。   四方堂正中央风水最好的宝座上却空无一人,众人对此早已习惯,虽然今天的建章公主似乎同往日有所不同,但字帖临摹了不过小一会儿功夫便撂笔,逃学也是再正常不过的。   用建章公主第一次逃学被司业委婉训话后的表态来说,那就是只要胆子大,天天都休沐。   偏偏今儿也不知道哪道风把谢槐玉吹来了,身后跟着两名书童,抬着石头镌刻出来的棋盘棋篓。   众人的兴高采烈简直溢于言表,本来以为谢相自从破天荒给他们疑义相与析后,便不会再给他们授业。   谢槐玉抬眼朝底下拂了一眼,下一刻便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   哼哧哼哧将楚河汉界抬进来的两名书童:“……”他们现在很想死一死。   一向求学好问的秦正卿第一个坐不住,起身征询道:“谢相留步。”   谢槐玉顿下脚步,视线停留在小公主空荡荡的座位上,他皱起眉头:“公主殿下一贯如此么?”   以往的交接档案里都有记录,秦正卿不好贸然张口说瞎话,答非所问:“夏主薄后来都不常过问殿下的行踪……”   谢槐玉打断他:“秦世子自己都说了,那是夏主薄。”   眼瞧着谢相的身影远去,众人顿时哀叹连连。   谢槐玉是在一块假山后头找到江窈的,循着鹅卵石小径走到尽头,怪石嶙峋的灰白苍色里有一抹月色的衣角,远远地看过去,像雪山顶上的如絮的白。   他没有刻意的放轻步伐,等到他到跟前时,她仍旧睡得香甜,后腰倚在雕花的山凹里,姿态闲适,像坐在秋千篮上。   她脸上盖着层轻薄的绢帕,眉眼如画嵌在朦朦胧胧里,镜中花水中月,参不透捉不住。   其实他从一开始便不该招惹她的。   她在他眼里,应该和江煊一样,只是江氏皇族的一个代号。   他顶多会操心她将来的婚事,换成江煊,也是同样。   帝王家的婚事,从来不单单只是一桩婚事,牵扯到普天下的利益。   前朝发生过一件事,末代昏君,为了个女子不惜放弃吞并敌国的大好时机。   只因为那女子是敌国的公主,昏君不愿意她左右为难,只好甘愿委屈求全。   最终江山易主,才有了如今的大邺。   可见一个公主的存在,不容小觑,足以令一个气数将尽的王朝起死回生。   有一片芭蕉叶快压到她衣角上,谢槐玉下意识替她挡到一边。   江窈双手叠在腰前,倒不是因为她睡姿规矩,纯粹是睡着了还抱着她那九连环不肯撒手。   通体莹润的九连环,末端垂着石榴石,衬得她愈发肤白胜雪,靡颜腻理。   谢槐玉转身欲走,他虎口一凉,冰肌玉骨的触感,他回头一看,九连环被她丢在一边,改为揪着他的大拇指。   他按捺下心底的杂绪,顺着小公主的力道,他弯下腰来,江窈老老实实抱着他的掌心,半边脸颊贴上来。   她倒是个惯会享受的,把他当枕头用。谢槐玉却有些尴尬,站不直蹲不下,好在他是练过武的身板,就这样将就着她也不是不行。   江窈原本脸上盖着的绢帕随之滑落,露出眉眼的轮廓,浓密的眼睫划过谢槐玉的手掌心,羽毛一样痒痒的,若是换成旁的男子,只怕骨头都要酥了大半。   谢槐玉以前从来不屑和那些泛泛之辈混为一谈,读一辈子圣贤书最后只参悟出一条真理,鲜衣怒马时的鸿鹄之志都抛到脑后,甘愿在俗世里浮浮沉沉,活得像一颗老天爷布下的棋子,娶妻生子便是这一生最宏伟的志向。   女人对于他而言更像是一种累赘和拖累,只会一昧羁绊着人的脚步。   但是他居然因为小公主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可耻的心猿意马,浮想联翩。   尤其是小公主嘤咛了一声,那声音从他掌心一路蹿到耳边,谢槐玉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他想起今儿早上在半道上捡的那只小花猫,也是像她这样叫唤的。   可怜兮兮,像倾盆大雨一般,豆大的雨滴接二连三敲在他的心坎上,并且前赴后继。   国子监以前是不许光明正大赡养宠物的,尤其是猫儿狗儿这些会脱毛的。   他终归还是执拗的带了过来。   江窈醒来时,下意识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第一眼映入眼帘的是古色古香的梁顶,绘着栩栩如生的仙鹤。   她的意识回笼,因为她记得自己是似乎是靠着假山打盹的,她一下子鲤鱼打挺般坐起来。   肩上的绒毯滑落到膝盖,她穿着罗袜睡在架子床上。   屋内陈列着各种形状精巧的书架,谢槐玉背对着她坐在桌前,此时听到她的动静回头看他。   四目相对,一室的气氛诡谲又迷离。   谢槐玉屈着干净修长的指节,敲在桌案上,他的眸光清澈,江窈有过一瞬间的沉溺。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悦耳,说出来的内容却不太好听:“小殿下,过来抄书了。”   江窈:“……”她一定还没睡醒。   谢槐玉耐心十足,手上的动作时不时顿一下,他在等着她起身过来。   毕竟他已经委身把她抱到这里,小公主总不会这般娇气,这两步路都不肯走。   然后江窈做了一个他万万没想到的举措。   她在架子床上踩着罗袜蹦跶下来,踮起脚跟,在一旁的千叶吊篮里摘了条枝叶握在手里。   江窈义无反顾的插在了谢槐玉的束冠发髻里,就差再给他浇上水,生根发芽。   “像你这样的人,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子能够让你一蹶不振。”   她的螺髻有些松垮,额鬓边落下两缕青丝垂到白皙的锁骨上,湿漉漉的眸光看着他,“天灵灵地灵灵,总有一天,你头上会长出一片大草原,就让绿帽子无情的压垮你吧。”   谢槐玉从始至终一动不动,任由她在自己头顶作福作威。   江窈笑得狡黠,月牙般的眼睛,她总算梦到这一天了。   “可以揉的么?”她的指腹在他脸颊上掐了一把,揉起来的触感果然比看上去更舒服。   谢槐玉的脸上已经隐隐约约出现一抹崩坏的神色。   江窈仍旧未曾察觉,她掐完后还蹭了两把,感叹道,“梦里的你比现实中顺眼多了……”   她并非贪心的人,最后笑眯眯的拨了拨他发髻里的枝叶,便和他告别:“回见。”   裙裾轻飘,罗袜边缘露出清瘦纤细的脚踝,谢槐玉就这么看着她手脚并用爬上了桌案,期间还踩了一脚他的膝盖。   她整个人很轻盈,碰到他时,谢槐玉鬼使神差在她身上看到了步步生香这个词汇。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魔怔了。   江窈推开窗扉,大有一副乘风归去的架势。   她的裙裾掀起桌案上的小叶紫檀木笔架,“哗啦”一声,悉数滚落在地上。   谢槐玉终于忍不住扶额,要知道,这些可都是他从相府带过来的独家珍藏。   他伸手一捞,掌心圈过她天鹅绒一样绵软的小腹,江窈猝不及防被他一拉,腰背摔在他面前的桌案上,他的另一只手护在她后脑勺的位置。   “有意思么?小殿下。”他的眼睛和她挨得近极了。   枝叶从他发髻里落到她锁骨上。   江窈看到他挺拔秀逸的山根,眼窝深邃,眸光微动,像三月阳春里的湖光山色。   他眉心微攒,江窈有股冲动替他抚平涟漪,她仰着脸看他,一时间连他说什么都没听得太清楚。   她觉得,住在他眼里,的的确确是一件再惬意不过的事,什么风吹草动都变得不再重要。   谢槐玉扶着小公主坐在案上,她怔怔的看着他给自己重新穿戴鞋袜。   江窈被谢槐玉提溜到地上时,才勉强回过神来。   谢槐玉虚托着她的肩,生怕她再有闪失,训斥的口吻:“软骨头,站都站不动了?”   江窈蹑喏着唇,半晌没吐出一个字,她藏在袖里的手不停的攥着,适才一幕幕涌上心头。   她现在无地自容到,都想像土拨鼠一样钻个地洞溜了。   “千字文。”他扔给她一卷书简,“一百遍。”   江窈依旧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她心有余悸的开口:“我以为你会放任我跳下去,是我自己稀里糊涂往下跳的。”   谢槐玉佯作出后悔不迭的神情:“其实我更想捞我的笔架。”   “我不是因为你殉情的。”江窈试图解释给他听,她不想让他误会,“不对,我不会因为任何人殉情的。”   “难道不是么?”谢槐玉故意扭曲她的本意,不得不承认,小公主越描越黑的样子,确实有几分讨喜。   她腮上绯红,他在得寸进尺,只因为他想看到她更有趣鲜活的模样,“那在静安寺第一眼看到我就恨不得嫁给我的,是哪个小姑娘呢?”   江窈捡起面前的书简,气急败坏的砸到他脸上,却被谢槐玉轻而易举接在手里。   她朝后退两步,一脸认真的反驳他:“我没有第一眼看到你就恨不得嫁给你。”   继上次在刑场看到谢槐玉连夜做噩梦之后,江窈当天晚上在凤仪宫又失眠了。   她辗转反侧,反思起自己为何总是在谢槐玉面前落下风这个不争的事实。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她的保守防御模式成功给了谢槐玉可乘之机,她应该转为主动出击模式才对。   翌日,江窈神色恹恹的去了国子监。   “过几日我会在府上办个茶会,不知殿下肯不肯赏光?”秦正卿并未察觉出她的异样,失眠的后遗症在她身上可谓是一件都没体现出来。   江窈支着脑袋看他:“都有什么人呐?”   秦正卿道:“大多是国子监的同袍。”   “我还是不赏光了吧。”江窈毫不犹豫的拒绝。   “殿下今日不习字帖了么?”秦正秦有些好奇。   江窈默默的摇头,脑海里似乎有什么话浮现出来,始终却想不起来。   晌午将至,谢槐玉悠哉悠哉的踱步到四方堂。   他今儿穿了身窄袖长袍,淡蓝色的棉麻材质,一眼看过去丝毫不像入仕为官者,倒更像是个文人骚客。   江窈安安分分的坐在里头,唯独她扎眼得很,旁人都在提笔书写时,她捧着书把自己蒙得严严实实,旁人都在诵读念书时,她握着笔开始写写画画。   墨块盖在宣纸一角,江窈手上的画作才完成一半,便被突如其来的一双手抽走。   骨骼分明,修长白皙,她顺着这双手看上去,看到谢槐玉棱角分明的下颔。   宣纸上画着个臃肿的小人,蹲在角落画着圈圈,如果谢槐玉没有猜错的话,这上头有一块玉佩的特写,尤其是写的歪歪曲曲的古体字“谢”,那么这个人应该是他无疑了。   江窈要是知道谢槐玉的评价的话,一定会对他嗤之以鼻,明明是萌系,什么臃肿啊,妥妥的深度直男审美。   谢槐玉觉得,小公主真是无时无刻不在刷新着他对她的认知。   账总要一笔笔算,“你昨儿抄的书呢?”   江窈果断没听懂,即便懂了现在也只能装听不懂:“什么抄书?”   “千字文,一百遍。”谢槐玉倾身看她,既然这么不长记性的话,今天再抄一百遍好了。   江窈瞥了一眼秦正卿全程吃瓜看戏的表情,她好像在他眼里看到了怜悯的神色。   “我要是和你说我的抄书被秦世子拿走了——”她眨了眨眼,“你信么?”   成功从吃瓜群众摇身一变成当事人的秦正卿:“……”谁能告诉他这是什么操作。   谢槐玉好整以暇的问道:“你觉得我应不应该信?”   “……我当然觉得你应该信。”江窈坦荡的看着他,无所畏惧道。   谢槐玉挑了挑眉,江窈索性避开他的视线。   “那就是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了。”他独断道。   江窈拍案而起:“我为什么要把你的话放在心上?”   谢槐玉微微抬了抬下颔,讳莫如深的看了她一眼。   江窈气焰顿时便低了下去,本来就是他莫名其妙罚她抄书,现在好像又成了她的不是。   谢槐玉却不这么想,建章公主视法纪如无物,从不恪守教条,光熙帝送她来国子监可不是让她屡次开辟破例的先河的。   不在沉默里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   江窈打定主意,她迟早要把谢槐玉撵出国子监的。   朝野上她说得不算,国子监却早已被她“占山为王”。   反正她迟早都要和谢槐玉兵戈相见,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什么分别。   等她再抬起眼睫时,谢槐玉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戒尺,长七寸,厚六分。   江窈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她觉得他怕不是中了降头。   昨儿是她犯迷糊,今儿便风水沦落转,轮到他犯迷糊。   “过来。”他打量了一遍手里的戒尺,晦涩的眸光落在她身上,“小殿下。”   江窈听他唤过自己许多次小殿下,有过平淡,有过戏谑,唯独这一次,小殿下摩挲在他的唇齿里——   像是鹰隼飞过万古长空后留下的长鸣,久久盘旋在她心田上。   作者有话要说:  婚后小剧场:   谢小公子在国子监每次被司业打手心后,回公主府第一件事都是找娘亲哭诉。   江窈软声软气哄完儿子后,当天晚上谢槐玉就被拒之门外。   日常跪戒尺的谢槐玉:“……”他能说什么,他真是悔不当初。   要是有时光机这种神器,他一定会选择回到当年,摇一摇自己的脑袋,听海哭的声音。 第25章   江窈杵在原地,黑白分明的眸子紧紧睨着谢槐玉,一对黛色的柳叶眉轻轻蹙起,挺翘秀气的鼻翼泛红。   众人屏气凝神,一边对谢相佩服的五体投地,一边对建章公主又无限惋惜。   秦正卿握着拳头清咳一声,冲她一个劲的挤眉弄眼,他这些时日和江窈接触下来,挺机灵古怪的小姑娘,不至于会把自己陷进死胡同,他想尽办法给她眼神暗示,插科打诨便应付过去的事,何必和谢相死磕。   然而江窈半点余光都没舍得朝他这里刮过来。   穿堂风袭起谢槐玉的衣袂,他居高临下看着她,眉宇染墨,神色清冽。   江窈就这么静静的和他四目相对,她肩膀上站着一黑一白两个小人好像在打架,黑说黑有理,白说白有理——   江小黑:过去,谅他也不敢拿你堂堂一个公主怎么样,当然是选择和黑暗势力跳极乐净土。   江小白:不过去,谅他也不敢拿你堂堂一个公主怎么样,当然是选择和黑暗势力斗争到底。   总之,在这场头脑风暴里,唯一可以得出的共同点就是,谅他也不敢拿自己堂堂一个公主怎么样。   江窈心里有了底,没等她风风火火一个健步冲将过去,谢槐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跟前,手里仍旧操着一把戒尺。   “按照国子监的律例,凡是不尊师命者,都要挨二十个手心。念在公主殿下是初犯,又是诚心悔过的份上,便折中吧。”   怕是谢槐玉和她生活在两个次元璧哦,她什么时候诚心悔过了?   江窈看着一脸正直的谢槐玉,仿佛在说今儿打了你的手心,只当是为民除害了。   她面上挂着人畜无害笑意的问他:“谢相此话当真?”   “当真。”谢槐玉理所当然的语气,实在不理解小公主小脑袋瓜子里成日都装的什么,想来光熙帝忍痛割爱,先是有了静安寺的事,后是把她打发到国子监来读书,旨在希望挫挫她的锐气,免得日后做任何事都没有半点长性。   奈何夏主薄是个得过且过的,巴不得早日辞官回乡,扛个锄头去种地,落得一身闲,犯不着主动去揽吃力不讨好的差使。   江窈大大方方的伸出掌心,干净白皙,掌纹浅得几乎看不出来。   秦正卿替她倒抽一口凉气,依他这几年混迹国子监游刃有余的经验来看,一板子戒尺下去,光是消肿都得三五日,何况小公主是个娇滴滴的女儿家,而且素闻谢相武功卓越,下手肯定是个没轻没重的。   “我为殿下打包票,殿下昨儿确实是抄书了。”秦正卿嚯得一下站起身,“谢相,事情是这样的。”   谢槐玉迟疑的摸了摸下颔:“可以说来听听。”   江窈:“……”请开始你的表演。   秦正卿正了正神色:“早上公主将抄书借给我赏阅,我顺手交给小厮了,不知抄书现在何处。”   谢槐玉挑了挑眉:“是不是还要叫你的小厮进来问话?”   “府上的仆侍丢了主子的东西,自然该罚。”秦正卿面不改色心不跳。   江窈冷不丁开口:“我没有抄书。”   秦正卿哑口无言,着急的看着她:“殿下……”   戒尺横在她眼皮子底下,江窈手肘都有些酸涩。   云袖半挽,腕上的玉镯子泛着上好的光泽,谢槐玉这厮居然一点都不通情达理的落下戒尺。   千钧一发之际,她机智的缩回了手,掖在袖口里负在腰后。   正当江窈想感叹自己的睿智时,手掌一侧传来火辣辣的疼意,她眼眶一红,差点涌出泪花来。   不得不说,谢槐玉的动作快她一步,以致于她完全没有看清楚他手腕之间的动作,戒尺便直直的朝她落了下来。   谢槐玉有那么一瞬间,实在不知该拿建章公主怎么办是好。   他甚至开始理解,为什么夏主薄在任期间,会选择对小公主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哗啦——”一声,漫天飞舞的纸屑飘散在四方堂。   江窈把他上回带自己去藏书楼的字帖撕了个一干二净,她两腮微鼓,带着哭腔的声音控诉他,“谢槐玉,我和你不共戴天。”   谢槐玉倒是没在乎她信誓旦旦的宣言,中气很足,软软糯糯的声音听起来像撒娇。   他的眼风落在她柔荑上,原本白嫩的虎口位置出现了一道红痕,隐约还有加深的趋势。   江窈把他的一言不发当做漠视,这感觉就好像是她无理取闹一样,而他从头到尾都是那个深明大义的内阁大学士。   于是她拂袖离去前,还不忘在他的玄纹靴上踩了一把。   许皇后赶到凤仪宫时,殿外已经跪了一地的太医。   江窈煞有其事倚在塌上,额上盖着个白巾,病恹恹的朝连枝吩咐道:“还不快去煎药。”   许皇后挑起床帐,在她面前的木墩上落座:“你什么时候待喝药的事如此上心了?”   江窈喏动着唇回答她:“打今儿起。”   “母后。”这声音可怜见的,别提多虚弱了。   江窈默默给自己的演技打满分,层次分明,人物感情充沛。   “莫要胡闹,你皇祖母这两日郁结心头,这事可不许再闹到她跟前去。”许皇后一眼就看穿她的心思,拿走她额上的白巾,“到底怎么回事?”   “母后果真慧眼识珠。”江窈坐起身,被打这种事现在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她的演技受到了质疑,“您怎么看出来的?”   许皇后扶额:“本宫也不瞒你,太医院院正当初便是本宫一手提携上来的,长信宫每回风吹草动,虚虚实实,本宫心里头门清着呢。”   皇宫套路深,谁比谁当真。   “那您为什么不同父皇说?”江窈拉了拉被褥,鬓边乌黑的发丝顺着脸廓垂到腰前。   “夫妻间的相处之道,你不必学。”许皇后拿过梳妆镜里的象牙梳,替她捋头发,忽然问道,“听说谢相去了国子监?”   江窈伸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一双手,指甲盖上泛着淡淡的莹粉,骨肉均匀的恰到好处,唯独虎口位置多了道刺目的红印。   许皇后蹙了蹙眉,小心捧过她的手瞧着,好像受伤的是自己似的:“怎么回事?”   “就是他罚的我。”江窈被她的动作吓到,有些受宠若惊,她顺势撂起身上的担子,“母后,我不想再去国子监念劳什子书了。”   “你不去也是好的。”许皇后觉得江窈这段时日以来,朝九晚五,一日不落的去国子监,已经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至于江窈在国子监安分不安分,宫里头都没操心,什么时候轮到谢相操起这份闲心来了。   想到这里,许皇后啐道,“本宫早就料到谢相不是什么好东西,敢情憋了一肚子下三滥的坏水都朝你身上招呼呢。”   江窈立刻就精神起来,一个劲的点头:“英雄所见略同。”   许皇后心里已有了成算,她万事都站在江窈的角度考虑,一时间没忍住才和她嚼这两句舌根。   “总之你要离谢相远一点。”许皇后嘱咐道。   江窈:“……”怎么感觉这句话十分耳熟,要不你和郑太后打一架吧。   许皇后替她梳完头发,江窈后知后觉道:“对了,皇祖母这两日怎么会郁结心头?”   “还不是为了广阳郡主的婚事。”许皇后撂下象牙梳,回头对她说道,“只当那袁氏是个有骨气的,当着孟老太君的面拿乔,背地里来跪寿合宫,闹得孟老太君那边又颇有微词。”   “此事已经板上钉钉了么?”江窈心底浮起一丝微妙的感觉,这最起码说明剧情线因为她的到来在改动,那一日在御花园撞见郑太后,钦点自己当背锅侠,其实也没有说错。   可是说到底她在其中只是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她没有无缘无故给人撮合姻缘的习惯,再说了,她穿过来又不是来抢月老饭碗的。   许皇后点头:“你父皇非要将这和事佬的差事交给太后娘娘,估摸着再过两日便立下赐婚诏书,昭告天下。”   翌日,说曹操曹操就到。   连枝禀告道:“广阳郡主来看您了。”   话音刚落,江镜莞便跟在后头进殿,朝合衣倚在美人榻上的江窈欠了欠身:“殿下。”   江窈吐出免礼二字,命人给她看座。   江窈看着江镜莞在一旁落座,脸上有过几分失魂落魄,身上穿的绫罗却是入秋的新布料,比以往要光彩照人。   她好心拈了块芙蓉糕递过去,江镜莞帕子摊在掌心,簌簌的泪划过脸颊,哪里有功夫去接糕点,抱着帕子拭泪。   江窈起初不以为意,捡话哄她:“这世上有什么事是一块芙蓉糕解决不了的呢?如果有,就两块。”   眼看着江镜莞哭得更凶,江窈讪讪的自己吃起芙蓉糕。   一块芙蓉糕下肚,江窈放下茶杯,江镜莞仍旧在哭。   好在江镜莞时刻注重郡主风范,遵循着自古以来美人落泪不出声的守则,听起来也不算特别聒噪。   江窈觉得,她应该是在为没有如愿嫁给心上人的事伤心,郑岱这人么,虽然面相上次了些,性情单薄无趣了些,但其他方面都赛过许多纨绔子弟,妥妥的家庭型经济适用男。   “定国侯一表人才,而且为人坦荡,也未必不是良配。”   江镜莞一阵哽咽,难以启齿道:“他要娶我做妾……”   知人知面不知心,真没想到郑岱是这种人。   也不知道是对当初被广阳王府退亲的事怀恨在心,存心羞辱江镜莞,还是无可奈何。   江窈安慰道:“或许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   “你近来如何?”江镜莞面露关心,“我听说你在国子监挨打了。”   江窈:“……”她也要面子的好么,既然听说她挨打的事,多此一举问她近况做什么。   一想起谢槐玉,江窈就恨得牙痒痒,那天踩他一脚实在是过分温柔,而且她都没有穿女人的必杀器细高跟。   要是再让她见到谢槐玉,她一定会毫不犹豫招呼他一巴掌的。 第26章   “怪我唐突,不该提起你的伤心事。”江镜莞放下帕子,煞有其事道。   “算不上什么伤心事。”相比之下,明明是江镜莞抱着帕子哭个没完,但江窈怕她再哭一场,只好违心的加了句,“有那么一点点吧。”   江镜莞犹疑的问她:“你什么时候回国子监?”   “不回。”江窈纳闷,“谁和你说我要回国子监的?”   江镜莞实诚的告诉她:“长安城大街小巷都已传遍,秦世子今儿一大早问得谢相,谢相亲口说,你会回国子监的。”   “莫要听他信口胡诌。”江窈挑了挑眉,“做他的春秋大梦吧。”   江镜莞欲言又止,江窈索性朝她摆手:“你有话但说无妨。”   “谢相在国子监怎么样?”江镜莞这才道明来意。   江窈似乎是被她勾起好奇心,朝她眨了眨眼,示意她附耳过来:“这么些年,谢相可曾知晓你的心意?”   “知晓。”江镜莞脸色陡然一白,她倒宁愿他不知晓,总不会到今天这步田地,一丝希望都不肯留给她。   “那他可曾对你好言相劝?”江窈措辞委婉。   “劝过。”江镜莞想起往事,神色动容,“三年前,我和郑侯爷的婚事刚定下,终日郁郁寡欢,他送来贺礼,祝我和郑侯爷百年好合,早日开枝散叶。”   “那之后呢?”江窈微微讶异,想不到谢槐玉这人也会有高尚的一面,只可惜对象不是她。   她越想越觉得谢槐玉没安好心,平日里还净是欺负她,说不定就是为了败坏她的名声,好让她将来嫁不出去。   江镜莞悠悠叹一口气,“他便再也不肯见我,再之后我便随父亲前往封地,哪成想,阔别三年之间,他还是不愿意见我。”   江镜莞走后,御前的钱荣发带了一堆赏赐来瞧她,说什么奉陛下口谕,嘱咐她好生休养生息,对国子监之事只字不提。   也不知道许皇后使了什么手腕,总之江窈不再朝九晚五的去国子监,也没有人再同她提起此事,仿佛她压根没有去过国子监似的。   江窈乐得清闲,江煊期间来找过她一回,被她拒之门外,江煊当时隔着窗花苦哈哈的说着好话,大意是想同她一道去宫外散散心,江窈苦口婆心的劝他回东宫静心读书。   江窈对于那些奋发向上的鸡汤可谓是信手拈来,好不容易催促江煊走后,她转头便投身到了和宫女太监们推牌九的行列里。   冬至这一日,长安城下了纷纷扬扬的大雪,树梢上都挂着冰雕。   一场雪断断续续下了三五日,终于拨开云雾,初雪渐渐消融。   连枝抱着鼓鼓囊囊的包裹,趋步跟着江窈,她今儿穿了一身绯红的齐胸襦裙,裙裾上绣着成簇的双飞燕,随着她轻盈的脚步,翻边的流光褶裙如璀璨星河般轻轻摇曳着。   江窈踏进东宫时,江煊伏案捧着书,窗阑半开,大有一副寒窗苦读的架势。   “莫要惊扰我做功课。”江煊头也不抬。   江窈“嗤”一声,“都说护城河结了冰,许多人在上头划冰刀。我前两日便得了母后特许,由霍统领护送我亲自出宫,你要不要一起去?”   江煊义正言辞的拒绝道:“我如今正是紧要关头,不便陪皇姐一道去了。”   “你怕不是读书读傻了吧?”江窈干脆抢过他手上的书。   江煊一脸纠结的看着她:“不是皇姐教导我,身为一国太子,应当心怀天下,为大邺之崛起而奋发,为百姓之安康而向上?”   江窈的注意力被他满页的亲笔批注吸引,以致于她连江煊心事写满脸的表情都忽略,由衷欣慰道:“那我一个人去了。”   江煊:“……”他现在抱着她的腿告诉她自己要去还来不来得及?   江窈到护城河时,禁军已经站岗似的围了一大圈。   她看着站在冰面里朝自己吆喝的江煊,忍不住扶额,他到底是怎么做到居然比自己还要快一步。   江窈依赖着以前溜冰的寥寥经验,在冰面上游刃有余还是没有问题的,可是江煊就不一样了。   身后传来江煊各种摔跤的声音,江窈都要怀疑他究竟是来护城河的目的,极大可能性是来凿冰窟窿的。   江窈划着一套自创的凌波微步,步态生花,颇有几分走遍江湖无敌手的恣意洒脱。   然而没等她回到江煊跟前,江煊又“啪叽”一声表演了个原地摔。   “要不你在旁边候着算了。”江窈示意他朝岸边看,“连枝瞧着就很欢喜的模样。”   江煊吃痛,索性盘着腿坐在地上不起来,看了一眼连枝望夫石的姿态,评价道:“我才不要给人当小媳妇。”   “看不出来你挺有骨气。”江窈嘲讽他。   江煊却生平头一回没吃她这套激将法,似乎是想起什么,洋洋得意道:“我自有办法。”   直到两名禁军侍卫手把手搀着江煊,开始邯郸学步,江窈才明白过来他的自有办法是什么含义。   即便是这样,江煊走了没两步便又跌了一跤,连带着侍卫都和他一起摔得四仰八叉。   江窈:“……”可真让人头大呐。   远处传来暮鼓声声,哒哒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江煊摸到点门道玩得兴起,江窈却兴致阑珊,无敌是多么寂寞。   她一路走到凉亭边上,连枝连忙给她披上狐裘大氅。   手上捂着温热的汤婆子,江窈觉得连枝小题大做,就跟有一种冷叫奶奶觉得你冷是一个道理。   “你这样我怎么过冬啊?”她唏嘘道。   连枝诧异的看着她:“现在不就是在过冬么?”   江窈一本正经道:“我说的是寒冬腊月。”   谢槐玉今日去了一趟城郊的觅渡岭,恩师谢清嵘游历归来,他理应去探望一番。   不曾想刚进长安城,便瞧见了护城河上的建章公主。   天地间都被镀了层风花雪白,唯独她一抹绯色,灵动琼姿,风流蕴藉,悄无声息里弥漫开幽香。   江窈忽然回首,官道上一匹追风乌骓马绝尘而来,身姿绰约的男子,除了谢槐玉还有谁。   风声鹤唳里,谢槐玉纵身下马,远远的朝她作了一揖。   江窈俏生生一张脸埋在大氅里,完全没把距离问题放在心上,脱口而出:“我不会搭理你的。”   连枝冷不丁被她这话吓到,顺着她的方向望过去,顿时心下了然。   勒住缰绳从后面追上的管家,此时也纵身下马,抬袖擦了擦额边的细汗,刚开始不明白谢相马鞭挥得那么利索的原因,现在才慢慢回过味来。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总觉得自家公子待建章公主和旁人不一样。   尤其是当建章公主喏动着唇,似乎吐露了什么的时候,谢相居然哧笑了一声。   管家斟酌开口:“大人,您瞧清楚公主殿下说什么了么?”   “这个么?”谢槐玉挑了挑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管家:“……”他活了大半辈子,原来不过是个睁眼的瞎子罢了。   江窈坐上回宫的马车时,连枝从身后拿出一方食盒,献宝似的递给她。   “谁给你的?”江窈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以后来路不明的东西一概不收。”   连枝一五一十道:“相府管家亲手给奴婢的,说是谢清嵘从江南带回来的点心做方,保管口味原汁原味,这怎么能是来路不明呢?”   江窈蹙眉:“你跟着我,一向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怎么还会被这点糖衣炮弹给收买?”   “那一日奴婢在四方堂外头看得真真的,谢相其实后来也没有要再罚您的意思,许是只想给您个教训罢了。”连枝打开食盒,放到她眼皮子底下。   食盒里放着一碟子海棠酥,形如海棠花,大喇喇开出花瓣,色泽诱人。   “相府管家可有和你说什么吗?”江窈铁了心不再被色相打动,假装没看到似的。   “没有。”连枝将食盒朝她面前推了推,生怕她没看仔细,“奴婢想起来了,提过一句谢相。”   江窈再度抬起眼睫:“什么?”   连枝思索后告诉她:“谢相这些时日深居简出,上一回去国子监还是在七日前,匆匆巡视一圈便回府了。”   江窈想起自己前不久安慰江镜莞的话,造化弄人,没有想到这么快就灵验在她身上。   原谅谢槐玉么?   他都没有跪下来给自己磕头道歉,不过只是朝她作了一揖,姿态矜贵又傲慢,弄得谁稀罕他似的。   而且,她和谢槐玉的渊源,远远不止这么一件,前因后果加起来,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原谅他的。   总而言之,和什么过不去都别和美食过不去。   这么一想,江窈心中不由得轻快很多,心理包袱一旦卸下,仿佛所有事都会迎刃而解。   她用帕子拈起一块海棠酥,入口甜而不腻,软脆适中,回味无穷。   软绵的口感,浓缩的甜香味,热乎乎的夹馅愉悦口中所有待放的味蕾。   实在不行,她可以勉为其难的考虑一下,表面原谅谢槐玉。 第27章   江窈自从这一日后便没有再和谢槐玉打过照面。   她和他之间仿佛彻底拉开了一场拉锯战,又仿佛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江窈却清楚的明白,她和谢槐玉没完。   一碟海棠酥很快就吃完,江窈按捺下派人去问做方的想法,她骨子里是个美食爱好者,但她不是那种没有立场的人,若是她贸然派人去找谢槐玉,反倒成了她先低头似的。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句话在她身上显然没有灵验。   就好像拿根竹竿吊着胡萝卜诱使兔子一步步朝前蹦跶,最终落入猎户的陷阱,江窈扪心自问,区区一块海棠酥,她没有欲罢不能到无可自拔的地步。   虽然时不时会回想起海棠酥的滋味,挠得人心痒痒,江窈往往这时候都会选择强行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这世上能勾起馋虫的糕点又不止这一件。久而久之,海棠酥的滋味便渐渐淡了。   江窈的小算盘打得哗啦响,直到连枝讪讪的禀告道:“殿下,您已经三日不曾碰过糕点。”   她不敢置信道:“没有的事。”   然而事实是残酷的,当她将以往的心头宝一一啃了一口后,她发现用味同嚼蜡来形容最恰当不过。   这个发现一度让江窈大受打击,具体表现在她推牌九的手气都开始破天荒的滑铁卢,在连输了一天后,江窈当即下令,以后凤仪宫上上下下,都不许再提起谢相的名字。   她下令之后,连带着凤仪宫的小宫女们都有些萎靡不振。   江窈对此深表诧异,追问连枝原因。   连枝也不瞒她,一股脑把这些人都出卖个干净:“她们四个啊,成天打麻将似的钻小树林底下嚼舌根。”   “嚼什么舌根?”江窈心底隐约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谢相……”连枝斟酌道,“其实不止谢相一个,还有秦世子等几位世家公子,还为此列了个长安城最佳夫婿榜出来。”   假象,都是假象。江窈托腮:“那榜首是谁?”   连枝脱口而出:“自然是谢相。”   江窈:“……”怕是她再不整顿一番,凤仪宫的人都快成相府的编外成员。   于是江窈又下了第二道旨令,由连枝列出名册,将名册上的四名宫女统统罚去抄书。   她本来不想罚人抄书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她不是不知道,可是除了抄书她也罚不出别的名堂。   以致于凤仪宫当夜几乎是集体挑灯夜战。   翌日江窈便琢磨出不对劲来,这场风波的受益者好像成了连枝。   连枝在江窈打量的眸光里,主动和她投诚:“奴婢知错。”   “你错在哪儿了?”江窈表面不显山不露水的问道,听起来似乎是在敲打她。   “奴婢在这件事上存了私心。”连枝说到这里,两腿一屈跪在地砖上,“她们四人背地里除了议论谢相之外,还常常议论奴婢的不是,说您是个性子软的,一向御下无方,才一昧的惯着奴婢胡作非为。”   江窈挑了挑眉:“我比较想听听你胡作非为的事情。”   “以前和奴婢一起被送过来的连绵、连翘,现如今都在尚衣局当差,每个月才领二钱银子。”连枝含糊其辞道,“只一点请殿下放心,奴婢定会竭心尽力的伺候殿下。”   江窈心里对连枝的认知瞬间刷新了一个层面,她对连枝的种种行径不做评价,纠正道:“可是你总不能一辈子伺候我的啊。”   盘踞在连枝心里的想法早已根深蒂固,她摇了摇头:“这都是奴婢情愿的,当初赵嬷嬷伺候皇后娘娘,不也是这么过来得么?”   “你的亲事,我会帮你留意。”江窈口吻笃定,“以后再有人背地里议论你的不是,你大可以直接罚她。”   连枝鼓起勇气自我剖析后,惭愧到都不再敢瞧江窈的脸色,她倒是没有为过往的卑劣行径感到不齿,横竖宫里头的人都是这样的。   江窈有意晾着她,有些事总要靠她自己想清楚,旁人费再多口舌都没有用。   其实江窈心里头明镜似的,敞亮着呢。   仔细想想,她身边的掌事宫女确实需要既对她知冷知热,又有手腕立得住的,若是连基本的自保都不会,只会给江窈徒增累赘,估摸着许皇后也是这么个心理,才会心安理得的把连枝安在她身边。   午后用完膳后,凤仪宫外来人传信。   由连枝亲手接着,递给江窈拆封查阅。   打开一看,原来是秦正卿的亲笔书写,洋洋洒洒写了七八页纸,大概是怕江窈一目十行,所以用词简约,捡了几件国子监近日发生的趣事说给她听。   到最后一页才说到重点,这两日长安城涌进许多外地赶来的应考书生。   秦正卿特意在府上设宴款待,结交了一些学识方面颇有造诣的书生,只可惜这些人都是出身寒门,苦读数十年,七拼八凑的盘缠根本熬不到明年春闱。   再加上平日里品茶吟诗之类的消遣,文房四宝其余可以拮据,唯有信雅轩的纸,天一阁的墨这两样,一旦手生了后果不堪设想。   江窈看到这里,不由得暗自诽谤,纯粹就是穷讲究。   秦正卿在结尾特地和她点明,说要资助这些寒门书生,不仅如此,以后还要挑一些长安城内家境窘迫天生聪颖的稚儿,送去上私塾。   那么说到这里问题来了,所有的计划,都需要建立在资金充沛的基础上。   秦正卿甚至不惜向她吐露,自家老爹秦栋在坐上右相的位置以前,俸禄微薄,府上可以说是穷得响叮当。   江窈在他言辞恳切里,多少明白过来,闹了半天,这是在拉赞助商。   这一封书信便也不再是什么简单的问候书信,分明是给赞助商看的计划详情书。   参政么,说老实话,她是不敢参的。   从小被当成皇位继承者培养的江煊,入仕后都拿谢槐玉一点办法都没有,更何况是对政事一窍不通的江窈。   朝堂上局势变幻多端,没有这个金刚钻就不要去揽瓷器活。   培养朝中势力,从书生抓起。   这个么,她倒是可以酌情考虑。   一想到以后谢槐玉黑化后,再怎么说,她能多一条后路,无论怎么算都是一笔非常划算的买卖。   于是江窈就着手操办起来,凤仪宫这个月的账本显然比上个月要漂亮很多。   情况却不容乐观,碰上年关将近,她能拿出来的流动资金少得可怜,然后她就打起东宫的主意。   江煊看到江窈过来后很是欣喜,他在东宫窝得都快发霉,上上下下的太监宫女,见着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个个老气沉沉,翻来覆去都是那句殿下您今天温书了么。   江窈将事情如实转告给他,凝重的开口:“不光我要捐,你也要捐。”   江煊果断理解无能:“长安城中,显赫人士扎堆,他们都不捐,凭什么轮到咱们捐?”   江窈苦口婆心道:“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养门客么?朝堂上为何凡是你提出的政策,一律都没有人附议,你没有想过原因?”   江煊正了正神色:“父皇曾经和我说过,结党营私,党同伐异这一类事,叫我一辈子都不要去做,更不要去学。”   “……”江窈竟无言以对,同一天里,她不仅发现连枝的心机属性,还发现江煊的耿直属性,这感觉就好像打开了隐藏剧情。   回凤仪宫的路上,江窈想着,要不她干脆以江煊的名义捐助一笔得了。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成全别人总要有所牺牲,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给自己的伟大点个赞。   迎面碰上个宫女,服饰样样都是时兴的花样,朝江窈欠身行礼:“奴婢流珠见过殿下。”   “免礼。”来人自报家门后,江窈才依稀想起来她这号人,寿合宫的掌事姑姑。   “您是要去瞧太后娘娘吗?”流珠这话有些唐突。   “不是。”江窈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寿合宫,她心里头装着事,只好推委道,“我改日再来给皇祖母请安。”   “恭送殿下。”流珠目送江窈的背影渐行渐远后,脚步一转,朝御花园的方向去了。   御花园的假山深处,穿一身太监服饰的人在反复踱步。   “赵公公,”流珠唤道,“可是长信宫传来什么吩咐?”   “你可算来了。”赵振东听到声音后眼睛一亮,急忙转过身,声音压得很低,“淑妃娘娘说,肃王殿下被建章公主使了这么大个绊子,这事儿她至今记挂在心里头呢。只是这小蹄子背后有人撑腰,就好像那天上鸟雀一样,想让她凌空扑腾不起来,总要先折断她的羽翼。” 第28章   广阳王府和定国侯府赐婚旨意下来的这天,江窈从凤仪宫侧门溜出来,她怀里抱着个粉彩长颈的白瓷瓶。   穿过一条冗长的宫道,她身上披一件杏色大氅,逶迤着轻盈的裙裾,行云流水般的身段,消失在宫道的尽头。   谢槐玉刚从御书房出来,他今日进宫来是为了来年春闱章程的事宜,同时也要将拟出的监考官名册给光熙帝过目。   光熙帝一如既往的对他连连称赞,即便是当真想鸡蛋里挑骨头,也挑不出错处来。   如他意料之中,光熙帝最后连建章公主的事都没有和他计较,甚至嘱咐他,待建章公主回国子监读书后,待她要一视同仁,既表彰着皇家与民同乐的风范,又能多少约束着建章公主,这才是严师表范。   所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也是这个道理   光熙帝说到动情之处,不忘有感而发:“不然照建章的性子,她迟早得给你把篓子捅到天上去。”   可见光熙帝在严父这条路上一去不复返,还想拉着谢槐玉一起一去不复返。   至于建章公主如何才肯回国子监继续念书,这一点上光熙帝和他同样心照不宣。   江窈刚踏进倚梅园的第一步就开始后悔,宫人们的当差效率实在是表面文章,宫道上积雪都清理的干干净净,偏偏倚梅园里头维持着纯天然原生态。   其实宫人们被她甩这个锅也很冤枉,光熙帝早年间附庸风雅时总喜欢带着个小宫女四处赏玩,专挑诗情画意的景,一切都得维持原汁原味。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男人的劣根性在光熙帝身上展露无遗,要不是郑太后在上头压着,恨不得整天溜达到宫外头养个外室才好。   江窈一手提起裙裾,深一脚浅一脚,硬是被她踩出一条道来。   果然应了那句老话,这世上先有走过的人,后有条条通罗马的路。   可是这样一来,就苦了江窈的鞋袜,冻倒是不冻,就是黏湿湿的裹在脚上难受得紧。   江窈解开绶带上的红绳穗子,上头挂着一枚银剪子。   前两天她便将赏梅的事挂在嘴边,奈何一向聪慧的解语花连枝,这回却没能领悟出她话里的真谛,枉费她每次出宫都带着连枝在身边耳濡目染栽培这么久,也不知道哪一日才能彻底根除连枝心里的糟粕封建思想。   银剪子在她指间轻快的飞舞,她顺利剪下垂在她眼皮子跟前的两条红梅细枝。   稳稳当当的插进白瓷瓶里,煞是风情万种。   她手上这件瓷瓶又叫做梅瓶,是她半个月前便未雨绸缪命人烧制的。   自古以来,梅瓶都是因为瓶口的窄小能插梅枝而得名。造型挺秀、俏丽,被认为是天下第一器型。   谢槐玉鬼使神差的负手站在檐下,看着倚梅园里头的那一道身影。   光熙帝有心要小公主继续回国子监读书,却又不肯拉下脸唱这个黑脸,大手一挥,将这个差使交到他身上来。   谢槐玉秉持着君令不可违的宗旨,自然要事事都将小公主摆在第一位。   玉一样白嫩的颈边,一对翡翠坠子随着江窈的动作微微摇曳,她抬高的云袖下滑,露出一段皓腕,谢槐玉在那一瞬间想到金銮殿飞檐上积着的雪,朝朝暮暮,日出日落,都会有一道光圈交汇在上面。   华胜坠在髻心,上头挂着清一色的兰花琉璃珠,一直垂到肩下三寸的位置。   在千姿百态的梅花枝干间光影错落,交织成一幅工笔山水画。   江窈的眼光一向挑剔,无论做人还是做人她都有一条准则,要么不去做,既然下定决心着手去做,那便要做那最好的。   偌大的倚梅园,按理说也该是长安城最赏心悦目的梅园才对,然而江窈不知道是强迫症发作还是怎么回事,细看之下,正儿八经开得浓烈馥郁的三三两两,大多数含苞待放,要不就是蔫了吧唧。   而这三三两两里头,又有一大部分是开在树杈顶上的,这可让江窈犯起难来。   她虽然不在乎爬着个木梯去剪枝,但她现在总不能凭空再变个木梯出来。   失策,失策啊。   她以为她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万万没想到还是翻了车。   江窈挪动着慢蹭蹭的步伐在倚梅园晕头转向转了大半圈,现在不仅是罗袜湿透,连带着她的裙裾都渐渐沉重起来。   她痛心疾首,只好吃力的垫起脚根,努力去够在她看来有一线希望的梅花枝桠。   银剪子被人轻易夺去,干净修长的一只手,骨节分明,在她看来就是造物主的恩赐。   下一刻她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痛心疾首,一回头居然会不期而然撞到谢槐玉漆黑的眸子里,她才不要承谢槐玉的情呢。   谢槐玉神色清隽,眉眼溶在雪色里多了一抹流光。   江窈一时间怔了怔,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他将梅枝插到自己怀里的瓷瓶里。   谢槐玉挑了挑眉,见她不为所动,大有一副要去捞她腰上别的穗子的架势,替她将银剪子重新挂好。   江窈当即从他手上抢回银剪子,她腮上染着浮想联翩的酡红。   谢槐玉的眸光先是拂过她鬓间、眉心,清瘦纤细的腕骨覆在瓶面上,最终落在她沾着湿意的裙边。   江窈有过片刻的无措,下意识蜷缩起脚趾,将鞋袜藏在裙钗底下。   “小殿下。”他朝她作揖。   江窈不为所动,本来打算直接忽视他,忽然计上心头,凭什么要她像老鼠见了猫似的躲着他,她又不欠着他什么。   严格意义上来说,明明是他一直在欺负自己来着。   “拿着吧。”江窈索性将梅瓶塞到他怀里,语气丝毫不像在说拿着吧,倒像是在说跪着吧。   谢槐玉不动声色的拿过梅瓶,任由她吩咐的模样。   江窈打量了他一眼,他今儿穿了身广袖玄纹相国服制的官袍,束髻戴冠,衣冠楚楚,依旧人模人样。   实际上在她看来,俨然就是个道貌岸然的大尾巴狼。   她经过他身畔的时候,他鼻翼间有过暗香浮动。   谢槐玉一路趋步跟着江窈朝倚梅园外头走,准确的说,他在极力跟上她蜗牛似的步调。   眼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小心翼翼的提着裙裾,前怕狼后怕虎的,委实滑稽。   江窈要是知道谢槐玉心里头这样不遗余力的抹黑她,她一定会选择义正言辞的告诉他,冰天雪地里是个人都走不快好不好,她可不想摔得惨兮兮。   事实是,谢槐玉确实不会理解她的说法,连对她的说法给予苟同都成问题,因为他就不会在冰天雪地里放慢一点步调,一寸光阴一寸金,除现在的特殊情况之外。   再说了,也不知道是谁前阵子兴师动众搬着御林军去护城河滑冰刀,他记得她当时乐得都快开花,翩翩起舞像进了花丛的小蝴蝶。   虽然在江窈心目里,当时的自己拿得是个快意恩仇的侠女剧本,还是一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那种。   “就到这里吧。”江窈出倚梅园后,显然没有再和他纠缠的意思,示意他将瓷瓶还给自己。   谢槐玉却不为所动,好似将她的话当耳边风似的。   江窈眨了眨眼,刚才他还装模作样给自己伏低做小,大反派不愧是大反派,他非要摆两幅面孔,她又能拿他怎么样。   哼,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谢槐玉轻描淡写看了一眼心事写满脸的小公主,他亲手操刀,咔擦三剪子下去,梅萼的风韵更加清艳,就跟仍旧开在枝桠上似的。   瞬间就高下立见,之前的一下子就成了粗枝大叶。好在谢槐玉是通过江窈插花原有的基础上修剪出来的,也算雅俗共赏。   他抿了抿唇,问她:“好看么?”   江窈眸光一顿,停留在他白皙修长的手背上,由衷道:“好看。”   她再回过神来,谢槐玉狭长的眼底有过清澈的笑意。   江窈抱回梅瓶,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江窈意识到不对劲时,谢槐玉已经替她拧完裙裾,地上留下一滩水渍。   “你跟着我做什么?”她微微仰着眼睫,看着直起身的谢槐玉。   她想,她还是弯着腰的时候更讨喜些。   “莫要再跟着我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长了小尾巴。   谢槐玉正了正神色,一开口的话却有些不太正经:“那我迷路了,怎么办?”   江窈:“……”   仔细想想可以理解,听起来也是个比较写实的借口。   她第一次去西安影视基地拍戏时也迷过路来着。   “你随便找个太监宫女都可以给你带路,我又不是你的使唤丫鬟。”江窈嘟囔道,“你还是迷着吧。”   走了两步,裙裾没有适才沉重,江窈回过他,看到谢槐玉仍旧跟着她,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江窈蹙眉:“你要怎么样才肯不跟着我呢?”   谢槐玉抱着臂看她:“小殿下要怎么样才肯回国子监读书呢?” 第29章   谢槐玉说这话的时候,眸光里似乎镀上了一层暮霭,仿佛冬日里晶莹剔透的冰雕,让人忍不住跌进去一探究竟,就连语气也带着哄诱的意味。   江窈恍惚间生出了种小情侣闹别扭的错觉,她是无理取闹的女方,而谢槐玉就是那个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她的男方。   明明真实情况是,谢槐玉假借他人之手,抛砖引玉似的送给她一碟海棠酥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没有下文。   要是搁在现代,他这种做法,说得好听叫互相冷静一下,说得难听就是晾着她这么久要她反思自己。   江窈实战经验可以说是非常贫乏,但是她微博上关注着各种吐槽君故事会,该有的情商还是有的。   这么久不联系,就相当于两个人都默契的达成共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江湖有缘再见。   当然了,可能放在古代长时间不联系可以互相理解,从前车马信件都很慢,什么一生只爱一个人。   她呸。一碟海棠酥就想来哄骗她,他谢槐玉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   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她那一日当着国子监那么多同袍的面,放话出去和要和他不共戴天,自然不是口头上说说而已。   她要是这么快就变卦,以后还怎么在那些同袍面前叱咤风云啊。   江窈越想越是这么回事,不蒸馒头还争口气呢,她就算咽下这口气,和谢槐玉结下的梁子也是雷打不动的事实。   在给谢槐玉使绊子这条路上,她不会放弃的。虽然目前战局来看,情况并不乐观,好像一直是谢槐玉给她使绊子来着。   “你少痴心妄想。”江窈给他当头一棒,走到阴暗的角落里,回过头笑吟吟看着他,“现在可是在宫里头,我只手遮天说了算。”   坠在髻心的华胜随着她的动作哗啦作响,清脆悦耳,一颦一笑里都透露着灵动。   江窈贝齿微露,梨窝浅浅,以她面对镁光灯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她觉得自己在成功演绎黑化病娇风。   可惜的是在谢槐玉看来,小公主还真是不谙世事的天真。   “只手遮天?”难怪光熙帝把她说得跟石头里蹦出来的灵猴似的,给她根金箍棒,她就去大闹天空。   “是啊。”江窈点头,“若是你胆敢贸犯我,我大可以赏你二十大板的。”   谢槐玉清咳一声:“霍统领的官职还是我当年亲自提携上来的。”   江窈的表情有过精彩纷呈,她鄙夷的评价道:“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敢问小殿下,”谢槐玉不动声色道,“臣到底是哪里招你惹你了呢?”   他不仅招她还惹她了,在静安寺。   江窈的话临到嗓子眼被她硬生生憋回去,开玩笑,她才不会落他的套。   全天下人都不知道他的狼子野心,江窈却门清儿,只是她有一点想不通,谢槐玉的公关手段实在是令人甘拜下风,简直和国际影星的团队有的一拼。   江窈掩下眼睫,假装看不到谢槐玉这么个大活人杵在自己跟前似的。   她天生骨架小,十分容易便从他把自己堵在墙角边的缝隙里穿出去。   听着身后不急不缓的脚步声,江窈发现无论是她加快步伐还是放慢步伐,谢槐玉始终都和自己保持着一段距离。   江窈期间悄咪咪朝身后瞟了一眼,他和以往连枝跟在自己身后的位置一般无二,一时间差点绷不住乐了,她觉得他可以冠名为连枝二代了。   他既然非要跟着自己,她便教他领会一下自己的厉害,好让他心里有点数,她刚刚的话可不是在唬他。   大邺皇宫么,想必谢槐玉来来去去都是走的到御书房那条道,她就不一样了。   江窈刚穿过来那两天,第一感觉是喜从天降被馅饼砸到,就这么跟着江煊厮混起皇宫来。   明天不上班,岂不是美滋滋,关键她拿到的还是团宠人设,美中不足的是她没有一个人居家型皇兄,只有一个拖油瓶皇弟。   好在江窈有一个天性,总是能无时无刻稳住心态,毕竟她不像有些人,表面上佛里佛气,背地里其实在疯狂考证书。   直到江煊和她第一次念叨起谢槐玉,从那一刻起她的喜悦便戛然而止,原著和剧本可谓是天差地别。   上一步天堂,下一步地狱,她的心情像坐过山车。   江窈出凤仪宫时抱着梅瓶丝毫不觉得吃力,偶尔还能欣快的蹦跶两步,里头插上枝后却变得沉甸甸的。   实在让人匪夷所思,或许这就是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吧。   江窈忍住将梅瓶塞到谢槐玉怀里的冲动,成大事者,怎么能被这点细节打败呢?   她存心使坏捉弄他,专挑些偏僻的宫道打转,一路穿过千鲫池,踩过一道道玉石白阶。   计划通,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   江窈中途撑不住,将梅瓶放到他怀里,摸出绢帕拭着掌心的细汗。   然后她又一言不发的从他怀里抱回梅瓶,谢槐玉从始至终没有一点异议。   他的眸光越来越深邃,她不经意间和他四目相对,心虚的移开视线,总感觉谢槐玉好像看穿她的想法一样。   迎面闯进一个死胡同,灰白的宫墙,琉璃瓦上裂开缝。   枯藤老树昏鸦,江窈成功搬起石头砸到自己的脚。   谢槐玉看着她耸搭下脑袋,刚才还雄赳赳气昂昂的小姑娘跟变了人似的。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总觉得小公主垂头丧气的样子格外碍眼。   “你没来过这里么?”谢槐玉的口吻风轻云淡。   江窈警惕的看着他:“你不是说迷路了么?”   谢槐玉煞有其事的“哦”一声,“那是我骗你的。”   江窈:“……”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谢槐玉忽然朝她栖身过来,江窈强作镇定,一道阴翳从她头顶落下,她这回是彻彻底底被他躲到墙根。   “你想怎么样?”她质问道,梅瓶差点从她手上滑落,被谢槐玉接住,大手一挥放在一旁的石桌上。   江窈藏在云袖里的手绞起帕子,“你再上前一步,我便要叫人了。”   谢槐玉恍若未闻,他的广袖滑到她肩上,江窈就这么被他圈在狭小的墙根里,无处可逃。   “谢相……”她试图和谢槐玉讲道理,一开口暗骂愚蠢,她跟一个黑历史满身的人有什么道理可讲呢?   谢槐玉的动作更加变本加厉,他粗粝的指腹拨过她髻心,拨琴弦似的挑过她华胜上坠着的琉璃珠子。   江窈在他漆黑的眸子里解读出他的恶意满满,仿佛在说你叫啊,你叫破喉咙都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谢槐玉低笑:“小殿下在胡思乱想什么?”   他摊开掌心,里头是他适才在她鬓边掸过的枯叶。   江窈一把推开他,他却纹丝不动,像堵墙一样横在她面前。   谢槐玉忍俊不禁的问她:“这么委屈的吗?”   “什么?”江窈眨了眨眼,她眼睫上还沾着湿意。   “罚你的事。”谢槐玉的声音温润。   “用委屈来形容不太恰当吧……”江窈纠正道,她将自己摆在正义的一方,“我冤枉。”   “觉得我不该罚你抄书?”谢槐玉放慢语气问她,“还是不该打你手心?”   “统统都不该。”江窈背过身,鬓边擦过墙面,她才不想搭理他呢。   谢槐玉悠悠叹气,真不应该和这么个小姑娘计较什么,“臣可以给小殿下赔不是。”   江窈当然不领他的情,道歉归一码事,原谅又是另一码事。   她随口问道:“我若是再逃学呢?”   “抄书是免不了的。”谢槐玉不假思索道。   江窈啐他:“你这是诚心致歉的态度么?”   贴在墙内的流珠此时一脸震惊,她心里的动荡无以复加。   她小心翼翼的挪着步子,顺着乌黑的门板缝隙望过去——   像画册里走出来的两位谪仙似的,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她乘着郑太后午后小憩的时间出来,没想到居然给她瞎猫碰到死耗子,撞破眼前这桩私相授受的丑事。   流珠被自己心底油然生出的想法吓了一跳。 第30章   “圣人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我却不这么想,我要当小女子里的驷马难追,谢相可明白我的意思么?”   江窈悠悠开口,谁还不是个文化人了咋滴,别给她整得跟个品行不端的青春期叛逆小姑娘似的。   谢槐玉知道她指得是要和自己不共戴天那句话,只是他觉得她迟早会食言,他全当戏言似的一听而过,他何必要同她计较一句话的得失。   到底是年岁小,心比天高,只会动动嘴皮子功夫,平时说话时丝毫不肯落入下风,半点亏都吃不得。   谢槐玉忽然有点琢磨出来光熙帝的心镜,有这么个吃不得半点亏的宝贝闺女,当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以他周转在江氏皇室的经验来看,小公主自以为藏着掖着的那些机灵劲儿,统统都不够看的。   她每次对自己心生猜忌时,他几乎都能从她那对澄静的眼睛珠子里头解读出来她的心迹。   无非又是诽谤自己种种不是,颠三倒四都是那两句话,连个正经腌臜人的浑话都不会说。   如果说长安谢家是一窝狐狸精的话,那么江氏皇室顶多只能算一窝生于安乐的松鼠精,抱着天上掉下来的松果安稳度日,等到过冬前便刨个洞藏起来。   他能糊弄过天下人的眼,她自然也不会例外,谢槐玉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谢槐玉顺着她的话继续往下说,很是欣慰道:“没有想到小殿下竟有这般学问。”   江窈故作高深道:“你知道就好。   “国子监明年开春要重新修葺,我给你看看图纸可好?”谢槐玉郑重的问她,“你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合心意的地方。”   “谁和你说我一定会回去了?”江窈气鼓鼓的质问道,“我刚才和你说的话你都没有在听么?”   “怎么会?”谢槐玉漫不经心道,“小殿下亲口说出的每一个字眼,臣都有仔细在听。”   “你没有。”江窈终于沉不住气,在两相对垒里做了那个跳脚的人。   谢槐玉耐心十足道:“我有。”   “你没有。”江窈气极了,伸手去推他,这一次谢槐玉给了她几分薄面,朝后让了一步。   她经他这么猝不及防的捉弄,差点投怀送抱扑到他怀里。   “不是刚刚还说要做君子么?”谢槐玉扶住她的手肘,“君子动口不动手。”   江窈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他指腹的凉薄,她从他掌心挣脱出来,搜肠刮肚半天,又不知道该骂他什么才好,其实她更想毫无形象的脱口而出一句草泥马,反正她现在在他面前也没有什么信心可言。   谢槐玉就这么看着她两腮憋出红晕,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明明就没有。”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又怎么会能断定我没有仔细在听呢?”他煞有其事道。   江窈“嘁”一声,只当他是存心和自己跩文,真不知道显摆个什么劲,术业有专攻,她比他能耐的地方多了去了。   谢槐玉一手捞过梅瓶,捡着小径头也不回的走了。   风水轮流转,江窈着急的紧跟在他身后:“你还我梅花。”   谢槐玉停下脚步,等到她追到跟前才大言不惭道:“君子之交淡如水,你既三番两次递给我,那便是我的东西。”   “那《诗经》上还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呢。”江窈只差把当年在学校里参加辩论会的十八般武艺拿出来,口不择言道,“你怎么不求求我。”   “小殿下。”谢槐玉清澈的眼底盛着笑意,“敢问你知道逑字怎么写么?”   江窈:“……”玩梗懂不懂,算了算了,她跟个老古董较什么真啊。   而流珠此时仍旧躲在暗中观察,她生怕惊动了谢相,所以不敢靠近去细听。   这二人的一举一动却尽数落入她眼中,背影渐行渐远,几乎是一步三回头便逗弄起建章公主,一路将人引着朝凤仪宫的方向靠近。   眼前的一幕幕,和当初会情人的方若姑姑简直如出一辙。   真正儿是情人眼里的娇嗔,处处都充满着猫腻。   寿合宫原来的掌事宫女并不是她,按照她现在的年纪,别人唤她一身姑姑都是看在郑太后的面子上。   背地里人人都说,要不是郑太后抬举她,她不过是个扶不上墙的一滩烂泥。   她刚进宫时便有幸进了寿合宫当杂役宫女,每日里都会看到方若姑姑常伴郑太后左右,郑太后每次都会被哄得眉开眼笑。   流珠可以忘记许多事,唯独那件事忘不了,那是横在井里被发现的一对尸首,寿合宫的掌事宫女和大太监是对食这件事,至今都不为人知。   她当初既然能踩着方若姑姑的尸骸走到今天,同样也可以借这件事平步青云。   流珠一颗心快蹦出嗓子眼,当晚乘着夜色去了长信宫,“赵公公,有劳你通传一声。”   赵振东一看是她,当即脸色都变了几分:“淑妃娘娘已经歇下,你怎么贸然过来?”   流珠深吸一口气:“关于建章公主的事,娘娘也不想听么?”   赵振东朝宫道外头张望一眼:“你随我过来。”   王淑妃盘着膝坐在贵妃椅上,捂着微微隆起的小腹。   直到听见流珠将提到谢相时才正了正身形:“你确定是你亲眼所见?”   “是奴婢亲眼所见。”流珠嗑下一个响头,“若有一句掺假,就让奴婢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做贼的才会心虚。”王淑妃思忖道,“建章公主在国子监的事委实蹊跷。”   “不止呢。”流珠面露鄙夷,“光天化日之下,简直不堪入目。”   “这事不宜操之过急。”王淑妃显然心情大好,说话都拔高了几分声音,“好一个许皇后,她不是向来自诩大邺女子典范么?到头来还不是教出个这么没出息的闺女。”   流珠附和道:“娘娘说得是。”   王淑妃道:“你家父买官的事情,我会让爹爹去办。”   “奴婢谢过娘娘大恩,代家父谢过王阁老大恩。”流珠又连嗑了几个响头。   “行了。”王淑妃示意她告退,忽然心生一计,“等等,你附耳过来。”   次日,凤仪宫来了个生面孔的宫女通传,说是太后娘娘在佛堂宣她过去觐见。   江窈胡乱收拾起手上的骰子,披了件大氅赶往寿合宫。   到佛堂后才发现郑太后不在,唯独流珠站在佛堂,朝她见礼道:“殿下先在此等候,太后娘娘即刻便来。”   江窈百般无聊之下,便对着佛堂里供奉的白玉观音上了柱香。   她刚迈着步子站在香炉前,“啪嗒”一声,白玉观音便直直的摔到地上,硬是嗑成了四分五裂。   “怎么回事?”听到动静进殿后的连枝睨了一眼流珠。   流珠被连枝的眼神吓到,有过片刻的惊愕,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感觉连枝早已看穿一切。   “流珠姑姑,殿下问你话呢。”连枝出声唤道。   “太后娘娘在前殿被孟老太君绊住,一时抽不开身,白玉观音的事殿下不必担心。”流珠这才猛然回过神来,“不如殿下先回去吧,改日再来请安也不迟。”   江窈:“……”谁能告诉她这是什么操作?   一路上忧心忡忡回宫后,江窈琢磨起白玉观音的事,究竟是顺势瞒过去,还是主动和郑太后澄清。   她拿不定主意的原因倒不是怕挨罚,她都能料到郑太后对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然的样子,但她就是不想看见郑太后伤心。   要说这白玉观音,里头的渊源可就长了,不止是座太皇太后生前最钟爱之物。   先帝和郑太后这桩婚事能够促成,太皇太后在里头起了关键性作用,为郑太后能够顺利入主东宫费了不少心血。   郎有情,妾有意,婆婆还是神助攻,真正儿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好福气。   江窈万万没有料到,她才琢磨了半天的功夫,有人捷足先登,告了她一状。   王淑妃最近刚被解了禁足令,便开始兴风作浪。第一件事不是去找许皇后的麻烦,坐着辇去了寿合宫,美名其曰借郑太后的佛堂为腹中胎儿祈福。   白玉观音被人调换的事情败露,若不是王淑妃细看之下发现底座没印太皇太后的谥号,这事还不知道会猴年马月才浮出水面。   郑太后脸色难堪:“到底是怎么回事?”   流珠跪在地上,将当日的事情娓娓道来。   郑太后皱眉,问道:“这座玉观音,也是公主命你私底下摆在这里糊弄哀家的?”   “是。”流珠的声音响彻殿内。   郑太后揉了揉眉心:“你下去吧,今儿这桩事你务必烂在肚子里。”   王淑妃上前一步,冷不丁开口:“建章公主过分娇纵了些。”   “公主娇纵一些也是好的。”郑太后当即对着她冷笑一声,天底下哪有那么巧合的事,连她都不知道玉观音被调换,怎么她王氏倒清楚得很。   “娇纵归娇纵,过于出格那便是她的不对了。”王淑妃吐露出实情,她就不信郑太后会一昧的偏袒建章公主,“自古以来,女子都以名节为重……”   “放肆!”郑太后没等她说完便打断,声色俱厉道,“淑妃这话是什么意思?” 第31章   “太后娘娘……”王淑妃眉头一跳,有过不妙的预感。   郑太后轻“哧”一声,“就你这些手腕,尽是些哀家当年陈年烂谷子里头用剩下的,也好意思拿到台面上来?真以为哀家会被你蒙得团团转不成?”   郑太后摆明了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对她的态度也是一如既往的不屑,仿佛她无论说出什么不堪入目的话来,郑太后都会觉得是她存心构陷建章公主。   王淑妃索性不再拐弯抹角:“大邺堂堂的建章公主,不但心肠歹毒,辜负您的一片信任,光天化日之下还与人私相授受。”   “凡事都讲究个根据,你凭什么以为哀家会偏信你的一面之词?”郑太后气极反笑,把她的话当笑话一听即过。   “太后娘娘如若不信,大可以用陛下的名义传谢相进宫,再将建章公主宣到御书房,只留他们二人相处。”王淑妃压下阴测测的笑意,“届时一看便知。”   郑太后心底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绪,她在无以复加的震惊里无法回神。   然而没等郑太后再细问下去,殿外便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声音,黄鹂似的,清灵悦耳。   “皇祖母叫我一顿好找。”江窈笑吟吟的进殿,“敢情躲在这儿同淑妃娘娘说话呢?”   郑太后的眼风刀似的刮过王氏,对上江窈时却愈发慈眉善目:“哀家一向怕被些污言碎语脏了耳根,只是那些个没有自知之明的,非要贴上来,也不知道唱这么一出给谁看。”   “皇祖母说得是。”江窈对郑太后的话可谓是深有体会,王淑妃的幺蛾子都快作破天际,刚解了禁足令出来便不消停,她要是采取漠视的态度,像王淑妃这样的人只会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   “都是下九流的糟践东西,偏偏她也不嫌弃埋汰。”郑太后啐道,丝毫不顾忌江窈在场,她恨不得江窈能够再泼辣些才好,省得王淑妃以为在挑软柿子捏。   江窈崇拜的看着郑太后,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老祖宗的文化博大精深,连挤兑人的话都能说得层出不穷,活到老学到老。   王淑妃被晾在原地,恨得牙根都快被咬碎,想她怀胎以来,还不曾受过这样的礼遇,她向来受惯了风光洗礼,即使名分上逊许皇后一筹,但她王淑妃的风头一直是不差秋毫。   走到眼下这步田地,王淑妃再没有退路,她不信这个邪,自己会屡次在这么个黄毛丫头身上栽跟头。   她心一横,也亏得她狠得下手,藏在袖口的手拧了一把小腹的位置,顿时“哎唷”一声哀嚎起来。   祖孙二人不约而同的朝后退了一步,面面相觑,默契的从对方眼里读出了潜台词。   郑太后想得是,王淑妃可千万别在寿合宫动了胎气,她可不想人在宫中坐,锅从天上来。   而江窈想得是,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当之不愧的老戏骨,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戏精本体的存在。   “来人呐,去宣太医。”郑太后朝外头长信宫的人招手,“扶你家主子回长信宫。”   王淑妃脸色惨白:“太后娘娘当真要置陛下的子嗣于不顾么?”   “王淑妃这话荒谬得很,哀家可担不起你这置皇嗣于不顾的说法。”郑太后用不可理喻的眼神看着她,“哀家并非太医,命人去请太医已经是力所能及,难不成王淑妃的意思是,要哀家这副身子骨亲自为你瞻前顾后,跑一趟太医院不成?”   “臣妾不是这个意思。”王淑妃扶着腰摔在身后宫女的怀里,姿势狼狈不堪,毫无半点往日里的仪容。   殿外忽然有人急切的禀告道:“太后娘娘,您快去前头看看吧。”   江窈心下咯噔一声,该不是连枝被欺负了吧,率先问道:“可是出什么要紧事了?”   “流珠姑姑被凤仪宫的人折腾得已经不成人形了,您快去看看吧。”   江窈:“……”她记得自己来的路上好像是吩咐过连枝,叫她一定要跟人好好讲道理来着。   郑太后大手一挥:“还不快把王淑妃叉回去!”   等王淑妃被人架着坐进辇,匆匆赶回长信宫后,久久都没有传来信儿。   听说光熙帝和许皇后已经赶过去,郑太后只好暂时将寿合宫的事情交给江窈处理。   江窈机智的选择带着连枝跑路回凤仪宫,心机担当这个属性最终还是花落到连枝身上。   路上她不忘调侃连枝:“以前怎么看不出来你挺能横呢?”   连枝忸怩的摇头,和刚才和流珠扭打在一处的模样判若两人:“殿下,您莫要数落奴婢了。”   当天晚上,王淑妃滑胎的事情便传遍后宫。   王淑妃千算万算,愣是没有算到,她这一次会弄巧成拙,聪明反被聪明误。   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她总算体会得淋漓尽致。   江窈又回到了终日里和宫女太监们推牌九的日子,直到一日午后赵嬷嬷来了凤仪宫。   连枝手忙脚乱收拾起地上一片狼藉的骰子,才敢放赵嬷嬷进来。   江窈当时眼睛都看直了,无措的站在原地,原来是赵嬷嬷怀里捧了只小奶猫过来,毛色纯白,瞧着像天边的云朵似的。   “皇后娘娘命奴婢送来给您解闷的,”赵嬷嬷朝她欠了欠身,“才生下来一月有余,殿下给取个名儿吧。”   粉嘟嘟的肉爪趴在江窈的手上,颇有些和她击掌的意思。   “长得这么俊俏一定是哥儿吧。”江窈小心翼翼的捧过来,“就叫狗蛋吧。”   连枝刚想劝自家公主重新取个名,赵嬷嬷朝她挤眉弄眼,连枝这才会意,无非是拿来讨公主欢心的,一切自然都要由着公主的意愿。   自从凤仪宫新添了个成员后,人逢喜事精神爽,连枝被江窈熏陶久了,每日一睁眼便是乐呵呵的去当差。   狗蛋的性子不认生,甚至有些野性,终于在一次江窈抱着他去御花园晒太阳的时候溜不见了。   江窈打发连枝等人替她四处去寻,她自己也不闲着,一路兜兜转转,总算被她找到调皮蛋的踪迹。   小家伙在宫道上远远的看了她一眼,飞窜似的跑进东宫。   江窈紧跟上他的踪迹,等到她即将扑到小家伙时,一旁的书房里头传来隐隐约约的交谈声。   许皇后的声音在她听来再熟悉不过,此时却变得格外的冷漠——   “我们三个的命是连在一起的,荣辱并存,生死与共。总要有一个这辈子都活得平安顺遂,喜乐安康。有些事情,不如由我们来做,不是么?你迟早要登基的,你有你的抱负大业。建章和本宫不一样,本宫这辈子已经生不出再大的变数。”   江煊不可置信道:“可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许皇后蹙眉:“方老太医都确诊的事,你又何必拘泥着不放呢?”   “父皇他知道您是这样的人么?”江煊实在想不通,为何自己的母后会有这般麻木不仁的一面。   许皇后沉着声告诉他:“你父皇他心知肚明,可是他还是和本宫做了这么多年夫妻,有些事,你以后便明白了。”   王淑妃那一日演技拙劣,却给了许皇后的可乘之机,江窈也没想到,许皇后的宫斗技能点里会出其不意来这么一手,难怪王淑妃会滑胎。   作者有话要说:  猜到剧情算我输2333。   这几天忙晕了,过完年会加更,木马。 第32章   江窈好不容易扑到狗蛋后,暖融融的温度从掌心蔓延,她却感受到彻骨的寒意。   狗蛋呜咽两声,乖巧的蜷缩在她怀里,一动不动。   她的裙摆不小心绊到木刺上,她一边抱着狗蛋,一边费力的试图拉扯着裙摆。   书房里的交谈声戛然而止,连带着江窈都开始屏气凝神,她只想做个默默无闻的吃瓜群众来着。   狗蛋不合时宜的“喵”了一声,许皇后似乎猜到是她,始终没有打开门窗一探究竟。   在瞒着江窈这点上,许皇后和江煊达成了某种共识。而江窈呢,她最擅长揣着明白装糊涂。   江窈抱着狗蛋回凤仪宫后,赵嬷嬷又来了一趟凤仪宫,这回是带着懿旨来的。   凤仪宫上上下下都被整顿,一共发落的太监宫女有十二名,依次根据不同的罪状领罚,最严重的那个足足领了二十大板。   令江窈啼笑皆非的是,里头大多数人安的罪名居然都是私自盗窃首饰耳坠,且赃物俱全。   江窈试图用种种闷闷不乐的行为来表达不满,有一种好,叫别人觉得这是在为你好。   寝殿里供着银炭,她索性闭门不出。   她就这么在被窝里咸鱼瘫的香甜,正所谓床以外的地方都是远方,手够不到的都是他乡,离开床好比背井离乡,上个厕所就是出差到边疆,说得就是她。   事实上,江窈才不会亏待自己。   乘着连枝合上门的功夫,她从枕头底下拿出秦正卿托人送进宫给她的话本,看得津津有味。   宫里最近都流传起一句谚语,做人不要太王淑妃。   说到底都是那句话,天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王淑妃自己平日里树敌太多,直接导致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状况。   至于王淑妃树立仇敌太多的后果,具体表现在几乎每个经过长信宫的人都会振振有辞吆喝道:“王淑妃生前也是体面人,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上一炷香再走。”   江窈一度怀疑这话是连枝传出去的,宫里头现在上上下下都心知肚明,凤仪宫掌事宫女连枝和建章公主的主仆情感动天,感动地,堪称全天下的模范主仆。   郑太后和连枝为她冲锋陷阵,而许皇后和江煊则是默默为她安定后方。   有那么一瞬间,江窈以为自己在打平安县城,整个晋西北都乱成一锅粥,莫名其妙就有人来帮帮场子。   江窈这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一直维持到三日后,她又一次支开连枝等人,盘算起堆雪人的事。   为了堆雪人的大业,她特地命人赶制了小铲子和小扫帚。   本来都不指望能够如愿堆上雪人的她,苍天不负有心人,昨儿半夜又天降一场大雪。   江窈哼哧哼哧的弯下腰滚起雪球,白嫩水葱似的柔荑没多久便泛起红晕,失去了知觉。   等到她好不容易才堆出个雪人的头来,回头一看,湿漉漉的青石板上赫然立着个“雪人”。   雪人手边插着根耀武扬威的树杈,整体的画风可爱又嚣张。   与其说是雪人,不如说是个拿着鱼叉的咸鱼。   她记得自己以前在国子监画过类似的表情包。   也不知道谢槐玉是在存心哄她还是变着法儿的嘲讽她。   若是存心哄她的话,不得不说,谢槐玉哄人的手段挺别致。   若是变着法儿的嘲讽她呢,她只会默默在心里的小九九里添上一笔,毕竟她真的很记仇。   江窈顺手接过暖炉,她鼻尖被冻得通红,愈发衬出靡颜腻理。   一道玄色的祥纹衣角从天而落,她错愕的抬眼,不可置信的看着谢槐玉。   暖壶的触感细腻柔软,暖呼呼的热度从她掌心一路送到周身。   江窈咬紧牙关,不情不愿的将暖壶递回去给他:“谢相难道不知道,在宫里头飞檐走壁,视为大不敬么?”   她今儿鬓边戴着金丝镂空的珠花,玲珑秀气的琼鼻,泛着红滟的唇瓣,璎珞随风摇曳,更显出她身段袅娜。   一对潋滟的桃花眼,嵌在灵动的眉黛下,此时神色有些愠怒,轿娇怯怯的看着他。   谢槐玉漫不经心的睥睨着她,将手里的画册子呈过去:“前几日和小殿下提起过,关于国子监明年修整的图纸。”   广袖被他负在身后,平静又凌冽的眸光,眼睫浓密。姿态雍雅又淡漠,让人挑不出半点错误。   江窈没太在意什么所谓的画册子,面前的男人鬓若刀裁,眉染墨星,剑眉薄唇,风轻云淡的朝她作了一揖,衣袂潇洒的扬长离去。   冗长的宫道上,就这么踏着雪色和她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薄暮皑皑的日光里,那一道颀长的身形尤其引人注目,飞檐斗拱都不复荣光,有那么一瞬间让她想到神姿高彻的瑶林琼树,孑然一身,他只需要稍稍抵头,便是万物生。   江窈怔怔的抱着怀里的暖壶,和一沓轻薄的图纸。   她依稀听出来些谢槐玉的画外音,大有一副以后老死不相往来的态度。   这样的谢槐玉让她陌生,他好像对旁人油然生出的敬畏都习以为常。   或许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人,举手投足都透露着骨子里的朱轮华毂,玉壶流转,出将入相的同时又通权达变。   江窈回头看着青石板上堆着的一座咸鱼,可怜兮兮又滑稽。   图纸在她手心里攥得皱巴巴,中了降头似的谢槐玉,学什么气象预告,阴晴不定的。   回到凤仪宫后,江窈手里的暖壶半冷,她胡乱扔在一旁。   连枝早已在寝殿里头焚上银炭,此时见她回来立马迎上去:“小殿下您这是又上哪去了?”   江窈见她动作利索的取了帕子给自己净手,神色恹恹的开口:“这世上怎么有他这么蔫坏的人呢,不带他这样的……”   “殿下说得是?”连枝不解的问道。   “没什么。”江窈裹着绒毯合衣躺在美人榻上,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脸枝,“你又收到什么风声了?”   连枝给她奉茶:“秦栋今日被联名弹劾,听说谢相不久便要官复原职,不再干涉国子监的事宜。”   江窈朝她搁下来的暖壶方向一指:“你替我拿过来。”   连枝接给她后,江窈将皱巴巴的图纸重新摊开。   “您是要回国子监念书了么?”连枝讶异的看着她手上的图纸。   江窈确实动了这个念头,坐以待毙不是她的作风,她迟早会把谢槐玉辇出国子监,进而把他辇出大邺的朝堂。   但现在主动权完全不在她手上,俗话说得好,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她才不会因为打手心这么点芝麻粒打小的事情,变得像个缩头乌龟似的窝在凤仪宫。   其实她觉得谢槐玉今日找她肯定不是单单为了将图纸交给他,可是他没有再和自己提过回国子监的事宜。   江窈能够揣度出很多人的心思,却唯独对他束手无策。   可是有一点江窈清楚,谢槐玉应该是打定主意以后不会再同她生出什么枝节来。   既然这样那便相安无事好了,偏偏他又要插手自己以后的亲事。   好像她只是被他流放在天际的金丝雀,无论怎么样,她从始至终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江窈凭借她多年剧本剖析人物性格的经验来看,凡事有因才有果,任何人的黑化都存在动机。   谢槐玉作为一个极度自私的利己主义者,做出这等丧尽天良坏人姻缘的事,肯定是有原因的。   放在偶像剧里的话,不出意外是因为对小公主情根深种,并且自己还不自知。   放在经典tvb里的话,按照冤家成亲家的套路,一家人最要紧的事齐齐整整,他清心寡欲便害她和自己一起清心寡欲。   放在正剧里的话,从政治家的角度分析谢槐玉,无非就是他想实行权利的集中和统一,以防小公主和任何一个世族外戚联姻。   前两点原因江窈都能接受,唯独第三点,听起来都让人毛骨悚然。   江窈猜不透谢槐玉的动机,秉持着实践出真知的第一要义,她决定将回国子监的事提上征程。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她既然打定主意回国子监,便不能再像这次一样因为罚抄书打手心的事知难而退。   不仅要一步步蚕食谢槐玉在国子监的地位,最好能生出个什么事端来,让他从今往后再也回不到朝堂上。   那么问题又来了,前阵子是谢槐玉给她赔不是,好声好气哄着她回国子监。   现在人家把台阶都给撤了,江窈总不好亲自铺个台阶走下来,这算个什么事啊。   江窈又琢磨了一遍当时谢槐玉留下的那句没头没尾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他当时有话没有说出口。   如果说堆雪人算赔不是的一部分的话,江窈倒是可以踩着这个台阶顺势回国子监,可谢槐玉压根一个字都没提过,更没说是堆给她看的。   郑岱这一日刚从寿合宫请安出来,途经凤仪宫时忽然止住了脚步。   连枝愁云密布的正对着底下人训完话,要他们见了公主一概不许提凤仪宫外头的事情,只捡好听的说。   “怎么回事?”郑岱忍不住出声。   连枝循着声音看过来,朝他行礼:“郑侯爷,并不是什么十分打紧的事,只是殿下这几日古怪得很。”   郑岱心下了明,问道:“可是又有不长眼的惹殿下不高兴了?”   连枝犹犹豫豫,又不知该如何回绝郑侯爷的好意关心。   “本侯去瞧瞧她。”郑岱话一出口,心下却后悔不迭。   好在旁边拦出一只手,江煊抢他一步进了凤仪宫,这才转身朝郑岱颔首示意:“郑侯爷大婚在即,贸然进凤仪宫委实唐突。”   郑岱看向寝殿的方向,想来是他一时癔症,像建章公主这样的人,从来都不缺他人的关切,更不会稀罕。   “太子殿下教训的是。”离开的身形有些狼狈。   作者有话要说:  弱弱的问一句,是哪里没看懂qaq。   许皇后的黑化属性上线,王淑妃才会自作自受滑胎。   男主这边其实是意识到自己对女主的心动,在努力控制自己。   因为要过渡下,所以没写男主视角,下章开始就是日常撒糖了23333 第33章   江窈再次见到谢槐玉的时候,在定国侯府大婚当天。   寒冬里少有的艳阳天,风和日丽,一派祥瑞,朱雀街都挂满了大红灯笼,张灯结彩。   整个长安城都沉浸在喜气洋洋的氛围中,凤仪宫当然不会例外。   江窈今儿特地穿了身十分应景的茜素红,软绫罗的雪绢幅裙,束出一段盈盈一握的纤腰。   说到底她一个过去喝喜酒的宾客,总不好喧宾夺主抢了新嫁娘的风采。   郑太后倒是巴不得她再喧宾夺主些,临出宫前赏赐了件凌花翟凤的披风给她,嘱咐她务必得穿上。   作为新郎官的郑岱穿着婚服站在侯府的匾额底下迎客,旁边有小厮纪录着宾客礼单。   车轱辘平稳的停下,车帘里露出一段皓腕,莹润的羊脂玉镯子成色上好,骨肉均匀的一双手。   江窈踩着软凳走下马车,四下拥簇着一堆宫人。   郑岱朝她作揖道:“公主殿下。”   “郑侯爷大喜。”江窈眉眼一弯,眸光里溶着笑意。   她的步伐一如既往带着俏皮和轻盈,肩上的披风用金线织就着凌云花纹,点缀在每羽翟凤毛上,一颦一笑都流露着皇室的绮丽。   郑岱一下子觉得自己领口的大红花变得黯淡无光。   他偏了偏头,眼睁睁看着那道袅袅的倩影渐行渐远,由家仆引着前往会客厅。   江窈鬓边的流苏叮铃当啷的作响,飞花点翠的金步摇垂到锁骨的位置。   披风底下露出的裙摆曳地,光艳如流光飞雪,天边云蒸霞蔚的绯雾一般。   像极了她这个人,远远的看过去好像可以轻易触碰,实际上又虚无缥缈,捉摸不透。   俗套的拜堂礼节过后,实际上众人连新嫁娘的人影才瞧了一会儿,连身段都没留下多大映像。   江窈看着江镜莞身上繁缛的装束,一旁的婆子引着人稀里糊涂去了后院。   真正儿是囫囵吞枣般的大婚流程,江窈当时就按下决心,她以后大婚才不要落入如此潦草。   酒宴上觥筹交错,孟老太君别出心裁请了民间戏班,咿咿呀呀的戏腔里,一切都显得迷金醉纸。   定国侯府上专门为女眷供了罗浮酿,江窈被热闹的气氛渲染,也学人饮起酒来,郑太后瞧出她的心思,命人给江窈重新温了一壶才准许她继续饮酒。   中途老王妃袁氏给她斟酒时无意间打翻了她面前的酒杯,好在江窈眼疾手快,只有袖口边缘遭了秧。   连枝上前替江窈收拾起狼藉,有人给江窈递来一方崭新的手帕巾。   江窈讶异的望过去,来人朝她行礼,声音却压得很低,只够她一个人听到的音量。   “我家主人托我转交给你。”   江窈下意识追问道:“你家主人是谁?”   面前的人已经混迹进人流,江窈看着他身上的服饰同定国侯府仆人的一般无二,心下顿时有数。   按照这手帕巾上头的指示,江窈随意搪塞了个借口便起身离宴。   她小心翼翼避开耳目众多的视线,专捡着小径,穿过曲折的长廊,一路来到侯府修葺着小桥流水的后花园。   果不其然,不远处的郑岱正迈着醉醺醺的步态朝自己走过来。   “郑侯爷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江窈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建章。”郑岱眯着醉眼看人,晃里晃荡的朝她扯着嘴角一笑,“我心里有过你。”   江窈被他当头一句话噎得哑口无言,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玩笑话就说到这里吧。”   她腮上微微泛着醉态的红晕,眼角眉梢里都染着风情,郑岱心底那股子动荡就这么涌动上来。   他当年确实对江镜莞一见倾心,然而时过境迁,年少时的喜欢,能作得了什么数,又当得了几分真呢。   谢相之前说的话不错,处在他这个位置上,他确实是不得不对建章公主百般殷勤,当初如若不是郑太后,也不会有侯府的今日。   可是抛开建章公主这个身份,像江窈这样的女子,本来就称得上国色天香,媚骨天成。   有人天生适合被明媒正娶做正妻,有人天生适合被一顶小轿抬做外室。   花开两朵,各生一方。这世上但凡是个做男子的,都想要两者兼得。   郑岱朝她跟前逼近了一步,猛然攥住她的袖口,江窈猝不及防昏昏沉沉一个踉跄,差点绊着石子栽到潭水里去。   下一秒江窈腕上的痛意陡然消失,郑岱也不知道是被人点中了什么穴位,就这么直挺挺的栽在地上,毫无风度可言。   耳畔有过沙沙的树叶声,江窈惊魂未定之际,被人稀里糊涂裹进广袖里,带着她进了一边的厢房。   江窈勉强站稳脚跟,一阵目眩神移后,她撞进谢槐玉漆黑深邃的眸光里。   她身上带着微醺的酒味,甜腻诱人,眼波里泛着涟漪,她都不用说话,眨一眨眼的功夫,便让人不由自主醉在她荡漾的眼波流转里。   谢槐玉觉得,结识江窈以来,她并非每一句话都不靠谱。   比如说那一句,手到擒来便能找个驸马,事实胜于雄辩,所言确实不虚。   江窈似乎想起什么,开口问道:“郑侯他……”   “不用管他。”谢槐玉蹙眉看她。   江窈不以为然道:“大喜的日子,新郎官横在后花园里头,像什么话?”   谢槐玉低了低下颔:“小殿下觉得,自己和郑侯大喜之日私底下会面的事情,又像什么话呢?”   江窈的眸光里渐渐镀上一层迷茫的雾气,她现在反应何止是慢了半拍,连谢槐玉具体说得什么话都没太听进去。   谢槐玉忽然替她扶了扶鬓边摇摇欲坠的步摇,小公主似乎到现在还没弄清楚自己的处境。   江窈酒意顿时醒了大半,朝后退了一步:“你怎么能做出跟踪这种下流无耻的事情来?”   “下流?无耻?”谢槐玉倾身和她平视,“敢问小殿下可曾知晓什么才是真正的下流无耻。”   他的咬字格外着重,带着让人浮想联翩的色彩,江窈嗔着眼看他:“你离我远一点。”   “小殿下为什么这么笃定约你去后花园会面的人——”谢槐玉捏住她的下颔,“会是郑侯?”   他指腹传来凉薄的触感,她喏动着唇:“这好像与你无关吧。”   江窈从袖兜里取出帕子,又看了一遍上头写的后花园三字。   她动作一顿,怪她自己疏忽,刚刚都没有认出来这字迹是谢体。   而且还是她曾经一笔一划描摹过的字体,她这记性也是足够差劲。   “当真同郑侯要好到这种地步么?”她腕上一痛,谢槐玉顺势将她整个人抵在门板上。   “你胡诌什么?”江窈脸上唰得通红,耳根上都弥漫开一抹胭脂碾碎的艳色,“莫要血口喷人。”   窗阑里细碎的阳光打进来,映在她柔软乌黑的发梢上。   江窈伸手去推他,铜墙铁壁似的胸膛硌在她手背上,他却从始至终没有撼动分毫。   结果她两只手腕都被谢槐玉轻松锢住,一并压在她鬓边的位置。   江窈扑朔着眼,差点急出泪来,她简直羞愤欲死。   江窈咬牙切齿道:“你松手。”   “见着我就张牙舞爪,也不知道说两句好听的?”谢槐玉说这话的时候,指腹摩挲过她细腻柔嫩的腕侧,他想,小公主还是眼下这副乖觉的模样讨喜些。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江窈索性闭上眼,她不愿意面对自己屈服谢槐玉这个事实,她试着尽量平和着声音道:“你松手。”   她的声音很低,在他听来却是唇齿留香,羽毛似的挠过他的心坎。   谢槐玉有那么一瞬间对她有千言万语说不完的话,到头来只吐露出四个字:“回国子监。”   “我回国子监你便松手么?”江窈当然不会知道他心里的百转千回,“你之前不是还和我说要赔不是么?”   他轻哧一声:“整个长安城的人都说,郑侯爷在讨建章公主欢心这方面颇有造诣。”   江窈垂下眼睫:“你究竟想说什么?”   “旁人待你千般好万般宠,都是有所图谋。”谢槐玉好整以暇的告诉她,“知识点,你记住了。”   等到江窈再抬起眼睫时,她眼里是藏不住的震惊:“谢相,你这是吃醉酒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觉得自己给对方说过最动听的一句情话是什么?   谢槐玉[直男脸]:回国子监。   江窈[幽怨脸]:……不带这么含蓄的好不好,是个人都听不懂。 第34章   谢槐玉不经意间瞥到她腕上的红印,想到之前郑岱对她的僭越行径,他蹙眉看她,手上的动作一轻。   江窈终于得以重获自由,对谢槐玉的古怪无力吐槽,说明她的猜测不错,谢槐玉十有八九是中了什么降头。   她搓了搓手背,下一秒谢槐玉又裹住她的指尖,将她的手把玩在掌心里。   江窈被他的动作震住,整个人处于当机状态,就这么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交叠在自己手背上。   “冷都不知道吱声么?”他掌心的温度状似无意包裹着她,“连枝就是这么伺候你的?”   “你怎么说话像我皇祖母一样……”莫名其妙就比她长两个辈分,瞎占便宜。   谢槐玉忽然和她挨得近极了,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他眼睫浓密,此时低垂的神色一丝不苟。   寂静的厢房里,光影斑驳交织出他的倒影,江窈抬眼的一瞬间,和他四目相对,一对狭长的眼睛,扇形的双眼皮埋在深邃的眼眶下,眉鬓隽永,漆黑的眉宇嵌在他清白的肤色里。   他眸光里泛起的波澜,足以让她听到山风摇动的声音。   江窈一颗心陡然跳得七上八下,连什么时候跟着他走出厢房都忘记。   稀里糊涂跟着他穿过长廊,江窈绞着帕子,她在懊恼自己的不矜持,谁知道谢槐玉又在耍什么花招。   谢槐玉忽然止住步伐,江窈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嗑在他烙铁似的背上。   她摸了摸鼻尖,嗔着眼看他。   谢槐玉接过小厮呈上来的一方紫檀木匣子,好似没有瞧见她的窘迫不安,他当着她的面打开木匣。   里头摆着一块红丝玉的印鉴,棱角上镌刻着栩栩如生的花棱。   江窈犹豫的拿出来一看,草书体的建章二字,和秦正卿之前送她的完全不一样,连风格都大相径庭。   她似乎想起什么,重新放回去,没有再看一眼,“你请长安城的哪位名匠刻的?”   “闲来无事,亲手刻的。”谢槐玉漫不经心的看着她。   江窈这才没有再推辞,这还差不多,最起码人家秦世子也是自己亲手刻的。   虽然之前秦世子送她的那块印鉴她早已束之高阁,用料也比不上眼下这块。   这就好比珠玉在前。俗话说礼轻情意重,往后再次一些她既不会轻易收,更不会入得了她的眼。   定国侯大婚这一日的酒宴散后,众人三三两两起身和孟老太君告辞。   府上家丁将郑岱醉倒后花园的事禀告上来,老王妃袁氏顺着杆子往上爬,借机将此事当笑话似的大肆宣扬,话里话外都在数落郑侯爷的有失体统。   孟老太君脸上的笑意再也挂不住,横竖面前都是家里知根知底的亲眷,她也不忌讳什么,夹枪带棒似的开口:“侯爷会走到借酒消愁的田地,也不知道是因为谁的缘故。”   袁氏心里头本来就不痛快,自己捧在手心里养了二十年的广阳郡主临到头嫁给人做妾室,要是换成以前,她早就和定国侯府的人拍案叫板。   今时不同往日,广阳王府的境遇每况日下,能给广阳郡主筹划到这桩婚事,对于她来说,死而无憾。   但这不代表她能够忍得了孟老太君这样出言不逊,袁氏阴阳怪气的怼回去:“若真是个有风骨的,大可以求陛下收回成命,说到底还不是贪生怕死。”   孟老太君横眉一竖:“我能让她进侯府,已经是对她最大的恩典。”   言下之意,只怕是往后广阳郡主在侯府的日子不太好过了。   这俩人就这么你一我一语,谁都不肯让步,最终闹得不欢而散。   郑太后刚开始还劝两句,后来干脆嗑起瓜子来,瓜子皮噼里啪啦堆了半个痰盂高,津津有味看完最后这一出大戏。   坐在回宫的马车里,郑太后才对此发表见解:“不是冤家不聚头,如今是两滩浑水做了一家人,大喜的日子,非要闹的这么不体面怪得了谁?”   江窈兜着膝上的小木匣子,头也不抬的附和道:“皇祖母说得是。”   “今儿人人都两袖空空出侯府,”郑太后一眼就看出里头的弯弯绕,“怎么偏偏你满载而归?”   “什么满载而归……”江窈辩解道,“据我所知,寿合宫每个月的礼品清单,宫里头您排第二,都没有人敢排第一。”   郑太后笑道:“礼品这种东西,在精不在多,最重要的要看送礼的人。”   江窈差点手抖得把小木匣子给摔出去,怎么感觉郑太后早已洞悉一切。   她郑重的说道:“皇祖母,我想回国子监继续念书。”   “哀家不准。”郑太后毫不犹豫的回绝她。   “我这次给您保证,我会勤勤恳恳的听司业授课,散学后也会认真的做功课。”江窈自己听起来都像在信口开河,更别提郑太后,“技多不压身,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果不其然,郑太后看着她摇头。   “您不是向来爱收集经书的手抄本么?”江窈夸下海口道,“我给您抄一卷怎么样?”   郑太后用一种太阳打西边出来的眼神看她,“当真下定决心了?”   “嗯。”江窈如释负重的松一口气。   郑太后这才告诉她真相:“其实你父皇和哀家商量过,你想回去的话随时都可以回去。”   江窈:“……”合着闹了半天,就为了哄她给自己抄一卷经书?   其实她若铁了心要回国子监,没有人能拦得了她,更何况,对于她回国子监这件事,光熙帝肯定第一个喜闻乐见。   江窈在三天后才正式回到国子监,天蒙蒙亮便乖巧的坐在四方堂里头。   连自诩学生楷模的秦正卿和她相比,都显得姗姗来迟。   令江窈吃惊的是,整个国子监,居然没有一个人因为她的回归而感到意外,仿佛她从未离开过一般。   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建章公主要回国子监的事,国子监众人都早有耳闻,毕竟连谢相从建章公主离开国子监起,便断言她迟早有一日会回来。   所谓谢相诚不欺我也,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秦正卿看了一眼江窈桌角上的洛石砚台,原先放自己印鉴的位置被一方新的红丝玉印鉴取而代之。   剔透斑斓的洛石,和红丝玉的印鉴挨在一起,相得益彰,似乎每一寸都写满了登对二字。   “秦世子,”江窈唤道,“前段时日你同我提过的那件事,办的如何了?”   秦正卿正了正神色,将进展告诉她:“那些进京赶考的书生,受过殿下恩惠后,都对殿下感激不尽。前几日才在城郊湖心亭举行的赋诗会上以您为题,用五言绝句的格律,比试期间常有佳句,等我将当日的诗集整理完毕,再拿给你过目。”   江窈饶有兴致的问道:“可有什么点睛之笔么,说来听听。”   秦正卿想了想,说出两句给她听,随口问道,“对了,五日后还会有一场赋诗会,殿下要不要趁这个机会同我一道去看看?”   “可以。”这还是江窈来国子监这么久,第一次答应他提出的邀约。   等到晌午后连枝将钥匙串交到江窈手上,江窈偷摸着去了一趟藏书楼。   礼尚往来,她不是那种无缘无故拾人牙慧的人。怪只怪她千不该万不该撕了他给自己的字帖,高下立见,他的气量越大,越显得她小肚鸡肠似的。   藏书楼和她上一次进来时完全不同,虽然照旧封死着木窗,却灯火通明,江窈观察后发现应该是用了长明灯的油芯。   连宫里头点长明灯前都需要掂量一番,可见国库最近丰盈,甚至都可以称得上是阔气。   她循着第一次谢槐玉带她来的记忆,翻遍了顶层的书架子,尽是些绝迹的历代书籍,连个字帖的影子都没见到,更别提什么谢体字帖。   最终江窈空手而归,心不在焉的坐在松软的倚垫上,琢磨字帖的事情该何去何从。   她沉浸在懊悔的情绪里,连谢槐玉什么时候出现在她面前都不知道。   谢槐玉大手一挥经过她的眼前,变戏法似的又扔给她一副新的谢体字帖。   崭新的宣纸页面摆在她眼皮子底下,一二三四五六七,横平竖直撇捺钩,晃得她眼疼。   江窈真的很想掀桌,她终于体会到得来全不费工夫是个什么滋味,可是她不想重头再爬格子。 第35章   江窈刚回到国子监的头两天,日子过得按部就班。   谢槐玉除了给她扔了个字帖以外,没有再鸡蛋里挑骨头似的为难她。   再加上她相比较以前,作风收敛许多,每回谢槐玉经过四方堂外头,她都是坐姿乖巧,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来。   她的主意打得很好,等谢槐玉放松警惕后,她再慢慢的将敌人进行一步步蚕食,利用她在国子监呼风唤雨的号召力,进而弹劾谢相,扒了他内阁大学士的官职,让他灰溜溜的打道回府。   但江窈没有料到,聪明人往往都会想到一个地方去。   谢槐玉也是这么打算的,小公主天生是个受不得约束的性子,他便不能急于一时。凡事都要有个度,矫枉过正就不好了。   小公主既进了国子监念书,学业这一块,无论如何都得给长安城的女子树立个顶漂亮的榜样才对。   谢槐玉的奖惩制度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并且一改之前光明正大的作风,不知不觉的渗透到了江窈日常生活中。   等江窈发现时,她已经抄了接连三日的书。   刚开始么,四方堂的同袍都在抄书,美名其曰做功课,好在抄书量少,几句话而已,江窈没有再给自己搞特殊化,就这么应付着上交功课。   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抄书的范围对象,从群众化演变成了个体化,最恐怖的是,她的抄书量正在逐日递增。   江窈当即就撂下笔杆,开始摸鱼耍滑,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方案坚决实行到底。   连枝无奈之下,只好替她做起功课来,经过上次的国子监失利事件,连枝从中吸取经验教训,模仿起江窈的字迹来。   其实连枝本来底子就不差,可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模仿江窈的字迹之后,她的笔迹都变得软趴趴,跟个没骨头的似的。   江窈对此只能装无辜,她心里多少清楚点原因,可能是因为谢槐玉亲自指导过,但她又不愿意承认这个原因。   结果第二天江窈就被司业当众点名批评,并且将她的功课当窗花似的糊在窗户纸上,公布于众,以儆效尤。   等到下午时,窗户纸上已经贴满乌七八糟的功课,各式各样,有拿司业作打油诗的,有乱涂乱画瞎涂鸦的,署名都是些长安城中有名的纨绔子弟。   合着闹了半天,她成了枪打出头鸟的那只鸟,江窈心里别提有多不是滋味了。   江窈忍不住犯嘀咕,司业以前从来没有插手管过她在国子监的学业,现在却忽然转了性,跟太上老君炼丹炉里出来的似的,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出来她的功课由别人代写。   当天散学回宫的路上,江窈故意叫车夫窝在巷子角里。   她挑开轿帘,选择暗中窥探,果不其然被她抓个正着,谢槐玉正在国子监门口和司业攀谈呢。   江窈挺想去找谢槐玉问个清楚,但她又不想做沉不住气的那个人。   最主要的是,她实在摸不清他造访国子监的时间规律,阴晴不定,就跟天气预告里头的多云似的,多一分是晴天,少一分则成了阴天。   她心生一计,让连枝在小厮里给她找了个人形真眼,负责记录谢槐玉每次来国子监的时机。   时刻警惕着,以便不时之需。   这一天晨光拂晓,江窈正支着手肘打盹,脑袋时不时朝桌案上嗑一下。   秦正卿许久没见过她这副别开生面的模样,想起她前几日的凌云壮志,握着拳头连连清咳,硬是把江窈从周公身边拉回来才善罢甘休。   江窈睁开睡眼惺忪的眼睛,她倒不是被秦正卿吵醒的,搅她清梦的另有其人。   国子监的庭院里人声鼎沸,有一道吊儿郎当的声音最为刺耳——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四方堂的人是你能够伺候得么?”   “爷贵在有自知之明,知道嫡庶有别,安安心心窝在犄角旮旯里头念书。”   “不过是个小哑巴,烂泥里生出来的东西,听底下人议论,你是那青楼窑姐儿生出来的糟践玩意,撞大运被夏主薄领到国子监来。”   江窈顺着半开的窗扉望出去,匍匐在地上的身影瘦小,粗衫布衣,整个人瘦的只剩下骨头架子。   她对这个人依稀有些映像,连枝刚给她开小灶的头几天,他都蹲眼巴巴的蹲在灶台外头,隔着一道栅栏,袅袅的炊烟盖过他苍白的脸。   连枝四处打听后,告诉她这人名唤哑奴,生来不会说话,原先是夏主薄身边的书童,可惜夏主薄辞官回乡前万事都想得面面俱到,唯独遗漏了他。   至于言语刻薄,出口伤人的那位姓贾,单名一个平字。   贾平这人吧,江窈自打从刚进国子监第一天起就早有耳闻,长得歪瓜裂枣不说,平日里和肃王走得很近,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贾平的人品可以用劣迹斑斑来形容,人人都对他避而远之。   但这人人里头,不包括那些庶出的纨绔公子哥儿。   江窈当时就看不下去,拍案而起:“实在太猖獗了!”   “殿下息怒。”秦正卿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顿时心中了然,“想来殿下自幼生活在宫中,并不清楚外头的情况,长安城凡是钟鸣鼎食的世家,大多会有这样的状况出现。”   江窈不以为然道:“所以秦世子早已习以为常?”   “知道冲撞了爷是什么罪过么?”贾平撩起下摆,厚实的靴底踩在哑奴背上。   哑奴嗑在地砖上,却没有因为身形的佝偻而显得狼狈不堪。   江窈顺手抄起戒尺就朝贾平砸过去,戒尺从贾平的额角划过去,留下一个红印,贾平“哎呦”一声,跟受了什么大伤似的,开始哭爹喊娘。   直到一袭胭脂红的裙裾捡着石阶下来,裙裾上的织花样式逶迤,仿佛天上堆砌的云朵似的。   江窈气定神闲的走过来,眼风都不屑刮他一眼,微微低了低腰骨,朝地上的哑奴摊开手心。   “起来。”她的声音清彻,让人想到破晓时的晨曦。   贾平的鬼哭狼嚎戛然而止,心里却冒起一肚子坏水来,听说小公主是个耳根子软的,他应该能蒙混过关。   哑奴抬起一张白净秀气的脸,他试探性的看向江窈,得到江窈再三笃定的眼神后,才战战兢兢拉住她的袖边,只一瞬间便又松开,恭敬的站在一边听候差遣。   贾平咬牙切齿道:“殿下,您可千万别被这小子的皮相给蒙骗,看上去挺人畜无害,这个月都给我使过三回绊子。”   江窈丝毫没把他叽里呱啦的一通话听进去,问道:“只有你一个人欺负哑奴么?”   一时间,贾平周围的人都朝后退一步,留贾平一个人杵在原地和江窈对峙。   贾平扯了扯嘴角:“……”这些人死不死啊,枉费他平日里带哥几个听曲玩鸟。   “你父亲可是在东宫当值的贾太傅?”江窈下定决心,她偏要借此事证明自己,国子监这一亩三分地是她的地盘,就拿上次吕维康的事情来说吧,即便谢槐玉没有出手,她也一定可以料理得很好。   “正是。”贾平承认道,“但是这事殿下您不清楚,和家父扯不上什么关系,分明是这哑奴存心和我过不去,整日里盯着我的一言一行,一字不落的告诉司业,为了这事,我都挨过父亲三回打。”   江窈作为昔日里同样稀里糊涂混日子的门生,被他噎得哑口无言。   不对呀,自己现在已经洗心革面,组织上都给她重新做人的机会。   她挑了挑眉:“这不是说到底又和你父亲扯上关系了么?”   贾平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就差给这位祖宗跪下告饶,“话说得倒没错,可听起来怎么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行了,下不为例,若是再被我碰到你欺负人,断然不会再饶你。”江窈给他敲最后一记警钟,“这次可以既往不咎,但我有个条件。”   “殿下的教诲我铭记在心,”贾平给她弯腰作揖道,动作滑稽,“下次再欺负人的时候一定不被您碰到。”   众人顿时捧腹大笑,贾平这才反应过来祸从口出。   江窈轻轻蹙眉:“我还是不要给你机会了吧。”   “殿下别呀,”贾平嬉皮笑脸的冲她笑,“您说说看什么条件?”   江窈啐道:“合着你还要考虑?”   “哪敢呢。”贾平一脸狗腿道,“从现在起,殿下说一,我绝对不会再说二。”   作者有话要说:  谢槐玉:差点给我媳妇蠢哭了。   新年快乐,祝小天使们新的一年元气满满,心想事成,发红包啦 第36章   “好你个不知廉耻的贾平!”紧随其后赶来的秦正卿,上前一步将建章公主护在身后,和贾平对峙道。   贾平脸上的笑意一收:“你算哪门子虚有其表的世子啊?要不是陛下看在清河郡主红颜早逝的面子上,你现在见着爷都只配提鞋,轮到你教训爷了?”   秦正卿听了这话没有什么反应,江窈一听那还了得。   她帮腔似的拦住秦正卿,开始唱双簧:“算了算了,世子不必同这种狗嘴里吐出象牙的玩意计较。”   贾平脸上的表情别扭:“殿下……”   江窈直接打断他:“听你这意思,是要视我的话为耳旁风了?”   贾平拍了拍自己瘦弱的胸口:“殿下您有什么条件只管提,只要是我贾平做得到的,一定在所不辞。”   江窈看着都替他硌得慌,身上看起来没个二两肉,个头也比秦正卿矮一截,真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得意洋洋。   “给哑奴赔礼道歉。”江窈看了一眼唯唯诺诺的哑奴,“哑奴肯点头原谅你,这事才算揭过去。”   哑奴听了她这话倒也争气,腰杆子都直几分,大步阔首朝贾平跟前一戳。   江窈暗自庆幸,好在她发善心救的这位不是圣母属性,对付这种欺凌自己的恶霸,认怂只会让小人得志。   贾平“嘿”一声,显然不太乐意,“我凭什么给他赔礼道歉?”   “天子脚下,谁许你为虎作伥?都说我跋扈,也没见得我在国子监横行霸道。”江窈一番话说得义正言辞,她都觉得自己胸前快飘扬起红领巾,“再说了,你凭什么这样糟践人家?”   贾平气不打一处来,他要是给哑奴赔礼道歉,大庭观众之下他以后还怎么见人?   他伸出指头,不敢控诉建章公主,只能指着秦正卿破口大骂道:“就你们这些个绣花草包,背两句诗真把自己当人物了?仗着自己嫡出的身份为所欲为,你们扪心自问,有一个没打过府上家丁的?横竖一笔遣散费打死了拉倒。”   他身后传来两道附和声,贾平更来劲了,“啪”一个耳刮子落到哑奴脸上,“爷勾一勾指头,你还不是照样腆着脸要赏钱?”   哑奴脸上很快就出现一道巴掌印。   江窈呵斥道:“你这人怎么出尔反尔呢?”   “巧了,赔礼道歉恰恰是我做不到的。”贾平钻起说话的空子,“打狗也得看主人呢不是?殿下,我今儿和他的账一笔勾销,您看怎么样?”   江窈身后传来一道脆亮的嗓音,她回头一看原来四方堂的同袍都围过来,个个脸熟的很,“贾平,你目无遵纪藐视王法,平日里戏弄自己房里的丫鬟便算了,今儿连殿下都敢戏弄?”   “越计较什么,说明越惦记什么。”江窈字字在踩贾平的痛脚,“这么在意自己庶出的身份,自怨自艾,你若当真同我一样,念不进去书的,便安安分分不要耽误同袍的学业,更不能去祸害其他人,我看你是无药可救。”   贾平活脱脱一副地痞无赖样:“爷今儿就破罐子破摔了,你们能拿爷怎么样?”   江窈撩起袖口,差点儿冲上去和贾平打一架。   下一秒她身后的秦正卿等人已经蜂拥而上,和贾平物以类聚的一堆人也不甘示弱:“四方堂的人明目张胆欺负人啦!”   江窈:“……”怕是要上头了哦。   一场群架打得轰轰烈烈,作为□□的江窈却被晾在一边全程当吃瓜群众。   两拨人刚开始是贾平一方占尽上风,渐渐的体力不支,四方堂的人不仅舞文弄墨还善骑射,没多久就找回主场。   国子监府兵整齐有序的脚步声传来,手上拿着长缨枪,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两拨人成功分开,中间隔开一道楚河汉界似的,站着一列密不透风的府兵。   司业负手站在檐下,焦头烂额的踱步。   等局面控制住以后,司业大手一挥,对着左边国子监的人张口就是一句:“可伤着碰着没有?”   “没有!”秦正卿等人异口同声道,即使有两三个鼻青脸肿的,此时都摆出一副大丈夫无所畏惧的模样。   司业对着右边贾平等人当即长脸一拉:“活腻歪了你们!”   贾平等人传来一阵唏嘘,不是搂着胳膊就是瘸着腿,气势上顿时又矮了一截。   “先自行反省,半个时辰后再议。”司业转头看向和自己一起站在檐下的建章公主,无可奈何的叹一口气,“殿下请随我过来。”   江窈听着他这语重心长的叹气声,好像她才是始作俑者一般,心里头不由得发渗,天地良心,她觉得这事真不赖她。   江窈跟着司业围着四牌楼都快转了个圈,司业才把她引见到一座雅致的阁楼内。   里头的摆设似曾相识,江窈抬眼一看,脚下跟生了根似的站在原地,连门槛都不想进。   谢槐玉坐在席上,摆弄着手上的茶壶工序,衣冠楚楚,那叫一个道貌岸然。   嗬,也不知道他狐假虎威什么呢。   “谢相这儿刚好可以纵观国子监的全貌,”司业临走前不忘嘱咐道,“殿下您别和他一般见识,有些话不可全听,也不可偏听。”   当然了,后面那一句话,是司业压低了声提醒她的。   “听说小殿下在这场性质恶劣的斗殴事件中,还是起头的?”谢槐玉眉宇一低,仿佛他全身心注意力都放在面前的茶具上。   “谢相听谁胡诌的啊,这话你也信。”江窈有意抬举他,“人人都说谢相明察秋毫,断案如神,我看也不过如此。”   谢槐玉“继续。”   计策得逞,江窈眉眼一弯,笑容灿烂,摆明在捧杀他:“之前广阳王三司会审的时候,你该不是屈打成招的吧?”   “若当真同你一样是个念不进去书的,便安安分分不要耽误同袍的学业,更不能去祸害其他人。”谢槐玉学着她当时说话的口吻,“原来在小殿下的心目中,无所事事也有三教九流之分。”   说无所事事都是轻的,说直白点就是指她混吃等死的咸鱼行为。   “那当然。”江窈确实是这么想的,她甚至有些引以为豪。   谢槐玉慢条斯理的问道:“依小殿下看,这事该怎么处置?”   这问题简单,甚合她意,江窈毫不犹豫道:“即日起将那贾平逐出国子监。”   “过来。”他忽然朝她招了招手,哄猫似的逗她。   等江窈稀里糊涂迈过门槛,站在他跟前,心底暗骂自己不争气,她就不该进来。   要是她耳朵有自动过滤功能就好了,她这样想。   谢槐玉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沏茶,茶叶尖的芽根紧裹,秀颀饱满,三沉三浮后,他才递到她手边。   茶香袅袅,勾得人爱不释手,可是真要喝起来却完全是两码事。   谢槐玉问道:“怎么样?”   “一般。”她说得老实话,在凤仪宫她只爱喝清甜的茶水,这习惯她在外从未表露过。   谢槐玉重新斟了一杯给她,她轻轻抿了一口便不再碰。   “尚可?”江窈试探性的问道。   谢槐玉又重新斟了一杯给她,相较之前醇和很多,却还是带着股子苦味。   “谢相煮茶的手艺那真正儿是无人能及,让人巴不得一辈子都喝呢。”才怪。   谢槐玉神情讳莫如深,他归置好茶具,起身从书架里取出竹筒给她:“回去吧。”   “这是什么?”江窈抱着竹筒,掀开盖朝里头看了一眼,“敢情儿你这字帖还是分卷的?”   谢槐玉早已料到她的反应,不疾不徐的开口:“过几日休沐,之后便是国子监月试。”   “我知道。”她才不用他提醒呢,靠着休沐的日子她记得可清楚了好不好。   “回去好生念书。”莫要和不三不四的人出去虚度光阴。   该怎么样才不是虚度光阴呢,谢槐玉觉得,其实她要是成日里和自己待在一起,便不是虚度光阴。   江窈下意识回道:“我会记得临时抱佛脚的。”   话一说完,她别开生面的害起臊来,毕竟临时抱佛脚这种事说出去实在不光彩。   听在谢槐玉耳里,只当是小公主在向自己伸橄榄枝,他倒是不介意给她抱抱佛脚的,“过几日我会考你背书。”   江窈淡淡的嗯了一声,抱着竹筒从他这里离开。   走到半道上,她才发觉不对劲,不对呀,过几日不是休沐么。   谢槐玉想考她背书,也要看她乐不乐意。   再说了,她届时肯定呆在凤仪宫的一方天地里,背书背书,他去考鬼背书吧。   国子监当天傍晚就张贴出告示,由贾平为首的三名纨绔,终生不得入学,参与斗殴的其他人等都休学一周,面壁思过。   要知道,被国子监除名可不仅仅是终生不得入学,不仅普通的教书先生不能再去教,私塾也会拒收,更别提以后入仕。   秦正卿的敬佩溢于言表,只差手舞足蹈的给谢相喝彩,丝毫没有把休学的事情放在心上。   他富有深意的看着江窈:“其实谢相的为人没有殿下想象中的那么不堪。”   “你现在怎么给他当起说客来?”江窈对他的眼神再熟悉不过,不就是迷弟在安利自己的爱豆么,“他知道你这么维护他么?”   “谢相怎么会知道……”秦正卿唏嘘道,“他从来不搭理我们这些人的,等我来年入仕后,想来就能和他搭上话了。”   江窈不以为然:“这也至于你如此憧憬?”   秦正卿郑重的点头:“任何一个大邺男子都是这么想的。”   江窈:“……”难怪大邺要完。   等到真正休沐的日子,江窈收到世子府传来的口信,这才想起赋诗会的事情,她之前答应过秦正卿要一起去城郊湖心亭。   江窈高兴的命人准备马车,连枝一惊一乍的进殿:“御书房派人传话,请您务必过去。”   “没有什么要紧事的话,你便帮我推脱了吧。”江窈给了连枝一个眼神示意。   连枝禀告道:“奴婢已经替您打听清楚,郑太后和许皇后都在那儿,和陛下商议着给您做生辰宴呢。”   正所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江窈失望道:“你差人去世子府回话,说我今儿去不成了。”   “奴婢遵命。”连枝连忙点头。 第37章   江窈坐在御书房,听着上首三位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乐此不疲,她支着手肘撑在案上,一度听得昏昏欲睡。   “关于公主生辰宴的事,以前每一年都是哀家第一个提起。”郑太后不解的问道,“怎么今年被皇帝抢到前头了?”   “这本就是朕分内之事。”光熙帝清咳一声,这件事说起来惭愧,他近来连连召见谢相,以前谢相都是和他公事公办,即使直言不讳说得也都是和朝堂息息相关,今儿却和他提了一句国子监的事宜,不知道怎么回事便被他三言两语饶到建章公主身上。   他这才想起,掐着日子算下来,没多久便是江窈的十四岁生辰。   今年不同往年,世人都说女子最重要的是及笄之年,在光熙帝看来却并非如此,等明年江窈正式及笄,意味着她很快就不会待在自己膝下,虽说公主可以晚两年再婚配,但他又不想耽误江窈。   至于驸马的人选么,光熙帝心中早有定夺。   “有劳父皇操劳。”江窈奉承的话张开就来。   “枉费哀家年年替你操劳的这份心,”郑太后佯怒道,“临到头功劳都被他抢去了。”   “有劳皇祖母操劳。”江窈说这话的时候,悠悠坐起身行了个礼。   郑太后乐不可支,又轮到许皇后冲她摆脸色:“合着人人都是打心眼里为着你好的,除了本宫。”   江窈灵机一动,三下五除二剥了个橘子递到许皇后跟前:“有劳母后操劳。”   光熙帝胡须一抖,怎么感觉眼下的情景莫名熟悉,以前都是别人为了他争风吃醋,只为搏龙颜一笑,现在好了,全变成搏公主一句好话。   生辰宴的商议主要由光熙帝三人进行,而江窈只负责当旁听观众,全程走个过场。   江窈好不容易抽身,回到凤仪宫后她口干舌燥,抱着茶杯喝了大半杯,忽然想起在国子监那一天谢槐玉给自己煮的三杯茶。   哼,他这个手残党,功夫不到家还好意思出来丢人现眼。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谢槐玉当初能被谢清嵘一眼挑中,从此收为入幕之宾,直接原因就是他有着天下独此一味的茶艺。   江窈只知道当时他特意嘱咐自己好生念书来着。念书是不可能念书的,更别提好生念书。   装乖扮巧这么些天,她要是再不给他点颜色看看,真当她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不成?   休沐的光景一晃而过,江窈浑浑噩噩的去了国子监。   刚回国子监的第一天,不出江窈所料,根据她安插的真眼汇报,谢槐玉这厮果然没有来当差。   老东西浑水摸鱼有一套,先前怎么好意思道貌岸然的打她手心,放在微博上妥妥的就是双标党,她完全可以动用水军力量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   可是问题就在于,国子监不但没有她的水军,还尽是些他的迷弟。   策反秦正卿的这条路任重而道远,条条大路通罗马,所以她选择换一条路走。   当天散学后,天色渐渐压下来,江窈鬼鬼祟祟的拽着连枝去了平日里开小灶的厢房,手忙脚乱的解起衣带。   连枝伸手捂住脸:“公主不可以!”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欺凌连枝。   “嘘——”江窈无奈停下宽衣解带的动作,真不知道许皇后平日里都是如何攒掇尚衣局的人,这衣服实在太难解。   正当她吸气收腹,准备试着用脱套头衫的方式来解除累赘时,连枝上前拦住她:“殿下您犯什么糊涂呢?”   江窈朝她勾了勾手指头,连枝主动将一边的耳朵递给她。   听完自家公主的作战计划后,连枝目瞪口呆。   可惜江窈的作战计划制定得天衣无缝,真正实行起来却又是另外一码事。   手中无试题,月试火葬场。这算哪门子事啊,尽让人糟心,她可不想这次月试灰头土脸的拿个倒数第一。   国子监多少人希望能够挨着正数第一秦正卿坐,私底下还给江窈的座位取了个风水宝地的诨名。   至于为什么她会笃定自己倒数第一,那是因为之前她是倒数第二,一直给她垫底的贾平成功在月试前几天不作死就不会死,硬生生把自己给作没了,他现在可不光是挨过贾太傅三回打,已经演变成一天打三回,听外头的人议论,贾太傅为了这事差点把贾平给活活打死了。   江窈碰了一鼻子的灰,穿着连枝的宫女服制,蔫搭的歪在马车里回宫。   她本来是打算乘着月黑风高夜,去提前抽调一下月试的卷面,以防质量不过关。   在她以前映像里,司业从来都是大门常敞开,那叫一个畅通无阻。   结果不止司业的屋子给上着金灿灿的锁,整个国子监,除了授课用的讲堂,基本每一扇门都给锁得死死得,一丝缝隙都没舍得留。   事已至此,只能安慰自己车到山前必有路。   月试前一天傍晚,江窈领着连枝徘徊在秦正卿的马车边上。   连枝欲哭无泪的给她捧着香炉,江窈煞有其事的对着面前的马车上了三炷香。   “殿下。”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江窈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插上香,这才回头对上秦正卿的视线:“世子这马实属好马啊。”   秦正卿一本正经道:“若论起好马的话,整个长安城中,也只有谢相的……”   “秦右相知晓你成日里把谢相挂在嘴边吗?”江窈示意连枝先走一步,“不对呀,现在应该叫谢左相才对。”   “从来没有过左相的叫法。”秦正卿严肃的告诉她,“家父其实对谢相也是敬佩已久。”   江窈打断他:“回见了,世子。”   等到正式月试这天,凤仪宫一大清早就鸡飞狗跳,给她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命运多舛。   江窈睡意朦胧的被吵醒,一问才知,原来是狗蛋爬到屋檐上,任由别人怎么劝都不肯下来。   她无语的看着连枝,废话啊,那狗蛋又听不懂人话。   江窈给她支招:“去取梯子来。”   连枝正在开库取梯子的路上,江窈刚踏出寝宫,天上就掉下一只雪白的猫来,狗蛋软乎乎的爪子贴在她手背上,得逞的依偎在她怀里,说什么都不肯再下来。   江窈狠心的把他扔到一边,小家伙用祈求的眼神看着她,甚至还学人似的用后腿站起来,用前爪朝她拜了拜。   然后就换成江窈说什么都不肯再撒手。   这一抱,就是一整天。   月试开始后,司业起初还朝着江窈的方向盯两眼,后来干脆无视她,反正公主她沉迷于逗猫。   老天开眼,菩萨显灵,好在公主没有再想着使什么幺蛾子。   他至今都记得上一次月试时,江窈那四面八方扔小纸条的功力呢,实在是让人啧啧称奇。   秦正卿用余光看着江窈的动态,从进来后就像坐定似的,别说动笔了,连桌子边都没靠一下,摆明要交白卷。   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皇帝不急太监急是什么滋味,心一横,就给她传了张小纸条。   江窈看着滚落到自己脚下的纸条,忍不住扶额,这传纸条的功力也太差了吧。   坐在她旁边的风水宝地,连她的半点皮毛都没学到。   有总比没有强啊,她不想给人垫底。   江窈十分做作的划掉了压纸的墨块,矮身去地上捡。   眼前出现一双再熟悉不过的手,修剪干净的指腹,骨节分明。   狗蛋从她怀里蹿出去,江窈再也顾不上狗蛋,将纸团踩在脚底下。   “小殿下。”谢槐玉将墨块重新帮她压好,眸光落在她空白的卷面上。   “这不是一不小心么?”江窈一颗心跳得差点蹦出嗓子眼,这人怎么悄没声息,走路没声啊。   谢槐玉居高临下看着她,好像在问她还有几个不小心。   她趁着他背过身的时机,“砰“一声,墨块又一次被她划到地上。   她这次没有选择先捡墨块,而是将纸条藏在手心里。   江窈猝不及防和谢槐玉四目相对,她眉眼一弯,试图掩盖自己的心虚:“这不是一不留神么?”   她眉眼里溶着似是而非的笑意,雾一样开在澄静的眸光里。   谢槐玉觉得,小公主唇畔的梨涡浅浅,实在像极了昨儿夜里的模样。   梦境温香软玉里的女子,一番巫山云雨后便是朝他这样笑。 第38章   月试一结束,江窈便出四方堂找到连枝。   连枝当时正在和国子监的小厮说话说得兴起,原来是哑奴被谢相调去做了书童。   江窈听到后表情复杂,哑奴跟在谢槐玉身边其实不失为一桩好事,有保障不假,可是长年耳濡目染跟在这样的人身边,怕是要走向一条不归路。   她没顾得上问哑奴的事,她现在满心满眼都装得狗蛋。   连枝被拉到一边,无措道:“奴婢没有瞧见狗蛋出来。”   国子监上上下下的人闻讯后,都替公主四处吆喝着找起狗蛋来。   江窈着急的提着裙裾转悠,期间听到不少人如出一辙的议论声——   “真正儿是稀奇,从来没听说过国子监养着狗啊。”   “我们也是今儿公主殿下带了狗蛋过来才知道,狗蛋是凤仪宫养的猫。”   回答这话的人声音耳熟,似乎是四方堂的同袍。   众人这才得知原来狗蛋不是狗,是一只猫,秉持着求学好问的本能,又不敢当面找公主刨根问底,只好私底下开起辩论会来。   正方觉得狗蛋这个名字取得很有灵性,由四方堂的学霸为代表,反方则觉得狗蛋这个名字取得不明所以,由其他的学渣为代表。   江窈的内心深处是绝望的,都是一帮理论上的巨人,行动上的废柴,她能指望他们什么。   上次狗蛋在宫里头走失,偌大的皇城再大,最起码有迹可循。   这次在国子监走失,说不准会溜到什么天南地北的地方去呢。   其实她一直挺有宠物情节,倒不是说她沉迷吸猫无法自拔,因为以前要当片场劳模,所以她抽不出空当铲屎官。   这辈子好不容易能舒坦的养只猫,才体会到各种艰辛。   江窈是在一棵歪脖子树底下找到狗蛋的。   白绒绒的一团窝在青石板上,慵懒的眯着眼睛晒太阳,最重要的是,狗蛋身边还挨着一只小花狸猫。   身形比狗蛋瘦一大圈,如果说狗蛋长了张名副其实的大饼脸的话,花狸猫就长了只瓜子脸。   两只猫咪交颈而卧,那叫一个眉来眼去,你侬我侬。   不对呀,狗蛋这才多大啊,这都成撩妹一把手了,等到发情期那还了得。   狗蛋的蛋怕是不能留,但是这个时代也不知道有没有绝育技术,只听说过给太监阉割的,没听说过给宠物阉割的。   连枝看到这里的情形,风风火火的跑过来,丝毫没有一开始跟着江窈时小家碧玉的作态。   狗蛋兴奋的晃着尾巴,江窈生出一种自家崽种长大成猫的错觉。   连枝啧啧感叹:“简直有爱的让人分分钟招架不住。”   江窈看着她一脸的姨母笑,难得脱口而出道:“是啊。”   “这只小花猫奴婢之前听人提起过,前阵子被谢相从路上顺手捡回来的。”连枝将流浪猫的身世抖露出来,“难怪国子监那些人私底下都把谢相当圣人再世。”   “年轻人,千万不要被表象所迷惑。”江窈用无可救药的眼神看着她,试图给她指点迷津。   连枝一张脸变得飞快,点头称是:“您以前给奴婢说的话,奴婢都记着呢。”   江窈摸了摸下颔,她想强行分开狗蛋和小花,棒打鸳鸯这种事么,一回生二回熟。   她为难的背过身,选择把这个难题交给连枝:“你抱狗蛋去四方堂等我。”   万般皆下品,唯有公主高。连枝虽然左右为难,却一口答应下来。   谢槐玉刚和司业分道扬镳,朝专门给自己设立的廊院阁楼走去。   一道茜色的身形立在书架前,正打量着他这里陈列的一应物件。   前朝官窑的三彩瓷,当世绝迹的《夜宴图》,清一色的古籍宝典。嗬,他倒是过得潇洒。   柔弱无骨的指尖一一划过,鬓边的流云钗随着江窈的动作微微摇曳,熠熠生辉,映出她临花照水一张脸。   江窈看到他时有过微微的怔愣,旋即就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她自以为趾高气昂的走到他跟前,张口就给他判罪行:“肯定是你家小花先勾搭狗蛋的。”   谢槐玉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说得小花是谁,眉宇里隐约染着笑意:“你怎么不说是狗蛋先勾搭小花的?”   江窈轻哼一声:“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凡事都讲究个人证物证俱全,”谢槐玉一本正经道,“我可以偏信小殿下的一面之词,但有一个条件。”   江窈刚准备问他什么条件,及时的咬上牙关。   她才不会中他的计策呢,她要是问他条件,只会间接暴露出她在无凭无证控诉他的罪行。   “我大人不计小人过,便不和你追究了。”江窈觉得自己真是睿智至极,轻松一句话就扳回一城。既显出她的大度风范,又贬谢槐玉当了一回小人。   在宫里头厮混这几个月,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   谢槐玉轻描淡写的拂她一眼:“小殿下月试的情况如何?”   哪壶不开提哪壶,江窈再也沉不住气,她想起月试时挥之不去的情景,藏在手心里的纸条居然变成纸屑。   她本来以为是自己太紧张手心出虚汗的原因,现在想想,肯定是谢槐玉这厮动了手脚。   想到这里,江窈嗔眼看他:“你明知故问,不用你来假惺惺。”   谢槐玉挑了挑眉:“当朝内阁大学士是假惺惺的话,那身为国子监门生的你是什么?”   江窈下意识摆出一副领袖神态:“自然是德高望重的领军人物。”   “垫底的领军人物么?”谢槐玉觉得,她要是身后长小尾巴的话,现在已经快翘到天上去。   江窈被他这话噎得哑口无言,他眸光里像镀着层暮霭,她恨不得拿个放大镜去找寻他身上的蛛丝马迹,最终在他眼底找到了那么一丝笑意,疑似在嘲讽她的无知和懦弱。   她顺手拿过桌案上的醒木一敲,没惊到谢槐玉,反倒把自己惊了一跳。   江窈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刑场那一日,火签令在他手中落地的一幕。   她缩回袖口里的指尖一颤,她平日里当着连枝的面可以拿威风,适当的立一立威,可是这些滑稽的小伎俩放在谢槐玉面前就是小巫见大巫。   关公面前耍大刀,挑梁小丑,虽然他比关二爷长得好看,但那也不行,谁规定长得好看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她可不想在他眼皮子底下露怯,“你简直太不识相了!”   江窈说完自己都恨不得咬舌尖,明明挺正气凛然的话,怎么被她说来就变得娇气得不行,跟个小姑娘耍无赖似的。   “识相么?”谢槐玉学着她的口吻,煞有其事的开口,“没听说过,我只听说过谢相。”   江窈:“……”她简直快给他的厚颜无耻佩服得五体投地。   二人又一次不欢而散。   从这一日过后,江窈便没有再正眼瞧过谢槐玉。   谢槐玉照旧三天两头来一次国子监,时不时来国子监对众人耳提面令一番。   说得尽是些文绉绉的陈词滥调,江窈每每到这时候,都心不在焉的假装听不见。   事实上,即使她想听也听不懂,完全说得就不是日常沟通的人话。   江窈暗戳戳的想,衣冠禽兽么,她听不懂也不稀奇。   时光飞逝,转眼就到了江窈过生辰这日,连枝一大清早便给她更衣梳妆,扶着睡眼朦胧的公主进了一顶软轿。   一路上晃晃悠悠,足足有小半个时辰,才到公主府落轿。   她之前出行从来不爱坐软轿,这也是原因之一,但是今儿没办法,美名其曰一切都要按着章程来,郑太后为了这事再三嘱咐过连枝。   按照大邺的律例,她十四岁生辰过后,便要正式住进公主府。   所以今儿不但是她的生辰,还要贺乔迁新居之喜。   江窈由连枝在前引路,从前厅兜兜转转到寝殿,刚进门槛迎面挂着一幅龙飞凤舞的墨迹——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可以说是完全符合她人生的座右铭,凤仪宫的修葺容不得她指手画脚,好在之前修葺公主府的图纸征求过她的意见。   按照许皇后的审美,既然非要给她挂字画用来彰显她的书卷气质,她便挑了这首通俗易懂的诗。   连枝脸上堆满喜气,乐呵呵的看着她:“据说是陛下按照您的吩咐命人写的。”   江窈对于书法给不出什么评价,她自己就是个二把刀,“瞧着也比以前凤仪宫里头挂的千字文顺眼多了。”   “那是。”连枝附和,也不看看是出自谁的手。   “这是哪位高人的笔墨?”江窈感到由衷的雀跃,“该赏!”   连枝引以为豪道:“谢相。” 第39章   偌大的公主府被江窈转悠下来,不知不觉已是日上三竿。   凤仪宫的占地大小放在这里不值一提,每一处景致都严格按照江窈的喜好所建,连随处摆设的红珊瑚都十分合她的意。   唯一可惜的是,这红珊瑚是摆在书房里头的。   午膳摆在正殿,简单的家宴,主食是澄湖的蟹八件。   歌舞升平的席间,人人都将自己的贺礼献宝似的拿出来给她看。   其中要属光熙帝送她的贺礼最为别出心裁,相比较许皇后送她的宫女若干,郑太后送她的绫罗首饰,光熙帝的则稳重许多,用一方紫檀木匣子装着,看起来委实像是个稀罕物件。   江窈眼睛一亮,命连枝将那方紫檀木匣呈上来。   光熙帝默不作声,任由她端详着木匣,江窈讪讪的收回手,敢情儿是上了道锁。   她以为连枝忘记连同钥匙一并拿上来,“怎么你今儿行事慌里慌张的?”   “奴婢……”连枝局促的站在原地。   江窈很快就撒开手,兴致阑珊的模样。   光熙帝这才解释道原委:“这锁名为琵琶锁。”   江窈看了一眼,理所当然的以为光熙帝送给自己一把锁,镂空雕花的锁芯,然而她对古朴典雅的古玩不感冒。   说得准确点,其实她只钟意第一眼看上去美轮美奂的物什,并且不会让人产生审美疲劳。   果不其然,郑太后深谙她的心理:“她素来钟爱些花里胡哨的,陛下的一番好意只怕是要付诸东流。”   江窈假装没有听到郑太后这句花里胡哨的评价,“哪有只送锁没有钥匙的道理呢?”   光熙帝煞有其事的和她卖关子:“待你明年生辰的时候,届时再将钥匙给你。”   她这个皇帝老子确实从不按常理出牌,有这么送贺礼的么?   在江窈的猜测下,十有八九里面是套着无数个琵琶锁的木匣,就像套娃一样,所以她没多久便将这事抛之脑后。   而郑太后和许皇后面面相觑,心下顿时了然。   月上枝头,庭院里像铺了一层霜,鸦鹊的聒噪声也逐渐消停下来。   公主府可谓是门庭若市,这才正式开席,正殿外的庭院里大摆流水席,文武百官朝野上下都收到烫金请帖,半壁江山都来参加她的生辰宴。   孟老太君和袁氏破天荒的一前一后进来,二人对着江窈说完吉祥话后,皆是皮笑肉不笑,你一言我一语像是抢台词似的。   饶是江窈这个科班出身的都听得云里雾里,半天才听明白,原来是广阳郡主前两日受了风寒,受不得风,不便会客,更别提舟车劳顿赶来公主府。   郑太后攒起眉头,她没记错的话,侯府的地界离这儿不过两条街,舟车劳顿的说法自然不攻自破。   碍着江窈在场,郑太后也不好发作,只让她们二老各自入座。   “谢太后娘娘恩典,”孟老太君谢恩后,示意身后捧着礼盒的仆从上前,“这是莞姨娘托老身捎过来的贺礼,说是务必要交到公主手里。”   郑太后点头:“定国侯府费心了。”   袁氏终于插不上话,在她看来,孟老太君的做法无非就是在打她的脸,提醒她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尤其是口口声声的莞姨娘,生怕旁人不知晓广阳郡主如今的处境。   袁氏当然不肯落下风,咬重郡主二字开口道:“既是郡主的一番美意,不如由我亲手交给殿下。”   她拿过仆从手中的礼盒,看似低眉顺眼的走到江窈跟前,面前粉雕玉琢的建章公主依旧一派懵懂,眉蹙若羽,略施粉黛,她今儿梳得回心髻,露出一段玉颈,髻上束着金枝垂露的扇翎,惊鸿华茂,玉石凌凌,薄纱的珍珠蝶贝嵌在鬓间。   袁氏一下子更是气得牙痒痒,所谓的建章公主,不过是阴差阳错投胎托生在帝王家的正统血脉里,空有一副好皮囊,凭江窈这样的性子,若是没有建章公主这个身份,如今还不知道过得是个什么寄人篱下的日子。   江窈后知后觉的站起身,袁氏咬牙切齿的表情被她映入眼底。   不过是一个收手的功夫,袁氏的衣摆划倒桌案上的酒樽,温酒很快就淌出一团酒渍,印在江窈的裙裾上,原本艳羡的织花刺绣图被印染成暗色,好像被镀上一层灰蒙蒙的尘埃。   袁氏刚准备给她低三下四的赔不是,孟老太君将她猛地攥过来,袁氏不由得踉跄两步。   眼看着袁氏和孟老太君又要在唇舌上大战三百回合,光熙帝的脸色一沉,越来越难看,郑太后连忙摆手道:“行了,你们都自行去入座吧。”   江窈喏动着唇,到底没开口。   说起来,这已经是袁氏第二次和她的酒杯过不去。   俗话说事不过三,只是她实在想不通,袁氏和孟老太君争锋相对,说句话都恨不得夹枪带棒,每次受到牵连的都会是她。   连枝矮身拿着绢帕替她擦拭,江窈朝上首欠了欠身:“容我回去更衣。”   郑太后朝她点头,倒是许皇后欲言又止。   从正殿出来,走在冗长的廊道上,江窈刚折过弯,迎面便碰到赵嬷嬷。   “可是母后有什么吩咐?”她问道。   赵嬷嬷苦口婆心道:“皇后娘娘的意思是,若是袁氏往后再有贸然莽撞的举动,殿下大可不必忍气吞声。”   她觉得许皇后的用词实在不严谨,她不过是当时没有吭声,到许皇后眼里居然成了忍气吞声。   江窈显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哭笑不得道:“知道了。”   连枝跟着自家公主一路进寝殿后,江窈忽然将她拉到一边:“我不习惯使唤这么多人。”   “奴婢明白。”连枝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阵仗,除了以前凤仪宫的贴身宫女,还有今天许皇后新拨过来的。   服侍着江窈更完衣,由着她盘着腿在美人榻上歪了会,前殿的人来传过几次话,连枝提醒她:“殿下,太后娘娘催您过去点折子戏呢。”   江窈耸搭着眼睫,心不在焉道:“你先去替我点吧,我随后便去。”   连枝犹豫半晌,江窈干脆竖起手指头给她打包票:“你信我。”连枝无奈,只好依她说得去办。   连枝前脚刚走,江窈便搜刮出一柄宫灯,循着依稀的记忆抄小径去了西苑。   一泓清潭映月晖,月白风清的堤岸,工匠们特地仿江南园林构造而建,江窈从上午匆匆瞥了一眼后便念念不忘。   她百般无聊数着踩过的鹅卵石种类,止步在一树枯荣前,粗枝大叶的树干,将她整个人遮掩得严严实实。   江窈刚准备抬脚,不远处传来一阵轻声碎语。   她暗叫倒霉,自己每次捱不住想离宴逛一逛,似乎总被她撞上些私密之事。   江窈心一横,宫灯被她小心翼翼扔在地上,她索性捂住耳朵。既然是私密之事,她不去听总不会惹祸上身。   新建的公主府,她这个主人才第一天迁居,有人如此熟捻的挑在这里会面,可见是大内中人,再不济也是和光熙帝有诸多瓜葛的。   事实证明,她的猜测准了一大半。   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什么人?”   江窈面前的树干有过几分晃动,她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看到脚下荧光泛泛的宫灯,她才意识到不妥。   她这破绽也太明显了些,钱荣发不免唏嘘,他再次发问道。   江窈在他这声尖声细语的嗓音里听到一丝熟悉的味道,她大大方方的探身出来,果然是在御前侍奉的钱荣发。   “钱公公。”她当然没什么好害怕的,横竖她一个字都没听到。   但她没有料到,这年头做贼的都不会心虚,钱荣发朝她哈腰道,眼风却一个劲的刮向她,摆明是在敲打她:“公主殿下?”   夜色里,钱荣发的身形愈发让人毛骨耸立。   江窈陡然生出一种心有余悸的感觉,光熙帝用人的眼光,简直无力吐槽。   她大气不敢出一下,屏气凝神,挪着步子准备开溜。   天有不测风云,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江窈脚下打滑,绊在坚硬的石块上,水面上映出她的倒影。   四下响起萧瑟的蝉鸣,连绵起伏。   等江窈再回过神来,她已经被人捞到怀里。   她稀里糊涂的眨眼,朦胧的月光交织在假山里,顺着玄纹靴看上去,生得极其风流韵致的眉眼,狭长的眼尾微微上挑,足以颠倒众生的一滴泪痣,他的眸光紧锁着她,若有所思。   除了谢槐玉还有谁。   江窈鬓边的珠花微颤,她下意识合起眼睫。   装聋作哑,企图蒙混过关。她出了一掌心的细汗,他颀长高大的身躯泰山压顶似的笼罩着她,她甚至觉得快喘不上气。   她在怕他,仿佛以前在他面前张牙舞爪的人不是她一样。   谢槐玉端详着眼前差点失足落水的小姑娘,当真值得她吓成这副模样?   黛髻峨峨,修眉联娟。蝶贝羞羞答答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里,吐露着泛白的花蕊悄然飘落,别有韵.致。   她身上是玉色绣折枝堆花的襦裙,楚腰上束着一条长穗流苏的宫绦,一直垂到膝盖以下的位置,随风拂动。   “小殿下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谢槐玉的声音清冷。   其实是有的,比如假意告诉他,今日的事她一定守口如瓶不会说出去。   江窈转念一想,天地良心,她确实一个字都没听到。可是她没有想过,她虽然没有亲耳听到,却亲眼所见,谢槐玉和太监首领钱荣发私交甚好,这已成了铁一般的事实。   “你往后能不能别再欺负我?”她睁开眼睫,却始终不敢抬眼看他,连声音都被她藏着掖着,难得的轻声细语,尾音上都打着颤。   谢槐玉却听得格外仔细,一字一顿几乎钻到他骨髓里。   江窈事后每次回想起来,都会忍不住对临危不乱的自己肃然起敬,她觉得自己这一辈子的情商估计全花在这句话上。   他忍俊不禁道:“谁欺负你了?”   江窈从云袖底下悄咪咪伸出一截纤细的手指,对着他的方向,又快速的收回去。   谢槐玉淡淡的“哦”一声,“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   江窈琢磨着他声音里的温度,似乎比一开始的凌冽柔和许多。   她如履薄冰般的开口:“……无时无刻都在欺负我。” 第40章   万籁俱寂里,人的一切感官仿佛都会被放大。   江窈绞着袖口里的帕子,屏气凝神再也不敢吱声。   这次的事情不同往日,以前谢槐玉可以任由她在眼皮子底下插科打诨,今夜么,她过不过得去都难说。   谢槐玉万一被触发黑化属性,连谋逆都做得出来,想必杀人灭口这种事对于他而言只是家常便饭。朝中现在的局势她也不清楚,再不济给她把舌头拔了又怎么办。   说不定公主府刚正式建府第一天,就出了桩藏尸案,最后他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想来想去,还是保住一条狗命要紧。   江窈越想越后怕,各种死亡结局都在脑海里浮现过一遍,要是她有读档功能就好了。   正当她蔫搭着脑袋,垂头丧气的时候,谢槐玉的声音陡然响起——   “建章公主十四岁生辰,私通侍卫,会是个什么罪名?”   江窈使劲的盯着地上另一道长长的影子,挨在自己的影子边上。   她都能在他的影子里看出他现在的表情,肯定阴测测的看着她,不然就是大反派标准式白森森的笑。   罪名都给她安好,下一步是什么,她自己心里当然有数。   跟一道虎头铡压下来似的,偏偏抬到一半又不肯给她一个解脱。   江窈心一横,脚下跟生了根似的迈不动步子。   她再度闭上眼,直愣愣的朝谢槐玉栽过去,两手紧紧的揪住他的衣摆。   “你非要给我安罪名的话,旁人问起来,我便说私通之人是谢相。”   说完后,她在他胸膛里蹭了蹭。   身段是什么,脸面是什么?可以用来吃么?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在江窈看来,谢槐玉这个从来不近女色的乡巴佬肯定会被自己收拾得服服帖帖。   但是她显然忘记,在静安寺时,谢槐玉就没有吃她这套。   谢槐玉看着面前恨不得挂到他身上的小姑娘,一度忍俊不禁。   如果她鬓边的金枝垂露扇翎没有硌到他的话,兰脂粉黛的气息笼罩着他,那才是实打实的温香软玉。   他沉着声问道:“小殿下这是在投怀送抱?”   呸,谁投怀送抱?做他的春秋大梦吧。   江窈瓮声瓮气道:“我救过你的性命。”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提起静安寺的事。   谢槐玉低了低下颔,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她微翘的眼睫湿濡,眼眶一圈都泛着泪花,犹如初晨花蕊上沾着的露珠,晶莹剔透,始终却不肯当着他的面落下泪来。   小公主确实太不惊吓了,他故意揶揄道:“那又怎么样?”   江窈听出他尾音里的颤声,迷茫的抬眼。   果不其然,谢槐玉唇角微翘,清澈的眸光里尽是笑意,像春光烂漫里的日光,柔和不已。   江窈一时间大窘,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谢槐玉察觉到她身上的僵直,他试图岔开话题来转移她的注意力,“我的玉佩呢?”   江窈指尖跟触电似的,一下子从他袖摆上弹出来,人也从他怀里蹿出来。   谢槐玉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连胸膛都发闷,空荡荡的委实不舒服,但是这种空乏的感觉并非不能忍受。   江窈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玉佩,那还是她亲手埋的呢,用来给他当衣冠冢。   想到这里她眉眼又重新活泛起来,谢槐玉似乎很是紧张那枚玉佩。   她穿过来后见惯了世家子弟的奢靡无度,本以为那枚玉佩对他而言不是什么要紧之物。   再说了,他以为他是贾宝玉啊,玉又不是他的命根子,当真值得他如此挂念?   “玉是你的命根子吗?”她意识到自己的口无遮拦,命根子好像还有深层意思。   江窈耳根一热,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尖,怎么总是不长记性,谢槐玉这厮才威胁过她,要不是她睿智,说不定都一命呜呼,她跟他瞎套什么近乎呢。   既然被他抓住小辫子,以后无论如何都得切记谨言慎行。   “是啊。”谢槐玉富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   江窈:“……”那完了,凤仪宫的土壤一向争气得很,他命根子怕是被当成养料吸收了。   “当真不在你这里?”他不过一眼便揣度出她的心事。   江窈抿了抿唇,她又不敢说玉不见了,也不算丢失得无影无踪,她这不是帮他失物保管,埋在凤仪宫的么?   谢槐玉清咳一声,江窈跟被打通任督二脉似的,大言不惭道:“实不相瞒……”   她叽里呱啦念剧本似的说完,越到最后底气越虚。   其实凭谢槐玉的内力,足以听清楚她说得每一句话。   可是他这次却假装听不见,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存心逗她:“再说一遍。”   “实不相瞒,我对谢相仰慕已久,已经到了茶不思犯不香的地步。”江窈唇角噙笑,柳眉如烟,“十有八九是害了传说中的相思病。”   江窈清晰听到自己怦然的心跳声,她安慰自己,套路玩的深,谁把谁当真,耍无赖这招真好用。   谢槐玉低了低眉,她一颦一笑间都流露着女儿家羞答答的姿态,香腮微晕,吐气如兰的唇瓣,贝齿微露,一对潋滟的桃花眼,弯得像天上的月牙。   软软糯糯的声音,浸了蜜似的沁人心脾,连星星都被她叮铃当啷的晃响。   谢槐玉朝她摊开手,月色淌在他掌心的纹路上。   他薄唇轻启,吐出低沉的声音:“过来。”   江窈娇娇怯怯的看着他:“可以选择不过去吗……”   作者有话要说:  谢槐玉:我巴不得连命都给小公主,更何况命根子。   ------   今天过生日要出门吃饭啦,嘿嘿顶锅盖跑,明天会加更。 第41章   江窈踩着云里雾里的步调,远远的就看到站在寝殿前的连枝。   “殿下,您可算回来了。”连枝语无伦次道,“我半道上不放心又回来看您,谁知道我前脚刚回寝殿,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便跟过来看您,我推说您在小憩,睡得正熟,这才躲过去一劫。”   江窈嗯一声,丝毫没把她的话听进去。   推门进殿,炉鼎上烟雾袅袅,噼里啪啦的烧着银炭。   夜色里没有瞧清楚,不比殿内灯火通明,连枝看到江窈脸颊上的酡红,一直弥漫到玉颈,连耳根都红得不像话,金叶子似的耳坠在她耳垂上颤颤巍巍。   江窈坐在梳妆镜前,自己都被镜面里的模样吓了一跳。   简直没眼看,她懊恼的捂脸,透着凉意的手背贴在腮边。   其实谢槐玉也没有对她做什么唐突的事情,他倒是坦荡自如,倒弄得她在他面前臊得抬不起头来。   严格意义上来说,甚至是她对谢槐玉说了些唐突的话。   连枝站在江窈身后,给她拆起发髻。   江窈忽然制住她的动作,露出盈盈一截皓腕,伸手去够连枝的发髻。   连枝一脸惊恐的看着她。   看吧,是个人面对这种情况都是一样的反应,江窈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啊?”   连枝很快就明白过来江窈的意思,她试探性的打听,“可是谢相来找过您?”   连枝对于自家公主和谢相的渊源可谓是门清儿,照公主她凡事三分钟热度的性子来看,唯一能让她产生定性的,就是惊艳的皮相。   若说长得好看的男子么,长安城里头再没有人比谢相生得好了。   所以在连枝看来,若是公主府非要添个驸马的话,谢相当然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但她不过是个宫女,如何能左右主子的姻缘,许皇后要是知道,肯定要骂她助纣为虐的,毕竟许皇后前段时日才吩咐过她,务必要盯着国子监的风吹草动。   “当然不是。”江窈否认道,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你莫要胡思乱想。”   “奴婢知道。”连枝心底划过莫名的失落,其实她巴不得能和公主再亲近些的,不止是她一个人有这种念头,至少和她有过来往的宫女都是这么想的。   像建章公主这样的人,天生就不该被人怠慢,举手投足都有千万种风.韵,不谙世事的天真纯粹,甚至让人生出不真切的感觉来,可是她却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连枝私底下听人提过坊间的许多传闻,大邺凡是未出阁的女子,十个人里头便有九个做过当建章公主的梦,剩下的那个则是偷偷藏在心里,半夜三更时才敢拿出来向往一二。   江窈困惑不已,掰扯着腰上环的璎珞流苏。   连枝当然愿意为她分忧解愁,奈何她在这方面的情商和江窈半斤八两,“可能是觉得,殿下的发饰好看得紧?”   江窈回想起当时在假山里的情景,兰芝玉树的男子忽然和她靠得近极了,眉眼如画,整个人跟披星戴月似的,以致于她连呼吸都有过刹那的停顿。   她告诉连枝:“可是他又给我戴回去了。”   连枝:“……”听起来耳熟得很,这不是她平日里侍奉公主沐浴前后的工序么?不带抢饭碗的啊。   江窈嚯得站起身,摁着连枝坐在自己的位置。   “那这又是什么意思呢?”江窈屈着手肘,指腹微微在连枝鬓边碰了下。   她还没挨到连枝,连枝忍不住抖了个机灵,江窈只好讪讪的收回手,她觉得谢槐玉都碰了她头发丝不止一下,肯定又是在得寸进尺消遣她呢。   连枝思索三秒,开口:“殿下平日里摸狗蛋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江窈咬牙切齿道:“我刚刚同你说的话,你全当没听见。”   “您刚刚说话了么?”连枝十分配合她。   江窈沐浴后,连枝替她绞着头发。   殿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江窈接过手巾,吩咐道:“你去瞧瞧。”   连枝很快就回来,苦巴巴一张脸,欲言又止,“太子殿下来找您……”   “他又整出什么幺蛾子?”江窈生出不妙的预兆。   “当场被府兵当成刺客给拿住了。”连枝据实道,“按理说现在宫里头已经下了钥,也不知道他怎么出来的,穿着一身夜行衣鬼鬼祟祟,不走正门非要翻墙。”   连枝看在眼里很是头疼,江窈听完后也觉得很是头疼:“放了他。”   “早就放了。”连枝道,“太子殿下无论如何都不肯回宫,奴婢让他过来跟您说一声,他也不来,说是没脸见您。”   江窈“嘁”一声,“也只有你会信他的鬼话。”   她蹑着步子走到门槛跟前,“啪”的一声推开门栓,果不其然,听墙根的江煊被她逮个正着。   “你回吧。”江窈看着灰头土脸的江煊,忍住笑出声的冲动,“我没功夫搭理你。”   “皇姐,你怎么出了宫就跟孙悟空离开五指山似的,别翻脸不认人啊。”江煊用一种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的眼神看着她。   “你是要大大方方的回宫,还是我命人将你绑回去?”江窈无视他祈求的眼神。   “行了行了,知道你府兵能耐。”江煊选择换一种策略,他预感这事传出去要被人当笑话说上十天半个月。   江窈被他这话噎得哑口无言,真要是那么能耐,她也不会被谢槐玉欺负了。   江煊死活闹着不肯走,江窈知道他这是怕丢面子,她又堵不住悠悠众口,只好哄骗他这事不会往外传。   连枝在一边拧了帕子,江煊灰扑扑的脸被洗净,立马就精神抖擞,“皇姐今儿生辰,我还没有给你好生庆贺呢。”   “你今儿在席间不是已经给我念过一段生辰颂么?”江窈提醒他,“赶紧回去吧。”   “那不作数,都是我请人代笔的。”江煊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不如我们来行酒令吧?”   江窈看出他的玩心大起,当即给他泼冷水:“你若是输了,便回宫去,明儿你在公主府的事迹也会传遍长安城。”   江煊面露纠结:“那怎么样皇姐才肯答应保密?”   “这简单,有一个法子你既不用输,也不用担心脸面没处搁。”江窈见他中计,果然拿捏人的滋味委实舒服,她笑吟吟道,“你现在就回宫去。”   “皇姐,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江煊啧啧称奇,“你这都谁学得弯弯绕,我怎么感觉听起来有点耳熟……”   连枝命人温了一壶酒,很快就呈上来。   江煊举杯道:“我敬你这杯酒,旨在希望你明年找个争气的皇姐夫。”   “我将来的驸马争不争气,干你什么事?”江窈丝毫没有应付的意思,她觉得江煊喝多了也好,正好方便抬上马车,直接送回东宫。   “给我撑腰啊。”江煊煞有其事道,“免得谢相总是在朝堂上给我使绊子。”   作为日常被谢相使绊子的受害者之一,江窈可谓是深有体会,“他最近又给你使绊子了?”   “那倒没有。”江煊叹一口气,“他最近都不曾参与朝会,可是他人不在,我的风头却还是被抢了,父皇三句话饶不开谢相。”   江窈用安慰的眼神看着他,这事不赖江煊,其实他不必自责,谁让他不是主角呢?   不像自己,走到哪里都有光环顶着,父皇就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提过谢槐玉一个字。   江煊一人饮酒醉,喝得痛快,再加上江窈时不时忽悠他两句,没多久就醉得不省人事。   江窈倒是没有大手一挥命人直接抬他上马车,而是好心的多给他找了床被褥加身后,再抬上马车。   翌日,江窈终于忍不住在司业的课堂里打起盹来。   一角睡到日上三竿,半梦半醒似乎听到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跟勾魂似的。   那声音渐渐远了,江窈再次安心的沉沉睡去,没想到又由远及近,这回差点没有挨着她的耳朵边放鞭炮。   江窈倒不是被这道声音吵醒的,她是被面前突如其来的一股子凌冽的气息冻醒的。   她半搭着眼睫,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确认自己的汤婆子还热不热。   面前轻飘飘落下一叠宣纸,江窈强打着精神,反复端详,这才认出原来是自己月试交上去的白卷。   “你的杰作?”头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江窈下意识嗯了一声。   谢槐玉看着心不在焉的小公主:“小殿下可还记得十四岁生辰宴和臣说了什么?”   江窈怔怔的抬起眼睫,四方堂里,只有她和他四目相对。   谢槐玉清一声嗓子,学着她怯生生的语气说道,“实不相瞒,我对……”   “谢相有什么难言之隐直说便是。”江窈及时的打断他,“从今儿起,你要我往南走,我绝不往北走。”她往东走总行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发烧住院了qaq。这周一定会补更新的 第42章   江窈稀里糊涂的跟着谢槐玉去了藏书楼,她看着摊在面前的月试卷面,一道道试题跟文字天书似的。   而谢槐玉则坐在另一侧负手看书,一本正经的模样。   藏书楼原本封着的窗户依旧钉着木板,唯一不同的是,阁楼顶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了雕梁画栋的天窗,用木绑子支着。   散漫的阳光洒进来,飒意的风拂过云卷云舒。   连摆设都同以往不一样,顶层原本琳琅满目的书架被置换成萧条的吊篮,最为瞩目的应该是假山石盆里栽的一棵红豆杉,改造得跟个空中花园似的。   江窈不得不承认,现在的藏书楼相比以前,更合她的心意,仿佛里头桩桩件件都是按照她的喜好摆设。   谢槐玉自己奢靡无度,自从进了国子监以来,便处处彰显着相府的财大气粗,她才不会帮他背这口黑锅。   而且现在的藏书楼惬意到让她恨不得搬张美人榻过来,一直睡到昏天黑地。   但她也只敢想想而已。   祸从口出,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刚开始只有一件把柄落在他手里,现在可倒好,怎么感觉变成攻略大反派的路线了,还是那种巴不得和他交心交肝的攻略。   这和她原本的预想完全不一样,江窈想起重回国子监之前自己的壮志凌云,以后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吧。   偏偏她现在打又打不过,骂又骂不得,只能事事都依着他。   “可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谢槐玉慢条斯理的撂下手里的闲书。   江窈这才回过神来,笔杆被她倒抓在手里,她本来想说他之前给自己讲的时候她正忙着开小差呢,愣是一个字没听进去。   “哪敢劳驾谢相?”说到底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她总不能辜负他的一番“好意”。   “原来你也有不敢劳驾我的地方么?”谢槐玉忽然倾身过来,和她挨得近极了。   江窈几乎能看到他浓密的眼睫,眉鬓清楚又分明,她怔愣的说:“是啊。”   说完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耿直,修长白皙的手指绕过她手背,替她掰正笔杆的位置,动作疏离的同时又带着亲昵。   江窈第一次看到有人能将这样矛盾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并且丝毫不显得突兀,仿佛他与生俱来便有这样的能力。   他再开口时的声音带着温润,让人回味余长,连时间都过得比以往慢一点。   江窈掐着时辰搁下笔杆,开什么玩笑,正事她可不会忘记,连枝以往这个时辰都给她备好午膳,谢槐玉见状倒没有说什么。   她揉了揉手腕,谢槐玉又替她正了正鬓边的簪花,好像知道她心中所想似的,“去吧。”   细碎的光线落在她姣好的脸廓上,青丝如墨衬出她凝脂瓷玉似的肌理,一对潋滟的桃花眼痴痴看着他,腮上映着两缕飞霞,模样说不出的乖觉。   虽说江窈穿过来后光顾着吃喝玩乐,其他一概没学过,但她记挂着前些日子说要给郑太后抄一卷佛经的事,毕竟郑太后待她十分好,她总要有所回报。   用完午膳后,江窈打量着连枝贤惠的身影,暗自感叹,现在连开小灶的活都有人抢饭碗。   她完全弄不明白,现在她和谢槐玉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他教她习字,替她簪花,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简直不堪设想。   饶是江窈这个二十一世纪的杰出女性,经济独立的同时又精神独立。穿过来后都不免受大环境趋势影响,变得越来越咸鱼。   从一开始的负隅顽抗,渐渐变成她的吃穿用度一概经连枝负责,事无巨细的照顾她,一切都是天经地义。   江窈一连三五日都被谢槐玉叫去藏书阁,美名其曰给她开小灶。除了头一天是他亲自过来,之后都是哑奴过来,冲她摆半天手势,她当时心里的感觉五味杂陈,若是谢槐玉再来的话,她保不齐会和他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他凭什么死乞白赖的拿那两句话来威胁她。   哼,统统不作数。   但来的人是哑奴,江窈一不好晾着哑奴太久,摆手势她看着都替他累,二又不好推诿不去,哑奴看她的眼神就跟小奶狗似的,她这一去呢,必然又被谢槐玉三言两语绊住脚。   开小灶的日子里,实际上江窈不懂的还是不懂,只是书法上长进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副软趴趴见不得人的样子。   她自己也琢磨出门道来,再加上她平日里闲来无事,便也上了几分心,说不定哪一天她也能练出一手簪花小楷,将来要是遇到个俏书生,她也好抢回府做面首。   然而江窈只敢想想而已,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说的就是她。   这几日国子监的司业也跟脱胎换骨变了个人似的,时不时还点名要江窈起来念书。   好在不是问她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江窈刚捧起书时这样想,直到她越念越磕磕绊绊,生僻字扎堆似的往她眼皮子底下凑。   秦正卿在一边接二连三的提醒她,比她这个念书的当事人还着急,江窈在读唇语这方面一直不太擅长,意图囫囵过去,司业要她再念一边,江窈的半桶水功夫果然露馅。   司业呜呼哀哉一大通,江窈当然没听明白,全程只听懂让她坐下两个字。   江窈摆弄着桌面上的文房四宝,她提起笔时一顿,想到谢槐玉指腹凉薄的温度,再下笔时如有神。   果然,画画比听课有趣多了。   正当江窈全副身心都扑在她的新画作,秦正卿压着声音问她:“殿下在画什么?”   以前秦正卿也常常这样问她,基本上她都会把新鲜出炉的表情包先给秦正卿过目。   “没什么。”江窈卷起画纸,想了想,干脆在掌心窝成一团。   秦正卿如果肤色再黑一些的话,现在就是黑人问号脸盯着她。   江窈心虚的又一次摊开画纸,简单的勾线画,骨节分明的一双手,苍劲有力,干净得过分。   怕是猪油蒙了心哦,她从砚台里拨出墨汁来,晕染在上面,墨渍很快就在宣纸中心弥漫开来。   她作画的兴致被彻底搅合,没多久困意袭来,江窈熟练的打起瞌睡。   司业戒尺一拍,江窈睡眼惺忪的睁开眼,没等她反应过来,便被司业罚站到外头去了。   四方堂的众人散课后,为首有人咋咋呼呼喊了一声,一时间所有人都涌过去。   只见建章公主正坐在假山上面托腮发懵,檀色的衣袂随风飞舞。   江窈看着底下个个张着手,准备接她的同袍,她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他们大惊小怪,她以前在宫里头和江煊还爬树掏过鸟窝呢。   她沿着上来的路径,轻松落地,行云流水的动作。   江窈意外不已,脚下踩得不像鹅卵石,更像是软乎乎的垫子。   她低眼一看,居然是哑奴给她充当人肉垫。   江窈朝旁边退两步,看着哑奴没事人似的拍拍腿站起来,这也太老实了吧。   当天用午膳时,江窈临时起意,命连枝特地给哑奴两碟赏菜,全当犒劳他,也不知道他给自己当人肉垫有没有受伤,看上去细胳膊细腿的,竹竿似的风一吹就倒。   连枝当即照办。   次日中午,连枝火急火燎的跑到她跟前,江窈支着手肘问道:“什么事?”   连枝道:“奴婢今儿中午给您备的炒墨鱼丝和松鼠桂鱼……”   江窈眼睛一亮:“快呈上来。”   “谢相派了书童过来取。”连枝犹豫的禀明,“都已经装进食盒了。”   “哑奴么?”江窈轻轻蹙眉。   连枝摇头:“不是。”   江窈赶过去一瞧,提着食盒的书童长着一副生面孔。   书童为难的朝她作揖:“谢相吩咐过小人,您要是不肯的话,就说……”   真是个小气鬼,非要逮着一句话和她过不去做什么,江窈气结:“拿去就是。”   这一日接近傍晚,日落西山,四方堂众人都有些昏昏沉沉的等待着散学。   谢槐玉就这么踩着万丈霞光进殿,后头跟着的人搬进来棋盘棋篓,众人顿时精神奕奕。   他今儿穿了一身冰蓝的直襟长袍,忽然朝气定神闲的朝江窈走过来。   江窈坐姿乖巧,下意识叠着手放在裙面上,挑不出半点错来。   她以为谢槐玉是来挑她的茬,没想到他转了性似的,挑起秦正卿的茬。   秦正卿正埋头苦干他的大事业,江窈一大清早便听他提起过一句,大家都是拿笔杆子的人,所以她也不曾打扰他。   江窈依稀看到秦正卿桌面上的画卷被谢槐玉拿到手里,摊开一看。   她够着身子刚准备瞻仰一二,谢槐玉衣摆一动,大片的墨汁晕染开来,黑乎乎一团。   江窈:“……”这操作好像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   最让她无语的是,周围居然有人昧着良心夸谢相的泼墨画是如何精湛。   她本来以为只有她一个人会画出这种劣迹斑斑的“泼墨画”,原来他谢槐玉也有这种时候。   散学后,江窈出国子监的路上,迎面碰到谢槐玉。   她雀跃的步调一下子缓慢,偏偏他站在出国子监的必经之道上,江窈只能不情不愿的挪着步子朝他跟前靠前。   谢槐玉唇角微翘,似乎噙了一抹笑意,朝她慢条斯理的作揖:“小殿下。”   他该不会当真喜欢自己吧,江窈被冷不丁冒出的想法吓出一掌心的虚汗。   她试图掩饰内心的慌张,口不择言道:“我童言无忌,信口开河说的话,谢相何必要念念不忘?” 第43章   谢槐玉好似未曾听到她的话,神色自若道:“小殿下可是要回公主府?”   狭窄的廊道上,他像堵墙似的立在中间,江窈嗔眼看他:“你知道就好。”她和他从来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她刚想让他借过,谢槐玉低了低眉,“小殿下今儿午膳用得什么?”   他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江窈讪讪的告诉他:“素炒杏鲍菇,干煸四季豆。”   檐外的树梢上栖着灰喜鹊,发出唧啾的声音,三三两两扇动着翅膀,却如何都飞不过一丈高的屋瓦白墙。   这是夏主薄告老还乡前养在这里的,时隔经年的驯化,不止是羽翼上不再丰满,连灰喜鹊自己都潜意识里以为自己只有眼下这一方天地。   “谢相。”她颇有些不自在的朝一边偏了偏头,今儿戴了一对蓝田玉坠子,水头十足,形状莹润饱满,时不时刮过她白皙的颈窝,水墨远山似的青丝,衬得她的耳垂愈发小巧玲珑,绯色的霞光溶在她清透的肌理里,镀上一层令人靡靡遐想的颜色。   谢槐玉眸光一涩,近来每一日晨光拂晓时,怀里都是稍纵即逝的香软,他甚至比以往多睡了半个时辰,似乎这样她便会插翅难逃,直到她再度哭得溃不成军,唇齿间蹦出的碎语里一遍遍叫得也是谢相。   大邺人人都称他一声谢相,上到天潢贵胄,下到贫民百姓,统统都不及她这一声低吟的谢相。   只是语调不及眼下这声的利落。   江窈意有所指道:“我向来是个护食的主。”分明是在拐着弯儿的说他中午抢食的事。   谢槐玉正了正神色,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所以不高兴了么?”   “我不是这么小气的人。”江窈觉得自己就不该和他说这么多,好像她无论说什么都能被他轻而易举绕过去,导致她一直处于很被动的状态,这让她很不舒服。   “那是什么惹你不高兴了呢?”谢槐玉忍俊不禁道。   明知故问。江窈自以为十分凶巴巴的剜了他一眼,一言不发,提着裙裾从他身边贴着墙的缝隙飞窜似的逃过去,好在她身量轻盈,国子监又是众目睽睽之下,她量他也不敢拿自己怎么样。   从这一日后,谢槐玉照旧是掐着时辰命哑奴来提醒江窈,她抱着字帖,一路上盘算着届时该如何开口,公主府当夜她受他要挟才故意那样说,反正她不会认账的。   到了藏书楼才发现他不在,江窈攒了一肚子的话硬是没处说。   她在谢槐玉面前,似乎总会接二连三的大意,她每每信誓旦旦的和他说一句话,都被他四两拨千斤似的挡回来。   要不说人家是大反派笑到最后了呢,打一开始就和御前的钱荣发有着这一层关系,光熙帝平日里无论做什么,都爱留着钱荣发在跟前伺候,帝王的心思有时候可能连枕边人都不会透露,最知根知底的反倒是身边的大太监。   可见这钱荣发也是个吃里扒外的混账东西。   连累得她那一夜都胆战心惊的跟老鼠见着猫似的。   等到四方堂外的枝桠上渐渐冒出嫩芽,时值岁末,眼瞅着年关将近。   腊月二十九这日,连枝一大清早剪窗花的时候,还不忘给她用帕子包了一块粉蒸糕带过来。   江窈此时刚听完司业的授课,换成以前的话,她定然都是强撑着困意,硬生生熬完一场授课,这次却不一样,司业一年到头故弄玄虚,今儿总算讲人话,准确的说,几乎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给她讲吉祥话。   这让她十分受用,同时又不得不感叹,若是在这偌大的国子监里头,人人都像司业这么会说话就好了。   不像谢槐玉,当真是不识抬举。   江窈大大方方的摊开锦帕,就着茶水小口口啃着粉蒸糕,糯米的香甜回味在舌根上。   她现在才没功夫搭理谢槐玉,她近来习字的技巧突飞猛进,她腕力不足,好歹现在写出来的字能见人。   所以她为了兑现当初在郑太后面前许下的诺言,特意给老人家用金墨在竹简上抄了一卷《心经》,以致于散学后待在公主府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一来么,希望她的皇祖母明白她并非是随口说说而已,提高一下自己的正面诚信度,二来么,连王淑妃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对着郑太后客客气气的,她也不好落了下风,更何况郑太后待她这般好。   其实刚开始江窈浑浑噩噩,掰着指头数着休沐的日子,哪里会顾及这些礼数上的事。   还是许皇后派赵嬷嬷来公主府走了一趟,言语间点拨了她几句,听说江煊也在筹备年宴的贺礼。   既然许皇后和江煊好像都很努力的样子,抱着不能拖后腿的态度,江窈这才想起当着郑太后的面,她貌似夸下过什么海口。   虽然她抄经这里头有谢槐玉不少功劳,但江窈才不会被他的狐假虎威给蒙骗。   谢槐玉在这段时日以来,照旧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来国子监,跟青天大老爷似的巡视一番,至于江窈为什么对他的行踪这么门清儿,倒不是因为之前安插真眼的功劳,而是她只要一瞧见哑奴到她跟前比划,她就知道谢槐玉这厮又来消遣她。   用江窈私心里的话来形容,谢槐玉的脸皮如今已经厚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即使她一字一顿当着他的面告诉他,她之前的话都是童言无忌,谢槐玉仍旧无动于衷,袖口一扬,又给她扔过来一本《三字经》,说什么人之初性本善。   她当时还没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结果他煞有其事的掰扯半天,到头来是在罚她抄书。   当天晚上她挑灯夜战,不就是抄书么,她现在可拿手了。   以前一贯的和谢槐玉逆着来,她没尝到好果子,这次非要试试看,一昧顺着他的心意,兴许、大概,他就不会闲暇无事来消遣她。   江窈抄到第一百二十七遍人之初性本善时,郁闷的扔下笔杆。   她好像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了,敢情他第一时间没有反驳她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照他这个说法,自己同他说的那句仰慕已久,不但童言无忌,而且还发自肺腑,那叫一个掏心窝子。   第二天她拿着抄了一半的《三字经》让人交过去,没多久哑奴便给她送回来,她本以为谢槐玉要问她要另一半的抄书,接过来一看,后面跟着他龙飞凤舞的评语,估计深怕她看不懂,一笔一划都清楚了然:难得可贵是天真。   大有一副要把她的“真心告白”照单全收的架势。   总而言之在江窈看来,谢槐玉的行径摆明,他十分乐在其中。   但是江窈却不这么想,他要是再这么消遣他,她和他没完。   她不知道的是,谢槐玉巴不得她和自己没完没了下去。   粉蒸糕不知不觉被江窈啃完,她收回思绪,喉头还余着甜意,久久没有散去。   “殿下。”秦正卿忽然出声道。   江窈循声望去,秦正卿近来总是萎靡不振的模样,似乎遇到什么棘手事,她问过他一回,他言辞闪烁,顾左右而言其他,愣是没有说出个所以然,她也没有再过问。   她刚准备问秦正卿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连枝一脸兴奋的进来:“明儿给您做糯米糍好不好?”   秦正卿整个人就跟当机了似的,半天没吐出一个字。   这感觉就好比你只问对方在不在,却又不说事情,这让对方回复个什么呢。   于是江窈转头就把秦正卿这档子事抛到脑后,和连枝说起话来。   明儿便是腊月三十,所以国子监散学格外得早。   江窈坐在回公主府的马车里,一路上都在缠着连枝商量糯米糍的事。   连枝被她缠得没办法,她当然听出来自家公主的意思,只能向她低头:“那奴婢回府便给您做。”   江窈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回到寝殿,推开门里头暖意拂面,公主府的宫人早已掐着时辰给她添了银炭。   第一件事不是像以前一样咸鱼瘫,而是到书桌上,顺手那么一摸——空落落的。   江窈轻轻蹙眉,只见之前放着她书简的地方空空如也,心里咯噔一下,顿时生出不妙的预感来。   备给郑太后的贺礼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见了吧?   她翻过边上的书架子,连塌上的枕头芯都拆过一遍,之前每天一睁眼都抱着不肯撒手的书简就这样无影无踪。   连枝听了动静进殿,江窈将原委告诉她,“快去替我找呀。”   连枝应声,一时间,公主府上上下下都各自放下手上的活计,替她找起书简来。   江窈就纳闷了,好端端的东西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要知道,她为了给郑太后抄《心经》,抱狗蛋的功夫都被她用来和书简死磕。   那可是她十多日的心血啊。   公主府都快被翻得底朝天,别说抄着金墨《心经》的书简了,连竹简都没找到几幅。   江窈拧着帕子,当即下令让人备马车,重回国子监。   傍晚时分,暮色四合。   国子监的大门紧闭,显然已经下了钥,整条街道上更是空无一人。   专程负责下钥的小厮也不知道现在何处,宫外许多大户人家的小厮丫鬟都会放回家两天,颇有人情味儿。   命人去打听的话,又要花费不少功夫。别人她不知道,她知道哑奴无家可归,既在谢槐玉身边做书童,自然是要跟着他回相府。   “去相府。”她记得谢槐玉第一次带自己去藏书楼时,拿了一大串钥匙出来。   车夫很快就赶到通济街前正中央的官道上,“吁”一声勒住缰绳。   苍木色的高门大开,相府的门楣上挂着一对明晃晃的灯笼。   石狮子肃穆的立在两边,束髻戴冠的男子身形颀长,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正在拾阶而上。   车帘半卷,江窈探出莹白一段皓腕,唤道:“谢相。” 第44章   国子监的池塘里,映出一对璧人的倒影。   朦胧的月牙害羞得躲在薄雾后面,星光稀疏缀在波光粼粼的水面,像托着这一对璧人似的。   谢槐玉的衣摆流转,拂过墨一样的夜色,他手里提着一柄宫灯,亲自给身后的小公主开着路。   江窈就这么一步步循着他的印记,专挑平缓的石子小径走。   他慢条斯理的替她找到藏书楼里每一处角落,以致于江窈手足无措的跟着他,全程不知道该干什么。   本来就是她丢的东西,现在好像倒成了他丢了个什么心尖上的宝贝似的。   不知不觉间,兜兜转转又上了顶层。   她看着他只手遮天似的支开窗栓,晚风徐徐涌进来,江窈这才觉得里头狭窄的气息舒服些。   地砖上被他垒着成堆的竹简,清一色的墨迹,没有一样是她的。   江窈气馁的耸拉着脑袋,泄气的准备蹲在一堆小山似的竹简面前,沉痛哀悼一下她逝去的亲笔佛经。   她后颈领子一凉,被人给拎起来。   江窈迎上谢槐玉的眸光:“再没有别的了么?”   谢槐玉薄唇微动:“没有。”   江窈没有再理睬谢槐玉,外头传来动静,她刚想折回去问问连枝情况如何。   “小殿下之前在相府可不是这样待臣的。”谢槐玉的声音清冷,透着一股子寒气。   若是以前江窈一定会不以为然,可是这次她在他声音里居然听出了一丝委屈的意味。   她踌躇着步子,谢槐玉忽然道:“你可还记得,第一次带你来藏书楼,我同你说过什么?”   江窈只记得第一次跟着他过来,自己差点儿没被他害得摔下去。   她现在情绪低落,想也不想的脱口而出:“你当时肯定在心里头取笑我呢。”   “取笑?”谢槐玉平生还从未见过像小公主这么清奇的脑回路,“什么?”   贵人多往事,她当然得提醒他,“你憋着坏想害我摔下去的事。”   “臣从来没有坑害过小殿下。”谢槐玉忍俊不禁道,或许他不该问她的,她像现在这样稀里糊涂的么,其实也挺让人羡慕。   江窈急切的反驳他:“即便没有,将来也说不定。”   她绕过红豆杉,朝木梯口的方向走去,谢槐玉像堵墙似的横过来。   江窈往左,他便跟着她往左,江窈往右,他也跟着她一道。   如此一番对峙下来,谢槐玉倒是没事人一样,江窈在他面前就像迈着小碎步似的,胸口的气息渐渐都不太平稳。   “你看,你现在就在坑害我。”江窈成功抓住他的“罪行”,“以后指不定要怎么坑害我呢。”   谢槐玉愈发哭笑不得的纠正她:“这不叫坑害……”   “我没功夫和你疑义相与析。”江窈及时的打断他。   谢槐玉低了低下颔,神色从未有过的郑重:“你可是为了当初静安寺的事,那天我下手确实重了些。”实际上,他已经足够耐着性,小公主的细胳膊太娇嫩,稍微碰一下都是一道红印。   这还是她头一次听他提起静安寺,她还当他要当一辈子缩头乌龟,对静安寺的事闭口不提。   想起当时自己被他捆绑的细节,江窈窘迫又羞.耻,还不如不提呢。   “你知道就好。”希望他能对自己的“救命”恩情念念不忘,虽然过程不太如意,他昏迷之际也是她和连枝搬他去得禅院,准确的说是连拖带扯,无论如何,忽略这些细节,她于他而言,再怎么说都是再造之恩,他建个庙宇供奉自己都不为过,他谢家世世代代都要来给她上香才对。   后来事实证明,谢家后代确实历年都在供奉她的香火。   “我改日亲自登门给你赔不是,可好?”   说起来上次给她赔不是,还是为了打手心的事。   谢槐玉确实没想过,自己会有一天说出这种不可理喻的话,也罢,只当是为了她低头,千千万万遍都不为过。   江窈本来以为佛经丢失而失魂落魄,现在因为他一句话,眉眼顿时活泛起来。   她眉开眼笑的问他:“谢相此话可当真?”   也该让长安城的人开开眼界,什么堪比圣人再世的谢相,放在她公主府的门楣面前,还不是照样老老实实的给她伏低做小。   说得是夸张了些,可是话糙理不糙,到时候江煊肯定第一个羡慕嫉妒恨。   “当真。”谢槐玉口吻笃定。   江窈心情一好,心思也变得活络。   她眼睛珠子提溜一转,和他翻起旧账来:“第一次来藏书楼你应过我的话,我可还记着呢。”他休想跑的。   谢槐玉揶揄她:“先前问你,你不是说半点都记不得么?”   “那是骗你的。”江窈轻蔑道,想不到吧,只有她糊弄别人的份,她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谢槐玉看着她沾沾自喜的模样,想了想,自己还是不要戳穿她的幻想好了。   抄给郑太后的佛经固然重要,可是她心里头的好奇心早已被人勾起。   江窈两相权衡之下,忍不住问他:“藏书楼的窗户为什么都是钉死的呢?”   谢槐玉思忖半晌,开口道:“牵扯到光熙十六年的一桩旧案。”   “直接说十年前啊……”江窈抿了抿唇,“谢相你继续。”   她若是没有记错,十年前的话,谢槐玉不过才十二岁。   “当时我还未曾被谢清嵘赏识。”谢槐玉的眸光晦涩莫测,“国子监闹了瘟疫,所有人都被锁在藏书楼里。”   江窈听得一知半解:“我父皇下的命?”   “是。”谢槐玉似乎是在回忆什么,眉头紧蹙,“若是放在现在,由我来处置这样的事,也会下同样的命令。”   “可是长安城中许多和你一般大的世家子弟都安然无恙,并不曾听说过当年有何人家中夭折过子嗣。”江窈觉得这事听来实在荒谬。   “确实是这样。”谢槐玉不置可否。   江窈听连枝科普过,宫里就有许多忌讳的秘事,“因为里面牵扯到什么人了么?”   谢槐玉没有再吭声,半边下颔都埋在沉沉的夜色里,黯淡不明。   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想到哑奴。   她喏动着唇想问他什么,又不知道该如何问他。   换成以前的江窈,一定会刨根问底,并且控诉他说话不算数。   她思索三秒,抛出心底另一个不安的疑惑,“为什么要同我说这些?”   谢槐玉挑了挑眉,旋即便恢复自如,“小殿下以为呢?”   灯火通明的国子监,府兵举着火把进来搜寻,为首的连枝着急唤道:“殿下,殿下……”   于连枝而言,抄书没了不打紧,若是公主再不见了,真正儿是天塌下来。最重要的是,眼下连谢相都不见踪影。   这一切的人声鼎沸都被隔断在天窗外,像细碎的流沙铺成的银河斜躺在黑夜里。   江窈垂下眼睫:“我先回府了。”   谢槐玉无动于衷。   “你也早些时候回吧。”江窈斟酌着措辞,“哑奴瘦不禁风的跟着你,这样寒的天……”   谢槐玉倾身看着她:“小殿下再没有别的话要对臣说了么?”   “谢相既对藏书楼的事情这般清楚,想来当年必然牵扯其中,你又何必如此介怀于往事,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江窈对上他漆黑色的眸子,怔愣道,“不是么?”   谢槐玉广袖一挥,顺势捡起一卷竹简,朝着她额鬓边轻轻落下来,不偏不倚伴着她怦然的心跳声,三声后戛然而止。 第45章   江窈坐在梳妆镜前,任由连枝给她拆发髻。   国子监藏书楼里发生的一幕幕涌上心头,她一遍遍摩挲着手里的象牙梳子。   额鬓边上残存着他留下的余温,江窈实在想不明白,临走前他忽然敲她三声脑袋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是拐着弯的骂她榆木脑袋不开窍?他才该挨敲好不好,她脑袋瓜不知道多灵光。   要不说这些文人的行事作风古怪呢,江窈记得自己以前念书时期拜读过一个名人的大作,几乎每一本书里都会各种暗示他的表哥风流成性,生活作风成问题,言辞鄙夷,直接导致千秋万世的后人都在骂表哥。   连枝拍了江窈第二遍手背时,江窈才回过神来。   “您把梳子给我呀。”连枝提醒她。   江窈“哦”一声,松开手,继续沉浸在刚才的思绪里。   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委实令人捉摸不透。   连枝看着心不在焉的江窈,以为她还在琢磨佛经的事,宽慰道:“前几天赵嬷嬷还和奴婢说呢,皇后娘娘已经将您抄佛经的事和太后提过,您心意到了便是,何必在乎这些小节。”   江窈眉目一跳:“母后当真和皇祖母说过了?”   “是啊。”连枝点头,“再说了,殿下今儿安生睡一觉,明天兴许又能找到佛经。”   江窈抛出心里的疑惑:“你难道不觉得这事玄乎得很么?”   连枝用象牙梳替她一遍遍捋着头发,“奴婢知道殿下这些日子以来,心心念念都是为了这桩事,平日里连书桌都不替您收拾,生怕出了什么纰漏。”   “可是我每天临睡前最后一眼都记得是放在桌面上的。”江窈懊恼道。   “其实……”连枝犹豫的开口,“其实奴婢也记得您是放在桌面上的。”   江窈抿了抿唇,她不太想朝这个方向想的,“平日里收拾我寝殿的都有哪些人?”   “若是以前在凤仪宫的话,奴婢心里头肯定有个准数。”连枝为难道,“现在么,奴婢也拿不太准。”   连枝侍奉江窈上榻后,眼看着江窈合上眼,才带上门离去。   江窈散学后兜兜转转到现在,好不容易才消停下来,没多久困意来袭。   大概是因为心里头揣着事,她这一觉睡得很浅。   迷迷糊糊里甚至还做了场梦——   她去了一个神仙洞府,里头的景致处处都曼妙得很。   在梦里,她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就像她穿书以来过的日子一样。   江窈在梦里同样受尽爱戴,草长莺飞的天地间,万物都对她呵护有加。   可是她到最后发现原来自己是一滴露珠,有幸落到小溪的源头里,才走遍天南地北,领略千山万水的风情。   如果小溪干涸的话,她也会随之灰飞烟灭。   美梦瞬间成噩梦,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江窈一下子从梦魇里清醒,寝殿里点着微弱的烛光,她重新点起火舌子。   她推开一条窗缝,寒意渗进来,她看到外头抽出嫩芽的枝条,冒着春意。   让人想到绝处逢春。   她灵光一现,似乎明白了谢槐玉的用意。   有那么一瞬间,江窈觉得自己和他心有灵犀。   西游记里有一段家喻户晓的情节,孙悟空在花果山快活的当山大王,可是有一天他发现现状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安稳,无奈去仙山拜师。   在没有学到真本领后,菩提老祖敲了他三声脑袋,实际上是要他三更天时再去学艺。   谢槐玉才没有那份闲工夫教她什么真本领,而且他玩弄权术的那些手腕她才不愿意学。   虽然他时不时魔怔了似的,非要给自己开什么小灶。   开小灶这种事么,江窈的确很受用,譬如连枝每次跟着她到哪儿都会开小灶。   所以谢槐玉的用意是让自己三更天时去找他么?   她眼下为了佛经的事愁眉不展,重抄一份不是什么难事,可她上一份足足抄了有小半个月。   难不成他有破解的灵丹妙计,还是说他知道这件事里的蹊跷。   江窈觉得,他的用意其实更像在对自己说“大圣,收了神通吧”,她才不会傻乎乎信他的鬼话。   殿门被人笃笃敲响,连枝听到这里开窗的动静赶过来,“殿下,可是有什么事吗?”   江窈小声问道:“现在几更天?”   连枝禀告:“才一更天。”   外面许久没有声响,人应该已经走远。   江窈裹着被子,辗转反侧,索性把脸也埋进被窝里,始终却没有睡意。   她不想承认自己就这么睁着眼一直到三更天,实在有损她的形象。   她轻手轻脚的翻着衣箱,江窈在考虑要不要背根金箍棒去见他。   实际上她的为人还是比较正经的,挑了件绛紫的对襟留仙裙,裙幅边的带钩上悬着环佩。   临出门前,她又系了一件浅石英色的压褶斗篷,垂在腰后的青丝被她随手用玉兰色的发带绑着。   现在这个时辰,走正门江窈也出不去。   至于负责下钥的宫人是谁,她更不清楚。   她捡了一条小径,公主府这些日子以来她早就门清。   江窈最后是从西街的高墙翻出来的,说是高墙,相比公主府其他方位已经算矮,再加上她踩着假山的石头,没受多少罪。   除了落地的造型不太雅观,大冬天摔一跤可不是什么好事,她没那么皮实,一切都十分顺利。   清幽的月光悄悄洒下来,巷道里传来打更人的声音。   子时的梆子被人敲响,乌漆嘛黑的巷道里,江窈说不害怕是假的。   她迷茫的抬眼,巷子口有一处若隐若现的灯光。   没等她过去,哑奴气喘吁吁的提着灯笼过来给她照明。   江窈感激的看了一眼哑奴,哑奴会意后不停的比划手势。   拐过巷子口,一辆马车安安静静的停靠在路边,和寻常人家的马车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更为简朴。   哑奴弯下腰,似乎是想让她踩着上去,江窈过去出行都没有过这个习惯,更别提私底下一个人,宫里头都知晓她的膝盖。   下一秒哑奴拿出一方软凳,对她的习惯熟记于心。   至于对她这些习惯熟记于心的究竟是谁,显然不言而喻。   江窈猫腰挑开车帘进去,这才发现里面内有乾坤。   谢槐玉倒是颇有闲情逸致坐在里面,又是焚香又是煮茶的。   就差再给他配个抚琴唱小曲的,江窈在心里给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他从身后扔给她一卷竹简,江窈接过来一看,果然是她丢失的佛经。   “回去务必要好生收着。”谢槐玉嘱咐她。   “我回去睡觉都要抱着的。”她沾沾自喜道。   “你怎么找到的?”江窈当然没有这么不识趣的问他,为什么竹简会在他这里。   毕竟人家刚帮了她,替她解决完燃眉之急。   “许皇后新拨给你的那批人,手脚不干净。”谢槐玉递给她一杯茶水,“你一直都不管府里的事宜么?”   “嗯。”江窈捧着温度刚好的茶杯,她手心凉得厉害,“你能把那人的名字告诉我吗?”   谢槐玉从袖兜里取出个纸条,江窈连忙收起来。   他要是念名字给自己,她确实要找张纸记下来的。   甜度适中的清茶,味蕾的暖意传遍周身。防备心一低,人也变得口无遮拦。   江窈轻轻蹙眉:“不对啊,你怎么对我府里的事情了如指掌似的?”   谢槐玉眉眼里带着促狭的笑意:“你就是这么对你的恩人的?”   “你以前也是这么对我的。”江窈纠正他,“你别和我相提并论呀,我和你可不同。”   谢槐玉挑了挑眉:“怎么个不同法?”   “我救过你的性命。”江窈嘟囔道。   谢槐玉打量着面前的小姑娘:“那你过来见我做什么?”   江窈一时间被他这话噎得羞愤交加,直直的站起来,发带从她肩上滑到胸口的位置,好在谢槐玉及时的一把拉住她,江窈头顶这才没有嗑出包。   她袖摆上传来一股力道,猝不及防的跌到他怀里。   江窈窘迫的从他怀里挪开,她一紧张,就开始掰扯着发梢,“不是你叫我来的么?”   “我叫你来你就来。”谢槐玉视线从她清瘦的手腕上移开,漫不经心的问她,“若是换成旁人呢?”   江窈听出他意有所指,怪里怪味的语气,不就是在说定国侯府大婚那日的事情么。   她一般很少向人解释,尤其是过去的事,“那天我在席间待得闷极了,私心里想去别处走走,而且郑侯爷以前一直对我礼待有加。”   谢槐玉哧笑道:“他在你这里都能落一句礼待有加,那我成什么了?”   江窈挺想回谢槐玉一句,郑岱是禽.兽的话,那他对自己混账的诸多行为,便是禽.兽不如。   但她没好意思说出口,谁叫她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 第46章   想她江窈以前在谢槐玉面前,趾高气昂谈不上,姑且也能算得上意气风发吧。   好吧,她承认自己过去在他面前也有些束手束脚,可现在倒好,连气势都矮一截。   就这么和他相顾无言,坐了一盏茶的功夫,江窈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正想着和他告辞。   “过来。”谢槐玉忽然朝她摊开掌心。   江窈恍惚之间又想到上次生辰宴那夜,熟悉的氛围顿时又笼罩下来。   她这次学聪明了,推诿道:“时辰不早,我先回了。”   谢槐玉挑了挑眉:“说得好像你出来的时辰早似的。”   江窈一听,他这是在埋汰自己呢,她颇有些不服气的看着他,“谢相待人接物时,一贯如此作风么?”   谢槐玉又想起她说郑岱那句礼待有加,说老实话,他平时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形容郑岱,毕竟朝野上下,比他资历深的不及他官职高,比他年纪轻的又都是些平庸之辈。   他自诩比下还是绰绰有余吧,偏偏到了小公主这里,他成了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似的。   烛光微晃,谢槐玉已经倾身过来。   江窈屏气凝神,没有吱声。   说到底这件事上,谢槐玉帮了她,她也算乘了人家一份情。   人情债难还,但她迟早会还给他。   她微微低了低眼睫,小巧秀挺的鼻尖上泛着红,清清淡淡的唇瓣,许是被天寒地冻晕出几分娇妍。   粉腮上露出姣好的颜色,让人莫名心悸。   绸缎般柔软的细发从她肩头滑落,眉黛淡娥,青丝如绢。   江窈的后腰微仰,戒备又防御的姿态,她怔怔的抬眼看他。   玉兰色的发带划过脸颊,最终被谢槐玉牢牢握在掌心。   “君子动口不动手。”她有些恼,“谢相怎么专干欺负人的事呢?”   谢槐玉拢过她身后的发梢,“小殿下是当真不知道,还是在装作不知道?”   江窈伸手去够自己的发带,谢槐玉当然不会轻易给她。   她一时间被他搅和的手足无措,等她再反应过来,整个人几乎贴到他怀里。   江窈看到他轮廓分明的下颔,喉头微动,“别动。”他的声音低哑,吐息无意的浸在她耳根。   她鬼使神差的听了他这话,静谧的空间里,谢槐玉身上凌冽的气息扑面而来。   谢槐玉替她捋起头发,指腹穿过她的发梢,若即若离的擦过发根。   他几乎没有挨到她,江窈却察觉到他手上的凉意,像温柔寡淡的月色,洒在山河故里的温度。   她想起那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修剪干净,仿佛被晨露浸润过一般。   而此时这样的一双手便穿梭在她发间,替她挽发,动作闲适又仔细,像在对待这世上最独一无二的珍宝。   江窈却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被他给比下去,明明他那双手才是独一无二才对,至少她从来没有在这世上看到过这样好看的一双手。   他帮她束着同心髻,多余的发绺垂在两肩,变戏法似的在她额鬓上钗着珠翠。   谢槐玉很快就坐正身子,看起来倒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矜贵又自持。   江窈心底划过轻飘飘的失望,尘埃一样落地,她随口道:“你要不干脆到我府上当差得了。”反正他这样会服侍人。   谢槐玉淡淡的拂了她一眼,然后摇头。   江窈刚想纳闷的问他原因,想想也是,放着堂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不做,去她府上当什么差,还得先去内务府挨一刀当阉人。   其实么,他若是当真想来,也不用非去挨一刀的。   唇红齿白的皮相,她都替他舍不得,实在不行她暂且把他当面首养着也不是不可以,反正郑太后向来都护着她,许皇后那边也并非没法儿交代。   “小殿下在笑什么?”谢槐玉神情古怪,委实是小公主唇角的笑意太过招眼,贝齿微露,眸光流转泛着涟漪,让人十分想捞到怀里抱一抱,再疼爱一番。   江窈一下子清醒,暗骂自己糊涂,男色误人啊。   她一定要控制住自己,千万可不能再无法乱想,想入非非。   “我真的有笑么?”江窈艰难的开口,“你莫要诓骗我。”   谢槐玉正了正神色:“我从来不曾诓骗于你。”   江窈显然没太听清楚他这话,眉眼里露出倦色,耸搭着脑袋往下一点,差点又栽到他怀里,她含糊道:“我才不同你费舌根。”   谢槐玉下颔一低,凑到她唇边才听清楚小公主在说什么,“你怎么出来的?”   江窈如实同他说了一遍,说得太顺口,最后连心里话都吐了出来,“你往后还是不要再操心我的事了。”   她半晌没听到谢槐玉的动静,强撑着眼看他,才发现他手里拿着竹简。   江窈气结,就没见过他这么小气兮兮的人,至于么,她又没有求着他帮自己。   如今不过是为了屈屈几个字罢了,万一他以后改过自新,再悄没声息替她张罗个婚事什么的,她是不是还得对他千恩万谢。   但是江窈也只敢想想,他太阳打西边出来似的,平日里消遣她便算了,又无缘无故帮他,葫芦里还不知道卖的什么药呢。   江窈冷哼一声:“我不要了。”   谢槐玉慢条斯理道:“我不介意你在我这里睡一宿。”   “你究竟想怎么样?”江窈的反应明显慢半拍,她这才后知后觉想转身出去。   脑袋里昏昏沉沉,腕上也不知道绊到什么,她嘶一声倒抽一口冷气。   “嗑到哪儿了,”谢槐玉摊开掌心,“我替你瞧瞧?”   他掌心的纹路清晰,江窈再度晃了晃眼:“你这是在有意刁难我。”   “小殿下不是很稀罕臣这一双手么?”谢槐玉笑得戏谑,倒不是他观察入微,而是小公主似乎每次见到他,都会十分留意他这双手。   “谁、谁稀罕了?”江窈气鼓鼓的看着他,化身小结巴,“我没有。”   “半夜三更,不惜翻墙。”谢槐玉替她总结,“可见你已经稀罕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   江窈一张脸唰的通红,想啐他又不知道该拿什么话骂他才好。   她想起那天自己吐槽江煊,不走正门非要翻墙,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现在轮到她。   好在谢槐玉没有再捉弄她,大概是瞧她困得极了,十分乖觉,连身上那股子初生牛犊的气焰都收敛几分,不像以前,偶尔还会对他亮亮爪子,虽然她的小爪子一点儿也不锋利,在他面前更是毫无威胁。   可是他却挺乐见其成看到她为自己发愁的模样,心里满满当当想得都是他。   这滋味委实让人抓心挠肝。   江窈被他迷迷糊糊带回寝殿,谢槐玉临走前不忘朝她作揖告辞。   她站在一切熟悉的周遭里,不对呀,总感觉哪里不对劲。搁在古代的话,他这算擅闯闺阁了吧。   江窈顿时严肃起来,“谢相实在太放肆了。”   如果她声音不是这么软绵绵的话,听起来还有那么点震慑力。   谢槐玉大言不惭道:“为臣这是在体恤小殿下。”   江窈想了下,离春闱的日子没有多久。   他应该在那个节骨眼上便会正式回朝了吧,届时想必也不会再来国子监。   她只能安慰自己放宽心,毕竟是只此一回,再没有下回的事,她又何必同他计较。   江窈摸到鬓间,无奈的唤住谢槐玉,说起来惭愧,她穿过来后享受惯了,对于更衣挽发这类比较复杂的事情,她还处于一知半解的状态。   她可不是留他的意思,深怕谢槐玉产生误解,指着他的亲手杰作,谁的摊子谁收拾,“你这样,让我怎么睡啊?”   江窈坐在镜子前,看着他给自己拆着发髻,妆台上多了一对缀玉的珠钗。   她也不是没有心眼的人,连忙将这对珠钗藏到盒子底下。   不得不说,谢槐玉在一定程度上,确实把她侍奉的服服帖帖的。   以致于江窈第二天醒来时,连自己怎么睡过去的都忘了,被褥倒是盖得严严实实。   连枝早已候在一边,等她起身梳洗。   江窈手一抬,任由连枝给自己穿衣,她抹完脸后将手巾递给连枝。   江窈从上到下打量连枝一眼,“你去穿那身新裁的料子啊,保管那些宫女今儿见了你都羡慕嫉妒恨。”   连枝丝毫没有把她的建议听进去,担忧的问:“殿下昨儿夜里出去过了?” 第47章   江窈第一时间没有说话。   连枝很快就嗅出八卦的苗头来,她自从上次和江窈袒露过心迹后,嘴上便没有把门,“奴婢昨儿起夜后又来了一趟。”   江窈局促的摸了摸鼻尖:“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连枝从首饰盒底下翻出一对缀玉的珠钗,仿佛在说这就是罪证。   江窈想起昨夜的事,耳根一热。   “凡是您的物件,无论大小,奴婢都记得门清儿。”连枝面露自豪。   江窈半天才吐出两个字:“佩服。”   连枝朝周围瞥了一眼,以防隔墙有耳,“其实殿下不必瞒着我。”   “我瞒你什么了?”江窈有气无力道,“不对,你知道什么了?”   “您和谢相……”连枝刚说了个开头,被江窈及时捂住。   “你错了。”江窈解释道,“并非你想得那样。”   连枝捣蒜似的点头,拍了拍胸脯,又比了个手势,示意自己会保密。   “你又错了。”江窈发现自己有越描越黑的功底。   这次换成连枝朝她祷告似的摆手:“好好好,奴婢明白。”   江窈:“……”   晨光破晓,寿合宫的飞檐上栖着几只喜鹊。   许皇后一大早赶来给郑太后请安,二人在寝殿里头话着家常。   郑太后最近落寞得很,连听戏都是一个人,原因便出在这听戏上头。   以前为着郑太后爱听戏的事,先帝曾特地为她在宫里建过一处梨园,说到底听戏不过是为了图个热闹。   偏偏孟老太君近来每次和她在一块听戏的时候,都和她大倒苦水,实在不得安生。   许皇后听出里头的深意,无非是为了广阳郡主和郑侯的事。   一说起姻缘,三言两语又将话题饶到建章公主身上,郑太后当即就表态:“公主将来的婚事,那可是天下头一等的大事,马虎不得。”   许皇后和她投缘的对视一眼,郑太后也算找到知音人,“依哀家看,若是像谢相那样的风采卓然,自然最好不过。”   许皇后掀茶盖的手一顿,委婉道:“可是谢相这人和公主委实又不太般配,他正处在不上不下的年纪,心思又是个沉郁的,照太后的意思,这样的人当上驸马后,恐怕公主往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郑太后眉头紧蹙:“那依皇后看,该当如何?”   “臣妾倒觉得忠厚淳朴些的性子,配公主最合适。”许皇后提出自己的见解。   不就是找个老实人么,郑太后觉得许皇后未免太谨慎,前怕狼后怕虎的,   郑太后本想苛责她两句,想来许皇后也是受光熙帝影响颇深,还不是怨她那个昏庸儿子,“总要找个她能拿得住的人,不然依她的性子,只怕夜里睡觉都不安稳。”   话不投机半句多,许皇后神色淡然:“母后教诲的是。”   殿外有人禀告:“建章公主回宫了,正在外头候着呢。”   郑太后欣喜道:“快请她进来。”   江窈当然不知道里头这两个人为了她的婚事,各执一词,差点没兜住脸闹得不可开交。   在她看来,争着站cp这种事,她只在迷弟粉丝团里见过,大多数还是理智追星,从来不上升真人。   一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当属郑太后最高兴,她终于找到顺心顺气的人陪自己看戏了。   家宴开席后,众人依次献礼。唯独江窈被郑太后捧在掌心上夸,基本上郑太后见着她都没怎么移开眼,这是宫里不知情的人心中所想,譬如王淑妃。   实际上,郑太后看戏的时候别提多认真了,一出接着一出点,浑然一副忘我的境界。   为了这场家宴尽兴,光熙帝特地命人重新搭过戏台子。   帝后二人坐在上首,相敬如宾的相视一笑。   至于王淑妃和肃王母子二人,从一开始请安后便无人问津,一直被冷落在角落。   江窈成功被这对表面夫妻的做派给折服,连她这个专业人士,都快不分清,许皇后和光熙帝究竟是真的冰释前嫌,还是什么。   江煊此时正站在廊道上的风口位置,听着耳边不远处的丝竹声声。   他被秦正卿从席间拉出来,被迫听他长篇大论,最后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   江煊听到动静扭头一看,果不其然,他就知道江窈也待不住。   秦正卿朝江窈作揖,江窈朝他颔首示意,干脆的掠过他,对着江煊劈头盖脸道:“你今儿晚上又要偷溜出宫?”   “哪能啊?”江煊碍着秦正卿在,想给自己挣几分脸面,“这怎么能叫偷溜呢,我做事一向光明磊落。”   江窈今天虽然没有贪杯,但酒桌文化这东西委实害人,一圈吉祥话说下来,她自己都闻到袖摆上沾着醇甜的酒气。   她醉态朦胧的挑眼看着江煊,眼角眉梢都是风.韵袅袅,实在弄不清江煊怎么又开始习惯性装叉了。   一旁的秦正卿就这么被她一眼怔住,有过片刻的失仪。   江煊倒是没有察觉出什么,眼看江窈要走,“哎”一声留她,“皇姐。”   穿堂风卷起她的衣裾,江窈恹恹的回眸,“又怎么了?”   江煊理直气壮的控诉她:“你别和我说你晚上不出府?”   “我和你能一样么,你呀,就安安心心坐你的太子位吧。”江窈一脸看崽种的眼神,“你明年可得争气点。”   江煊朝她挤眉弄眼:“老地方见。”   “什么老地方?”江窈蹙眉。   江煊特意强调道:“朱雀街茶馆啊,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江窈“哦”一声,“茶馆是我的老地方没错,只怕不是你的老地方吧。”   “皇姐,你别拿我开涮,”江煊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说,“外人在,你给我留点脸面。”   “我记着呢。”江窈抛下这话便转头离去。   江煊莫名的看了一眼秦正卿:“世子,你先才不是和我说,有话要同我皇姐私底下说么?”   “也不急在这一时。”秦正卿神色动容,“对了,你晚上邀她同行了?”   “嗯。”江煊恳切道,“届时我借你的马车出宫。”   秦正卿思索了一阵,下定决心似的点头:“也好。”   家宴散后,郑太后跟个老顽童似的,手舞足蹈的被人搀扶回寿合宫,硬要留着众人守岁。   江煊计上心头,捂着肚子叫唤:“哎哟。”   “怎么了这是?”郑太后担忧不已。   江煊顺势起身告退:“皇祖母,我身子不适,先回东宫歇着了。”   “赶紧回去歇着吧。”郑太后信得真正儿的。   江煊不忘假意推辞一番:“不能陪您守岁,孙儿这心里头实在是过意不去。”   郑太后朝他摆手示意:“你有这份心哀家便知足了。”   江窈没有看错的话,江煊临走前还冲自己吐了吐舌头。   这告诉她一个道理,招数不在于新,管用就好。   于是她也学着江煊的台词哎哟一声,煞有其事,那叫一个感情充沛。   郑太后清咳:“……你也回去歇着吧。”   江窈不太乐意了,“皇祖母怎么也不问问我怎么了?”   “你眼睛珠子一转,哀家就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到底是女大不中留,郑太后的语气流露出欣慰,“去吧。”   江窈:“……”有这么明显么?好歹她也是专业的啊。   作为一个职业演员,江窈感到深深的挫败感。   连出宫的马车都变得颠簸起来,车夫忽然勒住缰绳。   江窈差点蒙头栽一跤,幸好连枝手疾眼快,扶住她后下一秒就对车夫展开嘴炮模式。   车夫对此表示冤枉:“前面是回公主府的必经之路,有人截着路口,过不去啊。”   连枝仍旧怒气难消:“哪个不长眼的?”   车夫道:“似乎是谢相的马车。”   然后江窈就见证了连枝的变脸过程,怎么她身边的人个个都是戏精。   “原来是谢相,肯定有什么事啊,要不……”连枝给江窈使眼色,“殿下去问问他,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他能有什么要紧事,他所谓的要紧事不就是消遣自己,江窈无动于衷的看着连枝:“你眼睛进沙子了?”   连枝纠结道:“……没有。”   “他要挡道,我还非和他争不成?”江窈挑眉,“你到底是我这边的,还是他那边的。”   连枝当然是选择和相府那边撇清关系,“殿下说得是。”   反正她回府也是要出来的,江窈这样想,索性便挑帘下车。   连枝紧跟着她:“奴婢同您一道。”   江窈嗯一声,没有拒绝。   连枝替江窈束好她常戴的幕篱帷帽,这是她出宫在民间一贯的打扮。   江窈一路专挑小径,去了朱雀街,连枝从头到尾晕头转向,被自家公主的辨位能力震惊到。   街道上川流不息,四处都是美轮美奂的花灯。   面前出现一串冰糖葫芦,以及男人骨节分明的虎口,玄色的广口衣摆上绣着玄纹。   小巧玲珑的山楂,裹着一层晶莹剔透的蘸糖,用竹签串着,像极了街边的张灯结彩,泛着莹莹的光辉。   有那么一瞬间,她都能想到酸酸甜甜的口味。   “一串冰糖葫芦也好意思拿得出手,”江窈嘴上这样说,手上却接过竹签,“谢相何时变得这般小气?”   连枝:“……”可是公主你还是跟着一串冰糖葫芦把她撇下了啊,而且是头也不回的那种。   酒香不怕巷子深,美食珍馐尝惯了,偶尔也得尝尝鲜。   这就好比整天吃肉,时不时也得清茶淡饭,刮刮油。   江窈啃了一口糖葫芦,清香的甜味弥漫在味蕾里,原来是樱桃。   谢槐玉的声音温润:“照你这话的意思,过去送你的那些,想必你都十分欢喜了?”   明晃晃的街道里,比平日里亮堂不少,好似镀了一层金色夕阳的余晖。   江窈抬起眼睫,看着他眼角的泪痣,摄人心魄。   她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话里暧昧不清的意味,磕磕绊绊的反驳他:“谁、谁说我十分欢喜了?”   谢槐玉面无波澜,江窈愈发见不得他这副模样,凶巴巴的说:“你少自以为是。”   路边首饰摊的小贩一阵吆喝,忽然对着谢槐玉吆喝道:“您夫人戴上一定好看。”   江窈本来想反驳来着,她和他站在一起,无论是从年龄还是身高上来看,明明更像兄妹。   这小贩都能颠三倒四,乱点鸳鸯谱,阳奉阴违到这种地步,可见是个没什么眼力见的。   江窈心里诽谤,连谢槐玉给她戴上手链都没有察觉。   她低了低眼,注意力一下子被转移,玻璃珠子似的水晶链,衬着她腕上瓷玉似的肌理,星月争辉,确实好看得紧。   江窈忍不住嘟囔道:“你看,你还说你不是小气。”   然而她没有看到谢槐玉眸光里若有若无的笑意。   江窈下意识趋步跟着谢槐玉,眼前不再是她熟悉的街坊时,她纳闷的问他,“你要带我去哪儿?”   谢槐玉用江窈之前的话回敬她:“反正这世上什么事我都能自以为是,还问你愿不愿意做什么?”   江窈:“……”不仅小气还记仇,什么人啊这是。   等到她稀里糊涂跟着他走到环绕朱雀街的河堤边上,石板上映着青苔。   谢槐玉朝跟前的船夫招了招手,江窈看着面前的画舫,这才明白过来,他倒是一如既往的大手笔。   河畔上络绎不绝,人声鼎沸。   江窈半边手肘搭在栏边,天上挂着道月牙。   漫天的烟花流光溢彩,谢槐玉的眉宇都溶着暖意。   他笑意融融,肆无忌惮的端详着近在咫尺的女子,一遍又一遍。   江窈不知不觉倚在画舫里眯上眼,在旁人眼里,谢槐玉几乎已经将她圈在自己的臂弯里。   薄唇擦过她的额鬓,带着微微凉意,江窈如若梦中初醒。   她现在觉得不止天上在放烟花,好像这烟花都波及到水面似的,连她整个人都浮浮沉沉起来。   “咱们这算怎么回事啊?”江窈看到岸边有人朝这里张望,嗔怪道,“招摇过市的,实在太惹人注目。”   谢槐玉不疾不徐道:“咱们不是一直都是这么回事吗?”   谁跟你咱们啊,江窈轻轻蹙眉,眸光里流露着迷茫,总感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她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脑袋里也浮浮沉沉,大概是家宴的酒后劲余存,依稀泛起涟漪。   江窈抬眼一看,经过的画舫里三五成群,个个都是熟悉的身影,说起来奇妙,她觉得自己顿时酒意都清醒了大半。   大摇大摆为首的那位,手上大冬天握着柄象牙骨折扇,除了江煊还有谁。   江窈心下咯噔一声,几乎是出于本能反应,不假思索的回头,整张脸都埋到谢槐玉胸膛上。   她的指尖紧紧揪着他的衣袖,仿佛他就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船板上很快被人占据,换成以往的秦正卿,见到谢槐玉,肯定第一个上来搭话,没有人注意到秦正卿的异样。   这次第一个上前搭话的成了江煊,事实上,他是硬生生被推出来的,这些人平时不着调,见了谢相又都闹着来打招呼。   “谢相。”江煊乐呵呵的笑,谢槐玉朝他颔首示意,安抚似的拍了拍怀里的女子,动作亲近又疏离,让人丝毫不感到亵渎的出格。   人人都投来异样的眼光,其实江煊对这样轻浮出佻的行为也不甚理解,主要当事人是谢相,要是现在换成肃王在画舫里搂着个女子,江煊丝毫都不会觉得意外。   江窈想后悔已经来不及,她现在觉得自己这酒意哪里是清醒,只怕是越来越醉了。   女子的衣衫正好埋在夜色里,江煊试图看清楚,却只看到及到及到腰后的青丝雾影,尤其是那一段杨柳似的腰肢。   再想仔细辨别清楚,谢槐玉广袖一抬,将人遮了七七八八。   江煊摸着下巴,“想必这位就是谢夫人吧?”   秦正卿小声提醒他:“谢相不曾娶妻。”   空气仿佛被凝固,江煊呆若木鸡的站在原地。   “若有唐突,还望谢相海涵,莫要同我们这些小辈一般见识。”相比江煊从小就跟着光熙帝上朝的那点阅历,秦正卿就显得圆滑许多。   一来这属于枉论家事,二来秦正卿过去常听江煊念叨谢相如何如何,他就说么,谢相才不会无缘无故和人为难,江煊自身也有许多不妥的地方,即便是政见不同,常有口角,那也是为了鞭策不求上进的江煊。   江煊却嫌局面不够乱似的,直言断定道:“那便是谢相的姬妾了。”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父皇成天在他面前拿谢槐玉当正面模范,私底下还不是照样和他一样游画舫,和姬妾更是形影不离,都快黏到一块了。 第48章   谢槐玉的态度模棱两可,江煊刚想多问两句,被人强行架着走出画舫。   到了船板上,江煊整理着皱巴巴的衣襟,开始发牢骚:“太放肆了你们!”   秦正卿出言相劝道:“你又何必非要揪着谢相的私事过问呢?”   江煊回头看了一眼,隔着重重帷幔,里面的女子戴着幕篱帷帽,不知道怎么回事,江煊觉得分外的眼熟。   他抛出心底的疑虑:“世子,你不觉得熟悉么?”   “什么?”秦正卿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江煊朝里面使了个眼色,于是秦正卿又跟着他的视线打量了一眼,并没有看出来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你当真不觉得熟悉?”江煊越想越觉得这事古怪。   “当真,我从来不会和这样的女子打交道。”秦正卿眉头一皱,语气颇有些不屑,“还是快去茶馆吧,莫要让人等。”   江煊拍了下他的肩膀:“你等等。”   江窈偏过头抿着唇,正在为刚才情急之下的举动后悔。   身后又响起脆亮的声音,江煊重新折回来,反正他初生牛犊不怕虎,以前在朝堂上当着谢槐玉面闹出的笑话也不少了,不差这一回,“冒昧问一句,你我是不是曾经见过?”   江窈无措的抬眼,撞进谢槐玉似笑非笑的眸光里。   无奈之下,她只能再次用眼神向谢槐玉求救。   但这次没有糊涂到蒙头朝他怀里钻,她一直都自诩是个正经人。   谢槐玉低了低下颔,眼底的笑意促狭,就差说一句让她求他。   江窈惊奇的发现,自己居然收到了他这份信息。   以前她听人说神交这一类的词,她都十分不屑,隔着一道脑电波,是个人都没法交流。   江窈喏动着唇,用口型和他说道:“休想。”   “太子殿下……”谢槐玉挑眉,对着江煊作揖道。   碍着江煊在场,江窈不好出声,伸手就想去拧他。   下一秒她的手腕便被他扣住,她的指尖轻而易举被他拢住。   他身上凌冽的气息渐渐考得越来越近,江窈只好由着他把玩着自己的柔荑。   谢槐玉似乎对她的顺从很是满意,再开口时连声音都带着笑意,“她确实是臣的内人。”   仓促简短,同时又掷地有声,宣誓着他的占有权。   江煊:“……”原谅他实在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现在走进瞧了才发现,再加上谢槐玉没有将人藏着掖着似的搂在怀里。   如果他没有老眼昏花的话,这衣裳不仅似曾相识,他还认得。   江煊杵在原地愣了足足有片刻,逃窜似的离去,头也不回。   江窈回公主府时上了谢槐玉的马车。   她兴致缺缺,支着下巴靠在窗边。   刚开始她才没有这么没有骨气,谢槐玉自然放慢步调陪着她,耐心十足。   可是她走了没两步便觉得迈不动道,说起来也算她倒霉,非要逞能徒步来朱雀街。   当时一听说谢槐玉挡她的道,她连思索的时间都没有,置气似的下车。   不知道连枝回府了没有,行事一点儿也不机灵,也该让车夫过来接她的。   殊不知连枝其实委屈得很,明明是公主她义无反顾的就跟着谢槐玉走了,准确些是跟着糖葫芦走了。   江窈眼睫半搭,投下一圈扇贝似的光影。   谢槐玉看着面前懵里懵懂的小姑娘,眉黛楚楚,双鬟望仙髻边上坠着绒花流苏,一直垂到肩上,琵琶襟的款式,胭脂红的坎肩袄子,杏腮微鼓,整个一粉雕玉琢的乖宝形象。   依着以往她住在宫里头的旧礼,她要同郑太后一道守岁的。   连穿衣打扮都流露着股福瑞的意味,怪不得郑太后把她宝贝得都快无法无天,俨然一个天之娇女。   像她这样生得讨喜的小姑娘,放在任何人家里,都会视若珍宝似的宠着。   比如说,相府。   江窈嗑着脑袋,眼看着即将从手边滑落。   谢槐玉几乎是下意识的托住她的腮,温软细腻的触感传来。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江窈的情景,那年他不过十六岁,刚上任军机大臣的位置不久。   光熙帝召见他时正在御花园哄她荡秋千,她也确实是个半大点的孩子,整好是他的一半大,梳着一对分肖髻。   活脱脱一副迷糊蛋的模样,许是为了什么事发脾气,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眼泪鼻涕哭得一塌糊涂。   谢槐玉唯一的想法就是,这熊孩子还真是聒噪不已,江山都能给她哭倒。   他从来没有想过,长到他膝盖边上的黄口小儿,有朝一日会渐渐长到今日的模样。   更没有想过会牵着她一步步走到现在,甚至想牵着她长长久久。   她一开始便仿佛裱在墙上的美姝壁画图似的,一笔一划精致却刻板,他只觉得虚有图表,其实他每次看到她,都会忍不住想起第一次见面的场景,耳边都会嗡嗡作响。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幅画变得鲜活灵动,一颦一笑都牵着他的心弦。   她只需要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必做,他便能感知到她的存在。   这种感知一度让他无从避免,就这样悄没声息的侵入骨髓。   江窈是从谢槐玉膝盖上醒来的。   她眨着睡眼惺忪的眼,悄咪咪从他身上移开,坐正身子。   他合着眼,估摸着也是在假寐。   时辰不早,大家确实该分道扬镳。   江窈以为是她自己不管不顾的将他当枕头用,所以有些心虚。   她挑开车帘,一眼就看到公主府的匾额。   江窈莫名的松一口气,不经意间对上谢槐玉晦涩的眸光。   “怎么了?”她暗自祈祷,他可千万别发现自己睡到他膝盖上的事,毕竟她丢不起这份。   谢槐玉提议道:“明日茶馆先生要演开年第一出木偶戏,我陪你去看好不好?”   “不好。”江窈慢腾腾的摇头,显然没料到他会对自己的事了如指掌,心里忍痛割爱决定暂时取消茶馆的日程。   谢槐玉似乎早料到她会拒绝,“海棠酥的方子,明日差人亲自给你送来可好?”   江窈做出让步:“……好。”   “明日我也会过来一趟。”谢槐玉神色平淡,忽然咬重咱们二字,“这个,可是咱们先前说好的。”   江窈实在无言以对,谁叫她之前一口应下这件事。   明明是他给自己登门道歉,怎么好像成了他占着理似的,她反而成了无理取闹的人。   谢槐玉笑得人畜无害,“回吧。”   江窈这一夜临睡前才琢磨出他话里的玄机来。   三句话不离明日,重要的话反而是留在最后说。   故意先抛个让她知难而退的要求,进而再退而求其次。   实际上最后一句话才是他的真是目的,这人也忒自大,这不是不把她的智商放在眼里么?   可劲儿的忽悠她,简直无耻至极。   下次她才不会再中他的计,虽然她挺想念海棠酥的,说他一昧的欺负自己吧,这话未免冤枉他。   他似乎总能拿捏住她的分寸,也不再向以前那样对她任意妄为,动手动脚。   不对呀,他好像才碰过她手来着,可见这厮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表面人模人样,实则还是在变着法儿的欺负她。   也罢,跟什么过不去都不能跟海棠酥过不去。   江窈无力反驳的一点是,自己和谢槐玉的关系变得剪不断,理还乱。   她又不好意思直接开口问他,他到底是图的什么心思。   若是她问了,照谢槐玉蔫坏的性子,肯定说她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说不定还要倒打一耙,指证她贪恋男色,借机染指他。   江窈感觉自己跟上了贼船似的,连后悔的权力都被剥夺,更别提东南西北,完全由着掌舵的人走。   要是她能自带撤销功能便好了,一步错,步步错。   江窈真的挺想捶胸顿足,说好的主角光环呢。她能怎么办,索性也不再想这些没有意义的事。   反正她想了也没什么用,到头来最终解释权都被归到谢槐玉嘴里,黑的都能被他说成白的。   翌日,江窈被连枝唤醒,她轻轻蹙眉,选择和连枝展开被褥拉锯战。   “太子的马车已经朝这里来了。”连枝一脸着急,“您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算怎么回事啊?”   江窈打定主意,今儿天王老子来她都不见,更别提江煊,“你和他说,我去国子监温书了,让他莫要来扰人清静。”   连枝哭笑不得:“国子监正月后才入学,再说您什么时候对温书这么积极了?”   江窈嘟囔道:“现在。”   连枝服侍江窈起身后,出言告退:“奴婢先去传膳。”   江窈嗯一声,她起床气还没见消,她不想承认是因为某人。   说得好听登门道歉,到现在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就这态度,鬼才会原谅他。   江煊衣带翩翩的进殿,江窈头也不抬的开启嘲讽模式:“稀客呀。”   “皇姐。”江煊拉开她跟前的木凳,神秘兮兮的凑上前,“偷腥的猫都记得擦嘴,怎么你连衣裳都……”   江窈打断道:“你胡说什么?别朝我头上乱扣帽子。”   她昨儿都忘记衣裳的事,真正儿是倒霉,居然出了这种纰漏。   谢槐玉不可能不知道,在她看来,他肯定是存心没有告诉她,敢情送自己回来时他是在笑这个。   江窈笃定道:“一定是你看走了眼。”   “不打自招了吧。”江煊对她的行为作出评价,嚯得一下站起身,“还不快老实交代。”   江窈差点被他的架势给震慑到,但也只是差点。   年轻人还是沉不住气啊,她的语气无辜:“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江煊一脸严肃的看着她:“你和谢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眉来眼去,勾勾搭搭的?”   江窈捧着茶杯的手一抖,一口水呛到咳嗽。 第49章   茶杯被江窈“啪”一声敲在桌面上,“你简直太不像话了!”   江煊瘪了瘪嘴:“我又怎么不像话了?我这都是实话实说。”   江窈面露鄙夷:“你是不是又背着我看什么话本了?”   江煊当然知道她都想到什么地方去了,苍白的解释道:“皇姐,你莫要血口喷人。”   敢情只许他说自家不成,她被谢槐玉欺负便算了,对付江煊么,她还是绰绰有余的。   江窈威胁他:“我告诉父皇去。”   江煊连忙向她告饶,掰着手指头给她一一承认,将他这些日子以来看过的书名统统交代。   江窈听他这架势,大有一副背千字文的趋势,清咳一声:“尽是些淫.词艳曲,原来你每日里待在东宫是在苦读这些?”   “皇姐别光说我呀,我这不都是捡你看剩下的么?”江煊老神在在,“我记得你那时还和我感叹,说什么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江窈嗤之以鼻:“根本没有过的事,你别是梦里听我说的这话吧。”   “以前你在凤仪宫那会儿,凡是遇到什么新鲜的趣事,好歹还能念着我一些。”江煊苦戚戚道,“现在可倒好。”   江窈蹙眉:“我现在怎么了?”   “见色忘义。”江煊一字一顿道。   “你这是什么时候添的毛病?”江窈眼观鼻,鼻观心,“终日里胡思乱想可不好,回头让太医给你看看。”   江煊一眼就看出来她在心虚,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你不仅见色忘义,你还背叛了我们的联盟。”   江窈绷不住乐了,“是是是,因为我加入部落了。”   “什么部落?”江煊咂舌,“你和谢相的秘密根据地?”   “你被秦世子荼毒了?”江窈义正言辞道,“别和我提谢相,我和他谈不上相熟,甚至连最基本的交情都算不上。”   这时候门扇传来“笃笃”的声音,不紧不慢敲了三声。   姐弟二人不约而同的望过去,来人一身苍色直裰长袍,峨冠博带,丰神俊逸,除了谢槐玉还有谁。   江窈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尖,打脸真是来得猝不及防。   谢槐玉和江煊作揖后,又慢条斯理朝她作了一揖:“小殿下。”   江煊对此很是不服气,非常不识时务的问道:“怎么不见谢相喊我一声小殿下……”顺带也好在朝堂上让让自己啊,尊老爱幼的道理他懂不懂。   “太傅平日里没教过你说话的规矩么?你看看你成什么体统,若我是肃王,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待着呢。”江窈存心在他们中间煽风点火,“整好内阁大学士在,也让他指点你一番。”   江煊小声嘟囔道:“皇姐不是说和谢相并没有什么交情的么?”   “是啊。”江窈捣蒜似的点头。   江煊只相信眼见为实,敷衍的回道:“……是么?”   “小殿下的戏言,自然是当不了真的。”谢槐玉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她年前那一阵儿每天都雷打不动的去国子监,你说她和我有没有交情?”   江窈气结的绞着帕子,要说谢槐玉这话不妥吧,硬要她鸡蛋里挑骨头她又挑不出刺来。   但从他口中一本正经的说出来,听在旁人耳里却像变了味似的,好像他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交情一般。   江煊恍然大悟的哦一声,江窈一听他这语气就知道他脑海里肯定又浮现出什么少儿不宜的画面。   “我先用膳,等等再来。”江窈果断的向后退一步,不忘推一把江煊,“交给你了。”   只是她这最后一句话更像是对谢槐玉说的,像江煊这么个□□,确实欠收拾。   江窈觉得,阿斗之所以扶不起来,确实是有原因的。   鱼贯而入的宫人替她布膳,江窈慢腾腾的用着膳,一举一动都遵循着皇家礼仪。   而在连枝看来,自家公主这用膳进度完全像个树懒似的,以前巴不得公主能慢一些,真正慢下来了又替她干着急,“殿下,再这样下去菜都快凉了。”   江窈挟着筷子的手一抖,粉蒸肉顿时少了一块。   糯而清香,酥而爽口,让人忍不住想再来一口,但是江窈克制住了这种冲动。   “凉了就再热呗。”江窈不情愿的吩咐道。   等江窈磨磨蹭蹭的用膳结束,六角凉亭里面对而坐的二人早已下完一盘棋。   她姗姗来迟的赶来,才发现地上铺着蒲席,象牙的棋盘篓子,另一边还摆着一套陶瓷的茶具。   江窈粗略看了一眼棋盘上的残局,说是粗略,其实仔细看了她也看不太明白。   只知道谢槐玉执黑子,江煊执白子。   乌泱泱一大片黑子,白子都快被吃干净了,倒真成了一穷二白。   江窈这个二把刀都看出来,局势何其壮观,江煊又是何其惨烈。   再一看江煊,垂头丧气蔫了吧唧的,跟丢了魂似的。   这叫什么,这就叫一报还一报,真是该。   不用想,江窈都能猜的出来,按照江煊着急的智商,以及不定心的性子,肯定缠着谢槐玉问了什么不该问的话。   这么一对比下来,江窈顿时觉得,自己在应付江煊这条路上,还真是任重而道远啊。   她现在都不指望江煊能够如何争气了,凡事只能靠自己,谢槐玉迟早有一天会是她的手下败将。   或许这就是莫名的自信吧。   骂归骂说归说,大家都是同根生,该护的犊子还是要护的。   再说了,江煊在公主府被谢槐玉治成这样算怎么回事啊,这可是她的地盘。   江煊似乎领略到江窈的用意,主动给她退位让贤。   江窈成功抱到白棋篓子,如临大敌的正了正神色。   谢槐玉从始至终面无波澜的看着这一切。   江窈笑吟吟的抬眼:“围棋多没意思,不如咱们来连五子。”   谢槐玉承让道:“都依小殿下的。”   江煊在一边欲言又止,冷不丁瞥到谢槐玉晦涩的眼神,下意识的闭口不谈。   江窈更是丝毫没有发现任何异样,挽起袖口,露出莹白一段皓腕,腕上的羊脂玉贵妃镯成色温润。   谢槐玉的棋艺也不过如此嘛。   江窈洋洋得意的想,心里的小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   她落下一枚棋子,接过江煊递来的茶杯,喜滋滋的抿一口茶。   味道清香又醇厚,从前府上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茶叶。   下一秒江窈就改变了想法,谢槐玉气定神闲的落下一子。   一子定乾坤,原本的大好形势瞬间坍塌,好在他还没有把她逼到绝路上。   江窈只能打着十二分的精神,每下一子前都会思索半天,那叫一个战战兢兢,气氛从未有过的紧张,作为围观者的江煊都替她捏一把冷汗。   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的认真没有白费,虽然过程艰辛了些,但结局是美好的。   江窈看着面前五子连线的白棋,眉眼弯弯:“谢相败给我啦。”   谢槐玉不置口否,慢条斯理的捧起茶杯。   江煊的表情则愈发古怪,一开始他也是抱着同样侥幸的心理,和谢相提议连五子。结果别说连五子了,他棋子才落了几个,三下五除二就落了谢相的套。   江煊当时内心的震惊是无以复加的,棋盘上的黑子,无论朝哪个方向怎么摆都能连五子。   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全方面碾压的感觉。   江窈一度乐不可支,江煊看在眼里,他到底是不该说呢还是不该说,唉,做太子真难。   “你呀,道行太浅。”江窈对江煊沉默的行为发表看法,她只当他还沉浸在刚才的溃败里,“重要关头,还不是我替你挣面子?”   一提起面子问题,江煊顿时来劲,动了动唇刚想反驳。   谢槐玉拂了他一眼,意味不明的开口:“你皇姐教训的是。”   江煊仿佛又回到了朝堂上被支配的恐惧中,“皇姐教训的是。”   江窈很是欣慰:“你能有如此觉悟,可见是个可塑之才啊。”   江煊:“……”他选择来公主府就是个错误。   谢槐玉起身告辞:“相府今日有许多事宜,容臣先走一步。”   不等江窈说话,江煊殷切道:“谢相慢走不送”   谢槐玉颀长的背影渐行渐远,连日头似乎都变得风和日丽,冬日里徐徐升起一丝暖意。   江窈忽然想起一件事,不对呀,说好的登门道歉呢,这和她预想里的画面不一样。   但她又傻,犯不着再去追问他,她一旦问他,他一定会用千百种方式来说服她。   这样一来,不但于事无补,他说不定还会“勉为其难”的再来一趟公主府。   江煊悻悻然的坐到江窈对面,摆弄着棋盘。   江窈看着他似曾相识的动作,“你和他倒很是投缘么?”   “哪里哪里。”江煊客气的摆手。   江窈“嗤”一声,“过去成天在我面前编排谢相的是谁,用不用我帮你回忆回忆?”   “你别总揭我的短啊。”江煊委屈的不行。   “连枝,差人去请谢相回来,”江窈佯怒,“我今儿定要让他知道你这个两面派的真面目。”   “连枝你别听她的。”江煊急忙制止,“我以后再也不会过问你和谢相的事。”   睿智如江窈,她在他话里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果然,江煊又添了一句,“前提是,你日后不再揭我的短。”   江窈啐他:“虚伪!”   江煊无法反驳,嘴巴跟上了封条似的闭得很紧。   他自己都想不通,刚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在谢相面前立了一道誓,要是他再过问皇姐和谢相的事,纯属自己咸吃萝卜淡操心,以后连太子妃都讨不到。   事实上,他心里头跟猫爪子挠似的,恨不得从东宫搬到国子监,势必要将自己傻乎乎的皇姐守护好。   但是相比之下,他还是更想要太子妃的。 第50章   正月里的气候渐渐回暖,江窈却染了一场风寒。   别人府里都在做花灯,轮到公主府,做得都是些纸糊的老鼠,江窈拿着根木质的逗猫棒,整天以逗狗蛋为乐。   都说天天吸猫有利于头脑清醒,精神抖擞,是能让工作更努力的一剂良药。   连枝当然没有见过这种吸猫大法,好在自家公主终于给狗蛋放了假。   起因么,连枝临睡前例行去寝殿外溜达了一圈,没想到寝殿的门大开,连枝回头一看,迎面撞上悄咪咪抱着狗蛋的江窈,身上只穿了身单薄的中衣,连鞋袜都没有套。   果不其然,第二天江窈便没有再起身,虽然这段时日江窈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但这次却不同。   江窈一开口连声音都哑得厉害,有气无力的喊着连枝。   连枝凑近一听,才勉强听清楚她反反复复说得是太医两个字。   总归还没有迷糊到继续喊狗蛋,连枝命人去太医院请了院正过来,一道过来的还有许皇后。   许皇后本想和江窈说两句话,坐在塌前一看,江窈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俏生生一张小脸憋得通红,也不知道是被褥捂出来的还是什么,气色上还过得去,总比苍白憔悴的病秧子要好。   遭殃的人成了连枝,公主府从上到下的宫女太监都在殿外跪了一地,听候偏殿里头的传唤。   赵嬷嬷捧着本公主府的流水开支账单,一一念给许皇后听。   连枝全程旁听,心里暗自庆幸,公主她早有先见之明,平时功课不上心,处理起账本来却十分精明。看着许皇后对底下这些人旁敲侧击,俗称上眼药,一个个胆战心惊的告退,连枝心里有数,对许皇后御下的手段很是佩服,同时她也清楚,许皇后这是在给自己敲警钟,里头的意味不言而喻。   江窈这场病来的快去的也快,没两日便大好了。   期间多亏连枝给她做的药膳,连枝跟着她身边也快小半年,对于江窈的喜好习惯,那是一清二楚。知道她不嫌弃太医开的药方子苦,索性也不学以往拿着蜜饯哄她喝药,任由江窈蒙混过关。   连枝变着花样的给她炖紫苏粥,还有冰糖银耳炖雪梨,甜津津的滋味,既养颜又润肺。   江窈深表感动,一度无以复加,没有像以前一样大手一挥赏她些首饰布料,难得走起温情的路线,对她嘘寒问暖。   连枝却觉得受之有愧,这些都是她分内之事,还不如干脆赏一些实在的,最重要的是,她总觉得公主每次和自己软声软气说好话,说不定又在打什么主意。   “以前没见你做过药膳啊。”江窈躺在塌上,冲她一个劲眨巴着眼,“连枝,你可真是十全十美。”   “您莫要抬举奴婢了,在奴婢心里,公主殿下才是十全十美呢。”连枝有过一阵的哑口无言,药膳的方子是她从外头得来的,至于将方子给她的人么,是相府的杜管家。   她在犹豫要不要将此事告诉江窈,想起江窈之前就问过她不止一次,到底是站在哪头的,虽然带着开玩笑的语气,但连枝却不希望她再为了这事多虑。   而且人家管家当时将方子交给她时,也叮嘱她先别和公主说来着。   江窈揪着软乎乎的被面,声音呢喃:“过几日上元节,届时……”   她越说越低,连枝确实没太听清楚,“殿下说什么?可是有什么要吩咐的么?”   江窈一本正经的开口:“赵嬷嬷若是来问我的近况,你届时就和她说,我病着呢,不便去宫里头请安了。”   “奴婢怎么能信口开河,睁着眼睛说瞎话呢。”连枝摇头,眉头紧锁,“是不是太子殿下又和您说什么了?”   不得不说,这回还真被连枝给说着了。   江煊那日临走前,不再提见色忘义的岔,反倒抱怨起她腊月三十那天晚上出尔反尔,非要缠着她上元节去放花灯,江窈坚守底线,她没记错的话,上元节那天要去宫里请安,郑太后肯定又要留她用膳,顺带还不忘嘲讽江煊,放花灯都是姑娘家家做的事情,他跟着掺和个什么劲。   江煊这才道出实情,说是秦正卿特意命人用松脂做了孔明灯,可以一道去祈福。   她去年撞霉运,确实该祈祈福的,江窈一听来了兴致,一口答应下来。   连枝虽然嘴上不乐意,架不住江窈软磨硬泡,等到正月十五上元节这天,还是替她打了次圆场。   有一就有二,在江窈看来,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连枝称得上是个可造之材。   于是她出府时便将连枝一同带上了。   江窈特意穿了一身男装,活脱脱的世家小公子模样,粉雕玉琢,唯独个头逊色了些。   刚出十字街头,成功和江煊秦正卿二人会上面。   一行人先去了长安城最负盛名的酒楼,花炊鹌子,荔枝白腰子,招牌菜通通点了一遍。   暮色四合,也不知道是谁先提议,说要去解灯谜,秦正卿的文采本就斐然,对付起这些灯谜自然是手到擒来。   大半条朱雀街的花灯谜底都被他解开,人声鼎沸里,几乎都是对他的赞不绝口。   再加上和秦正卿同行的几人都是仪表非凡,都穿着上好的绫罗绸缎,惹人注目得很,不少姑娘家都忍不住窃窃私语,颇有几分芳心暗许的意味。   江窈听得津津有味,从秦正卿议论到江煊,包括连枝都没有放过,说连枝是大户人家的丫鬟,理应里头是不该提到江煊这个草包的,但江煊依托着强大的遗传基因,皮相生的不错,身材又不像江窈看上去弱不禁风,有幸也被提名。   江窈就纳闷了,偏偏她就跟个透明的隐形人似的,受尽忽略。   以前她可从来没受过这待遇,她一直自诩女扮男装没有差劲到这种地步吧。   其实江窈不是没有被提名,连枝无意间听到一句,那人的声音很低,似乎是个街边小贩,扫了一眼江窈,非说她像是被哪个公子哥儿豢养的娈童。   连枝当时就脸色一变,本想发作,被江煊一个眼神制止住,示意她息事宁人,私自出行实在不宜闹出什么大动静来,连枝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只能忍气吞声。   倒是秦世子跟没事人似的,和自家公主继续谈天论地,想来应该也没有听见旁人的闲言碎语。   江煊的步态悠哉,一路上兴奋得不行,以致于连衣裳下摆被刮坏都没在意。等他发现后,一张脸垮下来,别提为了自身形象有多发愁。   连枝像被触发了贤妻属性似的,拉着江煊上了马车,临时帮他做起针线活来。   留下江窈和秦正卿站在河畔边上,秦正卿忽然出声,语气郑重:“聊表心意而已,不足挂齿。”   他说这话时,用双手递过来一卷画轴。   江窈接过来一看,顿时傻眼。画上的女子桃腮带笑,眉眼里更是和她有七八分相似,可惜只有形似。   再结合秦正卿最近的不对劲,江窈很快就反应过来,手里仿佛捧着烫手山芋,真叫人头大呐。   她以前自诩过一段感情专家,朋友圈里很多塑料姐妹找她倾诉,她帮别人答疑解惑时心里头跟明镜似的,但轮到自己她就感觉像是遇到毛线搅成一团。   说老实话,她对秦正卿从来没有动过一星半点的心思,他这人无论是相貌和才识,都非常过得去,脾性也很好相处。   没感觉,不来电,不戳萌点,三样他都占齐了。   画像她也不是头一次收到,各种手绘素描水彩之类的,尤其是海报这种东西,她有的多了。   江窈的内心可以说是毫无所动,表面上礼貌性扯了丝笑意:“秦世子费心。”   “其实这不是我原本要送你的那一幅。”秦正卿冷不丁说道,他原本要送她的那幅,远不及现在这幅精致,因为他是在四方堂趁着空暇时间画的,没想到却被毁于一旦。   这事怨不得谢相,谁叫他自己鬼迷了心窍似的,非要在授课时作画呢。   江窈假装没听见他这话,或者说是听明白了却不愿意追问,“其实你不必如此费心的。”   饶是秦正卿天资聪颖,此时都没有听出来江窈话里的意思,再加上这么久以来的惴惴不安,一下子被喜悦冲昏了头,一时间动了动唇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丝毫没有以前在江窈面前进退有度的模样。   江窈当然不会体会到秦正卿的局促,她倒不为这事担心,主要是对秦正卿的双商放心,她记得他行事一向都很是通透。   她抬眼看着孔明灯的方向,浓密的眼睫微翘,眸光里像盛了星河似的,璀璨又靡丽。   秦正卿负手站在她身边,视线从落在她身上起便没有再移开过,脸上的神情更是动容不已。   殊不知这一切都被人尽收眼底,茶楼的雅间里,临河的窗扉半开。   真正儿是温情蜜意的画面,谢槐玉这样想。   站在一边的杜管家搓着手背,“谢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来递话,说是老太爷又出城去了。您看……要不先回府吧?”   老太爷说得是他的恩师谢清嵘,严格意义上来说,谢槐玉当年过继到谢清嵘膝下,入主相府后,内宅的大小事宜便都由谢老太太掌管。   谢槐玉忽然哧笑:“你都看见什么了?”   杜管家没吭声。   鸟架子上栖着只虎皮鹦鹉,谢槐玉一下下顺着毛捋,指腹贴着绿头鹦哥的羽翼,那只花肥的鹦鹉没多久便舒坦得眯眼。   “我有阵子没来,连吃食都给换了,”谢槐玉动作一顿,如愿看到鹦鹉睁开豆大的眼睛,“坊间有句俗语,偷得都是香的。”   杜管家斟酌道:“谢相若是喜欢这鹦鹉,老奴和掌柜的说一声,带回府养着便是了。” 第51章   月上梢头,长乐坊里。   江窈一把抢过江煊手里的骰盅,不忘数落他一通:“早和你说了,非要进来蹚浑水,现在可倒好,输得叮当响。”   江煊被她说得哑口无言,秦正卿从来没有踏及过这样的地方,跟个二愣子似的杵在旁边。江煊自知理亏,谁叫进长乐坊的提议是他出的,熟练的转头说教起秦正卿来,“若你是个争气的,现在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秦正卿哭笑不得道:“这也能怪到我头上?”   “组织上钦定你背这口锅。”江煊老神在在。   他们两个争执的功夫,江窈腕上舞动,就差转出朵花出来,轻车熟路的揭开骰子。   围观群众里有人惊呼:“一出手便知道是老江湖了。”   清一色的三花聚顶,一盘定乾坤,胜负分明。   不但先前亏出去的家当一个子儿不落的赢回来,风水轮流转,这回换成对面那位输得响叮当。   “走吧。”江窈见好就收,只拿了先前输出去的那份。   江煊收起钱袋,笑得直咧嘴。   这事怪不得江煊会吃亏,江窈心知肚明,对面那人一副獐头鼠目的长相,专使些下三滥的路数对付江煊。   看来平日里窝在宫里头和人推牌坐庄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尤其是里头一个名叫小福贵的太监,人精似的,据说整个大邺皇宫的人都败在他手下,他和别人不一样,每次都是拿真才实学到台面上,江窈这也算磨炼出来的。   江煊乐颠颠的跟上来:“皇姐,你也太气派了吧。”   “出息!”其实不止江煊一个人吹捧她,不少围观群众都拍手叫好,江窈也有些飘飘然,比以前拿了什么影后奖项都开心,“要不然怎么当你皇姐呢?仔细学着些。”   秦正卿发表见解:“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心术不正,迟早会自食恶果。”   “行了行了,知道你懂得多。”江煊越听越觉得头大,“就这些没腚眼子的,也只敢背地里捣鬼了。”   江窈叹一口气,“年纪轻轻的,尽说些粗鄙之语。”   江煊一脸鸡贼的说:“我可看到了,收了人家的好处,现在都帮着外人说话。”   江窈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一本正经道:“我是这种利益熏心的人么?”   “你就是。”江煊毫不犹豫的回答。   这时候秦正卿变戏法似的变出个糖人递给江窈,江窈眉眼弯弯,拿在手心,不再同江煊拌嘴。   有人其乐融融,有人却愁眉苦脸。   长乐坊的雅间里,肃王拍案而起:“你怎么做的事?”   底下乌烟瘴气的一帮人跪了满地,为首的贾平上前斟茶。   “按理说,太子殿下必输的啊。”贾平自从被国子监除名后,终日里便无所事事,想起当日种种,他自己都觉得窝囊,没想到今儿时运不济,又栽到了小公主手里头,“我本来都交代好,哪知道会来这么一出。”   肃王此时也在暗道倒霉,怎么又被他碰到这位主,“你确定,跟在江煊身边的人里头,还有建章公主?”   “确定。”贾平哈着腰道,“我都不用这眼睛看,鼻子闻一闻,都知道哪儿有女人香。”   “放肆!”肃王当时就气急一脚蹬过来,再怎么说建章也是自己的嫡亲妹妹。   贾平自知失言,拍苍蝇似的抡了自己两个嘴巴子,“您别动怒,这事再没有下次。”   肃王眉头紧皱,计上心头:“你附耳过来。”   贾平连忙把耳朵贴过去,听完后迎合道:“不愧是殿下,我怎么就想不到这出呢?”   其实肃王的计策算不上毒辣,充其量只是个雕虫小技,不过是想让江煊吃点亏而已。   凭什么他江煊走到肃王的地界上能这般撒野啊,再加上过去的旧账,肃王这次是铁了心,想找江煊的不痛快。   贾平召集了一帮长安城里有名的地痞无赖,直说刚刚从长乐坊出去的那几位可都是财主,顺手牵羊也好,敲闷棍也好,总之无论怎么办,都得让他们把身上的银子交代出来。   贾平很快就回来复命,“殿下,都照您的吩咐办好了。”   “给他们吃一顿教训就可以了,此事务必不能够宣扬出去,更不能让人盘查到我头上。”肃王私心里不想闯出什么大祸,到头来闹到宫里不好收场,届时只能让王淑妃给自己收拾烂摊子,“所谓化干戈为玉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嘛。”   “殿下说得是。”贾平别提有多痛快,当初在国子监那桩事,他憋屈得很,却又苦于找不到时机发作,现在肃王亲自发话,真正儿是天赐良机。   然而肃王没想到的是,这次的事没等到王淑妃给自己收拾烂摊子,先等来的却成了旁人。   他实在想不通,江窈是从什么时候起,和谢相攀上交情的。他当初刚入仕时一腔热血,一连三番五次想和谢相结交都被拒之门外,后来索性不再登门,毕竟他也是有过梦想的人。   肃王虽然意外谢相会无缘无故的替江窈撑腰,但他也不是吃干饭的,三步作两步的上马车,脚底下抹油赶紧开溜了。   留贾平一个人站在原地,丝毫没有注意到周遭的变化,忍不住犯嘀咕:“不对呀,掐着时辰也该事成了。”   小厮提醒道:“爷,肃王都走了,要不您也回府吧?”   贾平点头,决定回府等消息,大摇大摆的刚走出巷子口,眼前一抹黑,便不省人事。   贾平再睁眼时,下意识骂骂咧咧道:“反了你们的!敢绑爷?”   他顺着面前的衣角望去,膝盖一弯,软趴趴的跪在地上:“谢……谢相,我冤枉啊。”   一沓状纸被扔下来,贾平捡起一看,上头的罪状随便安一个都够他喝一壶的。   “去请京兆尹大人过来。”谢槐玉瞟了他一眼,拂袖离去。   贾平立马就把肃王兜出来,“不信您问肃王殿下,都是他指使我这么干的。”   而江窈呢,从始至终都不知道有过这么一桩事,兴高采烈玩得十分尽兴。   不知不觉间,便到了正月后的第一天,也是国子监入学的日子。   期间她不止收到秦正卿的书信,还有东宫的。   江煊从那日回宫后便被罚在东宫面壁思过,似乎和贾太傅有关,听说他府上的庶子贾平在天子脚下作恶多端,沦为阶下囚,许多事迹都被人揭发出来,曾经还有过强抢民女的欺凌事件,可谓是家门不幸。   至于秦正卿,江窈一开始以为他是有什么要紧事,接连两三封写的日常琐事,她匆匆瞥了几眼,之后的都没有再拆封过。   瑞雪兆丰年,新年新气象,国子监也不例外。   一众同袍见了江窈更是喜气洋洋,争先恐后的给她说吉祥话,一个赛一个的说话动听。   江窈捧着茶杯坐在四方堂里,惬意极了。   直到秦正卿的到来,七嘴八舌的众人顿时噤声,眼睛瞪得像铜铃,不为别的,只因为秦正卿现在已经正式入仕,任职中书侍郎。   廊道的柱子后头,位置隐蔽又静谧,非常适合人讲悄悄话。   江窈面露无奈,和以往不同的是,秦正卿穿了一身五品制度的官袍,乍一看还真挺像那么一回事。   秦正卿存了一肚子的话想和她说,“今时不同往日,殿下在国子监千万要保重……”   后头他说了什么,江窈没太在意听,她注意力全放在庭院里的花骨朵上,而且再说了,她在国子监关秦正卿什么事啊,什么时候轮到他来操这份闲心,说得好像他不在国子监以后,自己便会惹出祸事一样。   最让江窈感到不乐意的是,她今儿一路上刚进国子监,甚至听到有些流言蜚语,传得都是她和秦正卿的闲话,那些嚼舌根的见到她都抱头鼠窜,假装没事人似的和她见礼。   平日里念着仁义礼智信,到头来道貌岸然的作风学了不少。   秦正卿如今行走官场,要说他没听过这些闲言碎语,江窈才不信。   偏偏国子监入学第一天,他还跑来找自己,江窈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总之他这事上做得确实不太妥当。   江窈定定的看着他:“世子日后不要再差人送信来公主府。”   秦正卿笑意一僵:“殿下这话什么意思?”   “之前资助寒门学子的事,当时我不能常常出宫,多亏了你替我走动。”江窈委婉的提点他,“世子若是有烦心事,大可以先去和江煊倾诉一番。你出身不凡,想来在仕途上也会顺风顺水,若有朝一日真遇上什么事,整个长安城都会传遍,届时我也不会冷眼旁观。”   秦正卿好似被人敲了当头一棒,脸上的神色也不太好看,“殿下一贯都是如此么?”   他这话语气不善,往日的风度荡然无存,江窈轻轻蹙眉,决定挥刀斩桃花,“我有心上人的。”   蔚蓝的天空,白云朵朵。   谢槐玉负手站在窗前,居高临下看着角落里的一切。   江窈的话像下冰雹似的,字字珠玑砸在他心坎上,她的心上人,原来是秦正卿么?   谢槐玉也是才意识到,料峭的春风仍有股子寒意。 第52章   从这一日过后,江窈再也没有见过秦正卿。秦正卿当时的面色不堪,最后几乎是落荒而逃。   江窈自诩和秦正卿之间也算翻篇,凡事有舍才有得,秦世子以前看起来挺通透的人,总不会从此以后都不再和她来往,让他冷静冷静也好。   她不是小气吧啦的人,她把秦正卿当朋友看待,希望秦正卿这方面能像她一样大气。如果说朋友做不成的话,那也没关系,毕竟她没有养备胎的习惯。   江窈想得很清楚,但她不知道的是,一向老谋深算的某人会因为这事产生误解,说到底不关她的事,她在感情这一块可负责了,虽然她从来都是只对自己负责。   初春的天气很是怡人,似乎所有事都在朝好的趋势发展。   譬如,谢槐玉来国子监的次数在日渐减少。听说谢相在忙着春闱主考的事情,新科考生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生龙活虎,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四方堂的众人则日渐消沉。   江窈当然不包括在日渐消沉的大部队里,她最近找到了新乐子,司业对她又恢复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管理方式,这让她整个人都疏散不少,过去整天紧绷的神经都放松下来。   一到散学后,第一件事不是回公主府也不是去买什么糕点,而是命车夫去城郊的觅渡湖,出城的腰牌一亮,倒也没有不识相的敢拦她的去路。   不错,江窈新迷上的乐子便是垂钓,虽然连枝形容她是姜太公钓鱼,等一个愿者上钩,但人家姜太公是没有鱼饵的,她有鱼饵和没鱼饵根本没区别,省得每次陪她去钓鱼都带上一堆瓶瓶罐罐,知道的以为她去钓鱼,不知道的以为她要去捉泥鳅。   江窈对此不敢苟同,她现在正处于一头热的状态,连枝知道往往这时候谁劝她都听不进去,做事三分钟热度,说得就是江窈。   真能耐么,她没有。经验么,她更没有,纯粹新手上路,属于那种装备部署一大堆,面面俱全的。   具体表现在连枝劝她去护城河钓鱼,届时禁卫军帮她把手,她还不肯,非说钓鱼讲究得是个心诚则灵什么的,口口声声念叨着钓回公主府给他们每人轮番转手祈福用。   连枝当时就表明感激涕零,其实她也不懂为什么鱼能用来祈福这件事,谁叫她对自家公主的钓鱼技术放心呢。   天不遂人意,江窈第一次去觅渡湖就出师不利。   坐得是贵妃椅,手边摆着方小桌子,上头放着茶水糕点,就差再给她支个遮阳的棚顶,估摸着真到了那时候寻常的麻木不行,还得给她找掐丝珐琅的。   江窈开始她坐桩似的练功,远远地看起来像是在练瑜伽。   结果她鱼钩刚抛出去,还没到水面,就被折断了。   连枝压下脸上喜不自胜的笑意,“殿下,我们回府吧。”   “没有备多余的鱼钩么?”江窈悻悻然。   “没有。”连枝如实道,“照您的吩咐,只备了各式各样的鱼饵。”   “那……就这能如此了。”江窈闷闷不乐,“对了,在外面不要叫我殿下,什么阁主啦掌柜啦,都随你叫。”   连枝点头:“知道了,殿下。”   江窈用无药可救的眼神看她,连枝解释道,“荒郊野外的,哪儿有人家啊。”   她这话提醒起江窈,来的路上江窈亲眼看到过这边冒着青烟袅袅,摆明是有人居住的信号。不知道怎么回事,下马车一看,近前又没找到什么人家。   江窈不肯死心,她不能接受出师不利的事实,带着连枝沿山路兜兜转转两圈,连枝看着她一路上煞有其事的做记号。   功夫不负有心人,江窈打着响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面前的草屋门匾上挂着“雅舍”二字,高低不平的木栅栏。   门口站着守门的小厮,书童打扮。院子里晾着一排光秃秃的鱼钩,太阳底下站岗似的,成功吸引到江窈的注意力。   江窈这才上前和小厮商量,将来意说明。   小厮:“这事要经过主人同意。”   江窈问:“你主人现在何处?”   小厮依旧板着张木头脸:“主人在小憩。”   “算是我借的。”江窈好声好气道,“下次来一定还给你主人。”   小厮犹豫的答应:“……行吧。”   连枝进去拿了鱼钩出来,江窈才发现清一色都是铁鱼钩的材质。   不像她的骨质鱼钩,金贵经看却不经用。   可惜江窈没有改变出师不利的运势,一条鱼都没有钓到,天色渐黑,她还没有沉迷到挑灯夜战的地步,只能讪讪回府。   连枝一个劲的安慰,严格意义上来说,江窈其实钓到过一条草鱼,奈何腕力不足,硬是没收回竿,连枝只能配合江窈,将过错揽到自己头上,若是她眼疾手快搭一把手,不至于让咬饵的鱼跑了,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江窈没有气馁,赶着休沐的日子又去了一趟觅渡湖。   经过她前段时间日积月累的经验,没多久她就钓上一条小鲫鱼上来,这可把她高兴坏了。   江窈撂下鱼竿,连枝以为她达到成就,不再痴迷钓鱼,却听她说道:“我休息会儿,去溜达一圈。”   等她这一圈溜达的功夫结束,回来一看,贵重物品一件没丢,唯独鱼没了,连鱼篓子都不翼而飞。   江窈看向紧跟着自己不放的连枝,唉声叹气,责备的话没说出口。   小鲫鱼丢得蹊跷,她记得自己走之前,为了防止鲫鱼跃龙门这种小概率事件的发生,特意拎着鱼篓子离岸边远了两步,没想到现在会发生这种事。   她下意识朝四周张望了一眼,一道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形迹可疑,鬼鬼祟祟。   最关键的是,她没看错的话,那人手里拎着的东西,像极了她的鱼篓,她几乎听见小鲫鱼可怜兮兮的在摆尾抗议。   毕竟算是她垂钓生涯里的第一件战利品,她已经想好回府后,务必得养起来。   连枝显然也看到这一幕,江窈一声令下,脚下跟踩着风火轮似的,赶紧对着那人的方向追过去。   江窈赶到时,面前又是熟悉的“雅舍”二字,连枝正抓着偷鱼贼不放,小厮在旁边和她争论不休。   这偷鱼贼长得很是清奇,胡鬓斑白,须发飘忽,穿得人模人样,做的事却不齿。   江窈警铃大作,弄不好这得被人碰瓷啊,她拽回连枝的袖口,“不问自取视为盗,老人家无缘无故偷我的鱼,也忒不地道。”   谢清嵘回头上下打量着江窈,生的钟灵毓秀,声音软软糯糯,满是小女儿娇态,穿一身裙钗布荆,像是故作出来的打扮,一眼看过去不像是长安人氏,倒让人想到江南的白墙青瓦,合该是守着落水流水就这么过一辈子的。   “看不出来小姑娘刁得很。”谢清嵘一脸耿直,“你用了我的鱼钩,钓上来的鱼当然也是我的。”   明明他才刁,占理的人是她,他凭什么说她啊,“你这老人家怎么还不听劝呢?我要去京兆尹那里告你一状。”   “你想要鱼,也不是不可以。”谢清嵘抱紧怀里的鱼篓,像个三岁顽童似的,“得拿东西来换。”   “我赔你一个鱼钩就是了。”江窈蹙眉,“不就是铁鱼钩么,我让人回家去取,拿一筐给你都使得。”   “人长得不大,口气倒不小。”谢清嵘胡须一抖,开始和她耍无赖,“这是我今儿的午膳,你抢过去了,岂不是要让我忍受饥肠辘辘……”   算了算了,何必和老人家抬杠,民以食为天,这么大年纪住在荒郊野外的,想来日子过得清贫,这么一想,自己可真是个爱戴子民的绝世好公主。   江窈做出让步:“老人家,你今儿的午膳不必担心,以后也不会让你吃了上顿没下顿,但是这条鱼你得还给我。”   小姑娘生的挺水灵,处人遇事上略欠了点火候,轻易便会受了旁人的蒙骗。   谢清嵘不比年轻时候的洒脱,他现在拉不下这张老脸,他心念一动,准备点拨她一通,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他不介意当这块垫脚石,“一口唾沫一个钉,我是本本分分的庄稼汉,看你是大户人家出身,可不许骗我。”   江窈看着他颤颤巍巍的放下鱼篓,果然不出她所料,挺朴实的老人家,脾性也直来直往,人老心不老,是一种很好的生活心态。对付老顽童,她最有一套了。   她连宫里头那位都被她哄得服服帖帖的,更别提这老人家。   江窈递了个眼色给连枝,连枝立马会意,“那是自然,我们姑娘向来一诺千金。”   连枝借了老人家的小厨房,很快就做出了一道色香味俱全的午膳。   其中最让谢清嵘风卷残云的一道菜,要属糯米蒸排骨。   藕片切丁,糯米蒸熟,兑在没来得及收汁的红烧排骨里,蒸到香味四溢才出锅。   用新鲜的沙枣拼盘,像江南这季节的桑葚,咬开来有点涩,也有点甜。   配着质嫩爽口的排骨,香脆不腻,吃了一口,还想吃第二口,谢清嵘都忘记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过这样的饱腹感。   谢清嵘酒足饭饱后,满足的眯着眼,笑得像个得逞的狐狸,先前庄稼汉的模样荡然无存。   和老人家道别后,江窈拎着鱼篓坐上回府的马车,连枝道:“奴婢不说这老人家长得富态,单说他那小厨房里,该有的食材那可是样样不缺。”   江窈总觉得,谢清嵘一开始的目的就不在于她这小鲫鱼,真要是红烧白煮了,都不够他塞牙缝的。   也罢,全当是做公益了,再说她答应过老人家,“你回头在府上裁几匹新布,不要那些花里胡哨的,再挑个手脚伶俐的伙夫,一并送过来。”   次日,江窈寝殿外头多了一口水缸。   清澈见底的水缸里,小鲫鱼孤零零的游荡在里面。   在江窈看来,她的钓鱼事业起步不久,这才刚尝到甜头呢,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放弃,正所谓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今天是水缸,明天就化身鱼塘主,说不定哪一天她就垄断了长安城的鱼产业,千两黄银对她来说不过是中等意思。   江窈用完早膳,命连枝备了点心干粮,准备朝觅渡湖出发。   连枝心里犯愁,提议道:“工匠们新给殿下搭了秋千,实在不行,奴婢陪您去放风筝也行啊,之前您的七仙女下凡放在库房都快落灰。”   江窈丝毫不为所动,连枝使出杀手锏,“奴婢没记错的话,您过去没有吃过干粮吧?”   “我这是在培养自己吃苦耐劳的精神。”江窈有如老僧坐定。   连枝看了一眼马车里堆得满满的食盒行囊,昧着良心附和道,“殿下说得是。”   等到了觅渡湖,天上堆着几朵乌云,下起毛毛细雨。   连枝心知劝不动江窈,好在雨势一阵过去就消停,连枝始终不放心,替她戴上斗笠,只好由她去了。   云里雾里的湖边,江窈静静的坐着,颇有几分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意境。   她顺手捡过手边的糕点,一口咬下去,马蹄糕的味道弥漫在舌根。江窈放下帕子,缺了一口的马蹄莲被她扔在桌面上。   “我记得出府前,我不是命你带海棠酥来了么?”江窈吩咐道,“快去拿。”   想起海棠酥,她就想起谢槐玉。   这些时日以来,不仅是秦正卿没有来找过她,连谢槐玉都没有再三不五时的来消遣她。   一下子想起来,居然怪怀念的,要知道,她现在在国子监,终日里浑浑噩噩的,都快被圈成傻子了,好在司业没有再管束她,任由她时不时逃学。   江窈一开始逃学后,心里惴惴不安,像悬着块大石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期待什么。   她以为自己是许久没有逃学,生疏了,直到国子监没有一个人提起她逃学的事,她才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以前山大王乐无边的生活。   然而真实情况是,她变得一点儿都不乐意待在国子监了。   别看钓鱼这事不费脑力,实际上却讲究专心致志。   江窈这思想一开小差,鱼竿从她手里滑落,湖面上划开一道水花。   她矮身去够鱼竿,一脚陷在湿泞的泥土里,万幸没有打滑到水边,情况却还是不容乐观,她被地上的荆棘绊住。   江窈试着解开挂在倒刺上的衣摆,没办法,只好选择去撕裙摆。   她的计划完美,实施起来却不容易,主要是她没有这么大的力气,衣裳的质量未免也太好。她咬紧牙关,“哗啦”一声终于如愿以偿,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原因无他,裙摆的牵制被摆脱,她却为此崴到脚,有那么一瞬间,她都能察觉到肿成茄子的脚踝。   江窈泄气的坐在石板上,也顾不上什么仪态,大喇喇的伸着腿。   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来人一路披荆斩棘。   “你可算来了。”江窈只当来人是连枝,苦戚戚的和她求救,“你知不知道我等得你好苦。”   谢槐玉“哧”一声,“小殿下也是蠢得可以。”   “你才蠢!”江窈有气无力的反驳道,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不用抬眼看她都知道是谁。   他将人从石板上捞起来,江窈脚软的站不稳,又不好意思金鸡独立,她也是要面子的好不好。   谢槐玉叹一口气,看了一眼紧攥着自己衣摆不放的柔荑,“这次可是你赖着我的。”   “谢相就知道说风凉话。”江窈嗔眼看他。   天色骤变,又一阵细雨落下来,雨势也越来越大。   江窈手背一凉,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人揽到背上。   他的肩胛骨坚硬又宽阔,她下意识圈过他的脖颈,白生生一段手腕挂在他肩上。   谢槐玉眉鬓里染上雨意,江窈不是凭白受人恩惠的人,她不是头一次承他的情,有一就有二,相比上次,她甚至觉得没由来的心安理得。   反正他也占过她便宜,她占他这一次便宜也算不上什么。   江窈将斗笠扣在他发髻上,她头一歪,栽在他后颈的位置,笑吟吟看着自己一举两得的杰作,“这样就可以了呀。”   由远及近的雅舍,小厮一改之前的木头脸,目瞪口呆看着谢槐玉背上的江窈,“谢……谢相。”   谢槐玉轻轻嗯一声,旁若无人的背着她进去。   看来谢槐玉和那位老人家似乎渊源颇深。   江窈这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青松翠柏里的水榭楼阁,依着觅渡湖而建。   怪不得叫雅舍,原来是前三进后三进,内有乾坤。   谢槐玉轻车熟路的推开门,江窈被他放在架子床上,动作小心翼翼。   她眨了眨眼,眼睫湿濡,眸光里泛着雾气,懵里懵懂的模样。   江窈顿时觉得手上空荡荡的,没个着落。她想起谢槐玉虎口凉薄的触感,不仅看着赏心悦目,摸起来手感也好极了。   谢槐玉取下斗笠,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江窈暗骂自己走火入魔,真正儿是色字头上一把刀,她可不能再胡思乱想了。   她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朝外头看了一眼,檐下挂着淅淅沥沥的雨帘,忍不住感叹道:“这是哪里来的神仙洞府?”   “闲下来就往这里跑的人是谁?”谢槐玉不但没有替她答疑解惑,还奚落她,就小公主这样的,被人骗得团团转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清楚你也敢来。”   “我没有进来过……”江窈越说声音越低,她忽然顿住,不对呀,谢槐玉有什么资格说她的不是,她完全没必要在他面前心虚。   道理不假,江窈却也不敢直接说出来,谁叫人家刚刚又跟救世主降临似的帮过她一遭呢。   但她心里却藏不住事,随口啐了一声老东西,声音压得很低,像蚊子叮。   江窈是不指望自己能叮他一口包的,但她没想到谢槐玉耳力会出乎常人的敏锐。   “老东西?”谢槐玉差点被她气笑,薄唇重复着她的话。   “谢相听岔了。”江窈果断不承认,外头的雨声渐渐变小,她正想着要不要让谢槐玉找个拐给自己,“连枝找不到我,该着急了。”   “你还知道连枝会着急?”谢槐玉低了低下颔,“我以为连枝不会着急。”   江窈听得一头雾水:“什么跟什么啊……”   她灵光一现,联系到之前在静安寺骗他的那次,她和他说自己叫连枝,现在想想自己真是太年轻太天真。   “好吧,我确实在着急。”江窈摊手,她指得是崴脚的事,“有那么一点点吧。”   然后两个人就展开了牛头不对马嘴,风牛马不相及的一番对话。   “当真?”谢槐玉坐在塌边上,直视着她的眼睛。   “当真。”江窈真诚的点头。   谢槐玉挑眉,“秦世子有什么值得你念念不忘的地方?”   江窈:“……”怎么谢槐玉也开始乱点鸳鸯谱啊。   她总算有点明白了,他也没有那么神通广大嘛,还不是照样跟那帮凡夫俗子一起人云亦云,以后可别再充什么洞悉世事的派头,连最起码的理解能力都没有。   还好意思为人师表,呸。好不容易逮住他一个笑柄,江窈当然不会善罢甘休,她没有想过,谢槐玉可不单单是听了流言蜚语,怕不是中过降头后又耳鸣了哦。   她在他面前一直都没有占过上风,这次终于被她逮到机会,装什么蒜啊,他这智商下线的可真是彻彻底底。   江窈清了清嗓子,半搭着眼睫,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在闪躲他的目光。   “秦世子论才学……”好像摆着他面前不值一提。   “论相貌……”更不值一提,“总之,我和他相处的十分愉快。”   江窈纯粹想试试谢槐玉还能误会到什么地方去,她和谁好,碍着他什么事。同样的道理,她和秦正卿不好,那也轮不到他问。   她存心得寸进尺,显然忘记谢槐玉的秉性,他只会比她更得寸进尺。   “小没心肝的,”谢槐玉捞起她的脚踝,指腹摩挲在她的罗袜边缘,“你说说看,你都对得起我么?”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墙角没听全,再加上关心则乱23333 第53章   江窈一时吃痛,死死的咬着下唇,细碎的嘤咛及时逸在唇间。   一对秀致的眉头轻蹙,谢槐玉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轻轻摁过她的脚踝,“这里?”   其实不止是疼,她的罗袜半褪,他粗粝的指腹状似无意刮过,甚至带起一阵痒酥酥的触感。她的裙裾摊在塌沿上,无措的捏着手,这让她很不自在。   江窈当然不会肯对他说这些,试图从他掌心里逃离,不着痕迹的朝边上挪过去。   “做了亏心事就装哑巴?”谢槐玉看出她的企图,也不拦她,等她挪到一半又重新捉住她,这次没有碰到她脚踝,而是拿捏在上三寸的位置,“亏你做的出来。”   他这话也不知道是在奚落她的“亏心事”,还是在指她在他面前耍小花招。   她猝不及防遭他这么一拉,有些狼狈的仰头摔在塌上,鬓边的珠花一颤,落下两缕碎发垂到肩头,谢槐玉不动声色的看着她,十分乐在其中的模样,她撑着手肘坐正身子。   江窈耳根一热,连眼睛都不好意思看他,倒很像是虚心。   直到脚踝一凉,谢槐玉低眉,似乎是在端详她的伤势,江窈眉目一跳,她心虚个什么劲啊,他说得理直气壮,唬人的功夫一套套的,随口就给她扣个帽子,这谁受得了?   “别……”江窈倾身去拽他的袖口,她挺佩服自己的韧带,练了那么多年民族舞没白练,戏没拍几部,敢情都用到现在了。   而且和谢槐玉有段时日不见,蒙上脸光听他这话,她还要以为他是江煊附体,什么对得起对不起,跟个小媳妇似的,弄得她像个负心汉,做了什么玩弄他的事一样。她冤枉啊,再说了她从来都不是那种撩完就跑的人。   江窈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遍,她好像没有色迷心窍,对他做过什么越界的事情吧,连手都没正经摸过一回,唉,即使有过她也不记得,也有可能是酒后误事说过什么糊涂话,这玩意和男人床上话是一个道理,她觉得他应该给予理解。   反正她不记得的事,她是不会认账的。   江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倒是他对自己做过不少越界的事,逮到点机会就开始戏弄她。   “谢相莫要不分青红皂白。”她的语气不善,“我光明正大,还怕你这个?”   她的罗袜滑落,露出细嫩又白净的肌肤,清瘦的脚踝,踝骨的位置有些红肿,脚趾像嫩藕芽儿似的。   谢槐玉的声音变得低哑,“合着你还想和他光明正大?”   她想过挣扎,不安的扭动着腰,恨不得起身和他打一架。   计划的很完美,事实上,下一秒他已经扼住她的膝盖,江窈再也动弹不得。   她伸手去推他,谢槐玉压过她的手背:“别动。”   江窈一点儿都不喜欢被人掌控住,尤其是像现在这样,这让她觉得没有安全感。无意间牵扯到脚踝,丝丝麻麻的痛感,她自己也不好受,雾蒙蒙的眼眶,泛着泪光,无奈又拿他没办法。   她气极了,干脆拿话噎他:“你才是没心肝的,你这个浪荡登徒子,你还棒打鸳鸯,不像我为人磊落,你每天一睁眼都想着图谋不轨……”   “该!”谢槐玉吐出一个字。   江窈更无力了,枉费她浪费精力给他批这么一连串的罪名,结果他不为所动,可见她再说什么不好听的,他都会自动产生免疫。   她想都没想,几乎是下意识便嗑到他的虎口上,嗷呜一口咬下去。   谢槐玉没说话,她的唇柔软又温润,如果不是她在暗自较劲的话,看起来倒很有缠绵的意味在里面。   其实她也是心疼的,主要是舍不得他那双手。本来挺无暇的,被她这么一咬,一排红彤彤的牙印,深浅不一,怪难看的。这样也好,省得他再到处祸害人。   认真说起来,谢槐玉浑身上下最祸害人的应该是他那张脸,至少在她目前看来是的。   若是能在他脸上啃一口就好了,她肯定让他分分钟破相,不仅不能祸害人,只怕到时候都没脸见人。   越想越不像话了,江窈偷偷拧一把胳膊肘,一定要控制住自己啊,时刻保持清醒。   “现在扯平了。”江窈移开眼,索性眼不见为净。   谢槐玉从柜子里取出药酒,均匀的摊在掌心里,抹在她脚踝上。   他不回应的态度,让人摸不着头脑。   江窈从底气十足,一下子变得心虚不已,好像她在无理取闹,而他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跟自己计较。   不得不说,谢槐玉推拿的手法真不错,乍一看挺像那么回事,江窈觉得他都可以开个瞎子按摩店,何必要死磕在大邺的朝政上,弄得大家都不安生。她的目光落在他眉宇间,他的山根挺拔,眉眼染墨,甚至她都能想到他戴眼镜的样子,别人戴的话可能真的是瞎子摸象,他戴的话就不一定了,她不介意当一回象的。   小姑娘是个惯会小题大做的,一丁点痛都能被她哭得泪光花花,眼下都没再吱声,想来是舒坦的。   谢槐玉将药酒收拾好,没有再和她为难,“是我害的你受伤?”   “不是。”江窈老实道,她一向都很通情达理,她可没有他那些歪风邪气,成天颠倒黑白。   谢槐玉意味深长的看着她:“那算什么扯平?”   江窈瞥到他虎口上的牙印,学他的口吻回敬道:“该!”   谢槐玉给她倒了杯茶水,“我确实是该。”   江窈怔愣的接过茶杯,总觉得他话里有话,甘苦的茶香在喉头弥漫,“你似乎很熟悉这里?”   谢槐玉嗯了一声,没有告诉她原委的意思,“你出来身边都不带人的么?”   “连枝不是人?”江窈抿了抿唇。   谢槐玉问她:“你在觅渡湖钓到过鱼没有?”   “这是自然。”江窈古怪的看了他一眼,预感不妙,“难不成这里住着土匪?”   谢清嵘这个为老不尊的,也不知道是太寂寞还是什么,以前觅渡湖畔到这个时节都会有很多人慕名而来,偏偏都是空手而归,这里头的玄机么,看破不说破。   都是拜谢清嵘所赐,谢槐玉严肃的点头:“对,就是土匪。”   “你少糊弄人。”江窈才不信他的鬼话,长安郊外会有土匪?简直是笑话,说谎不打草稿,以为自己好骗不成?   谢槐玉没有和她争执,江窈看着他的背影,着急的喊住他:“你做什么去?”   “……我去找连枝来接你回去。”他的语气平淡。   假惺惺,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摆明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亏她还当他真的改性,现在还不是急猴猴的想把她交给连枝。   江窈没好气道:“弄得谁稀罕见你似的。”   “你这是在……”谢槐玉回头看她,她留给他一道侧脸姣好的轮廓,就差用后脑勺对着自己,“不高兴么?”   凭什么都听他支配,他愿意背就背,愿意走就走,说句话没头没脑,傲娇个半死。再怎么说她也是个公主好么,他拿谁的俸禄吃谁的饷,放在现代他都该对自己感激涕零,谢谢老板常挂嘴边,换句话说,她就相当于他的衣食父母。   她心里叽里呱啦想了一堆,脸上绷得很紧:“我没有。”   谢槐玉“不想我走?”   “谢相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功夫,真是一如既往啊。”江窈毫不顾忌他,揉了揉脚踝,确实比先前舒服多了。   她抬眼看着他,他的眸光深邃,她手上的动作一顿,莫名升起一种羞.耻感来。真不要脸,该羞的该是他才对。早知道,刚刚就不应该咬他,既小家子气又于事无补,她应该一脚踩到他脸上去的,反正他没皮没脸的。   但是江窈也只敢想想。   “你在国子监,安分点,别给我沾花惹草。”谢槐玉一本正经道,“陛下当初让你进国子监,也不希望看到今日的局面。”   什么今日的局面,说得她做了什么多大逆不道的事一样。   抬光熙帝出来说事,也真有他的。   江窈犯嘀咕:“痴心妄想……”   谢槐玉听的清楚,故意戏弄她,“你说什么?”   江窈眉眼弯弯,笑得不太真切:“谢相说的话,我都铭记在心呢,时刻不敢忘。”   谢槐玉朝她摊开掌心:“我送你。”   江窈拿着鸡毛当令箭,手朝袖子里缩了缩,“不是你叫我别沾花惹草么?”   谢槐玉没动,唇角微翘:“跟谁学的?挺能耐啊。”   “那是,也不看看是什么人教的。”江窈故意指桑骂槐,“一肚子祸水,能有好么?”   谢槐玉忽然倾身,漆黑的眸子里仿佛有漩涡,令人沉沦,“你祸害我就可以了。”   江窈假装没听到他这话,事实证明,人不要脸,真的可以天下无敌。   这一日的意外,也不是没有好处。   江窈顺理成章的休起假来,倒不是她擅自给自己放假,光熙帝亲传的口谕,等她脚伤痊愈了再回去继续念书。大概是谢槐玉的紧急措施做得好,托他的福,她没受多少罪,但是当真太医的面,她就开始躺在塌上挺尸,太医院那帮庸医便以为她脚伤得不轻,说是要帮她摸骨重接。   好在江窈耳朵灵光,一听就全都好了,精神奕奕的笑给许皇后看,笑得她脸都快僵了,许皇后疑虑重重,江窈差点蹦跶给她看,实际上她也蹦跶不起来,伤是真的,快痊愈也是真的。   “你呀。”许皇后临走前无奈的敲她脑袋,“太后本来也要来看你,多亏了本宫拦她,不然看你怎么收场,你皇祖母如今年纪渐长,哪里禁得住你这虚惊一场。”   “母后不必为我担心。”江窈见露相,挠了挠发梢,“我不会让您和皇祖母为难的。”   该走的过场却没少,太医给她洋洋洒洒开了方子,嘱咐她务必休养生息。连枝不忘带上门,只留母女二人说体己话,   许皇后冷不丁开口:“你大可不必再去国子监的。”   江窈大义凛然的回绝:“既然是父皇的一番心意,我怎么好辜负他,而且我又是大邺的公主,做事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想不到你竟会有这份心,以往是母后多虑了。”许皇后听完后极为触动。   江窈:“……”母后她倒是再劝劝自己啊,这可不像许皇后的作风。   “宫里头,近来可有什么事么?”江窈觉得自己可真是个贴心的小棉袄。   许皇后知道她问的是王淑妃有没有再做什么幺蛾子,更加欣慰道:“自从你搬出宫后,本宫时常挂念你,你的性子又是个迷糊的,做事从来都一昧由着自己的性子来,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本宫以前只当圣贤书读多了人也会变得木,现在想想,你心里头能常常为旁人着想,可见里头也有国子监的缘故。”   “母后的意思是……”她不确定的问。   许皇后明确的告诉她,就是她想的那样,“伤痊愈后,回国子监继续念书吧。”   江窈傻眼了,她没想到会起了反作用。   对于国子监,她现在最大的感触就是,食之乏味,弃之可惜。   去不去都无所谓,虽然谢槐玉最近待在国子监的时间越来越少,也不再像以前一样拎着她开小灶,但她就是不太想见他。   倒不是在躲什么,而是她发现,她完全把控不住自己和谢槐玉之间的走向,一开始想借着国子监的契机,不说就此把他从相位拉下马。   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至少得在他仕途上抹个污点吧,到头来好像有把自己赔进去的趋势。他如果有污点的话,那自己成什么了,污点证人么,怕是要和他一起有污点了哦。   江窈待在公主府这几日,小日子过得滋润,崴脚和风寒不一样,不用注意饮食清淡,反而大鱼大肉伺候着,展现连枝真正厨艺的时候到了,顿顿都不带重样的。   哑奴来公主府的时候,江窈正倚在贵妃榻里,手上拿着长柄的茶壶,灌溉着墙边含苞待放的杜鹃花,可谓是身残志坚。   连枝把他一路带到江窈跟前,“非要见殿下,现在如愿了?”   江窈头也不抬,“你别欺负他。”   “他不懂规矩,到底不是府里的人,擅自进府多大的罪名,要不是被奴婢撞见了,早被人打出去了,就他这小身板,能挨什么?”连枝眯了眯眼,“一鞭子都够呛。”   看的出来哑奴很想反驳连枝,手势比个不停。   “他现在不比以前,谁敢打他?活得不耐烦了?”江窈提起这事就惋惜,“当初救他的人是我,最后好人都给谢相做了。”   连枝一脸认真:“凡事有一就有二,不能开这个先例啊,以后都来擅闯公主府算什么?”   哑奴着急的头上直冒汗,又解释不出什么。   连枝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但江窈想得却不是这个,她在谢槐玉面前落不着半点好,结果他的人还不是在自己这里受气,“这话在理,是该教教他规矩的。”   哑奴欲哭无泪,一副苦瓜脸。   “好了,玩笑就开到这里。”江窈正了正神色,“什么事?”   哑奴从衣裳兜里拿出一本小册子,小笔一挥,递给她看。   这方法挺管用,至于教他这法子的人么,肯定是谢槐玉了。   果不其然,哑奴的字迹眼熟,江窈没顾得上看内容,光是匆匆瞥了一眼,顿时不太乐意了,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乐意。   原来谢槐玉要离开国子监了么?她有些吃惊,早该料到的事。   “谢相叫你来的?”江窈合上册子,还给他。   哑奴摇了摇头,又点头。   江窈成功读出他传达的信息:“那就是你私底下自作主张过来了?”   哑奴迟缓的点头,江窈脸上笑意不减,“心在曹营心在汉,不如你留在我这里别走了。”   连枝不太赞同:“依奴婢看,他无法无天,擅离职守,谁能管得住他?”   “你最听话,”江窈挑了挑眉,“半年不到,太监的人数都快有宫女两倍了,个个都是细皮嫩肉,内务府的万总管怎么摊上你……”   连枝委屈巴巴:“这不是您以前吩咐过的么?”   “有这回事?”江窈无辜的眨眼。   连枝告诉她:“有。”   “行了,连枝你送送他。”江窈随手掏出一袋金叶子,荷包装得鼓鼓的,她依依不舍的揣给哑奴,“以后再有什么信儿,你再记得给我送过来啊。”   茶壶被江窈抛到一边,她支着手肘,不知道在想什么。   送完哑奴的连枝回来正好看到这一幕,“殿下,奴婢听人说小别胜新婚,再说了人都在长安城你还怕跑了不成?”   江窈伸手将帕子摔她脸上:“你还能有个正形么?”   “这不都是跟您学的……”连枝低头认错。   江窈扶额:“你还有兴致操心哑奴,若是我去母后面前告你一状,第一个挨打的还不知道是谁。”   “奴婢知道您舍不得。”连枝挤眉弄眼,也不知道她说的是舍不得自己,或者是别的什么人。   “取我的风筝过来。”江窈不能再这么无所事事下去,做咸鱼也是门技术活。   “不成。”连枝劝道,“外头多少双眼睛盯着公主府,巴不得您出事,皇后娘娘临走前特意吩咐过奴婢,殿下切记您现在可是旧伤未愈。”   江窈闷闷不乐的荡起秋千,说是荡秋千,实际上只是坐在秋千上,连枝全程背着手,任由江窈打趣。   “看在大邺的面子上,推我一把。”江窈吩咐道,她自己都快被感动。   连枝再三提醒她:“您伤没好呢。”   江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现在筋骨舒展,分分钟都能生龙活虎给她看。   秋千绳晃动,忽然传来江煊的声音:“我就知道,你一定又骗父皇了。”   “这怎么能叫骗呢?”江窈大言不惭道,“你别诬陷好人。”   江煊大摇大摆的走到她跟前,江窈轻轻蹙眉,“刚刚不是说要严防公主府的出入人员么?看看,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又来了一个。”   连枝赔罪道:“这是奴婢的疏忽。”   “你们主仆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在赶我走?”江煊摆手,“没门儿。”   “去给太子看茶。”江窈心念一动,有意支开连枝。   等连枝走后,江窈四处张望了一眼,江煊表示无法理解:“鬼鬼祟祟的,这是你的公主府么?”   “不然是你的?”她对上江煊的视线,“不用说,你一定又是偷溜出宫的。”   “这怎么能叫溜呢?”江煊熟练的辩解道,“你别诬陷好人。”   江窈对他偷窃台词的行为嗤之以鼻:“你还知道自己是好人?”   “我和皇姐一直都是同盟,天地可鉴,日月可昭。”江煊竖着三根手指,大有一副立誓的架势。   弄得跟天地会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策划什么不可告人的国家大事。   江窈大致将自己对谢槐玉的顾虑提了下,江煊一拍脑袋:“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江窈拷问他。   江煊煞有其事道:“大皇兄没立府之前,经常隔三差五的和宫女过不去,不是划人家衣裳就是拽人家珠花,你猜后来怎么着?”   闹了半天,他就明白了这些,江窈“嗤”一声,“你怎么能拿我和肃王相提并论?”   江煊立马和她告饶:“我这不是缺乏经验,打个比方嘛。”   不过江煊这话歪打正着,倒提醒到点子上了。   谢槐玉对自己吧,只能说有点意思,至于这意思到底有多少,她就不清楚了。   他一没正面表过态,二没把她当菩萨供着,每次碰到她还都是变着法儿的让她吃瘪,这叫喜欢么?   当然不叫啦,在江窈看来,十有八九他这是把自己当猫猫狗狗似的逗弄呢。   再加上他每次都胸有成竹的模样,所以这是笃定自己会落他的套?呵,他未免对自己太有自信。   “我这次是当真明白了!”江煊决定给她答疑解惑,身但重任的看着自家皇姐。   江窈没有上他的当,直接回了他一句呵呵。   江煊一边踱步,一边替她分析,“我只问你一点,若是你不上心的话,你去管他怎么想的做什么?”   “我没有上心。”江窈察觉到脸上热的发烫。   “要不要我送盆花给你,”江煊得意洋洋,好像发现了天大的秘密似的,捏着嗓子造作道,“他喜欢我,他不喜欢我……”   江窈成功被他激起一身鸡皮疙瘩:“你别胡说八道。”   江煊继续和她打比方,“我这么和你说吧,就像我每次得罪完你,照样该吃吃,该喝喝,你怎么想的和我有什么相干?”   “比方做错了什么,”江窈迷茫的托腮,“为什么总要打比方?”   江煊知道她这是在冲自己装糊涂,也不戳穿她,心里却酸溜溜的,他还指望皇姐以后能找个得力的驸马,在朝堂上也能和他有个关照。   在这方面江煊想的就和连枝不一样了,连枝会顾忌皇后之类的,但他不会。   之前是他想岔了,皇姐和谢相……这样一来也不差啊,不止不差,仔细一想美滋滋。皇姐对他期望很高,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不费吹灰之力拉拢到了谢相,谢相以后都会自动站队到自己这里。   所以江煊现在想的很清楚,他巴不得江窈化身腿部挂件,寸步不离的栓到谢相腰上才好。   届时他也可以自信满满的拍着胸脯,朝堂上大半的文武百官都是他的人,还愁坐不稳太子位?王淑妃再生十个肃王他都不怕。   “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等才智。”江窈难得夸他。   “哪里哪里。”江煊忍住装叉的冲动,谦虚道。   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假以时日,江煊总不会再重蹈覆辙,亲手把江山给坐丢了吧。   她和谢槐玉的关系渐渐缓和,再缓和都要缓和到塌上去了。他说不定也会有所保留,老老实实辅佐江煊,也就是说,她到时候金屋藏驸马,都算不上什么大事。   反正谢槐玉孤家寡人一个,她只能勉为其难照顾他啦。   江窈当然不知道,她这个没出息的便宜皇弟,已经在打起卖姐求荣的主意。   次日,江窈破天荒起了个大早,她决定提前回国子监。   连枝问她原因,江窈搪塞的告诉她,连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选择提前回国子监。   对于她而言,提前回和晚回并没有什么区别,她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谢槐玉为什么非要想不开去当大反派,闹得人心惶惶的,大家都不安稳,百姓幸福指数直线下降。   为了百姓的安居乐业,她要让他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一心一意跟着自己回公主府,这才是他正确的归宿啊。   江窈自诩人品正直,日后肯定不会亏待他的。   晨光微熹,融在他的眉眼里。   谢槐玉慢条斯理的挟着一摞书,从四牌楼里走出来,他今儿穿着相国的官袍,发髻束得一丝不苟,脚上踩着玄纹靴。   江窈下马车后,便飞快的提着裙裾,连枝一眨眼,自家公主的影子都没找着。   她看着谢槐玉踩着晨曦一步步过来,气定神闲的步伐,她听见自己扑腾的心跳声都慢了半拍。   模样生的入眼,脾性有待调教。   关键他每次都服侍的她十分舒坦,想让他跟着自己回公主府的决策,不是她心血来潮。   后悔的事她不会去做,过去的事她不会后悔。   她得何年马月才能把谢槐玉接进公主府啊,江窈心里算盘珠子直响,心潮澎湃又荡漾,她不做亏本的买卖,更不会打没把握的仗,俗话说得好,稳中求胜。   谢槐玉朝她作揖道:“小殿下,”   江窈这才回过神来,喏动着唇,又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才好。   谢槐玉道:“我第一天来国子监时,司业曾和我提起你。”   江窈被他勾起好奇心:“什么?”   “胸无点墨,自幼厌学。”谢槐玉低眼。   “……没想到浓墨大眼的司业也叛变了。”江窈下意识挺了挺胸,似乎在证明自己,她才不是胸无点墨。   “司业这样说,我却不这样想。”谢槐玉笑意融融的看着她,“小殿下以为呢?”   江窈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笑,差点就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学习?”无心学习,只想和心上人看星星看月亮。   “学到老,活到老。”她不假思索道,“我热爱学习。”   谢槐玉难得没有揭穿她,“小殿下可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江窈望了一眼天,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四方堂里传来朗朗读书声,谢槐玉笑得更加促狭,“千字文,一百遍。”   江窈不情愿的开口:“这个抄过了。”   “三字经,一百遍。”谢槐玉的语气循循善诱。   江窈认真的思索,“这个也吵过了。”   谢槐玉清咳一声:“那你想抄什么?”   什么叫她想抄什么,等于说是在提醒她有选择权?重点是她该不该被罚抄书啊,怎么就直接讨论起抄什么。   还不是自己不争气,又被他三言两语饶进去了。   修炼不够啊,江窈支支吾吾:“我腿脚不便,这就回府休息去了。”   谢槐玉恍然大悟道:“小殿下这是要临阵脱逃?”   不知道怎么回事,江窈总感觉他这句临阵脱逃意义非凡。   “话别说得这么难听。”她垂下眼睫,“我抄就是了。”   谢槐玉正了正神色:“你真要抄,我不拦你。”   “合着你之前的话都在吓唬我?”江窈抬起眼睫,气冲冲的质问他。   “是啊。”谢槐玉却半点没看出来她在生气,湿漉漉的眸光里柔和。   江窈涩着声控诉他:“你太过分了。”   “怎么不懂变通呢?”小姑娘越来越不经逗,逗她一句都当真,把他的话当圣旨一样真,以前也不见她这样。   谢槐玉看了一眼她露在裙裾外面的罗袜,“回府吧。”   “过几日休沐,你还会去觅渡湖么?”江窈没听到他最后一句话似的,头脑一热问出口,“我……”   谢槐玉低了低下颔:“春闱将近,我抽不开身。”   江窈失望的“哦”了一声,“你不是要离开国子监了么?”   “谁和你说我要离开国子监?”谢槐玉的语气不敢置信,仿佛他真的很意外。   哑奴的消息居然不准确,他可真是害人不浅,亏她还救过她。   “……我猜的。”她胡乱编了个解口,江窈试图从他脸上辨别出真假,不仅什么都没看出来,自己都快舍不得移开眼,简直丢脸丢大发了。   她一跺脚,索性一溜烟跑了。   江窈之后几天都没有再来过国子监,期间司业打发书童来问过她一回,她让连枝说自己旧疾复发,连枝自然照办。   她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出师未捷身先死,想不通的事情不再去想。   有时候恋爱就像放风筝,江窈不想当风筝,她只想当放风筝的人,让风筝往东就往东,往西就往西,可惜谢槐玉不是她手里的风筝。   准确的说,这风筝线就没有连起来过。   想当年她叱咤娱乐圈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待着呢。   连个愣头青都拿不下,她也白活了。   江窈这几天都掐着时辰去觅渡湖钓鱼,她不像前段时间,新手上路什么都不懂,多少摸到点门道。   钓鱼讲究的就是个沉心静气,跟钓凯子是一个道理。   别人是磨刀霍霍向牛羊,她就不同了,她迟早得让谢槐玉对自己刮目相看。   休沐这天,晴方潋滟的天气,老黄历上都写着宜嫁娶,忌白事。   江窈搁下渔具后,撂下一句“我去别处转转,你别跟着”,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奴婢遵命。”连枝只好化身望夫石,替她守在原地。   说老实话,她心里是不抱什么希望的。   不知不觉便饶到雅舍附近,江窈听到马蹄阵阵的声音,她循声望去,乌驹上的男子束发戴冠,衣带翩翩。   谢槐玉利落的下马,背影颀长。   “谢相。”她的声音软糯,梨涡浅浅,笑得俏皮。   谢槐玉迎着风向她走来,江窈一眼就认出他手里熟悉的荷包,“这是我给哑奴的。”   “你拿着做什么?”她本来想说抢的。   “因为我护食。”谢槐玉眉目轻挑,“你满意了?”   “什么臭毛病……”江窈嘟囔道,“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可以护食的,给哑奴的东西,又不是给相府的。”   “你肯贿赂他,不如来贿赂我。”荷包被他把玩在手心,里头的金叶子沙沙作响,谢槐玉不疾不徐道,“我没有他那么贪心,你一句话,我不就跟过来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差一千字想撞豆腐qaq一起督促我啊,明天也要努力码字。 第54章   “怎么什么好话到你嘴里就变味了?”江窈盯着他手里的荷包不放,“怪难为情的。”   “你以后别搭理秦正卿,他不是什么好东西。”谢槐玉没有和她玩什么你争我抢的游戏,干脆的将荷包还给她。   “别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就你最好?”江窈越想越觉得哑奴的事情蹊跷,但她又说不上来哪里蹊跷,“那谢相究竟想我怎么样?非要和我过不去?”   谢槐玉哧笑一声:“小殿下,现在是谁和谁过不去?”   江窈绞着手里的荷包,忍住摔他一脸的冲动:“我以后都不会再来了。”   谢槐玉好整以暇的看着她:“这就生气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江窈扭头想走。   她气啾啾的回到觅渡湖畔,连枝乖巧的站在原地,主动给她递了茶杯,江窈没伸手去接,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身后。   “殿下在看什么?”连枝问道。   “没什么。”江窈迟疑了下,凭什么她以后都不再来啊,躲着他做什么,要躲也该是他躲自己。   书童一路小跑过来,拉着连枝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江窈心不在焉的搭着鱼竿,也没太在意连枝那边的动静。   安静的湖面,乍暖还寒的时节,江窈起了打道回府的心思,她前段时间沉迷钓鱼的原因,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季节适宜,而且她禁不住晒,两腮没一会便晕开胭脂般的光晕。   连枝很快就取了一柄竹骨伞过来,替她撑开。   午膳本来打算将就,她来时特意自带干粮,连枝直接引着她去了谢清嵘的雅舍,江窈纳闷,连枝才把之前书童找她的原委说出来,原来是谢清嵘请她一道用午膳,估计是为了她之前没有食言的事,非但没有和他老人家计较偷鱼的过失,连无理取闹的要求都一一答应。   江窈是这么想的,犯不上为了逞口舌之快,和谢槐玉置气,而且伙夫都是以前自己府上的,她也用不着客气,决定留在雅舍用午膳。   由书童引路,进了一间厢房。江窈刚推门进去,没有看到谢清嵘,倒是看到了谢槐玉这个不速之客。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估计是在笑她口是心非,江窈下一秒调头想溜,硬生生止住了脚步,她为什么要临阵脱逃?   正好这时候谢清嵘拄着拐过来,缓解了尴尬的氛围,江窈暗骂自己糊涂,上一次他将自己背到这里,一路畅通无阻,她就该知道他和这里的主人相识。   江窈大大方方的落座,假装没看到谢槐玉似的,和谢清嵘攀谈了两句。   说起来惭愧,到现在她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谢清嵘,但是当着谢槐玉的面,她又不好意思直接问,毕竟现在自己是什么身份啊,好歹是个贵客。   期间谢清嵘摸了摸白须,训斥的口吻,“谢相位极人臣,坊间说什么忧国忧民,不过是虚有图表,见到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总是拿乔。”   江窈早已领略过谢清嵘的道行,她本来挺想看戏,又怕谢槐玉欺负老人家,附和道:“就是,轮得到你拿乔么?”   出乎意料的是,谢槐玉非但没有反驳,还点头应了一声,眸光却定定的看向江窈,“我从来没有拿过乔。”   谢清嵘冷哼了一声,江窈见风使舵,刚准备对谢槐玉表达自己的不屑,冷不丁撞到他漆黑的眸子,话都咽下去了。   午膳主食是屉蒸的四喜饺子,鲜嫩又有弹性,爽口极了。   谢清嵘爱不释手,江窈倒没有特别留恋,毕竟她以前在公主府司空见惯。   她筷子从始至终就没离开过糯米滋,色泽洁白,口感软糯,紫薯粉的馅,外面裹沾着一层薄薄的椰丝。   用完午膳后,谢清嵘留江窈喝茶品茗,江窈拒绝的话脱口而出说了一半,看了一眼外面的日头,便留了下来。   好在谢槐玉似乎看穿她的不自在,跟着谢清嵘出去了,江窈暗自松一口气,随意从角落的木架子上取了本书,翻看起来。   连枝安安静静的候在殿外,江窈听到推门声,以为是连枝,她再自然不过的摊开手,以往这时候连枝都会把茶杯递过来。   她捧过茶杯喝了一口,注意力都放在手上的杂谈里,讲述着游历四方的奇闻。   谢槐玉看了她半晌,出声道:“小殿下。”   江窈没有想到谢槐玉会去而复返,一骨碌从木桌上跳下来,无措的看着他,“谢相。你说,这天下有多大?”   谢槐玉将书从她手下抽了出来,接着将另一只手掌摊开,放在她眼前,双眼看着手掌,说话时带着三分笑,“天下不大,左右不过在我手掌上面。”   “痴人说梦!”江窈拧着眉,“我要到父皇那里告你一状。”   谢槐玉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会在她面前丝毫没有防备,他哑然失笑,“我陪小殿下出去走走如何?”   江窈鬼使神差应了一声好,连他刚才的口出狂言都没有再计较。   她没有想到,谢槐玉口中的出去走走,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屋檐青瓦上两人促膝相对,粗枝大叶的橡木树投下一片阴翳,清辉把檐角的脊兽照的清清楚楚。   谢槐玉随手捉了一枝杏花,零落的花瓣团成一簇,他忽然用花梢去点一点她的头,“呆子。”   本来昏昏欲睡的江窈,瞬间就清醒了,她才意识到自己和他靠的这样近,他身上佩玖穗子落在自己的裙裾边,她看到他眼睛里的风轻云净,有过片刻的怔愣。   江窈羞怯的垂下脸,极其的盼望他在说点什么,“你现在不说点什么吗?”   她耳边的玛瑙坠子微晃,谢槐玉有那么一瞬间想伸手去拨动,标致的脸廓姣好,锁骨上泛着梨花白,他声音低涩,“你想听我说什么?”   纤指一遍遍抚着裙面上的绣纹,江窈措辞道:“我以为……”   谢槐玉故意揶揄她,他更想听她亲口说,“以为什么?”   江窈抿了抿唇,谢槐玉放缓了音调,向她伏低道:“你也是娇的极了,一句话也值得你这样生气?”   “你……”其实她好像、貌似没有生过他的气,江窈结结巴巴的开口,好似花光所有力气,“……你不该每次都待我这样的,你知不知道会让人误会,不止旁人会误会,我自己也会误会。”   “我待你怎么样了?”谢槐玉低了低下颔,   眉黛轻蹙,江窈想认真和他说什么,急切的偏过头,唇瓣无意识擦过他的下颔,只察觉到一片凉意,她闻到他清冽的气息,几乎快和他鼻息相交,莫名的慰贴从心底升腾开来。   “窈窈。”他第一次这样唤她,衔在唇齿里的声音动听。   江窈耳边一痒,脸蓦地涨红,唇瓣上泛着嫣红,她眸光氤氲。   谢槐玉当然不愿意错过她难得的模样,忽然挑起她的下巴。他噙着似是而非的笑意,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唇瓣,人也自然而然的向她偎近。   江窈指尖一颤,裹紧掌心,才发现自己出了细汗,她太紧张了。   庭院里出现连枝走动的身影,江窈如临大赦,拂开他的手,往旁边挪了挪,声音压得很低,“要听完吗?想必,你心里是明白的,还要听吗?” 第55章   春风和煦。   江窈羞嗒嗒的坐在屋檐上,她从来没有过这样规矩的时候,郑太后若是见到她现在这副模样,肯定心里欣慰的不得了。   谢槐玉整冠束发,露出干净的发际线,他身后是湛蓝的碧空,飘着几朵棉絮似的白云。   他眼底映着她的如花美眷。   “我心里是明白的。”谢槐玉道,“过继进谢家的第一天,就有人告诉我大邺十五城,谢门定乾坤。谢家的规矩,人能成茧,能成活。世人都不去寄人篱下活,更何况谢家的孩子。”   江窈仰着脸,痴痴的看着他。   换成以前,她早在心里默默给谢槐玉戴了顶煞风景的帽子,就好像谢槐玉在国子监充大学士,而她每次都在思考当天该让连枝做什么膳食。   不止是换成以前,要是换一个人在她面前,讲一些心历路程,她只会觉得是没什么要紧的闲话,连瓜子都不舍得嗑。   可是谢槐玉就不一样,他可以,他怎样都可以,仿佛他一举一动都是好的,除了……他每次蔫坏着欺负她以外。   这世上的人千千万,为什么她只愿意把除了快乐玩耍以外的时间留给他?看吧,她毕竟还是很大度,无论她对他存在过什么样的过分解读,只要是他就好。   “官场上流传过一句俗话,‘江’山代代出谢门。”谢槐玉风轻云淡的说,“你还记不记得,国子监藏书楼那晚,你问我封窗之事,十年前那场瘟疫后,凡是在场之人,都没有再开口说过一句话。他们都是我的……同门。”   江窈:“……”所以江家是谢门的垫脚石么?   用相辅相成来说可能更确切。如果他不是大反派就好了……但是她愿意花心思改造他,她要是再不拯救他,谢槐玉这个小可怜岂不是迟早要完。   不对,重点好像是哑奴……   “这也是你为什么会救哑奴的原因,将他留在身边,还教他读书认字……”江窈问道。   “他不是。”谢槐玉道。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想到藏书楼常年的暗无天日,她忽然很想安慰他。   这也是江窈第一次想要……安慰谢槐玉。   她觉得不止是谢槐玉迟早要完,她自己怕是也要栽了。   “我过去想着事在人为,人定胜天。只有赢家才能盖棺定论,我太想着俯瞰一切了,所以我不择手段。”   江窈悄咪咪往回挪了挪。   “你和我不一样,你心里一直有牵挂。我从来没有这样羡慕过一个人。”   江窈又朝他靠得近了些。   “我坦率的说,没有遇到你之前,我总觉得这世上所有事都和自己不相干似的。”谢槐玉低头道,“正如你的任性。”   江窈正忙着和瓦做斗争,猝不及防往下一滑,顺手拉着他的衣袖,被他给捞了回去。   “你这也任性到一种地步了。”谢槐玉脸色以可见的程度一黑。   江窈没撒手,连她自己也没反应过来,娇嗔的口吻啐他一句“虚伪”,抱着他的胳膊,再自然不过,“我若是摔残了腿,你是不是就不上赶着搭理我了?”   谢槐玉不动声色的弯了弯唇角,“我何时没有搭理过你?”   江窈忍不住飘忽忽,在她听来,谢槐玉这是承认自己上赶着搭理自己,面子终于被她给挣回来了,才不是她自己先开的口。   “我要听你说。”他的声音很轻。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天上的云朵砸她脑袋上了,织成了一朵棉花糖。   江窈窘迫起来,撒手不是,不撒又不是,“什么?”   “你刚才不是颠三倒四的问我要不要听完?”谢槐玉道,“凡是小殿下说得话,臣每个字都有在听。”   他能拿她怎么办,任性上天的小公主,每次在自己面前都恨不得耀武扬威,他只能心甘情愿铺着台阶等她从云尖下来。   “是有十分要紧的话想和你商量的。”江窈一本正经道,“我过去之所以钓不到鱼,在于饵太直,而不是鱼竿太珍贵的原因,难怪鱼兜不肯咬……”   她发表了一通钓鱼论。   谢槐玉难得配合她:“有理有据,听小殿下一句话,胜读十年书。”   “那是自然。”江窈眉眼弯弯,“钓鱼最重要的是,得先让对方尝到甜头,要不然鱼肯定不会上钩,鱼也有讲究,太肥而不腻的不好,太瘦了不如直接放生,反而浪费我一番心意……”   “这得看钓鱼的人是谁。”谢槐玉帮她总结道。   江窈:“……”被发现了。   “那你呢?”谢槐玉侧目问她,“感悟不够深刻,我建议你再重温一下。”   江窈刚准备和他争论三百回合,她钓鱼明明花了很多心血,如果时间也算心血的话。   她额上一凉,男人的喉结近在咫尺,他的胸膛挺拔又宽阔,像拨开云雾之后,沁人心脾的气息涌来,一路从她的眉心,钻到她十指间,再随着吐息循环到她的肺腑里。   江窈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无法平复。   大白天的,有伤风化。   她笑得贤惠:“依我看,钓鱼这件事,还是要节制一点比较好,甜头给多了,鱼养的太沉,我也捞不上来……”   “出息。”谢槐玉评价她。   江窈本意不是这样的,但她没好意思说出口,太没脸没皮的话,不适合她目前轻飘飘的画风,太飘了她真怕摔一跤。   不如从今以后就跟着她吧,一年半载的不行,最好是长久的。   其实她挺想告诉他,包他跟着自己吃香的喝辣的,当一个五好小青年,走上人生巅峰。她不是不负责的人,有些事想通后一下子开阔许多。   总结一句话:江窈不是白嫖党。   ——   连枝一脸苦哈哈的等在马车边,看着自家公主蹦蹦哒哒的走过来。   江窈坐上马车,连枝藏了很久的话才问出口,“殿下您刚才和谢相待在一块儿么?”   “我没大听清楚你问什么。”她放下车帘,回头看向连枝,无辜的眨眼,她是真没听清。   “……殿下您的鱼竿好像忘记拿了。”连枝换了个问题。   江窈无所谓的哦了一声,不为所动。   连枝:“……”她到底该不该说自己看见了还是看见了……谢相把自家公主摁在树干上亲,虽然亲的是眉心,但是姿态虔诚,就跟她过去给神明许愿似的。   “鱼竿么——”江窈睁着眼睛说瞎话,“我说不见了你信不信?”   连枝:“……”她信了。   “没有也不要紧。”江窈给了连枝一个眼神示意,“我学成了。”   “什么?”连枝道,“不知道的以为您中举了……”   “大概是因为……”江窈托着腮沉思,“我钓到了一条又美又鲜的……鱼崽子。” 第56章   关于谢相离开国子监的传闻,江窈也是后来得了机会,具体问了谢槐玉才明白。   光熙帝并没有革去他大学士的职务,朝上历来多职加身是常有的事。   就好比年纪最大的张阁老,还给太子当太傅是一个道理。   不过江窈见到谢槐玉的次数比往日越来越少了。谢槐玉偶尔托哑奴给她递信,她只回说自己在安分的待在国子监温书,仿佛她就是天下第一乖。   这一日江窈刚下了学,连枝给她撑着伞柄,她站在街角的什锦铺子前买红薯凉粉。   准确的说她今儿根本连国子监的地界都没进,和连枝一道泡了一天的茶馆听书。   亏她表面文章做的好,毕竟她给谢槐玉夸下海口,把自己说的堪比当代秦正卿,还说国子监现在人人都对她赞不绝口。   小贩熟练的起锅,江窈手里捧着钱袋子。   宫里的御厨过去并不会做这道菜,还是在江窈要求下,才特意去寻的秘方。现在时节尚早,许皇后生怕江窈有个闪失,下令叮嘱过。   连枝早已是她的心腹人,但也不是事事顺着她。   因为江窈事先和她说,这是送给谢相尝尝鲜的,这才答应下来。   连枝取出马车里的碗口大的瓷煲,交给小贩。   小贩道:“好勒,讨个彩头,统共收您八钱银子。”   江窈面不改色心不跳:“六钱吧,我再祝您生意兴隆。”   “七钱。”   江窈:“五钱。”   “怎么我降你也降啊,小本生意哪里经得起这么折腾,这位姑娘你放过我吧,不是我说你,真没见过像你这么抠门的,至于么……”   连枝:……公主才不是抠门,随手一颗夜明珠摔了都不带眨眼的。明明自己跟着公主见过大风大浪,可是她却一次又一次的刷新下线。   “这位姑娘的银子,我替她垫了。”马蹄声落地,谢槐玉纵身下马,缰绳由着哑奴接过。   他身上穿着一身官服,显然是下了朝都没来得及回府,也不知道他到哪儿溜达去了。   江窈暗自诽谤,小贩脸变得很快:“官爷大气!”   然而官爷并不是真的大气,按照讲好的价,从钱袋里摸了半天递出去,一数刚好七个铜板,期间不够还问哑奴要了两个。   小贩的内心是绝望的。   连枝在一边偷偷做了个鬼脸。   江窈捧着小瓷煲,朝连枝使了个眼色,乐呵呵的跟着谢槐玉溜了。   她从来没有见过比他更俊俏的背影,衣冠楚楚,跟雪山顶上的谪仙似的,不仅清峻挺拔,还让人安全感十足。   不愧是她公主府面首后备军中的……一员。   江窈暗戳戳的想,要是以后她真请了这么个仙人回公主府,每天可以跟着他一起沾沾天潢贵胄的做派,说不定从此公主不温书,独独宠他一个,甚至给他晋晋位分也是可以的。   她不想当个渣窈窈。所以也只敢想想。   真的给他当了面首,照谢槐玉的脾性,她当然不会动心思,万一郑太后给她塞个什么玩意进来,谢槐玉可能当天就让人入土为安了,事后再笑得一脸貌美如花的告诉自己,一副你能拿我怎么办的表情。   江窈捧着小瓷煲的手一抖。   谢槐玉及时的帮她扶住,修长如玉的指腹,依稀蹭过她的手背。   “几日不见,不认识人了?”谢槐玉道。   江窈心里想得和他问的完全不是一码事,隔着十万八千里,他估计是看出来她在神游,故意想把她带坑里。   “不。”她诚恳道,“驸马从来都只有你一个。”   三秒后。   谢槐玉站在她对面直接笑出声,真实的貌美如花,却不是因为什么玩意,硬生生被她给逗笑的。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江窈:“……你听我解释。”连她自己都不信能有什么解释。   谢槐玉又真实的“呵”了一声。   她第一次看到谢槐玉这般开心的模样。   居然还有点撒娇的意思在里面?江窈整个人都懵蔽了。   “你才不认识人了。”江窈细想之下,问题根源出在谢槐玉问她的话上,“人人见着我都恨不得三跪九叩,巴心巴肝对着我好,偏你一个,非要肖想我。”   “这次总算有点觉悟了。”谢槐玉用赞许又失慈爱的目光看着她,“我确实在肖想你。”   再次意识到自己的口不择言后,江窈无言以对,成功闹了个羞羞脸。   谢槐玉低头看着她。   江窈下意识躲闪的不敢和他对视。阿喂,他这是什么眼神,审犯人么?迷之气氛,让她控制不住的想坦白从宽。   “你最近在朝堂上怎么样?”江窈挑了挑去,挑了个最拙劣的问题。   朝堂上他肯定是好的不得了,苦哈哈的从来都是她可怜的弟弟江煊。   “还成吧。”谢槐玉道。   江窈像捧了个烫手山芋,一把将瓷煲塞到他怀里,也不管他接不接,“……那秦右相最近怎么样?”   “秦右相好不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秦世子近来仕途不太顺利。”谢槐玉丝毫不和她见外,哑奴也很识趣的没有上前搅和,他直接将瓷煲绑到了自己的马鞍上。   江窈:“……”怎么给她一种秦世子仕途不顺,他是始作俑者的感觉?而且摆明着坦荡的告诉她那种。好像他所有的不择手段都是理所当然,都是情有可原。   谢槐玉就这样牵着马,和她一道走着。   “窈窈。”他忽然开口,语气亲昵。   江窈和他交流一直慢一拍,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谢槐玉早就发现她有这个习惯,他是觉得不打紧的,反正她无论怎么样,他总是会等着她的。   江窈就知道谢槐玉老教育家的毛病又犯了,说实在的她自己都回味其中。   新来的说书先生绝了,听说过去是梨园行里唱小生的,大家都是艺术工作者,她难免和人惺惺相惜,看完直播都时兴打赏送个礼物之类的,她捧个钱场那就更不算事儿了。   她选择主动交代:“我今儿去了一趟茶馆,然后就想到你了。”   看看,演员的基本修养,话题绕到他头上,保管他晕头转向,这就是她的本事。   谢槐玉一脸拿她没办法,连语气都带着几分对自家小崽子的无奈和宠溺:“你今天还是和以前一样的……一本满足。”   江窈:……谢槐玉怕不是和自己接触多了,画风也变的越来越魔性了。   她以为一般这种时候,谢槐玉都会笑得人畜无害,丢一堆乱七八糟的封建糟粕让她抄书。   还有,一本满足又是什么意思……   和谢相在一起的日子,她还真是大开眼界。   “字面意思。”谢槐玉告诉她。   江窈问:“就和你自创的谢体字一样么?”她想给谢夫子竖拇指。   “是的。”谢槐玉道,“但是这个又不太一样,属于你而不属于我。”   江窈:“……”和老夫子恋爱是什么体验?说不定连那种时候都在抽她背书。   放在穿过来前的年纪,她和他差不多大,像诗里说的那样,夏代有工的玉,二十来岁的年龄,大家不相上下。   至于她现在……不提了,再提她的谢夫子可能就踩在法律的边缘线了。   两手空空回来的江窈,踩着软凳上了马车。   “原来殿下心心念念的红薯凉粉,真的是送给谢相的。”连枝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按说也是,府上随处可见相府送过来的物件,咱们不回礼可说不过去。”   江窈:“……”好气哦,话糙理不糙,谢相有句话说得对,她还是希望时时刻刻保持一本满足的微笑。   ……   柔情的时光里,日子过得不费力气。   不知不觉到春狩这一日,光熙帝大张旗鼓的率人前往东郊猎宫,江窈作为每年都在随行名册里的熟面孔,今年也不例外的跟着去了。   官道上围着的百姓窃窃私语——   “陛下今年的仪杖排场不输往日,这段时间长安城里传言四起,说是国库空虚,原来都是子虚乌有。”   “后面跟着的……二十几口箱子是宫里哪位宠妃么?”   “王淑妃不在今年的随行名册里。”   “貌似是建章公主的行囊,不愧是建章公主……”   “建章公主真是与时俱进啊。”   马车里。   江窈捧着账本,她正在和连枝清算这次出行有没有什么纰漏。   连枝道:“殿下,您光是首饰都带了快十几件,每一件都是用来和衣裳搭的,只过去三天便回了,您犯不着这么兴师动众,太子看了又该笑话您。”   “你叫他到我面前来笑。”江窈合上账本,“以前这事儿都揽在你一个人身上,都说你玲珑剔透,怎么没跟着我一起与时俱进,我记得去年得过一支簪……”   她一边说着,一边给连枝比图案。   连枝:“是啊,您以前从来不过问这事。”   江窈:“……”她无法反驳,更不知道该怎么和连枝这个万年深宫解释。   结果等她一路颠簸着到了东郊,江窈迷迷糊糊的,进了自己的寝殿直接蒙头大睡。   醒过来的时候,殿外已经天色将晚。   江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连枝候了她一下午,赶紧上前帮她重新梳妆,流光溢彩的首饰堆了满桌,就等着她慵懒的伸手一指。   江窈果断拒绝了连枝的好意。   太刻意了她才不要,不止江煊会笑话她,谢槐玉说不定又要被她逗笑了。   她又不是给人逗乐子的。   谢夫子的臂,孔武有力。   江窈脑海里忽然冒出这句话,她兴致高涨的取了件丁香色褶花披风,想出去“望望风”。   连枝惋惜道:“今日的狩猎结束了,听说是贺将军拔得头筹。”   不是江煊,也不是谢夫子。   江窈问:“贺将军?”   “贺家满门忠烈,贺将军过去一直在驻守南疆,上个月底才被陛下召回长安城。”连枝道。   江窈淡淡的哦了一声。   光熙帝为此还特意设了宴,因为她是女眷,又不是后宫里的女人,席间多是武将高谈阔论,她不好过多的抛头露面。   江窈赶过去给光熙帝说了两句吉祥话,露了个脸。   光熙帝便和以前一样,要她早点回去歇着。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存心磨蹭,光熙帝也没戳穿她。   刚好被她碰到谢槐玉一行人迎面而来。   郑侯爷、江煊、外加一个生面孔,听人叫他一声贺将军,生得高大魁梧,长相也十分正气。   至于她为什么说是谢槐玉一行人,答案不言而喻。   江煊会在里面不稀奇,靠太子的身份。   谢槐玉为什么会在里面……江窈想起来了,好像她的谢夫子文武双全来着。   一下子显得她弱小、可怜又无助起来。如果有这样担忧的话,那么江窈也不会是江窈了。   四个男人,一桌麻将。   这画面太有冲击力。   江窈默默给这四人组合取了个名:大邺F4。   走近了才发现有一只灰色的小兔子,刚刚成年的体型,被贺将军放在掌心上。   她不经意间撞上谢槐玉的目光,不着痕迹的移开。   “臣贺云翰见过公主。”贺将军朝她作揖道,“今天在围场捡的,聊表心意,望公主收下。”   “有劳贺将军。”江窈道,她确实……对小兔子这一类天生自带萌感的小动物毫无招架之力。   话别后,江窈没有听到四人的后话——   郑侯爷:“公主近来风评不太好。”   江煊摇着扇道:“我皇姐的风评一向很好。”   谢槐玉挑眉:“背后妄论公主是什么罪名,郑侯爷可知道?”   郑侯爷:“这话猎宫里快传遍了,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那哪是国子监啊,简直成了建章公主的后宫了。”   贺将军似乎也很生气,“那些莽夫还说公主什么了?”   郑侯爷:“说这事马虎不得,前朝有一位公主,光是面首都养了十七八个,平时还游山玩水,时不时收获几份露水姻缘。”   ——   江窈回了寝殿,一路上捧着兔子不亦乐乎。   连枝忙着沏茶,殿外传来敲门声,没想到来觐见人的会是哑奴,见了人胡乱比了一通手势,先是指向窗外的月牙,又舞动着手作波浪状。   这是江窈眼里的哑奴,理解他话里的意思实在有困难,她示意连枝取纸笔过来。   “奴婢看懂了。”连枝道。   “你什么时候学的手语我怎么不知道。”江窈把玩着小灰兔的粉爪。   连枝心照不宣的笑道:“您的露水姻缘来了。” 第57章   ……   月挂柳梢头。   谢槐玉过来的时候,江窈正坐在梳妆镜前,连枝帮她绞着头发。   半开的窗口伸出一枝抽条的山茶花,她刚想开口说话,连枝便识趣的离开:“听说有新贡的荔枝,奴婢过去瞧瞧。”   窗口被人推开,谢槐玉轻而易举的进来,接过帕子,替她绞起头发。   镜子里的江窈眉眼白净,粉腮杏面,俏生生一张脸,标致的唇瓣上泛着粉泽,唇角泛着浅浅梨涡,笑吟吟的模样望着自己。   “正门不走,非要爬窗。”江窈道,“被人看到了,说不定会以为我……”   “以为你什么?”谢槐玉揶揄道。   江窈就这样对上他的眼睛,清澈的眸光里像蕴着写意的山水。   他静静听她说了一会子的话,听她说一路上的高兴和疲惫。   她丝毫不和他见外,想起什么便恨不得都告诉他,连昨天晚上梦见什么都和他讲了一遍,仿佛她和他永远有说不完的话似的。   “早知道春狩这么没意思,我便不跟过来了。”江窈看着他变戏法似的拿出食盒,以为他是给自己带了什么美食佳肴。   她本来是不在乎宵夜会影响体态之类的,毕竟她的体质比较奇特,属于喝水都会瘦的。但是在遇到谢槐玉之后,这个设定可能要被推翻了。   谢槐玉没有过来之前,江窈刚问过连枝这话,连枝日常真情实感的把她夸了一通。   江窈在他边上凑着脑袋,一下子变得畏手畏脚。   谢槐玉察觉到她的变化,手上的动作一顿。   江窈叹气:“以后只能看着你一个人一饱口福了,其实我这个人从来不屑于吃独食的,你既和我是一块儿的,事事都要依着我,自然是要同吃同睡的……”   最好一句话她没敢说出来给他听,声音比蚊子还轻。   谢槐玉眼底划过笑意:“小殿下说得是。”   江窈十分满意他的回答,不忘感化他:“活着靠的是一身正气,戒掉一日三餐就不必,古人说一日三餐有益养身,我们只要……”   “我不这样想。”谢槐玉一脸严肃道。   “什么……”   他朝她摊开手,她看到他掌心清晰的纹路。谢槐玉揉了揉她的脑袋,很快又收回手,比到自己肩下一寸的位置,“你现在正在蹿个儿,千万别委屈自己。”   江窈立刻就进入了当机状态,半天才回了一句:“谢相说得对,我正在蹿个儿呢。”   她悄悄瞄了一眼某人的手,像件典藏品。   江窈移开视线,她怕自己忍不住蹭上去。   谢槐玉低笑一声,打开食盒。   江窈看到里面装的胡萝卜拼盘后:“……”   躲在角落的小灰兔这时候蹬着腿跳出来。   谢槐玉像没注意到她的失落,“你往年又不是没有来过,怎么就今年觉得无趣?”   江窈的注意力成功被转移。   今年不同呀。   有你就不同。   江窈朝他眨眼,顺手拿了个胡萝卜,鼓着腮啃起来,“能看见你的话,勉强可以忍受所有的无趣。我到现在都没骑过马,实在不行我坐在你马背上,你牵着我溜达一圈也可以。”   谢槐玉熟练的给她沏了杯茶。   江窈道:“我过去常听郑侯爷说,你宝贝你那匹马宝贝的不得了。”   重点不在于骑马,而在于他那匹追风马。   “你又不是追风,怎么能知道我宝贝它宝贝的不得了?”谢槐玉哭笑不得道:“你若诚心想骑马,我有一个法子。”   江窈追问了一句。   谢槐玉道:“相府至今缺个夫人。”   江窈没敢再提这事。首先她觉得这事儿急不得,她还没好好享乐过多少美好时光,暂时不想和妯娌三大姑之类的打交道,而且……谢槐玉肯定是要跟着她回公主府的。   相国夫人?听起来也没有公主气派。   倒是金屋藏驸马可以考虑一下。   ……   江窈之所以会说春狩没意思,并不是没有原因。   第二天她难得起了个大清早,梳妆完毕带着连枝走出寝殿,迎面走过来一身劲装的江煊,牵着马朝气十足的冲她点头:“皇姐,打扮的花枝招展去哪儿啊?”   江窈显然也很兴奋:“正好,你带我一程吧。”   “不成!”江煊道,“父皇早已下过口谕,你在猎宫待着就可以了。”   “翅膀硬了。”江窈哼一声,头也不回的走了。   江煊:“……”他宁愿被扣上翅膀硬了的帽子,也不想再看见江窈出现在猎场,自从有一次江窈随行狩猎,一时兴起闹着要学人玩弓箭,整个大邺的士兵被她吓得四处逃窜,逃的时候人人都提心吊胆的顶着个苹果,光熙帝便下了这道口谕。   其实江窈也很冤枉,她本意并非如此,光熙帝当时刚夸完她有女中豪杰的风采,王淑妃将计就计提出了这么个建议,结果她再也没有碰过弓箭了。   大概她现在没能走上巾帼英雄的路,很大一部分责任在于王淑妃。   江窈闷闷不乐的回了寝殿,连枝刚想劝她两句,被轻飘飘一句话挡回去。   “我歇息会儿便好了,你不用管我。”江窈道。   连枝只好告退,不忘给她带上门。   然而江窈是不会罢休的。   她对待想要的东西,向来是全都要。   幸好江窈事先留了一手,连枝也没有发现她的企图,毕竟她以前从来没有主动化身贤妻模式,出府前更不会亲自收拾行囊。   她换了一身士兵的常装,将脸上的薄粉洗去,顺带拿蘸着眉黛给自己画了个剑眉。   这衣服她特意命人改过尺寸,被她穿上,活脱脱一个谎报年龄从军的俊俏小生。   就是看起来被她穿得太懵懂,反而有点像涉世未深第一次出远门的富家少爷,还是随时会被可恶势力逮回家的那种。   江窈挺想背个□□之类的,来凸显自己未来将领的气质。   然后她挑了柄短剑,可是分量不称手,她只好放弃。   成功萌混过关溜出猎宫,围场上驻扎着军帐。   她舒一口气,身后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去给我们都尉打水喝。”   江窈没有放在心上,结果直接被人给往后提溜了两步。   “跟你小子说话呢,听不见?装什么聋子。”一个络腮大汉道。   江窈哦了一声,瞥到不远处的扁担和木桶,“我这就去。”   她认出这个络腮胡了,一直就挺横,有一次她和江煊出宫,差点被当成广阳府反贼给抓了。   络腮胡站在军帐外等了将近一盏茶的功夫,江窈拎着木桶回来了。   他上前一看,里面装的谁都快见底了。   “你存心挑事?”络腮胡干脆的拍了她一掌,力道很大。   江窈肩膀骨头都快被他拍散架了。   “我没有。”她压低声音道,生怕露馅。   “叫你打个水,又不是叫你给我找个娘们!”军帐里有人出来。   络腮胡叫他一声都尉,又把江窈推上前,“都赖他,没半点眼力见,估计是成心来找不痛快的。”   江窈差点摔一跤。   “你又收了谁的征兵费,胡乱塞了个人进来滥竽充数。”赌尉看了一眼江窈,“这新来的小子没见过啊,面生得很,细皮嫩肉的。”   络腮胡道:“是不是又出事了?”   “别提了,晦气!”都尉道,“前两天郑侯爷说的那个赌坊生意,全赔进去了。”   默默听完全程的江窈:“……”   “换个人去打水。”都尉道。   “这小子怎么说?”络腮胡面露凶相。   都尉招手道:“正好我一肚子火没地儿撒,送上门来一个,叫他进来。”   原来都尉叫人打水的目的不是用来喝的。   络腮胡将满满一桶水搁她面前,“举着!什么时候都尉叫你放下来才行,军里不养废物。”   江窈当场就不乐意了,“你们少仗势欺人,恃强凌弱了,敢动一动我试试!”   眼看着络腮胡撸起袖子,江窈忍住没有怯场,这里可是她的地界。   “算了算了。”都尉阻拦道,“这个月不能再多一个领抚恤金,上头报下来的名额已经满了,别做赔本的买卖。”   络腮胡冲她瞪眼:“算你小子走运。”   江窈不打算吃这个眼前亏,转身想走,被络腮胡猝不及防推了一把。   这次是真的摔了一跤,衣裳厚没伤到哪里,都尉的军帐太邋遢,估计刚开完小灶,她整个人像在锅底灰里滚了一圈,狼狈不堪。   这时候账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络腮胡招人进来问了两句,原来是建章公主不见了,太子带着御林军正在搜人。   “御林军算什么?”都尉道,“咱们在沙场上出生入死的时候,他们在长安城里享清福,都是群孬种。”   “都尉你看……”络腮胡看了眼随时准备开溜的江窈,拿不定主意。   “先把这小子绑起来。”都尉道。   被强行绑在柱子边的江窈:……她现在是真的再也不想跟着狩猎了。   为了防止她坏事,络腮胡又用布条封了她的嘴。   江煊掀开军帐闯进来的时候,江窈艰难的呜呜两声。   他扫了一圈里面的情况,“这是怎么回事?”   都尉轻飘飘的回道:“这人违反了军令。”   江煊没有再追问,转身……出去了!敢不敢再过分一点。   此时已经心如止水的江窈:“……”她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居然没有认出她。   而渐行渐远的江煊表示:“……”我那个姐姐向来是最爱干净的,每天都把自己收拾的光彩照人。   江窈没有想到,没有认出她的不止是江煊,连过去和姐弟俩一直来往的郑侯爷也没有认出她。   郑侯爷没有认出她的原因比较情有可原,这种情况下,他要是认出她,说不定把她给灭口了,谁让她听了人家那么多私事。   “你们怎么办事的?不是事先和你们再三说过,一定要将那些走禽放在规划的地方,今天不但被贺将军抢了风头,连谢相都参与进来了,陛下眼里根本没有注意到有我的存在。”   郑侯爷在军帐里踱步道,都尉和络腮胡一个劲的赔罪,他对江窈的存在更是熟视无睹,好像这样的场景他早已习以为常。   江窈心里默默的数羊,想装听不见都做不到,信息量实在太大。   呵,郑侯爷怎么还两幅面孔。让她觉得……无比作呕,简直不敢想象自己身边还有这么个大戏精。   三个臭皮匠争论完毕,郑侯爷指着她道:“这灰不溜秋的小子谁啊?”   都尉道:“我今儿命令他带人,务必要将走禽放在侯爷您指定的地方,就是他小子违抗军令!”   郑侯爷面色阴郁:“这样的人留着有什么用?吃干饭的吗?随便安个罪名,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没有认出她就算了,还痴人说梦要治她的罪。   一缕灿烂的阳光忽然照进军帐。   谢槐玉穿一身玄色广袖暗纹袍,眉目凌冽,笑得却是春风拂面,慢条斯理道:“从我府上出去的人,什么时候轮到外人来教训了?”   江窈:……她的谢夫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笑起来的时候更好看,还有种治愈感。   郑侯爷:……要说以前在朝堂上,谢槐玉什么时候最令人发指,就是他笑得时候,换别人可能是真心高兴,换了他很有可能谈笑风生间,光熙帝就被他牵着鼻子走,一纸诏书灭人九族了。   哑奴利索的帮江窈松绑,络腮胡和都尉杵在原地,愣是没敢上前,要知道相府出身的侍卫各个身手矫健,从了军也是带兵的好手。   愚蠢如郑侯爷,更是没有察觉到半点不对劲。   江窈揉了揉手腕,挨着谢槐玉边上站,乘着没人注意拉了拉他的袖口,笑得俏皮,“就是,以前在府里,从来都是我们相爷说一,我说二。”   郑侯爷不甘心一天屡次受挫,似乎想开口说什么。   谢槐玉握住她不安分的指尖,紧紧裹在掌心,“她今儿即使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名,本相也一并替他担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婚前:   江窈:公主府里样样都是宝贝,可见是个福泽宝地,你自然是我驸马。   谢槐玉:那也是从相府出去的宝贝。   婚后:   江窈:其实当相国夫人的感觉还不错。   谢槐玉:公主府里果然到处都是宝,寝殿是宝,花园也是宝,尤其是浴池。超喜欢待在这里的,相府是哪里?不认识,没听说过。 第58章   气受得多了,他又不是没骨气的人。总不能一辈子逊人一筹。   想到这里,郑侯爷道:“你虽然位极人臣,可我也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姑母在宫里连陛下都礼让三分,所谓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谢相可要想清楚了,为了个府上的旧人,和我作对值不值得?”   郑侯爷难得挺直身板当回人,不止是谢槐玉没把他当回事,连江窈都跟没听见似的,对着都尉和络腮胡呵斥道:“就是他们两个刁贼欺负我!”   都尉将墙头草演绎的出神入化,跪在地上连叩三声响头,“谢相冤枉啊,下官所作所为都是受侯爷指使……”   络腮胡相比之下就衷心很多了,可惜三两下便被哑奴制服在地,他大概也没想过看似弱不禁风的哑奴会有这样深藏不露的身手。   郑侯爷大概是不希望重中之重的风头再被两个无名小卒给抢了,被谢相无视可以忍,这两个算老几?   “本侯记得谢相过去不是不知轻重的人,现在为了这点小事和本侯起冲突,枉费本侯一直对你以礼相待。”郑侯爷怒气冲冲道。   江窈刚想发作,被谢槐玉及时制止住,“郑侯若有这份胆量,大可试一试。”   渐渐冷静下来的郑侯爷:“……”以前没听说过谢相身边的侍卫里有这号人啊?   郑侯爷可以说是熟捻变脸之道,在这种关头都不忘记弃卒保帅的真理,接下来俗套的内讧戏码,江窈挺想搬个小板凳继续观赏的,被谢槐玉给提溜着领子带出去了。   稀里糊涂跟着谢槐玉回了他的军帐,江窈越想越不是滋味,完全坐不住,再怎么说她堂堂一个公主丢了份算怎么回事?   手上忽然一凉,谢槐玉握住她的腕,轻轻浸在舆洗盆里,和她指缝相交。   江窈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背,窝了一肚子的火,一下子都烟消云散了。   谢槐玉又拿着手巾替她擦了脸颊,小心翼翼的动作,花猫脸才得以被解救。   江窈几乎看到他近在咫尺的眼睫,她现在不介意自己再多遇到几个恃强凌弱的络腮胡的。   “渴么?”他声音低沉。   江窈点头,接过他递过来的茶杯,连温度都刚刚好。   “这下好。”她抿一口茶润嗓子,泄气道,“我没脸见人了。”   回头想想,幸好谢槐玉及时把她带走了,这事儿传出去又成了她闹笑话了,说不定还是江煊以后的新笑柄。   “那就不见。”谢槐玉道,“你见我一个就可以了。”   江窈捧着手里的茶杯,低头也不吭声,里头的茶叶纤长,浮浮沉沉,泛起一圈碧波。   “你若不来,”她底气不足的说,“我可真就要遭罪了。”   她向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偶尔和人起了冲突,隔天传到宫里头,都能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帮她办妥了。   偏偏这次她在自己身边出了这样的事,谢槐玉动了动唇,半天才问她一句,“你怕什么?”   “我好像是什么都不怕的。”江窈摇头,“父皇以前为了王淑妃宁可把我送去静安寺面壁思过,当时母后也不过问原因,只说我不争气,一旦王淑妃诞下腹中子,以后父皇就要我一个人和青灯古佛常伴一生了。”   谢槐玉放缓了声音和她说,“无论有没有我,我都希望你和过去一样。”   江窈默默给他的觉悟打了个满分,想了想又说道:“……我的意思是,其实你不用为我太操心的,可能我天生福气比较好吧,总会化险为夷,真的你和我待久了就会知道。”   “你的事在我这里从来不在操心的范围内。”谢槐玉道,他这话不假,如果心里想着一个人叫做操心的话,那他岂不是天天都在操心。   江窈耳根发热,她才不会给谢夫子添麻烦,她旨在希望麻烦懂事一点,能够自己解决自己。   就好比哑奴吧,跟在谢槐玉身边,居然都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她和他的关系,和哑奴比起来总要亲近百倍的,自然也会比哑奴更上一层楼。   “怎么回事?”谢槐玉忽然问道。   江窈顺着他的视线,这才发现自己腕上的一圈红印,显然是被粗麻绳给勒出来的。   其实现在她活动自如,完全不影响。   不疼是真的,想和他更亲热点也是真的,江窈放下茶杯,大大方方露出白生生的胳膊,“你替我揉揉就不疼了。”   谢槐玉果然听了她的话,百依百顺,慢慢倾身靠过来。   江窈一颗心怦怦直跳,努力忍住不窃喜,然后就听见他一字一顿道:“好生接小公主回殿吧。”   犹豫着到底该不该换个方式重新进来的连枝:“……”她也不想的。   江窈觉得自己一天之间,脸都快丢尽了。   回到寝殿,连枝服侍她沐浴更衣完毕,拿过梳子替她重新簪发,“奴婢是个不知事的,可是过去也常听老嬷嬷提起过这档子事,都说做女子的,该矜持些才是好的。”   “没有的事。”江窈一本正经道。   连枝还是比较相信眼见为实,长叹了口气。   江窈没精打采的问:“……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你好端端的叹什么气?”   “殿下可要早做打算。”连枝道。   “什么?”江窈一脸茫然。   “这次春狩临出发前,皇后娘娘召见过奴婢,千叮咛万嘱咐,吩咐奴婢务必把您看好了,别出什么岔子。”   江窈没听出名堂来,不咸不淡的哦了一声。   连枝干脆的和盘托出:“当时太后娘娘也在场,说是算着日子要早做打算,再过小半年便是您及笄之时,届时便给您许人家。”   “你放宽心吧。”江窈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对谢槐玉比较胸有成竹,才敢在连枝面前夸下海口。   连枝道:“奴婢倒是觉得相府不错,早就打听过啦,管家和奴婢有过几回照面,府里人丁稀薄,平时都是老太太打理家事,人也和蔼,见谁都和和气气的。”   江窈慢悠悠的说:“原来你还有给人说媒拉纤的潜质。”   连枝:“……”   ——   这一日傍晚时分,江煊摇着扇子进殿。   江窈正抱着兔子倚在美人榻上,连枝剥了一碟子的荔枝放在她手边。   “父皇太偏心了吧。”江煊三步作两步到她跟前。   江窈帮兔子顺着毛,“一般般偏心,没有特别偏心。”   江煊顺手在她这儿吃起荔枝,“我都尝清楚是什么味儿,就没了。我当个宝,你当根草……”   没等江窈说话,江煊又问道,“皇姐怎么瞧着不大高兴?”   江窈否认道:“没有……”   没有不高兴,在想事情而已。   谢槐玉估计是觉得自己太莽撞?整天想一出是一出,简称“惹是生非”。江窈有时候想想,还是独行侠的日子快活,自己做事自己担。   可是有牵挂的滋味……确实也不差,甚至还有点让她上瘾。   “皇姐现在居然都开始想小心思了。”江煊笃定道。   江窈:“……”   “开解皇姐,人人有责。”江煊道。   “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怎么到了他这里就反过来了。”江窈心里想着,嘴上就这么直接说了出来,联想到谢夫子有没有吃到新贡的荔枝,他好像是不爱吃甜食的。   这个没良心的,她又啐了一句,“小肚鸡肠。”   “……谢相?”江煊一脸狐疑。   江窈没有再说话,最该受到惩罚人是郑侯爷才对。   她委婉的将这事告诉了江煊,适当省略了掉分子的一部分。   江煊显然放错重心:“为什么我会认不出你?”   江窈老神在在的说:“……因为美好的事物,往往是各有千秋的。”   江煊同仇敌忾道,“没想到郑侯爷仪表堂堂,背地里会做出这些腌臜事。”   姐弟俩很快达成共识,一定要让郑侯吃吃苦头。   夜色拉下帷幕,江窈穿了一身宫装,扮做江煊身边的宫女,身形灵动自如。   按照事先的计划行事,姐弟俩很快就摸到了郑侯帐外。   江窈看着江煊背了一路的木棍,差不多到他半人高,“不知道的以为你是来负荆请罪的。”   江煊朝她比了个嘘的手势,“我今天就让他知道本太子的厉害,我来前已经听了消息,你让我去查的都尉和络腮胡,好像现在已经被革除了军职,人暂时还没找到……”   江窈顿时说话都嗑嗑巴巴起来:“……这么快人就找不到了么?”   江煊刚想解释一通公布在军中的罪状,江窈咬牙切齿道,“那也是他们活该!”   周围静谧无声。   江窈沉思三秒,打起退堂鼓:“我还是换个同谋比较好。”   临时商量了半天,姐弟俩在帐外差点起了内讧。   直到帐内传来令人遐想的……靡靡之音,伴随着女子独有的娇/喘,“侯爷,不是答应过我进侯府的事么?可别再诓我……”   郑侯爷道:“我娶了个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过是个失了势的郡主,连庶女都不如,非要跟我摆什么正妻的架子……”   江窈和江煊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读出了震惊。   “好像是郑侯爷养的外室,没想到他这么大胆……”江煊道。   江窈轻哼一声:“来之前你不是和我信誓旦旦,上刀山下火海,怎么现在见着个外室,连道儿也走不动了?”   江煊看了她一眼,“那咱们今儿就算了吧?暂时放他一马。”   江窈点头,表示同意。   装模作样分道扬镳之后,转了小半圈再次重逢于原地的姐弟俩:“……”   “你怎么又回来了?”姐弟俩异口同声道。   江窈不好意思的绞着帕子,江煊已经将耳朵贴到了军帐上。   她默不作声的……往前挪了一步。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臣见过小殿下。”谢槐玉披着朦胧的月色,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江窈扯了扯身边的江煊。   “皇姐,我都和你说了,叫你别来你非要来……”江煊稀里哗啦说了一通,“那什么,回见啊!”   江窈看着江煊撒腿就跑的背影,指了指他背上的罪证,“谢相别信他胡诌,都是他……”   “你随我过来。”谢槐玉捉住她的手,再自然不过的轻轻摁了摁她的虎口。   江窈自知理亏,谁能想到她现在听个墙角都被人给逮到了,好像她做什么他都能知道似的。   漫天遍野的星星,她不知不觉跟着他到了背坡,脚下踩着软如棉絮的草地。   “你在怪我么?你要埋怨我了么?你肯定生闷气了。”江窈机智的先来了个理直气壮的三连问。   她像在问听野鸳鸯墙角的事,又像是在欲盖弥彰的问之前的事。   “没有。”谢槐玉摇头,见她快迷迷糊糊的踩到石子上,又拉着她往边上走了走,“我从来没有怪过小殿下任何事。”   江窈偷偷在他手心挠了两下,“连枝今天给我剥了荔枝,我原先心里是有不自在的,可是我吃完荔枝,再想着你便不觉得有什么不自在了。”   实际上她的一举一动,他确确实实的了如指掌。   谢槐玉眸光晦涩,捞过她的掌心,和她紧紧相贴,逐渐十指相交,将她往怀里牵了牵。“我只是想着,你在我身边,完全可以更加为所欲为一点。”   他想离她近一点。   江窈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悸动,她像魔怔了似的,被他的目光所吸引。   他的眼睛狭长,双眼皮有些薄,让她想到神明的恩慈。而她第一次见他,顶多觉得他有一副好皮囊,她看他的时候是专心的,恨不得每一个轮廓都印在心里。   “荔枝甜么?”谢槐玉低头问她。   江窈脑海里有过放空,她在犹豫这种时候是不是垫脚会好一点……   荔枝甜不甜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晚上刚吃了糯米糍,幸好她没碰东坡肘子……   一切气氛都刚刚好。   微风卷起沙沙的树叶声,不远处的树后亮起火把,有人走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求求你们快亲吧呜呜呜[掀桌]   到底是谁这么不解风情…… 第59章   江窈顿时整个人都不太好了,下意识的朝谢槐玉身后躲,仿佛这样便没有人注意到她。   谢槐玉抚过她的手背,似乎在安慰她。   来人穿盔戴甲,坦然的朝二人走过来,正气凛然。   江窈记得他,他送过自己一只小灰兔。   贺云翰走到谢槐玉跟前,他确实将刚刚发生的尽收眼底,却没有做出什么惊讶的反应,若不是他早就有所预料,那就可见他的心思深沉了。   像什么都没看过似的和谢槐玉互相颔首示意后,贺云翰作揖道:“殿下。”   江窈探出脑袋,勉强的应付了一声“免礼”。   但凡是个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她和谢槐玉之间的关系……不一般,何止是不一般,简直太不一般了。   “回长安前,早有耳闻建章公主在国子监念书,平日里难免会和谢相打交道。”贺云翰道,“今日一见,殿下果然是尊师重道。”   见对方选择睁着眼睛说瞎话,江窈客气的摆手:“哪里,哪里。”   谢槐玉:“……”   “本公主乏了,便先回去了。”江窈艰难的扯了个笑意,被人围观的滋味可不好受,尤其还是连根底都不清楚的贺将军,万一被拿来做文章……   没等她拔腿离开修罗场的气氛,贺云翰道:“郑侯爷为虎作伥多时,过去又常常和公主接触繁多,天下的兵权总不可能永远只握在郑家人手里,谢相以为呢?”   她好像有点听明白了,贺云翰看不惯郑侯爷那个纨绔,之间又有诸多牵扯,大概是想让谢槐玉站队?   十有八九贺将军故意乘着她在场才这样说。贺将军又提了一句她和郑侯爷的渊源,可是她今天才莫名其妙被郑侯爷摆了一道,用江煊的话来说,这叫超级记仇。   反正小贺肯定是个心机深沉的将军无疑了。   她直接头也不回的走了,会不会扫了贺将军的面子?如果没有贺将军,说不定她和谢槐玉现在……下一代都有定数了。   江窈不太愿意掺和到这里面去,她和郑侯爷结下梁子是一回事,别人来插一脚又是另外一码事,要怪就怪郑侯爷自己得罪过的人太多了。   合作是要谈筹码的,偏偏她和谢槐玉的事情被人亲眼发现了。   “时辰不早了,小殿下先回吧。”谢槐玉不疾不徐道。   知她者,谢夫子是也。   江窈这才赶紧脱身走了。   ……   回长安城的路上,江窈想起这几日的遭遇,忍不住感叹一句不可思议。   她不小心听到了郑侯爷的闺房乐趣,而她的好事也被人搅和了。   这是不是传说中的天道好轮回?但是她和谢夫子不一样,别人注定是一对野鸳鸯,她和谢夫子至少也能算得上花丛中的领袖人物吧。   她刚回到公主府,郑侯爷明目张胆带着外室去春狩的消息,像插了翅膀似的传遍长安城。   连枝煮个茶的功夫,侯府上下已经闹得鸡飞狗跳。   江窈倚在美人榻上,听连枝说到这事,“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传十十传百,侯府的丫鬟婆子都在嚼主子舌根,广阳郡主嫁进侯府也有小半年,虽然没有诰封,可是底下人都把她当正经侯夫人看待的。”   “广阳郡主现在如何了?”江窈想起广阳郡主寻死觅活闹着跳摘星楼那会儿,可见她心理承受能力不堪一击。   这事儿起因在于郑侯不知检点,广阳郡主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听说回广阳王府了,具体奴婢也不清楚。”连枝道。   “你吩咐下去,若是广阳郡主来访,请她直接进来。”江窈想了想,按照老王妃的性子,向来放不下脸面,这桩亲事本来就是权衡之下,了着郑太后的帮衬,光熙帝才下旨赐婚。   不出江窈所料,江镜莞连广阳府的正门都没进得去,老王妃找了个贴身的婆子往门口一杵,和她说了一堆三从四德的道理,受了一肚子气回娘家算什么?   江镜莞思前想去,还是来了公主府。   江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陪她静静喝着茶,等她先开口。   江镜莞道:“当时人人都和我说嫁给郑侯,不失为一桩天赐良缘,我知道他从来不曾对我上心过,可是我娘亲和我说,他成了亲,总会和以前有所不同。”   江窈不大乐意提过去的事。   这世上不存在什么如果当初,大家都是第一次活,凭什么能支配别人呢?最多只能给些建议,而不是意见。   江镜莞和郑侯的婚事,本来就是笔糊涂账。   “我哪里还能有什么意愿……”江镜莞脸色煞白,“走到今天这一步,假如那时候没有人劝我,我也会事事听娘亲的,姻缘一事,本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江窈对她的软弱差点无言以对,“你确实不该这样灰头土脸的回来,区区一个外室,你若真想立起来,务必要把她收拾的服服帖帖的。”   “他现在是我的夫,我自然是想和他好好过日子的。”江镜莞伸手掩面,泣不成声道,“说出来不怕你笑话……”   江窈默默递了方新帕子给她。   “他瞧不上我的家世。”江镜莞唏嘘道。   “广阳王在世的时候,我父皇都忌惮几分,同样是皇亲国戚,真论起亲疏辈分来,他比你要矮一等。”江窈不屑道。   塑料花姐妹友谊建立的第一步,往往都是从共同厌恶一个人开始。   江镜莞道:“可殿下也说了,那是我爹爹在世的时候……”   江窈看她这副清瘦模样,气得拍案而起,“他倒是想娶个身世样貌皆两全的,痴人说梦,别人凭什么要委曲求全看上他?”   江镜莞闷得久了,又拉不下脸将苦闷都说给江窈听,江窈年纪尚幼,也不想再害她跟着自己一起伤心。   然而她想岔了,江窈只会琢磨着该怎么和郑侯新仇旧账一起算,毕竟人只有出殡后才值得让身边人跟着伤心,对付这种狼心狗肺的人,难道还要用爱感化么?   直到这一天的太阳快下山,侯府都没有传来任何动静。   江窈自作主张,决定先留江镜莞暂住下来。   江煊第二日得了消息,借机来公主府探望江镜莞,小时候大家还一块儿在御花园捉过迷藏,广阳郡主被欺负成这样,他和江窈怎么能坐视不管?   从江镜莞住的偏殿出来,年幼初长成时连郑太后都夸江镜莞玲珑通透,现在只剩下一昧的忍气吞声。   江煊和江窈就算是诚心想给她出主意,她也听不进去,姐弟俩只好另外找个清净的地方商量。   “宫里头也知道这事儿了?”江窈问。   江煊点头:“我出宫前,本来母后说要一道过来的,皇祖母临时召见,说如今皇家人丁稀薄,我们这几个小辈,互相帮衬也是应该的。”   江窈想了想,她和江煊能商量出个什么对策?   无非就是偷偷给人敲闷棍,或者买通几个御林军侍卫,跟着他们一起麻袋一套,有天大的事都先把郑侯爷收拾一顿再说。   除了让郑侯爷受点无伤大雅的皮外伤,他们好像也拿不出什么太好的主意来。   江煊咬牙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稀里糊涂在军帐受辱,他这个罪魁祸首也脱不了干系,现在又负了广阳郡主……”   “不如带着广阳郡主去踏青?心境一开阔,什么都好办了,气出病来无人替,她若气死谁如意?况且伤身又费力。”江窈提议道。   “我看行。”江煊附和道,“我们干着急没用,得让她自己想明白才对。”   将踏青的提议说给江镜莞后,江镜莞眉头舒展,欣然同意。   踏青的地点么……毫无疑问,江窈存着私心挑了觅渡岭。   第一她去钓过鱼,第二她早就听说觅渡岭的主峰云雾缭绕,可以说是神仙羡慕好眷侣,她早有过这方面的打算。   算算日子,将近休沐。   她之前计划着要和谢夫子一起去的。   可是现在江镜莞出了这样的事,她怕到时候会再起什么冲突。   而江煊也没闲着,他也有自己的私心。   郑太后的话提醒了他,他们现在这一辈,除了和他处不来的大皇兄肃王,就是秦世子了。   江窈让连枝给哑奴递了信,当天夜里见了谢槐玉的面,将这事告诉了他,连同踏青的名单都仔细捋了一遍。   她恍惚里生出一种错觉,好像她真的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门生似的。   不起眼的街角,她坐在谢槐玉的马车里。   谢槐玉听完后倒没多大反应,顺手替她理了理发钗,“这还是过去那个想一出是一出的小殿下么?”   “我和你待得久了,多少也学了些长处吧。”江窈想说看家本事来着,想想这话太不要脸了,没好意思说出口。   她心里像浸了蜜,就这样挨着他的衣角,仿佛她和他天生就该亲密无间的。   看着小姑娘蹦蹦哒哒回府的背影,手里拎着一柄绢花灯,泛着萤火虫的光辉,晃啊晃的,像极了天上的明月,在千万个夜里,悄无声息参与着他的世界。   他从来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善人。可是在江窈面前,他不愿意这样。   谢槐玉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看待自己的,自己对于她而言,可能只是随遇而安。   但他清楚的知道,他的克己慎独,在遇到江窈以后,彻底一败涂地。   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原因,如果没有江窈的存在,世人给予他的所谓誉不绝口,对于他来说不过是虚名。   她对于他而言,是势在必行,是失不再来。   他谢槐玉这辈子第一次这么想拥有一个人,这也是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妥协。   回到相府后,管家亲手呈上来一方木盒,里面放着白纸黑字的字条,“王尚书刚刚派人送过来的。”   哑奴像以前一样,静静做好每一件力所能及的事,他取出火舌子,明晃晃的烛光里,映出谢槐玉温柔凌冽的眉眼。   “不惜陷百姓于水火,这就是他们口口声声要舍取的大义?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广阳王风光一时,还不是照样伏法,他以为他秦家算什么东西?”   谢槐玉将字条放在那火苗尖上,“一丘之貉,能成什么气候?”   ——   一晃三日,公主府里,连枝正在忙着收拾包袱,准备踏青的干果点心等物。   “咱们三个再怎么说也是入了皇家玉牒的,顶多生点嫌隙,过几日就给忘了,又不是什么血海深仇,都是安的江姓,被外人欺负了算怎么回事?不蒸馒头争口气!”江煊义正言辞,像在召开动员大会。   江镜莞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破涕而笑:“……谁跟你咱们啊?”   “就是。”江窈挑眉道,“别想着假惺惺离间我们,郑太后要知道你这番外人的说辞,第一个先发落了你!”   江煊临时得知秦世子推脱不去,看了一眼江窈,意味不明道:“全当是为开解广阳郡主,不许藏私心,更不许再带外人。”   江窈“嘁”一声,“不知道是谁头先说要带上秦世子的。”   连枝忽然被人叫出去了一趟,再回来的时候笑得神秘兮兮,附到江窈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江煊和江镜莞同时盯着她看,脸上写满了求知欲。   江窈轻咳一声,“人有三急,我去去就来。”   江煊像发现了新大陆,有意拉长声“哦”了一声,江镜莞紧跟着也点头,“我明白的。”   江窈:“……”   熟悉的侧门小街角,江窈利索的踩着软凳上马车,挑帘而入,对上谢槐玉漆黑的眸子。   今天是他休沐的日子,知识点:难得休沐。   江窈在心里偷偷给自己打了一百分,自己可真是个合格的门生,不对,应该是满分。   她郑重的开口:“等你下次休沐,我一定好好补偿你。”   说完后才意识到不对劲,怎么感觉自己像个标准的负心汉口吻……   果不其然,谢槐玉开始了。   她就知道,像他这样的人,虽然整天喜怒不形于色,但他肯定不会和自己计较。   “就这样而已么?”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江窈甚至听出一点委屈巴巴的语气,她居然会觉得庆幸?看来是被谢夫子压榨太久了,看他在自己这里吃瘪,就像太阳打西边出来。   骄傲使人自满,她深知这个道理,但她就是控制不住,大概因为他是谢槐玉,自己才会屡次智商下线,一定是这样……   江窈柔软无骨的手被他把玩在掌心。   她及时的屏气,露出莹莹一段皓腕,戴着羊脂玉镯子,成色温润,擦过他的下颔。   江窈轻轻捂上他的眼睛。   “说两句好听的?”她的声音很轻,动作更轻,像怕惊动什么,“好不好?”   谢槐玉唇角温热,柔软细腻的触感传来。   见了真章就害怕,说得就是江窈这种分分钟想临阵脱逃的人。   明明上一秒她刚当上浪荡不羁女土匪,下一秒就僵直着身板,动都不敢动一下。   谢槐玉忽然攥住她的腕。   不容抵抗的力道,她被他紧紧揽在怀里。 第60章   江窈手心泛起一阵酥/痒,电光火石似的,一路划到她心口。   她被他轻易抵在马车里,稀里糊涂里,江窈都没分清楚发生了什么,她顺手抓住他的腰佩,像浮沉的湖泊里捞住最后一片救命稻草。   谢槐玉低眼看着她,眸子里装着晨光鼎盛,她和他鼻息相交,蜜花色的蝶翼步摇叮铃作响,落在她玉颈上,谢槐玉细细拨动着上面的每一叶点翠。   她被迫仰着脸,感受到他指腹粗粝,摩挲过她的脸颊。   潋滟的一对桃花眼,韶艳灵媚,姣好的唇瓣中央晕出桃色。   江窈茫然的闭上眼,有春光划过天地间,花骨朵接二连三的报喜,悄然无息,连采蜜的路过蜻蜓都舍不得离开。   谢槐玉覆上她的唇瓣,轻轻辗转,她唇瓣翕动,他微微移开,刚准备再度贴上去。   她脸颊酡红,唇瓣上也多了一抹妍丽之色。   谢槐玉托住她的手肘,拿她无可奈何的叹口气,更像是对自己的唏嘘,他确实怕自己会情不自禁。   江窈脑海里还在沉迷天人交战无法自拔,她在犹豫要不要掏个网兜去捉蜻蜓,他的气息近在咫尺,她能清楚听到他的心跳声,像夜深露重时,露珠敲打在窗栏的声音,一遍又一遍。   江窈犹如待在云里雾里,谢槐玉捧住她半边脸腮,“窈窈,你看看我……”   她大梦初醒的睁眼,眼睫上像沾了雾气。   再等她没出息的深呼吸,谢槐玉替她整理着凌乱的耳鬓,江窈看到他喉结微动,衣冠楚楚,连广袖宽袍都遮不住的肩形线条。   她穿过来前,圈里正流行小狼狗小奶狗,男人的身材轮廓和脸比起来同样重要,像溜肩之类的第一关就淘汰,标准的衣架子身材官方叫做太平洋肩宽。   江窈感慨自己的痴汉病发作,脑袋刚想往他肩上靠一靠——   恩爱秀多了,老天都会看不过去。   然后,拉车的马居然选择撂挑子了……   准确的说是尥蹶子,长“吁 ”一声,抬了抬后腿。   连带着马车都跟着一起颠了两下,谢夫子的梦中情肩没有靠到,她差点撞到额角,幸好谢槐玉下意识伸手护住了她。   算了算了。梦中情手勉为其难的牵一牵也不是不可以。   江窈贪心的想,两手抱着他的虎口,也不肯松手,就这么放在裙面上,像松鼠护食。   谢槐玉故意没提醒她,往往不经意间真情实感的流露,才是最动人。   她喏动着唇,想认真和他说什么,依旧不撒手,“你今儿打算做什么?”想了想,她赶紧换了个委婉的问法,“谢相以前休沐日,都会一个人做些什么呢?”   “我现在做的,便是我打算做的。”谢槐玉一本正经道。   江窈对他张开说荤话的本事,佩服的不行,实在是太、不要脸了。   “小殿下百忙之中,好不容易有了空闲,可别耽误在我身上。”谢槐玉嘴上这样说,手上却没动作,反而不知不觉挨得她又近了些。   江窈本来挺乐在其中、往乐不思蜀的方向奔,什么江煊,什么江镜莞,统统挥手说再见吧。   现在被他说得越发害臊起来,他就是存心的,谁不知道她整天闲的发慌,不是正在搞事就是去搞事的路上。   “耽误可是你自己说的。”江窈嗔眼看他。   谢槐玉翘起唇角,“那你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他问这话时,江窈刚贴着他的手背,像在暖手似的。   她迟疑了三秒,依依不舍的撒开手。   谢槐玉重新捉住她的指尖,裹在掌心里,“窈窈,你乖一点。”   江窈诚恳的点头,她可是天下第一乖,论大家闺秀名门典范,她输了就输了,根据她常年蹭红毯霸占头条的经验来看,这个无所谓,俗话说得好主要靠气质。   谢槐玉哑然失笑,他其实已经预感到,江窈将来会在相府,三天两头上房揭瓦的日子。   ——   半个时辰后,江煊骑马开道,车夫驾着一匹马,跟在他身后,朝着觅渡岭的方向去。   马车里,江窈若有所思的捧着书,娴静的像一幅画。   事实上,她只是看起来若有所思。   江镜莞帮江窈连续捡了三次书后,没有再假模假样塞到她手里,戳了戳她的手肘,试图让她清醒一点。   “你别乘我不注意,想着占我便宜,我一定会讨回来的。”江窈嘟囔道。   尤其是上挑的尾音,带着俏皮的亲昵。   江镜莞:“……”   连枝见惯不怪的咳了两声。   在山脚下牵好马车,一行四人有说有笑,以慢腾腾的龟速前进的。   江窈手里抱着画卷,她今日梳了随云髻,鬓边簪着桃李绢花,亭亭玉立的花瓣,茜色的软烟罗料子,飘着嫣然的宫绦,一直垂到膝边。   鞋底被泥泞湿润,踩开一道路来。   江煊做出西子捧心状:“我是不是前世修来的好福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风流阵里的急先锋……”   江镜莞被这话噎住,江窈直接打断道:“我原来以为人只有睡着的时候才会做梦。”   江煊选择远离江窈两步,“还是广阳郡主好,蕙质兰心,可以说是一朵温柔的解语花……”   江镜莞默默拿出帕子,假装掩面。   到了半山腰一座亭子,众人达成一致,决定在这儿歇歇脚。   这一歇,一直歇到了傍晚。   江窈坐在石凳上,摊开画卷,连枝帮她铺开带着的笔墨,大有一副即兴挥毫的模样。   江煊两手空荡荡,除了拿一柄象牙骨的扇子,其他什么都没准备,反正跟着江窈,他总有新鲜玩意瞧得。   江窈看着自动凑热闹的江煊,“上好的纸笔,墨可以送给你,一张纸十两银子。”   江煊磨蹭的拿出钱袋,“皇姐……”   “连枝记账。”江窈笑嘻嘻的朝他摊手。   说是踏青,不如说是采风来了。   江窈大老远跑一趟,当然不是奔着画景来的,宗旨还是为了陪广阳郡主散心。   新晋宫廷画师江煊有模有样的坐下后,对着江镜莞道:“你随意就成,我和皇姐和那些没有良心的画师不同,鼻子眼睛画的太写实不好看,我们追求的是朦胧美。”   江窈忍不住诽谤,照江煊这个画法,怕不是初代照骗要诞生了。   “等一下。”江窈朝连枝招手,附耳小声吩咐了一句。   连枝从随身的包袱里拿了几片艾草出来,火舌子一点,熏出一阵炊烟似的云雾。   “他画的肯定不及我好看。”江窈摆出大手的气势,事实上,她对画画一窍不通,处于摸索阶段,活到老学到老嘛,说不定等她七老八十了还能晋升成大邺公认老艺术家。   “成了!”江煊面露欣赏,看着自己的作品。   江窈被他卖的关子成功吸引,可是她正忙着勾线,进度跟不上现实,她也不想的。   “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江煊越看越满意,一度入了迷。   江窈刚想凑过去瞄一眼,江煊忽然反应过来什么。   他飞快的将纸团起来,在手心揉了揉,想了想又不敢扔出来,他现在就像掉进盘丝洞的唐僧,四面八方都不是自己人。   江窈要是知道他心里的想法,肯定会毫不犹豫的捶他一拳,反正他不会还手。   于是江煊就把纸硬生生吃下去了。   江窈目瞪口呆。   江镜莞回到亭子里,“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勉强是个半成品。   “下次会更好看的。”江窈给她做保证。   “太子这是……”江镜莞好奇道。   紧跟着回来的连枝道:“太子殿下常常这样……作怪的,别看他平时张牙舞爪的,广阳郡主日后就知道了。”   江窈心里跟了一句,没错!他在自己这里就是个弟弟。   没有人注意到,江煊更加反常了,古怪的自言自语:“没道理啊,我不会是没有睡醒吧,一定是这样。”   江煊下车的路上被众人孤立。   回过神的江煊自己想想,都恨不得给当时的自己一巴掌,他到底在做什么,可是他也不想被人发现异常,明明事先说好要给广阳郡主作画的,他莫名其妙就画成了……连枝。   江煊决定挽回颜面,无论他逮着谁说话,都是统一口径回他一句“小气”。   他回头,冷不丁对上连枝的眼睛,刚刚活跃了半天的他,愣是没说出话来。   江镜莞担忧道:“太子殿下怎么看起来魂不守舍的?”   江窈轻哼一声:“谁知道他在折腾什么鬼画符,难不成见不得光?”   “放火烧山,牢底坐穿!”马车前,围着七八个小厮打扮的人,振振有辞念口号。   江窈一行人被这阵势吓了一跳,江煊想起来自己作为盘丝洞里唐僧的责任,迈出腿挺身而出,这跟谁横呢?   连枝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抢先一步上前。   小厮们个个关切道,颇有当初江窈在国子监的风光——   “是连枝呀。”   “连枝又要来拯救大家了么?”   “有生之年!”   江煊:“……”他才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真唐僧,谁能告诉他是怎么回事。   姗姗来迟的江窈显然也认出这些人。   为首的小厮恭敬道:“姑娘留步,我们家老太爷想留您用膳,包括和您一起随行的友人。”   嚯,雅舍居然有这么多小厮的么?   江窈完全没注意过,毕竟她之前……一直在忙着钓鱼来着。   说是要留他们用膳,刚好有连枝这个全能小厨娘,贤妻技能满点,说不定是住在雅舍的那位老人家又贪嘴了,才派人盯着风向。   “你们刚刚说什么牢底坐穿?”江窈问。   “这个……”小厮们面面相觑,有人心直口快道,“这底下可是建了皇陵的。”   “没听说过啊……”江煊心下一跳,小声说道,“不会是父皇的吧?”   江窈摆了摆手,她也不清楚。   “建章公主真正儿是爱民如子呀。”江镜莞一脸羡慕的开口,她是真心实意的羡慕,连她都觉得江窈堪称大邺女子的表率,愿她天天都能有不重样的华服锦衣穿。   江煊对类似的表情再熟悉不过,自己这个皇姐,纯粹是个不禁夸的性子。   果然,江窈顺手抢过他手里的折扇,煞有其事摇了摇,像个大佬,“你们对我的老底,一无所知。”   江镜莞一脸温柔笑:“殿下你又在说笑了。”   江煊“呵”一声,“你别惯着她,根据我的观察,她最近有在往猖狂发展的趋势。”   戏精本精的江窈表示:“……”   此时,雅舍的书房里,谢清嵘摸了摸胡须。   他收起信鸽里的传书,感慨道:“咱们这位相爷要娶的,果真是个不同凡响的女子。”   作者有话要说:  幸福的搓搓手。。。 第61章   美滋滋在雅舍用了晚膳,一行人启程回城,慢慢悠悠逛了一圈街市,这才回了公主府。   江煊非要眼巴巴的跟进来,大道理说了一堆,作为今天的护花使者,务必要她们平安回府。   “你人五人六个什么劲?”江窈看出他有事藏着掖着,故意给他浇冷水,“连纸都能拿来垫饥的人,还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呢?”   “谁不知道皇姐好大的官威,不像广阳郡主,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万一出了个什么事怎么办?”江煊随口道。   江镜莞和连枝选择退出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役,和姐弟俩一前一后的,保持着一段距离。   “你别抹黑我。都快把我说的一手遮天了,广阳郡主跟着我,又怎么会出事?”江窈悄悄朝街角的方向张望了一眼,“好大的官威?我看另有其人才对。”   江煊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底,“皇姐说的人,是……”   江窈别过头,宣告自己和他的来往到此为止,江煊只能住嘴。   如果说出府时,看起来都是人模人样,连江煊都难得穿得英姿飒爽,那么回来的时候,个个都是拖着疲惫的身躯,一路上磨磨蹭蹭,有一句没一句搭着话。   “看吧,真的出事了。”江煊郁闷道,“怕是要集体跳城墙。”   “瞎说八道。”江窈抬眼,然后她就说不出话了。公主府的门口立着尊大佛,顺着石阶往下跪了一地的人。   可不就是大佛么?郑太后坐在正中央,气氛森然。旁边站着的……估计是夜色的原因,照的郑侯爷整张脸黑沉沉的。   姐弟俩只好假装无事发生过,给郑太后请了安。   跟在后面回来的江镜莞可就为难了,她还是第一次做出这样……在她看来属于出格的事情,往坏了说,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旁人骂她一句妒妇都是可以的。   江窈也是第一次看到郑太后对自己拉下脸。   好在皇祖母还是一如既往的护犊子,没有当着外人的面数落自己,可怜江镜莞一句话没说出来,便被呵斥了一番,委曲求全上了侯府的马车。   江窈想说什么,被江煊给拉住了。她知道江煊在暗示自己,江镜莞这种时候闭口不谈装哑巴,他们也不能替她说什么,说到底是人家的内宅事。   郑太后扶额道:“以前你们两个背着哀家兴风作浪,时常溜出宫,诸如此类的事,哀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你们心里得有个定数。”   “……让皇祖母您费心了。”姐弟俩几乎异口同声。   “她若是个有心的,内宅的事情本来就不该旁人插手,真要是被侯府的那位老太君闹起来,一家人和和气气过日子,过错全推到你们头上,你们冤不冤?”   江煊迟疑道:“皇祖母您未免想多了。”   郑太后蹙眉,江窈三两步往老人家跟前凑,卖乖道:“皇祖母为我们着想,我们心里都知道的。”   “一回两回就算了,下不为例。”郑太后脸上浮出几分笑意。   江煊连忙跟紧江窈的步伐,“我在这儿喝口茶就回。”   郑太后叫住她,“你别凡事都向着窈窈,哀家只听说过太子一有事烦忧,便问太傅,再不济也有问门生的,你这算怎么回事?”   江煊:“……”他居然无法反驳。   江窈朝他比了个胜利的手势,领着连枝进府了。   结果江煊回宫没安分几天,眼睛一眨又溜达出来了。   当时江窈正待在国子监,手里搭着团扇柄,站在热热闹闹的人堆里,跟人赛诗。   江煊刚听第一句就听不下去了。   “亲朋好友莫攀比,回头想想又何必。”江窈大言不惭道。   周围传来叫好声,还有人夸她立意高。   江窈大喜过望,摇着扇柄,准备来一个七步成诗,忽然看到熟悉的人影。   江煊伸手指了个方向,示意自己在那儿等她。   “府上奴才给我送信来了。”江窈拨开人群,去了刚刚江煊指的方向。   江煊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像个庄稼汉。   江窈一度没敢认他,“你这什么打扮?赶着去唱戏?堂堂一个太子,落魄到这种地步,该不会父皇又罚你俸禄了吧?”   江煊和她说明来意,表示自己这次是有正事相商。   听到他所谓天衣无缝的计划,要找郑侯爷的不痛快,江窈觉得有点玄,因为这主意是他出的,十有八九不靠谱。   “他上次在猎宫军帐,仗势欺人,害你吃那么大的苦头,这事儿我给他记着呢!”   江窈看他一脸愤慨,自己也不想给他泼冷水,点头道:“行吧。”   原来江煊的长安情报网没有消失,还存在着,并且成功摸到了郑侯爷……也就是郑岱那个王八羔子,用来养外室的宅子。   根据江煊的计划,以及他为了保证万无一失,事先做的功课。不止要给江窈出气,刚好碰上广阳郡主这档子事,就给他来一个一石二鸟。   外室从来不抛头露面,初一十五有人专门送一次食材,今天刚好轮到日子,由姐弟俩萌混其中,江煊做过打点,保证不会出差错。   见到外室后,先利诱,然后再威逼,大家总归开诚布公。   能给人当外室的,能是什么好品行?只要是钱能解决的事,都不算事。   江窈回公主府换了身素净的襦裙,珠钗也拆了大半,随意绑着玉兰色的发带,没想到出师不利,天色昏暗,走到半道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   姐弟俩躲在过路的屋檐底下,各自抱着臂发愁该怎么办。   一柄油纸伞映入眼底,衣袂飞舞,握着伞柄的手骨节分明,谢槐玉像是刚认出姐弟俩的存在似的,风轻云淡的顿首示意。   江窈怔怔的看着他。   “幸亏碰上了谢相。”江煊庆幸道,话锋一转,“等这阵雨过去,我们就此别过吧。”   江窈:“……”她不想帮江煊收拾烂摊子,真跟人就此别过,就换成谢槐玉收拾她了。   “今□□上没什么事吧?”她主动寒暄,看了一眼边上摆的商号招牌,“怎么来这儿了?专门给人挑胭脂来了?”   江煊看着江窈……眼睛都快笑成月牙了。以前没有见她这么跟自己笑过,他心里的苦闷攒了一大堆,又不敢说出来。   谢槐玉低了低眉,缓缓道:“不告诉你。”   江窈:“……”谁能告诉她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脾气?   “给个小没良心的挑的。”谢槐玉眼底有过笑意。   江窈别过身,她再也不想搭理这个口嫌体正直了。   谢槐玉紧接着道:“远房堂了又堂的小堂妹,也不知道她合意什么样的?她挑剔得很,一般的统统瞧不上眼。”   “那不就是好高骛远么?文化人说话就是不一样。”不明真相的江煊道。   然后江煊就被面前这俩人同时给晾着了……   细雨绵绵,天色也亮堂起来。   江煊朝街对角一指,“我先过去,你正好有伞捎带我皇姐一段。”   谢槐玉点头。   江窈朝他伞里一钻,像偎在他怀里似的。   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坑洼的水潭,里面倒映着她和他的影子。   “你也是来给人买胭脂的?”谢槐玉问。   “那不然呢?我总不能整天大姑娘绣花。”江窈耸搭着脑袋,她的步子要比他小一些的,可是他一直让着她,那她就勉强原谅他的傲娇了,指望他说两句好听的哄哄她,大概是要等下辈子了。   “大姑娘?”谢槐玉学着她的口吻,轻轻念了一遍这词,大姑娘也不错,如果是可以成亲的大姑娘,“你比我要忙。”   “我倒要问问看你,什么时候成我堂哥了?”江窈揪了揪他的袖口。   他不介意自己多个小堂妹出来的,至少可以放在眼皮子底下,天天见。   谢槐玉想到这里,哑然失笑。他生平第一次,佩服起自己的想象力。他记得自己以前从不爱胡思乱想,并且对这种少男怀春的行为十分不屑。也就是她了,自从有了她,便忍不住开始惦记着她。   江煊面无表情,回头看着漫步细雨里的……一对璧人。   他又不是个老老实实的大傻子。   在朝堂上,他确实比不上谢槐玉,但他胜在年轻,一切都是暂时的。   种种行迹,似乎早有预兆。   他想起当年,父皇也是这样陪着母后走过一段,而他可怜巴巴的跟着大太监,大太监伞撑得不稳,他衣裳淋湿了大半。   父皇那时提起王尚书要送女入宫,他听见母后温柔的声线答应。从那之后,人人都夸他母后贤良,父皇却再也没有为母后撑过一次伞。   江煊挣扎过后,选择了最体面的方式,他不希望江窈会不高兴,才不是他害怕谢相会怎么样……不动声色摆自己一道的缘故。   乘着谢槐玉背过身收伞,江煊朝她做了个口型:“到底什么时候的事?”   “啊?”江窈实力一脸懵。 第62章   在江煊的潜意识里,有些事看破不说破,便留有转回的余地。   他气鼓鼓的说道:“回去再给我个交代。”   “交代什么?”江窈表情懵懂,幼小,又无助。   谢槐玉抱着伞柄,整个一刚进长安城赶考的书生模样,人生地不熟,气质温润又无害。   反倒成了他江煊是个思想龌龊的人。   谢槐玉漫不经心道:“光熙帝最近为了朝政多有烦忧,关于治理漕运的事,巡漕御史为此举荐了肃王,不知你怎么看待?”   空气仿佛被凝固。   江煊扯了个笑,乐呵呵的说:“你怎么看,我就怎么看。”   谢槐玉一脸“孺子可教也”。   一般人家正门外,时兴放两座石狮子。江煊带路到这儿,明显是侧门。   有人推门出来,为首的婆子插着腰道:“你们三个做什么来的?”   “还不快给人回话。”江窈往后退一步。   谢槐玉刚准备开口,江煊深知他的套路,跟上朝时参本简直没两样,抢先道:“是这样的,我们是特意过来给府里送按例的食材。”   “现在的浑小子,瞎话张口就来。”婆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江煊溜到紧挨着的巷子口,嘿咻的拖着板车出来,上头果然放满了各种瓜果鲜蔬。   江窈:“……”她现在想假装不认识这个人,还来得及么?   “我们姐弟都是老实做生意的人,你可别为难我们。”江煊急吼吼道。   “模样长得挺俊,要换成不知道的,说不定真以为你们是什么富家子弟、人中龙凤。说是姐弟么?有点说服力。”婆子打量一眼,“可这位?跟你们不是一伙的吧?”   婆子这乍一看的功夫了得,下一秒就迎上前来,哈腰道,“爷,是不是来拜访我们家老爷的,我这就给您递帖子去。”   江窈不太乐意了,都是站一起的,凭什么就断定他和她不是一道儿来的啊?   说什么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她以前可是被评价过,就是穿个被单出门都能代表风尚前沿。   “他是我们少东家。”江窈信誓旦旦道。   显然婆子不太相信她的话,谢槐玉配合道,“确实是这样。”   “就是。”江煊自豪道,“少看不起人了。”   按照惯例,先经过一道检验后,才能运进府的。   想起最近长安城食材紧张,家家户户都开始囤起粮来,又不是赶着过冬,打听也打听不出个名堂,反正就一传十,十传百,都跟着这么做了。   婆子便直接让这三人进府了。   江窈乐在轻松,装模作样抱了个白菜,跟着忙前忙后,苦力的活被江煊包揽,基本消停一会儿,就会叫唤着胳膊酸,江窈才不搭理他,纯粹就是过去闲的,锻炼锻炼也好。   相比之下,江窈比较心疼她的谢夫子,无缘无故被牵扯进来,放着内阁政务,跑来跟着她一起瞎胡闹。   一般这种时候,她是不是应该拿个帕子替他擦擦汗之类的。可是谢槐玉……大概是因为习过武的原因?反正她肯定是帮不上什么忙了,莫名其妙拿个帕子,还会显得特做作。   江煊:“……”明明他才是正儿八经的皇位继承人好不好?   送完食材,府里没有人再注意他们,江煊拿出一张美名其曰是地图的玩意,顺带鼓了鼓士气,“我们的口号是什么?”   江窈瞄了一眼谢槐玉,幸亏她以前在谢槐玉面前没有拿过什么人设,等于破罐子破摔,配合江煊的中二道:“正义必胜!”   谢槐玉表情从未有过的凝重,好像姐弟俩计划的是什么国家大事。   江煊带着他们七转八转,总算摸到了一个类似大家闺秀的小庭院。   “外室的宅子这么大……”江煊累到感慨。   江窈一脸和小姐妹聊八卦的表情,“是不是间接说明她很得宠?”   “区区一个外室,连门都进不去,得意什么?”江煊学起后宫嫔妃的语气。   江窈成功被他激起鸡皮疙瘩,真是受不了,“你别说话。”   “明明是你先提的话茬。”江煊小声反驳道。   连江窈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几乎下意识的,三两步溜到谢槐玉身后,露出脑袋,“我们应该像谢相学习,沉默是金。”   一向神气活现的江煊,愣是没搭上话。   江窈又比了个口型,强调道:“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江煊:“……”皇姐她可能不知道,类似的话,光熙帝早和他说过八遍了。   江窈可以尽兴的拿谢相开玩笑,不代表江煊敢。江煊默默心疼自己,他估计是在朝堂上,深受其害太深了,要是换成江窈,肯定和自己一样,灰溜溜的下朝。   江窈一眼看穿自家弟弟的心思。呵,天真。想她在国子监,和谢槐玉抬头不见低头见,还不是照样和黑暗势力斗法,忽略最后把自己搭进去了不算。   至少她成功过,至少谢槐玉肯让着自己。   换他行么?当然不行啦。   隔着窗户纸,能依稀看到闺房里面的女子,正在低头绣着小兰花,阵脚细密。   江窈一直很佩服会女红的,还有各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换她就不行,她只能沉下心来做喜欢的事,至于不喜欢的,她连看一眼都觉得虚度光阴。   江煊昂首挺胸,就这么直接推门冲了进去。   江窈沉默三秒,然后和谢槐玉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眼,这种时候,她要是做出卖队友的事情,她就不是江窈了。谁教她励志当个负责任的小姐姐,架不住弟弟太容易上头。   “就是你和广阳郡主抢汉子?”江煊心直口快,想了想不合适,改口道,“打扰了!就是你勾引郑侯爷?”   江窈在心里给江煊竖了个大拇指。   老话说得好,交朋友最重要的是看身体素质,口头厉害算是加分点,万一等你老了,运气不好碰上个渣渣,总得摇得到人,千军万马撕小三。   她是没有这个后顾之忧的。   江窈自诩第六感特别强,她能感知到谢夫子的真情实感,好像她和他就是老夫少妻似的。   再说了,要是谢夫子真的敢给她种草原,她肯定会和他鱼死网破,来啊互相伤害啊。   但是谢槐玉不会呀,不是自信,只是信任。   江窈跟进去一看,顿时傻眼了。   人怎么说呢?长得还真有点小兰花的味道,不像个表里表气的外室,要真是外室,应该也属于白莲花那一挂的,可是五官又够不上白莲花的水准,顶多只能说是不赖。   可是一眼就能看出来,江镜莞的性情用色彩来形容,平淡的像张白纸,而小兰花是存在对比色的。   换个角度看,小兰花都比江镜莞更像郡主一些。   小兰花显然不是吃素的,手上绣花一摔:“你想怎么着?”她觉得自己真是大邺第一惨了,绣花绣了十五年,第一次给她碰到……活色生香的大男人。   和府里的完全不一样。   她听不懂闯进来的江煊,究竟在质问她什么,不过郑侯爷她听爹爹说过的。   “明人不说暗话。”江煊清了清嗓子,“开个价吧,要多少你才肯离开郑侯爷。”   江窈面不改色心不跳,在众目睽睽之下,拿出一个迷你型的算盘珠子,手心大小,煞有其事的拨动着,“你们谈着,今天我当账房先生。”   “她是账房先生,你是她什么人?”小兰花没有问江煊和江窈的关系,而是看向谢槐玉。   江煊:“……”他才是出场最拉风的,为什么又被忽略?看吧,果然是个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江窈和谢槐玉站在一块儿,莫名就觉得有猫腻。   “我是她堂哥。”谢槐玉笑得宠溺。   江煊:“……”真是要了他的太子命,谢相这一笑,简直鬼见愁,要是朝堂上他也能这样就好了,同样姓江,差别对待忒明显,他不服。   “我看是情哥哥吧。”小兰花意味深长道。   算盘清脆的声音响起,江窈脸上发烫,没有作声。   威胁和被威胁,发生在短短一瞬间。   小兰花不打算再和这伙人玩了,“我爹爹可是王尚书,姑母乃是当今圣上的心头好,在宫里头当娘娘呢。”   见他们没有离去的征兆,小兰花解释道:“我知道你们说的郑侯爷,史老太君来府上喝茶的时候,和我娘亲提到过,捧得天花乱坠,不过我没有见过他。”   所有视线齐刷刷的看向江煊。   江煊懊恼的摸头:“难、道……是我弄错了?”   “不好了,是我娘亲的声音……”小兰花比了声嘘,着急道,“她快到了!”   面前这伙人仍然不为所动。   江煊抽了抽嘴角,“真的假的?你还有这本领?”   “练出来的,你们就别羡慕了。”小兰花道,“你们有所不知,我爹爹和娘亲都是古板的人。要是看到有我闺房里有外男出入,肯定要把我许配给他的。”   江窈肩上的担子一下子重了起来,化身护草使者,“你想怎么样?”   “一万两。”小兰花盯着江煊多看了几眼,语气莫名,“我欣赏你的勇气。”   江煊求助的看向江窈。   江窈假装没有收到他的求救信息,别人都狮子大开口了,反正她拿不出来,她这几个月刚维持住公主府的进账。   江煊拿出钱袋,倒出一把金豆子,可怜钱袋空瘪瘪的。   “刚刚你不是挺横的么?”小兰花一脸嫌弃,“或者你有什么和你情况差不多的兄弟么?”   “什么差不多?”江煊问。   “大概是……”小兰花若有所思道,“有点傻里傻气?老实人就可以啦。”   然而老实人又做错了什么,江窈拨了几下算盘珠子,振振有辞道:“我只负责算账,我堂哥是负责看管金库的。”   谢槐玉:“……”他真是败给这姐弟俩了。   小兰花拿出枕头芯,将江煊的金豆子,以及谢槐玉递过来的一沓银票收进去,整个一洗劫一空的架势。   江煊的心在滴血,他攒几个钱容易么?谁能想到现在的小姑娘都是心比天高。   “剩下的。”谢槐玉顺手提起就近的纸笔,留下了个没有破绽的地名,“让你的心腹,来这里取。”   “……好。”   江煊惊讶的看向谢槐玉,大气大气,不愧是谢相。   江窈觉得自己才是真正的受害者,欠别人的越来越多,难怪总有人会拜倒在糖衣炮弹之下,迟早得成为一家人,何况谢槐玉又不是别人。   她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口,嘟囔道:“我以后再也不想一出是一出了。”   江煊再度惊讶的无以复加。他以前见识过江窈哄郑太后的功力,那叫一个炉火纯青,游刃有余,这话貌似在谢相身上也适用。   可是江窈从来都是哄人,就算有时候贪玩做错事,也不会有认错这一说。   谢相对皇姐的包容度,实在让他难以理解,毕竟在江煊眼里,谢相完全是个……恐怖如斯的存在,就好比别人家的孩子总是好的。   他有一次在朝堂上,汇报粮款时紧张口误说错了一个数字,谢相就这个细微的小问题,先是引据论点,云山雾罩的,听起来就很厉害,所有人被他唬得真真的。   江煊还是下了朝,才从太傅口中得知。   原来自己从各方面作风、生活态度等等,都被谢槐玉批判了一顿,说他要是个寻常的闲散王爷,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一言一行,偏偏他是个太子。   最后直接上升到了他的人格问题,若是有朝一日,虎视眈眈的邻国大军逼近,届时身为太子的他,出师未捷,身先死,该怎么对黎明百姓交代?   又说什么养兵千里,用兵一时,做人也是一样,吊儿郎当不成事,难当重任。   就这么个老古董,皇姐和自己半斤八两,南辕北辙的两个人,现在居然走到一块儿了。   江煊怀疑整个世界都颠覆了,憋了一句:“人间,不值得。”   脚步声渐渐挨进,院子里有人进来。   小兰花打开衣柜:“你们谁先躲进来一个?”   衣柜塞不下三个人。   江煊坚定的摇头:“我的小眼睛,随时洞察一切。”   小兰花:“……”   其实江窈完全可以跟着谢槐玉一起开溜的。   那话怎么说来着,他就像她的魔法小扫帚?不对,神奇魔毯?   但是她才不是卖弟求荣的人。   然后三个人就被安排在床下了。   昏暗狭窄的小空间,江窈抱着膝蹲着,注视着面前的一幕:江煊和谢槐玉,正在大眼瞪小眼。   过去都是她和江煊上房揭瓦,现在可倒好,连谢槐玉这种……走到哪儿都像自带仙气的人,也跟着她不着调起来。   江煊唉了一声。   他转念一想:睿智如谢相,还不是难过美人关。对江窈都能任她娇纵到这种地步了,是不是以后要给自己做靠山了……那他小日子过得岂不是要起飞?半壁江山都是自己人,想想都笑出声。   谢槐玉告诉她:“我从来不会和小女子过不去。”   江窈:“……”合着就和她过不去了。   “你好像很挥霍哦。”她感叹道。   “那剩下的,咱们就赖账。”谢槐玉一本正经道。   旁听的江煊一脸问号,这还是他认识的谢相么?   “别败人品,”江窈是真心疼,害谢槐玉一起吃了个哑巴亏,“我提前替自己的金库心疼。”   谢槐玉捉住她的手背,轻轻摁过虎口。   一切尽在不言中。   江窈难得忸怩了一次,“……我回去就给你写借条。”   她认真的牵起他,借着微亮的光束,伸出手指,在他掌心上一笔一划,像在写着什么。   其实她写着写着就忘记笔画了,说到底还是她谢体字练的不到家,干脆照着他掌心的生命线纹路,挨着临摹了一圈。   谢槐玉没有戳穿她,她在他面前,怎么样都可以。   小兰花母女俩叽叽喳喳的说话,江煊差点发出动静,“你、你们在干什么?”   “……临时写借条。”江窈用口型解释道。   江煊挤挤挨挨,凑到他俩中间,想让谢相当靠山是一码事,卖妹求荣又是另外一码事。江窈对自己这么仗义,他不能没良心。   姐弟俩开始窃窃私语的争辩。   “大庭广众的……”江煊道,“书里说这种事只有床榻之上才可以做。”   “……你确定没说错?”好像是画里的吧……   江窈记得嬷嬷放在东宫的画里,她不小心看到过。   江煊给了她一脸“我到底要不要揭穿你”,表情耐人寻味。   真正的深闺姐弟,潜台词一旦公之于众,一起完蛋。   “我就是随心所欲,你能拿我怎么样?”江窈情急之下脱口道,或许是和谢槐玉厮混的久了,把他身上的功夫学了个十足十。   江煊秒怂,结巴道:“床榻、之下也不是不可以……”你们稍微考虑一下可怜的他啊。   江窈气呼呼的和他对峙,眼看她就要撞上床板了。   幸好某人大手一捞,及时把她摁住了。   江煊无视这俩人默契的互动,不得不说,在如何照顾江窈这件事上,他做的确实不如谢槐玉。   到目前为止,他顶多算是口头照顾,而人家谢槐玉,连江窈脾气都能给捋顺了,照顾得服服帖帖的。   “逛逛茶楼,偶尔去国子监走个过场,有事没事就和谢相形影不离待在一块儿。”江煊幽怨道,主动给这俩人挪开空间,“皇姐你钟意就行了,我没关系的,不用考虑我的感受。”   江窈:“……”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本来就没考虑过江煊的感受,一直考虑自己才是真的。   谢槐玉定定的看向她,“有么?”   江窈诚实的摇头。形影不离?这个倒是可以日后考虑一下……   她能怎么办,谁教她意乱情迷、沉迷男色。   不对,怪只怪谢槐玉是个可爱又迷人的大反派。 第63章   被小兰花摆了一道,三个人灰头土脸的走在街市上。   “流年不利,我的长安情报网就这样亡了么?”江煊闷闷不乐道,“我不甘心。”   江窈带着谢槐玉,就像带了个随身携带的二维码,跟人讨价还价买了糖葫芦,这才有空闲安慰江煊道:“不是早就凉了么?放宽心。”   江煊痛心疾首。   江窈看到街角排的长队,井然有序,穿着打扮基本都是大户人家的管家小厮等,再一看招牌心里就有了数。   “采云轩新出了胭脂,叫什么蔷薇硝,我得去瞧瞧。”她一脸期待的看向谢槐玉,嘴上说得一套,却没有过去的意思。   谢槐玉低头和她说了一句什么,她软软糯糯的说道:“那就有劳你啦。”   于是江煊就眼睁睁看着,谢槐玉本分的帮她排队买什么胭脂去了。   江窈领着他进了附近的茶楼,挑了个临窗的雅间,点一壶龙井,欣赏着窗下关于某人的风景线。   江煊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一度无语,“非要看着,自己又不去,你现在可真矛盾。”   江窈像个长者一样,把玩着面前的茶具,“你能文雅点么?尽是些粗鄙之语,我这叫对幸福生活的美好向往。”   江煊很快就找回尊严,现在做亏心事的又不是他,“说吧。”   “说什么?”   “老实交代,坦白从宽。”江煊道,“就你这儿整天明目张胆的,当街拉拉扯扯,今天是我知道了,明天可能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了。”   “谁拉拉扯扯了?再说了,就是真的拉拉扯扯了,那也只能说明我们好着呢。”江窈老神在在道。   江煊心情复杂。   “你能和我比么?”江窈道,“我这个叫新欢上任三把火——十年如一日。”   江煊:“……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你的悟性不行。”江窈不太想和他再交流下去。   “我记得那会儿你和我一起掏鸟窝的时候,才到桌子腿那么高,一晃都能和人卿卿我我了。”江煊比了个手势。   江窈被茶呛到,“你太夸张了。”   “辛辛苦苦守了这么多年的小白菜。”江煊心疼道,“就这么成了别人家的。”   江窈不好意思的解释道:“我和谢相还没到你说的程度……”   江煊也莫名脸上一热:“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江窈现在有点后悔,她不该支开谢槐玉的,她才不要一个人面对,毕竟这种事肯定要两厢情愿啊。   “话说回来,你有什么打算?”江煊替她担忧,“实在不行,你直接去求郑太后,她事事都听你的,说不定就让父皇下旨给你们赐婚了。”   江窈一脸震惊:“你想得太远了吧。”   看吧,他皇姐就是三分钟热度,一时兴起,“合着你没有想过以后么?”   “想过的。”江窈理所当然的说,“我在公主府什么样,他和我平起平坐。”   江煊:“……”果然不出他所料,他就不该问,或者说他就不该抱太大希望。要真是按照这个趋势,是不是说明皇姐她和谢相过不了多久,这事儿便淡了?都说什么男男女女干柴烈火的,反正他不懂。   他只知道,自己不想让皇姐在这段关系里受到伤害,他对此也很棘手的,皇室里从来没有出过私定终身这种事,至少他认识的没有。   江煊将想法大致表达了一遍,江窈听明白后,表示:“那是你见的世面太少,多见见我就可以了。”   雅间有人笃笃敲门,谢槐玉推门而入。   江窈拿过他手里的胭脂盒,和他相视一笑,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彼此的心意,不用再多言。   谢槐玉将手摊开递过去,虎口朝上。江窈用指腹蘸了胭脂,渐渐抹匀在他手背上,像开了一朵山茶花。   或许这就是心有灵犀吧。   江窈觉得,主要靠自己□□的好。   好吧,真相是她还没开始□□行动,说明有些事,不仅靠磨合,还得靠自身领悟。   谢槐玉若无其事的泡了一杯茶,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面对这俩人光明正大的举动,江煊内心五味杂陈。   导致江煊回宫的路上,都有点呆若木鸡。   “你仔细看着路,别再惹出什么事来。”江窈朝他挥手告别,她现在体会到身为长姐的心酸,谢槐玉估计也是这么看待自己的,真是个小麻烦精。   谢槐玉一直送她到公主府的侧门,江窈一路上就没消停过,想到什么和他说什么。   一会儿说等回去了,要给狗蛋那个崽种裁件小裙子,宫里的都是旧样子,太俗气,改天要再去裁缝铺看看,一会儿想着敲他竹杠,想想心里又替他舍不得。   倒是谢槐玉,对她少有的温情时刻,可以说是有求必应,或者是能发个小视屏晒晒朋友圈就好了,前提是她能分心做其他事。   多亏今天有江煊瞎胡闹这一出,谢槐玉总算在自己面前做个人了。   江窈唇边的笑意完全掩饰不住,然后谢槐玉替她将碎发拨到耳后,温情款款的语气,像在哄三岁小孩,“这也要去,那也要去,不如去相府看看如何?”   下一秒她就老实的闭上了嘴巴。   江煊说得没错,她现阶段确实非常热衷,并且同样热衷于,该怎么样把他一哄二骗……啊呸,二诱?   总之她不介意府里多个人,相比之下,她对当相国夫人这件事,就没有特别高的热衷度,她没有做好准备,根本连想都不敢想。   “我回了啊。”江窈提着裙摆,走到门口,熟练的拿出钥匙。   “我看着你进去再走。”谢槐玉道。   “你怎么想?”江窈想了想,她对自己的话痨体质无语,光顾着自我放飞,还不知道谢槐玉对怎么看……   她原来也是个自私鬼,可以接受自己没有做好准备,却不能接受他也和自己一样的心态。   江窈不想当自私鬼,眼睛珠子一转,抢他一步开口,“你能多担待我,我很开心,希望你以后能再担待我一点。”   撂下这句话,她逃窜似的溜进了府。   ……   一场雨过后,日头越发炎热。   不知不觉到端午的日子,公主府上下热热闹闹。   连枝特意从御膳房学的新手艺,用甘泉蒸出一屉蜜枣红豆糯米,用来做粽子陷。   江窈看得新奇,也学她裹起苇叶,学不到精髓,做了个四不像出来,她这颗跃跃欲试的厨娘心,很快就被现实打击成渣渣了。   她挺想证明自己,才不是像江煊说得那样,她这个明明叫干一行爱一行,比什么一时兴起高尚多了。   杰作太辣眼睛,全靠连枝帮忙,本来还想着给谢槐玉露一手,她自己都看不下去,干脆放弃。   国子监第二天有人支了个小铺子,站在四牌楼前吆喝着卖粽子。   江窈特地过去看了一眼,跟她府上的完全不能比,说是里头有彩头,表面卖粽子,实际上是个变相的“赛诗会”,娱乐性更强一些。   大家轮流取号,数字排前的先写,接下来的人可以续前面的故事,也可以自己写个应景的随心之作,各自用一本册子记下来,挂在墙上,可以相□□论,得到评论数最多的获胜。   最后的赢家,能够有幸荣获谢相的亲笔字画。   江窈刚开始听着挺有趣,听到说是某人的字画……   内心忍不住开始天人交战。   她想要勾一勾手指头,他肯定会答应她,顶多中间挖几个坑等着她跳,她也不会吃太大亏。   可是她又不想当着面让别人拿到,万万没想到,自己还会有占有欲作祟的一天。   江窈果断凑热闹,拿了个所谓的号码牌,就是张写着数字的小纸条,比她上次答考卷的小抄还要不规整。   书童捧了一人高的册子过来,一一发给众人,将自己对应的数字写在落款,届时可以认领。   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披着个马甲,相当于匿名简陋版论坛。   她练了小半年的簪花小楷总算派上用场,不说拿出来惊艳四座,也能入得了眼。   江窈大笔一挥,动作摆的相当上镜,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   没有什么办法,感觉个个都是人才,出口成章,有写打油诗的,也有人即兴写了首洋洋洒洒的诗篇,她只能默默评论俩字“文豪”。   江窈没有太注意,她选择了广撒网,重点捕鱼的战略,既然规则可以续故事,类似跟帖之类的,她就开始了浑水摸鱼。   册子被传来传去,收上去后进行统计,没有暗箱操作,赛程非常公平公正。   以致于到最后她被宣布获胜,江窈整个人还是蒙圈的,没等她上前认领数字,底下就像炸开了锅。   书童汇报道:“首先是数字十六发了一段关于国子监试题的言论,做题的时候首先要想出题者的意图……”   “这也太平平无奇了,我觉得很普通。”有人站在角落里发声,江窈一眼看过去,只看到一抹绿衣裳,具体长什么样没看清楚,反正不是她四方堂的同袍。   书童清清嗓子:“获胜方并不是数字十六,而是有人引用了这段,做出了自己的延伸理解。”   小绿再次第一个站出来不屑道:“那就更不行了,虽然没有违反规则,可是这就是变相的对他人作品二次加工,我以为应该下意识避免。”   “数字七引用了前面这段话,”书童看了一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这才大声读道,“他想让你们死。”   众人:“……”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作为数字七的拥有者,江窈已经在组织获奖感言。   “只有我一个觉得这句话根本就是在哗众取宠么?”小绿质疑道。   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回应声,异口同声道,“是的,就你一个人。”   江窈发现了,她遇到个活体杠精。   对付杠精么?肯定要选择教做人系列。   换成以前的江窈,十有八九会意气风发的上去领认,并且表明你大爷就是你大爷。   可是现在的她……当然是比以前更加精进啦。   江窈朝连枝勾了勾手指,将纸条塞给她。   连枝心领神会,像个替父从军,即将出征的花木兰,拨开人群,上前坐实身份。   不费吹灰之力,小绿这次脸都气得发青,一转眼就多云转晴,挤出张笑脸,“原来是公主府的人,师承一脉啊,我早就看出来这句话画风清奇,和其他的不可同日而语,多有冒犯,还望海涵。”   连枝对于这种翻脸比翻书还快的人,早就见怪不怪,“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向来是不会和你计较的,可我就不一样了。”   小绿自知没有退路,想把求救的希望放在群众上,“就没有人说句公道话么?”   四方堂的人出声拥护道——   “我以为连枝所言极是。”   “是啊,甚是公道。”   小绿:“……”   连枝指向堆一地的册子,“就这些,统统一千遍。什么时候抄完了,什么时候再回国子监。”   小绿只好应下,顺带狗腿的又赔了一次不是,笑话,毕竟他以后还得继续国子监蹲呢。   江窈全程无辜脸。   可见,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书童领着江窈,说是要去藏书楼拿事先备好的字画,让她在底下等着自己便好。   一炷香的功夫过去,书童始终没有下来。   万籁俱寂里,有一丝诡异的气息。   连枝想上去瞧瞧,江窈同意:“我和你一块儿去。”   忽然眼前一道银光晃过,剑锋凌厉,朝着她直直的刺过来。   来人一身标准的刺客装束。   连枝急忙护着她,手忙脚乱的,江窈出了一掌心的细汗,差点踩到裙摆,拉着连枝一起绊一跤。   而她之前那些拥护者都怂了,这时候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显然这刺客的武力值并不高,像是个半路出家的野路子。   即便这样,江窈也不是他的对手,一连躲了两次,直到退无可避。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挺身而出。   “啪”一声,沾着血迹的剑落在地上。   江窈看到一双陌生的眉眼,露在面巾外,刺客弃剑而逃。   她更没有想过——   挡在她身前的人,居然会是哑奴。   哑奴闷哼两声,似乎是疼得厉害,他捂住右肩,指缝里有黏糊糊的潮湿。   他的意识在消沉,他看着面前的建章公主,眉头紧蹙。   哑奴艰难的扯了个笑意,他说不出话。   其实他如果能说话,又能和她说什么呢,他唯一能说的,也只有告诉她不要皱眉,仅此而已。   是她将他从泥泞里头拉出来的。   像建章公主这样的女子,多一分会过于精明,少一分又过于软弱,她坚强的时候你会觉得女子就该是她那样,她柔弱的时候你又会觉得怠慢她。   总而言之,建章公主在他心里,就像天上的云,皎白可与日光争辉,飘啊飘,看起来比棉絮还要柔软,更像朵烂漫的绢花。   也只有相爷会不这样想了。因为哑奴曾经听相爷说过,遇上建章公主是他的侥幸,她与其说是他的救命恩人,不如说是他的福星高照。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她会和相爷有牵绊,冥冥之中,一切都像是有定数。   相爷说得对,她确实是个小福星,却不会是他的福星高照。   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有个盼头。   相爷将他留在身边的第一天,问过他这句话。   哑奴是个没什么盼头的人,他和那些浑浑噩噩的人又不一样,他想活着。   进相府的时日长了,他有时候会想,如果当初没有建章公主的维护,或许谢相根本不会注意到他。   谢相和大邺任何人都不一样,他总给自己一种不真切的感觉,仿佛他下一秒就能随时撒手而去,转头就去云游四方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知道相爷的行事作风,对待所有值得的事,会不择手段,除了在对待建章公主这件事上。   从什么时候开始,相爷眼里不止有朝政社稷,还有建章公主。她能看到的每一道风景,谢相都能看见。   换句话说,相爷眼里只装得下建章公主一人,甚至有一次冷不丁问一句晚膳有什么,毕竟谢相从前可是个从不关心日常起居的人。   就像他无时无刻想着,能够在这世上赖以生存。   相爷对建章公主,也是一样的吧,甚至更胜。   哑奴这样想着,他咬着牙关,不肯吭声。 第64章   ……   公主府   寝殿里头跪了一地的太医,许皇后再三确定,院正就差拿人头担保,“建章公主无碍,顶多受了惊吓,老臣这就开两帖安神的方子。”   许皇后挥手放人走了。   如临大赦的太医院众人,一连叩了好几个响头,各自搀扶着告退了。   许皇后斥道:“行了,再打扰了公主,本宫拿你们试问。”   江窈挑开床幔,盘膝坐着,“母后……”   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她确实不打紧,连根头发丝都没断的那种。   许皇后道:“本宫早说了,入仕的学子才念什么四书五经,你又不去考功名,平时连《女诫》都看不进去的人,要不是你父皇,你也不会遇到刺客……”   “母后您别担心我了,您都听说了吧,有人搭救了我。”江窈想打听哑奴现在怎么样,毕竟当时的情况,她看着都觉得渗人。   “虽然是个奴籍,但他救了你,本宫会重赏他的。”许皇后担忧的看着她。   “那他现在要紧么?”江窈问。   “这个本宫不清楚。”许皇后摇头,“若是他救驾有功,光荣牺牲了,本宫也会抚恤他的亲人。”   许皇后的回答太官方,江窈早就知道许皇后骨子里是个什么样的人,打心眼里的宠爱自己不假,甚至可以用溺爱来形容也不过分。   但她还是第一次真正见识到许皇后的……淡漠。   许皇后扶她躺下,江窈看着她给自己掖被角。   三观不合真的是一件头疼的事。她又不能傻乎乎的跟人硬掰,站在对方的角度,只会觉得她不可理喻。   起码尊重是相互的,何况许皇后待她掏心窝子的好。   江窈开启装睡模式,等许皇后的脚步消失,没多久连枝端着药碗进来。   “殿下放心。”连枝一眼看穿自家公主的心思,“刚刚相府派人来递了信,哑奴……命算是保住了。”   “什么叫命算是保住了?”江窈掀开被角,转身找鞋袜。   连枝赶紧劝住她:“奴婢也问了,传话的小厮说,伤慢慢养着就好了,以后不能再习武,跑跑腿之类的都是可以做的。”   江窈还是不太放心,要是没有哑奴,她现在能不能再蹦跶,都另说呢。   “许皇后回宫了,留了赵嬷嬷在这儿,现在府里有什么风吹草动,都得经过赵嬷嬷的许可。”连枝惴惴不安的问,“殿下明白奴婢的意思吧?”   “不就是想看着我么?”江窈坐在床沿,和她干瞪眼。   连枝道:“估计再晚些,郑太后也会过来瞧您,您换成什么时候出去都行啊,才出了这档子事……”   “我当时确实吓得不轻,现在回想起来也是胆战心惊的,更多得是怕连累别人。”江窈一五一十道。   连枝不太理解:“哑奴能有今天,当初您对他也有恩,您没必要自责,谢相也不希望您会发生不测的,现在哑奴救了您,不说以后的前程,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最起码不愁了。”   “不一样的。”江窈道,“那要看我连累的人是谁。”   如果换成谢槐玉为了她受伤,她肯定第一反应不会是觉得连累。   正如连枝说得,这天过后,人人走马观花似的,都来公主府探望她。   郑太后雷打不动的每天都来,光熙帝也来看过她一次,和她郑重提了哑奴,说要赏赐他。   江窈老老实实的待在府里,这回可真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江煊过来的时候,她正坐在花园的秋千架上,石桌上摆满了茶果点心,以及各种补品药膳。   “皇姐,你这儿快成太医院了,到处都是药罐子的味儿。”江煊评价道。   江窈对此也很绝望,嘘寒问暖她不缺,总之看到江煊过来,她不太高兴,不咸不淡的哦了一声。   江煊见她没多大反应,拿着扇子在花园沾花惹草了一圈,“我今儿才知道,公主府比宫里头还要安逸,外头都天翻地覆了,你这儿一丝风声都没有。”   “连枝,送客。”江窈跳下秋千,“我要歇了。”   “你再歇,本来没什么要紧的,被你给歇出病来。”江煊面带微笑。   “不然听你给我卖关子?”江窈看着一动不动的连枝,“你到底是我的人,还是东宫的人?”   连枝解释道:“奴婢……”   江煊下意识挡住视线,刚好让连枝躲在身后,“皇姐,你不觉得这事儿蹊跷么?”   江窈迟疑三秒,开口道:“以前没发现,你们倒是主仆情深。”   江煊:“……”   “说正经的。”江煊正色道,“父皇这几日在朝上大动干戈,现在全程戒严,到处都在搜捕刺客。”   江窈静静听着。   “国子监藏书楼出人命了,当时给你带路的书童,伤得最重,四更天入了敛。”   江窈听到这里,才有了几分心有余悸,第一次真切的感到动荡不安。   “多亏有书童,刺客的画像基本有了定数。”江煊唏嘘道,“哑奴也被传去刑部候审过,他和你一样,没看清楚刺客的长相。”   连枝上前添了茶水,纠结道:“看来皇后娘娘……对奴婢不再信任如初,公主府出入都有赵嬷嬷盯着,跟与世阻隔没差别。”   “大理寺派人去国子监搜查过,你猜这案子的主审官是谁?”江煊这几天也忙得心力交瘁,看光熙帝的意思,好像是想试炼他一番。   半天没等到江窈回应,见她脸色不善,江煊再也憋不住,将朝堂上的动向,大致和她说了一遍,“谢相上次办案,还是当初广阳王的案子,具体我不清楚,都说这案子牵扯甚广,对方恐怕不单单是为了行刺你来的。”   江窈拧着帕子,“你这话什么意思?”   “首先,你站在政治立场上,不过是个公主,手里并无实权。”   “其次,你成日里在做什么,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没有复杂的人情交际,又能妨碍到谁的利益?”   “若纯粹为了杀人灭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国子监每天门庭若市,真冲着你来的,为什么会挑在国子监动手?所以,对方一不是仇杀,二不是替人卖命。”   “这样一想,只有和反贼牵连到一块儿了,他们才不会管你是谁,和皇家沾上关系就行。”   其实还有一点,江煊没有说。   江窈平日里交好的人里面,谢相占第一。   要知道,谢槐玉年纪轻轻能坐到相国的位置,树大招风的,谁能保证他没有树敌?   江窈茫然的看向江煊,她不是不怕的。   万一刺客卷土重来,一不做二不休……她不希望身边再出现第二个哑奴。   “我今天特意过来,就是告诉你不要担心。”江煊郑重道。   江窈小心翼翼的问:“是……是他让你来的?”   江煊知道她在问谁,事实上,光熙帝虽然有意让他历练,下了朝,他便跟着谢相一步不落的。   长安城跑了大半,他半点收获没得到,那些官吏时不时聚在一起商讨什么,再一并呈给谢相,他连插上话的机会都没有。   谢相估计看在皇姐的面子上,提携过自己两句,可是当着大小官吏的面,他吞吞吐吐,又闹了个大笑话。   难怪谢相以前都对自己爱搭不理的,每次见着他恭恭敬敬,一副世家公子的模样,光壶流转的,姿态儒雅的不得了,可他就是能感受到疏离。   现在倒是不刻意和他疏离了,奈何他扶不上墙。   “国子监暂时封禁,因为怀疑是惯犯,刑部档案一连调了好几个晚上,我这几天没怎么合眼,刚宽衣躺下,谢相居然回府没多久,又出去了,我只好连忙跟过去。”江煊抱怨道。   江窈连跟他插科打诨的兴致,都提不起来。   江煊安慰了她几句,便急匆匆走了。   江窈看着手边的盒子堆,每个上面都贴着字条,写着某某府敬上。   连刚认识不久的贺将军都派人送了药材过来。   她承认,自己确实有点想念某人。听江煊这样说,想必他肯定更忙得不可开交了。   江窈本来想默默在心底,给谢槐玉打个不及格的分数,想了想还是算了,毕竟他还是在为了自己这场意外奔波。   当天晚上相府的管家便过来了一趟,十分气派的拿了张贺礼单。   江窈这几天都见惯了,即便是他府里的东西,一如既往的出彩。好比一堆莺莺燕燕哗众取宠了半天,只要他一出现,就会鸦雀无声。   倒是有一口檀木箱子,里头放着一沓画卷。   她拿起来看了,看得津津有味,到夜半三更连枝催她上塌,她都不肯撒手。   看得出来是初稿,里面还留着草稿的划线图,每一张连在一起,像一副连环画。   用水墨晕染开来,画风简单,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炫技,朴实里透着可爱。   江窈唉一声,当日在国子监,就是为了拔得头筹,拿他的什么亲笔字画,现在一看,也没有名家风范嘛,她以为拿到手,随时能裱在墙上欣赏。   而他给她的这个,只适合躲在被窝里看。   她觉得说是自己画的,都有人信。   第一幕就非常吸引眼球,森林里新生了一窝狐狸,其中有一只漂亮的让人羡慕,通体银白,盛世美颜的名声很快就传播开来。   江窈:“……”不知道该怎么让他明白,自己真的不是三岁小孩了。   然而她看得入迷,如痴如醉的。   慕名来提亲的,几乎快踏破了狐狸家的门槛,可是银狐狸谁都不喜欢,因为她有心上人了,是住在树洞里的小豹笑。   小豹笑从小孤苦伶仃,一开始是只默默无闻的小花豹,常常受到欺侮和嘲讽,豹为了生存,不得不露出獠牙,常常凶神恶煞,其他百姓都害怕他。   可是小花豹对狐狸窝很友好,只有看到银狐狸,才会憨厚的笑。大家渐渐接纳了他,还叫他小豹笑。   江窈本来想借着催稿的名目,看看赵嬷嬷肯不肯通融一下,当面问问他,银狐狸有没有嫁给小豹笑啊?   从那天过后,每天都会有连载的篇幅送过来。她最后的希望都不存在了。   导致她一连好几个晚上,刚沐浴完就一心沉迷画纸,连枝苦口婆心劝她,她等连枝带上门,再悄悄下榻,鞋袜也不穿,搬着凳子伸手去够,被连枝束之高阁的画盒子。   她捧着照明的夜明珠,看到银狐狸换季褪毛期,美丽的毛发被偷偷薅走,织成小毯子之类的拿到集市上叫卖,刚好卡在这里结束。   江窈忍住给谢槐玉摔砖的冲动,她实在太想知道后面又怎么样了,她困得眼睛睁不开,就这么抱着画纸,靠在额边,沉沉睡去了。   虽是入夏,子时的晚风仍旧带着凉意。   公主府里弥漫着馥郁的暗香,盛开的花瓣,有的结出果实。   谢槐玉爬窗而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她轻轻蹙着眉尖,被褥半搭在肩上,中衣被她穿得松垮,若隐若现露出胭脂色的肚兜系带。   他生平第一次感到后怕。没有什么会比她更弥足珍贵,他看过她的碧青钗裙,也看过她的韶艳无方。她常常高髻簪花,站在琼楼玉宇的宫檐下,一颦一笑都流露着灵动,她说得没错,只需要她勾一勾手指头,甚至她都不用说话。   自己便会对她俯首称臣。心甘情愿四个字,也仅仅是对她而已。   谢槐玉原来以为,自己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得知她遇刺的那一刻,才陡然发现,他做得还是不够好。   他知道自己树敌无数,可是他从来没有在乎过,直到这次。他怕自己牵连到她,更怕自己会失去她。   他总要护她一世周全的。而不是远远的看着她。   他刚拜入谢门,谢清嵘和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一个懦夫,和死人没有什么两样。   他会光明正大的拥有她。   总会有那么一天。   ——   晨光微熹。   江窈望着窗外,支着手肘托腮,若有所思。   她昨天晚上做了个梦,说起来不好意思,她梦到谢槐玉了,光是梦到就算了,她可以理解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会是春\\梦?   还有、能不能再梦到一次……   梦境里,每一幕都像镀了一层浮光掠金,美轮美奂,要是拍成电影,说不定还能争逐下最佳奥斯卡。   他衣衫半解,她没出息的捂眼。他慢慢贴上她的指间,一一掰开,她鬼使神差,跟着他的动作,可是她眼睛还是闭着的,朦胧一片,什么都没看清。   谢夫子对她念了句诗:一寸光阴一寸金,春宵一刻值千金。   她整个人顿时就飘飘然了。   然后就被连枝给叫醒了。   江窈试图把今天的情绪,概括为欲\\不满,诸事不顺。   她真是太……不行,她得洗涤自己的幼小心灵。   连枝手忙脚乱的打翻了茶杯,忙了好一会儿。   江窈觉得真正应该慌张的是自己才对,“今天怎么毛毛躁躁的?”   “奴婢刚刚不小心,听赵嬷嬷跟内务府的嚼舌根……”连枝越说声音越小。   江窈凑到她跟前,“什么?”   连枝深吸一口气,“说……向来不近女色的谢相,去了烟花巷。”   江窈一路走出寝殿,连枝紧在她身后,见她四处搜刮起来,随手拿过挂在墙壁上的剑鞘。   佩剑出鞘,江窈一抬手,刚开始有点侠女的风范,下一秒就原形毕露,把剑当拐杖似的戳地上。   “殿下,您别着急。”连枝上前,怕她误伤自己,帮她一起扶住剑柄。   “我没着急。”江窈摇头,语气却委屈的不像话,分明是快给气哭了。   结果先抹眼泪的成了连枝,她在替自家公主不值得,“都说是嚼舌根了,说不定人云亦云是假的,可不能轻信谣言。”   “这个不顺手,我胳膊快举酸了。”江窈平静道,“你去库房里拿一件轻便的来。”   连枝:“……”   “殿下,您这又是在忙什么呢?”连枝问道,江窈摸着下巴思索,开窍似的打了个响指。   半盏茶的功夫过后,连枝看着梳妆镜里的自己,妆面和江窈平常有七八分相似,可惜骨相不一样,始终效仿不出来神韵。   江窈对自己的上妆能力,一直持有高度自信。   连枝眼里有过惊艳,下意识的吹捧道:“殿下您太厉害了吧,鬼斧神工。”   江窈才不买账,附耳将自己的计划说出,连枝能怎么办,只能选择答应她。   连枝被乔装一番,躺在寝殿的榻上,不用见人,装睡就可以了,就算有人怀疑,顶多看个大致背影轮廓之类的,总不能掀开床幔,看个究竟。   而江窈……轻车熟路的爬着假山出府了。   想她当年逛青楼的时候,谢槐玉还不知道在哪待着呢。   虽然她当时手边还捎带着个江煊,但是再怎么说,这方面她也算祖师爷,初出茅庐的后生仔,上赶着给她提鞋都不配。   江窈佩服起自己的自我开解功力,给谢槐玉定罪尚早,宁可放过,不可错杀。   她不能像江煊那样,听风就是雨的,她可不要再在他面前闹笑话。   江窈就这样雄赳赳、气昂昂的,朝传闻中的烟花巷奔去。   刚走到街口,就被她碰见熟人了。端午那日在国子监,和她抬杠的小绿。   江窈说不后怕是假的,相比去找谢槐玉,她一下子就无所畏惧了。   小绿一看到她眼睛就放绿光,攀附建章公主是不可能的,他也不敢,外头的风言风语多得很,可是他清楚,建章公主心情好便拿他们逗乐子玩,这是家常便饭,跟面首的谣言搭不上边。   前段时间国子监就出过一个前车之鉴,那人刚冒出点征兆,想试探下建章公主,没来得及实质性做点什么,就被革除学籍,终生不允许入学了,有人说是家里得罪了上头,照他看,八成和建章公主有关。   旁边跟着两个随从还在纳闷呢,自家公子已经哈腰上前:“殿……”   江窈及时朝他比了个手势。   小绿心领神会,并且自报家门,说老爹是刑部当差的吕大人。   江窈了然道:“绿公子,是这样的……”   她稍微措辞了下,七句真话掺三句假话,这是她之前和谢槐玉学来的,没想到自己到头来会第一个实践在他身上。   去找谢相不假,她说自己是奉了父皇口谕,事关重大,不能细说,她必须得先找到谢相才行。   “这个好办。”小绿的办事效率,和他抬杠有的一拼。   他很快就替江窈打点好,最近长安城在严查国子监遇刺案,刺客也得避风头,小绿不担心会再出事,却生怕鱼龙混杂的,公主会出什么差错,所以又费了点口舌,提前清了场。   至于谢槐玉待得烟花巷,和之前江煊带自己去的青楼,大有不同。   先进了道清冷的小门,穿过连廊,里面别有洞天,很是风雅别致,有唱小曲儿的,也有弹琵琶的,没有出现她想象里的场面,嗲里嗲气喊着“大爷来快活啊”。   看着像个乐坊,江窈恍惚间,都以为自己也是来消遣的。   难道……真的是自己小题大做?   才不是,出格了就是出格了。他若是安分,她自然会乐意宠他,可不代表她是吃醋的。   喜欢他的时候,她不介意把他当天上的银河。一旦他做出对不起自己的事,那他就瞬间掉下及格线,在她眼里连地上的草垛子都不如。   在下江窈,有何贵干。   她已经做好准备,到时候进去第一句话说什么,息事宁人不是她风格,先教训他一顿再说,让他见识见识小女子的厉害。   小绿献媚的带路,同时还一步三回头的奉承她两句。   江窈全程面无表情,谁让她心里装着事,就觉得耳边嗡嗡嗡的,这年头当杠精不容易,肚子里也得有墨水。   当她到了门口,里头传来清越的琴声,缓缓低沉,让人想到山涧溪水的清澈,悦耳的同时,心里的思绪仿佛也被抚慰,连她都忍不住去想,琴师会长了一双什么样的手?   江窈做了半天的心里建设,瞬间付诸东流。   “她们不及我好看。”门被推开,她声音清脆,“都是庸脂俗粉。”   她鬓边簪着一对玉钗,蟾宫折桂的花样,质地温润。一袭曳地的软烟罗,赤金缠丝的珍珠璎珞,眉目如雾似羽,琼鼻秀挺,睨眼看他。   谢槐玉席地而坐,面前摆着一张琴。他穿着一身朝服,束着发冠,鬓若刀裁,剑眉凌冽。哪里有什么别人?   江窈羞愤的无地自容。   谢槐玉拂袖起身,不疾不徐的走到她跟前,低头看她,“过去从来没见过,你身边还跟着这样的奴才。”   “我也是刚刚才认识他,只知道他姓吕。”江窈眨了眨眼,果断和小绿拉开距离,头也不回的“啪”一声带上门。   小绿:“……”他是谁?他在哪?   江窈靠在门背上,从她的视线,刚好看到他的下颔、喉结、锁骨,然后是穿戴齐整的衣襟。   她攥紧手心,想都没想,朝他肩头扑过去。   谢槐玉抵在她的额间,似乎在抚慰她。   他轻轻揽过她的腰,很快又放开。   江窈被他抱放在蒲席上,看着他在自己对面坐下,她也只好从了他的意愿,坐姿乖巧。她耳根烫的厉害,现在冷静下来,自己都想不通怎么会头脑发热做出这种事。   可是谢夫子的肩靠起来好舒服。   就像草长莺飞的时节,无所顾忌的躺在草坪上,温暖的阳光洒下来,整个人放松又惬意。   “……想见你,就来了。”江窈嘀咕道,“谁叫你都不来看我,连贺将军都知道礼数……”   分明是在抱怨他,在他听来,更像小姑娘在撒娇。   他有千言万语想和她说,又不知道先说哪一句好,他不愿意看见她没精打采的样子,更不愿意看到她为自己不高兴。   谢槐玉道:“哑奴现在我府上将养着,光熙帝将此事委任于我,当日的卷宗我看过了……”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乱了阵脚。   江窈打断道,“你就是不愿意见我,难道不是这样?”   “谁说我不愿意?”谢槐玉摇头,“只有你这样想。”   谢槐玉屈着指节,时不时敲在案上。   他早该料到的,他所谓的克己自持,在她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江窈有一点没有说错,至少在刺客落网前,他在有意的回避她,其实他这几天冒出一个念头,如果没有他,江窈或许不会遭遇这场无妄之灾。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可他还是无法控制的这样想了。   最重要的是,她和自己在一起,他不需要她做任何改变,过去什么样,今儿还是什么样。   他心底又有一丝不可抑止的欣喜若狂。   原来她这样在乎自己。   谢槐玉一时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他恨不得将这些天以来的所有体己话都告诉她,可是他不想要她承受这些。   他不介意她更依赖自己些的。   江窈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又一次被某人给诓进去了。   谢槐玉起身出去,门外晃过人影,良久才重新回来。   江窈以为有人给他禀告了什么,眸光期冀,“你要走了么?”   谢槐玉没来得及开口,她低头,“可是糕点你都没有吃。”   “我不爱吃这些。”他哑然失笑。她在自己面前真正儿是小气极了,什么话都藏在心里,难得和他说一句体己话,往往都是说完就溜,好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茶也没有喝完。”江窈还是没有抬眼,她在酝酿。   谢槐玉仍旧没有说话。   毕竟难得看到江窈这副模样,出乎意外的赏心悦目。   “你不许走。”她鼓足勇气。   谢槐玉不为所动,“我为什么不许走?”   “你走了我怎么起来?”娇嗔的语气,她缓缓抬眼。   论一对小心机的风花雪月,没有到最后一刻,根本分不出胜负手。   “刺客当时还伤到你哪儿了?”谢槐玉再也端不住,跪坐在她跟前,“太医不是说……”   江窈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她就知道。谢夫子现在心里打得什么算盘,她再清楚不过了。   一对潋滟的桃花眼,眸光流转,她大大方方的朝他摊手,“夫子抱。”   谢槐玉终于忍不住,勾了勾唇,眼底漾出笑意。   “你叫我什么?”他将她紧紧揽在怀里。   “没什么。”江窈含糊道。   他捋过她肩后的发梢,动作温柔又缱绻,半晌才肯放开她。   江窈捧着他手背,在虎口位置落下一吻,乖觉的放在脸颊,轻轻蹭了蹭,却被他反手捉住。   “当真这样舍不得我?”谢槐玉道,“这才几天不见?你自己伸手数数,好不好?”   她以为……至少小半个月了呢。   “我确实是舍不得你的。”江窈瓮声瓮气道。   “你再说一遍。”他声音低哑,握着她的腕,将人往怀里带了带。   她靠在他胸膛里,大半张脸埋着,轻轻重复了一遍,宛转动听。   谢槐玉将她扶正了,江窈无措的看着他。   他这才将缘由告诉她,她一开始没听明白,非要缠着他问个究竟,整个一十万个为什么,谢槐玉耐心十足,她想知道什么,他统统告诉她就是。   谢槐玉给她沏一杯茶,她一个问题多多的反倒先渴了,又怕她着急呛着,伏低做小哄道,“怪我的不是,因为我怕牵连你。”更怕失去她。   江窈听明白了,她想和他亲热一些,她想告诉他,自己是明白的。   “我不怕牵连。”江窈依偎在他膝上,喏动着唇。   谢槐玉倾身,他听到她的心意。   他的吻落在她眉心,缠绵又细致,经过她的每一寸眉眼。   江窈颤着眼睫,她实在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好,迷迷糊糊里,她听见他的气息,忽远忽近,耳窝也浸过他最炽热的声音。   她就这样被他迷得七荤八素。   江窈又开始飘飘然了,和上次不一样,她俨然成了只柔软的棉花糖。   沉寂在一片蔚蓝色里,   漂浮,涌动。   就这样开出了千姿百态的云朵。   他刚贴上她的唇角,外头响起一阵热闹的欢呼声,江窈吓了一大跳。   谢槐玉去开门,江窈则慌乱的整理衣裳。   “回谢相的话,人搜到了!”莫名熟悉的声音。   江窈狐疑的探出脑袋,站在门口的将领……贺云翰。   她现在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她几乎能看到贺将军眼里的自己,大写的相国夫人四个字。   上次春狩,也是被贺将军给撞破好事。   江窈心底呜呼一声,怕不是她的八字,天生和贺将军犯冲吧,换句话说,贺将军真的好有红娘体质。   “你在马车上等我。”谢槐玉递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贺将军会带你从小门出去。”   “有劳贺将军。”江窈点头,心惊胆战的看着贺云翰,生怕被他看出来她刚刚……   好在贺将军跟个木头人似的,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问。   江窈坐上马车,挑帘朝外张望了一眼,不远处拥簇着一堆将士,有人被押出来,衣衫褴褛,瘦骨嶙峋,满脸的颓败和消沉,戴着枷锁,被押解进了牢笼。   等谢槐玉坐到自己身边,江窈朝边上一个劲挪了挪,才恍然大悟道:“所以你今天……是在奉旨捉拿刺客?”   谢槐玉嗯一声,仿佛她在问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摁住她的手背,像在示意她不要乱动,“窈窈以为呢?”   江窈大窘:“……”这个锅,钦定给连枝背了。   “那刚刚……”她措辞道。   谢槐玉问:“刚刚什么?”   “你岂不是分心了?”江窈懊恼道,“你怎么不早和我说呀,万一……”   回应她的是谢槐玉的低笑。   江窈有句话不得不说:她看上的男人,果然是十全十美的。   回公主府的路上,她挑帘往外瞧了一眼,只一眼,动作就僵住了。   江窈吃惊,扯了扯身边人的袖口。   挨着城门口的巷子里,铺着张灰扑扑的席子,差不多有二三十个人,大多是妇孺弱小,瘫坐在上面。   “以前长安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勉强有个人形,个个瘦得像竹竿,整个人都脱形了,只有骨架撑着,手里拿着碗片,两眼无神,像……将死之人。   “难民。”谢槐玉笃定道,“永州方向来的。”   永州,属于广阳王当时的藩地。   “刺客看起来,和他们像一个地界的人……”江窈将自己的发现说出来。   “这个么,暂时不能妄下定论,他犯得是诛九族的死罪。”谢槐玉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很快收回了视线。   ……   翌日   江窈总算睡了这些日子以来,第一个安稳觉。   一来刺客被捉拿归案,公主府上下总算没有再人心惶惶,二来谢槐玉没有继续给她画之前的小故事。   她可以谅解他的,姑且就不催他啦。   江窈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难得抱着被子贪恋了会儿,准备梳洗一下,她得去国子监念念书,陶冶陶冶情操也是好的。   连枝伺候她用完膳,艰难的开口:“听说今天朝堂上……”   “不用说,我都能猜到几分。”父皇肯定又借机,数落了江煊一顿。   连枝道:“主审官临时换人,光熙帝在位年间,第一次开这个先例,被换的人居然还是谢相,坊间都流出了种种猜测,说是谢相办案不公。”   江窈拍案而起:“滑天下之大稽!我昨儿亲眼见证,怎么会不公,更何况……”这案子还和她有关。   她按捺住性子,在国子监待到散学,本来想让连枝去帮她通个气儿,没想到刚出国子监,碰上相府的管家。   夜色沉沉,她在茶楼雅间,如愿见到他。   谢槐玉照旧那么一副不瘟不火的样子,看起来气色尚可,不对,准确的说好得不能再好了。   反正她没有见过他半点不好的时候。   “是不是审理困难?”江窈没和他弯弯绕,直接问道。   “罪囚姓裴,单字一个勇,籍贯永州……”谢槐玉沉声道,“现已毒发身亡。”   “怎么会?”江窈惊呼出声,“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夜里。”谢槐玉道,“死讯被封锁,有人盼着这案子断在这里。”   江窈蹙眉,这一桩行刺的案子,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明明她是来安抚他的,到头来又反了过来。   谢槐玉哧笑,这笑意从容又淡泊,“他们以为这样,我便拿不到证词么?”   必要的时候,是需要点手段存在的。   她不懂朝廷上的事,不喜欢看到他消沉而已,“谢相的文韬武略,在我心里,一直是天下第一。”   江窈不得不感慨,时过境迁。以前只听过别人吹捧她,她第一次吹捧别人,尤其对方是谢槐玉。   她本来当商业互吹的,可是真的当面夸完后……这感觉总体而言不赖。   谢槐玉挑了挑眉,她有意恭维他,他从未有过的受用,“想不想知道,小豹笑后来怎么样了?”   “想。”江窈点头。   门忽然被推开,管家慌张的进来:“相爷,您现在开窗。”   滚滚黑烟充斥在月色里,长安城以北,火舌子狰狞,像张血盆大口,风声大作,火光更盛了。   “大理寺走水了。”管家禀明道。   “我和你一起去。”江窈默契的和他对视一眼。   谢槐玉告诉她,“裴勇的卷宗,现在被放在大理寺的著存堂。”   管家赶着马车,谢槐玉的追风马驹早已绝尘而去。   江窈这时候也不再计较颠簸,连枝一边扒着车栏,一边扶着自家公主。   不管怎么样,因为路途不远,她总算追上他。   整个天地间仿佛都安静下来,噼里啪啦的火花声,比雷声大作来得更加慑人。   “你别进去。”江窈近乎于恳求的口吻,“罪证没了可以再找,那些人总有一天会露出马脚。”   可是罪证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没有办法袖手旁观。   “窈窈,等我回来。”谢槐玉纵身下马,婆娑的树下,他拥她入怀,他唇上带着凉意,微微低头,擦过她的脸颊。   他终究还是头也不回的去了。   著存堂仅剩下一条出口没有遭殃,刚好够一个人走动的小道,上面长着丛生的枯草。   走动的人很多,纷纷拿着水桶等物,忙着不可开交,并没有注意到她。   连枝不放心,怕她被人瞧见,好说歹说劝她回了马车。   她眼巴巴的探出脑袋,要不是连枝拦着,她早从马车上跳下去了。   江窈一颗心跟着拧巴起来,   世人说谢相,什么运筹帷幄,什么游刃有余,无论什么困境,都能做到全身而退。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故事画到一半,虎头蛇尾,他一定会遭报应的!她还在等着他告诉自己,小豹笑后来到底怎么样了呢……   城外的静安寺响起钟声,敦厚的余音响彻天际。   谢槐玉背着火光走出来,衣袂飞舞。   熊熊的火星子飞溅,几乎快照耀整个夜空,孑然一人的风骨恣意,唯有他。   她就知道他会如期归来。   江窈喉头发涩,她只想代表全天下向谢相低头。 第65章   大理寺的火势渐小,被控制下来后,巡城御史带着人姗姗来迟。   江窈连和谢槐玉说两句话的时机都找不到,她算是体会到江煊前几日来公主府时,和自己吐苦水时的心历路程。   她确实帮不上什么忙,虽然这件事因她而起。管家勒着缰绳,“谢相吩咐过,先送殿下回府。”   更糟糕的是,谢槐玉背连夜召进宫,她也没能回的去公主府,走到半截被人团团围住给拦下来了,连枝挑帘一看,为首的是霍统领,本来想借着以前在宫里常常走动的关系。   没想到霍统领一点儿都不通情理,顺带着把她也一起请进宫了。   大太监提着灯笼,给江窈领路,在御书房外停下。   “陛下正召见谢相,殿下莫急,稍候片刻,这次陛下虽动了怒,但奴才看在眼里,陛下向来待您的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连枝没好气的呵斥道:“你这什么话啊?说得跟殿下犯了什么事似的。”   大太监这才闭上嘴,“奴才多嘴,殿下千万别跟奴才这种小人计较。”   江窈跟着一顿奔波,提着心到现在都没放下,神情恹恹的问:“……钱公公,你是不是听见什么风声了,但说无妨。”   “风声谈不上,就是先前不小心听到陛下说来着……”大太监支支吾吾。   连枝上前道:“殿下如今不住在宫里,你便不将人放在眼里了?”   “哪能呢?”大太监和盘托出,“好像是有人参了一本,说殿下和谢相来往密切,私交甚好,实在有失规矩。”   江窈没否认,“那又怎么样?”   大太监:“……陛下也没说您什么,光说谢相来着,说他为长不尊,居心叵测,欺负您年纪小,专用些花言巧语,就把您哄的团团转。”   江窈一听这话果断来气了,“我什么时候被他哄得团团转了?”   大太监:“……”他也很冤枉,谢相和建章公主?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儿的两个人,平时话不投机半句多,难道是前段时日,国子监抬头不见低头见,互生情愫?这么一想就通了,看来……十有八九是日久生情。   江窈乖巧的候在御书房外,她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贴上了这么多标签。   一段时日没有进宫,局势变得太快,人人看她和谢相都像那么一回事了。   最重要的是,大太监当着她的面,委婉提了下,建章公主她居然没有否认?   无意听墙角的侍卫太监,面面相觑,谢相和建章公主……反正郎才女貌,男未婚女未嫁的,这意思是不是代表,好事将近?   正好寿合宫派人来打听,站在最边上的侍卫一脸认真道:“你回去复命的时候,让郑太后她老人家别担心,里头回话的人?当然是谢相啦,估计和光熙帝在商议婚事,这个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御书房里传来动静,似乎是奏折被扔在地上的声音。   江窈本来没什么好怕的,被大太监说了一通,临门犯怂起来,“那什么,我身子不适……”   大太监秒变哭丧脸:“其实殿下没来之前,陛下比这儿还夸张呢,奴才的小心肝哟,这个颤……”   江窈:“……”她想起谢槐玉走出大理寺的一幕,偷偷给自己鼓气。   她对这段关系,一直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该来的总会来,迟早要面对。   换成以前……她可能真的会选择先装病躲过去,有什么从长计议。   什么时候她才能像谢夫子一样,绝处逢生,一枝独秀。   江窈觉得自己,现在正在奔上一条没法回头的路,一去不复返,怕不是迟早要栽哦。   她站在殿外,规矩的腿都快僵了。   谢槐玉总算出来了,大太监进去领了令出来,“殿下请吧。”   她眼观鼻,鼻观心。和谢槐玉擦肩而过,然后她还是没忍住朝他的方向瞄。   谢槐玉轻描淡写拂了她一眼。   她和他视线交汇,她看到他眼里的沉静。   江窈悬在半空的心蓦然放下,踩着门槛的脚步一顿,连枝看得心惊肉跳,有人快她一步。   谢槐玉托住她的手肘,很快又松开,“小殿下注意脚下。”   江窈郑重的嗯一声。   “臣告退了。”谢槐玉朝她作揖道。   江窈看到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在绵长的宫道上,有月色为他开道。   光熙帝正伏案,有一下没一下的翻阅着奏折。   江窈万万没想到,她进来后会碰上这样的局面。她琢磨出来了,敢情这是故意晾着她。   她觉得光熙帝应该也不太好受,看起来都快打瞌睡了。   江窈弱弱的喊了声“父皇”,誓要将难怪卖巧发扬光大。   光熙帝不为所动,轻哼了声,这次好歹有了点回应。   江窈吭着头也不再说话,那就耗着吧,一派可怜兮兮的模样。   他都没开口,好像他已经重罚了她似的。   光熙帝不自觉的放缓了声音,“刺客以死谢罪,如今证词也被毁,这案子就此了解吧。建章你有什么看法?”   江窈怯生生的嗯了一声,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能有什么看法,只要没有人再无缘无故跑来当刺客,能保住她一条小命就行了。再怎么说,她救过天底下最像模像样的“刺客”,骨子里却还是个小怂包。   “证词毁于一旦,还有什么审的必要?”光熙帝道,“著存堂走水乃人为,谢相和这事儿脱不了干系,朕不希望你也牵扯其中。”   江窈摸不透……父皇他为什么会和自己说这个,刺客的案子,她作为受害者要知情可以理解。   什么叫牵扯其中?她赶过去的时候,著存堂都烧了半天,细看就剩个大梁没倒……   要不是谢槐玉非要过去,她估计也不会特别执着,大概也是和光熙帝一样,证词毁于一旦,刺客又惨死狱中,顶多战战兢兢过一阵,不了了之了。   毕竟据她浅薄的知识库,历史上遇刺的五花八门,放在她那会儿,都有反社会分子的存在,日子还不是得照样过。   这样一比较下来,谢夫子真的可以说是很严格了。   江窈老实的将赶到大理寺前,所见所闻大致说了一遍。   光熙帝跟没听见似的,“秦栋父子实乃国之栋梁,秦右相在朝为官这么多年,勤勤恳恳,朕也该提携他,秦世子入仕以来,颇得其父风范,现在大理寺当值。”   江窈:“……”关秦世子什么事?   光熙帝:“谢槐玉刚刚被朕正式革职,现已赋闲。”   江窈后知后觉,问道,“凭什么革他的职,可是有人在父皇面前说了什么闲话?难道是……秦世子?”   怪不得谢槐玉之前不待见秦世子,现在秦世子又参他,冤冤相报何时了,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俩人,明明在国子监那会儿,秦世子和她提过谢槐玉,每次都是一张迷弟脸。   鬼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错。”光熙帝道,“折子确实是他递上来的,大理寺联名上奏,说亲眼所见,谢相是唯一一个出入著存堂的外人,一切都没有查清楚,朕只是暂时革了他的相国之位。”   江窈这下听懂了,摆明了就是想让谢槐玉背黑锅,什么杀人放火的,真要是他做的她替他认,谢槐玉为了证词不惜贸然闯入,长眼睛的都看得一清二楚。   “我和他一起去的,岂不是我也开脱不了嫌疑?”江窈眉黛轻蹙。   光熙帝道:“谢相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句句为他说话。”   江窈抓错重点:“回父皇的话,我没有句句为他说话,我只是平心而论。”   “依朕看来,秦栋父子的奏折有理有据,举国百姓都说谢相勤政为民,长此以往,他难免会自视甚高。”光熙帝利索的站起身,“他几时把朕放在眼里过?”   江窈:“……”   她正想就此事,和光熙帝争辩三百回合。   光熙帝将矛头指向她,“你的荒唐事,朕既往不咎,你最好也不要再提起,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江窈一头雾水,追问道:“我怎么荒唐啦?”   光熙帝抽了抽嘴角,好像在说你心里有数。   “他现在连国子监大学士都不是,而你是大邺高高在上的公主,理应和他疏远一些。”光熙帝谆谆善诱道,他之所以下定决心革谢槐玉的职,除了秦栋父子的上奏,还有他的一部分私心。   江窈怄气道:“我记得父皇您以前和我说过,要爱民如子,与民同乐。”   光熙帝气得没法子,干脆屈着指节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   江窈哎哟一声,朝后退一步。   光熙帝一脸“女不教父之过”,“之前是朕的疏忽,等你及笄之后,你若是真有了属意的驸马人选,届时和朕直说就是。”   江窈点头:“那我肯定要早做打算……”   光熙帝作势又要敲她,江窈只好抿了抿唇,不再开口。   “你一定是被那个居心不良的给蒙骗了。”光熙帝自责道。   江窈听出光熙帝在骂谁,未来女婿头一次上门,不对,应该是准女婿头一次被发现,总要吃老丈人一顿教训的。   她被夹在中间,总不能两头不是人,基本现象可以理解。   “就是,居心不良!”江窈附和道。   “你如今心性尚幼,你皇祖母简直把你宠的没边儿了,非说什么公主要娇养的大道理,现在可倒好,碰到个有点才识的,有点长相的,有点家底的,就跟穷乡僻壤里的小子,一下子中了举人似的,乐得找不到北。”   江窈:“……我没有,我还是很见多识广的。”你们这些古人呐,才是真正的老顽固好不好。   殿外有人通传,郑太后推门进来,“哀家就知道,你又在为难窈窈了,是不是?”   他真是怕了自己这个老娘,光熙帝道:“……朕没有,朕只是在和她畅谈所欲,对,就是这样。”   江窈果断见风使舵,和郑太后统一战线,“皇祖母你可算来了。”   被郑太后解救出来,江窈惦记着某人被革职,“那皇祖母您早些回寿合宫歇着,我就不叨扰……”   然后她又被郑太后带回寿合宫,展开了一番推心置腹的交流。   江窈没有打马虎眼,郑太后想知道什么,她就告诉她。   郑太后:“多久的事?”   “……大概、也许,快一年?”认识快一周年。   郑太后:“你当真属意他?这可不是瞎胡闹扮家家酒。”   “……一点点吧,如果是扮家家酒,也只想和他扮。”然而她真实的心理年龄成年了,别用担忧的眼神看着她成么!   郑太后:“你和他……哀家的意思是,谁先开始的?换个说法吧,谁先捅破这层窗户纸的?”   “他,上赶着巴着我呢。”那必须得是他啊。   郑太后富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你和他……现在到哪一步了?”   江窈使劲的摇头,煞有其事的保证道:“我心里有数。”   “那就好。”郑太后眼角笑出褶子,“依哀家看,谢相真正儿是再好不过了,他若能真心待你,哀家第一个乐见其成。”   江窈:“……”蜜汁感动。   同样一件事,她老爹和祖母的处理方式完全不一样,郑太后相比之下立马显得清新脱俗,她还是更能接受后者。   江窈走出寿合宫,整个人舒一口气。   她觉得像刚刚给神父倾诉过,主要是郑太后总给她一种,背后散发着圣光的错觉。   ……   次日。   天蒙蒙亮,江窈坐在梳妆镜前,连枝帮她梳发髻,她自己都意外,殿下算是今年头一遭,这么一大清早的就起了。   江窈突如其来的觉悟不仅仅于此,她赶到国子监,捧着书,摇头晃脑的念头,就差给自己脑袋顶上贴上字条:本人勤奋又好学。   连枝看在眼里,她只知道江窈进趟宫,回来跟变了个人似的,也不知道光熙帝和郑太后,具体和自己公主说了什么,以为她受了挫一时心里不好受,一开口都是给她鼓气安慰的话。   散学回公主府,江窈更是挑灯……夜战书法,“你看看我这个字,是不是有哪里没有写好?”   连枝再也绷不住:“要不,奴婢去相府问问……”   “相府?那是个什么地方?”江窈头也不抬。   连枝:“……”   江窈接下来三五天,都如法炮制。   连枝还没缓过劲来,这一日用完午膳,江窈心不在焉的捧着茶杯,“你替我去打听打听,谢相……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国子监的门生,对谢相二字基本都是闭口不谈,集体默认“勿谈国事”。   人人心里跟明镜似的,真有痴不愣登的发问,也会被嗤之以鼻,在他们看来,谢槐玉可能今天还赋闲在家,明天可能就官复原职了。   连枝早就想去了,相府的管家这几天也跟人间失踪似的,以前常常跑到她面前露面刷存在感。   “谢相这几日没踏出过府门一步,说是忙于沾花惹草……”连枝将这一整天打听到的,如实禀告。   江窈挑眉:“沾花惹草?”   “奴婢一时口快,说岔了。”连枝纠正道,“谢相大概是仕途不顺,寄情山水?听说在养花弄草,清一色的奇花异卉……”   江窈打断她:“就没有别的了?”   连枝思索道:“后来又要府上人去找了工匠,将葡萄架重整了一遍。”   “你明儿别去问了。”江窈撂下笔杆。   关于谢夫子被革职,她说不气是假的,说不替他委屈更是假的。   听光熙帝的意思,不止是被参本诬告,还有她的原因在里面。   在她的能力范围之内,她会尽力。她得向光熙帝证明,自己不是一时兴起。   至于谢槐玉么,她说老实话,真不是她护犊子情绪作祟,更不是骄傲,这点自信还是有的,大邺的相国,只会是他。   江窈想起那天,她看到的难民景象。   可以说是触目惊心,永州的话,刺客既然也是永州人,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朝堂上的事她不参与,谢槐玉也不会和她提,但是百姓的事,她总要过问一下,她还信誓旦旦和光熙帝说过,自己爱民如子,她不想言而无信。   她在国子监用完午膳,有意和连枝乔装了一番,坐上马车,准备“私访”。   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转了大半圈,根本没有难民的影子。   江窈纳闷了,不可能啊,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   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在靠近烟花巷的一处荒地,和那一日一般无二的景象,甚至有了腐烂的死尸味。   连枝捂着口鼻,张望了一眼,“殿下,好像有不少人咽了气,周围的路口都有重兵把守,怕是进不去,里头的人估计也是出不来的。”   “路不是给人走的?你随我过去瞧瞧。”江窈跳下马车,领着连枝大步阔斧,颇有几分盖世女侠,随影如风的假象。   之所以是假象。是因为看守的重兵轻易就将她们拦下了。   “你们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没有任何旨令,敢随意拿人?”睿智如连枝,先发制人。   “我们奉巡城御史的命令,把守在此地。再犯进一步,休怪我们刀剑不留情。”   江窈听他们提起巡城御史,当时大理寺走水,她见过那人,姗姗来迟,美名其曰善后,长得獐头鼠目的,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   “敢问巡城御史又是奉谁的命令?”江窈发问。   她和连枝都穿着寻常百姓的粗布衣衫,怕被怀疑,特意在脸上盖一层泛黄的粉敷。   “自然是上头的命令。”将士们异口同声道。   江窈低头一看,有人冲着她跪拜,刚到她膝盖以上的高度,话都说不太清楚,头上像长着癞子,裹着个红碎花的布巾。   连枝随身带了绿豆糕,本来是预备给江窈的,矮身递给他。   红碎花狼吞虎咽。   “你今年多大?”江窈问他。   旁边有将士想上前拉开,“我和他们说两句话总可以吧?大家都不过界,以你们为泾渭,这总不能再违抗你们巡城御史的命令?”   将士被这话堵得哑口无言,事实上,这黄口小孩也是钻了他们的空子,才会溜到江窈面前跪拜乞讨。   红碎花给她比了四个手指头,叩头道:“多谢贵人救命之恩。”   “可有名字?”江窈又问。   “贵人叫我小三子就行了。”   江窈问连枝有没有带其他的吃食,连枝摇头,想了想,干脆褪下镯子,朝小三子手里塞,小三子说什么也不肯接。   “吃、食就行……”小三子结巴道,“我们出不去,也兑不了什么吃的垫饥。”   “我刚给你的绿豆糕,都吃完了?”连枝惊讶的看向他。   “不行。”小三子摇头,指了指身后。   连枝和江窈面面相觑,心里了然。   坐上回府的马车,江窈摊开手,放着一张纸条。   连枝迟疑的问:“……小三子塞给你的?”   江窈嗯一声。   进长安城是来告御状的,后面的小字看不太清,纸条上就写了这些,字迹歪歪扭扭,有第一句就够了。   可是她出入宫外,从来没有听人说过永州,更没有人提过难民。   如果永州真的出事,那这些人就相当于,是赶来长安城上访的?这样一来,为什么会被重兵看守,也能解释了。   江窈当天晚上辗转反侧,想了很久。   有人不想要光熙帝知道这些事,所以不让这些人在闹市上露面,谢槐玉和她说过,刺客裴勇是永州人氏,在刑部大牢毒发身亡,背后的始作俑者,肯定是同一个人。   换句话说,光熙帝说不定是默许这些事发生的,基本历朝的皇帝,在位期间都会下意识的粉饰太平。   问题解决不了,不如直接把制造问题的人解决。   不管有什么内情,敢闯进国子监刺杀就是大逆不道。   就算裴勇没有被投毒,他也是死罪难逃,那就是有人不希望他再开口说话了。   那么问题就简单多了,谢槐玉是被秦栋父子联名大理寺的官员参本的。   一山不容二虎,光熙帝当初提拔秦栋当右相,一方面也想过牵制谢槐玉。   江窈不去想这些复杂的,她只想做好眼前的事。   换成半年前,她和谢槐玉还处于水火不相容。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在她看来,谢槐玉当不当相国,都和她没半点关系,反正他最后都是要给自己当驸马的。   她的准驸马,自然要当天下的翘楚。   第二天,江窈让连枝取了上个时季的账本,她大概清算了一通。   建章公主可是要做大事的人。   哼,她才不要和那些小人计较。   整天打着小九九,不如谈恋爱。   随遇而安不代表她是个包子,有这个勇气敢打搅她谈恋爱,就得付出代价。   她去年曾经私底下和内务府的总管,达成过共识,收回来的账,算下来还有不少结余。   长安城她再熟悉不过,走访几家做美食生意的,根据不同的报价,列了个表出来。   江窈一不做,二不休,进宫找了郑太后,一股脑将所见所闻都讲了一遍。   郑太后先是不敢置信,再然后就是心潮澎湃,主要是气出来的,直接给她下了道懿旨。   后宫不得干政,所以郑太后给她下的这道懿旨也钻了空子。   以郑太后的名义,布斋施粥,仅限那些永州难民。   江窈带着府上的人,风风火火带着吃饭的家伙,朝昨天那条巷子出发。   将士一眼认出连枝,“是你呀,鬼鬼祟祟的,昨儿刚来过。”   仆从自动分出一条道,江窈穿一袭绛紫蹙鸾罗裙,戴一支鎏金穿花戏珠步摇,鬓后两绺青丝用华胜束着,双手合十朝上,“我奉太后娘娘懿旨行事,怎么,有人想要扛旨么?”   看守将士一个个面如土灰,他们在天子脚下当差,听说过建章公主常常游乐民间,没想到会被他们给遇上。   齐刷刷的撂下兵器,连忙叩头,“小人们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建章公主恕罪……”   为首的将领脸色最难堪,他只盼着手上的差使养家糊口,一点儿都不想掺和进大人物的风云,他派人去送消息,“去找巡城御史,如实相告。”   江窈一声令下,府里的人很快就搭出粥棚,一切都井然有序。   难民互相搀扶着,脸上挤出笑意,对她感激涕零。   深藏功与名,低调最要紧。江窈领着连枝,坐在附近的茶楼。   有人推门进来,正是相府的管家,朝她恭敬行礼:“殿下……”   “你家相爷怎么说?”江窈问。   “谢相……”管家欲言又止。   其实她事先将计划,让连枝找管家传过话,当时管家给她的回复是,谢槐玉届时会过来。   看这样子,似乎临时出了意外?   “您去瞧瞧就知道了。”管家火急火燎道。   江窈赶过去时,临近相府的通济街围得水泄不通。   她连谢槐玉的人影都没看到。   百姓窃窃私语道:   “秦世子这次可风光了,入仕不到半年,便屡立功绩,上一个像他这样的,还是谢相当年……”   “要我说,姜还是老的辣,谢相为官十载,随便一条建树挑出来,都不够那些小辈看的,连两朝阁老都绰绰有余。”   “我看未必,秦世子奉旨行事,俗话说身正不怕影子斜,要真是和大理寺走水有关,自然要秉公处理,以安民心。”   “长安城莫不是要变天了?”   江窈一听还了得,“到底怎么回事?”   “谢相本来不让告诉您的。”管家吞吞吐吐。   连枝道:“你这人怎么不知变通?若是我家公主出了事,我肯定是第一个通报消息的,齐心协力的道理你没听说过?”   管家和盘托出,说是秦右相跪在金銮殿上,光熙帝大手一挥下了圣旨,要将谢槐玉押入刑部候审,刚过晌午,秦正卿世子就带着人马过来了。   “大理寺走水当晚,我也在。怎么不也将我也一起带去候审?”江窈蹙眉道,“荒谬。”   江窈吩咐备马车,她得进宫去问问光熙帝,连枝回头朝车夫招了招手。   她刚走了两三步,被一个小身影截住。   鼻青脸肿的,身板瘦小,江窈几乎不敢认他,“……小三子?”   “贵人快去救我娘亲——”小三子拉着她的裙摆,一遍遍恳求道,“娘亲快被人打死了。”   “你娘亲在哪儿?”江窈问。   “贵人跟我过来就是。”小三子说完,拔腿就跑。   江窈紧追着小三子的行踪,走了两个巷子口,她才发现不对劲,小三子人生地不熟不能怪他,“咱们坐马车去。”   小三子点头,怕脏了她的马车,死活不肯进去,要跟车夫挨坐着。   江窈也不再勉强他。   “殿下不是要进宫么?”连枝纳闷。   江窈揉了揉眉心,“这事儿容后再议。”   由小三子指路,一路到了长安城郊。   大邺的将士,正在欺凌难民。   有人哭嚎跪地,有人无声反抗。   江窈胸口闷得厉害,她算是开了眼界了。   骑在马背上的男人,冲人颐指气使,活脱脱小人得志,勒着缰绳横行在遍地人群中。   巧了,这都能被她碰到旧相识。   有一阵没见秦正卿,陌生到让她不敢相认,眉宇里有着戾气,这是过去的他,从来没有过的。   江窈不信佛,可是她一直坚信相由心生,颜控存在即合理。   无论这个人的风评如何,她看人也会先看对方的眉眼。   现在的秦正卿,让她觉得无言以对。   甚至他马蹄下踩到妇人的手背,跟无事发生似的。   江窈走下马车,“苟富贵,勿相忘。敢问秦世子还记得这句话么?”   秦正卿“吁”一声,勒着缰绳回头,对上她的桃花眼。   爹爹的教诲,他铭记在心,不敢忘。   一将功成万骨枯,所有的牺牲都是有价值的。   建章公主……呵。一旦谢槐玉只是个凡夫俗子,她会和这样的人时常往来?甚至不惜当街游船同行,毫无廉耻之心。   上元节那日,江煊没有看出来,可他还是不小心看到了,再熟悉不过的一张侧脸,眉黛如绢,眼睫浓密,眼里像盛着春山照水,她眼里的人却不是他。   然而他不得不继续做戏,凭她是建章公主。   若是他有朝一日,功成名就,江窈会不会也和自己亲近些?   而他之所以会变成现在的模样,全都是因为她。   因为他知道她的轻挑、虚荣,没有老天爷给她一副天生的好皮囊,她不过是个庸俗的女子。   “望公主殿下莫要妨碍公务。”秦正卿淡漠道。   江窈步态从容,浑然天成的倨傲,“若是我偏要呢?”   他最厌恶她这副模样,仿佛人人都要对她低三下四的,才算是呵护。   秦正卿下令:“还不快将公主撵回去。”   一时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你动一动我试试。”江窈剜了他一眼,藏在袖里的手攥紧。   “都退下。”秦正卿终归还是应允了她。   ……   江窈进宫后第一件事,急匆匆去了御书房,生平第一次吃了闭门羹。   大太监道:“陛下说……暂时不让您觐见。”   江窈浑浑噩噩的走在宫道上,半途进永和宫请了次安。   “他不见你那是他没眼光。”许皇后道。   江窈:“……”有苦在心,口难开。   许皇后现在成了被蒙在鼓里的那个,她自己有察觉,可就是想不通。   她只知道,光熙帝和郑太后一定有事瞒着自己。   许皇后以为江窈受了惊吓,到现在还没有走出来,没有多想。   “自从你搬出宫,本宫都没有再和你说说话,更别谈好好看看你,不如这样,今天你留宿凤仪宫,照你临走前的样子,本宫经常让人过去收拾,就等着你回来。”   江窈点头,没有拒绝许皇后的好意。   郑太后得知江窈被留在宫里的消息,想着要去劝劝她,又想着她整天奔波劳顿,等明儿再说不迟。   结果老人家半夜起夜的时候,披了件褂子,借着昏暗的烛光,刚准备下榻,一眼看到趴在床尾的身影,瑟缩成一团,真是比大冬天流浪的猫儿狗儿还要找人怜惜一些,像是被欺负傻了的状态。   江窈醒过来时,郑太后刚给她披毯子,她一把抓住老人家没来得及收回的手,嘀咕了一句“皇祖母”。   “你犯什么糊涂啊?”郑太后将她扶坐到榻边。   江窈本来也不想跟这儿床边蹲的,实在忒丢份子。   偏偏她还是做出了这样的事。   江窈嗯一声。   郑太后道:“功高盖主不是什么好事,依哀家看,陛下此举,多半是要挫挫他的锐气。”   江窈抱着臂,大半张脸埋进去,“他若是出事,这个建章公主,我也不当了。”   她想起国子监再遇,当时她气焰嚣张到一种地步,整天穿得花枝招展,整个一纨绔再世,谢槐玉总是风轻云淡的开口,“千字文,一百遍。”   光这六个字,将她治得服服帖帖。她不服气,非要跟他怄气,差点挨一顿手板心。   明明抄书的时候,心里把他骂个半死,回想起来又怀念的不得了。   她想他了,想着和他在国子监的日子。   “你这是说什么浑话?”郑太后语气不善,“哀家真是白纵了你这些年。”   江窈始终没有再说话。   “他当真值得你这样?”郑太后看着她微动的肩。自己一直以为,建章的性子,从来都是笑骂由人去,天大的事掉两滴眼泪珠子,第二天照旧没事人似的。   “他……待我的心意也是一样的。”江窈声音很低,郑太后凑近才听了个大概。   “哀家不瞒你,你父皇后来找过我,我为了这事儿,和他义正言辞表过态,他也和我招了,无非关两天就给放出去,人不会受什么罪的。就你一个小题大做,出息!实在不行,哀家这儿有刑部探视的腰牌,你拿过去……”   江窈忽然露出眼睛,眨了眨,三秒后破涕而笑。   郑太后:“……”   “您怎么不早和我说呀?”江窈胡乱伸手擦着泪痕。   现在又怪气她来了,郑太后看不过去,拿了帕子递给江窈,“真想让你照照镜子,像什么话?”   江窈毫不客气道:“那就劳您再接个镜子来呗。”她可不想红肿个眼睛见人,要被笑话死的,实在有违她过去的形象。   建章公主还是有包袱的。   郑太后:“……”她算是拿这个皇孙女没什么办法了,好在她以后有克星。   ——   天上挂着道月牙。   刑部大牢,狱卒见了郑太后的腰牌,正想给江窈带路被拒绝,她拿了钥匙,裙裾飘飘,经过冗长的走道。   江窈拿着钥匙推门而入,没有主动问他一句话,而是自顾自拿出食盒。   “大难临头各自飞,你现在总该多体恤我了。以后别整天想着什么社稷,我早和你说过,你若是跟着我,我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   她觉得自己真是个小家子气的人,心里只想着双宿双飞,情情爱爱的。   果然是她觉悟太低。   江窈挽起袖口,露出一截皓腕,上头戴着羊脂玉镯子。   尤其是她絮絮叨叨训话的模样,像极了对夫君说话的口吻。   她抬起眼睫,才发现谢槐玉盯着自己瞧了半晌,若有所思。   黑暗里,她仍旧注意到他晦涩的视线,让她捕捉不透。   “我给你带了火折子。”江窈道,“万一谢夫子想不开,非要在这里头三省吾身,再把眼睛看瞎了,我找谁赔去?”   她蹲下身,全神贯注的神态,摆动着面前的灯盏。   烛光摇曳。   倒映在对方的眼睛里。   像明亮的星星。   江窈刚准备起身,后腰被人揽住。   他俯身,微凉的唇从她眉心落下,吻过她的脸颊,轻而易举撬开她的牙关,攫取着她的气息。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日万活动,有捉虫的地方多担待,大概到6号才能回头改。 第66章   江窈眼睫微颤,不由自主的躲了躲,整个人被重新捞到怀里。   他的吻来势汹汹,带着不容抗拒的侵占,她后颈一凉,他的掌心绵软宽厚,似乎怕她被硌到。   目眩神移里,她被他压在身下,枕在他的外袍上。   她无措的撑在他胸膛上,被他扼住手腕,他的动作渐渐轻柔,摩挲着她的腕侧。   她玉颈白皙,锁骨上泛着旖旎之色,像晕开的胭脂让人浮想联翩,谢槐玉伏在她肩窝上,和她耳鬓厮磨道:“傻姑娘,你这样是嫁不出去的。”   江窈再也忍不住,泪花朦胧,一遍遍靠在他衣襟边上,抽抽搭搭道:“你就不能说两句好听的么?你这要是在我府上,换个人和我这样说话,我当天就……”   “就怎么样?”他薄唇轻启,细致的替她吻过泪痕。   江窈一下子噎住了,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她朝边上别开脑袋,“就二话不说把你撵出去。”   “所以你只有嫁给我的份了。”谢槐玉道。   江窈轻哼一声,“凭什么?”   “你想呐,别人一听,你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门生,肯定头也不回的走了。”   江窈成功被他逗笑,她这一晚上的心情简直了,不堪回首。   谢槐玉将人扶正了坐好,江窈像副软骨头似的,自然而然的搭在他肩上。   “哭什么?”谢槐玉问。   “没有。”她摇头。   建章公主无所畏惧,哭的那个不是她,可能是江小窈之类的吧。   “姑娘家要矜贵些才好的。”谢槐玉道,“你只需要等人巴心巴肝护着你就可以了,其余的,都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江窈眨了眨眼,还是没有听懂。   有句话她藏在心里没好意思腆着脸说,实在不行就只有嫁给他啦,没想到被他抢先一步。   唉,又败给他一次。   “你父皇说得没错。”谢槐玉沉思道,小姑娘多亏是遇上他,要真是碰到个顽劣之徒,可真就成了光熙帝预料的那样,要是真有那么一天,他也不会将她拱手让人。   “什么?”江窈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他手上,他说话的时候,总是下意识把玩着她的指尖。   她很想澄清一下,自己才不是软骨头,都是因他而起才对。   “我过去以为你是个大智若愚的。”谢槐玉低眉看她。   江窈:“……”她只能姑且当他在变相的夸自己了。   “我现在也是。”她义正言辞道。   “我只是希望,你以后能事事都为自己着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多一点防人之心,万一我存心诓你,你岂不是要成天怄气。”   “真的么?”江窈惶恐道,“没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我也没有那么伟大……”   她这个人还是比较豁达的,而且她坚定自己的择偶眼光,真遇到这种事,她只会先送对方出殡,然后自己大度的挥手告别这样。   谢槐玉:“……”   “说出来怕你不信。”江窈解释道,“其实我在这方面挺……游刃有余的,你说的我都明白,自古深情留不住,总是套路得人心,男人不就是那么一回事么?可是遇到你就不想这样了。”   “男人是怎么一回事?”谢槐玉挑眉,他不是第一次见识到江窈清奇的脑回路。   江窈抱着他胳膊,可怜兮兮的蹭了蹭,企图萌混过关。   她知道他的意思,也知道他纯粹担心自己。   江窈恍惚间,甚至有一种错觉,自己在和长辈说话。   她以前觉得自己是能轻松驾驭小奶狗的,实际上……她对于谢槐玉这样的,简直半点抵抗力都没有,说得头头是道的大智慧更是荡然无存。   尤其是在某一个领域十分权威,一出场就让人觉得他是天王老子的感觉。光熙帝有一点没想错,她不是所谓的颜控,她只是眼光高,就算他不是什么相国,他也会是他本身。   有的人,天生就该受万人敬仰。   一般人她才不会喜欢,还不如她自己一个人玩有意思。   大概这就是始于颜值,陷于才华,忠于人品,迷于声音,痴于肉……   啊呸。   她觉得自己确实得矜贵点,做一个男人心里的终极梦想,让人挠心巴肝的念着,当一个满分白月光或者红玫瑰之类的,集万人迷的资质于一身。   可是她做不到……既温柔又克制的话,她也很羡慕,能时时刻刻保证清醒,做好随时全身而退的准备。   都怪谢槐玉。   江窈手心攥着腰牌,美滋滋的从刑部大牢出来,郑太后宫里的侍卫候在外面,一路护送她回了凤仪宫。   有再多不开心的事,见他一面,就什么都烟消云散了。   大概是累极了,江窈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悠悠转醒,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居然是郑太后。   连枝上前服侍她晨起更衣,期间祖孙俩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等江窈用完早膳,郑太后大手一挥,示意众人退下,这是要和她说体己话。   她没敢说,其他人退下就可以了,连枝退不退已经无所谓。   “谢相可有和你说什么?”郑太后焦急的问道。   这一声谢相让她莫名安心。看吧,即使他现在身陷刑部大牢,可是人人都把他当谢相的。   她觉得自己真是个小没良心的,一觉睡得格外香甜,被他轻而易举哄得晕晕乎乎,快忘记他身陷囫囵的事了。   所以谢槐玉到底是睡草垛了还是一整夜没睡,美名其曰修禅坐忘啊,被关久了会不会直接顿悟……   江窈回想了一下,耳根泛红,“他……没有和我说什么。”   郑太后的眼神渐渐耐人寻味。   江窈:“……”她也很无辜啊,明明去之前心里压着一堆事,结果……两个人貌似抱了抱,稍微亲了亲,又没有滚两圈之类的。   反正就给她忘记了……   郑太后摆出一张她无可救药的脸。   江窈无奈的撑着下巴,“容我再想想……”她能想出个什么,总不能把细节给郑太后说一遍吧。   俗话说姜还是老的辣,作为上一届后宫的佼佼者,江窈确实应该多请教老人家的。   “他光问我来着,我好像连他好不好都没有问。”江窈想了一通,泄气似的,自言自语道。   郑太后:“……”   “我知道他是被人构陷的,大理寺走水的时候他和我在一块儿,后来也是一块儿去的。”江窈嗤之以鼻道,“这就是典型的栽赃,诬陷!”   郑太后犹豫道:“哀家这儿有个法子,可是听你这么一说,哀家倒有点觉得他胸有成竹了……”   “要不我今儿再去瞧瞧他?”江窈眼睛一亮,“我爱吃甜食的,不知道他爱不爱吃,不都说爱屋及乌么……”   “窈窈。”郑太后提醒道。   江窈清咳一声,转回正题:“皇祖母有什么法子?我肯定全力以赴捞我们家谢夫子的。”   郑太后扶额道:“你以后别在外人跟前这样说话。”   “只有皇祖母在的时候,我才会这样说呀。”江窈诚恳道。   郑太后告诉她:“不如你去请谢清嵘出山试试。”   江窈听说过谢清嵘的名字,可以说整个大邺,对于谢清嵘,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同时也是上一任谢相。   “谢先贤若肯出面,再好不过了。”郑太后道,“先帝在位时,全靠有谢先贤辅佐,陛下当时的处境,就和现在的江煊一般无二。”   江窈想起来,谢槐玉送过自己海棠酥,说是谢清嵘外出游历时,从江南带回来的方子。   她将这事儿说了出来。   郑太后听得津津有味,“那后来呢?”   “一来二去,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咯。”江窈道,“您别拿我当戏折子取乐啊。”   “人无完人,在哀家看来,谢先贤也不过如此。”郑太后道,“抛家弃子,算什么好汉?不过他和张氏的事么,渊源久远,说起来可就长了。”   江窈思索道:“是啊,我只听说过,相府有个管事的老太太。”   郑太后将谢清嵘现在的住处告诉他,提到觅渡湖,江窈恍然大悟:“……巧了。”   “怎么?”   “我和他相识有段时日了,怪不得有一次他留我用膳,谢槐玉也在。”江窈咂舌道。   “那这事儿可就好办多了。”郑太后很是欣慰,“建章如此讨喜,你在他那里用过膳,是他这辈子修来的福气。”   “原来他就是谢清嵘么……”江窈处于震惊中。   “他就是那种,觉得众人皆醉我独醒,好像天底下没有人能入得了他的眼。”郑太后唏嘘,“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在江窈听来,这等于变相的夸自己,她谦逊道:“哪里哪里。”   郑太后:“……”   江窈命人备好马车,又让连枝做了一碟海棠酥,就当是借花献佛。   谢槐玉再怎么说,也是过继到他膝下的,在江窈的理解中,谢清嵘护犊子是应该的,就像郑太后一直护她是一个道理。不知者无罪,之前他谢清嵘跟个老顽童似的,放纵下人偷她辛辛苦苦钓上来的纪念品。   想想都心酸,本来打算回去好吃好喝伺候着的纪念品,就这么被人打了牙祭。   她正式以建章公主的身份上门,总得备点薄礼。   江窈走到半道才反应过来,她对送礼这件事没什么观念,这好像是她第一次给人送礼,过去她都是负责收礼的,甚至利欲熏心的……分为三六九等,不大合眼的就直接压箱底。   轮到她自己送礼,才发现……这是一件值得费心思的事情。   就好比她府里送出的宝贝,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自己手里。   ——   雅舍,此时谢清嵘正坐在檐下,时不时逗着手边的鸟笼。   没等江窈说清楚来意,谢清嵘朝她躬身道:“草民见过建章公主。”   江窈摸不透谢清嵘的意思,既然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为什么今天才道破,好像他早已知道她的来意。   果然,等她按照郑太后事先嘱咐的,磕磕巴巴说完来意。   谢清嵘摸了摸胡须,发难道:“谢槐玉怎么样,关你什么事?”   江窈答道:“他在国子监授课于我,自然关我的事。”   “这只能证明你和他经常打照面而已,就像上次老夫做东,你和他都来我这儿蹭吃蹭喝一样。”谢清嵘继续逗着鸟。   “恐怕您还不知道吧,”江窈委婉的暗示道,“我可是他的关门弟子,独一份的,不行你等他出来,亲口去问问他。”   “你这激将法,学得还不够火候。”谢清嵘决定给她指条明路,“谢槐玉一般这种时候,已经头也不回的拂袖而去。”   “明人不说暗话,他之前对于我而言,可能仅仅是授课的夫子,往后说不定……”江窈大大方方道,“就是我府上的人了。”   “口说无凭。”谢清嵘起了逗她的心思,能让谢槐玉魂牵梦绕的女子,他好奇多时了。   江窈将盛放糕点的匣子撂下,“您要是不答应,我就不走了。到时候御林军找不到我,把你这雅舍都给拆了信不信?”   谢清嵘打开一看,评价道:“我说他那阵子魔怔似的,天天来找我讨教,我现在才有几分相信,你确实是他的关门弟子。”   江窈:“……”看在她家谢夫子的份上,她才不要和老不正经的计较。   江窈将连日以来的事情道出,说到可气的地方时振振有辞,像个愤青附体,“连我皇祖母都尊称您一声谢先贤,可见您是个明事理的,您说句公道话吧。”   谢清嵘喂鸟吃完食,一派散懒,“那敢情好,一个谢槐玉倒下去,千千万的后生仔站出来。”   江窈抿了抿唇,也学老人家的动作,往鸟笼跟前凑,“谢家可以再出一个相国,可是谢槐玉只有一个。”   谢清嵘道:“自古处人遇事,都讲究个以诚相待,”   “总之,我和他关系好的不得了。”江窈含糊道。   谢清嵘没有说话,别过头胡须直颤,看起来像是……在笑?   江窈算是看出来了,这就是故意刁难她,就和郑太后的刁难是一样的。   “我和谢相,确实如您所想,是见色起……”她顺口道,说了一半才意识到不对劲,实在有伤大雅,连忙改口,“两情相悦。”   江窈忐忑的等着老人家回应。   她肯定给谢槐玉丢颜面了,早知道她应该事先拟一套说辞的,不然别人肯定以为她是个整天情情爱爱……有情饮水饱的中二时期少女,就像她看待江煊的眼光一样。   谢清嵘负手踱步,“光熙帝这个老匹夫,当了几年闲散皇帝,连最基本的仁义礼智都忘了,”   江窈赶紧捡好听的说,“您老人家出马,就当今朝堂上那些小喽啰,见了您还不得吓得抱头鼠窜。”   “那是自然。”谢清嵘颇为引以为豪道。   任谁都没有想到,成日里不学无术的建章公主,居然会请的动谢清嵘。   没有人能把这两个人想到一块儿去,长安城这些年多少世家子弟求之不得,热切盼着想一睹先贤尊荣,都没有这个机会。   江窈神气的不行,手执团扇,朝御书房外头一杵。   大太监张口就来:“陛下昨儿吩咐过不见人,殿下您还是请回吧。”   “老夫难道不是人么?”谢清嵘中气十足的走下马车。   江窈给他让开道,大太监本来昏昏欲睡的站着岗,一下子整个人就精神了,“谢、谢先贤?”   “还不快去通报。”江窈道。   大太监飞快的拔腿进去通报,恭敬的哈腰:“陛下请您进去呢。”   “父皇若是知道我请来谢先贤,指不定要怎么赏我呢。”江窈作势要跟进去。   大太监面露为难:“这恐怕……”   “误会误会。”谢清嵘道,“公主殿下宽几待人,顺路载老夫一程而已。”   江窈:“……”保持微笑。   谢清嵘忽然驻足,“老夫想起来,要带个伺候笔墨的。”   江窈做好准备毛遂自荐,谢清嵘伸手一指,“就你吧。”然后大太监窃喜的跟了进去。   她拿着扇柄,当油纸伞使,正午的阳光刺眼,她干脆抬腕,刚好可以挡去大半光线。   约莫小半个时辰,大太监被灰溜溜的打发出来。   江窈“哟”一声,“这不是专程伺候笔墨的钱公公么?”   “殿下跟我说笑呢。”大太监苦笑,他真心实意想留在里面,但是光熙帝非要将他支开,留在殿外应付建章公主也是件苦差事。   江窈挑明道:“借一步说话?”   大太监捣蒜似的点头。   “里头都说什么了?”江窈拔下一支簪,递给他。   “使不得,使不得。”大太监一脸正直的拒绝。   江窈又褪下了羊脂玉的镯子。   大太监抖了抖袖兜,放到耳边听了个响。   “回殿下的话,大概是这样的,光熙帝先说,谢先贤你来的正好,谢先贤又说近日里……”   江窈打断他:“你知道我想听什么。”   “还不是为了谢相那档子事么,奴才这两天见不着谢相,走道儿都发慌……”大太监如实道,“谢先贤不愧是谢先贤,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事不输当年。”   学到了,连先贤的作风都如此洒脱,这么一比较,江窈瞬间觉得自己输了一大截。   看来谢清嵘心里头也着急上火,非要在自己面前装蒜。   江窈追问:“那我父皇什么反应?”   “陛下大怒,说了一通有的没的,奴才听不懂。”大太监道,“不过谢先贤一句话,就把陛下堵得哑口无言。”   “……什么话?”她预感不是什么好话。   换了她也得跟人冲,给她逼急了,她带着江煊劫狱去。   大太监清嗓子,学着谢先贤的语气道:“想当年先帝在位那会儿,老夫还在御书房出过恭!”   江窈:“……”甘拜下风。   她也好想进谢门,学个一年半载的,岂不是也能舌战群雄等等,听起来比国子监有意思多了。   如果她算谢槐玉的关门弟子,那她勉强也算谢门的编外学员。   ……   御书房   光熙帝端坐在桌前,听谢清嵘噼里啪啦说了一顿,跟以前在东宫教训他的时候,简直如出一辙。   一般这种情况,光熙帝都是选择装作无事发生。   不然谢清嵘会说出一连串的大道理出来,他拿定自己无话反驳。   等耳根子清净下来,光熙帝道:“爱卿先喝口茶再说不急。”   “贤君难做,陛下要为全局考虑,想的自然是事态不要继续继续扩大,可不能光镇压难民,总得想法子安抚,得民心者,才能得天下。”谢清嵘老生常谈道。   光熙帝:“……朕不是个两耳不闻天下事的人。”   谢清嵘一脸“请开始您的表演”。   光熙帝取出一沓纸,亲自起身递过去,打算将事情和盘托出——   “这是广阳王这些年以来和长安城里的往来书信。可惜啊,到现在都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广阳王书信来往的是秦右相。”   “广阳王在世时,一昧的克扣民脂民膏,谎报民情,欺上犯下,为了一己私欲,陷百姓于水火之中。”   “按理说,清河郡主生前和广阳王妃最为亲近,除了秦栋,朕也想不出其他人了。”   谢清嵘一一看了,每一封信只有广阳王的署名,却没有开头。   可见这些年广阳王在长安城中设有眼线,也就是同党。   光熙帝继续道——   “民怨被积压的久了,难免有性子比较激进的暴民,居然做出行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朕一视同仁,对待这种人绝不姑息。”   “行刺案确实在意料之外,怪朕的疏忽。”   “这事儿本来最多查到巡城御史头上,谢相执意规劝朕,誓要彻查到底,一并揪出同党。”   “多亏大理寺走水那一夜,刺客的证词被毁,幸有谢相足智多谋,献出此计,甘愿放下身段进刑部大牢。”   “秦栋自以为相安无事,能够一手遮天,结果老马失前蹄,以为朕真的糊涂,天子脚下,当众欺凌难民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谢清嵘难得老脸一红,“陛下这招引蛇出洞,颇有先帝当年的风范。”   拜建章公主所赐,连这点小伎俩都没看出来,跟着一起犯糊涂。   光熙帝其实也很惭愧,要不是有谢相起这个头,冒天下大不为,弹劾藩王。   他怕是一直被蒙在鼓里。   ……   三日后   永州难民的沉冤得以昭雪天下,涉案其中的官员,以秦右相为首,通通落马。   谢槐玉官复原职,普天之下,当之无愧的相国二字,唯他莫属。   世人眼里只看到风光的一面,茶楼先生这时候开始马后炮,说秦栋这个右相,连半载光阴都没能坐到,说不定史官都不屑写他,写他都是脏了笔。   说起谢相又是老一套说辞,玩权弄术,心狠手辣。秦栋这个窝囊右相当了半年不到,就咔擦要上断头台。   江窈才不管这些,她只知道,今儿同时也是谢槐玉正式回相府的日子。   她特意找连枝学手艺,想给某人露一手。送礼真的是件麻烦事,首先得摸清人家的喜好,光这点她就出局了。   然后她就想起谢槐玉的好了,她什么时候才能像他一样细心入微,跟他比起来,自己简直过得糙极了。   连枝变戏法似的一堆菜名牌给她,江窈果断眼高手低,挑了个看上去最有牌面的菜名——板栗炖排骨。   连枝表示:“殿下这个您学不会的。”   江窈:“……以前我做什么你不都是最支持的么?”   连枝改口道:“奴婢这就给您备食材去。”   江窈想着,她得挑个顶漂亮的瓷煲,里里外外的品相都得上的了台面才行,问连枝拿了库房钥匙,转身挑去了。   等她乐呵呵捧着瓷煲出来,墙角有两个小宫女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道——   “大事不好啦,听说建章公主要素手做羹汤,进小厨房呢。”   “什么?以后公主府都没有小厨房了?那咱们怎么办,喝西北风为生么?”   江窈怕忽然露面,再给这俩人吓到,先跺了下脚,才转身出来,“你们两个叫什么?”   小宫女互相看着对方,面如菜色,报了一串名字。   “记下来。”江窈朝不远处的连枝招手,示意她过来,“这三个月的俸禄,都别想拿了。”   连枝:“……”   连枝手艺精湛,见江窈伸手去拿菜刀,赶紧抢过来。   等一切工序都完成,江窈稍微掂了两下勺,以便盐分入味均匀。   “殿下第一次下厨,动作比御膳房的还要赏心悦目,真是叫奴婢佩服。”连枝道。   江窈给了她个眼神,示意她过了,毕竟自己都快听不下去。   小厨房里很快就飘香四溢,江窈支了张小桌子,等连枝端上来,金灿灿的板栗躺在其中,看起来甜糯爽口。   “我尝几个栗子。”江窈老神在在道。   栗子作为配菜,连枝特意煸炒过,反倒喧宾夺主,尝起来也是绵软甜美,带着骨汤的香醇。   江窈便舀了几勺汤,她也不想的,可是栗子干吃她怕噎着。   连枝:“……”   “我才想起来,我最近这几天都没有碰过荤腥。”江窈面不改色道,才不是她贪吃。   将剩下小半碗盛进瓷煲,乍一看色香味俱全,板栗没有了不要紧,排骨还在,仔细一看……还不如乍一看。   连枝实在不敢看第二眼,这卖相不知道的还以为剩菜残羹,“奴婢……不对,殿下要不要重做一份?”   江窈摇头:“不行,就这个。”   她当宝贝似的装进食盒,坐上马车,光明正大去了相府的正门口。   但她没敢进相府,连食盒也是连枝递给管家的。   常常听连枝说起,说相府是个奇珍异宝地。   她怕自己喜新厌旧,做公主不能忘本,金窝银窝都不如她的公主府。   此时书房里的谢槐玉,窗前的信鸽扑腾着翅膀。   他摊开手里的字条,谢清嵘的书法一气呵成:小姑娘为了你心急如焚,老夫自然要出手相救,这笔账就先给你暂时记下啦。   另一边摆着小姑娘送过来的瓷煲,清清淡淡的品相,赛过万千珍馐。   被记挂在心头的滋味,就像他每次和她温存时的贪恋,足以让他蚀骨上瘾。   管家拿着刚清洗过的笔砚进来,他只认识食盒,一时间没有认出案上的羹汤,正是他自己送进来的。   “这点眼力见都没有?还不快重新给相爷传膳。”管家朝门口的小厮道。   “本相觉得甚合口味。”谢槐玉慢条斯理道,“你是有什么疑议么?”   管家后知后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差点祸从后出,“……相爷说得是。”   ……   江窈回府的路上,车夫冷不丁勒住缰绳。   好在她今时不同往日,巍然不动的坐在马车里,连枝跟着她,久而久之也历练出来。   “有人挡了道,口口声声要见您。”车夫禀告道。   江窈伸手挑帘,挡道的人一身锦衣绸缎,鬓边落下几丝碎发,戴着枷锁,旁边跟着负责押送的将士。   风水轮流转,上一次见秦正卿还是在城郊,那时候他在马背上,一举一动都是意气风发。   “秦世子。”她居高临下,俯瞰着他。   秦正卿道:“我今日,是特地来向殿下告辞的。”   江窈面露狐疑,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三司会审的流程走下来,得有段时日,至少现在不是他告辞的时候。   秦正卿上前一步,“不知道殿下还记不得,国子监,谢相指名道姓要你答,你答不出来,我生怕你挨手心……”   江窈打断他,“既然你提起国子监的日子,那我就好好问一问你,你那时口口声声和我说,入仕以后,要如何造福百姓,还说谢相对于你而言,一直是文人贤士里的典范。”   “你以为谢相又是什么好人?凭什么我会落到一败涂地?”秦正卿的语气咄咄逼人。   江窈底气十足道:“凭他有一颗赤子之心,凭他为官这些年,与你们这些人和而不同,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她心里默默给自己这次答卷打了满分,其实她从来没有特别高尚的觉悟,可是想到谢槐玉,她就自然而然的说出来了。   换句话说,她只是在陈述事实。   至少在安置永州难民这件事上,谢槐玉的做法让人挑不出错来。   朝堂上的风起云涌是一码事,百姓的安居乐业又是另一码数,两者并不能混于一谈。   秦正卿哧笑:“如今国库空虚。全天下唯独相府跟个富贵乡似的,都能比肩王公贵族了,毫不收敛,府里更是珍藏着多少稀世珍宝,连陛下都不曾见过,谢相?他不过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那又怎么样?”江窈道,“至少他今天的一切,配得上自己的狼子野心,而你呢?等你什么时候有他这份能耐,你才有资格说这个话。”   秦正卿还想和她说什么,江窈撂下车帘,之前春闱,她托他广济学子。可是现在,她和他的同袍之谊,到此为止。   江窈想通了。有些事,能者多得。   凭本事当的相国,为什么不能为所欲为?   她既然是一个穿过来的人,本来就应该对君主立宪制,持有一个怀疑态度。   若是退位让贤,并不等于失败。条条大路通罗马,人可以证明自己的价值,不止是通过皇位。   可她既然生在皇室,便不会让这个局面发生。   最重要的是……她有了自己的私心。不管怎么样,她自己都不愿意想这些杂七杂八的,最好谢槐玉也不要再掺和进去。   她只想早日金屋藏驸马,任由她变着法儿的绞尽脑汁,到最后都是被他算计在鼓掌之中,这个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可是她总得尊重人家,就像谢槐玉也尊重自己一样。   往往一个女人,想要“睡服”一个男人,总是有千百种方法的。江窈越想越往限制级画面想了……   虽然她确实挺想扒谢槐玉衣裳来着,但是她不敢。实践派不属于她的作风,她应该属于表面一姐风范,实际上是个小怂包。   傍晚时分,江窈沐浴过后,坐在花园的秋千架上,手里捧着本游记书册。   她心不在焉,手里的书被人抽走才反应过来。   “书拿倒了。”谢槐玉道。   他长身玉立,背后是霞光万丈,余晖里勾勒出丝丝浮云。   “我心里头纳闷,”江窈叹气道,“银狐狸和小豹笑到底在一起没有?”   谢槐玉朝她勾了勾手指,江窈下意识挨着耳朵凑过去听。   “这么想知道?”   江窈嗯一声。   “等夫人进了相府,我再告诉你。”谢槐玉大言不惭道。   “你想得美。”江窈无措的嗔道,“瞎喊什么呢?”   谢槐玉眸光清澈,映出她笑吟吟的模样。   “从实招来。”江窈抬了抬下颔,“你像今儿这样,明目张胆的进公主府,多少次了?”   谢槐玉挑眉,“秦世子似乎对你颇有怨词。”   “他脑筋不清楚,这才入仕多久,跟变了个人似的。”江窈提起这事儿就来气,“以前他可是信誓旦旦的挂在嘴边,说自己一旦入仕,便要如何。你说说看,人怎么能这样呢?”   这要放在她的时代,整个一典型的腐败分子。   “所以你最好。”谢槐玉低头看她。   江窈基本可以说是日常被夸,却是第一次这样受用,比郑太后、许皇后、江煊还有连枝等等,统统加在一起,都要受用许多。   “在国子监,非要让我挑一个当关门弟子的话,我会选你。”   她遗憾的移开眼,看着挨着秋千的凤仙花,“可是我资质一般……”   “天资聪颖,是不是你?”谢槐玉失笑道。   江窈厚着脸皮,点头承认。   “整天打着我关门弟子的名号,在外走动,我还想问问你,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闹了半天,敢情是找她算账来着,“你刚刚还愿意的。”   谢槐玉没有否认。   江窈起身,顺手取了石桌上的茶杯,递给他:“谢师茶。”   他圈住她的腕,转而覆上她的手背,直到指尖,就这样捧过她手里的茶杯,更像是在牵着她。   江窈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他揽在膝上,秋千轻轻的晃,天上的云丝也在晃啊晃。   她唇上一热,茶香袅袅。   他渡了一口茶给她,“这才叫谢师茶。”   晚风徐徐,璧人成双。   ……   大概是受到谢槐玉的耳濡目染,江窈从那以后,打定主意要奋起,她不要当咸鱼公主。   六月初,将会迎来国子监年试的日子。   和以前的临时抱佛脚不一样,江窈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茶楼不逛了,秋千也不晃了,空下来就窝在书房里,墙壁上挂着某人的书法,龙飞凤舞,她每天看在眼里,都快熟记于心。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刚搬进公主府那日,她对他成见颇深,连看一眼关于他的所有物都觉得难熬。   现在想想,心里生起一阵暖意,这应该是他心底对自己的期望。   这一日,永州难民案的宣判结果出来,秦栋斩首示众,秦正卿等其余涉案官员则是流放关外。   这次的监斩官也不是谢槐玉,她也没有再像上次一样,好奇的去“凑热闹”。   谢相一直在神坛,从未被超越。他所到之处,承载着日光鼎盛。   国子监所有人都在议论谢相,他似乎永远都在饱受争议。   都说他心狠手辣,玩权弄术,在其位谋其政。可是他和那些人不一样。   其实谢槐玉并不是她想的那样。他有他的抱负,正如他所说,他不是什么大圣人,可也没有十恶不赦到不可原谅。   至少她觉得他值得自己依赖。   回想她以前,也像这些人一样,只知道人云亦云。   谢槐玉说自己最好,她总得配得上这句最好,谁让她喝了他的谢师茶呢。   作者有话要说:  秦世子腐败了...大邺目前的官场环境因素,再加上他老爹就属于老油条,和广阳王狼狈为奸,小秦受到熏陶,还有点爱而不得,就这样了。 第67章   夕阳西下,散学的时辰。   江窈从未有过的疲惫不堪,唇瓣都没几分血色。   估计前些日子奔波多了,这次葵水让她深刻体会到了什么是痛经。   枉费她对自己的体质很有自信,换成以前,她说什么都不会肯再出门了,一想到谢夫子睡过几日刑部大牢,她咬咬牙起来了。   国子监门口,连枝和车夫眼巴巴看着她。   她一眼就看到街角的马车,站在一边的人……是哑奴。   连哑奴都这么快回归岗位,而她还在咸鱼中挣扎。   江窈想都没想,转头爬上谢槐玉的马车。   回府的路上,谢槐玉一眼看出她的不适,一连追问她好几次。   江窈说了大半天近日国子监的趣闻,见他执意要问,只好凑到他耳边,说了两个字。   谢槐玉顿时手足无措。   她第一次看到他这副模样,疼得难受又好笑。   “这里?”他贴上她的小腹,只觉得比天鹅绒还有柔软几分,一时失了神。   谢槐玉偏过头,不太想让她发现自己的异样。   江窈害臊的厉害,不得不承认,谢槐玉的手法独到,他似乎精通穴道脉络,这一阵疼过去再没有之前那么不舒服。   谢槐玉又问她怎么样,江窈掩下眼睫,撒谎道:“我怕是挨不过去了。”   “当真?”他轻轻蹙眉。   怕把他吓到,万一请个太医过来,再闹得一发不可收拾就好玩了,她也不太想喝苦哈哈的药,“和刚刚差不多吧。”   他始终没有收回手。   想到以后公主府有这么位驸马爷,江窈更觉得惬意了。   她埋在他怀里瓮声瓮气道,“你别做什么相国了,不如来相我。我肯定不辜负你。”   谢槐玉哑然失笑:“相你有什么好处?”   江窈认真的说:“我想想啊。”   “你可以自如的出入皇宫,太监宫女见着你跟见了摇钱树似的,仿佛你就是财神爷。”她掰着指头道,想了想改口道,“好像和你现在差不多……”   “还有呢?”谢槐玉比较期待,他的小姑娘还能语出惊人到什么地步。   他可以考虑一下,给她出本金玉窈言。   要是光熙帝什么时候也能有这份本领,上朝的时候也不会干坐着说不上话。   “被你这么一说,我都找不出什么好处了,本来我以为自己挺能耐的,细数下来,我合得来的人来来去去就那么两三个,怕是连你的零头都不如。”   江窈抬眼看她,根据她对他的了解,下一句再不济也得是,他合得来的人只有自己。   她压下心底的兴奋,难得想听句情话,还得自己主动铺台阶,也就是碰上他了,换别人她老早一爪子糊上去。   谢槐玉一本正经道:“要那么多合得来的人做什么?你有志于当江湖教主领袖?”   江窈:“……”看吧,还不如直接一爪子糊上去。   她就不应该对他抱有太高的期望。   “我真要是当了个什么大当家的,”她撇了撇嘴,“你是不是得招安我?”   谢槐玉告诉她:“我会考虑和你接杆起义。”   江窈:“……”看在他充当她汤婆子的份上,好心好意帮她捂肚子,她就下不为例了。   论和老干部恋爱的体验。   江窈最有发言权,三年一代沟,她以为的抱几块金砖,实际上是不存在的,连基本的土味情话都没有,整个一国宝型男友。   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和谢槐玉之间大概是存在差异的。   之所以过去没有意识到,很有可能某人在致力于求同存异。   江窈深深为自己的粗心大意感到担忧,事实上,就算真的给了她个理想型面首,她都不会多看对方一眼,整天陪着她想一出是一出,这样的风花雪月,又不是她想要的。   拿她自己来说吧,作为一个不努力就要回去当继承者的女演员,她演艺事业刚起步时,根本不会有心思想到恋爱,想给喜欢的人买个基本杂志款都买不起,所以她对很多信誓旦旦说以后要给女友过上好日子的恋爱观,并不能理解。   可见,她现在能栽在谢槐玉手上,早有预兆。   这一日过后,江窈一心扑在书房里。   谁说咸鱼不能翻身,她要发奋,要证明自己。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光熙帝对她和谢槐玉的事,好像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切都在朝预期的方向发展。   江窈抱着面前,再等她醒过来,她懊恼的摸了摸下巴,生出了个大胆的想法,要是谢槐玉真的造反就好了,不对,揭竿起义。   老干部说话都和她不一样。   到时候直接把这些生涩的文章给禁了,重编一套教材,岂不是美滋滋。   江窈觉得自己再温书就快成傻子,刚好江煊找她一块儿去看皮影戏,说是长安城新来了一家皮影戏的戏班子。   她第一个念头就想到谢槐玉,江煊看穿她见色忘义的想法,让她别想了。   江窈一脸狐疑。   “谢相这几日好像在和巡抚大人洽谈漕运的事。”江煊道,“我也是难得出来喘口气。”   江窈:“……”不明觉厉。   江煊的一句话,让她看皮影戏的时候都心慌慌,然后她选择剥了瓣橘子压压惊。   “想什么呢?”江煊问。   江窈唉一声,“我下个月初,国子监要年试。”   “没关系的。”江煊道,“你不用去琢磨那些文章里的意思,反正也琢磨不透,就一个字,背。我这都是经验之谈……”   江窈:“……”她倒是想背,问题是有的字读什么她都不知道。   皮影戏散场,江煊看得高兴,大气的说要捧个钱场,从钱袋里抠出两个金豆子,想了想又收回去一个。   江窈:“……”   江煊昂首道:“我这叫勤俭。”   从戏园出来,马车边站着张东宫的熟面孔,一身粗布衣裳,“爷,宫里出事了,您快回去吧。”   “怎么了?”姐弟俩异口同声问道。   小太监给江窈行了个礼,“太后娘娘在御花园昏倒,太医都在会诊……”   等姐弟俩赶到寿合宫,太医院的众人三三两两走出来。   江煊拦住太医院的院正,院正道:“太后娘娘病得蹊跷,脉象悬浮,老臣观其气色不佳……”   “说人话。”江煊道。   “这两日气候转换,太后娘娘年纪大了,身子骨比不得年轻人健朗,这病嘛,只能慢慢将养着。”   江窈赶到殿内时,郑太后仍旧没有转醒的迹象,她接过宫女拿着的手巾,浸在温水里拧过,替郑太后仔细擦了一遍手。   上次见到郑太后,还是谢槐玉身陷大理寺案,郑太后给自己支了个妙招,现在再一看,鬓边都泛起斑白,闭着眼躺在榻上。   许皇后生怕吵到郑太后,悄悄朝江窈招了招手,示意她到殿外说话。   “寿合宫不是一直有太医请平安脉么?怎么会好端端的昏倒?”江窈急切的问。   “年纪大了,难免会力不从心。”许皇后安慰她,“你皇祖母吉人自有天相,太医说了,估计等明儿就醒过来了。”   江窈惴惴不安,许皇后怕她多虑,提出留她陪自己用晚膳。   江煊听到这番话,上前连声称好,许皇后瞥他一眼,“你今儿又出宫了?”   三秒后,江煊马不停蹄的溜了,并表示自己要回东宫做功课,早日安邦天下。   在永和宫用完膳,许皇后想再留江窈说会儿话,江窈摇头:“我去瞧瞧皇祖母。”   许皇后甚是欣慰道:“你这些日子住在宫外,本宫还把你当过去的小女儿看待,今儿才发觉,你总有长大的一天,都说女大不中留……”   江窈能理解许皇后的心理,但是她才没有到女大不中留的年纪,她年轻着呢。   “母后,今儿我不想回公主府了。”江窈道,“等皇祖母醒过来,再说吧。”   许皇后看她的目光越发疼爱,拉着她的手背道,“你老实说,是不是在宫外谁给你气受了?”   “没有。”江窈诚实道,明明她一直很懂事来着。   将近子时,郑太后才悠悠转醒。   江窈枕着手肘,靠在她榻边。熟悉的场景,一如那天她为了谢相的事来找自己。   她这个皇孙女,样样都好,就是欠不得别人半点人情,其实这些都是她该得的。   郑太后动了动手,似乎想坐起来,江窈嚯得抬起脑袋,“皇祖母,你可算醒了。”   听老人家念了声渴,江窈赶紧递了茶杯过来。   郑太后道:“你早些回去歇着吧,哀家没事,就是当时使不上力气,现在再回想起来都觉得头疼,想来是这些日子不常走动的原因。”   江窈听她说话中气,跟之前比起来判若两人,更是担心的不得了。   郑太后拿她没办法,“你再这样,哀家叫人送你回公主府。”   “您不会舍得的。”江窈道。   宫女上前伺候郑太后用了点膳食,郑太后重新躺在榻上,“你非要跟在眼前,哀家反倒睡不着了。”   江窈这才点头。   次日   江窈一大清早去了御膳房,拿着柄小蒲扇,坐在成荫的大树底下,时不时摇两下扇子,她在亲自给郑太后煎药。   连枝得知时,本来想给她打下手,被江窈义正言辞的拒绝,她怕自己不够坚定,干脆没有让连枝跟着。   与其说是在御膳房,不如说是御膳房以南比较恰当,从她的方向,刚好可以眺望到一扇圆窗,御膳房的宫人在里面走动着。   为了给郑太后煎药不出差错,确保万无一失,她先让药童帮她控制过火候,自己不惜全副武装,戴着面纱,别郑太后的药被糟蹋了,她自己再搭进去。   她搬着木墩,挪到了风口的反方向。   默默等着药炉沸腾的声音。   她撑着下巴,大概是起的太早,连连想打瞌睡。   边上传来声响,来人穿一身宫女服饰,看起来年龄比她还要小几岁,体型微胖,标准的圆脸,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哼哧哼哧搬着和她差不多的火炉。   一一捯饬完,宫女和她主动打招呼,“姐姐也是新来的宫女么?面生得很。我也是新来的,刚进宫仨月都不到。”   江窈没有否认,即便她今儿戴了面纱,随意挑了件宫装,宫里但凡有眼力见的,也能认出她来,毕竟她可是在宫里兴风作浪过。   可见这宫女没有说假话,脸上写满了懵懂弱小又无知。   宫女光是生火就生了半天,江窈看不下去,想帮她一把,然后火苗嗖得一下……彻底灭了。   再等火生起来,宫女脸上灰扑扑的,像是蹭了一层碳灰。   江窈恍惚间像看到了自己的下场,庆幸自己不是孤军作战。   就是过程漫长了些。   “姐姐第一次煎药?”宫女道,“这才哪到哪啊,早着呢。”   “你也是第一次生火么?”江窈面不改色心不跳说道。   宫女点头:“我爹爹在我们那儿是个很有名气的江湖郎中,家道中落,才把我送进宫来。”   所以她虽然精通医理,可以前也是个小姐的富足日子。   “姐姐在哪儿当差?”宫女问。   “寿合宫。”江窈告诉她。   “姐姐的眼睛生得可真好看呀,跟画上的人似的。”宫女感叹道,“难怪直接进了寿合宫。”   江窈:“……”这都能被夸的么?她要不要礼貌性也夸夸对方的包,哦不对……应该是荷包?   气氛一时陷入尴尬。   宫女道:“宫里的教习姑姑说,只要聊得来,那咱们就是姐妹。”   听得出来,宫女好像很想和自己当尬聊姐妹花。   江窈好奇心作祟,“我没听说过,一直在太后宫里做事,你……咱们这些宫女都是这样的么?”   宫女点头,挑了最近宫里最火热的八卦起头,“都说建章公主和谢相的婚事,八字已有了一撇,迟早的事。”   江窈一时半会没敢接话,“……是么?”   她这个当事人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八字有了一撇?   “是啊。”宫女捂脸道,“之前浣衣局的小姐妹梦到自己成了建章公主,不知道我能不能梦到一次。”   江窈咳了两声,“你这志向……有点远大的。”   宫女好可怕,她想回公主府。   “可是东宫那些小太监不这样想,都说建章公主是天上的月亮,谢相要是想当驸马爷,尚得过五关斩六将才行。”   “我觉得这个可以想。”江窈附和道。   “侍卫更不讲道理,”宫女道,“说什么谢相夺妻之仇不共戴天,可他们只敢私底下喝醉酒说。”   “……你们都是从哪儿听的啊?”如果这就是传说中的聊得来,那宫里的风气要清肃整顿才好。   “我也纳闷呢,反正一夜之间,大家都知道了似的。”宫女道。   江窈:“……”问了等于白问。   她在宫里头,一般走到哪儿都会听到几句恭维话。   没有一个,像酒窝宫女一样,,给她留下这么深刻的映像。   江窈煎好药,用帕子裹着,又去找药童问了问,“这火候到了没?”   “这什么味儿啊?”药童使劲嗅了嗅,慢慢的转移到她扇子上,“你这扇子上,怎么飘着股……红花的味道?”   “什么红花?”   “只有娘娘才会用的药。”药童感到很是奇怪,“不过宫里这几年,已经没人用啦。”   江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红花不就是落胎药么。   宫里头会有谁用到红花?除了嫔妃就是宫女,嫔妃要是真能怀上,光熙帝还不得乐不可支,难道是宫女不小心怀孕了?可是刚刚的小酒窝,体态比一般人圆润,看着没有怀孕的迹象。   而且整个一老实人的性情,难不成被人渣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江窈给郑太后送完药,郑太后留她说了一会儿话,很快就体力不支说要小憩。   江窈便回了煎药的树荫底下,之前的酒窝宫女不见了。   她守株待兔了半天,没有见人影,只好先回凤仪宫。   走在宫道上,她后悔没有问人家名字,现在可倒好,总不能让连枝把所有长酒窝的都找出来吧。   没想到,居然被她迎面撞上酒窝宫女,刚好从不起眼的小门出来,江窈没记错的话,这个方向,靠着王淑妃的住处。   她上前将人拦住:“你到底在哪儿当差?”   宫女支支吾吾,江窈深吸一口气,勉为其难牺牲下自己,“你不是说,只要聊得来,就是姐妹花?”   “可是我说的那些话,你好像没有兴趣,一句话都说不上来。”宫女推脱道。   江窈思索道:“听说谢相给建章公主作过画……”   “真的么?”宫女眼睛一亮,“都说谢相自从入仕后,再也没有作过画呢。”   那她改天得让谢夫子给自己作副画像,让他裱在书房里,以便随时瞻仰,书房不妥当,万一会客怎么办……   江窈收回思绪,不由自主的问了句,“那你到底是哪一派的啊?”   “我和他们都不一样,所以没有聊得来的姐妹花。”宫女难受的低下头,“我就是纯粹觉得,这俩人是一对儿……”   “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江窈耳根一热,学着她的语气道,“我也觉得这俩人是一对儿。”   宫女高兴的笑了,一副对她掏心窝子的模样,“姐姐,我现在浣衣局当差,往后就说不定了。”   “为什么?”江窈默念一遍言归正传,她自己都忍不住分心,第一次听人说她和谢槐玉是一对儿,说老实话,心里有那么一点点心潮澎湃,她也不想的。   “这个我不能说……”宫女为难的看着她。   江窈几乎是脱口而出:“你给人送药去的,对不对?”   宫女顿了顿,连忙摇头:“没、没有。”   就这个傻白甜反应,江窈简直不忍直视。   她再想问下去,宫女一溜烟跑了,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   其实小酒窝也不想跑的,她难得遇到个同好,可是同好总是在打听不该打听的,淑妃娘娘交代过,这事儿要是败露了,不止是她要掉脑袋,爹爹也要跟着倒霉。   江窈有个大胆的假设:若是王淑妃要用落胎药,这说不通啊。   上次王淑妃有孕,闹得兴师动众,她那个混账老爹不惜把她发配出宫。   难道……王淑妃这次怀上了,可不是父皇的种?对哦,毕竟她这小半年,都没有再听说过父皇和她的幺蛾子。   怕不是父皇要化身绿油油了……   可惜她这个大胆假设,有待实践来证明。她手上没有确凿的证据,不好轻举妄动。   再联想到郑太后这次昏倒,实在蹊跷,问她当时的情形老人家说想不起来,再问就喊头疼。   伺候郑太后的宫女说,本来太后娘娘在凉亭里待得好好的,一眨眼的功夫,就不知道到哪儿溜达去了。   幸亏霍统领通风报信,才知道郑太后在竹林附近昏倒了。   江窈为了确保消息的真实性,又问了许皇后,“那天郑太后昏倒,听说是霍统领在附近巡逻,刚好派人将太后送回来的?”   许皇后笃定道:“确实有这回事,陛下还赏了他。”   江窈以前听过一个故事是这样的,领导买了一箱牛奶放在自己办公室,然后发现丢了好几盒。开会时领导语重心长说了这个事,希望偷喝的人能主动承认错误并还回来,末了加了一句,说箱子上是可以查到指纹的。   等下午领导再回去,好家伙,连箱子都不见了。   事实上,几盒牛奶警察才不会帮他查指纹,所以领导临时装了监控摄像头。   第二天,领导失联了,再过几天,公司楼直接被爆破了。   换句话说,有种类型的犯错,根本原因是为了掩盖错误。   连她一个刚搬回宫的,都能不小心撞到这件事,更何况郑太后长居深宫。   然而接下来的日子,江窈都没有再碰到个小酒窝,郑太后的精神一日比一日好,江窈像是回到了出宫前的日子,每天宿在凤仪宫,一大早再赶马车去国子监。   不同的是,偶尔能搭一程谢槐玉的马车。   有一回她在宫道上,远远的看到王淑妃。   王淑妃肯定看到她了,然后……让人给她让道了?   这还是那个原来的王淑妃么……   太古怪了。   江窈挺想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苦于找不到时机。   国子监年试近在眼前,光熙帝甚至找她做了一次考前动援,动援之后……她更紧张了。   光熙帝和她说,等年试过后,她便可以不用再去国子监。   江窈仍然紧张的瑟瑟发抖。   她自己心里有数的,也就是说,这次相当于她最后的答卷。   咸鱼努力翻过身,可能依然是条咸鱼。   像江煊上次和她说过的一句话,照她和谢槐玉忍不住勾勾搭搭的频率,这事儿迟早得败露。   许皇后估计很想和这些宫女太监做朋友。   江窈捧着书,看着上面的天文,胡思乱想中。   连枝端一碟糕点进殿,“殿下,您最爱吃的海棠酥。”   江窈一听见海棠酥三个字,又陷入了紧张中。   她以前是无所谓的,可是现在么……她非常在意,谢槐玉在大邺的学术界这么有造诣,她总不能总交白卷。   不能给她家谢夫子丢牌面,后世史官评写,光熙年间,谢槐玉其人样样都好,唯一的污点就是……   想想就可怕。   江窈拈帕啃着糕点,计上心头。   榻上几乎被她摆满了衣裳,江窈伸手指道,“这件杏色的好不好?”   连枝道:“殿下真有眼光,这可是前两日太后娘娘赏给您的,说是今年新贡上来的苏绣。”   坐在梳妆镜前,江窈用簪子蘸一点胭脂,晕染在腮边。   到时候……哼!他还不是把持不住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   这是她预想中的画面,再往下就是不可描述,冒着粉红色泡泡,飘上云端。   骄阳似火,校场上。   江煊正在和人踢着蹴鞠,而光熙帝则坐在观景台上,长廊边上还坐着朝中重臣。   江窈一直朝长廊上探着脑袋张望,奈何江煊实在太出彩,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她这个弟弟……真是一如既往的不靠谱,与其说是踢蹴鞠,不如说是别人把他当蹴鞠似的逗,跟着全场跑,基本没挨到过蹴鞠。   眼看江煊又不小心摔了一跤,江窈给连枝使了个眼色,连枝了然于心,反手拿过经过宫女手上的茶水。   江窈:“……”这行云流水的动作,连枝怕不是跟自己待久了,   她推开就近一处厢房的门,没多久就听到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江窈倚窗而坐,纹丝不动,手里执一柄团扇,也不看他,装模作样的看着湛蓝天空。   她漏算到太阳的方向,然后讪讪的坐正了。   小姑娘是个玲珑剔透的,可是不太正经。   谢槐玉走到她跟前,摊开掌心,“当真不怕摔下去?”   这人怎么惯会煞风景!   江窈瞥了一眼窗下,心有余悸,老老实实的将手搭上去。   “谢相别跟我说笑了。”江窈端着派头道,“我这两天甚是烦忧,不知谢相口否为我解一解忧?”   没等谢槐玉开口,她自己先端不住了。   她果然不适合走高门闺秀的路线。   “窈窈这是怎么了?”谢槐玉声音温润。   “不瞒你说,我这些日子骗你说温书,实际上根本没什么进展……”江窈不好意思的低下脑袋。   一鼓作气,她顺势抱上他的胳膊,“谢大学士就行行好,通融通融我吧。”   脸面是什么,她今天先不要了,明天再捡起来就是。   “你想要怎么样,都可以的。”江窈说完后,像花光了所有勇气。   “当真?”谢槐玉讳莫如深道。   “嗯。”她声音轻得像蚊子叮。   谢槐玉恍然大悟的“哦”一声,“那你不用担心了。”   这是答应了么?惊喜总是猝不及防,江窈期待的看着他。   “我会告诉主考官,私下受贿是要流放关外的。”   江窈:“……”她想静静还来得及么?   然后她又一次在他面前,毫无骨气的溜了。   江窈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在他面前落荒而逃。   这次不是和他闹着玩的。   她快成玻璃心了……   凤仪宫里,江窈裹着被子,恨不得将整个人都藏起来。   连枝不知道该怎么劝她,她也很蒙蔽,鬼知道发生了什么。   江窈承认自己刚刚的做法,确实是一时冲动、一时鬼迷心窍。   现在她后悔了。谢槐玉还不知道会怎么看待她,她拉倒吧,她的包袱,这下在他面前,可都丢尽了。   要是她能让谢槐玉记忆消除就好了,能不能存个档之类的,她可以评为史上最惨穿书女了吧。   江窈干脆不再想,再想也改变不了发生过的事。可是她真的不开心,这感觉就好像,她自己在他面前交出了自尊,然后被他不屑一顾的拒绝了。   殿外传来笃笃的敲门声,连枝上前开门——   “我现在不想见他。”江窈瓮声瓮气道。   “皇姐……”江煊满脸颓丧的进来。   江窈扔给他一柄小巧的贵妃镜:“看看你垂头丧气的样子。”   江煊看了她一眼,像有什么新奇的发现,“……你好像也是?”   姐弟俩一拍即合,默契的不用多说,像过去每每遇到烦心事一眼,命人备马车选择出宫。   唯一不同的是,姐弟俩这次去了酒坊。   店小二领着他们上楼,江窈挑了个临窗的位置落座,“人生如此,拿酒来!”   皇姐这次和自己出来没穿男装,来的地方又是酒坊,偏偏雅间都坐满了,江煊只能寸步不离跟着她。   江煊摸着自己的良心回想,以前都是自己在皇姐面前一个劲的吐苦水,从来没有说过他不好,都是安安静静给他倾诉,现在该轮到他报恩的时候了。   “上好的陈酿女儿红,客官您请着。”店小二摆上酒坛。   江窈咕噜喝了一小口,呛了大半天才缓过劲来,相比之下,宫里每次宴会上的酒,都像兑水的假酒。   “过分!”她撂下酒杯。   “就是,太过分了!”江煊帮她将酒杯扶起来,满脑袋冒问号。   江窈拿出锦帕,摊在桌面上,拈了一粒花生米,然后就把花生米都推给他了,“连花生米都不是个好的……”   江煊拿出荷包大手一挥,朝店小二吆喝道:“来碟蜜饯!”   店小二笑眯眯数钱:“好勒。”   蜜饯很快就被端上来,江窈一手蜜饯,一手酒杯,瞬间觉得好多了。   她果断又灌了一口。   江煊看着她伏在桌面上,枕着手腕,含糊不清道:“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江煊着急的问她:“哪个王八羔子欺负你,我这就去找他算账。”   “要青梅。”江窈嫌弃的看向蜜饯,“我喜新厌旧了,蜜饯从今儿起打入冷宫。”   这要求还不简单,“来碟青梅!”   “公子您看——”店小二凑上前。   “这玉佩你收好了,千万别摔了。”江煊忍痛割爱的摘下玉佩,不忘嘱咐道。   店小二风风火火的回来,“青梅来了!”   “再来个宫廷小黄瓜。”江窈道。   店小二看向江煊,“咱们这儿可是地地道道的宫廷小黄瓜。”   江煊:“……”这恩他不太想报了,在宫里没见她闹着要吃过什么小黄瓜。   熙熙攘攘的街上,江煊不经意间朝窗外看了一眼,刚好看到谢槐玉纵身下马,似乎是朝……酒坊走过来了。   了不得。   误会一场啊。   这要是被看见了,他预感明天上朝就要刮起一阵腥风血雨。   江煊咬了咬牙,果断离开了座儿,拉住店小二问,“你这儿有没有小门?”   店小二看出他的企图,“小门没有,公子不是这位的正主吧,我看人可准了,您可以先去茅房躲一下。”   江煊:“……”流年不利,他也想醉一醉。   大丈夫能屈能伸,江煊捏着鼻子躲进茅房,才想起来江窈还坐在桌上一杯接一杯。   毕竟他只是个弟弟,能怎么办,弟弟这就先走一步,留皇姐断后。   江煊憋了半天气,再等他出来时,桌上空无一人,窗外的街对角,他看到一抹熟悉的衣角,车夫放下车帘,候在一边。   江窈迷迷糊糊睁开眼,近在咫尺的,是他面冠如玉一张脸。她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被他蹙着眉捉住手腕。   “我只是想……” 她试图解释道,“不对,我只想不想再交白卷,这要是搁在春闱秋试,有人胆大包天交白卷,怕是都要上断头台的。”   思路不清晰,说话也颠三倒四。   谢槐玉摩挲着她的脸颊,“我知道的。”   她一个字都不用解释。其实不管她想做什么,他都不需要她给自己解释的。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江窈这些天攒了许多委屈,恨不得全部告诉他,又怕他受不了自己这个小话痨体质,“你肯定看不起我……”   她喉头翻涌,面前更是白茫茫一片。   然后她就彻底意识不清了……   江窈这一觉直接睡到第二天,大概是心里所有的顾忌都说了出来,连睡梦也是格外香甜。   醒了却记不清梦境,就记得梦境里面的她全程都高兴极了。   江窈眨了眨眼,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坐起来。   记忆回笼,昨天她想不开带着江煊去了酒坊,她还见到了谢槐玉,不但如此,她还被谢槐玉抱上马车……   她想起来了!谢槐玉的怀抱……靠起来还是一如既往的惬意。   江窈唇角不可控制的弯了弯,想到最后的画面时,硬生生僵住了。   ……喝酒误事,可见酒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东西。   她真实的体会到,没有最差劲,只有更差劲。   江窈始终不敢接受这个事实,现在她可能真成了他的污点,她怎么可以……无缘无故吐人家一身。   谢槐玉一定恨死自己了,别看他表面正经,要是像她这个年纪,估计也是整天穿得跟个花孔雀似的。   连枝苦口婆心劝江窈用了早膳,好歹得暖暖胃才是。   掐指一算,正是下朝的时辰。江窈马不停蹄的去了东宫,江煊优哉游哉的推门进来,“皇姐你酒醒啦?”   提到酒她脑袋里就嗡嗡的响,不忍回想。   “昨儿后来……”江窈小心翼翼的问。   江煊告诉她:“别提了,谢相那模样你是没瞧见……”   “啊?”江窈在心里欲哭无泪。   江煊如实道:“反正我也没瞧见,不过我听相府的人说了,啧啧,那叫一个不堪回首。”   江窈呵呵一笑,“你我从此就割袍断义吧。”   江煊:“……”这事儿不能赖他啊。   ……   微风摇动着相府的葡萄架。   江窈踩着软凳走下马车,拾阶而上,对着正门口的护院道:“相爷在不在?”   大门被从里推开,管家迎出来,“见过建章公主。”   试问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有主动登门拜访的一天,“劳你知会他一声,我不是来行贿的,我是来致歉的……”   谢槐玉从一侧走过来,长身玉立,剑眉如鬓,朝她招了招手,“你随我过来。”   江窈干脆的拂袖而去,紧跟上谢槐玉的步子,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派头,实际上心里一个劲的打退堂鼓,谢槐玉这次要是罚她抄书,她再也不怨他了。   换位思考的话,要是谢槐玉哪天吐了自己一身,她肯定要十天半个月不肯搭理他的。   相府果然名不虚传,刚进去就能察觉到文人雅士的宅子,风雅的不得了。   一路跟着他进了书房,江窈才反应过来,光顾着看他的脸色如何了,忘记欣赏他的宅子了,可不可以重新再进来一次……   谢槐玉随手抽出一本书,放到她面前:“这一页认识几个字?”   江窈刚想说,国子监授课以外的书她才不要啃,然而发现他随手一抽都这么准……   她埋头看了半晌,丝毫不把他当外人,反正现在她在他面前谈不上颜面了,“差不多二三十来个再少一点。”   谢槐玉:“……”这可真够差不多的。   “小殿下。”谢槐玉笑得人畜无害,“我记着你昨儿和我保证,以后要对我百依百顺,这样才不辜负你日有所思的肖想……”   江窈一脸懵懂:“……有这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小公主可以说是每次看文言文时的我了,高考的妹妹们加油哟!-3- 第68章   谢槐玉打量她一眼,像是刚认识她似的,“小殿下这是要出尔反尔?”   “你、你一定是听错了。”江窈着急的辩解道,可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谢槐玉说的没错呀,她对他日有所思的肖想不假,百依百顺也不假,不过她想的是他对自己百依百顺来着。   “也许,我当时头脑不清楚,一时口不择言才……”江窈真的很想凿个树洞藏起来,她以后再也不要碰酒。   谢槐玉静静的和她对视三秒,忽地翘起唇角,笑得春风拂面。   江窈:“……”好像哪里不对劲……   她这是不是等于,间接默认了自己时常肖想他的事实。难道他故意诓自己的不成?她根本就没有说过那些话。   “你这样有意思么?”江窈刚想站在制高点发问,想到自己的杰作,一阵心虚,没敢再说话。   被他这么一搅和,她差点忘了自己的正事,她是来登门致歉的啊……江窈保证,自己这辈子没有做过这么糗的事情,他是第一个也会是最后一个。   谢槐玉挑眉道:“过来。”   江窈只能老老实实的饶到他跟前,慢吞吞的坐下。   他一字一句的将书上所写念给她听,江窈刚开始没明白过来,还在纠结该怎么和他道歉,奈何他念书的声音太动听,跟平时和她说话时大不相同,带着与生俱来的静穆感,让人忍不住仔细聆听。   江窈有点明白,江煊为什么每次上完朝都要和她抱怨一通了。   她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她想,若是换成她和他同朝为官,怕是每天也要过得心惊胆战。   等谢槐玉念完一页,江窈殷勤的帮他翻页,她想听他继续给自己念下去。   谢槐玉掌心抵在桌沿上,将人半圈在怀里的姿态。   他覆上她的指尖,江窈动作一颤,他将页数又翻了回去。   “你念一遍给我听。”谢槐玉道。   江窈:“……”她有种错觉,自己像个刚上一年级的幼稚园小朋友。   简直太无地自容了……   她清清嗓子,按照谢夫子的要求,开头第一句话念得很顺,江窈默默给自己鼓气,渐渐的声音越来越低,结结巴巴的吐了几个字眼出来。   谢槐玉掀开茶盏,时不时侧目看她。   “这不能怪我。”江窈解释道,“主要是……太晦涩了,平常谁这样说话啊?”   谢槐玉告诉她:“朝堂上每每分庭抗礼的时候,都是这样说话的。”   “……我又不考功名。”江窈将书扔在案上。   谢槐玉上前捡过书,“那这次为什么想起来温书了?”   为了不给学识渊博的某人拖后腿?江窈自己都有点不太信。   她想让人提起建章公主时,能评价一句国子监捡到宝了。至少她玩乐归玩乐,不能真当个废柴,“……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么,往往真正的隐士高人,都是深藏不露的,和平时勤勤恳恳的书呆子不一样,该出手时就得出手。”   谢槐玉揶揄她:“若是我有你这份觉悟,恐怕早就辞官回乡了。”   江窈支着下颔问他:“回乡?你的祖籍么?在哪里?”   谢槐玉报了个地名,江窈似懂非懂的哦了一声,她连在长安城东南西北哪个方向都不知道。   “你肯费心思想这些,不如挪两分到学业上,也不至于如此了。”谢槐玉的语气颇为遗憾。   江窈:“……”这到底是在变相的夸她还是在损她……   然而他轻松一句话,江窈就跟嗑了十全大补丸似的,当她感到力不从心时,任何所谓的大道理都对她不管用,抵不上他对着她笑一笑,会让她觉得,一切努力都是值得的。   从这天过后,谢槐玉便常常回国子监,藏书楼的景致一如既往,像当初他亲手教她习字一样,江窈基本就是凤仪宫、国子监两点一线。   年试正式开始这天,江窈撑着柄油纸伞,夜里下过一场细雨,瓦片屋檐淅淅沥沥,有雨滴滑落。   谢槐玉递给她一袋牛皮纸,顺手接过她手上的伞柄。   里面裹着翠玉豆糕,入口清甜,爽脆即化。   江窈啃完糕点,将牛皮纸递还给他,感慨道:“像我这种在国子监从来不听讲的人,如果忽然抬起头来了,一定是因为有你在。”   谢槐玉替她正了正鬓边的白玉簪,一丝不苟的神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参写奏折。   江窈问他:“你要去上朝了么?”   谢槐玉点头。   他觉得之前和她说的话应该再改下,她若是肯将心思挪两分到学业上,在国子监拔得头筹都不是问题。   可是他又不希望她一昧的想着温书,毕竟她能像这样心心念念的想着自己,他十分受用。   大概是谢槐玉早上给自己的翠玉豆糕自带锦鲤体质,江窈拿到卷面,文思如泉涌,下笔那叫一个如有神。   当他的关门弟子也不是没有好处嘛,至少在做文章这一块上,江窈投机取巧了下,她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反正他基本没有让她多背一个字……   江窈想了想,她才不能妄自揣测谢槐玉的好意,在她看来,肯定是她的谢夫子料事如神啦。   幸亏他给自己看过的几篇文章,谢槐玉当时告诉她,这些都是他没有入仕前写的,顶多当个玩意看看。   江窈写不出个所以然,试着回想了下他大致的论点,胡编乱造了一段。   等江窈年试结束,谢槐玉刚刚下朝。   他将之前没有说出口的话告诉她,即使她不能交个高谈阔论的答卷出来,他也不会觉得怎么样。换句话说,凡是她在意的,他才会在意。   江窈艰难的开口:“……你不早说?”   “难道我早说了,你便不会对这次年试上心么?”谢槐玉问。   “那倒不可能。”男色固然重要,不如走建章公主这条正道。   “所以,你想做什么,不必将我考虑进去的。”谢槐玉慢条斯理道,“有些事情,只需要我来考虑。”   “我知道的呀。”江窈心里一暖,那暖意从心尖浮到唇边,连带着她整个人都惬意许多。   ……   和谢槐玉匆匆阔别,江窈赶回宫。   郑太后在寿合宫专程为她设宴,为了庆祝她在国子监的学业美满结束。   江窈不敢当道:“林林总总算下来,我去国子监的日子,怕是连百日都没有。”   郑太后气色好了不少,又恢复了以往的神采飞扬,“不管怎么样,在这件事上,你做得确实让人挑不出刺来。”   这话听起来好像有歧义,有点像在说她和谢槐玉……   江窈想起之前煎药时遇见的酒窝宫女,应该劝人想法子进寿合宫当差才对,郑太后才是她真正的同好,这俩人要是见面,只怕是相见恨晚。   回到凤仪宫,连枝服侍她沐浴后,一边帮她绞头发,一边眉飞色舞的说道,“肃王近日在满长安的搜刮绫罗首饰等物,采云轩这两个月新出的首饰,都快被他给买了遍。”   江窈不解:“他这是怎么了?”肃王虽然住在宫外,她却没有和他打过什么照面,八成是被王淑妃给刺激了?肃王份例的俸禄一般,全靠王淑妃接济,他平日里出手一向大方,这样霍霍下去,迟早得揭不开锅。   “听说肃王瞧上了个姑娘,和以前死活闹着娶回府不一样,这次不光是王淑妃没点头,连人家姑娘都没点头。”   “又是哪家倒霉的姑娘?”江窈问。   连枝摇头:“这个奴婢就不清楚了。”   她挺佩服自己这个大皇兄,倾家荡产只为求佳人一笑,实在勇气可嘉。   这种时候,送上门来一块肥肉,没有不要的道理。   光熙帝果然君无戏言,江窈不用再去国子监,闲来无事,便和连枝一起做起首饰。   珠钗都是现成的琉璃珠子,再加上她宫里全是宝,加道工序而已,不多时便做出一对流光溢彩的金钗。   这次都用不着她亲自出手,连枝找到采云轩的掌柜,当天就达成共识。   掌柜摆出招聘,说什么独家手作,全天下独一份。   肃王得了消息,马不停蹄派人来敲定买卖。   江窈对此表示,主要是金钗的功劳,没想到她还有这方面的天赋。   国子监的年试很快就张榜出来,江窈这次不但没有再垫底,还进了前十名,四舍五入她以后还能自封个数一数二的才女。   光熙帝照例对她论功行赏,一度赞不绝口:“虽然有挤出小瑕疵,无伤大雅,这文章总体而言,人间难得几回闻啊。”   江窈:“……”小瑕疵是她的,至于后面人间难得几回闻的部分,不言而喻,自然说得是谢槐玉的。   她心里忐忑的不行,没想到光熙帝大手一挥,给她拟了道圣旨,乍一看就跟三好学生奖状似的。   江窈抱着烫手山芋,刚踏出御书房,不远处郁郁葱葱的树荫下,谢槐玉穿一身玄色朝服,手执奏折。她一手提着裙裾跑到他跟前,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不知不觉到了千鲫池的凉亭。   江窈将圣旨摊在石桌上,“我没法儿交代了。”   谢槐玉看了一眼,“交代什么?”   江窈两腮绯红,如实告诉他。   “结果不重要,最要紧的是过程。”谢槐玉道,“而且窈窈,和我持有同样观点的,这世上不止我一个。陛下此举,多半是为了褒奖你。”   “原来是这样么……”江窈喃喃。   王淑妃远远就看到江窈的背影,她这两天正气不顺呢,宫婢扶着她走下辇轿,走到凉亭的石阶前,她讥讽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建章公主做这样有伤风化的事,就不怕……”   直到她看到谢槐玉,阴阳怪气的说到一半再也说不下去。 第69章   谢槐玉从容不迫的起身,作揖道:“臣见过淑妃娘娘。”   王淑妃在宫里活了大半辈子,不说光熙帝平时是如戏仰仗他,她没进宫前便时常听兄长王尚书提起谢相。   一来她犯不着为了区区一个建章公主和谢相结梁子,二来兄长似乎和谢相来往甚多,她以前和兄长提过此事,想让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能得谢相赏识,兄长始终没肯松口,连牵桥搭线的意思都没有。   建章公主是个什么心性,她早见识过,要是搁在后宫嫔妃里,像她这种沉不住气的,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   平日里作风也很大胆,王淑妃本来以为逮着个机会,没想到和江窈待在一块儿的人会是谢相,两个人之间的亲昵都不用表现,她这个老江湖一眼就看穿了。   许皇后骨子里是个刻板的女人,居然会生出这么个为非作歹的小狐狸精来,把郑太后哄得团团转不说,她想想都知道,现在又开始在谢相面前胡编乱造了。   一旦江煊登基,光熙帝那个靠不住的到时候两腿一蹬皇陵躺,届时她有什么逍遥日子过?怕是许皇后要和自己算总账。   还不是肃王不争气,整天不知道在闷头忙什么,样样都要她做打算。这样一来,谢相这条路对于她而言已经不存在了。   王淑妃斥道:“你以为自己是当朝一品大员,便可以随意出入后宫了么?建章公主心智尚幼,难道谢相存心僭越不成?”   江窈“啪”的一声将茶杯掷在案上,刚想发作。   谢槐玉道:“淑妃娘娘有所不知,陛下今日有朝政要事与本相商议,至于本相和建章公主么,早已亦师亦友,见一面又何妨?陛下大公无私,自然是贤者当先。据本相所知,肃王近来连在陛下跟前露面的机会都没有。”   亦师亦友……学到了学到了。   江窈心底莫名划过一丝小刺激,上前附和道:“就是!我和谢相光明正大,问心无愧,总比有人偷偷摸摸的好。”   王淑妃脸色不善,似乎被踩中痛脚,“公主的伶牙俐齿,本宫早就见识过,不必拿这点小伎俩来诓本宫……”   江窈道:“我父皇都没说什么,试问皇宫里头,什么事情能瞒得过他,几时轮到你来教训我了?”   王淑妃气色更差了,像是有敷粉簌簌的落下,毫无以往的鲜妍之色。   江窈字字句句,像在影射着什么。   王淑妃第一次在她面前慌了阵脚,“本宫若是没有记错的话,谢相和建章公主,相识才不到一年,也只有宫里头知道。建章公主呀,以前还钟意过一段时间虎皮鹦鹉,去饲养坊逗了两天就抛之脑后,再也没有下文。”   “本相倒是觉得,淑妃娘娘此言更不妥些。”谢槐玉道,“身为后妃,妄议公主的是非,实在德行有亏,还望娘娘谨言才是。”   王淑妃见讨不着便宜,只能将光熙帝搬出来,对着江窈道,“不但无视宫规,还不听说教,等着陛下来发落你吧。”   “听说再过段时日,我便要有个大皇嫂了,肃王府上安了那么多侧室,大皇嫂又该如何自处?”江窈道,“淑妃娘娘以为,父皇会不会连同大皇兄一并发落了?”   王淑妃心里一惊,难道肃王又在折腾什么幺蛾子?面上却不愿意表露半分,她不想让人看她的笑话,尤其是江窈。   被面前俩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奚落一通,王淑妃几乎是落荒而逃,她才不会逞一时之快,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只要光熙帝那个老不中用的没趴下,一切都不好说。   王淑妃真正儿纳闷极了,这俩人什么时候这般投机了?   ……   这一日午时,江窈陪着郑太后一道用完午膳,给老人家念了一段佛经,见郑太后睡得安稳,她这才从寿合宫出来。   走在御花园的鹅卵石小径上,面前有一道身影一晃而过。   “站住!”江窈蹙眉道,“什么人鬼鬼祟祟,见了本公主就躲?”   霍统领回过身,像是刚见到她,“给建章公主请安。”   江窈见是他,便没有再多问。   毕竟御林军是负责维护皇宫治安的,当中的统领么,自然不会出什么差错。   可是……霍统领眉骨上的划痕是什么?看着像是刚被人挠过不久。   江窈悄悄对连枝附耳道:“霍统领娶妻了么?”   连枝摇头。   “那他……太不对劲了。”江窈小声说。   连枝又盯着人看了一眼,霍统领行礼走后,对着自家公主道:“没什么不对劲的啊。”   江窈:“……”心里想着什么,便能看出什么,她才不想拥有什么少妇体质……   “……我也是这么想的。”她如是道。   江窈没有细想此事,真正想多的另有其人,反倒是做了亏心事的担忧起来。   霍统领将这事禀告给王淑妃时,正是当夜子时,月上中天。   “谁给她的勇气,来管本宫的闲事?”王淑妃拉下脸来。   霍统领只好像往常一样,先是嘘寒问暖,手上的动作不挺,一个劲的帮她剥着核桃。   “你怎么一点儿也不害怕?你现在和本宫,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王淑妃厉声道。   “怕不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   “你别忘了,你能有今天,多亏本宫提携。”王淑妃道,“你不会是在怨本宫吧?”   她和霍统领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要怪都怪光熙帝,若是他十年如一日,常常来她宫里,她又怎么会阴差阳错让一个侍卫统领爬了床。   其实霍统领也很冤枉,他自诩为人本分,晕乎乎上了贼船,皇帝的嫔妃,啧啧。怪他自己没有定力守得住。   一来二去的,难免出了纰漏。   她种种招数使尽,光熙帝毫无所动,都不肯来她宫里坐一坐。   偏偏她和霍统领在竹林争执此事,被郑太后无意间听见,好在霍统领即时拿了迷魂香出来……   王淑妃前几日之所以没有再和江窈纠缠下去,也是这个原因,她在坐小月子,可马虎不得。万一她再怀上一个,光熙帝老来得子再一高兴,她岂不是可以当太后。   她对自己的能力还是比较自信的。   “本来就是一时糊涂,早就不该将错就错,既然没有了牵绊,不如……”霍统领道,“我总是要娶妻的。”   “本宫弄不好就是浸猪笼,你最轻也是流放。”王淑妃咬牙道,“本宫能有什么法子?陛下现在干脆连后宫都不进了,不是歇在养心殿就是御书房,依本宫看,八成是人老了不中用,力不从心呗,按说也是活该,风流成性的没一个好下场。”   霍统领:“……”怎么感觉王淑妃连自己都骂进去了?   肃王过了两日来给王淑妃请安,犹犹豫豫开了口,一张口就是银子又不够使了。   王淑妃联想到那一日江窈所言,肃王什么德行她不清楚?说白了就是死性不改,她再三追问之下,肃王一口咬定没有,摆明了要抵死不承认。   “敢做不敢当,算什么英雄好汉?”王淑妃脱口啐道。   肃王:“……”他本来就不是英雄好汉,再说了,告诉王淑妃他一准这事儿又要歇菜。   王淑妃忽然计上心头。   凭什么她们母子俩诸事不顺?   听说光熙帝昨儿闲下来,去了寿合宫,刚好许皇后母子三人都在,三世同堂就这样聚在一块儿听戏喝茶,一派和睦融融的,仿佛她从始至终都是个外人。   合着这老皇帝花丛里走一遭,临到老要兴起当贤夫?   那她算什么?他沿途里匆匆而过的风景么?   王淑妃没有特别丧心病狂,也没有愚蠢到在宫里直接对着正主下手。   彼时江窈正在凤仪宫,书案上摆着一方磨,她哼哧哼哧打磨着手上的玉,等到玉佩终于成型,   之前在静安寺捡到的玉佩,刻字的玉佩被她埋到现在,她私心决定留作纪念,定期她还会提着小水壶去关照的。   至于现在这块么?看着是有七八成相似的,材质也不俗,就是少了个谢字,江窈本来想找工匠刻个窈,想想太小家子气,整个跟宣示主权似的,说不定还会被人拿来做文章,跟以前他送自己的么,更是完全没法儿比,虽然她预感到谢槐玉肯定会满意的不得了。   他要是早日给自己做驸马爷就好了。   到时候岂不是双宿双飞,无忧无虑?   江窈摊开玉佩,问连枝的意见,“你觉得怎么样?”   “自然是顶好的。”连枝耿直道,“殿下的手艺难得,依奴婢看,不如留在身边算了。”   江窈知道连枝还没开窍,存心逗她,“等你以后嫁人,我再亲手给你做对耳坠子,好不好?”   连枝心下一跳:“殿下说笑呢。”   江窈取出一方小匣子,将玉佩放进去。   连枝见她一心想要出宫,劝道:“明儿便是休沐的日子,殿下不必急在一时。”   江窈想想也是,最要紧的一件事也得提上日程,她想尽快搬回公主府。   自从上次王淑妃在千鲫池闹了一通,她每次见谢槐玉都提心吊胆的,可见刺激过头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江窈这一夜睡得格外不安稳。   醒过来时,她看了一眼外头的日头,连枝居然破天荒的没有在。   她想着连枝该不会是病了还是怎么的,殿外有人听到她声音才进殿服侍她晨起。   “连枝人呢?”江窈问。   “回殿下的话,奴婢们都没有瞧见。”   连枝不在,江窈刚更完衣,随意披了件云袖衫,便想着要去瞧瞧她。   若是病了,她也好宣个太医过来诊脉。   经过靠近柴房的小厢房外头,江窈停下脚步,里头传来隐约的啜泣声。   她轻轻推门进去,连枝正系着衣襟上的琵琶扣,泣不成声。而站在榻边,手足无措的男人……   肃王听得一个头两个大,连江窈进来都不知道,“你别哭呀……”   江窈不敢置信的倒吸一口凉气,可是她理智尚存,没有惊呼出声。   肃王吓了一大跳,连枝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江窈问她什么也不肯说话,反倒越发哭得厉害了。   “他欺负你了是不是?”江窈心里别提有多拧巴了,主要是气的,肃王个没眼力见的,不得好死的浑球,杵在这儿她又不好多问。   他不想给连枝面子,她总得要护着的。   敢这样对她身边的人,摆明了存心要和她作对。   连枝摇头,眼泪珠子跟断了线似的,又落下一行清泪。   江窈气不打一处来,从未有过的冷静,“你打哪儿来的,再打哪儿回去!”   她这话是对肃王说的。   肃王一模后颈上碗大个包,再加上自己通体酸涩,醒过来的时候就在榻下,团着膝睡了大半宿,搁谁受得了?更绝望的是,连枝坐在榻上,弄得好像是他占了她多大便宜似的。   昨儿他去给王淑妃请安来着,银子没有讨到,磨蹭到快要下钥的时辰,见王淑妃不肯松口还给他下了逐客令,他浑浑噩噩的走在宫道上,没多久就被人蒙头一棒。   他又不是个未经人事的,跟两个小姑娘哪里说得通?   “皇妹莫要误会了……本王和你的宫女清清白白,叫连枝是吧?你倒是说话啊,赶紧的解释给公主听,否则本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殿外传来通传声。   光熙帝怎么会这时候来凤仪宫?江窈猝不及防的怔在原地。   紧跟在后头的王淑妃状似惊讶过后,发难道:“看看这衣冠不整的……”   肃王理直气壮的挺胸,他这衣冠齐整得很,一夜就没松动过。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以为能开脱不成?舍不得儿子套不着甜头,反正肃王府多养个婢女不成问题。王淑妃白他一眼,将矛头对向连枝:“这就是跟在建章公主身边的人?”   光熙帝脸色显而易见的一沉。   王淑妃二话不说,抬手就要赏连枝一记教训,“自甘下贱的东西,贪慕荣华富贵,居然敢勾引肃王!” 第70章   好在江窈及时上前,将连枝护在身后。   王淑妃碍于光熙帝在场,最起码的面子工程要做,讪讪收回手。   光熙帝打量了一眼,遂大怒道:“荒唐,看看你做的好事。”   肃王懵圈的站在原地,连枝“砰”的一声跪下来,“奴婢以后再也……”   江窈直接将连枝扶起来,“你本来就没有什么过错,即便发生了什么,该跪的人也不会是你,再说了眼见不一定为实,父皇不必急着定论吧?”   光熙帝道:“身为堂堂大邺的公主,宫女出了这样的事,眼见不一定为实?那你告诉朕什么才是实?你怎么好一昧的包庇身边人呢?”   王淑妃心底幸灾乐祸,也不管牵扯进来的是不是肃王,她只觉得从未有过的痛快。   江窈刚想辩驳什么,光熙帝拂袖离去。   最终也没有闹出个所以然来,光熙帝赶着去金銮殿上朝,半道上被王淑妃给撺掇过来,没想到居然会看到这场闹剧,建章公主身边的人,委实不是个安分的,也不知道许皇后当初怎么挑的人。   “您得为儿臣做主啊……”肃王急猴猴的道,“我知道自己以前不是个上道的好东西,可是没有的事不能胡编乱造,我是冤枉的……”   她就不该对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抱有希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王淑妃打断道:“本宫怎么为你做主?”   江窈对这母子俩的内讧完全不感兴趣,嗔眼看着肃王道:“你还不快从实招来!”   肃王:“……”合着他现在两头都不能当个人了。   “你自己个儿做出来的事,当然得自己担着,每次出事都来找本宫,本宫又不能替你当王爷!”王淑妃说完后,扬长而去。   “等父皇下朝再说,那什么,你听我说,我也是冤枉的……”肃王解释道,“建章,毕竟你叫我一声大皇兄啊。”   肃王沉默的和主仆二人对视,眼看江窈一步步朝自己靠过来,他有种错觉,江窈很有可能什么招数都使出来对付自己,   然后他没有骨气的拔腿跑了,君子动口不动手嘛。   肃王想岔了,对付他么?她才不会亲自动手。江窈特意找出压箱底的马鞭,这还是江煊刚习武的时候,顺带偷师指点过她一招半式,虽然她当时光顾着学花拳绣腿,但教训个纨绔还是不成问题的。   肃王游手好闲久了,身形也不及以前清瘦,这事儿他理亏在先,他又不好跟建章计较,一来二去就落了下风。   郑太后赶到时,肃王正捂着脸,跟沙场上受了什么伤似的,口里叫唤个不停。   瞥到他脸上一道明显的鞭痕,郑太后大手一挥,将这几个不安生的都召到寿合宫问话了。   寿合宫   “皇祖母您要为我做主!”肃王得了便宜不卖乖,他本来就没什么拿的出手的,皮相勉为其难算一件。   “皇祖母您该问他……”江窈不屑道,“色迷心窍,禽兽不如!”   郑太后扶额道:“陛下刚刚来找过哀家,已将全权交给哀家处置,连枝,你老实说,不用给哀家饶什么弯子,你和肃王昨儿……”想到江窈在,她委婉问,“到底有没有?”   连枝屈膝跪着,将头埋得很低。   郑太后可没这个功夫等她,有宫女上前附耳告诉她,说是命人去仔细检查过,确实有颠鸾倒凤的迹象,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郑太后吩咐道:“嬷嬷,带连枝去……”   “皇祖母何必要多此一举。”江窈道,“只要我在,我便不会容许让旁人再靠近连枝。”   郑太后道:“窈窈,现在不是你胡闹的时候。”   “我没有胡闹。”江窈郑重道。   肃王的忐忑不安表露无疑,他定定的看着连枝,若有所思。   良久,郑太后叹一口气,转而问肃王:“你和她,是谁先起的头?”   连枝自然不会瞧得上肃王的,江窈差点将这话脱口而出,却听见肃王迟疑道:“……不是她起的头。”   郑太后老生常谈说教了一番,“传哀家的懿旨,肃王即日起去祠堂面壁思过,什么时候悔过再出来。”   “可是皇祖母……”肃王看向连枝,伏在地面的身形单薄,他没有再辩解什么。   “这事儿,哀家早已吩咐下去,凤仪宫的人务必守口如瓶,你毕竟是个公主,身边人出来这样的事,哀家是知道你的,可是哀家舍不得旁人来议论你。”郑太后道。   江窈知道郑太后为了自己在让步,要是换成别人,说不定连枝要受到无名之辱。   回到凤仪宫,江窈留连枝在寝殿说话,见她泪痕半干,扔给她一方帕子,“你对我有什么不能说的?不管发生什么,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连枝刚被她摁坐在墩上,又起身朝她噗通一跪,“怪奴婢的疏忽,才中了王淑妃的计……”   江窈微微诧异,王淑妃摆明来者不善,她本来以为自己住在宫里,大概有她的耳目,现在想想,只怕此事就是王淑妃一手酿成的。   “这几日常常有个宫女来找奴婢说话,三句话不离您,奴婢以为她和宫里其他人一样,只是好奇罢了,昨儿奴婢去了浣衣局,和她说了两句话,她留奴婢喝了杯茶而已,再后来奴婢回凤仪宫就不太清醒了……”   连枝如实道来,“现在想想,她肯定是早有预谋。”   江窈像是想明白什么,连忙问她:“你说的宫女,是不是长着对酒窝?”原来是在浣衣局当差么?   连枝点头:“殿下怎么会知道?”   “我见过她。”江窈将煎药之事,大致和她说了一遍。   “看来她精通医理,和王淑妃似乎关系匪浅,奴婢……”连枝自责道。   江窈又将她扶起来,见她情绪好转,小心翼翼的问:“你现在可有什么大碍吗?”   连枝哪里说得出口,有苦说不出的模样。   江窈心里陡然冒出个想法,试探性的问道:“那你和肃王到底有没有……”   连枝先是一个劲的摇头,想起什么似的,眸光一黯,复又点头。   江窈愤愤道:“我看他干脆别回什么肃王府了,以后就在祠堂待到晚年算了。”   “殿下待奴婢如何,奴婢铭记在心,可是这事儿赖不到肃王头上。”   “……什么意思?”江窈不解道。   连枝咬着唇道:“是……我先情不自禁的。”   江窈一心开解她:“你不说了么?有人心怀不轨,故意要陷害你。”   和连枝说完话,江窈让她去歇着就好,不许再胡思乱想。   从凤仪宫出来,江窈径直去了浣衣局,浣衣局的掌事姑姑见着她立马笑开花,“奴婢见过建章公主,殿下怎么想起来到这儿来了?”   “姑姑,你这里有没有长着对酒窝的宫女,刚进宫不久,颇通医理。”江窈凭着映像描述道。   “有的。”   江窈脱口道:“劳姑姑带路。”   “殿下你晚来一步,她家去啦。好像是被王淑妃撵出宫的,听说不小心得罪了人,按照宫规,她这样的小宫婢,贸然冲撞后妃,都是随意等候处置的。”   果然是预谋么,江窈不敢置信:“怎么可能?”   “老奴万万不敢欺瞒殿下。”   小酒窝的线索,这下彻底断了。   江窈回到凤仪宫,她倒是想着要替连枝讨回公道的,看这情形,连枝不肯和盘托出,她一知半解的,也帮不上什么忙。   遇到这种事,大多数受害者只会选择忍气吞声,少数发声的,还会被人反过来指责,不知检点之类的。   宫规制定的都是什么玩意,江窈默默吐槽,典型的钻空子,就跟做完亏心事远走高飞是一个道理。   她决定等连枝醒了,再和她开诚布公的谈一谈,跟在自己身边这么久了,平日里遇到什么连枝都会摆出泼辣的一面,现在落难,江窈不会袖手旁观。   王淑妃之所以要设计连枝,还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结果江窈没等到连枝醒过来,等来了寿合宫的嬷嬷,“传太后娘娘的口谕,宫女连枝触犯宫规,品行有亏,念及侍奉建章公主多年的份上,赏白银千两,即日起逐出宫外……”   江窈无动于衷的听完,哦了一声,跟没听见似的。   嬷嬷也很为难,将郑太后的原话转告给她,说是不管一个巴掌拍不拍的响,这样的人,万万不能再留在江窈身边。   “若是我非不依呢?”江窈道。   “这……殿下,您这样不妥啊……”   “嬷嬷请回吧。”江窈下逐客令。   以嬷嬷为首的一行人就这样站在凤仪宫外,摆明了不等到她松口不罢休,江窈实在没法子,闹起了绝食。   说是绝食,其实她只是少用了一顿晚膳。   凤仪宫是有小厨房的。   江窈摸黑拿着两个碟子出来,分别是酒炊淮白鱼,和简单的青菜豆腐。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闹绝食归根到底是想让郑太后松口,她才不会真的去绝食,总要填饱肚子,不然她倒下了连枝怎么办?王淑妃怕是夜里睡觉都要乐出声。   真正应该笑到最后的是她才对,毕竟她头顶光环,别看她现在两手腾不开空,可她就是拴着谢槐玉呢。   江窈抬眼,忽然怔住,不远处檐下站着的……   可不就是她拴着的那位正主么?   好像每次她只要一想到他,他便会及时出现。   谢槐玉还是提着食盒来看她的,像极了她上次去刑部大牢看他时。   江窈迫不及待的想取出来,泛着热气的汤煲,谢槐玉帮她揭开盖。   色泽健康又可口,煮着菠萝蜜的核。   她知道这个,她本来一直以为大邺没有这样的做法。很多人买菠萝蜜会要求将核切了,实际核煮一下比栗子还好吃。   煮完会有一层皮可以剥下来,而里面的口感就像无糖版栗子,粉粉糯糯的,又不腻口,还可以放进五谷饭里一起煮。   谢槐玉熟练的给她斟茶。   江窈想问问谢槐玉,但没有多说。考虑到连枝,她只说自己和肃王发生了口角争执,可能是都在气头上,互相都不肯让步,现在已经闹到一发不可开交的地步。   她编的结结巴巴,说到一半想起纰漏再掩饰一句,谢槐玉很是附和她,“想必你受委屈了。”   说的没错,肃王他就是个大猪蹄子。   “我恨不得扒他的皮,剥他的筋!”江窈越想越堵气。   谢槐玉一度哑然失笑。   “你笑什么?”江窈挑着瓷勺。   谢槐玉告诉她:“我只是在想,前段时日我落狱那会儿,你是不是也这样为我打抱不平来着?”   “你净浑说。”江窈道,“我若真那样,像什么话啊,不知道的还以为……”   “以为什么?”谢槐玉挑眉。   “以为我非你不嫁。”江窈几乎是毫不犹豫道。   谢槐玉大言不惭嗯了一声,“看出来了。”   这厮实在是……   江窈暗自诽谤,这次她就不和他争了,下次她得把便宜给占回来。   谢槐玉低眉看她,眸光清澈,弯了弯唇角。   江窈看着面前的大傻子,她大概从没想过,和他在一块儿之后,她自己也时不时会傻笑的,反正和他待在一起,就会下意识的安全感十足,有那么一瞬间,她会觉得这世上的其他事,不过都是等闲。   他总是习惯倾身对上她的眼,仿佛他的世界里除了她之外,再也容不下旁的。   尤其是听他说话时的口吻,以前没发现,现在才回过味来,谢槐玉待她实在算得上是稀罕得紧。   就像寒暑来袭,倚在美人榻上,任由阳光细细的洒下来,有温柔拂面,也有苍劲有力。   “……以前怎么没发现谢相这样的一面呢?”她暗暗嘀咕,一颗心渐渐怦然,“你呢?”   “你有没有想过……”江窈问,“我的意思是,在遇到我之前。”   “没有。”谢槐玉把玩着她的手心,“遇到你才不一样。想和你过日子,窈窈。”   缠着他问的是她,到最后面红耳赤的又是她。   江窈咽下话,腮边的红晕更深了。   窗外的月亮也跟着害羞起来,躲在云层里。   ……   次日   江窈一大清早便去了寿合宫。   “哀家可以不逐她出宫,但你不许再搅和进来。”郑太后道,这是她最大的让步。   “她是我宫里的人,我自然陪着她的。”江窈按照昨儿谢槐玉教自己的,四两拨千斤道。   她这话表面顺从,实际上太过模棱两可,郑太后果然没有再说什么。   郑太后用完早膳,肃王和连枝二人早已等在正殿,等候发落。   没想到江煊这时候会过来,江窈讶异的看了他一眼,郑太后直言要他回避,江煊一本正经道:“既是我皇姐的事,我自然是要陪着一道的。”   郑太后:“……”这姐弟俩说话,都是跟谁学过来的?   坐在正殿上,郑太后道:“不管怎么说,你和肃王这事儿都属于越界。哀家对你触犯宫规的事既往不咎,都是看在建章公主的份上。”   连枝惨白着脸,“……全凭太后娘娘吩咐。”   郑太后端起茶盏,“给你许个寻常人家,你嫁人去吧。”   连枝没有出声。   “还是说,你想进肃王府?两选其一,你也该知足了,事情到这一步,建章公主只想着不让你受委屈,可哀家想的是,你总要有个归处才对。”   肃王:“……”这不是乱点鸳鸯谱么?   过去一向沉迷纳妾的肃王,这一次破天荒的选择抵死不从。   “我有心上人了。”肃王迈步上前,“而且我人之初,性本善,虽然我欠下过风流债,可我从来不会和宫女牵扯到一块儿,皇祖母您得设身处地想啊,我府上放着那么多旧人,个个身段拿出来都是赛过连枝的……”   这是人说的话么?   没等江窈发作,江煊倒是率先发难,拍案起身:“大皇兄这话未免太俗不可耐,连枝……”他看一眼跪着的连枝,语气有过绵长的停顿,“连枝也算我打小看着长大的,轮到你来评判?就你府里那些不三不四的,连枝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郑太后“依哀家看,太子你僭越了,你回东宫温书去吧,这事儿你就别掺和了。”   “皇祖母所言甚是。”“我说得字字句句都是心里话,不像有的人,连句亮堂话都不敢说,也不知道整天和什么人厮混在一块儿,从哪儿学过来的歪风邪气。”   江煊气血上涌,颇有一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架势。   他握紧拳头,朝着肃王脸上给了过去,所有人都始料未及,包括肃王,谁不知道当今东宫这位太子是什么人?上次蹴鞠大赛,被一帮世家子弟合伙绕的晕头转向,还笑呵呵的和人称兄道弟。   江窈蹙眉,郑太后要做主给连枝配婚事,她皇弟这么生气做什么?跟变了张驴脸似的,全程拉得老长,更是主动出手为连枝抱不平。 第71章   ……   凤仪宫   江窈托腮坐在窗前,她想起刚刚当着郑太后的面,肃王出言不逊,江煊不惜大打出手。   直到连枝说出“奴婢嫁了”,短短四个字,像是如了所有人的心愿。   江窈心弦一动,将殿外的连枝传进来,干脆的问出心中所想:“那天夜里,是不是另有其人?”   肃王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凤仪宫,确实解释不通。   常来她宫里的,倒是有一个……江煊。   连枝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事已至此,奴婢唯独对不起的人就是殿下,恕奴婢不能再伺候您……”   顾左右而言他,说不到点子上。真正的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你若真觉得心里过不去,便想清楚再告诉我。”江窈的意思很明确,连枝到现在都不肯坦白,跟在自己身边这么久,连枝什么性子她还是知道的,她要有话想藏在心里,怕是能藏一辈子。   之后没出两日,连枝便病倒了。   太医诊断说是偶染风寒,药方子开了几服,喝下去却也不见好。江窈和她说话都常常有气无力的,再问太医,有人给出说法,说是连枝心结所致。   江窈觉得,照连枝这个闷葫芦的憋法,这不是糟蹋自己么?   更多的是心疼,她希望身边的人能够平安喜乐,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懂得灵性的保护自己。   就身上这股子拧巴劲挺像她的,谁劝都不管用。   这一日江窈刚去太医院亲自看着药童抓药方回来,连枝仍旧卧榻不起,“……殿下,这几日外头情形如何?”   “都在张罗你的婚事。”江窈故意使激将法,“皇祖母自然是要找我去商议的,内务府在给你拟定封号。”   连枝抱着被角,忽然将脸埋进去,再露脸又哭成了泪人,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奴婢不想嫁人,奴婢只想一辈子伺候您。”   “我现在诚心想留你,”江窈道,“谁知道你心思都飞哪儿去了?”   连枝道:“您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一块儿打耳眼?”   江窈:“……”她是该说记得还是不记得。   “皇后娘娘哄您说丫头大了再打也不迟,直到留头那天,要梳妆了,不打不行了,才叫人按着打了。凤仪宫里的小宫女都哭喊着不肯打耳眼,殿下也是疼的,您当时从来不会说。”   “真是,”连枝凑近看,脸上的笑意寂寞,“真好看。”   “那时候殿下待奴婢也是好的,年纪太小有些事总不会常常记挂在心上。奴婢实在疼得没法子,去了太医院,药童破口大骂,幸好太子殿下经过,说奴婢既然在殿下身边伺候,自然也是东宫的人,若是我受欺负了,他面上也过不去。”   “……当真是江煊?”江窈神情复杂。   连枝点头。   “你钟意他的,”江窈问,“对不对?”   连枝捂住大半张脸,声音颤得厉害,“……可是他不要我了。”   她不会忘记,他慌张的背影,天色微亮,和记忆里的少年背道而驰。   江窈以前觉得自己这个弟弟顶多是玩心太重,光熙帝说江煊整天不学无术,这话可见是假的,至少他欠风流债的本事,和光熙帝不分上下。   至少光熙帝敢做敢当,他倒好,怂出天际外。   合着肃王这回真是被冤枉的?王淑妃……一言难尽。   那他为什么不解释?反而跟着连枝一起装糊涂?   江窈决定和肃王开诚布公的谈一谈,至于江煊么,她暂时连谈的机会都不想给他,替天行道的前提是,得先送他去见一见老天爷,在她这里,皇弟犯法,与庶民同罪。   祠堂里,肃王正捧着茶杯,煞有其事的支一方小凳子,坐在列祖列宗牌位前。   听到动静,肃王连忙将小凳子收起来,一回头对上江窈的眸光,干脆收也不想收了,就这么生无可恋的继续坐着。   江窈直接和他打开天窗说亮话。   肃王听得一愣一愣的,“……她都招了啊。”   江窈嗯一声。   肃王一五一十交代道:“一来么,我以为连枝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之所以会答应,也是权宜之计。二来,我近来想成亲了。”   “……醒醒。”江窈道。   肃王:“……不是连枝。”   他叹一口气,“是个……十分有趣的女子,我使劲浑身解数,她都不肯多看我一眼。管家和我说她这是在欲擒故纵,如果她在意我,肯定不会乐意看到我娶别人。”   江窈蹙眉:“你以前看上一个娶一个的魄力呢?”   “可是我这次和以往不一样。”肃王道,“我想娶她做王妃。”   江窈请教他:“……敢问大皇兄,你是怎么说服自己相信这句话的?”   肃王:“……”   “严格意义上来说,她要叫王淑妃一声姑母,要是没有这层关系倒好办了。第一次见她露面,对着本王表哥长表哥短的,”肃王道,“这谁能遭得住?”   江窈脑海里一闪而过,她想起来了,之前有一次,她和谢槐玉,捎带着江煊,误打误撞进过一次王尚书的府邸,“……小兰花?”   “你怎么知道我叫她小兰花?”肃王表情很是微妙。   “……巧了。”江窈告诉他,“不止我一个叫她小兰花,还有江煊。”   提起江煊,肃王啐一句,“不巧,她是我一个人的。”   江窈听了差点起鸡皮疙瘩,“那你知不知道,连枝……”   “我倒是想听,根本没听着啊。”肃王老实道,“也不知道在替哪个龟孙背黑锅。”   江窈:“……”无法反驳。   她倒要看看江煊这个小兔崽子能忍到几时。   回凤仪宫的路上,远远的她就看到一道黑影,鬼鬼祟祟的,似乎是瞧见她了,转头就朝树干后头躲。   年初刚移栽过来的梧桐,都不及碗口粗。   江煊见躲不过,只好出来和她主动示意,“皇姐我刚用过膳,出来溜达一圈消消食。”   江窈风轻云淡的哦一声,径直走进门槛,江煊搓了搓手背,似乎想让她留步。   她停住步伐,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你说说届时连枝嫁人,拟个什么封号比较好听?她毕竟是公主府的掌事宫女,在我看来,多少世家千金都不及她一个。”   江煊不解道:“你舍得让她进肃王府?”   江窈不说话,静静的审视着他。江煊饶到她跟前,拦住她的去路,“皇姐,你之前不是不肯点头同意么?”   “谁说我不同意了?”江窈一本正经道,“肃王其人,虽然风流了点,花心了点,没正形了点,可他在郑太后跟前一诺千金,连枝也应了,岂不是两全其美?”   江煊被她这话堵得哑口无言,字字句句都说到他的心槛里,他没脸再往下问。   “怎么?”江窈问道,“你也是来求亲的?”   “母后和我说过,娶妻可是人生头等大事。”江煊踌躇道,却没有急着否认。   “……母后还和你说这话?”有给江煊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功夫,怎么不来问问她的驸马爷人选。   江煊点头:“她难道没有和你说过么?”   “说过的。”江窈眨了眨眼。   “你记得小兰花么?”江煊道。   “当然记得。”江窈用奇怪的眼神看他,“可是你不是一向和王淑妃不对盘么?这么快被策反了?”   “像小兰花那样的,勉强算是尚可。家世不错,人也通透……”   江窈“嗤”一声,“就为了个家世,连王淑妃的侄女你都肯高看一眼,她样样都好,你怎么不求娶她?”   江煊一路跟着江窈进了凤仪宫,江窈好气又好笑的问他:“你跟着我做什么?”   “听说连枝病了,我想……”   “以前可没见你和她这般投缘。”江窈道,“你该不会是……”   江煊及时打断道:“没、没有,皇姐你别给我安罪名,我只是觉得肃王……”   “连枝有我给她撑腰呀。”江窈空口说起大话,“你当人人都想着进东宫不成?说是娶太子妃,你还不如干脆让父皇下旨,给你开恩科选个文武全才的官宦女。再说,她放着正儿八经的王妃不做,谁要给你做侧妃?”   “……那倒也是。”江煊咬了咬牙根,转头离去。   万万没想到,江窈一语成谶。   当天夜里郑太后就下了道懿旨,直接将她禁足在凤仪宫,带话的嬷嬷说,等连枝嫁人之日,这禁足令自然而然也解了。   江窈想得很清楚,连枝小天使帮她和谢槐玉那么多回,她当然不会眼看着连枝所嫁非人,不对,现在肃王可能都比江煊要靠谱些了。   而且这事儿,她和肃王达成过共识,对于连枝来说,更是孤注一掷。   江煊对连枝,八成是动了心思,她倒也看看,小王八蛋能无动于衷到什么时候。   若是真的到无法预期的那一步,她只能采取其他办法。至于江煊么,他要是再给她故弄玄虚,她就给谢槐玉吹枕边风,实在不行,她让谢槐玉带人把这些胡作非为的都给灭了。   简直太过分了。   宫里好可怕,她想回公主府。   一想想,说不定以后她只能挽着她的驸马爷,不多时在公主府里走一走,告诉他:看,这就是本公主为你打的天下。   江窈就莫名垂头丧气起来。   好在连枝的病大好了,人瞧着也精神许多。   这一日,江窈正在倚在美人榻上小憩,醒过来时已经日薄西山,她脑袋里更是混混沌沌,想着一开始因为郑太后,她主动提出搬回凤仪宫暂住,导致一系列的蝴蝶效应,最后搬起石头砸到自己的脚。   她不仅是越发想念公主府,也越发想念起她的谢夫子。   在宫外的日子,不知道要比宫里自在多少。   江窈忽然问道:“今儿什么日子?初几了?”   连枝将日子告诉她。   江窈嚯得站起身,连鞋袜也来不及穿,去殿内翻老黄历,果然写着小暑二字。   她没有记错的话,明儿便是谢槐玉的生辰。   功课做了很久,她才不要。功亏一篑。   他的生辰,她不会都见不到他吧?这和她预想里的完全不一样,明明打算好要陪他过得,可以这样,还可以那样……   给未来驸马爷做生辰,自然是要满城风光的。   江窈悔死了。郑太后大病初愈的当天,她就该搬回公主府的。   她坐在书桌前,翻开最上层的书页,里面放着这些日子他差人送进来的书信。   江窈又翻来覆去看了一遍,说是近日光熙帝拨款要修缮护城河,谢相正在城外监工,让她莫要记挂。   她心里别提有多不好受了,手里一边摆弄起信纸,折成各种形状。   想折一只千纸鹤,可以乘风去见她爱的男人。   江窈忍不住的四处张望,到底是东边的墙头高,还是西边的墙头高。   她漫无边际的在凤仪宫转了一圈,一无所获,大概四面墙都是差不多高的。   晚风瑟瑟,江窈抬起眼睫。   一柄宫灯在夜色里照亮一条归路,站在尽头的男人长身玉立,正是谢槐玉。   他身后是漫天的浩瀚星河,铺在月色交织的空气里,让她想到风光霁月。   “小殿下。”谢槐玉背风朝她走过来。   她过去只听说过风流成性的,他倒好,翻墙成性。   江窈几乎是下意识提起裙裾,笑吟吟的扑到他怀里。   愿他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他的胸膛挺拔宽阔,她甚至能闻到他用来熏衣裳的雪松香,清冽又温柔。   “光会让我不要当相国,你呢?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进了宫,只怕是人间几何都给忘了,整个长安城,就属你最快活。”谢槐玉一开口就在揶揄她。   江窈成功被他逗笑,所有的不幸瞬间一扫而空,“你也是,一如既往的胆大包天。”   “是啊。”谢槐玉道,“我若是被当成刺客捉住,你就见不着我了。”   见不见得着另说,相国还能不能当可就难说了。   她想起之前听过说书先生的一段评词,说当朝这位了不起的谢相,是什么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江窈觉得这话得改一改,改成……已识乾坤大,只闻窈窈香还差不多。 第72章   江窈扯了扯他的袖口,示意他附耳过来,他果然默契的低头,她和他一一交代后,回寝殿换了袭水红并蒂纹的留仙裙,软烟罗的料子,腰上束铃,略施粉黛,挑簪抹开胭脂。   她合上殿门,这才到他手边。   谢槐玉依她的话,先将她带出凤仪宫。走在冗长的宫道上,江窈长舒一口气,她建章公主一定会回来的。禁足什么的,不存在的。   他手里的宫灯太招眼,被江窈扔到一边。   她再也不想瞒他,将这些日子的事情一一告诉他,“江煊太不让人省心了,这次我怎么说都得让他吃点苦头,敢动我宫里的人,连承认的魄力都没有,算我往日里看错他了,天庭窄,鹰钩鼻,骨子里住着个胆小鬼,有贼心没贼胆……”   谢槐玉听完后,没有她预想里的十分诧异,“你什么时候有观人面相的本领了?可见你的本领修炼得还不到家。”   “我心思都用来看你了,哪里还能再分心。”江窈嗔他一眼,“所以得赖你的。”   谢槐玉捉过她的手腕,柔弱无骨的手背,裹在他的掌心里。   江窈唉一声,“我如今被禁足了,想必你是舍不得我的。”   “可是我还是照样见到你了。”谢槐玉道。   江窈嘟囔道:“我以为你要带着千军万马来搭救我……”   他轻轻敲过她的脑袋,指节微屈,哭笑不得道:“你成天都用来想这些了?看来禁足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江窈摇头,表明自己才不是这样的人,“我在挖坑。”   饶是谢槐玉都没听明白她这话,“什么?”   “就和钓鱼差不多吧。”江窈没有和他多说。   江窈抬眼张望一圈,才发现脚下是御林军巡逻时的必经之道,她凭着记忆算了下时辰,没想到谢槐玉比她更快一步,很快牵着她到安全的地界。   “你为什么这么轻门熟路啊?”江窈问。   谢槐玉煞有其事道:“以便找到我那个不安分的远房小堂妹。”   江窈朝他挨得近了些,凑到他衣襟上,轻轻唤了一声“哥哥。”   呵气如兰。   他眸子里像泛起涟漪,“你再叫一遍。”   江窈不自在的说:“星星看不成了,我带你瞧点新鲜的去。”   她将谢槐玉带到一处荒废许久的戏台边上,乍一看很是空旷,她随手捡起木枝,在地上写写画画起来。   待谢槐玉看清她写的什么,唇角浮起笑意。   她画了个类似于印章落款的图案,小篆的书体,按照他对她的了解,她的举动实在让他始料未及,尤其她画得还是关于他的名字。   江窈拿出荷包,捣鼓了一阵,将里头的火石引子倒出来,顺着地上的纹路。   她手腕一动,绮丽里开出花,噼里啪啦的声音,像萤火虫出现又消失。   这还是她以前闲来无事,命工匠特殊研制的,全天下独此一份,本来她打算留着给自己过生辰的,没想到便宜谢槐玉了。准确的说,大概是庆幸多一点。   能遇上他,是她的庆幸。   谢槐玉喉头一涩,想了想,对她说道:“以前没有人记过我的生辰,有时候在写奏折,有时候像今年似的忙着监工,便过去了。”   江窈状似可惜道:“你千万别这样说,还没到你生辰呢。”   她指了指天上的月亮,今天是今天,明天是明天,可不能混为一谈。   就好像他待她的好,总是一天胜过一天的。她的绩优股,她的谢夫子,她的谢槐玉。   “公子今儿是要听曲,还是……”她笑吟吟的朝他走过来,“我怎么样都听你的。”   谢槐玉很是配合她,“砸锅卖铁也要来见你,从今儿起,对爷言听计从可以考虑一下?”   “府里供着母老虎,心里揣着脂粉艳。”江窈不乐意道,“可见你最没良心。”   谢槐玉愈发得寸进尺,“伺候爷宽衣。”   他眼底有笑意,牵引着她的腕将她拉近,江窈抬眼看他,他低一低,眼睫几乎就要蹭过她的发鬓。   他的指腹粗粝,摩挲着她的下颔。   一亲香泽,大抵如此。   江窈悄悄在他掌心挠了挠。   他薄唇微凉,擦过她的脸颊:“鬼灵精怪……”   不远处传来人声,江窈腮上绯红,在他怀里挣开来,生怕再被人瞧见,脚步声由远及近,寂静的夜色里格外清晰。   婆娑的百年榆树上,江窈坐在树干上,掸了掸裙面,她过去时常来这儿的,勉强算个小霸王吧。   她朝谢槐玉勾了勾手,示意他过来。   谢槐玉顺势握上她的指尖,她刚想啐他,他又朝她比嘘声的手势。   江窈朝戏台的方向看去,认出为首的霍统领,应该是在搜查什么。   “愚昧如霍统领。”她轻声道。   谢槐玉看她一眼,“他确实不及你的机灵。”   “何止啊。”不知不觉里,江窈和他咬耳朵,头一次发现谢槐玉也会和自己一起嘲讽别人,这感觉……简直不要太美妙,她以为只有她自己会忍不住吧啦吧啦呢。   看吧,即使睿智如谢夫子,还不是照样和她说墙根。   其实谢槐玉大部分都是在说着有关于她,就好比她和他说江煊时,他连一句评价都没有,一开口又说起她看面相的本领。   可是江窈还是很开心。   她睁眼看世界,谢槐玉睁眼看她就可以了。   反正她的谢夫子已经足够优秀。   子时的夜,伴随着蝉鸣,断断续续。   江窈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笑意,像镀了一层朦胧的月色。   她又拿出一个胭脂色的荷包,谢槐玉调侃她,说她是江湖上的百宝箱。   江窈不以为意:“这不都是跟你学的么?”   和之前不一样,这次她取出一件小巧的银剪子,露出莹白一段皓腕,葱指抽出鬓边的簪花,顿时墨发倾泻似的,滑落在她的锁骨上,从削瘦的肩散下去,服帖的垂在腰后。   她剪下一缕发梢,动作毫不犹豫。用朱红色发带系着,递到他掌心,却不急着收回手,隔着柔软细腻的发丝,和他掌心相贴。   一如她初见他时的模样。   江窈对上他漆黑的眸子,“我要做你的结发妻。”   软软糯糯的声音,像裹着蜜。   “窈窈。”谢槐玉忽然揽过她,下颔抵在她耳边,力道几乎勒得她快踹不上气。   她更像是依偎在他怀里,十足十依赖的姿态,紧紧贴在他的胸膛里。   他捋过她的青丝,在她后颈揉了揉,隐约露出一痕白净,肩颈上的衣襟微露。   她脸上臊得厉害,耳根直泛着热。   耳边有过穿堂风,他的掌心一路顺着她的肩,到她手肘上,伏低做小的口吻,“傻姑娘,这话该由我来说。”   她嗯一声,又在他怀里蹭了蹭,像只猫儿。   他不是第一次叫她傻姑娘,短短三个字,电光火石似的,一路蹿到她心尖上。   “你有一星半点的委屈,我都知道。所以窈窈,你大可以在我面前,更加随心所欲一点。大概你还不清楚,我见过的所有人里面,没有一个能比的上你。”   谢夫子哄人也是教科书级别的,她和他比起来……小巫见大巫。   路漫漫其修远兮,怪他过分迷人,每每想起来,才会觉得可触而不可及。   “你太高看我了。”江窈朝他膝上挪了挪,一对胳膊攀上他的肩,看着他的眼睛道,“我这个人很小心眼的,一旦喜欢上什么,便会想着时时刻刻霸着他,占着他。”   刚说完她又怂了,将下巴搭在他肩上,咫尺之间,她侧着脸看他的动向。   “我不介意。”谢槐玉道,“可能你也太高看我了,我和你半斤八两。”   江窈:“……”   “我没有在说你的意思,你别误……”她觉得自己面对他的时候,越来越习惯无下限了,再这样下去还得了,怕不是哪天就白日衣衫尽了。   直到她瞥到他的耳窝,莫名的飘着一抹红。   江窈清咳一声,改口道:“算了,你还是误会吧。”   “糊涂了?”   “没有特别糊涂,我清醒着呢。”虽然有时候面对他会糊涂,而且糊涂的状态,会让她十分惬意,什么都不用想,比抱着被子睡觉更舒服,梦里会胡思乱想,在他面前么,更多得是想入非非。   江窈觉得……谢槐玉所说的半斤八两,很有可能是这个意思。   她才不相信,只有自己是飘飘然的那个,说出来太惭愧,有违她过去的意气风发。   什么情情爱爱的,与其说不健康,不如干脆的缴械投降,沉迷其中才是正道,只因为对方是他。   “在想什么?”谢槐玉低眉问她。   江窈抚上他的胸膛,指尖上的丹寇潋滟,“想在这儿安家落户。” 第73章   树叶沙沙,晃出迷离的光影。   江窈腰上一凉,她已经被他压在身下。   唇齿落在玉颈上,印下妖冶的红。   他绕过她的青丝如墨,撑一只手臂,他摁住她的下颔,她涂着潋滟的口脂。   谢槐玉倾身,贴上她的唇角,喃喃道:“早已在了。”他只为她心动。   江窈意味不明的嗯了一声,细碎的轻吟流逝在他唇齿间,像小船儿荡起风烟,又一一被淹没。   她眸光雾蒙蒙水润润的,眼睫微颤,他掌心宽厚,轻轻贴上她的眼睛,很快又移开,擦过她的脸颊。   世界的轮廓被重新勾勒。   鸟语,花香。   她被他紧紧束在怀里,他攫取着她的所有气息,几近是贪婪,然后是更深入的索求。   他目光锁着她,他挨到她的鼻尖,他的唇吻着她。   ……   次日   江窈坐在梳妆镜,她侧了侧脖颈,灿烂的阳光洒进窗口,刚好照出锁骨边的红痕,暧昧到惹人遐想。   想到昨儿的种种,她赶紧止住想法,实在是……太情不自禁了。   这下可倒好,镜子里的女子,脸上愈发红扑扑的。   江窈翻开面前堆得匣子,从众多坛坛罐罐里,挑出遮瑕能力最好的敷粉,用指肚晕开。   卿卿我我一时爽,出门见人火葬场。   要克制,江窈默念三遍。   殿外传来动静,江窈推开门扇,一窝蜂的小宫女小太监围着,叽叽喳喳个不停。   “怎么了?”她问。   “殿下快去瞧瞧连枝吧,皇后娘娘不知道从哪儿得了消息,说要将连枝逐出宫去。”   江窈赶过去时,连枝正跪在许皇后跟前,一地狼藉,基本都是连枝贴身用的首饰衣裳等,嬷嬷们还在往外扔,见她来了才停下动作,摆出一脸“随时听候许皇后发话”的模样。   “……母后。”   许皇后见是她来了,痛心疾首的嗯了一声。   连枝垂头丧气道:“殿下千万不要为了奴婢和皇后娘娘置气……”   “她做的好事。”许皇后道,“个个都瞒着本宫,你皇祖母宅心仁厚,由着你瞎胡闹,王淑妃怕是第一个乐见其成。”   江窈道:“母后既然知道,又何必要大动干戈。”   作为六宫之主,许皇后深知,宫里屡犯宫规的不是没有,偏偏这次轮到凤仪宫的人,建章公主还没有出嫁,身边人出了这样的丑闻,难免被人拿来做文章。   许皇后将利害关系讲给江窈听,又不想让旁人听了笑话,便将她带到偏殿说话,江窈全程不以为然的眨巴眼,“就算真的被人拿来做文章,我也不在乎这些。”   “可是你总要嫁人的呀,现在都讲究门当户对第一等,娶妻也十分注重风评,虽然你是皇家出身,可你若想找个称心如意的,有些事……”   江窈下意识含糊道:“这个就不劳您操心了。”反正她嫁给谢槐玉就可以了呀。   许皇后没忍住白她一眼,“本宫不操心谁操心,若是你受了外人的气,届时还得本宫出面,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   江窈想到什么,不如先探探许皇后的口风,“……若是我自作主张呢?”   许皇后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不但没有指责她,“这怎么可能,本宫以为你只能在宫里横呢。”   江窈:“……”她能说什么,果然是亲妈?   “若是皇祖母也钟意的人选,母后……”   江窈紧张的等一个回应。   “你皇祖母看中的人?”许皇后道,“那倒可以考虑一二。”   许皇后刚想追问她,到底是什么人。   江窈问:“那若是连枝这事儿,放在我身上,你会不会也要赶我出宫?”   许皇后蹙眉道:“……自然不会。”   “母后,那你就不要再赶连枝出宫了,我想留着她。”江窈恳切道。   “……只此一回,下不为例。”许皇后做出让步。   江窈如临大赦的松了口气。   许皇后前脚刚走,郑太后又来了。   江窈才不是被情情爱爱冲昏头脑的愣头青,她记得清楚着呢。   昨天她后来特意和谢槐玉商量过这事,按照谢槐玉给她的建议,江窈倒背如流似的,向郑太后提出,要给连枝重新选个合意的夫婿,这也算了她一桩心愿。   就按照自古以来比武招亲的流程,可是这里头的名堂得换一换。   郑太后听后,没有多大反应,只说由她去吧。   事情到了这一步,江窈如果自私一点想的话,连枝要是真的嫁了个老实人,也不失为一个好归宿,前提是连枝真的不会再对其他人有任何想法,尤其是江煊那个小王八蛋。   郑太后语焉不详道:“凡事不要越界,你也不要总给别人张罗,倒是你自己的事,哀家算着日子,也该提上日程了。”   “……知道了。”江窈一脸乖巧,实际上她心里一时高兴,连枝的事总算没有再成为眼中钉,郑太后说什么她也没听清楚。   郑太后笑得慈祥,将她的禁足令也一并解了。   秉持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精神,江窈干脆把相府的管家调过来用了,正好给她当帮手,她也不想的,可是公主府上挑来挑去,要么就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担的小太监,细皮嫩肉的惯会拍马屁,要么就是一开口都是妆面如何的小宫女。   江窈:“……”以前没发现,她府里个个都是人才。   招亲之事一经公布,没想到踊跃报名的数都数不清。   一来么,连枝跟在建章公主身边那么多年,那肯定是铁打的金山,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二来么,也不知道谁传出来的,坊间大肆传播,说是一旦被挑中,说不定以后就能平步青云,当朝相国都为你掌舵,仕途上自然是一片光明。   先是文试,主要由江窈出题,甚至还借了春闱专用的地方,请了几个当朝的老古董监考,样样都挺合规矩,说出去也上的了台面,如果忽略考题内容的话。   文采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得是个体贴的,知冷知热的,不要那种一言不合就跟你牛鼻子瞪眼的。   俗话说得好,渣男有时候就像垃圾食品一样的存在。   所以江窈一时也不太拿的准,干脆把阅卷的活交给谢槐玉了,她想的简单,事实上谢槐玉看都不肯看就要扔给别人去做,多亏她机智又嘴甜,紧巴巴跟着哄了他一天,他才肯松口。   事后江窈回想起来……明明谢槐玉也很乐在其中,哼!还不是口嫌体正直,照样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等正式比武的时候,胜者不一定能留到最后,得由连枝亲自挑选才作数。   这一日,江窈正在翻着名册,跟连枝一起磕着瓜子,煞有其事的讨论着,桌面上堆着卷面,五花八门的情诗层出不穷,江窈差点都以为自己办了个诗会大赛。   其中有一个突兀极了,说鹤立鸡群也不为过。   写的诗文更是牛头不对马嘴,又是山啊又是海的,酸的不行,就是别出心裁的画了个小人,勉强看起来像副仕女图。   江窈道:“就这个,还给自己取个化名,长安关云长?怎么着,是要咱们都拜他不成?样样都是最末等的,谁放他进来的?”   “回殿下的话,小人也很为难,您还是亲自看看吧。”管家拿出一份文书,双手捧着,恭敬的呈上来。   连枝接过一看,欲言又止道:“似乎是……太子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卡思路...我整理下大纲。 第74章   选夫比试开始这天,校场上搭了擂台,光熙帝也来凑热闹写了一副字,当横幅挂在正中央。   江窈悄悄命人给换成自己的了,蹭热度的行为一律不允许,之前一个个跟她犯冲,说要将连枝如何如何,到头来上赶着来观望。   光熙帝对此表示:“朕为国为民,正好可以看看大邺有什么好男儿,为下次秋闱做准备。”   当众光熙帝是这么说的,私底下却神秘兮兮的和她说:“就当为了你将来的婚事演练一遍,像上战场前要先练兵一样。”   江窈不太乐意的反驳道:“我不会让这种局面发生的,我能耐着呢,父皇你放宽心。”   光熙帝难得苦口婆心的教育她:“男人的话若是可信,便不会有诗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古人的智慧无穷大,怎么不说小女子一言驷马难追,可见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江窈:“……”她能感受到……光熙帝为了保护自家一亩三分地,不惜连自己都骂进去,用心实在是良苦。   好在光熙帝没有待多久,底下那些公子哥儿的质量参差不齐,有空口说白话的,有临阵脱逃的,真正拿的起刀剑的没几个,还有人在上面说要以文会友,比试诗词,摆明了是想蹭个面熟,说不定在皇家面前露个面,仕途不愁似的。   江窈坐在阴凉的檐下,看得无趣极了。   连枝剥着橘子,递给她。   江窈鼓着腮,替她评价道:“都是些歪瓜裂枣。”   这时候江煊摇着扇过来,第一次没有往她跟前凑,而是直勾勾的看着连枝。   江窈果断将连枝护在身后,奚落道:“你不是长安关云长么?别跟我们攀关系。”   江煊:“……”   “皇姐,我有要事和你相商。”江煊道。   江窈不搭理他,看着擂台上的比试,如果武状元评举可以用神仙打架来形容,那么现在擂台上的场景,顶多用菜鸡互啄来概括。   江煊收了扇柄,站在一边,半天也没有吐出一个字。   “那位蓝衣裳的公子,我瞧着不错,虽然不会舞刀弄枪,光凭一张嘴智斗群雄,可见为人不凡。”江窈道。   连枝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奴婢觉得尚可。”   江窈振振有辞道:“拿着长枪的贺公子也不错,听说是贺将军的表亲,长得也正直,可见是个没有花花肠子的。”   连枝:“……”她只知道自家公主是个颜控无疑了。   “瘦胳膊细腿的,个头都比我差一截,”江煊道,“我觉得不成,可别是打着贺将军的旗号,招摇撞骗……”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江窈打断他。   “个头差不多啊,你怎么知道人家瘦胳膊细腿,口说无凭。”江窈道,“你说对不对,连枝。”   “奴婢以为,在场的公子,都各有长处,眼下分不出什么高低来……”   擂台上有个大出风头的,一时间找不出对手,长得五大三粗,像个屠夫。   江窈纳闷:“那人谁啊?”   宫人禀告道:“此人乃菜刀门的帮主,家底丰厚。”   江煊着急的不行,这要是嫁过去还了得?连枝这双手是用来做佳肴的,再不济也能做女红,他才不要让她去跟着那种大老粗,整天拿把菜刀招摇过市,“选夫大赛,都没有设门槛的么?”   “有啊,上不到王公贵族,下不到平头百姓,少说也得拿出个小功名,再次也是要在江湖上小有名气的。”江窈瞥他一眼,“你这么担心做什么?又不是你嫁人。”   江煊一想到连枝给人当帮主夫人,想想都觉得气不顺,他扪心自问,连枝再怎么说得找个过得去的吧,最起码皮相得能入眼,个头再俊一些,不要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朝三暮四的可以考虑直接出殡。   ……比如他就很好。   江煊咬咬牙,转身离去。   “太子殿下,你做什么去?”连枝看他神情不对劲,怕他冲动惹出什么乱子。   江煊背着身,摆手道:“我现在既非王公贵族,而是长安关云长,总能参选了吧?”   “你让他去。”江窈道。   约莫一炷香的时辰过后,校场上走出一道飒爽的身影。   姑且可以算是飒爽吧,戴着副牛鬼蛇神的面具,气势很足。如果忽略一身夜行衣的话,可以不朝贼的方向联系,   然而侍卫却不这样想。   很快就将这贼人拿住。   江煊挣扎了两下,选择继续挣扎,无奈从兜里拿出一张文书,“在下长安关云长,初考都让我过的。”   侍卫转头将文书呈到了江窈手上,江窈探出脑袋,看着江煊的小身影,一向在宫里跟着她一起横行霸道的太子,居然还有被侍卫擒住的一天。   江煊试图给她使眼色,江窈自然是看不到的,她又不是火眼金睛。   “放他进去。”江窈吩咐道。   侍卫道:“可是,此人戴着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万一是乱党来犯……”   “是个人都能进去,为什么他不能?”江窈问连枝,“你觉得如何?”   “奴婢……奴婢不知道。”   “这有什么好不知道的?”江窈托腮道,“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总有一天他会踏着铁骑,当着众生的面,求娶于我。”   连枝:“……”   江窈羡慕的看向她:“想想就很美妙了,世上烦恼三千丝,不如佳偶成双。”   连枝:“……”可是江煊……他手无缚鸡之力啊,不仅没有万里挑一的口才,连菜刀门那关都难过,而且他身为太子……   事实证明,连枝的想法没有错。   江煊刚走上擂台,所有人先生面面相觑,下一秒就将其团团围住。   “你小子又是走什么门道进来的,也想来分一杯羹,在陛下面前露个脸不成?”   江煊:“……”他要是露个脸,怕不是要被打断腿。   菜刀门的帮主亮出家伙,其他人也不甘示弱,有的朝他握了握拳头,有的朝他拍了拍胸肌。   “我确实没什么能耐,也报不出什么出身。”江煊清咳一声,试图讲道理以德服人,他不想被霸凌,“可是我姐夫是长安谢槐玉,你们有能耐的,动一动我试试。”   “你姐夫是谢相?那我还能是谢相亲弟弟呢。”   “就是,哪来的愣头青,跑来撒野!”   “先教训他一顿再说!”   江煊站在擂台边缘,静静沉思……然后他毫不犹豫的趴在了地上,不忘抱住头。   江窈觉得他参加选夫大赛屈才了,他应该去参加比惨大赛。   连枝担忧道:“太子平日里最怕疼了,上次不小心被蛐蛐啄了一口,都没出血,他都叫唤了半天。要不您派人接他回来吧,他要是出事了,陛下再怪罪下来……”   不管怎么说,她皇弟终于活出个男人样了。   “他又不是一次两次被欺负了,不用担心,你要相信他的抗压能力。”   见连枝不停的张望,江窈故意逗她,“我派人去接他?不如你亲自去和他说,看看他肯不肯听。他又不是像以前那样,为了找乐子才上去的,你别和我说你不清楚。”   连枝:“……”   江窈看得津津有味:“昨儿不是新炒了松子么?快拿上来。”   比试接近尾声,是人是鬼都能和江煊过上两招,而且江煊接不过三招。   江窈想过他会落入下风,但没想过他会惨到这种地步。   其实他想要赢得这场胜利很简单,他亮出自己的身份,个个还不是上赶着巴结着他,可是同时也意味着他将会失去资格。   大概是没有人把江煊放在眼里,凭借着小强般赖以生存的精神,他留到了最后。   江窈还是没有亏待自己这个弟弟,眼看擂台上只剩下菜刀门帮主,贺将军的表亲,以及江煊时,她及时叫了停。   连枝急得直擦汗,江窈估计她也忍不了多少时候,要不是自己拦着,怕是都要去太医院请院正过来了,“你挑咯,又不是给我挑驸马,自然是钟意哪个就挑哪个。”   “奴婢……”连枝提笔一勾,“奴婢挑好了。”   长安关云长,勉强算得上过五关斩六将,做了一回她心里的盖世英雄。   江窈笑而不语,倒是候在一边的宫人犯了难,“这……怎么呈给陛下?直接报是东宫太子么?”公主这不是瞎胡闹么?   “他不是给自己取了新名,要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了么?”江窈不以为然道,“就报长安关云长。”   凤仪宫的正殿内。   摘下面具的江煊,鼻青脸肿都快认不出本来面目,正在和连枝面对面说话。   江窈贴在门缝边,刚想努力去听就被逮出来了,她的亲弟第一次站在她的地盘,给她下了逐客令。   “……我来拿松子的。”江窈挑眉道,帕子一兜,很快又灰溜溜的走了。   而光熙帝知道此事后,先是大怒,从不孝子到荒唐骂了个遍。   大太监手疾眼快,接住光熙帝朝地上扔的花瓶,光熙帝忽然命他拿了一碟核桃上来,“到底怎么回事,你细细说给朕听。”   这事儿他之前应了江窈,为了办这个所谓的选夫会,他还拟了道圣旨,圣旨上虽然没有命令紧止什么人不允许参加,可是大家心里都有杆秤。   没想到还是给这浑小子钻了空子。   现在若是反悔,岂不是打自己的脸?   作为一个轻车熟路的皇弟,在他看来,娶一个同样轻车熟路的女子,比如说小寡妇,并不是什么多大不了的事情。而且……知子莫若父,直觉告诉他,江煊和连枝之间没有那么简单。   光熙帝想了想,何况东宫到现在都没有人侍奉太子,想当年,他在江煊这个年纪……   然后他大致和许皇后提了一遍,近来他每天都会过来用晚膳,许皇后听完后脸色不善,光熙帝道:“东宫总要有人服侍太子的,”   许皇后搁下筷子,“你自己荒唐,带着嫡亲的儿子都要一起荒唐么?”   “当年你爹爹不过是个九品芝麻官,朕还不照样明媒正娶,抬你进东宫当了太子妃,也没见母后说什么。”光熙帝道,“现在只是想给他纳个妾室而已。”   许皇后道:“正是因为臣妾有自知之明,才不会让太子再像陛下当年一样糊涂。”   光熙帝冷哼一声,“朕看你才是糊涂。”   许皇后面上却再也没有表露什么,说出来的话依旧老生常谈。   光熙帝听得耳根快起茧,以前没见她这么古板,这些年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干脆打断道,“朕以为,连枝本性纯良,做个太子妃也不是未尝不可。”   “陛下做事全凭自己一时喜恶,一昧的随心所欲,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难不成陛下要做昏君么?”   “放肆!”光熙帝拍案而起。   “陛下不是常常教诲臣妾,要做个贤后,却不见得陛下也做个贤君。”许皇后道,“不过都是臣妾自以为是罢了。”   “……太子将来的婚事,皇后还是不要参与的好。”光熙帝说完这一句扬长而去。   所以现在都是她的不是么?许皇后气急,再也端不住派头,冲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道:“你今儿走了,便不要再回来!”   ……   都说天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   三日后,光熙帝亲自给江煊和连枝定了亲,虽然只是个侧妃,但光熙帝十分重视,内务府将会挑一个良辰吉日。   同时许皇后拿到一份证词,也没有再顾得上太子的婚事。   上面有霍统领画的押,条理清晰,清清楚楚交代了他和王淑妃的勾当,包括上次在御花园被撞破此事,走投无路给郑太后用了迷魂香。   由贺老夫人亲自进宫呈上来的,原来是贺将军昨夜在府上设宴,特地邀了霍统领前来,霍统领酒过三巡,做贼心虚,有些事压的太久,选择了酒后吐真言。   其实贺将军本来都打算私设公堂,严刑拷打十大酷刑都没用上,霍统领就全招了。   还不是谢相前几日找他商议此事,他差点以为谢相是为了重修河堤的事情要和自己商议,毕竟国库空虚,显然是一件棘手事,没想到跟宫里有关是没差,不过是为了建章公主,他当然知道建章公主前阵子刚搬回宫。   说到底美人膝,英雄冢,他也挺乐在其中,想不到谢相还有儿女情长的一面,实在让人刮目相看。   以前世人都说谢相一心只闻天下事,贺将军现如今只想呵呵一句,一心只闻小公主才是真的。   许皇后将王淑妃召来永和宫问话。   王淑妃趾高气昂的进殿,开口就是一句,“陛下昨儿又歇在本宫那儿了。”   许皇后神情复杂,堵了好几天的气一下子全消了,活该光熙帝斤斤计较了大半辈子,一把年纪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于是她豁达的说:“陛下歇在哪儿可不干本宫的事,本宫先时已经命人将罪证呈去了寿合宫。”   王淑妃拨弄着手上的丹寇,丝毫没有意识到什么,“皇后这话什么意思?”   “建章公主到。”殿外通传道。   她鬓边的流苏浮光跃金,呈千叶状聚在一块儿,像一支永不褪色的佛槿花。   “将人带上来。”江窈吩咐下去,被带上前的宫女脸颊上长着一对小酒窝,跪在许皇后面前,交代了个水落石出。   “是你!”王淑妃没想到她会去而复返,这其中的缘由一想便知,“你出卖本宫?”   “罪妇王氏还不速速伏罪!”许皇后道。   良久,王淑妃讥讽的笑了笑,她没有再狡辩,不甘心道:“本宫就知道,谢相和你不清不楚的,一定是他从中作梗,一定是他……”   江窈道:“什么谢相?明明是贺将军行事一心为国,谈何私心?多亏有贺将军即时将证人拦在城郊,要不然你的罪行何时才能公之于众?”   “王氏!你死到临头,还想着信口雌黄,可见用心歹毒……”许皇后一声令下,直接命人将王淑妃拿下。   王淑妃被打入冷宫,小酒窝被贬为奴籍。   可惜再无对证,霍将军派去看管霍统领的人马一时疏忽,让霍统领跑路了,把守城门的侍卫更是不曾见过霍统领,长安城内也搜寻不到。   对于王淑妃究竟该如何处置,许皇后和光熙帝又再次产生分歧,光熙帝以为应该大事化小,秘而不谈,直接一道白绫就完事了,他也是要脸面的人。   而许皇后则认为他愧对太后的养育之恩,这事儿务必要公正处置,霍统领身为御林军之首,关乎到皇宫安危,最好交给刑部来查,以儆效尤。   帝后俩各执一词,不肯礼让。   江窈:“……”她当然是选择溜啦。   江窈回公主府这天,下了一夜淅淅沥沥的雨。   晨光升起,雨过初晴,护城河的水面泛过轻风。   直到连枝递给她一方小纸条,江窈摊开一看——   她提着裙裾,踩过鹅卵石的小道,抬眼看到不远处的身影,再熟悉不过。   她的心头好,她的意中人,也是她的谢夫子。   郁郁葱葱的树荫里,恬静的阳光洒下来。   她轻轻扯过他的衣袖,期冀的看向他,“夫子抱。”   作者有话要说:  躺平...会努力的,希望笔力能越来越好。 第75章   谢槐玉将人搂入怀里,安抚似的拍过她的肩,嘴上仍然说得冠冕堂皇,“没大没小的,像什么话?”   江窈本来装了一肚子的话想告诉他,住在宫里短短时日,出了这么多的事,都被直接算计到她身边人了,她也是担惊受怕的,可是她不能表露半分,毕竟她可是要提连枝做主的。   他在她面前何须多言,她其实什么都心知肚明。   江窈在他掌心勾了勾,干脆不再放手,光天化日之下,在公主府可以和谢槐玉亲近,这要是放在宫里,怕是当天她就被人构陷去浸猪笼了。   她以前可以佛系心态,现在她不想了,她不想让他有一天也会牵肠挂肚,就像她为了连枝的事,实际上好些天都没睡过安稳觉。   “我知道你最体贴我的呀。”江窈道。   谢槐玉仿佛听见她心中所想,微风里落下一记吻,很快就擦过她的眉心,“所以你才要多珍重。”   挂在人心尖上的滋味,让她贪恋至极。   和他相识到现在,江窈甚至都不想再一个人过了。   ……   江窈在公主府待了没两日,许皇后又将她召进了宫。   这次没有再为别的,长安城中早已传遍,本来北疆周边便战事不断,吐蕃这次又起兵来犯,光熙帝便下令让贺将军作为此役主帅出征,贺老夫人膝下就这么个独苗,无奈之下便进宫找说法了。   她一个妇道人家,只能先找许皇后诉了一番苦。   许皇后和光熙帝最近常常一言不合,她自己都不想触霉头,反正皇后做得开心就可以了,她现在想的洒脱,偶尔也和郑太后一起听戏赌马。   郑太后除了自家人的事,基本都是不掺和朝政,许皇后有样学样,可是贺老夫人说着说着话就偏了,也不知道是有意为之还是什么,许皇后听得津津有味。   贺老夫人恨不得将贺将军平日的一言一行都说出来,从老人家嘴里说出来的小辈,可想而知,样样都是顶好的。   许皇后听着听着,忽然就勾勒出建章公主的驸马……依稀是个什么模样。   “贺将军至今未曾娶妻么?”许皇后问。   贺老夫人很是遗憾的点头。   俩人聊得越发投机,贺老夫人感慨道:“可惜……贺将军快要启程赶赴北疆了。”   许皇后道:“老夫人莫急,按理说贺将军这些年历下过不少功勋,待本宫去向陛下提议,留他在长安城任职。”   贺老夫人道:“……皇后娘娘大恩,老身感激在心,可是又该推举谁去才好呢?”   “不如让郑侯爷去好了,他自幼在长安城长大,不像贺老将军过世的早,闹得府上无依无靠的,让他去历练也好。”   许皇后想得顺理成章,转头命御膳房炖了补汤,去御书房找光熙帝。   光熙帝见她难得过来,笑得就没合拢过嘴,奈何许皇后不解风情的公事公办,光熙帝当时就拉下一张脸,“你自己都说了,郑侯自幼长在富贵乡,你这不是存心坑害他么?到时候老太君再闹到宫里来,你怎么收场?”   许皇后:“……”   贺将军要出征北疆,基本上板上钉钉。   可是这事儿和别的不冲突。   许皇后想着,贺将军为人忠厚、淳朴,生得虽然像个将领,听贺老夫人说待人却是粗中有细,又不像长安城那些娇生惯养的富家子弟。   至于上次王淑妃在自己面前说,什么谢相和建章公主?她才不会轻信外人的话,江窈要是真有那方面的风吹草动,光熙帝和郑太后比她先坐不住。   在她看来,江窈这性子,若是找个有城府的,十有八九是降不住的。   许皇后在这方面可是过来人了,就像她以前觉得浪子能回头,自己则是浪子回头后搭的最后一只船,然后她就翻船了,那叫一个狂风大作,惨不忍睹。   然后她就召江窈进宫了,想旁敲侧击问问她的意思。   江窈先是就她宫里新的糕点做出了一番点评,然后才问道:“母后你适才说什么来着?”   许皇后一脸宠溺笑:“窈窈,可曾想过将来找个什么样的夫婿?”   “自然是想过的。”江窈道。   现在成天都在想这些情情爱爱的,可是她没说出口,照许皇后的脾气,怕不是今天开始就要缠着她念经。   江窈的想法很简单,等到她适宜的年纪,再说不迟,少一天念经的日子也是好的,而且郑太后和她是一伙的。   许皇后欣慰道:“本宫本来还担心,现在和你说这些尚早。”   “什么?”江窈听得迷茫。   许皇后和她说了一遍贺将军的事迹,将贺老夫人的话远洋照搬。   江窈眨眼:“不明白。”   许皇后讶异道:“你难道没见过他么?上次春狩,他也去的……”   江窈继续眨眼:“不认识。”   许皇后絮絮叨叨,扯到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关键是又圆回去了,让她过几日正好见一见贺老夫人。   江窈这回干脆不说话,无助的捧着茶杯。   许皇后果然开启念经模式。   “……行吧。”江窈四两拨千斤道,“身为大邺的公主,北疆百姓身陷水火之中,我又怎能坐视不管,就当是聊表慰问了。”   许皇后:“……”听起来怪别扭的,又挑不出什么差错来。   没想到许皇后似乎是颇为看重此事,还让宫里头的嬷嬷绣了一筐子的荷包,说是任她挑一个,届时当做见面礼。   江窈随手拿了一个,也没有太注重细节针脚,许皇后总不会拿次品出来。   从许皇后宫里出来,江窈便想着去找江煊吐槽一下,至少他也算为数不多的知情人士之一。   她东宫都没进得去,被告知江煊又被光熙帝在朝上骂了一通,现在正闭门思过呢,反正他回回闭门都思不出什么过,江窈也不担心他会受到影响,不过这样也好,省得他到公主府找连枝。   不光是谢槐玉近来神龙见尾不见首的,江窈也没有想过,他许多事都会亲力亲为,她以前都以为像他这样的高官,都是听听小曲儿坐享其成的。   用在谢槐玉身上可能不合适,他倒是不听小曲儿解闷,他要是真想听么,凭她的水平……她还真唱不出个花样来。   说起来稀奇,连和她最生疏的肃王都不见人影,据说是流连烟花巷,八成又被小兰花给婉拒了。   江窈几乎都能想到自己的晚年光阴……   和广阳郡主串串门,唠唠家常,闲来无事再回宫跟人插科打诨。   说不定能养几个活蹦乱跳的小崽子,谢槐玉教他们抄书的一千种方式,她教他们……对付谢槐玉的一千种方式?   可是养崽子又不像养花,常常有诰命夫人进宫和郑太后叙旧,提起家里的哥儿姐儿都是当块宝,恨不得一家上下连丫鬟仆人七八十口,都围着个小祖宗转。   当相国夫人也是有诰命的呀,等她两鬓白花花,该不会也追着小曾孙后头挖着金汤勺喂饭吧。   这种粗活还是交给谢槐玉去做好了。   这么一想,好像当相国夫人也不是那么差劲。   江窈在公主府上闲了几日,突发奇想,便要连枝教她做起针线活来,太复杂的图案她绣不出来,连枝便建议她可以绣个荷包,只要布料挑的好,没有什么新奇的花草照样好看。   她沉下心来做一件事,总是能有所小成的。   等到见贺老夫人这天,江窈进宫前还特意察看,以免出什么纰漏,万一把她自己唯一的绣品送出去可就不好了,一来没有嬷嬷绣的精湛,二来么,她是要留给谢槐玉的。   许皇后果然是许皇后,全程只要她露了个面而已。   贺老夫人煞是心满意足的对着她笑。   江窈笑得尴尬又不失礼貌,她算是琢磨出来了,许氏这是有了给自己定亲的心思?   ……   从老夫人手里拿到荷包的贺将军,转头就交到相府管家手里,面都没敢露,别人不知道,他清楚的很,就国子监那些个张公子李公子的,到现在都没入的了仕,他可不想步这些人的后尘。   大邺朝堂上更是流传句话,和什么人作对都别和谢相作对。   当天夜里,江窈在公主府刚用过晚膳,谢槐玉便过来瞧她了。   江窈先是取了荷包,怕一时累赘,她总要正式点送出手的,便干脆佩在腰上,又拿了柄团扇,才跟着他一道儿推门而出。   她还陶醉在自己的杰作中,殊不知,某人是来找她“兴师问罪”的。   原来公主府的屋檐蹲起来,也是格外的美妙,尤其是能和谢夫子一起看星星看月亮。   江窈抱着膝这样想。   “你这几日肯定累极了吧,我也差不多,可是见到你就不这样想了。”她兴高采烈的说道。   “……嗯。”谢槐玉手里捏着贺将军送过来的荷包,上头居然还绣着个栩栩如生的贺字。   江窈措辞着开口,她还是第一次当面送他,跟送定情信物似的,“……我有话和你说。”   谢槐玉却没有再说话。   他瞥到她腰上樟木色的荷包,实在不像她往日的喜好,看起来也突兀极了。   江窈偏过脑袋看他,刚好看到他支着下巴,忽然若有所思的看向她。   他不过是她的一场机遇,像她这个年纪,似乎天生就该是无忧无虑的,自己说不定于她而言,跟一时兴起的风筝没两样。   或许在国子监那会儿,如果不是他,也会是秦正卿那个小王八蛋。   “相爷在想什么?”江窈道,“你和我待在一块儿,还能在分心想别的么?”   她有点失落。   他在想她,她可能不知道,他出了书房,便不会再想朝堂上那些子虚乌有的事。   所以……如果他在出神的话,那一定是在想她。   谢槐玉本来可以直接告诉她这些话的。   他刚想拿出绣着贺字的荷包。   然而谢槐玉想想又后悔了。   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这么优柔寡断。   拿出来能问她什么?他在旁人面前可以做到滴水不漏,可是这些为人处世的手段,他不愿意用在她身上,也不会用在她身上。   就算她真的只是一时乐在其中,把他当个玩意似的,他也甘愿被她诓骗。说不定,现在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是一时兴起,等有一天出现了旁人陪着她一道儿乐呵,她也会像现在待他一样。   谢槐玉想了想,可见当个只手遮天的权臣是十分有必要的,他不想遮天,遮个心上人总可以吧。   江窈当他遇到什么事,想想也是,谢槐玉又不是什么无所不能的人,她可以接纳他的好,自然也可以接纳他的不好。   她将扇柄递给他,却见他有过怔愣。   看吧,有时日不见,默契度都下降了,她要赶紧拉回来才行。   她是递给他挨着她的袖口,谢槐玉却伸出另一只手接了。   江窈没有多想,她紧张的解下荷包,差点被她捣鼓成死结,郑重的放在手心上,拿给他看,“我亲手绣的呢。”   “……和你给贺府的不一样,对么?”谢槐玉在懊悔,懊悔他的粗心大意,明明看针脚手法都能一眼看出来的。他待她一向是坦诚的,可是现在……他实在说不出口。   小姑娘满心满眼都是他,偏偏他疑神疑鬼的,就像他辜负了她一番心意似的。   就这样还遮什么心上人?谢槐玉觉得,自己枉为相国十多载,他想让她当自己的妻,自古以来做郎君的,自然是要顶天立地的。   “当然不一样,那些都是半成品,宫女帮着我一块儿绣的,这个么,是我私心要留给你的。”江窈说完后,才意识到什么不对劲。   一时间,四目相对。   “你藏着掖着什么?”江窈下意识抱住他近前的胳膊不撒手,“让我瞧瞧。” 第76章   江窈轻轻贴上他的虎口,轻而易举掰开他的手心。   然后她就怔住了。   合着贺老夫人转手就将荷包赠人了么?可别告诉她是捡到的,她才不会信。   想想就知道,一定是贺将军从中作梗。这也值得他攥在手心里?江窈心里跟打鼓似的,一时间没有想明白。   难道说……谢槐玉被情情爱爱的冲昏了头脑,这是在吃醋?还兴师动众攥了一路,打算过来质问她么?   “还不快坦白从宽。”江窈给他台阶下。难得瞧见他这副模样倒也有趣,不然也不会生出误会,当然是选择原谅他啦。   谢槐玉从实招来,将原委一一告诉她。   江窈扪心自问,自己算不上一等一的善解人意,可是就这样轻易的原谅他,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她还是不希望他误会自己的。   她忽然起身,谢槐玉生怕她不小心摔下去,下意识护住她,“做什么去?”   “去找连枝,让她找副戒尺出来。”江窈道。   谢槐玉一副任由她处置的模样。   江窈让步道:“那罚抄书好了。”   谢槐玉低了低头,眸光离她挨的很近,“若是换成旁人欺负你,你也这样不成?”   “这不都是跟你学的么?”江窈越说声音越低,她腰上一软,已经被他拢到怀里。   他的唇落下来,她缓缓合上眼,他摸索着她的馥郁,细致又温柔。   江窈十指交拢,她有过片刻的放空,夜色里划过一行大雁,她学他的动作,贝齿嗑在他的唇角,莫名有股横冲直撞的勇气,谢槐玉忽然紧紧的搂住她。   她却再也没有任何动作,像个采花大盗似的,雁过无痕。   他便很快卷土重来,只是这次来势汹汹,他经过她的齿鄂时,一瞬间连时光都变得绵长。   这回可倒好,江窈脚下一软,差点没站住,瓦片松动的啪嗒一声响,幸好有他在,之前像她抱着他,现在倒更像他托着她。   江窈只觉得两颊烧得没脸见人,贴在他胸膛里,说什么也不肯再抬头。   谢槐玉揉了揉她的脑袋,她低声嗔怪道,“见你一回,弄不好可就要出人命了。”   “怎么会?若是你真的摔下去,我明儿就进宫辞官。”谢槐玉不假思索道。   他这话说得太及时,有时候无心之言,都要比攒在心里过一遍再说出来的话,听得让她受用千百倍。   江窈道:“那我还是摔下去好了。”   谢槐玉:“……”这就是他假以时日的小夫人,无心一句话都能让人提心吊胆的,也算本领。   ……   老黄历上不知不觉迎来大暑的节气,内务府刚送了按例的碎冰过来。   这一日太阳刚刚下山,广阳王妃的病丧,便像长了翅膀似的,传遍长安城。   江窈前些日子进宫时,也没有听说过老王妃病重的消息,郑太后也没有提过,据说老王妃昨儿夜里忽然大病不起,到了半夜便撒手去了。   照顾的婆子丫鬟都措手不及,本来打算等天亮堂些,再派人去侯府和郡主知会一声的,没想到这一知会,直接报了丧讯。   老王妃的白事依着旧礼,在府上吊三日丧才出殡。   郑太后倒是没露面,江窈和江煊这一辈的都过去祭拜过,老王妃膝下子嗣单薄,广阳郡主一个人张罗大小事宜,委实不易,不像以前遇到点事便哭哭啼啼,这次总算没有再掉眼泪,瞧着却怪心酸的。   若是郡主再没个主见,老王妃走得也不安生。   江窈连找她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只觉得广阳郡主恍惚间已成了个当家主母,忙着走动会客不说,还要将王府的账本一一算清楚才好,免得日后出了纰漏。   大概是受到熏陶,连带着江窈一连几日都恹恹的,谢槐玉倒是时不时的过来瞧她。   有时候说些好听的逗她,有时候陪她喝一杯茶,静静的坐一会儿便走,俩人心有灵犀似的,临走前还不忘讨个夫子抱。   没想到广阳王妃的头七还没过,郑侯爷便整出幺蛾子,说要抬个姨娘进府,府上老太君居然也没说什么,摆明了欺负广阳郡主孤苦伶仃。   这事儿被人当笑话看似的,挨家挨户都传遍,说是什么姨娘,实际上还不是养在府外多时的外室,就郑侯这动静,外室的事情早就败露,以前还收敛着点,现如今看老王妃去了,外室心里自然动了念头。   郑侯原本是把人当玩物似的养着,托着没想过给人名分,外室以为他碍着广阳郡主的面子,现在老王妃撒手一去,在她一个平头百姓看来,这就是她的时机来了。   郑侯听她提出来,一时也没有反对,像是醍醐灌顶,他广阳王府算什么东西?郡主作为府里最后一个女眷,能掀起什么风浪来?省得她整天在自己面前充正室的派头,他就该借这事,挫挫她的锐气才好。   江窈听连枝说完这些,当时就不乐意了,“他郑岱以前是个什么斤两,我门清儿着呢,再说了,他侯府在我面前又算个什么东西?”   “殿下说得是。”连枝同仇敌忾道,“奴婢说一句话公道话,过去广阳郡主没离长安城前,多风光呀,郑侯爷那时候凡是给您送一份礼,回头还预备着再给王府送一份,”   “他这墙头草当的好,惯会察言观色的,我倒要看看,他还想打什么主意,是不是休了郡主才肯罢休?”   连枝道:“……这个奴婢不清楚,反正这几日郑侯爷都是在外室那儿直接去上朝,长此以往,也难怪老太君不替郡主说话。”   “不管怎么说,可见就是个衣冠堂堂的混账。”江窈道。   连枝也跟着啐了一句伪君子。   江窈刚命人去查,到底是何方神圣,郑侯魂都丢了不成?   当天夜里,侯府侧门抬进一顶小轿,没有敲锣打鼓,更没有什么宴席,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将外室纳进府。   连枝得知后,马不停蹄告诉江窈,“府上都叫她一声刘姨娘,好像只有个小名,姓还是郑侯爷给安的,八成不是什么正经出身的女子。”   江窈次日命连枝去侯府递了帖子,想见一见江镜莞。   伺候江镜莞的身边人回话,说郡主这几日身子不适,不能见客。   江窈别提有多不痛快了,就算广阳郡主性子软了些,这不是硬让人遭罪么?   过去她有芝麻大点的事儿,都会来找自己倾诉一番,可见她是把自己当知心人的,现在她出了一连串的事,还不知道得伤心成什么样呢。江窈想起上次看见她,还是在广阳王府匆匆一瞥,那会儿就没有见她再哭过。   江窈命人一连递了好几天的帖子,都没能如愿见到江镜莞。   这一日,江窈正和谢槐玉在茶楼小叙,管家推门禀告道,说是江镜莞接了帖子,已经朝公主府来了。   俩人一道坐上马车,她本来指望自己能和谢槐玉再多待上一会儿的,没想到刚到路口车夫便勒住了缰绳。   熙熙攘攘的街口,两辆马车起了争执,互不肯让。   好巧不巧,一边是耀武扬威的刘姨娘,出府挑胭脂来的,另一边则是江镜莞的马车。   按道理讲,刘姨娘才进府多久?何况江镜莞还是个郡主。   然而刘姨娘却不是这么想的,广阳王府都入土了,不过是和自己一样的江姨娘罢了。   “我当是谁?也不怕侯爷回头怪罪下来!”刘姨娘挑帘道,丝毫不怕被老百姓看笑话。   车夫打探回来,“回相爷的话,前面有人起了争执。”   江窈:“……”她哪能听不见,刘姨娘那架势,跟泼妇闹街似的。   “屈屈一个姨娘,神气什么?”她坐不住。   谢槐玉摁过她的肩,“抄另外一条道,送公主回府。”   “我下去瞧瞧。”江窈告诉他。   “内宅之事,你莫要掺和进去,若是换成旁的,我都能由你去。”谢槐玉道。   江窈听得又是另外一回事,若是换成连枝,再不济换成她府里任何一个小宫女,他说不定都会让自己去的。   她没有再多想,直接脱口而出道:“自古成者王败者寇,我知道你瞧不上广阳王,他的案子还是你亲手办的,可你总不能牵连到亲眷头上,还是说,你忌惮广阳郡主,毕竟她以前……”   “我至今只见过她一面。”谢槐玉低眉看她,眸光沉静,“那一日我去广阳王府上,广阳王有意敲打我,谁知道郡主会误打误撞进书房送茶水,连话都不曾说过一句。”   江窈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她算是见识到了,难怪江煊每次上朝都一蹶不振……   “你是不是生气了?”江窈问。   “……不曾。”谢槐玉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江窈耸搭下脑袋,“我只是心里头着急。”   “内宅争斗,长安城但凡是个钟鸣鼎食的世家,都是常有的。”谢槐玉道,“我知道你的较真,窈窈,可有时候较真不可行,你在我这儿,可以不用妥协什么,你怎么都可以,那些乌七八糟的事,你妥协一些,就当是为了我?嗯?”   江窈悄悄看了一眼他的神色。   谢槐玉哑然失笑:“若是你受了半点委屈,就跟朝臣联名参奏我的滋味是一样的。”   江窈成功被他哄笑,“今儿我帮她,明儿她帮我,这叫有来有回。”   “帮你什么?”谢槐玉问。   “万一我要是以后人老珠黄,受你的窝囊气,岂不是要冤死了。”江窈道。   谢槐玉:“……”冤死的怕是他自己。   “不过你放心,家丑不可外扬,我是不会……”   谢槐玉显然不想让她再继续天马行空,“相比较郡主,我以为小殿下的才是正事。”   江窈:“……”   谢槐玉捉住她的腕,“以后若是再胡思乱想,我便……”   “你便要怎么样?”   “……我也不能拿你怎么样。”谢槐玉摇头道,“可是窈窈……”   她自然知道现在他才是最冤枉的,莫名其妙被自己挨了这么多黑锅,然而她也不是有意的,就是在他跟前久了,想到许多话便脱口而出了。   江窈老神在在的打断他:“我存心逗你一句,你怎么就当真了?”   谢槐玉挑眉:“你当真这样想过?”   其实是没有的。   “这不是广阳郡主这档子事,看得我……难免担惊受怕,”江窈道,“所以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我去吧。”   他一眼看穿她心中所想。   “我算是折你身上了。”谢槐玉哭笑不得道。   “什么?”他这是……松口了么?江窈挺想给他宣誓保证的,她行走长安城这些年,破浪而行,随风归去,只凭她遇事总能全身而退。好吧……她好像保证不了。   江窈委屈巴巴的看向他。   谢槐玉忽然叹一口气,像是在看家崽的眼神。   江窈:“……”她以后再也不要乱说话了,她得管束自己的小倔脾气,想想这话若是换成谢槐玉问她……   他都没有再抬出来郑侯,若他真的抬出来说了,她听了也会很难过的。   “去吧,有什么我都给你担着。”谢槐玉替她拂过鬓边的碎发,“若是稀里糊涂摔下来,我也接着。”   江窈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只知道,她不如谢夫子说话漂亮,听的她心里一度五味杂陈,恨不得将他逮回府里蹭一蹭,“你待我的好,我都记着呢,日后我也会待你一样好的。”   “……不用记。”谢槐玉颇为无奈。   江窈迷茫的眨了眨眼。   谢槐玉道:“我既然接了你的谢师茶,自然是要护你周全的。” 第77章   江窈倒是想替广阳郡主出这口恶气,没想到被刘姨娘刁难两句,广阳郡主便打道回府。   专门差人又给她递了信,说是改日登门再叙旧。   等江窈再见到广阳郡主,已是五日后。   江镜莞穿一身妇人冠服,刚进宫回完话,郑太后体恤她,赏了不少好东西。   江窈和她坐的近了,嗅了两下,跟寺庙里烧香的气味没两样。   佛了佛了。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江镜莞对刘姨娘进府的事只字不提,开口就问她。   江窈摇头:“没有……吧。”   “那日在回府的路上,我瞧见了。”江镜莞道,“你走下相府的马车。”和身边人和颜悦色,笑弯了眼。   “不错。”江窈大大方方的承认道,“是有这么回事,当时我……”   江镜莞一笑而过道:“听太后的意思,待你及笄,便会将你许配给你的良人。”   她的良人么。   江窈不知该说什么好,至于刘姨娘的出现,怕揭到她伤疤,再惹她不开心。   江镜莞不愿意谈及此事,她也不问。   这一日过后,江镜莞常常来找她解闷,江窈每次都会留她喝茶,聊聊女孩子家该聊的闺中趣事,十分有趣。   比如说什么王尚书被同僚孤立,因为王淑妃的不检点,还有贺老夫人前两日上街遭人诓骗了不少银两。   长安城那些二三事,江窈全都知道了。   午后的阳光闲散,江镜莞忽然定定的看向她,“你和谢相……走得很近么?”   江窈轻摇团扇,嗯了一声。   “他待你如何?”   “十分好。”江窈几乎是脱口而出。   然后她才发现……自己在这种时候的说辞不合适。   “这样就好。”江镜莞脸上的关心真切,“我只是怕你吃亏。”   江窈失笑道:“不会的,你放心。”   之后江镜莞来的次数不如先前勤快了。   江窈事后想想,可能是她的无心之言。   但是她不得不承认……   有一点点……虚荣心作祟,秀了一把。   或者是因为江镜莞过去心里存过猫腻。   江窈觉得……自己和谢槐玉在一块儿后,都没有以前可爱。那话怎么说来着,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这样下去可不妙。   谢槐玉也常常来她这儿喝茶的,她有心和想和他疏远几日,平心静气,修身养性。   公主府成日里不是赏花就是放风筝。   偶尔逗逗猫。   再加上连枝厨艺在手。   江窈小日子过得可舒坦了,刚开始她和谢槐玉随便搪塞个借口,三不五时便乏了。   稍微的久而久之,她一下子恢复以前的日子,说不难熬是假的,心里头跟长块疤似的,想起来就发痒。   谢槐玉自然有所察觉。   他却没有直接问她。   一日晌午,江窈迷迷瞪瞪的半睁开眼,脸颊上传来软绒绒的酥痒。   干净的剑眉入鬓,唇红齿白一张脸。   近在咫尺。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他。   她的谢夫子。   她下意识捧住他的手掌,半边脑袋枕上去,   谢槐玉手上拿着一柄玉鞘制的紫檀木羽毛,轻飘飘的丢在一边。   “做贼心虚?”他挑眉问她。   江窈悠悠的叹一口气,“情爱使人目眩神移。”   谢槐玉低笑,屈着指节,在她的额边一敲,像在给她敲警钟。   江窈一下子就清醒,鲤鱼打挺似的……换了个姿势,干脆枕在他膝上,明眸善睐,长眉连娟,她低吟道:“我之前以为,自己是个十分了不起的公主。”   谢槐玉没有打断她,静静的聆听。   “现如今才知道,”江窈唏嘘道,“真遇上个同好,我心眼可小了。”   谢槐玉饶有兴致的重复道:“同好?”   江窈将自己在江镜莞面前说的话告诉他,“我现在只想躺平任嘲,明明不该争的气,我还是说了不讨喜的话。”   “你还想去讨谁的欢心?”谢槐玉在意的重点显然和她不一样。   江窈:“……”   “我当什么事,以为太子又来成心给你添堵,”谢槐玉风轻云淡道,“贺将军出征三军前,我给他辞行,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建章公主送了个新的荷包给我,这次是亲手绣的。”   江窈顿时当机。   “……当真?”她半信半疑,“你肯定在哄我。都说谢相是如何和光同尘,凡是好词都往你身上套,怎么可能会说这种话。”   谢槐玉颇为沉重的嗯一声。   听在江窈耳朵里,像是在哀悼他逝去的大反派光环。   江窈想着想着……心里就平衡了。   可见她也有当反派的潜质。   江窈坐起身,朝他一抬下颔,谢槐玉当即服侍她穿好罗袜。   “长安城新来了个说书先生,”她坐到梳妆镜前,两手捧腮,抹匀脂粉,“再晚点可就赶不上了。”   “这就解开心结了?”谢槐玉哑然失笑,他完全不介意她在自己面前拿乔,人人都说建章公主性情娇纵,在他看来么,不尽然如此。   “有人珠玉在前,”江窈道,“我自然也不好落下啦。”   ……   不知不觉到七夕这一日,江窈本来打算和谢槐玉一块儿过,一大早便被郑太后请进宫。   郑太后留她到了傍晚才肯放人,老人家显然看穿她的心思,意味不明道:“都说女大不中留,建章公主也不例外。”   江窈难得嗯了一声,换成以前,她肯定会和郑太后据理力争,表示自己一辈子都要当个美娇娘,才不会出现什么女大不中留……   见到谢槐玉时,她正走在宫道上,远远的看到他从御书房出来。   连枝告诉她,光熙帝也留谢槐玉说了许久的话。   江窈:“……”总感觉郑太后和光熙帝商量好似的。   夜色正浓。   三个时辰过去,连枝坐在公主府的寝殿门口等呀等,差点坐成望夫石。   自家公主总算回来,两颊飘着酡红,连枝几乎下意识……浮想联翩,她也不想的。   而江窈发现,谢槐玉和自己在一块么……可谓是长进飞速。   起初刚相识,她以为他位极人臣,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人物,几次惹她生气,明明想哄她回国子监,可是他却木讷的厉害。   她总觉得自己闷气没地方撒,就跟一拳打在棉花上似的,他照旧不温不火的。   现在么……   难怪都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不过放在她这里不完全成立,她既当前人,又当后人。   ——   树上的知了不停叫,连蜻蜓都不敢去太阳底下露面。   盛夏时节,满目苍翠。   像往年一样,光熙帝大手一挥,决定去离长安城不远的行宫避暑。   许皇后和光熙帝相处的日渐融洽,用郑太后的话来说,重修于好是迟早的事,江窈见郑太后高兴,便也跟着高兴。   她如今也想通,父辈之间的恩怨情仇,还是不要掺和的好。   更何况旁人府里的家事。   谢槐玉之前和她说过的话,有时忽然想起来,还觉得很有道理。   江窈默默在心里,将他所说过的和名人名言画上等号,不愧是自己未过门的驸马。   光熙帝又指名道姓带了几个朝臣随行,再加上皇亲国戚一大家子去了不少。   郑侯爷这回……居然带了刘姨娘出来。   江窈待在寝殿歇了两日,便和谢槐玉提了想要学骑马,如果能够同骑就更好了。   谢槐玉政务繁忙,光熙帝似乎又给他安排了什么差使,反正一直腾不开空。   行宫依山傍水,当她在湖边,看到策马同行的郑侯和……刘姨娘时,互相表面微笑的打过照面。   而她孤零零的牵着老马驹。   她想,广阳郡主待在侯府,想必也是孤零零。   江窈本来当消遣的,一下子来了兴致,恨不得第二天一睁眼自己便能当巾帼英雄,英姿飒爽的那种。   谢槐玉这日刚从光熙帝的书房出来,拿着本奏折,煞有其事的把玩在手里。   江窈头一次看到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躲在柱后多瞧了几眼,然后就被他一把提溜着后衣领子,进了一旁的厢房。   “你存心戏弄我。”江窈从他手中解脱,赶紧和他保持一段她自以为的安全距离。   “没有。”谢槐玉冠冕堂皇道,“有只百灵鸟看我看得有趣,我便想知道在看什么而已。”   江窈又一次提出正事,期冀的眸光看他,“我要骑大宛驹!”   谢槐玉不为所动:“不是已经叫马奴牵给你一匹了么?”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江窈煞有其事的摇头晃脑道。   “不错。”谢槐玉中肯的评价道,“近来在看什么书?”   “你既喝了我的谢师茶,自然是要护我周全的。”江窈将这话原封不动的回敬给他。   “这和骑马有什么相干?”谢槐玉问她。   “你和我相干就可以了。”江窈笑吟吟道。   教小公主骑马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这是马奴心中所想。   轮到谢槐玉,悠哉悠哉的牵着缰绳,走过山花烂漫。   坐在马背上的江窈:“……”她第一次体会到,小时候骑单车时的感觉。   天际有炊烟袅袅,谢槐玉没露出半分疲态,江窈忍不住想说一声打扰了告辞。   她掬一捧清澈的溪水,刚背过身对着人。   谢槐玉系好缰绳,背风朝她走过来,递给她水囊。   江窈后知后觉的接过来。   他矮身,拂去她裙裾上的杂草尘埃,“傻姑娘。”   江窈这些日子沉下心苦练骑术,最后也只到了个浑水摸鱼的水准。   她将缘由推到谢槐玉身上,谢槐玉了然道:“又气不顺了?”   “我只是看不得旁人理不直气也壮。”江窈道,“若是合眼的么,另当别论。”   谢槐玉挨着她身边坐下。   幽静鸟鸣,山风摇曳。   “广阳郡主她爹爹作恶多端,可不代表她……”江窈到底放不下江镜莞的事,老王妃刚撒手,便被夫家这样欺负。   要是搁在她身上,她指不定得多难过,誓要将渣渣虐出五行外。   谢槐玉不以为然道:“你爹爹更不是什么盛世明君,你弟弟成日里荒诞度日,可是窈窈,我打心底稀罕你。”   江窈习惯他在自己面前从不遮掩,说那些世故的官话。   虽然她知道真话总是不太中听的。   她无力反驳。   就像她在他面前也是同样,知世故而不世故?江窈也不明白,不过她挺能理解为什么会有树洞的存在,合适的时机能找个小师傅倾诉,确实是一件乐事。   她和他都不是什么圣人,可也不是什么无可救药的亡命之徒。   他知道她自私的一面,可是他不介意她更自私一点。   至于她么,她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个什么人,她和他在一块儿是欢喜的,他待她好,这便够了。   “我竟听不出,你到底是在夸我,还是在变着法的说我不是。”江窈迷茫的看向他。   谢槐玉道:“我的意思是,在我这里,你只是你,从来都没有和旁的人牵连到一起。”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江窈道。   “我要喊冤。”他有意揶揄她,“凭什么给我一棒子打死。”   “你拿什么喊冤?”江窈道,“凡事都讲究一个呈堂证供。”   谢槐玉仿佛早预料道她会这样说,眼底有过笑意,“你嫁给我,便是最好的呈堂证供。”   他一句话,比晴天万里的风还要更和煦些。   作者有话要说:  下更有惊喜,正文存稿差不多写完了,今天会全部放出来,有红包掉落23333。 第78章   离动身回长安城的日子还有三日。   江窈和刘姨娘碰过一次面,当时她丢了一对钗,不是什么十分贵重的首饰,也不是旁人相赠,便息事宁人,她正拉着连枝四处找。   没想到会误打误撞迎面碰上刘姨娘,刘姨娘见到她先是一愣,很快冲她行了官妇的大礼,“见过建章公主。”   “跟在谁身边伺候的嬷嬷?”江窈给她下马威,“我不曾见过你。”   刘姨娘脸色一白,那日自己和郑侯策马同游,建章公主分明是见过自己的。都说建章公主天真烂漫,说话最是直率乖巧,原来也是分人的。她先道明自己的身份,再禀明道,“郑侯过来给太后娘娘请安,便带我也过来……”   江窈平静的打断道:“太后娘娘这是不乐意见你?毕竟皇祖母并非是个人就会见的。”   说罢拂袖离去。   她实在为自己丢失的钗花可惜。   这日,江窈正在湖畔骑着马,假装自己在惬意的兜风。   全凭谢槐玉教过她几个训马的小伎俩,不然她连马背都不敢上,看起来挺简单,实际上她一个不恐高的人都有点慌。   连枝被她支开,跟一帮太监宫女们等在远处。   等下月中秋一过,没有多时便是她及笄之日。   江窈琢磨着,她其实不想早早的嫁人的,可是如果夫婿是谢槐玉……   马忽然像魔怔似的尥蹶子。   江窈起初没在意,拉了两下缰绳,老马驹却依旧不为所动。   她庆幸没有让谢槐玉给她找匹什么大宛驹了。   然而江窈再也来不及思考。   耳边有呼啸的风,连枝的惊呼渐行渐远。   鬼使神差的像在撒野,一路朝东,经过荒野,葱葱郁郁的树林。   情急之中,她只好紧紧抱着马鞍。江窈差点从马上摔下来,迷迷糊糊中,她被一双有力的长臂拥入怀。   再等江窈神智清明,近在咫尺的,是一张棱角分明的下颔,她再熟悉不过。   她刚想开口和他说什么,谢槐玉闷哼一声。   “你还是不要待我这么好了。”江窈手脚并用,从他身上爬起来,“你以前不是从来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吗?你在想什么,你要是出事了,我嫁给谁都不要再嫁给你。”   “窈窈。”他朝她摊开掌心。   江窈顺势将手搭上去,“可是伤到哪里了?”   她能看见他额鬓的虚汗,更加手足无措,想仔细查探一番,也不顾什么止乎于礼,等她意识到自己像在冒昧他似的,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谢槐玉叹一口气,无可奈何的看着她,“你再为我掉一滴泪,信不信我——”   经他提醒,江窈才察觉到脸颊上的凉意。   “你怎么样?”她捧着他的手背,贴在唇边,“你不要再犯糊涂了。干脆我当相国好了。不行,不如往后你跟着我回公主府……”   江窈有时在他跟前一着急,话便说不清,不过谢槐玉每次都能明白她的意思。   然而这一次,谢槐玉却不知说何是好。   “等你好起来,我跳支舞给你看,只给你一个人看。”江窈道。   谢槐玉不再瞒她,不然小姑娘又该掉金豆子,到头来不好受的倒成了他,“那你只好跳舞给我看了。”   江窈看着面前长身玉立的男人,若无其事的整理衣袖。   她轻哼一声,藏了一堆气他的话都没说。   总之他没事就好。   眼下才是最大的窘境,山涧嶙峋,连最起码的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天色渐晚,二人达成共识,明儿一早再回去,连枝看得真切,禀明后光熙帝也会派人来寻。   谢槐玉就近找了处山洞,升起柴火,他将外袍铺在地上,江窈十分矜持的抱着臂,安心的沉沉睡去。   次日她病了,大清早就是被自己的喷嚏给咳醒的,她从谢槐玉怀里悄咪咪的爬出来。   反转来得猝不及防,反观某人一副安然无恙的模样。   江窈想想昨儿和他说过的话,一度怀疑自己拿错台词,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好在有谢槐玉在她身边,江窈自然是什么都不用担心。   好不容易回到行宫,被告知光熙帝已经动身回长安城。本来郑太后说什么都要见到江窈再说,一听谢槐玉当时也在,便留了句口信,说是有谢相护在公主左右,无须担心。   这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江窈全程一身轻,旁人不知道,谢槐玉这一路上给她骑大马。   她坐在马车上,由谢槐玉护送她回长安城。   一路到城郊,江窈玩心大起,非要闹着去拜访谢清嵘。她才不想待在公主府,说不定又要让连枝煮一些苦掉渣的药给她。   二人到了雅舍,忙着晒书的小厮告诉他们,谢清嵘云游四方去了,临走前并没有说明归期。   江窈提出小住一夜,谢槐玉似乎看出她的意图,一口应下。   她虽然意外他的妥协,照她的预想里,谢槐玉一定会义正言辞的拒绝,使尽各种手段让她死心塌地跟着他回去。   江窈万万没想到,谢槐玉会亲自给她煎药,她挑了一间泊水的院落,刚躺在塌上,闻到一阵药香味。   ……行吧。看在是他的份上。   还不如回公主府,试着忽悠连枝,不至于这么惨……苦唧唧的喝到一滴不剩。   过去连枝和她说良药苦口,她常常不信。   如今她信了。   之所以提出小住一夜,说老实话她有一部分出于私心,一来既答应过谢槐玉跳支舞给她,她便不能食言,择日不如撞日。二来么……   所谓……在晨光里,第一眼能看见喜欢的人,不枉此生。   江窈就这么一个芝麻大小的心愿,她想的纯粹,能抱着睡一睡滚一圈……阿呸,没有后面那个。   总之她才不是见色起意的人。   想法很美好。   江窈正打着小算盘,该怎么和谢槐玉开口,他替她掖被角,她听见轻轻合上门的声音。   ……于是她不争气的睡过去了。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江窈睡了一觉起来便大好。   然后就开始在雅舍兴风作浪了一番,又是沐浴又是焚香的。   ……   千里开花一夜风。   浮萍朝露,清潭里倒映出一段纤腰。   谢槐玉面无表情的推开窗,便瞧见这样一幕。   江窈倚栏而坐,一袭玉色襦衫,青丝飞舞,脚踝清瘦,裙裾拂风而去,隐隐约约的莹白。   枝蔓芳华的荷叶柄,摇摇晃晃,被她散漫的捏在指间,遮去大半月色。   她的身段一直很好,婷婷袅袅。   一轮满月高高挂。   腰上佩的金铃,叮当作响,清脆、怡人。   飘啊飘的,像极了天上的云雾。   水润饱满的脚背,荡起涟漪。   从前常有人评价她,除了有张脸一无是处,像一件只可远观的艺术品。   她十分乐意听到旁人这样的说法,这世上没有比这更动听的话……咳咳。   其实江窈并非没有业务能力,她也算科班出身,信手拈来,一颦一笑都有着祸国殃民的资本。本来在她的计划里,她觉得自己离天后只差一部正经的作品,然后才是她表演的大舞台。   没有想到……   光用来跟人你侬我侬了。   江窈许久没有拿出看家功夫,难免有点生疏。   谢槐玉走到她跟前,三两下替她绾起发。   她在紧张兮兮的回想,自己有没有出什么差错。刚刚跳舞时全凭下意识反应,跳时要多风光,现在便有多害臊。   连他屈膝在她面前,江窈都没反应过来。   她看着他的发冠,鬓角干净又隽永。   谢槐玉又替她收拾好罗袜。   他的指肚微凉,摁过她的脚踝,很快又松开。   江窈老老实实伏在他肩上,谢槐玉穿过长廊,将她背回里屋。   随处可见的绅士手。   江窈……心底暗戳戳的欲哭无泪。   是她不够风华绝代了,还是他太飘飘然了。   “莫要再受了寒气。”谢槐玉将她放在榻上,伸手去拿被褥。   “你说得这是什么话?”江窈顺势抱住他的胳膊,“盛夏时节,我好着呢。”   “早些歇着。”谢槐玉道,“明儿回长安城,我和你一道儿先去见陛下,说明前几日的周折……”   江窈看着他不解风趣的背影,不悦道:“你回来。”   “……可是想吃什么?”谢槐玉低眉问她。   江窈后悔叫住他,像她有所图谋似的。   她看到他耳根清晰可见的酡红,噗嗤笑出声,浓密的眼睫像流萤般开成扇,“我好不好看?”   谢槐玉一怔,“……好看。”   “那是自然。”江窈笑吟吟道,“乐坊里的那些女子,统统跳得不及我。”   “窈窈,没有人能拿来和你相提并论。”谢槐玉告诉她,“无论是谁也好。”   “茶。”江窈伸手一指。   谢槐玉给她斟一杯茶,伺候老爷似的呈给她。   江窈被他故意的动作逗笑,越发乐不可支,说话也口无遮拦起来,“你可算忘了?”   “什么?”   “你欠我一幅画。”江窈道,“国子监遇刺,我该拿的没拿到,被刺客毁于一旦。”   ……   她摆出笔墨纸砚,大半张脸埋在枕里。   他提笔挥毫,在她背上画一幅海棠春睡图。   锦团攒花枝的肚兜,颈后有红绳儿,软绸附着莹白,摇摇欲坠。   江窈觉得,当初敬他谢师茶,也不是全然没有半点好处。   他刚画到一半,她忽然颤了两下。蝴蝶骨上生出栩栩如生花瓣。   换成以往,谢槐玉必然不会肯同她这般胡闹的。她笑得娇憨,梨涡浅浅,他想到初次和她打照面那日,她笑得也是同样生动,告诉自己她名唤连枝,连理枝的连枝。   一声软软糯糯的公子。   谢槐玉不得不承认,他答应她这件事,实在是一时忘形。她对着他笑一笑他都招架不住,恨不得事事都依她,更何况她……   他起身欲离去。   她却看不得他落荒而逃。   江窈无辜极了,咿咿呀呀的软语,想都不想几乎下意识的去揪他衣袖,“……我不是有意的。”   他终究还是有始有终。   落下最后一滴墨。像镀了一层清露,花开时节在她身上绽放。   缱绻的月色里,一切都水到渠成。   他的细吻落在她耳鬓,哑着声,“小殿下莫要和臣胡来。”   瞧这话说的。   胡来的可不是她。   “公子。”这两个字缱绻极致,在她舌尖儿,尔后轻轻的,轻轻的吐出来。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乌发横乱,霜雪凝腮,缥缈两朵红云。她软若无骨的的柔荑捏着肚兜一角,另一只手无力地撑着身子。   唇舌尽是旖旎。   她咬着唇,贝齿如榴,扼制住险些脱口的嘤咛,眼眶里的泪珠儿顺着睫毛滚下来。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她一时吃痛,推开他,“江湖再也不见了公子。”   她看到他讳莫如深的神色。   他将人往怀里捞了捞,蜻蜓点水般自她恬静的眉眼吻过她的脸颊,停驻在她耳鬓一阵厮磨,“傻姑娘。”   半晌才放开她。   江窈欲盖弥彰的披一件褂子,问他:“……你还好么?”   ……她这时候能和他说什么,总不能和他称兄道弟,企图萌混过关吧。   江窈自己也紧张的不行,努力不表露出来,她用余光看他,所谓她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若是地狱风景都似她,她不介意身先士卒。江窈鼓足勇气道:“……我帮你。”   “……不用。”谢槐玉道,“你若是倦了,便先歇着。”   江窈看着他转身去了净室。   她懊恼的钻进被褥,又悔又臊。   连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都不知道,等她睡眼惺忪的醒来,天色将亮,正值黎明,看来她也没有没心没肺到真的睡过去。   “我……”她看着榻边的男人,结结巴巴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谢槐玉刚收拾完一地狼藉的笔墨,意有所指的吐出两个字:“聘礼。”   “才不要。”江窈道,“这个不作数。”   “为何?”谢槐玉问她,“不喜欢么?”   江窈抱紧小被子朝里挪了挪,明晃晃的藕臂半露,大大方方的一拍枕边。   谢槐玉看了她一眼。   江窈卡在嗓子眼的话愣是没说出来。   直到她看着和自己心有灵犀的枕边人。   江窈告诉他:“……喜欢得紧。可是我想要的么,比如说……要比你之前给我的那些小玩意儿,更宝贝才好。”   她说完才发现……这话听起来好像不大对劲。   “你么?”谢槐玉道。   江窈心下暗松一口气,若是谢槐玉……她可真是没脸见他了。   总而言之,她以后再也不要放飞自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江窈道,“是你自己说的,我就当你变着法儿的夸我啦。”   “回长安城后,我会向陛下求娶你。”谢槐玉在她额鬓落下一吻。   “若是……我父皇不肯呢?”江窈心里的小算盘又重新作响,“那就只好委屈你,我去和皇祖母说两句好话,再找个吉日,接你进府。”   “不肯?”谢槐玉对她的下半句恍若未闻。   “对呀。”那就先祝贺她喜提驸马吧。   “那我便聚义接杆,杀进崇庆门,直到金銮殿上。到时第一件事便是和你成亲,”谢槐玉老神在在道,“正好当古往今来第一人。”   江窈:“……”当她没问过。   她尥蹶子似的想要蹬他,被他握住。   “什么小性子?”谢槐玉道,“我逗你一句而已。”   “……可见男人上了榻,句句没真话。”江窈煞有其事道,“男人的嘴,虚伪的鬼。你做什么要拿这种话哄我?吓的我心惊胆战,怕不是没几日便小命不保。”   “越说越荒唐。”谢槐玉评价她。   “你知道就好,不乐意听你还听?”江窈背过身,“你比我更荒唐。”   “我若是没记错,有人起初见了我就跟见天敌似的,抱头鼠窜是不是你?”谢槐玉道,“整天拿我当十恶不赦的仇人看待。”   “……是这样抱头鼠窜么?”江窈想了想,大人不跟小人斗,很快又转过身,靠在他怀里,惬意的闭上眼,“明明就没有。”   本来定好要即日回长安城复命。   江窈快活似神仙,浑身都是精神,就跟刚睡完唐僧似的,非要缠着他说东说西。谢槐玉伏低做小的哄她,她不依,又要他给她讲塞北的风情人土。   日上三竿,江窈这才撑不住睡了。   就这样,小住一日便成了两日。   江窈不介意往三五日继续发展的。   她甚至有点理解谢清嵘老人家的想法,这简直世外桃源啊,不知比住在公主府痛快多少,下回再见到谢清嵘,她便拨府里的碎银接济他,常常出去游历总是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兄弟们先睡吧,还有个大长章,估计会晚点放。 第79章   江窈回长安城的第一日,借用连枝名义,和采蝶轩的掌柜会过面,她这次肯花心血,干脆从库房里取了几件稀罕的首饰,打算钓鱼执法。   江窈回长安城的第二日,去宫里溜达了一圈,人人都问她一声大安。刚进公主府,和连枝几个宫女踢了一会儿毽子,府外来人递信儿。不出她所料,刘姨娘果然上钩,摆阔气的派头,和一帮夫人姑娘压价较劲,背地里受尽唾弃。   这里头跟刘姨娘不分高下的……居然是王尚书府里的小兰花。   肃王为了小兰花煞费苦心,小兰花肯赏脸看他一眼他便高兴,要知道起初小兰花根本不搭理自己的,管家每次支账时都苦口婆心的教导他,旨在希望他悬崖勒马,小兰花不过是将他当做随身钱庄罢了,肃王却不以为然。   可想而知,买买买若是碰到阻碍,小兰花又要不理自己。   他就是要千金买小兰花一笑,什么都不在乎。   仕途不顺,母妃又被打入冷宫,父皇不看重他,他的每条路都被堵死。还不如风花雪月的,娶个心上人。   肃王过去只想着前半句,并且亲力亲为实践着。   可是这次不一样,他不是过家家酒,他是真的盼着一个人能够开心。   刘姨娘气焰嚣张,她现在可是全长安城最风光的女子。当然了,这是她自己以为的,毕竟见过世面太少,自以为忍辱偷生拨开云雾见光明,实际上飘得忘记自己几斤几两。   她又怎么能让这风头被旁人抢去?这可是郑侯待她最好的时候,无论如何她得作一阵,不作不是人。   刘姨娘无非用些下三滥的招数,找了几个市斤无赖,想要给人一顿教训。   小兰花倒是不要紧,肃王伤筋动骨折了腿,棒打鸳鸯弄巧成拙,反倒顺水推舟帮了二人一把。   肃王乐得都合不拢嘴,见谁都露好牙口。   江窈得知后也跟着乐呵呵的。   她本来就是个沉不住气的性子,放在往日里,她第一个便去找谢槐玉说,今时却不一样。   她……实在无颜见他。这门亲事板上钉钉,她对此抱的态度么……大概是随遇而安?   反正她觉得能和谢槐玉常相见就可以了。   苦于找不到人倾诉,主要炫一下自己难得成功的辉煌手段,江窈只能拽着连枝说,表示自己这是一箭双雕,肃王改日应当登门谢她,带上王府悉数家财。   连枝当即便佩服不已。   第三日天擦亮,朝野震惊。   王尚书坐不住了,一个叫自己舅父,一个是自己的嫡女。受奇耻大辱怎么能忍?   郑侯爷被王尚书联名参了一本,他平日里为人散漫,毫无当年老侯爷在世时的威风,私底下买卖征兵名额,还和南来北往的商贩有过来往。   在朝为官者,经商乃是大忌。   可怜王尚书为人清廉一世,自从王淑妃打入冷宫后,每日上朝时便寡言少语,一下子噼里啪啦说这么多话,不明所以,一鸣惊人,不少同僚都出来说上一句话。   文武百官剑拔弩张之时,光熙帝拍案而起,颁出一道早就拟好的圣旨。   谢相又被赋闲了。   众人不以为然,谢相不是第一次被赋闲,反正再过段时日,该回来的还是会回来。   光熙帝大手一挥,罚了郑侯爷二十军鞭,撂下一句君无戏言:若是再有此事发生,便同谢相一样。   众人这才意识到……光熙帝这次似乎是真的动怒了。   至于动怒的缘由么,不为人知。   而长安城里也众说纷纭。   据说谢槐玉一切如常的回昔日相府,像上回被赋闲时似的,开始他的悠闲农翁人生,躺在葡萄架下摇蒲扇。   而郑侯爷……明明雷声大雨点小。   一回府就将气撒到刘姨娘身上,他如今行事早已不复当年,为了个姨娘,影响仕途可不值当。   刘姨娘也是个撒泼的主,听他说从此以后恩断义绝,她哪里肯依,袖子一捞就要和郑侯同归于尽,被府里家丁打个半死,扔在柴房养伤,之后便不得而知了。   江窈听到连枝将这些一一禀明完毕。   她将记挂的事一一做好,才想起来某人……   说起来惭愧,她昨儿还为了肃王有望抱得美人归高兴来着。   江窈不太想承认,真正临阵脱逃的的另有其人。   至于谢槐玉又被赋闲么,她倒没有十分担忧,刑部都进过的,没在怕的。   难道……这次是和自己有关?情不自禁昏了头,好端端的做什么野鸳鸯,雅舍一时爽,眼下的情势可就修罗场了。   这就更蹊跷了,光熙帝一没有禁她的足,二没有不许她和谢槐玉见面。   江窈便三不五时的和谢槐玉一块儿去觅渡湖钓鱼。   谢槐玉只让她放宽心,同时郑重的告诉她,并非因她而起。   江窈更摸不着头绪了。   她找大太监打探过,大太监守口如瓶,还是拜倒在她的腰缠万贯下。   原来光熙帝收到一封密奏,之后便这样了。   密奏里所写的,便不得而知了。   御书房向来严加把守,她与其去探光熙帝的口风,不如等谢槐玉主动和自己开口。   江窈一手抱着竹篓,坐在光滑的石板上,她看着身边垂钓的渔翁,装模作样披蓑戴帽,俨然一副乐得清闲的模样,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倒是想叉腰先发制人训他两句,想想又算了。   自己整天吃喝玩乐,都是他耐着性子陪着,这回换她陪着他。   “谢先贤……不好了。”雅舍的小厮急得满头大汗,跑到二人跟前禀明道,“说是跋山涉水,旧疾复发,被人抬回来。从没听说有过什么旧疾,大夫过来瞧了,说是时日无多……”   “什么?”江窈嚯得站起身。   “您二位快去瞧瞧吧。”小厮道。   江窈扔过谢槐玉手里的鱼竿,示意他跟上自己。   ……鬼知道为什么谢槐玉跟丢了魂似的。她骂过他登徒子,骂过他老东西,更骂过他呆子。   虽然他欺负她时照样灵光的很,可他现如今……不就是个呆子么?要是被长安城里那些同僚瞧见了,背地里该笑话他了。江窈不愿意旁人笑话他,她笑话他么,又是另外一码事。   谢清嵘始终不肯回相府休养,大夫说是早年落下顽疾,谢清嵘却不肯吐露半分。   谢槐玉留在雅舍住了两日,江窈便也常常揽着个食盒过来,无意间听过一次墙角——   “你的身世,终究还是被人吐露给陛下。”谢清嵘道,“怪老夫的疏忽……当初你娘亲若是不远嫁甘州,也不会出后来的事。”   谢槐玉之后说了什么,江窈没有听清。   “我不指望你如何,只望你以后能好好过日子。”谢清嵘道。   “我此生,非江窈不娶。”他说这话时声音清润。   “你当是为了那个小丫头。”谢清嵘气息渐渐短促道,“你忘了这些事。”   得知谢清嵘命不久矣,第一个赶来看他的不是旁人,而是相府的那位窦老太太。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底做了一世夫妻,这点情分还是有的,“你这些年怨我也好,恨我也罢。甘州有难,新任的知府姓李姓张?物是人非,你当你四处游历,能找的到她么?死无全尸啊……”   谢清嵘缓缓合上眼。   觅渡岭脚下埋着皇陵。   光熙帝未登基前,有守陵女长住在此。   一见倾心不过如此。   因门楣悬殊,此事不了了之。   守陵女远嫁甘州,探花郎新任知府,世人都说是佳偶成双的好姻缘。   可是谁又能想到,甘州知府为官七八载,将被调任进长安城,被昔日同僚构陷,满门抄斩。   他费尽周折找到被贬为奴籍的遗腹子谢槐玉时,半大点的男童,瘦弱柴骨。   光熙帝便是收到了这样一封密奏。   宁可错信,不可不信。若是谢槐玉当真有这样的身世,那可就是狼子野心,另有所谋。光熙帝对此很是忌惮,他总不能引狼入室。   光熙二十七年,夏末秋初。   甘州灾害,水涌地裂,民不聊生。   江窈知道这事儿,一切都按部就班的……像书里的情节发展。   她读到这一段时,上头写谢相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历经险阻,又是如何成就一座锦绣城池,百姓安康,无不感恩戴德。   江窈更没有没想过,有一天会一一灵验,身临其境。   光熙帝要派个督查使过去,赈灾救民。   满朝文武鸦雀无声,当夜谢槐玉便被召进宫,拟圣旨像是儿戏似的,官复原职。   至于书里从来没有表露过的谜团,江窈多少猜到几分。   谢清嵘临终前,反复提及谢槐玉的身世。   她不问他的出身,她只知他是谢槐玉便好。   江窈这天刚从寿合宫请安出来,郑太后言辞闪烁,只让她以后少与谢相来往,进而远之,她若追问是不是光熙帝说了什么,郑太后则是闭口不谈。   连枝吩咐车夫备马,被江窈打断:“我去凤仪宫取个要紧的宝贝物件。”   她哼哧哼哧拿着小锄头,抛开当初的一亩三分地,凿开一块玉佩,上头刻着谢字。   初见他时,她以为他是个皮相好看的富贵乡出身公子哥儿。   唇红齿白,剑眉入鬓,挺鼻薄唇,左眼角一滴朱砂红的泪痣。   惊为天人。   她那时想还给他的时候没来得及给他,私心便留了下来,留在身边做个念想也是好的。   后来知道他是谢槐玉,一时又害怕,阴差阳错被她埋在凤仪宫。   现在么……她愿他万事顺遂。   他心怀叵测也好,他怎么样都好。她跟定他,旁的她不敢笃定,只一点,谢槐玉待自己是真情实意的。   回到公主府,将连枝等人支开。江窈轻门熟路的爬墙,不过这次是光天化日,公主府一个个……都快被她养成闲人。   出师不利,她刚走出城门便被人逮到。   残阳如血,城门大开。   官道上马蹄溅起尘埃,谢槐玉及时勒住缰绳。   他纵身下马,衣袂飞舞。   江窈手里攥着小包袱,仰脸看着他。   她和他待的久了,国子监正式结识他时,她只知他是个玩权弄术、黑心黑肺,无所不用其极的佞臣,可是他待她从来都是极好,像三月和煦的风,连一丝微雨的波澜都没有过。   而面前的男子鲜衣怒马,十足十离经叛道的纨绔模样,身材清峻,恣意又不可一世。   她见过这样的他。她不是不知道他的手段。   “怎么样才肯回去?”他漫不经心,朝她阔步走来,语气轻松到仿佛他笃定她会回去,她不得不回去。   远处有绵延的青山。回去?他若不在,她一个人能成什么事。   都说此行凶多吉少,他若是一去不复返,她也不要再当所谓的建章公主。   满朝文武,无一人能挺身而出。   八方有难时捧杀他,明知他被赋闲,现如今又下旨请他做什么?物尽其用么?   江窈不知道该如何和他说这些话,眼巴巴的盯着他,也不吱声。   谢槐玉忽然低笑,宽厚的手掌遮在她脑袋上,广袖拂动,“日头这样大,晒黑了可怎生是好?”   江窈嗔怪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呢。”她眨了眨眼,“当真?”   之前憋了一肚子气,哼哧哼哧爬了宫墙出来走一路,经他提醒,岂止日头大,她觉得自己快上演人间蒸发。   谢槐玉将马系在城郊的树干上,他侧目看着她的影子,紧紧挨着他,寸步不离。   倒像是她追他似的。   不过……这话确实不假。   二人在酒肆里坐下,面面相觑。   江窈口干舌燥,喝了大半盏茶。   “不愿意回公主府,想去哪儿?”谢槐玉眸光沉静。   江窈:“……”跟他一道儿就可以了。   她怯怯的看着他,又怕说出来给他扯后腿。   “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江窈道,“就好像我问你为什么总跟着我不放,你不要和我无理取闹。”   谢槐玉差点被她给气笑,面上浮出无可奈何的笑意,“我在意你,才跟着你不放。”   江窈托腮道:“你既说得这般信誓旦旦,便要依我的话。”   “成。”谢槐玉沉声问她,“你要我另给你建座宫殿都可以,先回公主府好不好?”   他说得轻巧,好一句另建座宫殿,当自己是什么,怎么不干脆自封为帝。   “不好。”江窈对上他的眼睛。   只一秒,她又紧张起来。将谢槐玉惹恼了,绑回去多没面子。   “……我不认识你。”江窈开启狡辩模式,“敢问公子何人,莫要挡我的去路。”   “你一声不好,我还不是眼巴巴的过来,盼你笑一笑就好。”谢槐玉挑眉,“你倒是说一说,我是你什么人?嗯?”   “你是个十恶不赦的登徒子,大无赖!”江窈控诉他。   谢槐玉面不改色:“是我又怎么样?”   江窈幽幽的叹气:“谁知道你是个吃干抹净就开溜的王八蛋,不如我去父皇面前告你一状,贼胆包天轻薄于我,关你去蹲刑部!”   谢槐玉一怔。   夜雨听窗的雅舍,温香软玉,红唇呢喃,青丝缠在他肩上,疼得厉害也不肯出声,泪光泛泛,吐息如兰,像有星河坠下。   他这辈子做过最不可自抑的事。但他不后悔,为她,一切都值得。   谢槐玉依旧一派从容,不忘叮嘱她,他不在的话,她还是尽量少去觅渡湖一带钓鱼,不如让连枝炖几条来得实在。   江窈蹙眉道:“听听,就是你这幅什么都为我好的语气,是要将临终事宜都要交代给我么?还是迫不及待让我给你守寡!”   “你乖一点,窈窈。”谢槐玉道。   “早知道,我便当母后的乖乖宝,和贺将军双宿双飞算了,还能去看一看北疆风光。”江窈道。   “那他留在北疆别回长安城好了。”谢槐玉道,“青山处处埋忠骨。”   “刻薄!幼稚!”江窈攥紧小拳头,要是她有十八般武艺,现在怕是就要他决斗,“真该让父皇瞧瞧你现在的样子,还相爷呢……”   良久,谢槐玉才开口道:“这一次,确实怪我的不是。”   “……父皇若是瞧见你这样没正形,他肯定不会让你去甘州,千千万万的百姓都要为你哭死了。”江窈胡乱蹭了蹭袖口,佯作无事发生。   谢槐玉借用茶水,指肚划过桌案,一笔一划。   你若是有事,我万死不辞。   江窈安安静静的看他写完,忽地笑了,“……我只是舍不得你。”   “你莫要跟着旁人想一出是一出的胡闹,背地里不知有什么乌七八糟的人盯着你,若是真的待得不称心,不如意的,可以去问相府的管家,他跟在我身边多年……”   江窈哦一声,“你是宫里头的嬷嬷么?你既不想看着我,便不要嘱咐这些有的没的。”   谢槐玉又带她进了常去的酒楼,江窈毫不手软的点一桌满汉全席,就当祝自己一路平安。   她若无其事的取出玉佩,推到他面前,却不敢看他的脸色,“我给你送玉佩来的,谢先贤和我说过,这是谢家人的护命符。”   夜色浓浓。   吃饱喝足的江窈走在官道上,手里拿着冰糖葫芦。   之前的小包袱已经到了谢槐玉手里,他笑得无可奈何。   “你平日里出行,光衣裳首饰便要装上十口箱子,”谢槐玉道,“没有这些,你也要去?”   “要去。”江窈道。   “路上可没有人能时刻伺候你,”谢槐玉道,“还是要去么?”   江窈点头:“要去。”   “非要跟着我?”谢槐玉揶揄她,“还是说跟定我?”   “跟着你浪迹天涯呀。”江窈笑的灿烂,眉眼潋滟,“大概是我比较慧眼识珠吧。”   “陛下和我商定过,明日启程。”谢槐玉这才告诉她,“谁知道你比我更着急,这都火急攻心了。”   合着又让他白白听自己说了这么多好话,江窈迷茫的眨眼:“……你又存心笑话我。”   幸好她没有气急直接和他说,不如他反了也好,以后她当了皇后,便封他做皇帝。   身后传来嘈杂声,树上的鸟儿也接二连三扑腾着翅膀飞走。   江窈循声回头。黑压压的御林军高举火把,为首的人是……许皇后。   “将建章公主带回去。”许皇后下令道。   江窈神情复杂,她刚想和身边人说什么,质问是不是他透露的风声?   然后谢槐玉赏了她一记手刀。   江窈神志模糊的最后一刻,想的是……什么情啊爱的,跟她的首饰盒比起来都一文不值,说好的人和人之间要信任呢! 第80章 大结局   ……   光熙二十七年,时值秋分。   时隔谢槐玉去甘州已两月有余。   江窈也行过及笄之礼,光熙帝和许皇后如今其乐融融,少年夫妻老来伴。郑太后这些日子以来,常常差人请江窈进宫作伴。   隔三差五谢槐玉会寄信给她,日子过得倒也有趣。   江窈同时也给他回信,告诉他自己是如何的蕙质兰心,这是许皇后给生辰那日大言不惭她的贺词,江窈句句话都听进去,反正只要是好话她都能听的认真,毕竟捧星星捧月亮不如捧窈窈。   谢槐玉即将启程,回长安城大概要有小半个月,此时却流言四起。   甘州之行会蹉跎许久,都说是当地官商勾结,私吞了赈灾银两,还有人说和郑侯爷脱不了干系,照这个情势发展,谢槐玉一旦持有罪证面圣,郑侯怕是要步广阳王的后尘。   郑侯自从因后宅不宁,开罪不少同僚后,便显少在朝堂上出风头。   不过近日关于郑侯的动向也不少,说是郑侯捡到宝了,收了个才情很是了不得的门客。   郑侯大概是指望身边能有个军师给自己出谋划策,可是自从有这个门客以后,他便诸事不顺。   更玄乎的是,一日郑侯下朝回府途经护城河,城中有百姓顽童打闹落水,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广阳郡主落水,郑侯居然亲自跳下水救人。   从那日过后,郑侯爷大病不起,到现在还没上过朝,光熙帝体恤他,赏了不少金贵药材。   江煊的婚事由内务府拟定,连枝被封了个侧妃。   不知不觉,很快到了连枝出嫁这天,长安城风和日丽。   从公主府到东宫,抬轿的车夫跪在地上,连枝头一次这样慌乱,嫁衣沉沉,压得她步伐都不太利索。   风风光光的新郎官打马过街,江窈知道她这个弟弟向来是个要面子的人,以前是表面风光,做的事都是一团棉絮,简称草包,没想到能看他脚踏实地做件实事。   可见情情爱爱的,确实是个极好的东西。   歌舞升平,席间江煊也是大出风头,光熙帝看在眼里,甚是欣慰。   大喜的日子,热闹极了。   江窈悄没声息的离席,她如今身边跟着伺候的也不是连枝,随意扯了个由头,便被哄得团团转,连江窈什么时候走出殿内的都不知道。   太阳落下山。   宫檐上栖着几只雀儿。   他在谢清嵘临终榻前起过誓。   他说过要娶自己为妻。   若是日后有违,他是要不得好死的。   江窈想想都觉得生气,他但凡听自己一点呢,他不做什么相国,更不要当什么末路英雄,现在也不会被当块转似的,哪里需要哪里搬。   可是生气又能怎么办,谁叫她就是碰上这么个人。   她认栽。   在觅渡湖每日垂钓的短短小半个月,对于她而言,是再宝贵不过的。   岁月静好,与子偕老。   大不了她不当什么建章公主。   他可倒好,非和自己说一通歪理,什么天下人敬他一声谢相,他总要名副其实。   怎么不想着先和她名副其实?   生气不是办法,虽然她几次梦里惊醒,生怕他有什么不测,想着还不如干脆改名叫江天下算了。   江窈想着想着,眼前一黑,懵然失去了知觉。   她醒过来时,被人负手绑在身后。   江窈试着用力挣扎,却挣不开。   屋内周遭的摆布,没由来的眼熟。   她想起来了。   是静安寺。   当日她被罚去静安寺面壁思过时的住处。   江窈被绑架了。   天上掉馅饼的小概率事件,偏偏砸到她脑袋上。   她第一反应是熟人作案,能在东宫明目张胆掳走公主,这人十有八九对皇宫轻门熟路。   一帮和尚被关在她相邻的柴房,会掐着晚课的时辰诵经,给她按时送饭的小丫头却从来没有开过说过一句话。   夜幕笼罩,黑灯瞎火的屋里,江窈和外头的人打商量,最起码进来给她点个蜡烛,好歹她也是个公主。   她潜意识里总以为自己会化险为夷,这点自信还是有的,她可是有光环的。   推门进来的男人穿一袭靛色长衫,戾声道:“长安城局势动乱,谁还顾得上建章公主的死活?”   “放肆!”江窈勉强站起身,手上虽有束缚,气魄却始终不肯低人一等。   在依稀的胡子拉碴里,江窈认出他的面容……秦正卿。   怎么会是他。   他不是流放了么?   秦正卿一步步走到她跟前,“太子大婚当夜,光熙帝回寝宫不久,毒发身亡。”   江窈道:“你以为我会信你?”   “信不信由你。”秦正卿笑得讥讽,“昏庸无能的荒唐帝,天底下想他死的不止我一个。”   江窈没说话。   寂静无声里,似乎有什么在印证秦正卿的说法。   “你听见了么?”秦正卿道,“崇庆门上,有人在敲守灵丧钟。”   他以为江窈会哭,亦或是跋扈的指着他痛骂。   可是她什么都没有做。   她只是静静审视着他,“我当你死了,秦世子。”   “我怎么回来的,这话你得去问郑侯。”秦正卿唏嘘道,“谁叫他聪明反被聪明误,作茧自缚。”   次日。   时不时便有人隔着窗户纸朝里头张望,都想一睹建章公主的庐山真面目。   院落里聚着三三两两的小喽罗交头接耳。   江窈屏气去听,真被她给听着了。   原来秦正卿不当世子,不当阶下囚,落草为寇当起山大王了,人人提到他都叫一声大当家的。   秦正卿推门进来时,她正合着眼假寐。   他将宫里的事讲给她听,说郑太后和许皇后是如何个伤心法,他口才一直很好,在国子监同窗时,江窈便夸过他说的比唱的好听。   秦正卿说完,他不想承认自己在期待江窈的反应。   江窈仍旧合着眼,不为所动。   或许连秦正卿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清脆的耳光已经落下。   他有过一瞬的后悔,可是他在她面前,他没有回头路。   “你这是落草为寇了?”保命上上策,她一定要睿智。江窈缓缓睁开眼睫,“昔日自视清高的秦世子,也会有今天。”   有人火急火燎的进来,像是有什么要紧事,叫秦正卿一声大哥。   江窈无语,当自己什么梁山好汉不成?   她抬眼一看,来人……霍统领。王淑妃被打入冷宫后,他便一直在逃。   “我以为是谁,我打小记事起就听过一句话,皇城御林军,军中霍统领。”江窈从未有过的平静,“你在大婚宴上派人投毒,对不对?”   霍统领差点朝她请安,被秦正卿呵斥道:“你先出去。”   窝里斗?江窈乐见其成。   “是又怎么样?倒是你,天真烂漫的小公主?”秦正卿道,“看着最亲近的人离自己而去,这滋味不好受吧。”   她不太想配合秦正卿的表演。   在江窈看来,他只怕是走火入了魔。   天蒙蒙亮时,门被推开。   肃王被五花大绑的扔进来。   江窈和他大眼瞪小眼。   肃王率先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容:“……皇妹。”   江窈点头嗯一声,“是大皇兄啊。”   “不管怎么说,我们流得都是父王的血。”肃王将自己单枪匹马的营救计划告诉江窈,结果他还没实施营救,自己就先搭进来了。   这不是典型的送人头么。   江窈还是心中一暖,“有劳大皇兄费心。”   “哪里哪里。”肃王不敢当,“太子不能贸然发兵,为这事儿人人都各执一词,父皇他……想必你都知道了,皇城现如今岌岌可危,朝不保夕,外头都在传,一旦谢相回长安,江氏皇朝必然朝不保夕。”   江窈一怔:“大皇兄可莫要信口开河。”   肃王但笑不语。   江窈难得和肃王叙旧,刚说完正经事,肃王三句话不离小兰花,丝毫没有身陷囫囵的意识。   秦正卿又雷打不动的过来看她。   肃王看到他先是一愣,然后默不作声的挪到一旁。   秦正卿来到她跟前,俯身看她,“殿下,若早知今日,当年在国子监,我便不会眼睁睁看着你被谢相据为己有。”   江窈啐他,“痴人说梦!”   “你放心,我不会碰你。”秦正卿道,“大好的天下,他唾手可得。一旦他打着拨乱反正的旗号坐上皇位,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而你么,只怕是自身难保。”   江窈顺势道:“我劝你回头是岸。”改邪归她就不必了。   “可是我想拿殿下赌一赌,”秦正卿冷笑道,“赌殿下在谢相心里的地位。”   江窈不再开口,假装听不到他的话。   “太子殿下都懂得顾全大局的道理,按兵不动,估计是太傅给江煊那个懦夫支的招,我记着你们姐弟俩不是常来往么?一步错,则满盘皆输。这关头,你猜他会不会为了你执意出兵清剿乱匪。”   肃王弱弱道:“秦世子,老兄劝你一句……”   “她有谢相庇佑。”秦正卿转而看向他,“你有谁?”   肃王:“……”   “我秦家的光荣,全指望在你身上了他那样看重你,总不会至你的安危于不顾。”秦正卿扬长而去。   肃王呆若木鸡:“……”可真是一场好戏啊。   反正皇位什么的,赌局什么的,都不干他的事,他只想赶紧搭救江窈出去,好给小兰花一个交代,让她看看自己的意中人有多威风盖世。   “皇妹放宽心,一切尽在掌握中。”肃王有意开解江窈。   他轻松自如的解开绳结,不忘替江窈松绑。   江窈诧异。   “让皇妹见笑了,这才哪跟哪啊,想当年我在烟花巷玩那会儿……”   江窈:“……”   肃王走到屋里的小角落,开始徒手挖地道。   江窈问:“这就是你的掌握么?”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肃王道。   不过三日光景。   静安寺已被禁军团团围住,连个探子都派不出去。   在秦正卿意料之中,无非是想要人。   他提出要和谢槐玉会面。   谢槐玉果然答应和他当面对峙。   “将人带上来。”秦正卿倨傲道。   谢槐玉坐在上首,慢条斯理品着茶。   小喽罗紧张的跑回来,“大事不妙,建章公主……不见了!”   秦正卿心头莫名一跳,看向谢槐玉,几乎是下意识的察言观色,像无数次在金銮殿上那样,似乎已成了他的本能反应。   茶盖半掀,谢槐玉摩挲着指腹道:“交不出人?便先取你的性命。”   “秦世子如意算盘打的好,可不是人人都要如你的愿。”江窈大大方方的走进来。   “小殿下。”剑眉清冽,一如既往的风华正茂。谢槐玉起身朝她作揖道,“臣救驾来迟。”   房梁上接连有人纵身跃下,银光一闪,剑锋统一的驾在秦正卿脖子上。   败局已定,秦正卿冷呵一声,“她不过是个人尽可欺的小娼妇,若她不是公主,不过是一双玉臂千人枕,和烟花巷的那些窑姐儿有什么区别呢?”   “她从那云尖上跌下来又如何,本相会把她捧回去。”谢槐玉哧笑道,“倒是你,妄议公主,你可伏罪?”   “一切都由谢相处置。”江窈看向谢槐玉,眼底有过若隐若现的笑意。   一个人若是心里苦,只需要一丝甜就能填满。她这几日虽难受,却不敢表露,好在他来了,她早知他会来。   谢槐玉旁若无人的替她拂了拂衣襟。   他想起上一次在静安寺见她,那时她眉眼弯弯,笑意融在澄澄的眸光里,朱红色的发带随风拂起,静悄悄落在她轮廓精致的锁骨上。霞光万丈,她头发丝都镀着层金辉。   禁军各自收回剑,准备将秦正卿押回去,听候发落。   千钧一发之际,秦正卿一把拔出身边的剑鞘,一时间血染当场,更是没人敢上前拦。   天子死国门,朝臣死社稷。   “不要看,窈窈。”谢槐玉声音低沉。   他掌心绵软,遮住她的眼。   江窈回到凤仪宫后,太医给她开了几帖安神药。   坊间就此事流传出不少闲言碎语,说什么建章公主被玷污,更有甚者说建章公主即便没有被玷污,那也是整天不着四六的主,那话怎么说来着,放荡形骸。   许皇后过来瞧她时,没有像以前一样嘘寒问暖,而是和她说了一通不明所以的大道理,“你若是连这点成算都没有,全当本宫错看了你。”   因光熙帝的灵柩已出殡,江窈去祠堂跪了一宿,第二日一大早便去了永和宫请安。   许皇后第一次给她下了逐客令。   江窈立在蒙蒙细雨里,看着宫道上由远及近的男人,这里是上朝的必经之路。   她腕上一凉,被他带进怀里。   偌大的金銮殿,谢槐玉将人抵在门板上。   江窈捧过他的下颔,掌心里有几分凉意,被人抱着腰际往上托了一托,裙面大开,大喇喇盖在他腰佩上。   她哪里经过这样的场面,一颗心跳得局促不安,唇瓣翕动正想说什么,下一瞬却被他趁了可乘之机,本来正经捧着他面颊的一双手也不知所措搭在他肩上。   绵长的一记吻,秋雨落在屋檐上,一下又一下。   她鬓边钗光钿影,淌着几滴雨丝,此刻颤颤巍巍,衬着她一张脸愈发酡红。   江窈得了空隙喘息过来,又听见他同她耳鬓厮磨。   她耳垂戴一对素净的白玉坠子,他一路游离在她的颈窝里,末了薄唇印过她的心口,隔着一层软烟罗,她禁不住有过一瞬的战栗,便听见他低沉开口:“我怎么和你说来着?都忘得一干二净?你若是不好生保重自己,我总要回来收拾你!”   细碎的低吟,淹没在唇齿里。   ——   贺将军班师回朝这一日,长安城门高挂着秦正卿的人头。   与此同时,太子江煊被软禁东宫的消息传遍天下。   而关于建章公主被掳的风言风语,更是在一夜间悄无声息的消失。   贺将军托人捎过一封信给她,开头便写道全在殿下一念之间。   江窈细看才知道,她刚搬进公主府那一日,她的十四岁生辰,光熙帝神秘兮兮送她一方木匣子,里头装得是号令贺家军的兵符。   郑太后护她,许皇后宠她。   这些她都知道。   光熙帝有时颇为严厉,受王淑妃挑拨,罚过她几次,可是他却为她铺好后路。   ……   谢槐玉每日都会来凤仪宫喝茶。   有时小坐一会儿,有时大太监捧着奏折呈给他,他也不忌讳她,看到什么有趣的言论,顺手也让给她看一眼。   如此一来,倒显得江窈做贼心虚。   软禁太子的是他。   讨伐逆贼的也是他。   江窈不是没听过外头在说什么,都说谢相为民平反,堪称千古英雄,为黎民百姓,不惜背负佞臣骂名。   这人就是这么不讲道理。明明所作所为该上黄泉路,偏偏事了拂衣去,坐享其成。   她早知他会挟天子以令天下。   就像他在她面前俯首称臣,也只是在她面前而已。   平心而论,他若是登基,想必会是个受尽爱戴的帝王。   这一日谢槐玉过来瞧她,一如既往,他和她席地而坐,面面相觑。   他看着面前案上的白玉酒杯,有过失神,“怎么是酒?”   江窈不置可否,她显然小酌多时,眸光里噙着春光媚然,像檐下雨燕,一晃而过的惊鸿之姿。   谢槐玉夺去她手里的酒壶,“你一直酒量浅,明儿起来该不舒服了……”   她忽然委身,栖在他怀里。   温热的唇随之覆上。   她喂他喝一口酒,小心翼翼的姿态。   香醇。   绵长。   等他放开她,她伸出一截皓腕,明晃晃的羊脂玉镯子。   她重新斟一杯酒,十分郑重的递给他。   江窈垂下眼睫,“许久没有和你说说话,像过去在国子监一样,不好么?”   “好。”他应声道,和她预期里的一模一样。   江窈看着他一饮而尽。   果然,没多久谢槐玉便面露倦色,眸子都淡了几分。   江窈咬着唇道:“你若是乏了,便留在我这里歇会儿。”   将人磕磕绊绊的扶到榻上,她没有花多少力气。   江窈刚想离开,腕上吃痛,下一瞬已被他攥到怀里。   她脚下一轻,被他抵在榻上。   谢槐玉居高临下看着她:“你在算计我。”   笃定的口吻。   江窈没说话,目光躲闪,她轻轻蹙眉,谢槐玉松开她的腕,榻上的纱幔被他轻而易举撕裂。   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重新捉住她一双手,似乎……不急不缓的绑了个花结。   江窈不乐意的啐他:“你放开我。”   谢槐玉挑眉,笑的戏谑:“你与其去听江煊的,不如和我说两句好听的,你想要的,只有我给得了。”   “你以为我想要什么?”江窈气极。   谢槐玉伏在她肩窝,良久才抬头。   她试图去看清他此时的神色,他大半张脸掩在阴霾里。   “就你这性子,若无人庇佑,放在寻常人家出身,须得吃多少苦?”谢槐玉道。   “你少胡诌!我就算无人庇佑,在长安城首饰铺收两年租子,那也是腰缠万贯的主。”江窈索性闭上眼,再也不去想着看他,“总比有人狼子野心好。”   谢槐玉低笑:“你以为江煊是什么纯良之辈,你一心一意要护他,天下皆知你我的牵连,你就不怕,你帮他得势,他将你我一起发落了?你身陷险境,他为了一己私欲按兵不发,你却肯信他。”   “……所以你想同我说什么,只有你真心待我好?”   她知道谢槐玉在找兵符。   他的气息近在咫尺。   清冽又温柔。   “凤仪宫以外的种种。”谢槐玉道,“你不必要去操心。”   他的吻落下来,她眉心一凉。   江窈嘟囔道:“……可是我只想继续当我的建章公主。”   谢槐玉没有说话,恍若未闻。   “你若肯依我,我待你的心意,也是从来不曾变过的。”江窈急切的开口,“我只是……”   “你只是想我和你待在一块儿。”谢槐玉眸光一沉,“若是真的像秦正卿所言,一直陪着你的人,是他呢?”   江窈会错意。   他这话说得……好像她是个没有长性的小孩子似的。   旁人这样想她,她无所谓,因为她确实……对待有些事物新鲜感一过,便不再上心。   可是她对他不一样,尤其是他这样想她。   “我就是自私自利,你去金銮殿抱皇位吧!”江窈道。   谢槐玉看着她越发委屈巴巴的模样,眼眶里朦朦胧胧。   他一时后悔和她说这话。   其实只要看着她,他心里便软的一塌糊涂。   “……我明天带你出宫逛逛?”谢槐玉摩挲着她的脸颊,指腹粗粝。   江窈将脑袋埋到他胸膛里,没吭声。   “窈窈,我离不开你。”谢槐玉叹一口气。   “你放开我。”她重复道。   谢槐玉给她松开绑,揉了揉她的腕,像在体恤她。   看吧,这个人总是这样。   他纵有千般不是,可是她挑不出他什么错处。   江窈指尖微颤,她暗下决心,伸手宽衣解带,当着他的面。   她始终不敢再看他。   “谁教你的这些?”谢槐玉蹙眉,将她不安分的一双手握在掌心,将她扶坐起身。   他讳莫如深的语气,江窈更加心虚。   “郑太后?”他问她。   江窈嗯了一声,她像是察觉到淬骨的寒意,整个人都僵硬起来。   她在他面前,还是到了现在这一步。   “……你会不会看不起我?”江窈声若蚊蝇。   “不会。”谢槐玉道。   江窈扑到他怀里,她声音很低,细碎的呜咽过后,她缓缓道:“那日秦世子将我困在静安寺,我想遍所有法子,秦世子不为所动。当时我想,我一定要活下去,实在不行,他要什么给他好了。”   她揪住谢槐玉的衣袖,告诉他,“肃王问过我值得么,我告诉他,我要再见你一面。”   江窈在他怀里哭得稀里哗啦,泪花都蹭在他衣裳上。   谢槐玉抚过她的肩背,一遍遍的安抚她,“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她周身一怔。   他的意思,她又何尝不明白。   谢槐玉站起身,“你早些歇着吧,我……”   “谢郎。”她低眉温顺,亲昵的唤他。   他听她叫得最多的两个字是谢相,再不济也是谢夫子、公子诸如此类。   她和他在一起,显少有拘泥的时候。   然而千言万语都抵不过刚才这两个字。   她早已将他当成郎君看待。   “你怎样都好。”江窈靠上他的背,温热的吐息浸过,一字一句,“我知道你在和我赌气,这些我……我统统都不在乎,我只要你好。”   谢槐玉喉头一涩。   长衫半露肩,松松垮垮的腰带滑落。   红的是胭脂色,白的是她。   江窈被他压在榻上。   她看着身上的男人,“你若还觉得我待你是一时兴起。”   如玉的天鹅颈微仰,她唇瓣柔软,辗转过他的下颔,经过他的喉结,生涩又懵懂。   她的动作渐渐往下,被谢槐玉摁住。   她腰上一凉,他的掌心经过,带起一阵星火燎原,她连心尖儿都在颤,眸光却仍旧紧锁着他的眉眼,“那么现在呢?你还这样想?”   江窈攀上他的肩,眸光懵懂。   她靠在他怀里,气若游丝。闭上眼,似乎能看见天光乍破的银河,漫天飞舞的坠落,长安的柳枝抽出新芽。   “你不要再和我赌气,好不好?”江窈一开口才发现自己是软昵的哭腔。   这次却不是疼哭的。   “你从来不曾有过什么不是,窈窈。”谢槐玉掐着她的腰,旋即又一次将她压在身下。   他在她耳边低语,浮浮沉沉里,她却没有听清。   “再来一次?嗯?”谢槐玉吻过她每一寸眉眼,“不会再有人打搅我们。这样不好么?”   芙蓉帐暖,春宵深深。   ……   如谢槐玉所言。   他次日便带她去了朱雀街。   江窈进了熟悉茶楼,坐在临河窗口边。   她过去和他除了国子监,便常常在这里碰面。   “你没有在和我赌气。”她笃定的看着眼前人,“没有秦世子,你也会做一样的事。之所以这样,你有你的打算,还是说,你和光熙帝有宿仇?”   “你说的都对。”谢槐玉道。   这些日子以来,她显少和他开诚布公的谈一谈。   “你待我的好,我同样领你这份情。有件事,我希望你能清楚。”江窈垂下眼睫,“我这个人没有你想得那么没心没肺。我若喜欢你,你就是天下第一好,我不喜欢你,那你在我眼里就什么都不是。”   “窈窈,过去什么样,以后还是照样,你会是我只此一生的妻。”谢槐玉道。   “你留江煊一条生路。”江窈抬起眼睫,“我嫁给你。”   这世道无常。活着的人,世故、周全,百无一疏。恨不得个个都有千变万化的本领,甚至引以为傲。   她总觉得他和那些人不一样。   在江窈的认知里,谢槐玉有十分好。   只要他在就好,她不图什么,图一个常相见。他在的话,她很是心悦。她能见他一日,便多开心一日。   “你给我画过一副聘礼,我无以为报。”江窈拿出系在腰上的荷包,这次她却不单单是送他荷包,她将荷包打开,取出里头的兵符,缓缓放在桌案上。   她吐出两个字,“聘礼。”   谢槐玉忽地朝她笑了。   唇角微翘,眸光里泛起山川。   兵符不知所踪。   昔日同僚一一上禀,说是十有八九在公主府,提出搜府。   他没有肯首。   有些事,一旦开头,便没有余地。   他想给他们之间留一个回转的余地。   就像今日,他明知贺将军早已带着人马在隔岸观火,他就算不说带她出来,她也会和他提吧。虽然他也早有脱身之策,可是他不愿意和她这样一步步走到最后。   要知道,他和江窈过去从来不会瞒对方什么。瞒不住是一方面,不愿意瞒是主要的。   兵符在她手上,她不是没有破釜沉舟的机会。   她仍旧笑得肆无忌惮,仿佛她真的像他说过的那样,小没心肝的,没心肝是真,装的都是他也是真。   “……傻姑娘。”谢槐玉看着她,再度笑了。   他袖口微抬,身侧人显然也和他同样默契相投。   四目相对。   她小心翼翼摁过她的虎口。   谢槐玉反手握住她的手。   江窈干脆连身子也侧过来,想都不想就往他膝上一跳,她喉头一涩,脑袋埋在他肩上,“夫子抱。”   在所有物是人非的风景里,他是她的唯一。   谢槐玉将她紧紧拢入怀。   小姑娘是他的命,他甘之如始。   江窈想说什么,一下子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意识消沉前她听见他惊呼出声:“窈窈!”   …………   江窈醒来时,谢槐玉守着她一天一夜没合眼,“你有身孕了。”   “当真?”她不敢置信。   “当真。”谢槐玉点头。   在这之后,坊间有人戏说谢相降了,他此生第一次落败。   谢槐玉自然不这样想,印着玉玺的功勋圣旨,即便是玉玺本身,如今的他看来,连觅渡湖的鱼竿都比不上。他已得了上苍最好的恩赐,此生别无所求。   一日闲暇时,倚在美人榻上的江窈道:“生个哥儿像你一样俊就好了。”   “你生块石头出来都不打紧。”谢槐玉伏案捧书,不疾不徐道。   “那不成妖精了?”江窈果断不乐意。   谢槐玉道:“总看你愁眉苦脸,便同你说一句玩笑话。”   江窈没告诉他,她高兴着呢。说什么所爱隔山海,实际上翻墙的高度罢了,只看你肯不肯做。   日后便要金屋藏驸马,想想都乐不可支。   何况她才不是什么妖精。   江煊登基大典那一日和她说过一句话,说她是投身来降妖伏魔的天神下凡,被许皇后给打断,板着脸让他莫要胡闹。   江窈连忙躲到姗姗来迟的郑太后身后,冲他做鬼脸。   不经意间又一年春花烂漫。   三月初十,宜嫁娶,诸事皆宜。   江窈从凤仪宫十里红妆抬进公主府,像她第一次搬出宫时一模一样。   良辰美景,花好月圆。   鸳鸯戏水的大红盖头被人挑开,谢槐玉笑意融融看着她:“小殿下。”   江窈接过嬷嬷递来的合衾酒:“驸马爷。”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陪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兄弟们。   希望每一个江窈都不被辜负,追求感情的同时最重要是享受过程。   希望每一个谢槐玉都能找到心之所向,平步青云也好,闲云野鹤也好,什么都好。   希望大家都能热爱生活,这也是我写这个故事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