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逼我做圣母》 作者:罗青梅   文案:   【穿书,架空唐末】   由于反派大受欢迎,僧多粥少,反派九宁不幸穿成书中男主那个命运凄惨的圣母妹妹。   头一回当好人,九宁浑身别扭。   于是:   男主受伤了。   九宁两手叉腰,得意地仰天大笑:哈哈哈哈你也有今天!   一道惊雷劈下。   九宁终于想起自己现在不是反派,扑到男主面前,眼泪哗哗淌:嘤嘤嘤,二哥你疼不疼?   男主:我妹妹好像有病。   为了活命,九宁开启精分圣光模式,努力成为感天动地的天下第一好妹妹。   当一个尽职尽责的白莲花?   不,她要当霸王花!   九宁开始用反派的方式诠释圣母。   这下子系统拿她没办法了。   九宁挥挥手,准备回去升职加薪。   然后男主、女主都黑化了。   九宁瑟瑟发抖:太招人爱了,欠下一堆风流债,怎么办?   提示:   1、架空唐末,道系高冷系统,纯打酱油。   2、伪兄妹,没有血缘关系。   3、苏文。   内容标签:前世今生 穿越时空 系统 穿书   主角:九宁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九世   夜色浓稠,无星无月。   溽暑的夜,闷热而潮湿。   廊芜前悬挂的几只大红绢纱莲花灯笼罩下黯淡的光芒,夜风呜呜呼啸而过,满院树枝狂舞,飒飒作响。   尖叫声,怒吼声,啼哭声,求饶声……   鬼哭狼嚎,凄厉悲凉。   朦胧的灯光照亮廊前一小块地方,阔朗的庭院内,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死尸。   半个时辰后,惨叫声终于停了下来。   最后一个男人踉跄了几下,写满狂怒的面容扭曲狰狞,不可置信般,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的伤口。   薄薄的剑刃穿透胸膛,鲜血汩汩而出。   仿佛能感觉到四肢百骸间的生命力一点一点被抽走,他抬起头,目光顺着剑刃往上,看向薄刃的主人。   那是一个身形清瘦高挑的女子,窄袖缁衣,执剑站在他身前,握剑柄的手指纤长雪白,脸上溅满血污,看不清容貌。   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毒女人,一夜之间,屠戮他全族。   狠辣无情,宛若修罗。   可她却生了一双好看澄澈的眼睛,浓睫卷翘,眸子乌黑发亮,清亮璀璨,似漫天星辰。   因为满脸血污的缘故,更衬得这双眼睛明净皎洁,乌溜溜的,灵动有神。   不难想象,血污底下的容颜该是何等的美丽。   男人目眦欲裂,齿间溢出一声怒吼,大手抬起,朝女人脸上抓去,试图在临死前最后一搏。   这个女人杀了他全族,他死后定要化成厉鬼,绝不会放过她!   女子星眸淡淡瞥他一眼,手腕翻转,轻轻转动手中薄刃。   犹如拈花烹茶一般,姿势说不出的娴雅从容。   仿佛她手里握着的不是利刃,而是一簇花枝,一捧清泉。   刀刃更往里几分,搅动血肉。   男人眼睛瞪大,死死盯着女子清澈的双眸,倒地气绝身亡。   行凶女子收回薄剑,环顾一周,确认没有留下活口。   血珠顺着她手中剑刃缓缓滴落,她走过的地方,蜿蜒开一道道血痕,犹如花朵盛开。   忽然,一道闪亮的电光撕破寂静暗沉的黑夜,照亮整个庭院。   云层翻涌,雷声轰鸣。   不一会儿,大雨如瓢泼,裹挟着万钧之势,倾泻而下。   雨珠淌过女人的脸,血水流淌,冲刷掉上面黏稠的血污,露出本来面目。   闪烁的雪白电光,骤然映亮一张秀丽的面容。   女子还剑入鞘,站在一地血泊中,望着眼前突如其来的大雨,眉头轻皱。   仿佛很烦恼似的。   她才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雪肤杏眼,艳光照人,一双眸子灿如星辰。   思索时,颊边皱起一对梨涡,竟流露出几分俏皮的稚气。   甜美乖巧,和刚才执剑屠杀的样子判若两人。   ……   又是这个梦。   九宁睁开眼睛,揉揉眉心。   每一次完成任务后,这个梦境就会浮现在她脑海中。   起初她以为只是一场噩梦。   但次次都会梦到,而且一次比一比清晰,她不得不怀疑这个梦或许就是自己的真实记忆。   九宁是个大反派。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姓谁名谁,来自哪里,有没有父母家人。   从她有记忆开始,她就在系统的要求下不断穿行于各个故事中,修改错误、完成故事线。   她心中隐隐有种感觉,只要老老实实完成系统分配的任务,她就能恢复记忆。   系统让她当反派。   她揎拳掳袖,高高兴兴地给主角挖坑。   作为一个屡次破格完成任务的优秀反派,她不像其他反派那样不务正业,始终坚守自己的职业道德。   一,坚决不和主角谈恋爱。   二,认准主角,绝对不伤及无辜。   三,绝不崩人设,坚决不洗白,脚踏实地当反派。   四,有恒心有毅力,即使武力、智商、运气、背景都不如主角,她依然不抛弃、不放弃,一次次倒下,又一次次崛起,从头蹦跶到尾,孜孜不倦地研究怎么祸害主角,哪怕书中马上就要世界末日了,她依然还在处心积虑陷害主角。   这年头,当反派可比当主角轻松多了。   不用顾忌道德,不用背负压力,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是反派,只需要不停上跳下窜坑害主角就够了。   在这个反派全部倒戈和主角腻腻歪歪谈恋爱的世道,九宁这个漂亮的老实人每一世都坚持不懈地追杀主角,并且好几次成功和主角同归于尽。   别的反派在洗白的时候,她一坏到底,努力给主角挖坑。   别的反派和主角暧昧的时候,她反手一刀捅穿主角的肾。   别的反派摇摆不定的时候,她仰天大笑,喜滋滋把主角逼入绝境。   代价是每一世都死在主角手上。   ……   凭借自己的努力,九宁成功获得反派精英这一殊荣。   九九归一。   九宁已经当了八次反派,每一次都坚持到最后,不屈不挠地给主角送人头,直到死在主角手中。   每一次完成任务后,记忆会变得模糊。   九宁不记得任务中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只能模模糊糊想起一些零碎的片段。   那些片段中,没有一个和她的梦境有关联。   她虽然是反派,但也是个有格调的、有原则的反派,一心一意为难主角,从来没有杀过无辜的人,梦里的女子真的是她吗?   一样的容貌,一样的梨涡……   她双手托腮,心里暗骂一声,也许那个笑靥如花、杀人如麻的女子确实是她的前世。   正所谓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她前世杀了太多人,才会被系统挑中,继续扮演反派。   想通这一点,九宁拍拍手,撇撇嘴角。   船到桥头自然直。   她刚刚死在第八个故事中,即将开始执行第九次任务。   这是最后一次。   要么她死,要么主角咽气,然后她就可以恢复记忆,知道自己是谁了。   到那时,再去纠结这个莫名其妙的梦境吧!   九宁一手托腮,躺着发了会儿呆。   几声沉闷的钟声响起,紧接着,她脑海里响起那再熟悉不过的、冷淡而平静的声音。   “第九次任务开启。”   九宁悄悄翻了个白眼。   系统大人冷若冰霜,高冷而无趣,历经八世,他们之间的对话绝对不超过一百句。   她收拢心思,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这一次我足足饿了七天没吃东西,硬是撑着最后一口气和主角同归于尽,是不是该给我一点奖励?”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二话不说,直接甩给她一本《绛仙传》。   九宁晕晕乎乎,没等她反应过来,周家小九娘悲惨的一生像走马灯一样,在她脑海中快速闪现。   半个时辰后,九宁梳理好记忆,双手握拳,眼睛闪闪发亮:“我一定会为小九娘报仇雪恨!”   欺负过小九娘的,陷害过小九娘的,害死小九娘的……   她九宁一个都不会放过!   这种事她最擅长了。   九宁摩拳擦掌,已经开始谋划怎么以小九娘的身份□□那些害她惨死的人。   系统拦住她,冷冷道:“不,你不需要为九娘报仇。”   九宁愣住了。   这一次的任务是复生为周家小九娘,替九娘完成心愿。   《绛仙传》中,小九娘半生坎坷,死得凄凉,她不想报仇吗?   九宁眼珠骨碌碌转来转去:“小九娘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吐出四个字:   “世界和平。”   一片寂静。   半晌后,九宁嘴角轻轻抽搐了两下。   系统也学会开玩笑了?   很快,九宁笑不出来了,她意识到系统说的是实话。   九宁跳了起来。   “不行,我立功无数,每一次都对主角造成毁灭性打击,不该受到这样的惩罚,我要继续当反派!”   系统的声音依旧冷冰冰的:“没办法,太多人想当反派了,圣母无人问津,只能委屈你转变一下角色。”   九娘气得牙根痒痒。   笑话,她作为一个硕果仅存的、传统而正经的反派,怎么可能改行去当圣母!   “你没有选择。”   系统道,九宁的怒骂还没吐出口,便觉一阵晕眩,意识变得模糊起来。   黑甜一觉。   等九宁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变成江州周家小九娘了。   九宁暗暗咬牙。   逼我做圣母?   我偏不! 第2章 处境   唐末,藩镇割据,战乱连年。   各地大大小小的将领拥兵自重,彼此混战。   朝廷无力控制局面,只能听之任之。   昔日光耀千古的盛世早已一去不复返,大唐皇室名存实亡,仅存长安小小一隅容身之地。   老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去年秋天,连州百姓不堪忍受沉重的赋税和徭役,爆发民乱,响应者无数,很快集聚百万之众。义军一路所向披靡,过长江,取襄阳,次取东都洛阳,眼看就要打到上都长安脚下,震惊朝野。   朝廷急忙以右金吾大将军卢师道为行营都招讨使,各地节度使分别为北、南面招讨使,大发诸道兵征讨。   天下大乱。   但在周刺史治下的江州,却是一派风平浪静,百姓安居乐业,浑然不知外面的腥风血雨。   刺史府。   春日乍暖还寒,最暖和的日中时襦衫外也需要穿半臂御寒。   庭院中数株桃李已然迎风盛放,微风过处,粉白花朵随风翩跹,洒落一地锦绣。   几名梳单螺、穿绿襦红裙的婢女手捧白瓷葵口高足盘,穿花拂柳,匆匆走过庭院,步入回廊之中。   竹帘高卷,光洁的木地板上设坐榻几案,铺毡毯,暖和的日光透过蓊郁的花枝,漫进廊内。   一名绾双螺、着绿地织金对襟缠枝宝相花罗襦、樱桃红洒线绣半臂的小娘子横躺在坐榻上,五色穿珠笼裙散开,夹缬披帛拖曳在地。   身后跪着几名婢女,两个手执长柄圆扇给她扇风,一个为她揉肩,一个替她捶腿,还有一个手中正剥葡萄,一粒粒喂到小娘子唇边。   小娘子明眸皓齿,年纪还小,一张小脸犹如粉堆玉砌,颊边一对梨涡,眼睛乌黑发亮,一手托腮,懒洋洋享受着婢女们的服侍,指指几案,示意婢女把已经空了的盘盏碗碟撤下去。   婢女们悄悄交换一个眼神,心中骇异。   九娘今早醒来,一直嚷着腹中饥饿,一顿朝食足足吃了一个时辰,还没吃完!   团扇那么大的羊肉胡饼,一整盘的冷淘,红绫饼馁,裹菜肉馅的春饼……   九娘一顿吃了这么多,婢女们目瞪口呆,生怕她把肠胃给撑坏了,拦着不让她吃,可九娘却眼圈微红,说她还没吃饱。   婢女们一面撤走盘盏,一面叫人去请九娘的乳母冯姑。   听完婢女们的话,冯姑吓了一跳,急匆匆赶到回廊外。   “九娘可是身子不舒服?”   九宁正往嘴里塞蘸了酥酪的樱桃,听见冯姑问,吧唧一口咽下肥浓甜美的樱桃,嘴角轻翘,眉眼微弯。   “没事,我真饿了。”   上一次任务她可是足足饿了七天七夜才抓到机会偷袭主角,饿死鬼投胎,先吃顿饱饭再说。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冯姑扫一眼几案,眼皮直跳,“小祖宗,吃这么多不消化,又是酸的又是凉的,当心闹肚子!”   说着话,冷冷横一眼左右侍立的婢女。   婢女们噤若寒蝉。   九宁笑笑,放下碗,唉哟了一声。   冯姑脸色大变,收回威慑婢女们的目光,关切问道:“是不是胀着了?”   九娘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坐榻上,朝她撒娇,“冯姑,你给我揉揉。”   冯姑心疼不已,三步并作两步奔进回廊,跪坐在坐榻旁,小心翼翼扶起九宁,轻柔地按揉她的肚子。   她惯会伺候人,力道把握得很好,九宁刚刚大吃一顿,身边婢女环绕,一堆人殷勤伺候着,舒服得直哼哼。   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冯姑哭笑不得,眼神示意婢女去请医工。   九娘身子娇弱,胡吃海塞一顿,肠胃怎么受得了?   婢女去前院寻医工,半晌后,耷拉着脑袋回来。   “娘子说医工今日不得闲,不在府中。”   冯姑冷笑了两声。   “医工不得闲,娘子不会下帖子去隔壁温家请吗?”   婢女不敢吱声。   冯姑怕吵醒九宁,忍着没发怒,“阿郎在不在府中?”   婢女摇摇头,“今日禅师在永安寺开俗讲,阿郎带着大郎、三郎、十郎去看戏场了。”   冯姑眉头紧皱。   九娘的父亲周百药前后一共娶了三位夫人。   第一位夫人为他生下两个儿子后病逝。   第二位夫人崔氏就是九娘的生母,崔氏只得一女九宁,五年前崔氏也不幸早逝。   前年,周百药又续娶了一房继室吴氏,吴氏在闺中未嫁时就和崔氏有隙,如今成了九娘的嫡母,自然不会给九娘什么好脸色。   吴氏到底是要脸面的,再讨厌九娘,也不会明着苛待她,不过也只限于此了。周百药一心教养两个嫡子,不怎么关心府中的小娘子,九娘虽是嫡出,但长这么大,周百药从来没有抱过她。   父亲冷落,继母忽视,九娘又没有同母的兄弟姐妹,自己磕磕绊绊长大了,却养得天真烂漫,全无心机。   冯姑虽是后来才进府伺候九娘的,但怜她孤苦,将她视作亲女,见她性子柔和纯善,生怕她受委屈,因此更容不得别人轻视她。冯姑喜欢斤斤计较,但凡府中哪个婢女、僮仆轻忽九娘,她就要闹腾一场。   九娘却心胸宽广,不爱生事,年纪渐长,慢慢和爱掐尖要强、挑拨是非的冯姑疏远。   小娘子不舒服,吴氏身为嫡母,如此漫不经心,要是放在以往,冯姑必定要大闹一场,最好闹得阖府皆知,但她想起小娘子懂事以来和自己愈发疏远了,怕惹她嫌恶,只得强忍不满,小声吩咐婢女:“上个月道长送了几丸丹药来,化一丸给娘子服下。”   婢女应喏。   一个时辰后,吃饱喝足又酣睡一场的九宁悠悠醒来,伸了个懒腰。   周家虽然算不上名门望族,只能说是江州本地豪族,但如今李唐皇室衰微,在江州,周刺史俨然就是说一不二的土皇帝。她身为其弟周都督的嫡孙女,身份贵重,奴仆如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当真是舒服惬意。   在九宁仅存的记忆里,她还从来没有过过这么舒心的日子。   正感慨着,一名圆脸细眼的小婢女提着裙子一路跑进院子,站在廊前,上气不接下气道:“了不得,那个昆奴生的郎君找回来了!”   冯姑和几个年纪大的婢女愣了片刻,变了脸色。   九宁好奇追问:“谁回来了?”   冯姑狠狠剜一眼小婢女,这种事何必和小娘子说?   小婢女瑟缩了几下,自悔失言,但九娘已经开口问了,也不敢隐瞒,小声答:“昆、昆奴……”   九宁倚着凭几,让婢女给自己捶腿捏肩,“是不是二郎回来了?”   小婢女点了点头,小声说:“外边的人都围着看。”   九宁微微一笑,也该来了。   周家二郎周嘉行,九宁的异母兄长——《绛仙传》的男主。   《绛仙传》的主角自然不是小配角圣母小九娘,而是高绛仙。《绛仙传》描写了她从一个地位卑微的婢女到一国之母、最后成为临朝听政的太后的传奇一生。   在《绛仙传》这本书里,朝中大将军、手握实权的丞相、异国王子都对高绛仙情根深种。   唯有周嘉行是个例外。   周嘉行生父周百药是江州望族之后,生母却是个下贱的昆奴。他幼时不被家族重视,长于民间,为了养活自己和母亲,做过盐贩,当过苦力,深知民间疾苦。他虽然生活困苦,却结识了不少英雄豪杰,善骑射,通文墨,回到周家后很快脱颖而出,获得族长的赏识,成为他的嗣子,夺得周家继承权。自此飞黄腾达,迅速成为一方霸主。   在《绛仙传》这本书中,男主周嘉行和女主高绛仙其实从头到尾根本没有怎么接触过。   但他在短短几年间发展壮大,率军亲征,逐一打败割据政权,统一南北,提拔人才,整顿吏治,实行新政,一举奠定盛世基业,是女主高绛仙一生最难对付的敌手,所以是公认的男主。   这位开国皇帝壮志未酬身先死,刚刚结束乱世纷争,还没来得及收复燕云十六州,就因积劳成疾而骤然病逝。   他生前没有成亲,自然也就没有子嗣留下,周家其他子弟碌碌无为,没有能担大任的人,于是他的半生基业只能便宜他的好兄弟宋淮南。   仅仅在他死后半个月,宋淮南就发动兵变,黄袍加身,登基为帝,随即册封高绛仙为皇后。   其实周嘉行并不是病死的,他真正的死因是慢性中毒。   凶手正是女主高绛仙。   ……   九宁不关心高绛仙是怎么毒死周嘉行的。   她只知道,自己好倒霉。   这本书里,男主和女主不是一对你侬我侬的鸳鸯,男主还是被女主给害死的!   相爱相杀的她不是没见过,但男女主整本书几乎没见过面、从头到尾只说了几句话,她还是头一次见。   作为复生的小九娘,她不仅要保住注定早死的周嘉行的性命,让他早日结束乱世,还天下一个太平,完成小九娘的心愿,同时还得提心吊胆,绝不能得罪女主高绛仙,以免被她记恨上。   偏偏周嘉行和他身份卑微的生母是被九宁的母亲崔氏给赶出周府的,据说昆奴被赶出江州后就一病不起,缠绵病榻几年后,还是病死了。   九宁拢拢臂上的绞丝金臂钏,觉得头很疼。   小九娘和周嘉行虽是兄妹,却不是一起长大的。   大家公子可以豢养美姬,可以宠爱家伎,但绝不会让低贱的昆奴为自己生儿育女。   几十年来,还从来没有哪个豪族子弟犯过这种错误。   周百药是头一个。   他醉酒后宠幸了一个昆奴,还让那个昆奴生下一子,从此沦为江州的笑柄,常常遭其他世家知交耻笑,恼羞成怒之下,纵容妻子崔氏欺凌昆奴母子,把他们赶出周府,任他们自生自灭。   周嘉行就是那个昆奴生的儿子,排行第二,是小九娘的二哥。   按理来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出了周嘉行这么个有出息的英雄人物,周家男丁封侯拜相,女眷诰命加身,应该全家跟着沾光才对。   小九娘却没有那个好福气。   她自小便是江陵出了名的美人,年纪渐长,倾城绝色之名更是传遍中原。   各路割据一方的霸主觊觎她的美貌,发兵来抢。   为了筹集更多粮饷,周家将她嫁给鄂州太守——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她在鄂州待了两年,生不如死。   后来太守被杀,她被属臣当成礼物献给义军首领,成为义军首领的新宠。   周家人以她娘家父兄的名义,发兵杀死义军首领,将她夺回江陵,借机扩展势力。   小九娘以为回到家乡可以了此残生,然而仅仅一个月后,她又被周家人送往蜀地,成为刚刚称帝不久的蜀帝后妃。   就这样,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在分裂的乱世之中,辗转几大霸主之间,随波逐流。   周家一次次“迫于情势”将她送到其他霸主的床上,又一次次派兵将她夺回江州,顺便灭了那些垂涎她美貌的霸主。   在此期间,周嘉行获得周刺史赏识,率兵南征北战,扩展版图,收复失地,统一中原。   一个个曾风光无限的霸主接连命丧周家军铁蹄之下,而小九娘成了天下闻名的祸水。   后来,就在周嘉行率兵攻破开封府、即将彻底统一北方的那一晚,被乱军追逐的小九娘从城墙一跃而下,结束了她坎坷的一生。   中原第一美人,以自己任人摆布的短暂一生,帮助家族成就了彪炳千古的开国霸业。   然而,身为开国皇帝的妹妹,她却没有资格享受荣华富贵,只在民间传说中留下水性杨花和红颜祸水的骂名。   这么一个可怜孤苦的女子,死后却没有丝毫怨恨戾气,只希望天下百姓能够早日过上安定的日子,不至于像她一样在乱世中受尽苦楚。   ……   九宁拥有小九娘的部分记忆,虽说逼迫小九娘嫁人的是她生父周百药,和周嘉行没有什么关系,但九宁觉得周嘉行肯定是知情的。   他的生母是被小九娘母亲崔氏赶出府的,他必定恨她入骨,自然不会救她。   两个兄长大郎和三郎是周百药原配所生,和她不同母,大郎素来瞧她不顺眼,三郎待她很好,可只是个文弱书生,救不了她。   其他人无亲无故,更不会搭理她。   风从半卷的珠帘飘进回廊,缭绕氤氲的香烟被吹散。   想起小九娘坎坷的一生,九宁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自认没有小九娘那样的胸襟,要她甘于被家族当成工具送来送去,她做不到。   这次任务可比当反派累多了。   不仅要保住周嘉行,要防备高绛仙,还得在乱世中挣扎求生。   死系统还不停提醒她不能做恶事,必须行善积德。   而她只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娘子,连自保都做不到,只能靠家族庇护。   九宁有点想哭。 第3章 惩罚   冯姑和婢女们悄悄觑了九宁一眼,见她面色难看,心里微叹。   先夫人崔氏出身名门,乃博陵崔氏女,为人刚硬倨傲,江州大大小小的世家在她眼里就是暴发户。她在周家几年,把江州所有望族女眷都得罪了,现在的主母吴氏就是其中之一。   崔氏要强,因为不得已的原因只能下嫁给周百药当继室,心中愤懑,便把气撒在周百药原配所生的大郎、三郎身上,对被周百药视为耻辱的昆奴母子更是时常打骂。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老娘造孽,儿女遭殃。   有一个坑女儿的母亲,九宁虽然没出过门,但江州处处都是她的仇人。   继母和她有仇。   长兄和她有仇。   周嘉行和她有仇。   只要是认识的人,没有不恨她母亲的。   九宁苦闷了一会儿,眼珠骨碌碌转一圈,拈起一枚樱桃吃。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要么任务成功找到自己的记忆,要么任务失败烟消云散,没什么好苦恼的。   苦恼也没用。   还不如先好好享受一下。   冯姑看九宁一眼,和旁边几个婢女使了个眼色,躬身退出回廊。   九宁余光瞥见她离去的身影,挑挑眉,没说话。   冯姑肯定是下去教训周嘉行去了。   九宁习惯和主角作对,暂时还没有理清头绪,不想管。   而且她乐得看周嘉行被欺负,反正只要不危及他的性命,系统就拿她没办法。   俗话说,莫欺少年穷。   但还有句老话:趁你病、要你命。   现在的周嘉行还只是个遭人厌弃、孤苦无依的少年郎,而不是日后那个文韬武略、以铁血手腕结束百年分裂割据、开启太平盛世的铁血皇帝,不趁他落魄的时候欺负他,以后等他发达了,自己就会被当成诱饵一次次送出去和亲,下场凄惨,错过这个天赐良机,以后去哪儿找这样的好机会教训这个能征善战、屡次在战场上化险为夷的强大男主?   九宁没有想过讨好周嘉行以求庇护。   从小九娘的记忆和书中的描述来看,周嘉行那个人,心中只有他的壮志宏图,最后为了霸业,他连自己的亲爹、亲兄弟都能毫不犹豫地射杀,何况她这个有仇的异母妹妹?   与其浪费心思在铁石心肠的周嘉行身上,还不如想想怎么笼络高绛仙,同样都是女子,接近她更方便。   一个时辰后,冯姑回来了。   看她脸上得意洋洋的神情,九宁不必问就知道,冯姑肯定把周嘉行给骂走了。   九宁枕着玉枕,舒舒服服躺在锦缎铺就的坐榻上,思考自己现在的处境。   老爹靠不住,兄长几乎全是仇人。   真是四面楚歌,腹背受敌。   高绛仙目前还没有现身,九宁问过冯姑她们了,家里没有姓高的婢女,高绛仙可能在其他世家。   周百药以周嘉行为耻,逢年过节都不许他回家,这一次周嘉行不知是为了什么回来。   九宁虽然有小九娘的部分记忆,但那都是断断续续的,而且小九娘是闺中女子,出门不多,知道的有限。   不管周嘉行是为了什么回来,他很快会回到周家,认祖归宗,得族长周刺史青眼相看。   婢女们在一旁小声闲话,九宁一边想心事,一边漫不经心听着,心中忽然一动。   前去征讨义军的周都督要回来了。   周都督是周刺史的堂弟,九宁的祖父,常年在外征战,小九娘十一岁那年,他战死在邓州之战中。   在小九娘的记忆中,周都督出现的次数很少,祖孙俩没说过话。但冯姑和婢女时常提起周都督,因为当年就是周都督救了带着金银财宝仓促南下的崔氏,崔氏才会为了报恩和保住那些财宝顺势嫁给周百药。   北方战乱频起,前些年一场动乱席卷关中,朝廷自顾不暇,贵族门阀惨遭屠戮。崔氏在忠仆的保护下仓皇逃出长安,半路上碰到领兵平叛的周都督,被带回江州安置。   周都督很看重崔氏的出身,做主将她嫁给自己的儿子。崔氏之所以敢在江州横着走,除了自矜贵族出身,其实也是沾了周都督的光。   九宁双手托腮,问冯姑:“阿翁喜欢我么?”   冯姑愣了一下,摸摸她的头发,笑道:“当然喜欢,娘子房里的那些绸缎,都是都督让人送回来的呢!都督虽然在外面打仗,从来没忘记娘子,娘子生辰的时候,都督还送了一面波斯铜镜给娘子,娘子忘了?”   小娘子生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一看就知是个美人胚子,心地又好,谁不喜欢?   九宁笑了笑。   这种哄孩子的话,可信度不高。   不过周都督确实重视小九娘,因为他和这个时代的其他人一样,极其仰慕贵族门阀,平生所愿就是和高门联姻,而九宁母亲就是那个让周都督得偿所愿的博陵崔氏女,还是嫡出的。   当年太宗、高宗和女帝想方设法打压山东贵族,可轮到给自己的儿子挑媳妇,他们还是首先想到从门阀世家里选,名臣诸如魏征、房玄龄等人也都以能和高门联姻为荣。有唐一代的传奇小说,落魄书生遇到的不论是女鬼还是女妖,不是姓崔就是姓卢、姓王,总之一定是五姓七望之女。   世人对高门望族的执念,可见一斑。   崔氏虽然十分坑女儿,但她有个好出身,所以九宁虽然年幼丧母,继母吴氏也不敢真的欺负她。   九宁忍不住想:如果周都督没有死在战场上,周家人还敢为了几百万钱的彩礼把她胡乱嫁给一个糟老头子么?   这个身子还是长身体的时候,九宁想着想着,慢慢沉入梦乡。   夜里,吴氏派人来探望九宁。   使女走进正堂,只见屏风后面灯火幢幢,九宁长发披散,翘着腿躺在榻上,周围一圈婢女跪坐,捶腿的捶腿,揉肩的揉肩,扇风的扇风,喂果子的喂果子。   这副做派,像极了女眷们平时常说的纨绔。   使女呆了一呆。   回到正院复命,吴氏听她说九宁无事,嗯了一声,没有多问。   不料片刻后,九宁住的西院忽然闹了起来,吵闹声连正院这边都听得见。   吴氏皱眉,打发使女过去看。   使女心中抱怨九宁故意作怪,刚刚还没事呢,怎么一转眼又不好了?   九宁还真没作怪。   她正歪在榻上吃葡萄呢,不知怎么,小腹突然一阵剧痛,像是一把尖刀在里面搅动一样,疼得她冷汗直冒,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冯姑她们吓了一跳,忙去正院请吴氏。   婢女们提着灯笼跑来跑去,西院人仰马翻,最后吴氏不得不亲自过来看,见九宁脸色惨白,没有一点血色,心里也吓得一咯噔。   吴氏赶紧派管家去隔壁温家找医工,又叫门房去永安寺寻周百药父子几人,他们今晚要在寺中留宿,如果不叫人去请,要到明天下午才能回来。   一切安排停当,吴氏坐在床榻前,亲自守着九宁。   怎么说都是嫡出的小娘子,而且小小年纪没了娘,要是因为自己的疏忽有什么三长两短,江州妇人的唾沫星子能把她淹死。   温家医工匆忙赶来,诊脉后,眉头轻皱,沉吟许久,面色有些难看。   吴氏心急如焚,难道九娘真不好了?   婢女们见医工神情有异,心中发酸,忍不住泪落纷纷。   她们不该心软,让小娘子吃那么多的!   外面的吵闹九宁一概不知,她痛得死去活来,冷汗都把襦衫浸透了。   难道真把肚子吃坏了?   她知道自己的食量,没敢真的放开肚皮吃,又服过促消化的丹丸,要发作也不该是现在啊……而且这个痛法不像是肠胃吃坏了,倒像是来月事一样。   可她才九岁,不可能这么早来月事……   九宁抱着自己的肚子轻声哼哼,脑海里忽然响起一串雄浑的钟声。   “警告:伤害周嘉行一次,略施惩罚。”   九宁嘴角抽抽:可以骂人吗?   果然是系统捣的鬼。   她什么时候伤害周嘉行了,她倒是想,可她还没见到人呢!   系统一言不发。   小腹一抽一抽的疼,九宁疼得满头是汗,想起白天的事,朝冯姑看过去。   看她难受,冯姑眼圈通红,挤开其他婢女,跪在榻前,给她擦汗,声音发颤:“观音奴,哪里不舒服?”   观音奴是九宁的乳名,冯姑已经很久没这么叫她了。   九宁抓住冯姑的手,“周、周嘉行呢?”   冯姑愣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九娘这个时候问那个贱奴之子做什么?   “阿郎不在家,奴让他明天再来。”   九宁欲哭无泪。   就因为周嘉行被她的老仆冯姑赶走,而她坐视不管,就得受惩罚吗?   能不能不要这么偏心!   小腹疼得更厉害了,九宁忍不住倒吸几口凉气,“去找他!请他回来。”   冯姑一脸茫然。 第4章 三哥   九宁足足疼了一整夜。   刺史府在城中最繁华的东城,而周嘉行被赶走后不知所踪,可能去了其他坊,夜里城中宵禁,没有刺史的手令,没人能踏出坊门一步,违者会被巡逻的甲士当成犯人关押。   族长周刺史为官清正,积威颇深,家里僮仆找到衙署,得知他正忙着和幕僚议事,没敢进去打扰。   说到底,没人在意九宁,所以僮仆不敢为她得罪周刺史。   只能等明天坊门开启后再去找周嘉行。   冯姑几人哭得泪水涟涟。   九宁叹口气,干脆不叫疼了,蜷缩成一团,闭上眼睛。   吃药不会好,或许只能等找到周嘉行,系统才会解除惩罚。   吴氏不知道她到底是哪里不舒服,见她似乎睡着,觉得应该没什么大毛病,嘱咐婢女小心守着,便回房去了。   九宁疼得一动不想动。   婢女守在榻前,绞干帕子,不停为她擦拭额前冷汗。   她紧紧攥着锦被,手指几乎痉挛,心里一遍遍默数好吃的果子,等待痛苦减缓。   直到凌晨时分,才勉强睡着。   ……   “九娘……阿兄没用,阿兄救不了你……”   九宁听到自己的哭声,绝望而凄凉。   她仿佛置身在一团混沌中,辨不清方向。   风雨交加,电闪雷鸣。   城墙上回荡着让人心惊胆战的狗吠,羽箭划破雨幕,擦着他们的皮肉飞过。   喊杀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追兵越来越近了。   她披头散发,浑身湿透,雨水和血水顺着宽大的裙裾流淌,拖曳出一条长长的痕迹。   远处炮声轰隆,军队正在攻城,地动山摇,厮杀声震天。   她光着脚,抱着一个身负重伤的男人爬上城墙,泪如雨下。   前方是溃兵,后面也是追兵。   他们无路可逃。   九宁筋疲力尽,实在跑不动了。   她靠在插满断箭的墙垛上,推开男人。   “阿兄,你别管我,这是我的命……他们快追来了,你快走……”   男人没走,抬起伤痕累累的手,拂去她脸上的泪珠,凄然一笑。   “阿兄不走……这一次,阿兄陪着你……”   一声惊雷。   乱刀砍下,鲜血如注,溅了九宁一脸。   雨水是冰冷的,阿兄的血却是滚烫的。   她呆若木鸡,倚着墙垛,眼睁睁看着兄长被砍死在乱刀下。   乱兵们嘶吼着,朝她伸出手。   她嘴角轻翘,雨水顺着姣好的面容淌下,轻轻张开双臂。   犹如一颗从云端滚落的晶莹水珠,跌入无尽的暗沉雨幕中。   ……   九宁睁开眼睛。   天已经大亮,幔帐高卷,光线透过六取折叠屏风筛进寝房,眼前一片刺目的亮。   她拂下软烟罗帐子,皱眉回想刚才的梦,那是属于小九娘的记忆。   开封城破,小九娘死的那一晚,有人来救她了?   那个人是谁?   梦中看不清对方的相貌,她唤对方阿兄,难道是大郎,还是三郎?   她记得关于小九娘的事情,知道主角的结局,但其他的事只知道个大概,大郎和三郎只是小配角,书中着墨不多。   救小九娘的不可能是大郎周嘉言,这个嫡长兄素来厌恶她,看到她时总是横眉冷竖。   那只可能是三郎周嘉暄了,三哥脾性温和,对她不错。   又或者这只是个梦,没有人救小九娘,只是她心底仅存的一丝幻想。   九宁闭了闭眼睛,疼了一夜,浑身酸痛。   又睡了半刻钟,吱嘎一声,外边的门被推开。   婢女们的惊呼声和杂乱的脚步声遥遥传来,有人不顾阻拦,直接推开槅门,大步走进寝房。   九宁掀开罗帐一角往外看,对上一双饱含关切的眼睛。   来人正是她的三哥,周家三郎周嘉暄。   “怎么病了?”   周嘉暄还穿着一身出门礼佛的玄色宽袖袍服,腰束彩绦,脚着乌皮履,眉眼间略带疲色,显见着刚从永安寺回来就赶过来探望她了,踱到床榻边,抬手放在她额头上。   九宁闻到浓郁的甜香味,是从他宽大的袖摆里散发出来的,他和寺中僧人相熟,常去供香。   “我都好了。”   九宁坐起身,揉揉手臂。   周嘉暄松口气,收回手,笑着点点她鼻尖。   “给你买了蒸饧糕,才刚听冯姑说你肚子吃坏了,没敢拿进来,让她们收着,要是真好了,可以让你吃两块。”   大概是脑海中小九娘记忆的缘故,九宁很习惯他的亲昵,下意识就接了一句:“阿兄,我真好了,让她们拿进来吧。”   周嘉暄摸摸她漆黑的头发。   “等等,先让医工看看。”   嗓音温和。   九宁倚着蜀锦大软枕,细细打量周嘉暄。   他眉眼端正,生得俊秀,年纪虽不大,但师从名士,交游广阔,气度不凡,眉宇间隐隐一股书卷清贵气。   周家儿郎中,他人品最出众,才学也是最拔尖的。   梦中那个救小九娘的人是他吗?   九宁目不转睛,一直盯着周嘉暄看。   周嘉暄挑挑眉,手指微曲,轻敲她前额,“是不是还不舒服?”   九宁摇摇头,抿嘴轻笑,一对梨涡皱得深深的。   “阿兄好看。”   周家族人把美貌的小九娘视作工具,周嘉暄却能够为救小九娘而死,不愧是名士教导出来的弟子,品行正直高洁。   和他们那个贪生怕死的父亲周百药一点都不像。   九宁是反派,但她也发自内心敬重那些傲骨铮铮的好人。   可惜很多名声在外的正义之士大多数是沽名钓誉之徒。   周嘉暄怔了怔,继而失笑。   “观音奴最好看。”   他眉眼细长,笑起来的时候更添几分温润气质,像清晨林间的薄雾。   医工是周嘉暄一大早请来的,为九宁看过脉案,含笑道:“不碍事,连药也不用吃,若是还不消化,喝一碗酸汤便罢了。”   周嘉暄认真听着,起身送医工出去。   冯姑和婢女们连忙挤到床榻前,“九娘,今天可不能再像昨天那样了!”   九宁无语了片刻,她真的不是吃坏肚子呀!   可惜没人会听她的解释,冯姑问过医工后,命令婢女们收走房里所有装果子的攒盒,顺便把周嘉暄带回来的蒸饧糕也带走了。   “不管九娘怎么撒娇,你们都不许放纵她!”   冯姑厉声训斥婢女们后,冷冷道。   婢女们点头如捣蒜,心里却暗暗发苦,小娘子撒起娇来,谁忍心拒绝她呢?   冯姑自己也时常忍不住纵容九娘,嘱咐完婢女们,又叮嘱九娘,“九娘且忍几天,等你养好了,想吃什么,老奴亲手给你做!”   九宁含含糊糊应了一声,问起周嘉行来。   冯姑提起这茬就生气:“不晓得他跑去哪里了,派了十几个人出去,竟然没找到。”   九宁两手一摊,倒回枕上。   男主果然是她天生的克星,还没露面就害她遭受一场无妄之灾,以后真对上了,她该不会天天被惩罚吧?   她只是默许冯姑赶走周嘉行,系统就毫不留情地惩罚她,如果她本人出面给周嘉行使绊子,系统是不是会变本加厉地折磨她?   系统没有回话。   一如既往的高冷。   九宁忍气吞声。   她这人能屈能伸,脸皮早就锤炼得和城墙一样厚,识时务者为俊杰,不就是当圣母吗,她就不信自己做不来!   总之,九宁绝不会承认她这是怂了。   周嘉暄让人煮了酸汤送到房里,看着九宁喝下,“阿耶和伯父有事商量,长兄要去拜见老师,不能来看你。你好好养病,等你好了,阿兄带你去永安寺看俗讲百戏,还有会变法术的波斯人。”   九宁轻哼了一声,周百药不在乎女儿,才不会想起来看她,长兄周嘉言更不会关心她的病情。   周嘉暄这是怕她因为被父兄冷落忽视而心情低落,在哄她呢!   “阿兄,你去上学吧,我好着呢。”   九宁挥了挥胳膊,臂上套着的绞丝金臂钏叮当响。   周嘉暄现在还跟着老师读书,那位老师是远近闻名的学者,在家里开馆授学,只教两个学生,一个是他,一个是一位身份贵重的名门子弟。   他叮嘱九宁几句,嘱咐冯姑好生照料,起身出去上学。   冯姑送他出了院门,回房时感叹道:“三郎是个好哥哥。”   九宁附和了一声,问冯姑:“我母亲的嫁妆单子是谁收着?”   “九娘问这个做什么?”   九宁低头手指头,“闲着没事,我数数母亲留给我多少套头面首饰。”   冯姑皱眉,好端端的,九娘怎么想起先夫人留下的嫁妆了?   九宁年纪小,冯姑没有多想,只当她好奇,笑着道:“那都是管家他们收着呢,钥匙在阿郎那儿,九娘是不是想要新首饰?奴去把立春刚打的项圈、腕钏拿来给你玩?”   钥匙在周百药那儿?   九宁蹙眉,那就有点难办了。   周嘉行和她有仇,高绛仙不知身在何方。   九宁昨晚煎熬了一整夜,痛苦让她更清醒,经过深思熟虑后,她决定暂时不管那两个人,先站稳脚跟再说。   首先得有自保能力,确保不能受制于周氏族人,她才能行动自由,顺利完成这次任务。   坑女儿的崔氏也不是一无是处的。她用自己的婚姻成功换来周家的庇护,保住了崔家偌大的家财,族长周大伯为人端正,怕别人误会他们家贪图崔氏的家产,在崔氏死后,做主将她带来的嫁妆全部封存了,说好等九宁长大出阁时全部给她当陪嫁。   殊不知,这一份丰厚的嫁妆,最后还是全部落入周氏族人手中。为了所谓的大义,正派的族长和周百药选择牺牲小九娘,包括她母亲留给她的嫁妆。   九宁打算先把崔氏留给她的这份嫁妆抢回来,有钱能使鬼推磨,手里有钱,她才能召集人手帮她跑腿。   再不济,可以拿着钱挥霍一通。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不管最后任务能不能完成,先把钱花了再说,免得便宜周家人。 第5章 祖父   接下来整整一个月,九宁被勒令待在院子里养身体。   其间,除了三哥周嘉暄时不时派僮仆送些解闷的玩器给她,就只有两个同住刺史府的堂姐五娘和八娘迫于面子情前来探望。   至于她的生父周百药,从头到尾都没现身。   长兄周嘉言就更别提了,听说她生病,不偷着乐就不错了。   可见崔氏有多坑女儿。   博陵崔氏名声在外,当朝宰相想要娶崔氏女,而且不挑嫡庶,只要是崔家的女郎就行,崔家都看不上他家的门第,嫌他家寒酸。   崔氏这么个从望族飞出来的实打实的金凤凰忽然流落到江州,本地人欣喜若狂。   虽然崔氏不是他们家的媳妇,但本地世家世代联姻,基本上都和周家沾亲带故,周家娶了个名门闺秀,不就等于他们也和五姓七望之中的崔家是亲戚了么?   就凭这,足够他们炫耀几十年!   据说当年周都督带着崔氏回江州,轰动一时。   本地几大世家女眷特意隆重装扮,穿上最正式的钿钗礼衣前去渡口迎接。   车马塞道,人山人海,全是等着和崔氏攀交情的。   崔氏下了船,直接上了轿辇,冷冷瞥一眼渡口等了三个多时辰、被日头晒得头晕目眩的本地世家女眷们,微微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一句话都没说,下巴抬得高高的,径直回了刺史府。   一众女眷顶着沉重的发冠等了大半天,得了这么个结果,气得倒仰,几个年纪大的老夫人差点没活活怄死。   但崔氏是名门望族之女,她就是有这个底气。   人家连本朝公主、皇子都看不上,因为战乱才被迫栖身江州,人虽然过来了,心里还是瞧不上他们,他们除了气闷以外,还能怎样?   江州本地豪族往上数最多只发达两三代,哪里比得上望族的家族历史能一直追溯到秦汉呢?   在贵族门阀眼里,只有家族能一直人才辈出、至少绵延昌盛一百年以上的,才能排进世家之列,其他人家在他们眼里都是暴发户。   崔氏并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不对。   她在繁华的上都长安长大,从小来往的不是其他世家女郎,就是公主、郡主,宰相家的千金想挤进她们的圈子都不容易。   江州这边的女眷,崔氏一个都瞧不上。   这可苦了九宁。   冯姑和婢女为了哄她留在房里养病,绘声绘色和她讲述崔氏在世时有多风光、多得意。   什么崔氏梳着最时兴的发髻、戴着圣人送的黄金发钗去看马球赛,闪瞎一众女眷的眼睛啦。   随手拿金丸子赏人,老百姓跟在她的车队后面争抢赏赐,导致交通拥堵啦。   还有每次出游前呼后拥,光是帮她拎裙子的侍女就有八个,还一定要带上昆奴、新罗婢、胡姬,引得其他人羡慕嫉妒恨啦。   ……   诸如此种事迹,不胜枚举。   九宁听得冷汗涔涔。   崔氏能从当年的战乱中带着巨额财产逃出生天,果然不是寻常闺秀。   这就是个用生命在不停拉仇恨的彪悍女子!   要是崔氏还活着,九宁会很高兴有一个这么厉害的母亲。   然而崔氏不幸病逝了。   作为崔氏唯一的女儿,她继承了崔氏的美貌,崔氏的陪嫁,崔氏的奴仆。   也顺带继承了母亲那些年凭实力拉来的所有仇恨。   崔氏和大郎周嘉言起过争执,几乎得罪江州所有出阁的和没出阁的女眷,讽刺过江州的官员,曾把温家大娘子气得大哭,邓家大郎和媳妇差点因为她和离……   最重要的是,她还把男主周嘉行母子给赶出刺史府,间接害死周嘉行的生母。   整个江州,除了崔氏的忠仆以外,大概只有周都督没被她得罪过。   崔氏欠的债太多,以至于九宁后来都听麻木了。   她很快接受现实,打听祖父周都督什么时候回江州。   现在的她一穷二白,死系统从来不管她的死活,她得自力更生。   首先必须把崔氏的陪嫁拿到手。   冯姑和婢女们答不上来,现在外面兵荒马乱的,虽然各路藩镇表面上还以长安的小皇帝为尊,但朝廷名存实亡,到处都在打仗,女眷们也不知道周都督的军队打到哪里了。   九宁只好去问周嘉暄。   周嘉暄揉揉她头顶梳的小螺髻,“观音奴问这个做什么?”   九宁抱住周嘉暄的手臂,脸不红心不跳地道:“好久不见阿翁,我想他了。”   她这句话要是对着别人说的,没人信。   以前小九娘和周都督一年根本见不上几面,也就年底正旦拜岁饮酒的时候能见一次。其他时间一个在外领兵,一个待在刺史府内院,从无交集。   而且周都督名声不好,不知道为什么,家中子弟都对他敬而远之,小九娘也是如此。   但九宁知道三哥周嘉暄不会怀疑她,他是个好人,对谁都抱有善意,不会多想。   果然,看她眨巴着一双又大又圆的杏眼说出“想阿翁”这种话,周嘉暄微微一笑,俯身把她抱起来。   “别担心,阿翁百战百胜,会平安归来的。晚上我去问问伯祖父,他一定知道阿翁什么时候回江州。”   九宁甜甜一笑。   周嘉暄以为她在担心周都督的安危,才会急着追问周家军的下落。   她一点都不担心。   义军虽然势如破竹,甚至打进长安吓跑了小皇帝,但最后还是被几路大军联合扑杀。   而周都督就是那个大破义军、将义军首领的首级献给朝廷的大功臣。   傍晚,周刺史踏着暮色归家,周嘉暄前去拜见。   周嘉暄谦逊好学,是族中子弟的佼佼者,周刺史向来很看重他,问了几句学问的事,听他问起周都督,含笑道:“难为你孝顺,惦念着你祖父,我今天刚接到信,下个月你祖父就能回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九宁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   她派冯姑和婢女们去打听周都督的喜好。   乱世中,谁掌握军权,谁说了算。   眼下北方连年战乱,昔日人口稠密、繁荣富庶的中原十室九空,千里沃土,狼烟四起。   而江州却是一派岁月静好,老百姓安居乐业,世家女眷整天吃饱了没事干,比首饰比衣裙比妆容比奴仆,争风吃醋,勾心斗角。   和外边的乱世俨然是两个世界。   这一切来之不易,靠的就是周都督和他那骁勇善战的十万兵马。   只要周都督在一天,四方藩镇就没人敢踏足江州一步。   但让九宁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周家人似乎并不以周都督为荣,很少提起周都督不说,偶尔侍婢们说漏嘴,必定会遭到一顿训斥。   周百药这个亲子说起周都督时也是一副尴尬别扭的神情,好像觉得很丢人似的。   就连文雅温和的周嘉暄,也不愿多谈周都督在外面的事。   主子们三缄其口,奴仆们的嘴巴好撬多了,冯姑她们绞尽脑汁,总算打听了点有用的东西。   “九娘,都督他……”冯姑欲言又止,遣散房里的侍婢,躬身疾步走到坐榻旁,小声耳语,“外边的人都说都督想造反呐!”   说完,她不停打哆嗦。   “江州早就传遍了,三年前圣人召都督去长安,都督直接带着佩刀进了大明宫,把圣人吓哭了,大臣们骂都督狼子野心。”   九宁恍然大悟。   原书中周都督死得太早,小九娘不记得这个祖父,所以她对周都督了解不多。   怪不得周家人讳莫如深,不愿提起周都督,原来如此。   大唐盛世空前,虽然已经到了日薄西山的境地,昔日荣光早已一去不复返,但在天下老百姓心中,李唐皇室依然是正统。   周家祖上是朝廷册封的太守,世代受李唐恩德。   如今小皇帝虽然早已失势,但起码还活蹦乱跳着,其他藩镇再心怀鬼胎,也得时不时表一表忠心,给自己捞一个“忠君”的好名声。   比如眼下实力最强的河东节度使李元宗,人人都知道他想造反,他也确实在造反,但他就是不承认,一边忙着占地盘,一边写奏折表白自己,说自己明明很忠诚很率真很无辜,你们都是小人都是冤枉我的,我好委屈好苦闷难过得吃不下饭。   把真正手足无措吃不下饭的小皇帝和朝中大臣给恶心得不行。   周都督和异族出身的李元宗不一样,他是周家后人,竟然堂而皇之在大殿恐吓圣人,老百姓自然接受不了。   周家人也接受不了。   江州世家大多诗礼传家,全都瞧不起骄横跋扈的周都督。   但他们又得指望周都督和他手里的兵才能保一方太平。   江州民政归周刺史管,周刺史德高望重,人人敬仰,但如果没有周都督,周刺史那些轻傜薄赋的政策能够顺利实施吗,江州能这么太平吗?   所以周家人对周都督的态度很微妙,一边鄙视着,一边防备着,一边又得拿亲族关系把人牵制着,免得周都督哪天一气之下带兵跑了。   九宁有点想笑。   短短几年后,周家人为了成就霸业,一次次把美貌的小九娘送出去讨好其他霸主,那时候他们对李唐皇室的忠心去哪儿了?   既然也有取而代之的野心,现在又何必装忠臣。   还不如像周都督这样坦坦荡荡。   她挺起胸膛,反派也要有反派的格调!   在九宁焦急的等待中,半个月后,长安那边来信,周都督手刃义军首领,居功至伟,圣人加封他为左金吾卫大将军。   周家人喜笑颜开。   倏忽间一个月过去,眨眼间就到了盛暑时节。   大军凯旋那天,城中百姓箪食壶浆,在周刺史的带领下出城迎接周家军。   周家规矩森严,这种场合只有郎君们可以前去观礼,九宁又“大病初愈”,几次想偷溜出去都被奴仆给拦了。   她只得回自己的院子等。   这晚周家大摆宴席为周都督和部下接风,外院的笑闹声持续到后半夜才停。   翌日,九宁在长廊前守了整整一个时辰。   结果周都督酒醒之后直接去了军营,之后两天没归家。   九宁没气馁,让冯姑留心打听外边的动静。   不管周都督有没有回来,她每天都会去周都督住的正院转转,问几个守门的军汉阿翁什么时候回家。   都督的孙女细声细气和自己说话,军汉们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手忙脚乱,眼神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能干巴巴道:“小的不知。”   九宁也不生气,笑了笑,转身离去。   第二天再来。   如此坚持了大半个月。   这天一大早,九宁刚起来,正坐在梳洗床里打扮,一名圆脸婢女提着裙子跑进院子,在外面道:“娘子,都督回府了!”   九宁嘴角一勾,站起身,对着铜镜转了一圈。   她头梳双螺髻,没戴珠翠,束彩绦,簪鹭鸶纹琉璃梳篦,穿青绿缠枝宝相花窄袖襦,系银泥藕丝裙,手执一柄团扇,腰间佩香囊、绶带,是长安寻常富贵小娘子的装扮。   婢女们簇拥着她去正院。   军汉们已经和九宁混熟了,拱手让开道路,直接放她进去。   九宁进了院子,穿过长长的回廊,过了几道门,里面就是周都督平时坐卧起居的地方。   两名人高马大、腰佩长刀的军士上前拦下她,“娘子,都督在见客。”   她眉眼微弯,笑着道:“不打扰阿翁的正事,我等一会儿就是了。”   尊卑有别,军士不敢多看她,垂眼回到原位。   九宁退回右手边的长廊。   周都督这个人虽然是武将,却喜欢附庸风雅,经常做出些礼贤下士的举动讨好本地士子,奈何士子不买他的账。他的院子里种了不少翠竹,还砌了一个池子养莲花,墙角假山旁栽了几株梅树,廊檐摆了一溜菊花。   梅兰竹菊,周都督这是铁了心要沾点文气。   可惜他毫无审美可言,那些竹子东一丛西一丛,梅树看起来毫无风骨,菊花蔫蔫的,池子里的莲花倒是开得好,可光有花,荷叶稀稀落落的。   九宁趴在栏杆上,伸手去够池子里的荷花。   “娘子当心!”   仆妇们吓了一跳,怕她摔进池子里,忙一拥而上,把她拉回长廊里。   九宁嫌她们多事,挥手把人打发了。   长廊深处传来一声轻笑。   “谁家的娇蛮小娘子?”   声音压得很低,仆妇们都没听见。   但九宁耳聪目明,听见有人议论自己,立刻皱眉让仆妇们噤声,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长廊里头没有人,声音是从屋里传出来的,那边有一扇窗户,正对着莲池的方向。   此时窗户是开着的,湘妃竹帘半卷,窗前坐了两个人。   察觉到九宁审视的目光,里面的人没有躲闪,坦然回望。   是个眉清目秀的半大少年,锦衣绣袍,眉眼带笑,似乎正在和另一人对弈,知道她听见自己的笑语,挑挑眉,放下棋子,起身朝她拱手。   像模像样给她赔不是。   年纪不大,已经一身缱绻的风流气。   九宁没理会他,目光落到他对面低着头的那个少年身上。   隔得远,他又低着头,看不清他的相貌。   但她还是被他那一头漆黑浓密的卷发夺去注意力。   夏日明亮的光线筛过竹帘,笼在少年身上,光斑静静流淌。少年侧脸线条模糊,不仔细看,当真像个雪肤花貌的小娘子。   听说只有胡人才是卷发,河东节度使李元宗祖上是西突厥人,他就是卷发。   九宁盯着卷发少年看了好一会儿。   这人真好看啊!   光看侧脸就这么好看,一定是个俊俏无双的少年郎。   当然没有她好看。   传来仆妇唤她的声音,周都督的客人出来了。   九宁收回视线,接过军士为她摘的几朵荷花,往正堂走去。   在她身后,执棋少年抬起头,目光越过夏日氤氲的潮闷水汽,淡淡瞥她一眼,若有所思。   剑眉星目,一双浅色明眸。   迎着日光,这双眼睛就像夜空里的星辰,偶尔闪过一抹璀璨的绿。   仿佛里头蓄满一潭清澈明净的池水。 第6章 献花   九宁跟在军士身后,穿过正堂,走进里院。   里院是周都督寝息之所,进去之后又是一重重院落,房屋阔朗,空间极大。左边廊屋是客房和亲兵值宿房,右边一溜分别是武厅、蹴鞠球场、仓房。   ……   周都督此人,其实并不是周刺史的亲堂弟。   他原本是周家旁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因无长辈看顾教养,只能跟着市井闲汉厮混,学了一身偷鸡某狗的本事,每天游手好闲、吊儿郎当,常往勾栏地鬼混。他二十岁那年,被周刺史的从父挑中过继,成了周家嫡出郎君。第二年,周都督背着一袋蒸饼北上投军,成了河东军牙帐前的一名守卫。此后五年,周都督跟着河东节度使李元宗南征北战。李元宗非常赏识他,命军中幕僚教他兵法,出入营帐都将他带在身边,俨然将他视作得力心腹。   世人都以为周都督会成为李元宗的乘龙快婿,然而周都督二十六岁那年,因为一次轻敌战败损失了不少辎重,触怒刚刚死了儿子、还没从丧子之痛恢复过来的李元宗。早就看他不顺眼的李家子弟趁机进谗言,诬陷周都督调戏李元宗的姬妾,李元宗一怒之下,把周都督赶出河东军。   周都督可不是个善茬,他知道自己作为一个汉人,始终不会得到河东军将领的信任,早就在暗中拉拢军中汉人出身的低级将官。   和李元宗闹翻后,他一刻也不耽搁,当晚就连夜带着自己的人马偷偷离了河东。等李元宗反应过来,派侄子前来取周都督首级时,周都督已经带领部下渡过黄河,回江州老家了。   得知周都督逃走,李元宗大惊失色,一面派出最精锐的亲军围追堵截,一面传令三军:绝不能放周都督离开河东!   身后十几路追兵日夜追赶,周都督却不慌不乱,一路过关斩将,连杀河东军十一名大将,顺利回到家乡。   猛虎出笼,没了掣肘,这位大器晚成、在河东军默默无闻的悍将经此一战,名声大噪。   叛离河东军后,周都督一边以江州为根据地招兵买马,用了三年时间,陆续吞并三十九座州县,真正站稳了脚跟。   事已至此,李元宗只能叹息一声,对左右道:“周麟勇冠三军,为我所用,乃一方猛将,如今他自立山头,以后必定是我河东军心腹大患!”   李元宗低估了周都督。   周都督是个武人,看似粗鲁暴躁没城府,其实颇有心机,李元宗毕竟对他有知遇之恩,道义上来说他背叛旧主,会被世人所不齿,而且河东军兵强马壮,周家目前还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周都督这些年来一直避免和河东军交战。   李元宗曾数次派人辱骂周都督,逼他出击,想趁他羽翼未丰满时除掉他。   周都督哭着朝北方拱手,“司空对我恩重如山,实在不忍和司空刀兵相见。”   至于为什么总有河东军将领带着人马偷偷跑来投靠周家军,河东军押送的粮草总是在江州附近莫名其妙被劫走——周都督表示,不关他的事,他什么都不知道。   腿长在别人身上,他管不着啊!   ……   正寝非常大,没有隔断,中间只以一扇扇座屏和围屏隔开。   幔帐高卷,四面窗户全都支起,风从庭院吹进屋中,凉爽宜人。   九宁跨过门槛,微微垂眸,余光飞快逡巡一圈,屋中坐榻几案齐备,高足桌上摆满古董玩器,西面是一面墙那么宽的檀木大书架,架上摆满书匣,里头都装满了书册。   她看着铺满整间房子的金丝楠木地板,暗暗咋舌,周都督果然如传说中骄奢淫逸,喜欢奢侈享受。   周都督在民间的名声不怎么好。   起初,周都打着“忠君”的旗号叛离想要造反的李元宗,奉长安皇室为正统的士子们对他多有赞誉,盼着他能把李元宗赶出中原。   可惜周都督和李元宗这位旧主一样性情暴躁,只装了几年忠厚就不耐烦了,数次对小皇帝出言不逊,还曾严刑拷打朝廷派来宣旨的天使,自己也想造反。   士子们这才认清他的真面目,痛骂他虚伪狡诈。   现在,清流文人最讨厌的地方大将,李元宗排第一,周都督紧随其后。   排在第三的据说竞争很激烈,时常换人,只有李元宗和周都督地位稳固,常年稳居前两名。   可见他俩有多肆无忌惮,多招人恨。   然而世事无常,被朝臣、文人骂了一辈子的李元宗和周都督,最后谁都没有造反。   在书中,猖狂了一辈子的李元宗和西边的汴州刺史交恶,误入汴州军设下的陷阱,死在一个无名小卒手中。   而周都督也同样死在埋伏在他回乡路上的汴州军手里。   周都督死后,周家失去庇护,江州很快被其他霸主瓜分蚕食,小九娘就是在这种情势下被当成礼物送出去的。   梦中那段任人欺凌的记忆太绝望太真实了,九宁每次想起都忍不住战栗。   仿佛她真的亲身经历过。   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而且停留了很久,她连忙收敛心神,朝对方看过去。   窗前设坐榻,一个年纪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盘腿坐在榻上,衣襟大敞,斜倚凭几,正用一种平静而深邃的眼神打量她。   男人头裹罗巾,穿一身家居蟠虬纹翻领云罗袍,腰系丝绦,方脸大耳,鼻直口方,虽然满脸络腮胡子,也看得出是个相貌堂堂的英武汉子,身材高壮,衣衫底下肌肉线条利落舒展。   那双胳膊,比九宁大腿还粗。   周都督懒洋洋坐着,旁边墙上挂了一副宝弓,两柄长刀,箭囊横七竖八丢在地上,刀没有入鞘,就这么随手挂在木架前,刀锋泛着冷冷寒光。   祖父比九宁想象中的要年轻,他应该快五十了,看起来却像是还当壮年。   据说他以前不识字,跟着李元宗的幕僚学兵法时屡屡因为不通文墨被人嘲笑,可李元宗帐下的将领打仗的本领都比不上他。   九宁伏拜叩首,郑重行了个正式拜见长辈的稽首礼。   “孙儿拜见阿翁。”   周都督往后靠在圈几上。   “你是观音奴?都长这么大了。”   上一次见孙女好像是半年以前,她个头娇小,性子又静,在他身边站了很久,他才注意到孙女,还没说上几句话,婢女怕他厌烦,小心翼翼上前,把她抱走了。   不管是儿子,还是孙子孙女,都和他不亲。   “阿翁还是那么英伟不凡。”   九宁含笑道,徐徐站起身,垂至肩膀的束发彩绦微微晃荡。   周都督怔了怔。   九宁抬起头,大着胆子上前几步,走到坐榻前,举起手里的一捧荷花。   “孙儿给阿翁的。”   房里静了一静。   四周侍立的亲兵们表情凝固了一下,嘴角抽搐,然后默契地挪开眼神。   竟然有人给大都督送花……   他们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到!   周都督看着那几朵荷花苞,再看看九宁。   九宁对着他眨巴眨巴眼睛,双眸好似一汪明净春水,眼瞳又黑又亮,笑得憨厚。   “阿翁喜欢吗?”   周都督忍不住笑了一下,接过荷花。   “为什么送阿翁这个?”   九宁笑眯眯道:“鲜花赠英雄。阿翁每次凯旋的时候,江州的娘子们都会出城迎接,把手里最漂亮的花送给最英勇的将士们。我觉得阿翁才是最厉害的,所以我的花要给阿翁。”   听她一个字一个字认真说完,周都督嘴角笑意更浓,示意亲兵把荷花拿下去插瓶。   他俯身,单手轻轻松松就把九宁抱了起来,让她上榻挨着自己坐。   脸色一沉,虎着脸问:“观音奴乖,告诉阿翁,谁教你这么做的?”   不愧是面憨心奸的一方霸主,没那么好糊弄。   九宁脸色不变,“我自己想来的,阿翁不喜欢我送的花?”   周都督双眼微眯,沉默了一会儿。   九宁满含期待地望着他,目光饱含敬慕,要多真诚有多真诚。   周都督行踪不定,她每天过来问他什么时候归家,坚持了大半个月。   期间周都督其实回来过,而且不止一次,却对她避而不见。他是都督,想隐瞒行踪轻而易举。   九宁假装不知情,仍然天天往正院跑。   今天周都督一回来,她的婢女就得到消息,她过来拜见,军士们没有拦她,直接放她进来。   她想摘池子里的荷花,也没人出声劝阻,军士还主动淌水帮她摘了几朵最漂亮的。   这一切都说明,他们的放任经过周都督的默许。   九宁还发现,这大半个月中,军士们面对她时,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缓和。   肯定是因为周都督叮嘱过什么,军士们才会如此。   而且,周都督刚刚看到她时,叫的是“观音奴”。   他叫得很自然。   这些天,除了冯姑那天情急之下脱口叫九宁的乳名,就只有三哥周嘉暄会这么叫她。   所以九宁敢这么和他说话。   半晌后,周都督伸手揉揉九宁头顶的螺髻。   “阿翁喜欢。”   仆妇把剪过杆、插在琉璃瓶里的荷花送回书房,周都督摆摆手,示意她把花瓶供在窗前高足桌案上。   他淡淡扫一圈左右。   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侍立的亲兵们默默退了出去。   淡金色光束从支起的窗户漏进房里,罩在琉璃瓶上,宝光闪烁,荷花沐浴在灿烂彩光中,愈显高洁出尘。   周都督望着那几枝荷花,轻声问:“观音奴想和阿翁说什么?”   九宁挺起胸膛,手背朝上,双手平举,再次朝周都督叩首。   “孙儿有事求阿翁。”   周都督收起脸上笑容。 第7章 交换   书房里的气氛很严肃。   周都督一脸络腮胡子,板起脸看人时,和方才那个慈爱的长辈判若两人,注视九宁的目光依旧温和,但却让她忍不住心生惧意。   仿佛整个人都被看透了。   这个男人杀伐决断,既是她的祖父,也是白手起家、称霸一方的枭雄。   九宁保持着稽首的姿势,心跳如鼓。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   她只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女子,在家族荫蔽下长大,离开家族就只能任人鱼肉,这种情况下她怎么可能顺利完成任务?   周嘉行身为男主,前半生过得并不如意,经过许多磨砺后才逐渐崭露头角,她连自保都做不到,更别提帮周嘉行了。   当圣母是需要资本的,否则害人害己。   九宁可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   她还没来得及享受人生呢!   先自己过痛快了,再去想其他吧。   她认真考虑过,背靠大树好乘凉,周都督手掌军权,就是那棵能庇佑她的大树。   至于三年之后周都督会死在邓州之战中,到那时她又将陷入孤苦无依的境地……   九宁暂时没想那么远。   走一步看一步,先把眼前的麻烦解决再说。   人生得意须尽欢。   以往和主角斗智斗勇,只要自己占了上风,她就会抓准时机狠狠奚落主角,一次次把主角气得吐血。   笑不到最后又如何,至少她也风光得意过!   九宁等了许久,周都督没有吭声。   就在她起身预备离开的时候,头顶被轻轻拍了一下。   周都督粗糙的掌心拍拍她的脸颊,让她抬起头看着自己,“观音奴想要什么?”   声音里带了几分笑意。   九宁松了口气,双眉弯弯,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眸光流转,颊边梨涡若隐若现,满脸天真精乖。   “孙儿听伯祖父他们说,阿翁军中缺钱粮?”   连年战乱,老百姓连命都保不住,谁还能安心务农?北方大片田地荒芜,藩镇需要养活兵马、壮大势力,缺钱、缺人、缺粮食,还缺地盘。   周都督占据土地肥沃的江州,还时不时派部下伪装成流寇从河东军那里顺手牵羊,勉强能养活军队,但一碰到灾荒,他也得头疼。   他不能饿着军队,否则那帮兵痞随时可能哗变。   所以这一次朝廷召各路大军剿灭义军,他没有找借口推托,欣然前往。   周都督这次勤王捞了不少油水。   但还远远不够。   尤其和财大气粗的李元宗相比,周都督的军队凑不出几套完整的皮甲,着实寒酸,被李元宗帐下大将讽刺了好几回。   眼下各地藩镇用刮地皮的方式征收重税来供养军队,周刺史坚决反对这种做法,周都督没法从江州财政薅羊毛,只能以战养战。   九宁伸手拉住周都督的衣袖,认真道:“孙儿有钱,孙儿愿意把母亲留下的所有首饰、钱帛全都送给阿翁。”   周都督挑挑眉,“观音奴真舍得?阿翁拿走你的钱,以后你就没有漂亮簪子戴,也没有新衣裙穿。”   九宁拧眉,低低叹口气。   “阿翁以为我在说笑吗?”   一副失望委屈的表情。   周都督确实以为她说的是童言稚语,所以才笑着和她逗趣。   九宁皱着眉叹气,巴掌大的小脸皱成一团,卷翘的浓睫一闪一闪,眼里水光盈盈,像是随时可能掉下几滴晶莹的泪珠。   还想再逗逗她的周都督立马慌了神,抬手捏捏她鼻尖。   “好了,是阿翁的不是,阿翁错了。”   九宁哭功娴熟,见周都督认错,立刻吸吸鼻子,把眼泪收回去。   “阿翁,上个月我梦见母亲了。”   周都督神情一肃。   这个年代的人笃信鬼神之说,轻易不会拿逝去的长辈当幌子骗人。   九宁没有这个心理负担,抹抹眼角眨出的泪花,哽咽道:“阿翁,我母亲全族都死在流寇刀下,母亲走的时候,我还不懂事,如今我已经长大了,跟着先生和三哥读书,懂得些许道理,身为母亲的骨血,我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不能像阿翁这样领兵作战,为母亲报仇!母亲生前把她所有积蓄留给我,我愿全部献给阿翁,以助阿翁威势!望阿翁能剿灭流寇,让江州老百姓都过上太平安生的好日子。”   听眼前粉妆玉琢的小孙女说出“我已经长大了”这句话时,周都督嘴角翘起,忍不住笑了一下。   但听到后面几句,周都督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九宁双手握拳,面颊因为刚才的激动发言而现出几分晕红。   不就是当圣母嘛,她九宁能屈能伸,保证让全面监视她的系统挑不出一点毛病。   九宁朝周都督叩首。   “孙儿所言,字字发自内心。”   这一次周都督沉默的时间更久。   九宁低头,老老实实跪坐着等他开口,那双大眼睛却不老实,时不时觑他一眼,偷看他的神色。   唰啦唰啦。   她装扮富丽,动作间,头上的丝绦、臂上的金臂钏、腕上的腕环、腰间的佩饰磕碰在一起,叮当响。   足足一刻钟后,周都督忽然放声大笑。   他望着九宁,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母亲崔氏时的情景。   在那场席卷整个中原大地的暴/乱中,许多世家被整族灭门,崔氏全家也惨遭杀害。   崔氏当时才十几岁,她并没有被漫山遍野的乱兵吓坏,而是临危不惧,带着家财逃出长安的尸山血海。   在被周都督救下以后,崔氏只犹豫了短短一瞬,就果断表示愿意下嫁周家——当时周都督领着一帮大兵,垂涎北方世家家产,专门等在路上趁火打劫,其实和乱匪没什么两样。崔氏看出他不是什么好人,权衡利弊,主动提出带着所有家产嫁进周家。   一肚子坏水的周都督被崔氏的果敢和沉着打动了。   那一刻,他甚至有那么一点点自惭形秽。   不愧是门阀世家的嫡出女郎,崔氏身上那种与身俱来、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自然而然的高贵气质,让周都督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名门之后。   难怪世人都巴望着娶世族之女。   可惜崔氏死得太早,如果她还在世,靠着崔氏的姻亲关系,大郎、三郎他们说不定也能娶个高门望族出身的媳妇。   当初周家娶了崔氏以后,一下子从最末流的豪族晋升为江州数一数二的望族,虽说和北方世家比,他们周家依然只是不入流的暴发户,可矮子里面拔高个,周家有个出自五姓七家的媳妇,足够光宗耀祖了。   观音奴是崔氏唯一的骨血,眉清目秀,明眸皓齿,如果崔氏还在世,一定能把她教养得很好。   周都督心中暗暗感慨。   “好,不愧是你母亲的女儿!”   九宁悄悄吐了口气,一直紧紧绷着的心重新放回原位。   她一个人没法和宗族抗衡,注定保不住崔氏留给她的嫁妆。   既然留不住,还不如送出去当个顺水人情。   她九宁得不到的东西,也不会白白便宜周家其他人!   而且,周都督的军队最后全部听命于周嘉行,这也算是给周嘉行日后称霸打基础。   一举多得啊。   更重要的是,以周都督的为人,未必会真的要崔氏的嫁妆,真的拿了,一定会用其他方式补偿她。   九宁只是用自己还没拿到手的东西试探周都督的态度而已。   周都督不肯要,她不会强求。   如果周都督舍得下脸皮拿走那些陪嫁,她也不会心痛,反正她保不住那些财富。   用自己的主动弃权换来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很划算。   周都督没有立即表态,随手从白瓷葵口盘子里抓了一枚石榴塞给九宁,打发她出去。   “还没用朝食吧?今天在阿翁这里用饭,阿翁让她们煮饧粥给你吃。”   周都督没带过孩子,想当然认为所有孩子都爱吃甜。   九宁知道他肯定要和幕僚商量,乖巧地起身行礼,退出书房。   周都督目送她背影远去,摸摸下巴,扬声问:“望之觉得如何?”   一个头戴方巾,穿圆领袍衫,细眉细眼的中年文人从屏风后面踱步出来,躬身道:“某观小娘子琼姿花貌,如明珠美玉,等她长成,必定是位容色倾城的大美人。”   周都督眉头轻皱。   裴望之是他帐下最得用的心腹,擅长相面,能窥人命数。他召裴望之来,要他看观音奴的面相,裴望之却只夸赞观音奴的美貌,绝口不提相面的事。   难道观音奴和她母亲崔氏一样,也是红颜薄命?   周都督早年出去闯荡,儿子周百药由堂兄周刺史教养长大,父子关系疏远。   孙子、孙女也怕他。   时值乱世,身为一家之主,周都督首先想到的是怎么养活家人。   乱世里不能太老实迂腐,否则会被其他人啃得渣子都不剩,周刺史那一套正人君子的做派在乱世中根本撑不了几天。   为了让妻儿在乱世中也能过上好日子,周都督脱离家族,毅然投身行伍。   世人都骂他厚颜无耻,不忠不孝,狡诈贪婪。   周都督懒得理会。   只要儿子、孙子孙女能够无忧无虑健康长大,吃得饱穿得暖,还有一群家仆伺候着,他并不在乎他们怎么看自己。   两个孙子由名师教导,谈吐风雅,才学出众,江州人人都夸,周都督很满意。   唯一的孙女观音奴是个娇滴滴的闺阁小娘子,周都督觉得养孙女和养孙子不一样,应该娇养,给她最贵重的首饰,最漂亮的衣裳,等她长大,再给她挑一个能在乱世中护住她的好夫婿。   可这大半个月以来观音奴的种种言行让周都督隐隐觉得这个安排可能并不合适。   于是他把裴望之叫过来。   裴望之却避而不谈。   周都督知道裴望之这人性情顽固,逼问他也问不出什么,挥挥手让他退下。   书房里浸润着一股淡淡的清苦香味。   周都督站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   目光落在观音奴送他的那捧荷花上。   观音奴为什么会突然间说出要把母亲的陪嫁全都献给他的话?   崔家不说富可敌国,那也是富甲一方,周都督爱财,要他说一句从来没对崔家家产动过心,别人信不信他不知道,反正他自己不信。   但崔氏后来成了他的儿媳妇,那就是自己人,周都督不会贪图儿媳妇的陪嫁。   周都督抬起手,从琉璃瓶里抽走一枝荷花。   荷花是他院子里养的,平时没有他的许可,连周刺史都不敢动他院子里的花花草草。   观音奴倒好,大大方方摘他的花,还跟没事人一样拿来送给他。   就那么笃定他不会生她的气?   想起她跪坐在榻上假装抹眼泪时那副理直气壮的娇蛮神气,周都督笑了笑。 第8章 求亲   九宁吃饱喝足,在仆妇们的簇拥中从周都督的院子走出来,被等候多时的三哥周嘉暄给堵了个正着。   “我听先生说,你已经十多天没去上课了?”   周嘉暄脸上的表情不大好看。   九宁嘟嘴,瞪一眼左右侍婢,肯定是她们去告的密!   周嘉暄经常在先生家留宿,住上十天半个月不回家是常有的事,教她们功课的女先生不会巴巴地跑到他跟前去告状,只有她的侍婢一碰到难事就去找周嘉暄——下人们眼睛透亮,知道只有三郎真心疼爱九娘。   侍婢们飞快退开,小娘子最近脾气越来越大了,她们惹不起。   周嘉暄低叹一声,拉起九宁的手,“走,我送你去上学。”   九宁垂头丧气。   不是她不想学,问题是她学了没什么用啊!   第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她懵里懵懂,一边给主角挖坑,一边抓住一切机会学习一切可能派到用场的本领,以备不时之需。   当反派也得充实自己。   最后主角功成名就,她也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学成了个全才。   结果她完成任务再度苏醒的时候,不仅记忆错乱模糊,连那些学过的知识也一并忘掉了!   那一刻九宁很想把系统大卸八块。   每个小世界都是如此,不管九宁学得多认真多刻苦,还是会忘记的。   周嘉暄很少拘束九宁,唯独学习上不许她偷懒,吩咐侍婢取来她的书卷用具,把她领到一座精舍前。   精舍修建在一片竹林中,曲桥相连,雅致清幽,是周家女郎上课的地方。   女先生正在教女郎们弹琵琶,精舍里传出略显杂乱的拨弦声,偶尔有个小娘子说了句俏皮话,大家哄笑成一团,乐声更乱了。   九宁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指头,十指纤纤,指腹结有薄茧。   原来的小九娘肯定学得很认真。   她努力回想,记忆可以继承,可技巧是很玄妙的东西,让现在的她去弹琵琶,她可能连基本的姿势都摆不出来。   周嘉暄垂眸看她,见她神情恍惚,俯身把她抱了起来。   九宁吓了一跳。   周嘉暄抱着她走到精舍前,让她在长廊曲栏上垂腿坐着,自己弯腰和她平视。   他长了双漂亮的眼睛,瞳仁很黑。   “观音奴,是不是五娘、八娘她们带着其他人欺负你,所以你不爱上学?”   九宁眨眨眼睛。   原来还有这样的事?   这倒是个逃学的好借口。   她没说话,眼眸低垂,长睫忽闪忽闪,说不出的可怜无助。   周嘉暄拧眉。   他幼时在家学读书,知道家学里的学生最喜欢拉帮结派。他就曾因为功课拔尖而招致其他人的嫉妒,被其他房的堂兄们联合起来欺负过。后来他不动声色反击回去,让那些人有苦说不出,才总算清静了。   观音奴这么乖,被人欺负了肯定不敢声张。五娘、八娘一个绵里藏针,一个跋扈骄纵,从观音奴不会说话的时候就爱欺负她,他在场的时候她们自然懂得收敛,不敢怎么样。他不在家的时候,她们无所顾忌,观音奴天真单纯,看谁都是好人,哪是她们的对手?   看九宁眼圈发红、一副泫然若泣的模样,周嘉暄更加确定,她一定是在学堂被人欺负了,所以才不想上学。   “谁欺负你了?告诉阿兄,阿兄帮你出气。”   九宁摇摇头,低头绞着裙带,蔫头耷脑,没精打采。   我很委屈,但我就是不说。   她可没有陷害别人喔,她只是不说话而已。   周嘉暄叹口气,摸摸九宁的头发。   “今天不上学了,阿兄教你。”   听到前半句,九宁眉飞色舞。   等周嘉暄后半句说完,笑容凝滞在嘴角。   这位三哥天资聪颖,不仅才学过人,也擅长乐理,会琵琶、古琴、羯鼓,可比先生的要求高多了!   “阿兄,你学业繁忙,别为了我劳心,我不想学琵琶。”   周嘉暄淡淡一笑,拉九宁起来。   “别想躲懒,阿兄的老师是国手张大家,阿兄只收你这么一个学生,以后你可以说自己是张大家的传人。”   九宁知道张大家,据说他以前是宫廷乐师,先帝在位时,每次宴饮都要召他弹奏,否则吃饭都不香。   她要是成了张大家的传人,江州的小娘子们还不得嫉妒得发狂?   作为一个反派,九宁就喜欢欣赏别人被她气得呕血、偏偏又拿她没办法时扭曲的面容。   谁让她们都曾经欺负过年幼丧母的小九娘呢?   崔氏确实清高,可说到底并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就连赶昆奴和周嘉行出门,也事先征得周百药的允许。   江州的人一股闷气无处发泄,朝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娘子撒气,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   他们在崔氏面前忍气吞声,现在一个个跑来报复、羞辱她,她偏要活得好好的。   就是主角光环加身的周嘉行来报复她,她也不会轻易认输。   这么一想,用不着周嘉暄催促,九宁紧紧跟在他身后,一双小短腿迈得飞快,束发的彩绦飞得高高的,藕丝裙拂过花丛,腰间环佩叮叮当当响。   这可不是高门淑女做派。   淑女应该端庄幽娴。   因为崔氏的缘故,江州世家女眷都不怎么喜欢观音奴,如果让她们看到她这副风风火火的样子,转头就会编排她粗鲁没教养。   周嘉暄脚步微顿。   九宁没来得及煞住脚步,“砰”的一声,撞在他腰间。   她嘶了一声,揉揉额头,含笑问:“阿兄,你怎么不走了?”   大大咧咧的样子,梨涡俏皮,抿嘴一笑,甜丝丝的。   让人说不出一句指责她的话。   罢了,她还小。   周嘉暄无奈一笑,牵起九宁的手,“慢些走,别摔着了。”   “喔。”   九宁乖乖让周嘉暄牵着,兄妹俩穿过凌空架起来的曲桥,离了精舍。   他们走后不久,路边竹林里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两名穿窄袖袍的少年从小径走了出来。   一个眉眼带笑,气度风流。   一个卷发披肩,沉静淡漠,看不清眉目。   正是九宁在周都督院子里看到的那对少年。   “我刚才问过了,那个敢在都督院子里摘花的小娘子是都督的嫡孙女,她母亲是博陵崔氏嫡出女郎。牵着她的郎君是都督的孙子,和她不同母。”   少年啧啧了几声。   另一个卷发少年神色淡淡。   少年感叹了一句:“我看他们兄妹虽然不同母,感情却很好。”   说完笑了笑,压低声音说,“都督平时不苟言笑,说翻脸就翻脸,刚才和小娘子说话时却笑呵呵的。老实说,我要是有这么一个生得像瓷娃娃一样的妹妹,也乐得宠着她,苏晏,你说是不是?”   卷发少年没说话,瞥一眼九宁和周嘉暄离去的方向。   浅色眸子里没有一丝波澜,无悲无喜。   少年又道:“可惜她年纪太小了,不然娶回家去也不错,我喜欢漂亮的。”   卷发少年还是没搭理他。   “郎君!”   两名僮仆从竹林深处跑出来,喘匀了气,抱拳行礼。   “先生让我们来问一声,郎君可瞧好了,喜欢哪位小娘子?”   少年名叫乔南韶,是山南东道节度使乔泽的小儿子,这一次乔家管家带他来拜访周刺史和周都督,为的是两家结亲的事。   江州和乔泽唇齿相依,论门第,乔家高于周家,两家结成秦晋之好对周家有利,所以周刺史难得开明一回,默许乔南韶从周家适龄女郎中挑一个合他眼缘的。   乔南韶仔细回想,刚才精舍里弹琵琶的周家女郎,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漂亮是漂亮,但要说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一个都没有。   还不如娶那个周都督最疼爱的小九娘。   周都督只有这么一个孙女,其他小娘子是周刺史那一房的,和周都督没有血缘关系。   乔南韶不傻,周都督虽然名声难听了点,可拳头硬,现在这个世道,拳头硬的人才对乔家有用处。   他一摊手,“回去问先生,我要是看上一个九岁大的,我阿耶会让我娶进门吗?”   僮仆们面面相觑。 第9章 拒亲   “不行,免谈。”   得知乔家有意求娶自己的小女儿,周百药心中暗喜,周家女郎个个青春貌美,乔南韶却偏偏瞧中了九娘,可见九娘规矩礼仪出众,才叫看重门风礼法的乔家给瞧上了。   不愧是他周百药的女儿。   周百药熟读诗书,是伯父周刺史抚养长大的。他心里一直对胸无点墨、为世人所不齿的父亲周都督怀有芥蒂,但九娘生母崔氏早逝,她的婚事必须经过周都督的同意,所以在得知乔家想要娶九娘后,周百药立刻带着幕僚求见周都督,想趁热打铁,赶紧把婚期定下来。   乔刺史治下的襄州多年不见烽火,百姓富足,五谷丰登,中原各大世家都想和乔家结亲,河东李元宗就曾多次派人去襄州求亲。   周百药越想越激动,巴不得立刻把九娘送到襄州去。   没想到板上钉钉的亲事却被周都督给否决了,他想也不想便果断拒绝这门亲事,而且态度很坚决。   周百药退后一步,忍气道:“大人,乔南韶是名门之后,人品端正,相貌风流,师从名儒,堪为良配。”   周都督坐在榻前,低头擦拭佩刀,长腿随意叉着,额前一层细汗,他刚刚练拳回来。   “观音奴还小,她的婚事我自有主张,乔家再好,我看不上。”   周百药平生最恨的就是自己不幸托生成了周都督的独子,父亲卑鄙无耻、阴险狡诈,这些年就没做过一件值得人称道的好事。   他不止一次幻想过,如果自己是伯父周刺史的儿子,那该多好?   伯父那样的人,才配得上君子之名。   周都督害得周百药在江州抬不起头,身为人子,周百药试过规劝父亲,想把父亲拉回正道上,可父亲依然我行我素,他只能把希望放在大郎和三郎身上,大郎方正,三郎儒雅,只盼两个儿子能够光耀门楣,洗刷周都督带给他们这一房的耻辱。   至于女儿小九娘,周都督很少关心。   一个小娘子而已,只需要老老实实待在后院长大,等年岁到了给一笔嫁妆送出阁,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以后过得如何,看她自己的造化。   乔家的门第虽然比不得山东贵族门阀,也足够让周百药心动了,他们家祖上是跟随太宗起兵的开国功臣,家族绵延两百多年,比这几年才发家的周家清贵得多。   九娘若能嫁进乔家,不仅可以确保后半生的荣华富贵,还能给大郎、三郎带来助益。   周百药很看好这门亲事,父亲偏要和他作对!   “大人!”周百药朝父亲揖礼,正色道,“如今河东军势大,您又和河东李司空结仇,等李司空腾出手来,迟早会对江州用兵。伯父深谋远虑,交好乔家,也是为以后做打算,如今乔家郎君指名要娶九娘,我们推了亲事,岂不是得罪他们家?”   周都督嗤笑一声,手指漫不经心抚过锋利的刀刃。   “乔泽年事已高,优柔寡断,没有及早立下继承人,乔家七八个郎君,个个都不是善茬,山南东道以后落在谁手里,还不一定。用不着这么急着和他们家联姻,免得到头来赔了夫人又折兵。”   周都督说得在理,可周百药一句都听不进去,他觉得父亲就是喜欢和自己作对,只要是自己看好的事,他总是头一个反对。   “大人,不管乔家以后由谁做主,那都是以后的事。如果这一次我们周家拒绝他们家的求亲,把人得罪了,几年之内河东军挥师南下,乔刺史隔岸观火,我们能保住江州吗?”   周都督漫不经心瞥儿子一眼,站起身,举起手中佩刀。   “哐当”一声,犹如电光闪过,长刀斩下,将榻前的小几劈成两半。   几上陈列的瓷盘酒盏摔落一地,溅起的碎片弹在周百药腿上,他大惊失色,差点摔倒。   跟着他过来的几名幕僚见状,连忙上前搀扶。   周都督看不得儿子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微微一哂,执刀站在碎裂的小几前,冷声道:“有我周麟在一日,河东军就休想踏过黄河一步!观音奴是我孙儿,谁敢打她的主意、拿她的婚事做文章,有如此几!”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周百药是个文人,头一次看父亲动怒,脸上强自冷静,实则心中恐惧万分,双手隐隐发颤,一时哑口无言。   他身后的几名幕僚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   周都督坚决反对和乔家联姻,他们打算等会儿劝周百药瞒着周都督应下这门亲事,等两家交换过庚帖,就是都督反对也没用。   有周刺史支持,九娘不嫁也得嫁。   没想到周都督粗中有细,早就看透他们的心思,以此警告。   看来他们只能另辟蹊径。   ……   很快,正院书房发生的这场争执传遍周家,也传到九宁耳朵里。   下人们喜欢添油加醋,事情传来传去,最后变成周都督和周百药父子俩为了她的婚事闹得不可开交,甚至拔刀相向,要不是幕僚们拦着,周百药可能就死在周都督刀下了。   九宁嘴角轻抽。   周都督那人精明着呢,怎么可能真的砍伤儿子?   他故意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肯定有所图谋,绝不只是单纯为她着想那么简单。   九宁不得不佩服周都督的敏锐直觉,乔家这门亲事对周家确实没什么好处。   书中最后嫁给乔南韶的是大房嫡出的周八娘,几年之后周家遭逢大难,周刺史派八娘的亲弟弟赶去襄州求救。乔家几位郎君正为世子之位争得你死我活,哪里有闲心管周家的死活?   为了讨好汴州刺史,乔南韶一不做二不休,命人砍了妻弟的脑袋,然后和汴州军沆瀣一气,派兵围攻群龙无首的周家军。   后来周嘉行在松山之战中大败不可一世的汴州军,手刃汴州刺史的两个儿子,隐隐露出雄主之相,在汴州刺史的支持下顺利夺取世子之位的乔南韶连忙派人求和,上表称臣。   此后两家化干戈为玉帛,周嘉行称帝以后并没有对乔家赶尽杀绝,还破格重用乔南韶,让他主持兴修水利。   堂兄成了皇帝,八娘不甘心再和乔南韶同床异梦,闹着要和离。   周嘉行没有理会。   他重振周家,靠着周都督留下的周家军起家,但他对周家人没有丝毫情义可言。他能毫不犹豫地弑父杀兄,自然不会在乎乔南韶杀了八娘弟弟这种小事。   从这个角度来说,九宁嫁给乔南韶不算坏,因为周嘉行对有才华的人很宽容,不计较出身背景,只看真本事,正因为此,天下有才之士皆视他为明主。   嫁给乔南韶,还可以避免被周家送来送去的噩运。   可九宁不想这么做。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万一乔南韶也和周家人一样无情,为了野心卖妻求荣呢?他可是能够狠心杀了妻弟的人。   而且她还没到出阁的年纪,等几年之后乔南韶来迎娶她时,周家人早把她送出去迎合其他霸主了。   再者,周嘉行和高绛仙都在江州,她不能离开这里太久、太远,不然会被系统惩罚的。   当反派的时候,九宁就像狗皮膏药一样纠缠主角,三五不时跳出来蹦跶几下恶心他。   当圣母也是如此,必须紧跟着主角。   在没找到周嘉行和高绛仙之前,她不会离开江州。   九宁打定主意,第二天起了个大早,让冯姑她们摘了一大捧蔷薇,去正院请安。   还是周都督最靠谱。   这是目前她能找到的唯一出路。   她没什么给周都督的,继续送花吧!   出了回廊,迎面撞见一行人,对方正往九宁住的院子走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年纪约莫三十岁出头的男人,中短身材,微胖,颌下留有短须,看到边走边和婢女说笑的九宁,眉头轻皱。   九宁认出对方就是她的生父周百药。   周百药很少见九宁,怔了半天才意识到眼前头绾双髻、手捧鲜花的小娘子是自己的小女儿,开口就低斥:“笑不露齿、行不露足,你的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   婢女们羞惭低头。   九宁收起笑容,心里对周百药直翻白眼。   别人读书越读越聪明,她这个生父却是越读越迂腐。   周百药仔细端详女儿,双瞳剪水,杏面桃腮,一双大眼乌溜溜的。五官还没长开就有这样的风姿,以后能宜室宜家吗?   他心里有些不喜。   等乔周两家亲事定下来,得让女儿好好学规矩。   “走,随我去见你伯祖父。”   周百药转身就走。   九宁眼珠一转,看一眼气势汹汹围过来的壮实仆妇,把手里的花交给身旁侍婢,压低声音说:“给阿翁送去,不管阿翁有没有问起我,告诉他我阿耶带我去见客了。”   侍婢点头应下,抬脚刚要走,却被那几个仆妇给拦下了:“娘子身边离不得人,你们一块过去。”   九宁心头一凛,不让她搬救兵,周百药这是铁了心要和乔家结亲?   她环视左右,发现所有通往周都督院子的路口都有人看守,暂且不动声色,笑了笑,拔腿跟上周百药。 第10章 马球   九宁以为周百药要带她去衙署,一路上不停对路上碰到的侍婢仆妇使眼色。   周刺史清正严明,家规极严,仆妇们远远看到郎君带着小娘子走过来,立刻退至路边垂首侍立,没人接到她的眼神。   九宁也不着急,抬头看一眼廊檐外碧蓝的天空,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见到周刺史时一定得把周都督抬出来威胁对方。   等听到震耳欲聋的马蹄踏响声和此起彼伏的呼喝声时,她愣了片刻。   一墙之隔的空旷庭院尘土飞扬,马嘶长鸣。场上数十名身着锦绣袍衫的少年郎君扬鞭策马,回旋奔突。   庭院三面设看棚,正东方建有一座高台,台上几色彩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此刻看棚里人头攒动,不断传出激动的叫好声。   和挤满了平民百姓的看棚相比,东方高台则要安静得多,上面奴仆环伺,彩衣婢女捧着漆盘进进出出,重重幔帐里人影晃动,似乎坐满了人。   九宁反应过来,这是刺史府外院对江州百姓开放的打球场,里面正在举行一场马球比赛。   高台上坐着的应该都是江州本地世家有头有脸的人物。   周刺史打算当众宣布亲事,好堵周都督的嘴?   世家重诺,如果今天周刺史当着其他世家的面宣布她和乔南韶的亲事,用不着纳彩、问名、纳吉,这桩婚事就等于是定下了。   九宁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裙佩饰,都是最时兴的款式,夹缬缕金襦,穿珠翡翠裙,头上飘枝花,颈间璎珞圈,肩绕绫披帛,臂套珞臂珠,腕拢金腕钏,腰佩银香囊,脚上一双彩画枹香履。   富丽而不失优雅,浑身上下,从头到脚,尽是富贵气派。   咱是场面人,输人不输阵!   九宁挺直脊背,昂着头踏上通往高台的石阶,发髻底下缠系的彩绦迎风飒飒飘扬。   高台上锦帐高卷,中间以一座镶嵌刺绣青山绿水折叠大围屏隔开,一边是各家郎君,一边是闺中女眷。地上一张柳木高足大长桌,桌上琳琅满目,摆满美味佳肴和各色果点,海陆奇珍,应有尽有,美酒琼浆散发出阵阵诱人香气。侍女们穿插其间,细心服侍众位贵客。   男人们戴黑纱幞头,穿圆领袍衫,脚踏软香皮靴,推杯换盏,高谈阔论。   女人们梳高髻,戴珠翠,锦罗玉衣,花枝招展,空气里浸满浓郁的脂粉香。   九宁跟在周百药身后拾级而上,踏进阁中。   正在说笑的男客和女眷们都不约而同停了下来,无数道视线涌向九宁。   眼神不怎么友好,像密密麻麻的钢针。   在座的也有九宁的继母吴氏和那几个常常在学堂欺负她的堂姐。   九宁眉眼微弯,迎着那些各怀心思的打量,飞快扫一圈高台。   她的无视让众人心里一突一突闷得慌,几个妇人嘴角一撇,悻悻挪开视线。   不愧是崔氏的女儿,女肖其母,小小年纪就自视清高、瞧不起人,长大以后还了得!   这样的人活该被孤立,谁让她娘在世的时候那么倨傲?   九宁从容以对,很快把目光锁定在一位被众人簇拥在最当中、须发皆白的老者身上。   众人明显以这位老者为尊,他应当就是素有贤名、江州百姓人人称颂的周使君。   周刺史比周都督要显老,头戴高巾,慈眉善目,笑容可亲,盘腿坐在榻上,朝九宁招招手,示意她上前。   九宁抿嘴一笑,梨涡轻皱,在众人的注目中走过去,含笑揖礼。   周刺史拿了一枚江州不常见的石榴递给她,“今天你几位兄长都在场中比赛,你也出来逛逛,别整日拘在院子里。”   九宁接过石榴,眼睛闪闪发亮,“真的,长兄和三哥都在?”   一副眼巴巴急着看兄长英姿的小女儿态。   这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长辈吩咐她做什么,她一定会乖乖去做。   “你三哥今天上学去了,你几位堂兄、堂侄都在。”   周刺史眼神示意侍婢带九宁去栏杆前看底下的比赛。   侍婢躬身应喏,牵起九宁的手,领她出了阁子。   栏杆前设有绣墩,十几个梳双髻、执圆扇的小娘子坐在一座翠竹长屏风后,亲亲热热挤在一处,视线透过屏风上轻薄透明的纱罗,跟随场中的少年郎们满场打转,时不时凑到一起耳语几句,对着某个俊秀少年郎的方向痴痴傻笑。   其中几个看得目不转睛,手中圆扇从掌中滑落也没发现。   九宁走过去。   那些小娘子瞥她一眼,轻哼一声,默契地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扭过头不理她。   九宁和刚才一样,面色不变,直接无视所有不相干的人。   长安的小皇帝偏听偏信,宦官擅权,群雄割据,各方势力蠢蠢欲动,马上就会天下大乱,等战火波及到江州,男主周嘉行趁势崛起,女主高绛仙逢凶化吉,而失去周都督庇护的她下场凄惨。   乱世之中的中原第一美人,要怎么在虎狼丛中立身?   九宁没闲心和这帮一肚子风花雪月的小娘子置气。   场中的马球比赛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按惯例,场上的少年郎们分为两支队伍。   所有人都穿窄袖打球衣,腰间帛带勒得紧紧的,衬得肩宽腿长,神采奕奕,一水朝气蓬勃的俊俏少年。   一支队伍头系皂带,偃月鞠杖缠皂绳,另一支头系赤带,球杖缠红绳。   球场两端分别竖一块下方开孔的长板,孔中挂网囊,两支队伍乘快马追逐一枚只有拳头大小的朱漆小球,哪一方用球杖将小球击进对方网囊中,场边的令官就会敲锣唱筹,一筹算领先一分。   哪方进球,支持他们的观众就会齐声欢呼。   今天场中表现最亮眼的少年无疑是乔家小郎君乔南韶。   他游刃有余,手执球杖,一边击球,一边在马背上翻转腾挪,做出各种各样惊险的花式动作。   要多招摇有多招摇。   小娘子们提心吊胆,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生怕他摔落马背。   乔南韶有什么大动作,小娘子们这里就是一片担忧的吸气声。   五娘和八娘知道乔家这次是上门来求亲的,最为紧张,非要掐着身边婢女的手才能冷静下来。   婢女的手被掐得青紫一片,不敢吭声,只能生生忍着。   九宁瞥一眼那个瘦瘦小小的婢女。   婢女脸色煞白,双手微微发颤,也不知忍了多久。   九宁不想多管闲事。   可她却觉得手腕疼得厉害,就好像有人正在用尖利的指甲掐她一样。   这是圣母的日常任务之一:发生在九宁眼前的事,她必须管,否则她也会感受到同样的痛苦。   因为这些天九宁曾多次消极怠工,系统直接来了个狠招,让她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圣母。   身为圣母,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在自己面前忍受痛苦而坐视不管?   九宁暗暗咬牙,她恨这个系统!   手腕越来越疼了。   九宁低头整理腰上佩戴的玉环,哗啦一甩,肩上披的绿地仙鹤锦帛扫过八娘跟前的高几,把她的酒盏碰掉了。   酒盏落地,一声轻响。   八娘皱眉,松开紧掐婢女的手。   随着八娘收手的动作,九宁手腕上的疼痛感顿时不翼而飞。   她朝八娘一笑,示意刚才那个被掐手的婢女捡起酒盏,另换个新的来,重新斟满一杯绿莹莹的浊酒。   婢女反应很快,放下袖子掩住伤痕累累的手腕,拾起酒盏,趁其他婢女上前斟酒,悄悄退开。   九宁朝八娘举杯,“我的不是,惊着八姐了。”   八娘嫌九宁打扰自己看球,脱口就要骂她,可对着堂妹雪堆玉揉般的小脸,望着她那双灵动清澈的大眼睛,不知怎么的,抱怨的话突然哽在喉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堂妹小小的、软软的,还香香的,轻纱下的手臂如藕节,双颊一对梨涡,透出一种天真甜美的乖巧稚气。   九娘的漂亮和寻常年幼小娘子的可爱童稚不一样,她好看得夺目。   八娘忽然想起女先生教她们背香山居士的《长恨歌》,说那位险些葬送本朝江山的贵妃姿色冠代,倾国倾城。   美人小时候,应该就像九娘这样好看吧?   八娘有种感觉,很多年后,自己垂垂老矣,可能早就忘了九娘的长相,记不清九娘到底是尖脸还是圆脸。   但她绝不会忘记被近在咫尺的九娘惊艳到的感觉。   有些人天生丽质,皎皎如明月当空,璀璨若漫天星河。   虽然江州的小娘子们都不愿和九娘玩耍,但她们不能否认九娘生得好看。   这个堂妹长大后肯定明艳不可方物。   不过拿她和祸国殃民,惨死马嵬坡的贵妃比较,好像有点不吉利。   八娘恍惚了一瞬,转头继续观看台下的比赛。   一定是错觉,她刚才突然有种冲动,很想把自己平日里最喜欢的那枝双蝶金发钗送给九娘。   那发钗她自己都舍不得戴的!   八娘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第11章 五彩缕   球场上的比赛还在继续。   九宁看到自己的长兄周嘉言,他额前系红色眉勒,是红队的队长。   乔南韶系黑色眉勒,领黑队。   黑队的人每次抢到朱漆小球,都会把小球送往他的方向。   不懂球的人只看得到乔南韶大出风头,球技高超。   可真正懂球的人都知道,今天场上球技最好最娴熟的人,不是乔家郎君,而是那个沉默的卷发少年。   他就像是长在马背上一样,几个人合围也困不住他,传球果断,击球精准,花样层出不穷,让人目不暇接。挥舞球杖的动作利落漂亮,充满力量感,犹如流星赶月,气势如虹。而且他还能不动声色地纵观全局,总卡在最合适的时机巧妙地引导两队队员,既能让乔南韶大显身手,也不会让以周嘉言为首的周家郎君丢脸。   整场比赛,场上的少年郎们无不斗志昂扬,并不是他们真的精力充沛到用不完,也不是他们旗鼓相当难较高下,而是卷发少年一直在控制比赛节奏,让每个人都参与进来。   就像一场精心布置的表演,酣畅淋漓,振奋人心。   看棚里的老百姓嗓子都喊哑了。   而这一切,仅仅只是卷发少年一个人的临场发挥。   九宁那天在周都督的院子惊鸿一瞥,对这个卷发少年印象深刻,事后曾让冯姑出去打听。   冯姑告诉她说卷发少年名叫苏晏,是粟特商队里跟着萨宝跑腿的,会粟特语、波斯语、突厥语,还会说好几种中原的方言,这次他跟随乔南韶来江州,给乔南韶当向导之余,顺便和江州本地大户做生意。   九宁恍然大悟,难怪少年长了一头浓密的卷发,原来是胡人。   第一次见的时候,她只看到苏晏的侧脸,今天站在高台上,离得太远,依旧看不清他的眉目。   不同于其他进了一球就激动得哇哇大叫的少年郎,苏晏很安静,偶尔他击中一球,全场欢声雷动,他头也不抬,迅速回防,挡住红队的攻势,就好像刚才那个球不是他送进对方网囊的。   半个时辰后,令官敲响铜锣,宣布比赛结束。   乔南韶赢得比赛,哈哈大笑,和略有些失落的周嘉言击掌谈笑。   苏晏勒马跟在一边,束发的金环在日光照射下熠熠生辉,几缕汗湿的卷发贴在鬓边,侧脸线条如同刀凿斧刻,流畅分明。   百姓们派出几个代表,簇拥着获胜的少年郎们往高台的方向走。   “找使君讨赏去!”   “请使君赐酒!”   球场闹哄哄的。   周百药找到九宁,指一指往高台走来的乔南韶。   “那是乔家哥哥,你把这个拿去给他。”   他身后的随从拿出一束艳丽的五彩缕递给九宁。   那是给获胜者的奖励。   九宁响亮地“嗯”一声,接过五彩缕,提着裙子走到石阶前的月台边。   阁中的江州属官们对周刺史的打算心知肚明,含笑看着她。   注意到这边不同寻常的动静,正交头接耳、打听场中郎君是否婚配的女眷们安静下来。   刷的一声,齐齐扭过头。   满室簪钗同时摇晃,折射的宝光晃得人眼花缭乱。   女眷们又惊又骇,又妒又恨。   乔家属名门望族,还是一方霸主,乔南韶相貌出众,风度翩翩,这样的美事,给谁不好?怎么偏偏就落到崔氏的女儿头上了!   周家就不怕乔南韶等不及九娘长大,先养一堆姬妾、别宅妇么?   就像她的母亲崔氏一样,家世再好、容貌再拔尖又怎样?周百药还不是在她病逝后立马续娶了新妇?   拴不住丈夫的心,有什么好得意的?   这么一想,妇人们觉得心里舒服多了。   九宁背后没有长眼睛,不过她能感觉到那一道道刺向自己的冰冷视线。   如果眼神能凝结成实物,她现在肯定已经被女眷们的眼刀子捅得遍体鳞伤。   五彩缕不止一束,获胜的一方人人都有。   江洲世家全都在场,台下是各地老百姓,这种场合,周刺史让九宁给乔南韶送五彩缕,意图太明显了。   等她给乔南韶系上五彩缕,属官们里的聪明人把话题引到两家交情上,再说几句吉祥的话,在场的乔家人推波助澜,周刺史顺水推舟……   亲事就定下来了。   当真是一场皆大欢喜的佳话。   可惜,九宁不想当这段佳话的主角。   月台下传来爽朗的笑声,乔南韶边走边和左右同伴说笑,察觉到阁子里诡异的沉静,心中似有所觉,抬起头,看到迎面走来的周家小娘子。   正是那日在周都督院子里见到的娇蛮小娘子,头绾双髻,手捧五彩缕,粉面桃腮,脸颊红扑扑的,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娇俏伶俐。   看她向自己走来,乔南韶挑了挑眉,嘴角勾起,忍不住轻笑出声。   凉阁里,正推杯换盏、谈笑风生的周刺史和乔家人相视一笑。   河东军势大,李元宗狼子野心,迟早会造反。襄州、江州土地肥沃,人口稠密,又处在李元宗挥师南下的必经之路上,势必会成为李元宗的头一个目标,乔、周两家必须互为倚靠,两家顺利结成同盟,对双方都是好事。   等着看热闹的妇人们却笑不出来。   乔家郎君笑得那么开心,没有一点为难之色,难道他当真愿意娶崔氏的女儿?   不远处的小娘子们立即炸开了锅,议论纷纷。   从年纪上来说,乔南韶娶五娘、八娘更合适,而且五娘和八娘是周刺史那一房的嫡出女郎,名声比小九娘要好。   八娘怔了怔,攥紧圆扇,指节发白,情不自禁就要站起来。   一旁的五娘眼疾手快,连忙拉她坐下。   “八妹,别难过,回去再说,其他人都看着呢!”   八娘双眼发红,含恨归座。   小娘子们偷偷看八娘几眼,举起团扇掩住半边脸,借着扇子的遮蔽交换眼神,无声交流。   虽然她们自以为很善解人意,没有出声,可眼里的嘲讽和幸灾乐祸谁都看得出来。   五娘叹口气,小声劝八娘:“八妹,你别怪九娘,她还小呢,不晓得你的心思。”   八娘冷哼一声,冷冷地盯着月台,险些咬碎一口银牙。   月台上的九宁不知道堂姐快气哭了,往乔南韶跟前走去。   她个子娇小,束发的彩绦垂至腰际,高台上凉风吹拂,彩绦飘扬,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眉宇间有种出尘脱俗的清灵气。   乔南韶看她一步步走向自己,下意识想伸手去接。   然后眼睁睁看着九宁从他身边走过。   乔南韶一愣,笑容凝在嘴角。   九宁目不斜视,直接走到那个名叫苏晏的卷发少年前。   “给。”   她踮起脚,捧着五彩缕,笑出一对甜甜的梨涡。   “你真好看,你叫什么名字?   众人目瞪口呆,一时之间,不同角落同时响起茶碗落地声。   没人顾得上去看谁摔了茶盏,所有人都张大嘴巴,一脸不可置信。   他们刚才没看错、没听错吧?   周家小九娘刚刚做了什么?   高台上静了下来。   静得出奇。   连风声也停了,彩旗低垂。   刚才的安静是刻意的,所有人都在等着九宁把五彩缕送给乔南韶,然后周刺史和乔家人你来我往互相吹捧几句,定下亲事。   这一会儿才是真正的安静,静得所有人下意识屏住呼吸。   九宁仰着头,等卷发少年回答。   周刺史和周百药觉得她还小,什么都不懂,想哄着她应下亲事。   她躲过这一次,还会有下一次。   与其一次次烦恼,不如快刀斩乱麻,直接从乔南韶这边下手,斩断一切可能。   乔南韶是乔家小郎君,自小锦衣玉食,少年人年轻气盛,难免自负、爱面子,何况是没受过什么委屈的世家公子。   九宁当众对乔南韶的仆从表露好感,以他的心性,再怎么眼馋周都督手里的兵,也不会娶她。   至于乔南韶会不会因此记恨她,九宁根本不在乎。   一来,她还小,才九岁呢!   童言稚语,谁会当真?   乔南韶真的当真了也没什么,反正马上就要天下大乱了,她不怕得罪人。   二来,书中乔家定好的人选是八娘,乔刺史素来看不上周都督,和同样是进士出身的周刺史神交已久,希望小儿子能娶周刺史的孙女为妻,乔家人在乔南韶的坚持下才改了人选。   现在九宁这么一闹,乔家人意识到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娃娃,乔南韶有再多心思也没用,乔家人不会答应的。   卷发少年垂眸,漫不经心扫一眼九宁手里的五彩缕,神色冷淡。 第12章 苏晏   这一次九宁终于看清卷发少年的相貌。   果然是个俊俏郎君,剑眉星目,肤色白皙,五官比中原人要深刻些,眉宇轩昂,神清骨秀。   卷发用金环束起,肩宽腿长,身形瘦削。   少年气度沉稳,眸色比寻常人要浅,看人的眼神像被月光淘洗过似的,不含一点感情,无悲无喜,身上有一般少年人没有的独特气质。   九宁这么一个粉妆玉琢、明艳娇俏的贵小姐夸他长得好看,他脸上没有一丝动容。   如果九宁没看错的话,他听见自己问他叫什么时那微微勾起的嘴角似乎有那么几分嘲讽的意思。   她没往心里去,就这么把他拉下水,害他得罪乔南韶,他当然会不高兴。   九宁知道此刻台上台下所有人都在看自己,一点也不觉得难堪,笑嘻嘻扭头看向乔南韶。   “乔家哥哥,他是你们家的人吗?”   乔南韶被她问得又是一愣。   他不愧是乔家郎君,知道轻重,很快调整好心情,收起诧异古怪之色,笑眯眯回答说:“不错,他是我们家的,叫苏晏。”   一问一答。   九宁问得自然。   乔南韶回答得也自然。   气氛不像刚才那么尴尬压抑了。   乔南韶心里的不快和别扭也淡了些。   九宁才不管苏晏是不是在嘲笑自己,垫着脚把五彩缕系到他手腕上。   他腕上裹着一层兽皮臂鞲,她怕五彩缕滑落,系好后还特意打了个结。   苏晏浓黑的眉轻蹙,表情有些许不耐烦。   九宁笑意盈盈,忽然觉得自己颇有点像调戏良家妇男的跋扈娇小姐。   在一旁等候的婢女们连忙捧着托盘上前,躬身给其他郎君系上代表获胜的五彩缕。   乔南韶拿起一束五彩缕,含笑看着九宁,“小九娘可不要偏心,过来给我也系上。”   九宁大大方方地答应一声,接过五彩缕给他系上。   乔南韶低头审视九宁,观察许久,猜不出她刚刚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难道她真的喜欢苏晏?   小娘子喜欢年长的俊俏少年郎,再正常不过了。   但论相貌风度,怎么说都该是自己更胜一筹吧?   苏晏那种一看就有胡人血统的长相在中原并不受欢迎,虽说朝中胡风兴盛,但世家大族心底还是看不起胡人,很少有世家主动和胡人联姻。   而且今天球场上也是自己表现得最出色。   九宁给乔南韶系好五彩缕,认认真真挽了个好看的倒垂莲花形状。   “乔家哥哥,这样系好吗?”   双颊一对梨涡,甜美乖巧。   乔南韶掩下疑虑困惑,看来是自己多心了,小九娘这么小,天真烂漫,哪会有那么多心思?   他微笑:“嗯,挺好的。”   九宁这么一打岔,江州属官准备好的腹稿一句都没用上,乔家人也莫名其妙,不知道该怎么办。   场面有些尴尬。   乔南韶能在几年后打败自己的几个哥哥夺得世子之位,自然不是一个只知道斗鸡走马的纨绔草包,眨眼间就作出决断,给频频望向自己的乔家人使了个眼色。   乔家人会意,等获胜的少年郎们饮过酒走进凉阁拜见周刺史时,随口找了个由头,夸起八娘。   周家小九娘大胆出格,使君绝不会允许这样的小娘子嫁进乔家。   还是按照使君的吩咐选八娘吧。   周刺史和江州属官心头雪亮,默契地把话接下去。   乔家人夸八娘端庄秀美。   周家人夸乔南韶俊朗挺拔。   气氛又变得祥和起来。   妇人们不约而同寻找九宁的身影,发现她还在围着那个叫苏晏的卷发少年打转,啧啧几声。   一边觉得这才对嘛,只有八娘才配得上乔家小郎君。   一边又不由得同情起九宁来。   在她们看来,九宁刚才对苏晏示好的举动不过是小娘子顽皮罢了。小娘子一定不知道,她的任性妄为,就这么把一段好姻缘给葬送了。   周百药脸色铁青,双手紧紧握拳。   这个女儿果然有失教养!   当众对一个身份低贱的胡奴示好,简直是自甘下贱。   周家又多了一个被江州其他世家嘲笑的笑柄。   周百药沉着脸吩咐身边的两个侍从,赶紧把丢人现眼的九娘带回去关起来!   侍从应喏,朝九宁走过去。   周百药的脸色之难看,阁子里的人都发觉了。   九宁也知道周百药现在肯定气得七窍生烟,看到他的侍从朝自己走过来,眼珠一转,抓住长兄周嘉言的衣袖。   在九宁的记忆里,这位长兄非常讨厌小九娘,每次见到小九娘就挑她的不是,小九娘常常被他骂哭。   刚才她给苏晏系五彩缕的时候,周嘉言和另外几个周家郎君面容扭曲,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了。   那副嫌弃鄙视劲儿,估计他们此刻恨不能立刻和她断绝关系。   九宁扯住周嘉言的袖子不放。   “长兄,今天阿翁怎么没来看比赛?”   最讨厌的妹妹缠着自己,周嘉言面如锅底,冷哼一声,想也不想就一把甩开九宁。   九宁就猜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顺势后退几步,往地上一坐。   周围的人大吃一惊。   周家大郎平日里端正有礼,怎么把自己的妹妹推倒在地?   他妹妹只是找他问一句话而已呀?   难道周嘉言平日在家就是这么对他妹妹的?   众人皱眉:虽说不同母,也不该这么欺负。   九宁不用别人搀扶,自己爬起来,拍拍裙子,笑呵呵朝弯腰要扶她的乔南韶和其他少年郎道:“不关长兄的事,是我自己没站稳,诸位哥哥见笑了。”   她不解释还好,这么一解释,倒像是在为周嘉言掩饰什么。   少年郎们齐刷刷怒视周嘉言。   趁周百药的侍从在一旁观望还没靠近,九宁钻出人群,提着裙角飞快迈下长阶,溜之大吉。   在众人眼里,她这是被自己的哥哥吓着了,所以才急匆匆离开。   乔南韶目送九宁娇小的背影消失在高台下,瞥一眼面色紫涨的周嘉言,失笑了片刻,看小九娘利利索索爬起来的动作,她好像习以为常了?   可惜了这么个小娘子,乱世之中,没有父兄荫庇,以后怕是命途坎坷。   乔南韶收回目光,转身,视线落到自己的同伴苏晏身上。   这人是粟特商队领队萨宝的跟班,半年前乔刺史的幕僚在一场酒宴上见到他,说此子器宇不凡,以后必定有造化,将他引荐给乔刺史。乔刺史看不起胡人,并没有重用苏晏,打发他去照管乔家的庄园。   乔南韶此次来江州求亲,和苏晏同行月余,发觉这个少年确实如幕僚所说,深藏不露,锋芒内敛。   眼下唐室衰微,群雄并起,正是用人之际,英才难得,等回到襄州,乔南韶不会让苏晏这样的人才埋没。   他拍拍苏晏的肩膀,笑眯眯道:“周家小九娘的母亲是博陵崔氏女,周都督很疼爱她。”   苏晏没说话。   乔南韶忍笑:“好了,不打趣你了。”   话锋一转,朝周围几个看热闹的少年挤挤眼睛,“谁让苏郎长得好看呢!”   少年们哄然大笑。   周家郎君觉得脸上无光,转头就走。   他们周家女郎个个温婉端庄,平时再怎么娇惯,当着人的面一定规规矩矩,怎么出了九宁这么一个异类?   她就不觉得害臊脸红吗?   白瞎了她那副好相貌。   九宁当然不会脸红,她头也不回地跑下高台,直接朝周都督正院的方向奔去。   老子教训女儿,天经地义。   周百药一定会大发雷霆,她反抗不了,只能去找周都督求救——你欺负我,我就让你老子来欺负你!   刚走出长廊,迎面两个佩刀亲兵走过来,拱手道:“九娘,都督有请。”   来得真是时候!   九宁欢欢喜喜跟过去。   不用九宁告状,周都督知道高台上发生了什么。   事实上,早在九宁被周百药带走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整场比赛,周都督就坐在场边看棚里,和江州百姓一起为儿郎们喝彩助威。   他看到九宁被带上高台,没有出面。   周都督想看看孙女会怎么应对。   这是他给观音奴的一场考验。   前几天,周都督派身边心腹去查观音奴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要么是继母吴氏私下里虐待她,要么是做父亲的周百药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   不然,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娘子,为什么要巴巴地讨好以前从不亲近的祖父?   周都督知道自己泼皮无赖,不讨人喜欢。   他不在乎这个,除了早逝的发妻,他也不需要别人来真心喜欢。   知道怕他、敬他就够了。   孙女突然的亲近太反常,周都督要找出背后的原因。   他怀疑是不是有人贪图崔氏的陪嫁。   但心腹调查过后告诉她,没有人苛待九娘,她的衣食住行,吃穿用度,样样都是按规矩来的。   当然,家里也没有人在意年幼丧母的九娘。   周百药不管女儿,吴氏不是亲生母亲,更不会管。   只有三郎会关心九娘,但他经常不在家,而且只是个不懂闺阁事的少年郎,管不了太多。   所以观音奴只能来讨好自己?   想起孙女捧着花走进屋中时那张红扑扑的小脸,周都督笑着摇摇头。   观音奴的性子和她父亲南辕北辙,一点都不像。   倒有些像他这个祖父。   这就有点难办了。   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第13章 决定   周都督是个大男人,他能不在乎脸皮,能随心所欲,能视礼教规矩如无物。   九宁不行。   周都督原本觉得有自己这个祖父撑腰,孙女只需要娇养就够了,她用不着担惊受怕,只管安安生生待在后宅,锦衣玉食,无忧无虑。   现在看来,娇养怕是会束缚九娘的天性。   儿子周百药古板迂腐,周都督就让他待在江州跟着周刺史管农事,不许他碰军权。周百药实在不是这方面的人才,硬让他打肿脸充胖子,不是疼他,反而会害了他的性命。   长孙周嘉言和周百药有点像,性子执拗。   三郎周嘉轩看似温和,实则很有想法,轻易不会妥协,是个好的,可惜又太正直了。   对这两个孙子,周都督一直密切关注,他迟早会老去,得为自己挑一个最合适的继承人。   在继承家业这方面,周都督始终很清醒,如果儿子、孙子都不能胜任都督一职,他就把位子传给部下。   不是他太冷酷,而是只有这么做才能保住儿子、孙子的命。   没本事还占据高位,放在太平盛世没什么,在乱世,迟早会招致杀身之祸。   周都督计划得很好,唯独没料到孙女这里会出状况。   虽然有些惊讶,但周都督很快想通了。   他历尽艰辛,辛辛苦苦爬到大都督的位子,为的不就是让家人可以过上好日子吗?   观音奴循规蹈矩也好,心机深沉也好,只要她自己过得称心如意,他不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她。   他自己不是好人,哪来的底气要求孙女一定得和五娘、八娘那样做个安分守己的娇小姐?   既然观音奴不一般,那就用不一般的法子来教养她。   免得她自己横冲直撞,走了歪路,落得一个遍体鳞伤。   周都督坐在看棚里,眼看着观音奴一溜小跑冲下石阶,笑了笑,示意亲兵带她去正院。   跑得那么快,也不怕摔着了。   不管这次考验的结果是什么,周都督心里已经做了一个决定。   亲事定下来也不要紧,人人都知道他周麟是个不讲信义的小人,乔家只不过是利益上的同盟,彼此利益一致的时候,他们两家亲如兄弟,一旦哪一方失势,另一家不落井下石就算好了,什么“互为臂膀、永不背叛”这种话,亲父子可能都做不到,谁信?   他周麟就是不要脸,就是要反悔,谁敢硬逼着观音奴嫁人?   所以周都督静观其变。   他问紧跟在观音奴身后走下高台的心腹:“亲事成了吗?”   心腹脸色古怪,轻咳两声,小声说了月台上的事。   “都督,小的也看不出九娘到底是成心的……还是真觉得那个苏晏长得好看。”   时下世人更偏爱像三郎周嘉暄、乔南韶那样风度翩翩的佳公子,苏晏身份低微,身上又有胡人血统,还真没人正眼看过他,更不会觉得他相貌出众。   谁也不知道九宁是怎么想的。   听完心腹的禀报,周都督朗声大笑。   观音奴果然更像他!   笑过之后,周都督皱了皱眉。   “去查查那个苏晏,他不是寻常商人,这么小的年纪就能有这样的本事,必有来历。”   今天苏晏的表现太好了,如果他只是想衬托乔南韶,完全可以做得更隐蔽,用不着这么卖力。   一场比赛,周都督从他身上看到很多东西。   反应灵敏,直觉敏锐,沉着冷静,不骄不躁,指挥从容不迫,竟有点大将之风。   若好好栽培,前途不可限量。   不知道苏晏来江州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在查清楚他的身份之前,周都督不会放他离开。   先下手为强,这么好的苗子,绝不能落到乔老头手里。   若不能为己所用……   那就杀了。   心腹抱拳应是。   周都督懒得和乔家的人打照面,径自回自己的正院。   跨过门槛的时候,里院传来说笑声。   平时不苟言笑、总沉着一张脸的亲兵们围在荷池旁,垫着脚、伸长胳膊努力去摘池边开得正好的荷花,摘不到的,直接把佩刀解下来,用佩刀去够。   有几个甚至脱了鞋子,裤脚挽得高高的,淌水下池,只为摘到更好看的荷花。   九宁站在池边指挥,芦笋般的手指对着池子点来点去,“就那朵,那朵好看,啊,那朵也好!”   汉子们摘了花,送到她跟前。   她甜甜地道声谢,黑亮的眼睛笑成两弯月牙。   “我这一池子花开得好好的,快被你祸害光了。”   周都督笑着走进去。   亲兵们脸色一僵,手脚不知该往哪里放,狼狈地低下头,作鸟兽散。   都督发脾气可不是闹着玩的,他曾经一怒之下一掌把一个玩忽职守的校尉给拍死了!   亲兵们冷汗淋漓,转眼就跑了个精光。   周都督冷笑一声,一个个跑得倒挺快的!   九宁捧着花走到周都督跟前,道:“阿翁,是我让他们帮我摘花的,您别生气,我院子里的蔷薇、茶花开得可好了,随阿翁挑!”   “用你的茶花赔我的荷花?”   周都督失笑,接过莲花,牵起九宁的手。   躲在暗处的亲兵们见状,松了口气,理好袖子,穿上皮靴,握紧佩刀,若无其事地走出来,回到各自戍守的位子站好。   不能怪他们没有原则……小娘子粉妆玉琢,娇如春花,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那么笑盈盈地看过来,谁能狠下心拒绝她的要求?   进了房,九宁啪嗒啪嗒小跑到高几前,踮起脚要拿几上的瓷瓶。   周都督立刻跟过去,拿了瓷瓶给她。   九宁把瓷瓶里已经发蔫的荷花拿出来,换上她刚才让亲兵摘的那一捧,“这样才好看,每天都要换新的。”   周都督笑而不语,转过屏风,脱下外面穿的衣裳,鞋也不脱,往坐榻上一躺。   房间里一片窸窸窣窣的细碎响声,九宁不知在忙活什么,摆弄完供花,又去翻书架上的书匣,东挪挪,西翻翻,时不时弄出点动静。   像养了只不安分的猫,明明知道她在房里捣乱,竟一点都不想生气。   周都督大咧咧仰靠在床栏上,翘着腿,忽然觉得一阵恍惚。   那是他年轻时候的事了,无所事事的闲汉躺在家中大床上抖腿,发妻在房里转来转去,把脏污的衣物衾被拿出去洗刷晾晒,叉着腰骂他不讲究。   发妻是读书人家教养出来的,骂人时想维持端庄,但又忍不住要骂他,一开始还装贤惠,好声好气柔声劝他,后来实在装不下去了,拿起笤帚抽他。   她力气小,也舍不得真的下手狠抽,周都督装模作样嚷几声疼,她就解气了,觉得自己出手教训了丈夫,接下来一整天都很得意。   好像就是前几天的事,周都督甚至还记得发妻手中的笤帚落在自己腿上时的力道,挠痒痒似的,一点都不疼。   可是儿子都那么大了……   发妻早就化为一抔黄土,只剩下他一个人。   周都督连字都认不全,书架上累累的书卷和装得满满当当的书匣完全是摆出来充样子的。   九宁早就知道周都督爱给自己脸上贴金,看他那毫无审美可言的庭院就知道他对士人的高雅情趣一窍不通,但她没想到周都督这么粗暴:一箱箱已经失传的手抄孤本就这么大咧咧往墙角一堆,任它们落灰,书架上摆的是一套套沉重的大部头——然而那些基本上是四书和史学之类的启蒙书,十岁以下的蒙童才会把这些书摆在案头上。   她从冯姑那里听了不少周都督闹的大笑话。   有一回周刺史宴请宾客,周都督也在场。   席上一群文人,酒令也雅致,人人都要作诗,周都督连背诗都不会,哪会写诗啊?   文人们欺负他听不懂,吟诗暗讽他是个粗人。   周都督虽然不懂诗,但他看得懂文人们眼里的讥讽。   他冷笑了两声,拔刀而起,一刀把那个正在嘲讽他的文人面前的食案劈成两半,刀尖正好擦着文人的脸落下。   据说那个文人当场吓得尿了裤子。   此后,江州的文人对周都督敬而远之。只要是周都督在场的酒宴,再没人敢作诗了。   九宁能想象出周都督一个武将被众人嫌弃的场面,这个时代的文人很讲究风骨,趋炎附势的当然也有,但有名的文人大多爱惜羽毛,不愿和周都督这样的人牵扯太深。   河东李元宗是北方第一大霸主,小皇帝见了他都腿软,他曾多次请名士出山为他出谋划策,那些名士宁死不屈,宁愿带着家人逃亡也不搭理他。   九宁背着手在房里转了一圈,走到坐榻前,发现周都督的神情有些古怪。   平时的周都督并不凶,事实上他经常笑,甚至可以说得上慈祥温和,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翻脸就翻脸,大笑的时候很可能正在琢磨怎么把眼前的人给宰了。   笑嘻嘻说着话,忽然起身把人给砍了……这种事周都督干过不止一次。   此刻的周都督没有笑,他仰靠着床栏,眼神放空,神色怅惘,不知在想什么。   “阿翁要歇息了?”   九宁作势要退出去,周百药没胆子硬闯周都督的院子,她可以在这里待到傍晚。   周都督回过神,叫住她:“观音奴果真喜欢那个叫苏晏的小郎君?”   九宁想了想,漆黑眼珠骨碌碌转了个圈,小声说:“我只是觉得他比乔家哥哥好看罢了。”   周都督嘴角轻勾,看着九宁。   九宁没敢动。   周都督洞察人心,她有种直觉,最好不要在他面前撒谎。   片刻后,周都督伸手拍了拍九宁的前额。   “你上次说要将你母亲留给你的钱帛给阿翁,阿翁想过了,那是你母亲给你的,你自己留着。”   周都督淡淡道。   九宁怔了怔,心里有些失望。   这些天她观察发现,周都督对亲近信任的人很不客气,相应的也会特别照顾,很护短。   周都督不要崔氏的陪嫁,是不是表明不想管她?   毕竟她只是个闺阁小娘子,周都督心系霸业,没有闲心照管她。   她现在是身如浮萍,万事没法自己做主,等周嘉行回到周家,她的噩运随之而来。   九宁微微叹口气,周都督这条路走不通,总还有其他法子。   至少有周都督这句话,周家其他人不敢碰崔氏的陪嫁。   “谢谢阿翁。”   九宁作揖,告退出去。   “等等。”周都督挑眉,“阿翁的话还没说完。”   九宁愣了一下,抬起头。   周都督笑着拉起她的手。   小娘子养得娇嫩,小巴掌软乎乎的,手指根根如细葱。   “观音奴,明天阿翁带你出去玩,今天早点睡。”   九宁听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能从周都督郑重的神情中看出这句话对自己意义重大。   她隐隐能感觉到,只因为这一句话,自己的命运改变了。 第14章 童养婿   九宁满怀期待,喜滋滋回到自己院子。   周嘉言早就等着她了,看她走进长廊,板起脸道:“父亲唤你过去。”   脸上明晃晃的写满幸灾乐祸。   这个妹妹胆子越来越大了,竟然当着江州世家子弟的面陷害他,此仇不报,他周嘉言枉为周家长孙!   九宁撇撇嘴角。   “长兄,阿翁有事交代我去做,劳你去阿耶跟前说一声。”   周嘉言脸色更臭,“父亲传唤,你敢不去?”   九宁不为所动。   周嘉言怒气更盛,厉声斥责她:“百善孝为先,你也是读书认字的人,竟然忤逆父亲?”   九宁挺起小胸脯,笑嘻嘻道:“父亲公务繁忙,不能去阿翁膝下承奉,我身为父亲的女儿,替父亲在阿翁面前尽孝,为父亲分忧,不也是孝顺父亲么?父亲是大孝子,肯定会谅解我的难处。”   周嘉言一噎。   周都督和儿子周百药势如水火,见面就吵架。周都督嫌弃周百药迂腐,周百药嫌弃周都督粗俗。   为避免父子俩拔刀相向,周家没有晨昏定省的规矩,不到万不得已,周百药不会去父亲的正院找罪受,反而每天去堂伯父周刺史那里问安,一天几次,比周刺史的亲儿子、亲孙子还孝顺。   从孝道上来说,周百药的做法显然是不对的。   但周都督从来不计较这个,周百药认为自己这是坚持本心不和父亲同流合污,很理直气壮,所以也就没人说什么。   没人议论不代表周百药真的能问心无愧。   所以九宁这一句“替父亲尽孝”说出口,周嘉言哑口无言。   有祖父给九宁撑腰,硬把她带走,父亲就成了不孝子……   “你等着,待会儿父亲亲自来请你,我看你还能说什么!”   周嘉言拂袖而去。   九宁对着长兄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周百药要是敢来的话,早就来了,又何必打发他来?   她猜的不错,这晚周百药果然没来找她的茬。   九宁黑甜一觉,翌日早上天还没亮,便被侍婢们哄起来梳妆打扮。   镜台前点了几枝儿臂粗的蜡烛,烧得滋滋响。   冯姑给九宁挽了个高髻,絮絮叨叨告诉她,昨晚周百药在房中摔碎了好几只茶盏,都是上好的刑窑刻花瓷呢!   九宁抿嘴轻笑。   周都督知道她触怒周百药,昨天派人去周百药那里传话,不许周百药为难她,周百药一定气疯了。   果然背靠大树好乘凉,有周都督出马,周百药就拿她没辙。   九宁惦记着周都督说要带她出去玩的事,今天没穿锦襦罗裙,让冯姑找了件石榴红孔雀锦翻领窄袖胡服来穿上,腰佩蹀躞七事,脚踏软香皮靴,一副小郎君的打扮。   头上没有戴簪钗绢花,只插一把鎏金卷草迦陵频伽纹银梳背做装饰,梳背精致大气,金丝细如须发,周围镶嵌一圈小金珠,烛光映照之下,熠熠夺目。   冯姑看着小娘子娇花一般的细嫩脸庞,心里暗暗得意,只凭这一把发梳,九娘就能让其他世家小娘子黯然失色。   等九娘长大,不知会是何等风韵。   九宁梳妆毕,揽镜自照一番,满意地点点头。   作为一个随时可能死在主角手上、有今天没明天的反派,她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用过朝食,侍婢们簇拥着九宁去周都督的院子请安。   周都督虽然已快到五十岁的年纪,仍旧每天坚持练拳,早晚冷水冲凉,这会儿早就起来了,刚吃了朝食,正和幕僚议事。   亲兵们已经和九宁混熟,直接放她进去。   九宁在回廊里等了一会儿,继续祸害周都督院子里的荷花。   等幕僚离去,她手捧一大簇荷花往里走。   今天摘的花多,亲兵还用荷叶编了两顶遮阳的帽子给九宁玩,她捧着一堆花枝,视线被挡住了,跨进门槛的时候,“嘭”的一声,撞上一道硬硬的东西。   哗啦哗啦,九宁手里的荷花掉落一地。   对方伸手扶住晃了几晃的九宁,等她站稳,立刻退开,捡起散落的荷花,送回她手上。   九宁瞥一眼那些荷花,双眉轻蹙,掉在地上的荷花,不能再用来供奉。   她脸上嫌弃的表情太明显了,对方朝她一揖,轻声道:“小娘子恕罪。”   嗓音清朗,有种天生的贵气。   九宁抬眸,目光落到对方脸上,怔了一怔。   浓眉星目,肤色白皙,一头浓密的乌墨卷发,浅色眸子,仔细看,眼底似乎有些泛绿,像蓄了一池潋滟碧水。   是那个叫苏晏的卷发少年。   九宁眨眨眼睛。   她昨天夸苏晏长得好看,今天周都督就把人叫过来……难道阿翁想给她找一个童养婿?   九宁的沉默让陪着苏晏一起出来的裴望之误会了。   以为小娘子看小郎君看呆了才会一直沉默,裴望之轻咳两声。   九宁回过神,朝两人一笑,梨涡轻皱:“几枝花罢了,我再让人去摘。”   她穿的是男装,像模像样做了个抱拳的手势,示意无事,和二人擦身而过。   裴望之向来沉静,也不禁被逗笑了。   苏晏眼眸低垂,退到一边,等九宁的脚步声远去,抬脚就往外走。   “阿翁把苏晏叫来做什么?”   九宁走进里间书房,直接问周都督。   周都督裹幞头,身穿一件皂色圆领长衫,腰束革带,脚踩麻鞋,燕居打扮,手上拿了顶帽子,大踏步往外走,看到迎面走来的九宁,牵起她的手,含笑说:“他是个聪明人,要投效阿翁,阿翁已经收下他了,你以后不要去招惹他。”   苏晏出身低微,野心不小,有雄心,有毅力,这样的人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之事,是个人才,但不一定是个好人。   周都督派心腹去打听苏晏的底细,还没查出什么来,苏晏自己找上门来毛遂自荐。   有胆识,有眼色。   周都督想也不想就把人收下了。   不过他只是把苏晏当成属下栽培而已,没想过其他的事,观音奴是娇滴滴的高贵千金,不宜和苏晏来往。   九宁心下雪亮,苏晏在球场上的表现果然是别有用心的!   乔家把他当成个货郎差遣,他不甘心受冷遇,干脆以乔南韶为跳板,成功获得周都督的赏识。   这么说,她昨天给苏晏拉仇恨的举动刚好误打误撞帮了他的忙——给了他一个名正言顺的离开乔家的借口,经过昨天高台上的事,别人会觉得他的出走是为了顾全乔南韶的脸面,甚至可能怀疑他是被乔南韶赶走的,不会骂他忘恩负义。   那他们俩就算是两清了。   九宁挠了挠脑袋:在小九娘的记忆里,周都督身边好像并没有一个如此优秀的十几岁少年郎呀?   难道苏晏志大才疏,之后并没有什么亮眼的表现?   她皱眉思索间,一顶帽子落下来,轻轻扣在她发顶上,打乱她的思路。   “戴上帽子,今天阿翁带你骑马。”   九宁不假思索,抬手把帽子摘下来。   帽子实在太难看了,而且冯姑花了半个时辰才给她梳好发髻、戴上发梳,一戴上帽子,一早上的辛苦不就白费了?   九宁大着胆子朝周都督撒娇:“阿翁,不戴帽子可以吗?”   周都督皱起眉。   九宁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无辜。   周都督沉着脸不说话。   九宁似乎被他吓着了,做了个怯怯的表情。   周都督脸拉得老长,忍了半天,还是撑不住笑了,随手把帽子扔到屏风后面的坐榻上,“罢了,不喜欢就不戴。”   这帽子是他一早起来特意挑的,原以为孙女看到会很高兴,没想到她不喜欢。   周都督觉得自己的眼光很好,挑的帽子肯定好看,孙女之所以不喜欢,一定是因为她昨天被她父亲给气着了,没心情戴帽子。   都怪儿子!   祖孙俩出了正门,僮仆牵着马上前伺候。   时下男人出门一般骑马、骑驴,只有女眷和老得走不动路的老者才乘车或是坐轿辇。   九宁不会骑马,没人教她。   周都督直接抱她上马,让她和自己共乘一骑。   有周都督带兵坐镇江州,又有坚持轻傜薄赋的周刺史管理民政,江州是眼下乱世之中难得的一片乐土,房屋鳞次栉比,货栈林立,大街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很热闹。   路上的行人远远看到周都督骑马行来,连忙低头退到路边,等一行人走远,才敢抬头。   周都督喜欢排场,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骑在马背上,昂首挺胸,抱着乖孙女,得意洋洋地穿过长街。   他身后的随从亲兵们也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怒视人群,像是随时要拔刀砍人。   路上的行人吓得双腿直哆嗦。   有不小心和亲兵眼神对上的,噗通一声,软倒在地。   九宁有些无语。   难怪周都督的名声这么臭!   士林文人骂他嚣张跋扈,还真是骂对了……他就喜欢看路上的行人敬畏他的样子。   出了城,行到一座丝织作坊前,周都督抱九宁下马。   作坊的管事早已等候多时,笑嘻嘻迎上前。   周都督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牵着九宁往里走。   作坊不大,里面收拾得很干净,几十个妇人在屋中劳作。   她们技艺高超,长年累月在作坊做工,大好年华如水一般逝去,织出一匹匹价值百金的锦缎。   可她们身上穿的却是粗布衣裳。   周都督带着九宁在作坊转了一圈,一句话没说,骑马带她去了另一个地方。   那是郊外一座木桥,桥边荒草杂生,看起来很荒凉,桥下溪水汩汩而过,日光透过竹桥,在水面上罩下稀疏斑影,清幽寂静。   周都督下马,带着九宁走到木桥上,指一指桥边一块突兀的石碑。   “你过去看看。”   九宁走到石碑前,发现上面刻了几个大字:禁溺女婴。   石碑上还刻了一篇告示,《戒溺女文》。 第15章 宝马   周都督走到九宁身后,指一指桥下清澈见底的溪水,沉声道:“我们周家的女郎,自然娇生惯养,金尊玉贵,吃不得一点苦。外面就不一样了,世道艰难,寻常百姓只求能填饱肚子就心满意足。观音奴,你今天在作坊看到的那些织锦巧儿,终身都必须为作坊做活,不能婚嫁,可她们心甘情愿,因为至少她们活得下去,在其他地方,还有比她们过得更苦的女子。”   暮夏时节,暑热难耐,迎面吹来的风也是燥热的。   可九宁却觉得浑身发凉。   从《戒溺女文》中,她能想象得出这条小溪里发生过什么。   一心求子的人家偷偷将生下的女儿丢弃到这条小溪里,任她们溺毙,他们认为这样做才能吓住冤魂野鬼,如此女鬼以后不会再投身到他们家。   民间溺女太普遍了,周都督屡禁不止,最后不得不在这里立起一块石碑告诫老百姓。   没有戒溺男文,因为一般人家只会丢弃女婴,不会丢弃健康的男婴。   周都督蹲下、身,和九宁平视。   “观音奴,你可要想好了,外面的日子太艰难了。”   他给她两个选择,躲在内宅,还是直面外面的风吹雨打?   九宁望着周都督那双苍老的、让人看不透的眼睛,心里百味杂陈。   这位祖父,粗俗蛮横的背后,竟有这样细腻的慈心。   他是真的在为她考虑,为她做长远打算。   这不仅仅是长辈对后辈的宠溺。   他不是把她当成逗趣取乐的阿猫阿狗,而是真心实意关心她、替她操心。   而她只是把他当成一个目标,利用他的疼爱而已。   历经几世,每次都是匆匆降临一个世界,又匆匆离开,之前待得最长的一个小世界也才一年半。   九宁独来独往,短暂停留,也曾试图找几个小弟当同盟去坑害主角,结果小弟们不管多忠心,最后关头总会莫名其妙被主角感化,反过来坑她,她干脆不找帮手了。   这次是她第一次以一个孩子的身份去执行任务。   从没有人像周都督或者和三哥周嘉暄这样真心关爱疼惜她……   一次都没有。   只是个任务而已。   九宁闭了闭眼睛,轻笑:“阿翁,我是您的孙女,我的出身和寻常女子不一样,我再怎么落魄,也不会挨饿受冻的呀!”   什么三从四德,什么女子本分,世人奉行的那套规矩,九宁不屑一顾。   随时可能死在主角手上的人,哪有闲心讲究那些琐碎。   崔氏之女的身份给九宁带来不少麻烦,同时也给了她高贵的出身,她起点高,有那么多钱帛,还有周都督这么一个护短的祖父,至少可以跋扈三年,有什么可愁的?   周都督笑了笑,迎着夏日的风,慢慢直起身。   “好,观音奴,你记住了,从今天起,大郎、三郎他们学什么,你也要学。”   他要亲自教养孙女,不管她以后学成什么样,有他在一日,没有人能委屈观音奴。   九宁眼前一亮。   什么都学,自然就得和周家所有郎君打交道,等周嘉行出现,接近他应该很容易吧?   “谢谢阿翁。”   她眉开眼笑,张开双臂抱住周都督。   虽然这个月以来她确实是在有意讨好周都督,但心里一直保持清醒,还是头一回做出这样自然而然的亲昵动作。   抱到周都督结实的腰,她忽然想起这个男人一方霸主的身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发烫的脸贴着周都督的袍衫使劲蹭了几下。   周都督笑了笑,弯腰抱起九宁,送到马背上,捏捏她鼻尖。   “观音奴,你是阿翁的孙女,想要什么,用不着自己藏在心里,大大方方告诉阿翁,阿翁不会让你受委屈。”   九宁一时哽住,鼻尖有些酸,目光落在苍茫的原野上。   河岸绿草如茵,山林草木葳蕤。   乱世之中的太平祥和,只是昙花一现,天下终将大乱,各路藩镇混战,中原四分五裂,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周都督活着的时候,小九娘确实过得无忧无虑。他不受儿子、孙女待见,却默默为儿子孙儿撑起一片天,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还在叮嘱部下好生善待自己的家人,不求周家东山再起,更不必为他报仇,只要一生衣食无忧就够了。   他死后,形势急转直下,江州岌岌可危,小九娘被父兄送去讨好鄂州太守,受尽凌、辱。   周都督为什么会死得那么突然?那个出卖他、害他中埋伏的人是谁?   九宁知道,要想保住周都督的性命,她必须提前把那个藏在周家的细作找出来。   她怀疑那个引诱周都督踏进埋伏圈的人是男主周嘉行。   周嘉行的生母已经过世了,他憎恨崔氏和小九娘,也恨周家其他人。   几年之后,周嘉行亲手射杀父兄周百药和大郎周嘉言,周刺史那一房安然无恙,周都督这一支,只有周嘉暄因为不在江州恰好躲过一劫。   然而周嘉暄几年后也为救小九娘而死,小九娘心如死灰,随后跳下城墙,这一支真的绝脉了。   除了周嘉行,九宁想不到还有谁会暗害周都督。   周刺史依靠周都督才能在江州实行仁政,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谋害自己的堂弟。   也是在周都督死后,周嘉行才能在危急时刻脱颖而出,顺利接管周家军。   获益的是周嘉行,他的嫌疑最大。   九宁要怎么做,才能化解周嘉行对周家这一房的仇恨?   她只有三年的时间。   “阿翁,我想要一匹最好最快最漂亮的马!”   九宁坐在马背上,笑嘻嘻道。   “好!”   周都督豪爽地一挥手,跨鞍上马,扬鞭甩了个漂亮的鞭花,骏马驮着祖孙俩,向着灿烂的红日疾奔。   回到家中,周都督一刻也不耽搁,立刻让随从领着九宁去马厩挑一匹她看得上的马。   除了他的坐骑飞云,其他马随九宁挑。   周都督马厩里的马每一匹都是大有来头的名马,随从站在厩房前,自豪地对九宁讲述每一匹马的来历。   九宁听完,嘴角轻轻抽了两下。   乌云和闪电,膘肥体健,据说都是西域宝马,血统纯正,是周都督离开河东军的时候顺手牵羊偷出来的。   狻猊和金羽,色泽油亮,是周都督亲自带兵偷袭江西观察使,从对方军中抢来的。   追风,膘肥肉厚,野性未驯,是周都督设下埋伏,逼途经江州的商队主动进献的。   总之,周都督的马都是他空手套白狼、不择手段抢到手或者骗到手的。   连他的爱驹飞云也来路不明。   为了维护周都督的形象,随从含糊其辞,坚称飞云是周都督偶然在战场上捡到的战利品。   飞云可是一匹日行千里、也行八百里的神驹,这样的宝马,宫中太仆寺也难得一见,岂是说捡到就能捡到的?   肯定是周都督下黑手夺来的。   九宁没有多问,假装被随从说服了。   随从偷偷抹把汗,一脸心有余悸,刚才一不小心说漏嘴,把都督当年的事全捅出来了,不会吓着娘子吧?   还好娘子年纪小,好像没怎么听懂。   江州的富家子弟,尤其是军中的将官们对周都督抢来的神驹垂涎已久,使出浑身解数,死乞白赖、撒泼打滚想要求一匹,周都督舍不得给,一律拒绝。   今天周都督破天荒大方一回,要送一匹好马给孙女,而且是随便她挑。   随从看出九宁在周都督心中的分量,言语恭敬,巴结讨好,嘴巴像抹了蜜一样甜。   九宁还不会骑马,那些暴烈健美的神驹不适合她。   在周都督的马厩里转了一圈后,她选中一匹名叫玉尘的小白马。   这匹马身段轻盈苗条,体态婀娜,皮毛油光水滑,非常漂亮。   如果再装饰上华丽的宝钿金装鞍,肯定更漂亮,骑着它出行,保证能闪瞎路人的眼睛!   九宁给白马换了个名字:“它一身白,就叫雪球好了。”   从玉尘到雪球……不止改了个名字,连气质也不一样了。   随从没敢多说什么,睁眼说瞎话,夸“雪球”这个名字出尘脱俗,再没有名字比雪球更匹配白马。   不到半个时辰,周都督送孙女九宁一匹宝马的事传遍整个周家。   “骄奢淫逸!”   九宁那天在高台上的举动让周百药耿耿于怀,要不是周都督拦着,周百药早就罚女儿闭门思过了。   他这头气还没顺过来呢,听下人说父亲竟然随手将价值千金的宝马送给不会骑马的九宁,犹如兜头一盆旺油浇下来,呼啦呼啦,胸中怒火烧得更炽。   “九娘呢?让她出来见我!”   周百药气冲冲赶到女儿的院子里,身为人父,他要让女儿明白闺阁女子的规矩,这一次谁拦着都不管用!   下人们面面相觑。   周百药一甩袖,怒道:“怎么,要我这个父亲进去请她出来吗?”   下人们躬身,小声答道:“郎君,九娘已经搬去都督那边了。”   周百药愕然。   下人继续道:“都督说以后要亲自教养九娘,教她读书,这里离正院太远,每天来回不甚便宜,都督让人收拾出东边的蓬莱阁,以后九娘就住那儿。”   蓬莱阁……那是母亲生前给孙女留的院子,那时候郎中都说他的原配肚中怀的是小娘子,母亲很高兴,说她就喜欢乖巧的小娘子,欢欢喜喜预备下院子,要把大孙女抱到自己跟前养。   周百药脸色忽青忽白,变了又变,怒火一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狼狈和尴尬。   他怔忪许久,转头走了。   下人们对望一眼,莫名其妙。   郎君怎么忽然不生气了? 第16章 骑射   不止九宁换了个更大更宽敞的院子住,那些锁在库房里的崔氏陪嫁也一并换了个地方。   周都督命人从周百药那里讨来钥匙,让九宁自己保管。   “从今天开始,你上午跟着十郎他们一起读书,下午和大郎、三郎学骑射,还有先生教你管账目的事。”   九宁咋舌,周都督风风火火,性子急,一天下来安排这么多事,也不怕她消化不了。   周都督道:“你母亲的陪嫁,阿翁先帮你保管,暂时只让你管几家庄园,你若能应付得来,其他的也都交给你照管。这是你自己的东西,你自己拿主意。”   九宁张大嘴巴。   周都督这话的意思,现在拿出崔氏嫁妆中的一部分交给她照管,如果她表现得好,就放手全给她自己料理?   九宁仿佛能看见金山银山在对自己招手。   这种好事,她绝对消化得了!   九宁眉眼弯弯,笑出一对梨涡,虽然很想克制住心里的激动,装出乖巧谦逊模样,但翘起的嘴角还是出卖了她。   这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像极了一个人。   周都督怔了怔。   以前没发现,原来孙女的性子像发妻三娘。   三娘爱面子,每次回娘家都要拾掇得漂漂亮亮的,宁愿饿肚子也要借钱置办一身体面衣裳、借齐一套头面首饰。   平时走路,肩上扛一大袋粟米也能健步如飞的她,回娘家的时候突然身娇肉贵,一定要雇一辆牛车回去,还勒令周都督在人最多的地方主动扶她下车。   被娘家那些之前看不起她的人带着嫉妒和艳羡酸几句,三娘一点也不恼,反而眉飞色舞,喝水也能饱肚。   那时候成婚半年多,周都督已经看出妻子并不像冰人说的那样端庄持重,就爱逗妻子,笑她打肿脸充胖子。   三娘也不装温柔小意了,冷哼一声,抚平衣裙皱褶:就是要气死她们!   那样爱面子的一个人,却从来没有嫌弃周都督这个丈夫没本事。   曾有人讥笑他落魄,三娘一定会叉着腰反唇相讥:我家夫君虽然穷了点,但生得俊俏,力气大,又体贴又能干,我就喜欢这样的,反正比你家那个好多了!   后来嫡支的族老找过来,说要让周都督过继,他犹豫不定。   三娘当时坐在一边,眼巴巴盯着族老送来的一箱子绫罗绸缎,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可周都督没开口,三娘就不会逼他答应,一脸心痛地扭开脸,不去看那些她最喜欢的珍贵布料。   再后来,他投身军伍,攒了半年饷银,回乡第一件事就是给三娘买一车的锦罗丝帛。   三娘马上按着时兴的款式裁了一套衣裙。   大热的暑天,她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的回娘家。   娘家嫂子问她热不热。   “一点都不热!”三娘昂首挺胸,下巴扬得高高的,“不热,夫君从洛阳买回来的细纱宫罗,说是什么从西域那边传过来的,一匹要十贯钱呢!非要我拿来裁衣裳,这贵的东西果然还是不一样,又轻又软又滑爽,还透风,穿多少都不热。”   坐在旁边的周都督低头忍笑,假装看不见妻子热得通红的脸。   九宁高兴的时候志得意满、忘乎所以的模样,和她祖母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一样的神气十足,洋洋自得。   “只是先让你跟在一边和先生学怎么上手,不是真都交给你,要是你胡闹,阿翁就把钥匙收回来。”   周都督轻笑,刮刮九宁的鼻尖。   九宁嘿嘿一笑,抱住周都督的胳膊撒娇,“阿翁,我会好好学的。”   她不会,身边还有冯姑她们啊!   崔氏的陪嫁下人更是藏龙卧虎,总有人会的,她这个小主人只需要坐享其成就够了。   接下来,九宁忽然忙了起来。   上午学诗书礼仪,下午骑射和管理账务,抽空还要练字、练琵琶、背世系家谱。   每天忙到天黑,回到房中倒头就睡,第二天早上爬起来继续。   即使忙得晕头转向,九宁也记得每天去周都督跟前刷刷存在感,免得这位祖父把她给忘了。   她不敢掉以轻心,万一周都督只是心血来潮呢?她必须学出点名堂来,周都督才会真的重视她。   这期间,五娘和八娘她们愈加疏远九宁,因为她每天跟着恶名远扬的周都督进进出出,行为举止一点都不符合一个大家闺秀的做派。   江州世家女郎彻底和九宁划清界限。   冯姑冷笑着告诉九宁:“她们惯会找借口,明明是为了乔家郎君的事记恨娘子!”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作为崔氏的独女,九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什么都没做,只因为被乔南韶给惦记上了,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她以前总是主动拉主角的仇恨,这一次被迫洗心革面,要给主角当垫脚石,一件坏事没干,就被一众青春貌美的小娘子给恨上了。   九宁满不在乎,她习惯被人恨了。   越恨她,她越有成就感呢。   三郎周嘉暄在老师家住了几天,算算日子快到斋僧日了,这天辞别老师同窗,回家帮父亲和长兄料理斋僧的事。   刚踏进刺史府,他拿出给妹妹九宁买的果点,让僮仆送到内院去。   僮仆笑着道:“三郎,九娘不住原来的院子了,都督要亲自教养九娘,九娘如今住蓬莱阁。”   周都督住的地方非常大,和周刺史那一房是分开的,有单独开辟的府门,平时周家人想要见周都督,必须先请示,不然亲兵不会放他们进去。   周嘉暄皱了皱眉,回房换了套家居的素罗交领袍,先去见父亲周百药。   周百药提起九宁就一肚子火,偏偏那个给九宁撑腰的人是他老子,他除了躲在房里痛骂几句外,什么都做不了。   “九娘幼年失母,更应该注重品行,你祖父非要纵着她胡闹,我看她迟早要把我们周家的颜面丢尽!”   周嘉暄劝父亲道:“九娘承欢祖父膝下,也是在代大人尽孝。”   被儿子当面暗示自己不够孝顺,周百药心里老大不舒服。   不过三郎一直以来品性正直高洁,又师从名士,是江州最有名的少年才子之一,周百药以儿子为傲,没有多想,觉得儿子肯定没有指责自己的意思。   “不说她了,明天家中斋僧,你伯祖父亲自主持,你和大郎做好准备,别在高僧面前失礼。”   周刺史崇佛,刺史府隔一个月会举行一次斋僧仪式。   当天周刺史会带着族中儿郎在家中招待僧人,请僧人吃斋饭,听僧人开俗讲。   周嘉暄答应一声,从父亲房里出来,绕了个大弯,穿过大半个刺史府,去蓬莱阁探望九宁。   九宁不在房里,下人回禀说这会儿是上课的时候,娘子和大郎、十郎一样,在武厅练骑射。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周嘉暄平时跟着先生读书,在家的时候,每天下午要和长兄一起练骑射。时下男儿都得学骑马、射箭,用不着精通,至少得会。   他没想到祖父竟然也要九宁学这些,她只是个闺阁小娘子,也要懂射术么?   周家的武厅很宽敞,北边设箭道,箭道东边就是马球场子,平时周家郎君在这里骑马、射箭。   周嘉暄走进箭道,发现平日总是喧喧嚷嚷的射箭厅今天静悄悄的。   除了几个披白氅的亲兵护卫站在阴凉处戍守,偌大的院子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这倒是奇了,族学那帮小子最怕读书,上课的时候一个个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等到练骑射的时候立马变了个人,生龙活虎,精力无限,浑身上下用不完的劲儿。   今天怎么一个人没见着?   周嘉暄带着疑问往里走,在高大蓊郁的榕树林罩下的一片浓阴里找到九宁的身影。   她头束锦带,穿一件海棠红团花锦翻领胡服,一手托腮,侧身躺在凉榻上,嘴里哼哼唧唧不知在念叨什么。   几个面容秀丽的婢女手执长柄圆扇,跪坐在一旁为她打扇,喂她吃冰湃过的瓜果。   周嘉暄挑眉,这可不是下人们口中那个“每天辛辛苦苦练骑射”的九娘。   “既然不喜欢练骑射,为什么不告诉祖父?”   听到三哥隐隐带着责备的声音,正闭着眼睛美滋滋吃荔枝的九宁吓了一跳,鲤鱼打挺似的从凉榻上蹦起来。   “阿兄,你回来啦!热不热,吃点冰葡萄?”   九宁眨眨眼睛,拉周嘉暄坐下,双手捧起冰碗送到他面前。   望着她那对乌溜溜的眼睛,周嘉暄哪里舍得对她发脾气?   接过冰碗放到一边的矮几上,柔声问:“是不是不喜欢练骑射?”   九宁吃准了周嘉暄不会像周嘉言、周百药那样骂自己,拈起一枚葡萄递给他,老实道:“我没有不喜欢……只是刚才累着了,偷个懒。”   骑射师父非常严格,九宁什么都不会,先从最基础的基本功开始练起,光是这个就让她累得喘不过气来。   明明梦里的那个她武艺高强,杀几个人就跟摘朵花一样,一出手绝不会落空。   为什么现实里的她却手脚笨拙?   练了好几天,九宁一点进步都没有,昨天骑射师父还委婉地提醒她这种事强求不来。   如果学不好骑射,周都督还会对她另眼相看吗?   九宁有点着急。   “慢慢来,你又用不着当女将军,祖父叫你学这个,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让你强健体魄。”   周嘉暄揉揉九宁的头发,笑着宽慰她。   他决定私下里去和祖父谈一谈。   九宁毕竟是小娘子,逼她学这些,是不是不太合适?   还有,其他人去哪里了?   周嘉暄看一眼坐在身侧的九宁,心里猜出大概,没有问出口。   兄妹俩坐在树荫底下,一边说话,一边吃果子,很快把一大碗冰碗吃完。   周嘉暄带着精疲力尽的九宁玩了半个时辰的投壶,锻炼手感,然后送她回房休息。   九宁今天是真的累狠了,沐浴过后躺下就睡。   才刚睡熟,忽然被一阵刀绞般的腹痛惊醒。   九宁霍然睁开双眼。   差点忘了这事! 第17章 原来是你   九宁从床上爬起来,掀开罗帐,穿绫袜的小脚丫往床前脚踏上的枹香木屐里一塞,站起身。   跪坐在簟席上徐徐打扇的冯姑和侍婢忙放下长柄圆扇,上前伺候,问她是不是口渴了。   九宁捂着隐隐作痛的肚子,“我要去武厅。”   冯姑愣了一下,“九娘,天快黑了。”   武厅和蓬莱阁离得不近,从支起的窗户看出去,半边天空已被霞光染得一片通红,正是日薄西山、倦鸟归巢的时候。   “天黑了正好,回来的路上可以赏月。”   九宁对着镜台匆匆理了理发鬓,绿色丝绦松松一挽,抓起落地长衣架上挂着的一件缥色轻容花纱衫披上,匆匆往外走。   冯姑和婢女们对望一眼,还没想好要不要拦着,她已经走远了。   七月流火,已是上秋时节,虽则白日里仍旧燥热难耐,但夜里已有几分秋日萧瑟凉意,冯姑怕九宁受凉,拿起一条泥金绘穿枝牡丹花纹披帛追上她。   九宁接过泥金披帛挽上,一路穿花拂柳,过长廊,经凉亭,转曲桥。   脚下步子迈得飞快。   不快不行,她疼得满头冒汗。   亲兵们见九宁急匆匆过来,以为她要去见周都督,问都没问一声便放行。   都督院子里伺候的人都知道,小九娘深得都督喜爱。这些天都督忙完公务,第一件事就是把先生叫进房里细问九娘的功课,还让裴先生教小九娘打棋谱,俨然要将小九娘当成小郎君教养。   九宁顺利进了武厅,还没走近,听到墙后传来一阵吵嚷声。   像以前每一次成功坑了主角一样,九宁骄傲地昂首挺胸,虽然小腹疼得更厉害了,还是忍不住掀起嘴角,笑得幸灾乐祸。   她边往里走,边问亲兵:“里头怎么了?”   亲兵答道:“苏郎君刚才在箭道训马,不知怎么从马上摔下来了,好像是胳膊摔伤了。”   果然如此!   心头仿佛闪过一道雪亮电光,怀疑得到证实,九宁黑亮的眼珠骨碌碌转了一圈,提起裙子往里走。   “九娘,里头都是些军汉……”   冯姑低低嘀咕了一句,想劝九宁回去。   虽说娘子现在年纪小,用不着避讳,可到底是世家千金,还是得讲究点,免得传出去被人议论。   “怕什么!我每天在箭道练骑术,来往的都是阿翁的下属,我今天不避讳,以后也不会避讳。长兄他们能做的事,我也可以做到,长兄他们能去的地方,我也能去!”   九宁淡淡道,一字一字说得爽脆利落,不管冯姑心里怎么想,头也不回地走进乱哄哄的值房。   几年之后周家九娘国色天香、倾城绝色的美名传遍中原,随之而来的是各方霸主的觊觎,各方势力为了抢夺她互相征战,不管她怎么做都会被世人冠以祸水之名,与其成天担惊受怕,还不如随心所欲,活得痛快一点。   想得到中原第一美人的青睐?   随他们打去吧,等分出个胜负再说。   冯姑看着九宁飞扬的绿色丝绦消失在长廊拐角处,怔了半晌。   苏晏今天训马摔伤,护卫们怕他伤到骨头,不敢挪动他,先把人抬到最近的值房安置。   九宁走进去的时候,一帮护卫正围着他检查摔伤的地方。   苏晏从头至尾一声不吭。   竹榻边围的人太多,九宁看不清他的脸,只能从缝隙里看到几缕乌黑卷发。   不知道那些浓密卷曲的黑发摸上去是什么感觉?   从第一次看到苏晏的时候,九宁就很好奇。   “苏家哥哥摔伤了?”   她踮起脚张望,轻声问。   护卫们听到背后响起一声娇柔的询问,都呆住了。   片刻后,所有人哗啦啦转过身来,手脚局促,扭捏地拍拍衣襟,扯扯腰带,朝九宁见礼。   娘子身份高贵,怎么来这种腌臜地方?   九宁漫不经心地摆摆手,目光落到竹榻上。   遮挡她视线的护卫们都走开了,她走上前,对上一道平静深邃的目光。   这会儿日暮西垂,天光黯淡,一抹淡青色余晖透过窗格漏进值房,正落在苏晏的脸上。   他清晰深刻的五官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眉目如画。   他半靠在木栏上,额上密密麻麻爬满细汗,可能是疼的,但他神态冷静沉着,仿佛受伤的人不是他。   窗外云影浮动,一道道光束漫进屋中,他侧对窗口,似乎整个人也被夕光笼罩了。   像笼在他脸上的天光,一半明朗,一半沉郁。   九宁坦然面对他的注视,眉头轻轻蹙起,“苏家哥哥哪里摔着了?”   面对她的关心,苏晏眼眸低垂,站起身,同时拂下卷起的长袖,遮住手臂上的伤口。   “只是擦破点皮。”   他和其他护卫一样垂首站着,但并不是出自对九宁的恭敬,更不是受宠若惊或是感动。   纯粹只是不想和九宁有太多牵扯罢了。   这样一个人,举手投足间有种与身俱来的贵气,哪怕他一身褴褛站在那儿,气质也和寻常人不一样。   犹如鹤立鸡群。   九宁双手背在背后,细细打量眼前的卷发少年。   白手起家、一手结束乱世的开国皇帝,草莽中走出的真龙天子,被后世称之为贤主的一代雄杰,即使隐藏身份,也掩不住那一身独特的气质。   周嘉行,终于找到你了。   日后宋淮南得登帝位,为掩盖自己白捡了一个强大帝国的事实,曾想篡改史书。   群臣坚决反对。   虽然他们已经臣服于宋淮南,并且其中一部分是帮助宋淮南登基的功臣,但他们还是耿直地在史书上记下周嘉行的所有功绩,对他推崇备至,连最吹毛求疵的文官也丢开平时的清高审慎,称赞周嘉行是一代英主,其创业之功,乃乱世之中第一人,若不是英年早逝,功业可比汉高祖。   为稳定人心,宋淮南只得作罢。   后来高绛仙以太后的身份临朝听政,也不敢抹黑周嘉行,为示好士林文人,还特意给周嘉行写祭文。   从系统那里了解到《绛仙传》大致的故事走向那刻起,九宁就知道,自己不是周嘉行的对手。   她有点小聪明,但也仅限于此了。   而周嘉行呢,是开创宏图霸业的一代帝王,他有雄心壮志,有帝王命格,有各路豪杰相助,他清醒理智,冷静沉着,明达英武,取舍果断。   更可怕的是,这个男人几乎没有弱点,他不好奢侈享受,不沉迷于美色,面对高绛仙这个无往而不利的女主都能无动于衷,世上根本没有能困扰他的人和事。   高绛仙也是在一次次失败后最终选择用下毒这种阴损法子害死他。   九宁有自知之明,连原书女主都对付不了的人,她最好敬而远之。   不过……谁能保证自己时时刻刻都保持理智呢?   比如现在,九宁就很想对着周嘉行那冷冰冰的俊俏脸蛋甩一巴掌。   她的肚子真的好疼好疼啊!   这是系统给九宁的惩罚。   周嘉行精通骑术,周都督很赏识他,想考校他的本事,让他闲时训练自己的爱驹追风。   试问一个骑射皆精、如同在马背上长大的骑手,怎么会轻易摔伤?   罪魁祸首当然是小九宁。   她白天练骑射的时候偷偷在那匹野性未驯的黑马身上动了一点手脚,所以周嘉行才会在训马时摔落马背。   然后惩罚就来了。   因为这一次是她主动伤害周嘉行,惩罚比第一次更强烈,也更持久。   她可能要疼两天两夜。   代价是惨烈的——不过很值得,九宁终于可以确认自己之前的怀疑,苏晏果然就是周嘉行。   她从未谋面的二哥。   一开始九宁没有往这方面想。   书里的周嘉行虽然因为杀戮过多屡受其他霸主指责,但他光明磊落,想征服哪座城池就亲自带兵去打,酷烈刚硬,攻城对决,下手毫不留情。   大军铁蹄所经之处,尸山血海。   但一旦取得胜利,不管之前的战事有多激烈,哪怕损失惨重,周嘉行立刻变得宽仁大度,只要手下败将表示臣服,他全部委以重任。   无论汉人还是胡人,他一视同仁。   周嘉行性格刚强直接,要回周家就大大方方找上门,所以九宁从来没有怀疑过同样有异域血统的苏晏。   上次冯姑赶走周嘉行,她以为他还在市井苦苦求生,不断派人去各处繁华商埠打听他的消息,一无所获。   直到前几天,九宁突有所感,开始怀疑苏晏的来历。   系统不会提示她。   贸然去调查苏晏可能打草惊蛇。   最后九宁想出这么一个不会让苏晏起疑的法子:让他受伤。   结果证实了九宁的猜测。   原来这些天周嘉行就在她眼皮子底下蹦跶,她却一无所知,还夸他生得好看。   也就是说,九宁当众调戏了周嘉行——她的二哥,将来的皇帝!   九宁欲哭无泪。   隐藏身份、抱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接近目标这种事,作为一个武力不行、只能耍点小心思的反派,她做起来轻车熟路。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浓眉大眼、根正苗红的男主周嘉行竟然也会这么干!   作为日后的开国皇帝,他怎么能这样自甘堕落!   要不是她抱着豁出去的心态试上这么一试,还真可能被周嘉行骗得团团转。   九宁咬牙忍住疼,对左右护卫道:“摔伤可不是小事,我让人去请医者,你们好生照顾苏家哥哥。”   护卫们对望一眼,面露诧异之色。   听说九娘曾经当众夸这个叫苏晏的胡族少年相貌出众,今天苏晏受伤,九娘亲自过来探望……   他们斜眼觑着苏晏,心中愤愤不平:不就是比我们白了一点嘛,也没有多好看!   周嘉行眼帘微抬,淡淡扫一眼九宁,面无表情。   九宁眉眼弯弯,朝他甜甜一笑。   不等周嘉行做出什么反应,她自己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第18章 斋僧   九宁又疼了一整夜。   系统给的惩罚没法用药物缓解,她没有惊动冯姑她们,像上次一样,躺在塞了清心明目的菊花瓣竹枕上默默等疼痛过去。   翌日一大早,天光微亮,婢女卷起卷草纹幔帐,淡青色光线漫进屋中,笼在床前镶嵌云母石落地大围屏上,光影流动,如盈盈水波。   九宁昏昏沉沉还难受着,冯姑掀开罗帐催她起身。   “九娘,今天使君主持斋僧,家中小娘子都要去帮忙,再不起就晚了。”   乱世之中,人们需要一个强大的精神寄托,佛教正好适应老百姓的需求。这些年江州的佛道越来越兴盛,信众越来越多。周百药和周嘉暄他们常去的永安寺就是江州各大世家捐资修建的,香火很旺。   斋僧即饭僧,就是请僧人到家里吃饭。   一般平民百姓养活一家人就够吃力了,偶尔饭僧,通常只能请两三个僧人用饭。   世家大族财大气粗,为了彰显自家气派,往往会准备盛大的宴席招待本地所有寺庙的僧人。   有时候两家互相攀比,争夺本地僧人,为了压对方一头,还会派家仆去外地请僧人来赴宴。江州最轰动的一次斋僧是隔壁温家主持的,他们家派了几条船分别赶往附近州县,足足宴请了一千个僧人。   斋僧是很严肃的仪式,男女老少,不论贫富贵贱,都要穿上最精致体面的衣裳,以示郑重。   九宁年纪还小,用不着妆粉,但今天冯姑和侍婢坚持在她脸上抹了些胭脂,眉心贴一枚翠绿色花钿,嘴角饰面靥,脖子上挂七宝璎珞项圈,穿缃色鲛绡纱交领上襦,银泥鹭鸶衔绶带蜀锦半臂,缕金镶嵌宝石珍珠裙,肩挽白地散点小团花披帛,腰束攒花宫绦,悬双玉佩,脚踏五色锦履。   仍旧梳双螺髻,戴珠翠、明珠、瑟瑟、发钗,身上也满满当当全披挂上,串珠金臂钏、腕环、翡翠指环、五彩丝、承露囊……   九宁肚子隐隐作痛,端坐镜台前,被一身珠宝首饰压得抬不起头。   她想把手上的指环摘下来,冯姑按住她,“今天斋僧,所有小娘子、娘子都要来。”   言下之意,今天请和尚吃饭事小,真正重要的是江州世家女郎都会应邀前来,届时满屋子世家女郎争奇斗艳,绝对不能被其他人家的小娘子比下去!   九宁想起马球赛那天其他小娘子看向自己时那又嫉又恨的目光,忽然觉得满身珠宝变轻了。   多活一天是一天,系统的任务重要,享受生活更重要。   可惜她现在还不到年纪,不然她还能再戴几枝黄金步摇花钗。   十二个婢女围着九宁忙活,光是梳妆打扮就花了一个多时辰,等她装扮好去周都督院子里请安时,正好迎面碰到告退出来的周嘉言和周嘉暄。   周嘉言刚刚被周都督不轻不重地训了几句,心里不大畅快,埋头走路间,眼前突然一片宝光闪烁。   晃得他目眩。   愣了片刻后,周嘉言意识到宝光的来源是自己的妹妹……身上的衣裙首饰。   天底下门第最高的一等望族,当属山东五姓七望。崔氏是崔家嫡出女郎,陪嫁的首饰衣料自然珍贵无比,极尽奢华,即使是为小娘子量身制作的首饰,也精致大方,绝不含糊。   周嘉言不由得想起先嫡母崔氏在世的时候,每次出门总是打扮得华贵富丽,江州的人私底下悄悄议论,说他早逝的母亲和崔氏比,一个是地上的草鸡,一个是天上的凤凰……   伴随了周嘉言好几年的屈辱感再次涌上心头,他冷笑一声,觉得九宁头上的珠翠宝石比那些嘲笑他生母的人丑陋的嘴脸还要刺眼。   “庸俗!”   九宁听到这一句,脚步一顿,慢慢抬起头,目光落到周嘉言脚上,“今天是斋僧,人人都要换上最好看的衣裳敬佛,长兄说我庸俗,那你脚上穿的是什么?”   周嘉言今天穿一件八成新的圆领袍衫,底下是一双织金彩锦云头履,这双鞋履很珍贵,光配色就有二十多种,花纹细致精密,绣娘半年才能做得一只。   一时间,长廊里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汇集到周嘉言脚底那双云头履上。   啧啧,大郎可以穿一双价值百金的鞋履,为什么九娘不能戴首饰?   大郎说九娘庸俗……这不就是俗话说的丈八烛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吗?   侍婢随从们眼观鼻鼻观心,没人说话,但他们的沉默足够说明一切。   周嘉言当即涨红了脸,瞪一眼跟随自己的僮仆,加快步子离开。   九宁哈哈笑,对着他的背影道:“长兄可别回去换鞋子,穿都穿了,又使性子不要,岂不是白白糟蹋了?”   周嘉言僵了一下,硬生生收回往自己院子走去的脚步,冷哼一声,表情僵硬地转了个方向,再次做了个拂袖的动作,昂着头走远。   九宁撇撇嘴。   头顶的珍珠发梳被人轻轻碰了一下,身后响起几声柔和的轻笑。   九宁心虚地转过身,两手一撒,原地转了个圈,腰间环佩、臂上金钏叮叮当当响。   “阿兄,我好看吗?”   周嘉暄摇头失笑,伸手扶住九宁,“好了,别晃了。”   九宁站稳,嘿嘿一笑。   周嘉暄弯腰帮她整理发鬓边歪了半边的飘枝花,含笑打量她几眼,“挺好看的。”   “真的?”   九宁挑眉,她记得周嘉暄向来喜欢清淡雅致的打扮,他房里的侍婢为了讨他喜欢,春夏簪鲜花,秋冬簪绢花,从来不戴金银首饰。   她仰头看着周嘉暄,眼巴巴等他回答。   周嘉暄忍笑,温和道:“真的,江州所有小娘子,就属我们家观音奴最好看。”   他确实更喜欢素净的装扮,但观音奴不一样,她生得秀美,眼神灵动,年纪又小,无论打扮得多明艳富丽都不显庸俗,只会让人觉得眼前一亮,富贵喜气。   确认周嘉暄没有撒谎骗自己,九宁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主动伸手让周嘉暄牵自己。   三哥眼光真好。   周嘉暄拉住九宁胖乎乎的小手掌,发现她手心冰凉,皱眉问:“手怎么这么冰?是不是不舒服?”   九宁连忙把手收回来,不愧是三哥,心细如发,她确实不舒服,肚子还疼着呢!   “没有,我刚刚在房里吃冰碗了。”   周嘉暄看她一眼,低低嗯一声,也不知是不是看出她在扯谎,握紧她的手,不让她躲开,转头吩咐跟随的婢女:“天气转凉,九娘身子弱,以后少让她吃寒凉的东西。”   婢女躬身应喏。   周嘉暄把九宁送到周都督的正院前,“你先在阿翁这里玩,等寺里的僧人来了,我让饮墨过来叫你。”   斋僧礼繁琐冗长,一站就是大半天,他怕九宁撑不住。   九宁点点头,“嗯,我等着。”   江州没人知道周都督信什么,反正他从不去永安寺礼佛。今天周家宴请僧众,幕僚们劝他待会儿和周刺史一起出去迎接永安寺高僧。   一大早老百姓们从四面八方赶过来,等着观礼。周府门口人头攒动,乌压压一片,正是收揽人心的好时机。   周都督挥挥手道:“我不去凑那个热闹。”   幕僚叹息一声,没有再劝。   这时,屋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环佩叮当声,一双白嫩的手扒在门框上,然后露出半边红扑扑的小脸。   “阿翁,我来啦!”   九宁笑嘻嘻道,大眼睛扑闪扑闪。   幕僚忍俊不禁。   周都督也笑了,招手让九宁进屋。   九宁抬腿跨进门槛,身后两个侍婢亦步亦趋紧跟着,帮她提裙子。   周都督笑道:“今天真漂亮。”   说着话,抓起案上一把镶嵌宝石的西域弯刀,递给九宁。   “带着这个出去更漂亮。”   九宁嘴角抽了抽,不愧是佩刀上殿恐吓皇帝的周都督,竟然让她这么一个小娘子佩刀出席斋僧礼。   她接过弯刀,交给婢女。   周都督眯着眼睛问:“观音奴喜欢这把刀吗?”   九宁忙点头:“喜欢喜欢,我最喜欢舞枪弄棒了!”   为了表示自己真的喜欢,她拿起弯刀,低头拔刀出鞘。   一阵冷冽寒芒闪过,险些割断从她肩头垂落的丝绦。   九宁吓了一跳,强自镇定,还刀入鞘,硬着头皮道:“我很喜欢,谢谢阿翁。”   周都督看一眼她苍白的脸和微微发颤的手,笑而不语。   在他的要求下,观音奴每天必须扎马步。   当着他的面,她从不喊苦,态度积极。   等回到自己房里,她就哭着嚷肩膀疼手臂疼膝盖疼,全身上下没有哪一处不疼,哭哭唧唧连晚饭都吃不下。   但就算累得爬不起来,她第二天还是会笑嘻嘻跟着骑射师父练拳脚,然后夜里又哭丧着脸回房抹眼泪。   周都督端起茶盏吃茶。   观音奴就这么怕惹怒自己么?   他决定暂时不拆穿她。   九宁不知道周都督心里在想什么,老老实实跪坐着陪他吃了杯茶,指一指书架上那些精美的启蒙读物,“阿翁,我帮你整理书架吧?”   那些书匣大咧咧摆在最显眼的地方,一进房就能看到上面挂的签子,稍微有些学识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周都督的底细。   她真的不忍直视。   九宁话音刚落,房里顿时安静下来,亲随和幕僚对望一眼,低下头。   周都督房里的书可是他的逆鳞,连裴先生都不敢动周都督的书。   亲随暗暗为九宁捏把汗。   “好,随你折腾罢。”   出乎众人的意料,周都督反应平静,脸上还带了一丝笑。   众人暗暗纳罕。   九宁下榻,走到书架前,踮起脚巡视一圈,擦了凤仙花汁的指尖点点这边,点点那边,指点江山。   “这个书匣全部搬空,那个挪到这边来。”   周都督盘腿坐在榻上,含笑看九宁忙活。   亲随们目瞪口呆。   周都督横一眼自己的亲随:“还不过去帮忙?”   一个个怎么这么没有眼力见?难道要观音奴自己动手搬吗?   亲随们愣了一下,拔腿跑到书架前,等着九宁指派。   所有的书一卷一卷叠起来堆放在一起,九宁先按照签子上写的书名分门归类,然后让人去库房取崔氏的藏书,崔家的藏书随便拿一卷出来都是珍品,往书架上一放,保证周都督这里来往的宾客会嫉妒得眼睛发红。   她用不着自己动手,站在一旁指挥。   一捧书卷递到九宁面前,她认出包书卷的绢皮上标注的字,“这个放在第三格……”   目光落到拿书卷的那双手上,怔了一怔。   这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手指修长,虎口和指腹结有一层薄茧,右手腕上缠了厚厚的纱布。   九宁抬起头。   周嘉行拿着书卷站在她面前,金环束发,穿翻领袍衫,垂眸等她吩咐。   九宁觉得肚子更疼了。   昨天确认周嘉行的身份后,她没有打草惊蛇。在弄清楚他隐瞒身份的目的之前,她不会贸然揭穿他。   “苏家哥哥,你昨天受伤了,今天还当值?”   周嘉行眉头轻皱,手中书卷往前一递,态度冷淡。   这人当真是软硬不吃,昨天如此,今天也是如此。   他是周嘉行,他是周嘉行。   九宁默念几遍,忍气接过书卷,随手撂在一边,转身走到坐榻前,“阿翁,苏家哥哥昨天摔伤了,您今天怎么还要他当值呀?”   那可是周嘉行啊,这么对人家,以后他说不定会报复周家人的!   周都督喝茶的动作一顿,挑了挑眉,看一眼周嘉行。   周嘉行面无表情,作势要退出去。   九宁眼珠一转,喊住他,“等等,待会儿我要去前院,苏家哥哥今天就跟着我吧。”   说完,她朝周都督看去。   周都督想也不想就答应了:“也好,今天外边人多,让苏晏跟着你,免得别人冲撞你。”   九宁一笑,得意洋洋地瞥一眼周嘉行。   他低着头没说话,眉头皱得更紧。 第19章 梯子   刺史府门外长街人山人海,熙熙攘攘,挤满了盛装前来观礼的老百姓。   天还没亮,巷口早已堵得水泄不通。   九宁跟着饮墨往外走,遥遥听到外边山呼海啸般的吵嚷声,咋舌道:“斋僧会这么热闹?”   饮墨含笑说:“九娘不知,今天慧梵禅师带着他的弟子雪庭来咱们家赴宴,好多信众从其他地方赶过来看他们师徒。”   慧梵禅师是举世闻名的高僧,俗家姓张,据说他祖上是西汉时的名臣,自幼熟读儒家经典,本在长安慈恩寺修行,后来因被朝中宦官迫害,带着弟子僧众一路南下,本来打算去扬州投奔知交或是干脆出海东渡去日本弘扬佛法,结果半路上被周都督给拦下来了。   周都督自己不信佛,但他知道慧梵禅师在民间很有威望,这么个能够凭借几句话就煽动民心的高僧从他眼皮子底下经过,以周都督雁过拔毛的性子,岂肯轻易放慧梵禅师走?   为了保住一众弟子的性命,慧梵禅师不得不留在江州,周都督答应十年后放他离开——慧梵禅师知道周都督这个人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不一定讲信用,无奈人在屋檐下,只能暂时妥协。   慧梵禅师风骨高雅,虽是被迫留下来的,却从未说过一句指责周都督的话。   饮墨笑着告诉九宁:“当年慧梵禅师和他的徒弟们在山中遇到山匪,都督刚好路过,顺手救下他们。慧梵禅师感激都督,这些年在永安寺抄译经书,还帮着族学的先生整理收集典籍,三郎读的书就是慧梵禅师从长安带来的。寺里每个月都会开几场俗讲,人人都爱听,阿郎和几位郎君只要得闲就会去戏场。”   开俗讲就是僧人用浅显诙谐的方式讲述佛经故事,把台下的信众们唬得一愣一愣的,趁他们感动得热泪盈眶时,适时地暗示他们多捐点香油钱。   后来俗讲慢慢演变,除了僧人卖力忽悠信众之外,还多了各种表演,甚至有杂耍百戏。   俗讲雅俗共赏,上至王公贵族,下到贩夫走卒,闲时都爱去捧场。   九宁记得周嘉行第一次找上门的那天,周百药和周嘉言、周嘉暄就在永安寺戏场听和尚讲佛法。   她回过头,此刻周嘉行就跟在她身后,眼眸低垂,一手握拳,一手放在腰间佩刀刀柄上,肩背挺直,如绷紧了的弓弦。   看似神游物外,漫不经心,但只要周围有丁点动静,他涣散的目光立刻凝聚,如电光闪过,飞快扫视一圈。   别人在他这么大的年纪时还整天逗猫遛狗或是在学堂捣乱,他已经像个成年男子一样稳重。   书中对周嘉行童年的遭遇描写不多,总之他颠沛流离,吃了上顿没下顿,是苦汁子里泡大的,还曾经流落街头,和乞儿为伍,所以结识了不少三教九流。   他母亲被赶出周府后就病倒了,缠绵病榻几年。他那时才几岁,路都走不稳就得照顾病重的母亲。后来为了筹钱给母亲买药,冒着杀头的风险跑去贩私盐。   而这一切,都拜崔氏所赐。   九宁知道周嘉行不喜欢自己,还有可能恨屋及乌,非常讨厌她,要不是周都督发话让他跟着她,他根本不会多看她一眼。   好吧,现在跟着她了,也仅仅只是跟着而已,还是没有多看她。   走在前面的饮墨停下脚步,道:“九娘,三郎说外面的人太多了,咱们还是别出去了,直接从这边去大堂。”   雪白院墙外人声鼎沸,其中还夹杂着老百姓激动的啜泣声。   九宁很好奇,踮起脚张望,什么都看不到,有些不甘心。   “去搬张梯子来,我爬上去看看。”   她还没看过斋僧会呢!   饮墨张大嘴巴,惊骇了一瞬,才想起来阻止:“九娘,这可不行!”   九娘是周家金尊玉贵的女郎,身份高贵,怎么能……爬梯子呢?   “你去搬就是了,不然我就直接从大门出去。”   饮墨哑口无言,眼睁睁看着周都督的随从在九宁的吩咐下搬来梯子架到墙头上,还殷勤地搀扶九宁爬上去,暗暗叹息:这就是把小娘子交给都督亲自教养的结果,才一两个月的工夫,好好一个端庄文雅的小娘子,硬是被周都督给养歪了!   九宁可不管其他人怎么想,指使随从阿大搬来竹梯。   周嘉行没说什么,默默跟过去帮忙,她忙道:“苏家哥哥,你站在这里就好了,你的伤还没好呢!”   周围的人忍不住偷偷打量周嘉行,这胡奴到底哪里好了,怎么九娘这么关心他?   周嘉行脚步一顿,旁边阿大已经把竹梯架好了。   九宁感觉到周嘉行余光扫了自己一眼。   等她望过去的时候,他已经扭头看其他地方了,只留给她一个冷傲的后脑勺。   九宁撇撇嘴,她可不是好心,周嘉行的伤一天不好,系统随时会惩罚她,她不想天天肚子疼。   梯子架好了,九宁提起裙子爬上去,竹梯吱嘎吱嘎响。   侍婢们胆战心惊,扶稳竹梯,仰着头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生怕她摔下来。   九宁很快爬到院墙上,躲在墙头攀援的花枝间往外看。   府门外黑压压堆满了人,一眼看去,密密麻麻全是脑袋。   远远飘来钟磬声,僧人已经到了。   老百姓自发让出一条道路,目送身着袈裟、手持木鱼的僧人从中间经过。   各色经幡飘扬,香花铺满长街。   僧人们口诵佛号,排成整齐的队列,从拥挤的人潮中穿过,步履从容,神色平静。   最后,当慧梵禅师和他的弟子雪庭出现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不止这条长街,仿佛整个天地也跟着沉寂了。   万籁俱寂。   慧梵禅师年纪约莫四五十岁,五官只是平平,眸光深邃,唇边含笑,在弟子们的簇拥中,缓缓穿行于乌泱泱的信众中间。   他身边跟着一个年轻的小沙弥,样貌极为俊秀,置身于众人之中,犹如漫天碧绿中捧出的一朵白莲,面如冠玉,高洁出尘,不似俗世中人。   妇人们神色狂热,眼中泪花闪烁,男人们也一脸虔诚肃穆,双手合十。   九宁心想,那个俊秀小沙弥肯定就是饮墨刚刚说的雪庭了。   这个人她记得,书中周都督死了之后,江州被其他霸主瓜分。为了保护上山求助的老弱妇孺,出家人雪庭道了声阿弥陀佛,孤身下山刺杀汴州军大将。当晚将军遇刺,汴州军大营乱成一团,周嘉行接到消息赶回江州,设下埋伏剿灭乱兵。事后雪庭不知所踪,有人说他被愤怒的汴州军砍成肉泥,也有人说他趁乱逃出去了。周嘉行夺回江州后,让人给他立了衣冠冢。   九宁看一眼人群中风仪出尘的雪庭,再低头看一眼剑眉星目的周嘉行。   时下世人更推崇雪庭那种唇红齿白、长相柔和俊美的郎君,他又是高僧的徒弟,身上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缥缈气质。   一般人见了他,会忍不住自惭形秽,又忍不住想靠近他。   而周嘉行卷发异瞳,眉目深刻,自然也是俊朗不凡的,可世人瞧不起他的出身,厌恶他的胡人血统,根本懒得拿正眼看他。   这样一个人,是怎么一步步在风雨激荡的乱世之中脱颖而出的?   九宁浮想联翩,下梯子的时候脚下一滑,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仰。   侍婢们大惊失色,张开双手想要接住她。   她们虽是奴仆,也养得娇嫩,那点力气怎么接得住下坠的九宁?   周围的随从忙伸长手臂奔上前。   可惜还是迟了一步。   “吧唧”一声,九宁一屁、股摔在草地上,头上的珠翠、身上的佩饰哗啦啦响。   她顾不上疼,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周嘉行,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周嘉行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眸光平静。   九宁暗暗咬牙,把差点脱口而出的指责吞回去。   这家伙果然铁石心肠!她这么一个俏丽娇美、惹人喜爱的小娘子在他面前从梯子上摔下来,他离得那么近,明明可以伸手扶住她,只要抬抬胳膊就好,他竟然袖手旁观,动都不动一下!   不仅不扶,她掉下来的时候,分明看见他眼底闪过一抹讥诮。   他就这么讨厌她?   周围的侍婢吓得脸色惨白,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扶九宁站起来,问她哪里摔伤了。   刚才给九宁搬梯子的阿大面无血色,嘴唇直哆嗦。   要是九娘真的摔伤了,都督大怒之下,哪还有他的活路?   “九娘……”   侍婢们哭哭啼啼。   阿大也想哭。   饮墨怒视周嘉行,气得声音发颤:“你就站在梯子底下,怎么不接着九娘?”   周围的随从们围上来,对着周嘉行推推搡搡。   早就看这小子不顺眼了,九娘对他这么好,他还拿乔!   九宁一惊,要是这件事闹大了,周都督肯定会惩罚周嘉行,到时候吃亏的不还是自己?   她蹦了两下,示意自己无事,摆摆手,笑眯眯朝众人道:“不关苏家哥哥的事,我只是最后下地的时候摔了一下而已,哪里至于这样了?好了,去大堂吧。”   随从们面面相觑,对望一眼,放开周嘉行。   九宁满意地点点头,双手背在背后,学着周都督的样子下命令:“刚才的事不许说出去!”   众人犹豫了一会儿,点头应喏。   哎,九娘心地太好了!怕都督责罚他们,主动为他们隐瞒。   随从们泪眼汪汪。   好感动。   侍婢为九宁整理好发髻和衣裙,一群人穿过长廊,往正堂的方向走去。   周嘉行仍然跟在九宁身后。   他以为经过刚才的事,自己会被赶回去。   没想到九宁还是要他留下来。   她刚才明明摔得不轻,而且她肯定看出他故意袖手旁观,落地的那一刻她脸上惊讶的表情太明显了。   委屈、疑惑、震惊,还有那么一点愤怒,杏眼圆瞪,嘴角紧抿,梨涡皱得深深的。   就差张嘴骂人了。   周嘉行浓眉轻蹙,想起近些时日其他随从私底下打趣他的话。   这可麻烦了。 第20章 洗白   大堂内设雅席,周刺史、周百药等周家郎君裹幞头,一袭圆领袍服,站在阶前,含笑和慧梵禅师见礼。   身着法衣的僧人们依次落座,齐诵经文,配合着长廊里传来的沉重悠长的鼓乐声,气氛肃穆。   仪式过后,众人谈了会儿佛理,然后开始饮宴。   周嘉暄在长廊尽头等着九宁,牵她去女眷们所在的侧厅,看到跟在一旁的周嘉行,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九宁扯扯他的袖子,小声唤他:“阿兄?”   周嘉暄嗯了一声,收回审视周嘉行的视线,送她到了侧厅门外,“跟着娘子,别到处乱跑。待会儿宴散,我带你去见慧梵禅师。”   九宁眨眨眼睛,“见禅师做什么?”   她对佛理不感兴趣。   周嘉暄道:“江州不知多少人想和禅师说上话,除了伯祖父,禅师平常很少见外人。他知道你母亲也是长安人,想和你说几句话。”   九宁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立即改口:“那就见见吧。”   即使是乱世,世家女郎的派头也不能丢,不管做什么都要互相攀比:家世门第、鲜衣美食、珠宝首饰、豪奴美婢,这些九宁都明显压别人一头。虽然她年纪小,暂时没有人拿她和其他小娘子比较,但稍微有见识的人一看便知她日后一定出落得亭亭玉立,而且她天生丽质,容色不凡,不是那种小娃娃的可爱,长大后肯定能艳压群芳。   唯独在才学这一项上,九宁天资有限,不喜欢咬文嚼字钻研学问,跟着周都督以后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先生压根不敢多管她,只求她不要像周都督那样随时随地拔刀砍人就行。   周家其他房的小娘子背地里笑话九宁空有其表,是个木头草包,漂亮是漂亮,却肚内空空。   九宁嘴角轻扬,目露得意之色。   慧梵禅师虽然是个和尚,也熟读儒家、道家典籍,懂五六种文字,写了很多文章,是整个江州、甚至可以说是全天下最有学问的大儒之一,士林文人对他推崇备至,不管他主动提出要见自己的目的是什么,其他小娘子都会嫉妒她吧?   嫉妒去吧,她们越眼红,她越得意!   周嘉暄轻笑,忍不住捏了捏九宁的脸,“这么高兴?”   九宁嘿嘿一笑。   阿兄,你永远不会懂什么叫小人得志。   女眷们汇聚一堂,这种场合谁都不想被人比下去,一个个发髻高耸,盛装打扮,头戴花冠、金步摇,身着大袖纱罗、曳地长裙,肩挽夹缬团花披帛,满室珠光闪烁,宝气浮动。   九宁提着裙角跨过门槛,环顾一圈,所有美妇人都贴花钿、饰面靥、画斜红,一张张脸涂得像花一样,脂粉起码有五层厚,根本认不出哪一个是继母吴氏。   倒是有些人先看见她进来了,不约而同地冷哼一声,扭过头去不搭理她。   九宁偏偏朝她们走过去,“五姐,八姐!”   五娘和八娘脸色一僵,假装没听见,继续和其他小娘子说笑。   九宁插到她们当中,状似无意地抬手理理发鬓,让其他人能够近距离欣赏她的缠臂金、镶嵌宝石金腕钏、琉璃指环和鬓边戴的瑟瑟发钗。   看吧,多看几眼,都是价值千金的珍宝哟!   小娘子们平时再怎么争风吃醋、掐尖要强,表面上一定笑盈盈的,永远云淡风轻,保持世家女郎风度。   可以勾心斗角,绝不能像市井妇人那样撒泼打滚。   她们还从没碰到像九宁这种大大方方跑过来炫耀的,一时之间齐齐呆住,脸色忽青忽白。   九宁将她们眼中的恼怒尽收眼底,粲然一笑,转身去找吴氏。   犹如忽然一阵清风扫过,吹皱一池春水。   小娘子们不淡定了。   “她头上戴的发钗是什么样式的?我以前怎么从来没见过?”   温家小娘子小声问。   杨家小娘子哼了一声,“肯定是她生母留给她的东西,多少年前时兴的花样,早就过时了,你自然没见过!”   其他人跟着附和。   “对,如今早就不时兴这个了,也只有她会戴那种俗气的发钗。”   “现在时兴素雅,浑身上下金灿灿的,未免太庸俗了,又不是市井暴发户。”   一阵七嘴八舌。   和往常一样,小娘子们的友谊就是在无数次背后议论另外一个小娘子的坏话中建立起来的。   但这一次抨击完九宁后,小娘子们不像以前那样心情舒畅,反而罕见的沉默。   因为乔南韶之前想向九宁提亲,八娘心里有点别扭,所以其他人嘲笑九宁时,她没有开口帮自己的堂妹说话。   笑话九娘吧,笑话得越狠越好!   可真的听到别人口中吐出来的那些酸话,八娘一点都笑不出来。   她朝天翻了个白眼。   九娘刚才那个装扮……明明很好看很漂亮呀!根本没过时好吧!   九宁转了一圈,找到继母吴氏。   吴氏递了个黑漆小托盘给她,让她跟在自己身侧,自己手里也捧了只漆盘,送进大堂。   斋僧是功德,九宁年纪小,用不着和其他待嫁小娘子一样避讳,可以跟着妇人们一起去大堂。   大堂里很热闹,上首设长榻,两边是蒲团,下首铺簟席,中间一条乌木大长桌,陈列瓜果鲜花。   周刺史正和僧人们谈笑风生,周百药、周嘉言、周嘉暄和其他郎君陪坐在下首,族学的郎君几乎都来了。   僧人们虽是出家人,但个个是人精,他们常常和权贵世家打交道,应付这种场合游刃有余。   慧梵禅师讲了个诙谐的笑话,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九宁有些吃惊,原来高僧私底下是这样的。   难怪永安寺的俗讲总有那么多人捧场。   感觉有一道视线一直追逐自己,她望过去,刚好看到坐在簟席上的周嘉暄朝自己看过来。   三哥是不是还在担心她不舒服?   九宁对着周嘉暄皱皱鼻子,笑出一对梨涡。   周嘉暄嘴角微翘。   吴氏朝九宁使了个眼色,指了指左边。   九宁按着她的指引,托着漆盘走到一个盘腿坐在蒲团上的小沙弥面前。   小沙弥面容俊秀,风度出众,虽然始终一言不发,也极为引人注目。   因为他实在长得漂亮,气质出尘。   刚才在侧厅的时候,好多妇人在谈论他,说他生来带有慧根,悟性极高,是高人转世。   九宁送上斋饭,旁边跪坐的婢女接过托盘,放置在小沙弥跟前的食案上。   小沙弥双手合十,轻轻道了声谢。   嗓音清冷又柔和,像他的人一样,皎洁如月,不染世间尘。   九宁抬起眼帘,偷偷打量雪庭。   眉眼精致如画,当真是美得脱俗,而且是一种超出性别的美。   当然,她还是觉得自己更漂亮。   送上斋饭后,妇人们退出大堂,九宁跟着吴氏一起离开。   僧人们对着贵妇人离去的方向行礼,等慧梵禅师发话,方坐下开始用餐。   小沙弥雪庭念了声佛号,拿起银匙,却迟迟没有动作,淡淡扫了一眼门口的方向。   宴罢,周嘉暄派了个小僮仆过来找九宁,告诉她慧梵禅师刚才用完斋饭后被周刺史请去书房议事,下次再见她。   九宁有点失望,她连见完慧梵禅师以后怎么不动声色地炫耀都盘算好了,还在脑海里演练了好几遍呢。   算了,下次再见吧,眼前还有正事要办。   九宁回头看一眼默默跟随的周嘉行,“苏家哥哥,你们吃过饭了吗?”   周嘉行没吭声。   其他护卫抢着答:“吃过了,吃过了,还吃了肉呢!”   九娘午间特地嘱咐灶房给他们准备饭食,有鱼有肉,还有一碗浊酒,从宴席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关心他们吃没吃,真是菩萨心肠。   九宁笑了笑。   回到周都督的正院,这边的护卫刚好抬着食案进去伺候。   “阿翁一个人偷偷吃什么好吃的?这么香?”   九宁笑着走进去。   周都督刚拿起筷子,听到她的声音,开怀大笑,“是不是宴席上没吃饱,这么快就馋了?”   九宁挨着周都督坐下,看一眼食案上的菜蔬,指指那一盅汤羹,“我陪着阿翁喝碗羹吧。”   侍婢另搬了张小食案过来,添了副碗筷。   九宁看一眼旁边支起的窗户,确认周嘉行就站在外边长廊里,抿了口热羹。   “阿翁,我刚才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九宁擦擦嘴,朝着窗户的方向,一字字道:“上次阿耶、阿兄他们去永安寺戏场的时候,二哥回来了。”   周都督似乎很诧异,放下碗,问:“二哥?哪个二哥?”   九宁道:“就是二哥摩奴呀!”   三哥周嘉暄小名是青奴,周嘉行是摩奴。   周都督皱眉,脸上阴云密布。   九宁有些忐忑,周都督好像不愿听她提起周嘉行?   沉默半晌后,周都督问九宁:“他回来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那天我病了,在吃药呢,只好让冯姑她们代我出去迎接二哥。冯姑回来说她出去的时候二哥已经走了。后来阿耶回来,我告诉阿耶,阿耶很生气,不许我再提二哥。”   说完,九宁叹口气。   这个黑锅,只能让冯姑和周百药来背。   反正她得让周嘉行以为她是无辜的。   “我还没见过二哥呢!”九宁摇摇周都督的胳膊,“阿翁,二哥还会不会回来呀?我们要不要派人接他回家?他上次回来,说不定是有急事找阿翁帮忙。我很担心他。”   周都督不知在想什么,出了会儿神,摸摸九宁的发顶,“这事阿翁会处理好。”   九宁嗯一声,双手捧起碗送到周都督面前,“阿翁辛苦了,多吃一点。”   周都督忍俊不禁,为了观音奴这句话,他可以多吃两碗饭!   窗外长廊里,周嘉行握紧佩刀刀柄,慢慢抬起眼帘,浅色眸子在漫进廊内的光束照耀下亮得惊人,似潋滟的水波。 第21章 质问   饭后,周都督叫来心腹,吩咐几句。   心腹抱拳,领命而去。   周都督双手背在背后,站在窗前,对戍守在门外的随从道:“让阿郎过来见我。”   随从应喏,转身匆匆走开。   不一会儿,周百药踏进正院。   “大人何事召唤?”   周都督冷笑了一声,挥了挥手。   护卫们立刻躬身退下,院子里空空荡荡,只剩下父子二人。   周百药心头一凛,知道父亲这是生气了。   “我问你,你当初送走那个昆奴和她生的儿子时,是怎么答应我的?”   周都督语气平静。   可周百药却双腿打战,出了一身冷汗。   他面色紫胀,“父亲!您为什么要提起此事?”   那是他的耻辱,他这辈子都不想记起那个出身低贱的昆奴和她生的儿子!   “混账!”周都督怒道,额角青筋狰狞,“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只顾着自己的脸面!”   周百药冷汗涔涔,一脸倔强。   周都督眯起眼睛,冷冷地看他半晌,“那是你的骨血,你当初保证会好生安置他们母子,还说已经派人送他们去灵州……你倒是长进了,竟然敢骗你老子。”   见事情已经败露,周百药干脆不掩饰了,瓮声瓮气道:“我给了那个女人一千金,足够他们过几十年的……”   “乱世之中,你以为一千金很值钱吗?”周都督一口剪断周百药的辩解,冷笑了几声,“你以为外面都和江州一样太平?长安生乱的时候,京畿米价暴涨了几百倍!郊野树皮都被啃光了!北方到处都在打仗,你给那个昆奴一千金,就从此问心无愧了?”   周百药低着头不说话。   周都督闭了闭眼睛,恨铁不成钢地喝骂:“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糊涂虫!”   周百药激起逆反心,梗着脖子道:“这是儿子自己的事,儿子会妥当料理,用不着大人操心。”   “用不着我操心?”   周都督怒极反笑。   “你如今大了,前后娶了三个娘子,早就该独当一面,自己立起来。我知道你爱面子,从来不插手管你房里的事,随你自己折腾。你呢?你连自己的家事都处理不好,要老子跟在后面帮你擦屁\\股,你还有脸顶撞老子?”   周都督扬起巴掌。   周百药瑟缩了一下,后退一步,惊觉自己竟然露怯,又大着胆子往前半步,昂起下巴,怒视周都督。   周都督脸色铁青,忍了半天,手还是放下了。   儿子已经是当父亲的人了,得给他留点颜面,不能说打就打。   “观音奴小小年纪没了娘,你这个当父亲的对她不闻不问,她病了半个月,你问都不问一声,郎中还是青奴去请的!那孩子也可怜,知道她父亲只是个摆设,巴巴地来找我这个祖父。”周都督的声音越来越冷,“你知道观音奴对我说什么?她要把崔氏留下的陪嫁全部充当军饷!”   周百药呆了一下,顿时急了:“那怎么行!她一个孩子,怎么能私自动用崔氏的陪嫁?简直是胡闹!”   周都督失望地看着儿子,唇边扬起一丝讥讽的笑。   作为一个男人,本应该顶天立地支应门户,为家人撑起一片天。为人夫,应该努力进取,让妻子过上好日子。为人父,则应当庇护自己的儿女,让他们无忧无虑长大。   百药一条都做不到。   “要不是你这个当父亲的失职,观音奴怎么会孤注一掷,用她母亲的陪嫁来冒险?”周都督沉下脸,“你不管,老子来管!以后观音奴放在我跟前教养,她的事我说了算!你别多嘴!”   简单来说,能滚多远滚多远。   这么大了还被父亲当成孩子一样训斥,周百药满心羞愤,脸上青青白白,半天不说话。   周都督继续冷笑:“还有摩奴,我听人说他前不久回来过,你发过话,不许家里的僮仆放人进来,看门的把人赶走了。那是你的亲骨肉!虎毒不食子,你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管,也好意思说自己是正人君子?脸还没打肿?”   周百药被骂得头晕目眩,羞愤欲死。   周都督知道他天生就是这个性子,懒得和他多费口舌,挥挥手:“滚吧!”   九宁喝完羹离开后,周都督让人私底下去打听那天的事。   打听到的消息让周都督暴跳如雷。   下人回禀说那天确实有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少年自称是二郎,上门求见周百药。   周百药不在家,管家不敢放他进来。   冯姑出去看热闹,站在阶前讥笑少年落魄。   少年大概是脸皮薄,转头就走了。   后来周百药归家,管家和他提起这事,周百药大发雷霆,不许人再提,还下令要是少年再登门,立刻把人打出去,千万不能让他进门。   下人们噤若寒蝉,再没人敢提二郎上门的事。   当年昆奴母子被赶出周家时,周百药曾向周都督保证一定会妥善安置母子,不至于让他们流落街头。   周都督知道儿子的心病,心想昆奴母子在外面过活也好,免得整天闹得家宅不宁。   慢慢的就忘了这事。   但周都督没想到儿子根本不管昆奴母子的死活,之前说的保证都是随口扯的谎。   他根本没有派人送昆奴回乡,更没有接济母子,随意打发一千金后,彻底将母子俩扫地出门。   崔氏身为主母,不喜欢昆奴母子情有可原,周都督可以理解她对二郎的冷漠。可周百药不一样,二郎是他的亲儿子!   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管不顾,以后还能指望他担起家业、在乱世中保护家人吗?   想起发妻临终前说的话,周都督长叹一声,“既然你不想管二郎,等找到他,也是我来教养,怎么说都是我们周家的血脉。”   不管二郎的生母是什么人,周家都有责任养大他。   今天斋僧,周百药和伯父一道宴请永安寺高僧,席上被人吹捧得心花怒放,心里正美呢,忽然被父亲叫来骂了个狗血淋头,脸上火辣辣的,又不敢和父亲争辩,忍羞退出正院。   跌跌撞撞走了几步,拐角里突然走来一个人。   “哐当”一声,周百药和对方撞了个满怀,头晕眼花了好一会儿,才将将站稳。   “没长眼睛吗?怎么走路的?!”   周百药满肚子火正无处撒,严厉怒斥对方。   少年抱拳,“郎君恕罪。”   声音清朗,似乎年纪不大。   周百药皱眉打量对方,五官深刻,剑眉星目,束起的长发微微带了点卷,眸色比寻常人要浅一点。   是那个叫苏晏的胡人?   周百药冷哼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鄙视,拍拍衣襟,拂袖而去。   周嘉行驻足良久,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   微风轻拂,满院碧绿莲叶随风摇动,发出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   周嘉行嘴角轻翘。   阿耶,你连自己的儿子都认不出来吗?   打发走不成器的儿子,周都督摇摇头,回房连灌了好几杯清茶下肚才把火气消下去。   亲随在外面叩门:“都督,慧梵禅师求见。”   “大和尚要见我?”周都督啧了一声,“这一次他又想给谁当说客?老子听不懂他那些大道理,让他节省点口水吧!”   亲随道:“都督,慧梵禅师还带了个人,那人是从长安来的。”   周都督眯了眯眼睛,放下茶盏。   “去请裴先生。”   裴望之赶到正院时,慧梵禅师和他的朋友也到了。   彼此见礼后,慧梵禅师的朋友主动自报家门,说他是骠骑大将军卢师道的门人。   上次蜀地民乱,卢师道领各路大军大总管之职,率军平叛。剿灭义军后,朝廷论功行赏,加封他为骠骑大将军。   周都督是野路子出身,没和卢师道那样的名门子弟打过交道,不等慧梵禅师开口忽悠,皮笑肉不笑地发问:“不知卢公有何见教?”   门人早就听说周都督的名声,知道他不通文墨,喜欢直来直往,没有长篇大论,起身朝周都督一揖到底。   “都督乃当世豪杰,卢公倾慕已久,眼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卢公想……”   不等门人说完,周都督哈哈大笑,瞥一眼慧梵禅师,“大和尚,你带人过来见我,没提醒他说话前先把舌头捋顺了吗?”   门人僵住。   慧梵禅师微微一笑,温和道:“都督勿怪,卢公是真心想结交都督。”   周都督轻哼一声,低头把玩随身长带的佩刀。   “真心结交,假意结交,说来说去,无非是为了一个利字。”   慧梵禅师笑而不语。   门人心念电转,这周都督倒是磊落,之前准备的那些慷慨激昂的说辞肯定派不上用场,他随机应变,改口道:“不瞒都督,如今朝中奸人当道,圣人年幼,宠信宦官,军国大事尽归于阉人。前不久京畿一带又起民乱,朝廷派兵前去征讨,圣人听信阉人的谗言,竟然下旨令李司空进京护驾!李元宗狼子野心,路人皆知!卢公深觉不妥,苦劝圣人,奈何圣人主意已定。卢公辗转反侧夜不能眠,只能请都督援手。”   周都督最不耐烦听别人长篇大论,要不是慧梵禅师在一旁坐着,他早就吩咐亲随把门人乱棒打出去。   他耐着性子听门人说完,基本意思还是听懂了。   小皇帝整日沉迷斗鸡、蹴鞠,朝政都丢给宦官处理。如今长安最有权势的人当属宦官曹忠,他一个人掌管军国枢机,一手遮天,亲信党羽遍布朝堂,小皇帝很依赖他,当众称他为“阿父”。   京畿附近爆发起义,长安岌岌可危,曹忠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下旨召李元宗进京护驾,小皇帝竟然也同意了。   李元宗是谁?能放他进长安吗?只怕他前脚进了长安,后脚就要改朝换代! 第22章 暗示   满朝文武大惊失色,长安世家已经开始收拾财物准备跑路。   卢师道思来想去,天底下唯有周都督能暂时压制李元宗的气焰。他向小皇帝推荐周都督,想利用周都督牵制住李元宗。   现在卢师道就怕周都督不肯去长安,所以派门人过来当说客,请他出山。   周都督慢悠悠道:“我何德何能,得卢公看重?还请卢公另请高明。”   门人含笑道:“都督不必自谦,上次平乱,都督手刃乱军首领,名震天下,朝中大臣都为之倾倒。”   周都督嘴角抽了抽,他又不是美人,为他倾倒?   “老实告诉卢公,我虽然和李司空交恶,可李司空毕竟于我有恩,这事我不会答应的。”周都督斩筋截铁道,抬手示意裴望之,“送客。”   裴望之立刻站起来,笑眯眯拉住还想再说什么的门人,半搀半推,将人赶出正堂。   耳边终于清静了,周都督舒一口气,瞪一眼慧梵禅师,“大师是出家人,怎么也管这些俗事?”   慧梵禅师面不改色,转动着手中的佛珠,微笑道:“上都长安是贫僧的家乡,贫僧不忍见长安再起烽火。”   周都督挑了挑眉。   在世人眼中,慧梵禅师是清高慈悲的得道高僧,周都督不以为然。   这老和尚分明就是个精明狡猾的投机者!什么因为仗义执言遭阉人迫害才被迫离开长安,都是假的。大和尚察觉到天下即将大乱,长安不是久留之地,赶紧带着徒弟和他的宝贝经书,收拾细软脚底抹油,想逃到南方去躲避战乱。运气不好,半路上被山匪给盯上了。   周都督救下慧梵禅师时,在山匪藏宝的地方找出一箱箱价值连城的宝石,据山匪说,都是他们从慧梵禅师的行李里搜出来的。   就是这么一个贪生怕死、逃命的时候还记得带着一箱箱珠宝傍身的大和尚,被世人当成冰清玉洁、光风霁月的高人。   周都督暗骂:比我还不要脸!   卢师道真正的说客不是那个门人,而是慧梵禅师。   两人都不要脸,说话用不着藏着掖着。   周都督直接问:“你是卢师道的人?”   慧梵禅师摇头否认,“贫僧只是为长安百姓尽一点绵薄之力罢了。”   周都督盘腿而坐,姿势懒散,“大和尚,我周麟出身草莽,不像其他人家底丰厚,前些时我那乖孙女还说要把她的嫁妆给我当军饷,我是真穷啊!河东军势大,我不是李元宗的对手,你不用再花言巧语了,请回吧。”   慧梵禅师会意,笑了笑,起身离开。   门人在外边等着慧梵禅师,见他这么快就出来,叹口气,忧愁道:“我有负卢公所托,实在无颜回京复命。”   “铭之不必愧疚,此事或许还有转机。”   慧梵禅师无声微笑。   门人一呆,转忧为喜,追问道:“难道周都督答应了?”   慧梵禅师摇摇头,“上次平叛,周都督手刃叛军首领,立了大功,朝廷只给他一个大将军的虚职,既没有钱帛赏赐,也没有加官进爵,周都督很是不满。”   周都督刚才都哭穷了,只差没伸手找他要军饷。   门人双颊赤红,愤愤道:“卢公曾为此事上疏圣人,被曹忠那个奸人给阻挠了!平叛的时候杀敌的全是各路大军,论功行赏的时候跳出来揽功劳的却是曹忠和他那群孝子贤孙!躲在后方大营的曹党全部封赏,倒是上阵杀敌的将士被冷落了,圣人偏偏信曹忠说的!”   慧梵禅师双手合十,不评价小皇帝,转回正题上:“刚才都督对我提起他的孙女,必有用意。想要周都督同意北上,可能需要从他的孙女身上想办法。”   “孙女?”门人一脸莫名。   慧梵禅师道:“周都督膝下只有一个孙女,爱如珍宝,排行第九,人称九娘。”顿了一顿,补充一句,“九娘的生母崔氏乃博陵崔氏女。”   “原来是名门之后!”门人拍拍手,心里已经有了个主意,“多谢大师提点,在下这就回去和明府商量此事。”   说完郑重揖礼,又道:“这次多谢大师代为斡旋,卢公素来敬佩大师,日后必有重谢。”   说这话时,门人有些不好意思,大师品性高洁,他却只能用俗物感谢大师,感觉好像玷污了大师的美名。   慧梵禅师眼中精光一闪,笑眯眯道:“去吧。”   门人和慧梵禅师相继离开。   周嘉行站在半明半暗的长廊里,目送二人背影远去。   一阵脚步声由远有近,身穿圆领袍的老者捧着一只托盘从他身边走过,压低声音道:“北边传来消息,李司空已经准备动身前往上都。”   周嘉行抬起眼帘,几缕漏进长廊的日光落在他乌黑的浓睫上。   “都督也会去长安,让仁德他们趁机混进去,机不可失。”   老者犹豫了片刻,“刚才都督已经拒绝慧梵禅师了。”   他们刚刚在正堂外面听得分明,都督并没有答应卢师道的拉拢。   周嘉行没说话,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老者忙道:“属下逾矩了。”   周嘉行嗯一声,“都督拒绝是假,提要求是真,他一定会去长安,而且会比李司空更早进京。你们做好准备。”   老者应喏,走之前,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大着胆子说出一直想说的话:“郞主,那天九娘确实病了,她不知道冯姑为难您的事。”   周嘉行看向老者。   “你想说什么?”   这一句并没有责怪的意思,语气仍然是淡淡的,老者却能从少年平静的目光里感受到冰冷的压迫。   他头皮发麻,低着头道:“郞主,九娘心地善良,天真无邪,府中奴仆都曾受过她的恩惠。如果她知道您是她的哥哥,肯定会很高兴……”   周嘉行打断老者的话,“你也是其中之一?”   老者明白他问的是什么,点了点头,他也是被九娘善待的奴仆之一。   周嘉行收回目光,平视远方。   “以后不必来见我。”   果断而干脆。   郞主向来如此,所以小小年纪就能够和那几个狡诈奸猾的盐枭平起平坐,只用一年时间便在鱼龙混杂的陵府建立起自己的势力,而不是沦为其他人的附庸。   “是。”   老者双手哆嗦了两下,不敢说什么,长叹一声,转身离开,脚步蹒跚。   半年前他奉命潜入周家为郞主打探消息,他是郞主的人,刚才却忍不住开口为九娘求情……以后郞主不会再信任他了。   还好郞主毕竟年纪不大,虽然比一般少年郎深沉心机,还不至于手段毒辣,否则他这条命都保不住。   要是郞主再心狠一点,来一个杀人灭口……   老者越想越后怕。   他决定这几天赶紧找个借口离开周家,越快越好。   老者离开没多久,裴望之从周都督正院的方向走过来,看到守在廊檐下的周嘉行,吩咐道:“苏晏,你去三郎那边传句话,都督要见他。”   周嘉行应了声是,转过长廊,过凉阁,刚下了曲桥,被一名斜刺里撞上来的婢女扯住了胳膊。   “你快过来帮忙!”   婢女身量娇小,力气却不小,紧紧抓住周嘉行,不等他说什么,扯着他就往池边水榭的方向跑过去。   周嘉行是习武之人,轻轻一个动作便挣开婢女。   婢女大怒,张口正要骂人,却见周嘉行甩开她后大踏步往水榭走去,松口气,忙提着裙子跟上。   水榭里静悄悄的。   周嘉行踏上石阶,扫一眼临水那一面的美人靠,目光有瞬间的凝滞。   倚在上面的小娘子绫罗裹身,珠翠满头,珍珠曳地长裙铺满半边栏杆,束发的丝绦和肩上挽的披帛穿过木栏缝隙落在水面上,随风轻摇舒展。   小娘子半倚着栏杆,双目紧闭,面颊酡红,乍一看就像是贪凉睡着了,或是喝多了甜酒醉了。   婢女跟进水榭,急得团团转,“九娘不知怎么了,怎么叫都叫不醒!还浑身冰凉!”   周嘉行眼眸低垂,转身往外走。   “守着,我去请三郎过来。”   刚走出一步,袍角被纤长白皙的手指攥住了,身后传来一声呢喃:“阿兄?”   九宁从周都督院子里出来,累了一上午,肚子仍然疼得厉害。   这次试探出周嘉行的真实身份,代价是值得的,可真的好疼啊!   惩罚不会缓解,请来郎中也没用,九宁不想惊动周都督,更不想回房被冯姑她们强迫喝没用的苦药汁子,推说自己腿酸要休息,进了水榭,靠着栏杆吹风。   她打发婢女们去摘荷花,凭栏观景,不知不觉间迷迷糊糊沉入梦乡。   刚睡了一小会儿,就被一男一女的对话声给吵醒了。   三哥?   九宁睁开眼睛,觉得肚子好像没那么疼了,手指攥紧袍子。   “阿兄。”   她又轻轻唤了一声。   周嘉行慢慢转过头,俯视着栏杆上的九宁。   粉嘟嘟的小脸,双眉弯弯,大眼睛水润清澈,长睫扑闪,像是在撒娇:“阿兄背我回去。”   声音又娇又柔。   任谁听了都会忍不住软了心肠,答应她的任何要求。   这么一个粉妆玉琢、娇憨可人的妹妹,如果不是崔氏的女儿……   可惜,她是。   老仆的担心纯属多余,崔氏已经故去,周嘉行不会因为上一代的仇恨迁怒到一个小娃娃身上。   他从没有想过要报复这个无辜的妹妹。   但也仅限于此了。   他既不讨厌妹妹,也不想和她有任何瓜葛。   “愣着干什么?快背九娘回房!”   九宁终于醒了,婢女抚胸长舒一口气,见周嘉行站着不动,而且神色仿佛很冷淡,厉声道。   周嘉行转身,余光看着九宁柔嫩的手指从自己袍角慢慢滑落,道:“她没有大碍,我去请三郎。”   他抬脚出去。   水榭里,九宁眉头紧皱,肚子又开始疼了。   婢女跪坐下来,小心翼翼给她拭汗,“九娘,哪里不舒服?”   九宁浑身难受,懒得吭声。   周嘉行竟然走了!   就这么走了!   本来以为眼前的人是三哥,等看到微微蜷曲的墨黑卷发,她意识到自己抓着的人是周嘉行,正想将错就错让这个将来的皇帝背自己一次,结果人家竟然头也不回地走了!   九宁捂紧心口,这个二哥好无情。 第23章 长更   无情的二哥走了没一会儿, 三哥周嘉暄匆匆赶到水榭。   九宁坐起来, 小手捏成拳头揉揉眼睛。   “阿兄。”   周嘉暄蹲下|身,摸了摸她晕红的脸,指尖冰凉。   “你病了。”他皱眉, 背起九宁,走出水榭,扭头问, “为什么不说?是不是怕吃药?”   九宁下巴往周嘉暄肩膀上一搁, 像只小乌龟一样紧紧扒在他背上, 脑袋一歪, 用自己鬓边戴的飘枝花去蹭他的脸, 笑着说:“阿兄,我没病,我这是懒的。”   虽然在笑,声音却有气无力。   周嘉暄没说话,脚步迈得更快。一早发现她手心发冷的时候就该察觉到的,她这么小就没了母亲照顾, 怕惹父亲厌烦, 疼了不舒服了从不敢声张。   他心焦自责,背上的九宁却不老实, 不停用绢花蹭他的脖子。   “阿兄,别惊动阿翁和阿耶他们。”   这种毛病请郎中没有用, 一会儿就能好的, 郎中来了也是瞎折腾, 只会让她静养。   她不想和上次一样半个多月出不了门。   周嘉暄沉默了一瞬。   “好,阿兄在这儿,难受了就和阿兄说,知道吗?”   九宁还没有被人如此善待过,心里酸酸麻麻的,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小手紧紧搂住周嘉暄。   “阿兄,你对我真好。”   崔氏生前花式拉仇恨,对周嘉言和周嘉暄兄弟俩很冷淡,而且还曾和周嘉言起过争执,闹得很不愉快。   周嘉言不喜欢崔氏,恨屋及乌,顺带着也看九宁不顺眼。   这也是人之常情。   但周嘉暄却从没有计较过这些,把九宁当成同胞妹妹一样疼爱,待她又温和又体贴。   九宁的这句感叹发自内心。   在周嘉暄听来,却像是在撒娇。   他笑了笑,扭头,鼻尖轻轻蹭一下九宁红扑扑的小脸蛋。   “阿兄是你兄长,自然要待你好。别怕,阿兄不会告诉阿耶的。”   “阿兄最好了!”   九宁嘿嘿笑,这才老实下来,不折腾周嘉暄的脖子了,脑袋乖乖贴着他瘦削的肩。   目光乱转,无意间落在遥遥缀在最后面的周嘉行线条分明的侧脸上。   他叫来周嘉暄后,一直跟在他们身边。   九宁脖子一扭,小脸换了个方向。   哼!不看他!   肚子就是因为他疼的,看到他那张脸就来气。   难怪书里那么多英雄豪杰拜倒在高绛仙的石榴裙下,周嘉行却独树一帜,始终无动于衷——果然心性坚韧。   九宁撇撇嘴,还好她有两手准备,此路不通,换一条走就是了!   她不会轻易认输。   周嘉暄背着九宁回蓬莱阁,“生病不能不请郎中,阿兄有个认识的朋友会医术,让他给你看看。”   九宁靠坐在窗下铺了一层波斯绒毯的美人榻上,乖巧地嗯一声。   三哥已经为她妥协了,看就看吧。   香几上供了一尊狻猊鎏金香炉,焚的是沁人心脾的甜香。   青烟缭绕,珠帘高卷。   屏风外面传来脚步声,周嘉暄迎了出去,口中道:“劳你走一趟。”   衣袍拂过门槛,窸窸窣窣响,来人嗓音柔和,“不碍事,我正好有东西交给令妹。”   九宁抬起头。   通向外室的门口有个人逆光站着,一身缁衣,高挑纤瘦,背着光,看不清五官,眼瞳漆黑。   他的眸光非常干净,不是涉世未深的干净,而是雪后茫茫一片的皓然一色。   竟是那个小沙弥雪庭。   不愧是高僧的徒弟,重重轻软帘幕相隔,他往这边看过来,只是一个淡淡的眼神扫过,九宁就觉得整个人一阵恍惚,好像潺潺的水波温柔抚过,所有躁动不安在刹那间烟消云散。   只剩下一片平和宁静。   雪庭绕过屏风,走到九宁面前,为她把脉。   九宁杏眼圆瞪,细细打量他。   眉眼精致清秀,有些男生女相,虽然头发剃光了,也依然掩不住他出尘脱俗的美貌,还好是个小沙弥,要是个留长发的郎君,江州不知会有多少小娘子被他迷得神魂颠倒。   三哥眉目清秀,气度优雅,一身浓浓书卷气,一望而知是个教养很好的世家郎君。像山间翠竹,像水边菡萏,让人忍不住亲近。   雪庭呢,就是一种闲庭野鹤、平静如水般的美。   至于二哥周嘉行……带了几分野性,冷冰冰的,但一旦烧着起来,那就是铺天盖地的熊熊烈火,谁也扑不灭。   简而言之,山崩地裂,雷霆万钧,谁也扛不住他的冲冠一怒。   雪庭常常随慧梵禅师和各大世家贵妇打交道,规矩很好,眼眸低垂,目不斜视,收回手,对等在一边的周嘉暄道:“没有大碍,可能是累着了。”   周嘉暄松了口气。雪庭年纪虽小,但曾在宫中师从名医,医术高超,江州的郎中都不及他。   九宁回过神,双手一摊,笑嘻嘻道:“阿兄,你看,我真的没病!”   “好,知道了,是阿兄错了。”   周嘉暄手指微曲,敲敲她脑袋。   九宁捂着头顶簪珠翠的螺髻不让他碰,“梳了好久才梳好的。”   兄妹笑闹了几句,雪庭抬起手,示意身后的仆从取出一只鎏金线刻八宝吉祥纹银盒。   “再过几日就是小娘子的生辰,祝娘子青春永驻,松鹤延年。”   九宁一愣,她的生辰快到了?   等等,小沙弥为什么要给她贺寿?   她还没来得及问,雪庭已经起身告辞,周嘉暄亲自送他出去。   侍婢打开银盒给九宁看,墨绿织锦缎子上一串通体黄绿的佛珠,每一颗都晶莹玉润,水色透亮。   九宁拿起佛珠把玩了一会儿。   周嘉暄送完雪庭进来,见她拿着佛珠发呆,含笑打趣:“这可是东夷国进贡的宝珠,随便一颗都很贵重,仔细收好了,摔碎了你又要哭鼻子。”   九宁看他仿佛习以为常的样子,忍不住问:“阿兄,雪庭为什么会送这么珍贵的佛珠给我?”   “他年年都送,你忘了?”   周嘉暄走到榻前,拍拍九宁的脸——怕揉乱她的宝贝发型。   “才说没病,怎么又犯迷糊了?”   九宁嘿嘿一笑,低头戴上佛珠,掩饰自己的心虚。   “看来是真喜欢,这就戴上了。”   周嘉暄笑了笑,没有说其他的。   要是一般小娘子,收到这种贵重礼物肯定要先给长辈过目。观音奴不一样,崔氏留给她的首饰随便拿出一样都是价值千金的珍品,她早就习惯了,这串佛珠固然稀罕,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因此他也没说她年纪小要替她收着的话,随她自己处置。   有僮仆从周都督那边过来,催周嘉暄赶紧过去。   周嘉暄答应了一声。   九宁下地,趿拉着彩绣睡鞋送周嘉暄出去,一直送到长廊前才转回来。   “好了,今晚早些睡,明天要是还不舒服,别瞒着我。”   周嘉暄叮嘱了好几句才走。   九宁站在黑漆廊柱旁朝他挥挥手,束发的丝绦被风吹起,平添了几分俏皮劲儿,“晓得了,晓得了,阿兄也早点睡。”   周嘉暄转身走出几步,想起有句话没说,转过身,长廊里已经空无一人。   观音奴早就回房了。   周嘉暄怔了怔,摇头失笑。   目光扫过一旁神色冷漠的周嘉行,想了想,道:“苏晏,刚才多亏你。”   这胡奴看似粗莽,倒是很细心,没有惊动其他人,也不知道是凑巧,还是他看出观音奴不想引起其他人注意。   周嘉行淡淡道:“职责所在。”   周嘉暄放慢脚步,慢慢道:“九娘很小的时候,她母亲就病逝了。她性子纯真,没有什么坏心眼,如果这些天她的举动有什么冒犯你的地方,还望你不要往心里去。”   周嘉行眼帘微抬,目视前方,“无事。”   周嘉暄不知想起什么有趣的回忆,唇边忽然扬起一丝轻笑,“苏兄家中可有姐妹?”   周嘉行没说话。   见他不答,周嘉暄善解人意,没有接着问下去,岔开话题,说起最近举行的一场马球赛。   “苏兄骑术精湛,远胜我周家子弟,想来一定师从名师。”   周嘉行听出来了,周嘉暄在试探他。   不愧是啸咙先生教出来的学生,看着文质彬彬的,也不可小觑。   周嘉行不动声色,“从前在市井行走,常和市井闲汉比赛。”   建一座马球场不容易,市井闲汉没那么讲究,常常三五一群人随便找一个宽敞的地方就开始比赛。只要天气晴朗,街头巷尾处处可以看到玩蹴鞠的人。   这种比赛没有严格的限制,更不会有人一直守在场边等着唱筹,参赛的人彪悍野蛮,一场比赛下来,受伤是家常便饭。   周嘉行年纪不大,若果真是从这种街头比赛中历练出来的……那岂不是说他很小的时候就被逼上场了?   一个孩子和街头闲汉比蹴鞠,原因通常只有一个——迫于生计。   有些闲汉比不过其他人,就喜欢强迫一些年纪小、胆子小的人和自己比赛,以戏弄他们为乐。   为了赚取微薄的报酬,很多流浪的乞儿甘愿冒着被踢断腿的风险参加这种比赛。   周嘉暄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很快,周嘉行有些哭笑不得。   周嘉暄处处探问,并不是怀疑他的身份,而是警告他不要利用九娘。   周嘉行一哂,他乃习武之人,怎么会去为难一个娇弱的闺阁小娘子。   大概是他实在太漫不经心了,周嘉暄慢慢放下对他的怀疑,没有继续追问他的来历。   “苏兄见多识广,不比我们这些没出过远门的。”   “小郎君说笑,在下没上过学堂,只是度日罢了。”   周嘉行轻描淡写道。   既不是自卑,也不是骄傲,只是不以为意,似乎觉得自己曾经的经历只是平常,不值一提。   周嘉暄心生感慨。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先生总是慨叹如今时局太乱,不然早就让他们出去游历了。   纸上得来终觉浅。和历经磨难的苏晏相比,他还太稚嫩。   说话间,到了周都督的正院,周嘉暄直接去正堂。   周嘉行在廊前停下来,站回每天戍守的位子。   廊前古木森森,浓荫匝地。   他望着笼在身前地砖上的光斑,眼前浮现出方才周嘉暄背着九宁、扭头和九宁说话的场景。   都说周家三郎和小九娘虽然不是一母所生,但感情很好,像同胞兄妹。   他在周家这些时日的所见所闻印证了坊间传言。   这才是真正的亲近和睦。   周嘉行虽然没有和兄弟姐妹相处过,但不妨碍他认清自己这个带有异域血统的二哥在妹妹九宁心中的分量——没有分量。   亲爹都因为羞耻不想认他,何况异母妹妹呢?   她甚至根本没见过他。   这世上,父子亲缘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   没有突如其来的好。   即使有,也不会落到他周嘉行身上……   周嘉行明白,不管九宁有没有认出他,她对他的喜欢和亲近并不是发自内心的。   只有和周都督、周嘉暄相处时,她那种隐藏在天真乖巧下的活泼狡黠才自然而然、一点都不掺假。   面对他时,她平易近人,温柔和善,好到让府中所有护卫嫉妒,但她眼里更多的是探究和好奇。   就像把他当成一个有趣的玩具,关注他完全出于猎奇,而不是关心。   周嘉行还记得九宁第一次见他时,盯着他的卷发看了很久。   她没见过胡人和汉人生的孩子,大概觉得很新鲜吧?   也只有新鲜而已。   他收回目光,笔直站好。   ……   九宁目送周嘉暄离开,回到房里,立刻叫来冯姑。   “我让你仔细看那个站在门外戍守的卷发少年郎,你确定以前没见过他?”   冯姑跪坐在榻前簟席上,“就是那个高高瘦瘦、佩一把弯刀的?”   九宁点头。   冯姑回想了好一阵,摇摇头,“老奴仔细看了很久,以前真没见过他。”   九宁又问:“那天二郎上门,你和他说话了?”   冯姑早就忘了周嘉行上门的事,想了老半天,还是摇头。   “没有,那天他站在大门外,我们站在门里。他一身破破烂烂的,又脏又臭,也不知道是从什么腌臜地方爬出来的,站在那儿一声不吭,我们和他说话,他一点规矩都不懂,抬脚就走了!”   九宁一阵无语。   那天冯姑她们围在门前取笑周嘉行,奚落他像个乞索儿,简直是作死中的作死,而且是作死中最没有格调的那种。好在周嘉行不知在想什么,隐忍不发,抬脚离开,没有当场拔刀砍人。   冯姑不知道自己命大险险捡回一条命,居然还嫌周嘉行不懂规矩!   “二郎小的时候是谁带的?府里有记得他的人吗?”   九宁这些天找了不少机会让周嘉行进出内院,试探他的反应。   结果他跟没事人一样出出进进,府里竟然没有一个人认出他是原来的二郎。   九宁百思不得其解,周嘉行的卷发、浅色眸子和深刻的五官都表明他身上带有胡人血统,特点显著,怎么就没人认出他呢?   难道他小的时候长得很丑,长大了变好看了?   冯姑接着摇头,瞥一眼左右,小声道,“我是后来才进府的,听府里原来的老人说,阿郎不喜欢二郎,二郎出生的那天,阿郎发了好大的脾气,要把二郎活活摔死。那个昆奴也是作孽,刚生了孩子,一口热羹没喝就爬下地给阿郎磕头,哭得嗓子都哑了,阿郎才点头留下二郎一条性命。原来的夫人不管二郎的事,昆奴就自己奶孩子。他们母子平时从不出门,昆奴手巧,每天待在房里做活计,过年的时候也不出来,除了昆奴房里的人,没人记得二郎长什么样。”   那时候当家的是周百药的原配夫人,崔氏还没嫁进周家,所以冯姑敢这么大胆地八卦那段往事。   九宁蹙眉。   难怪周嘉行能这么坦然,面对周都督和周百药时脸不红气不喘,大大方方,一点异样都没有。   他幼时被母亲关在房里养大,等到稍微懂事一点,又被崔氏赶出府。周都督常年在外,没见过孙子,自然认不出他来。周百药更别提了,他巴不得昆奴母子死在外面,可能早忘了自己还有个儿子。   周嘉行为什么要隐藏身份呢?   莫非他想报复整个周家?   周都督的横死到底和他有没有关系?   九宁思索了一会儿,暂且撂下这头,问起雪庭来,“他年年都送生辰礼物给我?”   听她提起雪庭的名字,冯姑立马堆起一脸笑容。   “可不是,自从雪庭小师父跟着慧梵禅师来到江州,每年都要给娘子送生辰礼。”   九宁低头看着手上那串色泽温润的佛珠,“雪庭以前认识我?”   冯姑挺起胸膛,洋洋得意,“雪庭小师父是范阳卢氏的后人,出身高贵,来历不凡,以后要传承慧梵禅师的佛法,他知道夫人是长安长大的,说和娘子有缘,每年都要给娘子送生辰礼。江州这么多世家千金,雪庭小师父不屑一顾,娘子身份最高,是崔氏后人,祖上和雪庭小师父是故交,所以雪庭小师父只对娘子一个人另眼相看。”   九宁嘴角抽抽。   怪不得吴氏特意让她供斋饭给雪庭,原来还有这么一层渊源。   世人言贵姓者,莫如崔、卢、李、郑、王。五姓七望的家族历史可以一直追溯到春秋战国,在他们眼中,皇族都是暴发户,更遑论其他后起的世家。   其中范阳卢氏出自姜姓,是齐国的后裔。   本朝初期打压山东贵族,五姓受到压制,但仍然是一流高门,通过几家内部通婚的方式保持血统纯正高贵。   高宗、女帝在位时,不断限制贵族门阀,提拔寒门学士,门阀世家受到冲击,卢氏暂时沉寂。   但在安|史之乱后,世家贵族又再次崛起。   科举制度让寒门学子扬眉吐气,一度让靠门荫做官的世家子弟头疼不已。但世家毕竟是世家,几百年的家风底蕴熏陶下,人才辈出。   在书籍还不普及的年代,世家独占知识学问,世家子弟注定比寒门学子更容易出头。   比如卢氏一门,出了几百位进士。   适应了科举制度后,世家子弟轻而易举就能打败寒门学子,再度霸占朝中要职。   卢氏一族在中唐再次兴盛,燃烧尽这一族最后的辉煌。   多年前席卷中原的那场浩劫中,卢氏一族惨遭屠戮,嫡支子弟全部命丧乱兵刀下。   雪庭的父母亲人全部死于动乱中,只有他被忠仆拼死救了下来,送至慧梵禅师处抚养。   虽然家族的显赫名声仍在,可嫡支血脉差不多死光了,即使唯一一个活下来的雪庭天资聪颖,但只有他一个人,想重振家业无异于痴人所梦,而且他从小在寺庙长大,日后不会娶亲,家族的昔日荣光还有什么用?   卢氏已然灭亡。   崔、卢两家世代联姻,关系盘根错节。在得知九宁的母亲是当年逃难至江州的崔氏女后,雪庭回忆世家谱系,发现自己和崔氏同辈,是表姐弟。   那时崔氏已经过世,雪庭还特意冒雪去她的坟前祭奠。   他将九宁视作子侄辈,每年她生辰前后,都有礼物相赠。   也就是说,九宁白捡了一个出身清贵的远房表舅。   不过这个表舅是出家人,不讲究俗礼,也不想和世俗有太多牵扯,虽然年年送生辰礼,却从没有私下见九宁。   刚才为她看脉,也是一脸淡然,完全看不出他们是远房亲戚。   九宁听完冯姑的八卦,道:“我看雪庭年纪也不大呀!当我的哥哥还差不多。”   冯姑双手合十,神情虔诚,“娘子可别因为雪庭小师父年纪小就怠慢他,他生来就有慧根,三岁就会背佛经。他十二岁那年参加长安的辩经法会,把那些几十岁的大和尚说得哑口无言!听说他是金蝉长老的转世,出生的时候卢家院墙顶上飘来一朵彩云,方圆十里都看得见!”   九宁正翘着腿喝茶,听到这一句,噗嗤一声,打翻茶盏,笑得喷茶。   她曾去过一个小世界,金蝉长老转世,不就是那个小世界的唐僧吗?   哪有这么夸张的事?   依她看,分明是雪庭生得漂亮,世人穿凿附会,硬把什么转世、慧根之类的事往他身上套,再有慧梵禅师这个得道高僧推波助澜,雪庭的名声越来越响亮,以后继承师父的衣钵也就更顺利。   九宁取下腕上的佛珠,让婢女收好。   书中周都督死后不久,雪庭孤身下山刺杀汴州军大将军,尸骨无存。   他的死讯传开后,江州百姓痛哭流涕。   乱世之中,大部分出家人选择躲入深山,避世而居。雪庭却拿起屠刀,以杀戮为老弱妇孺争取一线生机。   是个真汉子!   ……   周都督的正院。   “青奴,祖父不久后要去长安一趟。”周都督示意周嘉暄落座,“这一去,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   周都督常常领兵在外,周嘉暄早已习惯好几个月见不到祖父,跪坐于簟席上,坐直身子。   “阿翁有什么要嘱咐孙儿的?”   周都督一笑,“还是你通透,你父亲就是个榆木疙瘩,我交给他的事他一件都办不好,这一次不指望他了。”   听祖父数落自己的父亲,周嘉暄低下头,一言不发。   周都督骂骂咧咧了一阵,道:“我不在江州的这段日子,你只管跟着先生读书,闲时不要乱跑,没事做就去你伯祖父身边待着,看他是怎么管理民政的。”   周嘉暄面露诧异之色。   “怎么,是不是奇怪我为什么让你学你伯祖父?而不是学我?”   周都督声音拔高了些。   周嘉暄抬起头,直视祖父,“请阿翁为孙儿解惑。”   坊间传言,周都督领兵马,周刺史管民事,堂兄弟俩表面上亲如一家,其实势同水火。周百药俨然将周刺史当做父亲看待,每天围着周刺史打转,对亲生父亲周都督却横竖瞧不上眼。有人说周都督想暗害周刺史,但都被周百药发觉并及时救下周刺史的性命。   正因为此,周百药越来越憎恨父亲。   周嘉暄听过很多类似的传言,据他观察,祖父和伯祖父之间不像外人传说的那样面和心不和,但确实有矛盾,而且是不可调和的矛盾。   周都督收起笑容,“青奴啊,人各有志,我和你伯祖父想法不一样,他是读书人的那一套,我是野路子,我们俩说不到一起去。不过我们都姓周,周家人的胳膊不会往外边拐。”   说到这里,周都督捋须微笑。   “青奴,你和祖父的想法也不一样,是不是?”   周嘉暄心头凛然,额前沁出一层细汗。   祖父还是知道了。   周都督叹口气。   想他周麟一辈子吊儿郎当,没想到儿子和长孙一个比一个古板,唯有最小的青奴资质不错——可这个孙子太正直了。   他忠君,或者说,他忠于自己的理想。   忠君没什么不好,放在以往,这是好事,放在乱世就不一样了。   尤其当周家还有个在民间传说中一直等待时机准备造反的大都督的时候。   周嘉暄起身,双手平举,向周都督行稽首礼。   既是道歉,也是表明他的决心。   周都督看着孙子一丝不苟、从容不迫地行完礼,神色复杂。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周都督在战场上拼杀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妻儿过上好日子,为了荣华富贵,为了出人头地,他没有崇高的理想。   周嘉暄有。   有一个优秀的孙子是很值得自豪的事,可问题是这个孙子太优秀了。   周都督宁愿孙子自私一点。   只有那样的人,才能在乱世中保住周家。   祖孙俩相顾无言,沉默了很久。   半晌后,周都督若无其事,接着说道:“江州离不了我,如果没有我,你伯祖父早就被人啃得渣子都不剩了,还能好好地当他的刺史?他做梦!”   周嘉暄认真道:“江州的安危系于阿翁一身。”   这是公认的事实,没有周都督,别说河东军,随便来几伙残兵游勇就能攻破刺史府大门。   祖孙俩心照不宣,不再提起刚才那个话题。   周都督斜倚凭几,长腿搭在小几上,面露得意,接着道,“不过话说回来,江州也离不了你伯祖父。他别的不行,让他杀只鸡都要吓得屁滚尿流,偏偏识文断字,知道怎么管民事。什么时候该劝农人种田,什么时候提醒农人浇水,怎么收税,怎么把收上来的税用在刀尖上,这些我一窍不通,他那脑瓜子一转,就理出章程了。”   听祖父说得俏皮,周嘉暄忍不住笑了一下。   周都督看他一眼,神色变得严肃。   “青奴,你父亲既不是当兵打仗的料,也不是当官的人才,只能帮着打打下手。你呢,倒是个好的,所以阿翁让你跟着伯祖父历练,你们读书人不是总说要因材施教吗?你这个学得好,那就好好学,我和你伯祖父之间的事,你们不要操心。”   他突然停下来不说了。   周嘉暄紧张起来,双手慢慢握拳。   周都督顿了一会儿,说道:“若是太平盛世,你可以当一方父母官,你伯祖父对你寄予厚望,说你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现在是乱世!”   周嘉暄垂下眼帘,这种话先生也说过。   他生来对行军打仗的事不感兴趣,长兄周嘉言浮躁古板,也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这让他不禁生出一种无力感。   生逢乱世,群雄并立,唯有兵强马壮者才能笑到最后。   江州眼下的太平能维持到几时?   “青奴,你记住,有祖父在一天,江州可保太平。如果哪天我不在了,你不要逞强,找一个清净地闭门读书,等天下太平,再出山重振我周家声威。我听裴先生说过一句话,他说得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江州就是块肥肉,我在的时候没人敢打这块肉的主意,没了我,其他几家啊呜一口,能把江州和整个周家带皮吞了!到时候你们不要硬碰硬,自保为上。”   周嘉暄听出这段话的话外之音,心中大惊,猛地抬起头,“阿翁!”   周都督摆摆手,哈哈大笑。   “扯远了,你祖父还硬朗着呢!谁敢伸手,我砍了他整条胳膊!”   周嘉暄眼眶微微发热。   因为祖父行事毫无顾忌,在士林中名声极坏,周家子弟都不愿亲近他。   连他这个孙子也是如此。   祖父从来不计较这些,他一次次沉默地带兵离家,在战场上浴血奋战,归家时得意洋洋,身披甲胄,手提长刀,带着一大车一大车的战利品,队伍浩浩荡荡穿过长街。   好像打仗只是一场平常的远行,一点都不危险。   “你放心,这次我是去长安看热闹的,李元宗这些年过得顺风顺水,尾巴都要翘上天了,迟早要栽跟头。他倒霉的时候,我岂能不在场?”周都督转回正题,“青奴,我离家这些时日,你好好照看观音奴,她要学骑射,就好好让她学,不许她偷懒,她要是实在嫌累不想学了,也随她,别把她逼得太紧。”   观音奴不甘于当一个内宅闺阁,周都督就教她在乱世中求生的本领。   她要是后悔了想安安分分,周都督也不会生气,他会给她准备好退路,帮她挑一个好夫婿,有丈夫的保护和数之不尽的财富,足够她安安稳稳过一生。   “我看你平时对观音奴很好,她也很敬爱你,她自幼没有母亲照料,难得你肯看顾她。”   周嘉暄笑了笑,这是谈话以来他第一次露出轻松的笑容。   “阿翁,观音奴是我的妹妹,我当然得对她好。”   周都督嗯一声,望着周嘉暄的眼睛。   “青奴,记住这句话,要说到做到。”   周嘉暄直起身,对着周都督拜了几拜。   “孙儿定会遵守诺言,不会辜负阿翁所托。”   周都督满意地点点头。交代了一些其他的琐事,最后忽然问起苏晏,“你觉得他那个人如何?”   周嘉暄答说:“别的孙儿也说不出来,不过这个苏晏绝非池中之物。”   “你看人的眼光不错。”周都督抬起眼皮,透过支起的窗户看向长廊的方向,“我觉得他身份可疑,已经派人去查了。”   “阿翁怀疑他?”   “不,只是求证一些事。”周都督摇摇头,“你用不着防备他,也不能把他当自己人。在查清楚他的身份之前,我会派人盯着他。”   周嘉暄应了声是。   等周嘉暄告退出去,周都督往后一靠,枕着双臂,长腿直抖。   “都督。”   裴望之从屏风后面转出来,行了个叉手礼。   “小郎君心志坚定,刚才那番长谈中,他虽然偶有触动,但初衷不改。”   言下之意,周嘉暄有他的坚持,绝不会跟着周都督当乱臣贼子。   周都督抖着腿,摆摆手,一副市井痞子浪荡模样,道:“他知道疼妹妹,这就很好了,比他老子和兄长强。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裴望之早已习惯大都督私底下这一身痞劲儿,面色如常,拿出准备好的文书,送到案前,开始回禀公务。   周都督沉下脸,不抖腿了。   妈的,明明知道老子认的字不多,还把这些长篇大论拿给老子看!   ……   第二天,九宁的肚子终于不痛了。   一觉睡醒,她顿觉天蓝水清,花红柳绿,胃口前所未有的好,一顿朝食扒了三碗饭。   好了伤疤不能忘了痛,她决定暂时老实一段时间。   每天仍旧照常去给周都督请安,给他房里的供花剪枝换水。   在门口碰到周嘉行,她目不斜视,捧着一簇簇盛开的花枝走进去。   周嘉行也目不斜视,好像根本没看见她。   几天后,周都督的行李收拾好了,他要赶在李元宗进京前抵达长安,必须尽快动身。   “如果卢师道出尔反尔,又和上次那样拿没用的虚职打发我,老子就和李元宗联手,好好出一口恶气!”   九宁进门时听到这一句,抿嘴一笑。   书中周都督这一次北上很顺利,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危险。倒是李元宗很倒霉,中了陷阱,瞎了一只眼睛,还差点被烧成焦炭。   李元宗受挫而又侥幸捡回一条命,对周都督来说是好事。   不管卢师道给不给好处,周都督都会走这一趟,当然,能多要点好处更好。   有慧梵禅师那个喜欢狮子大开口的狐狸代为出面提条件,周都督确定这次自己不会吃亏。   卢师道有求于他,不敢太小气。   “阿翁要去很久么?”   九宁插好花,踮起脚往里张望。   放下的幔帐被一把拉开,周都督头裹罗巾,穿一身皂色窄袖行衣,脚踏兽皮靴,笑着走了出来,抱起九宁,“阿翁很快就回来了,长安东西坊市很热闹,据说什么都有,观音奴想要什么?”   九宁歪着脑袋,假装认真思考,然后抱住周都督的脖子。   “我想要阿翁平安回来。”   周都督逗她:“真的什么都不要?那阿翁可就空手回来了。”   他才不会空手呢,不仅不空手,还顺手牵羊带了不少金银珠宝回来。   别的霸主忙着抢人抢地盘抢名头,周都督知道自己比不上那些人根基深厚,专门抢钱,一抢一个准,还轻便好带,他毫不恋战,最先回到自己的地盘。其他各路霸主为了争地盘折损了好几个,有些直接被吞并了。李元宗就是因为贪婪才中计的。   九宁摇摇头,“只要阿翁平安。”   声音又娇又柔,藕节般的胳膊紧紧抱住周都督,不肯撒手。   阿翁你可要好好的啊!别为了点蝇头小利被人耍得团团转。   周都督低头,看着孙女板起脸认真嘱咐自己,感觉心都要酥了。   鼻尖突然有点酸。   “好,阿翁答应你,一定会平安回来。”   他们家乖孙女观音奴还没长大呢,他当然得回来,不然观音奴会被歹人欺负的。   和往常一样,周都督走得很低调。   虽然他的这次北上在众人的意料之外,但一切还是安排得有条不紊。   亲兵护送他出城,他只带五十人进京,还有五千人马走水路,随后跟上。   因为周都督经常需要外出,江州这边和以前一样留下了可以信任的人掌兵,并没有太大的变动。   九宁已经学会骑马了,不过骑射师父不敢让她在外面纵马。   她只能乘车送周都督出城。   城头上风声呜呜呼啸,似鬼哭狼嚎,旗帜狂舞,猎猎作响。   九宁靠着箭垛,手搭在额前,目送周都督一行人远去。   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慢慢变得像芝麻点一样,最后慢慢融入茫茫青山绿水中,看不见了。   周嘉暄站在九宁身边,眺望远方,不知在想什么。   她身后站着周嘉行,他奉命保护她。   作为日后的帝王,此刻他心里充溢着的应该是收拾旧山河之类的宏图壮志,又或者是趁周都督不在家报复周家的计划?   九宁越想越远,展开金泥披帛罩在肩头上挡风。   周嘉暄牵起她的手,“这里风太大,别吹冻着了,回去吧。”   回到刺史府,九宁喝了杯姜茶暖身子,然后直接去箭道。   周嘉暄诧异道:“今天为阿翁送行,可以休息一天。”   九宁摇摇头,“今天偷懒,明天也会忍不住偷懒,我还是去箭道吧。”   周嘉暄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敲敲她前额。   “很好。”   箭道依旧空荡荡的,只有侍候的僮仆站在廊檐底下等候吩咐。   九宁刚刚回房换了一身红地穿枝西番莲纹泥金翻领窄袖衣,一头丝缎般的长发以锦缎束起,腰束革带,脚踏锦靴,手里拿了条撒雪竹鞭,身后十几个奴仆前呼后拥,摇摇摆摆走进箭道。   有人把她的爱驹雪球牵过来,僮仆搬来矮凳,扶她上马。   九宁平视练骑射,总是先跑一会儿马再练箭。   下人们知道她的习惯,已经把箭道清理出来了。   九宁踩着矮凳上马,余光扫过扶自己上马的人,看到他鬓边一缕俏皮的、不肯乖乖被罗巾束住的卷发,怔了一怔。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周嘉行这一刻的表情似乎有那么一点点僵硬。   九宁停下来,再看。   周嘉行面色如常,脊背仍然挺直,扶她上了马,低头扫视一圈,确认她坐好了,退后一步。   九宁一手执鞭,一手扯住缰绳,坐在马背上,回头,杏眼瞪得大大的,双唇轻抿,梨涡若隐若现,继续盯着周嘉行看。   他可是将来的皇帝,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应该不会僵硬吧?   “九娘,苏晏是过来顶替阿大的。”旁边牵马的小僮仆见她一直盯着周嘉行看,小声解释,“阿大跟着都督去上都了。”   人算不如天算。   周嘉行以为周都督离开后九宁用不着每天去正院请安,那么两人应该至少三个月不会碰面。   没想到阿大被都督带走,箭道这边需要一个善于骑射的人照应,而周嘉行骑射娴熟,众所周知。   然后他就被调过来了。   九宁拿竹鞭蹭蹭下巴,很想放声大笑。   她可没有对周嘉行不利,她只是心情好很想笑而已。   想到嘲笑周嘉行可能带来的后果,九宁硬生生忍住叉腰大笑的冲动。   书中的周嘉行确实比高绛仙磊落,但现在他还只是个少年郎,万一他记仇呢?   九宁轻叱一声,催马跑起来,嘴角轻翘,低笑了几声。   周嘉行站在箭道旁,全神贯注,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九宁。   不看不行,他负责九宁的安全,如果九宁摔下马,他难辞其咎。   九宁能感觉到周嘉行的目光,所以笑得更开心,嘴角越翘越高。日光从云头撒下,罩在她身上,她娇小的脸庞泛起健康的红晕,闪动的梨涡里也盛满了金灿灿的辉光,甜丝丝的。   这些周嘉行都没感觉到。   他只是尽忠职守地盯着她的动作,确认她不会摔下马,在她姿势错误的时候出声提醒他。   也只有他还这么一本正经,其他人早就看九宁看呆了。   九宁冷静下来,从看到周嘉行吃瘪而得意洋洋的状态中恢复清醒,弯腰看向前方。   她什么都不会,还是别嘲笑周嘉行了,先抓紧时间赶紧学点本领,以后要是再被周家人送来送去,也好跑路不是?   周嘉行望着九宁,发现她动作标准,而且一点都不生疏,可以骑在马上绕着箭道慢跑。   看来她每天学得很认真,不是敷衍了事。   “九娘真好看!”小僮仆凑到周嘉行身边,感叹道。   周嘉行素来不关注这些,环视一周,问:“其他郎君呢?”   “你不知道啊?”小僮仆的目光追随着策马慢跑的九宁,小声说,“自从九娘开始学骑射,只要她在箭道,其他郎君就不过来。”   周嘉行回想之前他当值的日子,好像确实如此,其他郎君只有下午时才会过来转几圈,而那时九宁一般在蓬莱阁练字。   “这是为什么?”   小僮仆哼了一声,“他们瞧不起九娘,不肯和九娘共用箭道。”   周嘉行目光微动。   周家郎君居然迂腐至此?   小僮仆生了会儿闷气,又扬起一张笑脸,“他们是故意的,想用这种法子逼九娘自己退出,九娘才不搭理他们!她每天都来,其他郎君没想到她能坚持这么久,早上不敢来,只能下午来。后来这事传到都督耳朵里,都督说箭道是他修的,九娘爱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爱练多久练多久,晚上设帐篷睡这里都成。郎君们又羞又愧,只要九娘过来,他们就灰溜溜躲开。”   一开始郎君们是为了羞辱九宁,约好孤立她,让她知难而退。   结果变成九宁一个人独霸整个箭道,没人好意思和她争。只要她出现,所有郎君落荒而逃。   周嘉行望着马背上的九宁。   她扬起手中竹鞭,对着箭靶的方向甩了一下。   周围一圈侍立的僮仆立刻狗腿地鼓掌叫好,恨不能把她夸成绝世高手。   九宁拉住缰绳,下巴抬起,脸上慢慢浮出几丝矜持的笑,似乎很得意。   周嘉行嘴角轻轻抽了下。 第24章 遇蛇   雪球体态婀娜轻盈, 温驯亲人, 九宁骑着它慢跑了几圈,停在箭靶前方,扭头找侍立的僮仆讨箭囊:“我能试试吗?”   僮仆神色犹豫, 想拒绝,又不忍看她失望,一时支支吾吾起来。   “不能。”   周嘉行快步走近, 挽住缰绳, 示意马僮过来扶九宁下马。   九宁有点不高兴, 拉着缰绳不放手, 居高临下, 俯视着周嘉行。   周嘉行拍拍马脖子,解释道:“这匹马还没适应竹箭的声响,可能会惊马。”   马僮忙附和道:“对对对,九娘,苏晏前些时为都督训马,就是这么摔下来的!”   九宁突然有点心虚。   追风是老马了, 经过特殊的训练, 不会轻易受惊。那天她偷偷动了点手脚,周嘉行才会摔伤。   她飞快瞄一眼周嘉行的手臂, 冲他抱歉地一笑,梨涡轻皱, 撒开缰绳, 翻身下马。   “那今天还是练站位吧。”   周围侍立的僮仆们对视一眼, 微微一笑。   之前他们被拨到箭道来侍候九娘,心里很不乐意。   一来,九娘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不比小郎君能摔能打,难伺候。稍微不注意就可能擦伤摔伤,到时候他们这些伺候的人少不了挨一顿鞭子。   二来,外边的人都说九娘的性子随她的母亲,骄纵跋扈,不讲道理。   而且陪小娘子练骑射还会被其他给小郎君当随从的同伴笑话。   直到一段日子相处下来,僮仆们发现九娘确实不像其他世家闺秀那样端庄娴静,但也绝不像传言中说的那样难侍候。   九娘明明善解人意,天真乖巧,从不会故意为难人,出手还大方,随手一撒就是大把的赏钱,又生得粉妆玉琢、娇艳如花,外边那些传言肯定是嫉妒九娘的人故意抹黑她的!   至于九娘偶尔做出的一些莫名其妙、让人匪夷所思的奇怪举动,比如得意的时候习惯性叉腰邪笑什么的……   僮仆们眼瞎,看不见。   马僮取来九宁的弓,她用的弓是特制的,主要是为了练习姿势,比常见的弓要小巧很多。   九宁抄起小弓,双脚微微跨开,朝着箭靶的方向侧身而立,握紧弓把。   一双骨节突出的手从后面伸过来,手指点点弓把,指导她调整姿势。   九宁肩膀动了动,目光落在那双手上。   手背青筋分明,掌心很粗糙,虎口和指腹都结了茧子,从大拇指到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上有几道疤痕,颜色很淡,看起来已经愈合很久了。   不像是少年人的手。   察觉到她在走神,周嘉行抬起眼帘,淡淡扫她一眼。   隔得近,九宁能清晰看到他浓密的眼睫交错又分开,目光被睫毛筛过,又冷又清。   但也不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只是纯粹的漠然而已。   他不喜欢周家人。   九宁怀疑,他是不是也不喜欢他自己——他也姓周嘛!   书中他最后统一中原、坐拥江山,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但他仍然形单影只,无趣得像一口古井。   在外征战的日子,他身先士卒,和士兵同起同卧,每天大半时间在马背上度过。回到都城,卸下战甲,他依然一丝不苟地严格遵照军中作息起卧,白天不是处理政务就是和大臣商谈要事,皇宫里就属他最忙。   如果他稍微放一点心思在自己身上,就不会中|毒了。   说实话,九宁替周嘉行觉得亏——辛辛苦苦十几年,还没好好过皇帝瘾呢,就翘了辫子。   他怎么就不趁着风光得意的时候好好享受呢?   周都督多聪明,能捞钱的时候赶紧捞钱,不能捞钱就抢人抢马抢粮食,反正不能空手。   周嘉行倒好,自己扣扣索索舍不得花,不修宫殿,不办典礼,一切从简,堂堂皇帝住的寝殿竟然会漏雨!   最后打下的江山全便宜了别人。   多浪费!   九宁简直要为他掬一把辛酸泪。   太俭省了也不好啊!   周嘉行自然不知道九宁正在悄悄腹诽他不懂得享受生活,目光在她身上来来回回转了几圈,矫正她的姿势:“肩膀抬起来。”   九宁回过神,抬起肩膀。   她手都要酸了。   练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侍婢一拥而上,搀扶着手脚僵硬的九宁回树下临时扎起来的凉棚休息。   九宁掀起袍角往榻上一躺,双腿翘在案几上,直嚷疼:“快给我捶捶。”   侍婢们心疼得不得了,四五个美貌婢女围着她,捏肩膀的捏肩膀,捶腿的捶腿,揉胳膊的揉胳膊。   还有两个跪坐在一旁为她烹茶。   都督的掌上明珠,果然讲究。   周嘉行收拾好箭囊等物,准备告退,忽然听到身后响起突兀的惊叫声。   叫声是从凉棚那里传出来的。   周嘉行回头。   凉棚里人仰马翻,乱成一团。侍婢们捂脸尖叫,提着裙子冲出来,“有蛇!有毒蛇!”   周嘉行皱眉,丢开箭囊,几步冲过去,掀开罗帐。   一个娇小的身影奔过来,刚好一头撞进他怀里,束发锦缎上镶嵌的珍珠玉石叮当响。   “蛇!”   小娘子抬起头,见来人是他,激动得热泪盈眶,杏眼闪闪发亮,紧紧攥住他胸前衣襟,手脚并用扒住他。   恨不能爬到他头顶上蹲着。   她惊恐地四下张望,怕毒蛇咬中自己,小脚丫不敢落地,干脆往周嘉行靴子上一踩,理直气壮地指挥他:“快走快走!”   周嘉行:……   他低头,作势要推开九宁。   九宁嘤嘤一声,抱得更紧,坚决不撒手。   她别的不怕,老鼠虫子什么的,关键时刻可以充当食物填饱肠胃,没啥好怕的——只要想到那东西能吃,就不会恐惧了。   但是她怕蛇,没法控制的怕,连肥肥胖胖、和蛇有点像的春蚕都会让她心里发毛,浑身起鸡皮疙瘩,近距离看到蛇,她更是手脚发麻,动都动不了。   刚才要不是侍婢推她一把,她这会儿可能还愣在凉棚里和那条突然从案几底下爬出来的毒蛇大眼瞪小眼。   周嘉行目力明锐,看到角落里一截蛇尾巴扫过,抬脚就要走过去……   呃,走不动。   周嘉行低头看着扒在自己怀里的小娘子,眉头轻皱。   九宁瑟瑟发抖,眼睛睁开一条细缝,扫一眼左右,侍婢们自顾不暇,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那条蛇很可能就在脚底下窜来窜去,眼下只有周嘉行比较可靠一点。   逃命的时候用不着讲节操,九宁假装感觉不到周嘉行的冷淡,紧紧扒着他,眼圈一红,抬起脸。   “哥哥,我怕!”   小脸皱成一团,泫然欲泣。   周嘉行怔了怔。   九宁仰着头,眼睫轻颤,几颗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滚落下来。   周嘉行看得出来,她这是真怕了,手脚直抖,在他怀里缩成小小的一团,像只炸毛的猫团儿。   他俯身,肩膀往下压。   九宁惊呼一声,以为周嘉行要丢下自己,紧紧揪住他衣襟。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别这么无情呀二哥……   周嘉行没说话,捞起九宁打颤的双腿,打横抱起她,转身离开凉棚。   九宁愣了好一会儿。   为了避嫌,外边的僮仆、护卫们没有进凉棚伺候,听到侍婢们尖叫,忙赶过来帮忙。   唰啦啦,护卫齐齐拔刀,翻开几案便往下劈,一时之间刀光银芒闪烁,好不热闹。   周嘉行把九宁送到安全的地方,放下她,转身回凉棚。   “九娘!九娘!没事吧?”   惊慌失措的侍婢们拥过来围住九宁,已经有腿脚快的人拿来驱蛇粉洒在角落里。   九宁心有余悸,不敢下地,踩在绣墩上吩咐护卫:“用不着活捉,直接打死,别让它跑了。”   家蛇是不能打死的,只能驱赶。但刺史府这种地方天天有人仔细打扫,连犄角旮旯都不会放过,九宁午睡的凉棚检查得更仔细,熏了香块,铺了一层层绒毯,还撒了驱虫防蚊子的药粉,怎么会突然窜出一条蛇?   太蹊跷了。   甭管是从哪里钻来的,先打死再说。   护卫应喏。   不一会儿,凉棚里传来一片叫好声,周嘉行赤手空拳抓住青蛇,走了出来。   九宁赶紧捂上自己的眼睛,透过张开的指头缝往外看,又嫌弃又害怕,“别过来,别过来。”   活的蛇她怕,死的也怕。   周嘉行脚步微顿,低头看一眼手中的死蛇,随手往旁边一抛,旁边护卫伸手接过,送到外院去给懂蛇的人鉴定看是什么蛇。   从指头缝里看着那个护卫走远,九宁松口气,拍拍胸口。   周嘉行朝她走过来。   九宁还站在绣墩上,刚好能和他平视。   周嘉行却没看她,对婢女道:“给娘子看看,仔细检查,看有没有咬到的地方。”   婢女不敢大意,扶九宁下来。   “九娘,赶紧找个地方看看,也不知道那条蛇有没有毒,万一咬到了可不得了!”   看到那条蛇时,九宁当场就吓傻了,根本不记得有没有被蛇碰到。   都说蛇是毒物,什么七步蛇、十步蛇,一旦被咬到,无药可救。   九宁越想越觉得身上毛毛的,打了个哆嗦,看一眼光滑的地面,心一横,提起袍角蹦下地。   周嘉行目送她们主仆几人走进旁边的院子。   她肯定还没从惊吓中缓过神来,要求婢女手拉手围在她身边,走路的时候东张西望,听到一点点动静就赶紧踮起脚,做好撒腿就跑的准备。   至于吓成这样么?   刚才都吓哭了。   周嘉行嘴角轻扯,转过身。   护卫小跑过来,抱拳道:“苏郎君,问过了,那蛇没有毒,只是瞧着吓人。”   “蛇是从哪里跑进来的?”   “府里没人见过那条蛇,打扫院子的老汉说园子里潮湿,即使天天撒药粉也可能有蛇藏在草丛里。不过箭道这边干燥,种的都是大树,又人来人往的,从来没听说有蛇出没。”   周嘉行点点头,吩咐护卫:“去问门房这几天学堂那边的郎君是不是来过,问清他们几时上门,是骑马还是乘车,来了多少人,带了什么东西。”   拿这种小玩意儿吓人是学堂那帮半大少年郎最常用的手段,也只有他们能出入箭道,又刚好和九宁结了仇。   护卫抱拳应喏。   僮仆们仔仔细细检查箭道和周围几个院子,回来禀报:“苏郎君,又找到一条蛇,躲在芭蕉丛那儿,也是没毒的,已经打死丢出去了。”   周嘉行平静道:“外面撒了药粉,蛇不可能自己跑进来,有人玩忽职守。给你们半个时辰,把那个人找出来。”   众人应是。   这边侍女们检查完,确定九宁身上没有蛇咬到的伤口,喜极而泣。   九宁松口气,从后怕中缓过神,推开房门出去,拿起自己用得最趁手的竹鞭,叫了几个护卫跟着,风风火火往学堂所在的桃李院杀过去。   既然敢恐吓她,就得乖乖承受惹怒她的后果!   护卫们摩拳擦掌,簇拥着九宁走远。   已近正午,学堂已经散学了,先生不在里面,穿交领袍的少年郎散落在院子各个角落,三五成群,或吃茶吃点心,或对坐对弈,或掀起袍角玩蹴鞠,或讨论课堂上刚学的文章。   轰隆一声巨响,护卫一脚踢开院门,冲进院子。   少年郎们猝不及防,吓得惊坐而起,心口怦怦直跳。   吃茶的失手打翻茶盏,下棋的不小心掀翻棋盘,玩蹴鞠的一下没收住撞到栏杆上,讨论文章的没拿稳书卷,脸都吓白了。   众人惊魂未定,目光齐刷刷投向院门。   在众人的注目中,锦缎束发的小娘子跨过高高的门槛,背着手一步一步踏进院子,乌溜溜的大眼睛环视一圈,抬起下巴,手中竹鞭指指周十郎和周十一郎,“带过来。”   护卫答应一声,上前抓人。   “九娘!”人群中走出一个人,怒道,“你在这胡闹什么?这里是学堂!读书人来的地方!”   九宁冷哼一声,“堂堂世家郎君,高门子弟,欺软怕硬、表里不一,用卑鄙阴险的手段吓唬小娘子,也配称一声读书人?我今天就是要在学堂里和他们对质!”   周嘉言脸色涨得通红,嫌九宁丢人,走上前赶她走,“别在这胡闹!快回去!”   “长兄,你这么气急败坏,莫非你也和那条蛇有关系?”   九宁抬起眼帘,幽幽道。   周嘉言皱眉:“什么蛇?”   护卫在一旁道:“大郎,刚才九娘在箭道练箭,有人偷偷把蛇带进府,事先藏在早上搭的凉棚里,差点咬着九娘。”   院子里安静下来,气氛有点古怪。   周嘉言愣住,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回头看向其他人。   你们真的把蛇带进来了?   少年郎们年纪还小,而且被九宁这个苦主打上门了,难免有点心虚,还不懂怎么掩饰,眼神有些躲闪,不敢和他对视。   周嘉言恨铁不成钢地一甩袖,怒瞪众人。   九宁一笑。   看来放蛇的事学堂里的人都知情,连周嘉言也听过风声。   ……   之前族学的少年郎们嘲笑九宁一个闺阁女子也和他们一起学骑射,实在荒唐,暗地里和她较劲,表示只要有她在的地方,他们拒绝出席。   九宁不予理会。   少年郎们以为她脸皮薄,肯定坚持不了几天,没想到她根本不在乎他们,每天坚持去箭道练习。   反而是之前放过狠话的他们拉不下脸主动讲和,只能不尴不尬地僵持着。   九宁没给少年郎们台阶下,知道这事的周都督也没有调解他们的打算,祖孙俩默契地把少年郎们晾在一边,让他们自作自受。   少年郎们实在熬不住了,私底下商量对策。   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十三四岁的小郎君正是要强爱面子的年纪,实在没法放下身段赔礼道歉,而且他们真的不想和一个小娘子一起学骑射。   有人出了个主意:把九娘吓走,让她以后不敢去箭道。   众人想来想去,觉得这个主意最妙,马上行动起来。   一开始他们偷偷往箭道那边放小虫子,丑青蛙什么的,九宁根本不怕。   少年郎们一不做二不休,前些天商量着捉几条蛇悄悄送到箭道那边去。   这种事瞒不住人,周嘉言和其他几个老成一些的周家郎君不大赞同这种做法,不过他们也不喜欢九宁,所以没有多管。   ……   九宁早就知道十郎、十一郎他们私底下的小动作,前些天忙着其他的事,懒得和他们计较,不想他们得寸进尺,竟然敢用蛇来吓她。   还真把她吓着了。   所以九宁更气!   “好了,这事我会处理好,你先回去,别扰了学堂清静。”   周嘉言不用问就知道蛇肯定是十郎他们放的,他们前不久才用这种法子吓课堂的其他人。他摆摆手,轰九宁出去。   九宁冷笑一声,“长兄学业繁忙,就不劳长兄操心了。既然是我的事,那就由我自己来料理。”   周嘉言脸色沉下来。   九宁吩咐护卫,“阿二、阿三。”   阿二和阿三高声应是,走到十郎和十一郎面前。   周家学堂也有其他外姓的子弟附读,他们早就耳闻小九娘的名号。   自从周都督亲自教养小九娘后,她跋扈任性的名声传得越来越广,据说她作风大胆粗俗,生活奢侈,挥土如金,为人很招摇。   总之,小小年纪就很会拉仇恨,比她母亲崔氏有过之而无不及。   以前只是道听途说,今天他们总算是见识了,周家小九娘果然不好惹,堂而皇之带着人大闹学堂,而且连自己的亲哥哥都毫不留情地顶撞。   这么小就开始张牙舞爪,等再长大几岁,活脱脱就是一个小霸王呀!   眼看同窗都站在一边看笑话,十郎脑子嗡的一声,梗着脖子道:“九娘,这里是学堂,你不分青红皂白就来抓人,成什么样子?”   “对,你凭什么抓我们?”十一郎冷哼一声,“你有证据吗?”   周围看热闹的人插嘴:“对,小九娘,你无缘无故闯上门,也太欺负人了!谁能证明吓你的蛇是十郎他们带过来的?”   “证据?”   九宁轻笑,环顾一圈。   正堆着一脸笑等着看八卦的众人被她的目光扫到,笑容凝固。   怎么觉得好像被小九娘鄙视了?   九宁看向十郎和十一郎,“十哥,十一哥,你们这些天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有数,还要我拿证据?既然你们说自己是读书人,那就要有读书人的风骨,是谁做的,自己站出来,咱们把事情了结了。如果你们不认,那也简单,顺藤摸瓜查下去就好了。阿翁走的时候留下几个壮士保护我,他们以前在军中做过斥候,这种事他们只要一个时辰就能查得清清楚楚,蛇是谁买的,谁带进府的,谁买通下人偷溜进去藏蛇……到时候证据确凿,你们休想抵赖!”   气氛再度凝固。   周家子弟面面相觑,脸上讪讪。   真论起来,其实他们都算得上是帮凶——他们知道十郎和十一郎的打算,两人把蛇带进府后拿出来显摆过,他们没有劝阻,反而帮着隐瞒、帮他们完善计划,还有人负责放风。   大家都等着小九娘被吓跑,好重新夺回箭道。   看小九娘较真的架势,如果十郎和十一郎不肯认下这事,她很可能真的把周都督的人请来帮她出气。   少年郎们对望一眼,小声劝十郎和十一郎:“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们确实做得不对,给小九娘道歉不就完了?”   他们不劝还好,这一劝,十郎和十一郎下巴抬得更高,就是不道歉。   九宁悄悄翻个白眼,她不稀罕他们虚假的道歉。   几句轻飘飘的道歉就想抵消她刚才受到的惊吓?   没门!   僵持中,早有人偷偷跑去后堂请来族学先生。   老先生须发皆白,老眼昏花,拄着拐棍,一边走,一边高声厉斥:“谁在族学闹事?”   学生们忙作鸟兽散。   十郎和十一郎也想走,被阿二和阿三拦下了。   九宁心道来得正好,迎上前,对老先生一揖,她穿的是翻领袍,做这个动作倒也合适,“先生,今天有人带蛇进府,藏在院中吓唬我,我和婢女差点被蛇咬着了,这会儿还害怕呢!”   还没走远的少年郎们目瞪口呆。   什么叫变脸,这就是变脸!   小九娘刚刚还不可一世,蛮横高傲,这会儿见到先生了,立刻换了张面孔,说话又轻又软,还带了那么一点点委屈和对先生的信任,连他们听了都忍不住心软,更别提老先生了。   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可以这么自然而然?   要问谁最了解学堂里的这帮学生,非老先生莫属。   听了九宁的话,老先生很快猜出来龙去脉,大怒,手中拐杖重重地一敲,怒视被阿二、阿三堵住的十郎和十一郎,“孽障,还不给小九娘赔礼道歉!”   小九娘是崔氏的女儿,周都督最为疼爱的掌中明珠,没事招惹她做什么?   老先生的学问虽比不上啸咙先生,也是江州有名的儒士。   十郎和十一郎身为学生,不敢和老师争辩,对着九宁一拱手,瓮声瓮气道:“得罪了。”   九宁侧着身子,没有回应他们,微微一笑,“先生,十哥和十一哥以大欺小,以强欺弱,我身为周家女郎,实在气不过,才会找过来。刚才冲动之下冒犯了族学,先生不要生我的气。”   老先生捋须微笑,“不碍事,这帮臭小子惹事也不是头一回了,你也是受了委屈才会如此。”   九宁想了想,问:“先生,十哥和十一哥今天欺负我,您为我主持公道,他们嘴上服了,心里不一定服气,要是以后他们还欺负我,我该怎么办?”   躲在两边走廊里的学生们倒吸一口凉气,这小九娘,都逼得十郎和十一郎认错了,她还想怎么样?   老先生眯了眯眼睛,深深地看九宁几眼,心中一叹。   罢了,总归是十郎和十一郎做错了事。   “小九娘觉得该怎么处置他们二人才合适?”   九宁两手一撒,笑得很憨厚:“我常听阿翁说一句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十哥和十一哥用蛇吓我,我也要吓他们一次!这样才算公平。”   老先生点点头,“好。”   十郎和十一郎嘴角轻翘,不就是蛇嘛?他们才不怕呢!   九宁扫一眼兄弟俩,“十哥和十一哥不怕蛇……不如就罚他们以‘礼’为题写文章,既能让他们知晓道理,也算是惩罚。”   老先生含笑道:“如此甚好。”   兄弟俩瞪大眼睛,望向九宁——她怎么知道他们最怕的事情就是写文章?   他们宁愿被打一顿也不想写文章呀!   ……   给学堂的少年郎们一个下马威后,九宁带着护卫打道回府。   她看一眼手里的竹鞭,轻哼一声。   便宜那两个小子了,如果没有系统的限制,她才不管那么多呢,直接抽他们一顿解气。   可惜现在的她不能主动伤害别人。   九宁低头,把竹鞭扣在腰带上,走过长廊,忽然觉得有些古怪。   不远处的院墙后面遥遥传来模糊不清的声响。   她侧耳细听,发现那是惨叫呼痛声。   护卫低声解释说:“苏郎君在审问巡逻的人,他们失职,害九娘您受惊,难辞其咎。”   九宁喔一声,没有多问,继续往前走。   走出几步后,她突然咦了一声,煞住脚步不走了。 第25章 黑锅   武厅场院里摆了一溜儿长条凳, 箭道的护卫们趴在凳子上, 正在受罚。   长鞭重重落下,背上皮开肉绽,火辣辣的疼, 两个年纪小的护卫忍不住出声呼痛。   事情已经查清楚了,十郎和十一郎买通一个洒扫的下人,三人偷偷钻进下人早上搭起来的凉棚里藏蛇。有护卫看见他们鬼鬼祟祟从墙根底下溜过去, 但没有多想, 加之想偷懒, 只检查了马厩那边, 没进凉棚查看。   这一疏忽, 就出事了。   执鞭人收起长鞭,对着长廊的方向拱手,“苏郎君,十鞭打完了。”   周嘉行嗯一声,示意这拨人退下。   护卫们龇牙咧嘴,嘶嘶直吸气, 互相搀扶着起来。另外五人走上前, 解开外袍,趴到空出来的条凳上。   执鞭人扬起手中长鞭, 一鞭接一鞭甩下去,刚打了两鞭, 余光瞥见周嘉行缓步走下台阶, 忙收回鞭子。   “苏郎君?”   他上前一步, 正要问是不是有什么不妥,却见周嘉行穿过甬道出去了。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   周嘉行一言不发,径直走进对面长廊的拐角处,伸手拨开因为生长太茂盛而掩住半个月洞门的凌霄花藤。   花季早就过了,这爬满半边院墙的凌霄花却开得泼辣,赤红花朵扑簌扑簌,落了一地。花藤轻轻摇晃,碧绿帘中露出一张灿烂的笑脸。   肤光胜雪,明眸皓齿。   眼波流转顾盼,人比花娇,眉目间又隐隐有几分英气。   “苏家哥哥,你们在做什么?”   被周嘉行抓了个现行,九宁若无其事,背着手大大方方走出藏身的地方,含笑问。   周嘉行五感敏锐,早就察觉到月洞门后面藏了个人。   本来他没打算理会。   但九宁一直扒在月洞门后面伸长脖子探头探脑,束发锦缎上镶嵌的珍珠玉石在日光照耀下闪闪发光,实在太显眼了。   他想装作没看见都不行。   周嘉行不答,示意跟过来的侍婢:“送九娘回房。”   “等等!”九宁摇手。   侍婢们忙停下来。   九宁步下长廊,指一指那些准备受罚的护卫。   “今天的事是意外,做坏事的人是十郎和十一郎,用不着打他们十鞭吧?”   一鞭子下去皮就打肿了,足足打十鞭,起码得养半个月。   周嘉行一看就是要求严格的人,道:“他们护卫不力,这是都督定下来的规矩。”   九宁不想多管闲事,不过今天的事她必须插一脚。   刚才她从外边经过,里面的护卫正在挨鞭子,按照系统给出的惩罚机制,她应该和护卫们一样疼才对。   就像上次观看马球比赛,那个黑黑瘦瘦的婢女被八娘掐得直冒冷汗,旁边的她也觉得手臂好像针扎刀割一样。   可这一次九宁却一丁点感觉都没有,问了其他人才知道院墙后护卫们在受罚。   她决定靠近一点看看,到底是真的感觉不到疼呢,还是离得太远疼痛感没那么强烈?   “十鞭太多了,苏家哥哥,打三鞭可以吗?”   九宁一边朝周嘉行求情,一边往里走。   只有二十步远了。   十五步。   十步。   还是没感觉。   九宁悄悄觑一眼身后的周嘉行,趁他不注意,忽然加快脚步,埋着头飞跑,“吧嗒吧嗒”,一口气跑到场院最中间。   执鞭人忙退后两步,躬身朝她行礼。   趴在条凳上的护卫们也忙滚下地,动作太大,牵动背上的伤口,一片吸气声。   几人强忍着没嚷疼,胡乱行了个礼。   九宁扫一眼护卫们额角密密麻麻的汗珠,眯了眯眼睛。   都离得这么近了,护卫们疼得脸色煞白、满头的汗,她还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这是为什么?   她飞快思考,回头看向周嘉行,脑海里闪过一个大胆的猜测。   以为她真心想为护卫们求情,周嘉行摇摇头,“十鞭就是十鞭,无规矩不成方圆。”   他既然奉命教导九宁的骑射,就不容许箭道这里出一点差错。   九宁喔一声,漫不经心。   朝中宦官弄权,地方上藩镇割据,军阀互相混战,今天你反我,明天我反他,这样的乱象已经持续了几十年。这就导致将帅跋扈、士兵骄横,各地军伍管理混乱,连长安禁军内部也乌烟瘴气。   老兵条子不听指挥,偷奸耍滑,没人敢管,脾气暴烈如周都督都不敢下手清理军中混日子的老兵,只能尽量压制。   周嘉行偏不信这个邪,他后来被人称为铁血皇帝,就是因为他敢下手大刀阔斧地整顿军伍、整肃军纪。   定下军规,反对者,杀!不服者,杀!违抗者,杀!   他下手狠辣,连杀了九十多个闹事的老油条,确立军规的权威,彻底扭转军中骄横怠惰的不良风气。   周嘉行治军严明,眼里揉不了沙子,显然是个非常看重规矩的人。   九宁知道他绝不会因为自己几句求情的话就破例。   她只是想求证一下自己的猜测是不是真的。   反正只是动动嘴皮子,收揽人心的是她,得罪人的是周嘉行。   见身份高贵的小娘子认真为他们这些混口饭吃的下人求情,护卫们又是感动又是自责又是羞愧,恨不能以头抢地。   其中一人虎目含泪,抱拳道:“九娘,属下们疏忽大意,害您受惊,有负都督的嘱托,就让我们领罚吧!”   九娘眨眨眼睛,眼睫扑闪扑闪,同情地瞥一眼因为她的关心而神情激动的护卫们。   “苏家哥哥,真的非要罚他们吗?”   周嘉行面无表情,抬手示意执鞭人继续。   九娘悄悄翻了个白眼,几步跑到周嘉行背后,遮住眼睛。   似乎不忍看护卫们挨打。   护卫们感动得无以复加,觉得心里热乎乎的。   呜呜呜,娘子真是善良!   护卫们趴回长凳上,双手紧紧握拳,不管鞭子抽得多疼,始终咬紧牙关不吭声。娘子娇弱,绝不能吓着她,不然她肯定会内疚的。   没人说话,长鞭划破空气,落在护卫们的背上,发出一串尖利响声。   听着就很疼。   但九宁浑身上下通体舒畅,没有一点不适。   她抬起头,从指头缝间偷看监刑的周嘉行。   难道就因为下令责罚护卫的是他,所以系统就不惩罚她了?   周嘉行可以想打谁就打谁,高绛仙可以想害谁就害谁,就只有她九宁不行?   真偏心!   九宁心中暗恨。   这时,周嘉行转过身,抬手,“九娘,请回吧。”   九宁回过神,乖巧地答应一声。   抬脚要走,忽然想起一事:“苏家哥哥,你刚才进去抓蛇,没有被咬到吧?检查过了吗?”   周嘉行已经转身看向其他地方了,听见她问,没有回头。   九宁站着不动,盯着他的后脑勺,等他回答。   片刻后,周嘉行淡淡道:“没有。”   仍然是后脑勺对着她。   九宁丝毫不在意周嘉行的疏远,含笑细细打量他。   宽肩长腿,浓密卷发,线条分明的侧脸,举手投足间与生俱来、自然而然的贵气……   总之,从头发丝到脚底跟,都是那么的顺眼。   他可是超脱于惩罚机制之外的大漏洞呀!   在发现这一点后,九宁忽然觉得周嘉行比以前更俊朗了。   她喜滋滋回房,还不忘让冯姑找出一瓶止疼的药丸给挨打的护卫们送去,而且必须当着周嘉行的面送。   “九娘,他们偷懒害你受惊,你还这么关心他们……”   冯姑有些不乐意,不过她现在对九宁唯命是从,领命而去。   因为族学里的学生偷偷在箭道藏蛇的事,伺候九宁的下人生怕蓬莱阁里也有那东西,屋宇院落仔仔细细检查了好几遍,所有箱笼高柜全打开,一个犄角旮旯都不放过。   最后再在长廊外撒一圈驱蛇的药粉,才敢拥着九宁回屋。   下午周嘉暄过来教九宁琵琶。   侧院栽了一株古藤,枝干盘旋虬曲,绕着花农搭设的架子生长,张开的树冠盖满整座庭院,罩下一片浓阴。   花开的时候,数不清的雪白花串垂挂下来,如银河落地,雪浪翻涌,是刺史府一道盛景。   如今不是开花的时节,密密麻麻的枝叶一层挤着一层,遮天蔽日,抬头往上看,根本看不见碧空,只能从氤氲在叶片间的莹莹绿光感觉到炽烈的日光。   婢女用金陵那边传来的缠枝花罗在树下搭设帐篷,花罗色泽鲜亮,质地轻薄,远望如烟,坐在里面纳凉,既不用担心视线阻隔没法欣赏庭院里盛开的蜀葵、海棠、菊花,也不会太闷热。   地上铺绒毯,卧榻坐具齐备。   九宁怀抱一面黑漆嵌螺钿四鸾衔绶纹琵琶,盘腿坐在簟席上,摆好姿势,手指拨弄琴弦。   国手声名远扬,越有本事的人越有资格脾气古怪,他不许周嘉暄用拨片,九宁这个徒孙自然也不用。   九宁弹了一会儿,笑盈盈问身边跪坐着给自己打扇的侍女:“我弹得好听吗?”   “好听!好听!像阿郎院子里养的鸟叫起来的声音一样,可好听了!”   侍女们点头如捣蒜。   怕她不信,干脆丢开长柄扇,齐齐拍手。   九宁很满意,扭头看周嘉暄。   因是在家中,周嘉暄没戴头巾,玉冠束发,穿一件荔枝红宽袖圆领袍,坐在一旁看小几上摊开的一卷书卷。   他从小师从名士,不管什么时候都保持世家子弟高雅的做派,这会儿虽然只有兄妹独对,也没有像九宁那样随便盘腿坐还时不时歪一下、躺一会儿,一直都是跪坐的姿势,低头翻看书卷。   “阿兄,我今天进步了吗?”九宁问他。   回想刚才那一阵堪比伐树的噪音,周嘉暄嘴角微微翘起,本来不想抬头的,但能感觉到九宁一直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看,只能抬起头。   “比昨天好。”   他含笑说。   九宁抬起下巴,凑到案前,摊开肉嘟嘟的掌心给他看,“阿兄你看,我都练出茧子了!”   得意洋洋,只差没在脸上写“快夸我,快夸我”。   周嘉暄轻笑,低头握住她的手,摩挲她指腹间的薄茧。   她的手掌有点肉呼呼的,手指却根根纤长,很适合练乐器,可惜她没有这方面的天分。   其实她也不需要天分,只要样样都会一点就行了,又不是需要以此为生的乐伎。   让她学这些,主要是为了帮她融入世家闺秀的圈子,有国手徒弟这个名声,那帮喜欢出风头的小娘子怎么着也不会冷落她。   可惜好像没什么效果。   “今天你去族学了?”周嘉暄对着九宁的手掌心轻轻拍了几下,带着责怪的意味,“以后再有这种事,阿兄帮你料理。”   九宁抽回手,笑着翻周嘉暄的书卷,看他在读什么:“也不能事事都麻烦阿兄呀。”   几年之后江州生乱,三哥也保护不了她。   哗啦啦,卷帛被她弄乱了。   周嘉暄按住她捣乱的小手,“别打岔,今天你受委屈了,我不会罚你。下一次不要这么冒失,毕竟是族学,传出去不好听。你想出气,有的是法子。”   九宁抬起头,双眉微蹙,“下一次我也会这么做,阿兄,十哥和十一哥还敢暗算我的话,我就提起鞭子抽他们一顿。我要是退让再退让,他们不会念我的好,只会得寸进尺。这一次是没毒的蛇,谁知道他们下次会拿什么来吓唬我!”   哼一声,接着道:“阿翁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双倍奉还。我听阿翁的。”   当然,如果和对方实力悬殊太大,九宁还是会识时务地认怂。   这种情况下她就在心里偷偷骂对方,盼着对方赶紧倒霉。   周嘉暄皱眉。   观音奴这样的脾气,是不是太烈性了?   小娘子还是要温婉些才好,毕竟世人更偏爱谈吐优雅、贞静柔顺的女子。   尤其像观音奴这样姿容出众的美人胚子,更得注重德行,稍微有点出格,就会招来别人的贬损谩骂。   以前观音奴可没有这么重的戾气。   难道真如传言所说,阿翁把观音奴带歪了?   周嘉暄看着眼前已经换回贵女装束,满头珠翠、衣饰华贵、用天真的语气说着要“双倍奉还”的妹妹,忽然犯起愁来。   ……   冯姑办事麻利,亲自把药丸送到护卫们手中。   送走冯姑后,护卫们围成一圈,望着被珍而重之摆放在条桌最中央的豆青瓷瓶,眼圈发红。   九娘对他们这么好,他们却玩忽职守,害九娘受惊……   只要一想到九娘为他们向苏晏求情时诚挚的目光,护卫们就羞愧得双颊发烫。   感慨了一番后,护卫倒出药丸,分着吃了。   护卫长恩留出三枚放回瓷瓶里,“我给苏郎君送去。”   其他人一边唉哟叫唤,一边笑:“差点忘了,你去吧。”   今天众人都当众挨了打,可没有人抱怨,这是他们应得的责罚。   不过他们对由年轻的苏郎君来监刑有点意见: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刚进都督府几个月就骑到他们头上,凭什么?!   但在目睹苏郎君主动给自己三鞭后,众人心里的怨气很快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佩服和欣赏。   苏郎君以身作则,赏罚分明,难怪都督会予以重任。   长恩找到周嘉行的值房前,直接推门进去:“苏郎君,九娘送来的养伤药丸,我给你拿来了。”   屋里静了片刻,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劳烦你了。”周嘉行迎了出来,接过瓷瓶。   长恩让他放好,叮嘱道:“这可是九娘送来的药丸,外边卖的没这个好,别处想买都买不着,你记得吃了。”   周嘉行淡淡扫一眼掌心里的瓷瓶,和他敷衍了几句,目送他转身出去。   等长恩走远,角落里走出一个半大少年,他刚才藏在箱柜后面,长恩没看见他。   “郞主,属下查过了,除了正院,其他院子知情的人也都陆陆续续被打发走了,照顾九娘的冯姑就是后来进府的。”   周嘉行扣紧瓷瓶,“继续查,府里的奴仆大多世代服侍周家人,找到一个就可以顺藤摸瓜找出所有人。”   少年应是,等了半天,没听见主子有其他吩咐,默默退出去。   天色慢慢发青,日薄西山,璀璨的霞光透过槅窗漫进屋中,在周嘉行浓密的黑发上镀了一层淡淡的辉光。   他拔开塞子,倒出药丸,看了几眼,又放回去,塞好木塞。   ……   自从九宁怒闯族学后,那帮一肚子坏水的小子彻底安分下来,箭道基本成了九宁一个人的地盘。   她慢慢能拉弓了,每天对着空气练半个时辰。   雪球和她越来越亲近,会主动找她讨要好吃的。   她每天都能见到周嘉行,发现对方仍然和以前一样冷淡。   不过他那人认真负责,教导她的时候虽然话不多,却是真的全心全意教她。   这天忽然落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天色阴沉,天气慢慢转凉,早晚需要加衣衫。   九宁起得比平时晚一些,掀开罗帐,打着哈欠朝侍女撒娇。   侍女们吃吃笑,端来热水服侍她洗脸漱口。正拿润面的香膏给她擦脸,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啪啪响声。   梳单螺的小婢女惊慌失措地跑进内室:“九娘,阿郎唤你过去!”   准确的说,周百药不是派人“唤”九宁,而是“捉拿”。   几名膀大腰圆的仆妇守在房门外,催促侍婢们赶紧给九娘梳头换衣,阿郎急着见她。   九宁一点都不着急,反正周百药找她不会有什么好事。   侍婢们却不敢拖拖拉拉,帮她梳髻,换上生辰礼的时候新裁的衣裙,送她到正院。   正院里气氛压抑。   九宁穿的是象牙色对襟长袖上襦,外罩一件红地一团娇蜀锦半臂,底下系夹缬缕金柳花裙,脚上便配了一双高头鞋履,刚跨进门槛,就听见周百药隐隐含怒的质问:“你干的好事!”   听阿郎语气严厉,侍婢们暗道不好,忙给旁边的人使眼色。   那人会意,转身去周嘉暄的院子。   莫名其妙被人指着鼻子喝骂,九宁嘴角轻抽,“父亲,不知儿哪里做得不好,惹您生气了?”   她话音刚落,正厅里响起一声冷笑。   九宁顺着冷笑声望过去。   声音是从一个年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人嘴里发出来的,她头梳高髻,发鬓松散,形容憔悴,怒视着九宁,咬牙切齿道:“九娘,你好狠的心,十郎和十一郎不过是顽皮而已,你竟然下这样的毒手!”   周百药暴跳如雷,“你这孽障!小儿之间打打闹闹是常有的事,你怎么能生出歹心,害自家兄弟的性命?”   妇人呜咽起来,“我可怜的璋奴呀!昨晚还活蹦乱跳,一转眼就躺在房里动弹不了……”   她越哭越伤心,周百药的怒气也烧得更旺。   九宁从他们断断续续的指控中理清事情的大概。   十郎和十一郎被床褥里的毒虫给咬到了。   因为两人是睡前被咬的,当时下人以为他们睡熟了,没发现两人的异状,直到今天早上侍婢进房催两位郎君起床去学堂,怎么叫都叫不醒他们,才闹了起来。   郎中说堂兄弟俩都是让一种带毒的虫子给咬出毛病的,而那种虫子不常见,郎君的房间日日打扫,连蚊蝇都没有,怎么可能出现毒虫?   很显然,兄弟俩这是被人害了。   所有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九宁,因为她曾当众说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九宁努力克制自己,尽量不当着妇人的面露出幸灾乐祸的笑。   不过她可不想替别人背黑锅。   这事……是谁干的? 第26章 激怒   妇人收了眼泪, 长长的指甲紧紧攥紧罗帕, 朝周百药下拜,“十郎和十一郎吓唬九娘,是他们不对, 可他们只是闹着玩,没有害人的心思。九娘却用毒虫害我孩儿,虽说大家都是亲戚, 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周百药忙示意旁边的人扶起妇人, 道:“五嫂放心, 此事非同小可, 我绝不会偏袒九娘。”   眼看两人三言两语就要定下自己的罪名, 九宁挑挑眉,对着妇人一叉手,道:“这位婶婶,青天白日的,您是长辈,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就随便诬赖侄女?我这些天没出过门, 更没和十哥和十一哥照过面, 也不知道他们被毒虫咬到了,这事和我有什么相干?”   她顿了一顿, 拉长声音,“难不成那毒虫能和人一样说话, 告诉婶婶是我指使它去咬人的?还是这方圆几里的毒虫都是我养的, 谁被咬了, 都得赖到我头上?”   噗嗤一声,守在门外的护卫低头偷笑。   大人长辈之间说话,向来没有孩子插嘴的余地,周百药和妇人没料到九宁直接反驳他们的话,愣了一下。   半晌后,妇人先反应过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脸色阴沉如水,冷笑着道:“你被蛇吓到了,可以去学堂大吵大闹,说是璋奴他们做的。轮到你头上,你就不认了,婶婶倒要问问你,谁指认璋奴了,还是谁亲眼看见璋奴往箭道放蛇了?无凭无据的,你怎么知道那蛇是我家璋奴带进府的?”   九宁轻笑一声,要多乖巧有多乖巧,“婶婶,谁说我无凭无据?十哥和十一哥之前做的那些事,箭道的护卫一笔笔都记着呢!我从护卫那里知道蛇是他们带进府的,才会去学堂找他们,十哥和十一哥做贼心虚,当场承认了。我不一样,我没做过坏事。”   妇人眼神阴沉,“九娘倒是伶牙俐齿。璋奴和十一郎憨厚,没经过事情,不知道他们的堂妹是个厉害人物,非要和你闹着玩,无意间得罪于你,还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他们这一遭,他们以后再不敢招惹你。”   这是以退为进,说着要九宁原谅十郎和十一郎的话,其实是在暗示她用毒虫报复堂兄弟俩。   周百药铁青着脸瞪向九宁,“还不向你五婶道歉认错!”   九宁没理会他,微笑着道:“一码归一码,婶婶,您上门来是为了毒虫的事,咱们还是先把这事理顺了再说其他的。十哥和十一哥被毒虫咬到了,您先顾着他们,赔礼道歉的事以后再说,我不急的。”   言下之意,你家十郎之前用蛇吓唬我,你们家还没上门道歉呢,现在十郎病倒了,我不和你们计较,等他好了,记得再来给我赔礼。   妇人脸上青青白白,双眼发红,鲜红的指尖对准九宁的脸,直打哆嗦,“璋奴和十一郎乖巧孝顺,友爱兄弟,跟谁都处得来,兄弟姐妹间向来和睦,只得罪过你!昨天你带着健仆大闹学堂,你说了什么,在场的人听得清清楚楚,转天璋奴就被遭了毒手,九娘,不是婶婶平白诬陷你,你自己要是和五娘她们一样规规矩矩,不做出格的事,谁会无端怀疑你?”   “婶婶此话差矣。”九宁道,“是十哥和十一哥不对在先,我才会去找他们要个说法。婶婶说他们只得罪我,这话可不对。他们常常仗着是嫡出郎君就欺负人,其他人体谅十哥年纪小,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声张。只有我从小老实,脾气太直,不忍心看十哥和十一哥就这么胡闹下去,怕他们真的长成不学无术的纨绔,非要点醒他们。婶婶,不是他们得罪我,是我太傻,明知他们会记恨我,还是这么做了。”   说完,她叹口气,仿佛她真的忍辱负重,之所以大闹学堂,都是出于关心十郎和十一郎。   她这么用心良苦关爱堂兄弟,怎么可能做出害人的事?   妇人听她张口胡诌,目瞪口呆,气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孽障!”周百药爆喝一声,走到九宁面前,“你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五嫂是你长辈,你这是怎么和长辈说话的?”   九宁抛给他一个看傻子的眼神:“就算是长辈,也得讲道理,不能无缘无故冤枉人。父亲,我读的书不多,也懂得先有慈、才有孝,现在婶婶一句话不问就认定是我害了十哥和十一哥,我还不能诉一诉委屈?难道就因为婶婶是长辈,我就得乖乖认罪?”   她撇撇嘴。   “朝廷审问犯人,犯人还有自辩的机会,怎么到了我这里,连句辩白的话都不让说了?”   周百药哑口无言,怔了怔后,沉着脸低斥:“强词夺理!”   九宁小声顶回去:“黑白不分。”   身为父亲,不知道维护自己的女儿,问都不问就和外人一起指责她,也有脸指责她强词夺理?   妇人早就不哭了,见九宁当众顶撞周百药,呵呵冷笑,满脸嘲讽讥笑之色。   “我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了。”   小九娘目无尊长,蛮横跋扈,比她生母崔氏还招人厌!   周百药生平最恨别人看不起自己,听妇人语气揶揄,怒极,近乎于咆哮地低吼:“混账,你给我跪下!”   大手高高扬起,对着九宁扇下去。   他当然不是真的要打女儿,不过妇人一直在一旁拿讥讽的眼神看他,嘲笑他管不住女儿,犹如往熊熊燃烧的烈火浇热油,烧得他眼睛赤红,为了证明自己身为父亲的权威,他下意识举起手掌。   九宁杏眼圆瞪,直直望着周百药。   周百药举起手来的时候就后悔了,他虽然严厉古板,但从没碰过女儿一根指头,这还是头一次要打女儿。   他犹豫了片刻,可当看到九宁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没有丝毫惊讶,只有平静和漠然时,意识到女儿一点都不怕自己,他心里的火气突然烧得更炽,怒火瞬间淹没理智,于是这一巴掌真的打下去了。   “啪”的一声。   满室寂静。   周百药怒不可遏,这一巴掌没有控制住力道,力气之大,直接把九宁打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   叮叮几声脆响,九宁的发髻被打散了,珠翠簪环和鎏金插梳落了一地,滚得到处都是。   众人瞠目结舌,都愣住了。   连架桥拨火的妇人也吓了一跳,半天没说话。   气氛凝固。   眼见娇滴滴的小娘子挨了一巴掌,旁边侍婢们眼圈登时红了,含着两泡眼泪跑上前,要扶九宁起来。   门外的护卫再也忍不住,不等吩咐就自己跑进正厅,散开来挡在九宁周围,警告似的按住佩刀,免得周百药再动手打人。   九宁似乎被打懵了,捂着自己的脸,半天坐不起来。   侍婢们怕她哪里伤着骨头了,没敢搀她站起,先小心翼翼扶她坐稳。   “九娘……要不要紧?”   侍婢衔蝉鼻尖发酸,低声啜泣,抬起九宁的脸。   九宁似乎很疼,瑟缩了一下,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埋着头直往她怀里钻,说不出的委屈可怜。   衔蝉又气又急,嘴唇哆嗦了几下。   九娘玉雪可爱,又心地善良,从来不会为难府里的下人,只要看到谁在受苦,她立马红了眼眶,这么一个可怜可爱的孩子,别人家疼都来不及,阿郎怎么忍心打她?   衔蝉是看着九娘长大的,九娘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安安分分长到这么大,虽然父亲周百药疏忽冷落她,她却依然敬爱父亲,从没说过一句抱怨父亲的话,听到外边的人说阿郎的不好,从来脾气温和的她一定会和对方理论,让对方道歉……   越想越替自家主子委屈,衔蝉泪落纷纷,低头轻轻抬起九宁的脸。   九娘可宝贝她这张脸了,平时早晚不管多累多困都记得吩咐侍婢一遍遍为她抹香膏,皮肤养得像凝脂般娇嫩白皙,千万别打坏了。   她拨开盖在九宁脸上的乱发,忽然呆住了。   九娘的脸还是那么白嫩细滑,双颊白里透红,像暮春三月繁盛的杏花,雪白里透出一抹娇艳的晕红,既没有留下青紫印迹,也没有肿起来。   看起来就像……   就像没挨那一巴掌一样。   衔蝉:……   她怀里的九宁扯扯她的衣角,朝她眨眨眼睛,眼睛扑闪扑闪,唇角微微翘起,神情俏皮。   这哪里像是挨过打的样子?   衔蝉愣了一瞬,反应飞快,抱住九宁,挡住她的脸,哭着道:“阿郎好狠的心,九娘娇弱,哪经得起您刚才那一巴掌?”   其他靠得近的侍婢也看到九娘那张红扑扑的脸了,飞快交换一个眼神,跪倒在周百药脚下。   异口同声地哭着道:“阿郎不要打九娘,要打就打我们出气吧!”   哭着哭着,又喊崔氏的名字。   十几个小娘子呜呜咽咽,哭成一团,要多凄凉有多凄凉。   旁边的人瞧着心中发酸,暗暗摇头。   阿郎也太过分了!   周百药回过神,看着埋在衔蝉怀里不抬头的九宁,宽袖中的双手微微发抖。   他也记不清刚才那一巴掌是怎么打下去的,好像只碰到九宁的头发,没挨到她的脸,她怎么就摔倒了?   周百药上前一步。   这时,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道人影疾步冲进正厅,挡住周百药。   “父亲。”周嘉暄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刚好听到那一声清脆的巴掌响和侍婢们的惊呼,心急之下顾不上规矩,直接跑进来,说话间还带着喘,“别吓着观音奴。”   他说完,转身蹲下,抱起九宁。   九宁怕他看出来,没敢抬头,张开双臂抱住他,小手搂得紧紧的,小脸埋进他衣襟里蹭了蹭,努力把脸蛋蹭红一点。   “别怕,阿兄在这。”   周嘉暄柔声安慰九宁,手指轻捏她的下巴,想看看她的脸要不要紧。   九宁嘤咛一声,抱得更紧,反正就是不抬头。   周嘉暄以为她被吓住了,松开手指,抬头看一眼周百药,“父亲,我先送观音奴回房。”   又朝妇人行了个晚辈礼,抬脚要走。   周围的人都脸色不善,妇人如芒刺在背,脸上也火辣辣的,哼一声,皮笑肉不笑地道:“三郎这就把九娘带走了?传出去,别人都说我仗势欺人,逼着你父亲打女儿。”   周嘉暄脾气好,回道:“眼下先请郎中为十郎和十一郎医治要紧,其他的事日后自会水落石出。   观音奴和十郎、十一郎是有过口角,可她从没害过人。”   妇人直翻白眼,“九娘是你妹妹,你当然向着她说话。”   “婶子先请回吧。”周嘉暄声音冷下来,“我是观音奴的兄长,她年纪还小,不懂事,如果毒虫真是她放的,也有我疏于管教的缘故,我自会给婶婶一个交代!不过现在只凭您一张嘴,实在难以让人信服。我作为观音奴的兄长,不能坐视她被人欺负。等婶婶拿到真凭实据,再上门找侄子罢!”   他说完,看也不看周百药一眼,抱着九宁离开。   呜呜,三哥真好。   九宁感慨了一会儿,紧紧攥着周嘉暄的衣襟,偷偷睁开眼睛往外看。   长廊里,穿圆领窄袖袍的卷发少年目不斜视,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面。   他和周嘉暄一起过来的,刚才正厅里发生的事他肯定也听到了。   二哥,这场戏就是演给你看的。   九宁满意地一笑,彻底放松下来。   这一放松,忘了捂住脸。   头顶传来一声带着疑惑的气音。   “嗯?”   周嘉暄低头,要笑不笑的样子,俯视着自己的妹妹。   九宁僵住了。   “阿兄。”片刻后,她嘤咛一声,捂住还没露出的那半边脸,对着周嘉暄的衣襟一通乱蹭,“阿耶打我,呜呜呜……”   小脸皱成一团,眼睛发红,看起来很伤心。 第27章 求助   小娘子鼻尖通红, 平时总是明亮有神的双眸微微低垂, 长睫微颤,神色黯然。   似乎怕周嘉暄责怪,她垂下眼帘不敢看他, 捂着脸小声怯怯道:“阿耶那一下没打准我的脸,打到我头上的金箔了,我脑袋好疼。”   把金箔剪成各种精巧玲珑的花朵形状, 用以贴在发鬓间做装饰, 是时下流行的一种妆容。   九宁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今天簪了不少牡丹花金箔, 这会儿她发髻散乱, 金箔也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只剩一支固定发髻的金簪可怜兮兮地挂在散乱的发丝间。   瞧着怪可怜的。   她最爱漂亮了,小小年纪就开始讲究,不管什么时候都穿戴整齐,襦衫长裙披帛一套套搭配好,出门赴宴参加赏花会更要隆重装扮,赏红花时穿藕丝裙, 赏黄花时穿茜色裙, 赏紫花时穿素色裙,首饰也一匣匣分门别类放好, 换一套衣裙,首饰跟着换个花样, 什么时候这么狼狈过?   周嘉暄叹了口气, 没有多问。   “好了, 都是阿耶不好,别难过了。”   不管阿耶那一巴掌有没有打到观音奴的脸,他抬起手的那一刻,就是他错了。   见周嘉暄没有怪自己的意思,九宁立刻眉开眼笑,扒着他的肩头,蹭蹭他的脸。   周百药那一掌扫过来时,她赶紧摆好姿势,抬起胳膊主动一迎,让他的巴掌挨着自己的手擦过去,然后噗通一声顺势往地上一倒。   声音响亮,特别吓人。   其实那一巴掌没打正,力道都落在她手背上,当时正厅里的人根本没想到周百药真的会打她,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动作。   连周百药自己都呆了。   周嘉暄送九宁回房,“头还疼吗?”   九宁往榻上一躺,一手扶额,一手捧心作虚弱状,轻声说:“有点头晕。”   一大早起来就被叫走了,她还没吃朝食呢,这是给饿的。   周嘉暄抬手,手指一下一下轻柔地抚过她两鬓,帮她整理好乱发。   “先睡会儿,待会儿让郎中看看。”   九宁精神着呢,根本不想睡,赶紧道:“肚子也疼,早上什么都没吃。”   周嘉暄一时无语,看她不像是头疼的样子,无奈一笑,扭头,吩咐侍婢们准备朝食。   灶房仆妇很快送来热腾腾的杏酪饧粥和刚做好的五福饼。   九宁伤着脸的事像插了翅膀一样,已经飞快传遍整个周家。仆妇很贴心,怕她不方便,特意将五福饼按照五种馅料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插上银签子,更容易入口。   等九宁吃完朝食,郎中过来了。   周嘉暄要他仔细检查九宁的脑袋,“刚刚挨了一下,不知道严不严重?”   榻上的九宁立刻摆出一副紧张兮兮的表情,大眼睛看看周嘉暄,再看看郎中,有些无助。   好害怕呀!   周嘉暄拍拍她的手,温和地安抚她。   郎中很不高兴,忘了尊卑,厉声斥道:“脑袋是多脆弱的地方,碰一下可能要人命的,怎么能对着这里打?!”   小九娘多乖多听话呀,生病的时候从来不会哭闹,让吃药就吃药,而且生得这么漂亮,谁见了都觉得眼前一亮,郎君怎么能狠得下心打她呢?   亏他还是个读书人,读书人怎么能打自家闺女?   郎中在心里暗骂自家主子,仔仔细细检查好几遍,确认九宁没有伤到脑袋,吐了口气。   “还好没事,以后不能这么没轻没重的。”   周嘉暄放下心,亲自送郎中出去。   九宁倚在榻上打了个瞌睡,醒来洗把脸,换了身红地狩猎纹窄袖锦袍,束起长发,走出房门,对站在廊檐下背对着自己的卷发少年道:“苏家哥哥,我们去箭道吧。”   周嘉行似乎愣了一下,徐徐转过身,眼帘抬起。   “早上落雨了。”他看一眼九宁,抬头望着雨后明净的天空,“今天不用练箭。”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九宁觉得他的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在自己脸颊上停留了那么短短一瞬。   等她想要确认的时候,周嘉行已经收回视线了。   她喔一声,转身回房,右脚踏进门槛时,忽然想起什么,又转过身,摆摆手,示意侍婢们退下去。   等其他人都退下了,她走回周嘉行跟前的长廊上。   “苏家哥哥,你们是不是每隔十天就给阿翁寄一封信?”   周嘉行嗯了一声,这不是机密,周都督不在江州的时候,府中幕僚会每隔几日去信报告江州最近一段时间的事务。   九宁靠坐在栏杆上,双手托腮,看着周嘉行那双浅色的眼眸,压低声音问:“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周嘉行站在外边廊檐下,和廊檐里头的九宁平视。   雨后空气清新,日光也像是被雨水一层层淘洗过,格外明澈,斜斜落在她头顶上。   她歪着脑袋看他,乌黑的眸子,神态天真平和。   周嘉行不由得想起商队从海上带回的明珠,从普普通通的匣子里取出来,登时满室宝气浮动。   那一刻,来往沙漠、中原几十年,最见多识广、什么奇珍异宝都见过的萨宝也不由得屏住呼吸。   明明光辉很柔和,却让人不敢直视。   有些人天生就比别人多几分出众气质,容光慑人,不可逼视。   很难想象,眼前这个笑出一对梨涡的小娘子早上才被自己的父亲打了一巴掌。   周嘉行一早在箭道检查马匹和箭囊用具,比周嘉暄晚到正厅,但目力敏锐,隔着大半座场院就能看清正厅里的情形,清晰地看见周百药那一巴掌狠狠朝着九宁的脸扇过去。   她竟然没有哭,连啜泣也没有。   或许是习惯了被这样对待,所以反应平静,睡一觉起来,又和往常一样神采奕奕。   她母亲很早就过世了。   周嘉行不是爱多管闲事的性子,尤其不想管九宁的事。   他只负责她在箭道的安全,其他的事和他无关。   口中却淡淡问:“什么事?”   九宁眼皮低垂,小声说:“正院那边的人肯定会写信告诉阿翁今天阿耶打我的事,正好你也要向阿翁汇报养马的情况,能不能顺便帮我捎句话?”   这是要告状?   “什么话?”   “今天是我不对,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顶撞阿耶,阿耶才会打我的。”   九宁叹口气。   “你帮我和阿翁说一声,请他不要生阿耶的气。”   周嘉行诧异的眼神扫了过来。   九宁对他笑了笑。   嘿嘿,她才不是好心。   正院的人一般不会在信上提起这种琐碎小事,周百药更不会主动给周都督写信,九宁辗转替周百药求情,就是为了隐晦地告状:阿翁不要怪阿耶呀,虽然他打了我,但是你不要怪他。   周都督脾气暴躁,看到信后肯定勃然大怒:什么,不成器的儿子趁老子不在家的时候打了宝贝孙女?   不怪周百药?怎么可能!   周嘉行回到周家也才几个月而已,不懂周家父子之间的复杂关系,自然也看不透九宁的真实用意。   这个妹妹太天真了,竟然还对父亲抱有期待。   果然是娇养的小娘子。   周嘉行如此想。   却鬼使神差地对着九宁点了点下巴。   九宁笑意盈盈,梨涡轻抿,“苏家哥哥,谢谢你!”   周嘉行已经转身面对着庭院,不看她了。   九宁唇角轻翘。   以为给她一个后脑勺就能吓走她吗?   二哥,你太天真。   她看得出来,周嘉行仍旧不怎么想搭理她,但不像一开始那么冷漠,渐渐有一丝软化的迹象。   早上那一下没白摔。   周嘉行这人心冷如刀,不知怜香惜玉为何物,不过对辅佐他的部下和幕僚很好。   之前九宁对周嘉行示好,更多是为了试探。   高绛仙还没出现,她眼前只有一个周嘉行整天晃来晃去,想不关注他都不行。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直到发现周嘉行是那个能帮自己躲过惩罚的漏洞,九宁才开始认真考虑怎么接近他。   思前想后,她觉得最好的方法是——培养和周嘉行的战友情。   周嘉行不喜欢周家人,所以家人这个身份不仅不管用,还是阻碍。   但如果是一个同样被生父苛待的孩子,就不同了。   反正,所有黑锅……全往周百药头上扣。   ……   十郎和十一郎昏迷不醒,两房人急得团团转,全城的郎中请了个遍,也没能治好堂兄弟。   最后请来的老郎中和之前几位一样,知道兄弟俩是什么症状,但就是束手无策。   两房老太太哭得死去活来,十一郎的姐姐五娘眼睛都哭肿了。   老郎中医者仁心,临走时建议两房人去永安寺碰碰运气。   “对症才能下药,我对毒虫咬伤了解不多,不敢随便开方子。听说永安寺雪庭小师父博学广闻,医术精妙,他或许知道怎么解毒,府上可以试试。”   下人连忙将这话转达给当家主母。   十一郎的祖母擦了擦眼泪,立即道:“那还等什么,快去请啊!”   管家没动身。   老太太手中拐棍重重地往砖地上一敲,怒喝:“还傻站着干什么?!”   管家为难道:“雪庭小师父俗家姓卢,出身高贵,传言说他是当今圣人小时候的玩伴。如今雪庭小师父跟着慧梵禅师翻译整理经书,虽然常常开俗讲,但听说一年到头只出几次山门。江州每年有不少世家想方设法往寺里递帖子,雪庭小师父一概不理会。想见他,必须上山。”   “上山太麻烦了,十一郎这个样子,根本不能受颠簸。”一旁的五娘听了这话,忍不住插嘴,“上次家里斋僧,雪庭不是来吃斋饭了吗?咱们周家是江州的望族,只要拿帖子去请,他一定会来的。”   “五娘有所不知。”管家摇摇头,“慧梵禅师常常参加法会,雪庭小师父却很少下山。上次使君盛情邀请,雪庭小师父婉拒说来不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来了,使君连说了好几声难得。”   老太太颤颤巍巍站起身,“既然使君的帖子有用,那就去找使君讨一张帖子来。”   “阿婆。”五娘站起来,扶住老太太,小声说,“我听八娘说,雪庭小师父认识九娘,还送了生辰礼物给她。”   老太太皱了皱眉。   九娘的母亲崔氏出自名门望族,好像也是从长安来的。   “对对对,瞧我这记性!”老太太高兴起来,“雪庭小师父是九娘的亲戚,都是自家人,只要九娘开口,雪庭一定会来的!”   重新看到希望,一屋子哭哭啼啼的女眷齐齐松口气,吩咐身边侍婢:赶紧去找小九娘帮忙。   管家出去忙活,回来时,一脸愁容。   “十郎他母亲刚才去那边大房大闹了一场……九娘她父亲扇了她一巴掌,听说扇得不轻。”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脸上讪讪。   五娘脸上发烫,忽然想起来,就在刚才,她的祖母、婶婶们正破口大骂九娘嚣张跋扈,心思歹毒,还说要是十郎和十一郎有什么三长两短,就和大房拼命……   结果一转眼,她们这些骂过九娘的,得求着她帮忙。 第28章 装睡   九宁伤了脑袋, 下午不用练琵琶, 也用不着管账目上的事。   她让衔蝉把双陆棋盘抬来,衔蝉说:“那个费脑子,三郎说不让娘子玩。”   九宁百无聊赖, 斜倚在廊下卧榻上,一手支颐,头上没有梳髻, 长发松松挽着, 肩上披了印花薄毯, 望一眼空旷的庭院。   “那你们斗鸡给我看, 好不好?”   她笑着问。   这会儿侍婢们心里正难受, 只恨上午不能替九宁挨那一巴掌,听她撒娇说想看斗鸡,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   斗鸡不仅仅只在世家贵族间流行,也盛行于民间市井,江州有不少斗鸡场、斗鸡坊。   世家互相攀比,炫富手段层出不穷, 其中有一种炫耀方式就是比赛谁家养的斗鸡血统更纯正, 数量更多。   风气如此,谁家里没养几只斗鸡, 世家小郎君都不好意思出门。   周家作为本地风头正劲的一流世家,也养了不少专门用来参加比赛的纯种斗鸡——虽然周都督、周百药和周嘉言、周嘉暄几个主子都不好此道。   侍婢们忙活了一阵, 很快在长廊前的空阔场院搭起临时的斗鸡场。   得知九娘想看斗鸡, 豢养斗鸡的僮仆不敢怠慢, 精心挑了几只神采飞扬的斗鸡,亲自送到院子里。   他训练的斗鸡很听话,排成整齐的步伐跟在他身后,雄赳赳,气昂昂,羽毛闪闪发亮,又漂亮又威风。   地上铺设一层薄毯,僮仆把斗鸡放在薄毯上,吹了声呼哨,两只斗鸡立刻摆出架势,全身的毛高高竖起。   院子里的侍婢们都围过来看。   九宁也来了兴趣,坐直身子,指着两只斗鸡中颜色更鲜艳、更漂亮的那一只,道:“我选它赢!”   看它多神气,多漂亮!鸡冠血红,鸡爪锋利,挺胸站在薄毯上,姿态高傲。   做人要风风光光,做斗鸡也得讲究派头。   衔蝉剥了一粒葡萄送到九宁唇边,轻笑,“九娘看好它,它一定会赢的!”   侍婢们笑成一团,走过来找九宁讨彩头。   这是斗鸡的惯例,外边市井男儿训练斗鸡赌钱,斗鸡训得好的,可以日进斗金。女眷们看斗鸡比赛时也会赌点小钱。侍婢们这是想哄九宁高兴,故意闹着玩儿。   九宁随手褪下手里戴的竹节形金臂钏,放在一旁的高足几上,指指那只威风凛凛的大公鸡,“我押它。”   侍婢们跟着下注,有的拔下头上戴的簪子,有的取出绣帕,有的解下腰间香囊,不拘什么,总之都要押一样贴身的东西。   僮仆机灵,见九宁更喜欢毛色鲜亮的那只,比赛的时候稍稍用了点心思。   侍女们围成一圈,揎拳掳袖,大声为两只斗鸡呐喊助威。   不一会儿分出胜负,自然是九宁看好的那只斗鸡赢了比赛。   而且一连三场比赛,换了三个对手,次次都是漂亮大公鸡赢了。   侍婢们转身跪坐在榻前,垂头丧气,一脸懊丧,找九宁讨饶:“娘子真是慧眼如炬,连赢三场,我们都输光了。”   九宁很得意。   虽然她知道僮仆肯定动了手脚,也妨碍不了她的好心情。   一院子眉清目秀、青春年少的漂亮小娘子费尽心思逗她开心,为了哄她笑,故意输给她,她能不高兴吗?   九宁不仅高兴,还觉得心里挺美的。   她推开侍婢送到她手边的装彩头、铜钱的托盘,摆摆手,一副纨绔公子挥金如土的架势。   “好了,彩头你们都拿回去吧,赏你们的。”   这彩头自然也包括她一开始放的金臂钏和后来加的几只荷囊,荷囊里装了几十颗珍珠。   又叫衔蝉再拿两只荷囊来,对侍婢们道:“拿回去镶了,做几支新簪子戴。”   侍婢们忙直起身子,喜滋滋拜谢。   “谢九娘赏赐。”   九娘大方爽快,她们这些伺候的下人几乎天天都能拿到赏赐。   而且九娘从不嫉妒,自己打扮得漂亮,也鼓励侍婢们装扮,不会像其他贵主子那样忌讳身边下人涂脂抹粉、穿衣打扮。   她们运气好,跟了个好主子,只盼着主子天天都能笑口常开,她们见了心里也欢喜。   养斗鸡的僮仆也拿到一笔丰厚的赏钱,笑得合不拢嘴。   九宁要他好好照顾那只最神气的大公鸡。   僮仆恭敬应了,表示一定会像孝顺他阿耶一样供着那只斗鸡,睡觉都要抱着它!   侍婢们忍俊不禁,正说说笑笑,周百药的侍从走了进来。   气氛瞬间凝固。   九宁眼珠一转,立刻往榻上一躺,双眼一闭,假装刚才那个被侍女讲的笑话逗得眉开眼笑的人不是自己。   侍婢们反应迅速,不约而同收起笑容,放下廊前的竹帘,遮住软榻香几,板着脸迎上前。   “娘子头疼,刚吃了药才睡下。不知阿郎有什么吩咐?”   语气冷冰冰的,像掺了冰渣子。   周百药的侍从悄悄抹把汗,说明来意。   “十郎和十一郎的祖父、祖母求到郎君面前,郎君不忍让他们失望,说到底是一家人,不能不管,请九娘起来给雪庭小师父写封帖子,只要写几个字就好。”   十郎和十一郎的家人这会儿正在正厅那里哭天抹泪,求周百药赶紧去请雪庭来给两个小郎君解毒。   一屋子男女老少红着眼睛恳求,都是族中亲戚,周百药不假思索,立马应了下来。   然后打发侍从过来传话。   衔蝉冷笑。   其他侍婢站在她身后,排成一排,和她一起冷笑。   被七八双眼睛冷冷注视,侍从头皮发麻,冷汗涔涔。   以前九娘房里的侍婢个个柔顺谦卑,回话时头都不敢抬,怎么最近一个个都张扬起来了……只要小九娘受委屈,她们就跟护崽的老母鸡一样赶紧张开翅膀一窝蜂飞跑过来,老母鸡连老鹰的眼睛都敢啄,这些侍婢胆子也大,敢当面顶撞郎君。   “郎中说娘子摔得不轻,以后还不知道会不会留下毛病。”似乎怕吵醒九宁,衔蝉特意压低了声音,“别说提笔写帖子了,娘子起来坐一会儿就头晕,请族里的亲戚过两天再来吧。”   侍从踮脚看了看长廊里头,竹帘密密匝匝围着,看不清里头情形。   九娘如今脾气越来越大,连周百药都拿她束手无策,只能下手打。侍从身份卑微,更不敢得罪九娘,想了想,回去复命。   “郎君,九娘吃了药睡下了。”   听了这话,在正厅里等待多时的众人们面露失望之色。   其实他们也不想拉下脸来求九娘。   他们刚才求过周刺史。   周刺史很和气,没有大包大揽,如实说他只能请得动慧梵禅师,雪庭小师父身份贵重,一般人请不动的,连他也不行。   两家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发现除了找九娘帮忙以外,别无他法。   郎中嘱咐说现在不能挪动十郎和十一郎,他们不能上山,只能请雪庭师父下山,而雪庭师父很少下山,除非九娘这个表外甥女请他。   周刺史知道十郎和十一郎的事,叮嘱道:“你们想以九娘的名义请雪庭小师父下山,一定得先征求九娘的同意,让她亲笔写帖子,或是找她讨一样信物,别自己做主张。雪庭小师父是高门子弟,又是潜心修行之人,容不得别人欺瞒。他们高门子弟很讲究诚信,惹怒他,他当场抬脚就走,可不会管十郎和十一郎的死活。”   最后还强调了一遍:“得罪了雪庭小师父,我也不依的。谁敢胡闹,家法处置。”   佛道盛行,周刺史需要借助慧梵禅师师徒的名望招揽更多信众来江州。   两家人尴尬地轻咳几声。   他们还真想过冒用小九娘的名义去请雪庭师父,反正都是周家人,打发个下人去传话就行了,等把人骗下山来,他是出家人,能见死不救吗?   十郎的母亲五婶甚至连伪装成小九娘侍从的人选都挑好了,车马齐备,随时可以动身。   没想到这条路先被周刺史给堵死了。   众人无奈。   如果只是个江湖名医,甭管他要多少酬金,或是脾气有多古怪,凭着周家的权势,他们有的是法子把人请过来。   但雪庭小师父可不是一般的游医,他是慧梵禅师寄予厚望的嫡传弟子,小小年纪就名扬四海,各方名儒高僧都和他平辈相交。   而且他是卢家嫡出子弟。   虽然赫赫扬扬的卢家只剩下他这么一个血脉,那也是从先秦一直绵延至今的卢家,朝中一半文武官员曾和卢家有旧,其他名门望族和卢家世代通婚,都不会坐视卢家后人被人欺凌。   周家在江州可以称王称霸,出了江州,说句不好听的,给卢家提鞋都不配。   贸然得罪雪庭,光是外边的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他们。   只能来求九宁。   可九宁却推说自己病了不肯帮忙。   忙活了一下午的两家人心中愤愤不平。   一时暗骂五婶愚蠢暴躁,得罪了九宁。一时又怪周百药这个当父亲的没用,连女儿都管不了。   最后都在心里骂九宁,昨天还耀武扬威的,被打了一巴掌就起不来了?   谁信?   装模作样罢了。   老太太担心孙子,忍不住站了起来,撒开拐杖,作势要给周百药跪下。   “求九娘看在我这老婆子的面子上,得饶人处且饶人。”   周百药唬了一跳,老太太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这一下要是跪下去,他还要不要名声了?   他忙几步上前扶起老太太。   老太太泪水横流,“可怜我那孙儿命悬一线,九娘是他的堂妹,一家子亲戚,就是有再大的仇,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妇人们都哭了起来,纷纷从屏风后面绕出来,给周百药下跪。   周百药扶了这个劝那个,简直是焦头烂额。   妇人们嚎啕大哭,怎么拉都拉不起来。   “是我们家小郎的错,得罪了九娘,只求九娘大人不记小人过,饶过他们这次,九娘不出来,我们就长跪不起,直到她消气为止!”   老太太年纪大,哭得背过气去,两眼一翻,晕倒了。   周围的人忙过来抬起老太太,送到侧间榻上安置。   五娘泪落纷纷,朝周百药下拜,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叔父,九娘这是非要我们家赔她一条性命才肯点头答应吗?”   周围的妇人们哭得更大声了。   正厅乱成一团,周百药被十几个族人围着指责,心头火起,怒道:“那个孽障!众位叔伯稍等,我进去瞧瞧,谅她不敢再耍性子。”   他转身往蓬莱阁的方向走。   五娘和另外几个妇人对视一眼,忙拔步跟上。   周家合族而居,整整一座坊,一大半都是周家的宅子。   江州百姓很敬重周刺史,分不清周家到底有多少房,干脆把这一坊所有周家宅院都称为刺史府。   其中,周都督一个人霸道地占了一半宅院,剩下其他房的人住在另一半宅院。   大房这边人口少,房屋多。九宁一个人住的蓬莱阁庭院深深,长廊回环曲折,光是养花的院子就有好几个。   每一座院子都又大又宽敞,回廊屋宇出檐深远,古朴大气。   妇人们家中人口多,住的地方逼仄,一个院子正房、厢房住满了人,两夫妻头晚上吵架,第二天全家都知道了。   看着九宁住的蓬莱阁,再想想自己的闺房,一众妇人沉默了。   路过一个没有铺设地砖,也没有栽种花木的院子时,一个妇人撇了撇嘴,道:“这边很多年没住人了,也不修整一下,房子空置太久,住着肯定不舒服。”   其他妇人勉强附和了几句。   五娘没说话。   周都督疼爱孙女。九宁住进蓬莱阁后,她就是蓬莱阁的主人,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随便折腾,今天挖几棵树,明天拔几株名花,后天推倒一面墙。周都督从不管她,哪怕她把房子给拆了都行。担心她一个人住寂寞,还让人凿了几个池子,引来活水,架起水车给她闲时取乐。最近还命人将好好的院子改建成射箭厅和打球场,只因为九宁说想和婢女们玩蹴鞠。   她怎么就没有这么好的祖父?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五娘低下头,贝齿轻咬红唇。   九宁住得比她好、穿得比她好,那又怎么样?   世人瞧不起这些俗物。   在江州,周家五娘的名声可比九娘的名声好听多了。   九娘长得再漂亮也没用,没人敢娶她。   而自己端庄温婉,已经有好几家世家上门打听亲事。   这么一想,五娘觉得心里舒服多了。   ……   知道周百药肯定要来教训自己,等传话的侍从一走,九宁赶紧爬起来,指挥侍婢们收拾好院子。   做戏要做足,她散开长发,打开卷草纹银盒,挖了一星儿透明的脂膏,用掌心的温度化了,往脸上拍了些,拍得双颊雪白。   上午还指着她的鼻子骂,下午就来求她救人,求人的姿态还那么傲慢,竟然只打发一个下人过来传话。   真当她九宁是活菩萨?   菩萨还有三分土性呢!   九宁挪到平时赏花的阁子里,躺在卧榻上,衔蝉抖开锦被帮她盖好。   阁子建在园子里,三面大敞,风景秀丽,撒气就该选这样的好地方。   这边刚布置好,就听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小婢女冲进阁子,在屏风外面道:“阿郎来了,五婶她们也跟来了!”   九宁在被子里扭来扭去,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眼睛一闭,合目装睡。   不一会儿,周百药沉着脸踏进阁子。   侍婢们跪坐在卧榻周围的簟席上做针线,直起身,恭敬道:“阿郎,九娘睡下了。”   “叫她起来!”   周百药扬声道。   衔蝉答应一声,掀开罗帐,推了推九宁。   九宁一动不动。   衔蝉道:“阿郎,九娘回来的时候头疼得厉害,刚刚吃了药,药里加了助眠的东西。”   周百药眉头紧皱。   这时,等在阁子外的妇人们忍不住了,推开婢女,踏上石阶,冲进阁子。   刚走进阁子,众人都是一怔。   九宁喜欢打扮得风风光光的,住的地方自然也不能寒酸。阁子虽然只是赏花的地方,因为常在这边午睡、看书、习字,也布置得富丽堂皇,一匹百金的锦罗幔帐,一面墙那么大的博古架,架上累累的摆满了各种珠玉宝石盆景,檀木镶嵌云母石落地大围屏上嵌了足足几百颗明珠……   看得人眼花缭乱,不知该先赞叹哪一个。   九宁反正是没什么顾忌,有什么摆什么,什么贵摆什么,家具陈设,玩器装饰,大多数是崔氏嫁妆里的东西,不仅华贵,还雅致。   只有窗下几只古董金光闪闪,一看就知道是给暴发户炫富用的,和整个阁子的风格不搭。   这几只古董原本是周都督房里的。周都督觉得自己眼光很好,经常让下人把古董搬到最显眼的地方放着,大大方方显摆,逼着裴先生等人赞美那几只古董。   有一次周都督问九宁那几样古董好不好看。   怕他不高兴,九宁昧着良心夸那几只古董造型独特,颜色鲜艳,独具匠心……   一不注意,夸过头了。   周都督以为她喜欢,立刻让人把古董挪到她房里去:“观音奴喜欢什么,只管告诉阿翁。”   九宁一惊,赶紧推说不要。   周都督哈哈大笑,拍拍她的发顶,“拿去吧,既然喜欢,就不要推辞。阿翁这里好东西多的是。”   九宁只能含泪收下祖父的馈赠。   这东西绝不能放卧房!   周都督心情舒畅,看,孙女都感动哭了,她肯定很高兴。   ……   妇人们环顾一圈,觉得眼睛有些发酸。   随随便便一座阁子都有这么多好东西,九娘的卧房该有多奢华?   五娘的视线在那几只古董上停留了一会儿,垂眸走到妇人们身后,心中暗讽:这么俗的东西,也只有九娘会喜欢。   半晌后,她们才想起自己冲进阁子的目的。   “九娘,婶子给你赔罪。婶子不该怀疑你。”   五婶回家后被公婆和丈夫骂了一顿,这会儿再不复早上的理直气壮,走到卧榻前,大声道。   哪里不能睡,非要在阁子里睡,摆明了是故意的。   九宁不为所动。   五婶皱了皱眉,趁侍婢们不注意,上前几步,狠狠推一下九宁。   衔蝉惊叫了一声,推开五婶,“婶子放庄重些,九娘还病着呢!”   五婶知道九宁装睡,忍气道:“九娘,婶子给你赔不是,婶子错了,求你发发善心,救救你两个兄弟。”   九宁侧身酣睡,呼吸均匀。   妇人们怒火直冒,但被侍婢们挡着,不能再上前,只能暗恨。   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九宁在装睡,这一点大家心知肚明。   但她就是不睁眼,就是不起来,就是要为难亲戚,五婶她们有什么办法?   妇人们对视一眼,想起老太太刚才用下跪打动周百药,心一横,双膝一软,就要跪下。   今天先把这小九娘给哄好了,以后有她的苦头吃!   逼自己的婶婶下跪,这样的跋扈女子,哪家敢娶?   等膝盖真的落地,跪倒在厚实的波斯绒毯上,妇人们齐齐呆住,久久回不过神。   这时候九宁不是应该马上醒转,从卧榻上爬起来拦住她们吗?   就是她不拦,她房里的婢女也应该替自己的主子拦一拦啊?   为什么婢女们一个个杵在那儿不动?   妇人们目瞪口呆。   九宁竟然真的让她们跪下了?   她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吗?   卧榻上的九宁听到一阵清晰的膝盖落地的声音,然后周围突然安静下来。   众人心头仿佛万马奔腾而过,留下一片狼藉。   一个个风中凌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九娘竟然真让她们跪了!   周百药没料到女儿的气性这么大,险些气晕过去。   他打出那一巴掌后,心里是愧疚的。越愧疚,他越不想承认自己的错误,越要找理由说服自己那一巴掌是九宁应得的:他是父亲,女儿不懂事,他打她那一下,也是被气狠了,说到底都是九宁自己太任性。   再加上族人们的挑拨,周百药心里仅存的一点愧疚早就烟消云散,只剩下恼怒。   “你给我起来!”   周百药推开婢女,大手扯住锦被,要拉九宁起来。   九宁心里直翻白眼,正要顺着他的动作起来装个头晕恶心什么的,突然听到一阵惊呼声。   随即是周百药的一声闷哼,什么东西倒在地上了,旁边的人似乎吓到了,惊叫着跑过来,到处都是脚步声,一片嘈杂。   九宁眼皮悄悄掀开一条缝,往外面看。   刚适应光线,直直对上一双微微泛了点浅绿的眼眸。   九宁吓了一跳,全身僵直,赶紧闭上眼睛。   片刻后,眼皮又轻轻颤动了几下,睁开一点点。   那双眸子还看着她,目光平静。   九宁嘴角抽了一下,有些气恼:明明知道她在装睡,就不能善解人意地当做没看见吗?   她眼珠一转,干脆不装了,小手抓着被子,对着周嘉行甜甜一笑。   梨涡浅皱。   周嘉行不知在想什么,看到她笑,立刻扭过头去。   阁子里乱成一团。   周嘉行刚刚带过来的几个健妇左手抓一个,右手拎一个,强行把跪着不肯走的妇人们架起来送出去。   动作不客气,嘴里却说着客气的话:“九娘昏睡,受不得惊扰,夫人们,得罪了。”   妇人们嘴中发出一连串惊叫。   周百药躺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周嘉行刚才冲进来推开他,看起来好像没怎么用劲,但不知怎么回事,周百药竟然没站稳,往后趔趄了好几下,撞到熏笼上,打翻旁边的香炉琴桌,然后脸朝地摔了个大马趴。   侍婢们心中称愿,没有上前搀扶。   两个僮仆实在看不下去,扶起周百药。   周百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当着众人的面丢丑,一张脸气得能滴出血来,读书人的风度优雅全没了,怒指周嘉行,喝道:“刁奴!还不跪下!”   周嘉行抬起眼帘。   卧榻上的九宁不装睡了,兴奋地坐起身。   差点忘了,要论拉仇恨,如果周嘉行称第二,绝对没人敢称第一呀! 第29章 使君   虽然唐室只剩长安京畿之地容身, 但仍为天下正统。谁第一个推翻唐室, 势必成为众矢之的。   因此各大藩镇再怎么嚣张, 也不敢杀进长安去。只能互相征战,想方设法扩大自己的地盘, 壮大势力。   这抢地盘呢, 必须有一个理由,不然师出无名。   “忠君”是最好用的遮羞布。   比如占据河东的李元宗,今天骂这个狼子野心, 明天骂那个阴谋不轨, 先发檄文一通骂, 然后表示自己要为君分忧, 派兵攻打。   被他盯上的那一方不甘示弱,也发檄文反驳, 表明自己对朝廷的忠心,骂李元宗阴险狡诈。   每次混战前, 檄文满天飞。   后来周嘉行崛起,他做事干脆果断, 谁挡了他的路,二话不说,领兵征伐。   檄文?不需要。   借口?也不需要。   他要平定天下,恢复旧日河山,四海之内的藩镇全是他的敌人, 还需要费心找借口吗?   连李元宗这样的人都要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才发兵, 周嘉行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说打就打,绝不废话。   南北各大藩镇恨得牙痒痒。   这个年轻后生简直太不要脸了,就不能按着套路走吗?   周嘉行看着闷声不响的,拉仇恨的功力不可小觑。   九宁望着他高挑的背影,双眼闪闪发亮。   她不介意周百药和周嘉行这对父子在她的阁子里打一架。   打吧,打得越热闹越好!   一道含怒的阴沉视线掠了过来。   周百药冷冷地看着九宁。   九宁赶紧收起幸灾乐祸之色,扶额作虚弱状,“怎么这么吵?”   眼帘微抬,扫一眼左右,神情茫然,“阿耶,你什么时候来的?”又指指阁子外狼狈的女眷们,“怎么这么多人呀?”   听她的语气,仿佛在怪周百药他们把熟睡的她吵醒了。   周百药气得嘴唇哆嗦,面如猪肝色。   这会儿懒得和女儿计较,他一甩袖,扭头看向周嘉行:“还不跪下?”   周嘉行没动,淡淡地瞥一眼周百药。   眼神里没有一丝惧怕或是恭敬。   周百药哆嗦得更厉害了,脸上阴云密布。   他的侍从上前几步,怒喝周嘉行:“苏晏,阿郎命你跪下,你还不跪?”   见他仍然站着不动,几人围上前,朝他扑过去。   其中一个对着他的膝盖狠狠一踹。   “唉哟”几声惨呼,周嘉行只抬了抬胳膊,就把侍从们打飞出去。   “岂有此理!”   看着倒在自己脚下呻|吟的侍从,周百药怒不可遏,精心保养的胡须一颤一颤的。   “把他给我拿下!”   他一声令下,满室寂静。   阁子外的护卫们一动不动。   周百药一愣:这帮家奴都反了不成?   “郎君……”听到消息的管家急匆匆赶来,小跑进阁子,从横七竖八躺着的侍从间穿过,走到周百药身边,躬身作揖,小声道,“苏郎君在军中任校尉一职,不是家奴。”   周百药脸色一白。   周都督帐下的亲兵、护卫随他出身入死,忠心耿耿。周家定下规矩,军队部曲,不管职位高低,就算是刚入伍的小卒,周家子弟都必须以礼相待,不能轻慢,更不能把他们当成家奴呼来喝去。   从前有位周家六郎仗着自己是嫡出,打骂夜晚巡逻的守兵,还讥笑他们是周家养的狗,没资格查问自己。   周都督知道后,勃然大怒,当着六郎父母的面,命人将六郎的腿打断。   六郎痛得死去活来,在房里养了好几个月才能下地走路。   自那以后,周家子弟再不敢轻易嘲笑家中部曲。   规矩是周刺史和周都督一起定下来的,谁违反了都要受罚,周百药也不能例外。   管家说完,垂下脑袋,大气不敢出一声。   周百药脸色一时青一时白,指着周嘉行,“他什么时候当上校尉了?”   一个跑江湖的低贱胡奴,短短几个月就从小卒爬到校尉的位子上,谁信?   管家回说:“阿郎,任命是使君亲口宣布的。”   留下周嘉行的是周都督,提拔他的人,却是周刺史。   等着看热闹的九宁愣了片刻,心里一个激灵。   在原书中,正是周刺史不计较周嘉行的出身,破格重用他,最后还认他当了嗣子。   周嘉行成了周百药的堂侄,所以他下手射杀周百药和周嘉言的时候,并没有招来太多反对之声,因为在世人看来,他是公正严明、仁爱宽和的周使君教养长大的孙子,而不是周百药的儿子。   周刺史是怎么注意到周嘉行的?还提拔他当校尉?   他关注周嘉行多久了?   为什么之前没人发现周刺史和周嘉行有来往?   一瞬间,九宁心里转了无数个念头。   姜还是老的辣,周刺史必须依靠周都督才能保住江州,并不代表他没本事。   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老人眼光毒辣,而且心思缜密。   要问周家谁最孝顺周刺史,家里的仆从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周刺史的孙子,而是周百药。   周百药敬佩周刺史到了人人侧目的地步,听管家说胡奴是周刺史提拔的,他愣了足足半盏茶的工夫。   这胡奴竟然是伯父看重的人才……   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当了半天木头桩子后,周百药轻咳几声,“就算是校尉,也不能无礼。”   管家心口一松,知道郎君这是让步了。   他赶紧给周嘉行使眼色,要他赔礼道歉。   可惜周嘉行根本没搭理他,硬邦邦地顶一句:“我奉都督之命护卫娘子,职责所在。”   言下之意,周百药自己做错了事,他才会动手。   周百药怫然变色。   他这个当老子的还不能管教自己的女儿了?   管家心中暗暗叫苦,暗骂胡奴果然不懂规矩,没看到郎君已经退让了吗,不赶紧给郎君台阶下,还来火上浇油,这是讨打呢?   周嘉行撂下一句话后,不等周百药反应,抬脚走了出去,指一指被健仆赶出阁子的妇人们。   “送她们出去。”   护卫们巴不得如此,欢快地应喏,上前拦在那些还想往里冲的妇人面前,故意拍拍腰间佩刀。   妇人们呆了一下,眼皮直跳。   周都督为人粗暴蛮横,拔刀砍人是常有的事,他帐下的护卫也个个凶蛮,根本不讲道理。   有人不信邪,偏偏往前走。   “唰啦”一声,阿二和阿三抽搐佩刀,对着空气挥舞了两下,刀光凛凛。   妇人们安静了一会儿。   然后齐刷刷后退。   阿二和阿三就这么举着佩刀,“礼送”妇人们离开。   管家瞧见外边情景,忍不住咋舌,这胡奴是不是太迂直了?不知道客气一点吗?   周嘉行扭头往回走。   管家哆嗦了一下,连忙收回视线。   周嘉行站在屏风外,淡淡道:“郎君,娘子卧病,需要静养,请回。”   没人说话。   九宁抬起眼帘,眼看周百药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抿嘴偷笑。   周百药这人其实外强中干,虽然暴怒,却也不敢坏了周刺史定下来的规矩,狠狠剜了周嘉行好几眼,回头怒视九宁。   九宁眨眨眼睛,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怎么,不敢教训周嘉行,想找我撒气?   “目无尊长,没大没小,无法无天,蔑伦悖理,你给我等着!”   一口气骂完,终于觉得找回一点面子了,周百药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九宁对着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侍从们跟着离开。   管家朝九宁一揖,也忙跟上去。   一伙人来得快,去得也快。   周百药离开后,周嘉行立刻退出阁子。   健仆们进来收拾满地狼藉,刚才妇人们挣扎得厉害,落了一地的簪环珠花。   九宁掀开锦被下地,穿上脚踏搁着的一双木屐,“仔细检查,别落下东西,回头给各位婆婆、婶婶送回去,免得她们心疼。”   侍婢们笑着应了。   九宁走出阁子,叫住要离开的周嘉行,“苏家哥哥,谢谢你。”   周嘉行脚步不停。   九宁下了石阶,提着裙子追上去,木屐齿子敲在砖地上,哒哒响。   周嘉行手长腿长,走得很快,她跟在后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苏家哥哥,你等等。”   他仍然埋头往前走。   忽然,身后“哐当”一声,仿佛是什么重重摔落在地上。   周嘉行脚步一顿,回过头。   九宁站在甬道边上,颤颤巍巍的好像站不稳,在她身前不远处的花丛里,躺着一只被甩落的木屐。   见他回头,她朝他一笑,努力站稳,神色有些尴尬。   还有那么一点点懊恼。   周嘉行皱了皱眉,他不想管这个妹妹的事,因为完全没有必要,除了都姓周以外,他们不应该有任何瓜葛。   九宁瞥一眼摔落在花丛里的木屐,又抬头看他一眼,见他不说话,似乎有些失望。   借着宽松轻薄的长裙遮挡,九宁一直保持着金鸡独立的姿势,发间金簪垂下的串珠轻轻晃动,快站不住了。   见周嘉行没有帮忙的意思,她估算了一下自己和花丛之间的距离。   早上花农洒过水,甬道边上湿漉漉的,如果踩上去,刚换上的崭新的彩锦丝履肯定会弄脏。   她很喜欢这双丝履,有些犹豫,抬头环顾一圈,提起裙子,脚尖绷直,伸长腿去够木屐……   呃,腿太短了,够不着。   这时,前方传来脚步声。   九宁有些诧异,抬起头。   周嘉行转身往回走,俯身捡起那只木屐,送回她脚下。   他单膝着地,眼皮低垂,放好木屐。   九宁怔了怔,悬空的脚塞进木屐里,重新站稳。   “谢谢。”   “阿二他们守在蓬莱阁外面,日夜有人轮值,以后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   周嘉行缓缓道,站起身离开。   九宁没说话,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   就在刚才,未来的皇帝伺候她穿鞋子啦!   侍婢衔蝉走下长廊,找到九宁的身影,快步走过来,“九娘,使君想要见您。”   九宁回过神,眼底闪过一抹笑意。   来得正好,她早就想会一会这位伯祖父了。   他是怎么发现周嘉行的?   他会不会已经知道周嘉行的身世了?   九宁暗暗思忖,之前她不想惹怒周嘉行,所以没打算揭破他的真实身份,现在看来她必须提醒周都督一声。   而且得尽快,不然周刺史就要来抢人了。   周刺史是周家嫡出的继承人,周都督只是后来从远支里挑来的嗣子。   周都督刚到周家的时候,周刺史博学多才,仁厚谦恭,名声远播,大家都说他考中进士以后肯定能留在长安当大官。   周刺史没有辜负长辈的期望,他北上赶考,一举得中,春风得意马蹄疾,风光无限。   参加樱桃宴,结识长安名门子弟,灯阁前打马球,赴公主府赏花宴,大慈恩寺留诗……   周刺史就像一颗冉冉升起的星辰,辉光灿烂。   就在他怀着一腔热血壮志等待任命的时候,吐蕃打进长安,长安世家仓皇出逃。   那只是一个开端。   此后几年,北方大乱。   周刺史辗转了不少地方,屡屡受挫。他不懂军事,乱世之中,他没有用武之地。   后来周刺史回到家乡接管江州。   为保住祖宗基业,他不得不放下骄傲,对周围虎视眈眈的近邻们卑躬屈膝,用金银财宝、美人和恭顺的姿态换来一时的安宁。   直到周都督领兵回到江州,周刺史才终于不用受制于人。   周刺史膝下有两个儿子,十几个孙子,其中随便哪一个挑出来都比周百药资质好,可周刺史对自己的儿孙非常冷淡,好像眼里只看得进周百药、周嘉言和周嘉暄父子三人。为了这个,周刺史的儿子和他闹翻,直到病逝前都不肯原谅他,孙子也和他疏远。   九宁回房换了件窄袖胡服,长发用锦缎束起,戴珠翠金箔花,去见周刺史。   她有自知之明,对付周百药和五婶那样的人,她尽可以随着性子瞎胡闹,怎么好玩怎么折腾。   但面对周刺史,什么心计花招都没用,与其被对方看穿嘲笑,还不如坦诚一些。   周刺史生活朴素,不像周都督那么爱显摆。住的院子种了很多竹子,凤尾森森,怪石嶙峋,虽然没有其他雅物陪衬装饰,但一看就很有格调。   连周刺史的侍从也个个带有书卷气,领着九宁进了一间花厅,“娘子稍等,使君马上就来。”   九宁等了没一会儿,外边传来脚步声。   她立刻站起来,迎上前,对着走进来的老人行礼,“伯祖父,侄孙女无状,让您见笑了。”   周刺史一怔,目光在她脸上转了转,含笑问:“怎么?”   九宁道:“刚才婶婶们求到我跟前,我故意使性子,伯祖父肯定已经知道了。”   周刺史走进正厅,坐于长榻上,示意九宁也坐下,“既然知道了,九娘愿不愿意帮一帮你的两个堂兄弟?”   九宁抬起下巴,一脸骄横,“伯祖父,是五婶先来诬陷我的。”   周刺史笑了笑,他年轻时俊秀,年老了也是慈眉善目,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   “对,是你婶子错了,十郎和十一郎也不该拿蛇吓唬你。九娘,你是个好孩子,大人不记小人过,帮一帮他们,等十郎和十一郎好了,伯祖父替你教训他们。”   九宁皱着眉思考了片刻,抬出周都督,“阿翁在家的话,看他们还敢不敢欺负我!”   说着话,小手捏成拳头,对着空气使劲挥舞了好几下。   她生得漂亮,气鼓鼓的样子并不会让人觉得讨厌,只有娇蛮灵动。   周刺史轻笑,难怪堂弟会宠着这小娘子。   她很像一个人。 第30章 改变   周刺史知道那个相貌平平的弟媳在堂弟心中的分量有多重。   他还记得周都督带着媳妇儿子到周家的第一天, 有人嘲笑弟媳, 周都督二话不说抬脚就走。   “什么玩意儿!老子不受这个气!”   族老们没想到这个远支的孤儿脾性这么大,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竟然说走就走。   好说歹说才把人留下了。   弟媳去世时,周都督还当壮年,又是手握重兵的大都督, 不少人前来说媒,别说是二八妙龄女郎, 天仙似的人物也盼着嫁给他。   其中不乏世家之女。   周都督对劝说他的人道:“我已经娶过娘子, 此事以后不必再说。”   大家感叹一两声,没当一回事, 觉得周都督肯定还会续娶的。   连周百药也这么觉得, 不止一次担心周都督续娶影响他的长子地位。   一晃多年过去,周都督仍旧形单影只。   其他藩镇霸主, 哪一个不是娇妻美妾, 左拥右抱?   周刺史作风简朴,不好美色,后院也有几房貌美姬妾。   周都督却始终没有续娶的打算。   少年夫妻, 相濡以沫。   周都督为人粗莽, 很少当着外人的面怀念糟糠之妻, 谁能想到他竟然会为了一个平凡的女人不再娶妻?   周刺史了解过继来的堂弟,自然也清楚堂弟的喜好, 知道他看重什么, 厌恶什么。   小九娘很漂亮, 五官精致,一望而知是个美人胚子,这一点不像她祖母。   像的是说话时那种得意洋洋的神气。   堂弟喜欢小九娘,愿意纵着她,宠着她。   那么周刺史绝不会为难小九娘。   他喜欢诚实的后辈。   不管他们在外面怎么调皮捣蛋,任性骄纵,面对长辈能如实说出自己的想法,一般不会坏到哪里去。   小九娘是崔氏的女儿,周都督的掌上明珠,她有骄纵的底气。   周刺史觉得九宁不想帮忙情有可原,虽然他不赞同她的做法。   “九娘,你如果答应帮忙,十郎和十一郎会很感激你,以后不敢再欺负你。伯祖父也会奖励你,你想要什么?”   周刺史循循善诱。   九宁低头思考。   经过这些天的事,众人眼中的周百药脾气暴躁、有不慈的嫌疑,以后不能再以父亲的身份拘束她。   族人也见识到她的混不吝了,今后应该不会再有拿蛇吓唬她这种事。   周都督连骑射都鼓励她学,对她没有什么规矩上的要求。   如果再把周刺史也拿下,以后她就能耳根清净,安安心心做她要做的事。   至少在周都督出事之前,她可以暂时摆脱闺阁小娘子的束缚。   对方有求与自己,不赶紧趁机狮子大开口,岂不是浪费?   “伯祖父,我不要什么奖励。”九宁坐直身子,“十郎、十一郎能去的地方,我也想去。”   周刺史有些意外。   几个孩子之间的争端,就是从争抢箭道开始的。   看起来好像只是小孩子抢地盘,其实是所有郎君下意识排斥九宁,联合起来驱赶她。   箭道、族学、祠堂,这些地方并不欢迎小娘子。   九宁不是不要奖励,她要的东西可比奖励的难度大多了。   难怪百药管不住小九娘,她不是贞静柔顺的小娘子。   周刺史沉默了许久。   兵荒马乱,烽烟四起,乱世之中,他引以为傲的那些学识,远远不如拳头顶用。   是男是女,有那么重要吗?   反正只要小九娘一日姓周,就必须服从宗族。   周刺史很快做了个决定,点点头,微笑道:“好,伯祖父答应你。”   使君之诺,掷地有声。   果然是常和周都督打交道的人,痛快。   九宁当即道:“侄孙女这便回去写帖子。”   起身告辞,正要走,想起一事,试探着问:“伯祖父,您知道苏晏吗?”   周刺史嗯一声,“他不错。”   他神情平静,好像没什么异常。   九宁出了花厅往回走。   夹道两旁的竹林罩下稀疏的斑影,她穿过林子,远远看到几个仆从押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小婢女经过,脚步一顿。   旁边的侍从解释道:“使君派人查十郎和十一郎院子里的人,要把那个放毒虫的人揪出来,已经查出些眉目了。”   周刺史手脚真快,这么快就抓到人了。   隔得太远,九宁看不清那个小婢女长什么样,也不知道认不认识。   她回房写帖子,交给周刺史的侍从。   侍从立刻出府,飞奔上马,直奔永安寺而去。   写完帖子,九宁丢开笔,出门去找周嘉暄。   刚出了长廊,迎面一个穿圆领仙鹤锦袍的少年快步走了过来,正是三哥周嘉暄。   “阿兄,我正要去找你。”九宁轻笑,加快脚步小跑过去,问,“雪庭师父喜欢什么?”   周嘉暄似乎有话要对她说,先沉默了一会儿,反问:“问这个做什么?”   “我请他下山,劳动他走一趟,要准备谢礼呀。”九宁挺起小胸脯,“他是我请的,就是我的客人,我要当面谢他。”   “他是出家人,喜欢的东西你不懂。”   周嘉暄牵起九宁的手,送她回房。   九宁笑着道:“阿兄这话就不对了,我虽然不懂,不耽误我送礼呀。投其所好,我只要知道他喜欢什么就行,用不着懂。”   周嘉暄拍了拍她发顶。   婢女送来烹好的茶,周嘉暄一看那茶汤就知道是剑南那边送来的蒙顶茶,这茶是贡茶之首,有人称之为天下第一茶。   他端起琉璃茶碗,浅啜一口:“他喜欢好茶叶,你送他些茶饼就好。”   九宁记下,吩咐衔蝉:“找几罐好茶叶备着,去库房拿两套鎏金银茶具,要品相雅致的。”   周嘉暄静静喝茶。   九宁看出他有话要说,吩咐完,打发走侍婢,直起身,对着他做了个揖,“阿兄,你是不是要骂我呀?”   她今天公然对周百药和族中女眷们不敬,周嘉暄肯定从其他人那里听说了。   周嘉暄过来找九宁,确实是为了这事。   他觉得九宁做错了。孩子之间打打闹闹、起争执是常有的事。十郎和十一郎生命垂危,她不该在这个时候使小性子。而且她公然顶撞长辈,是为鲁莽。   作为兄长,他有责任教导九宁,督促她改正错误。   可对着九宁那双隐隐含笑、带了丝狡黠的眸子,周嘉暄发现自己一句批评她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叹了口气。   两人跪坐在簟席上,中间隔了张黑漆小几,听他叹气,九宁立刻手脚并用爬到他身边,抱住他的胳膊轻摇。   “阿兄,我错了,不要骂我,好不好?”   拉长声音讨饶,心里却暗暗道:不过我不会改的~   周家那帮亲眷是什么人?他们逼迫小九娘为家族牺牲,又在小九娘回到周家后嘲笑她水|性杨花、一女嫁几夫,忘恩负义,厚颜无耻!   九宁知道怎么讨周都督喜欢,怎么和周刺史讲条件,自然也知道怎么打动周百药、怎么和族中女眷和睦相处。   她只是不想费这个心罢了。   周嘉暄低头看着撒娇的九宁,知道她并没有诚心悔过,苦笑了一下。   抬手刮刮她鼻尖,“下次不许这样了。”   “嗯!”   九宁眨眨眼睛,乖巧地点点头。   下次不这样……那下次就争取更气人吧。   帖子送出去后,十郎和十一郎的家人翘首以盼,等着雪庭师父下山。   两家人隔一会儿就派出几个仆从骑马去路上迎,免得雪庭师父路上耽搁了。   事情闹得这么大,八娘怕五娘伤心,赶过来陪她,“雪庭师父一定会来的,你别哭了。”   五娘拿帕子在发红的眼角轻轻按了按,哽咽着道:“阿婆她们全给九娘跪下了,九娘还不肯帮忙,没人看过她写的帖子,雪庭师父真的会来吗?”   八娘皱了皱眉,小声劝她:“别多想了,九娘就是使小性子,不至于真的见死不救。”   五娘泪落纷纷:“我们和九娘来往不多,谁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八娘咳嗽了几声,心虚地扭过头。   她才不会承认,每次在府里遇到九宁,她都会忍不住盯着堂妹看,心想这个妹妹真漂亮啊,要是她每天和自己一起玩就好了。   只要堂妹听她的话,乖乖叫她姐姐,她一定会好好护着妹妹的!   因为存了这么个想头,她总是忍不住留意九宁,这一留意,她发现九宁心地特别好,经常仗义执言帮别人解围,还送布匹银钱给那些可怜人。   九宁那么天真善良,怎么会不顾十郎和十一郎的死活呢?   八娘笃定九宁会帮忙,不过这话她绝不会说出口的。   她和九宁不熟,一点都不熟!   日暮低垂,蜻蜓低飞,天边云霞翻涌,烧得半边天空一片璀璨。   永安寺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   天色愈发昏暗,府中各处次第点起灯笼,周家人望着空荡荡的巷口,脸上难掩失望之色。   周刺史房里的侍从走出来,对众人道:“天色已晚,夜晚不便下山,使君说雪庭小师父明早会来的,先安排人守着十郎和十一郎,明天再做计较。”   两家男人相顾无言,长叹一口气,转身回去。   妇人们不肯回房,仍然在门前苦等。   下人们不敢苦劝,只能回房取来厚衣裳给几位主子添衣,陪着一起等。   九宁写完帖子就撒手不管了,吃过饭,洗脸,擦润肤的脂膏,全身上下都涂得滑溜溜香喷喷的,躺下,一觉好睡。   梦里晕晕乎乎的,好像回到那天看比赛的打球场,场上没有参赛的儿郎,也没有骏马蹴鞠。   只有三个人。   躺在地上的是一名眉眼俊秀的年轻男子,头上的金冠、玉簪散落在地上,长发披散,神情凄怆,眼中似有泪光。   另一个男人手中执剑,窄袖戎装,一头浓密的卷发,五官英挺,眸色清浅。   她跌坐在不远处,望着眼前两个男人,视线模糊,似乎哭了很久。   男人举起手中长剑,对着地上的年轻男子劈了下去。   年轻男子不闪不避,在看到长剑落下来的那一刻,嘴角竟然扬起一丝微笑。   她看到他双唇翕张,轻轻唤她的名字:“观音奴,乖,别看。”   长剑斩下。   执剑的男人转身,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   “阿兄!”   九宁惊坐而起,一头冷汗。   罗帐外守夜的侍婢们吓了一跳,忙披衣起身,打水服侍她梳洗。   “九娘是不是魇着了?别怕,梦都是反的。”   衔蝉喂九宁喝了几口温茶,搂她入怀,轻轻拍她的背,哄她入睡。   九宁紧紧抱着衔蝉,脸色苍白。   她梦到二哥周嘉行当着她的面杀了三哥周嘉暄。   这和小九娘的记忆不一样……   记忆里周嘉行恨的是周百药,和她没什么瓜葛,甚至没说过话,也没和三哥发生过争执,三哥是为了救她死的,她随后跳下城墙香消玉殒,怎么可能又死而复生死在周嘉行手里?   难道因为她的出现,改变了事情的走向,她梦到的不是前世,而是将来?   周嘉行弑父弑兄,连没害过他的三哥也不放过?   他执剑朝自己走过来,下一个要杀的,就是她这个妹妹吧?   九宁闭上眼睛。   好可怕。   这时,门外遥遥传来说话声,接着外边的门被叩响,仆妇低声道:“九娘,雪庭小师父来了,三郎说让九娘起来去迎一迎。”   九娘抬头,望一眼窗外黑沉沉的夜色,有些诧异。   她以为雪庭明天才会来。   这么晚了,鲜少下山的他竟然因为她的一封帖子连夜赶路,她明明在帖子里说了不用急,他后天来都不要紧的……   果然是出家人,真的慈悲为怀。   “再拿五罐茶叶!”九宁一挥手,“拿最好最贵的!”   侍女们燃了十几支大红烛,帮她装扮上,送她出门。   出了长廊,等候在外边的护卫们默默跟上来。   打头的少年窄袖袍衫,锦缎束发,暗夜中五官显得比平时更深刻英挺,贵气天成。   九宁还记得梦里他执剑朝自己一步一步走过来时那种几乎要窒息的压迫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第31章 治愈   月已西沉,夜色朦胧。   八角灯笼散发出黯淡的光芒, 笼在周嘉行脸上。   大概是学武的原因, 他的眼睛亮得惊人, 目光明锐。   九宁又抖了一下。   衔蝉离得近, 见她轻颤,连忙问:“是不是冷?”   九宁收回视线,摇摇头, 拢紧翠羽斗篷,低着头步下石阶。   周嘉行扫她一眼,注意到她脸色苍白,脚步迟疑了一下, 看她没有回房的意思,没有作声,拔步跟上。   刺史府大门前灯火通明, 十郎和十一郎的家人全都迎了出去,等着迎接雪庭的车驾。   门口熙熙攘攘, 台阶底下也站满了人。   僮仆饮墨让九宁在花厅里等着, “三郎说外面人多,九娘身子娇弱, 就在里面等着罢。”   九宁一笑, 周嘉暄肯定怕她和五婶他们起争执,才会特意隔开他们。   半夜爬起来, 她有点犯困, 坐下喝了两杯茶。   侍婢们围坐在坐榻周围陪她说话, 她端着茶杯想心事,视线一直往外飘。   周嘉行站在外面戍守。   天气寒凉,又是下半夜,外面想必很冷,她刚才只在长廊里走了几步路,手脚冻得冰凉。   同样是周家血脉,一边是锦衣玉食、奴仆簇拥的郎君小娘子,一边是被赶出家门、孤苦无依,小小年纪就不得不冒着杀头的风险贩私盐的庶子……   换了谁都会觉得不公平。   沉思间,走廊里传来一串脚步声,九宁放下茶杯,下榻迎出花厅。   远处几点摇曳的灯光慢慢靠近,两个身姿高挑的少年并肩走了过来。   周嘉暄锦衣绣袍,眉目温润,走在靠前一点的地方。   他身旁的少年肩披墨色斗篷,戴了兜帽,看不清面容,行走间风吹衣袍猎猎,露出斗篷底下的灰色僧衣。   九宁一看到周嘉暄,就不由得想起刚才那个梦,忍不住朝他跑了过去,拉住他的手,“阿兄!”   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才觉得心里踏实了一些。   对她好的人不多,不管最后她能不能完成任务,她希望阿翁和三哥能长命百岁。   周嘉暄正压低声音和雪庭说话,眼前青影一闪,九宁已经扑到他身前了。   小手紧紧抓住他的,双眉微蹙,脸色有些白。   周嘉暄不明所以,搂住她轻轻拍了两下。   衔蝉跟过来,笑着解释说:“郎君,九娘刚才做了个噩梦。”   周嘉暄轻笑了几声,搂着九宁,对一旁的雪庭道:“让你见笑了。”   雪庭抬起头,黑色兜帽下露出一张如画的秀净脸庞,目光如冬日初雪,平静澄澈。   他摇头示意无事。   周嘉暄低头,手指抬起九宁的脸,柔声哄她:“好了,梦醒了就不怕了,噩梦都是假的,不是真的。”   九宁抱着他的腰,脸埋在他的锦袍上使劲蹭了好几下。   梦不会是真的,她是那个变数,等她长大了可以保护三哥。   三人进了花厅,侍婢过来奉茶捧果。   九宁擦了把脸,朝雪庭见礼。   雪庭侧身站着,没有受她的礼:“举手之劳罢了。”   九宁这会儿心情没那么沉重了,听他说话语气温和,人又长得漂亮,笑着问:“我可以叫您舅舅吗?”   旁边的周嘉暄对她使了个眼色。   九宁忙道:“我失礼了,请雪庭师父不要和我一般计较。”   出家人都要斩断尘缘,雪庭是慧梵禅师寄予厚望的亲传弟子,日后要继承慧梵禅师的衣钵,称呼他为舅舅实在不妥。   雪庭抬眸,目光在九宁脸上转了一转。   她笑意盈盈,颊边梨涡轻皱,看起来很放松。   “只是个称呼而已。”   他双手合十,淡淡道。   听了这话,周嘉暄差点打翻手里的茶盏,诧异地看了他好几眼。   周围陪雪庭下山的武僧似乎也吓了一跳,互相对视一眼,面露古怪之色。   九宁没意识到雪庭说了什么,直到周嘉暄频频给她递眼色,她才张大嘴巴,反应过来。   其实她只是没当过好人,不知道和雪庭这种真正的大善人说什么,随便说着玩的……   半晌后,九宁决定打蛇随棍上。   大好机会,不能错过呀!在雪庭这个出家人看来,叫舅舅和称呼他的法号没什么两样,可在世人眼里,绝对是不一样的。   有个慈悲为怀的舅舅高僧,还怕当不好一个圣母吗?   而且还能拉近和雪庭的关系。   九宁脑子里念头转得飞快,笑着递了杯茶给雪庭,道:“深夜劳舅舅下山,辛苦舅舅了。”   雪庭接了她的茶。   也等于应承了她这一声“舅舅”。   互相厮见过,十郎和十一郎的祖父找了过来,请雪庭移步。   原来雪庭到了刺史府以后并没有直接去看十郎和十一郎,而是先过来见九宁。两家人都快急疯了,好不容易把大救星盼过来,还没来得及好好奉承几句,大救星根本不理会他们,抬脚就走了。   妇人们哭得更厉害了。   两位祖父无法,只能厚着脸皮过来,求雪庭赶紧去瞧一瞧两个孩子能不能救。   雪庭端坐于榻前,神色平静,慢慢放下茶盏,吩咐身后的一名武僧,“你过去看看。”   武僧应喏。   十一郎的祖父脸色一僵,这是什么意思,随便找一个下人敷衍他们?   不是说雪庭小师父慈悲亲和,眼中众生平等,不论对世家还是对平民老百姓都一视同仁的吗?怎么今天态度这么冷淡?   难道他们家的两个小郎君连那些平头老百姓都不如?   张口想要说什么,旁边的族人眼疾手快,怕他得罪人,忙拉住他的衣袖。   “雪庭小师父是高门子弟,难免清高,听说他身边的人也通医术,先让那个下人看看再说,别冒犯了小师父。”   十一郎祖父心中暗恨,但有求于人,腰杆实在硬不起来,只得先领着武僧回院子。   等族人们离去,周嘉暄扭头问雪庭:“那毒好不好解?”   雪庭点点头,“刚才听你说起他们的症状,不算严重,两剂药就够了。”   周嘉暄放下心来。   果然不一会儿,饮墨小跑进花厅,喜滋滋道:“好了,两枚药丸送进去,十郎已经醒了!十一郎的脸色也好多了,能听得见人说话。”   又对着雪庭作揖,道:“使君已经预备了素宴。”   雪庭站起身,戴上兜帽,“不必了,既然两位郎君已经苏醒,就不打搅府上了。”   不等周嘉暄说什么,九宁忍不住开口挽留他:“舅舅,你帮了我的忙,我还没好好谢你,外边天色已黑,先住一晚再走吧。”   “对,你深夜下山,又深夜上山,别说人受不住,就是马也疲累。我们家也不能这么怠慢客人。”   周嘉暄示意饮墨去准备厢房。   雪庭仍是摇头,“我们是出家人,不讲究这些。你是知道我的,我向来如此。”   周嘉暄知道他性子清冷,虽然行善事,但不爱和人打交道,便没有再劝。   说话间,他已经出了花厅,武僧们簇拥着他出去。   九宁在后面相送,一直送到长廊外面。   “不必再送了。”   雪庭回头,墨色斗篷几乎和黑魆魆的夜色融为一体,转身和兄妹二人拜别。   周嘉暄和九宁忙回礼。   九宁让阿二和阿三代自己送雪庭回永安寺,“舅舅路上小心,夜里风大,宁可走慢些。”   雪庭看她一眼,视线落在她手腕上。   九宁保持抬手的姿势,让手腕上的佛珠更显眼。   因为知道雪庭要来,她特意让衔蝉找出他送的佛珠戴上,刚才厮见的时候还故意拉高袖子,他总算注意到了。   雪庭没说话,暗夜中神情模糊。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对周嘉暄道:“我听师父说,周都督为九娘备了一份生辰礼,想来过两天就能送抵江州。”   九宁呆了一下,周都督不是远在长安吗,竟然又给她准备生辰礼了?   等等,雪庭是怎么知道的?   周嘉暄也有些意外,不过既然是周都督给九宁准备的惊喜,肯定是好东西,笑了笑,没有多问。   提前知道,就不是惊喜了。   想到又能得到一份生辰礼物,而且周都督出手,一定是很不一般的生辰礼物,九宁心痒难耐,眨巴眨巴眼睛,希望雪庭能透露一点内幕。   是价值千金的古董?还是世所罕见的珠宝?   雪庭却没有接着往下说,朝二人颔首致意,转身离去。   五六个武僧紧跟上去,一行人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浓稠夜色中。   那边周刺史准备好宴席,亲自过来请雪庭。   十郎和十一郎的家人欣喜若狂,也红着眼睛过来,要给雪庭磕头。   到了这边,却被告知雪庭已经带着他的随从离开了。   众人目瞪口呆。   九宁今晚也大开眼界。   来去如风,说的就是雪庭吧?   出家人都这么大公无私吗?   做了好事,不要报酬,不要感谢,甚至连一顿斋饭都不要……拔腿就走了……   来如流云,去如清风。   哪像她,每次被迫做了点小善事,一定要想办法让别人知道。   第二天早上起床,坐在镜台前梳洗,九宁才想起来准备好的茶叶还没送出去。   她叫来冯姑,要她找个妥帖人把茶叶送去永安寺,另外再添些上好的银器,尤其是名贵的茶具——都攀上亲戚了,不能小气。   冯姑应了。   十郎和十一郎顺利脱险,笼罩在周家众人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下人们也觉得轻松不少,至少可以放心大胆地想笑就笑。   九宁作息规律,依旧是一大早去箭道练骑射。   昨晚后来没有做梦,所以看到周嘉行拿着小弓和箭囊朝自己走过来的时候,九宁心平气和,没有拔腿就跑。   照样练习站位和拉弓。   “苏家哥哥,你认识我伯祖父?”   练习是非常枯燥的事,九宁闲着也是闲着,状似无意地试探周嘉行。   周嘉行低头检查箭囊里的箭矢,好半天后,才回了一句:“见过几次。”   听他的口气,周刺史应该还没有拿嗣子之位来拉拢他。   九宁抬头看他,指尖忽然像被针扎了一样刺疼。   她低低叫了一声,手指擦过弓弦,两根指头立刻擦掉一层油皮,伤口冒出殷红血珠。   九宁还没反应过来,旁边伸过来一双手,拿走她手里的小弓。   一声细微的、清脆的轻响后,周嘉行单手握拳,另一只手握住九宁的手掌,飞快扫视一遍,确认伤口没有大碍,立刻松开她的手。   他退后两步,示意不远处的侍婢过来。   侍婢们一片惊呼,提着裙子跑过来,小心翼翼给九宁包扎。   “九娘为什么一定要学这些拳脚功夫、骑射本领呢?”小婢女捧着九宁受伤的手,一脸心疼。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将来被逼嫁人的时候好逃命呀!   九宁嘶嘶直吸气。   不知道怎么回事,刚才手指突然像针扎一样,一不小心就走神了。   她笑着和哭丧着脸的侍婢们开玩笑,“等我练成本领,变得和阿翁一样厉害,以后就没有人敢欺负我了!”   侍婢们勉强笑了一笑。   九宁手指受伤,今天自然不能再接着练,周嘉行派人送她回蓬莱阁。   回到卧房,衔蝉帮九宁搽药。   卷起她的衣袖后,衔蝉脸色大变:“九娘,还有哪里受伤了?”   “只有手指。”   九宁道,抬起手腕,顺着衔蝉的视线看过去,呆了一下。   藕节般的皓腕上,有一道鲜红的血印。   衔蝉大惊失色,拿起锦帕轻轻擦拭了一下。   血印很新鲜,一擦便变淡了。   衔蝉犹不放心,仔细检查九宁全身,确定她身上没有伤口,才拍拍胸脯长舒一口气。   “也不知道在哪儿蹭到的,那么一块,看着真吓人。”   九宁蹙眉。   片刻后,她闷哼一声,右手紧紧握住自己的左手手掌。   掌心像是被利刃划过,疼得钻心。 第32章 愤怒了   九宁只擦伤了手指,掌心并没有受伤。   她回忆刚才在箭道时的情形, 走神的那一刻, 一双手风吹电闪一般猛地伸过来, 按在她手掌上, 拿走小弓。   周嘉行帮她承受了弓弦弹回来的全部力道。   他碰了一下她的手,然后左手一直握拳,姿势好像有点别扭……   原来她手腕上的血印是他留下的。   他的掌心当时一定划伤了。   九宁摸了摸手掌, 白里透红,粉嘟嘟的,一点伤都没有,却疼得厉害。   这倒是怪了, 前几次周嘉行受伤,她通常是肚子疼,这一次怎么变成掌心疼了?   难道以后周嘉行哪里不舒服, 她也哪里难受吗?   这也太诡异了吧……   想来想去想不通,九宁干脆不想了, 拍拍手, 让衔蝉拿来伤药,起身出门。   到了值房门前, 下人回禀说苏晏不在, 他刚从箭道回来就被周嘉言叫去打球场了。   “今天咱们家和温家、齐家比赛,大郎说一定要苏郎君上场, 不然就罚所有护卫。”   九宁咋舌, 周嘉行的掌心都伤成那样了, 还能打马球?   难怪她觉得手心特别疼,一定是他扯动伤口了。   “去打球场。”   周嘉行是个男子汉,铜筋铁骨不怕疼,她九宁身娇肉贵,她怕呀!   打球场尘土飞扬,马嘶长鸣,奔腾的马蹄踏过空旷的场地,声如奔雷。   比赛刚刚开始没一会儿,四周看棚一大半是空的,只有南面坐着一帮无所事事的富家子弟。今天   的比赛是几家郎君斗气,昨晚才临时定下时间和参赛人数,老百姓没听到风声,所以观众不多。   场中两侧已经竖起木板,球囊也挂好了,两队人马策马绕场一周,挥舞手中偃月形鞠杖,朝对方怒吼。   气氛热烈,看棚里的少年郎们纷纷站了起来,跟着各自支持的队员一起挥拳大叫。   九宁走到北边看棚底下,目光逡巡一周,找到周嘉行的身影。   他换了身窄袖打球衣,骑在马背上,右手执球杖,扯着缰绳的左手竟然连纱布都没包,只绑了一根布条。   周嘉言和其他周家郎君排在他身前,正和温家、齐家的郎君互相叫骂。   双方你来我往的,气势十足。   唯有周嘉行一人一言不发,也不知道是他不想说话,还是周嘉言看不起他的身份不许他开口。   周嘉言分明看不上他,又非要逼他参加比赛,肯定不是为了抬举他,而是让他负责拦截对方队员,给周家郎君制造更多得筹的机会。   就是专门出力气、干脏活的。   九宁倒吸一口凉气,一整场激烈的比赛下来,周嘉行这只受伤的左手还能要吗?   她走进球场,叫住场边负责唱筹的令官:“等等,赶紧换人!”   须发皆白的令官正低头整理小旗子,听到身后传来小娘子娇柔的说话声音,吓了一跳,转身,看到九宁,唉哟一声,浑身肥肉直哆嗦。   “您怎么能来这种地方?”   令官连忙放下旗子,要送九宁出去。   九宁手心一抽一抽的疼,指指球场,“我有事吩咐苏晏去做,把他叫回来,再挑一个人代替他。”   令官愣了一下。   这时,球场边的护卫追了过来,以为九宁想看比赛,赔笑着道:“九娘,高台在那边,坐在阁子里看比赛视野最好。”   九宁不肯走,对着令官重复一遍刚才说的话。   都督前一阵在家的时候常常带着九宁来看比赛,有一次还为了她的一句玩笑话脱了长袍亲自下场和年轻人较量骑术,令官不敢怠慢九宁,举起旗子,示意场中比赛暂停。   周家和温家、齐家郎君骂得正酣,看到场边举起黑旗,忙勒马停下来。   “怎么回事?”   令官小跑到周嘉言的座驾前,“郎君,九娘说她有要紧事等着苏郎君去办,请郎君换一个人。”   众人怔了怔。   周嘉言反应过来,皱了皱眉,轻叱一声:“捣什么乱!让她回去!”   令官没敢走,“郎君,九娘就在外面等着呢。”   几位周家郎君对视一眼,回头看着周嘉行,冷笑了一声。   “扫兴!”   同伴的一声声抱怨让周嘉言觉得很没面子,他扯紧缰绳,夹一夹马腹,“比赛已经开始了,轮不到她来指指点点,叫她回去!”   令官见他发怒,只得退回场边。   “九娘,比赛已经开始了,一时没法换人,您有什么急事,待会儿等比赛结束,老奴帮您传话?”   九宁皱眉。   等比赛结束,她早就疼得死去活来了!   护卫们见她气鼓鼓的,不由得跟着她一起着急,自告奋勇:“九娘有什么事情吩咐?我们可以代劳。”   一个个眼睛瞪得铜铃一样,盼着她挑中自己。   九宁瞥他们一眼,随便指一指其中那个身材最高最壮实的,“待会儿苏晏下场,你上去接替他。”   “是!”   那护卫黧黑的脸庞现出一丝笑意,忙点头应喏,有些得意地扫一眼同伴们。   令官面露疑惑:“九娘,大郎说苏郎君不会下场……”   “他说了不算。”   九宁斩钉截铁道,系紧腰间绦带,朝球场旁系马的马厩走去。   护卫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等猜到她要做什么,大吃一惊,快步上前阻拦。   “九娘,使不得!”   身后的劝阻声没能劝住心头暴躁的九宁,她已经挑中一匹白马,挽住缰绳。   本来想翻身上马,刚抬起腿,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是个孩子,而眼前这匹白马和平时骑的雪球不一样,又高又壮,是成年人的坐骑。   九宁动作顿了一下,轻咳了两声,扭头示意傻在一边的马僮:“搬张凳子来!”   马僮点点头,撒腿就跑,很快搬了张凳子放在九宁脚下,扶她上马。   护卫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过来,拦在白马前。   “九娘,球场上不能去呀!”   “对啊,比赛一开始,那些郎君会冲撞到你的!摔下来可了不得!”   都是大男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劝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只能尽量摆出凶恶的神态吓唬她。   “摔伤了就不好看了!”   “对,还可能摔断胳膊、摔断腿!”   “脸都会摔烂的!”   九宁有些无语。   她又不是上场打马球,练了这么久的骑射,虽然射术一时半会还没入门,她的骑术还是学得很扎实的。而且专为打马球训练的马匹性情也和顺,不会轻易受惊,她知道轻重。   “行了,我只在场边转转。”九宁摆摆手,狠狠一夹马腹,“你们精于骑射,都紧跟着我。”   护卫们无奈,只能跨鞍上马,紧紧跟在她身侧。   球场上,周嘉言和温家大郎迟迟听不到比赛开始的锣响,扬声催促令官:“磨蹭什么呢?”   令官哪边都不敢得罪,嘴上干答应着,拖拖拉拉去取铜锣。   温家一个十三四岁的小郎君嫌令官走路太慢,不耐烦地驱马上前,手中球杖朝令官后背重重地一敲,“老狗奴,快点!”   令官年纪大了,突然被击中后背,咔嚓一声脆响,整个人佝偻成一张弯弓,扑倒在泥地上。   温家郎君和齐家郎君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昨天和周家郎君起了争执,约好今天来一场马球赛分胜负,温家小郎伤了周家的仆从,他们觉得大快人心,自然要笑。   听到同伴们哄笑,温小郎豪气倍增,继续挥舞球杖:“爬起来!”   令官是个几十岁的老人,一下被打倒在地,人还没清醒,怎么可能爬得起来?   温家郎君和齐家郎君笑得更大声。   温小郎一人一马围着令官慢悠悠地转圈,看他似乎要爬起来,手里的球杖往他肩膀上一压。   正要出言讥笑,旁边遽然传来一声高亢的清唳。   接着是一道冷厉的鞭风。   那鞭影快如闪电,温小郎根本来不及反应,猝不及防之下,被狠狠地抽了一鞭。   一鞭落到他脸上,又是一鞭追了过来,紧接着又是一鞭。   “啪!”   “啪!”   “啪!”   几声鞭响,不止温小郎被打懵了,球场上的少年郎们也看懵了。   只见一匹白马从球场边疾驰而来,马上挽缰的小娘子才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一袭红地小簇团花翻领窄袖锦袍,脚踏香皮靴,头上以彩绦束起长发,腕上一对海兽葡萄金腕钏。年纪虽小,但容色不俗,明眸皓齿,灿若春华,如画的眉目间隐隐透出一股英气,顾盼生姿,神采飞扬。   众人呆了一呆,早就听说周家小九娘容貌出众,果然生得标致,长大了不知会是怎样的风情。   眼看自家兄弟都望着九宁发怔,温小郎又气又怒,捂着脸大叫:“谁打的爷!”   众人回过神来,扭头看温小郎,他脸上多了几道清晰的鞭印,从额头一直延伸到脖子上,这才一转眼的工夫,几道鞭印已经又红又肿,像刚出炉的乳酥饼。   温小郎原本生得五官端正,这几鞭子下去,顿时变成猪头一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他的伙伴们噗嗤一声,赶紧捂嘴忍笑。   周家郎君就没什么忌讳了,指着他的脸放声大笑。   “我让人打的!”   一声清喝,九宁催马赶到令官摔倒的地方,示意护卫下马扶令官起来。   两名护卫收起长鞭,下马搀起令官,送他去球场外边治伤。   温小郎疼得龇牙咧嘴,视线落到九娘身边的护卫手里拿着的长鞭上,恨得牙关咯咯响。   “周九娘,你凭什么打我?!”   九宁抛给他一个冷冷的白眼,“这里是刺史府,是周家,温家哥哥,你当着我的面打骂我们家的下人,你说我为什么让人打你?”   温小郎冷笑:“一个没长耳朵的老奴罢了!”   九宁比他笑得更冷,“他长没长耳朵,是我们家的事,哪怕他是个傻子,那也是我们周家的仆从,要打要骂还是要责罚,容不得你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来插手!”   温小郎额前爆起青筋,指一指刚才抽他的几个护卫:“那他们就能以下犯上打我了?就算我有错在先,你们周家也不能这么侮辱人!”   九宁收起怒色,歪了歪脑袋,神情天真:“温家哥哥觉得他们没资格抽你?”   温小郎几乎要咆哮了:“你纵容低贱的下人在我面前扬鞭,欺人太甚!”   “那好。”   九宁轻笑,一对梨涡盛满甜丝丝的笑意。   她朝护卫伸出手,护卫会意,恭恭敬敬把手里的长鞭交到她手上。   众人以为她要责罚护卫来平息温小郎的怒火,驱马上前,准备劝和二人。   却不想九宁接过长鞭,二话不说,胳膊一甩,对着温小郎狠狠抽了过去!   “他们不够格,我亲自来!”   到底年纪小,手上没多大力气,这一鞭子的力道不算大。   可这一鞭子带给众人的冲击力比刚才那几鞭子要强烈多了。   这么个娇美的小娘子,打起人来怎么那么顺手?   亏得她年纪小不会武艺,这要是个懂拳脚功夫的,还不得把温小郎抽一个皮开肉绽?   众人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回过神。   周嘉言心里暗骂一声,拨转马头,驰出人群,喝止九宁:“住手!小娘子随随便便拿鞭子抽人,你这是要把周家的颜面丢尽吗!”   九宁手上的鞭子没停,扭头看他一眼,然后看向其他周家郎君,反问:“长兄,你嫌我丢脸,温家哥哥当着你们的面责打家中老仆,你们杵在那里干看着,就不丢脸了吗?”   周嘉言一噎。   被九宁视线扫到的周家郎君们也哑口无言,脸上青青白白,不敢和她对视。   气氛有些尴尬。   一阵沉默后,温家大郎哈哈大笑,策马小跑几步,拦在温小郎面前,坐在马背上朝九宁一揖,“今天是十七郎莽撞了,我代他给小九娘赔不是。”   说着暗暗瞪一眼温小郎。   温小郎哼了一声,扭过头去。这一动,脸上、脖子上火辣辣的疼,面容扭曲,显得更难看了。   九宁匆匆向温家大郎回礼,“赔不是就不必了,我看温家哥哥面不服心也不服,不必为难他。今天我让人抽他几鞭,等会儿自会送上诊金药费,我还有事,不打扰诸位哥哥了。”   她没时间和温家或者齐家郎君磨牙,也没兴趣掺和进几家少年郎君之间的斗气争狠。   温家大郎双眉轻挑,摇头失笑。   这个小九娘,怎么和传说中的不一样?   九宁现在只想赶紧把周嘉行那小子抓回去包扎伤口,看也不看其他人一眼,迎着周围看过来的或惊讶或审视或好奇的视线,举起手中长鞭,对着一直在角落里看热闹的周嘉行一点。   “你,跟我下场!” 第33章 小弟   角落里的周嘉行嘴角轻翘,有点想笑。   行走市井, 见多了仗势欺人的世家纨绔子弟, 也曾当众被贵人讥笑欺凌, 不过一个娇俏秀美的小娘子拿鞭子指着他, 还是头一次。   她双眉微蹙, 杏眼圆瞪, 努力想做出凶悍表情, 但小脸俏丽, 眼眸一清到底、明亮有神,就如初春时节刚透出一点嫣红的樱桃,水灵灵的,娇艳欲滴,只会让人觉得娇憨可人,而不会生出畏惧之心。   当然,确实有点吓人就是了, 毕竟她刚刚架势十足,亲手抽了温小郎几鞭子。   虽然那几鞭子在周嘉行这种习武之人看来软绵绵的, 因为她小脸紧绷的缘故,居然硬是被她抽出几分凌厉狠辣的气势。   迫于小娘子凶恶的眼神, 周嘉行“顺从”地催马快走几步,行到她面前。   看他还算听话, 九宁满意地点点头, “跟我回去。”   她轻叱一声, 白马转了个方向, 慢慢走出球场。   护卫们紧跟其后。   周嘉行默默跟在最后面,出球场的时候,头也不回,手中鞠杖往身后一抛。   鞠杖准确无误地掉进那个预备顶替他的高壮护卫怀里。   场上的少年郎们相顾无言,忽然觉得好没意思。   周嘉言目送九宁几人的身影消失在看棚底下,脸色阴沉。   僮仆上前,小声问:“郎君,您看,今天还比吗?”   “比!为什么不比?”周嘉言拨转马头,“再找一个令官来!”   僮仆来不及闪躲,差点被他的坐骑踩到,惊出一身冷汗,等黑马走远了,悄悄松口气,一溜烟跑出球场。   比赛继续。   九宁听到院墙后面遥遥传来锣响声,没有在意,出了打球场,翻身下马。   早有护卫搬来凳子放好,等着扶她。   九宁赞赏地瞥一眼那个护卫,搭着他的胳膊跳下马。   “你叫什么名字?”   护卫骄傲地挺起胸膛,“牛生!”   九宁低头系好鞭子,道:“以后你跟着我,就叫阿四吧。”   护卫喜出望外,声音都在发颤:“是!”   所有人张大嘴巴,看向那名护卫,眼神能把他捅成筛子。   阿四下巴抬得更高。   阿大、阿二、阿三都是九宁从周都督给的人里挑出来的,个个忠心耿耿,而且特别有眼力见。   他们身怀武艺,既可以当护卫,也能在需要的时候充当一下打手。   总之,物美价廉,便宜好用。   九宁认为,不管做反派还是当好人,排场不能丢。   排场怎么来?当然是靠小弟衬托呀!   虽然小弟们总在最后关头莫名其妙被主角感化,抛弃九宁这个反派,她还是喜欢有小弟簇拥的日子,反正不指望他们派上大用场,能帮着跑跑腿就行。   真遇到事情还是得靠她自己。   又收了一个小弟,九宁心情不错。如果手心不疼的话,她的心情会更好。   她走到周嘉行面前,伸手扯住他的袖子,拉他走进长廊。   以后再也不和这个冷淡二哥废话了,他不是隐瞒身份吗?那她就把他当成下人支使来支使去。以后可没有这么好的机会。   周嘉行一声不吭地进了抱厦。   九宁示意他坐在堂前簟席上,环顾一圈,让阿四挪了张绣墩过来,袍角一掀,往绣墩上一坐,刚好和跪坐的周嘉行平视。   他眸色比常人浅,目光清淡,里头像蓄了一池碧水。   如果被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温柔注视,感觉一定很好,可惜周嘉行和温柔不搭边。   “左手抬起来。”九宁道。   周嘉行微微一怔,下意识握拳。   九宁蹙眉,拉住他胳膊,“别躲了,我都知道了,你刚才帮我挡了一下,手心划了条口子。”   护卫送来清水、伤药和干净的纱布,给周嘉行清洗伤口。   布条早就被血糊住了,拆开来,露出一道狰狞的新伤。   周嘉行眉头都没皱一下,神色平静。   老实说,九宁并不关心周嘉行,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想做什么,是怎么看自己的,她全都不在意。   在他看来自己肯定就像个莫名其妙的二傻子,而且是病得不轻的那种。   随他耻笑吧,她不在乎。   不过这一次周嘉行毕竟是为了她才受伤的,就算她手心感觉不到一样的疼,也会帮他治伤。   伤口很快清洗好,护卫拿起药膏擦拭。   他动作有点粗鲁,周嘉行没说什么。   九宁却知道他被弄疼了,因为她手疼。   她接过瓷盒,“我来吧。”   以前的记忆模糊不清,她只记得自己好像经常受伤,一个人处理伤口是常有的事,所以很熟练。   她手掌肉嘟嘟的,手指却纤长,挖起一小块药膏涂在他掌心,一下一下轻轻抹匀。   就像照顾自己的手。   周嘉行垂眸,视线自然而然落在她雪白的小脸上,鼻尖雪腻,双唇轻抿,眼睫微微卷翘,偶尔扑闪一下,像翩跹的蝶翅。   “刚才谢谢你帮我挡那一下。”   九宁低头,帮他一层一层系好纱布,语气平淡随意,漫不经心。   周嘉行却听得出来,只有这一次,她才是真心感谢他。   以前的所有好都来得古怪,唯有这一次……   “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这一句问得突然,却是他早就想问的。   九宁心里猛地跳一下。   差点忘了,周嘉行不是寻常少年,他看着好像粗枝大叶,其实心思敏锐。   “我什么都不缺,不要苏家哥哥的东西。”   九宁抬起头,笑出一对梨涡,笑着说。   周嘉行嘴角轻翘,挪开视线,望向门外几株枝干横斜的老松。   “那九娘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我只是个低贱的胡奴。”   盛世时朝中宫廷盛行胡风,但那并不表示胡人地位高。   九宁哈了一声,系好纱布,“苏家哥哥不是已经当上校尉了吗?校尉很厉害的。”   为什么对他好?当然是被系统逼迫的呀。   他疼她也疼,能不对他好一点吗?   周嘉行没说话。   九宁眼珠一转,接着道:“其实我第一次见苏家哥哥的时候,就觉得你特别面善,像我的亲哥哥一样。所以我才会送花给你。”   周嘉行一哂,并不相信这个说辞。   九宁已经有哥哥了。   她和周嘉暄感情很好,不是一母同胞,却比同胞兄妹还融洽,这一点众所周知。   他这些天冷眼旁观,看得出她在周嘉暄跟前是全然放松的。雪庭来的时候,他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直接朝周嘉暄跑过去,抱着他的腰撒娇,那种自然而然的信赖和亲昵是装不出来的。   “好了,苏家哥哥,你这几天好好休息,等伤养好了再做其他的。”   九宁拍拍手,站了起来。   “我已经和管事说好了,你不用去当差。”   周嘉行淡淡道:“谢谢。”   “不客气。”九宁笑眯眯地道,瞥一眼他的侧脸,“苏家哥哥,你都受伤了,为什么还上场比赛?以后遇到这种事,你可别逞强。”   他逞强不要紧,千万别带累她呀!   周嘉行收回视线,看她一眼,忽然笑了一下。   这一笑,简直就像铁树开花水倒流,九宁差点没控制住自己脸上的表情——怎么觉得他笑起来有点可怕呀……   “小伤而已。”   如流星划过夜空,周嘉行脸上那抹轻笑稍纵即逝,很快恢复成平时的冷静淡漠。   九宁踌躇了一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以前参加市井间的蹴鞠比赛赚钱,那时候伤了胳膊、腿,骨头断了都能继续坚持上场,掌心这点划伤对他来说确实不算什么。   越了解他,九宁越戒备他——同样是周家血脉,他童年吃尽苦头,生母也病死了,说不定心理早就扭曲,所以才隐瞒身份,想报复周家人,这其中包括阿翁、三哥和她。   偏偏她不能伤害他,也不能坐视他被伤害而不管。   只能等找到高绛仙再做下一步打算。   九宁干笑两声,转身出去。袍角拂过门槛,长靴镶了锦边,织金料子还镶嵌了明珠,端的是奢华讲究,在日光下熠熠夺目,光影潺潺流动。   周嘉行目送她走远,低头看自己的掌心。   包扎得很仔细,刚好不松不紧,手指可以自由弯曲,纱布还系了个漂亮的结。   她手挺巧的。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黑影摸进抱厦,朝周嘉行抱拳:“郞主。”   周嘉行目如闪电,飞快扫一眼左右。   “郞主放心,小的检查过,周围没人。”黑影顿了一下,小声问,“刚才九娘说您像她的哥哥,莫非她认出您了?”   周嘉行摇了摇头,“以前没见过。”   他和母亲被赶出周家时,九宁还没出生。从未见过的人,怎么可能认出来?   目前府里还没有人怀疑他的身份,这年头兵荒马乱,军中有很多胡人,他并不算特殊。   黑影继续道:“郞主,属下已经查到当年的知情人,不过人不在江州,好像后来被送到田庄去了,飞廉已经带人赶去田庄。”   周嘉行受伤的左手微微握拳,问:“谁的田庄?”   黑影低着头,小声答:“是崔氏的田庄,据说是当年太平公主的产业,后来太平公主事败,这田庄就归了崔家。”   周嘉行没说话,眼前浮现出刚才九宁低着头帮他抹药的情景。   浓密的眼睫一颤一颤的,透出股天真的乖巧劲儿,他不由自主盯着看了一会儿。   之前是周嘉言的生母蒋氏,后来是崔氏……无论哪一位嫡母,都不曾善待他和母亲。   当然,罪魁祸首是周百药。   九宁出了长廊,护卫找过来,说刚才的令官已经没有大碍,要过来给她磕头。   “不必了,让他好好养着吧。别伤着骨头。”   九宁挥挥手。   走了几步,忽然“咦”一声。   刚才令官在她眼前被球杖重重打了一下,她不觉得疼呀?之后温小郎挨了几鞭子,她也没感觉。   这是怎么回事?   九宁眯了眯眼睛,摸着下巴仔细回想。   原因肯定出在周嘉行身上,只要他在场,她亲自出手打人都没事。   刚才帮周嘉行包扎的时候,九宁已经总结出一条规律:如果周嘉行受伤,她会肚子疼。如果周嘉行是为她受的伤,那么她就不是肚子疼,而是他哪里疼,她也哪里痛。   而当周嘉行在她身边的时候,系统格外宽容,她可以放开手脚瞎折腾。   理清头绪后,九宁暗骂:周嘉行肯定不是周百药的亲儿子,系统才是他亲爹吧?   刚刚冒出这个想头,双手手指像被针扎一样,疼得她只冒虚汗。   九宁闷哼一声,踉跄了两下。   “九娘!”   侍婢惊呼,上前扶住她,让她靠坐在栏杆上。   九宁痛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靠着栏杆,双手直颤。   周嘉行是手心受伤,她刚才问过了,他手指不疼。   今天早上,手指也突然这么疼了一下,她才会一时走神,被紧绷的弓弦擦破手指。   她忘了,系统除了一个亲儿子周嘉行,还有一个亲女儿高绛仙。   九宁咬牙,她之前已经派人查过了,家里根本没有姓高的婢女,也没有叫什么绛仙或者外祖家姓高的。   看来高绛仙只是个假名,她出身低微,可能为了掩饰出身给自己换了个高雅的名字。   “快抱九娘回房!”   婢女们惊慌失措,叫来一个仆妇,抱起九宁。   九宁摆摆手,推开仆妇,“回去找苏晏。”   “找他做什么?”侍婢不明所以,但还是按照她的吩咐去找周嘉行。   刚走出几步,刚好看到卷发少年从长廊经过,侍婢喜极而泣,上前一把抓住他,“快,九娘找你!”   周嘉行早就听到这边闹成一团了,原本不想多管,脚下却不受控制地走了过来。   看到倚在仆妇怀里的九宁苍白的脸,他双眉紧皱。   刚才还能使鞭子抽人……   周嘉行蹲下|身,来不及说什么,九宁看到他,顿时两眼放光,紧紧攥住他的手。   手指马上就不疼了。   九宁试着摇摇手,真的一点都不疼。刚刚那种针扎一样的刺疼消失得干干净净。   猜测果然是真的!   九宁抬起眼帘,再一次细细打量周嘉行。   要是能收他当小弟就好了。 第34章 多弟   周嘉行就这么被九宁抓回蓬莱阁了。   秋意渐深,院子里的柿子树挂了拳头大小的果子, 青中泛红, 还没熟透。   一池碧莲依然亭亭玉立, 生机盎然, 一眼望去, 满目青绿, 绿浪翻涌。荷花开完最后一茬, 还未落尽, 这池莲花是特意从南边引来的莲种,据说能一直到冬天荷叶都不会枯萎。   九宁让护卫们在池边亭子里安设卧榻几案,拽着周嘉行的手坐下。   侍婢搬来烹茶的茶具和双陆棋盘,九宁盘腿坐下,抓起骰子,“反正你手受伤了不能当差,能不能劳驾你陪我下几盘?”   周嘉行皱眉看着九宁, 眼神一言难尽。   简单点来说,就是看傻子的眼神。   九宁只当没看见, 一手摇骰子,一手扣着周嘉行受伤的左手不放。   玩了几盘, 护卫阿二走了过来,九宁立刻朝他看过去。   阿二摇了摇头。   九宁面露失望之色。   她一边扣着周嘉行, 一边暗中打发人去寻高绛仙, 找到高绛仙的话就用不着这么费力强留周嘉行了。   没想到高绛仙这么难找, 原书中她清冷脱俗、样貌出众, 婢女中这样的人不多,应该很好找才对呀?   九宁一手托腮,靠着凭几沉思,迟迟没有移动琉璃棋子。   周嘉行眼帘微抬,扫她一眼,没有提醒她。   他望着镶嵌钿螺的棋盘,耐心等待。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小娘子闲着无聊,想一出是一出,再玩几盘应该就没耐性了。   果然,不一会儿,叮的一声响,九宁手里的骰子不知不觉滚落出去,撞在棋盘边沿,又反弹回去,嗡嗡抖动。   周嘉行按住骰子,抬起头。   九宁倚在黑漆凭几上,半边脸枕着自己的手背,双眸紧闭,已经睡过去了。   她睡着的时候呼吸很轻,双颊粉白如杏花,嘴角微微上翘,似乎在笑。   周嘉行抽回自己的手。   刚动了一下,睡着的九宁嘤咛一声,抓得更紧,双眉紧蹙,嘴巴微微嘟起,仿佛在诉说委屈。   周嘉行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软软的小手紧紧抓着他,他稍微动一下,她就眼睫轻颤,像是要惊醒。   她又在装睡吗?   周嘉行忍不住这么怀疑,可视线落到她恬静的睡脸上,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他正襟危坐,目光望向远方,不知在想什么。   九宁迷迷糊糊打起瞌睡,蕴着花草香气的微风拂在脸上,轻柔舒适。   她这次竟然没有做梦,既没有梦到支离破碎的过去,也没有梦到属于小九娘的那些悲惨记忆。   就好像她真的只是江州长大的周家小九宁,有疼爱她的祖父和兄长,也有偏心的父亲、自私的族人,她没有经历一次次孤独的死亡,没有被主角逆天的好运气到麻木,没有一个人在绝望中苦苦挣扎,所有事情都只是一场梦。   一觉睡醒,九宁坐起身,抬手揉揉眼睛。   视线逐渐恢复清明,一个相貌俊朗、眉眼英挺的少年端坐在她面前,风吹起他脑后束起来的卷发,发丝波浪般轻扬。   这人好像挺眼熟的,特别是他那一头浓密的卷发,以前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九宁刚睡醒,脑子还迷糊着,伸出手想摸摸那卷发。   感觉会很滑很舒服。   刚刚靠近他的脸,手被握住了。   “九娘醒了。”   周嘉行轻轻拨开她的手。   听到他清朗的嗓音,九宁瞬间清醒过来,眨眨眼睛。   她放开周嘉行的左手,低头看看自己掌心,那种针刺般的感觉没有那么强烈了。   侍婢们听到声音,围拢过来。   周嘉行起身退出亭子,听到身后传来侍婢们细声细语哄九宁的声音。   “九娘饿不饿?想吃什么?”   “吃了茶再睡会儿?是不是夜里没睡好?”   九宁拖长声音撒娇:“不饿,口渴,想吃茶,要紫笋茶。”   侍婢忙连声答应。   周嘉行回头。   九宁正好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眉眼微弯,唇角上翘,乌溜溜的眼睛里盛满亮晶晶的笑意。   周嘉行猛地收回视线,抬脚要走。   “哐当”一声,和对面疾步走过来急着回话的阿二撞了个正着。   “噗嗤!”   亭子里的九宁看到两人撞在一起,捂嘴轻笑。   周嘉行突然反应过来,刚才九娘并不是在对他笑,她看的是阿二。   他莫名觉得脸上有些烧热,朝阿二抱拳致意,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二走进亭子,拱手道:“娘子,四处都找遍了,没有。”   九宁皱眉,斜倚凭几,“都找过了?”   “都找过了,杂役、粗使,府里家生的,还有后来买进府的……”阿二一一点出查过的人,最后道,“都找遍了。”   九宁喝了口茶。   阿二忽然拍了一下脑袋,“只有一个地方没有找。”   九宁心中一动,问:“什么地方?”   “使君命人抓了几个婢女,盘问十郎和十一郎中毒的事。其中一个婢女被关在地牢里,只有那里没有找。”   九宁握着茶盏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差点忘了,原书高绛仙最擅长的事,不就是下毒吗?   她放下茶盏,“那个婢女叫什么?”   阿二答说:“叫多弟,是前年买进府的。她家里人口多,养不活,她们家的人要卖她,刚好五娘路过,把她买下来了。”   多弟?   这个名字一点都不像原书那个聪明美貌的高绛仙。   难道这就是她改名的原因——因为本名太俗太没有气质了?   九宁站起身,心里已经有八分笃定多弟就是高绛仙。   多弟被关起来严刑拷打,刚好她感觉手指刺疼,这么多巧合,应该不会错。   不愧是原书女主,一下手就害了两个周家郎君,要不是雪庭出手,说不定十郎和十一郎真的被她害了。   多弟为什么要害十郎和十一郎?   书里好像没有这场风波,原书十郎和十一郎根本没什么存在感。   九宁出了亭子,回房对镜整理了一下妆容,去见周刺史。   她要救害十郎和十一郎的人,得找个恰当的理由才行。   一路苦思冥想,快到周刺史的院子时,却听里头一片吵嚷,长廊里到处是人影,仆妇、护卫来来往往,乱成一团。   阿二抓住一个护卫问:“出什么事了?”   护卫擦把汗,道:“十四郎还有东跨院的小娘子房里的侍婢晾晒衣被的时候被毒虫咬到了!阿郎怀疑是不是家里不干净,让人赶紧检查家里所有郎君的床褥。”   说完话,不等阿二继续问,往十郎和十一郎的院子跑去。   雪庭的仆役离开时说那种毒虫可能还会出现,所以多留了一瓶药丸以防不时之需。护卫急着去取药丸给那几个被咬到的侍婢服下。   九宁眼皮跳了两下。   沉默半晌后,她转身往回走。   阿二忙跟上她,“九娘不是要去求见使君吗?”   九宁摇摇头。   用不着她出马。如果她料得不错,多弟很可能已经洗清嫌疑了。   现在贸然为多弟出头太招眼,看看再说。   九宁打定主意,回房歇下。   翌日早上,九宁起来梳洗,侍婢跪在镜台旁给她贴上金花钿。   阿二走进屋,站在屏风外回禀昨天府中的骚乱。   多弟今早被放出来了,周刺史原本就没怀疑她,之所以关着她,是为了引出真正的凶手。昨天其他郎君和小娘子房里也出现毒虫,管事顺藤摸瓜查下去,揪出了那个仆妇。仆妇已经招认,她因曾被五婶和十一郎、十四郎的祖母辱骂过怀恨在心,将乡下田野间的毒虫带进府,偷偷放在几位小郎君和小娘子的被褥里,报复几位主母。   九宁抬手按按刚梳好的发髻,“这么说,和多弟没关系?”   阿二答:“没关系,使君说委屈了她,赏了她几千钱和几匹布料。”   九宁嗯一声,让阿二下去领赏。   阿二憨厚地笑了笑:“这是属下分内的事,不敢领赏。”   说完话,笑着退下。   九宁还是叮嘱衔蝉把赏赐送到阿二房里去。   以前的小弟拿到金银财宝的时候都很高兴,周都督也教过她,财帛动人心,想拉拢人手,用钱砸绝对不会错。   九宁对多弟很好奇。   之前她觉得同样是女子,多弟肯定更好接近,可多弟一直不现身,倒是周嘉行整天在她跟前晃来晃去。   她下榻穿上鹿皮靴,“去五娘的院子瞧瞧。”   十郎和十一郎好得很快,已经能下地走动。这一对难兄难弟患难见真情,能出门以后结伴在院子里坐着晒太阳。   周围侍婢仆妇环伺。   生怕两个小祖宗再出什么意外,卧榻周围设青帐,把两兄弟围了起来,地上铺的绒毯检查了好几遍,几案底下什么都没放,长廊外洒满味道刺鼻的驱虫粉。侍婢一人手里一只竹拍子,看到蚊蝇小虫就扑上去拍打。   这还是晒太阳吗?   九宁笑着踏进庭院。   十郎和十一郎正是好动的年纪,这几天着实煎熬,好不容易能出头透透风,刚躺下不久,就听到遥遥传来一声幸灾乐祸的嗤笑。   两人大怒,惊坐而起,齐齐朝声音传过来的方向看去。   来人身量娇小,穿翻领袍,兽皮靴,长发以丝绦束起,腰系绦带,垂双玉佩、瑞锦囊。   锦衣玉带,朝气蓬勃。   眉间贴金花钿,笑起来时,整个庭院仿佛霎时落满璀璨辉光。   兄弟俩气鼓鼓的,很想板起脸,可看看对方英气勃勃的样子,再想想自己半死不活躺在榻上让人服侍……   呜呜呜,好气!   周家郎君和小娘子是分开排行的,九宁朝两兄弟做了个揖,笑眯眯问:“十哥,十一哥,可好些了?”   两兄弟同时扭过头,不想看她趾高气扬的样子:哼!   九宁含笑走远。   十郎和十一郎慢慢康复,五娘放下心事,从学堂回来后和八娘她们在院子里玩斗花草。   九宁走进去的时候,她们玩得正热闹。   八娘举着一根野花,嘲笑身边一个小娘子:“你的美人草不如我的花漂亮!你输了!”   那小娘子不服,故意挠八娘痒痒,小娘子们笑成一团。   看到九宁走进来,众人吃了一惊,安静下来。   五娘脸色微沉,又很快恢复正常,笑着站起身,邀九宁一起玩。   “九娘,难得你来我这里,过来一起玩罢。”   九宁冲她一笑,“五姐,我是来看望十哥和十一哥的,不知道你这里这么热闹。”   她给衔蝉使了个眼色。   衔蝉会意,瞅了个机会,和旁边几个婢女搭话,找机会去看多弟。   八娘看到九宁,心跳加快了几分,搓搓手,站了起来。   今天九宁过来找她们,算不算是主动来找她玩?   一定是这样的!妹妹都主动过来了,她这个当姐姐的怎么能冷落妹妹?   八娘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没错,九宁一定是犹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气过来的。   妹妹好可怜……   她不能把妹妹吓走了!   “九娘,你过来。”八娘上前几步,拉住九宁,“十郎和十一郎好得差不多了,你过来和我们一起玩,我这朵花给你。”   九宁接了她的花,嘴角翘起,笑出梨涡,“谢谢八姐。”   八娘面无表情,冷静地嗯一声。   其实心里就像沸腾的开水一样,咕嘟咕嘟直冒泡儿。   斗花草没什么难度,九宁以前也玩过,刚坐下,八娘一巴掌拍开旁边一个小娘子,坐到她身边。   那小娘子撇了撇嘴巴。   八娘生怕九宁受委屈,一直紧紧跟在她旁边,帮她撑腰,她还没怎么开口,八娘就把一半小娘子给骂输了。   九宁不由侧目:……   八姐是不是太亢奋了?   玩了几把,到了吃果子的时候,侍婢过来奉茶果,九宁尝了几口,觉得不如自己院子的婢女做得好吃,只尝几口就没动了。   接下来五娘领着小娘子们联诗作对,九宁最不耐烦这个,找了个借口告辞出来。   八娘依依不舍,眼巴巴看着她走远了。   九宁回到蓬莱阁,不一会儿衔蝉也回来了。   “多弟身上没受刑,只有手受了伤,听说是审问的仆妇拿针头扎的,十指都扎了。”衔蝉说到这里,压低声音,“使君没有让人严刑拷打多弟,我听其他人说用刑的人是十郎的乳母。”   十郎和十一郎被毒虫咬伤,两房人气不过,听说多弟可能是凶手,背着周刺史审讯多弟。   九宁嘴角抽了抽,这笔账都不知道该算在谁头上。   衔蝉接着道:“多弟只会哭,问她什么,她一句话说不出来,五娘院子里的人说她肯定被吓坏了。”   只会哭?   多弟可是个擅于下毒的人,怎么会轻易就被吓破胆子。   九宁问:“五姐准备怎么处置多弟?”   衔蝉垂眸道:“她虽然没害十郎,到底有嫌疑,五娘要赶她出去。”   她语气怅然。如今这世道,到处都在打仗,老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能保住性命就得感谢菩萨保佑。作为周家的奴仆,她们吃得饱穿得暖,衣食无忧,过得比一般小富之家的小娘子还要好,而且待在刺史府很安全,不会被乱兵匪徒掳走,谁如果这时候被赶出府去……下场可想而知。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生在乱世,想过安稳日子,必须依附豪族。   五娘要赶多弟出去?   难道这就是后来多弟看周家人不顺眼的起因?   九宁摇摇手,“你盯着那边,要是多弟真被赶出去了,带她来见我。”   衔蝉应喏。   接下来几天,相安无事。   周嘉行在养伤,为了自己着想,九宁叮嘱管事不要去打扰他。   管事一边答应着,一边把这事报告给周嘉暄知道,提醒他:“三郎,九娘现在年纪小,用不着忌讳,再大一两岁就不行了。”   周嘉暄嗯了声,打发走管事,叫来周都督留下的人手,问:“还没查清苏晏的来历?一点头绪都没有?”   周都督走之前说过怀疑苏晏的身份,嘱咐他先不要打草惊蛇。   幕僚答:“查过了,苏晏在进入粟特人的商队前,好像来过江州。”   周嘉暄眉峰紧皱,“来过江州?”   幕僚点点头,“他对江州的风土人情很熟悉,就像……像是小时候在这里待过。都督好像查出了点东西,特别叮嘱过说不能惊动苏晏,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伤他。”   周嘉暄放下手里翻开几页的书,起身站了起来,在书房踱步。   忽然,一个念头如电光般闪过他的脑海。   难道?!   他是不是故意接近观音奴的?   周嘉暄蓦地抬起头,急匆匆走出书房,顺着长廊往蓬莱阁的方向走去。   到了地方,侍婢说九宁在箭道。   周嘉暄一刻也不耽搁,转身去箭道,宽大衣袖里鼓满了风,猎猎作响。   下人们在后面追赶的气喘吁吁的。   虽然老师周嘉行受伤,九宁依旧坚持练骑射。练了半个时辰的拉弓后,她骑着雪球在箭道跑马,天气越来越冷,衔蝉怕她冻坏耳朵,今天出门前劝她戴了暖耳。暖耳厚实,她戴着在寒风里跑几圈也不会冷,也听不见长廊那边传来的声音。   周嘉暄叫了几声,匆匆步下石阶,直接走到箭道上。   九宁刚刚跑了一大圈,看到箭道上多了个人,吓了一跳,忙勒紧缰绳。   “阿兄,你怎么来了?”   她跳下马,丢开长鞭,摘下暖耳。   周嘉暄低头摸了摸她的脸,冻得红扑扑的,触手冰凉。   他拉着她往回廊走,轻声问:“今天苏晏怎么没来?”   “他手受伤了,我让他休息几天。”   回廊里有烹茶的小火炉,还设了休息取暖的坐榻。   九宁请周嘉暄坐下吃茶,自己凑到火炉前暖手。   婢女递了杯茶给周嘉暄,他转手递给九宁,等她喝了两口,看着她的眼睛,“你觉得苏晏怎么样?”   他语气有点古怪。   九宁回答说:“我觉得他很尽责。”   周嘉暄摇摇头,“阿兄问的不是这个……你觉得他那个人怎么样?”   “人?”   九宁咕咚咕咚把剩下半杯茶喝完了,看一眼周嘉暄,他神色郑重,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她想了想,说,“我觉得他就像哥哥一样。”   心里却道:才不像呢!   看她神态天真,周嘉暄心中松了口气。 第35章 挑衅   九宁看着匍匐在自己脚下、黑黑瘦瘦的小婢女,愣了很久。   昨天晚上衔蝉说多弟的伤快养好了, 五娘要赶她出门。   九宁叫来管事, 嘱咐管事把人带到蓬莱阁来。   管事做事麻利, 今天一早天刚麻麻亮就找到已经收拾好包袱的多弟, 在外面等了半个多时辰,看九宁这边房里撤下朝食,才进来求见。   得知多弟来了, 九宁很是踌躇了一番。   原书中,救过多弟的人,无一例外,全都下场凄惨。   救她的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 最后基本全家死光光,还有整个村庄、城镇惨遭乱兵屠戮的。   唯一的例外是她后来的丈夫宋淮南。   九宁不是宋淮南,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她觉得救多弟是一件风险很大的事,除了会倒霉以外, 还有一个原因——多弟心眼很小, 小到一粒芝麻都容不下。   就因为几个贵女曾当众嘲笑多弟,多弟耿耿于怀十多年。得势以后, 她翻遍整个江州, 硬是把那几个贵女找到了。   那几个贵女后来都被拔了舌头,毁了容貌, 成日疯疯癫癫, 不久过后就惨死街头。   她们嘲笑过多弟, 多弟报复她们还算是事出有因。   后来多弟辅佐宋淮南登基,权欲心越来越重,也越来越狠毒,只因为京城的老百姓夸某位大臣家眷比她漂亮,她就赐了杯鸩|酒毒死了那个无辜家眷。   总之,原女主从一个小小的婢女爬到太后的位子上,靠的绝不单单是美貌,还有杀人不眨眼的狠劲儿。   九宁端坐在镜台前,拿起一枚钿螺铜镜揽镜自照,她生得这么美,以后还会更美,万一多弟嫉妒她怎么办?   烦恼了短短几息,九宁继续支使侍婢为她戴珠翠金簪。   管他呢,先美了再说!   刚装扮好,外头管事领着多弟来了。   九宁挪到西侧间的卧榻上。   侍婢卷起水晶帘,管事还没开口,“噗通”一声,一个皮肤粗黑的小婢女跪倒在九宁脚下。   九宁大惊:多弟竟然给她跪下了!   “婢子拜见九娘!”   多弟给九宁磕头,砰砰几声,每一声都砸得扎扎实实,等她抬起头时,额头已经泛起青肿。   九宁望着感激涕零的多弟,无语了很久。   小眼睛,小鼻子,皮肤粗糙,黑黑瘦瘦,身材也干瘪,浑身上下看不出一点袅娜气韵,混进人堆里根本不起眼……这真的是原书中那个引无数英雄竟折腰的高绛仙吗?   连衔蝉她们都比多弟美呀!   九宁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人了,可多弟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刻,直觉告诉她多弟就是她一直在寻找的人。   难道……书里那些男人喜欢的是多弟的内在,而不是她的美貌?   好吧,她是女主她最大。   九宁示意衔蝉扶多弟起来。   衔蝉上前扶起多弟,多弟诚惶诚恐,又跪下了:“婢子身份低微,不敢冒犯九娘。”   九宁嘴角轻轻抽了两下。   多弟这会儿心里说不定正在骂她,这一副谦卑的样子倒是装得真像,不愧是女主。   九宁想了想,不能把多弟留在身边,不然天天得提防多弟害她——虽然连周刺史都被多弟骗了,但她觉得毒虫的事肯定和多弟有关,也不能随随便便把多弟打发出去……   九宁问:“藏书楼那边正好缺个人使唤,不过那边有些冷清,你愿意打理藏书吗?”   这么高雅的差事交给她做,女主应该不会怀恨在心吧?   多弟怔了怔,傻呆呆愣了半天,直到管事的在一旁咳嗽才回过神。   “愿意!愿意!婢子愿意侍奉娘子!多谢娘子!”   她无神的双眼闪出激动的泪花,又是砰砰几声,磕了几个响头。   九宁微笑,眼神示意管事带多弟出去。   多弟爬起来的时候浑身哆嗦,走出门口后,望着头顶一片碧蓝天空,眼泪哗哗直往下淌。   管事笑着拍拍她:“行了,九娘心善,待下人宽和,你算是交了好运,以后用不着吃苦了。以后勤谨些,好好当差。”   多弟低头擦泪,“婢子晓得了,还没谢过您帮婢子说好话,要不是您,婢子已经就被赶出去了,这么好的差事怎么会落到婢子头上?”   管事笑了笑,抬起下巴:“小事一桩,用不着谢我。”   “对您来说是小事,对婢子来说却是救命之恩。”   多弟拿出刚才领的赏赐送给管事。   管事哪里看得上?摆摆手,道:“你自己收着罢!”   多弟诚心诚意道:“您见多识广,这点东西对您来说不算什么,却也是婢子的一点心意,求您收下吧。”   管事心中熨帖,“得了,我说不要就不要,你真记得我的好,以后发达了别装不认识就行。”   多弟千恩万谢,又奉承管事几句,把管事哄得心花怒放。   等两人一前一后离开,门口的侍婢走进侧间,把他们的对话重复给九宁听。   九宁喝了口茶,多弟果然人不可貌相,看着老实,其实心眼灵活。   以后和多弟打交道得谨慎些。   这时候她忽然觉得还是周嘉行好一点,虽然冷冰冰的软硬不吃,可他不会装腔作势来骗她,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   不过他隐瞒身份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么一看其实两人都不老实。   九宁继续喝茶。   藏书楼在蓬莱阁最东面,里面存储了许多古籍书卷,有些是周都督从不同地方搜刮来的,有些是崔氏南下时带的。那些藏书大多晦涩难懂,内容五花八门,基本和学堂里学的东西无关,所以平时很少有人去翻阅。   侍婢先带多弟去洗漱,头发全部拆开来洗上三遍,等洗头发的水彻底清澈了才行,然后拿梳篦一遍遍梳,身上也仔细洗刷,确保不会有虱子。最后再给她换上一套干净衣裙,带她去藏书楼当差。   多弟坚持要给九宁磕头再去,婢女拗不过她,领着她在廊前朝着九宁住的寝房磕了个头。   过了几天,侍婢告诉九宁,多弟非常勤快能干,每天认真整理藏书,从不偷懒。   九宁问:“她闲时看书吗?”   侍婢呆了一呆,“看书?多弟不认字呀!”   太平盛世想供一个读书人都难于登天,更何况现在是乱世,平民百姓中认字的不多,稍微有些学识就可以充当读书人。   多弟不认字?   九宁想起书中那些男人夸多弟的话:学识广博,不亚于男子。   她是真的不认字,假装自己是个才女欺骗其他人,还是现在不认字,后来自学成才了?   九宁有些头疼。   多弟举止粗俗,畏畏缩缩,没有哪一点和书中那个生命力顽强的原女主接近,唯一像的地方,大概就是心思活泛。   不管怎么说,先把人养着,不能让她和周嘉行结仇。   要是周嘉行半途又被多弟给毒死了,任务失败,九宁也会一命呜呼的。   而且这一次不会等来下一个任务。   九宁叮嘱侍婢,无论如何不能让多弟去箭道那边。   侍婢恭敬应了。   重阳前后,天气骤然冷下来,北风呼号了几天几夜,池子里的荷花还是落尽了,荷叶也枯了一半,蜷缩成小角形状,立于粼粼水波之间。   这天夜里屋瓦一片叮叮当当响,纷纷扬扬落起雪籽。   第二天早上,九宁站在廊前,拢紧绿地夹缬双面蜀锦披帛,抬头望着阴沉的天空,“北边肯定早就落雪了,不知道阿翁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衔蝉在一旁道:“都督上次回信说年底就回来了,还说要和九娘一起吃腊八粥。”   九宁轻笑。   一个仆妇绕过长廊,匆匆走进庭院,下拜道:“九娘,大郎说今天寒冷,让灶房预备了过厅羊,请您一道去品尝。”   九宁啧了一声,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周嘉言竟然会主动请她去赴宴?   她知道今天家里有宴席,周嘉暄昨天和她说过。   “他请了哪些人?”   仆妇答:“今天是迎雪宴,江州有名有姓的郎君、小娘子都来了。”   春天有樱桃宴,夏天有赏荷宴,秋天有赏菊宴,冬天也不单调,除了赏梅宴、暖宴之外,还有迎雪宴、赏雪宴,自然也就有送雪宴。   其实说来说去,就是各大世家互相显摆攀比,顺便交流感情,给所有适龄的未婚小郎君、小娘子一个相看未来伴侣的机会。   周嘉言作为周家的长子,快到迎娶媳妇的年纪了。   九宁听侍婢们八卦过,周百药瞧中了温婉贤淑的温家四娘。书中周嘉言最后也确实娶了温四娘。   这次迎雪宴,温四娘肯定会出席。   九宁眼珠一转,决定去看看热闹,她还没吃过蒸过厅羊。   天色阴沉也不妨碍年轻的小郎君、小娘子们取乐。露天的庭院用锦布架起三座大帐篷,地上铺设簟席、毡毯,设坐榻、卧具、坐具,每一个帐篷里横放几条大长桌,桌上琳琅满目,俱是山珍海味、美味佳肴。周围花几上供了数十瓶这个时节难得一见的鲜花。   帐篷里有乐班、乐伎表演乐舞,有琵琶、羯鼓、古琴、横笛独奏,也有合奏,彩衣舞姬随着乐声翩翩起舞。   身着团花长衫、腰系绦带、手执长柄扇的侍女们如蝴蝶一般穿行于回廊和帐篷之间。   郎君、小娘子们或坐或卧,或围坐在一起说笑,或三三两两散落在角落里专心欣赏歌舞,或放浪形骸,直接跳上毡毯,和舞姬们一起手舞足蹈,或约齐几个平日交好的一起玩游戏,或躲在角落里说悄悄话。   九宁走进其中一座帐篷,里面的舞姬正在跳一种需要不停转圈子的舞蹈,腰肢如柳条一般柔韧有力,舞姿绚烂,让人挪不开眼睛。   在场的郎君们低头和旁边的人说话,一派云淡风轻模样,好像很不屑似的,其实都在偷偷欣赏舞姬的表演。   九宁站在一边看了一会儿。   舞姬一舞结束,纤腰一扭,朝郎君们款款下拜。   没人搭理她。   舞姬神色黯然,躬身退下。   帐篷里的少年郎君们偷偷撩起眼皮,目送舞姬离开。   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周嘉言的朋友也和他一样,假正经!   九宁出了帐篷,问衔蝉:“温四娘呢?”   衔蝉道:“温家的人还没来。”   没热闹可看,九宁背着手转了一大圈,进了另一座帐篷,走到正盘腿坐在长案上欣赏琵琶独奏的周嘉暄旁边,挨着他坐下,摇摇他的胳膊。   周嘉暄不用扭头就知道蹭上来的人一定是九宁,低头微笑,拈起一枚菊花饵糕递给她。   “怎么不去找八娘她们玩?”   八娘最近常常给九宁送吃的玩的,主动邀她一起玩,府里的人都知道了。   九宁接了饵糕,说:“她们又在斗花草,没意思。”   周嘉暄轻笑,示意旁边侍从给她奉茶:“没意思就别去了,陪我坐一会儿。”   九宁点点头,坐在他身边吃果子,连吃了一小盘,无事可做,脑袋往周嘉暄胳膊上一放,挨着他打瞌睡。   不管是琵琶还是羯鼓,所有奏出来的曲子对她来说都是助眠曲。   周嘉暄没有推开她,由着她像只猫一样在自己身边蹭来蹭去。   看她果真闭上眼睛瞌睡,怕她着凉,手臂抬起,让她睡在自己膝上,宽大的袖摆轻轻落下,拢住她的肩膀。   今天的宴席只有两位长辈坐镇,剩下的都是年轻人,两位夫人知道年轻人嫌她们啰嗦,不想讨人嫌,挪到屋里吃茶去了。   在场的郎君中,周嘉言和周嘉暄身份最高,按理来说其他世家子弟应该找周嘉言联络感情,但周嘉言很快发现,所有人只和他随便敷衍几句,转身就去奉承周嘉暄了。   周嘉言脸色阴晴不定。   周嘉暄也慢慢看出不对劲来。   他喜欢琵琶,平时世家宴饮聚会总是一个人找个角落欣赏琵琶独奏,其他世家子弟知道他的喜好,不会过来打扰他,今天却陆陆续续结伴过来和他打招呼,言语客气,隐隐有巴结之态。   周嘉暄皱眉,扶九宁起来。人来人往的,她不能在这儿瞌睡。   九宁小手揉了揉眼睛,双眼朦胧,说话带着软软的鼻音:“阿兄,蒸羊做好了?”   周嘉暄挑挑眉,不自觉笑出声,“没有,我这边太吵了,你去后头睡吧。待会儿蒸羊做好了,我去叫你。”   他给左右侍立的侍婢使了个眼色。   侍婢上前,簇拥着九宁离开。   九宁站起来走了几步,瞌睡虫不翼而飞,没有去婢女们收拾好的厢房小憩,脚步一拐,径直往最热闹的那座帐篷走去。   帐篷里里外外围满了人,比肩接踵,密不透风。   阿三和阿四手按在腰间刀柄上,用他们高大的身躯硬挤出一条路来。   九宁走进去,眼前闪过一道绚丽的彩光。   原来帐篷里的两个小郎君在斗鸡,两只雄鸡都气宇轩昂,毛色鲜亮,几丝天光从帐篷顶斜斜落下,雄鸡扑腾间,羽毛折射出一道道炫目华光。   其中一家的雄鸡明显占了上风,叫好声此起彼伏。   那个被打败的,正好是十一郎。   一众少年郎们哈哈大笑,取笑十一郎。   十一郎输了比赛,面红耳赤,尤其当他看到九宁也站在一边笑盈盈望着自己,愈发尴尬,脸红得能滴出血来。   周围的人哄笑得更厉害。   “你们周家郎君果然不善于此道,哈哈哈!”   一人起哄:“去把三郎叫来吧!”   旁边的人嗤笑:“三郎不行,三郎看到斗鸡就腿软!”   九宁脸色微沉,环视一圈,十一郎输了比赛,他们笑话他就行了,怎么连带着取笑周嘉暄?   “你!”   她指一指那个出言不逊的少年。   少年见她容貌秀美,乌溜溜的大眼睛怒瞪自己,足足愣了好几息,“啊?”   九宁道:“咱们来比一场,看看谁腿软!”   众人齐齐愣住,然后更大声地哄笑,有热闹可看了!   少年被一个娇美小娘子当众挑战,自然不能示弱,眼皮低垂,觑九宁一眼,傲慢道:“算了,我还是不欺负小娘子了,免得到时候你哭鼻子。”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九宁,嘿嘿笑。   九宁扫一眼左右,也笑了,“你是不敢呢,还是不想?”   众人扭头看着少年,哈哈笑。   少年登时紫胀了脸,“比就比,不过我有言在先,你要是输了,别哭哭啼啼的!”   九宁低头,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袖,“那我要是赢了呢?”   少年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双手抱臂,“你要是赢了我,随你差遣!”   “好,一言为定!”   九宁举起右手。   少年怔了怔。   九宁啧了一声,上前一步,和他击掌。   眼看两人三言两语定下比赛,众人先是呆了一呆,然后“嗡”的一声,交头接耳,议论声四起,嘈杂的声浪一层层传遍每一个角落。   不一会儿,所有人都知道周家小九娘和齐家三郎要比赛斗鸡。   来赴宴的世家子弟和小娘子们哗然一片。   少年郎们年轻气盛,唯恐天下不乱,听说这边有热闹,对望一眼,全都涌了过去。 第36章 斗鸡   帐篷这边人声鼎沸,那边斗花草的小娘子们听到一阵一阵的叫好声, 不免好奇, 打发人过来探问。   婢女挤进人群往里走, 从缝隙间瞥见场中两只雄鸡正张开翅膀互啄。   目光再往上, 场边一张绣墩,一个头梳螺髻、穿串枝花雀鸟纹锦窄袖袍的小娘子坐于其上,明眸皓齿, 雪肤花貌,身后高大护卫簇拥。   另一边也安放了一张圈椅,齐家三郎正襟危坐,神色紧张。   两边人都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场中毬毯上的两只雄鸡。   两只雄鸡体型健壮, 魁梧结实,颈部的毛炸成一团,尖利的喙像冰冷的弯钩, 狠狠啄向对方。   场边的少年郎们摩拳擦掌,神情激动, 高声叫好, 看到兴奋处,一蹦三尺高。   帐篷里欢声如雷。   婢女转身回去复命:“小九娘和齐三郎在斗鸡呢!”   小娘子们大吃一惊, 怔了片刻后, 摇头叹息。   好好一个小娘子,怎么就养成这样了?   五娘皱眉道:“随她去吧, 她母亲也不敢管她。”   小娘子们心领神会, 小九娘生母早逝, 如今的继母吴氏出身不高,在周家几乎就是个隐形人,管不住她。   “那也不能不管,我去叫她回来。”   八娘站起身,带了三四个婢女挤进帐篷里,还没开口,就听周围一阵震耳欲聋的喝彩声,差点掀翻整个帐篷。   场上的比赛非常激烈,两只雄鸡旗鼓相当,旁边的令官敲响铜锣,比赛暂停,先中场休息。   两边的小僮仆各自抱回己方的雄鸡,对着鸡身洒水,帮助雄鸡保持清醒。   九宁站了起来,指指自己那只威风凛凛的雄鸡,和小僮仆说笑。   “它表现不错。”   小僮仆嘻嘻笑,吹捧九宁:“都是娘子眼光好,娘子挑中的,它能不好吗?”   九宁矜持地点点头,她眼光确实好,这些天将军还从来没有输过。   八娘挤了进去,拉住九宁,扫一眼帐篷里的少年郎们,小声道:“九娘,你怎么和这帮人玩?他们又野蛮又粗俗,会欺负你的,乖,跟姐姐去看跳舞。”   九宁扭头,眉眼弯弯,“八姐。”   看她笑出一对梨涡,长睫轻颤,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八娘想说的话一个字都吐不出来,纠结了半天,往她身边一站,有她这个姐姐在,看谁敢欺负九娘!   “八姐,你下注了吗?”九宁回头问。   “什么?”   八娘一脸茫然,她以前从来没有近距离观看斗鸡比赛。   九宁指指场边做令官的赵家小郎,“他们都押齐三郎赢,没人押我呢。”   什么,竟然没人押小九娘赢?就算小九娘看起来八成会输,不,就算小九娘已经输了,也不能这么对她!   八娘顿时激起一腔豪气,撸下手上的金臂钏,“妹妹,我押你!”   她走到赵家小郎面前,手中金臂钏往漆盘上一拍。   “我押九娘!”   众人哈哈大笑,收了金臂钏,记下名字。   九宁莞尔,眼波流转,盯住人群里几个期期艾艾、不知在讨论什么的周家郎君。   察觉到她的目光,十一郎他们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心中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你们!”九宁一副霸道蛮横的架势,手指点点几人,“都去下注!”   凭什么?!   十一郎朝天翻了个白眼。   九宁微微一笑。   其他周家郎君推推十一郎,“我们还是去下注吧,都是周家人,不能让别人看笑话。”   “对啊,你输了比赛,回头其他人肯定要嘲笑我们家,小九娘为我们出头,我们不能不讲义气。”   几人说着话,纷纷拿出自己的玉佩或是其他值钱的物件,跟着八娘一起下注。   十一郎脸上还有些发红,哼哼唧唧不说话,等其他人不注意他了,才摸出一块墨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赵小郎的手心里。   赵小郎问:“你押谁?”   十一郎抛给他一个智障的眼神,他姓周,当然押小九娘啊!   虽然他是那么的心不甘情不愿。   他一张脸拉得老长,“小九娘。”   周围太吵,赵小郎没听清,又问了一遍。   十一郎跺跺脚,张大嘴巴:“我押小九娘!”   一片寂静,静得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就在十一郎大吼的时候,宣布比赛继续的铜锣刚好被敲响,众人都安静下来,只有十一郎没有发觉。   于是锣声停下来后,大家都听到十一郎扯着嗓子对赵小郎嘶吼:“我押小九娘!”   无数道视线铺天盖地一般汇集到十一郎身上。   啧啧。   十一郎呆住了,片刻后,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烧得赤红一片,耳垂、脖颈也跟着泛红,整个人几乎要烧起来。   这时,帐篷里响起一声柔和清脆的轻笑,解救了快被烧熟的十一郎。   九宁笑睨十一郎一眼,两手一拍,催促道:“好了,比赛吧!”   众人回过神来,视线重新回到场上。   两只雄鸡围着毬毯打转,寻找攻击对方的最佳时机。   很久过后,十一郎的脸才没那么热了。   他挤到人群最前面,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盯着齐三郎的雄鸡,诅咒它赶紧输掉比赛。   场中两只雄鸡收起翅膀,脖颈往前伸,大腿紧绷,“哗啦”几声,啄下对方几根羽毛。   八娘原先不喜欢斗鸡的,看到就觉得心里发毛。为了给九宁打气,她强忍着不适观看比赛,视线跟着斗鸡转来转去,手心里全是汗水,抱怨齐三郎的雄鸡狡猾:“它啄一下就满场跑圈,太狡猾了!”   “那是跑圈的打法,啄几下就跑一大圈。”九宁道,“我的将军最威风,从来不后退,一直往前冲。”   将军雄赳赳气昂昂,抬手挺胸,斗志昂扬,而且斗势非常好看,不会缩头缩尾。   作为观众的世家子弟们已经开始交头接耳,暗中称赞九宁的斗鸡打得好看。   斗鸡的打法有好几种,有打几下赶紧跑的,有大腿硬实会脚踢的,有一直压低脖子威吓的,这些都不如抬着脖子的打法威风。   齐三郎面色微沉,在场的诸位都是斗鸡的好手,大半场比赛看下来,已经能确定两只斗鸡的优劣,就算他的斗鸡最后赢了,也不及小九娘的那只出风头。   传说周家郎君都不擅长斗鸡,每次斗鸡比赛必输无疑,这个小九娘是从哪里跳出来的?   想起刚才撂下的任对方差遣的话,齐三郎暗暗后悔。   等看到小九娘的斗鸡跳到自己斗鸡的背上,啄得自己的斗鸡抬不起头时,齐三郎无奈一笑。   胜负已分。   铜锣敲响,令官高声宣布:“胜者,小九娘!”   少年郎们大声吆喝,掌声雷动。   听到众人恭贺九宁,正躲在角落里暗暗诅咒齐三郎的周家郎君们兴奋不已,抬起脸,挤到九宁身边,骄傲地挺起胸膛,一脸与有荣焉。   八娘皱眉,推开硬挤到自己和九宁之间的小郎君,牢牢霸主九宁右手边的位子,瞪一眼那小郎君:先来后到,懂吗?   小郎君委屈地撇撇嘴,换了个位子,昂首挺胸。   如潮的喝彩声中,齐三郎僵着脸走到九宁身边,一拱手:“愿赌服输,小九娘,你吩咐吧。”   众人安静下来,兴奋地挤挤眼睛,比赛好看,比赛之后胜者奚落负者更好看呀!   九宁微微一笑,“齐家哥哥,你刚才腿软了吗?”   众人哄堂大笑。   齐三郎有些尴尬,他刚才嘲笑周嘉暄会腿软,不过是因为听到传言心中不忿,顺嘴那么一说,谁想到会被周家小九娘听去?   更没想到这小九娘如此较真,为了给兄长出气,居然和他比赛斗鸡。   齐三郎不想落一个言而无信、欺负女子的坏名声,对着九宁一揖:“刚才出言无状,冒犯令兄了。”   对方愿意道歉,九宁也不会揪着不放,受了他这一礼。   比赛结果很快传遍宴会的每一个角落。   周家人竟然能赢齐三郎?   温四娘要盛装出席宴会,拖拖拉拉换了好几套衣裙,温家子弟姗姗来迟,刚踏进帐篷就听到所有人在热烈讨论小九娘赢了齐三郎的事。   温大郎推推周嘉言的胳膊,“这可稀罕了,快去看看你们家后院那株铁树开花了没有?”   周家后院有两株从南边移植过来的铁树,可能是不适应气候的缘故,生长缓慢,至今还没开过花。   老实说,九宁赢了齐三郎,周嘉言心里挺得意的。当然,他不会表现出来,冷哼一声,道:“闲时取乐罢了,上不得台面。”   温大郎知道他素来不喜欢这些,笑了笑,没说什么。   帐篷里,其他家的少年郎怂恿九宁继续比赛,“小九娘,让我们家赤凤也见识一下你们家将军的本事。”   “对,咱们来切磋切磋!”   “还有我!”   九宁直接拒绝:“不了,我们家将军三天比赛一场,今天已经比过了。”   少年郎们不乐意了,谁家斗鸡不是天天比赛的,越斗越精神,三天比一场,也太金贵了!   九宁才不会轻易被少年郎的话煽动,道一声“不打扰诸位哥哥了”,拔步便出了帐篷。   身后一片失望的叹息声。   八娘和十一郎他们亦步亦趋,紧紧跟在九宁身后。   十一郎也在。   按惯例,令官把赢的彩头分了一半给九宁。   九宁随意扫了一眼,拿出一部分赏给训练斗鸡的小僮仆和护卫,自己挑了几样喜欢的收着,剩下的让刚才下注押她赢的八娘和十一郎他们选。   妹妹送我东西了!   八娘激动不已,挑了半天,觉得这个也合适,那个也不错,一时拿不定主意。   几个小郎君等不及,伸手去拿自己相中的。   八娘柳眉倒竖,一巴掌拍过去。   小郎君们委屈地缩回手,算了,他们不跟女孩子计较!   八娘最后终于挑好了,其他小郎君们赶紧一拥而上。   十一郎也被拉着一起选,他脸上青青白白,犹豫了半天,只拿回自己刚才押的那枚墨锭。   九宁看其他人都拿回自己押的东西、然后挑走一样其他的,只有十一郎只拿了一样,随手翻出一块金饼塞给他。   十一郎握着那块金饼,脸更红了。   玩了大半天,九宁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叫来侍婢问:“蒸羊做好了吗?”   侍婢道:“做好了,婢子这就叫人送来?”   九宁蹙眉,三哥不是说好会来叫她的吗?   她和八娘几人作别,抬脚走到帐篷前,里面的乐伎还在弹琵琶,乐声淙淙如流水,长案上已经空了,周嘉暄不在里头。   “三哥呢?”   手捧香盒的侍婢躬身答:“三郎刚才起身出去了,好像去了使君那边。”   周嘉暄去见周刺史了?   “把蒸羊送到蓬莱阁去,我回去吃。”   九宁参加宴会通常只有四个目的:看热闹、炫耀、出风头,还有吃。刚才她已经看到未来嫂子温四娘了,也大出了风头,多留也是无趣,宴会上吃东西总是有人过来打扰,还不如回房吃。   侍婢应喏,下去吩咐。   九宁出了帐篷,离开宴会,小僮仆抱着将军跟在她身后。   穿过长廊,迎面一阵脚步声传来。   九宁抬头看去,对上一道熟悉的视线。   最近天气越来越冷,周刺史怕今年大雪压塌民居冻死人,每天派人出府为老百姓加固房屋屋顶。养好伤的周嘉行继续当差,负责其中一支队伍,他近来早出晚归,比以前更沉默。   九宁注意到周嘉行看到自己后,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她嘴角轻抽了一下,她有那么可怕吗?   没等她开口喊他,周嘉行拐了个弯,似乎想带着属下拐进岔道去。   九宁眼珠一转,加快脚步迎上去,“苏家哥哥,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周嘉行停了下来。   九宁是周都督的孙女,生得漂亮,脾气好,又平易近人,周嘉行的属下们听她发问,嘿嘿一笑,摸摸头,憨厚道:“刚回来。”   “你们辛苦了,多亏有你们,江州的百姓今年肯定能平安度过寒冬。”   九宁学着周刺史的语气道。   被她这么一夸,汉子们情不自禁地挺起胸脯,嘿然道:“这是我们的分内之事。”   九宁眼帘微抬,扫一眼周嘉行。   他站着一动不动,表情倒也说不上冷漠,眼神直直的,好像比平时……呃……呆滞?   这是怎么了?受刺激了?   九宁顺着他的视线扭过头,目光落到小僮仆怀里抱着的那只雄鸡将军身上。   周嘉行看着将军,神色僵硬。   九宁呆了一呆,忽然想起刚才十一郎他们说的话。   周家养了不少血统纯正的斗鸡,训练斗鸡的僮仆也手段不凡,却鲜少在斗鸡比赛中拔得头筹。所以刚才她赢了齐三郎时,十一郎他们十分激动。   九宁随口问为什么周家郎君都不喜欢斗鸡。   十一郎拍一下大腿,老气横秋地长叹一口气,沉痛道:“咱们家的人都怕斗鸡,越漂亮的越怕。”   原来不管是周百药还是周嘉言、周嘉暄,不止不喜欢斗鸡,而是天生看到气势汹汹的红冠雄鸡就害怕。其他房的周家郎君也差不多。   有人开玩笑说周家老祖宗肯定被雄鸡狠狠啄过,所以周家子孙都怕雄鸡。   周嘉行也是周家人,难道他也怕雄鸡?   九宁有点哭笑不得。   这感觉,就好像一头纵横山野的猛虎突然举起蹄子说它怕小白兔一样。   周嘉行都能徒手抓蛇了,而且武艺过人,将来还会上战场,竟然会怕一只鸡?   九宁给小僮仆使了个眼色。   小僮仆抱着将军,上前两步。   九宁觑着周嘉行,发现他虽然一动不动,瞳孔却在小僮仆动了以后猛地微微一缩。   这太好玩了!   周嘉行到底怕什么呢?怕鸡的喙?鸡的鸡冠?还是鸡的爪子?   九宁好奇不已。   她指一指小僮仆怀里挺着脖颈的将军,“苏家哥哥,你觉得我这只斗鸡威风吗?”   周嘉行撩起眼皮,先看一眼九宁,然后看着那只红冠雄鸡。   “威风。”   他淡淡道,还是站着没动。   九宁微笑,视线落到他手掌上。   伤早就养好了,不过留了一道浅浅的疤。   她看得出来,他不想看到僮仆怀里的鸡,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也不会表现出来。   可能是一个人摸爬滚打,吃了很多苦,习惯隐藏自己的恐惧。也可能是知道她的意图,不想让她看笑话。   九宁突然想起他在箭道徒手抓蛇的那一次,还有抽走她手里的弓时的冷静果断。   虽然她一直怀疑周嘉行隐瞒身份的目的,但到目前为止,他没有伤害过她,面对她的试探也只是冷漠以对。   每个人都有怕的东西,她怕蛇,周嘉行怕鸡,她不该故意逗他玩的。   九宁朝周嘉行和他的属下颔首致意,示意僮仆退下去,“你们忙吧。”   她带着护卫们离开。 第37章 家业   天边铅云堆积, 呼啸的北风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打着卷刮过庭院, 池畔几株松柏依然苍翠。   堂中设风炉香几, 侍婢素手纤纤, 拿起一枚鎏金镂空鹭鸶球路纹银笼子, 翻烤茶饼。   茶鍑里的水已经滚沸, 咕嘟咕嘟冒着小细泡, 这水是从永安寺求来的清泉水,甘甜清冽,煮茶最好。   须臾后,袅袅茶香从茶鍑中溢出。   一沸,二沸,三沸,拂末, 点茶, 茶香浓烈。   周刺史端起茶碗, 浅啜一口, 满口芳香, 仿佛长廊外并不是一派萧瑟冷寂,而是春日融融, 鸟语花香。   “到底是贡茶。”   周刺史低头看着葵口碗里潋滟的茶汤, 叹了一句。   武宗皇帝喜欢这种采自太湖畔的名茶, 每年地方进贡的茶叶送到长安, 武宗心花怒放, 先荐宗庙,然后分赐给朝中重臣,最后才留下自己饮用。   周刺史有幸见过武宗皇帝龙颜。   那时他一举得中,春风得意,樱桃宴上,还是太子的武宗代圣人给众位进士簪花,喜他文采过人,亲手递了杯茶给他。   一杯已经冷掉的茶,周刺史记到如今,永生难忘。   武宗是个好皇帝,即位前表面上懦弱无能,为宦官所辖制,即位后励精图治,暗中积攒实力,打击权臣,贬谪奸宦,体恤百姓,减免赋税,朝政慢慢趋于稳定,民间百姓越来越富裕,那时大家都说朝中已隐隐有中兴之相,再度兴盛指日可待。   可惜武宗皇帝没能留下子嗣,猝然去世后,南北衙争权夺利,朝政又陷入一片混乱,阉人再度当权,不仅掌军国枢机,甚至可以废立皇帝。   短短十年间,皇帝换了一个又一个,再无中兴的可能。   昙花一现没法挽回颓势,日薄西山,大厦将倾,周刺史昨晚接到密报,宰相赵令嘉暴死于崇仁坊家宅内,小皇帝问都没问一声,赵家人心灰意冷,打算携族离开长安。   天下乱了这么多年,但唐室仍在,起初老百姓还是指望朝廷的,如今各地藩镇割据多年,俨然已经成了土皇帝,只差没有戳破最后一层窗纱,不止老百姓,连周刺史这样一直对朝廷抱有期待的忠臣也知道——朝廷已是回天乏力了。   各地藩镇称帝是早晚的事。   长廊另一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快,但是依然走得从容,不至于失礼于长辈面前。   几息后,俊秀少年跨进门槛,面色焦急,仍不忘先行礼:“拜见伯祖父。”   周刺史放下茶碗,点点头,示意周嘉暄落座。   周嘉暄跪坐在周刺史下首,直起身子,“伯祖父,侄孙刚才听到一些传言。”   “青奴。”周刺史道,“你明白,那不是传言。”   听到意料之中的回答,周嘉暄并没有露出释然之色,相反神色更为愁闷,起身,再跪下,行了个稽首礼。   “伯祖父,长兄才是嫡长。”   江州传出流言,周刺史想要将家主之位传给周嘉暄,而不是周百药或者周嘉言。   其他世家子弟听说这个消息,今天在宴席上争相奉承周嘉暄。   当然也有人不满周刺史的这个决定,暗讽周嘉暄不够格。   还有为周嘉言打抱不平的,指桑骂槐,只差没指着周嘉暄的脸骂他虚伪。   周嘉暄知道这流言肯定是从周刺史这里传出来的,立刻过来求见,想找伯祖父要一个解释。   周刺史望着庭院里郁郁葱葱的松柏,自嘲一笑,“青奴,若在太平盛世,自然是嫡长继承家业,可如今是乱世,而且还会继续乱下去……良才善用,能者居之,大郎肖似汝父,不知变通,周家要是交到他手里,难有出头之日,你年少聪颖,品格端正,友爱兄弟,比他更合适。”   周嘉暄没有抬头,“伯祖父,人无完人,长兄还年轻,假以时日,必有长进。”   周刺史收回凝望庭院的视线,看他一眼,抬起手。   美貌侍婢们放下手里忙活的事,恭恭敬敬退出正堂。   等屋中只剩下伯孙二人,周刺史轻声问:“青奴,你有没有想过,你父亲资质平庸,我膝下几子都胜于他,为什么却对你父亲另眼相看?”   周嘉暄抬起头。   周刺史捋须微笑:“伯祖父面前,无须忌讳。”   周嘉暄问:“可是因为祖父?”   “不错。”周刺史点点头,“乱世之中,唯有兵强马壮才能护一方太平,你祖父常年领兵在外,江州尽归于我管辖,世人都以为我贪恋权势,利用你的祖父,孤立架空他……”   说到这里,周刺史顿了一下,笑问:“你是不是也这么想?”   周嘉暄摇摇头,“若无伯祖父,江州百姓未必能像现在这样安居乐业。”   周刺史轻笑,脸上浮起几丝欣慰之色,“你能看到这一点,伯祖父很高兴。”   他继续道:“你祖父是猛将,可他不会治理地方,我从小立志做一方贤吏,善理民政,所以你祖父容得下我。”   听出最后一句话背后的含义,周嘉暄神色骤变。   周都督容得下周刺史……也就是说,如果周刺史真的野心过大,想取而代之,周都督早就先下手为强了。   周嘉暄不敢相信,祖父真的想过除掉周刺史?而周刺史一直知情?   周刺史摆摆手:“用不着惊讶,青奴,世事本就是如此,你祖父虽然没读过书,人却不傻,他在外面打拼,可不是为了大义。我和你祖父心照不宣,他不管事,只打仗,我管事,但周家的继承人,必须是你父亲。这些年我尽心尽力栽培你的父亲,疏远自己的儿子,一来是示好于你的祖父,二来是为了帮你父亲树立威信,让周家其他房也将他视作继承人,三来,也是一点私心。”   他长叹一声,“我身为族长,我的儿孙自然也会想要继承家业,就算我严加管教,和他们讲清利害关系,野心这种东西是没法抑制的,与其看着他们和你父亲相争,骨肉相残,得罪你祖父,还不如从一开始断绝他们的想头,至少能保他们一世富贵。”   同室操戈是败家的根源,周刺史不愿看到自己的子孙犯傻。而且周家依仗周都督才能成为江州之主,周家的继承人,必须是周都督的血脉。   突然被告知上一代的隐秘,周嘉暄怔愣许久。   周刺史之所以视父亲周百药为亲子,却疏远自己的儿孙,竟然是为了向周都督表明自己没有取代他的野心,他的子孙也没有。   周都督多年来不曾因为周刺史在江州名望过高而说过一句不满的话,不是他大大咧咧不在乎,也不是他拿周刺史没办法,而是他胸有成竹,知道周刺史是个会审时度势的聪明人,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这一对堂兄弟彼此防备、彼此厌恶,又能毫无保留地互相合作。   “很多人笑你祖父为他人作嫁衣裳,是个莽夫。”周刺史端起茶碗,喝口茶,笑了笑,“青奴,世人的看法做不得准。你祖父从来不傻,我之所以能一直稳居刺史之位,受万民拥戴,就是因为我了解你祖父。”   这是一笔双方都心甘情愿的交易,周都督出力,周刺史出脑子。   周都督的拳头更硬更大,而且翻脸无情,周刺史早就认清自己不是堂弟的对手,一旦他真的有什么企图,周都督不会手软。   以柔克刚,周刺史用妥协换来周都督的支持和默许。   堂兄弟俩虽然互相看不顺眼,但同样果断决绝,所以能默契地达成合作,相安无事多年。   周嘉暄垂眸,“伯祖父,您刚才说能者居之……”   既然以这个标准来挑选继承人,那么周刺史的儿子比周百药更适合。周刺史舍弃自己的儿子,选择周百药,说明他没有遵守这个标准。   同理,现在也不该拿这个标准来要求他取代长兄周嘉言。   周刺史双眼微眯,无声微笑。   好孩子,这么快就找到反驳他的理由了。   “青奴,此一时彼一时,而且家主之位和你祖父的都督之位不一样,江州将来会落到谁手里、谁能接替你祖父管住那帮江州兵,我和你祖父都不敢肯定。但周家的家主之位,必须由周家人继承。在周家,能者居之的前提是那个能者是你祖父的血脉。”周刺史声音低下去,“这些年你父亲跟着我管农事,结果如何,我不明说,你身为人子,心里也是有数的。他也勤谨向上,终究没有天分。”   周嘉暄沉默,父亲浮躁无能,古板迂腐,从少时就开始跟着周刺史,但多年来碌碌无为,只能帮忙打打下手。   周百药扛不起江州,也扛不起周家。   “如今世道艰难,把周家交给你父亲,风险太大。我和你祖父商量过,如果你父亲实在难当大任,就从你和你长兄中选,你长兄太像你父亲了,而且他还失于仁爱,你祖父离开前嘱咐过我,如果他不能善待九娘,日后也不会善待其他堂兄弟姐妹。”   周刺史目光落到周嘉暄身上。   “青奴,你身为周家子孙,周家这份大业,只能交托于你。”   这一句话沉甸甸的,仿佛有万钧之势,重重压在周嘉暄的肩头上。   他和周嘉言一母同胞,小时候天天一起玩,虽然长大后关系疏远了,算不上有多亲近,但也从来没起过争执。   周嘉言是嫡长孙,一直将自己视作继承人,他身为弟弟,怎么能跃居兄长之上?   周嘉暄一言不发。   周刺史沉默了片刻,“青奴,你有没有想过,像五姓七望的崔家、卢家那样的豪门贵族,为什么能绵延几百年,历经几朝几代依然屹立不倒,比皇族还兴盛?”   过了一会儿,他自问自答,“因为他们的子孙一生都奉献给了家族姓氏,所有人必须为家族利益着想,汉末魏晋时同姓子孙可以效忠不同势力,三国朝廷皆有诸葛家儿郎,能让世家绵延不衰的,是祖祖辈辈的传承和牺牲,家族利益,永远在其他利益之上。”   庭外寒风呼啸,天色阴沉,时不时撒下星星点点的雪籽。   堂内安静了很久。   周刺史慢慢喝完一盏茶,“青奴,你回去好好考虑,周家将来不论是避世还是出世,都必须有个睿智冷静的掌舵人。”   周嘉暄起身告退,走到门口时,回头问:“伯祖父,您有壮志雄心,却只能听从祖父,可曾有怨?”   周刺史轻笑,眉眼温和,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俊朗风姿。   “值此乱世,托赖你祖父才能保周家太平,我从未有怨。”   他去过北方,经历过战乱,眼见昔日歌舞升平的繁华之地惨遭乱兵践踏,尸横遍野,血染山河。   周家不仅在乱世之中保住合族大小性命,还趁势崛起,而且蒸蒸日上,周刺史岂会生怨?   他只恨自己终究是个书生,不能饮马山河,为朝廷结束乱世纷争。   ……   周嘉暄走出周刺史的院子,脚步沉重。   僮仆饮墨迎上前,“郎君,还回宴席吗?”   周嘉暄摇摇头。   回去又要面对那一张张奉承讨好的脸和等着看笑话的其他房子弟……而且还得面对周嘉言。   周嘉暄从未想过要取代自己的兄长,他从小跟随名士读书,清风霁月,并不看重家主之位。   但伯祖父和祖父交给他的,除了期望,还有责任。   身为周家子孙的责任。   周嘉暄叹了口气。   走了没几步,前方传来一声怒喝:“三弟!”   周嘉暄抬起头。   周嘉言面色阴沉,直直朝他走过来,揪住他衣领,“你和伯祖父说什么了?”   周嘉暄垂眸,“没说什么,只是谈论学问而已。”   “学问?!”周嘉言冷笑,“我刚才都听说了,你背着我讨好伯祖父,为的不就是取代我去争家主之位吗?现在你称心如愿了,又何必装相?”   周嘉暄心中暗叹,“长兄,今天你设宴招待温家人,主人怎么能无故离席?别怠慢了温家人,其他事以后再说。”   想起温柔貌美的温四娘,周嘉言迟疑了一下,松开手。   “三弟,你我是同胞兄弟,我自问从来没有亏待你,有什么好的总想着留一份给你。母亲早逝,我和你相依为命,还记得崔氏嫁进来的时候,乳母抱着我们兄弟俩哭,嘱咐我们兄弟相亲相爱,互相扶持。我一直记在心里。”   周嘉言深深看周嘉暄几眼,拂袖而去。   周围几个侍从手足无措,不敢抬头。   周嘉暄闭一闭眼睛,轻轻一叹。   原来周都督离开的时候嘱咐他的那些话并不是随口说的,周都督早就在提醒他,要他做好接替周刺史的准备。   ……   过厅羊终于做好了,送到九宁房中。   灶房的人不知道她喜欢哪个部位,直接送了整头蒸羊和十几碟不同口味的蘸料。除了切成薄片的蒸羊肉,冷盘、肉脯、酱瓜、菜蔬,还有主食荷包饭、羊肉面、二十四气馄饨,一条大长桌挤得满满当当的,实在放不下了,只能挪到香几上。   这么多东西九宁自然吃不完,她让衔蝉把全羊席分给所有侍婢,自己尝了点羊肉,吃了一碗鱼肉馅馄饨。   侍婢们已经摸清她的脾气,谢过赏,围坐在长桌前笑闹。   九宁吃完馄饨,站起来散步消食,无意间瞥一眼长廊,发现多弟也在桌边,正捧着一碗羊肉大嚼。   她没用筷子,直接用手抓肉,有两个侍婢看了她好几眼。   九宁暗暗为那两个侍婢捏把汗:别看了,再看以后很可能被多弟戳瞎眼睛的!   侍婢们吃完,撤下条桌。不知为什么忽然吵了起来,传来争执声。   衔蝉皱眉,走过去喝止她们。   婢女们不敢放肆,连声赔不是,作鸟兽散。   九宁犯懒,斜倚在美人榻上打瞌睡,撩起眼皮问衔蝉:“她们吵什么呢?”   衔蝉坐下拨弄炉火,答说:“不是什么大事,刚才多弟偷偷藏了一块肉在袖子里,其他人笑话她,骂她占便宜。”   怕九宁生气,补充一句:“吵嘴的没有咱们院里当差的,是管外面洒扫的人。”   九宁打了个哈欠,睡眼朦胧,道:“怪可怜的,回头让灶房给她送些肉过去,没吃够的都送。”   身为蓬莱阁的主人,哪能看着自己人挨饿?   衔蝉笑着应了。   ……   出了蓬莱阁,多弟藏的那块肉还是被其他人抢走了。   她们也不吃,故意抢走她手里那块肉,往泥地上一甩,“九娘赏我们的东西,大家都是一起分,有多少分多少,你一个人吃那么多,还藏起一块吃独食,以后谁敢和你一起领赏?”   多弟畏畏缩缩,不敢争辩,跪在地上捡起那块脏乎乎的肉,也不擦,直接往袖子里一揣,藏得严严实实的。   “你听不懂人话吗?”婢女们皱眉。   多弟头也不抬,小声道:“我以后不敢了。”   话是这么说,却还是不肯交出袖子里那块肉。   婢女中脾气最暴躁的阿丹冷笑一声,伸手扯多弟的头发,冷冷道:“别以为九娘可怜你,你就真能爬到我们头顶上!先好好学规矩,三郎身边的姐姐个个都是拔尖的人物,轮不到你去献殷勤!”   多弟一语不发,神情倔强。   她在藏书楼当差,三郎周嘉轩的僮仆过来找几本书,她不过是帮着跑跑腿,落到这帮婢女眼里,就成了想攀高枝,这几天人人都讥笑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打三郎的主意。   她知道自己确实不该藏肉,阿丹她们可以骂她贪心,但她绝没有勾引三郎的打算!   见多弟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婢女们心生厌恶,唾她几口,扬长而去。   多弟早就习以为常,面无表情地爬起来,拍拍衣襟,转身出了院子。   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多弟,你等等。”   又来嘲笑她?   多弟咬咬唇,转身。   来的人却不是阿丹她们,而是蓬莱阁九娘身边的侍女,簪环绕髻,笑容可亲,手里托了只捧盒,往她面前一递,“这是宴席上的一道拼盘,羊肉、鹿肉、牛肉还有炙鹅鸭,都是好东西,干干净净的没人动过,你拿回去吃吧。”   多弟呆了一下,接过捧盒,“谁给我的?”   侍女轻笑,“我们都有,九娘赏的。”说着又道,“天气冷,这东西能放好几天呢,你拿回去放在吊篮里就行。盒子明天给我。”   多弟忙谢侍女。   侍女摇摇手,笑着走了。   多弟掀开捧盒,吓了一跳。   里头塞得满满的,一半是冷切羊肉、鹿肉,一半是大块的炙鹅鸭,肉片透红,油光发亮,脂香扑鼻。   多弟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赶紧合上盖子。   九娘是周都督的掌上明珠,她身边的侍婢个个簪金戴玉,走出去比别人家娇生惯养的小娘子还气派。   多弟被带到蓬莱阁时,所有人都说她交了好运。   她确实交了好运。   可藏书楼毕竟不如蓬莱阁,如果能到九娘身边服侍她,那才是好日子呢!   多弟回想那天拜见九娘时的情景,粉妆玉琢、肤光胜雪的小娘子坐在重重水晶帘之后,绫罗绸缎裹身,满头珠翠金玉,比画上的人还好看。说话的声音也好听,有时候娇柔婉转,有时候清脆爽朗,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对梨涡,甜丝丝的。   其实这不是多弟第一次见九娘,那天蹴鞠比赛的时候,她在高台上伺候五娘和八娘,和九娘有过一面之缘,九娘还帮了她。   不过九娘根本不会在意一个小婢女,已经不记得她了。   多弟抓起一块肉,囫囵吞下。   真好吃啊!   世间事就是这么不公平,她多弟生来就是做奴才的命,从记事起就在吃苦,每天挨打受骂,没吃过一顿饱饭。   五娘、八娘、九娘却锦衣玉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走路都有好几人在旁边围着,生怕她们跌跤。   多弟抱紧捧盒。   事在人为,想要吃更多肉,必须想法子让九娘注意到她,提拔她当贴身近侍。   那样,她天天都能吃上这么好吃的肉。   九娘就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锦绣堆里长大的贵人。   这种没经历过风雨的娇娘子大多心思单纯,不难讨好。   多弟振奋精神,等着罢,她不会一辈子给人当奴才! 第38章 打架   虽然天气一天比一天冷, 江州的少年郎们依旧在家待不住,宁愿冒着寒风去市井游逛。   九宁隔三差五接到齐家、温家的帖子, 都是邀她去参加斗鸡比赛的。   十一郎他们怂恿她去, 看她懒洋洋的不想动, 一大早跑到箭道堵人, 好说歹说, 求爷爷告奶奶请她出山。   九宁想着趁机多结交一些人也好, 闲时带着护卫们出去逛逛,看看江州的市井民情。   将军非常对得起它的名字,百战百胜,所向披靡,江州其他世家豢养的斗鸡都不是它的对手。   憋屈了这么些年,周家郎君终于迎来扬眉吐气的好日子,欣喜若狂。   以前周家郎君从不踏足斗鸡场, 现在斗鸡场天天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   每当头梳螺髻、穿一袭窄袖锦袍的九宁在护卫们的簇拥中骑着白马雪球驰过长街时, 郎君们赶紧推开身边的同伴, 下榻跑到门口迎接, 争着扶她下马, 一口一个“小九娘”,那亲热劲儿, 比见到亲爷娘还孝敬。   这天刺史府门口人欢马叫, 很是热闹。   十一郎和其他郎君骑马跟在九宁后面, 主仆几十骑浩浩荡荡驰回府门前, 哒哒的马蹄声传遍大街小巷。   他们刚从斗鸡场回来。   今天又是将军夺魁, 众人得意非常,一路高歌。沿路老百姓知道他们是周家子弟,见他们虽然纵情笑闹,但教养极好,并没有惊扰路边行人,含笑以目光相送。   见其中竟有一位穿锦袍的年少小娘子和一众郎君同行,面容娇美,灿若春华,顾盼间英气勃勃,百姓们好奇不已,打听这小娘子是谁家千金。   知情的人道:“自然是都督的孙女,排行第九,人称九娘,她母亲来历可大了,乃博陵崔氏女,是从长安逃难到咱们江州的。”   百姓们恍然大悟,崔氏下嫁周百药时十里红妆,盛况空前,有年纪的人都还记得那时的情景。   再看白马上的小娘子,肤光如雪,丽若朝霞,如明珠美玉,不可逼视,和她母亲果然有几分像。   一行人到得府门前,九宁翻身下马,长靴刚踩在石阶上,身后忽然响起一串“扑通扑通”的跪地声。   她回头一看,一群衣着单薄的男男女女跪在巷子另一边,对着她磕头作揖,府中护卫拦在他们跟前,不许他们靠近。   这些人有老有少,打扮还算齐整,见九宁回头,神情激动,嘴巴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什么。   隔得太远,九宁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手里长鞭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掌心,问身边护卫阿大:“他们在跪我吗?”   阿大步下石阶,和那些平民说了几句话,转身回府门前,“他们是于家村的人,感激九娘免了他们的租子,今天刚好来城里卖粮食,来给您磕头。”   说完又道,“还带了些地里现摘的菜蔬要送您,府里的管事不肯收。”   九宁点点头,“让他们带回去吧,我不缺菜蔬吃。”   阿大应下。   九宁径直进了府门。   今年她接手部分田庄账务,首先免了于家村那边的租子。那里的田地太偏远了,和鄂州挨得近,而鄂州不是周家的地盘,鄂州的主人是南安王。近年来江州兵和南安王袁家常有摩擦,袁家背后站着李元宗,于家村迟早会被袁家占去,所以她想也不想就直接放弃于家村。   乱世的土地不值钱,再过几年崔氏在江州置办的田地都会被周家以各种理由收回去,她准备尽快把田庄卖了换成银钱。   心里想着正事,九宁没有注意到府里古怪的气氛,直到回了蓬莱阁,才发现侍婢们一个个探头探脑,神情紧张。   “出什么事了?谁欺负你们了?”   衔蝉迎上前,服侍她脱下锦袍,换上厚袄襦裙,压低声音说:“九娘,今天阿郎出去了没一会儿,大郎就和三郎吵起来了,摔摔打打的闹到现在,没人敢进去劝。”   九宁咦了一声,觉得有点稀奇。   兄弟俩平时相处融洽,虽然偶尔会意见不一,但周嘉暄很有分寸,不会让周嘉言动怒,这一次是为了什么,怎么吵起来了?   她随意挑了条红地八宝吉祥折枝牡丹花纹蜀锦披帛挽上,“我过去瞧瞧。”   走在路上,九宁猜测兄弟俩起争执的原因,不无八卦地想:难道是为了温四娘?   刚穿过曲廊,僮仆饮墨正好从对面跑过来,见了她,面露惊喜之色,匆匆行礼,上气不接下气道:“九、九娘,大郎、大郎和三郎打起来了!你、你快过去劝劝吧!”   九宁蹙眉,一面加快脚步,一面问饮墨兄弟俩吵架的原因。   饮墨叹口气,道:“最近都在传,使君要把家主的位子传给三郎,大郎不服气。”   压低嗓音哼了一声,“大郎说三郎抢他的东西。”   九宁啧了一声,原来是为了这个。   小九娘的记忆里,周都督死后,周家四分五裂,一部分听从周百药和周嘉言,一部分听从周嘉行,还有一部分是墙头草两头倒,当然吵归吵,并没有闹到同室操戈的地步。最后周嘉行杀了周百药父子,周家唯他马首是瞻。   周嘉暄当过家主吗?   这一块记忆是模糊的,周嘉暄似乎消失过一段时间,好像北上去长安赶考了。虽然天下四分五裂,士林文人仍然以进京考取进士为荣。   长廊四面透风,九宁裹紧披帛,快步走进周嘉暄的院子,推开房门。   “嘭”的一声闷响,迎面一点黑影直直飞过来,不偏不倚,正好擦着她的额头摔飞出去,然后哐当哐当落进外边走廊上。   九宁痛得眼冒金星,嘶了一声,踉跄了两下。   侍婢们齐声惊呼,上前扶住她。   屋里两个人也吃了一惊。   周嘉言面色阴沉如水,呆呆地站着不动。   周嘉暄听到呼痛声,皱眉回头,看清被砚台砸中的人是九宁,心中一紧,疾步走过来,抬起她的脸。   九宁眼泪汪汪——这是疼的,凶巴巴道:“谁打的我!”   她光洁的额头已经泛起大片红肿,像寿宴上圆润饱满的寿桃,鼓得高高的。   周嘉暄捏着她的下巴仔细检查一番,松口气,好险砚台没砸中太阳穴。   九宁莫名其妙挨了一下,脑子晕晕乎乎的,含着两泡眼泪,可怜兮兮,气势却凶悍,紧紧抓着他的手:“谁打的我!”   “好了,乖,先让郎中过来看看。”   周嘉暄抱起她送到榻上。   侍婢送来冷水,先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府里的郎中很快赶过来,看过伤势,擦了点药膏。   周嘉暄问:“要不要紧?”   周嘉言虎着脸站在一边,房里气氛尴尬,郎中没敢问九宁是怎么伤的,道:“养个七八天能好,这些天别吃辛辣的,别吃发物。”   侍婢紧张地问:“会留疤吗?”   郎中摇摇头,笑道:“不碍事,别碰发物就好了,记住不要吃酒。”   侍婢一一记下,送郎中出去。   擦过药,九宁清醒过来,从榻上坐起身,晃了晃脑袋,好疼!   “妹妹,刚才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周嘉言板着脸走到榻前,瞥她一眼,看她眼圈发红,眼皮抖了两下,“我不是有心的。”   九宁狠狠瞪他几眼,找侍婢讨来镜子,揽镜自照一番。   红肿的地方很显眼,她这几天不用出门了。   “大哥,你先回去吧。”   周嘉暄坐在榻边,端起茶盅喂九宁吃茶,淡淡道。   九宁就着周嘉暄的服侍,低头一口一口喝下半杯茶,心里觉得松快了点,伸手去摸额头上的伤口。   “别碰,碰了好不快。”   周嘉暄轻轻拨开她的手。   九宁喔一声,拿起铜镜继续对着看,时不时叹息一声,“会不会消了以后还是这么鼓?以后我会变成寿星公那样?”   想到自己可能变丑,她鼻尖发酸,眼圈更红了。   周嘉暄放下茶盅,轻笑着哄她:“不会的,郎中刚才说了,好了还和以前一样漂漂亮亮的。”   九宁心有余悸,慢腾腾抬起头,继续瞪周嘉言:差点就被他毁容了!   周嘉言被她看得心里发毛,想出言呵斥,但自知理亏,没脸骂她,看她和周嘉暄说话时娇滴滴的,看自己时立刻换一张面孔,冷哼一声,“还是三弟好,谁都喜欢你。”   房里的侍婢面面相觑,对视一眼,默默退出去。   周嘉暄脸色微沉,“大哥,有什么话我们明天再谈。”   “明天?明天伯祖父说不定已经宣布由你接替他了,以后周家还有我的位子吗?”   周嘉言满脸怒意。   周嘉暄站起身,隐忍怒气:“观音奴在这里,她刚刚被你砸伤了!”   周嘉言一时语塞,沉默半晌,笑了笑,“我知道,所有人都向着你,没人看好我,没人喜欢我,我生来就比不上你,你脾气好,我脾气冲,你才学好,我资质平庸……”   他说着说着,眼圈突然一红。   听他语气有自伤之意,周嘉暄低叹一声,“大哥,我从来没想过要抢你的东西。”   周嘉言低笑,“可你已经要抢到手了。”   听到这里,榻上的九宁翻了个白眼,“长兄,如今还只是传言,你不去找伯祖父求证,对着三哥发什么脾气?有本事你去找伯祖父啊!”   她语气鄙夷,周嘉言抬起头,怒目而视。   不等他出口骂人,九宁接着道:“伯祖父心里是怎么想的,没人知道,我只知道阿翁一天不回来,没他点头,这家主之位定不下来,你听到一点流言就沉不住气,跑来为难三哥,有没有想过这或许是伯祖父故意试探你?”   周嘉言一怔。   九宁顶着红肿的额头,毫不客气地道:“这事拿主意的是祖父和伯祖父,你想要那个位子,就去想办法让两位长辈对你刮目相看。躲在房里为难自家兄弟,一点容人之量都没有,伯祖父岂会放心把家主之位传给你?”   周嘉言脸上神色变幻,一时青一时白,想到这事可能是周刺史对兄弟俩的一次考验,他瞪大眼睛,呼吸变得急促。   那他岂不是输了个彻彻底底?   他咬咬牙,二话不说,拂袖而去。   看他气冲冲离去,九宁扯扯周嘉暄的衣袖,面带关切:“阿兄,你刚才没吃亏吧?”   周嘉暄愣了好半晌。   九宁坐在榻上,眨巴眨巴眼睛,晃晃手,“阿兄?”   周嘉暄低头看她,额头还是肿的,刚刚疼得泪光闪烁,卷翘的眼睫上还有晶莹的泪花。   怕他吃亏,她才会赶过来的么?   周嘉暄微微一笑,心里暖意涌动,挨着九宁坐下,“我没事。”   九宁不大放心,周嘉言看起来比周嘉暄要壮一点,论文才肯定是周嘉暄更胜一筹,但打架的话就不一定了。   她跪在榻上,抓着周嘉暄的肩膀,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里里外外检查一遍,老气横秋地点点头,“嗯,很好,没有受伤。”   三哥还挺厉害的!   周嘉暄轻笑,拉她坐好,抬起她的下巴,仔细看她额头上的红肿,“疼不疼?”   “当然疼了!”九宁道,“明天找长兄要诊金,十两金,一文不能少!”   周嘉暄笑了笑,突然道:“对不起。”   语气惆怅。   九宁满不在乎道:“是长兄砸的,和阿兄没关系。”   周嘉暄手指勾起,刮刮她鼻尖,“如果我不和大哥起争执,他也不会误伤你。”   九宁抬起眼帘看他,发现他面色有些沉郁。   她低头想了想,眼珠一转,笑着说:“阿兄不用愧疚,就算那一下是你砸的,我也不会生气,你不是有心的。下次你们吵架,我先敲门!”   周嘉暄挑眉。   九宁搂住他的胳膊,仰脸朝他笑,颊边一对浅浅的梨涡。   相对无言,沉默了很久后,周嘉暄脸上漾起清浅的笑,轻声问:“观音奴这么偏心?”   九宁抱着他的胳膊点点头,理直气壮:“对呀,阿兄对我好,我就是这么偏心阿兄。”   周嘉暄没说话,笑了很久。   他心情似乎好了点,神情没那么抑郁了。   九宁故意卖弄,自告奋勇要弹琵琶给他听。   周嘉暄忙笑着捂耳朵。   九宁气得捶他。   闹了一会儿,陪他坐下看书,一直到夜幕降临,各处点起灯火,九宁才从他院子出来。   侍婢们在外面等她,簇拥着她回房。   更深夜静,灯火幢幢,走到半路,一阵狂风呼啸着卷过庭院,然后是一阵噼里啪啦响,豆大的雨滴砸在廊檐上,竹丝灯笼在风中剧烈抖动。   “怎么就落雨了?”   衔蝉抱怨了一声,留下两个婢女陪九宁在曲廊避风的地方等着,带了另外两个人去蓬莱阁拿雨具。   夜风寒凉,落雨之后更冷,九宁抖开披帛笼在肩上,扫一眼黑魆魆的庭院,瞳孔猛地一缩。   墙角芭蕉丛后面,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蜷曲着躲在那儿——那不是多弟吗?   九宁眼神示意身边两个婢女噤声,顺着多弟的视线看过去,嘴角轻轻抽了一下。   她看到一个背影,高挑清瘦,夜色中看不清面容,但那头用锦缎束起的卷发太好辨认了。   多弟怎么会认识周嘉行? 第39章 闹事   九宁皱了皱眉。   两个婢女不像九宁天天练目力, 没看到躲在暗处的多弟,也没注意远处周嘉行的身影,张嘴想要说话。   九宁赶紧抬手捂她们的嘴, 她们在避风的地方躲雨,只要不出声,没人看得到。   一道黑色人影飞快晃过长廊, 那人似乎和周嘉行认识, 直接快步朝他走近。到了近前, 单手握拳轻拍左胸,做了个奇怪的表示恭敬的姿势。   两人站着说了会儿话,周嘉行似乎在吩咐什么, 另一人躬身应答, 姿态恭顺。   九宁眼皮直跳:那人影速度极快, 动作矫捷, 一看就是练家子,而且绝对不是中原人。   两人深夜避着人见面, 非奸即盗。   原来鬼鬼祟祟的人不是多弟, 而是周嘉行。   周嘉行潜入周家果然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多弟偷偷跟踪周嘉行, 要是被发现了, 周嘉行会不会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难道两人这么快就要结仇了?   夜空黑如泼墨,雨势骤然变大,万丈雨帘哗啦哗啦浇在庭中假山上, 飞溅的雨滴瞬间扑灭廊前的灯笼。   四周黑魆魆的, 伸手不见五指。   九宁趁机压低声音对两个婢女道:“我有一样东西落在三哥那儿, 就是那块大郎拿来砸我的墨锭,掉在走廊里了,你们去取来。”   婢女知道她的脾气,这是要拿那块墨锭撒气,应喏,转身回去找墨锭。   打发走婢女,九宁屏住呼吸,继续观望。   但愿多弟不要露馅。   她刚感慨完,就听“哧溜”一声,躲在芭蕉丛里的多弟不小心踩到地上腐烂的叶片,滑倒了。   这一声惊动长廊里的人,周嘉行遽然回头,暗夜中一双冷淡的眸子,目光穿透重重雨幕,射向芭蕉丛。   一道雪亮电光闪过,照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也照亮他身边那个虬髯黑衣人。   虬髯大汉伸手拔刀。   九宁暗骂: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长廊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虬髯大汉似乎并不着急,慢慢靠近芭蕉丛,手中弯刀折射出慑人的冷光。   周嘉行站在远处,负手而立,面容模糊。   芭蕉丛里的多弟没敢爬起来,钻进花丛深处,瑟瑟发抖。   眼看虬髯大汉离芭蕉丛越来越近,九宁暗暗着急,皱眉看看脚下,再看看远处的周嘉行,眼睛一闭。   “乓”的一声,滚下石阶。   这一下动静不小,另外三人都愣住了。   虬髯大汉手撑在栏杆上,一个跃身翻出长廊,几步冲到九宁面前,大手如鹰爪罩下来,一把扣住她咽喉。   弯刀锋利的刀刃近在咫尺,九宁心头骇然,剧烈咳喘,挣扎着喊了一声:   “……哥哥!”   虬髯大汉不为所动,手上加重力道,另一只手砍向九宁的后脑勺。   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踏响声,虬髯大汉还没来得及回头,抬起的手蓦地被震开了。   大汉一惊,扭头见来人是周嘉行,忙松开手,“郞主。”   周嘉行俯身,手指抬起九宁的下巴。   九宁劫后余生,大口呼吸,小脸吓得煞白,豆大的雨珠打在眼皮上,有点疼,眼睛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缝,睫毛湿漉漉的黏成一团,身上已经湿透了。   “是你。”   周嘉行淡淡道,抱起蜷缩成一团的九宁。   衣衫湿透,九宁冷得直打颤,紧紧抓住周嘉行衣襟,觉得他好像不是要杀人灭口的样子,心虚地叫一声:“苏家哥哥……”   本来想装傻来一句“今晚夜色不错呀”,想了想,实在不好意思——她都看到虬髯大汉手里的弯刀了。   周嘉行抱着九宁回曲廊避风的地方,放她坐在栏杆上,问:“你都看到了?”   语气平静。   他这么坦然,九宁也不胡思乱想了,点点头,“苏家哥哥果然不是一般人。”   因为浑身透湿的缘故,一边说话,一边哆嗦。   周嘉行看她一眼,突然蹲下|身,单膝跪在她脚下。   九宁吓了一跳,茫然了一瞬。   周嘉行这是……跪下苦苦哀求她不要告发他?   还在发愣,脚被抬了起来。   “疼不疼?”   “啊?”   九宁眨眨眼睛,长睫绞碎雨珠,这让她的眼神看起来格外天真。   周嘉行垂眸,手背敲敲她的腿,“哪里疼?”   九宁终于反应过来:原来周嘉行以为她刚才那一下摔伤了。   她愣愣地摇摇头,“不疼。”   既然是假摔,当然不会真的摔伤自己,她是蹭着台阶滑下去的。   不疼的话刚说出口,九宁又后悔不迭,这时候就应该假装受伤博取同情、顺便把事情混过去!   她赶紧补救,抬手扶额,“头有点晕。”   周嘉行撩起眼皮扫一眼她红肿的额头,松开手。   她似乎身体不好,经常生病,不是这里不舒服就是那里不舒服,皮肤娇嫩,手指轻轻擦一下就可能蹭红一块,刚刚被怀朗掐了下脖子,颈间留下一圈青紫痕迹。这么娇弱,却精神气十足,每天骑马在箭道跑圈,骑术已经快赶上两个哥哥。   别家的小娘子日子过得悠闲,她忙忙碌碌,既要上学练骑射,还得料理庶务,就这样了还要三五不时出门游逛,领着一帮小郎君去斗鸡场出风头,有滋有味的。   雨声响亮,不远处飘来几点灯火和说话声,衔蝉拿着雨具回来接九宁了。   九宁飞快环顾一圈,虬髯大汉已经悄悄离去,芭蕉丛那边也没有声响,多弟应该已经趁着刚才的混乱偷偷溜走了。   “不用怕,我不会做什么。”周嘉行站起身,道,“你可以把今晚的事告诉你哥哥。”   刚才怀朗扣住她并不是要杀人,只是想打晕她而已。   九宁诧异地瞥他一眼。   等衔蝉她们找过来的时候,周嘉行已经转身走远了。   看到九宁淋得透湿,坐在栏杆前抱着双臂发抖,衔蝉大惊失色,赶紧给她披上氅衣。   九宁想起周嘉行刚才那句话,想了想,没回蓬莱阁,掉头往周嘉暄的院子走。   保险起见,还是告诉三哥一声。   ……   廊前雨帘高挂,曲廊深处,虬髯大汉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郞主,小九娘肯定去三郎那里报信了。”   周嘉行站在幽暗处,目送九宁在婢女们的簇拥中走远。   受到惊吓,自然要去找哥哥诉委屈。   “不碍事,和他们无关。”   片刻后,他收回凝望雨幕的视线:“动手吧。”   虬髯大汉恭敬应喏:“是!”   ……   雨中灯火黯淡,一行人穿过寂静的长廊,对面传来纷杂的脚步声,隐隐还有护卫的呵斥。   九宁抬起头,认出来人:“阿兄怎么出来了?”   周嘉暄浓眉紧皱,面色沉重,听到她带笑的说话声,快步走近,“苏晏呢?”   九宁一怔。   周嘉暄以为她被吓住了,摸了摸她脸颊,“刚才有婢女冲进阿耶的院子,说你撞到苏晏密会歹人,被他扣下了。”   九宁反应过来:方才多弟看到她惊动周嘉行和那个虬髯大汉,偷偷跑走,去找周百药告密了!   她无语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她没准备把事情闹大,只想私下里和三哥商量,多弟这么一通告密,事情肯定瞒不住。   周百药知道了,周嘉暄带着人赶过来了,那周刺史很快也会被惊动。   四面八方传来嘈杂声响,阖府都被吵醒了,护卫擎着火把穿过长廊,人声鼎沸,乱成一片。   雨还在下,但已经听不见哗啦啦的雨声了。   浮动的灯火如流萤一般飘向各个角落,护卫们组成几班,一个院子一个院子搜过去。   九宁有种预感,周嘉行的身份……要被揭穿了。   她道:“他走了。”   周嘉暄眼神示意护卫们分头去找人,看九宁头发、衣裳全湿透了,皱眉说:“回去换下湿衣裳,这么冷的天,别冻着了。”   他不会要亲自带人去抓周嘉行吧?   九宁想提醒三哥注意防备周嘉行,但又不能让两人正面起冲突。她刚才之所以敢惊动行动鬼祟的周嘉行,就是因为知道周嘉行不像多弟心眼小,只要不是真的得罪狠他,他一般不会起杀心。   怎么才能避免三哥和周嘉行对上呢?   九宁一个踉跄倒进周嘉暄怀里,搂着他撒娇:“阿兄,我有点怕,你送我回房好不好?”   她浑身冰凉,哆哆嗦嗦直打冷颤,白天又才伤了额头,周嘉暄自然不忍拒绝她,虽然心里惦记着苏晏那头,还是转身换了个方向,送她回房。   途中碰到大郎周嘉言。   下午回到自己的院子后,周嘉言越想越觉得家主之位只是个考验,悔得肠子都青了,正烦恼和弟弟动手、打伤妹妹的事传出去会遭到周刺史的厌弃,听说苏晏那个胡奴以下犯上冒犯九宁,心念一闪,带着护卫满府乱窜。   抓到胡奴,不仅可以显示他的能力,还能和九宁和解,同时可以树立他嫡长的威信,一举多得!   看到周嘉暄送妹妹九宁回房,周嘉言摆起长兄的架势,安慰他们几句,“回去等消息吧!”   九宁巴不得周嘉言碰一鼻子灰,没有理会他。   回到蓬莱阁,脱下湿透的衣裳,泡了会儿香汤,九宁挪到火炉床里烘头发,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周嘉暄喂她喝了碗驱寒气的姜汤,哄她躺下睡。   九宁睡是睡了,却揪着他的衣袖不放。   周嘉暄无奈,只能留下陪她,等她睡熟,轻轻抽出袖摆。   这时,门外响起一片惊叫声,紧接着房门被拍得震天响,“三郎,九娘,不好了,使君和阿郎被贼人抓走了!”   睡梦中的九宁猛然惊醒。   周嘉暄一下站了起来,走出去拉开房门:“怎么回事?”   报信的人跪在地上,抖如筛糠:“苏、苏晏他们个个都是高手,他们抓了阿郎、大郎和使君,往祠堂的方向去了,他们还说让族里的郎君们都过去,不然就放火烧了咱们家的祠堂!”   周嘉暄瞳孔微微一缩。   “三郎,使君、阿郎和大郎在苏晏手上,其他房的人都赶过去了。”   周嘉暄镇定下来,问:“通知唐将军了吗?”   报信的人回答说:“通知了,唐将军说会马上派一千人过来帮忙擒拿苏晏。城门也紧闭,各坊戒严,任何人不得外出。”   周嘉暄回头看一眼火炉床。   九宁连忙闭上眼睛装睡。   “出去说。”   周嘉暄抬脚走出去,走到门口时,叮嘱侍婢,“好生照料九娘,外面的事不要惊动她。”   侍婢恭敬应下。   周嘉暄带着惊慌失措的亲随离开,门又合上了。   九宁等了一会儿,睁开眼睛,爬起来走到门边,透过槅窗往外看。   周嘉暄已经带着人离开,一行人背影匆匆,飞快消失在幽暗雨幕中。   九宁立刻回卧房,随意梳了个螺髻,穿上兽皮靴,披了件防雨的玄色龙纱斗篷,带上阿二几人,悄悄跟在周嘉暄后面。   ……   周家的祠堂灯火通明,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身着甲衣的江州兵。   士兵们手执长弓,拉满弦,箭尖全部指向祠堂门口。   雨水顺着箭尖淌下,气氛凝重。   刚才周嘉行带着十几个黑衣人掳走周刺史、周百药和周嘉言进了祠堂,其他房的子弟陆陆续续赶到,负责保护刺史府的唐将军接到消息也带着士兵们赶过来,转眼间就将祠堂围得水泄不通。   周嘉暄赶到后,先去见唐将军:“里面是什么情形?”   唐将军道:“那个叫苏晏的,抓了人就往祠堂来了,不过好像没有伤人。”   周嘉暄揉揉眉心,点点头。 第40章 当年   九宁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场激烈的厮杀。   她甚至连帮被擒的周嘉行求情的理由都想好了。   然而祠堂很安静, 大雨滂沱,江州兵们沉默地守在外面,四周曲廊里火把熊熊燃烧, 映出士兵们黧黑的脸庞。   周嘉暄已经进去了。   士兵看到一个身披玄色斗篷的人从大雨中走近,手中弯弓抬高,“什么人?”   来人抬起头, 朦胧的火光照亮她的脸, 一双乌黑的明眸, 肤色雪白,容光慑人。   身后几名护卫皆佩了陌刀。   唐将军不禁愕然,下巴都快惊掉了, 暗道了一声小祖宗, 上前几步, “九娘怎么也来了?里头乱着呢, 您回去吧。”   周都督在的时候,唐将军常去回话, 九宁早就和他混熟了。   九宁摘下兜帽, 顺着湿漉漉的石阶步上长廊, 问:“苏晏想做什么?”   唐将军摇了摇头, “没人知道,他保证不会伤人。”   九宁扫视一圈,估摸了一下人数。   江州是周家的地盘, 周嘉行如果带着人往外跑, 兴许能逃出刺史府混出坊, 可他却偏偏往里走,而且来的是守卫森严的周家祠堂,唐将军带人围过来,层层弓|弩手排出铜锅阵,哪怕他是绝顶高手,插翅也难飞。   他为什么要来祠堂?难道他想要认祖归宗?只是揭破身份的话,应该不至于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吧?   沉寂中,黑漆大门吱嘎响了一声,有人走了出来。   士兵们提高警惕,握紧刀柄。   走出来的人是周刺史的亲随,他脸色平静,环顾一圈,对上唐将军的视线,道:“使君有令,待会儿若周嘉行从这里出来,你们不可伤人!”   唐将军一脸茫然:“谁是周嘉行?哪房的郎君?”   亲随解释道:“周嘉行就是苏晏,他是家中二郎。都督前不久来信说已经查明苏晏的身份,使君正准备告之阿郎,劝阿郎和他相认,不想出了这样的乱子。”   唐将军惊愕地瞪大眼睛。   本以为江州出现奸人细作,没想到居然是周家家事。   一旁的九宁听亲随说周嘉行的身份已然暴露,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走上前问:“周嘉行是我二哥,我阿耶、长兄、三哥都在里面,我可以进去吗?”   亲随看到她也吃了一惊,“九娘稍等。”   转身进去,不一会儿走了出来,“使君说九娘可以进来。”顿了一下,叮嘱她,“九娘就站在外面走廊里,不要进去。”   九宁答应一声,带着阿二几人踏进祠堂。   祠堂里空荡荡的,夜色中显得阴森,走过重重院落,到得供奉祖先牌位的正堂前,才听见里头传来说话声。   九宁走过曲廊,站在走廊外往里看。   正堂里燃了数百支蜡烛,地上几株铜鎏金大灯树张开枝丫,每一根枝丫上十几支儿臂粗的红烛,烛芯烧得滋滋响,将正堂照得恍如白昼。   大堂里挤满了人,周家各房郎君站在最外面,神色各异。   都是刚睡下被惊醒的,有人镇定从容,有人面带惊惶,有人吓得发抖,有人神色懵懂,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有像十一郎那样,摩拳擦掌,两眼放光,等着看八卦的。   大房的事和他们无关,周百药平时看起来比周刺史还正经,管这个管那个,现在他赶出府的儿子回来找他算账,在其他房的郎君看来,真是喜闻乐见!   堂前一条摆满供香的大祭桌,周刺史就盘腿坐在祭桌旁的长案上,四五个黑衣人手执弯刀围着他,刀刃架在他脖子上。   看样子黑衣人是以周刺史为人质。   地上跪着一个男人,披头散发,形容狼狈,被逼跪在灵堂前,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浑身发颤。   大郎周嘉言和三郎周嘉暄挡在他身前,和一个手执长剑的少年对质,那少年正是锦缎束发的周嘉行。   他和属下挟持周刺史、周百药,周家郎君不敢轻易妄动,只能和他僵持着。   站在最外面的周家郎君们小声交头接耳,人声嗡嗡。   “原来他就是二郎!”   “二郎不是死在外面了吗?”   “没死,这不活得好好的嘛!”   “我早就怀疑他的身份了,当年都说二郎长得和我们不一样,到底怎么不一样没人见过,原来就是这个样子!”   旁边的人嗤之以鼻,马后炮,谁不会?   众人怕激怒周嘉行,没敢大声嚷嚷,压低嗓音小声议论。   九宁踮起脚张望,发现那个被逼跪着的男人是自己的父亲周百药。   周嘉行手挽薄剑,冷冷看着周百药。   怕他伤人,周嘉暄和周嘉言护在周百药前面。   父子几人冷冷对视。   这时,周刺史的亲随分开人群,回到周刺史面前,没敢靠太近,抱拳道:“使君,已经交代下去了,只要您不下令,唐将军他们绝不会无故放箭。”   周刺史虽然受制于人,仍然从容不迫,仿佛黑衣人架在他脖子上的弯刀只是个摆设,点点头,看向周嘉行。   “二郎,所有人都到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周嘉行望一眼祭台上的长明灯。   地上跪着的周百药忽然蹦了起来,怒视周嘉行:“逆子!你这个逆子!”   周嘉行头也不回,手腕一翻,长剑重重敲在周百药肩头。   以为儿子一剑朝自己刺过来,周百药唉哟大叫一声,倒在地上。   “阿耶!”   周嘉暄连忙扑过去,哆嗦着检查周百药的肩膀,发现没有伤口,连衣裳也没破,松了口气。   “你非慈父,有什么资格斥我为逆子?”   周嘉行似笑非笑,收回长剑,抚掌轻拍。   角落里钻出两个黑衣人,他们分开人群,两个老妇、一名三十多岁的中年妇人款款上前,跪在周嘉行脚下,抖得筛子似的。   走廊里的九宁扭头问身后的阿二他们,“认得他们吗?”   阿二几人仔细看了半晌,摇摇头。   阿四牛生挠挠脑袋,道:“有点面熟,好像是以前在府里当差的。”   九宁皱眉。   祠堂里,周嘉行看着周百药,“敢问郎君,当年我母亲是怎么生下我的?”   这一句问出口,众人一片哗然,面面相觑。   周家人人都知道有异域血统的二郎是怎么来的。   昆奴和昆仑奴、新罗婢不同,是生活在极北地带的一个部族,族中女人善歌善舞,男人骁勇善战,不论男女都在马背上长大,逐水草而居,过着游牧生活。多年前他们的部族被突厥部落吞并,族中男女沦为奴隶,其中一部分最后被卖至中原。   周嘉行的母亲就是一名昆奴。她本是一位将军豢养在帐中取乐的,在一次混战中落于江州兵之手,成为周家的婢女。   据说她貌美如花,生得很妖娆,不甘于屈居人下,趁着周百药酒醉的时候爬上床成了好事,这才有了周嘉行。   周百药为人方正,深恨昆奴,想把人打发出去,得知她有孕,只能暂时养着。后来昆奴生下孩子,据说一看就不是中原人,周百药明知是自己的血脉,仍然忍不住心生厌恶,忍了几年后,还是由着续娶的崔氏赶走母子二人。   据说自从多年前那次醉酒被昆奴趁人之危,之后周百药再没碰过昆奴一根手指头。   这一段故事周家郎君几乎个个都知道,九宁也不止一次听冯姑她们背地里八卦过。   昆奴生下周嘉行后,知道这个儿子不讨周百药的喜欢,每天把儿子关在房里,不让他出门丢人现眼。府里很多人只知道有一个二郎,却没见过人,不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样。   九宁听冯姑碎嘴时偷偷腹诽,周嘉行肤色偏白,除了血缘天生这个原因,说不定也有小时候天天闷在屋里、没晒足太阳的缘故。   祠堂里的人视线全都涌向周百药,看他会怎么回答。   周百药面色阴冷,逆子当着一群周家郎君的面拿剑指着他,他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一剑斩了逆子!   他不答,周嘉行也不急,手中长剑往前一送。   旁边的周嘉暄立刻伸手去挡。   九宁呼吸一窒,踏进祠堂,阿二、阿三忙跟上。   周嘉行目标明确,推开周嘉暄后,剑尖抵住周百药的咽喉。   一名黑衣人上前,帮忙拦住想要上前解救父亲的周嘉暄,强行把他送到周刺史身边。   周刺史正襟危坐,慢悠悠道,“三郎,且听二郎怎么说。”   周嘉暄一愣,心中似有所悟,眉头紧皱。   周刺史知道他明白了,没再说什么。   人群背后的九宁看到周嘉暄暂时没有危险,拍了拍胸口。   她扭头叮嘱阿二和阿三:“待会儿要是乱起来,你们赶紧冲进去救我三哥。其他人先不管,救我三哥要紧。”   两人点头应下。   风从敞着大大门卷进堂屋,烛火剧烈晃动。   冰冷的剑锋抵在咽喉上,周百药肝胆俱裂,觉得自己已经血流如注,恨恨道:“你母亲趁我酒醉,勾引我做了糊涂事,才有了你这个逆子!”   周嘉行轻笑,“这里是周家祠堂,郎君以君子自称,在祖宗面前,也不愿说实话?”   他摆摆手。   那几名跪在地上的妇人抖了一下,一个接一个开口:   “奴是先夫人蒋氏的贴身婢女。”   “奴也是。”   “奴原来是在书房当差的。”   三人说完,呜呜哭着对周百药磕头。   周百药神色骤变,不顾喉咙的长剑,猛地坐起身,瞪视三人,目眦欲裂。   三个妇人不敢看他,呜咽着道:“阿郎勿怪。”   周百药脸色瞬间从苍白变为青紫,片刻后又一片赤红。   周嘉行居高临下,俯视着自己的父亲,嘴角勾了一下,淡淡道:“说,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妇人中年纪最大的那个直起身,最先开口,“那晚是盂兰盆会,夫人带着大郎去河边放水灯祈福,阿郎……阿郎没出门,黎娘给阿郎送木樨熟水,进去之后就没出来。”   黎娘就是周嘉行母亲的名字。   周嘉行问:“是我母亲主动去书房的,还是你叫她去的?”   老夫人额头着地,大声道:“是奴让她去的!黎娘平时在后院伺候夫人,没有吩咐,不会去书房。奴那天崴了脚,让她替奴当差,她就去了。”   周嘉行目光转向另一个妇人。   那妇人连忙道:“奴跟着先夫人出门逛盂兰盆会,夜里夫人归家,知道黎娘……黎娘和阿郎成了事,和阿郎大吵一架,抽了黎娘几巴掌,让人把她关进柴房,不给她饭吃,也不给她水喝。后来阿郎给先夫人赔不是,说他不知道爬上床的是黎娘,先夫人才算了,黎娘也放出来了。”   “他们吵的是什么?”   妇人答:“先夫人骂……骂黎娘是狐狸精。”   周嘉行面无表情,又或者说他所有的情绪都藏在眼底:“我母亲可有反驳?”   妇人道:“黎娘当时哭着给先夫人赔罪,先夫人不想见她,连抽她几巴掌,打得她满嘴是血,后来就没人听清黎娘在喊什么……”   周嘉行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问最后一个在书房当值的妇人:“你那晚听到什么了?”   妇人手脚发颤,低着头道:“那晚、那晚……”   她抬头看一眼周百药。   周百药面容狰狞,额前青筋根根暴起,目光似要噬人。   妇人知道自己只有说实话才能活下去,心一横,飞快道:“那晚黎娘刚进去一会儿就跑了出来,看样子吓得不轻,我、我们在外面伺候的都瞧见了,没一会儿阿郎、阿郎铁青着脸出来,亲手把她拽回去了。”   嗡嗡嗡嗡的议论声瞬间凝滞。   祠堂安静下来,静得诡异。   唯有蜡烛燃烧的滋滋声响。   没有人说话。   沉默许久后,在一片压抑的呼吸声中,众人发觉大雨不知什么停了,雨滴顺着屋檐落下,敲打在石阶上,滴答滴答。   在场所有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无数道视线再度朝周百药看了过去。   原来当年不是黎娘主动勾引周百药,而是周百药自己看上美貌的黎娘了!黎娘身为奴婢,阿郎要她伺候,她当然只能顺从。   昆奴身份低贱,寻常世家爷们只会养着取乐,不会真的纳为妾侍。周百药一时冲动,事后又不敢面对发妻的指责,不想落一个风流的名声,干脆把事情推到黎娘头上,世人自然信他的话——因为周百药房中姬妾不多,而且为了表明自己不是好色之人,他纳的几个妾都容貌平平。   周百药双唇哆嗦,似乎还想为自己辩驳。   妇人没给他机会,接着说道:“黎娘发现自己有身孕以后就不闹了,我也劝她别和阿郎对着干……黎娘就安下心来养胎,谁知……谁知阿郎不喜欢生下来的孩子……”   说到这里,妇人停顿了很久,看周嘉行没有反应,继续道,“再后来先夫人去世了,崔夫人嫁了进来,对黎娘和二郎也不怎么好……”   听到这一句,站在最外面的九宁忍不住抖了一下。   崔氏连嫡长子周嘉言的面子都不给,自然不会给黎娘母子好脸色看。   妇人的声音颤了一下,“十年前,黎娘被赶走之前,又怀了阿郎的孩子。”   九宁张大嘴巴:!   在场众人的反应和她一样,有人惊讶得直接喊出声。   连最沉稳的周刺史也皱了皱眉,朝躺在地上的周百药投去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低叹一声。   都是男人,他能理解周百药把持不住要了黎娘的身子,但他既然看不起黎娘的出身,就不该让她怀孕。有了孩子,那就生下来养着,反正周家不差一副碗筷。   一面鄙视黎娘,一面又管不住自己,既想要名声,又受不住诱惑,结果自己过得不痛快不说,还害了母子。   周百药受不了投诸到自己身上的异样目光,索性闭上眼睛,愤然扭过头去。   跪在地上的妇人颤声道:“这一次崔夫人知道了以前的事,也和阿郎吵了一架。阿郎骂黎娘是害人精,黎娘整天哭,肚子里的孩子哭没了。崔夫人说与其再这么下去,不如把黎娘放出去。既能保全阿郎的名声,黎娘也用不着煎熬。后来黎娘和二郎果真被赶走了,崔夫人把我们送到农庄去,叮嘱我们不许再提之前的事……”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一晃十年过去,黎娘已经香消玉殒,崔夫人也驾鹤西去,当年那个整天被母亲关在房里养大的二郎吃尽苦头,回到周家,找出知情人,当着周家祖宗牌位和所有周家儿郎的面,揭破周百药的谎言,证明自己母亲的清白。   她虽然身份低贱,但她并没有勾引男主人。   周嘉行仿佛出了会儿神,挥挥手。   妇人们如释重负,赶紧爬起来,相携跑出祠堂。   没有人拦她们,从周百药的反应来看,她们刚才说的都是真话。   众人惊骇不已,面面相看了一会儿,扭头看周嘉行。   他举起长剑,一字一字道:“周百药,我母亲从未勾引你。”   周百药双眼圆瞪,唇色发白。   “二郎!”周刺史疾言厉色,“不论如何,他是你父亲!”   那一剑还是毫不留情地落下了。   没有一丝犹豫。   众人惊呼,十一郎挡住眼睛,不忍看周百药被斩成两截。   “阿耶!”   周嘉暄惊叫一声,想要以身为父亲挡下这一剑。   一双枯瘦的手横地里伸过来,牢牢扣住他。   却听“哐当”一声,周百药脑后的头冠被斩成两半,掉落在地上。   周嘉行没有杀周百药。   他一剑砍下,斩断周百药的头冠后,没有任何停留,还剑入鞘,抬脚便走。   黑衣人们立刻放下架在周刺史脖子上的弯刀,飞窜到他身后,紧跟着他。   所有人呆住了,下意识让开道路,目送他们主仆几人离开。   周刺史愣了片刻,松开扣在周嘉暄肩头的手,站了起来,“二郎!”   周嘉行恍若未闻。   “二郎!”周刺史追出几步,“你就这么走了?”   这个少年在外面吃了那么多苦,化名苏晏回到周家,煞费苦心准备了几个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就只是为了澄清当年的事?   周刺史不信。   周嘉行脚步顿了一下,回头,神情淡然,不悲不喜,“使君以为我还想要什么?”   周刺史双眼微眯。   “我知道使君在想什么。”周嘉行抬起头,望着雨后澄澈如宝石的夜空,“对周家人而言,我阿娘当年到底是主动勾引还是顺从,并没有什么分别,这只是一件小事。”   众人被他说中心事,尴尬地别开视线。   一个昆奴而已,他们还真的不大在意。   周嘉行慢慢道:“可对我阿娘来说,却是伴随她一生的耻辱。”   他最后扫一眼偌大的祠堂,转身大步离去。   风声呼啸,卷起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九宁望着他决绝而去的背影,怔了许久。   老实说,她一直以为周嘉行是为了报复才潜入周家的。   刚才听到妇人说出当年的隐秘后,她更确认这一点。   黎娘温顺懦弱,白担了勾引男主人的名声。母子俩在周家受尽苦楚,黎娘还没了一个孩子,被赶出府后,他们的日子过得更凄惨。周嘉行小小年纪混迹市井养活母亲,可黎娘没几年还是病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孤苦伶仃。   他的童年没有一丝光明,少年时期又过着在刀口舔血的日子,这样一个人,必定对周家人恨之入骨。   可他当众揭穿周百药的谎言后,竟然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不是为了报仇才回来的吗? 第41章 挽留   等九宁回过神的时候,周嘉行一行人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无边夜色中。   他潜入周家真的只是为了替生母洗清勾引周百药的骂名?   一直以来防备他, 甚至怀疑他就是害死周都督的人……都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一阵凉风扫过幽暗的曲廊, 九宁打了个冷颤。   祠堂里安静了很久。   各房郎君原以为能目睹一场父子相残、兄弟阋墙的大戏,没想到正主周嘉行走得这么干脆利落, 一时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不知该说什么。   周刺史望着周嘉行离开的方向,对左右亲随道:“你们追上去。”   亲随拱手:“使君,是不是要把二郎捉回来?”   周刺史摇摇头,“你们拦不住他,不要为难他们, 远远跟着就行。”   亲随领命而去。   各房郎君偷偷拿眼看躺在地上的周百药,期期艾艾, 小声低语,偶尔有人发出一两声窃笑。   周刺史皱了皱眉,环顾一周,语气低沉:“都散了吧。”   众人立刻噤声,顷刻间作鸟兽散。   十一郎跟着其他人走出来, 看到站在外面发怔的九宁,扯扯她的衣袖, “九娘, 你快回房吧, 你阿耶要是看到你在这里, 你又要挨骂啦!”   九宁每次出门都前呼后拥, 排场极大,江州百姓远远看到一匹雪白神驹驰过长街,再看周围都是人高马大的护卫拥簇,便知准是周家小九娘经过。   周百药听到外边的风声,勃然大怒,斥九宁奢靡无度、太过张扬。当时十一郎他们就在旁边。   少年郎们都知道九宁的父亲特别迂腐,怕她挨骂,每次都会去箭道等她,不会跑到大房这边闹她。   “这都是大人的事,你不要管。回去吧!我也回去了,明天我去找你。”   其他房的少年郎也围了过来,七嘴八舌:   “九娘,你赶紧回去,这是我们男人的事!”   “对,你还小呢,什么都听不懂,别跟着凑热闹。”   “快走快走,再不走我们抬你回去!”   九宁翻了个白眼,打发走一众堂兄,站着怔怔出了一会儿神。   片刻后,她拔步向着周嘉行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阿三、阿四忙跟上她。   跑出祠堂,唐将军正吆喝墙头的弓|弩手撤回来,虽然周刺史不让他抓捕周嘉行,他也得戍守在刺史府,以防今晚再出什么意外。   周都督不在江州,他得防着小人趁虚而入。   九宁估算了一下方位,来不及去马厩,找唐将军借几匹快马。   唐将军笑问:“这大晚上的,要马做什么?”   九宁小手一挥,“别废话了,将军就说借不借吧!我急着用。”   唐将军哈哈大笑,命人牵来几匹快马,郑重道:“这几匹马能日行八百里,我留着有大用处,用完记得还回来。”   都督经常干有借无还的赖皮事,要是九娘也和都督一样,他找谁说理去?   九宁踩着凳子翻身上马,“晓得了!”   一挥长鞭,骏马撒开四蹄,一人一骑如利箭一般绝尘而去。   唐将军目送她驰远,啧啧道:“不愧是都督的孙女。”   几人几骑出了周家宅院所在的长街,阿四夹一夹马腹,放慢速度和九宁并行,道:“九娘,二郎若要出城,必走南边渡口,我知道一条近路。”   九宁点点头,轻叱一声,拨转马头,落后阿四半个马身:“你带路。”   主仆几人抄小路向着城南疾驰了半刻钟。   夜色浓稠,还没到开坊门的时候,被阿三叫醒的守门坊卒骂骂咧咧爬起来,见马上之人是九宁,忙换上一副恭敬面孔,取钥匙打开坊门放行。   各坊关门闭户,外面大街上空无一人,地上积存的雨水反射出一道道黯淡的亮光,马蹄声回荡在静夜中,偶尔能听到坊里传来一阵狗吠。   快到城南渡口时,阿四猛地一拉缰绳,“九娘,追上了!”   九宁轻勒缰绳,抬头望过去。   渡口前是一条面临大江的长街,街边货栈林立,房屋鳞次栉比,俱是挂有长帆的三层小木楼。这会儿正值夜半,木楼一层都上了门板,整条长街空寂冷清,要到天亮以后才会热闹起来。   长街东头,二十匹马慢慢驰向江边,马上之人都身着黑衣,背负弯弓,腰佩长刀,一股肃杀之气。   周嘉行一人一骑走在最前面,他手里还拎着那把刚刚斩断周百药头冠的薄剑。   九宁从小路穿过来,走出巷口,比他先到渡口,刚好拦在他前面。   阿四伸长脖子张望,看清那些黑衣人背上的弯弓,神色凝重,小声道:“九娘,二郎身后的人不像家奴,更像是私兵,我们要不要先回去?”   九宁摇摇头。   她等了没一会儿,马蹄声越来越近,周嘉行一行人从暗处走近,看到等在巷口的她,停了下来。   九宁抬起头,看向周嘉行。   “二哥。”   长街寂静,这一声清脆柔和的呼唤格外清晰,像是叫到每个人的心里去。   周嘉行看她一眼,面无表情。   他身后的随从们却立即变了脸色,对视一眼,打马上前几步,凑到周嘉行身边,低语了几句。   他们眼神狠厉,阴恻恻看着九宁,明显对她抱有敌意。   九宁坐在马背上,挺起小胸膛,不客气地回瞪回去。   随从脸色一僵。   不知随从们说了什么,周嘉行两道剑眉微微拧起,轻轻斥了一声。   随从们忙恭敬退下。   九宁催马走到周嘉行面前,“原来你是我二哥!”   质问的语气,表明她也是刚刚才知道的。   周嘉行驰出几步。   九宁忙一鞭子轻抽马背,紧跟上他。   周嘉行驰到江边。   大江是一条流经江州的支流,南城这一处的江面并不算宽阔,沿岸又是夹在丘陵中间的广阔平原,水流十分平缓,夜色下江面黑魆魆的,刚落过急雨,无星无月,看不清哪里是江河,只能听见波涛温柔冲刷江岸的潺潺水声。   周嘉行面向大江,束起的卷发被江风吹得轻轻飞扬,“你刚才在祠堂?”   九宁点点头,欲言又止。   她能说什么呢?说自己很同情他们母子的遭遇,很可怜他?   还是劝他留下来,回到周家?   世事如流水,黎娘早就不在了,周嘉行一个人在苦难中长大,摸爬滚打,尝尽人情冷暖,此时此刻,他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九宁也不想在这种时候故意装傻提起他的伤心事。   劝他留下就更不必了——虽然九宁必须把他留在身边,但她知道,周嘉行去意已定,不会为她这个毫不相干的人改变主意。   沉默半晌后,九宁笑了笑,迎着扑面的江风,抖抖手里的鞭子:“二哥,你刚才应该先揍他一顿的。”   周嘉行嘴角轻勾。   他知道九宁这句话发自内心,至少比她刚才那一声娇柔的“二哥”要真诚得多。   很小的时候,他确实这么想过,那时他对整个世界充满恨意,想着等他长大了,回到周家,一定要亲手狠狠揍周百药,让周百药痛哭流涕……   后来慢慢长大,每天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发愁今天怎么吃饱肚子,怎么筹钱买药,戾气渐渐被日复一日的辛苦奔波磨平。   没有长辈照顾庇佑,他从记事起就不得不承担起养活母子的全部压力,一次次九死一生,在生死关头,那点恨,太不值一提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周嘉行甚至想不起周家,想不起抛弃他的父亲,因为要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   他早已未老先衰。   虽然他才十几岁,还是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年纪。   那些鲜衣怒马、仗剑走天涯的少年意气,他以前没有机会体会,以后……应该也注定体会不了。   他用不着揍周百药。   周百药最看重自己的名声,当众揭穿他隐瞒多年的旧事,害他颜面扫地,让他在族人面前抬不起头,才能真正击溃他。   江风并不大,不过里头像藏了一把把刀子,刮在脸上一阵刺疼。   九宁冷得瑟瑟发抖,展开蜀锦厚披帛围在肩上,抱住双臂,“二哥,你要去哪儿?我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周嘉行扭头看她。   她双手抱臂,哆哆嗦嗦着看他,鼻尖冻得发红,双唇轻抿,颊边梨涡轻皱。   一双乌黑发亮的明眸,期待地望着他,目光如林间清晖,似月下流光,盈盈望过来,分外动人。   即使知道她或许不是真心的,也会不由得软了心肠。   她胆子不小,就这么带着两个随从追过来,就不怕他心生歹念报复她?   周嘉行唇角泛起一丝淡淡的笑,“九娘,回去吧。”   九宁飞快思考,眼珠滴溜溜转一圈,周嘉行带了这么多随从,强行把他抓回去是不可能的,但就这么让他走也不行——他可是她的护身符啊!   周嘉行夹一夹马腹,似要离开。   九宁来不及多想,撒开鞭子,趁他拨转马头、两匹马近在咫尺的时候,小短腿一蹬,张开双手扑上去,紧紧抱住他坐骑的马脖子。   周嘉行没料到她突然扑过来,吓了一跳,瞳孔微微一缩。   九宁一下没抓紧,啊呀一声,眼看就要掉下去。   “哥!”   她不敢逞强,理直气壮地叫周嘉行。   耳畔响起一声轻叹,一双坚实的臂膀伸过来,接住差点摔下马背的她。   一阵天旋地转后,九宁落进一个僵冷的怀抱里。   骏马受惊,发出高亢嘶鸣,高高扬起前蹄。   周嘉行先搂紧九宁,确保她不会摔下去,这才清喝几声安抚住爱驹。   待骏马安静下来,他面色阴沉如水,低头冷斥:   “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   语气着实严厉。   九宁嘴巴一瘪,抱紧他的胳膊,嘟囔道:“我的老师都要走了……全忘了……”   反正已经戳破身份,她现在可以光明正大地对周嘉行耍赖皮。   周嘉行剑眉轻拧,平静下来。   “你可以换一个骑射师父。”   九宁在他怀里坐起身子,背对着他,两只小手按在他扯着缰绳的手背上。   “可你是我二哥啊,你和别人不一样。”   只有你才能让系统服软呀!   周嘉行抱着九宁坐好,目光落在她后脑勺上。   她梳了个螺髻,插满珠翠金玉,他不用低头就能感觉到眼前宝气浮动,金光闪闪。   连发髻后面都簪了一把银鎏金迦陵频伽纹插梳。   “你已经有哥哥了。”   他淡淡道,低头,拨开九宁的手。   九宁没有回头,屏气凝神,使出全身力气紧紧按着他的手背,不让他动。   她这点小力气自然不是周嘉行的对手,他根本没使劲儿,双臂牢牢压制住她的动作,左手轻轻一拨就把她的双手攥住了。   九宁试着挣了几下。   周嘉行拥着她,下巴蹭过她的螺髻,皱了皱眉,“别动。”   左手攥着她不让她动,翻身下马,空着的右手勾住她坐骑的缰绳,让她的马靠近,然后把她抱起来送回马背上。   他把缰绳塞回九宁手里,“回去。”   九宁不甘心地瞥一眼他的胳膊,看着瘦,力气怎么这么大?   “二哥……我才知道你是我哥哥,你就要走了。”她挤出两滴眼泪,抖抖袖子,摸出一只香囊,“这里头有几块金饼,你拿着傍身吧。”   周嘉行嘴角轻扯,没接香囊。   “不必了。”   九宁知道他不缺钱,香囊塞回去,一连声问:“二哥,你以后要去哪儿?你要去参军吗?我以后怎么才能打听到你?”   周嘉行翻身上了马背。   九宁追着他问,“如果你要投身行伍,为什么不跟着阿翁呢?外面兵荒马乱的,当兵太辛苦了,万一你受伤了,谁照顾你?还不如回来帮阿翁。阿翁很喜欢你,夸你是个人才,阿翁还说要教你阵法,你都当上校尉了,就这么走了,多可惜……”   她啰啰嗦嗦,一张嘴就停不下来。   周嘉行可能被吵烦了,叹口气,“我不会参军。”   九宁愣住了。   周嘉行不想参军?   怎么可能!他不是在军中崭露头角、逐步收服人心的么?   周嘉行拨转马头,向着渡口驰去,“我是做生意的,出来几个月,现在该回去了。”   他没说什么告别的话,头也不回地驰远了。   九宁怔了怔。   差点忘了,周嘉行一开始确实是跑江湖做买卖的,他甚至当过走街串巷的卖货郎。   他应该没有撒谎,那些跟随他的私兵可能是保护商队安全的护卫。   九宁手挽缰绳,目送周嘉行和他的随从汇合。   刚才那一番发痴试探,她可以确定,周嘉行对她确实没有一丝敌意。   看来,她以前真的多心了。   等一行人上了一艘停靠在岸边的大船,九宁立刻叫来阿三,“你跟着我二哥,用不着跟得太紧,只要打听清楚他在哪里落脚就行。”   阿三应喏。   ……   祠堂里,周刺史遣散众人,回到正堂。   灯火幢幢,烛影晃动,其他人陆陆续续离开,唯有大郎周嘉言和三郎周嘉暄留了下来。   仆人在门外探头探脑,不知道该不该进房伺候。   周嘉暄朝那些长随摇摇头。   阿耶正在气头上,何必让无辜的人进来挨骂。   长随们会意,感激地看周嘉暄一眼,躬身退出去。   周百药踉踉跄跄爬起来,衣襟松垮垮披在身上,披头散发,面容仍旧有几分扭曲,看起来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周嘉言神情有些茫然,还没从刚才的场面缓过神,怔怔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周嘉暄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大哥,先送阿耶回房。”   周嘉言干巴巴地答应一声,小心翼翼上前,扶住周百药。   “阿耶,我送您回去。”   周百药双臂颤了一下,没说话。   等周嘉暄搀着周百药出去,周嘉暄示意仆从进来收拾,又走到周刺史面前,一揖,“今天惊扰伯祖父了。”   周刺史看他一眼,“青奴,你准备怎么处理二郎的事?”   周嘉暄抬起头,望向依旧黑沉沉的夜空,道:“伯祖父,他已经走了。”   “走了以后呢?如果他日后又回来了呢?”   周刺史捋一捋长须,问。   “伯祖父,上一辈的事,我无能为力。”周嘉暄垂眸,“二哥是我兄长,父亲有愧于他。如果他愿意回来,我自当以兄长之礼待他。”   周刺史道:“他让你父亲丢尽颜面,不用等到明天,这件事就会传遍江州。你、大郎和九娘也会被人嘲笑。你不恨二郎鲁莽行事,毁了你父亲的名声?”   周嘉暄摇摇头,无奈一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父亲当年种的因,才有如今的果。二哥是可怜人,他没做错。”   很小的时候,周嘉暄敬佩崇拜自己的父亲,父亲虽然不苟言笑,但很疼爱他和大哥,经常带他们去永安寺听俗讲。只要他学业取得进步,父亲就会骄傲地在亲族们面前显摆——虽然那会让他觉得尴尬。   长大几岁,周嘉暄慢慢发现父亲也有缺点。   再后来,他明白自己的父亲并不是他小时候以为的名士。   这并不妨碍周嘉暄孝顺自己的父亲,他虚伪也好,偏心也好,总归疼爱他,尽心教养他,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可对周嘉行来说,父亲不仅完全不称职,甚至还是他的仇人。   周嘉暄可以理解周嘉行的做法,父亲欠二哥太多了。   他不会要求观音奴逆来顺受、用委曲求全的办法讨好父亲,自然也不会强求周嘉行原谅父亲。   是父亲做错了。   周刺史长叹一声,“也怪我当年对你父亲期望过高……他太要强,一头钻进牛角尖,这么多年都不肯出来。”   他神色怅惘,在亲随的搀扶中离去。   周嘉暄没说什么,送周刺史回房,转身出来,僮仆饮墨问:“三郎要去看阿郎吗?”   他摇摇头,径直回自己的院子。   这时,一个家仆穿过回廊,匆匆跑过来,“三郎,九娘刚才追着二郎出去了!”   周嘉暄愕然抬起头,“她追出去了?”   家仆点点头,“九娘找唐将军借了几匹马,往南边去了。”   周嘉暄立刻转身,“备马!”   饮墨不敢拦,答应一声,去马厩催着要马。 第42章 小黑   天还没亮,长廊里一片昏暗, 家仆登梯摘下被雨水浇透的灯笼, 换上新的,重新点燃灯烛。   摇曳的朦胧光影中, 周嘉暄衣袂翻飞,快步走下石阶。   早有人牵来他平时骑的马, 在阶前候着。   周嘉暄接过饮墨递到手边的鞭子,抬脚刚跨上鞍,一道娇小的人影飞快跑进庭院,抱住他的腿。   “阿兄,这么晚了, 你要去哪儿?”   周嘉暄愣了好几息,低头。   九宁双手抱着他的腿, 仰起脸看他,眉眼弯弯,笑得乖巧,一对梨涡皱得深深的,笑嘻嘻问:“阿兄是要出去找我吗?”   周嘉暄沉下脸, 抛给她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拉开她的手。   九宁松开手, 嘿然后退几步, 看他下马, 立即上前搂住他的胳膊。   “阿兄辛苦了, 我自己回来啦。”   周嘉暄眼神示意饮墨把马牵回马厩去, 低头,手指抬起九宁的下巴,盯着她额头看了好一会儿,眉峰轻皱。   “明天一早让郎中看看。”   九宁啊了一声,反应过来:额头上还一片红肿,夜里淋过雨,药膏都被雨水冲干净了。   “晓得了,这会儿已经不疼了。”   周嘉暄送她回房。   “见到二哥了?他有没有为难你?”   九宁点点头,又摇摇头。   “二哥没有为难我。”   自始至终都没有。   周嘉暄没有问九宁她是怎么偷偷跑去祠堂的,这是他们家的事,本就该让她知道。   不过她追着周嘉行出去还是太冒失了,周嘉行在市井长大,她一个深宅大院娇养的小娘子,根本不懂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以后别这么自作主张,二哥虽然确实是我们的兄长,到底不是一起长大的,而且阿耶对不起他和他阿娘,谁都猜不到他会做什么。”   九宁嗯了一声。   “还有……”周嘉暄道,“这些天不要去见阿耶,尽量避着阿耶,就算阿耶派人来传唤你,你也不必去,让你的婢女去找我,或者去找伯祖父,记住了没有?”   九宁抬起头,“为什么?”   周嘉暄手指勾起,刮刮她鼻尖,“阿耶不高兴,肯定要找出气筒,你这么不老实,会被阿耶抓到错处的。看到阿耶过来,什么都不用管,避开就是了。其他的等我回来再说。”   “我记住了。”   九宁嘿嘿一笑,脸挨着他的胳膊蹭了蹭。   “最好也不要出门。”周嘉暄叹口气,“最近还是在家里待着,我知道你爱热闹,让十一郎他们陪你玩。今晚的事瞒不住,斗鸡场就不要去了。”   九宁冷哼一声,“怕什么!做错事的又不是我。让他们笑话阿耶吧,我不心疼。”   周嘉暄哭笑不得,本来欣慰于她没有被今晚的事吓到,正想夸她几句,又被后半句噎回去了。   拍拍她的发顶,想纠正她不该说后半句,顿了一下,没有说出口。   周嘉暄低头,九宁正好抬头,见他看着自己,眉眼一弯,冲他甜甜一笑。   纵然满腹心事,周嘉暄还是不由自主翘起嘴角,跟着九宁一起笑出声。   阿耶重男轻女,一直忽视观音奴,经常为一点芝麻小事苛责她,她很难对阿耶生出孺慕之心,这不能怪她。   她依赖他、信任他,才会老老实实说出心里的想法,哪怕她知道这个想法说出口会被他责怪。   而他又怎么舍得怪她呢?   周嘉暄一笑,牵着九宁跨过高高的门槛,温和道:“话是这么说,不过外边的人没有你这么懂事。阿耶做错了事,他们不仅会嘲笑阿耶,还会嘲笑你,你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找你的朋友玩,别搭理其他人。”   九宁挥挥小拳头,“我明白!”   别人背地里说什么她管不着,要是敢当面笑话她,她绝不会忍着的。   ……   翌日早上,郎中过来给九宁的额头上药。   昨晚吹了风又淋了雨,伤口看起来比昨天还肿一些。   九宁顶着明显大了一圈的脑门,仰视郎中,乌溜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写满担忧,“真的不会留疤?”   郎中想笑不敢笑,嘴角微微抽搐,“九娘宽心,就算破皮了也不会留疤。”   九宁又确认了一遍,这才放心。   擦了药,回寝房补觉。   周嘉行突然离开,管事还没找到顶替他的人,今天她在自己院子里练拉弓,没有去箭道。   中午起来,吃过饭,冯姑进来回禀说有几个粟特商人求见。   “粟特商人?是为了卖地的事吗?”   九宁已经把卖地的消息传出去了。   “好像不是来买地的,他说他家主人姓苏。”   姓苏?   苏晏?   九宁忙道:“快请进来。”   侍婢把火炉床挪到外边会客的正厅,九宁坐在火炉床内,四面垂下软烟罗帐,外面搓绵扯絮,像是要落雪,屋里温暖如春。   管事领着粟特商人进来,几人站在廊下脱掉木屐,进了正厅,行了个中原礼仪,盘腿坐于簟席上。   侍婢捧茶奉果。   客气了几句,粟特商人道明来意:“郞主已经离开江州,他命我们给娘子送一样东西。”   侍婢上前接过商人捧出的匣子,送到罗帐内。   匣子不大,是常见的黑漆嵌钿螺样式,九宁托在掌心掂了掂,很轻。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只小瓷瓶,拔开塞子,瓶口溢出一股芳香。   粟特商人道:“这是治伤的药膏,效果很好,搽了以后不仅好得快,还不会留疤。”   九宁轻笑,粟特商人都以伶牙俐齿、擅长忽悠人著称,不管是什么货物,经他们一番花言巧语、天花乱坠,立马摇身一变成了举世罕见的奇珍异宝,再小气吝啬的人也会被说动掏腰包,怎么周嘉行的属下嘴巴这么老实?   这时候他们不是应该按照套路编造一个什么“西域古国秘药”、“活死人、肉白骨”之类的传说吗?   九宁等了一会儿,没听到粟特商人吹嘘,收好匣子,问商人们下一程准备去哪儿。   商人们答说:“自然是南安王的鄂州,鄂州不收取过路商户的税费,每年这个时节南北客商都会齐集鄂州。”   藩镇割据,烽烟四起,传统的几条商路都被战火割断阻绝,唯有海路还算畅通。从海路抵达中原的商人往往会长期居留广州、扬州等地,然后定期走水路沿运河北上。南安王地盘狭小,只有鄂州小小巴掌一块地方,为了吸引客商,他公开宣布绝不从途经境内的商队身上收取任何税费。这几年涌入鄂州的商队越来越多,其中包括那些远道而来的海商。   正好九宁也准备让自己的管事去鄂州看看,她叫来管事,让他代自己款待几位粟特商人,顺便向他们打听一下行情。   管事应了,领着粟特商人下去。   衔蝉拿走那瓶药膏,“九娘,婢子让郎中看看这药怎么用?”   九宁知道她这是不放心,怕药膏有什么坏处,笑了笑,没管她。   周嘉行以为她额头上的伤是昨晚滚下台阶的时候摔的,觉得责任在他身上,才会让人给她送药膏来。   同时也是借这几个粟特商人告诉她,他现在是商队的副首领,他昨晚没有骗她。   他那人看起来不好接近,对什么都不是很在意的样子,真的细心起来,当真是心细如发。   衔蝉出去一会儿,回来时一步一个脚印,慢悠悠往里走,姿势古怪。   她出去的时候是单手拿着匣子出去的,这会儿回来改成双手捧着,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九娘,这可是好东西!”她一脸兴奋,“郎中说这药膏叫什么五色膏,可稀罕了,一瓶外面要卖一百金!而且有市无价,没处买。”   九宁咋舌,一百金足够买十几个吃苦耐劳的健壮男奴了!   看不出来,周嘉行还挺大方的。   ……   周嘉行的离开不代表风波过去了。   虽然那晚在场的都是周家人,家丑本不该外扬,但那么多张嘴,连周刺史都知道消息瞒不住,不出众人的意料,两天后,周百药的丑事已经传遍大街小巷,荣升江州百姓茶余饭后最热衷探讨的新话题。   周百药知道自己颜面尽失,每天闷在房里不出来。   周刺史忙得脚不沾地,还是抽出时间去开导他,那天伯侄俩关在房里谈了一下午,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下人只能依稀听见屋里时不时传出周百药的痛哭声。   九宁懒得关心周百药,找来下人问:“那晚谁去郎君院子报信的?”   下人们仔细回想,都说不出所以然来。   “是个小婢女,不过忘了是哪房的……想不起来。”   “对,想不起来了,她没说她叫什么。”   九宁不动声色。   那晚多弟觉得周嘉行形迹可疑,一路跟踪他,亲眼看见周嘉行和他的属下围着她,赶紧去周百药院子报信,可能自以为立了桩大功,没想到事情的后续发展竟然变成这样,周百药不仅不会奖赏她,没赶她出去就算好的了。   多弟也聪明,知道这时候绝不能邀功,也不能冒出来引起众人的注意,干脆躲回藏书楼,反正认识她的人不多,周百药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最近她安分不少,能不出藏书楼就不出藏书楼。   九宁暂时没动她。   两天后,阿三托人送回口信,说周嘉行带着商队去鄂州了,他觉得自己可能暴露了,问还要不要继续跟。   九宁立刻回信,让阿三继续跟着周嘉行,即使被抓个正着也没关系,总之千万别把人跟丢了。   她有种预感,她很快会再次见到周嘉行。   接连几天落雪籽,北风狂卷,池子里的莲叶卷曲枯萎,只剩半池残荷。   半夜扑簌扑簌落了场大雪,第二天早上九宁起来的时候,窗前一片雪亮。   侍婢支起窗子让她看庭前厚厚的积雪,“今年初雪来得早。”   周嘉行送的那瓶药膏货真价实,九宁额头上的伤已经养好了。她和十一郎他们约好今天去斗鸡场,歪在窗前赏了会儿雪景,起身梳洗,头梳螺髻,遍施珠翠,穿一件绿地泥金锦袍,腰束玉带,手缠金钏,底下踏一双不怕雨雪的蛮靴,高高兴兴出了门。   十一郎和其他郎君早就在过道等着她了,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她的身影出现,忙一拥而上,“九娘,你总算能出门了,这些天我们一次都没赢过,一次都没有啊!”   九宁白众人一眼,一个个欺负自家姐妹时挺能耐的,怎么出了门就成了软骨头?   十一郎羞愧低头,“我们都改了!改了!”   欺负自己的堂姐妹算什么本事?   他们现在跟着九宁欺负别人家的孩子,这才是男人!   一群本来应该长歪,被九宁一忽悠,莫名其妙往另一个方向长歪的少年郎们跟在九宁身后,昂首挺胸,趾高气扬,朝着斗鸡场杀去。   当少年郎们前呼后拥,簇拥着宝带琳琅、装束富丽的九宁出现在斗鸡场的那一刻,其他世家郎君脸色一沉,心中同时闪过一个念头:吾命休矣!   接下来,九宁开始一个个挑战这些天趁着她不在欺负她小弟的人。   十一郎哭诉:嘤嘤嘤,我的斗鸡被他抢走了,说好大家只赌钱的,他把我的斗鸡也抢走了!   九宁一拍长案:“把我十一哥的斗鸡还来!”   对方眼角一抽。   两边拉开阵势开赛,将军依旧坚持昂着脖子的姿势,绝不后退,也不跑圈,尖利的喙一下一下狠啄对手。   周家的少年郎们揎拳掳袖,手舞足蹈,等比赛结束,他们兴奋地抱成一团:终于赢了一场!   十一郎赶紧找对方讨要自己的斗鸡。   对方这回不敢耍赖,还了他的那只斗鸡。   这只是第一场。   第二场九宁换下将军,另换上一只毛色纯黑,全身如一匹黑缎的斗鸡。   众人心中窃喜,将军是只神鸡,场场必赢,小九娘怕累坏了将军,三天才肯比一场,现在她换上来的这只黑鸡看起来瘦条条的,肯定不如将军!   “我来,我来!”   齐家三郎主动要求比第二场。   九宁微微一笑,一口雪白贝齿晃得齐三郎直发愣。   铜锣敲响,齐三郎的斗鸡伸长脖子,猛地前攻。   黑鸡似乎吓了一跳,羽毛高竖,张开翅膀,咕咕叫了几声,掉头就跑!   “哈哈!”   围观的少年郎们哈哈大笑,这只鸡毫无斗志,还没被啄到就满场转圈,也配当斗鸡吗?   眼看黑鸡满场乱窜,都快飞出斗圈了,十一郎瑟缩了一下,笑容凝结在嘴角,捅捅九宁,“九娘……”   正要开口劝九宁认输,场中情势突然逆转,跑得晕头转向的黑鸡遽然一个转身,鸡大腿轻轻那么一踢,“嘭”的一声,羽毛乱飞。   没等众人看清那一脚踢在哪儿,黑鸡又咯咯几声,转身开始跑圈。   咯咯咯,好怕呀!   跑了几圈后,趁对手不注意,又是一脚横踢。   然后赶紧收拢翅膀跑圈。   咕咕咕,好怕呀!   众人:……   十一郎:……   周家郎君:……   这只鸡……真不要脸!   很快,不要脸的黑鸡凭借他不要脸的战术,取得了胜利。   众人一阵无语。   周家郎君对视一眼,拍掌庆贺:管他呢,反正他们赢了!   九宁双手抱臂,对乖乖站在自己身边、眼巴巴等着她□□的堂兄们道:“斗鸡有很多种斗法,将军的那种打法最威风、最好看,不过那种打法太难了,只有将军才打得出来。小黑力气没将军那么大,只能用这种跑圈的打法,打一下赶紧满场跑圈,等把对方转晕了再赶紧打一下,对方进一步,它就退一步,对方追上来,它就跑,虽然不好看,也能赢了比赛。”   堂兄们点头如捣蒜:总结经验就是,力气大的就撸起袖子正面刚,力气小的,采取迂回战术,把不要脸发挥到极致。   正说得高兴,旁边传来一声嗤笑:“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斗鸡场里安静了一瞬。   连咕咕咕咕的鸡叫声都没了。   周家郎君登时变色,怒视温小郎:“你说什么呢!”   温小郎嘴角斜挑,手中软鞭挠挠脑袋,大声道:“我说有其父必有其女。”   嗡的一声,围观的众人小声议论起来。   周百药的事不是秘密,又过了这么些天,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也知道了。   十一郎挡在九宁面前,“温小郎,你别在那儿指桑骂槐,有本事咱们比一场!”   温小郎翻个白眼,“比赛赢了又怎么样?我可没有那样虚伪的父亲。”   十一郎气结,刚要开口,身后的九宁猛地一把推开堵在自己跟前的堂兄们,上前几步,直视温小郎:“你父亲很厉害?”   温小郎轻笑:“我父亲饱读诗书,言行如一,是个君子。”   九宁瞟他几眼,“那这么说,你也饱读诗书,也言行如一,也是个君子?”   温小郎一噎,这种话自然不能当众承认,不然会让人笑掉大牙。   他重复一遍:“我父亲!”   九宁做了个挖耳朵的姿势,“我知道是令尊,令尊饱读诗书,不代表你也饱读诗书。”   温小郎一撇嘴。   九宁继续道:“别整天你父亲你父亲的,你父亲吃饱饭,你就不会饿肚子了?你们温家以前是卖豆腐起家的,温家老太爷每天挑着扁担挨家挨户卖豆腐,我阿翁救过他的性命,老太爷至今见着我阿翁还要给我阿翁磕头,你给我磕头了没有?”   围观的人群里传来几声窃笑。   温小郎立时紫胀了脸皮,还要再反驳,闻听消息的温大郎找了过来,一把拉开温小郎,朝九宁一拱手,“九娘,得罪了。”   九宁淡淡一笑。   “拦着我做什么!”温小郎挣开温大郎的手,“一个小娘子抛头露面、吆五喝六的,成什么样子!”   九宁脸一沉。   围观的众人对视一眼,目光落在九宁腰间系着的鞭子上,想起之前的传言,赶紧后退一步。   “璋奴!”温大郎变了脸色,厉喝一声。   温小郎梗着脖子,嘴角一抹冷笑。   有本事再抽他一顿鞭子啊!   九宁嘴角轻扯,看一眼左右。   用不着她亲自动手——呃,自己动手打人会被惩罚的。   周家郎君们早就忍不住了,感觉到她含笑的目光从身上扫过,群情激奋,嗷嗷叫着冲向温小郎,拳头如雨点一样,专门往温小郎脸上招呼。   “我们家小九娘开朗活泼!我们就喜欢这样的,我们就爱和她一起出来玩!”   “我们家小九娘人见人爱,大大方方出门,大大方方和人结交,轮得着你来指指点点吗!”   “这江州是你们温家的?哪家小娘子从来不出门?你们温家小娘子前几天不是结伴上山看俗讲去了?你怎么不去问问你姐姐,她为什么要抛头露面?”   “以后你们家的小娘子还出门吗?”   “呸!凭你们家也想和我们家结亲!退亲,今天就退亲!”   “当着我们的面说我们家小娘子的不是,你当我们周家郎君都是摆设吗!”   温家大郎心道不好,虽然周百药名声坏了,但这种风流韵事没多少人在意,周家是江州霸主,温四娘如果能嫁进周家,温家郎君出头之日指日可待,这亲事就差临门一脚了,可不能在这时候出差错!   温大郎堆出一脸笑,刚想说几句缓和气氛,周家郎君同时收手,嗖嗖后退几步,退回九宁身边。   “不和他一般计较。”   “对,小九娘,不要理会这种人。”   整整袖子,理理衣襟,簇拥着九宁扬长而去。   温小郎被当众揍得鼻青脸肿,实在忍不下这口气,拔步追出斗鸡场:“周九娘,你给我站住!”   九宁跨鞍上马,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   温小郎双眼赤红,随便抢来一匹马,翻身上了马背:“周九宁!”   一声喊出,旁边传来一声厉斥:“大胆!何人直呼县主闺名!”   声音雄浑有力,如轰雷滚过,震得人心头发颤。   温小郎一愣。   其他人也愣住了。   追出来的众人循着声音望过去,只见长街另一头卷起漫天飞雪,八匹快马如离弦的箭一般直奔斗鸡场而来,金鞍宝马,威武雄壮,马非凡品,马上骑手也个个威风凛凛,身披金甲,负弓佩刀,威武之气扑面而来。   众人被几个大汉的气势所慑,一时说不出话来。   唯有九宁浮起满脸笑容,扬鞭策马,笑着迎上前。   阿翁的人回来了! 第43章 祸兮   八匹快马驰到近前, 七个大汉、加上随周都督北上的阿大一勒缰绳, 翻身下马,跪倒在九宁跟前。   风雪中, 八人齐声道:“拜见县主!”   “哈?”   九宁勒紧缰绳,左右四顾。   旁边没人。   阿大率先站起来, 快步走到白马雪球旁边, 憨憨笑道:“娘子,这是都督送您的生辰礼物!天使已经奉旨抵达江州, 就在刺史府等您回去呢!”   九宁一呆:县主是自己?   她怔了一会儿, 想起来了:舅舅雪庭之前说过, 周都督为她准备了一份生辰礼物,不日就会送达刺史府,她当时好奇了好久,结果左等右等没等到, 都快给忘了。   没想到周都督竟然为她请封了县主!   她喜欢这份生辰礼!   九宁眉开眼笑,手挽缰绳,得意地扫一眼身后。   狂风吹散云层, 几缕明亮光束倾泻而下, 洒在她身上脸上, 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   回眸一笑, 灿若朝霞。   斗鸡场门口熙熙攘攘,各家郎君们和看热闹的老百姓目瞪口呆, 愣愣地望着她。   温小郎瞠目结舌, 脸都泛绿了。旁边几个温家郎君七手八脚扯他下马, 堵住他的嘴,朝周家郎君抱拳致意,悄悄离开。   十一郎几人最先反应过来,欢笑着一抽鞭子,飞驰到九宁身边,齐声欢呼。   天使千里迢迢,亲至江州宣旨,周刺史大吃一惊,特意换上当年武宗在位时颁赐的那套官服,焚香沐浴,腰佩鱼袋,脚踏云头履,出门相迎。   多日不出门的周百药也洗漱一番出来见人了,他是周都督的独子,往常周都督得了朝廷封赏,众人都会争着奉承恭贺他,这一次他们却频频和大郎周嘉言、三郎周嘉轩寒暄招呼。周百药冷眼看着,没有作声。   上回周都督手刃贼首,却只捞到一个虚职,气得当众骂小皇帝是“黄发小儿”,慧梵禅师许下无数诺言才说动他去辖制李元宗。此次周都督北上立了大功,小皇帝不敢再小气,除了晋升虚职,还颁下各种赏赐,金银财宝若干,绫罗绸缎若干,健壮良马十匹……天使照着册子练了一遍,说了一通套话,吹嘘周都督“浑身是胆、智勇双全”,对朝廷忠心耿耿,乃当世第一名将。   这种话从天使嘴里说出来,周家人不由得抖了抖,总觉得听起来……有点心虚。   没有人比周刺史更清楚周都督对小皇帝没有一丁点恭敬之心,但他脸上毫无异色,笑眯眯地和天使攀谈,就仿佛他的堂弟真的是圣旨上夸的那样忠心赤胆。   周家人瞪大眼睛:原来浓眉大眼的使君才是脸皮最厚的!   九宁在堂兄弟们的前呼后拥中回到周家,周家下仆已经改了称呼,恭敬地唤她“永寿县主”。   天使见到九宁,含笑打量她几眼,见她年纪虽小,却气度出众,神采飞扬,笑着道:“县主果然如都督所说冰雪无邪,伶俐可爱。”   九宁笑着同天使见礼,一对梨涡轻皱。   天使五六十岁年纪,最喜欢九宁这样娇俏明媚、大大方方的小娘子,扭头问周刺史九宁可有婚配。   说着又似有意、似无意地提起雍王李昭,说他只比九宁年长数岁,还未娶正妃。   在座的周家人愣了一下,悄悄交换一个震惊的眼神。   雍王李昭是当今圣人的堂弟,虽说不是亲兄弟,却自小和圣人一起长大,感情甚笃。李昭的外祖母是武宗的姑母、嫡出的永福长公主,母亲出自和博陵崔氏并称“天下第一高门”的清河崔氏,父亲是武宗的堂弟中山王。   李昭和武宗的血缘更近,当年差一点就被推上那个位子。但他天资聪颖,年少早慧,奸宦曹忠怕他和武宗一样即位后先拿宦党开刀,以李昭体弱多病为借口,扶持懦弱怕事、耳根子软的李茂即位,是为当今圣上。   这几年频频有看不惯曹忠把持朝政的大臣接触李昭,为此曹忠派人严密监视李昭,将他囚禁在兴庆宫内。   天使提起李昭,纯粹是出于热心,还是意有所指?   正厅里安静下来。   周家人的视线集中到周刺史身上,看他会怎么回答。   周刺史神色如常,淡淡道:“她祖父颇疼她,视她为掌上明珠,自然都按她祖父的意思办。”   言下之意:我说了不算,你们去找周都督吧!   天使笑笑,低头品茶。   九宁听到这里,知道周都督并未归家,有些失望。   和天使客气几句,接了旨意,看了小皇帝赏赐的奇珍异宝,各房郎君、女眷前来恭贺。   仆从一波一波过来拜见九宁,接到消息的江州本地豪族和地方官陆陆续续上门,姻亲旧友也结伴来庆贺。   周嘉暄出面招待男客,女客由吴氏敷衍,九宁只管端坐蓬莱阁,等着别人来给她送礼。   一直闹到晚上,各大世家送来的礼物实在太多,管事来不及一一登账造册,只能点起灯烛连夜忙活,库房外面雪地上锦盒堆成小山包似的。   九宁喜欢翻锦盒,看别人家都送了什么。   有些礼物她很喜欢,让衔蝉收着,不喜欢的就放在另一间库房留着赏人。   是夜,周家设宴款待天使一行人。   天使出自长安,什么热闹没见过?   怕天使看不上江州的酒宴,周刺史派人找九宁借崔氏嫁妆里的云母、琉璃屏风和古董玩器。   “县主放心,使君说用完之后马上就送回来,绝不会磕坏一点。”   九宁一挥手答应下来。   宴席很热闹,美姬献舞,乐班奏乐,据说还召了江州坊间的名妓来助兴。   直到夜半,外面还隐隐传来丝竹音乐声。   九宁看过赏赐的珠宝后,叫来阿大,问:“阿翁什么时候回来?”   阿大答说:“都督要等李司空离开长安后再启程,约莫是年底回来。”   接着解释他们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到江州,“都督说要给县主惊喜,命属下们先动身,属下原本上个月就能到的,路上天使水土不服,需要修养,耽搁了些时日。”   九宁问:“阿翁在京城一切都好?李司空有没有为难他?”   阿大道:“都督智勇双全,李司空虽然势大,却总被都督气得头疼,都督还抢了李司空的一匹马。”   阿翁就那么喜欢宝马吗?怎么又抢李元宗的马了?   九宁失笑,问了些周都督在长安的饮食起居。   阿大一一答了。   九宁知道周都督这次上京就是“奉旨气人”去的,朝中大臣指望着靠他压住李元宗的气焰,想来只能捧着他,绝不敢轻易委屈他,心下稍安。   又问起册封县主的事。   阿大站在六曲屏风外,不紧不慢地道明事情的经过。   原来当初周都督离开江州的时候,册封的事情还没定下,慧梵禅师作为中间人,允诺朝廷这次绝不会怠慢他。   等一行人到襄州时,册封的旨意下来,是乡君。   周都督看到圣旨后,朝天翻了个白眼,抬脚就往回走。   传旨的天使苦留不住,哆嗦着回去复命,朝廷赶紧颁下第二道圣旨,乡君改为县君。   周都督不为所动,坚决要回江州。   朝中大臣气他坐地起价,没有回应,料想周都督只是装个样子威胁他们,不会真的返回江州。   不料周都督居然真的带着几千亲兵坐船回江州了。   大臣们气急败坏,这一次连下了三道圣旨,于是乡君变县君,县君变珺君,珺君变县主,最后县主封号永寿,正二品,赐食邑。   周都督有点意犹未尽,想着不如一次到位,给孙女捞个公主当当。   周围的幕僚吓得心胆俱裂,好说歹说才把突发奇想的周都督给劝住了——逼着小皇帝册封九宁为公主,这是要公然造反吗?   九宁:……   原来周都督上京的路上发生了这么多事,他差一点就回江州了!   想到书中李元宗和其他藩镇之间复杂的恩怨情仇,九宁提笔给周都督写信。   李元宗占据河东,兵马强壮,势力最大、风头最盛,天下藩镇俱都不敢动他半分,唯有周都督时不时冷不丁咬李元宗一口,李元宗恨他入骨,偏偏拿他没办法。   这一次李元宗奉诏入京,态度依然骄横,得罪了很多人,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好像吃了个大亏。   周都督要时时刻刻和李元宗对着干,必定和李元宗走得近,九宁怕他被牵连。   信写好后送到军中,由专人传送,最快六天就能送到京城。   接下来几天,江州世家轮番宴请天使和护送他们南下的官员。   天使探问九宁有没有婚配的消息传出,江州各大世家惊觉自己眼瞎,竟然没有早下手,如今九宁成了县主,周家岂会看得上本地儿郎?   母亲是博陵崔氏,祖父是大都督,如今又获封县主,江州还真没人配得上周家小九娘。   世家们摇头叹息,只能安慰自己:小九娘嚣张跋扈,一般人家也不敢娶。   虽说天下大乱,唐室衰微,九宁这个县主有名无实——朝廷赐她的食邑几百户在藩镇手里,藩镇连朝廷的面子都不给,肯定不会乖乖交出那一部分税收,但县主就是县主,朝廷的册封代表正统,即使这个朝廷已经摇摇欲坠。   要不然像李元宗、周都督这样的霸主为什么坚持要朝廷封赏官职?   为的就是一个名正言顺。   有朝廷的正式任命才能理直气壮地和别人抢地盘。   天使宣旨过后,江州豪族世家女眷一改往日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主动邀九宁赴宴,各种赏雪宴、赏梅宴的帖子雪片似的堆满她的镜台。   第一场初雪过后,又接连落了几场大雪,大江两岸的广阔平原白雪皑皑,四季常绿的青山翠谷也披了一层银装,确实是赏雪、赏梅的好时节。   这天九宁从温暖的衾被中爬起来梳洗,随意翻开一张帖子,匆匆扫一眼,“温家?他们家十七郎的伤养好了吗?”   跪坐着帮她梳理长发的侍婢们闻言吃吃笑,“还没呢,说是要养到过年才能好。”   天使们代表长安宫廷,自矜身份,格外看重规矩,得知温小郎直呼九宁的闺名,在一场宴席上发了几句牢骚。   宴席上的众人纷纷向温家人投去幸灾乐祸的一瞥。   温家家主脸色铁青。   温十七郎先是被周家郎君乱拳揍了一顿,回家遭到长辈的训斥,被罚闭门思过,几天后又被家主叫到祠堂施家法,新伤加旧伤,屁|股开了花,这一躺少说得两个月。   听婢女们绘声绘色描述温十七郎那边的凄风苦雨,九宁心情舒畅,早上吃了两大碗羊肉馎饦。   用过朝食,九宁照例去箭道。   十一郎看到她,一阵错愕:“你怎么还来啊?”   九宁白他一眼,“我不能来吗?”   十一郎摇摇头,挤开阿大、阿二,狗腿地帮她拿东递西,跟在她身后转来转去,伸长胳膊扶她上马,“今天齐家娘子请小娘子们赏梅花,五娘、八娘她们全都去了,你怎么不去?”   九宁已经扬鞭跑远了。   自从十一郎痊愈后,便厚着脸皮时不时跑到箭道露一下脸,看九宁没有赶他,他开始得寸进尺带着其他堂兄弟一起来,九宁仍旧不理会他们,自己练自己的,再后来周家各房少年郎集体出现,郑重给九宁赔不是。   双方正式和解了。   现在箭道每天都很热闹。   周刺史欣慰地发现,以前最吊儿郎当的小郎君也跟打了鸡血似的分外上进,拉弓拉到伤了骨头还哭着喊着要坚持。   从骑射师父汇报的近况来看,所有人进步飞快。   周家终于有人继承周都督的英武了!   周刺史老怀大慰,问骑射师父家中子弟怎么都开窍了。   骑射师父的回答让他哭笑不得:“郎君们说不能输给其他人,不然九娘就不和他们一起玩了。”   箭道的箭靶是有数目的,每次可容十几人同时拉弓。   九宁虽然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却一点都不怯场,面对一院子的郎君,完全不忸怩,每次都大摇大摆直接走进去,站在最中间、最显眼的地方练。   家中郎君暗地里争抢离她最近的那个位子,一开始他们商量着按辈分来,谁辈分高谁就可以站她旁边,后来有人不服,要求凭实力说话。   谁表现最好,谁才有资格站在九宁身侧!   于是各房郎君使出浑身解数争取进步,十一郎在短短半个月内进步神速,他母亲喜极而泣,前不久捐了一大笔香油钱给永安寺。   周刺史啼笑皆非,派人问九宁要不要重新选个练骑射的地方。   九宁道:“不必了,箭道就很好。”   她知道自己的斤两,侍婢和护卫们每天把她夸成一朵花,就好像她筋骨奇佳,是天才中的天才,马上能练成周都督那样似的,其实她只是做到最基本的不偷懒而已。   和周家郎君一起练习,她可以从其他人的进步中看到自己的不足,不至于被侍婢们哄得飘飘然。   当然,还可以顺便发展一下小弟,为以后逃命多铺一条路。   江州其他世家小娘子的邀请,她高兴了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赴宴,不高兴了就不去。   总之,看心情。   天使们逗留江州期间,尝遍江州风味,马车塞满了各大世家送的“土产”,准备返程。   周刺史预备丰盛宴席为官员们践行,各大豪族前来相送,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又是一夜饮宴,烛火辉煌,闹到天明。   为示郑重,周家郎君全被叫到宴席上陪长安贵客们吃酒论诗,这种场合自然少不了周家引以为傲的少年才子周嘉暄,连十一郎也被拉出去滥竽充数,表演射术。   九宁这几天开始练准头,白天练了一下午,肩背酸软,手臂抬都抬不起来,很早就睡下了。   睡着的时候枕的是软枕,躺的是松软衾被,侍婢在罗帐外点起熏香,炉火一烘,满室馨香,连梦里也能闻到那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   醒来时,身下却硬邦邦的,又冷又硌人,浑身上下僵硬酸疼,没有哪一处是舒服的。   九宁浓睫轻颤,张口唤衔蝉的名字,一张嘴,灌了一口冷风。   她喉咙一阵刺疼,剧烈咳嗽几声,爬了起来。   没有高床软枕,没有美貌婢女,没有锦帐金钩……   九宁瞪大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空荡荡的车厢里。   这车厢还在不停移动。   马车外传来狂风怒吼声,漫天风雪拍打在车窗上,车厢到处漏风,她冷得瑟瑟发抖。   车窗被几枚长竹钉钉起来了,九宁抱紧双臂,打了个哆嗦,伸手去掀车帘。   手臂根本抬不起来。   九宁咬牙试了试,手脚酸软无力,不是那种劳累过后的无力——她被下药了。   “县主醒了。”赶车的人听到车厢里的动静,掀开车帘,探进半个身子,细眉细眼,面白无须,“县主不必惊慌,您是我家主人的客人,我们必会将您平安送达长安。”   这个男人平静的语气让九宁心底发寒。   她认得他,他是天使之一,是个宦官。   原以为只是个平平无奇的阉人,没想到竟然深藏不露,是个高手。   传旨的队伍中竟然藏了歹人!   车厢钉得严严实实的,却处处漏风,刺骨的寒风刮在脸上,没有搽滋润的膏泽,脸冻得又疼又痒,九宁慌乱了一瞬,慢慢镇定下来。   昨晚家中大宴宾客为天使送行,疏于防备,这伙人肯定故意灌醉周刺史和周嘉暄,就算婢女今早发现她被掳走了,家中没人主事,未必能追上来。   他们是怎么混进传旨队伍的?   阿翁和这些人结仇了?   三哥能及时拦住这帮人吗?   九宁一面飞快思考,一面大声质问:“你们是什么人?”   男人道:“我家主人是朝中贵人,不会伤害县主的性命。如今已经离了江州地界,周家人还没发现县主落到我们手上,等他们追过来也为时已晚。县主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免得吃苦头。我们是粗人,怕情急之下伤了县主。”   九宁冷笑,恶狠狠道:“你们不是来传旨的!你们骗了我阿翁!等我阿翁回来,一定会抓到你们,把你们碎尸万段!”   男人挑挑眉,淡淡道:“我们确实是奉命来江州传旨的,只是来之前主人交代过,回去的时候务必要带上永寿县主,请您见识一下北国风光。都督和主人在京中来往密切,是知交好友,要是得知您也上京了,会很高兴的……”   九宁怒道:“胡说,我阿翁怎么会认识你们这种宵小之徒!”   男人平静道:“县主到了京城就明白了。”   “你和她说这么多做什么?”   一道声音插进来,打断男人的话。   “她这是故意套你的话!”   细眉男人皱了皱眉,放下车帘。   九宁心一沉,刚才说话的声音很陌生,不是传旨队伍里的人。   这些人还有帮手。   她闭一闭眼睛。   对方有备而来,还能神不知鬼不觉摸进蓬莱阁抓走她,眼下如果真如男人所说已经出了江州,说明他们计划周密,行动果断,她全身无力,想从这帮训练有素的私兵手中逃脱,根本是痴人说梦。   抓她的是谁?   是李元宗?还是周都督的其他对手?   亦或是小皇帝?   他们是不是要拿她来威胁周都督?   九宁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 第44章 自救   几天后, 九宁从一艘船上醒来。   船舱里不知堆放过什么, 臭气熏天,还有一股让人忍不住犯恶心的腐烂鱼腥味。   外面可能是夜晚, 也可能是白天——船舱里黑魆魆的,没有一点光亮, 看不出是什么时候。   风雪越来越大, 积雪不化,又覆新雪, 路上结了冰, 溯风凛冽, 千里冰封。   这几天那伙私兵不断改变行程,原本正往北走,忽然拐进岔道往东,走了不到半天, 又掉头往西,九宁猜测他们可能在躲避江州兵的追捕,也可能是怕她看出路线故弄玄虚。   总之, 依她的判断来看, 他们离开江州起码有三天了。   三天能跑多远呢?   九宁听周都督提起过, 从江州出发, 走上三天三夜,如果是往西北走, 有可能进入山南东道节度使的地盘, 如果一直往北, 那就是直接投入河东军李元宗的怀抱,往东呢,是南安王袁家的鄂州,袁家是李元宗一手扶植起来的。   还有一种可能,往南去往潭州,不过这种可能微乎其微,因为九宁能明显感觉到天气越来越冷,私兵走官道时马车外传来的说话声口音五花八门,不像是在往南走,而且往南要过洞庭湖。   昨天马车突然停在渡口,上了一艘船,九宁被蒙了双眼,看不出是在哪里上的船,不过她听得懂岸边苦力喊号子的方言。府里侍婢们平时私底下会用这种方言吵架,平时当着她的面,一个个又温柔又和气,吵起架来泼辣粗俗,什么难听骂什么,她偷偷学了不少。   九宁从苦力们的号子中推测出大船应该在江上航行,那么只可能往东或者往西。   人人都知道司空李元宗和周都督是一对死敌,这伙人没有直奔西北而去,并不代表他们不是李元宗的人,毕竟东边鄂州的袁家也是听从李元宗的。   周刺史和三哥肯定知道她被掳走了,他们能追查到这条船上吗?   但愿他们能快点追过来。   肆掠的狂风掀起几丈高的大浪,似千军万马奔腾怒吼,大船晃荡得厉害,九宁觉得自己要晕船了——也可能是被气味熏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九宁连忙闭上眼睛装睡。   这两天她被那伙人提溜来提溜去,老老实实一声不吭。她是娇生惯养的周家小娘子,喂她喝的水只要不干净马上能吐个精光,私兵们觉得她这样的娇小娘肯定没胆量逃跑,又看她没精打采、奄奄一息,像是随时能捂着心口厥过去,以为她这是吓破胆子了,渐渐放松对她的看管。   其实九宁的手脚已经恢复力气,不过一直找不到逃跑的时机,所以只能继续假装虚弱无力。   “嚯”的一声,舱门打开,亮光如泼水一般挤进封闭的船舱,映在九宁苍白的脸孔上。   “县主,吃些东西吧。”   朱鹄拍醒九宁。   九宁慢慢睁开双眼,闻到一股勾人的浓香。   一碗姜汁鱼片雪细面送到她跟前,满满一海碗,面条雪白细嫩,鱼肉薄如纸片,色泽白里透红,面条上还撒了一把碧绿的葱花。   不用看就知道色香味俱全。   九宁一动不动,乌溜溜的大眼睛此刻黯淡无神,似有泪光闪动,鼻尖微皱,楚楚可怜。   朱鹄是这些天照顾她的那个白脸宦官,目光在她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转了一转,扶她起来,喂她吃面。   吃饱了才有力气逃跑,九宁就着朱鹄的服侍吃完半碗面,还想再吃,怕露馅,假装吃不下了,推开海碗,眼珠转了转,含着两泡晶亮的泪水,感激地望着朱鹄:“朱大哥,谢谢你,你是个好人。”   一开始私兵们喂她吃干粮,她养尊处优惯了,哪吃得惯?好不容易咽下去,嗓子被划伤了,喝的水也全吐了,天气冷,吐到后来,整个人都在抖。   后来朱鹄看到官道旁有驿站,特意去买了些滚热的饧粥喂九宁吃,清水也烧开了才给她喝,还不知道从哪里借来一套厚皮袄子让她穿上。   多亏他是习惯伺候人的,怕九宁生病不好向主人交代,一路上对她还算照顾,不然她早就病倒了。   “县主不用怕,我的主人不是坏人,他只是想请您去做客。”   朱鹄收走海碗,喂九宁喝水。   九宁咕咚咕咚咽下温水,虚弱地叹口气,“还有多久才到?我浑身不舒服,我觉得我生病了,我想我阿翁,想我哥哥,他们肯定很担心我……”   说着说着,泪水滚落下来,爬满香腮。   朱鹄扭过头去不看她,关上舱门,转身走的时候,对着已经关上的门道:“县主再忍耐些时日,就快到了。”   船舱里的九宁翻个白眼,上一顿饭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说的。   浑浑噩噩中,又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是天黑了,一阵踢踢踏踏不耐烦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乓”的一声,有人从外面拉开舱门。   九宁感觉不到亮光,几只滚烫的柔软的蒸饼掷到她脸上,烫得她差点跳起来骂人。   来的人不是朱鹄,肯定是另外一个脾气暴躁的阉人。   九宁藏在袖子里的双手偷偷握拳,一声不吭。   暴脾气阉人倚着舱门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动静,把门扣上了。   脚步声远去。   九宁依旧纹丝不动。   半柱香的工夫后,门外再次响起脚步声。   九宁悄悄吐了一口气,等暴脾气走远,爬起来抓起几枚蒸饼,藏进袖子里。逃跑的时候要是找不到吃的,可以拿这几个蒸饼垫肚子。   她躺下睡了一会儿。   等朱鹄再来给九宁送水送吃的时,发现她举止畏缩,神情惊恐,看到他眼泪就哗啦啦往下淌。   九宁一个字不说,泪汪汪的双眼写满哀愁委屈。   朱鹄以为自己的同伴欺负她了,皱眉道:“委屈县主了,朱琪没伺候过人,脾气不大好。”   九宁不理会他,神色悲凉。   朱鹄细长的眼睛扫她几眼,没说什么。   第二天船还是在大江中航行,朱鹄送饭的时候,带了几个小雪人进船舱,雪人用船上渔民盛饭用的大竹碗装着,放在船舱角落里,给九宁解闷。   雪人大概是照着周都督的样子捏的,威风凛凛,肩上还扛了把大刀。   九宁撇撇嘴,这个叫朱鹄的心地不坏,可惜对他的主人极为忠心,难以拉拢。   这晚大船忽然放慢速度驶进一座繁忙的渡口,九宁被带出船舱拽下船,眼睛上蒙了布条,看不清眼前情景。   她听到暴脾气歇斯底里的怒吼声:“为什么靠岸?!”   另一人硬邦邦地顶回来:“郎君,这么大的风,又落这么大的雪,您去渡口看看谁还敢在江上走!钱可以慢慢挣,命只有一条!”   暴脾气拔高声音问:“要歇多久?”   “等雪停了再说,听老天爷的吧!”   一行人下了船,找了个江边客舍歇脚。   大堂里燃了火盆,一进去就是扑面而来的暖意和嘈杂的人声。行脚商赚的是辛苦钱,舍不得花钱住精美雅间,夜里就在大堂燃起火盆对付一宿,累了铺上行李里的毡毯席地而睡,醒着就和其他客商谈天论地,一屋子挤几十人,热热闹闹的,一宿也就过去了。   只有讲究的游学文人和家境富裕的富家子弟舍得掏钱住单间。   九宁来不及细听大堂里的客商们在说什么,朱鹄很警觉,很快带她到了一个僻静的所在。   周围静悄悄的,离人群很远,隐隐可以听见外面此起彼伏的浪涛声。   客舍房间的床比船舱的木板要舒服多了,九宁时睡时醒,每一次醒来都会仔细观察房间的布局,房间不止她一个人,朱鹄一直守在门边。   雅间其实也很简陋,没有书几、屏风、坐榻、垂帷,只有一张供睡卧和起居的火炉床。   九宁躺在暖和的火炉床内,耳朵竖起,时刻注意外边的动静。   大船直奔东边鄂州而去,途中只有这一次意外靠岸,如果她料得不错,朱鹄他们果然是要去鄂州。   她突然失踪,周家肯定会沿路追踪,紧盯李元宗的人马。朱鹄他们只有区区七个人,不敢和江州兵正面对上,反其道而行,往东去鄂州寻求袁家的帮助,如果她落到袁家手上,不就等于落到李元宗手里了?   必须想办法逃出去或者闹出一点动静提醒三哥他们,不然真到了鄂州,插翅也难逃。   虽然很可能刚逃出去就被抓回来,也得冒险一试,客舍人流最多,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在这里闹出一点动静,转天就会传遍大江南北,说不定周刺史会注意到。   九宁调整自己的呼吸,耐心等到大半夜,她知道朱鹄和那个叫朱琪的暴脾气每晚都会轮流当值,外边走廊里每时每刻都有四个人守着,不可能从走廊跑下去找人求助……   窗外大雪纷飞,鹅毛大雪扑簌扑簌洒满江面,风声狂吼着撕碎浑浊的浪涛,雪花还没落下就被水气融化了,整个冬天大江都不会冻住。   九宁听着外面浊浪拍岸的哗哗水声,静待时机。   吱嘎吱嘎,门被推开一条缝隙。   走廊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朱鹄站了起来,等着和暴脾气替换。   再不起来就没机会了!   九宁一骨碌从火炉床上爬起来,抄起客舍那个粗制滥造的木质盥洗架子,使出全身力气对着窗户猛地一砸。   哐啷几声,打破冷寂。   走到门口的朱鹄瞳孔一缩,遽然转身。   九宁没回头,丢开破破烂烂的木质架子,撑着窗栏,纵身一跃。   “县主!”   朱鹄惊愕失色,几步奔上前,窗前一片狼藉,狂风卷着雪花从豁口呼呼吹进来,小娘子娇小孱弱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无星无月,江边各处客舍灯火通明,灯光透过槅窗笼在广阔的江面上,窗下一片波光粼粼。   天寒地冻,滴水成冰。   江水必定寒凉刺骨,身强体壮的成年人都受不了,何况是金尊玉贵的县主。   朱鹄攥紧佩刀,闭一闭眼睛。   外面走廊里的人听到动静都冲了进来,见状大怒,“好狡猾的小娘子!原来她早就能动了!”   朱鹄扔了佩刀,解开幞头,点点另外两人,“随我下去,县主是主人的客人,不能有一点闪失!若有差池,我等唯有以死谢罪。”   两人忙应道:“是!”   三人噗通噗通几声陆续跳下大江。   正在冷得刺骨的江水里扑腾的九宁听到附近传来落水声,赶紧挥舞胳膊游得更快。   江州之所以名为江州,自然靠近大江,处处是河流湖泊,江州长大的小娘子、小郎君基本熟识水性,她也不例外。   不过这冬天的水实在太冷了!尤其最近一直在落雪,岸上那些小池塘、小水泊都结冰了。   九宁刚刚落水的时候倒吸几口凉气,差点直接被浪花拍晕过去,得亏她天天练习骑射,不然这会儿早就被冻僵了。   她找准岸边灯火的位子,奋力游过去。   九宁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朱鹄。   朱鹄虽然是个没把的太监,却从小习武,他的同伴也都是训练有素的武人。   这伙人因为轻视她才会一时疏忽大意,发现被她骗了以后,怒火中烧,几人跳水来捉她,另外几人分头赶往大船和江边,就算她游回去也会被堵个正着。   跳下水的三人很快发现九宁的身影,从不同方向朝她靠近。   “县主!”   朱鹄的声音从水面上传过来,模糊不清。   九宁之前也没对逃出去抱什么期望,反正已经惊动大堂那些客商了,听到有人落水,窗边挤满了人,还有人高声叫着呼唤渡口执守的官兵,她的目的已经达到。   不过这么快就被抓回去,九宁还是有些泄气。   她继续朝着灯火的方向游,忽然感觉水里的双腿抽搐了两下——水太冷了,她根本受不住。   九宁头晕目眩,身体随着起伏的浪涛沉浮,她觉得自己喝了好几口江水,又冷又涩又腥又臭。   她深深望一眼那摇曳的灯火,提起最后一丝气力,游向刚才朱鹄喊话的方向。   先保住性命要紧。   一个浪涛拍过来,九宁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她感觉自己一时慢慢往下沉,一时又翻出水面,远处的灯火时而朦胧,时而清晰,浪花打碎灯影,水面处处都是闪碎晶光。   就这么晃晃荡荡了好一会儿,朱鹄似乎发现她了,加快速度朝她游过来。   江上黑沉沉的,伸手不见五指,九宁听到朱鹄沉稳的呼吸声,抓住他的胳膊。   “朱大哥。”她虚弱地唤一声,“好冷啊。”   别骂人,我都快冻死了!   朱鹄一言不发,抱紧她娇小的身子,她软软的胳膊搭在他肩上,整个人冷得像块冰,嘴唇已经开始发乌。   另外两人也游了过来,三人游回岸边,暴脾气早就在这儿等着了,张嘴就要怒吼。   “热水热汤!去煎药!”   朱鹄抱起虚脱的九宁,快步走上岸,厉喝。   暴脾气皱了皱眉,骂骂咧咧了几句,去客舍灶房生火煎药。   他们懂得一些浅显的医术,随身带了宫廷秘制的丹药,不必请郎中。   九宁浑浑噩噩,被喂了一碗又一碗汤药。   一觉睡醒,眼皮格外沉重,身下衾被温暖松软,不过时不时会颠簸几下,她就是被震醒的。   九宁眨巴眨巴眼睛,彻底清醒过来。   又回到车厢里了。   她试着坐起来,发现手脚竟然能动,头也不晕了。   咦,她试图逃跑,朱鹄他们怎么没继续下药?   九宁掀开车帘,看到一个熟悉的后脑勺。   “朱大哥,我们怎么下船了?”   她若无其事,笑嘻嘻地问。   朱鹄没有回头,一声脆响,手中长鞭甩了个鞭花,“县主昨晚那一跳惊动渡口守兵,我们不能继续走水路,只能改走陆路。”   他们一行人匆忙离开江州,虽然计划周详,但到底是在江州的地盘抢人,不敢暴露行踪。昨晚九宁跳水,不少客商怀疑他们是不是拐骗了良家女子,渡口的守兵也过来查问,他们打发走守兵后决定改走陆路,免得被江州兵发现踪迹。   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九宁一笑,目光四下里乱转,周围马车、骡马并行,鞭声、马蹄声、客商们彼此招呼的爽朗笑声、牲畜的嘶鸣此起彼伏。   官道宽阔平坦,积雪未化,路边青山莽莽,天色阴沉,山腰一道灰茫茫的雪线,雪线之上云层聚涌缭绕,山顶白雪皑皑。   狂风怒吼,各色旗帜迎风招展,猎猎作响。赶路的下仆脸上包了厚厚的布挡风,贵主们躺在温暖的车厢内吃酒搪雪气。   他们正置身于一支商队中,看样子在往东边走。   朱鹄似乎知道九宁在想什么,淡淡道:“县主别白费力气了,这些客商和昨晚客舍那些行脚商不一样,他们结伴同行,只是为了抵挡山匪,绝不会多管闲事。不论您闹出什么动静,他们不会理睬您。”   客舍那些行脚商大多是江州附近的本地人,做的是养家糊口的小生意,南来北往,彼此照应,喜欢打抱不平,遇到被拐骗的良家女子必定出手相救。   而这支商队的客商来自五湖四海,干的买卖要大多了,他们见多了世情,两只眼睛只认得钱,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哪怕朱鹄这会儿当着其他人的面一刀砍了九宁,其他人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九宁被戳破心思,唇角轻翘,“朱大哥,还没谢谢你昨晚救了我。”   朱鹄没作声。   一匹马从后面追过来,马背上的人看到九宁拢着车帘和朱鹄说话,冷笑,啪的一声,手里的长鞭甩了过来。   九宁吓了一跳。   一只手抬起来挡在她面前,握住那条鞭子。   朱鹄冷冷道:“你做什么?”   暴脾气嗤笑:“朱鹄!你别忘了主人的吩咐!”   朱鹄手腕一沉,甩开暴脾气的鞭子,一字字道:“主人吩咐我们请县主上京,路上要小心照料,勿要怠慢,我记得分明。”   他顿了一下,话锋一转,“朱琪,你想以下犯上?”   暴脾气冷笑:“要不是你疏忽,我们昨晚怎么会惊动其他人?等回到长安,我看主人怎么发落你!”   说完话,冷冷瞥一眼坐在车厢里笑盈盈看热闹的九宁,拍马离去。   九宁若有所思。   朱鹄道:“县主不必费这个心思,我和朱琪从小就是如此,绝不会因为别人几句挑拨就起内讧。”   九宁白他一眼,她什么时候挑拨他们了?   她放下车帘,躺回温暖的衾被里,思索下一步该怎么办。   朱鹄没有骗她,这支商队彼此间关系疏远,说笑归说笑,却不会多管其他人的死活,各人只管看守自己的货物。   路上经过一处关隘,大家凑钱打点,朱鹄也掏了笔钱。   守军根本没有检查商队,看商队给的银钱够了,挥挥手放行。   又往东行了半日,天色渐渐暗下来,商队在一处避风的地方停下歇脚。   朱鹄递了碗滚热的面汤给九宁。   九宁这次也不掩饰了,喝完一大碗,空碗往朱鹄手里一塞,“再来一碗,还没吃饱。”   朱鹄又盛了一碗给她。   九宁埋头喝汤,突然听到一阵怪异的鸟叫声。   那叫声时断时续,持续了好一会儿,被狂风吹得四散,有些凄厉。   “不好!”   一人大叫起来,慌不择路,推翻茶炉。   滚烫的水泼在雪地上,嗤啦一阵响。   周围的人被溅起的炭火烫了个正着,大骂:“找死呢!”   那人连滚带爬着跑回自己的马车:“响马贼来了!”   这一声落下,异变突生,路旁被白雪覆盖的树丛里突然窜出几十匹高头大马,马上之人皆手执长弓,弓弦拉成满月,箭尖朝着商队正中央,嗖嗖数声,羽箭如蝗雨般落下。   霎时惊叫四起,一声声惨叫过后,十数人踉跄着倒在雪地上,喷洒的鲜血散发出滚烫的热气。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又是一轮箭雨落下,惨叫声此起彼伏。   “走!”   那些响马贼甫一出现,朱鹄就知道自己这几人不是他们的对手。   朱琪等人立刻围拢过来,想要靠近马车,羽箭嗖嗖追上来,打乱几人的阵型。   马车突然晃动,九宁摔了个头晕眼花,掀开车帘往外看,那些响马贼紧随其后,追了过来。   这倒好,还没离开狼窝,又来了一群老虎。   九宁坐稳身子,打散发髻,找到刚才朱鹄给她的丹药,揉碎来抹在脸上、脖子上、手上。   一支羽箭射穿车窗,尖啸着擦过她的脸颊。   九宁吓得一抖,赶紧加快动作。   外面喊杀声震天,朱鹄和朱琪他们明显处于下风,虽然他们武艺高强,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对方不仅人多,还有弓|弩手。   不断有倒地声传来。   九宁刚刚折腾完,马车停了下来,几双大手撕开车帘,把她扯下马车。 第45章 重逢   九宁摔在雪地上, 头晕眼花,一把鲜血染红的长刀落下来,她骇得心口突突直跳。   斜刺里一道人影突然扑上来挡住她,那把快要落下的长刀硬生生拐了个弯, 砍进尺厚的积雪中。   响马贼拔出长刀, 雪泥四溅,大笑:“倒是个忠心的。”   旁边的人道:“是个小娘子, 兴许能卖几个钱。”   他们商量了几句。   然后九宁和浑身浴血的朱鹄被捆了手脚提溜起来, 拖行了一路,丢进一辆插满箭矢、破破烂烂的马车里。   周围还有客商在反抗,响马贼怕引来守兵, 并不恋战,快速搜刮完值钱的货物,带着抓到的女人和孩子,迎着呼啸的北风扬长而去。   天色暗沉,狂风咆哮怒吼, 几十骑人马渐渐消失在苍茫风雪中。   一路疾行, 马贼们大声谈笑, 讨论今天的收获, 风中偶尔传来若有若无的妇人哭泣声。   暂且保住性命,九宁躺在漏风的车厢里,悄悄松了口气。   好在她刚才机灵, 用丹药画花了脸和手, 弄得蓬头垢面的, 没让响马贼看清她的脸,不然那帮马贼不会这么随随便便把她往马车里一扔,她生得这么漂亮,太招眼了。   双手被牢牢捆在背后,九宁试了试,发现挣不开,用肩膀撞撞旁边同样手脚被捆的朱鹄:“朱大哥,只剩下你了?”   朱鹄身上好几道刀伤,每一个窟窿都在流血,被她撞得闷哼一声,有气无力道:“县主不必惊慌,朱琪他们还没死,他们一定会来救县主。”   他没告诉九宁,这些响马贼配合默契,会用弓|弩阵,绝不是寻常马贼,所以他们几个人才会被一下冲散。   九宁本来想抱怨朱鹄他们竟然打不过响马贼,想起刚才朱鹄帮自己挡刀,目光在他苍白的脸上转了一转。   “朱大哥,你要不要紧?”   他可千万别死了,她不懂武艺,肯定逃不出去,唯有指望他了。   而且一个大活人死在跟前,她会被惩罚的!   朱鹄怕吓坏九宁,勉强笑了一下,“不碍事。”   说完,两眼一翻,也不知是晕过去了还是不行了。   九宁:……   风从罅隙吹进车厢,朱鹄身上的血冻住了,九宁怕他真的死在自己面前,伸长脖子,用牙齿费力地咬起旁边一张残破的毛毯盖在他身上。   这会儿她忽然后知后觉,发现自己除了脸被吹得刺疼以外,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   难道因为朱鹄和商队那些人不是什么正经好人,所以他们受伤,她一点感觉都没有?   九宁记下这事,决定哪天有机会试验一下。   如果能逃出去的话。   等朱鹄在颠簸的车厢里苏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响马贼点起火把,冒雪疾行,大风吹断路边林子里的大树枝杈,山中隐隐有狼嚎声。   这样的天气就算逃出去也会冻死在冰天雪地里,或者成为野兽的口粮。   九宁灰心丧气,看到朱鹄醒了也没露出什么惊喜的表情,默默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单打独斗果然不行,想要保护自己,她必须招揽人手。   朱鹄精神恢复了些,无意间看到自己身上的毛毯,怔了怔,扫一眼九宁。   她唇边有几道细小伤口。   肯定是用嘴咬粗糙的毛毯时划出来的。   朱鹄目光微动,没有说话,闭上眼睛养神。   后半夜的时候,响马贼带着战利品回到他们的老巢。   九宁被拖下马车时,飞快扫一眼左右,这是一座深藏在山谷、房屋整齐、布局分明的小寨子。寨中有男有女,当然男人居多,看到满载而归的马贼,他们欢笑着迎上前,帮忙搬运货物,驱赶被抓的妇人。   响马贼颇为激赏朱鹄替九宁挡刀的举动,把他俩关在一间还算暖和的房间里。   房里燃了一堆炭火,墙角窸窸窣窣一片响动,是之前被抓进来的人。   等响马贼关上门离去,墙角的人影蹭回炭火边取暖,九宁望过去,看到七八个年纪十三四岁的小娘子,个个神情呆滞,两眼无神。   “姐姐。”九宁小声道,“能帮我们解开绳子吗?”   小娘子们像是没听到她说话,神色冷漠,只知道对着炭火伸出冰凉的手。   九宁盯住其中一个看起来最好说话的小娘子,“姐姐!帮帮忙。”   那小娘子终于动了,爬到她身边,帮她解开绳子,然后又赶紧爬回火堆旁。   九宁谢过小娘子,挣脱开束缚,解开朱鹄手上脚上的绳索,撕开他衣袍下摆,帮他包扎伤口。   朱鹄望着不远处的火堆,低声说:“我没能保护好县主,害县主受此磨难,难辞其咎,等回到长安,但凭县主处置。”   九宁觉得他这人简直是死心眼,都这个时候了还惦记着要把她带到长安去。   她小声问:“你不会是曹忠的人吧?”   曹忠以阉人的身份任朝中要职,把持朝政,陷害忠良,权势滔天,他掌管神策军,可以左右君王废立。朱鹄这几人都是太监,说不定是曹忠培养的杀手。   朱鹄神色一厉,冷笑:“我家主人岂会是祸国殃民的奸宦!主人他……”   话说出口,意识到九宁又在套他的话,嘴唇动了动,闭上嘴巴不说话了。   九宁嘿嘿一笑,把朱鹄拖到火堆前,让他可以躺着取暖。   周围几个小娘子闻到血腥气,皱了皱眉,离他们远了些。   九宁问她们是什么时候被抓来的,小娘子们依旧冷淡,没有吭声。   只有刚才那个帮忙的小娘子啜泣了两声,说:“我是来鄂州投奔舅舅的,前天路过一片枯树林的时候被他们抓来了,他们把我们关在这儿,要卖掉我们。”   “卖掉?”   九宁记得那个响马贼说了一句兴许能卖几个钱。   “卖给谁?”   圆脸小娘子想拿帕子拭眼泪,找了半天没找到,意识到自己被马贼抓了,帕子早不知掉哪儿去了,豆大的泪珠滴落下来,“还能卖到哪里?肯定是卖到脏地方去!”   其他小娘子听到这一句,狠狠瞪圆脸小娘子一眼,眼圈都红了。   九宁掏出锦帕给圆脸小娘子,让她拿着擦泪。   小娘子感激地看她一眼,接过锦帕,“妹妹,我姓张,家里人管我叫四娘,你叫什么?”   九宁知道自己不能暴露身份,否则马贼立马会杀人灭口,随口道:“我姓苏,叫苏九。”   张四娘小声说:“苏九妹妹,要是你被卖到好人家去当奴婢,求你帮我给我家里人带句话,我们家是鄂州有名的茶商,紫笋张家,你一打听就知道了。我们家的人会给你很多赏钱的。”   九宁道:“我记下了。”   她把自己如花似玉的一张漂亮脸蛋涂成了一张烂脸,张四娘肯定以为她生得丑,所以笃定她会被卖为奴。   一群十几岁的小娘子战战兢兢熬到天亮,几丝亮光透过罅隙照进屋子里,寨子里渐渐热闹起来。   朱鹄半夜的时候发起高烧,昏睡不醒,身上时冷时热,九宁身上还藏有几颗药丸,也不知道对不对症,全都喂他吃了。   要不是他,她也不会受这些苦,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多一个人多一点逃出去的希望。   正抱着膝盖打盹,外面响起一串脚步声,木门被拉开,几个膀大腰圆的大汉走进房间,手里的弯刀反射出凛凛寒光。   小娘子们吓得抱头低泣,大汉揪起她们,一一捆了双手,系在一根麻绳上,大力推出去。   九宁只来得及回头看一眼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朱鹄,就被推出房间了。   她们被赶上一辆驴拉的板车,离了寨子。   十几个小娘子挤在一起瑟瑟发抖,今天是大晴天,风依然像下刀子一样冷得刺骨,日光照在她们身上,没有一点温度。   小娘子们哭哭啼啼,唯有九宁一语不发,张四娘看她年纪最小,以为她这是被吓傻了。   一共有三辆驴车,每辆都拉了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娘子或是小郎君,驴车走得不慢,响马贼骑马围在前后,周围还有不少马车,那是马贼们截获的值钱宝贝,他们要带到集会上去高价卖给过路商队,换取其他物资。   九宁暗暗观察路边经过的山谷密林,这些响马贼似乎有恃无恐,不怕暴露他们的老巢。   眼看鸭蛋大的红日一直攀爬到头顶上,马贼也没有停下休息,小娘子们又冷又饿又渴又怕,蜷缩在板车上,默默垂泪。   直到下午,他们才终于到了地方。   远方遥遥传来嘈杂人声,牲畜嘶鸣。   九宁抬头看过去,远处山脚下有一座繁华市镇,竹楼棚屋沿着平坦开阔的山谷一字排开,最外围是一圈临时搭建起来的帐篷,粗略一看起码有数百顶,东西两条大道上人头攒动,比肩接踵,数支商队正排队等着进入集会。   风中传来驼铃声、马嘶声、天南海北方言的谈笑声,要不是风吹在脸上刀割一样疼,九宁差点以为自己回到江州喧闹的坊市间了。   响马贼显然常来这个集会,熟门熟路,找了个地方排队领号牌,交了些税钱,管理集会的人看到被麻绳捆着的九宁她们,眼睛都没眨一下就挥手放行。   张四娘她们一脸绝望,她们本以为到了集会可以呼救,没想到集会来往的客商根本不搭理她们。   一个小娘子哭着道:“他们是来买人买货的,做的不是正经买卖,怎么会救我们?”   张四娘呜咽一声,哭得更伤心了。   马贼们占了块地方,搭起帐篷,和左右对面帐篷的客商打招呼,在路边拉起几条绳子,把九宁她们驱赶进去。   跟卖牲口似的。   九宁终于体会到周都督那次对她说的话了,值此乱世,人命如草芥,小娘子一旦脱离宗族的保护,下场凄惨。   也许这就是前世周嘉暄始终没有带着小九娘逃跑的原因,乱世之中,一个有倾城绝色美名的弱女子,除了家族以外,还能依靠谁?   逃出去只会死得更惨,听从家族,至少还可以确保衣食无忧。   九宁心乱如麻,突然一个趔趄,马贼走进麻绳拉出来的圈子里,从人群中扯出一个十四岁的小娘子,割断她手上的麻绳扔到外面。   外面几个身穿皮袄的中年男人拿了一袋金饼给马贼,领着那小娘子走了。   小娘子嚎啕大哭,哆嗦着想要跑,还没跑出十步远就被中年男人的家仆捉住。家仆啐了她一口,左右开弓,连抽她几巴掌,扛起人走远。   剩下的小娘子眼睁睁看着她挨打,知道自己也是同样的下场,都不哭了,呆站在原地,神情麻木。   时不时有装束华贵的客商在马贼的帐篷前停留,对着九宁几人指指点点,然后挑走一个。   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张四娘也被买走了,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拉着九宁的手不放:“苏九妹妹,你是哪里人?我、我要是有机会,可以帮你给你家人带句话。”   九宁飞快扫一眼左右,小声道:“我是江州人,永安寺的雪庭小师父是我的亲戚。”   张四娘应了一声,马贼扯开她的手,硬把她拖出去了。   买走张四娘的是几个胡人,这些年朝廷禁止胡汉通婚,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回到中原,泪流满面,唇角扬起一丝凄然的笑:“苏九妹妹,保重。”   九宁看着她被塞进胡人的马车中带走,闭一闭眼睛,鼻尖发酸。   她不是好人,但她起码是个人。   最后只剩下九宁和另外两个病恹恹的小娘子没人买。   九宁年纪小,一般客商不缺僮仆伺候,看不上她,她又故意把自己折腾得跟叫花子一样,还抹了不少朱鹄的血在身上,一股恶臭,有人想细看她的容貌,一闻到她身上的味儿就走远了。   两个穿白袍、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经过,马贼看到他们,立刻迎上前,堆起一脸笑:“难怪这次集会的规模这么大,原来是卫率来了!不知卫率相中了什么没有?”   汉子中的一人瞥马贼一眼,低声咒骂了一句,“离我远点!卫率就在前面帐篷里,让他看到你们和我拉扯,又是一顿好骂!”   马贼陪笑道:“我们有好货,卫率可有意?”   两个汉子对望一眼,“你等等。”   他们领着马贼走到集会最东头的一座帐篷前,隔着帐帘,恭敬道:“郞主,陶八说他们有好货。”   帐篷里安静了一会儿,传出一道很年轻的声线:“我立过规矩,商队从不和马贼交易。”   声音的主人还年少,但话语间自有几分从容不迫的威严。   两个大汉不敢多说,转身对等在一旁的马贼摇摇头。   马贼确实有好货,而且价格可以压低,但他们的东西来路不明,大多是抢来的。   商队之前定过规矩,绝不和响马贼做生意,郞主虽然年轻,却很有魄力,没人敢背着他和马贼交易。   马贼心中暗骂。这支商队的副首领比那个老首领还难缠,明明年纪轻轻的,既不好色,也不爱财,还老气横秋不会轻易被煽动,他们想了无数法子也没能和这支粟特商队搭上关系。偏偏这支商队的老首领是个城主,而且是胡人宗教领袖,家族掌握最后一条通往西域的商道,手里有很多中原商人梦寐以求的珍宝,长安的名门衣冠子弟都得捧着他们,不能随便得罪。   副首领到底喜欢什么?   马贼回到自己的帐篷,告知其他人粟特商队还是不愿和他们交易,众人虽然大怒,却也束手无策。   日薄西山,夕阳余晖给千里冰封的群山峻岭染上一层朦胧的胭脂色,集会依旧熙熙攘攘。   九宁站在寒风里,整个人已经冻得没有知觉。她也不知道是有人买走自己好还是没人买更安全,现在生死不由人,只能随机应变。   正伤心绝望,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背影。   九宁惊喜地抬起头,看着那个众人簇拥中的卷发少年,张嘴喊了一句:“二哥!”   风太大,嗓子干哑,这一声喊出来只有模糊的气音,连和她站得最近的小娘子都没听清她喊了什么。   商队在往鄂州走,九宁记得那几个送药的粟特商人说过他们下一程的目的地就是鄂州,周嘉行肯定也来鄂州了,一定是他!   九宁两眼放光,举着被捆的双手往东边走了几步。   少年似乎察觉到背后一道灼灼的视线,慢慢回过头。   皮肤白皙,五官深刻,一双好像掺了碧绿池水的浅色眸子。   九宁愣了一下,笑容凝结在嘴角。   背影和周嘉行像,卷发像,面孔也有点像——却不是周嘉行本人。   她眼里的笑意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   那卷发少年却眯了眯眼睛,朝九宁走了过来。   少年名叫阿延那,马贼们认得他,见他走近,含笑抱拳。   九宁低头退后几步。   “你!”阿延那走近,指指她,“叫什么名字?”   九宁瑟缩了两下,仿佛很害怕的样子。   马贼眼珠滴溜溜转一圈,看阿延那好像对九宁很感兴趣,走进圈子,捏起九宁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   她眼眸低垂,就是不抬眼。   阿延那哈哈笑,“难道是哑巴不成?”   旁边几个随从嫌弃道:“是个丑娘子,年纪又小,买回去浪费粮食。”   阿延那白他们一眼,“你们懂什么!”   小娘子年纪小,看不出身段,披头散发的,脸上、脖子上不知是染了什么还是长了疹子,乍一看确实不起眼。可刚刚阿延那一回头时,捕捉到她含笑的眼神,就像雪山上怒放的花朵,刹那芳华,美若漫天云霞。   光看那双会笑的眼睛,阿延那可以确信,这个小娘子养大了绝对是个尤物。   随从们啧啧几声,看不懂自家少主人的眼光,不过既然少主人喜欢,那么不管是美是丑,买回去再说。   马贼搓搓手,和阿延那的随从讨价还价。   几名头戴尖帽的胡人从远处跑过来,拦住阿延那:“郞主有令,不得和马贼交易!”   阿延那脸一沉,“你们敢拦我?”   “少主,郞主吩咐过……”   “我不管他说了什么!”阿延那从随从袖子里摸出一袋金锭,“我就要买!”   胡人们面面相觑,互相交换一个眼神,奔回帐篷报信。   阿延那咬咬牙,递出金锭,指着九宁:“我要买她!”   随从们忙上前抱住阿延那,“少主三思,卫率他……”   “连你们都听他的?!”   阿延那气急败坏,双眼圆瞪,卷发似乎都要竖起来了。   随从们低眉顺眼,放开他。   阿延那冷哼一声,金锭袋子往马贼怀里一抛,跑进圈子,拉住九宁,把她拽了出去。   九宁心里暗暗分析了一下自己的处境:这个叫阿延那的既然花钱买了她,肯定不会轻易杀她,那么跟着他比落到马贼手里要安全一些,等找到机会可以报信求救。   这么一想,她没有挣扎。   跟着阿延那出了圈子,慢慢把马贼抛在身后,她暗暗松口气。   一口气还没完全吐出,迎面忽然传来尖利的鞭响。   “啪”的一下,阿延那大叫一声,放开九宁。   那一鞭子刚好落在两人的手背上,阿延那吃痛,九宁也疼得皱眉,站了大半天,早就支持不住,又挨了一鞭子,两腿发软,眼冒金星。   噗通一声,脸朝下摔倒在地。   还好地上都是积雪,这一下摔得不算疼。   九宁晕乎了片刻,爬起来坐在雪地上。   吱嘎吱嘎,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她抬起头,先看到一双锦靴,然后是锦袍间隐隐可以看到轮廓的一双长腿,目光再往上,劲瘦的腰,镶金嵌宝革带勒得紧紧的,愈发衬得宽肩窄腰大长腿,身形利落潇洒。继续往上看,卷发只以一支乌木簪挽起一束,其余的随意披散肩头,鬓边编了两根辫子,剑眉星目,微微轻拧的眉间一抹凛冽的锐意。   等视线和对方冷淡的目光撞上,九宁张大嘴巴:!   冷风灌进喉咙,她猛地咳嗽起来。   阿延那的怒吼声响起:“苏晏,你凭什么管我!”   周嘉行淡淡瞥他一眼,正要开口,身子忽然被撞得轻晃了一下,皱了皱眉,低头。   地上脏兮兮的小娘子张开双臂,牢牢抱住他的腿,仰起乌漆墨黑的小脸蛋,泪眼汪汪:“哥哥!”   四周安静下来。   随从们胆战心惊,悄悄后退几步。   几个胡人对望一眼,默契地挪开眼神,郞主从来不会怜香惜玉,何况那个小娘子还那么丑……   马贼赶紧藏好刚拿到手的一袋金锭,人是阿延那带走的,不管副首领怎么处置,不关他们的事!   连阿延那都张口结舌,两只眼睛瞪得死鱼一样,半晌说不出话。   完了,刚买到手的小娘子,就要命丧苏晏之手了。   丑娘子抱谁不好,为什么要去抱苏晏?   阿延那心痛如绞——那一袋子金锭可是他存了好久才存够的……   九宁才不管周围人用什么眼神看自己,忍了很久的眼泪哗啦啦淌了满脸,一个人的时候她不敢哭,抱住周嘉行的这一刻,这些天的心酸委屈一下子全都涌了上来:她这一世一件坏事都没做,怎么还这么倒霉啊?!   以前次次为难主角,主角运气好到人神共愤,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周围的人都死光了他就是不死。   九宁呢?做什么都倒霉,坐船肯定会发大水,爬山总遇到泥石流,住店客满,喝水塞牙,走路莫名其妙摔一跤……作为一个反派,她只能忍了。   可这一次她明明是当好人呀!   哭着哭着,九宁真的伤心起来,泪水和满脸尘土、丹药、血迹混在一块,小脸蛋更丑了。   周围的人纷纷皱眉。   这时,周嘉行弯腰,手指抬起九宁的下巴。   九宁泪眼朦胧,黑脸蛋成了花脸蛋,抱着他的腿,抽抽鼻子,“哥?”   他认出她了没?   周嘉行卷发披肩,穿了一件绣纹华丽繁复的胡服,袖口也镶了织金锦边。九宁挨着他,脸上、身上的污迹蹭了他一身。他的袖口也被她的眼泪弄脏了。   胡人们掩鼻,继续退后。   气氛尴尬。   一片静默中,周嘉行眼眸低垂,单膝跪地,没说话,指腹温柔擦去九宁脸上的污迹。   随从们:!   阿延那:!!   马贼们:!!!?   众人犹如同时被一道惊雷劈过,心头万马奔腾:原来郞主喜欢丑的? 第46章 规矩   老实说, 锦衣绣袍的周嘉行单膝跪下来给自己擦脸的时候,九宁也吓了一跳。   她之前并没有真正关心过这位同父异母的二哥,所做的一切只是出于试探和任务要求。   在她眼里,周嘉行是目标, 是多弟的死敌, 是命途坎坷的胡汉混血,是八风不动、软硬不吃的铁血皇帝, 唯独不是她的哥哥。   挺刮的织物擦过娇嫩的脸颊, 九宁哆嗦了一下,望着周嘉行乌黑的眼睫,轻声道:“疼。”   声如蚊呐, 可怜兮兮的。   没想过撒娇,但看到认识的人,尤其对方对自己好像还不错的时候,声音里不自觉就带了点委屈。   周嘉行手上的动作停下来,捏着九宁的下巴左右看了看, 确定那些血迹不是伤口, 打横抱起她, 站了起来。   九宁下意识搂住他的肩膀, 这一下他的前襟和里衫衣领也被她蹭脏了。   她悄悄用手抹了一下,结果越抹脏污的地方越多,只能心虚地撇开视线, 假装没看见。   周围的亲随们从震惊中缓过神, 迟疑着凑上前, “郞主?”   声音轻飘飘的,还有点不可置信。   周嘉行冷冷地瞥一眼那几个又惊又诧的响马贼,抱着九宁转身进了帐篷。   响马贼不自觉打了个激灵。   周嘉行的帐篷非常大,地上铺了厚厚的波斯毯,一应卧榻、书几、围屏俱全。北边黑漆箱笼堆得高高的,不知道里面藏了什么宝物。南边有座兵器架,架上陈列弯刀、宝弓。围屏外一溜胡床,大概是他接见属下的地方。   九宁飞快扫一眼帐篷,发现里头没有烧火盆,只比外面稍微暖和一点。   周嘉行直接抱着她绕过屏风,把她放在卧榻上。   九宁低头看看自己浑身的泥污,没敢真躺下:“二哥,别把你的地方弄脏了。”   说着就要下榻。   周嘉行俯身按住她,“别动。”   他这会儿不再是需要隐藏身份的周家仆从,用不着收敛身上那股不容分辩的威压,说话语气淡淡的,却自有几分迫人的强势。   九宁眨眨眼睛,不动了。   周嘉行转身出了屏风,吩咐外面的亲随:“去寻两个妥帖的仆妇。”   亲随们呆了一呆,郞主就这么把那个丑娘子从少主手中抢走了?   几人对望一眼,不敢多说什么,恭敬应了。   周嘉行翻了块缠枝宝相花麒麟蛮毡出来,盖在冷得瑟瑟发抖的九宁肩上,又不知从哪里端来一碗雪白的还冒着热气的羊肉汤,递到她面前。   九宁又冷又饿,接了羊肉汤,顾不上烫,捧着粗陶碗大口吞咽。   反正最狼狈的样子已经被周嘉行看到了,用不着在他面前装矜持。   周嘉行站在一边,脸上没什么表情,等她喝完一碗羊肉汤,接过碗,问:“身上有没有哪里受伤?”   九宁摇摇头。   周嘉行只问了这一句,叫来仆妇,让她们把炭炉挪进来,服侍九宁梳洗。   听说可以泡香汤,还有温柔的仆妇伺候,九宁舒口气,朝周嘉行投去感激的一瞥。   原来他不仅大方,还挺体贴的。   周嘉行转身出了帐篷。   亲随们捧着一叠衣物等在外面,道:“郞主,瑟瑟她们找了几套衣裳,都是干净的,不过就是有些大了。”   商队随行的妇人大多是城主的姬妾侍女,没有年纪这么小的小娘子。   周嘉行嗯一声,隔着帐帘叫来一个仆妇。   仆妇接过瑟瑟穿过的衣裳,回到屏风后,抖开来,轻笑道:“这也未免太大了。”   屏风后面水汽氤氲,九宁一双滚动着晶莹水珠的藕臂撑在大浴桶边上,脑袋一点一点,舒服地直打瞌睡。   仆妇正帮她搓洗头发。头发几天没洗,和着灰尘血迹,一团一团打结,仆妇不敢用梳篦梳,先用澡豆香药搓出丰富细腻的泡沫,等头发顺滑了,再一遍遍梳通,帐篷里满溢着淡淡的花草芳香。   温水洗去九宁一身的脏污,自然也把脸上、脖子上那些擦不去的污迹洗掉了,露出本来的娇俏面容。   两个仆妇跟着商队南来北往,见多识广,又是伺候城主姬妾的,见过不少美人,还是惊艳于九宁皎若新月、如明珠美玉般的秀美容颜,心道:刚才商队的人都在说郞主和少主争抢一个丑娘子,她们还纳闷呢,丑娘子有什么好抢的?   等两人走进帐篷服侍,看到一个披头散发、脏兮兮的花脸小娘子坐在榻边对着郞主笑,而郞主竟然一点也不嫌弃地亲手喂她喝水时,目瞪口呆:还真是个丑娘子!   及至洗去九宁脸上的痕迹,仆妇顿觉眼前一亮:肌肤如细瓷,朱唇榴齿,双瞳剪水,颊边一对梨涡,笑起来乖巧甜美,英气勃勃,这哪里是丑娘子,分明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胚子!   仆妇对视一眼:郞主还真是人不可貌相,看着不声不响的,一出手就抢了个拔尖的美人。虽然年纪小,养几年不正好可以熟悉性情么?   难怪郞主以前瞧不上城主赏赐他的那些美貌胡女——不是郞主年纪小还没开窍,而是他眼光太高太挑剔了。   两个仆妇一边以眼神八卦,一边小心伺候九宁,为她换上瑟瑟的衣裙,衣裙太大,只能挽起袖子,用丝绦松松系住。一头乌黑长发披散在肩头,拿锦帕一点一点擦拭干,然后像商队其他女子那样编成一条条麻花小辫子,绑上五颜六色的宝石、彩绦,戴一个琉璃小冠。   干净利落,英姿飒爽。   九宁揽镜自照,觉得这个充满异域风情的新发型还挺别致的。   如果身上的衣裙合身就更好了。   仆妇们收拾干净帐篷,撤走浴桶,躬身出去。   周嘉行掀帘进来,转过屏风,看到盘腿坐在榻上、正拿着一面葵花铜镜照来照去的九宁,目光落在她那一头五彩缤纷的小麻花辫上,怔了怔。   九宁从镜子里看到他,笑着回头,小辫子一甩一甩,笑靥比花还甜。   “二哥,好看吗?”   周嘉行不知在想什么,半天没答话。转身出去,搬来一张食案,又端来一盘集会上买来的芝麻胡饼、一篓杂菜煎丸子、一大盘冷的切牛肉,并一大碗热汤饼。   “吃吧。”   刚刚那碗羊肉汤早就消化完了,九宁放下铜镜,拿起筷子,看一眼周嘉行:“二哥,你呢?”   周嘉行摇摇头,说:“不要叫我二哥。”   九宁一愣,卷翘的眼睫轻轻颤动。   像霜打的茄子,刚才还神采奕奕,转眼就蔫蔫的。   明知她惯会装模作样,不像看起来的那么娇弱,这副委屈可怜相多半是装出来的,周嘉行还是剑眉轻拧,矮身坐在榻沿,撕开一张芝麻胡饼递给她,解释说:“集会鱼龙混杂,就是商队里也有来历不明的人,你暂时不能暴露身份,当着外人的面不能叫我二哥。”   “我记住了。”   九宁立刻作出一副转忧为喜之态,长长舒口气,差点以为周嘉行不想认她这个妹妹。   别人是外人,那他们俩就算是自己人了?   她咬几口胡饼,心有余悸地说起这些天的遭遇,从一开始莫名其妙被掳走,到渡口想办法脱困,再到遇上响马贼。   周嘉行静静听着。   末了,九宁放下筷子,朝周嘉行做了个抱拳的动作:“哥,幸好遇着你了!大恩不言谢!”   听她说得轻描淡写,周嘉行眼帘抬起,就着帐篷顶漏进来的夕光细细打量她。   她娇生惯养,又从未出过远门,遇到这么惊险的事,必定惊慌失措、六神无主,这几天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难为她还笑得出来。   九宁睁大眼睛,摸摸自己的脸,莞尔:“哥,怎么了?”   周嘉行挪开视线,问:“在哪儿遇见响马贼?”   九宁道:“离了渡口不久遇到的,在一处山道上,他们抓了我和朱鹄,其他人被冲散了。”   周嘉行点点头,站起身,想了想,揉了揉她头上的小麻花辫。   “好了,都过去了。”   到二哥这里,什么都不用怕了。   他很快收回手。   九宁吃饱喝足,下榻跟在周嘉行身后,帮忙收拾帐篷,看他生人勿近的样子平时身边应该没人服侍,她不能什么事都让他做。   瑟瑟的衣裙太大,她站在地上,衣领松松垮垮搭在肩头,袖子已经扎起,还是一层层皱成一团,稍稍一抬手,袖子一直滑到肩上,露出雪白圆润的臂膀。走起路来,后面拖了长长几层轻纱,窸窸窣窣一片响。   周嘉行走到哪儿,九宁就跟到哪儿,帮着拿东递西,给他打下手。   外面天色渐渐暗下来,帐篷外点起火把,摇曳的火光透进帐篷里,周嘉行一回头,看到身后跟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一头鲜艳的小辫子,拖着明显不合身的宽大衣裳,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像蹒跚学步的孩子。   看他回头,九宁眉眼弯弯,冲他甜甜一笑。   周嘉行想起之前在刺史府听人说起过,九宁穿的衣裳鞋袜都是府里绣娘做的,从不穿外边人经手的东西,衣裳布料全是贡品,连一双鞋的衬里也是珍贵的丝锦。她那么讲究,出门必要换上最时兴的装束,这会儿让她穿下人的衣裳,她也没有什么不满。   这份随遇而安,不知道是随了谁。   周嘉行出了帐篷,叫来仆妇,吩咐几句。   仆妇答应道:“奴知道小娘子的尺寸,明早一定能做好!”   亲随们暗暗诧异:一个不知道养不养得大的丑娘子,用得着这么讲究吗?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之而来的是阿延那中气十足的咆哮声:“苏晏!你这个伪君子!你不许我和马贼交易!你自己呢?你把苏九娘还给我!她是我先看上的!”   周嘉行拨开帐帘的手一顿,转过身,“苏九娘?”   啪啦啪啦,阿延那推开阻拦自己的仆从,踏着一地积雪冲到帐篷前,气势汹汹:“对,苏九娘!就是你刚才抱回去的那个丑娘子!她叫苏九!”   周嘉行没说话,嘴角轻轻扯了一下。   阿延那以为他在嘲笑自己无用,气得直跺脚,讥讽道:“苏晏,你不让我们和马贼做生意,自己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抢走苏九。你说一套做一套,根本就是个厚颜无耻的卑鄙小人!我早就看清你的真面目了,我父亲明天一早回来,我就去告诉他老人家你是怎么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看你怎么向我父亲交代!”   周围几个亲随哑口无言,周嘉行确实坏了规矩,而且这个规矩还是他自己定下来的。   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集会上已经传遍了,稳重老成、谨言慎行的郞主竟然为了一个丑娘子公然违背他自己定下的规矩,还和少主抢人!   人越聚越多,议论声也越来越大。   商队成员义愤填膺,但副首领平日积威颇重,所以除了身份贵重的阿延那以外,没人敢当面质问他。   没人敢质疑,不代表他们真的服气。   眼看支持阿延那的人越来越多,亲随们交换一个眼神,走到周嘉行身后,一抱拳,“郞主何必为了一个汉人女子得罪少主?”   另一人连忙眼神制止他,笑了笑,小声道:“若郞主当真喜欢那个小娘子,可以徐徐图之,如今事情闹大了,郞主不如先将小娘子还回去,陶三他们知道小娘子是您看中的人,绝不敢欺侮她或是转卖给其他人。”   周嘉行摆摆手。   亲随们立刻噤声。   见他们主仆几人似有分歧,阿延那冷笑一声,得意洋洋:“苏晏,你不敢告诉我父亲这件事吧?识相点就赶快把苏九还回来!”   周嘉行看着阿延那,道:“不必麻烦你了,我已经去信告知城主此事。”   阿延那一噎,双目圆瞪:“不可能!”   周嘉行没有理会他,揭开帐帘,转身进去了。   阿延那嘴巴大张,往前几步,   亲随们示威似的抬高佩刀,拦住他,“少主请回!”   阿延那牙关咬得咯咯响,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好,我就等上一晚!”   他的仆从无奈地朝众人抱拳致意,转身跟上去。   众人对望一眼,副首领言出必行,他既然说自己已经向城主认罪,那等城主回来再做定夺就是了,用不着在这个时候得罪副首领。   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两个少年争强斗胜、为一个小娘子赌气而已。   帐篷毕竟比不上房屋隔音,九宁待在帐篷里,能清清楚楚听见外面的吵嚷声。   帐帘闪动,周嘉行走了进来。   她忙提着宽大的裙摆和袖摆迎上去,“哥,我给你添麻烦了?”   周嘉行摇摇头,看她拖着长裙走路不方便,手臂一伸,直接把她抱起来送回榻上,“睡吧。”   九宁一翻身坐起来,拉住他的袖子,“哥,要不你把我还回去吧,你可以让别人把我买走啊,或者让阿延那带走我也行,你帮我给周家带个口信,让三哥他来接我。看到你我就安心了,我可以等三哥他们过来。”   周嘉行回过头,把扑腾着想起身的九宁按回枕头上,扯了被褥盖住她,“不妨事。”   九宁挣了挣,被褥太厚,周嘉行又压在上面,动不了。   她只好老老实实躺着,眨眨眼睛:“真的没事?”   周嘉行摇摇头。   九宁环顾一圈,周嘉行从一无所有到如今成为商队的副首领,不知道吃了多少苦,书中对这些描述不多,在众人眼里,他横空出世,没人细想过他在崭露头角之前受过多少磨难。   她从来没真心帮过他……   “二哥。”九宁望着周嘉行浅色的眸子,用耳语的声音问,“你今天得罪阿延那,以后怎么办?”   周嘉行嘴角一扯,“阿延那一直看我不顺眼,不光是为了今天的事。”   “好了,睡吧。我已经让人给周家送信了,明天送你回去。”   他拍拍九宁,淡淡道。   自从被朱鹄他们带出江州,九宁天天担惊受怕。不是在颠簸的马车里冻得直发颤,就是在晃荡的船里晕得打哆嗦,还在冰冷的大江里泡了半个时辰,烧了一整夜。如果不是靠着一定要逃出去的信念支撑,她早就支持不住了。   今天白天在雪地里站着吹了一天,浑身酸疼,心力交瘁,刚刚吃了饱饭,洗了个香喷喷的澡,睡在温暖的衾被中,旁边还有一个哥哥守着,知道自己已经安全了,她放松下来,眼皮像是要黏在一起,费力睁大眼睛,拉住周嘉行的手。   “二哥,谢谢……”   一句话没说完,呼吸陡然拉长,卷翘的眼睫交错,笼下一圈淡淡的阴影。   看她睡熟,周嘉行慢慢松开她的手,起身走出里间,盘腿坐于书几前,翻开几本账册一一比对。   看了一会儿,屏风后传来微弱的呼唤声。   周嘉行放下账册,擎着烛台转过屏风。   九宁并没有醒,睡梦中双眉紧皱,不知梦到什么,脸上的神情很不安,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紧紧抱着被褥,眼角似有晶莹的泪花闪动。   烛火映在她苍白的脸上,她看起来脆弱而无助。   周嘉行没有照顾过小娘子,坐在床榻边看了一会儿,放下烛台,伸手拍拍九宁。   九宁啜泣了一声,抱住他的手,“阿兄!”   她和周嘉暄最为亲密,应该是梦到他了吧?   周嘉行眼眸低垂,没有挣开她的手,轻声道:“阿兄在这儿。”   九宁紧紧搂着他的胳膊,梦中发出软软的撒娇的声音,紧锁的眉头渐渐松开,泪珠凝结在眼睫间,呼吸重新变得均匀平和。   周嘉行等了一刻钟,站起身。   刚一动,梦里的九宁皱了皱眉。   周嘉行低头看了她许久,起身拿来账册,烛台也挪到床榻边,一撩袍角,直接盘腿坐在地毯上,靠着床榻,低头翻看账册。   一室烛影晃动。   周嘉行背靠床榻看账本,听到床上九宁蜷缩成一团,便丢开账本,伸手拍拍她,道:“没事了,阿兄在这儿。”   等九宁平静下来,他坐回地毯上,继续低头看账册。   待红烛燃尽,帐篷外隐隐浮起几丝青白的天光,不远处的山谷中传来此起彼伏的鸡鸣狗吠。   昨晚通宵达旦,客商们还在帐中酣睡,奴仆们已经起来准备早饭、喂牲畜吃草料、清扫帐篷前的积雪。   蜡烛早就烧没了,周嘉行揉揉眉心,收拾好账本,看九宁还在睡,没有叫醒她,出了帐篷,对门口亲随道:“我去见城主,不管那边有什么动静,不要惊动她。”   亲随应喏。   城主苏慕白是个四十多岁的壮年男人,自小仰慕中原文化,给自己起了个文绉绉的汉名,一头卷发没有像其他族人那样剪短,而是梳了个汉人发式,簪玉冠,戴幞头,穿的却是和幞头非常不搭的胡服,脚踏蛮靴,正坐在帐中胡床上听族人们告状。   他才刚刚回来就被儿子阿延那请进大帐,听他说了周嘉行自己带头破坏规矩的事,还没说什么,大帐外传来激愤人声,七八人一个挨一个求见,都是来告状的。   苏慕白含笑听众人抱怨,不置一词。   “父亲,你不能再放纵苏晏了!他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   阿延那挥舞着拳头道。   苏慕白看一眼心浮气躁的儿子,正要张口说什么,一名仆从进来禀报:“副首领来了。”   大帐里的众人都站了起来。   仆从掀开帐帘,周嘉行迎着众人幸灾乐祸的视线走进来,径自走到苏慕白面前,解下腰间革带上佩带的一把弯刀,“有负城主所托。”   众人愣住了。   阿延那惊愕失色,嘴巴张得大大的,呆呆地做了一个擦眼睛的动作。   苏慕白望着递到眼前的弯刀,没有接,“苏晏,你可想好了?”   周嘉行道:“我定下规矩,商队绝不能和马贼交易。昨天我坏了规矩,甘愿领罚。”   苏慕白还是不肯接弯刀,“你是副首领,和其他人不一样,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   周嘉行摇摇头,“规矩是规矩,商队成员不可和马贼交易。我既是副首领,更应该以身作则。”   他放下弯刀,朝众人致意,转身大步离去。   众人瞠目结舌,目送他的背影离开,面面相觑,准备了一肚子的怨言此时一句都说不出来。   谁能想到周嘉行这么干脆,甘愿为了一个小娘子放弃副首领的位子?   不,更想不到的是周嘉行如此坚决,宁愿交出副首领之位也不肯以权谋私。   他们是该笑话周嘉行傻气呢,还是佩服他这么果决磊落?   大帐里气氛诡异。   苏慕白摇摇手,“都散了。”   众人告退。   唯有阿延那留了下来,满地乱转:“苏晏是什么意思?父亲,他这是想威胁您吗?”   苏慕白恨铁不成钢地狠狠瞪儿子一眼。   苏晏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该舍弃的时候绝不犹豫。他为了一个小娘子放弃副首领之位,看似莽撞冲动,苏慕白却从中看出这个少年绝非池中之物。   早在很久以前,他就看出这一点了。   区区一支商队,留不住苏晏。 第47章 别扭   帐篷在最东头, 天亮以后, 外面传来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九宁抱着厚实的被褥坐起来, 揉揉眼睛。   眼前的大帐很陌生。   她发了会儿懵, 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 慢慢回想起昨天的事,她现在睡在周嘉行的帐篷里。   帐帘掀开,两个仆妇进来服侍她梳洗, 见她醒了, 捧着连夜裁好的衣裙上前。   九宁脱下宽大的衣裙, 换上一件缕金孔雀衔花束纹窄袖翠羽锦袍, 腰上束玉带、系彩绦,脚踏一双不怕雨雪的蛮靴。锦袍不大不小, 很合身, 勾勒出小娘子纤秀的线条,加上昨天梳的一头小麻花辫子,她现在完全是胡族少女的打扮。   仆妇们为九宁戴上一串珠璎珞, 捧着镜子笑道:“小娘子琼姿花貌, 就该好好打扮。”   铜镜中的少女精神饱满、双颊晕红,九宁低头整理衣襟,翻来覆去一夜, 小辫子几乎没乱,用不着重新梳, 倒是比发髻方便, 出门在外还是这种发型更省时省力。   仆妇出去, 不一会儿送来朝食。集会已经喧闹起来,胡饼是刚买的,饼皮金黄酥脆,撒了一层芝麻。   九宁坐下吃朝食,问:“苏哥哥呢?”   仆妇笑着回:“郞主过会儿就回来。”   九宁怕自己贸然跑出去会给周嘉行添麻烦,吃饱喝足,背着双手在帐篷里转圈消食。   集会上人声嘈杂,远处的吆喝声越来越响亮。   转了一圈又一圈,日头爬到半空时,帐篷外响起周嘉行和亲随说话的声音。   九宁揭开帐帘一角,探出脑袋。   周嘉行背对着帐篷站着,几个亲随垂手站在他面前,听他吩咐。   “我已经卸下副首领之职,你们可以回商队听从城主或者少主,亦可以继续追随我。”   亲随们面露诧异之色,疑惑了片刻,单手握拳,躬身道:“属下愿继续追随郞主,郞主去哪儿,属下们便跟去哪儿。”   “好。”   周嘉行声音平静,挥手命亲随们退下,回过头,对上九宁鬼鬼祟祟的视线。   九宁没有躲开,仰着脸朝他笑了笑,眼眸如星,笑睫乌浓。   周嘉行顿了一下,转身走进帐篷。   昨天多亏他搭救,九宁还没好好谢他,掀开帐帘让他进来,把食案拖到他跟前放好,“哥,胡饼和肉粥还是热的。”   周嘉行扫一眼食案上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碗碟,“我吃过了。”   九宁喔一声,弯腰老老实实把食案拖回去。   走到外间,倒了杯水,加了块酥酪充当煮茶,捧到周嘉行手边,“哥,吃茶。”   让她煮茶是不可能的,她不会,帐篷里也没有煮茶的炉子。   周嘉行接了茶杯,道:“坐着罢。”   他没有吃茶,整理好昨晚看的账册,掀帘出去,账册交给城主的仆从。   “我已经分门别类放好,都在这里了。城主若有疑问,可以唤我。”   又拿出一些钥匙、木牌之类的凭证物件,一并交出。   仆从接了账册,暗暗道:郞主办事就是利落,看来他放弃副首领之位不是一时冲动,这些账册不可能一下子整理好,昨晚郞主和少主抢人的时候肯定已经打算好了。   仆从回苏慕白的帐篷复命。   看到打理好的全部账册和钥匙,帐篷里的人明白周嘉行刚才说的话不是意气用事,再大的怒火也平息了。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叹息了一声,说:“苏晏敢作敢当,我们没什么可说的。”   其他人跟着点头。   苏慕白沉吟半晌,示意仆从收好账册,道:“副首领一职的新人选我还没想好,你们回去想想谁合适,还是和苏晏那次一样,每人可以推举一个人选,支持者最多的那个当选。”   众人应了,告退出去。   阿延那迫不及待,笑嘻嘻凑到自己父亲身边:“父亲……”   苏慕白一巴掌拍开自己儿子:“你不止和苏晏差得远,也比不过族里其他优秀的儿郎,别做白日梦了。”   阿延那咬牙切齿,含恨出了帐篷。   ……   周嘉行处理好交接的事,叫来今早跟着城主苏慕白一起回来的亲随怀朗,“你见过九娘,熟悉周家,这几天你不必管商队的事,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若有异动,先带她离开,走水路回江州。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暴露她的身份。”   怀朗愣了一下:“九娘?”   九娘不就是郞主那个身份尊贵的异母妹妹吗?郞主离开江州的时候,周家只有她追了过来。听说她现在是县主了,还有自己的食邑呢!   周嘉行嗯一声,“她在我帐篷里。”   怀朗反应过来:他今早刚回来就听商队的人议论纷纷,说郞主和少主为了抢一个小娘子闹得很僵,为了那个小娘子,郞主还自愿交出副首领之位……原来昨晚郞主抢来的小娘子是九娘啊!   商队的郎君们成家早,郞主这个年纪正好是开始说亲的时候,他们还以为郞主终于开窍想要娶妻呢!   看来阿青他们白激动了。   怀朗暗笑,按下此事,疑惑道:“郞主,九娘不是在江州吗?怎么会被马贼掳去?”   都督刚刚册封为县主的孙女无故失踪可不是小事,鄂州和江州离得不远,他们此前竟然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让人去查了。”   正说着,两个身披白氅衣的亲随小跑过来,拱手道:“郞主,我们打听过了,江州那边确实有些动静,来往商队都要严加盘查,每个关卡都有江州兵把守,不过周家没有传出娘子走失的消息。据说周家三郎带了一队人马往北边迎接周都督去了。”   九宁身份不一般,若传出她被人掳走的消息,江州民心不稳,周家不想节外生枝,对外隐瞒了九宁失踪的事,派人秘密抓捕朱鹄一行人。周嘉暄以迎接祖父为名,带着人一路追查,往北边去了。   周嘉行昨晚就猜到会如此,周都督不在江州,周围虎狼环伺,周家一切以江州安稳为重,不敢擅动,不会为了一个小娘子大动干戈,只有周嘉暄关心妹妹安危,会为了九宁奔波。   他沉声吩咐:“不必惊动周家其他人,送信给周嘉暄,告诉他九娘在我这,我会亲自送她回江州。记住,信必须送到周嘉暄本人手上。”   亲随应喏,又道:“九娘说的那几个和她一起被抓的小娘子找到了,郞主找他们要人,他们没有二话,不肯收钱。”   周嘉行道:“记下他们的名姓。”   亲随点头应是,拍一下脑袋:“只有那个叫张四娘的……那支买走她的商队做的生意不大,昨晚换到瓷器和丝锦已经离开鄂州,没人知道他们下一程会去哪儿,怕是寻不回来。”   周嘉行蹙眉,想起昨晚要不是九宁抱着他的腿呼救,他未必认得出她。   她那么爱漂亮,故意和周百药对着干时都装扮鲜亮,这一次是真的吃苦头了。   再晚一步,她会被带到哪儿去?   “给张家送信。”   “是。”   周嘉行再回到帐篷的时候,九宁还是在转圈。   无事可做,不能出去,又不能随意翻动周嘉行帐篷里的陈设物件,她也只能转圈了。   周嘉行掀开帘子,看到小手背在背后、茫无目的转圈的九宁,嘴角扯了一下。   她生得好看,小麻花辫子挺适合她的。   九宁没看到周嘉行,转着转着转到他跟前,迎面撞进他怀里。   “哥!”   她忙站好,笑着让开。   周嘉行拔步往里走:“商队还要停留两天,你先待在我这里。我已经让人给周嘉暄送信,到时候我送你回去。”   九宁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嗯一声,抬起眼帘觑他一眼,“哥,谢谢你。”   她没有想到会从周嘉行这里得到妥帖的照顾,他之前一直不怎么想理会她,每次看到她都面无表情。   周嘉行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说起张四娘的事。   昨晚九宁请周嘉行帮忙寻人,他派人去各个商队传话,今天一早除了张四娘之外的人已经找齐。   “其他人都找回来了,她已经走远,不知道去向。已经让人去报信,张家是鄂州豪族,找到她不难。”   想起那个拉着自己的手哭哭啼啼的小娘子,九宁叹息一声。   但愿张四娘和她一样运气好,能早日回到张家。   她神色黯然,耳畔忽然传来一句:“你告诉别人自己叫苏九?”   啊?   九宁茫然地抬起头。   周嘉行已经扭过头去了,侧脸冷冰冰的,好像刚才那句不是从他嘴里问出来的。   九宁回过神,正要答,周嘉行转过脸来,神色如常,浅色眸子没有一丝波澜,道:“我让怀朗跟着你。”   说着一抚掌。   怀朗应声入帘,朝九宁躬身拜了拜。   周嘉行吩咐道:“我有事要忙,带她出去逛逛集会。”   怀朗应是。   九宁想起昨晚占了周嘉行的床榻,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睡的,怕耽搁他的正事,跟着怀朗出了帐篷。   怀朗笑着朝九宁拱手,道:“上次得罪九娘了。”   那次在长廊,怀朗把九宁吓得不轻。   九宁摇摇头,一挥手:“我早忘了。”   要不是怀朗这一躬身,她还真想不起他就是那晚拔刀的虬髯大汉。   见她对答爽朗,怀朗轻笑,“集会很热闹,我带着您去逛逛?”拍拍自己的袖兜,“郞主给了几锭金饼,您想买什么都行。”   在怀朗看来,郞主虽然对这个妹妹不怎么热情,但天底下做哥哥的都想在妹妹面前当一个大方的兄长,他今天的任务就是带着九宁买、买、买,绝不能小气。   有周嘉行的保证,很快就能回家了,九宁心情放松下来,点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离了帐篷。   “哐当、哐当”,接连几声砸响,帐篷外的亲随眼见着九宁走远,手中佩刀掉落在地。   昨晚他们亲眼看见郞主抱了个丑娘子回来,之后除了伺候的仆妇以外,再没有其他人出入帐篷,眼前这个光彩照人、俏丽娇艳的少女是从哪里蹦出来的?   几人张大嘴巴,对望一眼:难道这个美丽的少年女郎就是昨天那个丑娘子?!   这不可能!   可郞主没带其他人进去……除了她以外,还能有谁?   亲随们一直在帐篷外戍守,听见帐篷里时不时传出郞主和丑娘子说话的声音,语气淡淡的,但是已经是难得的温和了。   另一道又娇柔又清脆的嗓音自然是丑娘子——不,现在不能叫她丑娘子了。   这小娘子哪里丑了,分明是花容月貌、天生丽质,比瑟瑟她们还要美十倍!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像是会说话一样,笑盈盈地扫他们一眼,他们登时心跳剧烈,手脚发僵,呆呆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哪里是美十倍,分明是美二十倍!三十倍!   几人呆若木鸡,愣愣地目送九宁的背影远去。   半晌后,亲随阿青捡起地上的佩刀,道:“原来郞主火眼金睛,不仅擅长辨认宝石,还擅长识美人!”   其他人点头附和:“这才是真本事呢!平时郞主不显山不露水,功夫都藏在里头!”   众人心里同时闪过一个念头:难怪郞主连副首领都不做了!   阿青摸摸下巴,笑呵呵道:“小娘子生得这么漂亮,少主待会儿要是看到……”   其他人跟着呵呵笑,反正郞主已经把人抢过来了,就让少主眼馋去吧!   ……   九宁一路往西走。   来往商队成员看她年纪虽小,姿色不凡,眸中闪过惊异之色,细细打量她几眼,再看一眼她身后铁塔似的怀朗,又看她颈间戴着郞主的珠璎珞,腰上玉带嵌的宝石也像是郞主前不久从海商那儿买的,再看她是从东边最大的帐篷走出来的,一个个犹如被雷劈过一样,傻站在原地。   郞主抢的丑娘子会变脸!   九宁没有错过他们脸上目瞪口呆的错愕表情,轻哼一声,“我长得很奇怪吗?”   她从来不觉得胡人长得奇怪,这些胡人却跟看稀奇一样看她,没见过中原漂亮小娘子吗?   怀朗失笑,不是她生得奇怪,而是生得太漂亮了。   集会摩肩接踵,人山人海。   各地客商在这里交换彼此想要的货物,胡人主要售卖北方的皮货、塞外的牲畜、毛皮、西域的玛瑙、玉石,密林深山罕见的药材,造型新颖的铜器、银器,南洋的香料,用以交换中原精美的丝绸、瓷器和南方的茶叶。   香料、玉石在长安等地价值百金,但在集会上,因为胡人带来的货物太多,价格一降再降,即便如此,胡人们仍然满脸笑容,只要能换回丝绸茶叶,他们仍然能赚个盆满钵满。   九宁对中原的货物没兴趣,这些东西远不如崔氏留给她的精美。塞外的货物她又大多用不着,那些铜器、银器很漂亮,但太笨重,不好携带。   她想起周嘉行今早回来的时候革带上的一把弯刀好像不见了,那把弯刀很别致,她昨天抱着他哭的时候被刀柄刮了好几下,印象深刻。   “怀朗大哥,苏哥哥在忙什么?”   怀朗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九宁口中的“苏哥哥”说的是谁,忍笑道:“郞主刚刚卸下副首领之职,要把交接的事情做好。”   “哥哥不当副首领了?”九宁抬起头,“为什么?”   怀朗看她一眼。   原来她还不知道,郞主没有告诉妹妹么?   九宁眯了眯眼睛,“是不是因为救我的事?哥哥得罪阿延那了?”   怀朗摇摇头,和她说了周嘉行之前立下的规矩。   九宁沉默下来。   周嘉行这个副首领的位子得来不易,说不当就不当了……   他不是不想认她这个妹妹吗?为什么愿意为她放弃这么多?   而且救了她之后一句不提自己的难处,只说要送她回家。   九宁心里五味杂陈。   日上中天,晴空万里无云,皑皑积雪反射日光,光华耀目。   几百顶帐篷沿着山脚排开,所有人都摆出自家货物高声叫卖,集市越来越热闹,每个摊位前都挤满了人,到处闹哄哄的,说话必须扯着嗓子吼。   昨天那些马贼已经离去,九宁转了一圈,买了些方便带的皮子、宝石,想着皮子可以给周都督和周嘉暄做大氅或是护膝。最后左挑右挑,挑了一把趁手的弯刀。   摊主自吹自擂,说他这把弯刀是什么精钢石炼制的,要价一百金。   怀朗一个凶恶眼神抛过去,摊主哆嗦了两下,立刻改口,只要三十金。   最后成交价是五匹绢布。   九宁捧着弯刀回帐篷,心想自己身无分文,这回只能用周嘉行给的金饼买礼物送他,人家借花献佛,她是借花送花。   等回到江州,她得记着挑几样举世罕见的宝物送他才行。   中午商队成员陆续离去,周嘉行的事情似乎处理好了,九宁回到帐篷时,他一个人靠坐在榻边,闭着眼睛小憩。   九宁放下刚才集会上买的东西,蹑手蹑脚走近,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浓密的卷发随意披散,两道轻拧的浓眉,鼻子挺拔,唇有些薄,眼周一圈微微泛青,看起来疲惫不堪。   九宁歪着脑袋看他,伸手想拨开他脸上一缕卷发,手指还没靠近,周嘉行霍然睁开眼睛,浅色眼眸迸射出两道冰冷的警觉目光,右手快似闪电,牢牢扣住她的手腕。   另一只手探向她的脖颈,手指按在她颈间血管上,指腹粗糙。   九宁一动不动,等了几息,轻轻唤一声:“二哥?”   轻柔的呼唤。   周嘉行剑眉轻蹙,瞳孔恢复成正常状态,看清面前的人是她,迅速收回手。   他揉揉眉心,没有解释什么。   在集会转了一圈,九宁口干舌燥,给自己倒了杯白水,咕咚咕咚喝完后,也给周嘉行倒了一杯,送到他跟前,“你忙完了?”   周嘉行接过茶碗,看一眼她雪白的脖颈,唔了一声。   九宁拿出刚才买的弯刀,双手捧着,“二哥……你以后不做副首领了?”   周嘉行仍然面色冷淡,嗯一声。   九宁坐到他身边,小手够到他腰间革带,解开上面的皮扣。   周嘉行低头看着她。   九宁朝他一笑,把刚买的弯刀系上去,还拍了两下。   “二哥,你不做副首领了,以后怎么办?”   周嘉行扫一眼弯刀,挪开视线,“族中所有人都经商,城主身兼几职,既是城主,也是商队首领,还是萨宝,我虽然不是商队副首领了,依然是城中卫率,保护商队成员安全。”   过了一会儿,又道,“你不必介怀,我是城中卫率,阿延那依然必须听命于我。”   九宁紧挨着他,壮着胆子摇摇他的胳膊,看他脸上没有露出什么嫌恶的表情,继续摇,“二哥,如果阿翁请你回来,让你领兵,你愿意回来吗?”   周嘉行望向帐篷里的山水六曲屏风,摇了摇头。   “这两天我不能离开,等集会散了,我先送你回江州。”   他起身出去了。   九宁双手托腮,鲜润的嘴唇嘟起,有点不明白现在的状况。   周嘉行愿意救她,细心照顾她,派人保护她,嘴上却不肯承认……这是为什么?   他行事直来直往、磊落干脆……应该不是这么别扭的人呀? 第48章 牵手   周嘉行要派人给三郎周嘉暄送信。   九宁立刻找他讨来纸笔, 盘腿伏在书几前, 亲自给周嘉暄写信, 告诉他自己一切都好, 不日就会回江州, 让他不必担心云云。   写了一半,她眼珠一转,扭头问低头整理行李的周嘉行, “二哥……老实告诉你, 自从你离开江州后, 我很担心你, 一直让阿三跟着你,好知道你的近况……他肯定就在附近, 可以让他护送我回去。”   周嘉行嘴角轻轻一勾, “他不在鄂州。”   九宁垂头丧气——果然!阿三早就暴露了!   周嘉行肯定用了什么办法迷惑住阿三还有其他暗中跟踪他的周家私兵,不然他不会这么确定阿三不在鄂州。   九宁回头接着写信。   “二哥,你什么时候发现我让阿三跟着你的?”   周嘉行毫不留情地道:“从我离开的那晚。”   出了周家后, 他就知道身后跟了不少尾巴, 其中大部分是周刺史的人。他不动声色,只略施小计便彻底甩脱那些人。不过在发现阿三也跟在后面时,他没有戳破阿三的伪装, 而是等到和商队汇合后才支走阿三,想来这时候九宁可以确定他没有撒谎。   知道阿三暴露得早, 但没有想到他还没跟上去就暴露了, 九宁悠悠地叹口气。   写好信, 她放下笔,吹干纸上墨迹,转身,手脚并用爬到周嘉行身边,“二哥,以后我继续让阿三跟着你,你还会甩开阿三吗?”   周嘉行从黑漆箱子里翻出一沓用牛皮绳子绑在一块的皮纸,放到一边,卷发披散,愈衬得侧脸线条斧凿刀削一般锋利,眼帘微微抬起,看她一眼。   九宁盘腿坐在地毯上,笑盈盈地望着他,双颊一对梨涡。   从头到脚透出一股老实的乖巧劲儿。   甚至还能看出一点憨厚来。   “不必让他跟着我了。”   周嘉行道,低头翻看刚刚找到的那一沓皮纸。   九宁觉得他语气淡淡的,好像没有动怒,鼓起勇气道:“可我想知道你在外面过得好不好啊!”   周嘉行没说话,盯着手上那沓皮纸,双眼微眯,看得非常专注。   九宁等了半天,见他好像看入迷了,轻轻搂住他的胳膊,歪着脑袋看他,“不让阿三跟着你……那我可以给你写信吗?我不知道该把信交给谁……要不然二哥你给我写信?半个月一封就够了,二哥你忙的话,一个月一封也行!”   只要有人送信,还怕打听不到周嘉行的行踪?   九宁的算盘打得叮当响。   周嘉行收回凝望皮纸的视线,回头扫一眼书几上摊开来晾干的信纸。   商队成员常年在外奔波,三五年不回乡是常有的事。每隔一段时间,族人们会收到同乡送来的家书,有父母写给儿女的,妻子写给丈夫的,儿女写给父亲的,兄弟姐妹间也常有信件往来。交通不便,音讯不通,又值兵荒马乱时节,写信的时候还是寒冬腊月,收到信时可能已经是第二年的暮春。对走南闯北的商队成员来说,家书抵万金并不是夸张之语。   没人给周嘉行写过家书……黎娘不识字,纵是识字大概也不会给他写……更不会有人在他耳边喋喋不休,只为找他讨一封报平安的家信。   “你给我写吧。”   周嘉行道,不容置疑的语气。   九宁愣住了,眨眨眼睛,“可我不知道你在哪儿,信要怎么送到你手上?”   到处都在打仗,没有寄信一说,大多是托顺路的商人或者同乡帮忙送信。周嘉行居无定所,行踪缥缈,九宁可以给他写信,不过信写好了该给谁?   “会有人上门取。”周嘉行轻声说。   九宁喔一声,点点头。   有人上门取也行,反正她的目的是保持和周嘉行的联系,信是谁写给谁的不重要。   周嘉行收拾好箱笼,换了件翻领窄袖织金锦袍,内里是圆领白衫,系玉带,踏皮靴,卷发梳成辫子,束金环,锦衣绣袍,长身玉立,终于有了几分少年人鲜衣怒马的风流肆意,不过那双眸子依然是沉静淡漠的,比他的相貌要老成十岁。   九宁头一次看他把卷发梳成辫子,觉得很好玩,围着他转一圈,笑着甩甩自己肩头的小麻花发辫。   “二哥,我们俩一样的。”   周嘉行低头看她,嘴角扯了一下。   九宁知道他这是被自己逗笑了,抿嘴轻笑。   帐篷外传来亲随通禀的声音,周嘉行绕过屏风走到外间,让他进帐篷。   九宁回到书几前,假装低头写信,其实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对话。   亲随道:“郞主,跟着响马贼去的人都回来了,他们没找到那个叫朱鹄的阉人。”   九宁撩起眼皮,朱鹄是跑了还是死了?   外面周嘉行问:“都找遍了?”   亲随答:“找遍了,没有,朱鹄可能已经逃出马贼窝和他的同伴汇合,也可能是死了。”   周嘉行道:“加强警戒,他们神出鬼没,很可能追踪到集会了。”   “是。”   接下来两人声音突然压低,不知道在商量什么机密。   九宁伸长脖子偷听,脑袋都要贴到屏风上面了,终于听清他们的对话:   他们在说波斯语……   每个字音都听得清楚、但是一句都听不懂的九宁:好气啊!   屏风外,亲随一脸古怪神色,偷偷觑一眼六曲屏风上那个显眼的趴着偷听的影子,再看一眼神色如常的郞主,满头雾水。   周嘉行坐在胡床上,手指微微勾起,轻敲扶手,眼睛望着屏风上蜷缩成一团试图遮掩自己行迹的娇小身影,用波斯语淡淡问:“周都督还没有南下?”   亲随忙回过神:“没有,据说李司空和周都督起了争执,两人在平康坊打了一架,卢公和雍王出面劝和,李司空叫嚣要他的义子领兵踏平江州。”   周嘉行沉吟片刻,“见到周嘉暄,告诉他京中有异变,回到江州后务必严加警戒,我会亲自送九娘回去。”   亲随应了一声,疑惑道:“郞主,京中有什么异变?”   周嘉行摇摇头,“以防万一罢了。”   他没和祖父周都督相处过,不过从他的观察来看,周都督看似莽撞冲动、放浪形骸,其实每一次做出的惊世之举背后都有深意,并不会冲动到和李司空当众打架,而且还是在平康坊打架。   周都督喜欢享受,爱炫耀,爱看马球赛,爱跑马,但从不会踏足烟花之地。   两人以波斯语交谈完,周嘉行换回汉话,对着屏风道:“把信拿来。”   亲随余光看到屏风后面的身影似乎僵了一下,低头偷笑。   正为听不懂波斯语而苦恼的九宁冷不丁听周嘉行转回她能听得懂的语言,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他眼里,朝天翻个白眼。   她拿着信转过屏风,交给亲随,扭头朝周嘉行微笑:“二哥,你刚才是在说波斯语吗?”   周嘉行看着她,语调平平:“听不懂?”   九宁摇摇头。   周嘉行嗯一声,“我知道你听不懂。”   说着站起身,领着亲随出去了。   九宁:……   感觉自己好像被欺负了。   亲随带着九宁写的信离开后,城主苏慕白的随从过来邀请周嘉行:“请卫率过去议事。”   周嘉行回头看一眼帐篷,叮嘱阿青几人留下看守,跟着随从去大帐。   他刚走没一会儿,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围着帐篷转了几圈,回到主人跟前报信。   “少主,卫率去大帐了!”   吃得半醉的阿延那狞笑几声,推开怀里金发碧眼的美艳胡姬,拍案而起:“好,就趁现在,把苏九抢过来!”   就算苏九是个丑娘子,那也是他阿延那看上的丑娘子,绝不能便宜苏晏!   想起方才族人们推选新任副首领,竟然没有一个人看好自己,阿延那怒火愈盛,砸了手中酒碗,随手抓起自己的佩刀,甩开帐帘,大踏步朝着东边那座最大的帐篷走去。   随从们忙拿起最趁手的武器跟上他。   一行人来势汹汹,一看就不怀好意,是来找麻烦的。   阿青拔出弯刀,上前两步,皮笑肉不笑:“不知少主有何贵干?”   “滚!”   阿延那怒斥一声,手中佩刀斩下。   阿青毫不相让,抬刀一挡。   “叮”的一声,阿延那被撞得后退了两步。随从们忙扶住他。   “放肆!”   阿延那甩甩脑袋,再次举起佩刀。   阿青眯眯眼睛,手肘刚抬起,阿延那的随从上前架住他,喝道:“大胆!你敢对少主挥刀?”   “我是郞主的人,郞主吩咐我守在这儿,不管是少主还是城主,谁敢再往前踏一步,我照砍不误!”   阿青甩开阿延那的随从,横刀挡在帐篷前,眼皮低垂,一字一字道。   周围看热闹的人看他不卑不亢,忠心为主,纷纷叫好。   阿延那面色阴沉。   随从见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小声道:“少主,苏晏的亲随都是死心眼,真动起手来不要命,要是闹出人命,城主只怕会怪罪……”   阿延那醉意上头,怒吼一声:“苏九是我的!”   说着拔刀往帐篷冲。   阿青冷笑,手中弯刀直直劈下:“少主,得罪了!”   外面的打斗声和看热闹的人一惊一乍的叫喊声传进帐篷,躺在榻上、枕着双臂午睡的九宁慢慢睁开眼睛,打一个哈欠。   她翻身坐起来,伸个懒腰,倒了杯茶,捧着慢慢喝。   帐篷外人影晃动。   九宁一边喝茶一边欣赏投在帐篷上的影子,就像在看皮影戏。   这皮影戏不仅动作好看利落,还有生动灵活的配音——兵器相击声、阿延那和他的随从们的嘶吼声、围观人群的惊呼声、阿青清脆的讽笑和远处集会的鼎沸嘈杂人声交汇在一处,分外热闹。   如果是以前,这种场合少不了九宁,而且她往往是那个专门抢人的。   现在身份转换,她竟然成了被抢的。   九宁慢条斯理喝完一盏茶,听到外面几声惊叫,然后响起杀猪一般的嚎叫声。   阿延那一行人显然落败了,因为帐帘依然纹丝不动,阿青杵在帐篷前,像一座铁铸的宝塔。   随从们拖着伤痕累累的少主灰溜溜离开。   看热闹的人很快散去。   下午周嘉行回来,得知阿延那刚才趁他不在闹了一场,眉头轻蹙。   阿青拱手道:“属下失职,差点让少主冲进帐篷,小娘子可能被吓到了,一直没出来。”   周嘉行拧眉,掀开帐帘。   脚步刻意放轻了些,一步一步绕过屏风。   里间卧榻上,九宁侧身而卧,脸颊枕着手臂,睡得正香。雪光透过帐篷漫进来,笼在她身上,给她蒙了一层朦胧柔和的晕光。   掌上明珠,应该就是这样了。   周嘉行看了她一会儿,转身走出里间。   亲随进来禀报事情,刚走近,他摇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几名亲随对望一眼,慢慢退出帐篷。   阿青走出去的时候不小心撞了一下胡床,砰的一声轻响。   屏风后卧榻上立即传来翻动的声音。   周嘉行蹙眉。   阿青吓得一哆嗦,忙踮起脚,做贼似的猫着腰、揣着一双大手,一颠一颠地走出去。   妈呀,郞主刚才的眼神好吓人!   九宁在江州周家时有睡午觉的习惯,前些天生死都捏在别人手上,没法讲究,如今已经脱险,又有人悉心照料,到点准时犯困,哪怕外边阿延那吼得震天响,她还是睡着了。   小半个时辰后,她眼睫轻颤,揉揉眼睛坐起来,下意识唤衔蝉的名字。   几息后,一杯温水递到她面前,她眼皮耷拉着,低下头。   那杯水停顿了很久。   九宁皱了皱眉,衔蝉怎么变笨了?   伸长脖子往前凑。   这回端茶的人终于机灵起来,茶碗喂到她唇边。   漱口洗脸,然后吃茶,温热的手巾擦去朦胧睡意,九宁终于看清周嘉行那张眉眼端正的脸,抖了一下,“二哥!”   她竟然支使周嘉行伺候自己洗脸漱口!   周嘉行嗯一声,起身出去了。   九宁坐着出了会儿神,捞起他落下的手巾继续擦脸。   仆妇给她准备了润脸的香膏,是胡姬们平时用的,色泽红艳,一股香喷喷的花香。她打开蚌壳形银盒,对着铜镜仔细抹脸,前几天风餐露宿,脸颊、耳朵痒得厉害,可能要生冻疮了。   涂好香膏,九宁背着手转出屏风。   周嘉行站在兵器架前,看她出来,道:“我带你去看看集会。”   九宁呆了一下,周嘉行要带她出去玩?   他看起来完全不像那种会带着小娘子闲逛的人。   不等她反应过来,周嘉行已经转身走了。   生怕他因为自己的迟钝改主意,九宁飞身往前一扑。   本来想拽周嘉行的袖子,脚底滑了一下,不小心握住他的手。   他手掌宽大,掌心厚实,那道为她受伤的疤已经完全愈合,只留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九宁怔了怔。   周嘉行好像有些不自在,手指反射性蜷握,过了一会儿松开,不一会儿又握紧。   最后还是松开了。   九宁嘿嘿一笑,抽出自己的手。   刚要收回,周嘉行蓦地握拳,滚烫的手心紧紧包住她的小手掌。   他肯定没牵过人,捏得有点紧。   九宁抬起头。   周嘉行另一只手拨开帐帘,淡淡道:“走吧。”   拔腿出了帐篷。   九宁眨眨眼睛,喔了一声,乖乖跟着他出去。 第49章 逛逛   周嘉行很熟悉集会上的商队贩卖的货物, 一家挨一家走过去, 他看都不用看,直接示意商人拿东西给九宁选。   商人们受宠若惊,纷纷捧出最值钱的宝贝。   明珠宝玉,丝绸锦缎, 珊瑚玛瑙,天竺香料, 都是小娘子喜欢的珍宝。   好东西不嫌多, 虽然自己的私库不缺宝石美玉, 九宁仍然看得眼花缭乱, 不知不觉想松开周嘉行的手。   手指刚刚抽出来,周嘉行轻轻握拳,捏住她纤长的手指头。   “跟紧我。”   九宁抬头看周嘉行。   他面无表情。   九宁:……   她又不是那种一撒手就会跑得无踪无影的顽皮小孩子, 用得着看得这么严吗?   周嘉行没有松手的意思,九宁只好用空着的那只手打开一只只递到眼前的钿螺宝匣。   商人们堆起一脸笑,围着九宁奉承:“这样好的瑟瑟玉石, 正好配这么标致的小娘子。”   九宁抬起下巴, 笑得矜持。   她收了哪只匣子,捧匣子的商人立刻眉开眼笑, 得意洋洋地瞥一眼左右行脚商:“小娘子好眼光!”   众人撇撇嘴。   “小娘子, 看我的, 我的比他的好!”   “我的最好, 我的才是最好的!”   说着有两家竟然打了起来, 争着要九宁选他们家的东西。   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 怀朗上前一步,拍拍腰间佩刀。   商人们识趣地后退,脚是往后走了,胳膊却伸得老长,吸引九宁的注意力:“小娘子,我家的宝石最好!”   九宁拿了些中原不常见的玉石,手指头挠挠周嘉行的掌心:“二哥,够啦!”   周嘉行似乎有些意外:“这就够了?”   九宁失笑,点点头,“够了。”   周嘉行嗯一声,牵着九宁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商人们失望地目送两人走远:好不容易有宰苏晏的机会,他们还没发挥实力呢!   集会每天人流如织,车来车往,路上的积雪压得紧实,长靴踩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细响。   九宁左顾右盼,记下各个商队摆出的货物和他们最想要交换的中原物品,随口问:“二哥,你们卖什么?”   “什么都卖。”周嘉行道。   他们的商队主要从中原购入大量丝绸运往西域,然后带回轻便易携带又能卖出高价的珠宝珍玩,这只是最普通的生意。大多数商队成员自小跟随父辈从商,耳濡目染,商业嗅觉灵敏,什么地方最缺什么他们就能鼓捣出什么,牲畜、粮食、奴隶、皮货,他们什么都能卖。   另外商队也放贷举息,京中大手大脚的贵族子弟和年轻官员常常需要找商队借贷才能维持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豪奢生活。   可以说,衣食住行,商队无所不包,只要是经贸发达的地方,少不了他们的身影。   他们祖祖辈辈世代经商,常年控制东西贸易的命脉,虽然身份上被士族阶层看不起,但连王公贵族都羡慕他们的财富。   九宁记得商队大多依附强大的政治势力来开展贸易,有些商队首领是宗教领袖,有些是国王的使者,有些是宗族族长,不知道苏慕白这支商队依附的哪方豪强。   路过一个卖牲畜鞍辔的帐篷,周嘉行脚步顿了一下,“还是骑雪球?”   九宁点点头,雪球是周都督送她的坐骑。   周嘉行让她挑一套黄金打造的闹装,宝鞍缕金障泥,十几块打磨成叶子形状的镶金宝石在日光下闪闪发光,才一捧出,周围人都忍不住赞叹出声。   九宁被周嘉行的财大气粗吓得直愣神:“二哥,不要了,这个不好带。”   他的钱多得花不完吗?   周嘉行嘴角轻轻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示意胡商把东西装起来。   “等送你回去,以后难得再见。”   虽然是兄妹,但以前没有相处过,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一起生活,他们最亲密的交集也就在这几天了。   九宁会意,周嘉行认为他们以后不会再见面,所以才会一口气给她买这么多贵重的礼物。   哈!以后他们肯定还会常常见面,他白大方了。   “让你破费了。”   九宁笑着摇摇周嘉行的手,颊边梨涡轻皱。   周嘉行还是面无表情。   这几天相处下来,九宁现在能从他那张没有表情的脸猜出他的心情,虽然不是每次都能猜中,但基本能够猜个八九不离十,比如这会儿她觉得周嘉行心情挺好,继续摇他的胳膊:“二哥,糖的价格是多少?”   “中原习得天竺的制糖法,加以改进,糖的色、味都远胜天竺糖,价格只高不低。”   周嘉行慢慢道,顿了一下,问:“想吃糖?”   九宁摇头,她只是想打听一下中原糖的行情。   早在很久以前,中原人已经掌握制糖法,但是技术不高,所制的糖远远不如天竺的糖。后来太宗皇帝派遣使者去天竺学习他们的制糖术并带回中原,中原适合甘蔗生产的地方开始大量种植甘蔗产糖,如今中原糖早已超越天竺糖。   九宁记得书中所载,因为战乱的缘故,南北东西的交通一度阻隔,导致北方糖价暴涨,崔氏留给她的庄园正好有种甘蔗的,她之前准备放弃和袁家紧邻的于家村那一片土地,江州的田亩也尽数卖掉,倒是离得最远、位置最偏僻的庄园一直远离战火,可以好好利用一下,比如种甘蔗、种桑树什么的。   她不适合习武,练骑射只是为了强身健体,以防将来逃命的时候被身体拖累。乱世之中家族不仅不能庇护她,还会一次次利用她的美貌达成他们的目的,她必须及早做好准备。   摆在九宁面前的有三种选择:要么靠人,要么靠钱,要么靠脸。   这三种选择并不会相互矛盾,生死关头,只要能保住性命,不管用哪一种法子都可以。   目前靠人和靠脸似乎都能用,但九宁习惯多给自己准备一条后路,靠钱这种法子最简单粗暴,她已经在暗中转移崔氏留下的嫁妆。   崔氏留下的家仆中有擅长经商的,入冬前九宁便打发他们去不同地方打探当地的行势。   总之,趁着江州还安稳,能卖的赶紧卖掉。   九宁记下糖价,问起各地米价、布价、炭价。   周嘉行很认真地一一答了,并没有因为她年纪小而随便敷衍她。   九宁觉得他几乎什么都知道,尤其极为熟悉市井民情,忍不住问:“二哥,你以前都卖过什么?”   周嘉行答得轻描淡写:“什么都卖过。”   和刚才的回答很像。   九宁沉默下来。   他不是随意搪塞,从书中其他人的回忆来看,他确实什么都卖过,当过盐贩,当过走街串巷的货郎,还曾经以参加赌钱的马球赛为生。   可能是因为这段童年的经历,他平定天下后制定了许多轻傜薄赋、让利于民的政策,允许老百姓酿酒卖酒,取消了各种针对商贸买卖的抽税制度,大大减轻老百姓的负担,短短几年间,商贸迅速繁荣。   周嘉行吃过苦头,明白过日子的艰辛,所以手揽大权后不顾朝臣反对大力修改税制,其他藩镇得势后想到的一件事是搜刮民脂民膏以满足自己的野心,他心中想的是怎么结束战火纷飞的乱世、还天下太平,让老百姓可以安居乐业。   他用刑过严,杀戮过多,制定的政策有些过于激进以至于被下层官员利用来压榨平民,但无疑是一个受万民拥戴的好君主。   虽然他没有举行正式的登基典礼,天下百姓早已真心臣服与他。   九宁拉着周嘉行的手,慢慢踱步。   二哥现在好像根本没有逐鹿中原的野心,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   是不是只有回到周家,才能激发他心底的抱负?   还是说这一切都是他的伪装,其实他早就心怀天下、想问鼎中原了?   不知道书里的周刺史是怎么打动周嘉行的,他似乎很敬重周刺史。   就这么沿着西边走走逛逛,不觉就到了傍晚时候,天边云霞喷涌,残阳如画,晚霞映在皑皑白雪上,璀璨夺目。   商人们见周嘉行竟然牵着一个娇俏明媚的小娘子逛市集,惊愕不已,一面卖力吹嘘自家货物,一面暗暗猜测小美人的身份。   一开始有人猜九宁是苏城主和哪个汉人美姬生的,有人一口咬定说她是一位女观主的私生女儿,还有人说她是鄂州袁家的亲戚。   到后来商人们越猜越离谱,竟然有人找阿青打听周嘉行是不是定亲了。   九宁哭笑不得,迎着无数道好奇的视线回到帐篷,盘腿坐在书几前,仔细清点自己刚买的宝贝。   周嘉行很忙,刚回了帐篷就被商队的人请去议事,不一会儿派人传话回来说不回来吃晚饭,让九宁自己洗漱后歇了。   九宁收拾好行李,没有立刻睡,让阿青搬了张胡床放到帐篷后面,坐下开始揉雪球。   帐篷前面常有人走动,后面是一片幽静的林子,一般不会有人往这边走。   怀朗跟在九宁身后,看她坐着堆雪人,拍拍手,叫来另外几个亲随,堆了只威风凛凛的雪狮子给她看。   亲随们手巧,堆出来的雪狮子栩栩如生,像真的一样。   九宁捏了个圆圆的小雪球当脑袋,再捏一个长条的当身子,然后搓出许多小圆球贴在刚才那个脑袋上,这个代表卷发,笑着道:“我想堆一个苏哥哥。”   怀朗和亲随们嘴角抽了两下:娘子,原来您捏的是郞主啊……还以为您堆的是什么小动物……   要堆一个郞主,亲随们激动起来,兴奋地搓搓手,你堆雪球我削造型,分工合作,有条不紊地忙活开来。   不一会儿,帐篷后面多出一座精致的雪雕,一个身披氅衣的少年立于马背之上,骏马肌肉发达、前蹄扬起,身姿矫健,马上少年手挽缰绳,神情凛然,卷发束成马尾,英气勃发。   阿青围着雪雕转一圈,很满意自己的作品:“郞主以前带着我们去打猎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很威风!”   其他亲随跟着拍手:“对!一模一样!”   九宁看一眼雪人那肌肉虬结的胳膊,无语了一会儿:原来这些亲随这么会拍马屁!   她和亲随们一起堆雪人,顺便和他们闲聊:“你们不是胡人,怎么会加入商队?”   周嘉行的亲随有一部分是胡人,也有一部分是汉人。   阿青继续摆弄刚堆好的雪人,答道:“我们是被卖给商队的,郞主帮我们赎身,给我们饭吃,我们就跟着郞主了。”   国力衰退,皇室衰微,异族趁机兴风作浪,曾多次大摇大摆攻入长安,北方的契丹也逐渐壮大起来。   关外战乱频频,常有汉人被掳到关外去。   一旦出关,他们将沦为最下等的奴隶,永生不能返回家乡。   阿青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被契丹人抓走卖为奴隶,他们每天要干最苦最累的活,却吃不饱穿不暖,夜里只能睡在牛棚里,抱着牲畜取暖,活得比猪狗还不如。   是周嘉行救了他们。   “郞主的汉人爹抛弃他们母子,一开始我们还以为郞主恨汉人,买走我们肯定没安好心,没想到郞主对我们很好,从来不打骂我们。”   阿青把雪人的鼻子捏得更挺拔,笑着道。   九宁笑了笑,忽然想起一个困扰周嘉行一生的问题:他的血统。   是胡还是汉?   中原士人把血统看得非常重,嫡庶之争都能动摇国之根本引发同室操戈,更何况是血统问题。   也许这就是周嘉行目前还没有生出野心的原因?   九宁默默思考。   最后一丝淡红夕光落入层峦之间,夜色浮起,集会各处燃起熊熊火把。   周嘉行踏着摇曳的火光回到自己的帐篷,发现里头黑魆魆、静悄悄的,没有点灯烛,亦没有小娘子舒缓的呼吸声。   这才是他的帐篷该有的样子,冷冷清清。   地毯上爬来爬去的小娘子只是个过客,并不会久留。   周嘉行拨开帐帘,慢慢走进去。   这两天习惯有个娇生惯养、需要细心照料的妹妹待在身边,突然看到空空荡荡的帐篷,一时之间竟有点不适应。   他掏出一盒防冻疮的药膏放在书几上,盯着看了半晌,剑眉轻拧。 第50章 长安都督   隆冬时节, 平康坊的夜晚依旧灯火通明。   这里是长安第一销金窟,秦楼楚馆林立, 白天坊市间寂静无人,每到日暮时分,人烟渐渐稠密,达官贵人、高门子弟、各国商贾、文人墨客在健仆豪奴的簇拥中结伴前来寻欢作乐,火树银花不夜天, 丝竹管弦,人语笑闹,昼夜不绝。   风雪弥漫,一辆辆珠缨华盖马车迎着刺骨的寒风穿行于坊曲之间,曲巷深处时不时响起哪家豪奴呵斥路边行人的责骂声。   靠近坊门的一间酒肆里,楼下人声鼎沸,酒客们醉意醺醺, 大声讨论胡姬绚烂的舞姿和曼妙的身段。   楼上雅间, 身着一袭丹朱地织金翻领胡服的男人斜倚面临巷口的轩窗,看样子有些年纪了,胡子拉碴,眉宇间难掩疲倦之色, 但双眼依旧明锐,眼神凌厉似鹰隼,袍衫下肌肉起伏, 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 榻旁横放一把长刀。   “都督。”一名身着圆领袍衫的文士走上楼, “李司空今晚留宿郭牙娘的寓所。”   周都督抚掌轻笑:“我没读过书,不过记得一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当年我那堂兄高中后就让家仆揣着钱陪他逛平康坊,一夜花光几百金盘缠,只能写信回江州让家里人送钱给他打点。老家伙不服老,也学年轻人赏花,夜夜如此,这北里出了名的花魁美人,他都睡遍了吧?”   每届新晋进士,雁塔留名,曲江樱桃宴,灯阁前打球,跃登龙门,出尽风头。而进士高中后必做的一件事就是拜访平康坊名妓,名妓们也以陪同新晋进士出游为荣。曲江大会,哪个进士没有携名妓同游,都不好意思和同伴们说话。   周刺史年轻时亦不能免俗,高中后和同乡一起去北里寻访红粉佳人。佳人确实如传说中的谈吐不俗,能诗会画,自然要价也高,周刺史那时年轻脸皮薄,生怕北里佳人耻笑,花光了盘缠哄佳人一笑。第二天回邸舍租不起马,主仆两个是走回去的。   都督前一句还像模像样地念诗,后面一句就开始不着调了,什么叫做“睡遍了”?   裴望之笑着摇摇头,道:“京中传闻李司空乐不思蜀。”   周都督轻哼一声,“长安是天下第一等温柔富贵乡,处处都是锦绣丛,不过这些绊不住老家伙的腿,他的基业在太原,卢相公想用这一招留人,还不如直接派神策军屠了司空府。”   李元宗进京前,小皇帝为示对他的敬重,特意在京中为其开辟司空府。那座宅院原先是武宗皇帝潜邸时的住所,若换作其他人,早就上表谢罪了,李元宗却欣然“笑纳”小皇帝的美意,带着亲随部曲和他的义子们堂而皇之住了进去。   朝中文武大臣见李元宗如此骄横跋扈,纷纷上疏弹劾。据说小皇帝案头的折子随便抽出一卷,上面准有李元宗的名字。   裴望之道:“河东军兵强马壮,李司空的义子个个能征善战,卢公等人未必敢下手。”   周都督咧嘴一笑,拨开挡风的帘子,指指楼下。   “这些天平康坊比以前热闹。”   热闹得近乎诡异。   裴望之眯了眯眼睛,听懂周都督的话外之音,小声问:“都督觉得长安会有异变?”   “早就变了,只在早晚。”周都督放下帘子,道,“老家伙进京以来不知道收敛,如今满朝文武、长安街巷都在传他那回行猎的时候抢皇帝猎物的事,卢公表面上一味退让,暗地里引诱老家伙流连花丛,说不定真有除掉老家伙的打算,不过他们文人做事磨磨唧唧的,老子都等得不耐烦了,他们还在观望!”   虽然自己也是文人,但裴望之没有反驳周都督,沉吟片刻,道:“如果卢公他们布置下陷阱,说不定真能困住李司空,不过卢公为人谨慎,又有奸宦曹忠从中作梗,拖了这么久,只怕难以成事。”   “不一定。”   周都督摇摇头,想起一个人来,“你这些天拜访昔日知交故友,可否听他们提起雍王?”   “雍王?”裴望之抬起头,“就是和武宗皇帝血缘最近的那位大王?”   武宗皇帝即位后,惩治宦官,革除弊政,百姓生活日益富足,朝政稳定,隐隐有复兴之相,可惜武宗皇帝驾崩得突然,又没有留下子嗣,给了宦官可趁之机。昙花一现的短暂太平后,十年间皇帝换了一个又一个,各地接连爆发□□,强大帝国日复一日的衰落下去,朝政混乱,经济衰退,民生凋敝,各大藩镇互相混战。   朝廷的统治早已是名存实亡,只不过还没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称帝罢了。   雍王李昭的父亲是武宗皇帝的堂弟中山王,母亲出自清河崔氏,血统高贵纯正,而且年少早慧,温文尔雅,有几分武宗皇帝年轻时的品格,朝中大臣对他寄予厚望。   可惜李昭身体不大好,曹忠就是以这个为借口改立当今小皇帝。   周都督道:“大朝会那天我听人议论雍王,都说他长得端正,礼贤下士,柔中带刚,有昔日武宗之风,可惜是个病秧子,走几步路喘几口大气,一看就知道和他父母一样活不长……”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笑得意味深长。   “那日行猎,这位雍王抱病没有出席,曹忠特意派人去兴庆宫看望,坐实雍王在房里养病……那平康坊里的雍王,又是从哪块石头里蹦出来的?”   裴望之愕然,“都督在平康坊看到雍王了?”   周都督点点头,嘴角挑起,含笑道:“他打扮成一个给北里妓|女送花传信的小僮仆,别人认不出来,瞒不住我。我看他那天腿脚便利,走路利索,一口气翻过栏杆,不像是久病的人。”   裴望之声音里掩不住震惊:“这么说,雍王和当年武宗皇帝一样,故意以病弱示人?”   武宗皇帝即位前,宦官把持朝政,左右君王废立,武宗皇帝怕遭到奸宦毒害,假装懦弱怕事,甘愿被宦官利用,熬到即位后,武宗立刻大刀阔斧地整顿朝政,贬谪宦官,风气为之一肃。武宗死后,宦官才卷土重来。   所以越多的人说雍王像武宗,曹忠越要打压他。雍王大部分时间只能待在兴庆宫,不能随意走动,后来宫中奉御说雍王天生不足,绝对活不过二十岁,曹忠才渐渐放松对雍王的看管。   周都督拿起酒碗,抿一口葡萄酒,道:“这个雍王比小皇帝有魄力,长安长大的王侯公子,又是皇室子弟,李家子孙,肯定不甘心成天被阉人呼来喝去,卢相公他们行事拖泥带水,最近的异变可能和雍王有关,小小年纪就知道怎么联合大臣在曹忠眼皮子底下耍手段,不简单呐。”   裴望之思索片刻,直接问:“都督看好雍王?”   周都督看他一眼,似笑非笑:“你是不是在长安待久了,也有了其他想头?”   雅间里安静下来,呼啸的北风卷起帘子,嗤啦响。   听出周都督话里的警告之意,裴望之一时悚然,额头爬满细汗,忙起身下拜。   周都督神色如常,低头喝酒,淡淡道:“你记住,我来长安只是为了卢相公给的好处,长安的局势和我江州兵无关。雍王是英主也好,庸才也罢,他们李家江山早已是穷途末路,朝廷气数已尽,我做不来力挽狂澜的事,也不想舍命陪雍王去冒险。我知道卢相公派人游说过你,要你劝我效忠朝廷,我今天把话说明白了,我这人没多大野心,只想保住一家老小,让他们省点口水,我周麟绝不会掺和他们的事。”   裴望之跪在地上,含泪稽首道:“属下确实同情雍王,曹忠为人狠辣,残害忠良,属下昔日旧友、亲族皆命丧他手,属下恨他入骨!不过属下既已投都督帐下,自然凡事要为都督考虑,不敢因一己私心坏都督大事。若有违背,任凭都督处置。”   周都督沉默了几息,哈哈大笑,下榻扶起裴望之。   “你跟随我多年,你的为人,还有什么说的?用不着如此。”   说着倒了一碗酒递给自己的幕僚,笑着道:“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你不必多心,饮了这碗酒。”   裴望之举袖悄悄擦去眼泪,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等他平复心情,周都督接着道:“李昭想杀李元宗,长安不是久留之地,通知城外的江州兵,让他们警醒点。”   裴望之恭敬应是。   两人商量了一会儿军务,下楼结了酒账。   楼下闹哄哄的。   滴水成冰的寒冬,貌美如花、肤白似雪的胡姬只穿了一件轻薄舞衣,裙裾散开如花朵,光着一双小巧纤足,踩在毯上,腰肢如蛇一般扭动回旋。   胡乐欢快活泼,高昂雄健,弦鼓齐鸣,横笛合奏,胡姬的舞姿和着曲调,亦是婀娜生动,舞如莲花旋,转袖若风雪。   酒客们看得目眩神摇,如痴如醉。   周都督扫一眼酒客们的痴狂之态,嘴角一撇,目不斜视,穿过喧闹的大堂。   身后乐曲忽然停了下来。   周都督扭头。   美貌胡姬双眸望向周都督,目光盈盈如秋水,似有埋怨之态。   酒客们回过神,顺着胡姬的目光看向周都督,见他虽然年长,但体格壮健,气度不凡,而且衣饰华贵,身边亲随个个人高马大,一看便知是居于高位的贵人,不敢得罪,压下腾起的怒火,酸溜溜地道:“绿姬一舞,千金难求,这位郎君不看完就走吗?”   其他酒客跟着起哄。   绿姬继续舞动,双臂高举,细腰轻扭,那双美丽的眼睛一直望着周都督的方向,欲语还羞。   所有人都看着周都督,等他转身。   裴望之和几个亲随对望一眼,轻笑出声,正准备打趣周都督,不想周都督不耐烦地皱起眉,披上大氅,抬脚便出了酒肆。   绿姬怔了怔。   起哄的酒客们也愣住了:绿姬这样的美人主动示好留客,而且是当着所有酒客的面挽留他,老家伙竟然头也不回地走了!   心痛、震惊、诧异、嫉妒、愤恨、还有恨铁不成钢……   酒客们一个个目瞪口呆,乐声响起后,还久久没法回神。   酒肆外,亲随们跟上周都督:“都督,美人相留,您这也太绝情了!”   周都督轻哼一声。   裴望之也说起俏皮话:“绿姬舞技高超,诗人写诗赞她的舞姿是长安北里一绝。”   周都督笑道:“我看她转来转去的,像个陀螺。”   亲随们哈哈大笑。   “就算是陀螺,那也是美陀螺,美色当前,都督不为所动,属下佩服!”   周都督吃多了酒,脚步有些晃,嗤笑道:“老子不吃这一套!”   亲随笑问:“那您吃哪一套?”   周都督笑笑,没说话。   他吃的那一套,再也不会有了。   见他神色怅惘,亲随们不敢接着开玩笑,牵来一匹通体漆黑、皮毛油亮似绸缎的骏马,扶醉醺醺的周都督上马。   周都督一手挽紧缰绳,一手拍拍马脖子,忽然低头笑了笑。   “观音奴喜欢好马。”   亲随们愣了一下,在一旁陪笑:“都督想孙女了。”   周都督凝望夜色中的阑珊灯火,没有否认。   亲随们忙道:“都督慈爱,传旨的天使已经抵达江州,九娘如今贵为县主,肯定很风光。”   “可不是!”   “县主还有食邑呢!”   周都督接过长鞭,想起九宁送自己走时的情景。   长安和江州隔着千里之遥,小家伙依依不舍,坚持要送他出城,一路上拉着他的袖子啰里啰嗦叮嘱了许多话,他驰出很远后,一回头还能看到她站在城头上目送自己的娇小身影。   一走这么久,观音奴一定很想他,盼着他早点回去。   她寄来的每封信,末尾都会问一句“阿翁几时归家”。说她长高了,会拉弓了,能骑着马把十一郎他们甩在身后,还会斗鸡,靠将军和小黑赢了不少银钱。有时候信里会提起周百药,故作大方地说阿耶又为难我了但是我一点都不生气,阿翁千万不要怪阿耶呀!隔三差五告周百药一状,生怕他这个当阿翁的记不住,下一封信还会故意帮阿耶“求情”。   周都督笑着摇摇头:自从三娘走了之后,好多年没有这种归心似箭的感觉了。   想到观音奴乖乖给他写信,在家里巴巴地等着他回去,惦念着他,等着他回去给她撑腰,真想快马加鞭赶回江州,看她惊喜地迎出门,扑到自己身前,抱着自己撒娇。   周都督拂去大氅上的飞雪,笑了笑。   看来,他终归是老了。思念家中孙女的这一刹那,居然也软了心肠。   一行人离了平康坊,走到外面长街上。   天色已晚,长安城各处夜禁,金吾卫沿路巡查,护卫宫城。   周都督散漫惯了,想什么时候出门就什么时候出门,金吾卫认出他是那位敢和如日中天的李司空叫板的大都督,又有宰相亲笔写的手令在手,没敢多加盘查。   回到崇仁坊,刚拐进巷口,前方突然一片通明,手执火把的带刀士兵把守在一座宅邸前,高墙后隐隐飘来惊叫哭泣声。   裴望之拨马靠近周都督,小声道:“这是赵令嘉的宅院。”   宰相赵令嘉前些天被曹忠逼死了,赵家人六神无主,想要离开长安。曹忠知道消息后,派人围了赵府,随意找了几个罪名扣在赵家郎君头上,打算斩草除根。   小皇帝什么都听曹忠的。卢公一心辖制李元宗,不愿在这个时节多生枝节,没有插手赵家的事。其他朝臣要么胆小怕事,要么有心无力,要么和赵令嘉关系平平……如此种种,无人施以援手。   曹忠一手遮天,赵家的覆灭并没有掀起太大的风浪。   周都督扯紧缰绳停了下来。   士兵们深夜明火执仗搜查赵府,隔壁几家关门闭户,没人敢出来看热闹,巷子里冷冷清清。   风雪中,哭声愈显凄凉。   赵令嘉已死,赵家几位郎君被拉了出来,直接捆了手脚,推进一辆等在门口的囚车里。   少倾,赵家妇人们披头散发,哭着追出来,其中一位老妇人甚至连鞋都没穿,光着脚踏过雪地,口中不停唤着“大郎、二郎”,追着儿子出门,被士兵们推搡了几下,摔倒在雪地上。   囚车里的赵家郎君见母亲摔倒,泪水汹涌而下,大声叱骂士兵,士兵们不为所动。   眼看囚车远去,知道男人们绝无活路,这一别就是死别,家中女眷也将被送入掖廷为奴,妇人们跌跌撞撞扑倒在雪地上,大声啼哭。   情状凄惨,见者伤心。   周都督面无表情,拨马转了个方向。   裴望之和亲随们忙驱马跟上去,脸上都有几分感慨之色。   赵令嘉贵为宰相,一朝失势,家破人亡,老妻儿女连命都保不住。   世事无常,沧海桑田用不着千年万载,对赵家人来说,仅仅只需要一夜,他们便从云端跌落至尘埃。   北方的寒冬凛冽苦寒,千里雪飘。   雪夜中,高大耸立的城墙和横平竖直的坊墙静静矗立。   一坊之隔的平康坊歌舞升平,歌伎洗脸的脂粉染香整条河流,而赵家门前生离死别,赵母不愿为奴,爬起身后一头撞死在黑漆廊柱上,尸首还没有僵冷。   帝都长安城,每天都在上演这样的悲喜剧。   周都督控马在风雪中徐行。   他一人身系周家安危,如果他有什么不测,周家难以支撑。三郎嘉暄毕竟年幼,又没经历过风雨,独木难支。   周家无人庇护,观音奴是不是也会和赵家女眷一样,光着手脚被人驱赶出府,在能活活冻死人的冰天雪地里瑟瑟发抖,任人欺侮践踏?   他的孙女那么神气,又漂亮又讨人喜欢,就该一直高高兴兴、无忧无虑,怎么能忍受这种苦楚!   “不管李元宗了。”周都督双目在夜色中闪闪发亮,似警觉的野兽,“准备回江州。”   裴望之有些惊讶,没敢多问,点头应是。 第51章 江州 跳舞   天色黯淡下来, 一轮明月渐渐浮上柳梢,风声蓦地变得温柔,如银月光泼地, 夜幕下的皑皑白雪反射出清冷的辉光。   集会就要结束, 即将各奔东西的商人们燃起篝火, 痛饮美酒, 载歌载舞,驱散冬夜寒冷。   入夜后, 帐篷间接连燃起一座座熊熊燃烧的火堆,像雪地上绽放一朵朵火红的花朵。热情奔放的胡女放声高歌,有人弹起琵琶,吹起芦笙、横笛,男人女人们和着曲调翩翩起舞, 纵情欢笑。   九宁守在堆好的雪人前等了半天, 没等到周嘉行,掀帘回了帐篷,却见书几前一盏昏黄油灯摇曳, 梳辫少年盘腿坐于地毯上,正低头书写什么。   他好像晒黑了点, 加上灯火映照, 深刻的五官比平时显得柔和几分。额前勒了一根嵌宝帛带,眉宇间一抹锋利的英气。   “二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炉子里炭火烧得噼啪响, 火苗欢快舔舐着壶底。   九宁走过去, 倒了两碗热奶茶,先喝了两口,另一碗送到书几前。   周嘉行没回答,继续在羊皮纸上写写画画。   九宁扫一眼皮纸,发现自己一个符号都看不懂,冻僵的手指捧着茶碗,凑到书几前:“我的手都冻青了。”   手抬得高高的,等着他看。   看她一副自己不看就一直举着茶碗、坚决不收回手的架势,周嘉行只得放下笔,目光落在她发白的手指上,“做什么去了?”   “堆雪人。”九宁笑着道,喝完碗里剩下的奶茶,“我堆了一个你!”   目光盈盈,含笑的眸子似掺了揉碎的月光,又黑又亮。   似乎觉得堆了一个自己哥哥模样的雪人是一件特别值得自豪的事。   周嘉行起身找出一对平时戴的狐皮手笼,套在九宁冰凉的手上。   手笼太大了,九宁的三根手指可以直接从上面一个剪出的小孔穿出去。   她张开十指,白皙纤长的指头露在外面,对着周嘉行晃了晃,手贴到他的手背上,和他的手比了比。   他不像生父周百药,是典型的胡人体格,肩宽腿长,手掌宽大。   “二哥,你的手好大。”   周嘉行嘴角一扯,低头把九宁调皮的手指头按回手笼里。   这么漂亮的手,怎么能生冻疮呢。   “你要看我堆的雪人吗?”九宁揣着一对大了几号的手笼,乖乖把手指头缩回去,“明天是晴天,等日头出来它就化了。”   周嘉行吹灭油灯,跟着她出帐篷,绕到后面。   阿青几人还没走,尽职地守在那一座骑马少年雪雕前,看到郞主出来,胸脯挺得高高的。   看到眼前威风凛凛的的雪人,周嘉行微觉诧异。   “这个是阿青他们堆的。”九宁扯扯周嘉行的衣袖,指指另外一边,“那个是我一个人给二哥堆的。”   一个人三个字咬得特别重。   顺着九宁指的方向看过去,周嘉行脸上的表情有瞬间的凝滞。   月华如水一般静静流淌,少年无语了很久。   不远处,一个只到他膝盖的小雪人昂首挺胸地伫立在雪地中。大大的圆球应该就是脑袋了,上面贴了一颗颗小圆球,似乎是头发,两团青色碎布团代表眼睛,嘴巴就是一根棍子,小雪人从头到脚一样粗,完全看不出身形,张开的两根枝丫做出一个舒展手臂的姿势,身形扭曲。   明明歪歪扭扭,却给人一种神气活现、洋洋得意的感觉。   九宁走到雪人旁边,拍拍雪人的脑袋,仿佛很满意自己的杰作:“我堆得像吗?”   在妹妹眼里,自己就是这副样子?   周嘉行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违心的话,收回目光,看向阿青几人。   阿青胸脯挺得更高。   “像。”   周嘉行看着阿青他们堆的雪人,淡淡道。   九宁很高兴,虽然阿青他们的雪人堆得更好,但她这个小雪人完全是自己一个人完成的,也不赖!   旁边的帐篷点起篝火,几名身着罗衣的胡女跑过来拉走阿青他们,邀他们共舞。   阿青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周嘉行摆了摆手。   阿青嘿嘿一笑,冲他一抱拳,跟着胡女走了。   九宁站在帐篷前,目光追随着阿青他们离去的身影,看了很久。   模糊的记忆中,以前她也曾在这样的夜晚坐在篝火前取暖。不过那里没有轻快的奏乐,没有滋滋冒油花的烤肉,也没有欢笑的人群,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抱着双臂,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正站着发呆,戴手笼的手被握住了。   九宁一怔。   周嘉行俯身蹲在她面前,牵起她的手,看向远方大声说笑的年轻男女,“想去跳舞?”   小娘子都爱热闹,汉人家规矩森严,周百药又爱挑剔,她肯定没见过这种热闹场面。   九宁愣住,惊讶于周嘉行的细心。   难怪他将来能够军事、政务、经济、律法、宗教改制全部一手抓,只要哪里出了一点差错,立马能够看出端倪。   九宁轻笑,点了点头。   周嘉行没说话,站起身,拉着她走向围着火堆翩然起舞的年轻男女中。   见对宴饮歌舞兴致缺缺的周嘉行今晚竟然破天荒加入他们,众人暗暗纳罕,安静了下来。   火堆发出干柴燃烧的爆裂声,全场寂静。   周嘉行面色如常,迎着众人惊疑不定的注目,牵着九宁走到火堆前最暖和的地方。   阿青几人忙围过来,等他吩咐。   周嘉行撩袍坐下,松开手,示意九宁自己去玩。   阿青会意,笑着上前,“郞主放心,我会照顾好苏小娘的。”   说完领九宁去和瑟瑟她们认识。   直到周嘉行真的坐下了,篝火前的众人才从震惊中缓过神。   面面相觑一阵后,众人拍手大笑,乐声重新响起,女郎、郎君们继续和着曲调对舞。   难得逮到周嘉行出来,一碗碗泛着琥珀色光泽的美酒送到他面前。   周嘉行摇摇头。   众人知道他的脾气,没敢劝酒,识趣地退下。   很快,周嘉行周围又安静下来。   阿青找到瑟瑟,请她教九宁最简单的旋舞。   瑟瑟是个金发碧眼的美貌胡女,身材比中原人要丰满,和商队所有人一样,会说一口流利的汉话。拉着九宁的手,借着火光端详她一阵,笑道:“果然是个美人胚子!”   难怪苏晏宁愿得罪阿延那也要护着她。漂亮的小娘子不难得,但这么漂亮的太稀罕了。   美玉宝珠也分一二三等,眼前的小娘子是无价的那一等。   九宁一笑,颊边一对梨涡轻皱,回道:“阿姐也很美,就像是从画上走出来的。”   瑟瑟呆了一呆。   时常有男人称赞自己美丽,但这还是头一回有个眉目如画、明艳俏丽的汉人小娘子夸奖自己生得美,而且还是真心赞美,不带一点嫉妒或者是讽刺。她看人的目光非常真诚,在她眼里,自己这样的异域长相并不奇怪。   这个叫苏九的小娘子是真的欣赏自己的美貌。   被一个比自己更美的小娘子真心夸奖,瑟瑟心花怒放,拉着九宁慢慢旋转起来,“我喜欢你!”   九宁笑了笑,扭头寻找周嘉行的身影。   他没有和其他人共舞,盘腿而坐,姿势放松,右手搭在膝盖上,神情平静,似乎正在侧耳倾听旁边乐人吹奏横笛。   九宁刚一回头,他立刻看过来,对上她的视线。   见她和瑟瑟一起玩得很开心的样子,目光又收回去了。   九宁继续和瑟瑟对舞。   瑟瑟很喜欢她,介绍她和其他胡女认识。   偶尔有年轻少年郎大着胆子过来邀舞,瑟瑟拍开那些面红耳赤的少年郎:“一身酒臭,别熏坏我们小阿九,滚一边儿去!”   少年郎们脸上红得能滴出血来,灰溜溜走了。   也有几个大胆的磨磨蹭蹭不肯走,道:“好男儿哪有不喝酒的?”   瑟瑟冷笑:“好男儿知进退!”   九宁哈哈笑,一扭头,又撞上周嘉行的视线。   每次她回头的时候都能看到他刚好看过来。   原来他看似漫不经心,其实一直看着她——大概是怕她被欺负,就这么坐在一边默默守着。   九宁回头,想了想,和瑟瑟说了几句话。   瑟瑟笑着松开她的手。   九宁穿过欢闹的人群,一步步走到周嘉行面前,朝他伸出手,眉眼弯弯。   “二哥,你陪我跳吧!”   月色冷冽,雪地中,年少的小娘子肩披朦胧光辉,朱唇榴齿,灿如春华。   周嘉行没动。   九宁拉住他的胳膊,催他起来,“二哥,你陪我跳,好不好?”   说着脸上摆出一副用力往后拽的表情。   她用不着拽的,一句轻柔娇软的“好不好”问出来,周嘉行不自觉直起腰,顺着她拽的姿势站了起来。   反正以后不会再见面……随她好了。   九宁拉着周嘉行走进人群。   周围的人目瞪口呆,一脸茫然。   九宁多次不自量力地追杀为难主角,哪怕一次次败于强大主角之手,依然死不悔改继续执行任务,常常被正义人士指着鼻子骂妖女,什么场面都见过了,完全不管旁人的目光,小腰一扭,按着曲调转起圈,满头麻花小辫子跟着甩动。带细褶子的缕金裙裾散开,十几种颜色和繁复的串枝花纹在火光照耀下闪烁着璀璨光芒,如绚烂花朵怒放。   周嘉行眉峰微挑。   她落魄的时候委屈愤懑、可怜巴巴的,一旦获救,立刻抖擞精神。   看着娇滴滴,生活豪奢,喜欢享受,饮食起居一样比一样讲究,走到哪儿都有一大群奴仆侍婢簇拥,其实骨子里随遇而安,能享受就享受,不能享受就将就。   很好养。   周嘉行垂眸,看着舞动的九宁,嘴角浮起一抹笑意。   篝火前歌舞笑闹,直到夜半时分,众人才陆续散去。   月光洒满山谷,夜色深沉。   周嘉行牵着九宁回帐篷,看她洗漱过爬上榻乖乖躺好,转身掀开帐帘,对帐外的怀朗道:“明天动身。”   该送她走了。   怀朗应是。   九宁没有困意,翻来覆去了一会儿,帐篷里陡然暗下来,屏风外面的烛火熄灭了。   “二哥?”   她叫了一声,“你睡哪儿?”   黑暗中传来周嘉行的声音,“我在外面。”   以为她还在因为睡梦中被掳走的事害怕,又道,“我不走,睡吧。”   听他声音清晰,九宁觉得他应该也不困。   “二哥,”她枕着双臂,腿高高翘起,一晃一晃的,“你以后就跟着商队东奔西走吗?”   周嘉行嗯了一声。   九宁转了个身,一手托腮,望着横在地上的屏风,“二哥,你为什么姓苏?是不是因为苏城主?”   周嘉行沉默了一会儿。   九宁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撑着不睡,等他回答。   “对。”   片刻后,周嘉行应了一声。   九宁眼珠一转,这背后肯定还有故事!   苏慕白带着周嘉行经商,对他颇为倚重,不过他们后来好像因为什么闹翻了。书中周嘉行回到周家之后再也没有提起苏慕白,苏慕白的商队也没有再出现过。   会不会是阿延那嫉妒周嘉行,使计陷害他,苏慕白偏心自己儿子,心中有愧,所以周嘉行崛起后,他不敢出现在中原,躲回西域去了?   还是周嘉行得势后报复商队,杀了阿延那,所以这支商队忽然彻底消失?   九宁躺回枕上。   马上就要回江州了,该用什么办法劝周嘉行离开商队呢? 第52章 长安 异变   长安。   虽然周都督说要立即离开风雨飘摇的帝都回江州,但几千江州兵驻扎在城外, 并不是说走就能立刻走。   裴望之先派人打听朝中局势。   南衙北司互相排斥, 中间掺杂着各方藩镇的明争暗斗, 局面错综复杂。   因为周都督上京横插一脚的缘故,如今卢公、曹忠、李元宗几派势力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朝中其他大臣浑浑噩噩,不想步赵令嘉的后尘, 谁占上风他们就听命于谁,朝政一片混乱。   江州兵这个时候离开, 势必会引发动荡。   ……   周都督来长安以后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和李元宗作对。   进京第一天, 他骑着高头大马,领着几百身穿甲胄的士兵大摇大摆穿过朱雀大街, 和李元宗的车驾争道, 把李元宗气了个半死。   第三天,大臣们随小皇帝狩猎,周都督百发百中, 专门抢李元宗看好的猎物。李元宗爱面子,又要威慑群臣,又要显示自己乃名门之后,大度容人, 明明脸都要气歪了, 还笑着夸周都督“勇猛不输当年”,讽刺周都督是从他帐下出来的草莽。周都督脸厚如城墙, 在李元宗义子们的明朝暗讽中一箭射下当空飞过的一只大雁, 谈笑如常。   第十天, 大明宫含元殿举行大朝会。   李元宗身穿甲衣,带刀上殿,文武群臣吓得战战兢兢,不敢吱声。小皇帝心慌意乱,面色苍白,频频看向曹忠,曹忠当着大臣的面跋扈毒辣,面对李元宗也束手无策。卢公等人生怕李元宗暴起行刺,哆嗦着挡住他的去路。李元宗大怒,唰啦一声拔出佩刀。群臣相顾失色,两腿战战。   殿前气氛僵持,小内侍们汗出如浆。   这时,周都督大踏步进殿,环视一圈,笑着拔刀,“常听人说司空宝刀削铁如泥,不知我的这把和司空的比起来如何?”   说着不等李元宗回话,一刀砍了过去。   李元宗是突厥王族之后,祖辈曾追随太宗南征北战,战功赫赫,家族得以获赐国姓,世代和河东世家联姻。作为功臣之后,李元宗自视甚高,认为自己身上既继承了父族的贵族血统,也传承了母族名门世家的荣耀,可以称一声“公子”,不能和一般乱臣贼子那样粗鲁行事。   总之,李元宗既想要造反,又想要名声,还讲究个排场,造反也得要天时地利人和才行。   如果没有周都督,李元宗趁势逼小皇帝退位都成。   但周都督这一刀砍下来,李元宗下意识一挡,心想如果今天杀了周都督,日后史书上一定会夸周都督是忠臣良将,而自己会被那帮比茅坑里的石头还硬的书生骂个千年万载,顿时一个激灵:不行,不能让周麟这个马夫得逞!   两人过了几招,卢公看出他们不想血溅当场,眼珠一转,抚掌击节,赞他二人勇武。   周都督顺着卢公给的台阶还刀入鞘,笑呵呵道:“司空宝刀果然不凡。”   李元宗吹胡子瞪眼睛,恨不能一刀砍了自己昔日最为倚重的部下。   一场风波就这样消弭于无形。   又过几天,李元宗邀请群臣至司空府赏雪,席间命义子们舞剑,并当堂请出舆图,大谈天下局势,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司空府已布置下天罗地网,群臣恐惧。   唯有不请自到的周都督面不改色地谈起北方战乱,暗示契丹人在侧虎视眈眈,河东军一旦进入长安,契丹人必定趁虚而入。   李元宗面色铁青,权衡再三,不愿背上引狼入室的骂名,而且他已将长安视为自己的囊中物,舍不得这座繁华都城遭契丹人铁蹄践踏,示意左右随从遣走屏风后埋伏好的刀斧手。   群臣心有余悸,喝酒的手还在发颤。   酒宴结束,周都督立即带着亲随伪装成卢公的家仆离开。   司空府外的李家义子们等了几个时辰都没等到人,这才知周都督早有准备。回去复命,被李元宗臭骂了一顿——李元宗认为自己出身高贵,不愿以刺杀、毒杀之类的小人手段除去周都督,他要在战场上和一手提拔起来的昔日部下一决高下,亲手杀了这个背叛自己的痞子。   周都督跟随李元宗多年,深知李元宗的脾性,所以他敢单枪匹马上殿和李元宗对峙,一旦察觉到李元宗真的起了杀心,他就提起当年的往事刺激李元宗,趁李元宗火冒三丈时,溜之大吉。   外人包括卢公都以为周都督是李元宗的克星,其实周都督有自知之明,如果李元宗真的倾全力攻打江州,自己没有丝毫胜算。   李元宗总爱端着架子,有太多顾忌,这是他的弱点。   周都督可以利用这一点,但不能真的放松警惕、以为可以凭借江州兵抵挡住河东军的攻势。   他得把握好尺度,既不能一提起河东军就怕得瑟瑟发抖——那还打什么仗?不如投降得了;也不能自大到藐视河东军,不把河东军当一回事。   ……   几个月下来,周都督多次阻挠李元宗,完成对卢公的承诺,可以坦坦荡荡、问心无愧地离开长安。   裴望之问:“都督可要知会卢公一声?”   周都督嘴角一勾:“知会卢公,那就走不成了。”   卢公那样的读书人忠心是忠心,但缺少杀伐决断的魄力,倒也不会出尔反尔强留他,不过如果卢公知道他要离开长安,其他人很快也会知道,消息肯定瞒不住。   城外江州兵接到密令,忙偷偷收拾行囊,清点人数,喂饱马匹,预备南下。   次日一早,亲随进来通报:“都督,门外有个卖花郎,非说要送远在江州的县主几枝梅花,门房听他几句话说得蹊跷,把人留下了。”   周都督披衣起身,眉峰紧皱,问匆匆赶来的裴望之:“可有走漏消息?”   裴望之摇摇头:“属下确认过,曹忠、李元宗和卢公都没有发觉。”   周都督轻笑,抬头看支起的窗外洒落的鹅毛大雪。   “他们没发觉,雍王却察觉了,不愧是肖似武宗的人,果然深藏不漏。”   想来李昭一直密切注意江州的动静,他们还没动身,李昭就看出他想要离京了。   如果在位的是雍王李昭而不是小皇帝,曹忠未必能把持朝政。   可惜只是如果而已。   周都督站起身。   “让他进来。”   卖花郎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唇红齿白,眉目清秀,进了内室,纳头便拜:“都督英勇盖世,仆家主人仰慕已久……”   周都督摆摆手,道:“有话直说,你家主人可是雍王?”   卖花郎一怔,迅速反应过来,直接道明来意:“不敢欺瞒都督,仆家主人确实是雍王。大王得知都督即将离京,有一事和都督相商。”   周都督低头擦拭佩刀,一笑,道:“我受卢公之请入京,离家日久,该回去了。”   “大王知道都督思乡心切,不敢强留。”   卖花郎声音一低,稽首道,“只是如今奸人当道,江山社稷危矣,大王身为李家子孙,不忍看生灵涂炭、百姓流离,不过大王到底年轻,纵有一腔热血,也只能幽居兴庆宫,任人摆布。都督乃当世豪杰,大王恳请都督为这江山、为百姓、为江州父老稍加考虑,给大王一个机会。”   周都督笑而不语。   卖花郎接着道:“没了掣肘,大王必定竭尽全力重振朝纲,不让祖宗基业落入贼寇之手。”   “这于我有什么好处?”   周都督头也不抬地问,语气冷漠。   卖花郎直起身:“听说都督膝下有一孙女,聪明伶俐,天生丽质,大王年已十四,还未迎娶正妃,若都督不弃,愿娶周氏女,永结同好,荣辱与共。如果日后有违今日誓言,死无葬身之地。”   对于一个皇室子孙来说,这个誓言不可谓不毒。   沉默了片刻后,周都督丢开擦刀的锦帕,不客气地道:“我那孙女确实生得可人,不过自小娇生惯养,性子娇气得很,我爱惯着她,舍不得她吃苦头,雍王还是另寻良配吧!”   言下之意,我的乖孙女跟着你们大王得吃苦,我舍不得,免谈!   江山都要改姓了,皇室气数已尽,什么母仪天下、六宫之主之类的诺言,全是虚的。   雍王素有温文尔雅、宽和待人的美名,他的属下行事也斯斯文文,不敢放肆。见周都督拒绝得干脆,而且是毫不讳言地拒绝,而不是说一些诸如“我家孙女配不上雍王”之类委婉的话,卖花郎脸上并无异色,垂目道:“都督素来以诚待人,大王佩服。”   说着再起身下拜。   “三日后汴州刺史设宴招待司空和河东军将,大王已预备下人手,将以身为饵,为朝廷除去一大祸害。”   周都督神色微变,眯了眯眼睛。   李昭竟然真的要下手刺杀李元宗?还直接把计划透露给自己知道?   卖花郎小声道:“以都督为人,一定会为大王保守秘密。大王实情以告,不敢奢望都督出手相助,但求都督稳住司空,三日后,都督可在酒宴前离开长安,大王绝不为难。”   几句话,既有恳求之意,也有要挟的意味。   不纠缠,不天花乱坠地许下一堆不着边际的好处,不声泪俱下地恳求,公平交易,痛快直接。   周都督忽然觉得啼笑皆非。   正如他了解李元宗一样,李昭一定也把他摸透了。   ……   卖花郎离去后,裴望之从屏风后转出来,“都督,雍王所谋不小。”   周都督点点头。   宫廷里长大的王子,从记事起一次次亲眼目睹朝堂震荡,在心胸狭小、猜疑心重的曹忠眼皮子底下残喘至今,不可小觑。   裴望之压低嗓音,看一眼庭外卖花郎的背影,做了个灭口的动作。   周都督摆摆手:“放他走,雍王既然敢把计划告诉我,就不怕我泄露出去。不必惊动其他人,我倒要看看雍王能不能宰了李元宗!”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周都督有一种预感,李元宗这一次凶多吉少。   他捋须沉思。   如果李元宗死在李昭手上,他能不能趁机抢点地盘?   ……   卖花郎离开周都督的住所后,穿过横平竖直的曲巷长街,又转身往回走,如此反复三次,确定没人跟踪,他才出了坊门,步行走了两坊之地,进入车马拥堵的平康坊。   接应的人换上和卖花郎一样的装束,碰头之后,卖花郎扯下身上衣衫,埋头走进一家胭脂花粉铺。   二楼东边是库房,卖花郎推门进去,俯首磕头:“大王,周都督拒绝联姻,不过他答应再留三天。”   临窗的卧榻上铺了厚厚的毡毯,设书几,陈香案,案上奏折堆叠。   一名身穿月白地圆领暗花绫袍衫的俊秀少年伏案窗前,低头批改奏折,闻言搁下手中朱笔,淡淡道:“意料之中,周麟看似粗莽,实则成算在心。他愿意留下就够了,其他的不必强求。”   卖花郎应了声是,又道:“大王,据说周家小娘子生得如花似玉,世所罕见,周都督视她如珍宝,极为宠爱,她母亲乃博陵崔氏正宗嫡系,论起来,宰相崔岩和几位郎官似乎和周家小娘子是亲戚。”   少年没有作声。   卖花郎止住话头不说了。   房中香烟袅袅,脂粉浓香和上好的宫廷御香混在一处,透出一股让人闷得透不过气的香甜味。   一旁伺候的侍者掀开香炉盖,用鎏金银签子拨弄了几下,香味淡了些。   “大王……”卖花郎匍匐至卧榻前,眼中淌下两串晶莹泪珠,“让奴代您去刺杀李司空吧!您是高贵的雍王,太宗皇帝的血脉,您不该以身犯险!”   李昭提起笔,俊逸的脸孔浮起几丝清淡的笑容,眉宇间隐隐几分和他的年纪不相符的阴沉郁色。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乃雍王,只有我可以让李元宗放下戒心。”   卖花郎泪落纷纷,房中其他侍者也跟着低泣。   李昭埋头书写,蹙眉轻声道:“你们很不必如此,我是李家子孙,这是我分内之事。”   何况他天生不足,本来就将不久于人世。   他挥了挥手,举手投足间,有种上位者自然而然的颐指气使。   侍者们不敢扰他,忙收起凄然之色,纷纷退下。   “朱铭。”李昭叫卖花郎的名字,“圣人那边如何?”   朱铭小声答:“圣人不知道大王的计划,宫中处处是眼线,卢公怕曹忠、李司空的人察觉,没有告知圣人。”   李昭点点头,写字的动作顿了一下,望着书几上堆成山的折子,道:“不要告诉圣人,以免事败牵连他。”   堂兄胆小怕事,过于依赖曹忠,事先告诉他要刺杀李元宗,他肯定会露馅。而且一旦事败,李元宗会拿这件事做文章。   唯有瞒着圣人,才能确保事败后圣人没有性命之忧。   李昭出了会儿神,咳嗽几声,继续低头批改折子。   若是这次死在李元宗手上,以后就不能替堂兄分忧了。趁着还有时间,再替堂兄改几份折子罢。   ……   朱铭出了房间,擦干眼泪,问旁边的人:“怎么没瞧见朱鹄他们,大王平时吃的药都是朱鹄熬的,他去哪儿了?”   戍守的卫士道:“朱鹄他们有任务在身,好像是去南边了。”   “原来如此。”   朱铭点点头,没有再问。   ……   三天后,夜幕初垂。   汴州刺史皇甫宁旭备下丰盛酒宴招待司空李元宗。   傍晚时候,皇甫宁旭的府邸前便挤得水泄不通,马蹄声如阵雨,时响时停。   朝中文武官员陆陆续续赶到,连雍王、卢公和几位宰相也来了,群贤皆至,济济一堂。   厅堂内烛火通明,恍如白昼,管弦丝竹齐鸣,舞姬随着欢快的鼓乐翩翩起舞。   宴席准备充分,美酒佳肴、海陆奇珍,应有尽有。   李元宗姗姗来迟,在众人的簇拥中走进大堂。他这些天被人捧惯了,又刚刚从平康坊美人的肚皮上爬起来,喝得醉醺醺的,一进大厅,毫不客气地坐了上首。   河东军将迟疑了一下,斜眼看向雍王李昭。   李昭脸色苍白,坐在侧厅的席位上,气喘吁吁,神情委顿,对上军将们的目光,垂下眼皮,似乎不敢和他们对视。   河东军将们咧嘴大笑,雍王再贤能,也不过是个不中用的病秧子罢了!   他们跟着李元宗入席,贴身卫士们则分散至厅堂不同角落,手按在佩刀上,保持戒备。   席上众人推杯换盏、言笑甚欢。   皇甫宁旭姿态恭敬,频频向李元宗敬酒,言语极尽吹捧阿谀。   眼见卢公和雍王虽然面露不虞之色,但畏于自己的权势,只能坐在一旁心不甘情不愿地附和,李元宗心头畅快,不免飘飘然起来。   舞姬们一曲舞毕,皇甫宁旭给管事使了个眼色。   不一会儿,身段袅娜、舞姿曼妙的家伎入席,争着给李元宗奉酒。   “司空乃当世第一英雄,妾等心慕已久,若能常侍左右,不胜欢喜。”   李元宗哈哈大笑,很快喝得烂醉如泥。   其他河东军将见状,心生警惕,不再饮酒,而是互相交换一个眼神,死死盯住卢公和几个忠于朝廷的武将。   卢公转头和旁边的文吏喝酒,仿佛不想多看李元宗的丑态。   河东军将仍然不敢放松。   觥筹交错间,厅堂外忽然传来内官那特有的尖利的声音。   家仆进来通报,曹忠来了。   席上的文官们都露出厌恶的表情,武官也一脸嫌恶。   曹忠一面防着李元宗,一面又靠李元宗牵制卢公、威胁小皇帝。而李元宗身为世家子弟,瞧不起身为阉人的曹忠,但曹忠把持朝政对他来说是好事。两派关系不近不远,心照不宣地井水不犯河水,还算和睦。   得知曹忠来了,李元宗撩起眼皮,没有起身。   其他依附曹忠的官员站了起来,迎到门外。   曹忠一身最高品级的紫色团花华服,在众人环拥中踏进回廊,笑呵呵道:“听说雍王也来了?他的病可好些了?”   众人心领神会,曹忠不怕卢公,不怕小皇帝,甚至也不怕李元宗,唯独忌讳雍王李昭。他曾多次加害李昭,都被李昭身边的人和卢公阻挠。今晚皇甫宁旭宴请李元宗,李昭前来陪坐。曹忠怕李昭暗中说动李元宗帮他铲除阉党,这是试探来了。   “大王。”一名仆从膝行至李昭的席案前,小声道,“曹阉人来了,您可要回避?”   “不必。”   李昭抬起头,可能是酒吃多了的缘故,双颊泛起两抹不自然的嫣红,握拳抵唇,咳嗽了几声,眸底闪过一抹淡淡的笑意。   所有人都到了。   事成事败,就看今晚。   他端起琉璃酒杯,饮尽杯中龙膏酒,站了起来。   ……   今夜无星无月,千里群山、绵延城郭皆被茫茫白雪覆盖。   黑沉沉的夜色中,大雪扑簌扑簌飘落下来,官道两旁密林内时不时传来野兽嚎叫声。   几千江州兵身着白甲衣,负弓佩刀,整装待发。   周都督肩披大氅,坐于马背上,回首遥望长安的方向。   他遵守约定牵制李元宗、吸引李元宗的注意力,如今交易已经完成,没有多做停留,于今天一早带着几千江州兵离开波云诡谲的帝都。   本来周都督很想多留几天,看看李元宗是什么下场。   但一想到李昭要亲自刺杀李元宗,周都督不敢多待——不论李昭能不能得手,京中都将翻天覆地,不是久留之地,而且他还得防着李昭暗下杀手。   他们一早出发,瞒过京中各派耳目,走了一条别人绝对想不到的路线,就算李昭派神策军前来围捕,周都督也自信能够带着自己的部下安全回到江州。   他很好奇李昭能不能杀了李元宗。   黑暗中,长安方向骤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几匹快马飞奔而至,雪泥四溅。   江州兵立刻警戒起来。   快马快到近前时,马上之人一勒缰绳,滚下马鞍,跪地道:“都督,长安还没有什么大动静,李司空、雍王和卢公都去皇甫使君府上了。”   周都督拿鞭子挠了挠发痒的头皮,“都到了?”   报信的人道:“都到了,连曹忠也到了。”   “曹忠?他也去了?”周都督笑了笑,“那可热闹了。”   几息后,周都督忽然想起什么,笑容一滞,神色骤变。   裴望之发觉周都督的反常:“都督?”   周都督毛骨悚然,只是一瞬间,冷汗已经湿透重重衣衫。   是他大意了!   “传令下去,不绕道了,快马加鞭,立刻赶回江州!” 第53章 疯子   这个李昭, 简直是疯了!   什么刺杀李元宗、为朝廷除害, 根本不是他举行这场宴会的目的。   李元宗固然可恶,但他不是李昭的目标,曹忠也不是,周家远在江州当一方霸主, 更不会碍他的眼……   从始至终, 李昭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所有威胁皇权的藩镇和权宦。   今晚皇甫宁旭设下的酒宴不是针对李元宗的鸿门宴,而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大屠杀!   曹忠,李元宗, 那几十个跋扈的河东军将,包括酒宴的主人汴州刺史皇甫宁旭,其他李昭许以诸多好处请来的帮手, 还有那些等着李元宗死后占便宜的权臣……   有一个算一个,全都难逃一死。   想到自己差一点就要和李元宗那厮一起共赴黄泉, 周都督心底生寒,手脚一阵阵发凉。   这个计划不是临时想出来的,早在几个月之前, 不, 早在一年前,卢公在朝堂上和曹忠撕破脸皮, 南衙北司明争暗斗, 朝中大臣争相邀请各地藩镇入京开始, 李昭就已经埋下陷阱了!   那时候他才仅仅只有十三岁!   周都督甚至怀疑长安附近的贼寇□□很可能就是李昭故意纵容的, 还有宰相赵令嘉的死, 小皇帝的懦弱无用,朝中的乱象……一桩桩,一件件,看似没有联系,现在回头细想,这一年多年来发生的事情也许全都是陷阱!   这一切,只是为了引诱各地心怀不轨的野心家们,让他们利欲熏心,丧失理智。   在曹忠的淫威下苟延残喘、深宫里长大的少年郎,设下这场瞒天过海的棋局,将所有人全都囊括其中,皇帝,大臣,百姓,世家豪族,天下藩镇,还有整个李家江山,全都是他手中的棋子!   这个计划太大胆、太奇诡、太异想天开、太让人匪夷所思,其中哪一个环节出错都可能满盘皆输、一败涂地,而且绝对没有翻盘的可能,以至于从来没有人怀疑过。   每一派入京的地方势力都以为他们是来分一杯羹的,李元宗更是毫不掩饰他想赶小皇帝退位的意图……这些人个个兵强马壮,占地为王,自信能够在群雄逐鹿的乱世中施展一番拳脚,哪怕最后落败,也能风光个几十年。   谁能想到长年病弱、手中没有一兵一卒的少年雍王敢以一人之力和天下人为敌,以这样决绝狠辣、孤注一掷,近乎于同归于尽的方式来挽救李家业已破碎的河山?   他还是个孩子,在各大霸主眼中,杀死他比碾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这个多次被曹忠当众讥笑欺侮、在幽禁监视中侥幸活到十四岁的少年,默默隐忍,联合一帮瞻前顾后、摇摆不定的文人,妄图蚍蜉撼树、力挽狂澜。   如果李昭失败了,那么史书中会留下一段让人啼笑皆非的故事,后人会一遍又一遍嘲笑李昭的天真愚蠢,用他的悲惨下场警示后人不要鲁莽行事。   但李昭这一次几乎要成功了。   周都督可以确信,李昭在长安这边设下埋伏的同时,肯定也在各地布置了天罗地网。   世道乱也有乱的好处,方便李昭浑水摸鱼,兵荒马乱,人心浮躁,正好方便掩盖他的布局。   他的计划应该只有他和他的心腹知情,连卢公也被蒙在鼓里,朝中文士都以为他们要刺杀的是李元宗,其他藩镇隔岸观火,等着渔翁得利,自然不会走漏消息。   最后所有人都成了李昭的猎物。   周都督能够理解李昭为什么兵出险招:这天下早就四分五裂,朝廷名存实亡,既然李家成了砧板上的肉,迟早要任人宰割,还不速索性豁出去,亲手挖掉脓毒,也许还能求得一线生机。   反正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命丧李元宗之手。   若长安的皇族真的被杀干净了,各方野心家没有顾忌,李元宗未必能如愿以偿,到那时,天下大乱,各方混战,说不定要乱个上百年才能重新恢复太平,你方斗罢我方上场,唯有笑到最后的那个人才能一统河山,开启另一个崭新朝代。   与其浑浑噩噩地等死,不如奋力一搏。   成功,李家江山还能延续几十年。   失败,那就把所下人拖下泥潭,为皇族子孙报仇。   越理解李昭,周都督越觉得齿冷——他不在江州,始终对朝廷抱有期望、希望小皇帝能够铲除奸宦重振朝纲的周刺史怎么可能守得住江州?   儿子不用说,什么事都听周刺史的。   大郎没主意,三郎没经过事,观音奴还那么小……   寒风夹着雪花扑在脸上,冷得入骨,周都督顾不上冷,接连甩出几个鞭花,催促兵卒赶路。   这几千江州兵是他带出来的精锐,也是最忠心于他的亲兵。   他不怕李昭在自己南下的路上设埋伏,就怕江州那头……   周都督脸色阴沉如水。   如果李昭真的对观音奴他们几个下手,他周麟就带兵杀回长安,当着李昭的面屠尽李家子孙!   三娘的死让周都督明白,一个人没了,那就是真的没了,上天入地,再找不到一个一模一样的人。   虽然有比她更漂亮的,更温顺的,更贤惠的,但终究不是她。   他不管什么江山社稷,谁动他的心肝宝贝,就让谁死无葬身之地!   裴望之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看得出周都督脸上的惊愕悚然。   都督在后怕!   江州兵们也能感觉到都督话音里的沉重,知道事态紧急,不敢耽搁,拨转马头,箭一般飞驰进茫茫风雪中。   周都督没有回头。   在他身后不远处,雪夜下的帝都长安像每一个寻常的夜晚那样静静矗立,高大坚固的城墙如几条蛰伏的巨大游龙,威严肃穆,沉默地拱卫着入夜后依旧灯火通明的繁华都城。   此时,那场举世震惊、足以撼动天下局势的酒宴才刚刚拉开序幕。   ……   鄂州。   一夜北风呼啸,仍然吹不散风中隐隐约约的欢快歌声,帐篷外火光影影绰绰,偶尔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几声流里流气的窃笑。   后半夜,屏风后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平缓。   帐篷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几道鬼鬼祟祟的影子在傍晚阿青他们堆的雕塑旁停留了片刻,又迅疾分开。   他们都特意穿上软底靴鞋,蹑手蹑脚走路,动作很小心,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   帐篷里,盘腿而坐的卷发少年遽然睁开双眼,似黑暗中逡巡领地的兽类,深邃眼眸迸射出两道冷冽的寒光。   不等那几个人影靠近帐篷,埋伏已久的怀朗、阿青几人猛地扑出藏身之地,在人影反应过来准备拔刀之前按住他们,捆了手脚,丢到雪地里。   人影们剧烈挣扎,但嘴巴被塞住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继续徒劳地扭动,试图挣开绳索。   怀朗、阿青和几名护卫不轻不重踢了雪地上的人几脚,咧嘴一笑,燃起火把,扯下几个鬼祟之人脸上罩的黑布。   “哈!”   火光映出几张熟悉的脸孔。   怀朗自然认得对方,笑了声,转身回帐篷,隔着帐帘,压低声音道:“郞主,人抓住了。”   听到外面动静时,周嘉行已经站起身,闻言嗯了声,转到屏风后。   帐篷里黑黢黢的,唯一的床榻上有几道潋滟的宝光浮动——那是九宁头上绑发辫的镶嵌宝石丝绦和胸前戴的珠璎珞在静夜中闪烁着柔和的光泽。   她抱着一块棉布制成的软枕侧身而睡,乌黑的发辫散了半边床榻。卷翘的浓密睫毛似乎在轻轻颤动,粉面桃腮,黑暗中肌肤如月下的新雪,散发出洁白光晕,嘴角微微上翘,平时不笑的时候也给人眉眼含笑、明丽灵动的感觉,这会儿睡颜恬静,睡得很香的样子。   周嘉行目光落到九宁颊边微微有些泛红的那块皮肤上,又扫一眼她白嫩的双手,低头从袖中取出冻疮膏,轻轻放到床榻边的矮几上。   矮几快放不下了,上面堆得满满的,全是刚才瑟瑟她们赠送给她的首饰珠宝。   瑟瑟自负美貌,认为自己是商队女眷中相貌最拔尖的那一个,性子难免有些心高气傲,平时经常和其他女郎吵嘴。   九宁生得这么漂亮,仆妇私底下提起来都说她比瑟瑟更美,瑟瑟居然一点也不嫉妒泛酸,还拉着她的手非要认她当妹妹,比对城主还热情。   阿青他们都觉得难以置信。   在周家时仿佛也是这样,起初五娘、八娘还有其他江州世家女郎都不愿和九宁一起玩,疏远孤立她。后来八娘恨不能天天拉着她和她一起玩耍,天天捧着一堆好吃的好玩的让她挑,其他小娘子在一边冷眼看着,好像是瞧不起八娘这么没原则,其实眼神里更多的是不甘和妒忌。   其实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不打算和她有任何瓜葛,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对着她时,根本硬不起心肠。   哪怕明明知道她很多时候言不由衷,心口不一。   周嘉行转身走开,漫不经心掠一眼矮几,皱了皱眉,脚步微顿,又转回身,手指拨开一串串堆叠的宝石项圈,发现里面有一把嵌宝匕首。   他嘴角扯了扯。   商队风俗,年轻男女之间时兴送匕首当做定情物,以表达爱慕之意,这把匕首是谁送的?   九宁年纪小,不懂这些,又经常收别人送的礼物,看匕首上面花花绿绿嵌满宝石,以为和其他饰物没什么分别,就这么大咧咧收了,却不知那送匕首的人别有用心。   周嘉行眼眸微垂,拿走匕首。   在他的地盘用这种手段哄骗他的妹妹,胆子不小。   他出了帐篷。   怀朗举着火把走上前,道:“郞主料得不错,他们想趁夜抢走九娘。”   “你在这里守着,不要惊动她。”   周嘉行说,拔步往阿青他们那边走去。   怀朗应了声是,退回帐篷前。   见周嘉行走过来了,被捆起手脚的人挣扎得更厉害,心一横,一头撞向看守他们的阿青。   “唷!”   阿青啧啧几声,轻轻松松躲开,抬腿踢向少年的屁|股。   周嘉行蹙眉。   阿青脸上讪讪,忙陪笑着收回脚。   “阿延那。”周嘉行负手而立,望着雪地上双眼赤红的少年,淡淡道,“苏九是我的人。”   被一帮自己看不起的汉奴抓了个现行,阿延那恼羞成怒,从脖颈到额前,青筋暴跳,面目狰狞,眼看逃脱无望,冷哼一声,梗着脖子道:“凡事讲究一个先来后到,我先看上苏九的,人也是我买到手的,你凭什么横插一脚?人人都说你有情有义,信守承诺,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看你分明是个虚伪小人!以前你装得那么像,不过是因为一般的东西你瞧不上眼罢了!如今还不是看苏九生得美貌就原形毕露了!”   早在第一眼看到苏九的时候,阿延那就觉得她长大了肯定是个美人,就算那张脸丑陋,至少五官端正、身段玲珑呀!   而且她还长了一双像是会说话的眼睛。   阿延那见过许多价值连城的宝石,没有哪一颗宝石能拿来和苏九的眼睛相提并论。   他拿出积攒的钱,高高兴兴买下一个看得顺眼的丑娘子,然而还没来得及带回去显摆,就被苏晏这个无耻小人抢走了!   抢走也就算了,不过是一个丑娘子而已……偏偏今晚阿延那带着随从四处溜达,无意间看到一个笑靥如花的美人在篝火前和瑟瑟她们一起唱歌,明眸皓齿,雪肤花貌,当真比画上的仙女还漂亮,顿觉眼前一亮,浑身血液沸腾,痴痴地看了半晌,赶紧让人去打听。   结果让阿延那火冒三丈——那个明艳俏丽、笑起来颊边浮起一对甜甜梨涡的小娘子竟然就是被苏晏抢走的苏九!   原来丑娘子一点都不丑!   不仅不丑,还是个粉妆玉琢、容色出众的美人胚子!   阿延那呆了呆,然后气了个半死,恨不能把堵在心头的一口血呕出来吐到苏晏脸上——撞大运捡到一个明珠蒙尘的小美人,半路被这人截胡了!   在白天带人明抢苏九失败后,阿延那回到帐篷,被父亲骂了个狗血淋头,本来已经有点心灰意冷,不想再纠缠这事,但看到火光照耀中起舞的苏九,他哪里还能坐得住!   于是想也不想就带着几个随从趁夜来抢人,反正苏九是苏晏抢走的,那他就抢回来好了。   公平公正。   回想夜色下苏九如明珠美玉一般的姣好面容,阿延那觉得心里一抽一抽的疼,坐在雪地上,用自己学到的汉话怒骂周嘉行。   “苏晏,你无耻!你不要脸!你、你、你虚伪!你狡诈!你抢自己族人的女人!”   听到最后一句,周嘉行皱眉。   阿青几人握拳,怒视阿延那。   阿延那翻个白眼:“怎么,戳到你们的痛处了?”   “你找死!”   阿青气得哇哇大叫,拳头捏得咯咯响。   周嘉行摆摆手,示意阿青几人稍安勿躁,直视阿延那,道:“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阿延那双眼一眯,冷笑道:“你放弃副首领之位又怎么样?我不稀罕你的道歉,也不要你赔银钱,我就要苏九!”   周嘉行撩起眼皮看他一眼,摇摇头。   “阿延那,我再重复一遍,苏九是我的。”   语气不复刚才的温和平淡,而是直白的警告,带了几分毫不收敛的威慑。   阿延那一怔,想起眼前的人才十一岁时便一人击杀三个半路劫道的流寇,这才能获得父亲苏慕白的赏识和提拔。   族人们议论纷纷,认为苏晏担不起大任。   苏慕白告诉族中其他人,那三个流寇每人身上只中一刀,全部是一刀致命。   苏晏下手的时候从容不迫,果断冷静,非常镇定,知道怎么以最快的速度、最精准的手法杀死流寇,而且自信没有留下活口。不像其他杀人的少年,慌乱之下把人刺得满身窟窿眼后还是下不了狠手,也不像有些心肠歹毒的人把杀人当成一种游戏,非要一刀一刀折磨死猎物。   苏慕白曾不止一次警告儿子:“没事不要招惹苏晏,他非池中物,以后也许连我也得仰仗他。”   阿延那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你!”发觉自己心底最深处竟然一直畏惧着苏晏,他愈发不肯认输,恶狠狠道,“你要怎么交代?把苏九还给我?还是给我磕头认错?要交代就赶紧的!”   阿青咬牙。   话说出口,阿延那也吓了一跳,不过少年人不甘输给其他人——尤其这个人还和自己差不多大,冷笑几声,强撑着不露出怯意。   周嘉行面无表情,淡淡道:“不是现在。”   说着示意阿青放人。   “苏九娘不是你能动的人。再有下次,照规矩行事。”   言罢,转身离去。   阿延那两眼圆瞪,对着周嘉行的背影冷哼,“苏晏到底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阿青嗤笑一声,解开阿延那身上的束缚,“少主深夜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而且冒犯的是我们郎主,按规矩是要斩断一根手指的。郎主体谅少主年轻不懂事,这一次就算了。再有下次,少主只怕得留下一根手指才行。”   阿延那牙关咬得发酸,半晌后,咆哮:“他敢!”   阿青咧嘴,“少主,郞主的脾气您不是不知道,他说要按规矩办事,谁逃得过?”   阿延那眼神躲闪了一下,神情依旧倔强:“那他说的交代呢?反正这件事就是他不占理!”   阿青摸摸下巴,“您后天就明白了。”   阿延那心生警惕,继续追问。   阿青却无论如何不肯往下说了。   这时,几支火把朝这边靠近。   城主苏慕白沉着脸走过来,身后跟着他的亲随,也都个个脸色阴沉。   “混账!”   苏慕白走近几步,一脚踹向自己不成器的儿子。   阿延那从小调皮捣蛋,一看苏慕白抬腿就知道他要朝那里下脚,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跳起来躲开。   苏慕白也没真打算踢他,瞪他一眼,冷哼一声,朝阿青道:“不早了,我领这个混账回去。”   阿青笑笑,不卑不亢地做了个恭送的手势。   苏慕白看也不看儿子一眼,掉头就走。   亲随们拎起阿延那和他那几个早就吓得腿软的随从们,跟着离开。   ……   “惊动城主他们了。”守在帐篷前的怀朗看到周嘉行走回来,压低声音道,“郞主,城主会不会多心?您不如向城主解释清楚九娘的身份,城主和少主自然就明白您为什么这么护着她。”   “她身份特殊。”周嘉行摇头,“这里不安全,等送她回江州再说。”   怀朗会意。   九宁是周都督的嫡孙女,朝廷前不久刚刚册封的永寿县主,如今流落在外,一旦身份暴露,一定会引来各方势力的争夺。   比如鄂州袁家,比如依附各地政治势力、和其他藩镇走得近的商队。   还有城主苏慕白,他和乔家以及塞外几支异族势力来往很多,难保他得知九宁的身份后不动心,虽然他很欣赏周嘉行,允诺过不会过问周嘉行的私事,但那并不表示他会因此放过九宁。   所以说,让城主和商队的人误会周嘉行和阿延那争风吃醋是最好的掩饰。   谁能想到周嘉行并不是情窦初开真的开窍了,其实是在照顾自己的妹妹呢?   ……   趁周嘉行送自己回江州的时候强行留下他的法子很多,不过很容易惹恼他。   他脾气不坏,但性子有点拧,真的生气了那就是一刀两断,轻易不会回转的。   出于习惯,九宁一直对主角有种莫名的、强烈的、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敌意。这次周嘉行救了她,她才真正以妹妹的身份去了解他,慢慢不像以前那么防备他了。   她不想破坏他们之间这种和睦友爱的关系。   仔细斟酌,想了几个办法,九宁觉得都不怎么妥当,不知不觉就困了,香甜一觉,翌日早上起来,帐篷外已是一片透亮。   起迟了!   九宁连忙爬起来,自己洗漱穿衣。   刚套上靴子,周嘉行走了进来,穿一袭窄袖猎装,手里端了只托盘,盘上几只大碗,天气冷,碗口都倒扣了碗盖保温。   他绕过屏风,俯身放下托盘,示意九宁坐下。   “吃。”   还真是惜字如金。   九宁偷偷腹诽了一句,走过去,盘腿坐在食案前,好奇地一只只掀开碗盖。   都是她没吃过的东西,看样子像是羊肉、辣汤、牛羊奶之类的吃食。   她对着周嘉行眨眨眼睛。   周嘉行知道她这是在询问,没有解释什么,只递了个银匙子给她。   九宁接过银匙子拿好,拍拍身边的地毯,仰起脸问:“二哥你不一起吃吗?”   周嘉行顿了一下,坐到她对面,倒了一碗泛着酸味的茶,等茶凉了些,碗推到她手边。   “吃了这顿,收拾好东西,我送你回江州。”   九宁忍了忍,还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听他这说话的语气,怎么有种两人以后再也不会见面的感觉? 第54章 返程   雪后初霁, 天晴如洗。   璀璨朝霞没于茫茫群山,渐渐收拢最后一道霞光。新雪初化, 融化的雪水顺着瓦楞流淌,滴滴答答。   集会最后一天, 忙碌的商人们穿梭在散落山谷的帐篷之间,人来人去, 车来车往,川流不息。   踩踏的人太多,积雪上多了一层斑驳的灰黑色。   九宁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瑟瑟她们送她的礼物和周嘉行给她买的珠宝,穿一件厚实的红地蹙金狩猎纹孔雀罗翻领窄袖袍, 额前一枚翠羽花钿, 头梳螺髻,遍饰珠翠, 戴挡风的毡帽,胸前佩珠璎珞,手上套手笼, 腰束嵌宝革带, 脚下踏一双软香皮靴, 出了帐篷。   怀朗和另外几名亲随牵着马等在帐篷前, 都是一色的白氅衣, 负弓佩刀,人高马壮。   周嘉行站在雪地里嘱咐阿青什么, 阿青一声一声恭敬应答着。   九宁在旁边等了一会儿。   吩咐完事情, 周嘉行转身抱起她送上马背。   和在周府箭道教她骑射时一样, 他先仔细检查一遍,确定没有什么不妥,这才把缰绳递到她手里,低头帮她扣上系扣。   他做这些的时候通常不做声。   梳成发辫的卷发披散肩头,五官深邃,薄唇轻抿,脸上没什么表情。   九宁捏紧软鞭,看着周嘉行低垂的乌黑眼睫,心想,二哥细心起来还真是无微不至。   不过对着他那张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完全看不出他这是在关心自己。   他们一行人整装待发,好不气派,周围好奇的人们忍不住问:“郞主这是要去哪里?”   阿青笑笑,道:“昨晚林子里的野狼嚎了一整夜,扰人清梦,今天郞主带苏小娘去打猎,弄几张狼皮回来做褥子。”   旁人闻言,哈哈大笑。   少年郎君急着在心上人面前展现自己的英勇,苏晏平时再老成,也不能免俗嘛!   周嘉行迎着族人们明晃晃写满揶揄的注视,翻身上马,轻叱一声。   九宁驱马上前,和他并辔而行。   十几骑亲随跟在他们身后,簇拥着他们离了山谷,将人声鼎沸的热闹集会抛在身后。   阿青领着人留在帐篷外,目送他们走远,咧嘴一笑,对身边的人道:“去告诉少主,这两天不要到处瞎跑,郞主要给他交代,他老实守着罢,可别错过了。”   那人应了一句。   今天是大晴天,和煦的日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道路两旁的青山翠谷皆掩在皑皑白雪下,展目一望,目之所及,晴空之下,一片冰雪琉璃世界。   被朱鹄他们抓住时,九宁无心欣赏风景,这会儿想到马上就要回江州了,按行程阿翁也即将归家,心情舒畅,走过一处窄道时,扬起软鞭轻抽被厚厚的积雪压弯一直垂至地面的树枝。   唰啦几声,枝头积雪簌簌飘落。   抖落掉束缚,低垂的树枝陡然一个快如闪电的挺身,弹向高空。   靠得最近的九宁还没反应过来,“啪”的一下,被透湿的枝叶拍了一脸雪水。   水珠顺着毡帽往下淌,几片枯黄的叶片黏在她娇嫩的脸颊上,又冰又凉。   九宁愣了一下,举着软鞭,笑容僵在嘴角。   果然,她就不该嘚瑟。   身后的亲随们见状,忙催马疾走,本该上前帮忙,但看到九宁发懵的样子,不知是谁带头闷笑了一声,其他人也停下来,忍俊不禁。   周嘉行淡淡扫一眼左右。   亲随们赶紧低头,拨马转身,退得远远的。   九宁瞪一眼弹回去的树枝,有一点愤恨,还有那么一点尴尬——只有一点点而已。   下巴突然一紧,周嘉行探身过来,放下鞭绳,抬起她的脸。   粉面桃腮的小脸湿漉漉的,鬓边几缕碎发,看起来有点可怜巴巴。   九宁回过神,晃晃脑袋甩掉水珠,嘿嘿道:“我没事。”   周嘉行嘴角扯了一下,浅色眸子里笑意一闪而过,举袖抹去贴在她雪腻鼻尖的叶片,帮她擦脸。   好在她戴了毡帽,头发没湿,眉间翠钿是鱼胶制成的,也不怕水。   擦干净脸,九宁依然还是粉妆玉琢、光彩照人的漂亮小娘子。   不过脸色比刚才要苍白一点。   周嘉行收回手,扭头看一眼不远处的怀朗。   怀朗会意,骑马走过来,从马鞍上解下一只兽皮酒囊,抛给他。   周嘉行单手接住酒囊,拔了塞子,递给九宁。   “喝两口。”   这是怕她淋了雪着凉么?   九宁平时常吃酒,接过酒囊,照着他说的喝了两口。   醇酒滑入唇齿,起初没有什么滋味,还以为是清水,不一会儿舌尖泛起几丝清甜,然后喉咙里热辣辣的,手脚暖和起来。   九宁又喝了两口,酒囊还回去,笑道:“好酒!”   周嘉行看着她渐渐恢复红润的小脸蛋,说:“这是塞外的梨花春。”   九宁奇道,“我吃过梨花春,没有这个烈。”   周嘉行似乎笑了一下。   “这是私酿。”   九宁道:“二哥你们也卖酒?”   周嘉行摇摇头,“酿来自己喝。”   九宁轻笑:“原来二哥懂酿酒。”   周嘉行说:“略懂一点,小时候跟坊里的人学的。”   九宁眉眼弯弯:“二哥你懂的东西真多。”   会持家,会做生意,会打马球,会行军打仗,会管理朝政,经济民生、军国枢机全都心里有数,他可真贤惠啊。   周嘉行沉默。   他懂得多,并不是因为他聪明,而是小时候颠沛流离,必须多学一点才能养活自己。   继续前行。   怀朗看似虎背熊腰、凶神恶煞,其实是个话多的人,又最爱品尝美酒,看九宁刚才饮酒豪爽痛快,忍不住和她搭话:“九娘平时常吃什么酒?”   九宁轻甩软鞭,笑答:“石榴酒、松花酒,剑南的烧春,河东的葡萄酒,岭南的灵溪酒,黄桂稠酒、黄醅酒、米酒,五云浆,我都吃。”   “剑南的郫简酒,九娘可吃过?”怀朗咽了一口口水,“剑南多竹,这种酒就是放在竹筒里酿造的,喝的时候把竹管剖开,香闻一里!”   他描述时一脸陶醉,显然对那种酒念念不忘。   九宁来了兴致:“这我却没听说过。江州也多竹,只要是有人烟的地方必有竹林,这个郫简酒是怎么酿的?”   怀朗大笑,“这个酒也只有剑南那边的乡民才能酿得出,以前我跟着他们偷学过,回来让商队的人学着酿,酿出来的酒远不如他们的醇香,别说学个七八分,连三四分都没有!口感软绵绵的,跟喝蜜水一样。”   九宁道:“或许是水土的缘故,好水配佳茗,好酒也得要好水。”   怀朗点头,“剑南的水好,竹子也好,酿出来的酒更好。”   两人正说得投机,周嘉行忽然插话进来,叫住怀朗,“你去前面探路。”顿了一下,压低声音,“周家三郎已经迎过来了,我们不走水路,抄近道走。”   朱鹄和马贼们为避人耳目,走的不是商路,而且常常躲进深山里。   周嘉行这次送九宁返回江州,当然不会如此。商队常常来往江州、鄂州,他知道几条近道,又没有车马负重累赘,可以赶在明天和因为担心九宁的安危而提前出发的周嘉暄汇合。   怀朗意犹未尽,应了声是,拨马拐进一条岔道。   后面的亲随目送怀朗的身影消失在山道深处,心中暗笑:郞主带着苏九出来,话还没上几句你就凑上去打扰他们,这么没眼力见,活该!   九宁让怀朗的几句话勾起兴趣,追上周嘉行,“二哥,怀朗说的酒你也吃过?”   周嘉行嗯了声,道:“只是借竹管清香而已,滋味其实不如五云浆。”   五云浆是宫廷御酒,香气浓郁。九宁是世家贵女,自小喝这种名贵的酒,未必会喜欢郫简酒。   “喔。”九宁点点头,笑了笑,“不过听起来很有趣。”   走了一会儿,九宁问周嘉行:“二哥,你是怎么认识苏城主的?”   大概是因为马上要分别的缘故,周嘉行很有耐心,道:“以前贩盐的时候认识的。我和人赌|马,赢了十几场,城主注意到我,问我愿不愿意加入商队。”   九宁好奇:“什么是赌|马?”   周嘉行沉默了一会儿,道:“就是看谁相中的马更好。”   九宁眼睛一眯,直觉他肯定隐瞒了什么。   如果赌|马只是比赛相马的话,他用不着迟疑一下才回答。   这个倒也不难猜,九宁常常去斗鸡场和其他世家子弟比赛,身边又有十一郎这种整天和闲着没事干的浮浪子弟打交道的纨绔,大约听说过一些。   赌|马的是人,那些纨绔子弟出钱相马,然后挑骑手骑着自己的马互相比试。除了赛马以外,还设置各种惊险难关。   这些比赛往往越刺激越好看,捧场的人越多。为了获胜,纨绔们要么以重金利诱、要么以权势胁迫,逼骑手完成他们的要求。   赌|马经常闹出人命。   周嘉行可能是那个被挑中的骑手,不管对方的马要多好,他都能凭借精湛的骑术获胜,所以苏慕白才会动了招揽他的心思。   那时候他应该才刚刚十岁出头,大郎周嘉言在他这个年纪还离不开乳母的照顾,他已经尝遍世道艰辛。   九宁出了一会儿神,道:“二哥,你真厉害。”   周嘉行神色淡然,“也不是次次都赢。”   一开始他是生死掌握在其他人手上的骑手,为雇主给的赏金搏命。一个月后他拿着自己积攒的赏钱和人对赌,自己是自己的雇主,赢遍所有人,然后联合其他人更改比赛规则。那时其他曾和他在场上比赛的骑手死了一部分,剩下的不是继续玩命就是只剩下一口气。   周嘉行问他们愿不愿意跟从自己,所有人选择为他卖命。   苏慕白当时就是赌场的主人之一。   一路无事。   傍晚时分,他们在途中一座驿站歇脚。   如今世道太乱,朝廷无力管束地方,很多驿站早已荒废。临近鄂州的驿站表面上还挂着驿站的名头,其实已经沦为普通邸舍,靠接待来往商队勉强维持生活。   几人在驿站打尖休息,吃了顿热饭,继续上路。   到了一处繁华渡口,横过大江,再往西是一片开阔的河谷平原。这是大江长年累月冲刷出来的一片沃土,土地肥沃,河沟密布,虽然几乎每隔两年就受一次洪水侵袭,但土质特别适合水稻生长,是江州和鄂州良田最集中的地方。   九宁的田地就有一部分在这块平原上。   她骑在马背上,展眼四望。   连日大雪,平原银装素裹,雪后晴光洒遍大地,玉树琼枝,粉妆玉砌。平时的山谷平原总是一片青翠,郁郁葱葱,满眼皆是绿意,如今换上银装,分外壮丽。   九宁一袭锦袍,在平原上跑马,风吹衣袂猎猎,笑着说:“听说北方不像江州处处是丘陵山谷,那里的平原一望无际,一眼看不到边。”   眼前这块平原是江州最大最开阔的原野,远远还是能看到天边如水墨画一般晕染起伏的丘陵线条。江州多山,虽然山不高,但平原河谷被切割成一块块破碎的田地,又有数不清的河流蜿蜒而过,两个村子明明隔得近,却得一绕一绕走上大半天,不像北方横平竖直。   九宁没见过什么是真正的“一望无际”,想来那景色一定非常壮观豪阔。   平坦的官道上,清脆的马蹄声在山谷中回荡。   周嘉行撩起眼皮,“如果有机会……”   他顿了一下。   九宁眼睛一亮,立刻扭头盯着周嘉行,乌溜溜的大眼睛盛满笑意,满含期待地望着他。   周嘉行挪开视线,“如果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草原。”   商队每年有几个月时间出塞,她可以跟着他去塞外逛一逛。   前提是有机会。   这次回江州以后,周家未必还会放她出门。   这头九宁心花怒放,颊边浮出一对梨涡,“二哥,谢谢你!”   周嘉行言出必行,有了他的这个承诺,就算他不愿回周家,她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跟紧他。   “二哥。”九宁打蛇随棍上,得到承诺后,脑海里已经开始想象自己在草原上飞驰的情景,“塞外千里原野,到处都是草原,不管往哪走都一样,那要怎么分辨方向呢?”   周嘉行嘴角勾了下。   她没去过北方,想象中的草原肯定是处处丰茂水草,风吹草低见牛羊。   “白天可以看风吹的方向、看沙堆的形状,看河流、看水草,夜里可以靠星辰辨认方向……有经验的人法子很多。”   周嘉行讲起在塞外的事。   他幼年孤苦,后来跟着商队走遍大江南北,去塞外寻访母亲黎娘的部落,送黎娘的骨灰回乡,星夜中于月下驰骋,来回几千里,甚至一直走到最北边的极冷之地,茫茫无际的旅程中,唯有风沙相伴。   九宁听得很认真。   天色慢慢暗沉下来,这晚他们没有休息,仍旧在月下赶路。   天上一轮明月撒下万道清辉,山野寂静,道路平坦,月华明亮,如水泼地,不用火把照明也能看清路旁景致。   周嘉行忽然想起多年前,独自一人往返草原,千里独行,也是这样差不多的天气。   不一样的是,那时没人陪伴左右。   他不禁扭头看向九宁。   九宁手挽缰绳,朝他一笑,梨涡轻皱,乌黑明媚的双眸,好似那无数个孤寂的夜晚引领他前行的繁星。 第55章 计中计   长安, 风雪夜。   灯火通明的坊墙内,门前长街停满宝马香车的大宅忽然冒起冲天大火。   火光张牙舞爪, 照亮半边天际。   整座坊的人都惊醒了。   雕梁画柱、亭台楼阁,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中化为灰烟。   刺史府内乱成一团。   刺鼻的焦烟四处乱窜, 府中不同方向都传来惊慌失措的怒吼尖叫声。   酒宴有诈!   众人大惊失色,无头苍蝇一样乱撞,试图从天罗地网中撕开一条生路。   与此同时, 正厅里的歌舞奏乐还在继续, 龟兹乐人们卖力地弹奏琵琶、箜篌、长琴, 直到雍王李昭袖中那把匕首割断曹忠的喉咙,惊叫声四起, 他们才哆嗦着放开乐器, 爬出大厅。   虽然忌讳李昭多年,但曹忠万万没有想到这个自小被幽禁、身体病弱以至于连马背都爬不上去的小王爷竟然真的有胆量刺杀自己。   倒地的那一刻,他紧紧抓着自己的喉咙,试图堵住那道可怖的伤口。   可惜一切只是徒劳,李昭准备多年, 这一击拼尽全力, 伤口深可见骨。   鲜血不断汩汩而出,曹忠能感觉到生命力快速从身上流逝,他手脚抽搐, 双目圆瞪, 扭曲的面孔俱是不可置信。   他掌管禁军, 任枢密使, 可左右君王废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中那些出身高贵的文武大臣见了他都得奉承讨好,小皇帝李曦称他为“阿父”,他虽是阉人,却风光得意、主宰千万人的生死,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嘭”的一声,李昭手中匕首落地。   曹忠的血溅了他满头满脸,身上的锦袍也被黏稠的血浸透,一滴一滴往下淌,犹如修罗地域中爬出来的厉鬼。   他站在曹忠还在不断抽搐的尸体前,浑身是血,唯有那双没被鲜血糊住的眼睛还算干净,平静地扫一眼还在惊骇中没缓过神的满堂宾客,拱手一揖,掩唇咳嗽。   曹忠的亲随反应过来,拔刀朝李昭砍下去。   “护送大王出去!”   酒宴上的侍者、舞姬、奴仆忽然从四面八方涌向李昭,在曹忠亲随的长刀落下之前,将弯腰咳嗽的李昭送出正厅。   几名窝在宾客怀中侍酒的家伎猛地拔下发间长簪,对着宾客的喉咙扎下去。   几声惨叫。   其他醉醺醺的宾客回过神,甩下酒碗,推翻食案,也不管曹忠死没死透,在各自亲兵的保护下迅速撤离。   但他们很快发现所有出府的路都被堵起来了。   兵荒马乱,人仰马翻。   嗖嗖数声,如蝗箭雨罩向大厅,每支箭上都搽了剧毒,最先跑出来的人来不及发出闷哼就纷纷中箭倒地。   躲过箭雨的人刚松口气,就见眼前一片刀光闪烁,埋伏在暗处的死士们前仆后继朝他们扑过来,哪怕被亲兵们砍出一身血窟窿,依然执着地往前冲。   眼看几个同僚接连中箭惨死,酒宴主人皇甫宁旭魂飞魄散,这和计划好的不一样!卢公亲自来游说他的时候,分明说好刺杀的目标是李元宗,还答应等李元宗死了就封他做司空,河东几大重镇随他挑,为什么死的是曹忠?!雍王对宴会上的宾客大开杀戒,连他这个同盟都不放过,他是想要杀死所有人吗?   疯了!李昭绝对是疯了,杀了他们,天下还不是要大乱,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耳畔时不时传来惨呼声,皇甫宁旭胆战心惊,不敢再细想李昭到底准备了多少后招,余光看到一支毒箭对着自己飞过来,随手抓过身边亲兵一挡,脱下身上显眼的锦袍,混入亲兵中。   死士们虽然人多而且准备充分,但毕竟比不上各位宾客的亲兵经验丰富,屠杀进行到一半,亲兵慢慢扭转局势,压制住死士。   就在宾客们暗自庆幸的时候,人群里同时响起几声惨叫,亲兵里忽然出现反身刺杀自己主人的死士,几个军将没有防备身边近人,稀里糊涂成了刀下亡魂。   宾客们毛骨悚然,李昭到底准备了多少杀招?!   不知是谁先慌了神,宾客们不仅不相信一起来赴宴的同僚,也开始怀疑身边亲兵,一名中郎将见身边亲随神色古怪,先发制人,一刀砍死亲随。   顿时,砍杀声四起,人人都杀红了眼,不管对方是敌是友,宁可错杀,绝不能大意!   刺鼻的黑烟中,司空李元宗在贴身卫士的保护下离开大厅,他回头看一眼身后,啧啧几声,对左右道:“雍王这个病秧子倒是比他兄弟李曦强!我喜欢那小子!”   左右卫士满头大汗,心中暗暗叫苦:都什么时候了,司空您能不能专心点逃命!   李元宗从容不迫,捋一捋长须,大笑道:“不过这点雕虫小技也只能对付曹忠那种阉人,困不住我!雍王到底还是太嫩了。”   卫士们知道李元宗的老毛病又犯了,一面和死士拼杀,一面奉承道:“司空英雄盖世!”   李元宗得意大笑,吩咐保护自己的义子阿史那勃格:“李昭不能就这么死了!我留着他有用,你去把他捉来,千万别让他死了。”   阿史那勃格手持长弓,连放三箭射倒三名举刀死士,冷静道:“等义父出了刺史府,孩儿再去寻雍王。”   李元宗骂道:“老子还没死呢!这些人不能奈我何!你赶紧去,李昭要是死在别人手上,太可惜了。”   说完,不停催促。   卫士们心中直翻白眼,您是要造反的人,为什么要管雍王的死活?雍王死了不是正好吗?   李元宗不知道属下们的腹诽,一拳拍向义子,厉声道:“军令如山,快滚!”   阿史那勃格皱眉,环视一圈,见自己的几位义兄和小郎君全都紧紧跟在义父身边,贴身卫士们也已经将角落的死士逼退,沉声应喏,转身离开,几个纵身跃向高墙。   李元宗望着义子矫健的身影消失在高墙后,满意地点点头,刚要转身说什么,一把长刀对着他的面门直劈下来。   长刀锋利的薄刃带出一阵冰冷的剑风,李元宗虎目圆瞪,双唇颤动,听到一声清晰的沉闷的刀刃划破衣裳、刺进贴身护甲的声音。   他脸上从容之色尽数褪尽,取而代之的是愤怒和骇然。   “司空!”   周围的卫士大叫一声,直扑过来,乱刀看向遽然刺杀自己父亲的李从信。   李从信早有防备,一刀砍伤父亲后,没有丝毫犹豫地再砍一刀,然后立刻后退,他的亲信随之跟上,帮他挡下那些乱刀。   义子中的两人跳到他身旁,显然是他的盟友,和他一起击杀忠于李元宗的卫士。   “逆子!”   李元宗踉跄了几下,咬牙拔出嵌在肩上的长刀,也不管血流如注的伤口,怒瞪儿子和义子,手脚直发颤。   他之所以支开阿史那勃格,其实就是因为觉得这个年幼的义子跟随自己的时间不长,怀疑他有异心,没想到第一个对他拔刀的居然是他的亲儿子!而他留在身边、最为信任的义子中,有两个人和李从信沆瀣一气,妄图弑父!   “司空,你行事瞻前顾后,拖拖拉拉,河东军兵强马壮,无人可挡,天下唾手可得,只要我们挥兵杀进长安,所有人都要俯首称臣,你年事已高,迟迟不愿起事,我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李从信知道自己不是父亲和几位义兄的对手,唯有趁父亲放松戒备时才有可趁之机,两刀砍下去,最后一丝父子情也砍断了,索性直白地道出自己的野心。   李元宗血染甲衣,双眼赤红,火光打在他雪白的鬓发上,照亮他苍老的面容,他仰天大笑:“逆子!你果然和你那个贱奴出身的娘一样满嘴臭屁,老子要亲手了结你这条狗命!”   听父亲说自己的母亲是贱奴,李从信眼皮抽动了几下,面目狰狞:“司空,廉颇已老,又何必垂死挣扎?”   李元宗冷笑:“不自量力!毛都没长齐就想逼老子退位?痴心妄想!”   李从信也笑了:“父亲,您确实勇武过人,可您终究还是老了。”   话音刚落,四面墙头蹭蹭窜出几百个持弓的黑影,密密麻麻的箭尖对准李元宗和他的义子、卫士们。   听着暗夜中传来的拉弓声,众人头皮发麻,这些箭矢肯定涂了见血封喉的毒|药,李从信绝对是有备而来!   义子中的一人怒吼:“李从信,你竟然和雍王合作谋害司空?你这个卑鄙小人……”   还没骂完,嗖嗖几声,从不同方向分别射出几支毒箭,对准那名义子。   义子当即倒地,气绝身亡。   李从信嘴角轻勾,直视暴跳如雷、面色铁青的李元宗:“司空,我怎么会和雍王合作?我们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熊熊烈火中,鲜血不断从李元宗肩上的涌出来,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双手握拳,双眼赤红如血。   ……   酒宴上的这场骚乱很快惊动巡查的金吾卫和羽林军,但他们全都沉默地待在原地复命,没有准备救火的器具,唯有几队人马悄悄封锁坊门,等着瓮中捉鳖。   雍王李昭满身是血,被朱铭背出大厅。   曹忠一死,追随他的人六神无主,几波追杀他们的卫士都被卢公派来的死士挡下了。   朱铭和其他亲随甩开反扑的曹忠亲随,大喜:“主人,奴这就送您回宫!”   李昭咳了几声,摇摇头,“不必。”   朱铭道:“主人,曹忠死了,李元宗也和他的儿子闹翻了,其他河东军将死了个七七八八,皇甫宁旭是酒宴的主人,就算逃出去也难以东山再起,这一切都在您的预料之中,卢公愿意担下所有事情,您可以继续辅佐圣人!”   李昭苦笑,“今晚我亲自刺杀曹忠,暗杀各地节度使,其他节镇不会善罢甘休,堂兄唯有杀了我才能堵住他们的嘴。卢公忠心耿耿,别让他枉送性命。”   朱铭不语。   李昭拍拍他,“放我下去。”   朱铭还是不说话。   李昭声音一沉,重复一遍:“放我下去。”   朱铭和其他几个亲随对望一眼,眼圈发红,在一处假山前放下李昭。   “主人,奴不明白,既然您准备了这么久,为什么不干脆把李元宗和周麟这些人全都杀了?只要他们都死了,就没人敢为难您了!”   李昭背靠山石,轻笑几声。   “李元宗死了,还有他的义子,皇甫宁旭死了,还有汴州军将……节镇割据多年,杀了这一批,接下来会涌出更多,永远杀不完。李元宗不能死,周麟也不能死。李元宗活着,其他节镇不敢明目张胆称帝,那堂兄还能支撑几年,李元宗要是死了,这江山就真的完了。”   所以他不会杀李元宗,但也不能就这么放李元宗离开,既要挫他的锐气,让他和儿子反目,又不能真的杀了他。   李昭抬头,望着漆黑夜空中照亮半座长安城的火光,目光迷离。   这时,东边似乎起了更大的骚乱,无数人仓皇失措,又哭又叫。   大火熊熊燃烧,夜风送来一阵哭嚎:   “司空死了!”   “李从信杀了李司空!”   李昭愣了一下,脸上凝固的鲜血一块块剥落,露出底下青白的脸。   片刻后,他惊坐而起,哇的一声,呕出一口鲜血。   “主人!”   朱铭忙扶住他双臂,从袖中抖出一只瓷瓶,倒出几枚漆黑丸药喂进他嘴里。   李昭服下丹药,青白的脸泛起几丝不自然的潮|红,声音急促:“去看看怎么回事!”   亲随应喏,转身奔入黑暗中,不一会儿回来复命。   “主人,李司空……李司空被他儿子杀了。”   黑夜中,远处的大火传出巨大的宅邸屋宇毕剥燃烧声。   李昭脸上刚刚泛起的一点血色荡然无存,“不可能,朱青呢?他没守在东院?”   他准备充分,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都反反复复推敲了一遍又一遍,连做梦都不敢放松,为了保证李元宗活着离开长安,他布置了很多人手,李元宗怎么会死在李从信手里?   卢公他们虽然恨不能手刃李元宗,但也明白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不会在这个关键时刻鲁莽冲动。   只有一个人能瞒着他们,在他们的人手中安插他的属下,趁他们神不知鬼不觉时,更改他的计划。   只有他!   李昭怔了半晌,好像明白了什么,忽然踉跄了几下。   “主人?”   朱铭紧张地上前搀扶。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亲随中的几人埋下头,直直撞向李昭,“噗嗤”几声,袖中藏的匕首刺入血肉。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其他人还没醒过神,李昭已经倒向假山。   “主人!”   亲随们暴起,几刀解决那几个突然反叛的内卫,扶起李昭。   李昭身中数刀,脸色却极为平静,冷冷地扫一眼那几个暗杀自己的内卫,闭了闭眼睛,唇边浮起一丝自嘲的笑。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朱铭刚才帮李昭挡了几刀,腹部鲜血淋淋,顾不上自己的伤,朝地上的内卫怒吼:“畜生不如的东西!”   内卫中有两个还没死,其他亲随架起两人,“为什么背叛主人!”   两名内卫脸色灰白,惨然一笑,没有回答,吞下早就准备好的毒|丸,转眼就没了气息。   朱铭背起李昭:“主人,李元宗死了,计划有变,奴送您回宫医治!”   李昭这次没有挣扎,伏在朱铭背上,望一眼乱成一锅粥的刺史府,闭上眼睛。   为了这个计划,他赌上自己的所有筹码,殚精竭虑,四处奔走,甚至不惜朝曹忠摇尾乞怜,他没有给自己留后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搏命。   只要一切按着卢公他们预料的发展下去,以李元宗自负多疑的性格,河东军将会在内乱中消耗掉他们的战斗力;皇甫宁旭会成为所有人的眼中钉——即使他也是受害者,没人会相信他的说辞,汴州军也就无法坐大;而远在江州的周麟、鄂州的袁家可以起到制衡南北节镇的作用;至于偏远的南方,这些年少有战事,当地节镇一心敛财,而且到底是蛮荒之地,不是正统,只要堂兄还在位,南方就不会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称帝,真的称帝了也没人当回事。   正统仍然在北方,所以只要把北方的节镇摁住了,朝廷就还有苟延残喘的时间。   几人护送着李昭穿过庭院,大火渐渐朝西边烧了过来,整个天空似乎都被染红了。   朱铭熟悉路径,很快找到出口,刚步下长廊,周围忽然亮起无数火把。   四面八方传来脚步声,穿甲衣的内卫从黑黢黢的夜色中步出,为首的正是宫中禁军首领——小皇帝李曦的心腹。   年轻将领冷冷道:“放下雍王。”   朱铭几人一阵错愕,圣人的人为什么会拦下他们?还把箭尖和枪|矛对准他们?   半晌后,朱铭明白过来,刚才那几个反叛的内卫是为圣人办事的!   “大王忠心赤胆,圣人为什么要过河拆桥?”   朱铭牙关咯咯响,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将领面无表情,手中长|枪指着雍王,道:“按计划,雍王也活不过今晚,圣人只是想让雍王走得更体面一点。”   朱铭冷笑。   “我家主人为朝廷、为江山、为圣人鞠躬尽瘁,圣人却要卸磨杀驴,杀了我家主人,狡兔死,走狗烹,圣人这些年懦弱怕事,什么都要靠着我家主人,原来竟有这样的城府。”   将领不说话,沉默地挡住李昭的去路。   朱铭还要再骂,他背上的李昭咳嗽几声,望向宫城的方向,淡淡道:“圣人是从什么时候准备下这个计划的?”   他算计天下节镇,算计朝中重臣,算计阉党,连卢公他们也只是他的棋子,唯独没有防备大明宫的主人——他的堂兄。   他们自小一起在宫中长大,他少年早慧,聪明外露,又和武宗皇帝像,被曹忠幽禁。   那些时日,胆小如鼠的堂兄虽然救不了他,却常常背着曹忠探望他。   兄弟俩虽然是皇族子弟,却处境艰难,朝不保夕,想到昔日强盛庞大的帝国如今满目疮痍、日落西山,两人抱头痛哭。   李昭算计所有人,防备所有人,却从来没想过李曦会算计自己。   他的父亲是中山王,自己是雍王,这两个称号都不简单,历来只有嫡子而且是太子才会在潜邸时获得这样的封号。当初曹忠为了挑拨他和李曦,故意封他为雍王,他怕李曦多心,告诉李曦自己命不久矣,之所以私底下能保持旺盛的精力,都是丹药的作用。   那时李曦拉着他的手说他不会被曹忠的低劣手段挑拨,他心中欣慰不已。   原来曹忠明显的挑拨还是起作用了,李曦和他相依为命,但又暗暗猜忌他,怕他联合卢公除去曹忠以后取而代之,等计划完成,不惜对他痛下杀手。   也许这就是报应,他利用李元宗和李从信父子之间的矛盾离间他们,他的堂兄也不信任他,一直以来的倚重,不过是利用而已。   他准备用自己的一条命为堂兄挣几年安稳的时候,堂兄正在暗中布置人手破坏他的计划,要将他和其他节镇一网打尽。   堂兄比他更能忍。   李昭似笑非笑:“为什么要杀了李元宗?”   将领眼眸低垂,“圣人说不可放虎归山。”   李昭叹口气,无奈一笑,“李元宗是猛虎不错,可这头老虎年纪大了,有他的顾忌,有他在,其他豺狼还能安生几年,杀了李元宗,谁还能阻止河东军挥师北上?”   将领硬邦邦答道:“这个不必雍王操心,圣人可以任用其他对朝廷忠心的将领,必定能将群龙无首的河东军铲除干净。”   李昭凝望夜色中巍峨的宫城,还带着血痕的脸在火光映照中浮起几丝笑。   “群龙无首?不,李元宗死了,才是猛虎下山,而且是一群什么都干得出来的猛虎。”   李元宗自认为是高门子弟,做什么事都讲究个师出有名,而且他家祖祖辈辈深受皇恩,为了留一个好名声,凡事都留有余地,不会像朝廷招抚的贼寇那样无所顾忌。   李昭轻轻叹息,现在李元宗已死,说什么都晚了。   他拍拍朱铭。   朱铭忙放下他。   李昭双脚踏在地上。   火光下,他负手而立。   将领挪开视线,不敢和他对视。   李昭道:“李元宗死了,河东军没有掣肘,告诉圣人,为今之计,只有提拔周麟,给他人马,让他挡住河东军,他是从李元宗帐下出来的,了解河东军将领。其他节镇暂时不必管,他们成不了气候。等河东太平下来,再重用皇甫宁旭,让他和周麟去争河东。”   将领摇摇头:“圣人不准备放过李元宗,又岂会放过周都督?不瞒大王,朱鹄他们已经奉命前去江州,虽然您故意放走周都督,他还是逃不过圣人的手掌心。不止周麟,整个周家都会被连根拔起!”   李昭苦笑。   是了,李曦既然要杀李元宗,肯定也对周麟起了杀心。   朱鹄是李曦送给他的亲随,他给朱鹄的任务只是潜伏江州而已,李曦可能用了什么手段让朱鹄误以为他要杀周麟,又或者朱鹄是李曦的内应,就是奔着杀周麟南下的。   他的人动手杀周麟,不管能不能得手,这笔账都得算到他头上。   李昭长叹口气。   周麟虽然骄横跋扈,却能以小小江州为根基,在群狼环伺中屹立多年不倒,而且始终保持清醒,一心一意和李元宗较劲,不会贸然去侵占其他人的地盘。只要周麟坐镇江州,北方的节镇没法往南扩张势力,南方的节镇不能和西边、东边的人联合。江州、鄂州看似在夹缝中求生,其实比其他地理位置险要的重镇更安稳。   他是李昭留给李曦的最后一道护身符……   可惜,李曦太急躁了。   李昭低头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他是个孤注一掷的疯子,李曦是个寡恩的急性子,这场棋局没有赢家,他们输得彻彻底底。   死马当成活马医,结果不过是垂死挣扎。   人不能和天争。   李昭低叹一声,似乎是认命了。   “可否放过我的这些亲随?”   朱铭等人双目含泪:“主人!”   李昭摆摆手。   将领道:“大王,圣人既然下定决心要重振朝纲,自然得斩草除根,这一切都是为了社稷着想。您贵为雍王,身边不能没有人服侍,等您去了,属下会送他们上路,让他们继续追随您。”   朱铭愤然抹泪,道:“大王,别和他们多废话,您去哪儿,奴誓死追随!”   其他亲随亦纷纷下拜。   李昭没说话,眼帘微抬,继续凝望夜色下的宫城。   他想起小时候乳母教他的一首童谣,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堂兄李曦想当那条大鱼。   李昭收回视线,低头轻拂袍袖。   只这一个简单的动作,便透出王孙公子特有的高贵气度。   “动手吧。”   将领垂首,右手抬起,示意身边的人放箭。   “恭送雍王。”   嗖嗖几声后,庭院归于寂静。   ……   长安的这场大火熊熊燃烧时,小皇帝李曦分派往各地的人手同时接到消息。   河东各地、汴州、鄂州、青州、襄州、徐州、沧州……   还有江州,都发生了一些变故。   与此同时,几千江州兵在周都督的带领下急行几日几夜,马不停蹄,日夜赶路,终于看到江州城外连绵起伏的丘陵了。   周都督遥望城郭,松了口气。   裴望之在一旁道:“如今正值寒冬,郊外还有农人在丈量土地,预备来年春耕,想来江州各州县应当平安无事,都督不必忧心。”   周都督连日赶路,满面风霜,嘴唇都干得起皮,快到地方了,心情放松下来,甩了下鞭子,笑道:“州县丢了不要紧,还可以抢回来,江州没事就行。”   一行人刚刚放慢速度拐到大道上,迎面一队人马跑了过来,雪泥飞溅。   裴望之认出那些人是刺史府的护卫,派人迎上前。   亲兵拦住那些护卫:“你们怎么知道都督今天回来?”   护卫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都督回来了?”   亲兵皱眉:“你们不知道?”   护卫们摇摇头,看到密林深处不断往外走的江州兵,意识到周都督真的回来了,忙问:“都督不知道?”   亲兵听得一头雾水:“知道什么?”   护卫们想起周家一直封锁消息,那么都督很可能还不知道九娘被人掳走的事,看一眼左右,硬着头皮道:“县主不见了。”   亲兵错愕,立刻返身回去通禀。   护卫们心头发寒,不敢靠得太近。   片刻后,他们听到周都督惊雷般的咆哮声。   密林里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鸟雀被吼声惊起,拍打着双翅飞向高空。   周家护卫哆嗦了几下,觉得他们今天撞上盛怒的都督,很可能凶多吉少。   周都督勃然大怒,拨马冲到几个护卫跟前,把几千江州兵抛在身后。   “都督息怒!等回到刺史府再从长计议!”   得知九宁被掳,裴望之大惊,他知道周都督有多宝贝这个孙女,在长安的时候都督常常会当着部下的面显摆九宁写给他的信,看到东西市有什么罕见的宝贝就赶紧定下来,说要带回去哄九宁高兴……长安不知道乱成什么样了,九宁又失踪,都督失去理智,是为不祥!   越想越觉得心惊胆战,裴望之不敢耽搁,忙带着人跟上周都督。   是时,两边山腰上,骤然响起如雷的马蹄声。   裴望之抬头四顾,登时吓出一身冷汗。   皑皑白雪下,不知什么时候钻出数百骑高大威猛的卫士,他们显然准备多时,如一道雪白的洪流,朝着他们扑了过来。   “有埋伏!”   裴望之大吼一声,眼看着几支弩|箭朝着怒发冲冠的周都督激射而出,脸上腾起绝望之色。   ……   晴空照耀,积雪开始融化。   有周嘉行和他的十几骑亲随护卫,九宁的返程没有碰到心怀不轨的宵小,甚至平静得近乎单调。   他们原本定好在渡口见面,但周嘉暄心念九宁的安危,早早就出发了。   于是九宁刚绕过几座回环曲折的山谷,便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骑在马背上,正在路口徘徊观望。   离家这些天,三哥一定很担心她。   “阿兄!”   九宁高兴地朝他挥舞软鞭,催马跑起来,朝着周嘉暄疾驰。   周嘉暄这些天东奔西走,风尘仆仆,颊边冒起淡青色胡茬,听到九宁的呼唤,惊喜地抬起头,拨马疾走。   驰到近前,不等九宁停下来,周嘉暄翻身下马,踏着积雪跑到她的坐骑跟前。   九宁吓了一跳,怕他被马踢伤,忙勒紧缰绳,笑盈盈道:“阿兄……我……”   一句话还没说完,周嘉暄替她挽住缰绳,双臂张开,抱她下马,紧紧抱住她。   呼吸急促紊乱,胸膛快速起伏,抱她的手似乎在发颤。   他肯定好几天没洗漱了,身上有股泛酸的异味。   三哥注重风度,什么时候这么不讲究?   一定是因为她的缘故,没时间梳洗。   九宁没作声,等周嘉暄冷静下来,笑着拍拍他,“阿兄,我没事,二哥送我回来啦。”   说完,她扭头看周嘉行。   随即一怔。   山谷下一片茫茫白雪,空无一人。   刚刚她走过来的那条山道此刻空空荡荡,周嘉行已经带着他的亲随默默离开了。   只留下一串凌乱的马蹄印。 第56章 交代   九宁骑马转回山道出口, 遥望晴光照耀下金灿灿的山谷。   四季常青的松柏翠竹被层层白雪覆盖,融化的雪水欢快地蜿蜒流淌, 群山静默,山道冷寂无人, 看不到周嘉行的身影。   九宁蹙眉:他怎么走得那么快?   连句告别的话都没说。   这一瞬间,她甚至怀疑这些天周嘉行的温和照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身后响起马蹄踏雪声,周嘉暄追了过来。   “二哥走了。”   九宁拨马回去, 有些失望地摇摇头。   周嘉暄看了一眼雪地上的马蹄印, “以后还会再见, 你可以写信给他。”   不想和周家有任何瓜葛的周嘉行会不计前嫌救下九宁,让他既感激又感慨。二哥虽然憎恶周家, 但到底是九宁的哥哥。   他之前曾一度担心周嘉行会利用九宁的天真报复她, 如今看来是他多虑了。本来打算今天郑重和周嘉行道歉,没想到二哥走得这么利落,大概是不想和周家有太多牵扯。   九宁想起周嘉行让她答应给他写信的事,笑了笑。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周嘉暄停在原地,等她骑马走近, 抬手拍拍她的脸颊。   他凝望她依旧水灵清澈的双眼, 许久没说话,半晌后,才轻轻道:“瘦了点。”   九宁立刻撒娇:“阿兄, 我这回吃了好多苦!”   周嘉暄神色柔和下来, 揉揉她的发顶, “不怕了, 现在回家了,以后不会再出这样的事。”   说着低叹一声。   “是阿兄不好,没有及时发现府里的异常。”   不止如此,那晚酒宴上大家都喝得半醉,回房一直睡到日上三竿还没起,直到侍女敲开他的房门,说蓬莱阁好像不对劲,他带着人急匆匆赶过去,这才发现里面的婢女护卫都躺在房里呼呼大睡,而应该早起的九宁早就被人从寝房掳走了。   周刺史很快得知消息,周家大乱,传旨的天使发现自己队伍中少了几个人,而县主也失踪了,知道肯定和自己逃不了干系,吓得行李也不收拾,立刻逃之夭夭。周刺史派人把他们拦了下来,逼他们交出九宁,他们哭诉说他们只是宫中寻常内侍,根本不知道县主为什么会不见踪影。   周嘉暄想通知祖父周都督,但周刺史坚决不同意。   “三郎,你祖父远在长安,鞭长莫及,告诉他也没用,而且还会打乱他的计划,影响他的心绪,要是他冲动之下中了别人的奸计,江州危矣!那些人是从长安来的,可见他们早有预谋,带走九娘多半就是为了要挟你祖父,我们不知道长安那边的情形,这事绝不能声张!消息走漏,人人知道九娘被掳走,于她名声有碍,鄂州、襄州、金州、黔州几地必会趁机生事,到那时,九娘的处境只会更危险!”   为了稳定人心,周刺史没有公布九宁失踪的事,一面派唐将军警戒,传令各处士兵坚守城门,一面扣住那些传旨官员,暗中追查朱鹄等人的踪迹。   周刺史还暗示周嘉暄,如果歹人带着九宁要挟周家,在有必要的时候,他会当众宣布县主一直待在刺史府内,被朱鹄带走的人只是个寻常小娘子。   这是最稳妥的法子。   唐初,周家祖辈赴江州为官,此后扎根江州,一直到如今。   周家祖辈在江州经营多年,江州是他们的根,江州百姓的生死是他们的责任,他们不能为了九宁一个人让江州陷于危险之中。   周嘉暄明白周刺史也是为大局着想,但想到锦绣堆里娇养出来的九宁被朱鹄带走、不知道会怕成什么模样,实在没法说服自己配合周刺史。他带上周都督离家前给他的一队人马沿路搜寻,同时寻找时机给周都督报信。   周刺史见拦不住他,逼他答应绝不要走漏消息。   他答应了,也正因为此,只能遮遮掩掩找人,假装北上迎接周都督,其实是为了把九宁救回来。   出了江州,周嘉暄才知道外面世道并不仅仅能用一个“乱”字来形容。   江州治下的州县还算太平,一出江州地界,狼烟四起,饿殍遍野。   很多村落一再遭到贼寇和军阀的洗劫,青壮年都被拉去充壮丁,只剩下年老体弱的老人和瘦骨嶙峋、神情麻木的孩子,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待在四处漏风的草棚里瑟瑟发抖,直到活活饿死或者冻死。青天白日,年轻妇人不敢抛头露面,脸涂得乌漆墨黑才敢去林子里挖野菜。女人都被抢光了,她们只能夜里出门,可夜里太冷,山上又有野兽,想要填饱肚子,她们必须白天出门,然而白天出门又可能遭遇不幸,可肚子实在饿啊,为了活下去,她们必须冒险。   对平民百姓他们来说,多活一天是一天,因为他们随时可能一命呜呼。   山河破碎,民不聊生。   这些周嘉暄不止一次从书中读到过,他能想象得出那些心怀天下的士大夫面对乱世景象时心中的苦痛和悲愤,但到底不如亲眼看到的更有感触。   直到亲眼看到那一座座荒废的村落,一具具瘦得只剩两把骨头、业已冻僵的尸首,路口边饿得趴在地上蠕动、乞求食物的老人,他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发出“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的感慨。   如果祖父周都督有什么不测,江州失陷……江州的老百姓,也将沦为乱兵铁蹄下的乱离人,任人践踏□□。   惟人万物之灵,人若活得猪狗不如,怎堪为人?   看得越多,周嘉暄的心情越沉重。   迟迟找不到九宁,他心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乱世之中发生什么都有可能。   他没日没夜地追寻,饮墨劝他休息,否则人没找到,他就先病倒了。   周嘉暄知道妹妹没找到之前,自己不能倒下,可他根本无法入睡,九宁失踪之后的每一刻,都是折磨,就像时时刻刻有一把锋利的尖刀不停地剜着心口,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他的妹妹,娇生惯养,锦衣玉食,从小到大没出过远门……她还这么小,这么娇气,又这么大度,这么懂事,从来没有离开过亲人,落入朱鹄他们的手上……   周嘉暄没办法想象九宁会遭遇什么,只是稍稍一个设想,便是一身冷汗。   收到周嘉行派人送来的口信的那一刻,他呆愣了片刻,浑身虚脱,要不是饮墨眼疾手快在一旁扶着,他早就站不住了。   ……   这些天发生的事太多,周嘉暄眼圈青黑,神色疲倦,连那双眸子也仿佛变得苍老了。   他本来有很多话要说、很多话要问,不过看着眼前一袭锦袍,言笑如常、笑容明媚,颊边一对梨涡若隐若现的九宁,他最终只是轻叹几声,微笑着给她赔不是。   语气低沉,满是歉疚和自责。   九宁正回头张望山谷,闻言,手里的软鞭捅捅周嘉暄的胳膊,脑袋一歪,莞尔,颊边梨涡轻皱。   “这和阿兄有什么关系?是朱鹄他们没安好心!等抓到幕后之人,我要让他双倍奉还!”   她眉眼带笑,双眸亮如星辰。   周嘉暄嘴角勾了勾,捏捏她的脸。   他们和亲随汇合,拐上大道,返回江州。   九宁说起这些天的经历。   事情已经过去了。回头再看,再惊心动魄的险遇,从她嘴里说出来,也不过是“吃了点苦头”而已。   说实话,她早就习惯了。   记得有一世她的任务是追杀一个德高望重的大英雄。   那个大英雄是主角,在江湖中名望极高,年轻时和人比武,错手杀了对方。那个被杀的人刚好是她的亲人,她要为亲人报仇。   可她一点功夫也不会,又没有忠心的小弟帮衬,于是一路跟着大英雄走南闯北,想趁他被人重伤的时候落井下石。   结果大英雄每次落难总会莫名其妙逢凶化吉,而她这个鬼鬼祟祟跟踪大英雄的路人却吃了不少苦。   好几次都是大英雄出手救了她。   作为一个有原则的反派,她从来恩怨分明,欠了大英雄的人情,气了个半死,为了还人情,不得不放过刺杀大英雄的最佳时机。   后来那一世直到大英雄功成名就,她都没下手。再后来大英雄成了镇守一方的大将军,遭人诬陷入狱,她赶紧喜滋滋跑去天牢,刚想来个趁火打劫,不幸被暗杀大英雄的其他人当成劫狱的,来路不明的几派人手在狭小的地牢里杀了个天昏地暗。   九宁不记得大英雄最后到底是怎么死的,反正她好像也死了,任务完成。   每一世都倒霉,所以她特别珍惜不倒霉的时候,能享受赶紧抓住时机好好享受。   九宁坐在马背上,迎着清风,甩着软鞭,轻描淡写述说这些天的遭遇,又高高兴兴说起周嘉行带她逛集会的事,还说自己跟着瑟瑟学了好几支舞,二哥买了好多珠宝给她……   仿佛她此前并不是被朱鹄掳走,只是出去玩了一趟。   周嘉暄没有再说什么,故意落后她半个马身,含笑望着她。   就这样看了一路,确保她时时刻刻在自己的视线之内。   不能再把妹妹弄丢了。   ……   目送满面笑容的九宁朝着周嘉暄疾驰而去,周嘉行没有丝毫犹豫,淡淡扫一眼远方的周家护卫,确定他们兄妹可以安全回周家,立刻拨马转身。   一人一骑快如闪电,朝着来时路飞奔。   亲随们赶紧策马跟上,十几骑风卷残云般刮过山谷,马蹄踏响如雷。   提前过来报信的怀朗也跟了过来。   他早已知情,但其他亲随并不知道九宁的真实身份,一个个满头雾水,互相交换眼神。   郞主这么大度,就这么把小娘子送回去了?一句话都不留?   这种时候,不是应该来一个以身相许、互定终身吗?   怀朗眼皮抽动,闷笑几声,告诉其他人九宁是周嘉行的妹妹。   亲随们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难怪郞主对苏九那么好!   他们跟随郞主这几年,还从来没看过郞主对哪个小娘子这么体贴照顾。商队的人成婚早,之前城主曾亲自为郞主做媒,想把城里身份高贵的部落首领女儿许配给郞主,郞主想也不想就拒绝了。那个部落首领的女儿在郞主的帐篷外哭了三天三夜,连他们这些人都不忍心了,郞主却不为所动,还嫌那个貌美小娘子碍事,直接把帐篷挪到常有野兽出没的城东,此后不许外人接近他的帐篷,再漂亮的小娘子都不例外。   那个部落首领的女儿不信邪,继续往城东跑,结果路上不幸碰到野兽,吓破胆子,之后再也不敢纠缠郞主。   城里的人因此给郞主送了个“铁郎”的外号,笑他郎心似铁,不解风情。   亲随们悄悄以各种彼此心领神会的眼神八卦自家郞主。   玩笑归玩笑,他们不敢张口多嘴。   一路马不停蹄,连吃干粮都是在马背上,如此疾驰了一日一夜。   第三天清晨,他们抵达一处山窝。   听到马蹄声,早在此等候多时的阿青奔出藏身的地方,抱拳道:“郞主,已经查明他们的贼窝,昨天他们又抢了一支商队。”   周嘉行点点头,抬手示意所有人列队。   “我带四个人进去,你们在外候命。”   众人应喏。   怀朗、阿青和另外两个亲随出列,跟着周嘉行,踏上一条小道。   道上有几道杂乱的还没被风雪覆盖的车辙印,通向山谷深处。   鄂州不扣过路税,来往商队多,附近的马贼也多,而且都非常嚣张,堂而皇之带着抢来的货物和妇人去集会交易。他们通常依附本地豪族,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连官府都不敢拿他们怎么样,商队遇上他们,只能自认倒霉。   昨天干了一票,马贼们还在清点战利品,寨子里闹哄哄的,寨门前巡守的马贼发现周嘉行五人的身影,忙加强戒备,派人回寨子通禀。   马贼们错愕,“苏晏怎么会来?他不是一直不屑和我们打交道吗?”   一名马贼眼珠转了转,嘿然道:“兴许是那天买走的小娘子很对他的胃口,他要来寨子里挑个更漂亮的?”   众人哈哈大笑。   这种事不少见,有些商队消息灵通,为了以更便宜的价格抢到好货物,会带人来寨子里和他们交易。这样一来可以免去他们的不少麻烦,之前他们一直想说服苏晏和寨子交换货物,被苏晏断然拒绝。   没想到今天苏晏自己来了!   马贼们在鄂州横行多年,正苦于没法打动苏晏,听说他带着四名亲随主动过来拜访,汇聚至大堂,议论纷纷。   有人道:“管他是来干什么的,既然他自己撞上来,我们何必客气!”   以前苏晏一直待在商队里,他们不想得罪商队,只能忍气吞声,如今苏晏自己跑过来,这不正是自投罗网吗?   寨主斟酌一番,挥挥手,道:“放他进来吧,他身边只有四个人,能翻出什么水花?”   为了威慑苏晏,马贼大开寨门,人高马大的壮汉们手持长弓守在寨门前,每一张弓都拉得满满的,箭尖对准五人。   过了长弓阵,还有几十个壮汉举着弯刀对着他们龇牙,威胁意味十足。   周嘉行翻身下马,穿过长弓阵和刀林,面色如常。   副寨主前呼后拥迎了出来,“卫率登门,蓬荜生辉!”   大厅里已经备下丰盛酒宴,烧起炉火,身姿袅娜的美姬随着乐声翩翩起舞。   副寨主请周嘉行入座。   周嘉行淡淡道:“不必。”   副寨主脸色一变,心生警惕:“不知道卫率今日临门,有何赐教?”   周嘉行扫一眼大厅外严阵以待、密密麻麻的马贼,没说话。   他身后的怀朗咧嘴一笑,“今天郞主过来,自然是要和你们算账的。”   副寨主眼里笑意尽褪,转为厉色,冷笑着问:“算什么账?”   怀朗拔刀,道:“取你们的项上人头!”   他话音未落,另外三名亲随同时拔刀暴起,身影快如闪电,朝着还没反应过来的马贼扑去。   一室寒光闪烁。 第57章 归家遇险   咚咚几声, 人头落地。   顷刻间,已有八人被斩于刀下。   伤口迸射而出的鲜血溅了怀朗和几名亲随一身, 打湿他们的衣衫。   怀朗抹把脸,嘴角勾起, 笑得邪气。   侍候的美姬们呆愣半晌后,尖叫着逃出大厅。   “他们杀了副寨主!”   门外的马贼睚眦目裂,大吼着冲进厅堂。   与此同时, 寨子内外突然同时响起一阵阵尖利的爆响, 然后是一阵猛烈的地动山摇。   寨子四周的天空升腾起耀眼的火光, 片刻后,火光渐渐变淡, 如飘落的雪花一般坠向寨子。等它们落下, 全是木质结构的宅子骤然冒起无数道火光,黑烟滚滚,熊熊大火四处乱窜。   先是副寨主身死,然后是地震,接着又是从天而降的火光, 转眼间, 固若金汤的大寨被高高窜起的火苗吞噬,到处都是惊慌失措的呼痛声和惨叫声。   马贼们从未见过这样的情景,一个个吓得肝胆俱裂, 魂飞魄散。   不知是谁吼了一声:“天罚!”   大地还在震颤, 马贼们站都站不稳, 面面相觑了一瞬, 眼看大厅几根梁柱摇摇欲坠,也顾不上为副寨主报仇了,抱着脑袋逃出即将倒塌的大厅。   怀朗四人早有准备,迅速退回周嘉行身边。   阿青一面砍杀那些吓得腿软的马贼,一面笑嘿嘿道:“不枉我带着阿山他们布置了一天一夜,效果比上一次的要好,这东西果然厉害!”   周嘉行扫他一眼。   阿青立刻收起玩笑之态,恭敬道:“他们的寨主住在西边最宽敞的那个套院里,我一直守在外面,确认寨主就在寨子里。”   “放了那些抢来的女人、孩子。”周嘉行拔出佩刀,转身往西边走,“其他人,一个不留。”   四名亲随沉声应喏。   这时,寨子外传来几声隆隆的轰天巨响,寨门应声倒地。   阿青回头看过去,留在寨子外面的亲随们骑马冲破寨门,朝他疾驰过来,挥舞着手中弯刀将挡在马前的两名马贼拦腰斩断。   “来得正好!”   阿青大笑,飞身上马,和阿山并骑,冲着关押掳来女子的方向奔去。   这场骚乱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   火势越来越大,来不及逃生的马贼们成了一个个燃烧的火球,四处横冲直撞,黑烟飘向高空。   偌大一座寨子,转瞬间已成火海。   附近的马贼看到腾起的浓烟,忙发出信号,策马赶回救援。   然而等他们回到寨子时,只看到一片狼藉,房屋早被焚毁,到处是倒伏的马贼尸首,他们抢来的货物也被大火烧了个干净,至于那些女人,大概也被大火烧死了。   ……   集会结束,商队离开山谷,赶往鄂州。   城主苏慕白和鄂州几大世家有生意往来,要把这次换来的货物送去鄂州交换其他东西。   刚晴了两天又落起微雨,雪后的雨天潮湿寒冷,融化的积雪和雨水混在一处,官道泥泞不堪,车马走走停停,终于到了一处驿站,停下打尖。   阿延那淋了一身雨,抱怨连连,进了驿站,支使下人为他烧火热饭铺毡毯,换下湿透的外衣,靠着火堆取暖,这才觉得好受了些。   正迷迷糊糊打盹,门突然被大力推开,冷风裹挟着雪花扑进温暖的房间,火光一下子变淡了。   “找死!”   阿延那随手拿起刚才喝汤的银碗砸过去。   对方侧身一闪,银碗擦着他的腰带飞出去。   “少主该醒醒了。”   带笑的嗓音。   阿延那霍然睁开眼睛,认出来人是苏晏的亲随怀朗,冷哼一声,“你不是跟着苏晏打猎去了?你家主子一去好几天不回,总算记起正事,追过来了?”   怀朗轻笑:“郞主几天前答应过要给少主一个交代。”   阿延那嗤笑一声,一骨碌爬起来,“对,他说要给我交代的,交代呢?”   怀朗拍拍手。   阿青几人跟着进屋,每人手里都提了一个布口袋。   阿延那撇撇嘴角,“想用银钱堵我的嘴?他也太小看我了,我不要钱,我就要交代!”   苏九那样的小美人是能用钱买到的吗?不能!   这种狗屎运千载难逢!   阿青几人没说话,走到不停翻白眼的阿延那跟前,撒开布口袋。   咚咚几声,一颗颗带血的头颅在地板上滚动起来,其中一颗眼睛还瞪得大大的、似乎还没死透的人头直接滚向阿延那,鲜血淋漓,情状恐怖。   阿延那靠在毡毯上,眼睛低垂,刚好和人头的视线对上。   他全身僵直,愣住了。   “啊——”   片刻后,阿延那喉咙里爆发出尖锐的惨叫声,连滚带爬地往后退,直到抵住墙角退无可退了,才抱住自己的脑袋,整个人抖成筛子一般。   阿青挑眉,俯身蹲在人头旁边,看一眼那些人头,再瞟一眼阿延那。   “少主不是想要交代吗?这就是郞主给少主的交代。那些马贼,尤其是那天劫走苏九的马贼,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在这里了。”   怀朗笑着插嘴:“对了,还有马贼寨主,郞主也杀了。少主不必害怕,我们下手很干净,没有拖泥带水,他们查不出是谁下的手,就算查出来了,也不敢报复商队。”   阿延那哆哆嗦嗦着抬起脑袋,看到那些眼睛瞪如铜铃的人头,呜咽一声,声音尖细:“疯了!苏晏疯了!”   这哪里是交代,分明是恐吓和威胁!   苏晏让手下把那些马贼的人头带回来给他看,就是要警告他,他敢再打苏九的主意……也会是这个下场!   苏九是苏晏的,苏晏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欺负苏九、买卖苏九的人。   苏晏还需要为从他手中抢走苏九的事交代吗?   不,苏晏不需要。   将马贼一网打尽,这就是苏晏的态度!   他是强者,就是他说了算!   阿延那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再惊叫出声。   之前苏晏让着他,不是怕他父亲,而是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怀朗嘴角一勾,长靴穿过一地滚动的人头,走向瑟瑟发抖的阿延那。   “少主以为我们郞主这些年真的只是帮着首领处理商队的生意?世道这么乱,到处都在打仗,商队每年辗转南北东西,走过那么多地方,却从来没有碰到劫匪或者是各地豪强的勒索,一路顺风顺水,不管到了哪里别人都要给我们几分薄面,我们的运气怎么会这么好?”   阿延那抬起苍白的脸,双眼慢慢瞪大。   怀朗微笑:“少主,因为您年纪小,首领才没把这些事告诉您。我们郞主是城中卫率,不仅保护商队的安全,也保护部落的安全,他曾经带着部落勇士打退契丹人的进攻,要不是他太年轻,也可以竞争城主之位……他想要谁,连您的父亲都会双手奉上,何况您呢?”   轰隆一声,雪亮的电光一闪而过,映亮半边漆黑夜空。   阿延那哆嗦着扭过脸,齿缝间慢慢吐出几个字:“我认输,苏九是苏晏的。”   他虽然骄纵,也明白弱肉强食的道理。   怀朗和阿青几人交换了个眼神,命人进来打扫地上的血迹。   “打扰少主了。”   提着布口袋,扬长而去。   ……   虽然返程的路上突然落起雨,还是没影响九宁的好心情。   看她高高兴兴地欣赏沿途风景,似乎完全没有因为睡梦中被掳走的事而变得抑郁恐惧,周嘉暄松口气,盘踞在心头的沉重和愧疚慢慢被找回妹妹的欣喜代替。   只要她安全回来,其他的事不重要。   因为落雨的缘故,他们改乘马车归家。   周嘉暄让人在车厢里铺了一层又一层厚毡子,送九宁上车,“快到家了,好好睡一觉,等你醒来的时候就回蓬莱阁了。”   九宁嗯一声,在马车里睡了一觉。   醒来的时候雨还在下,雨滴敲打在车顶上,发出绵密的撞响。   车厢分里间和外间,她掀开帘子唤外间的侍女,“茶。”   侍女忙为她捧茶,动作似乎不大熟练,不是碰倒茶壶就是撞到茶碗。   九宁揉揉眼睛,没往心里去,等茶碗递到跟前,伸手去接。   茶水有点烫,她啜饮一口,漫不经心扫一眼递茶的人。   不看还好,这一看,九宁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咳得惊天动地。   “九娘,是不是太烫了?”   送茶的侍女——黑黑瘦瘦的多弟慌忙接过茶碗,小心翼翼地问。   九宁咳得脸颊发红,双手捂着胸口,欲哭无泪。   为什么三哥带来伺候她的侍婢会是多弟?   九宁心里顿时涌起一种很不祥的预感。   事实证明,九宁的预感很准。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她和多弟大眼瞪小眼,一句话没说,马车外突然传来几声惨叫。   然后是护卫们的声音:“拔刀!保护郎君和娘子!”   “往东撤!”   “不行,东边也有人!”   “往南!往南!就快到城门口了!”   喊杀声四起,杂乱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护卫们朝马车聚拢,接连响起沉闷的倒地声。   九宁心道不好,来不及掀开车帘往外看,嗖嗖几声,几支羽箭直接射穿马车,擦着她的脸颊钉进木板里,箭尾微微颤动。   虽然这样的事情经历多了,她还是心跳如鼓,扯开车帘:“阿兄!”   还没看清外面发生了什么,多弟猛地往前一扑,抱着她躺下:“九娘小心!”   几支羽箭从她们头顶飞过去,擦下几根发丝。   九宁眼冒金星,怀疑自己的后脑勺是不是磕破了。   多弟坐起身,手脚直颤,掀开褥子毡毯,使出全身力气把九宁往坐榻底下塞,动作粗鲁,就像在擀面团。   九宁知道她这是在保护自己,没有吱声,刚钻进坐榻底下,又是几支羽箭飞来,贴着她的腿飞过。   她赶紧收好腿。   坐榻底部的空间只够一个人藏身,九宁转头看多弟。   多弟毕竟年纪不大,吓得浑身发抖。   九宁此刻只想骂人。   多弟在书中六亲不认,自私自利,和宋淮南纠缠了好几年,两人都结为夫妇了,她还是不信任宋淮南。   现在生死关头,自己把藏身的地方占了,多弟会不会怀恨在心?   容不得她左右为难,咻的一声,一支箭矢扎透车帘,正中多弟的胳膊。   多弟中了一箭,反而冷静下来,捂着胳膊缩到角落里,望着面露担忧的九宁:“九娘,别出来!”   九宁看着多弟胳膊上的伤口,欲哭无泪:我好疼啊!   “观音奴!”一匹马驰到马车外边,“别怕,阿兄在这儿!”   是周嘉暄!   他话音落下,身边几个护卫拔刀挡下飞扑过来的箭矢,“郎君,你带着九娘回去,我们留下断后!”   周嘉暄犹豫了一会儿,咬牙点了点头。和马车并行,撕下已经破破烂烂的车帘,伸出手。   “观音奴,跟阿兄走!”   其他几个护卫围拢过来挡在他马前,帮他抵挡杀手的进攻。   九宁听到周嘉暄叫自己出去,赶紧爬出藏身的坐榻底部。   旁边的护卫扯住她,把她从疾驰的马车拉出去,送到周嘉暄怀里,“郎君,你们快走,不要停留!”   周嘉暄抱紧九宁,狠狠夹一夹马腹。   “阿兄!”九宁回头张望,“还有个人!还有多弟!”   多弟不能死呀!   周嘉暄皱眉。   护卫们浑身浴血,怒吼:“郎君,走!”   “快走!”   又有几个护卫被对方的箭矢射中,惨呼一声,倒在雪地里。   九宁趴在周嘉暄怀里,看着那辆逐渐失控的马车:“多弟!”   拉车的马身上中了好几箭,扬蹄嘶鸣,漫无目的地在雪地里狂奔,嘎啦几声,马车绕过一块土坡时朝右侧翻,整座车厢翻倒在地。   多弟摔了出来,胳膊上的血流了一地,身下白雪染得通红。   九宁揪紧周嘉暄的衣袖:“多弟!她不能死!”   周嘉暄眉头紧皱,暗叹一声,终究还是拨马转身,朝多弟驰过去。   贴身保护的护卫们忙跟上他们,一名护卫抱起摔晕的多弟送上马背,十几人不敢再做停留,在其他护卫的保护下冲出包围圈,不要命地狂奔。   很快有人追上来。   护卫中的一人勒马,喝道:“你们跟着我去引开他们!”   六人拨马转身,拐进旁边的岔道。   到了下一个路口,又有三人主动留下断后。   他们之前在郊外行路,距离江州主城已经很近了,疾驰两个时辰,当身边只剩下仅仅四个满身是血的护卫时,终于甩掉身后的追兵。   城头的守兵发现他们,急忙打开城门,派人下来接应。   “有人设下埋伏!”护卫高喊,“你们速速加强戒备!”   守兵对望一眼,神色有点古怪,叹了口气。   护卫没有察觉他们的不对劲,转身扶周嘉暄和九宁下马,“郎君,回到城里就安全了!”   周嘉暄面色发白,看一眼熟悉的城门,来不及说一个字,忽然滚下马背,栽倒在雪地里。   “郎君!”   “阿兄!”   九宁跳下地,扶周嘉暄起来,手摸到他的背,又黏又湿。   她心里一个咯噔,浑身发冷,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手指黏稠湿润,沾满了血。   就像那个梦。   九宁颤抖着翻周嘉暄起来,他穿了身深色锦袍,这会儿背上衣衫已经被血浸透了。   “郎君受伤了!”护卫们大惊,“快去叫郎中!”   刚才一片混乱,他们看见周嘉暄似乎挨了一下,但没顾得上细看。   “阿兄,你别睡!”九宁热泪盈眶,“别睡!”   护卫们把周嘉暄抬到一间烧有火盆的温暖值房里,剪开他身上穿的衣裳,撕开最后一层里衣,他背上赫然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守兵们倒吸一口气。   房里乱成一团,护卫大声催促,问郎中为什么还没来,守兵们亲自去请人,地上到处是湿淋淋的融化的雪水和血迹。   九宁守在床边,继续拍周嘉暄的脸。   “阿兄,你别睡!”   周嘉暄眼皮底下的眼珠动了几下。   九宁凑近他,泪水掉下来,“阿兄,我害怕,你不要睡!”   千万别睡,别睡……别像上辈子那样,死在她面前!   门外传来吵嚷声,几名郎中都赶过来了,他们在军中服役,经验丰富,查看过周嘉暄的伤口,让护卫送九宁出去。   “别吓着娘子。”   护卫们看着在床边垂泪的九宁,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开口劝她。   九宁闭一闭眼睛,擦干眼泪站起来,对着郎中一揖。   郎中们忙道:“娘子放心,我们定当尽力!”   九宁看一眼周嘉暄背上狰狞的伤口,出了值房。她留下只是添乱,不能打扰郎中们为三哥治伤。   一盏茶的工夫后,护卫中的一人拉开房门,抱拳道:“娘子,郎中说郎君的伤不会伤及性命!”   九宁抬起头,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这就好……这就好……   路上突然被伏击,护卫们心有余悸,等郎中为周嘉暄上药、包扎好伤口,立刻派车送二人回刺史府。   在所有人看来,刺史府是最安全的地方。   护卫们把昏迷的周嘉暄送上马车。   九宁跟着爬上去,低头为周嘉暄擦拭身上的血迹。   三哥爱干净,醒来的时候看到身上到处是血,一定会很嫌弃。   她双手有些发抖,直到马车驰回刺史府门前,才终于彻底冷静下来。   刺史府前守卫森严,唐将军亲自带人守在巷口处,看到一群浑身是血的人远远奔过来,示意卫士拦下他们。   “是我!”   九宁掀开车帘。   “九娘?!”   唐将军满脸震惊,足足愣了好几息,才下令放人。   马车驶进大门。   唐将军目送其他人护送马车进府,幽幽地叹口气。   九宁守着周嘉暄,没注意到府里凝重的气氛。   径直到了周嘉暄的院子前。   接到消息的郎中匆匆赶过来,查看完包扎的伤口,点点头,道:“这几天要一刻不离地守着,要是郎君发热,赶紧叫人!”   九宁点头答应。   郎中吩咐完,这才发现守在一旁的人是她,惊讶地张大嘴巴:“九娘?”   九宁俯身给周嘉暄盖好被子,“是我,我回来了。”   郎中面色怪异,既错愕又茫然,抬头扫一眼忙乱的人群,压低声音问:“九娘,你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郎中叹口气,“都督……都督没了!”   九宁呆住,慢慢抬起头。   “你说什么?”   “府里传遍了,只有外面不知道……都督在回来的路上身中埋伏,已经去了。”   郎中看着九宁的目光饱含同情,顿了一下,接着道,“据说有人拿你要挟都督,都督一怒之下才会中了别人的埋伏……使君他们已经传令下去让各处加强警戒……”   宽慰的话还没说出口,房门外长廊里传来周百药暴怒的声音:   “祸害!你就是个祸害!”   门被几名护卫踢开,周百药走了进来,双眼赤红,面色阴沉,目光像掺了冰刀子,一下一下刮在九宁脸上。   “你这个祸害!先是害死你祖父,现在又害三郎受伤,周家迟早会葬送在你手里!”   仆从们吓了一跳,见周百药盛怒,噤声不语。   郎中回过神,悄悄给九宁使眼色,“九娘,你快出去……”   九宁一动不动。   “祸害!你还有脸回来!”   周百药看到床上生死不知的周嘉暄,怒气更盛,大踏步走到九宁跟前,扬起巴掌。   “郎君,不关九娘的事啊!”   旁边的人看他这一巴掌使出全劲,要是真打下去还了得?九娘可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呀,哪禁得住这一巴掌?   忙飞奔过来劝解。   周百药推开那些仆从,怒视九宁:“你还要害死谁?”   巴掌落下。   “郎君!”   仆从们哭着大喊。   “哐当”一声。   仆从们低下头,不忍看九宁挨打。   房里忽然安静下来,没人敢张嘴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察觉气氛有些古怪,仆从们大着胆子抬起头。   然后都愣住了。   不止他们,郎中、护卫、婢女们也齐齐目瞪口呆。   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倒在地上的周百药。   刚才他那一巴掌甩下去,九娘不闪不避,直接抬起手,把自己的父亲推倒了!   众人瞠目结舌。   摔倒在地上的周百药也愣住了,死鱼一样瞪大的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   众人又不约而同扭头看向九宁。   九宁望着地上的周百药,目光平静,没有一丝敬畏:“三哥需要静养,不要在这里大吼大叫。”   “孽障!孽障!”   周百药气得直哆嗦。   九宁看一眼左右,“送他出去。”   她神色平静,并没有威慑之意,但仆从们却不由自主想听从她,忙扶起周百药,架着他出去。   九宁回头,对赶过来的饮墨道:“在这里守着。”   饮墨从惊骇中回过神,点头如捣蒜。   九宁出了院子。   周百药暴跳如雷,扑过来要抓她,被周围的仆从拦下了。   九宁看也不看他一眼,道:“出了这么多事,父亲与其在这里乱发脾气,还不如回去躺着,免得碍事。”   周百药愣了一下,登时气得面如猪肝色。   九宁没理睬他,叫来管事:“使君在哪儿?我要见他。”   管事看一眼满嘴咒骂之语的周百药,再看一眼个头娇小、狼狈不堪、衣衫沾满血迹但是神色从容的九宁,心里很快作出决定,躬身道:“使君在前面厅堂和幕僚们议事。”   九宁往厅堂的方向走,问管事:“阿翁中伏的消息是谁送回来的?”   管事答:“是跟随都督上京的人,他们身负重伤,有一个已经死了。”   今天刺史府一切如常,周刺史知道周嘉暄今天能带九宁回家,命人撤了部分警戒,在书房给周都督写信,详细告诉他九宁被掳走然后又恰巧让周嘉行救了的来龙去脉。之前九宁没有脱险,周刺史不敢让周都督知道这事,现在九宁脱险了,周刺史立刻写信告知周都督。   信刚写完,一伙浑身浴血的卫士赶回江州,说周都督得知九宁被掳,马不停蹄赶回江州,在城外遭遇埋伏,身中乱箭而死!   刚刚救回九宁,却又传来周都督遇害的消息……   不啻于晴天霹雳。   周刺史当场晕了过去。   周家乱成一团。   周百药忙送周刺史回房休息。   周刺史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让各处加强戒备。   周都督一死,虎视眈眈的近邻们岂会放过江州?   管事叹息道:“都督不在了,三郎又受了重伤……九娘,你还是不要去见使君了。”   “无妨。”   九宁摇摇头。   记忆里曾被族人指着鼻子骂祸水,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早。   这和对错没关系。   她是女子,是弱者,还是个日后会因为拥有倾城美貌而被各大霸主觊觎的女子,就只能任人指点辱骂。   周家人如此,天下人也如此。   九宁抬起眼帘,抹去脸上血迹。   她娇气,喜欢享受,爱出风头,消极应付这次的圣母任务,只想偷懒让周嘉行赶紧结束乱世……   但那并不表示她真的要坐以待毙。   说到底,人还是得自己强大起来。   如果资质有限,实在强大不起来,那就借助其他人的力量。   比如加入强者的队伍,和强者并肩作战。   还比如,利用强者,和强者达成同盟。   大厅里的气氛比府里其他地方的更肃穆更沉重,所有幕僚和属官都一脸绝望之色,围着面容苍老的周刺史,低声商量什么。   九宁还没靠近,护卫上前拦住她。   她道:“我有事求见伯祖父。”   护卫看她一个小娘子贸然跑过来打扰诸位郎君,皱了皱眉。   大厅里的人看到门外的九宁,啧了几声。   虽说小娘子无辜,可她终究还是得背上害死周都督的罪名,要不是她,向来警醒的周都督怎么会中埋伏?   周刺史注意到众人面色古怪,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向长廊。   九宁站在台阶前,遥遥朝周刺史行揖礼。   周刺史愣了片刻,眼神示意身边的亲随出去,“问问她想说什么。”   亲随出了厅堂。   九宁和他说了几句话。   亲随点头,回到厅堂,小声道:“使君,九娘问可否找到都督的尸首。”   周刺史叹了口气,难为九娘了,周都督因为担心她命丧江州城外,她心里肯定很内疚。   “告诉她已经派人去找了,让她回房去吧,这几天不要出门。”   亲随来回传话。   得知周家人并没有找到周都督的尸首,九宁嘴角勾起,一对梨涡闪动。   “带我去见那几个中伏归来的士兵,我倒要问问他们,伯祖父到底是怎么中伏的。”   亲随把这话禀报给周刺史知道。   堂弟身死,周刺史此刻心乱如麻,所有事情都压在他肩头,他强撑着不敢倒下,刚才管事进来通报说三郎回来的路上也遭到埋伏,周家无人主事,他要是也倒下了,江州坚持不了几天!   九宁这时候跑过来问东问西,说实话,周刺史心里有些厌烦。   但当他听到亲随说九宁坚持要见那几个报信的士兵,心里忽然一动。   周都督非常疼爱九宁,爱若珍宝,九宁也很尊敬孝顺周都督,几乎隔两天就给周都督写一封信……翁孙俩之间似乎无话不谈,九宁知道周都督的很多事,其中有很多是其他人不知道的隐秘。   周刺史感觉自己的心口突然猛地剧烈跳动,浑身血液沸腾。   “九娘!”   他抛下所有幕僚,奔出厅堂,直接走到九宁面前。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九宁从容道:“伯祖父,等我见过那几个士兵再说。” 第58章 家法   周刺史立刻带着九宁去见那几个回来报信的士兵。   士兵们突围回来报信, 全都身负重伤,伤势最重的那一个已经死了。   屋子里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郎中和助手还在为剩下的人上药,一盆盆血水送进送出。   见周刺史和九宁进来,躺在床上的士兵忙要起身。   周刺史示意旁边的郎中按住几人, 问他们周都督是怎么遇害的。   士兵面色沉痛, 道:“我们刚回到江州, 碰见几个守兵, 他们说九娘出事了,都督心急之下要上前询问,结果山上的伏兵就在这个时候冲下来, 都督……都督他中了十几箭……箭上有毒……”   说到这里,他掩面低泣,肩膀直抖, 似乎说不下去了。   另外一个受伤较轻的士兵接下去道:“都督怕江州这边没有防备,命我们几人突围回来报信, 两千轻骑还困在山谷里。”   周刺史的一名幕僚插话进来道:“已经派兵去救援了。”   “当时他们有多少人?”周刺史问。   受伤士兵脸上还残留几分惊恐:“到处都是人!他们全都藏在山上, 就等着都督回来!裴先生本来也可以突围出来的,不过他坚持要抢回都督的尸首……只有我们几个人趁乱逃了回来。”   房里众人听到这里,长叹一口气。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默默听周刺史和几位幕僚询问士兵的九宁站了出来,泪盈于睫, 双眼哭得红肿, 颤声问:“阿翁他走之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士兵们这才注意到九宁, 吓了一跳,“九娘!你不是被抓走了吗?”   周刺史解释道:“三郎把她救回来了。”   士兵们叹口气,“都督要是知道您平安归来就好了……他死前还嘱咐我们一定要救你出来……”   九宁呜咽,拽住士兵的衣袖,泪落纷纷,哭着问:“阿翁他还说什么了?”   受伤士兵挪开视线,不忍和她对视,握拳道:“都督说害他的人一定是河东军,不是河东军,就是鄂州袁家,要郎君们牢记教训,坚守江州,积攒实力,将来一定要手刃仇人,为他报仇雪恨!”   房里的士兵、护卫们眼圈发红,齐声道:“不能为都督报仇雪恨,我等誓不为人!”   气氛肃穆。   周刺史摆摆手,嘱咐郎中好生照料几位悲痛的士兵,转身出了房间。   步履蹒跚,似乎也在为堂弟的死而哀恸。   “我阿翁呢?我阿翁在哪儿?”   九宁哭得浑身发抖,紧紧拽着士兵的袖子不肯放。   仆从们柔声劝慰她,哄她出去。   九宁泣不成声,一路哭着出了长廊,追上走在前面的周刺史,抬起哭花的小脸,眼泪还在哗哗往下淌,眸子里却闪过几丝冰冷的笑。   “把这几个人看紧了,他们在撒谎。”   周刺史心头悚然,“他们是周家的私兵!从小在江州长大!”   他们周家在江州经营几代,在江州百姓眼里,只要周家在一天,他们就能够吃上饱饭、过上太平日子,那几个士兵从小侍奉周家,怎么可能背叛他们?   “那又怎样?亲兄弟都能反目,何况是几个私兵?”九宁抹去眼睫上的泪珠,“伯祖父,不止他们,周家里应该也有他们的内应,现在除了阿翁本人回来,我们谁都不能信!他们故意带回阿翁遇害的假消息,让我们自乱阵脚,可能就是为了要挟阿翁。伯祖父还是尽快重新布置人手,把之前派出的人手全部召回来,江州不能乱!”   小娘子刚刚哭过,说话的嗓音比平时低一些,带了几分委屈的意味,娇娇柔柔的。   说出的话却和她轻柔的语气一点都不符。   周刺史揉揉眉心。   他嘴上反驳说那几个私兵不可能背叛周家,其实心里已经认定其中有猫腻。   一直以来他和周家都太过依赖周都督了,一听到他身死的消息,就像没了主心骨,立刻惊慌失措、乱成一团,正好给了幕后之人可趁之机。   仔细想想,确实有很多不对劲的地方。   周刺史心口怦怦直跳,立刻吩咐幕僚,“各处城门加强警戒,除非是都督亲笔手令,不管谁来叩门,不许开城门!”   幕僚们应喏。   周刺史回想自己刚才分派出去的任务,派人去召回人手。   一一吩咐完,他头晕眼花,踉跄了几下。   亲随忙扶住他,搀他靠着栏杆坐下,又一叠声叫郎中过来。   周刺史摇手苦笑。   对方密谋已久,从在长安起就定好掳走九宁的计策,环环相扣,这边失手了,另外一边立刻更改计划……那么周都督这会儿肯定是真的遇到埋伏了,但不一定像私兵说的那样已经遇害。堂弟历来奸猾,不至于这么简单就中别人的陷阱。   江州这边才是对方真正想拿来威胁周都督的筹码。   他之前想过这种可能,派家人出去打听,几个周家郎君说的和那几个士兵的话一般无二,打消了他心中的怀疑。   周刺史不相信士兵,却不会怀疑自己的族人。   没想到江州看似安稳,其实早已危机四伏。只要没了周都督,对方略施小计就能摧毁周家。   郎中赶过来,喂周刺史吃了几枚药丸,送他回厅堂休息。   一行人赶回厅堂,剩下的幕僚们全都围了过来。   “使君,果然有诈!我们之前送出去的口信都半路没消息了,外面的消息也传不进来。”   周刺史挥手让众人安静下来。   “不管外面是什么状况,我们的要务是守住江州!”   众人扬声应是。   见众人都镇定下来,周刺史坐下喝了几口茶,觉得胸口略微舒畅了一点,眼神私下里搜寻,找到九宁的身影。   她跟着他回了大厅,一直站在他身侧,听他和幕僚们商量对策。   周刺史双眼微微眯起。   在几个幕僚为怎么穿过重重陷阱、把真实的消息正确送到周都督本人手上而争执不休时,九宁开口道:“让我的长随阿大、阿二、阿三、阿四出城,他们知道怎么确认我阿翁的方位。”   幕僚们面面相觑。   九宁看向周刺史,道:“我和阿翁有约定的暗号。”   旁边一个幕僚急忙问:“什么暗号?”   九宁瞥幕僚一眼,淡淡道:“既然是只有阿翁和我才懂的暗号,自然不能随便说出口。”   众人愣了一下,摇头失笑。   于是因为失职而被赶到箭道扫马厩的阿大几人被叫到厅堂。   他们正为九宁被掳的事自责不已,见九宁和以前那样吩咐他们去办事,又是感动又是羞愧,含泪一抱拳,领命而去。   幕僚们分头去忙。   周刺史朝九宁招招手,让她走到自己近前,问出刚刚就想问的疑惑。   “你怎么知道那几个私兵在撒谎?”   九宁平静道:“阿翁如果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一定不会留下那种话……他不会要求三哥给他报仇。”   ……   就像书中写的那样,周都督戎马一生,但知道自己的子孙都不是带兵的料。他不止一次说过,一旦他出了什么意外,周嘉暄他们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管,赶紧离开江州,用不着给他报仇。   那是一个微雨天,九宁因为受到惩罚而懒懒的没精神,赖在周都督的院子里玩。   外面在落雨,不能赏花或者玩蹴鞠,周都督只勉强认得几十字,不能陪着孙女看书,想来想去,就领着九宁去他的私库挑宝贝,想办法哄她笑,打开一只只装满金锭的大箱子让她随便拿,和她开玩笑:“观音奴,要是哪天阿翁不在了,你不要听你阿耶的,也不要听其他人的,就跟着你三哥,你们兄妹俩带着钱跑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九宁假装听不懂,搂着金锭问:“为什么要跑?”   周都督轻笑,大手揉揉她的螺髻,“阿翁这辈子杀的人太多了,自己也不知道欠下多少条命,说不定哪天就得赔给别人……谁知道以后呢?阿翁攒了这么多钱,都给你们留着花。”   说着拍拍九宁怀里的金锭,“报仇没意思!先把阿翁挣的钱花了。”   ……   听了九宁的回答,周刺史怔忪了片刻。   他突然想起当年弟妹病逝,家中的几个郎中吓得魂飞魄散,跪求自己帮他们求情。他去了弟妹的院子,准备了许多劝解堂弟的话,但推开门,却见堂弟坐在床边,低头仔细为已经没了气息的弟妹擦洗,神情非常平静,平静得满屋子侍女瑟瑟发抖。   管事们哆嗦着上前,低声问丧事要不要办起来。   周都督从袖中拿出一枚银鎏金簪子戴到弟妹的鬓发上,声音依旧平静:“都准备好了,就按之前备下的办。”   整个丧期,周家族人战战兢兢,江州世家也战战兢兢,生怕从来不按套路出牌的周都督反应过来,拿他们撒气。   直到三个月后,族人才敢当着他的面说笑,看他没发脾气,都悄悄松了口气。   丧妻之后,周都督再也没有当众提起过发妻——看起来好像已经忘掉往事,族人便开始旁敲侧击,预备着给他再续娶一个,他断然拒绝。   周刺史自认不是重欲之人,房里都有几个娇美的妾侍,周都督却真的不再续娶,也不要家伎伺候。   有一次周刺史又提起续娶的事。   周都督那时喝高了,哈哈大笑,说起醉话:“三娘爱吃醋,我再娶一个进来,她还不得气活过来?”   说着放下酒杯,五大三粗、高大威猛的男人,突然就那么对着满桌酒菜呜呜大哭起来。   “没了的人怎么会气活?她走啦!再也不回来了!”   第一次看到堂弟落泪,周刺史愕然失声。   自那以后,他就不再劝周都督续娶继室了。   周刺史苦笑:九娘说得对,堂弟心里最重视的是他的家人,他之所以愿意庇护江州,只是为了给家人、给周家一个安身之地,如果他真的遭遇不测,肯定不会留下那样的遗言。   以堂弟的脾气,他只会对周嘉暄说:江州的安危关你们屁事!阿翁护不住你们了,你们赶紧跑吧!   周刺史出了会儿神,派人看住那几个回来报信的士兵。   “查清楚他们最近和哪些房的人来往最多,见过谁,和谁说过话,只要是和他们接触过的,都要记下来。”   周家内部肯定出了内应,一定要把人揪出来。   管事点头。   九宁在一旁提醒:“还有各房的下人。”   周刺史看她一眼,吩咐管事:“只要是出入过那个院子的,包括各房的下人,全部记下,一个都不要漏。”   管事应是。   “看住各房的人,女眷那边也要盯紧。”   “是。”   事情吩咐完,周刺史环顾一圈,发现九宁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九娘去哪儿了?”   亲随回道:“使君,九娘去看三郎了。”   墙外传来一阵大叫大嚷,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几名士兵穿过庭院,在厅外拱手,“使君,刚才有一伙人自称是山谷逃回来的轻骑,要我们开城门,城中守将接到命令不敢应门,那伙人都伤得很重,守将怕出事,派了一支小队出去接应他们。”   周刺史不禁站了起来:“怎么样?”   士兵垂首道:“小队全军覆没。”   周刺史手脚哆嗦了两下,脊背瞬时爬满冷汗。   幕僚们也一脸惊骇。   如果开了城门……后果不堪设想……   士兵道:“还好守将反应及时,固守城门,没让那伙人混进来。”   周刺史急喘了几声,坐下抓起茶杯,连灌几口已经冷掉的茶水。   一环套一环,下手的人到底是谁?   亲随在一旁道:“使君放心,对方虽然狡诈,可只敢偷偷摸摸,都督一定能平安归来。”   周刺史点点头,目光越过庭院,望着远处空荡荡的长廊尽头,若有所思。   ……   主子们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乱成一团,下人们也心神不定,魂不守舍。   有的人浑浑噩噩,依然尽忠职守地跟在主子身边伺候。有的人回房收拾行李,准备和家人一起逃出江州。   还有的人在周百药的指挥下换上孝服,预备丧事,正院已经挂起白灯笼。   九宁从周刺史的院子里出来,路上遇到的仆从们脚步匆匆,看到她来不及多诧异,各自奔忙,到处乱糟糟的。   周嘉暄的院子有几位管事坐镇,还算井井有条。侍女们端着热水进进出出,忙而不乱。   九宁推门进房。   里头正在说话的几个人抬起头,其中一人认出她,眼睛发红,斥道:“你来干什么?出去!”   是大郎周嘉言。   九宁没理会他,问郎中:“三哥怎么样了?”   郎中扫一眼周嘉言,小声道:“三郎失血过多……其他的倒还不妨。”   九宁轻轻舒口气,继续往里走。   周嘉言站了起来,挡在她面前:“三弟这样都是你害的!你出去!”   九宁不语,抬手一把抓住周嘉言的衣袍。   周嘉言脸色大变:“你干什么?你敢打你兄长?!”   九宁嗤笑,拽着周嘉言出了屋,把人拖到外边长廊里,往地上一扔。   噗通几声,周嘉言从台阶上滚了下去。落过雨,雪地泥泞,他滚了一身的泥,爬起来,勃然大怒:“周九宁!你敢打我!”   九宁站在长廊前,拍拍手,眼帘抬起,微笑道:“周嘉言,三哥正在养伤,不要在他房里大吼大叫。我要进去看三哥,你也可以进来,不过你再敢大声说一句话,我就会和刚才那样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你拖出来,你喊一次我拖一次!”   周嘉言气得浑身直抖:“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   九宁笑眯眯反问,依然是一副甜美乖巧的面孔。   周嘉言鼻子里冷哼一声,气冲冲走回长廊,大踏步进屋。   九宁没拦他,跟着回房。   “你出去!”周嘉言回头吼她,声音比刚才小了一点。   九宁没说话,一把拽住周嘉言,直接往外拖。   没想到她真的一言不合就动手,周嘉言又气又恨,挣扎了几下,但他从来养尊处优,连去学堂上学用的文具书囊都是书童帮着背,一时间竟然挣不脱。   九宁使出训马时的蛮劲,一脚把周嘉言踹下回廊。   周嘉言又滚了一身泥,恨得瞋目切齿:“周九宁!你……”   一句话还没说完,九宁看也不多看他一眼,转身进屋去了。   周嘉言愣了半晌,咬牙环视一周。   来来去去的侍女们看他满身狼狈,怕他迁怒,不敢和他对视,发觉他的眼光看过来,连忙低头躲开。   周嘉言一张脸红得能滴出血来。   几名仆从小跑进来:“大郎,郎君来了!”   长廊另一头,周百药在亲随的簇拥中急匆匆赶来。   周嘉言立刻抹把脸,冲上前,“阿耶,刚才九娘她动手打我!”   周百药愕然:“什么,她竟然敢打你?”   一个小娘子动手打人,已经是闻所未闻了,她竟然以下犯上,打自己的长兄!   更别说她还害死自己的祖父,害她的三哥身负重伤……这样的事情很快就会传得沸沸扬扬,周家这一房的名声全被她败坏了!   周百药怒气冲天:“请家法,今天我要亲自教训这个孽障!”   周嘉言唇边溢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笑,主动带着人去祠堂。   下人们对视一眼,跑进房,走进里间,拉拉九宁的衣袖:“九娘,郎君派人去请家法了,你快去使君那里躲躲。”   九宁坐在床边看郎中为周嘉暄换药,闻言,回头对下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下人忙压低声音:“郎君这回是动真格的,九娘,你先去躲躲风头。三郎这边有我们照看。”   九宁神色如常:“我晓得了,你们在这守着。”   下人点头答应。   九宁起身出了里间,跨出门槛。   周百药正要进屋,看她出来,示意自己的亲随上前按住她,冷笑:“这次不管谁来求情都不管用!”   九宁很想对周百药翻白眼,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惦记着对女儿耍威风?三哥还躺在床上呢!   周围的仆从拉着周百药苦劝,“郎君息怒。”   周百药冷哼:“谁劝都没用!她就是个祸害,我今天不给她一点教训,她迟早得捅破天!”   不一会儿,周嘉言领着几个奴仆风风火火冲回来,“阿耶,家法请来了!”   所谓的家法,就是一根打人的棍子,差不多有一个拳头那么粗,几棍子打下来,成人都得躺上十天半个月。   周百药接过棍子,指指九宁:“按住她!”   下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动手。   周百药处于盛怒之中,脸红筋涨,指挥自己的亲随:“你们,去把她按住!”   亲随往前。   饮墨从房里冲出来,挡在九宁面前,“郎君,打不得!”   周百药抄起木棍,一把推开饮墨,“我打不得,还有谁打得?都给我滚开!”   饮墨抱住周百药的腿,叫九宁:“九娘,快走!”   周百药踢开饮墨,另外两个仆从扑上去继续抱住他的腿不让他动。   “九娘,快去找使君!”   “都给我滚!”周百药挥舞着木棍,大声咆哮,“这个孽障留下也是个祸害,不如打死了干净!”   满院子的仆从都围了过来,跪在周百药面前,哭着道:“郎君,使不得啊!”   正闹得不可开交,院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一道慢条斯理的、平静从容、带了几分笑意,又隐隐有几分怒气的说话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谁敢打我家观音奴?”   哭声停了下来。   吼声也停了下来。   周百药的咆哮声也凝固住了。   众人齐齐呆住。   唯有九宁登时浮起满面笑容,几步下了台阶,跑过庭院,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飞奔,“阿翁!”   转角处,脚步声越来越近。   细雨纷飞,十几个士兵簇拥着一名身着丹地交领窄袖锦袍的男人走了过来。   男人头戴毡帽,腰束革带,脚踏长靴,鬓边布满风霜痕迹,看得出年岁已长,但眉宇间仍然藏着一抹刀锋般的锐气,双眼炯炯有神,哈哈笑着走进长廊,张开双臂,俯身抱住冲过来的九宁。   “阿翁。”九宁抱着周都督的腰,声音有些哽咽。   为了给自己寻一个靠谱的靠山,她之前曾试图找出周都督身边的奸细,改变周都督中伏身死的命运,但那是两年后的事,她觉得自己还有时间,可以慢慢来……   听郎中说周都督遇害时,她浑身冰凉。   有那么一瞬间,她怕这一切是真的,怕因为自己的缘故导致所有事情提前,怕周都督真的死了。   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从第一天开始,做出的所有举动都只是为了能够尽快完成自己的任务……   周都督那么敏锐,怎么会看不出来她在利用他的疼爱?   他们之间原本只是交易而已。   她交出崔氏留给她的嫁妆,周都督给她一份庇护。   周都督其实什么都知道。   九宁紧紧抱着周都督,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鼻尖发酸。   耳畔响起几声轻笑。   “吓着了?”   周都督摸摸九宁的脑袋,抱起她,“不怕,阿翁回来了。”   九宁伸手环住周都督的肩膀,没说话。   周都督笑了笑,抱着她来回轻晃。   “好了,是阿翁不对,吓着观音奴了。阿翁给你赔不是,原谅阿翁好不好?”   九宁在周都督肩膀上蹭了蹭,把糊了一脸的眼泪鼻涕全蹭到他的锦袍上去。   “阿翁回来了就好,我不生气。”   周都督轻笑,“观音奴最乖了。”   这时,院子里呆愣的众人才反应过来。   “都督没死!”   “都督回来了!”   众人笑着上前,跪在地上给周都督磕头。   周都督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目光落到儿子周百药身上,停顿了一会儿。   周百药手里还抓着那根要用来打九宁的木棍,目光呆滞。   周都督轻哼一声:“怎么,你老子没死,你很不乐意?”   哐当一声,周百药丢开木棍,跪倒在地,泣道:“父亲!”   周都督冷笑了几声,低头,粗糙的手指抹掉九宁眼角的泪珠。   再抬起头时,神色冷厉:“你刚才说要打谁?”   周百药冷汗涔涔。 第59章 打了   细雨蒙蒙, 房檐前挂起一道道晶亮水线。   周百药跪在雨中,幞头被雨水淋湿,水珠顺着飘带往下淌。   周都督没吱声,他只能继续跪着,不敢起来。   一旁的周嘉言看祖父“死而复生”,不对,是活着回来了, 心惊之余, 也跟着跪下了。   周都督用袖子给九宁擦眼泪, 动作粗鲁笨拙,声音却轻柔:“好了,不许再哭了。”   九宁鼻尖通红,含着两泡眼泪,凶巴巴道:“我哪里哭了?”   说着小脸往周都督肩膀上一埋, 继续蹭。   周都督挑挑眉, 朗声大笑,没搭理周百药和周嘉言,抱着九宁进屋,看过周嘉暄的伤势, 和郎中交谈。   院外传来一阵高似一阵的喧哗,周刺史的亲随和幕僚们激动地冲进长廊。   “大都督!”   “都督,您回来了!”   “都督, 使君……”   周都督皱眉, 低斥:“滚远点。”   幕僚们忙压低声音, 确认眼前的人确实是周都督后,笑着退出去。   只要都督回来,所有人都能放下心,用不着担惊受怕了!   九宁下地,轻声和周都督说了周嘉暄受伤的经过。   周都督嗯一声,嘱咐郎中好生照料周嘉暄,拉着九宁的手转出里间,捏捏她的脸,“别担心,这点伤你三哥能熬过去。”   看她发髻散乱,一身狼狈,衣衫到处都是血,叫来郎中,“先去换身衣裳,有没有哪里受伤?”   九宁摇摇头,周嘉暄一直把她护在怀里,她没有受伤,只有胳膊隐隐作痛——那是多弟受伤的地方。   不管多弟出于什么目的保护她,总归是为救她受的伤,所以她的胳膊也疼。   侍女带九宁去洗漱换衣,脱下她身上带血的外袍,从头到脚仔细检查一遍。   九宁换了身窄袖锦袍出来,走到坐着喝茶的周都督身边。   周都督抬起手,让她上榻挨着自己坐,递了杯茶给她。   九宁接了茶,没喝,一连声问:“阿翁,你怎么回来的?路上有没有遇到埋伏?裴先生他们呢?”   周都督一笑,唇边扬起不屑的笑容,“埋伏?就凭那点雕虫小技,也想困住我?我带兵打仗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在哪儿玩泥巴!小人伎俩!”   九宁嘴角轻轻抽了抽,论起不择手段……周都督好像没资格骂别人吧?   他刚刚脱离河东军的时候,势单力薄,身边亲兵只有一千多人,而李元宗派出来追击他的却是十万大军。每次和河东军周旋,他基本采取迂回战术,河东军来了他就跑,河东军走了他立马去捡漏,河东军不走他就围着河东军打转,一千多人分成三支队伍,一天十二个时辰轮换,趁河东军夜里睡下或是白天埋锅造饭放松戒备的时候,时不时带几百人去袭营,抢了就跑,绝不恋战。   总之神出鬼没,在尽量避免和对方主力对上时不停上蹿下跳骚扰河东军,搅合得河东军日夜不宁,想办法让河东军分散,然后一小股一小股剿灭他们。   河东军怕什么他就来什么,神出鬼没,花招层出不穷,把河东军军将气得跳脚,骂他比老鼠还狡猾。   李元宗曾亲自领兵,在城外骂阵,要和周都督一决生死。   不管李元宗骂得多难听,周都督坚决不去应战,表示李司空是当世第一猛将,他胆子小,不敢到司空跟前耍大刀。   啥?骂我是鼠辈?我是啊!司空您是大英雄,大豪杰,我只是个混日子的!   李元宗得意洋洋。   然而刚等李元宗领兵返回太原,一直装乌龟的周都督立刻蹦跶起来,带兵抢了河东军的粮草,还一把火烧了河东军的营地。   据说李元宗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差点没厥过去。   ……   周都督似乎完全不记得自己做过的那些光荣往事,理直气壮地抱怨设伏的人卑鄙无耻,轻哼几声,喝口茶。   “我早就知道他们在路上设了埋伏,他们以为我中计了,其实我是将计就计。”   那条山道两边都是丘陵山坡,中间只有一条可容四匹马并排走过的大道,前面的出口周围是荆棘丛生的密林,就像一个壶口,是设伏的好地方,只要事先在两边山坡和出口的地方埋伏好人手,可以来一个瓮中捉鳖。   试问周都督带着两千轻骑经过这样的地方,怎么会一点准备都没有?   江州是他的地盘,方圆几十里的地形他熟记于心,他以前还和裴望之说过将来可以在山谷伏击攻打江州的对手。   他假装中箭栽倒,引出对方全部主力,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就结束战斗。   可惜那些死士反应非常快,意识到计划失败后全部服毒自尽,只留下几百个不知从哪里招来的小喽啰。   不想吓着孙女,周都督只轻描淡写说了个大概,忽然想起一事,放下茶碗,“是二郎送你回来的?”   九宁点点头,“二哥救了我,送我回来后就走了。”   周都督笑了笑,“说起来这事还得谢谢他,是他让人送信给我,告诉我你被抓走的事。”   周嘉行的人一直等在周都督回江州的必经之路上,告诉他九宁被掳走然后又获救的详细经过,提醒他江州这边肯定有对方的内应,不然他们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带走九宁。所以周都督一直保持高度警惕,在山道上看到那几个报信的护卫迎过来时,已经示意裴望之做好迎敌的准备。   九宁呆了呆,没想到这其中还有周嘉行的参与。   她以前怀疑周嘉行是害死周都督的幕后之人,结果却正好相反,周嘉行不仅出手救了她,还迅速做出反应,给南归的周都督示警……   九宁出了会儿神,问:“阿翁,上京是不是出事了?”   书中并没有这场变故,周都督遇害是以后的事,在那之前江州一直很安稳。   现在一切都变了,她没有反应过来,周嘉行已经根据情势的改变推测到长安那边的局势发生变化,从而猜测周都督回来的路上会遇到刺杀,到底是故事中的人,直觉敏锐。   她作为熟知剧情的人,太依赖记忆,反而被禁锢住了。   周都督急于归家,路上也没有时间打听长安那边的情形,道:“不是什么大事,一直这么乱,以后也只是继续乱下去罢了。”   说了会儿话,亲兵进来通禀:“都督,使君说抓着内应了,是咱们家里的人,请您过去议事。”   周都督冷笑:“我们家里的人?”   亲兵道:“是其他房的几位郎君,他们说是奉旨行事,为朝廷尽忠。”   “朝廷?”周都督气极反笑,“朝廷是他爹还是他祖宗?一群蠢货!”   忠心不是坏事,不过那也得分时候,以前没见他们站出来做什么利国利民的好事,这江山都要改姓了,他们倒忠心起来了。   周都督站了起来,示意亲兵出去等:“让他们都等着,我还有事要料理。”   亲兵应喏,带着其他人退下。   院子里的侍婢、仆从见状,也躬身退出去。   九宁站起身,周都督回头看她一眼,摇摇头:“去你三哥那儿。”   说着关上房门。   九宁眼珠一转,猜到周都督要做什么,赶紧趴到门缝上往外看。   周都督低头,看到门缝背后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无奈一笑,没管她。   院子里的人都走光了,雨越下越大,廊前挂起雨帘。   周百药和周嘉言还跪在雨地里。   见周都督终于出来了,周百药作势要起来,“父亲,伯父他……”   “给我跪着!”   周都督冷声道。   周百药愣了一下,只得又跪回去,目光飞快扫一眼左右,还好所有仆从都退出去了,不然就得当着仆从的面被父亲训斥。   周百药这一跪,旁边的周嘉言立刻挺直脊背,跪得更端正。   周都督站在长廊前,俯视雨中的儿子:“你要请家法打观音奴?”   周百药道:“我知道您疼她……但也不能这么纵着她……”   “我纵着她?”周都督打断儿子的话,“我纵她什么了?她小小年纪被人抓走,你这个做父亲的不知道救人,只知道隐瞒消息!三郎把人带回来,你不问一声,张口就骂她是祸害,她什么时候祸害你了?”   周百药张了张嘴巴,周都督不等他辩解,接着道:“她好端端的被人抓走,有什么错?说起来朱鹄那些人是跟着传旨的天使来江州的,事情的起因可以算到我头上,你是不是还要怪你老子?”   周百药知道自己辩不过父亲,干脆闭嘴不说话了。   周都督捡起刚才那根木棍,走下台阶。   雨水顺着他头上的毡帽往下滴落。   “身为一家之主,你不能保护自己的闺女,家里出了事,你不帮忙也就算了,只知道添乱,观音奴好不容易回来,你不知道安慰她,头一件事就是迁怒到她身上,还要逞威风打她……”   周都督举起木棍,朝周百药背上打下去。   “一无是处,要你何用!”   “阿翁!”   周嘉言心惊肉跳,抬起头,眼睁睁看着那一棍打在自己阿耶背上。   周百药双拳紧握,咬紧牙关,没有吭声。   周都督冷哼一声,继续挥舞木棍:“你没本事就没本事,我是你老子,不强求你争气!谁让老子倒霉,摊上你这么个不成器的蠢货!只要老子在一天,绝不会叫你吃苦!你读了书,看不起老子,嫌老子粗俗,老子忍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就是不该拿自己闺女撒气!没事窝里横打自己闺女,算什么男人?以后老子不在了,你怎么护住你的妻儿?老子养你这么大,你就是这么回报老子的?”   一棍棍打下去,周百药羞愤欲死。   周嘉言忙磕头道:“阿翁,阿耶也是气急了才会这样,您要打就打我吧!”   “别急,下一个就是你!”   周都督喘口气,怒视周嘉言。   “你是嫡长孙,从小跟着先生读书认字学道理,写的文章倒是漂亮,先生还夸你端正,我看全是狗屁!你在文章里写那些什么孝悌的道理,一写就是一卷纸,怎么做的事那么不体面?三郎是你弟弟,观音奴是你妹妹,他们一个身受重伤,一个九死一生逃回家,你看看你做的那些事!你就是这么友爱兄弟姐妹的?老子替你脸红!”   周嘉言满面羞愧,低下头,哑口无言。   门缝后,九宁啧啧几声,微笑着旁观周百药和周嘉言父子俩被棍棒教育。   周都督怒气上头,这次下手没有收敛力道,一口气给儿子六棍、长孙三棍后,又转身对着儿子连抽几棍。   周百药面容扭曲,脸都疼绿了。   周都督丢开木棍,一脚踹开儿子:“观音奴比你强多了!老子就爱宠着她纵着她,她捅破天也不要紧,老子给她兜着!以后你再敢啰啰嗦嗦管她的事,老子继续抽你!给老子滚!”   周百药咬牙切齿,想爬起来,刚一动弹,疼得直哼哼。   周都督冷笑。   周嘉言抹了把眼睛,扶起周百药,父子二人生怕周都督再动手,顾不上疼,踉踉跄跄着走远。   目送他二人狼狈离开,门缝后的九宁哈哈笑。   周都督站在雨中,看着儿子、长孙相扶离去。   雨水浇了他一头一脸,他站着一动不动,高大的背影显得有些悲怆。   他老了。   虽然有周刺史坐镇,可一个假消息就让江州乱成这样,如果他真的死了,江州肯定守不住。   树倒猢狲散。   到那时,儿子、孙子和孙女该怎么办?   他们能依靠谁?   宰相赵令嘉的家眷被官兵带走的情形再一次浮现在周都督的脑海里。   屋里的九宁低头想了想,找房里的侍女要了把伞,拉开房门,撑起罗伞,走到伫立在雨中的周都督背后,脚尖踮起,试图把伞举过周都督的头顶。   “阿翁,别淋着了。”   周都督回过神,看一眼随着九宁颤巍巍的动作摇来摇去的罗伞,嘴角勾了勾,接过伞。   他一手撑伞,忽然俯身把九宁抓到腋下夹着,几步蹦上石阶。   九宁陡然失去平衡,吓了一跳,紧紧抱住周都督的胳膊。   周都督哈哈大笑,走进长廊,放下九宁,“回去罢,阿翁去抓坏人。”   ……   周刺史得知周都督早已偷偷返回江州县城,明白堂弟想要将计就计,迅速配合,各处人手同时出动,很快就把和那几名护卫接应的人抓了个正着。   内应包括江州的部分属官、其他世家,还有周家自己人。   处置族人的事牵连太广,周刺史决定自己亲自动手。   周都督乐得把得罪人的事全推到周刺史身上,避居幕后,专心查军队里的奸细。   堂兄弟里应外合。   护卫,城外的伏兵,周家人,属官……周家顺着这道关系网顺藤摸瓜,趁着这次机会彻底肃清江州,只要是有嫌疑的人,全都要查清楚。   越来越多三心两意的人浮出水面。   揪出家中的内应,周刺史比周都督这个差点遇害的人还要愤怒:“身为周氏族人,联合外人谋害自己人,绝不能姑息!”   那几房家人都被抓了起来。   男丁全部和其他内应一样,等审问清楚,立刻就地处置。   女眷也赶出去,有娘家的可以带着嫁妆回娘家,没有地方投奔的就送去寺庙或者道观安置。如果是知情人,按同谋惩处。   哪一房都沾亲带故,求情的人日夜跪在周刺史门前,求他留下那几房男人的性命。   周刺史不为所动。   ……   这天周八娘过来探望九宁,说着说着就红了眼圈:“五娘好可怜。”   五娘的父亲就是出卖周都督的族人之一。   他不仅一直暗中向朝廷汇报周家的所有大小事务,配合朱鹄他们在那晚的酒宴上灌醉周刺史和周嘉暄,还把当年建造刺史府的画稿找出来交给朱鹄,要不是因为一直赋闲在家接触不到更机密的东西,他还想偷出江州的布防图献给朱鹄。   周刺史痛心疾首,问五娘父亲为什么要做出这种背叛自己族人的事。   五娘父亲冷笑,说周刺史年纪大了,做事瞻前顾后。周都督呢,跋扈骄横,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他早就看两人不顺眼了,都是周家人,凭什么他们其他房就得乖乖听他们俩的话?如果事成,圣人会封他做江州刺史,族长就是他们这一房的。   如今他功败垂成,没什么好说的,随周刺史处置。   “瞻前顾后”的周刺史没有犹豫,在确定五娘父亲只是圣人安插在江州的一颗棋子、不知道其他内幕后,立即命亲随亲手了结五娘父亲。   族人可以犯错,可以无法无天,只要他们记得自己姓周,周刺史都可以原谅。   他独独不能容忍族人背叛周家。   五娘没了父亲,平日走得近的叔伯兄长也和父亲一样犯了同样的错,其他房的小娘子已经和她划清界限,再也不和她来往了。   九宁听八娘一声一声为五娘惋惜,眼珠一转,在八娘说出求情的话之前,赶紧扶额。   “八姐,我有点头疼。”   她不会为五娘父亲求情的,一来五娘的父亲害的是阿翁和她,现在这样的结果是咎由自取;二来五娘一房和她早就有嫌隙,救五娘一家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而且五娘父亲很可能就是书里那个深藏在周家、害死周都督的奸细,这次他提前动手暴露自己,九宁正为这个庆幸呢,怎么会帮自己的仇人。   见九宁嚷疼,八娘信以为真,连忙站起来,扶九宁回房休息。   让她靠坐在美人榻上,还亲自端茶喂给她喝。等她喝完,又拿锦帕帮她擦嘴,把她当成奶娃娃一样照顾。   九宁喝了几口茶,倚着美人榻,一手托腮,想起乔家的事,“八姐,你难过吗?”   这一次江州的骚乱和乔家脱不开关系,乔家暗中帮朱鹄扫清痕迹,朱鹄才能逃得那么快。   周刺史已经断绝和乔家的往来,八娘和乔南韶的婚约自然也就作废了。   八娘叹息一声,点点头,语气怅然:“有点……乔郎君长得很俊俏,以后说不定碰不上这么俊俏的小郎君。”   九宁眨眨眼睛,八娘应该不会就因为乔南韶长得俊就喜欢他吧?   似乎能看出九宁在想什么,八娘满面羞红,低头绞衣袖,“九娘……像我们这样的小娘子,以后嫁给谁都是家里长辈说了算,能嫁给一个长得俊的,总比嫁给长得丑的好吧?”   八娘想得很明白,反正总是要嫁人的,而且肯定是嫁给门当户对的纨绔公子哥。与其嫁给一个相貌丑陋的,不如嫁一个相貌俊朗的,管他是风流还是木讷,总之不能太丑。天天对着一个俊朗的丈夫,多养眼!   九宁:……   八娘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说:“你想想,要是嫁给一个长得丑的,他还天天出去沾花惹草,多糟心呐!长得好看的就不一样了,至少看着他,我心里舒服。九娘,你生得这么漂亮,以后也得找个好看的。”   九宁点点头,假装自己被说服了。   前世八娘和乔南韶因为家族之间的纠葛成了一对怨偶,这一次两家婚事作罢,不知道她以后会嫁给谁。   以八娘的偏好,肯定是个长得俊的。   ……   安定下来后,九宁问起多弟的状况。   随从回道:“她胳膊受了点伤,其他的不要紧。”   九宁思量再三,让衔蝉拿了些补身子的药丸,去看望受伤的多弟。   她已经问过饮墨他们了,周嘉暄之所以会带多弟出去接她,是因为她失踪后,多弟是第一个发现的,也是她第一个跑去找周嘉暄求救。之后多弟一直跟着周嘉暄,帮忙寻找她,为此没日没夜地到处奔走,好几次累晕过去,醒来之后顾不上休息,又跟着周嘉暄出去找人。   大雪天里,多弟穿着单薄的衣裳跑来跑去,手指、脚趾都冻坏了,其他人劝她回府等消息,她坚决要出门,表示一天找不到九宁,她就一直这么找下去!   别说从来只把人往好处想的周嘉暄,就连蓬莱阁的侍女都被多弟感动了,她们之前防着多弟,觉得她配不上伺候九宁,现在她们已经改变对多弟的看法,时不时会不经意帮多弟说好话。   衔蝉把这些事讲给九宁听。   九宁:呵呵。   经过和周嘉行的相处,她现在已经想开了,多弟是好人也好,坏人也罢,随多弟去罢!   多弟是为救九宁受的伤,待遇比以前好,住的房间里生了火盆,床榻垫了厚厚的被褥。   不过和九宁的蓬莱阁比起来,还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九宁走进多弟的房间,心想以多弟的小心眼,这些都将会成为多弟恨自己的理由。   多弟穷的时候,仇富啊!等多弟富起来,又鄙视穷苦人了。   总之,谁比多弟过得好,她都恨。   九宁低头理理臂上挽的泥金穿枝花披帛。   让多弟恨吧,债多了不愁!   “多弟,九娘来看你了。”衔蝉走到床榻边,扶多弟坐起来。   睡梦中的多弟立刻睁开眼睛,看到床前珠翠满头、衣饰华贵、娇如春花的美貌小娘子,一脸受宠若惊,神情激动:“九娘!”   九宁微笑,握住多弟的手,柔声道:“你好好将养,缺什么就告诉衔蝉她们,别自己闷着。”   身份尊贵的小娘子一点也不嫌弃地握着自己,多弟双手发抖,捧着九宁娇软白皙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低头,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指甲里满是洗不掉的污垢,而九娘的手又细又软,指甲粉白如花瓣,指头纤长如葱根。   多弟嘴唇哆嗦了几下,眼泪哗哗淌下来。   “怎么就哭了?”衔蝉轻笑,拿帕子帮多弟拭泪。   九宁心中暗笑:多弟的哭功不赖嘛!   “九娘……”多弟爬起来,跪在床榻上给九宁磕头。   九宁忙拉住她。   衔蝉在一旁道:“多弟,这次你救了娘子,娘子很感激你,你想要什么赏赐,只管开口。”   多弟擦了擦眼角,低着头不说话。   衔蝉催促她。   多弟这才道:“只要娘子安全,奴就安心了。”   九宁继续微笑。   多弟撩起眼皮,飞快看九宁一眼,见她珠围翠绕,绫罗绸缎裹身,眉间饰翠钿,腕上金腕钏,从头到脚透出种说不出的高贵富丽,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仙女,鼓起勇气道:“如果能服侍娘子,奴就是立时死了也甘愿!”   哈?   九宁无语了片刻,多弟竟然想要当自己的贴身侍婢?   多弟费这么大的力气,甚至不惜为她挡箭,差点死在那些死士手里——目标就是感动她,好升级成她的侍女?   九宁微微蹙眉。   多弟立刻紧张起来。   九宁一笑。她真是糊涂了,多弟现在身份卑微,只有先成为她的侍女才能逐渐摆脱现在的生活,然后寻找更好的机会,从而一步步爬上高位。   “好,你以后就跟着衔蝉吧。”   多弟瞪大眼睛,呆了好半晌,喜极而泣。   终于成为九娘的贴身侍女了!以后她也能和衔蝉她们一样过上穿金戴银的好日子,再也用不着挨饿受冻了!   ……   刚处理好多弟的事,饮墨过来告诉九宁,周嘉暄醒了。   九宁立刻赶过去。   周嘉暄昏睡了好几天,看到匆匆赶来的九宁,轻笑:“怎么走得那么急?”   他刚醒,九宁不敢碰他,挨着床榻坐下:“阿兄,伤口还疼不疼?”   周嘉暄摇摇头,嘴唇还有些发青,“没事,早就不疼了。”   九宁知道他说的肯定是安慰自己的话,那么深的伤口,怎么会不疼呢?   她接过侍婢手中的药碗,喂周嘉暄吃药:“阿兄,要不是我非要回头救多弟,你也不会受伤。”   药汁太苦,周嘉暄喝药的时候眉头一直紧皱着,闻言抬起眼帘看她,笑容温和:“我家观音奴心地善良,怎么能怪你?你不要自责,伤我的是外面的坏人。别担心,阿翁回来了,他会抓住所有坏人。”   他刚才已经从饮墨那里得知这些天发生的事,知道周都督回来主持大局,江州转危为安。   九宁笑了笑,手中银匙送到周嘉暄嘴边,继续喂他喝药。   周嘉暄觉得她天真无邪,是出于好心才会回头救多弟,其实她只是为了自己罢了。   三哥是个好人,以为她也是好人……   还好三哥这次有惊无险。   ……   周都督平安抵达江州后,鄂州立刻增派兵力防守西边城门,几条通往江州的大道全都有重兵把守。   袁家还直接派人接管航船通行的渡口,以防周家从水路进攻鄂州。   商队要经渡口北上,接到消息后,决定再在驿站旁的邸舍多住几天。   他们这一次带了些东西,必须走水路。   眼下局势紧张,江州和鄂州有随时要打起来的迹象,苏慕白不敢在这时候赶上去送人头。   阿青不懂外边的局势,和怀朗八卦:“周都督回来,袁家怎么吓成这样?”   怀朗嘴里咬了根甜草根,道:“长安那边乱成一锅粥,李司空出事了,他的那些义子为了争权打得你死我活,袁家一直仗着和李家的关系作威作福,现在没了靠山,能不怕吗?周都督和李司空水火不容,第一个就要打袁家!”   阿青喔一声,似懂非懂。   邸舍外响起马嘶声,阿山翻身下马,奔进邸舍,上了二楼,看到守在房门外的两人,道:“郞主呢?我有事禀报!”   “郞主在里面。”   阿青转身叩门。   里面传来周嘉行的声音,让他们进去。   阿青和阿山一起推门进屋。   阿山跪地道:“郞主,寨子里被抢来的那些女人已经送回去了。”   周嘉行坐在榻上,低头看舆图,闻言嗯一声。   阿山摸了摸后脑勺,“郞主,我看到几个熟人。”   周嘉行没抬头:“什么人?”   阿山道:“永安寺的和尚。”   “和尚?”一旁的阿青瞪大眼睛,“难道是他们?” 第60章 要求   “是谁?”   门外的怀朗跟了进来, 问。   阿青看一眼周嘉行。   周嘉行没抬头, 挥挥手, 示意他说下去。   阿青道:“那天攻打寨子的时候, 我和阿山去救那些女人,碰到几个和我们一样混进寨子的人,差点打起来,后来他们知道我们也是去救人的, 就和我们一起联手杀马贼。我看他们身手利落, 下手干脆,一看就是高手,怕他们会看出我们的身份把事情泄露出去,一边救人, 一边留意他们, 无意中看到他们头上戴的毡帽底下没头发——全都是光溜溜的大脑壳,他们是武僧!”   “武僧?”   怀朗摸摸下巴,若有所思, 眼底闪过一抹惊诧。   阿青接着说:“那些武僧也是去救人的,他们帮我们杀了不少马贼。不过他们找了一圈, 好像没找到他们要救的人……我看他们走的时候很利索,没管那些女人。”   说着扭头问阿山。   “你在哪儿碰到永安寺的和尚?”   “就是他们!”阿山道,“我在送那些女人回来的路上看到一群和尚。那些和尚四处找被马贼劫去的小娘子, 一个一个把她们救出来, 我碰到他们好几次……不过今天那些和尚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都消失了, 听说好像是永安寺那边的人送了封信过来, 催他们回寺。”   阿青思索片刻,拱手问:“郞主,要不要接着查下去?”   “不必。”   周嘉行头也不抬,道。   阿青答应一声,和阿山一起躬身出去。   怀朗留了下来,目送两人走远,上前几步,压低声音问:“郞主,要不要查一下永安寺?”   周嘉行摇摇头。   “他们肯定是去救九娘的。”怀朗小声说出自己的推测,“永安寺只有雪庭小师父身边有武僧。他知道九娘落到马贼手里,派人去救她,您送九娘回江州,算起来消息应该传到永安寺了,雪庭知道九娘安全归家,派人召回那些武僧,所以阿山才会说那些武僧忽然都不见了。这才说得通。”   周嘉行没作声,似乎送走妹妹九宁后,一切和江州有关的事都和他无关了。   怀朗等了一会儿,见周嘉行没有开口的意思,转身出去。   快走到门口时,突然拍一下脑袋。   “郞主,我想起一件事。”   顿了一下,回头道:“是和九娘有关的。”   周嘉行抬起头,眉头轻皱。   怀朗不敢卖关子,连忙道:“之前郞主派我去查崔氏的田庄,我查到一些奇怪的事。跟着崔氏一起从长安逃出来的仆从好像每个月都会去永安寺听俗讲,而且自愿为永安寺做工。我当时好奇查了一下,发现九娘身边近身伺候的老仆,还有那个叫冯姑的,都不是崔氏选中的人,她们是从田庄挑出来送去府里伺候的。蹊跷的是——之前照顾九娘的乳母出府以后就不见踪影了,按理来说崔家的老仆应该留在田庄养老才对……”   他详细说出当时查到的一些疑点,最后做了一个总结。   “我觉得雪庭小师父一直在暗中关注九娘,甚至派人跟着九娘,周家人并不知情。”   周嘉行眉头皱得愈紧。   怀朗嘿嘿笑:“听说雪庭是九娘的远房舅舅……他是个出家人,不染尘烟,没想到对外甥女这么好。远房表姐去世,他怕外甥女被人欺负,费尽心思把自己的人送进周家保护九娘……”   周嘉行搁下手里的炭笔。   怀朗立刻噤声。   周嘉行目光落在一旁的落地衣架上,他刚才解下的革带挂在上面,系带嵌了一把花花绿绿的弯刀。   看着它,不免想起九宁低着头解开他腰上皮扣、帮他戴上弯刀的样子。   还有她坐在马背上和自己并辔而行时侃侃而谈的模样,月光照在她身上,她一袭锦袍,周身好像笼了层朦胧晕光。   那一刻,周嘉行明白什么是明珠生晕。   周百药重男轻女,不是个好父亲,身边又有来路不明的人……她肯定没察觉。   周嘉行道:“查永安寺和崔氏的田庄。”   “是!”   怀朗应喏。   ……   司空李元宗死在长安的消息传出,河东大乱。   李元宗的义子们联合起来,以为父报仇、讨伐弑父的贼子李从信为借口,想直接踏平长安,逼小皇帝退位。   几十万大军气势汹汹而来,长安世家纷纷出逃,朝中大臣建议小皇帝效仿前人出京逃往剑南,小皇帝应允。   然而小皇帝运气实在太好,河东军大军走到一半,留守太原的一位义子发动兵变,杀了其他兄弟的家眷。义子们勃然大怒,也不管长安了,立刻掉头回太原,杀了那名义子。接下来,这些义子为谁能继承河东军而大打出手,还没抢回李元宗的尸首让其入土为安就先打了个你死我活。   李元宗的义子们自相残杀,各路节镇心里简直了开了花,趁机出兵抢占地盘。   昔日不可一世的河东军忙于内斗,无暇出兵反击,河东军的地盘很快四分五裂,被其他节镇瓜分。   而那些死在长安的刺史家中的子嗣虽然没像李元宗的义子们那样杀红了眼,却因为没有防备而被军中掌权的军将杀害,短短一个月内,七八个地方节镇换了一个又一个主人。   小皇帝乐见其成,谁实力强他就纵容谁出兵,哪怕弹劾的折子雪片似的飞往长安,他一概不管。   天下大乱。   江州这边,周都督安全归来,周家人安心之余,看到其他节镇趁河东大乱抢了不少地盘,也有点蠢蠢欲动,建议不如把隔壁鄂州给占了。   鄂州袁家的家主也是从李元宗帐下出来的,这些年袁家靠着商贸积攒了不少家财,其中一半都用来供奉李元宗,以换取李元宗的庇护。   江州和鄂州一衣带水,如果能把鄂州抢到手,江州兵可以依靠大江天险阻拦河东军南下,壮大实力。   “都督,鄂州北通中原,西临两川,东接江东,南连湘楚,不止地理位置险要,境内土地肥沃,有鱼米之乡之称,如今李司空已死,鄂州就是砧板上的鱼,等着人宰割,我们何不趁机拿下鄂州?”   其他人亦附和:“袁家和李司空沆瀣一气,这些年和我们江州时有摩擦,仗着李司空给他撑腰,偷偷抢占江州田地,这次设下埋伏暗害都督的人肯定是袁家的同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不能放过袁家!”   众人越说越激动,恨不能立刻发兵灭了鄂州。   周都督坐在榻上,斜倚凭几,懒洋洋地听众人吵闹,拍拍手。   众人忙安静下来,等周都督发话。   周都督换了姿势继续倚着凭几,然后把提出建议的幕僚骂了个狗血淋头。   “河东大乱,下一个倒霉的就是江州!金州、黔州、潭州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信不信这时候出兵鄂州,江州兵还没走出五十里,江州就被人占了!当肥肉是这么好咬的?鄂州已经被三面包围,江州兵可以往北、往西,打哪里都可以,就是不能往东去打鄂州!”   幕僚们惊出一身冷汗,忙叩首谢罪。   周都督骂完人,扭头和周刺史商量,要把周家儿郎全都赶进军队历练。   “原以为有李元宗在,这天下至少还能太平个两三年。如今李元宗一死,群雄并起,咱们家的小子们也该懂点事了。”   周刺史遣散幕僚们,忧愁道:“放眼各房,还没有哪个小子有领兵打仗的本事。”   说着撩起眼皮瞥一眼周都督,目光既有感慨,又有那么一点点不甘。   “能有你三分本事也就够了,可惜挑来挑去,个个都文弱。”   论才学,倒是有几个好苗子,周嘉暄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可这个时代的周家不需要书生。   就像周刺史自己,生不逢时,只能依靠堂弟。   周都督得意地抬起下巴,他知道周刺史这么多年一直嫌弃自己粗俗偏偏又得嫉妒自己,撇嘴一笑,轻哼几声。   “不会也得去,是驴是马,先遛遛再说。不求他们继承江州兵,总得开开眼界,让他们知道外边世道艰难。不然将来你我两个老家伙不在了,他们带着家眷逃命的时候看到到处兵荒马乱的,吓得腿软怎么办?别的不会,逃命必须得会!”   周刺史苦笑,还没到那个地步就先教子孙逃命,周都督就这么不看好周家子弟吗?   ……   江山大厦将倾,局势波云诡谲。   在其他人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九宁正忙着清点自己的财产。   这时候她之前做的那些准备就派上用场了,卖掉的田地换来硬通货:金银和粮食,几座库房全堆满了。   她叫来所有管事,二十多个人花了三天时间理清全部账本。   除了那块远离战火的庄园外,现在她名下的田地和农庄只剩下江州的还没有卖掉。   年底佃户们进城给九宁拜年磕头。   按规矩他们进不了内院,由管事出面应酬。   今年世道更乱了,佃户们惴惴不安,坚持要当面给九宁磕头。   不管世道有多乱,地还得接着种。   对老百姓来说,土地就是他们的命根,不种地,他们就得饿肚子。各路霸主天天打来打去,他们这些生活在最底层的人还是得面朝黄土背朝天,继续种地,不然就得活活饿死。   他们没钱没粮,没办法啊!   九宁知道佃户急着见自己的原因,他们怕她把江州的地也卖了。   其他主家年年加租,有些甚至隔几个月加一次租钱,只有她名下的田地一直没涨租。   九宁吩咐管事:“告诉那些佃户,该卖的都卖完了,剩下的田地不卖。”   管事答应一声,问:“今年还是不涨租?”   “不涨。”九宁摇摇头,笑着道,“不仅不涨,还可以减租。”   管事们面面相觑,娘子心善是好事,不过这田租已经很低了,再减下去……还能赚吗?   九宁示意侍婢拿来给佃户们的红封,道:“原先租了多少地的,还按照原来的田租。明年我名下会多出一块地,都是广阔平坦的肥地,要是他们愿意搬过去耕种,每人认领多少亩,原先的地就减多少租,多出来的地不收租钱。不过种什么得听我的。”   她只说了一个大概,管事们没听懂,但基本意思了解了,不由好奇道:“娘子说的是哪块地?”   乱世之中,老百姓依附地方各大豪族,江州土地肥沃的大片田地基本上由本地世家瓜分,娘子最近也没有说要买地,她嘴里说的那块肥地从何而来?   九宁含笑道:“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她还惦记着种甘蔗制糖的事,先前还能慢慢准备,现在一切都得提前。   管事们便没有多问,拿了红封出去分发给来拜年的佃户们,每个人都有。   佃户们生怕管事嫌弃他们空手来,担着一担担柴、米、腊鱼腊肉或是野味之类的东西来拜见,有些实在凑不出一担像样的礼物,就去大山里刨了些罕见的药草。   管事收下他们的拜礼,一一记下。   佃户们收了红封,知道靠这些赏赐全家可以支撑到来年新粮下来,纷纷拜谢。   管事说了减租的事,道:“现在还没定下,娘子只说想另外开一块地种甘蔗。”   佃户们又惊又喜,忙道:“娘子让我们种什么我们就种什么!我们不懂,可以跟着懂的人学。”   管事笑道:“知道你们吃苦能干,倒不怕这个,就是事情还没定下来,你们也不必急。还有一件事,九娘说到时候男女都能分到一样的地,家中儿女多的,有一个算一个。”   佃户们呆了一呆,这认领土地的事他们之前听说过,但男女能分到一样的地……这就稀奇了。   他们小声议论了一会儿,决定等九娘的章程出来再做打算,反正娘子是菩萨心肠,肯定不会坑他们。   一群人排队领完红封,又一起跪下给九宁磕头。   感恩戴德地出去。   多弟今天帮忙分发红封。她如今成了九宁的贴身侍婢,换了身装束,穿绿襦红裙,梳单螺髻,腕上一对鎏金腕环,虽然举止和衔蝉她们比还是显得毛躁,但整个人气色比以前好了不少。   听说九宁要给男女都分地,她咬了咬唇,和管事闲话:“都分一样的地,也交一样的租吗?”   “当然一样。”管事道,“不一样的话,这地还怎么种?娘子说了,有多大本事吃多大碗饭,谁干的活多,谁就能多认领,多挣钱,不管男女。”   多弟点点头,若有所思。   忙完这头,九宁照例去看望周嘉暄,喂他吃药。   周嘉暄已经能下地了,不过外面太冷,郎中不许他出门,他也不是好动的人,每天靠坐着看书写字,或是和书童下棋。   九宁到的时候,周嘉暄刚刚赢了一局。   饮墨见九宁来了,笑着退下,“九娘来陪三郎手谈吧。”   九宁摇头,笑道:“我输怕了!”   和下棋相比,她更喜欢叶子戏、双陆,不过周嘉暄身上有伤口,不能玩。   周嘉暄捏着一枚琉璃棋子,望着棋盘轻笑:“可以让一让你。”   “昨天阿兄让了我那么多,我还是输了。”   九宁示意侍婢挪走棋盘,等食案送进来,盘腿坐下,挽袖接过侍婢送到手边的药碗,喂周嘉暄服药。   周嘉暄吃完一碗药,噙了枚蜜饯在嘴里,眉头皱得紧紧的——药太苦。   九宁去屏风后面洗手,目光扫过书几,看到一堆凌乱的书卷,咦了一声,“阿兄,你最近都在看兵书?”   周嘉暄点点头,“等我伤好了,得和长兄、十一郎他们一样跟着唐将军练兵。”   九宁立刻来了兴趣,“十一郎已经开始练兵了?”   “阿翁的命令,周家子弟都得去,每人可以领五十人,两个月后布阵演练,胜者可以给阿翁当跟班。”   周嘉暄用开玩笑的口吻道。   九宁嘴角勾起,眼珠转了转。   周嘉暄以为她在担心,道:“只是跟着唐将军见见世面而已,不是真的要上战场打仗,别多想。”   九宁嗯一声,和周嘉暄一起吃饭。   席间说起田里的事。   周嘉暄听九宁一笔一笔算账目,道:“你比阿兄有钱。”   家族子弟不能拥有私产,一旦脱离家族便身无分文,这是为了家族的延续和凝聚力而定下的族规,所有世家都是如此。   周嘉暄作为周家儿郎,吃穿不愁,衣食住行样样都出自周家。   但他不能置办私产,不能私买田地,如果哪天他要脱离宗族,那么周家给予他的一切都要收回去。   周都督和周刺史分家了,周都督这一房的家财随他自己支配,规矩不像族规那么严苛,不过周嘉暄成亲之前还是不能瞒着家人在外面置产。   九宁就不一样了,周都督早就说过崔氏的嫁妆周家一文不要,全部留给她,而且她不是郎君,不管私下里怎么闹都不会影响分家,所以反而比周嘉暄要更自由一点。   当然,她是特例。   九宁挺起胸膛,顺着周嘉暄的话开玩笑:“阿兄,你缺什么只管告诉我,我帮你买!我有钱!”   周嘉暄笑得咳嗽起来,“好,等我想好了告诉你。”   等他睡下,九宁去正院见周都督。   周都督刚刚和幕僚们议完事,正独自坐着吃饭,见她来了,招手让她上榻,“吃过了?”   “在三哥那儿吃的。”九宁挨着周都督坐下,看一眼食案上的菜,“我再陪阿翁喝碗白龙汤。”   “就知道你爱这个。”   周都督笑着道,让侍婢添了一副碗筷。   吃完饭,周都督命人展开舆图,嘴里念念有声,不知在演算什么。   九宁留下没走,赶侍婢们出去,亲自给周都督倒茶端水,往火盆里添炭,在一旁拿东递西,不论周都督想要什么,她总能立马领会,巴巴地把东西送到周都督手上,乖巧至极。   周都督早就看出她过来时有话和自己说,而且一定是要求自己办什么事,故意不点破,心安理得地享受孙女服侍。   九宁任劳任怨,跑腿传话,一点也不心急。   最后还是周都督自己等不下去了,丢开炭笔,拉刚刚出去传话回来、气喘吁吁的九宁坐下,拿起锦帕给她擦汗,笑道:“好了,想找阿翁讨什么?说罢,阿翁答应你。”   九宁抿嘴轻笑,直起身跪坐,指一指墙上挂的舆图,“阿翁,我可以提前找您求明年的生辰礼物吗?”   周都督浓眉一挑:了不得,连生辰礼物都抬出来了,看来这次观音奴想要的东西不简单呐!   “想要什么?”   九宁双手平举,郑重稽首:“阿翁,您为孙女求来永寿县主的封号时,还为孙女争取了食邑,孙女没记错的话,这食邑就在襄州南边。”   说完,她嘿嘿一笑,梨涡轻皱,双瞳澄澈如水,仿佛很憨厚。   周都督却眼皮直跳,差点没蹦起来。   他知道观音奴不是天真无邪的娇小姐,但没想到自己孙女的胃口竟然这么大!   县主只是个虚名,听着好听,其实没多大用处,有食邑就不一样了,那代表县主每年可以拿到封地的税收。   周都督为九宁争取封地时,小皇帝和朝臣们商量过后,随便指了襄州几个州县指给九宁。反正朝廷早就名存实亡,地方根本不理睬朝廷,别说税收上缴朝廷,他们不找朝廷伸手就算好了,所以指哪儿都是一样的。   也就是说,这封地也只是虚的。   现在,九宁想把这个虚的变成实的。   她要把封地抢到手里!   周都督低头,仔细审视九宁。   九宁坐姿端正,笑出一对梨涡,理直气壮地道:“阿翁,既然是您为我争取来的东西,我就一定要拿到手!不能便宜别人。”   沉默片刻后,周都督朗声大笑,“好!”   他最近正在琢磨怎么偷偷摸摸从别人嘴里撕块肥肉,东边鄂州绝对不能打,但可以利用襄州、潭州、徐州派兵围攻鄂州时占一点便宜。他选的正好就是襄州,连出发的日子都定下来了。   本来只打算抢点东西就跑,如今孙女点醒他,他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再妙不过了,师出有名能堵住周围节镇的嘴不说,先大捞一笔,然后正好能顺路把九宁的几块封地抢回来!   周都督激动地站起身,围着舆图转了几圈,抚掌大笑:“来人,请裴先生!”   裴望之很快赶到,其他幕僚也来了,得知周都督要提前偷袭襄州,他们举双手赞成:不怕周都督没野心,就怕周都督一心发财钻进钱眼里出不来了。鄂州不能碰,襄州四分五裂,如今又倾巢出动去打鄂州,他们不趁机抢点地盘回来,简直对不起周都督一直以来的坏名声!之前他们已经计划好了,不过周都督还有些犹豫,幕僚们怕说多了反而让周都督厌烦,没敢多劝。   周都督自己想通了,他们自然没有二话。   长辈们议事,九宁没走,挪到侧间去喝茶。   她敢向周都督提要求,自然是有依仗的。   书中襄州刺史不久后就会因病去世,他的几个儿子和李元宗的义子一样不和已久,没等老父下葬就急着分家。庶子被几个嫡子联合打压,心中不服:我得不到,也让你们得不到!   于是干脆打开城门,将祖辈基业拱手让人。   襄州不到十天就被其他节镇瓜分了。   周都督得知襄州败得这么轻易,叹惋了好久。   襄州的地理位置同样很重要,舍弃鄂州抢占襄州,江州可进可退,如虎添翼。   有孙女的提醒,周都督想起自己能够打着讨要封地的旗号出兵,吩咐裴望之赶紧写几篇弹劾襄州刺史的檄文,“做戏要做足了!”   裴望之笑道:“都督放心,檄文早就备下了。”   打仗之前先打嘴仗,这些年各路军阀混战,檄文满天飞,幕僚们都是写檄文的高手。潭州、徐州围攻鄂州,周刺史早就以周都督的名义上表朝廷,痛骂其他节镇贪婪狡诈。   还别说,真有被檄文骗到的文士公开夸周都督,因为他没有趁鄂州失去庇护时朝袁家下手。   计划还有需要完善的地方,先确定下大概,幕僚们告退出去。   周都督留下裴望之说了会儿话,转身时看到侍婢们捧着一簇红艳梅枝走过长廊,长眉挑了挑,拐过屏风,走进侧间。   九宁站在窗前摆弄供花,梳双螺髻,遍饰珠翠,怕冷,没穿罗衫襦裙,一袭翻领锦袍,束发的彩绦垂到腰际,嵌宝革带垂双玉佩,还像模像样挂了算袋、磨石、小刀之类的挂饰,光看背影就有股勃勃英气。   周都督觉得她好像长高了点,还好没有瘦。   听到脚步声,九宁扭头,轻笑,“阿翁的房间单调了一点,我让他们放瓶花在这里,阿翁觉得好看吗?”   “好看。”   周都督站在高几前,左右端详一阵,点点头。   其实他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   之前他按照自己的审美布置院子,裴望之每次路过都露出不忍多看的表情。后来九宁开始过来祸害他院子里的花,今天拔这个,明天采那个,后天让人搬一块丑不拉几的大石头放在石台上,看起来好像在捣乱,结果院子变了大样,裴望之他们开始主动夸院子的景致好,构造好,别具匠心。   九宁的眼光肯定比自己的好,周都督坚信这一点,所以房里的摆设随孙女挪动。   “阿翁……”九宁捧茶给周都督,眉眼弯弯,“我听三哥说,您让十一郎他们开始学带兵了?”   周都督喝口茶,点点头,“他们也该长点本事了,等你三哥的伤养好,他也得去。”   九宁低头绞手指,沉默了半晌,抬起头,眨巴眨巴眼睛,“我也可以去吗?”   “嗯?”周都督动作一顿。   九宁叹口气,道:“阿翁,上次我被朱鹄他们抓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要不是运气好碰到二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逃出来……”   周都督眉头紧皱。   九宁接着道:“虽然阿大他们可以保护我,可我还是害怕。我听家里的老仆说我娘当年逃出长安的时候,身边有部曲保护,我想着我要是也有自己的部曲就好了,这样以后出门我就能带上他们,阿翁就不用怕我再被人劫走啦!”   周都督怔了许久,眯了眯眼睛,摇头失笑,刮刮九宁的鼻尖:“小滑头!”   什么生辰礼物,还有攻打襄州的事,不过是个幌子,她今天真正要求的,是能和周嘉言、十一郎他们一样挑选自己的私兵。   封地和几十个私兵比起来,当然是封地更诱人,一边是数座繁华城池,一边是几十个私兵,不管给谁选,大概都会选封地。   但挑选自己的部下、拥有练兵权力,才能真正拥有自保的能力,现在只是几十个私兵,以后可以扩大到几百个,几千个,甚至接管江州兵!   十一郎他们养尊处优,这些天被扔进军队,据说整天叫苦。   孙女却得费尽心思才敢试探性地提出练兵的要求。   周都督看着一脸期待的孙女,有些骄傲,有些愧疚,又有些心疼。   骄傲孙女的懂事。   愧疚没能照顾好孙女,她才会吓成这样,畏惧将来再被人掳走。   心疼她小小年纪就得自己操心自己的将来,如果百药能够顶门立户、护好妻女,她何必这么小心翼翼?   周都督想起儿媳妇崔氏,当年乱兵攻进长安,崔氏仓皇出逃,落难的世家贵女,孤苦无依,身陷绝境,却能临危不乱、从容不迫地侃侃而谈……   观音奴像她的母亲,这很好。   他老了,没法护观音奴一辈子,观音奴只有自己刚强起来,才能在乱世之中求得安稳。   九宁知道被周都督看破了,也不掩饰,笑道:“阿翁疼我,我才敢告诉阿翁。”   周都督笑了笑,拍拍九宁的发顶,“阿翁之前答应过你,十一郎他们可以做什么,你也可以做什么,这一次也是一样的。”   他神色陡然变得冷厉起来:“谁敢多嘴,家法处置!”   九宁其实也拿不准周都督会不会同意,毕竟练兵和其他事不一样,这可是关乎家族继承的根本,没想到周都督会答应得这么爽快。   她张开双臂抱住周都督。   “阿翁,你真好!”   周都督轻笑,得意地捋一捋须:“有多好?”   九宁抱着他撒娇:“我的阿翁是世上最好的阿翁!最最好的!”   周都督大笑。   闹了一会儿,九宁正经起来,“阿翁,二哥上次救了我,我还没有谢他,如果我请他帮我的忙,您允许吗?”   周都督没多想,摆摆手:“是你父亲对不住他,他要是愿意回来,我和疼你三哥一样疼他。”   话说出口,忽然觉得不对劲,眉峰一皱。   九宁心虚地收回手,嘿嘿轻笑。   周都督抬起头,脸色微沉。   他刚才让孙女给哄傻了,原来什么封地、练兵全都是铺垫,这最后一个请求才是孙女真正的目的!   九宁低眉顺眼,做出谦恭状,道:“阿翁,您可是世上最好的阿翁,我知道您最偏心我了!”   话尾拖得长长的,洋洋自得。   听她用这种趾高气扬的语气说他最疼爱她,周都督就好像被挠到痒处,心里熨帖得不得了,不过脸上还是摆出严肃模样,道:“下回不许绕来绕去了,想要什么直接告诉阿翁,记住了没有?”   九宁点头如捣蒜,认错态度十分诚恳,“我记住了!”   ……   从周都督正院出来,九宁回房给周嘉行写信。   鄂州这么乱,周嘉行他们肯定还没离开太远,她记得他说过会派人上门拿信。   信里先说正事,告诉他自己回到周家以后身边发生的事,强调外边世道太乱,然后问他下一步的打算。   写好信,她吹干墨迹,封好,锁进匣子里。   衔蝉进来回话,说阿大他们过来了。   九宁嗯一声,收拾好,让衔蝉把阿大他们四人领进厅堂。   厅堂里烧了火盆,设卧榻几案,墙角供鲜花,鎏金香炉喷出一股股袅袅青烟。   阿大几人不敢坐下,等九宁出来,忙抱拳请安。   九宁走到外间来,朝阿大几人行了个礼。   阿大几人吓了一跳,忙跪下:“九娘折煞我们了。”   九宁微笑,示意衔蝉和多弟扶几人起来,走到榻前,举起酒盏,道:“冬日天寒,我先饮一杯。”   她一口饮尽盏中的甜酒。   阿大几人手忙脚乱,跟着端起酒杯,仰脖一口喝了,大声道:“九娘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我们四人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九宁笑道:“确实有事要托付你们,不过赴汤蹈火就不必了。”   她摆摆手。   阿大几人各自落座。   九宁道:“我已经获得祖父的允许,可以从军中挑五十人为部曲。”   阿大几人张大嘴巴,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最近周家子弟全都在为这事摩拳擦掌,九娘说的应该是这事,她是女子,竟然也可以有自己的私兵?   九宁等阿大他们意会。   “你们以前在军中待过,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说着一笑,坦然道:“我不懂练兵的事,以后还要仰仗你们。”   阿大几人对视一眼,起身跪下道:“九娘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九宁点点头。   从今天起,以后不能叫他们阿大、阿二、阿三、阿四了。   以前曾数次被莫名其妙就叛变的小弟们气得倒仰,所以她这一世不想记住阿大他们的名字,名字记住了,难免就会有感情,再被背叛的时候,也就更生气。   还不如都一样对待,这样就不用为他们负责,也不会因为他们的倒戈而有什么触动。   但现在既然要重用他们,就不能再这么随便。   九宁皱眉斟酌。   这时,长廊外传来脚步声,护卫在外面道:“九娘,有几名胡人在府门外逗留,他们说是奉郞主的命令来的。”   周嘉行的人?   还真是凑巧,她刚刚写好给他的信。 第61章 招人   九宁让管事把人请进府。   管事道:“他们先去见都督了。”   九宁怔了怔。   管事说:“他们抬了几口大箱子, 说是有宝物进献给都督。”   九宁会意, 料这肯定是周嘉行吩咐的。以前家里做主的是周百药,他不想理会周百药,派人来都是直接来见她。现在周都督回来了, 他要先探探周都督的口风,算是给周都督打一声招呼,表明他没有恶意, 免得徒增是非,让她夹在中间受气。   他的心细体贴处还真是面面俱到。   不愧是将来事无巨细全部一手抓的贤明皇帝, 全都会也就罢了, 他还身体健壮精力旺盛, 换成别人像他那样勤政早就累死了, 他却精力旺盛, 一面抓民生经济,一面带兵出征,几年之内平定南方, 几乎是百战百胜。   小小地嫉妒了一会儿, 九宁接着吩咐阿大几人:“我和十一郎他们一样,都是先招五十人,你们今天回去想好怎么挑人, 明天和十一郎他们一起去军营竖牌子。”   阿大应喏。   九宁嘱咐完,特意强调:“你们只管挑好的, 那些偷奸耍滑、混日子的一个都不要。我是女子, 想来肯应召的人不多, 你们用不着心急,宁可少招,不要凑人数。我可不是闹着玩的。”   宁缺毋滥,要是为了凑齐五十人招来一堆不服管的骄兵,头疼的是她。   “我们明白。”阿大几人点头。   九宁示意婢女拿来事先准备好的赏赐,说起让四人恢复原名的事。   没想到四个人坚决反对,表示他们就喜欢阿大、阿二、阿三、阿四这么叫,说到让他们改名,一个个都老大不乐意,阿四更是跪下磕头,表达自己的强烈抗拒。   九宁一头雾水,让小僮仆送四人出去,叫来衔蝉,问她知不知道其中缘由。   衔蝉是九宁最倚重的侍婢,在府里的地位和一般婢女不同,府中其他人常常到她跟前传递消息,因此她知道很多府中奴仆的事。   “还不是为了抢一个名头!他们是最先过来伺候九娘的,这几个名号代表他们是九娘跟前最体面的护卫。”   听九宁问阿大几人为什么不愿改名,衔蝉笑弯了腰,道。   九宁摇头失笑。   原来不止侍婢们会为了她的宠爱争风吃醋,连阿大他们那些五大三粗的护卫们也要为“第一”、“第二”这种名头争来争去。   算了,反正护卫们平时私底下还是以原名互相称呼,阿大、阿二只有她能叫。   铜盆里赤红的火炭烧得滋滋响,衔蝉跪下往香炉里添了块香饼,道:“九娘,多弟说她明天想去寺里上香。”   九宁漫不经心地应一声。   衔蝉悄悄看她一眼,道:“其实这事也是多弟多心了。”   九宁挑眉:“谁欺负她了?”   衔蝉道:“倒也没人欺负她,金瑶她们碎嘴罢了。”   多弟胳膊上的箭伤已经好全了,她和衔蝉她们相处得还算融洽。不过小娘子们正是情绪多变、敏感多思的年纪,又都巴望着能长长久久服侍九宁,看别人比自己更得九宁喜欢,难免发酸。每天一个院子待着,免不了有些口角摩擦。多弟卖力奉承九宁,日子久了,另外几个侍婢看不惯她的做派:同样都是伺候九娘的,人人尽心尽力,九娘也不偏不倚,一样看重。可这个多弟却处处要显示她比别人更忠心,做什么都非要争一个第一,好让九娘看见她的不一般,她当天底下只有她这么一个忠仆吗?还有没有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简单来说,多弟太突出、太急于表现自己,一下子把其他侍婢衬托得好像在敷衍了事一样,引起其他侍婢的不满。她又不屑和一帮侍女说好话,两边时有口角。以金瑶为首的侍婢背地里说多弟不要脸皮,不巧让多弟撞见了,差点打起来。   刚才多弟来找衔蝉说想告假去寺里上香,衔蝉想着让她出去散散心也好,答应了。   听衔蝉说完来龙去脉,九宁啧啧了几声,金瑶胆子不小,竟然敢和多弟吵嘴。   她挥挥手:“姐姐们尽心照顾我,我都一样喜欢!让金瑶大度些,别为了些芝麻小事争闲气,我要恼的。”   衔蝉笑着应了。   九娘待侍婢很好。只要侍婢尽好自己的本分,不坑害别人,哪怕拔尖要强、拈酸吃醋,她都不会往心里去。   用九娘的话说,都是花骨朵一样年轻漂亮的好姐姐,各有各的性子,用不着成天死气沉沉、老气横秋,大家尽管按着自己的性子来,不过都得守规矩,绝对不许勾心斗角害自己人。   上次九娘被掳走,蓬莱阁的侍女失察,全被罚去浆洗房、织房、马厩。九娘回来后,立即把她们召回蓬莱阁。   管事犹豫着不敢答应。   九宁含笑道:“侍女不懂武艺,就是照料我生活起居的,难道还能指望她们打退歹人?而且朱鹄闯进蓬莱阁时她们都被药倒了,算不得失察,还让她们回来跟着我。”   于是侍女们又回来继续伺候九娘。   能够重新回到九娘身边,她们感恩戴德。   金瑶也是急于回报九娘,却处处让多弟抢了风头,才会和多弟起争执。   衔蝉已经骂过她了。   九宁取来刚才写给周嘉行的信,放好,问:“你打听清楚了没有?多弟她家是哪个乡里的?”   衔蝉摇摇头,道:“我问过她好多次,她说她是被家人卖的,已经记不得家在哪儿了。”   算起来,多弟是大前年被卖的,五娘刚好路过买下她。那时候多弟都十多岁了,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忘掉家里人?不过不管别人怎么问,多弟都坚持说自己忘了。   衔蝉也是做奴婢的,能够猜得出多弟在想什么:“我看多弟一定是还在怨她家里人,所以假装把家人都忘了,其实她肯定还记得家在哪儿。”   府里很多侍女四五岁就被卖了,就这样她们还记得家大概在哪个地方——她们不敢忘,忘了自己的出身,这辈子就真的一点念想都没了。虽然她们是被亲人卖掉的,平时开玩笑时都说恨家里人无情,将来就算家人讨饭到跟前也不搭理他们,可心里其实还是期盼有朝一日能和亲人相认。   金瑶每次说起她的父母都骂骂咧咧,说她爷娘是老不死,成天只知道打她骂她,要是老不死翘脚走了,她绝对不会掉一滴眼泪。逢年过节却捧着攒的钱哭,盼着她爷娘哪天忽然发财了要来赎她。   九宁点点头,她总觉得多弟不会突发奇想去上香——多弟不信佛。   也许多弟是想回家找她的家人?   逢年过节人会格外思乡,兴许多弟想家了。   书里多弟的名字是高绛仙,没有多提及她的家人,认识她的人都说她是落难的世家女。   现在九宁知道高绛仙这个名字是多弟为了体面自己取的,自然也明白她不是什么世家女,要么她冒充了高家小娘子的身份,要么这个高家也是她随便捏造的。   不知道多弟是不是和其他婢女那样一边恨着卖掉她的家人,一边还是想和家人团聚。   九宁正琢磨着要不要派人跟踪多弟,阿大去而复返,领着胡人进来拜见。   几名胡人都戴毡帽,穿彩锦袍,为首的一人满脸络腮胡子,正是怀朗。   他们刚才给周都督送了礼物,等见过九宁立刻就要走。   九宁在商队待了几天,和怀朗已经混熟,见他来了,立刻让衔蝉去烫酒:“上次你说的那个剑南酒,我好奇让人寻了些来,不过不是剑南的酒,是江州这边的酒坊酿的,你尝尝,看看能不能和剑南的比一比高下。”   怀朗先向她行礼,尔后放声大笑:“幸亏我机灵,找郞主讨来这趟差事,不然就错过县主这里的美酒了!”   烫好的酒送到厅堂,怀朗闻到酒气眼前一亮,忍不住激动起来:“就是这个香味!”   不提正事,先猛灌了半壶酒。   其他几个胡人幽怨地瞪他几眼,嫌他放浪形骸。   怀朗虽然私底下是个话篓子,到底还记得正事,知道九宁性子爽快,也不迂回,品过酒,直接道:“郞主说找县主讨一样东西。”   “我晓得。”九宁示意衔蝉把封好的信递给他,问,“二哥现在在哪儿?你们也过年吗?”   怀朗笑道:“常年在中原行走,我们当然也过年,正旦前商队的人会结伴去观看傩戏和送社。”   虽然连年战乱,但江州和鄂州还算太平,尤其是和兵荒马乱的北方相比。每年年底元旦是一年之中最盛大的节日,上到官宦豪族,下到黎民百姓,这几天都会齐聚一堂,辞岁迎新,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世道早点太平。   元旦前后,城里会有热闹的傩戏表演,届时万人空巷,全城老百姓汇聚至长街前庆祝新年,通宵达旦,彻夜不息。   乡间则有送社仪式,十里八乡的百姓全部参加,一个都不落下。   怀朗以为九宁想请周嘉行回周家过年守岁,怕她提起这个话题让周嘉行发怒,委婉暗示:“首领那天要去城中参加聚会,郞主也去。”   “聚会?”九宁蹙眉,“在鄂州?”   鄂州如今可不太平,已经被周围的几大势力牢牢包围,只等下嘴咬下袁家这块肥肉。   怀朗不肯多说,笑道:“县主不必担心郞主的安危,我们行走这么多年,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他既不想说,九宁也不会追着问,说了些闲话,怀朗告辞离去。   走之前留下一只匣子,“郞主亲自挑的,县主要是喜欢,下回我再多带些来。”   九宁打开匣子,眼前一片宝气浮动,一匣子花花绿绿的各色波斯宝石在漫进屋内的日光下折射出一道道闪烁的华丽光线。   “哈!”她眉开眼笑,“替我谢过二哥。”   有个大方的哥哥真不错!   之前她还腹诽,周嘉暄叫她写信给他,他却不回信,看在这些宝石的面上,就算啦。   ……   怀朗几人离了刺史府,东拐西拐,甩掉身后的尾巴。   走到一家胡饼肆前,怀朗掏钱买了几包胡饼,指指几个属下:“你们几个去永安寺,你、还有你和我去田庄。不管查到什么都要记下来,记住,回去以后不要泄漏消息,郞主的规矩,你们都记得?”   最后指一指剩下的那人:“你把县主的信带回去给郞主,必须亲手交给郞主。”   属下们应喏。   一行人就此分开,一队上山,一队去郊外。   ……   目送怀朗几人离开,九宁忽然想起一件事,叫来管事问:“永安寺的雪庭师父知不知道我前些时不在江州的事?”   周家对外宣称九宁前些时日出远门拜访亲戚去了。   管事愣了一会儿,道:“没听见说,雪庭师父身份尊贵,一直待在寺中翻译佛经。”   九宁想了想,回书房找出洒金花笺纸,抄了几句佛经在上面,吩咐管事和周府的年礼、供奉一起送到永安寺去。   她回江州以后打听鄂州张家,听到一个好消息:张家的四娘已经安全回家。当然张家也没公开说他们家的小娘子被马贼掳走了,只说四娘病了去乡下住了一段时间,最近病好回鄂州了。   怀朗刚才闲聊时说起这事,九宁想起雪庭是她表舅,过年寺里给她送了平安符,按理应该给他报一声平安。   虽然雪庭肯定不知道她失踪的事……就当做给他拜年好了。   ……   兵贵神速。   周都督这次只带三千人去襄州占便宜,他的算盘打得叮当响,最好能趁所有人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抢了就跑。   于是连自己人都没发觉时,周都督已经带着人马悄无声息离了江州。   九宁作为周都督最宝贝的孙女,是少数几个知情人之一。   她照旧天天去正院请安,在里头待上半个时辰才出来,让外人以为周都督仍在府中。   这日她去练骑射,看到十一郎他们累得像条狗一样趴在箭道长廊里喘气,想起招兵的事,找来阿大。   阿大欲言又止。   九宁已经开始练准头了,射出一箭,低头从竹筒里抽竹箭的时候,道:“招几个就是几个,你如实说罢。”   阿大羞愧道:“县主……一个都没招到。”   九宁:……   她知道自己是女子,公开招部曲肯定不如十一郎他们顺利,但她没想到一个肯投到她麾下的都没有!   难怪这几天十一郎他们看到她就赶紧跑,跑不了就打哈哈,就是不说正经话,原来是怕她难堪,故意躲着她。   九宁看着对面的箭靶,搭弓射箭。   咻的一声,竹箭在离箭靶几尺远的地方落下了。   “好!”   箭道前的一群少年郎立刻放下手里的硬弓,拍掌叫好。   阿大目瞪口呆:郎君都眼瞎吗?他们没看到县主那支箭连箭靶都没射中吗?!   “九娘,你今天又比昨天进步了许多!”十一郎揉揉肩膀跳起来,笑嘻嘻凑到九宁身旁,“明天练完,我们去斗鸡场吧?”   说着低头对手指,目光哀怨,“咱们家好久没赢了。”   九宁继续弯弓搭箭,“我不是把将军和小黑借给你了吗?”   “小黑只听你的,你不在,小黑就扑闪着翅膀飞来飞去,咯咯咯咯叫个不停,换了谁都不好使!还得你亲自出马!”   周围的少年郎们全凑了过来。   “对,九娘,还是得你出山才行呐!”   九宁扫一眼周围的堂兄弟们:“是不是你们没照顾好将军和小黑,它们才会怯场?”   少年郎们忙赌咒发誓,表示他们把将军和小黑当菩萨一样供着,吃得好,住得也好,每天四五个僮仆伺候,绝没有虐待它们!   九宁思考了一会儿,摇摇头。   少年郎们垂头丧气。   九宁道:“明天我没空。”   十一郎狗腿地帮她递箭,围着她打转,说:“明天你要去参加温家的赏花宴?温小郎最近还在说你的坏话,你不要理会他!”   “关温家什么事?我从不搭理温小郎。”   她只教训温小郎,绝不和温小郎多话。   十一郎松口气,拍拍胸口,眼看九娘越长越大,越来越漂亮,也越来越招人,作为从兄,他得把妹妹看好了!   九宁对准箭靶,道:“明天我亲自去招兵的地方看看,这些天一个报名的都没有。”   十一郎呆了一呆,脸上腾地红了,大喊一声:“不行!”   九宁瞟他一眼,“为什么不行?”   “那里都是男人,从来没有女人去……你去了不好。”   十一郎声如蚊呐。   九宁轻哼一声。   十一郎知道她这是打定主意非要去,心中暗暗叫苦,一面觉得那种地方不是女人该去的,一面又觉得应该支持九娘。   天人交战了一阵,握紧双拳,目光炯炯,一脸视死如归的坚毅:“我陪你去!”   “不用,你忙你的。”   九宁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十一郎有些泄气,嗫嚅道:“我不会像大郎那样骂你,我就在一边保护你。”   九宁轻笑,“十一哥,我一个人也可以。你每天要忙你的事,不用管我,我要是真遇到麻烦了,会找你帮忙的。”   十一郎立刻转忧为喜,“说好了啊,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报我的名号!”   说得好像他的名号能管用一样。   九宁笑笑不说话,手上一松,竹箭弹出,这一次仍然在离箭靶很远的地方落下。   她抿紧唇,接着练。   ……   第二天凌晨,九宁起了个大早,一头乌黑发亮的墨发盘成简单的男式发髻,却没有和男人一样戴冠或是戴幞头,而是簪了一柄金筐宝钿海马葡萄纹金插梳,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装饰,眉间饰海棠形翠钿,穿鸭头绿蹙金暗纹翻领窄袖锦袍,腰束革带,脚踏罗皮靴,手执软鞭,骑马出行。   阿大几人鞭马紧随在她身侧,簇拥着她去军营。   军营驻扎在城外,他们去的地方是新兵集中训练的一处营地。   营地的将官远远看到大道上红尘滚滚,一行人浩浩荡荡飞驰过来,还以为是周家子弟到了,正诧异今天怎么这么早,看清前面一匹雪白骏马上的人是都督膝下最疼爱的县主,吓了一跳,奔出营地相迎。   “县主怎么来这种地方?”   九宁勒马停下来,放慢速度,问:“都督的手令,你们都看过了?”   听她称呼周都督为都督而不是祖父或者阿翁,几名将官心里一个咯噔。   “县主,这里全是大男人,而且是一帮什么都不懂的新兵……”其中一个年轻将官道,“他们全是大老粗,从来见过贵人,您还是移步回城吧,免得他们冲撞您。”   “不碍事。”九宁拍拍雪球的马脖子,道,“既然你们都看过手令,就该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用不着拦我。我已经熟记营地的规矩,要是我做错了什么,你们只管指出来。其他的不要多管。”   说话间,马已经走到营地前。   将官们小声商量。   周都督发过话,他们不敢阳奉阴违,原以为敷衍过去就算了,没想到县主本人来了。得罪县主,都督肯定会怪罪,既然县主非要和十一郎他们一样参加比试,那是周家内部的事,和他们无关,他们只需要注意不让新兵冲撞县主就行。   将官们作出决定,立刻转变态度,拨马掉头:“县主,请。”   这时候天还没大亮,冬日天亮得晚,四野暗沉,放眼远望,积雪已经化尽,露出原属于群山峻岭的苍青之色。   唯有山谷密林间偶尔闪过一抹残留的新雪痕迹。   一条溪涧静静流淌而过,溪水清澈见底,岸边荒草离离。驻扎在溪水边的营地非常简陋,数百座帐篷点缀在一块平坦宽敞的平地间,最东边是校场,校场周围插了许多不同颜色的旗帜,正迎风猎猎飞扬。   校场也是球场——这是十一郎告诉九宁的。   到了地方,九宁下马。   阿大几人忙活起来,架起一条长桌,旁边竖起代表九宁的小旗,然后搬来几张胡床,请九娘坐下,又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盘冬藏的果子送到她跟前。   接着他们也坐下。   然后就等着新兵们主动过来报名。   天边渐渐泛白,十一郎他们陆陆续续赶到营地,发现坐在长桌后的九宁,眼珠都快瞪出眼眶了。   “九娘,你来这里做什么!”   少年郎们大吃一惊,劝她回去。   九宁不耐烦地摆摆手:“兄长们忙你们的去吧。”   众人知道劝不动她,面面相觑,还没想好怎么办就被各自的副手劝走了,他们不是来玩的,到了时辰必须去将官那里报道,不然要挨棍子。   九宁算是已经报道过,坐在营地入口处,遥望场中来来回回的新兵。   “他们为什么不愿意来报名?”   阿大和阿二对望一眼,支支吾吾道:“他们太瘦了,连刀都扛不起来。”   九宁微笑:“你们实话实说,别打岔,是不是因为他们瞧不起我是个小娘子?”   四个护卫都低头不做声。   九宁拍拍手,拈起盘中果子,满不在乎道:“没事,以后还有比这更难堪的,我既然来了,心里早就有数,你们也用不着藏藏掖掖,有什么说什么。”   想当年她刺杀大将军的时候,几百个江湖赫赫有名的豪杰围着她,大骂她是妖女,她眼皮都没眨一下,手里的剑毫不犹豫地往前一送。   要不是她太倒霉了竟然在关键时刻崴了一脚,那一世她不用半年就能完成任务。   可惜她不记得大将军最后是怎么死的,气人。   九宁说话时,朝阳刚好从云层背后探出半个脑袋,一束灿烂光辉透过云层照下来,笼在她身上。   她发间的金梳背和身上的锦袍都在日光照射下闪闪发光,眉眼间比平时多了些雍容。   阿大几人不禁看呆了。   他们从她平淡的语气中听出她的决心,起身拱手行礼:“属下谨记在心。”   等了大半天,还是没人来。   九宁不急,阿大他们却急了,他们不忍心看她失望。   正愁着呢,两个高高瘦瘦的少年在一旁观望了一阵,走到他们的长桌前:“你们招兵?”   “对!招!”阿大激动得语无伦次,“你们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家中可有父母亲人?”   两个少年一一答了。   阿大连忙回头,憨厚的脸上挤满笑:“县主,招着人了!”   九宁面无表情,站起身。   “你们两个。”她指指少年,“是十一郎叫你们来的吧?”   两个少年立刻变了脸色,垂下头不说话。   “行了,你们回去吧。”   九宁朝远处的十一郎做了个回去找他算账的手势。   躲在角落里的十一郎干脆走出藏身的地方,一颠一颠跑到九宁跟前,“我这不是在帮你嘛!”   “多谢你,不过我暂时不需要。”   十一郎觉得自己很委屈,搬了张胡床和九宁的并排放在一起,陪她一起坐着等。   不一会儿,营地外忽然传来闹哄哄的嘈杂人声。   似乎起了什么骚乱。   十一郎立刻蹦了起来,手搭在额前遥望。   “啊!九娘,你大哥来了!”   九宁微微蹙眉。   周百药和周嘉言父子俩挨了周都督一顿打,强撑着不让人搀扶,自己走回去,回到房间后立马趴下了,周百药一直躺到现在还没起来,周嘉言年轻,又挨得比父亲少,已经好了。   今天周嘉言过来招兵。   兵营的新兵们也有自己的小算计,跟着其他房的郎君肯定不如跟着周都督的嫡长孙有出息,见周嘉言骑马来了,纷纷迎上前,抢着保命,免得晚了错失上进的大好机会。   周嘉言还没下马,五十人就招齐了。   还有更多的人围在周嘉言的马旁边,苦苦哀求再多收几个,他们都愿意跟着周嘉言。   周嘉言坐在马背上,前后左右簇拥着进了军营。   路过九宁的长桌前时,他居高临下,纡尊降贵般地瞟几眼她,嘴角挑起,笑容里明晃晃的全是讥讽。   阿大几人冷哼。   十一郎心里捏了把汗,悄悄看一眼九宁。   九宁没说话。   走过去的周嘉言突然回头,“九娘,你怎么一个人都没招到?我这里都是人,收都收不完,不如送你五十人使唤。”   气氛凝滞,剑拔弩张。   新兵们隐隐约约知道周嘉言和他的异母妹妹不和,见状没敢吭声,全都退回到周嘉言这一侧,生怕被他送给九宁。   周嘉言嘴角一勾,笑得更肆意。   “用不着你操心。”九宁道。   似乎是气话,但她说得很平静,没有恼羞成怒,只有厌烦。   周嘉言冷哼一声,掉头走远。   阿大满面愧疚,搓了搓手,道:“县主,都怪我们办事不力,没能帮您招到人手。”   九宁摇摇头,问:“新兵们里有没有认字的?”   一旁的十一郎插话进来说:“大多数不认字,认字的太少,早就被抢光了。”   “不认字也没事,长耳朵就成。”九宁道。   命阿大去取来纸笔,下笔一挥而就,写了份招兵启事。   阿二把启事贴在营地的布告栏上。   很快就有人围上来询问启事上写了什么。   阿二道:“县主招兵,每月可以拿一千钱,也可以换成粮食,大米三十斗,供衣裳、武器,一天三顿饭,两顿干的,一顿有炊饼吃!”   顿时一片哗然。   新兵们议论纷纷,当兵只需要管饭,县主竟然给发钱?而且每月一千钱,换成大米是三十斗,太平盛世米只要三文钱一斗,现在世道艰难,米价暴涨,长安的米价曾一度高至几百钱,县主每月给三十斗大米,一个壮劳力能吃五个月!   “是真的吗?县主不会是哄我们玩的吧?”   “我觉得一定是骗人的,县主哪是在招部曲,明明是在办过家家酒!”   “县主能保证吗?”   “真的发大米?这么多?县主哪来的粮食?”   新兵们连连发问。   有好奇的,有觉得不可置信的,有嗤之以鼻的,有大声质问的,也有人真的动摇了。   阿二充耳不闻,继续道:“县主是贵人,招部曲不问出身,不管其他,不过有一点,必须守规矩,否则军法处置!”   这时代骄兵刺头一直是困扰各大军将的难题。下手惩治吧,那些跋扈老兵立刻能阵前倒戈,帮着敌人打自己人,所以治军不能太严。但这么做只会继续纵容骄兵,助长他们的气焰。   九宁不懂军事,不可能带兵打仗,唯有靠规矩来束缚部曲,确立威信。以免招来一群刺头。   军法处置可不是说说而已,那是要掉脑袋的。   一个小娘子竟然敢说这样大口气的话,一众新兵没当回事,哈哈大笑。   阿二也不多说,贴好告示,回长桌前复命。   有几个感兴趣的新兵跟着他一起过来,不过还是不能下定决心,问东问西,就是不肯画押。   九宁叫住阿二,“还没检查,不能入选。”   新兵们一愣。   阿二忙谢罪,带着几个新兵走到一边,仔细检查,指指其中一人,摇摇头,告诉他不符合要求。   县主给出这么好的待遇,自然要挑最好的新兵,宁缺毋滥!   新兵们被唬住了,他们不想听一个女人的号令,所以瞧不起县主,没想到县主也瞧不起他们,人家只要最好的!   这下子更多的人反而非要来试一试。   阿大几人一个个仔细检查,绝不敷衍,符合要求的可以通过,然后把规矩一条一条讲给他们听,能遵守的就留下,不能遵守的即使符合要求也不要。   几个身强体壮的新兵不乐意了,他们因为每月发粮食而心动,愿意放下成见跟随县主,县主竟然还要他们守规矩?   其他郎君都没这么多条件!   几人联合刚刚通过检查的人和阿大谈条件,他们愿意遵守营地的规矩,县主不能额外再添新规。   “如果县主愿意通融,我们都愿意跟着县主!”   言下之意,县主不通融,那他们就不报名。   阿二面无表情:“免谈。”   新兵们对望一眼,抬脚走开。   要不是看在粮食的份上,他们才不会过来!   一名刺头对其他人道:“县主肯定招不满五十人,你们看着吧!等会儿他们会求着我们去报名。”   其他人也这么想,跟着一起离开。   刚才还热热闹闹的长桌,转眼间又冷清下来了。   十一郎观望了一阵,劝九宁不要这么较真:“能招满五十人就好了,你定那么多规矩做什么?”   九宁咔哧咔哧吃果子,“当我的部曲,就得守我的规矩。”   十一郎摇摇头,“那你得到猴年马月才能招满五十人。”   九宁笑意盈盈:“这里招不到,还有其他地方的,以后这些部曲会成为我的私兵,我想从哪里招人就能从哪里招人,我花的是自己的钱。”   十一郎捂脸跺脚,他们这些小郎君做什么都得朝长辈伸手讨钱,九娘不一样,周都督不许别人碰她母亲留给她的陪嫁,还给她讨了封地,她比周家的每个人都要有钱得多!连周刺史都没她出手阔绰!   九娘一定是故意气他的,一定是!   就在十一郎酸溜溜嫉妒九宁的小金库时,几个少年靠近长桌,小声问:“真的给粮食吗?”   阿二点头。   少年们欣喜地对望一眼,“我们愿意给县主卖命!只要给吃的!”   阿二问:“你们想好了?到了县主麾下,就得守规矩,如果谁违反规矩,要军法处置。”   少年们拼命点头,生怕阿二不招人了,“我们守规矩!”   说着齐声强调:“只要给吃的!”   “一定给吃的。”   阿二笑道,带着几个人去检查,勉强都合格,于是让他们画押。   九宁拍拍十一郎的肩膀,指指那几个少年:“看,十一哥,他们以后就是我的人了。”   十一郎撇撇嘴,“你给那么多粮食,他们当然愿意跟着你。”   顿了一下,担忧地问:“万一他们不是真心跟从你,只是想要粮食呢?”   九宁瞥他一眼,道:“只要他们守规矩就够了。”   真心难得,她又不是找相公,只是找属下而已。   在粮食的利诱下,越来越多的人主动报名。   阿大和阿二没有放松要求,每个人都先检查一遍,确认他们听懂所有规矩的要求并且表示愿意遵守,才让他们画押。   很快就凑够四十人。   又有人过来报名,阿大和阿二拿不定主意,请九宁定夺:“县主,是个胡儿。”   胡儿就是胡人。   九宁站起身,阿大和阿二跟在她身后。   一个少年杵在长桌前,听到脚步声,撩起眼皮看过来。   九宁怔住。   少年年纪不大,瘦瘦高高的,像条长竹竿,一双狭长的凤眼,看人的时候明明没什么表情,却给人一种眼波含情的感觉。   头发勉强扎成髻,乱糟糟的,可以看得出发丝根根带卷。   这少年五官更像中原人,不过和周嘉行一样是卷发。   九宁出了一会儿神,想起周嘉行把卷发梳成辫子披满肩头的样子,眉眼微弯,笑出一对梨涡。   少年盯着她,目光灼灼。   阿大小声问:“县主,收下他吗?”   “他符不符合要求?愿不愿意遵守规矩?”   “符合要求,他也说愿意遵守规矩,不过他是胡儿,和其他人格格不入,只怕收下他会是个麻烦。”   九宁果断道:“那就收下。”   阿大应是,招手让少年画押。   招满五十人后,九宁打道回府。   接下来练兵的事情交给阿大他们,她回府吩咐管事为新兵准备衣物、武器和允诺过的粮食。   “告诉佃户们,他们家中有愿意当兵的,可以跟着一起操练,谁家中一人当兵,可以分一块地,永不收租钱。”   管事们大惊:“永不收租钱?!”   九宁点点头。   部曲不是随便说练就能练出来的,所以必须先从新兵里拉人,这五十人是精锐,然后把愿意追随她的其他人也编成队伍,他们有土地为牵绊,必定更为忠心,这一部分人将护卫她的安全。   管事们想要反对,不过九宁之前说过不会动现在她名下的地,所以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对,只能劝九宁再三思。   九宁笑道:“诸位叔伯跟着我母亲从长安逃出来,北边是什么情形你们都是亲眼见过的,这个世道,多养些部曲才能保证安全。”   管事们沉默下来。   他们是崔家的奴仆,见识过崔家最鼎盛时期的繁华风光。那时候府中来往的都是王侯公卿,累世积攒下的财富和声望,天下人为之折腰。他们这些奴仆手上的账目出入动辄就是几千亩地,哪像现在,必须龟缩在江州一地才能求得片刻安宁。   当年娘子带着家财南逃,要不是遇上周都督、和周都督做了交换,这些东西早就被乱兵抢劫一空。   九娘说得对。   乱世之中,有忠心的部曲护卫,无疑更安全。   ……   九宁每天忙得团团转,直到周嘉暄问起她看傩戏的事,她才意识到明天就是一年一度的元旦正日。   “阿兄想去看傩戏?”   周嘉暄揉揉她发顶,“去年答应过你,说好今年带你去看傩戏,你忘了?”   九宁嘿嘿笑了一会儿,皱眉道:“阿兄你的伤还没完全好,今年就不去了,傩戏每年都有,明年我们一起看。”   周嘉暄扶着床栏慢慢站起身,“无事,我躺了这么久,浑身骨头发酸,出去走走也好。”   九宁把郎中叫过来,问他周嘉暄能不能出门。   郎中笑道:“当然可以,郎君的伤已经好了,只要不上马打球就行。”   九宁这才放心,让管事送来傩舞的面具,自己挑了一个,指指其他几个,“阿兄,你喜欢哪个?”   周嘉暄坐到她身旁,和她一起选,最后选中了一张青色的。   “这个颜色很配阿兄。”   九宁说,她自己挑的是红色。   周都督不在府中,府里守岁的活动都是周百药和周嘉言主持,九宁一概不去,周百药现在就当她不存在,也不管她。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日光透过重重幔帐照进寝房,看着让人觉得心眼开阔透亮。   下午,府里正厅飘出丝竹之声,周百药在宴请宾客。   九宁忙完,换了身装束。   衔蝉进来禀报事情:“今天使君过来了,问县主能不能去宴席露露脸。”   九宁摇摇头,“我要和三哥出去看傩戏。”   衔蝉出去回话。   九宁坐在镜台前,举起一面小铜镜,照发髻后面的发钗,“今天宴请的是哪家?”   周刺史一般不会出面招待客人。   衔蝉道:“备的是斋菜,好像来的是慧梵禅师。”   九宁啊了一声,“雪庭师父也在席上?”   要是雪庭来了,再忙也得去见一见。   衔蝉摇摇头。   “那算了。”   九宁继续揽镜自照。 第62章 身世   既要去看傩戏, 自然得盛装打扮。   过年就是又长一岁,衔蝉给九宁绾了个蓬松的懒髻, 髻根系彩绦,绦长至垂腰, 两鬓插黄金发钗,簪绿象牙嵌珠翠插梳,佩飘枝花。身上穿一件桃花春芙蓉锦交领窄袖上襦, 石榴娇缠枝海棠花罗半臂,系春水绿纱裙, 外面一条遍地金刺绣十样花纹鸾鸟银泥笼裙。胸前珠璎珞, 腰上系翠毛碧丝绦,垂鸦色双鱼佩,腕上套绞丝金须琉璃腕环, 指间几枚金镶嵌玛瑙指环, 玛瑙红似熟透的樱桃,衬得手指愈显纤细白皙。   装扮好, 侍女扶九宁起身,让她对着镜台看看有没有不满意的地方。   九宁左看右看, 让衔蝉把飘枝花摘了, 换成胭脂色的, 她今天眉间饰嫩黄色鸟雀形花钿,颊边涂了淡淡的晕妆, 还是戴胭脂色的飘枝花更好看。   满屋子侍女赞叹不已, “县主花容月貌, 无人能比。”   九宁轻笑,扣上之前选的面具,脸都遮住了,只露出一双含笑的眼睛,看她们再怎么吹捧。   侍女们面不改色,接着道:“县主一双明眸比天上的星子还漂亮!”   九宁挥挥手,示意衔蝉发赏钱。   侍女们笑嘻嘻搀扶九宁出门,“我们说的都是真心话,县主可别不信!江州的小娘子里没有比您更美的!”   九宁微笑着听侍女们左一句有一句奉承,目光无意间掠过角落里的多弟身上时,心里一惊。   差点忘了,多弟心眼小,曾因为嫉妒别人的美貌直接赐死了臣子家中女眷。   九宁脚步顿了一下,只踌躇了短短几息,很快又重新欢快起来,她天生丽质,能怎么办?   让多弟妒忌去吧!   反正只要完成任务,她就能告别这一切麻烦。   九宁戴着面具步出蓬莱阁,周嘉暄已经准备好了,站在东廊外梧桐树下的假山旁等她。   池边喂鱼的侍女迎上前,说三郎等了小半个时辰。   九宁忙加快脚步:“阿兄,让你久等了。”   过了一会儿,又道,“下次你别等我了,我装扮好了再去叫你。”   周嘉暄等着她走下长廊,牵起她的手,开玩笑道:“等小娘子梳妆打扮是荣幸,等多久都不算久。”   九宁眼珠一转,揶揄他:“阿兄等过谁家小娘子?”   周嘉暄笑笑不说话。   九宁笑意盈盈,“齐家的?张家的?吴家的?”   “啊!还有王家的!”   周嘉暄只是微笑。   九宁把平日和周家来往比较多的几个世家的小娘子全问了一遍,摇摇头,“阿兄不想告诉我,那算了。”   周嘉暄轻拍她发顶:“没有,别瞎猜。”   仆从牵着马等在二门外石阶前。   兄妹二人上马,周嘉暄瞥见九宁脚上穿的是软香皮靴,笑她:“上面穿的笼裙,怎么不穿彩锦履?”   她向来讲究,什么裙子配什么鞋,绝不会出错。   九宁笑着扬鞭,摘了面具,回眸一笑:“穿彩锦履还能出去玩吗?今天我还要跟着傩公傩母跳舞的!”   周嘉暄摇头失笑。   既要漂亮,又偷偷在层层纱罗长裙底下穿靴,随她罢。   天色慢慢暗下来,长街上已经汇集起人群。   家家户户男女老少盛装打扮,相携出门。尤其是年轻的纨绔子弟,呼朋引伴,成群结队纵马出行,时不时便有马蹄飞踏声响起。   路过曲巷时,前方百姓林立如堵,把路口给挤得水泄不通。   九宁骑在马背上,戴好面具,顺着路人的目光看过去,路口乌压压的人群中有一座人力肩抬的软轿,轿子四面垂软红轻纱,挂水晶珠串,帘子压得密密匝匝,风吹不动。   一群吊儿郎当的恶少骑马围在软轿周围,言语调戏轿子里的人。   时下贵族男女不论老幼,出门都以车马代步,要么骑马,要么乘车,大庭广众之下坐轿子逛街的罕见,毕竟不是在自家宅院里。   会乘坐软轿出行的通常只有一种人——坊间名妓。   九宁有些好奇,刚停下来,周嘉暄蹙眉,拍马转了个方向,“观音奴,过来。”   “喔。”   九宁跟上去。   逛了一会儿,隐隐有高亢的乐声透过绚烂的暮色,穿过重重坊墙,飘到几人耳朵里。   牵马的护卫笑着道:“傩舞开始了!他们每次都是从刺史府那边开始,要绕城一大圈,然后再绕回来,一直到天亮。”   周嘉暄环顾一周,长街小巷到处都挤满了人,车马塞道,转个身都得等半天。   “就在路边等着吧,傩舞肯定会路过这儿。”   九宁点头答应。   几人骑马退至路边,护卫很快清理出一小圈地方,围在周围,阻隔开川流不息的人群。老百姓见他们骑着高头大马,豪奴健仆簇拥,马上的郎君和小娘子衣饰华贵,气度不凡,一看就知道是豪族家的郎君娘子,识趣地避开他们。   天色慢慢暗沉下来,霞光沉入高墙背后,远处半轮红日坠进绵延的苍青丘陵间,最后一束打在屋瓦上的朦胧夕光悄悄褪去,夜色不知不觉弥漫上来。   护卫找了家干净的胡饼肆,买了几包胡饼。   左等右等,傩舞还没到,周嘉暄怕九宁肚子饿,带着她下马登入街边酒肆,在雅间吃茶吃饼。   九宁倚着面向长街的前窗,面具掀开半边,露出光洁纤巧的下巴,吃了枚胡饼,又要了两枚芝麻羊肉馅的,继续吃。   “饿了?”   周嘉暄递了杯茶给她。   九宁接过茶碗喝两口,皱眉放下。外边的茶喜欢放姜盐,她不喜欢。   乐声越来越近,护卫上来禀报:“郎君,傩舞已经到安定坊了。”   两人起身下楼,也不骑马了,直接汇入长街上比肩接踵的人群里。   傩舞很快过来了。   首先传来的是乐声,时而欢快活泼,时而雄浑肃穆,响彻云霄。   然后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喝声,几百个戴面具的彩衣舞者在傩公、傩母的带领下且歌且舞,穿行于长街小巷间。巡守的卫士手执火把紧跟在他们周围。   据说最盛大的傩舞仪式在上都长安,一次有几千人同时起舞。江州的傩舞没那么大的气派,舞者们身上穿的衣裳花花绿绿,舞蹈的动作五花八门,随他们自己发挥,只有官府聘请的傩公、傩母跳得最卖力。   围观的百姓们哈哈大笑,等傩舞跳到跟前,纷纷戴上准备好的面具,挤进队伍里,跟着一起舞蹈。   这是祈福消灾的仪式,人人都要跳的。   傩公、傩母在卫士的簇拥中走远,九宁忙拉着周嘉暄挤到后面的舞者队伍里,护卫们紧随其后。   大家跟着乐曲抖胳膊、甩腿,一阵乱跳。   跳着跳着,有人拍拍周嘉暄的肩膀:“三郎,快跟我们去看热闹,你家大郎和人打赌,看谁能掀开绿姬的帘子!”   周嘉暄眉头一皱,“大郎?”   来人点点头,一副急不可耐的神情,“我押了一千钱在大郎身上,他可别输了!”   说着人已经跑远。   周嘉暄叫来护卫问:“长兄今天也出门了?”   他以为周嘉言在府里陪周百药宴客。   护卫道:“大郎一早就出门了,家里的宾客突然造访,来之前没下帖子。”   周嘉暄:“你跟过去看看。”   护卫应喏,跟着来人走远。不一会儿回转,压低声音道:“三郎,大郎吃多了酒,一帮恶少架秧子起哄,撺掇他和别人打赌,他们围着最近在坊间最出风头的舞伎绿姬的轿子撒泼,大郎看起来已经醉得一塌糊涂,撕了绿姬侍女的袖子。围观的人都在笑。”   周嘉暄眉峰紧皱。   长兄被祖父训斥责打,又处处比不上他这个弟弟,心情烦闷,最近时常醉酒,他早有耳闻。   城里的恶少唯恐天下不乱,最喜欢惹是生非,周嘉言正是说亲的时候,闹出事端来他脸面上不好看也就罢了,只怕祖父又要打他。   周嘉暄回头,九宁站在路边一个煎饼团子摊前,等着她要的煎饼丸子炸好出锅。   “你们跟着九娘,寸步不离。我过去看看。”   护卫们应是。   周嘉暄叮嘱九宁:“我去阿兄那里看看,一会儿就回来,在这里等我,别走远。”   九宁挥挥手道:“我晓得了,要是一会儿走散了,我就去安定坊的坊门那儿等着阿兄。   周嘉暄留下全部护卫守着她,自己只带了两个人,转身去找周嘉言。   煎饼丸子终于炸好了,九宁吃了点,觉得味道一般般。   沿着长街走走停停,看到没吃过的果子她就尝一尝。   半个时辰后,她吃了个半饱,跟着她的护卫们却都吃撑了。   九宁记得周嘉暄的嘱咐,没有到处走,就在长街来回。   不过把整条街来回逛了个三四遍后,还是没等到周嘉暄回来找她。   “你们过去看看,阿兄可能遇到麻烦了。”   怕朱鹄事件重演,现在九宁只要出门,身边带的是府里身手最好的护卫。而且经过上次周都督遇伏的事,江州上上下下全部肃清了一次,有嫌疑的人都被撸了官职。她待在江州很安全,除非对方堂而皇之派出几十上百人来抓她。   护卫们派出一人去找周嘉暄,剩下的仍然紧跟着九宁。   不一会儿派出去的人回来,道:“三郎劝大郎回家,大郎不肯,和三郎吵起来了。”   九宁闻言,轻哼一声,“他就是仗着三哥脾气好。”   双手背在背后,示意护卫带路。   一行人穿过欢庆的人群,走到一条巷口前,远远就能听见恶少们起此彼伏的调笑声和唱歌声,他们在怂恿周嘉言和另外一个锦袍少年郎相争,看谁能首先让绿姬心动,掀开帘子一露芳容。   纨绔恶少、周家郎君、艳丽美伎……老百姓们交头接耳,围在一旁看热闹。   九宁看到人群最中央一顶软轿,正是刚才和他们擦肩而过的那顶垂纱轿子,夜幕下软轿上镶嵌的明珠散发出淡淡的光晕,照出垂纱里朦胧绰约的人影,美伎似乎横卧在软榻上,看不出身段。   围观人群议论纷纷,猜测轿子里的名妓一定貌若天仙,不然怎么会引得这么多纨绔子弟为她争风吃醋?   轿子前一帮浮浪子弟还在争着献殷勤。   “自上次一别,如隔三秋,绿姬不如开帘与我等同游,莫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和他们有什么好玩的!我们已在江边设下宴席,绿姬还是同我们一起去江边赏灯罢。”   “我为绿姬魂牵梦绕,不料今天竟然能偶遇佳人!我这就为绿姬赋诗一首,还望绿姬开帘。”   说着果真赋起诗来。   ……   九宁环顾左右,四处找周嘉暄的身影。   护卫领着她挤到软轿旁边,“在这里。”   周嘉言喝得东歪西倒,双颊赤红如火,被几个恶少怂恿着来挑逗绿姬。   周嘉暄找了过来,劝他回家。   周嘉言正是一肚子气没处撒的时候,看到从小到大处处都压自己一头的弟弟来了,更是火上浇油,说什么都不走,非要让绿姬为他掀帘子。   周围的纨绔少年们跟着起哄调笑。   周嘉暄无奈,只能让护卫强行带走周嘉言。   旁边一个友人帮着插了句嘴:“大郎快回去吧,三郎都找过来了。”   这一句也没别的意思,偏偏周嘉言现在听什么都觉得是在讽刺自己无用,恼羞成怒,发起拗劲儿,说什么就是不走。   九宁到的时候,周嘉言正揪着周嘉暄的衣袖逞长兄的威风,还扬起巴掌想打弟弟。   周嘉暄的伤虽然好了,身体还虚着,又怕伤了周嘉言让他更难堪,只能硬挨着,好生劝他:“天色已晚,恐父亲在家挂念,阿兄先随我回去。”   周嘉言怒吼:“我就不走!”   九宁嘴角抽了抽,让护卫去街旁茶肆讨一壶茶来,拎在手里,走上前,二话不说,揭开壶盖,对着周嘉言的脸泼过去。   她特意要的凉茶。   冬日天寒,又是夜里,一壶冷水兜头兜脸浇下来,周嘉言先是一愣,然后打了个激灵,哆嗦着放开周嘉暄,怒目瞪着九宁。   “清醒了?”九宁微笑,甩开空了的茶壶,吩咐护卫,“送他回家。”   她的护卫立即一拥而上,不等周嘉言骂出什么,直接托住手臂,揽住腰,把人架走。   周围的恶少见他们人多势众,不好招惹,哈哈干笑几声,转头和其他人调笑。   刚刚和周嘉言撕扯,周嘉暄满身狼狈。他目送护卫抬走周嘉言,叹了口气。   兄弟俩幼年丧母,他们小时候很亲近的。记得有一次堂兄们欺负他,周嘉言跑去和堂兄们打了一架……   看他情绪低落,九宁道:“阿兄,我逛累了,我们回去吧。”   周嘉暄闻言,回过神,摇摇头,“还没带你去赏灯。”   说完,他抬脚往每年举行灯会的安定坊走去。   九宁跟上他,故意问他灯会的事情。   周嘉暄有些神游物外,偶尔回答一两句,神色始终不见缓和。   九宁想了想,买了盏灯,扭头正要拿给周嘉暄看,身后空荡荡的,早就不见了他的踪影。   “阿兄呢?”   护卫们跟着一起找。   他们生怕县主再遇到歹人,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县主身上,没想到郎君却不见了!   一行人赶紧回头找,找遍了也没找到。   再往前就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人人脸上戴了面具,一眼望去全是差不多身高的男男女女,压根分不清谁是谁。   九宁一一分派。   “你们两个去安定坊坊门等着,要是三哥过去了,派一个人过来报信。”   “你们俩回周府,和他们一样,看到我三哥回去,过来说一声。”   接着吩咐剩下的其他人,“你们跟着我,继续找。”   本以为周嘉暄走得不远,应该很好找,结果转来转去,一无所获。   一个护卫道:“该不会是刚才那帮恶少把三郎骗走了吧?”   九宁皱眉,“过去看看。”   巷口还是人山人海,挤得风雨不透。   恶少们骑马围着软轿打转,调戏的话越来越大胆,越来越下流。   九宁踮起脚张望,目光落到软轿上。   轿子里的人影似乎动了一下。   她每天练骑射,目力比一般人要强一些,面具里的眼睛微微眯起:轿子里好像不是一个人横卧着打盹……   正疑惑着,几个恶少按捺不住,打马向前。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等柔肠寸断,绿姬怎么忍心拒不相见?”   说着扬鞭打退两个上前阻拦的男奴,直接伸手掀帘。   围观的人群激动起来,伸长脖子往帘子里看。   名妓到底长什么样?   先是寂静,众人似乎都愣住了。   片刻后,一片哗然!   “哈哈!”   围观的百姓捧腹大笑。   原来软轿中坐着的不是美人,而是个眉目端正的俊秀少年郎。   少年郎金环束发,穿一袭绿地锦袍,手中执一只鎏金酒壶,正仰脖子喝酒。酒水顺着他的脖颈淌下,打湿锦袍。   他怀中抱着的美人——才是传说中的绿姬。   看到帘子被外面的人掀起,少年郎不慌不忙,饮下一口美酒,低头吻住绿姬,把酒液送到她唇中。   绿姬好像已经半醉,嘤咛一声,倚着少年的胸膛,喝下美酒。   少年吻了许久,轻笑,放开满面潮红、早已酥倒的绿姬,抹一下嘴唇,含笑瞥一眼帘外目瞪口呆的恶少们,一派风流倜傥。   “好你个宋大郎!”   掀帘的郎君登时面皮紫胀,握紧双拳朝少年脸上挥过去。   少年抬手一挡,轻轻一推便将打人的恶少推出软轿,抱着绿姬出了软轿,跨上一匹骏马,笑道:“这里人太多了,咱们换个地方快活。”   说着轻叱一声,鞭马挤出人群,扬长而去。   恶少们气得哇哇大叫:“宋大郎,休走!”   全都打马跟上去。   没有热闹可看了,百姓们立刻散去,转眼就走了个七七八八。   九宁蹙眉。   宋大郎?   这副流里流气的做派,当街搂着名妓亲热……该不会是他吧?   正低头沉思,不远处一道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九宁愣了一下。   不及反应,护卫们扶着一个人走过来,道:“找到三郎了!果然是刚才几个恶少捣的鬼,他们故意拉走三郎,强拉着他吃酒,三郎吃醉了。”   九宁忙上前。   周嘉暄碰到几个同窗,让人拉着灌了好几杯,浑身酒气。他喝酒上头,双颊火烧似的,红得能滴出血。   九宁扶住周嘉暄,皱眉问:“谁灌的酒?记住名字没有?”   护卫道:“记住了。”   九宁嗯一声,“先回去,明天找那些人算账。”   一行人打道回府。   他们刚走不久,角落处走出几个身影。   为首的人一袭老鸦色圆领袍衫,脸上一张玄色獠牙面具,面具后一双浅色眸子,目送九宁在护卫的簇拥中走远。   “郞主认识那个小娘子?”   旁边的随从笑着问。   那个小娘子和她的哥哥脸上都戴了面具,不知道是谁家的。   刚才这个小娘子的哥哥被几个恶少拉扯着灌酒,小娘子好像很着急,沿着街巷寻找,却不知道她哥哥就在街边酒肆里。   他们奉命在街边埋伏,郞主忽然命他们把小娘子的哥哥救出来送回去,还要悄悄的,不能让人发觉。   郞主的命令虽然奇怪,随从们还是照办了,救出小娘子的哥哥送到路边,等着小娘子的人发现。   他们笃定,郞主一定认识那个小娘子!   戴玄色面具的青年没说话,收回目光,指指另一头刚才软轿离去的方向。   随从们忙道:“宋大郎一直躲在教坊里,那个叫绿姬的是从长安来的舞伎,最近宋大郎和她蜜里调油,打得火热。”   青年道:“你们追上去。”   随从们应喏,四散分开,几道人影很快消失在无边夜色中。   众人散去。   青年长身玉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刚拔步,身后忽然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有人提着裙子跑过来,扯住青年的锦袍:“等等!”   声音既清脆又柔和,如莺啭。   青年站住了,回过头。   戴红色面具的小娘子仰头看他,灿若星辰的眸子里盈满闪碎的笑意。   “我就知道是你!”   她说着,踮起脚想摘下青年脸上的面具。   手刚抬起,被握住了。   九宁眨眨眼睛,“二哥?”   玄色面具青年慢慢放下她的手。   “好吧,我不摘你的面具。”九宁甩甩手,笑道,“不过我知道肯定是你。”   青年要把手收回去。   九宁扯着他衣袖不放。   “二哥,怀朗不是说你去鄂州了吗?你怎么会出现在江州?”   青年不语,轻轻拉开九宁的手,然后自己摘下面具。   夜色下一张清峻的面孔,剑眉星目,五官深邃,眉宇间隐隐一抹锋利的锐意。   果然是周嘉行!   刚才围观人群散去的时候,九宁无意间瞥见他,虽然只是短短一瞬,连人都没看清,心里却笃定这人就是二哥。   “你的人呢?”   周嘉行声音低沉。   大概是回到江州这个伤心地的缘故,他好像又变得冷淡了。   不过九宁不在乎这些,莞尔,道:“他们先送三哥回去,还有几个远远跟着我,我没让他们跟过来,怕搅了你的事。”   周嘉行扫一眼角落处,果然有几个护卫远远缀在周围。   “二哥,你刚才在做什么?我没有误你的事吧?”   九宁眼神四下里逡巡一圈,问。   周嘉行看她一眼,摇摇头。   他好像是跟着刚才那个宋大郎来江州的,宋大郎果然身份不简单……   如果真的是宋淮南,她不得不防。   九宁不露声色,低头取出刚买的芝麻胡饼,递到周嘉行面前。   “二哥,请你吃。我最喜欢这家饼肆。”   周嘉行顿了一下,接过胡饼,不过没吃,就这么拿着。   九宁觉得他拿着胡饼发怔的样子有点好笑。   笑了一会儿,问:“你会在江州待多久?”   周嘉行道:“三五天。”   “那你能来府里看我吗?”九宁道,“我能拉弓了,而且昨天还射中箭靶了!不过我准头不大好,正想请教你。”   周嘉行犹豫了片刻,点点头。   九宁抿嘴笑。   只要周嘉行答应了的事,就不怕他反悔。   “那我不烦你了,二哥你去忙吧。这几天我不出门,在家里等你。”   她笑着道。   周嘉行捏着胡饼,没有看九宁,目光望向其他地方,淡淡嗯一声。   九宁朝他挥手,转身和自己的护卫汇合。   周嘉行目送她走远。   半晌后,角落里走出一个人来,一脸络腮胡子,正是怀朗,拱手道:“郞主,刚才那人好像是九娘?”   戴着面具不好认,不过能拉着郞主的袖子和他说话,还让郞主主动摘下面具的人,想来也只有那么一个。   周嘉行低头看着手中还散发出浓烈芝麻香味的胡饼,面具重新扣回去,浅色双眸里浮动着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你去送送她。”   怀朗应是,跟上走远的九宁,直到亲眼看着她在护卫们的簇拥中踏进周府门前的大门槛,才转身回邸舍。   两个时辰后,周嘉行和随从们回来了。   一同被带回来的还有五花大绑的宋大郎。   等其他人禀报完事情,怀朗最后一个进去,“郞主,九娘安全回府。”   书几上点了盏油灯,灯火摇曳。   周嘉行低头看一本书,脸庞半明半暗,眸色深沉,没作声。   怀朗等了一会儿。   才要退出去,周嘉行开口了:“这件事只有你知情?”   怀朗脸色微变,低头,小声道:“是的,我发现不对劲后没敢让阿平他们瞧出端倪,自己接着查下去,他们大概能猜得出雪庭和九娘的关系绝不止远房舅甥这么简单,其他的他们应该不知道。”   ……   其实早在为调查黎娘的遭遇而暗查崔氏的农庄时,怀朗就觉得有些古怪,不过那时他一心查黎娘,没有往心里去。   这一次郞主命他再去细查,他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蛛丝马迹,果然查出了一件让人匪夷所思的事。   怀朗层层深入,最后把当年为九娘接生的仆妇找出来了。当时有四五个仆妇在产房伺候,全被雪庭妥善安置好,不管怀朗怎么试探,几个仆妇守口如瓶,绝口不提往事。   这才是让怀朗奇怪的地方:崔氏生产的时候,雪庭年纪不大,他为什么要帮崔氏打点她的家仆?还把卢家仆妇和管事安插到九宁身边?   更让人想不通的是,崔氏留下的陪嫁中,有一部分来自卢家,这些现在全是九宁的。   雪庭一直暗中照料九宁,知道她遇险,立刻派武僧下山救她。   哪个远房舅舅会对外甥女这么好?   而且还是个名声远播、本该六根清净的和尚。   怀朗不免想到卢家和崔家之间的来往,两家世代联姻,崔氏在长安的时候,说不定和卢家哪位公子订过亲。   崔氏是高门世家女,出身高贵,据说性子高傲,目下无尘。   为了求得庇护,她才会嫁给不论门第出身还是样貌品行都不如自己的周百药,帮助周家一跃成为本地一流世族,成婚不久就传出有孕在身的消息,然后生下九宁……   怀朗想到一种可能,不过他不敢说出,立刻快马加鞭,回禀给周嘉行知道。   周嘉行当时没什么反应,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挥挥手让他出帐篷。   怀朗以为郞主不在意。   这一次宋家大郎在鄂州闹事,调戏世家小娘子,首领受人所托,要派人过来捉宋大郎回去——只是一件小事罢了,郞主却主动请缨,而且鞭马不停,连夜带着没见过九娘的其他随从赶到江州……   宋大郎不过是个风流恶少罢了,哪里需要郞主亲自过来抓人?   怀朗觉得周嘉行肯定是为了九娘的身世才过来的。   虽然郞主不承认。   ……   怀朗答完话,望着那一簇摇曳的火苗,不由得想起上次去周家,九宁送了他一壶好酒。   知道他喜欢美酒,她特意让人备下的,还说以后只要有好酒都会给他留一份,等着他去品尝。   怀朗叹口气,拱手道:“郞主……您会放出消息吗?”   若事实如他们猜测的那样,九宁不是周家骨血,那周百药一定会暴跳如雷,出身高贵的妻子之所以愿意嫁给他,只是为了给腹中孩儿寻一个家,这种耻辱,是对周百药最好的报复。   可那样的话……九宁该怎么办?   周百药本来就对她不慈,知道真相也不过是更仇视她而已,可周都督、周嘉暄、周刺史和其他人呢?   他们也会把九宁当成周家的耻辱,之前的所有疼爱,都将不复存在。   周家人甚至可能为掩盖丑事而杀了她。   怀朗眼前浮现出九宁微笑时的样子。   神采飞扬,容色慑人,这样的小娘子就该一直这么神气下去,谁舍得让她受一点委屈?   可她的身世一旦曝光……   怀朗不敢想象她会遭遇什么。   他在隐晦地帮九宁求情。   之前周嘉行刚刚回到周家时,周家的内应帮九宁求情,周嘉行没有犹豫,立刻遣走那位内应。   怀朗知道为九宁求情可能会被周嘉行厌弃……可他还是忍不住试探周嘉行的打算。   周嘉行没有回答。   油灯静静燃烧,灯芯快烧到头了,火苗剧烈颤动起来,不一会儿,冒出一缕青烟,灯灭了。   屋中霎时笼罩在一片黑暗中。   怀朗心里七上八下,烦躁不安。   周嘉行仍旧保持低头看书的姿势,端坐在黑暗中。   “扫清痕迹,暂时不要走漏消息。”   静夜中他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一样,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怀朗松口气,抱拳应是。   虽然郞主从不提起九宁,但他肯定还是喜欢这个妹妹的,不然之前不会亲自送她回江州,这一次也不会为她隐瞒身世。   可惜九宁并不是郞主的亲妹妹。   怀朗感慨着告退出去。   门合上了。   门里,周嘉行取下腰间那把花花绿绿的弯刀,出了一会儿神。   房里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芝麻油香。   ……   回到周家后,九宁没有歇下,先让护卫报出那几个灌酒的恶少名字,然后叫来管家。   “写帖子,一家一家骂过去!我三哥的伤刚好没多久,不能多饮酒,和我们家有来往的世家都知道,他们装糊涂,非要按着我三哥饮酒,这不是少年人胡闹,是故意害人!让他们自己上门来道歉,否则我就带人打上门!有一个算一个,一个都不放过!”   管家没敢劝,按着九宁的吩咐写好帖子,命人送出去。   郎中煮醒酒的药汤喂周嘉暄服用,想起大郎周嘉言也是醉醺醺回府,让人给他也送了一份。   翌日,所有恶少都接到周家的帖子。   几个恶少被家中长辈勒令来周家道歉赔不是。   九宁坐在庭中长榻上,等着他们上门。   先前几个上门的态度还不错,进了门就一叠声道歉,送上丰厚的礼物。   后面几个吊儿郎当,辩解说只是看三郎没趣儿,拉着他喝几杯罢了,不至于如此。   笑话九宁小题大做。   九宁冷笑。   等了一天,恶少们迫于长辈压力,陆陆续续上门。   九宁一一记下他们的名姓,认错态度好的,她暂且放一马,那些浑然不把灌酒当回事的,就得受点罪了。   她叫来阿大几人:“这些恶少平时喜欢在教坊行走,几乎个个都有好几个相好,你们找几个人,专门等在那些别宅门口,看到他们进去,就大声叫他们的名字,说是有急事找他们。”   阿大脸上顿时火辣辣的,相好什么的这种话从县主嘴里说出来,他实在不好意思听啊……   不过县主这个主意还真不错。   少年人爱风流,今天拉着这个的小手诉衷情,明天追着另一个说要掏心肝,谁没在教坊藏几个相好?   把事情捅破了,让那些恶少头大去吧!   护卫们分头行动。   于是两天后,九宁去箭道练习的时候,听到十一郎他们凑在一起嘲笑几个恶少。   “哈哈,吴家十三郎被人堵在那个琵琶伎家中,结果那个花几万金养着琵琶伎的相好刚好回来了,双方打了个照面,又有人从窗户跳了进去,原来那个琵琶伎的相好不止一个!他们还都互相认识!十三郎和张家的四郎、八郎打成一团,闹得鸡飞狗跳的,几家长辈亲自出面都压不下来……”   “十三郎的老丈人不干了,闹着要退亲,吴家吓坏了,要把十三郎捉回家里拘着,逼他读书呢!”   “四郎更倒霉,被他老子摁着揍了一顿,好几个月不能骑马调戏别人了。”   少年们说说笑笑,当看到九宁走过来的时候,立刻闭嘴不说了。   这种腌臜事怎么能让九娘听见呢?   十一郎挥手赶走其他人,凑到九宁跟前,“九娘,明天我带你去郊外玩吧,我最近得了匹好马,你喜欢的话让你先骑。”   九宁道:“我这几天不想出门。”   她和周嘉行约好了。   十一郎面露失望之色,“那后天?老后天?老后天的明天?”   他一直缠着问,九宁回想了一下自己的安排,道:“最近没空闲,什么时候闲了我再告诉你。”   “好!”十一郎喜滋滋点头。   少年们各自练自己的。   到了去营地报道的时间,随从进来催促他们,帮他们收拾箭囊。   这时,周刺史的亲随走进箭道,笑着道:“今天家里来了贵客,使君请众位郎君过去见礼,营地就不用去了。”   可以偷一天懒,少年们欢呼一声,丢开弓箭,整理衣裳,跟着亲随去正厅。   亲随叫住还在拉弓的九宁,含笑道:“县主,贵客也带了女眷来。”   这是要九宁出面招待的意思。   她喔一声,回房洗脸,没换衣裳,仍旧是一袭翻领窄袖袍。   仆从簇拥着九宁出了长廊。   不远处的西廊下远远传来女人们的谈笑声,继室吴氏看到九宁,笑向其他人道:“九娘过来了。”   “就是永寿县主?”   其他人忙站起来,她们虽然是长辈,但礼数还是不能乱。   九宁踏上台阶,笑着和一众身披罗衫、头戴花钗的妇人见礼。   目光扫过其中一个年老的妇人时,九宁蓦地愣住了。   只是一个眼神交错,她手心全是汗。 第63章 仇人   九宁并不认识眼前这位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的老妇人。   但她却觉得似乎见过妇人一般, 一见了她,不由得口齿生寒, 脊背发凉。恐惧像蛇一样爬满全身,一时之间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老妇人明显是来客女眷中身份最高的, 年纪约莫五十多岁,打扮很时兴, 梳高髻, 满头插梳,鬓边饰金箔,衣着华贵, 含笑打量九宁几眼, 笑向吴氏道:“县主果然人面桃花,丽若朝霞,我这个老妇人见了都心生欢喜,只想拿出最好的宝贝哄她高兴,来日贵府的门槛只怕要被冰人踏破。”   吴氏和老妇人是旧相识, 没有多客套,闻言微笑道:“别看她这会子乖巧,性子拧着呢,成日胡闹, 大都督颇疼爱她,我们也不敢管。”   听了这话, 女客们都笑了。   吴氏的意思很明白, 九宁是周都督的掌上明珠, 婚事自然也是周都督拿主意。   老妇人心领神会,转而说起刚才喝的茶来,夸周家的茶入口清爽,满颊留香。   吴氏笑道:“大约是水好的缘故,前几天永安寺的慧梵禅师送了几罐山里的泉水,用那泉水煎茶,茶香都比之前的浓。”   女客们奉承:“沾了神佛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等九宁回过神的时候,话题已经转到周嘉言和周嘉暄身上了。周家两位嫡出郎君还未定亲,不止江州其他世家坐不住,临近州县的豪族也有些想头。   “大郎端正,三郎俊俏,府上小郎君、小娘子个个都生得好。”   “不晓得大郎定的是谁家?说不定是亲戚呢!”   “三郎那样的人品,定的肯定是读书人家吧?”   吴氏是继室,论门第,她肯定比不上周百药的原配,论容貌、家世、品行、理家,她样样不如崔氏,平时在府里就和隐形人一样,只管过她自己的,从不管继子、继女的事,见老夫人和其他女客试探着问起两个继子的婚事,敷衍道:“他们兄弟俩都还没定亲,不知郎君怎么打算,我瞧着都不错。”   女客们说来说去,无非就是想打听周嘉暄兄弟俩的亲事。   九宁耐着性子旁听了一会儿,找了个借口出来,问侍女:“刚才那位夫人是谁家的?”   侍女躬身答:“那位是鄂州薛家的老夫人,和咱们娘子是姨表亲。”   鄂州,薛家。   九宁唇边浮起一丝冷笑,袖中的双手慢慢捏紧。   难怪她会没来由地觉得恐惧,以至于怕到惊出一身冷汗。   越来越多的事和记忆中的不一样。有些是因为她的介入而发生微妙的变化,从而影响全局,还有些是因为时机改变,该发生的事没有迎来发生的契机。   比如鄂州的主人现在还是袁家。   但在小九娘的记忆中,几年后鄂州易主,鄂州太守就姓薛。   还不满十五岁的小九娘,第一次被家族送出去讨好豪强——那个老头子,就是鄂州太守。   只是记忆,也叫九宁不禁胆寒。   小九娘貌美如花,不止令太守垂涎,连太守的儿子也暗暗觊觎她。薛夫人嫉妒小九娘夺走夫君和儿子,经常趁太守不在府时折磨小九娘。   祖父横死,江州生乱,父兄勒令自己出嫁保家族平安,小九娘无可奈何,哭着离开江州。她只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娘子,孤零零入了太守府,任人磋磨,无力反抗,给家人写信求救,家人不予理会。   记忆快速在脑海里闪现,九宁闭一闭眼睛,把心里翻腾的惧意和怒火尽数压下去。   照她的脾气,仇人就在眼前,没什么好怕的,直接抄起煎茶的鹦鹉长柄银签子朝薛夫人脸上招呼,让薛夫人也尝尝被滚烫的签子抽打的滋味。   可小九娘并不恨害过她的人,她不想报仇,只怨世道弄人。   “县主?”   耳畔响起一声带着疑问的呼唤。   九宁扭头。   侍女多弟扶住她,似乎看出她情绪紊乱,问:“您不舒服?”   九宁摇摇头,深深看多弟几眼。   还是当主角好,想做什么做什么,系统简直就是为主角而生的,不像她这么倒霉,处处受限制。   也许她前世真的是一个无恶不作、杀人不眨眼的大坏蛋,杀了很多人,欠下太多债,所以要一世一世偿还。   还就还吧,欠债还钱,欠命还命,天经地义。   这一世是最后一世,等还完所有债,她就谁也不欠了。   挥一挥衣袖,十几年后,她九宁照样是条好汉!   多弟被九宁古怪的眼神看得发毛,“县主?”   几名侍从自东廊走过来,脚步急促,笑着道:“县主,十一郎他们要和宾客一起打马球,十一郎知道您喜欢这个,请您去观看比赛。他问过使君了,使君也请您去呢!”   九宁摇摇头,“我不去了。”   她喜欢看马球赛,不过刚才记忆复苏,让她想起小九娘的上一世周家族人袖手旁观小九娘被一次次送出去的事,她现在不想看到周家人。   而且女客有薛夫人,那么男客里肯定也有薛家的人。   说不定日后的薛太守就是那个要周刺史出面招待的贵客。   九宁径直回蓬莱阁。   午间吴氏和周刺史的女眷宴请女宾,不见九宁相陪,忙派侍女去蓬莱阁请。   侍女走了一趟,回去复命:“蓬莱阁的侍女说,县主已经睡下了。”   吴氏咋舌,又惊又怒:做主人家的,怎么能如此失礼?!   但她实在不敢管九宁,只能把其他房的小娘子叫到宴席上凑数。   蓬莱阁这头,衔蝉几人站在屋前长廊下说悄悄话,神色中透出几分愤怒。   县主明明好端端地坐在房中喝茶吃果子,却要她们赶走吴氏派来请她去花厅赴宴的使女,莫非县主和吴氏吵架了?   一定是吴氏欺负县主了!   屋里,九宁拥着暖被,靠坐在火炉床里,双手捧腮,望着火盆里吐出的一缕缕暗红色火苗,默默出神。   她还是没法说服自己就这么放过薛夫人……   可她没法害人。   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九宁眸光闪动,心里默默盘算。   多弟掀开低垂的罗帐,跪坐着往火盆里添炭。   九宁抬起眼帘,盯着多弟看了好一会儿。   多弟再次竖起一身寒毛,“县主?”   九宁收回目光,拈起一枚糕饼吃,“多弟,你家里有几个兄弟姐妹?”   多弟告假去寺里上香的那天,九宁派阿四跟踪她。   阿四回来时禀报说多弟确实出城了,不过并不是去庙里,而是去了一座离县城不远的村庄。   多弟果然记得她家在哪儿。   阿四没敢跟得太紧,等多弟回城,他找庄里人打听了一下。   多弟如今穿衣打扮比一般富裕人家的小娘子还讲究,庄里人已经认不出她了。好在多弟还没改名,他们记得多弟这个名字。   他们告诉阿四,多弟有四个姐姐,分别叫招弟、引弟、来弟、盼弟。到第五个孩子时,他们家终于生了一个男孩,男孩是多弟的哥哥,名叫望奴,多弟还有个妹妹,叫想弟。   从多弟几姐妹的名字就可以看得出他们家多么想要多子多孙,仅仅一个望奴还不够。   多弟是回去送钱的。   她的四个姐姐和她一样,都被父母卖掉了换钱买粮食,家里几个孩子只剩下哥哥望奴和妹妹想弟。   听九宁忽然问起自己的家人,多弟心生警惕,垂首含含糊糊道:“我、我记不清了。”   九宁微微一笑,没说什么。   多弟放下鹤首铁钳子,起身告退出屋。   回头看一眼罗帐后静坐的九宁,她咬咬唇,欲言又止。   最近常有管事来府里交账,她偶尔听府里的侍女议论,知道县主的私库里藏了不少值钱的东西,随便一套实木家具就是几百万钱。   县主根本不缺钱花,而且天真烂漫,心地善良,如果照实和县主说,县主说不定愿意施恩于她。   多弟有些意动,目光扫一圈寝房。   金碧辉煌,处处奢华。   只要县主赏她一套首饰,她就能给家里买房置地,妹妹想弟也用不着饿肚子了。   命运就是这么不公平,县主生来就是享福的,每个月的脂粉钱就足够他们家花用好几年。她的四个姐姐都被卖了,而县主一个人有这么多豪奴伺候。   为什么她没有这么好的福气,投身到周家来呢?   如果她也能和县主一样,生来就是归人家的小娘子,那该多好。   多弟忍不住浮想联翩。   刚跨出门槛,衔蝉几人一拥而上,抓着她问:“刚才你陪县主出去,是不是娘子欺负县主了?”   “那些女客说什么了?她们是不是提起崔夫人了?”   “对!一定是女客说了什么话惹县主伤心了!”   金瑶义愤填膺:“县主连马球赛都不看了,可见她受了多大的委屈!”   众人七嘴八舌。   多弟一脸茫然,仔细回想刚才的情景,所有人都在夸县主美貌,没有人欺负她啊……   县主好像不喜欢那位薛夫人,薛夫人和她说话时,她眼皮都没抬一下。   多弟皱眉深思。   ……   周家打球场。   主子们要打马球,奴仆们迅速架起球板,四面插上彩旗,旗帜迎风舒展,猎猎飞扬。   仆从道:“郎君,都准备好了。”   周百药脸色铁青,带着明显的愠怒,冷哼了一声。   仆从没敢吱声。   一旁的周刺史给周百药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在宾客们面前发作,家丑不可外扬。   周百药牙齿战战,望着马背上那个神情冷淡的青年,双目赤红。   马背上的青年正是他不想承认的二儿子——周嘉行。   当然,周嘉行是以苏晏的名义上门的,和他同行的是鄂州几大世家的家主。   王家、薛家、张家、陈家一起上门拜访,周刺史作为一族族长,出面招待。看到和几家家主谈笑风生的苏晏时,失神了片刻后,很快恢复镇定。   二郎既然没有戳破他的身份,想来这次不是来捣乱的。   逆子就在眼前晃悠,周百药没法和周刺史一样冷静,暗暗布置人手,想扣下周嘉行。   周刺史看出周百药的心思,警告他道:“他既然还敢来周家,而且是大摇大摆走进来,必然有他的依仗!你别冲动坏事,怎么说他也是周家的儿郎!你父亲叮嘱你的话,你都忘了?”   周都督明确表示要补偿周嘉行,并且当众告诫族人,不论哪一房的子弟,以后再见到周嘉行,不得轻慢。   周百药哑口无言,只得含恨将人手撤了。   伯侄俩的暗流涌动,周嘉行看得分明。   他睬也不睬周百药一眼,拍拍马脖子,神态悠闲。   亲随走上前,请他换上打球衣。   周嘉行环视一圈,几面看棚上已经坐满了人。   最近是新年,家家户户窝在家中过节,听到刺史府这边锣鼓响,知道有球赛看,全都涌了过来,看棚不一会儿就坐满了,还有人攀爬到墙上,坐在墙上看。   只容贵人出入的高台也渐渐坐满盛装打扮的贵妇和年少的小娘子,隐隐有说笑声传来。   周嘉行挪开视线,“永寿县主没来?”   亲随一愣,道:“没来。周家仆从说县主今天身体不适,连房门都没出。”   周嘉行眉头轻蹙,解开系扣,下马。   这一趟是专程为她来的,既然她不在,那就用不着浪费时间参加比赛。   见他头也不回地走了,王家、陈家郎君急得直叫唤:这位苏郞主是近来鄂州世家争相拉拢的贵客,据说马球打得很好,这一次他们携厚礼拜访周家,正好和苏郞主顺路,长辈们为拉近关系,力邀苏郞主同行,苏郞主同意了。他们正窃喜苏郞主和他们一队,人家却走了!   身后的呼唤声一声比一声急切,周嘉行充耳不闻,大踏步离了球场。   周百药见状大怒,吩咐左右:“跟着他!”   周刺史拦住暴怒的侄子,叫来自己的亲随,“你们远远跟着苏郞主,不要惊动他。”   亲随奉命跟上去。   不一会儿,亲随回到球场,神色羞愧,道:“使君,苏郞主去了蓬莱阁,我们待要跟进去,都督的人拦着不让。”   蓬莱阁里全是周都督的人手,别说周刺史的亲随,没有周都督的手令,连周百药都进不去。   周刺史若有所思,“苏郞主进去了?”   亲随道:“都督的人好像认识苏郞主,和他说了几句话,亲自为他带路。”   周刺史想了想,摆摆手:“好,你们不必跟了。”   放眼整个周家,没有人能继承堂弟的江州兵,要是哪天堂弟出了意外,周家还是会分崩离析,为此,周刺史忧心忡忡。思来想去,倒是从小养在外面的二郎很有几分胆色……他之前曾想过把二郎带回家教养,奈何二郎已经长大成人,深恨周家,根本不理会他的示好。   堂弟毕竟是二郎的亲祖父,也许他们祖孙更好沟通。   而且二郎救了九娘,这次还特地去看望她,兄妹俩感情不错。   看来可以试试让九娘去劝二郎,说不定二郎会答应留下来。   打定主意,周刺史对周百药道,“你今天跟着我,我带你见见薛家、陈家人,他们家的小娘子秀外慧中,温婉贤淑。眼看大郎和三郎到了年纪,早就该说亲了。”   和二儿子比起来,当然还是大儿子和三儿子的婚事更重要,周百药立刻收敛怒意,拱手道:“劳伯父操心。”   “我也是看着青奴他们长大的,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孙子看,没什么操心不操心的。”   周刺史含笑说。   ……   周嘉行那晚挥刀斩向自己的生父周百药,虽然最后一刻收手,只砍下发冠和头发,可单单就是揭露父亲丑事、和家族决裂这两样,就足够周家奴仆把他当成大逆不道的凶狠之人。   得知二郎来了蓬莱阁,侍女们大吃一惊,如临大敌。   “二郎来了!他还要见县主!”   “他一定没安好心!”   “怎么办?快去请三郎!”   “对,快去请三郎!”   正急得团团转,人已经到了。   衔蝉哆嗦着挡在长廊底下,大着胆子道:“县主今天不舒服,才睡下。”   周嘉行站在花池子前,抬起眼帘。   廊下的侍女们吓得赶紧垂首,不敢和他对视,但都站着不动。   屋里翻看账本的九宁听到外边侍女声气不对,叫来多弟:“外面怎么了?”   多弟小声说:“二郎来了,衔蝉姐姐她们怕他吓着县主,在外面守着。”   一边说话一边回头往外看,神情十分戒备。   那个苏晏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就不老实,鬼鬼祟祟的不知在干什么勾当,她曾跟踪苏晏,果然苏晏身份不简单,是被赶出府的二郎!   在多弟看来,周嘉行深沉机心,不好相与。可惜县主太天真了,掏心掏肺对周嘉行好,总以为她这个异母哥哥是好人。   “二哥来了?”   九宁先怔了怔,然后想起之前约好的事,哎呀了一声,刚才见到薛夫人,一时气糊涂,把这事给忘了。   原来今天的贵客里有二哥!   九宁抛开账本站起来,趿拉着睡鞋走出屋,拉开房门,“二哥!你来了!”   侍女们惊讶地转过身。   九宁在侍女们诧异的眼神中走下长廊石阶,快步朝周嘉行走去。   侍女们这才想起县主这次遇险好像是被二郎救出来的……   周嘉行低头,目光在九宁身上打了个转,看她穿着窄袖袍,“去箭道?”   他还记得她说自己射箭准头不好的事。   “不吃杯茶吗?”九宁轻笑,颊边一对梨涡,“你头一回来看我。”   周嘉行看着她,没说话。   九宁知道他这是答应了的意思,回头让侍女们准备烹茶的器具,又扬声让院外侍立的僮仆去备马。   侍女小声问:“不是要吃茶吗?”   九宁道:“带上炉子,去外边煎茶。我想出去跑马。”   周嘉行不喜欢周家,他看到熟悉的房屋院落,脑海里浮现的肯定全是不好的记忆。   她现在也不想待在这里。   出去透透气也好。   僮仆直接把马牵到台阶前。   九宁翻身上了马背,扭头看周嘉行。   周嘉行也跨鞍上马,他似乎有心事,神色有些异样。   粗看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但九宁和他说话时,发现他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明明心不在焉,又好像特别专注的样子。   骑马出了刺史府,穿过热闹的长街,出城,嘈杂人声远去,霎时安静下来。   九宁深深吸一口气,扬鞭重重甩在马背上。   雪球甩开四蹄,疾驰起来。   风声呼呼擦过耳畔,马蹄奔响如雷,道旁的乱林杂树渐渐变成一团模糊不清的灰影。   骏马像离弦的箭一般飞驰。   九宁坐在马背上,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跑了一会儿,心里的郁气一扫而空,她扯紧缰绳,慢慢放慢速度。   身旁几声马嘶,她扭头一看,原来是周嘉行。   他一直紧跟着她。   九宁挽住缰绳,笑问:“二哥,你看我的骑术是不是进步了许多?”   周嘉行不予置评。   九宁悄悄白他一眼,他不说进步,那就代表他认为她没长进。   身后仆从策马追了上来。   继续前行。   郊外人烟罕至,官道两侧土地焦黄干燥,远处青山静静伫立,一团团絮状白云悠悠漂浮在蔚蓝晴空中,日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九宁时不时偷偷看周嘉行几眼。   周嘉行神游物外,凝望远处的苍茫群山。   但只要她稍微动作大了点,他的目光立刻闪电一样扫过来。   几丝疑惑浮上九宁心头:二哥一直看着她,但又不让她发现,这是什么意思?   是不是因为回到周家,勾起伤心事,他又别扭起来了?   驰马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的工夫,前边豁然开朗,绕过路口,连续不断的轰天巨响传来,震得耳中嗡嗡嗡嗡一片响。   “到江边了,就这儿吧。”   九宁下马。   跟随的亲随立刻找了块干净平坦的地方铺设毡毯,设起软帐,安放软榻香几,侍女们架起炉子,开始煎茶。   九宁牵着马往江边走,拍了拍马脖子,“今天让雪球好好洗个痛快。”   僮仆们手捧木刷之类的浴马之物,紧跟在她身后。   江边有一处地势平坦的地方,岸边有堆叠的青石板,应该是过路旅人喂马饮水的地方。   九宁接过木刷,打发走僮仆,撩起锦袍掖在革带里,长靴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俯身打湿木刷,洗刷雪球的鬃毛。   仆从们哪敢让她干这样的粗活,但看她神色有异,不敢拦着,只能远远站在一边观望。   雪球脾气温顺,低头饮水。   “今天不高兴?”   沉默了一路的周嘉行突然问。   九宁浮起一脸笑,本想否认,目光和周嘉行的对上,笑容渐渐消失。   他看着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可这一刻,九宁能感觉到他面无表情底下真心实意的关心。   虽然想想匪夷所思。   “嗯。”   九宁点了点头。   她不高兴的时候,总是微微翘起的嘴角依旧保持了一个微笑的弧度,不过那双含笑的眼睛此刻黯淡无神,像星辰被流云掩住光芒。   周嘉行看九宁一眼,接过她手里的木刷,替她浴马。   他干活比九宁利落多了,掀起长袍系好,衣袖挽起,露出一截肌肉紧实的胳膊,每刷一下都发出唰唰的响声。   九宁心安理得地退到一边,找了块大石头坐下,手撑着下巴,望着他的背影。   “二哥,要是我离开周家跟着你,你会嫌我碍事吗?”   周嘉行刷马的动作停了下来,“谁欺负你了?”   这句话从他口里问出来,听起来有点好笑。   九宁总觉得他不会问这种小儿女的话,可能因为知道他将来会平定中原,总把他当成大人物看。   大人物在帮她洗马。   九宁吃吃笑了一会儿,用开玩笑的口吻道:“我要是说了,二哥你会帮我报仇吗?”   周嘉行回头,“会。”   回答得很果断。   九宁愣住了,抬头看周嘉行。   周嘉行这次没有挪开视线,静静地看着她。   视线交织。   九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周嘉行竟然这么直接地承认会帮她出气?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不禁揉了揉眼睛。   再看,周嘉行已经扭头继续刷马去了。   九宁站起身,双手背在背后,绕到周嘉行身侧,“二哥,说话要算话啊。”   周嘉行低头刷洗,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我一直想要一个妹妹。”   小的时候,黎娘第二次怀孕,他很盼望能有一个妹妹,他会好好照顾妹妹,把所有好东西都捧到她面前。   后来那个孩子没了。   九宁怔住。   周嘉行抬起头,眼神蓦地变得明锐锋利:“你真的把我当兄长?”   我把你当大爷呀!   磕不得碰不得的大爷!   九宁心里腹诽了两句,点点头,浓睫扑闪扑闪,目光真诚无比,“当然了,你是我二哥呀!”   周嘉行看着她,半晌,眼神依旧犀利。   任是九宁这么没心没肺的人,也被他的目光看得发毛。   “二哥?”   她伸出一只小巴掌,对着周嘉行摇了摇。   周嘉行嘴角微微勾起,唇边浮起一个淡淡的笑容。   九宁:!   总觉得他笑起来好吓人……   “你把我当二哥。”周嘉行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下来,语气有种超乎寻常的郑重,“我是你兄长,自然要护着你。”   这是在发现她不是周家的女儿之后,他的第一个念头。   母亲被人瞧不起,为此他们母子受尽冷眼,但周嘉行从来不觉得自己比谁低贱。   不过这不妨碍他认清世人是怎么看待自己的。   他养活自己,招揽人手,在乱世之中慢慢积攒实力。   周家于他来说只是个给予他姓名的地方。   他并不在乎和周家的血缘关系,不关心周家人的生死。   之所以愿意照顾九宁,不是因为她和自己是异母兄妹,而是因为……   因为她是她。   甚至他心里其实隐隐有点高兴,一种隐秘的、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欣喜。   他知道九宁言不由衷。   她古里古怪,对什么都漫不经心,嘴上说着好听的话,其实心里不知道在盘算什么。   像大漠里的海市蜃楼,雨后的彩虹,薄暮时的霞光……   看起来是那么美丽壮观,璀璨绚烂,让人心旌神摇,念念不忘,她却自顾自消失得干干净净,根本不在乎有多少人为她前仆后继。   无情吗?   不,她有情,救过她一次,她会一直记在心里,总想着要报答这份恩情。   但这还远远不够。   周嘉行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一个人牵绊住,而且这个人和他其实并没有血缘关系。   有没有,又有什么要紧呢?   他喜欢这个妹妹,愿意当她的哥哥,照顾她、庇护她,让她走进自己的生活。   一开始他不想理会九宁,是她自己一次次凑上来……   既然她口口声声说把他当兄长,那他就要最好的。   而且是彻彻底底的。   周嘉行语气温和平淡,神情也和以往一样平静淡然。   但九宁却觉得惴惴不安,有种整个人都被看透的感觉。   接触久了,她发现周嘉行这个人平时不露锋芒,他连暴怒都隐藏在温和底下,像冬日千里冰封的湖面,寒冰底下藏着汩汩流动的冰冷暗流。   “二哥?”   九宁忽然没来由地觉得心虚。   这时,雪球似乎被刷洗得不耐烦了,甩了甩马尾,尾巴上晶亮的水珠四处飞溅。   两人离得近,猝不及防之下,都被甩了一脸的水。   相顾无言了片刻,九宁噗嗤一声笑起来,举袖抹把脸,粉嫩的小脸顿时成了张花脸。   远处的侍婢忙捧着手巾、锦帕过来,服侍九宁洗脸。   茶已经煎好了,淡淡的清香缭绕盈满整座纱帐。   九宁招呼周嘉行喝茶,“雪球洗够了,让她自己去玩会儿。”   周嘉行没说什么,洗把脸,坐下喝茶。   九宁端着茶碗,透过蒸腾的热气看他。   二哥好像变正常了?   她说起自己最近在忙的事,请教周嘉行:“练兵该如何练呢?”   周嘉行反问:“怎么问起这个?”   她分明对这些事没兴趣。   九宁徐徐喝口茶,“世道这么乱,有部曲保护,才能安稳。”   周嘉行看她一眼,没有再问其他,说了些练兵的事。   他条理分明,一项一项拆开来说,九宁怕记不住,让侍婢取来纸笔,记下他说的话。   周嘉行看着她低头写字,目光跟着她执笔的手指移动。   “你的字写得很好。”   难得听他开口夸人,九宁得意地瞥他一眼,眉飞色舞。   刚才还不高兴,不过是夸了她一句,立马就神采飞扬了。   周嘉行嘴角轻轻勾起。   写完字,九宁小心翼翼吹干纸上墨迹,捧在手里欣赏:“这可是二哥你教我的秘法,我要好好收着,不能丢了。”   周嘉行是什么人?将来的皇帝!   皇帝教授她的秘诀,稀罕呐!   看她仿佛十分宝贝手中写满字的纸,周嘉行淡淡一笑。   九宁惊诧地盯着他看。   今天二哥太不对劲了,一会儿用噬人的眼神看她,一会儿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一会儿又笑得这么温和……怎么看怎么古怪。   他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九宁暗暗猜测。   周嘉行敛起笑容,“谁欺负你了?”   刚才被她岔开话题了。   没想到周嘉行竟然还记得这事,九宁呆了一呆,笑了笑。   突然想起周嘉行今天是和其他人一起上门的,她登时来了精神。   “二哥,你和鄂州的薛家很熟么?”   周嘉行摇摇头,“面子情罢了,他们和商队有过两次生意往来。”   “我不喜欢薛家。”九宁道,“他们家没一个好人。”   周嘉行眉峰微皱。   九宁撂下薛家的事,问:“这次几家举兵攻打鄂州,他们几家怎么还有闲情来江州?”   “找靠山。”   周嘉行言简意赅。   九宁恍然大悟。   袁家要倒了,鄂州世家急于寻找下一个靠山,他们瞧中周家了。   还真是世事多变,上一世周家先失势,薛家却成了鄂州的主人,为了保住族人,周家把小娘子送给薛太守,这一次却是薛家主动上门求庇护。   喝了茶,九宁开始犯困。   她最近忙得脚不沾地,每天这时候要午睡,不然下午会没精神。   侍婢铺好床帐,熏香暖被,请她睡下。   九宁脑袋瓜子一点一点,眼皮都快黏到一起了,强撑着不肯睡。   周嘉行守约来探望她,她把人带到荒郊野岭来玩,自己抱着软枕呼呼大睡,让周嘉行坐在外面等……这也太任性了。   “睡吧。”周嘉行站起身,“刚才路过一片林子,我过去猎几只野鸡。”   九宁摇摇晃晃要站起来,道:“我也去。”   周嘉行按住她,“你还不会打猎,这次就算了。”   说着示意侍婢过来伺候。   九宁费力眨眼睛,一个恍惚,马蹄声响起,周嘉行已经带着他的随从驰远。   红尘滚滚,十几人一会儿就不见踪影了。   好吧,二哥这么体贴,不能辜负他的心意。   九宁仰面躺倒,手脚张开划拉了两下,侧身抱住塞满香花的宫锦枕头,不一会儿就睡熟了。   等去打猎的周嘉行主仆满载归来,她还在睡。   护卫们上前帮忙卸下马鞍旁挂的山鸡、野兔,拿到江边剥皮洗净,架起炉火,找侍婢讨来煎茶的姜、盐、胡椒,熟练地烹制起来。   香味像带了钩子,四处乱窜。   周嘉行走回纱帐边,撩起金泥锦帐。   锦帐里光线昏暗,暗香浮动,毡毯上中间鼓鼓囊囊隆起一小块,九宁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手里抱了块大软枕,似乎睡得正香。   几个侍女跪坐在一旁打盹。   周嘉行视线落到九宁睡得红扑扑的小脸上,出了一会儿神。   床帐里响起翻动声,九宁翻了个身,撒开枕头,慢慢坐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目光和周嘉行的对上,她下意识朝他招手。   她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湿漉漉的,卷翘的长睫上有细碎的泪珠,像是还没睡醒。   周嘉行走进锦帐里,俯身。   啪嗒一声,九宁还带着潮热的手掌落在他鬓边,揪了揪他梳成辫子再拢成发髻的卷发。   “早就想摸了。”   九宁嘟囔了一句。   她总觉得以前好像摸过这种卷发,触感又柔又滑,很舒服。   旁边传来几声窃笑。   打盹的婢女醒来,正准备奉茶,看到九宁抓着她哥哥的头发使劲扯,忍不住偷笑。   周嘉行拉开九宁的手,接了碗茶送到她手上,面不改色地出去了。   等九宁洗漱装扮好,外面护卫已经把猎物烹制好,盛在干净的碟子里奉到她面前。   “二郎真厉害,一会儿工夫猎了那么多!”   九宁完全不记得自己扯周嘉行头发的事,高高兴兴盘坐在炉火前,还招呼周嘉行一起过来吃。   “二哥,这都是你猎的,你可是大功臣。”   周嘉行的头发已经重新梳好了,没说什么,坐下陪她一起吃。   吃饱喝足,骑着马在大道上跑了几个来回,天色慢慢暗沉下来,黑鸦盘旋,暮色四合。   仆从过来提醒九宁归家,世道不太平,下午很早就得关城门。   雪球被僮仆带着跑了好几圈,身上的鬃毛已经吹干。   九宁上马,回头凝望暮色下黛色群山,莞尔,“二哥,我心情好多了。”   她想通了,就算被系统惩罚也要想办法除掉薛家,痛就痛吧,咬咬牙撑过去。   反正只要周嘉行和多弟平安无事,系统就不会收回她这条小命。   周嘉行是个大忙人,今天陪她出来跑马,在野地喝茶,谈论江州、鄂州两地局势,枯燥无趣。   难为他一直好脾气地陪着她,没有露出不耐烦。   “那就好。”   周嘉行淡淡道。 第64章 故人   襄州。   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   李元宗身死, 袁家岌岌可危, 襄州刺史趁机率领襄州军主力和其他几方势力一起围攻鄂州。   他们以为江州也会蹚这趟浑水, 分不出兵力攻打自己, 并没有留下太多守军,于是周都督带着几千江州兵一路势如破竹, 甚至几次攻到襄州府城。   有幕僚建议不如趁此机会直接占据襄州,等襄州刺史回转, 正好设下埋伏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周都督认真考虑过后, 否决了这个提议。   他们远离江州,没有其他援兵接应,虽然能趁乱抢下襄州, 但一旦被困入城池中,就得和襄州军打消耗战, 这不是江州兵的强项, 况且他们没有带多少粮草, 支持不了多久。   而且这时候打下襄州也未必能守得住, 意义不大。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襄州刺史在行军途中猝然病逝的消息。   这可真是瞌睡遇枕头——来得正是时候。   和李元宗一死、河东立刻乱成一团一样, 襄州刺史前脚刚蹬腿,第二天他的儿子们就为了继承权大打出手, 几个嫡子先互殴了一通, 庶子趁机带了几千人先占了两座州县, 嫡子们大惊, 先放下彼此之间的争端,一起对付庶子。   庶子见自己斗不过嫡兄们,一不做二不休,打开襄州城门,引狼入室。   襄州大乱。   趁着襄州刺史一家混战,周都督跟在后面捡漏,等两方打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残兵败将时,他老人家唰啦一下带着江州兵冲上前直接把双方都解决了。   一家人,就该整整齐齐嘛!   ……   这天,守卫森严的青竹县城遽然鼓声大作,县衙的方向冒起冲天火光,襄州刺史的三儿子和八儿子兵临城下,合力攻打排行第四的庶子。   双方先互相骂阵,然后开始攻城,城墙之上一片喊杀声。   此时,距青竹县城只有七八里之遥的石磨山上,埋伏了两千人马。   石磨山并不算高,因为从远处看形状像一座耸立的石磨,因此得名石磨山。它正好位于县城正东方向,站在山头眺望,视野开阔,能够俯瞰大半个县城。   通往县城的几条官道也尽收眼底。   周都督身着甲衣,骑在马背上,遥望县城不同方向窜起的滚滚黑烟,摇了摇头。   一旁的裴望之小声道:“都督怕城中有埋伏?”   “他们几兄弟天天杀来杀去的,个个都杀红眼了,哪来的其他人设埋伏?”   周都督嗤笑,继续凝望县城,脸上笑容慢慢变淡。   他是在感慨襄州刺史,英雄一世,如今尸骨未寒,他的孝顺子孙们就把他一生的基业全部葬送。不等其他势力下手,这一大家子自己把自己折腾死了。   李元宗也是如此。   他的儿子、义子们倒是个个聪明悍勇,有野心有抱负,不像襄州刺史的儿子们这么无能。可问题是李元宗的义子们都太出色了,而李元宗已经年老,管不住狼子野心的儿子们,他那人脾气又大,不讨儿子喜欢,下场还不如襄州刺史。   至少襄州刺史死前,儿子们个个服服帖帖的。   周都督不免想到自己身上。   周百药不用说,不中用,大郎和他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也派不上用场,三郎文弱,乱世之中扛不起家业。其他房的子弟碌碌无为,偶尔有几个出色的,但年纪太小,而且血缘关系太远。   唯一比襄州刺史和李元宗强的地方,大概就是周家子弟平庸归平庸,至少不会自相残杀。   有异心的,都让周刺史在上次的肃清中秘密处理掉了,乱世之中,家族内部不允许有可能残害自己族人的小人。   城头的厮杀还在继续。   周都督和裴望之开起玩笑,“将来我要是撒手走了,你猜谁会第一个出兵江州?”   裴望之跟随周都督日久,早已经习惯周都督的不着调,但还是低声劝:“都督龙精虎壮,何来如此之说?”   开战之前说这种话不吉利啊,大都督。   周都督白裴望之一眼,接着问:“你觉得唐六和刘豹两个人怎么样?”   唐六和刘豹都是周都督倚重的下属,两人分领江州兵精锐和主力,在军中威望很高,只在周都督之下。   裴望之冷汗涔涔。   都督这话叫他怎么答?很显然唐六和刘豹是都督最后选中的继承人,他难道还敢说唐六和刘豹不好不成!   “你说实话。”周都督脸上的神情蓦地变得严肃起来,“迟早会有那一天,我得给家里几个孩子留点倚仗。”   他正经起来颇有威严,裴望之不敢装糊涂,飞快思考一番,道:“唐将军老实,刘将军英勇。”   周都督点点头,“唐六忠心,不过他不是刘豹的对手,提拔他,他守不住江州。刘豹是个人才,但野心太大。”   把江州兵留给唐六,唐六会善待周家人,可他能力有限,保护不了周家。   刘豹或许能站稳脚跟,不过他可不会对周家人手下留情。   至于把江州兵留给周家……   目前周都督没有这个打算,真这么做了,周家人只会死得更快。   裴望之知道周都督在担心什么,扫一眼左右,亲兵们离他们很远,决计听不到他们之间的对话。   “都督。”他拱手道,“您可记得乔家?”   周都督挑眉,不明白裴望之为什么在这时候提起乔家。   乔家之前和周家定下婚约,后来乔家想趁周都督遇害时落井下石,两家已经断绝往来。   他摆摆手,示意裴望之接着说下去。   裴望之小声道:“之前乔家也和襄州刺史府上类似,家中子弟个个出类拔萃,彼此之间互相争斗,去年那位曾造访江州的小郎君乔南韶打败了自己的哥哥,前不久刚刚成为嗣子……他之所以能脱颖而出,靠的是一支商队的帮助。”   说到这,他停顿下来。   周都督回想了片刻,眸光微闪:“你是说二郎?”   能让裴望之特别留意的商队,必定和周家有关系。   “正是。”裴望之神情激动起来,道,“据说乔南韶和二郎定下盟约,二郎才会帮助他夺得嗣子之位。二郎的商队绝不只是做生意这么简单!他们还帮各地节镇搜集情报、运送武器粮草,甚至为他们打仗。二郎绝对上过战场!他的商队不会无故在鄂州盘桓这么久,据我猜测,二郎很可能是鄂州袁家请来的援兵,又或者他是潭州、金州的人,混进城中给其他人做内应。”   周都督目光凝重,不知道在想什么。   裴望之继续道:“都督,二郎虽然自小长在外面,和父兄不和,可他毕竟是周家血脉。少年男儿,谁没有雄心壮志?不怕惹恼都督,二郎毕竟是昆奴之子,为世人看轻,不管有多大成就,在世人眼中他终究是胡儿,唯有回到周家,才能名正言顺,从这来说,不管二郎心里怎么想,只有认祖归宗,他才能真正建立根基。若都督将其召回,麾下不就多了一员猛将?”   周嘉行怎么说都姓周,需要家族支持。   若周都督真有意外,唐六和刘豹都可能为了一己私欲朝周家下手。   周嘉行不会,他母亲身份低贱,唯有依靠父系家族才不会被中原其他势力排挤。   总之,想要有所作为,周嘉行必须依靠一个家族,周家是他最好的选择。   “是个人才,不过他未必肯回来,回来了也麻烦。”   周都督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   他想补偿周嘉行,但心里并不信任周嘉行,因为周嘉行很可能一怒之下宰了他老子周百药。   说起来,这都是周百药自己造的孽。   裴望之脸上浮起志在必得的笑容:“都督,上次县主遇险,二郎亲自护送她回江州。事后您让我去调查朱鹄和那伙马贼,我查到那个专门打劫商队的马贼老巢所在,正要派私兵去围剿……却发现马贼的山寨只剩下一片狼藉,过往商队说他们曾听到惊天动地的巨响,接着就看到山寨被熊熊大火烧了个干干净净,他们说这是天罚……”   周都督敏锐地捕捉到裴望之这几句话里最重要的信息,“那巨响是什么?”   “是一种叫□□的器械。”裴望之两眼闪闪发亮,“这种器械发动时声如雷霆,能穿透坚固的城墙和兵甲铁衣,去年南方闽王攻打抚州的时候,就用了这种器械,把抚州的城门烧了个精光!”   抚州不说固若金汤,倚靠城池至少可以守个十天半月的,但□□威力实在太大,抚州守军吓得肝胆俱裂,不到两天就降了。   周都督来了兴趣,捋捋最近刚剃短的胡茬,“这和二郎有什么关系?”   裴望之压低声音道:“二郎为各地节镇运送武器,他的商队里肯定有□□。而那支马贼为祸已久,一直没人能铲除他们,刚好县主出事后不久,二郎和他的亲随消失了一段时间,马贼的山寨就被人剿灭,这也未免太巧了。”   周都督警惕起来:“二郎和观音奴关系很好?”   这可奇了。   裴望之点点头,“若不是真心喜爱县主,二郎何必冒险去剿灭马贼?”   商队又不是头一次经过鄂州,前面几次周嘉行没和马贼起冲突,这一次却直接来了个一网打尽、斩草除根,不是为县主,还能是为谁?   周都督啧了一声。   二郎在外面漂泊久了,身边没有亲人。观音奴人见人爱,他不计较上一辈的事,愿意照顾、保护妹妹,这不出奇,毕竟是自家兄弟姐妹。   奇的是他竟然主动为观音奴做这些事,还不让其他人知晓。   一定是怕这事传开了对观音奴的名声不利。   是个好孩子。   “你的意思是,让观音奴去说服二郎,劝他回江州?”   裴望之道:“为今之计,只有先让县主试试。都督,二郎既然能为县主以身犯险,必然不会加害县主,试问要是二郎能回来辅佐您,您又何必担忧县主将来没人照料?”   周都督神色微动。   裴望之说了这么一大通话,他只对能够用来攻城的□□感兴趣。   然而,真正让他心动的,是裴望之说的最后两句话。   如果观音奴真的能说动二郎,那不仅观音奴后半生有个可以依靠的兄长,三郎他们也能保住性命。   沉思间,林中传来鸟雀拍翅声,一匹快马沿着羊肠小道飞驰上山,到了近前,骑手滚鞍下马。   “都督,城门已破!”   周都督拨马转身,该他上场捡便宜了。   一方刚刚经历一场攻城战,虽然最后成功攀上城头,但死伤惨重,精疲力竭。   而周都督这边准备了好几天,养精蓄锐,就等着在鹬蚌相争时当一回渔人,个个精神抖擞。   最后的胜负自不必说。   事毕,裴望之带人打扫战场、辨认战俘、清理战利品。   周都督则大摇大摆走进院墙烧得发黑的县衙,吩咐忙着救火的士兵:“手脚麻利点!”   青竹县城是观音奴的封地之一,这一块地以后要留着给观音奴,不能就这么一把火烧了。   属下们各自忙乱。   不一会儿,士兵来禀报,襄州刺史的四儿子死在两个哥哥手中,那两个得胜的也没得意多久,被江州兵斩于马下。   “葬了吧。”   周都督摆摆手,再一次替襄州刺史感到无奈。   儿子们没本事不行,但人人都有本事以至于谁都想当继承人也不行,必须有一个能压服其他兄弟的来继承家业。   他望着县衙的残垣断壁,认真考虑裴望之刚刚提的那个建议。   这时,庭外一阵靴响,裴望之匆匆穿过还冒着黑烟的厢房长廊,走进大堂,“都督!”   看他神色不对,周都督眼睛微眯:“出什么事了?”   裴望之走到周都督面前,声音压得很低,近似耳语:“抓着几个身份不一般的人……请您移步。”   他靠近周都督耳边,说了一个名字。   周都督神色骤变,不禁惊呼出声:“不可能!”   裴望之低声道:“确认过了,没有错。”   几息过去,周都督还是一脸惊愕,“人在哪儿?”   裴望之在前面领路。   绕过主厅、厢房、花园,他们来到一处窄窄的低矮房屋前,这里是仆人住的地方,空间逼仄,一股难闻的骚臭味。   吱嘎几声,裴望之推开其中一间矮房的木门。   里面的人五花大绑,躺在一堆柴草中间,身上沾满血污,衣衫褴褛,形容狼狈。   光线漏进去,落在男人一头雪白的乱发上。   走近几步,能闻到男人身上散发出一股股酸臭。   周都督跨进屋,看清男人的脸,脸上的表情可以用骇然来形容。   听到开门声,草堆里蓬头垢面的男人抬起头,目光和周都督隐含讥笑的眼神对上,顿时面皮紫胀,满脸肥肉抽搐。   “妈的!虎落平阳被犬欺,要杀要剐,随便你!”   周都督沉默了片刻后,仰头大笑。   “司空,听说您老人家已经驾鹤西去,我还给您上了几炷香,没想到今天竟然能在这里遇上。”   而且还中气十足,一点都不像死人。   狼狈不堪、满身血污的胖老头李元宗狠狠瞪周都督一眼,虽然受制于人,依然不减气势,狠狠啐一口:“我呸!”   周都督微笑:“司空可是进士出身。”   李元宗怒目而视。   他也想保持风度,可离开长安后一直躲躲藏藏,好几次刚以为成功脱险,下一刻就被抓了,昔日手握大权、让天下节镇闻风丧胆的大司空成了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的过街老鼠,儿子、义子恨不得把他剁了,身边只剩下一个身受重伤的义子阿史那勃格,他还怎么装得下去?!   “想我李元宗乃当世第一英杰,家门不幸,被几个混账小子暗算,如今落到你手里,岂能容你轻贱?你好歹是从老子帐下出来的,给老子个痛快吧!”   周都督笑而不语,转身出了柴房。   李元宗在他身后骂骂咧咧:“周麟,你忘恩负义,厚颜无耻,不是个东西!你要是个好汉,就一刀宰了老子!”   周都督啪的一声关上木门,“司空何必激怒我,您骂得越大声,越多人知道堂堂司空竟然被人像捆猪一样捆了丢在柴房里,这可比您死在儿子手上还丢脸呐!”   里面的声音陡然变小了,李元宗压低声音骂:“妈的,你敢说出去,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他李元宗活要活得风光,死也要死得风光,怎么能死得这么窝囊?!   周都督转身,脸上笑容收起,叫来裴望之:“怎么回事?”   天下人都以为李元宗死在长安了,他的儿子们为了河东打得你死我活,怎么这里又跳出一个李元宗来?   裴望之道:“刚才审问过阿史那勃格了,原来那场大火没有烧死李司空,他们逃了出来。当时李司空被儿子砍伤,危在旦夕,阿史那勃格本来打算带着李司空回太原,结果却被李司空的其他儿子追杀,转道去投奔义子,差点遇害,阿史那勃格发现所有人都不可信,就听从一个人的建议,带着李司空南下来投奔……”   说到这,他顿住了。   周都督冷笑,猜出他没说出口的后半句:“来投奔我?谁给他出的馊主意。”   人人都知道李元宗和周都督是一对死敌,不死不休的那种。   “是雍王李昭。”   裴望之道。   周都督撩起眼皮,眼中闪过一抹精光。   “李昭也没死?他在哪儿?”   裴望之摇摇头:“那晚圣人派禁卫军暗杀雍王,雍王干脆和李司空、阿史那勃格达成同盟,三人在死士的拼死保护下一起逃了出来。据阿史那勃格说,这一路都是李昭为李司空出谋划策,他们才能屡次化险为夷。李昭劝李司空直接南下来江州,李司空坚决不答应,非要去太原,路上吃了几次亏,才罢了。但就在来江州的路上,李司空又反悔了,坚持要改道找和他有交情的襄州刺史求救,李昭就和他们分开了,阿史那勃格不知道李昭的去向。”   缓了口气,接着说:“阿史那勃格带着李司空偷偷潜入襄州,找襄州刺史求救,不料襄州刺史翻脸不认人,表面答应借几千亲兵送李司空回太原,暗地里设下刀斧手,幸亏阿史那勃格机警,拼死反抗,带着李司空逃了出去。父子俩逃到青竹县城时,被人当成细作抓了起来。李司空不愿暴露身份,阿史那勃格身负重伤,两人只能暂时躲在县衙里,准备等养好伤后再想设法出城。”   然后,青竹县城就被攻破了。   周都督没说话,抬头望着院墙上方一角晴空,眸光暗沉。   半晌后,他双手握拳。   “这个雍王,来日必定是心腹大患。”   裴望之深以为然,点了点头。   那么多枭雄豪杰在长安那场大火中烧成了灰,天下大乱,李昭这个幕后之人绝没有生还的可能,可他竟然活了下来,而且还救下李司空,在战火纷飞中逃至襄州。   更可怕的是,李昭能洞察人心。   他的建议是对的。   虽然一直和李元宗作对,但周都督确实不会杀李元宗。   刚才看到躺在草堆里的李元宗时,周都督其实暗暗松了口气。   河东要是真的乱了,等于直接把长安暴露在北方异族的铁蹄之下,契丹人趁机挥师南下,长安不保,各地节镇纷纷自立,到那时,江州迟早会被其他势力吞并。   李元宗还活着,对江州来说是件好事。   周都督从来没和其他人透露过这些,连周刺史可能都不知道他不想听到李元宗的死讯。   李昭却看出来了。   而且他果断带着重伤的李元宗径直往江州跑,没有一点迟疑,可见他很笃定这一点。   那个深宫里长大的王侯公子,一定还会卷土重来。   裴望之回头看一眼房门紧闭的柴房,问:“都督,您看……该怎么安置李司空?”   “河东乱了这么久,河东军早已元气大伤,还丢了不少地盘,就算李元宗回去主持大局,他以后只能占据太原,不可能再带兵攻打江州。”   周都督果断道,“派人送他回太原,而且要大张旗鼓地送,让天下人都知道,是我周麟不忘旧日情谊,冒险救下李司空。”   裴望之明白周都督这么做的深意,点点头。   有了这一次的救命之恩,以李元宗爱面子的作风,以后估计也不好意思再为难江州。   人是要放的,不过也不能说放就放。   裴望之派侍女服侍李元宗梳洗,为他换上穿惯了的锦衣绣袍,备下美酒佳肴,为李元宗压惊。   李元宗这次吃了个大亏,像丧家犬一样到处躲藏,换了身衣裳,脾气又回来了,冷笑:“这是要送我上路?”   裴望之笑着道:“都督不忘司空当年的提携之恩,愿助司空重新夺回太原。”   李元宗眉毛动了几下。   “司空是何等英雄人物,怎么能就这么败于逆子之手?还有您那位义子阿史那勃格,都督已经命人为他医治。”   裴望之说完,为李元宗斟了一碗葡萄酒。   河东的葡萄酒,历来为文人墨客所推崇。   李元宗低头,望着酒碗里泛着鲜润色泽的酒液,沉吟良久。   他端起酒碗,微不可察地叹口气,“周麟有什么条件?”   裴望之微微一笑,笑容诚恳憨厚。   双方顺利订下盟约。   李元宗这人没别的好处,就是好强、爱面子,哪怕知道自己吃亏也绝不承认。   他现在孤零零一个人,身边就一个重伤的义子,自己又是阶下囚,为了回太原惩治那些逆子,不得不含恨答应周都督提出的诸多要求。   周都督逼李元宗写下盟约,心下得意:只要李元宗坐镇河东,江州就不用怕腹背受敌。   得意地捧着盟约书看了好一会儿,周都督忽然沉下脸。   一旁的裴望之吓一跳,以为盟约书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都督,哪一处需要修改?”   周都督摇摇头,放下盟约书。   “李元宗的儿子们已经杀红了眼,怕李元宗回到太原以后杀了他们,所以不愿承认李元宗还活着。可河东军里总还有忠心于李元宗的部下。雍王李昭心机深沉,未必不能帮李元宗夺回太原,但他却舍近求远,不惜千里迢迢来找我……”   裴望之面露疑惑之色,“河东大乱,李司空没有援兵相助,贸然暴露身份太危险,而且圣人很可能还在追杀雍王,雍王自身难保,他们南下来求都督,虽然是舍近求远,但更为稳妥。”   周都督继续摇头:“李昭求的不是稳妥,他故意领着李元宗南下,就是想促成我和李元宗的合作,我不杀李元宗在他的意料之中,我逼李元宗签订盟约书,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不管周都督做什么,都在李昭的谋算之内。   裴望之头皮发麻,一阵悚然。   明知这一切都只是李昭全盘计划中的一环,他们还是得这么做。   “雍王到底在谋划什么?”   周都督嘴角一勾,负手而立:“不管他在谋划什么,终究是一场空。”   江山气数已尽,这一点谁都看得出来。   李昭再聪明,奈何放不下这一点执念,不过是飞蛾扑火罢了。   ……   九宁回到家时,周嘉暄的书童饮墨在长廊前转来转去,看到她进门,立刻含笑上前。   “县主,都督要回来了!”   九宁大喜:“什么时候?”   “三郎说最晚七八天,快的话三四天。”   九宁笑道:“正好今天浴马,等阿翁回来的时候我要骑马出城去接他。”   侍女们笑着附和。   九宁回房洗漱。   衔蝉告诉她贵客们还没走,说是要在府里住几天。   侍女们八卦:   “好像为大郎和三郎相中人家了,只等都督回来拿主意呢!”   “对,郎君很满意,大郎也没话说,这一次应该差不离了。”   她们还记得之前曾和温家订过亲,但后来婚事吹了。   九宁不关心周嘉言要娶谁,对着铜镜卸下头上簪环,没吭声。   侍女们接着闲话:“三郎也相了一家……”   九宁顿时来了精神,对上铜镜里衔蝉的视线:“给三哥相的谁家?”   “好像是薛家。”   什么?!   九宁大惊失色,差点没跳起来。   薛家家风败坏,一团乌烟瘴气,从薛太守、薛夫人到他家几个儿子、女儿,全是心肠歹毒之人。   周嘉暄那么好,怎么能和这样的人家结亲?   九宁霍然站起身,拔步往外走。   刚要出门,过来看她的周嘉暄刚好转过屏风,和她撞了个正着。   叮铃几声,九宁半散的头发上斜挽的几支簪子掉落一地。   她晃了几下才站稳,抬手揉额头。   周嘉暄低笑,扶住九宁的肩膀,抬起她的脸看了看。   “不是说病了?怎么下午还能出门跑马?”   九宁挽住散开的长发,随手抓了根丝绦,松松束起发丝,道:“我没有不舒服,今天二哥来了。”   “我知道,他人呢?”   周嘉暄惦记着上次没有当面向周嘉行致谢。   “二哥回邸舍了,他不愿住周家。”   周嘉暄点点头。   九宁拉周嘉暄坐下,“阿兄,今天伯祖父帮你相看人家了?”   周嘉暄轻咳两声,脸上掠过几丝不自然的薄红,手指勾起,敲九宁的额头,“你从哪儿听来的?”   “阿兄,薛家家风不好,要是伯祖父挑中薛家,你先别答应下来,等派人打听清楚薛家娘子的品行之后再说。”   九宁捉住周嘉暄的手,握紧,诚恳道。   薛家其他房的娘子是什么样的,她不知道,但薛太守这一房的绝不是好人。   周嘉暄眉头轻蹙,似乎有些茫然,怔了片刻后,道:“别听婢女们嚼舌,这次是给长兄相看人家。”   给周嘉言挑中了薛家?   哈?   这叫什么,恶人只有恶人磨?   九宁喔一声,眼珠滴溜溜转一圈,放开周嘉暄的手。   那她就不管了。   第二天,九宁坐在房里盘算怎么给薛家挖坑,半开的前窗传来侍女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虽然听不清她们在议论什么,但她们话音中的幸灾乐祸实在太明显了。   衔蝉捧着托盘进屋送茶。   九宁端起茶碗,问:“金瑶她们在乐什么呢?”   向来沉稳的衔蝉嘿嘿一笑,道:“县主,昨晚大郎学那些浮浪子弟给小娘子写情信,让郎君捉住了,郎君暴跳如雷,罚大郎闭门思过。”   九宁轻笑。   难怪蓬莱阁的侍女们都这么高兴,她们知道她和周嘉言不和。   “他给谁写情信?”   “给薛家小娘子,就是昨天上门来的薛家。她们家和吴家是亲戚,小娘子们都住在吴家,大郎昨天替郎君去吴家传话,一下子就瞧中薛家小娘子了。”   九宁蹙眉,周嘉言和周百药一样迂腐,写情信这种事,不像他的风格。   不知道是薛家故意的呢,还是周嘉言真的被薛家小娘子迷得神魂颠倒,以至于一回到家就给小娘子写情信,还这么不小心让人发现了。   一场好戏啊!   “薛夫人避嫌,告辞回去了。”衔蝉说。   九宁眨眨眼睛。   薛夫人走得还真爽快,或许是故意以退为进,撇清他们家的嫌疑。   九宁思考片刻,让衔蝉拿来笔墨纸笺,提笔写了封信,让阿四想办法送到鄂州去。   报复薛家其实很简单,他们家表面上臣服袁家,实则暗地里阳奉阴违,做了不少损害袁家利益的事,不然薛家也不可能在短短一两年后成功取代袁家成为鄂州的主人。   书里薛家得势后,立马忘了袁家对他们家的恩情,斩尽杀绝,连襁褓中的婴儿都没放过。   如今袁家腹背受敌,九宁适时给袁家提个醒,告诉他们要提防薛家,袁家会放过薛家吗?   她可没害人,只是写信提醒袁家而已。   信写好送出去后,九宁估算了一下日期。   周嘉行肯定不会在江州待那么久,不过现在多弟在她身边呀!到时候系统惩罚来临,她就让多弟过来守夜,抓着多弟的手,就不会疼啦!   ……   薛夫人回去了,薛家其他人没走。   府中气氛变得沉重。   鄂州几大世家带着袁家的密信上门拜访。   袁家求周家施以援手,只要周家肯帮忙助鄂州脱险,以后鄂州唯江州马首是瞻。   周刺史犹豫不定,他眼馋鄂州,但也明白一旦出兵救鄂州,以后江州就会成为其他几地的眼中钉。   得不偿失。   族人们为此吵得面红耳赤,他们认为这是天赐良机,不攻打鄂州是一回事,鄂州主动求援是另一回事。   九宁忙着自己的事,没有多关注族人。   最近她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一世周嘉行不会回周家,他的崛起之路在其他地方。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看好多弟,然后等待时机。   也不知道这种改变是好事还是坏事……   就在这时,九宁收到周都督寄来的信。   周都督知道周嘉行来了江州,要她务必留下周嘉行,他再过几天回来了,在那之前,一定不能让周嘉行离开江州。最后周都督暗示,如果周嘉行非要走,她可以装病。   九宁哭笑不得,她刚刚打消把周嘉行留在周家的念头,周都督的信就寄来了,要不要这么巧?   装病什么的就不必了,她之前装过,周嘉行一眼就看得出来,还是算了。   周嘉行神出鬼没,虽然对外宣称住在邸舍,其实行踪不定,没人知道他到底住哪儿。   也没人知道他到底在忙什么。   幸好他每天会派人上门给九宁送些吃的玩的,所以她很轻易就可以打听到周嘉行的踪迹。   眼看周都督还没回江州,周嘉行的亲随却说他们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九宁不免着急起来。   找周刺史打听,周刺史说周都督最快还要三天才能回。   这天周嘉行的亲随上门,送来一匣子绿金虫,这是最近宫廷里特别时兴的一种装饰,把绿金虫戴在发鬓上,光照之下五彩斑斓。   “郞主说明天离开江州。”   九宁合上黑漆匣子,不动声色,问:“这么急?”   亲随道:“行礼收拾好了,郞主问县主喜欢什么,下回再给县主送来。”   下回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   九宁笑道:“劳你走一趟,回去告诉二哥,走之前一定来我这一趟,我送送他。”   亲随答应一声,转身离去。   九宁打开手里的匣子,拈起一对绿金虫,放在鬓边,对着铜镜照了照。   难道真的要装病? 第65章 答应   没等九宁拿定主意, 廊外传来窸窸窣窣裙裾拖地的声音。   侍女们笑着和来人招呼, 打起帘子, 脚步声进了屋。   对着落地折叠六曲镶嵌刺绣林下对鹿屏风的铜镜里闪过几道窈窕倩影, 头梳宝髻, 穿松花绿交领上襦,外罩宝蓝蜀锦半臂, 系五彩留仙裙的八娘在侍女们的簇拥中转过屏风,迈着小碎步走进里间。   衔蝉撩起火炉床的罗帐, 八娘上榻,望着铜镜里九宁那双明眸善待的眼睛, 先不由自主赞一声:“九妹今天真好看,这绿金虫哪来的?”   江州贵妇们也开始时兴戴金虫,人人满头斑斓, 看起来总有点别扭。   不像九宁这样容颜明媚,不管戴多么艳丽的首饰都能压得住。   九宁拈起一枚绿金虫放到八娘的宝髻上, “我二哥给的。”   八娘喔一声, 没看绿金虫, 双手无意识地绞衣袖。   九宁看她一眼, 笑问:“我有什么能帮到八姐的?”   八娘脸上腾地一下红到耳朵根, 声如蚊呐:“你、你今天得闲不?陪我去园子里走走。”   九宁和八娘的几个侍女交换了一个眼神,会意,点点头。   “八姐等等, 外面暖和起来了, 我换件夹的半臂。”   她走到屏风后, 换了件墨绿地一团娇宝相花罗半臂,梳双髻,没簪绿金虫,戴明珠花冠,肩挽白地夹缬穿枝牡丹花披帛,因是去园子,怕潮湿,脚上踏一双彩画木屐,和八娘一起出了蓬莱阁。   八娘和乔南韶的婚约作罢,这一次张家、王家里有几位出类拔萃的少年郎,周刺史有意从中给八娘挑一个如意郎君。   “我听阿娘说他们今天会去园子踢球,咱们就在听风阁那里吃茶赏花,和他们踢球的地方隔了个池子,刚好能看到他们,又不用和他们一起玩。”   八娘红着脸小声说。   九宁轻笑,八娘今天这么矜持,莫不是那几家郎君里有她的意中人不然不会非拉着她一起过来相看。   说话间,到了听风阁。   侍女们已经铺设好毡毯,备下香榻茶几,八角阁子几面都垂了纱帐,防止对面郎君窥看,鎏金香炉里喷吐出一股股清甜淡香。   听风阁临池而建,出檐深远。池水碧绿,四周堆叠造型各异的假山,像一颗绿宝石镶嵌在乱石堆里,水面漂浮着碧空倒影。   对面岸上一块开阔平坦的空地,十几个头戴玉冠、身穿圆领袍的年轻男子在空地上踢球,周围豪奴健仆林立,大声叫好。   八娘手里拿着飞鸟纹茶碗,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对面,茶水都冷了也没见她喝一口。   “八姐觉得他们中哪个最俊俏?”   九宁年纪小,用不着忌讳,大大方方撩起帘子往对岸看。   八娘也不瞒她,嘿嘿笑了几声,“就那个穿红袍、踢球踢得最好的。”   穿红袍的郎君太多了,但踢球踢得最好的很好辨认,九宁目光追随着那个一直霸占着蹴鞠让别人没法插一脚的少年,心道这背影看起来好像有点眼熟。   少年猛地跳起身,长腿一勾,来了个漂亮的翻身动作,蹴鞠从他脚尖飞走,啪嗒一声,落进水池里,打了几个旋,慢慢漂远。   众人呆了一下,然后轰然一片笑骂声。   “好你个宋大!放出笼子就发疯!”   误把球踢进水池的少年回过头来,哈哈大笑,一双多情的桃花眼,俊眉修目,意气风发。   八娘激动起来,手里的茶碗跟着直抖,茶水溢了出来:“就是他!就是他!”   九宁:……   她无语了很久,扭头瞥一眼痴痴望着少年的八娘,再看一眼身后侍立的多弟,最后视线重新落到那少年身上。   八娘看上谁不好,怎么就看上宋淮南了?   那天九宁在傩舞大会上看到宋淮南,之后派阿三去打听。   阿三说宋淮南本来在扬州一带游荡,因为在当地得罪了太多人,带着奴仆逃到鄂州避难,结果又在鄂州调戏了贵人家女眷,让人抓着了,只好狼狈逃窜到江州来,据说那晚最后还是被抓了。   后来经几家求情,抓他的人才放了他。   宋淮南可是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主儿,风流成性,处处留情,只有多弟能治得住他。   为了多弟,他最后一改以往吊儿郎当的性子,只取一瓢饮。   八娘没有光环加身,看上这个浮浪子弟,结果可想而知啊!   九宁轻咳两声,展开披帛罩住肩膀,道:“阁子临着水,有点冷呢!”   多弟自来到九宁身边后,百般殷勤周到,恨不能多长一双手脚来伺候九宁,闻言立刻躬身道:“我回去取县主的衣衫。”   旁边的金瑶翻了个白眼,这种活儿通常是小婢女干的,她没事抢什么风头!   九宁目送多弟走远,先把她支开了,免得她将来记恨八娘。   对岸的少年们罚宋淮南把蹴鞠捡回去。   宋淮南自知理亏,也不赖账,让人划来一条小船,撩起锦袍跳上船,撑着船蒿,朝越漂越远的蹴鞠划去。   今天刚好吹的是南风,阁子就在南面,蹴鞠顺着起伏的水浪漂荡,离听风阁越来越近。   八娘愈加激动,差点打翻茶碗,支使阁子外的侍女:“快把蹴鞠捞起来!”   侍女们捂嘴轻笑,拿来一条披帛,打了一个结,轻轻往水面一抛,顺利勾住蹴鞠。   九宁没来得及阻止,侍女已经捞起蹴鞠回到阁子里。   八娘接过湿漉漉的蹴鞠,抱得紧紧的。   “到手了!”   九宁斜眼看八娘,果然,八姐刚刚的矜持羞涩全是装出来的。   “八姐,你让人打听过这位宋家郎君吗?他家是什么门第?家中可有婚配?长辈都在何方?他人品如何?”   八娘抱着蹴鞠,呆了一呆,摇摇头。   “那今天就算了,等打听清楚再说。”   九宁拿走她怀里的蹴鞠。   八娘垂头丧气,满脸懊丧:“可他生得最俊俏啊!”   九宁悄悄翻个白眼,道:“他只是这群人里最俊俏罢了,还有比他更俊俏的。三哥就比他好看。”   “三郎是哥哥啊,又不能做夫婿。”   八娘叹息一声,眼巴巴盯着九宁怀里的蹴鞠,一副很想强抢回去的架势。   九宁站起身,撩开帘子,走到栏杆前,双手抬起,想把蹴鞠抛回水里。   “欸!小娘子,我在这儿呢!”   船上的宋淮南眼尖,一眼看到一个杏面桃腮、如花似玉、装饰富丽华贵的小娘子站在阁子里,立刻把船划到听风阁前。一手支着船蒿,含笑和她说话,眉眼间气质温润,但又不是周嘉暄那种偏于清冷的儒雅,而是让人一见就喜欢的活泼开朗。   难怪八娘一眼瞧中他,这种奔放的少年郎君,最讨小娘子们喜欢了。   九宁没理会他,手往前一抛,蹴鞠落入水中,荡开一圈圈涟漪。   宋淮南倚着船蒿轻笑,“你是哪房小娘子?脾气这么大?”   语气缱绻,似调笑,又似温柔低语,没有一丝为难的意思,让听的人忍不住脸红。   九宁知道他是什么人,自然不会吃这套,嘴角轻抽了一下,挪开视线。   “休要无礼!”侍女们见她不喜,变了脸色,上前呵斥,“这是永寿县主。”   宋淮南愣了一下,拱手做了个赔礼的姿势,笑意盈盈。   周家有位县主,是周都督的嫡孙女,周都督爱如珍宝,他听其他郎君提起过。   眼前这位小娘子头戴明珠花冠,珍珠颗颗圆润明亮,衬得肌肤愈显雪白,头发乌黑,双眸明丽灵动,顾盼有神,简直如粉妆玉琢一般,眸光扫到之处,一扫冬日萧瑟,单调的园景霎时变得鲜活起来。   饶是宋淮南阅遍群芳,常在勾栏地行走,也不由得惊叹周家九娘的相貌,虽然如今年纪还小,以可爱伶俐居多,但等长大几岁,必定容色慑人。   “原来是贵主,失礼了。贵主花容月貌,在下一时看得忘神,言语莽撞,还望贵主海涵。”   他笑着道。   说完抬起头,唇边笑容灿烂。   等看到已经空无一人的栏杆,他挑了挑眉,摇头失笑。   传闻这位县主身份高贵,容貌拔尖,将来必定是江州数一数二的美人,人漂亮,脾气也不小,十分骄纵,看来不是夸张之语啊。   他捡起漂浮在水中的蹴鞠,船划到岸边,跳上岸。   同伴们争相上前,揪着他一顿捶打,闹成一团。   宋淮南笑着给友伴们赔不是。   众人继续比赛踢球。   宋淮南回头望一眼听风阁,纱帐飞扬间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里头情形,两个珠翠满头的俏丽小娘子对坐着吃茶,一群清秀侍女侍立左右。   “阿郎刚才又撩哪个小娘子了?”   僮仆捧着干爽的长靴上前,笑着打趣。   宋淮南笑笑,低头换下刚才在船上打湿的靴子,声音压低:“苏晏是胡人之子,怎么会和世家出身的永寿县主认识?”   僮仆惊讶地抬起头,小声说:“苏郞主交游广阔,是袁家的座上宾,也许他也和周家做过生意?”   “如果只是做生意这么简单的交情,永寿县主会单独和他一起去城郊跑马吗?又不是春暖花开的上巳时节,大冷天的两人一起出门玩,岂会是寻常关系?”   宋淮南摇摇头。   他这次落到苏晏手里,很吃了点苦头,幸亏他认识的人多,各方友伴和红粉知己们说动世家帮他求情,苏晏才放了他。   光着膀子被人从美人的床上拉下来拖走,简直是奇耻大辱,友伴们为此成天笑话他。   宋淮南咽不下这口气,他一定要想办法报复回去!   僮仆眼珠一转,低声道:“阿郎,听您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苏郞主和周家关系不一般,周家仆从好像都很忌惮他,又不敢得罪他,周家各房的儿郎们看到他时表情也怪怪的,尤其是大郎周嘉暄,要不是三郎拉着,他看起来很想和苏郞主殴架!”   宋淮南摸摸下巴,“莫非苏晏暗中和周家九娘来往,所以才会得罪周家儿郎?”   苏晏一天十二个时辰,除了吃喝拉撒,其余时间安排得明明白白,就没有空闲的时候,居然能抽出一天时间陪小娘子漫无目的地在郊外闲逛,他和周家九娘的关系肯定不一般!   看来苏晏也不是没有缺点,比如可以从周九娘身上入手……   宋淮南眸中闪过一道狡猾精光。   僮仆悄悄翻个白眼,觉得自家阿郎这个猜测肯定离真相十万八千里远,阿郎整天一门心思往小娘子的闺房里钻,以己度人,以为苏郞主也和他一样风流误事,却不想人家苏郞主是何等人物,怎么会沉溺于儿女私情?这事蹊跷!   主仆两个各想各的,分头行动。   ……   九宁扔了蹴鞠,回头看八娘。   八娘双手捧着已经空了的茶碗发呆,粉脸还是一片绯红。   “八姐,天涯何处无芳草,天底下俊俏男儿多的是。以后我见到好的就记下姓名出身,回来告诉你,保准能让你挑花眼。”   九宁坐下给她斟茶。   八娘回过神,一脸期待:“真的?”   九妹这么漂亮,她看得上的男子别的不说,相貌一定出挑,要是个个都有三郎那样的水准……   八娘痴痴傻笑,想想就觉得心如鹿撞。   九宁点点头,眯起眼睛细细打量八娘。   得了妹妹的承诺,又喝到妹妹亲手斟的茶,八娘心花怒放,一口一口小心翼翼啜饮香茗,似乎忘了刚才她还对着宋淮南发痴的事。   八姐这么快就把宋淮南抛在脑后了?   九宁叹为观止。   以前八姐曾经为乔南韶而和自己闹别扭,婚约解除后她伤心了几天,转眼就忘了乔南韶,惦记起宋淮南了。自己劝了几句,她又立马舍了宋淮南,期冀以后遇到更多美男子……   看来,八姐的喜欢……还真是来去如风啊。   ……   回了蓬莱阁,九宁对着镜台取下头上戴的珍珠花冠,看到妆奁旁搁了一张洒金莲花纹帖子。   她还是头一次看到这种遍地莲花纹信笺,拿起来看。   “是永安寺送来的。”多弟帮她挽发,道,“后天寺里举行法会,慧梵禅师今年第一次开俗讲。”   慧梵禅师开俗讲是大事,江州不管是富贵人家还是平民百姓都会前去捧场,届时寺里不仅有俗讲,还有各种各样的百戏杂耍,很热闹。   周家早就接到帖子了,九宁的这份帖子是雪庭派人单独送来的,和其他人的帖子不一样。   多弟语气里藏不住羡慕:“县主,这是雪庭小师父的武僧送来的帖子,县主可以拿着帖子去雪庭小师父的禅院吃茶,我以前听人说,雪庭小师父煮的茶连上都的圣人都说好。”   雪庭幼时在长安长大,认识当今圣上,而且曾是圣人的玩伴。   九宁心里一动。   下午,周嘉行来了。   九宁拿着菱形钿螺铜镜照了又照,她这张脸白里透红,腮如桃花,怎么看怎么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虽然涂些玉华粉勉强能妆出虚弱面孔,但周嘉行可是个例无虚发的神箭手,目力过人。   还在犹豫,周嘉行已经到了院子里,站在长廊外和周嘉暄说话。   周嘉暄知道周嘉行这几天要离开江州,一直派人留意蓬莱阁这边,听饮墨说周嘉行出现在蓬莱阁附近,立刻赶过来。   “二……二哥,”周嘉暄还是第一次当面称呼周嘉行,笑容里带了几分歉意,“上次蒙你搭救观音奴,一直没能当面谢你。”   周嘉行撩起眼皮,扫一眼面前斯文俊秀的三弟。   所有周家儿郎中,九宁和他最为亲近。   “她也是我妹妹,这是我分内之事。”   周嘉行淡淡道。   周嘉暄小时候其实见过周嘉行,不过那时候他年纪太小了,而且周嘉行一直被锁在房里不出门,所以只有几次匆匆擦肩而过,记忆早就模糊了。   兄弟二人立在廊下,客套过之后,只剩下尴尬。   周嘉暄不知道该和这位从来没有打过交道的二哥说什么,笑了笑,提起之前九宁告诉他的在商队里的见闻。   “观音奴顽皮,难为二哥忍让她。”   周嘉行望着正堂通向两边厢房的过道前轻轻晃动的水晶帘,道:“她很乖巧。”   周嘉暄挑挑眉,惊讶地看一眼周嘉行。   九宁确实懂事,不过二哥说她乖巧……真不是反话?   “以前她不这样的。”周嘉暄唇边浮起一个清浅的笑容,“她以前胆子很小,谁大声说句话,她就吓得往你怀里扑,紧紧抓着你的手不放。”   那时候的九宁太小了,崔氏去得早,没有生母照顾,继母又实在敷衍,小家伙养得天真无邪,像神话传说里深山中长大的鹿,纯真柔善,对谁都没防备,但又警惕,受到一点惊吓就一头扎进他怀里,胖乎乎的小手小胳膊紧紧环着他的肩膀,又香又软,真正的藕臂。   周嘉言最年长,记事早,还记得崔氏在世时别人是怎么贬低他生母的,所以一直很讨厌九宁,尤其当九宁越长越漂亮时,他越不待见这个异母妹妹。   周嘉暄其实也记得小时候曾因为崔氏的疏忽而受过几次委屈。   崔氏不是那种柔软俯就的性子,认为只要尽到责任好好照顾两个继子便问心无愧,却忘了继子年幼丧母,正是心思最敏感的时候。   长兄曾拉着周嘉暄的手逼他发誓,要他答应以后两兄弟互相扶持,绝不要向崔氏服软,也不要搭理崔氏生的九妹妹,谁让她投生到崔氏肚子里?   周嘉暄没应承。   他当然愿意和长兄互为倚靠,但九妹那么乖巧,看到他进屋就巴巴地盯着他看,小小的一团紧跟在他身后,害怕的时候小手怯怯地抓他的衣袖……   这样惹人怜爱的妹妹,他怎么忍心推开她呢?   周嘉暄嘴角含笑,出了一会儿神,等回过神时,发现周嘉行目光看向其他地方,似乎神游物外,仿佛对他说的不感兴趣。   他笑笑:“让二哥见笑了。”   周嘉行没说话。   “二哥!”   素手挑起水晶帘,九宁踩着一双彩画木屐走出来,含笑招呼一声。   目光落到周嘉暄身上,“阿兄也来了!”   两个兄长同时回头,一起朝她点头。   一个眉眼俊秀,温润斯文,着一袭春水绿袍衫,谦谦君子,美如碧玉。   一个剑眉星目,气质冷冽,穿凤凰锦翻领窄袖襕袍,眉峰间透着一股贵气。   廊下侍女们一时脸红心跳,不知道该看谁。   九宁觉得两位兄长并排站在一起的样子有点好玩,不禁笑出声。   “好好招待二哥。”   周嘉暄看得出周嘉行并不想见到自己,嘱咐九宁几句便离开了。   九宁送走他,扭头看周嘉行:“二哥,你今晚就走?”   周嘉行嗯一声。   “我还没为你践行。”九宁步下长廊,裙裾扫过地砖,“你能推迟几天再走么?”   周嘉行摇摇头。   九宁拉他的衣袖,领着他上了台阶,“一天都不行?”   “行程定好了。”   “你是不是有急事?”   “嗯。”   九宁蹙眉,这就难办了。   周嘉行是个计划周详的人,做什么事都事先安排好,除非有紧急状况,一般不会临时更改计划。   不像她随心所欲。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离开,她喜欢想一出是一出。   九宁伸手扶额,看一眼光滑的木地板,不如就这么倒下去装晕?   几乎只挣扎了一个弹指,九宁放下手,雄赳赳、气昂昂地抬起头,装病是用来气人的——尤其气周百药的时候特别顶用,拿这招对付周嘉行还不如和他实话实说。   “二哥,阿翁快回来了,他想见见你,你能多留两天吗?”   周嘉行顿了一下,想了想自己安排的行程,还是摇头。   “我有要紧事处理。”   语气平淡,但拒绝得斩筋截铁。   九宁有些失望。   周嘉行低头,看到她微微撅起的唇尖,颜色娇嫩,似初春的樱桃红,微蹙的眉透出几分苦恼。   不知怎么,他嘴角跟着翘起,说:“下次可以见都督。”   九宁轻笑:“我明白,大事要紧。”   话是这么说,她还是不想放弃。   “二哥,我拿到雪庭舅舅的帖子,后天可以去永安寺禅院吃茶,本来想邀请你一起去的……你吃过雪庭舅舅亲手泡过的茶没有?府里的侍女都说他,错过的话太可惜了。”   九宁说完,发觉周嘉行的脸色突然变了。   “后天?”   他轻轻问了一句,神色很快恢复如常。   “对,后天。”   九宁点点头。   周嘉行垂眸看她。   那种发毛的感觉又来了。   九宁眨眨眼睛,理直气壮地和他对视。   “好。”   啊?   九宁半天没反应过来。   “我后天再来。”   周嘉行道,低头轻轻拉开她抓着自己衣袖的手指,转身出去。   就这么简单?   之前她都搬出周都督了,没见他改口,怎么只说了永安寺,他就改主意啦?   难道二哥也仰慕雪庭,想品尝雪庭泡的茶,所以一听到自己要带他去永安寺,就迫不及待更改计划?   九宁琢磨了一会儿,目送周嘉行的背影消失在芭蕉丛后。 第66章 永安寺   法会那天, 出城的道路被豪族官宦家的宝马香车挤得水泄不通。   老百姓则大多步行, 浩浩荡荡的人流从城门外的官道一直延伸至山中小道。   乱世之中信奉佛教的信徒越来越多,现世不安稳, 人们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来世,期冀来世能生活在岁月静好的太平年月。   八娘邀九宁一起乘车去永安寺。   九宁早命马僮牵出雪球, 准备和周嘉行一道骑马上山。   法会盛事,向来是周刺史发表演说鼓励民众,顺便收揽人心的好场所、好时机, 一大早以周刺史为首的江州官员率领各大世家一同进山,女眷们紧随其后。   周嘉暄也去了。   九宁故意骑马落在最后, 时不时带着随从跑进林子里转一圈, 等周嘉行来和她汇合。   十一郎看她一路闲逛, 带着其他房子弟驱马跟上来:“九娘,我们一道走吧!”   九宁一甩鞭子跑远, 假装没听见。   十一郎眼睁睁看她在其他人的簇拥中驰进林子里,挠挠后脑勺, 失望地走了。   半个时辰后,山道间忽然落了一阵急雨,雨珠打在翠柏绿松上,声音窸窸窣窣,似此起彼伏的风声。   九宁赶紧从林子里钻出来, 连人带坐骑淋了一身雨水。   刚走到大道上, 就见几十骑肩负长弓、腰佩弯刀的胡骑等在路边。   雨中人人皆静立不动, 连他们的马都规规矩矩。   为首一人骑一匹通体墨黑的骏马, 穿燕尾青圆领襕袍,身姿挺拔,眉宇轩昂,正是周嘉行。   他今天竟然和中原士人一样戴了幞头,腰束革带,脚踏乌皮靴,寻常富贵人家儿郎打扮。   奇的是,他越穿得斯文,反而越掩不住他身上的干练精悍气质。   “二哥。”   周嘉行的随从们太安静了,几十人加上几十匹马静静等在路边,九宁也不由得压低声音。   “嗯。”   周嘉行接过一旁亲随递来的斗笠,扣到九宁头上。   九宁松开缰绳,抬手整理斗笠,幸好她今天穿翻领袍,梳的也是男式发髻,不然周嘉行这一斗笠拍下来,她的发型早乱了。   她扫一眼山道两侧乌压压的胡骑和他们的坐骑,只是逛个法会而已,周嘉行怎么带这么多人?   雨珠如豆,打在斗笠上叮叮当当响。戴着斗笠,能清晰感受到雨滴落下来的力道。   九宁回头看周嘉行,隔着朦胧雨幕,他深刻的眉眼似乎也柔和了几分。   “二哥你是第一次来永安寺?”   周嘉行点头。   “二哥你以前见过雪庭舅舅吗?”   周嘉行摇头。   两人一路并辔而行,九宁问一句,周嘉行答一句,从雪庭说到慧梵禅师,再到周都督当年是怎么留下慧梵禅师的。   这些周嘉行早已经调查得一清二楚。   九宁却以为他不知道,自以为了解内幕,大方地和他分享周都督强行扣下慧梵禅师的经过。   周嘉行静静听着。   到半山腰的时候,雨停了,晴空碧蓝,天边挂起一道绚烂彩虹。   九宁摘下斗笠,勒马看了一会儿。   “二哥,据说雨后看到彩虹是好兆头。”   周嘉行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雨后天格外蓝,彩虹浮在半空中,色彩绚丽,不知是哪位仙娥素手织就。   两人并肩看彩虹,身后随从们只得停下来在一旁等着。   人群中的阿青几人笑成一团:“哈,还是小九娘厉害,郞主竟然会看彩虹!”   周刺史赶来永安寺参加法会,慧梵禅师亲自出来相迎,山门前人山人海,观者如堵。   九宁和周嘉行几乎是最后到的,此时俗讲已经开了个头,围观的百姓和寺里的僧人们全都去广场了。   和另一边的热闹相比,大门前冷冷清清。   几名武僧侯在门前,等九宁下马,领着她走另一条路。   看到同行的周嘉行,武僧们似乎一点都不意外。   雪庭的僧院不是寻常地方,为示对他的郑重,九宁和周嘉行没带随从,跟着领路的小沙弥往里走。   第一进是其他僧人的寝息处,他们是雪庭的助手,协助他一起翻译经文。   再往里第二进就是翻译佛经的地方,厢房里满满的都是书架,书架上摆满一卷卷经文,上百名僧人怀抱卷轴或画卷等物来回穿梭于长廊之间,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房里寂静无声,九宁还以为没人,探头一看,却见屋中铺设毡毯书案,案前坐满了和尚,有的伏案书写什么,有的展开书卷和其他人低声讨论,有的一字一句抄写经文,虽然人很多,但每个人都慢条斯理、从容不迫,仿佛他们都乐在其中。   说不出的优雅。   很快到了守卫最森严的最里面一进。   黑瓦黑檐,幽深曲折的长廊,成排护花铃在微风中发出悦耳的铃声,屋宇院落顺着山势起伏坐落,虽然装饰简单,没有一点,但营造出一种楼台相望的感觉,乍一看,很容易被人当成是藏在深山里的宫苑。   雪庭刚才被慧梵禅师叫出去了,武僧请九宁在阁子里略等一等。   阁子地势极高,三面皆罩了湘竹帘子,对着山谷的那一面大敞着,方便远眺。坐在阁中席间往南方看,山谷秀丽,山间翠竹松柏如海,几条溪涧从山中蜿蜒而下,在山脚下汇成一座座星罗棋布的碧池,山庄村落坐落在碧池间,阡陌小道上来回的樵夫农人小如芝麻点。   几个小沙弥坐在阁子外烹茶,山上的泉水清冽甘甜,不一会儿便咕嘟咕嘟冒起珍珠般的细泡。   沙弥一边用小茶碾子碾茶,一边和九宁搭话,告诉她雪庭最近刚刚翻译完一卷佛经,所以没有时间下山。   周嘉行坐在一边默默听他们闲话。   怕他无聊,九宁讲起之前雪庭救十郎和十一郎的事。   刚讲了一半,小沙弥进来通报,雪庭回来了。   着僧袍的少年自幽暗的长廊另一头缓缓踱步而来。   山上风大,一阵饱含湿润水汽的凉风掠过长廊,掀起雪庭身上穿的宽大僧袍,他高挑清瘦,眉眼如画,衣袍飞扬间,飘逸似山间变幻不定的流云,飘然物外,不惹尘埃,仿佛随时可能超脱尘世,羽化归仙。   沙弥们纷纷朝他行礼,雪庭回礼。   九宁站起身,学着沙弥的样子,像模像样跟着行礼。   “舅舅。”   叫的却是俗家的称呼。   雪庭走进阁子,先朝周嘉行颔首致意,视线落在垫起脚妄图和周嘉行并肩的九宁身上,目光澄净如初雪。   “你过来。”   哈?   九宁靠近几步。   雪庭垂眸看她片刻,从小沙弥奉到身边的托盘里拿起一只黑漆螺钿匣子,递给她。   又送礼?   这个远房舅舅还真是大方,简直比亲舅舅还亲!   九宁谢过他,接了螺钿匣子。   周嘉行瞥一眼喜滋滋的九宁,嘴角轻轻扯了一下,抬头和雪庭对视,道:“舍妹年幼,谢小师父馈赠。”   两人眼神交错。   霎时,山间狂风大作,山谷回荡着鬼哭狼嚎般的呜呜声响。   寺里的经幡被风吹得翻卷过去。   “舅舅,这是我二哥。”   九宁收好匣子,向雪庭介绍周嘉行。   雪庭已经收回眼神,闻言行了个佛家礼:“原来是二郎。”   他叫来小沙弥:“山上的气候和山下不一样,后园梅林的梅花开了,有株梅花开得很好,你带县主前去观赏。”   九宁再迟钝也意识到他想支开自己,不禁看向周嘉行。   哪知周嘉行一点也不意外,朝她点点头,示意她先暂避一会儿。   这两人什么时候培养起来的默契?   九宁飞快思考一番,点点头,跟着小沙弥离开。   雪庭目送她走远,坐下,拈起煎茶用的鹤首鎏金银夹子,十指纤长,指腹均有薄茧,“二郎想问什么?”   周嘉行凝望九宁的背影,道:“我已经知道了。”   雪庭手上的动作一停,神色微变。   茶水还在沸腾。   他沉默了片刻,继续低头筛茶。   茶汤的颜色越来越淡。   “二郎可会告知县主?”   周嘉行撩起眼皮。   两人再次交换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   雪庭看得出周嘉行会帮自己隐瞒。   之前九宁被掳走,他派武僧前去解救,武僧追查到马贼山寨里,遇到周嘉行的人,回来告诉他,他那时便知道周嘉行待九宁不一般。   而周嘉行也知道九宁的安危对雪庭有多重要,他是长安贵公子,又得尊崇佛教的世家敬重,本可以离开江州,却甘愿待在永安寺里钻研佛经典籍,为的不过是方便照看九宁罢了。   无需多话,两人已经推测出对方忌讳什么。   雪庭挽起宽大的僧袍衣袖,斟满一碗茶,道:“既然二郎无意透露给其他人知道,那小僧就不多言了。”   周嘉行看着茶碗里晶莹透亮的茶汤,“小师父若不想让人发觉,就不该留下破绽。”   雪庭微笑:“当初并不打算瞒着,所以没有预料到后面的事。”   周嘉行对当年的事并不感兴趣,无论崔氏有什么样的苦衷,情势有多危急。   上一辈的事,他不想去揣测。九宁现在是周家的小九娘,他的妹妹。   他问:“九娘父亲是谁?还在不在人世?”   雪庭握着茶碗的手轻轻颤了一下,总是淡然的神色里突然有一丝明显的波动。   饱含伤感,还有感叹世事无常的悲悯。   “他去世了……”雪庭道,“九宁真正的亲人,只剩下我了。”   周嘉行蹙眉。   雪庭看似没有隐瞒,实则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他似乎不愿告诉自己九宁的生父到底是谁。   周嘉行没有接着追问下去。   既然人已经逝世了,那么雪庭说还是不说,结果都是一样的。   周嘉行一口饮尽茶汤,放下琉璃茶碗,站起身,挎着弯刀走出阁子。   “九宁的亲人,不止你一个。”   雪庭怔住。   ……   后院的梅花果然开得好,枝干横斜交错,如泼墨写意挥洒,花朵冷而艳,殷红中透出一股孤傲。   小沙弥很殷勤,坚持要帮九宁折几枝梅花带回去插瓶。   九宁想了想,没有拒绝,反正雪庭送她的礼物每一件都价值连城,用不着见外。   小沙弥让九宁在梅树底下等着,他回去搬梯子:“上面的几枝开得最漂亮!”   趁着小沙弥去搬梯子,九宁一个人绕着梅林转了几圈,挑选梅枝。   风过处,花枝轻颤,或深或浅的花朵簌簌飘落。   落英缤纷,盈满石阶。   转了大半天,九宁弯腰,衣袖扫一扫台阶,直接坐下,双手捧腮,等着小沙弥过来。   周嘉行和雪庭在说什么呢?   原书里他们俩似乎没见过面。后来雪庭为救江州百姓而死,周嘉行帮他立了个衣冠冢。   她坐着沉思,没留意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一前一后走进梅林。   漫天飞扬的落花中,传出模糊不清的窃窃私语。   “周都督……李司空……回太原……”   一人咳嗽几声,道:“鄂州……”   几人恭敬应喏:“是!”   九宁听到说话声,站了起来,锦袍扫过石阶前栽种的矮松,唰啦几声轻响。   这声音和满院风声比起来,近似于无。   但对方却敏锐捕捉到这一点异响。   “什么人?!”   梅林里的人立即爆喝。   脚步声飞快朝九宁这边过来。   很显然,对方是高手,而且是一群高手。   这里是永安寺,是雪庭的僧院,九宁不认为有人会害自己。   她干脆大大方方站起身,等着对方过来。   来人一共三人,两个护卫模样的人脚步飞快,是练家子,后面走过来的是他们的主人,脚步略显迟缓。   护卫很快锁定九宁的身影,禀报自己的主人:“是个小娘子。”   他说着,伸手拨开花枝。   花枝颤动,落花纷飞,梅枝掩映中,缓缓露出一张如画的脸。   九宁目光和对方对上,彼此都怔了怔。 第67章 法会   两个护卫的主人非常年轻, 看年纪绝对没有周嘉言大,玉冠皂靴, 缁袍白服,外袍没有系上, 系带松松挽着, 双眸幽黑,肤色偏白,双眉轻蹙,眉宇之间隐隐一股郁色。   虽然装束寻常,衣衫不整, 但气度不凡, 一望而知是那种从小在锦绣堆里长大的贵公子。   九宁下意识想:这个人丰神俊朗,比宋淮南生得好看多了,而且举止之间看得出教养极好,可以帮八娘留意着。   忽然瞥见对方护卫拔刀的动作, 她心口狂跳, 脸上神情却不慌不忙,决定先发制人:“你们是谁?怎么在我舅舅的园子里?”   护卫们听她称呼雪庭为舅舅,愣了一下, 其中一个扭头看向缁袍少年。   少年伸手拨开花枝,出了一会儿神,衣襟袍袖落满殷红花瓣。   他看着九宁, 幽黑的双眸似乎望着她, 又似乎没在看她, 眼神空洞。   九宁顿时冷汗涔涔。   这人心狠手辣!想要杀人灭口!   她心念电转,假装看不见护卫仍然按在刀柄上的手,眉眼弯弯,笑出一对梨涡:“你们是觉岚请来帮忙摘梅枝的?”   觉岚就是刚才领她进来的小沙弥。   这是提醒缁袍少年,想要杀她,就得把觉岚一并杀了才行。   少年站在梅花枝下,长身玉立,沉默不语,淡淡看她一眼,神情不悲不喜。   咔哒两声细微的轻响,护卫慢慢抽出长刀。   九宁暗骂,自己果然倒霉,雨后看到彩虹就走运什么的,在她身上并不适用。   她目光飞快逡巡一周,长廊里空无一人,转身就跑不仅不能逃脱,反而死得更快。   “我喜欢你手上那枝。”   九宁故作欢喜状,快步迈下石阶,径直走到少年跟前,指指他手边那一簇花枝。   少年蹙眉。   不等两个护卫反应过来,九宁已经站到少年跟前,一抬手就能挨到他的衣袖。   这少年几息间已经掩唇咳嗽好几次,看起来病恹恹的,肯定没什么力气,要是他的护卫真敢动手,她就挟持他!   九宁打定主意,暗暗积蓄力气,只等护卫暴起,她就抓了少年当护身符。   少年蹙眉,看一眼树梢上兀自怒放的梅花,   九宁挨近他,笑意盈盈,“我阿翁是江州大都督,他快要回来了,我想摘几枝梅花送他,你看哪枝最好看?”   拔刀的护卫动作瞬时凝滞,彼此交换一个眼神。   少年眸中浮起几点清冷光芒。   九宁暗暗松口气,看来这人不怕雪庭,却不得不忌惮周都督。   “这一枝好看,小娘子眼光独到。”   少年轻声道,折下他刚刚拨开的花枝,递给九宁。   和他偏于俊美的相貌不同,声线非常冷,优雅中带了点与身俱来的傲慢,如玉石相击,可能是因为生病的缘故,听起来又有种柔和的感觉。   如果不是他刚才淡然地示意护手拔刀杀人,九宁差点以为他是个和三哥一样温和儒雅的富家儿郎。   “谢谢。”   九宁接过他递来的花枝,捧在掌中欣赏。   这时,长廊里传来觉岚的呼唤声:“县主,我回来了!”   和他同行的还有另外两个小沙弥,每人手里捧了一只雨过天青山峦海涛瓷瓶。   “这是禅师送县主的,梅花还是配瓷瓶好看。”   九宁没有犹豫,立刻捧着花枝迎过去。   小沙弥搬着梯子走下长廊,看到树下的少年和他的两名护卫,啊了一声。   “崔郎。”   少年向他颔首致意,袍袖轻扫,花朵簌簌飘落,“摘花是件雅事,让他们俩帮忙。”   小沙弥笑道:“谢过崔郎。”   九宁腹诽:这个姓崔的脸皮真厚,刚才还想杀她,现在却能面不改色地留下来帮她摘花。   不能让八娘看到这个少年,不然八娘绝对会被骗得团团转。   摘好了花,九宁没有停留,跟着觉岚几人离开梅园。   护卫目送他们走远,转身朝少年拱手。   “大王,原来周都督的孙女就是雪庭的外甥女。”   另一个护卫皱眉道:“雪庭瞒着我们,大王,他会不会向周都督告发您?您待在这里太危险了,我们还是去广州或者扬州吧,这两地的刺史都忠心于朝廷。”   他们的主人——年轻的雍王李昭,望着小娘子捧着花枝远去的背影,摇摇头。   “雪庭不会告发我,他自小修行,没有害人之心。”   而且慧梵禅师心向李家。   护卫疑惑:“那他为什么隐瞒和永寿县主的关系?除了大王您,他的僧院从来没有外人进来过!”   李昭收回凝望九宁背影的目光,“雪庭怕我利用她。”   之前九宁被朱鹄掳走的事不是他指使的,但到底和他有关系,雪庭担心他利用九宁。   李昭抬手拨弄花枝,几朵梅花飘然坠下,落在他浓黑的眉间,像妇人们里时兴的梅花斜红妆。   “罢了,一个年少不知事的小娘子而已。”   ……   九宁出了梅园,直奔雪庭寝息的院舍。   舅舅,你院子里有坏人!   路上她问觉岚:“那个崔郎君,是哪里人?怎么会认识舅舅?”   觉岚道:“崔郎君是禅师请来的客人,好像是禅师的故交之子,路过江州,特意来拜见禅师,禅师很喜欢他呢!”   又说雪庭和那位崔公子以前似乎也认识,留崔公子住自己的禅院,还把自己平时看书的房间让出来给崔公子起居。   这么说,雪庭和那个姓崔的关系很好。   姓崔的?莫非是长安人?该不会也和崔氏是远房亲戚吧?   看来这事必须先问过雪庭。   九宁浮想联翩。   刚到院舍,却被告知雪庭刚才和周嘉行煎水煮茗,相谈甚欢,但中途慧梵禅师把他叫走了。   周刺史想要吞下鄂州,又担心此举会赔了夫人又折兵,请雪庭为他占卜。   “舅舅的占卜很准吗?”   觉岚笑嘻嘻道:“凡人怎么能窥测天命?不过是求一个安心罢了。”   周刺史需要一个契机。   只看深受信徒尊敬的雪庭愿不愿给他一个完美的借口。   九宁直觉梅林里那个阴郁少年会对江州不利,找不到雪庭,转而去找周嘉暄。   广场的俗讲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僧人的故事讲到最高潮——恶人被严惩,好人得到好报,完美的大结局。   听者们纷纷叫好,女人动情落泪,男人情绪高昂,不必僧人提出香油钱的事,等俗讲结束,观众们会自发捐献香油钱。   九宁望一眼黑压压的人群,找到周家人所在的雅席,疾步穿过曲折的回廊,拐弯的时候一不留神,和从小道上拐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她撞了个头晕目眩,对方却像一堵墙一样,纹丝不动。   来人沉声问:“这么急做什么?”   “二哥?”   九宁揉揉额头,抬起眼帘,果然是周嘉行。   “你下山去了?”   他刚刚走来的方向通向山下。   “出去交代点事情。”周嘉行说。   “你很忙吧?”   九宁注意到他身后的几个亲随神色严肃,不知道他们这么全副武装是要去做什么。   莫非他们的商队这次带了不少宝贝,怕遇到劫匪?   周嘉行眼神示意亲随们退下,“还好。”   都说还好了,那肯定是真忙。   九宁低头,看到手里还拿了一枝梅花枝,顺手往周嘉行跟前一递:“二哥,送你。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她觉得这句诗很适合周嘉行。   周嘉行接了梅花,很认真地端详了片刻,让亲随帮他拿着。   九宁不禁笑出声,其实她只是想和他开个玩笑,不过看他这么严肃,她没敢说打趣的话。   “二哥,你以前看没看过傀儡戏?”   周嘉行摇头。   九宁伸手拉他的袖子,“我带你去看,今天演《荆轲刺秦王》,你肯定喜欢。”   年轻郎君都喜欢,连周嘉暄也挺爱看的,看了十几遍也不腻。   周家的雅席正对上演傀儡戏的高台,内设雅座,纱帐飘扬。   小沙弥领着九宁两人进去,十一郎和其他房子弟看到他二人进来,瞠目结舌,犹豫着没上前招呼。   九宁没理会他们,让周嘉行坐自己的位子,接了沙弥递到手边的茶碗。   茶汤浓而醇,茶食样样精致,咸甜都有,还有各样蜜饯干果。   九宁抓了把鸡头米慢慢吃。   十一郎频频朝她使眼色,她看也不看一眼。   “啪嗒!”   一个纸团扔到她面前的毡席上,多弟眼尖,朝九宁投来疑问的眼神,问她要不要捡。   九宁摇摇头。   看她无动于衷,十一郎急得抓耳挠腮,和其他人一起交头接耳。   纸团、香囊、簪子、茶托、香饼……少年郎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不停往九宁的毡席上扔东西吸引她的注意力。   什么法子都想过了,最后干脆直接让侍女僮仆过来传口信:“请县主来我们这里坐一坐,就等着她呢!”   一场精彩的傀儡戏,他们光顾着捣乱了。   九宁始终没反应,静坐着吃茶,偶尔扭头和周嘉行讨论一下傀儡戏。   周嘉行低低应几声。   一场剧目结束,满场喝彩。   九宁站起身,和周嘉行一起退席。   周嘉行让她先走,转身前,扫一眼不远处还在试图警告九宁离他远一点的周家子弟们。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如那晚挥刀斩向周百药时。   十一郎不禁打了个哆嗦。   傀儡戏看完,九宁仍然没看到周嘉暄或者雪庭,他们很可能都被周刺史叫走了。   她带着周嘉行去进香。   整个礼佛仪式冗长繁琐,八娘她们和长辈们一起参加礼佛,要一个多时辰才能完成整个仪式。   九宁偷懒,让觉岚直接领着她和周嘉行去后院观摩僧人们画供养人画像。   信众们捐钱出资开凿石窟、修建佛寺、重塑金身,布施,做善行,就能把自己的肖像留在供养人画中,千秋万代,流传后世。   崔氏之前曾捐献了一大笔钱帛扩建佛寺,寺里为感谢她的慷慨和虔诚,为她凿了一座石像,上面写明她于哪年哪月建立了什么功德。   九宁就是从那座石像来推测她母亲相貌的。   石像中的崔氏头梳高髻,戴莲花冠,肩披大罗衫,身着团花长裙,脚踏莲花重台履,左手拈一枝莲蓬,慈眉善目,嘴角含笑,微微低头,望着手里牵着的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娘子,目光慈爱。   她牵的小娘子似乎还是蹒跚学步的年纪,头发拢成两个小抓髻,手里抓了朵莲花,憨态可掬。   冯姑告诉九宁,那个小娘子就是她。   石像刚刚开始选料开凿的时候,九宁才刚刚出生,几年后石像终于完工,那时崔氏早已病逝。石像是匠人后来根据崔氏的遗愿修改的。   虽然崔氏早逝,没能看到她长大的样子,但九宁时时刻刻能感受到崔氏对她的爱护。   不说别的,光从周都督那里争取到把所有嫁妆留给她,就可以看出崔氏有多疼爱女儿。   崔氏如果还活着,一定是个好母亲。   九宁通常只会一个人单独去给崔氏敬香。   今天周嘉行在旁边,她领他去看寺里僧众最近画的壁画。   江州气候湿润,壁画不宜保存,每隔几年会重新翻修一次。   觉岚最近开始跟着雪庭学画画,常常在一旁观摩工匠动刀,对寺中壁画如数家珍,走到哪里就指着哪一处侃侃而谈。   九宁望着僧人笔下身着华服、虔诚礼佛、扈从前呼后拥的男男女女,笑着和周嘉行开玩笑:“以后我也要捐一笔钱,让舅舅帮我画一幅最漂亮的供养图!”   周嘉行嘴角勾了一下。   壁画精美绝伦,华丽飘洒,风格很适合她。   看过壁画,转去佛堂进香。   九宁手捧香炉,仰望法相庄严的佛像,余光看见旁边的周嘉行神情很严肃。   莫非他也信佛?   他们的商队还真是古怪,首领是个没剪短发的粟特人,商队成员却来自不同部族,信什么的都有。   出了佛堂后,九宁小声问:“二哥刚才许了什么心愿?”   周嘉行看她一眼。   九宁挺起胸脯,小手一挥,道:“我许愿天下早点太平,人人都能过上安稳日子。”   她口气无比真诚。   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彻底摆脱系统限制,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做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的惩罚。   周嘉行挑眉,显然不相信九宁说的话。   “我没有许愿。”他说,“想要什么我就自己去争取。”   他并非不信神佛,只是习惯凡事都靠自己,和缥缈的神佛相比,他更相信自己。   从小到大,他就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   想要,那就想办法去得到。   九宁睨周嘉行一眼:好吧,你最厉害!   “那二哥你现在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周嘉行不语。   “我知道,男子汉大丈夫,想要的无非是建功立业。”九宁双手背在背后,老气横秋道。   周嘉行摇头,要笑不笑的样子,拍一下她额头。   并不是每个人都一心追求建功立业,而是在这个世道里,想要活下去,想要活得好,就必须一步一步往上爬。   九宁从他浅色的双眸里看到志在必得的决心。   “如果有一样东西你一直得不到呢?”她笑着问。   周嘉行一笑,带了点少年人独有的轻慢和自信。   九宁知道这个问题算是白问了,周嘉行虽然幼年坎坷,但长大成人后就没再受过欺负,此后迅速崛起,成为最年轻的霸主,除了没能治好母亲以外,他这一生应该没有遇到想要什么却求而不得的状况。   “茶吃过了,我走了。”   逛完寺庙后,周嘉行忽然道。   九宁脚步一顿,抬头看他,“好,我送二哥下山。”   拖延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   她骑马送周嘉行出山门,山间潮湿,苔滑土润,雨后的晴空干净澄澈,朵朵雪白流云漂浮期间,罩下大片光影。   周都督这会儿应该到江州了,只要裴望之几人快马加鞭,一定能拦下周嘉行。   九宁估算了一下时间,放慢速度。   周嘉行看她几眼,突然拨马拐进岔道,往山里去了。   九宁忙勒马停下来,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发现他直接朝山上一株腊梅树过去了。   啊,她刚才一直盯着那棵腊梅看,周嘉行该不会以为她喜欢腊梅花,要摘一枝来回赠她?   “县主,您是怎么知道的?”   郞主不在,阿青趁机夹一夹马腹,上前几步靠近九宁,笑眯眯问。   九宁茫然:“知道什么?”   阿青这个提问的比她更茫然:“您不知道?”   两人大眼对小眼看了一会儿。   意识到九宁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阿青挠挠头皮,叹了一声:“今天是郞主的生辰啊!”   县主非要郞主多留一天,还特意带他来永安寺吃茶看俗讲,送他梅花,和他一起进香拜佛……这不是在为郞主庆祝生辰吗?   九宁怔住。   周嘉行的生辰是哪天……根本没人记得。   嘚嘚的马蹄声飘出茂密的丛林间,由远及近,周嘉行手拈几枝腊梅,回到大道上,手往前一递。   “给。”   阿青早在听到马蹄声的时候就跑远了。   九宁愣了许久,接过腊梅枝。   枝干撇断的地方刻意磨得很平,不会刺伤她娇嫩的手指。   “我走了,有什么事写信给我。”   语气实在平淡。   九宁捧着腊梅枝,呆了半晌。   抬起头,周嘉行已经驰远了。   他的亲随们紧跟其上,前后左右簇拥,几十骑先骑马走到岔道边,然后同时甩鞭催马快跑起来,马蹄一阵踏响,转瞬间,他们的身影便消失在茫茫丛林里。   今天是周嘉行的生辰?   九宁终于明白为什么开口挽留他的时候,他突然变了脸色。   他以为她留下他是为了帮他庆祝生辰,所以才破例为私事耽误公事?   那他刚才是不是已经看出来她并不知道今天是他生辰?   永安寺的方向传来清脆的马蹄声,一直远远跟在附近的随从阿大几人靠近,勒马停下来,“县主,都督就要回来了,您怎么不多留二郎一会儿?”   九宁回过神,手里的腊梅枝散发出阵阵暗香,花朵嫩黄,不靠近不觉得,这会儿捧在怀中,似乎连衣裳都变香了。   她这人就喜欢简单的追杀任务,讨厌和目标有其他纠葛,因为她不想欠别人什么。   不然那一世也不会非要坚持等救大将军的次数和大将军救她的次数持平了才下手。   阿大扬鞭。   “县主,要属下去追回二郎吗?”   “等等!”   九宁抬手,示意阿大回来。   阿大忙勒住缰绳。   “让他走吧。”   九宁淡淡道,拨马转身。   阿大几人面面相觑,忙跟上她。 第68章 雌雄   回到永安寺, 亲随告诉九宁,雪庭为周刺史占卜的结果是中。   不是凶, 也不是吉,最后还是看周刺史自己怎么权衡利弊。   九宁叫来觉岚, 道:“我有事和舅舅说。”   这一次她带上几个护卫。   觉岚看她神色有异,没有阻拦阿大几人, 请他们一起入僧院。   雪庭刚从前边广场回来, 小沙弥帮他脱下外面穿的华丽法衣, 换上玄色僧服。   长廊里摆了两副坐茵, 小风炉一下一下吐出摇曳的火苗, 茶盘里各色糕饼茶食。   九宁让阿大他们在廊前等着,走上石阶, 目光扫过茶盘,发现其中好几样茶食是她平时最爱吃的。   雪庭示意她落座,撒了把茶末在滚沸的晶莹茶汤中,鹤首柄银匙在茶鍑里缓缓搅动。   他眼眸低垂,静静望着冒出细小泡沫的茶汤。本就眉眼温润,水气蒸腾氤氲中, 俊秀的面孔愈显柔和。   像一条隐于幽谷里的溪涧,远离红尘。   偏偏是这样不惹尘埃的一个人,最后毅然决然为江州百姓下山刺杀汴州军将。   九宁心中唏嘘,跪坐于坐茵上, “舅舅, 刚才我在梅林看花, 遇到几个行踪古怪的人。”   雪庭眉尖轻蹙。   怕他被刚才那个崔郎君连累,九宁直接问:“舅舅,您认识那位崔郎君?他是什么人?”   雪庭放下银匙,“他是我在长安认识的故人,你怎么遇上他的?”   九宁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再三强调那个崔姓少年眼中冰冷麻木的杀意。   最后道:“舅舅,这事我还没和其他人说起。”   慧梵禅师在长安长大,心向朝廷,但他又胆小怕事,无力为朝廷奔走,只想赶紧带着徒弟和经书藏到深山野林里去躲起来,等到世道太平了再出山,不想真的卷入朝堂纷争之中。   不过他上次为卢公说动周都督,还是被利用了。   等周都督安全回到江州,慧梵禅师亲自上门赔罪,说明自己知道长安那边的情势瞬息万变,但都督智勇双全,什么大风大浪都经过了,肯定能全身而退,他没料到雍王会一把火烧死那么多人。   之前周都督答应上京时已经做好随时可能遇险的准备,慧梵禅师并没有刻意隐瞒。   而且周刺史需要慧梵禅师在士林中的声望和在民间的威望来经营民意,并没有怪罪他,依旧视他为座上宾。   周都督、周刺史和江州官员真的就不提防慧梵禅师吗?   并不,他们只是考虑过后觉得留着慧梵禅师的好处更大罢了。   如果哪天他们发现慧梵禅师的某些行为危害江州,会毫不犹豫地除掉他。   所以九宁想先当面问清楚雪庭知道多少,再决定怎么告诉周都督和其他人。   雪庭低头舀茶。   九宁双手平举,接过那一看便知是外来物的琉璃茶碗,中原的琉璃究竟不如西域商人手中的琉璃。   雪庭身边所用之物都是珍品。   “他是我的朋友,暂时在我这里避避风头,不久后就会离开江州。”   雪庭明白九宁的话外之音,顿了一下,道,“他刚才不会真的伤你,多半是想吓你。这里是我的禅院,没有人能在这里伤害你。”   九宁相信他说的话。   “上次我被朱鹄抓走的事,舅舅你已经知道了?”   雪庭抬起眼帘。   九宁微笑:“张四娘回到家中以后给我写信,全都告诉我了。”   张四娘被胡商带走,不知所踪。周嘉行给张家去信,告知他们。张家急忙派人寻找张四娘的下落,但胡商行踪不定,找了很久都没头绪。   也是凑巧,那些胡商正好是虔诚的教徒,路过江州时特意去寺里上香供佛。张四娘想起九宁告诉她雪庭是她亲戚,喜极而泣,找到僧人求助,僧人不敢打扰雪庭,找小沙弥求证。   小沙弥把这事告诉雪庭。   雪庭当然没有一个叫苏九的外甥女,但刚好排行对了,而且关系到九宁的安危,他立即让人救下张四娘,打听清楚她在哪里被卖,然后派武僧前去寻找九宁。   张四娘感激涕零,回到鄂州后想给九宁写信,不过她不知道九宁的真实身份,又怕贸然打听她会给她添麻烦,只得罢了。   九宁不久前派人去鄂州打探那边的情势,随从顺便去了一趟张家,拿到张四娘的信。   要不是看了张四娘的信,九宁还真不知道原来救了张四娘的人是雪庭,而且他还想救她。   雪庭没有否认,“你是有福之人,所以能化险为夷。”   九宁失笑:有福之人?   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雪庭该不会为了安慰她特意撒谎吧?   她低头饮茶,雪庭煎茶的手艺果然出类拔萃,入口便觉齿颊盈满芳香。   “舅舅,那个崔郎君……是不是我阿娘的亲戚?”   雪庭怔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他说了什么?”   九宁道:“他没说什么,是我自己猜的。他姓崔,又是长安人。我阿娘也姓崔。”   而且他们都和雪庭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雪庭摇摇头,“崔是大姓,他其实并不姓崔,只因他母亲姓崔,才假托崔家后人之名。”   九宁垂首,看着空了一半的琉璃茶盏。   “舅舅,你是不是见过我阿娘?”   亲舅舅尚且做不到像雪庭这样关照她,他在长安时肯定见过崔氏。   雪庭没说话,隔了半晌,微微颔首。   九宁轻声问:“我阿娘是不是很美?”   雪庭眼神放空,似乎在回忆往事。   “你母亲很美。”   九宁莞尔,神色有些得意:“所以我更像我阿娘。”   雪庭看她几眼,没点头,也没摇头。   目光越过欢快吐着火舌的小风炉,望向廊外。   山谷里渐渐浮起一团团浮云水气,山峦秀丽,在晴空下慢慢舒展开流畅柔和的线条,人在长廊里端坐,俯视远处的山川河流,心境也不由变得开阔起来。   “九娘,”出了一会儿神后,雪庭慢慢道,“崔郎其实姓李,是王族公子,以后再见到他,你不必理会他,离他越远越好。”   姓李?!   李元宗也姓李,他的李姓是当年太宗皇帝赐的国姓。   姓李的王族公子就不一样了,必然是皇室子弟。   九宁呆了片刻。   “他那人多疑,既然遇上你,这会儿可能已经离开了。”雪庭道,“你不必为难,可以如实告诉都督。”   周都督忌惮李昭,不过他不会下手杀李昭,最睿智的做法是把李昭赶到其他人的地盘,借刀杀人。   九宁得到想要的结果,很快告辞出去。   雪庭起身,目送她在护卫的保护下走远。   门扉轻轻扣上。   六曲折叠屏风后响起脚步声,一脸病容的李昭缓步走出来,单手握拳,抵唇咳嗽几声。   雪庭没有回头,舀了碗茶放到一边。   李昭自嘲一笑,掀袍坐下,端起温茶喝两口,“多谢。”   雪庭道:“江州非久留之地,我已经告诉县主你的真实身份。”   “我听到了。”   李昭神情自若。   雪庭便不说话,看着他吃茶。   “我听说过永寿县主,都说她是周都督的掌上明珠,天真无邪,我刚才见她言语天真,也以为她只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娘子。”   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李昭有些喘,停下休息了一会儿,接着道,“听完你和她的对话,我知道自己大意了。”   她看出他的杀意,并没有立刻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而是先假装若无其事,等和雪庭确认过他的身份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你刚才没听出来她一直在套你的话?”李昭轻咳几声,倚在凭几上,衣襟因为咳嗽全部散开了,露出里头的雪白绢衣,“她故意提起她的生母,告诉你她知道你想救她……这些都只是为了软化你,让你愧疚,主动说出我是谁。”   雪庭神色微动。   他笑了笑,似叹非叹,淡淡道:“既然大王知道她并非无邪孩童,以后还望大王谨慎,莫要生出利用她的心思,以免引火烧身。”   李昭低头,手指轻轻摩挲琉璃茶盏圆润的边缘。   “你多心了。”   雪庭双手合十,说:“大王,我是县主的舅父,日后她只要有烦难,我必会竭尽全力为她解忧,不论欺辱她的人是谁。”   “也包括我?”   李昭几乎整个人靠着凭几,手搭在膝上,问。   雪庭点点头:“不论是谁。”   “我明白了。”   李昭说,忽然俯身剧烈咳嗽起来,脸色渐渐有些发青。   雪庭忙站起身,赤足踏上李昭的坐茵,从他的宽袖中摸出一只瓷瓶,倒出一枚丸药。   李昭朝他做了个三的手势。   雪庭叹息一声,倒了三枚丸药喂进他口中。   李昭一口咽下丸药,气息渐平,慢慢平复下来。   “大王。”待李昭面色和缓,雪庭递杯茶给他,“您何苦为难自己。”   李昭苦笑。   “雪庭,你也是在长安长大的,你知道长安曾有怎样辉煌的历史,巍峨的宫墙,熙熙攘攘的坊市,远道而来的胡商……说不尽的太平盛世,富贵繁华,我的祖辈曾经率领唐军横扫天下,建立起威服四方的强大帝国,朝政清明,欣欣向荣,百夷归顺,四邻臣服……对你来说,那些只是传说,然而对我来说,这些是家族赋予我的荣耀,也是我的责任。”   他眼看着帝国衰落,民不聊生,大明宫的皇帝,早就失去对朝政的控制,成为宦官掌中的玩物。   曾有翰林学士上表直谏,表明帝国现状:国破民苦。   国已破,民皆苦。   人人都知道朝廷已是日薄西山,没有人能力挽狂澜。   只看何方英雄人物能从乱世之中趁势而起,结束各地割据,收复失地,震慑群雄,开创一个崭新的盛世,成为另一个传奇的开始。   李昭自己也明白这一点,蚍蜉撼树谈何易,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徒劳。   可身为李家子孙,他不得不这么做。   他命不久矣,能活一天是一天,这一生注定将随着腐朽没落的王朝一同灭亡。   既然如此,不如索性拼尽全力。   李昭闭一闭眼睛,仿佛能够预见自己的终点在何处,明知前方是万丈悬崖,再往前的结果只会是尸骨无存,他依然不会回头。   他将一往无前,直到粉身碎骨。   “国破家亡,而我又是将死之人,雪庭,我没有什么可失去了。”   雪庭长叹一声,念了声佛号。   “大王,你走吧。周都督今天回江州,九娘一定会将此事告知周都督,她可能已经让人在山下必经之路埋伏,你们从后山走,那里有一条只有樵夫知道的小路。”   李昭没有回答。   许久后,雪庭转回身,长廊里已经空无一人。   李昭走了。   雪庭看着空了的琉璃茶盏,神情惆怅。   他错了。   九宁并不像她的母亲,她更像她的父亲。   他叫来小沙弥觉岚:“为崔氏奉香。”   觉岚道:“今天不是奉香的日子。”   雪庭摆摆手,“奉香。”   “是。”   雪庭抬头望着九宁刚才走远的方向。   他让崔氏担了这个虚名,是他欠崔氏的。   ……   九宁从雪庭的禅院出来,终于等到刚刚和周刺史交谈出来的周嘉暄。   她告诉他李昭的事,并说出自己的猜测:“我怀疑那个人是雍王。”   雪庭在保护那个皇族王子,而放眼天下,能让周都督忌惮的李姓皇族,刚好符合年纪不大、风度出众、略有病容这些条件的,只有李昭一人。   这个人让九宁觉得有点头疼,因为书中的李昭死得很早。   周都督前不久刚写信提醒唐将军注意防务,李昭可能没死,襄州和江州离得近,李昭说不定就在附近。   他猜得没错,李昭本人就在江州。   周嘉暄下意识道:“不要惊动伯祖父。”   九宁点头答应:“我刚才已经让人传口信给唐将军,雍王走不远。”   ……   大半个时辰后,周都督回来了。   首先回到江州的是战利品,然后才是获胜的几千轻骑。   周刺史欢喜非常,下山之后,立刻带人前去迎接。   九宁骑着白雪走在最前面,远远看到身着甲衣的周都督出现在长路尽头,鞭马迎上前。   “阿翁!”   周都督大笑:“这次带了不少好东西给你!”   活脱脱像打劫归来后,得意洋洋朝家人炫耀的强盗。   “阿翁最好了!”   九宁先谢过周都督,等哄得他眉开眼笑时,说了周嘉行已经离开的事。   周都督双眼微眯,看她一眼,“你放他走的?”   以观音奴的本事,想要留一个人,法子多得是,而且她明明留住周嘉行了。   九宁笑着说:“阿翁英明,我这点小心思根本瞒不住阿翁。”   周都督笑了笑,“你不用怕,我叫你留二郎,不是要为难他。”   九宁只是笑。   她可以留下周嘉行,可以使无数心计让周嘉行留在周家,这不管对周嘉行还是对她来说都是最好的。   可周嘉行显然不想回周家,这一世他没有欠周刺史恩情,对周家完全没有归属感。   那又何必费尽心思挽留他呢!   就当是还他一份人情。   “他走了也没什么,是他爹对不住他。强扭的瓜不甜。”   周都督没有怪九宁自作主张,摇摇手道。   他已经顺利拿下襄州,等李司空抢回太原,江州至少可以安稳个十几年。   周都督此生并没有多大的野望,这是他能始终保持清醒的原因,也是阻碍他进一步扩大地盘的障碍。   但那又如何呢?   群雄逐鹿,只有一家能笑到最后,周都督不想把性命葬送在白日梦上。   见周都督毫不在意自己放走周嘉行,九宁忍不住撒娇:“阿翁,我就知道您老人家最偏心我了。”   周都督笑:“我不偏心你,还能偏心谁?”   “还有二哥和三哥啊。”   “他们是儿郎,不用管他们。我们家观音奴最贴心了,阿翁就偏心你。”   九宁笑不可抑,接着说起自己在梅林里碰到的人很可能是雍王李昭。   末了,为雪庭求情:“阿翁,雪庭舅舅真心爱护我。”   周都督神色变得严肃起来:“无事,这事我已经知道了。李昭这人留不得也杀不得,他知道我回江州,可能早就跑了。随他去吧,他那人沾不得。你舅舅就是个活菩萨一样的人物,到哪儿都能全身而退,我可不敢动他,也不会动他。”   说着开起玩笑,“果然还是舅舅比阿翁更亲,是不是?”   说话间,时不时哼两声,一股掩不住的酸气。   九宁忍笑,忙道:“我知道阿翁大度,不会计较这事。不过这里是江州,我还是要和阿翁说一声。我和阿翁最亲,谁都比不上阿翁。”   周都督大笑:“这才乖!”   ……   是夜,周刺史设宴为周都督和军将们接风洗尘时,周嘉行带着亲随们连夜疾驰,于次日早上赶到鄂州。   彼时金州、潭州和鄂州军正在混战。   鄂州多水,战斗就发生在大江边。   早已等候多时的鄂州袁家二公子看到周嘉行应约赶到,几乎要感动得哭出来。   当看到周嘉行身后只有几十骑人马后,眼泪真的落下来了:“苏郞主,你允诺会带救兵来,救兵呢?”   周嘉行立于江边悬崖处,回望南方山谷间一条蜿蜒盘曲的山间小道。   “他们到了。”   “啊?在哪儿?”   袁家二公子手搭在额前使劲张望,结果什么都没看到。   他真的很想骂人,十万火急的关头,父亲花重金请来的救兵如此不靠谱,袁家满门真的要命丧乱兵之手?   没理会他明显带着指责和愤慨的眼神,周嘉行带着几十人马,如离弦的箭一般,冲向混战成一团的战场。   与此同时,山间忽然传来异响。   起初像闷雷滚过,后来像山呼,似海啸,仿佛有几千人同时踏马穿过丛林,惊起的鸟雀拍翅飞向高空,乌压压一片,盖住半边天空。   袁家二公子惊讶地抬起头。   那条羊肠小道上,忽然冲出几千身着玄色甲衣的战士,他们挥舞着长弓大刀,风卷残云一样,卷下山头。   战场形势瞬间逆转。   ……   十天后,消息传回江州。   “金州退兵,潭州大将被斩于马下,鄂州保住了!”   所有人的第一反应是惊呼:“这不可能!”   唯有周都督面色平静。   乱世汹涌,你方唱罢我方登场,没什么不可能的。   ……   那天九宁从永安寺回来后,去信给雪庭,告知他周都督已经知道雍王李昭的真实身份。   第二天雪庭就回信给她,要她不必担心。   事后周都督派人在永安寺附近找了一圈,只找到李昭一行人脱下的僧服,他们已经离开江州,不知所踪。   离周家郎君们比赛练兵成果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周都督决定放下其他事,先看一下自家儿郎们的本领。   九宁找周都督确认自己的参赛名额:“我也去。”   周都督大手一挥:“去,都去!”   九宁回房,派人传话阿大,问他练兵结果如何。   阿大应召前来,脸色焦黄:“县主,属下失责!”   九宁蹙眉:“出了什么事?”   阿大满面羞惭,脸红得熟透:“属下……属下……”   他的脸越来越红,甚至有点发青了。   “那个胡儿,他……他隐瞒了自己的身份!”   “喔?”   九宁回想那天看到的卷发胡儿,发现已经记不起他的相貌了,只记得他一双眼睛长得很好,眉眼含情。   阿大欲言又止,似乎觉得接下来的事实在难以说出口。   九宁道:“如实说吧。”   阿大叹口气,撇过脸不敢看九宁。   “他……他是个女的!”   哈?   九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可阿大不是那种会开玩笑哄她玩的人……   “那名胡儿是女子?”她先失笑了片刻,放下手里的笔,“果真?”   阿大点点头,这回连脖子、耳根全都红了,整个人杵在长廊前,就像一根黑漆漆的柴火棒,随时可能冒烟。   “当时她是怎么通过检查的?”   “她……她说她自小像男子……那个……不明显……当时也没检查……检查仔细……”   阿大一脸难为情,像是要烫熟了一样。   九宁几乎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阿大老实,当着九宁的面说检查那里的事,他羞愧难当,恨不能挖个坑把自己埋了,接下来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九宁看出他实在窘迫,没有接着追问。   “带她来见我。”   县主终于不追问了,阿大松口气,抱拳应喏。 第69章 女将军   阿大把胡儿带到周府。   衔蝉和多弟几人看到胡儿本人后,笑成一团。   这胡儿黑黑瘦瘦, 跟只猴子似的, 一点看不出少女娇柔,分明是个小郎君, 怎么会是小娘子呢?   阿大脸上涨得通红, 嘟囔道:“你们看到她就明白了。”   衔蝉带胡儿去厢房里检查, 要他脱衣裳。   片刻后, 厢房里传出一片惊呼声。   “县主, 她真的是个小娘子!”   少倾, 一脸惊愕的衔蝉提着裙子冲出厢房,先狠狠瞪一眼阿大, 等面红耳赤的阿大退出长廊后,接着道:“真看不出来……她长得太……太像男人了。”   胡儿长了一张看起来很端正的方脸, 轮廓分明, 眉目偏于俊朗, 长手长脚,举手投足间没有一点少女态。   而且她力大无穷,扛起几十斤重物还能健步如飞, 在军营里训练的时候,砍人就跟切菜剖瓜似的。   要不是亲眼见到, 衔蝉真的不会相信胡儿是个小娘子。   九宁来了兴趣, 示意衔蝉将女扮男装混入军营的小娘子领到跟前来。   “县主恕罪。”   胡儿卷发披散, 衣襟大敞着, 步入庭中, 朝九宁跪下磕头。   九宁细细端详胡儿,明知对方是个女子,她还是觉得对方看起来像个少年郎。   “你是哪里人士?为什么要扮成男子?怎么混进周家新兵营的?”   胡儿低着头道:“我本是洪州人,从小跟着阿爷在山中打猎,阿爷死了后,我在山里待不下去了,就下山来讨生活,听人说当兵一定能吃饱肚子,就想投身行伍当军汉,可你们不要女人。我和其他人比试过了,我力气比他们大,殴架也比他们厉害,为什么他们能入选,我就不行?刚好我天生和男人生得像,大手大脚,胸脯也平……”   说到这里,她自豪地拍拍自己平坦的胸部。   长廊里的侍女们捂嘴偷笑。   阿大脸上红得更厉害,趁人不注意,掉头一直跑到长廊尽头的台阶下才站定。   胡儿接着说:“每次检查我都蒙混过去了!”   她说话粗声粗气,完全是少年人粗嘎的嗓音,不知道是这些日子装男人装习惯了,还是从小和父亲一起生活,被父亲当成男儿养大,扭不回来了。   九宁终于明白阿大为什么恨不能钻到地缝里去躲起来。   胡儿接受过检查,那就是说,阿大看过胡儿没穿衣服的样子,而且还不止一次,但他没看出来胡儿是个女子,现在他知道了……   可怜的阿大。   九宁挥手让侍婢们全退下,正色道:“按军规,你混入军营,当斩。”   胡儿哼了一声,道:“这是什么破规矩!我样样出挑,就因为我是女的你们就不要我,还要杀我,真是不讲理!”   九宁失笑:“你还有理了不成?”   胡儿抬起手,手背抹抹鼻子,“要杀要剐随便你们,不过您当时征召新兵的时候可没说只要男的。而且您也是女的,怎么您就例外了?”   九宁莞尔:“没错,我确实没说明不要女子。”   胡儿趴在地上,撩起眼皮扫她一眼,眼神颇为幽怨。   仿佛被九宁始乱终弃似的。   “县主,我在营地看到您来征兵时,可激动了!以为您是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英雄,我从小仰慕女英雄,打算以后就跟着您了,没想到您也和其他人一样!”   九宁不禁笑出一对梨涡。   原来胡儿当时一直盯着她看是这个原因,她还以为胡儿是被自己的美貌震慑住了。   “我不是女英雄。”九宁道,“我从来没有读过兵书,没学过布阵之法,不懂行军布阵之事,打仗不是闹着玩的,什么都不懂还非要去瞎指挥,害人害己。”   别的也就罢了,行军打仗这种关乎千万人性命的事还是得由真正懂军事的人拿主意。   之前朝廷南衙北司矛盾重重,曹忠任人唯亲,指挥各路大军全靠心血来潮,有这样的大总管,军队能打胜仗吗?   九宁只负责花钱养兵,把练出来的这支队伍牢牢抓在手中,让这些兵为自己所用。   胡儿眼里闪过一抹失望。   她还以为自己遇到一个女将军了呢!   “我不是……”九宁说,话音遽然一转,“你是啊!”   胡儿愕然。   九宁起身,转出坐茵,步下石阶,走到胡儿面前,含笑道:“你就是女英雄。”   胡儿黧黑的脸沁出一抹红来,支支吾吾道:“我、我就是个打猎的……”   九宁扶她起来,“我听阿大说了,每次比武你都是第一,排在后面的秦家几兄弟远远不如你,你仰慕女将军,为什么不自己做一个女将军呢?”   “当女将军?!”胡儿赶紧摇头,“我不识字,只有力气比别人大!”   九宁微笑着说:“不识字可以学,你力气天生比别人大,目力极佳,骑射样样拔尖,从小打猎,直觉敏锐,是个行军打仗的好苗子,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当女将军。”   胡儿呆了一呆,“您不杀我了?”   九宁摇摇头:“我虽然不是女英雄,但很盼望自己麾下有一个女英雄。”   “好!县主果然是个爽快人!”胡儿拍手笑道:“只要您不杀我,还给我饭吃,您让我干什么都行!”   九宁挑眉,看来拿女英雄来蛊惑胡儿,还不如告诉她跟着自己一定能吃饱饭。   “你叫什么名字?”   胡儿嘿嘿一笑:“我叫炎延,我阿爷给我起的名字。”   九宁呆滞。   片刻后,她双目圆瞪:“炎延?你是沙陀人?”   炎延点点头:“县主怎么知道的?”   九宁晃了两下,嘴巴微微张大。   妈呀,捡到宝了。   炎延,沙陀人,书中是黔州观察使帐下的猛将之一,立下战功无数,据说此人脾气古怪,深居简出,不近女色,黔州观察使归顺周嘉行后,他不受官职,带着观察使赠送的金银财宝躲到山里去了。   对于炎延为什么宁愿进山当个猎户也不肯入朝为官,人们有各种猜测,有的人说他高瞻远瞩,可能是怕被报复才会急流勇退,也有人说他是世外高人,等天下太平之后就回去当隐士。   九宁现在知道原因了——因为炎延是女子,乱世之中她能凭借一身武艺脱颖而出,但等乱世结束,她必须入朝为官,很可能暴露身份,她不想当官,干脆带着积攒的金银财宝一走了之。   九宁回过神,再看炎延时,两眼闪闪发光。   眼前这位,可是能和周嘉行帐下几虎齐名的猛将啊!   她不由有些后悔,刚才应该郑重一点的,不该随便几句话忽悠炎延。   然而炎延还真的被她给忽悠住了……   这可真是……   难道这就是运气好?   九宁本来就没打算杀炎延,现在得知她就是日后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女将军,宝贝还来不及,更不会当真惩治她。   “我会在征求祖父同意后立即公开你是女子的事,不止我的亲随和婢女知道你是女子,军营里的人也会知道,你以后一定会遇到很多很多麻烦,随时可能丧命,你怕吗?”   炎延眼皮撩起,觑一眼九宁。   “县主都不怕,我怕什么?”   “好!”   九宁抚掌轻笑。   她叫来阿大,说出自己的决定。   阿大涨红的脸陡然变白了:“县主,这、这……这不妥!”   “无妨,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世道这么乱,为害一方的贼寇被招安后,摇身一变就成了正规军队,那些杀人放火、恶贯满盈的强盗可以当军汉,炎延为什么不行?   九宁去见周都督,告诉他自己的五十新兵里收了个小娘子。   周都督哑然失笑。   九宁跪坐于坐茵上,稽首道:“阿翁,这一次招兵我也没有说明只招男人。”   周都督沉默不语。   九宁眼珠一转,挪到都督身边撒娇:“阿翁,这五十人原本就是预备给我当私兵的,炎延是女子,以后会时常出入我的寝院,还要贴身保护我,她是女子,不是正好么?”   周都督刮一下她的鼻尖:“罢了,随你闹腾去。以后要是不小心闯出大祸,阿翁给你兜着。”   九宁搂着周都督的胳膊,甜甜一笑:“阿翁,我不会让您为难的,炎延毕竟犯了军规,我保下她,别人肯定不服气,我也没什么话说,这就退出这次周家子弟的选拔。以后炎延他们就是我的扈从,规矩都由我说了算。”   周都督挑起眉,“你不是很想赢你长兄和十一郎他们吗?”   九宁眉开眼笑:“一场输赢算什么,我看的是以后。”   周都督大笑,拍拍她的额头。   “好,我家观音奴也知道谋划以后了。”   九宁嘟起嘴巴:“阿翁以为我只会玩么?”   周都督笑她:“你不止会玩,你还会花钱。”   祖孙俩正腻歪,仆从叩门说裴望之在外面求见。   九宁起身出了正堂,迎面看见裴望之手里拿了封信,急匆匆往这边走。   她故意放慢脚步。   裴望之进屋后,道:“都督,太原那边送来的。”   李司空毕竟经营太原多年,虽然一时落魄,沦为丧家之犬,但拔了牙齿的老虎依旧是老虎,他在几千江州兵的护送下鞭马赶回太原,联络昔日部下里应外合,将十倍于自己兵力的儿子、义子们打得溃不成军,先后拿下太原附近的几座重镇。月前,李司空重新整合部队,强攻太原城。儿子们闻风丧胆,暂时团结起来对付老父亲。双方厉兵秣马,大战一触即发。   世人都以为这会是一场艰难的攻城战,没想到李司空时来运转,儿子们却纷纷倒了大霉,遭亲信部下背叛,睡梦中被最信任的部下宰成两截。   太原城守军得知主帅已死,不战而降。   李司空风风光光回到太原府邸,不肖子孙们战战兢兢,披头散发、背负荆条,跪在路边求饶。   周都督听到这里,问:“司空放过他的几个儿子了?”   裴望之点点头:“李司空只杀了所有背叛他的义子。”   据说为了给惨死的部下报仇,李司空先含泪斩了自己的义子,等亲儿子被五花大绑抬上殿,李司空老泪纵横,几次挥刀都砍不下去,哭着哭着,现场赋起诗来。   李司空的属下们杵在旁边一动不动,人人都知道李司空故意拖延时间,暗示他们赶紧上前拦着他。   他们偏不拦,看李司空怎么收场。   最后还是阿史那勃格了解义父李司空,跪下为义兄们求情,李司空立刻转嗔为喜,顺势放了自己的儿子。   周都督轻笑,摇摇头:“司空偏心至此,也不怕阿史那勃格寒心。”   纵然阿史那勃格为李司空出生入死,李司空心里仍然还是更偏心自己的亲儿子。   这也是周都督当年果断叛出李司空帐下的原因之一,他在军中屡立奇功,但因为是汉人的缘故,升迁速度却始终比不上其他人。   裴望之道:“已经按着都督的吩咐上表为司空请功。”   周都督嗯一声:“司空回到太原,该是他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李司空将不再庇护鄂州袁家,他必须遵照约定默许周都督扩大地盘,作为交换,周都督会帮他拦截南逃的河东叛将。   九宁在外面偷听了一会儿,没听到周都督和裴望之提起周嘉行,默默退出正院。   回到蓬莱阁,阿大和炎延还在等她。   九宁笑道:“祖父答应我了。”   炎延搓搓手,嘿然道:“以后我就跟着县主了!县主有什么吩咐,只管叫我!我力气大,一个人能干几个人的活!”   她那天在营地外面看到县主时,第一眼就直觉跟着这位粉妆玉琢的漂亮县主能出人头地过上好日子,所以鼓起勇气上前自荐,成功加入队伍。意外暴露身份时,她以为自己这下子算是彻底栽了,不想县主竟然一点也不生气,主动为她求情,还说以后要教她写字……县主不仅人生得好看,心地也好!   和喜气洋洋的炎延不同,阿大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雪水,从头顶到脚底都拔凉拔凉的。   出了蓬莱阁,阿大还在发怔:“这怎么能行呢?”   “这怎么不行?”一旁的炎延白他一眼,“县主说了,以后我可以和其他人一样,他们练什么我也练什么,只要我考核在前几名,我就能留下来。”   炎延摩拳擦掌。   前几名算什么厉害,她要次次得第一!   阿大扭头,看一眼从头到脚哪哪儿都不像小娘子的炎延,又羞又气,欲哭无泪:他……他看过炎延的身子啊……   以后要怎么和她共事?   等炎延和阿大离开,阿二进院禀报最近炎延在军中的表现。   “几次考核她都名列前茅,力气大,准头高,演练的时候胆子也比别人壮,冲锋陷阵一点都不怵。”   九宁点点头。   炎延不是汉人女子,没有心理上的束缚,又自小跟着沙陀父亲打猎,天生巨力,能徒手打死一只老虎,这些都让她不惧和一群男人朝夕相处。   “县主真的要退出选拔吗?就算没有炎延,有秦家兄弟们在,我们还是有胜算的。”   阿二小心翼翼问。   九宁一笑,摇摇手:“一场比赛罢了,我养部曲又不是为了争闲气。”   阿二还是觉得可惜,不过见九宁并不在意比赛的事,便罢了。   第二天,九宁公布炎延的身份,同时宣布退出比赛。   五十个私兵中立即有人提出反对,九宁让他们自己去找炎延,等打赢了炎延再说其他。   几天后,阿二告诉九宁,只有少数几个人不愿接受炎延的身份愤然离去,剩下的人次次输给炎延,虽然心不服口不服,还是默许了炎延的存在。   与此同时,周家一片哗然。   其他房的郎君讥笑九宁胡闹,和她关系好的劝她送走炎延,关系不好的背地里嘲笑她在过家家。   九宁一概不理会。   这天,侍女们忽然一起来找九宁,神色郑重,跪下向她行礼,表示她们想练武。   九宁诧异:“你们练武做什么?”   她院子里的这几个婢女吃穿用度比外面寻常富户家的小娘子还好,个个清秀可人,养得娇滴滴的,怎么想起练武了?   衔蝉出列,道:“我们也想像炎延那样,这样以后我们就能保护县主了!”   说着,她声音低了低。   “上次县主在家中被人掳走,奴们什么都帮不了县主……”   其他侍女纷纷抬起头,望着九宁的目光饱含期许,盼着她能答应下来。   九宁挑眉,道:“也好,从明天开始,你们就跟着府里的骑射师父练武。”   “谢县主成全!”   侍女们欢欣鼓舞。   九宁暗笑,她敢保证,这帮姐姐们也只是一时心痒痒罢了,最后能坚持下来的肯定不超过三个人。   练武不能速成,而且她们已经长开,骨头不够柔软,现在练,没个一二十年根本练不出什么名堂。   翌日,侍婢们一部分留下当差,一部分前去箭道,骑射师父给的任务很简单,先从跑步开始——不用扎马步,不用练力气,先跑上几圈。   侍婢们身娇肉贵,跑完几圈后,气喘如牛,脸色青紫。   如此几天下来,侍婢们叫苦不迭:她们很想咬牙坚持,可练武真的好苦啊!   九宁不动声色。   几天后,她问骑射师父还有几个人坚持天天跑圈。   骑射师父道:“都来了,一个都没漏下。”   九宁怔住。 第70章 要人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 南来的暖风吹化冻了一整个寒冬的土壤, 吹软了庭中枯瘦虬曲的枝干。   箭道修建得开阔,廊檐前石台深处十几株参天古木在朦胧晨雾中迎风舒展开翠绿嫩条,枝叶婆娑, 发出沙沙轻响。   九宁走过幽静的曲栏, 目光透过清晨笼在阶前若有若无的雾气,落到远处一群年轻娇美的侍婢身上。   她们一个个面色青青白白, 鬓发散乱,满头油汗,晨起脸上精心装饰的薄妆早就花了, 总是洋溢着温柔笑容的脸拉得老长, 五官扭曲,甚至可以说有点狰狞。   一个侍婢实在支持不住,停在花池边, 双手撑在膝上, 抬起湿漉漉的脸, 上气不接下气地嘟囔一句:“还有多远啊?”   其他人跟着发出痛苦的呻|吟。   跑在前面的金瑶咬牙厉斥想停下来休息的婢女:“别停, 还有一圈!”   回应她的是一片哀嚎叫苦声。   一个侍婢哭着抹眼泪:“我不是偷懒, 我真的跑不动了……”   另一个捂着自己的心口:“我喉咙疼, 要喘不过气了……”   砰的一声,一个侍婢踉跄着靠在路边假山上:“快来扶我, 我不行了, 我头晕, 我想呕……哇……”   两个年纪小的哭丧着脸道:“我宁愿干一天活计也不想跑了……浆洗衣裳, 做针线,舂米,干什么都行……”   愁云惨淡,好不可怜。   但没有人真的停下脚步。   片刻后,手拉手哭天抹泪的侍婢们深吸一口气,抬起沉重的双腿,继续往前跑,哭得最凄惨的两个对望一眼,啜泣了一声,跟上其他人。   娇小瘦弱的身影慢慢远去,消失在甬道拐弯的地方。   十一郎和其他几个郎君忍俊不禁,从回廊里探出半个身子,张望了一阵,笑道:“九娘,你院子里的这群婢女太好玩了!”   “对,她们天天跑,都快成箭道一景儿了!”   “这还没动真格呢,天天哭哭啼啼的,也不怕把箭道给淹了……”   少年郎们争先恐后诉说这些天婢女们被骑射师父督促着跑圈时闹出的笑话,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九宁没有跟着十一郎他们一起笑,冷冷地扫众人一眼。   十一郎知道她这人最护短,看她面色不善,立即噤声,上前一步,口风立刻换了:“九娘,你的婢女真刻苦!”   九宁轻哼了一声。   这时,花池子里脚步声传来,一名落单的婢女埋头跑过甬道,脚步看起来有些凌乱,呼吸急促,微微泛黑的脸沁出两抹酡红。   九宁眉尖轻蹙,等多弟跑远,回头问一旁的马僮:“多弟怎么会在最后?”   衔蝉、金瑶这些人从没做过粗活,体质不如在乡下田野间长大的多弟,按理来说多弟应该比她们跑得快一点,耐力也更好。   十一郎哈了一声,推开马僮,竖起一根手指,晃了几晃:“不是,这个叫多弟的跑得最快,她领先其他人一圈,一起跑的,她比别人快足足一圈!”   多弟从不叫苦叫累,从起跑开始就一直闷声跑下去,途中不会休息,每次都比别人快一圈或两圈。   因为多弟太突出的缘故,金瑶几人更不待见她了。但体力确实不如她,只能眼睁睁看她超过自己,把她们远远甩在身后。   风里隐隐回荡着侍婢们彼此鼓励打气的声音,有人边哭边跑,有人闭着眼睛咬牙默默坚持。   十一郎说,从第一天到现在,每天都有人掉队,但最后她们还是都跑完了。   九宁凭栏而立,望着婢女们跑远的方向,怔怔出了一会儿神。   果然还是追杀主角的任务更简单,干净利落,用不着拖泥带水,只要一心一意杀人就行。   哪像这一世这么麻烦,禁忌那么多,她根本没法施展拳脚。   还在不知不觉间惹下许多牵绊。   九宁啧了一声,当好人真是麻烦!   不过她现在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抵触这种甩不掉的麻烦了。   既来之,则安之。   反正这一切只是任务,最后还是会全忘掉的。   她很快就能找回属于自己的全部记忆。   ……   婢女们跑完骑射师父规定的圈数,回房洗漱换衣,出来服侍九宁。   九宁坐在廊下翻看账本,拈起一支笔在纸上涂抹了几笔,漫不经心道:“从明天开始,你们不用去箭道了。”   婢女们大惊失色。   金瑶忙跪地道:“县主,我们以后再也不偷懒了!”   其他人跟着点头,求九宁收回成命。   九宁轻笑,伏案书写,慢悠悠道:“你们都去箭道了,谁给我做好吃的甜糕?谁帮我梳好看的发髻?谁能织出江州最漂亮的彩锦?”   说着话,她抬起头,颊边梨涡轻绽。   “我一天都离不开姐姐们,没了姐姐们的照顾,我浑身不舒坦,姐姐们用不着天天这么苦练,护卫有炎延和阿大他们就够了。”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这帮婢女并不喜欢骑射,她们身娇体弱,练个七八年估计也练不出什么名堂,而且她们有自己擅长喜欢的技艺,偶尔跑圈强身健体可以,但不必蹉跎光阴去苦学。   知人善任,这点道理她还是明白的。   婢女们面面相觑。   九宁搁笔,一手托腮,看着院墙外晨雾消散后渐渐覆满霞光的碧空,“春卵夏,秋韭冬菁,这些天十一郎他们天天斗鸡卵,我还没有挑出好看的鸡子。”   斗鸡卵和斗鸡不一样。鸡卵、鸡子是鸡蛋,在鸡蛋壳上画上红红绿绿的图案,比赛谁的更漂亮更别致,是斗鸡卵比赛的一种。   听她语气有些委屈的意思,婢女们又羞又愧,脸如火烧。   尤其是衔蝉和金瑶两个,更是愧疚得轻轻抽了自己一巴掌。   九娘最喜欢出风头了,家中小郎君们天天热火朝天斗鸡卵,她们竟然忘了这事,没给九娘准备最漂亮最结实的新鸡子!   “奴这就去后院催促田奴他们!”   衔蝉起身,急匆匆出去了。   金瑶领着另外几人去准备画鸡子的颜料:“县主放心,今年斗鸡子肯定还是您赢!”   婢女们脸上重新焕发出活泼神采,抖擞精神忙活起来。   九宁有些哭笑不得,她们果然不喜欢跑圈。吩咐剩下几人:“现在正是吃饧粥的时节,你们去捣点碎杏仁,加些糖,做成甜浆水。”   婢女们应喏,分头去忙。   只剩下多弟一人跪在簟席上,神色犹豫。   九宁看她一眼。   多弟叩首,“县主,奴不怕苦,奴可以接着练!”   九宁没说话。   多弟接着道:“奴从小就干粗活,养羊放牛,插秧养猪,什么都会一点……”迟疑了一下,声音拔高,“说不定奴也能像炎延那样当一个女将军!”   九宁失笑,多弟果然不满足于当一个侍女。   不过这个要求她真不能答应。多弟不懂排兵布阵,整本书中没上过一次战场,宋淮南得势后,多弟曾试图干预军事以培养自己的心腹,结果造成大军惨败,痛失几万精锐。朝廷不得已,只能派使者向契丹求和。自那以后,别说是朝中大臣,连多弟那个懦弱的儿子都不敢让母亲插手战事。   “为什么想当女将军?”九宁提笔,在纸上画了几笔,“你喜欢打仗吗?”   多弟想也不想便直点头。   她不喜欢打仗,但她羡慕炎延。炎延才一来就得到县主的另眼相看,县主还说要亲自教炎延认字,以后炎延肯定能和阿大他们那样出人头地。   而她只是个毫不起眼的婢女。   婢女吃得好穿得好,但再好也还是婢女。而且蓬莱阁的婢女个个心灵手巧,她虽然殷勤,终究不如其他人细心,难有出头之日。   只有和炎延那样练就一身本领才能脱颖而出。   九宁知道多弟在撒谎,眼珠转了转,莞尔,“这样吧,等炎延来学写字的时候,你和她一起学,我身边缺一个会识文断字的人,你脑瓜子机灵,跟着管事学记账,怎么样?”   多弟愣了一下。   学记账?那她以后是不是可以管县主的陪嫁?   外面的管事都是男人,她也能当管事吗?   和当女将军比起来,多弟更愿意当女管事,因为其实她完全不懂打仗的事,反倒更喜欢料理记账、管家这种庶务。   当了管事,她就可以支使府里的婢女,以后金瑶她们都得听她的。   多弟眼底浮起几点亮光,叩头道:“县主让奴学什么,奴就学什么。”   第二天炎延跟着阿大走进回廊的时候,多弟已经正襟危坐,在门外等候多时了。   她悄悄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炎延几眼,觉得自己虽然不如炎延力气大,但在认字这方面肯定比炎延强,她也能让县主刮目相看!   九宁察觉出多弟暗暗和炎延较劲,不动声色。   两个学生都全无基础,斗大的字一个不识。炎延看到纸笔时还好奇地拿起来翻来覆去地摸,多弟到底是周府的婢女,虽然不认字,至少看过娘子们用笔,知道正确的姿势和文具的用法,不过也仅限于此了。笔尖的墨汁淌下来落在纸上的时候,她和炎延一样紧张,也吓了一跳。   九宁这个老师当得很随意,别人教学生都是先从礼仪规矩教起,她自己就不耐烦这些,自然不会管炎延和多弟的跪坐姿势,第一堂课就教她们写字。   炎延有些急躁,巴不得一个月就能看懂兵书,学得飞快,但过一会儿就全忘了。   多弟看炎延学得快,心里暗暗着急,等九宁累了回房休息时,她还保持着跪坐的姿势在案上写写画画。   ……   很快到了周家儿郎比试的日子。   赛场定在营地。   比赛前一晚,十一郎找到九宁,死乞白赖,邀请她去观赛:“让你看看哥哥我的本事!哥哥可不是整天只会嬉闹的无赖!”   看他信心百倍的样子,九宁没出言嘲讽他。   “我这几天心口疼,比赛就不去了,我在家等着十一哥的好消息。”   十一郎连忙道:“那你在家等着吧!哥哥这回绝不是吹牛哄你!”   说完挠挠脑袋,嘿嘿笑着走了。   正式比赛这天,周都督、周刺史领着族中各房子弟骑马出城。世家豪族亦派人前去观赛。这不仅仅是周家内部的一场比试,也关系到以后江州的继承人选,因此连附近州县的望族也纷纷应邀前来。   “金州、潭州的人也来了,眼下时局还乱着,你好好待在府中,不要出城。真要出府去,多带几个人跟着。”   周嘉暄知道九宁爱热闹,今天留下必有缘故,但怎么问都问不出来,只得叮嘱她不要随便出城。   九宁站在回廊尽头朝周嘉暄挥手:“阿兄,我都晓得,你放心去比赛吧。”   虽然周嘉暄明显不想和长兄相争,每天消极敷衍,但他身为周家子弟,必须出席最后的比试。   周嘉暄留下饮墨在家看家——其实主要是为了看住九宁,这才跟着十一郎几人一起离开。   等其他人离开,九宁回头吩咐衔蝉:“预备烫酒。”   衔蝉疑惑:“县主要吃酒么?”   九宁笑着摇摇头:“给客人预备的。”   衔蝉更糊涂了,今天所有人都出城去了,哪来的客人?   九宁转身往回走,“不要甜酒,去酒窖找几坛好酒。”   她话音刚落,一道人影从垂花门后跑了进来,手里捧了张帖子,站在廊下回禀说上次来的胡人再度登门拜访。   衔蝉呆了一呆。   等怀朗步入长廊的时候,烫酒的壶中汤水早已滚沸,几枚鲜嫩的青梅子浸在琥珀色酒液中,溢出一丝丝酸香。又因为这一股新鲜而隐约的酸香,更衬得酒香浓烈。   “县主怎么知道我来了?”   怀朗大笑,朝穿一身翻领锦袍、端坐在杏花影里的九宁行礼,落座,急不可耐地端起一杯美酒,先闻酒香,然后一口饮尽,连喝三杯后才开始细细品尝。   九宁也饮了两杯,含笑说:“我猜的。”   她望着手中空了的琉璃酒杯,想起上次分别时周嘉行递来的那几枝腊梅。   那天是他的生辰。   她只随手送他几枝梅花。   侍婢跪在一边帮九宁添酒。   澄澈酒液慢慢注满酒杯,细微水声唤醒沉思中的九宁。   她回过神,端起琉璃杯,问:“二哥最近在忙什么?”   怀朗垂眸,含含糊糊答一句:“还是和以前一样。”   九宁也不多问。   在擎着腊梅枝目送周嘉行策马走下山道的那一刻,她已经彻底打消劝二哥回周家的念头。囊锥露颖,二哥迟早会崭露头角,他回不回周家,已经不重要了。   “县主上次托郞主打听的东西,已经有眉目了。”   怀朗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牛皮纸,转交给旁边的侍女。   “这是县主要的种苗,拢共有一万余株,还有茶种三千株,果苗五千株,不日就会送抵青竹县。还有几千株果苗是从苏州、扬州、广州一带鼓捣来的,以前没人在襄州种过,也不知道能不能养得活,是郞主送给县主种着玩的。随船的匠工二十人以前是专门伺候果苗的。”   九宁接过牛皮纸细看,上面的字端端正正,纵横工整,是周嘉行的笔迹。   很难想象,从没上过学的周嘉行竟然能把汉字写得这么端雅丰润。   他那人很谨慎,连字体都这么劲秀流畅,好看得普通,不透露一点笔迹主人的心胸城府。   九宁掩上牛皮纸,“这些果苗要多少船才能装完?”   怀朗道:“县主不用愁这个,郞主都交代好了,船从鄂州走,最快只需要十天就能到青竹县。”   青竹县原本是襄州的地盘,也是小皇帝随手指给九宁的封地之一,上一回李元宗和义子阿史那勃格就是在青竹县被抓的。   周都督拿下青竹县后,把这一块地划给九宁,随她怎么折腾。她已经把第一批愿意种地的老佃户送去青竹县,然后写信和周嘉行商量种甘蔗和开荒的事,周嘉行很快派人传回口信说会帮她留意好的树种。   九宁沉吟了片刻,“我记得青竹县和鄂州、江州之间的水路要经过好几道关卡。”   怀朗脸上扬起几丝得意的笑容,点点头道:“不错,世道太乱,这几地水路不通,每过一道关卡必须上缴重税,到一个渡口就刮一层皮。不过现在鄂州已经换了主人,襄州刺史也不在了,郞主有办法把所有种苗送到青竹县。”   九宁研究过水路,江州这边的关卡不成问题,青竹县和襄州那边也可以应付,但鄂州就不在周都督可以控制的范围了,她之前考虑过改走一段陆路,虽然费时,但更安全,没想到周嘉行已经把水路的关卡打通。   只是一时方便也没什么……如果是彻底打通,以后川、楚、湘重新恢复商贸来往,谁是最大的得利者?   无疑是鄂州的新主人。   袁家这次虽然胜了,但也付出了一定的代价,那就是将鄂州拱手让人。据说新主人已经从朝廷那里讨来任命,小皇帝顺水推舟,册封他为新任节度使。   周刺史和周都督对小皇帝的敕旨反应不一。   小皇帝明显想趁鄂州不稳时挑拨几州势力混战,所以故意封鄂州新主人为山南东道节度使。   周都督按兵不动,周刺史却有点动摇,最近幕僚们为这事吵得面红耳赤的。   “对了!”   怀朗美滋滋喝着酒,忽然拍一下脑袋:“听说县主府上要和鄂州薛家议亲?”   九宁挑眉,“怎么,这消息传到鄂州去了?”   周嘉言确实想娶薛家娘子,周百药连聘书都准备好了。   怀朗抚掌笑道:“薛家快败了,县主的兄长若是想娶门当户对的娘子,怕是得另寻一家。”   九宁心中一动。   “这话怎么说?”   怀朗似乎也只知道个大概,举着酒杯回想了一下,道:“前不久袁家查出薛家这些年背地里做了不少恶事,而且还是藏在鄂州的奸细,放话以后鄂州再无薛家,鄂州已经传遍了。”   难道是自己那封信送到袁家手上了,所以袁家要除掉背叛他们的薛家?   九宁唇角轻翘。   虽然不是自己亲自动的手,但知道薛家要倒霉,感觉也不赖。   怀朗虽然好酒,但绝不会在九宁面前吃得酩酊大醉,事情谈完后,说了会儿闲话,带着九宁送他的几壶美酒告辞出去。   九宁把写给周嘉行的信交给他,迟疑了几下,没有交代其他事情,示意仆从送他出门。   错过就是错过了,没有补送礼物的必要。   大不了明年多送一份。   ……   傍晚,营地那边的比试结果出来,负责传话的小僮仆一口气跑进蓬莱阁,“胜了,胜了的是三郎!”   九宁猛地站起来,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三哥?”   三哥从头到尾根本没认真练过兵,他那五十人是随便拼凑的,周嘉言挑的新兵个个身强力壮,三哥挑的全是骨瘦如柴的细竹竿。   最后赢的人竟然是三哥!   且不说周嘉暄无意比试,就算他真的有赢的实力,也不会真的赢周嘉言,一定会给长兄留一点颜面。   今天所有豪族世家都在场啊!   周嘉暄赢了周嘉言,不就代表他要取代长兄吗?   九宁穿上木屐,匆匆出了蓬莱阁。   刚走到正院,就听到遥遥传来一阵吵嚷声,其中夹杂着周嘉言饱含怨怒的咆哮。   九宁加快脚步,穿过回廊,远远看到一堆黑压压的人头。   周家子弟聚集在大门前,林立如堵。   大郎周嘉言和三郎周嘉暄站在最中间,两人似乎起了争执,旁边几个年长郎君拉着周嘉言小声解劝,其他人站在一边看热闹。   周嘉言越怒不可遏,少年郎们越要添油加火。   这时,门口一阵骚动,周都督和周刺史面色阴沉,一前一后走进门。   幕僚们簇拥在前后,一边走一边小声议论着什么。   起哄的少年郎们立刻作鸟兽散。   周嘉言和周嘉暄也被各自的仆从拉开了。   看情形,不止年轻的少年郎们为了比试的事爆发冲突,长辈们那头也有些意见不一。   九宁没有迎上去,准备站在角落里等众人散了再去找周嘉暄,不料周都督的亲随直接朝蓬莱阁的方向走去,看到立在回廊里的她,怔了一下,走了过来,道:“县主,都督让您去正厅。”   “去正厅?”   亲随叹口气,点点头,压低声音说:“无论谁来请您,您只管安坐,一切有都督。”   听他话中有话,九宁往门口看去。   正和周刺史低声交谈的周都督察觉到她的目光,朝她咧嘴笑了笑,摆摆手,示意一切无事。   一行人转身往周刺史的书房去了。   周都督看起来漫不经心,他身边的幕僚却表情有异。   九宁往周都督的院子走去,问传话的亲随:“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和我有关?”   刚才周刺史往她这边看了一眼,眼神古怪。   周都督交代过不必瞒着九宁,亲随如实道:“刚才比试的时候,山南东道节度使派人送来盟书,当着各地豪族的面,说要和咱们家结盟。”   九宁面露疑惑。   小皇帝想要新上任的节度使和潭州、金州、江州的地方势力内斗,如今节度使却送来盟书,要和周家结盟,这应该是好事才对呀?   亲随说话的声音愈发低沉,“使君赞成结盟……不过都督坚决反对。”   九宁问:“阿翁为什么不答应?”   亲随抬起眼帘,目光飞快在九宁脸上掠过,又赶紧低下头去。   九宁脚步微微一顿,心里突然隐隐有了一种预感。   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她走进周都督的院子,脸上神情如常,问:“节度使是不是提出了什么阿翁不能接受的条件?”   亲随猛然拔高嗓音,愤愤道:“节度使提出要县主去鄂州,都督自然不肯答应,已经拒绝他们了。”   九宁发了一会儿呆,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她确实天生丽质,但中原第一美人的名声是十四岁以后传出去的,在那之前大部分人只听说过她,并没见过她本人。现在的她年纪不大,薛家父子这会儿都还没打她的主意,这节度使是从哪里蹦出来的?   这时,亲随继续道:“……虽说他们只是想让县主去住两年,保证会善待县主,但都督还是不放心。”   九宁嘴角抽了抽。   好吧……原来对方只是想让她去鄂州当人质,而不是看中她的美色。 第71章 离开   路过院子的时候, 九宁在池畔柳荫下站了一会儿。   日光和煦, 微风吹皱一池碧水,水波潋滟,万点粼粼闪碎波光随着潺潺水浪跳跃浮动, 仿佛蓄了一池星辰。   几名亲随陪着站了一会儿, 以为九宁又想祸害周都督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挽起衣袖, 作势要脱靴下池子:“刚露出小角的荷叶蒸鱼羹吃又鲜又甜,县主要几片?”   九宁一摆手,含笑道:“等莲花开了我再来折腾!”   亲随们都笑了。   九宁进了正厅,径直拐到侧间, 往长榻上一坐,立刻有婢女打起帘子进来服侍她脱下靴鞋, 点起熏香, 为她捶腿捏肩。   她歪坐在隐囊上,环顾一周。   侧间是周都督平时休息打盹、和幕僚商量私密事情的地方。   以前这里布置简单,除了长榻几案, 只有角落里摆放了一具兵器架。   后来九宁常常过来蹭饭吃,偶尔要赖上半天才走,侧间陈设的器具越来越多。   榻旁多了香几香炉,窗前设高几, 开始天天供几瓶新鲜香花。   里间多了坐茵卧榻, 长榻一侧设了垂纱帐, 里面安放软榻香枕, 专给她午睡小憩的,周都督和幕僚商谈要事时她就光明正大躲在里头偷听。   兵器架对面添了一副书案和陈列书匣的高桌罗柜,她有时候会坐在书案前读书写字。   书案旁是六曲折叠屏风围起来的棋室,周都督闲时会和她对弈几盘。   祖孙俩都是臭棋篓子,和周刺史、周嘉暄下棋基本是输多胜少,而且每次都输得很惨烈。但他们俩的水平正好差不多在一个层次,于是祖孙二人便常常凑到一起下棋,一边落子一边互相吹捧。   周嘉暄曾撞见祖孙俩对弈,看两人神情凝重、架势十足的样子,出于好奇在旁边围观,足足忍了一个时辰没开口说话——这一老一小自我感觉太好了,自认为彼此水平都不赖,俨然像一对高手过招,然而他们连基本的规则都记错了……他不想开口打击自己的祖父和妹妹。   九宁让婢女把棋桌挪到长榻上,倒出所有琉璃棋子,用棋子随意拼好玩的形状。   婢女在一旁凑趣:“我猜县主拼的是一朵喇叭花!”   另一个道:“不对,是一张弓!”   其他人笑着插话:“都不对,肯定是一匹马!”   ……   坐着玩了一盏茶的工夫,屋外传来护卫们行礼致意的说话声。   一只厚实宽大、指节粗糙的手掀起帘子,镶缀宝石的流苏间露出周都督带笑的脸。   “玩什么呢?这么热闹。”   他身上穿窄袖戎装,套臂鞲,脚下兽皮靴,腰间佩刀,还是出门时的衣裳,气势慑人,神情却温和,大踏步走到长榻边,含笑问。   婢女们躬身退下。   九宁抬起头。   周都督俯身看着她,高大健硕的身躯宛如一座山峰,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掌心温热,指腹粗糙。   九宁指间捏着一枚棋子,轻声问:“阿翁要送我去鄂州吗?”   周都督一怔,放在她头顶的手往下滑,轻轻捏一下她的脸颊,“谁说的?我家观音奴这么乖,阿翁怎么舍得送你走?”   开玩笑的语气,却掷地有声,字字铿锵。   九宁抿唇笑了笑,梨涡轻皱。   周都督坐到她对面,佩刀随手往榻边一搁,看一眼棋盘上刚刚拼完的图案,笑问:“这是只猫?”   九宁皱眉,指着棋子道:“我拼的明明是老虎!很威风的!”   说着瞪一眼周都督,“像阿翁一样威风!”   “好,好,观音奴说像什么就像什么。”   周都督哈哈大笑,拿起黑棋,在老虎头顶加了两只尖耳朵。   这下真的像猫了。   周都督挑眉,沉声笑道:“我看这老虎更像你,竖着耳朵,又神气又漂亮。”   听到漂亮两个字,九宁把准备反驳的话吞回去。   “那我再拼一只更像阿翁的!”   她手指飞快挪动棋子。   “阿翁像什么?嗯?”   周都督饶有兴味地盯着她的手看,满脸期待,笑着问。   九宁笑而不语。   图案很快就拼好了,圆圆的脑袋,趴着的垂耳,尖嘴,肥尾巴,短腿,肉嘟嘟的体形……   怎么看怎么像一只圆乎乎的拂林犬,这种狗四肢短小,聪慧通人性,一般为宫廷贵妇人豢养。   周都督气笑了,故意板起脸:“观音奴觉得阿翁像狗?”   九宁嘿嘿笑:“阿翁怎么会像狗呢?我拼的明明是一只威风凛凛的雄狮呀!”   周都督轻哼一声,大手一挥,抹掉那只狗,拼出一条蛇的形状。   九宁哽住,瑟缩了一下,赶紧捂上自己的眼睛。   周都督嘴角勾起,得意地直抖大腿,“知道怕了吧?”   ……   屋外,听到祖孙俩的笑声,裴望之的脚步停下来,迟疑了两下,默默退出正厅。   “先生怎么不进去?”   一旁的同伴诧异地问。   裴望之叹口气,笑着摇摇头:“不必进去了,都督这么疼爱县主,不可能答应节度使的条件。”   同伴咦了一声,道:“虽然是当质子,但节度使并没有为难县主的意思,不仅答应将袁家原先的宅邸让与县主居住,还不限制县主出入,而且使君愿意送自己的嫡孙陪县主一起去鄂州,等盟约正式签订下来,节度使就会送县主回江州,不算路途上花费的时日,真算起来其实拢共也住不满一年,节度使拿出的可是半个鄂州呀,这几乎是白送了,都督真的不答应?”   节度使给出的条件实在太诱人,周刺史表示可以让自己的嫡孙们陪九宁一起去鄂州,幕僚们大多赞成送九宁去鄂州为质,换一个地方住就能白得十几座城池,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要不是周都督断然拒绝,这会儿下人早就为九宁收拾好行礼了。   裴望之还是摇头,指指侧间,轻声道:“你听。”   里间帘幕低垂,水晶帘后时不时传出周都督愉悦的大笑声,另一道娇柔的嗓音自然就是九宁了。   同伴侧耳细听了片刻,轻声说:“也许都督只是一时舍不得罢了。”   裴望之淡笑,抬脚走开。   ……   周家人几乎都不支持周都督的决定,但周都督又怎么会在意其他人的看法?   他怒斥劝他答应送九宁去鄂州的周百药:“有本事你自己去抢地盘,别成天想着卖女儿!”   周百药挨了一会打后胆子愈发小了,在父亲面前碰了一鼻子灰,没敢多吱声,一缩脑袋退了出去。   其他人见周都督连亲儿子都毫不留情地说骂就骂,自然不敢再在老虎头上拔毛。   两天后,周家正式回绝山南东道节度使。   节度使派来的使者倒也不生气,客客气气表达了惋惜之意。   属官们目送使者离开,想着那十几座城池,心里像在滴血一样——真心疼呐!   几名使者骑马出城后,并没有走官道,而是拨马拐进一条岔道,快马加鞭,疾驰大约两个时辰后,到得一座渡口前,飞身下马,奔进渡口旁的一间吊脚楼。   楼下看守的护卫看到使者,让开道路。   使者踏上楼梯,正好和在亲随簇拥中走下来的锦袍青年撞了个正着。   “郞主,周都督不愿送他的孙女为质,拒绝了我们的盟约。”   青年俊眉修目,五官深刻,金环束发,穿一袭翻领窄袖袍,闻言神情不变,淡淡嗯一声。   使者退了下去。   旁边一脸络腮胡子的怀朗搓搓手,低声道:“郞主,看来周都督挺疼九娘的,十几座州县他都不动心。”   周嘉行没说话,面色平静。   这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周围几个亲随汇报完各自的事情,陆续离开。   阿青牵来周嘉行的坐骑,在阶前等着。   怀朗悄悄觑周嘉行一眼,又道:“不过如果周都督知道实情,未必还会像现在这样疼九娘。”   周嘉行翻身上马。   怀朗问:“郞主,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周嘉行挽住缰绳,望着对岸江边几枝探出密林的绯红桃花,道:“什么都不用做。江州的事是我的私事,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要插手。”   怀朗心里一紧,忙点头应是。   周嘉行轻叱一声,一人一骑朝着使者来的方向驰去,随从们忙拍马追上他,遥遥缀在后面。   阿青挠挠脑袋,走到怀朗身边,捅捅他的胳膊:“欸,郞主这是要去江州?周都督不是拒绝盟约了吗?”   他嘀咕几句,忽然猛地拍一下手,神情激动。   “难道郞主要直接去抢人?”   “傻小子!”   怀朗笑骂一句,摸出腰间的酒壶,拔出塞子,凑到鼻端深深嗅了两口。   “谁傻了?”阿青双手握拳,翻了个白眼,“说不定就让我猜着了呢!周都督舍不得九娘,郞主只好上门要人,这不是明摆着的嘛?要我说,郞主上次就不该送九娘回去!”   怀朗笑着摇摇头。   此一时,彼一时。郞主提出盟约并不是要周都督答应,他知道周都督一定会拒绝。   “你别卖关子啊!”阿青推推怀朗,朝他挤眼睛,“郞主真不是回去抢人的?”   怀朗美滋滋喝一口美酒,眯起眼睛细细回味。   见他装傻,阿青气得直咬牙,抬脚走了。   他刚走远,怀朗脸色立刻沉下来。   “郞主的私事……”   怀朗喃喃了一句,叹口气。   郞主故意给出那么诱人的条件,不惜那十几座土地肥沃的州县为饵,并不是想要打动周都督,而是……让周家其他人眼红啊!   周都督拒绝盟约,唾手可得的好处就这么没了,周都督不痛心,但其他人能甘心吗?   ……   山南东道节度使的使者离开后,江州的气氛不复以往一派平和,变得压抑沉闷。   九宁好几次撞见族人背着她抱怨周都督偏心。   属官们认为周都督太过宠溺孙女,因为舍不得孙女吃苦而生生错过和鄂州结盟的良机,以后一定会栽跟头。   连十一郎那帮整天吊儿郎当的少年郎也个个神色古怪,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这天九宁路过正厅的时候,听到几个年轻属官站在回廊里议论她。   一人叹息道:“县主是周家血脉,自小娇宠,理应为周家分忧,都督一味溺爱县主,置大事于不顾,糊涂啊!”   另一人长叹一声,“要不是都督偏心,安州、黄州、随州就是我们的了!”   几人连声哀叹周都督年纪越大越顽固,堂堂大都督竟然感情用事,为了一个孙女斥责跟随自己多年的部下、属官,大失人心,埋下祸根,是不祥之兆。   多弟和金瑶站在九宁身后,听见那边传来的私语,一个飞快看一眼九宁,一个气得浑身发抖。   九宁却微微一笑。   金瑶恨得双眼发红:“他们竟然敢这样议论都督和县主!我这便禀明都督,赶他们出去!”   “不必。”九宁拦住金瑶,“他们是伯祖父的人。”   金瑶一呆。   九宁扭头问多弟,“你前天刚刚学完‘触龙说赵太后’这一出,知道伯祖父为什么要故意让我听见这些吗?”   多弟认真思考了一会儿。   触龙说赵太后说的是战国时期的一个典故,国家有难,急需救兵,但赵太后溺爱小儿子,不愿将小儿子送到别国去当人质,触龙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以“为儿子考虑长远才是真正疼儿子”这样的道理说服赵太后答应送小儿子去别国当人质。   县主的处境和典故中的赵太后小儿子有些像。   多弟轻咳两声,小声道:“使君知道都督不会答应盟约,所以想说服县主您主动去鄂州?”   九宁点点头。   这些天族人们阴阳怪气,话里有话,明示加暗示,只差没扯着她的耳朵劝她赶紧离开江州。   他们的意思很简单:周都督为了她得罪了很多人,甚至有可能造成军中哗变,她如果是个孝顺孙女,应该主动提出自己要去鄂州,免得周都督为难。   金瑶听了多弟的话,脸色变了:“县主……您真的要去鄂州?”   “不去。”   九宁斩筋截铁道。   金瑶悄悄松一口气。   九宁转过回廊。   听到脚步声,那几名窃窃私语的年轻属官忙四散离去。   “等等!”九宁笑着拦住其中一名属官,扫一眼其他几人,“你们回去告诉伯祖父,难为他老人家这么费心费力,不过还是别白费心力了,我是不会去鄂州的。”   年轻属官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脸上涨得通红,埋头跑远了。   金瑶对着属官们轻啐几口,面带不屑。   多弟看一眼神色如常的九宁,也赶紧作出一副同仇敌忾的神情。   九宁让两个婢女在外面等着,提起裙角进了正厅。   裴望之刚好从里面走出来,看到九宁,朝她笑了笑。   九宁回以一笑,瞥一眼廊外垂头丧气站成一排的军将:“阿翁又骂人了?”   裴望之道:“他们不会说话,都督罚他们自省。”   九宁了然,“他们想劝阿翁送我走?”   裴望之顿了一下,“县主冰雪聪明。”   “不是我聪明。”九宁莞尔,“这些天人人见了我都是这样的神情,我再看不出来就是傻子了!”   裴望之眼神闪烁,“县主不必烦心,都督视你如珍宝,既然拒绝了盟约,就不会再反悔。”   “我明白。”九宁点点头,话锋一转,道,“阿翁最心疼我,有时候难免急躁,难为先生了。”   裴望之皱眉,眼帘抬起,深深看一眼九宁。   九宁神情认真,朝他一揖。   裴望之忙往旁边闪了一下,不肯受这个礼。   “以后还要多劳先生。”   九宁眉眼弯弯,笑出一对梨涡,转身进了正厅。   裴望之站在原地,出了一会儿神。   周都督刚刚对着部下们发了回脾气,心情烦躁,杵在窗前,扯开衣襟,催促婢女奉茶。   九宁走进侧间,示意婢女退下,接过一盏凉茶送到周都督手边。   周都督头也没回,抓过茶盏,一口气喝完,随手撂下茶杯。   九宁又斟了一盏凉茶送回去。   周都督仍是一口气饮尽。   九宁再去斟茶。   这样来回了三次,周都督才看清乖乖给自己奉茶的人是宝贝孙女,脸色立刻多云转晴,笑骂:“怎么不说话?吓我一跳!”   九宁扶着周都督坐下,搂着他的手臂撒娇:“难道我斟的茶不如婢女们的吗?”   周都督失笑,接过她手里的茶盏,喝了几口,“坐吧,今天怎么这时候来?”   现在不是吃饭的时候。   九宁盘腿坐好,“今天我来和阿翁说正事。”   周都督挑眉,放下茶盏。   “什么事?”   里间长案上有甜浆水和茶点,都是为九宁备下的,她伸手给自己倒了一碗甜浆水,笑着说:“阿翁,我要去青竹县。”   周都督脸拉得老长。   “是不是因为盟约的事?”   九宁摇摇头,“这和盟约没关系。”   周都督不语。   “我长大啦!”九宁放下碗,举起自己的胳膊,做了个挥拳的动作。   周都督还是不说话,面色阴沉如水。   里间安静下来。   屋外侍立的婢女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九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倒了碗甜浆水推到周都督跟前,“阿翁,您别吓唬人了,以前您教我可以和长兄、三哥他们一样学本领,那时候您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   周都督溺爱她不假,不过周都督心里很清楚,自己不能护她一辈子,他视她如珠如宝,给她他所能给的一切,但她慢慢长大,早晚要自己振翅前行,迎接风雨磨砺。   九宁一直记得周都督带她去看那座禁溺女婴的石碑时对她说过的话。   “阿翁,我不会忘记您的教导,我都准备得差不多了,现在离开正好……”   她眨眨眼睛,摇摇周都督的胳膊:“您应该高兴才对。”   周都督确实应该高兴。   这次合族暗中朝九宁施加压力,他冷眼旁观,没有制止,也没有安慰她,反而故意多次公开朝部下发脾气,刻意把事情闹得剑拔弩张,就是想看看九宁的反应。   她并没有吓得哭哭啼啼、委曲求全说要去鄂州,而是准备好一切之后主动离开家族自力更生。   这正是周都督想看到的结果。   可他却笑不出来。   他娇气又懂事的观音奴啊……   周都督心中长叹一声,心口有些微微发酸。   等等,老子什么时候变得愁善感起来了?!   周都督回过神,抖抖大腿,甩掉脑中翻腾的情绪,拍拍九宁的肩膀。   “好孩子!阿翁高兴!”   孙女长大了。   他能做的,就是帮她遮风挡雨,让她可以尽情骄纵的同时,早些为她铺好后路,叫她以后能少受一些磨难,最好一辈子都能安安稳稳、无忧无虑。   不一定非要大富大贵,至少得平平安安。 第72章   周嘉暄的院子里栽了不少藤萝, 侍女们日夜精心照料,藤萝长势泼辣, 枝叶密密麻麻爬满大半边篱笆架,远望如一片绿浪,浪花间偶尔漾出一抹或深或浅的红,那是将熟未熟的累累果实。   金瑶摘下一串红果子给九宁拿着玩,这种果实颜色艳丽, 还有一股浓烈的甜香,婢女们平时常常把它成串佩戴在发髻上或是衣襟前, 既好看, 味道也香甜。   九宁把果子系在白地刺绣八宝缠枝榴花披帛上,裙裾扫过簟席,径直走进卧房。   “阿兄在做什么呢?”   屋中到处堆满箱笼, 婢女们正在收拾房屋, 整理行囊, 听见九宁问,停下手里的活, 朝她行礼。   坐在书案前写信的周嘉暄抬起头, 轻笑:“我要去先生家住几日。”   比试结果出来后, 周嘉言好几次当众为难周嘉暄,周嘉暄越退让, 周嘉言越生气, 其他房郎君趁机架桥拨火, 两兄弟算是彻底闹翻了。前天周百药把周嘉暄叫去书房, 不知道父子俩说了什么,周嘉暄出来后便说自己学问最近退步了,要去先生家住一段时间。周都督已经答应了。   九宁走过去,上榻,坐到周嘉暄身边,“阿兄什么时候走?”   “后天。”   九宁喔一声,低头把玩那串红果子。   周嘉暄停下笔,扭头看她一眼,在书案旁边的水盂洗了手,敲敲她的额头。   “我只住一两个月,很快就回来了。要是想我,就给我写信。”   怎么一个个的都喜欢让她写信?   九宁心里腹诽了一句,解开红果子,扯住周嘉暄腰间的革带,纤纤十指拈起挂玉佩的绦子,打了个结,把果子系上去。   周嘉暄没说话,眼眸低垂,由着她摆弄自己的腰带,等她系好了,微笑着说:“送我了?”   九宁笑出一对梨涡,“本来就是阿兄院子里的。”   周嘉暄嘴角轻扬,看着九宁,目光柔和。   “我不在的时候,谁欺负你了,别自己闷着,去找阿翁,记住了吗?”   九宁朝他做了个鬼脸,告状这种事她驾轻就熟,用不着他提醒。   周嘉暄无奈一笑,揉揉她头顶发髻,“有什么事写信给我,尽量不要和阿耶、大哥起冲突,等我回来再说。”   九宁豪气地一摆手,满不在乎道:“我晓得,好汉不吃眼前亏。”   周嘉暄长眉微挑,要笑不笑的样子,叹口气,“罢了,总归有阿翁在。”   他收起自己还没写完的信,另拿出一张干净的洒金纸,拿起自己的笔,示意九宁接着。   “默一篇文章给阿兄看看。”   九宁接过笔,挪到书案前,整理好披帛和衣裙,想了想,低头默写。   周嘉暄坐在她身侧,看她写字时还是和以前一样姿势随意,摇摇头,左手轻拍她的肩膀,右手放在她手背上,督促她握好笔,端正姿势。   他捏着她的手,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教她摆正十指的位子,“这个握笔的习惯得改了,这样写确实省力,不过写出来的字也失了力道。”   九宁赶紧挺直脊背坐好,皱了皱鼻子,扭头朝周嘉暄笑了笑。   “阿兄,我写的字不漂亮吗?”   她微微一笑,灿若春华。   南面半敞的轩窗漏进来的花光树影霎时间黯然失色。   周嘉暄和九宁对视,望着她乌漆发亮的眸子,沉默了半晌,也笑了。   “漂亮。”   桃腮粉脸,面如芙蓉,字漂亮,写字的人也好看。   九宁很得意,抓紧笔,继续书写。   周嘉暄收回手,看她自己怎么运笔,突然怔了怔,发现她笔下默写的是《人间世》。   “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生!夫子其行可矣!”   世事艰难,处境两难时,该怎么应对呢?   无为,还是有所为?   《人间世》给出的答案并不绝对,每个人可以有自己的解读。   周嘉暄选择退一步。   他意外赢了大哥,惊动合族,父亲声泪俱下,求他顾及兄弟情义。大哥近来愈发暴躁,他再不离开,兄弟俩迟早要真的决裂。   对于他的这个决定,周刺史很失望,周都督也有些意外。   唯有九宁从头到尾没有说什么。   像是在飘摇不定的时候忽然有人从旁边伸出一双有力的手,这双手娇嫩,柔弱,但却稳稳地扶住他。和他一起屹立在寒冷的山巅处,笑看风浪滔天。   周嘉暄陡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阿兄才不是怕了周嘉言……”九宁低头写字,轻哼几声,直呼大郎的名字,“我知道阿兄为什么走。阿兄不必担心我,我吃不了亏。”   三哥不曾因为崔氏而迁怒于她,对她这个异母妹妹都能这么温柔体贴,周嘉言和周百药是他的亲兄长和父亲,待他不坏,他自然也要顾及他们。   他对谁都抱有善意,所以宁愿用退让的法子来成全小时候相依为命的兄长。   九宁其实不能理解三哥的做法,都被逼到这个份上了,为什么还要让步?把周嘉言打服气了不就好了?实在不行就分家,从此桥归桥路归路,眼不见为净。   但三哥就是这样的人,他天性如此,如果他一反常态,脚踢周嘉言,拳打周百药,那就不是她的三哥了。   她尊重三哥的选择。   就像《人间世》里说的,无用和有用是相对的,随时可能转化,三哥的退,也不一定是退。   周嘉暄眼睫低垂,很久后,轻轻嗯一声。   他绕到九宁背后,右手盖在她手背上。   九宁动作一顿,停笔,扭头笑问:“我的姿势又错了?”   她说话的时候,发髻上缠缚的五彩丝绦蹭过周嘉暄的脸。   周嘉暄唇边含笑,眉宇间缠绕的郁气已经一扫而空。   “没有。”   他笑着摇摇头,示意她把脸转回去,握住她的手,和她一起默写《人间世》接下来的内容。   不觉到了吃饭的时辰,婢女进屋,看到兄妹二人合力写字,没敢打扰,退到帘后等着。   换了几叠纸,把第一部分默写完,九宁已经饿得肚子咕咕叫。   她放下笔,摸摸肚子,“还好不用默写全篇,不然天都要黑了。”   “我的不是,忘了我们家观音奴是个饕餮,最不禁饿的。”   周嘉暄笑着收拾书案,命人传饭。   九宁挑眉:“能吃说明我身体好!阿兄,你在外面记得定时用饭,努力加餐,别总因为读书耽误吃饭。”   周嘉暄亲手盛了碗胡豆饭递给她,轻声道:“好。”   吃罢饭,闲话了一阵,九宁帮周嘉暄整理要带走的书卷和文具。   他喜欢读书,收藏的书卷比周都督院子里那些拿来充脸面的书要多多了。   九宁打趣他:“家里太闹了,阿兄只想安安静静当一只书虫,是不是?”   周嘉暄合上书箱,笑答:“子非书虫,安知书虫之乐?”   九宁摊手。   周围帮忙的婢女们笑成一团。   等到回蓬莱阁时,已是华灯初上时候,一轮勾月浮上柳梢,天边沁出几颗闪闪发亮的星子,云霞漫天。   金瑶忍不住问:“县主怎么不和三郎说要离开江州的事?”   九宁摆摆手,“三哥要出去散闷,你们别和他说这事,别让他不安心。”   她迟早要走,告不告诉周嘉暄不会影响她的决定。   金瑶忙应下,保证自己不会多嘴。   两天后,周嘉暄带着几车书卷,拜别周都督,和九宁告别,悄悄离了江州城。   九宁忙碌起来,将自己的人手分批送往青竹县。   青竹县那边送来口信,周嘉行为她张罗的东西都送到了。   阿大说渡口十几艘巨船停泊,把整个航道都堵着了,其他人的船只能停在城外另一个远一些的渡口。那十几艘大船全都载满货物,光是卸货就花了好几天。   九宁听得咋舌,怀疑周嘉行是不是把南方新出的果苗全抢了。   还好她事先给了钱,不然要怎么还?   ……   周嘉暄一走,周嘉言终于扬眉吐气,不再整天阴沉着脸,每天呼朋引伴卖弄自己的本事,连走路都带风。   但很快他又变得暴躁起来,因为周都督和周刺史似乎并没有因为周嘉暄的离开而把目光放到他这个嫡长孙身上,他们甚至比以前更忽视他。   这时,城中流言四起,说周都督和周刺史预备将江州兵交给唐将军。   周嘉言一忍再忍,还是忍不住在一次宴会上对唐将军冷嘲热讽。   唐将军常年在军伍中行走,脾气比周嘉言更暴,但这一次却忍气吞声,没有和周嘉言争执。   见唐将军主动退让,周围准备劝架的人大吃一惊。   周嘉言于是愈加嚣张,“一定是阿翁对唐小儿说了什么,他才不敢得罪我。”   一帮浮浪子弟争相奉承他,把他哄得眉开眼笑。   周嘉言身边的仆从却心事沉沉。   宴散后,书童服侍周嘉言梳洗,小声道:“郎君,唐将军不发怒,并不是因为畏惧您,他这是在做戏给都督和使君看呐!您千万别被他骗了!”   周嘉言回想这些天周都督看到他时那平静淡漠的眼神,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   书童说得不错,正因为周都督看好唐将军,所以唐将军才不和他计较,故意表现得豁达大度,好让周都督提拔他!   周嘉言急得满头汗:“三郎已经走了,伯祖父和阿翁还是不看好我,连十一郎那个不知道哪房的远支子弟都比我有脸面!”   书童叹口气,“郎君,您逼走三郎,并不是赢了啊!三郎这一走,都督和使君反而更心疼他,他这是以退为进,让您里外不是人!”   周嘉言脸色变了变。   他了解自己的弟弟,三郎不会用这种以退为进的法子来陷害他。   但书童的话也不全然都错了,阿翁和伯祖父确实会因为三郎的离开而更偏袒三郎。   周嘉言咬牙,一甩袖,在房里不停打转。   他光顾着逼走三郎,忘了阿翁向来最重情义,讨厌兄弟相争。   “那我该怎么办?亲自去把三郎请回来?”   周嘉言说完又摇头,“不行,三郎回来,我就真的没有容身之地了。”   书童跟着发愁,眼珠转了转,小心翼翼道:“郎君,都督回绝了鄂州的盟约,使君好像很不满,毕竟是十几座州县呢!您如果能想办法劝九娘去鄂州……促成盟约,立下大功,使君一定会对您刮目相看的!”   周嘉言愣了愣,眼里闪过几丝跃跃欲试的亮光,抚掌大笑:“对!我怎么没想到这个?一场比试而已,算不了什么,这才是大事呢!”   定下盟约,十几座州县都是他的功劳,到那时,谁还能质疑他不如周嘉暄?   周嘉言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妙,迫不及待要去找九宁。   书童忙道:“夜已深,而且郎君向来和九娘不大和睦,贸然过去找九娘,未必能成事。”   周嘉言脸色有些不好看,九娘最喜欢和他作对,没事就刺他一两句,他倒霉了,九娘肯定在一边拍手称快,怎么做才能说动九娘心甘情愿为江州牺牲呢?   三郎是自愿走的,但三郎是他的亲弟弟。   用兄妹之情去打动九娘肯定不行,他们俩见面就眼红,和仇人差不多,哪来的情谊?   周嘉言想来想去,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既然说不动九娘,那就想办法找到她的把柄,逼她走!”   书童眼神闪烁了几下,低头道:“郎君高招!如此一来,九娘不得不听您的话,您为江州挣来十几座州县,满城百姓都会称颂您的功德!”   周嘉言激动得脸颊发红,叫来自己的随从们。   “九娘从不守规矩,她的把柄好找,你们仔细留意,谁能抓到她的错处,赏十金!”   随从们眼露精光,齐声应喏。   ……   天气越来越热,南来的暖风吹绿群山峻岭,也吹活了少年郎们躁动的心。   为了说动九宁去斗鸡场“大展神威”,十一郎死乞白赖缠着她哭求。   九宁不为所动。   十一郎急了。这天几人在箭道跑马,他拦住九宁,抱着她的坐骑不撒手,恨不能给她跪下,笑嘻嘻道:“好妹妹,成全哥哥这一回,你想要什么,哥哥都能给你弄来,只求你去斗鸡场帮哥哥出口气。”   九宁还没说什么,目睹十一郎耍赖的骑射师父先皱紧眉头。   十一郎赶紧一骨碌跳起来站直。   看他实在可怜,九宁坐在马背上,手中的鞭子往他肩膀轻轻敲了一下:“欠我一锭金!”   十一郎呆了一下,登时浮起满脸笑,兴奋地直搓手:“好!只要你肯陪我去,一锭金哪够,五锭都行呐!”   九宁白他一眼,他是周家子弟,不能置私产,每个月也就那么几千钱花用,出手倒是大方得很,肯定和其他纨绔子弟一样偷偷赌钱了。   第二天,周家少年郎前呼后拥,众星捧月一样簇拥着九宁去斗鸡场。   里头正热闹着,听说九宁带着将军和小黑来了,斗鸡场里顿时一阵骚动,一众浮浪子弟摩拳擦掌,纷纷让仆从抱来自家最肥壮的斗鸡,要和九宁比一比高下。   将军、小黑每赢一场,小童就能得一笔赏钱。不必九宁吩咐什么,小童恨不能把两只斗鸡顶在头上过日子。精心饲养下的将军和小黑养得皮毛鲜亮,大腿又粗又壮,雄赳赳,气昂昂,脖子一挺,对面的斗鸡就被吓得一抖。将军还是那么威武,绝不后退一步。小黑也养得皮实,不过依旧满场乱窜,咯咯咯叫着闪躲一会儿,然后突然杀一个回马枪,把对方啄得晕头慌脑后又赶紧撒腿跑,一场比赛下来尘土飞扬,喂了场边少年郎一嘴的沙子。   九宁赢了几场,帮十一郎出了气,堂兄弟们围着她奉承。   说说笑笑了一会子,十一郎赶走堂兄弟们,把九宁拉到一边,捧出刚才赢了比赛拿到的赏钱,“给,都是你的。”   九宁示意身后的仆从过来拿,随口问:“十一哥自己不留一点?”   十一郎摇摇头,“九娘,你收着吧……”顿了一下,压低声音,“最近因为盟约的事,长辈们说了很多不好听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他们不是针对你,如果鄂州那边点名要我去当人质,我阿爷、阿娘虽然舍不得,肯定还是会送我走。”   九宁低头拈起几枚金饼,“十一哥觉得我应该去?”   “没有!”   十一郎赶紧摇头,生怕她不信,竖起两根手指,赌咒发誓说自己支持周都督的决定。   九宁塞了几枚金饼给他:“好了,用不着发这样的毒誓。”   十一郎是为了逗她开心才求她来斗鸡场的,这傻小子整天斗鸡走马、吊儿郎当,能有这份心意,已经很让她意外了。   两人出了斗鸡场,并辔往回走的时候,十一郎的马突然受惊,踢翻街边卖熟水的小摊。   九宁让阿大几人跟上十一郎,务必确保他安全,又派人回去看小摊主人是否受伤,问清他损失了多少银钱,赔偿他几匹布帛。   小摊主人看九宁一行人衣着华丽,身后豪奴健仆跟随,必定非富即贵,一开始不敢收,认出九宁的白马,得知马上的美貌小娘子是永寿县主,松口气,这才笑着收下布帛。   “县主菩萨心肠,是好人,不会为难我们,我便厚着脸皮收下了。”   周围的百姓跟着一起夸九宁,帮忙收拾散落一地的碗盏。   九宁若有所思。   难怪周刺史那么看重名声,有时候名声传出去了,还是很有些用处的,虽然这个名声是她刻意营造出来的。   马蹄声嘚嘚,阿大策马转回来,道:“县主,十一郎没事,有位壮士出手把惊马拦下来了。”   十一郎当着九宁的面出了回丑,羞得面红耳赤,强忍着窘迫和救他的人道谢。   九宁驱马疾走几步,扫一眼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十一郎,目光同情:“十一哥,你先乘牛车回去?”   十一郎的脸红得能滴出血来:“牛车是你们小娘子乘坐的玩意儿!我不坐!”   九宁笑了出来,“随你,反正刚才摔下马的不是小娘子。”   周围的仆从们低声窃笑。   十一郎又羞又气,一跺脚,还没发怒,先皱着脸唉哟一声,疼得脸皮直抽。   九宁不和他开玩笑了,示意阿大送十一郎回府,“可别真摔着了,你们仔细些。”   阿大应喏,带着十一郎离开。   九宁转身问其他人:“刚才救十一郎的壮士呢?可有酬谢他?”   话音刚落,路旁树荫里传来爽朗的笑声:“酬谢就不必了,倒是要找县主讨碗水喝。”   嗓音悠扬清亮,光听这把嗓子就知道声音的主人是一位活泼开朗的年轻郎君。   九宁循着笑声望过去,先看到一双泛着流光的桃花眼,嘴角不由轻抽了一下。   “原来拦住惊马的人是宋郎。”   宋淮南勾唇轻笑,笑容似初夏的天气,艳阳高照,明亮温暖中又透出一抹柔和的缱绻之意,让人熏熏欲醉。   九宁下意识去看跟在不远处的多弟,发现她正望着宋淮南的方向,而且看得很专注,心里一叹。   该来的还是要来。   这种情爱之事向来玄妙,九宁没经历过。但有一点她明白: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真的看对眼了,旁人说什么都没用。   自那次在庭中偶遇,宋淮南曾多次想方设法给九宁送些小玩意,她没有理会,宋淮南这人风流不定性,恨不能把每一个遇到的小娘子全撩拨一遍,用不着把他示好的举动当真,因为他明显就是想逗她玩,或者想通过打动她来证明自己的魅力。   总之,宋淮南这人就是吃饱了没事干,把风流当成第一要紧的事业。   等他在多弟身上栽跟头,有他的苦头吃。   九宁扭头吩咐十一郎的仆从,“你们请宋郎回府吃杯茶。”   宋淮南拨马走上长街,靠近九宁,轻笑:“贵府就是这么对待恩人的?”   九宁淡淡道:“等十一哥好了,他会亲自去府上致谢。”   让仆从接待宋淮南确实失礼,但她不想陪宋淮南这种浪荡公子哥玩游戏,她忙着呢!   宋淮南仍是笑,脾气很好的样子,刚要张嘴说什么,不远处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几骑快马不知从哪条小巷子奔出来,冲入长街,拦在宋淮南跟前。   他们出现得突然,众人一时愣住,气氛僵持。   马上之人对着宋淮南举起佩刀,冷声道:“宋郎允诺过不会在江州生事。”   宋淮南脸色微沉,环顾一圈,“姓苏的来了?”   钱琅撩起眼皮:“宋郎既然知道,还请回避。”   宋淮南气极反笑:“苏晏好大的口气!”   九宁听到这里,知道周嘉行来了,再细看那几个忽然催马冲出来的骑手,认出他们是周嘉行的亲随之一,怔了一怔,拨马转了个方向,回头张望。   “你们郞主在哪儿?”   “县主随我来。”   骑手转了个方向,领着九宁拐进小巷子里。   另一头,宋淮南还想着绝不能在九宁面前示弱,正犹豫要不要和苏晏撕破脸皮……结果却见九宁头也不回地跟着那几个骑手走了!   用得着走那么快吗?   他摇摇头,这小娘子真是不懂情趣,原来苏晏喜欢这种冷冰冰的。   走进小巷子时,九宁犹豫了一下。   老实说,她现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周嘉行。   她试探他,把他当成测试系统惩罚的工具,并没有付出什么真心。   不管周嘉行有多冷淡,她一点都不在意,因为她的动机也不纯粹。   当她真的感受到周嘉行那种隐藏在淡漠疏冷底下的温情时……第一感觉是不可置信,然后忽然没来由地觉得有些心虚。   就好像突然欠了周嘉行什么似的。   而且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还挺强烈。   九宁最讨厌欠别人东西了。   她迟疑了一下,捏紧软鞭,轻轻夹一下马腹。   算了,想那么多干嘛,这一世又用不着杀周嘉行,和他和和睦睦的不是更好吗?   她想着心事,没留意雪球已经迈开四蹄跑进巷子深处,对面一匹黑色骏马停在院墙下,正抬头吃墙里垂挂下来的一串果子,马上的青年没管自己的坐骑,手腕缰绳,浅色眸子一直盯着她看。 第73章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突兀地伸到九宁跟前, 替她扯紧缰绳。   “骑马的时候不要走神。”   低沉的嗓音,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   但九宁现在已经能分辨出其中有多少关切之意, 回过神,发现自己的宝贝爱驹雪球都快贴到院墙上去了。   周嘉行就在她旁边,骑在马背上,探过半个身子,低头帮她解开缰绳扣。   “我在想二哥……”她下意识道。   周嘉行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抬起眼帘,看她一眼, 双眸幽深。   九宁猛地清醒过来,摇摇头, 好似大梦初醒:“啊,二哥!”   周嘉行收回视线, “嗯。”   “你怎么来江州了?”   九宁问, 顺手扯下墙边垂挂的果子喂给雪球吃。   雪球脾气温顺, 刚才被她这个粗心大意的主人赶到墙边了也没生气,咬下果子慢慢嚼。   周嘉行下马, 牵着坐骑往另一个方向走, 道:“顺路。”   九宁没有多问, 见雪球好像很爱吃墙边的果子,一口气摘下几串,然后解下腰间装钱币的香囊挂到被自己摘得光秃秃的枝头上, 也下了马, 跟上周嘉行。   “二哥这次打算待几天?”   “今晚就走。”   九宁欲言又止, 既然他行色匆匆,那要去青竹县的事还是先不告诉他好了,行程还没定下来,等日子定了再说。   她抬起一串果子喂周嘉行的马。   黑马躲开,打了几个喷嚏,矜持傲慢,仿佛在表达自己的不屑一顾。但很快就被果子甜香味征服了,慢悠悠地从她掌心咬走果子。   这一副不慌不忙的别扭劲儿,倒是和它的主人周嘉行有点像。   九宁不觉笑出声。   周嘉行回头,看她对着自己的坐骑笑出一对梨涡,仿佛很高兴的样子,想起她喜欢马,“喜欢它?”   九宁怕他看出自己在笑他,忍住笑意,敷衍地嗯一声。   周嘉行把缰绳递给她。   九宁哭笑不得,他这也太大方了吧,宝马神驹说送就送,都不心疼的吗?   她赶紧摇手:“我就不夺人所爱了,我有雪球,阿翁给我的。”   周嘉行扫一眼雪球,嘴角轻轻扯了一下,好像在笑这个名字,说:“雪球太温顺,不如啸铁警醒。”   他说雪球两个字的时候,声音放得很轻,虽然觉得这名字起得随意,还是这么跟着叫了。   九宁对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拍拍雪球的马脖子,小声说:“二哥,别当着雪球的面说这个,它很通人性,会伤心的!”   又喂雪球一串果子,道:“我有它就够啦!”   周嘉行没再说什么。   “对了!”九宁擦干净被果子汁水弄脏的手,眉尖轻蹙,“二哥,宋淮南怎么总在江州附近打转?”   周嘉行皱眉:“他常常打搅你?”   九宁点点头。   不管多弟和宋淮南最后能不能成为一对恩爱眷侣,这一世多了她这个变故,宋淮南应该不会再和书中那样跟周嘉行成为一对同甘共苦的好兄弟。   这不一定是坏事,没了宋淮南,多弟就没机会接近宫廷,自然也就害不了周嘉行。   他们二人原本没有交集,只因为宋淮南常常出入宫中,才给了多弟买通宫人投毒的机会。   周嘉行眉头皱得越紧。   九宁脸上洋溢着掩不住的幸灾乐祸,宋淮南肯定要倒霉了。   周家的仆从跟上九宁,一边不停朝她使眼色,一边拿警惕的目光偷偷观察周嘉行的反应。   周嘉行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九宁则只当没看见。   仆从心急如焚,眼睛都眨酸了,眼皮一个劲儿抽搐。   终于逮到一个周嘉行走开和他的亲随说话的机会,仆从立刻上前,小声道:“县主,二郎带着亲随来江州,守将竟然完全没察觉!小的已经让人回去报信告知都督。”   九宁声音冷下来:“谁让你们自作主张的?”   仆从愣了一下,有些发窘。   九宁摆摆手,挥退几人,阿大送十一郎回周家,现在跟着她的是周府护卫,他们一心为周家考虑,未必会听她的。   她让其他人离开,只留下自己的亲信。   周嘉行吩咐完事情,转头时,她身边的人已经走了个七七八八。   九宁没有解释什么,跨鞍上马,手中软鞭对着城门的方向一甩,笑问:“今天天气这么好,去城外跑马?”   她不知道周嘉行为什么会来江州,真的顺路也好,暗中筹谋也罢,她不想为周家的事为难他。   “好。”   周嘉行跟着上了马。   城外青山依旧妩媚秀丽,山峦起伏,日光下山间万顷竹林被风吹得摇摇摆摆,翻腾如浪。   九宁跃跃欲试:“二哥,咱们比一场?”   周嘉行笑了一下。   九宁悻悻地瞟他一眼,“你是老师,怎么能笑自己的学生?”   周嘉行挑眉,做了个拱手的动作。   九宁达到目的,得意地轻哼一声,拍拍雪球,“待会儿好好表现,二哥刚才看不上你呢!你得让他刮目相看。”   周嘉行嘴角微扯,摇了摇头。   两人对望一眼,同时催马疾跑起来,一黑一白如离弦的箭一样奔驰在绿水青山间,马蹄声回荡在翠微山谷中,时不时惊起一大群栖息在树丛里的鸟雀。   九宁是徒弟,骑术自然比不上师父周嘉行,很快落后下来。   她也不气馁,慢慢在后面追赶,反正跑马又不是为了赢,输给自己的骑射师父并不丢脸。   跑了小半个时辰,不知不觉绕出山谷树林,到了一个十分开阔的地方,附近有水声传来。   周嘉行的黑马停在路边,正悠闲地啃食鲜嫩野草。   路旁有间破败荒芜的茶舍,周嘉行双手抱臂,坐在茶舍外一块苔痕点点的大石头上闭目假寐,看样子已经等了很久。   九宁悄悄翻个白眼,知道他会赢,但是要不要这么毫不留情地轻视她这个对手?   她下马,让雪球跟着啸铁一起去林子吃草,走到周嘉行身边,气喘吁吁着问:“二哥,你等了多久?”   周嘉行睁开眼睛,“差不多一盏茶的工夫。”   九宁满头汗水,身上衣裳也汗湿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好一会儿,估算了一下自己的速度,道:“那我还不赖。”   语气轻快,她不是自我安慰,而是真心实意觉得自己表现得不错。   周嘉行递水壶给她,“还不错。”   九宁眉开眼笑,接过水壶喝水。   “好甜,这是山泉水?”   周嘉行嗯一声。   九宁嫌热,看杂草丛生的茶舍院子里有丛美人蕉,走过去摘下一片肥厚的叶片当扇子,对着自己,哗啦啦猛扇。   周嘉行轻轻按住她的手腕,拿走叶片,拔出弯刀,把叶片削成扇子的形状,再递回给她。   叶片变得轻巧,扇起来轻飘飘的,但风很大。   九宁夸他:“二哥真是心灵手巧。”   周嘉行收好弯刀,被她这句漫不经心的夸奖噎了一下。   九宁提起青竹县那边的果苗,“多劳二哥费心。”   “不碍事。”周嘉行轻描淡写道,“举手之劳。”   说起些开荒的事,九宁只是一知半解,周嘉行比她知道得多,告诉她什么节气该做什么,最后道:“用不着你自己管,你只需要看好几个管事。”   九宁笑回:“我知道,我懒,随他们自己拿主意,只要他们不太出格就行。”   周嘉行心道,崔家那些管事非常忠心,虽然崔氏早已病逝,但这些年他们依旧勤勤恳恳为九宁照管田庄,从不瞒骗主人,她懒一点也没什么。   不过那些管事也可能是出于畏惧周都督才不敢偷奸耍滑。   闲话一阵,九宁不由疑惑,周嘉行没有别的话说,好像真的只是顺路过来看她的,他前一阵子不是很忙吗,难道最近忽然闲下来了?   她想了想,正要开口和他说自己要去青竹县的事,山弯处突然传来嘈杂声响,马蹄声响成一片。   他们各自的仆从追了过来。   亲随翻身下马,小声提醒九宁:“县主,天色不早了。”   九宁抬头,天光发暗,红日西垂,翻涌的云层间逸出一道道霞光。   周嘉行站起身,他的亲随已经牵来他的马,“回城去。”   九宁喔一声,上马,回头看他。   他不会真的就是顺路过来陪她玩的吧?   怎么觉得这么古怪……   周嘉行把刚才的水壶系在雪球马鞍旁,“有事给我写信。”   九宁忍不住翻一个白眼:又是写信。   周嘉行目送九宁走远,翻身上马,吩咐身边亲随:“跟过去。”   亲随应喏。   两拨人分开没一会儿,天色忽然大变,霞光迅速褪去,红日早就不见了踪影,西边乌云滚滚,不多时,砸下豆大的雨滴。   雨水敲打山林,噼里啪啦声响彻山谷。   九宁一行人没带雨具,只得退到林子里避雨。   亲随看雨一时半会儿不会停,道:“看来得找个避雨的地方歇一晚。”   刚才跑马的时候没注意,跑出太远,现在又被突如其来的大雨阻住,可能来不及赶回城。   九宁道:“无妨,冒雨回去。”   江州城外很安全,在外面待一晚也没什么,但她一夜不归,周都督肯定会担心。   亲随没敢拦着,主仆几个冒雨赶回城,幸好在城门下钥前及时赶回,等回到周府时,全都淋成落汤鸡。   九宁脱下湿透的长靴时,倒出一大筒雨水。   侍女们心疼道:“县主快泡会儿热汤,换上干净衣裳,别冻着了!”   入夜时,雨慢慢停了。   但九宁却突然发起高热。   侍婢赶紧请来郎中。   郎中亲自煎药,连灌了几碗药汁子下去,九宁醒了过来,哑声道:“别惊动阿翁。”   衔蝉扶她坐起来,喂她喝甜浆水,道:“县主安心养病,都督今天带兵出去了,还没回来。下午复州那边送来军报,都督饭都没吃就走了。”   九宁端碗的手颤了一下,嗯一声,喝完浆水,躺回去接着睡。   这么巧,周嘉行今天顺路过来,周都督就出城去了……   她翻了个身,抱紧竹枕。   一夜反反复复高热,侍婢们衣不解带地守在床榻边,直到半夜才好了些。   刚安稳下来,屋外传来叽叽喳喳的吵嚷声,金瑶擎着烛台,赤足跑进里间,道:“大半夜的,大郎非要见县主,护卫拦着不让他进来,他竟然打咱们的护卫!”   衔蝉脸色一变。   都督不在,三郎也不在,九娘又病了……   “谁打我的人?”   床榻上,被吵嚷声惊醒的九宁慢慢坐了起来,皱眉问。   金瑶气呼呼道:“是大郎!”   九宁头晕目眩,有气无力,轻轻啧了一声,揉揉眉心,“打回去。”   金瑶响亮地应一声,飞快跑出去传话。   衔蝉面露犹豫之色,“县主,这不好吧?”   “他自己撞上来的,他打我的人,我就打他。”   九宁说了一句,嗓子疼得厉害,闭上眼睛休息。   不一会儿,帘后骤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衔蝉蹙眉,掀帘出去,低声喝骂:“县主才睡着,你……”   她看清来人的脸色,愣住了。   “出了什么事?”   灯火摇曳,多弟脸色苍白,眼神闪烁,小声说:“大郎这次好像是真的有备而来,不是趁都督不在故意找麻烦……他非要见县主。”   衔蝉头一次看多弟露出这种惧怕神情,心口猛地直跳。   “不行,县主病了,谁都不见,天还没亮呢,至少也得等天亮再说!”   多弟手掌一翻,让衔蝉看她掌心里的一封信:“大郎给了我这个,他说县主看了以后会见他的,还说县主不见他,以后一定会后悔。”   她声音一低,“大郎抓了冯姑她们。”   衔蝉呆住,嘴唇直哆嗦。   冯姑是九娘的乳母。周嘉言平时再胡闹,不会轻易动府里的老仆,这回他竟然敢抓冯姑,一定不是小打小闹。   衔蝉焦躁起来,浑身冒汗,叫来婢女们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   婢女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轻轻摇头。   烛火映照下,每个人都一脸茫然,惶惶不安。   金瑶皱眉回想,神色忽然变了,走到衔蝉身边,小声说:“昨天我听说大郎那边在打听先夫人的事……”   “先夫人?”   衔蝉心里一突。   如果是九娘这边有什么不妥倒还好说,因为只要有都督在,就没人敢轻慢九娘,连周百药也不能。   不过如果是先夫人崔氏的事……那就难说了。   多弟插到两人中间,问:“这信要给县主吗?”   衔蝉轻咬朱唇,犹豫了一会儿,“给。”   九宁烧得迷迷糊糊的,睡得并不沉,听到外面窸窸窣窣的响动,知道周嘉言还在外面闹,扬声叫衔蝉的名字。   衔蝉走到床榻前,说了周嘉言扣押冯姑的事,拿出那封信。   九宁坐起来,靠在软枕上看完信,冷笑了一声。   拿崔氏做下的丑事来威胁她?   她倒要问问,崔氏到底做了什么丑事,叫周嘉言这么自信能以此要挟她。   “让他进来。”   周嘉言走进屋的时候,下巴抬得高高的,神情倨傲,看九宁的眼神不再是以往的憎恶和嫉妒,而是明晃晃的鄙夷,还有幸灾乐祸。   看到他这副高高在上、趾高气扬的狂态,衔蝉几人惶恐不安,吓得连汗都不敢往外冒。   不管怎么说,周嘉言毕竟是周家的嫡长孙。   九宁刚刚从里间挪出来,歪坐在榻上,挥挥手,示意衔蝉她们出去。   周嘉言轻哼了一声,嘴角翘起,满是讥讽之意。   “九娘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吗?为什么要赶婢女走呢?”   九宁撩起眼皮,懒懒道:“家丑不可外扬,大哥都说了是丑事,我自然要谨慎一点。”   看她这个时候了还嘴硬,周嘉言朝天翻了个白眼。   九宁还在发热,婢女们迟疑着不想走,九宁对她们道:“无事,都去外面等着。”   衔蝉几人对视一眼,退了出去。   九宁咳嗽了一声,直接问:“大哥想说什么?”   周嘉言没说话。   屋里一架落地大灯树上点了三支红烛,烛火轻摇,光线时明时暗。   他就着颤巍巍的烛火盯着九宁看了很久,冷冷道:“你不配叫我大哥!周九宁——不,你不配姓周,你是你母亲生下的野种!”   九宁脸色沉下来。   周嘉言一口气道出这些天查出来的真相,心中十分快意。   从小到大,不论是周家人还是江州世家,没人提起过他的生母,所有人只记得九宁的生母崔氏,虽然他们因为各自的原因不喜欢崔氏,可他们还是羡慕崔氏,推崇崔氏,甚至想尽各种办法模仿崔氏,谁还记得他的母亲才是周百药的原配夫人?   九宁是崔氏的女儿,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周嘉言就不喜欢这个妹妹,但这个妹妹却总是在他眼前晃,而且还夺走祖父的宠爱,让弟弟周嘉暄和他疏远,其他房的堂兄弟们一开始都站在他这一边,但不久之后就全部倒戈,还反过来劝他对妹妹好一点……   以后不会这样了,他再也用不着天天受妹妹的气。   九宁是野种,她不配当周家人,所有人都会知道他的母亲才是周家夫人,崔氏那个妖妇不安于室,给周家带来这样的耻辱,不配为周家妇!她们母女招摇撞骗,靠着周家的庇护才能过上金尊玉贵的生活,简直可恨!   这样不要脸的女人,就该被万人唾骂才对!   周嘉言激动得浑身发热,双颊诡异的发烫。   等他揭露真相,一切会回归正轨,祖父和弟弟绝不会再和以前那样被九宁哄得团团转,让这个占着周家人名头的野种流落街头去罢!   想到九宁的凄惨下场,他大笑出声。   九宁一言不发,冷冷看着周嘉言。   周嘉言慢慢从狂喜中冷静下来,刚发现真相的时候,他欣喜若狂,巴不得立刻跑去祖父面前告诉他实情,但书童劝他不要急,只有先掌握证据才能一举击垮九宁,他只能忍耐。   现在他已经扣住冯姑她们了,他没有听错,九宁确实不是周家的血脉。   周嘉言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不然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他最厌恶的人是崔氏,现在他揭露真相,不仅可以惩治九宁,还能报复已经死去的崔氏,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他高兴?   而且他还可以利用这件事让九宁主动去鄂州。   周嘉行双手背在背后,环顾一圈。   九宁住的地方布置奢华讲究,什么都是最好的,华丽精美的绫罗绸缎,珍贵雅致的古董玩器,屋外侍立的娇美侍婢……   这些她都不配拥有。   出乎周嘉言的意料,九宁反应平静,看他昂着下巴在自己屋中转来转去,仍是微笑:“证据呢?”   周嘉言脸色一沉。   九宁端起茶盏喝口茶,“你说我不是周家血脉,可有证据?”   周嘉言冷笑:“我已经抓到冯姑她们了!还有当年接生的婆子,人证物证俱在……你没办法抵赖。”   九宁抬起头,因为发热的缘故,眼圈有些红,淡淡问:“那你想怎么样?”   周嘉言得意地看着她,“你母亲蒙骗我们周家,鱼目混珠,让我祖父把你这个野种当成亲孙女疼爱,你仗着祖父疼你就无法无天,现在风水轮流转,野种终究是野种,是你偿还的时候了。”   他一口一个野种,九宁听得皱眉,不耐烦道:“你想做什么,直说便是。”   明明自己占据优势,九宁应该跪在地上祈求自己帮她保守秘密才对。可她竟然这么平静,还不停催促自己提条件……本该心花怒放的周嘉言忽然觉得心里堵得慌。   “你就不怕我把你母亲做的丑事公之于众?”   九宁轻笑,“……公之于众,然后让周家沦为江州的笑柄?”   周嘉言一呆。   九宁倚在凭几上,懒洋洋道:“那样我确实会被赶出周家,不过整个周家都要陪着我一起被人耻笑,周嘉言,你觉得周刺史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吗?”   周嘉言脸上的血色慢慢褪尽。   对,伯祖父最看重周家的名声……出了这样的事,他绝对不会公开九宁的身份,只会想办法遮掩,所以他不能告诉其他人九宁不是周家的孩子!   “我可以告诉阿耶他们。”周嘉言咬牙切齿,“外人不知道又如何?你现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阿耶想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你这个野种,易如反掌。”   “是啊,你们想对一个小娘子下手,易如反掌。”九宁喃喃了一句,蓦地冷笑,“那你就该等时机成熟了再来我面前耀武扬威,周嘉言,你高兴得太早了!”   周嘉言双目圆瞪,脸上现出几分狰狞:“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想和我犟嘴?”   九宁病着,不怎么想动弹,歪坐着朝周嘉言翻了个白眼。   “有本事你就杀光我和崔家的仆从,不然我前脚有什么意外,第二天我的人就会把这事散播出去,到时候不止江州,全天下人都会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死了一了百了,你们也别想清静。”   “你!”周嘉言勃然大怒,“你无耻!”   九宁丢给他一个看傻子的眼神,“彼此彼此。”   周嘉言气得直哆嗦,半晌后,怒吼一句:“我让阿耶来教训你!”   “你真的要惊动周百药?”九宁做出诧异的表情,“那你又何必大费周章来威胁我?”   周嘉言冷哼一声,“和逼你去鄂州比起来,我忽然觉得还是看你被赶出去更能让我解恨。”   九宁坐着没动,其实脑子里正飞快运转思考。   原来周嘉言的目的在这里。   他真是太蠢了,抓到一点把柄就急不可耐地来她面前放狠话,明明占了上风,现在却被她牵着鼻子走。   九宁放松下来,反问:“周嘉言,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山南东道节度使知道我不是周家血脉,还会要我去当人质吗?”   周嘉言被她问住了。   是啊,公开九宁的身份,周家势必会被人耻笑,阿耶肯定不愿揭露九宁的身世,所以他们不能对外说九宁是野种。   也不能暗暗除掉九宁,除非把崔家的仆从全杀了……只能先养着她,再想办法处置,但她现在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怎么会老老实实待在周家等周百药料理她?   逼她去鄂州也不行,她肯定转头就把事情泄露出去,到时候山南东道节度使绝不会愿意拿十几座城池换一个野种。   周嘉言醒悟过来,悔得肠子都青了:为什么他不多等一等,非要大半夜过来告诉九宁真相?   书童说得对,这事应该从长计议,不能提前泄露!   周嘉言越想越窝气,九宁从容不迫的神情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恼羞成怒,一巴掌拍翻灯树,怒道:“你别得意,我还是会告诉祖父和父亲真相,没了祖父撑腰,看你以后还怎么猖狂!”   说完,拂袖而去。   灯烛跌落在地,屋子里陷入一片黑暗,脚步声慢慢远去。   九宁没说话,坐在静谧的黑暗中,怔怔出了一会儿神。   很久后,帘子被人轻轻拂开,侍婢衔蝉、金瑶走了进来。   两人神情萎靡,双眼发红,不停用手背抹眼睛。   九宁轻声问:“你们都听见了?”   “县主……”二人扑到长榻前,跪在地上,泪水滚滚而下,“我们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九宁淡笑,“既然我不是周家人,离开周家就是了。”   两人哽咽起来。   金瑶哭着道:“大郎不会放我们走的……”   九宁摇摇头:“我要走,他拦不住。”   周嘉言和周百药都不足为惧,唯有周刺史那边是个麻烦。   还有……周都督……   假如阿翁知道她不是他的亲孙女,和他的发妻三娘没有一丁点血缘关系,还会和之前那样疼爱她吗?   崔氏留下的那些丰厚陪嫁,还能保得住吗?   九宁闭一闭眼睛,心里没有多少把握。   周嘉言虽然蠢,但蠢也有蠢的好处,她刚刚套出他的话,知道他并不是在恐吓自己。   他说的是实情,她确实不是周百药的女儿。   老实说,除了刚开始的震惊之外,九宁一点也不觉得难过。   周百药从来没把她当成儿女疼爱,以后不用叫他阿耶了,多好!   她生得这么漂亮,和周百药一点都不像,果然不是亲生的。   唯独想到祖父周都督和三哥周嘉暄时,九宁才觉得鼻尖有些发酸。   她不敢去猜想阿翁和三哥得知真相后的反应。   还有周嘉行……   二哥也是因为顾念兄妹情分才善待她,真相揭露以后,他又会怎么看她?   还真是一团乱麻。   九宁心口发凉,身体却越来越热,喉咙痛得愈发厉害,眼前忽然一阵模糊。   她狠狠掐一下掌心。   不能倒下,越乱的时候越不能倒下。   每一世她都是一个人,这一世因为任务改变的缘故多了牵绊,现在又要变成孤家寡人了,没什么好怕的,只是重复以前的遭遇罢了。   说起来还得感谢周嘉言,多亏他这么沉不住气,她才能及早做准备。   九宁定定神,取下手上的金腕钏,递给衔蝉。   “想办法传个口信给找十一郎……告诉他,不管他摔得重不重,只要腿还没断,就替我跑一趟永安寺。”   雪庭对她很好,好得人人侧目,她以前曾怀疑过雪庭,后来因为看雪庭是真心实意对她好,便没有深究。   现在想来,雪庭似乎很了解崔氏,那他肯定知道她的身世。   就算雪庭不知情,他怎么说也是她表舅,肯定不会和周家人一样因为得知她的真实身世而对她喊打喊杀。   周家人暂时不敢动她,只要雪庭肯来,她就能脱身。   至于自己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说实话,九宁不是很在意。   她在意的是崔氏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崔氏是一个性情高傲的世家女,不会做出和人私通的事。真的有什么苦衷,也不会就这么把和人私通生下的女儿丢给周家人抚养长大。   九宁可以笃定,当年的事绝不会是周嘉言说的那样不堪。   目前看来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崔氏被迫下嫁的时候已经珠胎暗结。怕周家人对她腹中的孩子不利,她没有说出自己有孕的事。   就看雪庭肯不肯道出实情。   衔蝉擦干眼泪,收好金腕钏。   九宁扭头吩咐金瑶,“……让人去三哥先生家报信……请他回来,就说我有事找他。动作快点,等周嘉言叫来周百药,你们都会被关起来。”   金瑶哭着应了。   衔蝉眼圈通红,小声问:“九娘,要不要告诉都督一声?”   九宁怔了半会子,目光落在轩窗上,屋外还一片乌漆墨黑。   她想起有一回在周都督的院子里玩耍,那时候周嘉行就在外面以苏晏的身份值守,她闲着没事干,扒在窗沿底下光明正大盯着周嘉行看,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经黑透,周都督抱她回房,外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趴在周都督宽厚的肩膀上,迷迷糊糊醒来,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伸手去扯周都督的胡子。   梦里的人力气大,周都督疼得龇牙咧嘴,瞪大眼睛吓唬她说要把她扔了。   “扔到没人的地方!”   九宁清醒过来,赶紧抱着周都督撒娇。   周都督以为她真的被吓住了,又一叠声给她赔不是:“观音奴别怕,阿翁说笑呢,阿翁怎么舍得不要你?”   回忆慢慢淡去,九宁眼眸低垂,摇摇头。   周都督不是她的阿翁,她也不是他的观音奴。   两个婢女分头离去,房里重又安静下来。   九宁掩唇咳嗽,推开凭几,仰面躺下,闭上眼睛。   她烧得晕晕乎乎的,暂时没法动弹,不管怎样,先睡一觉再说。   睡饱了才有精神。 第74章   前世。   竹楼外,瓢泼大雨, 雨水顺着房檐往下淌, 廊前挂起一道厚厚的雨帘。   楼下背风处栽了一丛北疆不常见的芭蕉, 叶片发黄,干巴巴的,雨珠打在上面, 声如鼓点。   九宁低头看一眼身上穿的单薄衣衫,暗骂一声,摘下一片芭蕉叶顶在头上。   风雨中, 这一片芭蕉叶只能堪堪挡住她头顶巴掌大的一块地方, 不一会儿,她全身湿透,雨水从乌浓鬓边渗出, 双唇冻得发白。   她抱紧双臂, 靠坐在房檐前瑟瑟发抖。   迷迷糊糊间,大雨中传来马蹄声, 几人冒雨疾驰,马蹄溅起一阵阵晶亮水花。   十几骑在主楼前勒马, 为首的男人长腿一跨下了马背。   他身披蓑衣,头戴笠帽,腰间一把长剑, 身材健硕高大, 年纪约莫三十岁左右, 颊边爬满淡青色胡茬, 剑眉星目,是个相貌堂堂的伟岸男子。但右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这让他看起来很凶恶,漫不经心的一个眼神也显得凶神恶煞。   男人匆匆走进竹楼。   路过九宁身边时,他忽然停住脚步,低头看她一眼。   跟上来的随从大吃一惊,顺着他似笑非笑的视线认出九宁,脸色大变,小声道:“这妖女竟然追上来了!”   “将军,属下这就赶她走……”   男人抬起手。   随从们忙噤声。   男人俯身,手指抬起九宁的下巴,看她眼神迷茫,唇角轻轻勾起。   “不认得我了?”   九宁双眼迷蒙,轻轻哆嗦。   男人低低叹了一声,单手扯开系带,脱下身上湿透的蓑衣,俯身抱起九宁,感觉到她身上冰凉的温度,吩咐随从:“热水。”   随从们目瞪口呆。   男人身份尊贵,竹楼的殷勤侍候,很快送来热水巾帕,要为九宁洗漱。   九宁躺在男人宽厚的臂弯中,娇小的蜷缩成一团,双手抓着男人的衣襟,很温顺的样子。   男人放下她,她还依恋地蹭蹭他的胸膛,仿佛很舍不得。   周围的仆役大气不敢出一声。   男人却笑了。   只有这时候她才会这么乖巧,等她醒了,还不知道会怎么折腾。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从繁华富庶的江南一直追到荒无人烟的边城,就是为了要亲手杀了他,明明知道自己打不过他,还一次次跑来送死,口口声声说要杀他,却又不许其他人下手害他,一边追杀他一边救他,古里古怪的……   北疆到处在打仗,也不知她是怎么找过来的。   路上肯定吃了不少苦头。   仆役们解开九宁身上湿透的袄衫,男人眼角余光扫过一片羊脂玉一般温润的雪腻风景,呼吸停滞了片刻,突然口干舌燥起来,立刻转身出屋。   随从过来禀报:“将军,咱们没有带女子穿的衣裳……”   边城重地,向来很少有女子。   男人站在窗前,手指有一下没一下轻叩窗台,道:“把我的行衣给她穿。”   随从眉心跳了几下,张大嘴巴,欲哭无泪:军师说得没错,那个叫九宁的妖女如花似玉、容色倾城,别说他们这帮大老粗生平未见那样惊人的美貌,就连见多识广的将军也被妖女迷惑住了,妖女果然是个祸害!   男人的行衣是紧身的,但给九宁穿还是太大了。   仆役拿来针线将衣衫改小,等九宁出浴,刚好给她换上。   等仆役们离去,男人进屋,扶起九宁,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喂她喝了些肉汤。   九宁赶了十几天的路,饿得头晕眼花,喝了一碗,还无意识抓着碗不放。   昏昏沉沉中,双手紧紧捧着碗,小脸抬起,像是在无声撒娇。   男人低笑,手指擦过九宁娇软的唇,让一旁一脸痛心疾首的随从再去盛一碗送来。   一夜好睡。   等九宁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温暖厚实的衾被中,浑身舒适,被子里热乎乎软绵绵的……   她翻了个身,目光扫过床边,认出坐在大圈椅上闭目打瞌睡的男人,眼睛瞪大,几乎要惊叫出声!   怎么会是他?!   九宁掀开被子,翻身坐起,飞快扫视一圈。   雨已经停了,窗外浮动着浅青色天光,门外窗格上罩下几道黑影——不用问,肯定是男人的随从在外面戍守。   他这次领兵出征,不像之前那样随意,不管去哪儿身边都会带上随从部署。   敌众我寡,不能妄动。   圈椅上瞌睡的男人忽然动了一下。   他身形高大,窝在椅子上很不舒服,姿势有些别扭。   九宁立刻屏住呼吸,抓起随身带的匕首,小心翼翼爬下榻,走到男人跟前。   男人呼吸平稳,动了一下之后继续瞌睡。   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出现在他房里,不过两人独处,眼下正是杀他的好时机……   九宁嘴角翘起,梨涡轻皱,露出一个十分得意的笑容,抬起匕首,往男人胸口刺下去。   男人一动不动。   匕首快要碰到男人的衣袍时,九宁忽然想起一事,赶紧停下来。   等等,上次在沙洲遇险,是他救了她,她就这么杀了他,好像不太公平啊……   九宁苦恼了一会儿,收起匕首,掰着指头数男人救她的次数。   “沙洲一次,渡河的时候一次,上个月遇到辽人犯边,又被救了一次……”   数着数着,九宁不免心虚起来。   然后是恼怒:这男人简直有病!都说了不要他救他为什么还要救?她那时候明明可以应付,要不是男人横插一脚非要救她,她怎么会欠他!   想她千里追杀,紧跟了他一路,好几次设下陷阱把他打得重伤,但细究起来其实没有伤到他的根本,反倒是光顾着报恩了!   男人就在她面前,但是却不能杀。   好气!   九宁拔下头上的簪子,在上面轻轻划了一下。   簪子上已经刻满划痕,每被男人救一次她就划一下。等还完欠下的恩情,再对着划痕刻一道竖线。   天快亮了,她攥着簪子仔细数,发现还欠男人两条命。   不要紧,男人是主战派,和朝中的主和派势如水火,得罪的人太多,不止一拨人想要取他的项上人头,等那些人来追杀男人的时候顺手帮他两次,他们就两不相欠了!   九宁戴好簪子,蹑手蹑脚走到窗前,轻轻支起窗子,纵身一跃,溜之大吉。   吱嘎一声,窗扇被风吹合上了。   圈椅上的男人睁开眼睛,眼神清明,完全没有瞌睡之态。   他望着窗格子,唇边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   忽然,窗前窸窸窣窣响,一只手探进来,拨开窗扇。   九宁去而复返,顺着窗户爬进屋子,视线刚好和男人的撞上。   两人都怔了一下,对视片刻。   九宁大惊:“你装睡!”   男人收起笑容,目光落到九宁的脚上,袍子底下一双纤巧的玉足,没穿罗袜,双足柔润白皙,指头玲珑可爱。   她刚才忘了穿鞋,赤足爬出去,看到外面没有守卫,又掉头回来拿靴子。   男人忽然走神,心想这双玉足犹如美玉,不知握在掌中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九宁警惕地盯着他看,时不时瞟一眼床前的靴子,似乎心有不甘。   她伏在窗前,头发乱蓬蓬的,神情严肃,虽然睡了一觉,眉宇间依旧可见几分憔悴。   但不管有多狼狈,仍然掩不住明媚娇艳的好姿容。   她爱漂亮,知道北疆气候恶劣,来北疆前特意购置了不少润面的脂膏香粉。   追杀他的人有不少,她是最讲究的那一个。   男人不敢多看九宁,挪开视线,“上次见你时,你还有很多帮手,前呼后拥的很威风,怎么会一个人出现在这里?”   九宁瞪着男人,目光悲愤。   还不是他害的!   他是大名鼎鼎的大将军,名扬天下,走到哪儿都有无数人愿意追随他,为他抛头颅洒热血,宁愿丢掉性命也要保护他,无怨无悔,一个比一个忠心。   而她呢,身为反派,去哪儿都不受待见,想要吃口饭必须先挣钱,住不起客店,雇不起商旅,一个人辛辛苦苦艰难跋涉,好不容易攒了点钱收买了一帮小弟,结果小弟们莫名其妙被大将军的忠肝义胆感化,全部弃暗投明背叛她了!   背叛就算了,他们还顺手把她攒的钱偷走了!   这些天,她靠着仅剩的一点干粮撑到北疆,饿得前胸贴后背,又撞上一场大雨,还被竹楼的仆役奚落……   九宁越想越心酸,但不愿在男人面前示弱,趁男人心不在焉,抄起脚踏上的靴子,挺起胸脯,冷冷道:“你等着吧,我还会回来的!”   男人做了个起身的动作。   九宁赶紧戒备起来,来不及穿鞋,揣着自己的两只靴子,掉头撒腿跑了。   气势重要,命也重要呀!   男人看着大敞的窗户,无语了一会儿,摇头失笑。   “将军!”   屋外戍守的随从听到动静,纷纷拔刀,“要不要追上去?”   男人摆摆手,“等等。”   她连鞋子都没穿……等她先穿上靴子罢,北疆这么冷,又刚下了一整晚的雨,到处泥泞,光着脚可不行。   男人站起身,走到床榻边。   翻开的衾被里还留有她的余温,隐隐一股淡淡的幽香。   他低头轻抚软枕,指尖还记得拂过她双唇时的触感,嗓音不复刚才温和,道:“跟着她。”   亲随眼角直抽,但又不敢抗命,迟疑着问:“要是她再招揽人手呢?”   老实说,他们都挺佩服九宁的,屡败屡战,从不气馁,就这么一门心思追杀他们的大将军,要不是立场相对,他们还真想为她鼓掌叫好。   男人一笑,脸上多了几分凶悍气。   “和以前一样。”   他不会允许她身边有其他帮手存在,既然她要杀他,那就一直跟着他好了。   最好跟一辈子。   ……   屋外又开始落雨了,雨声又大又响亮。   九宁揉揉眉心,醒了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淋了雨的缘故,她刚才做梦的时候好像也被雨水浇了个透湿。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依稀记得梦中的自己要比现在大好几岁,可惜长大的她虽然身手灵活,武艺依旧平平,和那个大将军比起来就是班门弄斧。   于是只能另辟蹊径,专等大将军倒霉的时候前去刺杀,就这样还总是失手。   不过最后她还是成功杀了大将军,虽然她忘了是怎么得手的……   但既然她还有意识,那就代表任务没有失败。   和眼前的处境比起来,还是杀人更简单直接啊!   九宁挽起长发,起身下榻。   屋外光线昏暗,院子静悄悄的。   九宁不爱管束侍婢,庭院长廊间总回荡着侍婢们欢快的轻声笑语,难得像现在这样安静。   静得连枣树叶片纷纷飘落在石砖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她倒了杯冷茶喝下,发现嗓子依旧又哑又疼,吞咽的时候喉咙好像比昨晚更肿。   金瑶和衔蝉陆续赶回蓬莱阁,两人都一脸失神。   衔蝉脸色灰败:“九娘,十一郎从山上回来了,雪庭师父不在永安寺……他恰好云游去了。”   金瑶啜泣着道:“三郎也不在先生家,饮墨说他和同伴去城外赏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周都督不在,周嘉暄不在,连雪庭都不在。   这实在太蹊跷了。   现在周家做主的人是周刺史,而周刺史刚好因为周都督拒绝鄂州盟约的事和他起过争执。   九宁饱睡一觉,心情已经平复下来,拢紧衣襟,轻声说:“你们去打听,看周嘉言身边最近是不是多了什么眼生的人,幕僚、仆役、朋友、老师……不管是什么人,打听清楚。”   周嘉言刚查出一点眉目就迫不及待来朝她示威,绝没有那种提前安排布置、让所有人刚好都不在的心机城府,他身边一定有高人相助。   现在细想,也许连周嘉暄意外赢了那场比试都是那人的计划之一,两兄弟、父子三人因为比试关系紧张,周嘉暄离开周家……   一切都有迹可循。   是谁在刻意针对她?揭露她的身世对他有什么好处?   九宁左思右想,想不出所以然。   侍婢们按她的吩咐分头去探听消息。   到了饭时,灶房仍然准时送来丰盛精美的朝食,九宁喝了两碗秋葵汤,吃了几枚蜜饯角黍。   午时,蓬莱阁外忽然出现大批军士,全是周刺史那边的人,他们围住蓬莱阁,不许仆从们随意走动。   消息递不出去,外面的人也没法往里面送口信。   周嘉言根本瞒不住秘密,周刺史肯定知晓了。   九宁心下一叹。   如果只是周嘉言和周百药知道,她可以反客为主把父子俩气个半死,但现在周刺史也插手进来,就不好说了。   以周刺史的为人,绝不会允许周嘉言揭露她的身世。   他只会利用此事为江州牟利。   侍婢们急得团团转:周嘉言只知道拿把柄要挟九宁,其他的事情全不在意,她们早上还能随处走动,想办法找十一郎他们求助,这会儿军士往院外一杵,守卫森严,蓬莱阁里连只鸟都飞不出去。她们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金瑶把眼泪一擦,召集一众婢女,朗声道:“我就不信没人敢违抗使君!现在九娘处境危险,只有靠我们了。我们拼掉性命也要把消息送到都督军中!你们敢不敢和我一起冒险?”   婢女们面面相看,半晌后,哭着点头。   九宁拦住金瑶,“不必了。”   金瑶道:“九娘,让我去吧,我力气比衔蝉她们大,那些军汉不敢真的伤我……”   九宁望着长廊另一头走过来的几个属官,摇头微笑,对哭哭啼啼的侍婢们道:“你们不用怕,还没到那个份上……使君的人来了。”   见她目光平静,镇定从容,侍婢们渐渐找回主心骨,收了哭声。   属官走近,对着九宁行礼,态度还是和以前一样恭敬,道:“县主,使君有请。”   九宁嗯一声。   侍婢们忙跟上。   “我陪九娘一起去见使君!”   “我去我去,我阿娘在使君那边管园子里的花草,我可以让她帮忙去找都督!”   侍婢们哭得眼睛红肿,自告奋勇要陪着九宁。   唯有多弟站在一边冷眼看着,神色有些漠然。   九宁这时候顾不上她,只带上衔蝉,让其他人回房。   衔蝉父母双亡,不像其他侍婢那样还有父母兄弟在府里当值。   周刺史的书房里摆了一张棋桌,九宁走进房的时候,周刺史刚刚落下最后一子。   他左手执白棋,右手执黑棋,自己和自己对弈。   听到脚步声,周刺史没有抬头,问:“你猜谁赢了?”   九宁走到他对面,一扫袍袖,安然落座,道:“我不懂棋,使君不该问我。”   周刺史眼帘抬起一点,“怎么不叫我伯祖父?”   九宁淡笑:“使君既然要和我谈条件,还是先分清楚名分罢,免得我多心,以为使君还顾念情分。”   周刺史微笑:“你比大郎要强多了。”   大郎那个毛躁小子简直是蠢得无可救药,知道九宁不是周家血脉,竟然要把这事宣扬出去,他当周家是什么人家?又当崔氏是什么?   这种事只能烂在肚子里,周家当初看上的是崔氏的门第出身,外人只需要知道他们家有一个高门媳妇就够了。   周家的名声是祖祖辈辈辛苦经营出来的,绝不能变成江州百姓茶余饭后的笑柄!   “九娘。”周刺史看着九宁,苍老浑浊的眼睛里并没有嫌恶或是其他东西,只有平静淡然,“这件事只有大郎父子知道,我可以向你保证,以后不会有人拿这事来要挟你做什么,三郎还是你的好兄长,你祖父也会和以前那样疼爱你,周家不会动你母亲留下的陪嫁,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大郎他们绝不敢多嘴。”   九宁挑眉:“那使君的条件是什么?”   天上不会掉馅饼,周刺史不会无缘无故帮她。   她很从容,没有被揭露身世后的伤悲、恐惧、不安、自卑亦或是其他,淡然得让周刺史几乎要怀疑她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不是周家血脉。   周刺史沉默了一会儿,道:“你不需要付出什么,只要去鄂州待两年就好。节度使不会伤害你,他只需要一个听话的人质。两年后,我让三郎亲自去接你回来。”   九宁反问:“如果我不同意,使君会怎么做?”   周刺史拂袖扫落一颗棋子,“只有死人才不会暴露秘密……九娘,你祖父现在不在江州。”   他没有明说,意思却很明白。   周都督不在,周刺史想杀了她,轻而易举。等周都督回来,为时已晚。   九宁喃喃道:“这么说,我只能去鄂州。”   “你母亲当年愿意嫁给你父亲,也是权衡利弊后作出的决定。”周刺史缓缓道,“九娘,你还小,等你长大以后就会明白,妥协不一定就是输了。你为江州换来十几座城池,日后就算你的身世还是暴露了,周家也没人敢伤害你。”   九宁没说话。   周刺史接着道:“你祖父一直是那个性子,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做什么,他有本事,我不如他,可他太重情,眼里心里都没有江州,只有自己的小家……他太顽固,我只能这么做。”   九宁出了一会儿神,问:“使君会告诉他我不是他的孙女吗?”   周刺史看她一眼,摇摇头。   “九娘,我了解你祖父,他生平最恨被人欺瞒……我虽然逼你做出牺牲,也不想看你落得没人庇护的境地。你放心,我已经做出妥帖安排,你祖父不会听到一点风声。”   说完,他朝门外摇摇手。   他的亲随们应喏,押着双手被捆缚在背后的衔蝉、金瑶几人走进正厅。   侍婢们没经过这样的事,怕得浑身发抖。   但目光对上九宁时,她们立马收起惧怕之色,努力撑起一脸笑,试图告诉九宁她们一点都不怕。   九娘,不要管我们,我们不怕呀!   九宁闭一闭眼睛,她早就猜到周刺史会这么做,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周刺史命人取来笔墨,道:“九娘,你的这些婢女很忠心,我会代你好好照顾她们。”   九宁冷笑,接过递到眼前的笔。   周刺史叹口气,说:“我知道你和你祖父有约定好的暗号,这封信我来口述,你照着写,有一点不一样或者不寻常的地方,你的婢女就可能少一个,九娘,你想清楚了再下笔……”   “我明白。”九宁打断周刺史的话,“我既然不是周家人,待在江州未必比待在鄂州好。使君念吧。”   周刺史停顿了片刻,看着九宁的目光有些抑制不住的赞赏。   他唏嘘不已,如果九宁真的是周家的孩子,那该有多好!   可惜了。   周刺史念一句,九宁照着写一句。   这封信是以她的口吻写给周都督的,信中表示她愿意主动去鄂州,请周都督不要生气,盟约一旦达成就不能反悔,她要去鄂州玩两年,两年后她就能回来了,请周都督不要担心云云,信的末尾还撒娇说她之前说要去青竹县其实是骗周都督的,她收拾行李是为了去鄂州。   信写好后,周刺史仔细检查了几遍,让人收好。   “九娘,我会信守承诺,你也不要有其他心思,我既然敢送你去鄂州,就不怕你在鄂州生事。”   九宁扫一眼被带下去的侍婢们,“使君自信能把握全局?”   周刺史苦笑,摇了摇头。   “没有人能猜到以后,我亦不能。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他深深看九宁几眼。   “九娘,好好保重,不要轻举妄动。”   九宁站起身,回眸粲然一笑,颊边一对梨涡:“但愿使君将来不会后悔。”   周刺史怔了怔,望着她离去的娇小背影,神情复杂。 第75章   九宁之前准备去青竹县, 行囊早就收拾好了。   周刺史急着要送她去鄂州, 一应护卫早就准备齐全,她要做的也不过是清点一下自己的行李。   侍婢们还被扣押着, 周刺史另拨了一批人过来服侍她, 几个侍婢走路步子轻快, 手脚麻利,一看就知道会武艺, 大概是专门看守她的。   九宁站在院子里,环顾一周, 身边没有一个认识的仆役。   下人们得了周刺史的吩咐,不敢和她多说话, 脚步匆匆, 有条不紊地搬运箱笼器具。   九宁心想, 这样也好, 公平交易,干脆利落。   免得她的人围着她哭哭啼啼的, 那就太可怜了,想想都觉得凄凉。   周刺史不肯揭露九宁的身世, 这让周嘉言感到非常失望,但想到九宁就这么被赶去鄂州,说不定以后都不能回来了,他又转怒为喜, 带着随从过来催促九宁赶紧收拾东西。   “滥竽充数, 迟早还是要露馅的。以后没人给你撑腰, 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九宁低头整理披帛,“周嘉言,还没人告诉你?”   周嘉言眉头皱起:“告诉我什么?”   九宁淡笑:“使君想要我心甘情愿地离开,我当然不肯答应,找使君讨了一个承诺——你费尽心机来收集证据,哪能让你白辛苦一场!”   听出她的话外之音,周嘉言心里一突,这个妹妹从来就不安分,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九宁却不肯接着往下说了,“等我走了以后,你亲自去问使君罢。”   周嘉言性情急躁,怎么可能忍得住?   立刻转身去找周刺史。   周刺史的幕僚拦住周嘉言,说使君现在不想见他。   周嘉言不敢硬闯,恨得直咬牙,只得转身回来找九宁。   “你到底和伯祖父说了什么?!”   九宁懒洋洋地坐在长廊上,倚着美人靠吃鸡头米,见他怒气冲冲回来,嘴角轻翘。   “周嘉言,你到现在都不知道使君最看重的是什么,从你查到一点东西就迫不及待要宣扬出去开始,家主之位注定和你无缘。这一次,使君真的对你失望透顶。”   周嘉言年轻气盛,心胸狭小,这些都不算什么大毛病,周刺史虽然觉得他不如周嘉暄宽厚,但还没有到厌恶他的程度。   直到周刺史发现周嘉言宁愿让周家蒙羞也要揭露九宁的身世,他心里只有自己的私仇,压根不管这么做会给家族带来什么影响。   而周刺史一切为家族考虑,甚至连自己的亲儿子都可以牺牲。   试问像周刺史这样的人,怎么看得上周嘉言?   周刺史已经向九宁承诺,周嘉言永远不可能接掌周家。   至于周都督那边,他早就放弃周嘉言了。   “这不可能!”   周嘉言沉了脸面,因为太过激动的缘故,脸皮轻轻抽搐起来。   九宁摊手,自顾自接着吃鸡头米。   周嘉言躁怒,双手紧握,手背青筋浮动,怒吼:“你这贱……”   一句话还没骂出来,周围的仆从忙围过来,架住周嘉言,捂他的嘴。   “郎君怎么糊涂起来了?九娘可是贵主,岂能轻贱?”   “郎君可能是撒癔症了,别吓着贵主,还请回房去。”   二话不说,强行将狂怒的周嘉言拖走。   九宁啧啧了几声。   周嘉言心高气傲,自命不凡,仗着嫡长孙的身份颐指气使,现在他的希望彻底破灭了,看他以后还怎么得意。   素日被他瞧不起的堂兄弟们会一个接一个地超越他,他的“好日子”才是真的在后头。   九宁拍拍手,站起身,背着手在蓬莱阁转一圈。   仆役们态度恭敬,照着她的吩咐收拾东西,一直忙到大半夜。   周刺史怕夜长梦多,当天就布置好所有关节,通知九宁准备动身。   九宁没有说什么,确认过所有账目都对得上,抬脚便走。   她这完全不留恋的态度让周刺史不由得好奇:“九娘,你恨伯祖父吗?”   九宁反问:“使君觉得呢?”   周刺史捋须一笑,感慨道:“这样冷静行事才好,怨天尤人帮不了你什么。你这么机灵,去了鄂州也能过得很好。”   强大的时候不妨任性一点,受制于人的时候也不必气馁,认清现实,找到最有利于自己的路,总有一天能摆脱困境。   这道理谁都懂,但周刺史还是惊讶于九宁的反应速度。   他忽然说起玩笑话:“你生父或许是个很厉害的人物。”   九宁没接这句话。   她的生父肯定早就不在人世了,厉不厉害并不重要。   周刺史又问:“你恨你母亲吗?”   九宁淡笑,摇摇头,“当然不。”   周刺史语气一变,道:“她让你蒙羞,害你处境两难,如果她早做准备,你也不至于到现在才知道真相。”   九宁收起笑容,正色道:“我想问使君一句,假如我阿娘嫁给周百药的时候如实道出她已经有孕的事,你们会留下她腹中的孩子吗?”   周刺史不语,皱眉沉思。   是啊,如果崔氏当时有孕,那么她选择隐瞒下来也是人之常情,因为谁也不能保证周家容得下她的孩子。   本来就是一场互惠互利的婚姻而已。   “阿娘没有让我蒙羞,我很佩服她。”九宁一字字道,姣好的面孔上神情认真。   即使证据确凿,她依然不相信崔氏会做出和人私通的事,也不认为崔氏会故意瞒着她实情。   当年的事肯定有隐情。   崔氏冷傲归冷傲,但她有冷傲的资本,绝不是那种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虚伪性子。   只有等当面问过雪庭才能知道真相。   周刺史哑然,半晌后,点点头。   是个好孩子呀,可惜她不姓周。   第二天,周刺史派自己的孙子送九宁出城。   六郎和七郎会陪九宁一起在鄂州住两年。   两位堂兄从祖父那里得知了部分实情,看到九宁时,神色恍惚,欲言又止。   他们前些天还有说有笑,一起去斗鸡场玩……   九宁神色如常,和两位堂兄见礼,上了马车。   六郎、七郎叹口气,骑马跟上她的车驾。   周刺史嘱咐过要低调行事,但他们一行几百人出城,路上还是招来不少探究好奇的注目。   九宁一手托腮,坐在帘后,透过窗格看外面的街景。   富庶安平,繁华热闹。   以后大概见不到了。   出了城以后,嘈杂人声如流云一般隐去,外面安静下来,路边人烟稀落,偶尔有几辆牛车经过,铃声叮铃。   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官道后面突然传来一片马蹄声,沙尘飞扬。   一名身穿窄袖袍衫的少年郎策马急追过来,甩鞭声清脆响亮。   护卫们立刻戒备起来。   等那一人一骑弛近,护卫们对望了一眼,收起武器。   来人是十一郎。   六郎和七郎虽然同情九宁,但他们是周家儿郎,不敢在这个时候心软,始终尽忠职守地跟在马车旁,警惕路上出什么意外。   见十一郎来了,两人一个留在马车旁,一个紧夹一下马腹,走到十一郎面前。   “阿弟,你赶来做什么?”   十一郎快马加鞭追上来,吹了一身沙土,灰头土脸道:“我来送一送九娘!”   六郎皱眉道:“别胡闹,快回去!”   十一郎吐一口唾沫,抹把脸,道:“不会耽误多久,我就想送一送九娘,你看我人都过来了,哪能掉头回去?”   说着不住伸长脖子往前面看。   “九娘呢?”   看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状,六郎着实头疼,压低声音警告他:“我阿翁派了高手在队伍里埋伏着……就是预备九娘的人来捣乱,看你是周家郎君,他们才没有现身,你要是真的胡闹,他们照样不会手软!”   十一郎苦笑道:“堂兄,我一个随从都没带,就靠我一个人,能做什么?我不是来捣乱的,就是想和九娘说几句话。”   六郎回头,和七郎交换了一个眼神,点了点头。   十一郎千恩万谢,拨马走到马车旁。   “九娘……”他翻身下马,扑到车窗前,“我来了。”   帘子掀开,九宁笑着伏在车窗上往外看,依旧是眉眼带笑的样子,眼神灵动,不见一丝颓丧亦或是伤感。   “十一哥!”   十一郎嘴笨口拙,不知道该说什么,眼圈先红了。   他低头从怀里掏出一只布口袋,塞给九宁。   “这是我攒的私房……我大手大脚的,攒的不多,你拿着吧。”   九宁挑眉,没有推拒,接了布口袋。   他这人喜欢赌钱,常常输得身无分文,死乞白赖跟着她蹭饭吃。有时候还欠债,不得不祈求她去斗鸡,然后靠着她的将军和小黑赚钱还债,攒点钱不容易。   九宁收好布口袋,说:“我走得匆忙,将军和小黑就托付给十一哥了,别整天让它们比赛,它们可是我的宝贝。”   两只常胜斗鸡留给十一郎,他很快就能赚得盆满钵满,不愁没钱花。   十一郎点点头,道:“你放心,我会好好照看他们。”   忸怩了一阵,盯着九宁看了很久,心一横,鼓起勇气道:“你不是周家的小娘子也不要紧……我还和以前一样喜欢你,你别怕,我现在长本事了,能跟着唐将军一起上战场,以后等我变厉害了,我带兵去鄂州接你回家!”   九宁莞尔。   谁能想到,来送她的竟然会是十一郎。   他们一开始相处得并不好,视对方为眼中钉,十一郎拿蛇吓唬她,她当面骂十一郎是无耻小人。   九宁轻笑,伸手拍拍十一郎的肩膀。   不管他将来还记不记得这个冲动之下许的承诺,会不会真的带兵去接她……都不重要,他能有这份心便够了。   十一郎双颊通红:“你别笑……九娘,你是不是以为我在说笑?”   他握拳,挺起胸膛。   “我不是说着玩的!”   九宁朝他眨眨眼睛,“十一哥,我相信你。”   十一郎羞愧道:“我现在还小,没什么本领……你等着,我以后再也不吊儿郎当了,我要好好跟着唐将军历练,我一定会去接你的!”   少年人的承诺,赤诚,热烈,单纯,似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这般猛烈而直接,让人不由得眼眶湿热。   九宁心里百味杂陈,微笑不语。   六郎和七郎骑马走过来,催促十一郎赶紧离开。   十一郎眼圈更红了。   九宁朝他挥手,含笑道:“十一哥珍重。”   十一郎停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马车走远。   他以前不喜欢九娘这个堂妹。   因为阿爹、阿娘不喜欢她的母亲,从小到大,他听到很多崔氏如何高傲如何看不起人如何给自己父母脸色看的旧事,于是连带着也不喜欢九娘。   可九娘却是周家最漂亮的小娘子。   十一郎心里更不满了,为什么她要生得那么漂亮?她就不能丑一点吗?   他欺负九娘,吓唬九娘,和她赌气。   后来他们俩成了朋友,九娘很看不起他,不爱和他一起玩耍,他急得抓心挠肝……   九娘第一次正眼看他的时候,他飘飘然,高兴得手舞足蹈。   好像还是不久以前的事,但现在回想,却觉得很遥远。   他还没有好好补偿九娘,她就离开了。   那可是九娘啊,又神气又漂亮又威风的九娘,她就该一直无忧无虑,每天欢天喜地到处玩耍,怎么能这么孤零零离开江州呢?   她母亲早就不在了,现在又被使君逼走,以后没人再疼她……她一个亲人都没有……   鄂州的人答应过不会亏待她,可等两年以后呢,哪里是她的容身之地?   “九娘!”   一股莫名的情绪在胸腔中翻涌,十一郎蓦地拔高嗓音大喊,放开缰绳,飞跑到马车前。   六郎和七郎大惊失色,阻拦不及。   十一郎看也不看护卫们手中凛凛泛着寒光的长刀一眼,用自己生平最快的速度追上马车,气喘如牛。   “九娘!”   他扯开帘子,握住九宁的手。   九宁刚刚打开他送的布口袋,正低头数里面有多少金饼,突然被他抓住手,吓了一跳。   尴尬了一会儿,她抬起头,和十一郎大眼对小眼看了一会儿,噗嗤一声笑了。   “你怎么又回来了?”   十一郎望着她乌溜溜的大眼睛,心跳如鼓。   他从来没这么紧张过,感觉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九娘,你别怕,你不是周家的孩子,还有我!”他不无羞赧地道,顿了一下,忽然结巴起来,“我、我……等你长大了,我就娶你!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你不会孤苦无依的!”   九宁愣住了。   赶上来的六郎和七郎也目瞪口呆,齐齐怔住。   安静了许久后,马车里传出银铃般的清脆笑声。   九宁看着面红耳赤的十一郎,笑得前仰后合。   十一郎把心中的话说出口,自己也呆住了。   听到九宁笑,而且笑得特别欢快,他悠悠回过神,脸上表情变幻不定,又是羞又是恼,跺一跺脚,气急败坏道:“你笑什么?!”   九宁收起笑容,回握十一郎的手,神情郑重。   “十一哥,谢谢你。”   话锋一转,“不过你用不着牺牲自己,不管我姓什么,以后还当你是哥哥。”   十一郎张口结舌,嗫嚅道:“我是真心的。”   九宁笑着白他一眼,忍俊不禁,“我晓得。”   车队继续行驶。   十一郎站在原地,脸上还赤红一片,喘着粗气,目送马车在护卫的簇拥中驰向远方。   等看不到十一郎驻足的身影了,六郎、七郎摇头失笑。   “这傻小子,他以为这是过家家呢?”   两人说笑了几句,看一眼马车。   车帘卷起,九宁双手托腮,正伏在车窗上,从车厢里盯着他们看。   黑葡萄似的眸子,目光炯炯,唇边带笑,仿佛他们是出来郊游的,而不是要去鄂州为质。   两个少年郎被九宁看得发窘,心里直发虚,不由自主放慢速度,缀在马车后面,以躲避她那纯真无辜、让他们不由得直冒冷汗的眼神。   堂兄们退到马车后面去了,没人可看,九宁便和军将搭话。   “我阿翁曾在前面那个山谷遇险,你们走的时候小心点,别误中别人的陷阱!”   军将听她语气随意,没放在心上,但还是派人先去探查。   属下走了一趟,回说一切如常,山谷没有陷阱。   他们顺利穿过山谷,一路风平浪静,连树丛里的鸟叫声都安安静静的。   每到一处地势险要的地方,九宁就提醒护卫们去检查,不然她就不走了。   护卫们只当她这是在闹脾气,耐着性子听她指派。   天色慢慢暗下来,他们没有停下歇宿,放慢速度继续赶路。   六郎告诉九宁:“出了江州地界,鄂州那边会派人来接我们。”   九宁会意,周刺史肯定瞒着周都督和山南东道节度使另外定了一份盟约。   入夜后,她扯紧车帘躺下就睡,不知做了什么动作,车厢里一阵噔噔响。   六郎和七郎哭笑不得,想着她这会儿肯定心情不好,这才自暴自弃,怕惹她伤心,没敢开口劝她。   四野寂静,夜色深沉,碧蓝夜空镶嵌着一勾弯月。云层涌动,月光笼在乌云后,林中时不时响起一两声突兀的鸟鸣。   车队在夜色中慢慢朝着鄂州方向行去。   赶了一天的路,人乏马疲。   六郎和七郎守在马车外,累得直打哈欠。   万籁俱寂中,黑暗中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护卫中的几人立刻竖起耳朵,示意车队停下。   但还是晚了,只听轰的一声作巨响,前方忽然燃腾起数丈高的大火。   护卫们立刻赶回马车旁,厉声爆喝:“有埋伏!”   他们话音落下,又是几声轰隆巨响,然后便是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怪叫,嗖嗖嗖嗖声此起彼伏响起,宛如漫天流星坠落,无数燃烧的熊熊大火凭空出现在山道两侧,阻住他们的去路。   到处都是火光和隆隆的爆炸声。   护卫们乱成一团。   六郎高喊:“稳住!稳住!对方人不多,只是声势大而已!”   马匹畏惧大火,嘶鸣着不敢上前,不知哪匹马受惊发狂,甩下马背上的骑手,横冲直撞起来。护卫们忙拨转马头躲避,喊叫声响成一片。   七郎心中暗道不好,第一时间掀开车帘,想确认九宁的安全。   车帘扬起,他探身进去,对上九宁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七哥,我都说了有陷阱,你们怎么不信?”   九宁含笑道,忽然暴起,手中匕首割破七郎的喉咙,鲜血汩汩而出。   不远处的护卫们吓得脸色苍白:“县主,休要伤人!”   九宁制住七郎,手里的匕首随手往他袍襟上抹了一下,擦干净血迹,然后又是一刀。   她的力道控制得很好,划的伤口并不深。   但七郎是家中嫡出郎君,自小也是娇生惯养长大,身上连油皮都没蹭破过,什么时候被人直接拿锋利的匕首在胸前划来划去?   七郎倒抽一口凉气,低头一看,自己胸前皮开肉绽,鲜血顺着脖颈往下淌,连袖子都染红了。   吾命休矣!   七郎两眼一翻,差点晕过去。   “欸,醒醒,我可抬不动你。”九宁拍醒七郎,匕首压在他颈间,朝周围的护卫道,“七哥可是使君的嫡孙,你们别靠得太近,吓着我,我一时失手伤了七哥,可怎么是好?”   护卫们苦笑:您已经把七郎划得浑身是血了,什么叫“一时失手”?   他们迟疑着不敢靠近。   与此同时,趁着大火将整个车队拦腰截断,山林里遽然冲出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年轻男子,怒吼着和护卫们厮杀在一处。   他们明显是埋伏多时的,配合非常默契,先放出缠有火布的弓箭,扰乱车队,将他们的队伍冲散得支离破碎。然后从不同方向冲到马车前,立刻摆出整齐的枪阵,十个人为一组,互为犄角,一边厮杀,一边朝马车靠近。   他们的阵型非常牢固,又能随时根据护卫们的反击重新排阵,很快就冲到马车前。   六郎惊愕,这些埋伏的人不是乌合之众,他们是训练有素的军士!   “下马!所有人下马!提防他们惊马!”   惊叫和咆哮声四起,眨眼之间,已有十几匹马突然长啸着倒地,马背上的骑手猝不及防之下被狠狠摔下马背。   护卫们忙滚下马,拔出长刀,慢慢聚拢到六郎身边。   熊熊火光中,六郎暗恨,牙齿咬得咯咯响,抹一把脸,冲到马车前:“九娘,放开我阿弟!”   九宁微笑,手中匕首稳稳地架在七郎脖子上。   “六哥,人我是会放的,不过不是现在。”   六郎看着七郎衣袍上发黑的血,脸色阴沉,清清嗓子,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显得温和一点:“九娘,你以为你这样就能跑得了?我阿翁派了几千精兵在沿路接应,每个关卡都是江州兵把守,就算你这会能逃走,还是出不了江州。”   九宁满不在乎道:“逃不逃得出去是我的事,就用不着六哥为我操心了。”   说着,她靠近瑟瑟发抖的七郎。   “七哥,你说是不是?”   匕首冰凉而锋利,七郎动都不敢动一下,心里嘴里都发苦:他只是奉祖父之名去鄂州当人质而已,为什么会摊上这种事?   七郎在九宁手上,周围各自的人手还在拼杀,火光摇曳,九宁娇艳的脸庞仿佛比平时更艳丽。   也更危险。   六郎不敢轻举妄动。   旁边的军将见六郎动摇了,忙道:“郎君,难道就这么放县主走?那我们怎么对使君交代?”   提到周刺史六郎就生气,祖父心里只有周家,从来没有他们,他们虽然是周刺史的亲孙子,但并没有得到太多优待,反而总被祖父忽视。现在祖父还让他们和九娘一起去鄂州当人质……虽说祖父是为他们长远考虑,他心里还是有怨。   七郎是他的亲弟弟,他怎么能眼看着七郎受伤——九娘学过骑射,她真敢下手!   六郎沉下脸,“九娘,只要你不动六郎,我可以放你走。”   九宁脸上并没有露出惊喜的表情,看一眼队伍乱起来之后始终被十几个士兵紧紧围在最当中严密保护起来的一辆马车,慢悠悠道:“六哥,只怕你说了不算。”   六郎愕然。   九宁知道自己猜对了,拔高嗓音,朝那辆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马车道:“事已至此,阁下何必藏藏掖掖?”   那十几名士兵对望了一眼,听到马车里传出咳嗽声,回转身,细听里面的人吩咐。   一名士兵掀开车帘。   巨大的火团烧得噼里啪啦响,炙热的昏黄火光中,一名身穿交领宽袍的少年走了下来。   眉目清秀,面如冠玉,随随便便一个动作也让人觉得赏心悦目,骨子里散发出一种自然而然的高贵气质,眉宇间略带几分郁色。   正是九宁在永安寺撞见的雍王李昭。   李昭握拳咳嗽了几声。   九宁看着他,轻笑道:“又见面了。”   李昭还以一笑,声音温和,音质温润:“县主聪慧过人,怎么猜到是我的?”   九宁不是猜出来的。   她一开始怀疑周嘉言受了什么人的挑拨才能设下这么周全的计策,但等周刺史插手进来后,她发觉事情没有自己起初想的那么简单。   周刺史确实不满足于仅占江州一地,常常因为周都督不愿扩大地盘和他起冲突,但这一次周刺史对鄂州拱手让出来的城池的态度太奇怪了,他似乎迫不及待要扩展势力,压根不担心周家能不能稳稳当当保住新地盘。   他急切,浮躁,甚至冒着得罪周都督的风险也要拿下那些城池,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谁在暗中鼓动怂恿他带领周氏一族参与这场群雄逐鹿的争斗?   又或者说,谁给了周刺史这样的决心和魄力?   那个人一定身份高贵,才能让周刺史也变得轻率冒进,沉不住气。   放眼天下,只有雍王李昭能够说动周刺史,也只有李昭的身份能让周刺史动心。   他上次并没有离开江州,而是混进周府,躲在周都督眼皮子底下。   这些是九宁从侍婢们打听到的消息总结出来的。   当然,九宁不知道李昭是怎么一步步谋划的,只能猜出个大概。   有一点她想不明白:李昭为什么会从她身上下手?   她只是个小娘子而已。   九宁看着李昭,慢慢道:“使君身体很好,偶尔也吃药,不过用不着服丹药,婢女却告诉我使君的院子最近常有道士走动,我记得使君崇佛,和道士来往不多。”   李昭微笑。   因怕走漏行迹让周都督瞧出端倪,待在周府期间,他从未踏出过房门一步……可惜他多病,需要靠丹药来支撑,有几次服用丹药过量,险些丧命,郎中束手无策,周刺史只能请道士来为他诊治。   也就是这一个疏忽,竟然让九宁猜出他就在队伍里。   九宁抬头看一眼黑魆魆的夜空,问:“我舅舅是你支走的?”   李昭没有回答,扫视左右,淡淡道:“既然你知道是我,那也应该清楚你今晚逃不了。”   周刺史安排的护送队伍远远不止表面上的那几百人,真正的精兵全程跟随在车队前后。这几百个护卫只是掩人耳目罢了,为的就是让来救九宁的人掉以轻心,等他们自投罗网。   他说完,官道远处传来雷鸣声。   怎么会突然打雷?   众人仔细聆听,才发现那不是雷声,而是整齐的马蹄声。   光听声音就知道后面的队伍人数众多,气势雄壮,每匹马都是肥壮的好马。   六郎松了口气。   被九宁勒着脖子的七郎也悄悄松口气,把心放回肚子里:差点就以为今晚要被九妹大卸八块!   九宁脸色微变。   李昭掩唇咳嗽,扫一眼紧紧围在马车前的那几十个新兵。   这几十人忽然放出大火拦住车队去路,还摆出严密的阵型来冲破护卫们的拦阻,让他颇觉得意外。   尤其当看到为首的那名新兵头扎红绸、一副女子打扮后,李昭更为诧异。   粗看那新兵长手长脚,分明是英武长相,怎么竟然是个女人?   看她态度大方、目光坚毅,显然平时也一直是女子着装。   她手下的新兵就甘心被一个女子指挥吗?   李昭没有想到,来救九宁的竟然是这帮人。   一个女人带领的一帮新兵。   而他们差一点就真的救走九宁了。   新兵们表现不凡,肯定和九宁这个主人有关系。   李昭暗叹一声。   九宁果然不是寻常小娘子,而且她的生父很可能是雪庭的至亲,说起来他们也算是同乡。   他并不想伤害她。   可惜九宁身上的谜团太多,而且和鄂州那边关系微妙,鄂州的节度使似乎非她不可,他不得不利用她来搅乱江州、鄂州、襄州几地的平衡局势。   马蹄声震耳欲聋,精兵们越来越近了。   见援兵终于来到,六郎轻轻吁口气,“放了我阿弟!”   九宁撩起眼皮,眉眼弯弯,笑出一对梨涡。   六郎愣住。   李昭也怔了怔,脸色微变,抬眼朝那些精兵看去。   下一刻,李昭瞳孔急剧收缩:“不是我们的人。”   几百匹快马风驰电掣而来,马上骑手个个手执弯弓,弓弦已经拉满,箭尖闪烁着冰冷寒光,密密麻麻,正对着周家护卫。   李昭立刻明白九宁刚才是在拖延时间等这批莫名其妙出现的骑手赶到。   他只犹豫了一瞬便清楚敌我悬殊太大,没有留恋,沉着道:“退!”   周刺史安排的人肯定被拦下了,又或者说,被消灭了。   李昭回眸,看向九宁。   九宁回以一个灿烂的笑容。   谁埋伏谁,还不一定!   李昭忽然弯腰,低低咳了一声。   他身边的亲随反应迅速,立刻扶住他,搀着他躲入人群中。   冷箭如蝗雨,狂风骤雨,一阵急似一阵。   周家护卫纷纷中箭倒地,快马没有放慢速度,沿着军将们逃窜的方向继续追击。   炎延眼露精光,兴奋得浑身热血沸腾,不过她没忘记自己今晚的任务,率领新兵们围住马车,翻身下马,朝九宁行礼。   “县主,幸不辱命!”   火光照亮她的脸,她梳得整齐的发髻被大火烧着了一部分,身上一股淡淡的腥臭味,面庞端正,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像女子。   但九宁此刻却觉得炎延很漂亮,而且是那种神气的漂亮!   她笑着道:“以后不必叫我县主……我离开周家了。”   炎延站起身,手搁在腰间佩刀上,道:“您是朝廷册封的,离开周家也还是县主,为什么不能这么叫?”   九宁笑了几声,目光微黯。   因为这个封号是周都督送给她的生辰礼,既然她不是他的亲孙女,以后还是别这么叫罢。   她只失神了短短一个弹指,道:“六郎呢?把他抓来!”   新兵们高声应喏。   不一会儿,披头散发的六郎被新兵们逮住了。   六郎咬牙切齿,和浑身是血的七郎对视一眼,一起看向九宁。   横眉怒目,气势汹汹。   九宁收起匕首,一脚踢开七郎,让人把六郎捆了丢进马车里。   七郎突然被放开,愣了一下,呆呆地问:“九娘……你要放我走?”   九宁把匕首插回靴子里,道:“总要有人回去报信,七哥,你回去和使君说一声,我暂时不能放六哥回江州,他心里要是还有这个嫡孙,就别惹恼我。”   “还有一句话:鄂州的十几座城池,江州和鄂州的盟约,周家的将来……”   九宁抬起头。   在一片激昂的喊杀声中,她嘴角轻轻勾起,娇美的面容在夜色下平添几分精乖之气。   “关我屁事!”   七郎面色紫涨。   不远处,一匹膘肥体健的黑马缓缓靠近,马上的人听到九宁突然爆粗口,剑眉轻拧,唇边一缕淡淡的笑意。 第76章   九宁看到周嘉行, 挥手朝他打了个招呼。   隔着翻涌飞窜的浓烟,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周嘉行等了一会儿,见九宁赶走七郎后和炎延几人说话, 策马走开。   亲随向他禀报:“郞主, 李昭往回跑了, 要不要派人去追?”   他们虽然准备充分,但也不敢托大,江州毕竟是周家的地盘, 往回追很可能撞上来支援的江州兵。   李昭很冷静,逃跑的方向找得很准。   周嘉行端坐在马背上, 回头望一眼夜色下起伏的青山, 眸子里倒映出火光,“留着他还有用处, 放他走。”   亲随们应喏,传话下去, 牢固的包围圈故意放开一个口子。   李昭的亲随立马发现这个缺口,大喜,护送着他逃走。   战斗很快结束,士兵们清点人数, 扑灭大火。   周家护卫全被俘虏了。   九宁自然不会杀他们, 不过也不能就这么放了他们,全部捆了, 然后挑出那几个有官职的属官, 让他们给周刺史写信, 要周刺史拿人拿钱来赎他们。   忙碌完,周嘉行找了过来,手里提溜了一个人,往九宁跟前一扔。   “唉哟!”   十一郎呼痛,在地上打了个滚,揉着肩膀爬起来,披头散发,鼻青脸肿,形容狼狈。   “十一哥?”   九宁诧异。   周嘉行解释道:“路上捡到的,他跟着你们的车队。”   九宁点点头。她和十一郎道别时故意捏了几下他的手,暗示他跟上来,他反应慢了点,不过还好不笨,真的跟上来了。   可惜运气不好,被周嘉行当成周家的探子收拾了一顿。   十一郎刚才有幸目睹周嘉行率兵在峡谷伏击周刺史事先安排的精兵,眼见着他身先士卒,反手持刀砍下一颗颗脑袋,吓得魂飞魄散,听周嘉行说话,先抱着双臂抖了几抖,一个箭步冲到九宁身前,抓住她的手,激动得语无伦次。   “九、九娘……杀……”   九宁抽出手,拍拍十一郎的手背:“十一哥,你别回江州了。”   十一郎愣住。   “就凭你送别时对我说的话,以后使君不会重用你。”   九宁说着话,停下来咳嗽几声,接着道,“你去找都督……”   她怔了怔。   十一郎瞟她一眼,没敢说话。   片刻后,九宁笑笑,继续道:“你去找我阿翁,告诉他家里发生的事,不用瞒着他,告诉他真相……以后你就跟着阿翁。”   周刺史和周嘉言都想拿身世的事来要挟九宁。   不必他们开口,她选择自己和周都督坦白一切。   今天周刺史可以利用她的身世来威胁她,殊不知以后会不会得寸进尺,逼她做其他事?   送她去当人质只是第一步。   就和前世一样,等她长大,他们还会逼着她嫁人,让她做出更大的牺牲。   所以她绝不会去鄂州。   前世从鄂州开始,这一世她要扭转噩运。   与其被人拿着把柄,整天惶惶不可终日,不如索性由她自己亲自揭露秘密。   大家一刀两断,谁也不欠谁。   “都督……”十一郎想说什么,意识到周嘉行在一边,马上煞住话头,拉着九宁走远。   周嘉行冷冷地看着他。   确定周嘉行听不见自己说的话,十一郎才停下脚步,小声说:“你不是周家的小娘子,那就是说你也不是二郎的妹妹……他要是知道真相,你该怎么办呀?”   九宁摊手,道:“不管这么多,先离开这里再说。”   十一郎忧心忡忡:“不如你和我一起去找都督?正好可以摆脱二郎……”顿了一下,压低声音,“你这个哥哥太可怕了,要是他知道你骗他来救你,他生气了怎么办?他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胡人!”   周嘉行知道真相以后会是什么反应,老实说,九宁心里也没底。   她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说:“再坏也不会像在周家那样,至少他不会拿我去和别人交换什么,十一哥,我心里有数,你去找阿翁吧。”   十一郎心急如焚,但他也知道现在九宁不能回江州,她和二郎里应外合的事情传回去,说不定连周都督都会动怒,让她跟着二郎离开是现在最稳妥的法子。   九宁叮嘱十一郎,道:“我会和使君交换人质,到时候我的婢女就劳你照看了。”   世道艰难,兵荒马乱,她的婢女不能跟着她东奔西跑,先让她们跟着十一郎避避风头。   十一郎答应下来,“我会照顾好她们……九娘,你先别和二郎说你不是周家人,等我劝都督消气了,带人去找你。到那时你再和二郎坦白。”   九宁笑了笑,随口应了声是。   “你真不和我一起走?”十一郎握住九宁的手,再一次问。   九宁拍开他脏乎乎的爪子,笑骂:“就凭我们两个人,能走到哪里去?”   十一郎沉默了,神色黯然。   对啊,只有周嘉行能带九娘离开,如果九娘跟着自己,他们根本逃不出去,还是会被抓住送去鄂州。   “好了,你赶紧去复州。”九宁声音一低,神色变得凝重,“李昭一直躲在周家,江州兵里肯定有他的内应,我让你去复州,就是要你去提醒我阿翁,让他警惕李昭。”   十一郎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忙正经起来,点头应是。   九宁道:“还有,我藏了些东西在城外,你回去找出来,都送到复州去。”   十一郎问:“是什么?”   九宁沉默了一会儿,笑着说:“是钱。”   十一郎连忙摇头:“钱?你给我钱干什么?你自己留着傍身罢!要是二郎发现你的身份,你就给他钱,俗话说有钱人是鬼推磨,说不定二郎看到那些钱就不计较你骗他的事……”   “不是给你的。”九娘打断滔滔不绝的十一郎,说,“那都是给都督的。”   她曾向周都督表示,愿意将崔氏留下来的所有陪嫁充作军饷,送给周都督。   那是一次大胆的试探。   周都督粗中有细,看出她的用心,很快起疑。但他最后还是选择装糊涂,大方表示不会动用一分。   当年崔氏毕竟是周都督保下来的,九宁也在周家养大,她对周家其他人没有情分,但欠着周都督的养育之恩不能不还。   之前的准备派上用场了,她把卖地的钱拿了出来,全部留给周都督。   听九宁说明原委,十一郎哑口无言,点了点头。   “走吧,路上小心。”   送走十一郎,九宁站在路口处,望着渐渐浮起淡青色天光的山谷出神。   有什么东西扑扑簌簌飘下来,落满肩头。   她心道这还没入冬呢,怎么就落雪了?   扭头一看,原来不是落雪,而是大火燃烧之后的灰尘。   她拍拍肩膀,拂去灰尘,走回马车旁。   炎延坐在火堆旁擦拭自己的佩刀,新兵们围坐在左右休息,看九宁回来,都忙站起身。   九宁挥手示意他们坐下,目光从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上划过,“以后我不再是周家九娘,使君随时可能会派兵追杀我。你们今天救了我,得罪周家,不能再回江州,这里离金州、鄂州、潭州都不远,你们可以去投奔他们。”   炎延一脸莫名,收起佩刀,“投奔他们干什么?我们愿意跟着九娘!”   她扫一眼自己的部下们,眼神凶狠。   部下们哆嗦了一下,赶紧跟着应声:“对,对!我们愿意跟着九娘!”   九宁淡笑道:“我再不是周家九娘,你们还愿意跟着我?”   炎延一巴掌拍开两个木头一样坐着不动的部下,朗声大笑:“我们本来就是九娘您的人,不跟着您跟谁?”   剩下的人附和:“对!我们是九娘的部曲,就该跟着九娘!”   话音落下,秦家兄弟忽然站了起来,似乎不赞同其他人的话。   新兵们看着他们几兄弟,窃窃私语。   炎延眼睛微眯,瞪向几人。   军中每次比试,秦家兄弟的名次紧紧咬在炎延后面,在队伍中的威望仅次于炎延。   他们的态度会影响到很多新兵。   九宁看着他们。   兄弟几个不像其他人那么惧怕炎延,挠挠脑袋,嘿嘿一笑,问:“我们就想问一声……以后还管饭吗?”   九宁失笑,点点头。   他想起来了,当初招兵时,兄弟问的也是能不能管饭。   秦家兄弟接着问:“还是管饱吗?吃多少都行?”   九宁回头,朝一直默默站在一边的僮仆使了个眼色。   那僮仆抬起脸,微黑的脸庞,眼睛细长——原来她不是僮仆,而是名女子,正是跟随九宁多日的婢女多弟。   她装成僮仆混进送行的队伍中,一直紧跟着九宁,六郎和七郎的马是她照看的。   多弟看懂九宁的眼神,爬进马车,推出一只箱子,往地上一推。   箱笼翻开,顿时一片金光闪烁,里面几十枚金锭掉落出来,滚得到处都是。   新兵们望着那一堆金灿灿的金锭,张大嘴巴。   多弟一脸懊恼状,仿佛刚才是失手才把箱笼推翻的,跪地将金锭收拾好,重新盖上箱子。   九宁等新兵们收回眼神,对秦家兄弟道:“当然管饱!”   秦家兄弟估算了一下这一箱金锭能买多少粮食,抹抹嘴巴,憨厚道:“管饭就行,管饭就行。我们愿意跟随九娘!”   九宁笑着勉励部曲几句,给炎延使了个眼色。   炎延站了起来,跟上她。   待两人离开,新兵们立刻拔高嗓门,热烈讨论刚才那满满一箱子的金锭。   九宁领着炎延走到下风处,风中送来新兵们猜测那一箱子金锭值多少钱的议论声。   她笑问炎延:“你想好了,以后真的跟着我?”   炎延抬手抹一下鼻子,“不跟着您跟谁?其他人可不会像您这样善待我。”   她去其他人帐下也能带兵打仗,不过前提是隐瞒女子身份,只有九娘不计较她是女子。   炎延喜欢大大方方梳发髻、穿女装,讨厌遮遮掩掩硬装男人——虽然她不用装就很像了,穿女装反而别扭,就像一个大老粗非要穿袄裙,但她就是喜欢以真面目示人!   而且九宁还教她读书认字,她现在会写自己的名字了。等她能读懂兵书,她就能当上女将军啦!   多弟一直紧紧跟在九宁身边,待炎延走开,咬了咬唇,“九娘,以后您打算怎么办?”   九宁反问:“你觉得呢?”   多弟愣了好一会儿。   很早的时候她就发觉了,九娘对她的态度和其他人不一样。九娘提拔她,给她丰厚的月钱,帮她照顾家人,破格给她家最肥沃的土地耕种,后来还教她认字,简直是好得不能再好。   可九娘好像不想亲近她,虽然屡屡为她破例,却从没有把她叫到跟前和她玩笑。   九娘有时候会对着衔蝉、金瑶她们撒娇,和她们闹成一团,对着她时,态度立刻防备起来,从不会打趣她。   多弟心里着急,想不通九娘为什么防着自己,疏远自己,但又对自己这么好。   直到这次九娘遇险,多弟终于找到机会向九娘表露忠心。   趁蓬莱阁的看守粗心大意时,她给九娘下跪,告诉九娘自己愿意为她赴汤蹈火。   她不得不这么做。   除了九娘,谁还能给她这么多优待?谁会教她认字?   九娘不喜欢她,可九娘真的对她好。   多弟心中隐隐有种预感,只有跟着九娘,她才能过上更好更风光的日子。   本以为九娘心里更看重衔蝉她们,不会搭理她,但九娘却几乎立刻就给予她信任,让她代为送口信给城外的周嘉行。   多弟心潮澎湃。   她突然发现帮九娘做这些危险的事才是最适合自己的差事。她沉着冷静,和周家护卫周旋,神不知鬼不觉溜出周家,按九娘的吩咐找到周嘉行的随从,送上九娘的亲笔信……做这些事的时候她竟然一点都不觉得紧张,反而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就好像她天生就该如此,而不是一直待在内院给人当奴婢。   听见九宁反问自己,多弟不再感到伤心难过,而是兴奋——九宁真的把她当心腹,才会问她的意见。   多弟不想暴露自己其实什么都不懂,斟酌很久后,小心翼翼地道:“二郎知道您的处境后,二话不说冒着风险带兵来救您,您不如先跟着二郎。”   九宁看一眼多弟,觉得有些好笑。   多弟一开始来找她时,她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给她分派任务,其实暗中也让阿大去找周嘉行了。   两人都圆满完成任务,多弟找到周嘉行的随从,阿大找到周嘉行本人。   两封信送到周嘉行手上,只有阿大送的那封才是真的求救信,多弟送去的只是普通的家书。   多弟竟然会在这种时候依然忠心耿耿,还冒着被周刺史发现的风险为自己奔走,这让九宁觉得意外。   听多弟劝她跟着周嘉行,九宁更觉得诡异。   她笑了笑,说:“先这样吧,船到桥头自然直。”   周刺史和李昭算计得再周密,却没想到周嘉行恰好也来了江州,并且就在城外。   而且还偷偷摸摸带了不少骁勇的沙陀兵。   想到这里,九宁哼了一声,周嘉行说顺路果然是敷衍她的,不然怎么会带着沙陀兵偷偷潜入江州?   周嘉行似乎知道九宁会介意这事,清点完人数,重整队伍,走过来接她时,第一句话便解释:“这些沙陀兵是从河东逃出来的,要去投奔新的主人,我带他们从江州走水路过去。”   九宁眉毛一抬,神色戒备,很不高兴的样子。   “他们要投奔的人……不会就是鄂州的节度使吧?”   从江州走水路去的地方就那么几个。   周嘉行看着她,半晌后,摇摇头。   “不是。”   九宁将信将疑。   周嘉行神出鬼没,不知道到底在忙什么,总之绝不是忙商队的事。他这人交游广阔,又常常待在鄂州,肯定会和鄂州节度使打交道。   九宁怀疑他认识鄂州节度使,之所以没有追问他,就是怕两人立场相对、彼此尴尬。   见他否认,九宁松了口气。   周嘉行挪开视线,“你很讨厌他?”   九宁撇撇嘴:“讨厌倒也说不上,又没见过……不过不喜欢是真的,鄂州那个节度使指名要我去当人质!我是不会去鄂州的。”   说到最后几个字,语气分外认真。   周嘉行眉峰轻皱。   九宁抱怨完,双眼一眯,紧张地看一眼左右。   “二哥,你带着要去投奔其他人的沙陀兵来救我……你确定我们能安全离开吗?”   她扫一眼周嘉行,眼神明显写满不信任。   “我不会刚离了狼窝,又一头栽进老虎坑吧?”   周嘉行笑了一下,抬手拂去掉落在九宁鼻尖上的灰尘。   “你不想去鄂州,那就不去。”   他眼眸低垂,说:“以后就跟着我。”   山中草木葳蕤,大火还未被完全扑灭,火堆里时不时炸出一两声燃烧脆响,热气熏蒸,漫天枝叶飞舞。   细小的灰尘随风洒落,仿佛落雨。   漫天飘飞的火星中,周嘉行道:“我是你兄长,待在我身边,我来保护你。”   九宁迟疑了片刻。   如果是以前,周嘉行主动说出这种承诺的话,她肯定会得意洋洋。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她不是他的妹妹。   “二哥……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离开周家吗?”九宁鼓起勇气,“其实,我不是……”   周嘉行抬起手,打断九宁。   “那不重要。”   言罢,转身走了。   九宁望着他的背影,怔怔地出神。   不重要是什么意思?他到底知道还是不知道?   算了,等确定脱险以后再告诉他实情吧……今天不适合。   九宁驻足,扭头回望江州的方向。   她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周家短暂的平静生活不属于她,周嘉行可是任务目标,她还是得跟着他才行。   不过她没想到这么早,这一世她用不着杀人,一直过得挺悠闲的,满以为还能这么敷衍几年……   但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九宁笑了笑,掉头跟上周嘉行,翻身上马,轻叱一声,朝着夜色中寂静的小道疾驰而去。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她该长大了。 第77章 明珠   江州。   巷口传来嘚嘚的马蹄声, 一匹快马踏过湿漉漉的青石板,在门前停下来。   马上的青年撒开缰绳, 不等来接的仆役说什么,径直冲进大门。   “三郎!”   看守蓬莱阁的护卫看到他,连忙迎上前。   周嘉暄一言不发, 脸色阴沉, 快步走过长廊。   院子里洒扫的仆从停下手里的活计,朝他行礼,眼神躲闪, 不敢和他对视。   周嘉暄没有为难这些下人, 穿过一层层院子, 进了内院。   内院非常大,亭台屋宇一应俱全,房檐前垂挂鎏金护花铃, 楼阁相望, 曲径通幽。院中百花盛放,风景宜人, 廊下设了秋千架,藤蔓密密麻麻爬满架子,罩下大片浓荫。墙角小池子引了活水,一池碧波荡漾。   一切如常,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   唯独少了九宁。   周嘉暄推开房门, 屋里空落落的, 那些她平时喜欢摆弄的摆设玩器全都不见踪影, 只剩下一些光秃秃的花几、高桌零零落落摆放在角落。   他甚至在窗前看到一副新结的蜘蛛网。   下人在一旁解释:“县主去了鄂州,她的婢女们全都各自放回家去,由她们自己婚嫁……”   周嘉暄走进空荡荡的书房,俯身,手指拂过书案。   书案上落了厚厚一层灰。   下人眼皮抽了两下,小心翼翼道:“县主昔日的婢女都出去了,所以这里一时来不及打扫,等使君吩咐下来,会另外拨人过来照料这些屋子的。”   周嘉暄闭一闭眼睛。   人都不在了,要屋子有什么用?   他霍然一个转身,厉声问:“使君呢?”   下人骇然,头一回看平易近人、待人温和的三郎脸上露出这种怒目切齿的神情,心下惴惴:“三郎……使君今天不在……”   周嘉暄声音罕见的低沉,问:“使君去哪儿了?”   下人直冒冷汗。   这时,屋外传来周百药的声音:“你找你伯祖父做什么?”   下人如听佛音,松口气,朝周百药行礼,躬身退出去。   周百药看着周嘉暄,眉头紧皱:“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你平时不是最注重规矩礼仪的吗?”   周嘉暄抬起眼帘:“阿耶,观音奴呢?”   周百药哼一声,“她去鄂州了。”   周嘉暄袖中的双手慢慢握拳,“阿翁没发话,谁送她走的!”   周百药愣了一下,一股邪火直往上窜,怒骂:“你和谁说话呢?我是你父亲!你这是在质问我?就为了一个私生的野种?!”   周嘉暄深吸一口气。   “观音奴不是什么野种!”   听到这句,周百药愈加愤怒,“她不是我的血脉,不是野种是什么?你以前当她是妹妹,护着她,我不管你,现在你还护着她?她不是你妹妹,是周家的耻辱!”   周嘉暄许久没说话。   周百药不想多提九宁,光是想想他心里就怄得慌。他这辈子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成就,江州百姓提起他,不是羡慕他有个好老子,就是羡慕他曾经娶了个高门贵女。他以前也为崔氏下嫁给自己而沾沾自喜,虽然崔氏待他冷淡,但恪守规矩,绝没有给他难堪,夫妻俩举案齐眉,其实相处得不错……直到他发现自己样样不如崔氏,配不上崔氏,这才开始改变对崔氏的态度,而崔氏根本不在乎他,他热情也好,冷漠也罢,崔氏似乎都不在乎。   这个高贵的、看不起自己的妻子,竟然隐藏了这样的秘密,这让周百药怎么接受得了!   “阿耶,我以前一直不明白,都是您的儿女,您为什么偏疼我和阿兄,却不肯疼惜一下观音奴……”   周嘉暄直视自己的父亲,眼神锋利。   周百药被他看得恼羞成怒:“你们是男儿,她只是个小娘子,怎么能一起相提并论?何况她还不是周家的……”   他说不下去了。   周嘉暄苦笑:“您知道自己配不上崔氏,所以想从观音奴身上找回那种掌控感,您心里肯定这么想:崔氏再厉害,她的女儿还不是得听您的话!所以观音奴越不受您控制,您自然就越不喜欢她……不像阿兄和我,母亲身份寻常,反倒让您觉得安心……”   周百药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嘴唇哆嗦了几下:“一派胡言!你竟然敢这么胡乱猜测你父亲?”   “我早该明白的。”周嘉暄退后两步,捂住自己的脸,“二哥是怎么出生的,观音奴这些年是怎么被您忽视的……我都知道,可我却不愿深想。”   他早该明白,他的父亲不是什么好人。   对为人子的他来说,父亲应该宽厚、慈爱,用不着多么正直勇敢,可以懦弱,可以平凡,但一定是个负责任的父亲。   小时候,父亲在他心里就是这样的,父亲会关心他的学问,操心他的吃穿,教他做人的道理。   慢慢长大,他发现父亲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   他拒绝去想这个问题,偷偷为周百药开脱:人无完人,阿耶只是有些改不掉的坏毛病罢了,只要他时常在一旁劝诫,阿耶会改的。   要他承认自己的父亲是个低劣小人……真的太难了。   但事实就是如此,他的父亲,一无是处,心胸狭窄,让人作呕。   周嘉暄忽然低笑了几声,抬起脸,含笑的眼眸中满蓄泪水。   周百药一脸愕然。   儿子……儿子竟然哭了?   “当年的事不怪崔氏……就算九宁不是您亲生的,也怪不到她头上。”周嘉暄转身,背对着自己的父亲,一字字道,“她不是你的女儿,可她仍旧是我的妹妹。”   说完,他从周百药身边走过去。   擦肩而过时,他语调冷淡地道:“阿耶,以后我的事就不劳你插手了。”   这一刻,他彻底疏远自己的父亲。   周百药浑身僵硬,脸色灰败。   周刺史不在府中,周嘉暄遍寻一圈,没找到知情人,叫来自己的僮仆,细问他们这些天发生了什么事。   僮仆答:“九娘走的时候,我们一点风声都没听见,蓬莱阁忽然就空了……直到昨天府里人才晓得九娘被送去鄂州了……”   周嘉暄负手站在自己的书室里,目光落到书案上摊开的一沓雪白宣纸上,想起走的前几天和她一起伏案写字的情景,心中隐隐作痛。   她那天笑得多得意啊,漂亮神气,再没有比她更好看的小娘子了。   周嘉暄捂住胸口,闷哼了几声。   就像有把刀在五脏六腑里面不停地剜下一块块血肉。   古人说的心如刀绞,大概就是如此了。   僮仆顺着周嘉暄的视线看向书案,也想起那天兄妹读书写字的场景,低头擦眼泪。   周嘉暄喃喃道:“阿翁和我都不在,她的婢女也被支开了,她只有一个人,她走的时候有没有哭?害不害怕?她会不会怨我没留下来……”   僮仆忍不住哭了出来,哽咽道:“三郎,这不怪您啊!使君说九娘是自愿去鄂州的,她还给都督写了信……”   “自愿?”   周嘉暄一笑,笑容冰冷。   “她那么爱出风头,要真是自愿的,一定敲锣打鼓闹得满城皆知,让江州百姓都知道那十几座城池是她换来的,还会趁机找使君讨要一堆好处,怎么会走得这么悄无声息……”   她是被逼走的,周嘉暄不用看那封信就可以确定。   他的观音奴,被逼走了。   僮仆哭着劝:“三郎,这不怪您,您就算在家也没法让使君收回成命啊……”   周嘉暄合上眼。   是啊,他就算在家,又能做什么?   他这么不中用,观音奴能指望他吗?   周嘉暄自嘲一笑,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   当此乱世,礼仪仁德败坏,唯有用非常手段才能恢复旧日河山。   为人处世也该如此。   先生骂得对,一味退避根本换不来对方的理解,反而只会让对方更嚣张。   以战方能止战,以暴……才能制暴。   周嘉暄睁开眼睛,眼底似浮动着两簇冷冽而阴沉的火光,不复平时的温和。   下人进来通禀,周嘉言听说周嘉暄回家,正往这边赶来。   “三郎,见不见大郎?”   “见。”   周嘉暄回首望着书案,轻声说。   嗓音有些冷。   ……   九宁不知道自己离开江州后周家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也没时间去推测——她病得更重了。   在周家的时候她一直发热,因为忙着和外面的人手联系,没把身上的不适放到心里去,加上那晚心情开阔,好像好转了一点,干脆就给忘了。   连跑了两日马,第三天终于离开江州地界。   眼看天色暗沉下来,周嘉行要九宁下马休息。   她烧得晕晕乎乎,以为自己还在江州,“阿兄,你来接我了?”   说完,一头往下栽倒。   周嘉行正为她叫错人而皱起眉,看她掉下来,立刻伸长双臂揽住她,抱她下马。   他眉峰紧皱,被她身上的温度给惊着了。   随行的军医赶到临时搭建的帐篷里,为九宁诊脉。   “哎呀,这可烧了好几天了。”军医是个大嘴巴,一边开药方,一边絮絮叨叨道,“这样了还赶路,也不怕烧熟了!”   他自以为很风趣,说完笑眯眯找其他人的目光。   帐篷里的人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敢笑。   床榻前的多弟狠狠瞪军医一眼,偷偷打量周嘉行。   她怕周嘉行嫌弃九宁娇气多事,把她们主仆扔在这里。   周嘉行站在榻边,眉头紧紧皱着。   “什么时候烧起来的?”   多弟忙道:“在家里……在周家的时候就病了,那天娘子出去玩,回来的时候淋了雨,当晚就开始发热。”   她特意强调那一天,因为知道九宁是和周嘉行一起出去的。   和多弟预想中的一样,周嘉行愕然抬起头,怔了很久。   有顷,他脸上掠过一丝类似于愧疚的异样神色。转身,示意军医和他一起出去,两人在帐篷外低声交谈。   周嘉行问得很仔细,军医一句句回答,保证说会好好看顾九宁,每一剂药都亲自熬煮。   连灌几碗药下去,九宁烧慢慢退了,不过人还不清醒,一直在说胡话。   军医说不碍事,她可能是累虚脱了,好好睡一觉也好。   周嘉行不想带太多人赶路,在外面忙了半天,安排好沙陀兵们的去向,只留下三十多个亲随。   这晚他们在林子边扎营,九宁还是没醒。   多弟守在帐篷里,看着军医喂九宁吃药,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   夜晚让她的思绪沉淀下来,以前她很少思考,学会读书认字以后,她多了一个每晚认真思考的习惯。   她当然很感激九宁——发自真心,九宁救了她,给她足可以养活一家人的月钱,教她读书认字,她以前做梦都不敢奢望的东西,现在都得到了。   但是看着九宁离开周家,多弟心里又有种隐秘的快感——天之骄子也不是事事都顺心如意的,九宁那么漂亮高贵,有疼爱她的都督,呵护她的兄长,和愿意为他冒险的周嘉行……她生活奢靡,衣食住行样样讲究精美,却有这样的出身,她也有不顺遂的时候啊!   多弟为自己的幸灾乐祸感到羞耻,但又控制不住这种愉悦感。   她生来低贱,吃尽苦头,九宁天生高贵,不用付出什么就能得到许多她梦寐以求的东西。   多弟羡慕九宁,嫉妒九宁,嫉妒到为自己感到悲哀。   人和人就是有这么大的不同,她在尘埃里打滚,九宁在云端翩跹。   所以九宁受挫,她一面继续追随九宁,为九宁奔走,一面觉得快意。   可是……当看到九宁生病时,她又是那么难受,甚至偶尔会冒出一种恨不能以身代之的想法。   “我是个小人……没法子像九娘这样以诚待人……”   多弟想,跪在脚踏上,为九宁换下半干的布巾。   帘子掀开,一股凉风吹进帐篷里,风中有草木长势旺盛的辛辣味。   周嘉行走了进来。   烛影晃动,他站在床榻前,斧凿刀刻一样的侧脸,眼眸低垂,轻轻拂开九宁脸颊边的碎发。   多弟犹豫了一会儿,躬身退出去。   她懂得趋利避害,知道不能惹恼这个人。   假如九宁醒着,一定会觉得眼前的场景很有趣。   周嘉行和多弟共处一室,两人现在的身份天差地别,会因为她生病而交谈几句,一个问她的病情,一个故意说得可怜。   九宁对帐篷里发生的一切无知无觉。   她在做梦。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些原本属于她的记忆慢慢复苏,她想起很多以前不记得的事。   帐篷外风声呜呜凄嚎,她梦见自己手里握了把短刀,鲜血正顺着短刀雪白的刀刃往下流淌。   手背能感受到热血烫人的温度。   她抬起脸,发现短刀刺在一个人的胸口上,那人身材高大,胸膛宽厚坚实,受了这么重的伤,依然稳稳地站着不动,气息也一丝不乱。   他双眼赤红,眼底布满血丝,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看,右脸上的刀疤此刻显得比平时更恐怖。   九宁一阵心虚。   “谁让你误杀了我的亲人……”她颤抖着道。   男人微笑,明明快要气绝身亡,笑容依旧温和,有种满不在乎、横刀立马的洒脱豪迈。   “牡丹花下死……”   男人喃喃了一句,手指擦过九宁的唇,眼神意味深长。   梦中的九宁大惊失色:等等,这句诗是什么意思?   她虽然没成过亲,不代表她不懂啊!   九宁愕然惊醒。   一道清冷的目光掠过来,和她对视。   九宁发了半天懵。   “醒了?”   周嘉行扶她坐起来,端起一碗温茶喂她。   九宁喉咙发干,捧着茶盏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长舒一口气。   “饿不饿?”   周嘉行手放在她额头上,轻声问。   九宁摇摇头,双手抓着被角,靠在大软枕上问:“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   周嘉行轻描淡写道。   九宁望着周嘉行的脸,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开始好奇他留胡子会是什么模样。   就好像她见过似的   她晃晃脑袋,怀疑自己是不是睡糊涂了。   眼角突然笼下一圈温和柔亮的光芒,周嘉行抬起手,问:“喜欢吗?”   他张开手,掌心里躺着一枚圆润的明珠。明珠有鸽蛋那么大,在昏黄的烛火中散发着柔和而又明亮的光线,宝气浮动流转。   这么大的明珠九宁不是没见过,不过没有一颗比这一颗漂亮,接过细看,“从哪儿来的?”   “买的。”   果然是他的回答,九宁噗嗤一声笑了,明珠还给周嘉行。   周嘉行摇摇头,“给你的。”   “给我的?”九宁捧着明珠笑,“不年不节的,我怎么好意思收这么贵重的礼物。”   周嘉行看她一眼。   “前天是你的生辰。”   九宁呆住。   许久后,她恍然回神。   是啊,前天是她的生辰……发生的事太多,她早忘了。   周嘉行竟然知道,而且记得。   她捧着明珠出了一会儿神,心里又酸又麻,还有点胀热。   一股热流涌上喉咙,她嘴巴张了张,不知道该说什么,一笑,小声说:“又长大一岁。”   她直到现在也没记住周嘉行的生辰到底是哪一天。   九宁有些感慨,手心里的明珠仿佛变烫了。   几声轻响,帐篷外传来说话声。   周嘉行立刻起身出去。   来的人是怀朗,他压低声音说:“十一郎半途被人拦下了,周都督还不知道九娘在郞主这里。”   周嘉行点头嗯一声。   “周家要乱……”怀朗声音更低了一些,“郞主,要告诉九娘吗?”   周嘉行没有犹豫,道:“瞒着她。”   “可是周都督要和鄂州宣战了……”   周嘉行道:“那就应战。”   怀朗脸上浮起一抹骇然之色。   周嘉行瞥他一眼。   怀朗立刻低头,抱拳退下。   周嘉行转身回帐篷。   灯火摇曳,九宁已经睡着了,双手大咧咧摊在薄被外面。   周嘉行低头,掀开薄被,把她的胳膊放进去,掖好被角。   那颗明珠放在枕头边,朦胧的晕光打在她脸上,肌肤晶莹洁白。   和海商交易时看到这颗明珠,他立刻想到她,所以不惜花费数千金也要买下这颗对他没有一点用处的东西。   果然很配她。 第78章 发觉   九宁病好后接着赶路,发现他们在往北走。   十一郎那边一直没有消息传来, 阿大几人安排好青竹县那边的事, 追上她, 告诉她江州看起来一切如常, 暂时没有什么动静。   六郎幸灾乐祸地道:“都督肯定没有理会十一郎!”   十一郎没有写信过来, 只有一个可能:周都督放弃九宁了, 十一郎怕九宁伤心, 不敢告诉她。   九宁惆怅了一会儿,瞥一眼被五花大绑捆在车上的六郎,“六哥, 你祖父也没有理会你呢!你可是周家嫡出的郎君。”   六郎神色一僵, 恨恨地瞪九宁一眼, 闭上眼睛不搭理她。   他早知道会这样, 祖父会想办法保住他的性命,但绝不会为他做出更大的牺牲,他在祖父眼中,说不定还不如一个部下!   但心里知道是一回事,当面被九宁毫不留情地戳破又是一回事。   六郎气结:抓他当人质就算了, 还天天过来无情地嘲笑他, 九妹简直可恨!   九宁笑嘻嘻把六郎气了个半死,队伍最后面传来骚动声,两匹快马追上来, 马上的骑手驰到周嘉行身侧, 小声说了几句什么。   周嘉行神色微变, 下令继续赶路。   九宁回头张望,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朝她点点头,示意她无事,拨马转身,和两个报信的亲随交谈几句,神情平静。   多弟凑到九宁身边,说:“慧梵禅师说,雪庭师父往长安去了。”   九宁不动声色,嗯了一声。   这不对劲,李昭把雪庭骗到长安去做什么?   不过雪庭会去的地方,除了江州……也只有长安了,他是从长安出来的,而她的生父也极有可能是长安人。   九宁想确认自己的身世,给周都督、也是给崔氏一个交代。   她离开江州后,崔家的奴仆一夜间全部消失得干干净净,崔家这边的线索彻底断了。大概是当初雪庭对他们交代过什么,只要她离开周家,他们就立刻躲起来,不给其他人探查秘密的机会。   可惜慧梵禅师虽然知道雪庭很重视九宁,但并不清楚缘由。他只能告诉阿大雪庭的去向,不知道他到底去长安做什么。   想要弄清自己的身世,九宁必须先找到雪庭。   这事她没和周嘉行说,他非常忙碌,找他禀报事情的亲随从早到晚就没断过。   九宁留心观察,看出其中有很多是战报。她很欣慰,周嘉行终于按捺不住开始占地盘了,可喜可贺,离她完成任务的那天不远啦!   她没打过仗,没干过争霸天下的事——她干不来,也实在不想干,生怕自己耽误周嘉行的大事,催促他赶紧忙他的事去,又问他在谁帐下奔走。   周嘉行回答得含糊其辞,只说他现在要去长安办一件要紧事。   “这一路大概不会太顺利,你怕吗?”   九宁当然不怕啦。   这么巧都要去长安,而且周嘉行和多弟都在身边,两人相安无事,看起来不会结仇,她高兴还来不及,怕什么?   至于周嘉行到底要办什么事,九宁撇撇嘴,没有细究。   反正她迟早会知道的。既然他们的目的地相同,那就先同路再说,不必多问。   入秋后,天气渐渐凉下来,进入中原,路旁风景不再是秀丽的山峦河谷,而是一望无际的广阔平原。   九宁立马河岸边,只觉满目苍黄辽阔。   他们走的是官道,一路往北走,城镇村庄一座比一座荒凉颓败,许多乡村直接荒废。老百姓苦于战乱和苛捐杂税,纷纷南逃,他们在路上遇到很多逃难的百姓。   这天九宁一行人在一处岔路口打尖,看他们一行人衣饰不凡,逃难的人壮着胆子上前问:“敢问小娘子从何方来?”   护卫在九宁身旁的炎延出列,道:“我们从南边来……你们这是去哪儿?”   那人叹口气,神情是一种听天由命的麻木,仿佛人人驱使的牛马,道:“我们也不知道该去哪儿……今天这边打仗,明天那里打仗,没有一个太平的地方……人都死光了,他们又来抓壮丁,实在活不下去啦,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壮士是不是从南方来?南方太平吗?”   听炎延被称呼为“壮士”,旁边的阿大脸色僵硬。   炎延满不在乎,她自小跟着父亲在山里生活,理解北方百姓的流离之苦,答道:“西川不能去,那边在打仗,所有北路都不能走,你们只能往东、往南,过了江东,还算太平。”   南方和北方比起来,一直比较稳定繁荣,这也有南方始终算不得正统,角逐的各大势力主要集中在中原和北方的原因。   更多难民围过来听炎延分析局势,北方实在待不下去了,众人说起以前太平时候的往事,唏嘘不已,又哭又笑,只盼能熬到活着到达南方。   这边说得热闹,周嘉行的人立刻走过来。   他的人很多是胡人,人高马大,凶神恶煞,围观的难民畏惧惶恐,慢慢散了。   有人见九宁生得如花似玉,心中怜惜,使劲对她使眼色,小声提醒她说:“长安以北胡人肆虐,西边吐几次攻占长安,北边契丹人虎视眈眈,如今天下大乱,什么牛鬼蛇神都敢进犯中原,小娘子要小心呀!”   说着指一指不远处的周嘉行。   九宁哭笑不得。   周嘉行突然走了过来,大踏步走向和九宁说话的流民。   那流民一愣,吓得双腿打颤,一溜烟混入往南走的人群不见了。   九宁道:“二哥,他只是和我说几句话,不是探子。”   周嘉行嗯一声,吩咐自己的亲随几句。   亲随们应喏,转身取下马背上的干粮,分发给路边的流民。   流民们面面相觑,一开始不敢要,等看到几个饿得皮包骨头的妇人领到粮食后,这才大着胆子上前。   人虽然多,但周嘉行杵在一边,身边又有一群带刀亲随簇拥,流民们不敢哄抢,秩序井然。   亲随中擅于绘图的阿山找来一根粗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告诉流民正确的逃难路线,叮嘱他们要避开哪些地方,到了哪里可以找到吃的。   流民们感激涕零,围成一圈,仔细听他讲解。还有人掏出贴身藏着的纸张,想把路线记下来。   九宁有些感慨,周嘉行其实还挺好的。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因为周嘉行并不像雪庭那样慈悲为怀。他杀人时绝不手软,昔日部下桀骜不驯,难以管束,影响军心,他说杀就杀。攻克城池后也曾下达过屠城那样被天下士子骂得体无完肤的命令,很多人说他残暴……   但他心底始终对普通老百姓抱有一种悲悯之心。   也许是因为小时候吃过苦头,所以能理解底层百姓过日子的艰辛。   当然,也有可能是装出来收买人心、哄骗天下英杰的。   这些野心家个个脸皮厚如城墙,李司空都敢大言不惭说自己是赤胆忠肝的贤臣。   半个时辰后,他们离开岔路口。   这一回队伍后面多了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民。   随从正要驱赶走他们,被九宁拦住了。   “二哥,这几个人认字。”九宁怕自己多事,和朝自己看过来的周嘉行说明原因,“他们举止斯文,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流民,兴许是读书人。刚才阿山画地图的时候,我看他们神情有异,好像有些不赞同。”   阿山跟着周嘉行走南闯北,画出的地图大致不会错,那几个流民却能在第一时间发现细微上的小错误,见识不一般。   读书人不稀罕,但能把天下局势和各地形势熟记于心的读书人就少见了。这几个流民从北方逃出来,见周嘉行往北走,又毅然决然掉头跟上他,必有缘故。   兴许能派上用场。周嘉行不像其他人那样有雄厚的背景,帐下缺人才呐!   周嘉行明白九宁的话外之音,叮嘱亲随不必理会那几个流民,不能得罪,也不用俯就,让他们跟着。   九宁不放心地道:“也不能掉以轻心,得提防他们是探子。”   周嘉行笑了一下,拍拍她的脑袋。   他喜欢看她为自己操心的样子。   流民们远远跟着他们,似乎在观察什么。   九宁让人沿途留下一些易于保存携带的食物,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做,由那几个人跟在后面打转。   离长安越近,路上越不太平。   他们遇到几次拦路劫道的匪徒,都被炎延和阿山他们轻轻松松解决了。   有些山匪脑瓜子机灵,见打不过,立刻跪地求饶,愿意归顺周嘉行。   阿山请示周嘉行要不要收下那些人。   周嘉行摇头。   阿山会意,以后再遇到山匪劫道,直接杀光。   有亲随劝周嘉行留下那些主动归顺的山匪:“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这些山匪以前也是良民,迫于生计才落草为寇,收下他们也没什么。”   战事频繁,人口锐减,盘踞北方的节镇们到处抢人充实自己的军队,管他是强盗还是平民,只要是个男人,全得入伍。   像周嘉行这样挑挑拣拣,什么时候才能像李元宗那样坐拥百万雄兵?   亲随们对此颇有意见。   周嘉行断然拒绝,道:“他们不事生产,习惯劫掠,以后投入军伍还会如此,不仅派不上用场,战场之上随时可能临时倒戈,这样的骄兵留着没有用处。”   见他主意已定,亲随只得罢了。   九宁很赞同周嘉行的做法,因为困扰所有藩镇的一大难题就是手下的部将势力过大,不服从军令,不仅仅会造成尾大不掉的局面,还常常出现部将反水的事。   曾煊赫一时的起义军首领就是被部下背叛才输得一败涂地。   谁强谁就叛主,在这个礼仪废弛的时代,“兵骄逐帅,帅强叛上”屡见不鲜。   九宁明显的支持态度引来其他人的注意和警惕。   阿山几人如临大敌,觉得她可能会影响周嘉行的决定,心生一计,每天引着她玩耍,哄她游戏,以堵住她的嘴。   九宁不肯示弱,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文章驳斥他们。   阿山他们不通文墨,对着她的文章看了半天,感觉她写的好像句句都很中肯,无可奈何。   九宁得意狞笑:我真的完全没有一点私心,完全是为周嘉行的大业着想,而且写的全是冠冕堂皇的空话套话,你们当然找不出一点破绽!   在和周嘉行的亲随插科打诨的期间,九宁翘首以盼,却始终没收到江州那边的书信。   六郎破罐子破摔,故意气她:“都督不要你啦……”   刚说完,一声轻响,多弟狠狠抽了他一巴掌。   六郎气急败坏,区区一个女婢竟然敢抽他!   多弟毫无畏惧地看着六郎,挥挥拳头,敢再在九娘面前提起都督,她接着抽!   六郎颓然闭嘴,好汉不吃眼前亏!   江州罕见的平静,九宁心中隐隐不安。   周都督就算真的不想和她有什么瓜葛,也不会轻易放过在他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的李昭,怎么江州一点动静都没有?   难道说李昭逃回江州后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阿大安慰九宁说两地相隔千里,加上各地狼烟四起,路上一旦因什么事耽搁,四五个月音讯不通也不算稀奇,十一郎的信可能已经在路上了。   他猜得不错,两个月后,当他们终于冒着风雪抵达长安时,十一郎的信姗姗来迟,送到九宁手上。   九宁迫不及待拆开信,匆匆看完,大失所望。   信上避重就轻,没提江州的事,只叮嘱她好好保重自己。   九宁提笔写了封回信,问十一郎周都督和周嘉暄的近况,其他事情她不关心,也不在意,只想确定两人平安。   信写好后,她叫来阿大:“你亲自回一趟江州。”   阿大领命,揣着信离开了。   周嘉行知道九宁此行为寻雪庭而来,特意找了家和寺庙离得近的住处。   连年战乱,长安几次被异族攻破侵占,高门大户纷纷携家带口出逃,最近契丹的南下无疑又在人们心中笼下一层阴霾,城中百姓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昔日繁华的都城不复以往喧闹,路旁行人神色匆匆。   九宁惦记着去找雪庭的事,也没心情观赏坊中风景,送走阿大,洗漱后,捧饭直入周嘉行的房间。   房里点了一盏油灯,周嘉行坐在书案前沉思,案上是一张张摊开的羊皮纸,分别是长安以北、幽州、灵州等地的详细地图,山川地貌,河流城郭,全部标注清楚,画得非常详细。   九宁猜书案上的地图一定是周嘉行靠着这些年南来北往的经历绘制出来的,不然不可能这么精确。   “到饭时了。”   九宁放下捧盒,笑着道。   周嘉行看得很专注。   她又叫了一声,他才回过神,嗯一声,捧起碗吃饭,却忘了手里拿着的不是筷子而是粗炭笔。   眼看他要用粗炭笔扒饭吃,九宁失笑,拉住他的手,掰开手指头,拿走粗炭笔,塞了双筷子给他。   “二哥,形势很严峻?”   周嘉行又嗯一声。   九宁已经从阿山他们口中得知,周嘉行不远千里来长安,是为了那个曾收留他的部族。   年少时他独自一人送母亲的骨灰回乡安葬,在沙洲遇险,幸而获救,救他的那个部族就是城主苏慕白所在的部族。   周嘉行已然脱离苏慕白,但是部族有难,他还是千里迢迢赶来想救。   契丹南下,苏部危在旦夕。   说起契丹人,他们原本是幽州以北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还处于落后的部落制。这些年战乱频繁,许多中原人士逃往契丹,契丹中的耶律部任用汉人为谋士,开垦土地,兴建城市,和汉人通商,造契丹文字,效仿中原制定法规,实力很快强盛起来。耶律酋长不满足于龟缩一地,杀尽其他部落酋长,吞并契丹部落,并且往西蚕食女真、突厥,拥兵四十万,厉兵秣马,预备南侵中原。   苏部现在正好处在契丹人南下的路线上,部落留守的武士朝散落各地的商队求救,在外经商的人陆续赶回。   周嘉行也回来了,但并没有带多少兵马。   这让九宁觉得匪夷所思,难道他打算带着几十个随从去抵挡契丹的四十万大军?   直到抵达长安,她才看出周嘉行的盘算:契丹南下,几十万大军压境,最着急的人不是小小的苏部,而是长安的权贵皇族们,河东李元宗也肯定着急上火。他把长安当成自己的地盘,容不得其他人染指。   周嘉行这是要联合藩镇共同抗击契丹。   但他现在籍籍无名,要怎么说动桀骜不驯、各有私心的藩镇放下成见,一起阻击契丹?   不过书中契丹人这次南下入侵确实失败了,但击退他们的是李元宗,其中并没有周嘉行的身影。   现在周嘉行插一脚,也许事情会更顺利?   九宁不免想起周都督来,他一直担忧契丹南下。   周嘉行似乎并不着急,又或者说他认为着急没用,抓起九宁塞给他的筷子吃饭,忽然问:“等这边事了,你要不要去草原?”   九宁怔了怔,想起之前曾央求周嘉行带她去草原。   那时只是吃准了他这人重诺,想找个借口跟着他罢了。   “这事不急。”   九宁嘴角轻抽,这都十万火急了,去什么草原呀?   周嘉行低头吃饭。   九宁挽袖,帮他整理散乱的文书,这些事她已经做惯了,一样样分门别类整理好,趁机偷看。   没有哪封信提到鄂州或是江州,只言片语也没有。   她心下疑惑,瞟一眼周嘉行。   周嘉行刚好抬头看她,表情很认真,也很坦然。   他向来诚实,应该不会瞒着自己。   九宁放下疑虑,轻笑,挪到火盆边,盘腿坐下,张开手对着炭火取暖,道:“二哥,想要结交贵人,得先拿银钱打点,我的家当全带出来了,你要是钱不够花,别和我客气。”   阎王好见,小鬼难搪,周嘉行整天这么端坐在客栈里,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能左右朝政的人?   九宁觉得他太一根筋了,有心想帮他,毕竟他早日崭露头角,对她来说只有好处。   周嘉行看她一眼,似笑非笑。   “这么大方?”   九宁瞪大眼睛:“难道我很小气吗?”   她虽然爱财,但绝不抠抠索索,出手也很大方的!   “我不是说笑,你认真点。”   她笑着道,将整理好的账本拿出来。   周嘉行最在行理账了,接过账本粗看几眼就知道这上面确实是九宁的全部家当。   他皱眉:“都给我?”   九宁笑眯眯道:“都给你。”   给你给你都给你,你快奋发向上吧,这样我才能早日解脱!   周嘉行却并没有很高兴的样子,深深看她两眼,嗯一声,收起账本。   九宁心里暗笑他言不由衷,刚才还不想要,给他还不是收了。   她低头拨弄炭火,周嘉行不怕冷,帐中从不烧火盆,到了北地也是如此。她扛不住,过来找周嘉行说话时冷得直打哆嗦。   后来周嘉行房里开始烧火盆,尤其她过来的时候,火盆里总烧着明炭。   九宁再一次感叹周嘉行体贴起来真的是心细如发,“二哥……我有事和你说。”   周嘉行扭头看羊皮地图。   这一路上都没有好时机告诉他实情,今晚再不说,九宁真的要焦躁了。   既然不想再骗他,还是早点和他说清楚的好。   九宁放下钳子,一巴掌拍向周嘉行的手。   这一巴掌对周嘉行来说没什么力道,他仍然紧握着羊皮纸。   九宁心一横,伸手把羊皮纸扯到自己怀里,对着他晃几下,“二哥?”   就跟拿吃的逗斗鸡将军似的。   周嘉行似乎有些恼,嘴角一抿。   九宁赶紧道:“不会耽误你太久……我要和你说正事。”   她顿了一下,倒不是觉得难以启齿,而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   “其实我不姓周。”她抓着羊皮纸,飞快道,“我不是周百药的女儿。”   言罢,停了一会儿,等周嘉行反应过来,一口气简要地述说完上次离开周家的全部经过。   “使君要我去鄂州,就是因为这个……”   周嘉行抬起眼帘,浅色眸子被朦胧的炭火染了几分暖色,眼光闪烁了两下。   九宁说完,一笑,问:“你是不是早就发觉了?这一路你什么都没问,也从来不提起江州。”   他外粗里细,她不信他一点都没察觉。   周嘉行看着她,心思好像还在那几张羊皮纸上,有些心不在焉。   九宁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一点都不惊讶,试探着问:“我还能叫你二哥吗?还是称呼你苏大哥?”   周嘉行这回有反应了,扫她的侧脸一眼,说:“随你喜欢。”   九宁稍稍心安了一些。   周嘉行扭开脸,道:“你是不是姓周,没什么要紧,我还是你哥哥。”   语气淡淡的,就好像他们正在谈的只是一件“明早吃什么”的琐碎小事。   气氛根本严肃不起来。   九宁感激地道:“谢谢。”   他一直装不知情,应该是怕她为身世的事难过。   是以这句感谢她说得很真诚,发自内心。   周嘉行垂眸,盯着羊皮纸看。   终于说出积压在心头的事,九宁长舒一口气,站起身,走到窗前,支起窗子,让夜风吹进来,驱散闷人的炭味。   外面在飘雪,北方的雪不像南方那么温柔,扑扑簌簌往下盖,据说山里的积雪有几尺厚。   九宁想起那次在周嘉行的帐篷外面堆的几个雪人,嘴角轻翘,笑了出来。   周嘉行望着她倚窗而立的侧影,发现她长高了许多,身形愈加玲珑,不知是不是北方米面养人的缘故。   九宁指着窗外,笑道:“二哥,你看,这么大的雪。”   周嘉行看了她一会儿,“想堆雪狮子?”   说着话,人已经站了起来。   九宁忙摇手,他这么忙,堆什么雪狮子!   但周嘉行已经转身出去了。   九宁怔了一下,抓起一件斗篷披在肩上,跟着出屋。   院子里静悄悄的,空间狭小,庭中只种了一株看不出品种的老树,光秃秃的树干被积雪压弯,低垂下来。   九宁一抬手就能够到树枝上的雪。   她小心翼翼地碰一下树梢,扫落一片雪花。   树梢轻颤了几下,仿佛要弹起。   她立刻警惕地往后跳。   周嘉行站在她身后,她这一跳,正好跳进他怀里,仰起头,能看到他微微冒出一层短胡茬的下巴。   他扶住她肩膀,低头,和她对视。   廊下挂了一排八角灯笼,昏暗的灯光打过来,在那双浅色的眼眸里笼了一层暗影。   四目相对了一会儿,九宁站稳身子,笑着问:“二哥,你是不是想起我被树枝弹了一身雪水的事了?”   不然为什么特意站在她背后,不就是等着她手痒然后拉开她吗?   昏红的灯火中,周嘉行脸上掠过一丝笑意,说:“你不说,我已经忘了。”   九宁白他一眼,他分明记得。   她蹲下堆雪狮子,和以前一样先滚一个大雪球固定住。   积雪很厚,不一会儿她就堆了一只圆乎乎的雪狮子。   当她志得意满、得意洋洋地瞥向周嘉行,准备朝他炫耀时,余光扫过树下多出来的雪堆,呆了一呆。   周嘉行的雪狮子早就堆好了,威武雄健,栩栩如生。   九宁看一眼他的雪狮子,再看一眼自己的,酸溜溜道:“二哥,你连这个都会啊……”   周嘉行想了想,说:“以前没堆过。”   他没有笑,但九宁能感觉到他这句话里的笑意。   她轻哼了一声。   周嘉行俯身,盯着她那只歪歪扭扭的雪狮子看了一会儿,忽然拔出短刀,轻削几下。   “等等……”   九宁拔高嗓音,虽说她的雪狮子不好看,但怎么说也是她费力亲手堆的,用不着推倒吧……   周嘉行没有吭声,站在雪地中,小心翼翼动作。   短刀唰唰刮下积雪,粗糙的雪狮子在他手中脱胎换骨,慢慢有了精致的形状。   九宁不吱声了,原来他在帮她。   不一会儿,他停了下来。   两只雪狮子遥遥相望,一只体型小一些,圆润可爱,一只体型庞大,很威风。   九宁左看看,右看看,不由笑了。   周嘉行收起短刀,目光在她翘起的唇角停留片刻,问:“以后有什么打算?会不会回江州?”   九宁摇摇头,“以后就跟着二哥你啦……”   周嘉行嗯一声,表情不变。   九宁打了个哈欠,说:“还得找到雪庭舅舅……只有他知道我的身世。”   周嘉行眼皮低垂,没说话。   第二天,一伙身穿戎装的士兵在外面拍门。   九宁被惊醒,披散着头发走到窗边往楼下看,看到穿一袭翻领袍的周嘉行翻身上了马背,和那些士兵一起离开了。   阿山的声音透过紧闭的房门传进来:“郞主今天出门去,留下我们保护九娘。”   九宁眼睛一亮: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她正想出去逛逛,买些东西。正愁没法瞒着周嘉行,他就出门去了!   阿山大惊:“不行,你不能出门!”   九宁眼睛微眯。   阿山被她看得不大自在,解释说:“咱们人生地不熟的,还是不要随意走动。契丹人要打过来了,长安最近乱糟糟的。”   九宁心道:契丹人打不过来,不过长安确实不太平,出门也麻烦。   “我不出门。”她说,“你去东西市把牙人请来,让他们拿出各自的好东西给我选,你看如何?”   阿山想了想,答应了,只要她不到处乱走,一切好说。   牙人很快来了,阿山怕九宁失望,一共请了八位牙人来,都是常在东西市行走的买卖人,纷纷带来各自珍藏的玩器古董,还有宫廷最时兴的首饰。   九宁挑来挑去,最后选了一个最不起眼的盛刀笔用具的皮袋。   多弟小声提醒她说:“这东西不值钱。”   她习惯看九宁一掷千金,见她买了一样寻常的东西,以为她被骗了。   “我知道。”九宁示意阿山送那些牙人出去,拿起皮袋,“这上面的花纹挺好看的。”   多弟欲言又止:那些贵重的东西一个看不上,最后挑中这个皮袋,竟然就是因为花纹好看……果然是九娘的作风。   九宁没有多解释。   看到压在宝箱最底下的皮袋时,她直觉周嘉行会很喜欢,上面的花纹她看着眼熟,他随身带的佩刀上有类似的花纹。   可能是他母族独有的标记。   其实她原本准备买一只鹰或是鹘,想起周嘉行不喜欢斗鸡,很可能也不喜欢所有带毛的鸟,只得作罢——周嘉行的生辰快到了,这一次她不会粗心大意错过,而且还要加上去年忘掉的那一份一起补上。   九宁收好皮袋,开始为另一件生辰礼发愁。   阿山得知她在给周嘉行准备生辰礼,顿时热情起来,把一帮随从叫到一起,七嘴八舌给她出主意。   有说送刀的,有说送马的,有说送马鞍的,还有说送衣裳的……   有个促狭的道了一句“鸳鸯带”,被脸上腾地涨红一片的阿山按着狠揍了几拳,鼻血直淌,怪叫着跑了。   嬉闹了一阵,外面的人进来禀报:“那几个跟了我们一路的流民突然找过来了。”   九宁忙问:“他们说什么了?”   来人答:“他们很傲慢,要我们预备好酒好菜,还大言不惭说要郞主请他们上门……”   亲随们听到这里,齐齐露出不屑的神情。   九宁却道:“快备酒菜。”   阿山老大不乐意。   九宁知道他们这帮从小吃苦的武人看不上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尤其那几个读书人看起来还很可疑,道:“你们客气些,兴许那几个流民里有你们郞主一直在找的良才呢?”   阿山心道,良才怎么会那么落魄?   不过听九宁吩咐,他还是如实去照办。   不一会儿,他气呼呼转回来,怒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太猖狂了!”   九宁问:“那几个流民怎么了?”   “他们可傲气了,说酒菜不好,不肯入座!”阿山气得直哼哼,“我看他们路上什么都吃,草叶子也啃,这会儿倒讲究起来了!”   九宁心中一动,“你准备的是什么酒菜?”   阿山道:“大鱼大肉,都是最好的!”   九宁想了想,找来纸笔,写下一份菜单,“你去灶房,让他们备这些东西,不要用他们的食具,去西市买一套贵重的金银器……”   看阿山一脸茫然,她提笔刷刷几下又写了张金银器单子。   “照着单子上的买。”   阿山别的不会,买东西难不住她,接了单子,和其他人商量几句,匆匆走了。   十几人分头去忙,寒冬腊月的,个个跑得浑身是汗,终于在最短的时间凑齐所有用具。   灶房的人过来回话,一脸为难,问菜单上的那些菜是什么讲究。   九宁耐心和他们讲解。   灶房仆从一个个瞪大眼睛仔细听,但听来听去,还是眨巴着眼睛一脸“您在说啥”的表情。   九宁扶额,叫来多弟,道:“多弟,你去灶房帮衬,衔蝉教你的那些,还记得吗?”   多弟点头,“我都记着,时间这么紧,别的做不出来,简单的几道没问题。”   她以前一心一意给九宁当大管家,针线灶头什么都学,不能说精通,至少样样都会。   灶房仆从松口气,簇拥着多弟去灶头。   两个时辰后,重新开宴。   阿山回来说,那几个流民这回肯落座了。   九宁笑着点点头。   阿山挠挠脑袋:“这是什么讲究啊?”   九娘不就是改了一下菜单和食具吗?怎么那几个流民的态度马上就变了?   “你不明白,有些读书人就看重这些。”   九宁含笑道。   她估摸着那几个流民观察了这么久,应该是准备来找周嘉行毛遂自荐。他们虽然狼狈,但举止文雅,谈吐不凡,很可能是高门子弟,亦或是曾师从名师的寒门学子,这些人要么清高,要么想试探一下周嘉行的态度,再要么就是故意摆架子吓唬阿山,故意挑剔为难他们。   这些难不倒九宁,她别的不会,摆架子、炫耀排场是她的强项啊!崔家的菜单随便拿出几道来,就足够唬人了。   看来那几个流民确实有来历,不然很可能不识货,毕竟不是谁都有机会见识世家家宴。   九宁两手一拍:正好还差一份生辰礼物,这几个流民来得太是时候了!   正得意着,多弟走了进来,脸上罕见的慌乱。   九宁瞥她一眼:“谁欺负你了?”   多弟摇摇头,警惕地探出头去环顾一圈,确定没人偷听,快步走到窗下九宁身边,附耳道:“九娘,江州出事了!”   九宁心中一紧,“出了什么事?谁告诉你的?”   多弟神色有些异样,小声说:“刚才我教灶房的人煮茶,想起箱笼里有琉璃茶碗托子,吓唬那些读书人正好,就转身回来取,路过长廊的时候,听到院墙后面灶房里的人边剥笋边议论江州,阿山听见,立马喝止他们,让人把他们拉出去了……”   九宁收起笑容,脸色慢慢沉下来。   江州出事,这不稀奇,乱世之中没有哪里真正安稳……但阿山的反应就奇怪了。   消息阻隔,十一郎送出来的信古里古怪,阿大南下后一直没有音讯,周嘉行知道她的身世后出乎寻常的淡然……   九宁心口猛地一跳,如骤起的鼓点。   她晃了晃,退后两步,手肘碰到高桌上的皮袋,哐当一声,皮革制成的囊袋跌落在地。   九宁弯腰捡起革袋,定定神。   她以前怀疑过周嘉行,后来发现是自己误会他了。这一次可能也是如此。   二哥犯不着骗她。   ……   长安城外,风雪弥漫。   几匹高头大马慢慢驰向城门。   路边的行人认出马上身穿行衣、头戴斗笠的僧人,面露惊喜之色:“雪庭师父回来了!”   雪庭淡淡瞥一眼路人,手在斗笠帽檐压了一压。和以往比,精致如画的眉眼多了几分沧桑之色。   ……   长安城外,风雪弥漫。   几匹高头大马慢慢驰向城门。   路边的行人认出马上身穿行衣、头戴斗笠的僧人,面露惊喜之色:“雪庭师父回来了!”   雪庭淡淡瞥一眼路人,手在斗笠帽檐压了一压。和以往比,精致如画的眉眼多了几分沧桑之色。   众人双手合十,默念佛号,目送他行远。   一匹快马撕破风雪,飞快靠近雪庭。   “周嘉暄来信了,他说九宁不在江州,也不在鄂州,周刺史也不知道劫走九娘的到底是什么人……”   顿了一下,来人小声说:“也许传言是真的,九娘可能不在了……”   雪庭深锁眉峰。   他离寺外出,不过一个月的光景,九宁不知所踪。   周家对此讳莫如深,周嘉暄告诉他九宁先是被送往鄂州,然后半途被人救走,之后就杳无音信,周家也在找她。   一开始雪庭以为九宁可能去了鄂州,追查过去,什么都查不出,鄂州换了个新主人后,风气为之一肃,从节度使的府邸到周边州县全都守卫森严,很难打听出什么。   雪庭四处奔走,哪里都找过了,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找不到。   他只能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来长安,九宁知道她的身世,很可能悄悄来长安探访崔家旧人,找寻她的生父。   虽然希望渺茫……但他相信一定能找到她。   就像他第一次见到她时,亦费了不少周折。   雪庭勒马停下,抬起头,望着大雪笼罩下的巍峨城墙。   终究还是回来了。 第79章   这晚周嘉行没回来。   九宁坐在窗前,出神地看着外面落雪纷飞。   昨晚他们堆的两只雪狮子还在树下, 不知是谁找来一根丝绦在两只雪狮子之间打了一个结。猛一看去, 就像大的威风的那只雪狮子牵着小的可爱的那一只, 两只雪狮子在雪中互为倚靠, 和和睦睦。   几个流民吃饱喝足, 被阿山领着去客房休息了, 紧闭的房门传出有如幽咽的抚琴声, 山河破碎,琴声自然欢快不起来,静夜里更显得凄凉落寞。   九宁没有什么亡国之思, 不懂琴音里的抑郁伤怀,听了一会儿, 听得昏昏欲睡。   叫来多弟, 把一串泛着黄绿色泽的佛珠塞给她, “你想办法把这佛珠拿去西市,就说是要寄存在货栈里卖的,价钱要高点,越高越好。”   多弟点点头, 接过佛珠。   “五百贯够吗?”   九宁愣了一下,五百贯当然不够,只够买辆牛车而已——但对多弟来说,五百贯已经是一笔巨款了。   “卖十万贯!低于十万贯不卖!”   多弟倒吸一口气, 赶紧捧心肝似地收好佛珠, 她还从来没拿过这么贵的东西。   她扭头看一眼半支起的窗, 小声问:“九娘……我们要防着二郎吗?炎延他们在城外……要不要叫他们进城?”   九宁收回凝望雪狮子的目光,摇摇头说:“没到那个地步。”   各自梳洗睡下,半夜又传来拍门声,阿山亲自开门和来人寒暄,两人大声谈笑,九宁依稀听到怀朗和阿青的声音,没有起身。   第二天她穿了身窄袖袍,下楼的时候果然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坐在桌前喝酒,阿青、阿山几人围坐在桌旁和他说话,一群人个个神色激动,黑瘦的脸兴奋得发红。   看到九宁下来,他们赶紧给背对着楼梯的怀朗使眼色,止住话头。   怀朗站起身,回过头来朝九宁行礼。   九宁笑道:“我闻到酒香就知道你来了!”   周嘉行身边的亲随平时不敢多饮酒,唯有怀朗是个特例。   怀朗哈哈大笑,朝她挤挤眼睛:“可别告诉郞主,不然我的酒壶就要被收走了。”   “我看不是二哥要收你的酒壶,而是你怕我抢酒喝罢?”   怀朗脸上露出苦恼状,拍拍酒囊,“还真没多少了……”   阿青几人怪叫起来,骂他小气。   怀朗挥挥手,赶走一群毛头小子。   说笑了几句,九宁问:“怀朗大哥可是从南边来?”   怀朗赶紧道:“我可当不起这一声大哥……”   九宁看他一眼。   怀朗眼底闪过一抹异色,很快又恢复自然,笑着打哈哈:“你是郞主的妹妹,你叫我大哥,我岂不是成郞主的兄长了?要不得!要不得!”   又道,“九娘长高了好些,我第一眼都不敢认呢。”   看他顾左右而言其他,拙劣地想把话题岔开,九宁心里了然。   周嘉行果然不想让她知道南边的消息。   十一郎、阿大,还有周嘉暄的信,难不成都被他偷偷拦截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完全犯不着啊?   九宁心底第一时间浮起的情绪不是发现被瞒在鼓里的暴怒,而是一种说不清的感受——闷闷的,有些难受。   到底有多难受,她也说不清。没有伤口,一点都不疼,但就是突然觉得心口堵得慌。   她连仆从特意送来的精致茶食都不想吃了。   一方面,九宁觉得自己接近周嘉行目的不纯,没几句话是真正走心的,好像没资格去质疑他。   另一方面,为了任务,也不能和周嘉行闹得太僵。   但是理智是一回事,她心底还是忍不住直冒泡泡,像煮了一锅黄连水,苦兮兮的,还加了姜块,辣得呛人。   她暂且不露声色。   吃过早饭,九宁告诉怀朗和阿山:“昨天收留的那几个人是世家子,不能怠慢。你们去找几个懂针线的绣娘,赶几套衣裳出来,要上好的料子,最好是绫罗、宫绸、妆花缎,别拿那些粗布敷衍,也不要尽挑花团锦簇的,好看大方为上。还有巾子、幞头、头冠、环带、靴子……什么都要备好,送去他们房里。”   她又详细说了些佩饰的分类。   几个大老粗听得晕头转向,抱着涨得疼的脑袋发懵:他们什么时候这么讲究过?又不是娇美小娘子,大男人裹一身干净衣裳不就够了?   九宁气道:“这可大不一样。你们想想,二哥以前去见世家家主和去见胡部首领时,穿戴一样吗?”   阿山猛地摇头:“不一样不一样,还是见胡部首领简单,带把好刀去就行了!”   九宁赞赏地瞥他一眼。   阿山骄傲地挺起胸膛,得意地看一眼其他人。   阿青切了一声。   九宁笑着催促阿山:“快去置办吧,这些读书人最难伺候的,一会儿一个主意,别等二哥回来全都被你们得罪光了!”   阿山挠挠脑袋,脸都红透了:“可是……我不懂啊!”   阿青哼一声。   九宁环顾一圈,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掠过。   “你们都不懂?”   众人嘿嘿傻笑。   他们常常拿珠宝玉石、兽皮香料和中原商人交换货物,知道中原丝绸贵重,但具体是什么讲究就不清楚了。   九宁叹口气,“算了,让我的侍女和你们一道去,免得你们连门都摸不到。”   多弟揣着那一串佛珠,和阿山几人一起出了门。   契丹即将南下入侵,城中富户纷纷举家迁移,西市明显冷清了不少,许多临街的货栈连门板都没卸。   他们先去市署,几个小吏懒洋洋的,看到银钱才张口,不然怎么喊都不理人。   多弟记得九宁的吩咐,带着阿山几人在西市打转,趁着阿山他们搬布帛的时候,把佛珠拿去寄卖,对方得知佛珠是从名僧雪庭那里流传出来的,二话不说就写好文书画押,手续费很低廉。   刚从货栈出来,斜刺里冲出一匹快马,将将停在多弟面前,马鞭带起一股凉风。   多弟踉跄一下摔倒在雪地上。   马蹄重重地落下来,从她裙边擦过,在雪地里砸出几个深坑。   多弟望着那几个深坑,知道马蹄要是落在自己身上,这条腿肯定就废了,唬得心口直跳,半天回不过神。   “惊扰小娘子,罪过,罪过!”   马上的人满口赔不是,翻身跳下马,看多弟穿着不一般,推开自己的僮仆,亲自扶她起来。   目光落在她脸上,那人愣了一下,眉头皱起,“咦?怎么是你?”   多弟嘴巴还在哆嗦,抬起眼帘看向对方。   俊眉修目,是个俊俏风流的贵公子。   多弟记得这个人,他叫宋淮南,以前在江州的时候他总围着漂亮小娘子打转,江州的世家小娘子们为他争风吃醋,以至于在赏花宴上不顾斯文地殴架。   九娘很讨厌他。   每次宋淮南出现在周府附近,多弟就会提高警惕,提防他骚扰九宁。   想到这里,多弟心里一动,推开宋淮南,拍干净衣裙上的泥泞,“你认识我?”   宋淮南沉吟片刻:“当然认识,你是永寿县主身边的婢女。”   多弟恍然大悟,沉着道:“我早就赎身出来了,县主看我伺候勤谨,帮我赎的身,我家里人是贩货的,带着我来长安见见世面,我家卖茶叶,最好的太湖茶……”   她故意东一句西一句啰里啰嗦说一大通。   要放在以往,宋淮南早就两腿抹油溜了,但刚才差点撞倒她,心里愧疚,加上是认识的故人,便耐着性子继续听。   多弟仿佛很激动,絮絮叨叨了一阵,忽然“啊”一声,抬头望向宋淮南,目光里带着惊喜和期盼。   “我们县主过得好吗?郎君是最近来长安的?走之前是不是见过县主?”   宋淮南有些惊讶:“你不知道?”   多弟一脸茫然:“知道什么?”   宋淮南叹了口气,说:“你和你家里人要是回江州,别急着回城,那边在打仗……”   他话还没说完,阿山几人去而复返。   多弟看到他们的身影,怕他们起疑,一甩头,飞也似地跑了。   宋淮南:……   话还没说完,怎么就跑了?   莫名其妙。   他笑笑,回头拍拍马脖子,小娘子腿脚这么利索,刚才应该没伤到她吧?   多弟赶回住处,避开怀朗等人,告诉九宁从宋淮南那里打听来的话。   周嘉行的亲随在楼下围着阿山问那些布帛花了多少钱,一群人叽叽喳喳的,时不时一阵哄笑。   九宁故意把房门打开敞着,听多弟说完,心里愈发不安。   江州果然在打仗。   这很正常,乱世之中处处都是烽火。   她别的不担心,就担心周都督和周嘉暄。   毕竟在书里……周都督死得突然,然后整个周家只能靠送美人讨好其他霸主来维持局面,直到周嘉行杀父杀兄确立家主地位,吞并鄂州、金州、潭州、襄州,周家才用不着仰他人鼻息过活。   上次周都督已经肃清周家,族里的奸细被揪出来了,他不会再中埋伏而死,可现在又多了李昭这一个变数。   九宁坐下,一碗碗茶水灌下肚,慢慢冷静下来。   周都督是从死人堆里打滚历练出来的大都督,又和李司空订下盟约,如果江州真的支撑不住,以李司空爱面子的性格,肯定会派兵去救,然后趁机奚落周都督。   战场上的事她不懂,想多了也没用。   九宁又喝了一碗茶。   一不小心喝多了,夜里忍得难受,做梦都不安稳。   瓢泼大雨,九宁怀揣一身暗器,鬼鬼祟祟、偷偷摸摸,找到一处地牢。   地牢守卫森严,但是里面却只关了一个人。   牢房里光线昏暗,一个男人大刀金马地坐在桌旁,手里拿了把短刀,低头削着什么,姿态慵懒而随意。   摇曳的烛光从他英武的脸庞斜切而过,侧脸线条利落刚硬,右脸上那道可怖的刀疤隐于黑暗中,让男人看起来多了几分柔和。   大将军被人陷害入狱,马上就要处斩了。   但为他求情的臣子太多,士林文人血书泣告,请皇帝留下他的性命,让他戴罪立功,为朝廷保卫边疆。   皇帝犹豫不决。   和大将军不和的朝臣知道这一次如果还杀不了大将军,等他放出来,大家都得身首异处,决定派刺客暗杀,把生米煮成熟饭。   从大将军入狱开始,已经有不止一拨人来杀他。   九宁没有帮手,不敢贸然行动,眼见着其他人把守卫引开了,这才趁机混进去。   她屏住呼吸,脚步放得很轻。   但大将军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手上的短刀忽然一停。   “你来了。”   仔细听,他这句话竟是带着笑意说出来的。   九宁由衷佩服大将军,脑袋就快搬家了还能这么悠闲,果然是真汉子,自己的小弟被他拐过去也正常。   她想了想,仔仔细细算了一下,好像不欠他什么了,该还的都还了。上次为了救他,她背着他跑了一整夜,跑得都吐血了。   以前的任务几个月就完成了,这一次格外辛苦。   这个男人特别爱管闲事。   九宁心疼了一下自己,想到终于和大将军扯平了,理直气壮地板着脸问:“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大将军回头,眸光如电,有如实质,视线从她脸上扫过时,她甚至能感觉到其中压迫的力道。   九宁立刻睁大眼睛反瞪回去:气势不能输!   大眼对小眼,一时无言。   在九宁看来,他们这是在用眼神威慑对方。   但在男人眼中,却不是这样的。   半明半暗中,男人嘴角轻轻一勾,扬扬手里那只削了一个大致轮廓的木偶,“等我削好它。”   九宁蹙眉,盘腿坐下来,认真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她就在这里守着他。   大将军低头,手指轻柔摩挲手里的木偶,再抬眸扫一眼一本正经等着杀自己的九宁,微微一笑。   九宁还在梦中等着杀人呢,床帐遽然被人掀开,一个人探身进来摇醒她,声音压得很低,嗓音清冷:“九娘、九娘,醒醒。”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一张阔别已久的漂亮面孔。   !   九宁差点惊叫出声。   雪庭对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扶她坐起来,“跟我走。”   九宁清醒过来,扫一眼屋子,几个武僧站在门后,时不时回头看他们一眼,神情紧张。   “……舅舅。”九宁叫了一声,“你看到佛珠了?”   雪庭点点头,“你刚把佛珠送出去,两个时辰后就有人给我报信。”   他送给九宁的生辰礼物中,这串佛珠其实不是最贵重的,但东西市的人都知道佛珠是他的。   九宁挽好头发,轻声问:“舅舅……你到底是我的什么人?”   雪庭收回手,垂下眼睫,目光望向其他地方,“我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这里就很安全。”   九宁坐着不动。   雪庭明白她的意思,无奈低叹一声,“跟我走,你想问什么,我都会如实告诉你。”   九宁这才变了副面孔,小心翼翼下榻,发现多弟躺在脚踏上,睡得很熟,想必是雪庭他们动了什么手脚。   “我的这个婢女得跟着我,带上她麻烦吗?”   雪庭朝武僧们看去。   武僧点点头,走过来背起熟睡的多弟。   九宁怕惊醒怀朗他们,只穿了一双罗袜便下榻,走到书案前,拿出之前写好的信,用镇纸压好,跟着武僧们一起离开。   信上写她找到雪庭舅舅了,要去探查身世,让怀朗他们不必惊慌。   雪庭显然很熟悉长安,巷道里备了几匹马,一行人先慢条斯理离开巷子,然后加快速度催马疾奔,路上的金吾卫竟然没来盘查,看守坊门的坊卒也早就准备好钥匙,放他们出坊。   这么跑了一个时辰,九宁望着越来越近的壮丽的宫门,愕然睁大眼睛:雪庭带她去的地方竟然是大明宫!   雪庭在宫门前紧紧勒马,和她解释:“宫里有供佛的地方,长安再乱,不会乱到宫里去。”   他顿了一下,看着九宁。   “二郎周嘉行也在宫里,我带你去见他。”   九宁不语。   原来周嘉行进宫了。   雪庭说:“我这次北上,发现他瞒了你很多事……你看到他的时候不要惊慌。”   九宁捏紧长鞭,低低地嗯一声。   雪夜静谧,盘踞在龙首原上的高耸宫城起伏蜿蜒,如沉睡的巨龙。   九宁换了一身装束,打扮成小宫婢,和雪庭一道踏进宫门。   紫宸殿主殿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宴会,管弦丝竹齐奏,教坊乐伎高歌,声如裂帛,响遏行云。   品级不够的小官小吏在殿外和配殿饮宴,主殿宴请的是各路奉旨前来共同抗击契丹的大军主帅,小皇帝亲自为主帅们斟酒,为他们壮行。   席间觥筹交错,气氛热闹,头戴绢花,穿团花长衫、系藕丝裙,肩挽披帛的宫婢们来回穿插其间。   大殿的军将们喝得脸通红,小皇帝没敢端架子,附和着军将们的玩笑,气氛还算融洽。   不多时,内侍走出来,宣雪庭进殿。   雪庭肩披华丽法衣,随内侍进去。   武僧们围在九宁身边,领着她跟进殿,让她帮忙传递东西。   冬日气候严寒,膳房做好的菜肴送到紫宸殿早就冷了,今天宴请的是军将们,膳房不敢怠慢,食物做好,立刻装进保温的攒盒递送到主殿,保证入口时还是温热的。   主殿闹哄哄的,人声笑语、歌声乐声、劝酒声、阴阳怪气、拐弯抹角的试探……响成一片。   九宁把手里的攒盒交给宫婢,抬起眼帘。   配殿人头攒动,一眼望去乌压压一片,分不清谁是谁。   主殿却是座次分明,又有数座灯树在一旁照耀,殿内如同白昼。   一群身着甲胄、满脸胡须的中年武将中,年轻俊朗的周嘉行格外显眼。   他依旧是出门时的装束,衣袍简单,卷发束起,一身汉人装扮,坐在小皇帝右手第四席,手里擎了一只兽首酒杯,正侧头和旁边的胡人将领说话。   剑眉轩昂,目似深潭,和平时仿佛没什么两样。   但却又判若两人。   小皇帝偶尔会和他交谈几句,似乎很看重他。   他不悲不喜,表现得很淡然,这让席间的中年武将频频侧目。   二哥虽然沉默寡言,待人冷淡,但却外粗里细,体贴周到。   他会牵着九宁的手带她去逛集市,给她买好玩的好看的好吃的,教她骑射时帮她承受反弹回来的弓弦,细心为她准备防冻疮的脂膏,又别扭地不让她知晓,和她一起在江边浴马,看出她有心事,陪她在山道上驰骋,木着脸和部下说波斯语逗她……   那是她的二哥。   而不是殿上这个不卑不亢地和其他将帅谈笑风生的少年将军。   明明是同一个人,神情也差不多。   殿上这个锦衣绣袍的少年将军锋芒毕露,连沉默都带着明锐的刀锋,让人没法忽视。   似一颗冉冉升起的星,一柄已经出鞘的剑,火星迸裂,渴求饮血。   九宁目瞪口呆了一会儿。   她知道周嘉行绝非池中物,可她的到来改变了很多事,他始终游离在外,一直表现得就像个随遇而安的生意人,以至于她不得不担心他真的就这么游荡下去……   现在想来,周嘉行怎么可能只是个普通的商人?   他一直在培养心腹,搜罗人手,靠商贸快速敛财……这些正是他和其他靠家族世代积累才能雄踞一方的将帅不一样的地方。   九宁自嘲一笑:这才是真正的周嘉行,书中那个统一中原的年轻霸主。   那她面前的周嘉行又是谁?   哪个才是真的他?   九宁还在发愣,忽然觉得脊背发凉。   一道视线朝这边扫过来,是周嘉行。他正和小皇帝说话,眼睛却望着这边。烛火在那双浅色的眸子里笼了一层淡淡的暗影。   隔得这么远,又是从明亮的地方看暗处,他绝对看不到自己,但九宁还是扭过头,避开他的视线。   她问旁边保护自己的武僧:“殿上那个卷发将军是谁?”   “是山南东道节度使,此次他奉旨入京勤王,圣人大喜,让他兼领忠武、宣武几镇节度使,是长安风头最盛的郎君。”   嗡的一声,九宁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头。   眼冒金星,脑袋一阵晕眩。   节度使……原来鄂州的新任节度使是他!   拿出十几座城池要她去鄂州当人质的节度使,是二哥!   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法子逼自己去鄂州?   为什么瞒着她?   他如实说,她说不定早就答应了……   原来那些沙陀兵是他的人,他要她当人质,却又在半路上伏兵救她,是为了什么?   不会是为了利用她进攻江州吧……   不然他为什么要阻隔南方的消息,不让她知道江州的近况?   九宁耳朵里嗡嗡嗡嗡一片响,心中一团乱麻。   她不想去怀疑周嘉行是这样卑鄙的人,他素来坦荡,想要和谁开战,从不和李元宗那样先煞费苦心找一个借口才发兵,总是直接宣战,理由很简单:你挡我路了。   但事实摆在眼前,周嘉行确实骗了她。   九宁还没来得及整理紊乱的思绪,武僧忽然一左一右夹着她,带她离开紫宸殿。   她没敢露出异状,小声道:“等等!舅舅还没出来。”   武僧对望一眼,压低声音说:“周使君看到阿师,不会就这么放他走的,我们先带你去安全的地方,再回来接阿师。”   九宁反应过来:雪庭肯定费了不少周折才找到她,阿山他们不止保护、看守她,同时也不让其他人接近她。   周嘉行知道她一直想找到雪庭,在殿上看到他,可能会扣下雪庭。   殿外冷冷清清,雪下得更大了,石阶上厚厚一层积雪。   九宁出了紫宸殿,脑海里还在回放刚才在殿中看到的情景。   那个人,真的是周嘉行? 第80章   雪庭风仪出尘, 披一袭艳丽奢华法衣, 长身玉立, 于大殿内, 垂目宣唱经文。   嗓音清冷,音调宛转,就如殿外飘落的飞雪,不惹一丝尘埃。   殿内虔诚的信众们认真聆听他讲述佛家的因果之说, 听到触动处, 小声喃喃, 和他一起吟唱。   其他人则继续寻欢作乐, 吆五喝六。   唱完完整的一出,几位军将拍手大笑:“有意思!”   小皇帝亦笑着附和。   文臣们神情麻木,低头吃酒。   雪庭微微一叹。   因果轮回, 昔日的强大帝国终究还是迎来了它的末日。   江山快亡了, 大敌当前,小皇帝还能心安理得地沉醉在歌舞升平中, 把希望全部寄托在那些狼子野心的藩镇身上, 无疑是饮鸩止渴。   雪庭曾陪伴小皇帝读书, 他知道,小皇帝根本无心重振旗鼓,他知道自己没法力挽狂澜,干脆自暴自弃, 得过且过, 能逍遥一天就逍遥一天。   李昭虽然病弱, 但明知不可为,依旧要尽力一试,哪怕落一身骂名。   李曦曾试图扭转局势,却敏感多疑,甚至设计暗杀一心辅佐自己的堂弟。他努力过,失望过,自责过……现在他什么都不想了,因为他认命了。   一边是唯唯诺诺、阴郁的少年皇帝,一边是傲慢嚣张、隐隐有睥睨之势的群雄。   这头日落西山,无尽苍凉,那边却是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喷薄欲出,大地为之肃穆。   雪庭念了声佛号。   他退出大殿,被几位昔日熟识、如今已经入朝为官的高门子弟拉着说了几句话。   多年不见,少年郎们历经世事,早已不复当初单纯稚嫩,寥寥几句交谈,提起少时一起犯蠢的旧事,彼此都感慨万分。   借着几位旧识的掩护,雪庭扫一眼主殿坐席。   周嘉行刚才分明看到他了,但反应很平静,脸上既没有露出行径败露后的慌乱之色,也没有乍看到江州故人的惊讶。   仿佛早就知道他会出现在大殿中。   雪庭心中隐隐不安,别了众人,甩开身后的尾巴,走进一座废弃的侧殿内。他幼时在宫中长大,熟悉路径。   侧殿内供奉了一座佛像,烛火黯淡。   九宁盘坐在佛龛前,手里捧了一只檀香鹤首柄鎏金香炉,默默出神,听到脚步声,回头,唇角轻翘。   “舅舅。”   她指一指佛龛上那一尊面目慈和的佛像,“这是我父亲?”   雪庭驻足,怔了怔,“你知道了?”   九宁摇摇头,她是猜的。   佛像很古怪,不是常见的神佛,姿态也不像,眉目清秀、面容温和,颊边一抹憨厚的笑意,是很富态神气的长相,好看,漂亮,但一点都不仙风道骨,也没有一般佛像的优美悲悯,就像个每天为柴米油盐酱醋茶奔走的市井普通人。   这佛像是照着真人雕刻的。   也许是血缘冥冥之中说不清道不明的那一点联系,在武僧们点燃火烛照亮佛像的第一眼,九宁就觉得佛像看起来很亲切。   直觉来得莫名,但感觉很强烈。   九宁拂袖扫去佛龛上的灰尘,为佛像捧香。   远处的丝竹声透过窗扉飘进屋中,烛火仿佛被若有若无的乐声惊着了,时不时闪烁跳跃几下,空气中氤氲着淡青色香烟。   原来如此。   雪庭望着微笑的佛像,似叹非叹,“对,他就是你父亲。”   九宁顿了一下,扭头问:“我父亲是个大和尚?”   雪庭惊愕,足足呆了半晌,哭笑不得地望一眼九宁。   九宁回望着他,笑意盈盈,不是大和尚,那是谁?   雪庭费心保护她,肯定不是出于两家沾亲带故,和卢家也没什么关系。   她想来想去,只有她父亲是个德高望重的名僧这种可能了。   雪庭迟疑了一会儿,下定决心,朝墙角摇摇头。   角落里的几个武僧恭敬地退出去。   门扉合上,屋子里静了很多,悄无声息的岑寂。   九宁懒洋洋坐着,等雪庭开口。   都到这一步了,她不急。   雪庭走到九宁身边,为佛像拈香,闭目念了几句经文,坐于她对面。澄净的双眸扫视一圈,似乎沉浸于某种久远的回忆之中。   静坐片刻,他缓缓道:“如果当年长安没有发生暴乱……你会在这座殿宇出生、长大。”   九宁捧着香炉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抽了两下,错愕地抬起眼帘。   “哈?”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又或者雪庭是不是在哄她玩。   惊吓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心境,她眨眨眼睛,几乎要骇笑了。   雪庭眉峰轻锁,叹口气。   “我没有骗你……九娘,你的生父,曾经是大明宫的主人,至尊无上的皇帝。”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   却如惊雷炸响,轰隆隆滚过。   九宁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手心里沁出冰凉的细汗。   雪庭静静地凝视着她,眸光清澈。   “等等……”半晌后,九宁回过神,揉揉眉心,“哪个皇帝?”   这些年朝政混乱,几年间换了一个又一个皇帝,宗室排得上号的亲王轮了个遍,就没有哪个能坐稳皇位的。   以至于大家说“先帝”时,先得确认一下年号才知道到底指的是哪一位。   雪庭抬头看着那尊佛像,目光带着崇敬。   “武宗。”   九宁觉得匪夷所思,喃喃道:“怎么可能?武宗皇帝一生没有任何子嗣……”   武宗少时懦弱无用,骗过把持朝政的宦官。即位后默默积攒实力,等时机成熟,立刻贬谪宦官,打击权臣,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一扫朝中颓丧风气。他在位的那些年,励精图治,呕心沥血,任用贤能,多次减免赋税,朝中渐渐显露出中兴之相。   可惜天妒英才,就在有志之士兴奋鼓舞时,武宗暴病而亡,举朝恸哭。   武宗生前没有留下子嗣,王子公主都没有。   民间猜测他年轻时可能被宦官毒害了,已经丧失生育能力。   武宗死后,宦官权臣卷土重来,为扶持哪个亲王继承皇位勾心斗角,皇帝换了一个又一个,朝政再度陷入混乱之中,各地接连爆发起义,狼烟四起。   日薄西山,无可挽回。   雪庭的话让九宁觉得难以置信:她怎么会是武宗的女儿?   “你父亲生前不知道你母亲已经怀有身孕,他看出长安局势不稳,而自己即将不久于人世,临终前,派人护送你母亲出宫……本来计划很顺利,结果突生变故,你母亲和护送她的禁卫军失散了。”   雪庭知道九宁一时半会儿肯定接受不了,等她神色慢慢平静下来,慢慢道出当年的隐秘。   “乱匪冲进内城,你母亲不敢回宫,出城的时候,刚好遇到家破人亡、带着仆从南逃的崔氏,崔氏和你母亲是堂姐妹,毅然带上你母亲,姐妹俩一起逃往南方……”   九宁抿唇。   雪庭明白她眼神中的疑问,微微颔首:“是的,崔氏不是你母亲……她只是你的姨母,你生母是也是崔家嫡出娘子,闺名一个曼字,她少时艳冠长安,名动一时,十五岁奉诏入宫,虽然和你父亲年岁差了许多,却和你父亲心意相通,情深意笃。”   九宁已经彻底麻木了。   现在就算雪庭突然告诉她武宗皇帝还活着,她也会信的。   生父是皇帝,一直以为的生母崔氏只是自己的姨母……   九宁觉得脑仁一抽一抽的疼。   崔曼这个名字她没听过,但世人都知道那位十五岁入宫的崔家贵妃。据说她貌若天仙,容色倾城。皇后早逝,武宗忙于公务,很少宠幸后妃,某年阳春三月在亲近侍从的陪同下于曲江池畔踏青赏春,偶遇和姐妹们一起在郊外柳林里扬鞭跑马的崔曼,驻足看了良久。   当晚崔家便接到旨意,圣人请李昭的外祖母长公主做说客,要接崔曼入宫。   崔曼和武宗年纪相差太大,崔家一开始不大乐意,但崔曼入宫后很快和武宗情投意合,相处得很融洽。武宗每次出宫,贵妃必定陪在一旁,长安百姓常常看到圣人和贵妃去曲江跑马。老夫少妻同进同出,恩爱缱绻,羡煞旁人。   武宗薨逝后,崔贵妃不知所踪,谣传她伤心过度,为武宗殉情了。   “你父亲年长于你母亲,怜爱你母亲年少,生前早就做好安排,那个殉情的只是个忠仆……”雪庭有条不紊地继续述说,“贵妃逃出长安后,忽然发现自己怀有身孕。”   贵妃当年很害怕,因为武宗死之前告诉她,一旦他死了,没有人能控制住局势,她会沦为其他人手中的棋子。   武宗殚精竭虑一生,自问对祖宗没有亏欠,不忍自己死后年轻娇弱的宠妃落到其他人手上受苦,在得知自己撑不了几天后,便果断忍痛派人强行送走她。   两人仓促离别,没有见上最后一面。   崔曼毕竟在宫里待了几年,耳濡目染,深知宫廷和朝堂上的尔虞我诈不是她一个深宫弱女子能应付得了的。如果其他人得知她还活着,而且还珠胎暗结,那么正如武宗所说,不止她保不住性命,她腹中的胎儿也肯定没有活路。   武宗革除弊政,得罪的人太多了。而想要利用他后人的投机者更多。   崔曼不想连累崔氏,曾想不告而别。   崔氏追上她,说:“我们崔家的男儿都没了,只剩下你我姐妹二人,值此乱世,我们更应该彼此扶持、互为臂膀,我若就这么让你走了,有何颜面为崔氏女?”   崔曼泣不成声。   堂姐妹相依为命,东躲西藏,终于顺利躲过追杀。再后来,她们半路遇上山匪,被周都督所救。   崔氏决定嫁进周家,以此来交换周都督的庇护。   不只是为了保护她自己,也是想保护身份敏感的崔曼。   九宁听到这里,叹口气:“那孩子……”   雪庭摇摇头:“你母亲很谨慎,没告诉崔氏孩子的事,安定下来以后,保护你母亲的人找到她,她以养病为由搬去崔家庄子,这时新婚不久的崔氏恰好也传出喜信。”   崔氏的族人尽丧于暴民之手,多一个和她血脉相连的小生命,她非常高兴。   崔曼也由衷替她感到欣慰。   然而那个孩子生下不久后便夭折了,那时崔曼已经在暗卫的保护下秘密生下九宁,赶到周府探望崔氏。   怕崔氏伤心,崔曼便将自己刚生下的女儿九宁抱去哄她。   崔氏产后大病一场,没有看出分别,以为襁褓中的九宁真的是自己的孩子,抱着她舍不得撒手。   暗卫们认为待在周家比去南方更安全,干脆将错就错。   崔氏有了九宁陪伴,病好了大半,崔曼思念女儿,加之想留下照顾崔氏,便以崔氏陪嫁的身份留在周家抚养九宁,直到病逝。   九宁这回真的惊骇了:“崔贵妃……我母亲一直在周家?”   这怎么可能?!   周家若是有个美貌出众的仆妇,其他人肯定有印象,可这些年从来没人提起过崔家仆妇里有这么一个女人。   雪庭叹息,手指捏了个祝祷的手势,答非所问:“崔氏是世家女出身,固然性情高傲,但八面玲珑,她想要示好江州世家女眷,易如反掌。”   九宁怔住。   是啊,崔氏那样出身的贵女,自小饱读诗书,不说性情怎么样,至少教养规矩一定让人挑不出错,即使她心里一百个瞧不起江州本地的贵妇,也能小心掩藏自己的鄙视,和她们相处得很好。   但崔氏偏不,她谁的面子都不给,目下无尘,清高冷傲。就差没在额头上刻一行字,表达对江州本地豪族的不屑。   这一切……并不是崔氏倨傲到目中无人,而是她故意为之,她的高调和傲慢,正好可以帮忙掩盖崔曼的存在。   所以没有人注意到崔曼,长安那边追查武宗遗孀的人也不会把目光放到江州这边来,他们只会把崔氏当成一个嚣张跋扈的崔氏女。   而崔曼本想带着九宁去广州投奔武宗留下的心腹,但崔氏那时病重,一时半刻都离不开九宁,她不忍让崔氏失望。那时长安那边又有追杀她的人沿路追踪到南方,将广州那个心腹杀了,情况危急,崔曼不敢冒险去广州,就这么在周家长久待了下来。   九宁喉咙发干,想开口说话,先咳嗽了几声。   她喘匀了气,轻声道:“我……我只记得有个叫孟姑的人曾照顾我,对我很好……”   在冯姑进府之前,照顾她的仆妇中有个叫孟姑的,半边脸有小时候留下的疤痕,不大好看。侍婢们很少和孟姑来往,九宁却很喜欢孟姑,因为孟姑身上香喷喷的,说话柔声柔气,还会做各种精致的玲珑茶食哄她,耐心陪她玩耍,抱着她的时候会笑着亲她的脸颊,对她很温柔。   孟姑……就是崔贵妃?   雪庭点点头。   “孟姑就是你的母亲,她毁去自己的容貌,伴你长大……”雪庭叹息,“周家的人都不记得她,甚至连你也不觉得她特别,这才是最好的……你母亲走得很安详,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也是你父亲武宗的遗愿,那就是她能离开长安,余生过平凡安稳的日子。后来你出生,你母亲的心愿便是你能平平安安长大,她临走时嘱咐我,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暴露你的身世……”   九宁怔怔地坐着出神。   怪不得崔氏留下的嫁妆那么丰厚——那不是崔家的私产,还有武宗留给崔贵妃傍身的财宝。   雪庭坚持送她价值连城的生辰礼物也很好理解,他将她视为公主,自然要为她准备最好的寿礼。   原来当年竟然发生了那么多事,崔氏的跋扈,崔家仆从异乎寻常的忠心……   这些曾困扰九宁的问题,她现在都明白了。   崔氏和崔曼,两个颠沛流离中患难与共的堂姐妹,从长安到江州,生死与共,互相依靠……   雪庭合上眼眸,愧疚道:“当时并没想过让你一直顶着崔氏女儿的身份,所以也没有费心掩饰,可是长安有人发现你母亲当年是假死脱身,还发现她为武宗生下遗腹女,一直在搜寻你们母女,所以我只能将错就错。”   那些锲而不舍追查崔贵妃的人绝不是出于对武宗的爱戴才这么执着地想找到她这个武宗遗孀,他们只是想利用崔贵妃的身份为自己牟利,野心昭然若揭。九宁落到他们手里,必定下场凄惨。   雪庭不敢暴露九宁的身份,只能在众人误会崔氏的清白时保持沉默,让这位重情重义的女子担了虚名。   九宁半天没说话。   所有记忆是小九娘的,她用不着这么感触,但那些久远的记忆一点点在她脑海中复苏。真实而温暖的回忆,就好像是她亲身经历过的,她亦跟着感伤起来。   不是为武宗感慨,而是为崔氏和崔曼。   崔氏为了保护崔曼,宁愿让世人将她视作一个骄横跋扈的恶人。   而崔曼为了保护女儿,心甘情愿自毁容貌,收敛自己的母爱,在九宁身边当一个默默无闻、一点都不起眼的仆妇……   直到现在雪庭道出真相,九宁能想起的关于孟姑的事,依然少得可怜。   除了那半边疤痕,她记不清孟姑的长相,不记得她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只记得孟姑抱她的时候香香软软,怜爱地亲她。   她生生克制自己的一腔母爱,就这么默默地陪伴九宁。   连离开,也是默默的,悄无声息,没惊起一丁点水花。   九宁可以想象得到,幼时的她蹒跚学步,穿一身崭新的新袄裙,在庭院里跑来跑去,仆妇打扮的孟姑坐在一旁做针线,笑盈盈地注视着她,目光饱含慈爱。当她和周嘉暄撒娇时,孟姑该多么羡慕呀!她摔倒跌跤时,孟姑又该多么心疼!   但孟姑生生忍住了。   她的默默无闻,就是对九宁最好的保护。   九宁惆怅地叹口气,眼眶渐渐湿润。   她道:“我会还崔氏一个清白,她行得正坐得端……是周家配不上她。”   这不仅仅只是为了回报崔氏的养育之恩,相信崔贵妃在世的话,也不想让崔氏替自己背一个莫须有的骂名。   崔氏是堂堂崔氏女,不该被世人误会一辈子。   雪庭苦笑:“九娘……一旦你的身份暴露,天下藩镇,朝中重臣……还有周家,都可能因为你的身份想将你控制在手中……”   这就是为什么他宁愿让别人误以为九宁是崔氏和卢家某位郎君的女儿,因为这样她至少可以保住性命。   崔贵妃千叮咛万嘱咐,求他护九宁周全,他答应下来,承诺崔贵妃,绝不会暴露九宁的真实身份。   所以当周嘉行发现端倪,向他求证的时候,他没有说出实情。   九宁淡然一笑,扬一扬眉,看着那尊佛像。   原来她生父年轻的时候是这副模样,笑容憨厚——肯定藏了一肚子坏水,武宗当年不就是靠懦弱骗过宦官的吗?   “世道这么乱,不暴露身份,我就真的能过上太平日子了?”   九宁摇摇头,手指攥紧檀香柄,目光慢慢变得坚定。 第81章   天边悄悄泛白, 映射在窗扉上的天光斜斜漏入室内, 香气浮动氤氲。   雪庭抬头, 目光和九宁的相遇。   他神情凝重, 显然不赞同九宁的决定。   九宁笑了一笑,决心已定。   她要怎么告诉雪庭,前世的小九娘固然躲过追杀和利用,但她因倾城美貌被族人一次次送给其他军阀, 命运何其凄惨!江州生乱时, 雪庭必然是因为担心她才孤身刺杀汴州军将, 他为小九娘而死, 但他的安排并不能保证小九娘一生无忧。   雪庭望着九宁如秋水般灵动的双眸,无奈地叹口气。   他没有办法拒绝她,连反对她的意见都不能。   “在长安不行……你绝不能在长安暴露身份……”   九宁点点头:“我明白。”   长安盘踞的势力大多和宫廷有牵扯, 眼下契丹南侵, 大战一触即发,不是好时机。   想到这里……九宁不免想到周嘉行。   他知道她是天家血脉么?他分明是个坦荡的人, 不论面对自己人还是面对敌手, 这一次他一反常态隐瞒自己, 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走了一会儿神。   屋外重重宫宇间回荡盘旋的歌声突然停了一下,似被风雪吹散。片刻后,陡然升起一支高亢的调子,一人放歌, 几人跟着沉声相和, 慢慢地加入进去的声音越来越多, 也越来越响亮,歌声不复前半夜的欢快活泼,变得粗犷,肃穆,气势雄浑,撼天动地。   仿佛畏惧歌声中散发出的雄壮气势,风停雪止,壮丽的宫殿静静矗立在即将破晓、透露出点点微光的青白苍穹下。高楼之上,硕大旗帜猎猎飞扬。   “这是大战前的军歌……用突厥语唱的。”雪庭皱眉,起身走到窗扉前,轻叩窗格。   两名武僧走了进来,先恭敬朝九宁行礼,方直起身答话。   “紫宸殿在奏大乐。盟约已经达成,北方各路藩镇全部答应出兵,阿史那勃格领河东军十万,山南东道节度使、汴州刺史各领兵七万,兵分三路,作为前锋军抵御契丹狗,其他人驻守京畿。刚才领歌的是阿史那勃格。”   契丹人态度猖獗,号称雄兵四十万,大言不惭说只需要三个月就能踏平中原。   这些年契丹屡屡犯边,杀掠边城吏民,但大举入侵还是头一次。   朝中人心惶惶,把希望都寄托在前来勤王的各路军阀身上。   雪庭脸色微变:“阿史那勃格也入京了?”   武僧答:“对,阿史那勃格刚刚入京,于殿前献歌,圣人大喜。阿史那勃格说李司空也要来,正在入城的路上。”顿了一下,小声说,“阿史那勃格好像认识周使君,他称呼周使君‘苏郎’。”   李元宗上次在长安遇伏,差点把命交代在长安,身边亲随只剩下义子阿史那勃格一人,损失惨重。这一次长安再度发出勤王令,幕僚们劝他不要上京,李元宗一意孤行:他顺遂嚣张了一辈子,却在长安阴沟里翻船,栽了一个大跟头,哪肯甘心?!   唯有风风光光回到长安,率兵打退契丹,让小皇帝俯首陈臣,才能解李元宗心头之恨。   其实说白了就是李元宗觉得上次灰溜溜逃出长安太丢脸,无颜谋权篡位。   河东军将们无可奈何,只能让阿史那勃格先行进京。李元宗年纪大了,几次波折,身子骨熬不住,受不得风寒,大约于年初天气渐暖时抵达京师。   雪庭眉头紧皱,道:“都来了。”   他望着窗扉,视线透过窗纱,望向紫宸殿的方向,若有所思。   周嘉行在这次会盟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他竟然和阿史那勃格认识,而且关系还不错。   称呼周嘉行‘苏郎’的人,肯定和他交情不浅。   主仆二人说话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但最后几句音调却突然放轻了。   九宁瞥他们一眼。   雪庭垂眸,走回佛龛前。   “我二哥……”九宁道,“我是说周嘉行……刚才在大殿上,他有没有为难你?”   雪庭摇摇头,“他看到我的时候很平静,一点也不意外。也没有找借口扣留为难我。”   九宁蹙眉。   来长安的路上周嘉行一直在帮她留心雪庭的消息,还特意在寺庙旁找了个幽静雅致的住所,方便打听事情。   周嘉行并不怕她找到雪庭。   但是他不想让她和江州再有什么联系。   九宁揉揉眉心,再一次为周嘉行莫名其妙的举动感到头疼。   他看起来明明那么正常……   雪庭眼帘半抬,仔细观察她的神色,“周嘉行骗你上京的?他有没有逼迫你做什么?”   九宁想了想,摇摇头:“不算骗我来长安——我本来就想离开江州,然后循着你的踪迹一路往北走,不过他确实骗了我一些事……他也没有逼迫我做什么。”   “他是山南东道节度使,在那之前,他和苏慕白假借商贸之名游走各地,联络了很多人手,等他取代袁家,那些人立刻带兵前去投奔,数十天内就聚齐十万之众,江淮两座盐池现在也归他了……”   雪庭的神情越来越凝重。   “九娘,他不是你以为的周家二郎,你要当心。”   周嘉行准备充分,拿下鄂州后,他向北方、西方各州县表达和平之意,打通阻隔的商路,暗暗为运兵做准备,同时蚕食运河北段,控制江淮通向中原的通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运用鄂州的地理位置优势,为他北上、南下打基础。   对内则解除租牛课税,取消贵族豪绅的免税特权,查清登记土地亩数,发放给平民,均定田租。   曾打九宁主意的乔家——如今是乔南韶为家主,和其他几大地方豪族,甘为周嘉行驱使,三十位饱读诗书的高门子弟分别赶往不同州县担任地方官,专门料理减免税粮、分给土地的事。   乔家擅长农事,尤其擅长治水,鄂州多河,每年必有水患,乔南韶率领乔家子弟兴建水渠,开垦农地,需要雇佣大批人手,各地流民纷纷前往应召。   每天都有数千流民从水路、陆路陆陆续续赶到鄂州,去各地衙署登记姓名,认领土地,应召共事,然后分头散落于鄂州平原各处。   一派欣欣向荣。   听雪庭述说完,九宁心情愈发沉重,也更不解。   按理来说周嘉行越深不可测,野心越大,她不是应该更开心吗?   怎么觉得有点闷闷的?   她想起那次获救,周嘉行亲自送她返回鄂州,两人经过鄂州平原,雪中并辔而行,雪后初晴,日光艳丽,策马沃野之上时,周嘉行承诺将来会带她去草原。   那时候他心里在想什么呢?   是不是已经在琢磨怎么经营鄂州平原了?   怪不得他身边的亲随大部分是年轻少年郎,沉稳的、老练的、年纪大的全在暗处,他昔日结交的各路江湖人物平时不显山露水,等他崭露头角,立刻带着全部家当前来投奔,所以他才能在短时间内彻底控制鄂州,让天下人为之侧目。   九宁啧一声,决定先不管周嘉行。   “舅舅……”她岔开话题,“你真的是我的表舅?”   雪庭一怔,继而挪开视线,躲避她直视的目光。   九宁等了一会儿,看他似乎很为难,而且总是淡然清冷的神色中罕见地透出点狼狈,忙轻笑着道:“是我唐突了,舅舅,我知道你是我的亲人就够了。”   听到她说出亲人两个字,雪庭似有触动,出了一会儿神,叹口气,“也罢。”   他抬起眼帘:“其实我不是你舅舅……”   九宁不觉得意外,光从雪庭讲述当年旧事的口吻就可以听得出来,他最感激、最崇敬、最敬爱的人是武宗皇帝,而不是崔贵妃,他甚至很可能根本不认识崔贵妃和崔氏姐妹。   “这要从我的身世说起。”雪庭手中握着佛珠,眼眸低垂,“我母亲出身高贵,是一位宗室公主。”   九宁扬眉。   雪庭竟然是宗室公主的儿子!   公主的儿子,怎么会自小在寺庙里长大?   雪庭接着道:“我母亲为人放纵,虽为人妇,却豢养了许多面首。”   九宁哑然。   难怪雪庭刚才不想说……要一个当儿子的对外人述说自己母亲的不光彩,确实太为难他了。   雪庭觉察到她眼神中的自责,摇摇头,微笑道:“无妨,我并不觉得可耻。”   他曾经深深为自己的身世赶到耻辱、羞愧。   母亲是一个沉溺享乐、放|荡骄横的宗室公主,而父亲只是母亲无数面首中的一个,可能是书生,可能是武官,可能是僧人,可能是府中小吏……   总之不是母亲名义上的丈夫。   直到现在,雪庭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到底是谁,只知道极有可能是某位僧人。   母亲虽然公开养面首,但生下孩子就不一样了。怕事情败露引来夫家人的不满,她让仆妇把刚出生三天的雪庭丢在寺庙外面。冰天雪地里,他的哭声引起云游归来的慧梵禅师的注意,那天正好是佛诞日,慧梵禅师道他和佛有缘,把他带在身边抚养。   这种事根本瞒不住人。很快,所有人都知道雪庭是公主的私生孩子,公主不予理会,出了月子后照旧寻欢作乐。   武宗皇帝偶然得知此事后,私下里斥责自己姑母不慈,然后下诏,让自己的心腹卢家收养雪庭,给了他一个高贵的出身。   而他的母亲因为和宦官勾结卖官卖爵事败,被流放至岭南,终身没有回京。   自那以后,再没有敢取笑雪庭了,他是高门子弟,卢家嫡公子,慧梵禅师的亲传弟子。   雪庭能够受到最好的教育,十几岁便名扬长安,受广大信徒敬重……   这一切,都是武宗皇帝为他争取来的。   雪庭回忆往事,眼眶略有些发红,惆怅了半晌,缓缓道:“你父亲很温柔……说话总是带着笑,不像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更像一个温和的兄长。”   他望着九宁,目光在她五官姣好的脸上停留了很久。   她天生丽质,自小就能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雪肤花貌,容光慑人。   只要看她一眼,便难以忘怀。   这一点像她的母亲崔贵妃,崔贵妃倾国倾城,每次赏花宴用不着精心装饰就能艳冠群芳,其他世家贵女输得心服口服。   但她其实更像她的父亲武宗皇帝。   “这么说……”九宁的注意力显然没放在雪庭的身世上,喃喃了几句,扬声道,“你不是我表舅,而是我表叔?”   雪庭是武宗皇帝的远房表弟,自然就是她的表叔了。   算来算去,雪庭和武宗同辈,依旧是她的长辈。   雪庭愣了片刻。   自小在寺庙长大,总是平静淡然的他,即使在道出自己的身世时,也是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   但却被九宁的这句话带起几丝波澜。   不论他是什么身份,是名僧也好,只是个寻常的和尚也好,是公主和面首苟且生下的私生子也好,在九宁眼中,并没有什么两样。   她的目光一如往昔,似明珠,如秋水。   他轻笑,叹息了一句,“对,我是你表叔。”   犹记当年,武宗看到襁褓中的他,挑眉对慧梵禅师道:“这么说,这个小娃娃是朕的表弟?”   慧梵禅师诚惶诚恐:“陛下,他的父亲并非昌平公主的丈夫……”   武宗笑了笑,挥挥手:“姑母造的孽,与他何干?”   慧梵禅师松口气,知道武宗皇帝不会为了顾及皇家颜面命人处理掉雪庭,这才敢将雪庭收入寺中。   这些事是慧梵禅师告诉雪庭的。   他那时还是个婴儿,自然不记得这些事……   但此刻,透过九宁乌溜溜的、反射着摇曳烛火、顾盼有神的眸子,雪庭的脑海中仿佛能够依稀勾勒出当年的情景。   他抬起手,手中佛珠折射出黑亮的光,纤长的、常年抄写佛经的十指隔着空气,在九宁的发髻上久久停留。   九宁眨眨眼睛,“我以后得叫你叔叔?”   雪庭轻轻地叹口气,慢慢收回手。   “这是我的荣幸。”   我的公主。 第82章   “苏郎!”   脱了缺胯袍、打着赤膊的阿史那勃格回到坐席前, 刚刚高歌一曲, 和军士们一起在场中起舞, 肌肉筋节的脊背上爬满细汗, 抄起案上满杯的五云浆,仰脖一口气饮尽,笑着唤周嘉行。   周嘉行淡淡应一声,遥遥回敬一杯。   “多日不见, 复奴的歌喉、舞姿一如往昔。”   阿史那勃格哈哈大笑, 丝毫不在意这句话里明显的调侃之意, 唰啦一声, 抽出一把锋刃雪白的匕首,烛火折射出一道冰冷的寒光。   跪坐在一旁为他添酒的宫婢登时吓得面色煞白,倒酒的时候双手微微发抖。   旁边几个离得近的官员也变了脸色, 作势要站起。   阿史那勃格嘴角轻勾, 匕首轻轻一挑,从盘中片下一块鹿肉, 直接用匕首托着送入口中, 含笑大嚼。   周围的军将见状, 纷纷皱眉,虽然极力掩饰,还是控制不住厌恶和鄙视:胡奴果然粗莽!   “你看他们。”阿史那勃格继续用匕首片肉,扭头对周嘉行道, “分明看不起我们, 却又要求着我们, 汉人都是这样的吗?”   周嘉行扫一眼阿史那勃格胡须上星星点点的油脂,眉峰微皱:“复奴,你自幼在汉地长大。”   “是啊。”阿史那勃格抓起几块鹿肉塞进嘴里,“我从小在汉地长大,说汉话,学汉家典籍,师从汉家名师……可汉人还是看不起我,把我当成异类。”   他手中匕首转了个方向,对着角落里一个穿紫色官袍的文官,那文官正双目圆瞪,用仇恨警惕的目光打量他们。   “既然瞧不起我,又何必求着我们河东军发兵?”   周嘉行默默饮酒,没有接这个话。   阿史那勃格咧嘴笑:“我忘了,义父是被你说动的,你很了解我义父,他这人最爱面子,怎么会错过这个一雪前耻的好机会?你仅仅只用几句话就激得我义父大发雷霆,亲自率兵北上……苏郎,我不明白,你的势力在鄂州,长安的安危,与你何干?你为什么要帮汉人的皇帝?”   周嘉行摇摇头,否定阿史那勃格,“各取所需。”   阿史那勃格笑了一声,“真的是为了解救苏部的危机?我不信,你这人太难猜了。”   他吃完一碗鹿肉,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忽然咦一声,以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仔细审视坐姿端正的周嘉行。   “苏郎,你该不会把自己当汉人了吧?我观你平日言行,和汉人无异,你身边任用的亲随也大多是汉人……苏郎,你别忘了,你母亲可是被汉人害死的!”   周嘉行眼皮微微撩起,反问:“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人?突厥人……波斯人?”   阿史那勃格沉默了一会儿。   殿中歌舞仍在继续,刚刚那一场振奋人心、气壮山河的军舞后,教坊司立刻排演起最近坊中最时兴的俚歌,歌词文雅,小皇帝和一帮文官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讨论几句。   阿史那勃格道:“小的时候,我把自己当突厥人……我的兄长们一次次纠正我,告诉我我身上没有一丝突厥人的血脉……”   虽然被赋予了“阿史那”这个突厥王族姓氏,成为高贵的可汗子孙,其实阿史那勃格并非突厥人,他是流亡到长安的波斯王族之后。波斯灭亡后,部分王室东逃至长安祈求唐皇帝帮助他们复国,这个心愿始终没有实现,王室中的许多人干脆留在中原生活。他祖父被李元宗的祖父收养,他长大后又成了李元宗的义子,家族中的波斯印迹早已不剩多少。   李元宗祖上是突厥王族,不是纯粹的汉人,但他们家祖祖辈辈和唐皇室联姻,娶了好几位公主,李家公子们自认为血统高贵,既瞧不起其他没有机会和皇族联姻的族人,也瞧不起阿史那勃格这样的波斯胡。   阿史那勃格忠心耿耿,一心侍奉孝顺义父李元宗,生死关头,宁死也要保义父周全。   然而回到太原后,义父宁愿原谅密谋暗杀他的儿子们、从那帮禽兽不如的蠢货当中挑继承人,也不愿破格给予他世子之位。   他被其他兄长排挤,义父斥责其他人,夸他憨厚忠顺,漂亮话说了又说,最后却总是用和稀泥的方式偏袒亲儿子。   一切只因为血统。   阿史那勃格当不了突厥人……也不可能被汉人接纳,他现在也不知道该把自己当成什么人。   所以看到周嘉行时,他感到分为亲近。   从周嘉行身上,他看到那种完全不将血统放在心上的坦然和自在,不管遭受多少白眼和侮辱,周嘉行都是这么镇定。   这个人真的从来没有因为血统被质疑而感到彷徨愤怒么?   他是怎么做到的?   阿史那勃格是个粗人,并不想和那些文绉绉的汉人那样纠结于自己的身世血统,但这几年的经历一再提醒他,血统何其重要。   连义父李元宗这样敢于篡位的奸雄都固执地因为血统出身偏心,世人的血统观念只会更加根深蒂固、无法撼动。   一次次的失望教会阿史那勃格,不管他立了多少功劳,义父始终只把他当成外人,一个可以任意驱使的、比其他人要可靠的亲随。   阿史那勃格一杯接一杯喝酒:“苏郎,你真的把自己当汉人了?”   周嘉行摇摇头。   “我既不是汉人,也不是苏部的人……我只是我而已。”   阿史那勃格愣了半天,摇头晃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看你在中原待得太久,说话也跟着变味了,非要人猜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周嘉行声音低了些:“你的兄长敢当面叱骂你为胡奴……内里的缘由,你真的不懂?”   阿史那勃格抓抓头发,“还有别的原因?”   周嘉行放下酒碗,看一眼主座的方向。   阿史那勃格张大嘴巴,一脸诧异。   片刻后,他还是摇头:“什么意思?和小皇帝有什么关系?”   周嘉行垂下眼睫,意味深长地道:“长安无人敢叱骂胡奴……可以骂突厥奴、羯奴、高丽奴……唯独不能骂人是胡奴。”   阿史那勃格闭上嘴巴,皱眉认真沉思。   片刻后,他目光一亮:长安百姓看不起胡人,但却不敢当众骂别人是胡奴——因为皇室中有胡人血统,所以他们骂不得!   而李元宗的儿子们敢这么骂阿史那勃格,官员们敢骂,乃至于市井百姓也敢这么讥笑他,正说明皇室的威望早就大不如前了,李元宗的儿子们忍不了太久,百姓们也已经彻底对皇室失望。   “所以……你不是来帮小皇帝的。”阿史那勃格想明白后,陡然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往上窜,“你和我义父到底达成了什么协议?”   周嘉行默然不语。   阿史那勃格想了想,小声道:“毕竟相识一场,你可别把主意打到我头上……不过我那几位兄长,随你怎么算计。”   说到这里,他悚然一惊。   从他刚才诉说自己的不满开始,就已经是周嘉行手中的一颗棋子了。   阿史那勃格摇摇头,自嘲地一笑。   算了,反正利益一致。   席上众人酒酣耳热,大殿外忽然传来内侍尖声通报的声音。   宴席最外面的几名官员听清内侍口中喊的话,脸色大变,碰翻食案上的酒碗,哐当声响成一片。   欢快祥和的气氛顿时被打破了。   官员们面面相觑,小声议论。   小皇帝脸色沉下来。   内侍一路小跑,奔至小皇帝身旁,附耳低语几句。   小皇帝忍着怒气道:“朕倒要听听他们怎么大放厥词!”   周嘉行和阿史那勃格对望一眼,明白这是契丹人送来宣战国书了。   小皇帝离席,拂袖而去,文官们忙举步跟上。   周嘉行刻意放慢脚步,走在最后。   阿史那勃格留了一个心眼,看他故意落后,也不急走。   等他二人最后走进侧殿的时候,听到小皇帝怒吼了一声:“痴心妄想!”   内侍跪在他面前,抖如筛糠。   契丹王亲自率兵南下,大兵压境前送来国书,要求小皇帝答应他的条件,否则就带兵踏平长安,杀尽王室。   内侍汗出如浆,念出一句契丹王的要求,小皇帝的脸色便愈加难看一分。   一、向契丹称臣。   二、岁岁纳贡,绢三十万匹,金一万两。   三、将雁门关以北、西起云州东到幽州的幽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   群臣义愤填膺:泱泱华国,礼仪之邦,怎么可能向尚未开化的契丹俯首称臣?   而且幽云十六州一旦割让,那么中原就失去战略上的屏障,完全暴露在契丹铁蹄之下,进不能进,退也没有可退的地方——失去幽云十六州,中原政权必会陷入被动,而且局势不会改善,只会越来越坏。   臣子们气得双手发抖:“绝不能答应这样的条件!”   “契丹狗欺人太甚!”   侧殿里吵成一团,群臣大骂契丹。最激动的几个气得连纱帽都掀了。   小皇帝环视一圈,问:“众卿家有何良策?”   众人立刻安静下来,死一般的寂静。   阿史那勃格嘴角一挑:骂人的时候一个比一个来劲儿,等真要想法子对付契丹人时,就都成哑巴了。   安静了半晌后,几名老臣轮流谏言,每人上来先东拉西扯说了一堆大话,痛骂契丹,然后追忆往事,说契丹这些年崛起的势头不可阻挡云云……啰里啰嗦了一堆,最后还是建议等李元宗入京,再详谈。   小皇帝明知是这个结果,脸上还是有些失望。   他心急如焚,不由自主看向周嘉行。   周嘉行上前几步,缓缓道:“契丹以骑兵为主,擅长在平原作战,我们不能等他们攻过来,必须分成三路拖住他们的主力,让他们没法大举进攻,山林中作战不是他们的强项。”   阿史那勃格当即附和,抱拳道:“末将愿领先行军前去迎击契丹!将他们挡在平原之外。”   小皇帝转忧为喜,立刻命内侍拟旨。   他怕契丹真的打过来,巴不得立刻就把三路先锋军送到战场上去。   群臣明白如今朝中没有他们说话的地方,见周嘉行和阿史那勃格以及另外几位军将先后发言,识趣地退到一边。   乱世之中,手握军权、兵强马壮的人就是大爷,连小皇帝也得遵从他们的意见,更何况他们这些臣子。   殿中灯树上数百支儿臂粗的蜡烛还在浸满酒香的空气中静静燃烧,天早就亮了。   日光透过窗扉照进侧殿,淡金色光线笼在并肩而出的周嘉行和阿史那勃格身上,周围的臣子不敢和他们对视,纷纷退避。   “又要上战场了。”   阿史那勃格感慨了一句,看一眼周嘉行,发现他出神地望着大明宫某个方向,挑了挑眉。   “可有人为你送行?”   周嘉行收回视线,“契丹故意挑衅,计划要提前,李司空的行程得加快。”   说起正事,阿史那勃格立刻严肃起来,颔首道:“我义父其实早就到城郊了,嫌弃排场不够大,才没进京,如今情况紧急,只要小皇帝和百官前去城外迎接,他明早就能到。”   两人商量了一会儿,还没走出大殿,外面传来新的战报。   契丹人的挑衅是有倚仗的——契丹君攻打新州,新州刺史畏惧契丹几十万雄兵,弃城逃跑,幽州刺史立刻联合周围诸州县,调集兵力前去解救,大败而归。契丹乘胜入侵幽州,幽州告急!幽州刺史送来血书,请求支援。   殿中百官还没离开,刚收到契丹人傲慢的国书,又得知幽州很可能失守,都慌了。   原来契丹人南下的几十万大军只是其中一支队伍!他们有备而来!   小皇帝急忙把领了军令要走的周嘉行和阿史那勃格重新召回去。   “请司空务必尽快入城!朕翘首以盼!”   周嘉行没有开口,心里暗暗估算日子。   情势越急,李司空越要拿架子,契丹人来挑衅了,李元宗就算前脚踏进城门,也得把腿缩回去。   除非小皇帝和百官带领长安的老百姓出城迎出三十里,哭着恳求李元宗,李元宗才会故作惊讶地现身。   算起来,三天后,他就得领兵去战场了。   殿中大臣你一言我一语,为各自的看法吵得面红耳赤。   周嘉行恍若未闻,抬眸,目光望向北方。   他记得雪庭离开的方向,九宁现在肯定在那里。   她既然看到雪庭,这会儿想必已经打听清楚自己的身世了。   不知道她的生父到底是什么人。   想来肯定比周百药要强。   除了这个……她应该还会发觉他故意对她隐瞒江州消息的事……   周嘉行嘴角轻轻勾了一下,眸光深沉。 第83章   江州。   今年的冬天比往常冷, 入冬后接连数场鹅毛大雪,偶尔也会放晴,但积雪还未化完, 又覆一层新雪,家家户户屋檐前垂挂一排晶莹剔透的冰挂。   晨钟响过,旭日在钟声的催促中慢慢爬上半空。   虽然和以往一样, 外边仍然不太平, 仗似乎要打到家门口了, 但皑皑白雪笼罩下的江州依旧如昔, 日光倾洒而下,融化的雪水顺着冰挂往下滴淌, 折射出一道道光辉。   临近正旦,街头巷尾人头攒动, 热闹非凡, 货栈门外挤满天还没亮就赶来排队等候的百姓。   一切和往年一样,一副安定太平光景——然而只要置身人群中, 听一听老百姓们彼此寒暄闲话时讨论最多的话题, 就知道今年这个年关恐怕不好过。   米价已经一涨再涨了,虽然三郎周嘉暄前不久公开以酷刑处置了一批趁机哄抬粮价的奸商,并开仓放出一批粮食, 暂时稳定住粮价, 不过那终究只是杯水车薪而已。   坊门开启的短短半个时辰内, 街市里就发生四五起斗殴事件。人心浮躁, 每个人都惶惶不安, 随便一点口角纷争也会引发大的骚乱。   裴望之刚喝了碗稠米粥,刚出炉的胡饼才吃几口,就被请到正堂处理坊民寻衅滋事的纠纷,前一个还没解决,下一个已经在门外等着了。   一上午下来,他喉咙都哑了,终于暂时处理完手头几件麻烦事,咕咚咕咚灌下一碗茶,又来人了。   来人脸上表情复杂,小声道:“先生,三郎将大郎禁足,大郎不服气,带着几个仆从想从后门出去,结果翻墙的时候摔了下来,刚才郎中去看过,说大郎的腿摔断了。”   裴望之沉默了一会儿,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接上了吗?”   来人点点头:“接是接上了。大郎这一摔,少说几个月不能下地走动。”   裴望之皱眉问:“有没有告知三郎?”   来人压低声音说:“三郎知道……大郎摔下来的时候,三郎就站在长廊里……”   裴望之脸色微变,眉心跳了几下。   来人道:“先生……其实护卫可以救下大郎的,不过三郎当时没有吭声,护卫们不敢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大郎摔下来……”   裴望之叹口气,训斥来人:“胡说什么!离得那么远,就算护卫反应过来,也未必能救下大郎!”   来人哆嗦了一下,忙俯身道:“属下胡言乱语,先生恕罪。”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议事的侧院。   周都督不在家,周嘉暄暂时接管周家,他不愿僭越,正院一直空着,平时处理事情都在侧院。   侧院没有重新修整,只把厢房重新收拾了一遍,现在周嘉暄起居坐卧都在这里。   里头人声嘈杂,来来往往汇报事情的下人和属官脚步匆忙。   裴望之走过长廊,眼角余光瞥见长廊底下几株伫立在积雪中的老树,忽然怔住。   这个侧院……也是九宁最常待的地方。   她偷懒的时候喜欢躲在树下的秋千上打瞌睡,周都督一面笑话她,一面又特意让下人在树下设纱帐,怕她瞌睡的时候被院子里的虫蚁叮咬。   裴望之曾为此暗中嘲笑周都督:平时在部下面前威风凛凛,回到家竟然要操心孙女会不会被虫子咬到这种琐碎小事,要是让李元宗这些人知道了,都督绝对会恼羞成怒的!   放在以前倒也没什么,以都督的为人,可能会大大方方地承认他就是疼爱九宁,然后得意地炫耀自己有个如珠似宝的漂亮孙女……可如今九宁的身世被揭穿了,都督会怎么看待九宁,裴望之也猜不到。   都督脾气不好,前一刻还笑盈盈的,转眼就翻脸,爱之欲之生,恶之欲其死。   他以前有多喜爱九宁,得知真相后可能就有多嫌恶这个和他没有一丁点血缘关系而且让周家蒙羞的小娘子。   裴望之望着雪中的老树,眼前仿佛浮现出九宁坐在秋千架上朝自己挥手时的情景。   真是个漂亮的小娘子呀,不论什么时候都光彩照人,微笑时颊边一对浅浅的梨涡,如明珠生晕,灿若春华。   她此刻要是在这里,这堆满落雪的院子肯定不会这么寂寥清冷,只要她眉眼微微一弯,冰天雪地也能如艳阳春日那般生机勃勃。   这样的美貌,若是生在太平盛世也就罢了,眼下偏偏却是这样的乱世,她又一天天长大,觊觎她的人会越来越多……   裴望之出了一会儿神,摇摇头,走进厅堂。   两个属官正和周嘉暄商量安排护卫出府为百姓清扫积雪的事,这是府里的老规矩,每年都是如此。   百姓们居住的房屋不像豪族世家的深宅大院这样坚固,他们有的住瓦房,有的住泥屋,有的住草棚,大部分屋顶只是简单用芦苇、草杆、湿泥、竹篾搭建的,漏风漏雨不说,承受不了太多重量,冬天雪大的话必须除去积雪。   周刺史每年都会派周家护卫为平民扫雪,但是今年府里发生了很多事,一时顾不上这头,不巧周刺史又“病了”,养病期间谁也不见,属官不敢自己拿主意,一直拖到现在。   周嘉暄看着手里翻开的一本卷簿,听两个属官旁敲侧击问周刺史的近况,没有抬头,道:“局势紧张,府里没有那么多人手去扫雪,通知各坊、各乡、各里,让他们自行召集壮士清雪,主动应募者,每天可得米二升。”   两个属官对望一眼,明白周嘉暄这是摆明了不许任何人见周刺史,心中暗暗着急。   周嘉暄手中的竹管笔停了一下,轻声问:“还有什么事?”   属官犹豫再三,心一横,拱手道:“三郎,月余来使君没有只言片语传出,街巷间议论纷纷,人心浮动,鄂州又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发兵攻打我们,城中乱象四起,危机四伏,百姓们敬重使君,唯有使君出面才能安抚他们……扫雪只是小事,但年年都是使君亲自号召城中百姓,今年却要换一个做法,只怕不妥。”   两人顿了一下,齐声喝问:“三郎,敢问使君到底患了什么病?为什么不许我等探视使君?”   周嘉暄抬起头,表情温和,眼神却如刀锋,“你们这是怀疑我?”   两个属官瓮声瓮气道:“三郎素来正直恭顺,我等不敢。”   周嘉暄扫他们一眼,淡淡道:“使君卧病在床,需要静养。你们既然知道城中乱象四起,就该明白这时候府里绝不能生乱。你们现在来质问我,可是受了什么人的鼓动?”   属官脸色一僵。   周嘉暄垂眸,落笔的动作不慌不忙,道:“该怎么稳定人心,不必我教你们。”   属官咬牙,交换了一个眼神,长叹一声。   使君忽然病倒,向来不管事的三郎一反常态出面接手周家全部事务,而且手段出人意料的强悍。他以前虽然没正经管过事,但一直跟在周刺史身边历练,周都督又早就为他准备好人手,加上他名声好,练兵时拔得头筹,接管也顺理成章,只花了半个月就安抚好族人,让其他房听命于他。   几个上跳下窜的刺头被周嘉暄以“督战”和“收拢流民”为由打发到最危险的阵前去了,现在周家人为他马首是瞻,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其他人不敢有任何异议。   几个月前属官们还和周使君叹息说三郎哪里都好,只可惜过于文弱。   谁能想到才不过眨眼间,一直云淡风轻的三郎骤然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属官权衡再三,到底不敢触怒此时的周嘉暄,强笑了一下,躬身退出去。   裴望之在旁边观望了一阵,走上前,“三郎,都督那边有没有消息?”   周嘉暄摇摇头:“南北的几条通道都被鄂州阻断了,所有消息送不出去。”   裴望之眉头紧锁。   他因为一件小事临时返回江州,之后就和周都督失去联系。在此期间,不知道周刺史做了什么,鄂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江州包围了,城中人人自危。属官们无奈之下只能放出假消息,让世人以为周都督仍然身在江州。   这一招果真起效,鄂州很忌惮周都督,围住江州后并没有进一步动作,一直按兵不动,围而不攻。   但周都督并不在江州,他们不可能永远拖下去,鄂州如果发现真相,肯定会立刻举兵攻打他们。   现在的局面就是一团乱麻,外面肯定天翻地覆,而周家就如一块与世隔绝的孤岛,只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周都督身上。   裴望之抬起眼帘,望向周嘉暄。   周嘉暄端坐书案前,眉心微皱,同样正为江州如今的处境烦心。   短短几个月间,裴望之目睹周嘉暄怎么一步步借助宗族的力量料理那些不服从他的人,架空周刺史,然后又凭借属官们的支持反过来压制帮助他的宗族,眼见着这个温文尔雅的三郎蜕变成如今的周家掌权者。   他是周都督的嫡孙,其他房的族老、子弟再怎么不甘心,终究底气不足,不能公开反对他,但有个人只要一站出来,周嘉暄也不得不低头。   那个人自然就是周嘉暄的父亲周百药。   周嘉暄再怎么性情大变,难道还能公然忤逆不孝吗?   在发现周嘉暄不受自己控制后,族老们搬出周百药,怂恿他当着属官和守将们的面给周嘉暄难堪。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周嘉暄是儿子,必须得听他老子的。   周百药看到周嘉暄打压、软禁长子周嘉言,十分恼火,再被族老们一撺掇,更是火冒三丈,不必族老们多动心思,径直冲到周嘉暄面前,指责他的书全白读了,要求他立刻放了周嘉言。   那天裴望之也在场,属官们在场,族老们在场,所有守将也在场。   周嘉暄并没有因为被父亲当众指责而焦头烂额,他站起身,和以前一样朝周百药行礼,然后宣布要给周百药升职。   之前周百药身上挂了个管理庶务的虚职,品阶不高,权力也不大。   周嘉暄突然给周百药升官,周百药愣住了,其他人也没反应过来。   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直冒冷汗。   周嘉暄要周百药亲自去阵前督战!   他这是要把自己的父亲往战场上送啊!   族老们倒抽一口凉气,胆战心惊,半天说不出话。   周百药却得意洋洋,还以为儿子仍然被自己拿捏在手心,不敢违逆自己。   裴望之担心周嘉暄这样的做法会招来万世骂名,委婉劝他手段柔和些:“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惊险万分……阿郎是娇贵人,怎能让他以身犯险?”   周嘉暄一口剪断裴望之的话,平静道:“就是因为阿耶一直待在府中,从没见过外边的情形,才会如此行事。”   周都督多年征战,历经艰险,周家的安荣富贵是靠他出生入死换来的。周百药从没想过这些,只知道一味享受,还反过来埋怨周都督。   他不是个好父亲,也不是个好儿子。   周嘉暄已经彻底对周百药失望,不想浪费时间等待父亲自己悔改。   他似乎早就下定决心如此,当场命军将送周百药去一处州县,那里和鄂州军驻扎的地方不远。   周百药这才反应过来儿子要做什么,足足呆了半刻钟,暴跳如雷,一巴掌抽向周嘉暄。   “你这个逆子!你刚刚软禁你兄长,现在是要弑父吗!”   周嘉暄没躲开,接了这一巴掌,半边脸很快浮起青肿。   “父亲。”他转过脸,目光平静,“阿翁不在江州,如果他出了什么事,你觉得周家还有谁会顾及你和长兄?阿翁活着,你和长兄就能相安无事。阿翁出了事,江州保不住,周家也保不住。如果我是你,现在应该想办法找到阿翁,稳定局势。而不是上跳下窜,被人当成跳梁小丑戏弄。”   周百药面如猪肝。   “如果鄂州军真的攻打过来,我不懂行军打仗,没有能力保住江州,不过只要周家大门还没被攻破……”   周嘉暄眸光微沉,停顿了片刻,语气陡然一变,“周家就是以我为主!你和长兄只能依靠我才能保住性命。”   畏惧于儿子反常的强势,周百药手脚发凉,怒火很快变成怯意和畏惧,声音不由自主低了下来:“你就是这么对你父亲的?你要我去送死!”   “你只是去督军,我会派人保护你。”   周嘉暄转过脸。   “父亲,你是阿翁的儿子……只是督军你就吓成这样……阿翁每次出征,你有没有担心过他的安危?”   周百药哑口无言。   裴望之本以为周嘉暄只是想吓一吓周百药,让他老实下来,没想到周嘉暄意志坚决,不顾其他人反对,当天就把周百药送走了。   这般雷厉风行,族人们吓得不轻,连自己的父亲都能狠心送走,谁还能管得住周嘉暄?   族人们这回是真的被吓老实了。   周家人都暂时安分了,属官们更不敢闹事。   所以这些天他们虽然一直闹着要见周刺史,但周嘉暄就是不松口,他们也只能口头上表达不满。   裴望之是周都督的人,自然向着身为周都督孙子的周嘉暄。   对于周嘉暄现在的改变,他乐见其成。   同时,他清醒地意识到周嘉暄不再是以往的三郎,周百药不能再拿孝道去逼迫周嘉暄,他也不能和以前那样对待周嘉暄。   比如他想提起九宁时,必须谨慎再谨慎,斟酌好之后再开口。   鄂州围攻江州的起因是九宁……她被送往鄂州,途中不知去向,然后鄂州骤然变脸。   所有事情都和九宁有关,周嘉暄突然的性情大变也是。   但裴望之不敢多问。   三郎不是以前的三郎了啊!   回忆完往事,裴望之定定神,轻咳两声,问:“三郎,雪庭那边也没有消息传回来,还是要接着派人去鄂州找县主吗?”   传言九宁早已经不在人世,但周嘉暄执意要派人去找,而且他怀疑她在鄂州。   这个关头派人去鄂州太危险了,裴望之认为应该等周都督回来再决定,周嘉暄不同意,执意要去鄂州找。   周嘉暄头也不抬,一字字道:“接着找。”   裴望之悄悄叹口气。   既然周嘉暄已经知道九宁不是他妹妹,为什么还要为她冒险?   正犯愁,长廊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几名家将未经通传直奔进厅堂,抱拳道:“郎君,都督回来了!”   裴望之愣了一下,几息后,浮起满脸笑。   他回过头,发现周嘉暄早已经起身下榻,手中还抓着笔,就这么急匆匆跑出去了。   裴望之笑着摇摇头,忙拔步跟上。 第84章   “周老四在哪儿?!”   一身戎装的周都督在几名亲随的簇拥中踏进府门, 铁青着脸,怒发冲冠,进门之后,劈头就问周刺史在何处。   赶过来迎接的属官们面面相觑, 不敢吭声。   周嘉暄疾步走过来,上前道:“阿翁, 伯祖父在居处静养。”   “病了?”   周都督环顾一周, 冷笑了两声, 右手按在刀柄上, 指节紧攥,青筋隐现。   属官们大约能猜到周都督的怒气从何而来,但没料到他会这么盛怒, 汗出如浆, 瑟瑟发抖。   周都督没理会他们, 眸光陡然一厉, 大踏步往周刺史的居处走去。   属官们长吁一口气, 悄悄抹汗,齐齐望向周嘉暄。   这会儿只有指望三郎能劝都督息怒。   无数道可怜巴巴的目光投诸自己身上, 周嘉暄回过神, 这才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拿着笔。   他随手将笔递给一旁的书童, 抬脚跟上周都督。   属官们面色僵硬,畏惧惶恐, 愧疚不安, 彼此交换一个愁闷的眼神, 咬咬牙,慢吞吞跟上去。   都督暴怒之下什么都干得出来,他们得跟过去,就算拼出性命也得保住使君。   不管使君到底做了什么,他这些年鞠躬尽瘁,一心为名,深受百姓爱戴。   周都督是武人,又怒气正盛,脚步迈得飞快,等周嘉暄赶到软禁周使君的小院时,他已经一脚踹开紧闭的院门。   几声炸雷似的巨响后,院门轰然倒地,鸟雀惊起,振翅飞向高空。   一阵诡异的沉寂。   房中人影幢幢,脚步声杂乱,周刺史的亲随从不同方向奔出来,拦住周都督。   “都督息怒!”   周都督面色阴沉,一言不发,唰啦一声,长刀出鞘,振臂一挥。   亲随们来不及躲闪,只能举刀迎击。   “哐当、哐当”,一连串长刀、刀剑撞击声响,金属摩擦,火花迸溅。   亲随们青筋暴起,面容狰狞,咬牙坚持了一会儿,还是被震飞出去,手中刀剑纷纷落地。   周都督大手始终牢牢握着佩刀刀柄,穿过躺倒一地的亲随,踏进回廊。   房中还有几个忠仆。   亲随们一齐而上也没能拦住周都督,忠仆们吓得直打哆嗦,噗通一声跪倒在床榻前,泪流满面。   “都督,使君也是为周家着想啊!”   周都督没看他们,举起长刀,拨开低垂的床帐。   在忠仆们的惊呼声中,长刀利落斩下。   “使君!”   “都督!”   忠仆们呆了一呆,惊骇失色,齐齐扑向床榻。   木屑四处飞溅,清越的织物破裂声后,床帐、被褥被砍得七零八落。   忠仆们魂飞魄散,正要失声痛哭,忽然发现周刺史还好端端地躺在床上,一时既悲又喜,生怕惹怒周都督,硬生生把哭声吞回嗓子眼里。   听到忠仆们吸气的声音,床上的周刺史发现自己还活着,慢慢睁开眼睛。   “你回来了。”   长刀擦过脸颊落下时那种毛骨悚然的阴森感觉让人透不过气,周刺史惊魂未定,靠着软枕坐起,虽在病中,鬓发也梳得整整齐齐,圆领袍一丝不苟穿在身上,低头咳嗽几声,含笑道。   语调平静。   周都督微微一哂,还刀入鞘。   忠仆们松口气。   下一刻,他们的心又提了起来——周都督忽然一把揪住周刺史,把周刺史从床榻上提了起来!   “都督,不可啊!使君真的病了!”   周都督一脚踢开挡路的忠仆,揪着周刺史出了内室。   忠仆们爬起来,紧紧跟在后面,看到门口站着的周嘉暄,眼前一亮,朝他求救:“三郎!您快劝劝都督,使君年老,又在病中,经不起都督折腾啊!”   周嘉暄垂下眼帘,摆摆手,“都出去。”   几个忠仆呆住了。   周嘉暄重复了一句:“出去。”   忠仆顿时红了眼圈,还想说什么,周都督的亲随走了过来,拉他们出院子。   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后,院子里只剩下周都督和周刺史。   周嘉暄守在门前,背对着自己的祖父和伯祖父,眼眸低垂。   当啷几声,周都督把周刺史扔了出去,怒吼:“你竟然动她!”   周刺史撞在墙上,疼得脸色发青,回吼:“她又不是你孙女,你心疼什么!”   周都督一拳挥向周刺史:“那是老子的家事,容不得你插手!她是不是老子的孙女,都得由老子来处置!轮不到你多事!”   周刺史挨了一拳,冷笑,养尊处优多年的优雅气度荡然无存,扯着嗓子嘶吼出深藏心中的怨愤:“家事!家事!你只知道家事!你根本不管周家的死活,你眼里从来只有你的小家!自私自利,目光短浅,难成大器!”   周都督抛给周刺史一个看傻子的眼神:“老子就是目光短浅,一心只想着自己!其他人的死活,与老子何干?老子早就对你说过,当兵就是为了荣华富贵,现在老子要钱有钱,要兵有兵,只要老子守着江州,管他外边洪水滔天!老子早就警告过你,不准动老子的孙子、孙女,其他事随你折腾,你越界了!”   周刺史气急败坏:“你是周家嗣子!你是周家供养大的!你明明可以带着周家更进一步!”   周都督讽笑:“老子为什么要进一步?老子欠周家的,早就还清了。你也是周家子弟,还是大房的嫡子,有本事你自己去争去抢!老子等着你带领周家更上一层楼!”   周刺史气得直打哆嗦。   “你一心为公,没有私心……那是你的事。”周都督脸色沉下来,“老子不欠你的!你不该和李昭里应外合,把主意打到观音奴头上!这一次你敢趁着我不在动观音奴,下一次是不是就要除掉我好扶持李昭?”   周刺史咳个不停,喘几口气,怒道:“周家是靠着你发达的,我再糊涂,也不会害你……九宁不一样,她并非周家血脉,我没有迁怒于她,已经算是留了情面,而且送她去鄂州也不是害她!她在周家长大,为周家做出牺牲,理所应当!难道在你眼里,周家还不如一个外人?以前你偏心疼她,我没有二话,现在你知道她的身世了,难道还把她当成亲孙女?你把百药置于何地!他才是三娘为你生下的儿子!”   周都督沉默了一会儿。   门口的周嘉暄听到这里,忍不住回头看向自己的祖父。   九宁的存在是整个周家的耻辱,祖父能够摈弃这一点,依然和以前那样看待她吗?   “观音奴不欠周家!崔氏是我救下来的,观音奴是我养大的,她欠的是我,要还恩情也是还给我,不管她生父是谁,都是我周麟的人!送她走还是留着她,得由我说了算!我还没发话,容不得你这个老家伙拿这些罗里吧嗦的大道理插手!你说我不顾周家……”周都督冷笑,“你和李昭搅合到一起,妄想借助李昭的身份有所作为,把整个周家都押在李昭身上,就是为周家着想了?也不怕赔了夫人又折兵!”   周刺史蓦地冷静下来,手扶栏杆,目光望向远方。   老大年纪还被堂弟摁着揍了一顿,他头发乱了,精心修剪的胡子歪了,衣裳散乱,鼻青脸肿,几十年从未有过的狼狈……立在长廊前,怔怔地出神。   晴空下白雪皑皑,今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一如多年前,满腔抱负的他在那年的樱桃宴上遇到年轻俊秀的太子,太子平易近人,气度出众,笑着递给他一盏茶。   宴席上的贡茶,早就冷了。   可却让周刺史记了大半辈子。   武宗喜欢太湖畔的紫笋茶,每年贡茶送到长安,他都会分赐茶叶给朝中文武大臣。周刺史只是个不起眼的地方官,没有这样的殊荣。   但那一盏凉掉的茶,已经足够让他铭记于心。   “我们周家世代在江州为官,深受皇恩……”周刺史收起气急败坏的怒色,站直身子,长身而立,“身为臣子,周家不能为君王分忧,愧对列祖列宗。李昭是武宗皇帝的从侄,我帮他,不只是为了周家。”   朝廷已是日薄西山,周刺史深知这一点,他不会为尽忠搭上整个周家……不过既然能帮李昭一次,不妨出手助他。   就当是为了那一盏让他念念不忘的紫笋茶。   日头晒了半天,有些燥热,融化的雪水哗啦啦滴淌,连成一条条细线,落在长廊前的摩羯纹青砖地上。   水声淅淅沥沥,周都督面无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触动。   周刺史知道他这人没心没肺,向来如此,迎着寒风长叹一口气,苦笑了一下,神色颓然。   周都督嘴角一撇,头也不回地走了。   堂兄弟俩互相看不顺眼,磕磕绊绊合作,彼此了如指掌。   经过这一次,以后不会再有周使君了。   周嘉暄目送祖父离去,扭头回望。   周刺史站在栏杆前,神情怅惘,不知是不是因为逆光站着的缘故,总是清明有神的双眸显得有几分浑浊。   这是周嘉暄头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从伯祖父身上流露出来的衰老之态。   他转身跟上周都督。   “你软禁了他?”   周都督听到身后跟上来的脚步声,低声问。   周嘉暄道:“伯祖父确实病了。”   周刺史不完全是被软禁的,李昭消失的时候周刺史便发觉事情并不像他之前预料的那样简单。周嘉暄只是让人守住他,他就主动交出手中全部权柄,待在院中养病,期间偶尔会让人传话给周嘉暄,交代他几件事,没有因为被严加看守而不满。   “你做得很好。”周都督扫一眼周嘉暄,“你老子和你兄弟呢?”   周嘉暄面不改色,说:“父亲为鼓舞士气去阵前督军,长兄不慎摔断腿,在房中修养。”   周都督皱了皱眉头。   孙子一直退让,偏于懦弱,他担心孙子在乱世之中难以顶门立户,现在孙子刚强起来了,他虽然欣慰,又不免多了一层忧虑——揠苗助长并非好事。   祖孙俩沉默着走过长廊。   裴望之领着其他幕僚迎面走过来,看到周都督,大家都很激动。   “都督,您总算回来了!”   周都督嗯一声,问:“鄂州那边有什么动静?”   裴望之看一眼周嘉暄,没有吭声。   其他幕僚会意,也没答话。   周嘉暄知道众人等着他开口,道:“没有,他们始终按兵不动。”   “这就奇了,难道他们等着过年不成?”   周都督笑骂了一句。   因为这一句玩笑,这些天压在幕僚们心头的愁绪瞬时不翼而飞,众人纷纷开口说出自己的猜测。   “也许他们畏水,想等天气暖和一点?”   “我看他们是畏惧都督……”   一时间七嘴八舌,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裴望之把属官们召集至前院。   周都督沉着脸走进去,先拎出几个最近不老实的刺头出来做靶子,大发一顿脾气,把属官们吓得心惊肉跳,等众人表过忠心,立刻换了一张面孔,哈哈大笑着宽慰勉励众人。   一应属官感激涕零,表示会誓死追随周家。   此时,周嘉暄出列,列举这些时日帮他稳定局势、死守江州的军将和属官的名字。   周都督登时大悦,大手一挥,开始论功行赏。   打发走众人,周嘉暄送周都督回房。   刚进门,周都督脸色骤变,闷哼了一声,脚步踉跄。   “阿翁!”   周嘉暄扶住周都督,忽然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药味,眉心直跳。   “不要惊动其他人。”   周都督站稳身子,对着孙子摇摇头,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周嘉暄忙收起惊愕之色,放下床帐,走回门前,命亲随在外看守,确认四面门窗都关好了。   “阿翁,您受伤了?”   周都督半靠着床栏,眉心紧锁,脸色苍白,不复刚才质问周刺史时的中气十足:“回来的路上差点着了李昭的道,他一直等在城外……他很机敏,没得手立马撤走,还是让他跑了。”   周嘉暄双手握拳,他每天都会派人在城外巡查,竟然没有发现李昭的踪迹!   “李昭不知道我受伤,这件事先不要告诉其他人。”   周都督撕开外袍,低声嘱咐。   除下外袍,周嘉暄发现祖父腰上缠了厚厚的纱布。   他低低应了一声,扶周都督躺好。   “刚才在外面,人多口杂,现在我再问你一遍。”周都督撩起眼皮,眼神锐利,“如果你伯祖父没有主动示弱,你会不会软禁他?”   周嘉暄眼眸低垂,沉默半晌,点点头。   “我听裴望之说你兄长摔下院墙,把腿给摔断了,你当时为什么不让人救下他?”   听祖父提起这事,周嘉暄表情不变,淡淡道:“长兄偏听偏信,容易被人煽动,与其放他出去惹祸,不如让他老老实实待在府中。”   周都督嘴角一勾,抚掌微笑:“很好,这才是我的孙子。你用不着觉得愧疚,你伯祖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现在局势这么乱,他这是心虚了,才没和你对着干。你别掉以轻心,以为他这次示弱就真的不管事了,我看他还不服老,以后还会重振旗鼓。”   周嘉暄没说话。   周都督接着说:“李昭可能会去鄂州,他挑拨几地生事,现在除了鄂州,到处都乱了。”   周嘉暄问:“阿翁觉得李昭会去投靠鄂州节度使?”   顿了一下,声音一低,“还是说李昭就是鄂州节度使的内应?”   周都督摇头:“不,李昭如果和鄂州节度使合作,江州早就被鄂州并吞了,我看鄂州节度使不会接纳李昭。他很有可能往北去了。北边一直没有信传来,李元宗那老家伙不可能这么安分,北边肯定有动静。”   北方的状况暂且不论,李昭去长安对他们来说是好事,江州现在最大的敌人是鄂州。   周嘉暄忧心忡忡:“鄂州围而不攻,是不是在图谋什么?”   周都督皱眉沉思,半晌没吱声。   等了许久,周嘉暄终于还是忍耐不住,“阿翁……如果鄂州节度使真的是只是为了夺走观音奴才这么大动干戈……您会怎么办?”   从周都督回来,他朝周刺史发难,料理军队的事,收服属官,安排人手,一件件处理让周嘉暄棘手的事,不慌不忙,从容不迫。   看起来好像很正常,但他却没有问起九宁,他不关心九宁现在到底身在何方,是不是落入哪一方手中受制于人。他似乎更多的愤怒于周刺史对自己的隐瞒和欺骗,而不是单纯为周刺史送走九宁去交换地盘而动怒。   这让周嘉暄心里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周都督看一眼憔悴的孙子,挑眉。   “你已经知道观音奴不是你的妹妹了,你觉得该怎么做?”   周嘉暄闭一闭眼睛。   “阿翁,观音奴是我看着长大的,就算没有血缘,她也是我妹妹,我要把她找回来。”   周都督眉头微拧。   沉默片刻后,他忽然道:“我要你去办一件事。”   “阿翁吩咐。”   周都督一字字道:“我要你对外宣布,你妹妹——周家九娘,已经病殁。从她踏出周家大门的那一刻起,她就不是周家人了。”   犹如被当头一棒敲下,周嘉暄霎时变了脸色。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阿翁!”   “你妹妹已经死了!以后周家不许再提起她!”   周都督冷声道,斩筋截铁,不容置疑。   “她还活着!”周嘉暄双膝跪地,眼眶发红,“阿翁,如果我们不承认观音奴,说她已经死了,她就算侥幸逃出来,还敢回江州吗?她会以为我们都不要她了!她孤零零一个人,要怎么在乱世容身?”   周都督不为所动。   砰砰几声,周嘉暄跪地稽首,额头撞得青肿。   “阿翁,观音奴是无辜的,她没法选择自己的出身……我明白您一时之间难以接受这件事,等把她找回来,我会照顾她,给她另外安排住处,不让她出现在您和其他周家人面前。您就当她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周都督仍然不作声。   “阿翁……观音奴喜欢您,尊敬您……知道您眼睛不好,她亲手给您做了一个五明囊,她那么爱赖床,整个八月每天一大早就爬起来,带着婢女在庭中承接百草露水,给您做洗眼之用……”周嘉暄双眼赤红,“她的身份是假的,可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难道就因为她不是父亲的女儿,这些年您对她的疼爱也都成了假的?”   周都督神情懒懒的,一脸漠然:“青奴,观音奴不是周家人,她有她的去处,是好是歹,以后她和周家再无瓜葛。”   周嘉暄怔了很久。   “我懂了。”   周都督喜爱九宁不假,因为这份喜爱,周都督不愿拿她去和鄂州节度使作交换。   现在江州和鄂州对峙,九宁身世暴露,差不多一样的情势,但其他的都变了,周都督的心境也变了。   选择自然也不一样。   周都督依然不会用九宁去交换地盘,即使他知道九宁不是自己的孙女。   但也仅限于此了。   周都督只当一切是和崔氏的交易,现在双方结束合作关系,桥归桥路归路,周家的九娘病死了,以后只有崔氏的女儿,没有观音奴。   他会怀念九宁的陪伴,但不会再为九宁做什么。   就像九宁真的死了。   周嘉暄眼中泛起泪光。   阿翁能在乱世之中占据一地屹立不倒,除了用兵灵活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始终清醒理智。   许久后,周嘉暄闭上眼睛,将所有未出口的恳求之语尽数咽下,木然地站起身,转身离开。   等候许久的饮墨忙凑上来:“郎君,都督怎么说?”   周嘉暄晃了晃,一头栽倒。   是日,周家对外宣布,被册封为县主的周家九娘因为一场风寒不幸病逝。   这个消息很快传遍整个江州。   百姓们痛哭不止。   鄂州围攻江州,时刻注意江州的动静,自然也听说了这个噩耗。当晚便有人以飞鸽传书告知长安的怀朗,周家宣布九娘已死。   等消息送到周嘉行手上时,他刚从宫中回来。   雪狮子身上覆了层新雪,像披了件毛斗篷。   几个随从站在雪狮子旁边,一字排开,神色惴惴。   阿青嗫嚅道:“郞主……九娘不见了……她的那个婢女也不见踪影。”   周嘉行身穿一袭玄色锦袍,站在雪中看完九宁留下的那封信,收好信,随手拂去雪狮子脸上的乱雪,嗯一声,“计划有变,你们留下,和怀朗一起去大明宫。”   阿青呆了一呆,反应过来:“九娘在大明宫?您早就知道她会跟和尚走?”   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怀朗和另外几名亲随一前一后走进庭院。   “郞主,鄂州送过来的!”   周嘉行接过纸卷,淡扫一眼,“周都督回江州了。”   只有周都督开口了,周嘉暄才会对外宣布周家九娘已死。   怀朗不知道周嘉行怎么猜到周都督已经回到江州,沉吟了一会儿,问:“郞主,九娘被那个和尚带走了,要不要把人抢回来?”   周嘉行揉碎纸卷:“要开战了,长安未必太平,大明宫是最安全的地方,不必惊动她。”   怀朗和阿青交换了一个眼神,发现对方和自己都一头雾水后,同时白对方一眼,扭开脸。   不管那么多了,反正他们只要知道九娘是郞主的妹妹、郞主要他们保护九娘就够了。   周嘉行转身,风吹衣袍猎猎,缓缓道:“如果连大明宫也乱了,带着她走夹城,从南边走,去鄂州。”   “为什么走南边?”怀朗问。   “小皇帝疑心重,把所有京畿军撤回长安,想利用我们去抵挡契丹。他之前利用李昭除去宦官,重新掌握禁军,人数不多,保护大明宫够了,长安固若金汤。”周嘉行走进长廊,道,“长安如果被攻破,只有两种可能,李元宗的儿子从东边攻城,或者西边、北边的部族打过来,到时候南边是唯一的生路,你们不必迟疑,带着她从南边走。”   怀朗想了想,“若果真如郞主说的那样,连长安也乱了……您能从战场上脱身吗?”   周嘉行语气平淡,道:“这不需要你去忧心,你的任务是保证她的安全。”   怀朗心头一凛,忙拱手应是。   两人进了书房,随从铺开所有羊皮纸,其他随从都跟了进来,等着周嘉行吩咐。   “你们去苏部,通知他们做好准备,契丹不擅长在山林作战,他们可以躲进密林,无论如何,不能往平原跑。”   一旦被契丹逼出山林,战场转移到开阔的平原上,再骁勇善战的苏部勇士,也无力和契丹铁骑抗衡。   两人领命。   “这一次阿史那勃格的沙陀兵是主力。皇甫超率五千步兵,即刻出发,截击契丹前锋,不要和他们周旋,只需要打乱他们的节奏,摸清他们的主力在哪儿。”   部署应喏。   周嘉行指指另外几人,“你们兵分三路,从旁协助沙陀军,守住第二道防线,碰到契丹军,不要硬扛,只能分股击破围剿。”   他的部将们都很年轻,五湖四海汇聚而来,还没有经历过大仗,听他沉着地一一吩咐,不由热血沸腾,大声应是。   “剩下的人跟着韩令德,驻守黄河北岸,如果契丹军获胜,你们负责接应。”   众人确认各自的职责,告退出去。   他们早就准备好大展身手,摩拳擦掌已久,只等指令了。   “粮草交给乔家……不要指望朝廷。”   刚刚赶到长安的乔南韶忙答应一声。   留下的几个部将轻笑,撇嘴表示不屑:“朝廷不拖后腿就不错了,我刚才从沙陀军那边回来,朝中那几个蠢货竟然想指挥沙陀军!还拿出圣旨充大爷!被沙陀军揍了一顿,还不老实,叫嚣着要去找枢密使告状!什么枢密使,一个阉人的干儿子罢了!”   周嘉行望着羊皮纸,没说话。   部将们打闹调笑,闹着闹着发现气氛好像有点不对劲,慢慢安静下来。   周嘉行抬起头,瞥他们一眼。   几个部将忙收起玩笑之色,笔直站好。   怀朗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乔南韶更是大气都不敢出,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恨不能盯出一朵花来。   没人说话,房里很安静,落针可闻。   片刻后,周嘉行丢开炭笔,道:“你们即将出征,这一次暂且记着,等你们凯旋,再来领罚。”   几人松口气,低头应是。   一波波人从不同坊赶过来请示周嘉行,又一波波离去。下午阿史那勃格亲自过来和周嘉行商量布防的事,其他人他信不过,唯独觉得周嘉行不会在背后给他插刀子。   “我那几位义兄早就想除掉我,这次我领兵出征,契丹人杀不了我,倒是我的义兄可能会得手。”   周嘉行问:“李司空到哪儿了?”   阿史那勃格难得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难以启齿,道:“本来已经进城了……契丹人公然挑衅朝廷,义父他又掉头往回走了。”   周嘉行无语了一会儿。   李司空人都到长安城脚下了,竟然为了出口气又掉头往回走,想逼小皇帝亲自去迎接他,他就不怕契丹人打过来吗?   阿史那勃格轻咳几声:“你放心,我义父重诺,既然答应结盟,就绝不会失言! ”   周嘉行冷淡道:“契丹人不可小觑,李司空还是尽早进城的好。”   阿史那勃格有些尴尬,摸摸鼻子道:“我今晚亲自去接义父。”   商谈了一下午,两人连饭也顾不上吃,匆匆作别。   阿史那勃格出城去接李司空,周嘉行确认各处布防——不是为了朝廷,而是摸清各处是哪路人马,以防腹背受敌。   中原各路人马都有自己的小算盘,随时会因为利益翻脸不认人。   天色渐暗,随从送来饭食,点起火烛。   “郞主,吃些东西吧。”   周嘉行揉揉眉心,放下兵报,走到窗前,俯瞰庭院。   楼下还未点灯,暮色暗沉,树下的雪狮子轮廓模糊,不仔细看,可能会被当做两个牵着手在雪中玩耍的孩子。   周嘉行看了一会儿,合上窗。   食案上一大碗羊肉面,他刚端起吃了两口,楼下传来说话声,语调急促,甚至有些变调。   噔噔噔噔,楼梯被踩得吱嘎作响,几名部将在门外道:“郞主,李司空遇袭了!”   周嘉行皱眉,放下筷子。   部将推门进来,声音发颤,“李司空遇到契丹人了!”   周嘉行走回书案前,展开羊皮纸,“他怎么会遇见契丹人?”   部将怒道:“契丹人送来挑衅的战书时,就埋伏了一队人马偷偷潜入关中!冀州刺史投了契丹狗!”   这事说来也是凑巧。   契丹人在冀州刺史的帮助下潜入关中,并不是为了刺杀李司空或其他人,纯粹只是先埋伏人手,为契丹主力大举入侵做内应。中原城池坚固,攻下一座城市太耗费人力物力,契丹人想速战速决,花重金收买冀州刺史,答应等攻破长安把并州让给他,准备来一个釜底抽薪,里应外合。   李司空常年不在太原府,每次入长安都是从南边北上入京,这一次从太原出发,他觉得和上次进京的路线不一样,不够威风,没有一雪前耻的气派,硬是掉头回去,又重走上次进京的路。   契丹人刚好从这条路经过,和李司空的队伍撞了个正着。   当时大雪茫茫,两边队伍都以为遇到埋伏了,吓了一跳,匆匆开战。   李司空毕竟沉得住气,虽然带的兵不多,但仗着自己的亲兵是精锐,没有掉头就跑,沉着应战。   契丹人以为他早就等着在这里伏击,不敢硬冲。   双方僵持了两个多时辰,契丹人发现李司空这边好像没有多少人,胆子越来越大,李司空派出亲兵求救,阿史那接到传书,已经赶过去了。   周嘉行知道各方藩镇鱼龙混杂,冀州刺史投向契丹人并不出奇,不过他没想到李司空竟然能掉头走那么远!还刚好和契丹人撞上了!   李司空如果出了意外,盟约就是一纸空文。   所有提前安排好的部署全都乱了套……   长安肯定保不住!   周嘉行镇定下来,问:“阿史那勃格到哪儿了?”   部将答:“距碰到契丹人的地方还有五十里。”   周嘉行道:“李司空和阿史那勃格不在,沙陀军绝不会死守长安。皇甫超呢?”   部将抖了一下:“他们已经出发了……”   皇甫超率五千步兵作为先锋前去刺探契丹军主力,有沙陀军相助,只要他们及时撤退,应该不会有什么差错,但现在李司空提前和契丹人开战,沙陀军肯定会派主力去救李司空,而不是迎击北面来的契丹军,皇甫超他们很可能被契丹君当成是朝廷的主力!   周嘉行道:“派人去送信,让他随机应变。”   部将冷静下来,立刻去叫人。   其他人的声音还在打颤:“郞主,我们该怎么办?”   周嘉行面色不改,手指点点羊皮纸,“虽然始料未及……不过李司空征战多年,契丹人困不住他,不过防线肯定要往东北转移,沙陀军今晚就会走。”   部将们目光跟着他的手指打转,点头附和。   “对,一来他们要保护李司空,二来河东是他们的根基,沙陀军肯定往东北走……”   所有人脸色大变。   “那长安就危险了!”   周嘉行当机立断:“所有人撤出长安,继续按原计划协助河东军。”   众人听出他的话外之音,倒抽几口凉气,怔愣半晌后,抱拳应是。   事态紧急,部将们没有时间踟蹰,也没有心思去害怕惶恐,确认各自的任务后,纷纷散去。   天已经黑透,晚风从罅隙吹进屋中,烛火随风摇曳。   周嘉行叫来随从:“怀朗呢?”   怀朗正准备出发去大明宫,匆匆赶到书房:“郞主有什么吩咐?”   周嘉行已经换了身窄袖戎装,脚下皮靴,卷发束起,眉间一抹锋利的锐意,正低头系佩刀,道:“你们立刻去大明宫,现在就送她出城,记住,从夹城走。不要回头,直接去鄂州。”   见他神情凝重,怀朗没有多问其他,低声应喏,转身便去催促阿青几人动身。   亲随也匆匆换了行装,抓着各自趁手的武器下楼,“郞主,我们现在去哪儿?”   周嘉行翻身上马,“去迎敌。”   马蹄踏破寂静的长夜,几十骑奔出长街,穿过灯火通明的坊市,匆匆出城。   驻扎在城外营地的新兵们正乱成一团,周嘉行直接驱马进了营地,大帐里的部将们迎了出来,“郞主,我们也要撤吗?”   周嘉行沉着脸入帐。   他在犹豫。   留在鄂州的那批人才是老兵,这次随他北上的大部分是招募的新兵,初生牛犊不怕虎,一个比一个口气大,他们士气壮,不畏死,急着立功,经过几次磨炼就能打磨出韧劲儿,只要指挥得当,可以顺利在这次结盟中发挥他们的用处。   可现在计划有变,新兵们太过托大,一旦信心被击溃,就会兵败如山倒。   部将们揎拳掳袖,各抒己见,主动请缨,都想抢头功。   周嘉行暂时没有理会他们。   这时,亲随过来通禀:“郞主,那几个流民……就是九娘留下招待的那几个流民,他们危言耸听,胡言乱语,您看要怎么处置?”   “他们说了什么?”   亲随顿了一下,愤愤道:“他们说长安这回保不住了,还说郞主您大祸临头……”   周嘉行瞳孔微微一缩。   故意选在这时候危言耸听吸引他的注意力,必定有所求。   他坐在案前,手指轻叩长案一角,道:“先不必理会他们,半个时辰后带他们来见我。”   足足大半个时辰后,几个等得心急火燎的文士一见周嘉行,顾不上自报家门,开门见山道:“契丹南下,河东军狼子野心,使君项上人头难保,怎么还在长安停留?难道要将多年心血付诸东流?”   帐中的几名部将面面相觑。   他们还以为这些文士想用“忠臣良将”那一套来鼓动周嘉行留下保护小皇帝,没想到他们倒好,一上来就劝周嘉行赶紧走。   这几个文士真的是长安人吗?   一名部将出列,“你们休想妖言惑众,煽动人心!使君奉诏前来,如今大军未动,我们怎么能一走了之?真走了,还不是让天下人笑掉大牙!你们到底是何居心!”   文士中个子最高的那个冷笑了两声,先朝周嘉行俯身下拜,然后白众人一眼,道:“目光短浅!蠢货!”   部将大怒,霍然上前几步,双目圆瞪。   旁边的人忙拉住他。   周嘉行眼神示意部将们出去。   部将梗着脖子轻哼一声,和其他人一起离开。   帐帘刚落下,高个子便上前几步,直接道:“使君夺得鄂州日浅,根基不稳,想在此次结盟中和河东军合作,崭露头角,树立威信,倒也不错,不过现在情势骤变,使君还是另做打算的好。”   周嘉行眼眸低垂,不动声色。   高个子继续道:“契丹来势汹汹,但他们后继无力,顶多在长安劫掠一阵,不能长久霸占关中……使君精通中原各地方言,想必一定从哪里听说过‘下山摘桃子’的俗语。”   契丹人早晚会撤出中原,届时中原无主,满目疮痍,正是周嘉行出手的好时机。   文士们劝周嘉行明哲保身,不要和契丹人硬碰硬,带着人马随便往哪个犄角旮旯一钻,推说被困住了,没法协助河东君,让河东君去和契丹人鹬蚌相争,等契丹人走了,他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谁让李元宗自己一身臭毛病,早不碰到契丹人,晚不碰到契丹人,偏偏这个时候和契丹人狭路相逢呢!   文士们互望一眼,正色道:“我兄弟几人既然决意追随使君,就不会三心二意、口腹蜜剑。鄂州虽然土地肥沃,地理位置险要,但到底比不上中原。南吴、浙东一带何其繁华,是朝廷赋税的主要来源,而且远离战火,加之当地豪族经营得当,太平已久,可他们永远成不了正统,霸王之资,必定出自中原!”   周嘉行抬起眼帘。   文士急匆匆赶过来劝他立刻抛弃盟约离开,他不得不怀疑这些人的用心,但听了最后几句话,他可以确定这几个文士没有恶意。   中原处处战火,南方更安稳,更太平,越来越多的人逃往南方,但政治中心仍然在北方。   文士见他动摇,忙道:“契丹人越来越近了,使君当断则断!”   出乎他们的意料,周嘉行只是一笑。   文士们不由得愣了一下。   这时,营地外传来一阵闷雷似的马蹄声。   怀朗驰马奔到营地前,神色沉重,几乎是屁滚尿流地滚下马,一路疾跑至帐前。   “郞主!”   他掀帘入帐,看到几个文士,也没有知趣退下,而是径自上前,在周嘉行身边低语了几句。   周嘉行骤然变色,隐忍了片刻,霍然站起。   “她不在大明宫?”   怀朗低声道:“不在……宫里四处找遍了,雪庭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离开的。”   周嘉行呼吸急促了几分。   这种时候,她能去哪儿?! 第85章   夜色浓稠, 高大的城墙矗立在皑皑白雪中, 沉静肃穆。   消息灵通的豪族权贵正忙着收拾细软举家搬迁, 坊间一座座宅邸灯火通明, 而平民百姓们仍在梦中酣睡, 等着日出而作。   城中有契丹人的细作, 不必等到天亮, 李司空遇袭的消息就会传得沸沸扬扬,再经有心人撺掇, 随便放几把火,靠近宫城的几座里坊必定生乱。   小皇帝只顾自己的生死,断然舍不得派神策军出宫保护平民。   周嘉行站在帐前,负手而立,眺望远处高耸的城墙。   宫里有他的人手,怀朗找不到九宁, 雪庭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此刻肯定不在宫中。   不在大明宫,又没有出城……那么她还在城里。   周嘉行闭一闭眼睛,心底忽然浮起几分焦躁。   她突然出宫干什么?   为什么要瞒着雪庭一个人出宫?   李元宗莫名其妙遇上契丹人, 所有部署要临时更改, 长安保不住了, 周嘉行也没有怎么慌乱,早在出城之前, 已经想好应对之法。   天塌不了, 兵来将挡, 水来土屯,他不是没做过亡命之徒。   但九宁的失踪却让他心绪波动得厉害,像吞了一肚子冷风,肠胃扭曲痉挛,一股股邪火往上冒。   恨不能立刻把她抓到眼前来,放在眼皮子底下。   这种不由自主的、不受控制的、莫名汹涌的,甚至顷刻间攫住他的五脏六腑,让他几乎失控的情绪很陌生。   又仿佛很熟悉。   周嘉行皱了皱眉头。   他从来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失控。   就连挥刀斩落生父周百药的头冠时,他握剑柄的手也稳稳当当。   夜色冰凉,一望无际的大雪,又厚又绵密。   她要是在这里,肯定又会兴致勃勃地堆雪狮子。   有人陪她玩,她嘴上不说什么,抿唇浅浅一笑,颊边一对梨涡。   没人陪她,她一个人也能自得其乐。   周嘉行双手慢慢握紧,又缓缓松开,等心情平复,叫来部将,命他们即刻拔营,去守嵯峨山。   “怀朗随我回城。”   怀朗早料到会如此,还是忍不住露出惊诧之色。   其他人更是又惊又骇,“郞主,您自己回城?”   周嘉行嗯一声,随手点了几个亲随,命他们随行。   亲随们应喏,立刻去检查、准备马匹。   “使君,您不能回去。”   文士大惊失色,拦住忽然要回城的周嘉行。   “小不忍则乱大谋,北边契丹举兵南下,西边也不太平,您不该蹚这趟浑水。”   周嘉行扭头叮嘱部将驻防的事,披上斗篷,道:“这趟浑水是我搅起来的,哪怕契丹军已经兵临城下,我不会走。”   文士怔住,原来刚才周嘉行并没有被他三言两语打动,他知道隔岸观火的好处,但他并不动心。   他为什么不动心?下山摘桃子,整个中原唾手可得,入主中原,是多少霸主梦寐以求的事!   “盟约已定,几位不必多言。”   周嘉行翻身上马,示意一旁的随从护送几位文士离开。   高个子文士出了一会儿神,张开双臂挡在马前。   “使君,您真的甘心错过这次机会?”   他眯了眯细长的眼睛,道:“您并非纯正汉人,长安保住了,没有人会感激您!长安没了,才是您崭露头角的机会!”   长安是一个象征,它承载了帝国的百年盛世繁华,小皇帝再懦弱无用,只要他住在大明宫,就没人能公然漠视他至高无上的贵重身份。   唯有攻破这座都城,才能迎来一个崭新的开始。   周嘉行拨转马头,火把的亮光映在他线条冷硬的侧脸上,“长安保不保得住,与我何干?”   文士们再次愣住。   他留下难道不是为了驻守长安、以博名声、收买人心吗?不然为什么要他的人马守在长安城外?   “我和李司空订下盟约,要将南下入侵的契丹逐出中原。”周嘉行扫一眼文士,要笑不笑的样子,“契丹军将至,我若临阵脱逃,就算如几位所说,能趁契丹收兵时不费吹灰之力占据偌大中原,又能守几天?”   既然有野心,有抱负,就得有能承担这份野望的决心和勇气。   他十一岁的时候就能面不改色地击杀流寇,何曾后退过?   长鞭划空而过,发出一声利落脆响。   马蹄声似密集的鼓点,骤起骤停,留下一地乱琼碎玉。   文士站在风口处,目送周嘉行策马离去的身影慢慢和无边夜色融于一体。   “我们未必跟了一个明主……”   高个子文士忽然轻笑,回头和其他人一一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但他们跟对了人。   怀朗亮出腰牌,回城一路通行无阻。   这种时候用不着低调行事,周嘉行直接带人进宫。   几名连夜入宫进谏的大臣见他返回大明宫,深受感动:天还没亮,长安最热闹的几座繁华坊市已经跑空了一半,这个时候竟然还有人逆着出城的人流往回走,原来这个冷淡的新节度使如此忠心!   怀朗看到大臣们眼中的泪光,嘴角不由抽搐了两下。   宫中并不比外面市井里坊好多少,宫婢内侍面色惊惶,交头接耳,显然消息已经传遍大明宫。   禁卫军统领不见踪影,主事的人不知道到底是谁,人心惶惶。   大臣们急得团团转,但却见不到小皇帝的人。   殿前金吾卫手捧御刀,谁敢踏过门槛一步,他举刀便砍。   大臣们无法,只能取下纱帽,披发跪在殿前,试图逼小皇帝现身。   周嘉行没跪,扫一眼左右,亲随会意,忽然暴起,架住金吾卫。   金吾卫怒斥:“大胆!”   周嘉行制住金吾卫,看向大臣们:“要在这里跪到天亮?”   大臣们对视一眼,朝周嘉行投去感激的一瞥,互相搀扶着爬起身,趁金吾卫被周嘉行和他的亲随挡着,举步冲进殿。   看到大臣们冲进来了,内殿的几名内侍神色紧张,张口结舌,支支吾吾了一阵,一会儿说小皇帝还未起身,一会儿说小皇帝昨晚不知道宿在哪位后妃宫中,不许宫人打扰。   大臣们不耐烦起来,和内侍吵得面红耳赤。   殿外的周嘉行并没和金吾卫纠缠太久,听到殿内传来争吵声,忽然收手,扭头就走。   金吾卫一脸茫然。   怀朗忙跟上周嘉行:“郞主?”   “小皇帝不在宫里,他身边的近侍一个都不见……”周嘉行头也不回,迈出正殿,道,“不用管这边,他跑了正好,雪庭在哪?”   怀朗暗自叹气,郞主果然是为了九宁回来的。   雪庭还在宫中寻找九宁,他觉得九宁不会突然走远,肯定还在附近。   见到周嘉行时,他没有意外——之前怀朗和阿青几人忽然出现,说要送他们出城,得知周嘉行一直知道自己的行踪,也知道九宁被自己带走,他已经惊讶过了。   虽然不明白周嘉行的目的是什么,但当务之急是找到九宁,不能在这时候和他起冲突。   雪庭示意身边几个武僧少安毋躁。   周嘉行身后跟了十几个随从,快步走进长廊,问:“什么时候不见的?”   雪庭答:“可能是子时到寅时。”   两人脸上神情都很平静,雪庭没有因为周嘉行故意隐瞒九宁发出质问,周嘉行也没有为昨晚雪庭偷偷带走九宁的事为难他,一问一答,自然而然,就像什么都没发生。   九宁不见了,这个时候何必浪费时间去追究其他?   两人各自的亲随已经摆好架势准备大干一场了,见两人居然没有打起来,诧异了一会儿,放下防备,默默收起自己的武器。   周嘉行声音平稳,问:“她会去哪儿?”   雪庭摇摇头:“我猜不出。”   周嘉行浅色眸子注视着他:“她生父是什么人?”   九宁知道轻重,不会任性地四处乱跑,尤其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宫里,她一个人都不认识,怎么会突然悄悄离开?   其中必有缘故。最大的可能就是她从雪庭这里得知自己的生父是谁,才会不告而别。   雪庭挪开视线,垂眸不语。   周嘉行挥手示意怀朗几人退下。   他语气冷冽,透出些许压迫,“是她重要,还是她的身世更重要?”   雪庭一言不发。   当然是她更重要……但以周嘉行现在的身份,一旦知道她的身世,岂会轻易放过?   周嘉行拧眉,看雪庭一眼,语气更为强硬:“契丹要打过来了,河东军往东北撤离,小皇帝已经秘密逃出宫,长安无人看守,这里很快会变成人间炼狱……我不关心她的身份,只想确保她的安全。你现在能隐瞒一时,我以后还是能查出她的身世——只要我想查,你瞒不住。我再问你一遍,她生父到底是什么人?”   雪庭抬起头,眉头紧锁,神色挣扎,许久后,轻轻叹口气。   怀朗几人在廊下等着,天渐渐亮了,璀璨朝霞铺满半边天空,映在积雪上,煞是好看。   片刻后,周嘉行一个人走了出来,肩披霞光,脸上依旧面无表情,吩咐道:“曲江池、崇仁坊崔府、晋昌坊慈恩寺、皇陵,分头去找。”   亲随们抱拳应喏。   他们立刻出宫,分头去找人。   城外部将派人进城送来战报,皇甫超提前遇到契丹军,仓促之下迎战,损失惨重,还好他们熟悉地形,在最后一刻冲出包围圈,躲进山谷。契丹军的目标是长安,没有紧追不舍,掉头往南来了。   周嘉行在马背上看完战报,匆匆写下指示,刚刚打发走报信的人,雪地中远远又驰来一骑。   处理好全部兵报,已是日上三竿时候。   契丹事先安排的细作果然开始趁乱散布谣言,好几处人口密集的坊市忽然燃起冲天大火,浓烟滚滚,城中百姓吓得魂飞魄散,纷纷拖家带口往外逃,大街上挤满了牛马车队,人人忧心忡忡,行色匆匆。   周嘉行去了一趟曲江池,路上遇到好几伙趁金吾卫无暇管理治安哄抢财物的盗贼。   一开始他们躲在小巷子里,等车队经过设下埋伏,后来越来越嚣张,变成明抢,慢慢的参与的人越来越多,无家可归的闲汉地痞、见财起意的普通百姓,处处是一片哭嚎声。   亲随送来一个消息:“城门关闭了,官府不许百姓出城!”   这回老百姓们不哭了,聚在城门下大骂权贵们不顾他们的死活,只知道送自己的亲眷出城,却要他们留下来等死。   “狗官!快开城门!”   几个细作躲在人群中起哄,百姓们义愤填膺,群情激奋,城门附近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他们是平民,守城官兵进退两难,不敢伤人。   周嘉行勒马,在附近观望了一会儿。   怀朗问:“郞主,皇帝真的跑了?下一步该怎么办?”   就算城门关了,他们也有法子出城,不过总耽搁下去也不妥。   周嘉行道:“皇帝还没出城,大臣反应过来了,他们想把皇帝逼回宫去。”   小皇帝最恨摆布他的宦官,但最后关头还是听宦官的话,撇下所有后妃和大臣,脚底抹油,悄悄溜了。   长安毕竟是都城,城坚墙厚,很难攻破,存粮也足够坚持几个月。只要小皇帝坚守都城,契丹军未必能攻进来。但小皇帝这么不管不顾地一跑,长安必然守不住,大臣封锁消息关闭城门,一是想逼小皇帝回宫,二也是怕走漏消息影响军心。   周嘉行:“韦檀他们到了没有?”   怀朗道:“他们已经转移至嵯峨山。”   “让他们抓紧时间修筑工事,不管长安是什么状况,他们必须守住,寸步不能移。”   旁边一名亲随应是,转头去传信。   周嘉行指指人群中几个举止鬼祟、叫骂得最起劲的男人,“抓了。”   六名亲随下马朝人群走去,很快揪出那几个细作,送给金吾卫看管。   领头的人被抓,剩下的平民群龙无首,顿时作鸟兽散。   曲江池和崔府一一找遍,分头去皇陵和慈恩寺的信报一前一后赶回复命:“郞主,我们仔细找过,没有找到九娘。”   怀朗心里一凛,朝周嘉行看去。   他紧攥缰绳,脸上还是那副神情。   他越平静,怀朗反而觉得越不安。   周嘉行沉默了一会儿,道:“继续找。”   怀朗暗暗着急:假如一直找不到呢?   长安外城已经乱成一锅粥,九宁在内城还好,如果她在外城……一个落单的美貌小娘子,处境何其危险!   这事的起因在郞主的隐瞒上……   怀朗脊背一阵阵发凉。   他生得虎背熊腰,性情粗豪,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敏感心细,不然也不会被周嘉行挑中处理他的私事,如果九宁这两天出了什么意外……   怀朗不敢想象。   郞主身边只有九宁这么一个例外啊!   坊墙后忽然传来几声尖叫。   “阿兄!救我!”   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   怀朗一惊,忙生生扼住自己的担忧。   周嘉行已经先一步驱马拐进声音传来的方向,其他人挥鞭追赶。   幽深巷道里,几名闲汉正蹲在一处分赃,面前散落一堆珠宝玉石,显然是从逃难的百姓手中抢来的。还有两人围着一个抢来的清秀小娘子调戏耍弄,笑得猥琐,小娘子衣衫不整,浑身发抖,手里紧紧抓着一把剪子,一直被逼到墙角,退无可退,只能绝望地发出哭喊。   周嘉行直接驱马冲进去,健马嘶鸣着扬蹄,接连掀翻几名闲汉。   他一身戎装,手握佩刀,戾气毕露,比官兵凶恶多了,闲汉们唬一跳,顾不上地上的宝石,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抱头鼠窜。   不等坐骑停稳,周嘉行飞身下马,几步上前,拎起那个披头散发的小娘子,拨开她脸上乱发。   小娘子抬起一张哭花的脸孔,茫然地看着他。   对上他那双泛着血丝、隐隐发红、异乎寻常人的眼睛,吓得抖了一抖,哭得更伤心了。   紧跟着下马的怀朗看清小娘子的脸,脸上现出失望,只是声音听起来像罢了。   周嘉行松开小娘子,转身便走。   脚步忽然一顿,背对着小娘子,问:“你兄长呢?”   小娘子哭哭啼啼,意识到他在问自己,先呆了一呆,然后泪如雨下,呜呜哭着道:“他们人多,阿兄害怕,丢下我跑了……”   周嘉行出了一会儿神,赤红的双眸浮起点点冰冷的寒光。   “枉为兄长。”   他轻声道,几缕日光被浓密的眼睫细细筛过,在浅色眸子里笼了一层淡淡的暗影。   怀朗一怔,不知道周嘉行这一句……说的到底是谁。   随从们已经抓住所有意图施暴的闲汉,“郞主,怎么处置他们?”   周嘉行:“杀了。”   他们接着寻找,从城东找到城西,城南找到城北,找到天黑,依然没有头绪。   周嘉行的脸色已经看不出是急是怒亦或是其他了。   所有人不敢吱声,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   雪庭在慈恩寺和周嘉行碰头。   他现在可以确认,九宁不在大明宫,因为他的人已经把宫里宫外可以藏人的地方全找遍了。   佛塔在夜色中沉默伫立,烛火飘摇,仿佛随时会被呼啸的夜风吹灭。   雪庭凝眸望着远处微弱的烛光,“是我疏忽之过,突然告知她身世,她一时没法接受。”   周嘉行轻拢斗篷,“不是这个原因。”   知道自己不是周百药的女儿,九宁只怕做梦都能笑出声,怎么可能因为没法接受自己的身世而偷偷离开?   雪庭叹息。   不是因为身世,责任也在他身上。他以为九宁需要一个人待一会儿,特意遣散武僧,一时大意,让她走了。   他收回目光,道:“我再去皇陵找一找。”   说完,看一眼听部下汇报事情的周嘉行。   等那几个信报离开,他问:“你到底瞒了她什么?”   周嘉行沉默不语。   雪庭望着信报匆匆离去的方向,清澈的双眸倒映出佛塔上的几点烛光,“你担心她的安危,冒险回来找她,为她承担了很多风险,我相信你对她没有恶意,那你又为什么要瞒她?”   似乎并不好奇周嘉行的回答,问出这句话后,他停顿了很久,说话的语气忽然变得柔和,“九娘不是不懂事理的人……我应该早些告诉她身世。”   她早些知道,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你也是,周嘉行,既然你不能坦诚待她,何必强留她在身边?”   雪庭慢慢道,拢紧僧袍,转身迈下台阶。   周嘉行亦转身,眼神阴鸷:“继续找。”   怀朗迟疑了一下,“郞主,天黑了,外面的信报可能被人拦截……”   周嘉行打断他,道:“我心里有数。”   城中依然乱成一团,虽然官府颁下宵禁命令,入夜后所有在外逗留的人一律按细作处置,但还是没法控制局势。   途经一座被大火包围的里坊时,阿山抬头看着几乎遮天蔽日的滚滚浓烟,忽然小声感慨了一句:“九娘给郞主准备的生辰礼物还在里头呢!”   怀朗扭头望向被火烧得漆黑的坊墙,这是他们之前住的地方。   “什么生辰礼?”   阿山低声答:“就是九娘从牙人手上买的一个什么皮袋……光顾着找人,出发的时候忘了拿,里坊这么大的火,可能已经烧没了。”   怀朗皱眉,犹豫着该不该告诉周嘉行。   身上突然爬过丝丝凉意,一道凌厉眸光从他和阿山身上扫过。   周嘉行听到了。   阿山打了个激灵,不等他问,老老实实道:“九娘说今年要给郞主两份生辰礼……属下就叫来牙人让她自己挑……”   周嘉行转眸,扫一眼把半个里坊照得通明的熊熊大火,拨转马头。   阿山明白他的意思,忙道:“属下知道放在哪里!”   他们之前住的地方很僻静,好险并没被大火殃及到。火势实在太大,浓烟呛人,附近几座宅邸全部人去楼空,留守的打杂仆从也不知踪影。   阿山喊了一遍,没找到负责看守屋子的杂役,暗骂了一句,噔噔噔噔跑进房,领着周嘉行往里走,找到九宁藏东西的那口大箱子。   “就在这里!”   周嘉行眼睫低垂,神情冷峻,俯身打开箱子。   “呱呱呱呱……”   “嘎嘎嘎嘎!”   众人震骇,齐齐呆住。   箱子打开……里面没有什么精心准备的生辰礼,也没有衣物被褥,而是——两只忽然受惊、拍打着翅膀满屋到处乱窜乱飞的雄鸡。   怀朗:……   阿山:……   其他人:……   一只雄鸡:咯哒咯哒!   另一只雄鸡:喔喔喔喔!   没有人说话,屋里只有两只雄鸡一声比一声高昂的鸣叫。   怀朗目瞪口呆了半晌,猛地回过神,“郞……”   他朝周嘉行看去。   周嘉行站在箱子前,一动不动,头上、肩上、斗篷上落满雄鸡的羽毛……还有几点很可疑的痕迹……头冠被刚才猛然窜出来的雄鸡给踢歪了,簪子露出半截,几缕卷发垂散下来,贴在颊边。   总之,从未有过的狼狈。   怀朗立刻噤声,假装没看见。   阿山没他这份敏锐的眼力见,哇哇大叫起来:“怎么回事?我明明看见九娘放了个皮革囊进去……怎么跳出来两只鸡?她想吃烧鸡?”   “郞主!”   他一脸莫名,挠挠脑袋,跳到周嘉行身边,狗腿地伸手帮他拍落那些杂乱的鸡毛。   周嘉行回过神,挥开他的手。   阿山想起自家郞主最讨厌鸡啊鸟啊的了,忙给其他人使眼色,跳起来抓鸡。   两只雄鸡刚从箱子里放出来,都很精神,趾高气扬,神气活现,振翅飞来飞去。   一只边嘎嘎乱叫边用尖利的喙啄向每一个挡住它去路的人,另一只飞到高处,站在柜顶上,昂起脖子,对着窗外红彤彤的火光,高傲地摇摇脑袋,开始打鸣。   十几个亲随,个个身怀武艺,追在两只雄鸡屁|股后面满屋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撞得头晕眼花,最后还是没抓到鸡。   别说抓鸡,连鸡大腿都没碰到!   一阵鸡飞狗跳。   屋中砰砰砰砰响个不停,满天鸡毛、鸡屎乱飞。   惨不忍睹。   怀朗赶紧捂鼻,见周嘉行一反常态,突然呆立在箱子前发愣,心里纳闷不已。   “郞主,先出去再说。”   周嘉行动了一下,仿佛骤然从梦中惊醒,双眼蓦地睁大,霍然转身,往楼下跑去。   怀朗疑惑地紧跟着他,来到空无一人的庭院。   树下的雪狮子还在。   雪地干干净净,脚印早就被新雪盖住了,系在两只雪狮子中间的丝绦上落满了雪,结成僵硬的冰凌,风吹不动。   一切和他们离开时一模一样。   周嘉行走过去,脚步有些乱,长靴踩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他拂开雪狮子上新落的那层薄薄的新雪,手指微颤。   雪狮子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动了手脚,蜷曲的鬃毛被捏成一个个疙瘩形状,嘴巴歪了,眼睛鼓出,还多了一脸胡子,一下子从威风凛凛的雄狮变成一只滑稽的大猫……   “呃……”怀朗无语了片刻,反应过来,呼吸陡然加快,“郞主……九娘回来过?”   谁敢动郞主堆的雪狮子?还故意在箱子里藏两只鸡?   只有九宁敢这么干。   也只有九宁会这么干。   “是啊,她回来过。”   周嘉行凝眸望着雪狮子,眸光越来越暗沉。   “啪嗒啪嗒”,杂乱的脚步声朝他们靠近,阿山几人披头散发,抱着两只不停挣扎的雄鸡,追了过来。   “哈哈,郞主,我们抓住鸡了!是……”   他们憨笑着走近,话还没说完,周嘉行好像根本没看到他们,转身又返回楼中。   阿山挠挠头皮,把手里的鸡提起来,给怀朗看,问:“郞主怎么了?”   怀朗一巴掌推开阿山,深深看几眼两只活蹦乱跳的雄鸡,叹了口气。   这两只鸡那么生龙活虎,放进箱子的时间肯定不长。   宅子到处都是他们的人手,九宁怎么做才能瞒过众人把雄鸡藏进箱子里?   只有趁他们不在的时候。   也就是说,昨晚他们刚出城,九宁就一个人跑回来了。   前后顶多只隔了半个时辰,说不定他们在路上碰到过,只不过一个往南进坊,一个往西出坊,就这么擦肩而过。   九宁不知道契丹军提前发动进攻,从宫中出来后,径直回宅子等周嘉行。没看到人,可能以为周嘉行只是暂时外出,马上就会回来,瞒过留守的杂役,一直待在这里等他,还安排下恶作剧。直到外面乱起来,所有人都逃了,隔壁走水,大火烧毁半座里坊,到处是滚滚浓烟,地痞闲汉趁机劫掠平民,她找不到周嘉行,一个人害怕,只能离开。   宫里宫外,曲江池,崇仁坊,慈恩寺……   郞主找遍九宁可能去的地方,甚至怀疑她直接回江州,派人去城门找,却从来没有想过,九宁哪里都没去,她直接回来找他了!   怀朗可以想象得到,九宁等得无聊,躲在房里使坏时,嘴角一定翘得高高的,梨涡轻皱,满脸得意。   他摇头叹息,示意阿山几人在楼下等着,上楼,推开周嘉行的书房门。   窗户开着,书案上堆满散落的纸张,周嘉行站在书案前,手按在其中一张纸上。   纸上龙飞凤舞写满几排大字,分别是苏晏和周嘉行几个字,旁边画了两只张牙舞爪、邪里邪气的乌龟。   自然是九宁的笔迹。   周嘉行拢好纸张,攥成一团,指节发白。   “你和她很合得来。”听到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冷声道,“怀朗,你说,她为什么回来?”   她刚刚得知自己的身世,知道他就是间接害她不得不离开江州的东道节度使,雪庭这些年一直在暗中守护她,她很信任雪庭……   为什么瞒着雪庭回头来找他?   她分明知道他骗了她。   他猜测了很多种可能,只要是她可能会去找的人和躲藏的地方,全仔细找过。   甚至连八竿子打不着的宋淮南和乔南韶那边,他都走了一趟。   宋淮南莫名其妙。   乔南韶急着撇清干系,赌咒发誓说他已经几年没见着九宁。   周嘉行唯独没有想到,九宁哪里也没去,谁都没有找,她几乎没有犹豫,没有耽搁,弄明白自己的身世后,立刻回头来找他。   就像他们北上时约定好的。   这不可能。   但这真的发生了。   他根本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也不相信会有这种可能,所以没有安排人过来查探。   就因为他的这一点怀疑,生生和她错过了。   她等了整整一夜,从天黑等到天亮。   书案前有新的蜡油,烫坏了一角,肯定是她留下的,她习惯让人服侍,不会注意到这些。   趴在书案前写写画画时,她心里在想什么?   想怎么质问他?   还是盘算怎么逼他认错?   周嘉行缓缓闭上眼睛。   那种莫名焦躁的感觉再度烧得滚沸,一点点吞噬他的理智。   怀朗张了张嘴,仔细斟酌了一下,慢慢道:“郞主……我和九娘来往不多,不过我猜,她是回来找您的。您……发现您瞒着她,她回来找您,想听您亲口解释清楚缘由,而不是带着误会和您分开。”   “误会?”   周嘉行嘴角轻轻一扯。   “你知道这不是误会,她也知道。”   怀朗轻声道:“就算不是误会……九娘也要和您面对面说清楚,而不是从其他人的转述去猜您在想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   “郞主,其实您用不着瞒着九娘,她真心把您当哥哥看待,就算知道您是鄂州节度使,她也不会恨您……她性子好,顶多气一阵就好了。”   周嘉行似笑非笑,重复了一句:“性子好?”   是啊,她性子真的好,虽然看起来娇气得很。   怀朗不知道这一句哪里出了错,一时哽住,没敢接着往下说。   郞主面对九宁时格外的耐心和宽容,也格外的古怪。他明明早就知道九宁身世存疑,却不自己说出来,等周家人逼九宁离开时才出手……   像等着猎物落入陷阱的猎人,让人心里毛毛的。   怀朗知道郞主不是那种哄骗小娘子取乐的浪荡公子,还是克制不住会这么想。   不过几个眨眼,周嘉行已经冷静下来,霍然转身,“她在这里等了一夜,走得不远。从这里往外找,务必在天亮之前找到她。”   其他的都不重要,先把人找回来。   既然她自己回来了,那他更不能放手。   阿山老老实实地抱着雄鸡在楼下等,见两人下楼,凑上前问:“郞主,这两只鸡怎么料理?”   周嘉行没搭理那两只大公鸡,也没搭理他。   怀朗恨不能捂住他的嘴,推开他,不耐烦地小声道:“好好养着!”   “喔……”   阿山把鸡交给其他人,追上周嘉行。   怀朗很快找到一个在宅子附近游荡、鬼鬼祟祟的闲汉,厉声喝问:“有没有看到一个年纪轻轻、十几岁的小娘子从这里出去?”   阿山在一旁狠踹闲汉两脚,补充道:“生得特别漂亮的,一笑有一对梨涡!”   闲汉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回想了一阵,道:“漂亮的小娘子都被抢走了……”   阿山虎目圆瞪,一拳砸向闲汉,把人砸得哎呦直叫唤:“竟然敢抢走九娘,活得不耐烦了!”   闲汉直讨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不是小的抢的啊!小的只是趁着夜深人静做点偷鸡摸狗的事,绝不敢抢人……抢人的是一伙乱兵,钱帛他们要抢,马匹壮牛他们也抢,看到貌美的娘子,他们照抢不误……小的记起来了!今早有两个穿金戴银的小娘子从这宅子里出来,刚好几个老兵奴经过,上去调戏她们,把人抢走了……”   阿山听得怒火直冒,吼道:“他们去哪儿了?”   “小的、小的记不清了……”   阿山暴怒,又是一拳头:“给我好好想!”   闲汉满地打滚:“往西、西边去了!”   阿山立刻回禀给周嘉行知道。   怀朗在一旁道:“西边几坊大多住的是胡人,那些乱兵八成是他们的私兵。”   仗还没打呢!金吾卫、禁军和神策军再没有章法,也不会纵容士兵在这种时候朝普通百姓下手,只有豪富人家的私兵这么没顾忌。   又或者,是契丹人故意安排用来扰乱民心的细作。   如果是前一种,倒没什么,长安的胡人大多认识郞主,东西商道掌握在郞主手中,经商的他们必须每年定期向郞主缴纳一笔丰厚的酬金。郞主找他们要人,他们绝不敢有二话。   如果是后一种,那就糟了。   怀朗脸色微变,偷偷觑一眼周嘉行,没敢说出这种猜测。   周嘉行却比他更早想到这种可能,脸色阴沉如水,翻身上马,一一吩咐,“怀朗带人去袄祠找他们的萨宝,阿山留下。”   每一刻都是煎熬,他没法坐着等消息,亲自带人沿路追过去。   阿山几人忙应下。   几声清斥,骏马撒开四蹄,踏过雪地,跑出巷子。   阿山想起那两只鸡,回房叮嘱其他人:“看好了,怎么说也是九娘给郞主准备的生辰礼……”   两只大肥公鸡,虽然不好吃,至少也能炖一大锅汤。   几个手下叫苦不迭,两只公鸡没事儿就扯着脖子打鸣,真的太吵了,他们担心九娘的安危,没心情养鸡!   还不如被分派去救火。   垂头丧气了一阵,门外传来清脆的马蹄声。   “郞主回来了?”   阿山出门迎接。   马蹄声由远及近。   是匹健壮白马,肌肉线条流畅,奔跑时,马背在火光映照中仿佛发出黯淡的银光。   马上骑手身形清瘦,穿一袭天缥色团窠对鹿纹窄袖蜀锦袍,头戴玄色锦缎风帽,腰束革带,脚踏长靴,乌发雪肤,唇红齿白。冲天大火照亮半边天空,猩红火光笼在她姣好的脸孔上,绿鬓朱颜,好似画中人。   虽是男装打扮,但这样的美貌,必然是个女子。   马蹄脆响声中,一人一骑飞驰至大门前,紧勒缰绳,摘下风帽,长腿一扫,翻身下马,手中长鞭一甩,动作利落潇洒。   看到阿山,她啧了一声,秀眉微蹙,仿佛有一肚子火气:“总算回来了!”   阿山瞠目结舌。   其他亲随也呆若木鸡。   足足呆了好半天后,阿山扯开嗓子尖叫,声音比他嫌弃的那两只大公鸡还要尖锐刺耳。   “郞主,九娘回来了!”   九宁都快走到门口了,听到他扯着公鸭嗓子嘶吼,收回脚,手中鞭子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手心,扭头问:“他不在?”   阿山嘴唇直抖,激动得快哭出来了:找了这么久,人人都成了炮仗,一点就爆,郞主尤其不能惹,原以为九娘被歹人抢走了,没想到她还好好的,就这么从天而降,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什么天上掉馅饼,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一座金菩萨啊!   阿山语无伦次,不停催促其他人:“快!快!郞主!告诉!去告诉郞主!”   几匹快马冲了出去。   九宁眼珠一转,“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们找了你一天一夜!”阿山伸手去抓住九宁的袖子,生怕一个眨眼人又不见了,“郞主快急疯了!”   “急疯了?”九宁眨眨眼睛,看一眼远处几丈高的大火,“他去哪儿了?”   “郞主以为你被抓走了……”   阿山揪着九宁不放,絮絮叨叨说完这两天发生的事,最后道:“你再不回来,郞主可能真的要疯,怀朗这两天一滴酒不敢沾!长安可能保不住……谢天谢地,你没事!”   九宁没说话,静静听阿山滔滔不绝讲完,一挥衣袖,扫开他脏兮兮的手。   阿山嘿嘿一笑,“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你去哪儿了?你这两天都在附近?刚刚我们过来,你们怎么不在……”   他一问起来就没完,九宁被吵得头疼,转身几步走下石阶,跨鞍上马,拍拍马脖子。   “我不等了。”   阿山大叫一声,飞跑到她跟前,没敢碰她,张开双臂一把抱住白马脖子,“你不能走!得等郞主回来!”   好不容易找到她,真叫她就这么走了,万一路上出什么意外又错过了,不用郞主责罚,他自己找个地方了结去吧!   其他随从也都跑出屋,挡住路口,“不能走!不能走!”   九宁嘴角抽了一下。   她只是想节约时间而已,又不是一走了之。   一帮人高马大的青年,无赖似的吵吵嚷嚷,正闹得不可开交,耳畔忽然飘来如雷的马蹄声。   一声一声,急促,有力,像在心头踏响,震得人头皮发麻。   九宁真的头皮发麻了。   因为她一回头,对上了一双赤红的眼睛。   火光摇曳,不远处的里坊烧得噼里啪啦响,夜色中的那双眼睛,比熊熊燃烧的大火还要吓人。   刚才有人追过去报信,周嘉行接到消息,立刻掉头赶回来。   他的马跑得很快,主人又不停甩鞭,马儿奋力狂奔,如流星赶月,风吹电闪。   漫天飘扬着被溅起的飞雪,才几个眨眼间,黑马已经驮着盛怒的主人驰到近前。   九宁心口怦怦直跳——这是被吓的。   周嘉行扬鞭、勒马、下马、把手里的鞭绳抛给随从,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   那双阴鸷的眼睛,始终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抱着白马不放的阿山几人后背一阵阵恶寒,也被周嘉行这种诡异的盛怒给吓着了,呆呆地松开手。   九宁没来由觉得心虚。   很多时候,面对周嘉行时,她会有一种心虚的感觉,可能因为接近他时目的不单纯,这种感觉伴随了她很久。   下意识心虚了一会儿后,九宁摇摇头,重新抖擞精神。   明明骗她的是周嘉行,她心虚什么?   “你……”   她轻哼了一声,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周嘉行蓦地抬手,抱她下马。   九宁挣了一下,周嘉行抱得更紧,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   九宁嘴角轻翘,朝周嘉行翻了个白眼,继续挣扎。   周嘉行还是看着她,手腕突然一翻,把她扛到肩膀上。   这个姿势实在不舒服,九宁真的生气了,一个肘击:“你放我下去!”   周嘉行反应很快,扣住她双手,一言不发,扛着她回屋。   半座里坊外,大火还在猛烈燃烧。 第86章   周嘉行可能真的疯了!   被扛进屋、上楼、扔在铺了厚褥的床榻上时, 九宁想起阿山的那一堆唠叨, 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   还没怎么腹诽呢,下一刻, 床榻往下一沉, 周嘉行俯身, 结有薄茧的手伸了过来。   冰冷粗糙的指腹擦过她细嫩的脸,哧啦哧啦,仿佛带出细小的火花。   九宁猛地坐起身, 反扣住周嘉行的手。   “二哥,你发什么疯?”   这一声二哥叫出来,两人都怔住了。   房里落针可闻。   “郞主……”门外探进来半张脸,阿山期期艾艾, 试探着问,“要不要……”   “出去!”   周嘉行头也不回, 爆喝一声。   阿山吓得一个哆嗦, 转身就跑, 还不忘把门给扣上。   房里又静了下来。   这一回连楼下聒噪的鸡鸣声也不见了。   九宁紧紧按着周嘉行的手腕,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和周嘉行的呼吸声, 也能感受到他剧烈的脉搏跳动。   他心跳很快, 但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得近乎冷漠,呼吸的频率也不高, 眼睫低垂, 双手紧握成拳, 青筋隐现,似乎在努力克制情绪。   看得出来,他忍得很辛苦。   九宁哭笑不得,以至于顾不上生气了,自己还没发脾气呢,周嘉行这家伙在气什么?   还这么理直气壮!   她扫一眼旁边的长案,没看到茶碗。   可惜,不然一碗冷冰冰的凉茶扣下去,周嘉行应该就能恢复正常了。   她想起正事,脸色沉下来,一字字控诉道:“你骗了我。”   周嘉行眼帘抬起,眼睛里的血色消退了几分。   不过几天没见,却仿佛过了很久,他满面风霜,下巴冒出浅浅的青胡茬,眼圈青黑,虽然看起来很凶,依旧掩不住眉宇间的疲倦之色。   九宁直视着他的眼睛,接着问:“为什么?”   为什么隐瞒她?   周嘉行沉默了一会儿,避开她那双乌黑发亮、灿若星辰的明眸,不答反问:“知道我骗你,为什么还回来?”   语气从未有过的低沉、冷淡,如暴风雨前平静的海面,看起来没有一丝波澜,实则暗涛汹涌。   九宁转眸,视线落在周嘉行的手臂上。   在冰天雪地里跑了一天两夜,衣衫已经半湿,结了层细细的薄冰,被屋里的热气一烘,慢慢融化柔软。   进屋放她下来的时候,随手一抛,动作很不客气,好像不怎么耐烦。   但其实他坚实的胳膊早就垫在褥子上,她一点也没摔着。   就像教她骑马的时候,他神色冷淡,目光望向其他地方,漫不经心,可只要她稍微有可能跌落马背的动作,他反应比谁都快。   九宁叹口气。   为周嘉行莫名其妙的别扭。   他对她……真的不坏,甚至可以说很好,在得知她不是他妹妹后,依然如故。   至于他为什么瞒着她,她隐约能猜到几分。   虽然九宁到现在也不想承认,但她心里很清楚一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不再把周嘉行当成一个简单的任务目标看待。   目标是用来利用的。   她不想一次次欺骗周嘉行,想对他诚实一点。   所以才会因为他反过来的隐瞒生气。   也正因为之前骗过他,她可以暂时放下其他事,兴平气和地和他谈一谈。   没有深仇大恨,也没有利益冲突,而且目标一致,他对她又很照顾,就这么和他保持和睦关系,见证他逐鹿中原,其实也挺好的。   等他功成名就,她也能圆满完成目标。   皆大欢喜。   多省事!   如果不是周嘉行突然发疯的话。   “你这人嘴笨,又别扭,自己有难处总是藏着不说……”九宁笑了笑,故意俏皮,试图缓和屋里古怪的气氛,“我呢,最善解人意了,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骗我,肯定有你的考虑,所以回来找你问清楚,给你一个说清楚的机会。”   他是山南东道节度使也好,是和李元宗结盟的苏部首领也好……总归还是周嘉行。   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她想当面听他自己说明缘由。   就此决裂,还是重归于好,都该面对面说个清楚明白,然后快刀斩乱麻。   而不是一走了之,互相猜忌。   周嘉行黑着脸,无动于衷。   九宁忍不住白他一眼,她这么大方,他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真的要攻打江州?”   她眸光闪烁,飞快思考,决定换个法子撬开周嘉行的嘴巴。   “其实江州不会威胁到你……我了解周刺史,他如果知道山南东道节度使是你,肯定会主动和你结盟。”   周嘉行半天不说话,嘴角轻轻勾了一下。   九宁怔住。   周嘉行看着她,手腕轻巧一挣,一只手用力,单手钳住她的双手,另一只手往下一拖,把她拉到床沿边上,撩开她的袍角。   九宁猝不及防,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躺倒。   一阵晕头转向后,她回过神,发现周嘉行冷冷地俯视着她。   九宁错愕,张开嘴巴,双眼瞪得圆溜溜的,表情有些呆滞。   还来?!   她刚刚说的话,他是不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唰啦两声,周嘉行目光直直地落在九宁脸上,扯下她脚上的长靴,朝窗户一掷。   窗格是半开的,长靴直接被扔了出去。   片刻后,传来两声砸地的哐当响声。   有人被惊动,朝声音传来的方向靠拢,一片窸窸窣窣、刻意压低的议论声后,一切归于沉寂。   一开始的震惊之后,九宁冷静下来,这次是真的出离愤怒了:脱她鞋子干什么?   好好地坐下来,面对面说清楚、讲明白,有那么难吗?   有什么好逃避的?   她又不是神仙,总能准确无误地猜出他心里的真实想法。   看他人模人样、凶神恶煞的,一身面对千军万马也敢独行的威武气势,好像什么都不怕,为什么这种时候就这么别扭!   还不如她干脆呢!   九宁气得头昏脑涨,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烦躁起来,一脚朝周嘉行蹬过去。   周嘉行不闪不避,面无表情地承受住这一脚的力道,俯身,对上她因为恼怒而氤氲起几分水气的双眸。   湿漉漉的,看起来像是在为自己委屈。   “你很生气。”   肯定的语调。   九宁嗤一声,她当然很生气,不止生气,心里还一阵阵发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到底是什么毛病?   “没错,鄂州节度使是我。”   一声淡淡的叙述。   九宁一顿,立刻收脚,看向周嘉行。   他把视线挪开了。   “我早就知道周百药不是你的生父,所以主动提出用十几所州县交换你。”   九宁眯了眯眼睛。   “我知道周都督疼爱你,绝不会拿你作交换,这个交易注定不会成功。”   周嘉行撩起眼皮,“交易只是个诱饵,不用付出什么代价,只需要这一个失败的交易,周家其他人就会对你生出不满——本来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得到的东西,但周都督不愿牺牲你,他们不甘心。”   “这只是第一步。”   九宁脸色微变。   “然后是让周嘉言、李昭、周刺史……所有事情,我都看在眼里。”   周嘉行停顿了许久。   “我袖手旁观。”   夜风吹拂,推动窗格吱嘎作响。   九宁抱紧双臂,坐在床榻上,不禁打了个激灵。   周嘉行看她一眼,接着说:“没有我事先的安排,李昭和周嘉言不会选在最合适的时机揭破你的身世,逼你离开江州……你问我为什么瞒着你,原因很简单,我要你彻底割裂和江州的关系。”   九宁发了半天懵,缓缓抬起头,眸子里盈满震骇和不可置信。   “你说的是真的?”   她猜到周嘉行故意割断她和江州的联系,但没有想到他那么早就开始酝酿了。   他一直冷眼旁观,等所有不满、所有矛盾积累到快爆发的时候,只需要轻轻推一把……   天崩地裂。   为什么这么做?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他明明不是那种不择手段的人。   烛火随风晃动,昏黄的火焰在周嘉行浅色的眸子里闪烁。   他点点头,神情坦然,满不在乎。   意外、震惊、惶惑、茫然、骇异……   九宁一时失语。   她本该恨得咬牙切齿,又或者因为被欺瞒而恼羞成怒。   可她心底第一个冒出来的,并不是得知真相的愤怒,而是深深的无奈。   周嘉行没有说实话。   她喃喃道:“你还是在骗我。”   周嘉行望着她,表情冷漠。   九宁回望他一会儿,似叹非叹,“我不明白……”   她已经打算离开江州了,也从来没有对他隐瞒过这个想法,他何必多此一举?   周嘉行扭开脸。   “九宁。”   九宁一愣。   这仿佛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听起来有些突兀。   又好像很自然。   “若是不瞒着你……在你的身世揭穿前直接和你挑明我的身份……”   他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火势越来越小,红光渐渐暗淡。   “你会不会原谅我?”   九宁沉默。   周嘉行自问自答:“你会。”   她不会生气,相反还会很高兴,会拍着他的肩膀笑嘻嘻恭喜他。   向来都是如此,她没有生过他的气,即使刚认识的时候他一次次给她冷脸。   “就算我一直拖延不告诉你真相,你还是会原谅我,对不对?”   他的语气越来越怪。   危险临近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九宁心口又砰砰砰砰剧烈跳动起来,几乎要窒息。   “如果……”周嘉行回眸,双眼一眨不眨,毫无感情地、直直地看着她,“如果江州和鄂州对敌,你会帮谁?”   九宁呆住了。   片刻后,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你怀疑我?”   寒意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窜出来,蛇一般爬满九宁全身。   周嘉行不信任她,居然怀疑她向着江州,得知他的身份后可能和周家人一起设计谋害他?   “你不是周家血脉,自然不会把周家人放在心上,不过周家有疼爱你的祖父和兄长。”周嘉行语气冷漠,“你很看重他们,我和你真正相处的时日并不多,在你心里,他们更重要。”   话锋遽然一转,忽然笑了一下。   “不过我知道,你不会帮江州,你一定站在我这边。”   九宁嘴角轻抿,不说话了。   周嘉行实在太反常了!   “为什么要帮我?你明明不该对我这么宽容。”   周嘉行眸光暗沉。   九宁不语。   话都被他说完了,他根本不需要她开口!   他闭一闭眼睛,“就像你会原谅我的隐瞒一样,你不会对我不利……”   短烛快烧尽了,烛火晃动,浮起一蓬青烟。   房间陷入一片黑暗。   两人近在咫尺,呼吸声缠绕。   气氛死寂。   “为什么?”   黑暗中,周嘉行睁开双眸,慢慢朝九宁靠过来,线条分明的脸孔英挺俊朗,“九宁,你到底是真心原谅我,还是出于某种原因,不得不原谅我?”   仿佛有惊雷在耳边炸响,轰隆隆滚过。   刹那之间,九宁头脑一片空白。   天旋地转。   心如擂鼓。   眼睛缓缓睁大。   “九宁。”周嘉行叫她,声音沉稳,嗓音和平常一样温和,“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石破天惊。   他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九宁手脚发麻,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想起来了,很久以前,周嘉行曾经这么问过她。   那时他的手受伤了,她去探望他,给他擦药。   他垂眸看她,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当时她没当一回事,随口敷衍过去了。   那么早……周嘉行那么早就确定她接近他的目的不单纯。   是了,他这人直觉敏锐,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九宁忍不住轻颤。   其实她早就觉得奇怪,周嘉行一开始并不想理会她,后来意外救下被朱鹄掳走的她,对她出奇的好,她当时还纳闷了很久,后来想着反正不是什么坏事,没有细究……   说来说去,以前的她并不在乎周嘉行到底在想什么,所以他冷淡也好,温和也罢,她不在意。   哪怕他一天变三次脸,她也不会意外。   随他去就是了。   后来慢慢地把他当成真的兄长,也就不再去想这些问题了。   原来……   周嘉行才是那个最清醒最理智的人。   他什么都看在眼里,什么都看得分明。   他知道她不是真心待他。   一直都知道。   九宁不由悚然。   现在轮到周嘉行不许她逃避了。   他握住她的肩膀,一字字道:“你身子娇弱,不适合练武,为什么要坚持练骑射?在身世揭穿之前,周家待你不算坏,为什么你对生养你长大的周家抱有敌意?总是想着要离开?他们对你做过什么,让你这么忌惮……九宁,你瞒了我很多事。”   还有那次,睡在他的帐篷里,梦中哭着叫阿兄。   九宁慢慢回过神,抬眸,和周嘉行对视片刻。   依然是那张熟悉的面孔,但此刻突然让她觉得陌生。   她扭过脸,闭上眼睛。   这种感觉很讨厌……逼得她透不过气。   既然都是假的,那就这样吧。   说开了,以后桥归桥,路归路。   她骗了周嘉行,现在周嘉行也骗了她。   一报还一报。   从此以后一刀两断,各不相欠。   九宁抬手,用力推开周嘉行。   “想走?”周嘉行手上用力,牢牢握着她的肩,姿态强硬,“你让我坦诚……你呢,九宁,你什么时候能对我坦诚?”   九宁虽然心乱如麻,脑子里嗡嗡嗡嗡一片响,全身上下哪儿哪儿都难受,烦躁至极,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他语气的松动。   她冷静下来。   然后更烦躁了。   周嘉行是什么毛病?   既然戳破她,为什么不一拍两散?   她不看他,“你想怎么样?”   周嘉行不语,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脸,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和自己对视。   没人重新点起火烛,屋里黑魆魆的,借着窗口漏进来的一点点微光,九宁看到周嘉行深邃的眼里忽然浮起几点笑意。   转瞬即逝,看不出是讽笑,还是志得意满的笑,总之,肯定是笑了。   “生气吗?”他问。   九宁眼皮直抽。   没看她垂头丧气精神萎靡吗?她已经快气糊涂了!   九宁现在可以确定了:周嘉行有病。   而且病得不轻。   ……   周嘉行知道,九宁一定很生气。   比得知他的隐瞒还要生气。   而且还会因为被自己戳破秘密恼羞成怒,说不定打算就这么和他决裂,然后跑得远远的,再也不理会他。   应该说不能简简单单用生气来形容她的反应。   既然知道有这样的风险,为什么要告诉她?   他可以和以前一样保持沉默。   她性子好,会认真对待每一个对她好的人,娇气的外表之下是早熟的通情达理。   她会理解他,原谅他。   就像怀朗说的那样,生一阵子气,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周嘉行眉峰轻皱,微微一哂。   正如九宁不会真的为谁停留一样,她的理解和原谅也不是发自内心。   她只是不在意他,不在乎他,才会这么宽容。   这远远不够。   尤其经过那种浓烈的、汹涌的、让他几乎失控的焦躁折磨后,他不再满足于继续保持这种假象。   他要九宁正视他。   认认真真地面对他。   感觉到九宁在微微颤抖,他松开手。   “不让我逃避,怎么轮到你,就不吱声了?”   九宁含恨沉默。   她不想说话。   周嘉行没有继续刺激她。   想要彻底打破她的防备,应该继续逼她……   可对上她那双湿漉漉的眼睛,他还是不由自主让步了。   她气呼呼抱成一团,冷冷地瞪着他,竖起所有尖锐的刺,凶巴巴的,冷淡,疏远……   他竟然觉得很可爱。   沉默了一会儿后,周嘉行解下身上的斗篷,裹住还在发抖的九宁。   九宁扫他一眼,目光警惕。   “别动。”   周嘉行道,再次抓住她,不许她躲开,把她没穿靴子、冻得冰凉的双脚仔细用斗篷裹好。   “从小到大,我得到的所有东西,都是自己争取来的。”   没有慈父,母亲沉浸在悲痛中,镇日锁着房门,不许他出门——只因怕他惹周百药生气。   他谁都指望不上。   从记事开始,他就习惯什么都靠自己。   从不开口要求什么。   想要,他就去拿,去一点点得到。   他需要饱腹的食物,保暖的衣裳,买药的钱帛。   没人给他,他自己去挣。   就这么一点一点慢慢长大。   他不需要施舍,不需要同情,想要什么,就果断去争取。   “在永安寺的时候,你问过我想要什么。”   周嘉行低头,为九宁系好斗篷系带,动作很温柔。   “我想要你。”   九宁一呆,然后毛骨悚然。   “你要我干什么?”   她又不值钱,还一直骗他。   周嘉行收回手指,淡淡道:“你说过,真心把我当兄长。”   九宁呆了半天,有种想扶额的感觉。   这事她恍惚记得一点,江边浴马的时候,他这么问的……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现在的心情。   如果可以,她很想回到过去,在每一次周嘉行郑重问她什么的时候,仔细想好了再回答他,而不是漫不经心敷衍他。   这人竟然把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记下来了!   而且还拿来堵她!   她抓紧斗篷,声音有点颤:“你到底想要什么?”   周嘉行摘下头冠,一头乌黑浓密的卷发如瀑布般披满肩头,双眸似燃起两团火焰,闪闪发亮。   屋外夜色浓重,夜风呜呜啦啦地吹着。   九宁怔怔地看着他。   “你有很多不能说的秘密……你接近我另有目的……你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举动,我不会追问,也不需要你对我坦白。待在我身边,想要什么,如实告诉我,我会保护你,随你想去什么地方,想当什么人。没有人欺负你,利用你,拿你去交换什么……你只需要做你自己……”   他忽然转身,停顿了一下。   “不过……不要再骗我了。” 第87章   周嘉行站在那儿, 背影一动不动。   山一样冷峻。   背对着九宁, 他眉头轻拧。   苦笑了一下。   两人都没说话。   沉默了片刻,门外脚步声杂乱, 怀朗跑上楼, 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焦急:“郞主, 信报来了!”   九宁还在发怔,吱嘎一声轻响。   周嘉行出去了。   即使在这种时候,他依旧没有失态, 关门的动作很轻。   九宁抱紧双臂,抬头环顾一圈,发现他出去之前顺便把窗户也合上了。   房里很暖和。   她坐在黑暗中,身上裹着周嘉行的斗篷,茫然无措了许久, 一点一点慢慢梳理混乱的思绪。   周嘉行早就知道她在骗他。   他不生气, 而且还想保护她。   条件是她以后不能骗他。   这几句话拼凑到一起, 怎么都说不通。   光是这些也就罢了……最让她不理解的是,他看出她所有不对劲的地方, 居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掠过去, 一点也不好奇,完全没有深究的意思。   明明这才是重点。   而且,他今天反客为主, 步步紧逼, 一环套一环, 她的心理防线差一点就被他击溃了。   只差那么一点点。   可最后一刻, 周嘉行突然放弃了。   放弃得很果断,很干脆,就好像之前不停逼问她的人是另一个人。   他稳操胜券。   但最后输的人还是他。   九宁逃过一劫。   然而她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感。   相反,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一塌糊涂。   像一团搅合得稀烂的浆糊。   这种莫名烦躁、恼怒,浑身热血上涌、忍不住想发脾气的情绪很陌生。   她也会发怒,也会暴躁,也会气急败坏,但眼下这种让她眼睛酸酸胀胀的怒意明显和以前的不一样。   小弟们抛弃她,欺骗她,她气一阵就把他们给全忘了。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反正是用钱买来的,用不着当真。   周嘉行怀疑她,她却有种被羞辱、被轻视的感觉。   她知道自己底气不足,因为她有一个永远不能对其他人吐露的秘密。   解释起来太麻烦了,也不想对其他人解释,她自己都还没弄清楚呢!   但是……自从那次在永安寺外,接过周嘉行递来的花枝后……她就没骗过他了。   真的。   ……   刚刚关上的窗户突然发出吱嘎声,细微的窸窸窣窣响动后,一个娇小的身影小心翼翼地爬进屋,顺着墙角,蹑手蹑足靠近床榻。   “九娘?”   九宁蓦然清醒,抬起头。   多弟蹲在她面前,神色紧张,声音有些轻颤:“那个周使君太可怕了!我们得赶紧走!”   熟睡中突然被带进守卫森严的大明宫,醒来以后,多弟吓得手脚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还好带走她们的人是雪庭的武僧,态度也很和善,她才没大喊大叫。不过皇宫实在太大太宏伟也太危险了,多弟根本不敢在宫里多待,生怕一个不小心被那些巡查的金吾卫抓去砍了脑袋。所以九宁告诉她要出宫找周嘉行的时候,她头一个赞成。   去哪里都好,皇宫这种地方不能多待!   北上途中,九宁偶尔会帮周嘉行处理些杂务,闲暇时一直在学习方言,顺便也教多弟。她们俩的方言说得还算地道,一路有惊无险地离开大明宫,来找周嘉行。   周嘉行却不在,连阿山他们也一起消失了。   多弟陪九宁等了一夜。   今早里坊外边突然闹腾起来,很多富户卷包袱仓皇逃离宅子,附近大宅走水,大火很快蔓延半座里坊。   九宁听到响动声,抓住几个路人打听,问不出所以然,怕等在城外的炎延他们出事,让多弟出城去报信,自己去找雪庭,又担心周嘉行这边找不到她,去而复返。   然后就被周嘉行扛回屋了。   城门已经关闭,多弟出不去,只得原路返回,见情况不对劲,没有马上现身,从灶房那边的破洞偷偷溜进屋,躲在一个一般人不会注意到的角落里,刚站稳,一双靴子飞了出来,擦着她的肩膀落下去。   她吓了一跳,心几乎跳出喉咙眼,悄悄探头往屋里看,差点惊叫出声。   二郎——周嘉行竟然这么对九娘!他把九娘按在床上,撕她的衣裳,还把她的靴子脱了!   隔得太远,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灯光也模糊,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可毫无疑问,周嘉行那厮不怀好意!   他在强迫九娘!   多弟急出一身冷汗。   她比九宁年长,又从府中最底层的侍婢做起,什么乌烟瘴气的东西都见过、听过,也被人调戏过,九宁生得这么好看,又正好是刚刚含苞吐蕊的年纪。和她差不多大的乡下娘子,已经可以说亲嫁人了。   周嘉行那个混蛋!   难怪他会出手救九宁,原来打的是这样的主意!   多弟急得不行,又怕被人发现,提心吊胆,心口直发慌。   万幸,被扔出来的只有一双靴子,周嘉行也没有其他轻慢九宁的动作。   多弟脱下自己的靴子,要给九宁穿上。   “趁外面这么乱,我们快跑吧!”   九宁望着多弟,按住她的手。   “多弟……如果你发现有个人一直骗你,你会怎么对她?”   多弟茫然了一会儿,下意识脱口而出:“那我就和她一刀两断!再也不会把她当朋友!还要以牙还牙!”   要是放在以前,她不敢说这样的话。   她会隐藏自己的小心思,对九宁说:“我会问清她骗我的原因,她肯定有苦衷。”   那样九宁才会把她当成一个宽和大度的好人,喜欢她,重用她。   但长久相处下来,多弟渐渐发现,九宁一点也不计较她的小心思、小心机。   她也不能确定九宁是怎么看自己的,只隐隐觉得,可以如实说出自己心里在想什么,九宁不会笑话她。   哪怕发现她是个小人。   果然,即使她说出以牙还牙几个字,九宁也没露出嫌恶的表情,只是笑了笑。   多弟收起刚才脱口说出真实想法后的惴惴不安,暗暗松口气。   ……   被欺骗后恩断义绝、以牙还牙,这才是正常反应。   九宁想。   周嘉行的反应不对。   他肯定还有隐瞒。   见她沉默,多弟接着给她穿靴子,“九娘,周使君一直在骗你,是不是?”   声音极力压低了,还是有几分不忿。   九宁挑挑眉,嗤笑了一声。   “不……应该说我一直在骗他……”她顿了一下。   等她打定主意不再欺骗周嘉行、正式离开周家的时候,周嘉行反过来骗她。   并且不愿再相信她。   所以才会要她承诺不再骗他。   九宁这会儿才真的冷静下来,总结道:“总之,我咎由自取,他古里古怪。”   多弟没听明白。   她觉得,其实九宁可能也不懂发生了什么。   九宁是娇养的高贵千金,那些龌龊的事听都没听说过,又怎么会懂?   江州的郎君……那些世家公子,明里暗里给九宁献殷勤,眼皮子都快眨抽筋,九宁愣是一点感觉也没有,还以为对方在挑战她,兴致勃勃要和对方斗鸡。   那几个公子后来天天去斗鸡场转悠,十一郎他们几个一眼就看出他们的心思,背着九宁把他们揍了一顿。   八娘在一旁给十一郎加油鼓劲:敢打他们家九娘的主意,打!   十一郎的胆子很大程度上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要不是因为周都督舍不得太早给九宁定亲,一直不吭声,求亲的人家早就踏破周家门槛。   就这样了,九宁还以为十一郎他们在闹着玩。   可怜那几个多愁善感的郎君,据说回家大病一场,养好病之后接着去斗鸡场打转,为此都成了斗鸡好手。   多弟想了想,既然九宁没有想到这里,那还是不要和她挑明。   她替九宁下了一个定论:“周使君居心不良!阴险!”   良心大大的坏!   九宁没纠正她的话,揉揉眉心。   “头好疼。”   真的头疼,也不知是被周嘉行气的,还是被吓的。   又或者被那股盘绕在自己心中的恼怒情绪给折腾的。   总之,还是一团乱麻。   乱麻可以拿剪刀咔嚓咔嚓全剪了。   紊乱的心绪不行。   九宁很想打人。   “上都太危险了,我们还是回去吧,有都督和三郎在,周使君不敢动您!”   多弟知道周嘉行肯定是让九宁头疼的罪魁祸首,帮她穿好靴子,小声道。   九宁怔了一会儿。   都督,三哥。   她摇摇头,脱下靴子,让多弟自己穿上。   “你穿着吧。”   不等多弟拒绝,她甩开斗篷,下意识去摸靴子里的匕首。   摸了半天没摸到,突然反应过来靴子被周嘉行给扔出去了。   藏在里面的匕首自然也没了。   他知道她的习惯,匕首还是他替她挑的。   九宁朝天翻个白眼,尽量轻手轻脚地撕下床帐,揉成两团,包住自己的脚。   天寒地冻,外面积雪盈尺,没有防寒的靴子根本没法走路。   多弟皱眉说:“九娘,穿我的吧……”   九宁推开她的手,“靴子不合脚,等会儿跑起来是累赘,不如不穿……别惊动其他人。”   先出去,然后找到雪庭和炎延他们。   多弟应是。   主仆两个检查了一遍,把身上可能发出声响的东西全仔细收好,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细缝。   “刚才来了几个信报,好像很急,周使君去书房了,其他人也跟去了,阿山他们守在另外一边的楼下。”多弟已经摸清周围的部署,“周使君不许别人跟过来,所以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周嘉行暴怒,他的部下很乖觉,全都退到另一边去守着了,还有一部分被打发去救火。只有刚才靴子落地时有人过来瞧了一眼,然后怀朗立刻把所有人遣走了。   所以多弟才侥幸没被人发现。   多弟随手扔了根簪子出去。   风声里传来“叮”的一声细响。   多弟等了半天,见周围没有动静,松口气,让九宁先出去,她负责警戒。   九宁翻出窗户,贴着墙壁往下溜。   外面果然一个人都没有,大火燃烧声越来越小,火光也黯淡了,其他人可能都救火去了。   火光弱下来,满地积雪反射出些许亮光,九宁往下扫一眼,没看到脚印。   空空如也。   等等,这不对……   九宁心里咯噔一声。   雪地上干干净净的……她的靴子呢?   刚才靴子被周嘉行扔出去,阿山他们没敢靠近就被赶走,谁敢过来捡走靴子?   寂静的雪地,响起长靴踏过松软积雪的脚步声。   楼下一个人影渐渐走近。   他抬起头,看着大半个身子悬空的九宁。   “下来。”   他道,伸出手,手里正拿着九宁的长靴。   九宁居高临下,俯视着他,颇想直接对着他那张在夜色中愈显线条刚硬的脸蹬一脚。   他今晚好烦啊。   ……   “九娘,快走!”   楼上屋里,多弟忽然被冲进屋的怀朗制住,连忙出声提醒九宁。   九宁在冷风中飞快环顾一周。   呃……晚了。   她冷得直哆嗦,索性往下一跃。   本以为会双脚会踩在冰凉的积雪上。   她都做好抢靴子的准备了,还没落地,眼角黑影一闪,一双胳膊飞快靠近,牢牢抱住她。   不等她反应,周嘉行揽住她,抱紧,大步走到阶前。   阿山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手里牵着九宁的白马。   他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盯着自己的靴子,看得很入神。   周嘉行抱着九宁,送她到马背上,抬起她的腿。   目光落在那两包缠得厚厚的、一看就知道是从床帐上扯下来的碎布上,嘴角扯了扯。   “想跑?”   “嗯,暂时不想看到你。”   九宁语气恶劣。   旁边的阿山心中暗暗叫苦,他怎么就这么倒霉?偏偏撞上郞主和九娘吵架……还不如去养鸡呢!救火也行啊!   “现在不是你想这些的时候,没时间和你解释太多,跟着我,先出城。”   周嘉行俯身,手指一挑,扯开碎布,撕断,随手扔掉,然后帮九宁穿上靴子。   动作轻柔。   九宁看着他乌黑的发顶,没说话。   刚刚是他脱的,这会儿又来给她穿,他不累吗?   周嘉行挺直脊背,摘下腰间的弯刀,递给她,“拿着。”   九宁没接。   周嘉行:“比你的匕首好用。”   九宁还是没接:“对你有用吗?”   两人对视了一刹那。   周嘉行转身走开,弯刀往阿山手上一拍。   阿山吓了一跳,差点没站稳,手忙脚乱接住弯刀。   多弟被怀朗带下来,大门外马嘶阵阵,所有亲随早就整装待发,信报们已经提前动身,快马加鞭,直奔城西。   人人表情凝重,行色匆匆。   里坊深处有哭声传来,处处一片狼藉。   天快亮了,鹅毛大雪洋洋洒洒飘下。   九宁知道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也明白自己跑不了,确认多弟没被落下,问:“我叔叔……我是说雪庭在哪儿?”   “我已经派人去通知他。”   周嘉行抖开一件新斗篷,罩在九宁肩上,“还有城外的炎延,也让他们撤走了。”   九宁拢紧斗篷,看他一眼。   神情复杂。   心情也很复杂。   还是好想狠狠蹬他一脚。   心里正琢磨着,眼前一花,然后背后贴上来一道温热的、坚实的……胸膛。   九宁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扭头。   背后的周嘉行俯身,下巴擦过她的额头,短硬的胡茬蹭得她又痒又疼。   他揽紧她,让她坐稳,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回旋:“我和你共乘一骑,别动其他心思。”   鞭子甩下,白马迈开四蹄,在雪中狂奔起来。   九宁:!   出城的路上很不顺利,接连几次被拦截下来查问身份。   怀朗很不耐烦,见亮出腰牌后还有兵卒悍不畏死地冲上来拦他们,不由疑惑:“这是怎么了?”   周嘉行道:“皇帝出城了。”   大臣们找不到皇帝,六神无主,负责巡查的将官只能冒着得罪人的风险拦下所有出城的贵人,一个个盘问。   怀朗心中暗暗嘲笑皇帝,契丹确实大军压境,可他们还没打过来呢!这皇帝跑得也太快了。   一路遇到不少麻烦,好在周嘉行事先派人打点过,两个时辰后,他们顺利出城。   城外人头攒动,小儿啼哭,妇人抹泪,牛车、马车挤满驿道,一副乱世景象。   周嘉行勒马山坡处,眺望远方。   “你看。”   他指了一个方向。   一路一言不发、被迫和他共乘一骑的九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挤得水泄不通的大道上,雪庭在几个武僧的簇拥中艰难走着。   他头上戴了风貌,没穿僧袍。   九宁没见过他穿戴俗家服饰,一开始没认出他,还是靠着辨出那几个武僧才意识到被围在中间的青年公子是他。   周嘉行一头卷发,样貌俊朗,骑着骏马,身后英武扈从跟随,一看便知身份不一般。   很多出逃的人不由朝他看了过来。   他没在意,过了一会儿,意识到他们看的是他怀里的九宁。   九宁正探出手臂朝雪庭挥手,唇边一丝轻笑。   雪庭很快看到她,朝他们走过来。   这好像是她今晚第一次笑。   周嘉行皱眉,拨转马头,轻轻一按,将怀中的九宁按进斗篷里。   斗篷宽大,风吹飒飒,他肩宽手长,而九宁很苗条,只要他抬起手臂,外人不仔细看,不会发觉他怀里藏了个人。   风太大,雪庭驱马走了很久,声音才传过来:“九娘。”   九宁扒开斗篷:“叔叔。”   雪庭好像还没习惯这个称呼,轻轻笑了一下,朝周嘉行投去一瞥。   两人都不动声色,交换了一个眼神。   雪庭垂眸:“先出城,确保她安全。”   “北路走不通,西路不能走,东路有埋伏,南路也被堵了。”   雪庭微微变色:“西路、南路都不能走?”   周嘉行点点头:“皇帝会先走南路避开乱兵,然后往西入川。”   雪庭虽然是个和尚,并非不同俗务,闻言,脸色蓦地变得苍白。   皇帝出逃,走的肯定是最安全、最妥帖的路线,西逃入川,是长安面临威胁时权贵第一个想到的出路。   但周嘉行却说西路不能走,南路也被堵了。   谁会堵皇帝的逃生路?   不是胡人,也不是契丹——他们不可能越过李元宗的防线突然从天而降挡在皇帝往西南的路上。   只有割据一方的藩镇。   皇帝出逃,离开长安,离开忠心耿耿的大将,他就是一块躺在砧板上的肉。   有人想挟天子以令诸侯。   有人更大胆,准备来一个改朝换代。   不论是哪一种情况,皇帝逃出去,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要么沦为藩镇手中的傀儡,要么……尸骨无存。   雪庭看一眼周嘉行。   周嘉行没有表态。   雪庭叹息一声。   他明白了,周嘉行不会出手救皇帝。   甚至他乐于见到皇帝遇害。   “去嵯峨山。”   周嘉行三言两语说完情势,拨转马头。   雪庭一愣,立刻反对:“你要带她去营地?”   周嘉行疯了不成?!   九宁也愣住了,扭头看周嘉行一眼。   他正垂眸看她,浓密的眼睫上凝了一片小小的雪花。   眼睫乌浓,雪花洁白。   眼神深沉。   似一望无垠的大海。   似看不见边际的苍穹。   里面有很多她看不懂的东西。   九宁怔怔地看着他。   那种没来由的心虚感再次浮了上来。   周嘉行撇开视线。   “半个月之内,京畿方圆百里,全部会沦陷。”他轻声道,“你能不能找到比我身边更安全的地方?”   雪庭秀丽的眉微微蹙起,低头沉思。   周嘉行没给他思考的时间,轻叱一声,驱马奔下山坡。   接下来的路上,九宁一声不吭。   雪中行路非常危险,她靠着周嘉行,倒是用不着发愁了,一直在走神。   半道上他们找到一座荒废的邸舍休息。   怀朗清点人数,发现雪庭他们掉队了。   周嘉行道:“等半个时辰。”   他强硬地抱九宁下马,送她到阿山烧起的火堆旁取暖,然后不由分说扯下她的靴子。   九宁:……   他又犯病了。   她无奈道:“现在跟着你最安全,我不会出去送死。”   昨晚想偷偷溜走是因为一时之间不想面对他,而且担心雪庭和炎延他们。现在跑到荒无人烟的地方,一眼望去到处是茫茫大雪,兵灾人祸什么的暂且不说,在外面待上几个时辰就可能被活活冻死,她分得清好歹,不会走。   周嘉行沉默地递给她一碗热酒。   她低头摸一下脚上的绫袜,脚指头动了动。   “我脚冷。”   周嘉行看着她的脚,脚丫子包裹得仔仔细细,形状纤巧,微微透出一点肉色,能看到脚趾在里面不安分地扭动。   绫袜质地厚密,价值不菲。   但再好再贵的料子,也比不上皮靴防寒。   周嘉行转身。   九宁嘘口气,这种天气没鞋穿真的寸步难行。   过了一会儿,周嘉行回来了。   他手里拿了双崭新的厚毡袜。   九宁眼皮抽了抽。   周嘉行单膝跪下,给她穿上毡袜。   这种袜子是他冬天出行必备的,很保暖。   知道她娇气,特意找了一双最干净、从来没穿过、纹理最精细的。   火堆爆出几声噼啪的燃烧细响。   红彤彤的火光映在脸上、手上,暖烘烘的。   九宁再不找周嘉行讨靴子了。   慢慢饮下一碗酒,门外马蹄响。   雪庭追了上来,说他的两个武僧落在后面,他要留下来等,让他们先走。   “九娘,你先跟着周嘉行。”   他避开其他人,拿出一只瓷瓶,递给九宁。   “这里面是防身的药丸。”   九宁接过瓷瓶。   雪庭嘱咐道:“周嘉行不会伤你。”   九宁收好瓷瓶,嗯一声:“对……他不会伤我。”   虽然这几天发生的事太多,她脑子很乱……但她始终明白这一点,也笃定这一点。   他们出发,继续往嵯峨山行去。   九宁终于穿上靴子了。   又赶了半日路,天将擦黑时,他们抵达营地。   大雪纷飞,营地建在一处易守难攻的地方,从外面看没法窥其全貌。   十几个扈从骑马迎了出来,带着他们走过一段弯弯绕绕、崎岖狭窄的山路,眼前蓦然开阔。   九宁知道自己不宜现身人前,老老实实拢着斗篷,没发出一点声响。   进了大帐,周嘉行第一件事就是脱九宁的靴子。   她几乎麻木,盘腿坐在略显简陋的行军床上,任他拿走自己的长靴,瞪着他。   如果她有脚气,他是不是早就熏晕了?   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周嘉行被臭晕的场景,她不由噗嗤一声,嘴角轻翘。   梨涡皱得深深的。   笑过了,她忍不住拍一下自己膝盖,抬起头。   周嘉行静静地看着她。   不知道看了多久。   九宁大大方方回望过去。   周嘉行转眸,四下里扫一眼,把火盆挪到床边,道:“这里不止你一个女子,你不用太拘束。”   九宁咦一声,营地还有其他女子?   难怪他带她进来,怀朗他们都没露出什么诧异的表情。   “苏部有些部落的首领夫人可以和首领并排坐胡床,接受拜见,参与议事,她们也在营地。”周嘉行起身,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包肉脯,递给九宁,“真正的营地在几十里外的地方。”   九宁喔一声。   这个营地是苏部和其他结盟部落商讨大事的地方,驻防营地不在这儿。   这两天需要消化的东西太多了,体力、脑力消耗态度,没注意的时候没什么感觉,看到肉脯,她顿觉腹中饥饿,顾不上矜持,接过吃了起来。   周嘉行出去了,不一会儿回来,陆陆续续搬进灯烛、厚袄、可以放在行军床上供枕靠的隐囊。   还送来刚出锅的、滚热的羊肉汤,汤汁浓白。   九宁这会儿什么都不想操心,吃吃喝喝,洗漱过后,躺倒就睡。   期间周嘉行进来过几次,她没理他。   他很忙,去了另外一个大帐和部下议事。   离得不远,九宁能听见不停有信报从山下冲上来,传送战报。   周嘉行没有休息,一项项命令发布出去,又一份份战报送回来,烛火烧了一整夜。   九宁非常累,身体累,心也累,但睡得并不沉,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有人在旁边,热乎乎一大团,惊醒过来。   枕边几缕乌黑卷发。   周嘉行坐在床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靠着床,枕着自己的双臂,睡着了。   胳膊碰着她的胳膊,隔着一层被褥,还是有热度传过来。   九宁翻身坐起。   他似乎累极,呼吸仍然平稳,没醒。   即使睡着了,他的眉仍然皱着。   这么忙,竟然硬是等找到她才动身过来。   烛火没熄,屏风后面的书案上羊皮纸和各种战报散乱堆叠。风不知道从哪个罅隙吹进来,烛火晃动,几张泛黄的纸被吹起,朝灯烛扑过去。   九宁赶紧下床,走到书案前,没找到镇纸,随手摸了一支笔,扣在那些纸张上,免得被风吹乱。   她吹灭烛火,心想,周嘉行肯定很累,这么细心的人,竟然忘了熄烛。   蹑手蹑脚走回床边,她看一眼趴着床沿睡觉、姿势看起来不大舒服的周嘉行,再看一眼自己脚下已经踩脏的毡袜,决定不叫醒他,继续霸占他的床。   刚躺好,帘外传来人声:“郞主,阿史那族的人来了。”   周嘉行立刻惊醒。   眸子睁开,正好和九宁的眼睛对上。   九宁捏着被角,无辜地眨眨眼睛。   “让他们等着。”   周嘉行看着九宁,哑声道。   黑暗中,九宁一点也不示弱地瞪回去。   周嘉行看了她一会儿,随手拢起散乱的卷发,道:“是我把你带到长安的,我不会让你出事。”   声音沙哑,满是疲倦。   九宁铁石心肠,两手一摊:“我的靴子呢?”   靴子还她。   周嘉行沉默了。   半晌后,“你答应过,不会再骗我。”   然后一转眼就带着侍女准备偷偷摸摸跑掉。   九宁愣了一会儿:“我什么时候答应了?”   她当时根本没作声啊!   而且想要离开也是因为被他吓到了好嘛!   不说这个,之前漏液和雪庭一起离开,让他找了一天两夜,也不能怪到她身上——他知道她在宫里,笃定她不会回去,自己先走了,所以他们才会错过!   周嘉行不说话了,草草束起卷发,起身出去。   “哥……”   背后突然响起一声轻飘飘的呼唤。   若有若无。   好像是他的错觉。   他身形一僵。   “二哥。”九宁还是习惯这么叫他,“你没有说出全部实情,对不对?”   为什么要攻打江州,他始终含糊其辞。   周嘉行不语,撩开帐帘,头也不回地走了。   接下来直到天亮,他没再回大帐。   九宁后半夜倒是真的睡着了,翌日早起,床边多了一样东西。   她的靴子。   九宁嘴角扯了一下,穿上靴子,起身梳洗。   怀朗给她送来一大碗羊肉面和刚出锅的蒸饼。   羊肉熟烂,面条柔软,蒸饼香甜,她吃完,问:“雪庭到了吗?”   怀朗对她的态度不像以前那样随意,站在一边说:“没有,他送信来说在一处野寺避雪。对了,那个叫炎延的……”   他顿了一下。   炎延是个女人——根本没人看出来,阿山他们听说后,感到好奇,跑去围观,结果和炎延交上手,吃了点亏。   “他们到了,郞主只允许他们派四个人进营地。”   九宁道:“劳你替我安顿好他们。”   几十个部曲,跟着她从南走到北,不容易。   怀朗道:“郞主不会亏待他们。”   九宁不接这个话,又问:“外边情形怎么样?”   可能周嘉行说过这些事用不着瞒她,怀朗没有隐瞒,道:“阿史那将军找到李司空了,李司空受了点轻伤,没有大碍,不过第一道防线已经后撤一百里。”   准确地说,是往东北撤。   阿史那勃格也不想搭理那个丢下所有文武大臣、悄悄带着亲信宦官逃之夭夭的小皇帝。   但李司空不这么想,他总觉得长安是他的囊中之物,坚持要撤回长安。   九宁已经不再为李司空在战场上抽风似的举动感到吃惊,谁让他老人家这些年横扫关中,没有敌手呢?   艺高人胆大,非常人,脾气也非常。   如果周都督在这,肯定会无情地嘲笑李司空年纪越大越不正经。   想到周都督,九宁不动声色地扫一眼周嘉行的书案。   他这么细心敏锐,既然怀疑她,为什么就这么直接把所有战报带回来,大咧咧往书案上一摊?   她先试探怀朗:“二哥离鄂州这么远,千里之遥,如果鄂州那边有什么异动,该怎么办?”   怀朗面色不变,道:“九娘不必为郞主忧心,鄂州那边有袁家人留守,乱不起来。”   九宁低头拨弄炭火,“袁家之前是鄂州的旧主,二哥不在,袁家人会不会不老实?”   怀朗脸上的表情很不以为意:“有薛家的下场在前,鄂州所有当地豪族都老实了,包括袁家。”   九宁眼瞳微微一缩。   薛家?   她记得怀朗以前说过,薛家是袁家除掉的。   那时她猜想可能是自己那封告密的信起到作用了,袁家发现薛家背地里的小动作,一怒之下铲除了薛家。   但从怀朗这句话隐含的意味来看,薛家分明不是袁家除掉的。   下手的人地位比袁家高……又能震慑其他鄂州豪族……那可能只有一个。   是周嘉行。   九宁记起,曾和他提起过薛家。   恍惚只有那一次。   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说她不喜欢薛家。   没有透露太多。   九宁若有所思,说:“那就好。”   怀朗出去了。   下午,周嘉行抽空回到大帐,拿走他的佩刀。   九宁没有外出,也能感觉到营地的气氛越来越沉重。   她问:“什么时候走?”   周嘉行肯定是要亲临战场的,现在打头阵的是河东军和其他几道大军,他则坐镇嵯峨山,居中策应,协调各路胡部军队,等时机成熟,亲率两支队伍和阿史那勃格配合,开始反攻。   “快了。”周嘉行道,看她一眼,说,“雪庭明天就能赶到。”   九宁漫不经心喔一声。   雪庭迟了两日,路上肯定是有什么事耽搁了,他是个有慈悲心的和尚,见不得乱离,多半是遇到逃难的人,忍不住出手相救,这才晚到。   她抬头,凝视周嘉行,冷不丁地问:“薛家是怎么回事?”   周嘉行擦拭佩刀的动作停了一下。   唰啦一声,刀刃入鞘,他转身出去。   九宁拉他的胳膊,直呼他的名字:“周嘉行!”   周嘉行没回头,轻轻一挣。   力道很轻,动作也不大。   她却闷哼了一声,退后两步,摔倒在地上。   这情景太熟悉了。   就像几年前周百药的那一个巴掌,手刚抬起来,她马上就倒了。   周嘉行握紧佩刀,依旧不回头。   走出几步后,他闭一闭眼睛,步子一转。   她倒在屏风旁,安安静静的,一声不吭。   周嘉行失神了片刻。   下一瞬,他冲到九宁身边,扶起她,双手微微发抖。   “不要骗我……”   他沉声道。   然后,视线落在她苍白的、沁满冷汗的脸上。   周嘉行脸色一变。   九宁双眉紧蹙,捂着脑袋闷哼了一声,有气无力地瞪他一眼。   头好疼,谁有劲儿骗你! 第88章   九宁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直冒冷汗。   周嘉行抱她上|床,握住她捂着脑袋的手拉到一边, 检查了一遍,没看到伤口,红肿或是破皮都没有。   “哪里难受?”   他解开她束发的小冠,拔下簪子,轻声问。   声音不自觉放轻柔了些。   九宁侧身躺着,还记得他刚才的怀疑, 有心回击两句,但头痛欲裂, 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   以为她怕冷,周嘉行抱来厚被褥给她盖上。   手指无意间蹭过她散开的衣襟露出的一抹凝脂般的肌肤, 触感细柔滑腻, 又冰又凉。   似盛暑天她经常散与府中仆从消暑的六月雪,烈日下那么晶莹剔透的一小团,粉嘟嘟的,让人颇想咬上那么一口。   周嘉行肩背紧绷, 先凝滞了那么几瞬。   继而一惊,捏着九宁的下巴, 轻轻抬起她的脸。   刚才小脸苍白, 没有一丝血色,这会儿颊边陡然浮起不自然的嫣红, 才不过几息, 不停在出汗, 鬓发已经被冷汗浸透,一绺绺湿乎乎的贴在颊边,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她在发抖。   周嘉行立刻抱紧她,扬声叫人进来。   营帐外时刻有人守着,怀朗听到里面有动静,忙掀帘进来查看,转过屏风,视线对上半靠在床边搂着九宁安慰的周嘉行,被他阴沉的面孔和双眸里的阴戾吓了一跳。   “我这就去请医士!”   九宁迷迷糊糊听到这一句,心道:医士有什么用?   周嘉行呢?   “哥……”   她眼眸半睁,总是炯炯有神的眸子像蒙了层浓雾,眼神失焦。   “我在这。”周嘉行俯身,手指轻抚她的脸,擦去汗水,“告诉我,哪里疼?”   哪哪儿都疼。   九宁艰难地抬起手,紧紧攥住他,指节发白。   就靠你来止疼了。   周嘉行非常配合,顺着她的动作俯身弯腰,让她躺在自己怀里,枕着自己的臂膀。   九宁浑身难受,紧紧扒住他。   周嘉行低头,看着紧贴在自己胸膛上的九宁。   她搂着他,病中不由自主轻哼着朝他求助,姿势是全然的信任和依赖。   就像她看到周嘉暄的时候那样,还没走近,漂亮的眉眼先一弯,脚步慢慢加快,轻笑着扑过去。   而周嘉暄也总能在最合适的时候张开双臂,任她围着自己撒一番娇,然后让她搂着自己的胳膊,两人一起说说笑笑着走进长廊。   很多次,周嘉行就在一边看着。   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脚步声远去后,兄妹俩的笑声依旧在花池子上空回荡,久久缭绕。   一道笑声醇厚温和,一道娇柔清甜。   ……   明知她只有不舒服的时候才会对自己这么亲近,周嘉行还是不自觉收紧双臂,揽得更紧。   九宁还在不停冒冷汗。   抱了好一会儿,头好像疼得更厉害了。   她意识朦胧,心想这个姿势可能不对,又往周嘉行怀里拱了拱。   周嘉行僵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样做才能让她舒服一点,过了一会儿,大手抬起,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还是疼。   九宁半是疑惑,半是恼怒,清醒了一点,卷翘眼睫轻颤,睁开双眼。   周嘉行抱着她,目光直直落在她脸上,眉头紧紧皱着。   确实是这个人没错呀……   九宁皱眉,确认了一下抱着自己的这个人束起的卷发和那双浅色眸子,糊里糊涂思索了片刻,使出浑身力气,双手往周嘉行发烫的胸膛上一拍。   巴掌朝下,像是要摊煎饼似的,把周嘉行往下压。   周嘉行不知道她想做什么,搂着她的背,轻声问:“想要什么?”   声音就在耳畔擦过。   有点热。   还有点痒。   “你……躺下!”   语气很傲慢。   周嘉行嗓音低沉:“嗯?”   他不动,九宁不耐烦,在他怀里扭了几下,整个人压在他身上,然后往下使力。   简易的床榻发出咯吱咯吱的细微响动。   周嘉行领会到九宁的意图,几乎没有犹豫,马上顺势往下躺倒,双手紧紧握着九宁的肩膀,怕她跌倒。   九宁浑身发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周嘉行压倒在床上,往他胸口一趴。   这下好了。   她压着周嘉行,舒口气。   然而还是疼。   丝毫没有减轻的感觉。   “郞主,医士来了。”   帐帘被一双骨节突出的大手撩开,白发苍苍的医士走了进来,背药箱的僮仆和怀朗紧随其后。   医士担心病人,埋头走路,转过屏风,自然而然朝行军床走过去。   身后脚步声突然停了下来,僮仆和怀朗同时止步,然后响起一道调子忽然拔高、明显饱含惊讶的、又戛然而止的惊呼声。   医士没注意到背后两人突然呆立着不走,走到床前,抬起头,视线落到床上。   “郞主?”   错愕之下,医士说的是波斯语。   床榻上,那个衣衫不整、卷发散乱、仰面躺着,被一个意识不清、浑身发抖的美貌小娘子压在床上的男人……竟然是郞主!   周嘉行搂着九宁,淡淡扫一眼医士。   医士忙低头。   诡异的沉默中,唯一神志模糊的九宁突然开口了:“多弟……叫多弟过来……”   周嘉行抱着九宁坐起。   面无表情地发问:“多弟是谁?”   九宁眉头紧蹙,喃喃道:“多弟……”   周嘉行剑眉一皱。   怀朗忙道:“郞主,多弟是九娘的侍婢,这一路上京一直跟着九娘的,九娘每天教她读书写字,还送了一匹马给她……”   九宁偏爱漂亮神气的骏马,为此专门建了个小养马场。她给每匹马都起了名字,带上长安的那几匹是精挑细选的,每一匹都是良驹。上京时她把其中一匹送给自己的侍女多弟。他们要走几个月,路上不是每段路都能通牛车、马车,队伍里每个人都会骑马。   周嘉行记得九宁身边确实一直带着一个侍婢,那晚侍婢就在窗外躲着,他耳力敏锐,早就发现了。   要不是想看看九宁会是什么反应,他怎么会放任那个侍婢偷偷摸摸爬上楼?   “人在不在营地?”   怀朗道:“在,九娘特意交代过,阿山他们把人带过来了,现在和炎延住一个帐篷。”   周嘉行:“把人带过来。”   多弟走进帐篷时,神色警惕,抬头环顾一圈,没看到九宁,更紧张了。   怀朗示意她往里走,道:“九娘病了,郞主要你过来照顾她。”   “九娘病了?”   多弟暗暗着急。   等转过屏风,看到双眸紧闭、躺在周嘉行怀里的九宁,她心里咯噔一下。   第一反应就是下意识地看一眼周嘉行。   怀朗朝她看过来。   意识到自己的敌意太明显了,多弟赶紧收回防备的眼神。   还好周嘉行一直低头注视着怀中的九宁,没看她。   自然也就没注意到她不信任的眼神。   医士要为九宁诊脉,九宁不怎么配合,嘴里喃喃叫着多弟的名字。   周嘉行皱眉道:“人呢?让她过来。”   怀朗给多弟使眼色。   多弟靠近床边,看着疼得不停发颤的九宁,鼻尖发酸,眼眶湿润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病成这样?   还不让医士碰她……   九娘一定是被欺负了,所以才一直叫自己的名字。   多弟低头,咬唇,小心藏好自己的怀疑,握住九宁的手。   九宁眼睫急促颤动,勉强抬眼看一下多弟,松口气。   周嘉行就在她眼前,生龙活虎,高大威武,还无情地质疑她。   多弟也来了,没受伤,没被欺负,活蹦乱跳。   很好,两人都平安无事。   下一刻,九宁毫不犹豫地推开周嘉行,牢牢抓住多弟。   多弟眼皮直跳:果然!九娘讨厌周使君!   周嘉行忽然被推开,愣了一下,脸色微沉。   怀朗退后一步,默默挪开目光。   九宁挨着多弟蹭了两下。   多弟爱怜地抱着她,凑到她耳边,小声问:“九娘,是不是肚子疼?”   算算日子,好像快到来月事的时候了。这些天波折太多,差点忘了这事,前几天一直冒雪赶路,可能是受凉了。   九宁摇摇头,紧紧捂着额角。   还是头疼,非常非常疼,就像有把刀不停在脑子里翻搅一样……   她都抓着多弟了啊!   刚才也试过周嘉行了……   怎么还是疼?   “……疼……”   九宁实在忍不了,回头,一把扣住床边沉默不语的周嘉行。   周嘉行眸光有些暗沉,视线在她握着多弟的手上转了一转,又不动声色地收回去。   一手抓着多弟,一手抓着周嘉行,九宁这回满意了,缓缓闭上眼睛。   ……还是疼。   怎么不管用了?   九宁松开手,小脸紧紧皱成一团。   表情痛苦地瞥一眼被她果断推开的医士,她喉咙一哽,快哭出来了。   好吧……这次她可能真的是病了……   周嘉行一眨不眨地看着九宁,发现她望着医士,一个凌厉眼神扫过去。   医士会意,赶紧上前。   周嘉行挥手,示意多弟离开,揽起九宁,让她重新靠着自己。   这回九宁老实了,没推开他,也没推开医士。   多弟迟疑了一下,看一眼眉头紧锁、微微发颤的九宁,慢慢退开。   片刻后,医士皱了皱眉,说:“许是吹多了风、连日奔波、有失调养的缘故,先开两剂药止疼,让娘子能舒适些。”   周嘉行撩起眼皮。   医士对着他微不可察地摇摇头。   周嘉行垂眸,手指蓦地捏紧。   “去煎药。”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   怀朗应是,送医士出去。   多弟磨磨蹭蹭想留下来,见九宁不停出冷汗,找来铜盆,打了热水,故意朝周嘉行道:“周使君,奴要为娘子擦身换衣,还请回避。”   周嘉行嗯一声,放开九宁。   “仔细服侍。”   话是对多弟交代的,眼睛仍然看着九宁。   多弟答应一声,悄悄抬起眼帘仔细打量周嘉行。   他站起身,解开外袍盖在被褥上,拢了拢被角,这才转身出去。   多弟拧干手巾,给九宁擦汗。   心道:周使君看起来好像很关心九娘……也不是那么坏嘛……   ……   周嘉行出了帐篷。   医士就等在外面,肩上已经落了一层薄雪,见他出来,忙拍干净雪花,走过来行礼。   周嘉行走出几步,问:“是什么病?”   医士知道他的脾气,没有长篇大论,也没先谦虚几句好推卸责任,直接说出自己的诊断,“不瞒郞主,九娘的症状……有几分像头风症。”   头风是顽疾。   周嘉行脚步顿了一下。   医士忙补充道:“也有可能只是太过疲劳加上受凉所致,不一定是头风症。”   周嘉行没说话。   九宁就住在周嘉行的营帐里,医士不用打听就知道两人关系肯定不一般,见他沉默,不敢开口。   过了一会儿,周嘉行拂去肩头落雪,问:“山上简陋,所有药物齐备?”   医士怔了怔,反应过来,忙道:“不缺什么,郞主放心。”   放心?   周嘉行望着眼前簌簌飘落的飞雪,嘴角扯了扯。   她身上有那么多古怪的地方,连病也病得古怪……   在府里的时候,经常好端端的突然说腹痛,不肯吃药,不肯看郎中,过一会儿又恢复正常,没事人一样和婢女们一起打秋千、踢毽子,去箭道和十一郎他们比试骑术。   这么多古怪,他怎么可能放心?   所以……   一定得把人看紧了。 第89章   九宁讨厌吃药。   因为大多数时候她并没有生病, 吃药没用不说,接下来几天还会被勒令待在屋中修养,只能吃清淡的食物, 喝难闻的苦药汁子。   这回真病了, 煎好的要送到跟前,虽然浑身发软,手抬都抬不起来, 她还是没让多弟伺候, 嫌药太苦,自己端着碗, 一口气饮尽苦涩的药汤,躺回枕上。   吃了药,再睡一觉就好了。   她迷迷糊糊地想, 紧紧抱着隐囊,合眼睡去。   恍惚中似乎又回到江州, 躺在温软馨香的床褥里,帐前的葡萄飞鸟纹香囊送出缕缕甜净幽香,侍女在一旁殷勤服侍。   “乖, 良药苦口。”   三哥周嘉暄会这么劝她,然后允诺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哄她吃药。   周都督爱纵着她,但吃药这种事却绝对不会允许她任性。   不过他会光明正大瞒着郎中带她出去玩, 让她骑他的马, 带她去城外跑马踏青。   莺啼燕语的暮春四月, 池畔槐柳荫浓。   潋滟的花光树影中,九宁锦缎束发,穿一袭泥金翻领团花锦袍,纵马驰过繁花似锦的堤岸,衣袍猎猎。   归家时,发鬓旁不知什么时候落了几朵艳丽春花,衣袍襟袖盈满泼辣花草香。   连马蹄也仿佛带了几分香气,引得蝶飞蜂绕。   周都督骑马和她并辔而归,拂去她鬓边落花,哈哈笑。   “整天闷在宅子里,没病也恹恹的!别听你老子啰嗦,以后观音奴想出来玩,就骑阿翁的马,没人敢拦你!”   九宁笑着应声,摘下一朵怒放的芙蓉,簪在周都督束发的巾帻旁。   “阿翁戴上花,比三哥还俊!”   周都督吹胡子瞪眼,佯装发怒,拧她鼻尖:“连阿翁都敢打趣,我看你病真好了!”   九宁赶紧躲开,狠狠夹一下马腹,催马疾跑,回眸轻笑,颊边一对梨涡。   不是她故意想撒娇……   一个人的时候,生病了、不舒服了或者受伤是常有的事,她连哼都不会哼一声。   有钱就去看郎中,没钱便忍着。   但身边的人那么关心、那么在意……   她突然发觉,喔,原来人生病了需要休息呀。   像个孩子,没有大人在身边,摔倒了会自己不声不响爬起来,若是有大人在旁边,不由自主就觉得有点委屈……   因为被人珍视,所以不自觉会如此。   九宁并不觉得这是软弱的表现,她又不是刀枪不入的铜皮铁骨,只是个平凡人。   她只是……偶尔想偷偷懒而已。   纵然所有记忆会失去,也算是痛痛快快经历一回,没有虚度。   许是汤药里加了安神助眠的东西,九宁觉得头疼减轻了点,慢慢睡熟了。   但睡得不大舒服,一直在不停做梦。   意识半清醒半梦朦胧,知道自己在做梦,却醒不来。   梦见很多似曾相识的陌生场景,她一个人,不停辗转于不同的世界,认识不同的人。   每一次,都以杀人结束。   身边来来去去,去去来来。   浮云如白衣,须臾若苍狗。   到最后,还是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手里握了把短剑,剑刃似雪,银光闪烁。   这是第几次?   九宁不记得了。   大雨滂沱,天地间挂起万丈雨帘,群山峻岭、平原沟谷、城郭坊市尽数淹没在大雨中。   像是谁捅破了天,银河倾泻而下,到处都是冰冷的雨水。   雨滴砸在眼皮上,有些疼。   九宁收好短剑,茫然地四顾一番,想在无边无际的雨幕中找到一个可供避雨休憩的地方。   刚走出几步,脚下不知道踩了一个什么明显不是泥泞土地的东西。   对方发出一声闷哼。   要死不活的样子。   九宁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她俯身,拨开男人脸上的乱发。   右脸一道长长的刀疤。   九宁怔了怔,记得好像要杀这个男人。   短剑就在腰间掖着,她却没拔剑,而是弯腰,将受伤的男人扶起来,拍拍他的脸。   “喂——你没死吧?”   他要是死了,那自己的任务不就失败了?   她得亲手杀了他。   男人身负重伤,湿透的衣袍上全是晕开的血迹,双手血淋淋的,几可见骨。   他缓缓睁开眼睛,眼神涣散。   还好,还有一口气!   九宁眼珠转了转,抹去脸上雨水。   正好她还欠男人一条命没还呢!   九宁想起来了,男人回京途中遭到暗杀,部下拼死保护他,他不愿拖累同僚,只身引开前仆后继、怎么也杀不完的死士,然后就不知所踪。   她刚巧打听到这个消息,一路找了过来。   也是她运气好,靠着直觉往北走,竟然真的让她找着他了。   距男人不远的地方,一地尸首,正是前来刺杀他的死士。   九宁只有一个人,不可能短时间内掩埋掉所有痕迹,只能背起男人,先带他离开。   后面肯定还有追兵,她得尽快把男人送去安全的地方。   然后就两清了。   九宁扶男人起来,看到他衣袍底下的伤口,啧了一声。   亏得他皮糙肉厚,被砍成这样了竟然还能支持到现在,果然厉害。   男人太重了,九宁刚背起他时,差点没被压趴下。   “真重啊!”   她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雨势变小了点,天色黑沉,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连敲在脸上身上的雨滴也是黑的。   九宁咬牙,抬头辨认了一下方向,迈开步子。   她知道追兵很快会找过来,不敢耽搁,咬牙背着男人,以最快的速度逃离山谷。   雨越来越小。   九宁集中精力背着男人埋头赶路,其他感觉暂时弱化了。双腿像灌满了铅,每抬一下都是折磨。   “真重啊!”   她又抱怨了一句。   就这么走啊走,天边渐渐浮起淡青色天光。   云收雨霁,日出前的天空,刚被大雨淘洗过,湛蓝得可爱。   九宁几乎跑得要吐血,看到不远处营地上空飘荡着代表男人部下军队的旗帜,二话不说,随手把男人往泥泞的地上那么一扔……   砰的一声响,男人仰面躺倒在泥泞中。   九宁没空管他,先双手叉腰,不住喘气,惊天动地咳嗽一阵,差点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半条命都快跑没了!   这里是男人的地盘,他的属下个个忠心耿耿,恨不能把她大卸八块,她没敢多耽搁,休息了一会儿,轻轻踢男人一脚。   男人躺在污泥臭水中,一动不动。   “这次就不落井下石了……等下次……”   九宁哼一声,捶捶胳膊捏捏腰。   还没想好怎么通知男人的下属来救他,半山腰那头突然传来响动,一伙五个人组成的巡查队伍慢慢朝他们靠近。   九宁赶紧离开。   那五个老兵摇摇摆摆走了过来,很快发现躺倒在路边泥坑里的男人,大惊失色。   九宁躲在林子里,确认男人被他的属下毕恭毕敬抬着救回去,转身便走。   ……   这一走,过了数月。   又仿佛没过多久。   九宁晕晕乎乎,发现梦中的场景突然变了。   她往前踏一步,眼前慢慢现出熟悉的轮廓,烛火摇曳,满室黯淡红光。   这是一间阴森的牢房。   她手里的短剑,正对着一个男人。   男人面庞英武俊朗,右脸有道突兀的刀疤,身形高大健硕,站在她面前,就像一座山杵在那里,沉默中也带着压迫的力道。   “真的要杀我?”   他低着头,一字字发问。   声音低沉浑厚。   沙哑,低缓,仿佛带有磁性。   震得九宁心口砰砰直跳。   烛火打在男人侧脸上,脸庞半明半暗,刀疤凶恶,眼神却出奇的柔和,似乎还有几丝漫不经心的笑意。   九宁刚刚很认真地掰着手指头来回数了三遍,确认自己不欠他什么了,自觉理直气壮,纤巧的下巴微微抬起。   “我们两清了!”   男人嘴角微微勾起,“两清了?我记得上回在黄河边,你……没下手。”   九宁有点恼,上次她手里的剑只需要再往前那么一点点,只要一点点,就能杀了男人。   可是男人运气实在太好,而她的运气实在太坏,偏偏就在那个时候,她竟然崴了一脚!剑尖一歪,让男人跑了!   “那不算!”她严肃道,“这一次我们是真的两清了!”   男人轻笑。   九宁面无表情地瞪着他:她很好笑吗?   这时,安静的走道另一头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人影晃动。   九宁侧耳细听了片刻,确认对方至少分了三拨,道:“杀你的人来了。”   男人神色如常,收起弯刀和刻好的木偶,淡淡道:“是啊,杀我的人来了。”   嗖嗖几声,搽了毒|药的利箭破空而至,裹挟着冷厉啸声,如皱起的蝗雨,铺天盖地,密密麻麻,朝两人扑来。   九宁愣了那么一瞬。   等等,大家都是来杀男人的,这些杀手怎么连她也杀?   他们不分敌我的么?!   她反应过来,举起短剑,灵巧地格开扑面而至的毒箭。   男人比她反应更快,袍袖一展,唰啦啦拢了十数枝毒箭在手中,振臂一挥,毒箭掉头撒向那些杀手。   几声凄厉的惨叫,杀手纷纷倒地。   后面的人立刻补上空出来的位子,架起□□。   男人神色一凛,眼中遽然闪过两道精光,挡在九宁面前,胳膊绕过她的肩,拎小鸡崽似的拎起她,看她一脸震惊,眸光渐暗,半是无奈,半是自嘲地道:“他们以为……你又是来救我的。”   九宁想也不想便道:“我是来杀你的!”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凝视着她。   四目对望。   “我知道。”   越来越近的喊杀声中,男人轻声道。   俯身,抱起九宁,将她牢牢护在怀中。   ……   怀抱很温暖。   但是硬邦邦的,不大舒服。   九宁在梦中扭了几下,想挣开,双手被拉开,怀里的隐囊被抽走了,有人紧紧揽着她,手指轻轻拂过她的额头。   “没发烧。”   抱她的人转头对其他人吩咐什么,其他人陆陆续续退出去。   隐囊被抽走了,九宁闭着眼睛抓了抓,抓到坚实的胳膊。   她睁开双眼。   帐篷里黑魆魆的,没点灯,北风呜咽,床边一盆炭火,哔啵作响。   她依然蜷缩着。   侧身而睡,身上盖了层厚被,周身暖烘烘的。   不是汤婆子那种透过好几层传递过来的微暖,而是持续不断的、让人觉得安稳的暖。   她抬起头,额头蹭过一个人的下巴。   他的胡茬好像变多了……   她这么想。   然后愣住了。   声音在耳畔响起,热气拂过她鬓边,“头还疼吗?”   嗓音沙哑。   九宁揉揉眉心,翻了个身。   周嘉行坐在床边,手里还拿着刚从她怀里抽出去的隐囊,扶她坐起来。   夜色中,他的双眸像两汪清泉,闪动着粼粼波光。   九宁仿佛还在梦中,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她抬起手。   周嘉行垂眸看她,坐着没动。   “二哥……”   九宁眉尖微蹙,手指按在周嘉行右脸上,微微使力,扯了扯。   “你这里……是不是有道疤?” 第90章   问出那句话后, 九宁一呆,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   黑暗中,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周嘉行。   他现在还年轻……十几年后的他,会是什么模样?   和梦中的男人一样么?   周嘉行握住九宁的手,“什么疤?”   九宁回过神,抽回手,掩饰性地掠一下鬓发,道:“没什么, 刚做了个梦。”   “睡吧。有事叫我。”   周嘉行瞥她一眼,没有多问,扶她躺下。   帐篷里沉默下来。   九宁躺回枕上,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感觉到床边的周嘉行起身,帮她理了下被褥,出去了。   脚步声没有走开太远。   他就在屏风外面睡。   黑暗中传来细微的响声,他躺下, 似乎很快睡熟, 没有动静了。   许久过后, 九宁缓缓睁开眼睛, 乌溜溜的大眼睛盈满激烈的情绪, 眸光闪烁, 惶惑、震惊。   如同雷轰电掣, 她心惊肉跳, 被刚才那个忽然划过心头的猜测吓住了。   她愣愣地躺在床上, 望着幽暗中依稀能看出大致轮廓的屏风,木头一样一动不动。   心里却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静。   五雷轰顶。   周嘉行就在屏风后面,她攥着被角,极力压抑住自己的惊骇和惶惑,放慢呼吸。   不,也许只是她的胡思乱想而已。   怎么会那么巧呢?   惊愕过后,九宁慢慢镇定下来。   只要周嘉行还是周嘉行,其他的都不重要……   是与不是,有什么要紧?   不管他为什么反常,她不在乎。   九宁翻个身,蜷缩成一团,习惯性去摸自己的隐囊,摸了个空。   被周嘉行拿走了。   他真的好烦啊。   连她睡觉的姿势都要管吗?   ……   第二天早上,九宁还睡着,朦朦胧胧听到屏风外面响起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掀开眼皮。   帐篷里光线昏暗,隔着屏风,看不清外边情景。   有人手执火把走过来汇报事情,帐篷外人影幢幢。   她觉得头好像不疼了,翻身坐起来。   外边的周嘉行刚好绕过屏风,走进里间,穿着甲衣,腰间佩刀,走动时刀柄撞在革带扣上,发出细响。   九宁一惊,赶紧往回躺,动作太大,脑袋磕在枕上,砰的一声响。   她疼得嘶一声,双眉紧皱。   长靴慢慢走近,在床边停了下来。   “今天好些了?”   平静的语调。   但好像有那么几分嘲笑的意思。   九宁知道不能再装睡,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睁开眼睛,对上周嘉行的视线。   他目光平静,和以前一样,做什么都很坦然的样子。   看起来一本正经,其实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揣着明白装糊涂,说的就是他了。   “好多了。”   九宁漫不经心道。   周嘉行倒了碗热茶放在一旁的高几上,说:“我要出去一趟。”   九宁面无表情:“喔。”   周嘉行看她几眼。   九宁琢磨着自己的心事,没搭理他。   周嘉行没再说什么,转身绕过屏风,直接出了帐篷。   等他走远,九宁坐起来,扫一眼床边高几,端起茶碗,闻到一股熟悉的茶香。   是她喜欢的紫笋茶。   紫笋茶是贡茶,千金难求,这荒郊野外的,营地不可能随时备着这么名贵的茶。   除非周嘉行特意嘱咐过。   九宁垂眸,看着碗中晶莹的茶汤,浅啜两口。   他还是这么细心。   所以才会直觉敏锐。   ……   天亮以后,多弟被允许进帐篷照顾九宁。   医士再次为九宁诊脉,见她精神大好,神色并未缓和,嘱咐她留在帐中修养,别出去见风,尤其是不能动怒,要保持心情愉快。   九宁嘴角扯了一下。   虽然她向来心大,但眼前这种状况还让她笑口常开,难度真的有点大。   老实说,她讨厌目前和周嘉行之间的这种不尴不尬、古里古怪的氛围。   但周嘉行都挑明了,他们不可能再回到之前那种和睦关系。   他对她没有恶意,而且帮过她。   正因为心里深处笃定这一点,九宁才更加苦恼——她很讲原则,不喜欢欠别人的。   她束起长发,头上裹了防寒的巾子,老老实实吃药。   多弟坐在一旁给炭盆添炭,听到医士叮嘱的那句让九宁“保持心情愉快”的话,眼皮跳了跳。   等医士出去,多弟捧来朝食,布置好食案,警惕地扫一眼左右,压低声音,用江州方言道:“九娘,是不是周使君逼你做什么,你才会吓出病来?”   九宁刚拿起筷子吃面,听了这话,差点被羊汤呛着。   “怎么会这么问?”   面对周嘉行的时候她虽然怂,但不至于被吓出病来呀!   多弟忧心道:“我听医士说,你这病是心病。”   心病?   九宁满不在乎地撇撇嘴,继续吃面。   好吧,二哥疯起来确实挺吓人的,不过她这头疼还真不是心病。   看她神情轻松,虽然不像平时那么神采奕奕、容光焕发,但也完全不像是被恐吓之下郁结于心、愁肠百结的模样,多弟欲言又止。   九宁吃完面,也换了方言说话:“你见过炎延他们了?”   多弟点头,小声道:“他们打听过,江州和鄂州现在情势紧张,据说要打仗,可两边都按兵不动,没有打起来。”   九宁皱眉思索。   既然周嘉行瞒着她,那她就自己去查。   她一定得弄清楚他攻打江州的原因。   不管从哪方面去考虑,和江州结盟对他只有好处。   他为什么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主动挑衅,攻打自己的父族?   打就打吧,可时机不对。   他现在人不在鄂州,两地相隔千里。   一旦鄂州那边出了什么状况,他鞭长莫及,还随时可能腹背受敌,鸡飞蛋打,两头落空。   他却偏偏挑在这个时候和江州对敌,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吗?   “九娘……”多弟想了想,说出自己的猜测,“周使君攻打江州,会不会是想为他母亲报仇呢?”   九宁摇摇头。   周嘉行是个干脆的人,当年既然在祠堂和周家划清界限,就不会再大动干戈征伐江州。   他攻打江州肯定另有原因。   “那……”多弟看一眼九宁,小声道,“会不会是为了你?”   “为了我?”   九宁有点茫然,沉吟半晌,皱眉摇头。   周嘉行隔岸观火,已经把她绑在身边,达到他的目的,而且他心里一直很清楚她早就想离开周家……不论从哪一点来说,他没必要继续和江州为敌。   “不像是为了我。”九宁道,“刚好相反,我离开江州以后,他才派兵围攻。”   多弟:“也许周使君怕都督回来以后接您回去,才没收兵?”   九宁看多弟一眼,淡淡道:“都督早就回江州了,周家对外宣布我已经病逝,说明都督不会为我和鄂州为难。我和江州早就没了关联,他防着江州,肯定不是我的原因。”   多弟张大嘴巴,反应过来,面露愧色。   九宁朝她笑了笑,“无事……不必瞒着我,我知道这事。”   周都督早已安全返回江州,不久后周家便公布周家九娘因病去世的噩耗……九宁早就知道了。   周嘉行虽然强迫她留下,但并没有认真防备她,往来的书信、文书、战报就那么大咧咧地摊开在书案上,她找到其中和鄂州有关的内容,前后比对,大致能猜出鄂州、江州发生了什么。   现在情况不明,没人知道周嘉行下一步会做什么,周都督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九宁并不意外。   毕竟没有血缘关系,周家人到现在还以为崔氏做了不守妇道的事。   她能理解周都督……虽然不可避免会有那么一点点伤心。   真的只有一点点。   多弟前些天在营地里碰到一个熟人,从他那里打听到江州的事,怕惹九宁伤心,一直瞒着没敢告诉她,这会儿说漏嘴,自悔失言,岔开话题道:“炎延他们已经准备好了。”   九宁嗯一声。   这时,帐篷外传来说话声。   周嘉行回来了,刚掀开帐帘,有人急匆匆过来和他禀报苏部的人和阿史那部的人起争执的事。   九宁和多弟迅速交换一个眼神,立刻止住话题。   帐帘又放下了。   打架的事可能闹得很大,周嘉行听完禀报,亲自去处理。   多弟悄悄松口气。   等九宁用完朝食,她从帐篷出来,找了个借口去见炎延。   炎延正和营中苏部勇士切磋武艺。   她不会什么漂亮威风的招式,全靠一把子异于常人的大力气和多年捕猎的经验直觉,大部分人只能坚持一盏茶的时间就被她扔出帐子。   多弟趁其他人不注意,给她使了个眼色。   炎延背着人找到多弟,“九娘呢?”   “九娘病了,暂时不能出帐子。”多弟道,“我听说周使君这几天就要出征,你通知秦家兄弟他们做好准备。九娘说等周使君离开,我们立刻走。”   炎延点头答应,说:“我已经摸清下山的路。”   两人商量了一会儿,多弟拿了几条干净的头巾,回帐篷继续照顾九宁。   刚走到帐篷外面,斜刺里突然跃出两个高大的扈从,拦住她的去路。   “郞主,人来了。”   旁边另一座帐篷的帐帘从里头撩开,周嘉行走了出来,扫多弟一眼。   眼神倒也说不上凶恶。   多弟却吓得变了脸色,心里猛地一跳。   周嘉行问:“她吃了什么?”   多弟怔了怔,意识到周嘉行问的是九宁,小心翼翼答:“吃了一碗面,两张饼。”   周嘉行淡淡唔一声,忽地道:“心病?”   多弟心跳如鼓。   刚才她和九宁说的话,这人全听到了?   她明明压低声音了,而且特意用了江州地方方言,周嘉行竟然听得清,还听得懂?   这种方言连江州本地人都未必听得懂呐!   那她们讨论他攻打江州的原因和提起炎延的时候,他也听见了?   多弟冷汗直冒。   不可能!   周嘉行脾气这么坏,如果他听到炎延那一部分,不可能还这么心平气和,肯定早就恼羞成怒、派人去抓炎延,然后把九宁关起来……   现在他看起来不像是生气的样子,还关心九宁吃得好不好,肯定没听到后面的!   多弟脑子里飞快思考,尽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更恭敬一点,低着头道:“使君……九娘刚刚得知自己的身世,就被周家送去鄂……送走,她又伤心又害怕,以为您是她唯一的依靠,却发现您也在骗她,都督也不承认她这个孙女了……她从来没出过远门,这大半年来经历这么多事,您想想,她心里能好受吗?”   周嘉行皱眉:“她知道周家的事?”   多弟点点头说,“九娘知道了。”   偷偷瞥一眼周嘉行的脸色,眼珠一转,道:“医士说九娘要是开心一点,可能就不会闹头疼。”   周嘉行顿了一顿,看一眼近在眼前的帐篷,摆摆手。   多弟会意,慢慢退下。   好险,他果然没起疑,大概是听医士说了心病的事,才会拦下她发问。 第91章   不久后, 九宁听说了营地里发生的骚乱。   草原并不平静, 几大部落彼此之间有血海深仇, 如今联合到一起抵御南下的契丹, 表面上相安无事, 实则暗潮汹涌。   不巧, 李元宗提前和契丹对上,原定的计划临时更改,接下来的部署也不得不随之做出调整。   其中几个部落非常不满,责怪周嘉行不公,新定制的作战计划出现很大的分歧。   尤其当前线传回云州刺史率兵投降契丹,并教会契丹人如何使用攻城器械后, 部落首领们表示契丹来势汹汹, 他们寡不敌众,根本没有胜算, 要求退出盟约。   甚至有人直接嚷嚷道:“与其全军覆没, 还不如投降契丹!反正唐室早就不管我们了。”   周嘉行没有退让,处罚领头破坏盟约的人, 暂时压制住营地那些蠢蠢欲动的部落。   大雪终于停了。   晴朗的好天气并没给正为大战做准备的人们带来好心情, 相反,营地的气氛反而愈加沉重。   因为连日风雪能在一定程度上给南下的契丹军制造困扰,延缓他们南侵的脚步。现在天气放晴,意味着两军主力离得越来越近, 大规模决战一触即发。   这时阿史那部的人火上浇油, 跳出来嘲笑苏部, 他们认为率大军正面迎敌的李元宗和阿史那勃格才有资格领导他们,嘲笑周嘉行只是个躲在后方指手画脚的懦夫。   面对阿史那部的挑衅,周嘉行泰然处之。   阿青、阿山这些随从却气了个半死,差点和阿史那部的人打起来,被怀朗拦住臭骂了一顿。   多弟告诉九宁:“苏部的人也很生气,不过他们的部落现在处境危险,必须依靠盟约才能保住族人的性命,所以只能忍气吞声。”   九宁沉吟半晌,问:“其他人没有说什么吗?除了怀朗之外,有没有人出面劝阻阿山?”   周嘉行身边总是带着一群年轻气盛的亲随,少有幕僚、属官,每次发生争端,部下们比他还激动,恨不能立刻拿刀和对方拼个你死我活,像怀朗这样已经算是老成沉稳的了。   她记得以乔南韶为首的乔家早已经臣服周嘉行,他拿下鄂州后,除了袁家、张家以外,宋家也成了鼎力支持他的家族之一。   这些家族唯他马首是瞻,把宝押到他身上,必然对他有所求,也必然会派出族中子弟跟随在他身边,以保证自己家族的利益。   但九宁很少见到那些人。   以前她看不到,肯定是周嘉行怕她瞧出端倪特意隐瞒的缘故。   现在她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他用不着藏藏掖掖了,她还是没看到他身边出现其他家族的人,也没看到他的幕僚。   这让九宁觉得很奇怪。   像阿山这批自小跟随他的部署固然忠心,但缺少谋略,而且太年轻,行事莽撞,冲动之下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不能委以重任。   他需要像裴望之那样的文士辅佐。   可他身边似乎没有这样的人。   难道周嘉行是个听不进任何劝告的自大狂,容不得其他人的意见,所以什么事都自己拿主意?   这未免太乾纲独断了。   书中他一个人军事、政事、经济什么都要一把抓,每天从早忙到晚,累得连办个登基仪式的时间都没有……就是因为不信任其他人吗?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九宁自己否决了。   周嘉行不是那种心眼狭小、刚愎自用的人,他很清醒。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身边不缺沉稳的谋士,只是没让她看到而已。   以前不让她看到,现在窗户纸捅破了,他还是不让她和那些幕僚碰面。   他一直防备着她。   早从他离开周家的那一晚,她骑马去追他——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隐瞒了自己。   九宁回想往事,脊背一阵发凉。   她确信,乔家、宋家、袁家……周嘉行的其他部下肯定也来了北方,而且就在营地附近。   所以她让多弟以帮她买安神药草为借口去接触其他部落的人,趁机打听消息。   在北上的路上她就发现多弟学方言很快,就算听不懂、不会说波斯语,也能比手画脚和其他部落的人进行简单的交流。   而且多弟还从衔蝉她们身上学到了一项很有用的技能——打探消息。   多弟没有让九宁失望,压低声音说出她探听来的信息:“阿史那部的人离开后,有几个中年人求见周使君。我不知道那些人姓什么,他们对周使君很恭敬。怀朗好像认识他们,昨晚他们送了几坛酒给怀朗,怀朗收下了。”   九宁唔一声,更加确定阿山这几个毛小子只是周嘉行的亲兵,而不是辅佐他的人。   这些人中,大概只有怀朗清楚他在做什么。   所以他才放心地让绝对不会暴露他真实打算的阿山这群人来保护她。   想明白这些,一种莫名的无力感袭上九宁的心头。   周嘉行不相信她了。   但又要牢牢地困住她。   他不累的吗?   费这么大的劲,就是为了逼她当一个乖巧听话的妹妹?   明明看起来那么正常……   坐在帐中,手里捧了碗热茶,九宁慢慢理清混乱的思绪,瞥一眼跪坐在旁边专注煎药的多弟。   书里睚眦必报、阴险狡诈、哪哪儿都不正常的多弟现在怎么看怎么正常。   本该正常的那个周嘉行却不正常了。   她抿口茶:感觉自己也没做什么呀……他怎么就不正常了呢?   端坐着出了一会儿神,帐篷外传来脚步声。   怀朗掀开帐帘,领着医士走进来。   九宁放下茶碗。   医士为她诊脉,眸底闪过一抹忧虑,脸上却浮起浅笑,道:“恢复得不错。”   交谈了几句,九宁抬头,望着帐帘的方向,道:“外面放晴了?我想出去走走。”   怀朗和医士交换一个眼神,转身出去。   帐篷外响起说话。   过了一会儿,一只宽大的手拨开帐帘。   周嘉行来了。   他刚才就在外面,和医士一起过来,却不露面。   直到怀朗出去请示他。   他到底是什么毛病……   九宁腹诽了一句,对上周嘉行深邃的眸光,笑问:“怎么,二哥,你真的要软禁我?”   帐篷里陡然安静下来。   医士和怀朗连头都不敢抬。   多弟也谨慎地握紧手中铁钳,一眨不眨地盯着周嘉行——万一这位使君发怒,她得挡在娘子前头。   气氛凝滞。   落针可闻。   九宁没有退让。   周嘉行和她对视了短短一瞬,挪开视线,声音沙哑:“想去哪里都可以,不过别离开太远。”   说完,他和医士一起出去。   帐帘放下,隐隐传来他低声询问医士的说话声。   九宁望着他,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晃动的帐帘后,出了一会儿神。   吃过饭后,她立刻要求出帐篷。   周嘉行已经发话了,阿山自然不敢拦她,给她牵了匹马。   她第一个去看炎延。   炎延看到她很激动,一把推开看到她表情古怪的阿山几人,主动请缨:“九娘,我想下山去,随周使君迎击契丹军!”   九宁笑盈盈扫一眼跟在不远处的怀朗,说:“这我说了不算,等我问过二哥。”   怀朗没作声。   确认自己的部曲还没被收编进周嘉行的队伍,她返回营地。   经过一处平缓坡地的时候,她坐在马背上,提鞭指指那片还没有人踏足的雪地,道:“我要堆雪狮子。”   这里距离营地不远,一抬头就能看到山岗上随风飘扬的旗帜,怀朗环顾一圈,笑着应了。   以前在商队的时候,阿山他们就知道九宁爱堆雪狮子。见她终于有了玩耍的兴致,立刻四散分开,比赛谁滚的雪球最大。   怀朗看九宁下马,道:“九娘,你刚病愈,还是别碰雪了。”   九宁喔一声。   阿山他们手脚麻利,不一会儿,雪地里就多出几只威风凛凛的雪狮子。   九宁背着手,围着所有雪狮子转一圈,抬头,笑眯眯道:“怀朗大哥,你真好。”   这些天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她和周嘉行关系紧张,她许久没笑了,此刻彩绦束发,一身丹朱色翻领锦袍,站在雪地中,突然粲然一笑,雪后初霁,金灿灿的日光穿破云层,笼在她身上,她含笑的眉眼一清到底,灿若星辰。   阿山几人看呆了。   怀朗反应最快,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脸惊恐表情,后退两步,垂首道:“都是郞主吩咐的。”   九宁脸色蓦地冷下来,负气似的,抽出软鞭,一鞭子抽在雪狮子身上。   雪花四溅,雪狮子身上多出一条鞭痕。   阿山几人抖了一抖。   九宁似乎嫌还不够解气,继续挥舞软鞭。   啪啪啪啪,雪狮子很快承受不住鞭雨,轰然倒地。   一片狼藉。   九宁拎着鞭子,气息渐乱。   怀朗看一眼满地凌乱的雪块,再抬起眼帘看一眼九宁,见她眼圈微红,轻轻叹口气。   九娘性子再好,到底是个侯服玉食、娇生惯养的世家小娘子,猛然得知身世,脱离周家,辗转千里赴京,获知郞主身份……短时间内经历这么多事,尤其是被郞主这么步步紧逼,换作其他小娘子可能早就崩溃了,难为她还能保持理智。   郞主做什么都游刃有余,怎么和九娘闹得这么僵?   怀朗从不置疑周嘉行的做法,但此刻,心里也不免为自家郞主担忧。   总觉得郞主会自食其果。   再这么下去也不是事,郞主在这件事上实在太独断了……   一味强硬不行啊!   怀朗思索片刻,忽然道:“九娘……郞主绝不会害你。”   “真的?”   九宁收回鞭子,语气冷淡。   怀朗点头道:“郞主很关心你,一直命我密切注意江州的动向,每次路过江州会想办法去见你,你写来的信他每一封都自己收着,得知你……不是周家血脉时,也不声张,还立刻掩埋所有痕迹。”   九宁嘴角一勾,不为所动。   一开始要替她隐瞒,最后还不是利用这事迫使她离开江州。   怀朗接着说:“郞主无意伤害你,他最近要忙的事太多,没时间和你解释清楚。你也知道,郞主是个闷葫芦,不爱说话,他绝不是有意让你伤心难过。”   九宁没说话,脸上表情缓和了几分。   怀朗再接再厉:“这些天河东军节节败退,败多胜少,其他部落畏惧契丹军,想反悔退兵,郞主的压力很大。”   他顿了一下。   继续道,“郞主好几天没睡了,你头疼的那晚,他一直守着你。”   九宁撩起眼皮,似乎有所触动。   怀朗意味深长道:“郞主的麻烦远不止这些……如果那些老家伙知道他为你的事分心,又得和上次那样来一次哭谏。”   老家伙?   九宁心里一动,眨眨眼睛。   不枉她故意甩鞭子发脾气,终于从怀朗嘴里套到她想知道的东西。   她脸上现出几分忧虑之色,轻声问:“什么老家伙?”   怀朗松口气,道:“就是些谋士……上次你留下的那几个落魄文士也在,原来他们是白云居士的学生,精通黄老之学,他们现在跟随郞主,为郞主出谋划策。”   他说得含糊。   但九宁已经能确认自己的猜测,周嘉行身边果然不缺谋士。   她故意问:“我怎么没见过那些人?你说的哭谏又是怎么回事?”   怀朗迟疑了一下。   “九娘,我不瞒你。”   他抬起头,直视着九宁。   “郞主可能永远不会告诉你……我效忠于郞主,本来不该多嘴,但是我觉得这事不该瞒着你。”   九宁屏住呼吸。   怀朗慢慢道:“郞主平定鄂州,收服当地豪族后,有人建议,既然郞主是周家郎君,不管他和周家关系怎么样,应该和周家结盟。周家虽有周都督坐镇,但子孙辈中没有能接掌周家军的继承人,只要郞主表明身份,周刺史、周都督二人必然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郞主生母乃贱籍,又不在中原长大,根基浅薄,他需要一个家族。一开始,郞主考虑过这个建议。”   想要获得中原其他势力的承认,周嘉行必须有一个体面的出身。   这个体面,不在于他的生母是不是贱籍,而在于他的父族。   和周家握手言和,那么他就是汉人,不管他是什么样的长相。   拒绝回归周家,其他人就可以拿他的血统来攻击他,动摇他的威信。   就和阿史那勃格屡次立功却因为出身始终郁郁不得志一样,不论周嘉行做出多么杰出的成就,世人永远不会把他当成自己人。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种血统的排他性在人们心中根深蒂固,根本无法撼动。   和周家合作是最好的办法。   这样一来,世人才能放心地跟随周嘉行。   届时,鄂州、江州合并,周嘉行可以借着周家的支持真正站稳脚跟,然后进一步向南扩张,同时往北蚕食。   天时地利人和,他很快就能跻身霸主之列。   九宁眉峰轻皱。   在书里,周嘉行就是这么做的。   他不在意周家,但因有周刺史在其中缓和关系,他顺水推舟,以周家为起点慢慢崭露头角,巧妙地隐藏自己之前的背景和谋划,世人将他视作周家子弟,慢慢地不那么在意他的出身。   正如谋士建议的那样,这才是最理智的选择。   可这一次,周嘉行拒绝了谋士的建议。   怀朗平静叙述:“郞主不仅拒绝,还发兵围困江州……九娘,你们汉人最注重孝道,你明白郞主这样做的后果。”   如果说周嘉行因为生母的缘故不愿和周家再有瓜葛,谋士们也能理解,但是他不仅不合作,还直接剑指周家,这就让谋士们不能接受了。   甭管周家做了什么,在世人眼里,周嘉行此举就是不忠不孝!   “他们披头散发哭谏,有几个还说要抹脖子……郞主一意孤行。”   九宁捏紧软鞭。   怀朗看着她,语气低沉,道:“九娘,郞主不是莽撞冲动之人……我觉得他之所以这么做,肯定是为了你。”   九宁沉默,抬手掠一掠鬓发。   想哄她高兴,阿山他们在不远处滚雪球,打算再堆几个雪狮子出来。   她静默了片刻,扫一眼怀朗,笑着道:“你知道我在套你的话。”   怀朗也笑了,拍拍腰间酒囊。   “是的,不过我可以对着美酒发誓……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九宁笑了笑,“我信你。”   怀朗看她一眼,心中蓦地涌起一种很不安的感觉。   九娘的反应越平静……他越为郞主悬心。 第92章   晴空万里, 日光灿烂。   “九娘……你刚才在帐中说郞主软禁你……实在是误会郞主了, 现在大战在即, 用陈先生他们的话来说, 处处焦土, 你身子又虚,郞主担心你, 才会让你待在营地。”   怀朗的语气很温和, 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九宁一笑, “我明白。”   怀朗疑惑地看她一眼。   既然明白郞主的苦心, 为什么还要讥讽郞主?   九宁朝他一摊手, 无奈道:“我都这么说他了,他还是那副样子, 如果你是我, 你不会觉得他很可恶吗?”   怀朗愣了半晌, 摇头失笑。   原来她是故意的。   “那些老家伙……”九宁状似无意地问,“我是说那些谋士,他们在哪儿?”   “他们在另一处营地,距这里不远。”   怀朗道,皱了一下眉头, 捞起酒囊,拔出塞子,仰脖喝了口酒。   郞主的大帐里住了一个小娘子——陈先生肯定知道这事, 他们畏惧郞主, 暂时不敢问什么, 等郞主出征就不一样了。   到时候他得提高警惕,不能掉以轻心。   “九娘,你看!”   两人低声说话,那边阿山捧着一只小巧玲珑的小雪人,巴巴地跑到九宁跟前献殷勤。   “好看吗?”   九宁接过小雪人。   “好看,这是堆的我?”   “对,堆的你……”阿山猛点头,挠挠脑袋,突然结巴起来,红着脸道,“你、你比它好看!”   九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对梨涡若隐若现。   那当然。   其他人见状,呆了呆,暗骂阿山狡猾,腰一扭,转身在雪地里扒拉一阵。   一转眼,每人手里捧了只雪人,巴巴地捧给九宁看。   “我的,我的比阿山堆的要好!”   “一边儿去!你堆的是什么破玩意儿?看我的,我堆的最像!”   “你的雪人那么丑,快拿开!”   正闹成一团,营地方向忽然传来一阵骚乱,惊叫声四起。   怀朗心头一凛,几步窜到九宁身边。   “回营地!”   九宁立刻上马。   阿山他们也跟着飞身上了马背,很快将她围在中间。   离得并不远,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他们便驰回营地前。   “出了什么事?”   怀朗问守卫的士兵。   士兵脸上没有一点慌乱,平静答:“是牙帐那头。”   怀朗一怔,反应过来,回头对九宁道:“我们先回帐篷。”   九宁没错过他眼底一闪而过的了然,明白骚乱肯定和周嘉行有关,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营地深处,嘈杂声此起彼伏,脚步纷乱,无数士兵正朝当中一座牙帐跑去,这其中,饱含怨怒的尖叫、怒吼声尤为响亮刺耳。   守卫森严的牙帐已经陷入一片火海中,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雪地里的这场大火来得很突然,但士兵们没有慌乱太久,很快秩序井然,在稗将的指挥下控制火势,阻止火情朝其他帐篷蔓延。   怀朗不欲让九宁看到那些惨死在大火中的人,下马,示意其他人拨转马头。   阿山几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收起玩笑之态,簇拥着九宁往回走。   九宁把他们之间无声的交流看在眼里。   一行人掉头往回走。   身后突然传来杂乱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披头散发的锦衣青年推开阻拦他的士兵,不要命似的往前狂奔,几个仆役打扮的胡奴跟在后面,唤他停下。   青年吓得魂飞魄散,哪敢停步,只知道一个劲儿往前冲,马上就快撞到阿山他们的马了,也不管不顾地一头往前扎。   怕马匹受惊,阿山几人忙往旁边退让。   九宁攥紧缰绳,安抚地拍拍马脖子,扫一眼那个撒腿狂奔的青年。   青年刚好扭头张望,视线不经意间和她的对上。   他愣住了。   片刻后,青年满是惊惶的双眸陡然浮起几点亮光,就似看到救命稻草一般,闪过一抹狂喜之色。   “苏九!”   他嘶吼了一声,飞扑到九宁跟前。   九宁蹙眉,盯着青年看几眼。   “是我啊!”   青年衣衫凌乱,前襟上洒满汤汤水水的痕迹,狼狈不堪,散乱的长发底下一双狂热的眼睛,满脸后怕、心有余悸,激动得快给她跪下了。   九宁茫然了一会儿,想起来了。   这人叫阿延那,是苏部某一个部落首领的儿子。   “你得救我一次……”生死关头,阿延那顾不上自尊了,耍赖似的往地上一躺,挡住九宁的去路,声音里带着哭音,“你哥要杀我!”   ……   当天上午。   周嘉行站在撩开一条细缝的帐帘里侧,目送九宁出了营地。   一片茫茫白雪,她没有回头,束发锦缎被风吹起,鬓发丰泽乌浓。   刚才在帐中出口讽刺他的时候,眼角微挑,似笑非笑的样子……看来是真的好了。   周嘉行嘴角轻轻扬起,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   双眸却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没有分毫笑意。   这个笑如电光火石,转瞬即逝。   牙帐里不止他一个人,乔南韶低头站在他身后,一脸苦大仇深。   乔家擅长农事,治水、修渠的事交给他,他保证没有人能比他表现得更出色,但是和胡部打交道这种事……他真的做不来呀!   他撩起眼皮,瞥一眼周嘉行,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畏惧。   做不来也得做。   乔家已经被其他世家嘲笑是只知道种地的田舍郎。这次抵御契丹,他们必须想办法出点力,不然很可能就这么沦为打杂的!   瞧瞧袁家和宋家吧,明明投靠周嘉行的时间并不长,但却很快取代他们乔家,越来越得周嘉行重用了。   走神中,传来周嘉行说话的声音:“请他们入账。”   乔南韶不自觉哆嗦了一下,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他出了牙帐,和其他几位文质彬彬的世家子一起,去各个部落传递周嘉行的命令。   “是不是要重新商量作战计划?”   营中不许摆宴,周嘉行不喜形式,做事利落,每次有事和众人商量都是临时召集去牙帐谈话。   见乔南韶几人突然来找,众人并未起疑,匆匆掩上衣袍,跟着出帐。   陆陆续续赶到牙帐前。   几名健硕高大的稗将守在外面,朝众人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们卸下随身的佩刀、佩剑。   立刻有人变了脸色,骂了起来:“这是什么意思?信不过我们吗?”   稗将不卑不亢道:“规矩如此。”   所有人出入牙帐都必须先卸下佩刀,周嘉行也一样。   阿史那部的人暴跳如雷,怒道:“既然信不过我们,又何必合作?不如趁早散伙!”   苏部的苏慕白解下腰间佩刀,瞥阿史那部的人一眼,冷笑道:“有何惧?”   阿史那部几人当即虎目一瞪,怒发冲冠。   眼看两帮人要打起来,乔南韶心中暗暗叫苦,忙上前劝和:“前线军情紧急,别耽误了正事。”   苏慕白讽笑一声,下巴一抬,打头掀帘入帐。   阿史那部几人牙齿战战,忍气扯下佩刀佩剑,拍在稗将怀中,往前一个跨步,硬是挤在苏慕白身边,和他一起并排迈进牙帐。   周嘉行等在帐中,面前书案上一堆摊开整齐摆放的羊皮纸。   等众人到齐,分宾主入座,他径直进入主题,让众人传阅一遍刚送达的战报,宣布由自己率领三千轻骑下山支援阿史那勃格,即刻出发。   冰天雪地,大河封冻,阿史那勃格和契丹军一支主力在离水畔进行了几场交锋,战况一时胶着。李司空心里记挂着长安,和阿史那勃格兵分两路,掉头往西,没法支援义子。   他们不得不提前发出援兵。   说完,周嘉行示意乔南韶拿出名册,要从各部抽调五百勇士,整编成先锋军。   帐中如水一般沉寂了片刻,继而想起嗡嗡嗡嗡一片议论声。   “这和商量好的不一样!”一名胡部酋长上前一步,怒吼道,“这是让我们去送死!”   有带头的,另外几名酋长也鼓足勇气表示反对:“苏郞主,我们原本说好分几路合围契丹军,而不是去给他们汉人军队当替死鬼!”   周嘉行道:“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计划必须随之做出更改。”   苏慕白在一旁附和道:“计划是死的,人是活的,打仗你们不会,放羊总会吧?要是哪天羊群跑到其他山头去吃草,难道就不是自己的羊了,就不管它了?”   众人对望一眼,冷哼:“反正我不同意!”   苏慕白冷笑了一声。   这些人无非是看周嘉行年轻,不把他放在眼里,故意和他唱反调。   之前李元宗打了胜仗的消息传回,他们一个屁不敢放,现在得知前线节节败退,他们心生怯意,腰板就硬起来了。   一群狗蛋鼠辈,破坏盟约,大家一拍两散,他们纵然能暂时保住性命,过不多久还不是会被契丹灭族!   周嘉行垂眸望着平铺的羊皮纸,面色平静。   部落首领们气喘吁吁,剑拔弩张。   情势骤变。   乔南韶心跳如鼓,咽了口口水,打开名册,高声念出上面的名字。   阿史那部的人脸色越来越沉。   终于,一人按捺不住,摔碎茶盏,怒道:“苏晏,你欺人太甚!”   这一声锐响和怒吼一起传出牙帐,候在外面、手执长刀、正全神贯注听着牙帐动静的稗将们立刻割破帐帘,冲入牙帐,明晃晃的刀锋对准最先暴起的几名酋长。   异变突起,众人反应不及,掀翻案桌,霍然而起。   稗将们早有准备,手中长刀落下,咔嚓几声脆响,斩断案桌:“敢妄动者,斩!”   惊叫、怒吼、质问声同时响起,短暂的混乱后,牙帐里的人很快分成几大阵营,背对背相靠,警惕地盯着对方。   周嘉行站在书案前,抬起眼帘,扫视一圈。   稗将们会意,收拢圈子,将酋长们围在帐子当中。   一名酋长双眼赤红,怒视着周嘉行:“你竟然设下埋伏!”   原来刚才让他们卸下刀剑,就是为了此刻!   他对着周嘉行狠啐一口:“果然是汉人的种,卑鄙!枉我们把你当成同胞,以为你真心和我们一起共赴难关!”   周嘉行脸上仍是那副淡然表情,扭头和乔南韶说话。   乔南韶双腿发软,强撑着没后退,他果然更喜欢和世家们打交道,不喜欢这种刀光剑影的场合。   部落首领们发指眦裂,怒瞪着他们。   忽然,被围起来的阿史那部酋长扯裂长袍,仰天大笑:“苏晏小儿,你未免得意得太早了!”   他话音未落,其他几个部落的首领同时动了起来,袖中银光闪烁,快如闪电,扑向稗将。   几声闷哼,稗将们纷纷倒地。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乔南韶还没从刚才稗将入帐的剧变中反应过来,就觉袖子一紧,一股大力从旁袭来,冰冷的手指扣住他的咽喉,将他按在地上。   冰冷的匕首划过他的胳膊,他浑身僵直,毛骨悚然,一个字说不出来,随着惯性倒地。   顷刻间,酋长们反客为主。   支持周嘉行的苏慕白也被一名部落勇士按倒在火盆旁。   帐外的亲兵显然不知道牙帐内又出了变故,情势陡然反转。   周嘉行的人都被制住了,他似乎知道自己双拳难敌四手,站着没动,眸光闪烁了一下。   阿史那部酋长狞笑道:“苏郞主以为鸿门宴是这么好糊弄人的?刚才那个穷措大过来请我们的时候,腿还在发颤呢!下次你得找个胆壮的。”   跪在地上的乔南韶脸上现出恼怒愧疚之色。   酋长哈哈大笑,“非我不仁,是你们汉人说话不算数,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周嘉行目光在众人脸上转了一转,淡淡道:“事已至此,何必说这种自欺欺人的话。你们暗中的谋划,我早已知晓。”   酋长一愣,收起笑容,“你发现了?”   周嘉行不语。   酋长咧嘴一笑:“原来如此,难怪你沉不住气,就这么几个亲兵也敢仓促动手,突然要把我们的勇士抽调去前线作战……可惜,你还是晚了一步。”   他志得意满,见旁边被反扣了双手跪在火盆前的苏慕白表情茫然,冷冷一笑。   苏慕白还以一个鄙视的眼神:“懦夫!”   酋长瞳孔猛地一张,嗤笑:“究竟谁是懦夫,还不一定。”   他得意地抬起下巴。   “你以为我是因为怕死才反悔的?愚蠢!”   他环顾一周,“早在盟约建立时,我就没想过帮他们汉人打仗!”   苏慕白惊愕地瞪大眼睛,其他几个部落首领和他一样,也一脸震惊。   唯有周嘉行脸上没有意外之色。   酋长朗声道:“唐室早已名存实亡,中原混战,这正是我们重新崛起的大好时机!百年前,我们的祖先被唐室诱骗至中原,朝他们称臣进贡,他们许诺给我们土地、牛羊、粮食和自由,许诺给我们荣华富贵……我们被他们骗了!汉人的许诺是最大的谎言!我们的部族一日一日地衰落,最终消失在他们不断的排挤打压中……现在,是我们重新找回祖先荣光的时候了!小皇帝逃之夭夭,长安群龙无首,汉人们只顾着内斗,我们为什么要帮汉人抵御契丹军?我们应该占领长安!重建我们的汗国!让汉人匍匐在我们脚下,充当我们的奴隶!金银财宝,土地,女人……这些东西,汉人舍不得给,我们自己去取!”   牙帐内,死一般的寂静。   众人呆住了,为酋长这个疯狂的念头。   酋长仰天大笑,毫不意外地看到几个部落首领在自己的叙述中慢慢抬起头,露出心驰神往的神情。   “现在中原陷入一片战乱,契丹南下……这是我们重建汗国的最好时机!”他近乎失态地笑了许久,望向周嘉行,“若不是为了部落将来着想,我怎么会忍气吞声,任你这个小儿颐指气使!”   周嘉行冷静道:“你假意带兵南下,其实一直在等待时机。”   “不错!”酋长大方承认。   周嘉行忽地问:“你和契丹人也有交易?”   酋长眉毛一扬,诧异地看他一眼,“你果然有几分本事。”   他答应和周嘉行结盟,本就是冲着利益而来,原先只是想着看前线战况随机应变,如果李司空获胜,他能跟着占点便宜,如果李司空惨败,他就带着勇士抢掠汉人的城郭,然后逃回草原,总之不管哪方打赢,他绝不会空手回去。   但小皇帝干脆地跑了,他驻扎在长安城外,日日看着这座繁华的都城,心里不免起了几分心思。   长安是什么地方?   那是“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的长安,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长安!   这个念头一旦生成,就如神话传说中一日长成参天大树的种子,在他心里根深蒂固,并且很快发芽、长大,无时不刻不提醒他:长安就在眼前呐!祖先们想征服的土地,就在脚下!   就在这时,契丹人秘密找到酋长,许诺攻破长安后允许他的部族在城中抢掠三日,所得财宝,全部归他所有。   酋长马上就心动了。   这些天他故意和周嘉行作对,不管周嘉行提出什么作战计划,他总要找借口反驳,打压他,让他失去威信,不断和其他部落争执,以达到破坏盟约的目的。   他已经成功说服几个部落,约好过几天等周嘉行动身时伏击,人手早已经安排好,只等周嘉行出兵。   没想到今天周嘉行忽然更改了计划,迫使他们的勇士跟随他去做先锋军,还设下鸿门宴,想以武力逼他们合作。   既然周嘉行自己找死,就怪不得他先动手了。   酋长得意地看向苏慕白几人:“你们不是汉人,为什么要为汉人卖命?不如跟随我,一起占据长安!”   苏慕白没作声。   另外几个部落首领满面怒容,但没有开口怒斥他。   牙帐再度安静下来,这一回,是众人心照不宣的安静。   盟约失败了。   酋长放声大笑。   笑声在牙帐上空盘旋缭绕。   他畅想着攻破长安后尽情去攫取那座繁华都城的财富时的美妙情景,抬手,示意自己的亲兵上前拿下周嘉行。   这人不能随随便便杀了,契丹人点名要活捉他。   几名亲兵同时暴起,扑向周嘉行。   周嘉行望着酋长,嘴角微微一挑。   酋长一惊,一种直觉般的恐惧划过心头,凉意从脚底窜起,直冲向头顶。   一声厉喝还未喊出,眼前人影一闪。   锐痛划过喉咙,继而传遍全身。   鲜血汩汩而出。   酋长低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口。   一把雪亮的匕首插在他胸膛上,颈间也多出一条细细的伤口。   动手的人,正是他的亲兵!   酋长喉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呼喊,木然地抬起头,对上一双浅色的、闪动着锐利锋芒、刀锋般的眸子。   周嘉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冷静,沉稳。   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酋长明白了,根本没有什么鸿门宴,乔南韶的慌乱不是出于恐惧,而是故意流露好引他上钩!   是了,牙帐外很平静,平静得诡异……   他埋伏的人手去哪儿了?   他中计了!   周嘉行早就知道他准备和契丹人里应外合,一直按兵不动。   这些天他不断破坏盟约,周嘉行仿佛焦头烂额——这些都是假的。   他以为周嘉行年轻气盛,不足为惧,放松警惕。   周嘉行却早就不声不响收买他身边最信任的亲兵,然后故意露出破绽,让他以为他们因为急于出兵支援阿史那勃格才设下鸿门宴,引诱他动手……   用他们的话来说,逼他狗急跳墙。   一瞬间,酋长想清楚了所有事情。   但已经晚了。   他不该轻视周嘉行……   带着无限的悔恨和不甘,他踉跄了几步,扑倒在地,气绝身亡。   与此同时,刚才倒地的稗将忽然“起死回生”,唰唰几下,制服另外几个亲兵。   帐中其他人目瞪口呆,被这突然的刺杀给整懵了。   苏慕白被解开束缚的时候,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   其他部族首领扶他站起来,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   神色尴尬。   他们刚才被酋长说动了,也想趁中原混乱时攻打长安……   现在酋长被周嘉行的人杀了,他们该怎么办?   盟约还能继续吗?   还是说,周嘉行早就布置好人手,不仅要除掉酋长,也要除掉他们?   想到这个可能,几位胡族首领手脚发凉。   “苏郞主……”   一名首领颤抖着喊了一声。   周嘉行看也不看地上的尸首一眼,摆了摆手。   他的亲随们立刻四散开来,打扫狼藉。   “此事和你们无关。”   周嘉行轻描淡写道。   听到他干脆地说出这句话,众人心中五味杂陈,同时发出庆幸的叹息声。   几息之间,情势几次翻转。   而这一切,都在眼前这个年轻郞主的意料之中。   周嘉行低头看着羊皮纸:“盟约原本就建立在互惠互利的基础上,只要你们遵守诺言,我亦不会破坏盟约。”   也就是说,他不管每个部落心里在想什么,不管他们是不是垂涎长安的繁华,只要他们恪守盟约,其他的事,他不会管。   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就在刚才,酋长站在牙帐内,滔滔不绝。   所有部落首领被他挑动心中那根弦,忍不住和他一起幻想攻占长安的场景。   转瞬间,酋长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首。   众人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再没有心思去挑周嘉行的不是。   这一刻,盟约才真正达成。 第93章   大火熊熊燃烧。   阿延那不停回头张望, 见追赶自己的胡奴越来越近, 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试图拦住九宁的马。   怀朗皱眉,翻身下马, 扯住他衣襟, 把人拖开。   阿延那像垂死的鱼一样挣扎, 死死抱住其中一个护卫坐骑的脖子不撒手,对着九宁求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你们汉人不是都信这个吗?”   九宁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   “少主!”   几名胡奴气喘吁吁跑过来, 看到九宁一行人,愣了一下,也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神情。   九宁心里一动, 抬起头,驱马上前几步, 朝牙帐看去。   怀朗和阿山对视一眼,没有拦她。   熊熊赤焰已经吞噬掉整座牙帐, 黑烟直直往上飞窜。   一群衣饰华贵的部落酋长站在牙帐外, 望着冲天烈火,汗出如浆。   这其中, 一人负手而立, 背对着人群, 气势凌人。   酋长们心有余悸, 投向他的视线都带了点小心翼翼。   他不用开口说话, 足以震慑所有人。   “郞主处置了一些人。”   怀朗和阿延那的胡奴交谈几句,问清情况,走到九宁身前,低声和她解释原委:“有几个部落暗中勾结契丹,图谋不轨,郞主早就发现了,不过只要他们不动手,郞主不会追究。这些天他们的动静越来越大,郞主才不得不先发制人,捉了他们的首领和亲兵,处以火刑。”   九宁不由打了个冷战。   周嘉行对待欺瞒他的人,手段果决狠辣。   她忽然想起一事。   平定中原后,周嘉行亲自参与制定修改刑法,其中有一条很直白地表现出他对屡教不改者的憎恶:偷窃行盗者,判入狱。出狱后再次行窃,入狱。放出后仍然不改偷窃习惯,累计入狱三次,不论所偷钱赃数额大小,杀!   九宁心底不由冒出一个疑问:他不知道自己接近他的目的,是不是也曾怀疑她对他不利?   他冷眼看她撒谎骗他时,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见她脸色不好看,以为她被吓住了,怀朗立刻牵马转了个方向,道:“我们先回帐篷。”   九宁回过神,手中鞭子指一指哭得涕泪齐流的阿延那:“他是怎么回事?”   怀朗目露不屑,道:“他和阿史那部的人来往密切,收了他们的厚礼……”   阿延那被胡奴抓住,吓得面无人色,看到怀朗望过来的目光,猜到他在对九宁说什么,尖叫着道:“我没有背叛苏部!我没想过要害苏晏!我、我、我就是拿了点宝石呀!”   他挣开胡奴,扑到九宁脚下,“苏九,看在以前我差点救了你的情分上,你得救我!”   九宁抛给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绝情眼神。   其他的事也就罢了,阿延那现在有被阿史那部收买、意图暗害周嘉行的嫌疑,她不会插手。   阿延那哭得更委屈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诉出自己的冤情。   他觉得自己很倒霉,真的!   和苏九这么个色如春花的小美人擦肩而过,得罪苏晏,被父亲瞧不起,契丹南下,全族男女性命岌岌可危……眼下他又被其他人怀疑要暗杀苏晏!   虽然他确实瞧苏晏不顺眼……这一点阿延那没法分辩,可他真的没想过杀苏晏啊!   一来,苏晏为了救母族才发起盟约,是苏部的救命恩人,他身为苏部一员,怎么可能恩将仇报?   而且现在契丹人还没被赶跑呢,他就算要卸磨杀驴害苏晏也不会挑在这个时候杀呀……   更重要的是,他胆子小……不敢杀苏晏!   听完阿延那的哭诉,不说九宁,连怀朗和阿山这些人也相信他可能真的被冤枉了。   少主这么怂……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会,要是他真被阿延那部的人收买,不要一个时辰就会露馅。   九宁沉吟了片刻,下马,对怀朗道:“阿史那部的人送厚礼给阿延那,会不会是在故意挑拨?”   阿史那部撺掇其他人投向他们,撺掇不动的就刻意馈赠金银财宝,引来其他人的怀疑,这样周嘉行身边就没有能信任的部落了。   到时候人心惶惶,不是好事。   如果不信任彼此,战场上还怎么配合?   互相猜疑是大忌。   怀朗想了想,说:“郞主心里有数。”   九宁唔了一声。   周嘉行既然能不动声色引阿史那部的人上当,想必不会冤枉阿延那。   “你还是去和二哥说一声,免得他事多,一时想不到这里。”   九宁道。   怀朗看她一眼,笑着应喏,转身前,问:“那少主怎么办?”   阿延那和他的胡奴立刻竖起耳朵,面带期冀,眼巴巴地盯着九宁。   眼神真诚无比,无助,绝望,娇弱,比乞食的拂林犬还乖巧可怜,惹人怜惜。   九宁没有一点触动,道:“不管他,二哥说什么就是什么。”   说完,抬腿就走。   阿延那怔怔地看着她,等她和护卫们转身走远,背影消失在雪地尽头,还傻呆呆地愣在那儿。   许久后,他才一脸不可置信地喃喃道:“竟然就这么走了……”   这个小娘子,好狠心呐!   枉他这两年一直偷偷惦记着她!   “少主,您别跑了。”胡奴抓住他,劝道,“与其求一个外人,您还不如求首领……”   阿延那抹把眼泪,忍不住心酸:“你懂什么!就是我父亲要杀我给苏晏赔罪!”   虎毒不食子,可抓他的人就是他老子啊!   ……   怀朗走到燃烧的牙帐前,说了阿延那向九宁求救的事。   周嘉行淡淡扫他一眼。   怀朗低声道:“没想到刚回来了就碰上这事……”   原以为九娘傍晚才会回营地。   周嘉行没有回头。   以后这样类似的事只多不少,她早一天知道还是晚一天知道,结果都是一样的。   “她想为阿延那求情?”   他看着眼前扭曲翻腾的赤红火焰,问。   怀朗摇摇头,说了九宁的担心,“九娘怕阿史那部的人挑拨您和苏部的关系。”   周嘉行微怔。   怀朗等着他示下。   周嘉行背对着他,又问:“她见过炎延了?”   怀朗点头。   这时,身后飘来一阵哭声。   阿延那被他的胡奴押回来了。   苏慕白恨铁不成钢地瞪一眼儿子,上前一步,道:“苏郎,阿延那和阿史那部的人来往……他勾结外人,背叛苏部,罪不可恕!”   说着,唰啦一声拔出自己的弯刀,朝阿延那头顶劈下!   周围的部落酋长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说时迟,那时快,旁边一名亲随立刻拔刀,一声清脆撞击声响,利落格开苏慕白的弯刀。   苏慕白被震得退开几步,微微喘气。   阿延那吓得失声,意识到父亲那一刀被挡开了,抱着自己的脑袋,浑身发抖。   整个过程中,周嘉行没有回头。   他叮嘱稗将留下处理剩下的事,对苏慕白道:“他也是被蒙蔽的,此事到此为止。”   苏慕白松口气。   其他部落酋长也松了口气。刚才从阿史那部搜出不少信件和信物,其中很多和他们部落中的贵人有关,他们提心吊胆,生怕周嘉行借这个机会排除异己,把所有部落勇士收编成他的队伍。还好他没有赶尽杀绝。   苏慕白把儿子阿延那丢给胡奴,追上周嘉行,进了他的帐篷。   “苏郎,你果真不打算接着查下去?”   私底下有动作的人,远远不止表面上那几个。   周嘉行道:“所有信物已经付之一炬。”   苏慕白沉默了一会儿。   确实,刚才周嘉行已经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搜出来的东西一把火烧光。   所以等他再提作战计划的时候,所有人一致同意,没有二话。   “你……”他忽然笑了笑,问,“长安就在你眼皮子底下,你果真不动心?”   周嘉行走到书案前,闻言,翻找羊皮纸的动作顿了一下。   苏慕白忙道:“我知道,这次苏部遇险,你和李司空结盟,论情论理,我们苏部的人都不该趁火打劫……”   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心中所想,“不过那可是长安,是中原!”   是所有部落妄图征服的肥沃土地。   周嘉行身上也有一半胡族血统,他为什么不动心?   “首领。”周嘉行用了旧日的称呼,示意苏慕白入座,“你为什么不愿率领族人臣服于契丹?”   苏慕白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怔了怔,答:“契丹人要杀光其他部落的青壮年,我们当然不能臣服于他们!”   周嘉行:“那当年所有胡部为什么愿意归附唐廷?”   苏慕白看着他,面露尴尬之色。   周嘉行声音沉稳平静,缓缓道:“因为唐廷不会残杀胡族,不要求胡族改变信仰,还给予所有王族高官厚禄,确保他们能衣食无忧。阿史那部是突厥王族中的一支,他们的祖先归顺于唐廷时,唐廷给他们高官、土地、牛羊,他们的子孙世代不用和他们的祖先那样在塞外流离,就能安享尊荣,南归的突厥诸部获封郡王、大将军,他们迎娶中原高贵的公主,和王室联姻,子孙和王公子弟一起长大……”   这样的优待,身为战败方的胡族,怎能不动心?   在草原上,战败的部落只有一个下场:全族沦为战胜者的奴隶。   这一次,胜者却没有奴役他们,相反,他们厚待他们,以宽广的胸怀接纳他们……   换来的,是和平和繁荣。   周嘉行提起笔,道:“安于享受,没落是不可避免的。”   阿史那部酋长说的话,他没法认同。   诚然,唐廷在一步步分化胡族,然后慢慢同化他们。   这一点,谁都看得出来。   但谁又能想到更好的办法?   不愿被同化,那就远走草原深处,在苦难中磨砺自己,让自己壮大,积蓄力量。   不想生活在困苦贫穷中,那便接受唐廷的好意,努力融入中原,为自己的族人争取更多利益。   要么双方不死不休,要么弱小的一方依附强大的一方,被慢慢同化……   这无法避免。   为了族人的利益,做出任何选择,他都可以理解。   但别像阿史那部的酋长那样,一面享受好处,一面冠冕堂皇,以复兴部落为由破坏盟约。   “中原强大,胡族臣服,中原陷入战乱,胡族崛起……直到被同化……其实这和血统无关,说来说去,还是利益。”周嘉行嘴角轻轻一勾,抬起头,“首领,不必再为我的血统来试探我,我知道自己站在哪一方。”   汉人因为他的生母轻贱他。   胡族因为他的父族怀疑他。   他不在乎,亦不会因此彷徨自卑。   更不会因此动摇。   他是他自己。   苏慕白望着周嘉行,久久无言。   半晌后,他站起身,一手抱胸,对眼前的年轻男人行了个代表敬意的礼。   ……   这天傍晚,多弟告诉九宁,阿延那没被处死。   “苏慕白坚持要手刃阿延那,刀都架到阿延那脖子上了,周使君说阿延那不知道阿史那部人的谋划,把人放了。”   九宁心道,果然,苏慕白这么做,可能就是想陪周嘉行演一场戏,以确立周嘉行的权威。   她坐在灯前看一本书,侧耳细听旁边帐篷的动静。   周嘉行就在不远处忙他的军务,灯烛一直没熄。   之前的作战计划是故意刺激阿史那部的,具体的出兵方案只有他和他的部署知道,还没有正式公布。   她等了很久,有些无聊。   多弟把阿山他们给她堆的小雪人挪到帐篷里给她看。怕雪人化了,特意弄了个冰盆,放在离帐帘不远的地方。   九宁放下书。   案上刚好有一碗豆子,她顺手给每个小雪人添了双眼睛。   不一会儿,怀朗入帐,劝她早点就寝。   “二哥呢?”   “郞主还有事要忙。”   九宁有话要和周嘉行说,道:“我还是再等等吧。”   不等还好,这一等,周嘉行直接出了营地。   怀朗道:“郞主去见几个人,明天才能回来。”   九宁嘴角一扯,没办法,只能躺下睡觉。   睡到半夜,朦胧中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吵嚷声,脚步声杂乱。   她猛然惊醒。   守在一边的多弟忙道:“九娘,外面有动静。不过不是什么大事,怀朗他们都在外面看着呢!”   九宁喝了口水,抬头四顾。   帐里没点灯,黑魆魆的。   外边人影幢幢,有人打着火把走来走去,怀朗、阿山几人的影子打在帐篷上,看样子离天亮还早。   听到里面的说话声,怀朗挑开帘子一角,在外面道:“九娘安心睡罢。”   没说出了什么事,可能是营地里其他部落的人在闹事。   九宁打了个哈欠,起来解手。   走到屏风后面,忽然听到外面响起打雷声。   “打雷了?”   她半梦半醒,呢喃了一句。   雷声直接冲着帐篷的方向过来,由远及近,一声比一声响亮,急促,如密集的鼓点。   九宁反应过来:这不是打雷,是马蹄声。   随着马蹄踏近,帐篷外一片压抑的呼吸声,然后帐帘被一双手猛地撕开。   夜色中,一个高大的身影踏入大帐。   狂风涌入。   嘈杂声也卷了进来。   九宁愣住了。   外边燃烧的火把发出黯淡的昏黄光芒,笼在门口那人的背上。   他望着漆黑一片的帐篷。   身影一动不动。   浅色的眸子,闪动着幽幽的暗芒,煞气逼人。   九宁怔怔地看着他。   他一言不发,带着满身凌厉寒气,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   大帐外,怀朗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跟进帐篷。   “郞主?”   黑暗中,没人看得清周嘉行脸上的神情。   他挥挥手,双眸直直望着九宁,像盯准了猎物的狼。   怀朗有些担忧,暗叹一口气,抓住试图上前阻拦周嘉行的多弟,退了出去。   帐帘重又放下,营地的杂乱人声忽然都消失了。   陷入一片凝滞的安静。   九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周嘉行绕过屏风,一步步走过来,忽然道:“等等!你别过来!”   周嘉行脚步一顿,盯着她的眼神蓦地一沉。   九宁手忙脚乱地抓起屏风上挂着的一张厚披帛披在肩上,掩好。   眼角黑影一闪。   一双冰凉的手放在她肩膀上,收紧,直接拎起她,半抱半拖,把她送到床上。   砰的一声响,九宁摔在松软的枕上。   天旋地转。   “吧嗒”,她脚上的睡鞋落在地面上,两声脆响。   九宁晕晕乎乎了一会儿,心道:还好天气冷,她穿得多……   定定神,对上周嘉行俯视的视线。   他按着她的肩膀,冷冷地看着她。   九宁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疼!”   周嘉行似乎在极力隐忍什么,一语不发。   九宁简直要被他逼疯了,“真的疼!你压住我头发了!”   周嘉行冷漠地扭过脸。   手却松开了。   九宁赶紧推开他,坐起身子,扯出一束被他刚才的动作压在肩下的长发,随手拿起根簪子一挽,拢好披帛,蜷缩成一团。   她一肚子火气,但还是先冷静下来,问:“出了什么事?”   周嘉行不语。   九宁心底怒气翻腾,忍着没打他,继续问:“你半夜冲进来,就是想这么坐着?”   周嘉行唇角微翘,眼底涌动着血色。   “想走?”   九宁一怔。   这时,帐篷外传来一道略带了几分犹豫的声音:“郞主,抓到了一个。”   周嘉行低头,看着缩在床脚的九宁。   九宁神情茫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还是理直气壮地回望着他,毫不示弱。   周嘉行望着她,道:“进来回话。”   外边的人低语几句,然后怀朗低着头走进大帐,没敢抬头,也没敢靠得太近,站在屏风外面道:“郞主,是阿史那部的人。”   寒冷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九宁睁大眼睛,看一眼大帐外摇曳的火光和人影,再看一眼周嘉行,忽然明白过来了。   周嘉行沉默着。   没人说话。   怀朗悄悄退了出去。   周嘉行闭一闭眼睛,站起身。   “等等!”九宁扯住他的胳膊,一字字地问,“你以为我要偷偷离开?”   营地里发生骚乱,消息传到他耳朵里,他怀疑是她暗中捣乱,想趁机逃跑,所以大半夜骑马返回营地,冲进大帐,不由分说来抓她,就是想质问她?   周嘉行轻轻挣开她的手,起身离开。   “二哥!”九宁揉揉眉心,“周嘉行!”   周嘉行脚步没停,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九宁气急,光着脚下了床,几步追上去。   “苏郞主!你不想知道我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吗?”   帐篷外,周嘉行的身影定住了。 第94章   冬夜的风, 下刀子一样, 刮在脸上,冷得刺骨。   九宁掀开帐帘,刚走出几步, 冷得直打哆嗦。   周围昏黄火光摇晃,怀朗几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追出来。   她没穿鞋,只着罗袜, 长发松松挽着,因为气愤, 雪白脸上泛起薄红。   朦胧的光影笼在她脸上、身上,在她的每一根发丝上镀了一层温柔的光晕。   亲随们呆呆地望着她。   周嘉行停步,双眉略皱,虽然看不到身后的情景, 却能从亲随们脸上的神情看出他们在失神。   他扫一圈左右, 眸光锐利。   亲随们心里咯噔了一下,忙收回视线,退开几步, 和身边的人交换了一个疑问的眼神。   周嘉行没有回头。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九宁一脚踩进雪地里, 几步走到他身后。   积雪松软, 只穿了一双薄袜的脚踩上去并没有硌得疼, 不过真的很冷。   很快就湿透了。   冰凉的感觉顺着脚底直往上冲, 她蹙眉, 不及开口抱怨, 前面像座山一样一动不动的周嘉行忽然转身, 眸光微垂,视线落到她脚上。   “你看,没有鞋子,我也能走的。”   九宁尽量心平气和地道。   周嘉行没说话。   近在咫尺,九宁看着他那双浅色眼眸,再一次确认:站在她面前的,是周嘉行。   不是什么其他人,也不是她要费心去应付的任务。   就是周嘉行。   “二哥。”   朱唇轻启,她轻轻地道,不是故意撒娇,亦不是讽刺。   只是发自内心地想这么叫他。   这一声轻唤,周嘉行等了很久。   他直直地望着她,眸子里暗流涌动。   忽地俯身,抱起九宁。   送她回了帐篷,放她靠坐在榻边,单膝跪下,抬起她的腿。   她脚上罗袜早就透湿。   看他似乎恢复成正常的周嘉行了,九宁立刻控诉他:“我冷。”   脚指头在罗袜里扭动。   周嘉行看她一眼,作势要起身。   九宁攥住他手腕:“等等!”   话还没说完……不对,还没开始说!   周嘉行看着她紧攥自己的手,道:“让你的侍女进来。”   “我自己来。”九宁道,指指屏风,“你给我站那儿去!等着!别想跑!”   外边的亲随乖觉,知道里面肯定要热水和新袜子,很快找齐了送来。   怀朗端着热水踏进大帐,刚好听到九宁对着周嘉行发号施令,嘴角抽了一抽,踌躇着没敢继续往里走。   下一刻,他张大嘴巴,看到周嘉行——他们说一不二、英明神武的郞主……竟然真的如九宁命令的那样站起身走到屏风后面,还站得笔直,手上一颤,差点打翻铜盆,像被雷劈了一样,久久回不过神。   九宁的声音唤回他的神智:“放那儿吧。”   怀朗低着头走过去,放下铜盆,左脚绊右脚,脚步虚浮,梦游似的出去了。   九宁没叫多弟进来伺候,自己换上新的暖和的罗袜,穿上靴子,下地,背着手走到周嘉行跟前。   周嘉行看着她。   火光透过帐篷照进来,能看清他深邃的眉目,线条流畅,利落。   地上横放一张长榻,九宁坐到书案前,示意他也坐下。   张口正要说话,帘子撩开半边,阿山探头探脑,道:“郞主,又抓着一个……”   还让不让人说话了!   “出去!”   九宁忍无可忍,怒道,随手抓起一本卷帛扔了过去。   哐当一声,卷帛落地。   阿山吓了一跳,瞠目结舌,呆呆地看着九宁。   九宁横眉冷目。   周嘉行跪坐在她对面,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出声说什么。   似乎习以为常。   九娘……九娘脾气好大……郞主都不敢吱声了……   阿山暗暗咋舌,缩了缩肩膀,转身溜之大吉。   到了外面,其他人围上来:“郞主怎么说?”   阿山呵呵了两声。   怎么说,郞主一个字都没说!   大帐里头,九宁起身捡起被自己扔出去的卷帛,小心拍去尘土,放回原位。   万一是重要的东西就不美了,还是得放好。   周嘉行看着她,嘴角微翘。   终于安静了。   “二哥。”   九宁正襟危坐,倒了碗茶,推到周嘉行面前,凝望着他,一字一字地道:“对不起。”   周嘉行有些诧异,缓缓抬起眼帘。   九宁看着他的眼睛,迎着他的视线,“对,我骗了你……我故意接近你,试探你,撒谎骗你,一开始,我没有把你视作兄长。”   她知道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但有些话其实用不着费心找时机。   周嘉行目光平静,没作声。   “我们没有一个好的开始……”九宁苦笑了一下,“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我没有想过要害你,从来没有。”   即使是梦中的前世,她也不会用这种假意示好的手段去对付其他人。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也不知道你发现以后心里在想什么,不明白你是怎么看我的……”   她接着道,“二哥,我不知道我的欺骗已经伤害到你……”   周嘉行是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她明白这一点,以前不在乎……   现在,不得不正视他。   他赢了。   “这些天我很混乱。”   九宁喃喃道,给自己倒了碗茶。   茶水早就冷了,她端起碗,啜饮两口,试着理清自己的心绪。   被他戳破谎言后,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先离他远一点。   刚付诸行动,就被他发现了。   冷静下来以后,她明白,眼前这种尴尬僵持的局面必须由自己来打破。   起因是她,自然得由她来结束。   大概猜出她想做什么,周嘉行居然避而不见。   生气?   气不起来。   周嘉行冷硬不吃,比她还别扭,而且还单方面拒绝所有沟通的机会,快把她逼崩溃了。   骂他吧,他无动于衷。   打他吧,打不过。   跑吧,终有一天还是要面对。   九宁深吸一口气。   “后来,我想明白了,二哥,不管我的目的是什么,不管我后来是怎么想的,总之,我欠你一句对不起。”   茶水轻轻荡漾,幽光潋滟。   周嘉行垂眸,望着碗中茶水,呼吸平稳。   九宁却能从他仿佛很专注研究茶水的眼神里感受到他一瞬间的摇动。   他的心绪也乱了。   说她不够坦诚,他就无辜了吗?   好想揍他。   现在不急,先解开他的心结……   九宁忍住对他翻白眼的冲动,继续道:“我晓得你现在已经不信任我了,你怀疑我,不想再被我欺骗,我说什么你都要先怀疑一遍……”   她闭了闭眼睛。   “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从那年在永安寺,你送我那几枝腊梅花开始……我真的把你当成哥哥了。”   她一笑,梨涡轻皱。   “虽然我自己也不想承认。”   他陪她礼佛,供香,看供养画,听傀儡戏,因为她无意间的一个眼神,上山摘下几枝腊梅,往她跟前一递。   直接,平淡。   即使那时候他知道她只是故意拖延时间而已。   周嘉行依旧沉默着,捏着茶碗的手指轻轻动了两下。   “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其他的原因,只是觉得应该告诉你。”   九宁长长舒出一口气。   她不喜欢暴露自己,不管是暴露自己的弱点,还是暴露自己的心事。   独来独往惯了,她习惯隐藏自己,这让她觉得安全。   但是真的说出口了,其实也不是很难。   “你呢?”她笑了笑,“二哥,你打算就这样困着我,不和我解释清楚,让我就这么一直仇视你?”   周嘉行没有回答。   九宁也不需要他回答。   她低头,松开自己的茶碗,手掌一翻,一只瓷瓶从她袖中掉出来,叮当几声,掉落在案桌上。   一只平平无奇的淡青色摩羯纹瓷瓶,纹路鲜艳。   “我脸上的红肿好多了,不痒,也不疼了。多谢你,不然真要长冻疮。”   她轻声道。   周嘉行神色淡然,挪开视线。   九宁几乎要被他逗笑了。   这瓶药膏明明是他趁她熟睡的时候塞到她枕头底下的,现在竟然装作没见过这瓷瓶。   她指指多弟白天搬进大帐的冰盆。   “二哥,你看,那些雪人都是阿山他们送我的。”   不去看周嘉行的反应,她自顾自接下去,“我和你吵架,阿山他们怕我难过,堆这些小雪人哄我开心……二哥,我确实没心没肺,可我连阿山他们对我的这点好意都能感受到,又怎么会分不清你对我的好?”   她望着帐篷顶漏进来的黯淡亮光,慢慢道:“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完全不用这么辛苦维持盟约,只要说出我的身世,你就能找来同盟。你的幕僚肯定不乐意你为我耽误正事,我从来没见过他们,自然也不会被他们为难,也没听过一句难听的话。你细心,既然要留我,就不会让我有一点不快,不让那些可能为难我的人接触到我。”   她叹口气,扭头,望着周嘉行。   “你逼我留在你身边,其实用不着这么麻烦,你了解我,只要你拿我阿翁和三哥来威胁我,不就够了?”   周嘉行回望着她,脸色沉下来。   九宁还是笑:“我明白你对我的好,我也相信你那天的承诺,不管我是什么身份,你不会利用我……所以我要告诉你,我很生气。”   说到这里,她眼眶微微发热。   “我知道我打不过你,我身边只有几十个部曲,根本没法和你的几万大军为敌,外面局势太乱,我身世复杂,不能随意走动……可这些都不是我留下来的原因!”   她语气依旧平静,目光却陡然变得凌厉。   “二哥,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知道你有你的打算,你的小心思,你的别扭,所以我才能暂时容忍你的隐瞒,你的欺骗,容忍你这么对我!”   她微微喘息。   周嘉行瞳孔蓦地一缩。   九宁揉揉眉心,平复下来,莞尔道:“如果我想继续欺骗你,我不会说这些,我可以继续待在你身边,不去计较你这些天的怪异举止,答应你那天说的约定,直到我达成目的……”   她停顿了很久。   “我知道怎么哄你高兴,怎么做一个乖巧听话的小娘子……二哥,我那样做了,你真的满意吗?”   她生气,烦躁,心乱如麻,想离开周嘉行。   都是因为她在意他。   是的,她在意。   她感激周都督的疼爱,感激三哥周嘉暄的照顾。   周嘉行对她的种种,她又怎么能视而不见?   她以前没想过,现在既然想通了,那便大大方方承认:她把他当成亲人,在意他的感受。   若还是单纯把他当成一个陌生人,在他说出那个约定的时候,她蛮可以高高兴兴答应他。   然后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需要操心,每天优哉游哉,等着他一步步平定中原。   多轻松,多省事。   但是她做不到。   她的欺骗已经让周嘉行不正常了,再继续骗他,等她离开的时候,周嘉行怎么办?   九宁执拗地认定一点:她终归要走,不能欠下太多东西。   周嘉行低着头,脸藏在暗影中,神情模糊。   “所以呢?”   沉默许久后,他淡淡地问。   九宁扫一眼他慢慢收紧握拳的手,有点想笑。   算了,不嘲笑他了,他发起疯来很吓人的。   “以前的事都过去了,我没法为自己辩解,也不想去辩解。我到底想做什么,没法和你解释清楚,我只能说,我尊重你,把你当成亲人,不会做伤害你的事,不会无故撒谎欺骗你。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他愿意的话,他们可以做真正的亲人,朋友。   他不愿意,也不要紧。   总比现在这样好。   九宁看着周嘉行的眼睛,一字一字认真地道。   没有点烛火,帐篷里漆黑一片,只有点点微光透过帐篷漫进来。   周嘉行忽然笑了。   “如果我不答应呢?”   九宁白他一眼。   不怕他不答应,就怕他闷着什么都不说。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   周嘉行看着九宁,猛地俯身凑上前,握住她的肩膀。   她披了一条展开的披帛御寒,锦缎滑软,他手指刚碰到她的肩,披帛往下滑落,簌簌一声细响,露出里面松垮垮的衣襟。   眼前一抹凝脂雪白晃过,里衣轻薄,透出细嫩肤色,视线再往下,还能看到玲珑起伏的线条。   九宁啊了一声,抓起披帛拢好。   周嘉行眸色微暗,放开她,动作有点僵硬。   她今晚的坦白在他的意料之外。   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她看似对什么都不在意,随时可以甩甩手离开,但偶尔漫不经心地在意那么一下,就是十分的纯粹,让人不知不觉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明知她在欺骗,还是想让她这么骗下去。   现在她在意他了。   就像她在意周都督和周嘉暄那样。   而且她承认了,亲口说出来了。   周嘉行不动声色。   其实心里欣喜若狂。   一种他说不出口的,没法用语言描绘的,让他忍不住从心底感到舒畅的愉悦感慢慢地浮上来,将他包围在其中。全身上下,没有哪一处不舒适。   他没有笑。   但心里的那个他却像一个傻里傻气的少年,欢天喜地,满面春风。   原来喜悦是这种感觉。   猛烈,来势汹汹。 第95章   周嘉行眼眸低垂, 掰开九宁握着茶碗的手。   她身子娇弱, 实在不适合练骑射,但她一直坚持在练习。   纤纤十指白净,柔韧。   他手掌宽大, 盖在她手背上,能整个包住她半握的拳头。   九宁怔住,不明白周嘉行为什么要拉自己的手, 但也没挣开, 顺着他的力道松开手,让他拉着自己的手指。   周嘉行捏着她的指头, 俯身靠近, 让她摸自己额前一块微微凸起的痕迹。   “你问过我有没有疤……”他道,“这里有一块。”   他漏夜从营地外骑马赶回,额头冷得像块冰。   九宁被他拽着, 指腹擦过他的发根。   一种怪异的、陌生的触感从手指传回。   淡淡的微光从头顶落下, 两人靠得极近,不止能看清那一块小小的藏在发根处的伤疤,还能清晰看到他浅色眸子里自己模糊的倒影。   他目光灼灼,沉着, 冷静。   有种志在必得、成足于胸的从容。   就好像今晚这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她的坦诚, 亦或她的欺骗, 他全都看在眼里。   九宁心跳陡然加快了几分, 像是忽然被蛰了一下, 飞快抽回手指。   周嘉行看着她,眼底有淡淡的笑意闪过。   “这块疤,是我在周家时留下的。”   他用一种平淡得近乎冷漠的语气讲起往事。   对大多数人来说,几岁以前的记忆多半模糊不清,乃至于十岁之前的记忆都模模糊糊,只能记住其中几件印象最深刻的事。   周嘉行不一样,他记得幼年时所有辛酸的过往。   黎娘整日将他锁在房里,不让他和其他人接触,这并不耽误他认清自己的身份。   他知道自己的存在让母亲为难,让父亲觉得羞耻。   黎娘经常抱着他哭,哭自己的不幸,哭她没能讨周百药喜欢,哭周围仆妇明里暗里的讽刺。   周嘉行没有哭过,因为知道哭不仅没有用,还会招来更多耻笑和鄙夷的喝骂。   后来有一天,黎娘不知道从哪个仆妇那里听了什么话,突然异想天开,觉得如果周嘉行不是那么像她,而是更像周百药,说不定能唤回周百药的慈父之心。   但那怎么可能呢?   周嘉行从出生起就是一头卷发。   黎娘却被周百药可能接受周嘉行这个虚无缥缈的可能迷住了心智,她不忍心儿子受苦,于是想方设法让他更像周家小郎君。   她的方法很离奇,除了每天拉着他求神拜佛以外,还有让他去太阳底下曝晒、剪掉他的全部头发,连眉毛也剃掉、掐着他的脖子逼他喝下一碗碗从寺里求来的苦药水……   听到这里,九宁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   她脸上难掩惊诧之色,呆呆地看着周嘉行。   他从没有提过这样的事,书中也没有提及,他独行千里,送母亲黎娘的骨灰回乡安葬,潜伏周家为黎娘洗清骂名……从始至终,他没有抱怨过母亲黎娘一句。   一句都没有。   周嘉行轻描淡写道:“她试过很多办法,仆妇们或许是出于好心,或许就是想看笑话,教了她很多土法子。”   黎娘只是个小小的婢女,幼时被打败苏部的另一个部落掳走,沦为奴隶,能懂多少东西呢?   她以为仆妇们是真心为她着想,又或者她实在没办法了,所以只能把每一个可能的法子都试一遍。   周嘉行记得她的每一次尝试。   因为这些尝试于他来说全是痛苦的记忆。   流产后,黎娘更加疯狂,更加急迫地想要让他得到周百药的疼爱。   她甚至拿烧得通红的铁钳烫他的头发,铁钳蹭过额头,擦下一块薄薄的肉皮。   他受不了那样的疼痛,挣扎的时候,额上被烫伤了一大块。   疤痕就是这么留下的。   黎娘清醒过来后,抱着他哭,眼泪一颗颗落到他的伤口上。   很疼。   周嘉行痛得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发现母亲还在哭。   他忍着疼推开黎娘,找外面看守院子的仆妇讨来药膏给自己抹上。   后来他发起烧,躺在床上,一阵阵发抖。   他病了一段时间。   可能是几天,也可能是一个月,他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些天自己躺在床上,吃什么都吐,连水都喝不进。窗户一直紧闭着,从早到晚。屋外有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明亮的光线透过窗扉照进屋,空气里的颗粒灰尘颗颗分明,外面一直是晴好天气。周家小郎君们在一墙之隔的庭院里玩耍,笑闹声时断时续。偶尔传来大郎周嘉言数落三郎周嘉暄的声音,兄弟俩为了能不能瞒着教书先生摘还没成熟的果子小声地吵嘴。大郎恶声恶气,非要摘果子玩,三郎奶声奶气地引经据典劝阻他。不一会儿兄弟俩可能又和好了,支使仆役们陪他们俩一起踢球玩。   周嘉行大病了一场。   期间周百药问都没问一声,只有崔氏身边的仆妇过来看他。   据说听完仆妇的回禀之后,崔氏只说了两个字:   “作孽。”   周嘉行熬了过来。   再后来,他病好了些,能够出去晒太阳。   黎娘要抱他出去。   他推开黎娘的手,一步一步走到门外,仰起脸,看到一群又圆又肥的小鸟从树丛里钻出来,啾啾叫着拍翅飞上树梢。   “阿娘,我们走吧。离开周家,我养活你。”   他站在廊下,瘦瘦小小的身子还没有栏杆高,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一字字道。   黎娘愣了片刻,背抵着墙,失声痛哭。   她害怕离开,拒绝离开。后来,不得不离开。   离开周家的生活依旧坎坷,但母子俩相依为命,过得很自在。   黎娘病逝前的那段日子,经常拉着周嘉行的手,目光有疼惜,怜爱、不舍,还有愧疚。   “摩奴,阿娘对不起你……”   周嘉行手里端着碗,喂黎娘喝下参汤。   ……   黑魆魆的大帐里,周嘉行回忆完往事,沉默下来。   九宁眼眶有些发烫,掩饰性地扭开脸。   “二哥……”她低头,擦擦鼻尖,“以前的你……有没有怪过你母亲?”   周嘉行摇摇头。   “没有。”   他神色如常,抬手整理了一下发冠,道:“这不能怪她,她没有选择……她没有准备好做一个母亲。”   黎娘从没想过会孕育他,还要抚养他。她想出那样的办法,只是想让他获得父族的承认。   他年纪小,没法反抗那时的周百药。   于是他带着母亲离开,靠自己的双手养活母子。   离开后,黎娘自由了,解脱了,再不会哭哭啼啼、抓着他问为什么他要长得像自己,不会逼他喝难喝的药。   她会笑着帮他梳头发,用零碎的布头给他裁新衣裳,倚在门口翘首以盼,等着外出做活的他归家。   周嘉行知道,黎娘很努力地在做一个好母亲。   他们和解了。   ……   九宁抬起头,看着周嘉行,心潮起伏,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嘉行凝望着她。   “九宁。”   听他哑着嗓子叫自己的名字,九宁没来由一阵心慌,然后是疑惑。   叫她干什么?   黎娘的事……和她有什么关系?   周嘉行伸手,拂开那碗早就冷透的茶。   九宁一脸莫名,下意识盯着他的手看。   他身形高挑,肩宽手长,手掌宽大,手背青筋分明。   这双手曾一次次按在她手背上,教她练习正确的拉弓姿势。   她熟悉这双手,知道他平时思考时喜欢勾着手指,知道他写字时会不自觉用指关节勾笔,知道他指节哪里结有薄茧,还知道他掌心有一道细细的疤痕。   现在,这双她熟悉的手慢慢朝她靠过来,忽然抬起,捏住她下巴。   冰凉的指尖温柔地摩挲她的脸颊。   仿佛有雷声在耳畔炸响。   九宁震惊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完全不认识眼前的周嘉行。   洪流卷起数丈高的浪涛,汹涌而下,铺天盖地,裹挟着万钧之势,直要将她吞噬其中。   全身肌肤炸起细密的鸡皮疙瘩。   她立刻推开周嘉行的胳膊,想往后退。   “别动。”   周嘉行抬起她下巴,声音就在她耳边萦绕。   “从有了这块伤疤后,我就明白,我只能靠我自己,我要活下去,我要离开周家,我想要什么,不能等着别人来施舍我,可怜我……我得自己去争取。我没法选择自己的父亲和母亲,那不要紧,以后,我身边的人,由我自己来选定。”   而他选定的人,必须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属于他。   不管是什么身份。   九宁在意他。   这让他身心愉悦,只是重温这个念头,就忍不住想微笑。   但这还不够。   远远不够。   她还有很多秘密,她可以干干脆脆地离开周家,离开周都督和周嘉暄,将来也会毫不留情地离开他。   那怎么行?   他要她留下来,留在自己身边。   “九宁,听懂了吗?”   他捏着她下巴,柔声问。   九宁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   为周嘉行话语中冷静得过分的温和。   她眼睫低垂,牙关紧咬,微微轻颤。   就在她以为自己的坦诚唤回一个正常的周嘉行时,冰冷的现实像一个冷冷的巴掌抽过来,打得她脑袋发懵。   周嘉行他更不正常了!   长安大乱那天晚上他说的话再一次浮上她心头。   “你有很多不能说的秘密……你接近我另有目的……你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举动,我不会追问,也不需要你对我坦白。待在我身边,想要什么,如实告诉我,我会保护你,随你想去什么地方,想当什么人。没有人欺负你,利用你,拿你去交换什么……你只需要做你自己……”   “不过……不要再骗我了。”   九宁脑子里嗡嗡响了起来。   像是被扔进一个不停打转的大滚筒里,天旋地转,头晕眼花。   她挥开周嘉行的手,捂着脑袋,冷汗涔涔。   以为她想假装头疼好逃避自己的问题,周嘉行没有让开,再次捏住她下巴,强迫她抬起头。   下一刻,他脸色骤变。   “又头疼了?”   他立即松开手,扶住她。   刚才的气势顿时没了,竟有点手忙脚乱。   九宁双眸紧闭,不想理他。   周嘉行皱眉,一只手绕过她肩膀,另一只伸到她腿弯处,抱起她。   坚实的胳膊环住自己,温暖的胸膛靠了过来,头疼仿佛好了些,九宁心里还是想抗拒,但脸却下意识贴着他轻轻蹭了两下。   “阿兄……”   她喃喃道。   周嘉行垂眸,看她一眼。   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双眉紧蹙,眼睫颤动。   周嘉行扬声唤怀朗去请医士,抱紧九宁,送她到床上,给她盖好被褥,坐到床边,俯身,手指轻轻为她按揉太阳穴的位置。   三更半夜,医士睡得正香,忽然被几个亲随拍醒揪起,半抬半拖着拉到大帐里,还没动怒,看到床边周嘉行神色凝重的脸,一肚子火气顿时烟消云散。   “这就奇了。”给九宁诊过脉后,他眉头深锁,“不像是头风症犯了。”   周嘉行:“再看看。”   医士应喏,片刻后,还是摇头:“从脉象上看,无碍。”   周嘉行示意怀朗把刚刚燃起的灯烛凑近些,细看九宁的脸色。   她蜷缩着侧身而睡,眉心微微皱着,眼皮低垂,脸色不像刚才那么惨白,已经睡着了。   这次她的头疼来得快,去得也快。   医士刚才和几个亲随八卦了几句,知道方才两人起了冲突,想起最近的传闻,都说九娘和郞主闹别扭了……   斟酌了一会儿,慢慢道:“这病不易动怒,怒则急火攻心,可能就会头疼。”   语气里有淡淡的责怪。   医者父母心,何况九宁又是个年纪轻轻的娇美小娘子,生得标致,雪肤花貌,容光慑人,而周嘉行年长,医士不由自主就偏心九宁,他认为肯定是周嘉行把九宁气成这样的。   事实好像也差不多。   周嘉行没说什么,轻轻唔了声,挥挥手。   “都出去。”   怀朗几人出了大帐,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下子九娘真要成宝贝了……你看到刚才郞主的脸色没?”亲随中的一人缩了缩肩膀,“以后谁敢惹九娘生气,害她犯头疼,就等着挨棍子罢!”   “挨棍子有什么怕的?别挨刀就行!”   怀朗眼皮抽了抽:挨棍子?   等九宁醒转,头一个要挨棍子的,只怕是郞主自己吧……   ……   北方千里冰封,银装素裹。   在南方,即使是隆冬时节,冰天雪地的皑皑积雪下,依旧时不时冒出一丛丛俏皮的绿。   那是四季常青的松竹。   冬天,它们被层层白雪覆盖。   等到春暖花开时节,积雪融化,山间又是一片深浅浓淡的绿浪翻涌。   当大雪依然扑簌扑簌飘落时,一封紧急战报送抵嵯峨山营地。   契丹军采纳投降的汉臣的建议攻城,接连夺下数座重镇,本该坚守北面的一路大军不战自溃,其他两路先锋军士气大受打击。   该周嘉行出兵了。   与此同时,一封以飞白书写就的亲笔书信辗转数千里,终于抵达它的目的地。   书童捏着信走进书房,对窗下伏案书写的青年行礼:“三郎,信是从长安方向寄过来的,不晓得送它的人用了什么办法,竟然能越过鄂州封锁把信送进来。”   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青年抬起头,眉眼温润。   他接过信,拆开。   刚看到第一排字迹,手指便蓦地收紧。 第96章   前世。   阴雨连绵。   屋内, 锅中茶汤滚沸,浮起珍珠似的小细泡。屋外雨声若有若无,细密雨水凝结成豆大的雨滴, 顺着青瓦坠下, 吧嗒一声, 在石阶前迸裂成无数颗细小的水珠。   九宁觉得有点燥热,推开身上盖的杏子红花开富贵锦被, 坐了起来, 揉揉眉心。   “做噩梦了?”   一碗热茶送到她跟前。   她似乎和煮茶的人很熟悉, 下意识接过茶,眼帘抬起, 目光落到对方脸上。   男人垂眸望着她,眼神很专注。   九宁心里一惊,手颤了一下, 茶碗轻晃。   对方轻笑,扶住她的手臂, 矮身坐到床边,一手绕到她背后, 虚虚环抱着她:“怎么,噩梦还没醒?”   九宁警惕地崩紧了脊背, 抿一口撒了细盐的姜茶,“我怎么会在这儿?”   “你忘了?”   男人脸色微微一沉。   忘了什么?   九宁茫然了片刻, 放下茶碗, 抬头, 仔细审视男人。   男人胡子拉碴,眼圈淡淡一层青黑,身上衣裳虽然整整齐齐、体体面面,可没戴头冠,鬓发松散,神情疲惫,茶香也掩不住他一身酸臭的血腥气。   刚刚盘腿坐在簟席上煮茶的闲适气度,仿佛是她的错觉。   九宁想起来了,他们刚刚被一批杀手追杀。   他的部下很忠心,拼死赶来救他。   她原本是来刺杀他的,但被其他杀手当成劫狱的人,几帮人马在狭小的地牢混战,对方放出毒箭……杀来杀去,满地尸首。   后来九宁根本分不清眼前的人是敌是友,糊里糊涂中被男人和他的部下带了出来。   他们逃了几天,最后逃到这间宅子里,他的部下要送他离开京城,在他的带领下起事,推翻软弱的朝廷,他拒绝了。   无论部下怎么苦劝,他坚持自己的决定。   部下们哭着跪了一地,痛斥朝中奸臣当道,君王昏聩,国将不国。   说到激动处,一拳砸在地上,鲜血染红砖地。   男人坚如磐石,不为所动。   九宁受了点轻伤,冷眼看着那些部下跪在他身后求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昏睡了过去。   模糊记得昏睡前她拒绝和男人同行,男人二话不说,直接扛起她就走。   她觉得头疼,飞快环顾一周,看到自己的靴子放在屏风那儿,掀开被子。   一双手按在她肩膀上,制止她的动作。   “别动。”   男人长腿往上一勾,压住被角,不让她动弹,然后整个人往后仰靠在床栏上,挡住她下床的去路。   九宁握拳,很想对着他脸上那道疤再砍一下。   男人似乎完全没看懂她的敌意,忽然问:“你这几天经常头疼,是不是有什么顽疾?”   九宁没好气地否认:“没有!”   她身体好得很!虽然没法和他们这些习武之人比较,至少也健健康康,不然她也不能风里来雨里去,从江南一直追到漠北。   这几天忽然闹头疼,都是被他给气的。   男人笑了一下。   “那就好。”   语调温和,发自内心地感到欣喜。她年纪不大,落下顽疾可不好。   九宁一怔。   男人迎着她呆愣的目光,无奈地叹口气,抬起手,手指轻轻抚过她发鬓。   看着娇滴滴的,心肠居然这么硬。   对那些游手好闲的小弟那么好,对他就这么绝情。   真是……铁石心肠啊……   所以,他不容许她身边有其他人。   一个都不行。   男人的手指碰到自己的头发,一种怪异的感觉浮上心头。九宁先是僵住,然后瑟缩了一下,浑身别扭。   她皱起眉。   不等她开口骂人,男人已经收回手指。   他扭头,看着屋外绵绵的细雨,“你看,外面在落雨,北边难得看到这种毛毛细雨,像不像我们第一次见的时候?”   九宁眨眨眼睛。   她早忘了第一次遇到男人时是什么场景了。   男人没有回头,但猜得出她脸上现在肯定没有一丝触动。   一般的小娘子在她这个年纪,早就嫁人生子了,就是再迟钝,也该情窦初开,她却懵里懵懂,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   明明其他事情很快就能领会,唯独不懂这些。   哪怕把心剖开给她看,她可能也无动于衷,只会皱着眉问:“你是不是疯了?”   难怪老人总说一物降一物。   这辈子他天不怕地不怕,敢和金銮殿的那位争一个脸红脖子粗,偏偏遇上她这么个不开窍的小东西……   男人嘴角微微一勾,转过脸来,看着九宁的眼睛。   “第一次见的时候,我坐在船里,你挑开乌篷船的帘子走进来……”男人笑了一下,目光灼热,“你穿了件黄袄子,柳绿棉裙,头发很黑,梳得齐齐整整,戴珍珠发箍,腕上还戴了金丝镯,神气十足,小小年纪,非要老气横秋地和船夫说话……你猜我当时在想什么?”   九宁说不清他的眼神里到底有什么,总之,她手脚僵直,一阵毛骨悚然。   听他说起,她记起来了。   ……   第一次相遇时,他奉旨南下,预备铲除盘踞江南、为祸一方的齐家。当时他约齐家家主在湖上会面,齐家知道他这人向来嫉恶如仇,一旦抓到齐家把柄,下手绝不会手软,赴宴前埋伏了几百死士,准备以此威胁他,如果他不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非要一查到底,那就来一个毁尸灭迹。   九宁那时刚刚适应身份不久,初来乍到,一心想着早点结束任务,听说他在湖上泛舟,径直找上门。   然后,她眼见着男人谈笑间当着其他世家的面抓了齐家家主和他的儿子,命人绑了,直接扔下船喂鱼。   齐家的死士前仆后继围过来杀他,他的部下奋死抵抗。周围几艘楼船上莺歌燕舞,世家族老们脸色阴沉,看到底是他的部下赢,还是死士得手。   谁赢,他们就跟从谁。   鲜血染红湖面,整个厮杀的过程中,男人若无其事地坐在乌篷船里,一杯杯喝酒。   九宁误打误撞上了乌篷船,直到混战结束,湖面上所有世家楼船靠过来向男人献殷勤时,才察觉他的身份。   那时他好像确实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她当时想:这男人果然警觉,一定是看出自己的目的,要杀自己。   趁着其他楼船靠过来,男人的注意力被引开,她赶紧逃之夭夭。   ……   男人靠近了些,又问了一遍:“你猜到了吗?”   九宁不吭声。   他当时果断杀了齐家家主和他儿子,新官上任三把火,成功震慑江南世家,她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   男人低笑,“我当时在想,这个小娘子唇红齿白,生得这样貌美,不知道是何许人家?有没有婚配?看她年纪不算大,而我已经年过三十,要是上门求娶,他们家的长辈能许婚吗?要是他们不许,或是她已经有人家了,我以势压人,强迫她嫁,她可会恼?”   屋外雨势突然变大,豆大的雨滴砸在屋瓦上,哗啦啦响成一片。   花丛被雨水浇得抬不起头。   九宁愕然地睁大眼睛。   心跳骤然变快,噗通噗通,像是要从里头蹦出来一样。   “我正想打听你的名姓年纪……”男人说话的声音一沉,“就看到你藏在袖子里的匕首。”   她是来杀他的。   那一刻,男人心里突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又或者说,是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仿佛等了她很久很久。   终于等到她了。   他一生随性而为,十几岁中武举,得罪高官,愤而出走,带领义军守卫边疆,屡次被陷害,屡次死里逃生,至今依然孑然一身,生死关头看到一个俏丽娇艳的小娘子,竟然分心了,而且还一发不可收拾。   如果这小娘子是齐家派来的,那他可能早就将计就计。   他并不在乎她为什么想杀自己。   既然瞧中了,那他有的是法子得到她。   然而,事与愿违。   她古里古怪,就像一个脑子拐不过弯来的学生,非要严格执行老师布置的任务,执拗地要刺杀他,但又不想欠他,于是一次次救他。   当真是心无旁骛,任你东南西北风,她就是岿然不动。   杀他的人很多,只有她最古怪,很多次明明可以杀他,偏要救他。只因为要还他的恩情。   男人心想,这样纠缠下去也好。   既然两人之间横亘着血海深仇,她非要杀他,那就来杀好了。   最好就这样一辈子跟着他。   死死地缠着他。   心里、眼里,永远只有他一个人。   直到他死的那一天。   眼下,诀别的这一天来了。   男人抬起头,看一眼窗外晶亮的雨丝。   杀手不止一批,其他人马上会追过来。   只有今晚了。   他看向九宁。   九宁还在为他刚才那些话愣神,好半晌后,才终于从震惊中缓过神。   她想也不想,立刻后退,一直退到床栏边。   “我是来杀你的。”   她喃喃道。   男人咧嘴笑了笑。   她果然是这样的反应。   “我知道。”   他微笑着说。   九宁呆住。   在地牢时,她也是这么说的。   当时,他也是这么答的。   然后抱住她,以免她被毒箭伤到。   原来、原来……原来他想娶她!   明明知道她要杀他,还是想娶她!   他这人……是什么毛病?   雨声绵密,似有轰鸣在耳边炸响。   “你……”九宁沉默了许久,怔怔地道,“我还是要杀你……”   她心乱如麻,说话的声音都在抖。   不想去思考,不想去权衡,也不想去回想相识以来的种种。   她只想赶紧完成任务,死在他手上,或者杀了他。   一刀两断,干干净净。   “我知道。”   男人不意外她的绝情,重复了一句。   他看向窗外。   “想杀我的人不是一两个奸臣,而是皇帝。纵然逃得了这次,也逃不过下次,我父母早逝,还未娶亲,没有太多负累。”   他早就做好准备。   起事?   部下们想得太简单了,乱臣贼子不是那么好当的。   而且现在朝廷岌岌可危……真的经不起折腾了。   男人解下腰间革带,挂到床沿上。   “我是主战派,绝不会坐视君王丢了气节,朝敌寇卑躬屈膝……我也知道,朝廷真的拿不出钱打仗,他们只能暂时守住江南,稳定民心,等富国强兵之时,再出兵收复中原。”   主和派并非全是贪生怕死之徒,这些男人心里明白。   再打下去,全线崩溃,江南也守不住,到那时,一点复国的希望都没有。   可他不会丢下北方的百姓,护送皇帝南逃。   但他活着,主战派就一日不会放弃希望,朝堂争斗不休,几个藩王蠢蠢欲动,利用他们的矛盾兴风作浪。   亡国就在眼前,他们竟然只想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男人没有多余的选择。   唯有一死。   “我想过了。”男人掩唇咳嗽了一声,“与其死在地牢里,不如死在你手上。所以,我等着你。”   他看着九宁,神色平静。   “你听,他们追过来了。”   屋外传来慢慢靠近的脚步声。   来的人很多,他们冒雨前进,脚步声融于雨声中,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来。   男人笑了笑,“再不动手,你就没机会了。”   他拿起自己的短刀,递给九宁。   九宁一动不动。   他拉开她的手,强行把短刀塞进她手心里。   “我误杀你的家人……现在,是我偿还你的时候。不过……”   男人垂下眼眸,沉默了一会儿,霍然一个翻身,把还在惊愕中的九宁压在身下,手指灵活地挑开她的衣襟。   “不过,不甘心呐!”   他没法甘心!   她就在身边,一日日围着他打转,却是要杀他。   他还没有得到她,没从她那里感受刻骨的欢愉——虽然他已经幻想过很多次,但从来没有想过要强迫她。   原以为只要他耐心谋划,总能打动她,逼她放下执念。   他没时间了。   不甘心!   他抱紧身|下娇软的小美人,动作粗鲁,贪婪。   软玉温香,原来是这种感觉。   他俯身,呼吸变得粗重。   紧紧贴着柔软的她,没有一丝缝隙,恨不能就这样一直贴着,直到揉成一团。   九宁浑身发颤,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整个人压下来,眼神炙热,按着她的胳膊坚实有力,冰凉的唇擦过她的耳鬓。   她头疼欲裂,使出全身力气挣扎,但男人顷刻间不再收敛克制,牢牢地按着她,靠近她,让她感受他蓬勃的欲|望。   唯有这样,才能让她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身上越来越烫,烫得九宁也跟着烧起来,像是要烧着一样。   “放开!”   混乱中,她握住他的短刀,刀尖直直对着他的胸膛。   男人握着她的肩膀,看也不看她手中的刀一眼,双唇在她耳边流连。   “杀了我。”   九宁双手轻颤,闭上眼睛。   “别让我落到他们手上……杀了我,你我一刀两断。”   嗖嗖几声,弓弦嗡嗡震动,七八支铁箭穿透窗户,钉在屋中屏风上,铮铮作响。   屋外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将军何必做垂死挣扎?”   雨中,铁箭上弦,无数道弓箭架在院墙上,密密麻麻,如夏夜流萤,箭尖全部指向里屋。   男人闭了闭眼睛。   “抱歉。”他轻抚九宁的鬓发,“你只能和我死在一起了。”   九宁睁开双眼。   男人对着她微笑:“也好,生不能大被同眠,死同穴。他们为我收尸的时候,可能以为我们是一对殉情的野鸳鸯。”   他说着话的时候,不断有铁箭射穿窗扉,钉在屋中墙上、窗上,屋顶很快被射出一个缺口,雨水和瓦砾哗啦啦砸下来,到处都是嗖嗖的锐响声。   没有时间了!   九宁嘴唇直抖。   如果和男人死在一起,但是不是她亲手杀的,那么任务还是失败……   既然今天要和他一起死,那便同归于尽罢!   她得杀了他。   正如他说的,皇帝要置他于死地,他没有活路,也不想苟且偷生,与其让他死在无名刺客手中,不如亲手了结他……   可是九宁握着短刀的手却在发抖。   一声刺破空气的利响擦过耳畔,铁箭呼啸而过,钉在她耳边,木屑纷飞。   耳膜都要被震破了。   箭如蝗雨,此起彼伏的碎裂声响中,九宁木然地闭上眼睛。   头很疼……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心乱如麻……外面都是追杀他的人……逃不出去,他也不会逃,那就一起死吧……   她等着死亡的到来。   然而,耳边并没有响起任务结束后那熟悉的声响。   九宁等了一会儿,听到一声近在咫尺的闷哼。   温热的鲜血顺着刀尖往下流淌,流过她的手掌,黏稠,湿热。   她呆住了。   有手指擦过她的嘴唇,带着没法说出口的意味,轻轻按揉。   下一刻,她被抱了起来。   男人拥着她,躲开坠落下来的残瓦碎木。   屋里一片狼藉,碎瓦砖砾落雨一样扑簌扑簌往下洒落,灰尘四处飞扬。   屋外,遽然响起刀剑相击的清脆撞响。   九宁愕然回首,透过残破的门框,看到男人的部下正和那些放箭的刺客拼杀在一处。   她手脚冰凉。   耳边传来几声轻笑,男人还牢牢地抱着她,低语:“又骗了你一次。”   九宁悚然。   男人还在笑:“我救了你。”   他救了她,他的部下并没有离开,他等着她来,等着死在她手上。   九宁双唇哆嗦。   他根本没打算和她同归于尽!他只想死在她手上,然后让他的部下出现救下她!   男人低笑,手指擦过她的唇:“牡丹花下死……”   他喃喃了一句,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去。双唇发白,微微一笑。   “你还是欠了我一次……我要死了,这一世,你没机会还了。”   她这么固执,没法还他的恩情,这辈子肯定都忘不了他。   恨他吧。   恨一辈子。   男人抱紧九宁,在她耳边一字字道,“记住了,来世,再还我。”   说完,他再一次紧紧抱住她。   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   ……   男人死了。   他的部下走进来,哽咽着安放好他。   九宁松开手,神情麻木。   两个他的部下拉开她,以前他们看到她一口一个“妖女”,这会儿,他们看着她的目光没有憎恶和警惕,只有隐忍的悲伤。   “将军要我们护送你回乡,北方马上就要守不住了,京城的官员已经跑了一半,他们要迁都。将军都帮你安排好了,扬州那边有人接应我们,将军要你好好活下去。”   部下停顿了一下。   “将军说,你是富贵人家出来的,要我们好好照顾你,不能让你受一点委屈。”   九宁失魂落魄,木然地跟着部下往外走。   走出宅子,雨势渐小,细雨蒙蒙。   她抬起头,任冰凉的雨丝落在脸上。   其实她隐约记得。   细软如烟的连绵细雨中,她挑开乌篷船的帘子,对上一道明锐的视线。   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坐在船中,五官深刻,相貌俊朗,虽是一身平常衣袍,气度如渊渟岳峙。   她当时想,这个男人,还挺好看的。   如果他脸上没有那道疤的话。   九宁捂住脑袋,眼前一黑。   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下一个世界。   她兴致勃勃地回忆往事,发现忘了这个任务是怎么完成的。   好像混战了一番,然后大将军和她都死了。   她拍拍手,没有多想。   每次完成任务都会如此,早就习惯了。   ……   帐篷外,风声呼啸如怒吼,狂风掀起碎雪拍打帐篷,烛火摇曳。   床榻上的九宁翻了个身,手指摸到一缕卷发,猛地惊醒过来。   她睁开眼睛,呆呆地抓起铺在枕边的周嘉行的头发。   他半靠在床边看书,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整个上了床,书还拿在手上,双眼紧闭,睡得很沉。   两人之间本来隔了一床叠起的被褥,但九宁却是枕着他的胳膊醒来的。   她抓着周嘉行的头发,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 第97章   烛泪顺着铜烛台流淌, 凝成嶙峋的小山包形状,灯火昏黄。   周嘉行呼吸均匀,眉心轻皱, 眼圈微微发青。   九宁凝望着他, 出了一会儿神, 松开手指。   卷发从她指间滑走。   一直以来,有个问题始终困扰着她:她到底是谁, 从哪里来, 为什么背负了这样的命运?   在弄清楚这个盘踞心底的疑问前,她没有心思去想其他的事。   又或者说, 她认为这没有意义。   因为她可能还是会忘记的。   就像忘了大将军一样。   她低头擦了擦眼睛, 手背触到一阵湿凉之意, 眼角有些酸涩。   身旁忽然响起衣物摩擦的窸窸窣窣声。   周嘉行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手指抬起她下巴。   九宁神思恍惚,没有躲开。   周嘉行抛开手里的书册, 看着她, “怎么哭了?”   他抬手,拂去她眼角的泪花。   动作很轻柔, 但他倦极睡着之前伏案写信、看书,手指蹭了很多灰, 指节又粗砺,擦过她眼睫时, 一阵刺疼感。   九宁不大舒服, 蹙眉, 往后躲了一下。   周嘉行眸光微沉。   收回手,扭头看着摇曳的烛火,沉默了一会儿,问:“吓成这样?”   平时不是胆子很大的么,竟然吓哭了?   九宁看着他那张和大将军肖似的脸孔,心里还恍惚着,没有吭声。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落泪。   醒来的时候,眼角已经湿了。   她找到枕边的锦帕,擦去泪珠,道:“我没哭!”   语气有点凶。   周嘉行转眸看她,脸上没什么表情。   “头还疼不疼?”   九宁摇摇头。   “哪里不舒服?”   她接着摇头。   “饿不饿?”   还是摇头。   “想不想吃茶?”   她愣愣地点头。   周嘉行下床去了。   他穿靴,绕过屏风,走到帐帘前,吩咐外面等候的随从。不一会儿端着热水热茶进来,一碗送到床边,递给九宁。   九宁接过茶碗捧在手心里,闻到熟悉的紫笋茶香气,抿几口,心里很熨帖。热度从手心往四肢百骸扩散,整个人慢慢暖和过来。   茶喝到一半,她想起昏睡之前的事了。   周嘉行问她听懂了没有。   她当然没听懂,不仅没懂,还更茫然——他简直是疯了,竟然说出那番话,彻彻底底属于他是什么意思?他们之前不是挺和睦的么?她都说了真心把他当兄长,他为什么还不满意?   非要她整天围着他撒娇叫哥哥,和周家彻底断绝关系,以后只认他这一个兄长,全心依赖他,他才称心如意?   未免太霸道了!   现在她好像懂了一点。   正因为懂,所以更觉得不可思议。   抬起头,周嘉行坐在她对面,手里也捧了碗茶,不过没有喝,茶水滚烫,热气氤氲,他的脸藏在黑暗中,看不清神情。   他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提出的要求有多过分,多不合常理。   难怪他权欲心不重,却参与到这场逐鹿中原的角逐之中。大概在他看来,只要足够强大,就能拥有他想要的。   就像他那天在永安寺供佛时说的,他想要什么,那就努力去争。   还有什么比天下之主权力更大?   他说到做到。   九宁浮想联翩,心中暗暗道: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面对他的时候总有一种底气不足的心虚感。   除了欺骗之后的负罪感,还有其他原因。   原来她杀了他那么多次。   九宁喝口茶,心里翻江倒海,酸的、甜的、苦的、辣的、咸的掺杂在一处,搅成一团乱麻,似喜非喜,似悲非悲,似怨非怨,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总之,不是被仇家找上门的恐惧绝望。   茶碗空了,关于前几世的记忆慢慢远去。   坐在她面前的人是周嘉行。   是二哥。   九宁捧着碗发呆。   周嘉行的手伸了过来,取走她手里的碗。   她恍恍惚惚,看他拿着茶碗出去,顺便把睡前忘吹熄的烛火也吹灭了,以为他不会再进来,仰面躺下,准备入睡。   谁也不能打扰她睡觉,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刚整理好被子,周嘉行又进来了。   黑暗中,他径直走进里间,矮身坐在床榻边,作势要脱靴。   九宁睁大眼睛:“你还上来?”   刚才他看书看累了才会合衣睡在自己身边,现在两人都醒了,茶也吃了,他怎么不走?   周嘉行动作一顿。   九宁目光警惕,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以前把他当哥哥,自然不会想到其他事情上面去,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根本不是哥哥,也根本不满足于当哥哥!   她不懂,他也不懂吗?   他那么狡猾,分明懂!   她不想欠别人的,他了解她这一点,才会故意模糊界限。   要是那晚真的答应他的要求,想也不想就知道,他肯定会得寸进尺、步步紧逼,绝不会止步于做她唯一的亲人。   周嘉行抬起头,视线落到九宁脸上,眸光锐利。   九宁被他看得一愣,突然反应过来,心道不好。   但后悔已经晚了。   果然,周嘉行嘴角微微勾起,动作刻意放慢,很慢很慢。   他看着她的眼睛,手指慢慢解开线绳,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脱下长靴。   九宁被他看得头皮发麻。   啪嗒两声,皮靴落地。   周嘉行上了床,越过叠起来的被褥,两手撑在九宁身侧,俯身看她:“我为什么不能上来?”   九宁嘴角微微一抽。   他太可恶了。   为什么非要逼她去怀疑,然后自己去求证?   还我以前那个温和体贴的好二哥!   她闭一闭眼睛,没好气地道:“二哥,我累了,想睡。”   周嘉行看着她。   “睡吧。”   语气再温柔,也掩盖不了他依然在自己床上、还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的事实。   九宁白他一眼。   “你不是有自己的营帐?”   他明明有单独的营帐,平时就在那边和幕僚商议事情、接见来使。   周嘉行神色如常,没有因为九宁的冷淡疏离而恼羞成怒,躺回床边被褥另一头,淡淡道:“我也累了,不想折腾。”   说完,他双手抱臂,准备就这么入睡。   身侧传来她紧张的呼吸声,不必说,她这会儿肯定在隐忍怒火。   周嘉行闭上眼睛。   ……   其实回自己的营帐睡一点都不麻烦,但周嘉行不想回去。   刚才醒来时,怀中热乎乎的。垂眸一瞧,原来坐在床边守着她看书时太累,不知不觉靠着床睡了,她贴了过来,枕着他的胳膊,闭目酣睡。   他没有惊动她,就着昏暗的烛火看她,看了许久。   她爱讲究,这种严寒天气也天天洗漱,不知道搽了什么,头发香,脸颊香,身上也有一股幽香。梦中姿态放松,靠着自己,身子又香又软。   这种时候,周嘉行忽然想起军中军汉们私底下说的荤话。   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   确实不一样。   又娇又软。   小小的一团倚在自己怀中,毫无防备,全然信任。   他只是虚抱着她,就觉得平静而满足,所有不受控制的负面情绪暂时蛰伏起来。   像是缺失的那一块终于补完整了,此时的她如果开口提什么要求,他全都会答应。   周嘉行不禁低头,看着九宁的唇。   朱唇一点。   像暮春时节殷红的樱桃,娇艳欲滴。   他被蛊惑住了,一点一点靠近,想尝一尝那唇是不是像看起来的那样甜美。   九宁忽然动了一下,慢慢蹙起眉,眼睫轻颤,沁出几点泪珠。   周嘉行顿住了。   他重新坐直,感觉到她似乎要醒了,慢慢闭上眼睛。   ……   抱着她睡的感觉很好。   以前没感受到,现在人就在自己身边,为什么要委屈自己?   困着她,只是当她的兄长……   那怎么够?   周嘉行觉得,以后不管多忙,还是过来和她一起睡罢,正好可以顺便看着她。   于是,他果真这么做了。   看周嘉行似乎真的想赖在自己枕边睡,九宁沉默了半晌,等他睡着,掀开被子。   他爱睡就睡吧,她出去!   刚要跨过周嘉行下床,双眼紧闭的他突然扣住她的手腕,猛地一个翻身,压着她躺下。   床架发出吱嘎吱嘎的细响声。   等九宁反应过来时,周嘉行整个压过来,像座山一样覆在她身上,中间隔了层被褥。   “你……”   “别动。”周嘉行死死扣着她的手,“九宁,我的意思,你真的听懂了吗?”   九宁怔住。   周嘉行看着她因为激动紧咬着的微微发白的唇,低下头,嘴唇擦过她的脸颊,伏在她耳边,一字字道:“你把我当哥哥,可以,我不在乎。我要你,要你整个人属于我。亲人,还是男人,都是我。”   坚实的胳膊就压在自己身上,隔了层被褥,他的脉搏跳动清晰地传过来。   噗通噗通,心跳似乎要融合到一起去。   九宁看着周嘉行,双手微微发颤。   她隐约感觉到了。   他阴戾背后的一步步谋算。   他很冷静,一点一点打破她的防线,让她一次次崩溃,乃至于找回被封锁的记忆,最终开始正视他那种近乎疯狂的感情。   周嘉行压着她,立刻感受到她的无措。   他松开了些,给她拢紧被角。   “以后,我每晚都在这里睡。”   语气非常温和,哄人似的轻柔语调。   却让九宁不禁战栗。   周嘉行起身,打开那床叠起的被褥,就在九宁枕边躺下睡觉。   九宁一动不动,耳边还回响着他刚才说的那句话。   果然,他亲口说出来了。   哥哥他要当,男人他也要当……   这么荒谬的话竟然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所以说,雪庭当时遇到求救的路人因而耽搁行程,也是他安排的?   九宁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慌乱。   这时候,她竟然走神了。   她确实天生丽质,生得好看,很多人光看她这张脸就打她的主意……   可是,周嘉行不是铁石心肠,不爱美人的吗?   短短一盏茶的工夫,她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   行军床不大,周嘉行就在旁边,睡得很安稳的样子。   她揉揉眉心,小心翼翼掀开被角。   刚爬起来,周嘉行霍然睁开眼睛,双眸似暗夜中的苍狼,亮得惊人。   他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心机深沉,喜怒不形于色,不知道到底在想什么,又别扭又固执,现在还病态,还……还起了色|心!   九宁咬牙切齿,几乎是气急败坏地低声道:“我要去起夜!你也要跟来吗?”   气氛凝滞了一瞬。   片刻后,周嘉行跟着坐起身,却没有要下床的意思。   “让你的侍女进来服侍你。”   他若无其事地道,拍了拍手。   九宁有些恼羞成怒,愤愤地下了床。   帐篷外候着的随从进帐,垂首站在屏风外,听周嘉行吩咐,应喏,很快把多弟带进来,然后低头出去,整个过程头也不抬。   多弟半夜被叫起送进帐篷,低头站在屏风前,瑟瑟发抖。   九宁看她一眼,想起她是书里毒死周嘉行的人,心里一个咯噔。   多弟该不会因为被强行抓出去就对周嘉行怀恨于心吧?   “九娘。”怕什么来什么,多弟面带惶恐之色,压低声音问她,“周使君对你做什么了?”   外边的长榻上被褥整齐,没有人在上面睡过的痕迹,但周使君分明在大帐里,而且还睡在这儿。除了长榻,他还能睡哪儿?   多弟手脚冰凉:他的怀疑没有错,周使君果然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不对,他不是君子,不然就不会扣着九娘不放了。   九宁按着多弟的手,赶紧解释:“没有做什么……我和二哥闹别扭而已。”   多弟将信将疑。   九宁叹口气,道:“真的,只是闹别扭。”   只不过这个大别扭现在赖到她床上去了。   而她一点招架之力都没有。 第98章   安抚好多弟,九宁故意拖拉了一会儿。   等了许久, 没听见里面周嘉行说话, 她试探着走到长榻边, 掀开被褥。   周嘉行依旧没吭声, 看样子没有要出来抓她进去的意思。   她有些感慨, 合衣躺下。   大帐里萦绕着一抹袅袅茶香, 静悄悄的。   隔着一道屏风, 两人一个躺在床上, 一个睡长榻,都没说话。   安静了半晌。   忽然响起行军床摇动的吱嘎响声。   九宁立刻坐起来,望着屏风,神情警惕。   没有长靴落地的声音。   她松了口气,躺回去,枕着自己的手臂,还没放松下来,长靴踏过毡毯, 脚步声朝她靠近。   周嘉行还是起来了, 黑暗中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长榻边, 俯身, 拦腰抱起她。   九宁来不及反应,人已经被送回床榻上。   “睡。”   周嘉行放下她,跟着上了床, 卷起被褥盖到她身上, 一只胳膊伸过来轻轻压住她, 言简意赅地道。   说完,闭上眼睛,真的睡了。   九宁无语了很久。   她心神俱疲,盯着周嘉行近在咫尺的浓密眼睫,出了一会儿神。   周嘉行显然累极,很快睡熟了。   他连睡姿都一丝不苟,原本侧躺着,一只手紧紧压着她。睡着睡着又自己翻过身去,睡得笔直端正。   睡觉的姿势竟然这么正经!   趁他松开手,九宁慢慢坐起来,拥紧被子,背靠着床栏,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如果别人这么对她,她根本不会犹豫迟疑。   但这人是周嘉行。   她讨厌纠缠不清的状态,想趁这个机会和他理清楚所有事情,所以不怕他发疯。   既然要快刀斩乱麻,一起说开了也好。   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她想弄清楚他到底为什么别扭。   虽然说开的结果完全不像她想象中的那么平顺,相反好像更混乱了……   但至少现在她知道周嘉行在想什么。   九宁回想周嘉行刚才说的那几句话,忍不住扶额,有些头疼。   不知不觉,天边渐渐浮起几丝鱼肚白。   凌晨,有急促的脚步声朝帐篷靠近,片刻后,怀朗的声音响起:“郞主,有急报。”   床上的周嘉行睁开眼睛。   他先扫一眼身侧,发现九宁蜷缩成一团靠在床脚,盘腿坐着,脑袋一点一点,在打瞌睡。   就这样坐了半夜?   他起身,手伸到九宁背后,扶她躺下,扯过被褥拢住她肩膀。   动作很轻柔。   九宁呓语了几声,以为他是照顾自己的侍女,眼睛还没睁开,自然而然抱着被褥蹭了蹭,撒娇道:“还早,不想起……”   周嘉行顿了一下,低头看她,摸摸她的发鬓,温和道,“不用起,接着睡。”   睡到什么时候都可以。   不同于侍女带着宠溺、笑意的柔和嗓音,耳畔的低语音质沙哑,很有磁性。   九宁立刻醒了过来,眼睛睁大,眼神清明。   四目相对。   周嘉行没说话,收回手指,起身出了帐篷。   原来把他当成其他人了。   他迎着日出前冰冷的晨风走出去。   ……   一个时辰后,天亮了。风雪隐去,露出微微泛青的天空。   营地的气氛明显凝重紧张了几分。   怀朗告诉九宁,周嘉行去另一处营地了。   她抬头望一眼阴沉的天,“什么时候出发?”   营地里已经传遍了,有一路援兵不战自溃,阿史那勃格那边孤立无援,情况危急,周嘉行正调集兵马准备支援。   怀朗道:“应该是今晚。”   九宁唔了一声。   她找来阿山,问他自己从牙人那里买来的革带有没有带来。   阿山挠了挠脑袋,“我不记得了……好像郞主拿去了。”   说起革带,他就想起那两只聒噪的大公鸡,不会下蛋,只会从早到晚打鸣。他实在烦不胜烦,很想宰了下酒,可郞主不让,他只能好生伺候那两只大公鸡,到现在还得隔几天去看一回,免得其他不懂事的军汉把两只鸡当成下酒菜给炖了。   听阿山提起两只雄鸡,九宁哭笑不得。   那晚等周嘉行等得无聊,故意作弄他一下,才会在他的书房捣乱。   藏两只鸡吓人这种幼稚的行为,放在以前,她不会这么做。但当时以为周嘉行的隐瞒只是出于忌惮周家,没想过会和他闹得这么僵,也就没想那么多。   说到底,因为一起北上,途中几个月朝夕相处,真的把周嘉行当成哥哥,在他面前越来越放松,越来越没有顾忌,才会做出那样稚气的举动。   阿山搓搓手,问:“九娘,要不再找几个牙人上山来?部落商队里有很多当牙侩的。”   九宁摇头道:“不用麻烦。”   既然东西周嘉行自己拿去了,那她也不必费心去找。   本来是准备送给他的生辰礼……虽然现在闹成这样,她还是希望东西能送到他手上。   九宁叫来多弟,梳洗打扮,换了件厚蜀锦翻领袍,头发也洗了一遍,坐在炉边一点点烤干。   午后,阿山和几个随从满脸带笑,扛着一只大口袋过来找九宁。   “九娘,你看,有没有你喜欢的?”   随从们嬉笑着打开布口袋,一股难闻的气味钻了出来。   九宁掩鼻:“这是什么?”   阿山道:“是兽皮,我们从部落的牙人那里讨来的,羊皮、牛皮、马皮、鹿皮都有,还有老虎皮呢!”   他说着,抖开布口袋,一张张兽皮滚落出来。   九宁一脸讶异。   阿山几人站在她面前,嘿嘿傻笑。   这时,周嘉行刚好回来了。   他站在大帐外,透过掀开一半的帐帘,看一眼满地兽皮,目光从阿山几人脸上扫过,双眉轻皱。   九宁走到阿山身边看仔细那些兽皮,正好背对着门口。   她嫣然一笑,莞尔道:“怎么找来这些稀罕宝贝?”   阿山呆呆地看着她。   片刻后,才想起来回答:“这、这些不、不值钱!都给你!还有好多哩!”   只要能让她高兴点。   周嘉行眸光暗沉。   站在一旁的怀朗看他没有进去的意思,立刻把帐帘放下了。   “郞主,这不能怪阿山……他们以为九娘是您的妹妹。”   他小声说。   送九宁回江州后,随从们知道九宁是周家小娘子,认定她是周嘉行的妹妹,之后周家发生的事他们略微知道一些,但并不清楚九宁的真实身世。   对他们来说,九宁是郞主的妹妹,世家娇养出来的千金贵小姐,漂亮,爽朗,和善,大方。   他们不喜欢伺候人,但九宁一点都不难伺候,通情达理,善解人意。娇气的时候完全不会让人觉得她讨厌,相反只会愧疚没照顾好她。而且大多数时候她一点都不娇气,很能吃苦,风雪天里也能和他们一样骑马赶路。   亲随们私底下说,不晓得九宁将来会挑一个什么样的夫婿。郞主现在是使君了,以后是不是只看得上和他一样身份的郎君当他的妹婿?   怀朗没敢说得太明白。   周嘉行听懂了,回眸扫一眼帐篷,听着里头传出来的说笑声,面无表情地问:“他们经常这么做?”   怀朗点了点头,“他们看九娘这些天和……您起了争执,想哄她高兴。”   周嘉行踱步走进旁边的营帐,忽然想起,那天九宁也说过这样的话,她提起过阿山,说她明白阿山他们对她的体贴……   他脸色沉了下来。   怀朗趁机道:“郞主,九娘是在中原长大的,和我们苏部不一样。您、您没说过九娘的身份,不止阿山他们这几个糊涂虫看不清,其他人也看不清。”   事实上,除了郞主自己,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在阿山他们心目中,自家郞主是一个沉默寡言、正经严肃的好兄长,偶尔他们也会奇怪郞主对九宁好像太在意了,但最后全都一致认定郞主这是太疼爱妹妹了才会如此,哪里能想到郞主对九宁的占有欲会这么强?   怀朗也是慢慢猜出来的。   起初他不敢相信,因为他深知郞主的为人,既然郞主有这个心思,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怀朗毕竟年长,别的不说,至少这方面的经验比周嘉行多得多。   他斟酌着说出一直想说的话:“郞主既然有心,怎么不先定下来?不然这样不明不白,九娘毕竟是小娘子,心里肯定不好过,他们汉人很看重这些。定下名分,其他人自然也就懂了,以后阿山他们绝不敢对九娘不敬。”   “名分?”   周嘉行坐于书案前,翻开一张羊皮纸,摇了摇头。   不是他不想给,而是一旦要给,九宁立刻就会和他划清界限。   他拿起笔,在纸上勾画了几笔,道:“出发前,让阿山他们进帐议事。”   怀朗知道他要敲打阿山,应喏。   ……   九宁最后推却不过阿山的盛情,挑了几张兽皮。   她拿出自己积攒的宝石和他交换,道:“不能白拿你们的东西,你们不收,下次我也不要了。”   阿山不想要宝石,不过看她笑意盈盈的娇俏模样,一句话说不出,只能捧着宝石嘿嘿笑。   九宁刚拿出宝石交换兽皮,不一会儿,多弟捧着一匣子宝石进帐,说是别人送她的。   “这么巧?我才拿了几颗出去……”   九宁翻开匣子扫一眼。   “谁送来的?”   “是苏部的人,那个少主,叫阿延那的。”多弟道,“他人在外面,要向您赔罪。”   九宁挑挑眉。   阿延那站在大帐外,忍受着阿山一行人向他看过来的鄙夷目光,眼眉低垂,双手揣在袖子里,全身上下,透出一股老实乖巧劲儿。   他是主动过来找九宁赔不是的。   经历阿史那部被铲除的事,他惊魂未定,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夜里阿史那部的人趁人不备,刺杀几位部落首领,把周嘉行给惹恼了,又有一批人被抓走处置。   阿延那知道自己身上嫌疑重,之前还得罪过周嘉行,生怕他一个气不顺再把自己拎出去杀鸡儆猴,和阿耶通过气,揣着积攒的宝石巴巴地过来找九宁,想求她帮忙说情。   虽然九宁冷漠地拒绝过他,但阿延那思来想去,能够让周嘉行改变主意的,也只有她了。   死马当成活马医,这一趟他非来不可。   他已经打听清楚,九宁是周嘉行在中原的异母妹妹。所以在部落的时候他非要霸占九宁,周嘉行才会那么震怒,不惜放弃副首领之位也要抢走她。   弄明白事情原委后,阿延那心里很委屈:既然周嘉行那时候认出自己的妹妹了,为什么还瞒着?   害他误会。   他还在回忆往事,那边帐帘掀开,一个侍女拿着他的匣子走出来,道:“九娘不想见你。”   阿延那不肯拿匣子,赔笑道:“既然九娘不得空,那就不打扰她了。这些是我的一点心意,请她不要嫌弃。”   两人正拉扯着,身后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周嘉行在部将的簇拥中走了过来。   阿延那一回头,看到他,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下意识抬脚,一溜烟跑了。   周嘉行看着他的背影,挥挥手,示意部将们退下。   部将们陆续离开。   周嘉行问不远处的阿山:“他来做什么?”   阿山看着多弟。   多弟攥着阿延那的匣子,道:“他送给九娘的,九娘不肯要,我正要还他。”   她故意说得模糊,偷偷撩起眼皮,观察周嘉行的反应。   周嘉行给阿山使了个眼色。   阿山会意,拿走多弟手里的匣子。   “我去还!”   少主配不上九娘,休想打九娘的主意!   周嘉行踱步,走到帐篷前,手抬起,却没撩开帘子。   多弟站在他身后,满腹狐疑地盯着他。   周嘉行突然转过身来。   她吓了一跳,赶紧低头。   长靴离她越来越近,从她身边经过,然后越来越远,最后从她的视线消失了。   她等了一会儿,转身进帐,说了匣子被阿山拿走的事。   最后道:“周使君知道了。”   九宁喔一声,知道就知道,有什么要紧?她又没收那个匣子。   不过周嘉行为什么在门口站一会儿又走了?   他马上要出征了,虽然他肯定不会在战场上出事,但这一走少说要几个月,有些话得告诉他。   九宁想了想,道:“你去打听一下我二哥他什么时候得闲,我要见他。”   多弟觉得这个时候去见周嘉行不妥,嘴唇嗫嚅了两下,出去传话。   亲随们都说周嘉行不得空,除了幕僚谁都不见。   多弟原话告诉九宁。   九宁道:“那等着吧。”   这一等就等到傍晚,周嘉行还在营帐里。   九宁没看到什么人过来见他,找其他人一打听,才知所有部署已经下达,只等周嘉行发兵,部将们已经离开。   也就是说,周嘉行下午独自一个人待在营帐,什么“不得空”,都是骗她的!   九宁不等了,直接找到营帐前。   怀朗没敢拦她,事实上他巴不得九宁过来,帮她打起帘子。   大帐里很安静,周嘉行坐在书案前,眉头紧锁,低头演算着什么。   忽然传来脚步声,他低斥一句:“出去。”   说完,闻到一丝淡淡的甜香味。   他动作一顿。   这香味他熟悉。   是她头发的香味,她很爱护自己的头发,每次洗完喜欢搽一些润发的香泽。   他抬起头。   九宁径直朝他走过来,乌发松松挽了个一窝丝的形状,新浴出来换了身男装,朱唇榴齿,肤如凝脂,一双乌黑漆亮的明眸,不必说话,眼波流转,便有一股动人气韵。正是青春年少,不必妆粉也明艳无俦的年纪。   严寒冬日,闻着从她发间散发出来的甜香,周嘉行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紧。   九宁走到他面前,道:“我晓得你忙,就耽误你一会儿。”   周嘉行垂下眼眸。   九宁真诚道:“二哥,其他事我们可以慢慢解决,现在战事要紧,你在外头诸事小心。”   说完,她转身出去。   刚走出一步,手忽然被攥住了。   她回头。   周嘉行攥着她的手,仍然低头坐着。   她这会儿心平气和,没挣开。   周嘉行微微使力,拉她坐下。   他坐着拉她,她要是直接顺着力道坐下去,正好会坐到他大腿上。   九宁嘴角轻轻抽了抽。   看不出来呀,他怎么这么熟练!   她不想顺势坐到他身上去,往旁边让了一下,坐到他身边空着的地方。   周嘉行脸上没什么表情,就好像他拉这一下就只是单纯想让她坐下似的,一手扣着她手腕,另一只手指指羊皮纸上绘制的地图。   “这里是我和阿史那勃格约定好驻军的地方。”   听他说的是正事,九宁定定神,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问:“你刚刚杀了阿史那部的人,阿史那勃格能信吗?”   “他只是养子,和阿史那部关系很远,我在动手之前知会过他。”   九宁喔一声,点点头。   “我常听阿翁……”她顿一下,感觉到周嘉行眼光有点冷,心里偷偷腹诽一句,改口道,“我听周都督说过,李司空的根基在河东,如果契丹人改而攻向河东,他肯定立刻抽走兵力回去守太原,到时候整个中原就空了,其他人不会出兵支援你,你小心提防这个……要是河东军靠不住,宋州、许州军最好说动……”   她说着,不经意看到周嘉行嘴角微微勾起,似乎在笑,立刻止住话头。   周嘉行看着她。   她轻声说:“我不懂打仗的事,只是随口说说,有些是周都督念叨过的,或许对你有用。”   周嘉行唔了一声,依旧扣着她的手,道:“别怕。”   啊?   九宁没听懂。   周嘉行点点羊皮纸,道:“契丹立国不久,有侵吞中原的野心,但没有这样的实力,眼下中原四分五裂,各地守将不想折损兵力,所以他们才能长驱直入。”   九宁知道他不是轻狂或是轻敌。   契丹现在确实算不上是最大的威胁,因为他们还没拿到十六州。中原几地豪强争权夺势,出于利益需要朝契丹俯首称臣以换得支持,才会让契丹有机可乘。   “他们的粮草也跟不上。而且他们作风野蛮,每攻一座城池必会屠戮平民,不得人心。”   周嘉行接着说,拍了拍九宁的脑袋,“别怕,我不会出事。”   九宁没说话。   感觉好像回到以前,他依旧还是那个温和的二哥。   这时,怀朗在外面道:“郞主,他们来了。”   九宁赶紧起身。   周嘉行也站了起来。   九宁转过屏风,正要出去,周嘉行道:“你留下来。”   指一指地上并排放着的两把胡床。   “过去坐着。”   九宁以为他还有话要说,走到胡床前,随便挑了一张坐下。   帐子撩开,阿山打头走了进来,然后是其他亲随,接着是周嘉行平时最倚重的几个部将。   最后进来的人是阿延那。   阿延那战战兢兢走进大帐,眼神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眼珠骨碌碌转一圈,看到坐在胡床上的九宁,眼睛顿时瞪得溜圆。   一脸见了鬼一样的表情。 第99章   这对狗男女!   看到九宁坐在那把和另一张胡床并排放着的胡床上时, 似有惊雷在头顶炸响, 劈得阿延那眼冒金星,半天回不过神。   然后,他心里只剩下这一句控诉。   狗男女!   在他以为周嘉行是九宁的情郎时, 他不惜和周嘉行作对, 费尽心机要把九宁抢到手中, 为此得罪周嘉行, 被父亲训斥。   后来别人告诉他九宁是周嘉行的妹妹, 他恍然大悟,痛恨自己当时没看出来,白白得罪人。   追悔莫及。   等他终于收拾好心情, 自认倒霉, 诚心诚意找九宁赔罪时, 却看到眼前这样的场景!   她又变成周嘉行的人了!   呸!   阿延那狠狠啐一口。   什么兄长, 什么妹妹,什么周家,什么苏九……   并排安放的胡床, 一把象征首领,另一把, 只有地位能和首领平起平坐的首领夫人有资格并坐!   阿延那忽然眼圈一红,双手捧住脸。   再也不相信他们了!   ……   九宁注意到阿延那看自己的眼神格外古怪,没有多加理会。   营地里又不是没女子, 她那天还看到一个部落的首领就是女人, 他摆出那副表情是什么意思?   没见过穿男装的美人吗?   她眸光一转, 看向其他人,眉头轻蹙。   平时看到她嬉皮笑脸的阿山几人发现她也在这里后,神情大变,全都僵住了,呆呆地看着她。   就像是不认识她一样。   一个个惊恐万状,呼吸都屏住了。   大帐里鸦雀无声。   刚才还见过,这会儿怎么都哑巴了?   九宁心里一跳,直觉情况不对。   这些随从现在的这种呆滞,和以前那种对着她的呆愣完全不同。   她立刻要起身,刚动了一下,周嘉行走过来,俯身,按住她的肩膀。   他贴着她耳畔,缓缓道:“别动。阿山他们逾矩了,让他们看明白自己的身份,也让他们明白,你是我的什么人。”   因为他没有公开表露对她的心意,所有人以为九宁还是他妹妹,他们想方设法朝她献殷勤,哄她发笑,意图是什么,不必怀朗点明,他比谁都清楚。   还好现在什么都没发生,阿山他们只是单纯的知慕少艾。   周嘉行说话时的热气就萦绕在耳边。   九宁手心发麻。   原来如此。   她记得他曾随口提起,有些胡族部落的女子地位很高,首领夫人可以和首领并排坐胡床参与族中议事。   这两把胡床早就放在这儿了。   他要她当着阿山他们的面坐在这儿,就是要警告阿山他们。   九宁闭一闭眼睛,没有动。   原来刚才并坐着谈话时他那一刹那的温和只是她的错觉。   不,也不全然是错觉,温和的那个二哥是他。   现在这个强势的二哥也是他。   怀朗领头,大帐里的所有人慢慢反应过来,先给周嘉行行礼。   然后一起看向九宁,郑重朝她致意,行的是同样的礼节。   没有任何迟疑,动作恭敬。   阿山回过神,也和其他人一样行了礼,虽然动作慢了其他人一步,但神情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呆滞。   他看着周嘉行的目光,依旧忠诚,敬仰。   周嘉行也没有特别注意他或者提防他,大方磊落地暗示完,开始吩咐事情。   九宁没作声。   等所有人告退出去,她慢慢站起身。   天光昏暗,帐篷里点起油灯,一星如豆灯火照亮周嘉行的侧脸。   他低头写着什么。   九宁头也不回地出了帐篷。   等在外面的怀朗跟上她,送她回大帐。   九宁扫一眼左右。   外面都是生面孔,阿山几人从大帐出来后便消失不见了。   她低声问:“二哥会怎么处置阿山他们?”   怀朗愣了一下,反问:“为什么要处置?”   在他看来,郞主让阿山他们向九宁行礼,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阿山他们服从强者,既然效忠郞主,就不会三心两意。以后他们会自己注意分寸,保持距离。如果谁不服,大可以直接提出挑战。而不是一边假意服从,一边阳奉阴违。部落的人耻于这种小人行径。   九宁松口气。   是她多心了,周嘉行再别扭,也不会丧失理智。   她回到自己的大帐,不意外地发现外面多了十几个亲随。   周嘉行即将出征,自然会加派人手看住她。   九宁找来纸笔,盘腿坐下,脑子里回忆刚才在周嘉行那里看到的舆图,把能记住的画在纸上。   帐子轻轻摇动,多弟端着热水走进来,神色震动,小声道:“九娘,我都听说了!”   营地里传遍了,那个叫阿延那的少主是哭着走出大帐的。现在大家都把九宁当成周嘉行的夫人来看待,还有人找多弟打听什么时候办喜事。   能和首领平起平坐的夫人必定是正室夫人,其他部落的人已经分头行动,悄悄预备贺礼。   多弟找了很多人打听他们部落里的规矩,得知不是所有首领夫人有资格参与议事后,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   她跟着九宁从南走到北,眼界开阔,深知现在世道不太平,弱肉强食,强者为尊,唯有兵强马壮者才能不被欺侮。   九宁生得美貌,心地又好,得有人护着她才行。周家打着那样的主意,她要是回到周家,肯定会被送出去。   多弟不喜欢周家,也不希望九宁回去。   可不回去,还能去哪儿?   周嘉行对九宁好,而且不在乎她是不是他的妹妹,毫不犹豫地救她,体贴照顾她。   多弟当时觉得,跟着周嘉行是个不错的选择。   后来两人闹翻,周嘉行强行留下九宁,多弟心里冷笑:原来周嘉行是那种心思!是她看走眼了!   她提防着周嘉行。   但现在知道周嘉行真心想娶九宁,她思前想后,权衡利弊,突然觉得这样其实也不错。   男人都是一样的,与其惶惶不可终日,不如好好利用眼前这一个。   正好九宁也不讨厌周嘉行。   多弟看得出来:九宁有办法安抚周嘉行,只要她想,她能让周嘉行对她言听计从、百依百顺。   但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九宁没有那么做。   多弟很疑惑:撒个娇就能解决的事,为什么九宁不愿意?   她放下铜盆,服侍九宁洗脸,缓缓说出自己的想法:“九娘,周使君虽然是后起之秀,但势力已经扩张到襄州,他掌握商路,所有商队都要给他过路钱,他的钱肯定多得花不完!”   嫁给周使君,花他的钱,支使他的人手!到时候,她们再也不用担惊受怕,想要什么有什么。   当然,前提是周使君是真心的。   九宁明白多弟在暗示什么,摇头失笑。   多弟果然还是多弟,永远以利益为先。   她拿起一支银簪拨了拨碗里的灯芯,看着昏黄的火苗,道:“他是二哥。”   确实如多弟所说,周嘉行想要她,不是正好吗?她可以利用这一点控制周嘉行,继而控制天下局势,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反正她没有意中人。   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但如果真那样做了……那周嘉行心底的那个结可能永远都解不开。   这个别扭的家伙,知道她接近他另有目的,想用这一点作交换,说得冷静从容,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一点都不计较其他……看起来好像很强硬……   却让九宁觉得难过。   为他难过。   她慢慢合上画好的地图,轻声道:“他是我二哥,我不想再骗他。”   不管这段时间心里有多混乱,她始终记得这一点。   一切从她的欺骗开始,她不想再以欺骗结束。   多弟似懂非懂,走到一边自己琢磨去了。   ……   大帐外,怀朗一脸疑惑,看着面对着帐帘却一动不动、身影像是僵住的周嘉行。   郞主这是怎么了?   他犹豫了一下,正想开口提醒,周嘉行慢慢转过身来,神色有些异常,浅色双眸,闪过冷冷的暗芒。   “郞主可是想见九娘?”   怀朗试探着问。   周嘉行沉默不语。   怀朗便不问了。   过了一会儿,周嘉行回眸,凝望大帐。   部将们整装待发,就站在不远处等着他。   旗帜飘扬,风吹飒飒作响。   一轮明月缓缓爬上山巅,营地角落里燃了几堆篝火,木柴熊熊燃烧,巡视的兵士绕着营地骑行,马蹄深深陷进积雪里,远处有笑骂声传来。   周嘉行想起那个月夜,和九宁一起,沐浴在无边月色中,并辔而行。   群山静默,四野沉寂,月华泼地如水,潺潺浮动。   抬起头,漫天绚烂辉光。   九宁骑在马背上,回眸朝他微微一笑。月光如银,她似乎也融在那一丝丝柔和的光芒中,点漆双眸,亮如星辰,随时可能乘风归去,化作夜空中的繁星。   他想把这颗闪耀的星子留在自己身边。   不论什么身份。   那一刻,就如醍醐灌顶,这个念头如闪电般掠过周嘉行心头。   无比强烈。   就好像曾有无数个他、无数次仰望头顶璀璨星空,无数次在心底发出同样强烈的渴求。   这渴求深入骨髓。   埋藏在记忆深处,一旦激发,无法抑制。   但是凡人怎么能奢望拥有高贵的星辰呢?   唯有变得更强。   强大到没人能阻止他。   ……   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缓缓靠近,一队手持火把的兵士踏着整齐的步伐走过来,肃容而立。   周嘉行接过其中一位兵士恭敬举起的弯弓,挎好,翻身上马。   怀朗不禁问:“郞主不和九娘说句话吗?”   周嘉行收回凝望大帐的目光,火光斜斜找过来,笼在他身上,线条分明的脸镀上一层柔和的晕光,眸光深邃。   “不必。照顾好她。”   语调冷淡。   但怀朗听得出其中的分量,恭敬应喏。   ……   出征的队伍走得不声不响。   等九宁听到号角声走出帐篷追到营地外时,只看到暗沉的夜色中无数道摇曳的火把,身着甲衣的军士们簇拥着他们的首领,像一条流动的星河,慢慢融于夜色中。   他走了。   她目送他的背影一点一点被夜色吞没,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了,拢紧披帛,转身回大帐。   首领离去,营地陡然空了不少,静悄悄的,连马的嘶鸣声也像是消失了一样。   夜深了,寒风冷得刺骨,巡视的兵士依旧尽忠职守,围着营地一圈圈巡查。   鸦雀无声的寂静中,暗夜里突然窜出十几个黑影。   他们行动迅速,没发出一点声响,悄无声息地接近营地,目标直指大帐。   大帐里没有点灯,九宁已经歇下了。   但她没有睡,依旧穿着厚翻领袍,小冠束发,脚下踏长靴,盘腿坐在床上,闭目沉思。   听到暗夜里陡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声,她睁开眼睛。   怀朗也听到这突兀的声响了,立刻发出警示声,佩刀出鞘,和不速之客缠斗在一处。   外面传来厮打声。   九宁没有动。   混乱中,一道黑影无声扑向大帐,快步走进来,绕过屏风,看到她,俯身行礼,恭敬道:“殿下。”   九宁下床,“雪庭呢?”   来人是个武僧,答:“阿师在十里外的地方准备接应。”   九宁走出屏风,拢紧长发,“找到他们在哪儿了?”   武僧道:“找到了,他们入蜀,经过梓州的时候,被梓州的孟乾宁扣下了。”   九宁唔一声。   孟乾宁这名字她有印象,是个混不吝的主儿。   这时,一把长刀划开帐帘,怀朗扑了进来。   外面乱成一团,火把的光芒照进大帐,映在九宁脸上。   她神色平静。   怀朗愕然,看看她,再看看站在她身前举着长枪做出保护姿态的武僧,明白过来。   九娘和这些来劫走她的人是一伙的。   或者说,这些人就是九娘安排的,她等着郞主离开,立刻发出号令,让这些人来救她。   难怪这些人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靠近这里,他们肯定早就在九娘的帮助下混进营地了!   怀朗叹口气,举起长刀:“九娘,我得遵照郞主的吩咐,得罪了。”   九宁点点头,扭头对武僧道:“不要伤人。”   武僧应喏,上前一步,一枪挥下。   怀朗举刀,格开他的长枪。   兵器击打在一处,发出让人牙酸的锐响。   趁怀朗分|身无术,另外几个武僧奔进大帐,护送九宁先离开,送她上了匹马:“殿下先走,我们留下断后。”   说完,猛地拍一下马背,骏马长嘶,撒开四蹄,不要命地狂奔起来。   四名肩披白氅的亲兵飞身上马,跟上九宁,手中长枪接连挑翻前来阻拦他们的兵士,牢牢跟在九宁四周,护着她冲出营地。   骏马利箭一般飞驰,九宁稳住身形,回头看一眼营地。   如她所料,其他部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选择在一旁观望,没有贸然靠近。   这里毕竟不是军营,只是参加盟约的部落会面议事的地方,守卫还是有松懈之处。   马蹄如雷,回荡在无垠雪地中。   很快,武僧勒马停下来,道:“殿下,阿师就在此处等候。”   他话音落下,道旁忽然窜出十几支火把,一队人马骑马走下缓坡,个个身披白氅,头束巾帻,手执长枪,面容冷肃。   唯有当中一人身着僧服,眉眼精致,斯文俊秀,气度飘逸出尘。   他驱马走近几步,细细端详九宁。   其实并没有分离太久,但却像是隔了很久很久。   他看着九宁,发现她有些不一样了。   雪庭怔了怔,半晌后,似如梦初醒,道:“先离开这里。”   九宁却摇了摇头。   她拢紧衣领,驱马往山坡上走,停在一处地势高的地方,指指山下一条道路,道:“他来了。”   雪庭皱眉:“周嘉行?”   九宁点点头。   武僧和亲兵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位亲兵打扮的男人拿鞭子挠了挠下巴,问:“周嘉行就是苏晏?”   雪庭嗯了一声,领着这个发问的亲兵靠近九宁,道:“殿下,这位是游骑将军杨涧。”   九宁回眸,含笑道:“原来阁下就是人谓“奇儿”的杨将军,久仰。”   ……   “奇儿”可不是贬低之语,这是夸杨涧少有奇才,天赋突出。   杨涧,节度使杨昌之子。十几年前,读书不成总被父亲嫌恶的杨涧随父亲进京觐见天子,有幸得到武宗皇帝召见。   武宗皇帝见到杨涧,非常喜欢,夸他是奇儿,日后必定是国之栋梁,嘱咐杨昌好生培养。   杨昌认为儿子连文章都不会背,怎么可能如武宗说的那样做一个栋梁?   后来杨涧长大,和懦弱怕事、能文不能武的父亲杨昌不同,杨涧是个天生的将才,十几岁就在几次围剿山匪中展露出锋芒。杨昌本想让他从文,奈何他不屑书本。父子为此事多次发生争执,后来杨昌想起武宗说过的话,叹了一句这是天意,干脆让杨涧领兵。   九宁知道杨涧这个名字。   书中杨昌父子没有逐鹿的野心,杨昌还天真地以为梓州刺史和他一样对朝廷忠心耿耿,劝说梓州刺史和他一起勤王,结果父子俩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梓州刺史毒杀了。   后来梓州刺史独占蜀中,成就一方霸业,迫使末帝封他为蜀王。   等末帝一死,梓州刺史随即称帝。   ……   杨家出自弘农杨氏,不过祖上很早就迁徙至蜀地,而且是获罪流放,不再算是杨家门第。当年祖辈为了回到长安,曾和那位得宠的贵妃攀过亲戚,沾了点光。等杨氏兄妹先后被杀,他们家也受到牵连,自此算是断了回长安的念想。   到杨昌这一辈,家族终于摆脱过去的罪责,子弟陆续出仕为官。   杨昌略有些迂腐,杨涧虽然和父亲不对付,但耳濡目染之下,亦是赤胆忠心。   他常听人提起武宗对他颇有嘉许的事,引以为傲,现在又听武宗的女儿九宁当面提起旧事,不由心潮澎湃。   公主貌若天仙,落落大方,能一口说出奇儿这个称呼,可见真的看重信任他们父子。   杨涧继续挠下巴,笑道:“都是家里长辈叫着玩的,让殿下见笑了。”   九宁但笑不语,对着雪庭眨眨眼睛。   雪庭会意,随意找了个借口,引着杨涧走开。   不一会儿,他独自返回九宁身边,皱眉问:“周嘉行要来?”   九宁点点头:“他知道我要走。”   今晚武僧们能轻易得手,就是因为周嘉行早有防备。   天天防着,不如来一个瓮中捉鳖。   周嘉行岂会不做一点准备就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确实要出征。   但真正的出发时间,不是今晚。   今晚,是用来引诱雪庭现身的。   雪庭道:“如果他要来,那我们得赶紧离开。”   他们准备了很久,这段时间他一直通过那个侍女多弟和九宁保持通信,终于等到周嘉行离开才能趁他们松懈时来救人。如果周嘉行返回,势必和他们正面冲突,到那时,事情肯定会闹到没法收拾的地步!   九宁摇头,望着黑夜下寂静的山道,说:“无妨,待会儿他来了,我一个人过去。你们不要靠近。”   雪庭眉峰紧皱。   “万一他抓走你呢?”   九宁一笑。   雪庭看她许久,叹口气,“好。如果周嘉行抓走你,我和杨将军先离开,再等时机。”   他话音刚落,就听山坡下忽然传来马蹄声。   一开始隔得很远,蹄声若有若无。   慢慢地越来越近,密集如雨点。   雪庭带着人退开了。   月光洒满大地。   山野沉寂。   如水的月华中,一人一骑撕破夜色,踏琼碎玉,朝他们飞驰过来。   暗夜中,那双浅色眸子,似蓄满月华,冰冷明锐。   漫天清辉浮动氤氲。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   九宁立马高处,看着周嘉行一点一点朝自己驰来。 第100章   夜风凛冽。   倏忽一阵狂风吹来, 卷起细密雪沫。   月色和雪色交相辉映,融于一体, 沿着崇山峻岭起伏的线条, 蜿蜒流淌。   九宁极目远眺,能看到夜色下沉睡的上都长安。   不远处的马蹄声慢了下来。   她转眸,对上周嘉行锋锐的双眸。   “二哥。”   她莞尔, 笑出一对梨涡。   周嘉行没说话, 下马, 快步朝她走近,脸色阴沉如水。   风吹衣袍翻飞,猎猎作响。   眉宇间, 隐隐透出一股比夜风还要凛冽的杀气。   像一把见了血的利剑,挣脱出鞘, 熠熠夺目, 无人可挡。   现在的他很危险。   九宁还真有点畏惧他。   不等他暴怒,她也下了马, 主动迎上他。   “你……”   满身煞气的周嘉行忽然怔住了, 未出口的话噎在嗓子眼里, 手脚僵直,一动不动。   寒风卷过, 两匹马发出低低的嘶鸣声。   半晌后, 周嘉行才怔怔地反应过来, 几乎是愕然地低下头。   怀里温香软玉, 小娘子身上那股淡淡的幽香透过层层衣袍, 扑鼻而来。   九宁抱着他,纤长柔韧的手指轻轻攥着他的衣襟。   这一刹那,周嘉行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不,就连梦里也不会有这样的场景。   他垂眸,视线落在九宁颈间那一抹雪白的肌肤上。   绸缎一样光洁柔滑,粉腻酥香。   九宁抬起头,迎着周嘉行似喜非喜、既有震惊又有惶惑的复杂目光,粲然一笑。   “二哥,你是不是喜欢我?”   月色下,她眉眼弯弯,丽若朝霞,含笑问。   周嘉行的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所有怒气和暴戾之意似漫天飞雪,被狂风高高卷起,顷刻间化为齑粉,烟消云散,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大脑一片空白,甚至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站在雪地里,站在月光下。   脑子里只剩下怀里娇软的、温暖的、透出阵阵幽香的小娘子抱着他时那柔软的触感。   她竟然主动抱他了。   周嘉行许久没开口说话。   九宁等了片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松开手。   刚要退开,周嘉行突然俯身,坚实有力的胳膊绕过她的肩膀,紧紧箍住她。   是她主动抱他的。   既然她想用这种法子蒙混过关,那就不要怪他得寸进尺。   九宁没挣扎,嘴角轻翘,“你还没回答我。”   她能感觉到周嘉行的肌肉顿时紧绷起来。   他抱着她,在她耳畔哑声道:“你想要什么样的回答?”   九宁叹口气。   “二哥,以前我觉得你很厉害,学什么都快,什么都难不住你。现在我忽然发现,其实你也不是擅长所有事情。”   周嘉行略松开她,看着她的眼睛,脸上没什么表情。   “你不会哄小娘子……”九宁和他四目相对,道,“你从没说过喜欢我。”   周嘉行皱了皱眉。   九宁慢慢道:“你欺骗我,隐瞒我,阻隔我和周家的联系,强迫我留在你身边,派怀朗他们看住我,警告阿山他们不要动其他心思……可你没有对我说过喜欢。”   她顿了一下,“你看,你不擅长这个,你这样一步步逼迫我接受你不是我兄长的事实,却没有好好告诉我,你在意我,喜欢我。你吓着我了。”   他逼她放下心防,逼她敞开心扉,逼她正视他对她的欲念和感情,可他就是没有好好说出他的想法。   “我想要你,要完完整整的你”这种话,也是在那种情况下说出来的,一点不像是在表露心意,听起来完全就是宣布他的占有权,他将不惜一切代价拥有她,不需要获得她的首肯。   和非要强抢她一样。   虽然九宁知道,他不会伤害她,即使是在盛怒的情况下。   但他的表达方式太粗暴、太吓人了。   周嘉行剑眉微微轻拧。   九宁笑了笑,道:“我晓得,这也是因为我以前欺骗你的缘故,所以你不信我,用这种激烈的法子来吓唬我……二哥,这些天我想了很多,想把所有事情理出头绪,就像算账一样,一桩桩理清楚,条理分明,清清楚楚,谁也不欠谁。”   她低头,手指勾住周嘉行腰间佩袋的火石袋子。   “后来我想明白了,感情的事,怎么可能和算账一样一笔笔算得清楚明白?”   她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不想因为自己的不确定伤害周嘉行。   所以她想把所有事情全部理清楚,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样,不能出一点错。   她做错了什么,真诚地向他道歉。   然后她希望他也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她执拗地希望能够一起跨过这一关,再去谈以后的事。   但这是一笔理不清的账。   算不清,也不需要算。   在感情面前,清醒和理智有时候反而是阻碍。   大大的阻碍。   “所以……”她无意识扯着火石袋子,道,“我现在问你一句,你是不是喜欢我?”   周嘉行没说话,捏住九宁下巴,迫使她抬起头。   四目对望。   九宁看着他那双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的眸子,心中出奇的平和。   周嘉行凝望着她,喉结滚动。   遽然俯身。   他手脚僵硬着,胳膊微微颤抖着,眸子烧得发红,温热的唇落下,印在九宁那双如星子般璀璨的眼睛上。   喜欢?   不,那太浅薄了,他就是想要她!   不管以什么样的关系,什么样的身份。   她逃不了。   九宁闭上眼睛,紧紧攥着周嘉行的革带。   微微轻颤。   呼吸缠绕在一块,她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她明白了。   他确实喜欢她。   周嘉行吻她的眼睛,良久,唇分,垂眸细细端详她的面庞。   虽然这个吻是自己挑起来的,但九宁也有些失神,手脚发软,小脸发烫。   红扑扑的,像涂了胭脂,连耳根脖子都泛起薄红。   周嘉行剑眉挑了一挑。   九宁平复下来,瞪他一眼。   笑什么?   刚才是谁杀气腾腾的冲上来,一副要毁天灭地的架势,自己抱他一下,他就跟呆子一样一动不动了?   周嘉行不语,嘴角轻轻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目光灼灼。   九宁心跳如鼓,轻轻推开他。   这次周嘉行没有强迫她,顺着她的力道松开手。   九宁转身走出几步,眺望白雪皑皑的群山峻岭。   月明千里,山野沉寂。   她站在风口处,衣袂翻卷,冰肌雪肤,似飘飘欲飞的谪仙。   “二哥,其实前些天我就可以走了。”   不知道是不是夜风吹过的缘故,说话的语调有些冷。   “雪庭耽误行程,借故离开,不是因为他遇到求救的平民,而是出了其他事……他之所以没留下,本就是我们商量好的,当然,绝不是为了防备你。后来他的消息送不进来,我知道是你的人动了手脚,故意说要见炎延,让怀朗他们分心去盯着炎延他们,其实为我传递书信的另有其人。你的人确实戒备森严,不过如果我想走,还是有机会的。”   周嘉行走到九宁身边,和她并肩而立。   九宁想起这些天的事,咬牙接着道:“可我不能这么一走了之,你要出征,你发起疯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没有人能劝住你,你的根基还不算稳,我这时候走了,你会因为我打乱你的布局和计划……我想,我得留下来,等你去打仗了,我再走不迟。到那时,你的幕僚为大局考虑,肯定会隐瞒我脱逃的事,等你获胜才告诉你实情。”   周嘉行扭头看着九宁,斧凿刀刻般的五官线条,沐浴在清冷月色中。   九宁没看他,凝望群山,道:“但是那样做的话,岂不是又骗你了?既然我决定要走,不如当面告诉你,让你明白我在想什么。”   她不想再欺骗周嘉行,不只是因为这样做是对周嘉行的不尊重。   还因为,她自己不想。   她想做自己。   即使她受制于“人”,即使她记忆缺失,即使她不知道自己将来的命运,即使她以前很可能是个无恶不作的恶魔……   此时此刻的她,只想放下所有束缚,好好活一次。   所以,她不会再骗周嘉行了。   也因为如此,她理解周嘉行的反常和失控后,还是决定要走。   她明白周嘉行想要什么。   周嘉行也得想明白她要什么。   九宁徐徐吐出一口气,道:“我知道你还在防备我,几千先锋军只走出几十里地,怀朗他们也围过来了,只要你想,你可以把我抓回去。”   她转眸,看着周嘉行。   “二哥,你喜欢我,想要我,还是只想要一个乖巧听话的妹妹?如果你只想要听话的、整天围着你打转的我,我可以让你如愿。”   周嘉行和她对视。   她继续道:“但是那样的我,永远不可能回应你的喜欢,即使被迫接受你,成为你的人,只要找到机会,我还是会走。”   狂风卷起雪沫,拍打裸露在外的山石。   九宁一字一字道:“我不够聪明,不够厉害,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总想着偷懒,想过高床软枕、醉生梦死的富贵日子,我不想整天为其他人的事费心费力,就让我当一个娇生惯养、混吃等死的纨绔罢……”   她绝不是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以为了一个信念慷慨赴死的高洁君子。   她可以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投靠某个人。   但即使是这样的她,也不会甘心成为一个完全失去自由、彻底被禁锢、失去自我、只能随周嘉行摆布,以他的喜怒哀乐为自己喜怒哀乐的娃娃。   为了完成任务,可以暂时隐忍。   但是,现在她和周嘉行之间,不只是任务那么简单。   周嘉行注定平定中原,而她做不来惊天动地的事。   可她还是挺喜欢自己的。   周嘉行站在九宁身边,沉默着。   九宁笑了笑,述说完,两手轻轻一拍,拔高嗓音,转身对着一个方向喊道:“今晚月色这么好,当浮一大白!怀朗大哥,别躲了!”   安静了片刻后,响起长靴踩在雪地发出的嘎吱嘎吱声。   怀朗神色尴尬,从藏身的地方走了出来。   ……   周嘉行早就交代过,这边营地的号角声只是掩人耳目引人上钩而已,精锐在真正的营地那边,明天才是大军正式出发的时候,如果有人趁他离开闯营,不必惊动太多人,先故意放走他们,再沿路追踪,一起抓捕。   怀朗照他的吩咐做了,看九宁离开后,立刻放弃和武僧缠斗,骑马追了过来。   如周嘉行之前料到的那样,他们等到雪庭和那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亲兵,随时可以现身抓人。   这时,周嘉行亲自赶来了。   怀朗心道不好,看郞主满蕴杀机的样子,肯定会和九娘起冲突,闹个不好,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正盘算着等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时好跳出来劝和,就见九宁下马往前走了几步,轻轻抱住周嘉行。   然后天地一片沉寂。   郞主、做什么事情都游刃有余的郞主,前一刻还阴沉着脸的郞主,竟然就那么呆住了!   怀朗可以确定,从他跟从周嘉行开始,从来没在周嘉行脸上看到过那种表情。   他也愣住了,摇头失笑,转身退回藏身处。   本以为自己没发出一点声响,绝对不会被人发现,没想到九宁居然知道他在这里。   而且连他在哪个方向、身上有没有带酒都知道!   ……   怀朗咧嘴轻笑,摘下酒囊,疾步跑到九宁身前。   “这酒没什么香味,可是烈得很,别多饮。”   不用看周嘉行的眼色,九宁在这里,他只需要听九宁的,绝对不会错。   九宁伸手接了怀朗的酒囊,“多谢。”   怀朗躬身行了一礼,送了酒囊,立刻转身,默默走远。   这一次能走多远走多远。   郞主刚才看他的眼神要多冷有多冷,他还是走远点吧,免得被嫌弃。   ……   九宁扒开塞子闻了闻,果然没什么香气。   她看着周嘉行,举起酒囊。   “二哥,饮了这酒,就像我之前说过的,此前种种,全都一笔勾销,如何?”   周嘉行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眸光暗沉。   她笑道:“以后,我不会再欺骗你,坦诚告诉你我想要什么、在算计什么,你也不能再隐瞒我,不能动不动就想把我抓起来关着!我们重新开始认识彼此。”   这话她说过一次。   但那时她不知道周嘉行对她还有那样的心思。   现在知道了,她混乱过,迟疑过,最后依旧是这么想的。   她会继续找回自己的身份,亦会把他当成真的亲人认真对待。   直到成功或者失败的那一天到来。   无论结果是好是坏。   周嘉行挪开视线,“如果我不答应呢?”   九宁微笑。   “你会答应的。”   就像他会放她离开那样。   就像……大将军口口声声要和她死在一起,最终,还是独自赴死,安排好一切,让她好好活着。   九宁仰脖,冰冷的酒液划过喉咙。   火烧一样,热血沸腾。   她把酒囊递给周嘉行。   周嘉行垂眸,接过,也喝了一口。   “我走了,二哥。”   九宁和他对视了一会儿,转身上马。   “战场上刀剑无眼,诸事小心。我在后方,等你凯旋。”   她轻声道,轻轻夹一下马腹。   骏马慢条斯理地迈开步子。   她挽着缰绳,没有回头。   马蹄深一下浅一下踏过积雪。   一片静谧。   突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九宁蹙眉,不及回眸,火热的身躯靠近,从后面跟上来,翻身上了马背,坐在她身后。   他肩宽腿长,从后面罩下来,身影显得很高大,一堵墙一样。   冰凉的手指捏住她下巴,另一只手扶着她脖颈。   滚热的唇落下,贴着她的唇,堵住她的唇舌。   一口酒液从他嘴中渡到她口里。   舌头搅在一块儿,酒液辛辣,因为太过震惊,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九宁晕头转向,感觉快喘不上气了。   许久后,周嘉行才松开她的唇。   两人都气喘吁吁。   “这样才算是约定好了。”   他看着她,眸子里似燃了两团火焰。   九宁伏在马背上,咳了好几声。   周嘉行低喘着道:“我答应你。不过你得记住,我就是想要你,不会放手。”   他说完,抽身下马。   九宁满嘴都是他的味道,一时无语,催马疾走,没有回头。   下次绝不会用这种方式和他立约! 第101章   九宁和雪庭汇合, 马不停蹄,向西行去。   炎延早已经带着部曲在山下等候。   多弟也被带出来了。   当然, 周嘉行的人也远远跟了上来。   他只是答应放九宁离开, 不表示真的撒手不管。   九宁暂时没理会身后遥遥缀着的怀朗,找到炎延,要来名册, 从头到尾看完, 回望身后沐浴在月色中的陡峭崖壁,已经看不到长安了。   她收回目光, 望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   炎延、阿三几人、能吃的秦家兄弟站在最前面, 后面是沉默的部曲, 风吹乱他们的衣袍,他们神色平静, 将一如既往继续追随她。   他们没有多大的信念和抱负, 既然跟着她能吃饱饭,那就一直跟着罢!   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世道, 能吃饱饭就很不错了。   部曲们的队列再往后,是雪庭和他的武僧们,旁边一队肩披白氅的兵士,那是杨节度使派来协助九宁的亲兵。   雪庭身边保存着武宗皇帝和崔贵妃的亲笔书信、印章、信物以及其他能证明九宁身份的物件,武宗生前并不知道爱妃已经有孕在身,但他依旧做了许多准备。   以前, 那些准备用不上。   因为武宗不希望自己死后崔贵妃沦为被人利用欺骗的傀儡, 他希望崔贵妃能远离战火, 平安度日。   现在,九宁需要启用那些武宗未雨绸缪、提前布置的准备。   这些准备,既有人手,有亲兵,也有大笔财宝。   雪庭仍然不赞同九宁的决定。   他认为九宁身份特殊,又生得美貌,这种兵荒马乱的年代,她应该躲避战火,远离中原。   最好逃到南方去,而不是主动蹚浑水。   他甚至觉得周嘉行是个不错的选择——周嘉行已经知道九宁的身份,却没有想过利用这一点,还为她隐瞒。而且他有可以保护她的能力。   九宁心道,雪庭要是知道周嘉行心里在想什么,肯定就不会这么认为了。   雪庭反对她,不过他依旧竭心尽力为她奔走,按照她的意思,联络节度使杨昌,道出她的身份。   杨昌得知九宁居然是武宗的遗腹女,惊诧不已,立刻派亲儿子杨涧送来他的亲笔信,表示他愿意庇护九宁。   九宁知道,杨昌仰慕武宗,忠心于朝廷,但这份忠心并不足以让杨昌投效她。   皇室名存实亡,早已经走到穷途末路,在一次次失败后,没有人傻到继续飞蛾扑火。   忠诚如杨昌,也对朝廷彻底失望,盼望着哪方势力赶紧结束乱世,还天下太平。   他帮助九宁,仅仅只是想为武宗尽一点心力,保护李家的沧海遗珠。   若武宗还在世,九宁这个公主受尽宠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以在长安横着走。   但现在小皇帝都没人搭理了,谁还把一个父母双亡、流落民间的公主放在眼里?   想要获得别人的认同,必须得鼓捣出点什么。   九宁勒马,迎着扑面的寒风,掉头往西。   既然要利用公主的身份行事,那么,她会努力做到最好。   如此,方能胜任起这个武宗之女的身份。   这是她自己的路。   ……   大半个月后。   梓州。   厅堂内高朋满座,正举行一场热闹的盛宴。   屋外滴水成冰,屋内,身着轻薄纱衣、肩披彩缦的胡姬和着欢快的乐曲翩翩起舞,舞姿绚烂,彩绦飞扬。   穿团花衫的侍女和圆领袍的内侍手捧托盘,穿行于温暖如春的大厅内。   未几,额头沁出细密汗珠。   笑声此起彼伏。   膀大腰圆、年纪约莫四十多岁的梓州刺史盘腿坐在长榻上,手中擎了只鎏金兽形酒盅,一边吃酒,一边和身边的部将、文士大声谈笑。   而在他不远处,一名文秀青年端坐主位,身边几名美貌侍女态度恭敬,为他斟酒。   众人虽然隐隐以青年为尊,但所有注意力全都放在梓州刺史身上。   青年一脸和气,也看着梓州刺史,一副饶有兴致的倾听模样。   即使被梓州刺史轻慢,也没有露出恼怒之色。   ……   私宅外,几只硕大的灯笼高高悬挂,照得大门内外恍若白昼。   铺了一层黄土的巷道间挤满各家宝马香车和等候的奴仆,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嘚嘚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行连夜赶路的贵客骑着马走到灯光下。   领头的男人一身墨绿小团花窄袖圆领锦袍,下巴蓄有短须,身材魁梧,相貌堂堂。   僮仆认出他,立刻浮起一脸笑,上前行了个礼,“杨将军可算来了,使君问了好几次,说将军必不会缺席,想来是路上耽搁了,打发人去迎,人才刚走没一会儿呢!”   杨涧哈哈大笑,下马,道:“要给叔父准备贺礼,因而才耽搁了些辰光,我是从东门进城的,你们的人肯定跑岔道了。”   说着话,回头指指几匹空鞍马,马背上挂满累累的猎物。   “我亲手猎的,拿下去收拾干净。”   僮仆笑着应了,请杨涧进门,目光不经意扫过旁边一人,呆了一呆。   那人刚刚翻身下马,动作潇洒利落,杨涧立刻侧身示意他跟上自己,态度郑重。   杨涧是节度使杨昌之子,少年将军,性子顽劣,除了他父亲,还没人能降得住他。   梓州刺史和杨节度使曾一起出兵平叛,是多年好友,将杨涧当成自家子侄看待,常唤他上门指点他武艺。   每次杨涧来拜望梓州刺史,都是僮仆负责接引。他深知杨涧的脾性,知道这位将军无法无天,敢当面和李司空派来的使者叫板,还从未见他对别人如此恭敬。   僮仆留了个心眼,仔细打量那个下马的年轻人。   那人年纪不大,唇红齿白,肤光胜雪,金环束发,穿一袭红地鸾凤衔花枝纹窄袖翻领锦袍,腰束玉带,佩双玄鱼佩,脚踏罗靴,气度优雅,英气勃勃。   一双乌黑灵动的明眸,目光漫不经心扫视一圈,霎时,白日里在宾客面前大出风头、被明亮的灯光笼罩的一盆盆殷红珊瑚盆景立马黯然失色。   周围伺候的仆从、护卫被她容光所慑,全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噤声不语。   僮仆反应过来:原来这位年轻郎君是个男装打扮的小娘子!   而且还是一位容色倾城的美人。   没听说杨家哪一房有这么一个出尘脱俗的绝色,看眼前这小娘子的打扮和举止,必定出身富贵,也绝不会是杨家从哪里掳来的美姬,她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   莫非是杨将军未过门的娘子?不然杨将军何必这么殷勤?连小娘子下马都要一眼不错地看着,生怕她摔了。   一时之间,僮仆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   他走神的时候也没忘了正事,请杨涧入厅堂外的廊内,让他稍等,自己先进去通禀。   杨涧脸上笑容不变,小声对身边的九宁道:“我向来不爱应酬,这里的人十个有九个和我不对付,他们不敢惹我,殿下跟着我进去,不管谁来同殿下说笑,殿下无须理会。若邓使君问起,我就说殿下是我从弟。”   九宁点点头。   邓使君就是杨涧称呼为“叔父”的梓州刺史,日后占据蜀中、登基称帝的邓珪。   她虽然穿了男装,但别人一眼就能看出她是个小娘子,自然也瞒不住梓州刺史。但是这种宴会场合,她又和杨涧同行,周围人只当他们两人闹着玩,绝不会当场追根问底,大家心知肚明便是了。   两人低声交谈几句,一人大笑着快步走出厅堂,人还没到,声音已经飘了过来:“你这小子,说好今早到,怎么来得这么迟?罚酒!”   却是梓州刺史的儿子亲自迎了出来。   杨涧上前和他厮见,开门见山,直接问:“消息是真?”   邓郎君顿了一下,肃容道:“骗你就算了,难道家父还能骗伯父不成?”   杨涧长长舒了口气,面露喜色,抚掌一笑,抱拳道:“劳哥哥代为通传。”   邓郎君笑着搂他的肩膀,“就晓得你一心只惦记这个,咱们好久没见了,先陪我喝几杯再说。那位未必肯见你。”   说着撇撇嘴,道,“今天宴会上来了个大和尚,据说是长安的名僧,名号叫雪庭,为了躲避契丹军逃来梓州,正给我父亲他们讲经书呢,没趣!谁耐烦听那些因果循环?你记住了,别凑过去!”   杨涧微笑道:“我最不耐烦和大和尚打交道了!”   九宁站在一边,心里暗笑,看杨涧大大咧咧的样子,本以为是个实诚人,没想到说起谎来眼睛眨都不眨一下,难怪能把杨节度使气得七窍生烟。   几天前进入梓州境内前,他们和雪庭兵分两路,雪庭比他们先一步抵达梓州刺史的府邸。   所以外人不知道他们互相认识。   忽然感觉有视线久久停在自己脸上,九宁抬起头,回望过去。   邓郎君正看着她,目光疑惑。   杨涧小声说:“这是我从弟,跟着我出来见见世面。”   邓郎君身为一名纨绔,屋中美姬如云,常在脂粉堆里流连,一眼便看出九宁是女子,也看得出她气度不凡,不能随便调笑,又见杨涧态度不像以前那样嚣张,反而很小心翼翼的样子,眉心挑了一挑,自以为懂了,立刻摆出正经表情,点头道:“令弟一表人才,比你这个哥哥强多了。”   杨涧哼道:“原话奉送给你,你那几个弟弟也个个出类拔萃。”   邓郎君脸色顿时一沉。   邓家几位郎君面和心不和,为抢继承人之位打得头破血流,众人皆知。   两人寒暄了几句,进了厅堂,和众人打招呼。   应梓州刺史之请,雪庭要开讲,宾客们立刻围了过去。   其他对佛理之说没兴趣的继续饮酒看歌舞。   杨涧走到梓州刺史跟前,送上贺礼。   梓州刺史看到他,捋须微笑,关心他几句,要他今晚留下,然后让儿子代为应酬。   ……   杨涧和邓郎君退到外间来观赏歌舞,谈话间故意多次提起其他几位邓家郎君。   邓郎君心中烦闷,随口找了个借口走开。   杨涧打发走献媚的邓家女伎,坐在角落里,自斟自饮。   九宁就坐在他身旁。   外人只当他俩有体己话说,没有凑过来自讨没趣。   ……   不一会儿,内厅传来一片脚步声。   坐在主位的清秀青年似不耐烦听雪庭讲佛理,起身下榻,随手扯住一名舞姬搂住,转过屏风。走路的时候,不停往舞姬脖子里探,恨不能整个人趴在舞姬身上。   厅里的官员们神情复杂,有的面带感慨,有的愤愤不平,有的不屑嘲讽,站起身,目送青年离开。   九宁端着酒杯,余光扫过通往后院的侧门,看到青年走进去了。   她立刻对杨涧道:“他听懂雪庭的暗示了,我们找机会混进去。”   杨涧应了一声,连吃几杯酒,吃得脸上涨红,踉踉跄跄站起身。   旁边的侍从忙过来搀扶。   九宁也站起来,扶着杨涧的胳膊,对侍从道:“我兄长不胜酒力,客房在何处?”   侍从躬身道:“小郎随我来。”   他们出了外间,走过曲折的回廊,客房的侍女迎出来服侍,预备醒酒汤和沐浴的香汤,为杨涧梳洗。   待杨涧睡下,侍女们退了出去。   九宁留在屋中,刻意支起半边窗,看外面回廊空无一人,小声问:“杨将军果真不善饮?”   床榻上的杨涧捂着脑袋哼哼了几声,道:“不瞒殿下,我天生不善饮,以前逞强和邓大比试,喝了两碗就倒下睡了一整天,邓家的人都晓得,所以他们不会怀疑。”   九宁点点头。   杨涧补充了一句:“不过我这会儿没醉!”   九宁看他一眼,他不说这句还好,说了这句,她不由得怀疑他是不是快醉了。   这时,门外响起说话声。   几个穿圆领袍的内侍站在阶前,不知道和廊前的侍女起了什么争执,吵成一团。   杨涧赶紧坐了起来。   趁侍女们被内侍缠住,一道身影悄悄靠近客房,叩响窗扉,小声道:“杨将军在哪儿?我家主人要见他。”   杨涧很激动,听到这一句,霍然站起,抬脚就要往外走。   九宁蹙眉,拦住杨涧。   杨涧一愣,“殿下不是想见圣人吗?”   九宁抬起手指,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杨涧没看懂她的眼神,但还是乖乖地闭上嘴巴。   外面的人继续叩响窗扉,道:“三郎等候多时,杨将军快些,误了时辰就没机会了。”   李曦排行第三,人称三郎。   九宁还是一动不动。   这回杨涧忍不下去了,双手不停比划,用耳语的声音道:“他说得没错,机不可失。”   九宁摇摇头,“有诈。”   杨涧错愕。   ……   九宁之所以先联系杨昌父子,除了蜀中地理位置特殊、经济富裕、远离中原政权中心这些因素以外,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为了李曦——被宦官扶上位的傀儡小皇帝。   早在离开长安的时候,她就让雪庭打听李曦逃走的线路。   后来随周嘉行上山途中,雪庭从周嘉行的分析中确定李曦逃往西川,派武僧沿途追踪,果然发现相识的世家子弟的踪影。   他们正是追随李曦的金吾卫。   雪庭上山,和九宁商量过后,亲自带人追查李曦的踪迹。   最后发现李曦被梓州刺史给扣下了。   李曦走得仓促,因怕大臣阻拦,他根本没通知朝中大臣,身边只带了自己最宠爱的内侍、美姬和几千亲兵便仓皇逃离长安。   他跑得太快了,乃至于连至亲的同胞姐妹都没顾上。   梓州刺史邓珪偶然得知小皇帝往蜀地来了,大喜过望,立刻派出一万大军等在路上,以“护驾”为名围攻李曦,硬把人强行请到梓州。   李曦虽然没有一点实权,但毕竟是名义上的君王,邓刺史没敢直接杀了李曦。   他以保护李曦为借口,将李曦和随行的权贵、官员全部扣在府邸里软禁起来,想效仿前人,来一个“挟天子以令诸侯”。   邓刺史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李元宗的对手,而等李元宗和契丹交战完,第一件事就是杀到梓州来抢走皇帝。   为了保命,最好还是放了小皇帝。   但是小皇帝落到自己手上,邓刺史哪里舍得放手呢?   机遇千载难逢,他权衡再三,最后心一横,决定找几个帮手一起对抗河东军。   邓刺史迫切需要同盟,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和自己唇齿相依的杨昌、杨涧父子。   他写信给杨昌,说小皇帝在梓州避难,要杨昌来梓州一起商议大事。   杨昌虽然迂腐,但并不蠢,他看得出邓珪没把小皇帝放在心上,打算利用小皇帝壮大自己的势力,甚为忧心,收到信后便动身赶往梓州。   那时,杨涧正带着父亲的亲笔书信去长安见九宁。   ……   九宁一直和雪庭保持通信,从他那里听说节度使杨昌也动身来梓州,立刻写信阻止,并提醒杨昌加强警戒。   杨昌一开始没当回事。   哪知他前脚刚离开自己的地盘,后脚就有战报传来,有人偷袭。   杨昌想起九宁的提醒,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立刻打道回府。   他是个文人,不擅长抚兵,要是把地盘丢了,很难东山再起,半生基业注定付诸东水。   李昌回到府邸后,派兵严守城门,加固城墙。   同时他回信给杨涧,要儿子代替自己去梓州,想办法在不惊动邓刺史的情况下面见李曦。   所以,离开营地后,九宁、杨涧、雪庭一行人直接赶来梓州。   ……   中原是块肥肉,所有人都想啃下这块肉。   而蜀地远离中原,而且因为地形原因战事较少,中原政权刚刚建立时,忙于处理内部争斗,短时间内顾及不到蜀地。   蜀地物阜民丰,是一块理想的割据之地。   九宁现在要做的,就是打动杨昌和杨涧父子,获得他们的支持,从而控制西川。   这样一来,等周嘉行站稳脚跟,和李元宗以及其他藩镇对峙时,她可以提供支持。   她只是个流亡公主,杨昌尊敬她,怜爱她,看在武宗的面子上,会竭尽所能保护她。   但不会听命于她。   她要怎么做才能获得杨昌的认可?   九宁很快想到一个办法。   杨昌忠君。   她姓李,是武宗之女,和李曦是堂兄妹,如果她积极主动要求营救李曦,杨昌自然会对她刮目相看,而她也能通过李曦的身份获得更多支持。   正好她一直密切留意李曦的动向,准备从李曦这里拿走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   是以,今天九宁才会和杨涧一起出现在邓刺史的府邸中。   ……   按照事先安排好的法子,雪庭主动现身,接近邓刺史父子,趁讲解经书时暗示李曦,让李曦做好准备。   李曦接受到他的讯息,提前离席。   这时杨涧可以带着九宁去见李曦,一则和他相认,二则商量怎么离开梓州。   ……   一切都和计划中的一样。   但九宁却说其中有诈,不让杨涧回应外面那个传话的内侍。   外面的内侍都是李曦身边的近人,和他一起从长安逃出来,生死系于李曦一身,应该不会有诈啊?   杨涧挠挠头皮,脑袋还有点晕。   九宁解释道:“刚才邓刺史看到你时反应很平静,杨使君因故不能来,他竟然问都不问一句?”   杨昌半道上跑回去守城,杨涧代父前来拜望李曦,邓刺史作为邀请的一方,不管怎么说都该问几句才对。   杨涧仔细回想,道:“确实如此,叔父见到我的时候和以前一样随意,圣人就在宴席上,他却不提让我觐见的话,有些反常。”   九宁怀疑邓刺史就是勾结西川地方部将偷袭杨昌的人。   杨昌父子忠君,邓刺史可以利用李曦控制父子俩为自己卖命,但是如果把父子俩除掉,换一个他扶植起来的新西川节度使做同盟,岂不是更好?   这只是九宁的怀疑,她没有说出口,道:“圣人身边必定有邓刺史的耳目,我们得小心为上。”   杨涧点点头,深以为然。   ……   大半个月前的那晚,在山上第一次见到九宁时,他惊为天人,心道:果然是崔贵妃的女儿!   当年崔贵妃有长安第一美人的美称,公主雪肤花貌,灿若朝霞,若是在宫廷长大,肯定早就艳名远扬。   杨涧生平未见这样的美貌。   当时,他觉得九宁就像父亲痴迷的那些奇花一样,好看,也脆弱,娇滴滴的,碰不得,挨不得。   然而这些天结伴同行下来,他发现九宁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娇弱。   杨涧心思简单,暗暗叹息:公主父母双亡,流落在外,想必经历了许多心酸事,所以才这么能吃苦。   不仅如此,公主还主动要求前来营救她的堂兄,这般深明大义,实在难得!   现在杨涧遇到难题会态度认真地和九宁探讨,而不是像刚开始那样仅仅因为她是公主才耐心听她提意见。   ……   两人等了片刻,外面的声音消失了。   不一会儿,一名侍从打扮的人推门进屋,拱手道:“刚才将军离席,邓家大郎也中途离席,圣人的住处里外全是邓家兵将。”   杨涧脊背一阵阵发凉,怒道:“原来邓大防着我呢!我前脚走,他后脚就跟过来了。”   很显然,李曦身边的内侍都被邓刺史收买了,他们听从于邓刺史。刚才要他去见李曦,只是个圈套。   如果他刚才回应那个内侍,这会儿早就被邓大郎瓮中捉鳖。   侍从立刻问九宁:“殿下可要先离开?”   九宁蹙眉沉思。   杨昌是西川节度使,邓刺史从官位上来说低他一级,在没有完全掌控李曦之前,邓刺史不会贸然和杨昌撕破脸皮,所以他才会一面主动和杨昌结盟,一面煽动杨昌的部下背叛杨昌。   西川和东川互为唇齿,只要西川在杨昌手上,杨涧就是安全的,邓大郎今晚设计引诱他们去见李曦,应该也只是一次试探而已。   正犹豫间,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仿佛是大门被撞破了。   一阵死一般的沉寂之后,骚乱顿起。   到处充斥着尖利的惊叫声。   杨涧立刻护住九宁,叫来埋伏在其他地方的亲兵,命他们送九宁出去。   自己却掉头朝着骚乱传来的方向奔去。   那是李曦的住所。   九宁知道劝不住杨涧,没有迟疑,果断离开客房。   所有人都往巨响传来的方向赶去,手执火把的护卫立刻围住整座内院。   混乱中,阿三抓了个仆从,逼问他府中的布局。   不管是引起骚乱的那一方,还是邓刺史,此刻最关心的事都是要把李曦牢牢抓在手心里。九宁他们反应迅速,专门挑相反的方向走,一路上基本没碰到什么麻烦,很快顺利出了刺史府。   外边有邓家亲兵把守,也有所有官员的家人,听里面闹起来,外边各家家兵立刻围住府门,要求进去。   邓家护卫自然不能放人,在护卫手起刀落、砍死两名家兵后,府门前才安静下来。   人群发出尖叫声。   只见刺史府内西北角突然窜起冲天火光。后宅大部分是木质结构,火势很快蔓延开来,熊熊燃烧。   “报!”   杂乱的马蹄声传来,一队人马冲到府门前,推开盘问的护卫,径直闯进去。   府门外,和阿三几人一起混进人群、等待时机的九宁忽然瞳孔一缩,看着刚才那几个护卫的背影,若有所思。   沉吟半晌后,她恍然大悟,眸子里闪过一抹了然之色。   她吩咐阿三:“想办法混进去,告诉雪庭和杨将军,有人捷足先登,救走圣人了。”   阿三悚然,下意识问:“谁?”   九宁笑了笑,没答。   不管是谁,反正李曦今晚死不了。   ……   刺史府乱成一团。   今晚不止九宁他们来探邓刺史的虚实,宴席上其他宾客也不是善茬。   李曦的身份太重要了,想要利用他的人太多。   刚才那伙带着紧急军情冲进府的兵士就是来救李曦的,而府里的骚乱肯定也是他们挑起来的。   有人和他们里应外合。   邓刺史防备这个,防备那个,也防备杨涧,唯独没防备他自己的部下。   他前脚给杨昌挖了个坑,今晚,他也尝到被背叛的滋味。   杨涧和雪庭都不是一般人,肯定能全身而退,九宁没有多做停留,在亲兵们的保护下悄然离开。   虽然计划失败了,但并不影响她的心情。   李曦害过周都督,她并不是真的想救李曦,“勇救从兄”这出戏码就是做出来给杨昌和杨涧父子看的。   结果不重要。   九宁换回女装,阿三几人找到接应的其他亲兵,一行人伪装成商旅,赶在封城前出了城。   炎延带着部曲等在城外,知道刺史府出了变故,她已经做好进城救人的准备。   九宁道:“留下几个人接应杨将军和雪庭,我们先撤走,梓州要乱。”   炎延应喏,招呼部曲赶紧行动。   天将拂晓时,他们安全撤到几十里外的近郊处。   炎延这会儿已经从阿三那里听说昨晚刺史府里发生的事,不由咋舌,问:“那些人从哪里冒出来的?之前一点迹象都没有?”   阿三支支吾吾,答不出所以然。   炎延嫌弃地瞥他一眼。   阿三忍气吞声。   等了差不多三个时辰,雪庭和杨涧先后找了过来。   雪庭仍旧是一身宽大僧服,神态平静,就仿佛刚刚踏青归来。   杨涧则灰头土脸,一身锦袍皱成一团,身上还有血迹——昨晚李曦在邓刺史的眼皮子底下被人劫走,他赶过去时,刚好和对方撞了个正着,交手的时候受了点轻伤。   等他包扎好伤口,九宁问他:“昨晚劫走圣人的是谁?”   杨涧摇摇头,皱眉说:“昨晚太混乱了,我没能和圣人说上话,带走他的人好像是邓大郎的舅舅,不过主使肯定不是他,背后另有其人。邓刺史大发雷霆,还要求我父亲出兵助他夺回圣人,我假意答应他,这才能脱身。”   昨晚邓刺史的妻舅以及部下就是胳膊肘往外拐的内应,他们受某个人的鼓动,引发骚乱,然后以把李曦送到更为安全的地方为由当着邓大郎的面送走李曦,等邓大郎反应过来,哪里还找得到李曦的踪影?   邓刺史勃然大怒,当场砍死妻舅的儿子——他自己的亲外甥,发誓掘地三尺也要夺回李曦。   九宁已经猜出昨晚救走李曦的人是谁,眸光闪烁了几下,不动声色。 第102章   二月底,周嘉行率兵三千, 突袭契丹驻扎在江岸的左路军中的一支步兵。   江河还未解冻, 两军在结冰的近岸江面上交锋, 熟知地形的联军趁机抄到契丹军背后,凿穿冰面,制造混乱, 契丹军落入冰冷的河水中, 淹死无数。   成功打乱契丹军部署后, 周嘉行并未退军,而是乘胜追击,一日一夜不眠不休,追击契丹另一路南侵大军。   是时, 契丹军正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而被困城中。风雪交加,气候恶劣,人马尽皆冻死。契丹大将认为这种天气不会有人发动奇袭,安心待在城中修整。   周嘉行率领先锋军冒雪赶路, 于夜深人静时抵达城下。趁守军不察, 先派一支小队潜入城中, 杀死守城将士,从里面打开城门,迎其他人进城。前后只花了不到两个时辰便结束这场攻城战。   天亮以后,契丹首领得知周嘉行横空出世, 居然已经从西面杀过来了, 而且短短一个月内连破几座城池, 势不可挡,大惊,连忙派自己的儿子领兵回援,阻止周嘉行继续东进。   如此,刚好解了阿史那勃格的燃眉之急。他立刻发动反击,取得一次大捷,还生擒了对方的一位大将。   李元宗那边的压力也瞬时减轻了不少。   东西两线同时获胜,军心大振。   三月,联军调整战线部署,李元宗坐镇东线,西线交由周嘉行统一指挥。   一战乱敌军,二战解危局,几乎是凭借一己之力扭转局势,确保东线、南线的战略安全,逼迫一路高歌猛进的契丹军不得不分兵支援,周嘉行无疑是此次全线反击的头号功臣。   正当世人纷纷将目光投向这位崭露头角的青年统帅,等着他趁热打铁将契丹右路军赶出中原时,他忽然沉寂了下来。   接到任命后,他和他率领的胡族队伍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于是世人再次将注意力转移到东线战场上。   ……   梓州。   九宁刚刚看完怀朗送来的信。   信是周嘉行写的,信如其人,非常简洁,从头到尾,只有寥寥两句话。   一句话说他一切平安,一句话问她近况如何。   简单得让人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九宁摇头失笑,合上信。   好吧,他在外面打仗,能有时间写信就不错了。   以前周嘉行要求九宁写信给他,但从来不回。   她没有说什么,下次写信只给负责传递信件的怀朗一张空无一字的白纸。   连续几张白纸送出去后,周嘉行才明白她的意思,开始回信。   九宁铺开一张微微泛黄的纸,饱蘸浓墨,提笔写下抬头,沉吟了半会子,下笔。   怀朗默默站在一边,低垂着头,神色恭敬。   这会儿他们暂时在一处靠近梓州的荒僻山谷落脚,设牙帐,扎下营盘,日夜有人巡视。   帐外传来兵士操练的声音,炎延和秦家兄弟在比试拳脚,杨家兵将围在一边看热闹。   九宁写好信,吹了吹,放在一边等墨迹干透。   多弟端水服侍她洗手。   她回头,发现怀朗站在离自己几步远的地方,自从进帐篷以来,头就没抬起来过。   而且他身上居然没有酒香,衣袍打理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完全不像在外奔波后的样子。   九宁不禁笑问:“怀朗大哥这是怎么了?”   怀朗抖了一下,别扭地行了个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汉人礼仪,道:“从前不晓得公主的身份,多有冒犯。”   这句话是他的真心话。   一想到九宁是中原皇室的公主……而郞主前些天竟然那样对待九宁,他就替自家郞主觉得心虚啊!   虽然说皇室有和胡族首领联姻以巩固统治的传统,但是除了立国初期出于政治需要之外,大部分送到草原部落的公主基本是从宗室里不知道拐了多少道弯的旁支远房家挑的。   郞主倒好,不声不响就把武宗之女给扣下了……   那晚周嘉行和九宁立约分别之后,怀朗照旧跟上九宁,以确保她的安全。   九宁已经决定公开身份,没有特意防备他。   怀朗汉话说得很好,很快从杨涧他们对九宁的称呼中发觉她是李家公主。   那一刻,怀朗就像被雷劈了一样,牵着自己的坐骑,站在风口处,呆立了半晌。坐骑不耐烦,不停拱他的脖子,他也没回过神。   他不知道应该佩服自家郞主的眼光,还是为郞主的未来发愁……   这可是公主啊!   怀朗现在还处在一种震惊和不可置信的状态之中,压根不敢抬头直视九宁。   他正色道:“您……还是直呼我的名字罢。”   怀朗的反应让九宁颇感意外。   她沉默了一会儿,问:“二哥已经晓得了,他没告诉你我的身世?”   怀朗摇摇头,“郞主没有提起过。”   那年他奉命去调查九宁的生母崔氏,得知九宁的生父不是周百药,之后就没有继续往下查了。去年周嘉行和雪庭在大明宫密谈时,斥退所有亲随,没人知道他们俩到底说了什么。当时周嘉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九宁封好信,出了一会儿神。   周嘉行知道她身世特殊,但他并不在乎,更不会对她生出利用之心。不管她是皇帝的女儿亦或是不光彩的私生子,在他眼里都是一样的。   她想了想,打开刚刚封好的信,提笔在末尾加了一句话。   天寒添衣,努力加餐,勿念。   ……   等怀朗揣着信出去,炎延挑开帘子走进帐篷。   九宁示意她先喝口水。   多弟放下手里缝了一半的衣裳,捧了碗茶和提前准备好的巾帕给她。   炎延嘿嘿一笑,接过巾帕,擦干净脏乎乎的脸,一口饮尽碗中温茶,扣下碗,规规矩矩跪坐到书案另一头。   多弟收走茶碗,和她并排坐着。   九宁取来纸笔墨砚,搁在两人跟前:“先抄书。”   两人没敢吭声,接过笔,翻开卷帛,一字一字老老实实开始抄写。   ……   炎延非常有毅力,即使前一阵子和九宁失去联系,依旧按照九宁吩咐过的每天看书练字。   哪怕部曲们在一旁嘲笑她写出来的字像鸡爪印一样难看,她也没气馁。   “我的目标是看懂兵书,又不是去当名士,字写得丑有什么要紧?别人能看懂就行了!以后我可以给九娘写信汇报事情,你们能吗?”   秦家兄弟们哑口无言,暗暗道:没想到炎延看起来一根筋,原来闷着精明!她能读书写字,和九娘书信往来,他们不能啊!以后九娘肯定更器重炎延,他们岂不是一辈子都得炎延压着?   要是九娘只是个富贵娘子,他们被炎延压着就压着吧,反正大家都是部曲私兵,能吃饱饭就行。   可九娘身份贵重,是公主啊!   能给公主殿下当部曲,而且还是公主最信任的亲兵,以后他们不止能吃饱饭,还能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永远不用发愁没饭吃!   只有得到公主殿下的器重,才能永远不缺吃穿。   兄弟几人不服气,暗地里一合计,也找了通文墨的人教他们写字。   结果大半个月下来,他们只学会写自己的名字。   再次遭到炎延的无情鄙视。   炎延以前只是力气大,武艺强,现在连字都会写了,在部曲中,她就是“文武双全”第一人。   其他人和秦家兄弟一样不甘就这么被她甩在身后,和秦家兄弟凑做一堆,跟着通文墨的人学写字。   九宁知道这事以后,干脆挑了几个先生专门教他们读写,四书五经什么的不用教,他们也不耐烦学,主要教授兵法、地理、天文、常识杂学,顺便统一训练他们的作战技能。   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但读书多的兵总体的战斗素养肯定比读书之前什么都不懂、只知道使蛮力时要强。   秦家兄弟他们跟着先生学,只有炎延依旧每天到九宁这里来学习。   ……   炎延每天准时报道,她的同窗只有一个,那就是多弟。   最近多弟明显沉默了很多。   九宁身份的转变,让她大受震动。   原来她服侍的九娘不是让周家蒙羞的私生子,而是高贵的公主!   以前周都督曾为九娘求来一个县主的请封,她的身世被揭穿后,周家不再提起县主的名号。   现在,九宁成了公主。   多弟好几次忍不住掐自己的胳膊,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九宁是公主啊!   公主给她漂亮的首饰,鼓励她梳妆打扮,教她读书写字,接纳她的所有小心机,不管去哪里都不会忘记带着她,哪怕是要逃出营地时也千叮咛万嘱咐让炎延他们过来接她……   她只是个小小的婢女,一个被亲生父母卖掉换钱养活弟弟的农家女。   还是个笨手笨脚、经常把茶水煎煮过头的婢女。   她不如衔蝉温柔贴心,不如金瑶心灵手巧,也不像炎延那样会武艺、能领兵打仗……   唯一会的,大概就是熟识各种草药。但她不是郎中,这点浅显的辨识草药本领派不上大用场,只能帮着煎药。   可九宁就是偏心她,就是器重她。   明明知道她不是好人,还是愿意重用她。   多弟感激九宁对自己的偏爱。   越是感激,她也越害怕。   害怕终有一日,九宁会突然清醒过来,开始厌倦她,嫌弃她,然后无情地抛弃她,改而去宠信其他侍女。   所以,离开江州的时候,多弟隐瞒了一件事。   衔蝉和金瑶她们其实有机会离开周家,和九宁一起去长安。   她们偷偷找到多弟,要她带口信给九宁,说她们愿意追随九宁去任何地方。   多弟答应替她们传话。   可是……在九宁看她穿得单薄,问她冷不冷,微笑着递给她一只手炉取暖的时候,她迟疑了。   多弟没有告诉九宁衔蝉和金瑶想和她一起走。   直到离开江州,确定九宁不会回头去接衔蝉她们,她才说出这件事。   当时,九宁看了她一眼,目光意味深长。   多弟吓得冷汗涔涔。   只有短短几瞬,可她却觉得仿佛过了很久很久。   九宁没有怪多弟。   她趴在车窗前,伸手去接路边被秋风扫落的黄叶,别在鬓发边,揽镜自照一番,含笑道:“跟着我东奔西跑未必是好事,让她们自在过日子吧。”   多弟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不!跟着九娘……对我们来说是好事。”   很好很好的事。   九宁挑挑眉,显然没把她的这句话放在心上,漫不经心问她:“你跟着我去长安,会不会害怕?”   多弟赶紧摇头。   她不害怕。   九宁放下宝相花铜镜,笑着拍拍她肩膀。   多弟脸上有些发烫,抿嘴笑了笑。   她从来没有表现过自己的恐惧和患得患失。   她不敢表露,怕被九宁厌烦。   没人知道,每一次和九宁分别时,她有多么害怕。   她害怕九宁忘了她,不再来找她。   还害怕九宁在这段时间遇到其他温柔体贴的侍女,不想要她继续伺候。   每次分离,多弟都会忐忑不安。   当炎延或者是其他亲随奉九宁的命令来接她的时候,她脸上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其实心里很想哭。   现在,九宁成了高高在上的公主。   多弟觉得自己愈加配不上给九宁当贴身侍女。   尤其当炎延屡屡得到九宁的夸奖时,她再也没法抑制自己心底的嫉妒。   所以,她赶紧捡起书本认真研读,希望自己能在读书这一项上超过炎延。   ……   两个学生一个比一个刻苦,九宁非常有成就感。   比较起来,倒是她这个先生最不认真,只要炎延和多弟学了就行,从不额外提其他要求。   炎延和多弟写字的时候,九宁盘腿坐着翻看南边送来的账册。   半个时辰后,亲兵在帐外通报,说雪庭来了。   九宁让雪庭进来,对埋头抄书的炎延和多弟道:“好了,今天就抄到这里。”   两人恭敬答应一声,收拾书案。   和往常一样,多弟起身去忙别的事,顺便守在帐外不让其他人进来。   炎延留下。   大概是不想引来太多人的注意,雪庭从邓刺史府中出来后就没再穿僧袍,一袭银泥圆领宽袖袍衫,头上裹巾子,依然一身明显与众不同的慈悲气质。进了大帐,低声道:“东川地方官员分为几派,其中同情朝廷的一派共有五人,不过他们手中没有实权,只是治理地方的小吏。其他人有的不满邓刺史已久,有的是墙头草,剩下几个是邓刺史的心腹,我没有惊动他们。”   他是和尚,和尚往往能不动声色周旋不同派系之间而不引起其他人的怀疑,尤其是雪庭这样少年早慧的和尚。他是许多达官贵人的座上宾,总能神不知鬼不觉探听到消息。   九宁道:“有总比没有好。”   雪庭把名单交给她。   九宁扫一眼名单,取出羊皮纸,指指其中一个圈起来的点,压低声音问炎延:“如果给你八千人,你能拿下一座城池吗?”   炎延敢徒手和老虎搏斗,从来不畏惧任何挑战,不过听到这个问题,心跳还是陡然加快了点。   她很快镇定下来,握拳道:“我不知道能不能拿得下,但我敢去拿!”   九宁点点头。   雪庭皱眉,问:“你想拿下绵州?”   九宁唔一声。   雪庭看着羊皮纸,问:“为什么不是阆州、利州、剑州或者龙州?”   九宁摇摇头,说:“一来,利州、龙州、剑州目标太大,我们没有太大的把握,二来,真的拿下了也不一定守得住。绵州不一样,地僻,难度小些。”   雪庭看她一眼。   “你要取西川?”   不等九宁回答,他反对道:“杨节度使经营西川多年,成都府城高墙厚,存粮充足,易守难攻……而且,论情论理,我们不该谋算杨节度使的地盘。”   九宁摇了摇头,“不是西川,是东川。”   雪庭皱眉。   九宁接着道:“杨节度使父子出兵助我,我自然不会抢夺西川,而且夺取西川必须借道东川,与其舍近求远,不如先控制东川。”   雪庭问:“你刚才说了,我们不一定守得住一座城,何况下辖十二州的东川?”   九宁轻笑,道:“我们守不住,杨节度使守得住。”   雪庭反应过来:“让杨节度使吞并东川?”   九宁摇头,道:“东川和西川唇齿相依,不管是谁想要取西川,必须借道东川。同样,如果先拿下西川,偷袭东川也是轻而易举。所以这些年杨节度使和邓珪常有龌龊,但始终保持和睦关系,多次共同抗击外敌。如果我们抢先控制东川,再有其他人来攻打,杨节度使不管是出于自保还是其他,都会倾尽全力帮我们守住东川。”   还有两点:   首先,东川一旦乱起来,杨节度使肯定要插手,而他肯定更乐于见到东川落到自己同盟手上,到时候肯定会助九宁一臂之力。   其次,拿下东川以后,杨节度使投鼠忌器,才会真正成为九宁的同盟。   还有,李曦被扣留在梓州,九宁谋取东川,连借口都不用找,就说是为了救李曦。   这样一来,她不仅占理,还可以趁机打响名声。   最后不管李曦是死是活,反正她的身份将得到所有人的认同。   雪庭松了口气。   他怕九宁急功近利,以武宗之女的身份去迷惑杨节度使从而谋夺西川。   那样未免落于下乘,对她的名声不利。   先谋取东川,然后以情理劝说杨节度使,同时用东、西川利益一致的特殊关系让杨节度使点头,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炎延站在一边,听两人一来二去商讨计划,等他们沉默下来,忍不住问:“谁能攻下东川?”   九宁微笑,双手放在炎延肩上。   “先拿下绵州,趁邓珪分心,我们再一步步蚕食周围的郡县……我有把握能说动杨节度使借兵给我们,至于最后能不能拿下东川,就看将军你了。”   炎延张大嘴巴。   半晌后,她挠挠脖子,语无伦次:“将、将军?哪来的将军?”   九宁点点书案上的羊皮纸。   “只要能拿下绵州,你很快就会成为将军。”   炎延嘴巴半天合不上,一脸如梦似幻的表情。   片刻后,她回过神,两手一拍,笑道:“我一定全力以赴,绝不会辜负殿下的信任!”   九宁勉励炎延几句,目送她告退出去。   炎延从小在山野长大,有种动物般的敏锐和冷静,是天生的将才。   北上长安途中,九宁嘱咐炎延跟着周嘉行的部下外出历练。   炎延每次都兴高采烈出去。   秦家兄弟第一次上战场时吓得小腿直打哆嗦,而不远处的炎延已经手起刀落数人头了。   等听不见炎延的脚步声了,雪庭叹口气,道:“杨节度使为人迂腐,不会答应擢升炎延为将军。”   炎延毕竟是女子,即使立下战功,杨节度使也不会为她破例。   “这件事不需要杨节度使点头。”   九宁斩筋截铁地道,抬起眼帘,看着雪庭。   “叔叔,你是帮我,还是更想救李曦?”   她知道雪庭幼时在宫里长大,曾经做过李曦、李昭的伴读。   雪庭和她对视了几息,微微一笑,有些无奈。   他低头,从袖中取出一串黄绿色佛珠。   这佛珠是他送给九宁的生辰礼,后来又辗转回到他手上。   他没有和九宁说过,这串佛珠是他第一次参加辩经法会时赢来的。   那时他年纪尚小,每天和鲜衣怒马、意气焕发的长安五陵少年郎来往,身上还保留有几分少年人的轻狂意气。   那一次辩经法会后,他舌战群僧,名动长安。   所以虽然这串佛珠不算特别贵重,但很多人都知道他手上有这么一串东夷国佛珠。   他把这串佛珠送给九宁。   因为他潜心佛法,远离世俗,早已不复当年那个为了虚名在一天之内当众将十几位高僧辩驳得哑口无言的少年郎。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看淡世事,六根清净。世间种种,男男女女,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场空。   对凡俗唯一的牵挂,就只有她了。   九宁的这个问题,他根本不需要犹豫。   “自然帮公主。”   雪庭低头,隔着袖子托起九宁的手腕,把佛珠戴到她手上。   光从帐顶丝丝缕缕漏进来,佛珠折射出道道瑰丽色泽,衬得她凝脂般的皓腕愈显润泽。   雪庭收回手。   她若是个寻常的闺阁小娘子,他便继续做一个出家人,默默守护她,不打扰她的生活。   她想恢复身份,那他就竭尽全力辅佐她,陪伴在她身侧,帮她扫除障碍。   他将成为她最忠诚的长辈、朋友、部下。   直到死去的那一天。   九宁看着手上的佛珠,怔了怔。   “叔叔……”她笑了笑,“我利用李曦,你不生气?”   雪庭也笑了。   他很少笑,这一笑,当真是刹那芳华的感觉。   “其他人,与我何干?”   他对她说道。   也是在对自己说。   九宁忽然觉得眼眶有些热,掩饰性地低头轻拢佛珠。   雪庭很快恢复平时的淡然,“你想找李曦,就是要利用他的身份夺取东川?”   九宁点点头。   挟天子以令诸侯。   她令不了诸侯,但至少可以控制蜀地。   ……   这晚,营盘外传来马蹄声。   巡视的亲兵通报,杨涧回来了。   此前杨涧假意答应邓刺史和他一起“救驾”,并说到做到调来几千步兵协助邓大郎,明面是帮着找人,其实暗地里准备在找到李曦后立刻把人送到成都府去。   “找到了。”   见到九宁,杨涧立刻告知她李曦的下落。   九宁脸上适时地挂起几分担心,问:“在哪里?安不安全?”   杨涧道:“他们还在梓州。那晚他们故意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虚虚实实,让邓刺史以为他们已经逃出梓州,其实他们根本没走多远,就躲在城内!搜查的军士进出过那座宅子三次,居然一次都没看出异常!要不是他们主动来找我,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他们竟然还在城里!”   光听他这会儿讲述,就可以想见那晚的惊心动魄。   九宁沉默不语。   如此不顾后果,胆壮气粗,置之死地而后生……   果然是雍王李昭的风格。   “虽然他们顺利引开邓刺史,但身边没剩下多少人,现在他们困在城里。圣人的处境非常危险,稍有差错,后果不堪设想。我已去信给我父亲,但等他回信,只怕说什么都迟了。”   杨涧脸上露出游移不定的表情。   九宁问他:“可是有什么不妥?”   杨涧嘴唇蠕动了几下,似乎觉得不好开口,吞吞吐吐道:“圣人、圣人不愿离开。”   话说出口后,他立马没顾忌了,嘴角撇了撇,“救圣人出来的人告诉我,圣人不想逃亡,宁愿在梓州仰人鼻息,所以救他的人才不得不联系我,请我帮助他们。”   九宁眉峰微挑,不予评价。   有李曦这么个一直拖后腿的堂兄,李昭肯定气得半死。这才冒险找杨涧帮忙。   李昭肯定不信任杨涧,找他可能是实在没办法了,还有就是想利用杨涧挑拨东西川。   她道:“先见到圣人再说。”   杨涧唔了一声,“我趁夜去,我有从邓大郎那里讨来的腰牌。”   九宁忌惮李昭,不是怕他,而是不想在这个时候多生枝节,没有提出和杨涧一起去。   事实上,为安全起见,她决定接下来都不在李昭面前露面。   等到了西川境内,就不用怕李昭了。   九宁想了想,道:“我让雪庭写封信给圣人,劝圣人随你一起离开。”   杨涧大喜:“如此最好!”   圣人现在是惊弓之鸟,不愿离开梓州,即使他们强行带走圣人,路上也可能出变故。如果雪庭能够劝说圣人改变主意,他们就不用担心圣人在路上瞎折腾。   九宁请来雪庭,和他说了现在的局势,最后问:“叔叔,你有把握能把李昭骗到成都府去吗?”   李曦现在就是破罐子破摔,根本劝不动,真正要劝的人是李昭。   只要李昭认为成都府是安全的,那么他肯定会强迫李曦和他一起去。   雪庭考虑了一会儿,点点头。   九宁立刻搬来纸笔,站在书岸边看他下笔,挽起袖子,要帮他研墨。   雪庭有些哭笑不得。   她是公主,怎么能让她做这个?   九宁含笑道:“这是风雅事,叔叔,你写吧。”   别的活计她做不来,研墨这种事她擅长,以前在周家的时候,她常常和周嘉暄一起鉴赏各地稀罕名墨。周都督不懂这些,每次看兄妹俩凑到一起研究那些墨锭墨块,而自己插不进一句话,气得直哼哼。   突然想起往事,九宁沉默了一会儿,笑着摇摇头,把注意力放回到雪庭面前摊开的信纸上。   雪庭很了解李昭,打好腹稿,一挥而就,很快就把信写好了。   九宁让人把信送去给杨涧。   几人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下遇到突发事件该怎么应对,匆匆话别,杨涧换了套衣着,带上亲兵,漏夜入城。   与此同时,九宁命亲兵们拔营,迅速离开山谷,径直奔向西川。   ……   途经绵州时,九宁立马山崖边,鞭子遥遥指向城池的方向,对身后的炎延和秦家兄弟几人道:“看清楚了,这就是绵州城。”   众人恭敬应喏,望着沐浴在拂晓薄雾中的绵州,目光灼灼。   ……   数日后,九宁顺利抵达西川。   杨节度使忙于处理公务,派另外几个儿子出城迎接她。   杨家郎君们不愧是杨节度使的儿子,个个斯斯文文,玉冠束发,教养很好,和大大咧咧的杨涧一点都不像。   也难怪杨节度使总是对杨涧横挑鼻子竖挑眼。   有这么多文雅兄弟在一旁作对比,杨涧的那些不拘小节一下子变成粗鲁和庸俗,杨节度使自诩是名士,自然无法容忍。   杨家郎君态度热情而又不失风雅。   九宁没有避讳,大大方方和他们厮见。   众人寒暄一番,杨家郎君请九宁入城。   接下来几天,杨家郎君以“介绍风土人情”为由,每天带着九宁游览坊中闹市,去城外看景,上山礼佛……   杨节度使始终没有露面。   要问杨节度使重不重视九宁,自然是重视的,不然他不会派出亲儿子去长安保护她。   在杨节度使眼中,九宁是个需要保护的宗室公主,他会为她提供锦衣华服,让她过养尊处优的日子,保证她能和公主一样坐享荣华富贵。   但他不会和九宁探讨政事。   九宁明白杨节度使现在只把自己当成一个可怜兮兮的孤女看待,没有强求。   她不急。   等控制东川,就该杨节度使急了。 第103章   梓州。   暖风吹拂, 老梅树抖落积雪, 探出几条皴裂的墨黑枝干,城中一所灯笼高挂的大宅内, 肩披白氅的带刀护卫们神情警惕, 来回巡视。   稍有风吹草动, 护卫立刻拔刀。   邓刺史现在一门心思追回李曦, 解决背叛自己的亲眷、部下,根本没把杨涧放在眼里。   杨涧大大方方进了城,然后一头钻进刺史府,半个时辰后伪装成卫士出府,找到李曦藏身的那所宅子, 将雪庭的亲笔信奉上。   少倾, 一名肤色白净的内侍走出来, “请将军入内说话。”   杨涧随手理了理衣襟,跟着内侍走进一间透出昏黄灯光的梢间。   房里只燃了一根蜡烛,烛火摇曳,书案前纤瘦的影子也跟着晃动。   杨涧一眼瞥过去,看见一个玉冠束发、穿素色圆领袍衫的男子坐在书案前,手边放着的那封拆开的书信正是他刚才送来的。   男子坐姿仿佛很随意, 但就是这份随意中透出几分难以形容的矜贵之气,面如冠玉, 俊秀儒雅, 眉宇间略带愁色。   烛光倾泻而下, 笼在他身上, 他眼眸低垂,偶尔一个抬眼的动作,风华内敛,让人不由得生出敬畏之心。   不是怕他,而是下意识觉得他身份不一般,不敢造次。   杨涧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眼前的男子肯定就是传说中的雍王李昭。   他曾远远看过圣人李曦,记得李曦的相貌,可以确定素袍男子不是圣人,而那晚将圣人救出来的人是雍王。   就是雍王请他来的。   杨涧朝李昭行礼。   李昭看到他,仿佛眼前突然一亮似的,既惊喜又感动,起身站起,离席,快步奔至杨涧面前,双手一揖。   “将军冒险前来搭救,不胜感激。”   杨涧最怕应酬,忙连称不敢,和李昭客气了几句,问:“圣人呢?我只有这一次机会,天亮前必须离开,否则邓大郎肯定会生疑!”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将军了。”   李昭轻描淡写道。   杨涧暗暗松口气,只要圣人不闹脾气,什么都好说。   “请大王稍等,末将先派人去探探情况,半个时辰后出发!”   李昭点头,目送杨涧转身离去,拿起雪庭的亲笔信,放在烛火上点燃。待信纸化为灰烬,转身,吩咐藏在屏风后的心腹:“去请陛下。”   内侍应喏出去,不一会儿,又推门进来,神色惴惴,低着头道:“大王,陛下……陛下不肯走。”   李昭皱眉,“不要惊动杨将军。”   众人齐声应是。   李昭出了梢间,穿过回廊,走进一间由几位中郎将亲自带人层层把守的明间前。   里面传出内侍们耐心劝告的声音。   而被劝的李曦很不耐烦,大骂内侍们居心叵测,说到激动处,拍案大叫:“反了!你们都反了!”   守在门边的青年男子和李昭交换了一个眼神,推开门。   李昭走进去,环视一圈。   内侍们正手足无策急得满脸油汗,看到他进来,如蒙大赦,“大王!”   李昭示意他们退下去。   内侍们巴不得这一声命令,立刻躬身退下去。   李曦坐在窗前榻上,脸色阴沉。   见内侍们听李昭指派,他嘴角一翘,略带讥讽意味。   “朕的好弟弟,你看,朕说什么,他们一句都不听,你一个眼神,他们就老实了。”   李昭走到榻前,坐下,问:“陛下要留在梓州任人鱼肉?”   李曦咧嘴笑:“朕这个皇帝当得憋屈!没人听朕的,所有人都想取代朕!朕就是一个没人理会的可怜虫,不管逃到哪里都是一样的,与其继续东躲西逃,不如就安心待在梓州,至少梓州刺史对我还算恭敬。”   李昭道:“这样你就能满足了?当一个生死都捏在别人手上的傀儡?”   李曦脸色沉下来,冷笑:“不满足又能怎么样?朕当这个皇帝,没有一天快活过!朝臣瞧不起朕,百姓瞧不起朕,藩镇瞧不起朕,内侍宫人也瞧不起朕,还有你!”   他抬手,指尖直直指着李昭的脸。   “你是朕的从弟,你我二人自幼一同长大,相濡以沫,同甘共苦,可你也瞧不起朕!你不用狡辩,朕知道,你从来都看不起朕!”   他哈哈大笑,挥落案桌上的碗碟盘盏。   “你们根本没把朕当皇帝!没人听朕的话!”   他怒吼,笑容忽然一收,表情有些狰狞:“你瞧不起朕又怎样?只要朕一天不退位,朕就还是皇帝!你永远取代不了朕!”   李昭神情冷峻,一言不发。   到了这个地步,李曦居然还怀疑他,认为他这些年的辛苦筹谋,只是为了抢他的皇位。   等李曦终于发泄完,他冷冷地道:“阿兄,契丹南下,国难当头,你不思保卫江山,不和朝臣商议,抛下阖宫妇孺,自己偷偷逃出长安……这样的君王,怎么可能赢得别人的尊重!”   就算真要逃走,也不该走得这么窝囊!   李曦冷笑:“江山又不是朕的,朕只是个傀儡罢了,朕为什么要死守?”   李昭闭一闭眼睛。   “因为你是天子,是皇帝,是李家子孙。”   李曦脸上的讽笑僵住,沉默了下来。   他看着烛火,似笑非笑。   李昭语气平静,缓缓道:“随我去成都府。藩镇忙于互相吞并,战乱不断,有再多李司空那样的人物,也不过是你方唱罢我登场,风光得意一时罢了,难以长久。纵观天下,手握实权而又真正有雄才远略、有霸主之相的,不超过十人。蜀中沃野千里,物阜民丰,远离中原,我们暂时去成都府躲避战祸,积攒实力,等中原生乱时再出兵平乱,届时不怕人心不归!”   李曦撩起眼皮,看傻子似的盯着李昭看了半晌,讽刺道,“你未免太异想天开了!我们手中没有可靠的军将,没有忠心的兵士,就靠你我二人,去了成都府,也不过是换一个地方受罪罢了!”   李昭单手握拳,掩唇咳嗽了几声。   他神情无奈,一字字道:“阿兄,你是天子,我是雍王,我们是李家子孙,我们的身份,就是千军万马!”   李曦怔住。   李昭苦笑了一下,道:“这些年藩镇吞噬彼此,哪一个不是打着忠心于朝廷的旗号!当年我逃出长安后,身边只有十几个忠心内侍,为什么我能煽动别人起兵?为什么我总能找到愿意听从我指挥的军队?为什么即使有些藩镇想要对我痛下杀手,最后还是只能放弃?因为我姓李!武宗族侄,堂堂雍王!”   他一口气说了几句话,脸上泛起不自然的薄红。   同情他的,会适当给予援助,金银财宝,忠勇护卫,随他挑。   想利用他从他身上谋取利益的,待他更为热情,同他结盟,以他的名义招兵买马,笼络人心,壮大势力。   而那些不想搭理他的,也不敢太轻慢他,更不敢杀他,因为杀了他后患无穷,没有一点好处。   他们只能赶走他,就像周都督那样,逼他去其他人的地盘。   兵强马壮是在乱世立足的根本,但想走得更顺、更远,政治的重要性绝对不可忽视。   有时候,政治上的运作,比战场上的交锋更重要。   不然,李司空为什么得意这么多年,就是不肯称帝呢?   因为李司空看似不着调,其实心里很清楚,时机还没到。   不管哪个藩镇强大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派遣使者奉表天子,找朝廷讨册封,为的是什么?   他们要名正言顺。   这不仅仅是面子的问题,而是政治资本。   ……   李昭长叹一口气,忽地一笑。   “这是乱世,乱世不缺投机者,阿兄以为所有人都是靠兵马取胜的?”   不破不立,乱世就是一个资源重新分配、旧的豪族衰落,新的豪族崛起的过程。   有野心、有抱负的人喜欢乱世,因为乱世没有那么多规矩,那么多束缚,乱世之中,处处是机遇,不论是高贵的世家公子还是卑微的平民百姓,大家各凭本事,每个人都很可能成为人上人。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有的人凭武力强大。   有的人凭运气一步登天。   有的人凭眼光去豪赌。   有的人凭谋略坐收渔翁之利。   英雄不问出处。   这就是乱世。   而乱世的开启,也象征着辉煌的王朝已经走向末路。   李昭道:“国祚将尽,群雄并起,中原是兵家必争之地,战乱不断。但也有能经营一方的偏霸之主!不是所有割据藩镇都像李司空那样兵强马壮,或者像江东豪族一般家族世代积累,富可敌国。乱世出英雄,只要能把握时机,昨日田舍郎,转眼就能成为坐拥一方的豪强!远的不说,你可知道邓珪是怎么成为梓州刺史的?他出身草莽,少时就是个偷鸡某狗的无赖,未发迹以前靠走街串巷贩货为生,手下没有一兵一卒,只因偶然获得前任节度使的赏识,被赋予协助平叛的重任,恰好叛军被河东军围困,让他捡了个便宜,官升三级。前任节度使身亡,群龙无首,东川官员内斗,他当时人言微轻,没有胜算,又一次抢占先机上书朝廷,贿赂宦官,联合朝中大臣,成为东川之主。”   他歇了口气,继续道:“有人的地盘是一寸一寸打下来的,有人是从祖辈那里继承来的,也有人没兵没卒,只因为眼光精准就能巧取豪夺,摇身一变成为一方霸主。蜀中、西南地僻,是最好的割据之地,如果堂兄不愿回长安,可以考虑去这两个地方,我们身边只有几千卫士,不可能压制得住实力强大的藩镇,绝不能落入其他藩镇手中!”   李曦眼神闪烁,没有吭声。   李昭掩唇咳嗽几声,道:“但东西川地理位置特殊,而且杨节度使没有称霸之心,只凭堂兄你的身份,加上这几千卫士,我有八分把握可以控制西川!”   不止可以控制西川,还能进一步攻东川,届时掌控整个蜀中,只等契丹退兵,中原形成权力真空时,他们就可以发兵收回长安!   到时候,何愁手中无兵无将?   尽管李昭信心满满,李曦仍然犹豫。   他瞥一眼李昭,眼睛微眯:“阿弟,你计划得这么好,这么有把握可以凭借我们的身份不费一兵一卒控制东、西川……那你为什么还来救我?我曾经派人暗杀你,我无能懦弱。你不必管我,等我死了,你大可以去找杨节度使,让他拥护你登基。你比我聪明。”   刚才说了太多话,李昭面色发白,喘得厉害。听了李曦这听似真心实意实则全是试探的话,嘴角一扯,笑了笑。   没想到李曦还是在怀疑他。   “阿兄。”   李昭抬起头,直视李曦。   “我天生不足,时日无多,登基没有意义,这是其一。其二,皇室不能再出变动,否则各地藩镇可以顺势推出他们选定的傀儡,为继承权互相征伐。这样局势只会更加混乱,没法保证你的安全。其三……”   李昭顿住了。   李曦自以为难住他了,冷笑:“还有什么原因?”   阿弟一肚子心机,会那么好心?他肯定还有隐瞒!   李昭挪开视线,望着角落里静静燃烧的灯烛。   ……   很小的时候,李昭被带进宫里,和李曦一起作伴,当时宫里还有其他旁支皇室子弟。   那时候已经有人说他像武宗。   奸宦曹忠最怕武宗,每天派人盯着李昭,想下手除掉他。   李昭不敢喝别人递来的茶,不敢吃其他殿的吃食,每天只有和李曦一起用饭时才能勉强吃饱饭。   偌大深宫,没有人能保护他,他虽然贵为亲王,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短短几年间,陆续有皇室子弟因病暴亡,连被送上皇位的也难以逃脱魔爪。   最后只有他们兄弟俩活了下来。   有一次,李昭夜里噩梦惊醒,看到监视自己的内侍投在窗扉上的影子,吓得泪流满面,却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那种生死掌握在别人手上,对方只要一个不高兴随时可以杀了他的恐惧感,幼小的李昭还无法承受。   他只是个孩子,一个本该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王府世子。   李曦被李昭压抑的呜咽声弄醒了,拍拍他,小声道:“阿弟不要怕,他们选我当皇帝的话,我就和他们说,让你陪我玩,这样他们就不会害你了。”   后来,李曦说到做到。   他不敢违抗曹忠,就想办法把李昭带在身边,和他同出同进,形影不离,夜里也睡一起。   看到内侍按曹忠的吩咐送吃食给李昭,他也要拿起来尝一尝,把内侍们吓得面无人色。   奸宦曹忠见他们兄弟感情好,怕手下人不小心失手毒杀皇帝,又听宫中奉御说李昭活不久,这才慢慢放松对李昭的看管。   ……   往事历历在目。   然而,物是人非。   ……   那年差点死在长安,李昭曾无数次回想,试图从过去的回忆中找出蛛丝马迹。   他不明白,李曦是什么时候变的?   那个虽然懦弱但会保护他、和他相依为命的堂兄,怎么会下手杀他呢?   ……   李曦看着李昭,还在等他的回答。   李昭没看他,缓缓站起身。   他背对着李曦,双手微微握拳。   “其三,我若登基,第一件事就是杀了阿兄,以免夜长梦多。”   如果他登基,那么李曦必须死,这样才能稳定人心。   但他不想杀了李曦。   无情如他,阴险如他,也不会对曾经保护自己的兄弟痛下杀手。   所以,在听说契丹南下时,他立刻召集人手北上。   一是看准蜀中的特殊性,想探一探杨节度使是否真的忠心。   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来救李曦。   他知道李曦胆小如鼠,很可能撒腿就跑。   原本他想劝李曦留在长安,可惜晚了一步,等他赶到长安时,李曦已经跑了。   还好他了解李曦,等在他西逃的必经之路上。   ……   李曦猛地睁大眼睛,呼吸粗重。   “不可能!”   李昭放弃自己登基这条路,竟然是因为自己?   绝不可能!   呆了半晌后,李曦喃喃道。   李昭没有回头。   信不信,是李曦的事。   他走到那盏莲花铜烛台前,负手而立。   “阿兄,我给你两个选择。”   李曦面色沉下来。   “第一个选择,去成都府。”   李曦轻哼了一声。   李昭不用回头就知道他肯定不屑这个选择,语调愈冷地道:“第二个选择,回长安。”   李曦愣住,脸色骤变。   “你疯了!你要我回长安,不是让我回去送死吗?”   刚才还说不想他死,现在分明是赶他去死!   李昭回头,看着李曦,眼底暗流汹涌。   “阿兄,我们一起回长安,收拢逃兵,坚守长安,保护城中百姓,轰轰烈烈和敌人对战,死得像个李家儿郎,像一位君主!”   既然拯救不了这个腐朽的王朝,那就从容赴死。   而不是窝囊地死在哪个藩镇手里。   然后被后人一次次无情地鄙夷嘲笑。   李曦愕然。   他明白,李昭不是在开玩笑。   如果他不肯去成都府,那么李昭可能真的把他送回长安!   李曦不禁打了个哆嗦,脸色惨白。   片刻后,他颓然地垂下脑袋。   “去成都府。”   声如蚊呐。   李昭听到了。   他知道李曦会这么选,因为李曦怕死。   虽然这个结果是自己想要的,但李昭此刻却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相反,他有些失望。   仿佛又回到刚进宫的那段日子,殿中所有宫人、内侍都是曹忠的走狗,他孤苦无依,谁都不敢信任,每天饿得头晕眼花,看着食案上琳琅满目的美味佳肴,想象自己正在品尝那些吃食,越想,肚子越饿。   这是一条寂寞的路。   没人陪他走。   ……   不久后。   九宁收到杨涧的信。   杨涧告诉她,他已经顺利将李曦和李昭带出梓州,只要路上不出意外,大概十天左右就能抵达成都府。   九宁眉头微挑,看完信,立刻铺纸给周嘉行写信,叮嘱他最近不要和其他藩镇起冲突。   她没有瞒着周嘉行自己在做什么,并会在需要帮助的时候写信给他,同时提醒他一些他可能会疏忽的事。   周嘉行明显很受用,第二次回信时破天荒写了五句话,而且一句比一句长。   最让九宁惊悚的是,她居然从信封里倒出几颗殷红的相思豆!   问了怀朗,怀朗完全不知情。他只负责传递书信,送信的是其他人。   所以,相思豆肯定是周嘉行放的。   九宁嘴角微翘,不觉笑出声。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周嘉行竟然会用这种方式暗示她?   他肯定不知道关于相思豆的另一个传说。   九宁写好信,抬头,看到她让多弟镶在山形笔筒上的相思豆,决定这一次也给周嘉行送点书信之外的小玩意。   东翻西翻,没找到相思豆之类的物件,其他东西也不好塞进信封……   九宁到处找了一遍,眼前突然一亮,抓起一把铜钱塞进信纸里。   距离上一封信送出去还没几天,九宁又主动给周嘉行写信,怀朗不由得浮想翩翩。   莫非公主开始想念郞主了?   还是公主在担心郞主,所以忍不住写信问他近况?   没等怀朗继续东想西想,多弟捧了一簇鲜嫩花枝走进书房,道:“殿下,杨家四郎送来的。”   怀朗盯着那簇花,翻了个白眼。   九宁封好信,回头,扫一眼多弟手里的花。   “好难得的花,庭院里的草还没发起来呢,哪里摘的?”   多弟答:“好像是杨家暖房供的,杨使君喜欢清供,暖房养了不少花,一年四季都鲜花不败,府中几位郎君也喜欢钻研这个。”   九宁喔一声,随手指一指花几上的铜瓶:“插那儿吧。”   低头继续看其他信。   怀朗收好九宁写给周嘉行的信,走出屋子,没有立刻走,站在廊下等着。   不一会儿,水晶帘一阵晃动,吱嘎一声,多弟开门走了出来。   怀朗迎上去,压低声音问:“杨家郎君常常送花给公主?”   多弟眼珠一转,点点头,说:“几位郎君天天都送不同的花给殿下赏玩插瓶,还有送吃的,送蜀锦,送书本,送纸鸢……”   她说得越多,怀朗的脸色越难看。   九宁容貌出众,觊觎她的人不少,现在她又即将公布身份……像杨家郎君这样每天献殷勤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郞主该怎么办啊?   怀朗双眼一眯,决定给郞主提个醒。   现在他只能庆幸,还好九宁向来不爱搭理这些事。杨家郎君再卖力,也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不可能动摇郞主在九宁心中的地位。   ……   九宁确实像怀朗想的那样,完全没注意到杨家郎君们含蓄背后的深意。   她以为这都是杨节度使吩咐的。   直到这天,杨节度使接到杨涧的信,得知他们就快到成都府了,立刻派人通知九宁,请她一起看信。她赶到杨涧的书房,刚好和迎面走过来的杨四郎撞了个正着。   看到杨四郎一瞬间红透的脸和无处安放的眼神,九宁忽然反应过来。   她一时有些茫然,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他们认识才多久?彼此根本不了解,而且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九宁往旁边让了一下。   杨四郎也刚好往旁边让一下,对上她疑惑的眼神,脸更红了,红得能拧出汁水来。   九宁眨眨眼睛。   好吧……谁让她生得美呢?   她只能想到这么一个原因。   九宁若无其事,只当没看到的模样,和杨节度使见礼。   杨节度使笑道:“再过几日圣人和雍王就能平安抵达,殿下也能安心了。”   九宁微笑,仿佛松了口气的模样。   看完信,杨节度使命人送九宁回房。   目送九宁的身影消失在回廊深处,杨节度使脸一沉,吩咐左右亲随:“去外面守着!”   亲随知道杨节度使这是要教训儿子,不欲让自己听见,忙躬身退出去。   屋里只剩下杨节度使和儿子杨四郎。   “痴心妄想!”   杨节度使没和儿子多废话,狠狠瞪一眼脸上还一片晕红、痴痴望着九宁离去的方向的杨四郎,骂道。   杨四郎回过神,知道父亲看出自己的心思了,脸上红红白白。   既尴尬,又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大人。”他拱手作揖,有点不好意思,强作镇定,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儿确实仰慕公主风采。”   “别想了,公主不是你能肖想的。”   杨节度使干脆道。   杨四郎怔了怔,眸光黯淡,“是不是因为大哥?”   “关他什么事?”   杨节度使一怔,明白过来,脸色更臭。   四郎以为他想把公主留给杨涧,才会如此发问。   “竖子!你长兄从没有这样的心思,也不敢有,他再顽劣,也不至于如此不晓事!”   杨四郎低头,望着脚下地砖,一声不吭。   杨节度使看他一眼,叹口气,道:“你是不是在想,公主流落至此,我们家收留公主,是公主的救命恩人,有资格挟恩强迫公主下嫁?”   杨四郎脸色一变,忙道:“儿不敢!儿绝没有这样的心思。”   他只是仰慕公主、情不自禁罢了。   杨节度使哼了一声,道:“没有最好。我告诉你,公主可不是一无所有来投奔我们杨家的!”   杨四郎怔住。   杨节度使决定彻底让儿子清醒,及时遏制住他的念头,免得他糊里糊涂得罪公主。   “我问你。”他道,“公主到成都府的第二天,做什么了?”   杨四郎不明白父亲为什么问这个,呆了一呆,仔细回想,道:“那天我和二哥他们做向导,带公主游览坊市。”   “然后呢?”   杨四郎有些窘迫,“儿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杨节度使叹口气,“公主到的第二天,得知蜀中强盗横行,百姓常被匪患困扰,找到为父,说她的部曲可以帮忙剿匪,以报答为父,为父当时没往心里去,随口答应下来……”   事实是九宁不失优雅地吹捧了杨节度使一番,杨节度使非常激动,不知不觉就答应了。   第三天,九宁的部曲就出发了。   他们在一个叫炎延的沙陀人带领下,专门挑那些人迹罕至、官府不愿管的深山旮旯,像用篦子梳头发一样,陆续推进,清理掉附近所有为祸一方的土匪。   因为他们解决的正好是官府不想管的麻烦事,不止当地老百姓感恩戴德,连底下的官府小吏们乐见其成,主动给炎延报信。   炎延非常踏实,踏平一座匪寨,立刻通知附近驻扎的军队或者官府的人去清理寨子,拱手将功劳让人不说,还分文不取,连战利品都不要。   底下的官员们乐坏了,觉得炎延很可能脑子有问题,又或者是公主殿下太单纯,才会任劳任怨帮他们剿匪。   这事九宁没有刻意隐瞒,杨节度使早就知道,但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长安的王公贵族家中基本都会豢养部曲、私兵,乱世时部曲能保护他们和家眷的安全,太平盛世时这些私兵就是他们发动政变的筹码之一。九宁是公主,身边有一群勇武的部曲,这很正常。   但很快,杨节度使发现自己看走眼了。   炎延不取分文,不在意功劳记在谁头上,简直是大公无私,老实得让人替她心疼。   然而就是这个“老实憨厚”的沙陀人,在一次和溪洞酋豪的不期而遇后,立刻拉开架势,将对方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溪洞,是山民聚居地区,当地蛮族分据各地,自封为刺史,人称溪洞酋豪。   他们作风彪悍,神出鬼没,有时候也会劫掠乡里。   杨节度使曾为溪洞蛮族头疼,但想着他们占据的只是些荒僻之地,不值得派兵去攻打,退而求其次,以招抚为主,只求他们不要闹事就行。   炎延无意间和其中一支蛮族起了冲突,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打,打得那支蛮族哭爹喊娘。   到这时都没人发现,原来九宁主动提出让她的部曲帮忙剿匪,只是为了训练炎延。   一直到几天前,溪洞蛮族举兵来投,表示愿意追随炎延时,众人才发现,短短数日内,已经有两千多人陆陆续续来投效九宁。   这还不算雪庭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亲兵。   那些亲兵是武宗分派往各处以备不时之需的,全是当年上过战场的精锐,连杨节度使都眼馋啊。   现在亲兵不算,还有本地蛮族争相投靠……   说到这里,杨节度使指指桌上那封信。   “圣人快到了,雍王同行,还有公主……这三位贵主,你一个都不能轻慢!”   杨四郎目瞪口呆。   杨节度使拍拍儿子的肩膀:“为父这是为你好。”   有一点他没有告诉儿子。   和圣人、雍王相比,九宁是个女子,这是天然的劣势。   但也是天然的优势。   因为只要她愿意,她可以选择和实力最强的人联姻。她是武宗唯一的血脉,光凭这一点,足可以为她的丈夫带来巨大的政治利益。 第104章   刚刚结束一场大战,军营里气氛凝重。   天气渐渐回暖, 江水解冻, 两军派出小股部队互相试探,一时僵持住了。   最近的几次交锋盟军明显处于劣势, 死伤惨重,新兵中开始出现畏战情绪, 老兵油子也因战况胶着而焦躁不安。东线连发数道信函要求周嘉行进攻被契丹占领的河中, 他没有理会。   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谣言,说周嘉行和契丹某位酋长相识, 而且还交情匪浅,曾一同上战场驱逐突厥残部。   一片哗然。   军中人心浮动。   幕僚陈茅在帐前迎候周嘉行, 见他面色平静, 并没有因为这几天的挫败而恼怒浮躁,心里暗暗点头。   正想说什么, 却听马蹄声自西面而来, 少倾, 一骑快马飞奔而至,不等马停稳, 飞身下马,送上一封书信。   径直往牙帐走的周嘉行余光瞥见信使手中捧的那封信,立刻转身, 接过信, 眼神示意陈茅过会儿再来, 拿着信进了牙帐。   陈茅张了张嘴巴,暗暗道:一定是九宁的信来了。   他没见过九宁,郞主对这个女子非常在意,派去保护她的全是心腹亲随,而且是和留守鄂州的属官没有任何瓜葛的亲随。   也就是说,没有人能越过郞主去接触九宁。   当然,也没有人敢这么做。   所有幕僚中,只有白云居士的学生见过九宁。据他们说,九宁容色绝丽,大方得体,是世家女。   同时,他们还隐晦地暗示,九宁可能是郞主强抢来的……   陈茅当时诧异了很久。   到底是什么样的美人,乃至于连持重的郞主都把持不住,弃道义于不顾,也要把人抢到身边看着?   老实说,陈茅不希望郞主身边有一个能随时影响他的心情、左右他想法的女子。枕头风的威力比幕僚们的劝谏更有用,尤其这个女子还是一个让白云居士的学生印象深刻的美人。   但是,郞主年轻气盛,正当年纪,知慕少艾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何况对方还是个绝色?   陈茅也是男人,他见到美人也会忍不住多看几眼,偶尔还会想入非非,有什么资格要求郞主清心寡欲?   他只能寄希望于郞主在美色面前能够保持理智,至少别因为沉溺温柔乡而耽误正事。   事实证明,郞主不愧是郞主,他非常清醒,依旧按照之前谋划好的方针一步步参与权力角逐之中。   然而,每次九宁的信送来,郞主嘴上不说,脸上也没有特别的惊喜表情,整个人却无时不刻不往外散发出一种“别打扰我看信”的气场,陈茅忧心忡忡,发觉自己高兴得太早了。   那个叫九宁的女子离开郞主,也能在千里之外影响郞主的心情!   听营地的部将说,郞主已经暗示他们九宁日后就是他们的主母,陈茅担心之余,其实也有点高兴。   不管怎么说,郞主早日成婚是好事。   早成婚,就能早一点生下小郎君,有了继承人,部属们也能安心。   而且郞主的血统和出身终究还是个麻烦,他又不愿和周家和解。   娶一个中原世家女,对郞主来说助益很大。   世人爱挑剔,但看到郞主愿意娶一个中原贵女并与之恩爱缱绻,生儿育女,对郞主的抵触不会再像之前那么强烈。   陈茅想了许多,忽然被不远处的马嘶声惊醒,回过神,摇头失笑。   现在筹谋这些还为时尚早。   郞主要看信,半个时辰后再过来吧。   ……   牙帐内,周嘉行走到书案前,连沾满血迹的甲衣也未脱下,直接拆信。   “哐当”几声,信里掉出几枚小物件,砸在书案上,砰砰响。   周嘉行怔了怔,捡起来细看,发现是几枚蜀中铜钱。   他捏着铜钱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没看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沉默了一会儿后,周嘉行拿起信。   九宁写信向来是热情奔放的。   她自己可能没察觉到,每次下笔洋洋洒洒,光是写一些日常琐碎就能写满十几张纸。   周嘉行喜欢收她的信,即使她信里很可能说的全是其他人的事。   她用过日子的口吻絮絮叨叨告诉他每天她做了什么,侍女们又给她做什么精致的茶食,她每天练习又进步了,见了什么人,和谁赢了几场比赛……字里行间只是闲话家常,没有什么特别的情意。   但周嘉行却看得很专注。   每次收到信的时候,一种非常平和、安宁的情绪溢满他的肺腑。   捏着信纸,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他眼前依稀能浮现出九宁提笔写字的模样。   乖乖地坐在那里,盘着腿,姿势有些懒散,感觉到有人在看她,立刻直起腰,摆出一副很正经的姿态,不一会儿又故态复萌。   她的字写得很好。   听到有人这么夸她,她肯定会非常得意,嘴角微翘,眉眼弯弯。   一边忍不住得意洋洋,一边又要装出矜持模样,眼角斜挑,纤巧的下巴微微抬起,眼神像带了钩子一样,透出几分让人不禁想把她抓到手心里揉一揉的得意劲儿。   以前,周嘉行只收信不回信,九宁虽然会抱怨几句,但下一次还是按照约定写信给他。   后来她恼了,下一次摆在他案头的信成了空白纸张。   周嘉行没告诉九宁,其实收到空白纸张的时候,他挺高兴的。   因为她对所有人、所有事都漫不经心,看似对谁都好,其实只是不那么在意罢了。   算账一样,清清楚楚算明白,等什么都交割清楚了,她拍拍手就走。   唯有对待放在心上、真正亲近的人,她才会流露出真实的情绪。   比如她得知他的隐瞒后的那一段时间,愤怒,逃避,和他闹别扭,冷言冷语回击他……   她以为做这些会激怒他。   事实上不会。   九宁越不知所措,越别扭,周嘉行反而愈加冷静。   只有她真的在意他了,才会冒着和他决裂的风险表达她的愤怒和不满,而不是像之前那样,不管他做什么,她总是笑着原谅。   周嘉行很喜欢看九宁使小性子。   甚至他很享受。   如果他再狠心一点,他还可以用其他法子逼九宁正视自己。   但是……   他狠不下心。   在她要离开的时候,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暴戾,只想直接把人扛下马背,扔回营地里,然后让人日夜守着她,不分昼夜。   看她还怎么跑。   然而,她只需要用一个拥抱就彻底化解掉他心底熊熊燃烧的戾气。   就像艳阳融化尺厚的积雪。   看似柔和。   却让人无法招架。   她不必开口说话,用不着绞尽脑汁撒谎骗他……   什么都不用做,就足够摆布他了。   哪怕她无情地嘲笑他、利用他,联合外人来害他,他还是狠不下心。   周嘉行知道,在他答应放九宁离开的那一刻,她也察觉到这一点了。   她本该利用这一点。   但是她没有。   从一步步算计迫使九宁离开江州周家,到强行带她离开长安,一直到那晚月夜话别……虽然偶尔会失控,但所有事情基本在周嘉行的意料之中,没有脱离他的掌控。   直到那晚。   一轮明月镶嵌在夜空之中,九宁一身锦袍,立马高处,俯视着他,眉眼含笑。   她坦然地承认自己的错误:二哥,以前我错了,我确实骗了你。   然后认真地纠正他:二哥,你也做错了,你这样是不对的。   有时候她执拗得单纯。   让人哭笑不得,拿她没办法。   在她看来,喜欢一个人,就该高高兴兴的。   如果不高兴,那一定是方式不对。   而不是像周嘉行这样,用别扭的方式禁锢她,逼她承受他的感情。   月色如银,幽黑得发蓝的苍穹下,冰雪连绵千里。   那一刻,周嘉行忽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他怔怔地看着九宁。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在心中涌动,暖流浸润着四肢百骸,刀尖似的风吹在脸上,一点都不冷。   他觉得心窝处有点麻,还有点痒,这种感觉让他觉得很陌生。   心口豁然开朗。   九宁希望他尊重她。   正如她也在按照她的方式尊重他。   哪怕她知道他看似运筹帷幄、强势不讲理,实则对她束手无策。   所以,她需要和他重新认识,而不是像之前那样带着别的目的刻意接近他。   虽然在周嘉行看来,这些都是多此一举。   但被九宁认真善待、而且是发自真心地尊重,理解,包容……   云开雨霁,日出雪融。   他心中的猛虎暂时沉睡了。   ……   一队兵士推着车经过牙帐,车轮轱辘轱辘滚过坑洼不平的地面。   听到遥遥传来的脚步声,周嘉行回过神,看着手里的信。   从他开始回信后,九宁不再以空白纸张来表达她的不满。   不过,给他铜钱是什么意思?   周嘉行低头看信。   她的信依旧是以前的风格,说了很多琐碎事,用语直率,就像面对面交流。   所以看她的信,总给人一种和她特别亲近的感觉。   周嘉行看到最后一页,目光有片刻的凝滞。   天寒添衣,努力加餐,勿念。   以前她写信也会偶尔说这些关心之语,但不会特意留在信的末尾……   放在最后,是不是为了表示强调?   周嘉行嘴角不由翘了一下。   ……   不一会儿,陈茅被叫到牙帐。   以为郞主看完信后终于收心开始处理公务,他疾步跑进牙帐,匆匆行礼,张口就道:“最近要变天……”   话还没说完,被周嘉行抬手阻止了。   陈茅忙停下来,顺着周嘉行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书案上,几枚铜钱静静地躺在那儿。   “信里放这些,是什么意思?”   陈茅嘴角抽了抽。   为什么问他这个?   他有些茫然,但看周嘉行态度很认真,不敢随意敷衍,只得皱眉思考,底气不足地道:“许是这个写信的人缺钱?”   周嘉行摇摇头。   九宁不缺钱。   她曾把所有账本交给他,闹翻后又理直气壮地要回去了。而且雪庭告知她身世后,肯定会把武宗留下的财宝交给她。   陈茅想了想,道:“那就是她怕收信的人缺钱?”   周嘉行没说话,手指微曲,轻叩书案。   片刻后,他收走铜钱。   陈茅松口气,终于不用纠结这几枚铜钱了。   这铜钱一看就是九宁的信里附带的,他可不敢随意揣测,免得惹怒周嘉行。   周嘉行收好铜钱,示意陈茅入座。   陈茅谦辞几句,入座,亲随送来热茶。   两人对坐,谈起这些天战事不大顺利,周嘉行听出陈茅话中有宽慰之意,道:“胜败乃兵家常事。”   陈茅微笑道:“郞主高瞻远瞩,是属下多虑了。”   ……   是夜,李司空派遣信使送来亲笔书信。   信中他大方表达自己对周嘉行的赞赏,同时大骂那些胡乱猜疑他的人,表示自己会为他主持公道,拉拢之意显露无疑。   和书信一起送抵大营的,还有一名说客。   这说客是一个波斯人,通几族语言。   和周嘉行一样,他生父是汉人,生母是胡人。   周嘉行没有时间见说客,命陈茅代为应酬。   陈茅设下酒宴,请说客入席。   两人你来我往,把盏言欢。   酒过三巡,说客忽然放下酒杯,先吹捧周嘉行一番,话锋猛地一转,问:“使君可知最近流传于各藩镇之间的谣言?”   陈茅故作不解:“什么谣言?”   说客叹口气,一副同仇敌忾的神情,“只因为使君生父不是汉人,现在中原百姓都在猜疑使君,诬陷使君是契丹狗的奸细,之前西线防线几欲崩溃,使君力挽狂澜,扭转局势,居功甚伟,却被人如此对待,某为使君痛心!”   陈茅也叹口气,道:“原来是这个!我早已听说,不过还不敢让使君知晓。”   说客继续哀叹,一会儿夸周嘉行,一会儿骂那些轻贱他血统的文士,一会儿感叹自己的艰难际遇。   陈茅不动声色。   末了,说客像是忽然想起来似的,道:“某有一策可助使君!”   陈茅心道:终于来了!   跟着周嘉行久了,他们这些幕僚、属官有事禀报或者要劝谏时,不喜欢拐弯抹角,通常有话便说。   他做出洗耳恭听状。   说客抚掌一笑,道:“使君年轻有为,相貌堂堂,来日不可限量,司空甚为激赏。眼下,司空膝下正有一女,年十五,蕙质兰心,貌美聪慧,女郎爱慕英雄豪杰,不问出身,和使君正是天造地设的良缘!”   说着,朝陈茅挤挤眼睛。   “若能成为司空府娇客,使君何愁无人赏识扶助?”   陈茅心里冷笑。   不管这个主意是李司空自己的意思,还是李司空儿子和河东军将的意思,未免太瞧不起人了!   很显然,说客并不是主动求婚,而是暗示周嘉行应该去求李司空将女儿下嫁于他。   虽然和李司空联姻确实是件好事……   郞主虽然打响名声了,但目前还不被其他势力承认。   陈茅脸上挤出几丝笑容,劝说客接着喝酒。   说客道明来意,并不急着要陈茅立刻表态,哈哈一笑。   在他看来,周嘉行初出茅庐,还不足以和坐拥河东的李司空抗衡。如今河东主动暗示,周嘉行必定欣喜若狂。   ……   当晚,打发走醉醺醺的说客,陈茅立刻把这事告知周嘉行。   已是三更半夜时候,周嘉行衣襟松散,肩披锦袍,坐在灯前提笔写字。   听完陈茅的转述,他淡淡唔了一声。   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陈茅等了半天,忍不住抬起眼帘看过去,看到几枚熟悉的铜钱。   周嘉行手里拿了一管笔,面前信纸摊开,柳木镇纸旁赫然摆着那几枚铜钱。他看着铜钱,几次提笔,最后还是一个字没写。   陈茅暗道:原来郞主也有烦难的时候。   他又继续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周嘉行吩咐什么,突然明白过来。   军中大小事,不管心里是不是已经拿定主意,周嘉行通常会先问一问身边人的意见,让众人畅所欲言,以免有什么不足疏漏的地方。   此刻,按照以往的习惯,周嘉行应该问陈茅是怎么想的,然后再说出他的决定。   他没有。   那只有两种可能。   一,他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应对。   二,他心里已经有了决定,而且是一个不容任何人插嘴的决定,所以他不需要问。   陈茅告退出去。   周嘉行没有留他,望着几枚平平无奇的铜钱,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送他铜钱,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他应该烦恼的。   但此时,这个让他烦恼的困扰完全不会让他觉得烦躁。   就像她一样。   有点甜。   ……   成都府。   杨四郎的仆从又送了一捧供花过来,这次是牡丹花,一朵朵花苞如碗口大,姹紫嫣红,煞是好看。   他大大方方送,九宁便也大大方方让多弟代她收下。   杨家其他人包括杨四郎母亲派人送来的清供她都收了,唯独不收杨四郎的,太过刻意。   而且杨四郎这些天看到她不再像那天那么尴尬了,最初几次他表情还有点不自然,后面就正常了很多。   很快,传出杨四郎在说亲的消息,据说他要娶蜀中本地豪族家的小娘子。   九宁心道:这肯定是杨节度使的意思。   ……   天气越来越暖和,成都府的气候有点像江州,一转眼枝头一簇簇米粒大小的叶芽儿已经绿得肥润,草木蔓发,花繁叶茂。   杨涧一行人迟迟没有音讯。   杨节度使心中着急,不断派出亲兵去他们的必经之路相迎。   几日后,亲兵带回一个让杨节度使心惊胆战的消息:邓珪很可能察觉出杨涧的打算,带兵追了过来。   他们在一处山脚下发现战斗过的痕迹。   现在有两种可能:杨涧跑了,邓珪紧追不舍,他没机会找父亲求救。或者他们已经被邓珪抓回去了。   杨节度使心急如焚。   邓珪脾气暴躁,如果李曦、李昭再落到他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杨节度使只能派出所有可以调动的队伍,命他们暗中寻找杨涧一行人——不能大张旗鼓地找,因为不止邓珪想抓到李曦。   九宁得知此事,立即道:“让炎延跟着一起去吧,她幼时在山中长大,或许能帮上忙。”   杨节度使答应了。   炎延能不能帮得上忙,他不知道,但炎延力大如牛,能以一对四,以后肯定是位征战沙场的猛将,如果碰到邓珪的队伍,有她在,胜算大些。   五天后,炎延他们很幸运地顺着杨涧和李昭留下的记号找到他们。   杨涧非常狼狈,满身是伤。   护卫们浑身浴血。   他们几天几夜没睡了。   本来按照计划,他们早就该抵达成都府。但正如杨节度使担心的那样,邓珪很快回过味来,立刻带兵折返,把因为快到成都府而有些松懈的杨涧堵了个正着。   双方短兵相接。   邓珪对杨涧了如指掌,而杨涧毕竟年轻,应付得有些吃力。   好在李昭急中生智,想办法激怒邓珪,趁他恼怒时,在包围圈最薄弱的地方撕开一条口子,成功突围。   邓珪恼羞成怒,带兵封锁道路,发誓要手刃杨涧。   之后的几天,杨涧他们一边想办法躲藏,一边迷惑邓珪,一边试图给成都府报信,请求支援。   可惜始终没能传递出求救讯息。   ……   当炎延带着几百人从丛林中窜出、扑向在河边埋锅造饭的杨涧一行人时,他们吓得魂飞魄散,还以为是邓珪找过来了。   杨涧立刻举刀,示意亲随护送李曦和李昭先走。   李曦吓得腿软,根本走不动道,李昭和另外几个内侍一起架着他,带他离开。   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炎延看着眼前东奔西窜的白袍军,挠了挠头皮:这都是咋了?   杨涧没给她多少时间疑惑,举刀朝她冲了过来。   炎延反应奇快,手腕一翻,格开杨涧的刀。   “杨将军?”   杨涧愣了一下,觉得炎延的口音有点像九宁身边的侍女,突然醒悟过来。   “大水冲了龙王庙!”   他抱着必死的决心为李曦他们断后,没想到这些人不是邓珪的部下!   误会解除,杨涧才想起来蜀中的路上曾见过炎延几次,不过那时他压根没留意九宁身边的部曲,只把她当成一个力气比较大的山民。   他们清点人数,炎延提议让杨涧回成都府,她留下扫清痕迹,顺便迷惑邓珪,给他们争取时间回成都府。   杨涧有些犹豫。   李曦没想那么多,听说炎延愿意主动留下,立刻催促杨涧赶紧动身。   “快走快走!”   他真的受够了,身为皇帝却只能一路奔逃,比丧家犬还不如!   现在他什么都不要求了,只想睡一个安稳觉。   杨涧僵了一下,神情有些不忿。   一旁的李昭咳嗽了几声,忍住不适,插话进来道:“一路幸有杨将军舍身保护,这位……”   他看着炎延,觉得对方有些面熟。   没等他想起来,炎延朝杨涧一抱拳,道:“出发前殿下千叮咛万嘱咐,我都记在心上,两位贵人的安危最重要,杨将军就别拖拉了。”   说着挥挥手,仿佛很嫌弃的模样。   杨涧嘿嘿一笑。   李昭见他二人已经商量好,没有多说什么,视线在炎延身上转了几转,眉头轻皱,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勇士。   他们不敢耽搁太久,立刻启程。   入夜,他们终于有惊无险地顺利逃出包围,在成都府外见到来接应杨涧的其他几支队伍。   死里逃生,众人相顾无言,喜极而泣。   前来接应的人立刻护送他们回成都府。   部将们纷纷过来看望杨涧:“大郎,使君都快急死了!”   医士正在为杨涧消毒、包扎伤口。   他每天提心吊胆,不敢闭眼,伤口惨不忍睹,药膏搽上去,疼得他龇牙咧嘴。   “他急的是圣人和雍王,不是我!”   杨涧冷汗涔涔,笑着和几个平日最亲近的部将开玩笑。   众人都笑了,还有力气埋怨他老子,看来死不了。   等伤口处理好,杨涧身上的衣衫已经湿透了,亲随服侍他换上一套整洁的衣衫,扶他躺下。   这时,有人在外叩响门扉,道:“大郎,雍王殿下来看你。”   杨涧忙起身要下榻。   屏风后面影子摇晃,李昭缓步走了进来,一袭春罗袍衫,神情温和,虽然梳洗过,仍然掩不住眉宇间的疲倦之色。   见杨涧要下榻,他快走几步,按住杨涧。   “将军有伤在身,不必再讲究这些虚礼。”   杨涧只得躺下,给房里的仆从们使了个眼色。   仆从们陆续退出去。   李昭面上带笑,问了些杨涧伤势的事,嘱咐他安心养伤。   杨涧眨巴眨巴眼睛。   这一路上,他已经看明白圣人李曦胆小如鼠,而雍王李昭看似平易近人,待人宽和,实则颇有心机。   杨涧最怕和这种人打交道了。   于是李昭问一句,他尽量简短地用“不敢不敢”“过奖过奖”“殿下仁德”之类的话来搪塞。   李昭看他一眼,提起炎延。   “不知那位少年将军是何方人士?可是使君麾下英才?”   杨涧嘴巴张大。   “殿下不晓得?”   问出这句话后,他忽然想起来,还没告诉李昭和李曦九宁是武宗血脉的事。   出发前,九宁叮嘱过他,说她想亲口告诉自己的两位堂兄,请他暂时为她保密。   他想着这事其实是他们家的家事,自己多嘴好像不太适合,答应了。   李昭眼神闪烁了一下,笑问:“晓得什么?”   杨涧坐得笔直,道:“殿下很快就会晓得……不瞒殿下,我曾允诺过炎延的主人,不能透露太多。等您见到她就晓得了。”   李昭心里一动,没有追问。   ……   与此同时,杨节度使身着礼服,率领成都府一众官员,候在厅外,等着李曦的召见。   不管皇帝是不是傀儡,他终究是皇帝。   众人神情紧张,列队站在廊下,时不时理一理衣袖,扯扯衣襟,看看腰带有没有系好。   半个时辰后,门开了一条细缝,两名小内侍探头出来,扫一眼众人,示意他们离去。   “陛下旅途劳顿,衣襟睡下了。”   众人呆了一下。   门合上了。   “这……”   官员们面面相觑,看向领头的杨节度使。   杨节度使叹了口气,道:“这些天邓珪紧追不舍,圣人饱受惊吓,睡下也好。你们明天再过来吧。”   官员们议论纷纷,商量过后,决定明天再过来,陆续告辞。   杨节度使回头看一眼紧闭的房门,摇摇头,抬脚走开。   公主刚刚到成都府的那天,不顾疲累,先谢过各位属官,拜望杨老夫人,送上丰厚礼物,连夜给   城中忠心于朝廷的文士、隐士写帖子,请他们帮忙出谋划策,忙得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就这样还能抽出时间接见主动投效的能人异士。   圣人呢,却不肯露面,饱餐一顿后就搂着美人快活去了。   杨节度使不由得忧心忡忡。   接下来几天,李曦吃上精美的食物,穿上干净细滑的珍贵布料制成的衣裳,身边随时有内侍、美人伺候,终于从惊吓中回过神,开始接见西川官员。   李昭和他说了炎延的事,道:“杨府还有一位贵客,就是那位勇士炎延的主人,住在府外一处独立的别院内,离得并不远。我问过节度使和杨将军,他们守口如瓶,都说他们不便透露,要等那个人自己愿意开口了,再告知我们他的身份。”   他曾想派人出府打听,但对方似乎早有准备,没让他查出什么来。   李昭隐隐有种感觉,这人可能和他们有什么联系。   虽然他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敌意,李昭却直觉对方很可能对李曦造成威胁。   难道杨节度使打算培植另一个皇室中人取代李曦?   李曦躺在内侍膝上,让内侍给自己按摩太阳穴。闻言,双眼微眯,漫不经心道:“管他是什么人,既然救了我们,应该不会再反悔害我们。”   李昭瞥他一眼,再看看旁边几个年轻内侍,皱眉,抬脚走开。   迎面正好走过来几个人,看到他,脚步一顿,笑着道:“殿下,炎延他们回来了!好多人去城外看热闹!”   李昭想了想,转身。   炎延平安归来,他的主人肯定会去迎接。   李曦还眯着眼睛躺在内侍膝上,等内侍剥葡萄给他吃。   李昭眉峰皱得愈紧。   罢了,就由他亲自去见那个人,等查清对方的身份,再告诉李曦也不迟。 第105章   马车驶出城门。   天已破晓,城中钟声次第响起, 晨曦透过氤氲的薄雾倾洒在平坦宽阔的长道上, 古老的城墙上浮动着潋滟的金光。天气晴好,老百姓结伴出游, 路旁行人如织,熙熙攘攘。   听到车外隔着几层厚帘传来的鼎沸人声, 李昭怔了怔, 手指拨开一条帘缝。   平原一望无垠,绿草如茵,远望就像镶嵌在群山间的一大块绿宝石,天际处是连绵起伏的秀美群山, 晴空湛蓝。   路旁车马塞道, 男女老少不分贵贱, 皆着新衣, 佩鲜花,呼朋引伴, 徐步青山绿水中, 言笑晏晏。   身边内侍见李昭望着道旁郊游的士民百姓发怔, 小声解释道:“杨使君虽然不通军事, 但治理有方, 西川又远离中原,少战事, 这里的百姓知足常乐, 因气候湿润, 多雾,每逢晴日,士民便结伴出游,豪族世家如此,平民百姓也如此。”   说着停顿了一下,有心想逗李昭发笑,故意用夸张的语调道,“殿下不知,这里的人还有许多古里古怪的风俗,比如那些溪洞部族,其中一支部族的一家之主不是男人,而是女人,男女若结成夫妻,新娘仍然住在娘家,郎君想要和娘子亲近,就得住到娘子家中来,若生下小娘子,便抚养长大继承家业,若生下小郎君,只养大成人,就令其去寻他生父……”   话还没说完,李昭摆摆手,止住内侍的话头。   他似乎被触动心事,眼眸低垂,神色黯然。   内侍忙闭嘴,心中惴惴,不知道自己哪一句说错了。   李昭沉默了一会儿,透过帘缝,凝望道旁沉浸在明媚风光中的行人,淡淡道:“以前,长安百姓也是如此。”   太平时,长安百姓何尝不是像成都府外的百姓一样安居乐业?   那时,郊游之风盛行,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闲暇时都以热情的态度积极追求欢乐,他们贵生、乐生,而不是像乱世之中的黎民百姓那样,只能麻木地接受眼前的悲苦,把所有希望寄托到来世。   内侍想了想,道:“等李司空和周使君赶走契丹狗,长安也就太平了。”   李昭嘴角微扯。   太平?   那太难了。   他看着车窗外一张张闪过的带笑的陌生面孔,皱眉沉思。   半个时辰后,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赶车的内侍收鞭,道:“殿下,到了。”   内侍掀开车帘,扶李昭下车。   他们今天微服出行,马车只是寻常富贵人家出行的一般马车,没有任何徽记,李昭衣着打扮也普通,今天出城游玩的人群中不乏衣着华贵、豪奴成群的世家仕女和少年郎,因此他们并未引起太多注意。   不过李昭风姿出众,举止优雅,偶尔会有大胆的小娘子摘下鬓边飘枝花扔到他身上,笑问:“郎君好风采!不知是谁家儿郎?”   内侍们忙挡到李昭面前,驱散那些结伴玩耍的仕女。   李昭没理会那些主动向他示好的小娘子,脚步加快,径直走向道旁驿亭。   驿亭里里外外都站满了人,人头攒动,比肩接踵,所有人翘首以盼,望着东边的方向。   内侍小声道:“殿下,蜀中土匪横行,那个叫炎延的壮士自从入蜀后,带兵进山剿匪,每破一座匪寨,分文不取,尽数散于百姓,或献于杨使君,蜀中百姓夸他们是义军。”   李昭一笑。   炎延的主人在笼络人心,同时也是借此立威,展现他的实力。   强龙不压地头蛇,但一味藏拙退让也会让人轻视。西川、东川两地都没有什么能力特别杰出的大将,杨节度使的儿子杨涧擅长领兵,但缺少谋略,炎延背后的人正好抓住这个空子,让炎延借此机会崭露头角,必定还有其他打算。   不知道那个神秘的中原来客到底是谁,刚好比他早一步抵达蜀地,而且已经和杨节度使、蜀中官员结下情谊,杨节度使提起他时语气隐隐带着回护的意思,那人的身份肯定不简单。   难道是宗室其他藩王逃到这里来了?   一瞬间,李昭脑海里已经掠过十几个身影。   他思索片刻,摇摇头,自己推翻自己的猜测。   可能性不大。   他是和武宗血缘最近的亲王,而李曦身份上不如他,所以当年才会被奸宦扶持登基,除了他们俩,其他宗室亲王关系实在太远,杨节度使会善待宗室,但应该不会对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宗室这么关照。   他穿过拥挤的人群,走进驿亭。   杨节度使帐下的幕僚刚好也在驿亭等待,坐在栏杆旁,正一边摇扇子,一边和身边人谈笑,一眼望见李昭在内侍的簇拥下走过来,吓了一跳,忙起身,步下驿亭,命人遣散外面围观的百姓,请李昭入座。   李昭示意不必麻烦,淡笑道:“圣人听说炎延平安归来,甚为欣慰,遣我来迎接将士们。”   幕僚是蜀地人,这辈子就没见过几个正经宗室,虽然心里对一入蜀地就醉生梦死的皇帝很不满,但对李昭还算恭敬。   说着话,几人步入驿亭,刚坐下没多久,就听外面一片哗然,响起一阵高似一阵的惊叹声。   内侍在阶下道:“炎延壮士回来了!”   李昭唔一声。   幕僚愣了一下,脸上露出尴尬神情,吞吞吐吐道:“殿下……炎延……是名女子。”   李昭怔住。   幕僚看他好像真的不知情,解释说:“炎延虽是女子,但勇猛过人,领兵打仗绝不输男子,使君这些天正准备上疏为她请功。”   那个肩宽腿长的英朗壮士……竟然是名女子?   内侍们面面相觑,都一脸不可置信。   李昭很快缓过神,笑道:“原来如此,巾帼不让须眉。”   他真的没看出来炎延是个女子。   不只是因为对方说话行事完全像个男子,还因为他从未想过,女子能够领兵上战场。   所以他根本没有怀疑过炎延的性别。   现在听幕僚一语道出实情,他仔细回想那天见到炎延的情形,对方身着甲衣,看不出身段,头发微卷,既未戴冠,也没束巾帻……打扮确实有些异样。   看来,炎延根本没有刻意掩饰身份,所以蜀地的人都知道她是女子。   而杨涧他们和她说话时态度自然,毫无忸怩或者鄙夷之态,说明他们早已习以为常。   李昭瞳孔微微一缩。   他对炎延的主人更好奇了。   究竟是什么人,居然将领兵的重任交给一个女子?   驿亭外响起阵阵欢呼声,百姓们箪食壶浆,等候在路旁,争相为归来的军士喝彩。   李昭一眼看到炎延。   她肩披氅衣,骑在马背上,神采奕奕,容光焕发。   跟在她身后的兵士们也个个精神抖擞,神采英拔,一脸骄傲地穿过人群。   金灿灿的曦晖罩在他们身上,他们昂着下巴,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过,气势不算雄浑,但足够给人安全感。   这支队伍年轻,自信,像一把刚刚出炉的剑,炙热,锋利,火星迸裂。   李昭看得有些出神。   他身后的内侍忍不住嘀咕:“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啊……”   左看右看,这位作战归来的女壮士真的不像女子……   李昭皱眉,扫一眼内侍。   本朝曾有一位公主率兵东征西讨,亲临战场,身先士卒,不让须眉。女子为帅固然罕见,但也不是没有过,何至于碎嘴絮叨!   内侍们会意,忙垂首站好,噤声不语。   李昭上前几步。   杨节度使的幕僚紧随其后。   炎延看到他们,驱马朝他们走过来。   幕僚满脸堆笑,张口正要说话,马背上的炎延忽然看到什么,嘴巴一咧,面露笑容,翻身下马,朝一个方向疾步跑过去。   众人不明所以,齐齐转身,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   只见炎延一径快步跑到驿亭外停在长道边的一辆牛车旁,笑着朝牛车中的人行了个礼,态度甚为恭敬。   李昭抬起眼帘,看着那辆牛车。   那只是一辆普普通通的碧油车,赶车的是穿白袍的亲兵,垂幔密密匝匝掩住车厢,看不清坐在车里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里面的人似乎正隔着垂幔和炎延说话。   炎延脊背挺直,认真倾听,忽然挠了挠头皮,仿佛有些羞赧。   显然,牛车里的人在夸她。   李昭问一旁的幕僚牛车里坐着的人是谁。   幕僚想起杨节度使的嘱咐,斟酌着答:“是位贵人。”   公主的的身份,蜀地官员已经知晓,但还未正式公布。   贵人?   李昭皱眉,眼神示意身边的内侍。   内侍应喏,出列,走到牛车旁,朝众人致意,表明身份。   亲兵朝车厢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扭头对着内侍点点头。   内侍上前几步,对着低垂的垂幔道:“敢问贵人可是从长安来的?某家主人乃当今雍王,战乱流落至此,前些时得贵人帐下猛士相救,不胜感激,盼能与贵人一见,以当面谢贵人相助之恩。”   垂幔晃动,两根纤长的手指一晃而过,牛车里的人笑问:“雍王在何处?”   内侍愕然。   嗓音宛转娇柔……   这位贵人出行喜欢让侍女随行么?   内侍还在发懵,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飘过来:“那便见吧。”   语气随意,全无对宗室亲王的敬畏。   内侍心里有点恼,但想起李昭的吩咐,不敢说什么,回到李昭身边,道:“大王,那位贵人态度傲慢,只让侍女传话。”   李昭笑了笑,带了几分自嘲的意思。   何必计较这些。   在长安时,他就只是个有名无实、受制于人的亲王,连宫中宦官都能在他面前耀武扬威,更何况现在他只是个狼狈四处躲藏的没落皇族?   李昭举步朝牛车走过去。   这时,周围的百姓也发现那辆牛车了,纷纷捧起带来的新鲜菜蔬、山果野味等物围过去。   炎延和亲兵忙拦住热情的百姓们,象征性收下一些不值钱的东西,劝众人离去。   众人徘徊在牛车旁,久久不愿离开。   李昭不动声色,一步步靠近牛车。   刚好炎延站在垂幔外小声说了几句什么,里面的人掀开车帘,一阵和风拂过,垂幔如水般潺潺波动,最里一层车帘翻飞。   霎时,人群寂静下来。   帘幕启处,一名年青女郎斜倚在车窗旁,穿一身窄袖上襦,纱罗黄裙,肩挽绿地夹缬披帛,就这么坐在那儿,云发丰艳,雪肤花貌,一双含笑的眸子,似蕴满星光,秋水潋滟。   见帘子被风吹起来了,她并未做出躲避的动作,干脆拂开外面的垂幔,含笑朝众人致意。   众人被她的容光所慑,一时无言。   ……   九宁今天出城来迎接炎延,早就做好要当众露面的准备。   炎延是她的人,她如果一直不现身,那炎延这些天的辛苦就等于是给别人做嫁衣裳。   看到人群中的李昭时,九宁再一次庆幸自己没来错。   李昭微服出行,肯定不只是为了向炎延表达感激之情那么简单,他这是打算趁这个时候当众提起皇帝李曦,以李曦的名义奖赏炎延,这样的话,老百姓会自然而然认为所有事情都是李曦的主意,圣人英明。   九宁看也不看李昭一眼,含笑朝道旁的老百姓挥挥手。   老百姓们先呆了一呆,反应过来,神情激动,纷纷朝她下拜。   据说这位贵人身份贵重,是流落民间的沧海遗珠,她不仅生得貌若天仙,还是个大善人,这些天做了许多善事,他们心中十分感激。   “贵主来了!”   这一句激动的欢呼传递开来,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把道路都堵住了。   亲兵扫视一圈,见远处还有人不断朝这边涌过来,道:“殿下,先回城?”   九宁面上努力保持微笑,点点头。   快走快走,脸要笑僵了。   亲随们分开人群,清理出一条道路,牛车慢慢驶过去。   百姓们追在牛车后走了几里路,经后面的亲随一劝再劝,这才止步。   九宁扭头往回看。   一片密密麻麻的拥挤人潮。   而在人群最后,雍王李昭站在原地,一脸惊愕,甚至有些茫然,怔怔地目送牛车走远。   ……   许久后,李昭还是一动不动。   刚才帘子被卷起,车厢里只有一个人,他没有看错,那是个女子。   炎延的主人不是什么宗室亲王,而是一个女子。   还是个曾被自己利用的女子。   这个女子竟然就是炎延的主人?   她就是那个提前预知先机来到成都府,收编溪洞酋长,壮大部曲,派炎延去救他们的贵人?   他算计过、利用过的周家小娘子……雪庭的外甥女……   居然是皇室血脉?   微风拂过,本该让人觉得舒畅惬意,但李昭却觉得脊背发凉,一阵阵发冷。   刚才老百姓称呼九宁为贵主,显然杨节度使曾当众暗示过什么,民间才会传出她是贵人这样的流言。杨节度使为人迂腐,没有什么野心,不可能随便捏造一个不存在的身份,既然他暗示了,那么九宁必定真的是贵主。   贵主可以用来称呼所有宗室女,公主,郡主,县主……   周家已经对外宣布九娘病逝,杨节度使不会因为区区一个县主名号就对九宁百般照顾,还很恭敬的样子……   而雪庭愿意守在一座名不见经传的佛寺内,只是为了守护九宁。   种种迹象表明,九宁的生父不是寻常人。   李昭惨然一笑。   用不着去打听,也用不着去找谁确认。   只需要仔细回想,把所有蛛丝马迹理清楚,九宁的身份便呼之欲出——她不是雪庭哪个亲戚的女儿,她姓李。   而且,不仅仅寻常是宗室女。   能让雪庭心甘情愿放下佛经,默默守护的,又岂会是一般宗室女?   李昭知道,雪庭非常崇敬武宗皇帝。   唯有武宗之女,才能让他抛下所有。   ……   那年,崔贵妃正是逃往南方去的。   而嫁给周都督之子的崔氏是崔贵妃的从姐妹。   世人以为崔贵妃自愿为武宗殉葬,然而也有人说那只是武宗为保护崔贵妃掩人耳目而已。   李昭是宗室亲王,知道的比别人多一些。   那时朝中很多人想抓住崔贵妃,一来,崔贵妃美貌倾城,让清心寡欲、多年不曾纳妃的武宗一见倾心,觊觎崔贵妃美貌的人不在少数。以前武宗在世,无人敢肖想崔贵妃,待武宗驾崩,那些人就蠢蠢欲动了。二来,崔贵妃是武宗宠妃,万千宠爱于一身,天下皆知,各方势力都想控制崔贵妃,利用她武宗遗孀的身份大做文章。三来,崔贵妃虽然没有害过人,但她荣宠多年,挡了许多人的路,想趁机羞辱她泄愤的人也不少。   那时各方都派出人手追查崔贵妃的去向,最后他们一直查到广州,杀了广州的官员。   但还是没人找到崔贵妃本人。   十几年来不断有人号称找到真正的崔贵妃,后来证明那些都是假的,崔贵妃本人就像是石沉大海一样,彻底消失了。   现在想来,崔贵妃之所以消失得那么彻底,应该就是为了保护她的女儿。   ……   九宁是崔贵妃的女儿,武宗的血脉。   难怪几年前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他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她是自己的堂妹。   他亲手把自己的堂妹送出去,借以挑拨江州、鄂州。   ……   李昭忽然弯下腰,佝偻着身子,剧烈咳嗽。   “大王!”   内侍们忙围过来,取出丸药给他服下。   李昭浑身发抖,咽下丹药,缓缓闭上眼睛。   ……   他和雪庭有一点很像。   他们这一生最崇拜敬仰的人,都是武宗皇帝。   在宫里举步维艰的那段日子,李昭曾和雪庭一起追忆武宗皇帝在世时的事。   他感叹武宗皇帝前半生在宦官眼皮底下装聋作哑,即位后终于迎来机会铲除奸宦,重振朝政,为朝廷争取来一丝宝贵的曙光,可惜王朝的底子已经腐朽烂透,内忧外患不是一两代人能够解决的。武宗呕心沥血,殚精竭虑,虽然能力挽狂澜,暂时重现中兴,但一切都赖于他苦苦支撑,事实上,颓势根本无法挽回。   就像拿纸张去包住燃烧的火焰。   治标不治本。   等武宗驾崩,王朝还是立刻分崩离析,迎来它的末日。   可以说,武宗在位的那些年,其实只是一场盛大的回光返照。   武宗何其睿智,他难道看不透吗?   当然不,作为皇帝,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帝国已经无可挽救。   但他仍然尽最大的努力去尝试。   他勤于政事,每天天不亮起驾临朝,军政大事,民间疾苦,事必躬亲,每天要批阅两百多份奏折,处理政事几百余件。   迎娶崔贵妃时,武宗鬓边已染上星星点点的霜色。   李昭曾想,他愿效仿武宗,付出自己短暂的生命,让王朝再多撑一段时日。   撑一天算一天。   但他却为此亲手害了武宗的女儿。   ……   李昭手脚冰凉。   他不停咳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内侍们担忧不已。   咳了许久,李昭慢慢抬起脸,望着牛车离去的方向。   “回城,我要见雪庭。”   ……   府城。   雪庭早就知道李昭会头一个来找自己。   他比李曦聪明,即使杨节度使快把话挑明了,李曦还是没听懂杨节度使的深意,他只需要一点点提示,就能把真相猜一个八九不离十。   又或者说,李曦其实懂,但他不想懂,懒得懂,他只想抓住一切可以享受的机会尽情享乐,以麻痹自己。   排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李昭快步走进回廊,风吹起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雪庭示意武僧们退下。   砰的一声响,李昭推开门扉,闯进书房,“为什么瞒着我?”   这是他少有的失态的时候。   雪庭舀了碗茶放在长案上,“先吃碗茶。”   李昭走得太急,有些喘不过气,捂着胸口站了一会儿,待呼吸平稳,坐到雪庭对面。   “在永安寺的时候,我吓唬她……”他脸色有些发青,“那时你可以告诉我她的身份。”   他有个血缘亲近的堂妹。   他是九宁的兄长。   若他早知道九宁是武宗的女儿,怎么会弃她于不顾?   后来又怎么会利用她?害她被周家人送走?   雪庭擦干净手,提笔,抄写一份刚刚翻译好的佛经。   “大王,告诉你了,又如何?”   他声音平静,嗓音和他的人一样,有种出尘的气质。   “告诉你,好让你利用她的身份?”   雪庭宁愿一辈子不说出真相,也不会让九宁落在李昭手中。   只要认为是为了江山社稷考虑,李昭什么都可以牺牲,什么都可以放弃,这其中包括他自己的性命。   他一旦知道九宁是武宗之女,必定加以利用,先拿她笼络各地豪强,然后再从中挑拨,使豪强们相互争斗,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李昭望着碗中晶莹碧绿的茶汤,沉默了下来。   雪庭继续书写,“大王,你是不是觉得,既然九宁是公主,那重振山河也是她的责任,她应该和你一起扛起没落的江山,阻止群雄崛起?”   李昭端起茶碗,喝口茶。   雪庭停笔,抬起头,看着李昭。   “大王,你知不知道,先……圣人是怎么去世的?”   他说的圣人,自然是武宗皇帝。   李昭瞳孔急剧收缩。   雪庭摇摇头,道:“大王想多了,当年的事没有隐情,没有人下毒或是其他……圣人他……”   他停顿了很久。   “他是累死的。”   武宗暴亡,朝政陷入混乱,宦官再度卷土重来。那时候很多人猜测武宗是被宦官用鸩酒毒害的。   其实不然,武宗的死因很简单——积劳成疾。   从少年时期起,武宗一面要应付宦官们的为难,假装懦弱怕事,一面积极营救被宦官迫害的官员,默默积攒实力。等到登基,他以铁腕铲除宦党,革除弊政,每天起早贪黑,忙得流连后宫的时间都没有。   心血耗尽,药石罔效。   雪庭无声念了几句佛号。   他很小的时候,懵里懵懂,曾学着大人的样子告诉武宗,他会认真研读书本,钻研学问,长大以后科举出仕,成为武宗的左膀右臂,帮武宗解忧。   武宗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脑袋。   “傻小子。”   那时雪庭没听明白这一句里的关爱,以为武宗嫌弃他是个小沙弥,做不了官。   直到那次和九宁提起这事,雪庭才明白武宗的意思。   ……   当时九宁问起武宗和崔贵妃,想确认亲生父母生前有什么没完成的遗憾。   雪庭摇摇头,道:“没有。”   武宗爱护崔贵妃,生前自知时日无多,送走崔贵妃,他心头未了的心愿,就是崔贵妃能远离长安,平平安安度过下半辈子。   而崔贵妃宁愿自毁容貌守在周家,愿望也很简单,那就是九宁能平安长大。   武宗说过,他这一生已经全部献给朝政。   他是李家儿郎,他知道朝廷气数已尽,依然毅然决然肩负起自己的责任,为延续江山鞠躬尽力,费尽心血。   “我太累了,要走了……”武宗临去前,陷入弥留,拉着身边满脸泪水的近侍说胡话,“曼娘,多亏你,让我这几年过上快活日子……乖,别为我留下,走!走得越远越好……我这辈子,问心无愧……”   他问心无愧,为朝政奉献了一生。   平生唯一的一点私心,就是希望自己心爱的女人可以远离纷争。   所以,崔贵妃和九宁都不需要为了武宗把自己陷进去,江山不是她们的责任。   那时,九宁听雪庭说完往事,沉默了一会儿,微微一笑。   “阿耶若是还在世,肯定会把我惯坏的。”   雪庭也笑了。   就在那一刹那,他终于明白武宗为什么会拍着他的脑袋,说出那三个字:傻小子。   傻小子,这江山已经走向末路,我愿以自己的肩膀,扛起这腐朽的王朝,试着找到一线生机……   你还是个孩子。   跑吧,跑得越远越好,去当和尚,去学书画,去做什么都好。   哪怕当一个无所事事的纨绔。   别来送死。   ……   雪庭没有流泪。   他只是静坐了很久。   ……   茶水已经凉了,淡淡的茶香缭绕在室内,悦耳的莺啼声透过潋滟的花光树影漏下来,透过窗扉传入屋中,有如梵唱。   李昭望着雪庭,一语不发,眸子里闪烁着剧烈波动的暗流。   雪庭抬起眼帘,直视着他。   “不要妄想利用公主。兴亡衰落,自有趋势,不可扭转,公主用不着背负这些,她想做什么都可以。”   说完,他顿了一下。   “你也是。”   若武宗在世,必定不想看到李昭拖着病体四处奔波。   他会笑着拍拍从侄的肩膀,“傻小子,好好养病,这些事不是你操心的。”   李昭愣住。   他沉默了良久,喝完碗中的茶,起身出去。   背影说不出的寂寥。 第106章   庭院栽有数株木芙蓉, 露水滋润过的叶片阔大肥嫩,廊前芳草盈阶, 花木架子爬满藤蔓,果实累累,颗颗如宝石, 玲珑可爱。   李昭缓步走下台阶, 宽袖拂过花丛,娇艳花瓣扑扑簌簌, 落了一地。   他抬头, 望着角落里的一棵梨花海棠。   清风拂过, 叶片摩擦发出沙沙轻响。   李昭蓦地想起第一次看到九宁时, 递给她的那一枝梅花。   她出现在雪庭的禅院, 身上衣着华贵,明眸皓齿,眼神清亮, 一望而知是个娇养小娘子。   若是那时知道她是武宗唯一的骨血,自己会怎么做?   李昭没有同胞的兄弟姐妹,幼时和李曦相依为命, 便全心全意把李曦当成兄长看待。   李曦有姐妹, 平时他也算疼爱姐妹, 屡次破格赏赐, 给予封地。   每次看到几位公主朝李曦撒娇讨要珠宝首饰、田产宅邸的时候, 李昭忍不住会想, 如果他也有姐姐或者妹妹, 他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疼爱她。   然而,李曦对姐妹再大方,逃离长安时,他并没有带上哪位公主。   李昭站在树下,闭一闭眼睛。   雪庭的担忧不是杞人忧天。   如果那时候他就知道九宁是自己的堂妹,第一件要做的事,并不是接她回宫,而是通过她去影响周都督,从而控制江州。   他了解自己。   他想好好对待自己的堂妹,也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保护她,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利用她。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明知没有结果,还是选择飞蛾扑火。   提着一口气活到现在,要是那口气没了……大概就是他的死期了。   李昭苦笑了一下,抬手,接住一片随风飘洒的落叶。   他一语不发,双眸里一道道暗芒闪动。   许久后,他轻轻握拳,将叶片捏得粉碎。   ……   九宁婉言谢绝杨节度使的幕僚为炎延精心准备的接风宴,弃车骑马,快马加鞭,一路疾行,赶回府城。   入内城后,她径直带着炎延去见杨节度使。   在进屋之前,她吩咐阿三:“如果雍王回来,想办法拖住他,还有他的那几个内侍,不能让他们靠近这里,也不能让他们靠近正院。如果他非要进去,你们用不着客气。”   正院现在自然是李曦的住所。   阿三垂首应喏。   杨节度使派幕僚出城迎接炎延一行人,幕僚还未归府,却见九宁已经和炎延一起回来了,不由诧异。   九宁言简意赅地道:“实在是有要紧事和使君商量。”   杨节度使和房中其他正在讨论该怎么劝谏李曦的属官交换了一个眼神。   众人都围了过来。   九宁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道:“此事还得禀报圣人。”   杨节度使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想了想,点点头。   他已经向李曦暗示过九宁的身份,奈何李曦丝毫不关心这些事,只一个劲儿催促他再多寻些美人。   几天之内,李曦已经册封了数位妃子。   本地属官对李曦非常失望。   他们原以为圣人以前被宦官辖制才会懦弱无用,如今他逃到蜀地,身边没有宦官或者像李司空那样的霸主威胁,理应重新振作才是,可他却沉迷享乐,不理政事,每天只知道搂着美人饮酒寻欢。   连杨节度使都忍不住和身边心腹感叹:“亡国之君呐!”   因此,杨节度使对李曦完全不抱任何希望。   他现在只是在尽自己的本分,忠心于君主,保护君主的安危。   其他的,他不会多管。   一行人来到李曦的住所,还未走近便听到有轻快悦耳的管弦丝竹乐声从院墙后飘过来,歌女正在吟唱市井间流传的一首歌谣,声音高亢,穿云裂石。   一名中年属官实在克制不住心里的愤怒和失望,愤愤道:“靡靡之乐!”   其他人拍拍他的肩膀,劝他想开点。   内侍进去通报。   里面的歌唱声停了下来,不一会儿,李曦吩咐了什么,歌女继续吟唱。   外面的属官们脸色都变了。   内侍走出来,道:“陛下在观赏乐舞,请使君过了未时再来。”   杨节度使眉头紧皱。   属官们愈加不忿,握拳道:“都什么时候了,陛下还有心情看歌舞?!”   ……   其实属官们并不赞同迎李曦入蜀,好好的把这个烫手山芋接过来,头上多了几尊磕不得碰不得的大佛不说,西川也将势必成为其他藩镇的眼中钉,届时麻烦一桩接着一桩,西川的太平日子算是到头了。   还不如继续保持低调,假装不知道李曦在蜀地。反正不管中原乱成什么模样,蜀地多半不会卷入战火,等改朝换代,他们就向新君示好。   奈何使君迂腐,认为君主都逃到眼皮子底下了,做臣子的不能见君主落难而不顾,坚持要救李曦。   ……   杨节度使叹了口气,摆摆手,示意属官不要多话,转身看向九宁。   九宁一笑,道:“我早就盼着和圣人一见,前些天圣人刚到成都府,我不便前去打扰。今天却是等不得了,使君且在这里稍等,我先进去。”   杨节度使沉吟了半晌,让开半步,道:“我和公主一起进去。”   公主是圣人的堂妹,又是武宗的唯一骨血,和圣人说不定能说到一起去。不管怎么说,圣人不会责骂公主。   他们这些官员不好硬闯进去,公主可以,如果公主能劝圣人打起精神,那就更好不过了。   内侍见九宁和杨节度使要进去,忙要阻拦。   杨节度使皱眉,使喝止内侍。   内侍道:“凭她是谁,陛下说不许进,她就不能进!”   九宁挑了挑眉。   阶前的属官们翻了个白眼,脸上现出嘲讽表情。要不是使君收留,圣人现在可能还在四处躲避追杀呢!刚到成都府的时候,圣人可是感激涕零,恨不能认杨节度使为“亚父”,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变了张嘴脸!   九宁将众人的不屑神色尽收眼底。   既然官员们碍于名声不敢动手,那就由她来代劳吧!   她看一眼身旁的亲兵。   亲兵二话不说,上前几步,揪住内侍的衣襟,往旁边一扔。   内侍哇哇大叫:“你们反了不成!”   属官们站在廊下,冷眼看着内侍。   不是他们反了,而是天下人都反了,他们也想反,可使君不让啊!   内侍见没人来救自己,大怒,喊金吾卫过来,要他们拿下九宁。   李曦糊涂,他的内侍常在宫中行走,恃宠而骄,仗着他的宠爱霸道惯了,敢当面给朝中宰相难看,也是糊涂人。   但保护李曦的那些金吾卫并不糊涂。   金吾卫们出身高贵,大多是长安世家子弟,因为忠心和心底的那份热血才一路跟随李曦。   眼见李曦愈加堕落,他们比蜀地的本地官员更失望,更痛心,也更愤怒。   于是,哪怕内侍被亲兵几拳头揍得满地打滚,发出一阵阵杀猪般的尖叫,金吾卫们也没有出手的意思。   他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宛如泥胎木偶。   其他内侍见状,不敢上前,躲在长廊里,瑟瑟发抖。   下马威够了,九宁抬手制止亲兵。   亲兵立刻停手。   内侍忙手脚并用爬到一边,还没站起,忽然被从后面抓住衣领,大惊,再次发出尖叫声。   九宁抬脚踏进院子。   杨节度使认真端详她几眼,暗暗点头,跟在她身侧走进去。   ……   正厅里,穿薄纱的舞姬还在翩翩起舞。   站在门槛一眼望去,满屋珠环翠绕,莺歌燕舞,空气里一股让人闷得透不过气的浓香。   亲兵按着九宁的吩咐,将双腿发软的内侍往正舒展手臂、婀娜起舞的舞姬们中间扔去。   一声巨响。   舞姬们惊慌失措,四散而逃。   侍女们丢了手里的捧盒、酒壶等物,尖叫着退到角落里。   鸡飞狗跳。   正喝着美酒欣赏歌舞的李曦也被滚到自己面前、鼻青脸肿的内侍吓了一跳,还以为有人来刺杀自己,反应奇快,一把推翻食案,一蹦三尺高,扯过身边的其他内侍挡在自己身前,大叫:“护驾!快护驾!”   转眼间,屋里的歌伎、侍女逃了个精光。   奏乐的乐伎们也都趁乱跑了。   乐声戛然而止,满地狼藉。   九宁踏过一地凌乱,缓步走上前。   李曦看到她,愣住了。   这人不像刺客。   他环顾一圈,视线落到杨节度使身上,就如看到救星一般,问:“杨使君,这是什么意思?”   杨节度使叹口气,不想再和李曦啰嗦,直接道:“陛下,您可知当年武宗和崔贵妃育有一女?”   李曦一脸茫然。   杨节度使示意他看九宁,“这位,就是武宗的骨血。”   不是刺客就好!   李曦松口气,正想开口说什么,突然回过味来,瞪大眼睛。   他看着九宁,目瞪口呆。   武宗竟然还有骨血在世?不是说当年宦官常在茶汤里下毒,所以武宗一生没有子嗣留下吗?   见他冷静下来,杨节度使拍拍手。   几名文士应声走进来,手里捧着雪庭出示给杨节度使的信物。   杨节度使捧着信物走到李曦身侧,小声和他解释来龙去脉。   李曦还有些茫然。   他知道武宗。   看似软弱的武宗登基后立马变了个人,站稳脚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手除掉把持朝政的奸宦,而且雷厉风行,下手毫不手软,据说一个月内就连杀了几百奸宦余党,这其中甚至包括武宗自己的母族。   那一阵子,长安血流成河。   宫里的宦官都怕武宗。   就因为有人说了句李昭像武宗,曹忠便耿耿于怀,想方设法要除掉李昭。   所以,李曦对武宗并不陌生。   可能是酒喝多了,脑袋一阵阵酸胀,听杨节度使解释清楚九宁的身世,李曦揉揉太阳穴,随口道:“既然是武宗血脉,自当予以公主之尊。都按使君的意思办吧。”   杨节度使暗暗摇头。   李曦以为他是来为九宁讨封号的。   殊不知……时至今日,这个封号完全不需要由他来给。   之所以找他,只是这样更省事而已。   “陛下。”杨节度使小声道,“前些日前去营救您和雍王的沙陀人炎延,正是公主的家将。”   李曦喔一声,漫不经心,打了个酒嗝,摇晃了几下,道:“原来是皇妹的部曲,赏!”   杨节度使无语了一会儿。   李曦靠着内侍的搀扶站稳,挥挥手,道:“杨使君还有什么事要奏?没有的话,让宫人们进来继续跳舞,今天杨使君为朕寻到皇妹,乃大喜,传令下去,册封皇妹为长公主!”   杨节度使扭头看九宁。   九宁微微颔首。   杨节度使会意,叫来守在门外的护卫,吩咐了几句。   护卫出去,不多时,窗外响起凌乱的脚步声,属官们都走了进来。   他们先飞快扫视一圈,看到舞姬们匆忙逃走时落下的薄纱、披帛,再偷偷看向李曦,目光在他因为连日作乐而微微泛青的眼圈停留了片刻,彼此对视一眼,暗暗摇头。   李曦酒劲上来,踉跄了几下,有些站不稳,干脆坐下。   众人忙躬身行礼。   早有胆子大的内侍走进来打扫狼藉,抬走翻倒在地的食案。   等内侍们离去,李曦揉揉眉心,催促杨节度使道:“何事要奏?”   杨节度使看向九宁。   其他官员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无数道目光汇集到九宁身上。   她没有说话,朝一直紧跟在自己身侧的炎延点点下巴。   炎延是提着一只褡裢进来的,会意,上前几步,走到众人中间,手中褡裢往地上一扔。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同时发出错愕的惊呼声。   褡裢落地,里面包裹的东西滚了出来,咕噜咕噜转一圈,滚到一个人的脚下,不动了。   一颗带血的人头就这么滚了出来!   饶是杨节度使早有准备,还是忍不住变了脸色。   李曦惊恐更甚,下意识往后退了好几下。   这时候杨节度使根本没心思去关注他,颤声问九宁:“这是?”   九宁朗声道:“不瞒使君,这是梓州刺史邓珪之子邓大郎的人头。”   霎时,满堂寂静。   众人呆呆地望着那颗血迹还未干涸、面目狰狞的脑袋,呆若木鸡。   ……   上午,九宁出城迎接炎延。   还没说几句话,先有李昭的内侍过来打断他们说话,不一会儿百姓们又围了上来,他们便先回城。   就在回城的路上,炎延告诉九宁:“殿下,我好像杀了个大人物!”   九宁问:“什么大人物?”   炎延想了想,说:“邓州军都管他叫郎君。我看他穿的甲衣最威风,肯定是个将领,对战的时候专挑着他打,他打不过我,让我给砍死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   九宁却知道战场上的情况肯定么这么简单,忙叫来其他人细问。   阿三激动得满脸通红:“殿下,炎延斩落马下的小将是邓家大郎!”   ……   原来,那日,为掩护杨涧、李曦、李昭几人回成都府,炎延将所有兵士分成几股小队,在尽量不招惹邓珪率领的主力的情况下,不断骚扰邓州军,打乱他们的行程。   炎延率领其中一支队伍,负责激怒邓州军,引邓州军进入埋伏。   对方深入西川,急于赶紧夺回李曦,对他们穷追不舍。   这天,炎延他们遇到一伙邓州军,炎延照例带头去骚扰他们,对方大怒,可能仗着兵力多于他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一直对他们紧追不舍。   炎延不慌不忙,把他们引入包围圈,然后调转马头,迎着对方杀过去。   对方察觉出不对劲,想赶紧结束战斗,但已经晚了。   炎延举刀,带头冲入对方队伍,对方小将不敌,只十几招后就落於下风,被她斩于马下。   主将身死,没了主心骨,对方军心涣散,部将们连主将的尸首都顾不上了,掉头就跑,底下的兵士更是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钻。   兵溃如山倒。   阿三带人收拢对方残部,俘虏了几名部将。   据那些部将交代,死在炎延刀下的小将正是邓珪之子。   邓珪膝下有五个儿子。其中邓大郎是长子,但他生母早逝,不得父亲喜爱。邓珪更加偏爱几个小儿子,邓大郎心中不满。   邓大郎的母舅被李昭策动,帮助李昭救出李曦,邓珪大怒,亲手杀了他。邓大郎既恼怒又恐惧,急于向父亲证明自己的能力,不顾身边人的劝阻,瞒着父亲带兵追在后面,想亲手抓到李曦,洗清耻辱,赢得父亲的喜爱。   没想到好死不死,碰上炎延,就这么送了性命。   部将们见邓大郎死了,知道回去梓州肯定逃脱不了邓珪的责罚,这才仓皇逃跑。   阿三大喜,知道这事可大可小,一定得赶紧禀告九宁,于是一行人连夜赶路,立马赶回成都府。   怕耽误大事,他们是骑快马回来的,其他人还在后面。   ……   听阿三描述完那天的情景,九宁愕然。   她知道炎延武艺过人,但没想到她运气这么好,竟然误打误撞,杀了邓珪的长子!   邓珪的儿子死了,而且死在西川……   九宁心口猛地一跳,嫌牛车太慢,立刻让人备马,带着炎延进城。   ……   正厅里,还是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官员们还沉浸在震惊中,久久回不过神。   静默中,李曦突然抚掌,笑道:“不愧是猛士,杀得好!”   在梓州的时候,邓珪把他当成一个囚犯一样呼来喝去,他不敢反抗,心里却恨透了对方,现在皇妹的部曲杀了对方的儿子,帮他报了仇,实在解气!   没人搭理李曦。   杨节度使看着邓大郎的人头,神情凝重。   ……   东西川的关系很简单:互为唇齿。   想打西川,只要从东川借道,易如反掌。   占领西川,再回头打东川,手到擒来。   东西川如果敌对,中原势力可以轻而易举攻破两川。   但如果东西川结成同盟,守住入蜀的通道,那么就可以凭借蜀地的特殊地理优势,将对方的大军挡在剑南之外,真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所以一般没有必要,在没有除掉其他竞争对手之前,中原势力不会花大力气攻打两川。   比如李司空就没动那个心思,只要东西川每年上缴赋税,老老实实让他刮油水,他根本不关心东西川的主人是谁。   是以,杨节度使虽然看不惯邓珪的为人,但为了大局着想,还是和邓珪保持和睦。   邓珪是破落户出身,贪财吝啬,雁过拔毛,野心极大,杨节度使不得不经常派儿子杨涧送大量金银珠宝去梓州安抚他。   两川这些年偶尔也有摩擦,不过总体还算和睦。   ……   现在,邓珪的儿子死在自己的地盘。   以邓珪睚眦必报的性子,肯定会迁怒于整个西川。   东、西两川,必起战火。   杨节度使撩起眼皮,看一眼九宁。   九宁大大方方任他打量。   杨节度使嘴唇蠕动了几下,忽然有种自己主动往坑里跳的感觉。   这事能怪公主吗?   当然不能!   邓珪痴心妄想,扣押圣人,狼子野心昭然若晓,如果不救出圣人,邓珪肯定会利用圣人逼他们父子为邓州卖命。   那时他们父子投鼠忌器,只能任邓珪摆布,处境更加艰难。   而炎延之所以会对上邓大郎,正是为了救圣人、雍王,和自己的儿子杨涧。   所以,这事不能怪炎延。   真正挑起战火的人,是邓珪自己。   杨节度使慢慢吐出一口浊气。   东西川内斗,周围观望的其他势力肯定会趁机来侵占地盘,他们得早做准备,不然,就算打退邓珪,东西两川还是保不住!   杨节度使的脸色不好看,属官们的脸色也青青紫紫,分外精彩。   公主的部曲居然杀了邓珪的儿子!   虽然挺解气的……可西川无将,只有杨涧一个人,根本不顶事,而且圣人在成都府,其他势力正在一旁虎视眈眈,现在不宜和邓珪正面交锋啊……   众人就像吞了黄连一样,满心苦涩。   屋外艳阳高照。   正厅里,却是阴霾笼罩。   众人打起精神,开始讨论要不要和邓珪讲和。   一名属官努力不去看地上那颗人头,道:“使君,当务之急,得尽快收敛邓大郎的尸首,送回东川……”   他说着,忍不住看一眼炎延。   炎延站在九宁身后,面无表情,脊背挺得笔直。   另外几名属官低声议论了几句,出声附和。   有人立刻提出反对,道:“邓刺史野心勃勃,早有自立之心,没有此事也会攻打西川,事已至此,还是先召回所有军将,加强布防吧!”   众人议论纷纷。   杨节度使本人不通军事,听众人七嘴八舌各抒己见,一时拿不定主意。   这时,九宁忽然拍了拍手。   众人都停了下来,看着她。   九宁从袖中取出羊皮纸,走到杨节度使面前,摊开,手指划过东西川,道:“使君,邓刺史深入西川,东川群龙无首,我们不仅要和邓刺史作战,还得防着其他人趁机攻打剑南,以免东西川同时被人趁虚而入,是不是?”   杨节度使诧异地扫一眼她,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   九宁笑了笑,问:“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让东川换一个主人呢?”   杨节度使听懂她的暗示,愣了片刻,神色震动。   这个可能他不是没想过。   既然东川对西川这么重要,那不如索性占了东川。   但杨节度使仅仅只是守住西川就有些勉强,再让他分兵去守东川,很可能顾头不顾尾,而且东川当地官员也未必会听命于他。所以还不如让邓珪占据东川,因为邓珪此人桀骜不驯,不会投靠其他势力,有他挡在前头,没人能越过东川攻打西川。   九宁能想到这个办法,杨节度使不算特别意外。   他惊诧的是九宁提出这个建议时果断的语气。   那说明她有把握。   或者说她早有准备。   一时之间,杨节度使心念电转。   难道说,公主入蜀地之前,就已经盯着东川了?!   杨节度使抬起头。   看一眼还没弄清楚状况的李曦,再看一眼指着羊皮纸上绘制的地图和属官们低声交谈的九宁。   果然,公主不是他们杨家能够肖想的。   ……   官员们也听懂九宁的话外之音,纷纷激动发言,表示赞同。   刚才还一脸愁苦,一转眼,个个目露精光,郁气一扫而空。   吞并东川,蜀地就都在使君掌中了!使君满足于偏守一方,这没有错,但现在圣人都接过来了,他们迟早会和邓珪决一死战,与其陷于被动,不如主动出击,趁邓珪暴躁之时,抢了东川!   众人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妙。   杨节度使暗暗摇头。   属官们还是太急躁了,没有大局观……   不,不是他们看不清大局,而是他们也有野心,不满足于守着偏僻的西川,想吞并整个蜀地。   还是太年轻了啊!只顾当前利益。   他们也不想想,吞并东川以后,能消化得了吗?   而且,现在契丹南下,李司空顾不上这头,等中原稳定,李司空会放过东西川这块大肥肉吗?   杨节度使有自知之明,杨家不是其他势力的对手,绝对不可能割据蜀地。   他宁愿守着西川,等天下太平,他就让出西川,归隐田园,让族中下一代子弟去为新君效力。   不过……圣人在西川,公主也在西川……   这确实是让东西川合并的最好时机。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   杨节度使回过神。   他看着羊皮纸,道:“邓刺史虽然来了西川,东川仍有他的心腹留守。”   九宁说:“正要告诉使君,我和杨将军、雪庭潜入梓州前,已经设法和梓州官员联系,其中有几位忠心于圣人,可以一用。”   其实那几个人并不是忠心于李曦,而是不满邓珪已久或者想借机牟利,还有几个是武宗旧日提拔起来的,愿意为九宁冒一次险。   杨节度使嘴角抽了抽。   他儿子怎么也参与其中了?   那个臭小子!   ……   得知东川有自己人做内应,而且还负责留守东川,一众官员沸腾了。   一面想办法拖住邓珪,一面去梓州抄了他的老底,届时邓珪腹背受敌,插翅难逃!   众人看着杨节度使,目光炯炯。   杨节度使心里叹了口气,明白此时给众人泼冷水不仅浇不灭他们的野心,还会影响自己的威信。   公主这是逼他和她一起经略蜀地啊!   她在打东川的主意,那么西川不得不全力支持,因为东川落到公主手上,对西川来说是件好事。   杨节度使失笑了片刻。   紧张等待他表态的官员们见状,松口气。   使君这是答应了!   众人心潮澎湃,开始讨论派谁去攻打梓州。   这是个不讨好的差事,因为梓州是邓珪的老巢,得知梓州危急,他肯定带兵掉头回去。   那个攻打梓州的人,很可能还没攻破城门就被邓珪堵在城外,有去无回。   众人热烈讨论。   喧闹中,九宁回头看一眼炎延。   众人心领神会:这不正好是最合适的人选嘛!   炎延迎着众人的注目,走到李曦面前,“某愿前往!”   众人不约而同停下来。   邓大郎带血的人头就在炎延脚边。   她不声不响杀了邓珪的儿子,现在又要悄悄潜入梓州去抄邓珪的老底……   邓珪一定会恨死她的。   李曦醉意很浓,听众人左一句右一句议论,听得头昏脑涨,见救过自己、杀了邓珪儿子的炎延走到面前请战,想也不想便道:“大善!”   ……   当日,在李昭还不知情的情况下,李曦下旨,正式对外公布九宁的身份,加封她为长公主。   自然少不了赐给封地——当然,这封地早已落入藩镇手中。   同时,李曦在九宁的要求下任命她的部曲炎延、秦家兄弟、阿三等人为禁卫军都头,官拜卫将军。   李曦不敢不答应。   一来杨节度使他们显然愿意为九宁撑腰。   二来……邓大郎的人头就在那儿摆着呢!   圣旨下达,炎延率领部曲、卫兵和前来投靠自己的溪洞部族,悄悄离了成都府。他们将绕过邓珪驻扎的营地,以最快的速度抵达梓州。   雪庭派武僧联系梓州的内应,请他们到时候和炎延互相配合,务必在邓珪回梓州之前攻破梓州城门。   为给炎延争取时间,杨节度使命人收敛邓大郎的尸首,送去邓珪营地,以此拖住盛怒的邓珪。   ……   很快,李曦的旨意传遍蜀地每一个角落,并在不久后被中原各大藩镇知晓。   举世震惊。   李曦在长安的时候,常常被迫封赏藩镇。甭管人家的地盘是怎么打下来的,总之,谁打赢了,李曦就得下旨封官。   世人早已习以为常。   所以,李曦册封卫将军的那道旨意根本没什么人关注。   让他们震骇的是李曦的第一道旨意。   长公主!   居然是武宗的骨血!   武宗和崔贵妃的女儿!   藩镇们嫉妒得眼睛发红:这个杨昌,一直唯唯诺诺龟缩在西川,绵绵软软一点脾气都没有,不管是谁都能从他那里刮油水,怎么他运气就那么好,圣人跑到东川被他捡走了,连武宗的女儿也在成都府!   ……   江州,刺史府。   随着契丹军和联盟军的东西战线先后陷入僵持状态,鄂州对江州的封锁没以前那么严实了。   李曦的两道旨意经由信报们传递,很快送达周刺史手边。   “长公主是武宗骨血?!”   周刺史看完信,惊坐而起,激动之下,失手打翻高几边的茶盏。   “哐当”一声,茶盏碎裂,热水飞溅而出,打湿他的衣袍。   茶是刚刚煮好的,茶水滚烫,他根本没感觉到,捏着信纸,在房中踱步。   没想到啊,没想到。   武宗居然有血脉存活于世。   可惜,这个先机让杨昌抢去了。 第107章   圣旨早就拟好了, 三省高官远在长安,一切从简, 只需要李曦盖上玺印就行。   加上杨节度使等人从旁协助,繁冗的流程仅仅只用了不到几个时辰就全部料理完。   九宁长公主的身份正式对外公布。   她名下的部曲顺利得到任命,这几个月陆续投靠她的溪洞部族、各地流民, 还有雪庭从各地秘密召集至蜀地的亲兵也被一并收编。   没人知道九宁麾下确定的士兵人数。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 光是炎延率领的那支先锋军就已经超过一万人。   这还不包括雪庭入蜀途中招纳的几支逃难的队伍。   ……   兵荒马乱,契丹南下, 为躲避战乱,中原百姓要么往西逃, 要么往南走。   因惧怕匪患, 许多百姓结伴逃难,慢慢形成几支人数众多、规模较大的队伍。   雪庭为九宁传递信件的途中, 救了其中几支因为首领死去而被其他队伍劫掠的难民。   那些人群龙无首,见他是个慈悲的高僧,身边有武僧随行,又能在乱世之中来去自由,想必是个很有本事的人,干脆跟在他后面, 求他当他们的首领。   雪庭虽然不会见死不救, 但并不想多管俗事,断然拒绝。将那些难民护送至安全的地方, 飘然离去。   武僧劝他:“公主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 这些人中不乏身强体壮的猛士, 或可一用。”   雪庭想了想,留下几个人手继续保护那些难民,以九宁的名义为他们指引道路。   这些人对九宁感激涕零,一入蜀地后,想入伍从军的男人安顿好家人,径直前往投奔雪庭之前告诉他们的一处营地。   他们想过了,乱世之中想过安生日子,完全是白日做梦。留在中原,他们迟早会死在乱军马蹄下,侥幸躲过战火,还是会饿死冻死,或者被抓走充壮丁。逃入蜀地,又免不了被强盗、土匪和本地豪强盘剥欺压。他们身无分文,实在活不下去了,与其等死,不如豁出去拼一拼,挣几个钱养活家中妻儿。   那时九宁还在长安城外的嵯峨山和周嘉行冷战。期间她和雪庭秘密书信来往,得知这事,派人安置投奔的难民,让他们迁徙至靠近东川的州县,预备等拿下东川,让他们去东川耕种土地。   公开身份后,九宁用不着再隐瞒这些,如实告诉杨节度使。   杨节度使一面心惊于九宁之前的不露声色,一面也欣慰她对百姓抱有悲悯之心。心中暗暗道:幸好他当初对公主十分恭敬,没有纵容儿子胡乱献殷勤,不然就尴尬了。   ……   等李昭得知这一切时,所有事情已经尘埃落定。   ……   九宁是武宗骨血这事一经传出,百姓们恍然大悟,深信不疑。   因为民间早就有这种类似的流言在传播——自然是九宁暗中派人传扬出去的,现在流言得到李曦的承认,百姓们对九宁的敬爱多了几分怜惜。   武宗是个好皇帝,这一点毋庸置疑,崔贵妃是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当年长安五陵少年郎曾为追逐她堵塞了整条坊街。   后来武宗驾崩,崔贵妃香消玉殒,百姓们亦陪着掉眼泪,他们喜欢这种凄美故事。   如今得知武宗还有骨血活着,而且是一位心系百姓、为救两位兄长以身犯险的烈女,百姓们对九宁既爱又怜且敬。   现在要问百姓们心中更爱戴身为天子的李曦还是长公主九宁,大部分肯定会选择后者。   一来,他们敬爱武宗,难免会移情于九宁。   二来,李曦这些年就是一个在奸宦、忠臣和霸主之间左摇右摆的傀儡皇帝,反复无常,懦弱偏执,老百姓很难对他生出敬爱之心。   三来,不管南上长安还是西入蜀地,九宁都不忘顺手解救沿路百姓,借以笼络民心。她命身边亲随绘制了许多地图分送给难民,为他们指明道路,这些宝贵的地图在难民中间辗转流传,从东到西,自南到北。她不需要亲自走遍大江南北,只要是难民到达的地方,都能听到她的故事。   还有,九宁是个美人,还是一个年纪轻轻、身世离奇、出身高贵、无私救济百姓、为救出兄长东奔西走的美人。   这样的美人,百姓怎么会不爱?   所以,在民心这一点上,李曦已经输得彻彻底底。   现在九宁身后有武宗给她留下的亲兵,有她的属下悄无声息为她招纳收编的几万人队伍,有名扬四海、深受信众敬爱的高僧慧梵禅师和雪庭师徒,有杨节度使父子和西川官员,有即将拿下的东川……   甚至可能还有江州周家以及神秘的鄂州节度使。   ……   长廊下,李昭理清头绪后,咳嗽几声,闭一闭眼睛。   夜色深沉,无星无月。   点点流萤绕着庭间花木山石飞舞,有些飞到长廊里,站在廊前,就像置身银河之中,随手一掬,就是一捧繁星。   李昭拢紧披风,转身步入屋中,走到六曲屏风前。   正厅里灯火通明,角落里几座鎏金银灯树一字排开,烛光辉煌。   李曦仰躺在软榻上,衣襟散开,四五个穿团花衫的美貌侍女跪坐在榻边为他捶腿、捏肩,用琉璃酒杯喂他饮葡萄酒。   他枕着侍女柔软的膝,喝得醉醺醺的,看到李昭进来,朝他招手:“阿弟,过来。”   李昭站在地下,看着李曦。   脑海里浮现出多年前李曦坐在殿中朝他招手的情景。   那时候多半是李曦得了什么好东西,笑着唤他过去,要和他分享。   记忆里温和的兄长仿佛还在眼前,可真实的李曦却变成了眼前这副模样。   李昭挪开视线。   李曦仰起脖子,咬住侍女以香唇送到嘴边的醍醐饼。   “阿弟,你多了个堂妹!你不是常常和我提武宗吗?现在武宗的女儿就在这里,你高不高兴?”   李昭挥挥手。   侍女们忙站起身,躬身退出去。   烛火还在熊熊燃烧。   李曦望着侍女们离去的背影,脸色一沉,冷笑。   “你看,她们多听你的话!”   李昭示意自己的人守在门前,坐到李曦对面。   “阿兄,我就是来和你谈这事的。”   李曦有些不耐烦,一个翻身坐了起来,自己给自己斟酒。   “这事有什么好谈的?她是武宗骨血,救驾有功,加封长公主顺理成章。”   说完,笑了笑,自嘲道:“阿弟,你以为我们有选择吗?如果我不同意,蜀地官员会善罢甘休?炎延是长公主的家将,他们提着邓珪儿子的人头来见我,我要是不承认长公主,就是和邓珪儿子一样的下场。”   李昭看一眼李曦,“长公主姓李,是武宗骨血。阿兄,如果她取代你,你觉得杨节度使他们还会不会继续保护你?”   李曦脸色更难看了,忽然烦躁起来,拂袖扫开案上的碗碟。   哗啦啦一阵清脆碎响。   “我能怎么办?”   他怒吼了一句,想站起来,但整个人浑身发软,又踉跄着坐下了,“阿弟,我能赶她走不成?她是长公主,手下有兵有人,还救了我,杨节度使他们就在旁边看着,邓珪儿子的人头离我只有几尺远,我除了认她,还能怎么办?!”   他状若疯狂,探身上前,扯住李昭的衣襟。   “你教我,我能怎么办?!”   李昭看着他,眼神平静。   李曦嘴角一扯,哈哈大笑,松开他,“你也没办法,是不是?”   李昭:“对。”   李曦讽笑:“你也有没办法的时候。”   李昭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我没办法的时候,太多了。”   被曹忠软禁时,他没有办法。被宦官欺侮时,他没有办法。眼看李家江山四分五裂,各地藩镇崛起,他没有办法。契丹南下,他更没有办法。   他这一生,注定在清醒的痛苦中挣扎。   “阿兄。”   李昭捡起滚落在地的琉璃杯,斟了一杯酒,递给李曦。   “不要激怒长公主,试着和她合作。”   李曦愣住,觉得难以置信,呆呆地看着他。   李昭神色如常,道:“只要你不和她起冲突,她不会动你。”   沉默中,兄弟二人一言不发。   许久后,李曦接过他递到跟前的琉璃杯,垂下眼帘。   “那你呢?”   “我会离开这里。”李昭淡淡道,“我得罪过她,和她有过节。我留在你身边,她就会怀疑你,我得离开。”   李曦低头望着烛火中发出璀璨辉光的酒杯,没说话。   李昭慢慢站了起来,转身出去。   走出门口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李曦的声音:“阿弟……你要去哪儿?”   李昭没有回头。   他看着廊前一排排高挂的青绮纸灯笼,道:“回长安。”   李曦愕然。   “你疯了!李司空和周使君坐镇东西线,根本不会分兵守长安,长安没有军将守城,不知道乱成什么样了,你回去做什么?”   李昭没回答,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   屋中,李曦在烛火中呆坐了半晌,仰面躺倒在长榻上。   片刻后,传出他的怒吼声:“人呢?都去哪儿了?”   屋外的侍女们听到这句,忙推门进屋,继续服侍李曦。   ……   满院子流萤飞舞,衬得夜色愈显浓重。   宅院里点了寥寥几盏灯,肩披白氅的亲兵在院外长廊把守,不远处隐约有钟声传来,打破静谧的黑夜。   九宁趴在书案前,把烛台往伏案算账的多弟面前挪了挪。   “这几天真是辛苦你了。”   多弟摆好算筹,抬起脸,冲九宁笑了笑,“贵主,我不辛苦。”   九宁也笑了,道:“怎么可能不辛苦?我看着都觉得累。”   她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湖色花纱襦,底下系藕丝裙,乌黑的头发用碧绿丝绦松松挽着,腕上一串宝相花纹金臂钏,双手捧腮,袖子落下,露出雪白臂膀,漂亮得像瓷娃娃一般,含笑望着多弟,眨眨眼睛,说话时语调又轻又软,仿佛在撒娇似的。   多弟知道这是自己的错觉,九宁私底下和侍女说话都是这样的语气,还是忍不住觉得高兴,心里暖暖的,又酥又痒。   她摇摇头,认真地说:“贵主,炎延带兵打仗去了,我只能帮贵主做这个,我真的不累!”   ……   炎延现在是将军了,公主说到做到,让她领兵去打仗。   而多弟文不能文,武不能武,什么本事都没有,也就会处理些庶务杂事,记点账目。   公主现在要忙的事很多,其他的事情可以由幕僚属官们代劳,但账目还是得交给自己人打理才放心。   于是,公主把这件差事交给她了。   多弟又激动又惶恐,生怕自己没办好差事给公主蒙羞。   不过当公主问她愿不愿意打理这些事时,她想也不想就点头答应了。   既然她不能像炎延那样为公主征战沙场,那就待在公主身边,为公主打理庶务,争取做公主身边的大管家!   听府里的侍女说,公主府都有长史、吏官。既然公主能提拔炎延做女将军,将来说不定会提拔她当女长史。   那样,她就能一直为公主办差。   所以,多弟怎么会累呢?   ……   多弟还真是能干,吃苦耐劳不说,还特别勤快,账目交到她手上,她打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还能举一反三,找出不对的地方。   这些天教她上手处理庶务,她也完成得很好。虽说不如雪庭的人反应快,但胜在老实。   还真是奇妙,多弟竟然这么忠心……   九宁出了一会儿神,看着多弟,笑出一对梨涡。   “夜深了,别摆弄算筹了,又不是要紧的事,明天再算吧。”   多弟还不想休息,她觉得自己没有杨节度使的幕僚聪明,只能靠勤奋来弥补。   这时,九宁掩唇打了个哈欠,两只眼睛泪汪汪的。   多弟忙收起算筹:“贵主早些睡吧,我不算了!”   她留在九宁房里算账目,其实有自己的私心。杨节度使送了很多侍女来伺候公主,那些侍女个个温柔和顺,聪明伶俐,她怕自己的地位被取代,每天都赖在这边算账,时不时过来禀报一些不重要的事情。   看她终于放开算筹了,九宁起身回内室,道:“你也睡罢,别把眼睛熬坏了。”   多弟笑着应了一声。   吹灯正要睡下,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亲兵在外面道:“贵主,是东边来的信。”   九宁刚躺倒在枕上,闻言立刻坐起,拂开纱帐,“请他去侧间等着。”   ……   来的人是怀朗。   他深夜赶到成都府,发现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日子里,这里发生了很多事。   李曦、李昭也来了西川,炎延杀了邓珪的儿子……九宁成了长公主,她居然要攻打东川!   震惊已经无法形容怀朗此刻的心境。   他再次佩服自家郞主的眼光,同时,也再次为郞主的将来忧心。   亲兵领他去侧间等候,食案上备了酒菜,大碗的羊肉、牛肉,凉拌的酱瓜、菜蔬,白白胖胖的蒸饼,还有一壶酒。   怀朗心中一动,倒出一杯酒,仔细嗅了嗅,发现正是他当年曾对九宁提过的郫简酒。   这种酒只有用蜀地本地的泉水酿造才有那种味道,当年他曾在蜀地尝过一回,自此念念不忘。   怀朗笑了笑,喝下杯中酒液,点点头。   果然是这个味道。   不多时,幔帐后响起窸窸窣窣声,九宁身披斗篷,头发松松挽着,转过屏风,走了出来。   怀朗立刻站直,眼皮低垂着,取出信,双手捧着递给九宁。   九宁接过信,走到灯前,直接打开细看。   信封打开,里面的一团东西掉了出来,轻飘飘的,落在她脚面上。   她一怔,捡起那团东西,发现是一种比纱罗还要轻薄的织物,又细又滑,上面画了张地图,山川地貌绘制得很详细,正是东川的地形图。   “这是龙纱。”一旁的怀朗看她对着龙纱发怔,解释道,“一匹千金,非常贵重,做成夏衣穿很清凉。”   九宁失笑。   差点忘了,怀朗做过商人。   她收起龙纱地图,继续拆信。   信依旧写得很简洁。   ……   不管外界怎么胡乱揣测,在大败契丹军后,周嘉行没有乘胜追击,而是稳扎稳打逐步向东推进。   这月月底,他率领先锋军渡河时,在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土城外,和契丹军相遇了。   由于周嘉行沉寂了两个多月,契丹军认为他之前的横空出世只是运气好而已,对他起了轻视之心。   两军相遇,立刻拉开阵势,周嘉行像是被契丹军吓破了胆,急于突围,契丹军见状,堵住他后退的唯一道路,很快控制局面,周家军丢盔弃甲、仓皇逃入土城内。   契丹军立刻围了土城。   双方僵持。   契丹军每日在城外大骂周嘉行,或是派人鼓噪,骗城中军队说李司空怀疑周嘉行是内应,已经解除盟约,不会派兵来救他们。还说李司空在悬赏周嘉行的人头。   接着他们便派出投降的汉人、胡人轮番劝说周嘉行,要他弃暗投明,随契丹人一起征服中原。   周嘉行不为所动。   如此足足耗了十天。   就在城外的契丹军以为周嘉行无路可逃因而松懈的时候,周嘉行突然率精锐两千人出城袭击契丹军营地,同时有其他人马从不同方向发动合围。他们配合默契,像包饺子一样,将契丹军包围在河边。契丹军一部分战死,一部分被逼入河中淹死,损失惨重。   原来早在入城前,周嘉行已经将队伍分成八队,其中四队埋伏在城外,两队在河西面结阵。随他一起逃入土城的只有两队人马。   契丹军看到周嘉行人数少于自己,又是残兵,没把他们放在眼里,突然被他杀了个措手不及,整个溃退。   这一仗,周嘉行再次以少胜多,大挫契丹军的锐气。   他没有像之前那样在获胜后立刻蛰伏,而是加快东进速度,一路势如破竹,撵在契丹军后面走。   契丹接连几次大败,军心涣散。   自此,抵御契丹进入转折,开始由防御走向反击。   ……   这些在周嘉行的信里,只有寥寥几句“诸事顺利”之类的平淡之语。   九宁收好信。   怀朗道:“现在东西线呈合拢之势,李司空大喜,写信邀请郞主于橦州一会,共商大事。郞主已经动身去往橦州。”   九宁挑眉。   这是要划地盘了。   从现在的形势看,契丹被赶出中原是迟早的事。   李元宗的河东军和周嘉行率领的盟军分别是东西线的主力,契丹溃败之后,这个联盟肯定维持不了多久,光是分地盘就随时可能引发混乱。   河东军要求周嘉行在这时候去橦州,分明是看不起周嘉行,想在正式撕破脸皮之前给他一个下马威。   九宁沉吟片刻,让人去请幕僚。   幕僚很快赶过来。   九宁和他耳语几句。   幕僚会意,找来纸笔,刷刷几笔写下几行字。   一个时辰后,长街骤然响起马蹄声,怀朗揣着卷帛,骑快马出了成都府。   ……   橦州。   受李元宗的邀请,联盟各个部落派出自己的代表前来赴会。   到了地方,才知李元宗不在橦州,出面主持大会的人是他的儿子李承业。   那年李元宗被诸位儿子背叛,差点回不了太原。李承业当时并没有参与到兄弟们的纷争中去,李元宗回到太原后,杀了义子,留下亲儿子,拨拉来拨拉去,发现亲儿子都不如义子阿史那勃格,唯有李承业还算顺眼,这一次抗击契丹时顺便把他也带上了,好教他练练胆子。   李承业设宴款待所有赴会来客。   席间,尤其留意周嘉行,言语间多有试探之意。   酒酣耳热时,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飘来一道刺耳的讽笑声:“昆奴之子!忤逆不孝!”   李承业脸上笑容一滞。   席上其他人也都沉默下来,望着手中酒杯,神色不安。   如今各地割据,只等谁捅破窗户纸,有人带头,其他割据势力必定陆续称帝。而这些人中,北方正被契丹一步步蚕食,西南、蜀地的藩镇地僻,实力不足,江南富裕,终究不是正统,即使偏安一方,最后也将臣服于中原。   是以,谁占据中原,谁才能笑到最后。   放眼天下,有那个实力的,头一个当属河东李元宗。   但这一次抵御契丹,冒出不少后起之秀,其中周嘉行就表现杰出。   席间众人都有问鼎中原的野心,但也有自知之明,不想贸然以卵击石。眼下他们只想牢牢守住自己的地盘,然后再根据形势决定下一步怎么做。   目前他们正在观望,等李元宗第一个自立为帝。   可是,李元宗这个最不把皇帝放在眼里的人偏偏就是不称帝!   其他藩镇左等右等,等得一肚子火气,恨不能掐着李元宗的脖子把他抬到金銮殿上去,可他们向来以忠臣自居,绝不能催促李元宗登基,不然别人不就有借口来攻打他们了?   就在大家都憋着一口气的时候,周嘉行一鸣惊人。   藩镇们沸腾了。   现在他们就盼着李元宗和周嘉行翻脸。   酒宴上,鸦雀无声。   周嘉行显然也听到那一声讥讽了,他抬起眼帘,并未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而是淡淡扫一眼李承业,目光锋锐。   李承业脊背生寒。   死一般的沉寂中,周嘉行身后的亲随拔刀,上前几步,揪出刚刚那个出言讽刺的人,刀起刀落。   银芒闪过,几声凄惨的嚎叫声后,亲随割下那人的舌头,还刀入鞘。   另外几个亲随迅速入内,把惨叫的人拖出去了。   宴席上的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目瞪口呆。 第108章   李承业脸色阴沉如水。   刚才出言讥讽周嘉行的宾客是他的幕僚提前安排好的, 为的就是激怒周嘉行。   风头正劲的时候被当众欺侮,谁能咽得下这口气?   周嘉行年轻气盛, 果然中计,一句废话不说,直接翻脸——这正是李承业想看到的。   但此刻他心里却完全没有想象中的看着对方掉入陷阱的成就感。   因为周嘉行实在太狂妄了!   这里是橦州, 是他们家的地盘, 河东军主力就驻扎在八十里外的大江边, 如果自己真的下狠手,周嘉行身边那几十个亲随能派上什么用场?   只要自己一声令下,立刻就能把他们大卸八块, 他们插翅也难逃!   这个昆奴之子,竟然如此目中无人!   李承业冷哼了一声,狞笑,“周使君这是何意?”   宴席上,寂静无声。   院墙外仍然有断断续续的惨叫声遥遥传来,地上一道血淋淋的拖行痕迹。   无人敢开口说话。   宾客们冷汗涔涔,心中暗暗叫苦。   他们不怕李承业和周嘉行打起来, 事实上他们乐得看双方反目,那样的话,他们这些势力稍弱的才能趁机沾点便宜。但是看热闹也是有风险的, 比如现在, 神仙打架, 小鬼遭殃, 他们怕两边拿他们这些陪客出气。   随着李承业话音落下, 脚步声骤起,数十名手执长刀的卫士从四面八方涌进屋中,将所有宾客围在当中,手中长刀对准周嘉行主仆,刀光凛凛。   这一下,宾客们寒毛直竖,连呼吸声都放轻了,唯恐一不小心引起两方注意,被拎出去当靶子。   李承业牙关紧咬,怒视着周嘉行。   周嘉行脸上仍旧是那副表情。   他身后的亲随阿山上前一步,手按在佩刀刀柄上,冷笑着道:“那个人嘴巴不干净,某替郞主教他怎么说话。”   李承业皮笑肉不笑,讽道:“他虽人卑位轻,到底也是一条性命,若他真有冒犯使君之处,使君只管言明,我绝不会包庇,何须使君亲自动手?”   说完,他朝冲进来的卫士使了一个眼色。   卫士微微颔首,晃了晃手中长刀。   哐当几声,周嘉行的亲随一脚踢翻食案,拔刀出鞘,双眼怒瞪,和卫士对峙。   席间宾客们心跳如鼓,一动不敢动。   僵持中,周嘉行慢慢抬起眼帘。   阿山会意,还刀入鞘,直接推开那几个挡在他面前的卫士,走到屋外,拍拍手。   卫士们畏于周嘉行的沉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忙回头以眼神询问李承业。   李承业没说话,脸色铁青,牙关紧咬。   他倒要看看周嘉行想干什么!   没有李承业的命令,卫士们不敢贸然动手,只得退开一步。   几息后,阿山回返,和另外几个亲随一道,押着三个双手被捆缚在背后的男人进屋。   看到那三个男人,李承业愣了一下,迅速和幕僚交换一个眼神。   幕僚心里咯噔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微不可察地摇摇头。   李承业眉心直跳,神色骤变。   这时,那三个男人已经被押进内堂。亲随抬腿踹在他们膝窝处,三人当即软倒在地。亲随随后欺身上前,从后面抓着三人的头发,让他们抬起头,好让在座的宾客看清他们的脸。   宾客们不解其意,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细细端详那三个人。   很快有人认出这三人都是军士,好像隶属于河东军,其中一位还是李司空帐下得用的文吏,专门管后勤的。   有人压抑不住错愕,情不自禁“啊”了一声。   阿山朝众人道:“这三人潜入我们营地行窥探之事,行动鬼祟,还妄图盗取信件、军械,幸好巡查的卫士警醒,将他们拿下。本来按军律,应当就地处置,不过他们声称出自李司空帐下……”   席间众人都不是什么好人,闻言恍然大悟。   李承业——不,应该说河东军一面邀周嘉行前来赴宴,一面派人前去对方营地窥视,图谋不轨,被周嘉行窥破阴谋,抓了个现形。   众人彼此对视一眼,这可好玩了。   阿山停顿了一会儿,继续道:“李司空英雄一世,光明磊落,身为盟主,怎么会行此小人行径?我家郞主坚信他们并非受李司空指使,带着他们前来赴会,就是要把他们交给李司空处置。”   他说完这句,看着李承业,嘴角挑了挑,略带嘲弄。   在座宾客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李承业,也都面露不屑之色。   联盟苦战近一年,终于扭转局势,开始全面反击,眼下形势大好,只要东西线互相配合,年底之前肯定能将契丹军赶出中原。   就在这个时候,身为盟主的河东军居然暗中派人窥探西线主帅周嘉行!   人人都知道这个联盟不会长久,但是现在契丹军还没被赶跑呢,李司空用得着这么快卸磨杀驴吗?   杀就杀吧,大家凭本事抢地盘,谁拳头大谁说了算。   但是河东军暗中潜入别人的营地,这是什么意思?   想暗杀西线主帅?   前有派人暗杀,今天又来一出下马威,河东军这是铁了心要过河拆桥啊!   ……   一道道明晃晃写满讥讽的视线像利箭一样刺过来,李承业气急败坏,脸色涨如猪肝。   他怒瞪着跪在地上的三个属下,双眼血红。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要他们去偷看周嘉行对付契丹的秘密武器,他们什么都没找到不说,竟然还被抓了!   和宾客们猜测的不一样,其实李承业并不想在今天的宴席上杀死周嘉行。   周嘉行这个迅速崛起的后起之秀确实带给他很多压力,但两军交锋时才是一决生死的时候,请人来赴宴,然后在宴席上杀人,未免太落于下乘。   别说李司空不会答应,李承业自己也要脸啊!   他今天故意为难周嘉行,让他在宴席上出丑,目的很简单——只是单纯想激怒对方。   先逼周嘉行失态,然后一步步诱导,最后就会像他算计好的那样,世人会认为周嘉行才是那个破坏联盟的人。   如此一来,等契丹军撤退,河东军就能顺理成章朝鄂州下手。   届时不会有人帮周嘉行说话。   世人不仅不会责怪他们河东军鸟尽弓藏,反而会说一切是周嘉行咎由自取。   到时候,李承业不仅可以控制舆论走向,还能趁机在河东军中立威,确立自己的继承人身份。   李承业是李元宗的亲儿子,文武都没有过人之处,以前头顶一堆哥哥压着,没有他的出头之日。等哥哥们都死了或者被李元宗厌弃了,他才终于迎来父亲的关注。   他迫切需要做些什么来证明自己,刚好最近父亲频频提起周嘉行,身边幕僚便建议他从周嘉行这里入手,他觉得这主意不错,点头默许。   计划得好好的,诸事顺利,只等周嘉行上钩……   然而,谁曾想这个昆奴之子脾气居然这么暴烈?   李承业气得肺都快炸了。   周嘉行当着众人的面戳破他的阴谋,他要是这时候再朝周嘉行发难,河东军面子、里子都算完了,就算能暂时压制周嘉行,父亲也不会放过他的!   李承业双手握拳,一遍遍劝自己冷静。   这时,刚才两边对峙时始终一言不发的周嘉行忽然站了起来。   周围兵士下意识退后一步。   周嘉行面无表情,看一眼李承业,嘴角一扯,起身离席。   一个字都没说。   李承业眼皮跳了跳,不想服输。   但他心里知道,这一刻,自己怯了。   宴席上的其他人也在这一刹那无声的交锋中看出这一点,各自盘算。   周嘉行没留意,大踏步走出去,阿山和其他亲随紧跟着他出了屋子。   转瞬间就走了个精光。   没人敢拦他们。   席间宾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亦跟着离席。   宴无好宴,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一转眼,只剩下一屋子狼藉。   李承业浑身打颤,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一样。   他赶走旁边服侍的仆从,自斟自饮,心情刚刚平复下来,余光扫过堂下跪着的三个人,脸色一僵,胃里一阵阵翻腾,刚刚喝下的美酒成了穿肠□□一般,心里发苦。   “把人带下去!”   眼不见为净。   军士们小心翼翼应喏,拎起那三个人,出了堂屋。   ……   当晚,李元宗得知白天橦州宴席上发生的事,大骂儿子李承业愚蠢自大。   “老子还没打算动手呢,他着什么急?皇帝不急太监急!”   旁边送信的幕僚眼皮直抽。   哪有骂自己的儿子是太监的……   等等,司空用皇帝自比,莫非司空打算称帝了?   幕僚心潮澎湃。   这头,李元宗歇了口气,继续骂儿子,“周嘉行是老子亲笔写信请来的,他在宴席上动手脚,不是打老子的脸吗?蠢货!”   幕僚知道李元宗喜欢骂儿子,但不管骂得多凶,最后他还是会帮儿子收拾烂摊子,于是眼观鼻鼻观心,随他骂。   李元宗足足骂了一盏茶的工夫才过足了瘾,道:“让勃格过去一趟,他和周嘉行交情不错。”   幕僚迟疑了一下,没敢多话,点头应是。   这不是司空第一次让阿史那勃格帮李承业善后。军中都在传李承业欺压阿史那勃格,还曾逼迫阿史那勃格让出一名女奴,司空肯定也有耳闻,但他偏心亲儿子,认为阿史那勃格豪爽、不会在意此事,没有多管。   李元宗喝口茶润嗓子,忽然想起一事,问:“对了,江州那边有没有回信?”   幕僚答:“还没有,鄂州对江州的封锁还没有解除。”   李司空捋须沉思了半晌,“周嘉行是周麟那个无耻之徒的孙子,祖孙俩倒是一点都不像……继续关注江州,查清楚周嘉行为什么和自己的父族为敌。”   幕僚一愣,道:“周嘉行是昆奴所生,他和父族决裂,是为了那个昆奴。”   李司空摇摇头,“肯定还有其他原因,继续查。他们家那个三郎收到你的信,应该知道周嘉行的身份了,周家出了一个这么有出息的儿郎,老子不信他们周家能忍得住!”   幕僚忙问:“司空怕周嘉行和周家联合?”   李司空抚掌轻笑:“我看周嘉行那小子意志坚定,肯定不想回周家受束缚,要是他和周家果真断干净了,老子倒是想再认一个干儿子。正好他缺一个父族。”   到时候周麟最优秀的孙子成了他的义子,周麟还不得气死?   光是想象那个情景,李司空就觉得浑身舒畅,忍不住哈哈大笑。   幕僚心口一跳,暗暗腹诽:哪有看到一个好儿郎就收人家当义子的?先不说周嘉行愿不愿意,真的收下来了,不是添乱吗?家里整天一堆亲儿子、干儿子勾心斗角,司空居然还想认周嘉行当干儿子,也不怕人家转头灭了兄弟,以干儿子的身份继承河东军。   他深知李元宗的脾性,没有直接开口反对,垂首站在一边,等李元宗笑完,道:“司空既然看好周使君,为何不干脆招他为东床快婿?”   女婿好啊,既能为河东军所用,身份上又始终是外人。比不上义子。   李元宗哼了一声,道:“上次着人去暗示周嘉行,他态度很明确,不想娶。不娶就不娶罢!老子的女儿又不是不愁嫁!”   说着眼睛眯了眯。   “这一点周嘉行像周麟。那年老子要提拔周麟,只要他肯舍了家里那个糟糠妻娶老子的女儿,老子马上让他当主帅,那个不要脸的东西,一脸笑嘻嘻,转头就带人跑了,说什么怕老子派人去江州杀了他那个娘子……”   提起这事李元宗就一肚子气。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老子是那种人吗?”   幕僚悄悄撩起眼皮,暗暗道:司空……您不是那种人,您女儿是啊,当年您女儿非周都督不嫁,还拿周都督的妻儿威胁他,周都督才会走得那么干脆的……   李元宗还在念叨:“……就为了一个乡下妇人!没眼光的东西!”   念叨了一会儿,神情变得严肃,“既然周嘉行不想娶妻,联姻的事暂时不要提,免得他效仿周麟,老子认他当儿子!”   看来司空真的看上周嘉行了……幕僚心惊肉跳,脑子转得飞快,突然灵机一闪,道:“司空,此事不妥。您想想,您认周使君为义子,按辈分,您和周使君的生父成了同辈……”   李元宗回过味来,脸色一沉。   对啊,周嘉行是周麟的孙子,他认周嘉行当义子,那他不就成了周麟的儿子?   呸!   想得美!   ……   这晚,李元宗把义子阿史那勃格叫进帐中,让他代表自己去橦州警告李承业,嘱咐他不要轻举妄动、破坏盟约。   阿史那勃格道:“周嘉行实力大增……父亲觉得我们该怎么做?”   李元宗摇摇头,说:“事已至此,只能先试着拉拢。”   阿史那勃格应喏,出了营地,骑快马赶夜路,不到天亮就抵达橦州。   仆从迎他入他,告诉他李承业明天会继续宴请宾客。   阿史那勃格找到李承业,劈头就道:“父亲要你谨慎从事,莫要和周使君正面冲突。”   李承业生平最恨被兄长们压在头上,听阿史那勃格带来父亲的叮嘱,不耐烦道:“父亲常说不能放虎归山,他忌惮周嘉行,要我去查明周嘉行对付契丹军的武器,我不给周嘉行一点威慑,怎么完成父亲交代的任务?”   阿史那勃格皱了皱眉。   查武器这事他知道。周嘉行和契丹军对战时,用了一种威力很大的武器,发动时能发出震天响动,据说能撼天动地,可以用来攻城。司空对这种武器很感兴趣。   他思索了片刻,决定等见过周嘉行再说。   ……   翌日,天还没亮,长廊外传来此起彼伏的嘈杂声。   阿史那勃格被心腹叫了起来。   “郎君,西边来人了!”   “哪个西边?”   “西川!”   阿史那勃格猛地清醒过来,立刻披衣起身,出了院子,骑马出城。   ……   城门外人头攒动。   长亭里闹哄哄的,站满了人,部落的人,联盟其他军队的人,还有李承业的人。   他们是被各自的哨探叫起来的。   所有人三三两两站在一处,一边低声议论,一边垫着脚往西边张望。   天边浮起鱼肚白,晨光熹微,天际处多出几个小黑点。   尘土飞扬,几匹快马跃出地平线,往他们的方向飞驰而来。   众人议论纷纷,他们是被哨探惊醒的,据哨探说,那几骑靠近的马是千里马,而马上的骑手看衣着打扮,赫然是天子使者!   天子使者?   华州刺史一直忙着和契丹军周旋,不大清楚外面的事,问身边的人:“圣人在西川?”   契丹军刚刚南下的时候,圣人悄悄跑了,但是圣人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没人知道。   藩镇们都希望圣人最好有去无回,最好就这么死在外边。那样,他们就能打着为圣人报仇雪恨的旗号出兵,然后自立称帝。   大家心照不宣,偷偷派人去寻圣人——当然不是救人,而是为了能在圣人驾崩后抢占先机。后来契丹军来势汹汹,他们忙于应战,没法分出兵力去蜀地寻找,就把这事搁下了。   现在乍一下见到天子使者,早把圣人忘到爪哇国去的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轻咳几声,掩饰尴尬。   有人消息灵通,朝身边人解释道:“圣人确实在西川,前些天西川节度使杨昌传书李司空,说圣人已被他所救,如今圣驾就在成都府。蜀地早就传遍了!”   众人竖起耳朵听这人说来龙去脉,心里暗骂杨昌运气好。   马蹄声越来越近,红尘滚滚,快马驰到长亭外,马上骑手勒马,举起卷帛。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番,纵然心有不甘,还是一起下拜。   虽然皇帝有名无实,但是皇帝还是皇帝。   使者高举卷帛,朗声问:“周使君何在?”   众人频频交换眼神。   这圣旨是给周嘉行的?   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会不会是李司空用来折辱周嘉行的新方式?   人群议论纷纷,猜什么的都有。   不一会儿,几位兵士出列,示意使者跟上自己。   ……   等阿史那勃格匆匆赶到城外长亭的时候,天子使者已经进城,他只得赶紧掉头赶回。   踏进驿馆时,使者刚刚宣读完圣旨。   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众人神色各异,一声不吭。   而站在人群最当中、接旨的周嘉行则神色如常。   使者笑着朝他拱手,道:“恭喜使君!”   周嘉行嘴角微微翘了一下,接过卷帛,转身离去。   他的亲随个个满面笑容,喜气盈腮,喜滋滋跟了上去。   阿史那勃格有些茫然,找到角落里一脸怒容的李承业,问:“圣旨上说什么?”   李承业额角青筋暴跳,牙关咬得咯咯响,怒视着周嘉行的背影,双眼赤红如血。   就在刚才,皇帝在圣旨中正式确立周嘉行西线主帅的身份,大肆褒奖,任命他兼领山南东道、山南西道、淮南节度使,加中书令衔,赐铁券,赏赐金银若干。   不算契丹撤军之后分给周嘉行的地盘,就凭这一份圣旨,周嘉行便能以鄂州为根据地继续向外扩张,北到寿州,南至虔州,从鄂州一直延伸至江东地区……千里沃野,都是周嘉行的地盘,他将接掌富饶的江东,辖数十州!   一片哗然。   皇帝没有实权,连自己的性命都捏在别人掌中,他的圣旨不能代表什么。   可这圣旨是给周嘉行的。   毋庸置疑,周嘉行有这个能力让皇帝封赏他的东西变成现实。   以前的周嘉行没有显贵的出身,没有家族做后盾,即使屡立战功,也会因为血统原因被中原各大节镇轻视,被老百姓怀疑。   现在皇帝下旨了。   周嘉行可以名正言顺去取皇帝“封赏”给他的东西,他师出有名,合乎道义。   这是一道没用的旨意,上面圈出来的地盘很多眼下被流寇、豪强占据,想要接管,必须先把那些人打服了。如果圣旨是给其他人的,那么它就和废纸没什么两样。   这也是一道最有用的旨意,因为得到它的人是周嘉行。   有这份正式公布与众的圣旨,周嘉行只需稳扎稳打,几年之内,必将一跃而为雄踞东南、阻隔北方势力南下、实力足以和河东军匹敌的强大节镇!   ……   众人啧啧了几声,忍不住朝李承业投去幸灾乐祸的一瞥。   昨天李承业还想拿周嘉行的身世做文章,今天皇帝这道旨意从天而降……   还真是巧呐! 第109章   窗扉外有雨声传来, 豆大的雨滴砸在阔大的芭蕉叶上,哗啦哗啦响成一片。   廊前雨帘垂挂, 满池翠绿荷叶被打得抬不起头,积水渐渐漫上石阶。   雨势太大,九宁从杨节度使那里回来, 虽然穿了防雨的斗篷, 衣衫还是湿透了,回屋脱下木屐, 香汤沐浴, 喝了碗辛辣的姜汤,小睡了片刻。   她喜欢听着雨声入睡,让侍女支起两扇窗。   雨水潺潺流动的光影打在正对着窗的六曲折叠屏风上, 窗前湿漉漉的。   这一觉, 九宁睡得很沉。   但她梦中仍然能够听到雨声, 唰啦唰啦, 温柔缱绻,袅袅不绝。   九宁觉得有点冷。   她低头,感觉自己好像坐在一片柔软的云彩上,四周云絮环绕。   凛冽的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鼓满她的衣袖。   她站起身, 环顾一周, 目之所及之处, 只有大片大片纯澈的蓝和白, 一眼望不到尽头。在遥远的天际处, 浮动着淡淡的灿烂金光。   这地方仿佛很熟悉。   就好像她在这里待了很久很久似的。   我在这儿做什么?   九宁记忆模糊,站在云巅之上,衣袂翻飞,呆呆地发怔。   忽然,脚下云层迅速散开褪去,风刮得更猛烈了。   九宁一下没站稳,失重感袭来,整个人往后一仰,像一片被秋风从枝头扯落的枯叶,慢慢飘落。   云层离她越来越远。   她缓缓往下坠,不知道坠了多久,慢慢看不清那湛蓝的天和翻涌的白云。   黑色的原野之上,一个男人站在那里,正仰首望着坠落的九宁。   他眼神专注,抬起手。   九宁跌了下来,正好落入男人那双坚实的臂膀中。   她一脸茫然,抬起眼帘。   男人低头,紧紧抱住她,一双浅色的眸子,眉眼深刻,胡子拉碴,眉宇之间隐隐几分落拓。   “抓到你了。”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沉声道。   语气既冰冷又热烈,像是炙热的熔浆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九宁心口猛地直跳。   ……   屋外大雨滂沱。   芭蕉叶被压得低垂至廊前栏杆上,雨水顺着叶子流进长廊。侍女们拿来竿子,把栏杆上的芭蕉叶拨出去。   窸窸窣窣的说话声飘入屋中,窗下斜倚着软枕熟睡的九宁翻了个身,揉揉眼睛,醒了过来。   她躺着出了一会儿神。   刚才好像梦到周嘉行了?   侍女推门进来服侍九宁梳洗。   她喝了杯茶,清醒过来,挪到外间书案前,一眼扫到书案上的信封。   周嘉行从橦州回到西线战场上去了。怀朗这次跟在他身边,没有回成都府。信是其他人送来的。   这次盟会上,先有周嘉行反客为主,后有九宁让怀朗送去的圣旨,李承业计划落空,不仅没能狠挫周嘉行的锐气,还无形中帮助周嘉行在其他人面前确立地位,瓜分地盘的事不了了之。   西线、东线同时反击,契丹见大势已去,开始收拢溃兵预备撤出中原。   战事快结束了。   九宁喝完姜汤看了会儿信,然后就睡着了。   可能因为午睡之前正好在看他的信,所以就梦见他了?   九宁按了按额角,觉得头有些疼。   她现在明白了,每次只要梦到和周嘉行有关的事就会头疼。   真想按着他的脑袋狠狠捶他几下。   ……   九宁小憩的时候,多弟一直坐在屋中角落里算账目,无意间抬头,看她刚刚醒来就捂着额头,脸色也不怎么好看,忙放下笔,起身走到她身边,倒了杯茶给她。   “贵主又头疼了?”   九宁接过茶杯,轻声道:“一会儿就好了。”   这种毛病治不好,等她想起来所有事情,应该不会再头疼。   多弟皱眉,一脸担忧地看着九宁:“贵主,要传奉御吗?”   圣人惜命,西逃的路上也没忘记带上一直为他诊脉的奉御,奉御医术高明,不是凡间医士能比的。   现在奉御就在成都府。   九宁摇摇头,喝口茶,满不在乎地怕拍自己的脸,振作精神,笑眯眯道:“好了,我肚子饿了,想吃荷包饭。”   多弟忙道:“我这就去唤人送来。”   她出去吩咐侍女。   侍女很快送来吃食,除了九宁点名要的荷包饭,还有鲈鱼脍、太白鸭子、炙山菌和几碟开胃的小菜。   九宁招呼多弟一起吃。   多弟推说要去找僚佐小吏问几件事,让其他侍女进屋服侍,自己拿着账册出去了。   出了宅子,她吩咐九宁前不久新任命的长史:“请奉御来一趟。”   长史讶异道:“已经请奉御去了。”   多弟皱眉:“谁去请的?”   长史答:“唐泽。”   唐泽是九宁的亲兵之一。刚才他在门外值守,肯定听到她和九宁说话的声音,知道九宁犯了头疼的毛病。   多弟脸色阴沉,转身回去,在长廊里等了一会儿。   月洞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奉御和唐泽穿过雨幕,步上台阶,站在廊下脱掉蓑衣。   侍女取来干净的巾帕给二人擦脸,准备进屋去通禀。   多弟走出去,拦在侍女跟前,道:“贵主在用饭,别进去扰她,等会儿我去禀告贵主。”   侍女应了声是。   唐泽看到多弟,神色微微一变,对奉御道:“劳先生稍等。”   奉御会意,走到长廊另一侧,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坐下等着。   多弟支开其他侍女,看着唐泽,忽然道:“你是周使君的人。”   唐泽眼皮低垂,没有否认。   多弟冷笑了一声,说:“贵主早就知道周使君会在她身边安排耳目,怀朗是明面上的,你是暗地里的,贵主不想拆穿你,我可不会那么客气!”   唐泽单手握拳,朝九宁屋子的方向遥遥行了个礼,道:“怀朗不能时时刻刻待在成都府,一旦贵主这里有危险,他来不及给郞主报信。郞主担心贵主的安危,派我在贵主身边保护。”   多弟双眼微眯,“我看你不像是保护,分明是在监视贵主的一举一动。”   唐泽垂首道:“郞主吩咐我保护贵主,这是我职责所在,我无意窥视公主,若是有冒犯贵主的地方,任凭贵主处置。”   多弟没说话。   她知道,自己没有处置唐泽的权力。   离开营地的时候公主就知道身边有周嘉行的人,但公主好像一点都不在乎,自然也就不会处罚唐泽。   公主不会赶走唐泽,轮不到她自作主张。   多弟冷冷地问:“公主没发话,谁让你去请奉御的?”   唐泽道:“郞主特意嘱咐过,贵主不大爱惜自己,所以如果贵主身体不适,一定要请医士为她诊脉……就算贵主因此动怒,我也会这么做。”   多弟沉默下来。   不管周嘉行做了什么……在这一点上,她和周嘉行的看法一样。   在营地的时候医士就说公主可能有风疾,但是公主根本没把这当回事,她在一边看着都着急。   她想了想,冷冷瞥一眼唐泽,道:“贵主心善,不计较你是周使君的人,我眼里揉不了沙子!以后规矩点!”   唐泽点点头,退后几步,接着值守。   多弟领着奉御进屋。   九宁刚吃完饭,看到奉御跟在多弟身后走进来,无奈地摆摆手。   她真没病呀!   奉御年纪大了,胡子一大把,冒雨走了一趟,袍角衣袖都被雨水打湿了。   九宁看他头发花白,不好意思直接把人赶出去,坐下让他给自己看脉象。   多弟走到她身边,小声道:“贵主,奉御是唐泽请来的。”   奉御不是她请的,都是周使君搞的鬼,和她没关系,她最听话了!公主讨厌周使君去吧,别讨厌她。   九宁一时无语。   她早就知道唐泽是周嘉行的人,曾找怀朗求证过,怀朗也没有刻意隐瞒,直接承认说唐泽是周嘉行派来的。   多弟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盯着奉御,神情紧张。   奉御皱了皱眉,思索片刻,松开手,摇摇头,道:“贵主没有大碍,只是有些虚弱罢了,最近节气转换,早晚注意添衣,别着凉。”   多弟忙点头记下,送奉御出去,再三追问。   奉御还是那几句话。   多弟这才放下心。   虽然奉御没有开方子,也没让九宁吃什么药,唐泽还是记下这事。当晚交班后回到自己屋中,他以羊皮纸写下九宁头疼的事。   这头九宁饱餐一顿,头早就不疼了,抱着几卷厚厚的卷帛仔细对比研究,不觉到了夜幕初临、倦鸟归巢的时候,侍女进来通报,说前方送来战报,杨节度使请她过去。   大雨已经停了,树叶、花瓣上爬满水珠,庭院还浸润在饱满的水气中。   九宁换了身衣裳,急匆匆赶到书房。   杨节度使脸色有些奇怪。   房里没有其他人,九宁是杨节度使头一个邀请来的,她走进屋,看到书案上有张摊开的地图。   她淡淡扫几眼。   杨节度使的地图没有周嘉行给她的那一份清晰准确。   她已经让人快马加鞭将龙纱地图送去梓州给炎延,地图在她手上用处不大,炎延此刻就在攻打东川的路上,正好需要详细地图。   周嘉行的地图是他走南闯北的过程中和部落的人一起绘制出来的,不仅会详细标注沿途的所有河流山丘,还非常准确。   杨节度使先向九宁行礼,道:“炎延已经围住梓州了。”   九宁唔一声。   杨节度使手指点点地图,语气一变,道:“邓珪发现了,他也在带兵赶回梓州的路上。”   ……   邓珪暴躁易怒,得知儿子邓大郎死在西川,勃然大怒,扬言要手刃杨昌父子为儿子报仇雪恨。   他在短短十几天里召集各方人马,预备攻打成都府。   成都府城坚墙厚,城内存粮丰富,易守难攻,守一整年都不是问题。杨节度使这一次很沉得住气,没像以前那样被邓珪一吓就赶紧送金银财宝以求和。   为了给炎延争取时间,杨节度使每天派一小股兵出去吸引邓珪的注意力。   邓珪杀红了眼,一开始天天在城下叫骂,痛斥杨节度使,要他交出李曦。   他越生气,越不肯放手,越咬准成都府不撒嘴,杨节度使心里越高兴。   然而邓珪毕竟不是傻子。几天后,邓珪的幕僚看出端倪,大惊失色,忙提醒邓珪。   邓珪迅速找回理智,立刻决定放弃成都府和李曦,掉头回去保梓州。   梓州是他的发迹之地,他不能让梓州落到其他人手里!   ……   现在炎延和那一万兵士的处境很危险。   如果邓珪赶回梓州的时候她还没攻破梓州城门,那么她必将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   ……   杨节度使和九宁说话时,属官、幕僚们陆续赶到。   众人聚在一起商议,决定派兵增援炎延。   如果炎延果真被及时赶到的邓珪堵在梓州城外,援兵可以帮炎延缓解压力,助她脱困。如果邓珪回去时炎延已经拿下梓州了,那援兵就和炎延里应外合,包饺子一样把邓珪和他的兵士全包了!   拿下东川对西川意义重大,杨节度使纵然有几分犹疑,还是倾尽全力协助九宁,盼望炎延能早日取胜。   前线战事紧张,府中的气氛也随之变得凝重。   不过没有人去惊动李曦。   李曦自己也不管事,只要有美人、美酒、美食,他什么都不在乎,每天饮酒作乐,醉生梦死。   李昭走后,他更加没有节制。   旁人也不敢劝,只能暗自摇头叹息。   属官们对李曦彻底失望,也认识到李曦现在依旧只是个傀儡,于是有什么烦难事宁愿找九宁求许可,也不会去找李曦。   李昭离开的时候,亲兵问九宁要不要拦下他。   九宁斟酌过后,让亲兵放行。   她知道李昭要去哪儿。   以前她对李昭了解不多,只觉得对方太过阴沉。   后来她和周嘉行一起北上的路上,见了许多乱世景象,从周嘉行那里学到很多。如今又以公主的身份插手蜀地纷争,对天下局势有了重新的认识,慢慢地能够理解李昭的某些做法。   李昭要回长安。   她没有阻拦。   ……   不久后,唐泽写下的那张羊皮纸出现在周嘉行的案头上。   和羊皮纸一起送达的,还有其他人的情报,情报中详细描述了东西川现在的局势。   周嘉行回到牙帐,脱下染血的甲衣,先拿起成都府送来的信报细看。   怀朗跟在他身后入帐。   他看完信,忽然问:“她最近又犯头风了?”   怀朗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回答说:“我在成都府的时候,是有那么几次……不过都不严重,连医士都没请,属下问九娘,她说只是头晕而已。”   周嘉行手指微曲,轻轻叩着书案一角。   她这毛病有古怪。 第110章   怀朗等了一会儿, 没听见周嘉行吩咐什么,想起之前杨家四郎频频朝九宁献殷勤的事, 咳了几声,道:“郞主……杨家四郎前不久定亲了,婚期也定下了, 可杨家大郎却还未娶亲。”   通常弟弟不会越过长兄先定下婚期,尤其是像杨节度使那样迂腐的文官,更不会错了规矩。   除非他们杨家另有打算。   周嘉行撩起眼皮,放下羊皮纸。   怀朗接着道:“杨涧是蜀地数一数二的少年英才,以前曾和邓家议过亲,邓珪有意将嫡女许配给他,被杨节度使婉拒。”   周嘉行唔了一声, 拆开其他信件, 问:“杨家想尚主?”   怀朗摇摇头:“杨节度使很有分寸,没有暗示过什么……不过九娘也到了出阁的年纪,蜀地其他官员可能有尚主的想法,郞主, 九娘美貌, 现在的身份又是公主,像杨四郎那样的郎君只会越来越多。”   虽然郞主这边公开了他和九宁的关系, 但是现在问题是九宁的身份变了:她是武宗唯一的骨血,流亡民间的公主, 还是一位既有钱粮也有兵马还有民心的公主, 不管出于利益的需求还是单纯爱慕她的容貌亦或是其他, 想娶她过门的男子多如过江之鲫。   怀朗替周嘉行着急。   ……   在怀朗看来,自家郞主不解风情,完全不懂该怎么哄小娘子。   以前郞主把九宁当妹妹,送药送钱送地送船送珠宝,这一招勉强合格,九宁很受用,那时候怀朗觉得郞主只是不善于表达,其他方面都很温柔体贴……   直到周嘉行不动声色地围困江州,面不改色地把九宁骗到长安,怀朗才真正看清周嘉行的打算——不管他一开始只是想要一个陪在自己身边、完全依赖自己的乖巧妹妹,还是后来想要更多,他都必须是唯一。   他要九宁完完全全属于他一个人,尤其是不能再和周家有任何联系。   这样偏执的独占欲,别说九宁害怕,怀朗身为一个大男人,也挺怵的。   他没想到平日里对任何事情都不大在意的周嘉行在这种事情上会这么蛮不讲理,这么偏激……   亏得九宁心大,在弄清楚周嘉行的心思后还能心平气和地和他相处。   更让怀朗惊讶的是,想把九宁牢牢禁锢在身边、并且也确实这么做了的周嘉行那晚居然一改之前的强势态度,也心平气和地答应放她走。   怀朗当时以为两人肯定会彻底决裂,已经做好在事情没法收场的时候及时跳出来阻止周嘉行发疯的准备,没想到派不上用场不说,还被九宁支开了。   他们用不着别人解劝,寥寥几语后,一个往西,一个往东,各自朝着自己的方向行去。   自那以后,怀朗跟在九宁身边,跟随她入蜀,看她一步步盘活整盘棋,欣赏惊诧之余,越来越替周嘉行悬心。   他也看出来了,九宁对情爱之事非常迟钝,准确点来说,她可能根本没想过情爱的事。   杨四郎为她柔肠寸断,她一点感觉都没有。那天无意间偶遇杨四郎,她还笑着恭喜他。杨四郎强颜欢笑,转过身后一直拿袖子擦眼泪。   旁人看着有些不忍,九宁却笑呵呵站在廊前看侍女摘石榴,完全没注意到杨四郎的失落。   怀朗怀疑,如果哪天九宁发现一桩婚姻对自己有利,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嫁人。   那个人是谁,并不重要。   所以怀朗替周嘉行着急啊!   一分别就是近一年,中间隔着千里之遥,又是在那种情况下分别的……等重逢的时候,九宁还记得郞主吗?   她会不会突然喜欢上哪个出身好门第好性情好才学好嘴巴还甜总之就是比周嘉行会哄人的俊俏郎君?   作为公主,她身边不缺这样的郎君!   ……   得知九宁身边不断有爱慕者出现,周嘉行的反应比怀朗想象中的要平静得多。   他脸上依旧是那副表情,望着摊开的羊皮纸地图,目光落在蜀地那一块上。   “你跟随她的日子最久……”他唇角轻轻扬起,问,“和我分开之后,她高兴吗?”   怀朗顿住了。   回答高兴……那不就是说明九宁一点都不想念郞主?   但回答不高兴也不行,因为九宁这段时间过得很充实,每天忙忙碌碌的,过得确实比之前在营地的时候要放松得多。   没等他想好怎么回话,周嘉行轻声道:“她高兴。”   他可以从九宁的信里看出来。   那段时间他把她逼得太紧了,她喘不过气。   虽然只有这样步步紧逼才能强迫她正视他,虽然事情都在他的计划之中,但是……就像他本可以利用周都督祖孙逼迫她说出她接近自己的秘密、但却没有这样做一样,出征前夜,他还是放她走了。   他曾说过,不在乎也不想计较九宁的秘密,只要求她留在他身边,不要再骗他。   这句话其实是骗人的。   因为后来他发现,他掌握所有主动权,却轻而易举为她动摇。只要她高兴,她可以继续骗他。   九宁也看出这一点了。   所以她明明早就联系上雪庭,早就可以偷偷离开,却偏要留下继续和他僵持,等他快要爆发时,用一个简简单单的拥抱,化解他的所有怒火。   她的离开,既是惩罚,也是原谅。   是新的开始。   再见到他的时候,九宁会以最真实的面貌、最诚恳的态度面对他。   周嘉行懂了。   于是他放她走了。   “只要她高兴就好。”   周嘉行恍惚了一会儿,微曲的手指轻叩羊皮纸,温和道。   怀朗看着周嘉行,突然觉得一阵牙酸。   好吧,不管九宁在外面做什么,郞主不会生气。   怀朗想了想,皱眉问:“郞主,九娘自然是向着您的,不过假如各地豪强逼迫九娘许婚怎么办?”   和其他豪强比较,尤其是和靠家族世代积累起家的豪强相比,周嘉行没有太大的优势。   周嘉行一笑,手指划过羊皮纸,眸子里透出一股志在必得的锐气。   “她只能选我。”   不知道九宁到底有什么古怪、到底想要什么,那他就打败所有竞争者,站到权力最巅峰的地方去,给她最大的自由,让她随心所欲,无拘无束。   放她走,给她自由。   同时也是对她彻底的禁锢。   因为到那时,她必须选他,也只能选他。   她曾试图和他讲道理,让他认识到自己的做法是错误的,病态的。   周嘉行认识到了。   但他不会改。   也改不了。   ……   天气渐渐转凉。   早起赶路,迎面扑来的晨风冷得刺骨,湖面漂浮着大团大团朦胧水气,山林幽谷笼罩在薄雾中,日出后雾气依旧在林间缭绕,久久不散。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入蜀的时候,李昭终于理解古人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感叹。   如今离开蜀地,他再次感受到长途行路的艰辛。   他没有带太多亲随,几个忠心内侍毫无怨言地跟随他离开成都府,一行人为了躲避战乱,尽量选择避开大的城镇。   一路有惊无险,没有遇到太多波折。   越往东,路边逃难的百姓越多。这些饱受战乱之苦的人大多神情麻木,紧紧抱着自己的包袱,面无表情地行走在西逃的路上,犹如一具具行尸走肉。   一个多月后,内侍收到一封紧急密信,连忙禀告李昭。   “大王,是前线战事!”   李昭接过信,拆开,一眼扫到其中几个名字,心跳漏了一拍。   邓珪死了。   炎延打了胜仗,她拿下梓州了。   这一仗打得非常艰难。   炎延毕竟没经历过太多攻城战,邓珪率军返回梓州时,她还没攻破梓州内城。   得知主帅邓珪返回,梓州城内的守兵精神大振,和邓珪率领的大军互相配合,即将对炎延形成夹击之势。   副将们心生恐惧,怕被邓珪堵在内外城之间,纷纷劝炎延撤兵。炎延临危不乱,坚决不同意,认为此时退兵损失更大,还不如攻进内城,否则功败垂成。她坚持围城,兵士们退无可退,只能往前,绝境之下爆发战斗力,于半个时辰后攻进梓州内城,俘虏梓州守将和邓珪的家眷。   这时真正的邓珪才赶到梓州城外,眼睁睁看着厚重的城门一点点关闭。   原来第一路赶到城外的大军并非由邓珪本人率领,只是一个形貌和他有些相像的稗将。邓珪知道自己来不及赶回,故意派人假冒自己以震慑炎延和部下,扰乱军心,想吓跑他们。   炎延他们上当了,以为城外骂阵的真的是邓珪本人,但他们没有被吓走,邓珪的计策失败了。   邓珪此前被“捡到”李曦的好运气冲昏了头脑,还没控制住东西川局势就想拿捏杨昌父子,结果阴沟里翻船,让李昭给钻了空子,又在西川痛失长子,急怒攻心,当众呕血,发誓要手刃炎延。   炎延毫无畏惧,利用邓珪复仇心切之下的暴躁易怒和他对自己的轻视,屡次出城主动挑衅。邓珪怒发冲冠,在一次和炎延交手的过程中被她砍伤了胳膊,狼狈退兵。   此后两军相持月余,互有胜负。等杨节度使的援兵赶到,局势扭转,邓珪自知大势已去,在部将的保护下突围出去,炎延亲自带兵追赶,张弓连放数箭,先射中邓珪的坐骑,让他摔落马背,然后一箭射中他肩膀,一箭射中他胳膊的旧伤处。   邓珪兵败被俘,炎延没有杀他,而是将他送去成都府。   李曦当初曾想留在梓州,但心里却对邓珪恨之入骨,得知邓珪被抓,想也不想就要杀了他。   九宁没有反对。   杨节度使等人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邓珪一死,东川群龙无首,李曦下旨封赏炎延,让她代为署理东川,并提拔了几个蜀地本地官员,由他们处理东川政务。   信报上抄了一份李曦的旨意,李昭从头到尾仔细看了几遍,发现那几个被提拔的人名字很陌生。   他叫来一个面皮白净的内侍,问他记不记得那几个官员的背景。   内侍回想了片刻,道:“大王,这几个人年纪不小了,入蜀多年却一直没有升官,碌碌无为,没什么大的建树,所以您对他们没有印象。”   “年纪不小?”李昭心里一动,问,“他们是哪年中的进士?”   内侍答说:“都是武宗在位时的进士。”   李昭明白了。   那些都是九宁的人。   梓州是炎延打下来的,杨节度使不会打东川的主意,那东川自然要交到她手上。她提拔武宗的旧人,那些官员自会对她感激涕零,忠心耿耿。   内侍小声道:“大王……长公主不会害圣人,也不会害您,蜀地远离战乱,您……您还是回成都府吧。”   李昭回过神,摇了摇头。   即使长安已经成了人间炼狱,他也要回去。   内侍继续劝:“大王,长公主菩萨心肠,博施济众,虽是个女儿身,却不顾危险设法营救圣人和您,您为什么提防着公主?您如果和公主同心协力,肯定能有所作为!”   李昭苦笑。   他知道九宁在民间的名声很好,她是勇救兄长的烈女,由高僧雪庭抚养长大,宅心仁厚,爱民如子……   但他没想到自己的内侍居然也这么认为。   内侍们对望一眼,长叹一口气。   大王执意如此,他们劝不了大王,只能和以前一样继续忠诚地跟随大王,即使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们也不会退缩。   ……   李昭继续往东走。   炎延顺利拿下梓州后,继续带兵剿匪,各地流寇和残兵纷纷投降,风气为之一肃。九宁和雪庭配合默契,迅速派遣文官分赴各地管理地方州县,丈量土地,均定田租,减免赋税。   一时之间,民间称颂之声不绝。   李昭发现,逃往蜀地的难民一天比一天多。   契丹被赶出中原了,但中原百姓并不敢返回家乡,因为他们敏锐地感觉到中原即将迎来几场更大的战争。   听说蜀地还算太平,而且长公主和圣人都在成都府,越来越多的百姓选择往西逃,祈求能获得长公主的庇护。   在一波一波逃难的人群中,往东走的李昭一行人显得特别打眼。   有好心的人劝他掉头回去:“到处都在打仗,这位郎君怎么还往东走?”   李昭望着东边的方向,轻声道:“我家乡在东边。”   “国都没了,还有什么家?”   那人摇头叹息,见李昭不听劝,心中暗道可惜了这么个俊郎君,抬脚走了。   李昭没有回头,继续往东。   ……   半个月后,他们终于出川。   迎接他们的,是一批携家带口南逃的百姓。   这些人有男有女,步履匆忙。   据他们说,圣人西逃,长安无主,长安附近的几大节镇按捺不住,预备起兵。   这其中,凤翔节度使是第一个忍不住的。他趁李曦逃之夭夭而李元宗和周嘉行率兵抵御契丹入侵无暇西顾时,暗中集结兵力,发兵攻打兴元并成功攻占,周围几大节镇也落入他手,下一步他率领的几万大军将直逼上都长安。   凤翔节度使是叛军出身,因为背叛旧主而受到朝廷褒奖,此人性情歹毒,一身匪气,杀人如麻。   李昭听到这个消息时,心口一阵发凉。   内府烧成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王公贵族、世家侯门的末日来了。   而那些手无寸铁、娇生惯养的皇室女眷,此刻还在长安城中。   李曦走的时候没带上他们。   残阳如血。   一抹抹赤红云霞在天际处翻涌汇聚,好似一把熊熊燃烧的大火,要将整个天地都点燃。   李昭闭一闭眼睛,毅然踏上回京的那条长道。   他活得不像个亲王,至少要死得像个李家儿郎。   没人守卫长安,他来守。 第111章   李昭抵达长安时, 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突如其来。   铅云密布,雪落纷纷, 高耸的古老石砖城墙上飘扬着黑色旗帜,猎猎风声回荡在连接城墙、夹城和皇城的宫墙回廊之间。一座座绮丽宏伟的楼台殿宇矗立在初雪之中,鸦群如乌云一般凌空而下,在琼楼玉宇上空盘旋流连, 久久不散。   城门前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朝廷早已下令不许百姓出城,但王公贵族、世家门阀有的是办法拿到出城的文书, 他们贿赂守城的禁卫军, 在私兵部曲和豪奴的保护下驱车离开长安, 向西奔去。   李昭从西边而来,刚好和几家出逃的世家车驾迎面撞上。   久别重逢,又是在兵荒马乱的时节重逢, 两边都一时无言,心绪复杂。   来不及多寒暄, 急着逃难的人第一句便问李昭:“圣人果真在成都府?杨节度使能保住西川吗?”   李昭骑在马背上,对马车里的人点了点头, 面色冷淡。   对方顿时大喜,招呼同伴跟上自己,看一眼李昭, 见他风尘仆仆, 身边只有寥寥内侍跟随, 道:“大王随我们一道去成都府罢。”   李昭摇了摇头, 轻轻夹一下马腹,向着城门的方向驰去。   对方一怔,趴在车窗上目送他逆着出城的人流远去,叹口气,吩咐赶车的豪奴:“走吧!”   李昭一路上遇到很多人。   有宗室,有朝中大臣,有德高望重的僧侣。   其中很多人和他熟识,这些人看到他,都劝他和他们一起离开。   他摇头拒绝,那些人长叹一声,没有多劝,带着家眷和财宝,奴仆簇拥着,头也不回地逃离长安。   一行人沿着长街入城,没有热闹喧腾的坊市,没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所过之处,断壁残垣,满目疮痍,昔日繁华的上都笼罩在战乱的阴霾之下,几乎成了一座死城。   万幸城中还有士兵在维持秩序,所以老百姓敢在白天出门搜寻果腹的食物和保暖的衾被。他们表情麻木,紧紧抱着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食物,匆匆掠过长街。   皇城外的禁卫军将军认出李昭,大惊,愣了好半天后才反应过来,忙迎他入城。   李昭匆匆入城,问起长安现在的情况。   将军答道:“大臣们能跑的都跑了,翰林学士、中书侍郎、京兆尹,全走了,郭将军他们也带着军队走了……只有卢公还在,卢公不肯走,现在城中只有一万禁卫军驻守,卢公说分守城门会分散兵力,把他们全部召回内城,准备死守宫城。外城管不了,白天还好……”   说到这里,将军顿了一下。   “到了夜里,无人巡守,有几伙人成群结队沿坊抢劫杀人,里坊处处都是哭声……我们实在管不了。”   宫城被攻破就意味着国破,而且太后、皇后、贵妃和公主们都还在宫城内,卢公没法送妃嫔们出城,必须死守宫城。他知道现在外城已经是人间炼狱,但他无可奈何,因为他们只剩下最后的一万禁卫军了。   说话间,他们到了宫里。路上遇见的宫人、内侍一个个蓬头垢面,神情呆滞,认出迎面走来的年轻郎君是李昭,呆了一呆,纷纷下拜,泣道:“大王!”   李昭不及安抚众人,径直朝正殿走去。   刚踏上月台,一个头发花白、身着官服的老人在年轻官员们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走了出来,看到他,皱纹密布的脸挤出一个苍老的笑容,浑浊的双眼中泪花闪烁。   老人看着李昭,沉默了许久,微笑道:“大王回来了。”   ……   李曦丢下满朝文武和后宫妃嫔,只带了些亲近内侍悄悄逃出长安,举世震惊。   长安城内人心涣散,皇帝都跑了,大臣们群龙无首,吵来吵去,吵不出一个结果。如果拥护其他宗室登基,那在外的李曦必死无疑,而且此时再换一个皇帝除了会引来更多纷争之外完全没有意义,于是大臣们分成几派,其中一派出城去寻找李曦,剩下几派有的认为还不如等契丹被赶出中原后直接迎李元宗入城登基,但那时契丹来势汹汹,谁也不能保证李元宗和周嘉行他们能挡住契丹的铁蹄南下。大臣们意见不一,揎拳掳袖,打得头破血流,不久后纷纷挂印离京。   到最后,几乎都跑光了。   当时卢公早已闲居在家,家人纷纷劝他离开,他断然拒绝,穿上自己的旧官袍,再次出现在朝堂之上。   ……   眼下,皇亲贵族比大臣们跑得还快,因为大臣留下还可以为新君效力,宗室留下则只有死路一条。   此时此刻,宗室都在想方设法往外跑,只有雍王独自返回。   卢公不赞同李昭回来的决定,但是当他看到这个憔悴阴郁的年轻人冒着风雪拾级而上,一步步走向自己的时候,心里无比骄傲。   可以失败,可以懦弱,但不能失了最后一点气节啊!   李昭轻轻推开身边扶着自己的内侍,双手平举,朝老态龙钟的卢公一揖,“小子回来了。”   和他一起回京的内侍忙代他跪下,朝卢公行了个稽首礼。   卢公站着没动,拄着兽首铜杖,站在殿门前,袍袖翻飞,泰然受了这个郑重的礼节。   礼毕,众人起身。   李昭对左右的卫士道:“送卢公出城。”   年轻官员们忙要搀卢公。   卢公摆摆手,示意众人退开,目光望向远方。   飞檐重宇,碧瓦朱甍,鳞次栉比的殿堂楼阁沿着中轴依次坐落,气势恢宏,雄伟壮丽,昭示着这个王朝彪炳千古的伟大和昌盛。   无数个清晨,在回荡在上都每一个角落的清越钟声的陪伴下,卢公骑马入宫,走过繁华的街道,顺着宽阔的长道,一步步走向宏伟的大殿。   从南到北,由外及内,千道万道宫门次第打开,金色的晨曦破开层层云雾,照耀在宫城之上,高耸的主殿俯瞰着整座都城,琉璃瓦上金光浮动。   日复一日,卢公身穿圆领袍,和其他大臣一道步入殿中,再一起从里面走出来。从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新晋进士,到灰心失望、垂垂老矣的老宰相,几十年时光如水一般流淌而过,那个目空一切的年轻人恍在昨日,直到现在,卢公耳边甚至还一遍遍清晰地回响着第一天入朝时站在殿外听到的宫门吱嘎吱嘎绞动的声音。   这座宫城是他的一切,他的热血,他的抱负,他的努力,他的青春年华,他苦心经营半辈子却屡屡受挫、无力挽救的失望和痛楚,全都在这里。   “我老了,走不动了。”   卢公凝望着鹅毛般扑簌而下的大雪,微微一笑,叹息道:“我乃堂堂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国在,人在。”   国破,那便一道赴黄泉罢。   周围的年轻官员对望一眼,眼圈泛红,哽咽着道:“先生,我们留下,您出城去吧,圣人在成都府,您可以去寻圣人,继续为圣人尽忠。”   效忠圣人?   试问天底下还有谁对皇室抱有希望?   新的、充满活力的必将代替旧的、腐朽的,这是亘古不变的趋势,没有人能够阻挡历史的洪流。   就像当年没有人能阻止本朝平定天下一样。   卢公一哂,扭头,望着李昭,含笑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大王,我这人一生就好一个名声。”   长安是他的魂,他的根,离了长安,他也没什么活路了。   李昭一言不发,和卢公对视,半晌后,微微颔首。   左右卫士明白他的意思,躬身后退。   年轻官员们忍不住哭了出来。   卢公笑骂:“哭什么!这点阵势就吓成这样,等他们攻城的时候,你们还不得腿软!都给我憋回去!”   官员们吸吸鼻子,低头拭泪。   李昭扶着卢公的胳膊,搀他入殿。   其他官员都迎了出来。   忠心的武官已经护送李曦出城,其他武官要么被抽调去抵御契丹,要么带兵自奔前程,要么占据一地等待时机,留在宫城内的大多是文官,最后一支禁卫军现在由刘将军统帅。   众官员看到李昭,悲喜交加,匆匆寒暄几句,告诉他长安现在的状况。   李昭问宫人:“妃嫔们现居何处?长平、长宁、永平公主呢?”   宫人答道:“都在太后殿中,几位贵主也在,太后有令,任何人敢踏出内殿一步,立斩。有妃嫔不尊太后懿旨……皆被当场射杀。”   李昭眉头轻蹙,问刘将军,“我留下守城,将军可有办法平安送女眷们出城?”   刘将军抱拳道:“大王,凤翔节度使已经朝着长安攻过来了,而且城外还有十几路乱军……送妃嫔们出城,只怕是羊入虎口。”   官员们叹口气,纷纷点头。   妃嫔们身份特殊,又没有太多兵力保护她们,一旦遇上乱军,下场凄惨。凤翔节度使早就扬言,他入城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先亲自“尝尝”王室贵女,然后纵容属下奸|淫后妃。   这种情况下,送后妃出城风险太大。   李昭沉默下来。   这时,宫人来报,太后得知李昭回宫,请他过去说话。   ……   太后身穿大袖礼服,头戴花钗,腰悬佩绶,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端坐在长榻上,神色平静。   帐幔低垂,侧间一座十二曲折叠落地大屏风后,隐隐可见宝气浮动,时不时传来衣裙摩擦的簌簌声。   即使李曦没有实权,后妃平日里依旧明争暗斗。   现在李曦跑了,长安城朝不保夕,再斗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如今,后宫妃嫔,不论品阶高低,都住在太后殿中。   在这个老百姓根本不记得当今圣上到底是哪一位,皇室早已经名存实亡、只能屈辱受宦官和权臣摆布的时代,后宫女眷没有多少存在感。李昭虽然和李曦同进同出,但和后宫接触不多,见到盛装的太后,只有无言。   太后抬起眼帘,细细端详他几眼,淡淡地问:“我儿安否?”   李昭点点头。   屏风后响起细微的叹息声和压抑的啜泣声。   太后没有细问,抬头,目光透过半开的窗扉,望向一重重在大雪中静默的宫闱殿宇。   “檀奴,你兄长不仅不配为君王,也不配为人子、人夫、人父,他对不起朝堂,对不起他的女人和孩子,也对不起你。”   李昭没有说话。   花钗垂珠轻轻晃动,太后起身站了起来,对着屏风道:“你们都出来,和雍王拜别。”   屏风后响起一连串的环佩叮当声,皇后、贵妃,长平、长宁、永平公主等人依次走了出来,所有人都身着礼服,盛装打扮,面容悲戚,泪痕未干,盈盈朝李昭下拜。   李昭侧身,太后示意他不要谦让,“让她们全了这一礼……也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皇后还算镇定,几位后妃和公主年纪不大,听了这一句,呜咽一声,哭了起来。   “哭什么!”太后低斥。   女眷们忙擦干眼泪。   李昭脸色微变。   太后看着他,问:“长安能不能守得住?”   李昭沉默了一会儿,缓缓摇头。   女眷们脸色苍白,互相搀扶着,泪落纷纷。   太后坐回长榻,闭一闭眼睛,道:“檀奴,你放心去做你想做的事罢,不必担心这里。城破之时,不必你们动手,我们绝不会苟活。届时,一把火烧了这里,倒也干净。”   几位公主和后妃哭得哽咽难言。   一旁的皇后侧身站在太后身旁,脊背挺直,神情淡然。   李昭不停咳嗽,咳得双颊发红,平复下来后,闭上眼睛,朝太后和皇后、后妃、公主们深深一揖,转身出了内殿。   他没法和这些女人保证什么。   他保证不了。   城破之后,这些后妃逃脱不了被侮辱的命运。   对她们来说,唯有一死,才能保住自己的尊严。   ……   三天后,守城将士看到天际处一片乌压压的洪流席卷而来,心头直颤。   那是军队。   凤翔节度使来了。   他没有立刻进城,而是派人送了封信给卢公,说他是李曦册封的亲王,既然李曦远在成都府,他愿意代为照顾皇后、诸妃嫔和公主,要卢公带着太后、皇后出城迎接,言语粗俗,狂傲至极。   卢公大怒,当着使者的面撕毁那封信。   凤翔节度使大笑,驻兵城外,等待攻城时机。   ……   是夜,李昭召集宫城内所有宫人,告诉他们凤翔节度使已经兵临城下,外城无兵可守,宫城只有一万禁卫军,坚持不了多久,命宫人们各自逃生。   “宫中所有财物,你们可以自取。”   宫人们一片哗然,跪倒在台阶下,茫然哭泣。   李昭淡淡一笑,斗篷披肩,站在大雪中,挥挥手,淡淡道:“你们留下来也不过是送死罢了,多拿些值钱的物件,尽早离去。”   宫人们不知所措,议论纷纷。   这时,几个小内侍先站了出来,砰砰几声朝李昭磕头,然后哭着跑开。   李昭没有阻拦他们。   周围的卫士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宫人们面面相觑,等了片刻,见李昭确实是真心放他们走,又惊喜又意外又感动,心一横,纷纷给李昭磕头,各自散去。   他们记得李昭说随他们拿宫里的财物,跑到平时值守的殿中,随手抓起一些值钱的银器、金器揣进袖子里。   兵士们并没有呵斥他们。   宫人这才相信李昭说的是真话,把那些贵人们平时赏玩的古玩、玉器搜刮个精光,包袱皮一卷,背在背上,匆匆离宫。   一转眼,连殿门上鎏金的铜环都被力气大的宫人掰断拿走了。   依旧无人阻拦。   李昭转身步入内殿,脱下斗篷,换上亲王礼服,头束紫金冠,腰系革带,端坐在殿内,闭目沉思。   一名宫人蹑手蹑脚走进内殿,想把角落里的贴金银灯树带走,看到李昭,吓了一跳,脸上立即涨得通红,跪地求饶。   李昭没有睁眼,道:“灯树不便携带,不如多拿些金银傍身。”   宫人羞愧欲死,磕了几个头后,躬身退了出去。   ……   殿外,鹅毛雪落无声洒落。   北风呼啸狂卷,没关严实的窗扉发出咯吱咯吱的细响。   李昭身子弱,畏寒,披上斗篷,走到窗前,望着殿外的大雪。   若在以往,碰到这样的雪夜,他会裹着温暖的被褥,坐在炉边看书,茶鍑里煎一锅茶,等茶水咕嘟咕嘟冒起细泡时,抓一把碾碎的茶叶,舀一壶水撒进去,茶香一丝一丝飘出来,满室暗香。   以前没有心思去注意这些,此刻,过往的记忆一点一点浮现在脑海中,他发现自己错过了很多东西。   可惜,以后没机会了。   天明之后,凤翔节度使必定会率兵攻入宫城。   ……   接连落雪天,宫殿外的月台无人打扫,被厚厚的积雪掩埋。   狂风刮过,卷起雪沫飞向空中。   一片如水的静谧中,宫城外陡然冒起冲天的火光,赤色火龙在雪中狂舞,熊熊燃烧的大火映亮半边天空。   火光映照下,鹅毛大雪变得灰扑扑的。   外城早已失守,所有禁卫军退回宫城守卫。   宫中的内侍、宫女能跑的都跑出去了,剩下的不想跑,愿意留下陪贵人们一起赴死。   即使待在深宫之中,李昭依然能听见宫外遥遥传来的厮杀声。   宫城是最后一道防线,等凤翔节度使攻入宫城,宫中所有后妃女眷和文武官员都将成为他们的阶下囚,任他们轻贱侮辱。   尖叫声、哭喊声、求饶声、怒吼声、刀兵相击声……   这些不可能出现在宫城内的声音,彻夜回荡在夜空之上,徘徊流连。   李昭听了一整夜。   翌日清晨,喊杀声突然消失了。   内侍进来禀报,刘将军和仅剩的禁卫军不知踪影,现在内宫几大城门已经被人占领。   官员们齐聚一堂,闻言,倒吸一口气:“全军覆没?还是刘将军投降了?”   内侍摇摇头。   官员们神情凝重,默默叹息。   看来是全军覆没了。   卢公笑了笑,拄着铜杖,和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道:“诸君,我已年老,留下陪伴雍王,尔等尽可离去。”   众官员们也笑了,抬手整理纱帽,望着殿外飞雪,道:“这等好事,卢公怎么能独享?”   李昭整了整衣冠,命内侍取来几壶美酒,和众官员拜别。   众人拿起酒盅,饮罢酒,敛容正色,举袖,相互揖礼。   前仇旧怨,就此一笔勾销。   今日共赴黄泉,路上也不孤单呵!   李昭走进内殿,换上甲衣,拿起自己的佩剑。   他身子不好,从未穿过铠甲,也没提起过佩剑,内侍见他脸色不好,想上前扶他。   李昭摆摆手,握紧佩剑,一步步走出内殿。   众官员们望着他,眼中含泪。   李昭一笑,迎着肆掠的狂风,朝殿外走去。   卢公紧随其后,其他官员跟在后面,沉默地追随着他,走向一步步逼近的敌人。   越来越多的宫人加入他们,沉默地跟随在队列最后。   他们走出正殿,步下台阶,穿过长长的回廊,走过宽阔空旷的广场。   狂风吹拂,大雪纷飞。   远处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和甲胄、兵器发出的摩擦声响。   众人停住脚步。   长阶下,一群头束巾帻、肩披大氅、手握长|枪的士兵正迈着整齐的步伐大踏步走过来。他们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氅衣上还有鲜血的痕迹,但步履丝毫不乱,昂首阔步,雄姿英发。   李昭站在风口处,平静地望着眼前这支陌生的军队,拔出自己的佩剑。   官员们心口噗通噗通直跳,恍惚了半晌,冷静下来,亦跟着拔剑。   从前文官也个个佩剑,后来文官的佩剑变成一种单纯的装饰,他们拔剑的动作有些生疏、有些笨拙,有几人胳膊一直在发抖,但没有人退缩。   他们用各种别扭的姿势紧握着自己的佩剑,沉默地等待着。   一名内侍惨然一笑,抢到李昭面前,朝着那些士兵冲去:“大王待奴恩重如山,能伺候大王,奴此生无憾,大王,奴先走一步!”   他疾步窜上前,举起佩刀。   白氅士兵们停了下来,面面相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等内侍跑到近前,举|枪格开他的佩刀。   内侍倒在冰冷的雪地上,闭上眼睛,准备那一刻的到来。   等了很久,迟迟没有枪尖刺入血肉的锐痛感传来。   内侍还以为自己激动之下失去对疼痛的知觉,呆了一呆,缓缓睁开眼睛。   一名白氅士兵站在他身边,俯视着他,神情有些茫然。   小眼瞪小眼。   对视了片刻,内侍皱眉,小心翼翼地爬起身。   白氅士兵朝他伸手,拉他起来。   内侍也茫然了,回过头去看李昭。   却发现李昭并没有看着这边。   他眼睛睁大,神情诧异,正呆呆地望着一个方向。   内侍第一次看到李昭脸上露出这种震愕的表情。   站在他身后的卢公和其他官员也是一脸惊愕,个个目瞪口呆,和他一样,目光呆滞,齐齐瞪着一个方向。   内侍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   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雪霁初晴,日光透过层层阴云迸射而出,洒满整个广场。   长阶另一头,一个身姿高挑、身披丹朱色斗篷的女子在数十名白氅卫士的簇拥下,沿着覆满积雪的石阶拾级而上,一名身着锦绣法衣的僧侣跟在她身旁。   淡淡晴光照耀,积雪折射出的雪光笼在女子身上,她恍若在辉光中漫步徐行,周身一道浅浅的光晕。   众人屏息无声。   女子步履从容,迎着众人注视的目光,一步步走上台阶。   她走到近前,摘下兜帽,粲然一笑,颊边一对梨涡。 第112章   曦光映雪, 一道道清冷光华闪烁流动,给人以璀璨之感。   无数道眼光怔怔地落在九宁身上, 望着她肩披辉光,一步一步走近。   许多年后,在场诸人垂垂老矣,记忆模糊, 神智不清,但他们依然记得这一天,看着长公主踏雪而来。   这一幕深深地镌刻在他们的脑海中, 任岁月冲刷洗涤, 仍然洗不去这一刹那的绝代风华。   姿容冠绝, 天香国色。   迎着众人静默的注视, 九宁轻拢斗篷, 步上月台, 裙裾扫过积雪, 走到李昭面前, 眼帘抬起。   “雍王别来无恙?”   李昭看着九宁,眸色黑沉沉的,嘴唇动了动。   还未答话,几声突兀的“哐当”撞响传来, 人群里一阵骚动。   原来几位士兵和年轻官员被九宁容光所慑,一时失神, 手中刀剑纷纷落地。旁边的人被这几声当啷响声唤醒神智, 定定神, 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那几位士兵窘得面红耳赤,忙手忙脚乱地捡起自己的佩刀。   许久后,卢公最先回过神,目光扫一圈左右,见那些穿白氅的士兵队形严整,并没有要攻击的意图,而且高僧雪庭和他们同行,知道他们绝不是凤翔节度使的部属,心中既惊喜又疑惑,看九宁和李昭认识,低声询问:“这位是?”   李昭视线仍然在九宁脸上,掩唇咳嗽一声,轻声道:“这位是……长公主,武宗之女。”   武宗仍有血脉存活于世,这卢公隐约听说了一些,但长安成为一座孤城,乱军随时可能冲进大明宫,宫城内所有人的生死全部系在他一人身上,他心力交瘁,实在没心思去打听其他,加上两地相隔遥远,音讯不通,知道李曦还活着后,他便没再费心继续关注蜀地那边的动向。   卢公只知道长公主貌甚美,有第一美人之称,和其母崔贵妃一般容色倾城。   后来辗转听说长公主性烈,敢冒着风险深入梓州,从不可一世的邓珪手中解救两位兄长,他曾感叹长公主不愧是武宗之女。   却没想到,这位流落民间的长公主居然能够带兵守卫长安!   卢公还在愣神,九宁先问李昭:“可派人通知后宫妃嫔?”   李昭反应过来,心里咯噔一下,扭头吩咐内侍:“去拦住太后。”   太后说过,为避免遭乱兵侮辱,城破之时她会带着妃嫔和公主、郡主、命妇们自尽。   现在必须派人通知太后!   内侍知道事情轻重,应喏,转头撒腿就跑。   九宁扭头嘱咐兵士几句。   那兵士点头应是,带着一支小队快步跟上内侍。   九宁转头,朝卢公一揖,眉眼弯弯,含笑道:“让卢公受惊了。”   卢公一怔,捋须笑道:“这哪是受惊!”   长公主救下长安,他就是此刻死了也无憾!   在场的文官们抱着必死之心慷慨赴死,不料会出现这样的变故,呆呆地傻站了一会儿后,猜出九宁的身份,松懈下来,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嗡嗡的说话声中,卢公掩住惊愕,来不及和九宁多寒暄,做了个请她和李昭入殿的手势。   九宁会意,和卢公并行,李昭也拔步跟上。   三人掉头往大殿走,雪庭默默跟在一边。   其他人紧紧跟在他们身后。   现在危机还没有彻底解除,他们必须冷静下来,不能掉以轻心。   卢公直接问九宁:“贵主带了多少人?”   九宁道:“不瞒卢公,只有两万人,凤翔节度使已经攻入外城,我们只是暂时将他们拦在宫门外。”   说着慢慢道明昨晚的事。   他们赶到长安时,长安业已失陷。   九宁不懂行军打仗,只交代杨涧和炎延务必夺回长安,不能让凤翔节度使在城中烧杀抢掠。   两人领命,分别带一万人从西面和南面入城。   这时,凤翔节度使正在带兵攻打宫城。   九宁和周嘉行住在长安的时候,曾让炎延注意观察长安城的道路布局,炎延将长安布防图记得滚瓜烂熟。入城后,见对方已经占据半座长安城,只差最后一步攻入宫城,权衡过后,认为兵贵神速,不及修整,带兵直入朱雀门。   凤翔节度使那时已经和刘将军鏖战了几天,终于攻破宫门。眼见宏伟的宫殿缓缓朝自己敞开大门,他志得意满,欣喜若狂,仿佛自己已黄袍加身,正趾高气扬地站在阶前仰天大笑,不料背后突然响起破空之声,几支铁箭如流星赶月,飞扑而至。   幸得他的稗将机警,举刀格开铁箭。   凤翔节度使回头看着那几支铁箭,笑容凝在脸上,惊出一身冷汗。   炎延就如天降神兵,打了凤翔节度使一个措手不及。   他恼怒不已,掉头迎击炎延。   此时守城的刘将军见援军赶到,喜极而泣,热血沸腾,带着剩下的几千残兵杀出宫门,将凤翔节度使堵在朱雀门内。   正打成一团时,杨涧带兵赶到,合围凤翔节度使。   凤翔节度使不料又有一路援兵赶到,心中大骇,疑心他们还有援军,终于从即将攻占大明宫的狂喜中清醒过来,怕自己深陷宫城无法全身而退,一时有了动摇之心。   主帅都怯了,底下兵士更是人心涣散,掉头就跑,差点溃兵。   凤翔节度使无力控制局面,见大势已去,并不恋战,迅速带着几千精锐突围出去。   现在炎延和杨涧已经夺回宫门,刘将军怕凤翔节度使悄悄从其他方向潜入宫城,带着人去巡查其他宫门了。   年轻官员听到这里,惊喜地喊出声:“刘将军并未战死?”   九宁道:“刘将军只受了些轻伤。”   众人大喜过望,长出一口气。   卢公松口气,心念电转,飞快思考现在的局势,道:“城中存粮充足,两万人,守城足矣……不过……”   不过没有人会回援长安。   他们之前曾发出无数道勤王令,李元宗和周嘉行忙着和契丹作战,其他节镇,无一人应召。   一个都没有。   诸地豪强早已放弃长安。   九宁带回来的这两万人和刘将军那几千残兵足可以守住宫城,但凤翔节度使只是一时轻敌才会狼狈退兵。   他现在只是暂时退去,等他收拢溃兵,还会卷土重来。   而据九宁所说,还有另外十几路乱军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目标直指长安,想跟在凤翔节度使身后分一杯羹。   他们肯定会和凤翔节度使合作。   届时,两万五千人,如何抵挡得住对方的十几万大军?   卢公忧心忡忡。   九宁脚步顿了一下,望一眼东边的方向,道:“卢公不必担忧,我们只需要守住长安即可。”   长安毕竟是一国之都,城坚墙厚,而且布置了许多机关,如果不是李曦丢下满朝文武悄悄逃走导致群龙无首、人心涣散、大臣权贵陆续带兵出逃,凤翔节度使未必能这么快攻入内城。   卢公顺着九宁的视线看向东边,只看到逶迤的宫墙,茫然了一瞬,忽然心里一动。   “贵主是指李司空和周使君?”   卢公的语气充满怀疑。   这二人打退契丹,实力大增,势必会重新划分地盘,届时中原二人鼎力,局势肯定会发生变化,说不定会迎来一场大战。他们不忙着巩固自己的地盘,怎么会分心守卫长安?   九宁没有多说。   一旁沉默不语的李昭撩起眼皮,看她一眼。   九宁挑眉回瞪回去。   这时,刚才领命去通知太后的内侍跑进大殿,气喘吁吁道:“太后和诸位贵人安然无恙。”   众人齐齐松口气。   ……   接连多日大雪,终于放晴。   这天下午,所有伤兵撤回内城。   卢公冷静下来,分派人手去守各个宫门。逃散的宫人纷纷回宫,仅剩的朝臣们匆匆安顿好家人,迅速回归各自的岗位,各司其职,宫内很快恢复秩序。   凤翔节度使逃出城后,果然没有退兵,他收拢兵马,原地修整,随时可能再次攻城。   刘将军还在宫城外布防,杨涧和炎延立好营盘,先后回宫,向九宁禀报军情。   卢公见到二人,大加赞赏,在得知炎延是女子后,差点没惊掉下巴,笑道:“长公主部曲不输昔日娘子军。”   九宁笑称不敢。   她知道卢公这人最喜欢给别人戴高帽子,等把别人哄得轻飘飘不知天高地厚时赶紧给对方下套,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是周都督告诉她的。   周都督脸皮厚,不吃卢公这一套,不管卢公怎么正面夸奖吹捧、侧面讽刺激将,他就是不接招。   卢公无可奈何,后来想请他发兵都是直接和他谈条件。   九宁决定效仿周都督,面对卢公天花乱坠的甜言蜜语,什么都别说,只需要微笑以对就够了。   她不接卢公的话茬,卢公笑了笑,止住话头,转而说起太后。   太后和宫嫔们想见九宁。   九宁摆摆手,道:“如今外城乱匪横行,我想打开一道宫门迎老弱妇孺入内城,还有这些天从前线撤下的所有伤兵,也将他们接入内城养伤,卢公觉得如何?”   卢公愣了一下,点点头。   当即吩咐下去,命宫人们清理出几座空着的殿宇安置百姓和伤兵,并派宫中奉御、医者前去为伤兵们诊治。   年轻官员们激动不已,纷纷出言称颂九宁。   九宁听得牙酸,随便找了个借口走出大殿,炎延和杨涧立刻跟上她。   没了其他人,九宁问炎延,“现在城中状况如何,能守得住吗?”   炎延想了想,道:“贵主放心,能守几个月。刘将军是禁卫军统帅,熟知内宫布局,可以接着守城,我和杨将军从北向南收复失陷的里坊,将乱军赶出内城,再逐步抢回外城。”   旁边的杨涧插嘴道:“必须抢回外城,否则等其他乱军赶到,我们就无路可退了。”   九宁点点头,道:“你们可以随机应变,现在长安的安危,城中数万百姓的生死存亡,就都扛在你们肩上了。”   两人挺直脊背,齐声应是。   情势紧张,凤翔节度使还在城外虎视眈眈,两人不敢耽搁,匆匆交谈几句,先后离去。   九宁送他们出宫城,斗篷裹身,立在箭楼上,目送二人骑马跨出宫门。   ……   马蹄声远去,九宁回过头,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跟过来的李昭。   李昭已经脱下甲衣,穿一袭宽袖袍衫,紫金冠束发,站在城头,俯瞰城下秩序井然的川兵。   已近迟暮,漫天云霞蒸腾浮动,霞光映在积雪上,光华万千。   士兵们的甲衣在暮色中闪闪发光,熠熠夺目。   九宁:“雍王想问什么?”   李昭望着炎延和杨涧远去的身影,“你什么时候离开成都府的?”   他走的时候,炎延正率兵攻打梓州,等他快出川时,炎延打败邓珪、夺下梓州的捷报传来,那时并未传出九宁离川的消息。   九宁能这么快抵达长安,炎延和杨涧能在危急时刻拦住凤翔节度使……必定是提前计划好的。   李昭估算了一下日子和行军速度,知道九宁一定早就出发了,不然不可能及时赶到。   她故意隐瞒消息,就是为了来一个出其不意。   九宁道:“你去辞别李曦的时候,我已经准备返回长安,打下东川,控制西川,为的就是稳住长安西面局势,确保夺回长安时不会腹背受敌。你离开成都府时,我都安排好了。你只比我早走几天罢了。”   她顿了一下。   “雍王,这一路我就跟在你身后。不然,为什么你只带了十几个亲随,却能一路畅行无阻?”   得知李昭辞别李曦、即将回长安时,九宁没有阻拦——因为她当时早已经决定回长安。   远比李昭更早。   去年随周嘉行离开长安的那一晚起,九宁就做好了返回长安的准备。   救下李曦兄弟,稳定蜀地局势,只是开头,长安是都城,是武宗、崔贵妃和崔氏的家乡,她迟早会回到这里,守卫这里的百姓。   其实炎延早就打败邓珪,九宁故意让人隐瞒下来,拖了半个月才放出消息。   等世人得知东川易主的时候,炎延和杨涧正护送她出川。她在出川的路上收拢了几支乱军和流民,不断壮大队伍,为让新兵们适应,炎延和杨涧建议放慢行军速度,不然他们会比李昭更快抵达长安。   李昭闭一闭眼睛,语气一沉,近乎失态地道:“不可能!”   九宁不可能跟在他身后,更不可能保护他!   “不可能?”九宁低头,手指拂去城头砖墙上的积雪,“你觉得我不可能守卫长安?”   李昭唇角一扯。   “你自小流落在外,是周家抚养长大的,长安于你而言,只是一座陌生的都城,你收拢你父亲留下的亲兵,拿下东西川……都是笼络人手、收买人心的手段,根本不是为了李家。”   九宁没有否认,“是啊,不是为了李家。”   她话锋一转,“那雍王又是为了谁呢?”   李昭没答,掩唇咳嗽。   九宁缓缓道:“你是李家儿郎,自小在宫廷长大,眼见王朝迎来末日,你孤注一掷,杀曹忠,算计李司空,算计江州,算计鄂州,算计我……都是为了李家,你知道没法力挽狂澜,还是想试一试。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李曦丢下满城百姓逃走,失了君王气节,你承担下这份责任,回来赴死,你无愧于李家。”   李昭抬起头,脸颊苍白,眸中浮起几道亮光,“你都懂……都懂……可你不愿……”   九宁坦然地看着他,“可我身为武宗之女,借助父亲的名声收拢流民乱兵,却不愿和你一起承担这份责任,所以你很失望,是不是?”   李昭凝眸望着她。   九宁转身,望着城下来回巡视的士兵。   “堂兄,所有人都说你像我父亲。你们确实像……但又不像。”   李昭一笑,“你从未见过武宗。”   她从没见过生父,怎么知道他们哪里像,哪里不像?   九宁点点头:“是没见过。所以我认真研读他留下的札记,想知道他的心愿是什么。”   李昭怔住。   九宁低头,从袖中取出一份纸页泛黄的册子,册子边角已经卷翘翻起,看样子读它的人时常翻看。   李昭扫一眼册子,他认得武宗的笔迹。   册子确实是武宗亲笔所写。   九宁手指拂过书册。   崔贵妃和崔氏的心愿很简单,她们想过太平安生的日子。   武宗呢?他还有什么心愿?   九宁问过雪庭。   雪庭说武宗无愧于心,并无遗憾。   九宁一开始不大相信,觉得雪庭可能是在安慰自己。   看完武宗的札记后,她发现雪庭没有撒谎。   武宗确实没有遗憾,他生前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知道无可挽回,他坦然接受这个结果,就像接受春夏秋冬四季轮换一样,没有愤慨,没有悲伤。   李昭和武宗最大的不同在于,武宗早已接受王朝注定灭亡的结局,在洞悉一切的前提下努力尝试,他愿意一个人承担所有,但他不会强求别人和他一样勇敢,他允许别人懦弱,允许别人自私,允许别人苟且偷生,就像一座大山,包容一切平凡和胆怯,他是个君王,亦是个慈爱的长辈,希望子孙后辈能逃离纷争,安心度日。而李昭虽然清醒理智,实则心底没法接受现实。   一条大船即将沉没,船上所有人都将随之一起沉入大海,武宗选择将其他人送下船,自己留下掌舵,能成就成,不成就罢了。李昭不肯走,他宁愿和大船一起葬身海底,也不会松手。   李昭的做法不对吗?   不,从他的立场来说,他并没有。   那像周嘉行这样的人就是乱臣贼子了吗?   也不。   世道艰难,老百姓食不果腹,朝不保夕,各地节镇横征暴敛,没有一处乐土,多少无辜百姓冻饿而死、惨死在乱兵铁蹄下或是被欺压之死,他们就活该忍受这样的苦难吗?   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周嘉行从底层崛起,用他自己的努力去改变现状,又有什么错?   李昭把江山视作李家的,他愿意扛起这份责任,想重振李家的荣光。   但这万里河山,数万万百姓,真的属于哪一家吗?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李家曾为百姓带来丰衣足食、繁荣安定的太平盛世,曾建立庞大的帝国,但后来它腐朽了,衰败了。   武宗确实没有遗憾,他看透一切,他尊重所有人的选择。   九宁翻开札记,缓缓念出其中几句。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   百姓最为重要,国家其次,国君为轻。所以,得到民心的做天子,得到天子应允的做国君,得到国君应允的做大夫。国君危害到土神谷神——国家,就改立国君。   这江山,不是哪一位君王的,它属于老百姓。   李昭脸色微变。   九宁合上札记,“堂兄,如果现在你面临两个选择,一个是可以在几年内结束乱世,但必须换一个君王,一个是李曦继续做皇帝,而分裂的局面还要持续一百年,你会选哪一个?”   李昭垂下眼眸,朦胧的夕光打在他脸上。   九宁知道他的选择。   李昭会选第二个,因为他是李家儿郎,他追求的一切都是为了延续家族的荣耀。   至于在这一百年的纷争中百姓们将遭受多少痛苦……李昭会关心,会同情,但在他看来,这是不可避免的牺牲。   但是老百姓们愿意吗?   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是血肉铸成的生命,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所追求的的一切,不过是安安生生过日子而已。   豪强权贵有私兵保护,有钱财傍身,他们没有。   他们无力反抗,无力拯救自己。   但至少,他们有权力选择跟随谁。   “堂兄。”九宁扭头,看着李昭,“王朝迎来末路,节镇拥兵自重、宦官秉政、官员昏庸、门阀斗争、流民起义……这些都只是表因,底子烂透了,即使能拖延一时,以后还是会被推翻。”   新的权贵已经崛起,他们迫切需要迎来一个崭新的王朝,一个重新确立规则,让他们可以顺理成章改头换面的王朝。他们将成为新王朝最忠实的拥护者。   底层老百姓不关心大明宫的主人到底是谁,谁能让他们吃饱肚子、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他们就效忠于哪一方。   王朝更替,势不可挡。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夕光渐渐黯淡下来,李昭咳嗽几声,轻轻道:“你呢?你选第一个?”   他忽然笑了一下,“妹妹,你心系百姓。”   九宁沉默了一会儿。   是啊,她选第一个。   不是因为她有多无私,多伟大,只因为她是一个人。   一个普普通通、有自己的私心、曾因为被逼着做好事而不胜其烦的人。   也许真正的她是一个杀人如麻的恶魔,也许她犯下不少罪行,也许未知的力量惩罚她的目的就是逼她做一个好人……九宁曾经拒绝承认这一切,但这一世认认真真走这一遭,她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喜欢好人。   被温柔对待,被其他人呵护珍视,于是也想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善待其他人。   九宁轻笑,将札记递给李昭。   “我会尽力守卫长安,保住宗室,保住它的尊严和体面。”   李昭接过札记。   “那这江山呢?”   “我不知道。”九宁抬手掠掠发鬓,“我扛不起,堂兄,你也扛不起。谁能平定中原,结束乱世,还天下一个太平,谁有能力扛,谁能扛得住,就由谁来扛吧。” 第113章   天黑了。   大明宫内灯火辉煌, 彻夜不息。   伤兵全部依序撤进内城,同样进内城躲避乱军劫掠的老百姓自发帮忙搬运守城器械,一架架□□送上箭楼,所有官员都出来守城,长剑在夜色中折射出一道道寒光。   九宁头戴玉冠,一袭皂色锦袍, 像模像样佩了把宝剑,在卢公和刘将军的簇拥下登上城头。   夜色浓稠,看不清远方群山轮廓,黑色原野之上散落一地密密麻麻的摇曳星光——那是敌营的篝火。   凤翔节度使虽然狼狈逃出城, 但并未损失精锐,收拢残兵后很快就地驻扎。他们的营盘扎得很稳,到傍晚时, 又有两路乱军和他们汇合。   白天时他们故意纵马至城墙下叫骂,激怒守城将士。   炎延和杨涧虽然年轻,但都不是意气用事之人,而且刚好听不大懂对方的方言, 没有理会。   刘将军这些天殚心竭虑,神情疲惫, 眉头紧锁,沉声叮嘱守城将士加强戒备。   九宁出现在城头完全只是为了激励守城将士, 不想多耽误刘将军的正事, 和卢公交谈几句, 转了一圈便转身走下台阶。   夹城内聚集了许多百姓, 夜已深了,他们还未休息,等在城墙下,林立如堵。   九宁刚步下石阶,人群里传出一阵呼声:“公主来了!”   众人激动不已,都围了上来。   “公主,京兆能守得住吗?”   “公主,圣人还在成都府?圣人什么时候回京兆府?”   “公主会离开京兆吗?”   亲随立刻警惕起来,挡在九宁周围,手按在刀柄上。   九宁示意无事,抬起头,环顾一圈,看着眼前一张张写满恐惧和凄惶的面孔,缓缓道:“诸位父老,我身为武宗之女,誓与京兆共存亡。”   她语气平淡,唇角微微翘起,眉眼间一缕淡淡的笑意,夜色下肌肤白如初雪,容色倾城,火把放出的昏黄光芒笼在她身上、脸上,周身一层薄薄的晕光。   守卫的将士们握紧长|枪,附和道:“誓与京兆共存亡!”   呼声开始很低沉,很杂乱,后来加入进来的声音越来越多,慢慢变得整齐而响亮,无数道声音汇合在一处,一声一声,像海浪一样起伏奔涌,回荡在高耸的城墙之上。   震得人心头发颤,耳膜嗡嗡作响。   众人望着九宁,心头忽然平静下来,多日来的焦躁不安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们忘了城外数万凶残歹毒的乱军,忘了城内刚刚经历的厮杀,心中柔和笃定,仿佛只要长公主在一天,敌人就攻不进来。   众人安定下来,不再聚众吵嚷,慢慢散去。   不远处,卢公拄着铜杖,从黑暗的角落里慢慢走出来,叹道:“可惜啊。”   可惜长公主是个女子。   一旁他的学生听懂他的感叹,小声道:“先生执拗了,长公主是女子,未必就是坏事。她若是男儿,未必能平安长大。”   如果九宁是男子,那么不论她资质愚钝还是天资聪颖,宦官、权臣和各地霸主能放过她么?   雍王李昭不过是因为血缘和武宗最亲近就险些遭宦官毒手,虽然他一次次躲过暗杀,但疾病缠身,不是长寿之相。   卢公笑了笑,目光放空。   是啊,他确实执拗了。   武宗皇帝何等豁达,曾有朝臣因为他膝下无子之事多次上疏,武宗一笑置之,只说了四个字:不必强求。   唯一的骨血是男是女,武宗不会在意。   学生轻咳了两声,压低嗓音道:“先生,如今长公主尽得民心,咱们得早做打算。”   卢公皱眉。   学生道:“刚刚刘将军的稗将告诉我,凤翔节度使得知杨将军和炎延将军拥护长公主,出言不逊……肆意调笑,刘将军不愿烦扰长公主,将此事瞒下来了。”   凤翔节度使在攻打长安之前就曾扬言要霸占几位公主,如今传说中姿色冠代的长公主身在长安,他岂能不动心?连发几道檄文说他是李曦册封的亲王,要进城保护宫中后妃女眷,更特意点出长公主之名,狼子野心昭然若晓。   卢公冷笑:“市井无赖,恬不知耻!”   凤翔节度使袁霆,本是一个整日游手好闲、不事生产、乡邻憎恶的市井闲汉,大字不识一个,二十岁那年因为无力还清赌债跑去偷盗乡社的老牛,锒铛入狱。出狱后,他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干脆坐起没本的买卖。后来他的一位同乡在县里起义,他正好得罪了人,忙星夜赶去投奔。他身强体壮,作战勇猛,很快脱颖而出,得到起义军首领的信任和重用。再后来起义军遭到各路霸主围剿,袁霆见势不妙,立刻叛出义军,亲手杀了提拔他的旧主,将首级献于朝廷,得到朝廷重用。此后他利用长安和各地霸主之间的矛盾,从中牟利,今天帮着朝廷打压节镇,明天帮着节镇抵抗朝廷,如此一步步壮大,吞并周围州县,积攒实力,对朝廷形成很大的威胁。曹忠为了安抚和利用他,让李曦下旨正式册封他为节度使。   天下汹汹,豪杰并起,这是时代的必然。   袁霆和当初坐拥东川的邓珪一样,都很幸运地抓住时机,一跃而成为一地豪强。   卢公承认袁霆不是酒囊饭袋之流,但他从心底里厌恶像袁霆这种反复无常、不讲信义、残暴阴毒的无赖。   和他们相比,不要脸的周都督和李司空简直算得上是真汉子!   卢公忍气道:“告诉刘将军,眼下一切以守城为先,别冲动行事。”   学生应是。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走到夹墙底下,对面一道黑影突然动了一动,朝二人颔首致意。   光线模糊,卢公眯起眼睛细看,发现那人是雍王李昭。   他静静地站在拐角的地方,面容沉静。   卢公顺着他刚才凝望的视线望过去,看到在人群簇拥中慢慢走远的长公主九宁。   他脸色苍白,显然在这里站了很久。   卢公上前,问:“大王和长公主曾在宫城前长谈,长公主说了些什么?”   李昭低头,拂去袖口雪花,淡淡道:“没什么。”   卢公看出李昭心不在焉,不由扫他一眼。   雍王早慧,少时又在奸宦的监视下艰苦度日,重重压力之下,从来没有放松的时候,他从小就像个大人一样,几乎时时刻刻都满腹忧思,这种漫不经心的状态实在难得。   卢公简略和李昭说了袁霆今天在阵前扬言要强娶九宁的事,眉头紧锁:“大王觉得这事该不该告诉长公主?”   李昭脚步一顿,眸底掠过一抹阴霾。   卢公叹口气,道:“大王,长公主的婚事关乎天下局势,不可轻率。”   李昭沉默了一会儿,反问:“婚事?”   仿佛有些意外。   卢公苦笑,继而长叹一声,意味深长地道:“大王,长公主美名远扬,又是武宗之女……袁霆阵前大放厥词,绝不是突发奇想。如今世人皆知长公主在宫中……”   李昭抬起眼帘。   远处马蹄声嘚嘚,九宁骑在马背上,窈窕背影慢慢融于无边夜色中。   她刚才出现在城头上,激励士兵,安抚百姓。   他就在一边远远看着,看了很久。   李昭收回视线,很快听懂卢公的暗示。   他眉头轻蹙:“卢公的意思是……以公主的婚事为筹码,召诸节镇派兵支援长安?”   九宁身在长安,只需要下一道长公主择婿的诏书,天下节镇必定蜂拥而至。   到时候他们不费一兵一卒就能保住长安,赶走袁霆。   卢公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抬起头,望着城墙上排成一条游龙的火把,缓缓道:“大王,就算节镇派兵支援长安,又能太平到几时?”   拿长公主的婚事当筹码,固然能保住长安,但问题是之后呢?   李昭沉默,袖中的手紧紧捏住九宁给他的武宗手札。   卢公停顿了很久,笑了笑,道:“长公主非寻常人,心中必定自有成算。不过长公主毕竟是女儿家,身边又无长辈护持,说不定还没有拿定主意,大王是长公主的从兄,应当和公主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长公主于危难之时现身救了他们,于情于理,他们不该插手长公主的选择。   而且长公主手里有兵,不受他们的掣肘——他们想插也插不了手。   但长公主身份特殊,她的婚姻势必会改变眼下群雄并立的局势,卢公希望能早些知道长公主的决定。   李昭凝眸看着九宁离去的方向,点点头。   ……   夜里又飘起絮絮的细雪。   雪花钻进衣领袖口,又冰又凉。   九宁回到临时歇宿的宫阁前,冷得直打哆嗦。   宫人捧着放在熏笼里烘了一晚上的斗篷迎了出来。   多弟接过斗篷披在九宁肩上,一叠声催促宫人赶紧预备热汤和火盆。   东西早就备好了,九宁洗漱毕,换了身厚蜀锦袍衫,滚进温暖的被窝里,舒服得直打哈欠。   多弟小心翼翼收起九宁刚才解下的佩剑,挂在一边的墙壁上,问:“贵主,您在城头的时候一点都不怕吗?”   九宁拢紧被窝:“当然怕啊。”   她又不像炎延有武艺傍身,站在一堆身着甲衣的将士中间,面对着驻扎在城外的千军万马,虽然是夜里,看不清敌军,但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胆怯。   不过习惯了也就什么好怕的,她用不着亲临战场,只是去鼓舞士气顺便笼络人心而已。   多弟拢好床帐,跪坐在脚踏上拨弄炭火,飞快扫一眼屏风外面守夜的宫人,小声道:“贵主,如果城破了,您真的不走吗?”   九宁心虚地笑了笑,没答。   当然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共存亡的方式有很多种,有时候撤退是必要的。   多弟又道:“贵主……那些百姓围住您的时候,雍王就在一边看着,不知道他又在算计什么!”   九宁唔一声,翻了个身。   “您得提防着他。”   多弟还记得当初九宁被逼离开周家时的事,很看不惯李昭,面带不忿地道。   九宁揉揉眼睛,笑了笑,道:“我晓得。”   李昭有他的骄傲,有些事他做起来完全没有心理负担,有些事他绝对不屑去做。   她眼皮发沉,抱紧隐囊,合眼欲睡。   多弟坐在脚踏上想心事,看九宁像是要睡着了,忽然道:“贵主,您真是个好人。”   九宁被这一句感叹给惊醒了,愣了一下,睁大眼睛。   多弟望着火盆,有些忸怩地道:“我不懂打仗的事,也不懂雍王在算计什么……我是在乡下长大的,我们不喜欢打仗,不打仗的时候我们还能有点收成,一打仗,多出好多要交的税,村里的男人也被抓走了……我们吃不饱,想跑,又不知道该往哪里跑,只能留在村里……”   他们很绝望。   绝望之后是麻木,麻木地忍饥挨饿,麻木地死去。   有谁会在意他们的死活呢?他们只是微不足道的平民。   多弟扭头,看着帐中侧身而睡的九宁。   被当面夸是好人,尤其还是被多弟夸,九宁浑身别扭,肌肤炸起细细的鸡皮疙瘩,在枕上摇摇头,笑道:“我只是顺手救几个人罢了。”   她惜命,贪生怕死。但能救人的时候顺手救几个并不难。   多弟笑了笑,“您只是顺手……可对被您顺手救下来的人来说,不止如此。”   贵人们的谋算,多弟不懂,她知道贵人们眼光长远,要考虑很多事,对像她这样的普通人来说,那太遥远太复杂了,他们只想好好活下去。   只要一点点善意……只要把他们当成平等的人看待,愿意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施以援手,就足够她感激了。   多弟冷哼一声,还在记恨李昭,“雍王就不会管我们的死活。”   九宁失笑,翻个身,枕在自己胳膊上。   “对雍王来说,家就是国,国就是家,他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顾不上。”   李昭是李家儿郎,面对宗族已经走向穷途末路的无奈现实,他没有退缩,毅然担负起一个李家儿郎的责任。   他有他的立场。   “你看,杨节度使是西川节度使,他会收留圣人,可在杨节度使心里,保住家族才是最重要的,你觉得他是坏人吗?”   在许多名门子弟心中,家族利益永远排在第一位,他们不管皇帝由谁来做,只要对家族有利,就会尽心辅佐,所以许多家族能历经几朝几代而屹立不倒。   杨节度使固然忠心,但如果非要他从家族和李曦中选一个,他肯定选家族。   多弟想了半天,摇摇头。   九宁道:“所以说,不能等着别人发善心。”   不同阶层的人肯定会优先考虑自己的利益,这是不可避免的。   多弟皱眉思考,许久后,抿嘴一笑,道:“那贵主您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她为这个发现感到欣喜,仿佛这样说,九宁和她的关系拉得更近了一样。   九宁笑笑,没说话。   在战争面前,所有无能为力的人,其实都是一样的。   尤其对没有自保能力的女人来说。   她懂得那种无助和绝望,所以,她和李昭的选择不同。 第114章   九宁仰面躺着, 望着黑魆魆的帐顶,突然想起周嘉行。   多弟说她是好人,以前的她会气个半死,现在她已经能坦然接受这一点。   回头仔细想想,除了追杀他之外,她确实没做过其他伤天害理的事。   九宁在黑暗中眨眨眼睛, 拉高被子,下巴也罩了进去,侧过身, 抱紧隐囊,扭来扭去, 找到最舒服的姿势,合眼入睡。   管它哩!   行不更名, 坐不改姓,坏人也好,好人也罢,她就是她。   做坏人都要光明磊落, 当好人更得理直气壮!   翌日早上, 雪庭带着九宁去看武宗和崔贵妃在世时住的地方。   园子里遍植垂杨,虽然是深冬时节,但暖房里花木葱茏,葳蕤蓊郁, 一盆盆牡丹争芳吐蕊, 层层叠叠的花朵堆满枝头, 姹紫嫣红,娇艳欲滴。   九宁心想,这些新鲜牡丹肯定很值钱。   可惜现在长安局势紧张,舍得一掷千金的达官显贵早就携家带口跑得差不多了,不然她可以让人把这些牡丹花卖给那些挥金如土的纨绔子弟。   打仗实在太费钱了,这两年她花钱如流水,就算是金山银山也经不起这么花的。   好在她底子厚,而且蜀地向来富裕,现在东西川的赋税都归她了,她暂时不会缺钱。   但谁会嫌钱多呢?   尤其是眼下这种乱世,养兵、粮草、救济百姓……都得要钱。   难怪周都督总是三五不时带兵出去捞油水,周家也缺钱呐!   九宁直勾勾地看着牡丹花,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   雪庭见了,会错意,抬手撇下一朵粉白的琉璃冠珠递给她。   “你父亲最喜欢琉璃冠珠。”   九宁愣了一下:雪庭竟然会摘花!   她笑了笑,回过神,接过琉璃冠珠,手指轻轻摩挲花瓣。   “等这边事了……我要回江州一趟。”   雪庭眼神闪烁了两下,轻轻嗯一声。   这时,宫人进来通禀。   太后请九宁过去商议要事。   宫人说了一句:“卢公和雍王刚刚从太后的寝宫出来。”   九宁点点头,和雪庭一起走出暖房,让多弟拿来钿螺葵花铜镜,对着清晰平滑的镜面,把琉璃冠珠簪到自己的发鬓旁。   她今天和雪庭一起来父母昔日的寝殿供花,并未特意装饰,头梳流苏髻,戴镶嵌珍珠玛瑙金发钗,穿小团花对襟窄袖花绫罗襦裙,肩挽缥色地瑞锦纹蜀锦披帛,腰束丝绦,脚踏绣罗履,完全是家常打扮。   多弟问九宁要不要回去换上礼服,她摇摇手,这种时候不必遵照宫里的规矩行事。   步出长廊,雪庭看一眼庭前厚厚的积雪,道:“我陪你一起去。”   凤翔节度使袁霆态度极为傲慢,已经几次派人送来草草写就的婚书,要求九宁下嫁,否则他就自己进城来抢人。太后和卢公不知道商量了什么,他不放心。   “无事,我应付得来。”   九宁笑着道,说着顿了一下,朝雪庭眨了眨眼睛。   “阿耶、阿娘都不在了,这宫里只有叔叔和我最亲,太后那些人和我血缘疏远,他们辖制不了我。”   雪庭看着九宁,沉默了几瞬,目光在她腕上那串黄绿色佛珠上停留了片刻,精致的眉眼里仿佛有淡淡的笑意浮动,像一汪潋滟盈溢的春水。   他慢慢挪开视线,轻声问:“那雍王呢?”   九宁穿上木屐,走下台阶,摇摇头,道:“堂兄和我不是一路人。”   雪庭站在阶前,负手而立,目送她走远。   一旁的武僧小声问:“阿师真的不跟过去?”   雪庭轻轻摇头。   他的公主早就长大了,不需要他时时刻刻跟在一边看着护着。   ……   太后的寝宫和暖房离得有些远,九宁乘车走了一盏茶的工夫才到地方。   人力牵挽的车驾刚刚停在长廊外,一群等候已久、盛装打扮的丽人殷勤地迎了过来,争相打起帘子。   九宁下车,不经意扫过站在最当中的一位风韵犹存、头戴花钗的妇人身上,吃了一惊,太后居然亲自迎出来了!   “长公主果然琼姿花貌、明艳无俦。”   太后含笑道。   九宁一笑。   寒暄客气几句,太后请九宁入殿。   周围站着的年轻女郎们一边搀扶着太后往里走,一边细细打量九宁,目光里又是好奇又是赞叹又是不可置信,还有些微的不服气。   看起来和她们一样的年纪嘛!为什么身为长辈的太后得走出来迎接她?   女郎们不用开口,太后便知道她们心里在想什么,不动声色地扫一眼左右,隐含警告之意。   众女郎没敢放肆,进了内殿后,按序齿和九宁厮见,彼此改了称呼。   太后背靠雕花圈几,笑着看一屋子年青女郎说说笑笑,喝过茶后,眼神示意女郎们退到隔间的十二扇落地大屏风后面去。   女郎们放下茶盏,起身行礼,轻敛衣裙,默默退出。   太后屏退左右,看着九宁,直接道,“现在京兆仍然危在旦夕,长公主身系京兆安危,我就不多啰嗦了。”   九宁撩起眼皮,等着太后的下文。   太后面容平静沉着,一字一字问:“长公主可愿为拯救长安百姓和阖宫妇孺下嫁凤翔节度使?亦或是下诏其他节镇,以许婚为约,请他们发兵支援?”   九宁想也不想,摆摆手。   似乎很随意的样子。   但正是这种从容不迫的随意,让太后明白她早已拿定主意,谁都不能逼迫她做出牺牲。   不管是凤翔节度使,还是离长安最近的其他几地节镇,她哪一个都不会嫁。   太后叹了口气,脸上难掩失望之色。   九宁已经表明自己的态度,见太后没有其他话说,站起身。   “阿妹!”   屏风后面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动,几位公主提着裙子跑了出来,拦在九宁身前,挺起胸膛,认真道:“阿妹若不愿下嫁,我们愿意!”   九宁脚步一顿。   几位公主眼眶微微泛红,彼此交换了一个坚毅的眼神,哽咽道:“只要能救长安……我们愿意代阿妹出降,谁愿意发兵来解救京兆,我们就嫁给谁!”   她们说着,心中又是恐惧又是心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长平公主越哭越伤心,拉住九宁的衣袖:“阿妹,让我们代你出嫁吧!”   其他几位公主也围上前,抽抽噎噎道:“不,让我嫁,我嫁……”   九宁站着没动,全身上下,从头发丝到脚,都透出一股不为所动的冷淡。   什么叫替她出嫁?   她嗤笑了一声,举袖打开几位公主拉拉扯扯的手,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内殿里,公主和其他妃嫔、宗室女面面相觑。   长平公主拂去泪水,走到太后身边,皱眉道:“长公主怎么走了?我们都愿意替她出嫁,她怎么还生气了……”   太后苦笑了一下,摇摇头,目光越过眼前一群年轻娇美、茫然无措的女郎,望向远方。   九宁大步离去,没有一丝犹豫,背影看起来和其他女郎并没什么不同。   但就是这位年轻的长公主,救了阖宫后妃女眷。   太后一言不发,看着九宁的背影消失在朱红廊柱旁,怔怔地出神。   ……   “贵主,您不能心软!那个节度使歹毒残暴,不是好人,您千万不能为了救京兆府答应嫁给他!”   从太后寝宫出来,多弟眼底掠过一阵暗芒,咬了咬唇,愤愤地道。   听到这一句,正埋头走路的九宁哭笑不得。   “谁说我会心软的?”   多弟看她一眼,道:“您是好人,刚才那些贵主都要给您磕头了,太后还对着您掉眼泪……我、我怕您会心软……”   九宁失笑。   好人可不是这么定义的。   至少她的不是。   看来她平时当着多弟的面做的好事实在太多了……以至于多弟竟然产生这样的误会,把她当成一个无怨无悔、无私为其他人奉献的圣人……   多弟盯着九宁的侧脸,神情紧张,“贵主,您真的不会答应?”   九宁咧嘴一笑,梨涡轻皱:“不会。”   多弟吁出一口气,稍稍放下心。   过了一会儿,她小声道:“要不然您给周使君写封信?请他帮忙发兵?周使君肯定会来的。”   多弟可以肯定,就算周使君这会儿正和契丹人打仗,得知凤翔节度使逼嫁,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立刻掉头赶来长安。   九宁挑眉,“我写信和他说了。”   其实用不着写信,周嘉行一直盯着她呢!唐泽不就隔三差五往东边送信吗?   虽然分别了一年多,隔了千里之遥,但只要九宁这里有什么风吹草动,周嘉行一清二楚。   炎延攻打东川的时候,他送来东川的地形图。   九宁跟在李昭的身后抵达长安时,周嘉行的人已经在城外等着了。   他甚至还记得给她送冻疮膏,而且在一盒快用完时又送来一盒。   所以,凤翔节度使的事瞒不住周嘉行。   不过从别人那里听说和她写信告诉他肯定是不一样的,而且他别扭起来真的很要命,万一冲动之下打乱计划就不好了,于是九宁还是特意抽出时间写了封信把这事告诉他。   得知周嘉行知道凤翔节度使大放厥词的事,多弟更安心了。   她虽然不喜欢明显想独占九宁的周嘉行,但不得不承认对方能力出众,如今他势力大涨,有他在,凤翔节度使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您没心软就好。”   多弟放下心,最后道。   九宁笑而不语。   两人一前一后步下长阶。   石阶旁枝干嶙峋的海棠树下站了几个穿青袍的文官,簇拥着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正小声说着什么,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   “贵主。”   几名文官朝九宁行礼。   九宁淡淡唔一声。   文官又转身朝当中那个穿圆领袍衫的俊秀男子作揖:“大王,属下先告退。”   男子嗯一声,慢慢转过身,面如冠玉,眉间几分忧郁,脸色苍白,正是雍王李昭。   文官们默默散去。   九宁注意到树下的脚印很深,“雍王在这里等我?”   李昭没承认,也没有否认,问:“太后刚才是不是求你许婚节镇,好搬救兵?”   九宁笑道:“这不是卢公和你的意思?”   李昭眼眸低垂,伸手抚过海棠树皴破的干枯树皮。   “你救了京兆,救了朝臣,救了阖宫女眷,可现在他们得寸进尺,想要你牺牲自己的婚姻去换救兵。我们没有能力守卫长安,现在又要算计你的婚约……”   说到一半,他咳嗽了几声,停顿了很久,眼帘抬起,望着头顶灰蓝的苍穹。   “值得吗?”   “如果雍王问的是我冒险回长安值不值得……”九宁唇角微翘,道,“当然值得。”   李昭怔了怔,扭头看着她,微露诧异之色。   九宁一哂,摊了摊手:“雍王,我不是为了救你们回来的。长安是我父亲和母亲生活的地方,是我姨母的故乡,为了他们我也会回来。”   所以,她根本不关心太后、李昭他们是感激她还是想继续利用她,因为救下他们只是顺手。   她保住长安,保住父母的家乡,救下城中百姓,为百姓所敬重,长公主之名一夜之间传遍中原,逐渐取代留在蜀地的李曦——这些都是冒险回长安的回报。   至于其他人的想法,与她何干?   九宁抬手,轻抚鬓边的琉璃冠珠,转身走远。   李昭目送她背影远去,转眸看着光秃秃的枝干,嘴角一扯,扬起一丝自嘲的笑容。   内侍蹑手蹑脚走过来,道:“大王……您为什么不和长公主解释清楚?只要您……”   李昭皱眉,摆摆手,打断内侍的话。   内侍躬身退下。   太后身为女子,认为如果能够用婚约换来节镇的支持是一桩非常划算的交易,今早主动召来卢公和李昭商量,请他们帮忙出主意。   卢公认为这个做法不妥,就算长公主愿意委身给袁霆那个莽夫,他也不会答应!倒是可以为长公主考虑其他节镇未娶妻的世子。   李昭从头到尾没有说话。   不管是求九宁牺牲,还是让其他公主代嫁,主意都是太后自己想的。   他并不赞同。   身为李家儿郎,身为九宁的堂兄,他从来没有保护过她,多次算计她,生死关头不能庇护她,托赖她及时赶到才能保住性命……这种情况下还去算计她的婚事,未免太恬不知耻。   ……   几天后,炎延和杨涧依旧守在外城。   凤翔节度使袁霆带兵徘徊在城外,每天雷打不动发起两场攻城战。   宫中人心惶惶,太后再次把李昭叫到寝殿,道:“长公主有恩于你我,我亦不愿逼迫她贸然许婚。我的几个女儿也是公主,如果她们愿意出嫁,可有节镇愿意出兵?”   李昭摇摇头,道:“您不必忧心这些。”   太后苦笑,起身,朝李昭一揖。   李昭不敢受这个礼,站起来拦住太后。   太后叹口气,道:“檀奴,你兄长抛下长安,民间百姓早就不认他了。我这个做母亲的,得早为几个娇儿做打算。让她们下嫁节镇,也是给她们寻一条生路啊!”   李昭眉头紧锁。   这时,窗扉外忽然传来一片惊呼,宫人们跑来跑去,处处都是杂乱的脚步声。   太后皱眉,扬声问:“出了什么事?”   一名宫人疾步跑进内殿,因为跑得太急,不小心踉跄了一下,连滚带爬滚到太后脚下,满脸喜色:“凤翔节度使退兵了!”   太后愣住。继而大喜,声音发颤:“果真?”   宫人点头如捣蒜,喜道:“真的!他们真的退兵了!”   李昭和太后交换了一个眼神,转身出了寝殿,在内侍的簇拥下往外朝走去。   心腹内侍迎面跑过来,看到他,立刻加快脚步迎上来:“大王,卢公他们去见长公主了!杨将军好像知道凤翔节度使会退兵,刚才他在城头擂鼓,带了八千人出城去追凤翔节度使的残兵。”   李昭心里微微一动,脚步一顿,没有继续往宫外走。   九宁知道凤翔节度使会退兵。   这些天不管袁霆怎么挑衅,她不动声色,除了叮嘱炎延和杨涧死守宫门之外,其他的什么都不管。   一副听天由命、就是要和袁霆死磕到底的架势。   她为什么不求救?   李昭转身回书房,“把凤翔的舆图拿来!”   内侍忙乱了一番,找到舆图,送到他面前。   李昭展开舆图,细看几眼,嘴角翘了一下。   原来如此。 第115章   “大王, 凤翔节度使真的退兵了?”   内侍斟了杯阳羡茶送到李昭手边,小声问。   李昭点了点头,眉头轻蹙,展开另外几张交叠的舆图,手指在布帛上轻轻滑动。   他喝口茶,慢慢从惊诧中冷静下来, 试图从混乱中理清头绪,弄明白九宁到底在谋算什么。   内侍站在一旁,垂首侍立,听到他低声喃喃道:“如今各地节镇拥兵自立, 互相混战,各自为政……宣武镇, 钟权所据;河东镇, 李司空所据;镇海镇, 钱氏所据;武威军, 朱慈所据;江州, 周家所据;鄂州、山南西道、淮南,周嘉行所据。清海军, 黄瑾所据。西川镇,杨昌所据, 东川镇,已经落入她掌中, 她控制了蜀地……”   头顶似有一道电光闪过, 李昭手指微微颤了几下, 霎时心头雪亮。   是啊,九宁拿下蜀地,接下来的目标,自然是汉中。   而凤翔,就在汉中北面。   蜀地北横秦岭,西抵吐蕃,南临苗疆,东接巫山,就像一个大盆子,中间那一块平坦肥沃、广袤辽阔的平原就是盆地,周围险峻的崇山峻岭则像盆壁,易守难攻,只需要死死守住入川路径,可以做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是一块天然的理想的割据之地。   但是蜀地远离中原,虽然能割据一方,但没办法对中原造成威胁,只能关起门来自己过日子,无法继续壮大。   想要“出门”去中原逛一逛,蜀地政权必须开门,而且要把这门掌握在自己手中。   汉中就是蜀地的北大门,扼守川蜀咽喉要道,进可攻关中平原、直接威胁京畿,退可守蜀中,可以说就是整个蜀地的大门,是入蜀的必经之路。   当年诸葛亮为刘备分析天下局势,就着重强调了汉中的重要性。刘备建立蜀国,必须牢牢守住两个大门,一个是北面的汉中,一个是东面的荆州,有这两个大门,蜀中就可以在割据一方的同时占据对曹魏和孙吴的主动权。   后来诸葛亮就是以汉中作为北伐的重要据点。   九宁并不满足于龟缩蜀地,她需要往外扩张势力。   荆州、鄂州、江州几地关系盘根错节,她和江州周家、鄂州周嘉行关系微妙,现在周嘉行正和契丹作战,江州周家态度模糊,她绝对不会在这种关键时刻去打荆州的主意,自然首先考虑汉中。   拿下阆州、兴元,从汉中出兵凤翔,轻而易举。   李昭理清思绪,心口噗通噗通,跳得厉害。   蜀地在九宁的掌控之下,南面诸节镇虽然富可敌国而且割据已久,但是真正能够威胁到中原政权的淮南已经被九宁划到周嘉行名下,其他几地节镇皆不成气候,而中原现在两大势力形成鼎立局面——河东李元宗和后起之秀周嘉行。   改朝换代的不一定是这两个人,但是改朝换代之后有能力平定乱世的,只有他们二人。   当初在成都府,九宁拟好诏书,迫使李曦盖印,让周嘉行兼领山南东道、山南西道、淮南节度使,加中书令衔,赐铁券,举世震惊。不过当时众人关注的是周嘉行从此摆脱不尴不尬的出身,正式得到朝廷的承认,并没有深思为什么让他兼领淮南节度使——那会儿淮南乱成一锅粥,朝廷给谁都行,反正当地将领都是土皇帝,根本不把朝廷的诏书当回事。   现在再看……周嘉行一步步往南、往东蚕食吞并周围节镇,九宁控制蜀地和京畿西面,河东、宣武被包围在中间,如果周嘉行和九宁合作,李元宗必然腹背受敌。   他们俩为什么会这么默契?   原以为九宁离开周嘉行,他们应该疏远了才对,毕竟一年多没见,两人的身份都变了,而且还有一个江州周家横亘在他们之间……   李昭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推开舆图,霍然站起身。   他快步走出寝殿,往望仙台走去。   皇帝跑了,权贵也跑了一大半,长安衙署早已废置,现在留守的官员都住在宫城内。宫中几大主殿曾被大火焚烧,局势混乱,来不及修缮,武宗在世时常去望仙台观星,卢公等人的住处和望仙台离得不远,大家商议大事时就选在望仙台旁边的廊芜里。   李昭赶到时,卢公刚好从里面走出来,正侧头和身边几个年轻官员说话。   袁霆退兵,饱经忧患的长安终于可以暂时喘口气。   和前些天的惶惶不安、忧心忡忡不同,此刻众官员神色轻松,卢公也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   李昭走上前。   明间里面传出脚步声,九宁在亲随的簇拥中慢慢走出来。   看到她,卢公立刻摆摆手,示意学生们不要说话。   众官员赶紧止住话头,一并连呼吸也止住了,默默地看着九宁。   九宁嘴角轻翘,脚步不停,含笑朝卢公和其他人颔首致意,转身往内宫的方向走去。   肩披白氅、腰佩弯刀的亲随们拔步跟上她,簇拥她走下长阶。   卢公手拄兽首铜杖,目送九宁走远,收回视线,转头,看着李昭。   “大王,你猜凤翔节度使为什么会突然退兵?”   李昭望着远处九宁的背影,“有人占了凤翔?”   卢公:“不错。”   李昭:“是杨昌的人?”   卢公叹息一声,“不,是公主的人。”   李昭沉默。   卢公:“刚才公主告诉我,凤翔已经易主了。”   ……   凤翔府是袁霆的老巢。   关中地区的节镇实力不如袁霆,大多依附于他。长安没有多少兵马,而兵强马壮的李元宗和周嘉行合围契丹军,都快打到云州去了,离得太远,管不到长安。   天时地利人和都有了,眼下关中袁霆实力最强,所以他完全没有后顾之忧,敢堂而皇之率兵攻打长安,要求九宁下嫁。   能和他作对的无暇多管,有这个闲心的不敢和他作对,袁霆自以为抓住最好的时机,非常得意,连发几道檄文,据说连婚期都定好了。   但他万万没想到,会有一支军队突然从西南面杀出来,如神兵天降,直接灭了他的老巢。   趁九宁出川、吸引袁霆的注意力,杨昌那边分兵往北,走汉中取凤翔,然后继续往长安而来。消息传到袁霆耳朵里,他心急如焚,忍痛舍弃长安这块大肥肉,退兵掉头回凤翔。   ……   李昭猜到有人围魏救赵,逼袁霆退兵。   但他以为攻占凤翔的必定是杨昌,可卢公却说是九宁的人。   炎延在长安,九宁的部曲中还有和炎延一样能领兵打仗的将才?   卢公捋须,沉声道:“大王……杨节度使听命于公主。”   李昭眼皮跳了几下,明白了。   不管攻占凤翔的是杨节度使的人还是蜀地其他将领——现在他们都算是九宁的人。   天气渐渐回暖,积雪在日光照射下慢慢融化。   侧耳细听,能听到阶前、檐下雪水汩汩流动的声音。   卢公缓步走出长廊,道:“大王,你看……公主回京兆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做好攻打凤翔的准备?”   李昭轻咳了几声,哑声说:“不……她没回京兆时,就打算好了。”   如果不是提前布置好计划,时间不可能配合得这么好。蜀地道路艰难,出兵和粮草的运送是一大难题,所以蜀地政权只能自守一方,如果中原政权举兵攻打,蜀地政权基本没什么胜算。九宁身在长安,就算能送信回西川求救,杨昌也不肯能在短短一个月内派兵攻占凤翔。   也就是说,九宁从成都府出发时,早已经派人去攻打阆州、兴元,然后攻汉中,取凤翔。   她这些天不理会袁霆的挑衅,说不定只是拖住袁霆的手段之一。   难怪她从容镇定,不急着朝各地节镇求救。   因为她不需要。   两人都沉默下来。   卢公眸光闪烁,忽然幽幽道:“大王……如今长安之危已解,公主搅乱关中局势,袁霆带兵返回凤翔,肯定也讨不了好,只能转而去抢占其他节镇的地盘……京畿稳定下来……”   李昭凝望朱红宫墙之上苍蓝的天空,接着他的话道:“京畿稳定下来了,该接圣人回京……”   卢公叹口气。   谁去接李曦?接回来以后又该怎么平衡李曦和公主呢?   官员们会选择效忠谁?   懦弱无用但却是正统的李曦?还是身为女子的公主?   卢公发现自己竟然一时拿不定主意。   他低头轻轻摩挲铜杖兽首,不经意扫一眼李昭,意外地发现雍王和自己一样神情凝重,似乎也在犹豫。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两名宫人跑出长廊,蹑手蹑脚靠近。   太后找不同的人求证,得知凤翔节度使果真退兵,喜不自胜,要见李昭。   李昭和卢公作别,转身去太后寝宫。   后宫一改前些时的愁云惨淡,一片喜气洋洋。   宫人走路时脚步轻快,公主、妃嫔们脸上堆满洋溢不住的笑意。   太后也露了笑脸,不过眉宇间依旧蕴满愁闷抑郁。   李昭告诉她袁霆确实退兵了,并且他被人抄了老底,为避免被吞并的命运,只能先下手为强,去抢其他人的地盘,关中各大节镇忙于自保,短时间内,没有人敢打长安的主意。   太后又惊又骇,“蜀地的杨节度使派兵占了凤翔?这事和长公主有关?”   李昭没答。   屏风后面宝光闪烁,公主、后妃小声讨论着什么,说话间发出窸窸窣窣的细碎响声。   太后沉默了很久。   “檀奴……我若想将你的妹妹们许婚于节镇,比如李司空或者那个周使君,你看如何?”   李昭瞳孔猛地一缩。   太后接着道:“你的这些妹妹正值青春年少,花骨朵一样的年纪……得早点为她们打算,既是让她们有个归宿,也能为朝廷分忧,你和卢公商量商量,若有合适的人选,尽早把事情定下。”   李昭咳了一声,打断太后的话,“周使君不行。”   太后怔了怔。   李昭一字字道:“谁都可以,唯独周嘉行不行。”   太后苦笑,“我明白了。”   她没有多问。   李昭告退出去。   他刚走出隔间,几位公主忍耐不住,从屏风后走出,扑到太后跟前,“阿娘,既然凤翔节度使退兵了,京畿也太平下来了,为什么您还急着把我们嫁出去?”   长平公主小心翼翼地扫视一圈,声音压得很低:“是不是因为我们得罪了长公主,阿娘怕长公主会报复我们,所以急着给我们许婚?”   太后眉心紧拧,低声呵斥长平公主:“糊涂!”   长平公主吓得哆嗦一下,眼圈泛红,委屈极了。   太后叹口气,搂住长平公主的肩膀,让她上榻挨着自己坐。   “儿啊……覆巢之下无完卵,这次凤翔节度使只差一步就能攻破宫门,没有长公主及时赶来,我们早就成了孤魂野鬼……现在京兆安定下来,自然得抓紧为你们筹谋……”   太后已经看透了,儿子李曦靠不住,满朝文武也靠不住,雍王心有余而力不逮,皇室连最后一点脸面都保不住。   这一次他们命大,死里逃生,再有下一次呢?   如果不幸落入乱军之手……连求死自保贞洁都不能,又该怎么办?   太后这些年忍辱偷生,身为太后,却处处受辖制,早已看淡生死。   可她不忍自己的女儿们早早死去。   她们还年轻呐!   这些天,太后思前想后,决定为女儿们择婿。   不要求嫁世家子弟,也不要求驸马从一而终,甚至不一定当正妻,只要他手里有兵、能护住妻儿就行。   值此乱世,唯有兵强马壮的人能够做到这一点。   正好节镇中不乏希望能够通过联姻的方式抬高自己的身份的豪强,而朝廷也需要以公主出降来拉拢军阀。   一举多得。   太后轻轻摩挲女儿的头发,目光坚定。   无论如何,她得尽快为女儿们找到好归宿。   ……   与此同时,远在塞外的李元宗也在为儿女亲事发愁。   义子阿史那勃格早就到了该娶妻的年纪,但他身份特殊,一直找不到门当户对的正妻,拖到现在还没娶亲,只纳了几个姬妾。   李元宗自诩世家公子,看重规矩,认为还是得给义子娶一个正妻才行。   但挑来挑去,实在挑不到合适的。   这时,长安那边传来消息,武宗之女危急关头带兵打退凤翔节度使,保住长安,得世人称颂。   李元宗突发奇想,问幕僚:“我那几个儿子,有没有还没娶亲的?”   幕僚想了想,道:“几位郎君都娶亲了。”   李元宗啧一声:“有没有刚好死了正妻的?”   幕僚嘴角抽了抽,摇摇头。   李元宗放下信,摇头叹息:“可惜!可惜!”   可惜他的儿子全都有家室,不然就可以迎娶武宗之女了!他们家和皇室世代联姻,长公主嫁入他们家,不是正好么!   李元宗捋须沉思。   幕僚没敢吱声。   片刻后,李元宗轻咳几声,“不如让宝郎和离再娶……”   这种事很常见。   幕僚这回换眼角抽搐了:“司空,宝郎已经和离过了,他去年娶了宣武节度使之女……”   李元宗皱眉。   他想起来了,这个亲家好像不能惹,当初就是为了给李承业找一个能给他带来助力的妻族才让他和离娶了现在的娘子。   李元宗叹口气,一脸痛心:“可惜。”   幕僚眼神闪烁了几下,“勃格还未娶妻……”   话还没说完,李元宗嗤笑,摆摆手:“不行,这位可是武宗骨血。”   幕僚眼眸低垂,不吭声了。 第116章   牙帐外忽然响起长靴踩过松软沙土发出的咯吱咯吱响声。   幕僚眼皮跳了跳, 侧过身,扫一眼屏风的方向, 不动声色。   李元宗低头看信, 并未察觉, 喃喃地道:“儿子不行……孙子呢?”   他儿女成群,恍惚记得自己最大的曾孙好像已经到能娶亲的年纪了, 儿子娶不了公主,还有一大群孙子、曾孙, 总能找到一个还没娶正妻的吧?   幕僚心里咯噔一下,生怕李元宗异想天开, 连忙道:“司空, 宝郎的长子才八岁……比长公主足足小了六、七岁……”   以长公主的身份, 李元宗的儿子、孙子中哪个能尚主,毫无疑问将是板上钉钉的河东军继承人, 就算不是,娶了长公主, 也是了。   为避免族中子弟内斗,驸马只能从世子李承业这一房中选, 李承业已有正妻,不能尚主, 只能他的儿子尚主,可他的儿子年纪太小, 而且不是嫡子, 长公主必然不会答应。   李元宗左想右想, 发现除非让李承业和离、和宣武镇闹翻,否则确实没法迎娶长公主,肉痛不已,手指揉揉眉心,气呼呼道:“老子娶,成不成?”   幕僚一时无语。   您老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能正经一点吗?就不怕长公主一气之下发檄文号召天下节镇合攻河东?   李元宗说的只是气话,他这人爱面子,白发苍苍的老人非要强娶一个出身高贵、如花似玉、正当韶华的公主,不用天下人来耻笑他,他自己也没脸啊……这又不是纳妾。   他想了想,忽然拍一下案桌:“我们家娶不了,也不能让别人娶!”   挟天子可以令诸侯,但到底有乱臣贼子的嫌疑,娶了长公主就不一样了,不仅可以收揽民心,还能名正言顺以驸马的身份去攻打其他节镇,而且长公主能够控制蜀地,说明她手里有武宗留下的兵马、人脉……   这简直就是娶一个金菩萨进门啊!   李元宗越想越觉得心痛:居然没法娶公主过门!如果其他节镇娶了长公主,凭此势力大增,自己岂不是太亏了?   幕僚点点头,“从目前的态势来看,长公主最有可能下嫁给西川节度使杨昌的儿子杨涧,此次就是杨涧率兵打退凤翔节度使。”   李元宗记得杨昌,听了这话,放下心来,冷笑:“便宜他了!”   杨昌是个文人,没有野心,不善领兵,明明在蜀地经营多年,却一直被草莽出身的东川邓珪压制着,就算他们家娶了长公主,也只能割据一方,不可能对中原造成威胁。   李元宗年纪越大气性也越大,自己和自己生了会儿闷气,想起另一件事,问幕僚:“周嘉行那边怎么说?”   契丹军主力已经狼狈撤回云州,此次联军合兵抵御契丹取得大捷,夺回卢龙及雁门以北诸州,顺便把河北那几个和契丹沆瀣一气的节镇给灭了。河北大片州县现在处于无主的状态,地方官吏根本不知道该听谁指挥。   李元宗不可能一个人独吞中原,他想要河北,那齐州、青州自然就归周嘉行了。   周嘉行已经成为淮南名义上的主人,现在又要拿下宣武镇以东的地盘,如果他哪天把宣武镇也吞并了,届时,南北对立,河东军也难以撼动他……   李元宗发现,这个年轻后生已经不知不觉成为自己的心腹大患。   因此他迫切需要探明周嘉行的态度,看看这小子能不能沉得住气。   如果是个年轻气盛的,不难对付。这些年兵荒马乱,手里有几千人就能占地为王,各地崛起的后起之秀就如雨后春笋,但大多数很快在其他节镇的打压下沉寂下去。真正能站稳脚跟、稳扎稳打的,数来数去,绝对不超过一只巴掌。   幕僚知道李元宗问的是什么,答道:“周使君态度坚决,仍旧一口拒绝联姻之事。”   李元宗大怒,吹胡子瞪眼睛地道:“我们家的娘子还配不上他么!”   气了一会儿,又问:“我那些个曾孙女、外孙女,他就没一个看上的?”   幕僚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回道:“司空,周使君不愿许婚,必然另有打算。”   李元宗老当益壮,姬妾众多,去年还纳了一位二八年华的娇美小妾,儿孙多得他自己都记不清,最年长的女儿都当祖母了,最小的女儿才刚刚过十岁。   在发现把女儿嫁给周嘉行、自己就比周麟矮一辈后,李元宗脑瓜子一转,决定从曾孙女里挑一个和周嘉行联姻,那自己就成周麟的老子了。   前些天他再次遣人暗示周嘉行自己有许婚之意,正等着对方回话。   这次周嘉行还是拒绝了。   李元宗恼怒归恼怒,心里并不糊涂,突然灵光一闪,眼睛眯起:“他会不会也想娶长公主?”   幕僚愣了一下,面无人色,惊出一声冷汗:“若周嘉行迎娶长公主,如虎生翼,必成司空心腹大患!”   李元宗瞪一眼幕僚:已经成了!   幕僚手脚发麻。   绝不能让周嘉行尚主!   李元宗沉吟半晌,叫来其他幕僚。   众人商议一番,觉得周嘉行拒绝联姻的态度太过坚决,很有可能确实想尚主。   李元宗狞笑:“看来只能便宜杨涧那小儿。”   现在不管谁娶了长公主都将一跃获得争霸资格,他们家娶不了,周嘉行也别想娶!   ……   半个时辰后,幕僚从牙帐中退出。   回到自己的营帐,早有一位穿圆领袍衫的文士在里面等候。   幕僚和文士交谈几句,出了营帐,趁没人注意,骑马绕着营地转一圈,走到约好的一座营帐前,下马,掀帘走进去。   里面的人早已经等得不耐烦,听到脚步声,起身迎出。   这人面白无须,相貌堂堂,赫然正是世子李承业。   “先生,父亲有什么打算?”   幕僚躬身道:“世子,司空要为勃格娶妻。”   李承业皱眉道:“难道真如传言所说,父亲要为勃格择一位世家女为妻?”   幕僚眼神闪烁,说了长公主的事。   李承业大惊失色:“我岳父乃宣武镇节度使,必然不能和离再娶,假若勃格娶了长公主,我这世子之位还坐得住吗?”   幕僚忙安抚李承业,“世子无需担忧,司空并不打算让勃格尚主。”   说着,他顿了一下,朝李承业作揖,含笑道:“恭喜世子。”   李承业疑惑道:“何喜之有?”   幕僚一笑,“长公主身份高贵,谁能迎娶她过门,必然势力大涨,可司空宁愿眼睁睁看着杨昌之子占这个便宜也不愿让勃格尚主。”   李承业更糊涂了:“这是为何?”   有句话叫肥水不流外人田,既然娶长公主好处那么多,父亲为什么放弃了?他们家没娶正妻的子弟多着呢。   幕僚压低声音解释:“因为司空不愿勃格坐大!司空属意世子继承河东军,如果其他公子尚主,必然会威胁世子的地位,所以司空宁可忍痛放弃长公主,也不会让勃格尚主。”   当年河东军大乱,诸子争权,李司空九死一生,差点死在亲儿子和旧日部下手里。夺回太原后,他悍然诛杀了一批部将和族中子弟,稳住局势。虽然最终成功保住河东,但元气大伤,差点被周围节镇钻了空子。为了平衡儿子、部下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防止再一次出现内斗,李司空从剩下的年纪较小的儿子中挑来挑去,挑中资质平庸的李承业为继承人。   阿史那勃格健硕勇猛,在战场上表现出色,出类拔萃,屡立战功,还几次以身犯险救下李元宗和诸位公子,可惜终究只是义子,李元宗器重他,但始终没有表露出要他当继承人的意思。   河东军部将和阿史那勃格并肩作战,出生入死,十分同情他,对李元宗的偏心颇有微词。   李承业知道部将们更看好阿史那勃格,也明白自己比不上阿史那勃格,非常忌惮这位义兄弟,担心自己压制不住他。   更担心父亲哪天突然被部将们说动,改而立阿史那勃格为世子。   如今听幕僚这么一分析,父亲宁愿放弃长公主也不给阿史那勃格尚主的机会,不就是说明父亲心里自己这个亲儿子更重要么?   李承业如释重负,脸上露出笑容。   义子毕竟只是义子,怎么比得上自己这个亲儿子呢?   幕僚又道:“世子,刚才属下和司空议事时,勃格来了一趟,没有入帐就走了,属下怀疑他可能听见司空和属下的谈话,知道司空不愿他尚主。您看,是不是要防……”   李承业得意洋洋,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打断幕僚:“就该让他听见!好让他有自知之明!”   幕僚嘴巴张了张,眉头紧锁。   ……   长安,大明宫。   殿中燃了香饼,鎏金镂空熏香炉立在墙角,静静喷吐着淡青色香烟。   九宁头束莲花玉冠,穿一袭绀色八宝缠枝织金翻领窄袖锦袍,内着圆领春绸衫,腰系绦带,悬双鱼佩,足踏乌皮靴,盘腿坐在书案前写信。   亲随进来通报,凤翔府那边来人了。   九宁闻言,立刻放下笔,让信使快进来。   从杨涧带兵追击袁霆,已经一个多月了,一直没有消息传回长安。   袁霆撤兵时,她让杨涧率兵做出追击的姿态,逼袁霆往西跑,尽量把袁霆驱赶到其他节镇的地盘去,好让袁霆和其他节镇狗咬狗,然后尽快返回长安,以免横生枝节。   杨涧当时答应得好好的,起初几天每天会派人送信回长安通禀情况,但后来不知道怎么突然和长安断了联系,杳无音讯。   九宁怕杨涧急于求成,非要手刃袁霆,逼得对方狗急跳墙,中了对方的陷阱,派人沿着回凤翔府的路线一路找过去。   这一找就是半个月,信使都走到凤翔府了,还是没发现杨涧和那几千兵士的踪迹,也没找到袁霆。   两方人马不可能同时人间蒸发。   卢公等人怀疑杨涧可能沉不住气,和袁霆同归于尽了。   九宁认为杨涧应该不至于这么鲁莽,坚持派人寻找。   信使往西一直找到凤翔府,今天回来复命。   九宁命宫人撤走屏风。   窗扉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信使垂首跟在多弟身后,大步入殿。   屏风已经撤去,九宁抬起头,认出对方,咦了一声:“杨将军?”   回来报信的信使居然是杨涧本人!   杨涧嘿嘿一笑,挠挠脑袋,“末将失职,请贵主恕罪。”   九宁举袖示意杨涧落座,问:“你怎么去凤翔府了?”   杨涧告罪,跽坐于簟席上,脊背挺直,慢慢道明原委:“那日末将奉贵主之命追击袁霆,逼他往西北逃窜,袁霆兵溃如山倒,急于摆脱末将、夺回凤翔,果真不要命地往西北跑,想找他的盟友支援……后来不晓得怎么回事,他突然不见了,还有他的兵也不见了。”   九宁心里一动:“不见了?”   杨涧点点头。   他到现在都没弄清楚状况。他带兵追在袁霆屁|股后面,首要目的是把袁霆逼入其他节镇的地盘,让袁霆和其他节镇相争。因担心袁霆走投无路之下铤而走险,他始终和对方保持距离,一旦对方掉头,他立刻能反应过来,不至于和袁霆的主力正面对上。   就这样一个追,一个跑,大半个月后的某一天,杨涧发现袁霆突然消失了。   他以为袁霆偷偷走捷径跑了,带人四面追寻,结果只找到一处战斗过的痕迹。   满地都是袁家军尸首。   很显然,袁霆被其他节镇一锅端了。   杨涧找了几天,没找到袁霆本人的尸首,担心袁霆金蝉脱壳,一路找到凤翔府,一无所获。   “目前不晓得是谁伏击了袁霆。”   杨涧最后道。   谁能神不知鬼不觉、一战就灭了袁霆主力?   九宁眼皮直跳:……   这不声不响的作风,怎么那么熟悉呢?   她让多弟拿来舆图,看了半天,眉头轻蹙。   周嘉行远在塞外……隔得这么远,中间还杵着都城长安,不管是谁领兵从她眼皮子底下经过,总该露出点蛛丝马迹,但前些天并没有兵马从京畿经过,应该不会是他吧?   她挑挑眉。   可能是其他和袁霆有过节的节镇趁机下手了。   ……   袁霆退兵,炎延和杨涧一战成名,其他节镇为了各自利益,暂时不敢再举兵攻打长安,陆续派信使入京。   长安慢慢恢复秩序,还没入蜀的朝臣陆续归京。   加固城墙,清理战场,安抚百姓,封赏将士,稳定东西市场……大臣还朝,折子一封接一封送入大明宫,如雪片一般堆满案头。   皇帝李曦远在蜀地,大臣们商议过后,请李昭代为处理朝政。   卢公问九宁的意见。   九宁默许了。   其他事她能帮着出个主意,朝政她真的不想随便插嘴,任何一个决定都将影响深远,她就是个门外汉,贸然插手,受苦的是底层平民。   而且大臣肯定会趁此机会架空她。   她才不要吃力不讨好呢!   李昭以前曾帮李曦代阅奏折,知道该怎么和官吏打交道,现在把所有杂事交给他处理,也算是人尽其才。   多弟担心李昭使坏,道:“万一雍王趁机联合大臣算计您呢?”   九宁一摊手,道:“不要紧,他们手里没兵,也没钱。”   李曦在长安的时候,卢公和其他大臣手中权柄更重,可面对权宦、各地节镇军阀,他们一点法子都没有。李曦身为皇帝,不得不屈辱地受权宦和节镇摆布,毫无自由。   如今局势并没有发生什么大的变化,只是九宁成了那个控制李曦的人而已。她记得周都督说过,拳头硬才是硬道理,刚入长安时就很不客气地接管了禁卫军,安插了许多亲兵进去,现在长安上上下下都由她的人把守。   国库早就空了,各地节镇私扣赋税,早就不给朝廷献银,蜀地的税赋由她支配,她是钱袋子,所有支出都要经过她的首肯。   所以就算李昭和卢公有异心,也威胁不了她。   他们累死累活处理庶务,她正好轻省点儿。   然而九宁并不能真的清闲下来。   这天,宫人来报,卢公请她去望仙台议事。   九宁以为卢公又要哭穷,不大想去,磨磨蹭蹭到了地方,发现李昭也在。   官员们列队站在书案两边,看她走进来,示意她看书案上堆成小山包的奏折。   这年头还能规规矩矩给朝廷送折子的节镇不多了。   一般来说节镇往长安送折子大多只有两种情况:一,想要吞并其他节镇,像模像样给李曦送一封折子辱骂对手,表示自己师出有名。一般折子送抵京师时双方早就打起来了。二,已经吞并其他节镇了,要求李曦下旨承认自己的地位。   朝廷连长安都管不了,更别提去插手地方上的事。这些折子请示的事情并不需要李曦同意,只是走一个过场而已。   九宁看到各地送来的奏折,看向卢公,露出疑问的表情。   卢公咳了几声,“请贵主定夺。”   他将几份折子单独拿出来,送到九宁面前。   九宁翻开其中一份,匆匆扫几眼,再翻开另一份。   上面的内容大同小异,长安保住了,节镇们假惺惺恭喜一番,然后提起自己有一个还未娶妻的儿子或是孙子或是侄子或是兄弟,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诸如此类云云。   九宁合上折子,狐疑地看一眼李昭。   看她一脸茫然,李昭神色微动。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竟有点哭笑不得的感觉。   他道:“他们想求娶你。”   驻地节镇送来求婚书,有的态度客气,有的态度傲慢,意思很明白,他们想求娶长公主,如果长公主不许婚,那他们只能亲自来长安娶。   □□裸的威胁。   九宁站在书案前,望着那成堆的折子,无语了很久。   卢公眉头轻皱,在一旁道:“此事关系重大,贵主得谨慎挑选。”   官员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片骚动声,宫人的通禀声次第传来,禁卫军统帅匆忙入殿。   卢公心口猛地直跳,“出了什么事?”   军士抱拳,来不及回答,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杨涧大踏步跨进门槛,目光四处乱转,找到九宁的身影,径直朝她走过来。   官员们忙让开。   杨涧抱拳,小声道:“贵主,今早城外守兵来报,城门处突然被人挂了一枚首级,来往进出的民众都看到了。”   九宁已经猜到几分,问:“谁的首级?”   杨涧道:“是袁霆的。末将派人去看过,确认是袁霆无疑。”   他们说话时并没有刻意隐瞒,旁边离得近的官员听到他们的对话,脸色大变。   不一会儿,内殿所有人都知道袁霆的首级被挂在城外示众,一片哗然。   谁下的手?   为什么要斩下袁霆的首级示众?   没等他们理清头绪,殿外一片通传声,又有信使手捧帛书,飞奔进殿。   “贵主,刚刚送到的!”   卢公和李昭交换了一个眼神,等九宁开口。   九宁上前几步,接过帛书,展开来看。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她嘴角轻轻抽了一下。   这一天,平鄂州、定淮南、和李司空合兵将契丹军赶出中原的年轻霸主周嘉行派兵斩下袁霆头颅,并正式向长公主求婚,天下皆知。 第117章   自从长公主回到长安, 往大明宫递送婚书的人络绎不绝,和婚书一起送达宫中的还有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 节镇们许以丰厚聘礼, 允诺为长公主打退凤翔节度使, 条件就是结成姻亲之好。   其中不乏手段粗鲁者,直接挑明利害关系, 暗示如果长安这边不许婚,他们就直接带兵围攻长安。   但和周嘉行比起来, 他们还算得上是委婉的了……   周嘉行居然直接灭了袁霆主力, 还公然将袁霆的首级挂在城门示众!   这不是摆明了威慑其他节镇,不许他们打长公主的主意么?   谁敢,他就砍了谁的脑袋。   卢公等人不寒而栗, 怒道:“欺人太甚!”   “蛮不讲理!”   “狂妄无耻!”   “痴心妄想!”   朝臣们怒目切齿,义愤填膺。   送求婚帖的使者环顾一圈,重重地咳嗽几声,眼神意味深长。   众人面面相觑,安静下来。   使者取出一份战报。   九宁接过战报, 看完,嘴角轻翘。   她把战报递给卢公, 让众人传阅。   众人按捺不住,挤成一堆, 争着看战报上写了什么。   片刻后, 众人反应过来, 目瞪口呆。   ……   战报是从东面送回来的。   不久前, 周嘉行亲自率兵追击契丹军残部。他和东线的阿史那勃格配合默契,成功将契丹军残部堵在一座土城内。契丹军无路可退,顽强抵抗。周嘉行领骑兵不断袭扰契丹军薄弱的右翼,使得对方人疲马竭,方寸大乱,发信向契丹首领求救。   契丹首领没想到周嘉行这厮居然这么难缠,在中原数次阻挠自己南下的计划也就算了,竟然还不怕死地一直追到塞外来了!首领惊惧不已,忙派出几路大军支援掩护主力撤退的残部,要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务必拦住周嘉行。   面对敌军来势汹汹的几路援兵,周嘉行临危不乱,坚决不肯撤兵,继续围城,待对方耗尽士气,他才不慌不忙地攻一次城。   契丹立国不久,军队习惯劫掠边境汉民。之前他们深入中原,打的是速战速决、以战养战的主意,结果被周嘉行和李元宗拖住脚步,曾多次为粮草问题所困扰。如今周嘉行又断了他们的补给线,契丹援军一不做二不休,干起老本行,就地强抢粮草,抄掠各个州县。   他们抢掠的州县是被契丹强行掠走的,境内大多数百姓是汉人。   契丹守军行事暴虐,三五不时“打草谷”,百姓们民不聊生,早就零星爆发过数场起义,皆被镇压。   这一次契丹军再次就地抢粮,老百姓实在忍不下了,再次爆发起义。一千多人趁着夜色摸进城,杀死守将,据城抵抗契丹援军。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各地军民纷纷揭竿而起,响应起义,战火很快烧遍契丹抢掠的所有河北州县。   一封封告急战报雪片似的飞往北方,契丹首领大骇,认为中原虽然乱成一团,自己可以轻易占领几座州县,但却难以征服汉人百姓,接连几场大败,惹动思乡之情,丢下残部,率兵返回草原。   周嘉行一举击溃契丹残部,斩首数千余级。   据说契丹首领回到王庭后病重,契丹诸部落为争夺王位发生冲突,几年之内无暇南下。   长达近两年的契丹南侵,至此平定。   ……   大殿内安静了很久,落针可闻。   许久后,一位文官不甘心地道:“传首于上都,有失仁德!”   众人心有戚戚焉。   在他们看来,周嘉行到底是草莽出生,手段血腥,没有大家气派。   上位者,还是得有基本的仁德之心,方能善待百姓。   但他们不敢说出口……这位周使君,硬生生把契丹首领气了个半死……他要是一怒之下发兵来抢长公主,他们该怎么办?   九宁眼观鼻鼻观心,卷起求婚帖,掖进袖子里。   不能怪朝臣们反应这么大,周嘉行这架势根本不像求婚,倒像是逼婚。   尤其他刚刚大败契丹军,杀袁霆、传首长安的举动看起来更像获胜后耀武扬威的挑衅了。   其他节镇的威胁是□□裸的,他的威胁……血淋淋的,杀机凛冽。   谁会在送求婚帖的时候顺便送一颗人头?还大张旗鼓地挂在别人家门口?   果然他那些温和的忍让只是表象,分别一年也没能让他收敛脾气,骨子里就是说一不二,容不得她拒绝……   这种时候,她还是先保持沉默吧。   见九宁反应平静,卢公欲言又止,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了许久,转头去看李昭。   李昭亦神色淡然,似乎完全不意外于周嘉行会送来求婚帖。   一个个念头像闪电一样转过心头,卢公脸色变了几变,朝李昭使了个眼色。   九宁没有公开表态,朝臣们不敢也不好意思多问。   他们只能旁敲侧击地表达对这事的忧虑。   “贵主心中可有属意人选?”   “杨节度使那边可有信来?”   “眼下契丹撤军,李司空和周使君之间必有一战,李司空家大业大,兵马雄壮,周使君年轻,底子薄,身份也低……”   九宁只做听不懂的模样,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亲兵立刻跟上去,簇拥她回寝宫。   朝臣们目送九宁的背影远去,无奈地摇摇头,商议了些其他琐事,各自散了。   卢公和李昭并肩出了正殿。   “大王……长公主和周使君莫非是旧识?”   李昭淡淡嗯了声。   卢公心中了然。   难怪作风稳重、一直忙于和契丹作战的周嘉行竟然会分心派兵千里迢迢远赴京畿取袁霆的首级,还如此高调地将他对长公主的企图昭告天下。   这太不符合他低调周密的行事风格——除非他见过长公主,并且迫切想要求娶长公主,以至于无法容忍其他节镇肖想长公主,所以才会沉不住气。   长公主血统高贵、有倾国倾城之姿,周嘉行见过长公主,心生爱慕,这并不出奇。   也难怪长公主对周嘉行送来的求婚帖态度不一样。   周嘉行是横空出世、扬名立万的少年英雄,和其他早已儿女成群、姬妾如云的节镇比起来,长公主肯定更愿意嫁给这样文武全才而且还未婚配的年轻郎君。   如果不计较出身,倒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佳人。   对国破家亡的长公主来说,与其嫁给其他各怀心思、后宅错综复杂的节镇,还不如嫁给出身低微、没有什么底子的周嘉行,这样一来,长公主就能轻而易举控制后宅。   卢公心绪难平,心里激荡着沉重的矛盾。   一方面,他认为周嘉行是除杨涧之外最好的驸马人选。   另一方面,他又怕周嘉行另有谋算。   现在北方有能力重拾破碎河山的霸主屈指可数,周嘉行就是其中之一,他深不可测,稳扎稳打的同时锐意进取,辉煌人生才刚刚拉开大幕。长公主下嫁于他,强强联合,必定会影响很多人的命运。   可以说,他们的婚姻决定了天下局势。   卢公沉思半晌,叹口气,摇头苦笑道:“嫁还是不嫁……也不是我们能说了算的。”   一来,长公主身份特殊,觊觎她的人前赴后继,他们根本无力保护长公主。周嘉行现在只是送上求婚帖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等他返回中原,亲自带兵来长安求婚,他们能抵抗吗?   二来,长公主不是他们的傀儡,不管他们怎么看待此事,长公主自有打算,没他们置喙的余地。   卢公叹息了一会儿,扭头问李昭:“大王觉得长公主会不会答应周嘉行的求亲?”   李昭脚步没停,缓步走下石阶,长袖拂过阶旁茂盛的花丛,扫落一地落英。   高耸的宫墙背后传来欢快的嬉笑声,趁着天气晴好,公主、后妃带着宫人在御花园打秋千、踢皮球,有人引吭高歌,歌声清亮而高亢,像扯得紧绷的细线,拂过涟漪轻荡的湖面,穿过云兴霞蔚的花树,飘过蓊郁繁盛的密林,直抵晴空。   几个月以前,他以为长安必定会遭到乱军铁蹄践踏,抱着必死的决心守卫大明宫。   如今,繁花似锦,群芳争艳。   恍如隔世。   李昭低头,手指拈起一片落在宽袖间的粉艳花瓣,轻轻摩挲。   “答应还是不答应……随她自己决定。”   卢公脸上掠过一丝惊诧之色,扫他一眼。   李昭轻声道:“卢公,我不是王允,她更不是貂蝉。”   卢公尴尬地笑了笑。   他刚才确实想到这个了。   以长公主的身份和她的美貌,她能轻而易举挑拨离间。如今长公主还没有主动朝哪方势力示好,几大节镇就为了她明争暗斗,盘踞在京畿周围的势力暗流涌动,不再是凤翔一家独大的局面,周嘉行还直接出手杀了袁霆。   如果长公主略动一下心思,比如先向李元宗表达许婚之意,再将此事告诉周嘉行……   届时,长公主可以不踏出长安一步就将天下节镇玩弄于鼓掌之间,不费一兵一卒便促使各大节镇内斗,不断消耗他们的兵力。   就像当年王允利用貂蝉离间董卓和吕布那样。   当然,这些仅仅只是卢公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念头,想想罢了。   两人在岔道前分别。   李昭转身回自己的寝殿。   身后内侍犹豫了一会儿,鼓起勇气小声问:“大王……您不会那么做吧?”   李昭停住脚步。   “你怀疑我想利用她的婚事?”   内侍低头。   李昭没有回头,“朱鹄,她是不是救过你?”   内侍浑身僵直,沉默了一会儿,道:“是,奴欠贵主一条命。”   ……   那是几年以前的事了,朱鹄奉命护送使者去江州宣旨,趁周家没有防备时暗中掳走九宁,带她上京,欲以她要挟周都督。后来路上出了意外,他们落入山贼窝中,九宁遇上周嘉行,而他被伙伴们救了出来。那时他以为命令是李昭给的,后来被伙伴从山贼寨子救走后才知道李曦在里面做了文章,李昭并没有要求他们掳九宁入京。   再后来,朱鹄回到李昭身边,李昭并没有惩罚他,仍旧信任倚重他。他对李昭感激涕零,虽然觉得自己亏欠九宁,但在后来李昭算计江州、鄂州和九宁时,他依旧选择站在李昭这边。   朱鹄再次和九宁重逢的时候,在蜀地。   李曦流亡蜀地,被梓州刺史邓珪强行扣下,李昭暗中联络邓珪的妻舅,埋伏人手,救出李曦……那晚朱鹄假扮成报信的士兵闯入邓府,和站在门外的九宁打了个照面。   只是匆匆几瞥,朱鹄知道自己被认出来了。   九宁没有拆穿他,笑意盈盈地扫他一眼,挪开视线,就好像不认识他一样。   这几年,朱鹄其实可以有很多机会见到九宁,但他心中有愧于对方,一直刻意避免和九宁见面,直到这晚,避无可避。   九宁没有忘记他,一眼就认出他了,并且从他的出现推断出李昭就在附近。   然后就没有其他了。   朱鹄愧对九宁,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他曾无数次想象过如果当面被九宁质问或者奚落时要怎么回答她,请她原谅自己。   然而九宁根本不在意他,认出他以后,也仅仅只是诧异了一瞬,心思就都放到他的主人李昭身上了。   他的挣扎,他的犹豫,他的愧疚,九宁以前不在乎,以后也不会在乎。   朱鹄依然还是那个默默跟随在李昭身边的忠心内侍,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   ……   李昭立在花池子前,听朱鹄道明往事,缓缓道:“早在蜀地的时候,她就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我回长安,她并不意外,我和什么人有过来往,她一清二楚……”   他顿了一下,话锋一转,“是不是你?”   朱鹄大惊,脸上血色尽失,撩起袍子,跪地道:“大王,贵主确实救过奴,奴愧对贵主,但奴对大王的忠心日月可鉴!而且贵主虽然认出奴,但从未挟恩相逼……”   他脸色苍白。   “贵主认出奴后,根本没和奴说过一句话。”   九宁没有逼他背叛李昭。   李昭拂袖拨开低垂至膝前的柔软花枝,“我信你。”   九宁确实在监视他,但她从来没避讳这一点,对他这么不客气,自然不会花那么多心思以策动他身边内侍的这种方式监视他。   他笑了笑,眉眼间郁气氤氲,“你不用忧心这个,我不会利用她使美人计。”   以九宁的脾性,真想以自己的美貌搅乱天下局势,不会费那么多弯弯绕绕,她会理直气壮地昭告天下:谁打败其他人,谁就能娶我!   到时候,就算知道她故意削弱节镇,各节镇还是会纷至沓来,为她争一个你死我活。   这才是不费一兵一卒就将天下节镇玩弄于鼓掌之间。   想到这里,李昭突然怔了怔,眸光闪烁。   九宁没这么做……   说明她心里早就有了决定,所以不会轻易拿自己的婚姻开玩笑。   她刚才拿了周嘉行的求婚帖……送到大明宫的婚书那么多,大部分她只打开看两眼就丢到一边去落灰……   这是她收下的第一份求婚帖。   也是唯一的一份。   花光潋滟,重重宫墙之间漂荡着如雨丝般的歌声,欢笑声此起彼伏。   李昭闭一闭眼睛。   ……   云州。   直到长安那边传来周嘉行斩杀袁霆,以武力“威逼”长公主下嫁于他的传言,幕僚们才知道自家郞主前不久亲笔写下的那封帖子居然是求婚书!   众人指责陈茅:“你身为郞主亲信,怎么不知道郞主想娶长公主?”   陈茅一肚子苦水:郞主不是钟情于九宁吗?怎么突然间就移情别恋想尚主了?   尚主当然不是坏事,尤其对出身低微、根基薄弱的郞主来说……   可是郞主意志坚定,绝不会因为贪图迎娶长公主带来的巨大利益就抛弃原先定下的首领夫人,而且郞主前几天收到九宁写来的信时表现得和以前一样,一副不许任何人打扰的强大气场……不像是要抛弃九宁的样子啊……   陈茅左想右想,一脑袋浆糊,晕晕乎乎绕到牙帐前,想找周嘉行问个明白。   到了地方,帐帘刚好从里面掀开,淡金色夕光打下来,笼在帘下线条锋利的半边侧脸上。   陈茅忙退后几步,躬身行礼。   周嘉行正和身边一个同样是卷发的使者说话,扫陈茅一眼,撩开帘子,大踏步走出来。   那卷发使者含笑道:“公子已备下美酒佳肴,请使君务必赏光。”   周嘉行淡淡唔了声。   卷发使者大喜,笑着告退。   陈茅认得对方是阿史那勃格的人,皱眉问:“郞主果真要去赴宴?”   周嘉行点点头。   陈茅皱眉道:“郞主,此事怕是不妥。契丹军已然撤出中原……此时您还去河东军营地赴宴,属下怕会生变故。”   周嘉行转身往马棚的方向走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北地各处燃起战火,契丹已然无力南下,东西线盟约名存实亡,他和李元宗迟早要分一个胜负,这一次宴会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得去。   陈茅想起自己过来的目的,拔步追上去,硬着头皮道:“属下最近听说,李司空有意为他的义子阿史那勃格求娶长公主。”   周嘉行停了下来。 第118章   宴会在一座耸立于茫茫草原的土城内举行。   四野茫茫, 荒无人烟,荒芜之地突然出现一座规模不小的城郭,显得有些突兀。烈日当头,身着甲衣、头裹巾帻的河东军兵士沿着城外土路来回巡视,个个人高马大,颇有气势。   河东军兵马雄壮, 声势最壮时,横扫中原,无人敢撄其锋。   虽说几年前李元宗栽了个大跟头,势力严重削弱, 并因为年事已高的原因频频显露出力不从心之态, 但他依然是中原最大的霸主。   前来赴宴的各个部落首领站在土城外, 仰望这座短短几个月间建起的土城, 心中震撼不已。   只有李司空有这样的魄力和财力,能够在荒野之地开辟一座崭新的城镇!   城中人声鼎沸, 城外烟尘滚滚, 几十骑人马肩披金光,从西边飞驰而来, 放慢速度, 静静穿过大道, 慢慢往城东新建的帅府行去。   路边行人大多是河东军兵士、小吏和运送粮草的边民,认出这一队人马中为首的那个相貌俊朗、剑眉星目的年轻男子正是隐隐有和司空齐名势头的周嘉行, 纷纷驻足观望, 小声议论。   周嘉行手挽靠缰绳, 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没有对河东军的警惕,也没有那种只带几十个精骑就敢深入河东军驻地的孤傲轻狂。   他面色如常,眸光平静,就仿佛他只是赴一场普通的宴会而已。   道旁其他部落的来客见状,悄悄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这周嘉行的胆子未免太壮了!就不怕李司空来一个鸿门宴?   一路有兵士快马来回于城中报信,世子李承业知道周嘉行来了,亲自出来迎接。   上次盟会他精心布置,结果不仅没能如愿打压周嘉行,还被对方吓得魂不附体,而且差点搅和了盟约,被李元宗臭骂了一顿,这一回他没敢随便动手脚,态度亲和而热情。   周嘉行翻身下马。   他身后的精骑跟着下了马背,动作整齐划一,几十双兽皮靴同时踩在地上,声音汇到一处,震得人头皮发麻。   众人心头凛然:常胜之师,果然不同凡响!   李承业眼神闪烁,笑道:“使君悍勇,帐下亲兵也非池中物!”   周围等着看热闹的人群差点惊掉下巴:世子肚量狭窄,一次次在周嘉行手里吃亏,心里肯定恨不能把对方碎尸万段,今天这是吃错了药还是脑子让李司空锤出毛病了,怎么对周嘉行这么客气?   李承业看也没看其他人一眼,若无其事地继续和周嘉行攀谈。   面对陡然热情起来的李承业,周嘉行面不改色,示意其他亲兵离去,只带了六个亲随,随李承业一道踏入帅府。   其他人都来了,府中堂屋早已备下丰盛佳肴。   草原远离繁华市镇,交通不便,别说那些罕见的山珍海味,就连寻常的新鲜菜蔬也难得一见,但席间却满目琳琅,海陆奇珍应有尽有。   为让来客们尽情享乐,堂屋前的宽阔场地里搭了几座帐篷,篝火熊熊燃烧,仆从正在现宰活羊、活鹿,预备蒸烤。   等众人落座,李承业两手一拍。   乐声响起,身穿彩衣、腰系丝绦的舞姬扭着细软柔韧的腰肢走进堂屋,和着乐声舒展藕臂,翩翩起舞。   众人久在塞外,乍一下看到一群貌美如花的女人,眼睛都看直了。   李承业仔细观察周嘉行的反应,见他进了堂屋以后直接找位子坐下,似乎对歌舞没兴趣,舞姬一个个绕到他的坐席前献媚,他连眼皮都没撩一下,心中暗暗发笑:都说几个月不见女人,母猪赛貂蝉,自己搜罗来的舞姬个个风情万种,比真貂蝉也不差什么,看周嘉行能正经到什么时候!   酒过三巡,席间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心不在焉地吹捧李司空几句,眼珠子跟着身段婀娜的舞姬转动。   反正最后有资格划地盘的只有李司空和周嘉行二人,其他人只能跟着喝点汤,他们何必出头呢?与其辛苦钻营,还不如等李司空和周嘉行分出胜负后再浑水摸鱼。   众人无心生事,李承业另有打算,周嘉行一言不发,于是这场宴席其乐融融,难得没有人变脸。   直到阿史那勃格突然出现。   他卷发披肩,一身骑装,脚踏蛮靴,手里提了只献血淋淋的白色大鸟,大踏步走进堂屋。   舞姬们吓得尖叫。   李承业看到自己的义兄弟,脸色立马变了,皱眉摆摆手。   乐声立刻停了下来。   “成何体统!”   李承业扫一眼阿史那勃格手中还在不停往下淌血的野鸟,略带不屑地道。   阿史那勃格脸色一僵。   旁人忙帮着打圆场:“勃格是神射手,这是刚游猎回来?”   “难得,这种白鸟向来只在云层间高飞,也只有勃格才能射得下来!”   趁众人缓和气氛,仆从快步走进屋,拿走阿史那勃格手里的野鸟,打扫干净从门口到堂前一路蜿蜒的血迹。   乐声再度响起,舞姬们平静下来,继续起舞。   阿史那勃格环顾一圈,不知道自己该坐那里。   河东军部将不敢和他对视,看到他朝自己看过来,立刻扭头和旁边的人说话或是摇摇晃晃做出醉酒之态。   阿史那勃格举步,似乎挑中了一个席位,那席位上的部将撒开酒杯,然酒液洒满衣袍,然后顺势仰躺于簟席上,直接占据整个席位。   李承业手擎琉璃酒盅,看着所有人冷落阿史那勃格,眼里闪过一抹快意。   李元宗诸子排挤义子的事,众人早有耳闻,强忍尴尬,继续谈笑。   这时,周嘉行突然站了起来。   众人吓了一跳,忙放下手里的酒盏,不约而同朝他看过去。   周嘉行薄唇紧抿,离席,走到阿史那勃格面前,示意他出去说话。   阿史那勃格松口气,立刻跟上他。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堂屋,周嘉行的亲兵随后起身离席跟过去,一行人很快走远了。   众人面面相觑。   目送二人走远,李承业先怔了怔,随即抚掌轻笑,一脸果然如此的笑容,扭头对身边幕僚道:“你的主意不错,勃格真的上当去求娶长公主了!这回不仅父亲会勃然大怒,周嘉行也不会放过他,我看他还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幕僚谦虚道:“这都是世子的计谋,属下只是帮世子跑腿而已。”   李承业一口饮尽杯中酒,哈哈大笑。   从幕僚口中得知父亲不希望勃格尚主而且周嘉行那边很可能想求娶长公主后,李承业灵机一动,想了个一箭双雕的法子:骗阿史那勃格去求娶长公主,让他激怒父亲的同时彻底得罪周嘉行,届时,天下再大,也没有阿史那勃格的容身之地!   顺便也能刺激一下周嘉行,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这主意并不高明,但是阿史那勃格实在太蠢,问都没问一句就被幕僚说动,写了封求婚帖送去长安,如今世人都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李元宗也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这边千叮咛万嘱咐要幕僚给义子挑一个门当户对的正妻,义子却不声不响背着他向朝廷求婚,闹得沸沸扬扬,这不是成心和他作对吗?   骗阿史那勃格的目的达到一半时,李承业已然心花怒放,今天又等到周嘉行和阿史那勃格决裂,他满心舒畅,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透出得意两个字。   ……   阿史那勃格以为周嘉行在为自己解围,心中感激,笑着告诉他,“这座土城靠近水草丰美、适宜放牧的海子,你我自上次合围契丹军后就没见过,阔别已久,今天一起去游猎一番,比试比试骑射,如何?”   他说着话,吩咐左右卫士去准备弓箭。   周嘉行摆摆手,沉声问:“你向长安求亲了?”   阿史那勃格楞了一下。   他知道周嘉行可能会因为这事来找自己,但没有想到周嘉行会这么直接,中途从宴席上出来,居然就是为了这事?   这太不像他的作风了。   阿史那勃格挠挠头皮,点点头,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位长公主出身高贵,又是个绝世美人,我正好要迎娶正妻,想斗胆试一试。”   他顿了一下,看向周嘉行。   “我知道你也给长公主送了求婚帖……你我公平竞争,如何?”   周嘉行抬起眼帘,神色仍旧淡淡,眼神却明锐锋利。   像雪片般的薄刃,一下一下刮过阿史那勃格的脸。   阿史那勃格愣住了,反应过来:“你果真想娶长公主?不是为了壮大实力联姻……是真的想娶她为妻?”   他还以为周嘉行想娶长公主只是出于政治利益的需要,所以在听说对方和自己一样也想娶长公主时,并没有纠结恐慌——他们是朋友,同时想娶一个优秀的女郎为妻,那便各凭本事罢!   可周嘉行现在的表现告诉阿史那勃格,自己的朋友很可能爱慕那位长公主。   周嘉行看着阿史那勃格,一字字道:“不错,我想娶她。”   阿史那勃格半天回不过神,眸子里满是愕然。   “这……”他继续挠脑袋,皱眉思考了半晌,喃喃道,“苏郎,你也看到我在这里的处境了……我义父很看重门第,或许只有等我娶了长公主,他老人家才会真正把我当儿子……”   他性情豪爽,想通之后并不打算隐瞒自己的心思,挺直脊背,示意卫士把弓箭、箭囊取来。   “苏郎,既然你我都想娶长公主,不如我们来比试一场,分出胜负,输的人自愿退出竞争,痛痛快快,又不伤兄弟和气,你看怎么样?”   周嘉行站着没动。   阿史那勃格接过箭囊,几步跳下石阶,翻身上了马背,回头见周嘉行一动不动,双眼微眯。   沉默了许久后,阿史那勃格苦笑了一下。   “苏郎,我的骑射不如你,和你比试,我一分胜算都没有。”他骑在马背上,拿锋利的箭尖擦擦发痒的鬓角,笑骂,“你就不能陪我比试一场,好让我输一个心服口服?”   他知道自己比不过周嘉行,不论是心智还是其他。坚持要比试,只是为了两人之间同病相怜的情谊。   周嘉行重诺,虽然也有一肚子的谋算,但手段磊落,阿史那勃格素来佩服强者,欣赏他,也敬重他。   他们幼时都饱受欺凌,都因为血统原因被别人排斥抵触,深刻理解什么是弱肉强食。   像他们这种出身的人,要么臣服于现实,变得唯唯诺诺,麻木不仁,要么心底只剩下恶,把曾经加诸自己身上的痛苦成倍地宣泄到其他人身上。   周嘉行哪一种都不属于,他接受现实,承认现实,不断让自己变得强大,清醒理智到近乎无情。   正是因为了解他,阿史那勃格才会提出来一场比试。   简单干脆,凭实力决定谁赢——这正是周嘉行一直以来奉行的准则。   这一次他为什么不比了?   阿史那勃格翻身下马,手中长弓递到周嘉行面前,笑着道:“你是我的朋友,朋友之间应该坦诚以待,我们比试一场,输了的人绝不会心生怨恨!你这人素来爽快,今天是怎么了?”   他故意板起脸,“难道你不把我当朋友?”   以前他们也比试过,有时候是为了猎物,有时候是为了作战方针,赢的人获胜,输的人愿赌服输,简单明了。   周嘉行没接长弓。   他垂眸,望着打磨得闪闪发亮的弓身,嘴角轻轻翘了一下。   “我不和你比。勃格,这一次和以前不一样,赢了,她是我的,输了,她还是我的。”   所以用不着比试。因为即使比了,不论输赢,他都不会允许她离开自己。   阿史那勃格愣住了。   片刻后,他缓过神,“你竟然也有不遵守约定的一天?”   周嘉行一笑,一把抓过长弓箭囊,一个纵身跃出回廊,抬起头,肩背绷直,拉开弓弦,连珠箭发。   这一个拉弓,气势雄浑如山,霸道雄健。   一连几声锐响划破塞外干冷的空气,箭矢激射而出,窜向高空。   少倾,啪啪落地声响起。   一行飞雁来不及发出悲鸣,委顿坠地。   这一番动静引来不少河东军将士,众人围在长廊前,目睹周嘉行连珠几箭射落头顶飞过的群雁,齐声惊呼。   一片如雷的赞叹叫好声中,周嘉行撒开长弓,神色如常。   阿史那勃格呆呆地看着他。   只凭这几箭,周嘉行就赢了。他有绝对的把握能赢自己,但是他就是不和自己比试。   因为对周嘉行来说,比试没有意义。   他愿意为一个女子抛弃自己的所有原则。   阿史那勃格愣了半晌,忽然问:“其他人呢?”   他会怎么应对其他拦在他面前、想和他抢夺长公主的人?   周嘉行看他一眼,淡淡道:“杀了。”   阿史那勃格张大嘴巴,哆嗦了一下。 第119章   这天傍晚, 正主李元宗摆足了架子,终于在日暮时分抵达土城。   李承业、阿史那勃格和其他河东军部将不敢怠慢,规规矩矩站在道旁迎候。   成功将不可一世、叫嚣要在几个月内牧马中原的契丹军赶回老巢,李元宗春风得意,笑容满面,骑着一匹神清骨俊的健硕骏马,一身华光闪耀的明光铠甲,缓缓驰过长道, 身后足足几百个精骑簇拥着他入城, 排场极大。   霞光斜斜笼下来, 罩在李元宗那身华丽的甲衣上, 打磨得比波斯铜镜还要光滑的铠甲发出耀眼的光芒, 熠熠夺目。   道旁围观的边民被李元宗气势所慑,匍匐跪地,纳头便拜, 山呼“司空威武”。   李元宗威风八面, 神气十足,频频朝人群挥手致意。   不远处的小巷子里,怀朗骑马立在一处隐蔽的角落里,嘴角一撇,扭头对身边的周嘉行道:“司空最计较排场,每次出征或是凯旋, 诸子和河东军部将不管身在何处, 必须前去迎送。”   据说曾有几位公子忙于公务, 实在无暇为父亲充场面,只能让副将代替自己,结果被李元宗骂了个狗血淋头:老子要去打仗了,你身为儿子,居然不来送一送你老子,你这是不孝!老实交代,你是不是盼着老子回不来?!   自此后,只要是李元宗出征或凯旋的日子,就算天上下刀子,他的儿子们也绝不会缺席,一个都不会少。   李承业在诸子中才华不显,之所以能得到李元宗的喜爱,就是因为他有一次病得爬不起床也坚持要为李元宗送行,哭得梨花带雨、肝肠寸断,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抱着李元宗的马脖子,苦苦哀求李元宗留下来。李元宗当时大为感动,认为这个儿子虽然没什么出众的地方,但是却是真心敬爱自己的孝子。   其他在场的儿子被李承业这一番矫揉做作恶心得直翻白眼,恨不能吐他一身,结果他们的父亲李元宗却偏偏吃这一套!   眼见李承业越来越得李元宗的喜爱,其他儿子只能按下不屑,狠一狠心,和李承业一样厚着脸皮装疯卖傻,争相向李元宗卖好。   于是李元宗的排场越来越大了。每次他出征,儿子们一个比一个哭得响亮,他归来,儿子们泪眼汪汪,不停拿袖子拭泪,一副喜极而泣之态。   周嘉行扯一扯缰绳,目光扫过道旁等候的人群。   阿史那勃格站在诸子最后,他的那头卷发,迥异于旁人的肤色、五官、瞳色和其他人对他的冷淡态度都让他显得格外格格不入。   怀朗轻声道:“郎主,阿史那勃格和李司空诸子不和,备受排挤打压,河东军部将中出身底层、靠军功一步步爬上来的人大多同情他的处境。如果我们能拉拢阿史那勃格,只需略施小计就能让李司空诸子内斗,那河东军就是一盘散沙,不足为惧!”   周嘉行摇摇头,拨马转身,道:“勃格不会背叛李司空。”   怀朗的表情有些疑惑,“他救过李司空,李司空却屡次忽视冷落他,坐视亲儿子嘲笑打压他……”   但凡是有血性的人,怎么会甘心被如此对待?   周嘉行看着东边的方向,似乎在出神,笃定地道:“他敬重李司空,视如亲父。”   他理解阿史那勃格对李元宗那种坚定的忠诚,因为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一旦认定什么,很难更改。   怀朗顺着周嘉行的视线往东边瞟几眼,轻咳几声,道:“郎主……自从阿青他们将袁霆的首级送去长安,就没有九娘的信过来……”   周嘉行没说话。   “郎主,也许九娘生气了。”   怀朗说完这句,暗暗叹口气,想他本是一个居无定所、放浪形骸、以刺探获取情报为生的浪荡子,为什么这几年越来越婆妈了?   他的目标是为郎主构建起秘密情报网,而不是指导郎主怎么讨好意中人啊!   可郎主哄小娘子的手段实在太……太不争气了,他真的看不下去,只能出言提醒,不然郎主这辈子别想抱得美人归!   周嘉行听了他的提醒,神色不变,“为什么生气?”   怀朗扶额,道:“您不怕吓着九娘吗?传首京师的时候送上求婚帖……九娘那么讲究,怕是要恼。”   周嘉行嘴角一扯,仿佛在笑。   “吓不住她。”   九宁一开始很怕他,真的被他吓崩溃了,可在一次次试探、知道他拿自己没办法后,她又得意起来了。   这种得意很含蓄,可能连她自己都没察觉。   周嘉行起初没发现,后来慢慢感受到她放松之下那种娇气的、理直气壮的信赖,他不动声色,继续纵容。   他知道,只要自己哪一点没有做好,她肯定会立刻缩回壳子里去,再想哄她出来就难了。   所以他得小心翼翼。   他很迫切,也很耐心,在逼迫她彻底坦白之后一点一点引诱她放松警惕,适当地给她自由,让她没有防备,然后趁机得寸进尺。   她看清他的真面目,索性破罐子破摔,放开一切,胆子也愈发大了,当时都敢大摇大摆当着他的面离开,现在又怎么会被袁霆的首级吓到?   而且将袁霆的首级传首京师,为的是震慑其他节镇,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她懂得他的用意,不会为这事恼怒。   她那么讲究,他又怎么会用这种法子请婚。   宴会过后,河北尽归于李元宗,他会拿下汴水流域,然后南下回鄂州。   等理清和江州的关系,就该她兑现诺言了。   周嘉行抬头,目光越过斑驳的土墙,看向远方。   她有没有想他?   不管有没有,她都得回来。   ……   是夜,土城内满地篝火。   巡视的士兵从城墙往下看去,火光从帅府方向朝四面流淌开来,似盈盈闪烁的璀璨星河。   堂屋内气氛僵持,两方人马正在对峙。   李元宗已脱去甲衣,换了身织金宽袖锦袍,坐在上首,身后亲兵簇拥。   周嘉行就坐在他侧面的席位上,窄袖袍服,不卑不亢,年轻而俊朗的脸庞在烛火映照中透出几分肃杀,平时收敛起来的锋芒此刻于无声中迸射而出,锐意惊人。   李元宗看着周嘉行,就像在看年少时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自己一样,他也曾年轻,也曾初生牛犊不怕虎,也曾如一颗冉冉升起的星子那样划过长空,引来世人的瞩目和赞叹,他的光芒曾铺天盖地,震撼天下。   长江后浪推前浪,他老了,差点死在儿子和部下的背叛之中。现在,轮到年轻人搅翻整个天地。   李元宗回过神,扫一眼自己的儿子们,嘴角一撇。   生子当如是,儿子不行,还有孙子,周麟居然有一个这么出色的孙儿!   自己的儿孙们要么太聪明、野心太大,以至于想要杀他们老子取而代之,要么就是蠢得无可救药,每天只知道盯着其他兄弟,除了擅长给兄弟使绊子之外,一无是处!   这时,李承业刚好捧着一盏温酒送到李元宗面前。   李元宗心里正窝火,拂袖扫开儿子,示意幕僚取来舆图。   周围的公子们同时发出不屑的嗤笑声。   李承业咬咬牙,收走酒盏。   李元宗摆了摆手。   他先软化了态度,河东军将们忙收回恶狠狠的眼神。   另一边,周嘉行微不可查地摇摇头。   他身后的亲兵退后半步,回到席位上,不过手还放在佩刀刀柄上。   双方各退一步,屋中的气氛渐渐缓和下来。   早已汗流浃背的众人悄悄吐一口气。   还以为要打起来呢!   等众人从刚才紧张的僵持中缓过神,幕僚缓缓展开舆图。   席上宾客知道最关键的时候到了,纷纷放下酒盏,屏息凝神,一眼不错地盯着舆图。   舆图上并没有详细的标注,但在座的都不蠢,很快看出舆图有些不寻常:上面将契丹撤兵后的广阔北方一分为三。   这三部分地域中,河北那一块地盘最大。   河北肯定尽归于河东军——这一点众人心知肚明。   周嘉行要徐州,李元宗之前已经默许:河东军无力控制整个中原,必须让出一部分利益,而且周嘉行是西线主帅,参战后一战扭转局势,缓解东线压力,然后逐步往东推进,也是抵抗契丹的主力。   其他人也能跟着占点便宜。   李元宗自矜身份,难得开口,给李承业使了个眼色。   李承业会意,朝众人致意,含笑道:“此次打退契丹,列位居功甚伟,家父已上疏圣人,为列位请功。”   宾客们忙称不敢,笑着奉承李元宗。   不需要试探朝廷的态度,现在朝廷就是个摆设,只要李元宗开口,那么地盘就这么分好了。   没有人提出质疑。   众人偷偷看周嘉行,发现他神色平静、也没有流露出不满,心中暗暗松口气。   还好一切顺利,要是两边打起来了,遭殃的肯定是他们这些夹在中间的小喽啰。   谈完正事,李元宗哈哈大笑,起身出了堂屋。   众人跟着站起,跟在他身后,一起加入到狂欢的人群中。   舞姬婀娜起舞,乐伎奏起琵琶、筚篥、箜篌、 羯鼓,吹起羌笛,男人们传递美酒,踏着调子舞动,歌声和笑声汇成一片。   李元宗年纪大了,不愿在众人面前露怯,更不愿放下身段和众人同乐,随便挑了个舞姬搂着走了。   剩下的人尽情享受这一场盛大的夜宴。   周嘉行没有喝酒,坐在篝火旁,和幕僚陈茅小声交谈。   不断有人过来敬酒,或明示或暗示,表达自己的投靠之意。   他们想过了,以他们的实力,此生都无法问鼎中原。不久后李元宗和周嘉行之间必有一战,而他们很有可能沦为李元宗和周嘉行大战的牺牲品,为了保住荣华富贵,必须从李元宗、周嘉行中选一个投效。李元宗贵为司空,乃世家之后,家大业大,帐下能人无数,虽然胜算大,但自己投过去了,根本不会得到重视,很快就会被其他人吞并。而周嘉行根基浅薄,帐下缺少能人英才,他们投靠过去,以后肯定大有作为。   因此,今晚成了接近周嘉行的最佳时机。   投效者一个个过来示好,陈茅心花怒放,不过脸上并没有露出,客气地和众人周旋。   一片欢快的笑闹声中,喝得半醉的李承业走到周嘉行面前,揽住他肩膀,笑着道:“现今齐州、青州群龙无首,周使君乃俊才,家父已写下奏疏,推举周使君兼领齐州、青州。”   他们周围安静了一瞬。   竖着耳朵偷听的众人呆了一呆,对视一眼,小声议论。   李司空竟然不防备周嘉行,还大方地把齐州和青州交给对方?   这两州附近可是有盐池的呀!盐池能带来巨大的税利,哪里有盐池,一定会招来各大节镇的垂涎,当年朝廷和节镇打成一锅粥,为的就是盐池的归属权,李司空倒好,直接把盐池拱手让给周嘉行?   司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方了?   众人神色古怪。   李承业以为周嘉行肯定会因为齐州、青州而心神动摇,特意停顿下来,给周嘉行反应的时间,接着,以玩笑的口吻道:“使君还未婚配?”   众人听到这句,心头雪亮:原来司空瞧上周嘉行了,想招人家做娇客哩!   娶了司空家的千金就能得齐州、青州……司空还真是大方。   周嘉行并不像李承业想象中的那样露出惊喜的表情,他依然还是那副神色。   陈茅悄悄抹汗,笑着插话进来道:“多谢司空美意……”   话锋一转,“只可惜,郎主已经定亲了。”   李承业怔住。   周围偷听的众人也愣住了。   周嘉行什么时候定亲的?他不是想娶长公主吗?长公主那边还没有回音啊?   等等,李司空愿意让出齐州、青州,周嘉行一点都不动心?   众人瞠目结舌。   周嘉行没有解释什么,转身回营帐。   李承业脸色阴晴不定,看着他的背影,侧头和身边的人说了几句话。   ……   酒宴还未结束,周嘉行提前离席,刚脱下满是酒腥味的外袍,帐外传来脚步声。   亲随的声音透出几丝迟疑:“郎主,李司空派人送来的……”   帐帘掀开,一阵清雅香气和着夜风涌入营帐。   周嘉行回头扫一眼门口。   烛火摇曳,宝光浮动。   四名仅着纱裙的美貌女郎站在他面前,肌肤若雪,娇美妩媚,线条玲珑有致,苗条又不失丰满韵致。   周围的亲随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都是男人,刚饱食一顿,饮了烈酒,见到烛光映照中尽显妖娆的四位女郎,谁能不心浮气躁呢?   周嘉行眉心轻皱。   难怪今晚总有人过来劝酒,席间菜肴也大多是大补之物。   他没有动怒,也没有其他表情,挥了挥手。   亲随应喏,眼神示意四名女郎出去。   女郎们立刻红了眼圈,频频回头看周嘉行,如伫立风中的花朵,颤颤巍巍,我见犹怜。   亲随没敢放她们回去,试一下都不敢。   营帐外,怀朗抱着一只已经空了的酒囊,踉踉跄跄走上前,看一眼四名女郎灰头土脸离去的身影,打了个酒嗝,眼珠一转。   他决定给九宁写一封信。   ……   这年入秋前,契丹狼狈逃回草原。东西线将士欢聚一堂,庆祝此次大捷。席间,李元宗和周嘉行达成协议,河北尽归李元宗,周嘉行只得了徐州等地,其他地盘由参战的其他节镇瓜分。   消息送抵长安,九宁看罢,掩上奏折。   多弟站在一边为她研墨,看她神色有异,轻声问:“贵主累着了?”   九宁摇摇头,望向窗外,神情有些感慨,“多弟,你想回江州吗?”   多弟呆住了。 第120章   九宁凝望着轻纱掩映中的排窗。   内殿是皇帝平时召见大臣、处理公务的地方, 现在这里是她的寝宫。   透过青绮色窗扉, 可以看见在殿外长廊前值守的骑军卫士。   他们是侥幸在乱军铁蹄下存亡的世家子弟,家族成员大多数已经葬身在战火中。还有一部分骑军卫是阵亡将士的子孙。   这些人奉诏入宫护卫九宁。   他们家破人亡, 彻底失去家族的荫蔽,以后的荣华富贵都必须靠自己去挣,自然对在乱世之中给予他们庇护、让他们能够重振家族的九宁忠心耿耿。   九宁并不擅长理政,也不耐烦料理那些错综复杂的琐碎事情,长安渐渐恢复秩序后,政务主要由卢公和李昭处理,她没有贸然插手自己不熟悉的政务, 在雪庭的帮助下,不断收编前来长安投靠的队伍,确保军权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这些是周都督曾教她的。   香案上一只小巧的狻猊涂银熏炉静静喷吐着股股香烟,镂眼里透出微黄的火光。   多弟放下墨锭,“贵主要回江州?”   九宁笑了笑, 收回视线,点点头。   崔贵妃和崔氏都葬在江州,她要回去为两人迁坟, 而且她和雪庭说过,会回周家解释清楚当年的隐秘, 还崔氏一个清白。   还有……她和周都督、周嘉暄分别三年了……   不知道三哥娶亲了没有?   八娘比她年长, 应该已经出阁了, 她嫁的夫君有宋淮南俊俏吗?   十一郎是不是还好好养着她的将军和小黑?   九宁回过神, 继续翻看折子。   多亏周嘉行下令将袁霆传首于京师, 天下节镇终于老实下来,不再一窝蜂往长安送求婚帖,更不会言语放肆、威胁要攻打长安。   袁霆的首级在城门挂了那么多天,他们心有余悸,不敢挑战周嘉行的忍耐度——这个年轻人刚刚把契丹军赶出中原,接下来大军掉头南下,说不定正在寻找下一个目标,谁敢在这种时候冒犯长公主,不是明摆了等着周嘉行来收拾吗?   用不着处理那些大同小异的求婚帖,九宁这几天清闲了不少。   她看完折子,伸了个懒腰,往后靠在栲栳圈几上,长腿伸直,脚指头在袍衫底下扭动。   多弟眼皮低垂,挪到圈几旁,帮九宁捶腿,等九宁放松下来,小声道:“贵主,那京兆这边怎么办?我听长平公主的侍女们私下里议论,说大臣正在商议接圣人回宫的事……”   ……   契丹退兵,中原暂时太平下来,李元宗和周嘉行暂时还维持着和平,这两大势力必有一战。散落各地的朝中大臣陆续归京,他们迫不及待想接李曦回宫,不论如何,长安还是君权的象征。   多弟不希望李曦回京。   她跟在九宁身边,帮着处理所有庶务,起初她只是帮着算账和管内殿的杂事,后来偶尔帮忙在内外朝之间传话,再后来她接手的事情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为方便和外朝官员接触,她穿上圆领袍衫,戴幞头,踏皂靴,日日穿行在宫闱之间,眼界越来越开阔。   宫中地位最高的总管在她面前都得低声下气,那些目中无人的外朝官员见了她也客客气气,称呼她为舍人。   多弟知道,自己只是个奴婢出身的侍从,如今的尊贵和荣耀全部来自九宁。   如果李曦回宫,大明宫的人肯定会转头去奉承他,这样势必会动摇九宁的地位。   多弟心中不服气:李曦自己跑了,长安是九宁保住的,为什么不干脆赶走李曦,让九宁取代他呢?   她一直密切留意长平公主那头的动静,打探大臣们什么时候派人去迎李曦回宫,好提前应对。   这种关键时刻,九宁居然说要回江州!   她这一走,不正是拱手把长安让给李曦了吗?   那她之前的辛苦完全就是白白给他人做嫁衣裳。   她以前只是个娇生惯养、风吹一吹就可能病倒的娇娘子,每天奴仆簇拥,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这几年她辗转江州、长安、成都府,大半时间都在马背上度过,翻山越岭,四处奔波,还得时时刻刻提防碰到四处烧杀劫掠的乱兵,武宗留下许多东西,有钱财,有亲兵,有人脉,要把这些东西用活,得耗费多少心力?   这些辛苦和艰难,多弟都看在眼里。   她替九宁觉得委屈。   ……   九宁听出多弟的话外之音,满不在乎地一笑:“接回来就接回来罢,到底是圣人。”   李曦没兵没将没实权,回来以后又能如何?   多弟欲言又止,沉默了一会儿,换了个话题:“周使君和李司空肯定会打起来……贵主希望谁赢?”   九宁抱着隐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昏昏欲睡,闻言,想也不想便道:“当然想要二哥赢。”   多弟也希望周嘉行赢。   不管周嘉行有多少私心,他肯定站在九宁这边。   她记得九宁说过,当初之所以会选择先从蜀地下手,是因为蜀地地理位置特殊,是天然的割据之地,但蜀地只适合割据,没法进一步壮大,更不会威胁中原。所以中原势力不把蜀地放在眼里,只要蜀地老实交出税赋,谁占都行。   眼下没人打蜀地的主意,等中原平定下来就不一样了,中原霸主肯定会腾出手来收回东西川,到那时炎延和杨涧根本守不住蜀地。   如果李司空赢了,绝对会强迫九宁下嫁。   如果赢的人是周嘉行,那蜀地就还是九宁的。   多弟希望周嘉行能打败河东军。   “那……”她犹豫了一下,问,“那您会怎么答复周使君的求婚帖?”   “答复?”九宁打了个哈欠,“用不着答复,他这是在吓唬别人。”   求婚帖是给天下人看的,他的目的达到了,她回不回复都一样。   等回了江州再亲口告诉他吧。   ……   雪庭要陪九宁一起回江州。   他当初走得匆忙,很多佛经书籍还留在永安寺,得亲自去整理。慧梵禅师嗅觉灵敏,察觉到不对劲以后已经带着徒弟和珠宝逃到大山去了,永安寺现在没人做主。   九宁留下杨涧留守长安,带炎延南下。   雪庭担心杨涧被卢公、李昭拉拢过去,想要炎延留在长安。   九宁笑道:“炎延最可靠,带着她罢,京兆这边让秦家兄弟看着。”   南下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虽然周嘉行答应过她不会动江州,她还是担心两边会起冲突,必须得带上炎延以防万一。   这几年她一直陆陆续续给周嘉暄写信,她知道信肯定会被周嘉行拦下检查,信上没写太多内容,只含糊告诉周嘉暄和周都督她很安全,让他们不必担心。   周嘉暄没回信。   九宁问过怀朗他们。怀朗赌咒发誓说周嘉行没有扣下周嘉暄写给她的信。   后来她就没问了。   ……   土城。   宴会过后,阿史那勃格加入到欢乐的人群当中,痛饮美酒,载歌载舞。   几名卫士经过篝火,聚到一起小声交谈几句,又四散分开。   火光照亮他们的脸,他们神情凝重,额头布满细汗。   阿史那勃格认出他们是李承业的亲兵,眉头轻皱,拒绝一名美貌少女送到嘴边的酒,拔步跟上其中一名卫士。   等到了没人的角落处,阿史那勃格一脚踹翻卫士,“说,你们在密谋什么?”   卫士猝不及防,摔倒在沙土地上,咬着牙不吭声。   阿史那勃格手上用劲,直接扭断卫士的胳膊,冷冷地道:“再不开口,我叫人来送你去见司空。”   卫士疼得钻心,发出一连串惨叫声,断断续续道:“世子……世子要我们埋伏在周使君的营帐周围……一把火烧了营帐……”   李承业要害周嘉行?   阿史那勃格立即放开卫士,转头就往周嘉行的营帐跑去。   营帐周围静悄悄的。   刚才周嘉行毫不留情地把那几个李元宗千挑万选的美貌女子赶了出来。其中一个大概是不甘心,又转身回去,还没进帐就被帐外亲兵一刀拍晕了,还道这只是警告。   之后没人敢接近周嘉行的营帐。   阿史那勃格大踏步走过去,目光扫视一圈,果然看到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他们动手了!   阿史那勃格发出声音提醒周嘉行的亲兵,一个跃身追上那几个身影,大手钳子一样抓住其中两人。   两人惊慌失措,回过头来,抖如筛糠。   摇曳的火光打在他们脸上。   阿史那勃格怔住:“怎么是你们?”   这两人不是李承业的亲兵,竟然是他自己的亲随!   亲随浑身发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时,营帐那头火光冲天,火势很大,一转眼半个牙帐都被火海吞噬。   阿史那勃格回头,望着熊熊燃烧的营帐,脸色阴沉。   这火不对劲!转眼就把营帐烧了个精光,普通的火怎么会烧得这么快?   而且火势这么大,营帐里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也没人出来查看状况……周嘉行去哪儿了?他的亲兵为什么还没反应过来?   阿史那勃格牙关咬得咯咯响。   两个亲随颤声道:“公子……我们也是不得已……”   四周骤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火把的光芒聚拢过来,李承业和其他公子披头散发,仅着里衣,在亲兵的簇拥中靠近,看到阿史那勃格,脸上现出惊诧之色。   “公子!”   “勃格,你在做什么?!”   “你这是要害周使君?”   阿史那勃格环顾一圈,发现自己被包围了。   包围他的,正是他的义兄弟们。   而刚才那几个故意漏破绽让他怀疑的亲兵,此刻就站在李承业背后,眼眸低垂,一副忠心值守的模样。   他中计了。   阿史那勃格放开亲随。   李承业朝众人使了个眼色,痛心疾首地道:“勃格,你和周使君素有交情,怎么能因为求娶长公主不成就暗害周使君?周使君可是父亲的座上宾!”   阿史那勃格冷冷地扫一眼左右。   牙帐已经成一片火海,宴会上的人都围过来帮忙救火,李承业是被人从床上叫起来的,而他站在离起火最近的地方,放火的人是他的亲随,他和周嘉行刚刚因为长公主的事起了点摩擦,现在人赃并获,他百口莫辩。   义父爱面子,不许儿子们在庆功宴上下手除掉周嘉行,他“放火”烧营帐,不仅是明知故犯,害的人还是自己的朋友——义父最恨忘恩负义的人。   阿史那勃格知道,李承业肯定准备了后招,自己根本没法抵赖。   他站在人群当中,看着夜色下狂舞的火舌,一言不发。   难怪几名美人离去后周嘉行的营帐忽然安静下来,营帐外的亲兵也不见了——肯定是李承业动了手脚!   阿史那勃格缓缓闭上眼睛。   周嘉行是为了当面和他讲清楚长公主的事才应邀来的。   他害了自己的朋友。   ……   大火引发骚动,各个部落的人都围了过来。   李承业随手抓了件斗篷拢在肩上,一面让人扣住阿史那勃格,防着他逃窜,一面指挥亲兵赶紧救火。   亲兵呛得直咳嗽,道:“火势太急!”   李承业一脸焦急,眼底却闪过一抹狰狞之意。   他有无数个法子可以神不知鬼不觉了结周嘉行的性命,只要周嘉行一死,他底下那些兵自然群龙无首一击即溃,可父亲李元宗不允许啊——李元宗认为这种小人行径有损他的名声,坚持要和周嘉行在战场上分一个胜负。   李承业没法劝说李元宗改变主意,只能铤而走险。   这一招一石二鸟,既能嫁祸给阿史那勃格,让他彻底失去父亲的信任,又能顺便解决周嘉行这一大劲敌,还能震慑其他节镇……   李承业嘴角轻翘。   混乱中,救火的兵士推来几辆水车,众人齐心协力,很快扑灭大火。   幕僚演算过很多次,还事先在周嘉行的酒水饭菜里加了让人筋骨酸软的药,李承业知道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急着确认结果,抓住兵士问:“周嘉行呢?”   兵士脸上熏得一片黑,摇摇头道:“找到几具尸骨了,不过不能确认是不是周使君。”   听了这句,李承业脸上的得意再也藏不住了。   能接近周嘉行营帐的人只有他自己和他的亲兵,尸骨肯定是他们!大火烧起来后他们不能动弹,只能这么活活烧死。   当年河东军将藏龙卧虎,随便挑出一个都是能以一当十的好手,结果他们都葬身在长安那场大火之中,李元宗也命悬一线,差点葬身火海。周嘉行武艺再高,身边亲兵再忠心,烈火之中,还不是得化为焦炭?   李承业瞥一眼失魂落魄的阿史那勃格,冷笑。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父亲太拖拖拉拉了,阿史那勃格只是个抱来养大的义子而已,他们俩都不是做大事的人,惟有他才能带领河东军横扫天下! 第121章   酣睡的李元宗是被自己的幕僚摇醒的。   若在年轻的时候, 有人深夜接近自己的营帐,即使正在熟睡中, 李元宗也会惊醒, 如今他老了, 反应迟钝,瞪着幕僚看了半晌才皱眉低斥:“天塌下来了?”   除非天塌下来,否则别打扰他困觉!   幕僚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满地打转:“司空,勃格未能求娶长公主,怀恨在心, 纵火烧了周嘉行的营帐!”   侍从捧着灯烛走进来,烛火摇摇晃晃,幕僚的脸上全是汗水。   李元宗愣了一会儿,脸色铁青,抓起侍从送到床边的外袍, 披衣起身。   幕僚紧紧跟在他身侧,一边帮着拿东递西, 一边简略和他说明事情的经过。   “勃格呢?”   李元宗拔腿出了营帐,沉声问。   幕僚道:“人赃并获……世子让人将他捆起来了。”   “周嘉行死了?”   “没法辨认尸骨……周使君入帐后就一直没出来,那几个歌姬亲眼看见的, 应该是周使君无疑。属下派人四下里搜寻,没有发现可疑的人。世子已经着人包围他们的驻地, 他们还不知道周使君身死的事。”   幕僚说完, 抹把汗。   如果周嘉行真这么被勃格一把火烧死了, 其实正好。勃格虽然是意气用事,却为河东军除掉了一大劲敌,没了周嘉行,他手底下那些新兵根本不足为虑。这世上再没有人能阻挡司空的霸业!   李元宗眼神凝重,冷笑了一声。   歌舞早已散去,看热闹的各个部落躲回自己的驻地,不敢冒头。大火已经扑灭,还有几处零星小火苗在夜色中乱窜,空气里一股刺鼻的腐臭味道。   看到李元宗在一众骑兵的簇拥中走来,李承业忙迎上前,“父亲!”   他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李元宗摆摆手,打断儿子的叙述,扫一眼旁边被五花大绑起来的阿史那勃格。   阿史那勃格健壮悍勇,李承业怕他逃脱,足足派了十个士兵守着他,绑他的绳索用的是最结实的鞭绳,用锋利的刀刃割都很难割断。   李元宗缓步走到阿史那勃格跟前,整齐的花白胡子被夜风吹乱了,这让他看起来略显沧桑。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义子。   远处人声嘈杂,河东军将士还在四处搜寻周嘉行的踪迹。   李承业和亲信站在李元宗身旁,眼睛一眨不眨,仔细观察李元宗的反应。   士兵们的手放在佩刀刀柄上,火光摇晃,每个人都神色紧张,屏息凝神,毛发皆竖。   阿史那勃格躺在沙地上,一动不动,轻轻道:“义父。”   李元宗神情木然,扭头,冷冷地道:“别这么叫我。”   阿史那勃格怔了怔,脸上划过失望、痛楚、愤懑和委屈,颓然地闭上眼睛。   “押下去。”   李元宗一字字道,随即抬腿从义子身边走开,头也不回。   亲兵走过来,拖走阿史那勃格,动作粗鲁。   李承业悬了半天的心终于放下了,刻意落后一步,和亲信交换了一个眼神,轻轻舒了口气。   还以为要花一番功夫才能诬陷阿史那勃格,没想到父亲问都不问就选择相信自己,勃格也没有试图申辩——真是天助我也!   马僮早已牵来李元宗的爱驹,他一言不发地爬上马背,甩鞭,往周嘉行亲兵的驻地行去。   李承业忙爬上自己的坐骑,跟上父亲。   快到驻地前时,如雷的马蹄声突然响起,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身着甲衣的军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潮水一样涌向父子二人,声势豪壮。   李承业吓了一跳,忙扬声喊亲兵过来保护自己。   那些人马速度极快,眨眼间就飞驰到父子二人跟前,为首的裨将勒马停下,朝李司空抱拳。   借着昏黄的火光,李承业认出对方是河东军部将,松了口气。   还以为是敌人的埋伏呢!   李承业环顾一圈,发现来了至少有几百人,扭头看向李元宗,“父亲叫这些人来做什么?”   李元宗没答,他没戴头盔,一头白发在夜色中显得十分惹眼。   火把燃烧的滋滋响声中,他问自己的儿子:“周嘉行带来的那些精骑,还剩下多少个?”   李承业一愣,忙回头去看自己的亲信。   亲信道:“应当都在驻地中,周使君治军严明,他的精骑并未参加夜宴。”   李承业补充道:“父亲不必担心这些精骑,他们无路可逃,不过是瓮中之鳖罢了。”   李元宗没看他,对部将道:“一个不留。”   部将应喏,转头,带领兵士冲进驻地。   李承业疑惑道:“父亲这是?”   李元宗撩起眼皮,扫一眼儿子,目光森冷。   李承业深受父亲宠爱,还从未在父亲脸上看到过如此冷漠的表情,头皮不禁一阵发麻。   李元宗收回视线,不再看儿子,冷笑:“你以为一把火就能杀了周嘉行?”   李承业张口结舌。   李元宗一扯缰绳,声调拔高,发布命令:“你们立刻出城,沿路追击,看到骑马的人,不管是谁的人马,杀!今晚宴会来客,除了河东军将,其他部落的人,杀!关闭城门,查清城中所有人口,非军籍者,杀!”   一片寂静。   唯有火把燃烧的声响。   气氛压抑凝重,火光中闪烁着凛冽的刀光剑影,肃杀之气在沉寂中蔓延开来。   稗将们齐声应喏,拨马转身,朝着各自的目标奔去。   沙土飞扬,几百个满带杀机的身影融入夜色中,黑黢黢的苍穹下回荡着杂乱的马蹄声。   “父亲,您这是做什么?”   李承业心慌意乱,耳朵咚咚直响,父亲这是什么意思?他要杀光所有人?   “我在做什么?”   李元宗嗤笑了一声,拨马转了个头,和儿子错身而过时,抬起手,一巴掌抽过去。   一声响亮的脆响。   李承业猝不及防之下,直接被这一巴掌掀下马背,在地上连翻了几下才停住,摔了个鼻青脸肿。   “你还有脸问老子在做什么?”李元宗接过亲兵递到手边的鞭子,驱马走到儿子跟前,一鞭子狠狠甩过去,“老子在给你收拾烂摊子!”   这一鞭子比刚才那一巴掌还要狠,李承业细皮嫩肉,哪经受得住?当即皮开肉绽,疼得哎哟哎呦直叫唤。   李元宗没有心软,鞭子雨点似的砸向儿子。   “老子问你,周嘉行的营帐起火,他的精骑会一点反应都没有?他走南闯北,什么阵仗没见过?会被你那点小伎俩困住?真要是一把火就能烧了他,老子为什么不动手?你要是真有那个魄力借这个机会除掉勃格和周嘉行,就得做好万全准备,下手要狠、准、快,确保他们都没有翻身的可能!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就别动那个心思!结下私怨,又纵虎归山,还让他占了大义,后患无穷!无毒不丈夫,你要是真能杀了周嘉行,杀了勃格,老子倒要对你刮目相看,偏偏你什么都做不成!”   李元宗停下来,喘了几喘,那双苍老的眼眸底下,翻涌着愤怒和失望。   他甩了鞭子,目光阴冷,近乎咆哮道:“今晚杀不了周嘉行,就是天亡我河东军!等老子死了,你们这群废物,全都得命丧他手!你还有脸在这里构陷你兄弟?”   几十鞭子劈头盖脸抽在脸上身上,李承业遍体鳞伤,喊都喊不出来了。   父亲的话更是让他魂飞魄散——原来李元宗根本没上当!他问都不问一句就知道阿史那勃格是清白的!   “父亲……”李承业无地自容,痛哭流涕。   李元宗掉头便走,看也不看儿子一眼。   “勃格是什么人?他会纵火烧人?他真要杀周嘉行,提把剑就去杀了!他是老子养大的,老子比你清楚!”   李承业满身伤痕,躺在沙地上,呜咽不止,坐骑茫然无措,围着他转了一圈又一圈。   周围的幕僚、将士比那匹围着主人转圈的马还要茫然,面面相觑了一阵,追上李元宗。   “司空,要……要放了勃格吗?”   既然司空知道勃格是被冤枉的,为什么刚才不说出来?   李元宗摇摇头,顿了一下,不带一丝犹豫,沉声道:“派出所有兵力,务必要拦住周嘉行,所有过关者,就地杀死!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   幕僚倒吸一口凉气。   司空这是打算把方圆百里内所有不是河东军将的人全杀了……   如此大规模地滥杀无辜,会引来天下人侧目呀!   李元宗望着沉沉夜色下的土城,眸光阴沉,神情沉重。   “宝郎暗杀周嘉行,我们已经输了名声,如果真让周嘉行逃了,就是满盘皆输。”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只能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周嘉行和他的所有部下,顺便把小部落的人也杀光。   幕僚眼皮直跳:“勃格是一员猛将,既然他是被冤枉的,司空放了他,他必定感激在心……”   李元宗摇了摇头。   幕僚忙停下,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张大嘴巴,一脸悚然。   周嘉行很可能已经金蝉脱壳,等他安全回到鄂州,肯定要求河东军给他们一个交代。而在世人眼中,今晚纵火的是阿史那勃格。所以司空明知勃格蒙冤,仍然让李承业关押勃格……因为司空没有把握能杀了周嘉行,是以才没有当众拆穿李承业!   如果周嘉行非要报今日之仇,司空很可能把勃格推出去平息他的怒火。   一来,阿史那勃格是波斯人,随突厥姓,始终游离在河东军外围,这样可以最大限度把河东军摘出来。   二来,阿史那勃格和周嘉行素有交情,周嘉行帐下缺兵少将,或许不会杀他。   司空……其实什么都看得明白。   幕僚怔了许久。   那头,李元宗早已甩开鞭子,纵马奔出营地。   他老了,却不得不亲自带兵去追击周嘉行。他有一种预感,如果周嘉行不死,河东军必然败在他手上。   夜色深沉,无星无月。   漆黑的天穹下,曾经势倾朝野、大权独揽的李司空策马奔向黑暗中根本无法辨别方向的茫茫草原,一头花白的乱发,在火光映照中散发出淡淡的光芒。   ……   翌日傍晚,李元宗肩披霞光,回到驻地。   他神色疲惫,看起来像陡然老了十岁,下马时动作迟缓。   李承业披头散发,跪在帐前,负荆请罪。   他已经从幕僚口中得知父亲并没有为阿史那勃格洗清冤屈,这说明父亲仍然要保他,亲信们劝他过来主动认错。   亲信意味深长道:“郎君,人人都说司空这几年脾气越来越暴躁,其实不然!正好相反,自从几年前的那次长安遇险后,司空的手段越来越柔和了。郎君是司空亲自选定的继承人,司空对郎君寄予厚望,所以才如此动怒,只要郎君真心悔过,司空一定会原谅郎君!”   李承业回头细想,发现亲信并不是信口开河。   李司空这些年确实动不动就骂人,每天吼这个骂那个,有一点不顺心就咆哮……可李司空并没有杀死那几个动手谋害他的年长儿子,他早已不年轻了,不像以前那样能毫不犹豫地下手除掉背叛自己的儿子。   怀揣着希望,李承业跪倒在李司空脚下,泪落纷纷。   李司空脚步沉重,扫一眼儿子,不耐烦地挥挥手:“滚远点。”   李承业没敢吱声,跪地叩首。   李司空没再理会儿子,进了大帐,叫来幕僚:“把勃格带过来。”   幕僚应喏,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兵士押着阿史那勃格走进大帐。   阿史那勃格被绑了一天一夜,身上大片大片青肿,进了大帐后,抬眼看李司空,没有说话。   李司空示意亲兵给阿史那勃格松绑,挥手命其他人出去,倒了杯茶,递给阿史那勃格。   阿史那勃格手脚僵硬,沉默了一会儿,接过那盏茶,一口饮尽。   李司空干脆把茶罐推给他。   阿史那勃格捧起茶罐,咕咚咕咚几口喝完茶,抹一下嘴角。   父子二人相对无言。   过了一会儿,李司空打破沉默:“周嘉行早就跑了……他很机警。”   阿史那勃格咧嘴一笑:“苏郎就是在草原崛起的,他只在土城转一圈就能推算出那条最安全、最便捷的路,义父……”   他叫出这一声,想起昨天李司空看自己的眼神,闭上嘴巴。   李司空看他一眼,道:“还是叫我义父吧。”   阿史那勃格眼皮低垂,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李元宗叹口气,“勃格,你是不是觉得义父偏心?”   阿史那勃格没说话。   李元宗笑了笑,拎起桌案一角的小铜镜,对着平滑的镜面理理散乱的鬓角,笑骂:“傻小子。”   这一声熟悉的称呼,让阿史那勃格红了眼圈。   他紧紧握拳,“义父!我虽然不是您的亲儿子,却将您视作亲父!”   李元宗放下铜镜,正襟危坐,一身宽袖锦袍,完全看不出武人气质,他以世家公子自居,不穿甲衣时都是穿最讲究的礼服。   “你是个好儿子……”他拍拍阿史那勃格的肩膀,“可你终究是波斯人。”   阿史那勃格瞳孔翕张,脸上血色褪尽。   李元宗忽然话锋一转,“勃格,你有没有想过,周嘉行根基不稳,为什么每次大战都要亲临战场?”   阿史那勃格怔了怔,不明白李元宗为什么会突然转移话题。   李元宗没等他回答,自顾自接下去,“因为兵骄逐帅,帅强叛上。”   自从节镇壮大以来,“兵骄逐帅”这种局面已经持续了几十年。   乱世之中,群雄并立,崛起的势力就如雨后春笋,今天你得志,明天他风光。   谁手里掌兵,谁说话就有底气。军纪涣散,人心浮躁,战场上不听指挥的比比皆是。人人都想更进一步,基本没有秩序道义可言。部下壮大了,随时会背叛上级。一个主帅如果压制不住部下,转眼就会被部下取代。   所以周嘉行宁可在根基不稳时将鄂州交给心腹打理,也要坚持自己领兵,每次作战他都身先士卒,以此确定自己对军队的绝对掌控。平时则整顿军纪,训兵讲武,引导军士的思想,裁汰老兵油子。他的几路精兵不仅都是精锐,更是对他忠心耿耿,只受他一人指挥,绝不会出现主将不听他指挥的情形。   李元宗再一次感慨,周麟那个无耻之徒运气居然这么好,有这么一个优秀的孙子!   他生了会儿闷气,接着道:“河东军兵强马壮,都是带兵几十年的老将,我在的时候,他们还算老实,等我不在了,你有没有把握能压制得住他们?”   阿史那勃格睁大眼睛。   义父这句话的意思是——义父考虑过让他接掌河东军?   李元宗冷笑了一声,道:“你不行……他们一个个都精着呐,老子当年就是一时大意,差点死在他们手上,你更不是他们的对手。何况你还名不正言不顺,是波斯人,他们连借口都不用找就能推翻你!要是把位子传给你,你这一根筋哪里守得住?到时候他们和你的兄弟联合起来,不用几个月就能把你赶走,河东军肯定会四分五裂,我们家几代的心血,要不了几年就能折腾光。”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起往事。   “我所有的儿子里,最出色的是你那个嫡出的兄长,他文武双全,比老子强,朝廷里的大臣也夸他是奇人……他要是还在,老子何必烦恼?”   可惜,他最喜欢的嫡子,早早就去了。   剩下的儿子,不管聪明还是蠢笨,少不了和兄弟勾心斗角,心思太多,没一个让他满意的。   最喜欢的这一个,只是个义子。   阿史那勃格心头直颤,“义父……”   李元宗挥挥手,微笑道:“义父知道你是真的孝顺……不过在义父心里,还是祖宗的基业最重要,义父不能把河东交给你。”   他的部下不是省油的灯,阿史那勃格注定没法得到其他人的拥护。   现在军中那些同情勃格的军将到底有几分真心,没人知道。   当年周麟是他最看好的部将,结果不久后周麟就因为种种原因和他的儿子起摩擦,其他军将都同情周麟——他们是真的同情吗?   不,他们各有各的打算。那些摩擦,也是有心人煽动挑起来的。   就像现在,部将们同情勃格,为勃格说话,不过是为了让诸子内斗,他们好借机获利罢了。   周麟比猴儿还精,看清楚形势后,转头就带着兵马跑了,他知道如果自己留下来,不仅永远没法爬上高位,还可能沦为河东军内部争斗的牺牲品,而且他不会通过休妻另娶的方式混进河东军高层。   论勇武,勃格可以和年轻时的周麟比一比,其他的就没法比了。   李元宗收起感慨之色,道:“你不能再待在河东……现在新的地盘划清楚了,义父想把齐州、青州交给你。”   阿史那勃格抬起头,一脸震惊之色。   “你这些年立了这么多功劳,等义父走了,不管谁接管河东军,肯定会把你视作眼中钉。”李元宗正色道,“你不能留在太原。齐州、青州离得远,本来想拿这两块地引诱周嘉行的,他没上当。给你罢!你到了那里,天高皇帝远,什么事都是你自己做主,要是太原这边召你回来,你不要太老实,就守着齐州,谁催你回去都不用理会。”   阿史那勃格一语不发,虎目含泪。   李元宗接着道:“现在我们和周嘉行算是撕破脸了,义父把齐州、青州交给你,也有私心,这一次纵火的事,得由你担了这个罪名。”   阿史那勃格低头,道:“但听义父吩咐。”   他留下,迟早会和义父的亲儿子斗得你死我活。不是他死在其他兄弟的手上,就是他掌权,迫于其他军将的压力,杀了自己的兄弟。   义父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义父要保证河东的统一完整。   所以,他必须离开。   李元宗叹了口气,面无表情地挥挥手,“走吧。”   阿史那勃格抹一下鼻尖,整理好衣襟,跪地,朝李元宗拜了几拜,起身离去。   快走出大帐时,身后传来李司空的呼唤:“勃格……”   阿史那勃格停下脚步,不过没有回头。   李司空的声音遥遥传来:“答应义父一件事。”   阿史那勃格没有问是什么事,点点头。   李司空嘴角微挑,还是义子听话。   “你以自己的姓氏立誓,将来要是噩耗传到齐州,太原这边让你回来奔丧,你不能回来!”   阿史那勃格浑身僵住,愕然地扭过头。   义父这话的意思是,将来他去世的消息传出,太原的宗族肯定会召自己回去,届时,接掌河东军的不管是李承业还是其他人,第一个要除掉的人就是自己。   所以,义父不许他回去奔丧。   阿史那勃格没看到李司空的表情,因为李司空早已经背过身去。   他背着双手,厉喝:“立誓!”   声音冷淡。   阿史那勃格抹了一下眼角,忍住落泪的冲动,跪下,砰砰几声,额头都磕破了。   “是。”   他哽咽道。   ……   这年秋天,李司空义子阿史那勃格设下埋伏,欲纵火烧死周嘉行,举世震惊。   李司空立刻和义子划清界限,将其驱逐出河东。   阿史那勃格只带了两三千人,在义兄弟们的冷嘲热讽中,赶往齐州。   而周嘉行不知所踪。   ……   消息传到九宁耳朵里时,她刚刚沐浴出来。   多弟吓得脸都白了,展开干爽的袍衫披在她肩膀上,忧心忡忡地道:“周使君不会真出事了吧?”   九宁眼皮轻轻抽了几下,忽然觉得心跳如鼓。   她让侍女取来舆图,纤长的手指在布帛上滑动。   怎么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第122章   草原上的冬天总是来得格外早, 前几日还是烈日当头,晒得人头晕眼花,转眼间铅灰色重云一层层笼下, 风雪即至。   一马平川的茫茫原野上, 身披银泥色氅衣的卷发青年骑了一匹黑马, 在几千亲卫的簇拥下, 头也不回地驰出土城。   无人前来相送,身后唯有旌旗猎猎飞扬的舒卷声。   朔风迎面刮过来,卷起阿史那勃格的衣袍, 他望着眼前茫无涯际的草原,就如置身汪洋大海中的孤岛一样, 看不见自己的来路, 也看不见自己的归处。   身在异乡为异客, 他在这片土地出生、成长, 只因为血统原因,注定永远都无法融入么?   不能回头。   他狠狠夹一下马腹, 迎着苍凉的夕晖晚照,驰向远方。   一盏茶的工夫后,天已经完全黑透,铅云压得极低,鹅毛大雪撒落下来,簌簌有声。   一行人默默冒雪赶路, 没人出声抱怨或问询, 掉队就代表会被彻底抛下。他们结伴前行, 如一群流浪的孤狼。   第二天他们终于找到休憩的地方,短暂的修整过后,继续赶路。   齐州、青州局势复杂,当地还有割据一方的残存势力,没有人保证他们抵达齐州时等着他们的是什么,没有补给,没有援兵,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十天后,行进的队伍忽然停了下来,人群中爆发出饱含恐惧的惊呼声。   副将飞驰至阿史那勃格身边,指指河对岸,声音发颤:“阿郎,你看前方……”   阿史那勃格勒马山崖前,眺望河对岸。   夕阳西下,即将封冻的河面折射出一道道璀璨霞光。远处早已被白雪覆盖的群山亦被夕晖映得艳红,山峦起伏连绵,似盘龙卧虎。河岸南面的水泽中,玄色旗帜被风扯得刺啦啦作响。丈高的荒草丛中,透出一抹抹整齐的鸦色——那是士兵身上的甲衣,他们排成整齐的队列,手执长|枪、大刀,红缨如血,杀机毕露,身影几乎和周边融为一体。   这支队伍早已等候多时,他们埋伏在河岸边,等的就是自己。   副将冷汗涔涔,语无伦次:“到处都是……漫山遍野都是……他们军容严整,打的是节度使的旗帜,一定是周使君的人!他们肯定早就跟着我们了!之前他们不现身,等我们人疲马乏时才出手……跑不了,跑不了啊!”   阿史那勃格沉默了一会儿,抬手,示意队伍停下。   他的部下纷纷勒马。   风声鹤唳,一片肃杀。   阿史那勃格拨马,走到阵前,缓缓拔出腰间佩刀。   他不可能背叛义父,即使他才刚刚被义父逐出土城。   此处波澜壮阔,山河雄壮,葬身此处,倒也不差。   他身后的几千兵士慌乱了一瞬,明白他的决心,咽了口唾沫,默默地跟上他,长刀出鞘。   风声呼啸,绮丽的暮色给一张张年轻的面孔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   僵持了近半个时辰后,河对岸的军士吹起进攻的号角。   恍如狼哭鬼嚎的呜呜声中,两军同时迈开步伐,沉重的脚步声此起彼伏,轰隆轰隆,宛如雷鸣。   阿史那勃格身先士卒,冲入战阵,手中的佩刀在夕光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鲜血飞溅,河面很快被染红。   惨嚎声、砍杀声、刺耳的刀剑相击声……   对方养足精神,埋伏已久,而且人数远超于自己,阿史那勃格拼尽全力,也无法冲出重围。   这是一场没有赢面的战斗。   对方拥有压倒性的兵力优势,山呼海啸一般冲入他们这几千人的队伍,片刻间就将他们的队形绞得支离破碎,张开血盆大口,把溃散的兵士吞噬殆尽。   阿史那勃格身边的士兵越来越少,慢慢地只剩下他一人孤身作战。   最后一束夕光沉入群山之间,天色漆黑,北风狂卷而过,雪花无声飘落。   阿史那勃格环顾一周,眼前只有密密麻麻的敌军。   枪|尖如林,刀影闪烁。   他精疲力竭,不知道自己到底坚持了多久,握刀的手腕早已伤痕累累,大腿皮开肉绽,背上、肩上也不知道中了多少箭。他闻到自己鲜血的味道,散发着浓烈的死亡气息。   一声尖锐的破空声从身后传来,箭尖带起凛冽的风,阿史那勃格迟缓地扭过头,举刀格开这一箭。   下一刻,斜刺里闪过一道黑影,快如闪电,肩背处一记重击,他眼前一黑,栽倒马下。   义父,儿子走了。   阿史那勃格躺在河边泥泞的沙土上,看一眼黑沉沉的天穹,慢慢闭上眼睛。   黑马低头舔舐他的脸,企图唤醒自己的主人。   夜色深沉。   ……   半个月后。   阿史那勃格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置身于一艘航行大河上的楼船内。   楼船一共四层,高十余丈,每一层都有士兵把守,守卫森严,旗帜飘扬,甲板宽阔坚固,能行军走马,就像一座水上堡垒。   透过窗格往外看去,河面上并不止这一艘楼船,他粗略数了数,一共有五艘这样的威武楼船在宽阔的河面上西行,遮云蔽日,气势宏伟。   阿史那勃格一直跟在义父李元宗身边,长于北方内陆,还从未见过眼前这种壮阔景象,默默看了许久。   有兵士进来,请他去见他们的郎主。   阿史那勃格举步跟上对方,登上甲板。   甲板上一派忙碌,楼船每一层建有防卫的女墙,士兵们正在架设进攻和防御器械,合力将一座座沉重的擂石、床弩推到女墙和夹墙之间的空处。   军士们有条不紊地来回奔忙,长靴踏过甲板,咚咚响声和河水拍打楼船的哗啦声此起彼落。   河面雾气笼罩,渐渐明亮起来的晨曦中,一人站在甲板西边,面向波涛汹涌的大河,一袭玄色窄袖锦袍,负手而立,身姿笔挺,背影高大如山。   阿史那勃格缓步走过去,“苏郎。”   周嘉行回过头来,扫他一眼,眸光如电。   一个淡淡的眼神,却叫阿史那勃格生生止住步子,不敢往前走了。   和上次相见隔得并不算远,他却觉得仿佛过了很久,不然眼前的周嘉行怎么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明明还是同一个人,但又分明像是不一样了。   不止是多了颊边的胡茬而已。   眼前的青年,从前是锐意进取,锋芒毕露,如一把刚出炉的剑,赤红血色中透出渴饮人血的杀机,光芒迸射。但如今他已然锋芒尽敛,所有戾气尽数掩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居上位者的沉稳威势。   让人不敢直视,也让人更看不透。   阿史那勃格看着周嘉行的背影,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草原上的狼群。   他们服从于强者。   现在,周嘉行无疑就是强者。   他心头恍然,立刻改了称呼:“周使君。”   周嘉行微微颔首,道:“等到了下一座渡口,会有人送你下船。”   阿史那勃格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   河岸上那一场大战,他力竭堕马,被周嘉行帐下的猛将皇甫超俘虏,然后被送到这艘大船上,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刚刚能下地走动,手上的绷带还没有拆下。   敌强我弱,他的部下们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后,兵败被俘,他没有怪他们,乱世之中,服从于强者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这半个月,不断有部下过来游说他,劝他和他们一起投降,他没有答应。   现在,周嘉行说要放了他。   阿史那勃格抬起头,笑道:“我早就知道,总有一天会败在你手上。”   他没有说那晚纵火的事,既然周嘉行能提前预知危险,想必对到底是谁下的手心知肚明。   不然皇甫超也不会等在他往齐州行进的路上,等他疲累时发动攻击。   他什么都没有做,只需要静静旁观,就能找到打败他的最佳时机。   周嘉行望着雾气氤氲的河面,脸上没什么表情。   阿史那勃格搓搓手,忽然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他停顿了一会儿。   “我是流亡的波斯王族之后,却承继了突厥人的名字,被沙陀人收养,在中原长大……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没有人愿意真心接纳我。苏郎,你和生父早已恩断义绝,你母亲是来自极北之地的昆奴,你自小流落市井,随粟特商队穿行于茫茫大漠,走遍诸胡部落……在你心里,你觉得自己是什么人?苏部,江州,还是粟特?”   周嘉行撩起眼帘,浓密的眼睫下是一对泛着湖光的冷静眸子。   “勃格,我就是我,不需要别人来承认。”   阿史那勃格一怔。   周嘉行声调平静,“我也在中原长大,我读书,学习,认可中原的文化,不管我的血液里流淌的是什么,我就是我。”   阿史那勃格愣愣地看着他。   周嘉行抬手,拂落船舷上的水露,凝望河岸边一望无际的苍茫平原,缓缓道:“这个衰老的帝国曾经以宽广的胸怀接纳外族,他们强大,自信,友好,宽容,他们的君王智勇兼备,知人善任,从谏如流,他稳定动荡之局,开疆拓土,他的臣民安居乐业,国泰民安。后来他们没落了,他们开始内斗,朝政腐朽,民不聊生。勃格,我在市井长大,我知道在乱世之中求生是什么滋味。”   风声呼呼过耳,河面上吹过来,隐约有几丝腥气。   周嘉行转头,看着阿史那勃格,平静道:“值此乱世,退则独善其身,达则与群雄逐鹿,收复河山,平定天下,自己亲手结束这乱世局面,到那时,你到底是谁,由你自己来决定。”   晨辉破云而出,笼在船头甲板上,五艘巨大的楼船破开水浪,穿行在淡金色朝霞中,如腾云驾雾的游龙,雄浑霸道。   阿史那勃格久久说不出话来,喉头滚动了几下,胸脯剧烈起伏。   他知道周嘉行并不是在说空话。   联合河东军打退契丹后,周嘉行没有丝毫松懈,这几艘楼船,肯定是他为将来南下准备的。   北方有宣武、河东,南方有镇海、武威、清海……这些强大的节镇,将来都将迎来周嘉行治下的数十万大军。   周嘉行的崛起才刚刚开始。   沉默半晌后,阿史那勃格叹息一声,声音发涩,艰难道:“苏郎,我败在你手上,你不杀我,我欠你一命……不过我终究不能背叛我义父。”   周嘉行面色不变,微微颔首,道:“我放你离去,他日我亲自领兵去取齐州、青州。”   阿史那勃格闭一闭眼睛,朝他一抱拳,转身大踏步离去。   他可以求死,但死没有意义,周嘉行当他是朋友,他不能辜负朋友的情义。   走到舷梯前,阿史那勃格脚步一停。   “苏郎,我很羡慕你,你总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周嘉行很坚定,这种坚定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像山一样浑厚雄壮,无可撼动,不论他遭受多少苦难,被多少人讥讽轻视,他依然如故,从不为别人的践踏而迷茫。   阿史那勃格长长吐出一口气,胸中的烦闷苦恼仿佛都随着这一声叹息远去了。   他转身走远。   周嘉行没看他,朝着河面的方向,眼眸低垂。   幕僚陈茅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皱眉道:“郎主,阿史那勃格是一员不可多得的猛将,就这么放他走了,岂不是可惜?”   周嘉行摇摇头,道:“放他走,才能真正收服他。”   他了解阿史那勃格。   陈茅恍然大悟,原来郎主这是在欲擒故纵。   “郎主英明。”   尽取徐州,打通往北的通道,接下来就是回鄂州巩固地盘,取淮南,定荆州,再然后,就是挥师太原,直取河东。   十年之内,平定天下有望。   不,不用十年,如果郎主和长公主成亲,那么还能更快……   陈茅热血澎湃,默默退下。   朝霞汹涌,一缕日光破开茫茫水雾,罩在周嘉行头顶上。   他手指微曲,轻握船舷,嘴角轻轻一扯。   眼前浮现出那日目送九宁骑马走远的场景。   月色如银,天地间一片粼粼雪光,她梨涡轻绽,笑着朝他扑过来,乌黑的笑睫,星子一样的明眸,笑靥灿若春华。   那一刻,他忘了自己所有的坚持和心底那一点见不得人的念头。   即使是骗他的,他也无力去抵抗。   一转眼,他站在雪地里,目送她骑马远去。   只要他抬抬手,身后千军万马,拦下她不过是眨眼间的事。   他却放她走了。   坚定如他,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自信强大的。   周嘉行缓缓握拳。   寒风吹在脸上,冷如刀锋。   他却觉得胸腔间热血沸腾,一种迫不及待的情绪在静静地燃烧,克制,而又猛烈。   他试过了,下一次绝不会再心软。   ……   离开长安的时候,秋高马肥,北雁南飞。   道旁层林尽染,霜叶红于二月花,从马车内往外看去,群山遍野皆秋色,如云似锦,满山流丹,一片浓淡深浅的金碧辉煌。   九宁走得悄无声息。   南下会经过许多局势复杂的地区,她不想路上横生枝节,留下几个心腹,让他们制造出她还住在大明宫的假象,带领人马,悄悄离了长安。   为节省辰光,她骑快马出行,一路马不停蹄,连夜赶路。   多弟和雪庭都劝她不必这么折腾。   她坚持骑马。   周嘉行那边一直没有信传过来。在他快取得大捷时,她告诉他自己会回江州一趟,周嘉行当时说他要回鄂州修整。两人算是约定好一起南下。   但是契丹撤兵后他突然没有音讯了。   反常即妖。   九宁怀疑周嘉行是不是要瞒着她做什么,他那人就这个脾气,一段时间没音讯,肯定是闷着干什么去了。   连赶了大半个月的路,路边的景色不再是重复单一的荒芜山野,南方即使隆冬时节依然漫山青翠,山岚如画。   九宁还真没心情欣赏风景,她之所以有闲情躺在马车里观看道旁绚烂的枫林,是因为——她连日奔波,不幸病倒了,只能乘坐马车赶路。 第123章   生病的滋味不好受。   尤其是在旅途中患病,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天气又阴冷。   还好雪庭熟知药理, 南下时备了药丸, 九宁得他和多弟精心照料,路上并没吃太多苦头。   这夜他们宿在一处破败的驿站内, 多弟烧了滚热的香汤为九宁擦身, 服侍她睡下。衾被里塞了汤婆子, 被窝烫得暖烘烘的。   九宁抱紧软枕, 侧身蜷缩成一团, 觉得自己就像一颗快要融化的汤团子, 周身都暖洋洋的。   多弟披了件厚袄,守在床边, 愧疚道:“都怪我不仔细,贵主病了一天才发现。”   九宁浑身酸软, 脑子里晕乎乎的, 没什么力气, 不大想开口说话,仰起脸朝她笑了笑。   烛火摇曳,她乌黑的眸子透出一点淡淡的疲倦。   这事还真不能怪多弟疏忽。总是被惩罚,有时候她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生病了, 总得等症状变严重时才反应过来。   多弟不说话了,默默跪坐着看守炭火, 等九宁睡熟了, 为她掩好被角, 起身退出里屋。   屋外值守的亲兵站在角落阴影中,她找到唐泽的身影,蹑手蹑脚走过去。   “周使君是不是回鄂州了?”   唐泽眼观鼻鼻观心,专注地盯着自己身前残破的廊柱。   多弟双眼微眯,没有继续追问。   半夜时分,几声隆隆巨响唤醒吃过药后沉沉睡下的九宁。   她意识还不清醒,翻身坐起,揉揉眼睛。   多弟站在床头,神色紧张。   廊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亲兵抓着佩刀冲了进来,站在屏风外,抱拳道:“贵主,我们得尽快离开此处!”   夜色寒凉如水,远处遥遥传来如雷的喊杀声。   九宁醒过神,披衣起身。   刚穿上兽皮靴,雪庭快步绕过屏风,递了盏热茶给她,让她先喝几口,道:“等到了下一座市镇再休息。”   兵荒马乱时节,处处烽火。九宁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半夜被叫醒赶路的事,低低应一声,接过茶喝了两口。   茶里掺了化开的药丸,味道有些发苦,她皱眉咽下,抓起斗篷罩在自己身上,拢紧衣襟,跟着亲兵走出驿站。   唐泽牵来她的坐骑,九宁疾步下了石阶,翻身上马,回头扫一眼。   明亮的月光下,几十个亲兵已经爬上马背,整装待发。   更远处低矮连绵的山峦间隐约有赤色火光闪现,厮杀声在风中飘扬回荡。   唐泽对这一带很熟悉,骑马走在九宁身边,向她解释道:“这里地形复杂,并不属于哪一方,几方势力犬牙交错,可能又是为争夺地盘打起来了。”   九宁嗯了一声。   出于各方面的考虑,她这次没有带上太多兵士,大部队还跟在后面,路上遇到两方军队交战,他们通常会绕路走,以免横生枝节。   半个时辰后,他们才将那震天响的喊杀声抛在身后。   顺着江岸继续往东前行,天边渐渐浮起鱼肚白。   晨光熹微,江面大团雾气笼罩。人口都逃到更南的地方去了,江边大片良田被废置,万顷茂密的芦苇丛在晨辉中静静摇摆,一眼望去,满目苍凉,芦苇挂满水露,不仔细看,就像茫茫无际的雪原。   九宁跑了半夜,又累又饿,勒马江边,看着滚滚东去的大江,感叹道:“不知道江州的情形如何。”   这里是大江中游附近,离江州不远了。   雪庭看她一眼,目光掠过她苍白的脸,示意武僧去找一处避风的地方扎营,轻声道:“周嘉行占据鄂州,隔绝南北来往,阻止中原战乱波及南方,我听人说,这几年南方几乎没有战祸。江州水土肥美,存粮充足,又没有受战火波及,必定物阜民康。”   九宁笑了笑,咳嗽了几声,“但愿。”   ……   北方战争不断,□□,沉重赋役……种种天灾人祸,民不聊生,百姓连命都保不住了,根本无法安心耕织生产,崛起的新军阀还不断搜刮民脂民膏,大批百姓举家携口逃往南方。南方社会相对稳定,战乱少,又有成批北方人口涌入,带去先进的生产技术,经济得以蓬勃发展,已经渐渐有赶超北方的势头。   周嘉行在占据鄂州后,立刻往东蚕食周边比较弱小的势力,慢慢形成割据,北方势力无法南下,战火自然也没办法影响到南方。他在治理鄂州时亲自参与制定了新法,取消贵族免税全,均定田租,取消了抽税制度,鼓励商贸,这几年以鄂州为中心的大江流域州县经济发展迅速,尤其是商贸极其繁荣,无数商队乘坐楼船来往于鄂州的大江之上,各国商贾云集,船舶千万,店铺数千。   短短几年间,鄂州在袁家经营的基础上,焕发蓬勃生机,成为一座盛甲天下的商业巨镇。   这些是九宁前不久从各方送到长安的折子中陆陆续续获悉的。   卢公惊叹于周嘉行的年轻和魄力——既能征战疆场,又能治理一方,而且精力旺盛,从容果决,有条不紊地一步步执行他逐鹿中原的计划,并不会因为一时的胜败而乱了分寸,如果这人忠于皇室,那该多好!   仔细斟酌过后,卢公认为没有人能降服得住像周嘉行这样抱负远大、有逐鹿之心的野心家,于是暗示九宁许婚杨涧。   卢公看得很开:长公主青春正好,与其嫁给节镇以后如履薄冰地过日子,还不如嫁一个会真心尊重敬爱她的丈夫。   九宁南下前几天,卢公找到她,委婉道出他的意见。   契丹被赶回草原去了,李元宗和周嘉行都可能回头攻打长安,长安周围所有的人马加起来都不是这两大势力其中任何一个的对手,他建议让杨涧护送九宁回蜀地。   卢公的打算很好:将来不管是李元宗登基还是周嘉行这个后起之秀后来居上,九宁和杨涧只需要臣服于新君,就能继续在蜀地当土皇帝,九宁是长公主,而非皇子,而且是深得民心的忠孝烈女,新君不会对她赶尽杀绝。   九宁当时心想,她要是真的一头扎进蜀地不出来,周嘉行很可能带兵直接把蜀地给平了。   他当初肯放手让她走,一是没法拒绝她,二是当时他忙于抵御来势汹汹的契丹军,不能分心扣住她。   现在他空出手来,肯定没那么好说话了。   ……   江风冷得刺骨,空气里隐隐一股泥腥气。   雪庭抬头,扫一眼大江之上微泛青灰色的天空,道:“要落雪了,先找个地方扎营,你还病着,不必急于赶路。”   九宁凝望对面江岸,摇摇头,扬鞭催马。   “就快到了,等到了地方再歇吧。”   马蹄踏响,亲兵跟上她,一行人穿过杂乱的芦苇丛,往东边驰去。   ……   山谷里的大火烧了一整夜。   四季常青的松竹被冲天的赤焰吞噬,四面八方俱是几乎能把人活活烫死的炙热气流,敌军人马魂飞胆战,彻底溃散,狼狈奔逃,惨叫声和烈火燃烧的哔哔啵啵声混杂在一处,天地为之肃穆。   主将皇甫超骑在马背上,望着眼前的大火,神情凝重。   虽然这场战斗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但他仍然不敢掉以轻心。   这一路他们披星戴月,一面马不停蹄往江州行军,一面还要不断清理路上遇到的乱军和小股势力。以他们的兵力,自然无惧这些盘踞山野的乱兵,但是为将者最忌骄傲自满,每一场战斗他都全力以赴,以免阴沟里翻船。   就像这晚夜半时分,他们连夜行路,在南下的路途中偶然遇到一股匪兵。郎主立马山崖,只淡淡扫一眼山谷中那支队伍,他便立刻会意,当即召集急行军冲破对方大营,烧毁他们的粮草,杀了个天翻地覆。   气候干燥,火势越来越大,皇甫超抹把汗,拨马转回山道上。   士兵们忙着收拾战场,清理战利品,清点人马,确定战损,漫山遍野都是人。   滚滚浓烟中,迎面一人一骑逆着人流慢慢靠近,皇甫超认出对方是郎主的心腹怀朗,迎上前,问道:“这一路我们看到乱兵,要么杀,要么招抚,从西往东,收复了大片州县,郎主是想趁着回鄂州把江陵也占了?”   怀朗笑道:“不错,这一路所过之处,尽归郎主。”   虽说早有心理准备,皇甫超还是骇异,本以为打退契丹后,郎主可能会先缓一缓脚步,用心经营新拿下的徐州和淮南,没想到郎主掉头往南,一路势如破竹,吞并所有被乱兵占据的城池州县,这架势,简直是摧枯拉朽、气吞山河!   诧异了片刻后,皇甫超热血沸腾,压抑不住激动之情,挥拳道:“好!”   郎主志向远大,他们这些追随者才能跟着更上一层楼,建功立业,扬名立万。   乱世之中,大丈夫当如是!   “马上就到江州了,江州有周都督坐镇,这位可不是寻常乱兵能同日而语的。”皇甫超抹干净佩刀上的血迹,道,“怎么打江州?”   怀朗收起笑容,摇摇手,“江州不一样,郎主自有打算,你警醒些,别一时脑子发热!”   皇甫超哈哈大笑,道:“既然郎主早有成算,我听郎主的就是!”   怀朗岔开话题,问了些伤兵的事,拨马回到山崖上。   崖边风声烈烈,周嘉行骑在马背上,凝视南方,远处翻涌的火光照亮他的侧脸,五官线条凌厉,眉宇间一抹锋锐,气势厚重如沉渊。   怀朗道:“郎主,刚收到唐泽的信,九娘他们应该快到江州了。”   其实如果不管路上的乱兵,他们早就追上九宁了。不过周嘉行坚持要清理乱兵,所以他们走一走、停一停,总赶不上九宁。   估算一下,九宁明日天黑前就能抵达江州,他们刚好会落后一步,要后天才能到。   周嘉行嗯一声,问:“派去金州、潭州那边的人有没有回信?”   “回信了,金州、潭州刺史已经向郎主表达效忠之意,他们许诺说绝不会和江州结盟。”   周嘉行点点头。   乱兵匪兵尽数被诛,金州、潭州许诺不会出兵支援江州,现在,江州孤立无援,几乎等于一座孤城了。   “改走水路,去江州。”   他沉声道。   怀朗恭敬应喏,传达命令,清点人马,刚刚获胜的大军拉开阵势,风卷残云一般赶到渡口,登上停泊此处的楼船,和留守的军士汇合。   隆隆鼓声响起,五艘楼船荡开水波,如离弦的箭一般,撕破沉沉夜色,直扑向江州。   ……   两日后的凌晨,斥候来报,前方渡口有江州兵马把守。   幕僚陈茅心急火燎,赶到甲板上,道:“郎主,我军兵士多是北人,不熟悉水上作战,此战攻打江州,不宜从水路发兵!”   其他幕僚跟在他身后,个个急得满头是汗。   “郎主,江州兵不仅擅长野战,他们的水军亦敏锐无敌,不可轻敌呀!”   “据说周家三郎这几年训练出一支水军,横扫大江,纵横湘地流域的水匪都被他收编成水师,郎主若要攻江州,宜从北面攻打。”   众人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滔滔不绝。   争执声中,周嘉行背过身去,早已走远。   众人吵了半天,一扭头,发现郎主已经下船去了,面面相觑。   他们没敢耽搁,拔步追下船,“郎主,万万不可和江州水军正面对上啊!”   怀朗被吵得头疼,佩刀出鞘,拦住陈茅,“谁说现在要攻打江州?”   陈茅一愣:“郎主直接掉头直冲江州而来,还备下这么多兵马……不是为攻打江州,那是为什么?”   怀朗白他一眼,“江州早就是郎主的囊中物,何必派兵攻打?”   陈茅怔了怔,忽然想起自家郎主和江州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是啊,郎主一直保留着周这个姓氏,周家知道郎主如今和李元宗平起平坐,隐隐有雄霸之势,肯定巴不得郎主再认祖归宗,怎么会和郎主为敌?   郎主不需要出兵攻打,周家就会主动来投。   陈茅长吁一口气,抹去鬓边汗水。   “既然如此,郎主为什么还要派人围困江州呢?”   怀朗摘下酒囊,仰脖喝了几口酒,嘴角抽了抽,道:“这是郎主的家事,你管那么多干嘛?”   陈茅一噎,眼角风扫一眼怀朗,决定不和这个酒不离身的胡人一般见识。   他猜得出郎主的用意:当年郎主母子被赶出江州,受尽苦楚,如今郎主扬眉吐气,该是周家还债的时候了。   陈茅沉吟半晌,既然是郎主的家事,那便静观其变罢。   ……   数万大军水陆并进,将江州围得密不透风,江州人心惶惶。   这几年鄂州兵对他们围而不攻,他们起初担心鄂州兵随时会攻打过来,夜不能寐,但鄂州兵始终没有越雷池一步。渐渐的,他们认为鄂州兵大概永远也不会攻打江州,慢慢放松警惕。   然而,没等他们喘口气,鄂州兵忽然收拢包围圈,一步步朝江州靠近!   周家内部人人自危。   这日一大早,族老们结伴来正院讨一个说法。   昨天刚落了场雪,庭间假山石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雪色,堂前珠帘高卷,头束软巾,身着一袭海青色宽袖圆领锦袍的年轻男子坐在窗下书案前翻看战报。   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男子抬起头,眉眼温润,气度优雅,温和中略带郁色。   书僮饮墨快步跑进屋中,小声道:“三郎,族老们来了!”   周嘉暄撩起眼帘,放下手里看了一半的战报,用卧狮镇纸压好。   族老们是来劝周嘉暄投降的。   他们直奔进侧间书房,开门见山道:“周使君是我周氏儿郎,他如今称霸一方,势力足以撼动李司空的河东军,我们为何要与他为敌?”   周嘉暄站缓缓起身,对开口的人道:“五叔公,当年周嘉行在祠堂与我父亲恩断义绝,您认为他会不会认周氏儿郎这个身份?”   五叔公脸色一僵,道:“牙齿还有碰着舌头的时候,何况亲子血缘?只要我们先放低姿态,诚心请他认祖归宗,他肯定不会拒绝!”   周嘉暄没说话。   若事情有这么简单,周嘉行早就认祖归宗了。去年天下人嘲笑讥讽他的身世,鄙薄之意呼之欲出。他不声不响,既没有因此动怒,也没有因此消沉,依旧埋头坚守西线。后来还是长安那边连下几道旨意才把事情揭过去了。他宁可被天下人排斥轻贱也没有松口要和周家缓和关系,现在他势力大涨,坐拥数百州之地,掌数十万大军,又怎么会和周家和解?   族老们不认可周嘉暄的看法,在他们看来,宗族是一个人安身立命的根本,从来没有谁能真正脱离宗族。周嘉行想逐鹿中原,离不开宗族的支持。   想得更长远一点,将来他打败李元宗,坐到那个人人梦寐以求的尊贵位子上,身边少不了宗族亲人扶助——还有谁能比宗族更忠心拥护他?   族老们一致认为现在应该打开城门,迎鄂州兵进城,托他们向周嘉行表达善意。   周嘉暄沉默不语,脸色慢慢沉下来。   族老瞥他一眼,阴阳怪气地道:“三郎,二郎是你兄长,要你给自己的兄长低头,有什么难的?你为什么这么固执?”   饮墨怒目圆瞪,想插话回嘴,看到周嘉暄紧皱的眉头,暗叹一声,没敢张嘴。   正吵成一团,一名兵士连滚带爬地跑进正院,扑在门槛前,跪地道:“鄂州节度使回来了!”   众人齐齐呆住。   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片刻后,五叔公最先回过神,踉跄几步迈出门槛,抓住传话的兵士,“二郎回来了?”   兵士点头道:“周使君就在城外,他带了好多兵……好多船,周使君要进城!”   五叔公张大嘴巴,一脸不可置信。   诡异的沉默中,不知道谁蹦了起来,抚掌大笑,道:“好啊,二郎这不是回来了吗?我就说嘛,他还是要回来认祖归宗的!”   其他人跟着回神,想了想,认为他说得有理,登时个个喜气盈腮,满脸堆笑,一扫刚才的焦虑不安。   “二郎回来了,快去告诉使君、都督!”   “准备好仪式,打扫祠堂,二郎这是要认祖归宗啊!”   “对,快准备祭品,要最好的香!我们周家出了个能人啊!”   众人相视一笑,幻想着周嘉行认祖归宗后的景象,把臂走远。   ……   饮墨嘴角一撇,暗暗啐一口,一回头,发现周嘉暄不见了。   他吓了一跳,忙追出门去,找到人群最前面那个高挑清瘦的身影,忙拔步追上。   周嘉暄走得太快,饮墨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才追上他。   “三、三郎……还没派人去通报都督……”   周嘉暄脚步不停,走着走着干脆跑了起来,宽袖里鼓满了风,身影穿过长廊,看不见了。   饮墨目瞪口呆:他还从来没看见自家郎君这么不顾仪态地在庭间奔跑!   他拍拍胸脯,顺好气,抬腿跟上去。   周嘉暄跑得很快,快得呼吸都快跟不上来了。   他从来没跑过,族老们就在身后跟着,周围侍女仆从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脸惊恐地看着他从身边经过,他呼吸急促,什么都顾不上,只记得机械地迈出脚步,朝门口跑去。   周嘉行回来了。   观音奴在他手上。   他回来了,观音奴呢?   九宁的亲笔信辗转千里送到他手上,信上她依旧言语活泼开朗,絮絮叨叨告诉他她一切都好,已经找出自己的身世,要他不必担心。   他怎么可能不担心?   既然她得知自己的身世,那周嘉行肯定也知道了,她和他没有血缘,周嘉行会怎么待她?   冷风灌进嗓子里,喉咙刀刮一样,火辣辣的。   周嘉暄管不了那么多,他甚至连靴子都没穿,只着薄薄的鞋履,翻身上马,挥动鞭绳。   出城的道路不近,他心急之下不断挥鞭,驰过长街,远远听到一片称颂声,长街旁欢呼雷动。   长街对面,一人身骑黑马,在亲兵的簇拥中飞驰而来。   百姓们守在长街两侧,等着那人驰到自己近前,神情激动,眸中透出炽烈的向往。   周嘉暄一眼就认出对方。   剑眉星目,轮廓分明,仿佛蓄了一池碧水、透着冷意的双眸,正是阔别已久的周嘉行。   周嘉暄停顿了一会儿,催马上前。   “观音奴呢?”   “她在哪?”   两人同时问出一句,都怔住了。   下一刻,周嘉行眉头紧锁,扯紧缰绳。   骏马嘶鸣。   周嘉行没有犹豫,立刻回头,叫来怀朗。   怀朗诧异道:“唐泽说九娘确实是往江州来了!他们昨天就该就到了才对。”   那头,周嘉暄反应过来,明白九宁没和周嘉行一起回江州,而且周嘉行以为九宁在江州才会直接进城。   他脸色阴沉,道:“她没回来。”   周嘉行瞳孔急速收缩了几下。   这时,一匹快马从城外疾驰而来,泥土四溅。   “郎主!”来人奔到周嘉行面前,手捧一封帛书,下马跪地,“鄂州送来的!”   怀朗正想下马去取信,一道身影迅疾闪过。   周嘉行飞身下马,比他更快一步拿走帛书,展开来,眸光如电。   他看完信,手背青筋暴起,眸子里暗流汹涌。   她居然去了鄂州。 第124章   周嘉行放下帛书, 转身即走。   周嘉暄松开缰绳,下马,几步追上他,“你把观音奴带到哪里去了?”   周嘉行面色不善,脚步没停。   周嘉暄扯住他胳膊。   “她在哪儿?!”   他语气低沉,一字字道:“为什么要把她留在身边?你到底想做什么?”   周嘉行停下来,冷冷地扫他一眼, 挥开他的手,翻身上马。   马蹄声嘚嘚, 沙土飞溅。   周嘉暄胸膛剧烈起伏, 还想追上去,周围的亲兵围过来, 将他拦在路边。   “三郎。”怀朗走到他面前, 手按在刀柄上,咧嘴一笑,“江州的安危就在郎主一念之间。时至今日,郎主想做什么, 已经没有你置喙的余地了。”   他刻意停顿了片刻。   “除非,你愿意拿整个周家、整个江州去赌。”   周嘉暄身形一僵。   怀朗朝他笑笑, 招呼左右的亲兵上马, 一行人拨转马头,朝着城外渡口的方向驰去。   路边百姓面面相觑, 这……人还没进府呢, 怎么就走了?   等周家族老们反应过来时, 周嘉行早已经登上楼船,直奔鄂州而去。   族老们大失所望,抓着周嘉暄一迭声追问。   周嘉暄呆呆地站在道旁,任族老们连声诘问,一言不发。   饮墨气喘吁吁,挤到他身边,附耳小声道:“三郎,都督找您!”   周嘉暄神色微动,如梦初醒,看一眼周嘉行刚才离开的方向,转身回周府。   ……   鄂州。   天气阴沉,接连落了几场雪。   九宁恍惚想起,第一次被朱鹄带到鄂州的时候,好像也是阴冷的落雪天。   南方的雪没有北方的那么大,雪点絮絮往下飘落,落在头上、脸上、手上,又冰又凉,不一会儿就化成水,在雪里骑马走了一会儿,帽子就湿了。   多弟急得直冒火,要是放在平常也就算了,现在九宁病着,怎么能冒雪赶路呢?   他们走的是一条捷径,山路崎岖,不能乘马车,必须骑马。   多弟坚持要停下来找个地方避雪。   九宁却道无碍,眼看就快到鄂州了,不必折腾。   早点入城,能早点喝上热羹暖和身子。   雪庭在经过江州时和他们分开,带着武僧往永安寺去了,队伍里九宁身份最贵重,没人敢违背她的命令。   于是一行人继续冒雪行路。   唐泽知道九宁此次南下的目的,加上路上经常撞见多弟教导亲兵回江州以后怎么和周家人打交道,以为九宁肯定会直接去江州,没想到她却改道来鄂州,吓得心惊肉跳,忙找了个机会把信送出去。   但为时已晚,他们已经快到鄂州了。   郎主只交代他这一件事,他居然没办好,天天跟在九宁身边,还是被九宁给骗了……   唐泽抹一把湿漉漉的脸,欲哭无泪。   他没敢抱怨什么,眼看已经到鄂州了,只能亮出自己的身份,让袁家派人来迎接九宁。   袁家接到消息,大吃一惊,立刻派出几位嫡出郎君出城等候。   一同出城的还有一位年轻的将军。   连日旅途奔波,又一直病着,九宁疲惫困顿,头重脚轻,累得眼皮都撑不起来,只想赶紧找一个舒适暖和的被窝好好睡一觉,看到远处城门前等候的人马,摘下湿透的毡帽,催马疾走。   城门前的人手搭在额前,眺望远方,发现风雪中靠近的他们,脸上露出笑容,踢一脚马腹,驱马迎上前。   “九娘!”   听到熟悉的嗓音,九宁愣了一下,循着声音看过去,觉得对方有些面熟。   一骑身影飞也似地奔过来,马上的青年头扎红抹额,束巾帻,一身甲衣,腰间一把长刀,驰到近前,挠挠头皮,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牙齿。   见九宁望着自己发愣,青年失笑:“这就不认得我了?”   “阿山?”九宁细细端详对方几眼,笑道,“你又升职了?”   阿山跟着周嘉行参与对契丹军的战斗,立了几次大功,九宁上一次听说他的消息时,他还是校尉。   “现在只是副将……”   阿山笑得憨厚,寒暄毕,拨马让到一旁,请九宁先行。   九宁示意其他人跟上自己。   阿山和唐泽交换了一个眼神,跟上九宁,落后她半个马身,问:“九娘,你怎么没和郎主一起回来?”   契丹军撤兵后,阿山奉命回鄂州,回来差不多有两个月了。   九宁一摊手,含笑道:“这你得问你们郎主。”   阿山一脸茫然。   袁家人已经从阿山口中得知九宁是将来的郎主夫人,不敢怠慢,早就准备好丰盛的接风宴,房间也预备好了,是周嘉行之前特意交代过的,就在节度使府西厢。   节度使府雕梁画栋,院落深深,楼阁台榭一应俱全。隆冬时节,庭院内松柏青翠,假山怪石,层峦叠嶂,别有一番悠远意境。   袁家人犹嫌不足,生怕九宁不满意,以彩绸、彩锦制成百花,挂得到处都是。一眼望去,姹紫嫣红,花团锦簇,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艳阳三春。   九宁前脚刚踏进院子,忽然停了下来,转头就走。   “换个地方。”   她满面风霜,说话有气无力,嗓音沙哑,一看就是身上不适。阿山也没多问,立刻让人另外预备住处。   袁家人心中叫苦不迭,不知道到底是哪一点没做好,只能迎九宁去另一处空着的宅子,那里临着一片湖泊,傍着湖光山色,清幽秀丽,风景如画。   到了地方,阿山让人去请医士。   医士很快赶到,给九宁开了方子,嘱咐她多卧床休息。   听说九宁病倒,接风宴自然不必办了,袁家主妇和几位当家的媳妇冒雪赶到宅子这边来,想亲自照顾九宁。   多弟虎着脸将她们赶走。   袁家主妇不敢真的走,表示自己可以留下来帮忙。   阿山记得九宁有个头疼不能生气的毛病,怕袁家人留下惹九宁厌烦,对袁家人道:“你们挑些手脚勤快的女婢送来,其他的就不必管了。”   袁家主妇连声答应,半个时辰后就挑了二十多个手脚麻利、聪明伶俐的女婢、仆妇过来服侍九宁。   九宁泡了汤,吃过药,换了身干爽衣裳,躺倒就睡,其他事都交给身边人打理。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   她饿得手脚发软,就着鸡子羹、鱼干鲙、小天酥和蒸羊肉,连扒了三碗堆得冒尖的团油饭,还喝了一小碗熬得浓稠绵软的肉羹。   多弟怕酒和药冲撞,没敢让她吃酒。   吃饱喝足,九宁才缓过神来,打量了一下自己住的地方,叫来亲兵,让他们开始预备迁坟的事。   亲兵们应喏。   仆从叩响门扉,禀告说阿山来了。   阿山是一个人来的。   他进了屋,眼珠子骨碌碌转来转去,看涂了层金漆的窗,看镶嵌树下美人图的落地大屏风,看安设彩色幔帐、四角垂鎏金香囊的坐榻,总之就是不看九宁,神色忸怩,欲言又止。   九宁打发走其他人,靠着圈几,笑问:“你这是怎么了?”   阿山神情挣扎,叹口气,走到坐榻前,挤眉弄眼道:“九娘,郎主的身份和以前不一样了,你得当心!”   九宁抬起眼帘。   阿山压低声音,接着道:“我听他们说,郎主想求娶长公主!”   一旁的多弟愣住了。   阿山不知道九宁的身份?   九宁眨眨眼睛,卷翘的眼睫一颤一颤的。   阿山看着她,又是心疼又是着急,恨恨地道:“都是陈先生他们教唆的!你放心,你才是和郎主并坐胡床的人,我们都站在你这边!郎主绝不会娶长公主的!”   战前那晚他们已经正式向九宁行了礼,那就表示九宁是郎主的夫人,其他人他们不会认的!   九宁干巴巴地道:“喔。”   阿山以为她这是伤心到极点了,没敢再刺激她,语气一缓,“郎主不是那种人,他肯定有什么苦衷,你把这事记在心里,等郎主回来找他问个清楚。”   说完,脑袋低垂,退后几步。   快要走出门口时,他眉头一皱,背对着九宁,握拳道:“九娘,你别怕,如果郎主真的背信弃义,你只管来找我,我帮你!”   九宁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阿山已经推开门,大踏步走出去了。   唐泽没告诉他么?   九宁摇头失笑。   多弟目送阿山走远,眼珠一转,倒了杯茶递给九宁,小声道:“贵主,昨天我听说了一件事。”   九宁挑眉。   多弟低头拨弄炭火,道:“周使君打了胜仗,淮南、镇海、建州、扬州、杭州、广州、桂州……都送了贺礼来……”   听出她话里有话,九宁喝一口茶,问:“什么贺礼?”   南方诸州由当地豪族把持。除了钱氏、朱氏这样已经自立为王的霸主,其他节镇都明白自己即使豪富也无力逐鹿中原,对北方霸主一律采取讨好的姿态,谁占了中原他们就和谁交好,反正他们打不到北方去,在一边默默积攒实力、等着占便宜就行。   周嘉行现在占据鄂州到淮南的大部分水域,阻止战火烧到南方,同时也掌握着重要的海陆商道,南方豪族自然要交好鄂州。他们派人千里迢迢运送贺礼至鄂州并不出奇。   奇怪的是多弟那明显意味深长的语气。   多弟咬了咬唇,用耳语的声音轻轻地道:“有金银财帛,各地土产,还有……还有各地的美人,据说个个都能歌善舞,貌美如花。杭州刺史还把自己的亲妹妹送来了,说是不求名分,给周使君端茶倒水都行……”   说到这里,她双眼微眯,表情有些凶狠,还有些迫不及待,似乎已经想好怎么秘密处理掉那些美姬,只等九宁一声令下,她马上就能动手。   九宁没错过多弟眼底一闪而过的狠辣,嘴角抽了抽。   多弟该不会真的要下手吧……   正想开口,外面院门忽然被人撞开,哐当一声巨响。   九宁脑袋还有点晕乎,被这一声吓得一个激灵,差点打翻手边的茶盏。   长廊外乱成一团,隐约传来如雷的马蹄声。   接着是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亲兵们的呼喝和仆从的惊呼次第响起,十几人拔出弯刀,快步穿过长廊,朝院门方向跑过去。   多弟皱眉道:“谁敢在内院纵马?”   起身出屋,还没走到门口,珠帘被拍得高高飞起,一道高大身影如风驰电掣,裹挟着雪后寒凉之气,闪了进来。   九宁正低头放好茶盏,屋中骤然响起几声沉重的长靴踏响声音,她抬起头,对上一双冰冷的眸子。   这情景似曾相识。   以至于她几乎感觉不到阔别之后再见的陌生感。   没等九宁反应过来,周嘉行俯身,整个人压下来。   他冒雪归来,身上很冷,浓黑鬓发被雪水打湿,一绺绺贴在脸上,透出几分野性。   九宁眨了眨眼睛。   他俯身靠近,半湿的卷发垂落下来,还没来得及化的雪花落在九宁脸上。   她在暖和的屋子里坐得好好的,顿时被冻得哆嗦了一下,抱紧双臂,下意识往后退。   周嘉行注意到她的闪躲,眸光暗沉,坚实的双臂揽起她,直接将她抱起,一语不发,转身往外走去。   又来?   九宁挣了挣,没什么力气,脑袋往周嘉行胳膊上一压。   好吧,他要抱就抱吧,反正她头晕,不想走路。   “这次别脱我靴子啊,我冷。”   她老神在在地道。   听到这一句,进门之后一声不吭就抢人、全身上下往外散发着冷冽之气的周嘉行突然脚步一顿,低头,凝视着她的脸。   九宁躺在他臂弯中,乌黑长发只随意以彩绦束起,小脸苍白,略带病容。   平时精光闪烁、总是满溢璀璨笑意的眸子此刻灰蒙蒙的,流露出几分疲倦之色。   周嘉行哑声道:“病了?”   九宁揉揉眉心,嗯一声。   周嘉行剑眉轻拧,抱紧她,不让屋外的风吹到她脸上,抬脚继续走。   “去哪?”   “我住的地方。”   九宁立刻道:“不去。”   周嘉行眸光更沉了些。   九宁一看就知道他误会了,抬手碰一下他冰凉的脸,“二哥,我真不想住那里,我不喜欢节度使府,就像我不喜欢薛家一样。”   周嘉行没做声,眼眸低垂,和九宁对视了一刹那,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沉默地转过身,送她回房。 第125章   门还是敞开着的, 多弟揎拳掳袖,刚从屋里面追出来,却见周嘉行忽然抱着九宁转身,愣了一下,退到一边,让他进门。   九宁被直接送到里间窗下卧榻上。   周嘉行放下她,跟着坐在榻沿边, 手指捏着她下巴,让她抬起头。   “凉。”   九宁轻轻拍开他的手指。   周嘉行立刻收回手, 低头看看自己半湿的衣袍,往外挪了两下——动作几乎是下意识的。   他看着九宁,“病了多久?”   多弟快步跟进屋,闻言,立刻插话道:“回来的路上一直病着,才刚睡醒吃药。”   “一直”两个字咬字非常清晰。   又道:“医士说要多休息,不能累着, 更不能气着。”   “气着”两个字几乎是冷哼出来的。   周嘉行皱眉。   “没事, 我这多半是累的。”九宁找了只隐囊倚着, 推推周嘉行的胳膊, “不问我为什么不喜欢节度使府么?”   周嘉行双唇轻抿。   九宁忍笑, 觉得他这种明明很生气但是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有点好玩。   周嘉行沉默了一会儿, 凝望着她的眼睛, “那不重要, 随你喜欢。”   就像他没有追问过为什么她从没见过薛家人、却不喜欢薛家一样, 他也不会强求她说出为什么会厌恶节度使府。   她身上古怪的地方太多了,甚至从第一天相遇开始,她就一直在骗他。   这些他都一清二楚。   他不想去计较,因为在他看来,追究那些并没有意义。   重要的是他想要她留在自己身边,这就够了。   她的身份,她的秘密,她待在他身边的真实目的……不管答案到底是什么,都不会改变这一点。   即使她想对他不利,也是一样的。   只要她不是因为抵触他而讨厌节度使府就行。   周嘉行起身,扯起被褥,搭在九宁身上,把她裹得粽子一样。   九宁靠着隐囊,看到他俯身靠过来时半湿的鬓角,他整个人冷得像一大块冰,被屋里的炭火气一烘,薄薄一层水气蒸腾。   她往暖和的被窝里缩了缩,道:“二哥,你先去换身衣裳吧。不冷吗?”   语气自然,就像两人从未分开过。   周嘉行动作顿了一下,眼帘抬起。   九宁的脸近在咫尺,静静看着他,嘴角微微翘着。   四目相对,呼吸缠绕,两人都没说话。   半晌后,周嘉行望着九宁,轻声道:“我冷。”   他不是铜筋铁骨,怎么可能不冷。   九宁心头颤了几下,挪开视线,轻咳了两声:“那,那你去换衣裳啊。”   周嘉行低头,鼻间充斥着她发丝里的香味。   还是这么讲究,大冷的天也要时不时洗头,然后抹香泽润发。   他靠得越来越近,九宁能感觉到他温热的鼻息拂在自己脸上,被他注视的地方像火烧一样,有些发烫。   她继续往被窝里缩,大眼睛扑闪扑闪,眼神到处乱飞。   周嘉行身上的那股戾气慢慢烟消云散,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给她掖好被角,还隔着厚厚的被褥轻轻拍了两下,哄小孩似的,转身出去。   九宁知道周嘉行拿自己没办法,但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平静下来了。   真好哄啊。   明明这么好哄,刚才还那么凶!   她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   ……   今天早些时候,周嘉行刚刚抵达鄂州,袁家人便和他说九宁已经提前到了。   他没有下马,丢下在城门外翘首以盼、等了两个多时辰的官吏们,驭马直奔节度使府。   进府后他依旧没有下马,直接冲进后院。   提前准备好的、布置奢华的宅院空无一人,并没有入住的痕迹,屋中空空荡荡,只有几个洒扫的仆妇在外院听差。   唐泽张口结舌了一阵,解释道:“九、九娘不肯住这里,只好让她去湖边那一幢空着的宅子住……”   周嘉行隐忍的怒气再也抑制不住,邪火从心底猛地直窜上来,烧得他几乎要丧失理智。   他不喜欢这种失控的状态。   但这一次实在分开得太久了,理智如他,也控制不住自己心底张牙舞爪的疯狂。   飞驰至宅院,道旁仆妇、亲兵躲闪不及,惊呼声此起彼伏,他恍若未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把她抓在手心里,看得牢牢的,再不能让她跑了。   然而,真的见到了,对着她那双笑意潋滟的明眸,他发现自己的强硬只不过是纸糊的老虎,风吹吹就到处漏风,根本不堪一击。   周嘉行走出院子,站在长廊前,面色冷凝。   亲随惴惴不安地跟上来,低声问:“郎主?还搬吗?”   他们刚才接到命令,要把九宁的一应行李箱笼全部搬回节度使府去。   不仅如此,庭院里的花草树木、假山盆景也得一并移栽去节度使府,确保和这边的宅院布局一模一样。   管事催得急,仆从已经把工具准备好了,正要动手搬,但看到郎主一个人走了出来,而九宁的亲兵又退回原位值守,似乎不像是要搬的样子,只得硬着头皮过来问。   周嘉行摆摆手,揉了揉眉头,道:“把医士叫来。”   亲随应喏。   那就是不搬了。   不搬也好,行李什么的好说,这些花木、乱石还有石台什么的真的不好搬运呐!   不远处,站在角落里偷偷观察周嘉行表情的阿山悄悄松了口气。   方才他出了院子,听见一阵急似一阵的马蹄声和自大门往里、此起彼落的惊叫,以为出了什么乱子,立刻拔刀迎出去。   步下长廊,看到一人一骑远远驰来,他举起长刀。   还未斩落,马上之人一鞭子扫过来,气势雄浑。   鞭风冷厉,他挨了一下,手腕发麻。   铿锵一声脆响,长刀落地。   阿山大怒,粗眉倒竖,正想开口叱骂,忽然看到马上之人的表情。   他呆了一呆,黑马从他身边经过,快如闪电,等他扭头张望时,只看到一道残影。   阿山没有立刻退出去,而是站在外边的角落里等着。   他打算好了,如果周嘉行和九宁吵架,他可以假装有事情禀报进去打断他们。   等了没一会儿,周嘉行出来了,眉头紧锁,脸色显然不大愉快。   阿山心提到嗓子眼:果然两人还是吵架了!   不过周嘉行也不像是动怒的样子。   阿山摸摸下巴,暗暗道:郎主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叫来给九娘看病的医士询问病情,这是不是说明郎主心里还是更看重九娘?   什么长公主许婚,应该只是谣传吧?   浮想联翩了一会儿后,阿山决定去找怀朗打听一下。   别看怀朗长得五大三粗的,论八卦的本事,军中没有人能比得上他。   他甚至连人家夫妻俩夜里床上说的私密话都知道!   ……   亲随过来传唤的时候,医士正带着学徒在屋中煎药。   九宁是将来的郎主夫人,身份贵重,袁家主母再三交代要小心诊治,他不敢疏忽,每一剂药都是自己亲自看着熬好才让送走的。   听见亲随催促,医士摇着蒲扇,头也不抬地道:“这味药娘子今晚要服用,这里离不得人,等药熬好了我再去回话。”   亲随满头大汗,掩不住的焦急,跺一跺脚,道:“传唤你的可不是别人!是郎主!”   “郎主回来了?”   医士吃了一惊,抬起脸,起身要走,犹豫了一下,低头看看药罐子,脚步顿住了。   看他一脸为难,亲随几步冲进屋,劈手夺过他手里的蒲扇,挥挥手,赶苍蝇似地推他出门:“快走快走!郎主还等着你回话呢!”   医士有些犹豫:“这药只有我看着才行,你这个大老粗懂什么?”   说着甩开亲随的手,掀开盖子,往里头掺了几片切好的药材。   亲随急得想给他跪下:郎主那个样子,大家都谨言慎行,一句话在心里反反复复酝酿个三四遍才敢说出口,这个时候连平时最大大咧咧的亲兵也不敢触怒郎主,这医士竟然这么拖拉!   “回来再说罢!我不懂,你的徒弟总该懂吧?让他看着就行了。”   亲随捉住医士的胳膊,直接把人拖出屋。   “你这人太不讲道理了!”   医士奋力挣扎。   一个咬牙往外拖,一个使出全部力气躲闪,正闹得不可开交,门口响起脚步声,一道身影从昏暗的地方走到光线明亮处,沉静的双眸里闪烁着浅色幽光。   亲随和医士都怔住了。   周嘉行踏过门槛,扫一眼炭炉上的药罐,走到长桌前,细看上面零散堆放的药材。   屋里屋外几人面面相觑。   郎主不是在外边等着医士过去回话么?怎么自己过来了?   医士毕竟年纪大一些,鬼使神差地反应过来,知道周嘉行这是着急知道九宁的病症,等不及,自己找过来了,推开还在发愣的亲随,理理刚才挣扎时弄乱的衣襟,清清嗓子,走到周嘉行身边,抱拳道:“郎主,娘子只是失于调养、偶感风寒罢了,不是什么大病症。”   周嘉行嗯一声,指指其中一味大补的药材:“要这个做什么用?”   医士不知道周嘉行到底懂不懂医理,尽量用浅显的话答道:“娘子精气不足,手脚寒凉,如今又是寒冬,得补补。”   “除了风寒之外,她还有没有其他不适?”   医士摇摇头。   周嘉行脸色缓和了一些,“有没有头疼?”   医士道:“这倒没有。我看娘子前些时候一定是累着了。”   一旁的亲随终于找到插话的机会,道:“来回几千里,风餐露宿,当然累。”   周嘉行没说话,扭头,目光落到亲随身上。   那双眸子清幽幽的。   像脖子里被人塞进一把雪,亲随顿时觉得浑身冷飕飕的,不知道自己刚才是不是说错话了,心里七上八下。   撩起眼皮,忽然发现郎主看的不是他,而是他手上的蒲扇。   亲随呆了一下,下意识举起蒲扇。刚举起,心里又一惊,他居然把蒲扇递给郎主!   忙要收回来,却没法动弹。   周嘉行把蒲扇接过去了。走到炭炉前,揭开盖子,眼眸低垂,一边注意药汤滚沸的程度,时不时闪两下扇子,一边低声和医士交谈,询问九宁的病情。   亲随呆若木鸡,隔了半天,手还僵硬地保持着半举的姿势。   郎主这个样子和刚才判若两人……   他居然有种自家郎主好贤惠的感觉!   ……   九宁昏昏沉沉,又睡了一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和周嘉行见过的缘故,梦里也看到他了。   他一身玄色锦袍,站在树下,仰头看着她。   漫天星光,树树繁花,一涧溪水潺潺而过。流萤点点,淡黄色晕光倒映在水中,似流淌的银河。   九宁坐在柔软的树梢上,柔曼宛转的莺歌声从茂密的枝叶间漫下来,耳边有柔和的风声擦过,她枕着自己的胳膊,长长的披帛被风吹得飒飒作响。   一声窸窸窣窣的细响,夜风将披帛拂落在地。   有人蹑手蹑脚靠近,脚步声很轻。   黑色的长靴,黑色的袍角。   一双手捡起树下的披帛。   织物薄如蝉翼,柔软细滑,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穿黑袍的周嘉行捧着披帛,并没有叫醒树上的九宁,而是面不改色地轻闻披帛上的味道,然后收起披帛,藏进自己的衣襟里。   他神色如常,但眸子里闪过一抹紧张之色,似乎做贼心虚。   过了一会儿,他走到溪边,弯下腰,取出披帛,鞠一捧冰冷的溪水,小心翼翼洗掉刚才蹭到的尘土。   ……   九宁醒来的时候,耳边仿佛还萦绕着唰唰的水声。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幔帐,昏黄的烛光照了进来。   周嘉行手里擎着烛台,借着摇曳的烛光细看她的脸色,“醒了?”   九宁看着他俊朗的脸孔,有些恍惚。   她居然梦见周嘉行蹲在溪边洗衣裳……他还猥琐地偷走她的披帛,又亲又嗅的……   一碗热气腾腾的药送到她面前。   “喝了。”   九宁回过神,接过周嘉行递过来的碗,皱眉,一口气喝完。   刚喝完,周嘉行又递过来一盅温茶,取走她手里的碗。   九宁接过茶盅,喝茶漱口。   不用她开口,周嘉行已经把碗挪到她跟前,等她漱完口,另拿了一盏茶递给她。   这才是给她吃的茶。   九宁接过茶杯,掀开茶盖,一股熟悉的紫笋茶香一缕一缕浮上来。   她喝了几口茶,总算把药汤的苦味压下去了。   刚要顺手放下茶杯,周嘉行的手已经伸了过来,接过她没喝完的茶,放到一边的托盘里。   九宁靠回软枕上,心道:周嘉行照顾人的时候挺有耐心的。   吃完茶,她披衣起身,想下地走走。   屏风后面黑压压一片,不知道堆了什么东西。她走过去细看,发现是眼生的箱笼。   多弟进屋,先看一眼周嘉行,见他坐在书案边翻看什么,走到九宁身边:“贵主,这些是周使君让人搬进来的,说是给您赏玩的。”   九宁点点头。周嘉行不缺钱,更不缺罕见的珠宝。   多弟又道:“刚才您睡着的时候,周使君搬到这边来住,节度使府现在不是节度使府了。”   九宁:……   好吧,就猜到会这样。 第126章   别院依山傍水, 隆冬时节依然风景秀丽,一点都不单调。   黑漆长廊围着碧池回环转折,廊下挂了大红竹丝灯笼。墙角山石间点缀的芭蕉丛倒映在池水中,碧绿倒影随着水波轻轻荡漾,色彩斑斓的锦鲤浮出水面,争着啄食侍女洒下的鱼饵,鹅毛大雪飘飘扬扬,洒落在清澈的水面上, 游鱼以为又有鱼饵落下, 鱼尾一翘, 溅起一圈圈涟漪。   九宁在屋里待久了,闷得慌, 加上要找亲兵吩咐事情, 早起出了一趟门, 顺便散散炭火气。   医士说她现在不宜劳累, 她没走远, 交代完事情便回去。   天气越来越冷,她披了件厚厚的斗篷, 慢悠悠走过长廊, 脚步忽然一顿, 侧耳细听。   镶嵌花窗的院墙背后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 像缠绵的雨丝, 宛转悠扬, 袅袅不绝。   一旁的多弟脸色阴沉:“是那些各地送来的美姬在唱歌……”   她身后的唐泽立刻竖起耳朵, 悄悄撩起眼皮,仔细观察九宁脸上的表情。   九宁喔一声,道:“还挺好听的。”   多弟冷哼了一声,一副磨刀霍霍向猪羊的架势。   大冷的天站在外面唱歌,明摆了勾引人!   唐泽谨慎地选择保持沉默。   九宁站在池边,驻足听了一会儿。   亲兵快步走过来,手里捧了封刚送到的信:“贵主,长安来信。”   九宁接过信,拆开,是留守大明宫的心腹写来的。   朝廷已经正式派人前往成都府迎接李曦回京。节度使杨昌想亲自送李曦出川,好早日和率军入川的刘将军碰头。但是李曦被吓破胆子了,不肯离开成都府一步,杨昌无法,只能等着。   这一来一回,大概要几个月。   李元宗回太原后没有什么大动静,这让卢公忧心不已——李元宗爱出风头,从来都不是修身养性的人,他没动静,恰恰说明河东军正在酝酿大的动静。   长安那边担心李元宗一口气把长安给占了。   自从周嘉行公开请婚,势力较小的藩镇暂时不敢攻打长安。不过李元宗肯定不会顾忌这个。   九宁看罢信,扭头问唐泽:“二哥还没回来?”   昨天周嘉行忽然被幕僚请出去,之后就不见人影。   唐泽摇摇头,道:“郎主要求调兵……将军们不同意,吵了一晚上,郎主被皇甫将军他们堵在书房,朝食都没吃。”   周嘉行回鄂州以后,先是论功行赏、抚恤牺牲的将士,然后颁布了一条命令,要将一部分在此次出征中表现突出的队伍调入精兵营。   这其实是一种变相削弱部下实力的做法。   当年一场大乱,直接拖垮整个强盛的帝国,这些年地方各自为政、割据一方的藩镇不过是当年那场大乱的延续。节镇雄踞一方,公然和朝廷对抗,互相吞并,实力此消彼长,连年战乱,皇权低落,盛世一去不复返。   人人都知道部下势力坐大的危害,但处于群雄并立的时代,没有人能有效地遏制这种势头。   周嘉行刚获胜就开始针对部下,可能会被人冠以鸟尽弓藏、刻薄寡恩的骂名。   这回像皇甫超这样对他忠心耿耿的部将都没法冷静地接受这道指令,他们认为他这是被以陈茅、白云居士的学生为首的幕僚给蛊惑了,才会下这种命令,强烈要求他惩治陈茅。   但他还是顶着压力义无反顾地这么做了。   九宁虽然不懂军事,但大概知道未来的走向。她不得不佩服周嘉行的魄力和远见卓识。   不知道他这是无心为之还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总之他已经在逐步收揽军权,组建一支完全忠于他的禁卫军。   是以后来他统一中原后,并没有出现地方势力过大朝廷无法管束的情况。   在他的运作之下,地方藩镇再也无法对朝廷形成任何威胁。   也正因为此……他死后,天下没有再度分裂。谁掌握了禁卫军,谁就能凭借他打下的基础建立新的统一的王朝。   九宁出了一会儿神,转身往周嘉行的书房走去。   周嘉行搬了过来,住的地方和她的院子离得很远,隔了整整一座湖,中间只以长长的曲折回廊连接,守卫森严。这样一来,他接见的部下、幕僚和其他官吏即使经常出入别院,好奇她的身份,也没法行刺探之事。   离得远,走到他书房后面的小院时,九宁出了点汗。   怀朗刚好从里面走出来,脸色紧绷,一边往外走,一边和身边的人低语,听到通向内院的回廊传来脚步声,抬起头。   九宁在亲兵的簇拥中缓步走下石阶,朝他笑了笑。   怀朗没料到她会病中主动找过来,登时咧嘴笑,满脸惊喜,几步迎上前,道:“贵主先等等,我进去通禀一声。”   皇甫超他们还没走,紧闭的后窗里传出争吵声。   九宁点点头。   怀朗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转身跑远,疾步走进书房。   不一会儿,书房的声音陡然消失了,静了一静后,响起一片杂乱的脚步声和明显泄愤的砸门声,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先后出了书房,从前院出去了。   九宁让多弟他们在原地等着,轻手轻脚绕到前廊,踮起脚朝外张望。   戍守的亲兵看着她,神情为难,既不敢拦她,又不敢不管,手脚无措,硬生生把脸憋得通红。   九宁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扒着廊柱往外看。   亲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敢吱声,只能围在她身边,以防她摔下去。   九宁没管亲兵,脚尖垫得高高的。   那些负气离去的汉子中,果然有皇甫超的身影,另外几个将军年纪较大,一脸怒容,几人一壁往外走一壁大声抱怨着什么,有仆从迎上前和他们说话,被他们一把推开。   九宁摇摇头。   悍将难以管束。   她好歹有一个长公主的名头可以用来震慑部下。周嘉行白手起家,必须时时刻刻保持警惕,才能确保可以约束底下将士。他这人总是处事不惊、遇喜不露,也是威慑部下的一种手段——他没有刻意这样做,而是在这些年的摸爬滚打中自然而然练就的谨慎习惯。   她眉心微蹙,静静思索,扶着廊柱,转过身。   脚尖垫了太久,晃了两晃。   一双手从旁边伸过来,隔着斗篷,握住她的肩膀,帮她稳住身形。   九宁站稳,抬起头。   亲兵们早就退出去了,前廊里安静得能听见雪花飘落的声音。   周嘉行站在她身后,一身檀色窄袖袍衫,腰间束革带,勒得紧紧的,愈发显得肩宽腿长,眼睫低垂,默默地看着她,不知道站了多久。   九宁眼睛扑闪了几下,“还没吃饭?”   周嘉行嗯了一声,松开握着她肩膀的手,“外面冷,进屋去。”   九宁点了点头,抬脚进屋。   怀朗早就让人传话给灶房,热羹热菜很快送了过来。   周嘉行进房时,九宁已经盘腿坐在食案前,让送菜的侍女帮她挽起袖子,看他跟进来了,示意他也坐下。   侍女们摆放好碗碟,没听见周嘉行出声,心头惴惴,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沉默中,周嘉行矮身坐下了。   侍女们松口气,告退起身出去。   香米、肉脯、鱼炙、虾肉、香柔细叶捣碎炒熟,盛在五味调和好的汤汁里拌匀浸一整夜,用地窖里冷藏的新鲜荷叶裹起来上蒸笼,蒸熟后再拌些开胃的腌梅,清甜鲜嫩。   九宁不爱吃甜,吃药也不喜欢以蜜饯去苦味,微带甜味的蒸饭却吃了两碗。   吃完饭,侍女进来收拾。   九宁站起来走路消食,慢慢走到侧间周嘉行的书案前。   书房打扫的仆从看她直接走进来,吓了一跳,忙上前拦着:“娘子留步……”   一句话还没说完,却见周嘉行站在九宁身后,淡淡扫他一眼,示意他出去。   仆从愣了一下,躬身退出书房。   里间外间伺候的人都出去了,屋中安静下来。   九宁手背在背后,绕着周嘉行的书案转了一圈,扭头看他。   “你很忙?”   周嘉行看她一眼,没点头,也没摇头,坐回书案前,随手拿起一轴书卷递给她。   九宁接过书卷扫几眼,发现上面写满自己看得懂但仔细一想又好像一点都不懂的改革商贸的内容,嫌弃地皱皱眉,合上书卷,放回书案上。   她一甩袖子,坐到周嘉行对面,双手捧腮,看着他。   周嘉行拿起一支笔,低头写字。   九宁看着他浓密的睫毛,忽然很想数一数到底有多少根,是不是比自己的多……   走了一会儿神,她道:“你不想和我说什么吗?”   周嘉行一声不吭。   九宁嘴角一撇,作势起身,“那我走了。”   刚动了一下,低着头的周嘉行手腕蓦地一翻,牢牢扣住她的手。   书案上的笔架、笔搁被他碰倒了一片。   九宁挣了一下,道:“你忙你的,我要回去。”   周嘉行手上没用什么力气,但抓得很稳。   “我喜欢你陪着我。”   他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   九宁白他一眼,非要动真格了才肯说实话。   “我不是来陪你的……”她坐回去,“你真的什么都不想问?我为什么回长安,我想怎么处理自己的身世、和周家的关系,我直接回鄂州来……这些你都不问?”   他回来之后亲自照顾她,喂她吃药,待在她房里处理公务,到夜深了才出去。   她好几次迷迷糊糊睡醒,听到他站在外面和医士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然后她的一日三餐里多了很多温补的东西,茶不能喝了,酒也不能吃了,侍女每天准备一大桶香汤伺候她泡汤,非要她泡得出汗才扶她起来。   朝夕共处,可是他比以前更沉默,除了问她身上哪里不舒服以外,几乎没有其他话。   她都做好和他长谈的准备了,他却实在是沉得住气,硬是自己一个人把怒气给消化得干干净净。   周嘉行还握着九宁的手臂。   她就在这里,在他身边。   他看着她说话,目光落在她小巧红润的唇上,“你病了。”   九宁一怔。   周嘉行拉起她的手,“你病着,我不想让你费神。”   他站起身,走动间衣袍发出簌簌轻响,走到九宁面前,俯身。   九宁看着他压下来。   他的脸越来越近,近到她真的能数他的眼睫了。   “最近头疼不疼?”   他眼神克制而又炙热,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九宁回过神,摇摇头。   原来周嘉行不和她谈,不问她为什么先回鄂州,不问这两年她经历了什么,一个人憋着生闷气,然后又一个人想通了……就是因为怕惹她生气?   她想起来了,每次她生病,医士都会强调她有头风,没事别让她生气。   于是周嘉行就照办了?   这么说……他还挺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混账起来的时候特别惹人生气。   九宁啼笑皆非,眼前忽然一黑。   周嘉行沉默了一会儿,抬起手,捂住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   九宁啊了一声,还没动作,他空着的另一只手顺着她的手臂往上,按住她的肩膀。   即使隔了厚厚的衣物,他宽大的手掌一点一点摩擦胳膊肩膀的感觉还是极为强烈,有点麻,有点痒,她心弦跳动,忽然动不了。   额头一阵酥麻,温热的唇落下来,轻轻碰了一下。   屋外在落雪,墙角的莲花滴漏发出哗哗声,长廊里亲兵一动不动,石阶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芭蕉伫立在雪中,叶片依然翠绿。   九宁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周嘉行已经退开了,蒙着她眼睛的手也拿开了,看着她的唇,道:“对不起。”   九宁还有点晕。   周嘉行凝视着她,忽然笑了一下。   九宁睁大眼睛,他居然笑了?   周嘉行嘴角微微上扬,拍了拍她的脑袋。   他再次俯身,这一次吻落在她那双像星子一样的眼睛上。   九宁浑身发毛。   周嘉行感觉到她的紧张,退开一点,轻轻搂住她,坚实的臂膀环绕着她。   “我知道你为什么先回鄂州……我只是不敢相信。”   因为知道他肯定会回鄂州,所以她不去江州,先到鄂州来等他。   周家就在江州,她一直和周嘉暄通信,一定急着回去见周嘉暄吧?   但即使如此,她还是愿意为他多等几天,先和他见面,再去解决周家的事。就像约定的那样,她不再隐瞒他,也不再躲避他,她是真的在意他。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   周嘉行抱着九宁,闻着她发间的淡淡清香,缓缓闭上眼睛。   这样就够了。   其他的,他来做。 第127章   雪后初霁, 庭院假山被皑皑白雪覆盖,雪下透出山石原本的微微青黑色,一眼望去,好似塞外连绵起伏的千峰万壑。   多弟抱着一捧腊梅花走过长廊,瞥见拐角的地方有两人凑在一处说话,双眼微微一眯,脚步放轻。   那两人她认得, 是怀朗和唐泽。   他们背对着她,正在小声讨论着什么,神情很严肃。   怀朗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很快察觉到多弟在靠近,立刻止住话头, 转身走远。   多弟走过去, 瞪一眼唐泽:“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唐泽支支吾吾道:“没什么, 郎主问贵主的病好了没有, 今早吃的什么, 吃得香不香, 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这些周嘉行每天都要问的。   多弟翻个白眼, 怀疑唐泽是不是在装傻。   仔细一想,唐泽还真不像装傻, 正因为他笨拙, 贵主才不会特别反感他。   眼珠转了一转, 多弟暂时把这事存在心里, 捧着腊梅花进屋。   九宁病情好转,医士交代她不能受凉,屋里整日烧着几盆明旺的炭火,窗前供的花每天要换两次。   书房很空旷,没有摆放太多陈设器具,中间铺设几层厚波斯绒毯的榻上两张并对放着的花梨大书案,书案略显凌乱,上面堆得高高的书卷、册子、战报和零散的杂物。   周嘉行和九宁盘腿坐在各自的书案前,刚好面对面,低着头,处理自己的公务。   多弟蹑手蹑脚走进去,换下铜瓶里的花,洗了手,给九宁换了一盏温的秋梨膏水。   九宁一上午都在看账本,看得头晕眼花,喝几口秋梨膏,撒开手里的卷册,往后仰靠在隐囊上,双手握成小拳头,轻捶身下的波斯绒毯,长叹一声,道:“我好累啊!”   真的累!   朝廷名存实亡,各地税收由当地节镇征取,长安除了吃老本之外,一点收入都没有。她没有动长安的宝库,养兵、抚民的钱大部分来自武宗留下的钱财和蜀地的赋税。随着开支越来越多,她现在不得不亲自过问账目上的事,以免底下的人阳奉阴违,私自克扣。   她不必全懂,但至少要做到心里有数。   管账不只是算算数字那么简单,极其复杂而琐碎。为了一项账目,她得翻遍之前和蜀地官员、卢公等人的来往信件,查清对应的那一项涉及到的全部背景,大到该州该县是哪个官吏主事,当年的税是怎么征收的,小到那个县下面是什么乡,乡下面是哪个村子,村子具体坐落在什么地方,田地是旱田还是水田,主粮是什么,气候怎么样,家中有几口人,可有入伍当兵的男丁……   她整理了一上午,整理得头晕脑胀,才只理出一丁点头绪。   耳边传来织物摩擦的簌簌轻响,周嘉行放下他手中的战报,挪到九宁身边,居高临下,眸子一眨不眨,俯视着她的脸。   一想到眼前的人处理什么都特别快,九宁不由得羡慕又佩服,还有那么一点点小嫉妒。   她揉揉眉心,“真累!”   周嘉行没说话,一手撑着绒毯,整个人罩在九宁上方,另一只手拿起她书案上随意堆叠的卷册,   一目十行地看了一会儿,问:“在长安的时候,也这么累?”   ……   昨天在书房的时候,九宁没有抗拒周嘉行的亲近,之后大大方方留下来,和他说了这两年发生的事情。   只要他想问的事情,能回答的她都回答了。   她也不清楚或者回答不了的,也如实告诉他。   怀朗、唐泽长期待在九宁身边,周嘉行知道她这两年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   虽然都是他已经知道的事情,但是听她面对面亲口讲给他听,感觉很不一样。   比如怀朗信上只会轻描淡写说一句她连赶半个月的路到达西川,接见当地官员。   而九宁会盘腿坐在他面前,和他抱怨赶路的时候骑了几天几夜的马,怕路上遇到乱兵,他们尽挑最近的路走,马不停蹄,她大腿都磨破了,疼得她坐都坐不住。   “不碰都疼!疼得眼泪打转的感觉,现在回想都觉得真的疼……”   但是那时候九宁还没有收服东川,不能当着部下的面露怯。   她是女子,只要稍微表现出一点点软弱、娇气,蜀地的官员根本不会像现在这样尊敬她。   所以她得刚强,得身先士卒,得保持冷静,哪怕藩镇的军队就在对面,她怕得浑身发抖,也必须沉着地带领部下撤退——即使这些只是伪装,她也得强忍恐惧装下去。   长公主的身份只是个起头,重要的是她怎么发挥这个身份带来的益处。   她咬牙坚持,和士兵们一样翻山越岭、风餐露宿,风里来雪里去,足迹几乎踏遍蜀地。期间,她从未叫过一声苦。   士兵们由衷敬服她,才会愿意跟随她。   她能掌控手里的兵,没有被部下架空、当成傀儡摆布,那些各怀心思的蜀地官员才会承认她的身份。   如果她只是一个单纯哭着逃到蜀地、前去投奔杨昌父子的娇弱贵女,即使她父亲是武宗,即使她坐拥金山银山,即使她带了几万人马,也不会有太多人理睬她。   李曦还是皇帝呢,真把他当成皇帝的有几人?   前世,雪庭以为保住周家就能保护小九娘,死在汴州军手上。他死了以后,他留下的那些人难道就不知道小九娘的身份么?   他们知道,但他们并没有为小九娘奔走,因为一切已经没有意义了。人走茶凉,他们不会像忠于雪庭那样忠于她。   所以九宁得自己站出来,长公主这个身份才能真正被世人所承认,所爱戴。   九宁回忆往事,又笑又叹,道:“有一次我和雪庭经过一处峡谷,和东川的兵擦肩而过。离得只有一里远,我能看到东川兵的旗帜……他们起码有几千人,我们只有几百人……我好几天没睡,吓得我立马精神了!好在炎延机智,利用地形把东川的兵引开了……”   周嘉行能想象得出当时的惊心动魄。他从十一岁起就跟着部落行走在险象环生的塞外商道间,他们的商队有自己的武装,遇到危险,所有成员随时可以上马作战,他们不惧战斗,即使对方人数远超于自己。   但九宁不一样,她只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娘子。   他拍拍九宁的头发,“真的害怕?”   九宁停下来,自以为动作隐秘地白他一眼,“当然怕了!我又不会武艺!”   战场上刀剑无眼,会武艺的人也难以自保,更何况只会一点皮毛的她?   老实说,每次遇到乱兵,她第一个反应就是赶紧甩鞭子催马快跑。但身为长公主,她不能给武宗丢脸,哪怕怕得腿肚子在打颤,也得一脸云淡风轻,表现得胸有成竹。   一来,稳定军心。   二来,收揽人心。   顺便也是保住自己的面子……   周嘉行:“既然害怕,为什么还要去?”   九宁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道:“既然我要动用父亲留下的人脉、财宝,公开公主的身份,那就得尽自己的责任啊!”   在其位,谋其政。   她从雪庭那里接管武宗未雨绸缪布置下的所有资源,自然就得扛下相应的责任。   所以她一遍遍追问雪庭武宗、崔贵妃可有未了的心愿,仔细研读武宗留下的所有手札和信件,确保不会浪费武宗的心血。   她的父亲温和包容,明知无法力挽狂澜,依然为江山社稷呕心沥血,但他不忍看到后辈走上不归路,希望后人能够认清现实,珍惜自己的人生。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江山易主,权力更替,没落腐朽的王朝被崭新的取代,这是人力无法阻止的潮流。   李家创建了雄踞历史长河的盛世,风光过,得意过,彪炳史册,辉耀千古。   现在它老了,根子烂透了,阻止不了分裂割据,没法给百姓安定生活,是时候交出权柄了。   即使湮没于洪流中,也没有人能抹去这个王朝曾经的辉煌。   武宗看清一切而不执着,并没有要求雪庭为他匡扶江山,只嘱咐雪庭照顾好崔贵妃。   雪庭遵从崔贵妃的遗愿,不想让九宁卷入风波之中,只求她能平安度日。   然而,雪庭忘了,她早已在风波之中。   她能力有限,只能趁中原强大藩镇无暇分心时控制蜀地,她尽量保住长安,保下皇族宗室,让西南少一些战乱……   不管将来的结果如何,西南早一日太平,那么就能少一些像崔贵妃、崔氏那样在乱世中颠沛流离的人。   多一个人获救,多一个人过上安生日子,武宗泉下有知,想必也是欣慰的。   当她只想当一个富贵闲人的时候,她只要做到自保和保护身边的人就够了。   而当她公开长公主的身份时,她就得承担这个身份带来的压力。   现在的她随随便便的一个决定,很可能影响成千数万人的命运,她不能懈怠。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周嘉行看着九宁,沉默了半晌。   九宁摸透他的性子了,一点都不怕他,双手托腮,问他:“二哥,每次上战场的时候,你一点都不怕吗?”   周嘉行抬起眼帘,“也怕的。”   九宁轻笑,梨涡微绽,“你不用安慰我,我不觉得害怕就丢脸了,你肯定不怕。”   有些人是天生的将领,不会因为杀戮彷徨恐惧,也不会因为杀戮丧失人性,在他们眼里,弱肉强食,自然而然,不必为之愤慨或茫然,只需要不断让自己变得更强,炎延就是这样的。   周嘉行也是。   与其说他心思太重、不肯相信其他人,不如说他习惯什么都靠自己,所以连感情也要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   周嘉行顿了片刻,改了口,“对,我不怕。”   九宁失笑。   ……   昨天一直谈到夜幕降临才各自歇下,说的大多是蜀地的事,倒是没怎么说大明宫那边的状况。   这会儿听周嘉行提起长安,九宁点点头,手脚摊开,继续大咧咧仰躺在隐囊上。   “当然累,虽然很多事情我都不懂,有人帮我处理,可最后总得我点头他们才能放手去做。每天天没亮我就起来了,从早忙到晚,夜里还总有人来叫醒我。”   她掩唇打了个哈欠,捶捶自己的肩膀。   “还好雪庭叔叔会帮我分担一些。”   周嘉行眼眸低垂,凝视她半晌,坐直身子,翻开那本让她头疼的卷册,仔细看了起来。   九宁没拦他,捶捶肩膀揉揉腰,在绒毯上扭来扭去。   周嘉行正襟危坐,低头看着卷册,很专注的样子。   其实余光一直看着九宁,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   她不是故意撒娇,这是真累了。   如果有其他人在场,她总要矜持一点,保持公主端庄仪态,不会像现在这样自自然然、大大咧咧的,一点都不讲究。   周嘉行喜欢她这样。   很喜欢。   他很快理清账目,用笔勾画出有问题的地方。   九宁撒开隐囊,艰难地坐起,挪到他身后,从他肩膀往下看,啧了一声,叹道:“这么快就好了?”   为什么他做什么都很擅长?   她离得很近,说话时气息萦绕在他的脖颈间,几乎要靠在他背上了,束发的丝绦调皮地垂落下来,蹭过他脖子。   周嘉行有点分心,放下笔,掩上卷册,扭头,看着九宁近在咫尺的脸。   “我可以帮你。”   这样,她就不用辛辛苦苦做她不喜欢做的事,她可以和以前那样,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   九宁哈了一声,“你忙得过来吗?”   不等周嘉行说什么,她摇摇头。   “皇甫将军他们昨晚又闹事了?”   昨晚她回去的时候,听多弟说周嘉行的部下很不满他的决定,在皇甫超的带领下,隐隐有要联合起来抗命的态势。   九宁坐回自己的书案前,伸个懒腰。   “你先忙你的,等我真为难了,会找你帮忙的。到时候你可别嫌我烦。”   周嘉行眉峰微皱。   这时,屋外传来脚步声,唐泽叩响门扉,送进来一封信。   九宁拆开信看,是江州送来的。   周嘉暄催她回江州。她到了鄂州后就让心腹去江州报平安,信是心腹带回来的。   九宁收好信,看一眼周嘉行。   周嘉行望着她。   九宁扬扬手里的信,“要看吗?”   周嘉行挪开视线。   九宁笑而不语。   周嘉行重新埋头看他的战报,“什么时候回江州?”   九宁道:“明天。”   周嘉行眸光暗沉,没有再问其他。   九宁起身,“二哥,我出去办点事。”   周嘉行嗯一声,“穿厚实点。”   “晓得了。”   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九宁突然毫无预兆地停下来,俯身,手指碰了碰他的脸。   周嘉行一怔。   九宁已经松开手,道:“让人撤掉两只火盆罢。”   周嘉行不怕冷,两人一间屋子时,他总是让人多烧几个火盆,她是暖和了,他好像受不住,热得脸通红。   她嘴里嘀咕着,下榻,缓步出去。   不一会儿,唐泽领着仆从走进屋,果真撤走两只火盆。   炭火燃烧声霎时轻了很多,周嘉行觉得心平气和了一点。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更热了。   他回想刚才九宁坐在他身后和他说话的样子,出了一会儿神。   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穿一袭丹朱色翻领锦袍的小娘子去而复返,扒在门边,朝里面看,眉眼弯弯,笑得有些促狭。   “二哥,差点忘了,那些各地送来的美姬,你打算怎么安置?”   周嘉行眼皮跳了跳,捏笔的手一颤,甩下几滴墨点。   九宁眨眨眼睛,乌黑的笑睫,梨涡皱得深深的。   “我帮你处置,如何?”   周嘉行看着九宁,笑了一下。   “随你喜欢。”   ……   九宁出了屋子,立刻叫来怀朗。   “准备宴席,我要宴请皇甫将军他们。以前去长安的时候,托赖他们照应,我还没谢过他们。”   怀朗心里一动,顿时眉飞色舞,点头应是。   九宁又道:“对了,那些各地送来的美人,给她们点值钱的东西,都送回家乡去罢。”   怀朗一呆,嘴巴张得大大的。   九宁已经转身走远了。   怀朗傻站在原地,半天没反应过来,找到周嘉行面前,说了这事。   周嘉行没抬头,道:“就按她的意思办。”   语气没有什么起伏,但明显掺杂了几分笑意。   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很愉快了。   怀朗有点想笑,但没敢笑,告退出来,自去吩咐。   一个时辰后,管事通禀:那些美姬不肯走,哭哭啼啼的,要求面见周嘉行。   怀朗冷笑:“不想走的,更得走!”   仆从很快按照各地送来的礼单登记完人数,准备好护送队伍。   美姬们原以为送她们走不过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府里的人连车马都准备好了,假哭变成真哭,一个个大声嚎啕,说什么也不肯走。   事情传到多弟耳朵里,她勃然大怒,道:“不肯走也可以,留下来配给府里还没成婚的管事,看她们愿不愿意?”   美姬们自然不愿意,她们个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学的就是讨好男人的本领,怎么甘心委身给低人一等的管事?   多弟冷哼:不甘心的话,那就回乡罢!   美姬们以泪洗面。 第128章   庭院开阔的地方搭起几座虎皮毡帐篷, 仆从搬来柴禾,架设篝火。   天色渐渐暗下来,盈圆的月轮浮上梅树梢,熊熊燃烧的赤色火焰笼在廊前石台的积雪上,雪光黯淡。   新鲜宰杀的牛、羊、鹿以酱醋五味腌制后,搬上烤架,烤得滋滋冒油,红亮喷香。铜锅里的羊骨汤咕嘟咕嘟冒着珍珠似的乳白泡沫, 切块肥瘦肉已经煮得烂透。地上铺毡毯, 凌乱放着金银盘、碗、罐、笸箩器具, 大块熟肉堆得小山包似的,旁边笸箩里满盛这个时节难得一见的新鲜水果,鎏金錾花银碗里的葡萄酒潋滟着艳红的光泽。   美酒佳肴, 琳琅满目。   仆从放下猞猁纹镀金高足大银盘, 盘中刚刚从篝火上取下的羊肉, 色泽油亮红润,鲜香扑鼻。   心不甘情不愿应邀前来赴宴的一众军将——诸如皇甫超、宋朗、韩驰、姜乾、袁纪贞等人,虽然个个一肚子邪火, 但看到眼前熟悉的宴饮场景,闻到浓厚的肉香、酒香、果香和果木清香,也不由得食指大动。   他们是被怀朗叫来的。   起初没人肯来。   他们坚决反对郎主最近颁布的新策, 除非郎主亲自请他们, 否则他们绝不会去别院赴宴!   怀朗嘿嘿一笑, 露出雪白牙齿, 道:“如果是夫人请你们来呢?”   轻飘飘甩下这句话后,他转身即走。   留下皇甫超等人面面相觑,掉落一地下巴。   周嘉行还未正式娶亲,这一点天下皆知。但是作为周嘉行的老部下,皇甫超这些人都在那晚见过将来的首领夫人——和郎主并坐胡床的美貌女子。   他们当时行过表示效忠的礼节,等于承认这女子是主母,即使后来传出郎主想尚主的传言,他们认定的主母不会变。   一帮大老粗顿时为难了:他们可以和郎主闹脾气,但是郎主夫人来请,而且请的还是他们一家人……这就不好拒绝了。   私宴不同于公事,他们可以和郎主闹脾气,但总不能连夫人的私宴邀请都拒绝吧?   几人凑成一堆,小眼对小眼,商量该怎么应对这事。   夫人邀请,他们可以不去,他们的妻儿得去啊!   可是妻儿都去了,他们却缺席,要是出了什么状况该怎么办?   最后皇甫超冷哼一声,道:“去就去!都带上你们家的婆娘,不就是吃顿饭吗?难不成夫人能把宴席办成鸿门宴?”   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将士,难道要怕一个女子么?   其他几人都听他的。   于是一帮人带着自己的娘子、儿女大咧咧来赴宴,车马扈从将别院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穿过曲折回廊,他们来到一座典雅幽静的庭院,刚跨进门槛,迎面便是烧得劈啪作响的篝火。   皇甫超愣住了。   曾几何时,每当作战获胜,他们都会烧起几堆篝火庆祝胜利。   还在更早的时候——他们都还是小小少年郎时,跟随不同的主人走南闯北,夜宿荒州,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狼群野兽在黑暗中虎视眈眈,他们燃起一堆堆篝火,靠着那一点透出些许温暖的火光,撑到天将破晓。   军将们环顾一圈,看着熟悉的毡帐、篝火、大块流油的烤肉、一壶壶美酒,呆愣了片刻。   浓香像带了钩子,直往人鼻孔里钻,皇甫超悄悄咽了一口口水。   斜着眼睛打量身边的部将,其他人也和他一样,一脸感慨神色。   皇甫超的夫人从未见过眼前这等宴饮聚会,皱眉诧异道:“没有坐榻……难道要席地而坐?”   另外几位部将夫人和年幼的郎君、小娘子也是头一次看到仆从现宰活羊,站在廊前,神情踌躇。   他们倒是不敢露出嫌弃的表情,实在是没想到郎主夫人会预备这样的宴席。   皇甫超的夫人哭笑不得。   知道出身世家的夫人忽然提出宴请,他们换上最正式最精致的礼服,再三检查,确认衣裳、身上的饰物、脸上的妆容都足够体面了,才敢出门,到了地方才发现夫人想要他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他们这身装束,实在没法和那些穿窄袖衫的侍女一样来回穿行于篝火间呐!   众人迟疑了好一阵。   皇甫超和另外几位同伴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除了袁家的人,其余几人几乎都是平民出身,他们饱受艰辛,在乱世之中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委实不易。   而他们的妻子和儿女并未吃过什么苦头,更没有风餐露宿过,看到篝火和毡毯,都露出或好奇或惊讶的表情。   怀朗可不管他们心里在想什么,邀他们入席。   皇甫超按下心头疑惑,带着自己的妻儿落座。他夫人一边小声心疼自己的礼服和华贵首饰,一边小心翼翼卷起衣裙,慢慢坐在毡毯上。   等众人全部落座,怀朗几步上了石阶,长廊里传来说笑声。   天色已经黑透,篝火的火光随风摇摆。   脚步声由远及近,锦缎束发的小娘子慢慢走下石阶,一袭天缥色小团花蜀锦翻领窄袖长袍,腰束革带,悬羊脂玉佩,脚踏蛮靴,身后跟着怀朗和一应亲兵,缓步走到皇甫超等人面前。   她从幽暗的长廊一点一点走到火光能照到的地方,像晚风缓缓吹去乌云,漆黑苍穹间现出一轮皎洁明月,万道清辉,洒满大地。   世间万事万物,都无法比拟这一刻的光辉。   颜如舜华,灿若星辰。   在场诸人被她天姿国色的容光所慑,齐齐呆住。   柴禾堆里爆出哔啵哔啵的燃烧声,肥油滴淌而下,洒在火炭上,烧得滋滋响。   九宁嘴角轻翘,梨涡俏皮地皱起,笑意盈盈,目光在众人脸上转了一转,颔首之意。   在场的人都觉得她在对自己笑,霎时回过神,起身朝她行礼。   女眷们也站了起来。   九宁示意众人落座,接过多弟递到手边的鎏金酒壶,为所有部将一一满杯,自己也斟了一盏酒,朝众人一揖,笑道:“今晚是私宴,不必讲究,诸位将军只管放开了吃喝,不醉不归!”   军将们不敢直视她,捧着酒杯,低低应了一声。   怀朗抄起琵琶,奏起欢快的乐曲,侍女、仆从跟着起歌,有人踏着节奏跳起旋舞,更多的人被勾起兴致,笑着加入他。   欢乐的笑声此起彼伏。   九宁跟部将们不咸不淡地客气几句,含笑和所有部将的夫人寒暄。   女人们在一起,难免会在心里互相比较容貌妆容,在场的女眷早就听说九宁姿色冠代,但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今天才算见着了正主,果然是雪肤花貌,闭月羞花。   女眷们发现自己没有生出一点嫉妒之心——差距太大,根本没法发酸。   她们笑着和九宁攀谈,介绍自己的儿女给她认识。   九宁一圈敷衍下来,累得口干舌燥,还好多弟特地给她预备了甜酒——医士说她现在只能喝甜酒,她一口气吃了三盏酒,找到皇甫超的身影,端着酒盏走过去。   皇甫超脸色暗沉,独自坐在篝火前沉思,他的妻儿不像刚才那么拘谨了,这会儿正和其他部将家眷一起观看旋舞。   九宁走到他身旁,矮身坐下。   皇甫超立马打起精神,浑身紧绷。   九宁盘腿坐好,递了只酒囊给他:“将军是不是更喜欢这样饮酒?”   皇甫超看着盘腿而坐、一手擎着酒盏搭在大腿上,另一只手提着酒囊的九宁,目瞪口呆:这就是世家出身的做派么?   他愣了一会儿,接过酒囊。   九宁一笑,端着自己的酒盏,看向女眷们的方向,若有所思。   皇甫超心里咯噔一下,警铃大作。   难道郎主和郎主夫人想拿他们的家眷来逼迫他们这些人就范?郎主英明一世,怎么能做这样过河拆桥的蠢事?!   他心乱如麻。   喝口酒后,九宁慢慢收回视线,道:“我听二哥说过,皇甫将军很早就跟着他了。”   皇甫超垂下眼帘,道:“那时候郎主还没有十四岁。”   他是随被俘虏的主人一起投靠商队的。周嘉行在一次比试中获胜,能优先挑选俘虏,他从此跟随周嘉行,直到如今。   九宁捧着酒盏,漫不经心地问:“大丈夫立世,当带七尺之剑,以升天子之阶。说的就是皇甫将军这样悍勇善战的英豪!”   皇甫超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谦虚道:“不敢当,都是郎主英明。”   九宁轻笑,道:“皇甫将军不必提防着我,你是二哥最倚重的人。”   皇甫超没说话。   九宁啜饮一口甜酒,看着篝火旁的女眷们,淡淡道:“封侯拜将,扬名立万……皇甫将军忠心追随二哥,他日二哥必不会亏待将军。”   皇甫超心头砰砰剧烈跳动起来。   这话他不敢应,也不敢不应。   九宁神情淡然,接着道:“自从当年安、史作逆以后,天下大乱,国势一落千丈,割据近百年……”   皇甫超十分警惕,生怕她话里给自己下套子,但听到这话,还是被触动心事,不由得叹口气,道:“是啊!太乱了……”   他本是好人家的儿郎,因为战乱,家破人亡,父母长辈被乱兵杀死,他侥幸活了下来,沦为奴隶,尝遍艰辛,要不是后来能追随周嘉行,他很可能和其他被掳走的汉人一样,还在塞外流浪,一辈子都没法回到中原。   九宁早就从怀朗那里打听清楚诸位军将的身世背景、性格特点,见皇甫超果然如传言中说的那样是个吃过苦所以有慈心的将领,心里松了口气。   这样事情就简单多了。   她看着篝火,问:“敢问将军,如果有人能结束乱世,平定中原,又能太平到几时?”   皇甫超这时早已经去了疑心,神色凝重。   九宁道:“节镇势大,战乱没完没了,就算有人结束乱世,还是没法平息战火,除非……”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   皇甫超心有所觉,抬起脸,看向她。   九宁一字字道:“除非兵权集中。”   她声音不大,宛转娇柔,但字字掷地有声。   皇甫超一言不发,手指捏紧酒囊。   即使天下平定,只要藩镇势力过大,就还会再起烽火。   周嘉行追求的,不止是结束乱世、当一个风光几年的霸主,他还想尽可能改变现在地方藩镇势力过大的局面,真正的平息战火。   他并没有执着于此,但他确实在按着步调一步步走下去。   九宁并没有接着这个严肃的话题说下去,话锋陡然一转,指指被侍女们拉起一同起舞的女眷们,笑道:“封妻荫子,荣华富贵,将军离这些只有一步之遥……不过以后呢?将军可有想过?”   她笑了笑,状似无意地道:“二哥想过。”   皇甫超眼瞳微微收缩了一下。   是啊,以后呢?   值此乱世,他们跟随郎主南征北战,心里想的,自然是将来能够功成名就、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上人。   假如哪天郎主真的坐上那个位子,他们这些大功臣固然可以跟着风光得意,但是以后呢?   历朝历代,大部分功臣下场凄凉。   狡兔死,走狗烹。   谁能保证自己是少数幸运的那几个?   以郎主那未雨绸缪的性子,必然早就预料到这一天,所以才会提早做准备……   在位者,哪一个是心思简单之人?   想到一种可能,皇甫超眉头手脚僵直,登时冷汗涔涔。   噼啪一声,篝火里迸出几点炽热的火星。   皇甫超呆坐在篝火前,沉默了许久。   等他回过神时,身边早没了九宁的身影,周围的人笑语喧哗,眼前闪过一张张如花的灿烂笑脸,月色如水。   他抹了把冷汗。   ……   九宁回到欢乐的人群中,嘱咐怀朗完成接下来的事情。   今夜赴宴的全是周嘉行倚重的老部下,有皇甫超带头,其他人肯定也能想明白周嘉行的长远打算。   只要他们老实了,其他刺头根本不足为惧——周嘉行杀鸡儆猴时从不手软。   怀朗撒开琵琶,点头应喏。   这时,一人挤到他们面前,鼓起勇气,笑着道:“都说长安的长公主乃倾城国色,某曾面见长公主,确实是个美人,不过今日得见娘子,某才知道什么是绝代佳人!”   九宁还没反应过来,怀朗先嘴角抽了几抽。   这位想拍九宁的马屁,所以故意提起长公主,说自己见过长公主,暗示九宁比长公主更美。   那人看着九宁,一脸堆笑,“娘子美如天仙……长公主不及娘子多矣……”   听到他的话,周围突然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不知不觉放下手里的就被碗盏,停下议论的话题,悄悄打量九宁。   听说郎主想娶长公主……九娘会是什么反应?   他们一半是好奇,一半也忧心将来要面临两位主母并立的局面。   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九宁沉默了一会儿,粲然一笑。   一双灵动明眸,顾盼生姿。   “你见过本主?”   问出这一句后,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九宁朝众人颔首之意,转身离开。   窈窕背影渐渐融入幽暗的夜色中。   ……   许久后,寂静的人群里陡然炸起嗡嗡的议论声。   一片哗然。   众人瞠目结舌,压抑不住惊骇和惶然,纷纷站了起来,一脸被雷劈的表情。   想要讨好九宁以试探她对长公主一事到底知不知情的人还在发怔。   其他人比他更先反应过来。   九宁以“本主”自称,再加上刚才那几句话……   原来九宁就是长公主本人!   怪不得郎主莫名其妙就朝长安送去求婚帖,还大动干戈杀了凤翔节度使,威慑其他藩镇……   主母是长公主,这说明什么?   惊愕过后,众人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皇甫超根本没心思去观察其他人的反应,一蹦三尺高,丢开酒囊,大踏步往周嘉行的住所跑去。   郎主想要兵权?   给!给!给!   不给的话,郎主或许会手下留情……长公主不会啊!   今晚不是鸿门宴,而是让他们表忠心呐!   拥护郎主,拥护长公主,以后就算郎主和长公主要削弱地方势力,他也能捞到肥肉!   皇甫超越跑越快,长袍鼓满了风,猎猎作响。   诸位,对不住了,谁让咱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呢?   ……   走出很远后,身后传来一片骚动吵闹声。   隔得很远,依然能感受到那帮人的震惊骇然。   多弟回头张望了一阵,小声道:“他们知道贵主的身份了,过了今晚,那些部将肯定不会再闹事。”   九宁刚才吃多了酒,有点发热,两手对着自己的脸扇啊扇的,道:“只要皇甫超他们不带头闹事就行,剩下的不重要,二哥总得挑几个不听话的杀一儆百。”   怕她摔着,多弟上前一步,搀扶着她往前走,笑着道:“贵主对使君真好。”   九宁双颊通红,大半个身子放心地往多弟身上一靠。   “早日太平,对谁都好。”   多弟道:“贵主菩萨心肠。”   她也是乱世中人,感激像贵主这样能够为底层老百姓考虑的贵人。不过她没法做到和贵主一样想得那么长远,她只求自己和贵主能平平安安就行,其他人的死活,她管不来,也不想管。   九宁失笑,摇摇头,“不……”   不,她没有想那么多。   酒劲上来,她头有点晕,晃了几晃,脚步踉跄。   多弟忙揽住她的纤腰,手绕过她的背伸到她腋下,架住她不让她倒下。   这么走了几步,九宁低声嚷热,身子扭了几下。   多弟差点抱不住她,怕把她摔着了,嘴巴一张,正想要叫人过来帮忙。   脚步声靠近,一道黑影罩了下来。   多弟一怔,抬起头。   廊前挂了灯笼,灯火昏黄,周嘉行站在她面前,一袭紧身长袍,眼眸低垂,看着整个人扒在她身上的九宁,浓眉微微皱着。   神情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柔和。   比今晚的月色还要温柔。   多弟经常在周嘉行脸上看到这种温和的表情。   他和九宁独处时,常常会这样看她——只在九宁低头或转身的时候。而当九宁和他对视时,他总是先一步收起自己的温柔,似乎怕被九宁察觉。   可惜他不是每一次都能保持清醒,所以九宁轻易就能让他妥协。   周嘉行伸出手。   多弟有些不情愿,不过想想长安那边两面三刀的皇族,再想想周嘉行如今的身份和九宁平时对他的态度,几经斟酌过后,她没有阻止。   周嘉行微微俯身,宽大的手掌揽住九宁的胳膊,打横将她抱起。   突然天旋地转,九宁低低地惊呼一声,双手扬起,刚好拍到周嘉行的脸上。   啪啪两声打脸的脆响,清晰地回荡在长廊间。   多弟:……   周嘉行面色不变,抱着九宁,转身往她住的院子走去。   到了地方,仆从迎出来,看到周嘉行抱着九宁进屋,愣了一下,没敢多说什么。   火盆早已烧起,屋子里暖烘烘,铜瓶里的供花散发出袅袅清香。   周嘉行直接走进里间卧榻前,放下九宁。   九宁面颊嫣红,双眼水润,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盯着近在咫尺的周嘉行线条冷硬的脸看了一会儿,双手搂住他的脖子。   “天下太平,多好啊!”   周嘉行还没完全放下她,被她这一搂,霎时温香软玉满怀,鼻间萦绕着她身上的幽香和淡淡的酒香,双膝不禁有些发软,差点扑倒在她身上。   他低头看着九宁,眸子里泛着沉沉的暗芒。   幔帐笼着烛光,一室朦胧的暖黄,九宁明眸微张,双颊透出春日里樱桃熟透的红润艳色,娇艳欲滴。   周嘉行气息有点乱,手指捏着她的下巴。   “你想要的,就是天下太平?”   所以才会帮他处理和部下的矛盾?以李曦的名义赐他铁券,让他可以名正言顺吞并淮南?   九宁似乎在神游物外,双手还搂在周嘉行肩膀上,出了一会儿神后,摇摇头。   “不是这个……我想要的不是……”   周嘉行看着她:“那你想要什么?告诉我。”   只要她想要的。只要他能给。   不知道想到什么,九宁眉头紧蹙,神情不复刚才那么轻松,鼻尖一皱,眼里浮起点点泪光。   周嘉行眸色一沉,身体慢慢往下压。   九宁跌坐在坐榻上,随着他的动作往下躺,迷迷糊糊中被他压倒在铺开的衾被间。   周嘉行整个人罩在她身上,坚实的肩背耸起,一手撑着不压住她,另一只手贴在她鬓边,手指轻抚她的头发。   “告诉我,为什么伤心?”   为什么嘴上什么都不在意,其实对所有人好,但又不愿为任何人停留?   为什么明明喜欢偷懒,却还是强迫自己学骑射?   还有,为什么总是在梦中哭着说那一句:阿兄,你来接我了?   九宁搂着周嘉行的脖子,樱唇翕张。   周嘉行靠得更近,嘴唇蹭过她娇嫩的脸庞,听她说话。   九宁手指收紧,牢牢攥住他的衣襟,一字一字道:“去他的任务!”   去他的系统!   去他的惩罚!   去他的任务!   去他的!   她不干了!   周嘉行怔住。   九宁眼里的泪光慢慢散去,嘴角翘起,“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好好活一次!”   反正不知道结果是什么,不如留下来,好好享受生活。   为天下太平奔走,只是为这一世结识的人,为这天下。   为了面对她曾逃避的东西。   而不是为了应付任务。   九宁眨眨眼睛,一头墨黑发丝铺满半张卧榻,像是才认出周嘉行似的,摸摸他的脸。   “喜欢我吗?”   周嘉行俯视着九宁,喉结滚动了两下,仿佛能听见血液流淌而过的哗啦声。   九宁觉得他脸上的胡茬有些扎人,嫌弃地拍两下。   “我告诉你……我杀了很多人……我总是做梦,梦见我杀人不眨眼……”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杀过多少人,总之很多很多就是了。   这一切都是报应,她曾经是个魔头,于是被逼经历九种不同人生,被世人唾弃,被命运玩弄。   她拍拍周嘉行的脸,“还喜欢我吗?”   周嘉行没说话,微微喘息着,拨开她的衣领,手伸进去,轻抚她洁白莹润的脖颈。   “痒……”   九宁蹙眉,伸手想推他,还没动作,手被扣住了,压过头顶,摁在榻上。   她张嘴想要说话。   周嘉行没给她机会。   他压下来,堵住她的唇,舌头笨拙地寻找她的,不像亲,更像是啃似的,又吮又吻,尝她的味道。   九宁只能发出呜呜的抗议声。   好半天后,吮吻声停了下来,唇分。   气息交缠,两人都气喘吁吁。   九宁找回自己的呼吸,怔怔地看着上方的男人。   周嘉行放开她,气息粗重,手指慢慢摩挲她颈肩的肌肤。   “喜欢。”   他只说过要她留下,要她待在自己身边,要她只属于他一个人,不论是没有血缘的妹妹还是其他身份,只要属于他就行。   但喜欢这样的词,却很少从他口中说出。   一旦说出来,感觉就像跌落到尘埃里。而她不会在乎。   九宁迷迷糊糊,露出疑惑的表情:“这样了还喜欢呀……”   他每一世都是好人,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虽然看起来一丁点不像,但他每一世都在做为国为民的好事。   她可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呀……   九宁捏捏眼前那张俊朗的脸,拍拍他的脑袋。   “你这里有毛病……”   周嘉行无语了一会儿,微微一笑,也拍拍九宁的脑袋。   “是啊,二哥有病。”   他捧着她的脸。   “只有你能治好我。”   九宁迟钝地眨了眨眼睛,他可真不会说情话,“那……那你得把我看好了……先别登基……你登基,我可能就不见了……”   “什么?”   周嘉行眉头紧皱。   幔帐外传来两声刻意拔高的咳嗽声。   多弟端着一盆热水走进里间,脚步声放得重重的。   从她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周嘉行高大挺拔的身体趴在九宁上面,他肩宽腿长,以至于她完全看不到底下的九宁,不知道他到底对九宁做了什么。   多弟心急如焚,她现在认为周嘉行是那个最适合待在九宁身边的人,不表示她想看到周嘉行今晚就轻薄九宁呀!   男人果然都是这样的,得寸进尺,流氓!   周嘉行还是没有起身的意思。   多弟冷笑,端着热水走近,如果他还不起来,她就一盆开水浇下去!   正要动手,卧榻上的周嘉行侧过身坐了起来。   他抱着九宁,给她掩好衣襟,让她躺在他怀里,轻声哄她:“什么登基?”   多弟眼皮直跳。   登基这种话题……是能随便谈的吗?   九宁依偎在周嘉行怀里,似乎清醒了点,不论周嘉行怎么诱哄,不肯开口了。   多弟捧着热水靠过去,眼神凶狠,示意周嘉行离开。   周嘉行没起身,一手搂着九宁,一手直接抓起铜盆里的手巾,单手绞了绞,放到九宁脸上,给她擦脸。   多弟放下铜盆,出去叫侍女们进来伺候。   多来点人,好把周嘉行赶出去。   侍女端着洗漱的东西进来,鱼贯而入。   周嘉行帮九宁擦好脸,道:“倒碗温水来。”   侍女答应一声,走到他身边。   烛火摇曳中,侍女双手发颤,袖子抖了几下,寒芒闪过。   离得非常近,以周嘉行的反应速度,本可以发现的。   但他低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怀里的九宁,根本没注意到送水端茶的侍女是什么人,更不会去留意她的动作。   利刃锋利,裹挟着阴冷之气,直接刺向周嘉行的心窝。   昏暗的烛火中,人人忙着手里的事,没有人反应过来。   唯有靠着周嘉行胸膛的九宁捕捉到那一丝寒芒。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推开周嘉行。   利刃扎入血肉。   鲜血喷溅而出。   心口一阵钻心的锐痛,疼得刺骨。   九宁出了一身冷汗,手脚发凉。   好疼。   她低下头。   胸前没有血迹,也没有薄刃。   她有点茫然,视线往旁边一扫。   血是从周嘉行身上流出来的。   周嘉行没有注意到侍女突然刺向自己的利刃。   但他看着九宁,在利刃快要刺进她身上的那一刻,他反应更快,抱着她侧了个身。   利刃还是扎到他身上了,他背上全是血。   九宁捂着心口,疼。   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这时,屋子里才响起侍女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九娘!”   多弟眼睛血红,扑向卧榻。   周嘉行比她更快。   他用没受伤的手抱起九宁,额头碰着她的。   九宁呼吸均匀。   周嘉行目光沉沉。   他忽然想起,九宁喜欢吃酒,轻易不会醉。   今晚她吃的是甜酒,怎么醉成这样了?   他闭一闭眼睛,抱紧九宁,冷声道:“扣下所有人,一个不准走。”   外面的亲兵早已经冲进来,三五下抓住那个行刺的侍女,闻言,躬身应喏。 第129章   月明星稀,庭前白雪皑皑, 不必点灯, 也能看清楚院中景致。   气氛压抑沉重。   人人一脸忧色。   怀朗疾步走过长廊, 衣袂翻飞,进门后, 抱拳行礼。   “郎主,属下失职。”   今晚的宴席是他筹备的, 出了这样的事,他难辞其咎。   周嘉行坐在隔间榻上, 上身赤|裸,肌肉紧绷,医士在一旁为他包扎伤口。   利刃虽然锋利, 但行刺的侍女不是习武之人,并没有伤及要害, 不过实在离得太近, 利刃刺中的地方伤口有些深,还是有点凶险。   医士包扎好伤口, 起身退出去。   周嘉行叫住他,看一眼里间,问:“她没事?”   医士答道:“看脉象没什么问题……只能等娘子醒了再看。”   榻边炭火烧得滋滋响,亲兵垂首侍立, 窗外夜色深沉。   周嘉行没让仆从进来伺候, 没受伤的那只手抓起长袍, 随意搭在肩上, 沉声问:“都查过了?”   怀朗看着医士出去,知道现在不是请罪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找出府中心怀不轨的细作,直起身,道:“查过了,宴席上并无不妥。”   出事后,他一刻不敢耽搁,亲自带人审问所有宾客,一一排查,没有找到可疑的地方。   侍女当场就被抓住了,怀朗给她上了刑,还没来得及问出什么,侍女就晕了过去。他没耐心等,让亲兵代替自己盘问,带人查侍女的同谋。   来赴宴时,诸位部将一个个满肚子怨言,现在则一个个噤若寒蝉——郎主赏罚分明,所以意见不同时他们敢和郎主起争执,但是涉及到刺杀郎主、长公主,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谁要是和这事牵连上,别说什么兵权了,连命都保不住!   众人极力撇清自己,为洗刷自己的嫌疑,他们主动要求留下来配合怀朗的调查。   至于调兵权、组建禁卫军什么的,他们不管了!   真不管了!郎主想拿就拿吧!   部将们这么顺从,要是没有发生行刺的事,怀朗肯定会乐开花,不过现在他没心情去管部将们,他知道周嘉行此刻最关心的事情是什么——到底是谁在九宁的吃食里动了手脚。   受伤的人是周嘉行,然而真正让他动怒的并不是这个,他不关心想杀他的人是谁,要怀朗先找到威胁九宁安全的人。   这一次只是在吃食里掺东西,下一次呢?   如果幕后之人下的是无药可解的毒|药呢?   只是设想,已经让周嘉行压抑不住五脏六腑间翻腾的炽烈怒火。   怀朗也是心有余悸,后怕不已。   他已经提审了宴席上的所有仆从,基本可以确认,有人动过九宁的甜酒。   “九娘在宴席上吃的东西和其他人都一样,只有她吃的酒是另外预备的。”   周嘉行神情冷厉,“哪些人碰过她的东西,你亲自审。天亮之前告诉我结果。”   他已近失控,没耐心慢慢查。   怀朗没敢多说什么,躬身应喏,退出隔间,先叫来多弟盘问。   “九娘的甜酒是谁预备的?谁送到宴席上去的?谁给九娘递的酒?”   多弟脸色惨白,血色一点点褪尽。   “是我。”   她颤声道。   怀朗眼神闪烁了一下。   多弟嘴唇哆嗦着,“酒是我预备的,也是我亲自递给贵主的……贵主不能饮烈酒,我为她准备的甜酒……”   她停了下来,双眼赤红,微微发抖。   屋中静得落针可闻。   怀朗看她一眼,意味深长地道:“据说你擅长药理,只要闻一遍,就能闻出药里加了哪些药材,是不是?”   多弟脸色更白了,白得有些泛青。   “不是我!”她眼睛红得能滴出血来,“我绝不会害九娘!”   她不是好人,为了能待在九宁身边,她故意打发走别人送来的侍女。她包揽照顾九宁的所有琐碎事情,只要是九宁的生活起居,她都要一一过问,以免让其他侍女钻空子。她没什么本事,比不上炎延能行军打仗,她也没有读书的天分,所以她只能暗地里排挤其他人……   但她绝不会害九宁!   怀朗看着多弟,“那杯酒,是你递给九娘的。”   多弟倔强地昂着下巴,眼里浮起点点泪光。   ……   九宁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对信任的人不设防。   多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获得九宁的青睐,她何德何能?   但是九宁是真的信任她,纵容她,只要她不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九宁基本不会管她私底下的小动作。   九宁教她做人的道理,教她读书写字,教她处理庶务,告诉她人有私心很正常,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   从来没有人教过多弟这些。   连她的爹娘都不会这么耐心教养她,他们卖了她,只为了给她弟弟攒钱。就连她的名字,也是为弟弟取的。   九宁是这世上对她最好最宽容的人。   这一点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多弟知道,早在大明宫的时候,不止一个人跑到九宁面前去告密,说她暗暗排挤其他侍女,劝九宁赶她走。   九宁通常都护着她。   有一次多弟去送折子,听到九宁和雪庭站在廊前海棠树下说话。   雪庭也说起多弟排挤其他宫人的事,建议九宁多培养几个忠心的侍女。   九宁站在树下,踮起脚尖摘枝头上的花,笑着说:“我没打算让多弟一直待在我身边。”   听到这句话,犹如惊雷在耳边炸响,多弟呆呆地站在原地,汗水湿透重重衣衫。   天地霎时失色。   就像有人拿一把生锈的钝刀一下一下剜她的肉。   她觉得疼,哪哪儿都疼。   九娘还是讨厌她了。   她不配伺候九娘。   微风拂过,花香袭人。   九宁捧着花走回雪庭身边,脚尖踮起,调皮地把花簪在他衣襟间,含笑道:“是我把多弟带出来的,这几年不管我去哪里,她都跟着我,为我鞍前马后,劳心劳力。我得为她负责呀……我不想让她一直当侍女,她现在还不能独当一面,不过已经能上手管理宫务。叔叔,以后她还会更厉害的。等时机成熟,我想办法给她一个合适的官职,让她可以和炎延一样发挥她的长处。”   开玩笑似的口吻,但谁都能听得出她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   雪庭眼眸低垂,望着衣襟前红艳的海棠花,没说话了。   长廊深处,多弟终于找回自己的神智。   感觉就像做梦一样,她刚刚心如死灰,然后又活过来了。   只要九宁不讨厌她、不嫌弃她,她做什么都行!   多弟紧紧攥着折子,手指用力到痉挛,喜极而泣。   ……   “我不会害九娘的……”   多弟喃喃道,抬手抹一下眼睛。   怀朗示意她出去,淡淡地道:“那就是你失职了,九娘的衣食起居,都是你管着。”   多弟脸色苍白,木然地转过身。   她确实失职了。因为她不想其他人分走九宁的宠爱,所以总是排斥其他侍女过来服侍九宁,恨不能事事亲力亲为。   可是她毕竟只有一个人,不可能事事都照顾得到。   比如那壶甜酒,就曾经离开过她的视线。   ……   别院内守卫森严,各处都有精兵把守,外人根本不可能混进内院。   细作只可能是府中仆从。   怀朗一个个盘问下来,对比所有人的自白,很快找到可疑的人。   是一个年轻的管事。   负责审问的亲随个个怒火万丈,阿山直接拔刀,一刀斩落。   惨叫声响起,管事右手的两根手指被齐齐斩断。   旁边其他管事战战兢兢,汗出如浆。   怀朗拦住怒不可遏的阿山:“等郎主发落他。”   他双眉紧皱,神情不大好看。   天边隐约浮起鱼肚白,府中所有人提心吊胆,一夜未眠。   怀朗让人看住管事,向周嘉行禀告审问的结果。   “郎主,是府中的管事动的手脚,他趁多弟不注意的时候往酒里掺了点让人神志不清的药粉……”   九宁没有吃醉,她的迷糊都是药粉的作用。   屋中还点着蜡烛,烛火昏黄。   周嘉行坐在黑暗处,抬起眼帘,眼神锋利。   怀朗明白他想问什么,忙道:“这药粉不会妨害身体,九娘睡醒之后就没事了。”   话音刚落,里间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周嘉行立刻站起身,掀帘进屋。   怀朗不敢跟进去,踌躇了一会儿,两手往袖子里一揣,站在外面等。   ……   九宁是疼醒的。   心口像被人狠狠攥住了,一抽一抽的疼。   她揉揉眉心,坐了起来。   屋中没有点灯,一片昏暗,幔帐密密匝匝低垂,笼住侧间透过来的烛光,光线朦胧。   昏睡前的记忆一点一点复苏,她头晕脑胀,盘腿坐起,捂着自己的脑袋,哎呦了一声。   一双手拨开帘子,周嘉行走了进来,背着光,身影显得异常高大。   九宁看着他,等他走近了些,才发现他身上只披了件长袍,系带松松挽着,走动间,衣襟松散,露出里头缠了绷带的胸膛,昏暗的微光中,肌肉线条起伏,蓄满勃发的力量。   原来他也能晒黑的呀……   九宁有点走神。   床榻咯吱咯吱响,周嘉行走到床边,在她身边坐下,见她望着自己的身体发怔,不自觉绷紧了肌肉。   一时扯动伤口,他皱了皱眉,脸上没什么表情。   “哪里难受?”他问。   九宁回过神,想起昏睡之前的事,摇摇头,眉头微蹙,收回视线,看向周嘉行受伤的地方,“这话该我问你……二哥,不要紧吧?”   周嘉行摇摇头,轻描淡写地道:“无事,小伤而已。”   九宁记得利刃刺中的那一刻飞溅的鲜血,眉头皱得愈紧,凑近了些,手指挑开周嘉行的长袍,细看伤口。   周嘉行没有动作,乖乖地坐着,眉眼低垂,看着她圆润白净的侧脸。   绷带包扎得很密实,什么都看不到。   九宁叹口气。   他受伤了,而且这一下是帮她挡的,所以她当时直接疼晕了,现在心口还隐隐作痛。   一个人受伤,两个人都疼……   九宁暗骂一句,给周嘉行掩好衣襟,“人抓到了吗?”   居然有人敢当面刺杀周嘉行,胆子还真是大。   幕后之人是谁?其他藩镇?李承业?跋扈的部将?鄂州的世家?还是长安的人?   一时之间,她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   下巴忽然一凉。   周嘉行低着头,手指挑起她下巴。   “再有这样的事,不要管我,顾好你自己。”   九宁愣了一下,记起当时的混乱,嘴硬道:“我那个时候没有反应过来才会帮你挡的……”   可能自己也觉得没底气,声音压得很低。   周嘉行凝望着她,没说话,嘴角挑了一下,眸底浮起几丝笑意。   他目光平静,并没有压迫的意味。九宁却觉得仿佛透不过气来,有点不自在,轻轻拍开他的手。   周嘉行松开她下巴,紧紧握住她的手,扣在床榻上,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九宁脸更加热了,想挣开,视线落到周嘉行衣襟间缠着绷带的胸膛上,动作顿住了。   周嘉行一字一字问:“记住了没有?”   九宁不答。   周嘉行神情不变,依旧温和,但温和中又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东西,他俯身,吻落在九宁眉心。   狭小的床榻,周遭都是他身上的气息,有点冷,带着清淡的药香味。   “九宁,你别出事。”   他抱紧她,近乎喃喃地道。   如果利刃刺中的是她,他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她遇到危险,就在他身边,在他眼前……   还好她没事。   他双臂在微微发抖,九宁能感觉得到。   她咬了咬唇,慢慢抬起手,搂住他的腰。   周嘉行僵了一下,眸中精光闪烁,诧异地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   九宁眼睫低垂,睫毛一颤一颤的,就是不看他,动作别扭僵硬,死死地勒着他瘦劲的腰,像是要把他勒死,凶巴巴地道:“别动!”   再看就不抱你了!   周嘉行没说话,唇角微微一挑。   抱了好一会儿,九宁想收回手,刚动了一下,周嘉行用受伤的那只手轻轻搂住她。   九宁悄悄翻一个白眼,吃准了她会心软么?   她偏不!   她轻轻推开周嘉行,宴席上喝了好几杯甜酒,药性还没散去,手上没什么力气,动作软绵绵的。   周嘉行低头看她,轻声道:“怀朗已经抓住行刺的人了,医士说你得多休息,睡吧。”   她忙了一天,又受了场惊吓,得好好休息。   九宁摇摇头,想保持清醒,眼皮却发沉,脑袋一点一点的,眸光涣散。   “多弟呢?”   她环顾一周,窗前渐渐浮起淡青色天光,天都要亮了。   周嘉行眼睛微微眯起,“找她做什么?”   你走了我还是会疼啊,得把多弟叫来。九宁撑起眼皮,“让多弟进来陪我……”   周嘉行站起来,手放在她脖子后面,让她缓缓躺下,轻声道:“别怕,我留下来照顾你。”   九宁抓着他袖子:“你受伤了……”   周嘉行给她盖好被褥,“没事,小伤。”   九宁没力气和他争辩了,紧紧抓着他的手,“那你别走啊。”   周嘉行轻轻嗯一声,坐在床边,看着她沉沉睡去。   多弟是她的贴身侍婢,晚上会留在她房里守夜。   她平时也喜欢这样抓着多弟的手睡觉?   周嘉行眉峰轻拧。   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九宁也曾这样抓着他的手入睡。   那时候仿佛很依赖他似的,抓得很紧,可怜又无助的样子。   然而不一会儿,她就干干脆脆松了手,没有丝毫留恋。   周嘉行端坐在床榻边,指腹轻轻摩挲九宁纤长的手指。   幔帐外响起压低的说话声,有人进屋禀报事情,怀朗和那人说了几句话,走到帘子外边,小声道:“郎主,都查清楚了。”   周嘉行挑下金钩上悬着的纱帐,笼住床榻。   “进来。”   怀朗低着头进屋,只能看到脚踏上的长靴和低垂下来的纱帐,看不清其他,晨光熹微,屋中还是光线昏暗。   周嘉行握着九宁的手,朝怀朗做了个说波斯语的手势。   怀朗会意,走近了些,用波斯语道:“那个侍女原是金州当地豪族送来的美姬,九娘让遣散所有美姬时,她坚持不肯走,多弟就做主让她挑一个管事嫁了。她在府中住了一年多,早就和一个管事有了首尾,那管事听说她愿意下嫁,欢天喜地,马上就把她接走,还安排她在府里当差,被她鼓动了几句,就在九娘的甜酒里动手脚……”   周嘉行瞳孔微张,眸光刀锋一般明锐:“报复?”   怀朗摇摇头,“不……侍女的目标是郎主您,她没有武艺,知道没法接近您,只有九娘这边出了状况,她才能找到下手的机会。”   侍女知道周嘉行这人非常警醒,一般人根本没法近他的身,想刺杀他的人不是没有,但大多数还没接近他就露了马脚。   她只能从九宁这边入手。   在府中的人看来,周嘉行被九宁迷得神魂颠倒的,唯有和九宁独处时,他才会放松警惕。也只有那个时候,他身边的亲兵不敢离得太近。   侍女于是故意强留不走,假意说要嫁给管事,哄管事把她安排进内院,然后混进九宁的院子。   因为太过仓促,计划是临时想出来的,侍女布置不周全,完全是在碰运气。   周嘉行记得昨晚侍女一开始确实是抓着利刃朝他刺下来的,九宁推开他,想帮他挡,侍女那时候似乎很意外,动作明显迟疑了一下,不过她已经收不住动作了。   很显然,侍女完全不懂武艺。   他眸光晦暗,问:“没有受人指使?”   怀朗摇头:“没有,属下已经再三确认。”   周嘉行:“处以极刑。”   怀朗迟疑了一下,抱拳,“郎主,这事有点棘手……只怕得告诉九娘一声。”   周嘉行皱眉。   怀朗轻声道:“那个侍女是金州送来的,不过据她自己说,她本名姓周,曾经是九娘的堂姐。”   周嘉行沉默了。   ……   多弟被带到一间刑房前。   怀朗背对着她,道:“行刺的人说她是周家娘子,你以前在周家当差,进来看看,有没有见过她?”   刑房没有窗户,空气沉闷,有淡淡的腐臭味。墙上挂满各种刑具,隐约可以看到鲜血痕迹。   多弟心中恨意滔天。   经过昨晚的事,九宁会不会责怪她疏忽大意?会不会怀疑她的忠心?会不会另找侍女来取代她?   她不仅让管事得手了,之前处理美姬的事也是她做的主……都是她害的。   九宁一定生气了,所以昨晚到今早都没有叫她进去伺候。   多弟知道,九宁前些天已经派人去找衔蝉她们。衔蝉、金瑶很可能再回来服侍九宁。   偏偏在这个时候,那个侍女破坏了九宁对她的信任!   多弟恨不能撕了那个侍女。   她走进刑房,看也不看墙上血迹斑斑的刑具,直奔蜷缩在墙角的侍女。   侍女披头散发,身上倒是看不出伤痕,听到脚步声,抬起脸。   多弟和她对视了片刻。   侍女脸色平静。   多弟却呆住了。   她回过神,指着侍女,道:“她是周家五娘。”   当初买走她,对她又打又骂,曾经和八娘同出同进,想害九宁、父兄出卖周都督、被族人疏远的周五娘。   她不会认错。   五娘却没认出多弟,甚至不觉得她眼熟。   多弟站在曾经是自己主人的五娘跟前,只觉恍如隔世。   以前的她瘦瘦黑黑,举止畏缩。   现在的她穿金戴银,读了书,见过世面,眼界开阔,在大明宫的时候,能和那些左右朝堂的大臣来往,宫人们都敬着她。她依然还是她,但整个人的气度早已变了。   五娘当然认不出她。   她却记得五娘,所有欺负过她的人,她记得分明。   “贱人!你为什么要害九娘?!”   多弟抄起旁边长凳上的一条马鞭,对着五娘狠狠一鞭子抽下去。   五娘目光呆滞,没有闪躲。   多弟举起手,还想再抽,怀朗拦住她,道:“确认身份就好了,先别动她。”   他看一眼多弟,暗暗吃惊。   平时这侍女跟在九宁身边,温柔恭顺,勤谨周到,没想到下手还挺狠的。   他暂时拿不准该怎么处置周五娘,涉及到江州周家的事,他得慎重,以免九宁和周嘉行之间生嫌隙。   周嘉行也是这样吩咐他的。   若在以往,周嘉行根本不会犹豫,当场就会让人处置周五娘和那个吃里扒外的管事,然后瞒着九宁。   不过有关江州……不管他查出什么,九宁不一定会信。   而且要是其中再牵扯到周嘉暄或者周都督,那就更麻烦。   时至今日,他完全不必把周家放在眼里。   他以前也是这么做的。   但是现在不行……她好不容易才放下戒备,一点一点容许他得寸进尺。   所以,他可以忍两天。   ……   两天后,九宁病愈,完全清醒过来。   府中已经肃清一遍,过筛子一样,来路不明、有嫌疑的人都被送去其他地方,里里外外重新布置人手。   那些美姬,甭管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肯不肯走的,一律被强行送走。   皇甫超等人已经集体公开表态,愿意支持军规改革,鄂州世家为之震动。   周嘉行和九宁说了周五娘的事,告诉她整场刺杀的前因后果。   “你想怎么处置?”   九宁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记得八娘——八娘已经嫁人了,她从周嘉暄的信里知道的,至于五娘,她早就忘得差不多了。   “她怎么会被送到鄂州来?”   五娘也姓周啊!金州豪族没那么傻吧?送一个同族姐妹来讨好他?   周嘉行道:“金州的人不知道她的真名。”   九宁出了一会儿神,想到一种可能,心底微微发寒。   周嘉行看着她,说:“三年前,周五娘被送去西南的朗州,后来朗州当地发生□□,她带着侍女逃回江州,周家又把她嫁给朗州新崛起的齐家——就是齐家人杀了她丈夫,不久后,齐家也被取代了……”   “别说了!”   九宁脸色发白,忽然打断他的话,语气有种焦躁的感觉。   周嘉行停下来,眸底暗流涌动。   九宁站起身,“我要见五娘。”   周嘉行没有说话,扬手,示意守在门边的亲兵带她去见周五娘。   九宁有点恍惚,走出去好几步后才反应过来,转身,“二哥,我刚才不是生你的气。”   周嘉行立刻站起来,走到她面前,轻抚她乌黑的发鬓,“我知道。”   九宁心不在焉,朝他笑了笑,眼睛里却没有什么神采,转身走远。   周嘉行目送她的背影远去,叫来怀朗。   “你去查一查,之前周家是不是想把九宁送出去。”   怀朗咳了一声,挠挠头皮,道:“这……除了最早的乔家,还有就是……就是郎主您了……”   乔家想和周家联姻。至于郎主,当时就是想要九宁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妹妹,所以要接她去鄂州。   除此之外,并没有听说周家还动过什么心思。有周都督在,九宁的婚事别人插不了手。   周嘉行回到屋中,手指微曲,轻叩案桌。   九宁不喜欢五娘,他听她提起过,五娘的父兄差点害死周都督,而且还想对她不利。   她刚才的反应不对劲。   为什么周五娘要刺杀他?   这事……和周都督、周嘉暄有什么关联?   周嘉行很快理清思绪。   看来,他得亲自陪她回江州。 第130章   吃不准九宁对周五娘是什么态度, 怀朗没让人给周五娘松绑, 不过刑房里的刑具都撤走了。   墙角的炭盆里添了炭, 屋中慢慢暖和起来。   多弟等在门边, 看到身着一袭海棠红遍地添花锦袍的九宁走过来, 立刻迎上前,“贵主……”   九宁嗯一声,匆匆进屋。   多弟一脸失落,退回廊下,继续在门边守着。   怀朗领着九宁进屋,站在门槛边, 小声道:“我就在这里看着。九娘, 郎主吩咐过, 周五娘可能对你不利, 不能让你单独见她。我保证不会刻意偷听你们说了什么。”   “我明白。”   九宁点点头,往里走了几步。   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蜷缩在墙角里的周五娘抬起头,认出九宁,呆滞的目光闪烁了几下。   她昂着头, 嘴唇哆嗦。   九宁走到周五娘面前。刑房没有窗户,光线暗沉,她瓷白的肌肤在幽暗中仿佛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雪白里透出几分桃花殷红, 如朝霞映雪, 艳光照人。   周五娘呆呆地看着九宁。   她好些年没见着这个隔房的堂妹了, 其实已经不记得堂妹的长相。但她对堂妹的美貌印象深刻,一看到九宁那双漂亮灵动、一清到底的眼睛,便知道眼前的人一定是阔别已久的九娘。   江州容貌出众的小娘子不止九娘一个,但是像九娘这样容光慑人的并不多,她的美是那种让人见了之后就很难忘怀的美,哪怕你不记得她的五官,你也能想起初见她的那一刻那种被惊艳的感觉。   周五娘嫉妒九宁。   嫉妒得几乎要发疯。嫉妒她有个出身世家的母亲,嫉妒她天生丽质,嫉妒她小小年纪就鹤立鸡群,嫉妒周都督对她的疼爱,嫉妒她丰厚的嫁妆。   于是五娘暗地里编排九宁母亲的谣言,她和母亲、婶婶、姑婆这些嫉妒崔氏的女人一起,想方设法孤立九宁。   她成功了。   周家各房小娘子在她的带领下默契地团结起来,她们无视九宁,假装不认识这个堂妹,即使她们心里都明白堂妹是江州最漂亮的小娘子。   流年似水,往事如烟。   “九妹妹……你还是这么好看……”   周五娘轻声道,低头看自己身上凌乱的衣衫,闻到自己身上那股刺鼻的骚臭味,咧嘴一笑,带着自嘲意味。   九宁眉眼低垂,看着早已认不出的堂姐。   “谁送你去朗州的?”   周五娘怔了一下,“问这个做什么?”笑了笑,嘴角勾起,“你不是该问我为什么要杀二郎么?”   九宁俯身,和她对视,目光沉静。   “五娘,谁送你去朗州的?”   周五娘颤了两下,脸上血色全无。   “是我娘和我弟弟。”   九宁神情微动,站起身,闭一闭眼睛。   不是三哥。   周五娘抱着双膝,回忆旧事:“我阿耶想害都督,几位大兄都被逐出宗族,我们这一房完了!什么都没了,宅子,仆从,婢女,首饰,贵重的衣料,什么都没有了……以前和我亲如姐妹的玩伴全都不理我了,我娘每天哭,一开始日子难过,好歹还有些积蓄撑着,后来十郎和一帮游手好闲的恶少混在一起,无所事事,家里的宅子、田地都被他输光了,再后来连灶房的婆子也走了,我得自己做活……”   她是从小锦衣玉食的周家娘子啊!怎么干得来那些繁琐的家务活?   可不做家务的话……谁给她吃?谁给她穿?   那天,全家被债主赶出家门,五娘站在坊门前,嚎啕大哭。   街上来往的行人盯着她看,她无知无觉,忘了矜持,忘了自尊,忘了羞耻,绝望地大哭。   以前的她,衣裙有一点皱褶就不肯穿出门。   一转眼,她当街嚎哭,沦落到露宿街头。   那段日子真是苦啊……太苦了,苦到她现在回想,依旧能清晰感受到站在冬日的长街里,被来往行人冷漠、讥讽的眼神打量的那种无助恐惧的感觉。   周五娘直接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水,道:“后来,周家要和朗州交好。我弟弟和我娘劝我主动去找使君,告诉他我愿意嫁去朗州。”   宗族原本想将另一位小娘子嫁去朗州,因为这是平等的联姻,对方也是当地豪族家的郎君,这桩婚事门当户对。   五娘其实不够格,因为她父亲背叛了宗族。她母亲和十郎为了朗州的彩礼,苦苦哀求族老,撒泼打滚,一哭二闹三上吊,什么法子都使了。族里的人看他们一家实在可怜,而且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同意让五娘出嫁。   “我以为我的好日子来了……”周五娘脸上露出几分笑,“虽然我丈夫之前娶过妻,比我年长二十多岁,可我不在乎,我穷怕了,能嫁给齐家大郎,我一句怨言都没有。我当时很高兴,很得意,我取代其他人,得了一门好亲事,以后再也不用吃苦了。我一点都不觉得羞愧……”   然而好景不长,兵荒马乱时节,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齐家只风光了短短一年,就被其他豪强取而代之了。   “我逃回江州,宗族没有说什么,我娘和我弟弟却骂我没本事……”   周五娘脸色冷了下来。   “他们拿了齐家的彩礼,还不满足,十郎想要更多,他给宗族出主意,送我回朗州,让我嫁给那个杀了我丈夫的人……”   五娘和丈夫相处的时间不算长,可两人也算相敬如宾,关系不好不坏,她没法和杀了丈夫的仇人睡一张床。   十郎告诉她,如果她不嫁,那他们一家还是会被宗族厌弃,他们以后还要过那种穷日子。   五娘不想再挨饿受冻,不想每天有债主堵在门前骂他们一家人毫无廉耻,不想每晚睡觉的时候都要小心翼翼检查门窗,以免再有债主冲进屋恐吓她,不想在寒冬里把手伸进冰冷的河水中浆洗衣裳……   她妥协了。   一次妥协,换来的就是后来的麻木。   她成了十郎用来讨好宗族的工具,她辗转不同州县,从一个男人的床换到另一个男人的床上。   “直到我遇到一个男人。”   五娘忽然道。   “他对我很好,不计较我的以前……我累了,不想再被十郎控制,不想帮他打探消息,我只想好好过日子。”   她瞒着十郎,隐姓埋名,跟着那个男人走了。   再然后,她被男人卖到金州,成了金州一户大户人家的美姬。   大户人家将她送到鄂州讨好周嘉行。   周嘉行忙于公务,从来不会召美姬前去伺候,后来又北上和契丹人打仗。府里的美姬都没见过周嘉行,每天练练歌舞,做点绣活,倒也清闲。   五娘道:“我想着这样也好,待在鄂州很安全,而且每天不用做粗活,可以慢慢攒点银钱。等到钱攒够了,我就去找二郎,求他放我走,二郎知道我是周家人,说不定还会可怜我,给我点盘缠……”   周嘉行对周家的态度很微妙,但是至始至终他都没有杀周家的人,五娘觉得周嘉行应该不会迁怒到她身上,待在节度使府是最好的选择。   九宁心中一动。   五娘知道她猜到什么了,叹了口气。   “我运气不好……十郎知道我在鄂州,他的人找过来了。”   九宁暗叹一声,“所以……你刺杀二哥,就是为了求一个了断?”   周五娘呆住,抬起头,盯着她看了半晌。   “你怎么知道我是为了求一个了断?”   不等九宁回答,她笑道:“我杀二郎,就不能是为了周家吗?我真想了断的话,办法多的是,为什么要费这么多心思刺杀二郎?”   九宁站起身,望着斑驳的、即使清洗过也带有血痕的墙壁,淡淡地道:“因为你不想再被十郎当成礼物送来送去……还因为,你是周家人,这样做,也许可以报复周家。”   周五娘愣了许久,一笑。   “对,我就是想要一个了断。”   抛弃一切和情郎逃走,结果却被欺骗,辗转来到鄂州,本以为否极泰来……噩梦还是找来了。   周五娘想过死,也尝试过。   可她怕呀!   她没有亲手了结自己的勇气,几次在湖边徘徊,刚走到水边,又退回去了。   就在这时候,周嘉行回来了。   周五娘想到一个大胆的计划。   她知道自己杀不了周嘉行,即使她对着周嘉行的心口扎下一刀,那刀尖也不会刺得太深,但是这足够了,这样,她肯定会被周嘉行的部下处死,然后,周嘉行永远不会认祖归宗。   十郎想要的东西,永远、永远得不到!   九宁沉默地聆听五娘的讲述。   在听周嘉行说完五娘的遭遇后,她就猜到五娘刺杀的目的很可能就是求死。   也许五娘自己也没想清楚到底想要做什么,她急切需要纾解心中的怨苦和绝望,抱着必死的决心,孤注一掷。   不管结果是什么,这是她死之前最后的挣扎。   九宁转过身,“你可以找我,或者找二哥。”   周五娘笑得凄然:“没有用的……十郎是我弟弟,还有我娘……只要我活着,我就逃不了。”   只有死了,才能彻底摆脱十郎。   沉默了半晌后,周五娘嘴角扬起:“九娘……你知道吗,以前我很嫉妒你,我嫉妒你房里有那么多古董珠宝,嫉妒你漂亮……”   她顿了一下,停顿了很久。   “后来我吃了很多苦,遇见很多恶人……忽然发现,以前那个嫉妒你的我真是幼稚啊。”   经历世事,回头再看,小时候姐妹间的嫉妒和纷争是那么可笑。   那么微不足道。   周五娘呵呵笑了一阵,看着九宁,“九娘,对不起……那晚我不想伤你的……我只是想利用你引来二郎,让二郎分心……我知道二郎那样的习武之人不会受太重的伤,我那一下是朝着他扎下去的……”   她差一点就重伤九宁,还好周嘉行是真喜欢她,挡了那一下。   九宁回过头,看着五娘。   目光平静,没有愤怒,没有厌恶,也没有同情,只是平静。   这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却叫五娘心头大震,嘴巴张了几下,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呆坐在墙角,鼻尖发酸,泪水扑簌扑簌往下掉。   九宁转过身,弯腰,和她平视。   周五娘嘴唇哆嗦着,突然觉得这些年来的委屈、痛苦、恐惧全都涌了上来,像铺天盖地的巨浪,朝着她扑过来,她透不过气来,一直往下沉,往下沉。   快沉到底的时候,以前曾嫉妒过、欺负过的堂妹忽然出现了,站在她面前,仿佛能理解她的所有痛楚,没有一丝轻蔑,没有耀武扬威。   “我不想死……我想活着啊……”   周五娘哇的一声,大哭着扑向九宁,紧紧抱住她,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整个人靠在她身上。   “我想活啊……”   九宁没有躲开,任周五娘抱着自己大哭。   门槛处,怀朗垂首侍立,一声不吭。   ……   听到门吱嘎一声开了,多弟立刻迎上去。   九宁走了出来,脸色苍白。   怀朗跟在她身后,关上门。   门缝合上,多弟听见里面隐约传出周五娘的哭声。   她没有问什么,默默地跟上九宁。   九宁有点魂不守舍,脚步虚浮,回房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下,一个踉跄。   身前温热的胸膛靠过来,坚实的臂膀绕过她腋下,不由分说,直接揽住她,半扶半抱,将她送到卧榻上。   她轻声道:“有点冷。”   周嘉行让她半躺着,坐在她身边,闻言,手臂舒展,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扯过锦被,把她从头到脚包起来,裹粽子似的。   “还冷不冷?”   他低头吻她的头发,柔声问。一边轻轻摩挲她的胳膊,用自己的身体温暖她。   九宁摇摇头,枕着他的肩,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心里觉得踏实了点。   那些久远的记忆只是梦而已。   榻前有微微的明黄火光,盆中炭火静静燃烧。   九宁手脚渐渐暖和起来,脸色红润了些,出了一会儿神后,坐了起来。   周嘉行很喜欢刚才她依赖自己的感觉,不过他更喜欢看到她恢复平时的活泼神采,见她坐起,松开手,让她能坐得舒服些。   九宁盘腿坐着,整个人缩进锦被里,只露出一张雪揉霜砌的小脸。   “二哥,你的伤……”   刚才好像是周嘉行抱她进来的。   周嘉行摇摇头,侧过身,让她看包扎好的伤口,“没事。”   九宁确认他的伤口没有崩开,松口气。   她用平淡的语气说了周五娘的事。   周嘉行没有打断她,听她说完,道:“我可以不杀她,不过她不能留下来。”   九宁一笑,“我还没开口,二哥怎么知道我会求情?”   周嘉行也笑了一下,笑容浅淡,摸了摸她的脸。   “你不用开口……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他道,“她毕竟伤了你,以后不能再出现在你面前。”   九宁道:“二哥,她伤的是你。”   周嘉行摇摇头。   想杀他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他不是很在乎,更在意周五娘利用九宁来达到她的目的。虽然周五娘是可怜人,但那不在他关心的范围内。   他可以放过周五娘,不过她这辈子别想再出现在他或者九宁跟前,否则他的承诺不会算数。   九宁鼻尖微皱,伸手揪周嘉行的脸。   她早就想这么做了。   周嘉行靠在栏边,一动不动,任她促狭地扯自己的脸皮,凝望她的目光平静而温和,满是纵容。   九宁心想,他温和的时候是真的温和,估计她说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试着去摘。   不过别看他现在这么温柔,发起病来那也是真疯狂,每一步都要计算得精确,控制欲强到非要她眼里心里只有他一个人才罢休。   她继续一下一下地扯周嘉行的脸,“二哥,你以前给我写信……为什么往信里放红豆?”   周嘉行怔了怔,脸上罕见地闪过一丝不自然的表情。   九宁歪着脑袋看他,笑意盈盈,“那些红豆真是你自己放的?”   她怀疑红豆是不是怀朗帮他放的。   周嘉行看她一眼,凑近了些,在她耳畔低语:“因为我想你。”   她明明知道答案,还是要他亲口说出,那他就告诉她好了。   他低语的声音很浑厚:“你呢,想我吗?”   九宁没答,手上使劲一扯,周嘉行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扭曲。   周嘉行由着她使坏,手指摩挲她鬓边发丝,忽然问:“周五娘恨周家?”   九宁动作一顿,松开手。   “不,开始不恨的。”   对于她们这样的小娘子来说,婚姻本就是宗族用来壮大力量的筹码,她们明白这一点,也愿意为宗族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作为女子,她们不能读书进举,无法出入朝堂,没法建功立业,在宗族看来,她们唯一的价值就是用来联姻。   前世的小九娘,这一世的周五娘。   一开始,她们都是心甘情愿的,觉得这是她们的责任使然。   可后来她们的牺牲并没有换来族人的理解和尊重,而是嘲笑和讥讽,她们成为族人手里的工具,没有自尊可言。   她们对宗族感情复杂,从起初的信赖,到失望,再到怨恨,到最后,连她们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恨不恨宗族。   毕竟是从小长大的地方。   周嘉行看着九宁,眸中闪过几道暗芒,眼神深沉。   九宁没注意到他的异样,想起一事,道:“五娘说她见到十郎的人才会害怕到想要自绝……十郎的人混入鄂州了,二哥,你让人去查一查,看看十郎到底想做什么。”   周嘉行轻轻唔一声。   九宁裹紧锦被,往后一倒,仰躺在软枕上,踢踢周嘉行的腿,“二哥……你为什么保留了周嘉行这个名字?”   她很早就想问周嘉行,既然他和周百药断绝父子关系,为什么还以周嘉行这个名字示人?   他可以叫苏晏,阿史那勃格和阿延那都这么称呼他。   周嘉行看着在卧榻上扭来扭去的九宁,眸光有些沉,又被她的小脚丫轻轻踢了一下,像被猫爪子挠了一样,浑身酥麻。   想把她抱起来,想感受她身上每一个地方是不是和颈间那一抹雪白那样细滑柔腻……   以前只要她待在他身边就够了。   现在,他想要更多。   他坐起身,手撑在九宁身侧,“阿娘病重的时候,要我立誓,我答应过她,不会更改姓名。”   那时候他其实不懂黎娘为什么非要他立下这个誓言。后来他想明白了,黎娘怕他一个人孤苦无依,要他发誓保留姓氏,这样他将来无助时或许还是会放下仇恨回周家,而不是一个人继续漂泊。   还有……他的早熟让黎娘恐惧,黎娘担心他一辈子放不开心结,担心他这一生永远无法从仇恨中解脱,逼他承认周家子的身份,也是想让他保持理智,不会被仇恨吞噬。   周嘉行俯视着九宁,“只要周家老实,我不会动他们。”   他低头,吻落在她眉心。   九宁悄悄白他一眼。   他哪里是要周家老实呀!明明是说她必须待在他身边,他才会手下留情。   ……   周五娘被送出鄂州。   送去一个十郎绝对找不到的地方。   她如在梦中,不敢相信周嘉行居然真的放了她。   “九娘,谢谢你。”   走的那一天,周五娘放开包袱,跪下给九宁磕头。   九宁骑在马背上,示意旁人扶起她。   周五娘足足磕了九下才起身,额头一片青肿。   “九娘,我看得出来,二郎是真心爱重你。”她走近了些,笑了笑,“你要是也喜欢他,好好待他,我是过来人,能碰到一个真心对你的人,太难了。乱世之中,能保住性命就得谢天谢地了,还能找到良人,一定得好好抓紧了,千万别松手。”   她叹口气,迟疑了一下,道:“你不是周家人……周家不是你的依靠,你提防着些,他们知道你是二郎心尖上的人,可能会利用你。”   九宁点点头,道:“我心里有数。”   周五娘退后几步,看着马背上的九宁,前尘往事,一一闪现。   那些让她感到不齿的曾经,就如汹涌的江水一样,滚滚而去。   她眼圈通红,抬手抹抹发鬓,忽生感慨,道:“我要是像你的那个女将军一样有本事就好了。”   又或者,她和十郎一样是个男儿,这样她就能走出宅子,和其他郎君一样凭自己的本事赢得宗族的尊重,而不是随波逐流,任人摆布。   “不久的将来,天下会太平的……”九宁手腕缰绳,肩披霞光,周身笼了层淡淡的光,缓缓道,“到那时,大家都能过安生日子。”   周五娘忍不住畅想起来,笑着道:“愿这一天早日到来。”   不远处,多弟扯紧手里的缰绳,冷冷地目送周五娘登上大船。   她不像九宁那么宽容。她巴不得周五娘继续倒霉下去。   注意到九宁的目光扫了过来,她立刻收起厌恶之色,挤出几点笑容。   旁边一声嗤笑。   多弟扭过头,怀朗骑着马,朝她靠近。   “你不喜欢周五娘?”   多弟冷冷地道:“难道你喜欢?周使君巴不得周五娘离得越远越好,对吧?”   不止周五娘,周使君还希望整个周家都离远些。   怀朗嘴角勾起,看着远处的九宁,话锋一转,道:“贵主身份贵重,以后还会回到长安,郎主自然也要去长安……你打算一辈子当侍女?”   多弟不愿被周嘉行的人瞧不起,挺起胸膛,傲然道:“贵主要提拔我当女官。”   怀朗眼神闪烁了一下,低声道:“我要去一趟蜀地。”   多弟皱眉,没事和她说这些做什么?   怀朗接着道:“长安传来消息,迎接李曦的使团中,有一个病弱的青年……”   多弟立刻反应过来,打断他,道:“是李昭?雍王要去接圣人回京?”   “不错。”怀朗道,“雍王对李曦忠心耿耿,你猜,他亲自去接李曦,而贵主和郎主此刻都不在长安,鞭长莫及,长安那边会发生什么?”   多弟脸上现出几分怒意。   长安那帮皇族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就骂娘,他们根本不感激贵主,还觉得贵主就应该救他们。如果雍王又使什么阴谋诡计,贵主之前冒着性命危险挣来的东西都可能被他夺走!   怀朗小声说:“所以我要去蜀地。”   他看一眼多弟,“我是郎主最信任的人,郎主的私事都交给我料理,你知道郎主为什么最信任我吗?”   多弟看着他。   怀朗自问自答:“因为我对郎主毫无保留,不管我听到什么,都会禀报给郎主知道,就算是我最亲近的朋友说的话,我也会如实告诉郎主,所以郎主身边的人不敢太接近我。”   他顿了一下,眉飞色舞,“不过他们也不敢太疏远我,我负责收集情报,他们怕我,又得讨好我,不敢得罪我。”   多弟扭头,看着远处的九宁,若有所思。   怀朗意味深长地道:“有郎主扶持,贵主将来必定贵不可言。多弟,你没有出众的才学,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过人的本领,将来贵主身边肯定不会只有你一个女官。”   他下巴抬起,指指自己。   “郎主倚重我,三五年之内,没有人能取代我在郎主身边的位置。你呢?”   多弟攥紧缰绳。   她也想成为九宁身边那个别人没法取代的、最重要的帮手。   但她会的其他人也会,而且比她做得更好……   “我该怎么做?”   她抬起头,目光坚毅。   怀朗暗暗点头。   是个聪明的。   难怪郎主不放心这个人。   “你可以和我一起去蜀地。”他轻声道。   多弟登时变了脸色。   不,她不会离开九宁,一天都不行!   怀朗仿佛看懂她在想什么,幽幽地道:“你得像炎延那样,为贵主立下大功,将来才有可能成为贵主身边最倚重、最信任的人。”   江风呼啸而过,多弟看着远处的九宁,咬一咬唇。   “我也去!”   ……   多弟要和怀朗一起去长安。   九宁得知这个消息,有些意外,又有些意料之中。   多弟不可能一辈子当一个卑微的侍女,她注定属于长安。   九宁叮嘱她:“到了长安以后,先去找邓相公他们,别和太后起冲突。”   多弟恭敬应是。   九宁失笑,知道她看着柔顺,其实心眼特别小,除了对自己忠心以外,其他人只要妨碍到她,都可能被她记恨上。   她还偷偷列了份名单,从头到尾按照憎恨程度排列。   九宁假装不知情。当初为了确定周嘉行被彻底剔除出那份名单,她可是费了不少功夫,连撒娇都用上了。多弟哪里架得住她娇声娇气说话,当场赌咒发誓,说她永远不会对周嘉行不利。   现在,那份名单很可能又变长了……   九宁收起玩笑之色,认真道:“太后和朝中大臣虽然都没有实权,可他们在长安生活了很多年,宫中都是他们的耳目。你双拳难敌四手,身边没人帮衬,别为了一时意气和人争长短。”   多弟乖巧道:“我都记住了。”   九宁摇摇头,含笑道:“你就别瞒着我了,谁得罪你,你肯定要报复回来……一般人也就罢了,长安局势复杂,个个都比我们聪明十倍,你小心点。谁欺负你,先记着,等我回长安,帮你做主。”   多弟脸有点红,小声道:“我不会让贵主失望的。”   原来她做的那些坏事,贵主都知道!贵主怕她对付不了太后,才没有正式授予她官职。   多弟紧紧握拳。   这次去蜀地,她一定要争口气,为贵主扫清所有障碍!   ……   分别的那天,九宁骑马送多弟出城。   在城外大道旁分开后,她拨转马头,朝江州行去。   周嘉行和她同行。   九宁没拦他。   天气晴朗,艳阳普照,城里道旁的积雪早就融化了,山间树木还被厚厚的积雪覆盖。   夏日如海浪一般随风起伏的松涛竹海被大雪冻住,成了林海雪原。   骑马走在林间,目之所及之处,都是一片白茫茫,恍若冰雪琉璃世界。   雪中萦绕着淡淡的松木香味。   九宁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马鞭,忽然扭头看周嘉行,道:“二哥,像不像那次你送我回江州?”   周嘉行轻轻嗯了一声。   九宁回头继续往前走,看到一处被积雪压得低垂的树枝,手又痒了。   一鞭子轻轻甩过去,积雪洒落一地。   这回她反应快,没被枝条拍到脸。   周围的亲兵想起她以前被枝条抽一脸雪水的事,都笑了。   连最不苟言笑的亲兵也不由得嘴角勾起。   周嘉行淡淡扫一眼左右。   众人一个激灵,感觉像有冰冷的刀锋从身上刮过一样,忙敛起笑意,低头,拨马快走几步,离得远远的。   美好的回忆是郎主和公主的……他们这些人只能充当背景,不能掺和进去,尤其不能当着郎主的面笑!   九宁嘴角轻轻抽了一下,白一眼周嘉行:连别人的回忆他都要管,他可真是……   她驱马走到周嘉行身边,手中马鞭轻轻捅一捅他肌肉线条流畅的大长腿。   “二哥,伤口还疼不疼?”   周嘉行摇摇头。   她道:“该换药了,停下来扎营吧。”   周嘉行这种时候特别顺从,唔一声,示意队伍停下。   他们在道旁一处背风的地方烧起篝火,架设毡帐,煮沸带的清水,医士过来为周嘉行换药。   九宁坐在一边,帮着拿东递西,打打下手。   周嘉行脱下里衣,光着上半身,肩背肌肉绷得紧紧的,因为药物刺激的关系,出了点汗,汗水薄薄一层附在晒黑的皮肤上,火光映照之下,像抹了油似的。   九宁双手捧腮,瞪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大大方方看。   一边看还一边挑挑眉,似乎在心里做出评价。   要不是亲兵站在一边守卫,周嘉行早就把她抓过来逼问了。   一双眼睛乌溜溜的,是满意她看到的,还是在心里暗暗发笑?   医士满头是汗——不是累的,而是为诡异的气氛给吓的。   在气氛变得更加诡异之前,一声尖锐的破空响声打破沉寂,羽箭咻咻而至,射穿毡帐,钉在地上。   亲兵立刻暴起,团团围在九宁身前,举刀,格开飞窜的羽箭。   九宁愕然,站了起来,这里已经到江州地界了,江州周家想让周嘉行认祖归宗,完全表现出臣服之态,谁敢在这里偷袭他们?   周嘉行仿佛没听到外面传来的喊杀声,握住九宁的手,“待在这里。”   九宁短促地嗯一声,想了想,道:“先别杀人,等查清楚再说。”   周嘉行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帐外的精兵们反应过来,立刻发动反击,羽箭嗖嗖声戛然而止,骚乱很快就平息下来。   “郎主,抓到了!”   亲兵掀帘入帐,将一个双手捆在背后的人扔到地上。   那人瘦瘦高高,皮肤很黑——黑得像块炭一样,一身劲装,袖子、袍角都破了,在地上滚了一下,一个挺身站起来,倔强地昂着头,怒视周嘉行。   周嘉行坐着没动,似乎完全没把对方放在眼里。   偷袭之人牙关紧咬,目光落到旁边的九宁身上,忽然呆住了。   九宁一脸莫名,难不成这人认识自己?   她细细打量眼前黑得几乎看不出眉目的男子,终于从那倔强的神情中看出几分熟悉来。   “十一哥?”   他……怎么变得这么黑?那张脸都能和锅底比了! 第131章   十一郎不仅脸黑, 脸色更黑。   他胸脯挺起, 冷冷地瞟九宁一眼, 视线一转, 瞪着周嘉行, 眼神锐利。   周嘉行却没看十一郎,拎起刚才脱下的衣衫披在肩上,动作并没有刻意放慢的意思,不过在十一郎看来,却是毫不遮掩的轻视。   十一郎眼圈赤红,眼中怒意更盛。   周围的亲兵冷笑了一声,一脚踹向十一郎。   “等等……”   九宁出声制止, 和周嘉行交换了一个眼神,“我和十一哥说几句话。”   周嘉行没出声。   九宁知道他这是答应了,起身, 眼神示意十一郎和自己一起出去。   十一郎一动不动。   九宁嘴角轻轻抽了一下,睨他一眼, 换了副凶狠神色:“走不走?”   和以前在斗鸡场被十一郎缠得不耐烦时训斥他的语气一模一样。   十一郎嘴唇动了动, 仿佛很委屈似的, 终于挪了步子。   两人一起出了毡帐。   亲随过来通禀, 十一郎只带了几十个人偷袭他们。他们熟知地形,一开始趁着精骑在埋锅造饭制造了一些混乱, 不过精骑毕竟身经百战, 反应迅速, 很快控制住局势。   现在那几十人和十一郎一样, 都被扣下了。   九宁问亲随:“有没有伤亡?”   亲随笑道:“没有,只有几个蠢货擦破了点皮。”   九宁暗暗松口气,让人给十一郎松了绑。   十一郎浑身往外散发着冷气,站在原地,脑袋低垂,一声不吭。   几年不见,他长高了些,体格还是清瘦,劲装穿在他身上,贴得紧紧的,埋着头站在那儿,像根细竹竿似的戳在雪地里。   九宁含笑道:“十一哥,你不认得我了?”   十一郎轻哼了一声,小声道:“不认得你……我为什么还过来救你?”   九宁怔了怔,“救我?我每年都给三哥写信,他没告诉你我很安全?”   十一郎看她一眼,没说话。   九宁心道他肯定误会了什么,道:“我没事,我这次回江州为我母亲和姨母迁坟,二哥是来陪我的。你应该知道,周家和二哥之间的矛盾早已经平息。”   周嘉行现在的势力几乎遍布大半个大江中下游流域,周家人欣喜若狂,巴不得能早日和周嘉行恢复关系。他们自知江州没法和周嘉行为敌,又盼着能早日归入周嘉行治下的版图之中,以便借着是他血缘宗族的身份壮大周家,从重阳时节开始就试探性地托人给周嘉行传达交好之意。   这些都经过周嘉暄和周使君的默许。   周嘉行此前对江州围而不攻,如今周家示弱,他也没有趁人之危,不咸不淡地撤了一部分兵马。   周家族老喜不自胜,认为周嘉行心里也想认祖归宗,只是年轻人意气上头,脸皮薄,不好意思说出口罢了。   身为周家儿郎,十一郎这几年亲率部曲作战,一直在战场上历练,周家和周嘉行关系的转变他一清二楚。   最近周家族老们正在商量怎么周嘉行台阶下,怎么缓和他和族人的关系。   十一郎觉得族老们完全就是异想天开,他不相信周嘉行会这么简单地放过周家。   诚然回归宗族能够带给周嘉行巨大的政治利益,可他有胆量率军抵抗来势汹汹的契丹人,会怕宗族这些老酸儒吗?   十一郎怀疑周嘉行这是以退为进,故意让步,等宗族族老们得意忘形时,他好出手将宗族一网打尽。   尤其周嘉行一直扣着九宁不放人的举动最让十一郎愤怒。   既然周嘉行想娶长公主,为什么还不放九宁回江州?难不成他想左拥右抱?   那怎么能成!   他们家小九娘脾气那么大,如果周嘉行日后娶了长公主,九娘肯定会得罪长公主的,她身边没兄弟帮衬,万一被长公主欺负了,谁帮她做主?   十一郎心急如焚。   这回听三郎周嘉暄说九宁要回来,他又惊又喜,他现在也有自己的部曲了,可以保护九宁。   他迫不及待,立刻亲自带人过来迎接九宁。结果却看到周嘉行和九宁并辔而行,而且几乎是寸步不离地时时刻刻待在她身边。   他本来就怀疑周嘉行,这下子更是疑心对方有阴谋,遣散其他人,只带了几十个忠心于自己的部曲,想把九宁抢回来。   没想到周嘉行带的那些亲随看起来普通,却个个能以一当百,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扭转局势。   十一郎越想越觉得气闷,本事不如人,就只能被按着脖子奚落!   九宁虽然和他阔别几年,不过一看他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语气缓和了些,含笑道:“我还记得十一哥那时候说要上战场去历练,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十一哥果然长进了,你以前只能拉软弓,现在都能骑马放箭了。”   十一郎僵了一下,怒气尽数退去,低叹一声,愧疚道:“九娘……我只有这点本事……”   他很努力很努力地磨练自己,可是他终究能力有限,拍马也赶不上周嘉行。   风吹过,他盔帽上的红缨随风飘扬,衬得他那张脸好像更黑了点。   九宁嗨了一声,拍拍十一郎,“十一哥不必妄自菲薄,你比其他人强多了。”   以前,只要她这么夸一句,十一郎立刻就能眉开眼笑。尤其当她把十一郎和其他堂兄拿来比较,夸他是最好的堂兄时,十一郎简直恨不能长出一条尾巴来使劲摇几下。   这一次十一郎却没有笑。   他抿一抿唇角,岔开话题,“九娘……你过得好吗?二郎是不是成天欺负你、吓唬你?”   九宁眼珠转了转,摇摇头,笑道:“我不是就站在你面前吗?你看我好不好?”   十一郎抬起头,上上下下打量她几眼,脸上忽然划过一抹不自然的表情,像是脸红了。   “好……很好……”   他结结巴巴地道。   九宁双眼微眯,“那你刚才为什么生我的气?”   十一郎挪开视线,盯着道旁雪地里的一株松树看,“谁生气了?我不晓得。”   九宁白他一眼,拍他的胳膊:“你刚才分明生气了,说,为什么生气!”   在她的眼神逼视之下,十一郎无处可躲,轻哼了一声,道:“你刚才都认不得我了……”   进毡帐的时候他注意到九宁看自己的眼神,没错过她眼中的茫然。   九娘居然不认得他了!   居然!   虽然他确实晒黑了,变得更硬朗更威武了,和以前那个一身娇肉、被先生敲几下板子就扯着嗓子哭嚎的纨绔子弟大不一样,可九娘怎么能不认得他呢?   他可是一直想着九娘、记着九娘,每到她生辰的时候都会给她准备寿礼的!   九宁一时无语。   原来十一郎生气,不是因为输给周嘉行,也不是因为她说了什么伤了他的心,他之所以闹别扭,就是因为自己没一眼认出他!   她一巴掌拍开全身上下透着委屈的十一郎,“你一开始不也没认出我吗?我俩彼此彼此。再说了,我是因为十一哥变得又英武又威风才一时没认出你。”   十一郎进毡帐的时候可是盯着她愣了好久的,他也没认出她来好吗?   他刚才是被人扔进毡帐的,而且还在地上打了个滚,一点都不威风啊……十一郎眉头轻皱,可看着九宁笑意盈盈望着自己、仿佛真的崇拜自己的娇俏模样,心里还是忍不住冒起欢喜的小泡泡,从头到脚哪哪儿都觉得舒畅,脑袋一扭,哼哼着道:“算了,不和你计较了。”   九宁失笑,“好了,我去和二哥解释,我们一起回江州。”   十一郎脸色微微一沉,目送九宁转身进帐。   他没告诉她,刚刚看到她的时候,他不是没有认出她来……他只是看呆了。   第一眼就看呆了。   她真好看。   他看向自己刚刚落下马背被俘的地方,缓缓握拳。   周嘉行受伤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甚至没开口,连一个眼神都没有,从头至尾只和九宁以眼神交流,气势就足够压过他了。   他咬咬牙。   ……   周嘉行没有计较十一郎偷袭的事。   短暂修整过后,他们继续赶路。   骑马穿过白雪皑皑的平原,从峡谷抄近道走了差不多一个多时辰,江州很快近在眼前。   日头晴好,斑驳的城墙在日光下闪耀着潋滟的金光。   城门外人头攒动,车马塞道,一眼望去,乌压压一片脑袋。   九宁策马拐进一条小道。   十一郎跟上她,“九娘,怎么不回江州?”   族老们都在城门外等着呢!虽然他也不喜欢宗族的人,嫌族老们心思太多、太自私,但是现在周家是三郎做主,三郎想掌控江州,免不了得依靠族老们的支持。   九宁低头挽缰绳,道:“我先去见我叔叔。”   “你叔叔?谁是你叔叔?”   十一郎还不知道九宁的身份,连声追问。   九宁道:“待会儿你见了就晓得了。”   十一郎好奇不已,到了崔氏的田庄内,看到那个身披僧服、气度出尘、等在路边长亭前的俊秀青年,目瞪口呆。   “九娘……你阿耶居然是个大和尚!”   雪庭是和尚,雪庭是九娘的叔叔,那九娘的亲生父亲肯定也是和尚!   九宁翻个白眼:谁规定和尚的兄弟必须是和尚?   惊愕过后,十一郎也发现自己想岔了,怕九宁生气,忙道:“难怪九娘生得这么美,雪庭可是江州第一美男子,你阿娘也是美人,你们一家都美!”   九宁催马疾走几步,不理他了。   雪庭已经整理好所有没来得及带走的佛经典籍,让人送去长安,只等九宁办好为崔氏和崔贵妃迁坟的事,他们就能动身回长安。   他骑了一匹白马,迎上前,“周使君呢?”   九宁:“他待在城外。”   周嘉行答应过不会插手她和周家之间的事,他会在城外等她。   雪庭点点头,没看旁边跟着的十一郎,道:“所有人都找到了,就住在田庄里,他们已经收拾好行李。”   九宁嗯一声,一笑,故意做了个作揖的手势,颊边现出一对梨涡,道:“叔父辛苦了。”   雪庭神情不变,眼里似有若有若无的笑意,轻轻嗯一声。   九宁这次要把保护崔氏和崔贵妃南下的仆从都一并带回长安去。   仆从们若是已经在江州落地生根,不愿走,她也不会强求,给他们一笔钱财傍身。其他人想回长安的,可以带着家人一起走。   她骑马走进田庄。   仆从们知道她今天过来,全都等在道路两边。   远远看到雪庭身后一个美若天仙、艳如朝霞的女子策马走近,他们神情激动,跪倒在雪地里。   因为战乱远离家乡,流落在外,他们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长安了。   他们中的一部分也想过自己回去,可北边到处都在打仗,人还没走远很可能就横死在荒郊野外,怎么回呢?   原以为注定只能做异乡人……贵主回来了!   贵主要带他们回家乡!   回乡……那是他们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啊!   仆从们千恩万谢,拜倒在九宁的马蹄前,泪落纷纷。   九宁示意众人起身。   仆从们已经知道她的身份,对她比以前更恭敬,知道她有事要忙,不敢打搅她,抹抹眼角,默默散去。   雪庭道:“这些人拖家带口,不便走山路,我会派人护送他们走水路。”   九宁点点头,“带他们走会有些麻烦,不过他们是崔家的老人,对我姨母很忠心,而且对崔家谱系了如指掌,以后回到长安,重振崔家还得倚靠他们。”   “重振崔家?你找到崔家的嫡支后人了?”   崔氏是嫡支女郎,所以长住长安,当年她的亲人都死在□□之中,只有她一个人逃了出来。   九宁道:“找到了……我在长安的时候请卢公帮忙,卢公打探到姨母的一个堂侄还在人世,他叫崔长乐,那年□□时,他刚好不在长安,逃过一劫。”   她派人将流落在外的崔长乐接回长安,和他说了崔氏和崔贵妃的事。   崔长乐大哭了一场,呆坐半晌,又哭又笑:“也好……两位姑母都没受什么罪,走得安详。”   九宁准备让崔长乐继承崔氏带出长安的家产,帮他重振崔家。   乱世之中,世家受到极大的冲击,曾经屹立几个朝代而不倒、煊赫百年的世家几乎都没落了。崔长乐想靠他一个人重现祖辈的荣光,简直是难如登天。有了崔氏留下的钱财,他能少走点弯路。   雪庭赞成九宁的所有决定,他心里一直觉得愧对崔氏。   他虽笃信佛理,其实很清楚世间事不可能以佛理说得清。他视尘世如过眼云烟,心无杂念,唯一的挂碍,就是九宁。   所以他自私地让崔氏担了虚名。   九宁对这些一无所知,但她知道真相后,想也没想就扛下所有责任,也替他扛下那份愧疚。   她叫他叔父,就真的把他当成亲人看待。   雪庭很难得地走了一会儿神,跟上九宁。   两人边往里走,边小声商量回长安的事。   田庄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骤雨似的,由远及近。   北边的方向,飞雪四溅,一行快马穿过山中小径,朝着田庄疾驰而来。   武僧们立刻警惕起来,纷纷拔出长刀。   九宁拨转马头,扬手制止武僧:“不必如此,那是我三哥。”   马嘶咻咻,快马如离弦的箭一般飞驰至田庄前。   转眼快马已经驰到长道里,风卷残云一般。不等马挺稳,为首的青年撒开缰绳,长袍猎猎,翻身下马。   九宁已经下马,笑着迎上去。 第132章   一缕金灿灿的光线斜斜笼下来, 切过周嘉暄清秀俊逸的脸庞。   他站在九宁面前, 长身鹤立, 面孔一半在明, 一半在暗, 双眸黑沉沉的,潋滟着浅淡的朦胧幽光。   九宁清澈的眼瞳倒映出他清秀俊美的容颜,仰头看他半晌,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以为周嘉暄还是以前温和体贴的三哥,但真的面对面见到了,才发现他变了很多。   好像高了一点, 和十一郎一样晒黑了, 眉目依旧精致,但看人的眼神明显不再是以往的恬淡平和,儒雅之中,隐约多了几分威严。   周嘉暄低头看着九宁, 忽然伸手抱住她,环在她肩膀上的手臂微微轻颤。   “观音奴……对不起。”   为了逃避父兄和宗族带给他的压力,他懦弱地选择远走,丢下自己的责任,丢下九宁一个人, 让她去面对整个宗族……   不管上一辈之间有怎样的纠葛,她终究是他看着长大的妹妹, 是会无限包容他、偏心他的观音奴。她会在他为和周嘉言争吵而难过的时候懂事地安慰他, 会在他离家时要他不必担心她、她会好好照顾自己, 会在他因为父亲是个拙劣之人而失望时逗他笑,会在他面前收敛她的小脾气……   她那么娇气,但当他不小心误伤了她时,她一点都不计较,忍着疼也要先开解他……   而他呢?   他丢下她,自己走了。   等他回到周家时,她早已经被送走。   他束手无策,只能骑着马,沿着她离开的方向追过去,一直追到江边……   但是那又如何呢?   就算追到了,他也只能吞下痛楚,眼睁睁看着她被周嘉行带走。   他不配当她的三哥。   九宁没有动,等了一会儿,扯一扯周嘉暄的袖子,轻声道:“三哥……”   周嘉暄眸光闪烁了一下,平复下来,松开九宁。   “怎么不叫阿兄了?”   嗓音低沉,依旧温和。   是那种“云移日转午风轻。香罗薄,暄暖困游人”的温柔敦厚。   九宁笑了笑,觉得眼前的周嘉暄仿佛又变回以前的三哥了。   周嘉暄抬手揉揉她脑袋,沉默了一会儿,“长高了。”   “可不是,我都到阿兄这儿了……”   九宁莞尔,垫起脚尖和周嘉暄平视,神情得意,透出几分俏皮。   周嘉暄眼睫低垂,知道她在故意逗自己,嘴角轻扯,露出重逢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经历风霜洗礼,他的笑意里也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啪嗒啪嗒一阵长靴踏响的声音,一旁的十一郎几步靠近他们,打断二人的叙旧,插话进来道:“不止长高了,还更漂亮了!”   说着挠挠头皮,嘿嘿直笑。   周嘉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十一郎一点打搅别人说话的自觉都没有,碰碰周嘉暄的胳膊,“三哥,你怎么知道九娘在这里?”   周嘉暄没理会他。   九宁笑着代他解释:“三哥肯定知道我不想和其他人打交道,所以能先找到这里来。”   周嘉暄看她一眼,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九宁知道自己猜对了,扬扬眉。   周嘉暄笑了笑。   十一郎响亮地啧一声,道:“族里那些人太不要脸,不见也罢!”   九宁脸上笑容淡去,“再说吧。”   周嘉暄没说话,脸色微变,扭头眼神示意自己的亲随。   亲随会意,上前几步,拦住十一郎:“郎君这边请,您前些天带走的罗二他们呢?”   十一郎愣了一下,一脸心虚。   罗二他们自然是被周嘉行俘虏了,之后他们一起来江州,他跟着九宁,让罗二他们自己回刺史府。   九宁和周嘉暄一起并肩往外走。   “二郎呢?”他问了一句。   九宁道:“二哥不会进城,处理完这边的事情,我就回长安。”   她没说周嘉行什么时候出发。   周嘉暄问:“你能待多久?”   九宁想了想,“三五天吧。”   周嘉暄没说什么,扶着她胳膊,送她上马背。   “宗族那边,你要是不想见他们,我打发他们去其他地方。”   九宁摇摇头:“没事。”   她只是回去解释清楚当年的事,不会多待。   两人骑马并辔而行,周嘉暄问起分别之后的事。   九宁拣能说的都和他说了——其实这些信上都告诉他了,不过周嘉暄似乎不信,眉宇间藏着隐忧,她只得从头到尾重复一遍。   周嘉暄默默听着。   等她说完,他也简略说了几件这几年江州发生的大事。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周都督。   十一郎已经和九宁谈过,周都督本来就是个不爱管事的性子,周嘉暄接管周家以后,他很大方地将自己的精兵交给周嘉暄,现在唐将军他们都听周嘉暄指挥。   说这些的时候,十一郎吞吞吐吐,眼神闪烁,明显有所隐瞒。   九宁猜想可能周都督不想见她或是说了什么话,十一郎怕她伤心,才故意遮掩。   她没有追问。   周嘉暄和十一郎一样,也刻意省略了些宗族内部的事。   九宁装作没发现他的隐瞒,想起这一路以来的见闻,扭头看着周嘉暄。   “阿兄,你把江州治理得很好。”   周嘉暄嘴角微微上扬。   江州早已经成为周嘉行势力范围内的一座孤岛,万千百姓的性命都在周嘉行一念之间。这几年他们几乎夜不能寐。不过被围困也不是全是坏处:有周嘉行的军队挡在外围,江州几年内都没有被战火波及,老百姓可以安心耕织劳作。   九宁勒紧缰绳,手中的鞭子指一指开垦出密密麻麻水田的山谷,笑道:“等北方平定下来,阿兄肯定还能有更大的作为!”   周嘉暄含笑看着她,嗯了一声。   ……   烈日高悬,周家族老还在城外焦急等候。   虽是寒冬时节,在日头底下晒半天也难受,站在最前面的几个族老晒得头晕眼花,一脸油光。   众人又饥又渴、忍不住低声咒骂的时候,九宁、周嘉暄和雪庭、十一郎几人早已经在亲兵的护送下从另一道门进了城。   等族老们得知消息赶紧一窝蜂涌回刺史府时,府中大门紧闭,亲兵在外把守,所有人等,不能踏进府门一步。   族人们勃然大怒:“这可是周家,我们为什么不能进去!”   一人指着那名眼生的亲兵骂道:“你是谁帐下的?竟然连四叔公都敢拦?三郎呢?让三郎出来!”   亲兵一脸冷肃表情,二话不说,长刀出鞘。   其他亲兵见状,也纷纷拔刀。   “不是不让你们进,不过现在我们娘子在里面和周使君说话,谁也不能进去打扰!”   亲兵说完,一刀斩下,气势惊人。   咔嚓咔嚓几声,碎石乱飞,门边蹲坐着的石狮子竟然被他这一刀硬生生砍出一块缺口!   亲兵冷冷地扫视一圈,道:“谁再往前一步,休怪我刀下无情。”   众人呆了一呆,生怕被误伤,连忙后退。   门外的骚乱声越过院墙,传进园子长廊里,刚刚被亲兵叫起的父子俩对视一眼,脸色都变了。   周百药拉住一名仆从,喝问:“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我们这个时候去祠堂?”   他身边的男子——周嘉言也抓住一个仆从,“三郎想做什么?族老怎么都不在?”   仆从们不敢回答,头埋得低低的,一语不发。   周嘉言怒道:“问你话呢都哑巴了?”   仆从还是不敢吱声。   亲兵皱眉,握住佩刀刀柄,朝祠堂的方向做了个请的姿势,冷冷道:“二位,请。”   嘴里说得客气,手却慢慢往外拔刀,刀刃摩擦声清晰地回荡在长廊间。   周百药哆嗦了一下,看着虎背熊腰、浑身往外散发戾气的亲兵们,想起担任监军时在战场上看到的恐怖场景,瞪大眼睛,一脸惊恐。   他抓住还想说什么的周嘉言,示意他不要冲动。   父子俩交换一个眼神,发现彼此都怕得双手发颤,咬咬牙,抬脚跟上亲兵。   周使君比他们更先到达祠堂。   周家现在是周嘉暄主事,周使君协助他处理江州庶务。周嘉暄毕竟曾经受过周使君的教导,不可能因为冲突就彻底软禁自己的伯祖父。而周使君很识时务,知道自己不能再和以前那样左右宗族事务,干脆交出手中权柄,还反过来支持周嘉暄——只要能让周家更上一层楼,周使君愿意被周嘉暄取代,而且绝无怨言。   周使君虽然放手宗族事务,依旧得到族人的敬重。族人如果有什么不好决定的事情,还是会征求他的意见。   周嘉暄遇到难题,也会请他出谋划策,和他讨论该怎么更好地治理一方。   但像今天这样直接派亲兵过来“请”他去祠堂的做法还是第一次。   尤其那些亲兵都很眼生,说话的口音一听就知道不是江州人。   周使君在仆从的搀扶下来到祠堂门前,气喘吁吁。   亲兵推门,示意他进去,道:“娘子等使君多时了。”   娘子?   周家哪位女子能支使亲兵?   想到一个可能,周使君心中一动,眼神闪烁了两下。   他走进祠堂。   祠堂几面窗子都支起来了,光线依旧暗沉,鎏金香炉里火星闪闪,镂眼里喷出一股股散发出浓郁香味的袅袅青烟。   周使君看到周嘉暄和十一郎站在里面,眉头一皱,目光再往里,落到那个背对着他站在香案前的高挑女子身上,怔住了。   听到脚步声,女子并未回头,她手里捧了只长柄莲花金香炉,正在奉香。   几名亲兵簇拥在她周围,其中有两个武僧打扮的精壮汉子,而香案旁站着的那名身披袈裟的僧人——赫然正是曾住在永安寺翻译佛经的雪庭。   周使君还未来得及开口问什么,门口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周百药和周嘉言一脸愤懑,被几个亲兵推进屋。   周百药那年被周嘉暄强行送去阵前监军,看到战场上的惨状,吓破了胆子,从此只要听到喊杀声就抱头鼠窜。刚才他不愿来祠堂,被亲兵手里的佩刀吓得瑟瑟发抖,硬着头皮进了祠堂,看到门边的周使君,就像找到主心骨一般,立刻凑了过去,神情激动。   周嘉言没那么怕亲兵,嘴巴一张,怒道:“你……”   刚说了一个字,周使君冷冷地扫他一眼,轻声说:“大郎,闭嘴。”   周嘉言脸色一白。   香案前的几人没有理会他们的反应,那穿窄袖织金锦袍的女子仍然背对着他们,虔诚地对着香案上的牌位敬香。   屋中气氛凝重,奉香的仪式庄重典雅,女子一丝不苟,动作雍容,不慌不忙。   这是一种浸润在骨子里的优雅从容。   旁人看着她,目光随着她葱根般的纤指流转,只觉心中柔和平静。   周嘉言想开口,但畏惧于屋中那严肃的氛围和对方的气势,嘴巴张了又张,没发出一点声音。   众人不自觉屏息凝神,望着行香礼佛的女子,呆立了半晌。   行香礼毕,女子转过身,淡淡扫一眼周使君。   “一别几载,使君别来无恙?”   周使君怔怔地看着她。   倒是他身边的周百药先反应了过来,指着九宁,嘴唇直哆嗦:“贱——”   刚吐出一个字眼,亲兵手起刀落,雪亮刀刃擦着他的鼻梁斩下,掀起一阵冰冷的风后,停在他胳膊上方。   刺啦一声,刀刃只轻轻蹭到他胳膊,外袍衣袖便应声开裂。   就像张开的血盆大口。   “啊!”   刀刃近在眼前,周百药吓得魂飞魄散,小腿直抖,踉跄了一下,往后跌坐在地上。   亲兵嘴角勾了一下,收起佩刀,要笑不笑地道:“郎君嘴巴放干净些。”   周百药心有余悸,坐在地上,汗出如浆。   见他差点被亲兵砍成两截,正想出言讽刺九宁的周嘉言浑身僵住。   周使君比父子俩要镇定得多,回过神,看着九宁,道:“你回来了。”   他早就知道九宁非寻常人,她这是回来报复他的。   九宁没说话,示意武僧上前。   武僧应喏,抬着箱笼走到周百药身边,打开。   周百药下意识往后退了几下。   武僧一哂。   周百药脸上闪过几丝狼狈,发现武僧并没有要抓自己的意思,定定神,朝箱笼看去。   箱笼里满满当当的,堆放了很多陈旧的杂物,有明显用过的襁褓、金银镯子、嵌宝项圈,绸布缝的布老虎……   周百药茫然地抬起头,这箱子里的东西他一样都没见过,为什么要他看这些?   九宁缓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这些,是姨母为她的孩子预备的。”   周百药神情更茫然了。   周使君袖子里的手抖了几下,抬起头,望向刚才九宁奉香的香案。   香案上有崔氏的牌位……这是自然的……   等等,那旁边多出来的牌位是怎么回事?   姨母……九宁说的姨母,必然是崔氏……崔氏不是她母亲,竟然是她的姨母?!   她不是崔氏和人苟合生下的?   那她亲生母亲是谁?崔氏生下的孩子——那个真正的周家血脉又去哪里了?   周使君心头大震,眼睛蓦地睁大。   这时,雪庭念了声佛号,走到香案前,对着崔氏的牌位郑重行礼。   “此事说来话长,皆是贫僧一时起了私心,没有顾及周全。”   他停顿了一会儿。   “夫人并未做出有违她品格的事。”   这一句,如冬雷隆隆滚过。   周使君、周百药和周嘉言都呆住了。   雪庭转过身,直视着周百药,缓缓道出当年的往事。   “夫人生产时已经伤了元气,生下的孩子不久就夭折了。崔家仆从知道夫人自家人罹难后一直郁郁寡欢,肯定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不敢告诉夫人,九娘的母亲——夫人的从妹不忍夫人伤心,把九娘抱给她,夫人果然好了起来……再后来,夫人已经离不开九娘了,九娘的母亲只好继续瞒着,直到夫人病逝。”   崔贵妃曾犹豫要不要告诉崔氏真相,但看到崔氏抱着九宁时一脸欣慰满足的模样,她实在开不了口。   崔氏的家人都没了……她想要一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如果她知道孩子早已经夭折,只怕一天都撑不过去。   崔贵妃感激崔氏,愿意让九宁一辈子当崔氏的女儿——只要这样做能够哄崔氏高兴。   说完这些,雪庭垂下眼帘。   “贫僧早就可以带九娘走……可出于顾虑,贫僧不敢冒险,周家发现她的身份时,贫僧也没有为夫人辩解,让她蒙受不白之冤……这一切都是贫僧之过。”   祠堂里安静下来。   落针可闻。   雪庭没有撒谎——周使君看得出来,周百药和周嘉言同样看得出来。   他们沉默了很久,喘息声时重时轻。   武僧抬出另一只小一些的箱笼,取出里面的布帛,展开给周使君几人看。   那是医士记录的崔氏生产的情况。   周使君一时无言。   周嘉言也没什么话说。   周百药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盯着那箱笼看了许久,忽然一笑。   “那又怎么样?”   他猛地一下站起来,晃了几晃后,站稳,手指头差点戳到雪庭眼睛里去,怒道:“都是你害的!你要是早点解释清楚,我会误会自己的夫人吗?九娘确实不是我们周家的孩子,她冒充我的女儿,我们家养她这么几年,没什么对不起她的!我被你瞒在鼓里,都怪你!”   “百药!”   周使君轻叱一声,拦住周百药,看向九宁。   “九娘。”他脸上还有震惊愕然之色,缓了几缓,慢慢道,“我们确实误会了你姨母……不过这不能怪我们,雪庭隐瞒你的身份,又不解释清楚。”   九宁没有看周使君,双眸平静,直直看着周百药。   周百药被她看得心口发凉,恼羞成怒,道:“你看什么?!我没有对不起你,你还回来报复我们?”   九宁嘴角勾了一下,“报复?”   如果只是为了报复周家,何须这么麻烦。   她神色淡然,没再说什么,转身。   雪庭叹了口气,跟着她转回香案前。   刚想跪下,九宁忽然握住他的胳膊,握得紧紧的。   “叔叔,我来。”   她轻声道。   雪庭看着她,神色微动。   九宁摇摇头,示意武僧搀扶他离开。敛容,对着崔氏的牌位跪下,拜了几拜。   每一拜都结结实实磕到地板,额头很快泛起红肿。   “姨母,叔父为了保护我才隐瞒我的身世,害姨母被人误会,这几拜,是我替叔父拜的。”   她一字一字道。   雪庭站在旁边,眸光幽深。   九宁继续叩拜:“这几拜,是我替阿娘拜的。”   “……这几拜,是替我亲生父亲拜的。”   ……   额头碰响地砖的撞响回荡在祠堂内,一声一声,就像叩在众人心头上一样。   没人说话,众人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   九宁一丝不苟跪拜完,回首,红肿的额头下一双乌漆明眸,看着周百药。   该他了。   亲兵站在她身后,手都放在佩刀刀柄上,随时可以动手伤人。   屋中仿佛阴风直窜。   周百药和周嘉言靠在一起,脸色苍白。 第133章   青烟从香炉花格镂眼中袅袅逸出, 细细缭绕,祠堂里半天没人说话。   周百药额前爬满细汗, 他知道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   冷漠的, 鄙夷的, 讥讽的。   他挺直胸膛,因为激动和愤怒,脸皮轻颤,嘶吼道:“我没错!错的人是他!是这个和尚故意隐瞒!”   雪庭淡淡扫他一眼, 移开视线。   “心虚了?”周百药冷笑,“试问天底下的男人,谁能忍受自己的娘子和人私通?我也是被瞒在鼓里的!”   九宁慢慢站了起来,眼神示意亲兵动手。   亲兵应是,伸手抓住周百药,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拽到香案前,按着他跪下。   周百药怒气冲天, 不住挣扎。   九宁站在他面前,眼眸低垂, 俯视着他。   周百药怒吼:“当时证据确凿, 我怎么知道她没做和人私通的丑事?”   九宁看着他, 眼神冰冷。   “当时我也不知道。”   周百药一愣。   九宁扫一眼沉默不语的周使君和周嘉言, “当时所有人都怀疑我姨母的清白, 周家各房、周使君、周嘉言这些人全都以为姨母和人私通了……就像你说的, 这确实不能怪他们……”   周百药嘴巴张大, 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赞同自己的话。   她不是来报复周家的吗?   门口边的周嘉言也呆住了,回头去看周使君。   周使君望着九宁,眉头紧皱,神色凝重,不知道在想什么。   九宁停顿了一会儿,神色一冷。   “可你不一样,你是姨母的丈夫。”   周百药脸上现出几分狼狈,嘴唇哆嗦。   九宁接着道:“当初只是一场交易……可姨母下嫁于你后,没有怨天尤人,她尽了为人妻的本分……为了你的名声着想,她答应放二哥和他的母亲离开,替你扛下欺凌庶子的骂名……周百药,你扪心自问,我姨母可曾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崔氏故意用自己的高傲和愚蠢转移那些追杀崔贵妃的人的视线,但她一直谨守本分,没有做过无故欺凌别人的事。   她只是刻意以高傲清高之态示人罢了。   但凡她身上有什么污点,江州世家岂会轻易放过?   他们恨崔氏目下无尘,恨她总是一派高高在上的样子,恨她吃穿用度、礼仪规矩都和江州格格不入,但就是没法从她身上找到品格上的缺陷,所以他们只能暗暗发酸。   周百药是崔氏的枕边人,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第二位夫人高贵端庄,常常让他觉得自惭形秽。   他扭过脸,避开九宁的直视,无话可答。   九宁给亲兵使了个眼色。   亲兵拔刀,刀刃贴在周百药的脸上,强迫他抬起头。   周百药冷汗涔涔,羞愤欲死。   九宁看着他,“那时候你不知道真相,我也不知道真相,你是姨母的丈夫,我那时是她的女儿。虽然我对姨母没有什么印象了……虽然所有证据都表明我不是周家的血脉,可我不相信姨母是那样的人,我不相信她会用这种办法把我留在周家。如果她嫁入周家的时候已经怀有身孕,那她不会瞒着,她会在嫁给你之前和都督说明真相。就算她一开始担心周家要除掉我而顾虑不敢说,那她临终之前肯定会想办法将我送走,或是和都督坦白……姨母那样的人,怎么会让我以一个不明不白的身份留在周家养大?她就不担心将来我的身份被人发现以后周家人会怎么对我?不怕我长大以后知道真相,无法面对养育自己的亲人?”   退一万步说,就算崔氏真的做了有违夫妻情义的事,她不会丢下自己的女儿在周家,哪怕将女儿送到田庄去养大,也不会将女儿丢在和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周家。   “我当时和你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可我不相信,我知道事情肯定没那么简单,所以我要找到雪庭,我要去长安查清楚当年的真相。”   九宁一字字道,“不管真相是什么,不管我亲生父亲到底是谁,我都要为姨母查清楚。不单单是为我,更是为了姨母。”   周百药唇色发白,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你呢?”九宁神色轻蔑,“你身为姨母的丈夫,从头到尾都没有质疑过这件事,你甚至没有费心派人去查……光凭周嘉言的几句话,你就认定姨母和人私通……其他人怀疑姨母,情有可原,他们是不相干的人,谁管他们在想什么?”   “直到现在,你还觉得自己一点错都没有。”她顿了一下,冷笑,“周百药,你错的不是被瞒在鼓里而不知,也不是扣下我姨母的陪嫁、拿我去换十几座城池,而是你从始至终根本没有去求证真相。”   她指着刚才打开给周百药看的箱笼。   “你知道姨母的女儿一出生就夭折了的时候,有没有一丝痛惜?你问都不问一句,只惦记着为自己辩解。”   周百药哑口无言。   九宁并没有这么简单地放过他。   她转身从香案上拈起一份绢帛,掷到周百药面前。   周百药颤抖着捡起那份绢帛,看到上面写的文书,神情骤变。   “你!”他整个人都在发抖,“你没有这个资格!”   周围的人神情也变了,视线纷纷落在周百药紧紧攥着的那份绢帛上。   上面写了什么?   为什么周百药反应这么奇怪?   九宁神色不变,俯视着周百药。   “其实周嘉言告诉你我不是你的女儿时,你很高兴,是不是?”   周百药浑身发颤,一言不发。   堂中众人一呆,都有些诧异。   九宁直视着周百药,继续道:“姨母出身高贵,蕙质兰心,是崔家的嫡出女郎,若在太平时候,就是皇族宗室求娶,她也未必肯嫁……可她落难江州,不得不嫁给你……你很得意,江州所有郎君都羡慕你,你娶了五姓七望嫡女。世家女又如何,还不是得尊重你,服侍你……”   她一笑。   “后来你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姨母身上,他们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   面对崔氏时,周百药既自卑,又极度自傲,他为自己娶了个名门贵女而沾沾自喜,又清醒地明白自己配不上崔氏,要是没有周都督这个父亲,他连靠近崔氏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崔氏病逝后,他迫不及待急着续弦,丧事都没办完就请人说媒,因为他想告诉其他人:他根本不在意崔氏。   事实上是,他在崔氏面前小心翼翼的。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高贵的、让他觉得抬不起头的妻子,居然做了那样的丑事!   听周嘉言说九宁身世存疑的那一刻,首先占据周百药心里的并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复杂的,微妙的,让他倍觉轻松的释然。   他甚至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崔氏那样的世家千金,怎么会老老实实和他相敬如宾呢?   高贵的妻子终于有了污点,妻子并不是那么完美的,他没有配不上崔氏的地方!   说到这里,九宁停顿了许久。   “我很小的时候,你就讨厌我……我没有做错什么,你轻视我,看我一次次因为你的冷落而伤心难过,你很高兴,这正是你想看到的,不管我的母亲是谁,你是我父亲,我得仰望你,想方设法讨好你,才能从你那里得到父亲的疼爱。越不在意我,恰恰说明,你心里越自卑。”   她笑了笑。   “周百药,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就是配不上我姨母。”   周百药呆坐在香案前,攥着那份绢帛,失魂落魄,眼神呆滞。   是啊,不管他怎么欺骗自己……不管他怎么故意装作不在意崔氏……他就是配不上她。   崔氏呢?她在意过他吗?   鸦雀无声,香炉镂眼发出淡淡的火光。   九宁不再管周百药,抬头,看向周嘉言。   “你一直不喜欢我姨母,所以也厌恶我。周嘉言,我只问你一句,我姨母有没有虐待过你?”   周嘉言铁青着脸,没吭声。   崔氏当然没有虐待过他,她不屑做这种事。   他们之间确实有过几次争执,但那并不是虐待。他之所以恨崔氏,是因为崔氏取代了他的生母。自从崔氏来到江州以后,所有人都把他生母忘了,人们提起周家,提起周都督的儿孙,就会提起崔氏,提起崔氏生下的九娘。   九宁眼帘抬起,看着周使君。   “敢问使君,我姨母嫁入周家后,可有欺负妯娌?可有做过对周家不利的事?可有用过周家的一分一文?”   周使君看她半晌,缓缓地摇摇头。   九宁视线越过他,望向祠堂外,“你们呢?我姨母有没有做过对不起你们的事?”   周使君心里一动,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   乌压压一片,人头攒动。   各房男丁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亲兵放进来了,他们站在院外,脸上神色各异,显然已经在外面站了很久。   九宁刚才说的那番话,他们听得一清二楚。   族老们神色不善,脸色或青或白,年轻郎君们则个个一脸震骇。   他们没有回答九宁的话。   因为崔氏没有做过仗势欺人的事。   沉默中,众人一动不动,宛如泥胎木偶。   九宁收回视线:“那事情就简单了。”   当年的一切都源于一场交易,一场崔氏和周都督之间的交易。   崔氏嫁给周百药,帮助周家成为江州一流世家,而周都督会庇护她和崔贵妃。   周都督完成了自己的诺言,崔氏也完成了她的。   现在已经没法去评价这场交易,唯一能做的,就是来一个了断。   “不!”   呆坐着的周百药忽然吼了一声,死死抓着那份绢帛,目眦欲裂,“你不能!”   九宁看着他,“我能。”   周百药连连摇头,双眼发红,“她是我的娘子,生是我的人,死是我周家的鬼!她已经死了!”   九宁看也不看他一眼,面对着香案。   “姨母临终前有个心愿,若将来天下太平,要老仆送她的灵柩还乡……现在是时候了。”   “你休想!”周百药踉跄着站起来,“她嫁给我,就得在我们周家呆一辈子!死了也得葬在周家!”   九宁一笑,站在香案前,负手而立。   “那便和离罢。”   众人张大嘴巴,目瞪口呆。   和离?!   死了的人……也能和离吗?   周百药神情狰狞,状若疯狂,“你是什么人?你说了不算!”   “对,和离我说了不算。”九宁没有回头,“这不是和离,是义绝。”   和离需要夫妻协商,还得拿到丈夫亲手写的《放妻书》。   义绝不需要这些。   一名崔家老仆走上前,朝众人拱手作揖,再看向周百药,“文书郎君已经看过了,是我家七郎君为娘子写的,七郎君是娘子的侄儿,代表我们崔家,文书上面盖有玺印,有长安世家的私章,周郎,从这份文书盖上玺印的那一刻起,我家娘子和你们周家再无瓜葛,彻底义绝。”   众人呆了一呆,反应过来,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祠堂外一片哗然,族老们脸色阴沉。   崔家老仆目中含泪,“我们伺候娘子几十年,娘子已经病逝,我们要送娘子和小娘子回乡,让娘子母女和亲人团聚。”   至于周百药,从来没有关心过娘子的女儿,没有想过为娘子洗刷冤屈,根本不配被称为娘子的家人。   他抹抹眼角,走到周百药面前,拽走那份绢帛,整理好,送到周使君跟前。   周使君眼皮撩起,看向九宁。   “我要送姨母和她女儿的灵柩归乡,江州此后不会被战火波及……从此以后两不相欠。”九宁淡淡道,“使君觉得如何?”   周使君手指微微发颤,接过绢帛,目光落到上面密密麻麻的私章印戳上,闭一闭眼睛。   这么多世家公卿的印戳,还有玺印……这不可能是二郎周嘉行弄来的,虽然他已经能威胁到李元宗,但世家向来清高,对他还有所保留。   周使君长叹一口气,神情颓然。   “义绝已成……崔娘子……从此自由了。”   老仆极力控制,还是压抑不住,顿时红了眼睛,低声呜咽。   娘子,我们能回家了!   ……   周家族人愣在原地,久久没反应过来。   九宁早已经在亲兵的簇拥下走出祠堂,头也不回地走了。   崔家老仆收拾好东西,和她一起离开。   迁坟的事早就准备好了。当初周百药以为崔氏对他不忠,一怒之下要毁了崔氏的坟墓,族人中也有很多人认为崔氏不配葬在江州,私底下小动作不断。崔家老仆为保护崔氏的墓,早就悄悄将灵柩换了,周家人还不知情时,他们已经安排好迁坟的事。   崔氏和夭折的女儿葬在一起,崔贵妃在不远的地方。   灵柩送回北方后重新下葬,崔氏葬入崔家祖坟,崔贵妃可以和她心爱的男人武宗长眠在一处。   祠堂内,周百药疯疯癫癫地闹了一会儿,追了出来。   “你凭什么迁走她的坟?她死了也是我的娘子!”   他高喊着,刚跑出几步,身后几个周家仆从上前按住他的肩膀。   周百药大骂仆从,不停挣扎。   “愚蠢!”   一声喝骂,随即是一声清脆的巴掌响声。   众人吓了一跳。   因为打周百药一巴掌的不是别人,竟然是脾气温和、从来没有说过周百药一句重话的周使君。   周百药也吓住了,一脸茫然地看向周使君。   周使君神色沉重,苍老的眼睛黑沉沉的,又像是要烧起来一样,涌动着怒火。   “你知道那份文书是谁写的?上面盖的戳印是什么人的私章?那不是一份简单的文书,背后有皇帝、卢公、长安的重臣、世家公卿……雪庭是高僧,在长安长大,他为什么宁愿让我们误会崔氏也不敢冒险暴露九宁的身世?九宁叫崔氏姨母,她生母也是崔家女,她生父必然也是世家子弟,她可以毫不犹豫地把崔氏的陪嫁全部赠给崔氏后人,她说很快就会天下太平,她可以指挥精骑,所有亲兵对她恭敬有加……”   她为什么这么笃定天下将迎来太平?   因为现在的她很可能可以左右天下局势。   周使君双手发抖,忽然一个字都说不下去了。   在拿九宁去换那十几座城池时,他曾和九宁说过,九宁这样的小娘子,不管在什么地方,肯定能有一番作为。   他欣赏九宁,但是却没有想到,九宁远远比他想得要出众得多。   她身份不一般。   很不一般。   所以,周家拦不住九宁。   他的这些话,不只是说给周百药听的,也是说给周家其他人听的。   谁还想利用九宁的美貌为家族牟利,恐怕还没出手,就枉送性命。   众人沉默下来。   ……   十一郎跟在九宁身后走出刺史府大门,神色惴惴,好几次欲言又止。   九宁翻身上马,骑马走了好一会儿,慢慢平复下来,回头白一眼路上抓耳挠腮、在马背上扭来扭去不肯安生的十一郎,“到底想说什么?”   十一郎犹豫了一会儿,骑马追上她,哭丧着脸道:“九娘,你和周家断绝关系了……能不能不算我啊?我不想和你恩断义绝。”   九宁失笑,拍拍他的肩膀。   “你永远是我的十一哥。”   十一郎立刻转忧为喜,嘿嘿傻笑。   一旁和九宁并辔而行的周嘉暄看了过来。   九宁扭头和他对视。   周嘉暄朝她笑了笑,揉揉她头发,“三哥明白,这是你和宗族的事,不管怎么样,三哥永远是你兄长。”   不管她是什么身份,都不会改变这一点。   九宁微笑,眸光盈盈,露出一对甜甜的梨涡。   周嘉暄许久没见过她这么笑……不,应该说几年不见,不管她欢笑还是烦恼,他都看不到。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想不想见阿翁?想见的话,我带你去。”   九宁想了想,吩咐身边的亲兵几句。   亲兵应喏,转身跑开,不一会儿带着纸笔文具回来。   十一郎反应过来,弯腰背对着九宁,“就在我背上写吧。”   “十一哥受累。”   九宁笑笑,信纸铺在他背上,匆匆写下几句话,交给周嘉暄。   “把这个给阿翁,阿翁看了就明白了。”   周嘉暄答应下来,收好信。   他们继续骑马沿着长街出城。   城门方向响起一阵急雨似的马蹄声,几匹快马飞奔而至,马上之人皆披白氅,戴红抹额,看到马上的九宁,一勒缰绳。   骏马嘶鸣,骑手纷纷下马,跪倒在地,朝九宁行礼。   “贵主,长安来信。”   九宁坐在马背上,淡淡嗯一声,气度雍容。   骑手站起身,双手平举信件,递到九宁手边。   她接过信,没有拆开看,扫一眼十一郎。   十一郎饶有兴味地盯着那几个骑手身上的白氅看,似乎在好奇他们的身份。   九宁收好信,眼帘抬起,再看周嘉暄。   周嘉暄诧异地望着她,眸光深邃。   他比十一郎心细,留意到骑手恭敬的姿态和称呼,反应过来了。   “观音奴……”他低声问,“你亲生父亲是谁?”   九宁刚要回答,远处突然传来嘈杂声响。   尘土飞扬,刺史府的方向隐约飘来车轮轧过坑坑洼洼的地面时发出的吱嘎响声,鞭响和车夫大声催促的声音此起彼伏。   周家的人追过来了。   族老、各房子弟,后面还跟着女眷们乘坐的牛车,一眼望去,黑压压滚滚而来,如黑云压城。   只能容几辆马车并行的长街被挤得满满当当。   跑在最前面的是骑马的兵士,他们快马加鞭追上九宁一行人,高声道:“三郎,使君有话和九娘说,请九娘稍等!”   周嘉暄眉头轻皱。   路上行人早就被兵士赶走了,车夫不停甩鞭,周家马车如风驰电掣一般卷过长街,所过之处,沙土飞溅。   不等马车停稳,兵士掀开车帘,正想伸手搀扶,白发苍苍的周使君推开他,掀起袍角,自己跳下马车。   他满脸油汗,披头散发,气喘吁吁,望着马上的九宁,声音发抖。   “九娘……你……你父亲是什么人?”   九宁背对着光,神情模糊。   周使君脸上皱纹紧紧皱成一团,目光沉痛,不止声音在抖,双手、双腿也在不停发颤,整个人歪歪倒倒,一副随时可能一口气接不上来的样子。   族中子弟吓得心惊肉跳,怕他有什么好歹,上前几步,想搀扶他。   周使君一把推开他们,踉踉跄跄往前走几步,下巴微颤:“你父亲……你父亲……是不是武宗皇帝?”   他怀疑九宁的亲生父亲身份贵重,但并没有想到这上面去。   直到刚才他打发走周百药,从祠堂走出来,听到几个经过长廊的仆从低声议论,说府里的紫笋茶没了,九宁以后不再是周家人,周家可能买不到这样的好茶了。   紫笋茶是贡品,每年送去长安的都有数,周家没有紫笋茶,周使君吃的茶叶,还是九宁送的。   周使君当时怔了怔,不知道为什么,心跳骤然加快。   九宁喜欢吃紫笋茶,所以雪庭每年会送她茶叶。   他知道还有一个人也喜欢紫笋茶,每次贡茶送入宫,那个人总要先荐宗庙,然后分赐诸大臣,大臣们都以收到茶叶为荣。   那个人,是武宗。   是曾经笑着递了杯茶给周使君,让他念念不忘,记到如今的武宗……是励精图治,试图力挽狂澜,为朝政鞠躬尽瘁,奉献一生的武宗……   九宁的母亲姓崔,武宗最宠爱的妃子,也姓崔。   周使君这一句问出,像暴风雨前沉闷的宁静,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九宁神情平静,看着周嘉暄,道:“阿兄,我正想告诉你。”   周嘉暄表情变了变,没说话。   一旁的十一郎终于反应过来,嘴巴张得老大:贵主,崔氏贵女,武宗,传说中倾国倾城的长公主……   还有,周嘉行想求娶长公主!他把九娘看得这么牢,想来也没心思再去追求长公主。除非长公主和九娘是同一个人。   十一郎脸色煞白,手中的鞭子落在马蹄旁,啪嗒一声脆响。   其他人更是惊骇,曾和周百药一起指责九宁的族老吓得更甚,直接软倒在地。   怪不得使君突然发了疯一样非要追出来……原来如此!   他们送出去交换城池的九娘,居然是长公主!   寂静被打破,一脸骇然的众人慢慢缓过神。   人群中响起嗡嗡嗡嗡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九宁没有理会众人,拨马离去。   亲兵们跟上她,长鞭一甩,几声利落空鞭响,二十几骑绝尘而去。   他们身后,周使君呆立在原地,似哭似笑。 第134章   长亭外, 风声呼啸,精骑策马飞奔而至, 衣袍猎猎作响。   一串噔噔的急促脚步声, 亲兵躬身进屋, 送上信报。   “郎主,朗州送来的。”   周嘉行大马金刀地坐在窗前,低头擦拭一把弯刀,闻言, 没有抬头,弯刀入鞘,接过信报,展开扫几眼, 扣在一边。   屋中几位幕僚围着一份摊开的舆图, 正在低声讨论着什么,见状, 对视一眼。   其他幕僚纷纷退出去,唯有一名年轻人留了下来,这人姓袁, 是袁家郎君, 这几年鄂州的庶务都由他打理。   “郎主派人去朗州, 可是怀疑周家三郎?”   啪嗒一声, 周嘉行放下弯刀。   袁小郎拿不准周嘉行对周家的态度, 斟酌着道:“周嘉暄和西南苗民来往, 建立了一支水军, 除此之外,倒是没有什么出格之举。”   周家不足为惧。江州唯一能让其他节镇顾忌的唯有周都督一人,而周都督是过继的嗣子,和周家联系并不深。要不是同属一个宗族,周都督未必会死守江州。   不过周嘉暄掌权后情况就不一样了,他是周都督的嫡孙,若他有性命危险,周都督必然不会袖手旁观。   周嘉行明白幕僚们的顾虑,他们始终认为和自己的宗族为敌是为大逆不道,会被天下百姓唾弃,所以希望他能和周家和好。   他摆摆手。   袁小郎不敢多说,躬身退出去。   “郎主,九娘从周家出来了!”阿山抬脚进屋,说了这一句,拍一下自己的脑袋,改口道,“不对,是公主出来了。”   他含笑瞥一眼转身走远的袁小郎,心中暗暗自得:你们这些中原长大的书生真是麻烦!为什么一定要强迫郎主认祖归宗?没有宗族扶持又怎么样?郎主可是要当驸马的!   从怀朗那里得知九宁的身份后,阿山恍恍惚惚了好几天,嘴巴从早到晚合不拢。   九娘居然是公主!   那可是金枝玉叶呀!   他又惊又喜:郎主真是好眼光,好运气……还有,好壮的胆子……   金尊玉贵的公主要下嫁给郎主,那郎主岂不是就成了驸马?   驸马为老丈人收复江山,名正言顺呀!   长公主深得民心,郎主一统淮南,夫妻俩齐心协力,谁稀罕那不相干的宗族?   阿山在心里鄙夷袁小郎他们,搓搓手,凑到桌案前,一眼扫到那封信报,眉头一皱。   “郎主……您在查周嘉暄?”   他嘴巴张了张,犹豫了一会儿,道:“公主……会不会不高兴?”   九宁当初坚持要给周都督和周嘉暄写信报平安,周嘉行嘴上没说什么,那张脸却起码黑了有十天半月。   阿山现在唯恐九宁嫌弃周嘉行出身太低配不上她,不想两人再为周嘉暄的事闹别扭。   周嘉行拿起信报,叠好,收进桌边堆叠的其他信报里。   他知道这种私底下的调查很可能没有必要,他太多疑。   但这是他的习惯,改不了。   他必须了解清楚江州的情势,以便能掌控全局……尤其这还和她有关。   阿山悄悄叹口气。   他得瞒好这件事,决不能让公主知道郎主一直在查周三郎!   ……   九宁在亲兵的簇拥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周家族人从她和周使君的对话中猜到一些什么,呆立在长街上,久久无言。   等马蹄声消失很久后,他们才颤声问周使君:“使君,您没说错吧?九娘是武宗之女?”   周使君面容凄惶,苍老的双眸里涌动着不可置信、悔恨、愧疚和自责。   族人惊呆了,表情瞬息万变。   片刻后,他们催促仆从赶紧追上九宁他们:“怎么能就这么让长公主离开呢?”   “对,长公主是在我们周家长大的,就算一时有些误会,之前的情谊难道就一笔勾销了?”   “不能让长公主这么走了!”   马嘶阵阵,仆从扬鞭,车马躁动。   众人双眼发光,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笑容:二郎是节度使,九娘是长公主,都是他们周家的!   喧闹中,响起一声突兀的冷笑。   “自取其辱,自取其辱啊!”   众人愀然变色,怒道:“谁大放厥词……”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因为说出“自取其辱”几个字的,不是别人,正是白发苍苍的周使君。   族人脸上讪讪。   一名族老靠近周使君,“他们都是在周家长大的,我们为什么不能……”   族人不甘心呐!   一个是高贵的长公主,一个是年轻的霸主,都是从周家出去的,却不愿回归周家,眼看这样的人物和自己擦肩而过,他们悔得肠子都青了,如果不争取一下,他们后半辈子都没法缓过这口气,他们必须争取!   周使君冷笑了一声。   直到今日,他才能真正理解当年他送走九宁后周都督骂他的那些话。   二郎周嘉行在颠簸困苦中长大,如今手握重权,从没有想过要报复周家,已经是他们周家侥幸了。   族人却犹不满足,还想让二郎为周家做牛做马,甚至想当皇亲国戚。   他们凭什么?   周都督才是二郎的亲祖父,他可曾对二郎提过任何要求?   没有。   族人从未生养过二郎,有什么资格要求二郎认祖归宗?   同样的,他们没资格要求九宁为宗族牺牲。   不管九宁是不是长公主,不管她的生父是什么身份,这一切都和周家无关。   她从小到大的衣食住行,皆是崔家仆从打理,她吃的穿的用的也不是周家官中的账目。   疼爱她的人,是周都督。   庇护她的人,是周都督。   庇护江州的人,也是周都督。   和周家其他族人有什么关系呢?   没有周都督,江州早就被战火吞噬。   族人靠着周都督的军队才能坐享富贵尊荣,却瞧不起周都督,嫌周都督匪气。   周都督早就警告过不许他们打九宁的主意,她的婚事由他做主,他为江州南征北战,唯一的要求就是家族不能利用他的子孙,他们还是趁他不在的时候把九宁送出去交换城池。   真是贪得无厌……厚颜无耻啊……   难怪周都督这么干脆地放手让周嘉暄接手周家军……他本来就是个不爱搭理宗族的懒散性子,戎马一生,到头来还是被宗族当成一颗棋子,族人恨不能榨干他的最后一滴血,理由冠冕堂皇——为了宗族。他看透了,不想再搭理族人。   周使君愿意为宗族牺牲,也希望周都督能和自己一样。   但是此时此刻,他发现自己忽然开始理解周都督了。   有族人互相扶持当然最好,如果族人愚蠢短视,像一群吸血蝙蝠一样纠缠着你,贪无止境,为什么还要纵容他们?   他本来可以制止这一切,只要他不点头,族人胆子再大,也不敢动九宁……   周使君闭一闭眼睛,转身,迎着冰冷的北风,一步一步往回走。   如果当时没有瞒着周都督自作主张,如果能耐心一点等九宁查明真相……如果他早一点知道九宁是武宗唯一的骨血……   他眼前一片模糊。   茫茫白雪中,出现一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年轻的武宗,红袍玉带,紫冠乌靴,丰神俊朗,气度华贵,含笑站在他面前,递了杯茶给他。   周家祖上出身不高,周使君只是个名声不显的寒门子弟,宴席上的新晋进士个个文采风流,他紧张拘谨,没有做出一首艳惊四座的好诗,也不会打马球……   可是武宗却对他说,他写的文章很好,扎实稳重,体恤民间疾苦,将来一定是个能体恤百姓的好官。   回忆和眼前的现实交织在一块,武宗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淡,越来越淡……   周使君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   出了主城后,风声越来越大。   九宁裹紧斗篷。   城外精骑看到他们一行人出城,夹一夹马腹,驱马迎上前。   周嘉暄扫一眼远处有兵马驻守的长亭,“二郎在等你?”   九宁点点头。   周嘉行处理其他事情向来不拖泥带水,他不想回周家,就不会搭理周家族人。此次来江州,主要是为了陪她。   另外大概也是为了亲自看着她……九宁眼里闪过一抹笑意,在心里悄悄腹诽。   看到她笑,周嘉暄也嘴角轻扬,笑了笑。   出城的路上,九宁和他说了这几年发生的事。   一开始他根本没反应过来。   她这么娇弱,吃顿茶食都要四五个侍女服侍,每天穿的襦裙和头上戴的珠翠首饰必须相配……这样讲究的小娘子,怎么可能辗转几千里,冒着烽火,走遍乱世中的北方?   然而她没有撒谎,长公主英勇救兄、守护长安的事迹早已经传遍大江南北,世人都夸她巾帼不让须眉,是能镇守一方的烈女。   他看着长亭的方向,问道:“回长安以后,有什么打算?”   九宁凝望日光下寂静的山野平原,含笑道:“先走一步算一步吧。”   顿了一下,扭头看周嘉暄,眉眼弯弯,双眸璨如星辰。   “阿兄以前是避世之人,这几年你接管周家,一定很辛苦。阿兄,别太累着自己,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周嘉暄看着九宁,眉眼微微舒展,低低嗯一声。   九宁一挥手,道:“等战乱平息,阿兄可以继续跟着先生读书,也可以去各地游历。”   到那时,天下太平,周嘉暄不用担负宗族的压力,他想做什么都可以。   周嘉暄挪开视线,点点头。   “好好照顾自己,有事给我写信。”他神情一肃,声音压低,“你现在的身份是长公主,万事小心,谁都不要相信……包括二郎,记住了吗?”   九宁怔了怔,道:“阿兄不必担心这个。”   周嘉暄以为她会顺着自己的话答应或者为周嘉行辩解,但她却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一句不用担心。   他不好再多说什么,当初他明知她被送走,没有抛下一切去救她……在他留下时,他已经失去要求她听自己的话的资格。   “万事小心。”   他沉默了半晌,轻声道。   九宁点点头,“阿兄也是。”   两人挥手作别。   周嘉暄勒马长道前,目送九宁远去。   他们还没坐下来好好吃一顿饭……   他望着她的背影,眸光暗沉。   ……   长亭前的亲兵看到九宁一行人靠近,隔得很远便笑着迎上前。   阿山走在最前面,脸上堆满笑。笑得太用力了,以至于表情看起来有几分狰狞。   九宁翻身下马,解开斗篷,睨他一眼,问:“二哥在做什么?”   阿山笑着道:“郎主刚才和先生们议事,这会儿可能在写信。”   九宁步上台阶,推门进屋。   屋里很安静,周嘉行坐在窗下书案前,低着头,果然在写信。   九宁蹑手蹑脚凑过去,站在他背后,弯腰往下看。   信纸上一大串歪歪扭扭的文字——显然不是汉字。   她撇撇嘴,觉得自己也应该去学点波斯语。   周嘉行神情不变,等写完一行字后,才微微抬起眼帘,问:“处理好了?”   就像是突然发现九宁回来了似的。   九宁看一眼火盆里烧得噼啪响的明炭,轻笑——他火力壮,屋里不需要火盆,这火盆肯定是知道她回来才让人送进来的。   “还没有。”她嫌弯腰累,往下轻压,趴在他背上,下巴往他肩膀上一搁,道,“还得见几个人。”   周嘉行动作凝滞了一下,浑身僵直,片刻后又慢慢放松下来,让她可以舒服地枕着他肩膀。   “太原那边没有动静,李司空现在必须确立嫡子的地位,否则他的儿子会因为继承权内斗。长安暂时太平。”   九宁趴在他背上,伸手去够桌案上的信报,“多弟和怀朗到哪里了?”   周嘉行忽然按住她的手,“还没有信报回来。”   九宁笑笑,“我忘了,最快也得半个月呢……”   她收回手,想站起身。   周嘉行扣着她的手,没用什么力道,但却扣得很稳。她试着扯了扯,他一动不动,安稳如山。   九宁只能看到他的侧脸。   他神情如常,背对着她,扣着她的手臂,眼睛没看她。   她却觉得整个人都在他的视线之中,有种被他牢牢凝视的感觉。   “你不是要写信吗?”   她嘟囔道。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周嘉行嘴角微微一挑,转过脸。   “料理好这边的事……该轮到我了。”   九宁趴在他背上,手被他扣着,感觉到唇上温热。   火盆就在她脚底不远的地方,炭火明旺,热气静静飘散在空气中,扣着她的手顺着她的手臂往上,手指蹭过的地方炸起一层鸡皮疙瘩。   他看着瘦,倒是结实,哪哪儿都结实,碰到的地方全都硬邦邦的,连手指也粗糙硬实。   九宁腿有点软,等她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和周嘉行成了面对面的姿势,那双手一只紧紧揽着她的腰,把她往怀里带,一只按在她脖子上。   而她坐在周嘉行的腿上,身子后仰,枕着他坚实的胳膊,双手软软的,搭着他肩膀,他的锦袍被揉得一团乱。   火盆可能离得太近了,两人都热得脸通红。   周嘉行松开九宁的唇,睁开眼睛,浓密卷翘的眼睫微微轻颤。   九宁诧异地看着他:“二哥,你……”   原来他亲她的时候都闭着眼睛的?   “郎主!”   屋外传来阿山的声音。   九宁眨眨眼睛。   周嘉行眉头紧皱,满脸被打断的不悦。   九宁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周嘉行淡淡扫她一眼。   九宁赶紧收起笑容,从他腿上站起来。   双腿还是发软,她定定神,整理了一下被蹭乱的衣襟。   阿山没敢进来,站在外面道:“周家八娘来了,是来找贵主的!”   周嘉行脸色更难看了。   九宁离他远了些,道:“我出去看看。”   说完,脚步轻快地走出去了。   阿山探进半个身子,朝里张望。   周嘉行冷冷地扫他一眼,眼神仿佛带了力度。   阿山打了个激灵,忙退出去。   他说错什么话了?   ……   八娘是从其他地方赶来的。   她已经嫁人生子,换了妇人发式,乘坐牛车来到郊外,远远看到骑马迎过来的九宁,立刻掀开车帘,“九娘!”   仆从扶她下牛车。   不用别人提醒,八娘一眼就认出那个穿锦袍的女子是九宁——妹妹那么好看,置身人群中时,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在哪里,旁人第一眼留意到的总是她。   九宁靠近了些,下马。   八娘提着裙角一路小跑,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好一会儿,抬头仔细打量九宁,“九娘,你还是这么好看!”   说完,嘿嘿一笑,依旧还是以前的那个八娘。   九宁失笑,道:“八姐气色真好。”   她看向牛车,车帘晃动,侍女抱着一个孩子走了下来。   “怎么不见姐夫?”   九宁知道自己不会在江州多待,让人去接八娘时,告诉她自己即刻会动身去长安。八娘以前最爱拉着她念叨将来一定要嫁一个如意郎君,如今嫁了人,而且夫妻举案齐眉,感情不错,按理夫妻应该同行才对。   八娘眼神闪烁,接过自己的儿子,献宝似的,让九宁看,“你看,这是你外甥!”   九宁双眼微眯,没有戳破她,捏着小外甥的小手逗他。   小郎君刚刚吃饱了,这会儿正酣睡,裹了厚厚的襁褓,睡得香喷喷的,从侍女的手转到八娘的手上也没醒。   九宁怕把他吵醒,拉着他胖乎乎的小手捏了捏就放开了,眼神示意侍女离开。   她如今颇有气度,侍女当即凛然,抱着小郎君回牛车。   八娘根本没管自己的儿子,紧紧拉着九宁,一叠声问她这几年去了哪里,有没有受委屈,不一会儿又开始夸她越来越漂亮。   趁着她喘气的工夫,九宁按住她的手,“八姐,姐夫待你好不好?他们家呢?”   八娘挥挥手,满不在乎地道:“他不敢对我不好。”   “你和外甥出远门,姐夫没送你?”   八娘表情一僵,眼神闪躲,脸上慢慢浮起一抹羞红。   九宁道:“八姐,如果他们家对你不好……”   “没有!没有!”八娘以为她误会了,赶紧摇头。   九宁知道她日子过得和美,刚才那句是故意引她说实话,一笑,眼波流转,道:“那为什么八姐不想让我看到姐夫?是不是姐夫生得俊朗无双,八姐才舍不得让姐夫出门?”   “他俊朗无双?”八娘当即翻一个大大的白眼,跺跺脚,道,“九娘,你不晓得,你姐夫一点都不好看!”   说完,她脸上涨得通红。   “不过他对我挺好的。”   八娘一直想嫁一个俊秀体面的郎君,生得越俊朗越好。她动心很快,见一个爱一个,当然,她忘掉情郎的速度更快。   和乔家的婚事不成,后来和宋家的联姻也破灭了,八娘倒是完全没有受打击的感觉,依然兴致勃勃,等待着下一个俊俏少年郎登门。   结果来求亲的却是郑家大郎。   八娘根本不记得郑家大郎是何许人也——这说明对方长相平平,所以她没有印象。   等见到郑家大郎后,她想起来了。   有一次她和其他小娘子去郊外踏青,看到一个美貌少年郎,立刻动了心,追着人家走了很久,不知不觉误入林子,正好郎君们在里面行猎,一只猞猁狲猛地窜了出来,把她骇得跌落马背。   是郑家大郎救了她。   八娘整颗心都系在那个美貌少年郎身上,正惦记着打探人家的家世,看看对方有没有娶亲……郑家大郎就上门来求娶了!   她怎么能嫁一个长相普通到混入人群就没人认得出来的男人呢?   八娘不大乐意这门亲事。   可她耽搁了好几年,年纪大了,而且十一郎怕她和九宁一样被强行送走,劝她能早点定下来就早点定下来,她不敢反抗自己的父母,只得含泪答应。   “九娘,你不晓得,你姐夫实在……实在……”八娘现在想想还觉得气愤,“我嫁给他大半年以后都没记住他的长相,他怎么就生得那么普通呢?”   九宁失笑。   八娘能用这样的语气谈论她的丈夫,说明她是真的喜欢郑家大郎,郑家大郎也是真的对她好。不然夫妻俩不可能过得和和美美。   “八姐……你不让姐夫来,就是因为他生得不好看?”   八娘忸怩了几下,点点头,老实承认。   她总是说要嫁一个美男子,还让九宁帮她留意,九宁真的帮她留意了,她却嫁了一个长相普通、没有一点特点的男人,她不好意思把郑家大郎带出来。   九宁笑着摇摇头。   郑家大郎肯定听了不少八娘对他容貌的抱怨。   八娘说了会儿自己的家事,咳嗽几声,不说了。她每次回江州都跟做贼一样,不想让郑大郎和她昔日要好的姐妹见面。郑大郎气了个半死,只能陪她乘车,这样不需要他出面的场合,他可以待在车厢里。   这一次来见九宁,郑大郎连陪同乘车的资格都没有。   “对了……五娘给我写信了。”八娘眼圈一红,拉着九宁的手,“九娘,谢谢你。”   只有同样身为小娘子的她们能互相理解那种被家族送出去的无助感,她们愿意为家族牺牲,但是她们的牺牲并不被家族尊重。如果她们是男子,还可以建功立业,可她们是女子,出阁以后,一生就在内宅里度过。   九宁拍拍八娘。   八娘眼圈更红了:“九娘,你要好好的,我们都要好好的。”   “我会的。”九宁轻声道。   亲兵取来她送给八娘儿子的礼物,姐妹俩坐下叙旧,说说笑笑了一番,八娘双颊绯红一片,道:“你姐夫挺好的,就是生得不好看。”   九宁没有打趣她,免得她一下子恼了回去又拿郑大郎撒气。   分别的时候,八娘眼泪哗哗往下淌。   这么漂亮的妹妹,居然要和自己离得那么远。   儿子饿醒了,在车厢里哇哇大哭,她跟没听见似的,抱着九宁擦眼泪。   九宁哭笑不得,柔声安慰她,送她上牛车。   八娘依依不舍:“以后我去上都看你!等不打仗的时候。”   九宁放下车帘,“好,我等着八姐。”   牛车慢慢走远了。   九宁站在原地,目送他们一行人的身影渐渐消融在淡金色夕光里。   夕光散去,云霞翻涌,漫天金灿灿的夕晖中,传来马蹄声。   一人一骑,肩披霞光,缓缓朝她行来。   只有一个人。   他背着光,身影高大,肩背挺直,虽然年老,依旧一身英武之气,如雄鹰低徊,周身淡淡的威压。   九宁微微一笑。   阿翁来了。 第135章   看着周都督走近, 九宁忽然想起多年前,周都督带她去看那座禁溺女碑的情景。   她蹬鞍上马, 示意亲随在原地等候, 轻喝一声, 骏马迈开四蹄,慢慢走起来。   寒风呼啸,云霞层层涌动,最后一束夕晖映在山谷中的积雪上,天边逐渐亮起闪亮的星。   马蹄声越来越近, 流丹似的霞光中, 九宁渐渐看清周都督的脸。   他一脸峻容,络腮胡子都刮去了, 显得年轻了几岁,未着武官服饰,一身家常圆领袍衫,鬓边霜色倾染, 皱纹更深刻了一些, 双眸仍旧闪烁着精明的神采。   宝刀入鞘, 锋芒尽敛,岁月在他身上沉淀, 留下的不只有老去的痕迹。   还有收放自如的从容气魄。   依稀还是那个精神矍铄、粗中有细的周都督。   两人几乎同时扯紧缰绳,两匹马都停了下来。   渐沉的暮色中, 周都督神色紧绷, “晓得我要来?”   九宁点点头, “我今天就要走了……这一别,下一次再见不晓得是什么时候。”   她顿住,一笑,梨涡轻皱,“所以您怎么会不来呢?”   周都督板着脸。   九宁抿唇,收起笑容,脸上现出几分失望之色,拨转马头,“是我想多了,原来您不想见我,那我走了。”   骏马朝着长亭方向快走几步。   身后没有挽留声,唯有周都督沉重的呼吸。   九宁眼珠一转,抬起手,扬鞭。   一声清脆的空鞭响,鞭尾快要落到马身上时,后面传来马蹄踏响。   她握鞭的手一紧,回头。   黑马追了上来,就在她身侧,而鞭绳另一边被周都督的大掌紧紧握着,纹丝不动。   他攥着鞭绳,板起脸:“真要走?”   仿佛有些委屈似的。   九宁一拨马,和周都督面对面,眼睫忽闪,粲然一笑。   周都督看她一眼,脸上的神情绷不住了,松开手,让她抽回马鞭,叹口气,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   “还是这么淘气。”   语气似怀念,又似在感慨。   九宁收起鞭子,理直气壮地道:“我可没淘气,淘气的是都督您。”   周都督双眼眯起,“不叫阿翁了?”   九宁笑了笑,手中马鞭轻轻敲在自己长靴上。   “我可以这么叫吗?”   周都督沉默了一会儿,瞪她一眼,“都晓得我要来了,还问这些?”   九宁一脸冷漠:“都督不说,我怎么知道您心里怎么想的?”   风吹过,掀起两人的衣袍,空气里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香气,那是道旁山沟里默默开放的梅花。   周都督眉头紧皱,有点恼怒,又有点无奈,挣扎了半晌,摇头失笑。   “还说不淘气……”   几年不见,还是这样的脾气。   他策马走近几步,抬起手,手背轻轻敲一下九宁的额头。   “好了,观音奴,是阿翁错了。”   这句话是带着笑说出来的,就和以前两人一起下棋,周都督耍赖非要悔棋,九宁怒而拂袖离开,周都督立马扯她的袖子、抓她的辫发,笑着哄她一样。   九宁却听得鼻尖发酸。   她咳了几声,掩饰性地道:“这才差不多。”   周都督看着她笑,皱纹舒展,“观音奴原谅阿翁了?”   九宁收起马鞭,长舒一口气,抬头,望着周都督的眼睛,轻声道:“阿翁。”   周都督眼里涌动着温柔神色,轻轻答应一声。   “观音奴乖。”   两人都感慨万千,仿佛有许多话想说,但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心头沉甸甸的。   半晌,周都督先开口了,问:“为什么这么笃定我一定会来?”   问完话,哼一声,“我不来,你就不会去找我?你又不是不晓得,你阿翁我爱面子,你求一求,我肯定心软。”   九宁白他一眼,道:“在祠堂的时候,我听到您的脚步声了。”   周都督脸色一僵。   九宁下巴抬起,道:“阿翁可别不承认,你的脚步声我听得出来。”   周都督走路的时候风风火火的,脚步声却不重,和他粗犷豪迈的外表不同,他走路的脚步声听起来其实有点斯文。   以前在周家的时候,为了方便观察周嘉行,她常常赖在周都督正院的厅堂里间看书,日复一日的,光听脚步声就能分辨出走进外边堂屋的人是周都督、周嘉暄、幕僚还是其他人。   闻言,周都督神色微变,想起刚才在祠堂的情景。   那时他就站在窗户后面,透过镂花格看阔别已久的孙女怎么驳斥周百药,怎么干脆利落地和周家断绝关系,怎么头也不回地离开周家。   她比以前又长高了些,出落得更加漂亮,像之前三郎书上读到的:气度雍容,颜如舜华。   这是曾承欢于他跟前、和他脾气相投、朝夕陪伴他的宝贝孙女。   周都督叹了口气,半是无奈,半是一种隐隐带了点得骄傲意的情绪,“就知道瞒不过你。”   九宁莞尔。   周都督挪开视线,再次问起刚才那个问题:“你怎么知道阿翁一定会来见你呢?”   他这几年没有关心过她,也没有费心去寻找她。   九宁笑了笑,低头,从承露囊里拈出一枚小巧的微微泛黄的糖块,递给周都督。   周都督不解其意,接过糖块,掂了掂:“给糖阿翁做什么?”   九宁道:“阿翁,这糖是用新法制出来的,制糖的甘蔗……是青竹县那边产的。”   听到青竹县三个字,周都督怔了怔,继而明白过来,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之色。   青竹县原本是襄州的地盘,当年周都督为九宁请来县主的封号,还要了几块封地,青竹县就是其中之一。周都督在这里抓到落魄的李司空和阿史那勃格,之后让人接管青竹县,将封地全部划到九宁名下,给她作嫁妆。   战乱频起,南北交通阻隔,甘蔗运不出去,自然就没法制糖,很长一段时间内糖价暴涨,九宁以前想过多种些甘蔗来制糖,还和周嘉行提起过。周嘉行不久后就送了几船果苗和茶苗给她。   后来九宁被迫离开江州,她想着那几块封地肯定被周家收回去了,命自己的人撤出来,让他们去其他地方耕种。至于那几万株果苗,没法搬运,只能就这么算了。   这次回到江州,经过青竹县的时候,九宁偶然想起,打发亲兵去打探一下那些开垦出来的山林有没有荒废。   亲兵回来复命时说那些山林不仅没有荒废,园子的规模还越来越大,每年都有新的果苗送到青竹县,青竹县产出的瓜果粮食一年比一年多。   九宁起初以为周家接管青竹县以后按着她当初的计划继续发展,所以才能有现在的繁华景象。   但是就在刚刚出城时,一个几年不见的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送上一份厚厚的账册,上面记载了这几年封地所有州县的赋税状况和园子每年的支出收入,那人告诉她,这些都是她的。   封地还在她名下。   那个人,正是当年九宁打发回江州给十一郎送信的阿大。   阿大曾追随过周都督。   九宁问阿大那年为什么南下后就没有音讯了。   阿大答道:“属下走不出去,周使君那时候看得很严,属下几次北上,都被周使君的人赶回来,属下无法,只能留下来等待时机。”   再后来,他被周都督召回周家。   周都督派他去打理封地。   以九宁亲随的身份。   “都督说他不相信周家其他人,属下是贵主的亲随,如果属下不接管,他实在找不出其他人。”   周家其他人坚决反对,他们早就眼馋襄州那几块地了,而且既然周家已经放出九宁病逝的消息,为什么还要为她保留封地?   周都督一意孤行:“老子打下来的地盘,老子说给谁就给谁,谁敢打青竹县的主意,老子剐了他!”   阿大简略地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又道,“衔蝉和金瑶她们这几年也在青竹县,她们有的学理账,有的教农妇针织,都盼着贵主您回来。”   九宁早就派人去找衔蝉,也问过十一郎。   十一郎支支吾吾,不肯说出衔蝉她们去哪里了。她以为十一郎当年粗心大意,把衔蝉她们给忘了,才会顾左右而言其他。   没想到他是在替周都督隐瞒。   直到走进祠堂前,九宁也不肯定周都督会不会来见她,但听了阿大的解释后,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她拍拍承露囊,“阿翁,账本就在阿大手里收着呢,你还为我留着封地,我就要走了,你当然要来见我。”   周都督知道再瞒下去也没什么意义,笑了笑,把糖块扔进嘴里。   “我家观音奴这么乖,得给她留一点东西傍身。”   九宁心头热乎乎的,眼圈微红。   她挽着缰绳,望向远方,“阿翁……其实您早就知道我不是您的孙女,是不是?”   周都督诧异地挑挑眉,继而一笑,“怎么猜出来的?”   九宁道:“那年姨母病重,认不出我,加上崔家的忠仆帮着掩饰,姨母才会被瞒过去,周家其他人不会多在意一个小娘子,没人起疑……不过我想,应该瞒不住您。”   霞光越来越浓,浓到极致,渐渐转为黑沉沉的暗,夜色悄悄弥漫开来。   周都督嚼着糖块,忆起多年前的往事。   ……   他确实在很早的时候就知道九宁不是周家的血脉。   一开始,他以为九宁是崔氏让人抱进来的,因为他曾答应过崔氏,如果她生下孩子,以后他会把她带来的全部陪嫁留给她的孩子,其他人不能挪用。   但是那个孩子不幸早夭了,而崔氏一直死守着崔家的家财,不想让其他人白占便宜,于是就抱养一个女孩养大。   一个满门罹难、孤苦可怜的弱女子,想要一个孩子承欢膝下,何必难为她呢?   周都督没有拆穿。   后来,他发现事情没有他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那时候崔贵妃还没有毁掉容貌,但她非常低调,以至于心细如周都督都没有注意到她。   他只是怀疑九宁是崔家忠仆抱来的,他们想让崔氏心里有个安慰,能支撑着活下去。   周都督明白崔家仆人的这种心理,因为他也经历过眼睁睁看着亲人缠绵病榻、一天比一天衰弱的日子。   那种滋味,别人无法体会。   妻子病重的时候,他想尽办法哄她高兴。成亲前,他承诺过不会骗她,但那段日子,他几乎天天都在撒谎。   骗她说自己以后再也不打仗了,就待在江州守着儿子过日子。   骗她儿子周百药又聪明又懂事又孝顺,每天都在长进。   还骗她……他会再续娶一个娘子,后半辈子子孙满堂,不会傻乎乎一个人孤苦终老。   他从来没有骗过她,一生中所有的谎言,全在那段时日里。   崔氏临终前,请求周都督善待九宁。   不要荣华富贵,只要平安就够了。   周都督答应了。   他想起妻子去世前,拉着他的手,嘱咐他好好照顾儿子。   妻子一直很要强,喜欢出风头,儿子周百药资质愚钝,她一直不肯承认这一点,总想着儿子虽然普通了点,但好好教的话,肯定能长进。   直到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时,她才承认周百药确实不如其他人。   之前她凶巴巴地警告他,不准他娶其他女人。   但最后,她却哭着要他发誓,要他续娶。   “你、你再娶一个吧,生几个聪明的,将来能帮衬你,大郎太拗了,帮不上你,还得要你一直护着,我对不住你,你娶一个聪明的,别太漂亮了……”   周都督握住妻子的手。   “再娶一个,你不得天天托梦来骂我呀?”   他轻笑,轻抚妻子的脸,“大郎笨一点就笨一点吧,我是他老子,不会不管他的。”   后来他再也没有续娶。   崔氏临终前的嘱托,让他不由得想起妻子。   他决定养大九宁,将她当成真正的周家血脉,仍旧按照之前的约定,崔氏留下的陪嫁,都留给九宁。   等到将来九宁的亲生父亲来接她时,也是如此。   除此之外,他不会多管。   那时候,他不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真的把九宁当成亲生的孙女。   他喜欢这个孙女,从她身上看到妻子的影子,将她视作掌上明珠。   当周嘉言揭露九宁的身世时,周都督并不意外。   不过,他忽然想起当年的种种。   慧梵禅师,雪庭,崔氏,崔贵妃,死在广州的崔家人……他敏感地意识到,九宁的身份不一般。   周都督如梦初醒。   九宁不是周家的孩子,她身份贵重,早晚会得知自己的身世……现在接她的人来了。   而他,是一个挟恩图报、粗俗无赖的地方军阀。   他该放手了。   ……   周都督思绪万千。   这几年,他一直注意着九宁的动向,知道她做了很多了不起的事,收服了很多了不起的人。   也知道她吃了很多苦。   她和二郎一样,都不该被周家束缚。   他们有更广阔的天地。   “观音奴……”齿间最后一小块糖慢慢融化了,周都督的双眸浸在暗下来的夜色中,“你现在是长公主,一举一动,关系天下局势,心狠一点,别心软,别被其他人左右,想做什么,大胆去做……”   要是她失败了,被其他人欺负了,不想当长公主了,那就回来江州,他还为她留着封地,她一辈子都不用发愁吃穿。   就像那年他带她看禁溺女碑的时候说过的那样,她想走出内宅,那就得吃点苦头,他会尽己所能地为她提供便利,让她可以走得更平顺一点。   她走累了,反悔了,也不要紧,他会给她留好后路。   九宁听得懂周都督话里的爱护之意。   她解开腰间的承露囊,递给周都督:“阿翁,糖都给你。”   递承露囊的时候,嘴巴撅起。   “阿翁,以后别这么遮遮掩掩啦,我可不是次次都这么善解人意。”   周都督愣了片刻,看她一眼,哈哈大笑。   他收好承露囊,“记住了,你是长公主,想要利用你的人很多,尤其是长安那帮人,谁都不要信……”顿了一下,接着道,“还有周家的人,更不要信。”   九宁点点头。 第136章   长亭外, 逐渐亮起浮动的火光。   日头坠下山头后,气温陡然降了下来, 冷风挂在脸上, 刀割一样。   听到远处遥遥传来马蹄声, 周嘉行吩咐身边亲随拿一件厚实的蛮毡斗篷过来。   斗篷一直放在火盆旁边,熏了半个多时辰,拿到手里,暖烘烘的。   九宁独自一人,策马回到队伍跟前。   刚停下, 还没来得及说话,周嘉行抖开斗篷,披在她肩头上, 低头, 系好系带。   夜色渐渐浸上来,九宁冷得直打哆嗦,鼻尖冻得通红,披上温暖的斗篷, 顿时觉得全身舒畅熨帖, 拢紧衣襟,长舒一口气。   “多谢二哥。”   周嘉行淡淡地看她一眼。   九宁笑着道:“我这不是和你客气,是讲礼数。”   说完, 拨转马头。   “走罢。”   旁边的亲兵没敢吱声, 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 视线都汇集到周嘉行身上。   周嘉行微微颔首, 轻轻踢一下马腹,跟上干脆离开的九宁。   九宁走在前面,听到马蹄声,知道周嘉行追了上来,仰头看着天空,道:“今晚没有月亮。”   周嘉行眼帘抬起,“有星星。”   九宁轻笑:“落雪天的晚上,还是有月光照着更好看。”   两人都没提周家的事,说了一会儿不相干的雪夜景致,九宁眼皮发沉,掩唇打了个哈欠。   周嘉行停了下来,朝亲随做了个手势,伸手按在九宁手背上,另一只手替她挽住缰绳。   “你累了。”   他道。   天边几点寒星,夜色深沉,九宁揉揉眉心。   周嘉行直接翻身下马,站在她的马旁边,道:“别骑马了,先乘车,等天亮了我叫你。”   很快有人赶着马车过来,车帘掀起,里面铺了厚厚的毡子,有火盆,车厢里烤得暖乎乎的。   九宁下马,窝进车厢里,几乎在刚刚抱到软枕的时候眼皮就合上了。   周嘉行扶她上马车,看她躺下蜷成一团,抓起毡毯裹住她,轻轻挑开她鬓边的几缕乱发,手指轻抚她眉心。   九宁精疲力竭,感觉到他也在车厢里,迷迷糊糊问一句:“你也不骑马了?”   周嘉行淡淡笑了一下,和她挤在一个逼仄的狭小空间里,有一种心里很平静的感觉。   “是啊,二哥怕冷。”   九宁闭着眼睛扭了几下,找到最舒服的姿势,脑袋往他肩膀上一靠,道:“那不赶你走了,留下来陪我吧。”   理直气壮的语气。   周嘉行揽住她,低头吻她的头发,轻轻嗯一声。   因为要乘坐马车,自然只能走大路,淡淡星光下,队伍沉默着离开江州。   两个时辰后,黑魆魆的夜色中远远飘来大江汹涌澎湃的浪花拍岸声,亲兵们警惕起来,每隔一段时间就派出一支小队去前面探路。   一路平安无事,渡过大江后,仍旧乘马车前行。   渡江之后就算离开江州地界了,亲随们暗暗松口气。   就在这时,队伍后面突然响起惊雷似的马蹄哒哒响。   “什么人?”   阿山一拨马头,转身问后面的精骑。   精骑们和他一起停下来,摇摇头,道:“不知道……不是我们的人。”   天还没亮,星光黯淡,四野沉寂无声,连虫鸣鸟叫声都没有,大道另一头,几匹快马速度飞快,朝他们直扑而来。   车厢内,九宁忽然哆嗦了一下,猛地惊醒。   “三哥……”   她喃喃道。   一道明锐视线扫过来,刀锋似的,又冷又锋利。   九宁回过神,发现周嘉行也惊醒了,又或者说他根本没有睡,他一直保持警醒,等待着对方上钩。   马车停了下来。   亲随在外面道:“郎主,有人追上来了,从江州来的。”   周嘉行看着九宁的眼睛,目光很温和。   “刚才做了什么梦?”   九宁拍拍自己的脸,让自己清醒过来,“我刚才做梦了?”   周嘉行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掀开车帘出去了。   九宁怔了怔,没下马车,撩起帘子,趴在车窗上往外看。   “谁来了?”   周嘉行背对着她,道:“我去看看。”   九宁留在车厢里,裹着斗篷等了一会儿,周嘉行去而复返,脸上的表情可以用微妙来形容。   “怎么了?”   九宁忍俊不禁,笑问。   周嘉行蹬鞍上马,走到队伍前面去,“十一郎来了。”   十一哥?   九宁扭头往后面看。   几匹马朝她的方向靠近,为首的人果然是十一郎,他骑了匹黑马,又穿了一身黑袍,戴黑色毡帽,要不是马蹄声由远及近,夜色里简直看不出有个人。   看到马车里的九宁,他嘿嘿一笑,露出雪白牙齿。   这一下可好,就像黑夜里凭空长了一张嘴似的。   “九娘,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十一郎笑呵呵道。   九宁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他身后的亲随也是一身黑袍,其中两人怀里鼓囊囊的,像抱了什么东西,等他们把布掀开,九宁啊了一声。   两人怀里抱的赫然是两只鸡,一只纯黑色,看起来毫不起眼,一只通体五彩斑斓,威武雄壮。   “将军,小黑!”   九宁想起曾帮自己赢了无数场比赛的功臣,笑逐颜开。   “我把它们照顾得可好啦!”十一郎不想和两只鸡离得太近,夹一夹马腹,靠到马车旁,坐在马背上和九宁表功,“就是我饿肚子都不会饿着它们!”   九宁想起刚才周嘉行那古怪的脸色,原来他看到两只鸡了,难怪不想留下来。   她眼神示意亲兵将两只雄鸡带下去安置,笑着道:“十一哥辛苦了,多谢你照看它们。”   十一郎眼神追随着那两只鸡,咳嗽几声,压低声音道:“九娘,这两只鸡我养了几年,也有感情了,你看,不如我继续帮你照看它们吧?”   九宁双眉微挑。   “十一哥要和我一道去长安?”   十一郎脸红了,垂下眼皮,嘿然道:“咱们这么久没见,见了才一会儿你又要走了,我舍不得你,而且我还没去过北方,不如跟着你一起出去见见世面。”   九宁白他一眼,手指轻敲车窗:“说实话。”   十一郎知道她的脾气,挠挠头皮,老老实实道:“九娘,你都是长公主了,炎延成了女将军,阿三、阿四和秦家那几个也在外领兵,个个都能建功立业,跟着你肯定比待在江州更有出息,我不耐烦和家里那些人打交道,想和你一起去长安,多历练历练,学点本事。正好你缺人手,我是你十一哥,肯定比别人靠得住,你有什么不好办的差事,只管告诉我,我帮你去办。”   说完,拍拍自己的胸脯。   “我保证不会说出去的!”   九宁没吭声。   十一郎脸上的表情撑不住了,弯腰,凑近了些,语气一沉:“苟富贵,无相忘!咱们以前说好的!九娘,你别忘了我呀!”   九宁嘴角抽了抽。   那时候在斗鸡场里,为了给堂兄们加油鼓劲,苟富贵之类的话说了有一大车,那时候不过是说着玩的,怎么从十一郎嘴里说出来的,有一种她要带着他去当恶霸的感觉?   她问:“江州那边你都处理好了?”   十一郎连忙道:“都处理好了,都督说我很有志气,叫我早点动身,免得追不上你。”   回答之后才意识到九宁这是答应了,立马眉开眼笑,眼睛眯成一条缝。   “对了,我带了几个人,都是我的好兄弟,跟着我出去闯一闯。”   那几人驱马上前,朝九宁行礼。   九宁嗯一声,“十一哥,你先跟着罗校尉,让他带你熟悉队伍里的人,等到了长安,我再给你找个合适的差使。”   十一郎道:“行,你肯收下我就行。”   说完,又加一句,“九娘,别心疼我,我现在可能吃苦了!”   他这一身黑皮都是晒出来的。   九宁失笑,“我晓得。”   罗校尉很快过来,领着十一郎和他的亲兵下去。过了一会儿,罗校尉回来复命,道:“先安排十一郎跟着贵主您,他的那几个部下还得再看看。”   九宁点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十一郎自然没什么问题,他带来的人还不能信任,先考察一段时间再说。太过轻率,肯定会引起其他人不满,而且还会带累十一郎。   忙活一通,天边慢慢浮起鱼肚白,浅青色曙光自天际处破云而出,笼罩大地。   九宁睡了一觉,下了马车,骑马追上周嘉行。   周嘉行默默行路,回眸看她一眼,见她气色不错,知道她这是刚睡醒,没说什么。   九宁靠过去,鞭子轻轻敲一下他的长靴,“二哥,你还怕鸡呀?”   周嘉行默不作声。   九宁嘴巴一瘪,摇摇头,道,“你也不喜欢鸟,羽毛越漂亮的,你越不喜欢。”   每次行猎他很少猎鸟,大部分都是鹿、野猪、野兔、斑鸠、山鸡之类的,即使猎鸟,也不会自己去捡猎物,通常是亲兵去捡。   周嘉行还是不开口。   九宁自顾自接着说:“孔雀你也怕吧?一开屏,那密密麻麻的圆斑,跟一双双眼睛一样齐齐瞪着你……”   周嘉行神色微不可查地绷紧了。   九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小声嘟囔:“鸡也怕,鸟也怕,孔雀也怕……你还怕什么呀?”   她兀自笑得促狭。   周嘉行忽然停了下来,侧过身子,大掌牢牢握住九宁的手。   “我不怕那些鸡,只是不喜欢而已。”   他猎的鸟雀不知道有多少,怎么会怕呢。   周嘉行俯身,望着九宁那一双清澈的明眸,一字字道,“我只怕你。”   九宁笑不可支,“我就这么吓人?”   周嘉行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怕你不高兴。”   怕她哪天突然就那么消失了。   习惯掌控一切,这种刻在骨子里的恐惧感让他狂躁不安,越不安,越想要牢牢地困住她。但是既然在月夜下和她立了那个约,那么他就得试着克制自己。   九宁怔了怔,心跳仿佛漏拍了一瞬。   嘚嘚的马蹄声靠近,十一郎那张黑如锅底的脸陡然出现在两人面前。   “九娘,你醒啦?”   周嘉行眉心跳了跳,面无表情地拨马走开了。   十一郎立马凑到九宁身边,看着她,“你脸怎么这么红?冷的?”   九宁摸摸脸,咳了一声,摇摇头。   十一郎昨晚跟着走了一晚上,已经见过九宁的人,不过还没来得及和周嘉行的亲兵打招呼,他想着自己只跟着九宁,用不着这么麻烦去招惹周嘉行,便也没费那个心,开始絮絮叨叨和九宁讲青竹县的事。   “我忍了好久,都督却不许我告诉你。”他挠挠脑袋,“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为什么都督要故意瞒着?为什么都督不见你?”   九宁道:“阿翁有他的顾虑。”   “什么顾虑?”   九宁迎着晨辉,走在长道上,“阿翁也是人,也要脸面的,他怎么知道我是怎么想的?阿翁怕我恨他,所以不敢见我。”   怕她因为以前的事恨透周家,恨他挟恩图报,或是得知自己的身世后嫌弃周家粗俗,于是都督没有打扰她,默默帮她打理封地。   当然,周都督真正忌讳的,另有原因。   十一郎喔一声,似懂非懂,好奇追问,“族里的人管不住都督,都督为什么要顾忌他们呀?你和都督和好了,都督昨天怎么不留你住几天?”   九宁眼眸低垂,“阿翁顾虑的不是这个。”   言罢,扬鞭轻轻敲一下十一郎。   “好了,你再啰嗦我就赶你去队伍最后面。”   十一郎赶紧闭嘴。   他这几年在战场上历练,性子沉稳了很多,只因为面对的人是她,才会又变回昔日那个年轻气盛、活泼捣蛋的少年郎,总有一肚子说不完的话。   成功让热情高涨的十一郎冷静下来,九宁叫来亲随,问起多弟,“还是没有信报传回来?”   亲随摇摇头,道:“按脚程,他们还有十天能到长安。”   九宁笑了笑,打发走亲随。   怀朗和多弟去的哪里是长安?他们分明是奔着蜀地去的。   ……   半个月后。   千里之外的蜀地,积雪消融,露出雪层底下的山壁原本的苍青色,山巅之处依旧一片晶莹雪白,山下温暖的平原上,虬曲的枝干已经冒出一点点嫩芽。   天气乍暖还寒,多弟连夜赶路,不幸患上风寒。   她没有停下来休息,和怀朗两人马不停蹄,终于赶在李昭之前抵达成都府。   怀朗和前来接应的人交谈几句,回头,看着满面风霜、烧得站都站不稳的多弟,道:“我先进城探探情况,你去找个医士看看。”   多弟摇摇头,“我和你一起去,我熟悉杨家。”   怀朗笑道:“你现在还能走得动路吗?”   多弟咬了咬唇。她小时候吃过很多苦,长途奔波对她来说虽然累,但还能坚持。可是九宁对她太好了,她这几年除了要东奔西走之外,基本没受过累,做的都是些轻省活儿,习惯了好日子,乍一下劳累过度,居然病了。   她觉得自己还能坚持。   怀朗挥挥手,道:“你这副样子也派不上用场,留在城外罢。”   多弟没有坚持,点头答应。   怀朗把她交给接应的人照顾,自己一个人入城。   他不是第一次来蜀地,熟门熟路,很快进了杨府。   杨昌为李曦另外兴建了住处,李曦怀疑那座富丽堂皇的府邸里藏有刺客,不肯搬,依旧住在杨府。   怀朗扮成进府送花的花农,混进内院。   李曦住的地方仍然守卫森严,他小心翼翼避开卫士,继续往里走。   片刻后,怀朗眼皮忽然跳了几下,一种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头。   他屏住呼吸,放慢速度,要转身经过拐角的地方时,猛地一拍栏杆,翻身跃出长廊。   “来者何人?”   几声爆喝同时响起,卫士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怀朗没敢轻敌,唰啦一声抽出腰间软剑,扫开追过来的两个卫士,几个纵跃,攀上墙头,顺着夹道逃出杨府。   杨家卫士并没有追出很远。   怀朗松口气,赶紧找到刚刚吃了药的多弟,道:“李曦不在杨府!”   多弟刚送走接应的人,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闻言,骇得脸色苍白,“果真?”   怀朗冷笑一声,道:“李曦喜欢享受,吃的喝的用的样样都讲究,我问过杨府灶房的人,这两天是节气,他们居然连只鹅都没宰过,也没有准备好酒。”   宫中四时节气都要预备宴席,杨府慢待李曦,李曦能答应吗?   杨昌待李曦很尊敬,即使他对李曦失望透顶,也不会允许府中仆从出这样的疏忽。尤其蜀地这么富裕,杨昌不缺钱。   多弟定定神,“那他们把李曦藏到哪里去了?”   怀朗倒了杯茶,手指蘸取茶水在桌上画出成都府大致的坊市分布,一边思考,一边道:“不是杨节度使藏的,可能是李曦自己猜出什么,他们不可能走得太远……”   “等等!”多弟忽然想起什么,叫了一声,“我想起来了,我出发的时候,贵主给了我一只锦囊。”   锦囊妙计这个故事家喻户晓,当时九宁笑着嘱咐多弟等到了地方再打开锦囊,还说如果多弟没到地方就提前打开,她肯定会生气。   多弟连忙发誓说自己绝不会偷看。   她一直随身带着锦囊,路上从来没有想过要偷看,但刚才怀朗走后,那个来接应他们的人突然说了一句:“昨晚贵主的信报送达,她说你可以打开锦囊了。”   多弟吓得一身冷汗。   她告诉贵主她要去长安,事实上她先来了蜀地。   原来贵主都知道!   不仅知道,还派人送来信报,提醒她打开锦囊。   多弟心里七上八下的,还没想好该怎么办,怀朗就提前回来了。   贵主的锦囊里放了什么?她是不是也猜到李曦跑了的事?   多弟背过身,取出锦囊,打开,里面果然塞了张纸卷。   她打开纸卷。   怀朗站在一边问:“贵主说了什么?”   多弟看完纸卷上的内容,一脸懊丧,道:“贵主说雍王足智多谋,我们不是他的对手。如果我们没有找到李曦,那肯定是雍王提前动了手脚,要我们立刻离开成都府,说不定可以追上雍王。”   怀朗又惊又骇,“原来贵主都知道?”   这可比李昭悄悄带走李曦更让他傻眼。   他们还以为瞒得很严实,却不想九宁早就看出他们的打算,而且连李昭的动向都猜到了,李曦确实已经被悄悄带出杨府。   想来李昭表面上放出消息说要来蜀地,其实消息传出时,他早就出发了。所以他在几天前已经接走李曦。   听了这话,多弟脸色更难看了。   她不关心李昭动了什么手脚,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贵主是不是生气了?   怀朗泼了杯中剩下的茶水,抹去自己画下的图案,道:“既然果真如贵主猜的那样,雍王提前做了安排,那我们还是尽早动身。贵主有没有说雍王可能走哪条路?”   多弟摇摇头,“贵主说雍王的心思她一时也猜不到,要我们尽力而为,不必强求,她这会儿已经和周使君动身回长安。”   怀朗点点头,“走罢。”   两人出了成都府,带上留在蜀地的亲信,踏上向东出川的路。   ……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千峰万仞,山势险峻,悬崖绝壁间无路通行,唯有凿山开道,一座座光溜溜的峭壁间,铁索横悬,一边是坚硬冰冷的石壁,一边是万丈深渊,稍微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一头栽倒下去,尸骨无存。   一队人马正默默通过铁索栈道。   陡峭的崖壁间,穿一身青色圆领袍衫的俊秀青年伏在马背上,脸色惨白,右手握拳,紧紧抵着唇,不住闷咳。   内侍朱鹄一手挽紧缰绳,一手熟练地掏出药丸,送入青年口中。   “大王,要不要歇一歇?”   雍王李昭几乎是抢过药丸塞进嘴里,连水也不喝,就这么干咽下去,摇摇头。   不能歇,这种供来往商旅通行的栈道实在是太惊险了,得早些走出这些怎么走也走不到头的大山。   山中风景壮丽,站在高耸入云的山崖间,极目远眺,千峰逶迤,河山雄壮,云海蒸腾,松涛怒吼,说不尽的壮美瑰丽。   李昭一开始没心思去注意这些,偶然一个抬眼,看到沐浴在金色晨光中的群山峡谷,忽然怔住,胸腔间满溢着一种他自己也无法言说的震撼和释然。   好似拨开云雾,头一次发现原来天地如此广阔。   可惜他这一路几乎都在马背上度过,不可能像古往今来的名人雅士那样沉醉于山水之中。   李昭咳嗽几声,觉得心里好过了一点,攥紧缰绳,死死抱着马脖子,“不要耽搁,继续赶路。”   朱鹄没敢多劝,示意其他人继续走。   队伍中间传出一连声的抱怨,头戴巾子、穿锦袍、扮成寻常富家郎君的李曦被好几个亲兵抬着走过栈道,嘴上念念叨叨,一直在埋怨。   朱鹄心里冷笑。   要不是大王一直护着,李曦已经死了好几回了。这一次大王又冒险来蜀地接李曦,病情越来越重,连路都走不了,李曦居然嫌大王累赘,他也不想想,到底谁才是真累赘!   他恨不能……恨不能……   朱鹄紧紧握拳,埋下头,把所有愤恨都藏进心底最深处。   一天后,他们还在栈道间行走。   李曦忍不住了,推开保护他的亲兵,走到李昭跟前,怒道:“为什么走这条路?上次入蜀也没有这么艰难。”   他们刚刚经过一处只能容一人、一马通过的崖洞,接下来还要走索道,不能继续骑马赶路,李昭只能下马,让亲兵背着他。   他趴在亲兵背上,冷冷地扫李曦一眼,“不走这条路,你会死。”   李曦呆了一呆,浑身寒毛直竖。   李昭有气无力地摆摆手,道:“别抱怨了,早一点回长安,我还能多保你一天。我要是死在半路上……”   他双眸幽黑,顿住没往下说了。   九宁知道他还想保李曦,她离开长安时没有派人去成都府。   这样的大好时机,她居然放过了。   九宁是故意的……   李昭知道。   他还知道,现在周嘉行、李元宗、其他节镇的人马应该都赶去成都府了。   九宁的人肯定也在其中。   她故意给他一个机会,到底是因为同样身为皇族血脉所以将他视作亲人呢,还是在试探他?   亦或这只是一个陷阱?   李昭猜不透。   他只知道,如果他不出手,李曦必死无疑。   如果这真的只是九宁的一个陷阱,那说明她已经看透他了。   既然如此,他更没必要去隐藏什么,只能咬牙往下跳。   如果能坚持到长安……再问她吧。 第137章   月色暗沉, 大船在淡淡的薄雾中静静破开水浪,沉默航行。   船舱内, 一星如豆烛光轻轻摇曳。   潺潺的水声中,湘竹六曲折叠屏风后飘出清脆的读书声:“江南孟春天,荇叶大如钱。白雪装梅树, 青袍似葑田。”   念完诗, 九宁忽然觉得腹中饥饿。   这草木生发、韶光淑气的早春时节,新鲜野菜细嫩水润, 和面,裹上肉馅炸成酥脆金黄的煎饼,油酥薄脆, 还有淡淡的香甜味……   她越想越觉得饿, 放下书卷,起身下榻,吩咐亲兵去找些果腹的吃食来。   命令传下去, 仆从很快送来一大盘千卷金丝饼。   上船之后没有靠岸, 前些天甚少吃到新鲜菜蔬, 今天船经过渡口的时候短暂停泊了一会儿, 饭蔬终于不再是鱼汤和蒸饼了。   九宁没有立刻吃,洗了手, 让仆从端着托盘, 敲开周嘉行的房门。   天色还不算晚, 周嘉行通常忙到三更半夜才歇, 这时候还没睡, 正和部将商议事情。   河东一派风平浪静。   岭南传来消息,一伙流民攻陷当地州府,杀死当地官员,流民首自立为帝,还给自己起了个很威风的名号。那伙流民才不过一万多人,只是一群乌合之众。而且岭南之地偏远,除了广州暂时被控制之外,其他各州分别由不同的小势力盘踞,如同一盘散沙,难成气候。   真成了气候,他们也不可能渡过黄河,威胁中原。   因此各大节镇并未将那伙胆敢自立为帝的流民放在眼里,完全把他们当笑话看,而且还义正言辞发檄文怒斥。   但是一向最爱出风头、听说谁想自立为帝立马发兵攻打的大司空李元宗这回居然憋着没吭声。   世人都知道李元宗最喜欢以忠臣自居,一边恶心其他节镇,一边堂而皇之借忠臣的名头打压其他势力,这次有人敢称帝,李元宗竟然不管,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李元宗的异常让幕僚们提心吊胆。   其他节镇却暗地里兴奋不已。   李元宗的反常不外乎只有三个可能:一,李元宗年事已高,病重在床,无法理事,而他的儿子们忙于内斗,所以河东军将这一次没有跳出来痛骂那伙不知所谓的流民。二,李元宗这是在韬光隐晦,故意示弱,以降低周嘉行的防备之心,然后趁其不意发动突袭。三,李元宗装了一辈子的忠臣,终于按捺不住想称帝了,所以装聋作哑。   不管是哪一个可能,节镇们都喜闻乐见,他们乐得看周嘉行和李元宗两败俱伤。   周嘉行这边就没这么轻松了,他已经分派部将去各地驻防,要他们随时注意河东军的动向,一旦战火燃起,还得防备其他节镇趁火打劫。   部将们垂手站在书案前,听周嘉行沉声吩咐,见他脸上神情淡然,依旧沉着镇定,焦躁的情绪略微缓解了些。   敲门声响起,亲兵快步走进屋,抱拳,小声道:“贵主来了。”   周嘉行还没说什么,部将们对视一眼,识趣地告退出去。   九宁站在门边,一袭织金窄袖锦袍,唇角微翘,朝走出来的部将们微笑致意。   部将们不敢直视她,恭敬行礼,各自散去。   九宁接过仆从手里的托盘,走进屋,站在书案前。   刚露出踌躇表情,周嘉行已经推开堆叠的绢帛,空出一块地方,让她放下托盘。   “这个好吃。”   周嘉行看她一眼,平静中透出几分淡淡的笑意,嗯一声,倒了杯茶给她。   两人对坐着,一边商量行程中的布置,一边分食一盘散发着浓烈香气的煎饼,咬到酥脆的地方,嘎嘣嘎嘣响。   九宁先吃完,洗手,扫一眼书案,发现所有信报都叠起来了。   以前她过来的时候信报、绢帛、舆图全是摊开的。   她随手拿起一份战报,问低头吃饼的周嘉行,“二哥,我能看吗?”   周嘉行抬起眼帘,看了看她手里的战报,咽下嘴里的煎饼,点点头。   九宁只是确定一下,随意扫几眼就放下了,看着被周嘉行扫到一边去的堆成小山包的各地密信,道,“二哥,李司空是不是要攻打徐州?徐州那边是谁驻守?要不要增派兵力?现在长安那边不是最紧要的,要不我自己回去,你先去徐州……”   话还没说完,一道凉凉的眸光扫过她。   周嘉行目光明锐,轻柔地、又不容拒绝地拽住她的手,“我答应过你,等你处理好江州的事。现在我们离开江州了,以后你不要离我太远。”   话外之意,如果他要去徐州,那么九宁也得跟着。   不跟也得跟。   九宁挑挑眉,道:“好吧,别误事就行。”   停顿一下,声音刻意拖长。   “不会误事,对吧?”   周嘉行知道她现在一点都不惧自己,沉默了一会儿,道:“用不着回徐州,李司空不会主动挑起战事。”   “那就好。”   九宁手腕一翻,反扣住周嘉行的手,拍拍他手背。   “好了,早点歇息。”   她起身出去了。   周嘉行望着她的背影,等她走远,从堆叠的信报中抽出两份,放在烛火上烧了。   信报转眼间便化为灰烬。   ……   第二天凌晨,九宁是被外面的嘈杂声惊醒的。   她揉揉眼睛,刚坐起身,侍女掀开帐子,小声道:“船已经靠岸,郎主领兵下船去了。”   九宁披衣下床,余光看见船舱外的草丛里一片密密麻麻的火光,四面八方隐约有喊杀声,登时惊醒,“出了什么事?”   侍女不慌不忙解释道:“有人乘坐小船在江边伏击,郎主命令大船靠岸。“   过了一会儿,又道,“差不多半个多时辰了,听校尉说他们大概有两千多人,郎主已经一箭射杀他们的头目。”   天还没亮,屋中烛火昏黄,九宁裹紧斗篷,揉揉眉心。   她最近都没有再做梦了,一睡就是到天亮。遇到伏击,周嘉行率军迎敌,她居然到这会儿才醒。   “又是流民?还是地方军?”   侍女也不大清楚,斟了杯茶给九宁,说:“好像是地方军。”   九宁坐下喝茶。   ……   她打出长公主的旗号,又有周嘉行在一旁同行,数万队伍浩浩荡荡北上,所经之处,地方节镇无不闻风丧胆。   势力弱小的地方节镇自知不是他们的对手,得知他们的队伍抵达,亲自相迎,以示交好之意。   对于这些识时务的人,九宁通通予以正式任命。   当地官员个个都是人精。身处乱世,弱小也有弱小的做法,比如像他们这样没有强大军力但又能占领一方的豪强。他们习惯当墙头草,谁实力强就讨好谁,反正管理地方的是他们,不管听谁的,都威胁不了他们的利益。   九宁没有贸然插手地方事务,只要求他们效忠。   他们当场表示自己绝对忠于朝廷,忠于长公主。   当然也有不屑于她身份的,不仅没有示好,还派兵威胁。   对于这样的刺头,九宁的态度非常明确:不承认我的身份?很好,收拾收拾赶紧挪个地方,否则身首异处。   有周嘉行坐镇,他们顺利收复荆州、横扫汉江平原,沿途州县都已经臣服于他们。   有时候也会遇到一点小麻烦,不过问题不大。   杀一批,收服一批,打压一批,然后故意优待一部分人,让他们被其他人视为眼中钉,不得不忠心于自己,这么一路走来,经过的州县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不服帖的已经换了主人。   ……   这一路经历的大大小小的战事多了,大部分是他们主动征讨对方,九宁已经习惯半夜醒来时被告知周嘉行带兵抢地盘去了。   一杯茶刚喝完,岸边传来高昂的欢呼声。   九宁戴一顶毡帽,登上甲板,眺望远处。   大战过后,空气里一股刺鼻的焦臭味。火把熊熊燃烧的火光照亮江面,无数破损的船只漂浮在水面上,随着波浪起伏。水面黑漆漆的,看不清那一团团暗影是不是死去的士兵,远处江面上还有一团团燃烧的火焰。   九宁没有多看。   亲兵站在她身旁,神情激动,指着那些火焰,道:“刚才周使君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江面上忽然烧起大火,把伏击的船只都烧着了,那火可以在水面上燃烧,还怎么都扑不灭,那些人还没来得及发动进攻就被大火挡住了。”   九宁心道周嘉行可能用了火油。   她听炎延说起过,契丹人攻城时用火油猛烧城门,成功攻下不少守备森严的城池。   据说这火油还是一个投降的汉人臣子献给契丹人的。   远处,岸边的士兵还在高声喊着周嘉行战无不胜的名号,火光渐渐汇成两条长线,游龙一般,在浓黑的夜色中腾挪起伏。   队伍最前方,周嘉行一身甲衣,手执长弓,缓缓驰回岸边。火光映照中,线条深刻的脸庞镀了一层暗黄的光,神情模糊。   九宁转身回舱房,让人去叫医士。   周嘉行登上船,撒开长弓,一边撕开甲衣衣襟,一边往里走,看到自己住的船舱里亮起灯烛,眉头轻皱。   亲兵道:“贵主在里面。”   周嘉行站在原地,脱下厚重的甲衣,皱眉问:“谁叫醒她的?”   语气没有发怒的迹象,但谁都听得出来其中的责怪之意。   亲兵小声道:“贵主自己醒的。”   周嘉行脚步一顿,低头,扫一眼身上的袍衫,正想转身去换一套干净的衣裳,门被拉开,九宁走了出来。   周围的亲兵赶紧低头退开。   九宁走到周嘉行面前,仰头看他一眼,“二哥,让医士给你看看,伤在哪儿?”   周嘉行目光陡然变得锋利。   九宁没有躲避,迎着他深沉的目光,眉眼微弯。   哒哒的脚步声响起,医士背着药箱赶了过来。   今晚夜色浓稠,即使点着火把,一人高的草丛里依旧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混乱中周嘉行腹部中了一箭,伤口不深,他自己已经草草处理了。   医士重新给他冲洗伤口、上药。   九宁留了下来。   周嘉行没有问她为什么知道他受伤了,等其他人退出去,道:“回去睡,接下来不会再有伏击了。”   明早弃舟登岸,再走七八天就能到长安了。自凤翔府被九宁收回,京畿附近的州县无比老实,虽然他们也算不上忠心,但绝不会蠢到以区区几千兵力来挑衅他们。除了来自西边的威胁,接下来的日子他们不需要担心被路上的其他势力绊住脚步。   九宁看他拿起一份战报看,弯腰凑近了些,细看他的脸色,“不休息一会儿?”   周嘉行低头看战报,道:“天快亮了,睡不着。”   九宁想了想,矮身坐到他对面,“我陪你吧,我也有一堆信报没看完。”   周嘉行放下战报,让人送熏炉进来。   九宁找了把剪子剪灯花,披一件厚实的斗篷,斜倚熏炉,翻看信报。   烛光暖黄。   九宁看着信报,眼光时不时扫一下周嘉行。   他头上的巾帽除去了,卷发扎了个简单的发髻,低头处理公务,坐得笔直端正,完全看不出腹部刚刚上过药。   其实九宁一直等着周嘉行来审问她。   他心思深沉得可怕,早就发现她的种种不对劲之处。现在她又没有刻意隐瞒掩饰,他肯定看出更多东西了。   但他并没有抓着她逼问。   就像他当初说过的那样,他不在乎。   她走神了一会儿,手里的信报被拿走了,周嘉行俯身靠近她,泛着幽光的眸子凝视着她,“在想我?”   九宁一怔,点点头。   周嘉行笑了一下,盯着人看的眼神仿佛带有力度。   九宁有点不自在,随口问起火油的事,“二哥从契丹军那里找来的?”   契丹军曾借助火油攻城。   周嘉行摇摇头,“不,是从李承业那里学来的。”   那次李承业想除掉他嫁祸阿史那勃格,用的就是火油,眨眼间就能将一座营帐烧得面目全非。他发现这种火油用于火攻威力很大,让部下留意,军队专门负责改进武器的作坊从其他地方学来炼制技术,正在不断试验,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多用处。   九宁掩唇打了个哈欠,看到周嘉行刚才看的是幽州一带的舆图,问:“契丹还会南下吗?”   周嘉行道:“会,他们的大酋长已经病死,即位的是老酋长的儿子,这人野心勃勃,只要中原稍微松懈,他就会趁机南下。”   说着,手指划过舆图。   “若是我和李司空开战,契丹很可能会再次发兵,借机吞并幽云几州。到时候你留在长安,派炎延去收复幽州、云州,绝不能再放契丹人南下。”   九宁点点头。   她知道周嘉行一直惦记着幽州、云州这一带。   前世,他未能收复幽州就中毒而死,此后朝廷再无力北征。壮大起来的契丹一次次入侵,后来北方大片河山都成了异族的牧场。   改革军队,固然可以改变骄将跋扈、节镇割据的局面,使地方军力下降,再也无力抵抗朝廷军队,但这样一来,假如有外敌入侵,精兵主力全部拱卫京师,鞭长莫及,孱弱的地方军将没法有效阻挡外敌进犯。   所以幽州、云州、檀州都不能丢,一旦失去屏障,契丹军随时可以卷土重来,长驱直入。   北方诸州中,如幽州、云州等地扼襟控咽,地势险要,就如一座座坚实的天然屏障,一次次挡住塞外游牧民族的南侵,这些地方多为险峻山地,地形复杂,外敌的骑兵难以施展他们的优势,在这里设置防御,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效。失去这些州县,就像把最柔软的腹部暴露在野兽面前,迟早会被对方撕咬得肠破血流。   而且,这些州县气候湿润,农耕发达,如果落到契丹手里,他们可以凭此迅速发展经济,积累财富,等他们实力大增,必然要挥师南下。   九宁望着舆图,出了一会儿神。   这一次,周嘉行不会那样死去,他可以实现他的抱负,平定乱世,还天下百姓以太平。   她心里涌动着一种无法以言语形容的感觉。   他心细如发,依旧一肚子心思,不过不会给她太多压力,两人一起并肩作战,没有隔阂和猜疑。   她喜欢这种状态,放下戒备后,慢慢有种沉溺其中的感觉。   一旦她有退缩躲避的苗头,他立刻手段强硬,逼她钻出壳子,但只要她表露出愿意认真面对他的态度,他马上就收起曾经让她崩溃的强势,温和纵容,简直是言听计从,百依百顺。   如果这种温和也是他的算计……   九宁撇撇嘴。   那只能说周嘉行实在太狡猾了,知道她的弱点是什么。   她伸了个懒腰。   周嘉行眼帘抬起,看她一眼,微不可查地叹口气,唇角却是上扬的。   “睡吧。”他放下战报,“我也不看了。”   这才对嘛!   九宁站起身,“那我回去了。”   转身正要走,手又被扣住了。   周嘉行正襟危坐,轻轻握着她手腕,“别折腾了,就在这睡。”   九宁心脏狂跳,立刻警惕起来,抽回手。   周嘉行眸中含笑,知道怕了? 第138章   九宁耳根有点热, 强自镇定,瞥一眼周嘉行包扎起来的伤口,忽然一笑, 嘴角轻翘。   “二哥,你知道卢公给我写信说了什么吗?”   周嘉行盘腿坐着, 含笑仰望着她。   九宁居高临下, 道:“卢公说, 周使君英勇盖世、举世无双,爱慕者数不胜数, 塞外诸部都思嫁女,要我提防你呢。”   不止卢公,朝中大臣都对九宁选择信任周嘉行忧心忡忡, 他们认为周嘉行非传统世家教养长大的郎君,没有受过诗书熏陶,纯粹是一个野心家,他想求娶她,必定是奔着武宗女婿这个身份来的。   毕竟他出身太低,难以获得世家名流的认可,如果娶了九宁就不一样了。   要不是因为中原人士并不欣赏周嘉行这种相貌,他们可能直接怒斥周嘉行在使“美男计”。   周嘉行目不转睛地看着九宁, 烛火的光倒映在他浅色的眸子里, 像闪碎的笑意。   他拉住九宁的手, 指腹轻轻摩挲她手指。   “要提防的人是我。”   长公主姿色冠代, 美貌之名传遍中原, 他的幕僚和部下才是最担心的,天天进谏,隐晦地规劝他不要被美色所迷,提醒他早日促成婚事,否则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们怀疑九宁可能只是在利用他震慑其他节镇,等一统中原就会卸磨杀驴。   这才是真正的美人计。   连民间老百姓都不相信她会真心嫁他,即使他手握重兵,依旧改不了出身。   九宁知道周嘉行那些部下的担忧。   前些天有人旁敲侧击追问许婚的事,想从她身边的亲兵嘴里问出什么,事情还没传到她耳朵里,刺探的人就被周嘉行处理了。   他很了解自己的部下,但凡是对她抱有敌意的,他会妥善处理,避免他们出现在她面前。他的幕僚中白云居士的学生是世家子弟,自矜贵族身份,而且是她引荐给他的,得知她的身份后,喜出望外,当即将她视作主母,不仅事事替她着想,为维护她和其他人据理力争,有时候还会偷偷告诉她一些其他人私底下抱怨她的话。   要不是他们依旧对周嘉行忠心耿耿,九宁简直得怀疑他们是不是被雪庭收买、成了自己的内应。   周嘉行知道几兄弟对她很恭敬,和拥护她的人出身背景差不多,要传话办事的时候尽量派他们在当中斡旋。   如此一来,这一路磨合,两边暂时没有爆发什么大的冲突。   两队人马同行,他的部下大部分是市井出身的平民,或是在乱世中发家的寒门子弟,其中不乏三教九流,有汉人,也有来自诸胡部落的,而追随她的则大多数是拥护正统的世家儿郎。两帮人互看不顺眼,就这样还能一路并肩作战、相安无事,除了她长公主的这个名头太过响亮众人暂时不敢闹事之外,还因为他各个方面都考虑到了,也做了准备,所以矛盾刚冒头就被掐灭了。   九宁乌漆黑亮的眼珠转了转,矮身,坐在周嘉行对面,双手托腮,“二哥这么聪明,怎么会中我的计?”   周嘉行眼睫低垂。   她盘腿坐着,腮凝新荔,目光盈盈,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乌黑浓密的发丝并未盘髻,只以锦缎束起,簪了一把鎏金玉插梳,几乎没有珠翠装饰,依旧透出雍容华贵。似漆黑苍穹中璀璨的星辰,永远可望而不可即,兀自明媚闪耀。   他声音有些哑,道:“我也会中计的,如果骗我的人是你。”   九宁抛给他一个无语的眼神:她以前骗过他了,他明明没有中计!   一次都没有!   “二哥不用提防我,我也用不着提防二哥,是不是?”   她伸手握住周嘉行,歪着脑袋问。   周嘉行看她一会儿,点点头。   九宁小声嘟囔:“再说了,美人计对你没用。”   周嘉行低头,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你怎么知道没用?”   九宁扫他一眼,轻哼一声,故意贴过去蹭蹭他的脸。   柔软细腻、光滑的肌肤主动贴上来,周嘉行身体一僵,肩背重新绷紧了。   九宁退开来,笑意盈盈,“那我想让十一哥回来,二哥你能答应吗?”   十一郎被调走了。   不是周嘉行的命令,但背后肯定是他使的坏。   她一开始准备把十一郎编入亲兵营,等他和亲兵混熟了就能着手调动。结果十一郎和一帮军汉同出同进了几天后,突然自告奋勇要去精骑营。   当选精骑的兵士个个身经百战,平时的战斗只需要有两千多精骑就能保证有六成胜算。十一郎志向远大,想去精骑营,她自然不会打击他,答应下来。   十一郎还不知道自己被人忽悠了,走的时候兴高采烈的,拍着胸脯说一定不会给她丢脸。   周嘉行眼睫低垂,反握住九宁的手,轻声说:“十一郎还没死心,我看得出来。让他回来,也可以。”   他顿了一下。   “不过我不能保证会不会对他做什么。”   九宁白他一眼,就知道他不会答应。   周嘉行抓起她的手,吻她的手指,“你真想让十一郎回来?”   指节被温热的唇碰到的地方一阵阵濡湿的酸麻,九宁也僵了一下,但不想让周嘉行看出来,故作镇定地摇摇头,说:“不了,让十一哥为他的前程努力吧。”   既然她不可能喜欢十一郎,那不必给他希望。如果真如周嘉行所说,十一郎当年那几句说想娶她的话不是随口说的,那确实得调走他。精骑营里的兵士是千里挑一的精锐,想从竞争中脱颖而出,必须吃点苦头,他从早到晚训练,时日久了,应该能淡忘这段过去。   周嘉行盯着她看,眼神幽深。   九宁抽回自己的手,拍拍他的脸,“你别多想,我答应过你的。”   周嘉行没说什么,放开她,手指轻敲书案。   亲随应声进屋。   周嘉行让亲随搬两床被褥过来。   九宁瞪大眼睛:他真要她留下来啊?   周嘉行看她一眼。   九宁不动声色,留就留,反正又不是没一屋睡过,而且他还受伤了。   床褥送进屋,周嘉行让自己的人全部退下,外边换上九宁的亲兵。   他的亲随迟疑着不敢就走。   周嘉行眼神一沉。   亲随们心头凛然,躬身退下。   他关上门,转身,拿着烛台走到矮榻边。   架子床太窄了,两人睡的话得挨在一起,她肯定不会答应,他也不能保证自己的定力。矮榻宽阔,七八个人睡在上面都没问题。   矮榻已经收拾好了,铺了厚厚的被褥,中间横了两条叠起来的被褥,分出两块地方。   九宁已经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连小脸也藏在被子里,只露出头顶,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睡在外面,里面的地方是给他留的。   周嘉行站在榻边,轻笑。   她以为把自己裹得粽子一样就安全了?   裹得越紧,只会越让人口干舌燥,迫不及待想亲手撕掉那一层层束缚。   他俯身,抱起粽子九宁。   九宁立刻不答应了,在被子里扭来扭去,怕碰到他伤口,没怎么用力,挣扎了一会儿,露出微红的小脸,喘着气道:“二哥,我的人就在外面……”   她扬声一喊,亲兵马上会冲进来。   周嘉行嗯一声,低头亲她红扑扑的脸,“我知道。你在里面睡。”   他俯身,把她放到那两条横着的被褥里面。   九宁心口怦怦直跳,刚躺下,立马侧过身往里滚。   过了好一会儿,感觉到周嘉行也躺下了,而且没有越过横放的被褥靠过来,她才小心翼翼掀开蒙在脸上的被褥,钻出一点,往外看。   烛火周围一圈晕光,周嘉行平躺着,睡姿笔直端正,被褥挡在两人中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睡了。   她盯着那被褥看了好一会儿,轻声道:“二哥,谢谢你。”   被褥外头传来周嘉行的声音:“谢我什么?”   九宁笑了笑,翻了几个身,找到最舒服的侧身姿势,枕着柔软的枕头,道:“你知道我在谢什么。”   谢他的理解和包容。   隔着被褥,周嘉行两眼睁开,神色温柔。   她不需要道谢,她何尝又不是在包容他,不然今晚也不会答应留下来。   他以前想,她不需要回应他,只要站在原地等着他走过去就够了,即使她后退也不要紧,他不会放手。   一开始她确实后退了,什么都不管,只知道逃避。但当他朝她伸出手时,她握住了。   然后就不再松开。   九宁困意上头,打了个哈欠,“二哥,早点睡罢,别和上次那样偷偷起来看战报。”   上次她病了,周嘉行白天忙,夜里留下看顾她。她迷迷糊糊醒来,看到他就着微弱的烛光看信,让他休息。他答应了,也确实休息了。但是等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起来忙了。   安静了片刻,被褥另一头响起他的声音:“好。”   九宁合上眼睛,准备入睡。   正是半梦半醒、即将睡熟的时候,耳边突然一阵窸窸窣窣响,周嘉行的气息越来越近。   她没睁眼,却能感觉到他整个人越过被褥,和她离得很近,正俯身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落在身上的视线带了温度,也带了力度。   手指落在她太阳穴上,指腹粗糙,轻轻按揉。   她动了一下,想睁开眼睛,周嘉行低头吻她的头发,柔声道:“你睡得不安稳,天快亮了,我给你按几下。”   南下途中,离江州越近,九宁夜里做梦的次数也越多,有时候整夜都在做梦,白天起来精神恍惚。周嘉行知道了,她生病的时候,会在睡前帮她按揉穴位,让她可以睡得安稳一点。   他简直是无所不能,连这个都会。   多弟曾经想偷师,每次都坐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势看,但毕竟不是习武之人,掌握不了力道,没学会。   周身萦绕着周嘉行的气息,九宁并没有不舒服的感觉,心里觉得懒懒的,很平静,很安心,睡意渐浓。   他温和的时候很容易让人沉溺其中。   烛光轻摇。   九宁睡着了。   周嘉行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知道怎么可以让她熟睡。   他眼眸低垂,凝视她的睡颜。   松开的手指慢慢往下,掀开被褥,挪到她胸前,手指灵活地挑开系带。   衣袍松开,露出里面的春衫,是应季的天缥色,刺绣嫩黄的穿枝花图案,水灵灵的,仿佛骄阳下怒放的花朵,刚刚落过雨,花瓣上滚动着晶莹水珠,鲜嫩柔润。   他眸色暗沉,手指伸进去,继续往里,挑开春衫。   最里面一层里衣是纯白的轻纱,轻薄透明,朦胧烛光下,透出底下肌肤的淡淡微粉色。   香酥雪腻,一股淡淡的幽香。   周嘉行脸色不变,呼吸粗重了一些,轻柔地、慢条斯理地掀开里衣一角。   满眼皎洁的莹白,腰肢平坦,肤光胜雪。   他心跳依旧平稳,盯着看了许久。   腹部是他受伤的地方。   她的小腹一片雪白,没有红肿,也没有伤疤。   即使不在场,她也能透过重重衣衫看出他哪里受伤了,比医士的眼神还毒辣。   有一次她帮他包扎伤口,以为他晕了过去,嘴里一直念念叨叨,一时走神,不小心把心里的话说出口:“你哪里疼,我也疼呀……”   他当时没打算让她发现自己醒着,但还是忍不住睁开眼睛,“这么心疼我?”   她吓了一跳,不过也没怎么掩饰,点了点头,捂着自己心口,一脸沉痛地道:“真心疼。”   很像是在开玩笑,哄他玩的。   周嘉行回过神,一层层合上她的衣衫,系好系带,再给她盖好被褥。   动作轻柔,不慌不乱。   他凝眸注视她半晌,俯身吻她的眉心。   以后得小心点,不能随便受伤。   受伤是家常便饭,他不怕疼。   她会。   那比疼在他自己身上更让他难以忍受。   他出了一会儿神,抚了抚她的鬓发,松开手,坐起身,下榻坐回书案前,拈起一卷书册看了起来。   离得太近容易失控,根本睡不着,还是继续处理公务罢。   ……   九宁醒来的时候,发现书案边的蜡烛早就烧尽了。   周嘉行背对着她坐在书案前,手里拿了份战报在看。   她没出声,躲在被子里理好散乱的衣襟,蹑手蹑脚下榻,走到门边,拉开门。侍女早就在门口等着了,看到人影晃动,端盆进屋,伺候她梳洗。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周嘉行没有回头,嘴角翘了一下,依旧专注地看战报。   九宁梳洗好了,走到周嘉行背后,“二哥,你昨晚是不是没睡?”   不等他回答,摇摇头,他固执起来的时候真是软硬不吃。   周嘉行放下战报,“要靠岸了,想骑马,还是乘车?”   “当然骑马……”九宁答了一句,想起周嘉行的伤,瞥他一眼,“你陪我乘车?”   快到长安了,还有很多棘手的事情要理出一个眉目来。她有事和他商量。   周嘉行点点头。   九宁要回房去收拾自己案头的文书,喝了杯茶,带着自己的亲兵,大摇大摆离开。   等他们走了好一会儿,周嘉行的亲随才敢从底下一层走上来。   阿山走在最前面,探头探脑一阵,过道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舱门敞着,他们的郎主独自一人坐在书案前。   阿山进屋,扫视一圈,屋里的陈设和昨天一模一样,没有动过的地方,也没有一点九宁留下过的痕迹。   他心里暗暗嘀咕:这感觉……怎么就像九宁不想负责任,甩甩手走了,而他们的郎主乖乖守在房里,等着她再来临幸呀……   越想越觉得像,他打了个激灵,赶紧收敛心神,以免被郎主看出什么来。   ……   春色渐浓,万物复苏,草长莺飞,百花争艳。   在暖风骀荡、鱼翻桃浪的蚕月底,李昭一行人终于平安翻过数座险峻大山,抵达一处驿站。   李昭上次经过此处的时候,驿站早已荒废,所以他才会让亲随前去歇脚。   但当他们走下山坡时,愕然发现驿站重新修葺过,屋宇焕然一新,二楼窗前挂了一面巨大的布幡,门前车马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嘈杂人声传来,李昭心里一惊,想回头,但驿站前的人似乎已经看到他们了。   这时候回头反而可疑,李昭对朱鹄道:“不要慌张,正好干粮没了,去看看。”   扭头看一眼马背上的李曦,“我进去,你留在外面守着他。”   朱鹄应喏。   他们走进驿站的院子里,朱鹄扯着李曦去后院马棚。   李昭踏上回廊,准备进屋。   过门槛的时候,里面传出一阵说笑声,十几个穿行衣的男人把臂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大声谈笑,身后跟了一堆仆从。看衣着打扮,都是富家儿郎。   李昭不经意扫一眼对方,登时吓出一身冷汗,心念电转间,借着咳嗽,低下头,避开对方的视线。   乔南韶并没有认出他,一脸春风得意,和同伴们高谈阔论,出了驿站。   马嘶声阵阵,一行人绝尘而去。   李昭手心早就湿透,脸上表情依旧从容不迫,坐下吃茶。   他没有吭声,眼神示意亲随。   亲随会意,叫来一个伺候的仆从,问他:“刚才那群郎君是哪里来的?好生气派。”   仆从笑答道:“他们是从东边来的,走了好多地方,这是要去都安县,说是去看都安堰的。那几位郎君都是有本事的人,说起治水的事,头头是道。”   亲随打发走仆从,小声问李昭:“大王认得他们?”   李昭道:“他们是周嘉行的人。”   仆从大惊失色。   李昭摆摆手,“无事。”   他以前见过乔南韶,知道乔家效忠于周嘉行,不过对方当时不知道他的身份。   乍一下在这荒郊野外的驿站里遇见乔南韶,他以为自己的行踪被发现了,对方是周嘉行派来刺杀自己和李曦的,差点出声示警。听仆从说他们要去都安堰,才知是虚惊一场。   幸好刚才他没有露出异样,不然乔南韶可能会怀疑他。   仆从说的都安堰,也叫楗尾堰,是秦朝时蜀地太守李冰父子利用当地地形,采取分流导江的方法主持修建的一项工程。   蜀地能够有“天府之国”之称,这座千古不废的都安堰功不可没。   乔家世代治水,擅长水利,乔南韶去都安堰寻访古迹,大概是想实地考察都安堰,看看有没有可以借鉴的地方。   想到此处,李昭猛地反应过来,眸中闪过一抹悚然。   亲随立刻问:“大王,可要追上那帮人?”   李昭脸色苍白,摇摇头。   周嘉行为什么要派乔南韶去探访古堰呢?   他在准备一项大工程,一项让乔南韶这样家族祖辈治水的世家子弟不得不带上全族堂兄弟帮忙分担差事的工程……   据他所知,鄂州现在并不需要修建什么引水工程。   周嘉行的目标,很可能是每年都会决堤、造成数万百姓流离失所的黄河。   而那现在是李元宗和他亲家的地盘,几十万悍勇的河东军雄踞其中。   还没打下河东,就先派人预备疏浚黄河、修建引水工程……该说周嘉行轻狂吗?   李昭没法这么想。   这不是轻狂,不是自大……而是自信,一种运筹帷幄、指挥若定的强大自信。   周嘉行刚刚拿下鄂州的时候就先将九宁逼出江州,然后北上抵御契丹,那时李昭以为这一切是自己推波助澜造成的。   后来才知道周嘉行早已经洞悉自己的计划,他甘愿入局,不过是为了顺水推舟切断九宁和江州的联系。如果那时候他不动手,等他将契丹军赶出中原再回江州时,九宁说不定早就被周家人送到其他地方去了。   他看中什么,就要先抓到自己手里。   李元宗和他之间必有一场大战,从乔南韶一行人远赴蜀地来看,他已经做好准备。   接下来呢,他会怎么做?   他娶了九宁,可以借着驸马之名征讨所有对朝廷不敬的节镇……再然后,权倾朝野,就可以顺势改朝换代罢?   李昭闭一闭眼睛,仰脖,饮下杯中粗茶。   茶汤苦涩。 第139章   离了驿站, 继续往东行。   道旁山谷处渐渐能看到袅袅炊烟和沿着河流分布的村落。   曾经满目荒凉的乡村市镇也变了模样。冬去春来,田野里一片生机勃勃,男人穿着粗布短衣, 在田间耕作,妇人们带着孩子, 挎着竹篮, 散落于田野间, 一壁说笑,一壁采摘野菜野果,恍如太平盛世景象。   李昭骑在马背上,看着那些光着脚丫子在田野阡陌间奔跑笑闹的孩童,愣了许久。   不久前, 这里破败萧瑟,田地早就荒废,小径长满杂草, 方圆十里都不见人烟。   如今, 流离失所、饱经忧患的百姓重新回到他们的家园,他们勤劳耕作,安心生产,仿佛近百年的割据战乱已然结束。   李昭不由得想起九宁给他的那本武宗札记, 上面记了这样几句话:战无前敌, 将帅乐也;四海宁一, 帝王乐也。   帝王以天下为家。   然而, 这天下, 又到底属于谁呢?   扑面的春风柔软湿润,带着新鲜的泥土腥气,他们顺着小道走进村子。   他们一行人虽然刻意掩饰了身份,但只看他们骑的马和身上衣着就知道非富即贵,村中里正亲自迎出来,请他们去村子歇脚小憩。   李昭下马。   走过村口的时候,看到石碑上贴了布告,许多光着脚的农人站在石碑前大声讨论着什么。其中一人站在布告旁,手指着布告上的字,一句一句向众人解释布告上的内容。   他淡淡扫一眼石碑。   朱鹄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村中有人识字?”   太平年间乡间识字的人都是凤毛麟角,更何况这种兵荒马乱的年头。   里正笑着解释道:“他不是村子里的人,是官府派往各乡宣读诏书的诏书郎。最近刚刚颁布了新的田令,这十里八乡的诏书都是他贴的,他每到一个村子就会召集村子里的人宣读诏令,我们有什么不懂的都能问他。今天这份诏令昨天就贴好了,村子里的人还有很多不懂的要问他,他在村子里住两天才走。”   “诏书郎?”   亲随们对视一眼,嘴角一扯,都觉得这个称呼很滑稽。   李昭却没笑,问里正:“官府为什么要设诏书郎?”   里正只略微识得几个字,肚里没有多少墨水,憨憨地答道:“因为我们看不懂诏书啊!”   众人怔住。   里正絮絮叨叨,说起以前的事。   村人们大多没读过书,连契书都看不懂,更别提文绉绉的诏书了。以前地方官员根本不会顾忌到这一点,每次颁发政令都是一大堆文书,连镇上的读书人都只能看得半懂。有时候为了利益需要,官员还利用这一点钻空子。比如朝廷的本意是减轻农人的负担,因此颁布政令,地方官故意曲解诏书的内容,反而以此为据压榨农人。   因此很多时候朝廷颁布的政令根本没有得到施行。   现在官府专门从各个州县挑选读书识字、腿脚勤快、能听说方言的文人担任诏书郎,专门负责在各个村子间传达解释朝廷不久前颁布的田令。   那田令据说是由长公主亲自撰写的,简洁明白,没有一大串歌功颂德、文绉绉的废话,全文几乎都是连孩子都听得懂的白话:谁能得多少田地,该交多少税,期限是多少,如果有特殊情况怎么减免等等,全都说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方官员没法再利用诏书耍花样或是弄虚作假。只需要诏书郎一字一字念给农人们听,大多数人都能听懂,而且还能记住。   “可别小看诏书郎,都是读书人呢!”里正感叹道,“听说这些诏书郎是各地推举的人才,长公主这是在历练他们,再过一年,他们都要入朝为官呐!”   众人表情各异,再次看向那个站在石碑向和农人说话的读书人,那人看起来很年轻,才二十多岁的样子,看面相,应当是个没吃过苦头的富贵郎君。   他们没敢说话,视线不由自主汇集到李昭身上。   李昭脸上神情平静,问里正:“各地推举的人才,可是制举?朝廷重新开制举了?”   里正摇摇头,笑道:“不是制举,不过制举确实重新开了。这些读书人是各地官员推选送去长安的,长公主下令,说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要各地官员推举人才,不拘是什么人才,只要有所长,都能推举,每个人都得推举一个,如果推举的人得到重用,有不少赏钱哩!”   说完,他嘿嘿一笑,眉飞色舞。   “我有个从侄,大字不识一个,什么本事都没有,一直吊儿郎当的,就因为地种得好,也被选上去了!”   他又啰啰嗦嗦了一大车话,看一眼李昭几人,笑道:“诸位郎君一看就是体面人,眼下世道太平了,咱们这儿不会再打仗了,郎君们也该去试一试,官府正在招募人才呢!”   朱鹄含笑谢过里正,给了他点赏钱,想打发他走。   李昭挥挥手,眼神制止他,让里正继续说下去。   里正背井离乡多年,终于回到家乡,心情激荡,又见气度不凡的李昭愿意听自己说话,愈加收不住,兴奋地讲起他们回乡以来的事。   长公主颁布了新的田令,每个愿意回乡的人都能得到土地,不分男女老少,也不分户籍,而且税收减免,还命各乡、里、村组社,修路铺桥,建房筑屋,出工的人可以免除劳役,这一下流离在外的人都带着家人回来了。   一来家乡是根,只要不打仗,他们还是愿意回到家乡。二来回乡不仅能得到土地,减免赋税,还能以工代役,不回来的是傻子!   还有一点,家乡应该不会打仗了。   里正说到最后,目光炯炯发亮。   虽然南北还未统一,河东李司空和周使君还在对峙,南方仍然是各地为政的割据状态,但只要朝廷保证他们有地种,那他们还能活下去。   远处传来孩子的欢笑声。大人们扛着锄头、铁锹从田间归来,聚在村头大声商量春耕的事,小孩子围在一边玩耍,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李昭站在一株盛放的桃树下,听着那些孩童们天真欢快的笑声,出神了很久。   里正留李昭他们吃饭。   朱鹄正要拒绝,瞥见李昭的神色,没有出声。   他们留了下来。   当晚,各家送来菜肴。这是村里的规矩,有贵人经过村子,各家各户都会送来自家最好的菜蔬,这样等贵人走的时候大家都能分到赏钱。   李昭吃了一顿乡间饭菜。   在村子里短暂修整,第二天下午,他们离开村落。   李昭带着李曦拐进一条人迹罕至的岔道。   夕阳西下,群山幽谷染了一层灿烂金辉,宿鸟归巢,拍打着翅膀飞过他们上空。   这些天罕见的一直保持沉默的李曦抬起头,望着沉沉暮色笼罩的山谷,道:“阿弟,这不是回长安的路。”   李昭停了下来,“对。”   这确实不是回长安的路。   李曦看他一眼,问:“你想做什么?”   李昭凝望沐浴在璀璨夕晖中的大好河山,眼里仿佛有笑意沉浮。   “阿兄,有件事,是我错了。”   李曦诧异。   李昭低头,武宗的那本札记就在他胸前衣襟里贴身放着。   也许不止一件事错了。   他叹口气,“我不该逼阿兄和我一道承担所有,既然阿兄不愿意……那便离开吧。”   李曦瞪大眼睛,握着缰绳的手抖了几下:“你什么意思?”   李昭没有看他,“我的意思是,阿兄可以走了,以后你不是李曦,不是皇帝,不是我的兄长,你可以当一个普通人,去一个太平的地方,当一个衣食无忧的田舍翁,平平安安度过这一生。”   从他嘴里听到这样的话,李曦惊呆了,嘴巴张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神智,“你疯了?我倒是想当一个普通人,我能吗?”   李昭没有说话,摆摆手。   朱鹄拨马上前,取下一只酒囊,递给李曦。   李曦神色骤变,看着那只酒囊,一脸惊恐之色,一扯缰绳,想控马转头。   朱鹄伸手,牢牢扯住缰绳,迫使他留下。   李曦脸上血色全无,哆嗦着道:“你、你疯了……我不想陪你死!”   酒里肯定有毒!李昭就是个疯子!他肯定不会就这么放自己离开,不然他为什么辛辛苦苦来蜀地接走自己?李昭这是想毒死自己!   他不想看到改朝换代的那一天,要抓着自己和他一起赴死!   李昭扭头,看着李曦。   “阿兄误会了。”   李曦声音发颤:“酒里有毒!这一路上朱鹄一直带着酒囊,却一口都没喝过,你想毒死我!”   李昭没说话,拨马向前几步,拿走朱鹄手里的酒囊,扒开塞子,仰脖,酒液入喉。   他不习惯这样喝酒,咳了几声,抹抹嘴角。   “酒里没毒。”   李曦不自在地咳嗽两声。   李昭笑了笑,撒开酒囊。   哐当一声,酒囊坠落在沙地上,酒液汩汩而出,洒落一地。   李昭喃喃道:“我只是想在临别前和阿兄喝杯酒……”   李曦脸上现出尴尬之色,看着地上干瘪的酒囊,忽然明白过来,猛地抬起头:“你放我走……你呢?”   李昭面上微微含笑,“我自然是回长安去。”   李曦看疯子似的看着他:“你疯了……这样回去,你会没命的!”   李昭一笑。   “我本来就活不久,早点死,晚点死,没什么不同。”   他将取代李曦,以末代君王的身份回到长安,带着最后的尊严与骄傲,慷慨赴死。   九宁会善待宗族,善待天下百姓。他死了,她和周嘉行之间才能没有隔阂、没有猜忌地开启一个崭新的时代。   天下不是他们一家的。   他望着沉入群山间的夕阳收起最后一束晖光,缓缓道:“朱鹄他们会一直保护你,送你去安全的地方,他们不会背叛你。阿兄,你走吧,不要回头。”   李曦看着李昭,神情怔忪。   兄弟俩沉默地立马山道旁,身影几乎和暮色融于一体。   半晌后,李曦一个字没说,拨转马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朱鹄和其他亲兵双眼赤红,目中含泪,下马,朝李昭叩拜,“大王珍重。”   李昭没说话,轻轻颔首。   朱鹄忍不住哭了出来,抹抹眼角,翻身上马。   随从们簇拥着李曦,慢慢走远。   李昭手挽缰绳,望着兄长离开的背影,神色平静。   漫山遍野被晚霞镀上一层妖娆的胭脂色,寒星浮起,山间刮起凉飕飕的夜风。   ……   山道远处,树丛背后一阵窸窸窣窣声响。   多弟拨开挡住自己视线的花枝,小声道:“雍王要放李曦走,贵主就猜到会这样。”   九宁又陆陆续续派人送来几封信,信中告诉她,如果李昭带着李曦一直往东走、想去投靠李元宗,那么务必要把人扣住。如果李昭只身回长安,那就不必多管。   她和怀朗一直在追查李昭和李曦的行踪。前些天他们终于找到李昭一行人,因怕打草惊蛇,没有惊动他们,远远缀在后面。   多弟记得九宁的嘱咐,不管李曦的死活,只要保住李昭就行。   李曦不会对他们造成任何威胁,即使他落到其他人手里也一样。杀不杀他都不要紧。   但眼下李昭要放李曦离开,多弟还是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就这么放李曦离开,还是偷偷把人扣下。毕竟是曾经的一国之君。   一旁的怀朗眼神闪烁了几下,道:“既然雍王这么识时务,贵主也不会赶尽杀绝,只要留下雍王一人,足矣。”   多弟点点头,给身后的人做了个手势。   众人应喏,从藏身的地方走出。   山道另一头,李昭身边只留下两个亲兵,目送李曦远走后,拨马下了山坡。   多弟就等在路边。   李昭看到多弟,神色不变,似乎早就知道她一直跟着自己,“长公主回长安了?”   他了解九宁,只要他和李曦不妨碍她,她不会赶尽杀绝。所以她会默许他放走李曦。现在她应该也在赶回长安的路上。   多弟颔首。   李昭看向怀朗,两人脸上都不动声色,默默交换了一个眼神。   “回长安罢。”李昭轻声道。   多弟示意亲兵们跟上。   他们慢慢走出小道,回到宽敞的官道上,踏上返回长安的路程。   是夜,他们在一处背风处扎营休息。   多弟守在李昭的营帐外,几乎是寸步不离。   夜已深,隐约有零星的蛙鸣声。   多弟坐在火堆前打盹。   一阵脚步声靠近,她惊醒过来,抬起眼帘。   怀朗站在她面前,朝她咧嘴一笑,“好了,你去睡罢,我来守。”   “小心点。”多弟嘱咐他一句,转身走了。   怀朗目送她走远,叫来其他亲兵代替他,走到营帐前。   里面传出本该睡熟的李昭说话的声音:“进来罢。”   怀朗举步走进去。   帐中没有点灯,李昭一身宽袖袍服,端坐在黑暗中,面前放着几只打开的黑漆螺钿宝匣。   “你是周使君的人。”   怀朗站着,手放在佩刀刀柄上,道:“正是。”   李昭垂眸,“周使君想杀孤?”   九宁不会杀他,但周嘉行可不会手软。   怀朗没说话,缓缓抽出佩刀,刀刃薄而锋利,月光从帐顶漏下来,落在刀刃上,折射出一道冰冷寒芒。   李昭一动不动,道:“周使君爱慕长公主,杀了孤,要如何向长公主解释?”   怀朗狞笑,“这个不劳大王操心。”   李昭淡淡道:“我已拟好一份诏书,阁下可愿代孤送至周使君案头?”   怀朗皱眉:“什么诏书?”   李昭手指轻敲那几只螺钿宝匣。   “孤亲笔撰写的檄文。”   怀朗外粗内细,闻言,眉峰皱起,收起佩刀,走到李昭面前,拿起那份诏书看。   饶是心里已经猜到,他还是脸色大变,眼睛里燃烧起兴奋的光芒。   檄文确实是李昭亲手写的,他以雍王之名,代李曦斥责李元宗老奸巨猾,早有不臣之心,命他即刻进京,否则发兵前去征讨。   这份檄文公布出去,李元宗根本不会搭理,其他节镇也不会把这份檄文放在心上。   随着那帮称帝的流民流窜至桂州而且规模越来越大,又先后有几地军阀自立为帝,江东以及沿海一带的节镇比较含蓄,没有称帝,不过他们和称帝的军阀互通婚姻。   眼下还承认李曦身份的人不多了。   但是有了李昭写的檄文,周嘉行攻打李元宗就算师出有名,还未开战,先占了上风。等九宁再公开支持他攻打李元宗,那天下节镇都得站在他们这一边,因为他们若帮李元宗,就成了谋反。   李昭眼睫低垂,等怀朗看完檄文,道:“孤不会阻拦周使君,等孤回到长安,任他处置。长公主和孤曾立下盟约,时至今日,孤生死都在他人之手,周使君自然无需顾忌孤,不过总得顾虑长公主一二。”   他应当死在长安。   怀朗沉吟了片刻,收起那份檄文,“大王果然是聪明人。”   李昭笑了笑,笑容讥讽。   怀朗躬身退出营帐。   走出几步后,他脸上的笑容瞬时凝住,嘴角一挑,扬起一丝邪气的笑。   郎主若真想杀李昭,就不会因为李昭的识时务而动摇,李昭以为他这样做了,郎主就会放手吗?   不会。   郎主只对九娘一个人例外。   他走到火堆旁。   黑暗中,几个快如鬼魅的身影从林子里钻出,疾步窜至他身旁。   他神色冷凝:“办好了?”   亲兵点头,“他果然怀疑雍王,掉头往河东去了。”   怀朗笑了笑,一口雪白牙齿,冷森森的。   李曦多疑,而李昭的那个忠仆——叫朱鹄的,心里更忠于李昭,对李曦曾利用他绑走九宁的事耿耿于怀。   他早已经将李昭和李曦身边留下的这些忠仆摸得透透的,知道怎么不着痕迹地挑拨他们,煽动他们。   李曦不会如李昭所想的那样往西走,他会转头去河东。   这才是怀朗北上的真正目的。   让李曦死在河东军手上。   李昭的檄文固然有用,但有什么比李曦死在河东更能激起民间百姓对河东李元宗一家的憎恶呢?   李元宗老谋深算,嚣张这么多年都能忍住不动手,自然不会杀李曦。   可惜,他有很多野心勃勃但是谋略不足的儿子。   郎主从来不是心慈手软之人。   篝火熊熊燃烧,火光映在怀朗那张胡子拉碴的脸上,他眸中闪烁着冰冷寒光。   再过几天,真的要变天了。 第140章   残阳如血, 晚风清寒。   朱鹄脊背挺直,控马慢慢走入山林中。   鸟雀在树丛中鸣叫,清冷夜色渐渐浮上来。   半个时辰后, 朱鹄在马背上回头。   四野寂静沉默,天边几点寒星。早就看不到李昭的身影了。   大王让他们离开, 他要回长安, 代替李曦赴死。大王还这么年轻, 幼时在宫中战战兢兢长大,十多岁就帮着李曦处理政事,批改奏折, 又处心积虑为李曦除去奸宦,即使后来被李曦所害, 依然不改初衷,得知李曦逃亡, 毅然北上相救……   如此种种,李曦还是不珍惜大王的牺牲,将一切视作理所当然。   朱鹄眼神冰冷, 扭过头,抽出藏在袖中的匕首。   清脆的摩擦声响惊醒前方的李曦, 他愕然回头, 瞥见朱鹄杀气腾腾、血红的双眸, 毛骨悚然。   “你这阉奴, 竟要杀我!”   喊出这一声后, 李曦蓦地变色, “是李昭,是他想杀我,对不对?”   什么放他离开,都是骗他的!   朱鹄冷笑。   其他亲随见状,大惊,出声呵斥:“朱鹄,你忘了大王的命令吗?大王嘱咐你我保护圣人,快收了匕首!”   朱鹄不为所动,冷冷地道:“我出身卑贱,为大王所救,我的主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大王!”   他一身戾气,手中匕首在夜色中折射出一道道寒光。   死亡的气息越来越近,李曦瑟瑟发抖,大骂:“你们都想杀我!都想杀我!李昭根本没打算放过我!”   从他当上皇帝开始,每个人都想杀他,根本没有人真心对他,没有人!   李曦哆嗦着抓紧缰绳,狠狠踢一下马腹,慌不择路地往林中冲去。   “公子!”   亲随们没料到会出这样的变故,一时呆住,一半人前去追李曦,另一半人围在朱鹄面前,想劝他冷静下来。   “大王说不定还没走远呢……”   “就算大王此刻在我面前,我也要杀了他。”朱鹄冷声道,“只有杀了他,大王才能活着。”   听了这话,亲随们一愣,彼此对视一眼。   对于李昭宁死也要保护李曦这件事,老实说,他们都无法理解。   李曦已经不止一次背叛李昭,他甚至常常取笑李昭还把幼时那点可笑幼稚的兄弟情义当回事。而且在离开长安以后,李曦早已经忘却帝王身份,他多疑古怪,自暴自弃,不顾自己亲生母亲和胞妹的死活,每天用酒色麻痹自己,听到一点动静就吓得要抱头逃窜,脱险后又立刻变一张嘴脸。   别说李曦身上没有君王气度,他连世家郎君最基本的涵养和自尊都丢掉了。   当初在蜀地被梓州刺史控制时,为了保命,李曦卑躬屈膝,称梓州刺史为“大将军”,被梓州刺史当着其他人的面讽刺调笑,只作听不懂的模样,和其他人一起哈哈大笑。   那时还有几位忠心的大臣跟在李曦身边,后来陪他一起去成都府,见他入成都府后第一件事竟然是让杨昌帮他搜寻美人,彻底心灰意冷。等长公主平定蜀地后,那几个大臣随她一起回长安了。   亲随们不想救李曦,但是李昭拼死也要救,他们只能跟随。   他们知道,大王要代替李曦赴死。   有什么办法能救大王?   没有。   除非……李曦死了。   朱鹄握着匕首,一字字道:“李曦不死,大王就不能活。”   他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对李曦的鄙夷,让李昭以为他会和在宫中时那样忠心于李曦,他一直等待着这一刻。   就算不能亲手杀了李曦,他也要把李曦逼上绝路!   亲随们沉默了很久,纷纷拔出佩刀,面对着朱鹄,“朱鹄,大王命我们保护公子,我们不能违逆大王!”   朱鹄望着李曦逃走的方向,目光坚定。   “没人能拦得住我……除非你们杀了我。”   他曾被李曦蒙骗,南下江州绑走九宁。他对不起李昭,亦对不起九宁。   这两个人都原谅他了。   但他没法原谅自己。   他要杀了李曦。   大王如果知道,一定会对他失望透顶吧?   朱鹄淡淡一笑。他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即使粉身碎骨,即使被大王憎恨,他也要杀了李曦,他不会后悔——只要大王能活着。   亲随们交换了一个犹豫的眼神。   不等他们商量出什么来,朱鹄一声轻斥,催马朝着李曦逃走的方向追去。   亲随们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只能拍马追上。   马蹄声惊起林中鸟雀,拍翅声此起彼伏。   远处山头上,几名穿黑衣的兵士骑着黑马,走到大道上。   为首的兵士看了看天上的星星,道:“他们往东边去了。怀朗猜得不错,朱鹄果然早就有杀李曦之心。”   李曦破罐子破摔,身边早就没有几个忠心的随从跟随,李昭的人早就对他不满,失去保护的他,活不了多久。   为首的兵士回头吩咐其他人,“你们五个跟上去,不要靠得太近,也不能跟丢了,切记,不到不得已,你们不要亲自动手。其他人追上怀朗,告诉他,李曦受惊之后,果然往东跑了。”   其他兵士应喏,调转方向,追上怀朗,告知他朱鹄把李曦吓往河东去了。   怀朗安顿好李昭,连夜写了一封密信,连同李昭写下的那篇檄文和那几个螺钿匣子,派人一并送去周嘉行案头。   三天后,周嘉行看到那篇李昭亲笔所写的檄文。   他只淡淡扫一眼匣子里的东西,沉吟了片刻,随手盖上匣子,命人送去九宁那儿,“请长公主过目。”   随从应喏。   等匣子送到九宁跟前时,她正和雪庭商量事情,几只匣子都是合着的,唯有诏书摊开着,她认得李昭的笔迹,看到诏书,有些诧异,拿起细看。   “雍王人在哪儿?”   随从躬身答:“雍王在回京途中,怀朗和多弟将护送雍王回京。”   九宁想了想,收起诏书,和雪庭辞别,过来找周嘉行。   “二哥。”她走进大帐,“留下李昭,你是不是很为难?”   周嘉行坐在书案前写着什么,听到她说话,手里的动作停了停,摇摇头,继续书写。   九宁走到他身后,扫一眼他写的东西,微微蹙眉,“要削减寺庙数量?”   周嘉行嗯了一声。   乱世之中,众生皆苦,老百姓只能从宗教中寻求寄托。佛教兴盛,单单是淮南一片,寺庙就有几千座。平均算下来,每个州就有三百多寺庙。寺庙不必交税,还占据大量耕地,藏匿人口,占有劳力,大量占用铜器铸造佛像。官府缺钱,必须控制寺庙规模,不能纵容寺庙继续圈占耕地。   但是削减寺庙、改革度牒制度肯定会招来骂名。   这是一件不讨好的事。   九宁记得周嘉行目前并不缺钱,他控制商路,每天光是收“过路钱”就够他招兵买马的了。   她挨着周嘉行坐下,看他写改革度牒的内容,“怎么想到要写这个?”   周嘉行低头书写,缓缓道:“各州查清田亩,均定田租,发现寺庙占去的耕地数量很大,世家圈占的耕地已经被勒令归还,寺庙的还没收回,现在不遏制他们的规模,以后更难清理。”   老百姓要吃饱肚子,那就得要地,要有人耕种,而朝廷需要税收。寺庙私自圈占耕地,占有大量劳动力,但不交税,损伤了官府和民众利益,必须加以控制。   这事朝里的大臣隐晦地提起过,但没人敢公开谈论此事,因为大部分都信佛,不想揽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而且他们担心此举是对神佛的不敬,怕遭到报复。   九宁靠着周嘉行的胳膊看绢帛上的内容,看了一会儿,嘴角轻翘,指着其中几句问:“怎么连这个也禁?”   周嘉行写的是一份初稿,列出由寺庙私自发放度牒的危害,然后一一写下解决之法。   比如对于寺庙私自容留生人入寺修行、强占劳动力一事,他认为应该禁止,以后寺庙发放度牒,必须经过官府承认。也就是说,谁想要出家,必须从官府那里拿到证明文书,否则就是“野和尚”,官府不承认,寺庙也不许收留。每月派人去寺庙检查,抓到一个,强迫还俗,或是罚钱。   这些也就罢了,以前也有人做过,周嘉行还写了一条:不许僧人在市井间表演。   确实有很多假和尚假托佛法在市井间招摇撞骗,不过官府一般不会管。   周嘉行继续按着思路书写,回答说:“我以前见过僧人哄骗无知百姓,用火烧身、从油锅中取钱、斩掉手足之类的,都是障眼法,不过大多数人还是会上当。”   即使官府的人一遍又一遍向民众解释这些只是戏法,但老百姓却对那些假僧人深信不疑,被骗者无数。   九宁笑问:“二哥怎么知道是假的?”   周嘉行沉默了一会儿,轻描淡写道:“我以前碰到过。”   九宁看着他的侧脸,出了一会儿神。   他以前在市井长大,不过他很少提起那时候吃了什么苦头。她只零星知道一些,他说的以前碰到过,很可能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感觉到她在发怔,周嘉行抬起头,看她一眼。   九宁回过神,继续看他写的东西,问:“怎么不以我的名义颁布?”   周嘉行垂下眼帘,“这样的事,我来就好。”   她是广受敬爱的长公主,用不着为这种招人恨的事为难,由他处理就行。   他出身低微,并不在乎名声。   九宁道:“等大臣通过这份折子,肯定会有很多人骂你。”   周嘉行一笑,浑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   “骂我的人向来不少。”   兵荒马乱时节,兵强马壮就能雄踞一方,但说到底还是要治理好民政才能稳定人心。   不管是之前的均定田租还是以后的推动佛教改革,都可能触动各方利益,骂他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那又如何呢?   他要的不是好名声,而是统一中原,平息战乱,百姓可以安居乐业。   九宁凑到书案前,翻看其他文书。   有关于治理黄河水患的、重新恢复铸钱的、改革商业税的、制定新的刑法典的、改革税收的……   她看了一会儿,看得头疼。   难怪他整夜整夜不休息,每天要操心这么多事,一天十二个时辰哪里够用呀!   正自感叹,帐外传来马蹄声,阿山和其他部将满头是汗,掀帘入帐:“郎主!前方发现河东军!”   众人脸色惨白,神情惶然。   李元宗一直没有动静,不是病了,而是故意装病麻痹周嘉行,他早已经派心腹率领大军等在他们回长安的路上!   部将的声音像是在发抖:“此次率军的是李司空帐下一员猛将樊进,他率领的是河东军的一支精锐骑兵,加上步卒,恐有五万之众!”   气氛瞬间变得压抑沉重。   九宁也不由得脊背发凉,想要站起来,双腿发软。   手背忽然一暖。   周嘉行握住她的手,声音沙哑:“无事,我留下应战,你先回长安。”   他扶起她,眼神示意阿山送她回营帐。   部将们都在,个个神色焦急,显然等着和他商量怎么出兵,九宁不想耽误他的正事,答应一声,飞快握住周嘉行的手,看着他浅色的双眸,道:“二哥,诸事小心,我在长安等你。”   周嘉行嘴角轻轻扬起,朝她一笑,浅色眸子里并没有一丝恐慌或是惧怕,“不必担心。”   他早就做好战斗的准备。   九宁转身出了营帐。   她的身影刚刚消失在帐帘后,周嘉行立刻敛起笑容。   他知道李元宗不会放过这次机会,也提前做了准备。不过没有料到对方会派出精锐骑兵,樊进一直镇守太原,守护李元宗起家的根基,从未离开太原府一步。   部将上前,和他汇报讯报。   目前他们只发现樊进的骑兵,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埋伏。   商量了一会儿,阿山返回大帐。   周嘉行点点阿山,“你带上五千轻骑,和长公主的部曲汇合,护送长公主回长安。”   阿山应喏。   陈茅皱眉道:“如此一来,郎主身边只剩万余人……”   周嘉行面色如水,“事有轻重缓急。”   陈茅愣了一下,恍然大悟,没有出声。   现在最重要的确实是长公主的安危,如果长公主被河东军抢走又或者是长公主有什么三长两短,那最高兴的人肯定是李元宗。   来不及多说什么,骑兵探马驰出营地,离弦的箭一般,快如闪电,往不同方向疾驰而去。   九宁回到自己的营帐。   雪庭已经知道十万河东军朝他们过来了,匆匆收拾行囊,提醒九宁:“先回长安,其他的不要多管。”   她胡乱应下。   半个时辰后,她骑在马背上,回望大营的方向。   寒风萧瑟,数千营帐如泼墨一般洒满整座芳草萋萋的平原,从天际处一直连绵至山脚下,旌旗猎猎飞扬,气氛肃杀。   周嘉行百战百胜,肯定能平安无事。   她必须今早赶回长安,稳定长安局势,以免其他人从背后偷袭周嘉行。   九宁收回视线,拨转马头,朝着长安方向,飞驰而去。   ……   大营中军大帐内,周嘉行和部将们商议完,留下一人,问:“除了发现河东军以外,还有什么事?”   这人是他的亲兵,刚才和阿山一起进帐汇报事情,之后便留了下来,一言不发,神色古怪。   听周嘉行问起,亲兵跪地,不敢抬头,道:“郎主,十天前江州周家三郎攻打洪州,如今洪州已经被他占据。”   周嘉行拿起自己的佩刀,没出声。   他已经撤走围困江州的军队。周嘉暄不敢惊动他,没有往东、往西或者往北扩展势力,而是趁他不注意的时候蚕食南边州县。洪州被他占了。   亲兵接着道:“周嘉暄攻打洪州时,战场上出现猛火油……据洪州的渔民说,那火烧了一天一夜才熄。”   火油用在战场上并不稀奇,但契丹和河东李承业都只把火油当成火来使用,没有加以炼制,真正研制火油、让火油能够派上更大用场的是鄂州兵。   有人泄露了猛火油的炼制之术。   那个人很可能是军队里的人。   所以亲兵刚才不敢吭声。   周嘉行拔出佩刀,眼神和刀刃发出的寒光撞上,脸色阴沉。   前些天九宁问了很多炼制猛火油的事,看她看兴趣,他还让军器监的人带她去看正在研制的猛火油车。   周嘉暄从哪里拿到猛火油的?   咔擦一声,他合上佩刀,转身大步走出大帐。   “此事不要透露出去。”   亲兵应喏,跪在地上,冷汗涔涔。   ……   九宁不敢耽搁,在部曲和阿山的保护下,马不停蹄,昼夜赶路。   一路有惊无险,几天后,他们能看到长安城高耸的城墙。   平原辽阔,一望无际,暮春时节,柳色青青,陌上繁花盛开,本该是城中仕女郎君结伴出城游玩的时节。但长安城外却一片荒凉,路上难见人烟。   长安城门紧闭,禁卫军撤回内城。   十万河东军和周嘉行的鄂州兵在黄河畔对峙的消息传遍街头巷尾,城中风声鹤唳。   九宁部曲人数众多,加上阿山的五千轻骑,还没靠近长安,便有探马前来警示。   炎延策马伴在九宁身边,怒斥探马:“长公主还朝,为何不开城门?”   探马见到他们,大惊,忙下马跪地,道:“不知贵主归来,贵主见谅。”   九宁挥挥手,示意无事。   她怕路上出变故,没有通知其他人,一路都在赶路。   探马赔罪毕,回城汇报讯息。   不多时,城门开启,几匹快马飞驰至九宁跟前,不等马停稳,几人一勒缰绳,飞身下马,“恭迎贵主!”   是留守长安的秦家兄弟。   樊进率精锐伏击鄂州兵的消息传回长安,城中人心惶惶。秦家兄弟担心九宁的安全,又怕贸然派兵相助可能中河东军的计,只能一面派人打探消息,一面继续死守长安,再做打算。   这些天派出去的探马并未传回什么有用的消息,他们等得心急火燎,恨不能出兵杀向太原,还好九宁平安回来了。   炎延翻了个白眼,道:“灵机应变都不懂,要你们何用?”   秦家兄弟暗暗咬牙,狠狠瞪她一眼。   “那好,下次我们保护贵主,你留守长安好了!”   九宁皱眉,回头冷冷地扫众人一眼。   众人忙噤声。   匆匆进城,入大明宫,卢公等人已经得知消息,在宫中等候。   九宁来不及和众人寒暄,问秦家兄弟,“禁卫军有多少人马?”   秦家兄弟答:“三万人。”   九宁眉头轻蹙,估算了一下,“炎延带两万人前去接应周使君。”   众人面面相觑,卢公和旁边的人交换一个眼神,上前一步,道:“为今之计,应该以守为长安为重,以防河东军偷袭。”   其他人纷纷附和。   河东军既然半路埋伏,万一他们不止一路人马,真正的目标是长安,这时候派炎延去助周嘉行,长安岂不是空虚?   而且河东军和周嘉行的鄂州兵两虎争斗,岂不是正好?   他们只需要隔岸观火就行。   说不定还能趁此机会一举削弱实力最强大的两大节镇。   九宁看着卢公。   “我只问卢公一句,如果周使君败了,以我的部曲能抵挡得住河东军吗?”   卢公沉吟半晌,摇摇头。   周嘉行若败,那就是李元宗一家独大,他率领几十万大军攻长安,长安根本保不住。   九宁环顾一圈,目光在众人脸上转了一转。   想真正一统河山,需要一个手腕强横的人以悍然手段和压倒性的兵力结束纷乱、震慑群雄,否则只能维持表面上的太平。过不久又是一派乱世景象。   众人犹豫不决。   她轻启朱唇:“那卢公认为,我该不该出兵?”   卢公想起刚才心中那一闪而过的小心思,脸上闪过一抹愧疚,敛容颔首。   其他人也想明白了。   尚书道:“若不出兵,周使君战败,李司空势必要攻长安,出兵助周使君,就是守卫长安。”   众人应和。   九宁没有说什么,冷着脸出了正殿。   众人对望一眼,有些尴尬。   是夜,炎延率领两万禁军,离了长安。   两万身着甲衣的军士开拔,一眼望去,黑压压一片,似乌云压城,气势雄壮。   九宁立马山头,目送大军离去。   ……   樊进号称五万精骑,真正的精锐其实只有一万人。   他们的目标是阻止长公主九宁回长安:要么夺走长公主,要么让长公主死在鄂州军中。   周嘉行知道对方的目的无非是自己或者九宁,直接将一万大军分成三路,摆出山字阵型,挡住对方通往长安的所有道路。   樊进本以为周嘉行会甩下大部队,先逃往长安,不料他居然正面迎敌,惊诧不已。   部下问要不要先等几日再开战。   樊进一辈子镇守太原,这一次终于能够带兵出征,心中并没有多少激动兴奋之情,相反,他很恐惧。   他担心太原那边会出什么变故,不愿长久消耗,只想速战速决,断然拒绝部下的提议。   两军在黄河畔相遇,立即开战。   对方来势汹汹,鄂州兵没有准备,差点乱了阵脚,但周嘉行临危不乱,和以前一样,身先士卒,亲自上阵。   差点溃乱的鄂州兵看到代表主帅的旗帜在狂风中猎猎舒展,如利剑一般直接刺向对方军阵,无不热血沸腾。   跟着郎主,杀啊!   震天的嘶吼声回荡在平原上空,揭开了这场战斗的序幕。   这时刮的好是西风,风越刮越大,沙石碎土被狂风高高卷起,拍打在双方兵士脸上,所有人连眼睛都睁不开,凭着一股豪气和野性,挥舞着各自的武器,朝敌人身上砍去。   漫山遍野都是砍杀声。   河水汹涌澎湃,波浪翻腾,狂啸的巨大水声被双方兵士冲向云霄的嘶吼声盖住,战鼓声如雷。   破空声此起彼伏,一支铁箭呼啸着从耳边擦过,周嘉行侧身,躲开那支利箭。   冷冷刀风袭来,斜刺里一把大刀斩下。   寒光闪闪间,周嘉行突然想起九宁皱眉嚷疼时的模样。   不能受伤。   他神色阴冷如水,眼中寒光暴射,双臂一挥,举刀,硬生生震开那双握着大刀的胳膊。   两军兵士都杀得眼红,整座大地都在震颤。   一个时辰后,樊进慌了。   他发现鄂州兵并不是仓促应战,他们的阵型稳扎稳打,显然熟悉在平原上作战,而且知道河东军的弱点,专门引他们分兵,逐步消耗他们的精锐!   眼看天色已晚,樊进下令收兵。   接下来几天,樊进没有贸然出击,两军进入对峙状态,时有摩擦,但都没有出现大的伤亡。   ……   五天后的中午,等炎延率领几千先锋军赶到黄河畔时,战场已经被一片火海湮没。   火势很大,火焰张牙舞爪,高高窜起,滚滚浓烟遮云蔽日,几里之外都能听到那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这里怎么会烧起大火?”   炎延示意副将停下。   “报——”探马飞驰至炎延近前,“周使君一举击溃樊进大军,鄂州兵获胜!”   炎延瞳孔微微一缩。   她一路拍探马传递信息,昨晚刚得知樊进和周嘉行都按兵不动,怎么才一夜过去,鄂州兵就胜了?   “周使君呢?”   探马道:“周使君已经收拢兵马,往长安去了。”   炎延皱眉。   怕周嘉行这边应付不了樊进,她特意率先锋军走了一条捷径,可能和周嘉行错过了。   她立刻掉头。   两个时辰后,炎延追上周嘉行。   鄂州兵刚刚经历一场大战,身心俱疲,虽然获胜让他们情绪高昂,但当看到后方扬起漫天的滚滚沙尘时,所有人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莫非河东军还有埋伏?   直到认出炎延的旗帜,鄂州兵才松口气。   炎延快马加鞭,赶上鄂州兵,见到周嘉行,送上九宁的手书,道:“贵主担心使君,命我前来助阵。”   周嘉行接过手书,逐字逐句看完,收进衣襟里。   见他神色疲惫,炎延没有打扰他,回到自己的队伍,命副将提高警惕。   几日后,他们抵达长安城下。   早有一支队伍等在郊外,乌压压一片。   为首那人骑了匹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一身翻领窄袖锦袍,锦缎束发,朱唇榴齿,颜如舜华。   看到周嘉行,她脸上扬起笑容,如春花初绽,新雪初降。   兵士们怔怔地望着她,大气不敢出一声,唯恐惊着她。   “二哥!”   九宁鞭马迎上前。   周嘉行望着她,驱马快走几步。   九宁驱马围着周嘉行转了一个圈,知道他没有受伤,不过还是下意识检查一遍,看他身上没有包扎的痕迹,松口气,“你回来了。”   周嘉行目光追随着她,淡淡嗯一声。   他的兵马不能入城,留在城外驻扎。   周嘉行留下幕僚和部将在城外布防,自己只带了几十个亲兵随九宁进城。   九宁直接领着周嘉行入宫,看他双眼发青,皱眉道:“二哥,不如你先歇一天?”   周嘉行摇摇头,“不必。”   卢公等人已在殿中等候,他们原本预备了盛大的接风宴,九宁知道周嘉行不耐烦应酬,替他拒绝了,殿中没有歌舞,只有简单的宴席。   周嘉行入席,众人自然少不了一番奉承,他话不多,只喝了几杯酒。   九宁嫌宴席无聊,找了个空隙问周嘉行,“二哥,你是怎么打败樊进的?”   周嘉行擎着酒杯,没有看她,轻声说:“军器监研制出猛火油车,利用风向,将火油车灌满油膏,推向对方的军阵,大火烧起,他们无法保持阵型,一击即溃。”   九宁听得咋舌,“猛火油车这么厉害?”   周嘉行扭头看她,眼神很专注。   九宁眨眨眼睛,和他对视。   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   “报——”   侍者尖利的、带着哭声的、微微颤抖的通报声一声接着一声,从大明宫外,由南至北,穿过数座宫门,传入大殿。   满殿大臣顿时惊坐而起,手中酒杯、碗盏跌落一地。   侍者跌跌撞撞冲入大殿,跪在地上。   “天子驾崩!”   满殿寂静。   落针可闻。   良久后,九宁回过神,慢慢抬起眼帘,望着周嘉行。   周嘉行低头看她,神色平静。   “九宁。”他轻声道,“你回去看看,那几个匣子里放着的是什么。”   九宁心口怦怦直跳,手心发凉,没有去看大臣们的反应,站起身,转身出了大殿。   周嘉行喝了杯酒,目送她的背影远去。   那是给她的。   如果他要留下那几只匣子,那么他不会动李曦。   但既然要给她,那么他就要替她永绝后患。   九宁快步回到自己的寝宫。   周嘉行那天让人送给她几只匣子和李昭写的那份檄文,她只看了檄文,匣子没来得及看。   她打发走宫人,打开匣子。   顿时满眼温润光泽。   匣子里放着的,赫然是代表帝位的玉玺。   九宁怔住。 第141章   殿外遥遥传来悠远的钟声, 从鼓楼开始次第响起,传遍整座长安城。   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打破沉重的气氛。   亲兵快步走过长廊,走进寝宫, 抱拳道:“公主,周使君的人进城了!”   九宁回过神, 双手还在微微发抖, 手忙脚乱地盖好匣子,站起身。   雪庭走了进来, 依旧一身僧服, 但脸上的神色不再是平时淡然出尘的平和宁静, 双眉蹙起, 正色道:“周嘉行刚才命人围住正殿, 扣下所有大臣。”   没等众人从震惊中缓过神,忽然有几千精骑从宫外直入宫门, 如黑色洪流一般, 阻挡所有人的去路, 将大臣软禁在正殿内。   九宁没说话。   雪庭看她一眼, “我猜所有大臣的府邸应该也被他控制了, 他们的家眷如今都在周嘉行手上。”   从周嘉行和他部下的反应速度来看,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他知道李曦会死,不然不可能趁众人六神无主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长安局势。   卢公他们都以为周嘉行并未在长安城扎下根基,不得民心, 但却没想过他根本不需要根基, 也不需要民心, 他现在只需要占据长安就能顺理成章地改朝换代。   毕竟最后一个代表王朝的符号已经消失了。   等李曦驾崩的消息传遍中原,称帝的节镇将如雨后春笋,谁拳头大,谁笑到最后,谁就是赢家。   九宁低头,看着那几个匣子。   雪庭皱眉问:“他连你也骗了?”   杂乱的脚步声传来,武僧和其他亲兵拿着武器赶了过来,围住寝宫内宫,以防周嘉行的人硬闯。   雪庭回头看一眼正殿的方向,神情紧张。   周嘉行能藏得这么深,必然早有准备,他打败樊进,狠挫河东军锐气,如今又控制长安,只差最后一步了。   九宁绝对不能落到他手上!   雪庭握住九宁的肩膀,道:“九娘,你得赶紧离开。武僧护送你出宫,我先留下……”   九宁摇摇头,打断他的话,眼神示意武僧们退出去。   武僧和亲兵迟疑了一下,躬身退出内殿。   雪庭叹口气,说:“你不能再相信周嘉行,李曦的死肯定和他有关,接下来他会做什么,没有人能保证……”   “确实和他有关。”   九宁拿起匣子,递给雪庭,轻声道。   雪庭一怔,接过匣子,打开。   他失神了片刻。   周嘉行将玉玺、诏书交给九宁,是什么意思?   表明他绝不会害九宁,让九宁不必防他?   半晌后,雪庭神色缓和了一些,轻声问:“他要封你为后?”   他曾经想过怎么平衡周嘉行和宗室,卢公他们也讨论过。   最后所有人想到的最好的结果就是周嘉行称帝,九宁嫁给他当皇后,如此一来,血统还能继续传承下去,周嘉行会善待前朝宗室,天下百姓也会慢慢接受他。   那样的话,九宁的身份不仅仅是皇后,还是周嘉行用来收拢、稳定民心的象征,即使将来他厌倦九宁的美貌,不再喜爱她,也不能怠慢她。   虽然是个出家人,但雪庭能够感受到周嘉行对九宁的种种纵容背后的深情,既然他能够在这种关键时刻把玉玺交给九宁,说明他不会狠心到除去九宁。   九宁摇头,望着匣子里的玉玺,“不止如此。”   如果周嘉行要称帝,不会这么匆忙。上辈子直到死之前他都没有称帝。   她想到一种可能,但又觉得匪夷所思。   “李曦怎么驾崩的?”她飞快思考,问。   雪庭道:“信报上说,他没有回长安,一直往东走,路上碰到河东军。”   李曦碰到的刚好是被周嘉行打败后溃散的樊进乱兵,他表明自己的身份,那伙乱兵立刻抓了他。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李曦驾崩。护送他的忠仆据说是个阉人,拼死逃出,临死前将消息送回长安,要卢公等人一定要为李曦报仇雪恨。   说到这里,雪庭停顿了一会儿,说,“那几个忠仆,都是雍王李昭的人。”   九宁和他对视一眼。   既然出手的人是周嘉行,那李曦肯定真的死了。   至于他是真的死在河东军手里,还是背后另有隐情,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护送他的人是李昭的仆从,而他死在河东军的地盘,世人都知道李昭对李曦有多忠心,也知道李元宗的儿子和幕僚们有多么迫切地希望李元宗早日丢掉束缚,登基称帝。   九宁头皮发麻,“李昭呢,他在哪儿?”   雪庭道:“他还没回长安。”   九宁皱眉,“他回来了也进不了宫。”   周嘉行既然已经控制长安,就不会让李昭赶回大明宫。   九宁略一沉吟,道:“我去见二哥。”   雪庭蹙眉,“多带几个人。”   九宁一笑,“用不着。”   都这个时候了,带多少人都是一样的。   ……   正殿内,气氛冷肃。   以卢公为首的大臣们盘腿坐在簟席上,一言不发。   带刀兵士排成整齐的队列,依次进入大殿,脚步声整齐厚重,气势逼人。   大臣们战战兢兢,强忍着没有露出惊恐之色。   刚才还是其乐融融的酒宴,眨眼间就变了天,就在他们喝酒奉承周嘉行的时候,这个人已经不动声色地扣住他们的家眷,实在是让人心惊!   众人寒毛直竖,殿内寂静无声,没人敢说话。   正殿青漆排窗外,周嘉行站在廊下,负手而立,俯瞰沐浴在日光下的宫城。   这座宫殿气势恢宏,即使皇室衰微,宫中已经多年没有修缮过,那鳞次栉比、檐牙相望的殿宇楼台依然雄伟壮丽,无言诉说着它往日的绚烂辉煌。   不断有稗将领着兵士快步走向他,向他汇报讯息。   长廊内一片长靴踏响声。   众人脚步纷乱,骑着快马从长安城的不同方向赶往大明宫,又身负密令骑快马奔出宫门,飞驰向不同坊市。   所有城门都要守住,严查出入人群,皇城已经戒严,京畿周围的州县全部在严密监视下,哪一方有异动,立刻飞鸽传书至长安,信报层层传递,送至周嘉行面前,等他定夺后,再层层传送出去。   周嘉行神色平静。   随着一道道命令发出去,多日来的布置渐渐浮出水面,点连成线,线结成网,这是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一旦被缠上,没有人能脱身。   亲兵走到他身侧,抱拳:“郎主,雍王回来了。”   周嘉行站着没动,“看着他。天黑之前,谁也不准靠近大殿一步。”   亲兵恭敬应喏。   周嘉行吩咐其他人,“告诉那些大臣,日落之前,我要看到他们亲笔写下的诏书。”   众人应喏,推开沉重的朱漆殿门,走进大殿。   一人走到卢公面前,朝他揖礼,面色哀戚:“卢公,圣人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您还是早些做决定吧!”   卢公很想骂人。   他知道朝廷早就完了,自己老朽,已然接受现实,但是周嘉行为什么要这么急?他既然愿意善待宗室,完全可以等娶了长公主、为李曦报仇以后再顺理成章地改朝换代呀?   难不成他看错了,周嘉行看似胸有丘壑,其实也和其他节镇一样骄傲自大,打败樊进之后就得意忘形了?   那这份诏书他不能写!   他正襟危坐,眼皮耷拉着,要杀便杀罢!   劝他的人倒也不急,取出一份草拟的诏书,展开来,放在卢公面前。   “卢公过目以后,再做决定。”   卢公双眼一眯,扫一眼诏书。   他呆住了,一脸骇然。   其他人见他神情有异,忍不住也瞟一眼那份诏书。   下一瞬,所有人僵在原地,目瞪口呆。   殿内死一般的沉寂。   众人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汗如雨下。   周嘉行并不是要自己登基称帝,他居然准备了一份诏书,李曦驾崩后……由长公主继位!   卢公半天回不过神,喃喃道:“这怎么能行……长公主……长公主是女子……女子不能继位……”   劝他的人神色一凛,不以为然,道:“女子又如何?大圣皇帝不就是女子之身?”   说着声音一低,语气软和了一些,压低声音说,“长公主可是武宗唯一的血脉,长公主若能登基,日后她的子孙继承大位,这江山,还是李家的。”   卢公心念电转。   原来周嘉行扣住他们,不是要自己登基,而是要他们拥立长公主为帝。   这……简直太荒唐了。   卢公本能想拒绝。   但是震骇过后,一个微弱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为何不可?   为什么不行呢?长公主可是李家人呀!而且还是武宗唯一的血脉。   以前大臣们私底下发愁,周嘉行迎娶长公主以后自然会善待宗室,但谁也不能保证他能一直遵守诺言,毕竟前朝宗室不除,始终是一个隐患。   到那时,朝中还是会迎来一场场腥风血雨的斗争。   如果登基的人是长公主呢?   那就不用担心朝政动荡的问题了。届时周嘉行和长公主以双圣的身份出兵讨伐各个节镇,必定所向披靡。   至于其他隐忧,和江山仍旧姓李这个诱惑比起来,不值一提。   更重要的是……他们现在都被周嘉行扣住了,他们的家眷被堵在宅邸之中,性命危在旦夕……   如果他们不同意,非要立雍王李昭或是选其他宗室皇子继承皇位,那周嘉行肯定会大开杀戒。   周嘉行可不像长公主那样会给他们留情面。   这人收拾鄂州世家时的狠辣手段他们早有所闻,要不是因为他顾忌长公主,他们这些旧臣根本活不到现在。   再说了,长公主至少比李曦强吧?   ……   大殿内,卢公和大臣们神色古怪,彼此交换眼色,无声交流。   殿外,从京畿不同方向传回长安的信报送到周嘉行手上。   “郎主,同州、汾州、凤翔府等地送来书信。”   周嘉行拆开信,一封封看完。   这几地节镇还不知道李曦驾崩的消息,但他们在信中表示愿意追随九宁。   蜀地那边不是问题,杨昌的儿子还在九宁帐下奔走,整个蜀地都会支持九宁。   至于他的地盘,更不用说。   吱嘎一声,殿门开启,一名穿圆领袍的青年官员捧着众位官员签下名字的诏书跨过门槛,“郎主,卢公亲笔。”   周嘉行扫一眼诏书上的签名。   青年官员道:“还有三位大臣不愿承认这份诏书。”   他说出三位大臣的姓名和官职。   周嘉行道:“拉出去处置。”   官员应是。   周嘉行扭头,对身后兵士道:“让中书舍人准备好继位册文。放雍王入宫。”   ……   李昭是被阿山抓进宫的。   入城之时,他敏感地感觉到长安气氛诡异,守卫兵士个个面生,竟没有一个是他认得的人。   然后他就被拦在城外,兵士牢牢守着他,不许他踏出值房一步。   他等了很久。   当阿山带着身穿甲衣的兵士将他团团围住,请他入宫时,他知道周嘉行要动手了,并没有慌张,理一理衣袍,随他们入宫。   然后他看到大明宫内一片缟素。   李昭愣了片刻,脑子里空荡荡的。   他一个字没说,一句话没问,呆呆地跟在阿山身后,一步一步靠近正殿。   周嘉行就站在长阶上,迎风负手而立,身影高大挺拔,淡淡地望着他。有如从崇山峻岭俯瞰,气度慑人。   李昭全身发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拔步冲上长阶。   “你杀了他!”他感觉心在抖,手在抖,双膝在抖,嘴唇也在抖,“你杀了他!”   不等他靠近周嘉行,周围兵士上前两步,钳住他的手臂。   李昭双眼赤红:“你为什么要杀他?”   周嘉行没有看他,“雍王这句话问得多余。”   李昭踉跄了一下,缓缓闭上眼睛。   是啊,多余。   如果自己要当皇帝,第一个要杀的人也肯定会是堂兄李曦。所以他从来没想过取而代之。直到他知道兄弟俩都没有活路了,才放李曦离开,自己回来赴死。   但周嘉行已经动了手。   周嘉行野心勃勃,想结束乱世、一统中原,那他就必须杀死前朝皇帝李曦,否则后患无穷。   弱肉强食,就是这么简单。   托赖堂妹九宁,他们才能苟延残喘活到如今,不管他们落到哪一方节镇手里,下场都只有一个死。   当年长安□□,乱兵杀入内城,烧杀抢掠,鸡犬不留。乱军首领为泄愤,专杀宗室和贵族取乐。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多少世家遭满门屠戮,多少宗室贵女被乱军糟蹋……   周嘉行从没有许诺过会放过李曦,他只答应九宁善待宗室,不会放任军士在长安内劫掠平民。   时至今日,自己有什么底气来质问周嘉行呢?   换成其他节镇,他们的下场只会更凄惨。   只要宗室能保住……就够了……   李昭沉默了许久,推开抓着自己的兵士,拍拍被抓乱的衣襟,抬起头,“玉玺已经送到周使君案头,请周使君务必遵守诺言。”   他出了一会儿神,慢慢道:“善待九娘。”   周嘉行看他一眼,示意身边亲兵。   亲兵会意,捧着诏书上前。   李昭以为送上来的会是毒|酒,没想到摆在他面前的是诏书,拧眉,视线落到诏书上。   下一刻,他手脚僵住,愕然地抬起头。   周嘉行神色平静。   “这是何意?”   李昭眼中的赤红之色渐渐消退,脸色苍白,透出几分很少出现在他身上的茫然。   周嘉行眼帘抬起,“雍王想重现祖辈荣光?”   李昭嘴唇动了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第142章   九宁走过长廊的时候, 听到廊下传来一阵喝骂声。   乱臣贼子,狼子野心, 豺狐狗辈……都是骂周嘉行的。   九宁微微蹙眉,走到栏杆旁往外看。   几个穿宽袖袍服的文官双手捆缚在背后,在兵士的押送下走下长阶,一边走, 一边大声骂周嘉行,骂到激动处,泪落纷纷。   她身后的雪庭皱了皱眉, 说:“是中书省的人,要不要拦住他们?”   九宁问旁边戍守的兵士这几个文官为什么会被拖出正殿。   兵士如实答了。   雪庭轻声道:“周使君行事暴戾, 此时大开杀戒,不妥。”   九宁收回视线, 摇摇头,“二哥不会杀他们。”   周嘉行真想杀鸡儆猴, 早就当着大臣的面杀了这几个人,不会拖拖拉拉让他们从正殿一直骂到广场。   这几个人是周嘉行为她预备的。   新官上任三把火, 铲除异己是立威的好手段,宽容地接纳反对者同样是。   他负责抓人, 而她负责放人。   他威慑群臣, 她置身事外,他讨伐诸节镇, 她安抚百姓, 他杀人如麻, 她再跳出来大赦,他一意孤行,冒着得罪世家的风险实行改革,她只需要做好平衡……这就是周嘉行的计划。   到时候,雄心勃勃的人是他,而世人眼中的她宽宏大量,迫于无奈才会接受帝位。   所以,没有人怀疑她参与了周嘉行的计划,连那几个以为将要人头落地的文官都没骂她,一心一意在那诅咒周嘉行。   夕阳收起最后一线余晖,宫阙屋宇沐浴在渐渐发暗的霞光中。   九宁站在廊下,风吹衣袂翻飞。   周嘉行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可以为之牺牲、舍弃什么。   他有野心,有抱负,不管有没有她的掺和,这一点不会变。   变的只是实现抱负的方法。   九宁知道他会做出让步,不过在今天之前,她不确定他会让多少。   现在她知道了。   亲兵走过来通禀:“雍王入宫,周使君和雍王在内室谈话。”   九宁点点头。   雪庭问:“他想说服雍王?”   九宁嗯一声。   雪庭脸上神色凝重,显然不认为李昭会轻易被周嘉行说服。   九宁轻拍栏杆,“二哥会说服李昭的。”   雪庭此刻的心情一点都不轻松。   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反应平静的九宁,他也慢慢冷静下来了。   “周使君不是多话之人,这么相信他的口才?”   九宁一笑,望着广场两侧连绵一片、巍然耸立的宫宇,道:“我不是相信二哥的口才……李昭最大的执念是重现皇家王朝的辉煌,而二哥想要尽快结束乱世,他们可以合作。”   只要抓住李昭的软肋,根本不需要长篇大论,直接和他分析清楚双方的利益需求,他就会做出选择。   雪庭沉默了一会儿,眼帘抬起,看着她:“那你呢?”   九宁迎风而立,闻言,扬眉,唇角微翘,道:“叔叔,从我成为长公主的那一刻起,就不会往回走。”   她主动以长公主的身份参与到这场角逐之中,改变了千万人的命运,就得担负起长公主的责任,为跟随她的人负责,不能儿戏。   她影响了周嘉行的决定,许诺认真待他,那她就会并肩和他一起走下去。   不管结局好坏,死而无憾。   ……   窗下两座鎏金百枝灯树,烛火通明,内室恍如白昼。   李昭跪坐于折叠屏风围起来的黑漆书案前,手边茶盏里的茶早就冷了。   周嘉行坐在他对面,展开一份舆图。   李昭的目光追随着他结有一层薄茧的手指,在舆图上打转。   他的手宽大,手背筋节分明,仔细看,有很多旧伤疤。   这是一双武人的手。   李昭在深宫长大,小时苦练书法,手上也有茧子,不过和周嘉行的手比起来,他的手还是过于纤秀。   周嘉行的声音响起,“ 钟权据宣武镇;李司空据河东;钱氏据镇海;朱慈据武威;黄瑾据清海……东西两川尽归九宁,鄂州、淮南、徐州已被我掌控,另幽州、檀州在内的一千多里为契丹所占。”   李昭回过神,望着舆图。   这就是现在的天下局势。   在他一次次为救李曦疲于奔命的时候,九宁已经控制整个蜀地,京畿南方诸州也尽数归附,而且她还守住都城长安,而周嘉行占据长江中游和下游大片土地,正将势力深入徐州以北。   除了契丹以外,北方只剩下河东李元宗和宣武镇钟权这两个威胁,李元宗和钟权是姻亲,两家肯定共进退,可以当成一个敌人看待。   至于南方的钱氏、朱慈……都只有称王的勇气,还不敢自立为帝。   只要啃下最难啃的骨头李元宗,统一中原,南方诸节镇必定上表臣服。   李昭有些走神。   这些年,他做了什么?   他想保李曦,保长安。   但最后他什么都没保住。   他掩下心头凄惶,冷静地道:“周使君已然大权在握,即使不拥立九娘,照样可以一统中原。”   周嘉行道:“不错。”   他抬起头。   “不过那样的话,太慢了。而且前朝、新朝牵扯不清,朝政动荡,南方节镇不会轻易顺服,契丹可能趁虚而入。”   李昭诧异地抬起眼帘。   他没想到,周嘉行这个底层长大,并未受过诗书熏陶、世家系统培育的昆奴之后竟然能考虑到这么多。   打天下容易,守江山难。尤其在现在的乱世,你方唱罢我方登场,谁也不能保证谁能笑到最后。   大部分草莽出身的军阀根本不懂怎么治理一方,他们凭武力风光一时、不可一世,醉生梦死,固步自封,然后在一场或几场溃败后迅速被其他军阀取代,下场就如丧家之犬。   周嘉行年轻气盛,但他没有被眼前的胜利绊住脚步,已经想到新朝建立以后可能出现的难题。   李昭觉得不可置信,“仅仅只因为这个,周使君就愿意拥立九娘?”   周嘉行眉眼低垂,“这是其中一个缘由。”   他可以扶持一个傀儡,娶九宁,然后以驸马的身份讨伐其他节镇,等四海皆服时,再让傀儡禅位于自己,改朝换代。   如果不是顾忌九宁,他不会心慈手软,会直接除去所有威胁。   但是崭新的王朝根基不稳,其他节镇表面上服从,私底下还是会阳奉阴违,一旦他出什么意外,势必分崩离析。   现在九宁是长公主,他要留下她,要考虑得更长远,为什么不换一条更快捷更好走的路?   用一种更平和的法子完成新旧两朝的更替,对双方来说,都利大于弊。   “九宁继位占了大义,可以省去很多麻烦,百姓也可以早日迎来太平。”周嘉行手指点点舆图,字字铿锵,“三年之内,我可以平定中原。”   李昭知道周嘉行并不是夸口说白话。   李元宗年老,诸子不成器,这一次他连老将樊进都拍出来了,还半路伏击,可见他有多急着除去周嘉行,这正好说明李元宗患病的传言不是无中生有。   空穴来风,事必有因。   周嘉行确实可以在三年内平定中原。   九宁为帝,周嘉行扛起新王朝需要的威势,天下太平,民间恢复生产,从上到下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就算自己见不到盛世再临的那一天,也能看到盛世重现的曙光!   李昭薄唇轻抿,仿佛能听见血液在四肢间奔涌呼啸的声音。   他需要迅速做出决断。   这也许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的视线重新落回展开的舆图上。   “为什么不杀我?”   周嘉行淡淡道:“九宁和我说过,雍王是顾大局的人。”   李昭垂下眼睑:“周使君可有想过,你放弃的是什么?你能保证将来不会反悔?”   拱手河山,以江山为聘,他知道自己会付出什么代价吗?试问这世上有多少人能抵挡得住这样的诱惑,生生和位列九五至尊擦肩而过?   要是将来九宁有了野心,不愿被他掣肘,和他反目,他能甘心吗?   周嘉行神情不变,坐姿端正,“雍王是皇族之人,自小在锦绣堆里长大,视江山为李家之物。我和雍王不同,我出身微贱,知道在乱世苟活是什么滋味。江山在我眼中,是一代代人。雍王可知道民间百姓心里想要的是什么?”   李昭一愣。   周嘉行接着道:“在百姓眼里,谁当皇帝都是一样的。皇帝可以姓李,也可以姓王,可以是男人,也可以是女子。只要这个皇帝能够让所有人过上太平日子。雍王这些年为李家奔走。而我,为权,为抱负,为早日结束乱世。”   身为乱世男儿,既然风云际会,那自当逐鹿其中。至于最后能不能当皇帝,并不是最重要的。   他说完,站起身。   李昭脸色越来越白,呼吸急促。   周嘉行停住脚步,背对着他,道:“雍王谨记,继位的人必须是九宁,否则我必杀之。”   继位不会改变他掌权的事实。   没有她的话,他不在乎多费点周折去改朝换代。   李昭目送他走远,呆呆地坐在书案前,望着那份舆图,眼神晦暗。   ……   周嘉行走出内室不久,两名亲兵快步穿过回廊,走到他身后,送上一份诏书。   “郎主,雍王写下他的名字了。”   ……   大臣们被陆续放出。   他们相顾无言,也不知道今天做出的这个决定是好还是坏。   一道清瘦身影杵在殿门前,挡住众人的道路。   卢公神情骤变,不顾老迈之躯,疾步走到那人身边。   其他大臣也反应过来,瞠目结舌,愣了好一阵后,悲喜交加,围到他身边。   “大王!您还活着!”   几个大臣眼圈微红,低头擦擦眼睛。   卢公满脸是笑,望着李昭,心中五味杂陈。   周嘉行居然没有杀死李昭,而且还放他和他们这群老臣见面。   李昭和众位大臣见礼,目光一一在众人脸上扫过,迎着众人或疑惑或意味深长或暗暗警告的眼神,道:“先帝已逝,该准备新君继位了。”   众人愕然。   卢公眼睛睁大,一眨不眨地盯着李昭。   李昭坦然回望,吩咐亲随:“请太后、公主们移居离宫。”   卢公顾不上惊诧,皱眉道:“此时要太后移宫,是不是太急了?”   李昭摇摇头。   周嘉行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只有他和九宁的血脉能继承他打下的江山,其他人不必去想利用九宁的身份图谋什么,他不会允许。   ……   夜幕下的大明宫,灯火通明,隐约有哀乐声。   周嘉行缓步走进长廊。   门口侍立的亲兵小声道:“郎主,公主等您等了一个多时辰。”   周嘉行眼帘抬起,站在原地出了一会神,示意众人退下。   亲兵躬身退出,走到长廊另一头戍守。   寝宫内室灯火稍暗一些,周嘉行拨开幔帐往里走,目光落到朦胧烛光笼罩住的卧榻上,脚步顿住了。   九宁倚着隐囊,侧身半卧,一头浓密乌发洒满半张卧榻,眼睫交错,正在酣睡,面前书案上一堆摊开的信报、书信和卷册。   睡着也好,没法和他发脾气,不会偷偷摸摸带着侍女逃之夭夭。   周嘉行慢慢朝九宁走过去,坐下,手撑在她身侧,俯身看她。   自从她再回到他身边开始,不管他们之间有什么分歧,她没有再用消失这种办法来表达她的怒气。   生气了会直接告诉他,会和他发牢骚,倒是高兴害羞的时候会别扭。   她眉心微蹙,娇艳脸庞在烛光中散发出淡淡的光泽,肤如凝脂,松散的衣襟间透出淡淡幽香。   周嘉行靠得更近了些。   九宁似有所觉,嘴唇微微张开,发出几声轻哼,慢慢睁开眼睛。   夜风从罅隙吹进来,珠帘轻轻晃动,烛火摇曳,满室光影潋滟流动。   那双睡意朦胧的眼眸,带了几分迷蒙之意,如笼了薄雾的汪汪秋水。   周嘉行忽然按住九宁的手,低头吻她。   九宁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嗯嗯啊啊想出声,嘴巴被堵住了。   他冰凉的手捏着她的下巴,身上也一股湿冷凉气,唇舌却是火热的,霸道的,缠住她的,不停吮吻。   九宁头脑一片空白,被他带着整个人躺进他怀中,轻轻战栗。   良久,周嘉行放开她,气息粗重,炙热的眼神像带了力道一样落在她脸上,烧得她头昏脑涨的。   她平躺着,一时有点发懵,片刻后,猛地清醒过来,拽住周嘉行的胳膊。   “二哥……”   周嘉行眸色更深。   出声之后才知道自己这会儿的声音有多娇嫩,九宁赶紧清清嗓子,坐起身,手还拽着周嘉行的袖子,“李昭答应了?”   她衣襟散乱,墨黑发丝垂落下来,双颊像抹了胭脂一样,透出几分嫣红,眼睛水汪汪的,还带了几分水润,神色却一本正经。   周嘉行盯着她,点点头。   他拿出诏书,放在书案上,展开给她看。   九宁随手挽起长发,凑到书案前看完诏书,叹口气,“你就不怕我嫌累不答应呀?”   闲话家常的语气,就好像摆在她面前的不是继位诏书,只是一份普通的账单。   周嘉行看着她,确定她没有发怒的迹象,沉默半晌后,道:“不会累着你。”   朝政的事有大臣操心,他主持改革,她会很清闲。   说完,又补充一句,“你还是……”   不等他说完,九宁扑哧一声笑了,手指点着那份诏书,学着他的样子,拖长声音道:“我晓得,朝政还是在你的掌控中,我还是得听你的,是不是?”   说完,满不在乎地挥挥手。   “你懂得多,管得多,只要你管得好,朝政听你的就听你的罢!”   每次都要凶巴巴地警告她,哪一次真的成真了?   周嘉行不说话了。   九宁松开他衣袖,低头看诏书上官员们签下的名字。   沉默着的周嘉行突然拽住她的手臂,让她抬起头看自己,“为什么不生气?”   九宁拨开他的手,叹口气,眼角一挑,白他一眼,“生气有用吗?你这毛病改不了……”   周嘉行脸色有些冷。   九宁笑笑,轻轻地拍拍他的脸,“二哥,我知道你是为了我。”   他要她留下来,留在他身边,她也希望能留下来多陪他一些时日。   周嘉行不语,神色缓和了一点。   九宁微笑,继续捧着他的脸,“看我多善解人意,你得好好珍惜我。”   周嘉行看着她那双乌溜溜的双眸,低下头,吻她的眼睛。   他喜欢吻她的眼睛。   九宁没动,等他抬起头,伸手扯他的脸皮,“说吧,那次我好像吃醉了酒一样……都和你说什么了?”   周嘉行身子僵了一下,扭开脸。   九宁双眼微眯,强行把他的脸扳过来面对自己。   “我自己记得一些……二哥,那样的胡话,你也信呀?”   她说的自然是真话,不过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当真。   二哥当真了,还为此煞费苦心。   他有没有想过,如果她只是骗他的,那等她继位以后羽翼丰满,完全可以和其他大臣联合起来除掉他?   真傻啊……   傻到一边患得患失,嘴硬说不信她,又一边把主动权送到她手上。   九宁心里微微发酸。   周嘉行垂眸看她。   “那不是胡话。”   他隐隐有种感觉,她会消失,这种感觉深入骨髓。所以他不敢冒险。   九宁心中微叹,手搭在周嘉行肩膀上,直起身,吻他的脸颊。   她得对他好一点。   周嘉行似乎愣住了,坐着一动不动。   等她放开他退回原位后,他猛地扫开卧榻上的书案和一旁的隐囊,用力握住她肩膀,俯身压着她躺下。   九宁只来得及看一眼卧榻旁那一地凌乱,视线就被挡住了。   周嘉行捧着她的脸,粗重的呼吸喷吐在她脸上,低头,像是要吃了她似的,狂乱地吻她。   吻得她嘴角发麻,差点喘不过气来,他才松开一些,看着她的眼睛,单手一点一点扯开他自己衣袍上的系扣。   九宁脸上烧得通红,眼珠转来转去。   周嘉行捏住她下巴,浅色眼眸里翻腾着藏不住的欲|望,“看着我。”   九宁瞪他一眼,这种时候就不要讲究这些了好不好?她没经过这种事,还不习惯,就是不敢看怎么着!   哐当一声轻响,一本奏折从周嘉行衣服里滑落出来,摔在卧榻上。   周嘉行动作停下来,拿起那本叠起来的奏折,唇角微微上扬。   九宁下意识哆嗦了一下。   周嘉行突然不急了,抱起她,让她靠在自己臂弯里,宽大的手掌盖在她小腹的位子上。   九宁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拉住他的手。   摸她肚子做什么?   周嘉行俯身,嘴唇擦过她的耳朵:“不会累着你……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再过几年,等有了继承人,好好培养他长大。”   九宁一开始没听明白,视线落到那份翻开的奏折上。   从脸颊到脖子,顿时红透。   那是周嘉行的求婚书。   周嘉行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这是你继位后批改的第一份奏折。”   语气沉重,威胁之意显露无疑。   ……   这年入夏前,天子驾崩,雍王李昭、卢公、西川节度使杨昌、京畿附近节镇和长安世家推举长公主继位,改元长安。   长公主于登基之日,下旨将于一个月后下嫁节度使周嘉行,与之共同摄政。   同时雍王李昭发布檄文,控诉河东军十大罪状,言周嘉行将亲率大军讨伐河东军,号召各大节镇出兵助阵,为先帝李曦报仇雪恨。   举世震惊。   ……   消息传到缠绵病榻的李元宗耳朵里,他面无表情,静坐了片刻。   幕僚们惊慌失措,七嘴八舌讨论对策。   李元宗听得不耐烦,摆摆手,赶众人出去。   他的儿子们留了下来。   李元宗靠回枕上,忽然狞笑:“周嘉行这人,够狠!”   儿子们不解其意:“他哪里狠了?长公主才是真有本事,不知道是怎样的国色天香,竟然能哄周嘉行拥护她登基……”   李元宗朝天翻了一个白眼。   “一群蠢货!周嘉行娶了长公主,长公主登基,以后长公主生下来的继承人,还不是他周嘉行的种!”   儿子中的一个疑惑道:“是他的种又怎么样?他自己当不了皇帝。”   李元宗冷哼一声,“所以我才说他够狠。”   在王朝走上末路之时,天下节镇蠢蠢欲动,都想趁着这乱世过过皇帝瘾。   众人心照不宣,知道第一个冒头的肯定会招来骂名,而且一个不小心就会遗臭万年,所以大家忍耐着,等待着最佳时机。   李元宗不允许其他人抢自己的风头,他活着一天,就不能有人比他先称帝!   其他节镇暂时打不过他,只能忍着。   他们不用忍太久,因为他们还有儿子,还有孙子,他们称不了帝,他们的儿子、孙子可以继承他们的事业,早晚有一天,他们会被追封为皇帝。   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等李元宗称帝以后,南方、蜀地还有和契丹来往密切的蔚州一带马上就会不断冒出称帝的割据势力。   据李元宗所知,南方一带太平已久,割据一方的节镇已经私下里约定好,等时机成熟,他们将同时称帝,互为唇齿,共同对抗像他这样实力雄厚的北方霸主。   一人占一块地盘,一边防备其他人,一边保持表面上的和平。   他们不怕周嘉行娶长公主。   娶吧,反正周嘉行最后也要称帝。   称帝的人越多,大家一起浑水摸鱼。   比如南边那伙流民,根本就是一帮乌合之众,为什么他们能称帝?   因为其他节镇根本懒得理会他们,任由他们称帝,这样一来,以后他们称帝就不会引来太多反对之声。   许多割据势力连登基的龙袍都预备好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周嘉行做了一件让天下人跌落下巴的事——他居然把长公主推上帝位了!   就如晴天霹雳,劈得各地节镇焦头烂额,想死的心都有了。   周嘉行自己不称帝,而是拥护长公主,这样一来,他的兵力加上长公主的兵,强强联合,正统得以存续,民心归附,这种无形的政治束缚根本没有办法破解!   只要周嘉行能管理好民政,老百姓很快就能接受长公主和他共同摄政的局面。   届时,所有节镇永远是洗不白的乱臣贼子!   不止他们称不了帝,他们的儿子、孙子、曾孙也称不了帝!   周嘉行只用这一招,就彻底把其他节镇称帝的路给堵死了。   死得不能再死。   李元宗恨得咬牙。   这小子,真的太狠了! 第143章   诸节镇陆续接到从长安发往各地的诏书, 不同时间,不同地点, 不同节镇之主做了同一件事:怒摔书案。   周嘉行太毒了!   他居然能够忍得住诱惑,不当皇帝!   好吧,他不当就算了,他还不让其他人当!   现在长公主登基, 下旨要求诸镇出兵讨伐河东军,他们是去还是不去呢?   当然不去,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推了这差事。   然后呢?等周嘉行收复河东, 下一步矛头就对对准他们!理由不用找,一个抗旨不遵就够了。   但让他们出兵帮朝廷攻河东, 他们不甘心!   帮河东军对抗朝廷,他们又没有那个实力和胆量……   权衡利弊过后, 诸节镇只能按兵不动,暗地里诅咒周嘉行, 希望他兵败如山倒。   当然也有积极响应朝廷号召的节镇,这些节镇被其他势力打压, 处境岌岌可危,与其投靠河东军, 还不如效忠于新朝。   正所谓天无二日, 土无二王,家无二主, 尊无二上。长公主占了大义, 名正言顺, 民心所向,新朝乃正统,又有周嘉行坐镇,俨然不可撼动,这时候不投,不是傻么?   和暴跳如雷的各地节镇之主一样,诏书送抵江州时,周家族老也气得发指眦裂,差点撕碎诏书。   周嘉行就这样舍弃了自己的姓氏——他不称帝,那不就代表周家先祖永远不可能被追封为帝?   他们不相信有人能够大方到连帝位都不要,商议过后,决定派人进京打探情况,看能不能说服周嘉行的幕僚去劝他改变主意。   ……   做皇帝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想做什么不用自己操心,还没开口呢,身边一堆聪明人早已经帮你预备得妥妥当当。   宫中最聪明、最机灵的女官、内侍簇拥在周围,登基以后,九宁反而比以前更清闲了。   当然,如果像李曦那样多疑,或者像李昭那样多思,时时刻刻都在提防身边的人,生怕聪明人设计陷害自己,那么就会真的成为一个孤家寡人。   面对身份上的转变,九宁决定以不变应万变:难得糊涂。   想勾心斗角,可以,先把正事办好了。   忠心什么的,她不强求,只要臣子能干实事、肯干实事、是有真才实学之人,都可以任用。   她下旨放了周嘉行抓起来的那三个人,哪怕这三人此后数次上疏对她冷嘲热讽。   随他们反对去吧,反正她已经是皇帝了。   和她的宽宏相比,反倒是被授予舍人一职的雍王李昭开始展现出他决绝狠辣的一面。   之前他就想过要整顿朝政,改革税法,力矫之前的种种弊政,讨伐藩镇,平定天下。但是当时的他只能调动几十个内侍、亲兵,连几个宦官都斗不过,更别提去讨伐藩镇,而且他对民生了解不深,所有计划只有空想,其中大部分空想还过于理想化。   和周嘉行达成共识以后,李昭坚定了自己的决心。他花了十天时间整理了一道奏疏,洋洋洒洒几千字阐述自己的构想,呈送至九宁案头。   九宁命回京的多弟在第二天的小朝会上当众读出这份奏疏,满朝震动。   李昭不想错过实现自己抱负的机会,加上被周嘉行和九宁给刺激到了,手段比以前更加激进,他头一个整顿的就是自己的宗室——皇族。   土地和人口是国家富强的根本,想根除病根,税法必须加以调整。   此前周嘉行在自己治下的鄂州等地取消权贵的免税特权,不管是什么身份,只要名下拥有土地,都得向朝廷交税。   那时周嘉行治下并没有皇族,李昭在看过记录鄂州这几年税收的文书过后,选择拿长安城中那帮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皇族开刀:以后甭管是什么皇亲国戚,占有朝廷土地,那就老实交税吧!不交?抄家。等补齐该交的税再放人。   这道奏疏经由大臣们传出大明宫,然后迅速传遍整座长安城。   其次,李昭还建议在重开的科举考试中采取糊名制度。   另外进士科、九经、五经、开元礼、三史、三礼、三传、明经、明法、明字等科中只需要保留经、义等科,像诗、赋之类的考试可以取消。朝廷取仕挑的是治理民生的人才,而不是让官员整天去吟诗作赋、研究音律。考试的时间、地点、内容、科目也应该确定下来,成为固定考试。   以前的科举考试,以进士科、明经最重要,这两者中,进士出身的官员大多仕途通顺,最后极有可能位居宰辅之位,明经次之。而其他小科出身的官员往往终其一生都只是个小吏。   所有考试,考官可以直接看到考生的籍贯、姓名。考生如果在考试前已经名扬海内,即使考试发挥不理想,也会被考官录取,考生中盛行“请托”、“投献”之风。考试不是最重要的,考生们更热衷于在考试之前得到考官的赏识。   李昭认为以后的科举考试应该采取糊名制度,严惩舞弊行为。   大臣们一片哗然。   李昭连皇族都敢动,下一步肯定会朝世家贵族下手,满朝文武都属于权贵阶层,触动他们的根本利益,他们不答应!   而且科举考试采取糊名制度,考官批改试卷时不知道考生是什么人,万一这名考生平时一无是处,却在考试中走了狗屎运,难道就该录取他吗?又万一有些考生平时文采飞扬,人品才学都是佼佼者,偏生不巧在考试中发挥失常,就这么让他名落孙山,岂不是浪费人才?   几场考试就决定一名考生的前途,未免太草率了!   李昭和反对他的大臣当场辩论:不糊名的话,考生在考试前争相讨好考官,考官以自己的喜好去决定考生成绩,这才是最大的不公平。糊名制度确实有它的局限性,但这是最公正、最客观的考试制度。   大臣们气得吹胡子瞪眼。   他们以前幻想过如果李昭能够登基就好了——当然他们只是想想而已,周嘉行不可能允许。然而众人敬仰的李昭成为舍人以后立马翻脸不认人,专门和他们对着干,今天逼着他们交税,明天逼着他们交出选官权,冷不丁又要查他们家的田亩,他们胆战心惊之余,还得替子孙着急上火,以后越来越多的寒门之子将崭露头角,挤掉的就是他们子孙的位子……   大臣们没法理解李昭,觉得他肯定是疯了。   当大臣和李昭吵得脸红脖子粗时,身穿圆领锦袍、束玉带的九宁正襟危坐,一言不发,含笑做出认真倾听状。   实话说,她也被李昭给吓着了——这位堂兄可能认为自己活不长,又因为李曦死在他的忠仆朱鹄手上,于是索性抛弃一切顾虑,将全部精力投之于改革吏治之中。谋士们提出的一些利国利民但肯定会遭到大臣抵制的新策,都被他写入奏疏之中,据说他已经给自己准备好棺材。   李昭疯狂的同时也很有分寸,专注吏治,绝不会去动商业、军事,因为这两方面一个周嘉行更在行,另一个他不敢碰。   九宁一开始还担心周嘉行主持改革得罪太多人,会遭到世家反扑,现在好了,有李昭在前面吸引仇恨,朝臣们几乎要顾不上周嘉行了:周嘉行掌权,他们只敢私底下议论,不敢真下手,但李昭以前他们同一阵线,现在居然反过来撬自家人墙角,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们得先把李昭给解决了!   越来越多的大臣上疏弹劾李昭,还有人故意在民间散布流言,说要拥护李昭登基,以此让九宁和周嘉行忌讳李昭。   不管大臣们怎么闹,九宁不动如山。   这天小朝会,大臣们坐在凉爽的大殿内,又因为糊名制吵了起来。   身体孱弱的李昭端坐于簟席上,一个人雄辩群臣,说一句,喘几口,说一句,再喘几口,上气不接下气了,休息一会儿,接着驳斥反对他的大臣。   大臣们面如猪肝,恨不能李昭一口气上不来就这么去了。   李昭面色苍白,宽大的官袍罩在身上,愈加显得清瘦,连走路都要人搀扶,但他偏偏就是硬提着一口气和大臣辩论。自新朝改元以来,不管小朝还是大朝,他每次咳嗽着来,咳嗽着走,硬是场场都到,比谁都准时。   大臣们欲哭无泪:奉御说雍王命不久矣,为什么雍王还活着!活着就算了,他为什么还那么认死理!平时看着病恹恹的,随时可能倒地不起,一到上朝的时候就精神了,那双眼睛跟烧了两团小火苗一样,看人的时候精光闪烁,不说话就够吓人了!   殿中气氛和前几场辩论一样,剑拔弩张。   九宁依旧保持沉默,并不偏向李昭,也不帮其他大臣,优哉游哉坐在那儿欣赏被李昭给气得倒仰的大臣们精彩的脸色。   大殿外侧的武官和官阶较低的官员们也装聋作哑,默默坐着看热闹——这些人是周嘉行提拔的。   九宁登基之后的第一道旨意是宣布婚期,第二道旨意自然就是封赏功臣。跟随她的人升官进爵,周嘉行的人也被破格封赏官职,这些人都是后起之秀,尾巴还没翘起来就被李昭和其他大臣每天例行的雄辩给吓到了,一个个老老实实旁观两帮人马争斗,没敢太过张扬。   总之,李昭以一人之力搅乱一池春水,承受一半大臣的怒火和另外一半大臣的忌惮,朝中大臣被他吸引走全部注意力,以至于九宁登基以后遇到的阻力一下子减轻了不少。   九宁浮想联翩,时不时走一下神,坐累了,悄悄动了一下,目光慢悠悠在众人脸上划过。   被她看到的人立刻坐直,全身紧绷。   李昭刚刚将一位侍郎给辩得哑口无言,捂着胸口不停粗喘。   以卢公为首的大臣冷眼看着他,目光复杂。他们曾和李昭共进退,但是李昭现在妨害他们的利益,已经从朋友变成敌人。   政治上的对敌是没法让步的。   九宁看李昭像是真的喘不过来了,挥了挥手。   旁边的内侍忙躬身应喏,快步走到李昭身边,轻拍他的背,帮他舒缓。   新任枢密使起身道:“陛下,此事关乎国本,还需从长计议,不可草率。”   九宁淡淡唔一声,让内侍宣布散朝。   “雍王留下和朕一道用膳。”   大臣们对视一眼,眉头轻皱,陆续离去。   九宁挪到内殿阁子里,叫奉御来给李昭诊脉。   奉御天天骂李昭,今天也没有例外,给李昭看过脉象后,苦口婆心地劝他:“大王得小心调养……”   李昭垂眸听着,没说话。   等奉御走了,九宁细看李昭的脸色。   “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李昭笑了笑,“不碍事,臣天生不足,药从来没断过。”   内侍捧着托盘鱼贯而入。   九宁坐下,宽大的织金长袖扫过长案,道:“改革弊症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李昭叉手站在她面前,等她摆手示意,才跟着落座,一笑,说:“谢陛下体恤……”   顿了顿,看着面前案上精致的菜肴,语气缓和了点,“能够有机会做这些,我很感激……这就是治我病的药了。”   九宁知道劝不了他,就像周嘉行每天忙这忙那闲不下来一样,李昭也是闲不住的人。   用完膳,头戴纱帽、穿女官官袍的多弟捧着一叠卷册走进内殿,“陛下,这些是内殿省送来的。”   九宁让她放下。   李昭喝口茶,扫一眼那些卷册,脸色缓和,轻声问:“准备得怎么样了?”   办完李曦的丧礼,接着就是新君大婚,婚宴在大明宫举行,按九宁的意思,一切从简,朝中大臣和民间百姓自然是一片歌功颂德。内殿省却不敢怠慢,精心准备,生怕办砸了差事。   九宁看李昭一眼,微微一笑。   李昭:“陛下笑什么?”   九宁道:“我觉得雍王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像操心妹妹出嫁的兄长,所以笑了。”   李昭怔了怔,没有说话。   九宁把卷册挪到一边,取出一份密折,让内侍拿给李昭。   李昭接过密折,翻开,手指蓦地一紧。   密折上写的是朝中部分大臣不满九宁以女子之身继位,暗中密谋推举他为帝。时间地点写得很详细,可见写这份密折的人不是栽赃陷害。   李昭神色凝重,放下密折。   内侍将密折送回九宁面前。   九宁拿起密折,示意多弟搬来火盆,将密折丢进盆中,付诸一炬。   “堂兄,你得罪的人太多了,这些人想挑拨你我,所以才想出这么一个法子。”   李昭眼帘抬起,直视着九宁,半晌后,“你不怕密信上说的是真的?”   九宁摇摇头,“堂兄一心为国,我自然不信这上面写的,不过堂兄还是得提防些。”   李昭收回视线,沉默了一会儿,再抬眼看她时,目光多了些其他的东西。   他起身告退。   九宁让多弟送他出去。   李昭的亲随上前搀扶他,小声问:“大王,陛下是不是怀疑您?”   故意拉近关系,又拿出密折警告,给一个甜枣再打一巴掌,这是警告的意思吧?   李昭慢慢走下长廊,迎着灿烂的日光,摇了摇头。   “不,她不是怀疑我。”   明明白白告诉他有人在借他的名头行挑拨之事,不是威胁,只是单纯告诉他这件事,让他心里有数。   亲随忧愁道:“就算陛下信任您,那帮人这么以您的名义造谣生事,大将军肯定会心生不满。”   大将军说的是周嘉行。   李昭低头,手按在胸前衣襟上。   九宁把武宗的手札送给他了。   是她劝说周嘉行留下他的。他以前没有好好待她,她却不计前嫌,支持他改革吏治。在她眼里,自己这个堂兄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吧?   他咳嗽一声,抬头,继续往前走。   ……   九宁小睡了片刻。   半梦半醒的时候,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人在她身边躺下了。   她现在是皇帝,外边金吾卫把守,敢直接走进内室躺在她身边的人,除了周嘉行,再无别的可能。   “二哥。”   她揉揉眼睛坐起来。   周嘉行躺在锦榻外侧,眼睛闭着,神色疲倦。   即将率军出兵讨伐河东军,他这些天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今天上朝的时候都不见人。   九宁盘腿坐着,低头看他,含笑轻声道:“今天上朝时,李昭把卢公气了个半死。”   周嘉行轻轻嗯一声。   看他实在疲累,九宁没说话了,想了想,爬到另一边搬来毯子,展开,盖到周嘉行身上。学着他照顾自己时的样子,轻轻拍两下。   “你睡吧,我出去一会儿。”   她给他盖好毯子,说道,抬起腿,想从他身上爬过去。   手刚抬起来,被周嘉行扣住了。他依旧闭着眼睛,抓着她的手按到自己胸前,另一只手揽住她肩膀,“留下来陪我。”   被他轻轻一按,九宁跨出去的一条腿尴尬地搭在他腿上,整个人趴到他身上,膝盖曲起,刚好碰到一个不该碰到的地方。   九宁心道不好,瞪大眼睛。   从来不会喊疼的周嘉行眉头紧皱,闷哼了一声,全身都抖了一下。   听他的声音,好像挺疼的……   九宁心虚地收回膝盖,“二哥,我不是故意的……”   周嘉行睁开眼睛,布满红血丝的眼眸望着她。   九宁朝他嘿嘿一笑。   周嘉行面无表情,翻身将她压在枕上,眼神幽深,“都说我不做皇帝……其实不然,我可以做皇帝。”   九宁听出这句话的另一层含义,张了张嘴。   这时,屏风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多弟的声音响起:“陛下,三郎和都督来长安了!” 第144章   九宁能感觉到周嘉行衣袍底下瘦削坚硬的肌肉更紧绷了。   多弟还在外面含蓄地催促:“陛下, 可要派内使去城外迎接?”   周嘉行一语不发,手撑在九宁身侧, 神情冷漠。   九宁知道自己不该笑的,不过目光转来转去正好落到他腿间,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刚才压的那一下好像力道不小,他这样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人脸色都变了。   “二哥, 你能做吗?”   她嘴角轻翘,梨涡微皱,笑问。   这一句带着调笑意味的话问出,周嘉行脸上的表情克制不住了, 按住她的手, 低头撬开她的唇, 舌探了进去,不容推拒地吮吻。   九宁发现他亲的时候又把眼睛闭上了, 浓密的睫毛一颤一颤的,给她一种仿佛自己在欺负他的感觉。   她试着跟上他的节奏, 缓缓拨开他的手, 手指顺着他坚实的胳膊往上摸,搭在他肩膀上,轻轻拥住他, 眼睛也慢慢合上了。   周嘉行猛地睁开双眼,气息粗重, 低头看她。   九宁躺在他身下, 眼睛紧闭着, 卷翘的眼睫微微轻颤,小脸如桃花一般,粉白中透出一抹明媚的嫣红,娇艳欲滴。   半晌感觉不到他的动作,她似乎很疑惑,眼睛睁开一点点,悄悄看他。交错的眼睫间,眸光明亮水润,像藏了一池潋滟春水在里面。   偷偷摸摸的目光和他深沉炙热的视线对上,她浑身僵了一下,赶紧闭上眼睛。   不一会儿又睁开,故作镇静地和他对视。   看什么?要亲就亲啊!   周嘉行看着九宁的双眼。   她回望着他,见他半天没动静,眉头轻蹙,放在他背上的双手勾住他脖子往下压,飞快抬起头,娇软的唇印在他唇上,吧嗒啃了一大口。   趁他失神,她手上用劲,搂着他翻了个身,让他平躺在榻上。   周嘉行浑身肌肉放松下来。   九宁趴在他怀里,坐起身,这一次小心翼翼避开不该碰的地方,俯身亲他的鼻尖,含笑问:“二哥,好了没?”   语气说不上促狭戏弄,相反,笑意盈盈的,乖巧极了。   当然,只是看起来乖。   周嘉行躺在她身下,从下往上,看着她微微抬起的下巴,无奈地叹口气。   她竟然还敢问。   “好了。”   他一笑,声音沙哑。   九宁双颊绯红,耳朵也是红的,亲一下他的脸,道:“你休息吧,我出去看看。”   周嘉行拉住她的手臂,“我已经派阿山去迎周家人。”   九宁怔了怔,双眸依然水汪汪的,回头看他。   “二哥,是你请三哥来的?”   周嘉行松开她,坐起身,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是我请他来的……你要嫁我,肯定想要都督和三郎在场。”   他想得很周到,事事都替她考虑到了……九宁却直觉不大对劲。   周嘉行抬手按住她后脑勺,低头吻一下她眉心。   九宁抓住他袖子,“你先睡一会儿,我们一起去?”   周嘉行摇摇头。   九宁看他一会儿,皱眉,伸手捧住他的脸,两只软软的巴掌用力往里挤,道:“我现在不便出城,阿翁进城最快也要一个多时辰。你先睡一会儿,等你睡醒,我们一起去见阿翁!”   周嘉行线条深刻的脸被她挤得有点变形,眸光淡淡的。   九宁推他躺下,“睡吧,过会儿我叫你。”   说完,不等他拒绝,起身下榻出去。   周嘉行看着她窈窕的背影消失在折叠落地镶嵌树下美人图的围屏间,闭上眼睛。   ……   一个时辰后,九宁叫起周嘉行,两人一起去迎周都督几人。   如今身份转变,江州俯首称臣,周都督和周嘉暄都成了臣子,祖孙二人在内侍的引领下步入后殿,看到头束小冠、身着赭色圆领锦袍,做家常打扮,在女官、内侍的簇拥中慢慢走下丹陛的九宁,都愣了片刻。   “阿翁。”   九宁笑着走向周都督。   周都督很快反应过来,朝她拱手,偷偷和她眨眼睛。   九宁失笑,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周嘉暄,“三哥。”   周嘉暄比周都督态度正经多了,行了个揖首礼。目光落到和九宁并肩走在一起的周嘉行身上。   气氛有些别扭。   多弟适时地插话进来道:“陛下,已经备下饮馔。”   听到她称呼九宁为陛下,周嘉暄怔忪了一瞬。   饮馔摆在后殿西面的阁楼里,席上大多是江州风味,知道周都督爱吃藕,庖厨特意做了一道桂花蒸藕,酒也是江州的黄桂花酒。   周都督饮了几杯,说起正事:“李司空年老,他的部下和他的儿子之间矛盾重重,此次讨伐河东,可以从这里入手。”   九宁颔首,看一眼身侧的周嘉行。   周嘉行和她同坐一席,坐着剥螃蟹,剥了满满一碟子蟹膏后,推到她面前,这才抬头周都督,道:“今天收到战报,河东军将和李司空诸子劝司空登基,司空坚决不允。”   周都督嘴角撇了撇,道:“司空不糊涂,他这是怕了。”   自赶走阿史那勃格后,李司空大病一场,缠绵病榻好几个月。他知道自己的儿子中没有一个有能力压制得住那些桀骜不驯的部将,唯一有能力的义子勃格名不正言不顺,一旦由他继位,诸子必然生事,河东军很快就会四分五裂。所以还是只能退而其次,矮子里面拔高个,选一个亲儿子。他辛辛苦苦抹去李承业之前闯下的祸事,派樊进埋伏在周嘉行和九宁回长安的路上,想先下手为强除掉两人。不料樊进没杀了周嘉行,却阴差阳错遇上李曦,为了将功赎罪,樊进欲送李曦去太原,结果李曦却死在他手中。   这当中自然是朱鹄和其他内侍算计的结果,但人确实是河东军的人杀的,李元宗再如何勃然大怒,也只能咽下这颗苦果。   河东军将和李司空的儿子们已经准备好登基仪式,李司空虽然坚持不称帝,但这个时候他的决定已经没用了。   今天河东已经往各地发出讯报,告知诸节镇李司空登基才是天命所归,邀众节镇和他们一起拥护李司空,然后挥师北上,夺回长安。   诸节镇也很想除掉周嘉行,盼着李元宗和他打一个天翻地覆,最好把水搅得越浑越好,他们才能趁机壮大。但他们畏惧周嘉行的鄂州兵,选择继续观望,于是响应者寥寥。   周都督感叹了一句,“气数已尽。”   当年李昭的那一次打击动摇了李司空的根基,他最出色的几个儿子和忠心的部将在那次内斗中死的死,伤的伤,背叛的背叛,剩下的小儿子都是平庸之辈。他老了,后继无人,又屡遭背叛,已经失去年轻时的雄心壮志,更多希望能够自保。   周嘉暄对九宁道:“这次我和阿翁带了一万江州兵过来,另有水军留在江州,守在河东军往南逃窜的水路上。”   拥护正统和想投机的节镇陆续相应朝廷号召,出兵北上,江州兵是其中一支队伍。   九宁道:“多谢三哥。”   周嘉暄淡淡一笑,“不必和三哥客气。”   ……   宴毕,周嘉行、周都督和周嘉暄去紫宸殿偏殿商议排兵布阵的事。   九宁没有跟着一起去,按她的吩咐,内殿省将大婚仪式一再精简,身为内常侍之一的多弟告诉她,内侍少监都快哭了——从前只有皇帝娶妻的,还从来没有皇帝嫁人,少监压力很大,神经紧绷。   她可不想因为一场婚宴吓死一群内官,派人叫来少监和其他几位内常侍,告诉他们自己不希望劳民伤财。   少监又哭了——这回是被感动哭的,一番溜须拍马后,红着眼睛告退,脚步比方才进殿时轻松了些许。   ……   周都督可以说是朝中最了解李司空和河东军的人。卢公得知他进京,特意进宫来见他。   两人现在同属一个立场,相逢一笑泯恩仇。   笑过之后,周都督哪壶不开提哪壶,“怎么不见雍王?”   卢公脸色一沉。   ……   周嘉行接到一份战报,朝众人颔首致意,出了内殿。   皇甫超站在廊下,看他出来,上前几步,附耳小声说了几句话。   周嘉行点点头,吩咐他几句。   皇甫超神色严峻,记下他的话,告退。   周嘉行负手而立,眺望九宁所居寝宫的方向。   “河东军有异动?”   周嘉暄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站在他身后,问。   周嘉行没有回头,道:“宣武镇出兵助阵河东军。”   宣武镇和河东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这是他们早就料到的。   周嘉暄顺着周嘉行的视线望向伫立在台矶上的寝宫,“你这么做,观音奴高兴吗?”   “在你眼里,她一直是周家小娘子。”周嘉行脸上依旧是那副神情,道,“她不是,她现在是君王。”   周嘉暄语气一滞。   是啊,她现在是皇帝,不再是他的观音奴了。   ……   卢公被李昭气了个半死,又被周都督嘲笑了一通,气得差点呕血。   九宁怕卢公真气出个好歹来,吩咐内侍送了他一些补身的药材,以示安抚。   周都督哈哈大笑:“他也有今天!”   卢公坚定维护世家的利益,如今被自己一直看好的雍王针对,还辩不倒对方,心情可想而知。   九宁告诉周都督十一郎的事,“十一哥跟着精骑做先锋,现在人在河中府。”   周都督不知道想到什么,笑了笑,“十一郎倒是最看得开的……他有福气。”   祖孙俩谈笑了几句,周都督看着九宁,目光含笑,“二郎要是欺负你,告诉阿翁,虽然阿翁现在老了,还是能帮你出气的。”   九宁笑着道:“阿翁总是偏心我。”   周都督笑笑,想拍拍她,想起她现在的身份,收回手。   虽然二郎不会认祖归宗,不过九宁肯认他就够了,他还是她的阿翁。   ……   虽说大战在前,但因为内外有大军驻守,京畿周围又以恢复秩序和生产,流亡在外的世家、官员纷纷赶回长安,城内气氛并不沉重。   因为九宁即将大婚,民间百姓热情高涨。世家、豪族和官员们如何奉承且不必说,百姓也不甘落后,每日有人自发挑着一担担礼物送往京城,各里坊民众欢欣鼓舞,期盼九宁和周嘉行早日成婚,然后顺利生下继承人。   周嘉行仍然忙着讨伐河东军的事,每天依旧忙。   九宁比他清闲得多。   前有李昭天天和群臣互撕,后有归京的官员和新晋为争取周嘉行的重用而绞尽脑汁勾心斗角,她稳坐高位看热闹,时不时挑几个得用的人才。   几天后,一道加急讯报送回长安,满朝文武震动。   李元宗已于两天前正式登基。宣武镇秘密出兵两万攻打徐州,一举攻破数座城池,已经兵临徐州城下,与此同时,李元宗的一个儿子亲自率军南下,目标直指鄂州。   据说李元宗还召回骁勇善战的阿史那勃格,准备以他为先锋,攻打长安。   李昭暗示九宁:“婚礼得提前。”   周嘉行必须率军出征才能震慑河东军。   九宁知道轻重,下旨命内侍省于两日内准备好婚典。   少监这回没急哭——忙得眨眼睛都觉得是浪费时间,实在没精力去哭。   大礼中的纳彩、问名、纳吉、纳徽、请期早在宣布下嫁的敕旨下达后于短短半个月内走完流程,接下来就是亲迎了。   九宁即位以后,前朝后宫都是一派忙碌景象,婚典其实准备得仓促,好在内侍省上上下下勤谨,典礼上没有出什么错,一切都很顺利。   这天一大早九宁就被叫起来了,穿上即位那天穿的冠冕去祭宗庙,拜祖先。   接下来是各种繁冗的仪式,直到傍晚黄昏时分才终于结束。   她累得两眼发花,完全分不清接下来该做什么,等她回过神时,天色已经暗沉,灯火辉煌。   大明宫内,张灯结彩,装饰一新。从宫城、皇城到外城,数万枝火把熊熊燃烧,如一条条蜿蜒的火龙,沿着横直竖平的宽阔长街延伸至各个里坊,站在大明宫内的高阁处俯瞰,夜幕下的长安城,浮动着一条条金色巨龙,从北向南,自里向外,一百多座里坊间次第亮起火光,如银河闪烁,群星璀璨,拱卫着宏伟轩昂、屹立城北的宫殿。   九宁身着华服,站在高耸的丹陛前,接受群臣叩拜。   周嘉行就站在她身旁,一身玄色甲衣,面容被火把放出的明皇光芒衬得刚硬俊朗。   九宁往他身上靠了一下,“腿好酸。”   周嘉行扶住她的腰。   九宁累了一天,真的站不直了,放心地压在他手臂上,让他半扶着自己,一道回寝宫。   他们俩成亲,自然没人敢闹洞房。   多弟领着侍女在寝宫等候,伺候他们行坐帐礼。   九宁累得浑身酸软,看侍女奉上合卺酒,艰难抬起胳膊,拿起自己那份。   目光不经意落到一旁的周嘉行脸上。   他眼眸低垂,端起银盏,神情很认真。   认真到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九宁心跳漏了一拍,仿佛才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和他成亲似的,喝酒的时候差点呛着。   周嘉行嘴角翘起,笑了笑,接过她手里的银盏,放到一边内侍手里的托盘上。   侍女跪坐在毡毯上,用五色丝线将他们的脚系在一起,对望一眼,吃吃笑,默默退出去。   烛火摇曳,屋中安静下来。 第145章   水晶帘轻轻晃动。   侍女离去前, 放下床帐, 吹灭外间灯火, 哐当一声,合上宫门。   内室笼罩在朦胧的烛光中,床榻、箱笼、案几、密密匝匝的幔帐都镀了一层柔和的晕光。   九宁坐在床沿, 慢慢想起今天一整天的事。   好像李昭、周都督、周嘉暄、炎延、怀朗、秦家兄弟还有朝中大臣都来了, 他们对她行礼,和她说话, 到处都闹哄哄的,丝竹乐声从早响到晚。   祭礼前,身着青莲色袈裟的雪庭带她去奉香,拈起一朵供花别在她腰间垂挂的佩绶上。   殿前凉风习习,她头梳高髻,着青色礼服,走出香堂,站在花木葱茏、翠色逼入檐下的花池长廊前, 回眸朝他微笑, 梨涡清浅, 笑意浓浓。   雪庭双手合十,目送她在仆从侍者的簇拥中走远。   “惟愿吾家九娘此生平安喜乐。”   筹备婚宴的是内侍省诸舍人, 九宁没管什么事,因为日子提前了, 也没来得及排演, 一整天她按着女官和正使、副使的指示, 拜天拜地拜祖宗,还乘车到宫城外的城墙上露了个脸,守在城下的百姓顿时炸了锅一般,激动得喜极而泣,齐齐跪下山呼万岁,声震云霄。   卢公和李昭站在远处,看着匍匐在城墙下的百姓,交换了一个眼神。   大战前举行大婚,对于稳定朝政来说,也有益处,还能激励即将奔赴战场的将士。   九宁爱热闹,不过她更喜欢坐着看热闹,而不是让别人来看自己的热闹。终于挨到夜幕降临,女官们一遍遍念诵祝词和应景的诗。   多弟越众而出,要求周嘉行赋诗。   九宁累得神思恍惚,脸上神情认真肃穆,其实心里在开小差,听到多弟的要求,立刻醒过神,差点笑出声。   她没抬头,却能感觉到周嘉行看她一眼,念了一首诗。   周围女官对视一眼,脸上露出惊讶之色,她们本意想为难一下周嘉行,都知道大将军虽然自己读过书识得字,但赋诗可不是算账,没那么容易学。   没想到大将军早有准备。   也是,若大将军连这点刁难都应付不了,又怎么能权倾朝野?   烛火静静燃烧。   九宁回想刚才周嘉行念的那首诗,有点紧张,有点不知所措,倒也不是恐惧,就是单纯因为没经历过,像踩在云端上似的,轻飘飘、晃悠悠,心如乱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二哥瘦削高挑而又健壮,每次压着她说话的时候浑身紧绷,以后就要和他睡一起了,两个人每天一张床上醒来,会是什么感觉?   脑子里正在胡思乱想,耳边飘来周嘉行的声音:“累了?”   九宁点点头,抬起眼帘。   周嘉行和她肩并肩坐着,侧身面对她。目光和她对上,嘴角上扬。   窸窸窣窣一片轻响,刚才坐帐礼的时候除去繁重的头饰,多弟把他们俩的长发各捻了一缕梳到一起,用丝帛系在一处,他这一动,系在一起的头发扯开,丝帛收紧。   九宁低头看着他的卷发和自己的长发系在一起,似有温柔水波从心头潺潺淌过,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心里涌动着一种平静宁和的情绪。   她捧起那束长发,缠在指尖玩,“二哥,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想摸你的头发玩。”   周嘉行看着她,“还记得第一次见我的情景?”   “当然记得。”九宁一笑,“你生得好看。”   那时的周嘉行还是个雪肤花貌的少年郎,一双迥异于周家郎君的浅色眸子,卷发浓密,神情冷淡,面对她的亲近,避之不及。   她想起他那时候的绝情,抓着头发去蹭他的脸,“你呢?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   周嘉行坐着没动,凝望她的目光幽深,“记得。”   自然是记得的。   一直都记得。   托盘里放了把忍冬纹小银剪子,九宁抓起来,剪下缠在一起的头发,塞进锦囊里,递给周嘉行,“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二哥,你收好了,以后你得听我的话,得对我好。”   周嘉行收起锦囊。   九宁又道:“我也对你好。”   周嘉行抬眼看她,对上她笑意盈盈的目光,轻轻抱住她,然后越抱越紧。   他身上穿着甲衣,除了合卺酒之外,没有吃酒,不过今晚敬酒的人多,部下平时难得有机会闹他,今天逮着他不会发脾气的时机硬要灌酒,他虽都拒了,身上还是有酒气。   低垂的幔帐外传来脚步声,周嘉行放开九宁,“你吃点东西,我去换衣。”   九宁还真饿了,正要站起,脚上一紧。   他们俩腿上还缠着丝线,周嘉行忘了解开,站起身时,丝线绷紧,她的腿被一拉,力道不重,但猝不及防之下她整个人下意识往后仰,躺倒在床沿边,接着不受控制地往下滑,摔在脚踏上。   礼服上的珠翠玉饰一阵叮铃作响。   周嘉行动作僵了一下,立刻俯身抱起九宁,送她坐到床上,揉她被摔到的地方,“摔疼了?”   九宁这一下摔得有点懵,靠在他硬邦邦的胳膊上,看着他紧皱的眉,忽然觉得不那么忐忑了,坐起身,解开丝线。   她兀自笑得停不下来,摆摆手:“没事。”   周嘉行站了一会儿,看她笑靥如花的模样,转身出去。   女官端着吃食进来,服侍九宁用膳。   吃完一碗素汤饼,她去洗漱,沐浴出来,一头长发以锦缎松松挽着,洗去妆粉,抹了些香玉膏,打发走侍女,回里间床榻上坐着。   按规矩外面要留人守夜,多弟自告奋勇,她把多弟赶出去了,让多弟守在殿外,今晚谁都不许靠近。   坐着坐着打起瞌睡,变成半靠着,迷迷糊糊中,烛火变暗了些,床边有轻响,一道黑影罩下来,抱起她。   九宁惊醒,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身体放松了些。   周嘉行换了身衣衫,卷发披散下来,烛光中脸庞一半在明,一半在暗,瘦削英俊,眼神深而沉。   “二哥,你背了多少诗?”   她揽住他肩膀,凑到他耳朵边,小声问。   周嘉行抱着她,视线恰好落在她松开的衣襟间,轻薄的龙纱,隐约能窥见到里头的白净柔滑,哪还有心思回答这个,俯身放下她,反手合上床帐。   九宁早知道会发生什么,不过真到这时候了,还是心跳如鼓。   外面烛火昏黄,床帐合上,烛光透过纱帐一点一点漫进床榻里,狭小的空间,两人气息缠绕,呼吸声像是被放大了,衣物摩擦的声响清晰而缓慢。   周嘉行眼睛望着九宁,一眨不眨,单手扯开衣衫,露出里头风吹日晒下晒得微黑的肌肤。   九宁躺在他身下,瞪大着眼睛看他。   他解开腰带,一声轻响,外袍、里衣甩落在外面地板上。   九宁心跳得更厉害了,但双眼还是瞪得圆溜溜的,直勾勾盯着他看。   肌肉线条流畅利落,宽肩,手长,腿也长,腰窄窄的……   周嘉行压下来,“喜欢么?”   九宁眨了眨眼睛,“挺喜欢的。”   她咳嗽几声,盯着他的,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道:“二哥,你学过的吧……他们教你了?”   大婚前有教导夫妻之礼的内侍隐晦地教她今晚该做什么。好像没人敢去提醒他,不过内侍省还是预备了一套精美的避火图给他。   周嘉行动作停下来,俯视着九宁。   黯淡的微光中,他眸色越来越深。   九宁镇定地道:“那你记得……慢一点。”   他看起来不像是急躁的人,不过床上就不知道了,得提醒他一下。   周嘉行俯身,温柔地吻她的脸颊,在她耳边轻声道:“别怕……”   眼前忽然一暗。   周嘉行掀起杏子红被子,将两个人全部罩在底下,烛火的微光也被挡住了,被窝里一团漆黑。   九宁什么都看不见,蓦地落入一团黑暗中,被周嘉行搂住了,他扣着她的手,激烈地吻她,吻她的眉心,吻她的眼睛,吻她的唇,吻得她喘不过气。   不是说好了慢一点嘛……   九宁只来得及腹诽这一句。   他浑身滚烫,紧紧贴着她,吻慢慢往下,一个接一个,肌肤的触感隔着她的层层衣衫直冲头顶,黑暗中所有感觉都比平时更刺激更强烈,一阵阵过电似的酥麻。   九宁身上还穿着衣裳,却能清晰感觉到他炽热的唇。   今晚的他一直很温和克制,表现得很耐心,此刻黑暗中的他才露出本性。   像烧着的一团火,猛烈,强势,身体里那股一直压抑着的蓬勃力量爆发出来,有力的胳膊牢牢地扣住她,似是要把她揉进骨里。   将她卷入其中,迫使她跟上他的节奏,陪他一起沉入。   气息紊乱,被子底下纠缠在一起,湿哒哒的,九宁动弹不得,忍不住轻哼出声。   这时,周嘉行才在黑黢黢中一点一点解开她身上的衣衫,粗糙的指腹擦过凝脂般细嫩的肌肤,两人都在发抖。   锦被如波浪般翻涌,床上一片凌乱,锦帐上悬挂的香囊剧烈摇晃。   女子压抑不住的娇柔声音和男人粗喘的声音揉在一处。   九宁一阵阵晕眩,浑身是汗,战栗感传遍全身,双手无力地攥紧锦被,忽然全身直颤。   一截藕臂滑出锦被,红艳艳中,雪白肌肤上布满细密汗珠。   被子底下太热了,接触到外面的空气,她顿觉清凉,下意识想拨开锦被,不然她真的喘不上气了。   刚刚探出一点,周嘉行跟了过来,粗糙的手指牢牢扣住她的手握紧,微黑的肤色,也全是汗水。   他手上用力,把她抓回锦被底下。   床榻继续摇动,什么都看不到了。   ……   第一次很激烈,九宁晕晕乎乎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了,身上汗津津的,躺在周嘉行怀里,昏昏欲睡。   他在她耳边轻喘,肩膀一抖一抖,休息一会儿,缓过神,又握住她的肩膀,低头吻她。   这一次他显然熟练了些,也从容了一些,动作不疾不徐。   九宁去抓他的胳膊,硬邦邦的抓不动,摸到卷发,用力抓紧,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周嘉行低头,吻去她脸上的泪珠。   ……   烛火早就燃尽。   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压在自己身上,九宁朦胧苏醒,明亮的光线从交错的眼睫间漏下来。   她蓦地清醒,“什么时辰了?”   声音嘶哑。   九宁一愣,继而清醒过来。   鼻尖一股陌生而又熟悉的味道,一只光着的胳膊环着她的肩膀,将她揽得紧紧的,而她整个人正趴在男人硬实的胸膛上。   她抬起头。   周嘉行半靠在枕上,抱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看她醒了,伸手拨开她鬓边的乱发,手指摸到她脖子上,低头吻她。   九宁想起昨夜的意乱情迷,咳了一声,想要坐起来。   周嘉行抱住她,“别起来,今天不上朝。”   后殿满园繁花盛开,藤萝如瀑,鸟语花香。到处静悄悄的。昨天得了他的吩咐,外面的人都退出去了,只有精骑守在殿外。   九宁记起来了,松口气,脸埋在周嘉行怀里轻轻蹭了蹭,小动物似的,“那我再睡一会儿,别叫醒我。”   周嘉行笑了一下,摸摸她的脸,凝视她的睡颜。   九宁真的又睡了。   再醒来的时候,她依然躺在周嘉行怀里,他低头看她,眉心轻轻皱着。   “怎么了?”   九宁揉揉眼睛,想爬起身。   周嘉行按着她肩,不许她坐起来,手指挑起她下巴,“刚才做梦了?”   九宁怔住。   周嘉行抬手,拂去她眼角的泪花。   “你刚才做噩梦了。”   他吻她的头发,“什么噩梦,吓成这样?”   九宁回想了一下,沉默。   周嘉行没有说话,轻柔地吻她。   过了好一会儿,九宁伸手抱住周嘉行。   “我不记得了……”   周嘉行不作声。   九宁枕着他的胳膊,继续道:“我猜肯定是一个我在杀人的噩梦……二哥,我上辈子肯定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棍,所以总是梦见这个。”   周嘉行神色缓和了一点,抱着她,右手轻抚她的长发。   她以前用开玩笑的口吻对他说过,她上辈子是个恶人,杀了很多无辜百姓,这辈子是来赎罪的。   他那时只当她在哄自己玩。   “你总是梦见这个梦?”   九宁现在已经习惯这件事,点点头,“经常梦见,不过醒来的时候就忘了。”   她梦见自己杀了很多人,一次次重复这个梦魇应该是对她的惩罚之一。   等这辈子过完,一了百了。   九宁笑了笑,抓起一缕周嘉行的卷发,缠在手指上,“二哥,你以前问过我为什么明明不想学骑射还是要坚持学……”   话还没说完,周嘉行手指按在她唇上,打断她的话。   “我知道了。”   九宁呆了一呆。   床帐低垂,狭□□仄的空间内,周嘉行抱着她,她放松地躺在他怀里,就好像两人相依为命似的。   周嘉行轻声说:“你心里一直防备周家……你怕像周五娘那样,是不是?”   九宁眼眶发热,没说话。   是的。   虽然她知道那只是记忆,但那种恐惧和无助却是那么深刻清晰。她没有安全感,坚持学骑射,不是想学成炎延那样,而是出于一种本能。   “你怎么连这个都猜得到?”   九宁定定神,赶走那些不愉快的记忆,抬起头,看着周嘉行的双眸,眉头轻蹙,挠挠他的下巴。   “二哥,要是我上辈子欠了你很多,怎么办?”   周嘉行扶住她的腰,任她的手指挠自己的下巴玩。   “那是上辈子的事。”   他看着她,拉开她调皮的手,俯身吻她。   欠他越多越好,欠了他,这辈子她才会来找他。   唇分,两人四目相对。   九宁喘了一阵,平复下来,搂住周嘉行的脖子。   “二哥,我做过梦,上辈子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我是你的仇人,我杀了你……”她咬了咬唇,“你怕吗?”   周嘉行凝望着她,嘴角翘起,浅色双眸里涌动着似海深的柔情。   他捧住她的脸,吻她的眼睛。   这辈子她想杀他也不要紧。 第146章   数日前, 河东太原府。   一道矫健的身影攀上院墙, 跳进院子里, 穿过曲折回廊,数次和来来往往的侍女、仆从擦肩而过,却总能在被人发现前及时隐蔽起来,没有引起守卫的注意。   无星无月, 夜色暗沉, 趁守卫们交班时, 黑影一个闪身钻进一道隐蔽在凌霄花藤蔓的侧门里。   片刻后,黑影出现在司空李元宗的卧房内。   脚步声惊醒床边的亲兵, 横刀出鞘,一道明锐亮光闪过。   “是我。”   来人一把按住亲兵的手, 微微使力。   亲兵被震得手心发麻,借着从窗扉透进内室的烛火看清对方的脸,大惊失色。   “勃格,你怎么回来了?!”   阿史那勃格径自走到床榻前, “我来见义父。”   亲兵叹口气, 知道这时候赶阿史那勃格离开也没用,道:“你小心些,我去外边守着!”   李司空吃了药之后睡下了, 内室没有点灯,看不清他的面容, 唯有他那满头白发在黑暗中显得分明。   阿史那勃格虎目含泪, 跪倒在床前地上:“义父。”   听到这一声呼唤, 床上的李司空睁开双眼,眼神浑浊。   好一会儿后,他认出眼前跪着的男人是自己的义子,眉头一竖,骂道:“蠢货!谁让你回来的?!”   阿史那勃格抬起脸,膝行至床榻前,“义父,我刚过了汴梁就听说您病了,我自己回来的。您放心,我没有惊动其他人。”   他被李司空放逐,不久后就从昔日熟识的河东军部将那里听说李司空病重的事。   原来那晚李司空怒斥儿子李承业、回到大帐后火急攻心,晕厥了过去,之后身体一天比一天差。   李司空再不服老,到底也过了古稀之年,眼看儿子们一个比一个不中用,他对身边近人感慨:亡我河东者,天意啊!   自知大限不远,李司空这才急着除去周嘉行和九宁这两个最有可能派兵讨伐河东的人。为替河东消除隐患,李司空许诺姻亲宣武镇帮他夺得整个淮南地区,宣武镇欣然应允结盟。   阿史那勃格听部将说李司空连樊进都派出去了,知道义父这里肯定出了什么变故,命副将留守,独自一人悄悄返回河东。   在返回太原的路上,他得知长安那边的动向,知道长公主在周嘉行的拥护下即位,没敢耽搁,连夜赶回太原府。   李元宗怒气未平,“没有惊动其他人就安生了?你这蠢驴!”   阿史那勃格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李元宗骂了一阵,义子也不反驳,他觉得好没意思,冷哼一声,撑着坐起来,披上外袍,摆摆手,道:“好了,老子还好好活着呢,你可以滚了。”   阿史那勃格一动不动。   李元宗叹口气,“你回来做什么?”   阿史那勃格抬起头,“义父,长公主即位,苏晏下一步就会率兵讨伐河东,所以儿子回来了。”   李元宗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蠢!”   阿史那勃格倔强地抬着头,表情不变。   李元宗低头,苍老的双手在床头摸索了一阵,“你是不是以为义父想称帝?”   阿史那勃格一愣,“义父,您不想称帝吗?”   李元宗坐在黑暗中,笑了笑。   他当然想称帝,做梦都想。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现在长公主即位,不会再有时机了。   如果称帝的是周嘉行,那其他节镇也能称帝,但是周嘉行实在是心黑手狠,掐断了其他节镇称帝的可能。   李元宗从床头摸出一份卷簿,递给阿史那勃格,“勃格,如果周嘉行讨伐你,你不要抵抗,降了罢。我的那几个儿子,你不必管,孙子、曾孙年纪还小……你能照看得到的话,帮一把手。”   阿史那勃格接过卷簿,“义父,您呢?”   李元宗瞪他一眼,“我乃堂堂司空,宁死不降!”   阿史那勃格眼中滚下泪来。   李元宗拍拍他,“走罢。”   阿史那勃格擦擦眼角,站起身,“义父……”   一句话还没说完,屏风后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一声闷哼,亲兵被人拎着衣领摔在屏风上。   哐当一声巨响,屏风应声落地。   杂乱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手执火把的兵士簇拥着李承业走进屋,其他军将、幕僚跟在他身侧,霎时挤满整座卧房。   李元宗神色阴沉。   李承业踏进屋,先朝李元宗拱手行礼,看向阿史那勃格,“勃格既然回来了,何必走?眼下河东正是用人之际,勃格勇冠三军,正该留下为父亲效力!”   阿史那勃格脸色铁青。   他明白了,向他透露消息的部将是李承业安排的人,他是被骗回来的。   李元宗坐在床上,丝毫不减威势,怒视儿子:“你骗勃格回来做什么?”   李承业躬身道:“父亲既要称帝,自然得把勃格召回来襄助您。”   李元宗怒道:“谁说老子要称帝?”   李承业不敢说话,跪倒在地上,他身后,其他河东军将也沉默着跪下。   “司空当年何等英雄……”一名老将抬起脸,老泪纵横,“为何一再退却?”   李元宗扫一眼一屋子跪求他称帝的部下、幕僚和儿子们,无奈地闭上眼睛。   他曾经狂傲不可一世,左右朝政,戏弄李曦,打压其他节镇,他想称帝就能称帝,只要他不怕遗臭万年。   可是他怕啊!   他爱名声,想漂漂亮亮地称帝,还想儿子、孙子能坐稳江山,如果仓促登基,他是逍遥了,等他一翘腿走了,江山肯定葬送在他儿子手上!   而且群雄并起,后起之秀像雨后春笋一样不断代替旧的豪强,他忙于征战,实在找不到称帝的好时机。   如今他命不久矣,就更不必登基了。   一旦他登基,等周嘉行打败河东军,他的儿子、孙子必死无疑。   如果他没登基,为了安抚人心,周嘉行说不定还会放过他的子孙,保留他们的爵位,让他们继续当河东王。   登基了就不一样,得斩草除根。   可他的部下和儿子们却一个个骄傲自大、一叶障目,以为河东军还和以前那样能够横扫中原。   罢了……他已经老了,压制不住部下和儿子,他们连登基的诏书都准备好了,他答不答应,结果是一样的。   李元宗看一眼阿史那勃格。   阿史那勃格会意,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他跪倒在床前,假意和其他人一样拥护李元宗。   见他跪下,李承业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是夜,太原府内举行登基典礼,李元宗称帝,广发檄文。   ……   长安。   九宁站在栏杆前,一袭赭色锦袍,迎风而立。   炎延身着甲衣,头束红抹额,站在她身后,和她汇报最近军中的动向。   台阶下传来一片惊呼声,内侍手捧帛书,快步登上石阶,小跑至九宁跟前,满脸堆笑,“陛下,喜报!”   九宁哦一声,接过帛书。   是徐州送来的战报。   内侍是从政事堂那边来的,这份战报几位宰相都看过了,大臣们都很激动,周嘉行让送进来给九宁看。   徐州那边打了胜仗。   此前周嘉行拿下徐州,交给得力部下高啸经略。高啸知道周嘉行的目标是河东太原,先将矛头对准蔡州,不断派兵袭扰,并联其他节镇,经过将近一年的征战,迫使蔡州刺史缩小地盘,无力再和周嘉行抗衡。高啸继续吞并周边州县,相继占据天平镇和兖州,黄河以南地区基本在他掌控之中。   周都督和周嘉暄表示会出兵攻打宣武镇,牵制住李元宗的姻亲,黄河以南地区又尽数归周嘉行所有。   河东算是被包围了。   九宁笑道:“果然是喜报。”   午后周嘉行从政事堂回到寝宫,正好碰见炎延离去。   他不知想到什么,道:“我出征期间,让炎延留在长安,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调动她。”   九宁点头答应,想起一事,“流亡在外的宗室陆陆续续归京,找到一些小郎君,都是远支,从襁褓中的婴儿到十几岁的都有,大多父母双亡,我让人把他们接去兴庆宫养着。”   周嘉行脚步一顿,“派人看着他们。”   九宁道:“我晓得,事情是怀朗和多弟料理的,他们俩办事谨慎。”   怀朗专门为周嘉行搜集情报,处理私事。多弟自从和怀朗一起去过蜀地以后,学了不少本事,目标有了微妙的变化,她现在依旧想当女官,但不是宣读草拟诏书的女官,而是把自己磨成一把刀,替九宁处理一些无法公开的事。   比如朝中有人背地里联合其他大臣想生事,多弟威逼利诱,很快逼问出名单。她心里没有光明正义这之类的概念,只要大臣做的事对九宁不利,她就要阻止。现在朝中大臣见到多弟就打哆嗦,把她看成洪水猛兽一般。   周嘉行看着她红润的唇,心不在焉地嗯一声。   九宁递了杯茶给他,还想说什么,周嘉行接过茶盏放到一边,没有喝,打横抱起她,大踏步往屏风后走去。   外间伺候的侍女见状,面面相觑了一阵,听到里头传出撕扯衣裳的声音,脸上羞红,默默退了出去。   九宁被放倒在窗下卧榻上,他压下来,吻她下巴,双手胡乱地撕下衣袍,唇落了下来。   他吻她,喘着道:“大军明天开拔。”   九宁搂住他,看着他的眼睛。   晚上的时候蒙在被子里,什么都看不到,这会儿外边天色还早,日光明晃晃的,窗前一片雪亮,他眉毛很浓,鼻梁挺拔,手伸到她衣襟前,忽然又停下了。   九宁笑了笑,坐起身,抓住他的手,凑上去亲他的唇。   周嘉行只迟疑了那么一瞬,很快按着她的后脑勺吻她,压着她倒下。   ……   第二日,大军出征。   九宁亲手为周嘉行穿上甲衣,“二哥,诸事小心,我等你回来。”   周嘉行拍拍她的脑袋,“不必担心我。你没事不要出宫,朝中的事交给怀朗他们去办。政事堂有一半是我的人,这些人你可以信任,其他人让李昭去磨。如果朝中有异变,立刻戒严,派炎延守宫门。”   这些事他昨晚交代过,而且说了不止一遍,九宁点点头,道:“我心里有数。”   她率领文武百官,送他出城。   百姓箪食壶浆,携家带口来送大军。   周嘉行骑着马出现在城门前时,欢声雷动,百姓争相上前为他祝祷。   南方诸节镇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都已经上表朝廷承认九宁的身份。九宁采纳大臣的意见,分别封他们为闽王、吴王、楚王,让他们为这个名头内斗,消耗他们的力量,假以时日,南方诸节镇就会不知不觉分裂。到那时再出兵征伐,事半功倍。   现在只需要平定河东,中原就能一统,南方节镇也会老实下来,再收回幽州等地,天下太平。   他们将迎来一个崭新的、光明的开始,一个蒸蒸日上、欣欣向荣的朝代将要到来。   激越响亮的鼓声和军乐声中,九宁屹立在城墙之上,望着城下黑压压一片的军队。   队伍最后面,马背上的周嘉行回过头,一身甲衣,威风凛凛。   九宁上前几步,笑着朝他挥手。   漫天飞扬的细尘中,周嘉行仿佛对她笑了一下,扬起手中鞭绳,飞驰而去。 第147章   九宁天天等候从前线传回来的消息。   流星探马每日奔驰于崇山峻岭之间, 传递情报。   她知道周嘉行此次准备充足,仍然觉得坐立不安。   收到前线战报, 知道一切顺利, 她才能安心吃饭。要是几天没有前线的消息,便食欲全无, 辗转难眠。   这些她没有告诉周嘉行, 每次写信尽量挑一些高兴的事, 告诉他长安一切都好,以免他在外边打仗的时候还要惦记着她。   ……   忐忑不安的等待当中, 这月月底, 九宁迎来即位以来的第一场殿试。   糊名制创立于百年前的选官考试中,但科举考试一直没有采取这个弥封制度。她即位后, 朝廷颁布敕旨恢复制举,这届考试所有考卷采用誊抄法和糊名法, 不仅姓名籍贯部分要裁去,连考卷都要重新誊抄一遍,防止考生笔迹被认出。   最后的殿试也是如此。   这年发榜,前十名中不乏名儒的得意门生、早已经名扬天下的世家子弟, 也有此前名不见经传的寒门学子。   那两名幸运的寒门学子家境富裕, 不过家族名声不显,没有名师引荐,未能引起世人的注意, 但在考试中他俩发挥出色,文章笔酣墨饱, 力透纸背。考官们一致认同他们应该位列前茅。   名次公布以后,一片哗然。   没人敢质疑制举的公正,寒门学子从两个籍籍无名却能高中的学子身上看到希望,官员们认识到此后在考试面前,世家名儒弟子和其他人一样处于同一个起点,考前拜望老师、投献文章是无用功,认真钻研学问才是关键。   官员们告诫家中子弟:刻苦勤学,不要偷懒!世家门阀已经没落,以后每届考试都会有鲤鱼跳龙门的考生,靠读书改换门庭不再是稀罕事。   ……   暑去凉来,寒蝉凄切。   大军出征半个月后,河北传来喜讯,在夺得黄河以南诸州县后,高啸率兵继续北进,大军兵临城下,此前一直和契丹沆瀣一气的河北几镇畏于他的势头,纷纷上表投降。   九宁松了口气。   她知道周嘉行夺回河东之后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收复幽州,和朝臣们商议过后,命高啸先按兵不动,经略河北。   一来,现在大军分三路向河东进发,剩下的军队留守长安,没法再调兵去河北,不宜在这个时候和契丹开战。   二来,此时停下来加固军事、遴选将士、加强训练,也是为将来周嘉行北伐做准备。   在信使送回周嘉行渡过黄河、抵达前线的战报后,九宁继续下旨招抚南方诸节镇和南越蛮族,防止南方出乱子影响周嘉行征伐河东。   数日后,吴王派遣的使者抵达长安,在送上数之不尽的珠宝玉石和稀世珍宝后,还奉上一道求婚书。   满朝震动。   ……   南方钱氏一族在吴越一地经营多年,家族内子弟名家辈出。和北方绵延几百年的旧式门阀世家相比,寒微的钱氏一族绝对算不上起眼。战乱割据前,其家族以渔田为业,在北方世家看来,就是种田务农的田舍汉,上不得台面。后来钱家一名靠贩私盐起家的儿郎——也就是现在的吴王抓住时机,毅然从军,用计打退流民乱军,以多胜少,平定叛乱,获得长官赏识,一路高升至兵马使,执掌杭州兵权,并得到朝廷的承认。   钱家自此据有杭州,势力不断扩展。   乱世中,吴王趁势崛起,雄踞一方,最终尽得两浙之地,成为江南吴越之主。   和其他节镇相比,吴王非常精明,一心一意巩固势力,绝不称帝,专心当一个实力强大的外藩。   吴王曾对身边人说过:与其冒险当一个小国皇帝,还不如安安心心做一个地方节度使,保终身荣华富贵!   秉承这一理念,吴王一面不断以狠辣手段打压周围威胁自己的势力,一面维持表面上对朝廷的恭敬,找朝廷讨要名分好处,一面长袖善舞,保持和北方强藩的友好关系。   当河东李元宗势大时,他就向李元宗俯首臣称,当李元宗落难时,他立刻抛弃河东,转而示好朝廷。   总之,谁拳头硬,吴王他就和谁称兄道弟。   放眼天下节镇,蜀地富有是众所周知的事。然而,要论富甲天下,还是占据地理优势、大力开展贸易的钱家。   吴王不缺钱,不想再起刀兵。   当那份代表九宁承认他为吴越王身份的诏书送抵杭州时,河东军拉拢吴王的亲笔信函也一并出现在吴王案头上。   吴王没有称帝之心,和族人部属商议过后,认为眼下女帝即位,周嘉行摄政,朝廷隐隐有复兴之相,与其帮河东军对抗朝廷,落一个不臣之名,不如示好朝廷。   要知道周嘉行占据淮南,万一得罪了他,等他收拾完河东,掉头杀向两浙,那钱家就危险了。   权衡过后,吴王命人准备了大批丰厚礼物,遣使进贡,向九宁求取玉册,并替他的孙子求亲,希望能求娶一位宗室贵女。   ……   卢公激动得满脸通红,道:“吴王修建海塘,疏通河运,安民定乱,很得人心,两浙之地的百姓称他为海龙王,他愿归附,吴越可平矣。”   他的话没有夸张,南方和北方相比,战乱较少,吴王掌权后,疏浚河道,加固堤坝,大力发展生产和贸易,百姓富足安乐,吴越之地经济发达,一片欣欣向荣景象。   当地百姓很爱戴吴王。   如今周嘉行征河东,吴王虽然没有发兵助阵,但他遣使进贡,并求娶宗室贵女,已经足够说明他的态度。   李昭道:“吴王没有自立之心,他的儿子、孙子却不是平常之辈。”   说是这么说,他也同意赐玉册,答应吴王的求婚。   人家都主动求和了,不答应,不是逼着对方自立吗?   九宁对他道:“吴越之地远离中原,打起仗来政令很难送达两浙,吴王的子孙有野心,不是什么稀奇事。”   北方连年战乱,朝廷根本影响不到南方。南方诸节镇暗地里都像皇帝一样册立百官,只差没明着称帝。吴王算是他们中态度坚定的不肯称帝的那一个。   如果没有周嘉行这一出,吴王的子孙必然称帝,但现在吴王愿意归附,那么朝廷不需要追根究底。   和平收复一地,少一些兵戈,不管对颤颤巍巍走上改革之路的朝廷还是对老百姓来说,都是好事。   李昭伏案草拟许婚诏书,轻声道:“臣明白。”   他曾天真地想将一切威胁朝廷统治的隐患一并除去。现在经历得多了,不再那么急于求成,治理好民政,收揽军权,让民众过上安定太平的日子,恢复对朝廷的信心,那各地节镇自然会老实效忠。   诏书草拟好之后,送到政事堂,政事堂诸位相公一致同意,签名确认,九宁便下旨许婚。   ……   政事堂是三省长官和各部大吏办公的地方,有资格参加政事堂会议的基本都是朝中高官,也就是民间百姓认为的“宰相”。   枢密院则掌军国机务、兵防、边备、戎马之政令,主要管理军事和边防事务。   两者分掌政、军。   政事堂使宰相们可以公开议政,甚至能驳回皇帝的敕旨,而枢密院则在一定程度上牵制宰相的权利,防止权臣权力过大威胁皇权。   在周嘉行设立禁军、收揽军权后,枢密院只有发兵权和调兵权,不能直接掌握军队。而禁军又分别由殿前都指挥司、侍卫马军都指挥司和侍卫步军都指挥司三个机构掌管,也就是三衙,三衙分统禁兵,互不统属。三衙的主帅和主要禁军将领都由皇帝任免,只对皇帝负责。   这就是说,没有九宁下的命令,任何机构和将帅都没有办法调动军队。   宰相的权利被削弱,只能管理民政,枢密院掌兵,但不再像之前由宦官把持时那样权力鼎盛,始终受皇权支配,兵权、财权、政权集于皇权之下,朝政趋于稳定。   ……   周嘉行出征前的一系列举措确保即使他人不在长安,朝中也不会出现内患。   九宁不需要每天上朝,只要牢牢掌控禁军,确定政事堂大部分官员对她的忠诚,她就能平衡朝中局势。   然而,她心中愈加不安。   ……   在知制诰撰拟诏书期间,李昭问九宁是否将太后之女许配给吴王的孙子。   吴王很圆滑,求婚书语气谦卑,并没有明确要求娶公主,只要是宗室贵女他便感激涕零。本来赐婚这种事更重要的是政治象征,人选不是最重要的。毕竟谁都知道宗室中的贵女全都和九宁血缘疏远,嫁谁过去都一样。   九宁想了想,说:“钱家富甲天下,嫁过去不会吃苦,谁愿意远嫁杭州府,就册封谁为公主。”   李昭点头同意。   这一下宗室贵女们没法心平气和了,搬去离宫居住的太后头一个表示愿意以亲女下嫁。   几位公主年纪差不多,为这门婚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每天闹着要见九宁,哭着喊着表达她们甘愿为朝廷献身的决心。   九宁狡猾地把这事交给李昭去处理,他和太后血缘亲近。   李昭铁面无情,没有偏心几位公主,从自愿联姻的贵女中挑选出一位熟知吴越地理人情的女郎,嫁去杭州府。   太后为此事大骂李昭翻脸不认人。   李昭对太后道:“吴王没有称帝之心,他的子孙未必肯真心归附,嫁去杭州府的贵女必须是个聪明人。”   太后哑口无言,明白他的深意后,派身边仆妇打听长安还未成婚的世家儿郎——既然嫁不了有权有钱的钱家,那就退而求其次,嫁一个世家子弟罢!   ……   中秋过后,周嘉行率军和河东军在晋州城外展开第一场大战。   晋州刺史守城不出,故意耗尽鄂州兵的耐心,想趁鄂州兵人心浮躁、疲惫之时发动突然袭击。   周嘉行没有急着攻城,他知道晋州军粮不足,坚持不了多久,利用这一点,扎下营盘,养精蓄锐,等待时机。   月余,晋州城内军粮耗尽,军中出现哗变,晋州刺史迫不得已之下,只能趁周嘉行疏忽时弃城撤退。   周嘉行等的就是这个时候,在城外布好战阵伏击晋州兵。两军经过数次交锋,晋州兵仓皇北逃。周嘉行乘胜追击,昼夜行军数百里,分兵三路,夹击晋州兵,九战九捷,俘虏数千人。   晋州刺史力竭被俘。   这一战至关重要,因为这是两军正面交锋的第一战,而且晋州是河东南面的门户,它的失守,预告周嘉行可以从此长驱直入,直接威胁河东重镇。   首战告捷不仅鼓舞士气,稳定民心,还让其他蠢蠢欲动的节镇从浑水摸鱼的幻想中清醒过来。   随着鄂州兵大捷的消息传遍天下,诸节镇敏锐地认识到:河东守不住了。   这时,朝廷颁布许婚诏书,封赏吴王,南方其他几地节镇不得不开始着手准备遣使进京。   周嘉行马上就能攻克太原,吴王都求娶宗室贵女了,他们再不表态,好处都让吴王一个人占去,岂不是亏了?   ……   各地节镇纷纷上表,政事堂的几位相公乐得嘴巴都合不拢。   甭管上表的人是真心还是假意,他们表面上的顺从也能说明朝廷正逐步恢复对地方的控制,只等河东战事平息,就可以集中兵力北伐。   ……   北风渐起、落叶飘零时节,一匹快马自东边而来,马上骑手高举露布捷报,沿着宽阔的长街,疾驰至大明宫。   三天前,江州兵在数月的鏖战后,终于一举攻克宣武镇。   河东军最强大的盟友被斩于马下。   自此,河东军被三面包围。   露布送至宫中时,九宁正和李昭坐在一处讨论事情,得知江州兵取得大捷,大喜。   周都督已经在返回长安的路上,周嘉暄要助周嘉行一臂之力,正带兵北上,赶往太原。   李昭看过捷报,掩下欢喜,问:“三郎乃俊才,陛下可有合意人选?”   九宁一怔,摇摇头说:“等都督回来,让都督拿主意吧。”   他们在讨论指婚的事。   世家没落于连年战乱中,朝中新贵已经崛起,为平衡各方势力,他们得谨慎处理大臣们之间的联姻。   周嘉行的部下大多出身寒微,在吴王为孙子求娶宗室贵女后,他们也纷纷上折子请九宁指婚。   这其中以留守长安的皇甫超为代表,大大咧咧求到九宁面前,“给家里那个臭小子求一个媳妇,他就是那个出身,求陛下给挑一个门第差不多的就行。”   新贵主动请求指婚,也是效忠的表现。   九宁写信征求周嘉行的意见,周嘉行回信给出一份名单,让她从中挑选。   李昭熟知长安世家谱系,过来帮忙参考,刚好捷报送达,他想起周嘉暄还未成亲,顺嘴提起这事。   九宁不知道周嘉暄有没有中意的心上人,想等周都督回来再说。   李昭合上名册谱,抬起头,望着窗外日光下一片金灿灿的黄叶,感慨道:“南方富裕安宁,节镇归附,朝中三权分立,制举开始实行糊名制……这盘棋,已经盘活了。”   理想中的太平安宁,指日可待。   九宁心中一动,双眸凝望庭院阶前一株株亭亭玉立的花树,出了一会儿神。   是啊,棋局已经盘活,新朝进入正轨……所有事情都向着好的方面发展……   可她却觉得不安。   早在数月之前,大婚的时候,她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那时周嘉行急着出征,她不想让他多想,没有表现出来。   李昭起身告退出去。   身后传来九宁的声音:“兴庆宫的那些郡王,是什么时候接回来的?”   李昭愣了一下,转身。   九宁斜倚凭几,坐在黑漆长案旁,深秋淡金色光线自窗扉漫进内室,笼在她身上,她穿着家常服饰,戴小冠,周身隐隐有光泽环绕。   她推开奏折,问:“他走之前,是不是和你说过什么?”   李昭望着她,半晌,点点头。   “周将军找到那些郡王,养在兴庆宫中,他们都是宗室远支子弟。”   他顿了一下。   “周将军说,如果出了什么变故,从中挑选一个认到你名下……”   接下来的话,他不说,九宁也能猜到。   如果周嘉行出什么意外,那么她可以从远支中挑选一个郡王册为太子,继承人确立了,就不会出太大的乱子。她并不是贪权之人,只要保持基本的理智,进可把持朝政,退可禅让帝位,当一个逍遥自在的太上皇。   “我以前怀疑过他的用心……他待你,倒是真心实意的。”   李昭笑了笑,掩唇咳嗽,缓步走出去。   九宁独自一人坐在屋中,千头万绪,心乱如麻。   数月来缠绕在她心中的不安再次涌现。   她坐着发怔,突然站起身,翻出周嘉行的上一封信。   信中他寥寥几句说他连续攻克几座重镇,不日就能进围太原。然后就三衙主帅人选之事洋洋洒洒写了两页纸,提醒她需要提防的事。   他每天都在忙,忙得吃顿饭的时候都在看战报,尤其是出征之前,他常常一整天不见踪影……   原来除了调兵之事,他还忙着未雨绸缪,忙着巩固她的地位,他心细如发,什么都考虑到了,事事安排得周到。   他走后,一切有条不紊。   临走的前一夜,他有力的胳膊抱起她,把她抵在内室墙上,和她交颈缠绵。烛火烧了一夜,她很丢脸地哭了,咬他的胳膊,他在床上很强势,一言不发地索求,让她不由得想起他当初逼她留在他身边时的强横。   那时他满身的戾气仿佛是她的错觉,后来他一再让步,只要她许诺嫁他,他就收敛起掌控欲,不会和那时候一样二话不说就扛起她,禁锢她的自由。   她说她害怕,她想要以前的二哥。   他就真的变成以前的二哥了。   她要承担自己的责任,他没有笑话她,一点一点教她怎么防备大臣。   那晚他抱她抱得很用力,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肉里,吻游走过她全身,积蓄在那具年轻健壮的身体内的激烈渴求蓬勃旺盛。   似燎原的熊熊烈火,让她几乎要化成一汪春水,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顾不上,只能感受到他被汗水打湿的卷发贴在自己脸上,他的肩膀硬实,怎么拧都拧不动。   事毕,他揽着她,嘱咐她很多事情。   就像……就像……   九宁脸色苍白。   就像在交代后事一样。   她觉得心口很闷,针扎似的,密密麻麻又喘不过气来的酸疼。   金乌西坠,光线渐渐变得幽暗,凉风吹拂,廊前落花满阶,枯黄叶片也随风飘洒。   侍女请九宁用膳,她没有胃口,只用了一碗葵汤。   睡前她让侍女送来菊花酒,喝了几盅,仍然觉得闷闷不舒,找了本志怪靠坐在床沿边看。   床前一架鎏金莲花小银灯树,蜡烛静静燃烧。   她看了几页,神思不属。   一阵风从罅隙里吹进内殿,幔帐轻轻晃动,满室幽寂。   屏风后面传来脚步声,淡淡银光闪烁。   身姿挺拔的男人拂开低垂的锦帐,走进昏黄的烛光里,浅色的双眸,目光温和沉静,“又在夜里看书?”   九宁呆了一呆,放下书,“二哥。”   周嘉行走到床榻边,身上还穿着甲胄,胡子拉碴,满面风霜。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她,眸光很平静,又仿佛涌动着说不出口的千言万语。   九宁抬手摸他的脸,摸到一手胡茬,“你瘦了。”   周嘉行看着她,俯身紧紧搂住她,温柔地吻她的眼睛。   “你疼不疼?”   他放开她,揉揉她的头发。   九宁莫名觉得心酸,抓着他的胳膊,“什么?二哥,你问什么?”   他垂眸看她,眼神又清又亮,闪动着盈盈波光。   “疼不疼?”   九宁摇摇头,“不疼……”   周嘉行神色缓和了点,“用兵的事问都督和皇甫超,朝政让李昭去操心,嫌累的话,什么都不要管,怀朗会安排好。”   九宁愈加糊涂,好像听懂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懂,喉头哽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伸手抱他。   周嘉行对她笑了笑,拍拍她,拂去她眼角泪珠,低头,吻落在她眉心。   “别怕。”   唰啦一声,蓦地刮过一阵风,幔帐被高高扬起,烛火熄灭,冒出一缕缕青烟。   “陛下……陛下……”   多弟捡起掉在地上的书册,摇醒和衣而睡的九宁。   九宁猛地睁开湿漉漉的双眼,看着眼前多弟写满担忧的脸,神情木然,眸光流转,扫一眼幽暗的寝殿,视线落到那座镶嵌美人图的落地屏风上。   空荡荡的。   二哥呢?   她嘴巴张了张,泪如雨下。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政事堂和枢密使的叙述部分引用史书原文。 第148章   香堂内, 鎏金镂空香炉里喷吐出袅袅青烟,清冷香气氤氲缭绕。   时值深夜, 殿中数百支蜡烛烧得滋滋作响, 烛火辉煌。   宝幡轻轻摇动,暗影如水波, 静静流淌。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惊醒灯前静坐翻译佛经的青年僧人, 风骤入, 满室烛火晃动。   雪庭放下手里的书卷和紫毫笔,清澈眸子倒映着闪烁的烛火, 面容平静。   他站起身, 僧袍下摆拂过面前摆了一叠厚厚纸稿的横几。   卷帘高高扬起,一道窈窕身影快步走入殿中, 走动间,海棠红斗篷底下隐约闪过缕金花笼裙的裙襕, 脚上却是一双乌皮靴。   她没来得及换衣就过来了。   雪庭迎上前,眉头轻蹙,“怎么这时候来?”   九宁似乎站都站不稳,抬起脸, 脸色苍白, 鼻尖微红。   雪庭怔了怔,扶住她的手臂,皱眉:“你哭了?”   九宁微微轻颤, “叔叔,长安城中, 我最相信的人是你。”   手中的胳膊在轻轻发抖,雪庭眉皱得愈紧,扶她走到横几前,让她坐下,端起红泥小火炉上的鍑里泡着温茶的贴金双鸟瓷壶,斟了一盏热白水送到她手里,让她握着茶盏。   “出了什么事?”   茶水的热度一点一点传递到手心里,九宁一身冷汗,喃喃道:“安排好朝政以后,我要离开长安一段时间。”   雪庭不语,矮身在她身旁坐定,取出一张锦帕垫在她手腕底下,拉开宽大的袖子,手指搭在她皓腕上。   “我没有不舒服……”九宁摇摇头,道,“我梦见二哥了。”   雪庭收回手,帮她掩好袖子,眉眼低垂,神情不变,温和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出征在外,你担心他的安危,想得多了,自会梦里相见。”   九宁闭一闭眼睛,“叔叔,二哥不只是摄政的大将军,他还是要和我执手一生的人……我……我……”   她嘴唇颤抖着。   起初她也分不清自己对他的感情到底是什么,她当然是喜欢他的,但是她的喜欢和他的并不对等,她几乎崩溃,不想去面对他,如果他一直是以前的二哥,那该多好呀!   没有纠葛,没有痛苦,没有心烦意乱,就这样和和美美的,一辈子当他的妹妹。   那她就不用愧疚,不用觉得欠他良多,不用害怕一旦打破界限,以后可能无法收场。   与其说她在怕周嘉行,不如说她害怕的是感情本身。   她害怕混乱状态下不受控制的感情。   后来她放下了,看开了,想认真对他。   她不怕十一郎对她的喜欢,不怕阿山他们的爱慕,不怕其他人的仰慕,一律笑哈哈面对。   唯独怕他的深情。   如果十一郎也和周嘉行一样非她不可,逼着她去正视他的感情,她绝对不会犹豫,撸起袖子把十一郎堵到墙角一顿胖揍,揍到十一郎肯放弃为止。   可当周嘉行表露出强势时,她第一个想到的是逃避。   为什么要逃呢?   因为他在她心里是不一样的。   还因为,她觉得自己无法回报同样的感情。   她曾抱着他的腿大哭。   那是真的哭。   哭她几辈子莫名其妙的任务,哭每一世没完没了的噩运。   周嘉行俯身,单膝跪下,帮她擦去眼泪和污迹。   她当时吓了一跳。   他怎么会这么好?他是不是在谋算什么?   知道他在想什么后,她还腹诽过:他果然深藏不露,那时候他就想要一个听话乖巧、整天围着他打转的妹妹,所以才会对她那么好!   她回想往事,一面为他的冷静而感到心惊肉跳,一面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一种可以随心所欲的轻松自在。   在感情面前,她迟钝,天真,想当然,她天生如此,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去摸索,去尝试。   他一直在等她,等了不止一世……嘴里说着只是想要她这个人,不需要她真心对他,只要她老实待在他身边就行。   结果却一再让步。   他真傻啊。   傻到她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只有这辈子了……她心里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从任务消失、从她屡屡头疼的时候,她就隐约感觉到了。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她忘掉忧虑,高高兴兴地接受他,高高兴兴地拉着他的手,高高兴兴地一起往前走,走到哪儿是哪儿。   他们才刚刚开始走呢……   九宁紧紧握着茶盏,“叔叔,我要去找他,亲眼看到他,我才能安心。”   炉子上的清水烧得滚沸,瓷壶在咕嘟咕嘟的水泡里轻轻晃动。   雪庭抬起眼帘,难掩讶异之色。   九宁长舒一口气,“叔叔,如果是我的父亲,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夜风吹起幔帐,香烟飘散。   雪庭沉默了半晌,望着殿外深沉的夜色,道:“去吧。”   九宁坐直,放开已经冷掉的茶盏,朝雪庭深深一揖。   ……   两天后,九宁轻车简行,秘密出了大明宫。   秦家兄弟留下守卫长安,炎延和怀朗护送她出城,多弟陪在她身边。   路上接连有军报送抵她面前,周嘉行连续攻克数座重镇,主力部队大举进入太行山麓,斩首万余级,得战马千匹,直逼太原。   周嘉暄和其他几支部队陆续赶到助阵,河东名将倾巢而出,也未能阻挡他们的攻势。   太原南面最重要的门户已失,河东军已经无力扭转局势,只能退回太原。   多弟捧着战报,笑道:“梦都是反的,大将军一直在打胜仗,陛下用不着担心。”   九宁抢过战报细看。   她知道周嘉行平安无事,还知道他没有打过败仗……捷报一封封从前线送回,他势如破竹……   可是一种强烈的不安始终萦绕在他心头,不亲眼见到他,她实难安眠。   战报不断发回,却没有他的亲笔回信。   又两天后,前方送回战报,周嘉行已经抵达太原城外,征伐河东,只剩最后一步了。   九宁没有乘车,而是骑马东行,一路马不停蹄,几乎日夜不息。   这一天夜里,他们终于抵达前线,远远能看到屹立在平原之上的高大城墙。   ……   刚刚经历一场大战,战鼓才歇,下着滂沱大雨。   倒伏在地上的尸首被雨水冲刷,浓稠血迹蜿蜒流淌,汇成一股股细小水流。   稗将领着兵士打扫战场,清理尸体,漆黑的夜空响起隆隆雷声,雨势越来越大。   早已夺下城池,但军队并没有全部驻扎城内,主力部队仍然留在城外。   城外山谷内,营地沐浴在瓢泼大雨里。   雨声哗哗,数千座营帐密密麻麻散落在荒草萋萋的平原之上,灯烛放出的光芒模糊在雨幕中,夜色深沉。   九宁冒雨找到中军营地,看到被雨水浇得抬不起头的帅旗,多日来悬着的心终于缓缓放回原位。   帅旗还在,周嘉行没有出事。   梦果然只是个梦而已。   她眼眶湿热,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营地守卫森严,他们还没靠近,就有守将看到雨中驰来的一行人,立刻上前拦住他们。   怀朗亮出腰牌,守将愣了一下,没认出九宁,一拨马头,回营地通报。   不一会儿,一名部将过来领着他们进营地。   他们直奔正中牙帐,帘子掀开,里面的人正低头写着什么,听到脚步声走到帐前了,皱眉,抬起头。   “二哥……”   九宁一脚踏进去,看到灯前那个面容温和的男人,愣住了。   对方认出她,也愣了许久,随即反应过来,面色陡然一沉,霍然站起身,绕过书案,快步走到她面前,抓住她冰凉的手腕。   “你来这里做什么?!”   九宁冷得簌簌发抖,“三哥,二哥呢?”   周嘉暄声音低沉,再一次发问:“你怎么会离开长安?”   九宁还在轻颤,一字字道:“我来找二哥……他人在哪儿?”   周嘉暄嘴唇抖了几下。   怀朗和多弟跟着入帐,见状,也都一脸震惊。   中军大帐里的人为什么会是周嘉暄?   多弟上前一步,拉开周嘉暄的手。   周嘉暄猛地放开九宁,仿佛如梦初醒似的,面色阴沉。   九宁抓住他的手,颤声问:“二哥呢?”   周嘉暄看她一眼,眸底暗流汹涌。   “我也不知道。”   沉默片刻后,他轻声道。   彷如焦雷在耳边炸响,九宁双手直抖。   这不可能……雪庭都说了,那只是个噩梦而已。   她想说什么,嘴唇哆嗦了几下,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耳边传来多弟的惊呼声。   她落入一个怀抱中,有人轻柔地拍她的脸,解开她身上湿透的蓑衣,抱起她。   不……这不是梦。   九宁狠狠咬一下舌尖,清醒过来。   周嘉暄放下她,让她坐在榻沿,找来干净的毡布,裹在她身上。   九宁轻轻推开他的手,站起身,走到书案前,拿起刚才周嘉暄正在写的一份军报。   送回长安的战报总有延迟性,之前那些捷报……都是几天前的。   九宁看着没写完的军报上那几排端正挺秀的字迹,心像被挖空了一块,空落落的。   周嘉暄走到她身旁,拿厚毡裹住她,牢牢握住她的肩膀。   “夺下太原后,他率兵追击李承业,之后就不知所踪……这也是常有的事,后来一连几天没有消息,我已经派兵出去查探。现在河东还没有完全归附,不能走漏消息,我暂时领中军。”   送回长安的战报都是真的,周嘉行屡战屡胜,几乎没有遭到什么阻力。   直到不久前,他们往河东军自己挖的地道里埋下□□,炸损城门,大破河东军。城内似乎起了什么内乱,李承业仓皇逃出,周嘉行带兵去追,周嘉暄留下清扫战场,收拢军队,剿灭躲在城中巷道的溃军。   一切有条不紊,周嘉暄以为周嘉行几天后就能回城,可却一直没有信使送回讯息。   九宁紧紧捏着那份最新的战报,手指发白。   “什么时候的事?”   周嘉暄道:“大约七天前。”   正好是她梦见他的那一晚。   九宁闭一闭眼睛,浑身力气都被抽尽,软倒在座椅上。   来前线的途中,因为坐骑跑得太快,多弟不小心摔下马背,把手摔折了。   怀朗很快帮她接上。   九宁没有感觉到疼痛,哪怕多弟当时疼得冷汗直冒。   曾经困扰她的东西,就这么消失了。   他问她疼不疼。   那他呢?   他肯定很疼了。   不然他不会问她。   九宁眼前模糊一片。   大帐内静悄悄的,周嘉暄、多弟和怀朗默默站在她身侧。   她放开那一份战报,抹去泪水。   他一定还活着。   她要找到他。 第149章   雁阵惊寒, 寒风萧瑟。   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身着皮甲的精骑扬鞭策马, 如离弦的箭一般, 直奔位于大泽边的小城,身后烟尘滚滚。   九宁头戴毡帽, 一身蛮毡厚袄, 站在临时加设了女墙的城墙之上, 远眺城外一望无际的旷野。   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三春白雪归青冢, 万里黄河绕黑山。   北方的冬天总是来得早, 天色阴沉,隐隐有风雪之势。   这几日, 她循着大军追击的踪迹一直找到边地,再往前走, 就要进入胡族盘踞的草原了。   周嘉暄反对她继续这么找下去,河东虽然平定了,北边仍然在胡族控制之中,而且这个季节河水封冻, 气候恶劣, 正是胡族喜欢南下劫掠的时候。   九宁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也没有对外公布周嘉行失去踪迹的消息。   河东平定,李昭和雪庭按照她之前留下的手书, 正和朝臣商议将朝廷迁去陪都的事。   京畿之地没有足够广阔的土地来耕种,产出的粮食供养不了太多人口, 以往皇帝经常需要带着文武百官和世家豪族去其他陪都就食,浪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而且长安水质咸涩,容纳不了数十万臣民,已经不适合作为都城。   多年战乱,北方人口不断南迁,带去先进的生产技术和多种多样的粮种,南方发展迅速,粮食产量节节拔高,不论是人口还是经济都正在慢慢追赶北方。   新的都城将作为陪都,仍然定在中原,但会选一座交通发达、能够以运河贯通整个南方水系从而连通南北的府城。   经过战后的休养生息,北方会慢慢恢复它往日的繁荣。   朝廷一边以大军压阵,一边以荣华富贵利诱,迫使各地节镇纳土归降,以钱氏为首的当地强藩选择归附,南方免于战乱,毫无疑问将持续蓬勃发展。   如今河东也平定了,河北重镇纷纷归降,中原一统。   一切井然有序。   唯独少了整个青春年华都在戎马倥偬中度过的周嘉行。   苍凉风声呼啸,精骑疾步登上城墙,抱拳道:“并未发现大军踪迹。”   九宁皱眉。   先锋军的几千精骑个个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不可能说没就没了,李承业绝没有这样的本事……周嘉行到底去哪儿了?   她回到屋中,对着长案上展开的舆图沉思。   心急如焚。   但是她不能慌乱。   周嘉暄从外面走进来,眉头紧皱,道:“边地不太平,你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我派人送你回陪都。”   九宁摇摇头。   周嘉暄眸色暗沉,有些动怒的迹象。   这时,楼下传来一片喧哗声。   “报——”   紧急战报送抵,一骑飞骑快马加鞭穿过长街,奔向望楼。   楼下几位部将听传话的人说了几句话后,个个神色大变,不住发抖。   怀朗冷汗涔涔,推开房门:“契丹人打来了!有牧民在大泽边放牧时看到大批契丹骑兵!”   九宁瞳孔一缩,耳边嗡嗡一片响。   顷刻间,冷汗湿透重重衣衫。   是了,难怪她总觉得不对劲……难怪周嘉行追击李承业一去不回……之前他们讨论过契丹人会不会趁河东大乱时南下,那时契丹国王继位不久,似乎不急着发兵,没有任何动向,他们派了兵马严密监视对方,料想河北几大重镇在他们的控制之下,契丹人肯定找不到南下的路径……   但他们忘了,契丹人可以和李承业合作!   如果李承业的大败只是一场诱饵,他故意引诱周嘉行去追击溃兵,把他带进契丹人的陷阱……契丹老国王几乎可以说是死在周嘉行手上,契丹人对他恨之入骨,岂能放过这次良机?   九宁摇晃了两下,手扶住长案,脸色煞白。   楼下的吵嚷声越来越响,部将急匆匆登上二楼,朝周嘉暄道:“契丹出兵了,使君得赶紧离开这里!”   周嘉暄脸色阴沉,问:“契丹派出多少人马?”   部将吼道:“足足两万骑兵!”   满室寂静,风声呼呼吹过,所有人都如惊弓之鸟一般,魂飞魄散。   主帅失踪,契丹主力骑兵来袭,他们根本没有胜算!   唯有先撤离再说。   “走!”   周嘉暄心口突突地跳,出了一身冷汗,回过神,一把攥住九宁,扯着她下楼。   得知契丹骑兵袭扰,城内已是一派风声鹤唳,不断有快马从草原方向疾驰回城,连发示警,信报如雪片一般发往各地,提醒沿途城池做好战斗准备。   城中将士飞快回到各自岗位,预备迎敌。   “报——”   一名信使踉踉跄跄着跑进长廊,在楼下哭喊着道:“契丹发来战书,大将军……阵亡!”   远方隐约响起雷鸣般的隆隆踏响声,整个大地似乎都在颤动,大风刮过,卷起枯黄的野草和沙粒,漫天灰尘,鹅毛大雪撒落下来。   刹那间,天地间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   九宁站在楼梯口前,手还被周嘉暄抓着,望着信使手中捧着的那顶熟悉的血迹斑斑的头盔,嘴唇张开,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不可能!   多日来的坚强一下子被击溃,她仿佛又变回以前那个只想躲起来偷懒的小九娘。   她浑身发抖,跌跌撞撞冲下楼,接过头盔。   他出征那一日,这头盔还是她亲手为他戴上的。一束灿烂光束从殿外斜斜落进内室,透过金钩卷起的软帐,落在他脸上,他英俊挺拔,沉着稳重,站在她面前,任她调皮地勾着他铠甲上的带子玩,浅色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明明是个别扭起来软硬不吃、一意孤行的大男人,却给她一种他很乖巧的感觉。   她忍不住踮起脚吻一下他下巴。   他低头,轻轻搂住她,让她的吻落在他嘴巴上,含住她的唇。   手上冰冷的头盔唤回九宁的意识。   她一言不发,抹去眼角泪花。   周嘉暄紧跟在她身后,稳稳地搀扶住她。   “回去。”   他语气低沉。   部将们围拢过来,看到九宁手中的头盔,登时都变了脸色。   原来是契丹人!   是他们设下埋伏,害了大将军!   信使跪在地上,哽咽着念出战书上的内容:“契丹人要求我们退出河东,否则他们立刻攻打边城。”   两万骑兵来势汹汹,这座边城虽然能守得住一时,但坚持不了太久。   部将们面若死灰,开始讨论退兵的事。   周嘉暄叫来心腹兵士,让他们预备马车,半扶半抱着失魂落魄的九宁,将她推进车厢,“为今之计,只有先撤离此地。”   城内乱成一团。   边城中一大半是将士,百姓大多是贩皮货的商贩和服劳役运送粮草的平民,进入警戒状态后,消息最灵通的一批人赶紧收拾家当,数辆马车奔出城门,向着南方疾驰而去。   九宁呆呆地坐在马车里,听到外面传来的嘈杂声响,突然掀开车帘。   “回城!”   怀朗吓了一跳,回过头,眼圈微红,道:“契丹两万骑兵来袭,留下来太危险了!”   他话音刚落,身后传来隆隆巨响,远处天际突然涌出一片暗色阴影。   那不是低垂的阴云,是契丹的骑兵!   那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恶鬼。   对方还未靠近,隔着一座有士兵驻扎的边城,光是远远听到那奔腾的马蹄声,看到那遮天蔽日的尘土,就足以令人胆寒。   仓皇大叫声此起彼伏,人人毛骨悚然。   怀朗和多弟对视一眼,寒毛直竖。   气氛肃杀。   九宁沉声道:“回城!”   “公子!”多弟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现在边城内没人知道他们的身份,她只能这么叫。   九宁压一压头上戴的毡帽,脸色就像搓绵扯絮的天空一样,阴沉得吓人,“我没疯……现在逃出城,未必就能躲开,如果契丹人在路上设下埋伏呢?”   怀朗心头一凛,眸光闪烁:“公子发现什么了?”   九宁道:“先回城再说。”   他们逆着人流回到边城,负责守卫的精骑面面相觑,拨马跟上。   周嘉暄在屋中和部将商量撤兵的事,看到九宁去而复返,隐忍的怒气再也没法抑制,声音近乎嘶吼:“你回来做什么?!”   九宁也拔高嗓音:“契丹人发来的战书在哪儿?”   周嘉暄皱眉,握住她肩膀,强迫她出去,“你再不走,我就让人打晕你……”   “三哥……”九宁按住周嘉行的手,看着他,“我离开长安之前,已经秘密定下继承人。”   周嘉行愕然。   九宁推开他,接过信使递过来的战书。   契丹人在战书中说李承业已经答应臣服契丹,还表示愿意将河东全部割让给契丹。河东现在已经是他们契丹人的领土,他们带着周嘉行染血的盔甲前来示威,要求鄂州兵交出李元宗,并在十天内全部退出河东。   九宁看完战书,道:“不能撤。”   这一撤,河东落入契丹人之手,想再收回,就难了。   而且失去河东,锐气尽失,新朝就会一直受制于契丹,就算新朝能慢慢恢复元气,等契丹壮大,挥兵南下,新朝根本没有抵抗之力。   周嘉行之所以坚持要收回幽州,就是因为契丹任用汉臣改革后野心越来越大,但他们立国不久,又刚刚大败一场,元气大伤,还没有倾吞中原的实力,只能趁着中原内乱时南下劫掠占便宜,此时不将这个威胁除去,日后必成心腹大患!   他们才刚刚打下河东,一路高歌猛进,契丹人不过是发来一份战书,他们就吓得仓皇撤退,之前的所有努力功亏一篑不说,以后契丹人要求她让出整个中原,她是不是也要乖乖照做?   新朝手段强悍,兵马强壮,是以天下节镇迫于无奈答应归附。   如果新朝怕了契丹人,脊梁弯了,还怎么去遏制地方藩镇?   宁可打败仗,也不能败得那么没志气!   周嘉暄的部将们对视一眼,看着一身牧民打扮的九宁,似乎猜出她的身份,神色震动。   九宁环顾一圈,目光转过众位部将的脸,“若战书上所言属实……失去五千精锐,你们就胆小如鼠了?”   部将们哑口无言。   九宁接着道:“我不懂行军打仗,也知道不能乱了军心。”   众人交换一个眼神,双手紧紧握拳。   这时,怀朗快步奔入屋中,站在九宁身侧,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道:“刘将军他们接到讯报,赶过来了。”   周嘉行的部将分头去搜寻他和那五千精锐,得知契丹人突袭,他们正在赶过来的路上。   屋中部将松口气,契丹骑兵并不擅长攻城,而且这座边城修建得牢固,每天都在不断修补城墙,加筑防御工事,只要能挡住契丹人的前几波攻势,等援兵赶到,他们就能反击。   众人慢慢冷静下来。   九宁朝众人拱手,道:“能不能守住边城,托赖各位将军。”   众人忙回礼,她没有公开身份,他们也不敢指出来。   九宁定定神,接着道:“我有一个疑问,敢问诸位将军,如果大将军……真的阵亡,契丹人为什么不乘胜攻打河东?”   众人一愣。   怀朗头一个反应过来,激动道:“对啊,契丹人最怕郎主,郎主若真的被他们伏击,他们肯定会继续南进,真提条件,也是狮子大开口。”   契丹向来猖狂,当年曾叫嚣几个月内牧马中原,后来被周嘉行和李元宗东西两线压着打,狼狈逃回草原,依旧野心不死,悄悄占了幽州。如果他们真的确定周嘉行已经阵亡,哪会这么客气送来战书要求退兵,早就发兵大举入侵了。   “还有……契丹人为什么要讨回李司空?”   九宁回头看向周嘉暄,问道。   周嘉暄回答说:“攻下太原府后,司空府早已烧得面目全非,士兵扑灭大火,找遍所有角落,没有找到李司空的尸首。”   太原府原本还能坚守个把月。那晚城中突然出现内乱,司空府被火海包围,李承业带着家将仓皇逃出,世子都跑了,城中守将无心再战,鄂州兵这才能在短短一夜间结束战斗。   一名部将皱眉说:“李承业逃到契丹人那里去了,他讨要亲父,也没什么奇怪的。”   另一名部将摇摇头,“李承业逃走的那晚可没有管司空的死活,他巴不得司空死在大火中才对,特地提条件要我们交出司空,不是正好落实他不顾亲父的骂名吗?”   怀朗飞快思考,道:“而且我们并没有找到李司空。”   之前他们都猜测李司空和李承业一起逃出太原府了,现在李承业却找他们讨要李司空……   九宁轻叩长案:“李司空可能还活着,契丹人不知道李司空在哪儿,他们在试探我们。”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怀朗道:“除了李司空以外,还有一个人也很重要。”   九宁和他对视一眼。   “阿史那勃格。”   怀朗点头,道:“阿史那勃格潜回太原府后就踪迹全无,郎主曾说他勇猛过人,能以一当十,我们也没有找到他的尸首。”   众人议论纷纷。   “李司空、阿史那勃格,还有大将军……可能都还在人世……”一名幕僚沉吟半晌后,两手一拍,“契丹人也在找他们!”   屋中众人都变了脸色,目光汇集到幕僚身上。   幕僚立刻结巴起来:“当、当然,这、这、只、只是猜测而已。”   九宁袖中的双手紧紧捏拳,“当务之急,先守城。”   众人忙扬声应喏。   ……   契丹来势汹汹,却并不急于攻城,先派弓|弩手放出几轮铁箭,顿时呼啸声四起,铁箭如蝗雨一般罩向边地小城。   部将们坚守城池,没有怯战。   屋外不断传来铁箭穿透旗帜、木窗发出的刺啦声,屋中,九宁叫来几个熟知附近地形的哨探,要他们找出最有可能困住几千士兵的地方。   哨探们讨论过后,指着舆图上的一点,道:“我想起来了,大河下游的草原西边有一块人迹罕至的地方,牧民管他叫迷魂谷。传说进了迷魂谷的人都走不出来,畜生也是,连高傲的雄鹰都不会飞过那个地方。”   迷魂谷得名于一段流传在草原上的传说,据说那里以前是一座富裕的城堡,后来城堡成为废墟,里面成日飘荡着死去人们的冤魂,所有误入迷魂谷的旅人最后都死在那里,尸骨无存。   草原上最勇敢的部落勇士也不会接近迷魂谷。   九宁当即派人去迷魂谷附近打探,“不要进去,发现大军的踪迹就报信。”   哨探应是。   城外,契丹人不断派信使送来战书,以命令的口气要求守将撤兵。   守将嗤之以鼻:“要打就打!”   对面的契丹军却没有立刻攻城,只是守在城外,时不时派出几十个骑兵杀到城墙下,驱赶在塞外掳来的牧民,当着守将的面虐杀。   城头将士勃然大怒,发动军器监最新研制的床弩。   床弩笨重,但威力巨大,由十几名士兵同时转动轮轴才能拉开。只听几声震天撼地的巨响后,数箭齐发,气势恢宏,扑向城下契丹骑兵,直接穿透骑兵身上的铠甲,巨大的力道将骑兵带下马背,钉在沙地上。   契丹人大惊,忙召回在城下挑衅的骑兵。   两边一直僵持到天黑。   这一下部将们彻底看清契丹人的真实意图了,他们果然只是虚张声势,号称的两万骑兵,竟然有一大半是连皮甲都没有的牧民!   契丹人只敢在城外放肆,不敢发动大规模攻城,更印证了他们之前的猜测。   ……   大雪纷飞,战马嘶鸣,夜幕降临时,周嘉行的部将终于赶到支援。   城中守将总算能松口气了。   契丹兵还在城外虎视眈眈,守将不敢掉以轻心,连夜加筑城墙,以防敌人偷袭。   周嘉行的部将大多认得九宁,看到她出现在边塞小城内,并没有太诧异。   他们以前在草原和其他部族拼杀,族中首领夫人也能代替首领暂领部落事务。   九宁让他们点齐兵马,趁着夜色出城,“哨探送回消息,先锋军很可能进了迷魂谷。”   哨探在迷魂谷外发现大军经过的痕迹。   部将们脸色缓和了几分,连日来一点消息都没有,今天总算找到一点蛛丝马迹了!   九宁要和部将们一起去迷魂谷,他们得悄悄地走,不能引起契丹人的主意。   契丹人很可能也在找周嘉行,他们故意派骑兵做出攻城的假象,一来是试探他们知道多少,二来可能是想吓住他们,让他们没法派兵去支援受困的周嘉行,三来么,他们肯定想在他们之前找周嘉行,然后痛下杀手。   周嘉暄留下守城。   他没有再说什么阻拦的话,递了杯茶给九宁。   她已经交代好朝政,连继承人和辅政大臣的人选都定好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找不到周嘉行,她不会回头。   他拦也没用。   “小心点。”   九宁嗯一声,接过茶盏喝两口。   周嘉暄望着她,目光幽深。   九宁放下茶盏,走出几步,忽然觉得一阵晕眩。   周嘉暄走到她背后,眸色幽暗,胳膊抬起,接住晕过去的九宁。   他拦不住她,只能用这种法子来劝她。   门外传来脚步声,周嘉暄抱起九宁,吩咐自己的亲信:“送她出城,不要停留,直接去陪都。”   亲信没答。   周嘉暄抬起头。   门被推开,站在门外的,并不是他的亲信,而是怀朗!   周嘉暄脸色微变。   怀朗冷冷地扫他一眼,快步进屋,接过九宁,扶她坐下,从袖中掏出一只瓷瓶,凑到九宁鼻子底下。   “郎主早前吩咐过,说三郎不可小觑,三郎果然让人刮目相看。”   怀朗不无讽刺地道。   周嘉暄站在灯前,垂下眼眸,“他都知道?”   怀朗道:“不错,郎主一直提防着三郎。”   这些年周嘉暄积攒实力,联合西南越族,窥视鄂州兵动向,甚至窃取鄂州兵机密,周嘉行全都知道。   九宁还未苏醒。   周嘉暄抬起头,望着门外黑沉沉的夜,“既然他知道,为什么允许我带兵?”   怀朗跪在九宁面前,收起瓷瓶,嘴角一勾,“郎主的心思,我不敢随意揣测。不过我想三郎这么聪明,肯定能猜出一些。”   周嘉暄沉默不语。   他曾懦弱地选择逃避,他想要变得强大,强大到可以保护九宁。   周嘉行一直都知道。   他没有动自己,只是派人严密监视,原因无非是顾忌九宁。   还有,周嘉行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会拥护九宁,所以宁愿留下他。   九宁皱着眉头嘤咛一声,醒转。   周嘉暄突然不敢看她,缓缓闭上眼睛,转身走了出去。   ……   九宁醒了过来,看到跪在眼前的怀朗,怔了怔。   怀朗道:“三郎想送您出城。”   九宁揉揉眉心,想起晕倒之前的事,叹口气,站起身。   “是我大意了,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   怀朗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嘴角上挑。   他故意让周嘉暄有下手的机会,以此彻底毁掉九宁对他的信任,以后确实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因为郎主不允许。   大雪扑扑簌簌,她身披毡袄,手提长鞭,蹬鞍上马。   身后忽然传来周嘉暄的声音。   “九娘……”   周嘉暄下楼,站在阶前黑暗的角落里,“离开江州的那些年……你都经历了什么?”   九宁握紧缰绳。   周嘉暄看着她,上前几步,帮她理好衣摆,又问:“你不怕么?”   九宁低头,望着周嘉暄,“当然怕。”   她还是那个胆小的她。   但是害怕没有用。   即使害怕,她也要去找他。   就算……就算他真的不在了,她也要把他带回来。   周嘉暄蓦地攥住她握鞭的手,“九娘,那年……那年我没有留下,我抛下你一个人在府中,后来也没有去找你,你恨不恨我?”   茫茫夜色中,九宁叹了口气。   她一点一点掰开周嘉暄的手,“三哥,我从来没有怨过你。”   周嘉暄望着她,目光幽深。   九宁抬起头,没有看他。   “五娘被送去讨好别人的事,你都知情,是不是,三哥?”   周嘉暄挪开视线。   九宁幽幽地叹息一声。   他都知道,甚至,有可能是他默许的。   周都督警告她小心周家,他顾忌的那个人……就是周嘉暄。   “三哥……我不能总等着你来救我,太迟了……”   仿佛有一把锋利冰冷的刀在心头不停翻搅,周嘉暄捂住心口,疼得几乎站不住。   九宁轻叱一声,催马离去。   ……   迷魂谷屹立在大泽畔,呈东西、西北走向,纵横十余里。   带路的哨探说,迷魂谷是由一座座连绵的山丘组成的,因为特殊的地形原因,不管白天还是黑夜,谷中都回荡着凄厉的啸声,如鬼哭狼嚎,阴森可怖。谷中地形复杂,山丘常年被风雨侵蚀,加上日光暴晒,剥落的岩层呈现各种奇形怪状,人走在其中,根本分不出东西左右。而且山丘的形状还不固定,上一刻是这个样子,下一刻就变了样,像活物一样。   最勇敢的壮士都不敢在里面多待。   九宁带着人马趁着夜色离开边城,悄悄靠近迷魂谷。   哨探举着火把照亮地上散落的盔甲和马匹尸首,道:“这里人迹罕至,牧民从来不会靠近,所以没人发现这些尸首。”   九宁心口剧烈跳动。   周嘉行果然来过这儿,他肯定进了迷魂谷。   怀朗也一脸喜色,紧紧跟在她身边,道:“待会儿进去以后,我们排成两支队伍,前后的人拿绳子系起来,以免有人掉队。”   他经验丰富,九宁点头答应。   远处传来恐怖的怪响。   哨探指着前方,“那就是迷魂谷了。”   他们继续前行,毫不犹豫地走进让草原牧民谈之色变的迷魂谷。   九宁骑在马背上,抬起头。   可能是现在是夜里的关系,夜色下的迷魂谷并不出奇,好像只是一座座岩石堆叠的山包。   但当他们走进其中时,立刻能感觉到到周围阴沉的气息。   黑暗中,高低错落的土丘就像十八层地狱的修罗恶鬼,张牙舞爪,在夜色中默默俯视着他们,随时可以张开血盆大口,将他们连皮带骨吞吃入腹。   怕惊动契丹人,他们之前没有点起火把。   现在进入迷魂谷了,士兵纷纷拿出打火石,准备点火。   不知道是不是风太大了的缘故,士兵试了好几次都没能点燃火把。   有人嘀咕了一句:“真邪门。”   怀朗呵斥那人,命军队继续前行。   他们在黑暗中摸索着往前走,差点迷失方向。   一个时辰后,他们一无所获。   有人建议放出鸣镝,士兵接连朝天射出几支鸣镝,都被谷中浩荡的阴冷鬼哭声给盖住了。   又有人建议大家放声高歌,以歌声传达方向,接过刚张开嘴巴就灌了一嘴沙子。   忽然,人群中传出大叫声,一名兵士跑出队伍,一边不停甩腿,一边大喊:“谁抓我!”   旁边的人一脸茫然。   喧哗声越来越大,九宁勒马,回头看去。   怀朗飞快跑过去。   不一会儿,喧哗声停了下来,怀朗回到九宁身边:“是人骨。他不小心碰到一具人骨。”   九宁抿了抿唇。   继续行路。   ……   鬼哭声响彻山谷。   没有月光,没有星光,更没有火光,到处黑魆魆的,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突然,怀朗耳朵尖动了动,示意九宁停下。   “我好像听到马声了。”   他道,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激动。   今晚他们听到很多怪响,每一次都满怀希望地找过去,结果都是失望。   但这一次的声音听起来太真实了。   怀朗吩咐兵士前去查看。   九宁心脏狂跳起来。   他们继续往前走,果然能听见马嘶声。   几名兵士打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前面有人!”   一名兵士惊喜的声音传回。   九宁大喜,刚要拨马上前,黑暗中突兀响起几声嗖嗖啸响,一支羽箭从她手臂旁擦了过去。   她闷哼一声,赶紧趴在马背上,紧紧抱住马脖子。   怀朗立刻挡在她面前,命兵士后退。   对方还没示警就亮出杀招,羽箭如雨点,四面八方都是喊杀声,乱成一团。   士兵们连对面的人都没看清,一面手忙脚乱地还击,一面撤退。   怀朗在九宁耳边大吼:“不是我们的人!”   九宁想到一个可能,道:“是契丹人!”   周嘉行就是被这帮人带进迷魂谷的!   怀朗明白过来,狞笑:“找到他们,就找到郎主了!”   他护着九宁躲到一处崖壁后,举起弯刀,命兵士放箭。   几轮箭雨过去,对方明显人数、兵器都不足,开始撤退。   刘将军立刻带人追上去,黑暗中,双方绞杀在一处,吼声和满谷的鬼哭声融于一处,更显恐怖。   九宁躲在安全的地方,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厮杀声,不得不庆幸现在天色太暗她什么都看不清。   半个时辰后,战斗结束。   怀朗带着人摸黑收敛对方的尸首,找到他们身上的腰牌。   “果然是契丹人!这腰牌还是鎏金的。”   找到契丹人,说明周嘉行确实被困在迷魂谷中。   九宁手心都是汗。   “有没有活口?”   怀朗摇摇头,“没有,太黑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擦过他的脸颊,钉入崖壁,箭尾铮铮。   随着这带着万钧之势的一箭划破夜空,高处传来一阵叽里呱啦的声音。   九宁眼圈登时红了。   她听得懂,这一句是波斯语。   怀朗听到对方的呼唤,喜出望外,立刻以波斯语回话。   山丘上的人沉默了片刻,改回汉话:“我们在这!”   人群诡异的安静。   片刻后,士兵们才从惊喜中回过神,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怀朗难以抑制激动之情,朝九宁拱手:“找到郎主了,他们躲在山上崖洞中,就在契丹人头顶上!”   九宁双手发抖,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   得知怀朗他们已经解决掉契丹军,崖洞里的士兵沿着凹凸不平的崖壁爬下来。   士兵们将带来的绳索交给他们,让他们绑在腰间,上去将其他人接下地面。   第一个下来的人高鼻深目,满脸胡子。   正是在早前失去踪影的阿史那勃格。   他对怀朗道:“苏郎受伤了,暂时不易挪动。”   怀朗脸色一沉,转头看着九宁。   九宁早就知道周嘉行肯定受了伤,咬了咬唇,道:“我们上去。”   怀朗应是,找来绳索绑在她腰上,带着她小心翼翼攀上崖壁。   崖洞的地方很隐蔽,外面看只有小小一条缝,进去了才知道里面的空间很大,足足能容纳好几百人。   满身浴血的士兵们躺在崖洞地面上,其他士兵将所剩不多的水喂给受伤的人喝。   崖洞最深处,士兵们围在一个人身边,不停为那人擦拭。   契丹人已经被解决,阿史那勃格让人点起火把,崖洞里的风比外面的要小一些,士兵试了几次后,火把终于亮起。   微弱的火光照在那个躺在毡毯上的男人身上,他双眼紧闭,脸色苍白,隐隐有些泛青,脸颊一道血痕。   九宁浑身都在发颤,喉头哽住,扑到男人面前。   “二哥……”她握住周嘉行冰凉的手,“我来了。”   周嘉行一动不动。 第150章 完结   无星无月, 雪落纷纷,夜晚无法离开迷魂谷, 这晚他们待在崖洞中休息。   军中的医士告诉九宁, 自那天周嘉行负伤昏迷后,他就再也没有清醒过。   “我们被困在这里, 契丹人和我们一样也出不去, 还好我们找到这一处崖洞躲了起来。”   阿史那勃格坐在地上, 道明事情原委。   那晚他带着李司空的亲笔信准备偷偷离开太原府,结果无意中发现李承业竟然和契丹人暗中勾结。为了称帝, 李承业不惜出卖中原, 让契丹人偷偷进入河东,两边结成同盟, 以黄河为界,各占一边。   阿史那勃格赶紧将此事告知李司空, 李司空暴怒而起,他们家在河东经营多年,祖辈都是体面人,李承业居然敢干出这种遗臭万年的丑事!   李司空催促阿史那勃格出城, 自己留下, 想手刃亲子,奈何年事已高,失手被儿子的亲兵擒住关了起来。   阿史那勃格担心李司空的安全, 去而复返,李司空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他不管不顾,放了把火,背起李司空逃出太原府。   城中的内乱就是这么闹起来的。   周嘉行率军攻城的时候,发现契丹人的踪迹,亲自带兵追击,连追了两日两夜后,又发现契丹国王帐下最勇猛的两员大将和李承业在边城会面,更加不肯放过,一直追到了草原上。   而阿史那勃格也带着李司空一直往北逃,几方人马混战,最后天色暗下来,不知不觉进入迷魂谷,被困在这里,始终无法走出。   所以契丹人才会煞有介事以战书威逼鄂州兵退兵。   事实上,他们也不知道朝中两员大将是不是折在周嘉行手里。   他们怀疑周嘉行死了,但是又找不到尸首,而九宁不许部将走漏消息,除了困在迷魂谷的阿史那勃格这帮人,所有人都一头雾水,摸不清情况。   契丹那两员大将是皇族子弟,用兵奇才。皇帝非常震怒,他们的主帅无奈,只能试探边城守将。   就像幕僚们后来猜测的那样,契丹人围而不攻,就是为了抢先找到自己的大将。   迷魂谷内,双方都找不到出去的路,一面要提防对方偷袭,一面忍饥挨饿寻找出路。   因为周嘉行受伤,阿史那勃格不敢和对方硬拼,找到崖洞躲了起来。   ……   九宁握着周嘉行的手,低声问:“二哥是怎么受伤的?”   阿史那勃格垂下两条胳膊,指指自己腰,“我们两人合力击杀那两员大将的时候落下的伤,当时我比他伤得重,他可能受了内伤,伤到肺腑,昏睡到现在还没醒。”   说完,又道,“苏郎说绝对不能放那两个人回契丹。”   熊熊燃烧的火把放出昏黄的暖光,笼在周嘉行脸上,他脸庞依旧俊朗,不看那一道血痕的话,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   他有些发热,九宁低头,帮他扣紧衣襟。   怀朗在一旁安慰她道:“这里缺医少药,等回到边城寻一个医术高明的医士,郎主一定能转危为安。”   九宁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怀朗道:“您睡一会儿吧?我来守着郎主。”   九宁摇摇头,紧紧握着周嘉行的手。   她仿佛能感觉到生命力一点一点从他体内流失。   他不要命地征伐,拼着性命也要杀了契丹人中可能威胁到中原的猛将,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到底是为了什么?   崖洞外,依旧是一片阴森的鬼哭狼嚎声。   九宁看着周嘉行,几乎没有合眼。   她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唯独不能改变他的。   这一世多弟没有下毒害他。   可他还是出了这么一次意外,一场谁都没有想到的意外。   没有毒|药,还有其他东西。   防不胜防。   ……   不觉间,天边隐隐浮起鱼肚白。   清浅光线射入崖洞内,阿史那勃格和怀朗出去探查谷中情况,看看还有没有漏网之鱼。   九宁喂周嘉行喝水,他失去知觉,她只能掰开他嘴巴喂他。   中午,阿史那勃格和怀朗回到崖洞。   他们到处看过了,发现落单的契丹人,当场斩杀,现在所有进入迷魂谷的契丹兵都死了。   怀朗道:“我攀爬到山丘高处,发现往西走可能走出去,西边有条河,再往西,有一片水草丰美的平原,我以前在那里放过牧。”   过了一会儿,补充一句,“那里曾是苏部的牧场。”   也是周嘉行当年千里独行,送母亲骨灰返乡,第一次被族人接纳的地方。   在山谷里不停打转,就算把脚底磨破也不可能找到出路。正好阿史那勃格这些天一直躲在崖洞里,忽然想到既然底下走不通,能不能从上面走呢?   当然,这么多人不可能就这么顺着险峻的山丘爬出去,一般人只能爬爬土丘,像那些岩壁光滑的山丘,他们根本找不到地方下脚。   不过这对于怀朗来说没什么难度,他身负武艺,又带了足够多的绳索,绑上绳索就能攀爬到高处。   他灵机一动,和阿史那勃格分别爬到最高的几座山丘上远眺整个迷魂谷,虽然还是找不到出去的路径,不过大致能辨明方向。   找到方向,再加上哨探的分析,他们决定往西走。   ……   准备出发的时候,九宁找来绳索,一端系在周嘉行身上,一端系在自己身上。   她想起怀朗说的话,展目四望。   雪后初霁,天地一片寂寥。   仿佛能看见多年前,那个孤独的少年郎,骑着一匹黑马,在月夜下独行的样子。   按着怀朗和哨探的指示,他们在错综复杂的岔道间七拐八拐,始终朝着西边走。   天黑之前,前方传来一阵惊喜的欢呼声:“可以看到大河了!”   兵士们欢欣鼓舞,加快脚步往前跑去。   怀朗回到九宁身边,道:“沿着大河继续往西就安全了。”   周嘉行救了整个苏部部落,苏部早已经归附。   九宁紧紧抱着周嘉行,心情没法放松。   他为什么醒不了?   残阳如血,在被困将近一个月后,疲累的士兵们终于走出迷魂谷。   脱险的士兵欢笑着奔向大河。   这条大河还没有封冻,水面波光潋滟,岸边一人高的荒草随风摇摆,暮色四合,天边收起最后一道霞光。   星星浮了上来,银河灿烂,横亘过碧蓝深空。   人人精疲力竭,没法在继续行路,他们驻扎在河边,哨探回去报信。   九宁守在周嘉行身边,发现他和昨天一样,只有一点发热,没有高烧,也没有全身冰冷,但就是沉睡不醒。   她靠着他,不知不觉睡着了。   半夜,九宁忽然被一阵狼嚎声惊醒。   临时驻扎的营地里一片骚乱,惊叫声四起。   九宁脊背一阵阵发凉。   怀朗掀开帐帘,大声道:“敌袭,是契丹人,他们也找到迷魂谷了!追着我们过来了!”   九宁赶紧坐起来,和怀朗一起抱起昏睡的周嘉行。   “怎么会有狼嚎声?”   怀朗眉头紧皱,“是契丹人驱赶过来的狼群。”   狼群本来畏火,不敢靠近营地,但契丹人不停驱赶狼群,狼群开始袭击他们的营地,见人就撕咬。兵士们仓促之中没法结成战阵,这时候契丹骑兵冲入营地,他们只能撤退。   如果周嘉行醒着,他们不必畏惧契丹人,但是现在周嘉行昏睡着。   怀朗将九宁和周嘉行送上马背,“往西走,不要回头,西边有人接应。”   九宁没有迟疑,甩出鞭绳,狠狠踢一下马腹,骏马扬蹄嘶鸣,奔跑起来。   出了营帐,九宁才知道为什么怀朗脸色那么难看,狼群根本不怕兵士们手中的火把,前仆后继冲击营帐,眨眼间就能将一匹倒地的马匹撕咬得可见森森白骨。   而狼群之后,还有虎视眈眈的契丹军。   狼群追了上来。   这些狼是真正的野狼,个个凶残,到处都是扑过来的血盆大口,狼嚎声响彻天际,震得人心头发颤。   九宁抱紧周嘉行。   她就是不撒手,如果非要周嘉行死的话,那就一起死好了!   ……   黑马驮着二人冲出营地,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身后,狼群还在嚎叫。   ……   星光黯淡,马蹄踏过积雪,在一处河谷前停了下来。   九宁早已力竭,滑下马背,摔落在雪地里。   她依然紧紧抱着周嘉行,抬头去看白马。   马腿上鲜血淋漓,是刚才逃出营地的时候被狼群撕咬的,它跑不动了。   九宁叹口气,环顾四周。   四野寂静,她和其他人跑散了。   她不敢闭眼,挣扎着爬起来,脱下身上的毡袍,垫在周嘉行底下。   周嘉行高大挺拔,重得像座山,她脸都涨红了才把人挪到毡袍上,累得气喘吁吁。   人都走散了,马也跑了,只剩下他们俩了。   她捏捏他的脸。   “你不要走,你走了,我下辈子还要杀你……”   周嘉行没有回应。   九宁咬咬牙,背过身,拖动毡袍,继续往前走。   他好重……   她望着西方的方向,怀朗说接应的人在西边,护送她逃出来的人肯定也往西边走了,她必须尽快和其他人汇合。   这种大雪天气在草原上待一夜,能冻死人。   而且契丹军随时可能找过来。   九宁咬紧牙关,继续拖动毡袍。   不知道到底走了多久,她停下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十指早已经磨破,血迹斑斑,毡袍早就被血染红了一片。   她回望刚才经过的地方。   雪地上一条长长的拖痕。   周嘉行躺在毡袍上,双眼闭得紧紧的,那双浅色的、平静无波的眸子,可能再也不会睁开了。   “二哥……”   九宁怔怔地看着他,忽然泪如泉涌。   迷迷糊糊中,她摔倒在雪地上,挣扎着抱住周嘉行。   头顶银河璀璨,星辰灿烂,在无边无际的苍穹中静静闪烁。   万籁俱寂。   “二哥,你答应过我,要带我来草原……”   她想起那个月夜。   他们俩并辔而行的月夜。   意识逐渐模糊。   ……   迷迷糊糊中,九宁耳边飘来一段嘈杂的声音。   她皱眉,不耐烦地挥挥手。   嘈杂的声音静了下来,接着,是一道让她觉得有些熟悉的嗓音。   “你愿意留下来?”   九宁睁开眼睛。   眼前一片白茫茫。   那道嗓音接着问:“你愿意留下来?”   九宁轻哼一声,“愿意。”   那个看不见的人沉默了一会儿,“你曾经屠杀无辜,被罚经历九世,如今你已经赎清罪孽,可以往生了。”   九宁几乎快忘掉这些事了。   她成为九宁,为长公主这个身份努力学习,和周嘉行一起平定天下,每天过得忙碌充实,而不是像之前那样得过且过……自从放下隐忧后,她就不再为记忆的事烦恼忧愁,因为她知道,这一世不会再重来。   她想好好过完这辈子。   周嘉行昏睡不醒,是不是因为她已经完成任务?   沉默的声音再度响起,“你真的愿意留下来?”   九宁抬起头,粲然微笑,“我愿意。”   她可是女帝,她的丈夫是周嘉行,她有那么多朋友亲人,天高地阔,山遥水长,她还没好好享受生活呢!   声音再次沉默。   “你想救他?”   九宁知道对方说的是谁。   “他是个好人。”她道,“每一世都是。”   还是个倒霉的、总被她杀死的人。   好人为什么不能长命?   九宁声调一变,“我历经九世是为了赎清罪孽……他呢?”   不可能无缘无故每一世碰到的人都是他。   那道声音仿佛有些诧异,淡淡道:“他的九世……没有意义。”   九宁颤声问:“我们以前认识?”   “不,你不认识他。”   九宁笑了笑,长舒一口气,摊开手脚,一副大咧咧耍赖的样子,“他如果死了,那我也不必留恋这一世,结束这一切吧。”   那道冰冷的声音这次沉默得更久。   终于,声音再一次响起,毫无感情地道:“也罢。”   既然那个人为她死了九世,给他一世圆满又如何?   九宁缓缓闭上眼睛。   ……   前尘过往,都只是前尘过往。   以后再也不用顾忌这个,顾忌那个了。   不再有惩罚,不再有任务。   她要好好珍惜眼下这一世。   认认真真活一次。   ……   大片大片的雪花随风洒落。   九宁醒来的时候,眼前依旧一片雪白。   她愣了一下,想起梦中零碎的记忆片段。   为什么她还在这里?   周嘉行呢?   她挣扎着坐起来,发现自己身上盖着厚厚的毡毯,而头上的雪白是毡房顶。   这时,毡房外传来一道带着调笑的声音:“啊,听说你又捡到一个美人?”   一个人硬邦邦回了一句什么,先开口的人笑着走远了。   九宁掀开身上的毡毯,视线落到自己手掌上。   受伤的地方被包扎起来了,绑了厚厚的绷带。   明亮的光线漏进来,一人掀开帘子往里走,看到她醒了,声音拔高,道:“你醒啦!”   九宁抬起头,看到一个清瘦的青年站在门口,背着光,肤色很深,一头梳成辫子的卷发。   两人对视了很久,青年脸色变了,叉着腰怒道:“你竟然不认得我了?”   这娇气的姿态……   九宁张了张嘴,声音嘶哑:“阿延那。”   那个曾经想抢走她,被周嘉行吓破胆子的少主。   “你救了我?”   被她认出,阿延那立刻转怒为喜,捧着一碗热马奶走进毡房,“对,是我救了你。喝了。”   九宁接过热马奶,“我二哥呢?”   阿延那翻了个白眼,悄悄啐一口,道:“我昨晚出去找走失的羊,刚好捡到你们。男女授受不亲,你们汉人最讲究规矩了,我不能怠慢你,就把他放在养羊的毡房里。让你睡我的毡房。”   语气正经,但其中的幸灾乐祸不言自明。   九宁立刻站起来往外走。   阿延那吓一跳,接住那碗热马奶,放在一边,嘴里念念叨叨:“别浪费呀……这可是我拿羊皮换来的……”   九宁走出毡房,快步走到另一座毡房前,掀开帘子走进去。   毡房里一股刺鼻的腥臭味,墙角挂了弓箭的毡墙下,周嘉行卧在毡毯中,脸上的血痕冻伤了,没有涂药。   九宁嘴唇颤抖着,俯身,碰一下他的额头。   他呼吸均匀。   “二哥……”她笑中带泪,摸他的脸,“你再不醒,我就走了。”   这一走,就真的没有以后了。   眼泪滚下,低落在周嘉行浓密的眼睫上。   九宁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许久后,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这一刹那,九宁仿佛能听见花海盛开的声音。   更多泪水涌出眼眶。   那双浅色的眼眸慢慢眨动,终于睁开。   九宁一个字说不出来,俯身吻他的唇。   他嘴巴干裂,唇上一块块死皮,她咬住他舌尖轻轻一咬。   周嘉行眉头轻皱,抬起手,粗糙的指腹摸到她脸上。   她的脸被冻得通红。   九宁抬手抹掉眼泪,凶巴巴地道:“以后你再敢这样,我就纳妃!”   周嘉行凝望着她,握住她的手。   “疼不疼?”   他轻轻抚摸绷带,生怕弄疼了她。   醒来的第一件事,还是关心她。   九宁眼眶湿热,点点头。   “当然疼……你不知道,为了找到你,我吃了多少苦……我怕打仗,可我还得硬着头皮到前线来……你这么重,我怎么拖都拖不动……那么多狼……”   她絮絮叨叨说完这些天的经历,闭一闭眼睛,靠在周嘉行胸膛上,听他平稳有力的心跳。   吃了很多苦,可这一切都值得。   只要他能活过来。   每次都是他让步,每次都是他来救她。   她说好要和他并肩一起走,他们才刚刚起步呢。   “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从大婚的时候开始就这样了,你根本没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只知道不停打仗……你是不是还不相信我?”   以前她就发觉了,不过她想着来日方长,时间久了,周嘉行会相信她的。   结果这个人居然差一点就醒不过来了!   所以她一定要亲自来救他,告诉他自己的心意。   周嘉行轻抚九宁的手背。   意识慢慢清醒,他想起昏迷前的事情。   他仿佛还回了一趟长安,看到她坐在灯前看书。   还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只要他不醒过来,她就能自由。   彻底的自由。   于是他迷迷糊糊沉睡。   直到他听见她在哭。   不停地哭,哭得娇气又骄横,一边哭一边骂他,要他赶紧醒过来,不然她就不喜欢他了。   永远不。   她怎么能哭呢?   她就该高高兴兴的,骗他也罢,真心待他也好,不管怎么样,她都该高高兴兴的。   “九宁……”他轻吻她的头发,“我经常做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日复一日地仰望天上的星辰,有一颗星子格外美丽,格外高贵,挂在碧蓝深空,熠熠夺目。   有一天,他偷偷捡走这颗跌落的星。   周嘉行淡淡一笑,拥住九宁。   “捡走那颗星以后,我忽然发现,这颗星只有回到天上才会快乐。”   他声音沙哑。   “我知道,你来历古怪……你不属于这个世界,我不该困着你。”   他隐隐有种感觉,大概他死了,她就能解脱。   所以他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他为她安排好一切,他贪恋她,渴慕她,恨不能把她牢牢束缚在自己身边。   但就像他还是放手让她走那样,他给她选择的自由。   九宁叹口气,抱紧周嘉行。   心里已经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了。   又酸又胀。   还为之气结。   “你以为我嫁给你的时候不高兴?”   周嘉行不语。   九宁嗤的一声笑出声,“因为大婚的时候我没精打采?二哥,我确实爱热闹,爱风光……不过我更在意嫁的人是谁,而不是一场给别人看的婚礼。大婚的时候,我是累的。你试试戴那么重的头冠走一天,还得去宗庙拜祭祖先……”   她抬起头,俯视周嘉行。   “二哥,我很高兴,我和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留下来,以后就不会走了。我就是要烦你,烦你一辈子,你一辈子都得让着我,对我好……”   这些天她流的眼泪,他得赔!   周嘉行仰望着九宁,眸底慢慢浮起明亮的笑意。   不曾出现在他身上的,开朗的,快活的,灿烂的笑意。   他捧住她的脸。   “好,烦我一辈子。”   他求之不得。   ……   阿延那在毡房外等了很久,听到里面哭哭笑笑的,眉头紧锁。   等九宁掀开帐子走出来,他立刻迎上前,看着她受伤的双手和微微发红的眼圈,故意重重地叹口气。   “九娘呀……”他拖长语调,“这几年你跟着苏晏,是不是过得不如意?我昨晚捡到你们的时候,你都快冻僵了。”   他啧啧几声。   “你看,又是我捡到你的……这就是缘分呀,如果你厌弃苏晏了,可以来找我。”   九宁嘴角抽了抽,瞥一眼苏晏。   他面庞还是和以前差不多,不过脸蛋明显变粗糙了:“阿延那,你这几年都在草原放牧?”   阿延那不自然地咳嗽几声,道:“我这不是放牧,是历练。”   九宁笑笑。   他肯定一直在草原流浪,不知道周嘉行现在的身份,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不然不敢说出刚才那样的话。   她望着天际处放出万道金光的旭日,笑着道,“我和二哥成亲了。”   阿延那呆住。   九宁找他讨来上药,转身回毡房。   阿延那呆呆地站在风口处,北风卷起他身上满是牛羊骚臭味的衣袍,好不可怜。   毡房里传出两人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柔情蜜意,情意绵绵。   阿延那目瞪口呆。   半晌后,他捂着脸跑开。   呜呜呜呜……   第一次的时候,他们是兄妹,他以为周嘉行是她的情郎。   第二次的时候,他以为他们是兄妹,结果周嘉行昭告众人九娘是他未来的夫人。   他伤透了心,没有钱,最后一箱珠宝送出去了,和父亲吵了一架之后负气离开部落,在苏部以前牧马的草原放牧,想攒钱娶媳妇……   娶一个和九娘一样漂亮的媳妇!   刚好攒足钱的时候,他居然又捡到九娘了!   这简直是天赐良缘!   不早不晚,刚刚好在他攒够钱的时候遇到,这不正是说明九娘注定是他媳妇么?   结果呢?   九娘和苏晏已经成亲了!   生米煮成熟饭了!   他们还在他的毡房里有说有笑的。   阿延那跑回毡房,搂着自己辛辛苦苦攒的钱,泪流满面。   ……   周嘉行的伤好得很快。不过脸上多了一道疤。   阿延那故意嘲讽他,暗示那道疤让他显得很凶悍。   九宁骑在马背上,拨马走到周嘉行旁边,笑着摸摸他的脸,“不难看,二哥多了这道疤,比以前更威风了。”   周嘉行看也不看旁边挤眉弄眼的阿延那一眼,轻轻握住九宁的手指。   “还疼不疼?”   九宁笑着挥挥手,“好啦。”   周嘉行松开手,含笑看着她。   他们并辔而行,走在灿烂日光照射下。   瑰丽朝霞映在薄薄一层积雪上,折射出绮丽光芒。   九宁肩披霞光,手里挥着鞭绳。   “怀朗他们肯定就在附近,找到他们以后,我们先回边城。”   周嘉行肩背挺直,点点头,“这一次除去契丹军中最有可能威胁中原的两员大将,等阿史那勃格安顿好李司空,让他去讨伐契丹,收回幽州、云州。”   阿史那勃格欠他几条命,不敢不从。而且勃格也恨契丹人挑唆李承业。   九宁催马小跑,道:“这些事你拿主意……不过等朝廷迁到陪都,你得留下来,朝政就够你忙了。”   周嘉行笑了笑,“这是当然。”   他看一眼她的小腹。   “继承人早日出生,有利于稳定朝政,我会多抽些辰光陪你。”   九宁不禁哆嗦了一下。   被他们远远抛在身后的阿延那一脸失落,看一眼神情温和的周嘉行,再看一眼笑靥如花的九宁。   哼!   他吸吸鼻子,等找他们讨来药钱,他也能找一个和自己心意相通的娘子!   一望无际的苍茫草原上,远远飘来羊群的咩咩叫声,仔细聆听,仿佛还有羌笛奏响。   马蹄踏过薄雪,向着来时路,缓缓驰去。   九宁回眸看着周嘉行。   周嘉行亦看着她,目光柔和。   日光和暖。   一如他们此刻的心境。   《正文完》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了,感谢追文的大家,真的非常感谢。   番外会说明上一世的事情。因为正文主要就是想写九宁这一世最终珍惜眼前人,所以觉得停在这里就够了。   ……   写这本的时候,爸爸走了,当时真的崩溃了,从小到大,除了去外地上学以外就没离开过家,很恋家,一直天真地以为爸爸会永远陪伴在自己身边,到现在还是懵的。那时候完全写不下去,说出来不怕大家笑话,真的是在医院一边掉眼泪一边码字。差点以为自己会坑掉,大家都很理解我,多亏大家的评论,我才能咬牙继续码,磕磕绊绊的,把正文码完了。   真的,非常感谢大家。   这一本能完成自己就很高兴了,谢谢大家的体谅。   ……   不说沉重的了。   据说完结的时候都要求一下作者收藏和新文预收,努力求一下。   因为放了几本预收,一直放在那儿可能会忘掉,所以开新文的时候应该会先存稿,然后双开。《嫁给一个老男人》和《表妹好像暗恋我》预计都是不超过35万字的文,还有现言那一本预收,会开一本,主要更《和奸臣相依为命》,都是轻松的文,想写点轻松的。   ……   最后再啰嗦几句,大家如果有时间多陪伴家人,父母身体不好的话,记得提醒他们定时去医院体检。然后大家自己也要保重身体,多锻炼,少熬夜。   谢谢每一位小天使的陪伴和鼓励,大家都要健健康康,开开心心的。   下一本见。 第151章 更新番外一   暴雨如注, 湍急的水流吼叫着拍打岸边岩石。   营地被雨水浸泡,士兵抱怨连连。   周嘉暄下马, 蹚过积水, 走进位于高处的大帐,蓑衣被雨水打湿, 水珠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他脱下蓑衣, 坐到书案前, 拿起一封信。   信是九宁写给周都督的,几天前周都督在河南府和他分别, 动身去长安了, 信使不知道,照例把信送到军中, 最后转呈到他这儿来了。   周嘉暄没有拆信,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信封上熟悉的笔迹。   从九宁返回鄂州以后, 他隐隐有种感觉,她仿佛和他疏远了,又仿佛没有。   也许她发现五娘的事了。   是他派十郎去鄂州找五娘的……原意是想打探清楚周嘉行到底对九宁做了什么,可五娘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 刺杀周嘉行, 还伤了九宁。   幸好她只是受了惊吓,没有受伤。   周嘉暄放下信。   他想起周都督离开前和他说的话。   “青奴,如果一开始你就放弃了, 那就不要再回头,人还是得往前看。”周都督没有明说, 拍拍马脖子,眺望宽广的河面,“观音奴都放开了,你何必执着?”   周嘉暄不知道周都督知道多少,祖父不爱管事,但其实什么事都瞒不住他。   “阿翁……您呢?”他勒马河边,聆听雄壮的怒涛拍岸声,“您为什么没有往前看?”   周都督白自己孙子一眼,“老子乐意。”   周嘉暄笑了笑。   是啊,观音奴放开了。   又或许说,她从来就没有在意过。   当父亲和兄长一次次让她受委屈时,她没有迁怒到他身上,也没有撒娇非要他站出来替她出头,她睁着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   “阿兄也为难呐!”   “阿兄对我可好了。”   他扛不住压力,离开周家,她也没有说什么,笑着送他出门。   这一别,就是几年。   恰恰是她命运转变最重要的时候。   他没有陪在她身边。   再见的时候,物是人非。   他许诺过会好好照顾她,但他食言了。   她依然和以前那样,一脱险之后便写信给他报平安,告诉他她一切都好,要他和周都督不必担心。   她知道他优柔寡断,知道他当断不断,她没有怪过他。   他总是劝她小娘子应该软和一些,多忍让,不要和父亲对着干,她乖乖听着,转头就叉着腰把周嘉言气得脸红脖子粗。   被他逮到,嘿嘿一笑,梨涡轻皱。   不认错,也不会改,但知道他是好意,没有出言讽刺他。   她总是体谅他。   只因为在她小的时候,他曾呵护她,关怀她。   然而,她又何尝不是一直在以她的善解人意来温暖他?鼓励他?   帐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亲兵掀帘入帐,道:“大将军吩咐,明日攻城。”   周嘉暄抬起眼帘。   这晚,雨终于停了,积水消退。   第二天是个晴日,大军攻城。   周嘉暄不熟悉战事,用不着亲临前线,他主要待在后方负责驱赶溃兵。   他和幕僚一起,立马高岗,远望被蓄势待发的鄂州兵包围起来的府城。   训练有素的精锐骑兵如奔涌的浪涛,撕开守军的战阵,势如破竹,向着斑驳的城墙下列阵的敌军冲去。   炮火轰隆声和惨烈的厮杀声响彻原野。   周嘉暄看不清楚双方的战甲,也看不清楚阵型。   他眼中只有那个率领骑兵冲锋的高大身影,手执长刀,肩负弯弓,骑在一匹被血水染红的黑马之上,刀尖直指那斑驳却坚固的城墙,振臂一挥,敌军将士纷纷坠马,血浆四溢。   如狼似虎,凶神恶煞,果决又警醒,浑身戾气,战场之上,下手从不手软。   周嘉暄以前觉得,周嘉行能够保护九宁是因为他武艺高强,手里有兵,还有多年漂泊积累的钱财和人脉。   如果自己也变强了,也能庇护九宁,让她可以安安心心当周家小娘子。   他不会逼迫九宁做什么。   周嘉行对九宁的控制欲太强了,他不是九宁的良人。   后来,征伐中和周嘉行相处的时日久了,周嘉暄发现自己错了。   假如身份转换,周嘉行一直待在周家长大,没有忠诚属下跟随,没有富可敌国的财富,没有三教九流的拥护,只是个身无分文、不受人重视、被轻贱的庶子,他依然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保护九宁。   在九宁被送走时,周嘉行会果断和宗族斩断关系,带九宁离开江州,陪九宁去找寻她的身世。   即使这个过程中他们会吃苦,会遇到很多磨难,在乱世之中颠沛流离。   周嘉行也不会退缩。   而不是像他这样,纵然不赞同,还是屈服于宗族的决定。   ……   这晚,他们结束战斗,成功登上城头。   周嘉暄带领副将打扫战场,掩埋尸首,清理人数。   前几日都在下雨,为了防止疫病,周嘉行命令军队帮城中百姓清理被污染的河道。   夜幕降临,城墙上的血迹被夜色掩盖,旗帜猎猎飞扬,战士身上的铠甲在月夜下闪烁着凛凛寒光。   周嘉暄在城墙上踱步,手指擦过被大刀砍出一条条碎裂痕迹的砖石,忽然问身边一直跟随他的书僮饮墨:“我是不是来过这里?”   饮墨现在是文吏了,两手揣在袖子里,仔细想了想,茫然地摇摇头。   “三郎从来没来过北方,怎么会来过府城?”   周嘉暄眉头轻蹙,望着城下沐浴在黑沉沉夜色中的苍茫原野。   他仿佛来过这里。   ……   周嘉行几乎没有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城中最后一批溃兵投降后,他带领人马出城,据精骑说,他要亲自去查看地形。   其他节镇派来的援军不过是走个过场,并不是主力,进城以后摆起宴席,邀请周嘉暄参加。   周嘉暄赴宴归来,喝了些酒,草草洗漱,躺下休息。   意识朦胧间,他听到九宁的哭声。   “观音奴……”   他心里一阵绞痛,伸手拂去她眼角泪珠。   九宁端坐在长榻上,神情哀戚,泪眼朦胧。   周嘉暄低头,发现自己跪在她面前,哽咽着道:“阿翁战死,部将叛乱,江州危在旦夕,汴州军已经包围县城……观音奴,我们只能向鄂州求救。”   九宁小声啜泣,嘴角轻轻扬起,努力挤出一丝欢快的笑容,以帕拭去眼泪,望着他,目光坚毅。   “阿兄,我晓得,阿翁死了,没有人能护住周家……我、我愿意去鄂州,嫁给薛刺史。”   说完,她轻轻发抖。   “我,我不怕。”   周嘉暄痛苦地闭上眼睛。   一转眼,九宁头上满戴珠翠,穿着华丽的礼服,稚嫩的脸庞涂了厚厚的脂粉,几乎要看不出原本的眉目。   周嘉暄亲自送她上马车,看着车帘缓缓落下。   九宁端坐在车厢里,双瞳剪水,明艳不可方物。   她哆嗦着,扬起一脸轻快笑容,眼睛是红的,嘴唇却翘起,对他笑。   “我不怕,阿兄。”   马车走远。   周嘉暄心如刀割,握着缰绳的手一直在颤。   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周家……她还是个天真单纯的小娘子……她就这么被送去一个陌生的府邸,要用她的美貌去讨好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年纪比父亲还大许多的陌生人……   “观音奴!”   周嘉暄眼里流下泪水,策马跟上马车。   族人们紧紧跟在他身侧,皱眉提醒他:“三郎,九娘是为了周家牺牲的,如果鄂州不发兵,我们江州就完了!你是要眼睁睁看着汴州军冲进江州烧杀抢掠,做家族的罪人吗?”   周嘉暄脸色苍白。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想把九娘接回来。   可他不能。   他只能这么追逐在马车后面,羞耻,自责,愧疚,痛苦湮没了他,他痛得无法呼吸,却又无力改变什么。   “观音奴!”   他最后还是追上马车了。   车帘被江边的风荡开,露出一张哭花的脸。   他的妹妹,刚才一直对着他微笑的妹妹,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满脸是泪,妆容早就花了,胭脂被冲刷出两条泪痕。   犹如万箭攒心,周嘉暄手上青筋浮起,冲到车窗旁,伸出手。   “观音奴,别害怕,等着阿兄,阿兄会去接你的!”   九娘扑到车窗前,泪如雨下,伸出胳膊,努力够他的手掌。   “阿兄,我怕,我害怕……你一定要来接我啊……我等着你……”   她娇嫩的指尖轻轻蹭了一下他的手指。   族人赶上来,紧紧扯住周嘉行的缰绳,迫使他停下来。   “胡闹!事关宗族,不要儿女情长。”   马停了下来。   那辆载着九娘的马车,渐渐远去,烟尘滚滚。   周嘉暄紧紧握拳,眼睁睁看着车队消失在草木蓊郁的长道远处。   ……   “阿兄,我等着你。”   这道带着信任的轻柔的声音一遍遍在周嘉暄耳边回荡。   她一直等着他。   他终于接回她。   然而,没等她缓过来,父亲又再次打起她的主意。   “现在都说她是中原第一美人,四方觊觎,留她在江州,迟早引来祸患!”   她再一次被送走了。   周嘉暄骑马去追,像上一次那样,紧紧跟在马车后面。   她这一次没有哭,一双清澈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   “阿兄……不要紧的。”   马车远去。   周嘉暄从马背上摔落下来,仰面躺在泥地上,泪水潸然而下。   ……   一次又一次。   最后一次,周嘉暄找来周都督生前用过的佩刀。   他拎着佩刀,挡在妹妹身前。   族老们摇头叹息,一脸沉痛,“三郎……孰轻孰重,你还想不明白吗?”   周嘉暄握着佩刀,一语不发。   一双冰凉的手按在他手腕上。   他抬起头。   妹妹望着他,泪中带笑。   “阿兄,不要紧的。你是族长……你要护着族人。”   她转身离去。   周嘉暄站在原地,手中佩刀跌落,一声沉重的钝响。   他想拦住她,可他双腿像定住了一样,一动不能动。   ……   每一次,他亲自去接她。   她笑着跑出禁锢她的地方,扑进他怀里,“阿兄……你来接我了。”   ……   后来,伯祖父收养的那个嗣子接掌军队,慢慢收回江州被附近节镇蚕食的土地,一举击溃实力远远胜过他的淮南节度使,跻身霸主之列。   周百药恨得咬牙切齿。   他和周嘉言屡次合谋,想除去那个嗣子。那个嗣子常年在外领兵作战,很少待在江州,他们没找到下手的机会。   周嘉暄却希望那个嗣子能好好活着。   这样顶天立地的周家子弟,才配当阿翁的孙子。   他不能再软弱下去,不能一次次抛下她。   风雨雷电夜,周嘉暄骑马奔入开封府城。   观音奴,我来接你了。   ……   醒来的时候,周嘉暄久久回不过神。   他摸了摸眼睛,眼角已被泪水打湿。   “郎君……”   饮墨听到声音,走进屋中。   周嘉暄霍然掀开被褥,翻身下床,靴子也来不及穿,冲出房门,穿过长廊,直奔远处静静矗立的城墙。   风声呼啸,冷风灌进嘴巴里,嗓子像刀割一样疼。   他光着脚不停地跑,跑过长街,跑过巷道,最后跑到城墙下。   兵士驻守在城墙上,火把烧得滋滋响。   他一步一步登上城墙,手按在箭跺上,幽幽双眸,凝视城墙下泥泞的土地。   夜色深沉,什么都看不到。   从这里跳下去,疼不疼?   周嘉暄闭一闭眼睛,弯腰,咳出一口鲜血。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部分更新。   另外,系统告诉九宁的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