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验尸格目录》 作者:龙七潜 第1章 那个傻子醒了 楚州栾泽,城南往东,有一条巷子,专门做白事生意。 棺材铺子,纸扎铺子,旗锣伞扇,灯油瓦盆,寿字金花,祭幛五彩网,但凡白事需要的,这里应有尽有。所有铺子都挂着同一个招牌,大大的‘吴’字旗迎风招展。 天际刚刚泛出一抹白,有个小丫鬟溜着墙边,垂着头,快步往巷子里走。 伙计们慢悠悠打开门闩,准备开始一天的活计,看到那丫鬟,揉揉眼,精神就活络起来了,眼角随意往旁边一挑,和谁一对,满满都是深意。 “来了来了,那女人的丫鬟来了!” “看见没,青裙素袄,脸圆圆,头上连朵珠花都没戴的那个瘦丫头,就是她!” “这是受不了义庄之苦,替她家小姐过来,答应咱们家的婚事了吧!” “要我说,这丫鬟就是蠢,小姐是傻子,关家不爱管,咱们家大少爷也是傻子,傻子配傻子,天生一对,还作什么妖?早答应了,还能免了义庄之苦呢!” 这边对过眼,那边又瞟来意味深长的鄙夷。 “你这就不知道了吧,消息落后了!人家那小姐才不是傻,听说小时候好着呢,就去年,摔了一大跤,磕着了脑袋,这才傻了,大夫说了,没大毛病,就是脑子里有血块,等散完了,人就好了。这不,咱们傻子大少爷捡了个巧,夫人昨儿刚把人扔义庄,人就醒了,好的跟全乎人似的,看义庄那哥们都怕她们连夜跑了,眼睛不带眨的盯着呢……” “那这丫鬟还不是跑出来了?” “你小子没听刚刚别人的话么,那是看义庄的哥们放的,没见只一个人,没有小姐?这是过来低头来了!” “要不说还是咱们大夫人,这手段,够牛……” 小丫鬟青巧小心提着裙子,避开地上没扫干净的木屑纸片,全当听不到那些指指点点的话,一心闷着头往里走。 只要走完这条路,就能看到吴家侧门了! 她贝齿咬着下唇,提醒自己不紧张。 小姐都醒过来了,记得自己是谁,还那么聪明,会一手本事,她怕什么?就照小姐说的,抬头挺胸,谁都不看,到了就拍门—— 吴家侧门正好打开。 青巧白净小手抬起,随意指向一个,离她最近的门房,下巴高高抬起,绷起气势,照着小姐教过的话,一字不漏:“你!就你!跑什么呢,不许动!你去给你们大夫人传个话!” “我家小姐说了,要她嫁,行,拿十万两聘金来,现在送去义庄,她马上签婚书!若没钱,就承认人穷志短,有什么不满,去义庄和我家小姐说!” 绷着劲说完,小丫鬟声音都抖了,提着裙子转身就跑,一瞬也不多留,对面那门房想说话都没机会…… 内宅里,消息通常落后半刻。 庑廊后,房间里,珠帘下,吴大夫人正在对镜整妆。 听说那女人的丫鬟来了,她唇角一抬,露出一个讽刺的笑:“我就知道,她们熬不住这个,早晚得服软。” “要不说咱们夫人发的话,就得早点听,早早听了,不就没什么事都没了?”伺候的大丫鬟银杏拿来一盒首饰,选了枚金镶红玉的挑心,在吴夫人发间比着:“这个怎么样?” “红玉啊,我这年纪,会不会有点太鲜嫩了?” “夫人年轻着呢,瞧这脸色,这皮肤,比人家二八少女都不差,戴这个正正好!”银杏满脸堆笑,“您要连这个都不愿意戴,让外面那起子新媳妇怎么活?学那寡妇只能戴素银去?” 银杏奉承的有点过,但吴大夫人就喜欢这调调,笑着斜了她一眼:“就你嘴刁!” 戴上挑心,吴大夫人照了照镜子,很满意。 “这世上啊……到底聪明人多。” 银杏不确定大夫人在说她,还是说义庄那女人,没应话,就笑了笑。 “行了,再晾那丫头一会儿,就找人去接吧——” 话音还没落,就听到门响,门外守着的二等丫鬟进屋来传话。 青巧的话还没被学完,吴大夫人就气的推了桌子。 袖子扫到妆盒,里面的东西摔了一地。 玉梳,胭脂,螺子黛,还有几个玉镯,摔的稀碎。 银杏赶紧跪下,只敢悄悄扫一眼地上的东西,露出片刻心疼。 吴大夫人却不心疼,眼睛眯起:“一万两?她怎么不去抢!就她那身板,怎么敢提这话!她也配!” “夫人息怒……莫要这般生气,气坏了身子可怎生是好?” 等吴大夫人冷静一点,看起来没那么控制不住了,银杏方才膝行过来,小心给吴大夫人捏腿:“那女人怕是……没别的招了,想下您的面子。” “觉得我不敢去义庄?”吴大夫人闭上眼,笑了,“咱们家做什么生意的,我会不敢看死人?” 这手段,也太嫩了。 她立刻站了起来:“走!” …… 义庄就在城南,离吴家倒不远,就是一路风太硬,吹的人透底寒。 吴大夫人坐在轿里,也没怎么暖和,心里一阵阵烦躁。 今年特别冷,正月里连下了好几场雪,土都冻住了,挖起来费劲,义庄好些尸体没法埋,一天一天的多。那宋采唐的丫鬟还特别犟,关家都管不过来了,主母亲自应了这桩婚事,她还不放,拼死护着那宋采唐,非说她家小姐马上就醒了。 她难道不知道?她打就是这个主意! 她早早问过给宋采唐看病的大夫,那大夫说,宋采唐脑子里的淤血差不多化完了,许最近就能醒。 她儿子是傻子,她怎么忍心再给找个傻媳妇?肯定得是懂事的全乎人,才能好好照顾儿子,才能给儿子生儿育女!这个时间点,宋采唐将醒未醒,正正好。 谁知这么不巧,宋采唐昨儿晚上醒了! 人醒了,再逼着嫁,别人就有话说了…… 而且昨儿晚上醒了,今天就作妖…… 吴大夫人捏了捏眉心,眸底精光乍现。 她就不信,有哪个年轻女孩子不怕死人的!那宋采唐定然是没辙了,想这么着给自己挽回点脸面! 没关系,只要宋采唐愿意嫁,她这做人婆婆的,也愿给个脸,搭个面子。 若敢再闹,休怪她不客气! “银杏,到哪了!” “回大夫人,这就到了……” 没等多久,轿子稳稳落了地,银杏打了车帘,将手递过来让吴大夫人扶着:“大夫人,请下轿。” 吴大夫下了轿,眉头就皱了起来,迅速拿帕子抹了抹鼻子。 淡淡的桂花香气传来,她感觉才舒服了些。 不管来了多少回,这义庄,她还是很讨厌。 这股子恶心的,腐烂的,多硬多干的风都吹不散,多烈多暖的阳都晒不透的味道,远远的就钻了过来,着实让人想吐。 银杏见吴大夫人站着不动,小声提醒了下:“夫人?” 吴大夫人一个凌厉眼刀过去,拂了拂身上衣裳:“嗯,这就走吧。” 银杏头重重垂下去,意识到自己刚刚说错了话。 看守义庄的人远远看到主子,就迎了上来,笑脸开着,十分热情:“大夫人,您怎么来了?有事您吩咐一句就成,亲自来,多失身份,嘿嘿嘿……” 吴大夫人看都没看他一眼,没说话。 银杏赶紧表现:“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我问你,里头的人可都在?可都是好的?” 小厮赶紧垂手道:“是是,都在呢,都是好的,那宋……还站起来了,会说话,会笑!” “行了行了,滚远点。”银杏给了赏钱,扶着吴大夫人往前走。 义庄屋子用来停放尸体,自然不小,但视野很透,门一开,吴大夫人就看到了并肩站在停尸台的两个姑娘背影。 一个青裙素袄,梳着双丫髻,眼熟的很,正是青巧那丫鬟,另一个……更简单,穿着宽大的白色衫裙,乌青头发简单编了挽起,偏在后脑侧,以木簪固定。 白色裙衫过于宽大,按说是看不清身材的,可这女子很瘦,皮肤莹白,后颈到肩部的线条极为流畅,柔软细腻,阳光一照,似乎泛着金边,有种惑人的美。 衣服再宽,也能无端透出一股旖旎味道。 她还听到这女子和青巧说话的声音:“看到紫红色斑块了吗?这就是尸斑,手指按上去不退色,翻动尸体尸斑不转移,说明死者至少死了十二到十八个时辰。” 这管声音似春雨打在竹叶,又似珍珠落玉盘,不失女子柔意,又多了一股干脆韧力,十分入耳。 丫鬟青巧好像抖了抖。 吴大夫人皱了眉。 不知怎的,她突然有种感觉,今日这事要想顺利,好像有点难。 银杏觑着主子脸色,适时咳了一声,提醒那俩人,有人来了。 青巧回头看了一眼,迅速拉了拉宋采唐的袖子,退到一边。 宋采唐却连身都没转,扬声道:“夫人来的这么快,可见是家底太薄,娶不起媳妇了。” 第2章 我很为你担心啊 吴大夫人从没想过,与自己准儿媳见面是这般场面。 宋采唐手里垫着帕子,帕子里捏着死人的……烂皮肤?还凑近闻味儿! 冲击力太大,她还没惊喜准儿媳醒了,心就忽悠了一下。 还有那话,讽刺谁呢!这是见过阎王爷,有胆了? 吴大夫半辈子做生意,人前从没露过怯,此时更不能饶人,森冷一笑:“宋姑娘好大的口气,一万两聘金,我都能聘个皇家贵女来了,何必要你?” 宋采唐看完尸体,慢条斯理的理了理衣袖,转过身来:“吴大夫人出得起一万两聘金,聘得起皇家贵女?” 看到正脸,吴大夫人顿了一下,不得不夸,自己的眼光就是好。 宋采唐瘦是瘦,皮肤长的特别好,又白又细,似乎润着珠光,一管高鼻,一汪杏眸,眉长过鬓,透着英气,也透着智慧。以往人傻,眼睛里没活气,显的有点呆板,现在一双眼睛灵起来,整个人瞬间就不一样了。 柔润有姿,又有股鲜活的韧劲,女子少有长成她这样的。但只要有这气派,不用说,一定是撑家好人选! 她儿子,正该要这样的媳妇! 吴大夫人心中满意,对于宋采唐些许小心思,阴阳怪气的调调,也就容忍了。 有脾气的媳妇才好,没脾气,怎么管事,怎么理家? “宋姑娘果然刚醒,对我吴家一无所知。” 吴大夫人声音渐缓,抚了下衣角,在银杏找来的椅子上慢慢坐下:“万把两银子而已,随便调一调就有了。” “哦,”宋采唐放下手中帕子,重复了一遍,“出得起一万两聘金,聘得起皇家贵女。” 吴大夫人微笑:“自然。” 她看着宋采唐,越看越满意,心说这姑娘要讨价还价抬高点身价也成,只要不过分,她给了! 宋采唐长眉一撩,润黑眸底粲粲有光:“聘得起皇家贵女,怎么不去聘,委屈找我这样的傻子,岂不是太亏?” “你——” 吴大夫人这才明白,这死丫头在这等着挤兑她呢! 皇家贵女,也是她这样的小门小户能肖想的?她就那么一说! 可这话都放出去了,怎么往回咽? “小姑娘家家,张口闭口要钱,你的家教呢!” 宋采唐:“夫人没钱,直说就是,没必要拉别的说事。” “谁说我没钱了!” 吴大夫人倒抽一口气,再往这个上转,死丫头还会扯皇家贵女! 倒是真聪明,也真有胆。 她看了宋采唐两眼,深呼吸一口,压下火气,转了转腕间镯子:“有钱没钱,这婚事,也是同你舅母谈的,你舅母可是应了。你那丫头不懂规矩便罢,你也不懂……可是要我教教你?” 宋采唐这次干净利落的转身,没顶嘴。 吴大夫人正满意,宋采唐又说话了。 “听说吴大夫人是开封人?” “是。” 说到这个,吴大夫人就很自豪,这楚州栾泽,富庶倒是富庶,可商家居多,没多少地位高的。她从国都嫁过来,正经的闺秀,到哪都有面子。 她抚了抚鬓边:“你们小姑娘家,就是对这些好奇。倒也不难,你嫁来我家,我可同你说说这开封的事,教教你名门的规矩,得空还能带你去——” “那吴大夫人想必对官家之令很有了解。” 宋采唐根本没听她说话,直接半截阻了。 吴大夫人脸色有些难看:“……自然!” “十五年前,也就是建安十年,官家中堂发令,邸报下发州府县驿,其内有一条:狱事诉讼,从严从规,但有尸者,必须经由仵作检验,入格目录,官查无有异议,方才可入土为安。” 吴大夫人眼瞳骤然一缩,警惕心起,宋采唐说这个干什么? “而夫人你这吴家,一万两银子随便调调就有的富贵,也是近十五年才发展起来的吧。” 吴大夫人手中帕子猛的攥紧。 “从未听闻谁家只做白事生意,就发了财的,你吴家,倒是令我宋采唐大开眼界——”宋采唐长眉扬起,眼梢微垂,“靠着白事生意,风风火火,屋瓦越起越宽,家中子弟一个个送出去出息,姻亲都跟着沾光,一万两银子,竟也是小事了。” “吴大夫人,我着实很为你担心啊!” 最后一句,像是重锤,敲打在吴大夫人耳边,敲的她心头发颤。 她看着面前眉目清婉的宋采唐。 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凌凌无波,仿佛能映出世界所有丑恶事。 不…… 不可能…… 她不可能知道! 那样的秘密,她怎么可能知道,她在诈她! 宋采唐看着吴大夫人失态,并未放过,而是一步步逼近:“吴大夫人,死人财好发么?” “不……你不知道……” 宋采唐笑了,眼睛眯着,唇角弯着:“那些官夫人,好伺候么?” 吴大夫人陡然睁圆了眼,呼吸急促,惊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封口费。” 宋采唐纤细指尖点了点桌子:“打点费。” “置棺费。” “跑腿费。” 她说一点,就往前靠一点,最后微微弯身,逼的吴大夫人直直往后仰,看着她就好像看到了魔鬼:“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好,”宋采唐拍了下手,“那就说点你能听懂的。” “官家明文,不管是谁,不管在哪儿,不管什么身份,只要见了尸体,都要走正经程序验录,一旦发现异常,必须立案申查。这大家门庭的下人们……也在这中间。” 吴大夫人现在算是明白了,这宋采唐不仅仅是聪明人,本事还不小,只醒了一夜的工夫,竟也有通天的手段,知道了那个秘密。 今日这一出,宋采唐不是允嫁,不是要钱,是要敲诈! 她眼皮缓缓垂下,指尖掐的生疼,先头突如其来的震惊过后,她开始想办法回旋。 “奴就是奴,卖身契一签,此生此世,命便捏在主人手里,主人想要他死,他就得死,哪怕极刑杀奴,律法上不过也只罚点银两,你同我说这个做何?” 她静静抬眼,看向宋采唐:“再者,这些同我,没半文钱的关系。” “你说的不错,主杀奴,的确不会下狱,也不会赔命,”宋采唐微微弯身,对上吴大夫人的眼睛,冲她笑,“但是丢、人、啊。” “如今干什么不要名声?宗妇掌家,儿孙前程,女儿婚嫁,家族未来,哪一个不要?” 吴大夫人瞪着宋采唐,眼底几欲瞪出血。 她还真小看了这丫头!这哪里是能娶回家的撑家主母,这是只只要招了,就会被啃啃撕下一层皮的小狼! “有些人在外慈眉善目,在家心狠手辣,磋磨下人性命,敢做,却不敢担,还怕丢不起那人,就寻你吴大夫人帮忙,做个假象,弄到义庄。” “你吴大夫人虽穿金戴银,却‘善名’在外,多年来一直襄助义庄,捐钱捐物捐薄棺丧仪,甚至为无家可归之鬼理办丧事,义庄得了好处,怎会不照顾?” “你再打点周到,这事,便抹平了。官家不会查,风声不会漏,别人家留住了好名声,你吴大夫人,得了银子。” 宋采唐指尖转了转:“嗯……你来我往交情越发好,更多阴私的,上不得台面的事跟着来……” 才养肥了吴家这大耗子。 房间里陡然安静,落针可闻。 话到如此,大家彼此都明白怎么回事了,宋采唐开始谈条件:“你家那傻儿子,我不会嫁,你把事抹了办好,再为我主仆被关在这里赔礼道歉,几百两银子我不嫌少,上千上万我不嫌多……” “这事,我便不同你计较,也不同别人讲,如何?” 她微笑着看吴大夫人,很在诚意。 吴大夫人却阴着脸,慢慢站了起来。 空口白牙,她才不会被一个小丫头给哄了! “宋采唐,你莫血口喷人!” 宋采唐笑容渐渐收起:“你说我血口喷人?” “没有证据,不知哪听来些闲言碎语,便胡乱造谣,威胁于我,宋采唐,你可知你这般胡闹,我是可以到公堂上告你的!” 吴大夫人底气十足,以为这样可以吓退宋采唐。 宋采唐却动了。 “你要证据……” 她突然转身,走到尸台前,纤细手指捏上覆尸布。 吴大夫人想起初时推门看到的那一幕,突然间,心跳如擂鼓:“你……你想干什么!” “自然是——” 宋采唐低眉一笑,覆尸布掀开,在阳光下划出飞扬弧度。 “给你证据!” 第3章 尸体都是证据 义庄依山而建,官道至此,正好顺着山势来了个缓坡,坡度最矮处,与义庄相距并不远。 此处无街无坊,也没有茶摊,有些荒凉,过往人车从没谁想过要在这种地方歇脚休息,大部分人甚至不知道,那前面不远处长长的平平的房子,是义庄。 可是今日不同。 几十年不遇的倒春寒来袭,往日寒冬都很少结冰的地面,眼下结了薄薄一层冰,胆子大的年轻人没准还觉得好玩,赶着车一路冲过缓坡,年轻大的人却是不敢。 一辆四轮高额,车角挂着福结,车前帘下盖着一层木质车门的马车停下,车帘掀起,车门打开,一位四十多岁,梳着圆髻,周身爽利的妈妈下了车。 下了车,她也没走,回身把手伸进车内,扶着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夫人下了车。 老夫人鬓角斑白,脸色有些不好,但衣衫头面十分整齐,周身富贵,脊背挺直,眉眼里透着坚毅。 她看了眼前面的路,拍了拍身边妈妈的手,笑道:“只这一点冰,就把你吓着了?我瞧着倒还好。” “倒不是怕这点子冰,老夫人当年什么路没走过?这有什么可怕,就是闷在车里太久,腿脚不活动,总是不好,奴婢呀,是想累您一累,让您下车走一走!” 妈妈笑眯眯说着话,指着义庄:“那边避风,路也缓,咱们就往那儿溜达着下坡?奴婢叫赶车的小子在前头等您,您走够了,咱们再上车赶路!” 老夫人体贴伺候了她几十年忠仆的良苦用心,笑着看了她一眼,应了:“那我就走走?” “走!” 这位妈妈扶着老夫人往前走,一边走,还一边说着趣话,逗老夫人开心,直到—— 义庄传来了清晰的说话声。 两个女人,一年轻一年长,似在吵架。 背后听人说话不大好,但路已经走到这份上,往回走还要上坡,这位妈妈全当听不到,继续扶着老夫人往前,只是不再说话,动作也放轻了。 老夫人笑着看了她一眼,也没责备,二人静静往前走。 …… 宋采唐掀开覆尸布,底下尸身就露了出来。 灰败的脸,泛青的唇,奇怪的表情,恶心的味道……一股脑砸来,砸的吴大夫人头晕。 “你有话好好话,同死人计较什么!” 她以为宋采唐急了,要破坏尸体。 宋采唐微笑:“吴大夫人不是要证据?” 吴大夫人:“这算什么证据!” “吴大夫不懂,我便教教你!” “这具死者,女,年二十上下,皮肤细腻,眉秀姿丰,手指有茧,头顶发下亦有茧,胳膊,肩背有数细小针孔,手肘内侧,腿脚内侧,有多处淤痕,舌未抵齿,内硬,喉间指探可察异物,乃是细长针状,其唇乌青,指甲绀蓝——” 宋采唐眉英目湛,翻动尸身,一样一样讲说特征,看问吴大夫人:“吴大夫人,您见多识广,可否告诉我,什么样的年轻女子,皮肤细腻,眉秀姿丰,哪哪都好好的,瞧着过的是好日子,偏头顶有茧,指尖有茧?” 不用吴大夫人回答,银杏摸摸自己的手指,想想头上硬茧,就知道,这死者,肯定和她一样,是丫鬟。 头顶的茧,是常年顶盆训练规矩留下的,手指,则是做针线活计留下的。 “辛苦训练,守规矩,努力做活,却不为主母所喜,一不高兴,那些针,就扎到了自己身上……”宋采唐微微阖眸,“扎针还不算,惹到了拿有身契的主母,不管怎么哀求,被架着吞针,也得吞,哪怕这针有毒,可致死——” “此女分明是奴身,被主母磋磨而死,吴大夫人这义庄记录——” 宋采唐绕到尸台脚下:“说她是乞丐,饿晕了头,到富户家抢东西吃,不小心噎死了。” 她清凌凌的眼直直看向吴大夫人:“噎死——吴大夫还真是有创意!” 吴大夫人倒抽一口气。 这些事……分明是机密,这宋采唐如何像亲眼看到了似的,说的与事实一般无二,连被架住吞针的细节都有? 宋采唐却没停,揭开另一张覆尸布。 “还是个女子,相似的体态特征,将将十四五岁,花一样的年纪,却背上鞭痕交错,嘴角烂,咽部粘膜出血红肿,齿间有腐蚀印迹,全身深青淤痕无数,乳间,大腿根尤为量多,下体有反复形成的撕裂伤,俱在下侧,亵裤间有残留精斑——” 宋采唐目光清冷:“夫人你嫁了人,经验丰富,可否同我说一说,这些伤,是怎么来的?” 吴大夫人自然是知道这伤怎么来的,但怎么能说出口! 她气的发抖:“你——你这女子,还未出阁,要不要脸!” “怕是有人比我更不要脸!” 宋采唐眼睛微眯:“强迫性性|交,不只一次,哪怕不愿意,哪怕挣扎,哪怕恶心的吐过多少回,都改变不了命运,直至她死——我看看,哦,吴大夫人这次仍然很有创意,你说她是冻死的,身份还是乞丐。” “如此秀丽的乞丐……光着身子冻死在大街上么!” 吴大夫人浑身一震,直直退后了两步。 不,不可能,她怎么可能知道这么多! 一个闺阁女子,怎么知道……知道这些! “还有这个!这个!” 宋采唐接连掀了两张覆尸布,露出两个壮年男性尸身。 “壮年,手脚宽大,虎口有茧,发间混有草根,衣上残留马味,嘴角干裂,腹肉贴骨,膝盖积水——一个驭马的车夫,大冬天连跪数日,累其病重,不给食水,不给炭盆,生生折辱而死,吴大夫人说——嗯,这也是个乞丐,冻死了。” “这个更离谱,后背,臀部及大腿伤处这么多,这么重,明显重板所至,打的骨头都断了,血液流干,吴大夫说他是山间意外失足,摔死的?” 宋采唐看着吴大夫人:“夫人这般厉害,不如找个人去山间演示一下,怎么失足摔,只将臀部大腿摔的粉碎,别的地方一丝儿碰不着,连草刮一下都不会有的,让我宋采唐开开眼界,长长见识!” 吴大夫人连退数步,看着宋采唐的目光带着恐惧,带着颤抖,就像见了鬼。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一个是听说的,两个是听说的,个个都说的这么准,仿佛亲眼看到事实经过一般,怎么可能! 莫说这几个都不是一家人,出了事主人家中且好好捂着呢,怎么可能随便往外传,这宋采唐醒来也只不过一日而已,一日时间,够干什么?买通人?打听事?谁会信她,谁会愿意同她说! 难道真是进了阎王殿一遭,得了什么指点? “一个一个,都是乞丐,无家无室,无处可归——什么时候,这楚州栾泽,乞丐这么多了?” “做了恶,以为捂着遮着,偷着摸着,哪哪打点好,秘密就被藏住了,不会再有外人知晓?” 宋采唐冷笑一声,纤纤手指连点数个停尸台,“吴大夫人说我胡乱编造,没有证据,在我看来,这些,都是证据!” “雁过留声,水过留痕,世间恶事,但凡做过,必有痕迹,尸体不会说话,但活人会!” “我会!” 天日晴朗,灿金阳光透过窗槅,照进常年阴冷的义庄,照着宋采唐的侧脸。 一半脸在灿烂阳光中,一半脸隐在暗色阴影下,她的皮肤泛着淡淡玉光,眸子黑白分明,清澈通透,似能映出世间所有恶事。 房间陡然安静,落针可闻,没一个人敢说话。 宋采唐挽起袖子,弯身将尸体身上衣服整理好,再把覆尸体布,一块一块,缓缓盖了回去。 她的动作谈不上特别温柔,也说不上小心翼翼,可她做的每一件事,透着尊重,透着和谐,仿佛做了千百遍,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 这么多人看着,宋采唐全没半点紧张,每个动作都做的轻松自在,行云流水。 一切做完,她走到水盆边,细细净了手。 最后,她回到吴大夫人身前,曲指敲了敲桌面,露齿一笑:“夫人现在能同我好好谈谈,令公子的亲事了么?” 吴大夫人看着站在她身前的宋采唐。 吞了口口水。 一个瘦的连胸都看不到的少女而已,为何让她觉得高大无比,连看一眼都不大敢了? 第4章 这姑娘不能娶 经历过漫长寒冬,难得阳光大绽,阴冷义庄里,也有了灿暖光线,照的覆尸布都跟着温暖了几分。 站在一排覆尸布前的少女,也是温暖的,她眉目干净,秀雅端慧,纤瘦身体蒙着一层光圈,缥缈柔软,观之可亲。 吴大夫人却心跳如擂鼓,震惊加上害怕,耳畔一片轰鸣,久久没能说得出话。 她真的要帮傻儿子娶这么个媳妇么? 这宋采唐娶回去,真能撑家? 她做不出决定,宋采唐自然要帮忙。 “吴大夫人在外面……多有善名。可惜没人知道,吴大夫人额头上写着善字,背后干了些什么。” “做白事生意,小家小户,没有背景,却不差钱。和城中各贵人家族交好,帮他们处理各种龌龊后续,用一点点薄棺钱,甚至没有薄棺,只些许打点,就挣了美名,同时也捞了银子……” 她一边走,一边说话,光影透过窗槅洒在她身上,追着她的脚步,一会儿在发侧,一会儿在额间,一会儿又溜到了裙边。 “这死人钱,似乎很好赚,死者家人不敢出声,也似乎很安全,似乎——不会有人知道。” “可我知道了。” “我不但知道这件事,还隐约猜到,吴大夫人你,同这圈子里来往,并不只处理尸体这么简单……” “我说的可对?” 她声音轻浅低柔,却含了无限隐意,每说一样,吴大夫人脸色便暗一分。 说到最后,吴大夫人恨不得堵她的嘴:“没有证据的事,不要乱说!” 宋采唐蓦的停步,眉梢微挑回看她,唇角带着笑:“你说——没有证据?” 她这一笑,吴大夫人后背发凉,生怕她再掀开一声覆尸布,亮出更多‘证据’,更多事实! 宋采唐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微笑:“进了回阎王殿,倒是长了些见识,阎王爷见我有天份,随手指点了东西,没想到还挺有用,眼睛更亮,看事情更透了。” 你别笑了!背靠尸体堆,越笑越吓人好么! 吴大夫人牙齿磨的咯咯响,她再不敢把对方当小姑娘看了! “我呢,没别的毛病,就是脾气不大好,受不得委屈。一受委屈吧,这心里就憋的慌,特别想找人倾诉。这些事——”宋采唐纤细手指点过一个个尸台,声音微凉,“传到外面,贵人们许没什么事,压一压,风声就能过去,压不过去,顶多面上不好看,但是吴大夫人你,办事不力,这个坎,只怕永远也过不去了。” 她走近吴大夫人,漂亮眸底闪着慧光:“夫人确定,还要为你儿子娶我么?” 吴大夫人喉头一片腥甜,一口血差点喷出来:“你这样的丧门星,谁家敢要!” 不娶,坚决不能娶! 这还没怎么说呢,这女人就能作天作地这般闹腾威胁,真要娶了,那不是撑家,那是要祸祸整个家! “夫人不想要,我却咽不下这口气!” 宋采唐声音猛的一扬。 随着话音落,她人又往前欺近几分,秀眉微扬,目光紧紧逼视吴大夫人:“我也是爹娘生父母养,被捧在掌心长大的,从小到大没吃过这个亏,被人这么欺负,我可不依!” “你——你想怎么样?” 吴大夫人自己都不知道,她这话音有多弱气,内里藏了多少惊恐提防。 “我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被你这么欺负,怎么着,你得赔礼道歉吧。赔礼道歉,怎么也得有诚意吧。” 宋采唐微微笑道:“这样,三五百两银子,我不嫌少,三五千两,我也不嫌多,如何?” “你做梦!” 吴大夫人特别激动,瞪着宋采唐的眼光好像能吃人,口水差点跟着喷出来。 她身边的丫鬟银杏睁大了眼,瞪着这一幕,久久回不过来神。 这个……是她的主子么? 谈什么生意,跟哪家夫人面对面都能沉稳淡定,何曾这般不优雅过! 小丫鬟青巧却十分佩服。 她激动看着自家小姐,差点不顾形象的捧脸尖叫。 娘啊天啊地啊,这就是她的小姐么! 这是苦尽甘来啊,她家小姐竟然这么厉害! 脑子有包木木傻傻时真的一点也看不出来! 小姐好厉害,好聪明,好……总之夸不出来了,哪哪都好,这样的小姐,必须抱大腿一辈子啊! 吴大夫人从别人兜里掏银子痛快,往外送银子,却是难如登天,跟割她的肉,喝她的血一样。 她绝对不会把钱给这个小贱人的! 怎么逼都不给! 可她料错了。 宋采唐并没有逼她,说完要说的话,见吴大夫人不答应,也没继续威胁,直接转身就要走:“哦,那夫人好好考虑。大约五日,我看不到该来的东西,心里就会憋屈,憋屈了,这嘴,可就管不住了。” “青巧!” “嗳!” 圆脸小丫鬟赶紧过来,麻利跟上。 抬脚走出去两步,宋采唐又停了一停,背没转头没回,直接扬了声音,高声道:“还有,吴大夫人当知我去了趟阎王殿,对死人的事特别感兴趣,还望吴大夫人同下面人说一句,这义庄——以后我想来便来!” 说完,提起裙角,跨出了门。 吴大夫人瞪着宋采唐的背影,一时有点不能相信,这女人就这么走了? 不要钱了? 不,不是不要钱,是让她看、着、给! 给多了,这女人自己留着笑,给少了,这女人转脸就把她卖了! 吴大夫人突然有些后悔,刚刚不应该那么严厉的,割肉就割肉,好歹谈好数量,现在人走了,她到底给多少? 商家最讨厌遇到这种不明不白的帐了! 怎么想都噎的难受,吴大夫人狠狠瞪着丫鬟青巧,突然特别恨她。 要不是顾着儿子成亲是喜事,不好见红,她早杀了这忠心护主的小丫鬟!小丫鬟一死,傻子女人没人管,迅速安排跟儿子圆了房,事就定了。 这女人,身子是谁的,家就在哪儿,哪怕清醒了,也不会生出二心! 如今晚了,哪哪都已来不及! 吴大夫人这个恨,怎么想都觉得是上天捉弄,是别人的错,没尽心尽力,也没提醒她。只差一点点,她就可以避开今天这番祸事! 外面正好有人抬着新鲜的尸体进来,和宋采唐擦肩。 许是这里气氛太僵太冷,抬尸体的人心有疑虑,脚步飘了下,不小心撞到了门框。 震动有些大,停尸板上,白布蒙着的尸体动了动,一根手臂伸了出来。 “啊——” 青巧吓的不行,直往宋采唐背后躲。 宋采唐瞥了尸体一眼,拍拍她的背,拉着她的手往前走,轻声笑道:“死人有什么好怕的?不会耍心眼,不会害人杀人,活人才可怕呢……” 青巧牙关紧咬,颤抖着回:“那是小姐你,见过阎王爷,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看透,我我我我可没见过啊……” 二人说着话,慢慢远走,声音越来越小。 直至动静全无,什么都听不到。 抬着尸体进门的人仍然僵着,看到吴大夫人面容冷肃,行礼也不是,不行也不是,停顿在原地。 吴大夫人胸口起伏,眉尖高挑,双目含怒。 突然,“啪”的一声,她甩了身边丫鬟银杏一个耳光—— 平时不是机灵着呢么,现在怎么不说话了! 看着你主子自己尴尬好玩是不是! 银杏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流出来,小心翼翼指着尸台:“放……放下吧……” 吴大夫人白了她一眼,哼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 …… 这里发生的所有一切,被窗外老夫人,和扶着老夫人的妈妈看了个正着。 等房间再次恢复安静,没一个人人影时,那妈妈方才像反应过来似的,拍了拍胸口。 “唉哟我的地藏王菩萨,这哪来的姑娘,好厉的眼,好烈的心!” 老夫人眼眸微垂,看着一处处尸台上的覆尸布,声音很淡:“烈一点好,不容易被欺负。” 那妈妈知道老夫人这是感同身受了,但她也知道老夫人在想什么,说话就把话题往一边扯:“最重要这手本事……啧啧,真的没的说。阎王爷殿前走一圈,还真能这样?” 老夫人就笑了。 “就你机灵。” 她看了身边妈妈一眼,神色变的郑重,眉目隐有慧光:“行了,去打听打听,这姑娘是谁。” 第5章 我的小姐很英武 清晨的野外,有股特别的味道。 一夜浊气散尽,清气随着新升朝阳,一点点漫开,湿润空气里夹着淡淡青草香,深呼吸一口,整个人跟着清醒,放松了下来。 风穿过发丝指间,微凉。 灿金阳光拂在脸上,微暖。 耳畔有风,鼻前有香。 身体里血液在缓缓流淌。 宋采唐忍不住微微阖眸,双臂微展—— 这是生命,活着……的感觉。 法医室被匪徒恶意报复,炸弹爆炸,她本应死去,谁知竟在异世,未知的空间,以同样的名字,重新活了过来…… 丫鬟青巧走在宋采唐身侧,圆眼一回回溜过来,满脸都是好奇:“小姐,你这样子……做什么呀?” 宋采唐声音缥缈:“我如今,是真的活过来了么?” 直到现在,她都有点不大敢相信,自己真的……再次拥有了生命,这么宝贵的东西? “自然!不信小姐你摸摸我的手,是不是热的!” 青巧小心的把手伸到了宋采唐跟前。 别说小姐,她都觉得这一切像做梦呢! 宋采唐摸了摸小丫鬟的手。 对方的手是热的,自己的也是。 她头微微垂下,弯了眉眼。 青巧睁圆了眼睛。 小姐好漂亮啊! 有阳光有风,小姐耳侧发丝轻轻飘荡,像幅画一样…… “小姐,咱们接下来,做什么啊?” 宋采唐微微一笑,柳眉微扬,有股特殊的洒脱英气:“自然是……好好活着。” 幸福的,精彩的,无拘无束的,好好活! 重得一回生命,怎么也不能浪费不是? 面前的小丫鬟却愣了愣:“婢子是说……小姐,咱们接下来,去哪?” 宋采唐:…… “回家吧。” “你好像说过——我如今住在外祖母家。” 青巧连连点头:“虽然有点远,但我认识路!就这往前走,再往拐北——小姐你要累了,就说一声,咱们可以歇歇再接着走!” 小丫鬟跳到前头,恨不得立刻飞走,离这义庄越远越好。 宋采唐看出来了,微笑着摇了摇头。 走出去很远,青巧方才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的回头望了望义庄:“那什么吴大夫人好可怕,看小姐的眼光好像要吃人。” “放心,她吃不了我。” 宋采唐新鲜的看着四周景致,随口安慰小丫鬟。 “那小姐冲她要银子啊……”青巧咬了咬下唇,一脸担心的凑过来,低声道,“我听人私底下管她叫铁公鸡来的,您这样,她肯定不高兴,不愿意给,要是起了坏心,出去坏小姐名声可怎么好?” 宋采唐看了眼小丫鬟。 小姑娘倒是很忠心。 “放心,她不敢。我不要银子,她现在顺心,日后定要疑神疑鬼,要了,她心里反倒会踏实。” 消财免灾,封口费,大家用钱说话,她什么都不要,才是‘所图甚大’,才会引来更多麻烦。 “那小姐要那么多……” 想起那数字,青巧就倒抽一口气。 三五百两不嫌少,三五千两不嫌多…… 观世音娘娘喂,她一辈子都用不了那么多! 小丫鬟大眼睛忽闪,脸圆圆的,润润的,透着婴儿肥,宋采唐没忍住,伸手捏了一把:“少了,怎么配得上她吴大夫人的地位?” “小姐!” 青巧害羞的蹦开,捂着脸控诉:“您又掐我!” 宋采唐噗一声,笑了。 小姑娘跟个兔子似的,特别可爱。 这年纪,在她的年代,还是个萌萌的初中生呢,青巧却已经做了奴婢,天天看人眼色,想着怎么为主子好…… 青巧似乎明白了自家小姐的逻辑,非常胆大的跺脚,很是遗憾:“那小姐怎么不再多要点!” “多了,就贪了。” 宋采唐微微垂眸,清润眸底有慧光闪现。 这义庄,这些不正常处理的尸体,应该只是吴大夫人所做事里的一部分,还有其它更深的,她不知道,在这里也看不出来。 “会引人怀疑。” 多大的事,值多少银子,最好等价,如果要的太多,对方会以为她知道了更多的事,会警惕,会提防……以后同样很多麻烦,如今这样,正正好。 青巧似懂非懂,不过小姐这么聪明,说的话一定是对的。 她只是有些遗憾:“主子打杀下人并不是什么大罪,不必挨板子,连过堂都不用,最最严重,不过被官家罚点银子,吴大夫人这么坏,小姐却只能要点银子,没更多的办法治她。” 宋采唐迎着灿烂阳光,轻轻叹了口气。 “是啊……” 身到古代,就这一点最讨厌了。 勒的人难受的各种封建制度,社会常态……偏偏想要正常生活,就得适应。 适应了,了解了,掌握了,才有钻空子,帮助别人的可能。 眼下,还是好好活着吧。 青巧说着话,想起之前自家小姐掀着覆尸布与吴大夫人对峙的场面,特别佩服。 “小姐之前真是好……英武!” 噗一声,宋采唐又笑出了声:“英武?嗯?” 青巧脸红了红:“奴婢没读过什么书……” 见宋采唐看着她笑,反正在小姐面前,也不怕丢脸,她跺了跺脚:“总之就是很厉害,很俊,比男子都厉害!” “好吧,饶了你。”走着路,也是无聊,宋采唐就跟这小丫鬟聊天,“然后呢?” “小姐辨尸的本事好吓人,又好叫人佩服!果真是从阎王殿走一遭,被阎王爷指点了么?”青巧眼睛忽闪忽闪,全是佩服的光,“连那什么十五年的邸报,您都知道呢!” 她起初真的很害怕,小姐突然间醒了,什么都不记得,看到尸体竟然不怕,还抬手就去掀尸布,解死人的衣裳…… 她骇的不行,以为小姐被鬼上了身,想忠心护主拦来着,可是拦不住! 后来看小姐的样子,好像很认真…… 没想到小姐竟真这么厉害,只看了看尸体,就知道背后有什么事,跟亲眼看着那些发生似的,吓的吴大夫人派头都不敢再摆出来了,任小姐怎么提条件,一声都不敢吭! 青巧看向宋采唐的目光亮亮的,满是佩服。 “是啊……”宋采唐叹了口气,“怎么就能知道呢……” 她是法医,训练多年,检验尸体几乎是本能。可她醒来,对于这具身体的事一无所知,连名字,都要靠丫鬟青巧告知,那十五年前邸报,她不应该知道。 为什么? 难道这具身体之前知道这个信息,她想不起别的,紧急之下下意识认为这个信息有用,就调出来了? 青巧见小姐表情有些落寞,以为她因想不起往事伤心,立刻安慰道:“小姐不伤心,您这后脑之前受了很重的伤,大夫早就说过了,得一点点好,要很久才能醒,醒来可能一下子也不记事,得慢慢来。” 宋采唐脚尖掠过荫荫草地,轻轻嗯了声:“青巧,同我说说我的事吧。” “嗳。” 青巧点了点头,就说了起来:“小姐您姓宋,名采唐,生母早亡,父亲也在去年因病去世了,不巧您又遇到意外,撞伤了头,没办法,家中老管家松叔就送您到了这栾泽关家,拜托您外祖母代为照顾。” “奴婢呢,叫青巧,家里遭了灾,死的就剩奴婢一人了。您后脑伤重,前期一直昏迷,松叔一个人带着您不方便,见奴婢可怜,又勤快肯干,就买下了奴婢,贴身照顾您……” “一路很辛苦,松叔一天天的瘦,您外祖母认识松叔,见面还哭了一场,吩咐下面好生照顾您。可松叔太老了,身体又不好,到这没几日就去了。小姐起初日日昏迷,只能食些米汤,后来慢慢清醒,能走会坐,就是眼睛无神,不会说话,也不会笑,到如今,这才大好啦!” “关家呢,有您的外祖母,有大小姐,三小姐……” 这边,宋采唐一边散着步,一边听着青巧讲述,慢慢往关家的方向走,秀眉微凝,若有所思。 路有点长,她们两个女子,只凭一双脚走,歇歇停停了好几次。 那边关家,却听到消息了。 关家后宅,青宜院,掌家主母住的院子里,张氏拿着银花小剪,正在修剪一枝杏花。 她穿着织锦葡萄紫薄袄,下配同色裙子,缠缠绕绕的紫色藤丝,蔓延了整身,看起来居家又不失贵气。修剪花枝时,她秀眉低垂,眼神专注,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岁月痕迹。 “这枝怎么样,好看么?” 剪好装瓶,她偏头问一边的女儿。 关蓉蓉在一边,早气的脸都绷起来了:“娘!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在插花儿玩!咱们那位表小姐可不得了,一醒来就上天了,怼的吴大夫人脸青气短,气冲冲的从义庄出来,说不敢成这门亲!” “这亲事,可是您亲自订的!” 第6章 舅母张氏 “啪”一声,张氏手中的银花小剪放到了桌上。 声音不算特别大,但在安静厢房,十足十提神。 关蓉蓉惊的睫毛一颤,瞬间闭了嘴。 张氏伸手,在旁服侍的丫鬟赶紧将浸了热水的帕子递上。 “姑娘家说话行事,大胆泼辣没什么不好,只要在点上,照样得人喜欢,可脾气急,失了方寸,就不对了。” 她垂着眼,缓慢的,优雅的,一根一根擦着手指,连声音都透着同样的韵律,不急不徐,不焦不躁。 关蓉蓉抿着唇,绷紧的小脸上有几分倔强:“可那女人突然醒了过来,还闹事,娘您——” 张氏眯眼看着女儿,视线陡然凌厉。 关蓉蓉到底不敢顶撞母亲,再次垂了头,不敢再说话。 可从神态表情上看,仍然是不服气的。 张氏没理,继续晾着她。 把帕子递回给丫鬟后,张氏将梅瓶调整了几个方向,仔仔细细的打量,似在品评今日作品。 关蓉蓉看着母亲手指转动梅瓶,在桌上留下优雅修长的影子,暖暖的,静静的…… 不知过了多久,心中浮躁似乎尽去,慢慢的,人也安静下来了。 张氏将梅瓶中杏枝转出最完美的角度,灿烂开放和含苞待放交相辉映,枝条形状似临水照姿,颇有意趣,方才停了手。 “摆到窗台上。” 身边丫鬟福了礼,小心拿着花瓶摆了过去。 张氏这才偏过头来,看着女儿。 “你需得记着,娘护得了你十几年,护不了你一辈子。” “你今年也十六了,日后嫁人生子,操持家务,当家理事,样样都是学问。我带你在身边,能不能学,学到多少,全看你自己。不能沉心静气,不会好好思考,将来的日子过不下去,可别哭着来找我。” 关蓉蓉眼睛垂着,有些气软:“娘……女儿知道了。” 张氏又晾了她一会儿,方才端了茶,细细呷着:“你且来说说,今天这事,你都看到了什么?” 关蓉蓉刚要说话,张氏凌厉目光又看了过来,关蓉蓉心下一凛,方才咬住下唇,没第一时间说话,而是又想了想。 冷静了,也就有思路了。 关蓉蓉想了想,试着开口:“那表姑娘宋采唐……不大好惹,有些脾气。” 张氏继续喝茶,没什么反应。 关蓉蓉歪头想了想,继续说:“有一手本事,似是懂看尸?吴大夫人反应那么强烈,肯定是有什么想藏的事,被她瞧出来了……说不敢成这门亲,定也与此有关。” 张氏这次有反应了,轻轻“嗯”了一声。 关蓉蓉似是得到了鼓励,手里绞着帕子,思维越发发散:“可宋采唐来咱们家时,人是傻的,家里人也死绝了,没人知道这事……难道真是鬼门关过一遭,得了阎王爷指点?” 张氏这次没回应,淡淡扫了关蓉蓉一眼。 关蓉蓉抖了一下,散去满身寒意,柳眉微皱,尖尖的眼角透出一抹思考:“就算真有阎王爷教,也得有慧根才是……这宋采唐,莫非脑袋没撞之前,曾经沾染过这些事,比如跟着她爹——” 张氏又“嗯”了一声,喝了口茶。 关蓉蓉便知自己方向对了:“与尸者为伍,乃是贱事,再厉害,也不能和琴棋书画相比,登不得大雅之堂。她爹又死了……” 张氏这次难得目露赞赏。 关蓉蓉这次没有看到,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管宋采唐脾气怎么样,本事怎么样,她家人已经死绝,只是个过来投靠的表小姐,没有咱们关家,没有娘您给她撑腰,她什么都不是!” “她就算恨,也不敢找娘您的麻烦,她也找不着!” 至此,张氏方才放下茶盏,说了今天第一句,对这件事的看法。 “自古以来,郎才配女貌,烂锅配烂盖,傻子配傻子,说出大天去,也是两厢般配正正好,我这个做舅母的,对得起她!” 关蓉蓉怔了一瞬,似醍醐灌顶,瞬间明悟了过来。 是啊,母亲答应这门亲事时,宋采唐只是个傻子,傻子配傻子,确是正正好,母亲只是看她可怜,想找人照顾她么,谁知道她会清醒?母亲也不知道啊,若宋采唐为此责怪母亲,就是不懂事! 张氏眉梢微动,唇角轻扬:“她现在清醒了,我这个做舅母的,自也不会把她配给不相配的人,吴家那大夫人,哪怕跪到我面前为傻儿子求亲,我也不会答应。” 关蓉蓉对母亲的佩服之情立刻涌起,就是就是! 虽然眼看这情形,吴大夫人不可能来求,但理是这个理,母亲才没有错! 张氏见女儿乖巧,终于明白了道理,伸手摸了摸女儿头发,声音慈爱:“你记着,这不是亏心事,也不必害怕有人挑理。” “知道啦,娘!” 关蓉蓉头靠在张氏肩膀上,软声撒着娇。 母女二人腻了一会儿,关蓉蓉才又抱着小心思,悄悄看了眼张氏:“我就是有点不甘心,这大好的机会,本该万无一失……祖母病重,大姐去天华寺祈福,没人注意到那女人……” 张氏目光微闪:“机会已经错过,纠结无益,重要的是现在。” “可怜娘为家里做了这么多事,她们一个两个都不懂,祖母拎不清,大姐脑子里不知道想什么,放着大好的日子不去过,非要在家当老姑娘,三妹又蠢笨的不行,镇日里只听大姐的话……” 关蓉蓉为自己娘亲不值。 “没办法,这就是家。”张氏轻轻拍着女儿,目光落在窗外,声音有些缥缈,“所以当家主母难当啊……” 关蓉蓉玩着手里帕子,安静了一会儿,又问:“那娘,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宋采唐那里,还要继续么?”她眸色暗了暗,“实则大姐最该嫁人,可她总不愿意,祖母那边又……” 说到这里,关蓉蓉眼珠转动,突然想到一个好主意:“娘!反正祖母病了,管不了事,要不要把大姐的婚事给订下!” “你祖母还要病几日,这个晚几天再说,不着急。” “娘怎么知道祖母还要病几日?” 张氏眉梢猛的一跳,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不过她很镇定,微笑着拍了拍女儿的背:“傻孩子,大夫说的呀。” “哦。” 关蓉蓉立刻放弃这个话题,想起大姐,就想起了她昨日回来时的脸色,看看左右,小声问张氏:“娘,大姐回家时,脸那么白,天华寺里出事的事,是不是真的?给大姐看到了?” 张氏这次声音很严厉:“贵人们的事,你一个姑娘家,少打听!” 天华寺里住着位从开封过来的贵人,是位怀胎少妇,听说姿容颇为艳丽。昨日上午,官府突然过去封山,香客们不得而出,关清回来时天都黑了,传言说,那女人死了。 贵人圈子里事最多,尤其还是从开封来的,身怀六甲的艳丽少妇…… 张氏下意识不想让女儿谈论这件事。 “关清那里,稍后还得看看。倒是宋采唐,她回来了,脑子还清醒了,你这个做人姐姐的,得去看看。” 关蓉蓉立刻直起了身,眼珠子转着,透着股机灵劲:“也是,我去帮娘试一试,看她是真聪明,还是假有心眼!” 说着话,她就行礼,和张氏告别,风一样跑了出去。 张氏看着,轻轻摇头,叹了口气。 目光回到窗边杏枝,张氏微微阖眸,下意识摸了摸腕前玉镯。 那宋采唐,能全须全尾从吴大夫人手下过一遭,还把对方气的不行…… 必不是真蠢,要怎么用——需得上点心。 …… 宋采唐带着丫鬟青巧走走停停,看了一路风景,听了一路故事,终于回到了关家。 关家行商出身,宅子特别大,左右皆五进,相连成片,外面看着不太整齐,往里一走,却觉格局布置精巧无比,亭台楼阁,花树错落,江南园林的设计,在这里几乎用到了极致,几乎几步一景,雅致的紧。 “家里可真好看。” “是吧是吧,奴婢也这么觉着呢!” 青巧晃着头,圆眼里都是笑意:“小姐才刚醒,还需将养两日,待身子大好了,奴婢陪您好好逛园子!” 宋采唐点了点头:“好呀。” 走至垂花门,宋采唐看到了一个姑娘。 十六七岁,亭亭玉立,杏眼,平眉,粉面桃腮,美丽怡人。可小姑娘身上有青春的气息,本人却很严肃,衣服穿的规整,板背挺的笔直,平眉杏眼的长相,本应带着轻愁,令人怜惜,可她脸色这么一端,就有了很多疏离感,能硬生生的让人把亲近的心思打回去。 青巧在后面轻轻拉了拉宋采唐的衣角,小声提醒:“这是大小姐。” 关家大小姐,关清,十七岁了,没出嫁,也没定亲,在这风俗普遍晚嫁的江南小城,也算是老姑娘了。 不过…… 宋采唐最关注的是,在这垂花门前,内外院分隔之地,她刚刚回来的必经之处,见到这位大姐—— 意味着什么? 第7章 姐妹 春日灿烂阳光挥洒,落下花影翩翩,树影微摇。 一道垂花门,将院子隔成内外两个,往里是内宅,女子起居处,男人当避嫌,往外是外院,规矩没那么重,女眷归来也须得从中穿过。 关家大小姐关清站在垂花门内,表小姐宋采唐站在门外。 二人对视,一瞬间,谁都没有说话。 就在宋采唐思忖关清此举意味着什么,是因担心她过来迎接,还是其它时,关清就说话了。 “好不容易清醒了,不顾惜着点身子,自己走回来算怎么回事?叫人过来传个信,派个车马轿子能有多难?瞧你这脸白的,风一吹就能倒了!” 关清蹙着眉,数落了几句,就叫人:“把常给表姑娘看病的大夫请进府,现在就去,好生开两幅药,问问清醒了怎么调理最好?吃什么,喝什么,注意什么!” 说了一通,看到宋采唐身上衣服,关清眉头皱的更紧:“还有这穿的,也太难看了,春红,把我房里新做的两箱衣服抬到表小姐屋里,再去库里多挑几匹料子,让人紧着过来伺候,表小姐还没正经春装呢!” …… 一照面,吃穿住行带衣服首饰,关清关照了个遍。 青巧担心自家小姐误会,悄悄朝宋采唐使眼色,想告诉她大小姐脾气一贯这样,其实人并不坏—— 她这眼色还没递出去呢,旁边就来人了,一来就大呼小叫,直怼关清。 “我说大姐啊,这表小姐怎么也是娇客,姓宋不姓关,你别跟教训自家婆子下人似的指着鼻子骂行不行?” 眉细眼圆,眼角尖尖,正是关蓉蓉。 关蓉蓉一边说着话,一边走近,眼神直直看向宋采唐,很快把人看了个清楚。 她早知道,这位表姑娘生的很漂亮,一双长眉,一管高鼻,曼妙又透着英气,气质非常独特。 没想到,这人清醒过来,眼睛里恢复神采的样子,竟这般亮眼。 似夏日湖水,似秋夜繁星,熠熠生辉,充满了光芒与智慧…… 看着就人生气,恨不得想把那双眼睛挖出来! 关蓉蓉手里帕子攥紧,尖尖眼角瞥一眼关清,说出口的话更加不客气了:“表小姐就算有错,也有规矩管着,上面有我娘,再上面有祖母,大姐就别多此一举了!” 说完话,她还去挽宋采唐的手,似乎十分亲密,感情特别好:“你别怪大姐,她就是这性子,心粗,整日里只顾抱着帐本子算钱,不知道心疼人。没事,她不心疼你,姐姐我心疼你呀。” 宋采唐长睫微闪,看看关清,再看看关蓉蓉,眸底一片意味深长。 这真是,被人当傻子看了。 不说关清是不是特意来迎她接她,就算是路过,愿意等她一等,也是情分。至于那些话…… 世上总有一些人,性格与众不同,不大会说关心的话,每每都会弄巧成拙。 关清话说的不大中听,可每个吩咐,都在给她带来实在好处,大夫,衣食,住行,对身体的关心,什么都有。 而面前这一位呢? 除了点好听话,似乎很亲近的动作,什么都没有。 不用看青巧,她也能从这位的言行举止,猜到了是谁。 肯定是那位便宜舅母的女儿,关蓉蓉。 关家其实人口很简单。 老爷子那一代,分了家,别的兄弟们人丁旺盛,子孙繁茂,宋采唐这外祖家呢,人丁不兴,生意却做的极好,非常有钱。 她的外祖父,膝下有两儿一女,大儿子是原配发妻所生,娶妻张氏,就是面前关蓉蓉的生母,关蓉蓉还有个弟弟,今年十五,与她一母同胞,也是张氏所生。 外祖父原配发妻无福,生子后身体虚弱,没多久就去世了,三年后,外祖父续弦白氏。白氏生了一子一女,其中一子,是关家大小姐关清和三小姐关婉的生父,一女呢,就是宋采唐的母亲了。 如今外祖父已逝,家中年长者,只有外祖母白氏。 自己的嫡亲舅舅舅母,也就是关清关婉的父母,死于一场意外,只留下两个女儿,没有男丁。 原本,关清的父亲,是做生意最厉害的那一个,娶妻联姻江南巨商,得了更多资源,直接起飞,关家声势壮大到如此,几乎全靠他和夫人相携操持,可惜二人死的太早。 白氏与剩下这个儿子并非亲母子,自然有嫌隙,儿子走前掌握的大半生意,她先是自己掌着,后来教给了关清。 张氏怎么会干?这家里男丁,可只剩她儿子一个,按理,都应该是她儿子的! 这内宅里,看似平静,实则一片腥风血雨。 关蓉蓉做为张氏的女儿,自然时时看关清不顺眼。 而宋采唐一个前来投靠的孤女,自然是得张氏青眼,最喜欢用的枪。 试探老夫人和关清,谈判利益,交易出去为己谋利……种种种种,不要太合适。 在义庄醒来,通过青巧知道家里的事,和吴大夫人谈条件……一样一样的场景,从眼前掠过。 宋采唐也不是琉璃人,没有火气的。 她微微垂眼,安静了两息,方才眨眨眼,状似无知的开口:“抱歉,我刚醒,很多事想不起来。”她错开关蓉蓉的手,十分诚恳的问,“你哪位?” 关蓉蓉陡然气炸。 这是在嫌弃她么! “我都说了是你姐姐!不记得事不会看不会猜么,谁家妹妹和姐姐这么说话的!” 宋采唐似乎十分受教,长眉微扬,看了看她,又看向关清,话音‘尽量不’意味深长:“你说的对,谁家妹妹和姐姐这么说话的,我同你道歉。” 承认错误很快,却也指明了关蓉蓉的错:关清也是你姐姐,你刚刚怎么跟你姐姐说话来着! 宋采唐学着青巧之前教的样子,随便福了个身算是行礼道歉。 然后,她就歪着头,微微笑着等关蓉蓉也来:到你了! 关蓉蓉在家里怼关清怼惯了,哪里会和关清道歉? 可眼下算起来,也的确不能说是宋采唐的错,这人的确刚醒来,不记人,也不懂规矩。 她又气又臊,一张脸憋的通红,最后仍是拉不下脸。 “你才醒,我不同你一般计较!” 干脆不呆了,转身就走,气哼哼的。 关清眼神略复杂。 看着关蓉蓉身影走远,她刚要说什么,突然远处跑来个穿银白比甲的小丫鬟,凑到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她叹了口气,看向宋采唐。 “祖母身子不好,我得去看看。左右你丫鬟在,院子往哪走,她也知道,你自己过去,我就不陪了,有什么缺的少的,只管报上来要。” 说完,她转身刚要走,又停了一步,表情肃然的对宋采唐说:“自己家里,过成什么样,都是自己选的,谁敢欺负你,只管挡回去,挡不回去,求长辈家人不丢人。非要憋着不说,是你自己选择难受,是你活该,懂么?” “别指望谁天天有空闲的不行,专门盯着你又疼又宠。” 说完,关清就转身,脚步匆匆的走了。 青巧看着这位气势惊人的大小姐走远,拍着胸口呼了口长气:“大小姐说话真是直白,也不怕伤人。” “但是意外的有道理。” 宋采唐长眉舒展,笑的眼睛都弯起来了。 关清在教人自立。 这个时候,女子生活不易,忍功,似乎是谁都必须要掌握的必修课。 但一味的委屈忍让,真能过好日子么? 答案明显不是。 青巧扭着头,看着关蓉蓉离开的方向,十分纳闷:“往日里二小姐最傲,寻常看不上什么人,也从没看望过小姐,今天这是怎么了……” 说特意来看小姐的吧,脾气话语也太差了,不是特意,怎么这般巧? 宋采唐眼梢微扬,眸底笑意散了几分。 只怕不是看望,而是试探。 想知道她这醒了的表小姐,是个怎样的性子人品。 “行了,咱们回去吧。” “是!” 青巧继续带路…… “再穿着这道月亮门,前面就是小姐的住处,闲梦居了。” 宋采唐却停了下来。 她指着不远处那处水榭:“那里……可有人住?” 青巧踮脚看了看,方道:“哦那里啊,小姐你别看那边有房子,但那儿是个可大可大的湖,房子直接建在水上的,夏日有水汽冬日有寒气,对身体很不好,老夫人发了话,过去走走使得,住却是不行,反正咱们房子多……” 宋采唐当然看到了大片湖水。 阳光灿烂,湖面波光嶙嶙,像摇碎的银子。 她发现…… 自己好像很喜欢水。 看到就向往,想亲近,水上的房子,看着就特别想住,非常想住。 水,和水上的房子,给她一种非常宽和的安全感。 可她记的很清楚,在现代时,并没有这个毛病。 她会游泳,却仍然是陆地动物,只有双脚着地,才会有更多的安全感。 这个改变……是为什么呢? “小姐?小姐?” 宋采唐回了神:“嗯?” “咱们快点走吧,我好像看到三小姐的丫鬟了,她似乎是来您的。” 第8章 小姐要玩刀? 关家三小姐关婉,是个萌萌的小萝莉。 今年十三岁,脸圆圆眼圆圆,尖下巴十分精致,喜欢捂着嘴笑,笑起来眼睛眯成月牙儿,颊边还有浅浅酒窝,十分可爱。 人也很贴心。 听到宋采唐回家的消息,她没去门口迎,直接到了宋采唐的院子,要热水,要炭盆,要干净的被褥,甚至还要新鲜的杏花枝,把丫鬟指挥的团团转。 也庆幸有她的安排,宋采唐回来不必面对冷清清的房间,到处都是暖暖的,有热水净脸,有热茶暖胃,还有怡人清香…… 头一次,宋采唐真正有了点有家的感觉。 “表姐真的醒了呀……” 托着下巴看了宋采唐好一会儿,关婉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小脸红着,看两眼就赶紧躲开,觉得不礼貌,可又忍不住好奇,没一会儿又盯着宋采唐看。 像只怯怯的小兔子。 宋采唐对软软萌萌的小姑娘没抵抗力,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刚刚不是很好,到处收拾的清爽,让我宾至如归?” “那是……刚刚没人么。” 关婉声音轻轻的,脸又红了几分。 宋采唐见她果真性格使然,害羞的不行,就给她续上茶,还把小巧茶盅塞到她手里。 关婉果然没那么紧张了。 她舒了口气,好似鼓了鼓勇气,方才说道:“大姐刚刚……是不是说话不大好听,气到你了?”她飞快的看了宋采唐一眼,迅速说道,“你别怪大姐,她就是那性子,同谁说话都不大好听顺耳,可她心很好的。真的!” 宋采唐见她还是紧张,展开微笑:“你看我可像生气了?嗯?” 关婉脸又红了红,似是有些气自己表现不好,咬着唇垂下了头。 “祖母突然病了,病的很重,大姐和我不放心……就轮流侍疾,顾着你的工夫便少了,并不知道那……大伯母起了那样心思。她起先也想给大姐订亲事来着,大姐没听……” 她声音低低的:“祖母病的厉害,吃了几天药都不见好,还越来越严重,大姐没办法,听说天华寺奉经很管用,就去了,为表心诚,在天华寺住了一晚上。我……我没别的本事,大姐叮嘱我只管侍疾,旁的不用管,谁知大伯母竟突然把你许出去了……” “天华寺出了事,大姐本该昨日午前回来,这一耽误,到家时天都黑了,说是……” 她飞快的看了宋采唐一眼:“说是……命案,大姐不让我问,可我瞧着,她表面端的住,心里许也害怕。我们俩一起歇在祖母房里,没问你,一早起来,才听下人说你这出事了。” “大姐去二门迎你,我便赶紧来帮你收拾收拾……” “我知道做什么,都抵不住你吃过的苦,大姐说话又……但我们真不是故意。”关婉白着脸,大眼睛水润润清凌凌的看着宋采唐,“你别生气,好不好?” 宋采唐这捋清楚前因后果。 青巧到底地位低,有些事能看到,有些事却不知道。 照这时间线,应该是便宜大舅母张氏早打定主意要把她许出去,就差一个时机,正好这边关清去天华寺,关婉胆小管不了事,张氏就把她扔给了吴大夫人,吴大夫人说不通青巧,又因喜事不愿见红,就把她们关在了义庄。 青巧吓的不行,却也能扛,好不容易熬到昨晚关清回来,不曾想运气这般不好,关清牵扯进一桩命案,心绪不宁,没想起来问她一声。 直到今早。 宋采唐不是得理不饶人的性子,何况本身又是客居,委实没太多立场指责人。 见小姑娘如此忐忑,感觉好像就算说了没关系,小姑娘也不会相信,便笑着转移话题:“你这样编排大姐,不怕大姐骂你?” 说起同胞大姐,关婉倒放松很多,捂了嘴笑:“骂就骂喽,反正她一天不骂我几遍,饭都吃不香。” 看似嫌弃,实则透着亲昵。 宋采唐便趁机多说了几句关清。 小萝莉打开话匣子,说了很多。 宋采唐便知道了很多事。与青巧那里的信息交叉对比,她对关家,有了更深的认识。 重中之重的一点,关婉强调,一定不要招惹张氏的儿子,关承书。 这个家里唯一的男丁,是个调皮,喜欢和漂亮丫头开玩笑的,之前宋采唐还傻时,他都叹可惜,如今宋采唐醒了,若被他见着…… 关婉的言下之意,宋采唐听的出来。 只怕这关承书不是仅仅是调皮,爱和漂亮丫头开玩笑这么简单。 “要是受了欺负,一定要快点去找我大姐!” 末了,关婉严肃着小脸,十分认真的叮嘱。 虽然觉得没必要,宋采唐还是微笑着点头应了:“好。” 很快,关清吩咐的人过来了,给宋采唐送衣服首饰,各种衣料子,俱都是鲜亮活泼,最适合她这年纪的少女。 宋采唐其实也明白,之前她没清醒,人傻傻的,最要紧是养病,就算做新衣服,也是以素淡为主,现在她醒了,可以好好打扮出门交际,自然得改,衣服现做来不及,关清这般关怀,非常体贴。 被急急叫来的大夫没多久也进府了,给宋采唐切了脉,捋着胡子笑着点头,表示情况非常好,再吃几副药养一养,就跟正常人没差了! 然后就是拿药煎药…… 一通忙乱。 小院真正安静下来时,已经是傍晚了。 青巧揉着胳膊:“终于得闲了……小姐,你累了一天,要不要早点休息?” 宋采唐对此提议非常赞同,扛了一天,她也着实有点累,打着呵欠:“反正晚饭也吃了,这就睡吧。” 青巧速度很快,打水收拾整理铺床,没一会儿,就把宋采唐送了上床。 宋采唐几乎是沾枕头就睡着了,抱着带着阳光味道的被子,睡的很沉。 起初一切都很正常。 不知什么时候,宋采唐开始做梦,各种光怪陆离,乱七八糟的梦。 梦里有各种各样的人,事,东西,见过的,经历过的,没见过的,不认识的……张牙舞爪,不管不顾,朝她扑来。 猛的惊醒时,那些吓人梦境倏然退散,一个影子都不剩,怎么努力回想,都想不起来。 月光落在床前,透过浅浅青纱,抚摸她的眼睛。 不见温柔,只有寂凉。 怎么都睡不着,宋采唐披衣起身,悄悄越过睡的正熟的丫鬟,走出了房间。 庑廊上满是月光。 融融的,浅浅的,流着光,像薄薄的水银…… 又像回来时经过院外水榭,看到的那泓湖水。 湖水…… 宋采唐长眉微展,轻轻走过去,靠着廊柱,坐了下来。 月光洒在她的身上,她的影子倒在庑廊,就像整个人浸在流淌的水里。 好温暖。 好安全。 宋采唐闭上眼睛,轻轻吐气。 …… 青巧醒来时,吓了一跳。 她的小姐不知什么时候就起床了,坐在桌边看书! 小姐起来半天,她这个丫鬟不赶紧伺候,竟然还自己睡大觉! 简直不可饶恕! 她敲着自己的头,小脸皱成一团,跑去和宋采唐告罪。 “外面天还没亮,哪里就晚了?是我起的太早。”宋采唐翻了一页书,“许是昨晚睡早了。” 青巧赶紧给自家小姐泡热茶,以期赎罪。 “小姐看什么呢?” 宋采唐接过热茶,抿了一口:“嗯,游记,挺有意思。” 说起这个,她把一边画好的一叠图纸拿过来,递给青巧:“一会儿天亮了,你出去找个铁铺,帮我做些东西。” 青巧接过图纸一看,就傻了眼。 这画的什么玩意儿? 有刀,有剪,有针,有钳,有锤,还有一堆叫不出名字的怪模怪样的东西,样式非常奇怪,做菜吧——太小,绣花——也用不上啊! 而且数量非常多,光是小刀,就有十数把! “小姐要这些……做什么用?” 宋采唐笑眯眯看着她,没说话。 自然是解剖啊。 她是法医,如果可以,非常愿意干回本行,昨日在义庄的经历见闻,给了她许多信心,她觉得以她的本事,应该不至于辱没了仵作这个行业。 虽然现在还不行,但她了解了解现况,再出去找找,总能寻得机会。 可青巧胆子小,还是别说出来吓着她。 “哦,我还要个箱子,最下面的图纸,你找个木匠打给我,陶罐也一并去订了。” 青巧看了看,这箱子,虽然有些奇怪,却也没出格,但是放各种东西的陶罐……姜,酒,醋,葱,胡椒,盐,也就罢了,厨房使的着,酒糟,白梅拿来做什么? 还要买那么多苍术皂角?有什么用? 还有这是什么药材? 她识字不多啊! 看出自家丫鬟的窘态,宋采唐微笑道:“白术,甘草,麝香,细辛,甘松,川芎,冰片,乳香……这张纸上都是药材,份量我也写清楚了,你去药店给伙计看,照着抓就是。” 到了古代,没有先进的科学仪器辅助,古老的辅助办法,就用得上了。 宋采唐此时无比感谢自己,曾经认真学习研究过宋慈的《洗冤录》。 青巧皱着小脸,巴巴看了宋采唐很久,方才道:“不是婢子不愿意去办,只是办这事……稍稍有点困难。” 第9章 丫鬟争锋 庭外微风起,撩过屋外青柳,顺着窗缝溜进,浅浅拂动着青纱。 一室无声。 纤长手指将握着的书卷放回桌上,宋采唐眉目清灵,笑看自家小丫鬟:“有什么问题?” 青巧鼓了鼓脸,有些不好意思,但在自家小姐的戏谑眼光下,没敢害臊,直接说了:“咱们的钱不够啊!” 第一句冲出口,下面的话就容易了,她指着图纸,对宋采唐说:“小姐您看,您画的这般精细,做起来肯定费工夫,这数量不少,您又要好料子……前后算算,没几十两银子下不来!” 宋采唐就逗她:“怎么,我这么个大小姐,连几十两银子都没有?” “也不是真就不够,就是给出去了,咱们就真没钱了!” 零嘴买不了,下面人也打赏不起…… 宋采唐“嗯”了一声,点点头:“那就先给订金,剩下的银子,到时就有了。” 青巧更急,这现在没有,到时怎么会有呢! 难道—— 青巧眼一亮,又是一暗,咬了咬唇,“关家……虽说有钱,但也是您外祖家,不是一个姓,松叔说了,没事少问人家要钱,有点骨气……” 说着话,青巧想起一件事,猛然惊醒:“小姐是不是等着关家主动送钱?您以前病着,用不着,现在不一样了,您祖母病了,还有大小姐呀!” 越说,青巧越觉得自己猜对了。 大小姐不是小气的人,瞧昨儿个送来的东西就知道,是记着她们家小姐的,没直接给钱,大约是没想起来,许回头就送零花来了! 宋采唐笑眯眯看她:“不是说要骨气?” 青巧眼珠四边溜,头垂下去,捏着手指:“那小姐也要吃饭过日子啊……” 看小丫鬟羞的不行了,宋采唐笑笑,放过了她:“放心,不要关家的银子。” 青巧眼睛立刻就亮了:“小姐有私房钱?” 宋采唐一脸意味深长:“我有没有私房钱,你不知道?” 青巧头立刻又垂了回去。 那就是没有。 她每日里贴身照顾小姐,小姐哪藏了私房钱她会不知道? 宋采唐呷了口茶,决定不再为难小姑娘,声音徐徐缓缓,如珠玉相撞:“你忘了吴大夫人?” 青巧愣了愣。 吴……大夫人? 义庄那个? “她真的会给?” “不相信你家小姐??” 宋采唐长眉扬起,眯着眼,映着阳光,灵气逼人。 小丫鬟的心怦怦一阵心乱,小姐太好看了,犯规! 她抱着图纸,咬了咬牙:“婢子伺候您用了早饭就去!” …… 午后,青巧还没回来,张氏那边送了两个丫鬟过来。 一个叫琴秀,一个叫画眉,应了她们的名字,眉目清秀,机灵嘴巧,相貌很是出挑,看着就懂眼色会来事。 内院管事王妈妈笑着捧抬宋采唐,好话不要钱的说:“要说咱们家的表小姐,真真是千里挑一的人品,瞧这眉眼,这相貌,哪像是生过大病的人?有大福气在后面等着呢!瞧瞧,咱们掌家夫人也舍不得委屈您,这就让奴婢挑了两个还算懂事,好使的丫鬟过来,下了死令,好好伺候您!” “您只管使着,她们要是偷奸耍滑,你只管罚,打死都没事,您要不愿脏了手,只管叫老奴来,老奴收拾她们!看不顺眼,不喜欢,只管说,想要什么样的,老奴给您挑,直到您满意为止!” 宋采唐纤纤素指抚着书边,眼梢微抬,笑的意味深长。 机灵聪明,懂眼色会来事的好丫鬟…… 看起来不像假的。只是这懂谁的眼色,来哪边的事,就不一定了。 她等着王妈妈说完,也没立刻说话,只是慢条斯理翻着书页,等房间里安静的有点可怕时,她才缓缓开了口。 “这又打又杀又罚的——王妈妈可莫这般说,不知道的,明白你是好心,想的多的,不定腹诽我这表小姐多不好伺候呢。” 她静静看着王妈妈,似笑非笑,眉目凛冽,端秀的高鼻透着威严,令人不敢逼视。 王妈妈一脸讪讪:“这话怎么说的?老奴真是好心——” “行了,我这没什么事,妈妈有事,只管去忙吧。” 宋采唐端了茶。 王妈妈便退了出来。 走出庭院,她拍着胸口,表小姐刚刚那一眼,怎么那么清那么透,像能看透人心似的! 一个十六岁的小丫头片子,还傻了一年,怎么可能会聪明? 一定是她看错了。 …… 房间里,琴秀和画眉拜见新主子。 低眉顺眼,礼行的端端正正。 宋采唐大概能猜到这两人要干什么。初来乍到的,哪哪不熟悉,她没心思跟这些人斗心眼,便挥了挥手,让二人先下去休息,等青巧回来安排她们。 谁知一个两个都不走,还立刻跪下了。 “婢子们过来就是为给表姑娘使唤的,哪敢偷懒不做事?” “表小姐想要什么,只管吩咐!” 还赶不走了! 宋采唐长眉微扬,眸底现出玩味笑意。 如果真当她是主子,就会知道,让她们下去,也是命令…… 不愿意走? 也行。 她眸光忽闪,落到桌上,顿了片刻,方才柔声叫起:“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了,这盏茶时间太长,走了味儿,你们两个,谁擅长泡茶,给我换一盏,做的好了,小姐我有赏。” 刚刚还异常团结,一致对外的两个丫鬟,瞬间转头,对视了一眼。 这头一次表现的机会,怎么可以不争取? 琴秀刚要开口出头,画眉比她快了一步,满面甜笑声音清脆:“奴婢去给表小姐沏茶!奴婢专门同老夫人跟前的姐姐们学过,表小姐一定喜欢!” 宋采唐看着二人,笑眯了眼,有矛盾呀…… 有矛盾就好。 这人怎么样,脾气禀性,家人朋友,有没有机会攻略策反,一时间看不出来。她现在犯懒,不愿意动脑子,这俩机灵丫鬟又不愿意下去,就这样玩吧。 继沏茶事件后,挑事爱好者宋采唐,又分别以衣服配色,首饰搭配等问题,一边闲闲给自己试衣服,一边把俩丫鬟溜的团团转。 慢慢的,也瞧出来了,叫画眉的丫鬟嘴巧,会奉承人,喜掐尖要强,琴秀呢,就要稳重一点,抢不过画眉就不抢,蕴足了劲,下一回不声不响就会来个大招,把画眉挤到一边。 画眉被挤了,脸拉的很长,不高兴的模样谁都看的出来,琴秀呢,哪怕被画眉抢了先,也不生气,面对宋采唐时,一直都是温温顺顺的。 宋采唐把衣服首饰熟悉了个遍,青巧就回来了。 看到两个新丫鬟,青巧气的小脸鼓起,眼泪汪汪的看着宋采唐,那委屈的,好像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好在宋采唐不是个随便扔宠物的坏主子,接过青巧手边一大堆药材包就往后面走:“行了,你是咱们这唯一的一等大丫鬟,两个新来的交给你管,好好分派事,别扰了我。” 青巧腰板立刻就挺了起来! 她虽不如自家小姐聪明,可也不是个傻的,小心眼多多的,尤其事关自己。随便问一问,她就想明白怎么回事了,深里不清楚,但这俩人是她的竞争对手,准没错! 仗着身份略高,受小姐信任,青巧给俩新来的派了任务,重中之重一点,小姐喜欢安静,没有直接喊名字,没她陪着,不准私自往小姐身边凑! 跑了一天,小丫鬟本该很累,可见了俩新丫鬟,斗志无比的高,眼睛盯的特别死,所有小姐身边事,全部包揽下来,没俩新人插手的份! 画眉&琴秀:…… 青巧成功的阻隔了俩新人打扰小姐安宁,自认十分英武。 嗯,英武! 连给小姐铺床时,唇角都扬的高高的。 可……梦醒起夜时,她发现小姐又不见了! 找出去,小姐正坐在铺满月色的庑廊上,借着月光,一边看书,一边慢条斯理的搓着黑乎乎的药丸子! 小丫鬟登时气的眼圆圆,脸鼓的高高,赶紧进屋抱了件搭被出来,给宋采唐盖上:“您也不觉得冷!” “忘了。” 面对小丫鬟的指控,宋采唐笑的有些讪讪。 也不知怎的,她就看上这如水月光了,做梦都想着。 夜凉如水,云淡淡的,风悄悄的,似乎怕惊扰了人们美梦。 青巧在宋采唐身边坐下来:“小姐,您看的什么书?” 宋采唐正好搓完一颗药丸,依次伸出手指着地上的书:“游记,药学,奇闻异事……”她长眉斜斜入鬓,飞扬出些许慧色,“一样米吃出百样人,这天下,很有意思呢……” 青巧晃了晃头,不大懂。 她洗了洗手,在宋采唐身边坐下,帮忙搓药丸子。 不大懂书本意思,她倒是能瞧明白,小姐这是走了困,不想睡觉。 小姐太聪明,书本……她交流不了,有些事,却是可以说的。 比如家长里短。 比如今天她出门看到了什么新鲜事,听到了什么新鲜话,还有那些要做的东西,她怎么砍价来着,掌柜的答应什么时候人…… 还有—— “小姐,您身上好了,明儿个,怕是得给夫人请安去。” 宋采唐看了眼院后阁房的位置。 那里,住着两个新来的丫鬟。 这都送人来提醒了,她怎会不知? “嗯。” 青巧看着月亮,叹了口气:“真不想去呀……我每次去,都觉得夫人那里怪怪的,三小姐笑的也怪,婢子担心她们留小姐太久,磋磨小姐。” “别瞎操心,她们磋磨不了我。” 青巧倏的扭头,眼睛晶晶亮:“小姐可是有法子?” “嗯……你猜?” 宋采唐笑的一脸意味深长。 第10章 偷糖吃的外祖母 关家行商,并不像大族官家内宅一样,规矩严密,每日里必得给长辈请安,晨昏定省,真要这样,头一个受不了的就是张氏。关家这方面略松散,无事时,十天半个月请个安,没人挑剔规矩。 今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宋采唐却免不了这一遭。 她以前病着,不方便,这好了,怎么也得见回人不是? 房间里有两个新丫鬟,画眉抢着活儿干,嘴巧的不行,把表小姐夸的天下地下,琴秀呢,不言不语,实则一边盯的特别准,但凡宋采唐需要点什么,别人没立刻瞧出来,她一准见缝插针的伸手。 青巧那眼皮翻的…… 嗯,她还知道丑,注意背着点自家小姐。 可宋采唐是谁?现代验尸官,观察力不是盖的,早就看到了。 青巧小丫鬟脸圆圆,眼圆圆,有股子天真少女的萌劲,还特别忠心护主。相处这么久,没谁比她更能解读宋采唐需要什么,但早上起来事情多,她不可能全部一下子做了,有紧着的,就有靠后的。 之前,所有活她慢慢忙,也不显什么,现在么……有人抢了。 青巧在背后狠瞪抢事最勤快的画眉,以前没见你们这么殷勤呢! 宋采唐拉了下小姑娘的手—— 够了啊,别太过。给人记恨不好。 青巧就讨好的笑:“我们小姐最聪明,最大度,最好看啦!” 宋采唐:…… 可真是,讨好谄媚都不得章法。 青巧知道自家小姐心里什么都明白,自己这个‘最贴心一等丫鬟’的地位不会不保,不再跟别人别苗头,一边忙活着伺候宋采唐,一边把画眉琴秀指挥的团团乱。 琴秀倒没什么,反正画眉太会抢,她没太多表现的地方,这样正好让表小姐看看她的本事。 画眉气的不行。 论家世论资历论学过的东西伺候人的本事,青巧算老几?不过几个大钱买回来的野丫头! 可到了别人的地盘,没混熟前,有气也得憋着…… 等跟表小姐混熟了看,她头一个收拾了青巧! 眼看着宋采唐收拾的差不多,画眉看了眼外面天色,笑着提醒:“时候不早了,青宜院想必等着了,表小姐,咱们现在就出门吧?” 青宜院,是张氏住的院子。 宋采唐看了眼青巧。 青巧立刻挺腰,溜圆眼睛看着画眉:“谁说小姐要去青宜院了!” 画眉犹豫了下:“可小姐这般……是要请安的?” “请安当然要请,可谁告诉你,咱们关家就一个青宜院的主子得请安?你把老夫人放在哪里了!”青巧说的这叫一个理直气壮。 画眉咬唇:“老夫人病了……” “就是因为病了,才更该尽孝!” 青巧叭叭把画眉训了一顿,悄悄看向宋采唐,朝自家小姐表功。宋采唐只回了个带笑的眼神,她就美的不行,尾巴翘上了天。 因这一通,画眉被打压的暂退,陪着一起出门的丫鬟自然是琴秀。 琴秀目光闪了闪,规规矩矩的福身行礼:“婢子伺候小姐。” 画眉看着三人身影远去,眸底浮出一抹阴色,狂个屁! 以为这样就能气着夫人了? 还有琴秀,现在你瞧着得意了,咱们回来再看! 琴秀是个稳的,不爱说话,于是宋采唐安静了一路。 到了老夫人住的松鹤堂,守门的小丫鬟早早传了话,一个周身爽利,笑容温和的妈妈亲站在门前,给宋采唐打帘子。 青巧小声提醒:“这是老夫人屋里的徐妈妈。” 宋采唐便微笑:“多谢徐妈妈。” 徐妈妈当没看到这对主仆的私语,伸手道:“表姑娘这边请。” 一路穿过正厅,转过屏风,拂起珠帘,宋采唐才进了老夫人的屋子。 房间很大,布置的不算优雅,也不算富贵,用了很多花花绿绿的民间饰物,比如草编,比如戏剧脸谱,比如木质的石质的东西,颇有热闹烟火气,很是欢快。 房间里除了丫鬟婆子,两位小姐十分显眼。 “大姐,三妹。” 宋采唐一一行礼,见过关清和关婉,这才走到床前,小心的看向床上躺着的人——她的外祖母,白氏。 神色微怔。 大家满嘴都是老夫人老夫人,她以为外祖母有多老呢,实则外祖母并不怎么显老,只两鬓稍稍有些霜色,眼角有皱纹,但皮肤很好,唇色带红,盖着被子看不出体态,闭着眼睛看不出眼神,可整个人的感觉,一点也不像五六十岁的老太太。 关清端着空了的药碗,轻声道:“这风寒易过人,你就站在这看看,别往前了,祖母刚刚吃过药,现在有些不舒服。” 宋采唐仔细看了看白氏样子,眼角有泪渍,面色微红,呼吸有些快,声音也放的很轻:“可是咳的厉害?” 关婉拿帕子轻轻擦了擦白氏眼角,大眼睛里汪着一汪水,几乎要跟着掉眼泪了:“祖母这次生病,总是咳,白日还好,晚间咳的厉害,总睡不踏实,这睡不好,病可怎么能好?” 关清拉开即将要掉金豆豆的妹妹:“祖母没事,再吃几剂药就会好,你别瞎操心,扰了祖母养病。” 关婉也知道病人前掉眼泪不好,可她真是见不得祖母这模样…… 干脆就着关清一拽,站起来背过身,深呼吸。 就在这时,白氏突然从枕头底下摸出颗粽子糖,迅速塞到了嘴里。 宋采唐:…… 她看了看左右,关清正在把药碗往桌上放,关婉正在深呼吸,房间里丫鬟婆子,一个两个闷着头,没人出声。 外祖母这样,也没有人看到。 白氏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诡异目光,突然睁眼,迅速朝她眨了眨。 宋采唐:…… 她第一次发现,一个眼神,仅只一个眼神,能表达出那么丰富的含义。 有担心,好像在问,你病好啦? 有欣慰,我的乖乖外孙女真的好了,可惜我倒病了不能抱抱! 有期待,等祖母病好,定要好生和你亲香亲香! 有叮嘱,吃糖的事,是咱们的秘密,不准和别人说哟。 甚至还有托付,关清关婉两个不懂事的丫头,你多担待! 宋采唐觉得,自家外祖母绝对是个人才。 偷糖吃……肯定是关清关婉得过医嘱,不让她吃甜的。 一屋子丫鬟婆子,还有俩孙女,宋采唐也不想老人家失了面子,只得闭口不提。 不过她说了个建议:“我瞧着祖母似有清减,是不是胃口不好,吃不下东西?不若让厨下去煎些梨汁,止咳化痰。” “是胃口不好,”关婉忧心忡忡,“可梨是甜的,大夫说最好不要吃甜,而且祖母只是咳,没有痰……” 宋采唐叹了口气。 咳成这样,还吃糖,现在没痰,很快也要有了。 这方向帮不成,宋采唐只得遗憾的改了个方向:“那煎些萝卜汁?补气凉血。” 这个倒是可以…… 关婉小萝莉相当勤快,当即提着裙角跑了出去:“我这就去!” 关清看着宋采唐,若有所思。 宋采唐仔细看了看外祖母的面色,问了些问题,确定这病应该不大,就是一般的风寒感冒,可不能急,就算吃药,也得有个恢复期,过几天就会好。 “大姐莫忧心,外祖母这病定然不日转好。” 关清点了点头。 见白氏似乎睡了,她拉着宋采唐去了外间,打发开众人,皱着眉问她:“我问你,你屋子里多的两个丫鬟,是怎么回事?不想要不会找借口,回给我么?” 宋采唐笑了。 这位大姐嘴上说着不管,实则一直在暗里关心。 “大姐莫担心,我心里有数。” 她长眉映着阳光,眸底黑的发亮,唇角笑意透着慧黠。 关清怔了怔,方才浅浅笑了。 她轻轻戳了下宋采唐的脑门:“你真的心里有数,才好。” 看到门外两个丫鬟,再看看宋采唐今天的穿着打扮,关清就知道,这边请完安,宋采唐还得往青宜堂。 她故意留了宋采唐很久,直到感觉时间差不多,才放宋采唐离开。 宋采唐知道关清在天华寺遇到了命案,本想问一问,看有没有机会,但看关清的样子…… 不是时机。 宋采唐走后,关清走到白氏床边,看着闭着眼睛,似乎睡的很香的祖母,幽幽叹了口气:“祖母,您又偷糖吃了吧。” …… 这边,青宜院里,张氏等人等的眼睛微眯,面色发紧。 关蓉蓉更是,几乎咬碎了银牙:“咱们一大早起来等她,她倒好,现在还不来!” 第11章 诡异的药味 清晨阳光大盛,温度却没有多高,宋采唐看着自己长长的影子,还有自己影子边,似乎总不在状态的青巧。 宋采唐看向另一个丫鬟。 “琴秀,这时间有些晚了,我担心舅母等的急,不若你去传个信?” 琴秀眼角瞟了下青巧,却没说什么反对的话,只垂头福了身:“是。” 看着她的身影远去消失,宋采唐轻叹一声,似乎有些可惜:“这丫鬟是真清透识眼色。” 说完不见青巧说话,转过头,青巧正捏着小拳头,认真的盯着琴秀背影看呢,那架式,好像在说:等我努力学,迟早也会成为这样伶俐的丫鬟的! 宋采唐清咳了一声,笑着看小丫鬟:“有什么话,还不说?” 青巧脸一红,赶紧说:“昨天有个事,我忘记和小姐说了,小姐要打的那些刀具,铺子里说,没拿捏准,不敢直接成货,想先打个样品,让咱们看看。” “什么时候?” “因那刀子小,说是明天就能出样。” 宋采唐想了想:“好,明天我亲自去看,你带路。” “可是小姐——”青巧小眉毛皱起来,“您这病才好,能出门么?”她眼角快速往青宜院扫了一扫,“那边会同意?” 宋采唐长眉扬起,眸底一片嶙嶙波光,满是灵慧之气:“不用她同意,和大姐说一声就行了。” “大小姐?” 宋采唐敲了下青巧脑门:“以为你家小姐和你一样头脑简单,没需要前就不会问,不知道准备着点?” 青巧捂着额头,没喊疼,反倒眼睛晶晶亮:“小姐什么时候问的?刚才?” “嗯。大姐说,咱们家没那么大规矩,想出去,同她说一声,带上足够的人,保证不会出事就行了。”宋采唐说完,眸色转了转,叮嘱青巧,“既然明天要出去,晚一点咱们回来,你就去大姐那替我报备一声。” 青巧连连点头,脆声应道:“是!” 说着话,拐上庑廊,影子好像又长了一点。 裙角微晃,禁步上丝绦如水流淌,袖摆轻动,发梢如丝绸飘荡…… 姿态优雅,不急不徐,很有种古代仕女的端稳。 宋采唐觉得有点陌生。 变的好像……都不是她自己了。 到这古代,她没有原身记忆,却一点都不害怕,奇异的适应,融入的特别快—— 除了晚上总是惊醒,不大能睡得着。 她能清楚的知道这是自己,不是什么原身的习惯。 为什么呢? …… 青宜院里,张氏很是温善,见宋采唐来了,赶紧叫大丫鬟看座上茶,还把宋采唐拉过去,握着手细细打量了半天。 “果然是个颜色好的,病好了,眼里有神,更精神了!” 宋采唐就垂着头,做羞涩状:“哪里有那般好,舅母莫取笑我啦。” “嗯,还谦虚,可比你二姐可强多了,她就是吃了嘴皮子的苦,说话总是太快太直,实则没什么坏心,偏被别人误会!” 张氏拉着宋采唐的手不放。 因她坐在榻上,略矮一截,为了配合她拉的动作,宋采唐只能微微弯着腰,又不能让姿态太难看,不大好直接弯,而是得略矮着腿,姿势非常别扭。 几息的工夫,她尚能忍受,时间长一点,就浑身僵硬,酸疼的不行。 想用这种方法做下马威? 宋采唐眼梢微垂,掩下眸底笑意。 她迅速伸手,把站在一边的关蓉蓉的手拉了过来,和张氏的握在一起:“哪有,二姐明明爽直活泼,昨日还专门去二门上迎我,我们好着呢,一点误会都没有,显是舅母要求太高啦!” 关蓉蓉不可能喜欢宋采唐,但被母亲教着,表面功夫知道怎么来,而且被夸,谁不高兴? 她难得露了个真心的笑:“表妹说的是,娘,我和表妹好着呢!” 反正不管心里好不好,表面肯定得好。 张氏眼神微闪,心中微微叹气。 她的傻女儿,怕还没看出来眼下是个什么局。 看看自鸣得意,自以为任务完成的很好的关蓉蓉,再看看笑的一脸灿烂,什么情绪都瞧不出来的宋采唐…… 张氏只得笑呵呵的松手,热情指座:“坐,都坐!” 到底,她也心疼自家女儿,不愿关蓉蓉和宋采唐一起别扭的站不直,又蹲不下。 “怎么样,家里住的可惯?两个新丫鬟使的可顺手?” 张氏一边说话,一边瞟了眼站在一旁,低着头的琴秀。 她没什么特殊动作,眼神也很随和,可琴秀就是害怕了,身体轻轻一颤。 宋采唐装做没看到,大家闺秀似的轻举微动,茶盏沾了沾唇,笑容一如既往灿烂:“挺好的,干活儿很麻利。” “那就好。”张氏垂眼呷着茶,声音很是云淡风轻,“咱们这样的人家,别的不缺,下人却是够的,谁要敢不听话,于主子没用,直管打死。” 宋采唐知这是敲打,敲打琴秀,也是敲打自己。 不过没有用。 因为她根本就不会听。也不会在意。 她目光落在桌上的羹汤碗上,略略一顿。 张氏见了,轻声一笑,问:“唐姐儿喜欢这碗?” “瞧着眼熟,方才从祖母那边过来,大姐给祖母喂药的碗,同这个——一样。” 宋采唐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张氏的表情。 张氏神情一丝儿都没变,依旧温柔笑着:“同是大厨房拿过来的,组着套呢,自然一样。” 宋采唐换了个问题:“听大姐说,祖母这病是着了风,舅母知道么?” “我做人媳妇的,怎会不知?”张氏叹了口气,面露不忍之色,“只是老人家身子弱,有时候也不是下人们伺候的不经心,换个季啊,出个门啊,偶尔甚至沐个浴,换个衣服都会生病,没法子。” “我这只能好好照顾着,你们做小辈的,也要常去瞧瞧才好……” 一番话,张氏说的语重心长,不管眼神还是表情,都非常稳,没半点不对。 可宋采唐还是觉得不对。 不是因为桌上这一模一样的碗,而是味道。 她有个这里人不知道的优点——鼻子非常灵。 发挥的好时,她只消闻一下,就能判断出尸体死了几天,大致在什么环境。 这个碗,这个房间,似乎有一抹味道,和外祖母房间相同。 非常淡,只一点点,别人肯定分辨不出来,但她不一样。 从与关清的谈话里,她非常肯定张氏今日还没去看过外祖母,她身边大丫鬟倒是去过,但也只在门外问了问,并没有进房间。 如何这厅里,会有和那房间一样的味道呢? 而且好像是……药味。 宋采唐蹙着眉,认真想了想外祖母的病象,应该是风寒入体无疑,这种病并不重,老人家身体弱,发起来看似凶险,病程也长,可只要跟着吃药,就会痊愈,外祖母除了病程长点,没什么特别的。 病程……长点? 宋采唐眼梢眯起,似乎有点明白了。 外祖母是风寒没错,病种不可能动手脚,但这病情反复,病程时长……真有心,却是可以操作的。 有很种草药,配合起来有延长病程的作用,没什么大危害,就是让病情反复,怎么不见好转。 什么时候好,由下手的人控制。 可惜她学的法医,懂一些药理学,本身却没有背记太多这方面的知识,取血化验室里验一验倒是能清楚,眼下么——她着实找不出是哪种草药。 味道在这里,肯定是屋子里的人做的,这满屋子都是张氏的人,张氏主谋,跑不了。 宋采唐轻轻放下茶盏,看了张氏一眼,有些想不通,下手害人,却不致命致死,只是想延长病期…… 她想干什么? 张氏迎着宋采唐的视线,始终很温和,始终很稳,没半点异状。 但其实,她心里也有些好奇,这贱丫头想干什么? 第12章 你当你是谁 厅内很是安静,落针可闻。 张氏没说话,宋采唐也没说话,但二人间似乎有种别人理解不了,也插不进的气氛…… 关蓉蓉很不爽。 “表妹知道我性子直,有些话,我就直说了。” 她看着宋采唐,尖尖眼角透着凌厉挑剔:“这谁人家中,晨昏定省都是有规矩的,什么时辰起,什么时辰行,别人不管你,你自己心中当也要有数。我娘主理中馈,每天要忙的事很多,为等你,耽误多少事了,你知道么!” 宋采唐非常受教,当即起身朝张氏赔礼:“对不住,舅母,是我的错。外祖母病势汹汹,我瞧着难受,就多留了会儿,忘了时间,您罚我吧!” “知道错就——” 见宋采唐服软,关蓉蓉得意之色还没露出来,就被张氏给截了。 “这话怎么说的?”张氏一边命大丫鬟赶紧去拦宋采唐行大礼,一边眼风飞过去,警告了自己女儿一眼。 “孝顺长辈,那是应当应份儿的,说出大天去也没错!我不过等了一等,又不费什么事,有什么好罚的?” 这要传出去,关家表小姐先去看外祖母,因心疼外祖母多留了一会儿,耽误了给她这个舅母请安就被罚了,关家脸还要不要?她张氏的脸还要不要? 张氏微微笑着:“唐姐儿莫要多礼,你虽姓宋,这关家却是你外祖家,嫡嫡亲着呢,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你切莫生疏,就当自己家一样,知道么?” 宋采唐看了关蓉蓉一眼,‘羞涩’笑着答话:“我听舅母的话……” 关蓉蓉气结。 张氏看了关蓉蓉一眼,关蓉蓉才没发作。 “你二姐只是好心,性直嘴快又说错了话,其实并没有生你的气,这规矩多学学,也是有用的,知道么?” 宋采唐还是抿嘴笑:“嗯,方才大姐也说了此事,我记下啦。” “嗯,这就对了,”听到关清,张氏脸上也没任何不对,“你好好学,许不久就能用得上。” 关蓉蓉眉梢就是一皱,十分不高兴,莫非娘要把那件事—— 闻弦知雅意,宋采唐注意到关蓉蓉变化,眨眨眼,‘好奇’的问:“不久?舅母的意思是——” “别看咱们栾城是小地方,可也有福气,最近,有几个开封大人物要过来。殿前都点检,皇帝的侄儿,赵挚知道么?” 张氏知道未出阁的小姑娘们对什么感兴趣,话音拉的委婉悠长:“这位虽说家世好,军功多,皇上面前也有脸,但还是太过顽皮,被皇上罚,降为观察使,游走四方,听说近来会来栾泽。” “因这混世魔王要来,上面处处提着心,尽量哪哪都周全,不敢做不到,咱们栾泽高家,特别请了姻亲家的开封贵女凌姑娘过来,想请她带带规矩……” 张氏意思很明显。 别说她们这样的行商人家,就算栾泽官家,也不敢打皇帝侄儿的主意,但贵女凌姑娘,却是根好大腿。 沾上了,抱住了,混进贵圈,走到开封,将来前程不可限量! 家中几个姑娘,都到了出嫁的年纪,哪怕带一个出去,别的也就都好说了! 关蓉蓉拉着脸,真的生气了,还真是这件事!娘怎么能同宋采唐说? 这贱人能有什么机会! “娘——” 她撒娇的看向张氏。 张氏却仍然看着宋采唐:“你们都是好姑娘,可要记得好生表现。” 宋采唐垂下头,似乎十分害羞:“我……会努力的。” 关蓉蓉脸色更黑了。 娘这是要带着这贱人去的意思么! 凭什么! 这贱人也敢答应!你当你是谁! “娘!” 喊声中都带着火气。 张氏淡淡的扫了关蓉蓉一眼。 眸底没有火气,没有愤怒,只是冷冷淡淡的一眼。 关蓉蓉却不敢闹,瞬间缩了头。 等房间再次安静下来,张氏才呷了口茶,茶盖清脆的盖上茶盏:“只一点,舅母提醒你,贱事莫行。” 因房间太安静,这清脆一声显的声音特别大,几欲能敲击人心。 宋采唐抬头,正好迎上张氏的眼睛。 这双眼睛里,有平静,亦有告诫。 贱事莫行……什么是贱事? 想想自己怎么回来的,就清楚了。 接触尸体嘛。 仵作是贱行,一般人谁也不会愿意干这个。 宋采唐笑的灿烂,答应的也响亮:“好的呀!” 答应是答应了,以后怎么做,却不一定。 至于应对……出了事再说。 宋采唐十分无赖,且光棍。 这一点上,非常不像一个大家闺秀。 …… 出了门,青巧怎么也没理解张氏的意思,在没人处,小声问自家小姐:“夫人那话,什么意思啊?” 开封贵人……表现好的话可以提携…… 怎么听着像给小姐找机会呢? 明明还送了两个丫鬟过来看着小姐呢! 宋采唐长眉微挑,眸底慧光流淌:“想掂量掂量我的新价钱呗。” 傻着,只能配傻子,醒了,精明了,自然得创造更大的价值。 “总不好卖亏了。” 青巧:…… 好可怕! 眼看着琴秀过来了,宋采唐给青巧使了个眼色:“你去大姐那里一趟。” 青巧明白,这是之前提的话,不用细说,她也明白! 她圆眼眨了下,脆声应:“嗳!” “你同大姐说,许是近来天时不顺,外祖母的病才反复不见好,为表孝心,外祖母的药,还是亲自抓,亲自煎吧。” “啊?” 青巧有点懵,之前没有这茬啊。 “你将我原话同大姐说就行了。” “是。” 青巧屈膝行礼,下去了。 关清这边得了话,怎么把青巧叫进内间,细细问了一遍,之后做了些什么,宋采唐全部不知道,她也没瞎打听,该做的事做好就行了。 半夜又起床看了回月亮,顺便搓药丸,第二日晨间,她就带着青巧出门了。 这次抢到机会跟着的,是画眉。 一行人没转圈,直接走往目的地。 画眉伶俐,一路给宋采唐打帘子,伺候茶水,介绍马车外的景儿,人,各种新鲜玩意儿,超常发挥了巧嘴,挤的青巧都插不上话,直到—— 车在打铁铺子停下。 打铁铺子,再整齐也干净不到哪去,铁水铁屑积下的痕迹不易清除,看起来灰扑扑的,味道也不好闻。 画眉眉头瞬间就皱起来了。 小姐到这里干什么? 青巧扶着宋采唐的手,把她往下引:“小姐您慢点,仔细脚下——” 一边说话,她还一边瞪了画眉一眼。 不是挺伶俐的吗?风都比不上你舌头快!现在怎么哑了,小口条闪着了? 画眉眼底闪过一丝愤怒,见宋采唐都下去了,她这个丫鬟还在车上,臊的脸通红,赶紧跳下车。 一下车,踩到黑色灰尘,瞬间脏了今天头回穿,绣着金银花的新鞋面,脸更黑了。 铺子老板是个中年人,长着一副憨实相,人也很憨实,见宋采唐这个小姐亲自来了,有点缩手缩脚,不知道怎么伺候,把自己婆娘叫了出来。 老板娘是个利落人,对着宋采唐狠夸几句,见宋采唐只是笑,不言其它,就知道这位是个明白人,想先看样呢。 铺子里的生意她熟,东西也知道在哪,亲自过去取了,送到宋采唐面前。 “姑娘您先看看这小东西,是否合您的意?”她笑脸迎人,热情洋溢又爽利大方,“不是自夸,我们当家的手艺,方圆十里数的着,这城里头,比他差的多,比他好的,那基本没有!姑娘要是哪不合意,随便说,咱们都能改!” 宋采唐将那精致小刀拿到手里,眼梢翘出满意弧度:“光泽倒是不错。” 画眉看着那锋利小刀,心怦怦直跳,好悬直接仰倒。 她看到了什么? 表小姐到铁铺子里订刀来了? 这刀那么小,刀身那么薄,刀尖那么利……干什么用? 想想之前传出来的消息,说表小姐在义庄碰尸体…… 再看表小姐细白纤长手指抚着刀身,微笑映在刀面,长眉卷起足足兴味…… 表小姐真的对这刀感兴趣,而且有研究! 刀这么小,肯定不是用来切菜的,那就是……割、割、割人? 手啊,脚啊,皮肤啊…… 不听话,不服管,就这么割着玩着磋磨? 光是想想,画眉就后背一阵阵发凉。 偏这时候,表小姐朝这边看了一眼,笑容映着刀光…… 画眉心跳差点停了。 娘啊好吓人! 这活儿她怕是干不下去了! 第13章 死人? 宋采唐是真的在看刀,并没有想吓唬小丫鬟。 只是这看刀总得全方位,哪哪不漏的看,最好对着光,视野良好,还要握一握摸一摸,试试手感。 画眉觉得她在看她威胁她,实属巧合。 宋采唐一边看,一边在心里打分。 这把是解剖常用的手术刀,光泽不错,打磨见工夫,刃开的好,完全照着图纸比例,弧度几乎丁点不错,手柄长度配比也很完美——显然铺子老板很尊重客人,虽然不懂,也没照自己理解瞎改变,完全复原了图纸。 宋采唐曲指轻轻弹了下,刀身感觉也还行,足够坚硬,韧性也不错。 只是—— 宋采唐看着老板娘:“这刀身能否再薄些?” 老板娘将缩在一边的老板拎出来:“问你话呐,又没挑理,胆小个什么劲!” 老板是个八字眉,皱成一团的样子有些可笑:“这个……要再薄了,会脆,猛力会折。” 宋采唐怔了怔。 她倒是忘了,古代和现代铸造冶炼技术差的太远。 不过也没关系,既然干这行,工具就是消耗品,她微微笑着:“没关系,坏了,我再来找你做新的。” 老板就懵了。 老板娘伶俐,立刻笑了:“好啊!姑娘你随时来,你的单子我盯着当家的做,保准给你做的又快又好!” 她还一边说话,一边拧自己男人——坏了再花钱,人姑娘是不差钱的财神爷,还愣着干什么,直接答应啊! 这有点有违老板的职业精神,他做东西,向来以坚固,耐用著称,谁会喜欢易损坏总得换的东西?铁器又不便宜…… 可他耐不住老板娘杀鸡抹脖子的眼神,只得应了:“那这批就先这么着,回头姑娘要是不满意,改了主意,重新来做厚一点的,我给您打半折。” 老板娘听到这话怔了瞬间,不过转瞬就又笑开了:“对对,给您打半折!” 应该是不满意老板这话,但不好人前驳了自家男人面子,就应了。既然应了,就应的大方,应的爽快,摆脸色没意思。 宋采唐看着,长眉微扬,眼梢荡过笑意,这对夫妻,还真是妙人。 “好啊。” 虽然她并不会改变要求。 又看了看其它样品,宋采唐综合几点提出了一些疑问和要求,老板和老板娘一起,给予了解答和建议。 老板听明白,客人对刀刃,主要是刀尖的锋利耐用性要求比较严格,答应好好做,一定做好,甚至提出了固定刀柄,只换刀刃的经济节约方案。 看出客人一直在试握,好像对此也比较在意,他还主动提出手柄部分可以做成磨砂样式,防汗防滑…… 这就是意外惊喜了。 “那这样品,我便留着了,”宋采唐扬了扬手里手术刀,“老板怎么称呼?” 一离开专业正题,八字眉老板立刻不再滔滔不绝,专业的讲说,瞬间低了头。 老板娘便替他回话:“我们当家的姓钟,外面人都叫他钟铁匠,我呢,就是钟家的,姑娘您记不住也没有关系,我认得您家丫鬟——”她头往门边探,看到了青巧,“对,就是那圆脸的,叫青巧是吧?有事您叫她过来就行,不必回回亲自跑。” 青巧就过来打了个招呼,给宋采唐福身行了个礼:“小姐您就放心吧,这传话跑腿的活儿,我全包啦,保证办好!” 一屋子人笑的笑,逗趣的逗趣,气氛很是热闹。 对比下来,门边提着裙子,皱着眉,十分不进想,却不能不顾着表小姐,满脸都写着不情感的画眉…… 还真是尴尬。 事情说的差不多,正待要告辞的时候,外面突然闹起来了。 “死人了啊——” “瓷器李杀人啦——” “李掌柜杀了毛三——” 一瞬间,各种喊死人,杀人的话不绝于耳,间或有妇人大声哭泣,说自己男人无辜的声音。 这样的事,没谁会听了当没听见,安坐不动的,宋采唐并屋子里一堆人,迅速走到了门边。 事发地点离的很近,现在人还也还不多,四人的视野非常开阔。 宋采唐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人。是个年轻男人,体型很壮,穿的很单薄,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了胳膊上淤青,红红紫紫一片,好不吓人。不仅胳膊上有,他裸露出的肩背,也有大片类似痕迹。 他倒在地上,动静全无,胸口不见起伏,人群流水一样往他身边聚,有胆大的一一去试鼻息:“没错,死了,断气了!” 十步远处,是一脸震惊,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中年男子,穿着料子很好的棉布衣服,非常瘦,看着地上年轻男人视线极为惶恐,怎么也回不过神。 在他身边,坐着一个中年妇人,划拉着胳膊不让别人靠近他,哭声震天响:“我当家的没有杀人!他连鸡都不敢杀,怎么可能杀人!那毛三是自己倒在地上摔死了的!” 当即就有人开口讽刺:“好好一个人,平地摔死?李家的,你想护你男人,大家伙理解,可这张嘴胡说,就是不对了!” “就是就是!这毛三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家偷那家蹭,欺负人的事没少干,可他没杀过人也没放过火,一条人命,总不能这样就没了!” “杀人偿命,再狡辩都没有用,咱们亲眼看到了!” 有言辞激烈的,就有叹息遗憾的。 “可真是,人倒霉了喝口凉水都塞牙,谁成想轻轻一推,那毛三就死了?” “往日里,见着毛三谁不骂一声,恨不他早点死,现如今——” “李掌柜可怜呐,运气不好,撞着了。” “他那婆娘才可怜,男人往牢里一锁,家里没人主事,再好的生意,也撑不了多久……” 周遭一片杂乱,宋采唐只能大概看清楚现场状况,却听不清四周人们的话,跟着直觉转头,问铁铺老板娘:“钟大嫂可识得这二人?” “怎么不认识?”钟家的说起来也是一脸唏嘘,“这毛三是个惯偷,混子,什么缺德事都干,这街坊邻居的,被他祸祸过不少,谁不恨?李掌柜别看人瘦,和我们当家的一样,有点怂,但手艺真是好,做生意也实诚,两口子都是实在人……” 宋采唐感觉不同寻常,长眉蹙起,提着裙子,迅速朝前走去。 画眉非常着急:“小姐您去哪里?那可是死——” 宋采唐头都没回:“我去看看,许人还没死呢。” 怎么可能没死?不是说断气了么? 画眉又是咬唇,又是跺脚,就是没敢跟着往前走。 青巧一向唯小姐命是从,小姐往前走,她怎么能落下?立刻跟过去,甚至扬声帮宋采唐清路:“让一让,大家让一让啊——” 这条街都是做手艺活的铺子,打铁的做瓦罐的烧瓷器的雕石头的,各种各样,并不高端,平日里也难见什么贵人。眼下见一个十五六的小姑娘过来,身上穿的是讲究衣裳,还是易脏浅色,头上发饰闪着光,步态端稳优雅,形容不出来的好看,一看就是个大家小姐,不由安静了下来。 没人敢挡她的话,没人敢说什么,好像一幅生动大戏,突然按了暂停似的。 宋采唐迅速走到尸体身边,蹲下|身,并指探了探鼻息,颈侧动脉,又解开尸体衣服,听了听胸口—— 顿时眯了眼。 “这人是刚死?” 立刻有人答:“没错,刚刚还活蹦乱跳呢!” 宋采唐跟着地上痕迹,还有男人侧卧在地的姿势,目光落到五步外,一个卸了货的牛车上,纤纤素指指过去:“可是撞了那车角一下?” “是啊,就李掌柜推了他一把,好像力气使的特别大,他猛退几步,控制不住,不小心就撞到了车角,人踉跄着过来,倒到这里立刻没气了!” 宋采唐按了按男人胳膊上的淤青,再按按其左胸的红肿,立刻有了结论。 这人应该不是死了,只是心口突然被猛烈撞击,暂时闭了气。 可若不施救,这闭气,就会成为永远。 若说急救,最好的方法便是,人工呼吸,心肺复苏! 宋采唐捞起袖子,摆正男人姿势,让人不再侧躺,而是仰躺…… 动作间,不经意扫过男人的样子—— 黑黑黄黄,不知道多少天没洗过的脸,眼角糊成一团的眼屎,粗浓可笑的,彰显着特殊存在感的眉毛,厚的没边线的大嘴,离这么远都能闻到的恶臭口气…… 她怕救不成人,自己先吐了! 她是法医,不是大夫,没那些悬壶济世的高尚情怀…… 可嫌弃是嫌弃,等一切准备好,她深呼吸一口,抬起‘尸体’的下巴,神色肃然。 到底是一条人命—— 加油吧宋采唐! 第14章 救死 灿灿暖阳,悠悠长街。 热闹的并不只是匠人铺子街巷,巷口接连的主路上,车马来往不息。 一辆四轮高额,车角挂着福结,车前帘下盖着一层木质车门的马车沐着阳光,缓缓而来。 打眼一瞧,就能看出这车不一般,里面该是哪家有身份的女眷。瞅这颜色纹路偏稳重,速度也略慢——应该还是位年纪略大的长者。 马车正走着,对面前方突然出现了一辆更宽更大的马车。 风格样式同样稳重大方,做工精致讲究,比之这一辆,颜色只是略浅略亮一些,速度……很快,马车上大大的‘林’字非常显眼。 主街道路本来很宽,但今日是集市,两边都支起了卖货的小摊子,不大宽的马车并身错过不是问题,这两辆,就有点悬了。 这边马车车夫及时提示,一位梳着圆髻,周身爽利的妈妈伸手,掀开车帘,往远处瞧了瞧。 “老夫人,是林家的马车。” “林家?” 鬓角斑白,打扮庄重,腰背笔挺,透着几许英气的老夫人垂眸想了想:“悬壶济世的林家?” 那妈妈点了点头:“老夫人可真英明,奴婢还没说,您就猜着了!” “让让吧,许是急着救人。”老夫人透过浅纱,看向车外,“左右……咱们不急。” 车夫听到传令,便不再前行,见旁边有个巷道,刚好能容一辆马车,就转了进去。 车头一转,匠人铺子里的热闹就露了出来。 那妈妈看了两眼,十分惊喜:“老夫人您快看看,那位是不是宋采唐宋小姐!” 老夫人侧身过去一看,也笑了:“还真是。” “可真是巧了!咱们今日就是去找宋小姐的,要不是老夫人刚刚心善,让着别人,咱们走过去了,到了关家也见不着呢!” 那妈妈非常高兴,说了几句,才声音轻下去,惊讶的捂了嘴:“这……这好像是死人了?” 老夫人本也是眉眼含笑,周身轻松,非常满意这个‘凑巧’,听得妈妈的话,神色微敛,身体往这边移了移。 只看了两眼,她就肃然的吩咐妈妈:“去叫车夫停一会儿。” “是。” 这对主仆,就是义庄外,不小心看到宋采唐指着尸体与吴大夫人叫板谈判的那两个。 距离不太远,老夫人坐在车上,视野还行,她看着现场,目光越来越肃穆。 妈妈不敢打扰,也不敢再说话,小心伺候在一边…… 不只她们,现场此时也安静了一瞬。 秀丽少女不畏生死大忌,提着裙角来到死人面前,查探动作好似非常专业,这说明了什么? 很快就有人发问:“原来小姐是大夫么?” “可这人死了啊,没气了,还能救么!” “若能救死,当是大医术,大恩德啊!” …… 人声重新鼎沸,说什么的都有,大部分看向宋采唐的眼神都十分热切,想要见证一场起死回生的奇迹。 宋采唐并没回答,上身还来不及全部俯下,气都没吹,做人工呼吸的动作猛然顿住了。 不对! 她长眉凛起,迅速重新摸了摸地上人的胸骨。 这人胸骨狠狠撞到了车角,以致气闭人倒,心跳消失,若以心肺复苏术大力按压,骨头许会撑不住! 届时骨头折断,戳插心肺,别说救人了,她会把这人直接杀死!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大脑迅速转运,宋采唐眯着眼,突然扬声喊:“青巧!” “嗳——” 青巧扒开人群,站到自家小姐身边:“婢子在!” 宋采唐伸手从腰间荷包里拿出一枚乌溜溜的药丸,递给她:“快,借些酒来,给这人灌服下去!” 青巧一看,这不就是小姐这两天搓的药丸子么? 虽然不懂,但小姐的命令第一,小丫鬟不敢耽误:“是!” 众人巴巴等着看奇迹,个个都很积极,听说要酒,立刻举手:“我有!” “我家铺子有!” “我现在身上就带着!” 一个人把酒壶递了出来。 青巧赶紧道谢,拿了酒壶,攥着药丸,就走向地上男人。发现自己一个人干不了所有事,她也不矫情,大声求助:“哪位来搭把手,帮忙扶住这人?” 立刻几个壮汉过来,有人扶他的头,有人捏他的下巴迫他张开嘴,还有人怕他突然动着吓着姑娘,按住了他的身体和四肢:“灌吧妹子!” 好臭—— 这人嘴一张开,青巧好悬被熏的栽个跟头,她屏住呼吸,把药丸子往这人嘴里一塞,酒就往里灌…… 酒溢出来了,没咽下去。 青巧着急,仰脸找宋采唐:“小姐——” 宋采唐一直看着,见状微微皱眉,弯下身,朝这人后背不知道哪个地方,轻轻的——拍了一下。 众人怔怔的,期待的看着她,整个世界好像就此无声,所有人跟着她的动作,屏住了呼吸—— “灌下去了!小姐他咽了!” 青巧一道清脆喊声,打破安静,也带着惊喜。 宋采唐长眉微扬,笑容浅浅:“灌下去了就好。” …… 这一幕,被所有人看在眼里,心中感受却是不同。 现场大部分人感觉在参与一件了不得盛事,起死回生!多了不起,是可以拿来同子孙炫耀的! 小部分人对此持怀疑态度,除却那流传里的乡野轶事,从没听说过谁没了气还能活过来的,这姑娘瞧着衣着不错,该不会是那不知事的大家小姐,闺中看了几本医书,就觉得自己是神医了吧!只要人没活过来,怎样的一惊一乍都是跳梁小丑表演,看着可笑! 画眉手中帕子绞成一团,脸色青白。 表小姐……和死人碰到了!又捏又摸,好像还想要亲下去!那死人跟滩泥一样,被人这样翻那样动,手滑下来不老实,碰到了表小姐的衣角!可表小姐没事人似的…… 青巧还听表小姐话,给死人灌药丸子…… 那人已经死了,没气了,还折腾什么,不怕被其家人缠住,打上门么! 这一次,画眉再怎么做心理活动,都没能成功走上前帮忙。 钟铁匠胆子小,有点不大敢看,他婆娘却声音高亢,带着兴奋:“夭寿啊——当家的咱们接了个活菩萨的生意!那药丸子是神仙做的救死丹么!” 现场十几步外,李掌柜和他婆娘死死盯着被灌下药丸的毛三,心内不住祈祷,活过来吧求求菩萨让他活过来吧! 人们围着地上毛三,等了一会儿,没见人醒,目光齐齐看向宋采唐。 “姑娘,你看这——” 宋采唐探了探毛三胸口,并指摸了摸他颈侧动脉,眼睛眯起。 视线转移时,她正好看到人群里两个妇人,一人挎着的篮子里放着新买的韭菜,一人拿着着根擀面杖,像是为了看热闹,刚从家里出来。 她立刻冲开人群,跑到两个妇人面关:“大婶,我借您这韭菜用用!” “大嫂,我借您这——” “拿去拿去,随便用!” 两个妇人明白过来,连话都不用她怎么说,立刻把东西送了过来。 碗……就更好找了,这巷里有各种陶罐瓷器铺子,街边就有摆出来供人看的货,宋采唐嘴里喊了声借,就拿了一个过来,蹲下身,把韭菜往碗里一放,握着擀面杖砸上去,迅速研磨成汁。 众人:…… 这可新鲜,救人,又不是包饺子,玩韭菜? 宋采唐并不理会周遭越来越大的声音,只一心一意研磨韭菜汁。 为了尽快出汁,她动作特别快,也特别用力,很快,额上见了汗。 小半碗汁出来,她立刻又喊青巧:“给灌到他鼻子里!” “是!” 青巧不敢耽误,马上动作,把韭菜汁灌进了地上男人的鼻子。 所有人不错眼的看着这一幕。 宋采唐也紧紧盯着。 她甚至抬手,从发间取下一枚略尖的发钗。她认得的穴位不多,取穴技巧也不太行,但如果这样还不醒,那就只有—— “咳咳咳咳——” 所幸,地上男人醒了。 呛的不行,咳了个惊天动地。 第15章 老子让她救了么! 活……活了! 真的活了! 吹口气,喂颗黑药丸,再灌点韭菜汁—— 一个断了气的,所有人认定已经死了的人,众目睽睽之下活过来了! 围观众人瞪大眼睛,一时看向咳的昏天黑地的毛三,一时看向眉眼带笑,从容温婉的大家小姐宋采唐。 这一位真是神医! 虽然宋采唐袖角还沾着绿绿的韭菜汁,额上隐有薄汗,但众人一点也不觉得她丑或狼狈,所有这些,都是高人风采! “神医……” “神医啊!” 听到人群里的喊声,宋采唐抬手,往下压了一压:“抱歉诸位,我不是神医,今日之事,只是凑巧。” “这哪能不是神医呢?” “能起死回生啊,你不是神医,还能是什么?” 宋采唐笑了:“我真不是大夫,家里没有行医的,也没拜师学过艺,真的不会给人看病……” 所有人都很激动,把宋采唐给围了起来。 青巧都挤不进去,拎着裙子站在人群外,目光有丝丝迷茫。 小姐不是只会看尸体断死因么,怎么突然又是神医了? 做为‘神医’的丫鬟,众人对她也很亲切,见她怔住,以为她后怕呢,几个大娘就过来安慰:“姑娘,没事啊,别怕别怕,瞧这人不是活过来了?” 画眉看着人群里的动静,恨不得站在那里的人是自己。 刚刚怎么就腿脚发软,走不过去! 表小姐要真是神医,她这样…… 黑亮眼珠子来回转,画眉心里一会儿一个主意,任谁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这边铁匠铺的老板娘拉着老板过来,分别扶起瘫坐在地的李掌柜和他婆娘:“还愣着干什么?毛三都活了,你们还怕个屁!” 钟家的声音不大,融在四处嘈杂声里,只有身边人能听到她在说什么。 她还用力捏了下李家的手,递了个眼色过去。 李家的眼睛顿了顿:“对……是活了,活了!我就说我们当家的没杀人,是那毛三不对,过来讹人……” 说着话,她精气神就回来了,目光越来越亮。 马车上,那爽利妈妈捂着嘴,一脸震惊:“老夫人,那人活,活过来了,真的活过来了!” “瞧不出来,宋小姐还有这手本事!” “……嗯。” 老夫人手里转着佛珠,目光越发坚定。 …… 四边正热闹呢,那边毛三终于咳完,捂着胸口站了起来。 躺在地上时,他还只是看着脏,闻着臭,这一动起来,眼睛睁开,好么,浑身痞气,吊儿郎当,眼睛是三角眼,看人都斜着看,透着凶戾。 他是混混,有点不理解现场情况,却不会怕,什么神医不神医的,一定同他没关系。 但他刚刚晕了一会儿,没人管。 不但没人管,还有人朝他鼻子里灌水,又酸又臭,差点呛死他! 他毛三什么牌面的人,从没吃过这么大亏! 当即,他走到路边,拎起一个瓦罐,往地上狠狠一砸:“日他娘的,刚刚谁给我鼻子里灌臭水!” 所有人停住,一脸惊愕的看着他。 不要脸可以,混日子可以,只要不杀人放火,大家当你还有一丝人性,不把你往死里整,现在你个混蛋在说什么?骂人?骂你的救命恩人? 你就不怕报应? 毛三三角眼一横:“不说?以为都不说我就不知道了?” 他随手往身边人群里一拽,拽出一个老头,另一只手重新拎起一个瓦罐,做势就要往老者头上砸。 “是我做的!”宋采唐从人群里走出来,长眉上扬,眸底似淬着寒冬冰霜,“你放开那位大爷。” 毛三登时眼睛一亮,放开那老头,摸着下巴贼笑出声:“哟,是个大姑娘啊。” 她一笑,咧出一嘴黄牙,上面还糊了片菜叶,眼底淫邪目光几乎立即起来,大步就朝宋采唐走去。 青巧赶紧跑到宋采唐面前,双臂展开,护住自家小姐。 “你想干什么!是我做的!我给你灌的韭菜汁!但那是为了救你——” 小丫鬟挺直的背在颤抖,声音也越发尖细,看得出来,她很害怕。 可不管怎么怕,她站在宋采唐身前的动作都没犹豫,脚死死钉在地上,站的非常稳。 “哟,又是个姑娘。” 毛三抖着眉毛,伸手就要往青巧脸上摸:“正好,咱们可以玩个三人行——” 青巧自是不会任他摸的,方才为救人,她与毛三有过身体接触,当时只觉得臭,并没其它想法,现在她看到这人就觉得恶心,看到那只手就想吐! 她伸手就朝毛三打去。 但她没碰到毛三。 街上的人们还是仗义的,见毛三不但不感恩,还耍流氓,谁都不能忍,几个汉子跳出来,当即打掉他的手,架住他往后挪。 还有大婶过来安慰宋采唐主仆:“丫头啊,别怕,咱们这巷子里,就他一个混子,其他人都好着呢。咱们保证,必不让他欺负你们一丁点,放心,啊——别怕!” “你们放开老子!日你娘老婆的,放开老子!” 毛三使老劲挣扎。 壮汉们合力制住他,试着同他讲道理:“你刚刚死过去了,是那位小姐救了你,知不知道!” “她要不救你,你哪能从阴曹地府还魂?哪能这么精神的骂人?” “呛你两下怎么了,没死不就行了!” 毛三梗着脖子:“操——老子让她救了么!” 汉子们也不是没脾气,道理讲不通,就上手,反正他们不动,毛三也会动…… “啪啪啪啪——” 毛三就脸上就挨了几巴掌,屁股上腿上也挨了几脚,特别疼。 他呲着牙咧着嘴,嘶嘶抽冷气,眼珠子直转。 毛三是混子,却不是单纯的傻子。 他瞧出来了,这些人对那对姑娘十分保护,他若蛮干,讨不着好。 讨不着……就算了。 他留恋的往那方向看了一眼,看不到小姐的美貌,只看到了青巧圆乎乎一张脸。 也不错,肉肉的挺可爱。 这回捞不着,就下回,把人记住了,回头没人的时候再堵! 那小姐冷冷淡淡,眉目间像埋了冰霜,高高在上的瞟一眼,就能勾的他魂跟着去了,恨不得撕开她衣服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毛三舔舔唇,看向另一个方向,阴阴的笑了。 这边不行,还有那边啊! “行,照你们说的,她虽磋磨了我,却也算救了我,我一个大男人,不同女人计较!” 毛三胳膊一振,挥开按着他的人,手遥遥一指,指向李掌柜:“可他打我又推我的仇,我总能说道说道吧!” 李掌柜的婆娘泼辣,别人没说话,她先大大“呸”了一声:“就你这样的,见天欺负别人,还想朝别人道委屈!” “一码归一码,”毛三阴阴笑着,“我干的事,你可以找我来理论,可你心疼我,见不得我受半点委屈,不愿同我计较,我能有什么办法?” 说着,他还颇为轻浮的眨了眨眼,好像在示意同李家的有染一样。 李家的恶心的不行,又大大呸了一口。 这回不等她说话,毛三就开口了:“同样的道理,你男人干下的事,我也可以找上门计较。” “我说李掌柜——”毛三阴着脸,声音突然抬高,“你还有没有卵蛋,只会躲在你媳妇裙子底下哭是不是?” “你打我,害我周身是伤,药费总得赔吧!” “不对——”刚放完话,毛三摸了摸胸口,“你还害我撞了车角,厥死过去,现在看着是活回来了,可这内伤,不知道多重,没准哪天又死了——” “把你家铺子宅子赔过来,老婆孩子我不贪你的,都给你留着,咱们今儿个这帐,算两清!” 李家的气的浑身发抖:“天底下哪有你这般不讲理的!你上门讹钱纠缠,我男人却不过,与你打了两下,你怎么可能受重伤!你也不看看你那斤两,我男人打得过你么!” “还撞车角……明明是你活该,自己戏演大发了,非要转圈撞上去,怪谁!” 毛三却笑了。 “老子平日里是说过谎,但今天没有!” 他把上衣一脱,露出胳膊肩背,那惨不忍睹的淤青,一看就是人打的,而且特别严重! 宋采唐一看,长眉高高扬起,眸底冷光闪耀,满是不愉之色。 青巧在边看着,觉得自家小姐好像知道点什么? 第16章 讹诈 长街上,人群里,毛三脱下上衣,走到人前让人们验伤。 “大家伙都来看看,都来看看啊——什么样的情况会留下这样的伤?圆的长的蹭着打的,淤青还能长成这样?除了被人揍,可还能还有别的花样!” “我毛三是不要脸,什么都敢往外说,被人揍了也不当回事,不觉得丢面,大家都是男人,火气上来,谁不打架?可李掌柜单方面的伤人就不对了,我要个医药费而已,有什么问题,在不在理!” 众人看了,个个眉头紧急,沉默不语。 无它,实是这伤痕,果真是人殴打所致,不像假的。 那李掌柜,真的打伤了毛三? 要说心底偏向,他们肯定是偏向李掌柜的,不管打没打伤,都偏向,因为这毛三欠打!可毛三来‘说道’,他们没亲眼见着事实,就不能随便偏帮,不能不讲理! 毛三见此,更得瑟了,大黄牙一咧,继续放话:“大家街坊邻居,好歹有点香火情,我也不想太过,还是那意思,姓李的,把你家铺子宅子赔给我,老婆孩子我不贪你的,都给你留着,咱们今儿个这帐,算两清!” “呸!”李家婆娘手插腰,大大啐了一口,“你上门讹钱还有理了?别说我男人打不过你,就算真打你一顿,也是你活该!” 毛三梗着脖子:“打架归打架,但你男人伤了我,就得给医药费!” 到了这时,李掌柜终于从之前的惊吓里回过味来,把自家婆娘拉到身后,语气十分激动:“找我就找我,跟女人打什么嘴架!” “哟,李掌柜,舍得出来了?”毛三大黄牙一板,三角眼一眯,上前两步,拽住他脖领就喊,“你跟大家说说,昨天下午,你打我了没有!” 李掌柜也没怂,瞪着眼睛就喊:“打了!打的就是你!但我只打了两下,落不下这么多伤!” 这么多人看着,刚刚神医还把人救活了,李掌柜再也不怕担官司,虽然瘦干,还被人拎着,跟个弱鸡子似的,但整个人气场很对,还敢积极给自己找方向了。 “你身上淤青这么重,看来哪哪都被人揍的厉害,且不说我打不打得过你,打不打得了,就这伤势,落谁身上能挺住?别说好好走过来讹钱,你现在怕该是在床上躺着呢,根本起不了身!” 众人哄一声,气氛瞬间活了过来。 是啊,伤这么密,一般人早被打的不行了,怎么还能起身? 而且李掌柜打毛三?这身形气力对比就很好笑好么? 虽这伤情看起来不掺半分假,但这架式不对,毛三怕不是又来讹钱的! 毛三别看是混混,人精明的很,尤其事关他的银子。 他眼珠子一转,立刻找到了理由:“谁说老子伤的不重?老子刚刚还死过去了!要不是高人相救,老子能从那阴曹地府回来?别看老子现在跟全乎人似的,实则一肚子内伤!内伤懂么!随时会要人命的!” 众人一听,好像……有那么点道理? 毛三还当即指向宋采唐的方向:“不是她把我救活了么,你们叫她出来问问不就行了?老子这人,刚才死没死,是不是受这伤连累的!” 他非常自信。 一个女人,还学医,必定是那心地善良之辈,表面再冷清,心肠也是软的,瞧连他这样的都愿意救不是? 而且女人胆子都小,救人敢救,话肯定不敢乱说,不明白的事,不可能随意作证。 这群人不是都信服这女人救了他?他就让这女人替他作证,好好打这群人的脸!看你姓李的往哪逃! 至于他身上…… 新学来的绝活,府衙里大人们都瞧不出来,一个黄毛丫头怎么可能看破! 毛三放开李掌柜,大步走向宋采唐。 “这位姑娘,您来‘仔细看看’,‘认真品评’,好好说给他们听!” 他呲着黄板牙,话音里似还带着威胁,告诫宋采唐好好说话! 毛三一过来,一身臭味跟着过来,青巧赶紧把自家小姐往后拉了拉,省的辣眼睛。 现场跟着沉默,所有人齐齐看向宋采唐。 这位神仙姑娘是有本事的,若真有问题,肯定能看出来! 宋采唐稳稳站着,任毛三咋咋呼呼表演了半天,没话了,四周也都安静了,方才说了三个字:“可惜了。” 她的声音并不太大,但四下安静,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她说出口的字,自然不会被听漏。 可惜了? 谁可惜? 怎么个可惜法? 谁都没表态,毛三直接哈哈大笑,指着李掌柜:“听到没!说你可惜了!打人就打人,有什么不敢认的,不就是折点银子,老子又没告官把你关牢里去!早听话,乖乖赔钱不就好了!” 自家小姐这话,这范儿,青巧最清楚,差不多的场景,她在小姐清醒当天就听过……说起来都是泪。 她手里拿着刚才给毛三灌韭菜汁的碗,当下也不含糊,直接冲毛三的脸扔了过去:“瞎咧咧什么!我家小姐是说你可惜!” 毛三刚被壮汉扇了耳光,没怎么受伤,这一碗,倒是正好砸在鼻梁,星星点点的鼻血流了出来。 “个浪蹄子,非要老子收拾你是不——” 毛三油手就要往青巧身上摸。 宋采唐一甩手,擀面杖“砰”一声砸在毛三脚前,让他没能往前走。 “不错,我说你可惜。” 她上前一步,指着毛三身上淤青:“你这本事学的还行,但不够精,用力搓洗两下就没了,我教你个巧法——” “用榉树汁擦敷皮肤后,拿火一烫——造出来的伤痕跟棍伤一模一样,还水洗不去。” 众人顿时哗然。 这伤痕还真是假造的?故意来讹人? 用的什么东西?榉树叶汁? 还有姑娘喂,你能瞧出来,帮李掌柜主持公道就行了,怎么还把秘方给教出来了? 毛三前一息还在自鸣得意,下一刻就被戳穿,脸色好悬没回转过来。 怎么可能! 一个丫头片子,怎么可能知道这么多! 一定是诓他的! 毛三三角眼一斜:“我说妹子,人这嘴啊,说话可得有凭据,可不能什么粪都喷。” “阁下放心,你喜欢做的事,别人不一定擅长。” 她转过身,整个人沐在阳光下,长眉入鬓,泛着英气,眼梢微挑,眸底绽着慧光,似那风中彩蝶,又似那春光韶华,让人移不开视线,不敢轻忽半分。 “诸位想必都见过类似的伤,有时自己碰到磕到,身上也会淤青,”宋采唐指着毛三身上的伤,“此人身上‘淤痕’,呈分散弧形排列,大小不一,颜色深浅不同,皆是中心深紫近黑,往外扩散青红,看起来错落有致,非常像真的,连不同‘伤处’的受力情况都考虑到了——” “但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真正的伤,不仅会有淤青,还会因血聚而肿胀。大家可去摸一摸他身上伤处,与皮肤周边是否有浅浅凸起?” 围观的汉子立刻往前,架住毛三就摸。 毛三有点慌:“你们干什么,放开老子!” “还真没有!” “平的,哪哪都一样,没半点肿!” 宋采唐点了点头:“真正的伤淤,其边缘是模糊的,红肿到浅粉到正常皮肤的边界,并非泾渭分明,一眼就能看出来,他身上的,却是清清楚楚,非常清晰。” 汉子们检查完,又道:“没错!” “就是如此!” 毛三不服气,还在嚎:“凭什么她说的就是对的?她是编的,为了帮那姓李的,骗你们的!” 宋采唐面色不变:“可以用略烫的水给他擦洗,加少许烈酒见效更快。” 众人这时候根本不管毛三反不反对,立刻端了微烫的水过来往他身上一泼,再用淋过酒的热毛巾用力一擦—— “淡了淡了!” “颜色真的淡了!” 第17章 放狠话 毛三疯狂挣扎,也没从这群人手下挣出去,这群丧心病狂的汉子听了那丫头片子的话,直接把他按在地上,各种浇热水,蘸酒猛力擦,直接把他背上的印子擦干净了! 事情发生的太快,李掌柜整个懵住,没反应过来,他婆娘拉着他,跑过来给宋采唐磕头:“谢谢姑娘,谢谢你!要不是你,我这当家的今天就难过去了!” 宋采唐赶紧示意青巧把人扶起来。 “只要做过,必留痕迹,毛三想要制造出跟真伤一模一样的伤,除非他自己狠打自己一顿。”宋采唐微笑道,“我不过正好碰到,点破他的骗招而已,本没什么,不敢受此大礼。” 周围人听到了,个个笑着夸她:“姑娘谦虚了!” “都能救死了,这等小技怎会看不破,姑娘确是能人!” 这边人诚心诚意的赞美,那边毛三醒过神,三角眼阴冷的看着宋采唐 :“老子跟你没仇吧!你既愿意救我,为什么不愿再帮我一把!” 不等宋采唐说话,众人的口水都要把他喷死了。 “呸!你是哪个牌面的人,想的倒美!” “因为你讹人,干的是恶心人的事!” “人姑娘救你,是因为生命可贵,好歹一条命,我们也都觉得你死了可怜,现在想想,真他娘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老子都后悔了!” “哈哈哈哈——” 毛三突然狂笑出声,像疯了似的。 众人不由怔了一瞬。 趁着这一瞬,毛三摆脱开众人,跳了起来,跑到宋采唐跟前,指着她的鼻子,眸色隐狠:“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今天你厉害,哄的所有人护你,但我毛三可不是吃素的!今儿个我没犯法,你们顶多打我这一顿,干不了别的!你且好好活着,千万别落单,否则老子会让你好好知道知道,什么叫快活日子,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这话放的太狠,说话表情也非常可怜。 做为一个混子,毛三表现出来的戾暴,瞬间迸发的脾气,是一般百姓远远不敌的,这话中透着的隐意,也十分可怕,用来威胁一个姑娘…… 脑补出来的画面简直了,众人都不敢想。 安静了一瞬,方才有汉子上前喝止他,教他不要乱说话,妇人们忙过来安慰宋采唐,希望小姑娘别被吓着了。 当然,提醒一下日后注意也是要的,毛三这话……还真像他能干出来的事。大家伙不能随时跟着保护,小姑娘还真只得靠自己,靠家人,日后万事要当心。 宋采唐却笑了。 她唇角微扬,眸底荡出笑意:“方才大家好像都很好奇,我是不是个大夫?” 众人立刻点头,姑娘你到底是不是神医,别推脱了,给个话吧! “我不是大夫。”宋采唐声音微扬,“只是做的事和大夫有点像。” 不是大夫,做事却有点像? 那是干什么的? 宋采唐没让大家等太久,直接给出了答案:“不同的是,大夫看活人,我么——看死人。大夫活人命,我断死人因。” 她看着毛三,面微笑更深,笑的特别温柔,特别优雅:“你方才是死人,所以我看得,懂得,莫说你只是身上弄了假伤要骗人,你真死了,在哪死的,怎么死的,生前吃了什么,去过哪里,经历过什么,甚至见过什么人——我都能知道。” 毛三对着她这笑脸,后背突然发寒。 宋采唐笑意更深,长眉微扬,眸底却似有冷光嘲讽:“所以哪天你真死了,也不用怕,只要敢到我面前,有冤,我给你申冤,讹人——我必叫你死的其所,死的活该,死的后悔莫及,恨不得活过来!” 她这话发自真心,百分百做的到,非常真诚,可毛三的表情,却像见了鬼。 这女人威、威胁他! 好像在说:我能救你,就能杀你,还能让别人都瞧不出来! 从旁边这群人的反应里,他知道这女人会救死,行为还很古怪……说出这样的话,没准真能做到! 毛三是混子,是横,但他胆子还没大到一定程度,也只是欺软怕硬,若是别人比他还横比他还硬,他就怂了。 他仗着自己是男人,块头大,觉得女人好欺负,这才百般放话,如今发现这女人惹不了,眼珠子转的飞起,没停多久,提脚转身就跑:“你等着,你给老子等着,老子才不怕你!” 连放出来的话,都带着怂怂弱气,再不见之前气势。 众人见他跑了,无不叹气。 可也没办法,毛三今天确实不算犯了事,没讹着人,也没伤着人。 “姑娘你看这——” 宋采唐微笑:“没事了,大家收拾收拾,各自忙吧!” 众人又夸了她半晌,方才散去。 大家对于她方才说的话还是存疑,什么死人活人?难道是看尸?可这念头一上来,就瞬间丢到了脑后,水灵灵的姑娘家,看尸,怎么可能?大男人看着都害怕! 肯定是为了吓唬毛三。 嗯,要不说这丫头聪明呢! 又有人过来问她,那个做假方法,万一真有人照法造出棍棒伤怎么办? 宋采唐就笑:“那他得先用火烧自己啊。” 那人一想就明白了,也是,但凡讹钱的,只想取个巧,怎么愿意真的伤害自己?火烧多疼! 宋采唐:“不过就算如此,也是能看的出来的,大家若谁遇到,心存怀疑,便来寻我就是。” …… 人群散后,青巧扶着宋采唐的手,满目崇拜:“小姐真厉害!” 宋采唐笑着看了她一眼。 青巧看了看左右,低声问:“小姐,那乌溜溜的药丸子真是救命仙丹么?如此咱们可不能再漏了,得好好藏着!还有那韭菜汁,是密方么?怎么就在人前就使了,被学去可怎么办!” 小丫头一边说着话,一边满脸纠结,替自家小姐心疼着,不说值多少钱,这独一份的东西,多重要啊! “没什么,不必在意。” 药丸子,是她自己做的苏合香丸,芳香开窍,行气止痛,对突如其来的痰厥昏迷有一定作用,验尸时含一丸,避除恶气的效果也很好。 今日毛三突然胸遭撞击而死,算是对症,她喂下时也是希望有效果,并不能拿十分准。 至于韭菜汁灌鼻子,起的也是刺激作用,其实还有其它方法,但当时形势紧急,她正好看到这个,就用了。 青巧还是不懂,不过小姐说没关系,就没关系吧。 不看小姐,她就想起了自己刚刚…… 青巧眼睛越睁越圆:“小姐,我刚刚没给您丢脸!” 她胆子变大了!上回在义庄还怕的不行,今天就敢听小姐吩咐,碰死人了! “嗯,”宋采唐笑着,轻轻拍了下青巧额头,“青巧很厉害。” “嘿嘿……” 青巧正笑着,就看到了铁匠铺子前站着的画眉,那丫头一脸想过来,又不敢过来的样子,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机灵劲。 光是看看,青巧就得意的不行,小姐的左右手,最最心腹的丫鬟位置,稳稳是自己的,谁都抢不跑,哼! 主仆二人正往回走,突然街上走过来一个周身爽利,十分体面的妈妈。 这妈妈挡住她们的路,福身朝宋采唐行礼:“见过宋姑娘,我姓刘,我家老夫人姓李,方才见到姑娘,十分喜欢,想请姑娘喝杯茶,不知姑娘可方便?” 宋采唐沉吟。 这刘妈妈一看穿着气度,就知道是大户人家得用的管事妈妈,礼行的利落,面上也带着笑,话音真诚,虽这截路相请来的突兀,但一点都不会让人感觉不适,尊重给的够够的。 找她?为什么? 回头看了看方才热闹的位置——宋采唐长眉微扬,笑着点点了头。 “好啊。” 既然是老夫人,就没有男女避嫌一说,左右现下也无事,宋采唐微笑问:“老夫人现在何处?” “就在前方沁雅茶楼,姑娘请随我来。” 第18章 府衙看尸,你敢不敢来 沁雅茶楼,靠窗雅阁,阳光明亮。 宋采唐走进房间,就看到了老夫人的脸。 额头朗阔,面容有光,两鬓斑白,眉毛不见半点稀疏,微微上扬,透着英气,撑起了整张脸的气场。一双眼睛不见浑浊,安静无波,透着与眉毛气质相同的睿智,通透,以及一点点几乎能看穿人心的犀利。 但老夫人给人的感觉并不刻薄,眉眼里不只有英气,有大智慧,还有看待小辈的慈爱与温和。 宋采唐看了看老夫人五官,头骨形状特点,心内立刻断定,这位老夫人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 “宋姑娘。” “见过李老夫人。”宋采唐端身行礼。 李老夫人笑吟吟伸手,请宋采唐坐下,刘妈妈那边已经利落的上了茶,就放在宋采唐身边。 “老身贸然相请,没吓着宋姑娘吧?” 宋采唐微笑:“怎会?有老者爱重相邀,是晚辈的福气。” 李老夫人听她说完话,微微侧头:“听姑娘口音,似不是本地人?” “晚辈如今住在外祖家,外祖姓关,是本地人,”宋采唐见李老夫人似乎真对她很感兴趣,没半点恶意,她眼波微转,笑出甜甜梨涡,声音里带出几分活泼,“晚辈家中遭逢意外,撞了脑子,傻了好一阵,好些事记不清,老夫人您问我是哪里人,我现在呀,还真答不出来!” 李老夫人就笑了,指着她对身后刘妈妈说:“瞧瞧瞧瞧,多伶俐可爱的孩子!” 刘妈妈就凑趣:“可不是?您看宋姑娘这眉眼,这通身的气派,哪是那木讷不知事的?咱们宋姑娘,出色着呢,您老啊,眼光也好!” 宋采唐就谦虚。 两边你来我往寒暄了好一阵,气氛热闹不少,人也亲近了些,可并没进入正题,宋采唐依然不知道这位李老夫人是谁,为什么请她来。 李老夫人见宋采唐眼神清亮,稳得住脾性,和老人家闲聊半晌也不嫌闷,没半点不耐烦,心中轻轻点头。 “不好奇我是谁,为什么请你来?” 宋采唐捧着茶盏,看了李老夫人一眼,眉眼认真,又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也好奇,憋半天了,就是没好意思问。” “哈哈哈哈——” 她这话把李老夫人逗的大笑,好半天才停下,拿帕子抹眼角:“好实诚的孩子!” “不知道拐着弯打听一下么?” 别说大户人家的姑娘,一般识文断字的人家养出的姑娘,都知道拐着弯问事。 宋采唐就笑:“我这是懒,不想磨那嘴皮子。我这年纪,再有心眼,到了您面前,也是那浅盘子,您一眼就能看透,总归您要寻我有事,早晚都会说,我抖那机灵……多费脑子。” “瞧瞧,这犯懒都有花活儿了!”李老夫人笑完,故意端着表情,眸底现出一抹促狭,“你故意耍懒,我这老婆子倒起了小性儿,非要难你一难,不如你且来猜猜,我是谁,为什么找你?” 宋采唐眼梢微抬,黑黝黝眼珠子一转:“好呀。” 视线流转间,她看到了窗外街巷,方才她救人的现场。 如果这是个机会……她必须要抓住! 她并不介意在这位老夫人面前展露实力,甚至一点也不想藏拙,想了一会儿,她问:“老夫人同我,可见过面?” 李老夫人不由眼睛一亮。 这可是个好问题! 她笑眯眯答:“今日不就见了?” 宋采唐眨眨眼:“老夫人可不许欺负我年纪小,您明知道,我问的并不只是今日。” 小丫头一时漫不经心,看似随意,一时撒娇耍宝,不忘主题,实是有智慧啊。 李老夫人继续笑眯眯:“之前见过一次。” 只说之前,不说之前到底什么时候,在哪里。 宋采唐却立刻明白了。 肯定不是她还傻时见的,那时见了没用,李老夫人也不会想到要请她喝茶。她清醒过来只短短几日,掐指算一算,都不满四天,李老夫人却说见过…… 除了义庄那日,其它的时间,她都在关家,一步未出,李老夫人没去过关家,肯定不可能在关家看到她,那就是回关家之前了。 方才聊天气氛轻松随意,李老夫人未有任何吞话,不好言说,眼神深沉的样子,二人肯定没什么前缘,不可能是在街上偶一擦肩,李老夫人认出来是什么故人或因缘啊类似的狗血,特意来见。 所以,必然是在义庄了。 一定是在她做了什么,引起了老夫人的注意。 宋采唐认真想了想,她在义庄里,只做了两件事,一,验尸,二,怼吴大夫人。 能理直气壮怼的吴大夫人认怂,靠的还是她验尸的本事,从尸体表征上得来的各种线索,推出的事实…… 所以李老夫人看上了她的验尸本事,还是怼人的本事? 宋采唐猜,肯定不是后者。 怼人,宅斗口角,她其实并不怎么擅长,她只擅长以理服人,用事实说话,宅斗这方面,古代女子,尤其当了老夫人的女人,不知比她强了多少倍,肯定不需要。 再加上之前当街救死事件…… 宋采唐长眉微扬,水亮眸底有慧光闪耀:“我猜老夫人找我,是看上了我的本事。” 李老夫人却面色不扬,表情没半点变化,依旧一脸慈爱的微笑:“你的本事——看死?” 她没明确表态,宋采唐却心下一落,是了,定是这个没跑了! “不是我自夸,我这手本事,精准奇诡,鲜有人比的上。” 李老夫人“嗯”了一声,没再说话,似乎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宋采唐眼神微转,再往深里想。 想请她看死,很明显,就是哪里有死人,李老夫人想知道原因。 如果事关自身,哪怕一个下人,李老夫人都不会没半点相关表情,如此淡定,无悲无喜,只透着点点急,所以这尸体,就当与她本人无关。 与她本人无关,还这般关心…… 再仔细看一看李老夫人穿着举止,虽尽量低调,不存痕迹,但有些习惯神态,是掩不住的。 宋采唐立刻有了想法。 “老夫人可是官家家眷?” 这个问题一问出来,别说李老夫人,刘妈妈都喝彩了:“宋姑娘可真聪明!”她看着老夫人,“您瞧,宋姑娘这样的,还真不能随便动脑子,一动啊,就把别人都比下去啦!” 宋采唐笑着摊手:“其实也就这些了,再往深,我可就不知道了。” 果然,今天预感很对,这次机会,她必须抓住! 李老夫人静静看着她,似在审视,良久,才给了实话。 “老身娘家姓李,夫家姓温,有个孙子,名温元思,乃是本府通判。近来有一桩案子,偏州府衙门皆忙,哪哪顾不上,我那孙子断案不错,只是人手不足,仵作抽调干净,这案死者死因存疑,迟迟断不下来。看到你的本事,老身很动心。只是——” “府衙办案看尸,是要签字画红,负责任的,你敢不敢来?” “为何不敢!”宋采唐眸底现出兴奋,送上门的机会,不抓住是傻子,“只要老夫人您愿意信我,我就能让所有人佩服老夫人的眼光!” 直到此时,李老夫人才微微蹙眉,长叹一口,看向宋采唐的目光充满怜爱:“看死……乃是众人口里的贱行,你一个丫头,走这条路会很辛苦。” 要不是没办法,要不是心里实在着急,她不会为难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心宽,有些事看不到,她却不能装不存在。 第19章 仵作是贱行 仵作是贱行,女人想进来,会更辛苦。 李老夫人言语谆谆,苦心提醒,宋采唐很感激。 这位老夫人,看着眉眼英气,脾气偏硬,实则心真的很软,很善良,对她发出的邀请极为真挚,给予了足够的尊重,一番提醒,也是发自真心。 难得的,宋采唐也想真诚表达点自己的看法。 “那是别人,我自己不这么认为不就行了?生老病死,是人都躲不过,死者生前,也是家人,朋友,为什么一死,就要忌讳?” 这两天她看到了很多书,古人的各种忌讳,有一些,她很不赞成。 宋采唐神色很认真:“对未知的死亡害怕,恐惧,可以,这是人的共性,但忌讳死人,哪怕亲朋死于非命,也要生生捂着,不掀开让人知道……这就是对死者的尊重?” “我不想这样。我愿为枉死者宁魂,为冤死者伸冤。” 她杏眼微圆,眸底黑白分明,清澈无垢:“我认为这件事普通,它就普通,不值一提,我认为它高贵,它就重要关键,不可缺失。” 她说这话时并不音高,也没有拍桌子竖眉加气势,安安静静的,但任谁,都能看出她的认真。 李老夫人有所触动,眼梢垂下,顿了好一会儿,方才又道:“这二十年来,朝廷加重律法监管,对刑狱之事尤其重视,各处人才缺口严重,可仵作一行,还是没能扶持发展起来,你可知,是何原因?” 这个,宋采唐还真没往深里想过。 按说有市场,就该有发展才对。 她摇了摇头。 “就是因为,‘贱行’二字,是所有人赋予它的,你怎么想,怎么做,都不重要,哪怕皇上鼓励,官府扶持,大家不认,它就不是正行。不是走投无路的人家,谁也不会愿意干这个,干了,一辈子就能看到头,走路得躲着人,吃饭得避着人,莫说出息,连颜面,都不能给子孙挣下。” 李老夫人语重心长:“你还小,有锐气是好事,却也别太看轻了这世道。” 她目光微动,看着眼前小姑娘纯真的眼睛,突然有些不舍得,想放弃之前的想法。 太苦了……水灵灵的小姑娘干什么不好?嫁个老实本分的人,生几个孩子,多好。 宋采唐从老人家的话里,听出了风霜的味道,似苦,似涩,似无奈,似辛酸,还有……淡淡的屈服。 李老夫人年轻时,定经历过很难很难的事。 世道……女人…… “左右这世道对女人都苛刻,再加一点,也没什么。”宋采唐看着李老夫人,眼睛亮亮的,“我知老夫人对我好,但不瞒老夫人,我自己喜欢这个,很喜欢,本就想找门路展示本领,如今老夫人过来,算是解了我的难,我得谢您。” “你果真想好了?” “想好了。” “不后悔?” “不后悔!” 李老夫人放在桌边的手有些抖。 多少年了,她没碰到一个这么可心的小姑娘,不是不聪明,不是没心眼,不是没傲骨,可小姑娘不会随便卖弄,为人诚恳又有礼貌,还懂得哄老家伙开心。 世间人人都喊重孝道,尊重老人,可真正从心里尊重的,又有几个? 这丫头,很难得。 丫头想的明白,就想走这条路,她为什么拦?真拦了,丫头心里也不好过。 左右她老了,闲工夫多,也算有点能量,这丫头的路,她帮忙掌了! “行,”她微笑着看向宋采唐,“那这一回,你只管放心大胆的去,放心大胆的验,我老婆子给你坐镇撑腰,有谁敢动你,先问问我老婆子!” 宋采唐当即眉开眼笑:“那我就谢谢老夫人啦!” 李老夫人看了刘妈妈一眼,刘妈妈递给宋采唐一个名帖:“以后有空,常来看看我们老夫人,我们家没女孩子,老夫人总看着别家的眼热,宋姑娘要能常来,老夫人肯定饭都能多吃一碗。” 宋采唐非常惊讶。 李老夫人这意思,不是只想请她看一回尸,帮孙子个忙,而是喜欢她,想经常为她撑腰? 她顿时有种‘我何德何能,不好哄骗老人家’的感觉。 可长者赐,不可辞,而且她看得出来李老夫人是真心,真的喜欢她…… 想了想,宋采唐就笑着收起来了:“那我日后常去串门,您可不能嫌我烦。” “这就对了。” 李老夫人笑眯了眼。 笑着笑着,她突然想起刚刚的事,便问:“你方才救死的那个药丸子……外面那群百姓,可喊成仙丹了。” “哪那么厉害,就是个除恶开窍的急救丸,没那么神奇。” 宋采唐把对青巧的解释又说了一遍,还取出一丸,给李老夫人看。 李老夫人看了看,放到鼻前闻了闻,细细问了些症状方面,方才点头:“原来如此。” 宋采唐把剩下的药丸子收起来:“嗯,没什么特别的。” 二人又说了会儿话,方才做别,李老夫人说一切准备好了,就会去接宋采唐,让她这几日别出门,宋采唐脆声应了,然后端肃行礼,告退。 等人走了,李老夫人看了那颗药丸子良久,吩咐刘妈妈:“她小孩子,不知事,不懂这小东西可能会产生的后果,你跑个腿,到外面说道说道,让别人别再喊什么仙丹了。” “是。” 刘妈妈刚要退下,突然眼角看到窗外街上,有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路过,赶紧叫了李老夫人:“老夫人您看,那可是赵挚赵公子?” 李老夫人一看,怔了怔。 还真是。 不过她没想这混世魔王怎么来了这里,只是在怀疑:“刚刚采唐丫头救死,他看到了?” …… 宋采唐下了楼,就迅速带着青巧,转回打铁铺子。 刚刚那样品,还在那里呢! 走的太急,她还不小心撞到了一个高大男人。 这人反应比较快,两人刚擦肩要撞,他就灵活一侧身,避过了。 宋采唐见没伤着人,自己也没事,匆匆道个歉,就继续往前跑。 青巧追的相当辛苦,自家小姐竟能跑这么快么! 想想验尸可能会用到,宋采唐就把其它两样样品也带上了,还从图纸中挑出几样,请钟铁匠先打,她会让青巧跑腿过来取,不过若实在来不及,也没关系。 这事办好,她又指挥青巧去问之前打的木箱,有没有好,打好了直接拿回来,没打好……就随便先找一个别的对付着,但是需要的东西,全部都得准备好。 比如水,酒,醋,盐,葱白,白梅,皂角,苍术……等等等等。 一切理顺,她终于能放下心来,踏上回家的路。 也是运气好,这么凑巧的,她看到了正从一家珠宝首饰店走出来的吴大夫人。 宋采唐长眉一扬,上马车的动作都停住了,脚放下来,提着裙子,遥遥冲着吴大夫人笑,眉眼弯弯,露出一口白牙。 她站在车边,穿的又是浅色衣服,那般显眼,吴大夫人怎么可能看不到? 只一眼,吴大夫人就想起了在义庄时,被这死丫头指着怼的痛苦经历。 这死丫头站在车边,也不说话,就一架式,但摆出来的姿态很明显,这是在提醒她,欠的钱该拿来了!否则她心情不好,就要往外说了! 吴大夫人恨恨咬了咬牙,转身上了自家马车。 真是倒霉催的…… 早晚都得给,还是别拖了吧。 …… 宋采唐这回一到家,就觉得气氛有点不对。 好像……特别紧张? 丫头的头格外低;小厮的脚步格外快,透着轻巧利落劲;妈妈们的姿态格外板正肃穆。 院子上下气氛特别严肃,好像地上的落叶灰尘都要少些。 这是怎么了? 青巧被她支使着在外办事,还没回来,画眉殷勤小心的伺候了她一路,话都不怎么敢说,刚进家门,也不可能一下子打听到事。 还是院子里没出门的琴秀机灵,见表小姐回来,对此好奇,就说了:“大小姐今天发作了厨房的管事。” 厨房管事? 宋采唐立刻想到了外祖母和舅母张氏房里用的一模一样的碗。 不仅款式一样,药材味道,还一样。 听说是大厨房一直使的,成套的碗。 “发作了啊……” 宋采唐立刻就懂了。 第20章 宅斗 “你来同我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宋采唐换了身樱草色衣裙,素净大方,又活泼雅致,带着春日的明亮生机,应景,又适合她的年纪气质。她坐在房间里阳光最灿烂的窗前,舒服的捧着茶,听琴秀详细讲说今天早上的事。 大小姐关清突然发脾气,早饭时把一个碗扔到了厨房管事妈妈脚下,冷着脸骂这管事妈妈手脚不干净也就算了,连个碗都洗不干净,递给她的碗上还有手指印子。 管事妈妈立刻跪了下去,十分委屈,不但委屈‘手脚不干净’的隐意指控,还委屈这碗,肯定是洗干净的了,不然哪敢送到大小姐面前? 可碗已经摔碎了,拼都拼不起来,她再怎么辩都没用,反倒被大小姐拎着,扔到了掌理中馈的主母,张氏面前。 关清把人送到张氏面前,冷着脸说这家里的规矩,她也是不懂了。 一个下人,再是管事,再有脸面,也是写了卖身契的,谁给她的胆子,同主子叫板?碗洗不干净还有理了?这家里到底姓关还是什么,她这个大小姐看到事情不对,连个话都不能说了? “管事妈妈道了歉,大小姐还是没饶……” 琴秀是青宜院送来的人,说话带着小心与偏向,不会在宋采唐面前说关清坏话,事关张氏的部分,也略有含糊美化,但宋采唐还是立刻就听明白了关窍。 关清摔的碗是大厨房里所谓成套的碗,与外祖母白氏用过的,张氏桌前用过的,一模一样。 以这碗作筏子,推这管事妈妈到面前,别人不明就里,瞧不出来,张氏心里肯定有数。 宋采唐不禁在心中喝彩,她这位大表姐,可真是雷厉风行。 离她叫青巧传话提醒,到今番发作,不过一天。一天时间,关清不但查清了问题,找到了关键作案人,还把人推到张氏面前,当面打脸发作。 这惊人的行动力,对家中下人的掌控度,够辣的脾气—— 张氏当时恐怕脸都要臊没了。 这哪里是在骂管事妈妈,这是在骂她啊! 宋采唐呷了口茶:“舅母怎么说?” 琴秀看着表小姐一如既往的英慧眉眼,无波面庞,心里有些打鼓,不敢添油加醋,把后面的事一块说了。 宋采唐听了,心内啧啧,很是佩服这便宜舅母张氏。 关清打到她脸上,指桑骂槐,决意要打发了大厨房一票人,裁掉张氏的有力臂膀,张氏竟然没杠上,把这事合血吞了,不但吞了,还说关清打的好,打的妙,大家小姐就该有这脾气,下人就是下人,不管做了什么事,事做没做对,让主子不高兴,就是错了,该打,该罚! 关清只说把人卖出去,张氏直接当场叫来人牙子,厉面嘱咐,一定要卖到最脏最差最恶心的地方! 不但这样,张氏还非常感激关清看出家中问题,提醒了她这个做主母的,该好生清查管教一下下人了。 当即,张氏就下发了命令,今日起,家中要紧闭门户,把所有下人清查一遍,力求不再有类似的发生。在此期间,非采办等必须出门的下人,到她这里领牌子限制进出外,所有下人都不能妄动,不能出门,连在门口见外人都不行。 琴秀:“因事关重大,夫人请家中各主子也注意一二,莫要出门。大小姐应了。” 宋采唐眼梢垂下,指尖轻轻点着桌面,若有所思。 关清能借机会处理张氏的人,张氏便也可以趁机处理关清的人,这个清查下人,不能出门,就是张氏的回应了。 张氏不但能不要脸,脑子也很好使,瞬间就能改变套路,反击回来。 关清和张氏,不管自身实力如何,智力如何,天生位置就差着一截。 张氏是已婚妇人,长着辈份,关清却是闺中姑娘,喊张氏一声伯娘。客气处着,自然两厢安好,但若有了矛盾,张氏天生就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压关清一头。 此番张氏举动,目的大约有二,一是顺势理查清除关清在家中各位置的帮手;二是同她这个主母不同,关清是关家大商行的东家,不可能天天呆在家里不出门,不见外客,每三日里,她必要查看各处生意账目…… 摆在关清面前有两个选择,要不,她听伯娘张氏的话,乖乖呆在家里,任羽翼被剪,商行生意不顾,失去信誉,日后再想接管铺子,好生管理,就难了;要不,她不听张氏的话,一意孤行,该干什么干什么…… 这样,张氏就有理由黑她了。 不听长辈的话,忤逆不驯,桀骜泼辣,在家中说什么是什么,连狠狠打发一家子下人的事,长辈都随她了,结果长辈只想清查家里几天,让她给个面子静一会儿,她都不肯…… 这样的姑娘,能有什么好名声? 关清可是还没嫁人呢。 本来就老姑娘了,这名声再传出去,以后怎么办?谁还敢说亲? …… 宋采唐垂眸看着杯中沉浮茶叶,细细思忖,理清内里每个点,心中缓缓叹了口气。 这一来一去,关清和张氏彼此心知肚明怎么回事,面上不见血光,只有笑脸,可结果,却是伤筋动骨,比流血还狠。 这就是宅斗…… 她有些担心,想去看看关清。 最近外祖母白氏病情未愈,关清关婉两个姑娘几乎长在了松鹤堂,宋采唐干脆直接去看外祖母。 外祖母这次是真的吃了药,正睡着,没有悄悄偷糖吃。宋采唐看了看外祖母面色状态,见还不错,心就放下来,跟着关清去了外间。 “婉婉呢?”她没看到关婉。 关清亲手执壶,给宋采唐倒了茶:“听说祖母的药亲自熬比较好,她连下口的饭都不愿意让厨房做了,自己去忙了。”她将茶盏放到宋采唐面前,一句话说的意味深长,“这件事,我得谢你。” 宋采唐听微微一笑,端着茶轻轻啜了一口:“那也是我外祖母呀。” 比起这件事,她更关心的是接下来的以后。 她看看关清,又看向张氏青宜院的方向:“你这里……可还行?” 关清一边眉梢挑起来,声音仍然冷清:“不过少赚点银子,我还折得起。” 见宋采唐大眼睛里汪着水,眸底还是担忧,关清无奈,瞪了她一眼:“别人小看我的本事,你也小看?” “我可不敢,”宋采唐见关清眸底清亮,神态自信,没一丝勉强,心里便有了数,也能开玩笑了,“我一回来,就听人在传大表姐英姿,那气势,那派头,可英雄了,让我等胆小姑娘好生羡慕!” 关清就笑了:“多大的人了,别学那小丫头贫嘴。” 宋采唐和关清说了会儿话,越发觉得自己白担心了一回,这宅斗场,关清并没有战败势弱,也不怕张氏手段,人家厉害着呢。 不过说话的这段时间里,时不时的,关清眉眼里会露出一丝浅浅顾虑,似有似无。 为什么? 宋采唐长眉蹙起。 不过想想,这年纪的闺阁姑娘,谁没点操心事?与这次宅斗没关系就行。 话说的差不多,宋采唐起身告辞:“……那我走了。” “等等,”关清一个眼色,站在她身后的心腹大丫鬟春红站出来,递给宋采唐一个小匣子,“这个,你收着,没了再问我要。” 宋采唐一接过那小匣子,就知道里面放的是钱。 春红方才消失了一阵,原来就是听关清吩咐,去拿钱了? “你记着,咱们家缺什么差什么,就是不差这个,别不好意思要,”关清还皱着眉挑剔宋采唐鬓边绾发金梳,“瞧你头上戴的那个,连着三天了都是它,咱们家是养不起你了?还是你这块脑子没醒,花钱都不会?被人笑话寒酸很好听很开心么?” 又来了。 大姐的关心总是透着别扭。 宋采唐抱着盒子,甜甜一笑:“行了大姐,我知道了,会使劲花钱的,到时候别吓着你!” 关清冷哼一声,眉眼斜挑,自信又骄傲:“你倒吓我一个看看啊。” 宋采唐:…… 行,你能挣钱,你厉害! 嗯,不止挣钱,宅斗找大表姐,肯定靠谱! 第21章 不准出门 傍晚,彩霞漫天,倦鸟归巢。 青巧回来,小心翼翼避着画眉琴秀两个丫鬟,递了个小布包过来:“小姐,我回来的路上,有人硬塞给我这个……” 宋采唐打开一看,里面是八百两银票。 “……会不会有麻烦?”青巧低着头,对着手指,声音低低的,“我想还回去的,但不知道是谁给的,原地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人来……” “没事,”宋采唐一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揉了把小丫鬟软软头发,“是吴大夫人给的。” 青巧眼睛一亮:“她还真给了?” 宋采唐微笑:“当然。” 青巧顿了顿,想起一样东西,赶紧从怀里掏出来:“小姐,这布包里其实还有这个……不好藏,我就取出来了,这是什么意思?” 宋采唐探头过去一看,是个小葫芦。 青绿皮,上下几乎一边大,圆圆的,精致小巧,特别可爱,嘴有点歪,不影响它的萌,但那嘴,被锯下去了一块。 锯嘴葫芦,能有什么别的意思? 宋采唐轻嗤一声:“让咱们别多嘴呗,别把她家那起子事说出去。” “哦……这个啊。” 青巧就一点也不担心了。 她别的本事没有,嘴可是特别严的! 放开这一桩,青巧就开始担心另一件:“那位李老夫人……什么时候来接小姐?” 今天上午所有时间,青巧一直是跟着宋采唐的,同李老夫人的会面,她也都知道,因此有些担忧:“小姐真的要去看死?” 还是官家,衙门的事。 想想就吓人。 宋采唐看着小丫鬟圆圆的脸,忍不住戳了一下:“害怕?” “不,以前怕,现在才不怕!”青巧对于今天自己表现仍然十分骄傲,“婢子都不怕碰死人了!” 宋采唐就看着小丫鬟笑。 青巧缩了缩头,认真的伸出一小手指比着:“好吧,是有点怕,但只是一点点,没有更多啦!” “那不就行了?” 宋采唐长眉微扬,眸底映着晚霞的橙金,好似春末夏初的湖水,看似宁静无波,实则灿烂耀眼。 青巧呆了一瞬,觉得自家小姐好好看…… 小姐好像一直都不知道怕。 看死怎么了,跟男人比怎么了……小姐不怕,她便也不怕!到时候真怂了,怎么伺候小姐?小姐这么漂亮,一定会被欺负的! 青巧想着想着,目光便坚定起来,下定决心,必须好好长长胆子,好好伺候小姐! 可有个问题,这时候就更重要了:“婢子刚刚听说,夫人发了话,所有人不准外出,小姐怎么出门?” “没关系,”宋采唐倒不介意,“这事并不针对咱们,到时咱们悄悄的,不会有人注意。” “那也得先准备才行……” 青巧立刻站起来,撸胳膊挽袖子,非常雷厉风行的要去准备各种东西了:“李老夫人什么时候来?” 宋采唐眼神顿了顿,笑道:“许就是两日吧。” 今晨见面时,李老夫人衣装略正式,面上略有疲色,看起来赶了会儿路,像是想见什么人。 照后来发展看,她想见的人,应该就是自己。 义庄一面,李老夫人心中有事,便查了她,还想亲眼见见,看看她这个人如何,今天也是赶巧了,意外碰到救死一事,她再展本事,让李老夫人放了心,再加上聊的非常好,李老夫人才当场定下此事。 但这件事,李老夫人毕竟不是官吏本人,需得同人商量安排,具体时间,当下肯定定不下来…… 此事基本笃定,宋采唐一点也不担心,她担心的是关家,张氏。 刚回到家时,画眉不敢动,思量了半下午,终于做出了决定,方才挑了个工夫,悄悄出去了。 想也知道,必是去和青宜院报告,她这表小姐今天干了什么。 张氏对她,并无亲情,也无关爱,只想死死压住,迫她听话并利用…… 宋采唐眼睛微眯,纤长指尖滑过杯沿,暗自做了个决定。 张氏痛快,不见缝插针跟她较真,她就不计较,如若张氏非得彰显一下存在感……少不得,她要借李老夫人这尊佛使使,扎扎张氏的手,让张氏知道知道,以后干什么且好生掂量,别再惹她! 宋采唐不想多事,想给张氏留面子,可张氏并不嫌事多,一点也没给她留面子。 画眉回来没一会儿,张氏的贴身妈妈常妈妈就来了。 常妈妈瘦高个,容长脸,出了青宜院,脸上从来不带笑,这次到了宋采唐这里,也是板着脸,直接甩了本女戒给她。 “夫人日日替表小姐操心,为了表小姐的前程,不知道要花多少心思,托多少人脉,表小姐倒好,不但不体贴,还把夫人的话当耳旁风!” “夫人心慈,不愿苛责小姑娘,叫老奴来适当提点表小姐几句,老奴性子直,有话从来不藏着掖着,您就是到夫人面前去告老奴,这话,老奴也说了。” “表小姐大了,也该知道知道规矩了!左右夫人发了话,这院子里的人,连主子带丫鬟,都不准进出,表小姐正好有时间,不若将这女戒好生学习几遍,虔诚抄几遍,记准了,贱事莫行!” 常妈妈说完话,连个回嘴的时间都没给宋采唐留,放下书就走了。 青巧没赶上趟,愣了愣,才鼓起脸不高兴:“怎么说话呢!对我家小姐这般不客气!” 完了还安慰宋采唐:“小姐你别理她,回头咱们找大小姐骂她!” 宋采唐“唔”了一声,意味深长的看了青巧一眼:“你倒是知道哪里有靠山。” 青巧嘿嘿笑了两声,说了几句俏皮话,逗笑了宋采唐,方才放心。 可一出门,又开始担心了,这下青宜院盯上自家小姐了,还怎么悄悄的出门? 宋采唐却一点也不在意,第二天起床,就指使着青巧收拾东西。 虽然不知道李老夫人什么时候派人来……但越早准备好,到时越不慌。 解剖用的手术刀,镊子,止血钳……呃,再多就没有了,钟铁匠那里还在忙。宋采唐想了想,让青巧去找了把锋利点的剪刀。 肯定与解剖用的专门剪刀不一样,不怎么顺手,但有总比没有好,万一用的着呢? 之后,就是木箱子,还有各种可能需要的东西。 苍术,皂角,酒,姜,葱白,白梅…… 仍然是一样的道理,不怕备的多,就怕到时需要了,自己没有。 她这边准备的热闹,四外怎么可能不知道? 尤其院里还有画眉琴秀两个丫鬟。 很快,整个关家就都知道了,宋采唐这个表小姐在准备各样古怪东西,似乎想出门? 青宜院反应最快,不过这次来的不是哪个妈妈,而是关蓉蓉。 关蓉蓉过来,直接指着宋采唐骂:“我娘说任何人不准出门,你耳朵聋了,听不到么!” 宋采唐长眉微凛,秀直高鼻映着房间冷光,连声音都很冷:“谁同你说,我要说出门?” 关蓉蓉噎了一下,看见桌边箱子,方才又硬气起来,伸指指过去:“那这是干什么!收拾着玩的么!” 宋采唐唇角微勾,露出一抹极真诚的笑:“是啊,就是收拾着玩的,怎么,你也喜欢这游戏,要一起?” 关蓉蓉:…… 关蓉蓉杀气腾腾的冲向宋采唐的院子,松鹤堂这边很快得到了消息。 关婉急的不行,拉住姐姐关清的手,迫她放下手上账本,圆圆眼睛透着认真:“姐,你就不管管么?采唐要吃亏了!” 关清摸了把妹妹软软的额发:“你当谁都像这样笨?采唐没说,就是不用你我插手。” “可是——”关婉咬着唇,还是着急,看了床边祖母一眼,立刻有话说了,“祖母也会担心呀!” 关清目光凝了凝。 略想了想,她说话了:“不错,到底是咱们的人,不能被白白被欺负——” 她招手叫心腹大丫鬟春红过来。 “你去,悄悄在外边看着,盯着场子,若表小姐自己就能稳住,你就在边看着,别出声,若不行——立刻来报我!” 第22章 亲自来接 青宜院。 张氏放下手中账本,阖眸叹了口气。 “蓉姐儿去闲梦居了?” 常妈妈束手恭立,头微微垂着:“是。” 阳光无声照耀在窗台,房间安静的出奇。 良久,窗外一阵微风拂过,吹响了屋角风铃,张氏方才垂眸,端起茶盏:“到底年纪小,沉不住气,你亲自走一趟。” “是。” …… 常妈妈走到宋采唐的闲梦居时,关蓉蓉已经被宋采唐气的不行,面上表情,身上姿态,哪哪都绷不住,眼梢吊起,面上满是戾色,手指指着宋采唐,出口的骂话句句直白,哪还有一点大家姑娘的样子? 反观宋采唐,倒是闲适的很,关蓉蓉骂她,她不回嘴,甚至看都不看一眼,顾自捧着茶品茗,眼睛赏着窗外春光,一脸惬意,好似关蓉蓉的表现只是小丑做戏,她不当真,不计较,而且,也一点都不重要,还不如窗外的翩翩彩蝶吸引她。 吵架这种事,对方越不在乎,你就越气,越气,就越骂声不断,越显的面目可憎。 房间里这两位小姐姿态,谁上谁上,一目了然。 常妈妈都看到屋外小丫头在笑了。 她长长叹了口气,走进房间,规规矩矩的行礼:“奴婢见过二小姐,表小姐。” 今日和上次不同,关蓉蓉做了白脸,她自然就不能再端着,得做那红脸才好。 关蓉蓉见母亲屋里的管事妈妈来了,自认有帮手,气势更加高涨:“常妈妈,你来同宋采唐说!是不是我娘发了话,任何人不准出门!她一个表小姐,住到我关家,一点眼色都不会看,自认为多清高,连我这个姐姐都不放在眼里,是不是不对!” 常妈妈给了关蓉蓉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走到宋采唐身边,难得脸上带点笑纹,语气和软:“二小姐脾气急,许是语气冲了些,但心是好的,大家表姐妹,打断骨头连着筋,有什么说不开的?” “表小姐莫要跟自己的前程置气……老奴说这话许不太合适,但表小姐十六了,自己的事,总该多上心。夫人说不让出门,并不是不喜欢表小姐,是有些事,表小姐刚醒来,不懂,夫人却不能装不知道,面上惯着表小姐,让表小姐高兴,实则里子伤了,之后且得吃大亏。” 常妈妈语重心长:“这当街看尸,和无赖男人肌肤相亲……表小姐许只是好奇,但表小姐还年轻,不知深浅,干这行的男人外面都看不上,何况姑娘家?夫人说‘贱事莫行’,只是给您提个醒。您要真陷进去了,将来怎么办?哪家太太敢相看你?哪家公子敢同你亲近?这将来的重要花宴,夫人可就带不了您了……” 关蓉蓉听到这个,想起那位来自开封的贵女,嘴角就不由自主往上吊。 宋采唐要这么作死,这机会必没她的份了! 宋采唐捧着茶,看着常妈妈板着脸,以尽可能温柔的声音说着各种委婉的,提醒的话,差点笑出声。 话语委婉,意思倒直白的很。 差点直接点出来:只要你肯服软,靠过来,你舅母疼你! 你一个表小姐,这家里谁对你真心?让你吃的好穿的好,又有什么用,能护你一辈子么?女人真正重要的,并不是做姑娘这几年,而是嫁人,是下半辈子。 你指望谁给你找婆家?大小姐?她自己还没嫁呢!外祖母白氏?她可还没把疼了这么多年的大孙女给嫁出去呢! 这家里,唯一的明白人就是你舅母张氏,做着好事,却没落着好名…… 良药苦口,你自己细品品,就知道谁能靠谁靠不住了! “表小姐是明白人,老奴这一番话,夫人这一片心,当懂得才是。” 常妈妈收尾一叹,尽显忠诚。 宋采唐却不想跟她们玩下去了。 “舅母……”她眼梢微垂,看着茶盏里沉浮的茶叶,“之前曾将我许给吴家傻子。” 关蓉蓉心尖一绷,立刻瞪眼道:“那时候你是傻子,不许给傻子,你想许给谁!” 宋采唐抬眼看她,长眉微扬,目似点漆:“所以现在我不傻了,可以卖的更贵。” 常妈妈一凛:“这话怎么说的……” 她本想再哄一哄宋采唐,可看到宋采唐黑白分明,清澈无垢的眼睛,心气一泄,话没说出来。 这位表小姐,还真是个明白的。 夫人怎么想的,她怎么想的,关蓉蓉又为了什么在这闹,人全都知道…… 常妈妈眼一垂,心下寻思,怎么把这说话给张氏,又怎么劝。 “行,”宋采唐不想跟两人耗,干脆利落的结束话题,“不就是不让出门么,我本也没这打算,但你们个个如临大敌这般叮嘱了,我便当着你二人郑重表态,我一定不出门,绝对不出门,哪怕有人来请我,有人来求我,我都不出去,行了吧?二位可放心了?” 关蓉蓉哼了一声。 还求你你都不出去,你以为你是谁? 可人已经服软,关蓉蓉也折腾够了,没再接着骂:“早这般识相才好!” 话闭,她呼啦转身,趾高气昂的就走了。 常妈妈自然跟着。 走到半截,离青宜院还远着呢,就见张氏身边的丫鬟桂枝急匆匆往这边走,脚步非常快,好像有什么急事,关蓉蓉想拦都没来得及,只来得及问一句:“干什么呢,跑这么快?” “请表小姐!” 桂枝额上都渗了汗,说话时头都没回,可见多急。 关蓉蓉颇为不解。 不但不理解,还很生气。 桂枝是娘的大丫鬟,一向只听娘的话,不用说都知道这命令是谁下的。她这正和宋采唐吵架呢,娘就要请宋采唐,这什么意思? 她鼓着脸就往青宜院的方向跑。 常妈妈倒觉得事情有些不寻常,但张了张嘴,关蓉蓉已经瞬间蹿了很远,没办法,她只得跺跺脚,跟上。 青宜院现下气氛很不寻常,门口侍立的人多了,个个腰板挺直,面目端肃,莫说话,连眼光都不敢偏一分,呼吸都绷着劲。 里里外外更是安静,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关蓉蓉却因心思急,没注意到,“娘——娘——”大声喊着,就冲进去了,门口丫鬟拦都来不及。 “蓉姐儿——” 关蓉蓉听到了张氏一如既往温婉低柔的声音。 不,不仅仅是温婉低柔,这话不甚高声,却透着一股压制与不耐……娘生气了! 关蓉蓉赶紧放下裙子,绕过屏风,进了里间:“娘……” 正厅里,不仅有关氏,还有位老夫人。 老夫人鬓角斑白,眉英目秀,没一点老人的萎靡,十分精神,一身石青色衣衫,头面不是素银就是玉,最多镶珍珠,看起来并不显富贵荣华,可往那里一坐,就是气势二字。 这种气质派头……关蓉蓉不是没见识过,是官家夫人? 张氏已经不动声色把关蓉蓉往身边引:“这是我女儿,家中行二,名蓉蓉,生性跳脱了些,让老夫人见笑了。” 介绍完,她轻轻推了关蓉蓉一把:“这位是咱们府通判温大人的祖母李老夫人,还不见礼?” 关蓉蓉脸立刻红了。 温,温大人…… 她扶了扶发边,轻轻咬了唇,眸底浮出水意,小心抬脚,用专门学过的,微缓,不出一点乱的步子,走到了李老夫人面前。 “小女关蓉蓉,见过李老夫人。” 很好,发钗没摇,禁步没晃,声音也不算紧,完美! 李老夫人伸手,身后刘妈妈立刻放了事先准备好的见面礼上去,是枚做工精致的虾须嵌红玛瑙的金镯。李老夫人亲自给关蓉蓉戴上:“这丫头看着活泼伶俐,想是个有福的。” 张氏微笑:“老夫人谬赞了,这丫头倒是懂事,就是颇能缠人,哄的我整日替她——嗐,真是操不完的心!” “这当娘的,可不就是操心?”李老夫人并没端着,慈祥笑着,同张氏聊天。 “您说的是!这听说您来了,我婆婆担心我招待不好,差点撑着病体起来,老人家对儿女们的关爱,真是时时放不下呢……” 关蓉蓉拜见过后,就摸着虾须镯坐到了一边,看着二人聊天。 她不懂现下发生了什么,李老夫人为何来关家,但关家是商户,有个官家老夫人过来,是大大的好事!怎么着,她也蹭一蹭,万一能得好处呢? 这位,可是温大人……祖母呢。 关蓉蓉低眉垂目,面颊红云飞舞。 很快,丫鬟桂枝就回来了。 呼吸急促,面色急切,看了看张氏,又咬了唇闭了嘴,似是有什么话不好说。 “采唐没来?”李老夫人一看她身后没人,就明白了,眸底别有深意的闪了一下,微笑道,“若有什么话不方便,老身可回避一二。” 张氏哪敢让她回避,看着桂枝:“老夫人是贵客,没什么听不得的,有什么话,直接说吧。” 桂枝这才垂下头去:“表小姐说,不敢违舅母吩咐,二小姐和常妈妈亲自过去百般提醒,她也应了,万万没有出门的道理。表小姐说……不敢见客。” 张氏立刻拍了桌子:“李老夫人亲至,哪是她说不见就不见的!” 关蓉蓉却瞬间白了脸。 李老夫人要见……宋采唐? 可她刚刚逼着宋采唐服了软,宋采唐也几乎指天发誓,谁求都不出门的! 第23章 打脸 李老夫人雷厉风行,事情安排处理好,见天色不晚,没递帖子没递信,直接亲自来了关家。 当然,她不会说请宋采唐出去验尸,只说在外见了宋采唐一面,十分投缘,想接这孩子出去陪她这老婆子两日,问张氏舍不舍得放人。 张氏怎会舍不得,自是千肯万肯,能与官家搭上关系,是她一直以来最想做的事! 当即,她就派了人过去。 她也知道,这个时间点有点敏感,关蓉蓉在闹,但常妈妈跟着过去了,场面应该能控制得住。 可眼下怎么回事? 宋采唐不愿意过来? 不用人提醒,她的目光就飘到了关蓉蓉身上。 关蓉蓉心底还在翻腾,一时心虚一时生气,宋采唐一个寄人篱下的傻愣子,刚刚醒来,什么都不会,凭什么得了李老夫人眼缘,一眼相中?凭什么这人不是她! 可注意到张氏目光,她后背就是一凉。 是了,宋采唐不出门的话,是自己逼着放的…… 李老夫人面前,关蓉蓉很想留个好印象,求饶般看向张氏,弱弱的唤:“娘……” 她想请张氏想想办法,平了这件事,把她捞出来……这可是温大人的祖母…… 然而张氏眉眼平直,声音也从温柔,变的几分严厉:“蓉姐儿,你可是同采唐拌嘴了?” 关蓉蓉心慌的不行,立刻看了李老夫人一眼。 李老夫人还是微笑慈祥,没半点变化。 母亲逼的紧,关蓉蓉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道:“方才和表妹说了会儿话,许是哪句话惹表妹不高兴了……” “既如此,不若你去帮李老夫人将人请来?” 张氏眯着眼,唇角带着笑,神情却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关蓉蓉没办法,只得咬咬牙:“是,李老夫人好不容易前来,女儿一定把表妹给请过来。” 再不愿意,这一趟也走定了! 哪怕宋采唐把她的脸往地上摔,她只有认! …… 松鹤堂听到消息,齐齐愣住了。 关婉拉着姐姐的袖子,杏眼睁的圆圆:“李老夫人!温大人的祖母来咱们家了!” 关清“嗯”了一声,垂眸思考片刻,站了起来:“采唐能请来这尊大佛,咱们更该帮忙撑撑场子!” 表妹心思灵巧,作了筏子,想好好打回张氏的脸,为自己挣个自由,很聪明。但也不好太过……她得去帮忙看着,别过了火候。 关清带着丫鬟就出门了。 关蓉蓉忍着泪意,到了宋采唐的闲梦居。 她打算撇开自尊不要,求求宋采唐,反正家里丢人不算丢,只要能在李老夫人面前保住形象,日后好处多的是,何必跟宋采唐杠? 道歉,赔礼,她什么都想透了,被拿捏,伏低做小,各种心理准备都做好,忍着屈辱站到宋采唐门前——谁知宋采唐竟关了门,不见她! 那圆脸小丫鬟还出来说话:“我家小姐说了,她不是那种说话不算数,吃了就吐的人,现在已经睡下了,请二小姐回去吧。” 关蓉蓉觉得脸好疼。 和着自己是说话不算数,吃了吐的? 想想这事闹的,还真是…… 可是有什么办法,为了将来,关蓉蓉咬着牙,对个小丫鬟陪笑脸:“我这真有要紧事,你让采唐起来,我进去同她说?” 青巧非常不通情理,只会说我家小姐说了,请二小姐回去。 关蓉蓉怎么磨都没办法,就是进去不这门。 家里有外客在,总不能砸门吧! 关蓉蓉实在无计可施,灰溜溜的回青宜院了。 张氏脸上的笑都僵住了。 别人看不到的角度,她再也忍不住,狠狠剜了关蓉蓉一眼。 关蓉蓉手忍不住颤抖,垂着头,眼睛里蓄满了泪,几乎当场哭出来。 转回头,张氏看向李老夫人时,还得陪着笑:“这孩子,也是气性大,想是在撒娇,让我亲自过去呢。” 说着话,她就站了起来:“让您看笑话了,您坐一会儿,我马上就回——” 结果不等她走出门,关清就过来打脸了。 带着宋采唐一起。 “小女关清,见过李老夫人!”关清脸上带着笑,端庄明艳,又不失大气,说着话把宋采唐推了出来,“这丫头听说李老夫人来了,衣服不知道换了多少套,耽误了这些时间,要不是我亲自去抓,她这会子还不知道穿红还是穿蓝呢!” “快,给李老夫人行礼!等你半天了!” 关清押着宋采唐行礼。 宋采唐笑眯眯,给李老夫人行了个礼:“不知您今日会来,让您久等啦。” 这一前一后什么戏,李老夫人自是看得出来,也乐得帮宋采唐这个忙:“好好,都起来!这位是关家大小姐?”她看着关清,眉目慈爱,“听采唐说起过,果然好人才,长的好,脾气也好!” 三个人竟然聊了起来,气氛十分热闹。 插不进别人。 张氏脸黑的……都挂不住了! 关清和宋采唐这是把她的脸撕下来扔地上踩啊! 关蓉蓉的表演,她的苦心,全白费了!和着刚刚她们是在耍猴说笑话么! 眼下场景,莫说李老夫人,是个人都瞧得出来,宋采唐跟谁亲!她这个当家主母,在人家面前哪有半分脸面! 还想趁机压人,控制人,让人不得不来自己阵营…… 张氏心内长叹,这次,是真大意了。 可她哪知道,短短时日,宋采唐跟李老夫人见过,还搭上了关系! 宋采唐这边说完话,看向张氏,长眉含英,明眸皓齿,端的是秀丽明艳:“那舅母,我这就没规矩一回,同李老夫人出去了?” 说这话时,她点漆眸子微闪,话音意味深长。 好像在提醒张氏,别妄图控制她,也控制不住,下次再敢随便伸手,就不是丢点脸这么简单了。 张氏陪着笑:“咱们商家,哪比得过李老夫人的高门规矩?老夫人不挑眼,这规矩啊,就没错,你只管放心大胆的去!” 行,你厉害,往日还是小看你了,以后…… 且再看! “二表姐,我走了?” 宋采唐笑眯眯和关蓉蓉告辞。 关蓉蓉脸上满是泪,这话对她来说简直是耀武扬威,她喉头一噎,心说你可快点滚吧,面上却只敢轻轻“嗯”一声,算是认了怂。 从今以后,她怕是得好好调整调整,才敢继续在宋采唐面前出现了。 关清的表现,就相当亮眼了。 她一会儿吩咐宋采唐:“老夫人这样的人,吃过的盐都比你吃过的饭多,最会调|教人,你且长个心眼,好生学着!”一会儿又跟李老夫人夸宋采唐,“我这表妹看着呆,实则心善,也勤快,有什么事,你只管扔给她,让她帮您做!您年纪大了,正该享小辈福,别惯着她!” …… 这一出大戏唱完,宋采唐扶李老夫人上了马车。 李老夫人揶揄:“这关家,好生热闹啊。” 宋采唐脸一红:“让您见笑了。” 她本就没打算瞒着李老夫人,也瞒不住,宅斗的事,人家门清着呢。 演这么一回,她是算着李老夫人会来,可没想到李老夫人会来的这么早,这么巧,效果更好了。 这下,总让张氏知道点轻重,就算出门,她也不必随时提心吊胆,担心被卖了。 李老夫人……应该不会介意她这点小心眼? 宋采唐冲着李老夫人甜甜的笑:“晚辈处处得借您的福气使呢!” 李老夫人也笑了,拍了拍宋采唐的手,话里除了打趣,还有意味深长:“以后有事,尽管来找我。” 前面车夫甩鞭,马车开始摇摇晃晃的往前走。 老夫人看着刚刚青巧拎上马车的箱子,有些好奇,“这是——要用的?” 宋采唐手摸上木箱边,点了点头:“不一定全用得着,但得备着。” 李老夫人面色骤然严肃,看向宋采唐的目光更加满意了。 有本事,还行事仔细,这回的案子,请这小姑娘,该是请对了。 宋采唐挑开车帘,看了看外面天色:“老夫人,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李老夫人手里捏着佛珠:“天华寺。” 天华寺…… 宋采唐眉梢微扬,那不就是自己醒来当日后,屡屡听到的名字? 听说有命案,死的是位贵人? 大姐关清当日正好要下山,因此事还耽搁了? 莫非这次要破的案,就是这个? 宋采唐摇摇头,将念头晃出去,问了句:“此行会经过昨日我们喝茶的街巷么?” 李老夫了顿了顿,道:“应该会经过。” 宋采唐就笑了。 正好,有机会让青巧去打铁铺子拿东西。 路途有些远,马车一路行来速度很快,到天华寺山脚时,也已进了傍晚。 宋采唐长眉微蹙,晚上啊…… 古代不比现代,灯光效果不好,晚上验尸,怕是看不清。 第24章 通判温元思 山上很冷。 初时不觉得,随着马车慢慢往上走,挂在树梢的金橙余光一点点消失,天色暗下,宋采唐方才呵了下手,感觉这条路稍稍长了点。 这山,似乎很高。 “冷了?”李老夫人放下手中佛珠,递了个小巧手炉给宋采唐,“咱们马上到地方了。” 宋采唐也不矫情,接住手炉,灿烂一笑,凑过去和李老夫人坐在一起,靠的更近些:“嗯!” 马车碾过石径,自天华寺大门进入,明明进门往西不远就是待客院群,车却没停,一直往东绕去…… 有点远。 不但远,气氛也有所不同。 天华寺是这里最出名,香火最鼎盛之地,进门就能感觉到古刹气质,苍凉悠远,西边专门用来接待香客们的厢房群,也是整齐端方,透着大气,唯路往东走,慢慢的,开始阴沉。 路不甚乱,但房屋院舍格局不大好,感觉有些压抑,人也不多,没什么声音,也没几个院落房间透出烛光,味道…… 宋采唐鼻子动了动,有些潮湿,带着山间独有的腐土味道,初进天华寺沉重的檀香味都淡了很多。 林间有黑色飞鸟,扑腾腾飞过,留下尖锐怪叫。 暮色四合里,安静空间中,人影开始模糊,影影绰绰,这叫声,便更显的吓人了。 “莫怕,”李老夫人扶着刘妈妈的手下车,柔声安慰宋采唐,“一只鸟罢了。” 宋采唐做验尸官多年,什么样的事没经历过?眼下只是天黑了点,人气少了点而已。 她长眉舒展,声音清脆:“我都来看死了,怎会害怕?老夫人才是,路走这么远,定然累了,多顾惜些自己身子才好。” 李老夫人面上笑意更深:“也好,房间已经给你备好了,你休息一会儿,用些饭食,稍后我来寻你。” 宋采唐应了,跟着引路下仆走到西侧厢房。 房间不算太大,但收拾的很干净,热水热茶都有,连炭盆都不缺,被褥也是全新的。 宋采唐垂眼,大概……要在这里住两日了。 净过手,喝过茶,青巧拎着大箱子进来了:“小姐……这里四外好像都没什么人,怪吓人的。” “只是天黑了而已,别自己吓自己。” 宋采唐打开窗子,看向西边。 正殿在西北方,专门辟出来接待香客的院落在正西,怎么看,这东边也不像是贵人会住的地方。哪怕不是贵人,稍稍有些钱,有点地位的人,也不会住到这边。 她本以为,被请来是因传言中的贵人命案,现在看,好像不大像。 …… 饭毕,青巧报,有人来了。 宋采唐起身相迎。 “采唐啊,来,见见我孙子。”李老夫人微微笑着,由一个年轻男人扶着,进了房间。 孙子?通判温元思? 宋采唐目光移过去,看到温元思相貌,心内就是一声赞。 无它,这温元思长的太好了。 额头宽阔,面容疏朗,眉目修长,要说五官有多精致,谈不上,但组合起来,就是有一种别样的温暖气质,似美玉,似明月,让人看着非常舒服。 可他眼神坚毅,唇角微抿,很明显,本人心志应该并不慈软…… 此人,应该很有原则。 宋采唐注意到,温元思扶李老夫人进来时,速度非常慢,扶着李老夫人的手放的也很低,于他的个子而言,这是个并不舒服的姿势,但于李老夫人而言,就处处得宜,很舒服了。 还很孝顺体贴。 将将及冠之年,有原则,眉敛正气,眸掩智慧,心思细腻,待人温柔…… 这位通判大人,很难让人不起好感。 “宋姑娘。”温元思扶李老夫人坐下,冲宋采唐拱了拱手,算是打招呼。 宋采唐便了福了福身:“通判大人。” “听我祖母说,宋姑娘懂验尸。” 宋采唐观察温元思,温元思也在看宋采唐。 一双过鬓长眉,眉梢微微上扬,弧度柔滑漂亮,恰到好处,并不让人觉得妩媚风流,也不觉得像个男子,反倒有英慧之气。一管高鼻,一捧玉肌,眸如点漆,唇若樱檀,整个人身上透着一抹灵气,清澈纯净,柔婉动人。 这姑娘……好像太小了些。 李老夫人捧着茶,插口:“事实上,我说的是宋姑娘有大才,看死辨伤,乃是行家里手,无人能敌。” 温元思无奈叹了口气:“祖母——” 他这还没说什么呢,祖母就拆台了。 宋采唐笑了。 温元思乃朝廷命官,没见过她的本事,就算别人如何力荐,的确也该自己了解一下,亲眼看一看。 她理解温元思的试探,也理解李老夫人的维护:“老夫人放心,别的不敢说,这看死,我还是有些信心的。” 她本就自信,人前无现今女子娇柔荏弱之态,眼下机会在前,内心极想争取,眸底便带着些许炽热意气,更加亮眼了。 温元思垂眸,手中茶杯盖一下一下的刮着茶叶沫:“我祖母说,你能从尸体身上看出确切死因,死亡时间,甚至死前经历了什么。” 宋采唐微微一笑:“这并不难,尸体身上表征痕迹,不同的死亡时间,表现出来的就不一样,看多了,就明白了。哪怕身上没有外伤,尸体眼睛浑浊程度,尸斑位置及特征,都能确定死亡时间。至于经历了什么——死者去过哪里,就会与哪里的环境进行物质交换,只要细心,一些事实并不难推断。” 温元思放下茶盏,视线看过来:“你还能辩假伤。” “通判大人说的可是昨日救死之事?” 宋采唐见李老夫人在侧悄悄点头,笑意更深:“骗子为了讹人,技巧不断升级,日新月异,但人身上的伤情,想要做假,并不容易,仔细一些,大多数的仵作应当都会看。” 她提醒温元思:“不过这榉树汁效果与真伤的确非常相像,通判大人若遇到类似,当要注意……” 二人就如何验尸,破案推理的些许技巧,聊了起来。 房间里很是安静,只偶尔有炭盆里木屑燃烧哔剥做响。烛光轻摇,将人影拉的长长,映在窗上。 这夜,好像并不太冷了。 一盏茶后,温元思再次认真看了看宋采唐。 小姑娘年纪很小,见识却颇多,心胸坦荡,话音真诚,有本事,竟也没有私藏的想法…… 这就很可贵了。 若说办案,温元思做为通判,见过不少案子,对于尸检,也略有些见识心得,小姑娘不但懂验尸,还懂偏门,会分辨假伤,已经够难得了,一些经验竟也愿意敞开…… 大部分男子,都没有这份心胸。 验尸一事,不是想学就能学到,不是学了,就能懂这么多,他心中很惊讶,更多的,却是钦佩。 一个小姑娘,都能如此,他倒不敢了? 温元思便笑了:“今次之事,实在抱歉。姑娘有大才,我如今又陷窘地,身边没有仵作相助,本该亲自去请,但周身事务繁忙,哪怕听祖母说了,仍是抽不出空,此番劳动祖母相请,又劳姑娘辛苦——还望姑娘莫要见怪。” “没什么,”宋采唐摇了摇头,笑问,“尸体现在何处?” “就在此间。” 温元思意识到房间一静,察觉到说错话,拳抵唇前,咳了下:“就在这寺里,离此处不远。”说着话,他站起来,“此次验尸,我希望姑娘做的,只有一件事,确定死者身份。” 宋采唐凝眉。 只确定死者身份,不验死因? “先看尸体吧。” 她积极工作,温元思破案心切,当即抬手带路:“姑娘这边请。” 还挺默契。 二人走后,李老夫人叹了口气,看向刘妈妈:“唉,又把我这老婆子给忘了。” 刘妈妈笑着扶她起来:“少爷和宋姑娘是去办正事,您跟着多累?老奴看,您别跟着操那心啦,不如——咱们回去睡觉?省得少爷和宋姑娘担心您的身体。” “就你会说话!”李老夫人做势打了下刘妈妈的手,笑眯眯看向窗外,“好啊,让他们年轻人忙,咱们回去睡觉。” 第25章 脸被砸烂的尸体 尸体果然不远,就停在这东面院落最北,最高最偏僻的一个独院里。 此处地势更高,山上只是微寒,这房间,几乎和冬天一样了,宋采唐感觉,温度最多零上一二度,时间再晚,可能更低。 温元思让人将烛盏点上,五六个烛盏在侧,也不觉得房间够亮。 “抱歉,条件不好,光线有些暗。” “没关系,只是看看的话,足够了。” 宋采唐一边说着话,一边走近停尸台,伸手去掀覆尸布。 温元思顿了片刻。 只是看看的话,足够了? 如果光线更亮,宋采唐还想,或者说,她还能做些什么? 温元思眼梢微眯,看着宋采唐纤纤手指上前,一点点掀开了覆尸布…… 小姑娘眉头皱了一下,似乎有些惊讶,却没半点害怕。 尸体什么样子,他这主官见过不只一次,知道视觉效果有怎样的冲击力,这姑娘竟半点不害怕…… 意识回归时,温元思注意到自己盯着姑娘的脸看了好一会儿,非常不礼貌。 他清咳一声,走到宋采唐身侧。 宋采唐看到尸体,就明白了之前温元思的话。 只求帮忙确认身份,不求分析死因…… 因为尸体死因太明显,是被人殴打致死。 拳印,扼痕,皮下出血,肌肉出血,弧形挫裂创,骨折,以及…… 宋采唐伸手按向腹部,内脏损伤出血。 死者生前遭受了强度极高,极猛烈的殴打。可死者正值壮年,身材魁梧高大,肌肉也很丰富,什么样的人,能把他打成这样? 宋采唐眉头微蹙,看向死者的脸。 死者的脸被硬物,比如说石头,砖块一样的东西,拍打的变了形,整张脸血肉模糊,深深陷下,眉眼鼻唇分不清哪是哪,更别说看的清楚了。 大约因为此,温元思才想请她帮忙确定死者身份。 五官被砸烂,看不到死者眼睛,无法从角膜浑浊程度判断死亡时间,宋采唐拿起尸体胳膊动了动,发现尸僵已经消失,尸斑分布多在尸体枕部,项背,腰臀及四肢后侧,全是仰卧与尸台接触的位置,颜色紫红,指压不退色,翻转不转移…… 哪怕尸体尚未出现腐败绿斑,她也能确定,死者死亡时间超过五天,根据眼下低温推测……七八天,也是有的。 再看了看死者的背,以及身上衣服,背有被拖拽伤痕,衣服上染有青草汁液—— 与山间味道颇为相似。 她转头看温元思,目光清澈通透:“第一案发地点,可是在后山,林草之间?” 温元思眸内滑过一丝暗光,唇角带起笑意:“我祖母同你说的?” 宋采唐摇了摇头,笑了,指着尸体:“他告诉我的。” 温元思若有所思。 进房间一盏茶时间,宋采唐没说话,一直在看尸体,而且案情相关……他并没同祖母说过。祖母知道的,只是死者死亡日期,身份无法确认,以及他在发愁,具体细节,一无所知。 宋采唐那边又开了口:“我虽懂验尸,却也不是神仙,知晓凡间所有,此人,我不识得。通判大人想让我帮忙确认身份,只看尸体,怕是不够。” 事实上,在现代,查找死者身份并不是那么难,身份证,驾照,指纹,DNA,很多技术都能帮忙,可是古代不行,条件不允许。 “大人言死者身份不能确定,却没说完全没有线索,我大胆猜测,此案,有相关人员,可能认识死者,但本人不能准确认尸,可是如此?” 她眸若点漆,慧光内敛,烛光下透着灵透,似乎能看穿人心。 温元思现下笃定,这姑娘是真聪明,忍不住眸起赞赏之色:“姑娘所料不错,我已命人将其中一者提到隔壁厢房,姑娘请——” 这个案件相关者是个女子,姓马,名马三娘。 马三娘是个正值花信年华的寡妇,肤白貌美,眉眼含春,柳腰款款,很有风情。 如果能把动作里的慌张,眉眼里的恐惧心虚都去了,会更有风情。 宋采唐一看,就知道这女子有隐情,看向温元思,温元思正浅浅喝茶,眉眼肃正,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说吧。”宋采唐微微伸手,示意马三娘开始。 马三娘美眸微闪,垂下头,开始讲述。 这个案子,她是报案人。 “……我手艺不错,常接外单,半个月前,这天华寺东侧杂院,住进了三位香客,名为石群,西门纲,和安朋义。此三人是结拜兄弟,此次虔诚向佛,戒酒茹素,但嘴里还是少个味,便请我专门为他们烹制斋饭……是以,有些熟悉。” “这个死者,有些像西门纲,又似乎不像,因脸坏了,我实在认不出……” 马三娘说话间,眼神微微闪烁,小心翼翼看温元思看宋采唐,甚至看四周,看窗外,隔壁停尸的房间,她却一眼都不敢看。 怎么看,怎么透着虚。 说话也含含糊糊的,似乎想隐藏什么。 有问题啊…… 宋采唐看向温元思,就不相信这位通判大人瞧不出来。 可通判大人面色不变,神情没一丁点变化。 大约办案之时,主官必须严肃,不能被人瞧出情绪,以防被误导利用? 宋采唐不再关注温元思,面是问马三娘:“三人是结拜兄弟,如何排行,各自脾性怎样?” “三人年纪相差不到七岁,石群为大,西门纲行二,安朋义最小。石群能力最强,令下面二人拜服,西门纲脾性急烈,若非石群压制,定会接连惹事,安朋义因身体不好,总需要哥哥们照顾。” “你何时发现的死者?” “初九一早,辰时初。” 宋采唐算了算,今天是十四,死者至少死了五天。 “当时就觉得是西门纲?” 马三娘抿了抿唇:“他身上……穿着西门纲的衣服。” 宋采唐顿了顿,又问:“初八晚上,你在何处?” “我给三人送来精心调做好的饭菜,伺候三人吃完,就下山了。”马三娘舔了舔唇,眼帘垂下,“直至第二日晨间,都未来过天华寺。若非初九起晚了,想赶时间走小路,也不会看到那……尸体。” 宋采唐哦了一声,微笑看着面前人。 她好像并没有问马三娘如何择路,看到尸体。 不过么…… 她想到了一个角度,目光微闪。 “你为三人厨娘,想必对三人饮食偏好非常熟悉。” “是。” “初八晚上,几人都吃了什么,尤其这西门纲,你且详细道来。” 马三娘有些迟疑。 宋采唐面上笑容更大,话音满是深意:“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三人瞧不上寺里的素斋,非要在外面点,这里面什么门道,大家都懂,你也莫要扯谎,这种事通判大人一查,就能查出来。” 马三娘这才咬唇,跪了下去:“非妾身不说实话,只是这种事说来总有几分……” “好了,你说吧。” 马三娘就将当日情况说了。 “要说这三兄弟,口味非常不一样,石群喜欢大肉,各种卤的酱的煮的,都喜欢,就着酒,别的都不碰。石门纲喜欢油炸的东西,那日我做了很多油炸花生米,炸骨脆,春卷,炸丸子,那碟炸骨脆,就摆在他一人面前,他自己吃。安朋义身体不好,喜欢吃点清淡的,一直在素菜,凉拌菜……” 马三娘一边说,宋采唐一边问问题,问几个人习惯,相处特点,说了什么话,马三娘虽不明白,但看看温元思的脸,还是有问有答,一一都说了。 这些,大部分她都同通判大人说过的…… 说到最后,她美眸含愁,带着恳求:“我同三人只是认识,真的不太熟……那安朋义得了风寒,还在寺里养病,姑娘若愿意,可请过来仔细问问,他知道的定比我多。” 只说安朋义,为何不说石群? 宋采唐眼神微闪,她不信有其他证人在,温元思不会想办法。最终仍然不能确定死者身份,说明这问题绕向了死胡同,无解。 不过没关系,她已经有了确认身份的方法。 让马三娘下去,宋采唐看向温元思:“我已经知道怎么确认死者身份了,只是这方法,有点吓人,大人可敢一试?” 温元思面色变的肃正,疏朗眉宇里透出坚毅之色:“只要能破案,谈何敢不敢?” 宋采唐就笑了。 她眼梢微翘,眸底似能映出深邃星空,神秘又宽广:“我要剖尸。” 第26章 我想剖尸 急风忽至,吹的烛光剧烈一摇,几欲熄灭,小小火苗挣扎半晌,方才重新缓过来,慢慢聚拢明亮。 一如温元思此刻的心情。 “姑娘方才说什么?” 剖尸? 他没听错吧! 宋采唐下颌微扬,烛光下颈部线条柔美漂亮,说出的话,却很直接,很有力量:“通判大人没听错,我方才说的,就是剖尸。” 温元思眉头皱起,面色慢慢变的肃然:“这种事,闻所未闻。” 宋采唐心内叹了口气。 她就知道,没这么容易。 这些天,她看了很多书,知道现在是大安,建安二十五年,历史上她从未曾听说的朝代,她来的这个世界,和她熟悉的,学习过的世界不一样。 但有相似。 这个大安,就类似于她所知道的宋朝。 经历过女皇临朝的盛世,女人地位有一阶段大幅度提升,来到大安后,也许是男人被压制过后的强烈反弹,也许是历史车轮的无情碾压,近些年,礼教对女子管束,越来越严。 往前几十年,女人还能当家立户,学习各样本事,在大街上怎么走都没关系,现如今,已是不能抛头露面,女戒女德各种规矩压下来,女人似乎只要管名声贞节,嫁人生子就够了,旁的事,多做一件,都是错。 必须处处谨慎,步步小心,女子无才便是德。 正常普通事做来都有难度,何况验尸看死? 宋采唐一个女人,敢进这行当,已是出格,而温元思,敢用她,已经是大胆,担了责任的。 如今她又说什么?剖尸? 这样前所未有的事,便是温元思,也不会轻易答应。 宋采唐想了想,问:“通判大人对人的身体有多少了解?” 温元思没回答。 宋采唐也知这话不好答,并没等温元思,继续往下,试着解释她要解剖的原因:“我们的胃,对不同食物,消化的时间过程不一样。死者死前吃过很多东西,照马三娘证词看,还相当有特点。如今死者面部痕迹特征被毁,无法确认身份,若我将他的胃袋打开,看看里面都有什么……他是谁,便呼之欲出了。” 温元思目光一顿,这样的话……好像不无道理。 宋采唐还没说完:“近日倒春寒颇为严重,山间气温更低,我观死者尸斑痕迹,似乎一直没被移动过,保存的相当好,还很新鲜,想来尸体内部腐蚀也不严重,胃部情况,完全可以为证。” 温元思垂眸思索良久,仍然没给出回答。 宋采唐叹了口气:“这个案子,我听的不多,马三娘该是隐瞒了什么,那得了风寒,一直在养病的三弟安朋义,大人应该也请他认过尸,可还是不能确认,肯定有特殊原因。死者死因很明显,社会关系好似也不难查,只要身份确定,案情就会明了。非我推诿或自夸,这确认死者身份,再好的仵作,不认识死者,也是难办,我这剖尸,于本案而言,却可以做到!” “且这剖尸,其实并不可怕,就是把死者肚腹打开,取出胃袋,割开,再将里面未消化完全的食物取出看一看……” 宋采唐本想安慰温元思,表示真的不可怕,结果说着话,就发现温元思表情越来越不对,立刻停住了。 她垂眸清咳一声,看向手中茶盏:“我提醒大人一点,死者已死五六日,温度再低,时间却未停止。尸体一旦开始大幅度腐败……大人见识广泛,无需我说,也能预料到会发生什么。” 温元思眯了眼。 是啊……他知道。 随着时间拉长,尸体不再新鲜,会开始有绿斑,气泡,会慢慢胀大,流出血水…… 所有地方,都是血水。 胃里的食物? 不可能分辨的出来。 “留给我剖尸的时间,并不多,”宋采唐娥眉淡扫,目光清澈,“留给大人破案的机会,许就这一个。” 温元思眯眼:“你真的……能做到?” 一般人,莫说小姑娘,就是胆子大的壮汉,看到表征特殊的尸体的都会害怕,剖尸?真的不会被吓晕么? 血,还有味道…… 一般人身体不舒服,吃完东西吐出来,味道都难闻刺鼻,尸体的胃,不用想,也该知道,与这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 宋采唐却笑了。 “有一句话,我同李老夫人说过,今日,也送与通判大人。” 她眉卷英气,目若点漆,只是坐在这里,就似乎蕴足了天地灵慧:“只要你敢用我,我就能让所有人拜服你的眼光!” 温元思一怔,这小姑娘,好强的自信,好大的勇气! 宋采唐见温元思已有意动,但还不够坚定,决定再加把火。 “我知道——”她眼梢微翘,透着几分狡黠慧色,“大人这般年轻,就坐到这个位置,肯定不容易,上下都透着压力,不知道多少人想给大人小鞋穿,有些事,可以勇敢独断,有些事,却不能莽撞。官场之事,我虽不懂,也明白,有敌人……就有朋友,大人何不眼光再放开些,为了自己的业绩理想,再拼一把?” 温元思这次是真的对宋采唐刮目相看了。 闺中女流,小小年纪,见识却非凡……有敌人,就有朋友,意思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在提点他? 他忍不住一笑。 姑娘家尚有此锐利锋芒,自己如何比不上? 而且这事,的确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温元思目光微闪。 许这剖尸,真的可以? 不但能助他破案,还能助他打开官声,更上一层楼! 宋采唐见温元思表情变化,知道他听进去了,不再多言,起身告辞:“我言尽于此,大人好生考虑,天色不早,我先告辞——” 起来动作太快,不小心袖子带到了茶盏。 她伸手欲拿,不想温元思动作比她快的多,不但拿走了茶盏,还没让杯中茶水溅出来沾到她,哪怕一滴。 宋采唐愣了愣。 她起身的动作很快,温元思能如此……是一直下意识注意着她? 思虑大事之时,也能如此体贴,看来是习惯了。 这位温大人,倒是和了他的姓氏脾气,温柔又细致。 温元思似乎没注意到自己动作有何不妥,十分君子,干干脆脆就拱手道了别:“宋姑娘慢走,明日一早,我再来请你。” 宋采唐目光一闪,立刻明白了,这是在给她承诺。 明日一早,就能让她剖尸! 宋采唐心中不由惊讶。 帮助官府验尸断案,是要留验尸格目,负责任的,不可能悄悄的来。验尸便罢,剖尸一事,事关重大,温元思肯定要同上官沟通,何况她还是这行当里少有的女子。 仅一个夜晚,就能做到? 她似乎……小看这位温大人了。 …… 宋采唐回去就睡,夜里,再次被月光叫醒。 马上十五,月亮越来越圆,越来越美,越来越温柔了……如水一般。 宋采唐靠在窗边,沐着月光,闭上眼睛舒服叹气。 初来大安,她应该闹各种笑话,各种不舒服,可是奇怪,她好像很适应,下意识就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样的事…… 月光似乎抖了一下。 宋采唐睁开眼睛,发现不是月光在抖,是有个人影,从前方院落跃纵,斜斜飞过? 轻灵矫健,似灵猫,又似蓄满力量的花豹。 这是武功? 对,武功。 她怎么忘了这一点…… 宋采唐偏头想想,今日看到的尸体,男子身材高壮,肌肉不少,还是活活被人打死的,凶手是不是也有武功? 只一怔,一眨眼的时间,那轻灵矫健身影已经自月下消失,好似从来没出现过。 “小姐,你又醒啦。” 青巧打着呵欠,熟练的泡了壶热茶过来。 将将坐下,耳朵就支起来了:“咦,有水声?” 宋采唐就笑了,柔美又灿烂。 “是啊,有水。” 她手撑下巴,侧耳静听。 声音来自北方,不太近,却也不远,节奏悠长,叮咚作响,十分好听。 肯定是一湾非常美的小溪。 有空一定要去看一看。 …… 宋采唐这边在惬意赏月,温元思那边却正遭遇着难题。 一个蓄着胡须的中年男人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他:“女人?剖尸?呵,温元思你是傻了,还是撞邪了?这事怎么可以发生,本官不同意!” 第27章 劝服 本朝律法,刑狱案从严,不管验尸格目,还是办案记录,都要有主官大人终审签押,温元思做为通判,对手里的案子是要负责任的。 剖尸一事,事关重大,哪怕他已被宋采唐说服,也不敢轻易下决定,此事,肯定要报与上官。 他的直属上官,便是眼前这一位,府尹张顾慎。 张府尹捋着胡子,义正言辞的拒绝了:“剖尸,还是女子主事,这单独拎一条出来都不允许,合在一起,更不可能。温通判,我知你年轻,有雄心,可官场这路,你也走了不是一两天,当明白啊。” 他看着温元思的目光满是深意,似在怀疑温元思是不是被什么东西给魇住了,糊涂大发了! “大人请听我慢慢道来,”温元思眉目疏朗,面上带笑,话语间韵律舒缓,很有让人放松的气氛,“实则起初,我也是不同意的……” 他将宋采唐的话巧妙重复了一遍。 比如胃部食物特点,消化规律,死亡时日的影响……本案特殊,死者面部被毁,剖胃看食物,的确可以辨出身份。 “……大人知道,这桩案子,结拜三者都是外地人,本地无亲眷,无熟人,认尸很困难。目前三兄弟两人失踪,最小的三弟安朋义病重,那厨娘认尸说是老二西门纲,安朋义意识不清,挣扎着来认了一回,说像西门纲,又有点像石群……” 温元思将案子顺手捋了一遍,眼睛睿亮:“本案至难之点,就是辨出死者身份,只要身份出来,凶手不难锁定!” “这般说……也不无道理。” 张府尹眼睛微眯,指尖轻叩桌面数下:“但还是不行。” “剖尸一事,耸人听闻,更何况女子经手……若是不成,这责任,你我都担不了。” 温元思端着茶,眼前浮现出宋采唐的影子……浅浅叹了口气。 没想到,还是得用心机。 倒让那姑娘猜对了。 “此间有还有个点,我想请大人注意。” 不提剖尸,张府尹就笑了,面色轻松:“何事?” 温元思目光微闪:“这天华寺,可不止我手上这一桩案子——大人难道就不想争个功?” 张府尹动作陡然顿住,缓缓转过头,眸底射出精光:“你的意思是——” “贵人在寺中遇难,上方重视,刺史大人亲自过来,召走所有仵作并破案高手,如今却没半点进展……”温元思慢条斯理刮着茶沫子,“这大案若能破,大人你跑前跑后出了力,功劳不一定能捞着;若破不了,大人在汴梁,可没有个好舅舅。” “而今看进展,不是我唱衰,那案子,破不了的可能性更大。” 张府尹又如何不知道? 刺史官阶大他一级,背后有靠山,平时大便宜,他从没占着过,好在他本事不差,亏也吃不了多少。但这一回……那位贵人在此间遭难,若是没好结果,别人可以推,他却没人推,这前程,就难说了。 也因这件事压着,他处处谨慎,不敢轻易引事。 但温元思这话,给了他点别的思路。 “你的意思是,若这女子当真能干,可引荐至那个案子——” 温元思轻轻颌首,微笑道:“正是。” 张府尹稍稍有点心动。 现在所有仵作被刺史按着,全是本地数一数二的高手,这跳出来的女子,刺史一定不喜欢,关系肯定搞不好。关系不好,这女子就一定会是他的人,若案子因此女验尸而破,那他的功劳,就谁都抢不走了。 但—— 他叹了口气:“还是不行。” 女子剖尸,闻所未闻,风险太大,而且,只他力荐,程度许是不够,那女子,许进不去大案。 “我知大人在担忧什么。” 温元思把茶盏放下:“这件事,您就当我没同您提过,宋采唐剖尸,乃是我一意孤行,独力判断,若完成的好,一如预期,我便将她引荐给大人,若失败——我一人担下所有责任,只求大人稍稍美言两句,别让我被一捋到底就好。” 张府尹捋着胡子,微微阖眸,掩住眸底精光,这买卖,做得啊! “还有——” 温元思笑了,一脸风光霁月,不见狡猾,可说出来的话,却别有深意:“只要大人敢往上推荐宋采唐,我就敢笃定,刺史大人,一定拦不住。” “哦?”张府尹睁开眼睛,身子往前探了探,“怎么说?” “最近有位观察使来咱们栾泽了,大人可知晓?” 温元思的话尾音略长,似含着无限深意,张府尹顺着一想,差点拍大腿。 他怎会不知道! 那位混世魔王,简在帝心的殿前都点检,赵挚! 听说温元思的祖母,李老夫人曾与赵挚见过几次,有些交情…… 行,甭说了,谁都有后台,谁都有门路,就他是个小可怜! 张府尹立刻就笑了:“温贤弟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什么叫责任都你担?我的是你上官,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行,那女人叫什么?宋采唐是吧?她要剖尸,就让她剖,责任我这老大哥来担!若真有成绩,你就请老夫人出个面,帮个忙拖个话,人我亲自给荐过去——” 看这次出了大功劳,谁还能同他抢! 哪怕没功劳,那位赵挚小爷……也可好生交往一番。 温元思笑容疏朗,拱手夸赞:“大人英明。” “哪里,”张府尹看着杯中茶,缓缓叹息,“到底老了,都不如你看的清楚,温老弟啊……你这前途无量,切莫辜负大好时光啊。” 温元思笑容温雅,似竹间君子:“还要仰仗大人栽培。” …… 宋采唐并不知温元思耍了好一通心机,同上官达成了协议,仍然在赏月。 青巧担心的不行:“小姐,您这样老是夜醒,身体会受不了吧……要不要找个大夫看看?” “不用。” 宋采唐摇了摇头。 她其实是不需要太多睡眠的人,每天五六个小时完全足够,这里睡的早,半夜醒,其实睡的时间也够了,身体并没有哪里不舒服,说明没问题。 青巧还是不放心,但小姐是个主意正的,她不敢多劝,心说不行就悄悄同家里大小姐说一声,大小姐那么凶,她的话,小姐定然不敢违。 放下这个,青巧又开始操心另一个了:“也不知温大人说通了没有,明早剖尸行不行……” 听小姐说剖尸,她是害怕的,但比起这个,她更害怕别人的反应。 正如小姐说的,尸体不会害人,人都死了,怎么害?倒是活人……小姐是女子,还要剖尸,怕不得被别人唾沫淹死? 这可不行。 “是啊……被排除在外的感觉,糟糕透了。” 宋采唐长长叹气。就因为她是女人,哪怕要验尸,插手案件,还是有诸多避讳,很多事,别人不会告诉她,很多场面,也不会让她参与。 她知道,温元思定然是和上官说话商量去了,但她更想,参与这场交锋的是自己。 毕竟她自己的本事,她最清楚。 可是不行。 她是女人,没资格。 宋采唐微微阖眸,拢了拢身上衣裳。 没关系,这只是第一次。只要给她这个机会,她就能一点点踩上去,让那些自高自大的人看清楚! 以后她的事,她经手的案子…… 可就要慢慢立自己的规矩了。 “小姐,要不还是再去睡一会儿吧,明早要剖尸呢。” 宋采唐犹豫了片刻:“好。” …… 翌日,阳光灿烂,空气清新。 吃完早饭没一会儿,温元思的人就来请宋采唐了,说是一切安排妥当,可以剖尸了。 宋采唐立刻叫青巧拎着准备好的箱子,出发。 门还没出,宋采唐停住脚,从腰间袋子里取了颗药丸子,看着青巧:“嘴张开。” 青巧不解:“小姐?” “不想吐的太难看,就把这小东西吃了。” 青巧……青巧赶紧把药丸吞了。 “小姐你不吃么?” “我不用。” “啊?” “习惯了。” 青巧更不解了,习惯了?不就在义庄呆了一晚上……就能习惯? 算了,小姐的聪明她不懂,还是好好干活儿吧。 她拎着箱子,跟着宋采唐的脚步,走到昨晚来过的停尸间。 第28章 都闭嘴! 还没走到停尸间,青巧就被乌泱乌泱的人群给吓着了:“小姐……好多人!” 怎么这么多!从哪冒出来的! 这天华寺不是很安静么?昨晚上过来时,不是什么都没有,连个鬼影都见不着,夜鸟扑棱两声就能吓人一跳么?怎么一晚上的工夫,蹿出来这么多! 还都围在停尸间前,都是男人! 他们在等什么?在看什么? 难道是……她家小姐? 小姐今天要剖尸验死…… 青巧手心渗出细汗,咽了口口水,尽量把腰板挺直。 无论如何,今天是大日子,不能没规矩,不能脚软,不能给小姐丢人! “瞧,就是这个女人!听说要剖尸验死!” “呵,女人,好大的口气!” “还剖尸,那小细手指头,也就能拿个绣花针吧,拿刀?别尸体剖不成,把自己手给割了!” “兄弟,别这么说话嘛,你想啊,真要这样,这美人儿花容失色,哀哀垂泪,也是一番风景哪……今儿个不管怎么着,咱们都没白来!” “验尸看死,那是讲究技术经验,有章法的,一流仵作都不敢随便剖尸,这女人好大的口气!伤会看么,规矩懂么,验尸格目会写做么!什么都不会,跑这来耍猴?” 众人嗡嗡‘细语’,说什么的都有,看这架式,明显有备而来,且心怀恶意。 宋采唐看着这一层一层,数量得有三四十的人,美眉微微蹙起,也很意外—— 直到她看到人群后温元思。 温元思是纯粹的文官,体力估计不好,埋在人群里,一时挤不过来,只冲她尴尬笑了笑,表情间略有歉意。 宋采唐就明白了。 这场面,不是温元思干的,但同他有关。 同他有关…… 宋采唐眼梢微垂,眸底闪过一道微光。 官场之事,争功争先,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哪哪都有明争暗斗,大概温元思为她争取机会的时候,别人有了什么想法……故意用这样的方式为难。 流言,声势,是挺吓人,但她宋采唐——天生胆子大,最不怕的就是吓唬! 隔着人群,她看向温元思,唇角轻扬,莞尔一笑。 温元思怔了怔,转而眼梢微抬,也跟着笑了,眉目很是疏朗。 宋姑娘……总是给他惊喜。 这个表情,灿烂自信,好像在说,请他放心,答应他的事,她一定能做到! 她答应过他的,只有一件事——只要他敢用她,她就能让所有人拜服他的眼光! 一瞬间,温元思心跳如擂鼓,对即将发生的事,十分期待。 手臂被轻轻打了下,张府尹凑过来问:“就是她?她就是那位宋姑娘?” 温元思扬起的唇角没有放下:“是。” 张府尹立刻从人群里挤了出来,走向宋采唐:“宋姑娘,你可来了!” 宋采唐:…… 您哪位? 张府尹昨夜与温元思说完话,久久不能入睡,感觉自己前途的岔道口到了。他为官多年,背后无甚势力,能走到今天,靠的就是思则变,变则通的心态。平时要稳,要滑,要四方通达,关键时候,却要懂分析,会站队,只要这队站好了,甭管本事能力如何,前程一准稳! 还有这站队姿势。 最忌犹豫,锦上添花哪有雪中送炭效果好?一旦决定,就别在后面躲着了,越早让人看到越好!还得张扬,得大胆,让所有人知道,他张顾慎,支持这位宋姑娘! 他本来的意思,是放出风声去,让那位赵挚公子知道,自己这是在认真破案,内里有温元思,还有李老夫人一层……求那位给点关注。谁知这风声放的大了点,惊动了刺史。 刺史一向与他不对付,看温元思也不顺眼,这不,打压招就来了。 今天要是有个好结果,他跟温元思,以及宋姑娘,大家一起扬名,以后有肉吃,要是坏菜——得,没下回了,大家一起翻船! 他不动声色踢了脚旁边人群,大步走来,笑容极亲切:“宋姑娘,我姓张,乃是本地府尹,这桩案子,虽由温通判全权负责——”他说着话,看了眼旁边,结果没看到! 温通判呢?怎么跟着? 再一看,温通判……正被人群挤在后面,出不来。 出息! 张府尹瞪了眼温元思,转回头继续和宋采唐说话:“温通判向来君子谦雅,处事圆缓,这会儿走慢了点……但宋姑娘别怕,有本官架在这儿呢,你只管全力施为,本官保证不会有事!” 他一边说话,一边拿眼角余光溜了一圈周边众人,眼底隐意明显:这群人不是他安排的,千万别误会! 宋采唐看了看远处的温元思,再看看面前的张府尹,心下明悉,亭亭行礼:“有劳张大人。” “不妨事,本官只愿宋姑娘全心尽力,襄助此案!” 张府尹捋着胡子,一派肃正。 宋采唐眸底闪过一丝笑意:“府尹大人放心,我定不遗余力。” 这位府尹大人,也是个妙人啊。 “宋姑娘请——” “府尹大人请——” 进了停尸间,张府尹见青巧手脚伶俐的放下箱子,问道:“这位是——” 宋采唐:“我的助手。” 青巧听自家小姐如此介绍,腰板又直了两分,动作更加恭谨伶俐,她是助手呢!千万要绷住了! 随着她的手,木箱子打开,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除了一般仵作常会用的酒,温水,姜等,最惹眼的是一排闪着冷光的工具。 刀柄比刀刃长的小刀,锋刃角度略有怪异,相似的就有几把。还有小巧的钳,夹,剪刀,还有奇形怪状叫不出名字的…… 个个都开了刃,闪着幽幽冷光,排成一排放着,哪怕有软布相衬,还是有股子说不出的吓人劲。 “这些——” “没错,都是马上要用的。” 刀锋光亮配上宋采唐笑脸……张府尹心里打了个突突。 方才初见,他还觉得这姑娘长的漂亮,笑的也温柔微暖,现在看—— 这是吓人啊!哪是什么温柔微暖! 宋采唐用温水洗了手。 正好青巧已将木箱子里的苍术皂角拿出,找了个盆点燃,宋采唐把手举在火烟间,熏干。 “酒。” 青巧拿来酒,倒在宋采唐手上。 宋采唐认真用酒搓过手,并且蹭了一点,抹过鼻间。 “姜。” 青巧打开小碟子,取出准备好的新鲜姜片,放到宋采唐嘴里。 “衣。” 青巧将之前赶制的宽大罩衣取出来,帮宋采唐穿上。 样式像超大围裙,连着袖子,绑带在后面,宋采唐自己一个人穿不上,但穿上后,整个人包的严严实实,连裙角都露不出来。 趁这时间,宋采唐给自己戴上手套。 因时间有限,布料比较难挑寻,这外罩是一般料子,只取厚度,做遮挡作用,手套只稍稍隔水,弹性不佳,还好青巧手巧,给她特意量过,做出来的尺寸非常贴合,算是得用。 “面巾。” 青巧将一方略柔软,内嵌薄棉的面巾,覆在宋采唐口鼻之前,绑在脑后。 这一系列准备动作,宋采唐和青巧做的行云流水,不急不徐,别有股宁静味道。 可外面人,就不这么想了。 停尸间为取光线,门窗都开的特别大,所有一切,围观众人看的清清楚楚,立刻又有舌头嚼了。 “哟,今儿个可是新鲜了!” “不过验个尸,哪来这么多花活儿?” “果然是女人啊,这时候都得讲究穿衣打扮,涂脂抹粉哈哈哈——” 张府尹有些讪讪。 他是官,本来可以照官威,将这些人赶走,但这些人是刺史弄来砸场子的……刺史没明着说,他也不好明着怼。 “没事,”他安慰宋采唐,“咱们这不是见不得人的活儿,不怕看。” 宋采唐微笑:“大人说的是。” 本来她也愿意更多的人看,但—— 说来说去都是女人怎样女人如何,真是吵死了! 她眼波流转间,眸底闪过一丝怒意。 闭嘴吧!都闭嘴! “验尸格目书写——”她墨如琉璃的眸子沉静无波,“我需要一个录官。” “我来!” 终于挤过人群,来到房间的温元思取过案笔:“我帮你写。” 宋采唐点了点头:“多谢温大人。” 之后,她一步一步,走到停尸台,掀开了覆尸布! “验——” 她垂眉敛目,声音清润,手指轻轻触碰尸体:“死者男,年三十上下,身长六尺八寸,发散,衣乱,衣衫下摆有多处破洞,疑为利石擦刮,无巨大血量,无利器外伤,去衣,胸腹有大量明显拳印——” 第29章 解剖取胃 “肋骨折断,腹有淤血,脏器受损……死前生前曾被虐打。” “尸斑颜色紫红,指压不退色,翻动不转移,全部分布于枕部,项背,腰臀……死者死时定为仰位,且保持很久,移至停尸间亦未曾变过。” “死者背部有大片擦伤,血荫细而密,受力均匀,间有土砂,以及——” 宋采唐拿着镊子,垂头从死者后背擦伤中夹了一小块半透明,随风微颤,一看就易损坏的薄片出来。 “草蛉腋翅。” 她眉梢微展,乌黑眸底似有粲亮光彩:“死者必死于夜间!” 人证可能说谎,证据不会。 如今已是二月,天气虽因倒春寒陷入短期大降温,但倒春寒前,曾有过一段温暖时光,很多昆虫已经开始活动。 成虫草蛉有极强的趋光性,行动多在夜间,所以死者一定是晚上死的。 “死者手指红肿,拳背有伤,指节间有扭弯,小臂有自卫型击打伤……说明死者并非单方面被虐打,他与人交过手,战况很激烈,只是能力所限,敌不过对方。” …… 宋采唐这边一条一条说着尸体验状,非常稳,非常从容,不急不徐,实则速度很快。负责书录的温元思必须聚精会神,加快书写速度,方才能跟上她的讲述。 这些验状一出来,加上宋采唐的死亡时间估计,配合马三娘供词,以及官兵勘查现场所得……死者死亡时间已精准确定,就在二月初八夜里,子时至寅时,案发地点,就是当时尸体被发现之处,不会存在任何其它可能! 窗外门边,能及站到房间内的围观人群,声音渐渐的小了。 这女人……难道真的行? 瞧这架式,这熟练程度,要说害怕尸体,从来没验过,完全不可能! 有人悄悄站定,和熟识的旁边人交换了个眼色,转回头来,仍双目炯炯,继续盯着宋采唐。 往下来!这才哪到哪啊,后还长着呢,有本事你继续! 张府尹却捋着胡子,眸底泛出精光,心内长长呼了口气。 温元思果然没骗她,这女子真的行! 他也目光炯炯的看着宋采唐,不同的是,别人的目光带着喝倒彩的奚落,他是真期待,恨不得不顾形象撸起袖子,喊两嗓子。 宋姑娘,好好亮亮你的本事,叫这起子混球瞧瞧! “死者头部伤痕……” 宋采唐看完身体,来到重中之重的头部,眼梢微微一眯。 昨夜到底光线还是太暗了,有些东西,没看出来…… 她略凝眸,看了温元思一眼。 温元思意识到她的停顿,腕悬于纸前,笔尖停住,眸底灼灼。 感觉好像……有什么大料要出来了! 他有些激动,不由自主的看向宋采唐。 宋采唐眸色微敛,仔细检查死者面部伤口。 死者脸烂的已经不成样子,血肉模糊,隐露森森白骨,她却一点都不怕,为了看清楚,头还垂的很低,离的很近。 “创口皮肤未有收缩痕迹,边缘无皮下出血,无红肿血荫,无痂皮形成……死者头部伤痕,该是死后造成。” 温元思眼睛一眯。 死后伤? 难道凶手把死者虐打至死,仍觉不过瘾,顺手把人脸给拍烂了? 是不是有点……多此一举了? 宋采唐不等温元思想透,接着往下说:“死者面部塌陷下沉,骨折边缘有弧度较大的波浪前轮廓,该是经类似石块的硬物重击——不下数次。” “从死者胸腹伤情,所受击打程度情况来看,凶手力量非常大大,想将死者脸拍烂至此,一两下就能做到,为何会反复拍打这么多次,才有这样的创作表现?” 温元思笔尖微顿。 一两下就能做到的事,非要拍这么多下…… 还是死后伤。 说明打死人的凶手,和拍烂脸的人,不是一个! 温元思眼睛微微眯起。 这当真是个了不得的进展。如果是前后两个人对死者做不了不同的事,二人目的肯定也不一样。打人致死不用说,必有什么巨大动机,拍烂脸的行为,就有些微妙了。 要么,是想毁了面部特征,不想让别人认出来,帮凶手一把,或顺手搅搅局;要么,是出于更大的仇恨,觉得这样死还便宜了死者。 不管哪一个,都具有强烈的感情色彩。 死者是外地人,在本地不为人知,天华寺里,只结拜三兄弟,加一个厨娘,如今一人死,一人失踪——这拍烂脸的人,很大可能就在这剩下的二人之间。 马三娘,还是那一直风寒未好的安朋义? 最最重要的,这拍烂脸的人,是不是见过凶手,知道凶手是谁? 温元思所想,也正是宋采唐有意提醒引导的方向。 昨夜问讯马三娘,她得到的信息不太多,但也知道,死者在这天华寺,社会关系并不复杂,有了这个方向,案子侦破会变的更简单些。 张府尹也明白这一点,太关键了,这是大线索,大方向啊! 不管最后剖尸成没成,这一点上,宋姑娘已是立了功! 他现在就可以挺直腰板了! …… 验尸的目的,不为炫技,不为惊人,而是平心静气,施展所学,尽所有努力找出线索,为侦破提供证据和方向。 宋采唐在众人围观嘲讽下,没有激动,没有冒进,自认做的还不错。 围观众人却不这么认为。 他们只是来看热闹,顺便挤兑的,谁管你案情怎么样,有没有找出新线索,对破案有没有帮助,他们要的是剖尸! 你倒是剖啊! 别是害怕了吧! 周遭声音再一次放大。 宋采唐眯了眼,来到尸体胸腹之前,朝青巧伸出手:“钩镊——” 青巧十分伶俐,早就准备好了,把小姐事先教过她的那把尖端锋利,模样有点奇怪的工具递了过去。 宋采唐右手接过钩镊,微微低头,左手摸向尸体剑突部位。 剑突,在胸骨最中间,最下端,骨片偏薄,形状像一把向下的剑,胸腔上方肋骨骨廓保护到此为止,再往下,就是柔软腹部了。 宋采唐左手慢慢下移,约摸寸许,停在脐与剑突之间,右手执钩镊,过来钩切了一道小口。 她手指非常灵活,左手食指,中指,顺着插进小口中,略略上提,使切口处腹膜暴露张开于两指间—— “剪。” 青巧不敢看,闷头收回她手上钩镊,换了把小巧剪刀过去。 宋采唐接剪,一点没犹豫,直接将剪刀尖伸进左手两指间的腹膜,开剪—— 暗红色的血,很快流了出来…… 围观众人不由头皮发麻。 剪刀剪开人皮肉的声音,竟是这样! 有些滑,有些缓,带着剪刀分合特有的脆声…… 还有那血,颜色很暗,很稠,带着股腥,也不是腥,味道同新鲜血液很不一样,让人很不舒服。 而且这味道,随着尸体腹部打开更多,越发浓烈。 视觉效果加味道冲击,有人已经忍不住,下意识掩住了嘴。 终于……安静了。 没有人再说话。 现场鸦雀无声。 青巧也有点不舒服,但她吃过药丸,现在比不舒服更强烈的感觉,就是骄傲。 她横着眉,圆眼一个个掠过围观怂人—— 你们一个个不是能说着呢么,说啊! 吓不死你们的! 宋采唐之前也嫌这些人烦,现在却一点都没注意了,她的整副精力,全在验尸上。 她手上换了解剖用的手术刀,沿肋缘切断腹壁肌肉,破开几层皮肤组织,脂肪组织,使腹腔充分暴露。 气味没什么关系,这尸体还算新鲜,并不怎么难闻,只是…… 血量很多。 死者的脾,已经破的不成样子了,肝脏也有破裂出血,怪不得之前用手指外触,感觉不大对。 肠子倒还好。毕竟死因明确,只是活活打死,没用外物利器。 目标是胃,宋采唐仔细看了看,发现没什么异常,立刻进行下一步。 用棉纱将多余的血吸去,把脾脏等稍做整理,摘出,使胃部形状充分的,准确的暴露。她又换了刀剪,该剪的剪,该割的割,很快,将死者的整个胃托了出来。 小姑娘干净透白的脸,清澈明秀的眉眼,衬着沾满血渍,捧着死人胃的手…… 这视觉效果,着实震撼。 嗯,味道也很震撼。 “呕——” 已经有人忍不住,急冲出去吐了。 第30章 这个女人的手,有魔力 不管什么年代,什么地点,新鲜刺激,吸引眼球的事,从来不缺关注度。你都不明白消息怎么透出去的,就像它长了翅膀会飞,风吹到哪儿,哪就知道了。 很快,停尸房前,来了更多人。 这一回,什么样的人都有,有香客,有杂役,有探头探脑不知谁家的小童,甚至还有和尚……形形色色,越来越多,将小院围了个严实。 挤在前面,看到血腥一幕的,白着脸,抖着腿,晃着就出来了,走到旁边手撑墙面就开始吐;挤不进去的,看不到画面,光闻味道,也觉得恶心,没几个受的住,不掩鼻的。 味道本来就很可怕了,这群撑不住的怂蛋还强行加戏,吐的那叫一个翻江倒海,气势如虹—— 也不知道一个个之前都吃了什么,那又腥又酸又臭的味儿,恶心透了! 引的别人也忍不住了! 于是一个接一个,跟排队似的,挤在墙根哇哇吐。 场面一时……相当壮观。 靠前人群里,有一个人,十分醒目。 此人身材高大,比一般人都要高半个到一个头,肤色古铜,轮廓深遂,眉宇飞扬,尾端似剑锋利,星眸似海,锐亮幽远,身材比例完美到极致,宽肩劲腰,肌肉微微鼓起,似能将衣服撑破。 只看气场,就知道绝非一般人。 他很英俊,隐隐有股上位者的尊贵之气,但人们第一眼看去,最先注意到的,是其眉宇间的桀骜,以及一身极为强烈的男人味。 眼下,别人不是吐就是白着脸后退,唯他一人,面不改色,抱臂而站,别说捂嘴掩鼻,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站姿笔直如标枪,真真是……好一个鹤立鸡群。 房间内那亭亭少女,眸清眉秀,肤色胜雪,可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却打开死人肚子,又是剪又是割,把人胃脏掏挖出来,多吓人……他却像见惯了类似场面似的。 仿佛这场面太寻常,根本不叫事。 那些吐完,理智回归清醒的,一边猜测着此人身份,一边竖大拇指,这位绝对是牛人! …… 宋采唐剖开死者腹腔,再次肯定死者死于虐打,不会有其它可能后,取下胃脏,放到一旁的桌上。 “我要开始了。” 她柳眉淡扫,点漆眸光灵动清慧,温声提醒着房间里的几个人。 听她提醒,青巧赶紧侧过身去,不敢再看,张府尹并温元思倒是立刻点头:“宋姑娘尽管继续!” 宋采唐微微颌首,手中解剖刀映着寒光,往下一划—— 胃囊打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和味道。 粘稠粘液,流动糜质,中间混杂了不明硬物,其酸腐恶臭,比之刚刚所有气味加起来都要重! 张府尹之前只是脸色有些难看,为官的架子还能端的住,现在么……他一息都撑不了,直接跑到门边,哇哇就吐! 门边人们躲闪不及,被他吐了一襟一脚。 张府尹一边吐,还能一边翻白眼,在心里骂人。 该! 叫你们来看笑话! 叫你们把门堵的这么严实害本官出不去! 恶心死你们! 气死你们! 其实不只是张府尹反应激烈,死者的胃一打开,那视觉效果,那恶心味道,简直能绕梁三日不绝,离的近的没有不吐的,往外跑都来不及,好些蹲下就吐。 有那承受力低点的,直接就翻白眼要晕。 “血……好多血……” “胃……人的胃……死人的胃……” “她下刀了!剖剖剖剖真剖尸了!” “我我我我看到肠子了!” 惊恐气氛迅速传播,每个人神色反应都非常可怕。 现场只有几个人能站的稳。 宋采唐正在解剖过程中,自然没事,青巧事先吃过药丸,刚刚感觉有点承受不住,聪明避开,没看到吓人一幕,眼下拍着胸口呼气,太好了,绷住了,给小姐长脸了! 温元思坚持到此,脸色终于变了,开始以袖掩口鼻,眉头紧皱,用力忍住,方才没吐出来。 院中那桀骜肌肉贵气男……仍旧抱臂观看,脸色没丁点变化。 只目光流转间,静静看了好一会儿宋采唐,眸底更加幽深。 宋采唐心知,到了这一刻,没见过解剖的人很难坚持住,她也不为难青巧,自己取来刀镊勺子,仔细寻找勘别,挖出一部分糜样食物,以水冲洗,挑出可能有用的东西,排列放好…… 良久,她才又出声。 “我们的胃脏负责食物消化,一般来说,用饭毕,胃袋盈满,半个时辰,食物慢慢变软,外形仍然完整,一到两个时辰,食物移向十二指肠,两到三个时辰,胃及十二指肠留有食物及残渣,三个时辰以上,胃部完全排空。” 当然,若遇死者身体带病,胃部机能与普通人不同,或者食用了过多肉类油腻食物,时间估测需得向后推延。 “大人请看——” 宋采唐身体微侧,将结果展现在温元思面前:“死者胃袋充盈,食物变软,内里有未来得及消化的花生米,骨脆,以及诸油炸肉食……” “结合马三娘语言,我可断定,此人就是西门纲,且死亡时间在用餐后一个半时辰以内!” 宋采唐长眉舒展,眼梢微抬,眸底泛出灿灿光芒,自信,且坚定。 温元思放下笔录,走上前认真看了看这案上东西:“不错,正是炸过的花生米和骨脆。” 照马三娘证言,这样的食物偏好,乃西门纲独有,尤其这炸骨脆,当晚就放在西门纲前面,只他一个吃了,此人不是西门纲还能是谁! 他看向宋采唐,目光微闪:“多谢宋姑娘,帮本官解了死者身份之谜,这案若能顺利破解,姑娘该当大功!” 门外吐完的张府尹正好回来,听到这话,跟着道:“不错,此案若能告破,宋姑娘功在首位!” “不敢。”宋采唐微笑,“两位大人对此案可还有别的要求?” 温元思和张府尹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那好,”宋采唐回身拿来针线,“剖尸取证就此结束,我缝合了。” 温元思和张府尹对视了一眼,缝,缝合? 他们没问出声,宋采唐便也没有解释,顾自低头,认真工作。 她先是将胃袋缝合,肌肉层,组织层,怎么打开的,怎么缝好……破裂的脾脏和肝脏,能缝合的地方也仔细缝好,使其尽量完整,再将它们认真放回死者腹腔,各归各位—— 每个脏器,都精准回归它们原本应该在的位置。 至此,动作犹未停止,她手持针线继续。 脏器怎么剪下来的,怎么接回去,剖开的腹腔也是,血管,组织,肌肉层,皮肤层,一层一层,她一点不嫌烦的,细细缝上…… 最后,用沾了温水的巾帕往死者肚子上一擦—— 除了多了道整齐的缝合线,除了看不见闻得着的特殊气味,死者与之前没任何区别! 那些血肉模糊的画面,仿佛是做梦一样! 从呕吐中回神的众人看着宋采唐,仿佛见了鬼。 宋采唐把尸体处理完毕,血水擦干净,开始收拾自己。 她将手套摘了,罩衣脱下,面巾取下,净过手,又是方才那个明媚不失英气,杏眼柳眉,齿如瓠犀,干净清纯的少女。 笑盈盈站在春日光线里,承着灿灿金光,简直能把人眼闪瞎! 所有人齐齐看着她,目不转睛,看她把一切整理清楚后,用洗干净的手,牵起覆尸布,重新给死者盖上—— 这一刻她没有笑,神情是认真的,严肃的,可这一瞬,所有人都觉得,她比最初出现时,比刚刚沐着阳光微笑时,都要美! 这个女人……这双纤纤素手,有魔力! 这个瞬间安静漫长,重重刻印在人们心底,每个人眼里画面都不尽相似。 比如某些人,清晰记住了,这一瞬宋采唐发间钗子流苏的微晃,轻搅阳光如涟漪,清脆微响。 抑或是—— 空气里与方才尸体弥漫味道全然不同的,一抹淡淡幽香。 第31章 刺史李光仪 围观众人眼直嘴张,久久回不了神。 他们看着身穿青裙的圆脸小丫鬟利落的收拾东西,刀柄比刀身长的细长小刀,锋利折射着锐光的小剪,尖端带钩,叫不出名字的工具…… 一样一样,清洗干净,以棉布擦拭,吸去多余水气,重新放回箱子里。 陶盆里燃着的苍术皂角已经熄灭,只余浅浅火烟,随风摇摆,渐渐散去。 随着这烟气散完,房间内外气息顿时一清,秽气全消,那些令人反感作呕的污秽味道仿佛瞬间消失,再也闻不到。 二月阳光越过窗槅,洒在地上,明媚灿烂,满满都是朝气。 “小姐。” 圆脸丫鬟收拾完东西,恭敬行礼,剖尸少女浅浅颌首,“嗯”一声,抬脚往外走。 灿金阳光跳跃在她身后,发钗流苏抚摸着春日微风。 众人没一个敢拦,没一个敢说话,什么质疑,吓唬,全部没有了。 他们自动自发后退,分列两旁,留出中间长长通道,给宋采唐过。 手微束,头微垂,说不出的恭敬与佩服。 许还有一些忌惮。 宋采唐没管,也不在乎,她一路从安静的小院走过,大胆的,从容的,稳稳的。 走到院外,她微微仰头,深深呼吸。 阳光耀目,风声过耳…… 嗯,感觉非常好。 …… 剖尸之事,实乃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引发的动静非常大,众人奔走相告,很快,之前不关注,消息不灵通的人,也能听到整个事实。 暂居客院的马三娘摔了个杯子,腿软的几乎站不住。 剖剖剖尸? 昨晚问她话的少女,竟然会剖尸! 那尸体……身份确定了! 马三娘撑住桌子,眼神乱颤,唇咬的发白,吞了好几下口水,方才缓过神。 她静了一会儿,美眸转动数下,有了主意,扶了扶发,看了看身上衣裳没不合适的地方,抬脚出了门。 …… 东面院落偏北处厢房,安朋义喝完药,咳了数下,面色潮红,声音微哑:“剖……剖尸?死者身份确定了,是我二哥?” 杂役青年点着头,把药碗收回来:“没错,是个姑娘剖的,姓宋,那一手活儿简直了,听说刀子一下去,尸体肚子自己就打开了,心肝脾肺肾,哪儿是哪儿看的清清清楚楚楚!可惜我人瘦,挤不进去,看不着,那些围在前头的,全都吐了哈哈哈——换我肯定不会!” 安朋义略垂眉,声音微缓:“这么神?” “可不是!这宋姑娘厉害着呢,看看胃里面臭烘烘的东西,就知道死者是谁,看看血肉模糊露着白骨乱糟糟的脸,就知道死者前后遭遇是两个人干的!这手本事,牛啊……” 安朋义眯眼:“两个人干的?” “可不咋的?”青年说着话,伸手探了探安朋义额头:“嗯,已经接连五日不烧了。这位爷,您这风寒眼下是大好了,方才咳嗽纯属是呛的,这以后的药,我就不送了?” 安朋义从床头拿了一角碎银过来,微笑着递给小童:“多谢你这些时日的照顾,否则我定好不了这么快。” “不用不用,”青年细心的把碎银收好,笑容大大,“也是您面善,性子好,要是换了您那两位兄长,我可不敢往前凑。” …… 寺内西北部,紧挨主持大殿,面积最大,风景最好的院子,刺史李光仪也在关注这场剖尸结果。 因为这不仅仅是一场验尸,这还是张顾慎对他的挑衅! 本朝吏制,照官阶,他是刺史,张顾慎是府尹,他大一阶,算是张顾慎上官,但府尹是一地主官,军政粮税,样样都管,是一把手,他这个刺史,看似官大,实则只有监管之权,也就是说,如果这地方官场没出什么大事,就没他什么事,只名头好听,出现错漏,案子,比如这次那位贵人之死—— 才有他这个刺史发挥的大空间。 平日里,他想干点什么,那姓张的不是拦就是阻,委实占不到什么便宜,这样大案一出来,他想要个功,那姓张的竟还敢同他抢! 是眼瞎了看不到前路,还是活够了想死! 越想越气,李光仪手中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阴鸷眸底泛起冷光:“那边还没完么!” 站在他身侧的年轻人赶紧回话:“刺史大人莫急,属下已着人盯着,但凡有结果,定会第一时间禀告!” 此人眉淡眼细,长着一只极为方正硕大的下巴,穿着官服,乃是一推官。 李光仪看了他一眼,因心情不那么美妙,声音里就带出了几分不满:“郭推官,我把事情交给你,你可别掉链子啊。” 郭推官眸色微闪:“大人放心,这个案子,我必竭心尽力,用不着别人插手!” 李光仪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郭推官小心措辞:“大人不必烦恼,张府尹会如此,定是没招了……” “没招了也不能这么搅和啊!剖尸!还用女人!”李刺史眯着眼冷笑,“搞的天下皆知的,以为我不敢参他本子么!” 郭推官束手垂眉,唇角弧度勾着讽刺:“您放心,他也就能搞的人尽皆知了。女人?属下醉心刑名,本朝乃至历代卷宗翻阅研读至今,从未见过类似之事,女人剖尸,不过是哗众取宠的噱头罢了。” 他走上前,亲手执壶,给李光仪续茶。 一盏热茶下肚,李光仪心情稍稍好些。 “姓张的想抢功,我懂,他是一地主官,可那温元思,是个通判,行监察之权,可越级给圣上递密折,本该跟我一拨,可每每我递了梯子,他就往一边躲,装作看不见……”李光仪摩娑着茶杯沿,冷笑,“这回倒好,干脆和姓张的搞一块去了。” 他压温元思,是想让温元思知道好歹,早一点服软靠过来,结果这厮不但不理会他的苦心,还跟张顾慎去混,真以为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不过因为新来的观察使是赵挚,简在帝心,还与李老夫人有点情分。 可温元思忘了,赵挚还是皇上的侄子。 身负皇家血脉,背着个混世魔王的头名,还能玩出花来,本事让所有人称道,战功立了不少,这样的人,皇上真敢重用?所有疼爱,都是真的? 别人信,他李光仪可不信,皇家哪有那么多真情? 赵挚从军中撤出,殿前都点检的差事也丢了,罚为观察使行走四方,就是证据! 温元思想借这个跳板为难他,简直蠢不可及。 那赵挚早凉了,靠得住个屁! 郭推官不知道李光仪在想什么,琢磨着小心说话:“温通判这一回也是犯了傻,把宝押在一个女人身上……” “你懂个屁!”李光仪不会教郭推官这些官场之事,自己的关系网也不会分享,“给我好好破你的案!这么多天了,有线索了没,案子破的怎么样了!” 郭推官面色犯难:“大人也知道,我们推官破案,首要就要看验尸格目,可这鬼产子……那些仵作,不大敢下手。” 李光仪冷笑:“怎么,你们不行,要我给你们弄个女人来?” “这自是不用,女人哪会看尸?”郭推官强笑,“实则仵作们商量着,已经有了些初步结论——” “少跟我在这废话,要是连个女人都比不上,让老子丢人,别说这官,你人也不用活了,老子扒了你的皮!” “……是。” 房间安静了一瞬,李光仪方才又问:“咱们那位观察使大人呢?去哪儿了?” 好像一早就没看到。 郭推官:“观察使是武夫,不懂探案,许是觉得无聊,去哪里转了?” 他话音还没落,就有人跑过来报信,神色慌张:“观察使大人去看剖尸了!” 李光仪脸色顿了顿,方才轻嗤:“看就看,有什么大不了。”值得这般惊讶。 “观察使大人看、看、看——”报信人喘了喘,方才调匀气,“看到那女人剖尸成功了!” 李光仪腾的一下站起来,不顾茶水翻倒在侧,溅湿了襟袍,目光紧紧逼视报信人:“你说什么,那女人剖尸成功了?” 报信人牙齿打着颤,似乎对之前看到的一幕仍心有余悸:“……把胃剖出来一看,就确定了死者身份,还从烂的血肉模糊的脸上,看出了死者所受乃前后不同二人所为!” “那边案子,许马上就能破了!” 郭推官瞬间心下一凉,后脚跟一软,一脸难以置信…… 悄悄抬头看刺史大人,反应同他,一模一样。 第32章 大人放心,我不是坏人 刺史那边各种震惊,不信,情绪难以自抑时,张府尹和温元思分开众人,急急追上了宋采唐。 “宋姑娘留步!” 张府尹拎着袍角,步履飞快,速度简直不像四十来岁的人。 看着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明媚如春光韶华的少女脸庞,张府尹双目放光,心中激动几乎要喷薄而出。 他是真没想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竟有这么大本事。剖尸啊,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她真就能做的好,做的完美,下刀精准,剖完还能把尸体原样还原,震的所有人不敢说话,不敢动弹…… 这哪里是娇俏少女啊,这是老天爷送上门的功绩! 用的好,今年的考评升迁不用愁了! “宋姑娘——”张府尹拱着手上前,咧开笑,笑容极尽诚恳,“姑娘一手本事惊天地泣鬼神,在咱们大安朝,正正经经是头一回,从来没见过!姑娘大才,某今日能开此眼界,实乃大气运,荣幸之至啊!” 宋采唐微笑:“府尹大人谬赞了,我只是对此感兴趣,特意深入研究了解过,当不得如此夸奖。” “姑娘切莫谦虚,人之躯体何其复杂,姑娘能做到此,不知下了多少心思,委实厉害,该由我辈佩服仰望!” 张府尹对着宋采唐夸了又夸,在他嘴里,宋采唐简直是九天下凡的仙女,下界来指点劳苦大众的,怎么夸都不过分! “姑娘如此厉害,想来师父技艺肯定更高,不知师承——” 宋采唐一直看着张府尹。 张府尹把她夸成了花,她却并不是真正十六岁的纯真少女,什么都不懂,被人一夸就脸红,她直觉张府尹有目的,现下一听,果然。 张府尹面泛红光,眸底有异芒闪烁,显然对这解剖验尸本领非常口水,很想得到助力。 她毕竟是女人,行走于世难免不方便,若有个师父,一切就解决了。 而且看中了,想用她,怎么用?哄着用,捧着用,吓唬着用,还是随便用? 总得搞清楚身份来历,脾气禀性,接下来的事,才好配合着调整出合适的态度计划…… 宋采唐并不反感张府尹行为,官场之中,各种利益牵扯,她很理解。 本来她的目的里,第一步,就是让自己有被用的价值。 但怎么用,得她说了算,不能别人说什么是什么,被牵着鼻子走。 “这个……倒要让府尹大人失望了。我之前后脑受过重伤,前番种种忘了个干净,莫说师承,连我生父长什么样子,我现在都想不起来。” 宋采唐一边说话,一边瞟了两下温元思,这位通判大人两眼发直,精神有些恍惚,似乎沉浸在某种思绪里没回过神…… 或者,他对张府尹的问题,也很好奇,才下意识没拦。 “不过府尹大人放心,我不是什么坏人。” 宋采唐微笑道:“我对验尸,是认真的,襄助官府,也愿不遗余力,哪怕是女子之身,也有男儿之志,大人不必有顾虑。” “呃……” 张府尹有些讪讪,摸了摸鼻子。 这小姑娘太通透了,不好诓啊! ‘我不是坏人’什么的,好像男人在哄小媳妇。宋姑娘是那男人,他张府尹是那小媳妇…… “姑娘多心了,我并非怀疑姑娘……” 宋采唐脸上微笑未变,截了张府尹的话:“验尸探案,我略有心得,若府尹大人信得过,需要帮忙只管说话,我若得空,定鼎力相助。” 张府尹心内一叹。 得,这是个聪明人,别想唬弄,想帮忙提前说,规规矩矩,正正经经,尊尊敬敬的说,小姑娘觉得你真诚了,就会有空,鼎力相助。 他眼梢垂下来,长长叹气:“也是怪我太急……眼下情势十分不好,非我想抢功,急吼吼往前冲,实是中间牵连太多,一旦出了差错,就会引起大震荡……唉,宋姑娘,你莫介意,我这是没办法了。” 张府尹一边说话,一边朝温元思使眼色。 温元思此时已然回神,看着宋采唐,眸底有隐隐暗芒。 她说会让他不后悔决定,会让别人拜服他的眼光……她真的做到了。 可他却拉她进了这官场漩涡。 少女妍丽,花一样的年纪,本该无忧无虑长在闺中,最大的烦恼就是今天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配什么样的首饰,不该站在这里,受张府尹的心机拉拢。 张府尹此刻并没有什么坏心,但官场利益相争,谁知明天如何?宋采唐会验尸,不反感验尸,对他而言已是恩义,他刚刚……不该沉默的。 而今宋采唐已表了态,说什么都晚了。 他定了定神:“确如府尹大人所言,宋姑娘今次帮了我们大忙,西门纲一案,难点在身份,身份一确定,其它就好查了,宋姑娘无需谦虚。接下来——这天华寺里,许还有其它需要姑娘帮忙的地方,姑娘若愿意,不如多住两日,府尹大人同我,都会感激姑娘仗义出手。” 说完,温元思看了看天色:“不过眼下最重要的,姑娘剖尸耗时良久,定然累了,我已命人准备宜口饭食,姑娘回房即可享用。” 宋采唐目光闪了闪,福身行礼告退:“如此,多谢温大人了。” 两边告辞,四外再次安静。 青巧有些不明白,拎着箱子,小碎步跑到宋采唐身边:“小姐,两位大人刚刚的话……是不是有什么隐意?婢子没听懂。” 情势不好,牵连太多,不可以出差错,在这天华寺,还有其它需要她帮忙的地方…… 她有什么本事? 验尸。 所以这寺里,还有另一桩命案,牵扯颇大,张府尹做不了主,不得不小心。 宋采唐曲指弹了下自家丫鬟额头:“忘了大小姐来过天华寺的事了?” “呀——对,说是有命案!”青巧捂着额头,恍然大悟之后又陷入迷茫,“可是刚刚那尸体,不是被小姐剖了么?” 宋采唐笑了下,没说话。 看来那位贵人,比她想象的还要有份量。 …… 尸体解剖的确很累,宋采唐午饭吃了很多,把青巧都吓到了。 姑娘添、添了第二回饭! 虽然这碗很小,最后也只添了一小底,但姑娘在家从没吃这么多过! 而且这饭食并非是寺里素斋,里面有肉…… 刚刚剖过尸,那血肉模糊的,姑娘一点也不受影响么? 青巧杏眼睁圆,捏起小拳头,决定要努力以自家小姐为榜样,一会儿吃饭不准吐出来! 所有人都以为宋采唐累坏了,需要休息,青巧也是,服侍宋采唐吃完饭,铺了床,就安心退下了。 但其实,宋采唐真没事,类似工作早做惯了,完事坐一会儿,吃顿饭,精力就全回来了,午睡什么的,完全没有必要。 见青巧去吃饭了,她绕开小丫鬟视线,从院子里走出来,踩着春光,慢慢走向北边。 那里有水。 夜里声音那么美,白日里应该也很好看。 想要的验尸效果呈现,目的第一步精准达到,她今天心情非常好,可以好好赏一赏水景。 白日不如夜晚安静,在院子里听不到水声,缓缓往北走,声音就渐渐出现了。 潺潺的,清透的,带着轻快的旋律,一听就很美好。 等看到,更觉得美好了。 这里竟然不只一条小小溪流,还有方深潭! 水自山顶流下,因山势有小小瀑布,到此遇深地积成潭水,潭满则溢,小小溪流顺坡而下,往东方矮处伸展漫延……清透水波承着灿烂阳光,荡出银光耀眼,非常漂亮。 宋采唐走到水边,闭眸深深呼吸。 太舒服了! 果然人的生命里就是有要有水啊! 宋采唐口鼻间,胸腔里,满满都是清新水气,她仍嫌不够,见潭前有方竹筏,提起裙子,伸脚就踏了上去—— 第33章 别随便对男人撒娇。 水潭幽幽,深不见底。 比起前方瀑布的欢快,后面溪流的潺潺,这方水潭安静至极,中间甚至没一点波纹。 似有个头极大的黑鱼,在水中悠闲摇摆。 宋采唐想看的更清楚,不但拎着裙子踏上竹筏,还直直往前,走到了竹筏最边缘。 她自己不觉得怎样,若是有人在旁,一定担心的不得了,太危险了!离地面太远,离水太近,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 还是看不清…… 宋采唐身体往前探,看不到,准备弯身蹲下—— 突然一阵破空声起,一个玄色身影卷着狂风之势,沿着岸边迅速掠来,临水飞跃,身姿矫健如鹰隼,大手一捞,抓住了宋采唐的手腕。 宋采唐不防有此意外,也没时间想来人此举为何,下意识挥动胳膊,想要甩开这个人。 竹筏晃动更大,水波一圈圈荡开,无形的力量从水下漫出,方向不定,脚往哪里踩似乎都不对,好像下一刻就会跌到水里! 来人脸色一黑,大手顺势往下,牢牢扣住了宋采唐的腰,脚尖一点,身形跃起飞出,带着宋采唐往岸上掠去—— 宋采唐被迫来了个古装剧里常出现的经典场景。 她被一个男人抱着,在天上飞,风声过耳,发丝纠缠,空气中飘过淡淡花香。 腰被一只有力的大手箍着,挣不开脱不掉,非常稳,哪怕在半空中,也没太多失重的焦躁感,隐隐觉得很安全。 从她的角度,看不清男人的相貌,只看到下巴往上的侧脸。 肤色古铜,下巴坚毅,嘴角紧紧抿着,鼻如悬胆,眉锋如剑,不管轮廓还是气质,都透着股浓烈的男人气息。 换个姑娘过来,一准脸红心跳,害羞的不行,可惜…… 她是宋采唐。 “你这女人,想死么!” 等她落地站定,男人的手就迫不及待的放开,似乎很是嫌弃,声音语气也十分不善。 宋采唐:…… 她方才脑子微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一个妙龄少女,身边没人,来到这偏僻危险水边,不但不怕,还踩上竹筏,走到最边最远处,探身往前—— 不是蓄意自杀,就是脑子坏掉了,马上会把小命玩掉。 这人‘伸出援手’相救,少女似乎应该感激? 可惜,她很喜欢水,并不觉得亲近有什么不对,要不是水温太低,她甚至还想下水游两圈,好好感受下被水包裹的安心与愉悦,怎么会有危险?哪里来的危险? 而且这人态度也太恶劣了,救人是好事,品质当得表扬,但说出来的话,下意识的动作是什么回事? 女人?找死? 还有那浓浓的嫌弃…… 真是让人不爽。 她扶了扶微乱的发,语气动作比男人还高傲嫌弃:“用不着阁下多管闲事。” 男人视线斜过来,眼眸危险眯起:“你说我——多管闲事?” 宋采唐眼神不避不退,直直对上对方眼睛:“是!” 至此,她方才看清楚男人的脸。 轮廓深邃,气质锋锐,桀骜二字似乎写在了脸上,眉宇飞扬,与眼睛距离略近,不见半点局促,只给人以淡淡的压制,以及疏离。 这个人,似乎有股天生的贵族气质,随意懒散间,就散发出了一种统治感,高高在上。 嗯,身材还很完美,肌肉似能撑破劲衣,充满力量感,男人味十足。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宋采唐看了看男人不停微晃,似乎想将踩到的水全部甩出去的脚,眼梢微眯,这个男人,是不是反应有点过度? 男人抱臂而站,盯着宋采唐,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白痴少女。 良久,他才冷笑了一声:“也罢,你这女人,不会懂水有多危险。” 这种‘你是女人,我让着你,不同你计较’的蔑视,更加搓火! 宋采唐长眉凛起:“我会游水!” “呵,真了不起呢,”男人拍了两下掌,声音里挟着讽刺,“有句话说的好,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宋姑娘这么能,没听说过?” 宋采唐目光一直没离开男人,看到他说起水时目光过于幽深;看到他鞋底明明没沾多少水,还试图全部甩掉的厌恶,以及刚刚—— 武功那么高,来去捞个人明明是小菜一碟,根本不需要飞的那么快那么急,还时时注意避着水…… 上来就跟她一个小姑娘翻脸较真,更是没必要。 结论并不难猜。 “你怕水?” 男人目光陡然一寒:“女人蠢不要紧,少说多听可圆世事,自作聪明,可就不好了。” 不必再看其它,宋采唐眉眼一弯,话音里满是笃定:“你怕水。” 男人往前两步,身体欺近,面色可怖,压力十足:“你总是这般,喜欢挑起别人恶感么?” “你呢?总是喜欢装英雄,口是心非,对害怕的事物避而不谈么?” 宋采唐一点都不怕,还微笑晏晏:“你这是病,得治。” 这男人嘴很坏,但心地不错,怕水,还愿意冒险救人,似乎很嫌女人麻烦,会恶言相向,却不曾过火,被怼的再气,也没有什么过分举止…… 宋采唐突然觉得,这个男人,很有意思。 有点大男人,又有点不服输的中二劲,还跟她挺有缘。 她喜欢水,他就怕水…… “越是害怕,它越是会缠着你,让你越陷越深,正视它,面对它,方才有路可走哟。” 她真心实意给建议,心理病也是病,真的。 男人却嗤了一声:“女人就是麻烦。”说完转身就走。 好像她在演独角戏,各种表现自己,其实别人根本不在乎。 宋采唐笑容更大,这小孩太有意思了! 其实男人不小,看起来该是弱冠之年,但她宋采唐上个大学出来都不止二十岁了,工作几年更是自认心态修炼到位,这男人在她眼里,还真不算大。 “等一下!”宋采唐想起一事,叫住了男人。 男人啧了一声,似是十分不耐烦:“你要投水就去,我保证不再多管闲事。” “不是,我想请你帮我拿个东西。”宋采唐指着不远处树枝上挂着的东西,“看到了么,那个布条?左右你都‘多管闲事’了,再管一桩,也不算多。” 这个小布条,她过来就看到了,职业敏感作祟,立刻想起了案件。无奈布条挂的太高,她只能看,拿是拿不到的,准备回去后通知温元思,现在既然有个武功高手可用——就不用费两回事了。 男人眉头皱的很紧,看宋采唐的眼神像在看什么未知的,不懂的生物:“你这女人知不知羞?随便就接近指使男人做事?” “没办法,我是女人嘛,得有自知之明,不该自大自作聪明,做不到的,就得求助。”宋采唐眨眨眼,“你方才不是这么教我了?” 男人眉头皱的更紧,半晌,憋出一句话:“你这是……在撒娇?” 宋采唐:…… 她这哪像撒娇了?这男人的脑回路好生清奇。 不过么—— “你说是就是喽。” 她眉眼带笑,笑颜明媚灿烂。 这男人太有意思,不逗白不逗啊! 男人似是被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迅速蹿上树枝,拿下东西甩给宋采唐。 “别随便对男人撒娇。”他双眼微眯,眸底似有幽光闪烁,“很危险。” 第34章 神一般的观察力 “害怕被女人撒娇?” 宋采唐拿起布条,对光细看,嘴里还不忘挤兑面前男人:“一般情况下,男人对此是受用的,不喜欢,只有两种可能。一,你不被女人喜欢,或者不喜欢女人;二,遭遇太多,心里有阴影。阁下是哪一种?” 男人眯眼:“我是哪一种,姑娘很感兴趣?” 宋采唐一怔,眼梢笑意荡开。 这是真生气了,故意换方向应对,不想再给自己留面子。 “并不,”她转身看他,神色认真,“观察力太好,不是我的错。” 男人眉心狠狠一跳,没说话。 宋采唐笑笑,指着他脚上水渍:“你怕水,却仍勇于救人——别摆脸色,你装的再凶,也掩盖不了你内心柔软的事实。你可能会嫌女人麻烦,但不会恶意欺侮,刚刚揽着我的腰在半空中时,你的呼吸略快,说明你对女人并非没有兴趣。” 男人目光越发危险,看起来真的想杀人了。 “男女生理因素作祟而已,不必害羞。” 宋采唐温柔大方的安慰他:“你一落地就将我放开,非常迫不及待,看你这说话行事的样子,并非推崇谦谦君子那一套,所以——” “你应该是被女人纠缠太多,有了习惯,任何与女人打交道的时候,都会注意分寸距离,下意识提防,不想招惹女人,也不想被女人沾身。” “你怕我——缠上你。” 宋采唐眉眼里闪着慧黠:“可惜,我这人眼光有点奇怪,别人喜欢的,我不一定喜欢。” 男人冷笑:“我该觉得荣幸?” “或许。毕竟我这样的女人,”宋采唐笑意真诚,“天生小家子气,与豪门格格不入,少有人能消受的了。” “豪门?” “难道不是?” 宋采唐长眉微扬,面上笑意更深:“自古以来,想得女人喜欢,众美环伺,无非两点,一是你长的好,二是你家世出身好。你这脸么——” “啧,”她微微耸肩,露出一个遗憾表情:“所以肯定是家世出身异常出色。” 男人开始磨牙。 “我栾泽不是什么大地方,惹众女春心动的豪门公子少有,你必是外来人。” 宋采唐语速加快,不再气人:“外来人,非富即贵,来到这命案发生地——我若没听错,你之前唤过我一声宋姑娘。知道我姓宋,不是对我有过调查,就是看到了我方才剖尸。” “我自认升斗小民,没什么可让人注意的,所以阁下一定是对这天华寺命案感兴趣。” 综合以上所有,结论并不难猜。 “我说的可对,赵挚赵观察使大人?” 宋采唐眉眼平静,微笑徐徐,说出来的话却重于惊涛。 赵挚很难不惊艳。 这个女人,太聪明。 宋采唐一直仔细观察看着他的表情,见此,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方才多有得罪,”她福身行礼,神色秀雅恭敬,“乡间小民见识浅薄,没第一时间认出观察使大人,大人有大量,莫与小女子一般见识。” 赵挚看着宋采唐,慢条斯理道:“方才不是还很厉害,恨不得把人挤兑死?” 现在装猫学乖,是不是有点晚了? 宋采唐继续微笑:“大人心胸豁达,怎会与小女子为难?且孤男寡女,彼此无意,自是正好,若揪着一件事不放,纠缠过多——” 接下来的话不用说,暗示够够的。 女人没心思则已,一旦起意,有多难缠,赵挚有太多经验教训。 更何况不是别人,是聪明透顶的宋采唐! 见一面就能知道这么多信息,真要起了什么心思,怎么躲?不管躲到哪,干了什么,她定然都能揪出来吧? 这女人在威胁他! 赵挚一口气憋回去,按了按眉心,懒的再跟她废话嚼舌头:“行了,你要的这布条,可是证据?” 宋采唐眼梢微抬,笑了。这位观察使大人,心思也很灵透么。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她将布条展开,给赵挚看,“这布条边缘断裂痕迹明显,该是猛力撕挂所致,看那颗树的高度,位置,很可能是有人极快速的从上面跃过,不小心衣服被枝条撕挂,留下来的。” 这个人,很有可能会武。 “大人看这里,”宋采唐指着边缘极细微的一点,“是不是血迹?” 痕迹非常少,也不重,不仔细看看不清楚,凑到鼻间闻,味道也不明显。 但宋采唐嗅觉比一般人灵敏,非常确定,这是血。 赵挚是有段时间常在战场拼杀,回京亦多任武职,血腥场面见的多,对血味也不陌生,也能闻得出来。 宋采唐凝眉:“碰巧的可能性,有,但案发之地,发现这个,不能轻忽。” 若真与案子相关,这块小布条,很可能是重要物证。 “那你努力。” 赵挚说完这话,转身就走了。 走了! 宋采唐怔住,良久没回过神。 她又是挤兑又是表现,让赵挚又生气又意外,话都说到案子了,这人就这么走了? 真不关心案子,还是真放心她! 宋采唐突然觉得,这位观察使,看不透的地方还多着呢! 等等,对方如此,是不是故意的? 别以为你了解我什么的…… 有意思。 宋采唐眯眼看着赵挚离开的背影,突然想起,她同这个人,好像不只见过一次? 前天打铁铺子外救死,与李老夫人见面后下楼,匆忙间好像撞过一个人,与这背影很像。这逆天身材,高大强壮不失美感,就算刻意去练,也少能达到这效果……太好认了。 宋采唐沉吟片刻,没留多久,拿着布条,缓步离开。 她开始觉得,这个古代,也不是那么没意思。 她离开不久,水潭上竹筏突然发出声响,绳子断裂,散了开来…… 一刻钟后,赵挚回转,视线不离地面,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很快,在与宋采唐共同站立过的位置,他捡起了一枚玉佩。 羊脂白玉,透雕蟠龙,做工精致,寓意着皇家宗室的身份。 不同的是,这枚玉佩龙爪间缠绕着一缕浅紫丝绦,阳光下折射着耀目微光……正好是宋采唐今日所佩禁步流苏的颜色。 玉佩为何掉落在此,不言而喻。 肯定是抱宋采唐的那一下,不小心挂下来的。 宋采唐太能气人,他一时不察,没有发现。 赵挚把玉佩收起,眸底间划过沉沉墨色。 宋采唐…… 聪明,慧黠,有一手剖尸绝技,不笑时千里之外,笑起来春光灿暖,对水似乎很着迷。 这个女人,不一般。 顿了一会儿,赵挚并没有走,而是把现场重新看了一遍,尤其那棵树,他观察的尤为仔细。 那布条挂的方向,卷起的模样,他已然记住,怎么跑,哪个方向来,才能出现那样的效果?与那桩案子,有没有关系? 亲自跃上试了两次,他落地回转,桀骜鹰眸突然看向水面。 他眼睛微微眯起,眉头紧皱,拳头握起,似乎在抗拒往水边走,可最终,还是长长叹了口气,走了过去。 站到岸边,他就看到了散开的竹筏间,切面整齐的绳子。 大半整齐,边缘杂乱,并非竹筏本身不结实,浸水时间长了绳子崩断散开,是被人有意割开的!还是故意让其保持能看,却不能长久站的状态。 是针对谁的?宋采唐? 刚刚他若不伸手,宋采唐在上面站一会儿,就会掉进水里。可宋采唐说会水…… 赵挚啧了一声,眉锋锐利,眸底似星空深远。 “这女人,果然很麻烦。” 第35章 我还擅长推理 宋采唐拿到布条,并没有回院子,而是去找了温元思。 温元思正在和张府尹吃饭。 “这时候才用饭?” 宋采唐有些意外,她解剖验尸过程很顺利,结束的一点都不晚,回来吃饭时间刚刚好。她自己就是,慢悠悠把饭吃了,慢悠悠出去散步消食,走完一大圈回来,时间已经过去非常久,这俩人怎么才吃饭? 回话的是温元思身边的大丫鬟,叫榴红,人如其名,貌如五月榴花,非常漂亮,就是现在脸非常红…… “公子和张大人心系公务,姑娘剖尸结束后,他们并没有休息,立刻去寻案件相关人员说话了……” 说话声音有点不对,眼神还有些闪躲。 宋采唐心下一转,明白了。 恐怕不只是心系公务,还有现场难看尸体解剖的副作用。 从未参与过解剖工作的人,突然现场围观……不管视觉效果,还是味道,都很难承受的住。看完解剖就吃饭,也只有她这样的老手了。 张府尹当时还吐了,一时半会儿哪能有胃口? 宋采唐对二人有些同情:“饭菜里可准备了荤食?” 榴红摇了摇头:“本是有的,但婢子听闻前边动静,自作主张换成了寺里的菜斋。” “好姑娘,做的对。” 榴红意识到被看透了,低头笑了下,没再替自家主子遮掩:“两位大人胃口还是不太好,婢子瞧着不大能吃的下去……婢子这就为姑娘去通传?” “不用,”宋采唐摆摆手,微笑道,“还是让他们多少吃点,我先不打扰,去旁边坐等吧。” “多谢姑娘体恤,”榴红福身行了个礼,将她引至一旁偏厅,“姑娘稍坐,婢子去泡茶来。” 结果并没有等多久,一刻钟后,温元思和张府尹就来到了偏厅。 “这么快?” 宋采唐眨眨眼,看看温元思,又看看张府尹,怀疑这两人没吃饱。 温元思叹了口气。 张府尹面色也不大好,摆了摆手:“正事要紧,饭食少一两顿又不会死,有什么关系?” 端是一派大义凛然。 “宋姑娘此来,可是有事相商?” 宋采唐也不戳破,微笑着将布条拿了出来:“方才我去北面山中散步,看到了这个。” “北边?” 张府尹低吼一声,下意识看向温元思,二人对视,眉凝目沉,神色非常古怪。 宋采唐把布条放在桌上:“怎么,这天华寺北侧山间,去不得?” 张府尹面露思索,似有些犹豫,温元思却眯了眼,指尖轻敲桌面,冲张府尹微微点了点头,眸底略有坚定之色。 张府尹眉头紧皱,末了,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目光如剑一般,投向了宋采唐:“我听温通判说,宋姑娘决定以剖尸手法确定死者身份,是因昨晚问讯过本案相关人马三娘。” 宋采唐:“正是。” “姑娘在丝毫不知案情的情况下,能迅速从与案人员身上寻找方向线索,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姑娘不仅剖尸技艺纯熟,验尸精准,还很擅长推演案件?” 张府尹问话神情太严肃,宋采唐微微偏头,看了眼温元思。 温元思正对她点头,目光内有鼓励之色。 宋采唐眼睫微闪,明白了。 这是来自张府尹的考验。 验尸一事,她已经让对方信任自己的仵作之能,可接下来的案子不一般,张府尹不敢放不靠谱的人进入。 她微微笑道:“方才我到之时,听榴红说,两位大人破案心急,顾不上休息吃饭,直接去问讯了案件相关人员。左右眼下无事,府尹大人有闲,听小女子胡言几句,可好?” 张府尹正坐,眸底有精光闪烁:“宋姑娘请!” “我昨晚方至,对案件了解不多,通判大人职责所在,不能向我透露诸多细节,我便随便猜猜。”宋采唐长眉微敛,气韵从容,“这头一样,是三人身份。” “死者确认为西门纲,身体健硕,死因为高强度暴打,他拳头关节因过于用力挫位,右手指甲翻起,内里有残留的皮肤组织,很显然,他对对方也造成了很严重的打击伤——我们寻找的凶手,现在一定‘很好看’。” “单纯对打致死,不用武器,看起来像吵架,意气之争,没多大仇,我想压服你,你想说服我,或者干脆就是一场挑战,赢的人活着,输的人自动退出——是不是很像内讧?” 宋采唐捧着茶盏,眉眼被氤氲水汽围绕,一时间看不真切。 “温大人言死者三人一行,皆是外地人,本地无亲,没有社会关系,马三娘供言,三人是异姓结拜兄弟,感情很好,总在一处,石群为头,最为勇武,西门纲行二,脾气时常暴躁,若无石群压着,很可能会经常惹事,安朋义最小,身体也不好,常受两位兄长照顾……若真是内讧,结果非常好猜。” 张府尹眯着眼,心里出现了一个名字:石群。 宋采唐喝了口茶,继续道:“什么样的人会结拜,充斥着不严格的江湖义气江湖规矩,身体健壮,会武,武功却不高,杀人都得费那么大力气打?还居无定所,四处流窜?” 不太聪明,崇尚武力,没太多规划,想混却混的不那么出色,可能身上还背了事的人。 “我猜想,这几人一起经历过很多事。若是杀人放火的大奸大恶之事,官府不可能放过,他们所为,可能是有些过分,却不至于太过敏感。” 比如小偷小摸,入室行窃,作局仙人跳骗钱等等。 罪不至死,过了自家地盘,官府追查力量会变小。 “至于认尸困难,我猜,不是三人身量相等,就是有人指认结果和马三娘不同。”宋采唐看向温元思,“我说的可对?” 温元思对着张府尹摇头:“此事我并未同她说过。” 张府尹捋了援胡须,看着宋采唐的眼光有些热切:“确是如此,石群和西门纲身量相等,眼下失踪,不知去向,马三娘认为尸体是石门纲,安朋义染了风寒,之前一直在发热,意识模糊不清,过来认说尸体像石群。” 所以这就是温元思犯难的原因。 正如宋采唐分析,案情并不复杂,温元思又有官府力量靠背,很快调查探明,理顺了案情,但尸体身份不能确定,就不能随便发海捕文书。 这一死一失踪,文书写哪个名字?两个人都抓不可能,官府不要脸的?说出去叫人笑掉大牙! “那么接下来,砸烂死者脸的,是谁?” 宋采唐手指纤纤,抚着茶杯沿:“马三娘,寡居市井,颜色姣好,柳腰款款,目含春色,说起西门纲时神情十分不对——” 温元思拳抵唇边,清咳了两声。 “我猜她同死者西门纲关系不一般,通判大人如此,我便更肯定,这二人,有私情。”宋采唐目光清澈,看向温元思的神情大方从容,“通判大人无需尴尬,理说案情而已。” 张府尹哈哈大笑,拍了拍温元思的背:“你呀,还没人宋姑娘稳的住!” 温元思垂眼,眸有笑意,举杯喝茶:“是,我的错。” 宋采唐:“女子因气力有限,便是起了坏心,想干什么事,很少会施以蛮力,以砖石拍脸太费力气,若是我,会选更省力的方法,比如用刀锋利器刮划什么的……” 张府尹眸底有光:“所以你认为,这后面砸死人脸的是安朋义!” 宋采唐微笑:“其实我心里也好奇的很,两位大人不是去问过话了,在此为我解惑如何?” “哈哈哈——”张府尹笑的非常开心,“宋姑娘所料不错,我与温通判同你别后,立刻去问话,谁知那安朋义当时就招了!说是去的晚,正好看到大哥石群把二哥西门纲杀死逃逸!” 温元思补充:“他拦之不住,又不想出卖兄弟,想着西门纲已经死了,不可能再活过来,大哥至少得保住,想了一会儿,想出了砸脸之举。” 宋采唐看着二人,温元思面色微疏,张府尹就更轻松了,简直有办了桩大案的喜色,轻轻叹了口气。 “两位大人或许觉得案子破了,接下来抓凶手就好,可我总觉得有些事还没出来……”她微微凝眉,“比如那内讧——是什么?” 还有那马三娘,她总觉得,这个女人好像藏了什么事。 温元思顿了顿,道:“我也觉得,太顺利了些。”案情看起来不难,查起来也能确定,但这个时间地点,总是让人不安,“为何与那一桩事……一起发生?” 张府尹脸色又暗了下去。 他沉吟片刻,看向宋采唐,目光灼灼:“不瞒宋姑娘,这天华寺里,实则有另一桩要案,尸体就停在北面独院,情况非常复杂,我欲邀请姑娘参与,不知姑娘敢不敢?” 宋采唐精神一振,终于来了! 第36章 这贵人案,她动不了! 解剖验尸完成,按理,宋采唐的工作已经结束,可是这一过来,两位大人又是对眼色,又是试探,潜台词太明显了。 这两位只怕早就沟通商量了一些事,彼此有了共识,就等着找她呢,结果她自己送上门了! 不顺水推舟试探一番,又待何时? 宋采唐观察力很强,顺着这两位的神态情绪,大胆推测,小心求证,结果很是喜人,府尹大人终于有决策了。 这也是她诸多努力,期待已久的方向和机会,怎会错过? 府尹大人问敢不敢—— 她长眉扬起,秀雅眉锋卷着英气:“执刀剖尸,案台染血,我的胆量如何,大人怎会不清楚?” 答案自然是敢! 哪怕有困难,哪怕局势对她一个弱女子来说有凶险,她宋采唐也不会怕! 张府尹眸底现出激赏之色,猛的一拍桌子:“好!宋姑娘大气,我若再犹豫,倒是有失君子之风了!” 他看着宋采唐,郑重开口:“二月初八深夜,这天华寺里,发生了两桩命案。” 一桩,宋采唐已经知道,还亲自验了尸,确认身份为西门纲,案情看起来似乎并不复杂。另一桩—— 张府尹看向温元思,温元思颌首,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另一桩死者是国公之女,姓云名念瑶,夫家乃是汴梁勋贵齐家之后,身份很是尊贵。齐云氏于正月二十五来到栾泽,入住天华寺北面贵宾院落,二月初九辰时末,被贴身侍女发现死在房中,尸体全身僵硬,已然死去多时……” 温元思声音和他的人给人感觉一样,疏朗从容,带着股严肃官员没有的温色,很是入耳。 宋采唐听着,慢慢明白了,为什么这两位对这桩案子一直讳莫如深,不敢轻易提起。 这死者来头太大了。 国公之女,勋贵之妻,本身带着光环,身后牵扯利益关系无数,莫说案子破不破的了,怎么破,一点点小意外,都可能带来难以预料的后果。 云念瑶生在汴梁,长在汴梁,此来栾泽很是突兀,按理说,她在本地几乎没什么社会关系。可有句话说的好,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云念瑶这样的身份,来到这栾泽小地方,怎会无人知晓? 几日内,来拜访的人就滔滔不绝。 一般普通人求见,云念瑶不可能低下身段给面子,遂她所见之人,都是本地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便是案子的第二个难点:嫌疑人太多,还都有身份地位,没切实证据线索的情况下,提审问讯难度很大。 大案在前,刺史李光仪迅速挺身揽事,招了本地所有仵作推官过去,一同办案,直接挤开了张府尹和温元思。烂脸尸体西门纲的案子,也因大案在前,被他扔了出来,不理不问。 所以之前温元思才那么发愁……连个仵作都找不到。 “即便李刺史把仵作推官都集了去,案件至今,也没有确实发展。” 这一点,张府尹比温元思还发愁。 死者是真正的贵女,李刺史下决心争功,这案子若能破,自然最好,争不到功,起码不会有过,可要是破不了……别说政绩了,大家一块倒霉。 李刺史汴梁有舅舅,温元思祖母与赵挚观察使有交情,且官也小,好保,倒霉的程度有限,他这个府尹就不行了,要什么没什么,位置还很微妙,妥妥的炮灰顶包备选人! “那些个仵作推官,一个个屁用没有,到现在仍未能确定死者死因,没任何有用线索,没确定犯罪嫌疑人,人都死七天了,再晚尸体都要烂了!” 张府尹非常气愤,觉得这案子再这样继续下去,破的可能非常小,他倒霉的可能性非常大! “大人莫急,”温元思将茶盏续满,推到张府尹面前,“也不能太怪他们,鬼产子一事……委实太过惊人。” 宋采唐这时方才抬眼,黑眸沉静:“鬼产子?” 温元思颌首:“这齐云氏,怀有五个月身孕,尸体发现时不见异常,李刺史召仵作推官过去后,突然夤夜分娩……” 孕妇死后分娩,少见,且十分吓人。 说到这里,张府尹和温元思面色都十分严肃,可见为官者都逃不过忌讳。 宋采唐却睫翅微垂,对此现象并不特别困惑。 人死之后器官不再工作,血液不再流通,体内会有腐败气体生成,压力增加,若死者刚好是个孕妇,宫内胎儿有被推出来的可能性,是为死后分娩。 很奇怪,仵作们见的多,应该见惯这种现象,尸体腐败到一定程度,会将胃里,大肠里东西压出来,死后呕吐等现象比比皆是,从没听说过谁忌讳害怕,怎么变成了胎儿压出,就不能接受了呢? 张府尹捋着胡子,低声垂问:“宋姑娘可擅检女尸?” “空口说无用,需得见了尸体,我才能有结论。” 张府尹长长叹气。 现在的问题就是看不到尸体啊! 李刺史那边把的特别严! 房间内一时非常安静,气氛有些压抑。 “事在人为,着急除了让心情烦躁,什么忙也帮不上,”温元思垂眸,唇角勾起浅浅笑意,“我这里有句话,需得嘱咐宋姑娘。” 宋采唐伸手:“请讲。” “李刺史把着权不放,但我和同府尹大人职责在身,不可能置身事外,接下来会各处走动努力。宋姑娘做为与我二人‘走的近’的人,可能会受到一些特别关注,若有人挑衅——” “不必理会。” 温元思眉眼低垂,内里蕴有暗光:“他们不敢过分。” 宋采唐秀眉微敛,微微笑道:“好。” “这是——” 直到这时,温元思与张府尹才注意到桌上小条布。 宋采唐:“方才在北面山侧捡到的。” 她将布条所在位置,地形,树貌,高度,特点等,仔细描述了一遍。 至于与赵挚的偶遇,因过程不怎么美好,她就没提。 温元思果然非常敏感,立刻意识到了:“……这可能是证据。” 这样的时间地点,巧合的可能性太低,这布条没准就是对嫌疑人的关键性指引! “没错,很有可能!”张府尹目光一亮后,捋着胡子,眉头微皱,“可现在案情不明,疑点难辨,这布条到底指向什么,指向谁,很难查证。” 只有先收起来,看案情之后发展联系,再做判断…… 这布条勾起了张府尹对云念瑶案的想法,想着反正都露底了,不如再多说一些,便拉着温元思,将案件相关,所有自己眼下知道的,事无巨细,全部说给宋采唐听。 包括各个份量极重的嫌疑人。 是男是女,身份如何,与死者什么关系,见过死者几次,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现在人在哪里…… 没有图像,便把人物的相貌特点,描述与宋采唐。 宋采唐认真听着,茶都顾不上喝,长长一段时间过去,总算对案子有了初步的,整体的印象。 话毕,见张府尹面露疲色,宋采唐起身告辞。 温元思把她送到了门口。 “这个案子不简单,未来数日,还请宋姑娘多多关照。” 阳光灿烈,穿过树枝落到他的脸上,显的他面容更为疏朗,声音似春风般,柔韧,又充满力量。 宋采唐微笑,眼波清澈,皓齿炫目:“剖尸检验,幸得众人瞩目,我才要多谢通判大人关照。大人放心,我会尽自己所能,做到最好。” 说完,她转身离开,温元思一直看着,直到那道阳光下的亭亭身影完全消失,方才回了房间。 …… 宋采唐走在路上,脑中思绪不停。 她想起了赵挚。 这位观察使十分特殊,传言里什么话都有,让人摸不透。方才房间内长谈,张府尹和温元思介绍案情之时,似有似无提了两句,并不多,但她还是敏感的察觉到了,这二人,想寻这位观察使帮忙。 她能不能有机会入主案子,很大可能要仰仗这个人。 可她刚刚似乎把人给得罪了…… 宋采唐秀眉微蹙,眸底神色略有些凝重。 没办法,她这人,有两个毛病,一是不愿意吃亏,但凡谁欺负招惹她,她定然会立刻回以颜色,对方若是男人,更加不会客气,赵挚自以为是嘴还毒,她凭什么要忍让?第二个么,就是方向感不太好,不熟悉的地方总是迷路…… 迷路! 宋采唐停脚,看着面前三条一模一样的岔道,目光十分茫然。 往哪边走来着? 她面色严肃,眯眼咬唇,思索良久,又是认真观察,又是沉思比对,最终选中了左边那条——就蒙它了! 结果没走几步,就听到墙边传来说话声。 “剖尸有什么了不起?推官大人,你别听那起子人瞎起哄,咱们这些仵作,技术不精深,眼力不敏感,本事不济,想想走歪门邪道博眼球成名的,才会想干这种事。莫说仵作,那些郎中大夫,对医术沉迷的,也不少对刀剖死人尸体起心思的……哗众取宠罢了,当谁没干过见过?” “呵,本官就没见过,这天华寺里所有人,大抵也是没见过的。” “大人莫气,听属下把话说完,大人没见过,世人没听过,是因为那些人全部失败了,没一个出息的!大浪淘沙,一时风头再盛,也会被抛下,仵作一行,靠的还是经验眼力,真本事,一个小丫头片子,再有心眼,能比我们这群老家伙看的尸体多?大人放心,这贵人案,她动不了,也绝没那本事!” 第37章 呵,女人。 灰瓦墙,月亮门,宽敞道路正中间,远远的,宋采唐就看了‘光明正大’说她坏话的两个人。 二人战姿背对着她,看不到脸,只能听到说话声。 两道身影,一矮一高,一个自信傲慢,顺带夸捧对方,听口气,是个仵作,另一个打着官腔,有股高高在上的意味,听话音,是个推官。 二人声音没有故意压低,也没有太过张扬。 背后说人坏话也能如此自得从容,宋采唐略有些佩服。 她垂眸考虑,是过去好心提醒一下两人,还是转身离开,装作看不到。毕竟别人只是说坏话,没真正动手欺负她…… 宋采唐还没想好,说坏话的两个人就替她做了决定。 “谁在那里!”一人高声喝出,二人脚步自远及近,看到宋采唐面色皆十分不善,“暗做壁角,听人密语,姑娘好厚的脸皮!” 宋采唐眼梢眯起,眸底凝起淡淡冷光:“灿日炎炎之下,通明大道在前,二位在此密语,是不是太不讲究了点?” 人来人往,大家走路的地方,你们偏要密语,应该是不害怕被人听见的,结果被人听到了,立刻倒打一耙,是谁不要脸? “这寺里僧人香客,也太冤了些。” 不是她,也会有别的人经过,被迫听到‘密语’,被迫被骂,可不是无妄之灾? 宋采唐慢条斯理道:“厢房——是个好地方,我以为一般人都懂。” 几句话,没正面怼人,可夹枪带棒的,嘲讽鄙夷一处不少,直直刮向对方脸皮。 “呵,女人。” 略矮的精瘦男人蓄着山羊胡,明明须发皆黑,法令纹却深的令人同情,对身边男人又捧又哄,伏低做小,见着她,好像见到了终于可以耍威风的机会,一派高高在上,傲慢无情:“牙尖嘴利,惩能做强,光天化日之下独自行走在这都是男人的寺庙,简直有伤风化!” 说完,他冲一边的推拱手:“大人,如今非常时期,出不得错,正该下令,将此女逐出寺庙!” 推官个子略高,五官凑一块也不丑,背直胸挺,很有股子官威,听得此话,沉吟片刻,一副十分听得进谏言的模样,轻叹口气:“孙仵作说的不无道理,确是该谨慎——” 说话音,似乎决定了怎么处理宋采唐。 宋采唐冷笑一声:“小女子不才,恐怕不能让二位如愿了。” 孙仵作细眼一眯,内里全是沉沉暗色:“你以为你是谁!” “不敢称大,敝姓宋,便是阁下眼中掀起风浪的剖尸女。” 孙仵作眼睛倏的瞪圆,手指指着她:“你你你你是那个女人!” “有句话,阁下说的不错,仵作一行,看的是真本事。然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你不会的东西,不一定别人不会。”宋采唐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孙仵作,遗憾摇头,“剖尸是门手艺,不但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很难学,需要脑子的,你这样的……私下偷偷剖一百具尸,也不可能学会。” 这明晃晃的瞧不起,孙仵作气的胡子都翘起来了:“你——” 宋采唐却没同他磨嘴皮子,仿佛他是一个非常不重要的人物,不值得关注,直接指着他,看向推官:“这样只练嘴皮子不练手艺,只会排斥他人的东西,靠不靠得住,大人心里该好生思量才是。” “放——放肆!”孙仵作口水差点喷出来,“你是哪个牌面的人,配同郭推官说话?” 宋采唐仍是不理他,越过二人就往前走,边走,边跟郭推官留话:“若有朝一日,郭推官幡然醒悟,我宋采唐,随时愿意帮忙。” 孙仵作气的老脸绷不住,直接骂出声:“小浪蹄子长的不怎么样,想的倒挺美!呸!谁用得着你帮忙!” 他这话骂的太粗,郭推官也看不过去了,皱眉伸手,拦了一拦,给了孙仵作一个严厉眼色。 孙仵作赶紧束手垂头,眼珠还是飘的,一边后悔,暗骂自己没稳住,被个女人挑起了火气,在郭推官面前出了丑,一边咬牙切齿,心道下一回再碰上,他定要好好教这蹄子做人! 不提双方阵营,这短短一照面,宋采唐表现,已是非常不给面子,郭推官在刺史跟前没什么尊严,在下面人圈子里,却是很要脸的。 他直接扬声:“不劳宋姑娘费心。世道生存不易,女人尤甚,姑娘还是注意好生保护自己,莫被人欺负了去。” 这话,看起来像温柔提醒,又像是隐意威胁。 宋采唐头都没回,声音非常稳:“很好,我等着推官大人无计可施,上门相求的一日。” “我一定……不、吝、赐、教。” 阳光落下,静寂无声,少女身影亭亭,发钗流苏耀着金光华彩,似乎近在咫尺,又似远在天边。 怎么看,气场都压过了自己。 郭推官面色十分不虞,目光森寒的瞪向孙仵作。 孙仵作刚刚表现不佳,眼下正收敛反省,莫说说话了,头都不敢抬,根本没看到。 郭推官气的袖子一甩,刚要离去,就听到高处有声音传来。 “破案本事没有,欺负女人倒是在行——” 这道声音慵懒散慢,中间似乎还打了个哈欠,没半点贵重之意:“推官大人可真让某大开眼界。” 郭推官抬头,很快发现了卧坐于树,枝叶掩映间的人,眼瞳骤然一缩,立刻躬身行礼:“下官郭离,见过观察使大人。” 孙仵作赶紧跟着行礼。 之前宋采唐是女子,穿着平民衣服,没有官身,他还敢言语欺侮,眼下这位可是实打实的贵人,别说说话套关系,他连个屁都不敢放。 赵挚背靠树干,长腿微屈,微微阖眸,脸上有斑驳光影晃动,似乎十分惬意。他没说话,没反应,也没做手势让底下的人离开。 郭推官暗自琢磨这尊神的用意。 话音像在挤兑他欺负人,又像在讽刺他本事不够,半天破不了案,可语气并没有责怪之意,懒散随便……到底是真生气不满,还是纯粹睡觉被打扰了,心下不爽? 郭推官悟不透,斟酌着答话:“齐云氏一案,非是属下不尽心,实是案情错综复杂,疑点多多……”他看了眼赵挚,目光微微闪烁,“刺史大人都知道。” 他在暗示,这案子管辖权归刺史,观察使到天华寺并没有截过来,所以—— “哦,李光仪。” 赵挚漫不经心的挖了挖耳朵:“倒是得给他留点面子。” 郭推官心下一松。 他是刺史的人,只要刺史能压过观察使,他就什么都不怕了! 赵挚的话却没说完:“毕竟我砸过他舅舅家的院子,打折过他表侄的腿,指着鼻子骂过他表侄女不要脸。” 郭推官:…… 他怎么忘了,这位是混世魔王!完全不照理出牌的!会让案子的主理权放在李光仪身上,完全是想偷闲,若什么时候起了意,想捞过来就能捞过来! 如此境况,得罪就大大不妙了。 他心中七上八下,还没想出个所以然,赵挚又说话了:“不过我倒是没听说过,汴梁有郭姓大族。” 这话轻飘飘,没什么重量,似乎是真疑问,郭推官却心下一凉,嘴都忘了闭上。 刺史在国都有靠山,他可没有!观察使随便就能驳刺史的面子,那他呢?是不是命被捏没了都没人管! “仕途路难走,推官大人可要好生珍惜啊……” 他打着哈欠,眸色淡漠,背后是蓝天骄阳,可这个瞬间,郭推官却仿佛看到了战场烽火,血海肆虐。 “说小话自己找地方,别吵我睡觉。” 郭推官心内情绪纷杂,不敢有违,立刻抬脚往远处走。 直到走了很远,想起一些暗里情报,他额上细汗方才收回,眼睛眯起,目光渐渐变的坚定。 孙仵作小心觑着他的脸色,小声道:“观察使大人好生吓人……” “怕什么?”郭推官唇角微微勾起,“不过一个脑子有病的,也就能放放嘴炮。” 刺史没同他细说,但他不蠢,凭着一些往事猜测,也能窥到一二机会。 这赵挚的确自小倍受皇宠,成长之路很是招摇,本来还有些分寸,不会闹的太离谱,可四年前,赵挚北境戍关,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半年多前回来就犯了病,听说伤到了脑子,忘了什么东西还是中了什么毒,时不时就会抽风,越发无法无天。 许很快,他就不能自控了。 调离禁卫军,卸职殿前都点检,成为没什么品级,还远离皇城的四方观察使,这赵挚,显然已经失宠!哪还有什么本事前程,不过狐假虎威罢了! 他怕个什么劲! 不过这话,他不会同孙仵作说。 他移开话题,面色高深的看向孙仵作:“这么些天,案件线索你到底得没得到一点?” 孙仵作眼珠微移,看了看左右,往前两步,轻声在郭推官耳边说了两句话。 郭推官眼睛慢慢眯了起来。 “情杀——么?” …… 远处,卧靠在树上的赵挚,早在二人身影离开的时候,就脚尖轻点,身形灵巧如豹般翻起,手指成爪扣住树干,目光犀利,哪有半分睡意? 他看了看宋采唐远去的方向,又看向郭推官路行方向,眸色深邃,若有所思。 很快,他跃下树枝,踩墙头借了下力,身形迅速纵跃在暗处,眨眼消失不见。 第38章 偷那个听 宋采唐走了很久,脚都快走软时,青巧终于过来救场了。 “小姐!您去哪儿了,叫婢子好找!” 青巧提着裙子,不顾形象的小跑过来,仔细检查了遍自家小姐,发现哪哪都挺好,脸上还带着健康的红晕,方才松了口气,有心情扮委屈了:“这外头春光再美,一人独享也没趣儿么,小姐下回可千万别忘了带上婢子——” “其实……也不怎么样。”宋采唐笑的十分真诚,“你怎么找来的?” “就每条道都找了啊,谁知道小姐走这么偏……小姐逛累了没?要不要回去喝杯茶歇一歇?我刚才过来时发现了条近道,走不到一刻钟就能到咱们院子呢!” 宋采唐伸出手,给青巧扶着:“好啊。” “嗯!” 青巧不是脑子特别聪明,特别有心机的丫鬟,但做事很利落,也懂得看气氛。眼下没事,小姐好像有些累,她就说着各种见到听到的小话,给小姐解闷。 “这天华寺,香火可鼎盛了,是咱们栾泽数一数二的寺庙,地方特别大,东西两侧都有待客小院,北边更是有专门的贵宾院,要是平时咱们来,肯定在西边院子,住起来更舒服,可因命案发生,那边被官府征用啦,小姐只能委屈在这里……” “这里僧人们修习佛法的心都很诚,也非常注重避嫌,早课晚课时间地点固定,平时从不乱走,也从不单独与寺外人员见面,西北处僧人房规矩特别紧,不准外人进出的……” “过几天就是二月十九,观世音菩萨圣诞,每年这个日子都非常热闹,但凡信佛的夫人小姐,都要过来上香,许愿还愿什么的……到时候人一定多!” “咱们家老夫人染上风寒,一直不好,大小姐就是来这里祈福许愿的,不知道十九会不会过来还愿……老夫人信佛,肯定不愿意大小姐轻慢菩萨,应该是要来的吧……” 说到这里,青巧突然担心:“小姐随李老夫人来这天华寺,家中夫人一时不知,过两天肯定也知道了,会不会过来为难小姐?” 顺便……占便宜。 她再不聪明,也知道官商地位悬殊,商家出身的但凡有机会,都会想巴住做官的。李老夫人和温通判都很厉害,张氏怎么会愿意放过机会? 到时候小姐夹在两边…… 青巧神情十分复杂。 宋采唐却捏了把她的脸:“小丫头少操心那么多事,你家小姐是随便就能被欺负的?” 青巧傻傻点头:“……也是哦。” 自打小姐醒来,她就好像打开了新世界大门,哪哪都不一样,小姐怎么会被人欺负呢! 宋采唐见小丫鬟圆圆杏眼又亮了起来,唇角微扬,眉眼里有笑意流淌。 她倒不担心张氏,观其行迳,张氏心眼多,也要脸,想谋好处,又不想自己矮下身段,着急上赶着,总会让人瞧不起不是? 张氏自己肯定不会来。 院里那两个丫鬟眼线,大抵躲不了。 不过也不用太过操心,让她们看个剖尸,没准就吓瘫了…… 宋采唐一边想,一边和青巧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慢慢往回走。 突然,青巧停了下来:“小姐,前面有人。” 宋采唐定睛看过去。 这路因偏僻,就不太宽,想要回院子,绕不了别处,必须继续往前走,可前边两个看气氛……大要是真的密谈了。 她想了想,道:“咱们避一避,略等等吧。” 青巧点点头,眼睛四下转,看到不远处一块干净大石:“小姐,去那边坐坐吧。” 宋采唐确实有些累,微微点头,和青巧一起转出小径走了过去…… 还别说,这里风景挺不错。 远处有湖,侧角有亭,假山怪石嶙峋,别有一番意境。 她故意避让,这里离密谈二人很远,听不到也看不着,相当君子了。可密谈二人不知怎的,站在原地说话不够,开始走动了。 冲着她的方向。 很快,人影看到了,话也能听到了。 这就尴尬了。 偏对方来的太快,避都没法再避,宋采唐只得竖起手指在唇间,示意青巧别说话,静待二人走过去。 可二人走到附近,偏就不动了,话音却未停。 看来是上天要她偷听了…… 宋采唐叹了口气。 来人一男一女,女人看起来三十来岁,气质端庄温雅,长着一双凤目,眼梢微垂时很有味道,是那种说不出来的柔婉和从容,似能抚慰人心,温暖人心,令人信服。 男人略年轻,看起来二十五六,正值壮年,身材气度不错,可整个人透着一股颓意,眉头紧皱,胡子拉茬,眼神丧丧的,浑身散发着‘我很不开心,离我远点’的气息。 女人声音低婉:“念瑶已经去了,她的丈夫不日即到,你这般样子,做给谁看?该好生振作了。” 男人顿了顿:“林夫人说的对,可道理是道理,管不住人心……” 宋采唐目光倏然顿住,刚才离的远,看不清,现在么,相貌特点加话中隐意,她立刻猜到了这二人是谁! 是云念瑶案的相关嫌疑人,高卓和林葛氏! 高卓家世很好,汴梁长大,与云念瑶是青梅竹马,但云念瑶最后嫁入齐家,与他再无牵扯,他便远离汴梁伤心地,来到离栾泽不远的外家暂居,听说云念瑶来天华寺,便来了栾泽。张府尹评价:此人非常痴情。 林葛氏,是栾泽本地林家的掌家宗妇。林家世代为医,风评颇好,葛家耕读世家,家境算不得多好,这一代出了个人才,读书做了官。这位能人在家读书时颇受葛氏照顾,葛氏还在闺中时,就为这族兄忙上忙下,科考时还亲自跟去了汴梁照顾。 也是在这个时间段,葛氏曾与云念瑶偶遇,有过几面之缘。 葛氏与云念瑶交情不深,倒是高卓,搬到栾泽附近后又遇到了,高卓为人大方,仅因旧年几面过往,就帮葛氏的夫家拉了几桩大生意,葛氏对此十分感激。 眼下这境况……该是高卓伤心于云念瑶之死,不可自拔,葛氏来劝。 “我与云姑娘见面不多,也知其是个好姑娘,得人喜欢,再正常不过,可她已经去世……”葛氏轻轻叹气,“女子存世何等不易,名声二字,不仅困住了生前,也困住了死后,你若不想她被人过多非议,现在就不该如此。” 高卓背着手,抬头看天,没有说话。 这道理他怎会不知?可还是那句话,这颗心,管不住…… 葛氏眸色微垂:“你怜她去的凄惨,无人守灵,有人却见不得你如此呢。” 高卓顿了顿:“你是说——” 葛氏回答的很干脆:“季氏。我已经看见好几次了,她似乎对你……很是心疼,对云念瑶,颇为不敬。” 高卓以手掩面,身体紧绷,声音带着不自然的颤抖:“是我……害了她……” 他的感情,他的悲愤,由谁而起,为谁而来,非常明显。 葛氏体贴,知男人不愿在友人面前丢面子,把要说的话说完,就告辞了:“我言尽于此,接下来你要怎样,自己决定。” 她身形消失良久,高卓才哭出声,似野兽低哮,声音低沉压抑,带着无尽苦楚。 他只能在这里,在外面,在心里,默默祭奠死者,人前,他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 一般男人很少哭,但一旦哭了,感觉就会有点可怕,青巧脸色发白,默默朝宋采唐走近几步。 宋采唐低眸垂思,纤长指尖一下一下的,轻敲另一只手手背。 季氏…… 也是本案相关人。 季氏与死者云念瑶的关系,比葛氏近多了,二人年龄相仿,闺中常在一些花宴场合碰到,私下有些交情,闺蜜……算不上,朋友,应该是的。 张府尹给出的消息里,只说季氏与死者是积年旧友,后季氏远嫁,二人来往渐少,今次云念瑶到天华寺,季氏听到消息过来看望,二人才重新热络起来。 如今看来,她们关系不仅如此,还夹着一段狗血的三角恋? 季氏喜欢高卓,高卓喜欢云念瑶,云念瑶心里怎么想不知道,但她最后嫁的是齐家。高卓情意不改,为避嫌,远离汴梁,季氏……因高卓本人不喜欢,未能如愿,远嫁他人。不管这些年过的怎么样,现在碰上,物是人非,她依然对高卓心存绮思。 高卓为云念瑶半死不活,季氏心中……羡慕嫉妒恨是难免的。 宋采唐突然很好奇,死者云念瑶,为什么远离舒适区,从国都汴梁来到栾泽小地,还是在怀孕五个月,身边没亲友的情况下? 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第39章 夜险 是夜,月凉如水,华光大绽。 圆月似有无限威能,将夜晚照的同白天相类,哪哪都能看的清楚。 三更天,长夜最安静,人们睡的最熟的时候,有僧人提着灯笼巡夜。 入了夜,每半个时辰,就有僧人按排班值守巡查,整个寺里走一遍,细听四周动静,认真辨别是否有异,确认各巷道内,院落墙外灯塔里的灯烛不会熄灭。 这些灯烛,一方面方便香客,不管做晚课起夜还是单纯赏景,夜里有了灯烛亮光,就能为人照路,提供方向。二则这里是寺庙,夜里灯烛多了,漫漫之光挥洒,远看连成一片,看起来会很暖,很安详,就像祈愿灯,很有种圣洁感。 今夜是十五,月圆如盘,光线很足,可寺里规矩不能破,该看护的灯盏还是要看护。 巡夜僧人一步一步,脚步走的缓慢,却无比踏实。 偶尔,他会停下,将灯塔里被风熄灭的灯烛点上。 寺内所有灯烛,都放在特制的灯塔之内。灯塔以巨石雕造,下宽上略窄,四尺余高,造型似仙鹤垂首,灯烛就放在仙鹤头部,眼睛的位置,有颈遮风,有眼皮挡尘,一般情况下,不会被风吹熄,也不会溅出火花。 宋采唐的客院在巷道最里侧。 李老夫人体贴宋采唐是闺中女子,特意给她安排了最清静最不受打扰的位置。 安全问题本也不必担心,李老夫人和温元思张府尹等,都住在这一块,院落分布呈拱卫之事,一旦发生什么事,只要宋采唐那边出来动静,一定立刻会被发现。 巡查僧人尽心仔细的工作,走到宋采唐院外,发现灯烛熄了,从腰间袋内取了条麻绳,以手中灯笼为引,重新将其点燃。 见所有烛火都不存在异样,四周也没什么动静响声,僧人放心离开。 谁知他离开不久,灯座里的灯烛突然有了变化。 一样的新蜡,通体微桔,燃到半截后,突然火光一暗,转瞬极为明亮,还带着很轻的声音,嘶嘶作响。 声音出现的很突兀,也很迅速,转瞬飚出火花。 “砰”一声脆响,灯芯暗下,□□味传出,有两团不太大,却非常灼目的火球,飞出灯座,直直往宋采唐院内蹿来! 一个,冲着屋顶的方向,另一个直冲窗台,观其冲势力量,定然会砸穿窗纸,蹿进房间内! 天华寺是寺庙,推崇朴素,这里是档次较低的东侧院落群,风格更加接地气。 房顶有瓦,但很少,大约只薄薄一层,草竹泥浆倒用了不少。为通风透气,窗子做的很大,但并不像富贵人家那样以好料子的纱布遮窗,透光又挡风,这里的窗户上,糊的是窗户纸。 很厚,遮光性差,日日被风吹着,还特别干燥。 可想而知,火球落在这些东西上,会是怎样结果! 黑暗中,一双清慧的眼睛倏的睁开。 一道矫健高大的男人身影,猛的从斜空中蹿出,幽深双目看了看两只火球,手中暗器击出,直接打到去往房顶的那只,强迫其改变方向,折往地面,同时他本人迅速起纵,直直朝窗户的方向蹿去,欲将另一只火球拦下—— 他速度非常快,眼看就要成功,不想窗子突然打开,里面飞出一只茶壶,飞快的砸了过来! 男人武功不错,这要是一般情况,肯定能翻身避开,可他为救火,冲的非常快,根本停不住,也没料到会有此意外,躲不开,也避不了! 也不知这茶壶怎么这么准,正好蹭到火球,逼火球改变方向,朝外侧飞去,茶壶却因为重量,路线并没有改变多少,仍然直直砸来—— 正正好,重重砸到男人脸上。 “砰——啪!” 两个声音,前面一个略闷,后面一个非常清脆,是茶壶打到人脸,然后摔到了地上。 宋采唐隔着窗子,与赵挚面面相觑。 两道血线,正从赵挚鼻间淌出。不管人武功风度如何,再贵气再桀骜,配上这鼻血,都会很滑稽。 赵挚脸特别黑,字面上,也是引意上。 宋采唐笑容僵硬:“观察使大人……怎么如此雅兴,到我这里来赏月?” 赵挚磨牙。 可他没时间跟宋采唐说话,因为那被她砸出去的火球不知怎的,刚刚好碰到他刚刚击下的那个,两个相撞,火星四溅,改变方向,朝着宋采唐脸就弹过来了! 赵挚见宋采唐手上还端着茶盏,应该是觉得茶壶不够,备用砸人的,立刻抢过来,冲着火球一抛一扣—— 宋采唐:…… 英雄你好精准霸道的手劲! 这期间,两人有短暂的眼神对视。 宋采唐一看这架式,就知道怎么回事了,突发意外,这次赵挚是真的帮了她的忙,可她干了什么……把人得罪更深了!这位可是观察使,万一看她不顺眼,给她穿小鞋,不让她插手案件怎么办! 她咬唇瞪赵挚:来帮忙也不吱个声,我只是正当自我防卫,谁知道就砸中你了……我也很委屈! 赵挚剑眉斜挑:谁知你醒没醒,随便喊叫,把你吓死了怎么办!再说我闲得慌吗,少你一句多管闲事的骂? “你不板着死人脸故意气人,谁会骂你!我又不是不讲理!” 宋采唐一句话脱口而出,才觉得不对,闭上眼睛深呼口气:“对不起。” 起字还没落下,赵挚突然蹿到她面前,大手一伸,把她接窗户拽了出来—— 动作很快,却不见粗硬,她只是手被攥的太紧,有点疼,腰被重重揽了下,别的哪哪都没有不舒服。 站定,才明白赵挚为什么拽她。 院外不知道什么东西爆了,飞进来的火球不只一两个,有三五个小火球飞向窗边,要不是赵挚把她拽出来,别说脸,她这条命只怕都要遭! “谢谢……”宋采唐叹了口气,“刚刚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管怎么说,赵挚都救了她。 赵挚一如既往,扶她落地后,手迅速收回,脚也退了几步,仿佛十分嫌弃,不想跟她沾半点关系,不想和她站在一处。 宋采唐:…… 还是好气啊! 她都想闻闻自己身上是不是有特殊的味道了! 赵挚:“这不像你会说的话。” 什么话?谢谢,还是对不起? 宋采唐垂眸:“那是观察使大人对我有些偏见,还不够了解。” “我没兴趣,”赵挚唇齿间似乎带了霜,“宋姑娘与其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好好想想,得罪了谁。” 宋采唐脑子转的快,直接忽略了这话中不中听的地方:“你的意思是,这不是意外。” 有人想对付她! 她想问问赵挚怎么知道的,又知道多少,今夜出现在这里是意外还是巧合,可惜并没有机会问出口。 赵挚把她放到一个安全位置,就不再管了,转身纵出,继续扑火。 火球火星太多,已经不只朝着她的院子,还涉及到别处了,有火苗蹿出,烧着了墙边的柴堆,屋顶的茅草……赵挚好像想帮助更多的人。 宋采唐拉拉身上衣服,眉头紧蹙。 “小姐——”青巧喘着气跑过来,眼睛急红,看样子都快哭了,“我在屋子里没找着小姐……” “不怕,你家小姐有神佛保佑,没事。” 动静闹成现在这样,估计不用她们大喊,四周都能看到了…… 果不其然,很快,温元思就带人过来了,同时各种‘走水啦——’声音喊出,越来越多的人参与扑火救援工作。 火中那个高大矫健的身影,已然……看不到了。 温元思第一次没保持好谦谦公子的风度,头发微乱,衣襟系的有些散,神色也很急。 宋采唐微笑:“通判大人不必担心,我没事。” “没事就好……” 温元思仔细打量了一遍宋采唐,发现人确实很好,没受伤,精神也还不错,没受多少影响,方才真的放了心。 救援救火,有下面人,人手也足够,他就没上前帮忙,问了问宋采唐怎么回事,还看了看院外炸黑了的小灯塔。听说第一个受到波及的就是宋采唐,他眉头狠狠皱起。 “我以为那群尸位素餐的只会挑衅,杀人害命倒不至于,破案者再作案,要破几个案,怎么找证据,岂非本末倒置?没想到他们竟真的敢!” 这是把刺史那边的人当成干坏事的了。 宋采唐若有所思。 那边的人……的确瞧不上她,也是对手,可下死手,的确没必要,弄伤她让她当不成助力就是。这火球攻击程度可不小,要不是赵挚插手,要不是她有夜醒毛病,这次结果怎么样,还真不好说! 她初来乍到,没同谁结下大仇,非她要死…… 她隐隐有个大胆的猜测,难道是凶手? 凶手看到她验尸,觉得她是个大麻烦,很可能会看到什么东西,找到什么关键线索,所以—— 可细一想,又不至于。 她真的有那么重要? 想不出头绪,她就没把这猜测和温元思分享。 这点时间里,温元思已重新准备好院子:“就在侧边,离这不远,几步就到,位置靠前了些,或许有些吵,但绝对安全,除了寺中僧人,我们的人也会值夜……” 宋采唐点头微笑:“有劳通判大人费心了。” 温元思顿了顿,才说话,声音有点低:“也是因我相邀,你才受了这个罪。”意识到气氛有些沉,他又笑了,“好在来的及时,火势也不太大,人手够用,宋姑娘站于此除了疲累,没别的作用,不若早些过去休息?” 宋采唐一想也是:“好。” “我送你。” “不用,通判大人去忙吧。” 宋采唐带着青巧往外走,走到人群外时,突然一道声音传了过来。 “不要脸!” “勾引通判大人,不要脸!” 是个姑娘,杏眼圆脸,非常年轻。 第40章 他……什么都知道! 还未盛春,山上夜晚很冷,小姑娘却穿上了薄款春衫,鹅黄襦裙,浅纱披帛,配着整套珍珠头面,看样子一点也不像受了惊吓或好心前来救灾,更像是会情郎。 小姑娘长的还是不差的,十五六岁年纪,浑身透着朝气,怎么打扮都不可能丑,可她大约忽略了时间。 夤夜,月光再好,也不如白天,透着惨淡银色,未被扑灭的火苗闪烁,因有烟,黄的也不那么好看。小姑娘精心准备的,颇能展现少女活泼灵动的鹅黄色衣衫,非但显不出白天阳光下的娇俏鲜活气质,还略暗淡,说白不白说黄不黄,有些尴尬。还有满头的珍珠头面,本该莹莹有光,衬的人美如辉,现在么……被烟一熏,不知又蹭到了什么,一点也不美。 小姑娘幽幽看了温元思一眼,目光狠狠剜向宋采唐:“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 大概顾忌着闺誉,她并没有大声喊,而是站在宋采唐附近,冲着宋采唐一个人低声说话。 宋采唐眼梢一翘,明白了,原来是温元思的爱慕者。 不过瞧这意思,似乎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今天一天已经够累,现场又人多眼杂,宋采唐实没耐心和小姑娘磨嘴皮子,转身就要走。 小姑娘似乎没想到她这反击,愣了愣,更生气,眼睛都瞪圆了:“你站住!” 宋采唐没理她。 “站住!你给我站住!” 小姑娘提着裙子就要跑过来,却被人拽住了:“秀秀——这里人多,别乱跑!” 宋采唐回头看了一眼,眉梢微蹙。 小姑娘,她不认识,但拉住小姑娘的人……形貌特点非常突出,杨柳腰,多情目,尤其唇下一颗黑痣,非常显眼。 季氏…… 这位应该是云念瑶案的嫌疑人之一,也是此前葛氏同高卓说话时提起的人。 季氏是国都汴梁人,出身还算不错,早些年,一些场合能同云念瑶碰面。她喜欢高卓,可高卓心系云念瑶,心思并没有变过…… 想到这几人的纠葛,宋采唐心下不禁怀疑,此一次,季氏来天华寺,是真的想要看望云念瑶,还是想见高卓? 青巧说,二月十九,观世音菩萨圣诞,寺里会非常热闹,现在看,不用到二月十九,各色人物就聚齐了。 她之前一直觉得,时间于她来说很重要,她必须非常努力,才有可能让自己融入,现在看,别人也很着急。案子一日不破,挂心的不仅仅是官府,还有相关人,以及凶手。 这样的话……她的机会应该很快就到了! “……小姐……小姐?” “嗯?” “咱们得这边走啦!” “好。” …… 换了新院子,接下来两天,很平静。 温元思和张府尹一边办西门纲的案子,一边朝云念瑶的案子使劲,都是官场上的暗手过招,宋采唐帮不上忙。李老夫人感念宋采唐帮助孙子,生活起居,一日三餐,样样料理的周到贴心,还亲手做茶点,拉宋采唐过去品尝。 可李老夫人信佛,非常虔诚,来到天华寺,不跟着修佛做早晚课,心里总是不踏实。宋采唐看出来了,就劝老夫人去理佛,不用惦记她这边。 “总归老夫人当着我舅母的面放过话说罩我,赖不了账,以后日子且长着呢,何必纠结这两天相处?” 李老夫人就笑了,眉毛跟着眼睛笑的弯弯:“这丫头,来佛祖跟前两天,还长心眼了!” 刘妈妈凑趣:“佛祖看护小辈,还不是老夫人的福气?您哪,也别操那么多心啦,小辈本事高,又体贴您,您何不稳坐着享了?” “是也是也,刘妈妈说的在理!”宋采唐亲手执壶给李老夫人倒了杯茶,笑眼弯弯,“我保证把自己照顾的好好的,您就放心吧!” …… 二月十八,丫鬟琴秀到了。 带着舅母张氏的叮嘱。 “夫人说,表小姐应老夫人相请,不好推辞,可有些事该不该做,做到几分为好,表小姐心里当有数。” 琴秀跪在地上,头垂的很低,说话声音不见颤抖,整个人很稳。 宋采唐站着茶盏,漫不经心问道:“怎么画眉没来?” “府里有事,离不得她。” 话答的很快,不见波澜。 宋采唐眼梢闪了闪,右手微松,‘啪’一声轻响,手中茶杯盖落在茶杯上:“行,这几日,你就好好跟着我,我不说话,你不许随便离开。” 琴秀略有些诧异,却不敢表现出来,端端正正磕头行了礼:“是。” 琴秀这次来,除了张氏的话,不愉悦的气氛,也带来了好消息。 家中老夫人白氏风寒已痊愈,大小姐关清当初在天华寺里请过愿,明天一早会上山还愿,届时应该会来看望宋采唐。 大姐啊…… 宋采唐唇角轻扬,笑容迎着阳光,闪闪发光。 …… 二月十九,寺内气氛十分不同,一大早就热闹起来了。 宋采唐却并没有往前方大雄宝殿去。 这几日,那个叫付秀秀的小姑娘,只要遇到,就会十分气愤的跑过来,想要跟她吵架。她看卷宗,了解案情的时间都不够,哪有心思同小姑娘吵架?遂每每都会避开。 热闹的地方……应该很吸引小姑娘,她不想往前。 往后么,倒是行,她特别想亲眼看看云念瑶的尸体,看有没有什么线索。可那边被李刺史把着,不让外人进…… 心里装着事,宋采唐漫无目的的走着,自己都不知道走到了哪儿。 突然,她听到了说话声。 “怎么,刺史大人也来找地方睡觉?” “倒是没有观察使大人的福气,案件情况复杂,下官得时时把控,不敢半分偷懒。” 一道声音很熟悉,是赵挚,另一道是个中年男人,很陌生,但从话里,宋采唐也知道了,应该是刺史李光仪。 二人说话带着笑,气氛似乎非常轻松,但听话音,她就知道不一般。 下意识的,她没避走,侧身退到一边,以大石高树遮掩身形藏了起来。 “啧,”赵挚一条长腿屈起,胳膊懒洋洋的搭在膝盖,疏淡眼梢微斜,慢条斯理说话,“刺史说的这么严重,是怕我抢你的案子,还是没自信破案?” 李光仪一滞,唇角的笑方才又聚拢:“怎会?这从汴梁来的人,谁不知道观察使您说话算数,从不反悔?案情虽复杂,但下官已找到一些证据,很快就能破案。” “汴梁……” 赵挚眸底聚起暗色,唇角划出几分嘲讽:“呵,真要‘很快’才好。” 微风轻拂,阳光灿烂,气氛好似没任何变化,但宋采唐敏感的察觉到了,简单两句话,这两个人似乎都埋了隐意。 汴梁来的……李光仪是在提醒赵挚自己有后台?双方曾很熟悉?赵挚的讽刺,是否暗示结果不好,说什么都没用? “这个……查案一事,观察使以前没做过,大概不清楚,线索找的再齐,破案也是需要时间,需要缘份的,过于催促,使人心浮动,结果可不一定会好。多少冤假错案是这般产生的?本案案情,我已心中有数,观察使不必操心。” 赵挚似察觉了什么,看了眼不远处宋采唐藏身假石—— 不过片刻,他又转回看着李光仪,停了停,似乎想到了什么,唇角绽出一抹笑纹:“刺史心系公务,一力承担辛苦,造福广大同僚,让人佩服,我这里有个消息——想送与大人。” 他话说的很真诚。 可他越真诚,李光仪越警惕,眼睛眯起,声音都有点变:“观察使想说什么?” “别紧张,我又不吃人。”赵挚笑意更深,桀骜眉眼里闪出无限兴味,“我只想告诉你,那一位,马上要到了。” “那一位,谁?” 赵挚却不答,手上接抛着小石子玩:“你猜他发现没破案,尸检结果未定,线索嫌疑人不实,会怎样?” 李光仪眼珠乱颤,似乎猜到了赵挚说的是谁,脸色微变。 “我们这些会武的,脾气都不怎么好。祖上有功,上过战场的,就算现在没什么兵权,军中人脉也不会少……我知李刺史很聪明,各种小手段玩的极溜,可遇上这样的人,你准备怎么说理?” “如果他一个冲动不满杀了你——你猜,皇上会不会同他计较?” 赵挚说话慢悠悠,面色十分平和,可营造出来的气氛,细思极恐。 李光仪:“我……” “想通了就赶紧干正事,别整日缠着我——”赵挚扬声道,“手下那几条虫子也自己管好,再敢悄悄跟着我,我心情不好了……” 他手指成爪,凌空一抓,狠狠一捏—— 自然是抓不到什么,但他威仪凛凛,动作又快又猛,似乎在空中划出了虚影,气氛十分微妙,威胁意味满满。 李光仪眸底乱颤,心中一震。 他他他他……什么都知道! 第41章 护短 李光仪指尖轻轻颤抖, 后背有些发紧。 没错,若那个人真来了,气恼了, 倒霉的一定是他! 赵挚会忌讳他舅舅, 不跟他抢案子,是两边动过手, 结过梁子, 赵挚因此被皇上罚过,多少有些忌讳。而且赵挚现在失宠, 自身难保,愁郁难抒, 无心正事,怎么会愿意跟他杠? 那位不一样。 那位可不会给他留面子,他舅舅,也算不上什么大人物。过来不冲动便好, 真要冲动起来, 造成什么无法挽回的后果,皇上重责的……肯定不会是那位。 自己还是太弱了。 承认这个有点难, 李光仪艰难的吞了口口水。 可那位不是……不在乎这案子,不是说近来没空,并不会亲自前来么? 还有赵挚, 告诉他这个是为什么? 有意卖好, 想帮助他? 不可能!他们两边, 根本不存在关系转好的可能性。 仔细思量着赵挚兴趣盎然的目光, 李光仪目光一滞,突然懂了,得,这位才不是突然看他顺眼了,应该只想看好戏! 场面越乱,越热闹,越刺激,不越好玩? 混世魔王混世魔王,没有这样的恶趣味,怎么会顶上这名号? 李光仪深深吸了口气,咬着牙,口不对心的朝赵挚道了谢,转身离开。 宋采唐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她觉得赵挚是故意的。 这人似乎想催促李刺史快点办案,可李刺史疑心重,又盲目自信,赵挚就织就织话网诱惑,踩着分寸引导,逼李刺史快点决定。 ‘那一位要来’的话,突然抛出,就是故意引其紧张。 份量这么重,‘那一位’是谁? 破案官员,这里已经不缺,刺史府尹通判加个观察使,便是贵女,阵容也够了,嫌疑人也都在,有份量的……会武…… 应该是那位齐姓勋贵!云念瑶的丈夫! 只有他才合理,只有他才能引得刺史这么紧张! 这个人,真的马上会来? 宋采唐不知赵挚的话是□□,还是真消息。 但不管是哪一条,都说明赵挚并非游走在外,并非一无所知…… “每次见面,宋姑娘似乎都能给我新的惊喜,”随着声音离近,赵挚的人也跟着转到假山这边,一边眉毛挑起,看着宋采唐,“偷听?嗯?” 宋采唐眼梢一弯,笑了:“你还不是?如此费心劳力,演技都用上了——观察使大人,你是真不想管这案子,还是假客套?” 宋采唐觉得赵挚会生气。毕竟每次见面,这个人似乎都在生气,气量很小的样子。不想赵挚这回却没有,眼睛微微眯起:“你——猜?” 宋采唐愣住了。 看着这张眉眼飞扬的脸,眸底似有似无的笑意,她突然领会到了为什么赵挚有个混世魔王的绰号。 眉挑目浓,鼻高如悬胆,气质清贵的长相,可他笑意藏的非常深,透着略邪的坏,混在一起,就成了特殊气质,很危险,也很勾人。 这样的人,会干出什么事,还真是很难料到。 赵挚没有生气也没有怼宋采唐,说完话转身就走了,似乎心情还不错。 宋采唐:…… 不过她眼下没时间研究赵挚,观李刺史离开的脚步神情,应该是有了决策,许回去就会制定计划,迅速推进案情,没准今天就会有重大变化! 今天会是个好日子…… 既然如此,她就不该再偷闲,不该再低调,应该去往嫌疑犯聚集之所,因势得导,计随势变,看能不能为自己争一个验尸的机会! 宋采唐微微阖眸,对着太阳深深呼吸。 她有种预感,今天掌握的住,表现的好,会惊喜不断! “琴秀。” 难得的热闹日子,宋采唐给青巧放了两个时辰的假,现在跟在她身边的只有琴秀。 “在。” “你我相处不多,但大体印象,到现在,彼此应该有了。今日之前,我不问你,你也不必报我,今日之后,怎么决定,全看你自己。” 她静静看着琴秀,眸底似有隐意:“一朝选定,再没机会后悔,你且好好珍惜。” 琴秀心中一凛。 这话中意思……她听懂了。 她行了个极为端正,极为真心的礼:“是。” “走吧,随我往前。” “是。” …… 果真孽缘沉重,宋采唐很快遇到了付秀秀。 付秀秀一如既往,看到宋采唐眼睛立刻瞪圆,怕宋采唐跑,直接拎着裙子跑过来拦路:“哟,这不是男人们深夜最常谈起的人,剖尸鬼手宋小姐么?” 男人们深夜谈起,剖尸鬼手几个字,她特意加了重音,讽刺意味浓重。 琴秀上前一步,似想说什么,宋采唐抬了抬手,让她退下。 付秀秀话语并未停下:“宋采唐,你这名声,你家人知道么?哦——我忘了,”她捂唇轻笑,“你没有家人,爹娘死绝了!连你自己都傻了多半年,差点没醒呢!怎么,宋采唐,你做梦没梦到你爹打你,你娘为你哭出血泪么?” “哈我怎么又忘了,你这样脸皮厚,寄人篱下还掐尖要强,欺负家姐的,怎么会有羞耻心?只顾自己吃好喝好了,想什么父母,长什么良心?” 宋采唐看着面前的小姑娘,眼梢微微眯起。 “我以为,只有市井泼妇才会这般骂人,没想到你一个闺阁姑娘,竟有此雄心壮志。” 她往前一步,不避不退,直直看着付秀秀的眼睛:“你这样信口开河,污言秽语侮辱别人名声,累及先人,你家父母长辈,又知不知道?你家姐妹姑嫂,可知你这样败坏家族名声,不为家人考虑?” 这年代,女子名声,不仅事关自己,还关乎家族,付秀秀这些话,只要传出去,粗鲁,无礼,气量狭小等各种形容词,就摆不掉了,族中姐妹说亲,也会有影响。 宋采唐长眉凛冽,夹着冰霜:“验尸探案,我行的正站的端,没伤害任何人,你眼界小,未曾见过女子如此,可别人的眼界,未必同你一样。你怎知我夜梦不美,我父母不为我骄傲?付姑娘才是——莫要以己推人!” “你认为谁都同你一样尖酸刻薄,欺负姐妹?你在家里,一定有很多架吵,一定很难过吧——” “我生身之地不在此,无父母无牵扯,你呢?你的‘良心’,长的可还舒服!” 付秀秀的话,没能成功让宋采唐跳脚,宋采唐的话,却戳到了付秀秀肺管子。 “我没有胡说!”付秀秀尖叫,“你在关家什么样,关蓉蓉都同我说了,你就是贱人!我才没说错!” 宋采唐眸色微垂,懂了。 原来这付秀秀与关蓉蓉,是闺中密友? 牵扯到关家,她略有些迟疑。 不管怎么说,她是客居没错,有不好的话从主家传出来……必须好好应对。 “付姑娘可不要乱说话。” 正想着,一道熟悉的声音出现,宋采唐回头,看到了正往这个方向走来的关清。 关清依旧妆容素淡,平眉桃腮,长的那么漂亮,也不舍得笑一笑。 嗯,不但不笑,还瞪了宋采唐一眼,似乎在说,净会被别人欺负,真没用!不会开口求助么?靠边点,看我收拾这小妮子! 宋采唐:…… 大姐一如既往霸气。 关清走过来,淡淡扫了付秀秀一眼:“看来真是跟市井泼妇走的近,什么乱七八糟的习气都上沾了,这位姑娘,你真的姓付么?” 付秀秀气的差点岔气:“我前日去你家找关蓉蓉,你还看到了,怎么敢——” “哦,关蓉蓉。” 关清目光突然凛冽,透着寒意:“你败坏你自己名声,我顶多笑你一声,可你不但欺负我表妹,还撒谎坏我二妹名声——你们付家,我是不敢沾了。还望你回去与家中大人说一声,咱们两家的生意买卖,还是别继续了。” “我没败坏!!!关蓉蓉就是这么说的!!!”付秀秀尖叫。 她很害怕,家里不靠与关家的生意银子活着,可要少了这么一大笔,她娘一定不会放过她! 关清不理会她的尖叫:“我的妹妹,都是好的,我从未听蓉蓉说过采唐有哪里不对,付姑娘的耳朵难道与众不同?” “蓉蓉与采唐相处似亲姐妹,这话我家伯娘最有发言权,你若不信,尽可去问。姐妹间感情好了,互有玩笑乃是常事,付姑娘这样……” 关清看了付秀秀一眼,很是怜悯:“似乎从没有过类似经历。” “说一千,道一万,这都是我家家事,付姑娘的手,是不是伸太长了些?” 我们愿意打就打,愿意怼就怼,关你屁事! 付秀秀一张脸涨的通红,不知怎的,指着宋采唐,蹦出了这么一句话:“可她勾引温通判!我亲眼所见,总不会错了吧!” 关清没动怒,也没看宋采唐,只意味深长的挑眉:“哦,原来你心仪温通判。” 付秀秀瞬间白了脸:“我没,没有……” 关清:“也是,你这样的,温通判怎么可能看得上?” 付秀秀牙一咬:“怎么可能看不上!我——” 关清声色俱厉:“采唐只是应官府之邀,众目睽睽之下帮忙而已,你却因妒生恨,甚至不惜坏别人名声——谁给你的立场?付秀秀,你可真是不要脸!” 第42章 嫌疑人聚会 关清几句话硬硬扇下来, 付秀秀才发现,说错话了。 她好像亲口承认了……喜欢温元思! 怎么办怎么办! 还好,她不是一个人来的, 一道声音插了过来。 “哟, 这不是关家大小姐么?” 付秀秀一看到来人,眼泪就止不住了:“嫂子——” 宋采唐一看, 是季氏。 季氏嫁到付家, 做为付秀秀的嫂子,肯定要护犊子的, 段数也比闺中姑娘高,上来就怼关清:“我道是谁这般伶牙俐齿, 原来是算盘子打的比男人都精的商女。” 一直冷若冰霜的关清这时突然笑了,垂眉扶了扶腕间镯子:“这话倒是没错,我一手算盘打的的确无人能比,男人都羡慕, 太太可是想学?女人多个靠得住的本事, 养家压人,处处受用呢。” 宋采唐发现自家大姐说话时笑意有点奇怪, 重音落点也有些不一般,注意到季氏突然扭曲了片刻的表情,她才咂么出点味来。 关清大概是讽刺季氏抓不住男人, 在家里过的不如意。可关清毕竟未出嫁, 还是闺阁女子, 话不好说的太外放, 就隐晦了些。别人听不懂,季氏这个当事人,肯定能听懂。 季氏自是听懂了,但多年历练,她忍功还行,没直着还,话题绕到了宋采唐身上:“这么会打算盘,怎么就亏待了你家表妹,让她在别人那里讹钱?” 关清不太懂这句话,没第一时间回答。 季氏就幸灾乐祸掩唇笑:“你对你表妹一心一意,你表妹却不同你交心呢,枉你自负聪明,这个,可有料到?” 宋采唐唇角微微扬起。 说起钱,她只讹过一个人的,义庄吴大夫人。 可这件事很隐密,吴大夫人是个聪明人,不会随便跟别人讲。若是讲了,这个人肯定不是随便的人。 这季氏,定然和吴大夫人关系很好。 想想之前关清怼付秀秀的话,似有什么暗指……她顿时明白,这两家,来往很密切啊。 “这位太太说话好没道理,随便就栽赃,我哪有讹钱?”宋采唐看向关清,眼神清澈无辜,“大姐,那吴大夫人当初想替儿子聘我,后来反悔,难道不该赔我些钱?” 关清立刻摸着她的头:“应该!赔了还后悔,到处侮你名声,就更不是人干的事了。” 关清说话间还似有似无看了季氏一眼,这一句双关骂人话,谁都懂。 季氏眯眼:“姑娘家这样,可不好说亲……关清,你真想好了,要得罪我?” 她这话来的很突兀,意味深长,而且眼神笃定,就像知道什么事,或者有什么事捏在她手里,对关清影响很大。 这个威胁,是真的! 宋采唐与关清迅速对视了一眼。 关清皱眉,显然不懂是怎么回事,宋采唐……宋采唐就更懵了,这季氏,难道真有什么牌? 已婚妇人拿姑娘婚事做由头,这话,不管怎么说,都不太好答。 二人正踌躇间,有道声音插了进来。 “怎么,你付季氏是媒婆?立身不正,姑娘们也不能有半点不敬?” 一个人影从廊柱侧绕出来,宋采唐一看,也是个认识的,葛氏。 季氏葛氏,两个都是云念瑶案的嫌疑人。 两人似乎十分不对付,季氏一看到葛氏就冷笑:“怎么,菩萨似的善人,今儿个又要管我的闲事了?” 葛氏面善,温婉带笑,哪怕对着季氏,也是幅不急不徐的模样:“有些人不要女人脸面,不要长辈尊严,我却不敢。个个都是小姑娘,娇的跟花儿一样,你狠得下手,我舍不得。” 葛氏目光温和,看看关清,又看了看宋采唐:“你们家老夫人,病可好了?” “谢您关心,”关清落落大方行礼,姿容优雅,“晚辈祖母的病已经大好,现在不咳也不发热,精神多了。”谢完,她拉了拉宋采唐,给她介绍,“这位是林家的葛夫人,针灸之术极好,祖母生病,葛夫人曾亲至看望。” 这个看望,就有看病的意思了。 宋采唐并不知道有这过往,跟关清一样行了礼,微笑道:“多谢葛夫人。” 季氏在旁翻了个白眼:“伪善。” 葛氏没理她,看向关清的目光并未收回:“女人存世艰难,可要注意警惕,尤其在外面,一定要小心……” 她的提醒,和季氏的威胁一样,影影绰绰,好像含着绵绵隐意,又好像没有。 宋采唐微微蹙眉。 从刚刚起,所有争锋都是女人间的计较,无关案情,所以这个‘威胁’和‘提醒’,应该与人命案无关。 那就是……针对关清? 宋采唐看着关清,略有些担心。 关清却微笑着摇了摇头,示意她没事,神情非常稳。 姐妹两个互相递眼色的时候,那边季氏和葛夫人已经又吵起来了。 季氏尖刻:“少在那装,咱们谁不知道谁?神医夫人,菩萨心肠,呵,也抵不过私欲。收银子办事的事,你不也干了不少?来这里找云念瑶,看似保胎,实则还不是想搭建人脉,等机会合适再提要求?” 葛氏面不改色:“医者仁心,立世之本为手中医术,付出心血为病患治病,收取相应酬劳,有何不对?你将所有人关系来往全部解读为‘利欲熏心’,可见——你的生活有多乏味可悲。” 季氏:“你知道我什么就乱说话!你知道我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么!” 葛氏:“我不知道,也不关心,请你以后为人处事留些余地,也为自己留些脸面。” 季氏:“你骂我不要脸?” 葛氏:“我向来只说实话,不骂人。” “你——” 二人正吵,或者说季氏正单方面同葛氏吵,突然一个男人走了过来:“佛门清静地,你们能不能安生点?” 此人面色颓然,声音暗哑,整个人透着疲惫,不是高卓是谁? 宋采唐下意识看了看天。 今天什么日子,运气这好么,竟然案件相关嫌疑人凑一起了! 观察,必须仔细观察!此等大好机会不能浪费! 宋采唐手腕一翻,拉住关清往后退了好几步。 关清似乎也觉得这场面不合适,绝非她们掌控得了,随着宋采唐走到不起眼的偏处。 对面最先挑起这场战斗的付秀秀,瞪着两人,十分委屈。 明明局面应该向着她,欺负这对姐妹的,结果怎么突然变了?哪里出错了? “嫂子——” 她扁着嘴,试图把季氏思维拽回来,继续替她做主收拾人,却发现没有人应。 她的嫂子季氏,在男人走过来的一瞬间,一双眼睛就粘了上去,痴痴的看着,避都不知道避一下! 正觉难堪丢人,她碰到了宋采唐的视线,眉眼带笑,似乎在嘲笑她! 腾的一声,付秀秀脸烧红了,更加羞臊:“嫂子!” 别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了好不好! 季氏却没理她,目光幽幽的看向高卓,似乎很委屈:“我没有……” 高卓一看她这样子就烦:“付太太!你这迎风流泪,可是病了!” 宋采唐差点没绷住,笑出声。 迎风流泪……这高卓可真是会说! 不但高卓会说,葛氏也很懂得接话:“迎风流泪这病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若一时疏忽留下病灶,许会变成大病,正好我针带着呢,付太太可需要我给你看看” 季氏眼睛微红,似乎很难相信:“你们……你们合伙欺负我……”气愤之下意难平,有些话不过脑就冲出来了,“你也看上他了是不是!” 葛氏喝道:“付太太慎言!我和我同夫君举案齐眉,感情甚笃,外面所有人都知道!而且过两年我儿子都要成亲了——你莫以己度人,以为谁都同你一样别有心思!” “你敢说一点都没有?” 话已经蹦出来了,季氏再脸红,也拼着勇气把这话说完:“什么都没有你老跟着他转干什么,为什么总帮他防着我,为什么我干了什么你都知道!你敢拍着你胸口良心说,你一点乱七八糟的心思都没有?” 葛氏也真生气了:“我那也是——” “够了!不要再吵了!” “到底是女人,果然只会思情郎,正事全忘完了!” 一道声音和高卓同时传来,宋采唐一看,眼睛更亮了。 孙仵作和郭推官! 这两个是刺史的人,这般前来,这样架式,不用说,定是刺史安排—— 这是铁了心,想要搞大事,尽量今天破案啊! 第43章 孙仵作指凶手 直接来性别歧视, 指女人只会思春坏事,什么都办不了,孙仵作这地图炮, 有点大。 现场陡然安静。 所有人齐齐看向孙仵作, 各自眸底情绪不同。 季氏握着帕子的手一紧,脸色瞬间青白红转了一圈, 尴尬又难看, 心虚还愤怒,嘴唇动了动, 似是想怼孙仵作,又担心别人生气, 没敢说话,幽幽的看了高卓一眼,好一个欲说还休。 高卓眉心狠狠夹起,似是察觉到了季氏视线, 极凉薄的扫过来一眼, 警告意味浓重。 这个男人,一点也不在乎季氏。 甚至还很嫌弃。 付秀秀满脸羞红, 只觉得没脸继续站在这里,想去拽嫂子一把,又担心动作太大, 引的不关注的人都看过来, 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十分难堪。 害怕场上所有人, 目光滑过宋采唐时,付秀秀倒是能狠狠瞪上一眼:都怪这个人!要不是这人干出那不要脸的事,她怎会纠缠,不纠缠,怎会有这场意外! 宋采唐没搭理付秀秀,只静静和关清站在最侧边,没冒头,也没说话。 不管身份还是辈份,这都不是她们应该表现的场合。 葛氏就不高兴了。 她自认出身算不得高,但从娘家起就很会主事,从堂哥科考做官,至夫家掌理中馈,研习针灸,游走于各贵妇人群体,甚至得大部分男人尊重,她可不是什么只会思春不干正事的世俗女人! “孙仵作慎言。”葛氏垂眸,慢条斯理的抚着衣袖,“一竿子打死一船人?没有这样的道理。瞧不起女人,当心有朝一日,被女人所治。” 季氏见高卓不理她,心中有气,不愿葛氏独自出风头,立刻跟上:“不过人嫌狗憎,站大街上乞丐都会嫌弃的仵作,竟敢在此大放厥词?不会说话就别说话,没人嫌你嘴长的多余!” 孙仵作脸色立变,尴尬又阴狠。 宋采唐微微侧眸,若有所思。 看来仵作的地位……还真是想象不到的低,这样就能戳心窝子了? 郭推官淡淡扫了孙仵作一眼,方才微笑着朝葛氏二人拱手:“两位夫人莫怪,公务繁忙,办案辛苦,孙仵作已有数日不眠不休,难免情绪有些失控,还请体谅一二。” 他体贴的给孙仵作开脱,孙仵作却没敢放心,反而后背一紧,知道自己表现引上官不满了。 阎王打架,小鬼遭殃,这案子风波四起,上面的争抢,下面的也在各自找机会。出头鸟有风险,当不好万事休矣,可若当的好……前程锦绣! 既然相信自己判断,既然想博那个前程,做了决定,现在就不能怂! 反正已经走到这里,场面闹的越大,越能见证他的厉害! “抱歉,我不忍两位夫人被杀人凶手蒙蔽,方才语出无状——”孙仵作放缓呼吸,视线紧紧盯住高卓:“高卓!你于二月初八在天华寺杀害齐云氏,敢不认罪!” 此话出,四周又是一静。 案子……破出来了? 杀人者是高卓? 可是为什么? 高卓明明对死者一网情深…… 高卓眉间川字,夹的更紧。 宋采唐感觉袖子动了动,偏头看去,是关清。关清手指指了指外面,比了个唇形,意思是说,反正宋采唐危机已去,这里开始理说案情,她不方便在场,这就出去了。 宋采唐没多想,点了点头,目送关清离开。 关清身影消失在庑廊拐角时,宋采唐目光倏然一顿。那里是间厢房,风起帘动,她看到里面有个身影。 身材高大,肩膀宽阔,玄色衣衫,侧脸到下颌的弧度冷硬俊美,不是赵挚是谁? 赵挚手里似拎着一盅茶,动作慵懒,似在闲闲看戏。 宋采唐长眉微扬,看看现场几个人,感受感受紧张气氛,突然有些了悟,这一切,莫非是赵挚的局? 如果一切都是偶然,事情发生的这么快,赵挚哪可能卡着时间看热闹?如果不是偶然,一切都是他所计划—— 目的是什么? 破案? 不是她轻看,这样闹,绝对破不了案。 可既能做这样的局,就不是蠢人。赵挚,所谋甚大。 一时半会儿看不清,宋采唐摇摇头,不再深想,眼下,目前情势最重要,许她在夹缝中争取机会……孙仵作表现不好才好! 而且这么大动静,别处不可能不知道。嫌疑人往一块聚的时候,就是最容易出线索的时候,温元思张府尹不会不重视,许一会儿就会到。有人为她验尸技术做保,一切就更能顺利! 宋采唐想清楚前后,静避在侧,沉下心来,暗自观察几个人表现。 高卓眸色暗沉,话音如寒冰,从齿缝中挤出:“我倒是不知,官府办案,凭一个仵作的嘴,就能指认凶手结案了。” 孙仵作:“你敢说你没有杀齐云氏!” “没做过,为何不敢?”高卓眯眼,“云念瑶,并非我杀!” 他声音略有颤抖,似乎很难说出死者的名字。 这个表现,更加刺激了孙仵作,声音扬高,中气十足:“死者死在深夜,据其丫鬟供述,死者睡下后,房间没任何异样,没任何响动,一直安静到晨间,她去服侍,方才发现齐云氏已死,房间里,仍然没任何异常。” “什么样的人悄悄潜进房间,能不被死者提防,幽密会,不叫人?肯定是熟人!身份敏感之人,话语敏感之事!” 高卓:“你的意思是,她夜间醒来过。” “自是醒来过!”孙仵作冷笑,“据其丫鬟供言,死者睡前换了寝衣,并未携带它物,可尸检之时,在死者里衣袖间发现浅黄色丝绦——正是你笛间所系!” “你笛子上的丝绦,怎么会在死者里衣袖间?若只是密会,即便沾到,也不会在里衣间,定是你做了什么,留下此证据!” “死者睡的好好的,结果你一来,她就死了,你不是凶手,谁是!” 这话里里外外透着二人通奸隐意,字字诛心,高卓当即气炸。 “我倒是想!可她向来守礼,嫁人后连个音信都不与我通,怎会与我——再者,她怀有五个月身孕,我便是那畜生,也做不出那等事!” “我同死者旧日为友,她身边有我的东西,有什么奇怪!倒是孙仵作你——”高卓目光冷厉,杀意似形成实质,“无凭无据,随便臆测,污生者清白,坏死者名声,谁给你的胆子!李刺史么,还是他!” 高卓手指指向郭推官。 高卓出生汴梁旺族,不是什么没门弟的小子,郭推官不敢招惹,哪怕——此人很可能就是本案凶手。 只要一日未最终定案,他就不能是那个推人入坑的。 “高公子莫气,这办案子,与旁的不同,事实越理越清,越辨越明,线索出来,不理不问,是我们失职,遂……”他讪讪笑着,“只要高公子解释清楚,嫌疑自会解清。” 高卓眉眼疏冷,凉凉扫了郭推官一眼。 郭推官叹气:“那丝绦颜色鲜亮,下面已调查清楚,是近日才出现在高公子笛子上的,不可能是以前旧物。东西如何到了死者身上——还望公子给予解释。” 高卓阖了阖眼,方才低声道:“虽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去世时会有我笛上丝绦,但那夜,我并没有去找她。她是贞慧女子,我亦是人中君子,我们之间,从来清清白白。” 话落,孙仵作和郭推官仍然没放过他,两双四只大眼目光炯炯的盯着他。 高卓叹了口气:“实则初八晨间,我曾见过她。那时我正从后山散步归来,手中拿着笛子,笛子上所挂坠饰,缠的就是浅黄丝绦。许当时笛子扫过什么地方,落下丝绦,正好她又碰到,不小心沾在了身上。” “就这样?” 孙仵作明显不信。 高卓咬牙:“就这样!” “当时可有其他人辅证?” “没有!” “高公子此前证言可不是如此。” “还不是担心这样的人胡乱造谣!我没说,有些人都能脑补出花了!” “高公子可不要因为压力,就随便说谎。若真如此,沾到的也只是身上,怎会在里衣袖间?” 高卓磨牙:“我怎么知道!这不该是你们去查清楚的么!” …… 二人对质数句,孙仵作咄咄逼人,高卓似不能招架。 突然一道女声插入:“我可以作证!我那日晨间看到高卓和云念瑶见面了!” 是季氏。 第44章 没错,我恨不得她死 季氏话说一出来, 现场视线焦点立刻转移。 鉴于她对高卓的心思几乎完全暴露,所有人都以为她站出来,是想为高卓开脱。 葛氏微微皱眉, 看向季氏的目光满是不赞同:“死者为大, 命案不是胡闹耍小心思的地方,须得说实话。” “我说的就是实话!” 季氏目光微闪, 似有妒恨, 又有委屈:“当时我本想去找云念瑶说话,正好看到高卓过来, 经过云念瑶院子,二人碰面, 不好立刻转身,云念瑶就邀请高卓在院中石亭坐了一会儿。高卓把笛子放在石桌上,云念瑶提壶倒茶,袖子扫到了笛子, 就是这样!” 孙仵作眯眼:“夫人此前证言里, 并没有这一条。” 季氏很有话回怼:“你们都说了,云念瑶死在夜间, 白天那么多事,谁知道哪个同她的死有关?不重要的,当然就忘记说了!” 不成想, 不但孙仵作不满, 高卓也脸色微寒, 看向季氏的目光充满不善:“你看到了?” 季氏咬着唇, 点了点头。 “你监视我?偷听我和她说话?” 高卓言语中透着真怒,季氏十分委屈:“我为你作证,你还怪我!” “清者自清,我不需要!” “这么久了……你还是这死样子……”季氏眼泪迸出,突然哭了,“你以前喜欢云念瑶,可大家早男婚女嫁不相干了!她早放下你了,从来不关心,从来不问候,见了面都要躲着走,你为什么就放不下!她凭什么!你明明知道,只要你肯转身,我——” “付夫人!” 高卓磨牙:“你愿在此丢夫家的脸,丢自己的脸,别人并不愿意!我同你并不相熟,还请以后不要再说这种令人误会的话!” 季氏哭声更大:“你……” 付秀秀再也看不过眼,赶紧过来搀扶季氏,并狠狠掐了她胳膊一下:“嫂子!你可是哪里不舒服!昨夜就有点发热,喊着头疼——” 付秀秀心里把这个嫂子恨了个半死。 要不是季氏有钱,嫁妆厚的她们家两代花不完,汴梁靠山又大,平日里也知道护着付家,她们家早把她休了! 还好高卓看不上季氏,除了点坏名声,没闹出什么丑事! 葛氏看着现场一团乱,双手合十,念了句佛。 眼看这出要圆过去,孙仵作不甘心,立刻扔出另一桩:“可那黄色丝绦上,有淡淡的酒渍。我们的人查过,死者从不饮酒,当日食单上亦未有酒水。倒是高公子,晚上无事,总喜欢闲饮两杯,若只晨间见到,之后再无接触,为何丝绦上会有酒味!” 高卓凝眉:“我不知道。我只知,天黑后,我没见过她。” 孙仵作:“做假供可是要打板子的!” 季氏那边哭了几声,高卓没理,现下早停了,心中多少有幽怨,可见孙仵作逮着高卓怼,就没忍住:“就不兴人家有点虚荣心,怀念未嫁旧时光?云念瑶许是睹物思人,悄悄拿了点酒,自己不喝,以此寄情呢!” 付秀秀赶紧拉季氏:“嫂子——” 没有人再说话,现场一时很是安静。 葛氏叹了口气:“若只凭这点线索猜测,就指高卓为杀人凶手,未免也太牵强了些。敢问二位,可还有其它实证?” 孙仵作和郭推官对视片刻。 大好的机会,难道这般放过? 这可是目前唯一有价值的线索…… 这起子人都不愿说实话!可恶! 孙仵作目光阴沉,视线围绕现场一圈后,落在了季氏身上。 “付夫人连丝绦之事都清楚,想必暗中盯了很久,不只一次吧。” 季氏情绪几番起伏,根本控制不住,早到临界点了:“是又如何!我就是盯着他,见天跟着他,怎样!” 孙仵作声音透着怪异:“你很嫉妒死者吧。看她很不顺眼?” “是!嫉妒,看不顺眼!恨不得她死!她怎么不早死几年!她什么都有,我什么都没有,成亲这么久,连孩子都怀上,大家都是一起长大的姑娘,凭什么她顺风顺水,别人活该倒霉?”季氏大约也知道孙仵作在诱她,嗤笑一声,“可偶尔有个恶念,就是凶手么?” “我敢说满汴梁去拉,十个年龄相仿出身相类的女人,七个看云念瑶不顺眼,五个偶尔想她死,怎样,你要去汴梁抓嫌疑人么!” 孙仵作气的跳脚:“简直胡搅蛮——” 季氏没理他,话接着往下:“要照这么说,这里头最有疑点的难道不是林夫人么!别人只在白天见云念瑶,咱们这位林夫人一手针灸绝活,医中圣手,过来给云念瑶保胎,每天早中晚三次诊脉呢!只她晚上见过云念瑶,没准人就是她杀的!” 孙仵作一愣,下意识看向葛氏。 葛氏垂眉,叹了口气:“没错,齐夫人至天华寺,身边没有医者,我过来为其看护此胎,每日早中晚,皆要来请平安脉,看看情况。但当日傍晚,天未黑透之时,我请过平安脉,见除了正常怀孕反应,并无异样,就放心离开了,此后发生什么,我一概不知。” 见孙仵作目光似有不善,她又道:“若你连此都怀疑,怕是怀疑不过来。这寺里人来人往,香客无数,会不会是谁捡漏子做了坏事就跑?齐夫人生前所用食水,全由寺里提供,僧人中间,果真就没坏人么?” 孙仵作被噎的没话说,开始后悔今日举动,除了这群人太不好打交道,证言不实外,他找到的证据,的确也太薄弱了…… 可退堂鼓还没打起来,看到郭推官的眼神,他就知道不行,今日一事,无法善了,既然来了,硬扯也要扯出一个凶手! 他将视线放在嫌疑最大的高卓身上,目光执着不善:“无论如何,那浅黄丝绦是高公子的,上面淡淡酒味,也是实打实的,若高公子不能给出合理解释,在下就要抱歉了!” 高卓气的脑门直跳:“哦?我倒要看看,你要怎么抱歉!” 这边正在剑拔弩张,那边突然插进来一道声音:“真是好生热闹,我妻子案子破不了,吵架倒是在行!” 来者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目圆面略方,衣着华贵,身上有浓浓的武人气质,话语间满满都是不满,步伐间隐有杀气,观其人,听其言,就能知道此人是谁。 齐兆远,死者云念瑶的丈夫。 齐兆远风尘仆仆,面上有淡青胡茬,身边人不多,很明显是赶路而来。他一路过来,除了自身随从,身侧还跟着一个人,李刺史。 李刺史面色略有尴尬,喘声急促,似对眼下状况不满,暗里狠狠瞪了孙仵作和郭推官两眼。 瞪完还要摆好笑脸,对齐兆远拱手作揖,嘘寒问暖,十分谄媚。 看来这齐兆远地位很高。 大约武人耳力好,远远走过来时听到了足够的对话,齐兆远对孙仵作郭推官颇不为满,同时还有空讽刺李刺史:“贱内来此,还真是颇受你照顾了!” 李刺史讪讪。 是啊,都照顾死了,不但照顾死了,连凶手都还没找出来! 他满心酸苦,这个后悔啊。 不是说齐兆远与云念瑶夫妻感情不好,根本不愿意在乎其生死么?可看方才一路的架式,不太像。 他听到前边传信,说人到了,屁滚尿流的去迎接,哪知人进了寺,哪也不去,先去云念瑶尸前哭了一场!护卫还拦着门不让进! 好不容易出来了,也不听他说话,自己就往寺里走,不知道想干什么……结果就碰这了! 倒霉啊,太倒霉了! 李刺史眼珠子转着,开始想着这个案子,之后要怎么处理才好。 他这边想,那边齐兆远已经又说话了:“诸位这么能干,不若今日就把案子破了?我给你们看着时间,到晚上,这架吵不出结果,确定不了凶手——我就把你们当凶手,全杀了如何?” 他这话说的不快,似乎很温和,可他眸底凝着红光,危险至极,好像在直接昭告,这种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事,他真的干的出来! 第45章 你求我? 齐兆远一来, 狠话一放,现场所有人眸底都有淡淡忌惮,唯有一人, 表情与众不同。 高卓对上齐兆远的眼睛:“你才来。” 他往前几步, 紧紧逼视对方:“她去世十日有余,你才来!” 齐兆远眼角挑起, 眸底迸出火气:“关你屁事!” 高卓一把抓住齐兆远领口, 额角青筋迸出:“她是你夫人!” 高兆远面色不变,话间隐有讽刺:“是!她是‘我的’夫人!” “既然知道, 就不应该把她扔到这里!” “这是我的家事,你管不着!” “她怀着你的孩子, 五个月身孕!长途跋涉多累你会不知道?你是畜生么,妻子不顾,血脉不管,任其在此埋骨!” “她愿意!” 二人对杠, □□味十足, 互相伤害的话说个没完,谁都不输谁, 高卓眼珠子差点瞪出来,最后气的不行,一拳就砸上了齐兆远的脸。 齐兆远不可能白站着让人打, 当即还手, 同高卓撕打在一起。 “你害了她——若不是你, 她不会死!”高卓一拳拳往下揍, 哪怕对方都挡住了,打不到肉,他还是卯力坚持,狠狠咬牙,“还是根本就是你杀了她!” “你说过好好照顾她的,结果呢?就因为她进门几年,只生了个女儿,这一胎还是女儿,所以你受不了,要下死手么!” 高卓许是气狠了,什么话都外说,齐兆远性子也狠,高卓没打他,他倒是挡拆几下,把高卓揍了个满脸花。 “我媳妇,你总惦记是吧,可惜你入了我媳妇的眼!她未嫁前看不上你,她嫁了我还是看不上你!你不甘心是不是?你嫉妒是不是?没屌用!她是我的!生是我齐兆远的人,死是我齐兆远的鬼!” …… 二人一边对骂,一边打的火热,眼看着血花飞溅,拳肉骨碰撞声音不绝于耳。 重伤,似乎就在眼前。 没有人去拉,也没有人敢。 齐兆远带来的护卫静静矗立一边,个个面冷目厉,现在看着情势,以主人意志为先,谨守分寸,没一个人动,但如果有人过去劝架,或者加入打斗,他们就不会袖手旁观了。 到时,场面将更加难以收拾。 李刺史看着,以手抚额,非常后悔。 他好像……想错了事。 此前,他一直以为,这案子是大机遇,是大功绩,是给他自己,给家人长脸的机会。他样样消息都打听了,自认把控的住,机会必须抓住,现在看,他的消息渠道好像出了问题……个个都硬茬子,太多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他隐隐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危机感。 这案子,可能是大机遇,更可能是大坑。 想要把控住这堆人,破案结果使所有人满意,没半点异议,几乎不可能。 揽在手里……不如甩出去。 可甩给谁呢? 张府尹……不行,那是个滑不溜手的老油条,之前不知底细,可能会接,但现在闹成这样,再甩过去——张府尹又不傻,何不看着案子烂在他手里?反正最开始也是他这个刺史伸手抢的。 温通判……也不行,虽然这人很可能会答应接下,但到底是个通判,官太小,真出了事,一个人扛不起所有责任,连带责任还是要扣到他这个刺史上。谁让他敢把案子转了去? 不对,还有一个。 观察使赵挚! 身份够,官职够,正好也有管辖权! 这人不是不认颓势,仍然自视甚高么?不是想看他热闹,想看他倒霉么? 那他就把热闹转过去,这样他就成了看热闹的人了! 看你赵挚如何自处,如何破案! 而且…… 还有一点。 李刺史眼珠颤了颤,露出点点得意。 他是刺史,官品在此,职责所在,如果赵挚有点能力,能把案子办的差不多,他能送出去,是不是也能计划着收回来? 反正烂摊子,肯定不能要,好事,务必要降在自己身上! 短短两息时间,李刺史就把情况分析了个遍。 优在哪,劣在哪,接下来怎么做…… 想好,他立刻转身,叫身后下属去找赵挚。等下属传信回来,说赵挚就在附近厢房看戏时,他眼珠子瞪圆,不知道该生气还是庆幸。 这个赵挚,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主!这样局面了还看戏呢! 他直接提袍角,跑向了属下指的,赵挚的房间。 宋采唐看着这一切,若有所思。 她站的位置离赵挚厢房不远,面前打架没什么好看的,她干脆悄悄退后,跟着略走了几步,离的不远不近,正好能透过窗子,看到房间里情况,听到里面的声音。 “观察使大人——” 李刺史到房间就跪了,伸手拉赵挚袍角:“救命啊!” 倒是个舍得下老脸不要的。 赵挚挑眉,手里茶盅没放,长腿一翘,就绕开了李刺史的手:“刺史大人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这表情,话音,似乎都同往日一样,可李刺史就是咂么出了一点不对劲的味儿。 他的请求,怕不是那么容易被接受。 果然,他说外面齐兆远来了,见到高卓就打,赵挚一脸‘关我屁事’的平静:“我看到了。” 李刺史:“这么打,怕是会打出人命……” 赵挚挖了挖耳朵,连‘我看到了’都没说。 “他们是为了齐云氏命案……” “所以?” “涉案人员不是汴梁贵人,就是本地旺族,声名甚高,下官怕是压不住,请观察使大人接管此案!” 赵挚眼梢微抬,似乎来了点兴趣:“你求我啊?” 李刺史一嘴苦,也只得一个头磕在地上:“是,求大人接管此案!” “不要。” 赵挚干脆利落回绝:“我看你干的挺好,继续坚持嘛,我看好你。” 李刺史差点哭了,求也不管用? “不知观察使想要怎样,才肯——” “我想要什么,刺史大难道不知?” 赵挚一边说,还一边眨了眨眼,唇角笑意意味深长。 李刺史看了窗外一眼,有些恍惚。 是啊,这位最爱看热闹…… 因为想看热闹,所以才不想管案子么! 李刺史额角渗汗,开始硬着头皮往下编:“其实没破案子热闹也就这么点,破了案子热闹更多!” 什么找线索虽然很琐碎,但理出真线时满足感无与伦比啊,跟凶手斗智斗勇很好玩啊,像猜谜游戏一样,你在明,对方在暗,最重要你还把能人抓出来,聪明的没边了,你说有趣不有趣?还有揭开谜底时凶手的脸色啊,肯定精彩纷呈,接下来的人物纠葛啊,悲凄往事啊,个中秘密啊,都非常好玩! 直编的肚子里没货了,赵挚才摸了摸下巴:“听你这么说,还真挺有趣。” “那您是答应了?” “不,太麻烦,不想玩。”赵挚仍然拒绝。 李刺史差点一口气血吐出来。 可是不行,还得耐心哄熊孩子:“那这样,我吩咐下去,任何人,只准听您命令,不准坏你的事,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你呢?” “包括我!”李刺史瞧着有门,狠狠咬牙,“不管案子办的怎么样,我保证不插手!” “除非我求你?” “是,除非观察使您亲口求下官!” …… 宋采唐就听到,在赵挚引导下,李刺史自我发掘想象,答应了一大堆连赵挚似乎都没提前想到的条件。嗯,为让赵挚松口,他还拿纸笔来写下,盖上自己私印。 一幕幕,发生的特别快,简直叹为观止。 宋采唐一直观察着李刺史的表情,他被赵挚牵着鼻子走,起先是没察觉,后来察觉到了,也不能不硬着头皮继续,因为情势所逼,因为只有这样,赵挚才能松口。 李刺史,一定很后悔此前作为…… 琢磨完李刺史,宋采唐又开始琢磨赵挚。 这位,还真是不动声色间,做了个大局。 眼下,这个大局到底怎么做成的,她还看不清,但是多谢赵挚,让她有个了个非常好的借口,非常好的机会。 只要赵挚出来,接管案件,她就能卡上去,争取验尸! 今日,她必要验到死者云念瑶的尸体! 第46章 这案子归我了 庭中男人大打出手, 撕扯成一团,衣散发乱,尘烟四起, 清静的佛门香院突然充满了人间烟火, 连灿灿阳光,都显的热闹了起来。 打架双方身份不俗, 没人敢上前来拉。 气氛越渐凝重, 众人越发踌躇,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 庑廊斜角厢房内,走出来一个人。 此人身材高大, 劲腰长腿,肌肉间满含力量,似能将衣服撑破,眉眼英锐桀骜, 尽显招摇。可他如此强横招摇, 却并不惹人讨厌,不管剑眉星目, 还是举手投足,都透着股朗朗之势,身携贵人之气。 这个人, 就是赵挚了。 他身后不远, 跟着李刺史。 可是很奇怪, 没有人注意到李刺史, 所有人目光,都集中他身上。 “可真是出息。” 他目光薄薄扫过打架打的难分难舍的二人,冷嗤出声。 而后,大踏步走过去。 李刺史故意落后了几步。 眼神闪烁。 从刚才起,他总隐隐有种被坑的感觉。 协议达成,按说他该松口气,可他心内还是不爽,想看赵挚的热闹。赵挚的身份,是现场唯一能压得住形势的,可如果赵挚搞不定,笑话就闹大了,不仅可以证明赵挚无宠没本事的事实,他这个刺史办事不利,也不会被追责。 他非常想看赵挚砸锅。 季氏葛氏不认识赵挚,只觉这个人出现的突兀,好像还不太好惹……默默眼观鼻鼻观心,没任何动作。 付秀秀看了赵挚一眼,略有好奇,不过很快,她的目光就不在赵挚身上了,脸红红的看向不远处的温元思。 温元思刚到不久,是听到这边动静,和张府尹一起过来的。前边付秀秀和宋采唐对怼,二人没看着,后边的事,可是看了不老少。如今见赵挚出现,二人俱都有些意外,下意识转头,对了个眼色。 张府尹心下嘀咕,瞧观察使这出场的时机劲头,不像是置身事外一点都不管的样子,可前两天他们奔走,赵挚拒绝了,并没有答应揽案子,也没有答应力荐宋采唐为本案仵作。 温元思却若有所思,提醒张府尹:当时观察使只是没给确定答复,并没有直言拒绝。 所以……这是人心里有主意,等着时机呢? 不管怎么说,张府尹看着跟在后头,缩头束手脚步都踩的小心翼翼,跟孙子似的李刺史,心里就高兴。 该! 你怎么不拿腔做调不摆谱了!有人治你了吧! 孙仵作不明所以,觉得这位观察使也太高傲风骚了,不像正经管事的,郭推官斟酌形势,眼珠转了两圈,给了孙仵作一个眼色…… 在场大部分人都认为,高卓和齐兆远打成这样子,赵挚势必要以暴制暴,方能把两人分开。而且看气场,他很像会这么干的人。 可赵挚没有。 也不见他怎么动作的,大手伸过去,一推一扒,打的难解难分的两人就分开了。 “谁他娘——” 看清楚面前的人是谁,齐兆远眉梢高高挑起,十分惊讶:“赵,赵挚?”下意识的,他手里动作停住,没继续打高卓,而是捶了下赵挚胳膊。 高卓也喘着粗气皱了眉,眯眼瞪了齐兆远一眼,就不再动了。 赵挚一手抓着一人胳膊,见二人听话不打了,就放下拍拍手。 整个过程特别快,这场架,结束和打起来时一样,龙卷风似的,让人反应不及。 宋采唐仔细看着个中细节,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 这个齐兆远,似乎和赵挚非常熟悉。二人间动作眼神,略有默契,是熟识友人方才有的,可齐兆远眼底的惊讶实打实,应该是真不知道赵挚在这里,并且能以观察使的身份插手他妻子云念瑶案件。 所以…… 赵挚是不是好好利用了这个优势一把? 李刺史以为的,齐兆远并不看重案件,本人不会至的消息,是否有赵挚做手脚? 这位观察使,多久以前就开始布局了? 她宋采唐出现在这里,付秀秀突然拦路,季氏葛氏的到来,高卓齐兆前后出现,现场无案件不相干人员打扰,有多少,是这位促成?他怎么做到的? 她自己,是不是这局里重要的一环? 宋采唐眼神微闪,内心快速思考。 赵挚不但拉架利落,说话也利落,把人拉开,直接说话:“方才之事,我都看到了。诸位可真是——”他目光凉凉滑过周围一圈,在孙仵作郭推官身上停留瞬间尤其冷冽,“闲的蛋疼。” 神情极其犀利,透着一股‘正经事不干,吵场架就能把案子破了?’的鄙视。 孙仵作郭推官脸齐齐一黑。 要不是李刺史催着逼着,一副天快塌下来的样子,他们怎么会这么着急? “我呢,姓赵名挚,乃是朝廷钦派观察使,云念瑶一案,今儿个起,归我了。”赵挚凉嗖嗖看了李刺史一眼,微笑,“我说的没错吧,刺史大人?” 李刺史眼神有些飘,不明白眼下状况,高卓和齐兆远架是没打了,可也没说话表态……这算怎么回事? 把住了,还是没把住? 时间太短,没太多思考的时间,他只得按着之前说好的点头:“观察使大人职务所在,自有权责,下官不敢置喙。” 赵挚点点头,看向孙仵作和郭推官:“二位明白了吧?” 李刺史都点头了,这两个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肯定不能否认:“是,明白了。” “可我不大明白。” 赵挚看向二人的眼神十分认真:“还望二位给我解惑。” 他神色立转,从高山冷雪到日月清朗,透着股清透,桀骜尽去,贵气彰显,更显俊逸,按理说变亲和了,孙仵作和郭推官却后背发寒,齐齐一凛。 “观察使大人请讲。” “你们怀疑他——”赵挚指向高卓,“是本案凶手?” 郭推官没说话。 孙仵作眼神一狠,站了出来:“是!”他捏着拳,再次提起证物,“死者袖间,有高卓笛上浅黄丝绦——” 赵挚摆了摆手,阻了孙仵作的话。 “动机呢?” 孙仵作:“情杀!高卓苦恋死者积年,心生异念,自己拥有不了,也不想别人拥有——” 赵挚:“如孙仵作这般推想,高卓是做好诸多准备,计划行凶了?” 孙仵作中气十足:“正是!” “那季氏,是在做伪证?” 孙仵作看了眼季氏,犹豫了片刻,果断点头:“没错!” 季氏气的差点跳起来:“你个——” “杀人手法呢?”赵挚截断季氏的话,继续问孙仵作,“高卓怎么杀的死者?” 孙仵作:“用毒!他夤夜悄悄与死者私会,骗死者喝了下过毒的酒——” “什么毒?烈性如何?几时吃下,几时发作,发作时都有如何表征?” 一连串的问题,问的孙仵作愣了愣:“这个……世间毒物何其复杂,死者身中之毒,很难说是什么。” “那就是不知道了?”赵挚嗤笑一声,继续问,“你说高卓下毒,毒下在哪里?酒里?那酒呢?盛酒的酒盏呢?用的什么杯子,寺里的还是外来的?毒从哪来,随身带着还是买来的?随身带着,总会有近身之人注意到,买来的,打哪买的,总会有人看到……这些,都有确实查证结果了么?” 孙仵作被问的有点晕。 “可是丝绦——” 说来说去,就么一条证据。 “呵。”赵挚冷笑一声,“孙仵作觉得,高卓是傻子么?” 孙仵作一愣。 赵挚指着高卓:“他出身汴梁,幼承庭训,才智得人称颂,做好计划杀人,会蠢到拿着什么笛子过去,留下什么丝绦给你看?” 这个动机和证据,找的太扯。 如果人真是高卓所杀,那么高卓的动机,杀人手法,肯定会藏的略深,不可能是什么浸过酒的笛上丝绦。 高卓为情所苦,脑子却并没有彻底坏掉。 孙仵作叫苦:“若非那毒物委实难辨,现在我就不会只指凶手,没直接拿人了……” 此后无声,有风吹过,场面一时非常肃静。 宋采唐斟酌着形势,感觉这个时候站出来,似乎非常合适。 想到就做,她看了赵挚宽大后背一眼,抬起下巴,微笑着走出:“孙仵作此言差矣。” 对着赵挚,孙仵作尚能憋下火气,对上宋采唐,他一点也不虚,直接冷笑:“怎么,整个州府仵作都辨不出来的毒,你有说法?” 拉整个仵作团队压人? 宋采唐表示,她还真不怕。 她迎着阳光,贝齿闪闪发光:“你验不出来,是你无能。井里坐着的青蛙只能看到一片天,觉得天下也就这么大,孙仵作,你也该跳出来好好看看外面了。” “你说什么!”孙仵作气的额角青筋直跳,言语间充满鄙夷,“竟敢骂我,难道你能辨毒?就凭着什么屠户一样的割肉劈骨手法?” 宋采唐稳的很,没生气,声音也没大,笑容灿烂又亲切:“还真让孙仵作说着了……没错,我能!” 第47章 惊疑&验尸(三合一) 宋采唐一语惊天下, 孙仵作怔了怔,直接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不知道坐在井里的蛤|蟆是谁!世间毒物何止万数,人们了解的, 熟悉的, 不知道没听说,闻所未闻的, 随处都是, 宋姑娘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说自己了解天下所有毒物, 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宋采唐长眉微扬,差点也笑出声:“我何曾夸口识尽天下毒物?孙仵作可莫信口开河。” “你刚刚明明——” “我刚刚说的是, 我可以剖尸辨毒,验明死者表征,并没有说认识天下所有的毒。” “不认识所有的毒,怎么有底气——” 宋采唐垂眼, 叹了口气, 没有说话。 孙仵作更气:“怎么,你还不服气?摆这个样子出来, 瞧不起谁呢!” 众人看着眼前这一幕,抬眉横目,齐齐静默。 赵挚噗噗闷笑, 好似憋的十分难受。 宋采唐:“我的意思是, 孙仵作认得的毒, 我认得, 孙仵作认不得的,我也认得。天下奇毒,闻所未闻的是不少,可记载都没有的,哪里有卖,凶手又往哪里去找?行凶杀人之毒,再奇再偏,无非也是存世之毒罢了。” “这么简单的道理,孙仵作听不明白,也想不到?怪不得数日验尸无果,还要吵架,才能指认凶手。” 她说这话时,眼梢微扬,眸底略有同情之色,语出无讥诮讽刺,效果却不比这差。 赵挚手抵唇间,吹了个口哨。 这位混世魔王,满目兴味,好似面前这场戏,非常合他的胃口。 孙仵作脸一白,很快认识到了自己错误,眼光迅速往四外一扫,发现所有人看他的目光如出一辙,面皮更紧。 都是这女人,都是这女人害的! 他看着宋采唐的目光阴戾至极,似淬了毒。 今日一事,他与这女人已算是结仇,一山不容二虎,不是对方死,就是他亡,他必须拼尽全力! 不过他也是有些急智的,并非一点脑子都没有。 这一幕太明显,宋采唐这样站出来,目的为的是什么,很清楚,她想争取验尸机会! 孙仵作自认本事足够,今日事情不顺,出头鸟做的已然不好,回去后不知道什么样的后事等着呢,这本案仵作的身份,这本地经营起的实力形象,万万不能丢! 仵作一事,断不能被宋采唐抢去! 他眼珠一转,就有了主意:“宋姑娘怎知我认识多少毒,又怎敢夸口自己能行且先不提,你那一手屠户本事,我听说过,要把死者肚腹剖开,心肝脾肺肾一一挖出切下,尸台染血,恶鬼难近——如此血腥,不说我服不服,宋姑娘是不是该问问死者家属答不答应?齐云氏,可不是什么破落户,随便你瞎折腾的。” 话毕,他就转身看向齐兆远,扬声道:“不知齐大人可愿妻子遭此一番罪,魂魄难安?” 他这话出来,在场众人倒高看了他一眼。 这算是打到三寸上了。 命案即出,官府破案有责,必须检验尸身,可法理外尚有人情,一般各地丧葬规矩,官府都要给予尊重,何况剖尸大事? 古人认为,死者已矣,不管生前遭遇了什么,入土为安,尸身能不被外人动就不被外人动,仵作检验,已是例外,还想剖尸?割开肚子,拿出里面东西……不可能! 西门纲一案,可以由通判府尹商量决定,一则因案件难度确实大,二是西门纲身份不怎么好,孤家寡人,没有说得上的话的。 本案云念瑶是贵人,还是女人,怎能承受剖尸羞辱? 郭推官暗里冲孙仵作点了点头,表示赞赏。 不管怎么说,今天这事,不能全部折了面子! 齐兆远想象到剖尸场面,也是脸色阴沉,目光厉寒,气场十分可怕。 不等他说话,高卓已经冲过去拽住他的脖领,双目瞪圆,牙齿咬的咯咯响:“不准答应!瑶瑶嫁给你,一天好日子没过过,不能死了还不安生,由着人拿刀子割,死无全尸!” 齐兆远捏住高卓的手,眼神冷淡:“你怎知她嫁我过的不好?” “怀着孩子被你丢来这里,过的叫好?” 二人看样子又要干架,赵挚一人一脚,直接把两人踹开:“怎么,两位,越长越小,一会儿都安静不下来?” 他看向高卓:“云念瑶生前同你没关系,死了更没你插话的余地,哪怕齐家糟蹋还是不要,关你什么事?” 一句话把高卓说的指尖颤抖,却没脾气发作。 赵挚又看向齐兆远:“把怀孕妻子扔到这鸟不拉屎的旮旯,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跟正经关心云念瑶的人呛,你除了身份,还有什么底气?当爹的这么没用,你女儿知道么?” 怼的齐兆远也牙齿咯咯作响。 “怎么着,这案子还破不破?找凶手重要,还是你们俩争风吃醋重要?” 赵挚抱着胳膊说完,突然目光一闪,狐疑的看了两人一眼:“千拦万拦的,莫不是你们俩当中,真有一个是凶手?” 齐兆远似是想到了什么,眸色沉重:“只要对破案有利,任何要求,我都不拒绝,剖尸也可以……”他眼睛通红,内里血丝漫布,似能泌出血来,“我只想找到杀害我妻子的凶手!” 高卓嘴角翕翕,似乎很难相信齐兆远的决定:“剖……也可以……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你怎么敢!” 眼看着情绪又要失控。 葛氏离的近,赶紧拉住他胳膊阻了一把:“齐夫人已经去了……你该往前看,莫再如此悲伤失态……” “是啊……她走了!”高卓甩开葛氏的手,瞪着齐兆远,眼睛通红,“这是她最后留在人世间的时间,你竟答应了剖尸?” 齐兆远不为所动:“是!只要能找出凶手,怎样代价,我一力承担!” 这一声大吼,现场再次安静。 不管别人感想如何,家属答应了,这死者尸体,就能剖了! 宋采唐来不及思索赵挚与高卓齐兆远的关系,只吟吟笑着看向孙仵作:“你看,家属这么说了。” 孙仵作大骇。 这怎么可能呢? 这样的事,为人夫者怎么会答应呢? 郭推官想不通,目光放在了赵挚身上。 赵挚仍然站在高卓齐兆远中间,表情动作,无一处不妥…… 他觉得不大对。 这位观察使话不多,他却总有种别人胜券在握,牵着所有人鼻子走的感觉。 之前他瞧不上观察使,认为人家只是徒有其名,现在看,他是不是……被误导了?这位观察使,是不是故意的? 人不是什么没用的纨绔子弟,正经是有能力的实干之人,确然简在帝心,不存在什么失宠! 孙仵作被这气氛压的,腿有点抖。 他努力挺直腰杆,不让人看到他的弱势,继续找理由:“官府不是菜市场,全凭一人之言,样样有规矩的。宋姑娘自己说好,不见得真的好,哪怕有死者家属支持,非官府官册录入记载的仵作,不被允许参与大案——咱们这州府,可没有宋姑娘的名字。” 宋采唐倒是不知还有此一条,看向不远处的温元思。 温元思面色肃然的点了点头。 规矩确是如此,一般小案,有主官担着责,比如西门纲一案,有通判府尹行过印,宋采唐即便不是官册仵作,也可以征用,云念瑶一案却不同,案情太大太重,牵扯太深。 现办手续根本来不及,一层层审核回来,黄花菜都凉了。观察使按理官阶够,但观察使游走四方,并不在一地停留,遂也就不能管这一地之事,强势请用,刺史……倒是有资格。 有刺史直接担保行印,倒是可用。 温元思迅速朝宋采唐眼色示意了一下李刺史。 宋采唐不知办这件事的手续规矩,但温元思这个眼色,她很明白,意思就是刺史搞的定么。 她心内快速思量计较,很快有了答案。 她没第一时间把话抛给李刺史,而是看向了赵挚:“我名不在官册之上,空有一手本事,也欲毛遂自荐,任本案仵作,不知观察使大人敢不敢用?” 赵挚眼眸微眯,眸底荡出浅浅笑意。 好聪明的姑娘。 云念瑶一案难处颇多,这些日子走访私察,收获有限,孙仵作之流废物没半点用,他需要一个称手助手。他见过宋采唐救死,也见过宋采唐剖尸,很难不起心思。 他早看上宋采唐,准备拉人入伙。 可宋采唐表现,比他想象的还要优秀。此人并非书呆子直心眼,只有一手验尸本事,猜度心思的本事也不小…… 这出头的时机,选的太好了! 如此,倒方便了他行事,省了很多工夫。 他心里想着,咧嘴笑开,露出一口白牙:“我这人最经不得激,宋姑娘问我敢不敢?宋姑娘可知,我想看到的,喜欢看到的,是怎样场面?” 宋采唐微微笑着,顺着他的话往下:“血流成河?探究谜底?势均力敌?还是众人围绕,声音表现各异,唯我独醒?” 她说一句,溜眼观察一下李刺史表情。 到最后,发现李刺史明白了她话中刻意提及的‘热闹大戏’重点,方才偏头看过去:“不知刺史大人可愿给小女子这个机会,发个特赦条令,让观察使开开眼?” 李刺史大脑迅速转动。 信息渠道有误,齐兆远的态度,他搞错了。高卓他也惹不起,案件形势变的复杂,揽功太难,甩锅给赵挚,是最好的做法,进可攻,退可守。 做好的交易,白纸黑字写下的协议,改不了,这案子已经是赵挚的。赵挚这人有些邪性,让他看不透,眼下局面,他有点不懂。 赵挚肯定是做了手脚的,但做了多少,他不知道。这宋采唐虽是女子,却很有野心,随势定计,强势插入,赵挚搭的局,倒为她做了嫁衣裳。赵挚看着无所谓,心里是不是真的无所谓?传闻里可是说,这一位,极厌恶女人的。 这两个要是打起来,就更好看了。 届时他可以抢功,也可诋毁,要毁一个女人,不要太容易。赵挚若就此垮了,更好,都不用他努力了! 电光火石间想好一切,李刺史笑着答应:“官府对人才向来渴求,天子都愿礼贤下士,本官又怎会将有真本事的人拒之门外?只是——” 李刺史眼神闪了闪,还是要为自己人出头的:“宋姑娘的剖尸绝技,到底能做到如何效果,还未可知,这结果不能保证,本官这特殊条令,也不好下发啊。” “这有何难?”宋采唐眉眼张扬,笑容自信,“我可在此立军令状,必比孙仵作得出结论多!” 孙仵作冷哼一声:“若不能呢?” 宋采唐眼梢垂下,眸底闪过一丝狡黠:“孙仵作要同我赌么?” 孙仵作没说话,宋采唐下一句又来了:“如若我做不到,便由观察使大人担责,此后对案件不再有独专之权!” 众人一愣。 宋采唐非官家,还是个女人,不管拿自己做什么赌注,都太轻,拉上观察使,份量就不一样了……可这么重的约,观非亲非故的,察使会应么? 赵挚盯着宋采唐,心内暗暗磨牙。 竟敢算计他。 这女人怕是瞧出来他故意设局,有意请她相帮,才拉他扯大旗! 可他能怎么办呢? 不愿放弃这个仵作好手,只有护着了。 他舔舔唇,目光锐烈:“打赌啊,我最喜欢了……小爷纵横赌场多年,太想输一场了,这赌约,我应了!” 宋采唐就知道会如此,看都没看赵挚一眼,只笑眯眯看向孙仵作:“孙仵作?” 被逼到这份上,孙仵作要是不应,里子面子就全输了。 他看了眼李刺史。 现场只有李刺史官职够与赵挚拼上一拼。 可李刺史侧头看别处,理都没理孙仵作一下。 孙仵作脸色涨红,只好咬牙把郭推官推出来:“若我输了,我同郭推官便再与此案无缘!” 郭推官眯眼,显然被推出来很不高兴,但李刺史没发话,显是默认了,他也只得点头应下。 宋采唐却不满意:“孙仵作这赌注,好像轻了点啊。” 孙仵作心一横:“州府所有仵作,都不再参与这个案子,你一人说了算!我这条命,你也尽可拿去!” “孙仵作可以说话算话。” “自然!” 这边约定立刻达成,赵挚伸了个懒腰:“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李刺史,麻烦你立刻给宋姑娘写个条陈,令停尸房准备准备,迎接宋姑娘验尸。” “诸位与案人员——”他目光滑过几个,“付姑娘小小年纪,还是先退出去,其他几位,还请厅堂稍坐,有了结果,许要大家坐一坐。温通判张府尹,二位请先熟悉案情,照着卷宗所录,将其他必要的与案人员也请到厅堂,我这边陪宋姑娘验完尸就来。” “孙仵作和郭推官么,稍后验尸,可一定要在场。” “诸位可有意见?” 所有人尽皆摇头,道如此安排甚好。 温元思与张府尹对视一眼,满脸不可思议,竟然成了!他们顺利加入参与案件了! 张府尹觉得很有福缘,原以为要花多少工夫才能成事,没想到宋采唐自己就搞定了! 温元思却皱眉看了眼赵挚,这一位,到底在玩什么局呢? 众人四散,孙仵作斜斜看了宋采唐一眼,方才高昂着头甩袖离开。 宋采唐也不介意,回转住处做准备,拿工具。 她离开众人时,目光流转间,不经意间看到了葛氏。 这位夫人显是不欲看剖尸现场,同季氏一起走向休息厅堂。她与季氏不怎么合,因夫家生意来往,对高卓倒是很注意,眼见高卓和齐兆远一起走向停尸房,目光略有担忧,回来看季氏,眸色就更复杂了。 目光触及远远离开的少女付秀秀,她幽幽一叹,似含着什么深意。 宋采唐会下意识解读几人表情性格,只因几位与案件相关,许中间就藏着凶手,可注意多了,就会敏感,想到点不一样的东西。 比如这一刻,她联想到了关清在时,几个人的话语表情。 付秀秀怼自己,很明显,是为了温元思,季氏帮付秀秀,也很正常,人家是一家人,可季氏怼关清的话,现在细想,有些不寻常。 似乎有以婚事作协之意。 季氏非亲非长,怎么能拿捏关清婚事? 再想到葛氏提醒,女孩子在外要小心注意…… 宋采唐心下咯噔一声。 她想起了家中外祖母的病。 这段反复不好的病情中,有舅母张氏插手的痕迹。 为什么?张氏会希望外祖母病期拖长?仅仅因为看不惯么? 怎么想都不大可能。 宋采唐长眉敛起,凝目往深里想。 关家生意,八成把在外祖母和大姐关清手上,张氏想必很想揽回,主理中馈满足不了她。可她宅斗行,商战不精,丈夫又靠不住,想把东西抢过来,就得用手段。 谋算关清婚事,是个极为有利的方向。 如同谋算她宋采唐时,张氏是趁着白氏病重,关清不在,谋算关清婚事……是不是也需要白氏病一病,时间稍稍长一点呢? 张氏不傻,东西没抢到手,她不会想要白氏的命,也要不了,可让白氏病一病,趁机调开关清做个局……却不算太难。 关清曾独自来这天华寺为外祖母祈福……张氏是不是做了什么? 自己避嫌,不出来,可以拜托别人。 谋算自己时,张氏的联络人是做白事生意的吴大夫人,吴大夫人与付家走的近,那么这位季氏……是不是就是张氏找的另一个! 葛氏与季氏不对付,这些天又担心高卓,难免注意季氏一二,许是看到听到了什么……那些话,是不是就是在提醒她们,今天应当小心,季氏准备了什么招! 对付未婚女子,最普通有效的招数不过‘名节’二字…… 宋采唐眼瞳倏然紧缩,关清有危险! 可她现在马上要验尸,走不开! 怎么办怎么办…… 宋采唐紧紧握拳,闭上眼睛,沉吟片刻:“来人!” 琴秀和青巧一起走了过来。 青巧额上还带着细汗,显是在外面玩的很好,才回来。 宋采唐看到她,眼睛一亮:“你回来了。” “嗯婢子回来啦!听到动静说验尸,婢子哪还敢耽误,”青巧说着话就要撸袖子,“这就帮您整理东西?” “不用,”宋采唐摇头,“这次验尸,琴秀跟我去。” 青巧眨眨眼,有些不明白,又有些委屈。 她这是……失宠了? 她跟着小姐验过尸,有经验啊,琴秀……没经过,万一被吓傻了帮不上忙怎么办? 琴秀也有些恍惚,她虽没经历过,但听说过,外面人说起来要多血腥有多血腥,要多可怕有多可怕…… 宋采唐看着琴秀:“害怕?” 琴秀轻轻摇了摇头,语音坚定:“婢子愿一试。” “很好。我的工具都在那边,你且先过去看看。” 宋采唐指着一旁的箱子,让琴秀自去熟悉,顺手招过青巧,让她附耳过来:“我这里还有桩极为紧要的大事,要你去办……记住了么?” 时间来不及,人分不成两半,宋采唐相信自己能力,也愿意相信关清。 关清自小跟着白氏长大,能独自料理关家三成生意,能与张氏宅斗分庭抗礼,能以未嫁之身从容平安长大,护着妹妹关婉那么多年,绝非一般小姑娘可比。 心机,手腕,智计,关清一样不缺。 哪怕一时不慎,中了别人圈套,只要注意到了,认识到了,就不会束手无策,任旁人拿捏! “记住了!”青巧拳头捏在胸前,眼神通透坚毅,“小姐你放心,婢子就算拼出一条命,也会把事办好,您只管安心验尸!” 宋采唐目送青巧背影远去后,微微阖眸,长长叹了口气。 再睁眼时,眸底已是一片通透清明。 关清有关清的战场,她也有她的! 她们两个,无论是谁,都要成功! “看清楚了么?”宋采唐转身,走到琴秀身边,“时间紧迫,流程我只同你说一遍……你需记得,这是命案场地,官府管辖,你我代表关家脸面,有什么小心思,今日且先收起,我好了,你才能好,关家才能好,我若不好,莫说你回去领赏,只怕连这天华寺都走出不去……明白了么?” 琴秀跪地磕头:“小姐放心,婢子明白!” “嗯,走吧。” …… 云念瑶的停尸间在北面贵宾院落,隔着一道墙,就是她当初来天华寺的住处。 这里很宽敞,建造风格虽不华丽,却透着大气,很合适身份尊贵的人居住。 宋采唐注意了下,院子非常大,种有树木花草,但院子大约是新建没多久,花草长势不错,树木却并不见高,最高的一株,不过高出屋檐多一点。 院落因案发现场原因,已封闭起来,不准人进,停尸间是隔壁院落特意隔出来的,房间也很宽敞—— 哪怕站了很多人。 赵挚,毋庸置疑,肯定在,想看他热闹的李刺史,此时也不可能缺席,温元思与张府尹办完了正事,也过来等在了厅里。他们已经历过一次剖尸,比起温元思好奇心胜,不愿放弃任何一个学知识的机会,张府尹更想好好看看一些瞬间。 比如他慧眼识英出来的宋采唐如何惊艳世人,比如别人怎么怎么吐,他却稳如泰山可以从容笑话。 齐兆远一直看着停尸台上死者,眼神很深,没别的任何行动想法,哪怕高卓逼视,他没半点吵架的兴头,整个人情绪很低。 高卓则有些抖。可能对齐兆远有恨的同时,还有些承受不住接下来的画面——云念瑶将要被剖尸。 孙仵作和郭推官也站在一侧。郭推官眼眸平静,不知道在想什么,孙仵作则跃跃欲试,眼底闪耀着诡异光芒,似乎随时准备挑刺挑事。 宋采唐支使琴秀找来陶盆,点燃苍术皂角:“诸位,准备好了么?” “宋姑娘请!” 赵挚此刻腰背挺直,眼神坚毅认真,没半点之前吊儿郎当的懒散随便,宋采唐怔了怔。 不正经的人正经起来,好像还有点帅。 她微微点头:“好,那我开始了。” 苍术皂角的味道弥漫整个房间,宋采唐拿过琴秀递来的温水和酒,洗濯双手。 她肤色莹白,十指纤纤,清润水流划过指尖的影像很美,似乎含着某种韵律。她微微弯身,头上发钗流苏微摇,发出清脆微响,似能撞在人心上…… 她指尖蘸酒,抹在鼻间,净过手后,一边给自己戴手套,一边低声吩咐琴秀:“姜。” 琴秀赶紧将一片新鲜姜片送到她口中。 宋采唐不仅手生的好看,唇形也很漂亮,颜色浅润,没有自带口红的效果,配上莹白肌肤,有种清透纯净的美。 “罩衣。” “口罩。” …… 一样一样,宋采唐准备的不急不徐,整套完毕,没有香艳媚俗,哗众取宠的刻意,淡然又从容,融着一种令人安静的力量和美感。 好似随着她的动作,空气都跟着静下来,剖尸,并不只是剖尸,而是一种神圣的,帮助死者的仪式。 口罩戴上,宋采唐只露出一双黑琉璃般的眼睛,清澈灵慧。 她看看四周:“我开始了。” 众人点头。 宋采唐伸手,开始掀覆尸布—— 这一刻,孙仵作紧捏着拳,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要不是紧紧咬着牙,这时他能喊出声来。 开啊!快掀开!这可是鬼产子,吓不死你的! 他期待着宋采唐被吓哭的瞬间。 可惜,宋采唐让他失望了。 覆尸布下,尸身情况一览无余。 死者是孕妇,月份不小,寝衣是裙子,孙仵作提前做了些手脚,为了制造效果,把裙子往上拉了些,紫黑胎胞相当醒目,恐怖吓人,一掀覆尸布,就能看到。 宋采唐却全然没有反应。 “啊——” 孙仵作正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手脚,就听到宋采唐身后丫鬟尖叫,面色惊惶,可见效果还是有的。 那为什么宋采唐没害怕? 他微微皱眉。 这女人还真是天生胆肥的?尸体血肉不怕,内脏不怕,闺阁未婚女子,连这惊悚胎胞都不怕? 宋采唐淡淡扫了琴秀一眼,就不再回头,认真看面前尸体:“验——” 随着她这个字说出,温元思似有了默契,立刻举着垫纸案板,抬手帮她书写验尸格目。 “死者女,花信之年,面黄,衣散,发整,唇色微白,指甲整齐无痕,颜色浅青……” 宋采唐仔细验看尸体,看过尸斑表现,拿起手观察一会儿,走到死者头前,伸指抵开眼皮—— “虹蟆出血。” 再观察唇边污渍:“呕吐物有血。” 最后来到死者下|身,继续验看。 “胎胞紫黑,血荫模糊不清,堕下前已是死胎——” 她指尖轻轻摸了下死者身下裙子,湿润冰凉。 赵挚见她眉头微蹙,出声问:“怎么了?” “尸体保存条件优良,用了冰,并未出现腐败绿斑,血管网,巨人观,体内腐败气体并不多,按理,还不到出现死后分娩的时候。” 孙仵作哼了一声:“鬼产子就是鬼产子,都成鬼了,哪还按人的规矩,数着日子瓜熟蒂落么!” 宋采唐没理他,脑子里迅速过着发生这种情况的可能性,怎么都觉得—— “很可能和毒有关。” 孙仵作更加有话说了:“所以我说了,死者就是被人毒死的!” 宋采唐摇了摇头,指了指死者神态表情,唇色,以及指甲颜色:“死者只眉间轻蹙,指甲无抓挠伤痕,身体四肢亦无异常挣扎造成的痕迹,看起来并不十分难受,想必去时没受太多苦,唇色及指甲颜色都极浅,中毒反应并不明显。” 也就是说,死者确实中了毒,许也因这毒有过难受,但非常可能,这毒并不是致死原因。 她思度着:“要么,是某人估摸错了毒物剂量,要么,就是怀有其它目的。” 孙仵作验过尸体,也知道这中毒表现的确有点轻,拿来指认凶手确实有些不够。如今被戳穿,他躲着高卓目光,轻轻拿鼻子哼宋采唐:“有本事倒是把毒指出来啊!” 宋采唐没理他,轻轻掀起死者裙子,低头验看:“血量略多……粪便亦有血……” 她皱着眉,认真回想,有哪种毒,符合现下表征…… 片刻后,她突然侧头,看向赵挚:“观察使大人可看过本案卷宗?” 李刺史把的紧,温元思和张府尹没机会看,她知道,想找个熟悉案情的人,只有赵挚。 赵挚笑着看了李刺史一眼:“接过案子时迅速过了一遍,宋姑娘可是有问题?” “是。”宋采唐看着赵挚,一双眼睛似墨琉璃,清透纯净,“我想知道,当日死者可有不适?比如恶心,呕吐,腹痛,嗜睡,下体少量出血等类似症状?” “你知道是哪种毒物了?” 赵挚剑眉扬起,语带惊艳,虽是疑问句,却透出肯定之意。 宋采唐摇摇头:“只是有些猜测,未有确切证据。” 赵挚颌首:“没错,案件卷宗记载,死者婢女供言,死者白日曾多次犯恶心,呕吐,因此没有食欲,总是昏昏欲睡,偶尔有腹痛,确也有见红。” 孙仵作冷嗤:“这些都是孕妇常见表现,并不可疑!” 宋采唐没理他,走到尸台中间:“我要去衣了。” 这句话,大半是对着齐兆远和高卓所说。 死者是年轻女人,齐兆远的妻子,虽已去世,再无生命迹象,裸身相见,做丈夫的心里肯定还是不舒服。 还有高卓,从刚才起,看到死者身下紫黑胎胞的瞬间,整个人就像灵魂出窍,丢了魂似的,如果看到死者裸身—— 实难想象他会是个什么样子。 赵挚一手一个,把两个人扔了出去:“这里不是你们该呆的地方。” 齐兆远明白,他有些高估了自己,方才的确失态了。 高卓直接靠墙蹲下,再也掩不住眼泪,竟哭了起来。 现场没有捣乱的,宋采唐不再迟疑,轻轻褪去了死者衣裳。 再次认真检验,除正常尸斑外,尸体身上可有异常创伤。 她检查的很仔细,每个角落都没有放过,速度就有些慢。 孙仵作撇撇嘴:“死者身上没任何外伤,我与众仵作全部细心检查过,你不用多费工夫了。” 他话音未落,宋采唐就定住了,眯眼看着死者腋下,五息后,方才再动。 “热醋,酒糟!” 她直接问琴秀要这两样东西。 准备工作做的充足,热过的醋好好放在瓶中,炒过的酒糟温度正好,已不烫手,听小姐要,琴秀立刻麻烦的把东西递了过来—— 宋采唐先用热醋漆在死者腋下,再手捏热酒糟成饼状,往其腋下一按,整理好,覆衣。 “稍等片刻。” 一柱香后,去酒糟饼,所有人都看到,死者腋下有红痕! 酒糟饼敷前并不明显,几乎没痕迹,敷后看的很清楚,两个腋下都有,不像打伤,不像拉伤,倒像是有人以胳膊绕过死者腋下,架着或拖着死者走过。 宋采唐:“死者本身有重量,这里能留下痕迹,想必承力不小,死者起码被强制移动过——多半间屋子的距离。这么重的痕迹,血荫却不明显,细看有轻微破口,长条状,哆开小,无痂皮或血荫,很明显,这是死后伤。” “死者死后被移动过。” 宋采唐眯眼看着死者的脚:“脚跟没痕迹,不是凶手架的太高,就是死者当时穿着鞋子。死者的鞋呢?” 没有人应答。 包括孙仵作。 被狠狠打了脸,孙仵作无暇它顾,黑着脸死死盯着死者腋下痕迹,恨自己怎么忽略了,没发现! 赵挚剑眉微凝:“我立即命人去现场看看。” 宋采唐点了点头:“那我继续?” 赵挚:“继续。” “尸体表面检验,结果就这么多,接下来,我要解剖了。” 宋采唐做过预告,直接命令一旁琴秀:“刀。” 琴秀心头微凛,不敢迟疑,举着摆刀的盘子过去,让宋采唐选。 刀锋寒光掠过宋采唐的眉眼,衬的她整个人都有些凛冽。 她动作很快,纤指轻动,迅速选出一支,握住手柄,刀锋放在死者肩头。 这一次,她从死者两肩往下,汇于一点后直划中线,划出一个“Y”字形。 她不仅会取胃,还要打开胸腔,看一看肺和心脏…… 第48章 循环系统崩溃 刀锋接触到人体皮肤的瞬间, 血就流了出来。 暗红色,略粘稠,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不详味道, 与死者惨白肤色一映衬, 视觉效果相当醒目,瞬间, 整个房间下降几度, 似乎更冷了。 旁观众人无不后背发寒,盯着宋采唐手中小刀, 眼瞳微缩。 谁能想到,这样的细长小刀, 精巧有余,宽韧不足,连刀刃都很短,一点也不像正经武器, 姑娘家纤长小手才能把玩的东西, 竟能这般锋利,这般无情…… 主刀者宋采唐从容不迫, 持刀柄的手非常稳,没半分停顿迟疑。 她从死者两肩开始,斜内侧下划, 汇于一处后直直往下, 在众人心理尚未准备充足的时候, 已经换了剪镊, 迅速分割肌理,揭开了死者胸部大半皮肤。 “呕——” 几乎是瞬间,郭推官就顶不住了,捂着嘴往外冲。 孙仵作面色青白,紧紧捏拳,指甲扣进肉里,咬着牙根,说服自己还能扛! 不过是尸体血肉,他十三岁入行,至今近四十年,什么样的大场面没见过,这点血,这点味道怎能把他吓退?他才不怕! 他要亲眼看着宋采唐什么都找不出来,认不得毒,辨不出死因,一败涂地! 仵作一行是男人的,女人就该低眉识趣滚远点,少想有的没的,这里没她插手的地方! 然而心理活动再丰富,眼前的镜像还是挥之不去。 不一样…… 剖尸,和他见过的,哪怕最血腥的凶杀场面,都不一样! 肠穿肚烂,残肢断臂,甚至腐败生蛆的尸体,他见惯了,能忍,无非就是恶心,气味冲人,可拿刀剖尸,血液是流动的,气味是逐渐增强的,刀剪割肉的声音,是实打实的。 那女人手上,罩衣上,越来越红,被血色染过的地方越来越多。 孙仵作感觉自己看到的不是正经仵作验尸,而是屠夫杀人! 宋采唐不但手指纤细精巧,脑中似能透视人体,好像类似的活儿干了多少遍,她分割人体皮肤,组织,肌肉层的手法熟练之至,根本不用多想,多看,行云流水般,就把人体打开了! “观察使大人请近前看,”那女人还让人上前仔细看,指着翻开的肌肉层,“死者皮下组织,肌理层有出血现象。” 赵挚凑近观察,果然有。 他品着宋采唐略凝的眉眼,冒出个想法:“不应该有此现象?” “肌肉层有血,皮肤外表却无表征,确实少见。” 孙仵作很想怼一句‘不知道是你见识少’,‘不知道剖什么尸’,可他喉头发紧,说不出话。 他突然觉得宋采唐很可怕。 这个女人,剖尸不害怕,剖活人是不是也不害怕?死人和活人身体构造没什么不同,她能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的料理尸体,对上活人,是不是也能瞬间直指要害,杀人于无形,还能叫人瞧不出来? 孙仵作牙齿有点打颤,决定永远,永远也不要和这个女人有单纯相处的机会…… 宋采唐把皮下组织,肌肉层分解完毕,仔细观察,言说所有异状,由温元思书写在格目上后,开始着手分离肋骨,暴露胸腔。 人的肋骨并不是整根硬梆梆,刀切不动,必须上锯锯,大钳子撬的,脊柱出发的肋骨多半段是坚硬的骨头,至胸前会变成软骨,随着年龄增加,肋软骨会慢慢骨化,坚硬部分变长增多。 本案死者云念瑶不到三十岁,软骨骨化并不明显,身体也未受损害,连咬骨钳都不用上。 宋采唐只是换了把硬度更高的解剖刀,从肋骨与肋软骨交界半厘米处,刀口微微向外倾斜,很轻易的就切断了肋软骨…… 她动作很小心,干净利落的切断肋间肌与膈肌,左手伸过去,提起与胸骨相连的肋骨端,右手从下往上行刀,将胸骨纵隔分离,保证不伤及肺脏。 之后分离胸锁关节,剪断第一肋骨…… 暴露整个胸腔。 红红白白掺着淡黄的内脏布满视野,孙仵作再也忍不住,吐了。 他以为自己能扛,毕竟尸体见的太多,可眼前一幕,着实超乎他的想象…… 充满动态感的剖尸和静态的死亡现场,给人的冲击感觉委实差太多! 怪不得那些试图研究这方面的仵作没一个能继续下去,除了知识资料缺失,没有足够勇气支撑也是很大的原因! 目送孙仵作狂奔出门,张府尹不动如山,心内哼笑。 呵,还说自己是州府内最好的仵作,师出名门,领着一票仵作跟他斗,结果呢?这点小场面都经不住,还不如他呢! 目光触及眉眼英慧安静,稳的不行的宋采唐,张府尹忍不住就想笑。 还是宋姑娘靠谱! 他这眼光多少年就没输过! 转头时,看到一脸肃容,强撑着不动,实则脸色惨白,唇色发青的李刺史,张府尹笑眯眯,好心提醒:“这剖尸一事,虽说最为直观,效果出奇,多少也有点吓人,刺史大人若感觉不适,可在外面稍候。” 李刺史阴冷一笑,淡淡道:“不必,本官也有些年纪了,见惯世事,这点场面,还吓不倒我。” 不过见过一次宋采唐剖尸现场,比他只多一回经验而已,哪来的优越感? 呵,这回能撑到最后的,还不定是谁呢! 云念瑶一案,一力拿下,又一力送出,已经是狠狠打了回自己脸,之后的事,说什么他都得顶住! 张府尹见李刺史强撑,微微笑了下,没再继续劝。 这位既然丢脸,就丢呗,正好给他看笑话了! 不过观察使大人…… 他看向赵挚,目光略有钦佩。 就算他和温元思经历过,也要悄悄朝宋采唐要药丸子吃,方能笔直站在这里,面不改色,这一位就是真难得了。 是真的没半点害怕,亦没半点排斥。 略想一想,这位混世魔王混出名号,就是因为军中锋芒,听说被辽人那个厉害王子当做宿敌,有‘阎王’之号,莫说类似尸体内脏暴露的形势,尸山血海,残肢断臂不知见过多少…… 不怕也很正常。 赵挚:“这个肺……似乎有些不正常。” 不但不怕,人家还能看出不同。 宋采唐看了赵挚一眼,黑白分明的眼底透着些许讶异,不过片刻,就变成了笑意:“观察使说的不错,正常人的肺,不应该是这样。” “肺部肿大,有充血现象,出血量这么多,似有溶血……” 宋采唐刚要说结论,赵挚已经先一步说出声:“是因为毒?” 宋采唐眸底有赞赏划过,点了点头:“应该是。” 她低头,将死者内脏全部仔细观察了一遍,得出结论。 “死者肺部肿大,充血,脾,肝等五脏皆有肿大,有溶血现象……她的循环系统,已经被毒物大肆破坏,不遭遇此次意外,没有良医为诊,也坚持不了不久。” 肝脏是解毒藏血器官,脾脏生血,心肺循环更是供氧供血,系统发生障碍,皮下出血就很正常了。这时候吐血,流鼻血,眼底出血都很正常,所以死者呕吐物内有血。 眼瞳虹膜出血…… 宋采唐猜测,死者应该也伴有一定程序的颅内出血。 “毒理表现,外表不甚明显,实则影响已深,一时不会命丧,腹中胎儿却是肯定要流产的。” 还没流出来,死者先遭暗手离世,所以才有了之后,尸体尚未高度腐败,尚未产生多少腐败气体,不正常的死后分娩。 宋采唐看向李刺史:“死者分娩是否很早,尸体发现时就有了?” 李刺史目光有些飘乎,躲着尸台:“没错,一早发现尸体时还没有,移动时突然就出来了。” 当时吓的人们够呛,大白天的人人身上生层白毛汗,很久没人再敢动尸身。 可是死因呢? 李刺史眯眼看宋采唐,声调微高:“你的意思是,这毒物,可能会致死,但死者之死,却并不因为这个——还来不及。” 他在提醒宋采唐,话是你说的,你倒是把真正死因找出来啊! 宋采唐不等他催,已经在继续了。 她用剪刀自心头部将心句划出“Y”字形切口,将心脏完全暴露了出来。 “咦?” 她顿了一瞬:“心脏痉挛?” 死者的心脏是正常人健康的心脏,毒物作用尚不明显,可它目前的状态,非常不一般。 很紧,很硬,仍然保持着死前瞬间的状态。 赵挚近前来看了一眼,似也明白了:“这样子似乎有些不对。” 宋采唐垂眸,若有所思:“心肺是人体循环之本,心脏痉挛骤停,数息之内就能致人死亡。” 可怎样行为动作,会致人心脏痉挛骤停呢? 死者身上除了腋下死后扼痕,没任何外伤。 “是受了什么刺激?” 赵挚眉目沉沉,没有说话。 宋采唐沉吟片刻,道:“有种急死,归类为抑制死,指身体某些部分受到轻微刺激或外伤,通过神经抑制反射,在极短的时间内心跳停止死亡。” 这类死亡,尸体表征常常没有明确痕迹。 李刺史眸色阴沉:“所以还是……没任何收获?” “怎么会没有?”宋采唐微笑,“不管怎样的刺激,凶手必须得给予死者,才能造成死亡。死者手脚,指甲没任何痕迹,说明这一刻来的很突然,死者根本来不及反应。凶手能至死者身边,距离很近,果断下手,起码说明了两点,一,死者对凶手并不设防,至少近一段时间内,她们有来往;二,凶手对死者非常熟悉,有过极深的了解认识,知道死者弱点在哪里,害怕什么。” 嫌疑人范围立刻圈定,那些只在外围经过,擦肩,或者只是匆匆与死者见过一面的,没证据显示与死者坐谈甚欢的,基本不用查了。 赵挚勾唇斜笑,哼了一声:“起码刺史大人怀疑的那些杀手,死士,仇人敌对者,都不用费心力问话了。” 张府尹也笑眯眯帮腔:“剖尸尚未结束,宋姑娘接下来有何发现,还未可知,刺史大人莫要着急啊。”说完,他又接了一句,直直扎心,“左右这案子如今也是赵观察使执掌,刺史大人自可稳坐高台,闲闲细看啦!” 李刺史气的胡子高高翘起,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几人打嘴皮子架的时候,宋采唐没闲着,刀尖继续往下,取下了死者胃部。 胃,能告诉人很多东西。 吃过什么,喝过什么,最后一餐是什么时候…… 这具尸体保存的非常好,还用过冰,胃部情况,应该有很大帮助。 宋采唐打开死者胃的一瞬间,暗褐色粘乎乎的东西流出来,带着令人难以忍受的味道,非常挑战神经。 张府尹经历过,早知道会有这一出,这一刻来临前,他谁都没看,直直盯着李刺史,觉得这老东西肯定要倒霉! 果不其然,李刺史终于受不了了。 张府尹以为李刺史最多和之前两个人一样,出去吐,可是李刺史不是,他……尿了。 不知是被熏的,还是被吓的。 张府尹:…… 这画面太惨,他都有点不忍心挤兑了。 可能自知丢人太过,掩饰不过去,不如接受,李刺史这一刻竟然淡定了,板着脸站着,严肃非常,仿佛正沉浸在案情中,谁打扰就是谁不懂眼色。 赵挚没忍住,许也是不想忍,直接嗤笑出声。 “都说男人,有个物件总是不受控制,年轻时是女人,年老是尿意,刺史大人真是把这话演绎的淋漓尽致。到底年纪到了,不必害臊,我们都理解。” 他这颇有深意的话不说还好,一说,更尴尬了。 李刺史还不到五十,哪里就到大小便失禁的地步了? 他嘴唇翕翕,面对或怜悯或嘲讽的目光,很艰难的回了一句:“不用着急,你们都会有这一天。” 张府尹忍的很辛苦,才没笑出声。 “我倒是不着急,倒是大人你这衣服,不着急也要换一换,不然着了凉,染了风寒怎么办?” 他皮笑肉不笑的和李刺史说话:“要不,我送大人出去?” 李刺史哪还敢不答应? 不说尿了的裤子,就说那一阵阵刺鼻的酸臭味,他真的要吐了! 第49章 蓖麻籽 温元思微微皱眉, 有些不满意几人的调笑,尤其赵挚的话。 现场还有宋采唐呢!人一个姑娘家,哪听得这种污言秽语? 可回头一看, 宋采唐不但没影响, 还手法利落的剖开了胃袋…… 宋采唐表示,她并不是古代十几岁的小姑娘, 新世纪现代人, 学法医,尸台上都敢这么玩了, 什么样的事没见过,什么样的话没听过?比这过多少倍的她都经历过, 这才哪到哪? 还不如集中精力分析案情。 她用镊子拨着胃袋里的东西,眉头突然蹙起。 “死者最后吃的东西,是什么?” 因方才的面不改色,赵挚对宋采唐更加高看一眼, 听她问话, 立刻垂眸回想卷宗详情:“其贴身丫鬟供言,云念瑶前一天害喜非常严重, 恶心,想吐,嗜睡, 吃不下任何东西, 水都喝不下去, 早饭后, 没吃过任何东西。” “早饭后就没吃过东西?”宋采唐用镊子夹出一样白色团状东西,眸色墨如琉璃,“不可能。” “死者睡前必定食过汤水,甜羹之类。” 阳光从窗外洒进,灿灿如金,落在她眉眼,将她眸色照的浅如琥珀,可内里慧灵之气,半点没少,极为诱人。 赵挚顿了片刻,声音方才沉下去:“那丫鬟撒谎?” “未必是撒谎。”宋采唐摇摇头,“孕妇身体不好时,心情都不怎么样,纵使贴身丫鬟,也不会时时被允许呆在身边吧?” 赵挚眯了眼,突然问:“这汤水,是死者几时吃下的?” 宋采唐:“食物形状完整,尚未变软,最多吃下不过半个时辰,死者就遭遇了不测。” “丫鬟供言,云念瑶身体不适,又怕吵,午觉没睡好,晚上睡的很早,不准人靠近。中间醒过一次,说饿了想吃红豆糕,她赶紧去做,可回来云念瑶又已睡下,她不敢打扰叫醒,把红豆糕放下,就又出去了。直到晨间,云念瑶久久不醒,她踌躇很久,方才大着胆子进屋去唤,却发现主人已去,桌上红豆糕和夜里一样,没有被动过。” 赵挚一边缓声说着卷宗记载供言,一边沉目静思。 死者说饿,却没吃红豆糕,反而吃了别的汤水…… 汤水是谁拿来的?什么时间?丫鬟送红豆糕之前,还是之后? 宋采唐眸色低垂:“孕妇胃口不定,中毒也有影响,可你说她一天没吃东西,夜里饿,想吃东西,是正常的生理需求,没吃就睡下,还睡的那么死……我觉得不大正常。” 赵挚挑眉:“所以有人在丫鬟做红豆糕的这段时间里,进了云念瑶房间。” 宋采唐眯眼:“还给死者带了碗吃的,状似关心。” 赵挚:“云念瑶接受了好意,把东西吃了。” 所以—— 二人对视,眸底有相似光芒绽放。 是凶手! 这段不长不短的时间里,凶手避开所有人视线,走进房间,杀死云念瑶,布置现场,伪装成主人已睡下的姿态,迅速转身离开。 是谁? 来的这么巧,是真的巧合,还是一直盯着动静,看到机会,立刻果断出手了? 赵挚与宋采唐对视,眸底似有相同流光,气氛略有些微妙。 温元思突然发声:“会不会与死者身上浅黄丝绦有关?” 他一出声,赵挚迅速转头,剑眉微凛:“温通判觉得浅黄丝绦是重要证物?” 温元思想了想,道:“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但尸体身上任何发现都是证据,一定指引着什么,不可忽略。” 宋采唐没参与二人对话,而是垂下头来,继续认真看胃中食物。 食物是流质,粘稠,除了胃液本身原因,应该本身就有一定粘度,所以肯定是汤水。 低头轻嗅,除了尸体身上特有的酸腐味道,还有酒液发酵的味道。 很轻很淡,但她鼻子好使,仔细分辨,完全能认出来。 她微微偏头:“孙仵作之前说,那浅黄丝绦上,有淡淡酒味。” 温元思颌首,面色疏朗,目光柔和:“是,不明显,但肯定是酒味。” 宋采唐点了点头,又问:“高卓喜欢喝什么酒?” 高卓与死者云念瑶关系微妙,是众人关注的重点,赵挚和温元思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烈一点的酒吧,”温元思看向赵挚,声音清郎,“我听说,高公子虽是文人,心底却有股狂士之心,太清淡的酒,不怎么喜欢——观察使了解到的,可是如此?” 赵挚颌首,挑眉笑了一下,似有什么深意:“温通判说的不错,高卓从不饮味道浅淡的酒,但凡那烈的,辣口割舌的,他一概不据,都想尝试。” 宋采唐:“甜酒呢?” “甜酒?” 赵挚和温元思都没明白,为什么她有此问。 宋采唐长眉微抬:“比如糯米酒之类……” 温元思微笑出声:“不可能,这一位连黄酒都不会碰,嫌太温吞。” 赵挚看着宋采唐,琢磨出了一点滋味。 他唇角扬起,似笑非笑:“宋姑娘可是知道了云念瑶死前所吃食物?” “是。” 宋采唐毫不犹豫的点头:“死者生前吃的最后一种食物,应该是酒酿圆子。” 众人一怔,房间齐齐一静。 片刻后,赵挚眯眼,右手摸上下巴,笑的意味深长:“那咱们就可以查一查,当夜是谁,碰过这酒酿圆子了。” 天华寺是寺庙,与酒沾边的吃食,不可能准备,就算是糯米酒,也是有一定味道的,想藏可藏不住。 宋采唐也是如此想法,有了线索,找人就容易很多。 可惜死者白天没吃过东西,晨间食物早就消化完毕,胃袋里的东西只能给她提供这一样线索,再无其它,毒物线索……半点没有。 “死者到底身中何毒,你不是到现在也没找出来吧!” 一抬头,孙仵作已经吐完回来,继续揪着她要再战了。 宋采唐弯唇浅笑:“孙仵作这么快就回来了?” “你当我是谁!我是仵作,怎会怕这场面,就算一时因吃食之故肠胃不和,自也有办法恢复!” 不过除秽避晦方子,做仵作这行的,谁没收藏几个? “哦,倒是我想法不周全了,”宋采唐从箱子里拿出针线,将剖开的胃袋缝合,“我也只是关心阁下身体,阁下不必过于激动。” 孙仵作哼了一声,心说要你关心! 你这明明是在笑话人! “少扯开话题,毒呢?”他面色阴沉,“你我二人的赌,可是押在毒上!不管你今日验尸收获如何,找不出毒,就是你输!” 宋采唐很沉的住气,纤纤十指轻动,很快把死者胃袋缝好,整齐又干净。 “我何曾说过,验尸线束,辨不出毒?” 她声音微扬,带着阳光的朝朝生气:“你验不出,是你无能,无能不是错,把无能当骄傲,不知进取,就是你的不对了。” “你——” 孙仵作气的跳脚。 正待说话,宋采唐直接朗声截了:“你且看着我怎么把毒验出来!” 她手法犀利迅速,很快将死者的小肠拽出来,从上往下,细细割开寻找。 “呕——” 孙仵作又要吐了。 这一次运气非常好,没费多少工夫,宋采唐就用镊子从死者肠道里夹出来一颗深褐色,浅棕斑纹,椭圆形的东西…… 嗯,还有几瓣碎物,看颜色,像是这东西碎了之后的样子。 宋采唐把镊子往前递,让孙仵作看清楚:“孙仵作可认识此物?” 孙仵作皱眉,这模样特点,好像是某种植物的种子…… 什么植物? 不知道。 被问住了,他脸有些红,却不愿承认,咬口反问:“知不知道,有什么关系?你不会说这就是毒物吧!” 宋采唐笑了:“孙仵作好聪明,这就猜到是毒物了!” 孙仵作:…… 宋采唐知道除了孙仵作,房间里其他人也一直等着这个结果,并没有卖关子,直接解说了。 “此物,乃蓖麻籽,剧毒,六至八颗即可致命,若咀嚼充分,两颗也可要人性命,因其皮厚,坚硬,不易消化,整颗吞下反倒不会中毒。” “它会破坏人体循环系统,使其崩溃,服用者会有口部烧灼感,恶心,呕吐,腹痛,嗜睡,溶血,血尿,严重出血,严重者惊厥,昏迷,直至死亡。” “它还有一种作用——” 宋采唐眼梢微抬,长眉淡扫,眸底映着阳光灿色:“促使孕妇分娩。” …… 停尸房中,宋采唐在验尸,外面一堆人也没闲着,有那胆大的,在窗外偷看,看完了回来传消息,案件对外保密,对内却没那么严格,坐在一边厅堂的很快听到了消息。 齐兆远和高卓因见不得验尸现场,离开停尸房中,就跟众人坐在了一起。 听到验出死者腋下有红痕后,齐兆远眉目阴森,锰的一拍桌子:“有人杀了瑶瑶,还布置了现场!” 高卓两眼无神,满脑子都是想象出来的剖尸画面:“瑶瑶被刀子切开了……” 季氏见不得他样子,人多又不好劝,狠狠咬唇:“光知道这个有什么用,有本事倒是抓住凶手破案啊!” 死者所中之毒性烈,破坏了循环系统,五脏皆有肿大,心脏痉挛骤停,一样样消息传回来后,齐兆远真的拍烂了一个桌子:“可恶!” 高卓灵魂放空:“瑶瑶被刀子切开了……” 季氏满面不甘愤怒,葛氏……葛氏看着一切,摇了摇头。 等到毒物被验出来,说是蓖麻籽时,众人皆惊,葛氏垂眸,幽幽一叹:“这案子,终于能破了。” …… 青巧这边,也顺利找到关清,将宋采唐交待的话悄悄说给了她听。 关清听完,垂眸静了片刻,突然冷笑出声:“我那大伯娘,还真是有本事呢。” 宋采唐宅斗方面不怎么精通,也就是脑子好使,愿意多看多思,才能联想到许多事。她能想到的,关清这个浸淫后宅十几年的姑娘,心眼手腕一样不缺,怎么会想不到? 今儿个,竟有人做局,想要害她! 用什么?之前她来天华寺的那次,不小心丢了的帕子么? 看来那一次,张氏就打好主意了…… 此前是没注意,没往旁里想,现在知道了,自然知道接下来怎么办。 关清拍了拍青巧的头:“你乖,现在回去你主子身边伺候着,琴秀那丫头看着聪明,实则不是自己人,你回去帮采唐一把,我才放心。” 青巧圆脸微侧,有些发愁:“可是小姐说,要婢子好好护着大小姐。” 还好她来的及时,大小姐心诚,一直在佛堂礼佛,跪着颂经半个多时辰也未起身,若大小姐出去散心,不但她难找,还给别人机会了! 她自是想伺候自家小姐的,可小姐的吩咐,也不能不听…… 关清哼了一声:“我的本事如何,用得着你一个小丫鬟帮忙?你是想帮我沏茶,还是想帮我倒水?” 青巧:…… 这位大小姐说出口的话,还是犀利的很。 “你那主子才麻烦,贵人案,是那么好卷进去的?”关清见青巧磨蹭,直接碾人了,“去去去,好好帮着你主子做事,看着那琴秀,若敢坏事,先来禀我,我立刻把她处理了!” 青巧不敢再耽误,赶紧点头:“是。” “还有——” 想起那一屋子高官,关清秀眉微蹙:“你小心看着,如果有哪里不对劲,采唐要吃亏,你赶紧回来报我。” 她是商家,还是闺阁女子,别的帮不了忙,请个李老夫人的活儿,还是能干的。 听闻李老夫人与观察使赵挚有旧,一旦有什么事,保个‘年轻不知事’的小姑娘宋采唐,应该不是问题。 第50章 突然默契 孙仵作看着夹在镊子间, 深褐色带花纹,椭圆形状小东西,好半天回不了神。 蓖麻籽? 什么玩意儿? 不认识, 没听说过! 这东西毒性剧烈, 两颗就能要人性命? “蓖麻籽并非见血封喉的烈毒,发作时间随用量多少, 可能数个时辰, 也可能数天,致死则更久。服用之后, 一个时辰至两天内,第一症状随时可能出现。” 宋采唐一边解释, 一边垂眉,结合尸检结论思考:“死者吃下它的时间——应该不超过十二个时辰。” “一天啊……” 赵挚摸着下巴,凝心静想。 二月初九一早丫鬟发现云念瑶尸体,当时已有明显尸僵, 仵作判断, 死者必死于深夜。 方才宋采唐取胃检验,发现死者死前吃过酒酿圆子, 卷宗里丫鬟供言,死者说饿,让她去做红豆糕的时间是在亥时末子时初, 遂死者的死亡时间, 必也在这一段。 往前推十二个时辰, 就是前一晚亥时末子时初…… “观察使大人, 二月初七这日,死者最后吃东西是什么时候?卷宗可有记录?” 赵挚侧首,正好宋采唐看过来,长眉过鬓微扬,杏眸清澈含波,明润如三月春雨。 她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这个。 “有。”赵挚剑眉微敛,眸底深色蕴出,摸下巴的手缓缓放下:“供言里丫鬟说,进了二月,云念瑶尤其嗜睡,每晚晚饭后就不再吃东西,早早上床休息,从无例外。” 她在二月初八这日突然害喜严重,伺候的人都非常意外。 此前,他看不懂,现在明白,那不是什么害喜,是她中了毒。 宋采唐想了想,眼梢微微眯起:“所以死者二月初七晚饭后没吃过任何东西,初八只吃了早饭,些许汤水,之后胃口不好,一整天没吃什么东西。” 毒是什么时候中的,显而易见了,只能是二月初八上午! 赵挚颌首,眸底滑过凛冽锋芒:“及至晚间,亥时末,云念瑶梦醒,招丫鬟要吃的,丫鬟按其要求,去做红豆糕。” 宋采唐眉目灵慧:“便是这个时候,凶手趁机入室,给云念瑶带了酒酿圆子,以示拉近距离——” 赵挚:“之后趁云念瑶不备,施以巧思,将其杀害!” 二人一人一句,语速语调几乎一致,片刻间,就整理出了死者前后大致的时间线,竟是相当默契! 张府尹一直侧立在旁,根本没插得上话,脑子还得时刻保持注意力集中,方才能跟上二人思路。 他眨眨眼,又眨眨眼,看看赵挚,再看看宋采唐,眸底满是狐狸疑。 这两个,投契此致,真的只是才认识,没任何前缘? 温元思突然插话:“宋姑娘前番有言,蓖麻籽有滑胎之效,所以这下毒者目的是什么,可与此有关?” 赵挚挑眉看了温元思一眼,又看向宋采唐,抱着胳膊,笑的意味深长:“谁知道呢,许是嫉妒别人有的他没有。” 宋采唐略沉吟,这个问题,她还真答不了。 她只能根据尸体检验,提供确实的证据线索,不能剖析犯罪者心理。 根据人物社会关系,行为特点,一些动机可以推测,但是不是正确,仍然需要查证。不确定的东西,她还真不能随便往外说。 尤其这里,是尸检现场,温元思正在书写的,是她的验尸格目。 此时此刻,最重要是真实,是切切实实砸在人们眼前的东西。 孙仵作此刻已然回过神:“等等,她说这东西是蓖麻籽,就是蓖麻籽了?她说蓖麻籽有毒,蓖麻籽就真有毒了?仵作一行从来没记载认准的事,怎能如此武断!” 张府尹当时就翻了个白眼。 温元思也保持不住君子之姿,叹了口气,看向孙仵作的眼神略带怜悯。 赵挚更直接,用鼻腔哼了一声,给出一个看智障的眼神。 宋采唐根本不用谁帮腔,直接微笑着问孙仵作:“孙仵作若不信,要不要试试?” 孙仵作瞪着那小东西,心说老子才不要! 万一真是毒,把老子毒死了怎么办! “也是不巧,今日这毒我正好认识,我愿教,孙仵作却不愿信,实是可惜。” 宋采唐眉眼弯弯,一句话说的慢条斯理:“其实毒这种东西,与其它不同,最好验证,孙仵作不愿试,捉只老鼠来,一喂便知结果。” 孙仵作意识到自己一时心急,犯了个傻,气的牙齿咬的咯咯响。 这种场合,宋采唐不可能撒谎,这毒……肯定是真的! 宋采唐理了理染血的手套,微笑着看孙仵作:“孙仵作怎么不动?可是逮老鼠也太难?” “噗噗”两声,张府尹和赵挚都没忍住,笑出了声。张府尹还捋着胡子,笑道:“孙仵作要是身手不好,逮不住,我手下倒有不少好儿郎,愿意借出来帮忙。” 孙仵作一张脸涨的通红。 这脸,丢大了! 现场丢人,技不如人,再加上那个赌约……稍后可如何是好! 宋采唐饶有兴致的看着孙仵作脸色变化,心内十分愉悦。 能打一打这瞧不起女人的老脸,真是浑身舒畅! 内宅里掐架斗气,争针头线脑有什么意思?破坏这些大男人自以为是的骄傲才好玩。 停尸房,是她最熟悉的战场,可以让她一展所学,可以让她解谜究源,可以帮助真正有责任感的人破案,可以帮枉死的人伸冤,还可以狠狠踩封建直男癌的脸,多有意思! 这里带给她的满足感成就感无与伦比,她这辈子,都要干这个! 胸腔腹腔脏器已经看完,没有更多的线索,宋采唐便开始着手将其缝合。 剪下来的小肠,剖开的胃袋,缝合好后放回原来的位置,血管,组织层,肌肉层,一一连接…… 最后是皮肤层。 她做这些的时候,身边的人也没闲着。 温元思凝眉思索:“这蓖麻籽剂量似乎不大,下毒者是对其毒性拿不准,还是只想促死者滑胎,并不想要其性命?” 失误,还是刻意,断不准。 赵挚却思考凶手更多:“心脏痉挛,周身无利器伤,是受到了巨大惊吓?” 后一个问题事关尸检专业,宋采唐答的很痛快:“有可能。但也有可能是局部小伤,体表留不下伤痕的那种。死者瞬间心脏骤停,精神受损,刺激肯定不小。” 赵挚一边看着宋采唐纤长手指拿着针线,在尸体血肉上翻飞,一边凝神思考:“所以这个案子,我需得注意两点,一是二月初八晨间,谁动过云念瑶的早饭,二是当日晚间亥时末,可有目击者看到凶手些许动静。” 宋采唐提醒:“一般来说,下毒者不管怀有怎样的目的,都会关注中毒者状态,比如有没有中毒症状出来……观察使大人可重点关注一下下毒者,可能会有意外收获。” 赵挚立刻了悟:“我可能有个目击证人!” 宋采唐点头:“若下毒者本意就是想要死者死亡,结果死者一直没反应,下毒者心急——” 赵挚眯眼:“下毒者就会是凶手本人!” 好聪明的女人,太聪明了! 赵挚看着专注缝合,头都没抬的宋采唐,突然觉得这个姑娘长的很好看。 头发很黑,阳光下润着光泽,似上好绸缎,长眉斜斜入鬓,黛如远山,人这么瘦,耳珠却很些肉,圆润白皙……跟正面严肃说话时不同,低头时的宋采唐,很温柔,透着这个年纪女孩子特有的柔软可爱。 宋采唐仍然在孜孜不倦的提醒:“不在场证明很重要。既是‘熟人’作案,观察使大人排查时不妨多注意,谁有空闲,有足够的时间原因做这些事,而不被人注意。还有那酒酿圆子,提问时可取些技巧,让嫌疑人自己说……” “还有这蓖麻籽,认识并深知其毒性的人,应该很少。” 宋采唐学习的历史里,蓖麻是在唐朝时从印度传入,现今朝代……她看不出,但从这些时日阅读的书籍里分析,这蓖麻籽,应该还是稀少物。 少,不好查,也好查。 要么找不到,找得到的话……一找一个准。 “观察使可派人查查本地蓖麻籽的来历,流入流出情况。” 许能顺藤摸瓜,找到证据。 说了好半天,没听到回音,宋采唐抬头,看到赵挚怔忡的脸。 不似装X时贵气,也没有纨绔时桀骜痞气,呆呆愣愣的,有点像听话的大狗。 这位……崩人设了? “观察使大人?” “嗯,”赵挚清咳一声,剑眉斜斜飞起,手背抬起揉了揉鼻子,“春日就是讨厌,总是尘土乱飞,扰的人想打喷嚏——你刚刚说什么?继续。” 宋采唐丝毫不觉得他在说谎,毕竟春天敏感易发是事实,没多想,低下头继续缝合:“死者到底受了什么刺激,我会再次仔细察看检验,争取把这个原因找出来,观察使大人不必忧心,尽可去做调查之事。” 赵挚正要应好,外面突然乱起来了。 嘈杂的脚步,大声的呼喝,像是脾气很大的样子…… 气氛很有些微妙。 宋采唐这边缝合工作还未结束,墨琉璃似的眸色停顿片刻:“这里基本结束,我一个人可以了,诸位大人有公务要忙,自可先行离去。温大人,验尸格目放在桌边就好,我会盖章收拾,稍后递交官府存档。” 她都这么说了,别人也不会硬陪。现今案件重要,外面还有两个见面就要掐的案件相关人,不管着点不行,赵挚几人道辞后,很快转身出去,停尸房里,只余宋采唐一人。 宋采唐没有理会外面动静,沉心静气,专心致志的低头缝合,争取每一针下的都很整齐,最后,还在刀口尾端打了个小小的,精致的蝴蝶结。 动作很温柔。 死者云念瑶,她之前并不认识,但短短验尸,她知道,这是个很爱美的姑娘。 指甲圆润,修剪的非常整齐,头发护理的非常好,到发尾都是光滑的,没一点分岔,衣服虽因出事有些凌乱,但不管颜色还是质地,都透着精心选择的味道…… 死亡,是谁都不愿意经历的事,宋采唐不认识生前的云念瑶,却愿尽自己所能,给她送上最后的美丽。 缝合完毕,宋采唐拿来软巾,蘸着温水,将云念瑶尸体好好擦了一遍,确认处处整齐干净后,才重新为她穿上衣服…… 云念瑶长的很漂亮,巴掌大的脸,弯弯眉,睫毛很长,嘴唇柔软丰盈,纵然这段日子住在寺里,有些辛苦,她身上还是透着被好好照顾着的娇贵味道。 这样一个贵女,到底遭遇了什么? 为什么身体这样状况下来到天华寺? 宋采唐一度以为,她要打一场硬仗。 世人对解剖验尸接受程度不高,云念瑶出身不俗,来自家族,利益团体的阻力必须很大,哪怕有赵挚这个混世魔王压着谋算,对方也不应该迅速答应,她当时觉得,怎么也得大闹一场。 今日这回,是不是有点轻易了? 她指尖划过停尸台,轻声低吟:“你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白色覆尸布展开,卷着阳光,留下波浪般金色光影,扰乱一室寂静,隔断了亡魂和生者。 宋采唐眉目安静,发上钗子流苏轻摇。 这个案子,可能比她想象的还要重。 第51章 梳理时间线 赵挚一干人走出停尸房, 转到旁边,很快发现一个老头正在揪着一个年轻人吼。 非常凑巧,不管老头儿还是年轻人, 都是熟人。 赵挚看了眼温元思, 温元思眉头微皱,点了点头。 老头年近六十, 有点显老, 头发花白,但通身气质不错, 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穿着一身洗的干干净净的文士常服, 用料讲究,暗纹精致,一看就是有身份的人。 在场混官场的都认识,这老头可不是什么普通人家的年长者, 他是安抚使卢光宗, 年轻时一直在汴梁做官,颇得皇上信任, 三年前才任安抚使,转到栾泽。 为官多年,不管资历手腕, 还是人脉关系, 卢光宗都很厉害, 不说别人, 傲的不行的李刺史到他面前都不敢轻易造次。 卢光宗现在非常生气,吹胡子瞪眼睛,脸都气红了,拎着年轻人的后脖颈不放,周边一群人跟着劝,生怕这位老爷子出了什么意外。 他用的力气很大,旁边人又多,年轻人不敢随便使力,伤着人就得不偿失了,边上的人呢,也只敢动嘴皮子劝,不敢上前伸手强势分开,伤了年轻人没关系,要是伤了安抚使大人……吃不了兜着走。 那年轻人,温元思最熟悉,正是他手上西门纲案子里,结拜三兄弟中最小的一个,安朋义。 “老实点!老夫都亲自把你按在这里了,你还敢不说实话!” “冤枉啊老大人,我怎么敢不说实话!” “哼!你之前偷了老夫的东西,现在何处!卖了还是扔了?卖了卖的是谁,扔了扔在哪里,今天必须给得老夫一一交待清楚!” “老大人唉,小的哪敢偷您的东西啊,您认错人了啊!” “这是骂老无有眼无珠,认不出贼呢?哼,就是你!老夫看的清清楚楚!” “真没有啊——” 两个人吵着嘴架,卢光宗不肯放人,安朋义不敢大力气推搡,旁边谁都不敢随便插手,现场才这么热闹。 赵挚没动,温元思官位又太小,张府尹非常有眼色的走过去,拱手笑道:“卢大人——您瞧这天高云暖的,晒晒太阳,赏个景喝壶茶比什么不好,何必跟个小子动气?” 老爷子一眼瞪过来:“你知道什么!他偷了老夫的东西!” 张府尹这两步,已经走到他身边:“哪用得着您亲自动手?您给个话,咱们这些下面人就能给料理清楚了,您何必费这个劲?不信您瞅着啊——张虎刘力你们干什么呢?还不把安朋义给安抚使大人拿下!” 这时候,卢光宗已经看清楚了周围的人,包括张府尹身后的赵挚温元思。 他目光微闪,松开手,拍了拍,任张府尹的人把安朋义按住:“那人就交给你了。” “这点小事,您不必客气!” 张府尹手指点了点头,张虎刘力把安朋义按到了地上。 “你偷了安抚使大人的东西?” 安朋义眼珠子四处溜,白着脸缩着牙,如丧考妣:“这个真没有啊……” “没有?” 张府尹脸一唬,官威十足,很有股子吓人气场。 安朋义眼泪差点掉出来:“小的真……真不知道啊,我们兄弟三个,干事出活儿一向是大哥二哥,我只管把风,东西拿到看都看不着一眼,怎会知道是什么,与老大人有没关系?” 他一边说,一边看温元思:“通判大人都知道的!通判大人救我!” 温元思最近在查西门纲的案子,不管了解情况还是问供,都绕不开结拜三兄弟里最小的这个。可三人中大哥石群失踪,二哥西门纲身死,安朋义的话里有几分真假,没有对照,他并不能十成十肯定。 他没有帮忙佐证的意思,也证明不了,但是这一刻,他突然冒出个想法…… 西门纲之死,疑为小团体内部矛盾,出现了内讧。这样的团体,会内讧,八成原因是分赃不均,是不是有个什么赃物非常值钱,才导致了这次的祸事? 这赃物…… 若是从高官贵人处谋得,不用说,价值肯定足够了。 卢光宗眼睛微微眯起:“我不管你们谁分别干什么,拿了老夫的东西,就得给老夫送回来!不知道,想不起,关几天就想起来了!” 话说完,他看向张府尹:“这样的混子小偷,惹了事,按律是能关起来的吧?” “是,”张府尹不愿得意安抚使,而且律法确也有这一条,松紧度由官府自己调控,立刻就应道,“下官立刻让人将其关押——” “不对,等等!” 这边动静太大,不仅吸引来了赵挚等人,在旁等候的齐兆远等人也过来了,高卓看着人眼熟,突然出声:“瑶瑶去前,好像同这个人见过面。” 众人齐齐一怔。 赵挚更是眯了眼。 天华寺这两桩命案,他都知道,西门纲和云念瑶几乎死于同一时段,这安朋义,竟也与云念瑶案有关么? 这就不能忽视了。 他抬脚走到卢光宗面前:“听说云念瑶来到栾泽,第一件事就是要拜访安抚使大人,大人怜其辛苦,没让她走动,自己来了这寺里见她,可是如此?” 卢光宗颌首捋须:“正是。” “正好,今日我在此理办此案,尸检刚刚结束,刚好有些问题想要问相关人员——”赵挚拱手,眉眼里卷有灿灿锋芒,极为坚定,“安抚使大人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说是请其襄助,实则也有了解问话的意思。 几时来,几时走,见过云念瑶几次,可有嫌疑…… 诸多问题,要一一理清。 卢光宗神情凝了片刻,笑了:“这有何难?老夫同你们坐一坐便是。” 赵挚立刻伸手,指向不远处厢房:“大人请——” “请——” 赵挚打头,后面队伍一排,所有人一起,走到了厢房,自觉找合适的地方,就座。 打头首座,自然是赵挚坐着,次座为卢光宗,接下来是张府尹,温元思与一干案件相关人员。 郭推官孙仵作李刺史这个时候已经赶过来了,云念瑶的贴身大丫鬟玉珠也到了现场。 方才宋采唐的尸检结果,赵挚有过示意,流出来的信息有,拦了的,也有。 他也有心眼,没直接问最关键的问题,戳最重要的点,而是似闲聊般,问起云念瑶日常:“我很想知道,二月初八这一天,诸位都是什么时候见过云念瑶?” 他先点了丫鬟玉珠:“你先说。” 玉珠人如其如,身材略圆润,声音也清脆:“这一日,夫人卯时中起的床,此前付夫人曾来问,夫人尚未起床,就没见着。” 赵挚问季氏:“可是如此?” 季氏点头:“我同念瑶在闺中就是好友,大家分隔两地联系不便就算了,她来这天华寺,我来陪她,时时都有见面,并不需要下帖子,那日我想同她一起用早饭,可见她未醒,就没打扰。” “停留了多久?” 季氏微微皱眉:“没有多久,玉珠去内室看过,回话说念瑶还在睡,我就回去了。” 赵挚端起茶盏,似不经意的问:“当时可是独自在花厅等候?可见到了什么人?” 季氏垂眸想了想,回道:“念瑶喜静,休息时不愿有人在侧,当时花厅里,确是只我一人,我没看到任何人。” 赵挚指尖敲了敲桌面,示意玉珠:“你继续。” 玉珠福身行了个礼:“夫人醒后,婢子照规矩,派人去寻林夫人,请她过来帮夫人诊脉看胎。” “此时用早饭了么?” “夫人晨起时胃口不好,一般都是看诊后才用早饭。” 听到这里,葛氏点了点头:“齐夫人确有此习惯,不过并不紧要,不影响身体健康。”她看了眼赵挚,似是领会到对方意图,接着往下说,“齐夫人这日脉象与往日相仿,并无异样,许是心情不错,还留我聊了一会儿。直到玉珠传了饭,我方才提出告辞。” 赵挚指尖似有似无的摸着茶杯沿:“你同云念瑶聊天,可是两人独处?” 葛氏点头:“是。” “玉珠传早饭过来时,一直都没见到第三人?” “是。” “此间云念瑶亦无任何异样?” “是。” 沉默片刻,赵挚指玉珠:“你接着说。” 玉珠便继续:“己时末,夫人吐了一回,腹痛害喜,但因为不严重,夫人没让婢子叫人。这时……这时……” 说到这里,有些犹豫,目光迅速溜了齐兆远一眼,似乎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高卓就自己站了起来:“我与瑶瑶清清白白,有什么不能说的!没错,当日己时末,我同她见面了!” 齐兆远狠狠咬牙,看架式要上来干架,被赵挚拦了:“你接着说。” “就是我从后山赏景回来,经过她院子,看到她在散步,神情不佳,状似愁苦,就停步进去,问了几句。”高卓眉眼微横,瞪着齐兆远,“大家往日一起长大,她虽嫁人,友义尚在,我关心朋友,有什么错?她知礼好客,留我坐一坐,饮盏茶,又有什么错!” 李刺史眯了眼:“你二人行为,许是没错,但之前此前隐瞒此事不报,就是你的错了!” “还不是因为你们总是随便曲解,过度误会他人!” 高卓咬着牙,满面怒色:“若非那丝绦被你们发现,我仍然不会说!” “你——” 赵挚却抬手,阻了李刺史的话,问季氏:“我记得你说过,看到高卓与云念瑶相会,可正是此时?” 季氏咬着唇:“是。” 李刺史怒火转移:“为何别人看不到,你看却看到了?你可是跟踪监视此二人?” 季氏吼声比他还大:“我早上找云念瑶没见着,就不兴晚点再去么!” 房间顿时一静。 季氏微微阖眸,长呼一口气,声音淡下去一些:“我承认,有关注他们俩,但我不是变态,时时刻刻都要监视。” 赵挚点了点头,问高卓:“当时你与她只喝了茶,并未食用其它?云念瑶当时脸色如何,身体状况如何?” “我只喝了茶,她喝的白水,脸色……”高卓皱了眉,“有些难看,似乎很不舒服。我说请大夫过来看看,她却说只是一般害喜,没什么。” “你停留了多久?” “能有多久,她请我喝茶,自然也就这一盏茶的时间。”高卓目光有些落寞,说着说着,他目光落在安朋义身上,“我在云念瑶院中时,神思不属,眼神有些飘,好似看到了这个人……的背影,从墙头一跳就过了,但又好似没有……” 高卓皱眉:“记不清了。” 安朋义立刻跳起来反驳:“你可好生说话!莫不是美人在侧,你眼神有问题,把树影当人影了!我承认,那位夫人很美,也很随和,同在礼佛殿中时,我同她说过话,但这之后,从无来往的!” 赵挚眼睛微眯:“……是么?” 安朋义连连点头:“大人,真的只是这样!那什么贵人院子,我没去过!” 赵挚看向季氏:“你呢,可听到看到什么?” 季氏思忖片刻,小心道:“离的太远,听不到他们说话,也没见吃喝旁的东西,更没有……见到什么人影。” “嗯……” 赵挚指尖敲着桌子,房间里一时无人说话,安静非常。 良久,赵挚再开口,却没有揪着这点细问,而是看向玉珠:“之后呢?你的供言里说,午饭,你家主子没有吃。” 玉珠:“确是如此,高公子走后,夫人心情不怎么好,没要午饭,说是要睡一会儿,睡醒后害喜更加严重了。我去请林夫人过来,夫人却发了脾气,说什么也不肯让看,大夫也不让请。” 赵挚又看葛氏。 葛氏点头:“我只在外候了片刻,没有见到齐夫人的面。玉珠来传话时,我说夫人心情不好,可先散散,稍后有需要,可随时去唤我,我都在。” 赵挚垂眸,掩下眸底思索。 蓖麻籽之毒,不用说,这时早已经中了,并且发挥作用了。 这次他没说话,只指了指玉珠,玉珠就明白了,继续往下说。 “未时末,卢大人来了……” 卢光宗不用她说,自己就接了话头:“初八日子好,正该礼佛,我即来了,自是要看望一下晚辈的。不过她脸色不好,害喜严重,我留了一柱香,就离开了。” 玉珠点了点头:“卢大人离开后,夫人更加不舒服,上了床就没再下来。酉时初,林夫人前来把脉,说脉象不好,留下了安胎丸。” 葛氏没有否认:“林家的安胎丸是家传方子,效果很好,我身边带的有,观察使大人可使人去验。” 赵挚转了转茶盅:“这期间,云念瑶一直没吃东西?” “没有,”玉珠摇了摇头,“林夫人走后,暮色四合,夫人倦色浓重,交待婢子说不准打搅,就睡下了。直到亥时末,突然醒来,招婢子过去,说想吃红豆糕。” “夫人一向喜欢新鲜吃食,那日又害喜,婢子就不敢大意,速速去做,可做得回来,夫人已经又睡下了。夫人有起床气,害喜更加难受,若睡不好一天精神都不好,婢子没胆子打扰,放下红豆糕就退下了。直到第二天……大家都知道了。” 第52章 酒酿圆子 大雄宝殿内, 诵经仪式结束,关清搭着贴身大丫鬟春红的手走出来,一路回到暂歇厢房。 坐在绵软垫子上, 放松跪木了的膝盖, 一整盅热茶进肚,关清方才轻轻叹了口气, 问:“可有人跟着?” 春红摇了摇头:“人太多, 婢子看不清。” 看不清啊…… 关清纤纤素指在桌上点了点,柳眉微垂, 眸底带出一抹狡黠笑意:“那就照我之前计划。” 春红手脚轻快的给她续满茶:“是。” “人找好没有?” “找好了,照小姐要求, 一丝不差,价钱也谈妥了。” 关清唇角微展,笑颜映着阳光,灿烂如春花。 不过这春花, 可是带刺的, 招惹需谨慎。 “那就开始吧。” “是。” 关清看着春红收拾了一套她的衣服,小心出门, 素手端起茶盏,品的不急不徐,无波无澜。 怎么为难一个闺阁姑娘, 太简单, 也太好想, 相处这么多年, 张氏的心思,她不用深思,就能猜出几分。 上次来时不小心丢掉的手帕怕是有问题。 或许‘丢’这个词用的不恰当,应该是被偷了才对。 不过别人能做局,她也能做。 礼法规矩管着,姑娘家的东西不能外流,一旦与男人沾上边,就是名节有损,太好做文章了。没人知道,你还能悄悄要回来平事,有人蓄意兴风作浪,那最后结果可就说不定了,很可能要把自己搭出去,定下婚事,嫁给那个不知道打哪冒出来的男人。 还因名声不好,嫁过去不一定受婆家尊重,就算你出身不错,带着厚厚的嫁妆。 关清身上衣服,头上首饰,手间帕子,都没自己做过记号,但价值不菲的东西,本身就有一定特点,越是昂贵,越引人瞩目,来历众所周知,你穿戴一次出去,就会被大家认识。 突然有个男人拿出了这些东西,你不承认也没办法,所有人都会浮想联翩。 关清今年十七,没嫁人,也没订亲,掌着家中商行,每日与银钱为伍,女孩子玩这个,名声本就不怎么好。她自己其实并不在意这些小手段,名声坏就坏,可家里还有妹妹,现在还多了宋采唐…… 她不得不谨慎,多想一点,多做一步,把事情捋圆满。 春红抱着宋采唐的衣服,避着人走到侧间,那里有一个妇人等着。 这妇人身高,身材与关清相似,换上关清衣服,背后看几可乱真,不熟悉的人绝认不出来。再戴上厚长纱幂篱,由春红扶着走出去,谁都不会有别的想法,定会认定此人就是关清。 春红给妇人整理完衣服,点了点头,没直接扶着妇人出去,而是先自己一个人,快速往后山转了一圈。 她走的很张扬,看到不顺眼的会说,看到不干净的会让人来清,直到瞧着过眼了,才往回走。 这架式,像极了‘我家小姐要逛园子,必须好好清路’。 如果有人暗里注意着关清,此情此景,必会看到。 之后春红搀着‘关清’出来赏景,被人堵住,也很正常了。 春红打小跟着关清,聪明又忠心,一看到来人,差点憋不住笑,重重按了把‘关清’的胳膊,示意她动。 男人挑衅,故意油手油脚要亲近,‘关清’越不说话,越躲,他越兴奋,拿出手帕金钗,春风得意的就扑了过来。 他觉得今天这事太值了! 聪明会行商又怎么样,还不是被他搞定了! 结果小姐好骗,丫鬟也小家气子,竟然尖叫不断,把寺中护卫给招来了! 喂喂你家小姐现在可是名节有损,你不好好闭着嘴,还敢招人来? 天华寺管理方式非常与众不同。他们最多的是高僧,武僧也有,但是不多,为防恶徒宵小,除却僧人们自己的禅房院子,大部分地方的安全护卫,是外包给镖局的。 镖局可以来男镖师,也可以来女镖师,反正做多少活儿,僧人们给多少报酬。 天华寺名声很大,高僧们个个一面难求,能量无穷,能竞争上岗的镖局都很重视。如果发生恶性意外,于天华寺名声有损,护卫们才不管你是谁,有什么身家背景,统统先抓了再说。 寺里香火鼎盛,信女无数,常有贵人家夫人小姐过来上香,登徒子这种事最是不能姑息,没当场打死,就是给面子了! 闯祸男人被臭袜子堵住嘴,胖揍一顿后绑到了柴房,等事件上报后再做处置…… 半个时辰后,关清等来了回话的春红。 “瞧这眉眼弯的,可见是办成了。”关清亲手热壶倒了杯茶,推到桌对面给自己丫鬟,“润润喉吧。” 春红也不推辞,端起茶就喝完了:“多谢小姐体贴,婢子还真是渴啦!” 关清眼梢微斜:“谁体贴你了,我是怕你走出去害我被笑话,谁家娇贵小姐身边的大丫鬟嘴皮干成这个样子?” “是是是婢子错啦!” 春红最了解关清的脾气,一点也不介意自家小姐的口不对心,喝完茶,就把刚刚的事说了一遍…… 关清嘴角微勾:“原来是他。” 春红:“果真是顺着付夫人,吴大夫人这条线找的人!” “人抓起来了?” “嗯,狠狠揍了一顿,抓进了柴房!” “我的东西呢?” “都拿回来了,方才那妇人的钱也结清了,衣服收回来了,她不敢在外面胡说!” 关清沉吟片刻,站了起来:“走,咱们去看看那位勇士。” 柴房里,‘勇士’双手双脚被绑的很紧,紧的身体都靠后弓起来了,没法坐,没法站,躺都躺不直。还鼻青脸肿,血痕处处,十分惨烈。 “王公子。” 关清走到他面前,纤尘不染,身姿高清,连鞋底都是干净的。 她蹲在他面前,微笑:“现在咱们可以好好谈谈了么?” …… 停尸房里,琴秀中间还是没顶住,跑出去吐了。后续所有工作,都是宋采唐一人完成。 虽然熟练,一个人做这么多工作,也是有点累。 宋采唐正要脱去罩衣时,一双手伸了过来:“你放着,婢子来!” 一回头,是青巧回来了。 青巧圆脸上酒窝一闪,冲自家小姐笑笑:“小姐只管去坐下歇着,接下来的活儿婢子干就好!” 她伺候宋采唐净了手,送宋采唐坐到桌边后,就接手下面的活儿,清洗各种刀剪,细布擦拭,整理放好,收拾仵作箱子,最后将陶盆里的苍术皂角熄灭。 宋采唐见青巧做的好,自己也的确有点累,就没再关注,认真看桌上放着的,温元思帮她写好的尸检格目。 温元思的字很漂亮,一看就是花大工夫练过的,笔意潇洒,又不失男儿刚劲,阔朗大气,非常养眼。 尸检格目写的也非常详细,无一错漏,极为用心。 宋采唐认真看完,拿出自己小印,端正的印了上去…… 这边收拾完毕,青巧提着箱子和宋采唐走出来的时候,琴秀回来了。 这头一回亲眼目睹验尸,她的确没撑下来,但她也不是一点用都没有,走到宋采唐身边,轻声说了刚刚听到的事。 她方才经过赵挚问话案件相关人的房间,听到了很多东西。 “……现在说到酒酿圆子了。” 琴秀低头,帮宋采唐整理略不平整的袖口。 宋采唐看着琴秀低垂的眉眼,目光略深:“酒酿圆子啊……” “是。”琴秀问道,“小姐要过去看看么?” 连表字都去掉了,直接叫小姐。 有意思。 宋采唐眼梢翘了翘,看了眼天色:“不必了,回院子摆饭吧。” …… 赵挚这边,整理完死者云念瑶一天的时间线,开始随口问房间内众人了的。 他让案件相关人员,把自己一天干了些什么,什么时辰干的,一一讲清。 果然,酒酿圆子就在这个过程中出现了。 是季氏做的。 “我想着……”她快速看了高卓一眼,“你最近不好好吃饭,人都瘦了一圈,喝酒伤身,不若滋补,酒酿圆子好歹带着酒味,你兴许会喜欢吃。” 赵挚眼梢微眯,目光滑过去:“什么时候做的?什么时候送给高卓的?” “就天黑后,具体什么时间没注意,做好就给他送过去了……”季氏看了眼葛氏,脸色略红,“路上遇到了林夫人,怕她多问,就匀了一碗给她。” 赵挚看向葛氏:“可是如此?” 葛氏点了点头:“当时她走的很快,我都没来得及问候,她就从食盒里端了一碗塞到我手里,转身就走,也不听唤,我想还都还不回去。” “没还回去,所以——” “吃了,”葛氏微笑,“我还蛮喜欢这个的。” 赵挚颌首,看向高卓,意思很明显,你呢? 高卓哼了一声:“原来那食盒里装的是这个。” “你没吃?”季氏一副大受打击的样子。 “不但没吃,还没打开,直接扔在了门口。”高卓似乎非常讨厌季氏,程度很深,都不顾君子之风了,“就算打开了,我也不会吃。酒是酒,饭是饭,汤是汤,酒酿圆子什么东西?没点酒辣,腻口的甜,哪个男人爱吃?” 说到这里,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目光看向齐兆远,变的意味深长:“抱歉,我说话没留意,伤到你了。” 齐兆远磨牙:“我家中会常做,是因为我女儿爱吃!” 高卓声音扬高:“你这找别人挡枪的毛病什么时候能好?说句真话能死么?” “老子说的就是真话!” “说真话就承认你爱吃酒酿圆子!” 齐兆远气的不行,按了按眉头,尽量心平气知的说话:“瑶瑶出事,我很难过,同你计较太多,她一定会很伤心,我给你脸,你也别闹的太过。” 高卓额角青筋弹起:“她死在这里,就是你的错!是你害了她!” “二月初八我尚在汴梁,如何害她!你说话要负责任!” “谁知道你什么行程,有没有故布谜局避人耳目干不正经的事!” 眼看两人又要掐起来,赵挚眼一横,分别看了两人一眼,颇有压迫力的把两人气焰掐灭,转头看在场其他人:“你们呢,可知道这件事?” 所有人齐齐摇头,表示这送酒酿圆子是季氏私人行为,又有意避着人,他们都不知情。 “酒酿圆子,似乎对孕妇很好。”赵挚似天马行空想到这里,看向葛氏。 葛氏点了点头:“孕妇如果健康状况良好,不是效果特殊的食材都可以食用,酒酿圆子温补健脾,用些是可以的。” 赵挚指尖敲打在桌面:“云念瑶呢,喜欢吃这个么?” 这个问题…… 葛氏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偏头看向玉珠。 玉珠怔了怔,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话题到了这里,不过她不敢怠慢,想了想,道:“夫人对这个没有特别喜欢,也没有特别不喜欢,平时没让咱们做过,以前在外做客时,倒也吃过,并不排斥。近几年因小小姐爱吃,夫人吃的次数多了些,但仍然不算喜欢。” 房间再次陷入沉默。 这时,孙仵作突然想起一事,盯着玉珠:“你此前供言里说,二月初八夜里,看到院外树枝上卧有人影,状似窥探——” 也是因为这个,他才怀疑高卓,怎的今日一句不提! 玉珠突然板了脸,生起气来:“那日孙仵作一直问一直问,问的人心烦,我只说看到夜风来,树影动,下意识看一眼,树影摇动有些像人形,并不确定真的看到了!孙仵作非要如此说,还引申说影子晃是喝了酒站坐不稳,我能怎么反驳!孙仵作的推断是推断,我没看清之事,却是不敢乱说的!” 赵挚却突然想起了那日和宋采唐一起,在后山树间发现的布条。 许真的有人在夜间行走也不一定…… 门口有穿着短打的年轻人冒头,赵挚点了点头,年轻人溜着脚步进来,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死者的鞋找到了,就在死者房间脚榻之上,后脚跟有轻微磨损。 赵挚眼睛微眯。 云念瑶死前,的确被架着拖地走过! 环顾整个房间,气氛安静到冷肃,每个人表情都略有不同,有的淡定,有的紧张,有的满脸不高兴,有的……看不出来在想什么。 这里面,人有说了谎,有人有话隐瞒。 时间线理的差不多,各自的话也说的差不多,再往里,就不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问出来的了,继续下去,已无意义。 赵挚摆摆手:“今日先到这里,诸位先请回吧,稍后有需要,我会再次登门拜访,还望诸位行个方便。” 众人自然应是。 离开房间时,赵挚看了温元思一眼。 温元思没明白这眼神的意思,赵挚也没同他说话,转身就走,他想了想,跟着张府尹离开了。 今天发生的事太多,他得跟张府尹好好商量商量,接下来怎么办。 二人身影离开后,赵挚从阴影中晃出,剑眉微展,唇角勾出笑意,抬脚转向了宋采唐的院子。 宋采唐此时正在吃饭。 她的饮食由李老夫人全权照顾,担心她过于劳累亏了身子,又知她口味不限,李老夫人除了清淡素菜,每顿都有给她上肉。 今天的肉菜里,有道溜肝尖。 宋采唐自己是习惯了,但一般人看过验尸现场,很难有胃口吃饭,尤其肉菜,还是内脏…… 赵挚却面不改色,还自来熟的使唤青巧:“给我摆双筷子。” 第53章 查看犯罪现场 阳光灿烂, 春日正好,大好的光景,一个男人大剌剌走进院子, 看到主人家正在吃饭, 开口就要求给摆双筷子…… 青巧眼睛睁的溜圆,脸颊鼓起, 很想问一句:您哪位, 哪来这么大脸! 宋采唐却微微垂眸,眼梢荡出一抹笑意, 吩咐青巧:“拿副碗筷过来。” 自家小姐发话,青巧想不明白也得听, 迅速拿了副碗筷过来,放到赵挚面前。 看得出来,赵挚有话想和宋采唐说,青巧却十分没眼色的站在宋采唐身侧, 不退不避, 小脸严肃,目光紧紧盯着赵挚, 好像生怕他干出什么失礼的事。 赵挚也不介意,装作没看到小丫鬟的目光,剑眉微扬, 直直看向宋采唐:“一个男人, 堂而皇之走进你的院子, 要吃你的饭, 你不怕?” 帘外有风,吹起了桌角巾布,吹起了宋采唐裙角。这个男人的头发却似乎和声音一样硬,倔强的搭在耳后,风都吹不动。 宋采唐有些想笑:“做为这个堂而皇之,进我院子,吃我饭的无礼男人,赵观察使有资格问这个问题?” 赵挚点了点头:“倒也是。” 他不但话语要求自来熟,动作也没半点拘束,真的就拿起筷子吃起来了。 “抱歉,今日着实太忙,我饿的很,撑不到回院子,就在你这蹭顿饭了。”他一边说,还拿起碗,示意青巧添饭。 青巧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这人脸皮怎么这么厚! 可看到宋采唐点头示意,又不得不动,拿起赵挚的碗,去一边给他添饭去了。 “你这丫鬟不错,听话。” “没办法,谁叫她有个懂礼的主人。” 赵挚仿佛没听懂宋采唐话中隐意,接过碗,大口吃饭。 李老夫人每一餐给宋采唐备的饭菜量都是足足的,吃不完没关系,不能饿着。中午这一顿尤其丰盛,四个小炒一个大菜一道汤两盘凉菜,还有精致点心,宋采唐主仆三个吃都有剩。今日琴秀跟着验过尸,大约是没胃口吃饭了,青巧晨间去热闹法会上玩,吃了一堆小食,现在并不怎么饿,让赵挚蹭一顿完全没问题。 还避免浪费了。 不过么…… 青巧看着桌上菜色,那道溜肝尖炒的色香味俱全,一看就很好吃,可这个男人好像刚刚跟着验过尸,敢吃么? 谁能比得过她家小姐威武,一场剖尸下来面不改色,吃饭完全不受影响…… 等等,她看到了什么! 赵挚吃了一口溜肝尖,点了点头:“这味儿不错。” 宋采唐饭量不多,先前吃了一会儿,现在已经吃的差不多,正盛了碗汤,轻轻吹着:“喜欢就多吃点。” “那我就不客气了。” 这不客气还真不是客套话,他直接把那盘子溜肝尖吃完了! 青巧眼珠子差点瞪了出来。 宋采唐也怔了怔,喝汤的动作都慢了半拍。 赵挚吃饭速度很快,风卷残云般,好像有谁催似的,可这么快,动作也不显粗鲁,有股特殊的优雅感觉,没一滴菜汁汤水溅到外面,连嘴角都没太多食物残迹。 简直训练有素,令人惊叹。 宋采唐一碗汤喝完,赵挚也放下碗筷,桌上的菜,几乎没有了。 青巧:…… 宋采唐比自己的丫鬟稳的住多了,优雅的擦嘴,以茶漱口,一系列收拾整理动作完毕后,才问赵挚:“说吧,想让我帮什么忙?” 赵挚一盏茶正好喝完,闻言顿了顿,目光墨沉:“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宋采唐眼梢翘起,眸底有慧黠光芒微闪:“因为我聪明呀。” “观察使大人寻我,难道不是看中了这个?” 面前男人气质特殊,有武人强横,也有智者慎局,心理……好像藏着什么阴影,并不容易看清,有点难懂。若是别的时候,宋采唐也不会随便窥探对方心思,但现在,是在破案。 云念瑶一案,尸检,问讯嫌疑人,接下来需要干什么,她一猜一个准。 这也是她之前解剖尸检时故意展露观察推理能力的原因。 她想要参与更多! 顺便也让这位观察使好好醒醒脑。讨厌女人,不愿意跟女人有任何略亲的接触? 她要让赵挚知道,不是所有女人都是他想象中的样子! 赵挚眯了眼:“宋姑娘果然非常人。” 宋采唐微笑:“多谢观察使大人夸奖。” “没错,我这里的确有个邀请,”赵挚站起来,高大身影将灿灿暖阳分开,落到宋采唐脚边,“案发现场,宋姑娘可敢一观?” 宋采唐长眉卷着英气,眼梢微微翘起:“尸体都敢剖了,还有什么不敢看的?” “宋姑娘请!” “观察使大人请——”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院子,去往死者云念瑶曾住过的贵宾院。 这个院子,宋采唐的第一印象是,干净。 女人住的地方一般东西都不少,贵女讲究更多,哪怕只是暂居,光是摆设就少不了,可这里非常干净,哪哪收拾的都很整齐,让人看起来很舒服。 案发现场都会保护,这个样子肯定不是官府清理出来的,而是暂居此处的主人很爱收拾。 院子很大,院墙略高,庑廊悠长。正房坐北朝南,进去先是厅堂,宽敞明亮,东西不多,左侧西边挂着一面珠帘,转进去,才是死者起居之所。 床放在正北面,靠墙,床前是搭衣服的架子,一道春江水暖的屏风阻隔视线并挡风。房间正中放了套盖着锦布的圆桌,四圆凳在下相辅。西边靠墙是衣柜置物柜,一排柜子,大小花纹不一,像是拼起来放的,但组合排列顺序看起来非常舒服,上面的各种摆件,不管金玉,还是竹编木质,值钱不值钱,都很和谐。 窗子开在正南,够大够通透,窗台上摆着一只梅瓶,插着一枚杏枝,因无人照料,杏枝花瓣几近掉完,有几片落在窗台前罗榻之上,颇显寂色。 罗榻略宽长,足够一女子仰卧其上,榻边放有小几,几上有展开的书卷,显然云念瑶喜欢在这榻上看书。 把房间情况看清楚后,宋采唐走进去,在桌前,柜子边,窗前停留片刻,走到了屏风后,看到了床前脚榻上的软鞋,和床上整齐的被褥…… 赵挚一直静静站在一旁,看宋采唐四处走动,等着她看完。 直到宋采唐站定,长眉微敛,没再动时,他才问:“可有觉得哪里不对?” 宋采唐蹙眉:“房间被人清理收拾过。” 她走到中间圆桌,手指指着靠边的位置:“这里有块污渍,花纹衬着,不太明显,细看可见,深嗅有浅淡酒味——” 那处污渍,赵挚也看到了,可他没闻出酒味,之前只是怀疑,现在是确定了:“云念瑶是坐在这里吃的酒酿圆子。” 宋采唐点了点头。纵观整个房间,只有这里有淡淡污渍酒味,酒酿圆子一定是在这里吃的。 “云念瑶当时睡下夜起,身上穿着寝衣,没更衣,没在外厅见客,而是迎到了这里——”宋采唐微微皱眉,“要么,是她同凶手关系很近,要么,是有密事相谈,不想被别人听到。” 宋采唐说着话,来到窗前榻边,微微侧首,缓缓蹲下。 “观察使大人请看这里——” 罗榻底下,靠近榻脚的位置,有一处深痕,像是有什么略重的力量在那里停留过,略靠向外侧。 “我曾以为凶手在这里站过,”赵挚用眼睛量着榻角却北面床边的距离,“你尸检查得云念瑶曾被人架住拖行,我便开始怀疑,云念瑶吃过酒酿圆子后,曾在这罗榻上坐过或躺过,在此遭遇了不测,死后被拖到床上。” 从距离看,如果是在这里拖去床上的,非常合理。 至于地上为什么没有痕迹—— 当然是被凶手清理了。 宋采唐点了点头:“脚榻上软鞋的磨损程度也很符合,事实应该同观察使大人推测一致。” 看现场,要大胆猜测,小心求证,线索加证据,没有其它可能性的情况下,整理出的很可能就是事实。 只是什么样的杀人手段,刺激方法,需得云念瑶坐或躺到罗榻上才能进行,在桌边就不行? 宋采唐摇摇头,想不出来。 想不出来,就继续看。 “不仅桌上,地上,床上,各柜子也有整理过的痕迹……” 宋采唐看着现场,一条一条的分析整理着收获,同赵挚细说。 赵挚之前来看过现场,她说话时,也会表达自己看法,大部分时间,他们看法一致,小部分时候,他们看的想的不一样,然后会讨论。 猝不及防的,就会被对方提醒,顿悟,然后重新得出结论。 “酒酿圆子的碗,应该在这里放过。之后呢?扔了还是带走了?接下来的排查重点,应该再加一条,看四周有没有碗的痕迹,碎片也不能放过……” “云念瑶爱干净,东西收拾的很整齐,凶手需要再次整理,只有一个原因,现场被破坏了,很乱,痕迹太多。” “云念瑶死的很突然,连防御性动作都来不及做,根本没有挣扎,没弄乱任何东西,为什么现场会被破坏?” “只有一个原因——凶手自己。” “他/她翻过东西。” 云念瑶手里应该有什么东西,凶手非常想要…… 二人一人一句,大脑迅速转运,思维碰撞,结论一致,默契非常。 这次没有张府尹在侧嘀咕吐槽,他们自己也觉得不对了,赵挚眸色似海,看向宋采唐的目光十分深沉。 宋采唐也…… 做法医多年,配合好的刑侦人员很多,但从没有一个,和她想法频率这般合拍。 人与人之间,真有这种奇妙的相同脑电波么? 不过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天下之大,什么奇怪的事不会发生? 宋采唐坦然面对赵挚,还能眉眼弯弯,笑容温柔。 气氛就是这么难捉摸,宋采唐若害羞,赵挚许会多研究思量她一阵,她大方微笑,赵挚反倒不能继续用奇怪的眼色看。 他侧头,避开了宋采唐的视线:“方才我问询嫌疑人,安朋义好像在这个院子出没过,不过他没承认,看到的人记忆也很模糊,证词不明。” 宋采唐若有所思:“此人跟着两位义兄闯江湖,小偷小摸的事干过不少,死者是贵女,身上肯定有贵重东西,会被小偷盯上,并不难理解。” 可小偷偷东西是为财,若为此杀人—— “观察使可曾看到过其人痕迹?” 赵挚摇了摇头:“我来的略晚,现场虽受保护,有些痕迹也已破坏,不能为呈堂证供。比如外面墙头,确有男人脚印,但官差也曾来往取证过——我之怀疑,如今只是怀疑。” 他怀疑安朋义来过,想偷东西。 宋采唐沉吟:“但安朋义是外男,还是心术不太正的混子,死者应该不会愿意同他太过接近。” 进内室什么的,实在不符合死者的行为特点。 “或者现场有两个人来过,一个是安朋义,一个是凶手,二人都想偷东西,但目的不同。” “若安朋义就是凶手,那他的身份肯定不会单只是个小偷。” 那样就更复杂了。 而且……不大像。 赵挚:“所以现在的问题是,这两个打云念瑶东西主意的人,都得手了没?” 宋采唐摇头,目光落在柜子上,那里有一个装饰性极强的,半个巴掌大的三足小圆桌:“不,有一个,肯定已经得手了。” 第54章 新问题 死者是个讲究人, 喜欢东西整整齐齐,干净利落,和谐有方, 柜架上那只半个巴掌大的三足小桌, 看似装饰,实则应该不是装饰那么简单。 宋采唐仔细观察过, 这房间里所有摆件都有落处, 但凡平台,一定支着架着什么东西, 这小圆桌虽小,不甚起眼, 单个放在柜子上也很和谐,但照死者习惯爱好,这上面,一定放过什么东西。 现在没有, 肯定是被别人拿走了。 这一点赵挚是真没看出来:“云念瑶喜欢自己收拾东西, 孕后无聊,不喜出去走, 每日就自己收拾这些屋中摆件,消磨时间,也当走动, 基本不让丫鬟沾手。” 所以这一点, 贴身丫鬟珠玉也没看出来。 “所以这东西是什么, 只有死者和拿走它的人知道了……”宋采唐目光微凝, 突然落到赵挚身上,话音顿了顿,“或者,还有你。” 赵挚眯眼:“我?” 宋采唐眉目安静:“这个案子,奇怪的地方很多。” 好像前面蒙着一层纱,藏着什么特殊秘密,不为人知,每个人都隐藏着什么不往外说,几个嫌疑人关系特殊,齐兆远一来就答应剖尸检验…… “观察使大人先不动声色悄悄暗查,再做局迫李刺史权力转交——为何如此急于破案,真的只是因职责所在?” 汴梁的混世魔王,简在帝心的能人,边疆战场的杀阎王,来到栾泽,强势接管本案,真的只是爱好查案? 宋采唐不相信。 赵挚微微皱眉,看着宋采唐清澈通透的眉眼,没有说话。 有风从窗台拂过,卷来杏花淡香。 一室无声。 “观察使大人,不坦诚,可破不了案。”宋采唐抚袖微笑,“我几番证明自己,难道都不足够大人付出信任?” “我——” 赵挚正要说话,突然门外有人喊:“大人——” 他捏了捏眉心,看向宋采唐:“我有事忙,晚些时候再去找你。” 说完就走了。 宋采唐:…… 关键时候,你好不好这么坑人! 不过好歹也是算是有收获,宋采唐想了想方才经过,很满意。 一步一步,她结结实实走在计划的道路上,未来,可期! …… 午后无事,宋采唐终于有时间,去找关清。 前前后后仔细看了一遍关清,宋采唐还是没忍住问出声:“你没事吧?” “小小年纪,操那么多心,当心长白头发!”关清还是一如既往,一边给宋采唐倒茶,吩咐春红拿宋采唐喜欢的点心上来,还一边嫌弃,“长丑了就不要你了!” 宋采唐就笑了:“看来是没事了。” “我是谁,能有什么事?”关清看着宋采唐笑眯眯的样子,叹了口气,“我是说真的……忧伤肺,思伤脾,你懂不懂?” 宋采唐知道,关清指的是验尸一事。 关清怜她逼自己逼的太紧,担心她太累,伤到身体。 宋采唐垂眸,杯中茶水迎着风,水纹微晃。 “我干这个,大姐不忌讳?” 验尸是她的理想所在,不可能放弃,她也不觉得低谁一等,可古代大环境如此,仵作是贱籍,条件客观存在,不容她忽视。 关清吹着茶上浮沫:“我掌商行,亲自打理生意,每日跟钱珠子打交道,你不也没嫌弃?” 她说这话的神态极为平常,就像在讨论今天哪个菜好不好吃一样。 宋采唐一怔。 古代商行……好像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仕农工商,商排最后,商人虽能赚钱,但在各种场合都有限制,受人白眼,已婚妇人招掌柜陪房做点生意赚脂粉钱,没人在意,闺阁女子亲自打理生意,每日与银钱为伍,常与各大掌柜开会理事,名声就不会好了。 “我瞧你在义庄尸房游走,把那些当官的大男人唬的一愣一愣的,不是厉害着呢么?”关清把茶盅往桌上重重一放,“这世道,女人活着不容易,别人要挑你理,你怎么好都是错,你厉害的压得住所有人,就没人敢挑你理,你自然哪哪都是好的。既然做了,有专才有本事,就少说丧气话!” “我做商人,誓要做到好,你做仵作,也要做到天下第一才好!” 宋采唐眨眨眼,再眨眨眼,看着霸气外露的大姐,有那么一瞬没缓过神。 大姐真是好志气,女中豪杰啊! 不过这话…… 是觉得她自卑了,所以有意开导? 她真的没自卑,只是考虑到古代环境,担心家人受影响,才有此一问,没想到大姐这么……暖。 宋采唐心中突然一软。 前世,她是孤儿,没有亲人。亲人的感觉,是这样么? 关清话还没完,看着宋采唐,眉目间有冷色流出:“我不怕你干这个,只怕你干的不够好!宋采唐你记住,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别人比你本事大不要紧,你摔跤也不要紧,但不长记性,不能坚持,心胸狭小不知学习,害怕心摇,不能漂漂亮亮的走到最后,把所有人都踩到脚下——我不允许!” “你即选了这条路,若敢退,我第一个抽你!” 宋采唐:…… 不愧是大姐,鼓励的话都好吓人。 不过—— “你放心,这条路,我会走的很好。” 她踩在巨人的肩膀上来到这里,经验丰富,理论知识充足,如果还不能一展所长,做出点有用的事来,她都没脸混。 “嗯,你心里有数就好。”关清说完,顿了顿,撇撇嘴,“我知道你关心什么——我这真没事。” 她把之前的事说了一遍,遇到了怎么,怎么反算计姓王的,把自己东西拿回来,全部说给宋采唐听。 “家里的事,你不用管,我没毁,那位一定很失望——” 关清捧着茶,那叫一个气定神闲:“我会让她更失望。” “除了针头线脑不会争别的,以为弄死有本事的,她得了东西,就成有本事的了?”关清摇了摇手指,“不,她会被真正有本事的拆了吃了。” 真以为商场是好混的?每天看看账,和掌柜开个会,就能顺顺利利赚钱,不用干别的? 太天真。 商场之乱,之险,远超常人想象。 “自己的本事,才是立世之根,她怎么就不明白呢……” 说到最后,关清幽幽叹气,似是十分遗憾。 宋采唐本来一直在安静的听她说话,视线无意识飘移时,突然注意到了一件事。 “大姐前次过来天华寺,也就是二月初八那一日,住的也是这个院子么?” “是啊,许是时间离的近,接待我的僧人还记得我,给我安排了同一个院子,”关清侧头,“为什么这么问?” 宋采唐指着院外那棵高大的樟树:“从云念瑶的院子往外看,也能看到这棵树。” 关清看了宋采唐半晌,十分忧心:“你这辨识方向的能力也是没准了……这一行真能干好么?”她素指指向东北方向,“从我这院子侧门出去,走不了一盏茶,就是贵人院子了。” “这么近?” “嗯。” 宋采唐眉头蹙起,沉吟片刻,问关清:“当日晚间,大姐可曾看到什么?” 关清摇摇头:“当晚我并未外出,连命案发生了都是第二日才听闻。” “大姐安睡一夜,未听到任何动静?” “没听到任何动静是真的,但安睡一夜——也不是。”关清道,“晚饭多喝了两口汤,我有起夜。” “可有看到什么?” “没有。天太黑,夜太冷,我睡的迷迷糊糊,什么都没留意……” 和关清聊了不多久,宋采唐放心了一些事,又添了一些新问题。 不过没关系,所有问题,都会慢慢解决。 …… 傍晚,宋采唐没等来赵挚,先等来了温元思。 温元思是来说案子的,不过不是云念瑶的案子,而是西门纲一案。 他开门见山:“安朋义不对劲。” 宋采唐早在琴秀转述下,知道了白天发生的所有事,问:“张府尹没有按安抚使卢大人要求,将此人关押入牢?” “因其涉案,情况特殊,暂时未收监,而是秘密监视。” 这一监视,就发现不对了。 温元思微微皱眉:“他与马三娘有染,且有意避人。” “马三娘?”宋采唐神情微顿,“她不是与死者西门纲相好么?” “就是如此,才更蹊跷。” 若沾了‘情’字,西门纲一案的查探可能要换个方向。 温元思起疑:“西门纲会不会——” “不会,”宋采唐话音笃定,“杀害西门纲的人,一定是与他身材相似,力量相仿的人,安朋义太瘦,不可能是凶手。” 身材所限,瘦子与强壮之人力气必有所差异,若以命博,瘦子不会自取短处,以力相撞,会下意识寻求四两拨千斤的方法,智取为上。如果武功相差太多,更不用博力了,巧手即可。 西门纲尸体无需再验,安朋义不可能是杀死西门纲的人。 温元思眉头皱的更深:“可这案子……” “三兄弟中,老大石群到底去哪里了?”宋采唐突然发问。 温元思:“已发下海捕文书,只是目前尚未找到。” “石群是外地人,面生,官府这么大力度都没找到——” 宋采唐目光微微闪动,温元思突然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 “再找不到活人,就找找死人吧。”宋采唐道,“石群的尸体。” 第55章 我错了 天边最后一道光线消失, 暮色漫卷,一切归于黑暗。烛影轻摇,房间内燃起昏黄, 气氛在这一刻似乎转变的很快, 从正经的探讨案情,变的温馨了起来。 温元思放下茶盏, 眉目安静疏朗:“你似乎清减很多, 可是近来工作给你带来了困扰?” 宋采唐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 瘦了吗? 好像没觉得…… 她摇摇头:“尸检探案,我乐在其中, 也愿为官府助力,通判大人不必挂怀。” “若有不适,勿要顾虑,尽可放心提来。” 顿了顿, 温元思又道:“我祖母请你来此襄助, 确是私心为我,但从未想过害你身体康健——”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纸, 放在桌上,推到宋采唐面前,“这是我与祖母新配的食单, 皆是对身体有益之物, 你且看看, 若有不喜欢的菜色食材, 可删改调整。” 宋采唐其实非常好养,并不挑食,没什么特别讨厌的食材,接过单子来看,发现都是广泛意义上没什么怪味道的…… “这些菜色都非常好,我很喜欢,劳李老夫人费心了,多谢。” 这食单面面俱到,不用心思是做不成的。 温元思单手端起茶盏,眉目谦雅,笑容温煦:“不费什么心思,你喜欢便好。” 正事说完,食单看过,他也不多留,转身干脆告辞。 青巧送他到门口,转回来收拾桌子时,摸了摸杯中茶盏,温度正好:“小姐,你今日水喝的少,嘴皮有些干,这茶正适口,要不要喝了?” 宋采唐闻言顿了顿,茶正适口? 傍晚温度下降,桌上摆的是红泥小炉,下置炭火,需要自己煮水烹茶,可她自温元思来,煮了头遍,就心系案件,没再注意着看炉倒水了,怎的茶水温度还能适口,不应该早凉了? 她接过青巧递过来的茶,垂头尝了尝,发现不但温度,茶香味道都是正正好,不涩,入口回甘——这不是她能泡出来的茶。 方才一边说着正事,思绪迅速飞转时,温元思还一边给她泡茶了?不但给她泡茶,还注意温度,一有凉意,就重新给她换上一杯…… “小姐,时候不早,要不要歇了?” 其实时间并不晚,但因为宋采唐有个夜醒的毛病,不早点睡觉,保证不了充足的睡眠时间。 宋采唐点点头:“好。” “婢子帮您更衣。” 青巧麻利拿来寝衣,给她换上,忙着忙着,小丫鬟突然皱了眉:“小姐好像瘦了点,这衣服都宽了。”还用手指比了一下,想着下回做衣服得收收尺寸了。 真瘦了? 宋采唐这次没看自己,眼梢微微翘起,眸底笑意深长。 温元思这人……真有意思。 她早就在温元思与李老夫人相处的过程中,看出温元思是个极心细温柔的人,似是长久照顾祖母形成习惯,他对女人下意识照顾,不分年龄,不怀任何特殊心思。 却没想到他能做到如此,女人些许身形体重变化也能看得出? 怪不得能吸引姑娘芳心。 如付秀秀之流的小姑娘,想必外面少不了。 躺到床上,烛火吹熄,一室安静。 宋采唐闭上眼,一面酝酿睡意,一面回想这一日发生的事,看看有没有什么是遗漏了的…… 想来想去,她对两件事最好奇。 死者云念瑶到底丢了什么东西?那三足小圆桌上放着的会是什么? 结义三兄弟里的安朋义,在两个案件中分别扮演了什么角色? 眼皮渐沉,睡意袭来,宋采唐意识渐散,睡了过去。 一觉黑甜,半梦半醒中,突然感觉哪里不对,宋采唐睁开了眼睛。 跟她往常夜醒的时间不同,好像稍稍早了一点,而且后背微寒,有种好像被窥伺的,不大好的感觉。 已是二月下旬,月亮升起来很晚,现在只有一点点微光,并不明亮,哪哪都看不清。 宋采唐没有掌灯,轻手轻脚缓缓下床,没弄出一点动静,悄悄来到了窗前。 因为那讨厌的夜醒毛病,她的窗子一般都不会关严,没推的大开,缝隙绝对不小。 她站在窗边,悄悄往外看—— 夜色太暗,什么都看不到。 可她就是有种感觉,心跳加速,非常不安,和之前起火那夜十分相似。 她长眉微蹙,随时准备喊人…… 就在这时,“咻——”的一声,破空声响,有什么东西划过长空,迅速朝这个方向来了! 宋采唐身体立刻微斜,往窗后墙角避去。 看不到,但她听的出来,这是箭矢! 有人在往她房间里放冷箭! 她不会武,暗夜目力也不足,不知道箭支具体从哪个方向射来,也不知箭支走的是怎样一个轨迹,直到距离近了,她眼睁睁看着那支泛着冷光的箭射进窗子,角度相当诡异的,斜斜飞向了房梁…… 来不及思考更多,她就听到了窗外有细碎响声,距离非常近,仿佛就在耳边。 宋采唐抓住墙角撑窗木棍,手轻轻握紧。感觉那声音又近了一些,似乎马上要往房间里来,她当机立断转身,抬手冲着窗外狠狠砸去—— 她用的力气非常狠,频率也非常快,根本不是砸一下那么简单。 “唔……” 她听到了男人的闷哼声。 好像有点耳熟。 “嗷——别打了!疼!” 呃…… 这次听清楚了,是赵挚。 宋采唐狐疑的往外看。 薄薄月光中,四目相对,一双清莹慧灵,一双幽沉苍冽。 “是你?” “你怎么又没睡!” 赵挚舌头抵着被砸痛的脸颊,声音有些瓮:“什么毛病啊你,大晚上不睡觉,天天守贼?” 一边说话,他一边遗憾的看了眼远处,动静这么大,放冷箭的人肯定已经走了,时机已失,人是抓不到了。 宋采唐有些讪讪:“我也不知道你老人家这般热心肠,总是半夜不睡觉做好事。” 脸真的被砸的很疼,还破皮了。 赵挚嘶一声,瞪宋采唐:“下回看准点!” 宋采唐让开窗子,侧身把灯烛点燃,还倒了杯凉茶给赵挚压惊:“刚刚是你——帮了忙?” 别人既然冲她放冷箭,肯定不是放着玩的,必想要她的命。想要命,箭头所指方向肯定是床上被子,不可能是房梁,箭支飞进来就朝房梁上蹿,很明显,是受了外力。 赵挚大剌剌从窗子跳进来,走到桌前,端起凉透的茶一口饮尽—— 他还真是渴了。 凉茶喝的也爽快,和宋采唐一样不讲究。 喝完水,脸上的疼好像也消了一点,赵挚抱臂挑眉:“我帮你两回,你坑我两回,宋采唐,你很行啊。” 宋采唐:…… 算上上一次,她的确打了赵挚两回。 “我错了。”她认错认的非常快,表情也很认真,“对不起。如果有什么方法能弥补你的伤痛,我又能做的到,你尽可提出来。” 她要辩解说自己也不知道他在外面,不是故意的,赵挚有的是话回讽,可她干脆利落认错…… 感觉一拳打在了棉花里。 他一个大男人,难道还要因这点油皮小事跟女人计较? 可不计较,心里又憋气…… 赵挚磨了磨牙,狠狠瞪了宋采唐一眼,啧了一声:“女人就是麻烦。” 烛影轻摇,投下人影成双,暗夜无声。 气氛仿佛……有点尴尬。 宋采唐正要说点什么缓解气氛,突然见赵挚眉头狠狠一皱:“你去把衣服穿上。” 宋采唐:…… 她这身上穿着衣服呢! 虽然是寝衣,略宽大了点,但哪哪都没露,连脖颈子都包的严严实实,哪有那么失礼,这男人嫌弃个屁啊! 沟通公事,赵挚人还不错,脑子好使,心思转的也快,私底下情商—— 算了,这人估计没有那玩意儿。 为了能好好说话,宋采唐转去屏风后,将白日外衫穿上,才又重新坐到了桌边。 这、回、总、行、了、吧! “你这遇险,已经是第二回了。”赵挚似乎没看到宋采唐的不满表情,敲敲桌子,“就没什么想法?” 宋采唐眉睫微敛,问他:“上一次的火,你可查出了结果?” “没有——”赵挚顿了下,眸色不善,“你怎么知道我查了?” 宋采唐:“你又不傻,事关案情,怎会不怀疑?” 赵挚闭眼,叹了口气,算是认栽,这女人太聪明了! “上次的火,是有人提前布置,你院外的塔灯被人做了手脚——这人很聪明,没留下痕迹,后来又没再冒头,我找不到。至于今夜——” 他暗暗磨牙:“你要不动,我确认那箭支被我打飞,就能立刻回头去找那下手之人,结果你拿棍子打我!” 打草惊了蛇,还想要好结果么! “抱歉,”宋采唐叹气,“我的错。” 她这么一个劲把错往身上揽,赵挚更不高兴,衬的他一个大男人太小气了!他额角青筋迸出来两根:“我也有错,行了吧!” 宋采唐微笑:“那咱们和解,可以聊正事了?” 赵挚:…… 算了,跟这女人生气,只有自己更气。 他转开话头,提别的:“你在这里——” “没有仇人。”宋采唐沉稳接话,“若观察使大人消息更广一点,就该知道,我之前撞伤了脑子,傻了小一年,前些日子才醒过来,于栾泽只有关家外祖这门亲,还没来得及跟谁结仇。” “这些人想对付我,一定是因为——” 赵挚眯眼,指尖再次敲了敲桌子:“案子。” 宋采唐展现出来的验尸手段太厉害,不管什么样的尸体,往她手里一过,就能飞出巨大的信息量,对案情推动不是一般的大。 不仅验尸,推演案情上,她也很有一套,天华寺这两桩命案,不管放在哪儿,都是重案大案,难以破解,可有了她,短短几日,就有了质的飞跃,现在虽未破案,但假以时日,必能告破。 这样的人,是官府最喜欢的,也是凶手最讨厌的。 凶手不想案子被破,会到处下心思,主意打到宋采唐头上,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关键问题是,放暗箭的这个人,防的是哪一个案子。 西门纲案,还是云念瑶案? 赵挚能想到的,宋采唐思绪一转,也想到了:“还有,此人这么做,只是害怕我帮忙破案,还是——害怕我找到什么?” 比如云念瑶房间里丢的东西。 赵挚摇摇头:“不知道。” 没抓到下手人,就没有准确答案,一切皆有可能。 他脚尖轻点地面,身形似豹子一样跃起,伸手把插在房梁的箭支拿了下来,移到烛光前细看。 “铁质不太好,非军中之物,没有记号,是市面上会流通的大路货。” 也就是说,来源难定,光凭这个,找不到是谁下的手。 宋采唐:“看来下手之人很聪明。” 今日这一箭,不定准备了多久。 “你莫要大意。”赵挚提醒她,“这两次是我赶巧了,你不会次次都有这么好运气。” 宋采唐看着他,唇角微微弯起,似有深意:“是么?” 赵挚仿佛不懂宋采唐暗意,淡定把箭收起,准备天亮后再仔细看看。 “来说说你的秘密吧,”宋采唐学着他的样子,纤长手指敲向桌面,“你白日答应我的,关于云念瑶一案的秘密。” 第56章 事涉谋逆? 赵挚生在汴梁, 长在汴梁,云念瑶几人的事,他很清楚。 昏黄烛光下, 他喝着冷透的茶, 和宋采唐说起这段纠葛。 云念瑶,高卓, 齐兆远三人家世相当, 因长辈们关系好,常在相似聚会场合碰到, 幼时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是一同长大…… 宋采唐:“所以云念瑶不仅和高卓是青梅竹马, 和齐兆远也是。” 赵挚点了点头:“幼时天真无邪,只是在一块玩,并没有其它想法,三个人也没有矛盾, 感情很好, 直至齐兆远戍边。” 齐家是开国勋贵,早前因担心兵权在手, 引皇上忌讳,就放开了手,前边两代人不作为, 整日养花逗鸟, 直到这一代, 齐兆远这个嫡次孙才重新走了武路, 去军营谋军功出路。 赵挚之所以和齐兆远相熟,是因为当时二人在一个军营,阵前整编时,齐兆远还曾做过他的部下。 “齐兆远武功不错,脑子也清楚,有大局观,之前隔了两代没习武,一些方面略有欠缺,排兵布阵不擅长,做主将无望,但做一方前锋副将,还是很出色的。” 赵挚对齐兆远评价不低。 在他眼里,齐兆远是个可造之才,性子有些直,但绝非不宽厚,拎不清的人。 许是距离带来思念和牵挂,思念牵挂促成爱意,齐兆远立功回京后,就向云家提了亲。 云念瑶也心仪他,当即就点头,应了这桩婚事。 宋采唐眨眨眼:“这么简单?”没一点狗血? “高卓呢?他就傻乎乎的什么都没干?” 赵挚三根手指拎着空了的茶盅玩:“三人来往只幼时比较多,大一点,云念瑶就守着礼,不怎么跟外男见面,齐兆远戍边见不着,高卓就在汴梁,见面的机会也少之又少。” 云念瑶并没有刻意吊着高卓的意思,在她眼里,高卓就是个哥哥一样的朋友。 高卓没有把云念瑶当妹妹,但当时没有其它竞争者威胁,高卓也年轻,害臊,有些话说不出口,没那么勇敢…… 宋采唐懂了:“所以便宜齐兆远了。” 赵挚颌首:“事情既定,后悔无用,而且本来那两人就互相有意——三人关系到底如何,你现在心里当有数了。” 宋采唐点了点头,的确相当有数了。 高卓自然悔恨,无奈,扎心,云念瑶和齐兆远却并非如他所想,过的不好。人家家世相当,夫妻恩爱,日子过的应该很幸福。 这是整个故事的前提。 会出现现在这个状况,无它,唯变数耳。 这个变数是云家。 赵挚敲了敲桌子,目光深沉:“云家,摊上事了。” 他这个表情,宋采唐下意识觉得不对:“很大?” 赵挚颌首:“里通外国,蓄意谋逆。” 宋采唐眼睛倏的睁圆了。 皇权至上的封建社会,最大最严重的罪不过谋逆,这样的事但凡沾到一点,就别想不痛不痒的脱身…… 因事涉机密,赵挚不得不压低声音:“有人密信举报,云家老爷子藏着与辽国私通的信物。” 宋采唐眉梢突然跳了一下:“这样的事,你告诉我没关系么?” 赵挚眼梢横过来,森森话音衬着暗暗夜色,十分有惊悚感:“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你觉得呢?” 宋采唐木了脸。 她只是想好好混,好好验尸破案,不想卷进什么天机大事里!政治什么的最没意思了! 赵挚见她‘终于知道怕了’,哼道:“你乖一点,别整天带刺挑衅我,我自可保你无事。” 宋采唐心里翻了个白眼,没戳穿赵挚。 这个男人看似桀骜不驯,没个章法,实则善谋,心思很深,不该说的肯定不会随便告诉她,能告诉她,就证明这件事在一定层面上不是秘密。 只是栾泽离汴梁太远,消息没那么透,所以才传的不广,很多人不知道。 赵挚装模作样的咳了两声,重新回归正事:“风声一传出来,皇上还没怎么派人查,云家老爷子就畏罪自杀了。还留下一封亲笔遗书,说千错万错都是他一个人的错,求皇上看在他一家忠良,祖上有功的份上,祸不及子孙。” 宋采唐凝了眉。 这自杀,听着有点蹊跷啊。 “遗书是亲笔写的?” “老爷子的字很多人都认识,确是亲笔所写。” “只认了错,却没提那信物是什么,在何处?” “没有。” 灯花爆出细响,房间陡然安静。 良久,宋采唐才又发声:“事涉谋逆,又出了人命,云家想要全须全尾的退出,基本已无可能。” 泼天的富贵不可能完全保住,家中族人能剩多少,还要看朝廷利益相关团体架干的怎么样,皇上心里怎么想。 她突然想起一事:“这件事,云念瑶知道么?” 赵挚摇摇头:“云家她最受宠,几乎是从小在老爷子跟前长大的,很是孝顺,知道后必会伤心忧愁。她怀有身孕,齐兆远担心她身体受不住,偏她又聪明,不好哄,齐兆远只得作戏找个理由寻个错处,将她‘赶’出汴梁,来到栾泽。” 这也就是为什么云念瑶一个孕妇,没有家人陪伴,独自来到这天华寺的原因。 “谁知来到这里,还是出了事……” 浓浓夜色里,赵挚低沉话音似叹息。 良久,才传来宋采唐的声音。 她眼眸微抬,黑夜中幽亮沉静,似能映万物的潭水:“真的只是如此么?齐兆远没一点担心自己家族受连累的意思?” “你别太小看天下男人,”赵挚翻眼皮看了下宋采唐,冷嗤一声,“人渣是哪里都有,但好男人也不少,莫要总以恶意揣测别人。” 宋采唐长眉高扬,眼神清澈通透,锐利的有几分吓人:“你才是,别太小看天下女子。” “男人总觉得女人很柔弱,很笨,必须得为她们撑起一片天,好好保护,否则她们就会碎掉,不会生活。实则女人并不傻,她们或许柔弱,或许气力不足,但她们的韧性坚强,你们男人时常想象不到。” “你们以为云念瑶不知道,她就真的不知道么?” 宋采唐微微阖眸,脑中过着各种本案细节。 房间摆设,云念瑶是个什么样的人,众人口里的她是什么样子,来到这天华寺的种种表现…… 她突然想起一个人。 “安抚使卢大人,”宋采唐看向赵挚,声音前所未有的低沉,“云念瑶找他,真的只是拜访,而不是求助么?” 赵挚怔了一下。 这还真是……新方向。 宋采唐又道:“你说云念瑶打小在云老爷子跟前长大,情感与众不同,那么有没有可能,她从老爷子里手里拿到过什么东西……” 她眯着眼,沉着声,眸底光芒随烛火跳动,似星辰闪亮。 “赵观察使,你关注此案件,不就想找这样东西?” 赵挚咬牙:“宋采唐,太聪明了不是好事!” 宋采唐:“叫人说中就恼,汴梁的混世魔王,边境线上的冷面阎王,心胸就这么窄?” 赵挚愤愤磨牙,他就知道这女人太聪明,合作必须谨慎,想要她帮忙,就得做好掉底的准备! 既然事情到了这,有些话也就没必要再瞒。 赵挚虽然生气,却也干脆:“汴梁谋逆案牵连甚大,许多消息压着没出来,但发展到今日,案件真相已没那么重要,更重要的是朝廷形势变化,利益相关势力的重新洗牌。京中有皇上把着,不会乱,但事涉辽国,到底敏感,便派我四处看看,是不是真有什么不好的东西。” 结果,就遇到了这个案子。 他自认对齐兆远了解,觉得云念瑶不应该知道太多,但……万一呢? 他不得不关注,不得不谨慎,不得不急切。 辽国有人有多讨厌难缠,他干过太多架,最明白。经年数场大仗打过,辽国国库空虚,良兵悍将缺失,看着是老实了,谁知私底下有没有搞什么小动作准备闹妖? 多年战场对阵,他和辽国每一个大将,每一个皇族都有仇,恨不得见一个撕一个,对方对他想法相信也是如此,他断不能容大安有人私通辽国! 这个案子,必须好好告破! 若有那个东西,他一定要找出来撕碎! 至此,宋采唐已将赵挚行为完全试探清楚。 也就是那个谋逆案,党朋互撕的可能性大,皇上不太相信云家会反,但证据模糊,又不能完全凭意识不信,就派赵挚四处看看。赵挚戍边多年,最烦辽国,如果发现端倪必会重视,结果好巧不巧撞到了云念瑶案,再不信,也得顺着情势有理由的怀疑,专注事实证据,不能轻忽。 所以急着破案,急着插手。 她点了点头,继续问赵挚:“齐兆远那边,是你搞的鬼?故布疑阵,拦阻消息,扭曲事实,蒙了李刺史的眼?” “没办法,我想抢案子,又不想丢面子,只有这样,让李刺史求爷爷告奶奶的求上门。”赵挚摊手,“我还‘巧妙’的把你神乎其神的剖尸绝技告诉了齐兆远。” 云家的事太敏感,若是以往,齐兆远可能会考虑很久,但现在时间不允许,再不愿意,也只得接受剖尸。他比谁都希望案子快点告破,盖棺定论,再晚,利益集团插手,大撕特撕起来,他妻子的死都会变的不甚重要,没有人会一心一意的帮他找到凶手。 届时,他连仇往哪报都不知道。 宋采唐想了想:“他不知道你在这里。” 赵挚沉吟:“我虽信他,但更关注事实,没有切实证据的情况下,不互通消息,才能看到人最本真的面貌。” 这话说的倒不错,宋采唐不由赞赏的看了赵挚一眼。 赵挚不高兴了,眉一挑,又是一派高门贵子目中无人的桀骜模样:“怎么,在你眼中,我就那么不堪?” “哪啊,”宋采唐不是不敢惹赵挚,但办案过程中,和谐相处最重要,“观察使大人多好的人,心宽气平,有原则有坚持,心系黎民,专门做好事救人于水火,您瞧您这一身腱子肉,不就是这么辛苦练出来的?” 赵挚嘴角似乎扬了扬,又努力压回去,板着脸道:“你们女人就是这么肤浅,喜欢伟岸男子。” 宋采唐:…… 真夸还是暗讽你听不出来啊! “不过我这样子,一般人也长不成。” 宋采唐瞬间明白了,这位观察使还有一个非常强烈的性格特点:自恋! 为免眼睛受到伤害,宋采唐微微偏头,转开赵挚的存在方向,还硬把话题拉回来:“所以现在的问题,除了破案,我们还要确定云念瑶手里有没有那个东西,如果有,现在在哪里……” “安抚使卢大人问过了么?” 赵挚皱眉:“问过,他只说与云念瑶见面是叙旧,没言其它。” 宋采唐:“汴梁云家的事,这里有多少人知道?” 赵挚:“安抚使京中人脉不少,应该知道,高卓……家在汴梁,可能也知道,其他人,不一定。” 宋采唐凝眸细思。 如果云念瑶手里真有那要命东西,被人知道,在意的肯定非常多。辽国信物,不管是利用,还是威胁,都很好使的样子…… 这案子,越来越不像简单的情仇案了。 但案情发现到现场,该理的线索都理出来了,再往下就是各种定向细查归拢,需要时间。 如果能来个突破点就好了…… 这一次,宋采唐心想事成了,想要出现个影响案情的意外,意外就发生了。 赵挚的人报告,曾盛过酒酿圆子的碗,在高卓院外发现了! 还是挖坑埋的,表面覆上了一层旧土,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除了这个,还在高卓房间内发现了一个小小暗格,暗格里藏了满满的书画,所有画画的都是一个人,死者云念瑶!云念瑶笑,云念瑶哭,云念瑶走在花间,云念瑶坐在榻上,甚至还有部分衣料穿的比较少的…… 所有书,都是高卓亲笔写就感想,对云念瑶的绮思,对昔日的感怀后悔,还有酒后的畅所欲言,什么得不到要不干脆毁灭算了,关起来就是我一个人的种种…… 怎么看,都有点变态。 这嫌疑度,不用说,前所未有的高。 郭推官和孙仵作异常兴奋,已经招呼衙役,准备拿人了! 第57章 凶手? 重大证据发现是在午后申时, 下午已过半,晚饭还没开始,是一天之中最清闲放松的时刻。 所有人速度都非常快, 宋采唐走到高卓院子时, 现场满满站的都是人。 赵挚李刺史张府尹温元思几个当官的,孙仵作郭推官并所有云念瑶相关人员, 全部凑齐, 一个没漏。 暗格已被打开,所有书画散了一地, 半卷的,展开的, 不小心撕破了的,铺了小半个院子。所有画作,画中人清秀明艳,任谁都能认出, 正是云念瑶。 高卓站在这院子书画前, 脸色黑沉:“谁给你们的权力搜我的屋子!” 他十分心疼的蹲下,卷起脚下最近的画, 拿起编绳,准备捆好—— 还没来得及怎么动,他被斜刺里冲出来的人大力扑倒。 “谁给你的权力画瑶瑶!”齐兆远眼睛都红了, “她是我媳妇!我的!” “你画的这都什么玩意儿!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高卓你找死!” 他提拳就揍, 力气非常大, 这次动了真格, 迅速打破了高卓眼角,鲜红血液很快流了出来。 高卓武力不及齐兆远,而且这种事……在别人面前他尚能硬气,在齐兆远跟前,怎么都底气不足。 他身体缩成一团,任齐兆远揍。 不仅脸,耳朵也有些黑红,大概也觉得羞耻。 “我只是太想瑶瑶了……有时酒喝的有点多……” “喝多了也不准想!”齐兆远目光森森,“她不是你能肖想的!” 这些画里有几张衣服穿的比较少,露了大片脖颈,身材曲线也是若隐若现,画者作画时存了什么绮思,不用脑子想都能知道。 齐兆远与云念瑶是夫妻,肌肤相亲,了解自然最深,他看一眼,就知道画的不对,跟云念瑶本人相差太多,显然是高卓自己的想象之作,并没有真正见过云念瑶是什么样子。 换作别人,用情至深,求而不得,自己私下里有些念想也能理解,可齐兆远不行。 就算这些画里没有更出格的,他还是不愿意自己妻子被人这么惦记! 还有那些手记里,什么太过害怕,得不到就毁灭,关起来就是我一个人的…… “瑶瑶……是你杀的么!是你杀了瑶瑶么!” 齐兆远狠狠咬着牙,声音有几分颤抖。 高卓比他更愤怒:“不是我!我怎么可能杀她!我希望她过的好,一辈子开开心心,宁愿躲的远远,也要让她过的幸福无忧,我怎么会杀她!” 二人在院中撕打,孙仵作和郭推官对视一眼,十分满意。 郭推官看向李刺史:“恭喜大人,这案子看来是破了。” 李刺史捋须颌首,眼中有满意,也有后悔。 早知道这么容易就能破,为什么要把功劳拱手让给赵挚! 他皮笑肉不笑的看向赵挚:“看来证据确凿,不用观察使大人多费心了呢。” 能撕扯点功劳下来就撕扯点功劳下来,早凉了没处翻身的混世魔王不需要考评,他需要啊! 赵挚能生气耍脾气才好呢,他知事懂礼,好好圆个场,所有好处就都是他的了! 没成想,赵挚却没看他,莫说话了,连个眼光都欠奉。 赵挚此刻正皱着眉,看向宋采唐。 宋采唐看着院中撕打的两人,神情也是不甚明朗。 这般模样,懂她的人知道她许是在思量什么,不懂的人,就会觉得她这是失望了,接受败绩了。 比如孙仵作。 自从宋采唐一手剖尸绝技出来,就把他这个仵作压的死死,处处都出不了头,现在好了,他可以扬眉吐气了! “我说什么来着?证据指向高卓,形势推演分析亦是他最合理,凶手不是他是谁!” 孙仵作盯着宋采唐,冷笑一声:“年轻人,还是眼界太窄,经验太少,过于相信自己不是什么好事,要学的还多着呢。” 会剖尸又怎么样,除了炫一下技,有毛的用处!凶手就是高卓,他一早指对了! 宋采唐被怼也不生气,拂了拂袖子,气定神闲:“看来孙仵作觉得自己所知所识已是巅峰,阅尽世间至理,不必再虚心向学了。” “案子破不了,你骂我也没用,”孙仵作看着高卓,下巴高高抬起,笑容愉悦,“除了剖尸,你那一手缝合本事不错,仵作当不了,还可以做个绣娘,我就不行了,一辈子在这行当打滚,手下从无冤假错案,官府离不了啊。” 宋采唐眉目深深,双瞳在阳光照耀下闪耀着琥珀色光泽,神秘悠远,连出口的声音,都低沉了几分:“这案子,是真的破了么?孙仵作可莫要高兴的太早。” 这波证据出来的太过突然,正如高卓所言,在没有确实依据,官府未下发搜查令的情况下,以高卓的身份来历,的确不应该被搜查。 想想刚才来前听到的消息细节,是有人密告衙差,衙差为立功,悄悄趁高卓不在时去搜,找到了东西才发声昭告众人…… 这密告之人,是谁? 眼看高卓被打的鼻青脸肿,惨不忍睹,还毫无还手之力,季氏急的不行。 “不是他……他那么好,怎么会杀人……” 她咬着下唇,看向齐兆远的目光十分不善,好似下一刻就能冲上去撕开这个人似的。 葛氏叹了口气,拉着季氏的手,摇了摇头:“虽然我也不相信,但官差们都在。” 这里不是她们女人能插手说话的地方。 许是被打的终于受不了了,高卓大吼一声,掀翻齐兆远,突然坐着大哭起来。 “我没有杀瑶瑶!” “没有杀她!” 他狠狠抹了把泪,瞪着齐兆远,眼睛通红:“我喜欢了她二十年!从团子一样软绵绵的小人,到娇俏少女,我看了整整十二年!你不在的岁月里,我也从未离开!” “我知道她春日里最喜欢西郊山涧的桃花,每年三月三都要亲手去采花瓣酿桃花酒,有一次追一只小兔子还迷了路,坐在溪边哭鼻子,是我把她找了回来!” “我知道她夏日最喜欢清凉寺的泉水,说那水泡茶最解暑气,可每每取水回来,她都舍不得自己喝,全部献给长辈,我偷偷的使人专门送给她,她还不敢用,刨根问底,非要知道是谁关心她。” “我知道她收集了一本书的红叶,专门谱了曲写了词,只因那日女儿心事,她从来不在人前弹演,连你面前也不曾。” “我知道她每个冬天都在哪里堆过雪人,雪人什么模样,脚下写过什么字……” “我知道她最喜欢吃李记的烧鹅王记的点心,知道她什么时节最爱哪处风景……” “她生命里所有时光,我几乎全部参与,而你呢?你又知道多少!” 高卓额角青筋直迸,手指戳着齐兆远:“你小时候就爱欺负她,中间一声不吭去当兵,回来就说求娶,你凭什么!” “可是她……喜欢你。” 高卓嘴里咬出血来,眼泪和着血一块往下流:“她应了你的婚事,当时我就想杀了你,抢了她离开汴梁,去哪都好,反正我不会欺负她,会疼她一辈子。可是看到她的笑,我就知道不行。” “她的笑,比以前所有时候都好看。她同我说,虽然把我当哥哥,但到底不是一个姓,她要嫁人啦,我不能背她上轿,她也不能再随便见我,两个人都不能任性了。她叮嘱我说酒虽是雅物,到底伤身,不能多饮,说我自控力不够,一定要找个厉害点的嫂嫂管着我。说小时候天真无知,总在一处,大了总也忘不了,长大真是好扫兴。说等老了,没世俗压迫时,一定好好重聚。还说我们这般关系,不结儿女亲家太可惜,让我快点成亲生孩子,将来小的们在一起,她才能放心……” 说着说着,高卓突然捂脸,崩溃大哭。 “我这些年……都做了什么……没听她的话,喝了那么多酒,也没找女人成亲,生个儿子出来,小满可怎么办?将来嫁给谁?没娘的孩子,婚嫁都难,有了后娘就会有后爹,将来指不上你,我的小满可怎么办……” “我好后悔啊——” 最后竟是猛锤胸口,吐了口血出来。 齐兆远和云念瑶生的女儿,名叫小满,今年六岁。 齐兆远很想说我女儿自己会疼,不劳你操心,可看着高卓吐在地上殷红的血迹,他没说出声。 高卓这些话,戳自己肺管子,也戳了他。 “对不起……”高卓话音颤抖,已不能成声,“我没能保护好她……” “我都来了……还让她这样不明不白的去了……” 高卓哭的太过悲恸,现场人心再硬,都没好意思发声。 张府尹轻轻叹了句:“也是可怜人。” 温元思若有所思,下意识的,他目光转移,看向宋采唐。 宋采唐此时却察觉到了赵挚目光,扭头看过去。 二人皆是眉蹙目敛,眸底情绪相同。 这次证据来的太过容易,而且高卓……并不像凶手。 当然,是不是凶手,不能由人觉得像不像来判断,要看事实线索。 这些东西虽不能定高卓的罪,但请他去牢里住一住,却是差不多。 孙仵作和郭推官非常高兴,已经眼色示意衙差去拿枷锁了。 在场所有人之中,季氏表现最为奇怪。 她哭了。 同高卓诉情云念瑶,各种后悔不一样,她眼泪掉的很凶,嘴角却在笑,还是那种讽刺的,嫉妒的笑…… 衙差走近,手持枷锁,看样子马上就要往高卓身上套,季氏突然发声了。 “等等!” 平地一声雷,在场众人个个惊讶,没法不看她。 她往前两步,看向孙仵作和郭推官:“你们不是和宋采唐定了赌约?验尸赢不过,就在这里抖威风了?” 孙仵作冷笑两声:“官府之事,还由不得你置喙,而今证据确凿,要拿高卓归案,无关人等尽请回避!” 季氏不服,还要继续上前,葛氏皱着眉,拉住她的手:“大人们办案,你别胡闹,拦不住的……” “呵,”季氏却大力甩开她的手,“谁说我胡闹了?” “高卓!你就愿意这么被冤枉,这么死么!” 高卓现下已经哭完,木着一张脸,似灵魂整个飘走了,谁都没看:“瑶瑶死了,我还活着干什么……同她一起去,好像也不错……” 季氏狠狠咬牙,表情渐渐扭曲。 “我、不、允、许!” 她大声说着话,所有人目光集中到她身上,连失了魂的高卓都看了过来,每个人眸底似乎都写着相同的一句话:你凭什么不允许? 季氏腰背挺直,扬声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因为云念瑶是我杀的!” 第58章 真假 云念瑶……是季氏杀的? 季氏一句话, 成功吸引了所有人视线,拿着木珈锁链的衙差都没再继续往高卓身边走,成功停在季氏身侧不远。 话既说出来, 季氏就不会后悔, 柳眉微平,话也淡淡的:“你们往我房间里去找找, 就知道了。” 衙差微微愣住, 看向在场主官。 事情变化太快,李刺史不敢随便再冒头, 看了眼赵挚,示意他发话。 赵挚冷笑一声, 扬了扬手指,让衙差们尽管去。 他倒要看看,今天这场到底是什么大戏! 众人表情也很微妙,明明说好凶手是高卓, 怎么一眨眼, 形势就变了? 变化来的太快,众人都没调整好心理表情, 唯有高卓,刚刚飘远的魂又回来了。 他阴阴看着季氏:“是……你?你杀了瑶瑶?” “是!”季氏唇角轻扬,眼泪流了下来, “这么多年, 你眼里只有她, 只能看到她, 可知我为你做过些什么?你为她做的,我都能做到,还能更多!” “你知道她为什么西郊山涧的桃花?因为那是我同她推荐的!她深在闺阁,并不知道那里桃花好看,可你喜欢,我去过多少次,你都没看过我一眼,我同她去一次,你就看到了。虽然你只随便问了我两句,就不再理,可能得那一眼,那两句,我也已经很开心。” “炎炎夏日,你为她打清凉寺的水,可知你喝的茶水,从哪来?可知我一个姑娘家,为了让你喝一口我打来的水,得有多难?” “你知她谱琴曲,有女儿心事,我呢?凛冽寒冬,你知道每一个她堆的雪人,可知你冻的狠了,回到马车上的热汤是谁准备的,细貂暖套是谁给你做的!” 季氏抹了把泪,声音微哑:“她嫁给齐兆远,我比谁都高兴,想着自己终于有机会了。可我去见你,你为她醉,还说甭管我是仙女还是丑八怪,你都不要,哪怕求而不得,你还是要为她守着!” “我为你名声不好,远嫁它处,你莫说送,连眼色都没有一个;她嫁齐兆远,没你什么事,你却酒一壶接一壶,整夜未睡……” “这不公平 ……不公平啊高卓!” “凭什么你要被她耗一辈子?她嫁前吊着你,嫁后拖着你,还因自己要幸福,让你连汴梁都呆下去,到这破落小地方……凭什么!” “所有悲剧,都是她造成的,她该死!她早就该死了!” 高卓听的手指都颤抖了:“因为你嫉妒,所以……杀了瑶瑶?” 季氏眼泪掉个不停:“是!因为我嫉妒,因为你永远也不会看我一眼!现在好了,你终于正眼看我了!” 高卓颓然坐地,以手掩面,声音更加悲恸:“所以瑶瑶是因为我死的……最该死的是我,是我啊!” 他伸手去抓齐兆远腰间的刀:“我该死,你杀了我,杀了我吧!” 季氏一脚踹上高卓的腰,力气用的很大,直接把人踹翻了过去:“你怎么还不明白,人是我杀的,不是你!” 真真是……好一场闹剧。 宋采唐长眉微微挑起,看了赵挚一眼。 赵挚微微颌首,示意她想做什么就做。 宋采唐心里就有数了。 现场这些人表情变化都很精彩,显然各有想法,但案子,不是这样破的。 孙仵作郭推官之流非常安静,想是这一出大大打了脸,现在暂时不想说话。 很好。 她往前站两步,问季氏:“你说云念瑶是你杀的。” 季氏冷笑:“是又如何!” “云念瑶中了毒,是你下的?” 季氏唇角扬起不屑的弧度:“不就是蓖麻籽?”她嘲讽的看了眼在场男人,“这起子没用的男人便罢,你是女人,切记千万别小瞧了妇人们的集会,中馈渠道,驭下手段。蓖麻籽这东西,是新奇之物,男人不识得,我却是能弄到的。” “哦?”宋采唐也不反驳,“倒要请教,付夫人这蓖麻籽是从何处购得,谁人去买,一共有多少,用了多少,现在是否有剩余呢?” 季氏扶了扶发,神色从容:“你这问题这么多,倒要我先答哪一个好呢?” 宋采唐笑笑,也不紧逼:“我对你杀害云念瑶的过程非常好奇。你是怎么杀害她的?” “我同她相熟,也算闺中密友,毕竟只有跟她多来往,才能得到高卓更多目光。”季氏目光扫过高卓,“云念瑶心善,从不以最大恶意揣测别人,我对她好一点,她便没了防心。” “我早起了杀心,知她每夜都会早早安睡,床边不留丫鬟,一直在找机会。二月初八晚上,她房间的灯突然亮了,孕妇夜醒,能有什么事,肯定是饿了,正好我傍晚煮了酒酿圆子,高卓不领情,我就加了料,送给她了。” 宋采唐眼神微闪:“你在酒酿圆子下了毒,毒死了云念瑶。” 季氏点头,语音坚定:“是!” “她就没挣扎?” “她那么信我,为什么要挣扎?” “你在哪里给她喂的毒?” “怀孕妇人哪有多少力气,饭都要在床上吃,她死在床上,自然是床上喽。” 话问到这里,已经不用再继续,季氏,一定不是杀害云念瑶的真正凶手。 宋采唐看了眼赵挚。 赵挚自然也明白了,眉皱目横,脸色很臭。 事到现在,张府尹算是看出来东西了,眯着眼问季氏:“二月初八当晚,你何时去的死者房间,一路上遇到了什么,听到什么动静,为何将盛装酒酿圆子的碗埋在高卓屋前?你不是喜欢他么,为什么要陷害?” 一个又一个问题当头问出,季氏无法回答,干脆不答,斜着眼梢笑:“什么都叫我说完了,要官差干什么?你们不是个个会破案么?孙仵作郭推官那么厉害,叫他们来看,来推演事实啊!” 孙仵作感觉事情有点不对,下意识推辞:“本案尸检工作由宋姑娘担任。” 季氏嗤笑一声:“她的尸检结果,你不是不认么?你不是靠经验真本事破案的么?你都不认,我凭什么认?” “反正人是我杀的,我自首,有本事你们自己推出事实真相,没本事就乖乖把我抓起来,等着政绩掉到头上!” 这时,过去搜查季氏房间的衙差也回来了,带来了几样证物。 一些明显是高卓所作的书画,当然不是画着云念瑶那种,是山水,鱼虫,透着洒脱恣意,不管笔意还是纸张,都有些年头了,看起来是早年高卓作品,季氏悄悄私下收藏。 书画外侧,有一样东西非常引人注目,是个棉布为衬,彩色小裙子为面,上有一块白色纸片以银针扎在心口,并抹有一抹血迹的娃娃。 这是巫蛊咒术! 季氏用它来咒人! 至于咒的是谁,不言而喻。 除了云念瑶,她还会恨谁? 而且看这娃娃所用布料,身上绵软光亮程度,必是做了很久,用了很久,经常拿出来把玩,不可能是最近做出来应付的新东西。 这季氏,还真有杀人动机! 这一场闹剧至此,众人皆无言。 季氏本人自首,高卓这边也有终点奇怪,尤其那装过酒酿圆子的碗,在他门口发现,解释不清。 现阶段,把俩人下狱条件不够,但肯定要限制自由,着人看管,想在哪儿在哪儿,想干什么干什么的事,根本不可能了。 一场大戏,所有人各怀心思,一个个散去,宋采唐停在原地,看着微微泛橙的阳光穿过树梢,落在屋角,眉梢凛起,轻轻一叹。 “想什么呢,这么苦大仇深?” 赵挚走到了她身边。 宋采唐声音被微风卷着,有些模糊:“情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不可否认,它是美好的,可个中折磨,好像更深。 它能织起一张大大的迷障,使多少痴男女不可自拔…… 碰了它,多聪明的人,都会变成傻子,不理智,说话做事不过脑子。人生因它跌宕起伏,因它精彩纷呈。 好麻烦。 “谁知道。” 微风送来赵挚的话,朦胧深远。 他似乎只是路过走近,随便问一句,并没有和宋采唐交流的意思。说这话时,他已经走出很远,头没回,步没停,只大手举起停在空中,随便晃了一晃。 “天底下已经有这么多事,宋姑娘还是别再庸人自扰了。” 人已散尽,宋采唐也没有停留很久,很快转身离开。 回到自己院子时,暮色正好。 丫鬟琴秀已经把今日的晚饭提回来了,见她归来,伶俐摆好,低眉顺眼的请她过去:“小姐,吃饭了。” …… 不知是不是今日看到了太多情情爱爱的事,宋采唐这夜睡的并不好,一直在做梦。 她梦到了很多爱恨情仇,撕心裂肺,痛彻骨髓。 梦里,她好似一个旁观者,随着这些爱恨情仇心绪起伏,就像在看一场感人至深的电影,她没办法硬起心肠,必须跟着剧情哭哭笑笑,全身心投入。 有些时候,又像是剧中人,爱时甜蜜,痛时刻骨,这些爱情情仇,并不是编的,谁演的,而是她亲身经历过的。 这里有她的父母家人,有她的朋友仇人,还有……她的爱人。 宋采唐是生生是被吓醒的。 她活这么久,最明白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追求的是什么,爱情……是什么玩意儿,男朋友这种东西,她怎么可能有? 那难道是……前身? 宋采唐坐起,额头抵在膝盖上,双手抱着头。 她好像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怎么都想不起来。 良久,她长长呼口气,披衣下床。 已是月末,如水月光不见,安全感好似也随之消失,醒来哪哪都不舒服。 好在温度已经不像前些日子,低的那么吓人了。 宋采唐将衣服穿好,放轻脚步,小心走出院子,往北边走去…… 夜色静谧,周遭无声,隔着很远,就能听到潺潺水声,瀑布遥响。 走到水潭边上,满口空气里都带着水气,宋采唐终于微微阖眸,满足的叹了口气。 好舒服…… 水潭上没有竹筏,夜里水温也很凉,宋采唐遗憾的放弃了更加亲近水的想法,提起裙角,坐在潭边一块大石上。 抬头是澄净星空,往下是倒映了整片星空的潭水,还有微风徐徐,送来春夜花香,哪哪都安静的过分,心也跟着静了。 宋采唐真心觉得,再美也不过如此了。 她一直坐在水边,看着没什么亮色的弯月西移,不知过了多久。 “你还真是不消停,明知危机四伏,还敢出来作妖,”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带着嘲讽的声音,“好好活着就那么费劲么?” 是赵挚。 赵挚并没有走到水边,而是站在远处,抱着胳膊,一脸不善的看着她。 宋采唐此刻心情很好,并不同他计较:“观察使大人夤夜至此——是来寻我的?” 怕水,还找来这边,目的根本不用想。 而找她么,只有一件事。 “是哪边有了新线索?” 赵挚皱眉,声音又冷又硬:“你先从那石头上下来!” 宋采唐低头看了看,离水还很远:“不会掉进水里的。” 赵挚非常坚持:“下来!” 一幅不下来不说的架式…… 宋采唐无奈,只得滑下来,走到他身边:“现在可以了吧。” 赵挚嗯了一声,面色稍稍好了一点:“安朋义招了。” 宋采唐眼梢微微翘起,迅速领会了他话中隐意:“他果真拿了死者房间里的东西?” “是。” 第59章 第三具尸体 暗夜沉寂, 弯月无光,人的眼睛似乎成了天地间最亮最有光芒之物。 宋采唐清楚的看到了赵挚眸底的玩味:“为什么觉得安朋义拿了云念瑶的东西,而不是杀了云念瑶?” 嗯, 声音也是, 低沉似这夜色,音调却微微上扬, 就像一声狩猎归来的豹子, 心情放松,可以懒洋洋的开个玩笑。 宋采唐很淡定:“如果他招供说杀了云念瑶, 你现在就不会来找我,而是直接把人大张旗鼓的押进牢, 宣布破案了。” 赵挚定定看着她:“你知不知道女人太聪明了,并不可爱?” “恰恰相反,我觉得女人聪明才更美更可爱,闪光耀目。” 宋采唐说话时看了赵挚一眼, 似有深意。 赵挚领会的很快, 她在笑话他。他这个讨厌女人的人,一次次过来找宋采唐, 被怼也不能退,就是因为这个女人太聪明,于他有用! 在宋采唐面前, 他少有得意的时候, 短短几次交锋, 就不得不习惯, 干脆不再犯贱撩闲,直接转入正事:“今夜无事,我去‘提审’了安朋义。” 听他口气,宋采唐就知道这个‘提审’,并不是官府正经常规的提审,而是私底下进行的。 赵挚神色从容,没半点不好意思:“安朋义交待,他们义兄弟三人入住天华寺,除了便宜,不用花多少钱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云念瑶来了这里。” 宋采唐就明白了,云念瑶早就是他们看好的肥羊,许半路就跟上了。 “他们跟踪观察云念瑶数日,得出的结论不大好。” 结义三兄弟小团体之所以稳定,搞的下去,就是因为眼力还不错,从来不犯大事,偷抢拐骗什么活儿都干,但会提前踩好点,过于有来头的人不碰。 云念瑶看着是单身女子上路,是头肥羊,但三兄弟观察过后,觉得这人特别讲究,不像一般富户。若是贵女,身边东西都是有来历的,销赃都不好销。偏她还有个毛病,喜欢自己收拾整理,如果太重要的东西丢了,她自己很快就能察觉,一旦报官追查,三兄弟得不了好。 三兄弟便有些意兴阑珊。如果偷她,不能多偷,顶多一两样,还得捡着不怎么精致,云念瑶不怎么喜欢,没什么记号的东西。 最好是简单粗暴的黄金制成的东西。 硬通货,又因没那么气质独特,贵女们一般不那么喜欢看重。 不能大财,三兄弟提不起心气,可好歹跟了几天,什么都不拿太亏,都对不起磨的那些鞋底子。反正云念瑶身边没什么人,又是孕妇总在睡觉,偷东西几乎没任何难度,三兄弟也没特别挑时间,二月初八上午正好得闲,看看又哪哪没人,就下手了。 “上午……什么时候?”宋采唐蹙了眉,“吃早饭前,还是死者见高卓的时候?” 她想起来,案件相关供言里有一条,高卓说与云念瑶见面的时候,似看到墙头什么身影。 赵挚颌首:“你猜的不错,高卓当时看到的,就是这兄弟三人其中的一个。” 云念瑶用过早饭一个时辰,开始‘害喜’,又是吐又是难受,折腾了一阵后觉得这样不行,得去外头散散。 她是贵女,寺里用来招待的院子本身就大,散步也不用出大门,院子里就行。有庑廊花草遮挡,房间里又没人,三兄弟就下手了。 同以前惯例一样,石群西门纲进去偷,安朋义把风。 这个时候,高卓来了。 因为云念瑶本来就打算在院子多呆一会儿,丫鬟在外面石桌上备好了茶点,高卓过来也不需要另备,云念瑶的房间便一直没有人进去。 石群西门纲的偷盗工作进行的还算顺利,就是时间太短了。 因为把风的安朋义给出了示警,担心高卓的出现,会发生变数。 石群和西门纲便赶紧撤出。 他们的路线是没问题的,也没发出任何动静,但高卓当时和心仪之人对坐,难免心思浮动,眼神飘乎,就看到了石群或西门纲撤出的身影。 还好当时有风,他们的身影与树影混在一起,高卓才没有太多怀疑…… 宋采唐:“他们关注死者那么久,可有看到谁对她下毒?” 赵挚摇了摇头:“没有。” “那他们偷了什么?是那柜上三足小圆桌上放的东西么?” “安朋义说他不知道。”赵挚眉头紧紧皱起,“偷来的东西一向由石群保管,未销赃时连西门纲都不知道他藏在了哪里,安朋义根本没机会看到。” 宋采唐不由深深看了赵挚一眼:“什么信息都没有,你费这么大劲……” “你还是女人吗?多少有点耐心行不行?” 赵挚捏了捏眉心:“云念瑶死后,安朋义去过一趟。” 宋采唐这下有点兴致了:“什么时候?” “子时,梆子刚刚响过。” “去偷东西?” “是。”赵挚声音微沉,“安朋义觉得太亏,决定自己单干一票,亲自走一趟。但这一次,他没有得手。” 宋采唐眯眼:“因为云念瑶死了。” 赵挚:“安朋义说,他当时只以为云念瑶睡着了,并未做它想,可他不小心踢到床板,发出了很大响声,云念瑶并没有醒,他一边庆幸,一边觉得奇怪。警惕心起来,他掀开床帐,去探了云念瑶的鼻息……” “他只想偷东西发财,并不想摊上人命案,当下不敢再留,东西也不敢偷了,草草收拾过自己摸碰过的地方,速速离开……他进房间时间很短,还没来得及干很多事,这个过程非常快。” 宋采唐:“他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女人身影。” “女人?” 赵挚颌首:“对,女人。暗夜里行走,没有打灯笼,速度很快。” 宋采唐若有所思:“是凶手?” “也不一定,”赵挚摇摇头,“毕竟没看到杀人过程,也没看清女人的脸,不知道是谁。许是做红豆糕归来的丫鬟玉珠也不一定。” 但至少,是个方向。 这个女人,很可疑。 “所以这一趟,安朋义没有拿任何东西,云念瑶的死,也不是他干的。”宋采唐说着话,侧头问,“他这供词,可靠么?” 赵挚阴阴一笑:“你放心,在我手上,他不敢说假话。除非我没想到没问到的地方,他会隐瞒,说谎却是断断不敢的。”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没想到也没关系,你有什么问题,说与我,我可代你去问,保证他见了我,老老实实的,不敢说谎。” “你……怎么问出来的?”看他这样子,宋采唐不由怀疑他用了什么私刑。 赵挚一边嘴角挑起,夜色中透着几许邪气:“智者自有妙招,你不需要知道。” 得,还真是。 宋采唐好心提醒:“查案最好还是按规矩来。” 这寺里官员不少,李刺史那边正睁大眼睛盯着呢,你可别玩脱了。 赵挚却嗤了一声:“女人就是胆小。” 事急从权,便宜行事懂不懂? 宋采唐懒的理他,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 赵挚打了个呵欠:“我总觉得,云念瑶丢的东西很重要。三兄弟偷了一个,凶手偷了一个,找出是什么,很可能案子就破了。” 不管凶手是谁,杀人总有确切动机。 非常非常重要,不杀人不能解决。 “我这累了一天,还没睡觉呢,就不陪你了,你去找那个温什么元研究研究西门纲的案子,找找石群,反正那案子在他手里,他知道的最多。” 赵挚说着话摆了手,转身就要走。 刚走了两步,他又停了下来,皱眉看宋采唐:“别老是离水太近。” “人到底不是鱼,掉进水里很快就能淹死。” 宋采唐怔了怔,怎么话题又到这了? “你别不当回事。”赵挚嗤了一声,“知道这上面竹筏哪去了么?” 宋采唐对这个问题也很好奇,刚刚她来就没看着。 “烂了。那日你在上面站了站,那竹筏就散了。” 宋采唐:……她没那么重吧。 “绑竹管的绳子断了,切面整齐。” 赵挚知道宋采唐聪明,有些话也没说明,点到为止,反正宋采唐能自己想到。 话说到位,赵挚就没再停留,打着呵欠走了。 宋采唐站在原地,缓缓眯了眼。 所以……她不是遇到过两次危机,而是三次。 …… 天色刚亮,宋采唐就去找了温元思。 彼时温元思正拉开门,准备出来。 看到宋采唐,温元思十分惊喜:“正好,我有事寻你。石群的尸体,找到了。” 当日讲说案情时,宋采唐就有不好预感,现下听到果然,并没有太惊讶,当即问道:“在哪里找到的?尸体现在何处?” “义庄。” 温元思温声道:“因咱们都在天华寺,我便让下面人立刻将尸体转移过来,看时间——”他看了眼天色,“估计半个时辰,一定会到。一事不烦二主,届时还要请宋姑娘帮忙验尸。” 宋采唐点头应了:“这没问题。” 她想了想,转头冲身后的青巧:“你回去帮我收拾箱子……”说完,又看向温元思,“不瞒通判大人,我过来找你,也是有事,我想看看石群住过的房间。” “石群本就与西门纲一案有牵连,房间封存,如今他身死,自该查探一番,”温元思转身往外,朝宋采唐引了方向,“宋姑娘请随我来。” …… 石群房间很乱,除了本身就很乱,还有被翻过的痕迹。 “这个房间我之前看过,”温元思一边走,一边也重新细看,“除了个人东西,没有赃物,也没有大量钱财放过的痕迹。房间里似乎被人翻过,我分别问了马三娘和安朋义,两个都说不知道。” 但除了他们,应该不会有第三个人会来翻这个房间。 宋采唐仔细看着整个房间,床褥是抖开的,衣服是随便扔着的,桌上茶水只有半盅……一切痕迹都表明,房间主人只是离开一会儿,好像笃定自己立刻能回来。 石群的死,在他自己那里,肯定是意外。 “这房间里可有暗格?” 温元思:“我命人细细找过,没有。” 顿了顿,宋采唐又问:“一般小偷团体,随身都没有银钱赃物么?” 温元思摇了摇头:“一般不可能这么干净,差不多干净的时候,就是他们再次作案的时候。三兄弟来天华寺已经数日,没有要离开的迹象,至少说明他们手里的东西还够用。” 哪怕银钱没了,也还有可以销赃的东西。 可这老大房间里没有赃物…… 很简单,赃物被藏起来了呗! 谁还不多长几个心眼? 赵挚‘提审’了安朋义,还笃定对方不敢撒谎,那么从云念瑶房间里偷的东西,安朋义肯定还没找到,最知道下落的人,就是老大石群! 宋采唐找过所有角落,什么重点都没发现:“房间里没一点赃物线索,这个石群,很自信啊。” “掌控欲或许也很强。”温元思微笑,“不过我相信,等你验过尸后,一定有新线索!” 石群什么时候死的,在哪里死的,死前干过些什么,去了哪里,身体上一定有标记,如果离云念瑶西门纲案发时间很近,东西就更好找了…… 宋采唐和温元思在房间里停留了好一会儿,分析讨论每一个疑点,尽量多思多想,看看有没有新的收获。 直到有人来报,石群的尸体已经到了。 温元思看向宋采唐。 宋采唐十指交叉,稍稍转动几下,算是做了热身活动:“那咱们现在就去验尸?” 温元思笑容疏朗:“宋姑娘请——” 二人并肩归来,直直走向停尸房,那第三具尸体。 第60章 杀死西门纲的是谁 这日是二月二十三, 距离天华寺两人命案的二月初八,已过了十五天。 距离石群失踪,也是十五天。 西门纲和云念瑶的命案发生, 寻找案件相关嫌疑人时, 石群就没了踪迹,没想到最终遇到, 是在尸台。 宋采唐穿着罩衣, 戴着手套口罩,仔细检验石群尸体。 “验——” “死者石群, 体型高大,发间……有长条形苔叶, 足底有茧,手长,指甲乌青泛白。” “右下腹腐败绿斑深重,漫延全身, 体表有污绿色网状条纹, 躯干两侧,大腿内侧尤为严重。” “口鼻粘膜脱落, 腐败严重,有褐红色虫卵,以及……白色蛆虫。” 宋采唐一边微微弯身, 上下左右仔细验看尸体表征, 一边说着结论与验状。 今天这场验尸来的突然, 看的人不多, 在一边的只有宋采唐丫鬟兼助手青巧,温元思,以及两个负责见证的衙差。 验尸格目,仍然是温元思亲自提笔书写。 尸体搬上来时,衙差们没发现什么恶心的事,经宋采唐这一说,他们看向死者口鼻—— 果然,鼻管里隐隐有白色东西蠕动,当即脸色就变了。 宋采唐很理解。 如今是二月,天气转暖,但之前很长一段时间,有极为严重的倒春寒,气温非常低,义庄所建位置又偏僻,本身就有一定的避阴性,尸体存放条件是很好的。可这两天,气温已明显回升…… 还好今日看到了这具尸体,否则再过一段时间,就更难验了。 “结合天气状况,死者死亡时间应该在十四日左右。” 十四天左右…… 往回推,岂不正是二月初八! 温元思手中的笔都停了一停:“所以二月初八这晚,死的并不是两个,而是三个。” 二月初八当日,石群还和安朋义西门纲马三娘一起喝过酒,第二日西门纲尸体发现,他就不见了,是直接死了么? 还有更深一点:“是否可以肯定石群是杀害西门纲的凶手?” 宋采唐还在仔细验看死者状态:“死者指甲里有残留皮肤组织。” “指节微肿。” “面部有伤。” “小臂有划伤痕迹。” “背后……有损伤性皮革样斑。嗯,这个伤有点不一样,褐色,无痂皮——”宋采唐想了想,用刀尖轻轻划了一下,“皮下无出血,这是个死后伤。” 宋采唐站定,将所有尸体表征总结一遍,给出结论:“虽尸体腐败略重,身上红肿伤痕已难找,但很明显,死者生前曾与有过激烈撕打,死后曾被拖动转移。” “打架和拖动的是一个人?” “不一定。并没有证据显示。” 温元思若有所思:“死因呢?可是需要剖尸?” 宋采唐这时正好来到死者踝间,微微一笑:“不用了。他死于蛇毒。” 死者脚踝上有明显齿咬痕迹,是蛇类痕迹。尸体腐败严重,指甲唇色反应已不太明显,但青色仍然残留,这是中过毒的标志。 “尸体发现在义庄,那义庄是从何处得来这具尸体的呢?”宋采唐问温元思。 温元思摇了摇头:“义庄每日里都会收到各种无人认领的尸体,工作若杂乱繁重起来,记录就没那么细,我们目前能确认的,就是这具尸体是在城墙附近发现的。” 城墙附近…… 宋采唐长眉微蹙:“死者衣服里卷有草叶,粘有干了的略带腥味的泥土,他的死亡地点,一定不是在城墙附近,倒是与这山间环境,颇为相符。” 还有这个胳膊……好像有点眼熟? 可她不认识石群。 除了这胳膊,其它任何一处,包括脸,都没有印象。 为什么呢? 宋采唐自认不缺心眼,记忆力也不错,逼着自己尽量往回想,近期的没有,就再往前…… 一只胳膊就能留给她印象,那见到这只胳膊的场景,一定很不一般。 往前,再往前,终于,宋采唐想起来了! 二月初九,浑浑噩噩醒来的那一天,在义庄和吴大夫人高调怼完,带着青巧离开时,那边正有人过来,往里抬尸体。 尸体放在一张木板上,抬尸的人不小心脚下磕到石头,撞到门板上,晃了一晃,木板上的尸体跟着颤动,一只手臂就伸了出来。 当时把青巧吓的够呛,躲在她身后不敢冒头。 听说人是冻死的,青巧还颤着问为什么这样的人还能冻死。 壮年男子,光一只胳膊就能看出气力十足,小丫鬟觉得冻死好像很不可思议。 因事情与她无关,她也不是什么闲事都管,而且就一只冻的惨青的胳膊着实说明不了什么,她又没完全感,着急认识这个陌生的世界,就没多想。 若环境特殊,天气寒冷,壮年男子被冻死并非不可能。 现在看,还真是缘份,这个案子,这具尸体,兜兜转转,还是要到她面前来。 宋采唐微微阖眼,脑子里迅速过着案件相关信息,一幕幕画面,快速从眼前划过。 二月初八发生的事,二月初九发现尸体,验尸情况,各个案件相当嫌疑人证供,本案中三兄弟的矛盾,西门纲安朋义分别与马三娘的奸情,后山环境,幽深冰凉潭水,奔流不息直往山下的河道,赵挚问到的,安朋义真实内想法…… 不多时,宋采唐就有了个猜测。 安朋义身材是偏瘦弱,可能也太会扮乖,石群西门纲的确不允许他跟着偷东西,参与大事,但他绝不是什么无辜的小可怜。 “观察使大人发现了一些事,我还没来得及与通判大人说。” 宋采唐转身,将赵挚从安朋义那里问到的话说出来,又将自己的猜测一条一条,细细说与温元思听。 温元思目光微闪:“若是如此……倒是样样合理。” 他看着宋采唐慧灵的眉眼:“我不及宋姑娘,只想到了一半,没想到另一半会是如此。” 宋采唐:“通判大人谦虚了,而今事实证据俱在,大人只消静坐推演一番,也会得到如此结论,我不过是有些心急罢了。” “我亦心急,想破这个案子,还想找到东西。”温元思起身,袖子微晃,“我这便命人将安朋义提来过审,宋姑娘还是要继续看尸体么?” 宋采唐点了点头:“案情全靠通判大人问了,我总觉得死者胸口这里有些不对,可惜腐败严重看不大清,想好好琢磨琢磨。若能得出与云念瑶丢失物品相关的线索,自是最好。” “那我就在这外面问案,等着你的好消息。” “大人请——” 西门纲一案,温元思是主官,有安全管辖权,他说要办案提审,下面准备速度是很快的。 寺庙之中,本就事急从权,没有要求非要在府衙过堂,停尸房外院子打扫干净备一备,长案惊堂木并鼓扇布好,再上衙役拿水火棍两排站好,阵仗就出来了。 两个案件相关人,安朋义马三娘带到,差役们水火棍砸地,“啪——”的一声,温元思惊堂木拍下,这案子,就能严肃开审了! “安朋义,马氏,你二人奸情自何时起,还不从实招来!” 温元思一声猛叱,直接带入尖锐问题,气氛骤然紧绷,由不得人们不重视。 停尸房内的宋采唐动作微顿,唇角轻轻上扬。 她本以为,温元思是个温柔至极的人,不想问起案子,也能这般犀利。 现场跪着的两个人却是脸色瞬间变化,尤其马三娘,几乎要当场瘫倒了。 “您……您怎么知道?” 安朋义狠狠瞪过去,这女人就是不行,别人随便一诈就诈出来了! 温元思额阔面朗,本是谦谦君子优雅至极的长相,给人感觉如沐春风,可现下他虽一如既往唇角微微上扬,眸底却极冰寒。 平日一个亲切的人突然冷厉起来,更吓人。 马三娘哪怕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也不敢再反口。 温元思凛冽眼神移过来,看向安朋义:“显然你二人瞒人功力不过关,此事不但我知道,其他人也知道,比如——你的好二哥,西门纲。” 安朋义这下真的愣了。 西门纲都死了,温元思怎么还能知道? 他这个表情出卖了他的情绪,温元思猛的一拍惊堂木:“可是你二人担心奸情暴露,引来麻烦,密谋杀害了西门纲!” 温元思这么问,安朋义就又放松了。 西门纲不是他杀的,不管怎么问,问多少回,他都不怕。 马三娘连连否认:“没有,没有,大人冤枉啊,西门纲不是我们杀的!” “西门纲不是你们杀的……”温元思眯眼看着安朋义,“那石群呢,是不是你杀的呢,安朋义!” 这两个问题答案相反,问的太快,心情难免一起一伏巨大波动,安朋义是想敛住自己神情来着,可是敛不住。 他曾想过,事实被发现的时候他怎么办,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怎么应对,可温元思这问话,不照常理来! 心下刚松,又一紧,表情变化怎能瞒过人? 安朋义看着温元思满意眸色,就知道坏菜了,自己已经被人套住了! 他尽量让自己声音保持平稳:“通判大人会这般指证,想是有了证据。” 温元思眉目锋锐,却不看安朋义,而是问马三娘:“你二人奸|情被西门纲发现这件事,是你告诉安朋义的吧。” 上来就受到巨大惊吓,马三娘已经有点扛不住。 她不知道安朋义杀没杀石群,但西门纲…… “西门纲尸体被宋姑娘检验当日,你去找过安朋义送信吧?之后也曾不只一次夤夜前往,同他密谈。”温元思看着马三娘,眉目疏淡,“你与安朋义行为,早在本官监视之下,做了什么,本官非常清楚。现案情已明,证据在堂,本官疑你同安朋义一同作案,杀害西门纲与石群,你还敢不从实招来!” 这些日子的经历,马三娘心里虚,早是惊弓之鸟,而且案子真同她没关系,现在不说实话就要打成共犯,她哪里肯?当即喊冤:“妾身没有啊!” “你若的确没犯案,实话讲来,本官可保你无事。” 有了温元思这一棒加一糖的攻心之语,再加上起先被‘奸情发现’砸了个措手不及,马三娘早惊慌失措,面成一团,当即就招了。 “回大人,我同安朋义确有私情,也确被西门纲发现……西门纲人粗鲁,手劲奇大,不懂体贴,总是弄的我很疼,不如安朋义小意,我就……被发现了,肯定要吃亏,我便告诉了安朋义……只这些,再没旁的了!什么杀人,我不知道!” 温元思看向安朋义:“西门纲性鲁直,不饶人,知道这件事一定发难,你不想遭遇,所以——” 安朋义皱眉:“我没杀他!” “没错,你是没杀他,你诓石群去杀了他。” 温元思说这句话时,见安朋义眼角抽搐,就知这件事必是事实。 “你早对这两个哥哥不满,想找机会脱离,既然这次躲不过,干脆直接布局。” 温元思眯着眼,声音似挟着冰霜,割的人肉疼:“你引石群杀了西门纲,在旁观看,事毕趁机杀了石群。你将石群抛尸,做成畏罪潜逃失踪的模样,还故意砸烂西门纲的脸,混淆视线,增加案件难度……” “官府破不了西门纲的案子,你安全,官府破了西门纲的案子,要找的凶手也是失踪的石群,同你没关系,你还是安全。” 温元思一边说话,一边看着安朋义表情变化,最后心里有数:“安朋义,你可真是聪明啊!” 惊堂木猛的一拍,主官语如霹雷:“石群很好骗是不是?毒蛇很好找是不是?后山水潭溪水,你利用的很彻底么!” 第61章 黄金玲珑球 一墙之隔, 庭外温元思拍木审案,房间内宋采唐戴着手套验尸。 阳光灿灿挥洒,只需一个侧头, 他们就能看到彼此的身影。 宋采唐难得顿了一顿, 为温元思气势所慑。 她是真的没想到,温元思不但温柔细致, 优雅似谦谦公子, 还能有如此风雷之势。 在她印象里,这样的公子哪怕问案, 定也是徐徐图之丝丝入扣,先垫场再推进, 一步步脚踏实地,稳步为赢,没想到他倒是个烈性子。 以最敏感的问题开场暴喝,露一点自己知道的东西, 又不让对方明白自己知道多少, 鞭子加糖诱供,短短时间心理攻防战无数, 将对方安抚后再击溃,几个回合,谁能招架的住?这问供套话, 一点也不温吞! 只是照面一开篇, 宋采唐就知道自己不必多担心, 今日这案情, 肯定能问的顺利。 其实这个案子,到现在已基本能捋清。 结义三兄弟早有隔阂,或许石群西门纲不这么认为,但安朋义早已不愿做一个墙角乖乖听话的把风人,没本事的老三。他想以公平姿态正身,想要三兄弟里所有权利一样,他想知道每次偷了什么,卖给了谁,卖了多少,而不是等着老大分出一份‘平等’的钱给他。 可他武力值低微,只敢起心思,只敢暗搓搓搞点小动作,正经话却是不敢说。 马三娘是西门纲的女人,许安朋义喜欢,许只是为了挑衅,为了心中那份难捺的证明自己比谁都厉害的心思,将马三娘弄到了手。 西门纲人粗鲁刚直,却也不是傻子,时间一长,就看出来了。马三娘很害怕,比起粗鲁无情的西门纲,她当然更喜欢‘体贴多情’的安朋义。 安朋义各种心思早有预演,只是一直胆小,又没机会,这次躲不过去,干脆就做成了事实。 他应该是去石群那里说了什么,挑拨了二人的关系,许还利用过马三娘与西门纲肌肤相亲的关系,搞到了点关于西门纲的实证,石群不得不信。 于是就有了二月初八晚上的散伙酒,酒后石群去找西门纲对质。西门纲许不承认,许的确也真有那方面意思,二人话赶话,就约了生死战。 安朋义一直在侧偷看,亦早做好了准备。石群把西门纲打死后,他装做惊讶痛苦的表情出现,石群肯定要安慰他。就在这段时间里,他放毒蛇,咬死了石群。 石群大打一架已经很累,血液循环加速,若中了烈性蛇毒,毒发会很快。而且有三弟‘紧张担心’的帮忙,他会很欣慰,并不会大声叫人…… 石群死后,安朋义布置现场,思虑周全,把西门纲的脸砸烂了。西门纲和石群身材十分相似,只要不是身边亲人,不能担责,百分百肯定身份,至于石群…… 北山的水流是好地方。 潭水虽安静无波,但瀑布水流很大,往外聚成浅河,潺潺往下,一路通往护城河。 安朋义将石群尸体拖架至水潭边,下水调试好方位,尸体就会顺流而下,出现在城门浅滩附近。 如遇不可预料的漩涡风浪,尸体最后都可能不在水中,只是堤侧。 因当日天寒,夜晚有零度以下,尸体状况要说是冻死,也并不出奇。这年冬天天气特别寒冷,几乎每日都有冻死的人,义庄的人看到也不会起疑。 所以她在义庄时看到尸体的手臂的湿的…… 安朋义很聪明,抛尸方法想的很巧,还安全快捷,摆脱了嫌疑,距离那么远,他在‘散伙饭’后就吹风发热感染了风寒,怎么能作案? 西门纲是与身材气力相仿之人打架斗殴而亡,没有疑虑,凶手必是石群。至于安朋义,有赵挚的问供,石群的尸检格目表现,还有前前后后的证据。 比如最先捡到的,水潭树边的带血布条,现在看,肯定是安朋义留下的。他带着石群尸体夜里飞掠,为避人,难免躲藏,留下痕迹。 仔细搜查安朋义衣服,对比布条,应该有收获。 比如石群发间苔叶为水生,送进义庄时身体还是湿的,若潜入北山水底寻找,一定有收获…… 这些工作,温元思在出去时就派发下去了,安朋义如果当堂能招最好,不招,自会有证据呈上! 宋采唐甚至有点佩服安朋义,这人说胆小也是胆小,忍了那么久没发作,说胆大也胆大,一旦决定,下手非常干脆,杀完人做完现场,还能有心情往云念瑶房间里去偷东西…… 外面温元思厉如风雷的问话仍在继续,进展顺利,宋采唐很快摇摇头,不再关注,仔细看着面前死者的胸口。 石群尸体腐败有些严重,腐败绿斑腐败血管网已经形成,想看清其身上所有痕迹很难。她非常辛苦,才能分辨出,这胸口异样颜色,不是伤痕,不是血斑,而是纹身。 纹身在胸口正中间,纹了一半,只有上半截,没有下半截,面积很大,就像纹身一半本人感觉太疼受不了,先停一停一样。 仔细再看,才会发现这并非停了一停,而是停过很多次。 图案颜色并不一致,细看手法也不一样,有些纹画手艺明显不错,线条顺滑,有美感,有些就很粗糙,直线都微弯带毛刺。到了后面,手艺就更奇怪了,从粗糙渐渐到熟练,虽然没多少美感,但有个熟练的过程,而且看下笔手法,不像别人动作,像是自己给自己纹的。 这像半个老虎头的图案,是不同时间,起初还找了不同人,纹上去的,相隔好似很久远。 再仔细研究,宋采唐看的眼都花了,生理性泪水沁出时,又发现了一些东西。 注意力专注某个图案,脑子里放大,竟然单独成形! 有的似山谷,有的似水流,有的似屋舍……老虎圆圆耳朵那里,还有个造型奇特的船坞! 没一个字,但很传神,宋采唐不由深想,这些东西,提示了什么? 分次而纹,细致如此,历时良久,到现在也才纹了小半个老虎脑袋,一定是有什么用意。 难道是……地址? 石群要记住纹身中这些地址? 除了这个,宋采唐根本出不来别的猜想。 可记住地址干什么? 联想到安朋义找不到的宝贝,石群房间里凌乱糊涂,敞开任人看的自信…… 难道是赃物存放地? 石群牢牢把着兄弟三人组的最高主导权,所有赃物都是他一人保管,销赃渠道也是以他为主,哪个宝贝什么时候卖,都由他说了算,所以……这地点,也只能他一个人知道。 这些山水船坞,会不会代表的就是他曾经放过赃物的地方! 如果是,那么从云念瑶房间里偷出来的东西,这上面会不会有线索? 时间上算,石群根本来不及销赃,如果就近掩藏,那东西肯定还在天华寺! 宋采唐不再关注什么考虑耳朵,直接往下,看最下面的位置。 老虎左边侧脸的位置似是新动过…… 宋采唐屏住呼吸,细细查看,发现了一个类似莲花的图样。 莲花…… 现在不是夏季,哪来的莲花? 莫非是看错了? 宋采唐眼睛微眯,大脑飞转,很快想到了一点。 这里是天华寺,佛家寺庙,莲花标志,怎么会少! 正好这时,北边小窗敲响,赵挚跳了进来。 “这尸体好臭。” “睡醒了?”宋采唐看都没看他,解决现场经历过一点都害怕的人,会怕这点臭味?“有大门不走走窗,什么毛病?” “大门不是有人审案呢么。” 赵挚打着哈欠走过来,低头看宋采唐手下尸体:“可有收获?” “有。” 宋采唐眼睛闪亮,将推测和赵挚说了一遍…… 赵挚眉眼低垂,沉沉思索,很快有了思路:“我知道天华寺哪里有莲花。” “我真不知道啊——我只杀了人,并不知道当天偷的是个什么东西!” 外面传来安朋义大声认罪的声音。 果然,温元思今天审案非常顺利,安朋义招了! 赵挚一边眉毛挑起,语音调侃:“还挺快。” 二人走到南面大窗边,正好听到安朋义在那招供。 他的确利用马三娘打听了西门纲的心思。这次跟踪云念瑶,贵女身家太高,石群把持的住,西门纲把持不住。自走上这条道,何曾遇到过这么肥的羊?贵女身边带的东西,他活这么多年都没见过! 他们混这条道的终极目标,不就是发一大把大财吃一辈子,这次正是机会,非常值得冒险,为什么不拼? 西门纲不满石群的决定,他不但想把偷到的赃物抢到自己手里,还打定主意要偷云念瑶,石群不去他自己都要去。 这不但是理念不一的问题,石群这个老大的尊严都受到了挑衅。 安朋义知道了,琢磨着时间时机,在二月初八下午,添油加醋的,把这件事告诉了石群。石群不可能高兴,喝过晚上的‘交心酒’无果后,叫了西门纲在后山‘谈心’。 谈心结果显然不好,于是就有了后面一连串的悲剧…… 凶手招供,西门纲和石群案就算破了,温元思一拍惊堂木,陈词结案。 最终,安朋义手上套上枷锁,被衙差拉着往外走,宋采唐与赵挚走出了停尸房。 温元思目光微停,似是疑惑为什么赵挚会出现在这里,赵挚却没看他,直直走到了安朋义面前。 “水潭上竹筏,是你割断的?” 安朋义愣了一下,看到他身后的宋采唐,方才怔了怔,明白这个问题由何而来。 他点了点头。 赵挚眸色更沉,似裹挟着冰霜:“火呢?灯塔上的手脚,你干的?” 安朋义垂头:“是。” “夤夜暗箭呢,还是你?” 赵挚眼睛微眯,身上已满溢杀气。 安朋义这次摇了头:“什么暗箭?” 见赵挚用看死人的眼光看着他,昨夜被死亡支配的恐惧浮上,他大力摇头,牙齿都跟着打颤:“我不知道!真的,一点也不知道!我不敢的,最近你们盯的太紧,我什么都不敢干的!” 宋采唐长眉紧凛,眸底思绪起伏。 这些话,也是她准备问安朋义的,被赵挚抢了先。 安朋义的确胆肥,短短时间内干下这么多事,光对她的手段就好几种。她验西门纲尸体当天,尸检结束,吃完饭没一会儿就去了水潭边,赵挚说竹筏后来很快散了,当晚就遇到了火灾,赵挚说是有人提前做下的暗手布置。 那么就是在她吃饭的这短短时间里,安朋义听说她的剖尸手段,心生提防,迅速做了决定,到她院外灯塔布了暗手。至于竹筏那一场……许是巧合。 许是安朋义当时觉得不安全,重新去潜水确定了下,石群的尸体是不是真的冲走了,是不是没有后患,结果好死不死,她走过去了。 狭路相逢,自然趁机下手…… 不过真相已明了,宋采唐不想再去纠结那些细节,她只是在想,那暗箭是谁射的。 她没仇人,会讨厌她,希望她出事的人除了案件凶手,别无它想。 不是西门纲这个案子,自然就是云念瑶案的。 这个凶手……到底是谁呢? 宋采唐觉得,她已经离这个人很近了。 “走吧。” 宋采唐尚未回神,赵挚已经走到了面前。 “带你去找莲花。” 赵挚一点也不温柔,说话动作也带着桀骜带着不驯,扔下一句话,顾自转身就在前面走了。 温元思眉头微蹙,眸底略有些不赞同。 他看向宋采唐。 宋采唐却朝他指了指房间尸体,以唇形表达了‘有新线索,稍后正事完你也快点来’的意思,就跟着离开了。 温元思盯着面前再无强横,怂的跟鹌鹑似的安朋义,心内叹了口气。 “走吧,押下去。” 案子真凶抓获,他有一大堆手续要办。 …… 赵挚带着宋采唐直接来到了浮屠塔。 天华寺是佛教寺庙,几乎每个大殿,供着的神佛下面都有莲座,但所有莲花,都不及浮屠塔顶层的这一朵。 这浮屠塔一共七层,建造面积很大,内有楼梯,供人旋转爬楼。下面六层皆没什么特殊,唯第七层正北,雕刻着一整面墙的壁画,其中最大最漂亮的,就是工艺精致,栩栩如生的莲花。 塔内没什么值钱财物,是每年祭奠时必用之地,亦是外客禁地,底下的门一直都锁着的,但赵挚有特权,可以带宋采唐上楼。 他能光明正大的带,别人也可以悄悄摸摸趁夜色来…… 宋采唐心思转着,走到了塔顶。 有时候谜题就是这么奇怪,你千想万想解不出来时,只觉得它藏的很深,深不见底,可关键点找到,一路走过来时,它却丝毫不为与你为难,轻轻松松就展开在了你面前。 壁画很美,莲花很漂亮,很震撼,莲花花瓣上的小小机关也很好找。 赵挚与宋采唐没观察多久,就找出了不同寻常的那一点,一按一转—— 石壁下方晃出个巴掌大的空间,有个黄金制成,透雕工艺的玲珑球放在那里。 这玲珑珠做工太精美,金色太纯正,宋采唐难得目光停留许久:“好漂亮……” 赵挚将玲珑球拿在手里,发现它上面的花纹好像是会转的。 随手转几下,又看不出什么特别。 “我看看。”宋采唐伸手。 赵挚见没什么危险,就将东西递给了宋采唐。 递过去时,他十分注意,不碰到宋采唐的手。 宋采唐此时心神全部在玲珑球上,难得没嘲笑赵挚,接手玲珑球,长眉微敛,轻轻转动。 转着转着,她眼睛一眯,调出个角度,示意赵挚过来看:“你看这个,像什么?” 赵挚身体前倾,和宋采唐头靠在一起,看到图案,眸色倏然紧绷。 这玲珑球拼出的,是个‘卢’字。 第62章 你们还知道夜深了 黄金玲珑球周身黄金打造, 最里面是颗小小金珠,往外一层层镂空,雕以缠枝花纹, 不管枝叶还是花朵, 形状都偏修长,雅致漂亮。 别的不说, 一看就很值钱, 是小偷会喜欢选择的类型。 可这个卢字,就不太寻常了。 一层层镂空花纹, 需要很小心的调整,对着光, 才能现出一个卢字,没看到不觉得如何,一旦看到,‘卢’字特别清楚, 挥之不去, 傻子都能明白,这是故意为之, 是这物件前主人打下的记号。 卢姓不大众,也不算少见,云念瑶案里, 就有一个。 安抚使, 卢光宗! 赵挚眉压的很低, 眸底有冷光划过:“这般质料, 这般做工,这般巧思,非一般人家能想得到,做的出来的。” 与云念瑶这个贵女靠的上关系的,也不会是普通人。 所以这黄金玲珑球主人是谁,根本不必猜,除了卢家,再不可能有旁人! 宋采唐微微侧首,纤柔指尖捏着黄金球,粉白肤色与其映衬,透出一股玉质光泽:“安扶使的东西,为什么会在死者房间?” 安朋义三人偷东西是‘职业习惯’,云念瑶不可能偷拿别人的东西,所以这东西—— 不是卢光宗给她的,就是不小心掉在房间里的。 二月初八当天下午未时末,卢光宗可是去过死者房间的。 赵挚看向宋采唐,眼睛微眯:“卢光宗说谎。” 宋采唐长眉微挑:“或者,他隐瞒了什么。” 又或,他就是凶手本人! 而不管这里有什么内情,都对他们很重要! 赵挚拿过玲珑球,反反覆覆翻了很多遍,目光深远:“看来我们还有很多不知道的东西。” 破案,光有怀疑,些许不能做为铁证的小物证不够,还是得通悉各关窍,来龙去脉,案情才会通透明白。 他在房间里转了几圈,很快,就做了决定:“我去探探卢光宗的底。” “也好,”宋采唐眼睫一闪,就明白了赵挚想法,“案件相关人有襄助办案的义务,有些话,观察使可直接问一问安抚使大人,只是——” 她看着赵挚,眼梢微翘,眸底有波光流转,七分调侃加三分提醒:“案情细节,却是不好外露的。” 正值芳华的小姑娘做这种表情很有股娇俏感,是同成熟女人不一样的风情,赵挚却半点也没领会到,还冷嗤一声,抱着胳膊无比倨傲:“我像那种傻子么?” 宋采唐没说话,只是看了赵挚一眼,十分意味深长。 赵挚面无表情,心中却十分警惕,这女人又要抖什么机灵了? 宋采唐这次却没能让他如愿,温柔一笑,行了个礼,就转身要下楼了:“此间事已了,观察使大人要忙,我也还有其它事情要做,就此告辞。” 竟这么安安静静的走了。 没有回头。 赵挚:…… 他嘴唇紧紧抿起,心里更不爽了。 …… 宋采唐还没回到自己院子,就被琴秀拦路,说是关清那里差点出了事。 有一方假山巨石,在她经过之时,突然倾砸,若非她刚好想起一桩账目,心泛嘀咕,怎么都不舒服,当即停脚决定回去,那巨石定然会砸在她身上。 “……小姐别担心,大小姐没事,刚刚好避过,衣角都没蹭到半片。” 纵使如此,宋采唐还是皱了眉,当即拐了方向,去往关清的院子。 关清正指挥着春红收拾东西,她的愿已经还了,香油添了,长明灯点了,按计划正该回去。 “你来了啊,”关清见宋采唐过来,十分淡定,“就知道你这傻孩子,人不大点,想的不少,才亲自把事儿告诉你,省的别人小话传来传去变了样,再把你给惊着了,结果你还真是不经吓。” 她长长叹口气:“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你大姐出门行商遇到的事多了去了,回回你都这样,早晚得吓死!” 宋采唐亲眼看见关清没事,整个人就放松了,也能笑了:“出门在外,总要当心才是,你若没急事,不如陪我住几天,李老夫人信佛,也会照顾人。” 而且手上这个案子,她感觉过不多久,就会破了。 关清看着宋采唐,笑的眉眼舒展,意味深长:“我知你想照顾我,李老夫人面子大,对小辈慈爱,多亲近亲近没坏处,可没办法,你姐我忙呀,两日后有个春游会,我得带着婉儿去。其实本也想带你的,但看你现在似乎没那个精神,反正日后机会还多,下回再带你去。” “你既来了,我也有几句话嘱咐。这些日子不知怎的,犯太岁还是什么,运气十分不好,不是遇上这事就是碰上那事,我自会当心,你也注意一点,万一真有人冲着咱们家——” 关清眸底闪过一道寒光,视线触及宋采唐时,瞬间又盛满柔意。她伸手摸摸宋采唐小脸,眉心蹙着,满脸关心浓浓:“我知你聪明多智,但女人处世难为,危险又难料,你必须时时注意,好好照顾自己。我等会留几个人给你,你不准离开他们视线自己一个人到处跑,知道么?” 宋采唐看着语音坚定,说话不容拒绝的关清,心里很是温软。 “……嗯。” …… 送完关清,宋采唐在回程小路上遇到了温元思。 尽管忙了一天,衣服头发多少有些褶皱凌乱,行路脚步也匆匆,鞋面上可见浮尘,温元思仍然风度翩翩,优雅谦润,让人一看心情就极好。 宋采唐:“我观通判大人神态轻松,不见疲累,可是案子结好了?” 温元思微笑拱手:“还要多谢宋姑娘襄助,若非你一手剖尸绝活,这桩案子,只怕还有的磨。” “也是通判大人谨慎沉稳,心系案情——每个案子的主官都很重要,大人切莫谦虚。”宋采唐并不愿多领功,侧首一笑,半张验融在夕阳余晖中,“案子能破,就是大好事。” 温元思仍然沉浸在案情中,声如叹息:“石群西门纲一案,凑巧同云念瑶案撞到一起,两边有现场上的联系,却没有太多冲突,增添了很多迷局难度,倒是可怜了咱们这一堆办案的人。” 宋采唐点头,至此为止,证据加线索,已有了初步结论判断,凶手是谁,现在不能肯定,但有几个人不是凶手,她已经相当能肯定。 抬头看看天色,再看看面前的人,温元思手负在背后:“正好有闲暇,宋姑娘可愿听我说说案情?” 宋采唐正好也有事跟他说,比如那个黄金玲珑珠,当即笑道:“有何不可?” 温元思:“宋姑娘请——” 二人走去了宋采唐的院子,让青巧把晚饭上上,还温了一壶酒,边吃边谈。 温元思说了石群西门纲案件的细节,安朋义交待的东西,以及这些日子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宋采唐告诉他自己的想法推断,云念瑶案发现的各种线索,新的旧的,包括那个黄金玲珑球,拼出来的卢字…… 一聊就是一个半时辰,兴致仍浓。 温元思读书很多,知识丰富,除了案情,还有很多聊处,艺术,民俗,历史,朝事,野说,没什么不知道的,和他聊天,是一种享受。 宋采唐读书……不算少,只是偏专业,涉猎不如温元思广,可她有来自现代的灵魂和眼界,有些东西说起来很新鲜,很有趣味,温元思对此欲罢不能。 桌上的菜撤下,换上甜汤,水果,再到清茶,干果蜜饯,精致小点…… 二人全无察觉,不知今昔是何时。 直到赵挚到来。 赵挚来的非常突兀,而且非常大声,根本没从正门,让小丫鬟看到并通报,他直接从窗子就蹿进来了! 明明武功超群,却没有豹子落地般的无声轻巧,而是‘砰’的一声,像巨石砸来,掷地有声气势冲天,容不得别人忽视看不见! 宋采唐眼角抽了抽:“观察使大人,现在已是夜间。” 声音这么大,吓着人了怎么办? “原来你们还知道夜深了。” 赵挚一口白牙呲出来,看看宋采唐,再看看温元思,目光十分不善:“正事不干,闲聊倒挺在行。” 怼完人,不等别人说话,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继续道:“那黄金玲珑球,卢光宗说,是他送给云念瑶的。” 一说起案情,气氛就严肃正经了起来,温元思不好意思再小气计较,宋采唐一心关注案情,也没挤兑赵挚,心思跟着这话一转,立刻就问:“他给的?什么时候?二月初八下午?” “不,不对——” 话刚说出来,她自己就否了。 照当天时间线,云念瑶和高卓见面是在中午之前,安朋义三人偷东西是在同时,当时云念瑶还没有见卢光宗,肯定不是当天。 “二月初三,晚间。”赵挚指尖点着桌面,给了答案,“卢光宗并没亲自来,而是让管家带过来,交给了云念瑶。” 温元思沉吟片刻:“这黄金玲珑球,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要给云念瑶? “信物。”赵挚目光幽深,“可以帮上大忙的信物。” 温元思似乎领会了关键,眼睛缓缓眯起:“什么样的忙,才是大忙?” 宋采唐看着赵挚,目光忽的一振,这信物……是她想到的那种吗? 赵挚目光斜斜瞥向她,懒洋洋拎着杯子,点了点头。 这个时代的人们,很喜欢留信物。结盟要,订亲要,恩怨往来要,很多大事也喜欢要,信物在这里,是个特殊象征。如卢光宗这样的官员,结下的特殊关系网,想要借用,就需要一块合适的敲门砖,信物,最最合适。 “云念瑶的祖父,和卢光宗是忘年交,交情非常好。” 赵挚慢条斯理的放出这个大消息,又道:“云念瑶在天华寺安顿好,就给卢光宗下了帖子,想要登门拜访,卢光宗怜她有孕辛苦,就回信说自己空了过来天华寺看她。汴梁云家的事,别人不知道,卢光宗却是知道的,他担心云念瑶太过记挂此事,忧思伤身,就让管家把玲珑球拿来,以安云念瑶的心,等自己闲下来,二月初八上山,才亲自过来相见。” 温元思微微侧头,垂眉沉吟。 云家的事,也是这两天,才有些许风声传入他的耳朵,得宋采唐解说,他方才明悟。 卢光宗在汴梁做了几十年官,得皇上宠信,结下人脉无数,力量难以估计。纵使现在他已不在汴梁,很多事,其实也就是张个嘴的事。 “云念瑶……求了卢大人什么?” 说起这个,赵挚唇角一掀,笑了:“她求卢光宗帮她找个书画大家。” 宋采唐眨眨眼,明白了赵挚隐意:“既是书画大家,必对纸张,字体有大研究,有些东西是真是假,看看就知道了。” 比如假画,假字……伪造的书信。 所以云念瑶,的确知道自己娘家的危局,并且真心实意在行动! 她知道家里出了事,身边人担心她身体,都瞒着她,她就装做不知道,甚至配合丈夫计划,演了一出戏,乖乖的走到栾泽天华寺。 在丈夫摸不到的地方里,她悄悄行动,应酬往日友朋,看能不能找到意外机会帮娘家的忙,积极联系卢光宗,大打感情牌,要到了可以借用卢光宗人脉关系网,能求得汴梁贵人帮忙的黄金玲珑球,还背着人悄悄寻找书画大师…… 不用想,她手里,一定有云家老爷子‘勾连辽国’的密信了! 云念瑶想要找到人脉,求得别人为云老爷子说话,同时也想找到人帮忙证明,那密信是假的! 第63章 动机 烛光摇曳, 将房间三人身影映在窗前,明明暗暗。 夜,在这一瞬间, 更显安静悠长。 温元思目光湛亮, 一句话切到要点:“信呢?” 如果云念瑶手里有一封至关重要的密信,那这密信, 现在在哪里? 因为命案的发生, 现场封存调查,所有地方官府都找遍了, 并没有任何与‘密信’挨得上边的东西。 赵挚捏着茶盅,摇了摇头:“不知道。云念瑶只是请卢光宗帮忙牵线找书画大师, 并没说找来做什么,这书信一事,自然也没告诉卢光宗。” 他同样也好奇这书信在哪里,但是很遗憾, 没有找到。 温元思沉吟。 人死了, 信也消失不见……这是否是个指向? 宋采唐却突然问:“齐兆远和云念瑶夫妻感情可是不错?” “应该还行,我在汴梁从未听闻二人不合的消息, 不管云家还是齐家,气氛都很和谐。” 说到一半,赵挚似乎明白了宋采唐话中隐意, 挑唇一笑, 桀骜又讥诮:“若你现在还怀疑齐兆远是凶手, 我倒要替他分说一回。他要存了心思想杀云念瑶, 何必这般大张旗鼓?不放她出门,弄死在家中,传一个‘担心娘家以致身体有损一尸两命’的名头,岂不从容又方便?” “再不济,也可在路上做文章。莫说孕妇,就是一般妇人,路上遇到意外的情况也是太多太多。” 为什么要等人到了天华寺,安顿好再出手? 有病么? 自己出手不可能,齐兆远当时还在汴梁,没有杀人时间,买凶指使他人——以上表明,更是没必要。 这女人这么聪明,怎么这都想不到? 宋采唐没立时说话,只是笑着看了赵挚一眼。她目光中透着意味深长,似是反问:我像很蠢的人吗? 案情至此,齐兆远的疑点方向,前期为何有隐瞒,现已明晰,如果没有更意外线索出来,怀疑齐兆远就是浪费时间。 这些东西,她当然也想到了,她想问的是另一件事:“死者房间里的东西,齐兆远心中有没有数?” ‘密信’很重要,为防丢失,肯定藏的很深,甚至包些伪装,东西既是从汴梁一路带来,很可能过过齐兆远的眼。 赵挚顿了顿,神情有些僵。 这女人真是时时刻刻都在打他脸! 他闷头啜了口茶,牙齿磕着茶盅,发出响声很大,声音也略粗鲁:“女人东西那么多,男人哪会那么细致,件件都认得出?我带他看过云念瑶房间,他并不能确定丢了什么,但如果东西送回来,是云念瑶的,他应该能认出来。” “啪”的一声,灯花爆出,炸出犀利亮色。 房间内三个人都没说话,落针可闻。 “不若我们再理一理整件事发展经过,”温元思身体前倾,抵在桌边,眸有微光,唇勾浅笑,“许会有什么收获。” 宋采唐眼梢微抬,眸含思索:“也可。” 赵挚抱着胳膊,懒洋洋往椅背上一靠,直接开启话题:“二月初八早上,云念瑶一起床,心情就很好。” 宋采唐若有所思:“这个心情很好,一是腹中胎儿康健,没闹,二是想到卢光宗下午会来看她,牵挂之事可能会有希望,会有大进展。她对卢光宗,很有信心,也很信任。” 温元思垂眸:“可她早饭前后,中了蓖麻籽毒。她不识得此毒,因症状与害喜相似,没有怀疑,只十分不舒服,心情就转差了。” 不管外面事多么大,即将做母亲的人,对于孩子的爱都是头一份的,云念瑶与齐兆远夫妻感情很好,头胎后几年未孕,这一胎,她必是小心又看重的,害喜严重,甚至有点见红,她心情能好到哪里去? 所以为了透气止呕,她走出房间,在外面散心。 也所以,她见到高卓时,面色愁苦。 赵挚:“她面色愁苦,心不在焉,就算按规矩待客,心思也略浮散,所以没注意到袖间卷了高卓笛上丝绦。” 温元思:“与此同时,安朋义三人正在偷东西,其中一人,被高卓隐约看到了身影。” “安朋义供言里说,不知道老大石群偷到了什么,但听其吹牛聊天,知道这东西当时就放在柜子边,藏的并不深——”宋采唐缓声道,“这是不是说明,那黄金玲珑球正好被云念瑶把玩过,放在手边了?” ‘近乡情更怯’,类似的情感很好理解,云念瑶一边盼望与卢光宗见面,一边又害怕没有足够的好消息,毕竟娘家的事真的太大太大。 她的面色愁苦,有身体原因,也有这方面的担心。 应对高卓时心不在焉,就更能理解了。 赵挚点了点头,才又接着往下:“回到房间后,云念瑶身体仍然不适,坐卧走动间,很可能丝绦沾到了垫上枕边,又在后来换寝衣时卷回到了袖里……” 温元思也略赞同,若高卓不是凶手,这就是丝绦出现在死者袖间的唯一解释。至于上面酒渍—— “死者吃过酒酿圆子。” 云念瑶是贵女,规矩学的好,平时大约不会吃东西掉在身上,但当时她身体情况不好,些许意外很正常。 宋采唐目光微亮:“对,就是这个时候,有人趁丫鬟玉珠去做红豆糕,带着酒酿圆子进来,哄死者吃下,并杀死了死者。” “凶手过来,是只想送碗酒酿圆子,不料话谈不拢,心起杀意,还是早就起了杀心,早有计划?” 云念瑶当时与凶手,都说了些什么? 这一点,很关键。 赵挚指尖轻点桌面:“还有这黄金玲珑球,云念瑶知道丢了么?” 卢光宗背后人脉网非常大,他的承诺,份量可是很重的,几乎是云念瑶现在可以拿到的唯一救命稻草,如果她知道丢了,心情一定不会美丽。 温元思眉头微皱:“卢安抚使有没有可能不再想帮这个忙,要将东西收回?” 反悔的事,谁都干过,云家的事太大,这个动机很可能出现。 案件至此,方向变幻,之前感觉疑点深的,现在反而没那么深了,没那么疑点的,反而更可疑了。 宋采唐双手交握,纤长指尖打着手背,眸底蕴出雾色,朦胧又深邃:“你们注意到没有,本案中,相关人似乎都有充足的杀人动机,只一个人没有。” 房间静了下。 赵挚缓缓眯眼:“高卓为了情,齐兆远为了家族,季氏因一颗嫉妒心——” 温元思接上:“卢安抚使,可能不想惹事上身。” 唯有一个,似乎处处都在,又似乎处处游离。 “葛氏,”宋采唐微微抬头,眼瞳中折射着烛光的亮色,“她在本案的出现,是不是有点奇怪?” 赵挚:“与情无关,没有仇怨,没有利益牵扯,非常无辜,只是倒霉的卷进事件,还得配合调查。” 温元思:“她性格还很好,总是在为别人担心,劝着别人。” 那些担心,那些劝语,真的是只是出于热忱真挚的好意么? 宋采唐迅速收拾思路,问赵挚:“葛氏说季氏塞给她一碗酒酿圆子,她自己喝了,那碗呢?” 赵挚:“衙役找到了,就在葛氏房中。” 宋采唐:“季氏送给高卓的酒酿圆子——” 温元思接了她的话:“高卓丢在门外,第二天一早就没看到了,说是不知道被清扫的人收走,还是被谁顺了,至于门口土里挖出来的碗,他并不知情。” 不用说,这碗肯定是凶手用过,故意埋过去栽赃的。 宋采唐又问:“季氏给高卓做酒酿圆子的事,都有谁知道?” 赵挚咂了下嘴:“季氏对高卓的心思几乎无人不知,她做事又不低调,一做一送,很多人都知道。” 所以葛氏又能洗清。 “那她会射箭么?” 宋采唐想起了自己遇到的第三回危机。 “不会。”这点赵挚非常肯定,“看她身形气力,各种表现,并不像会武的人。” “下毒呢?” 温元思也摇头叹气:“蓖麻籽来源难查,官府费尽周折,也只在本地找到了一个卖过此物的商家,再往下查,需要时间。” 葛氏在这个案子里,几乎是水过无痕,好像哪里都有,却半点不沾身。 若她真无辜,一切就只是巧合,若她是凶手,一切都在照她的意愿发展…… 那她就太可怕了。 聪明,沉稳,布局有方,想抓到铁证,使其认罪,非常非常难。 三人对视一眼,眼底有显而易见的沉重。 “抛开一切,”宋采唐眯眼,手点在桌子上,“杀人总得有动机。不管下毒,还是杀人,本案都不存在失误,意外,云念瑶中的毒,她的死亡,都是凶手蓄意为之。情,仇,财,利益纠葛,凶手总得占一样。” 她看着面前两个男人:“既然怀疑,就好好查查葛氏,我总觉得,对于她,我们了解的太少。” 赵挚深以为然,颌首道:“确该如此。” “还有这黄金玲珑球,安抚使卢大人的东西,可有别人知道?有什么用处,怎么用,外面是否有风声?这一点,也该注意。” 宋采唐长眉微扬,眉梢卷出英英慧气,眸底荡出层层清波,很是迷人。 赵挚顿了下,才懒洋洋起身:“我这就去查查葛氏——” 温元思却阻了他:“观察使大人稍等,这件事,许不用查。” “哦?”赵挚偏头看他,“通判大人有何见解?” 温元思微笑道:“见解谈不上,葛氏夫家姓林,为本地望族,张府尹在此为官多年,对其多有了解,观察使大人且稍坐,下官去请张府尹过来,许会有收获。” 没想到事到如今,还有巧劲可以用,赵挚一屁股就坐下了,挥手叫温元思速去。 宋采唐看了赵挚一眼。 赵挚剑眉挑的高高:“怎么,我积极办案,还不对了?” “没有,”宋采唐微笑柔柔,亲手执壶给他续上茶,推到他面前,“观察使大人辛苦。” 赵挚更加警惕。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可他提防半天,宋采唐都没有任何动静,就这么安安静静坐着,直到温元思回来。 好像刚刚……真的就只是给他倒杯茶。 温元思心系案情,一来一去非常快,张府尹被他从床上拽起来,外袍都没穿好,襟上盘扣差点都系错了。 不过这提起林家,他还真知道。 “前段时间,林家药材生意受挫,似乎有谁跟他们杠上了,截了他们的货物渠道,外卖路子。”张府尹喝了整整两盅茶,才舒服的叹了口气,“高卓与葛氏旧年有些交情,遇到这事,就搭了把手,帮他们平了,所以本案中,葛氏才处处偏帮高卓……” 赵挚:“这林家麻烦,到现在可都过去了?” 宋采唐:“跟林家杠上的是谁,可与汴梁有关?” 两个人几乎同时问出声,张府尹眨眨眼,笑了:“二位还真是有默契,不过问题还是一个个问的好,不然叫我怎么答?” 他低头认真想了会儿,才明白过来这件事似乎很重要,他之前一直没往这个方向想过! 张府尹面色变的严肃:“我并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在此为官日久,有些大族消息,很容易被人传到耳边。林家这个麻烦,的确有点大,哪怕高卓出了手,也只是免了一次风波,还想做药材生意,就还会遇到麻烦。林家好像……确实被什么有汴梁背景的人盯上了。” 赵挚宋采唐立刻对视了一眼。 果然如此! 温元思:“这林家,想必到处求过人了。” “没错,”张府尹捋着胡子,浅浅颌首,“但凡有点地位名声的,有些关系脸面的,他们都求过了,连我这里,都问过几次。” 可惜他能力有限,出身又低,这个忙着实帮不上。 赵挚冷笑:“也就是说,有可能求过卢光宗了。” “人着急时都会四处找机会,可林家与安抚使搭不上关系,卢大人自汴梁来,身家本就富贵,供的大夫都是宫中告老的御医,同林家并没什么香火情,林家贸然上去,定然得不到好脸……” 张府尹尽力回想着往事,同在座几人细细分说。 越说,几人心思越定,葛氏的动机,此刻也出现了! 迷雾一层层拨开,真相似乎就在眼前,几个人都很难坐住,情绪高涨。 宋采唐放下茶盅,笑容满面:“我明日就去探一探葛氏的底。” 赵挚目光微眯:“我再去问问卢光宗,林家或葛氏,有没有去求过他,细节如何。还有葛氏身边,是否有会武功的人襄助。” 温元思捋着袖子:“我继续去跟查蓖麻籽,以及打探周边消息,看有没有收获。” 说到这里,宋采唐提醒温元思:“最好注意一下季氏。” 对凶手最安全,凶手最希望看到的结果,并不是案子破不了,成为悬案,三不五时调出来查,而是案子砸实结果,有人被认定为凶手入牢定罪。 本案凶手很聪明,似乎一直在努力,想造一个‘凶手’出来。 本来选定的目标应该是高卓,但季氏已为高卓顶了罪,还亲自放出了证据,那么凶手的下一个栽赃目标,应该会随之转移。 盯着季氏,一定有意外收获! 第64章 这人一点也不像凶手 翌日, 阳光明媚,灿烂生辉。 马上进入三月,高高山寺也再难有清寒, 树间枝头, 伸出一朵朵怯怯花枝,随风轻舞摇曳, 带来甜浅淡香。 赵挚和温元思都没有新消息过来。 宋采唐托着下巴, 坐在窗前,看着日光一点点大盛。感觉时间差不多了, 才起身换了衣服,踩着地上光影, 走向葛氏的院子。 院中很热闹,下人们来来去去,忙的脚不沾地,有牵马车的, 有抱被褥的, 有提箱笼的,有张罗蜜饯小点的, 连准备马桶的都有。 这架式一看就能明白,葛氏这是要离开。 宋采唐微微阖眼,叹了口气。 葛氏目前只是案件相关人, 连有证据的重大嫌疑人都不算, 不可能限制人身自由, 她要来要走, 谁都阻止不了。 丫鬟青巧伶俐的找人去传信,很快,宋采唐就被迎进了房间。 对比院子里的乱,房间里清静的出奇。 门一关,所有嘈杂声音拦在外面,偏窗冲东开,触目所及是一片幽竹,素雅干净,墙角有三足铜鼎燃着淡香,白色烟气缓缓缭绕。 葛氏穿着素色裙装,脂粉淡施,一头乌发似随手挽起,只在侧边别了支玉簪。 此刻她正扶着一边袖子,缓缓往茶盏里倒茶。 阳光落在她手上,莹润有光,指甲上并没有染什么蔻丹,修剪的干净整齐,底部有白白两弯月牙,非常好看,她穿梭于光线中理茶的动作,也相当赏心悦目。 若不是知道葛氏出身,娘家背景,宋采唐都要把她当成一个世族好好培养过的大家闺秀了。 这个人身上,一点当年为家庭,为族兄受苦的痕迹都没有,保养效果令人侧目。 宋采唐被丫鬟引到桌边,这碗茶将将倒好,被葛氏微笑着推到桌前对面:“宋姑娘请。” “夫人另有贵客,还是我到的巧?” 宋采唐施然坐下,微微笑着,有分寸的开着玩笑:“倒是贪了您的好茶啦。” “这有什么?我自己也喜欢,所以常常泡来饮,”葛氏笑着,“你来的刚刚好。” 这话似是回应宋采唐的问题,又似是在解释自己的习惯,并没什么不合适。 可人一旦带着某种特定想法与别人打交道,一句话,一个动作,都能解读出很多内容…… 宋采唐就是。 她感觉葛氏这话像是故意的,怎么解读都很微妙。 这个人很聪明,心理也非常强大,如果真是本案凶手,将会极难对付。 这么想着,她看着葛氏的时间就长了一点。 葛氏轻笑:“这般看着我做什么?” 这个人,一点也不怕她。 哪怕她是本案验尸官。 “夫人的手很巧,”宋采唐翘着眉,随便找了个理由,“一盏普通的茶,在夫人手里一转,感觉香色味都浓了。” 葛氏也未谦虚:“女人的手,不巧怎么行?” 她垂眉低颜,唇边笑容不减:“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稍稍抬起,露出一点点手腕的样子,男人最喜欢,为讨夫君欢心,这手,也得好看。偏它又承载着你的成长过程,那田间农妇,便是十七八岁正年轻,手上皮肤也不会好,伸出来叫人笑话……不花点心思,不巧一点,怎么行?” 说完,她看向宋采唐,眼梢流转,似有深意:“你喜欢握刀,这手,更该仔细保养,否则不定哪一天,就会看到丑丑的茧子。这活计,实则还是让男人们干的好。” 宋采唐安静捧着茶,一双眼睛清澈澄净,如那水中墨琉璃,清清润润的:“夫人何不随心而活?想这么多,不会觉得太紧绷,太累么?” 葛氏噗的笑了,指指桌上的茶,再指指外面的热闹:“你瞧我这日子,像活的累过的拘束么?” 的确不像拘束,还很自在。 宋采唐摇了摇头。 葛氏:“都说这世道,女人不容易,可在我看,其实也不难。付出真心与努力,好好经营,女人,也有女人的好处……我倒觉得,宋姑娘太倔强了些,何必去做下九流的仵作,跟男人争长短,同那下层人一个地方说话?你这样的资质,闭着眼睛随便抓个男人嫁了,也比他们强不是?” 宋采唐只是笑,没说话。 葛氏又说了会儿话,方才问道:“宋姑娘怎么今日得闲,来看我了?” 宋采唐眼睫微动。 葛氏这话说的极随意,扯东扯西好一会儿方才随便问出,可真的是‘随意’吗?是不是意识到被盯上了,官府起了疑心,有意打探? 宋采唐压了压袖角,神情变的郑重:“那日你帮了我和姐姐,我二人还未谢过。” “你说的是……”葛氏神色似有迷茫,想不起来这话是为什么。 宋采唐便道:“先是付秀秀挑衅,后又有季氏偏帮,还好有您这位长辈站出来,替我二我说了话,还提醒我们小心。” 当初她能猜到季氏要坏关清名节,大半是葛氏功劳。 许也因为这个,她心底一直承着葛氏的情,推理案件时,下意识的没怎么考虑葛氏,现在想想,这一出,若也是故意,葛氏就太厉害了…… “这没什么,”葛氏摆摆手,看着杯中茶水,叹了口气,“付夫人也是可怜……” 宋采唐目光微闪:“您觉得她不是凶手?” “怎么会?”葛氏表情讶异,“她不是都认罪了么?难道官府不认可?” 宋采唐没有答她的话,只是接着道:“你之前也没有怀疑过她,是不是?” 葛氏就笑了:“我又不是官家,怀疑不怀疑的,有什么用?” 宋采唐:“这么大的案子,您就没害怕,没怀疑过别人?” “我只是个普通妇人,不像宋姑娘你胆子大,有命案发生,自是害怕的,不怕宋姑娘笑话,我当时呀,看谁都像凶手,根本不敢同人单独说话……后来见官府的人走动,诸位大人领着头,这心就定了,左右有官爷们破案,凶手肯定能抓到,我还怕什么?” 葛氏说话时颊边笑意一直不减,温柔切切,很有股柔婉气质,配上她天生带有亲和感觉的面相,让人如沐春风,真的一点也不像凶手。 “高卓门口挖出重要证物——装酒酿圆子的碗,”宋采唐捧着茶杯,漫不经心道,“您没怀疑他?” 葛氏想了想,道:“我起初听说,还是很意外的,高公子是个重情之人,还帮过我,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可官府有证据,我只能信,后来付夫人站出来自陈事实,我才明白,这是情仇纠葛,爱恨难平……” “不过案子最终怎么判,都不是你我可以决定的,宋姑娘这般关心案情,可是真的对温通判动了心,想要帮忙?” 葛氏语带调侃的开了个玩笑。 可这个玩笑,并不合适。 葛氏是已婚妇人,宋采唐还是闺阁姑娘,二人并非亲眷,婚嫁一事过于私密,这距离感,没把稳。葛氏这样的人,不该犯这种错误。 而且一般小姑娘,听到这种话必会脸红害羞,退避话题…… 宋采唐不但不害羞,还很明白,这是葛氏故意说来带话题的。 葛氏不愿意再聊案子,凶手这类话题。 这个不‘不愿意’,其实也是一种指向。 过来之前,宋采唐只是因为形势分析,心生怀疑,聊了这几句,怀疑没下去半分,反而越来越多。 葛氏表现的太自信,太稳重了。 手里没有掌握直接证据事实,葛氏太聪明,套话太难,宋采唐没指望说说话就能拿到关键证据,多了解一点,都是收获。 她便也不说案情,看向房间内摆设,很快看到了一盒金针:“听说夫人一手针灸术极不错。” “到了夫家才学的,不及经年老大夫,倒是得过夫家长辈夸奖,说是有天赋,你要看看么?” 不等宋采唐说话,她就去拿了自己的针包过来,打开让宋采唐看。 …… 宋采唐从葛氏房间出来,外面起了阵风,柔柔的,暖暖的,风里有淡淡的桃花香气。 天时太好,宋采唐不想急着回院子,信步在附近逛了起来。 她识路本领不好,随便逛更是没有方向,不知不觉,偏离主路很远,慢慢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院子。这个院子颇为与众不同,它的门前,有衙役把守。 青巧看出了宋采唐的意外,小声提醒:“小姐,那是付夫人的院子。” 付夫人,季氏。 季氏之前为高卓顶罪,自陈罪状,还把证据自己交待出来了,身负重大嫌疑,自然被监视看管。 知道了院子主人是谁,宋采唐本不意外,可这动静…… “是不是有人在喊?” 青巧听了听,圆脸皱起来:“听着像付夫人的声音……是不是后悔了,不想为高公子顶罪了?” 可官非之事,事关重大,不是你想顶就能顶,想脱就能脱的。 季氏顶罪时言之凿凿,自认伟大至极,现在想反悔,不可能那么容易,哭闹解决不了问题,甚至连主案人都可能招不过来。 宋采唐却很好奇,为什么季氏突然改主意了。 “走,过去看看。” 她是本案验尸官,通判府尹力挺,观察使看重,把季氏带走不可能,但进去说句话,衙役还是可以通融的,只是时间不能太长。 宋采唐也不需要呆太久,她进去看到季氏状态的瞬间,就已经明白,季氏异样行为是为了什么。 看到宋采唐,季氏好像看到救命稻草,猛的扑了过来:“救救我!只要你救我,我什么都答应!” 宋采唐微微笑着,坐到了桌边。 她非常满意,自己识路不行,信步逛到了这里。 …… 忙完出来,已经过午,宋采唐顾不上吃饭,提着裙子,快步走向赵挚温元思住的院落。 她需要再次汇总事实,这两个不管哪个在,都是商量的对象! 她跑的太快,转角太急,冲势太猛,看到面前黑影时根本来不及停下,一头扎进了来人的怀里。 赵挚顿了顿,等力量卸去,方才无情的把‘投怀送抱’的宋采唐推开,十分嫌弃:“你一个女人,能不能要点脸,知点羞?光天化日的,往男人怀里扎,宋采唐,你可真本事!” “抱歉,跑的太快,没看到你。” 扎别人怀里也不行啊! 赵挚眼角吊起,狠狠瞪了宋采唐一眼。 宋采唐懒的理他,直接说:“我找到新线索了!” 想想赵挚去看了什么,她眼睛更大,更亮:“你可也是探到消息了?” 深深呼吸,提醒自己正事要紧,赵挚没跟宋采唐计较,冷声道:“没错。我去卢家调查,林家的人的确去求过两次,神态急迫,但两家不熟,他们根本没能进去卢光宗的门。” “前几日,林葛氏突然上门,带着一枚玉牌,让门房看了,说只要卢大人知道,必会相见。她说这话时,神态非常自信,好像料定此行一定成功。结果卢光宗根本不买帐,问都没问,就让门房把她轰了出来,她当时表情很不可思议。” 宋采唐眯眼:“也就是说,葛氏得了枚玉牌,以为卢光宗必会看重,结果却是个误会……” 葛氏为何那般自信? 这玉牌又往哪儿来? 宋采唐呼吸发紧,听到了自己加速的,清楚的心跳声:“卢大人的黄金玲珑球,有多少人知道?” 赵挚知道她猜到了什么,嘴唇咧开,露出一口白牙:“这黄金玲珑球事关汴梁人脉网,卢光宗并不轻易送出,知道的人非常少。但他这样的人物,肯定会有信物落在外面,这一点,所有人都知道。” 所以…… 宋采唐眸底闪过异彩,立刻提着裙子转了方向,大步奔跑。 从那步伐,就知道她有多急切了。 赵挚剑眉微扬,从鼻子里散出一声哼笑,倨傲又骄矜:“就你这小短腿,得跑到什么时候去?” 他脚尖轻点,施轻功跑到宋采唐身边,伸手—— 抖出一条绳子,捆住宋采唐的腰,往上一提,就把人拽到了空中。 宋采唐:…… “啊啊啊啊——” 青巧尖叫出声。 她以为赵挚过来是要抱她家小姐,结果竟是用绳子! 绳子还那么细! 勒的她家小姐都要吐了好么! 这观察使什么狗性子! 第65章 最后的努力 随着赵挚的速度, 宋采唐飞快的在光影中穿行。 阳光掠过树梢屋角,照在她眉梢眼眸,徐徐暖风轻抚她的脸颊, 发丝裙角随风轻摆, 这一刻,她感觉有点飘飘欲仙。 她心情急切, 恨不得立刻飞到齐兆远院中, 些许不适完全可以忽略,并不像青巧担心的那样难受。 “慢点——小姐你慢点——” 青巧却不行, 绷着小脸,提着裙角在下面卯足了劲的追。 起初, 她脑子里转的全是男女授受不亲,担心赵挚直接上手揽腰,不尊重她家小姐,现在她发现她错了。登徒子什么的……算了, 这位观察使许脑子有坑, 不是那路子上的人,可是太愣了啊! 这手劲, 这速度,这绳子—— 她现在担心她家小姐的生命安全! 这位可比什么登徒子危险多了,防着, 必须防着! 可赵挚身份高, 她家小姐还没说话, 她一个丫鬟, 哪敢随便指使,都不敢求赵挚慢点,只敢叫小姐慢点,以此委婉的提醒赵挚。 哪知赵挚半点没领会到,速度如常! 青巧气的差点吐血。 她眼睁睁看着两个人飞在空中,一上一下,赵挚在上,她家小姐在下,因为以绳子相连,赵挚要比她家小姐略往前一点点。 二人飞的很快,马上要撞到前面墙了! 赵挚高度倒是正好,不用怕,可那强子长度十分微妙,她家小姐刚刚好过不去! “啊啊啊小姐——” 看着宋采唐一路往墙撞去,青巧吓的直捂眼。 “瘦的没二两肉,你真该好好吃点饭了,”赵挚大手一拉一悠,将宋采唐轻松带过墙,一边吐槽宋采唐的体重,还一边嫌弃宋采唐的丫鬟,“那小圆脸吵死了。” 宋采唐没理他,只拉长声安慰自家小丫鬟:“青巧我没事,你慢些走——” 赵挚用鼻子哼了一声。 轻功很管用,没几息的时间,二人就到了齐兆远的院子。 运气不错,齐兆远正好在。 今日春光大好,他正让人搬了茶具出来,在院内石桌内品茗。 一壶茶刚刚沏到时候,温度适口,他眯眼缓啜。可这茶含在口中还未咽下,感受其苦涩回甘之时,不期然一眼,他看到姿势怪异飞过墙头的两人—— “噗”一声,茶一半喷出,一半呛回嘴里,咳了个天翻地覆,脸眼通红。 “你们这——这是——” 赵挚绳子一收,将宋采唐放到地上,大步走过去,狠狠拍了下齐兆远的背:“没用的话少说,我就问你一句话——” 宋采唐嫌他慢,直接问出声:“云念瑶是否自汴梁带走一枚玉牌?你去过她的房间,可有看到那玉牌在哪里?” 齐兆远这下愣住了。 他愣愣举袖子,缓缓擦去唇角茶渍,眼睛眯起,细细深想。 妻子出行前的表现,行装收拾,天华寺房间的内内外外,各种角落…… “是,”他语气非常肯定,“瑶瑶的确带了一块玉牌走,老坑好玉,颜色翠绿,是云家老爷子库房里藏了很久的料,去年下半年匀了点出来做成玉牌给瑶瑶做生辰礼物,瑶瑶很喜欢,这次出行也带着,可前几日我去她房间里收拾遗物……并没有看到。” “她与老爷子感情好,对这玉料本就喜欢,玉牌拿回来后更是时常把玩,不可能将其送人……我当时怎么就没看出来……” 说着话,齐兆远眼睛就红了。 他略略背手,粗鲁的刮了下眼睛。 本来这种时候,宋采唐是愿意留给别人独处空间的,但今天很关键。 她只停了两息,让齐兆远收拾心情,又继续问:“云念瑶与林葛氏关系如何,你可清楚?” 齐兆远摇了摇头:“我知二人认识,但当时我在边关,并不知细节。”他双拳紧握,抿了抿嘴,“高卓可能知道。” 那段相处缺失的岁月,他并不后悔,他有他的事要做,他有他的理想要拼搏,可现在想起,心里非常痛。 他以为他有漫长的,一生的时间和瑶瑶携手度过,几年时间算不得什么,可人生无常,他以为富余的,没有了,以为不后悔的,开始扎心了。 他有点恨自己,又有点羡慕高卓。 一瞬间情绪纷杂,自己想什么自己都理解不了。 破案关键点来临,宋采唐和赵挚非常忙,并没有□□慰齐兆远,当然,齐兆远可能也并不需要她们安慰,他现在需要的,是独处时间,大量疗伤自己的时间。 宋采唐和赵挚的下一个目的地是高卓居住。 本来都是男人,院子应该安排在一片,不会太远,可谁让两个人是情敌呢?高卓的院子离齐兆远的非常远。 宋采唐回头看赵挚,本来想说点什么,结果赵挚手脚麻利,速度非常快,绳子立刻甩了过来,卷上了她的腰。 宋采唐:…… 好吧。 二人风驰电掣的来,又风驰电掣的走了。 青巧提着裙子,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只看到大手捂脸十分悲切的齐兆远,自家小姐和那狗性子的观察使不见了! 问下人往哪去了? 答说不知道! 青巧脚一软,差点坐到地上。 观察使坑我啊! 还好齐兆远身边的大丫鬟伶俐,提醒了她一句可能是去找高卓了,小丫鬟感激的站好,端端正正福了礼,又撒脚狂奔,跑向高卓的院子。 结果好不容易跑到高卓院子,人又不见了…… 宋采唐和赵挚问话过程很顺利,高卓还真知道几人过往。 云念瑶心善,待人以诚,跟谁都能成为朋友,别人身份低,她也不会看不起,葛氏当年为照顾堂兄科考身在汴梁,遇到不少麻烦,云念瑶帮了两次,也曾在宴会上拉着她坐,帮她抬了身价。毕竟家不在一起,阶层也不一样,二人不可能成为闺中密友,朋友二字,却是可以称得的。 也是看着云念瑶的面子,这次葛氏夫家的事,高卓才帮了忙。 他本人与葛氏,并没有什么交情。 宋采唐与赵挚对视,眸底有同样的微光。 “也就是说,葛氏这次来帮云念瑶保胎,并非只为保胎——” “她还因为夫家之事,想要云念瑶帮忙!” 云念瑶出身好,家族有势力,说得上话,只要她愿意帮忙说话,葛氏夫家之危,便立时能解! 而照云念瑶性子,不可能不帮…… 可葛氏不知道,云念瑶现在娘家出事,非常难。 二人还没从高卓院子里走出,温元思又派人来请了,说是发现了一点事。 这边的新线索也需要沟通,三人干脆又坐到一起,沟通梳理新方向…… 于是青巧跑到高卓院子后,又跑向温元思院子,一步错,步步错,小丫鬟咬着牙,半天也没追上自家小姐。 以至于下一次,她看到赵挚时,更加警惕。 这是个大坑啊,必须防着! …… 宋采唐和赵挚温元思汇总线索思路,最后得出来的结论一致。 葛氏有求于云念瑶,不知已经求了还是没求,云念瑶答没答应,这中间有没有什么波折,但葛氏知道卢光宗与云家关系好,也知道卢光宗二月初八过来,与云念瑶谈的很好。 也许,她还不经意听到了,卢光宗留了东西在这里,起了心思,想用。 可惜安朋义三兄弟先下了手,把那黄金玲珑球偷走了,葛氏又不知道卢光宗的信物具体是什么,翻了一圈云念瑶的房间后,认定那玉牌是,就拿走了。 安朋义三人拿错了东西,倒没什么,反正怎么卖都是钱,可葛氏拿错了东西,结果就很要命了。 那玉牌,不是卢家的东西,卢光宗怎么可能认? 赵挚每每想想卢家下人说起此事的神情语气,就特别想笑:“葛氏握着牌子敲卢家门时,可是威风八面,笃定的很呢。” 她是真的以为卢光宗会帮她的。 温元思想起一件事:“安抚使大人初见安朋义时,就按住人要东西,安朋义三人偷这玲珑球的事——” “应该不是这个,”赵挚细细想了想那日情境,“卢光宗为的应该是前事。安朋义三人偷盗无数,许之前惹过他。” 这黄金玲珑球丢失,观卢光宗当时表现,应该是不知道的。 至于现在…… 云念瑶被杀,现场封存,破案要紧,他的东西反正丢不了,日后要回来就是。 而且这东西有独特使用方法,不知道的,拿在手里也没用。 目前的问题是,推理方向都很合理,有些甚至是唯一解释,但关键性的直接证据,仍然缺失。 宋采唐眼眸低垂,指尖无意识的按在桌面:“葛氏……应该不会跑?” “她往哪儿跑?”赵挚轻嗤一声,十分狂妄,“她的家在这里,丈夫,子女都在,跑到哪里去?” 就算她舍得,官府是瞎的吗? 他和温元思现在焦点集中在葛氏身上,还能让人跑了,那他们俩这脸,都别要了,直接揭下来扔地上给人踩吧。 温元思此刻想法和赵挚相同:“若她真是凶手,在做这个案时,必做好了万般准备,不会被抓。逃跑,绝不是在她计划里的事。” 她还有日子要过。 “很好,”宋采唐缓缓站起,长眉英慧,目光明亮,“我想再看看尸体。” 赵挚和温元思同时侧目:“看尸体?” 现在? 宋采唐点了点头:“我突然想到一个方向,之前没注意到。” 赵挚站了起来,做势就要出门帮宋采唐取工具箱子:“好,我陪你。” “左右无事,我也陪你去。”温元思理了理衣袖,缓缓站起,笑容疏朗,“只是公务重要,身体也很重要,这都未时末了,是不是该先吃点饭?” 宋采唐这才回过神,原来都下午三点了,她还没吃午饭。 怪不得肚子有点饿。 案子的确到了关键时候,各种紧张,但既然嫌疑人跑不了,证据方向又定了,慢个把时辰,还真没关系。 好的体力,才有更好的,更丰富的思维去破案。 “好,先吃饭!” 赵挚刚刚明明都要走出去了,现在也慢条斯理停下,摸着肚子,似自言自语,又似在对谁说:“我好像也饿了。” 这场面,温元思能说什么?自然是如君子般大方微笑着:“观察使大人也一起吧。” 赵挚回头,笑出一口白牙:“好啊,今天就蹭你温通判一顿!” 三个人的饭桌,气氛有些诡异。 正事刚刚聊完,宋采唐有点累,没有说话的心思,就静静吃饭。温元思一向细心体贴,看出宋采唐疲态,并没有拉她说话的意思,赵挚就更……安静了。 他只闷头吃饭,风卷残云一般,看起来动作不怎么粗鲁,还透着点贵人的优雅,可你只要多看两眼,就会发现,他这速度吃的跟倒的差不多。 有好好嚼过么! 他饭量还大,手下不停,以超快的速度陪着宋采唐温元思吃,两人什么时候吃完,他也什么时候放筷子! 宋采唐:…… 这是饭桶吧! 而且这气氛…… 不管和温元思,还是赵挚,她都有很多话聊,可这两个人坐在一起,哪哪都不搭,凭空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很是让人心累。 吃完饭张府尹那边有事找温元思,宋采唐干脆小憩了一会儿,精神饱满后,才开始进行下面的事。 这一次验尸,赵挚亲自帮她提箱子,打下手。 他看着宋采唐再一次进行准备工作,温水和酒净让和,苍术皂角燃起,罩衫,手套,口罩一一戴起…… “你这次想看哪里?” 宋采唐垂眉选了把解剖刀,走到云念瑶尸体前:“头。” 云念瑶身份不俗,天气没这么暖和时,都用上了冰块保存尸身,这几天暖和,冰块放的更多,把她的尸体腐败程度压到了最低,现在解剖,条件也是够的。 她先用手指细细摸探过死者耳廓,头侧,太阳穴等位置,仔细观察,最后将解剖刀放到左耳耳廓上方,轻轻一划,切开皮头—— “我想看看这里,是不是藏着什么。” 只要这次她想的没错,就可以立刻抓凶手了! 第66章 对峙 停尸房的门再次打开时, 天色已经全暗。 宋采唐却不见丝毫疲惫,满身满脸都是轻松,长眉微扬, 双目有光, 眸底似能倒映整片天空,亮如星海。 “若不是此刻城门已锁, 我现在就想进城。” 赵挚倚着廊柱看她, 神态语气一如既往倨傲,透着贵人们才有的慵懒:“这有何难, 我把城门砸开就是。” 可能是夜色太深,迷了人的眼, 宋采唐觉得此刻他的眼神过于炽热,过于锋亮,不若以往。 定睛看时,那抹炽热又不见了, 仿佛是她的错觉。 温元思在验尸没多久时就过来了, 此刻刚刚收好尸检格目,微笑负手踱步而出:“扰民不太好, 还是明日吧。而且还有些关键的东西,我们还没有找到,需得准备。” 宋采唐不知想到了什么, 眼梢眯起来, 笑的意味深长:“也好, 明天日子不错, 正合适。” 她微微抬起下巴,让微凉夜风吹过头脸,看看赵挚,又看看温元思,声音似夜色清幽:“会武的那个人,还有方才验尸发现的证据——你们谁去找?” 赵挚当仁不让:“自然是我!” 宋采唐:“那明日控场——” 温元思微笑:“我来。” 赵挚斜眉看了他一眼。 “明日我祖母也会在,外面男人,我把的住,女眷这边,若是别人不给面子,我也可求求我祖母。”温元思看着宋采唐,笑容谦雅,“保证乱不了。” 宋采唐:“那这前期冲锋陷阵,套话问供的活儿,正好我这身份方便,就我来了?” 温元思:“我等着宋姑娘的精彩表现。” 赵挚哼了一声:“你放心,我必在你这鼓点敲到位时,把东西拿到!” 淡淡星辉下,三人门外伫立,视线相对,每一个人身后,都似乎撑起了一片天。 多余的话不必再说,也无需告别,彼此心意已经相通,现在该做什么,明天要做什么,大家心里都有数! 赵挚懒洋洋的挥挥手,率先大步走开。 温元思微笑着朝宋采唐拱了拱手,也悠然远去。 青巧……已经来接宋采唐了,宋采唐搭上青巧的手,缓步走过中庭,发间流苏发出细碎声响。 …… 马车一大早就准备好了,宋采唐却没有动。 她让青巧琴秀分别注意着各方消息动静,直到己时,也就是九点过,方才理了理衣服,坐进马车,出发。 昨日她对死者云念瑶尸体进行二次尸检,动静并不大,也没有告诉很多人,但这样的事,是瞒不住的,各关注案情的人哪怕晚一步,这会儿也早都知道了,一边心起各种猜测,一边关注着宋采唐等人的动静。 眼下见宋采唐出门,人们哪还闲的住?立刻吩咐下面人备马,跟上! “快快!别马车了,给本官备马!” “走走,快点,我要看看那姓宋的女人搞什么鬼!” “事关赌局,不能轻忽,跟上跟上!” 不但张府尹李刺史,孙仵作和郭推官,允许自由行动的高卓和齐兆远也没落下,所有人都跟在了宋采唐身后! 宋采唐根本没管身后坠着的一串人,目标坚定,一路绝尘,很快来到了高家。 这个高家是栾泽新贵,在汴梁有贵亲。张氏就曾以此来暗示宋采唐,只要她听话,就在三月底带她到高家花宴,在这个花宴上,有她这个层面够不着的人,汴梁正经闺秀凌姑娘。 大家出身,宗族教育,背景加人脉圈,这样的人物栾泽谁不想亲近巴结? 是以今日高家人做大宴预演,栾泽地界上但凡有点脸面,有点权,有点钱的人,都来捧场了。 葛氏,也在这里。 宋采唐下了车,在门前整衣。 有门房过来要帖子:“不知姑娘是哪家小姐?这个点可是有些迟了。” 宋采唐哪有帖子? 再说她也不是过来作客的。 不用她给眼色,青巧就拿着事先准备好的牌子,绷着小脸,朝门房严肃一晃:“官府办案!” 门房愣了愣,官府办案怎么还有女的? 还是个娇滴滴的漂亮小姐? 能当门房的,都受过正经训练,别的不知道,官府的牌子还是认得的。自家主家腰板粗,不怕事,人家拿正经官牌,拦在外面是他的错,如果进来行事不周,得罪主家……他可就管不了了。 门房想着就让开了,当然,脸色还不怎么好的。 宋采唐全然不理,带着青巧琴秀一路杀到宴会现场。 这个时候,客人已经来全,又还不到午饭,正是气氛最酣的时候,找起来特别方便,就朝那花开最多,景最好,人声动静最大的地方去,一准儿没错! 宋采唐一路目不斜视,直直寻找葛氏。 青巧却圆脸紧绷,一路警惕,手心微微出汗。 她看到了好多好多人…… 义庄里小姐怼过的吴大夫人,天华寺里小姐怼过的付秀秀,家里……小姐怼过的主母张氏和关蓉蓉,全部在这里啊! 而且每一个,看到小姐的目光都很……用微妙来形容都太轻了,这些人全部在瞪小姐啊! 青巧小心找了找,才找到关清关婉两姐妹。 还好……有大小姐在。 出事了总能有个帮忙的! “林夫人——” 宋采唐找到葛氏,直接走了过去,目光灼灼,声音高扬:“还请借一步说话!” 热闹场合,众目睽睽,她这般突兀出现,声势如此大的叫另一个人—— 照气氛,是不合宜,照辈份,是不尊重。 她猜,葛氏不可能愿意同她去到一边‘借一步说话’。引来不好的闲言碎语,算谁的? 果然,葛氏眉心蹙了下,又迅速抹平,还能换上微笑:“宋姑娘可是寻我有事?你看,我这里也走不开,如果不是你们姑娘家特别需要避讳的事,就在这里说如何?” 宋采唐长眉扬起,定定看着葛氏:“你确定要在这里和我说话?”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视线扫视了周围一圈,以表情暗示:你可不要后悔。 葛氏扶着腕间玉镯,脸上笑容慢慢的,绽的更开:“有什么不可以?宋姑娘,难道你在害怕什么?我却是凛凛一人,无事不可对人言的。” “也是。” 宋采唐声音清冷:“杀人都不怕,这点阵仗算得什么?” 她没扯着嗓子嘛,声音并不算大,但足够所有人听清楚。 ‘杀人’二字,像重锤一样,重重砸在了人们心底。 现场静了几息,方才重新有吸气声出现。 杀人? 葛氏杀人了? 在场人认识宋采唐的不多,但也不是没有,这场面一绷出来,就有人小声说了宋采唐的名字。 天华寺里的贵人案,在栾泽来说又重又大,还充满神秘色彩,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剖尸探案又为其增加了更多份量,只要牵个头,所有人都能想起这个案子。 所以宋采唐现在的指控——葛氏是杀人凶手? 她杀了云念瑶? 宋采唐进门时青巧亮了牌子,现在可没亮,本来高家主妇皱了眉,不想自家宴会上出意外,想走出来调和处理的,现在好了,她不但不动,还轻轻挥了手,示意丫鬟仆妇们退下。 所有人,也不由自主的停下,不再动,也不再说话,直直看向中间二人。 宋采唐身后跟着的一串也到了,一进来就听到这么大料,个个眼直口张。 现场气氛陡然变幻,就像一颗巨石直直砸来,荡出声波,激起烟尘无数。 葛氏微微一笑:“宋姑娘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的行为人品,在场人谁不知道?” 她素手微抬,随便在场上点着:“王夫人,生产后大出血,体质荏弱,我为其针灸要穴数年。” “刘老太太,常年头风,我的金针,扎满她头侧,一次两个时辰。” “方小姐,冬日落水得了寒症,我给她治了三年。” …… 一个又一个,她用手指把人点出来,诉说着自己的善心善行:“我若是那心狠手辣之人,现在不知害过多少人命,诸位有听说过么?我给你们治病开药,可有出过岔子?我林家不管丸药还汤药还是药材,可有一次出过问题?” 说完,见现场无声,葛氏满意的点点头,又回头看宋采唐:“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若我真是那别有异心之人,不会有这么多人愿意同我亲近。宋姑娘觉得呢?” “还是宋姑娘你这十几年成长历程与众不同,眼光也特别不一样?” 宋采唐眸底不禁激起一抹光亮。 到了现在,葛氏还十分沉着从容,能带话题,能引方向,还能顺便挤兑她,心理真真强大! 果然,这下子,大家看宋采唐的眼光变了。 这是内院,在场多为女眷,地位还比较高,谁没个头疼脑热的生病的时候?谁用的不是林家的药,林家的大夫?葛氏做为林家主母,这些年表现着实让人佩服,怎么会是杀人凶手呢? 倒是这宋采唐,不知道打哪蹦出来的,瘦削锋利,长的再好,也没个姑娘家温柔的样子,当头就说别人是凶手,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在场人目光变的挑剔,吴大夫人,付秀秀等看宋采唐不顺眼的人就有话说了。 吴大夫人冷笑:“牙尖嘴利,小蹄子才活几天,看人这么准呢?” 付秀秀因身份限制,没直接怼,另辟蹊径,斜眼看关家的方向:“也不知谁家,养出这么个姑娘,我都替她臊的慌。” 张氏脸上的笑在众人质疑宋采唐时就收起来了,现在整个都僵硬了。 关蓉蓉沉不住气,已经在那喊了:“宋采唐你发什么疯!还不嫌丢人么,快回来!” 关婉躲在关清背后,小小力的拉了下关清袖子。 关清扬眉,直接一手扯关蓉蓉,一手捂了她的嘴,在她耳边小声说:“这是什么场合,哪有你出头的份儿?” 关蓉蓉惊恐,很快看到了集中在她身上的视线,还有张氏不赞同的眼神。 张氏其实也想管,但她知道,她现在说话不合适。 这是在高家地盘,此事还涉及官府,两边都有人在,但哪边都没发话插手,显然不管事实如何结果如何,此刻对宋采唐的动作,是支持的。 她若懂事知形势,这时就不能动。 至于以后…… 宋采唐表现的好,是她这个舅母管教有方,宋采唐表现的不好,也没关系,她姓宋,又不姓关,只是个表姑娘,影响不到自家头上。 张氏已经开始动脑子,想着之后怎么为这事收尾,怎么利用。 李老夫人就在场中,位置还很靠中间,此时看了宋采唐一眼,眸底关心浓浓,似在问要不要帮忙。 宋采唐轻轻摇了摇头,还冲老夫人笑了下,让人关心。 葛氏太聪明,会引带话题舆论方向,她早就明白,但她也不是空手来的,必能在此一步步打破葛氏自信,让她亲口招出凶杀事实,认罪归案! “云念瑶,汴梁贵女,独身一人,死在栾泽天华寺,你们就不好奇谁杀了她么?” 宋采唐站在人群里,视线环视周围一圈,眉尾微扬,话音清亮:“就算不好奇,她是贵女,不管出身还是夫家都相当显赫,汴梁人们都看着这个案子呢,阻挡破案,你们就不怕被追责?” 这……还真是有可能。 谁也不想惹祸。 事关自己利益,大家就没那么看的开了,没谁真的站出来为葛氏大声分辨。 毕竟人心隔肚皮,谁知道谁什么样呢? 葛氏只是医者,帮忙看病,真正性格怎么样,谁知道? 细想想,好像她跟谁走的都挺近,但要说特别亲密……还真是一个没有。 而且这宋采唐像是有备而来,许握着什么证据…… 气氛扳过来,似乎对葛氏不再有利,葛氏却仍然很稳,一点也不介意的样子:“宋姑娘不必如此。二月初八,案发当日,我的确在天华寺,宋姑娘有什么疑问,我定会配合,但云念瑶,真不是我杀的。” 表情可谓真诚至极,还带着包容小辈的无奈。 宋采唐叹了口气:“你就是用这么一副表情,骗了云念瑶,骗了这在场所有人吧。” 就在这时,葛氏身边的大丫鬟跑了过来:“夫人,天华寺里传来消息,说是那蓖麻籽毒,在付夫人房里发现了。” 她很守规矩,垂着头,可声音是雀跃的,可想而知有多高兴。 葛氏笑容也越发真诚了:“你看,付夫人自己承认是凶手,房间里还搜出了宋姑娘你验出来的蓖麻籽,你不去抓真凶,反倒这里为难我,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宋采唐:“哦?是么?” 葛氏慈爱的看着她:“都说你误会了。” 宋采唐:“蓖麻籽发现了?什么时候?” 葛氏:“就现在啊,宋姑娘不是听到了?” “可是为什么,付夫人房里出现蓖麻籽,我这个验尸官没听到信儿,温通判,张府尹,李刺史——”宋采唐手指从一个个在场官员身上滑过,“都没听说,偏有人给你送了消息?” “葛氏,你怕是时时刻刻关注,监视案情发展,不想漏过一丝消息吧。” 葛氏笑容僵住。 “让我想想,除了官府,谁最关注案情发展呢?”宋采唐弯眉启唇,露出明亮笑意,“——好像只有凶手了。” 葛氏手指微僵,下意识握了拳。 “还有,”宋采唐目光明亮到锐利,令人不敢直视,“你的人怎么知道,从付夫人房梁上取下的东西是蓖麻籽?是谁说了‘蓖麻籽’这三个字了么?” 第67章 入套 和赵挚温元思通理案情, 分析凶手性格特点的时候,宋采唐就知道,葛氏没那么容易招认。 她太聪明, 太会狡避, 站的太深,就算找到了所有证据, 许还是有办法推诿, 比如找个替死鬼什么的。 她是林家主母,身边有仆从, 她会的,许仆从也会, 她的时间点,就是仆从的时间点,仆从还很忠心,‘替她分忧’做下什么不好的事, 也是情理之中。 到时候, 官府会得到一个承认所有证据事实的人,却并不是真正凶手。 封建社会, 阶级占了太多便宜,案子如果最终往这个方向发展,官府也没有太好的办法解决, 杀人者, 许就这么逃脱法网, 溜了。 可宋采唐不允许。 她并不是什么心怀大志向, 誓要还世间清明的大人物,她只是胸中尚有信念,有些事,她管不了,但眼前的,手边的凶手,不能跑! 看葛氏积年行事风格,这来来去去的手段,除了聪明,心机深,还有一点,她很在乎名声,众人眼里的形象。 这种人,越在人多的时候,越有表现欲,一旦崩溃,效果来的也会特别快。 今日高家宴会上,宋采唐这般叫破她的行迳,结果无非有二,一,宋采唐没有足够的证据,葛氏反利用此机会,狡言反辩,大大刷一波好感,建立并奠定自己不可能是凶手的形象,就算哪日查出来,她还是能利用今日结果,清洗确定自己的无辜形象,还能顺便压一把宋采唐,让她自此抬不起头来。 二么,就是宋采唐有计划的深入,步步紧逼,各样事实证据砸的葛氏应接不暇,无法理辩,众目睽睽之下承认! 承认了,事实已定,就改不了了。 这个行动很有难度,要对场面,气氛,心理把握的很准,问话节奏快慢也要掌握好,否则很难达到预期效果。 而赵挚面相太凶,温元思又是官身,两人又都有自己的事做,都不合适,宋采唐便是行此事的唯一人选。 她虽有剖尸绝技,到底是仵作贱行,葛氏心里是瞧不上她的,轻视,就会有优越感,就会没那么提防,效果来的才会更好。 宋采唐是做好一切准备来的,连这个对方发现‘蓖麻籽’的机会,都是她同赵挚温元思商量好,送给葛氏的。 季氏房梁的东西,她早已提前换下,这个点当着众人拿下来的,可不是什么蓖麻籽。 宋采唐眯眼:“难道夫人早就知道,那里放着蓖麻籽?” “竟然不是么?” 听着宋采唐的声音,看到自己心腹丫鬟满是惊吓的脸色,葛氏就明白了,她这是入了套了! 这一瞬,她根本没时间想‘早早放好了的东西,怎么可能会变’这种问题,思路转的极快,面上依然拂袖轻笑,沉着有加:“官府办案可真是越来越玄了,云里雾里一堆变,宋姑娘自己验出的毒,凶手房里发现,竟然不是了。” 不等宋采唐说话,她又继续道:“我想案件所有相关人,想都会和我一样,关注案情发展,不然现在也不会来这么多人了——” 她手指一一划过不远处的人,除了张府尹李刺史孙仵作郭推官外,还有高卓齐兆远。 “我留人在天华寺里看情况,看到有消息就来报告,有什么不对?以此便说我是凶手,是否太牵强了些?” “你们故意乱放风声,扰乱视线,让我们误会,我们真误会了,觉得新发现是蓖麻籽,你又说我可疑,”葛氏缓缓收起手,眸底笑意吟吟,“宋姑娘,破案游戏可不是这么玩的。” 事到如今,葛氏身上流露出的还是这种气质:你们找不到证据,套不到老娘的话,也别想抓老娘! 她这般笃定,气氛很难没变化。 比如孙仵作,就长长呼了口气。 他不希望凶手是葛氏,不管高卓还是季氏,都能算点他的功劳,如果是宋采唐一手揪出来的葛氏,他怎么办?他跟宋采唐还有个赌约呢! 郭推官也觉得事事不顺,如果本案让宋采唐牢牢把住,那他的存在感在哪里?他是推官还是宋采唐是?莫说指着李刺史提携,这官路很可能走到了头!李刺史还指着赵挚破案呢,赵挚支持宋采唐,自己却是支持孙仵作,把人狠狠得罪过的…… 张府尹却非常兴奋,他等着宋采唐给他一个大惊喜!现在谁敢乱场,就是不给他面子! 所以他在积极的帮忙控场,警惕镇着四周,生怕谁敢上前坏事。 他能镇的住大多数,却镇不住李刺史。 李刺史瞟眼见赵挚不在,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温元思侧步到他面前,朝他温煦一笑:“今日风大,刺史大人可避着些,莫被吹着了。” 李刺史一凛。 昨夜,那混世魔王去他房中,把他从睡梦中叫醒吓唬了一遍,还捏碎一方桌角,现在这笑面虎又来了……如此事事不顺,难道这个案子注定不属于他,插手必糟? 李刺史收回脚,斜了温元思一眼,不再说话。 女眷方面,李老夫人,关清,关婉,也各自尽自己方式做着努力…… 内内外外,场子维护的安安静静,顺顺利利,一点没变,非常稳! 宋采唐更放心了,不再管其它,专注与葛氏对峙。 “高卓门口盛过酒酿圆子的碗,是你埋的吧。”她双目清澈,黑白分明,似能映衬世间所有,“付夫人塞给你的那碗,你根本没吃,而是带去给了云念瑶。” “杀死云念瑶后,你开始布后手。你想给这命案安排一个凶手,不是你的凶手。你看上了高卓。正好这酒酿圆子是送给他的,你又看到他没要,扔在门口,就悄悄趁天黑无人,把碗埋了起来。” “你知道高卓对云念瑶的心思,可能也知道那一屋子书画,故意时时提起付夫人,云念瑶刺激高卓情绪,让高卓表现的更引人注目,最好引人怀疑。” 宋采唐看着葛氏:“除了一段苦恋无法排解,高公子在各方面都是个不错的人,他还帮了你大忙,葛氏,你这狼心狗肺,是不是该有点限度。” 葛氏眼睛微眯:“宋姑娘,说话要有证据!”她看向人群外的高卓,声音高扬,“高公子,我待你何等真心实意,你当清楚!” 高卓眼神迷茫,十分痛苦。 一时,他眼前是温柔善解人意,给了他很多安慰帮助的葛氏,一时是云念瑶青白惨淡,毫无生机的脸。 他想相信葛氏,可瑶瑶死的太惨!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现在高卓证言已不重要,宋采唐根本没看他,直直看着葛氏:“我姐姐遇到的几次危机,是你干的吧?” 葛氏:“你姐姐?” 宋采唐:“我大表姐,关清。” 关清突然被点名,怔了一瞬,不过片刻,她就反应过来了,看向葛氏的目光犹如利箭! 关婉不明白,担心的拉了拉她的衣角:“姐姐——” “没事,别瞎操心。”关清拍了拍妹妹的手。 宋采唐那边还在说话:“你杀完云念瑶回来,正好我姐姐起夜,我姐姐没有看到你,你却看到了她。你不信她没看到你,或者你怀疑她将来会想起,抱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心思,朝她动了几回手——是也不是!” “你姐姐的事,不是付夫人干的么?”葛氏面色平静,眼梢微眯,“付夫人和你舅母商量了一桩婚事,关清太犟,不可能同意,她们想让关清同意,就得用点法子,磨一磨给几个教训,总会听话。那天王公子在天华寺被护卫们按住,我以为大家都知道。” “关清能过那一次危机,应该还是我提醒的,宋姑娘口口声声说要记恩,可我帮了你,你倒反咬污我,是何道理?” 宋采唐笑了:“林夫人就是让人佩服,不管什么事,都能想在前头,找人掩护背锅,红口白牙,颠倒事实。但这一回,抱歉,要让你失望了。” “付夫人已亲口承认,她对我姐姐做的局,只王公子那一次,之后再也没有,我姐姐遇到的各种危机,俱都是你搞的鬼!你否认也没有用,观察使大人已经查到,对假山石做手脚,等我姐姐近前时就推动的人,正是你林家的下人!” 葛氏静了一会儿,缓缓摊手:“你看,你也说了,是下人,不是我。我虽是主子,但下人有什么想法,我怎会知晓?下人犯罪,你抓去就是了,我是个明事理的主子,自不会推脱。” 她看着宋采唐的眼睛,声音沉下:“我不知道,谁给了你什么好处,为什么放着自首的凶手不问,一直咬着我不放?是我家仇人么,汴梁来的?” 她以为她几番表现,怎么能也吓退一个小姑娘,谁知宋采唐不但没退,还笑了。 葛氏愣了愣。 然后,她看到了季氏。 季氏被丫鬟扶着,护着肚子,小心翼翼的走了过来:“因为我不是凶手!我只是一时猪油蒙心,说话没过脑子,我没有杀云念瑶,也没有下毒!” 葛氏眼睛眯了起来:“我才知道,原来凶手认罪,也是能反悔的。” 终于有点生气了。 宋采唐朝季氏使了个眼色。 季氏便继续:“我一介不懂药不懂医的妇人,哪知道什么蓖麻籽!昨天宋姑娘来我房里,发现房梁上有那玩意儿后,我差点吓死,葛氏,你什么时候把它放到我房间的?是不是一开始,就存着嫁祸的心思!” 葛氏:“什么蓖麻籽,季氏,你说话可小心些!” 她眼神略凶,季氏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 宋采唐微笑:“那东西昨日由观察使大人悄悄拿下,换成麦粒,今晨大张旗鼓当着所有人面拿下来的,也是麦粒。你之前话说的不错,所有案件相关人,都会关注案子进展,可怎么别人看到这情况,不知道东西是什么,偏你喊出了蓖麻籽?如果不是事先知情,我想不出其它可能。” 季氏气红了眼:“葛氏你害我!” “我的确对云念瑶有意见,但从来没想过要杀她!那关清的亲事,虽是我和张氏商定,你也知道的!不然你怎么能提醒关清避祸?” “你倒是会装好人,给颗糖再狠狠抽鞭子要命,借刀杀人玩的溜,这样关清遇到什么,都没你的事是吧!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还不是被宋姑娘给逮到了!” 这一把拽的人有点多,宋采唐舅母,张氏的脸都丢完了,整个人惨白惨白,气的不轻。 关蓉蓉受不住,替主出头:“你少瞎说!我娘才没干那些事!” 季氏冷哼:“干没干,你娘你心里清楚!” 关蓉蓉咬唇,她再泼辣,怎么敌得过已婚妇人?不敢和季氏怼,只好吼宋采唐:“你少在外头丢人,还不快回来!” 宋采唐看都没看她一眼,只对季氏笑了笑,算是谢意。 季氏反悔,是因为有了身孕。 她的确喜欢高卓,之前那么多年,从来不愿意忘,可现在,她有了身孕。可能她成亲之后心一直没定,也是因为这个,没有孩子,对夫家就没太多归属感,总是心心念念着过去,现在有了孩子,母性发散,最重要的已经不是小情小爱,而是肚子里这个。 反正高卓她又得不到。 反正夫家待她还不错,娘家又靠着住,她迷途知返,别人只有高兴的。 些许之前错事,祸事,她真心悔过,以后好好过日子,纵使还有闲言碎语……总会过去! 她反悔了,不想自证伟大,为高卓顶罪当什么凶手,当宋采唐走到她的院子,她抓住了希望。宋采唐那么厉害,一定能帮她! 只要能帮她走出这个乱局,她怎么样都愿意! 所以她十分配合,宋采唐的问题,全部照实回答,事无巨细,宋采唐的要求,她全部答应…… 季氏的出现,给现场掀起了大波澜。 之前大家些许偏向葛氏,一是因为葛氏的神态话语,二是因为季氏这个凶手,的确被抓着,现在么—— 风向就变了。 葛氏神情开始浮躁。 宋采唐却不给她思考缓和的机会,而是迅速往下:“夤夜射向我的箭,也是你放的吧?” 葛氏下意识干笑:“哈哈,宋姑娘还是什么都能扯,我又不会武功,怎么可能射你?” 宋采唐往前一步:“那玉牌呢?拿着敲响安抚使卢大人门的玉牌,是哪来的!” 葛氏双目紧沉,从袖间摸出一枚沉绿色玉牌:“你说的是这个?” 玉牌颜色相近,但水头不好,花纹也有变化,还蒙了人的手汗,湿湿的很难看。 不是云念瑶房里丢失的那块。 这是葛氏早料到想到,提前另准备的! 这副有备而来,别人问什么都能有答案的样子……恰恰是最可疑的! 现场人们看葛氏的目光已经完全变了。 宋采唐看着葛氏,轻轻一叹:“你是不是觉得,此次作案万无一失,一点证据都没落在外面?” 第68章 你就是凶手 葛氏被问的心尖重重一颤。 不管今日的阳光, 还是宋采唐的笑或叹,她都觉得十分刺眼。 是不是觉得作案万无一失,没什么证据落在外面? 当然! 否则她何苦做那么多?不就是为了圆上一切, 给官府找个‘凶手’, 让自己能跳出来? 正是自认想的周到,做的充足, 她才敢这般站在这里, 笑脸以对! 可没来由的,她有点不敢看宋采唐的眼。 慢慢的, 心里也开始烦躁,开始虚, 好像下意识感觉会发生不好的事,不想再继续纠缠,想要快点离开…… 可宋采唐又没真正把她怎么着。 她一边自信自傲,一边烦躁发虚, 情绪起伏翻转, 烧的一颗心暴躁难安。 可她不能被别人看出来。 她扶了扶鬓边钗环,面上平静:“宋姑娘这话, 我却是听不懂——” 宋采唐却没让葛氏把话说完,截了她的话。 “高卓帮了你,但他心有苦情, 对周遭事物又缺乏敏感, 是最好的顶锅人选, 而基于你同云念瑶的关系, 他对你非常信任,你根本不必多做什么,只消特殊气氛里的几句话,就能轻而易举挑拨的他情绪失控,如无意外,他定会一步步踩进你的陷阱,成长为‘本案凶手’。” 她盯着葛氏的眼,往前一步:“付夫人性格单纯,一把年纪心性仍如少女,爱恨来的简单纯粹,本就是嫁祸好人选,你怎能错过?她给云念瑶‘下毒’的故事,想必你也做了很多努力,如果发生意外,她这边的‘暴露’,你定有十全安排。” “高卓屋子里的书画,付夫人房里的巫蛊小人,你肯定是都知道吧?付夫人在高卓身背嫌疑,几乎洗不清时跳出来顶罪,你很惊讶,但顺水推舟,一点也不难,是不是?” “你要保证自己绝对安全,就要消除任何可能会出现的隐患。我大姐何其无辜,只因倒霉被你看到,就要承接三五不时的惊险灭口,我不过懂点别人不会的验尸方法,也被你记挂,最好去死,别再掺和这件事。” 宋采唐欺的非常近,与葛氏距离不过两步,逼其与她对视,双眸亮如寒星:“可我们的遭遇,比起云念瑶,都算不得什么。她心地善良,乐于助人,早年你在汴梁,她助你无数,从没想过要回报,她的好,你这么快都忘了?你为什么要杀她?因为你求助,她没有帮忙么?” 葛氏下意识退了一步,眼睛睁大,脸色泛红,不知是气的还是什么,声音前所未有的大:“我说了没有!” 宋采唐又往前欺了一步,死死咬着这个极有压抑感的距离,声音平静的像浪涛来临的海面:“本案中,哪哪都有你的身影,你大方,温柔,善解人意,时时在‘规劝’他人,谁不无辜,你也无辜,没有任何疑点,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肯定抓不到你?” “你欺负云念瑶已死,说不出话,给不出证词,你干过的事,全部没有证据,你错了。今天我便教你知道,雁过必留声,水过必留痕,你对云念瑶做了什么,我全部都知道!” “诸位且看——” 宋采唐突然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帕子打开,是一枚细长金针,上面带着血渍。 这枚金针与普通的金针不同,首先是它的长度,很长,几乎是一般金针的三倍,再是它的造型,略粗,形状与一般金针一样,但普通金针,前端有针尖,后端有针柄,针柄是有段螺纹的,方便医者提插捻转。螺纹用料长短粗细花纹可能俱不相同,看医者自己喜欢和习惯,但不会没有。 这一支,没有螺纹,只刻有一个林家家徽。 这是林家特制,用来应对特殊情况的金针,因是独门绝学,这东西只林家有,也只林家嫡系会,葛氏,正好是会的一个。 在场很多人没病到过那程度,需要用这样的针,但都有过见识,看到过,现在一见,立刻就认出来了! 葛氏看到金针,也是面色骤变,眼瞳紧缩,似乎受到了惊吓! “昨日,我同几位大人通理案件,突发所想,再次去验了死者尸身,从死者脑子里,发现了这个。” 宋采唐声音同双目一样清亮:“人体之上,穴位良多,如脚上穴位对应人体五脏六腑,耳穴亦是。人耳上穴位很多,不仅能对应心肝脾胃肾,还有相关生殖美容养颜的穴位。只是这等穴位略有危险,患者医者需要建立良好的信任关系,方才能顺利执行。” “云念瑶尸身检验结果,不但中了毒,循环系统崩溃,她还心脏痉挛骤停,连应激反应都没来得及发出。起初我怀疑与惊吓刺激有关,后来方才明白,是这根针。” “只要这针在受针者自身情愿时候扎入,只要扎针人有什么坏心思,将这针扎偏一点,迅速往里一送——大脑中枢组织受到影响,精神抑制反射,受针者会立即死亡!” “你以为把金针死死按进死者脑内,指探细抚皆感觉不到,就找不到了?” 宋采唐看着葛氏,双目凛凛有光:“二月初八当晚,在天华寺留宿的所有人里,只有你会针灸之术,只有你会随身携带针包!” 葛氏突然尖叫:“闭嘴……闭嘴……你闭嘴!” 宋采唐显然是不会闭嘴的,她声音更加凛冽,似夹了冰霜:“你聪明,稳重,‘好心’送酒酿圆子给云念瑶,‘好心’替她针灸治病保养,她不是还谢了你?她把你当朋友,你却对她下毒,下毒不够,还对她痛下杀手!葛氏,你有没有心!午夜梦回之时,可有看到炼狱阎罗!你做的这些事,可敢同你丈夫说,可敢叫你的儿女知晓!” “闭嘴闭嘴闭嘴——我叫你闭嘴!” 葛氏愤怒至极,突然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甩向了宋采唐! 有件事葛氏没有说谎,她真的不会武功,可不会武功的人,甩起利器来才更恐怖。因为你不会知道这匕首的方向是哪儿,会往哪里偏! 偏因要制造气氛效果,逼压葛氏,宋采唐与她距离非常近。 太过近的距离,太过快的刀光,看都看不清楚,宋采唐如何躲得了? “啊——” “呀——” “救人啊——” 围观众人顿时紧张尖叫,宋采唐却站在原地,眼前白花花一片,不知道往哪躲。 这意外来的措手不及,根本没时间反应,宋采唐心道完了,这一回怕是躲不过,能不能活,看老天爷心情吧…… 下一瞬,她就听到了风声。 速度很快的,带有衣袂飘飞的风声,由远及近,瞬间冲到了她耳边。 她看到一只大手,突兀的横在面前,食指与中指,两根修长的手指一顿一夹,稳稳的把那片白光夹在了指间,那刀尖,离她的眼睛不过一寸。 她闻到了一种类似松柏的气息。 “找死!” 这道声音十分耳熟,只是不再慢条斯理,不再傲慢骄矜,似巨兽低哮,卷着极大愤怒。 “赵挚?” 宋采唐眨了眨眼。 赵挚视线凉凉滑过宋采唐,宋采唐没懂,却隐隐读到了责怪的意味。 这什么意思? 出现意外危险,不是应该担心她吗,怎么还怪上她了? 葛氏发疯她也不知道啊! 赵挚站在葛氏面前,阴阴一笑,就开始扔东西。 每扔一件,葛氏就抖一下。 这头一样,就是一块玉牌。颜色翠绿,做工精巧,温润有光,一看就是老坑玉种雕制,与刚刚葛氏拿出来的大小形状相似,质量等级却高过太多。 不用说,这就是葛氏从云念瑶房间里偷出来的玉牌了。 之后,是椭圆形,皮硬,有黑白棕色斑纹的种子,正是蓖麻籽。 天华寺季氏房梁上搜出来十几粒,这里却厚厚一小包,足足三四十粒! 然后是弓箭。 再就是手一甩,从外面拽过来一个人。 女子,中年妇人,可她穿的不是裙装,是武人短打,眉眼微微上吊,气势与常人不同,脚步非常有力道…… 这是个习武之人。 宋采唐微微眯眼,看来这个就是葛氏的帮手了! 夜间行走,打探消息挖各种陷阱,朝她动手射箭的,应该都是这个人了! 赵挚怎么抓到的? 这场面,这反应,不用多言,所有人已经理解。大家看向葛氏的眼神充满惊讶,鄙夷,难以置信。 赵挚轻描淡写:“这些,可都是在你家找到的,葛氏,你还敢不认罪!” 宋采唐却看到他单手握拳,眸底泛起杀意。 如果葛氏还敢闹,这个混世魔王怕是要发疯! 宋采唐皱了眉,往前一步,站到赵挚身侧,这样哪怕赵挚要疯,她也能拦一拦。 自宋采唐拿出金针,葛氏就有点绷不住了,赵挚再夹住她的匕首,玉牌蓖麻籽一样样往外扔,她更受不了了,根本没办法再保持平静。 现在朝外一看,四周全是异样眼神,她往常经营的夫人人脉网,她的朋友,她的仇人,需要她巴结的,巴结她的人,神情全都一样! 人群里还有她的家人,她的公婆,她的丈夫,她的妯娌姑嫂,她的儿女。 所有人看向她的目光都十分失望,痛心。 她心态开始崩了。 赵挚似乎耐心不佳,见葛氏久久不说话,脸沉下来,指间一转,匕首‘咻’的一声,折返飞来! 他的手劲方向是完全能控制的住的,匕首没有飞向葛氏要害,而是发出一声轻响,直直切向了葛氏发边! “叮——”的一声,匕首击飞钗环,斩断一缕乌发,葛氏的头发,瞬间散开,像个疯婆子。 亲眼看着刀光飞来的恐惧感觉是无法形容的,葛氏以为赵挚要杀她,尖叫出声,心态直接崩溃。 “啊啊啊啊——是!云念瑶就是我杀的,怎么样!可是不怪我,怪她自己!” 葛氏捂着散下来的头发,眸底闪动着疯狂:“她一来栾泽,我就去帮她保胎了,尽心尽力,没哪点做的不对!我夫家出事,求了她,她也答应了帮忙,可高卓都出手了,她还不动!她明明知道我很急,明明知道我们这一大家子可能瞬间倾覆,可她还是不紧不慢,什么都不干!” “我是给她下了蓖麻籽,但我没想弄死她,只想逼一逼,再救回她,让她知道我的好,快点出手,可那夜我带着酒酿圆子汤看毒性发作的如何时,她却直接拒绝了帮我!” “我连一碗酒酿圆子汤都记着她,要带给她喝,她倒好,出尔反尔,答应的事不干了!还装模作样满面愁容跟我演戏,说她帮不了,她怎么可能帮不了?堂堂国公贵女,丈夫也是勋贵,汴梁人头熟,什么话说不上?她就是不想帮我!” “明明下午的时候卢光宗来过了,我都听到了,卢光宗给了她什么东西,可以借用卢光宗的人脉网,借我用一用怎么了?几句话的事,我用过了就会还回来,可她不给!她就是伪善的骗子!这样的人,为什么不能杀!” “她还把玉牌放在柜子的三足小桌上,我知道,那里一向放她最重要的东西,结果我拿着去找卢光宗,根本不对!她故意的,故意骗我,让我误会的!” “她活着害我,死了也要害我,杀她怎么了!她若没死,我还要杀她第二回第三回第四回!” 一口气把所有话喊出来,葛氏气喘的有点粗,瞪着宋采唐赵挚的目光似要吃人。 外面齐兆远和高卓已经受不了了,眼看就要往前冲,温元思赶紧拦住,过去控场。 葛氏却还没停,目光移向自己的公婆丈夫一家人:“你们那是什么表情?我做这一切是为了谁!别人谁都可以骂我鄙视我,你们不可以!我为你们付出了多少!” 看着葛氏状若疯狂,宋采唐轻轻一叹。 “你有没有想过,云念瑶说帮不了,是真的帮不了,她的家族,包括她自己,有了很大的麻烦。” 葛氏愣了愣,还是不服气,眉横目厉似要再次开口。 宋采唐拦了她:“卢大人给云念瑶的那个东西,本来她是可以借你的,但就是在当日,那东西丢了,被安朋义三兄弟偷走了,所以云念瑶才满面愁容,诚恳的告诉你她帮不了。” “本来,你还有机会的,只要给点时间让云念瑶把事情处理好,以她的性子,不会看着你出事。可你误会了她,害了她,也害了你自己。” 葛氏这次是真真愣住了:“她……东西丢了?帮不了?” 宋采唐:“是。” 赵挚却没心思跟她磨,大手朝张府尹李刺史一摆:“凶手已认罪,还不抓捕,愣着干什么?” 两位大人方才如梦初醒,叫着身后衙役行动:“快,快,抓起来!” 葛氏被上上枷链时,怔怔回头看宋采唐:“你说的,都是真的?” 宋采唐点头:“是。” 葛氏突然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泪水横流:“为什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不,不是真的,一定不是真的,我不信!” 第69章 我不后悔 葛氏被押下去, 现场安静了很久,方才重新有声音。 温元思很忙。 汴梁将要过来贵女,高家将要有大动作, 预演的宴会被打乱成这样子, 就算大家给面子造气氛,感觉也回不到之前, 这场宴会, 怕是要草草结束。 气氛打乱是为破案,张府尹自持身份, 不好下场,李刺史更是, 这案子他都交给别人了,不关他的事,他凭什么要帮忙擦屁股? 至于赵挚……你看他那一副横眉挑眼,老子最大的桀骜气派, 像是会弯腰低头的人么? 总不能让宋采唐一个姑娘家干这种事! 温元思只能自己上。 官府, 高家男人,高家女眷, 甚至到场的其它大族,温元思都得好好沟通安抚。 也亏得他相貌俊秀,笑容谦雅, 浑身带着君子之风, 言语自来恰到好处, 不动声色中长袖善舞, 众人没回过神来,一切已经被他理顺好了…… 宋采唐十分服气。 这位通判大人,是个干大事的人。 赵挚却用鼻子哼了一声,大大翻了个白眼。 不知是不是相貌气质的原因,赵挚做这个动作透着糙,透着直剌剌的男人味,却并没有不太雅,让人瞧不下去。 宋采唐心叹,这也是个天赋异禀的。 今日行动,他们兵分三路,她来诱供,温元思控场,赵挚则在背后主导配合事先安排的计划,比如季氏房间的‘蓖麻籽发现’,还要抓紧时间寻找更强有力的直接证据。 她们一直没找到的,与葛氏有关的蓖麻籽,温元思查到了一个本地货商,已经很近,但还是没能揪出葛氏,赵挚干脆自己去林家搜,葛氏是凶手,做过这种事,定然有藏毒的地方。 还有玉牌,葛氏没明白过来,肯定不会随便丢,也被她藏着。再加上针对宋采唐的暗箭,葛氏身边必有一个会武功的人帮忙,可这些日子暗中查探,就是找不出人。 既然决定要在此时砸实了葛氏凶手身份,那么其它铁证最好都能一并列出,短短时间,赵挚要做的事非常多。 若按工作量,赵挚才是最忙最累的一个。 可他脸上一点痕迹都没有,甚至没什么情绪,不邀功也不自得。 只在宋采唐差点被葛氏匕首伤到时,表现出了短暂的愤怒…… 宋采唐有点奇怪,案子破了,他一点都不高兴,不兴奋吗? 想着事,视线流转间,不小心撞到了孙仵作和郭推官。 二人表情都非常黑,见她看过来,神色更是难看,郭推官还好,孙仵作则是直接别开了头。 宋采唐笑着走过去:“两位可还是记挂着赌约?” 她不提赌约还好,一提赌约,两人脸都绿了。 立约时有多自信,多张扬,现在就有多后悔! 谁知道宋采唐这么有能耐,手上有绝活,剖尸厉害,推案问讯也有一手,直接锁定凶手并让凶手认了罪!这回可不是里子面子都输了! 郭推官还好些,孙仵作当时却正在气头,赌了命的! 这两个现在想看到宋采唐才有鬼。 宋采唐却只是弯唇一笑:“切磋学习时难免争论,意见不合情绪也难免激动,这种时候说出的话,怎能做数?二位不必挂心,那个赌约,我并没当真。” 留下这句话,宋采唐就转身走了,并片刻停留。 孙仵作和郭推官对视一眼,神情极为复杂。 输了,不是什么好事,他们谁都不愿意,输了被个小姑娘说本就没当回事,赌注不要了,好像也不是什么长脸的事。 显的人小姑娘更大气,他们更……没用了。 关清带着关婉过来,深深看了宋采唐一眼,没说什么特别的话,这场合也不合适,只是问她:“一起回家么?” 宋采唐摇了摇头:“官府还有点手续要办,我得回天华寺,办完了就回家。” 张氏跟着过来,刚要说什么,李老夫人也笑眯眯过来了,拉住宋采唐的手拍了拍:“咱们礼佛再两天,就完事啦!”说着话,她还看向张氏,笑容慈祥,“采唐舅母,没问题吧?” 张氏还能怎么说,只能陪笑:“当然,能陪着您,是采唐的福气。”她还叮嘱宋采唐,“别顾着自己玩,好生照顾李老夫人。” 关蓉蓉绷着脸,眼眶都气红了,显然想说点什么,被张氏拽回去了。 温元思实在太给力,看着温温雅雅的,也没掷地有声挥斥方遒,可只要他站在这里,随便笑一笑,几句话,场子就完全稳住,没别人发挥表演的空间。 宋采唐在心中给他比了个加油,就十分心安理得的回天华寺了。 手续要走,也要等官员们都回来,这之后宋采唐基本没事,干脆好好的,长长的睡了一觉。 嗯,夜醒还是没放过她。 熟悉的时间,熟悉的黑暗,她又醒了。 月光完全没有,心里有些烦躁,她披衣下床,准备去后山看水潭。 还没走到水潭,她看到了火光,闻到了檀香味道。抬步拐过去,是齐兆远和高卓在云念瑶院中烧纸。 案子已破,是时候让云念瑶入土为安了。 两个人神情都很落寞,再不复之前剑拔弩张照面就掐的疯狂,他们低着头,看着盆中跳跃的火光,失了魂一样,整个人都没有生气。 高卓:“瑶瑶……走远了吧。” 齐兆远:“凶手已经抓到,她在天之灵,应该可得安慰了。” 高卓:“你女儿……” 齐兆远:“我会好好照顾。”他顿了顿,“我不会再续弦。” 高卓:“瑶瑶肯定不放心家里。她那么好,定然记记挂祖父,自责不孝……我要帮她。” 齐兆远:“这件事很大,非一朝一夕之功,你要来也行,但不能再似以往,得认真对待……” 二人缓缓说着话,声音都压的很低,透着隐隐压抑。 火光照耀着他们的脸,明明暗暗,有夜色徐徐吹来,像谁的温柔的手。 高卓一直低着头,有泪水顺着他的下巴滑下,一颗颗砸在火盆。齐兆远则是以手覆面,声音略带鼻音。 宋采唐没有打扰二人,轻轻退了出去,走到北面水潭边,坐在她喜欢的那块大石上,托着下巴,看向幽幽水面。 水面无波,平静如镜,揽了漫天星辉,清澈明亮,似能映照人心。 不知过了多久,旁边响起细碎脚步声。 她歪头看去,是温元思。 “通判大人怎会来此?” 温元思站到大石边,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此处空气甚好,清润怡人。” 宋采唐笑了:“是吧。” “案子办完,心中大石尽去,本以为能睡个好觉,结果过于兴奋,睡一会儿就醒了,”温元思看向宋采唐,“宋姑娘也是?” 宋采唐只是笑,没说话。 温元思也不介意,顾自进行着话题:“本案后,栾泽官场怕是得有好一番变动了。” 这个宋采唐理解,每逢大案要案,都是功绩,正是官员们争抢的时候,李刺史本来为大,压的张府尹出不了头,温元思也有点难,可赵挚来了,脾气……很不好,官场风向怎么变,现在都说不准。 不过这个就同她无关了,她只安心案情,官么,她不想,也当不了。 温元思大概知道话题不对路,又换了一个:“我祖母后日一早下山,宋姑娘一起可好?也帮我照看一下她老人家。” 宋采唐看着温元思,弯唇笑了。 通判大人说话就是好听,体贴别人的话,也能说的这么入耳。 李老夫人身边人手足够,哪里需要她照顾?怕是她得李老夫人照顾多一些。 “通判大人呢?不下山么?” 温元思摇了摇头:“案子虽破,琐碎事情却多,我还得再留几日。汴梁的凌姑娘,哦,就是高家那位贵人亲戚,近日就要由其表哥护送来此地,准备事宜也多,我即便回家,时间也不多,宋姑娘若愿意多多串门,多看望我祖母几次,我就更感激了。” 宋采唐笑道:“好。” 说着话,又有脚步声响,比起温元思,这个人的脚步声就重多了,好像使着劲往地上踩,生怕别人听不到似的。 二人回头一看,是赵挚。 温元思一怔:“观察使大人怎么——” “吵死了,一个两个吵的人睡不着觉。” 赵挚横横的过来,强势挤开温元思,将将依着大石,站在两人中间。 温元思:…… 宋采唐:…… 脸呢? 再说这四周哪里吵了?离这么远,也吵不到你睡觉好么! 温元思仔细看了看赵挚,从脸上的风尘到脚底的浮尘:“大人是刚刚回来,还没睡下?” 赵挚没说话,也没懒洋洋的打呵欠,只是抱着胳膊瞪着水面,如临大敌。 宋采唐笑了。 她看了眼赵挚过来的方向,目光微深,从大石上跳下来,往回走:“水也看够了,夜已深,两位大人还是回去睡觉吧。” 赵挚赶紧跳了两步,离水面远远的,板着脸:“没错,比起水面,还是床上更能培养睡意。” “也好。” 温元思慢慢往外走,眉心微紧,若有所思。 是不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发生了? …… 次日上午,宋采唐看到了季氏。 她来寺里收拾东西,她的家人陪同。 宋采唐第一次看到季氏的丈夫,那是一个身材略胖,一脸温和的男人。他扶着季氏,嘘寒问暖,非常小心,一看就明白,这男人心里有季氏,也有孩子。 可付家其他人就不同了。 付秀秀看向季氏的目光颇不以为然,一位略年长,看起来像是季氏嫂子的妇人话虽说的敞亮,笑意却没到眼底,仆妇们也是,看着殷勤体贴,实则眸底对季氏并不赞同尊重。 想来季氏对高卓的追逐影响颇深,再痛改前非,再有硬气娘家,再怀了孩子,夫家对她也还是有意见的。 季氏全然不理,看到宋采唐还笑眯眯打招呼:“宋姑娘,来坐坐喝杯茶呀?” 宋采唐摇摇头:“前头还有事,怕是要辜负夫人一番美意了。” “这有什么辜负不辜负的,改日得闲了,我再单请你去我家喝茶就是!”季氏扶着肚子,整个人散发着母性光辉,心情特别好,笑容比春光还明媚,“到时你带上你姐姐,我好生给她赔个礼!” 宋采唐微笑:“那到时就叨扰啦。” 闲话两句,大家就各走各走,分开了。 宋采唐隐隐听到走在最后的付家下人小声八卦,说林家倒霉了…… 林家? 近来能上话题榜的林家,除了葛氏夫家的林,还有谁家? 这么快出事了? 宋采唐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转过两道院门,看到被衙役押着,过来指认现场的葛氏。 葛氏穿着昨天的衣服,情绪却不似昨日疯狂,她很平静,尽量把自己打理的很整洁,头发也理的整整齐齐,指认现场坦陈罪行时,也未更多情绪流露。 哪怕看到宋采唐,她也只是眼睛眯了一眯,没更多变化。 青巧却非常不高兴:“小姐,她这是在怪你么?她杀了人,难道还有理了?” 宋采唐没说话,信步往前,继续往自己的目的地走。 两边队伍擦肩,葛氏说话了。 “我家出事了。” 她话说的很平淡,若不是对她声音很熟悉,宋采唐都不会注意。 “嗯?”宋采唐回了头。 葛氏侧身,定定看着宋采唐:“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杀了云念瑶,我也不后悔,若时光倒流,一切再来一遍,我还是会这么做。” “为了家族,我愿意冒这个险。” 她眼珠极黑,极沉,直直看人的样子有些吓人:“人生在世,总得有点在意的东西不是么?因为太在意这个,就必须抛弃另一个,每个人,都要做选择题。我选择了我的家族,我的儿女,有什么错?我只后悔,一时不慎,被你牵着鼻子走了。” “宋采唐,你真的很聪明,如果换个地方,没有那么多人,没有我的夫君孩子,你一定不会赢。你赢我,是你卑鄙取巧,绝非实力,我只是没发挥好!” 她的恨意,一点点增加,随着话说完,到了极致,好像整个人被仇恨黑雾笼罩,浓的化不开。 “你等着,待我死后,日日夜夜去看你!” 人还没死,就开始诅咒了! 世人对鬼神颇为敬畏,见葛氏如此,皆面色有变,齐齐后退一步。 宋采唐却并不在乎。 她听葛氏说完,唇角微弯,笑了。 “也是,怎么能是你的错呢?距离秋后处斩还有几个月,如果认了这错,这几个月你要怎么活?好死不如赖活着,人要原谅自己很简单,一切都有理由,一切都是别人的错就好。” “葛氏,希望你在牢中日夜煎熬,睡不着觉时,还能如此自欺欺人!” 宋采唐看着她,长眉微扬,目光灼灼:“你死之后,欢迎随时入我梦中,你可看看,我怕是不怕。” 第70章 道别 李老夫人有事耽搁, 关清又递来信儿,她要同祖母去串个小门,不在家, 让宋采唐晚回去几天, 宋采唐就心安理得的在天华寺又住了几日。 离开天华寺前,她细细抄录了自己的验尸格目, 认真回看, 看有没有什么错漏,哪里没想到, 哪处可以注意精进,下一回表现的更好。 这番举止很正常, 没哪里不对,可她进行这个动作的时间是在夜里。 森森暗夜,无星无月,伸手不见五指, 窗内一盏烛光如豆, 她穿着纯白衫袍,白玉的脸在烛光下明明暗暗, 嘴里还念念有声,说着什么刀在这里下好像更好,取胃时需要注意这个那个…… 闹鬼的声音, 就这么传了出来。 还是个好嗜人五脏的厉鬼! 得亏这里是佛门地盘, 恶鬼进来必受镇压, 没出什么事, 没见那女鬼都没流血,哪哪都正常么? 但凡换了别处,一准人们被她撕着吃了! 宋采唐听到后哭笑不得,却也有意收敛了自己的动作。与验尸有关的学习工作,尽量都安排在白天,夜醒的话……就看书吧。 总不会再吓到人。 宋采唐夜醒成习惯,赵挚每晚不睡觉,浪成空中飞人似乎也是习惯。 几次水潭附近相遇,慢慢的,赵挚提防这个也成了习惯,每夜都会去水潭看一看,见着宋采唐就没好脸,把人赶回房间。如果宋采唐表现很乖,没有去水潭的话,他就会送份小礼物。 他的小礼物种类很单一,没别的,就是吃的。 鸭脖肉脯酱猪蹄,点心干果棕子糖,时令水果或清汤甜水,不拘哪一种,碰着什么买什么,带给宋采唐。 宋采唐怀疑每天赵挚都买了东西的,她要去了水潭,赵挚就不高兴,扔了不给她,没去,才会有奖励。 这举动单纯直白,一点也不像心眼多的大男人。 不过吃人嘴短,宋采唐就不发表意见了,唯一的遗憾就是,她多吃了这么多东西,身上还是没长几两肉。 对此,青巧比她更遗憾。 “笃笃——” 窗子被轻声叩响。 宋采唐头都不用抬,就知道是赵挚来了。 这一次,赵挚扔来了一袋味道很香甜的瓜子。 宋采唐一闻,眼睛就弯了起来,光凭这味道,也知道一定好吃! “你助我破案,我送你几日吃食,算是小小答谢,今天我忙,简单了些,你挑理也没用。”赵挚酷酷的倚着窗边,“我要走了,到了明天,连瓜子都不会再有了。” 他要走,宋采唐一点也不惊讶,观他的性格,行事风格,也知道他身上事情很多,不多他也会自己找,天华寺的案子已破,这里已经没有停留的理由。 她只是挑起长眉,状似不满的调侃了一句:“我助你破案,你买点吃食就算了?” 赵挚皱了眉:“你是不是女人?” 宋采唐长眉扬起更高:“嗯?” “一点都不会多愁善感——”说着话,赵挚似乎领会了什么,眼梢眯起弧度变的危险,“你盼着我走?” 宋采唐指尖敲敲桌子:“你这样转移话题就卑鄙了啊,真的只有瓜子?” 赵挚脸一黑,大手一伸,直接把瓜子抢了回来:“瓜子也没了。” 宋采唐:…… 说她不像女人,他这样就像男人了? 有钱有势有脾气,什么都不缺,小气的跟她抢一包瓜子? 宋采唐对上赵挚凌厉凶悍,在她看来却并不可怕的眼神,看着看着,突然想起一件事。 “那块从葛氏那里搜出来,云念瑶的玉牌,现在在你手里吧。” 话题突然瓜子转到了正事,赵挚并没有很快答话,面上越发黑沉,目光更加凶恶,似乎想咬谁一口似的。 “在我这里,怎么?” 宋采唐缓缓垂眸:“那日你将玉牌扔在葛氏面前,速度太快,我看的不是很清楚,但我确定,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孔。” “日光照耀下,那个孔洞与旁边颜色有很大差别,角度问题,可能只我一个人看到了……赵观察使,那玉牌里,有机关吧?” 她目光太过清澈,太过明亮,赵挚眯了眼,没否认。 没否认,就是默认。 宋采唐指尖微微捻动了下。 有机关,就有东西。 看赵挚这样子,东西应该被他拿到手了。 那玉牌是云念瑶从汴梁带来,云老爷子用老坑玉种请人精心雕刻而成的,哪哪都精致,浑然一体,若非她角度正好,不可能发现异样。 然机关之密,普通人看不出来,赵挚这种身经百战,有过很多经验的人,肯定能找到。 现在机关不重要,重要的是里面的东西。 云念瑶有求于安抚使卢光宗,除了云老爷子的事,还有一样:懂得鉴别笔迹的书画大家。 那封密信,一定存在,案发到现在都没找到,玉牌上又发现了机关,说明了什么? 密信在玉牌里! 玉牌落到赵挚手上,那么密信也一定是到了他手上! 与谋逆案有关的东西,宋采唐并没心思沾惹,朝堂离她太远,她也管不了,她说这个,一是对赵挚表现出信任,二也是在提醒。 虽然那日情况特殊,她觉得只她一人看到了,但万一呢? 这个东西,要不要过过官府,要不要告诉李刺史张府尹温元思知道? 赵挚没对这个话题发表任何意见,只说了一句:“很久没下雨了。” 宋采唐:“嗯?” “今年天时不好,有老农预言,将有粮灾。” 赵挚将瓜子重新抛到宋采唐怀里:“你让你家少卖点粮,你也少操点心,验尸破案行,别的少管太多。” 说完转身就走,头也不回的随意摆手:“宋采唐,后会有期。” 这样子……算是接没接受自己的提醒呢? 夜色太沉,黑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到,宋采唐怔了半晌,觉得赵挚应该是领会她的意思了。 毕竟提醒她‘少管太多’了不是么? 事涉谋逆,太敏感,也太难办,避嫌是应该,可她隐隐有种感觉,她应该会和这些东西再相遇。 剥开一颗瓜子,清香脆爽的感觉充满整个口腔,这瓜子真的很好吃,好像还是新炒出来的,带着淡淡的烟火气息。 和赵挚的分别,一点伤感都没有,手边有温热清茶,有爽口瓜子,有柔亮烛光,有淡淡书香,宋采唐觉得这个夜很温暖,太适合独处,赵挚走的很好啊…… 与温元思道别,倒有些感想。 这位通判大人太优雅,太君子,就像暖洋洋的太阳,时时温暖他人,处处体贴周到,难得的是这并不只针对宋采唐,他对所有人都这样。 在封建男权社会里,这是一种多么好的品质。 宋采唐扶着李老夫人上马车时,差点叹口气出来。 李老夫人以为她喜欢这里,笑眯眯拍着她的手:“下回礼佛,我再带你来呀。” 宋采唐微笑:“好。” 马车徐徐前行,很快走过主道,越过各种佛殿,到了山门。 山门前有两条路,一条供马车走,平坦宽阔,一条是略窄石阶,一阶阶蜿蜒往下,看不到底,很多礼佛之人为显虔诚,并不走大路,而是一级级拾阶而上,用自己的脚走过所有坎坷崎岖。 两条路往下是不一样的,只这一段能互相看到。 宋采唐看到了一对母子。 从山底一阶阶走上来,非常非常累,母亲额上满是汗水,耳边鬓发都被打湿,略有些狼狈,可仍然能看出姝丽的好相貌,非常美,眼神也很柔软,眉宇间藏有轻愁,三十多岁的妇人,还有股少女般我见犹怜的气质,非常招眼。 儿子大概十四岁,个子抽条,非常瘦,神情也似乎藏着不满,看来和母亲不一样,他并不喜欢来这里,或者说,他并不信佛。 “唐唐看什么呢?” 李老夫人好奇的问。 宋采唐将车帘放下:“没什么。” …… 宋采唐将由李老夫人亲自送回家,这话一传回来,关家相当热闹,很多帖子递到门前,各种试探。 擅长经营圈子的人没几个嗅觉不敏锐的,李老夫人是谁?那是在汴梁创造过传奇,拥有诸多人脉资源的厉害人物!哪怕宋采唐做的是贱行,只要能巴到李老夫人,就是条路子! 张氏忙的不行,却也神清气爽,她想到了更多利用宋采唐的法子…… 关蓉蓉却各种嫉妒不爽,脸色十分难看。 张氏叹了口气,把女儿招到身边,细言教导:“你是不是觉得宋采唐盖过了你的风头名声,不高兴?” 关蓉蓉哼了一声:“她算哪根葱!爹娘死绝寄人篱下,还只会碰死人!谁会不高兴她!” “傻孩子。”张氏轻柔的抚着关蓉蓉的发,“你那个闺中朋友,付秀秀,为什么会肖想温大人,你可知道?” 关蓉蓉的脸就红了:“温大人优雅君子,气派非常……” “错,是她付家有当官的,门庭虽不够,但温元思无父无母,也不是全没缺点,努力一下或许有机会。”关氏看着关蓉蓉,“你却从来不会,为什么?是因为温大人不够优秀么?” 关蓉蓉急急摆手:“怎会?温大人最优秀了……” 说着话,关蓉蓉明白了,温元思相貌俊秀,优雅如竹,几乎是所有栾泽未定亲姑娘们的心上人,她不是觉得他不优秀,是根本不敢想。 她的出身差太多,肖想只会让自己痛苦,所以不敢。 可她娘说这个的意思是…… “好东西,谁都想要,以前,你没机会,现在,有了。”张氏目光微闪,指了指宋采唐院子的方向,“付秀秀能想的东西,我女儿也能。” 关蓉蓉的心一下子颤起来了,脑门瞬间见汗:“可听说温大人对宋采唐关心有加……” “又犯傻了,”张氏摇摇头,“温大人是通判,用得着仵作,宋采唐有这点本事,他想用,自然要关心,但婚嫁,不可能。李老夫人心再大,也不会聘一个贱籍仵作做孙媳。” 张氏看着关蓉蓉,语重心长:“宋采唐是仵作,才有机会接触官员,当她不再是仵作,现在所有,就会全部失去。可不管她是谁,只要干过这个,就不可能抬头,但是你,不一样。” “蓉蓉,你是宋采唐的姐姐,宋采唐拥有机会,你就拥有了桥梁,只要在这段时间努力,就能嫁到高处。宋采唐只是现在风光,日后……呵呵。” “该怎么做,你现在懂了么?” 关蓉蓉和别的姑娘不一样,张氏的本事她没全部学到手,但说起婚嫁,说起利益关系,她也是懂的,并不会害羞。 之前,温元思这样的人,她不敢想,现在……一颗心像浇了油,风一起就有大火燃起。 如果那个人能是她的…… 她脸庞绯红,牙齿咬着下唇:“娘的意思是……现在先不为难宋采唐,好好拉拢,让她为咱们做点事?” “宋采唐是我外甥女,我疼爱她还不及,何曾为难过?”张氏微笑着看关蓉蓉,“娘是说你,接下去该用点什么眼色,怎么像亲姐姐一样对待宋采唐,怎么在各夫人面前好好表现,让所有人看到你这个关家二小姐,好好踩着这块石头,望一望上头的风景,最好给自己找块安身立命的好地方……” 关蓉蓉眸底闪耀着火花:“娘放心,她回来,我亲自去大门迎她!” 张氏拍了拍女儿的手,笑容更温柔了。 话虽这么说,但若宋采唐能吸引更高层次的人,带来更大的利益,她也是不会手软的。 第71章 肖想 张氏母女的打算, 宋采唐一无所知,她正坐在李老夫人的车上,一路往回走。 天华寺在城外, 路程稍稍有些远, 来时赶时间,心情也急迫, 马车一路飞驰, 她们走的很快,现在无事一身轻, 不赶时间,回程的速度就放慢了, 心情也很放松。 外面春光很好,阳光明媚,鸟语花香,李老夫人饶有兴致的和宋采唐聊了好一会儿, 可到底年纪大了, 身体耐不住疲惫,没多久, 就有些乏困。 温元思是个孝顺细心的人,李老夫人所乘马车是他画了图纸,亲自盯着匠人做出来的, 老人的各种需求基本都考虑到了, 车里睡觉完全没有问题, 还舒适又宽敞, 多一个宋采唐也并不影响。 宋采唐没有避开,照顾着李老夫人睡下,自己拿了本书,靠在窗边,有一页没一页的翻。 这几天夜里,她总做梦。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她的梦,非常奇怪。 每一回,她都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时而野草狂长,时而大雪纷扬,视野很空旷,可她却看不到更多的东西。梦境总是从一声鸟鸣开始,她看着梦里的那个自己从软团子的小人,长到大姑娘。‘她’性格飞扬,眼睛明亮,经历了很多事,也闯了很多祸。 梦里一张张脸看不清相貌,可每个人似乎都是鲜活立体的,她能闻到到对方的味道,能触碰到对方的温度。这些人或善或恶,带着她经历着一场场刻骨铭心的爱恨情仇。 梦的最后,是水。 无边无际的,似乎永远也冒不出头的水。 冰凉又凛冽,上下左右都找不出生路。 这种情况应该很害怕才对,可她竟然觉得无比温暖,无比完全,觉得自己一定不会死…… 梦中醒来,她总会在自己眼角发现泪痕。 那些惊险事件个中细节根本记不清,刻骨铭心的感觉也似隔了一层,一切变的朦胧模糊。 这不是她的经历,却又出现在她的梦境,为什么,往深里想一想,不难得出结论。 宋采唐手中书卷久久没翻过一页。 她有些好奇,前身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是谁? 她有种感觉,有一天,她会找回过往记忆,那些梦里看不清的人们,早晚,她会想起来。 到时接收的,会是怎样一个故事呢? 马车微晃,发钗上流苏发出细碎轻响,宋采唐无心看书,干脆将手中书卷收回,静静看车窗外风景。 不知多久,她看到了一个人。 关家做生意,手下铺子无数,大部分由外祖母和大姐关清掌着,但外祖母很多时候只是挂个名,基本上所有事都是关清管着。关清不说每日出门处理生意,三天两头往外跑很常见,家里也常有掌柜账房过来汇报事情。 这个人,宋采唐看到过一次,方脸,薄唇,一双眼睛很是犀利,每每看去都感觉藏着很多野心,是西街粮铺的刘掌柜。 看刘掌柜的行走路线,应该是往关家去的。 可他行为…… 抄着手,避着人流走,似乎在提防别人注意。 到了关家,从后角门就进去了。 宋采唐长眉微蹙。 关家虽是商家,行事作风也有规矩,非大事要事中门不开,主子亲友客人进出基本全走侧门,比如她这趟回来,哪怕从行路上看,角门要近一点,但马车不会停,她也不会下,要一路走到侧门。 下人们走角门,身份再低的,才走后角门,关家行商,各铺掌柜身份比别人家要高些,来来回回基本都走侧门,可这刘掌柜直接进了后角门…… 宋采唐直觉有问题。 没等她想出什么,马车停下,她看到了门口站着的人。 眉细眼圆,眼角尖尖,穿着鹅黄色春裙,笑容娇俏又温婉,不是关蓉蓉是谁? 宋采唐有些不适。 娇俏……还好,这种温婉表情,关蓉蓉从来没给过她。 马车还未停稳,关蓉蓉就走过来了,隔着帘子给李老夫人请安:“蓉蓉见过李老夫人,一路奔波,想是有些渴累,还请老夫人赏面,厅中奉茶。” 步态似大家闺秀,福身礼行的优雅不失美态。 宋采唐就明白了,这温婉,是冲着老夫人来的。 李老夫人醒了,但并没准备下车去关家喝茶,她今日只是想送宋采唐回来,直接拒绝了:“离家多日,琐事繁多,采唐已送到,老身便不多留了。” 关蓉蓉并没有知难而退,尽管隔着帘子,看不到李老夫人,她还是笑出最温柔最好看的样子:“一盏茶用得多少时间?您把采唐妹妹送回来,咱们都还没道谢呢!” 宋采唐算是看出来了,关蓉蓉这是想缠李老夫人。 她歉意的朝李老夫人笑笑,低声问:“老夫人这就回了?” 李老夫人点头,促狭的朝宋采唐眨了眨眼,也低着声音说:“过两天我给你帖子,你到我家去玩。” “好啊,”宋采唐歪歪头,“那我就到时找老夫人玩去!” 至于现在,为免关蓉蓉缠的厉害,宋采唐麻利的下了车,拉着关蓉蓉就往门里走:“二表姐这是来接我的呀——” “老夫人还没——” “二表姐这裙子真好看。” “是吧?这是新来的料子,最新时兴的样式,你等等,老夫人还没——” “这是……湘绣?晕色和光泽都很出众啊。” “算你有眼力,这就是湘绣,家里才收的绣娘,听说打小就练,一手本事在当地都是出挑的,来到咱们栾泽,可不就是头一份儿?” …… 宋采唐成功的把关蓉蓉注意力调开,让关蓉蓉骄傲又矜持的大说特说了好一会儿。 等关蓉蓉醒过神,肯定会不高兴,不过那时李老夫人都走了,她们关系本就好不到哪里去,坏么,也就那样,她一点都不怕。 可关蓉蓉的反应,出乎她意料。 “你要喜欢,我回头就拿几匹料子给你。”关蓉蓉脸上笑容还是那么温婉,“算了,我干脆给你做几身送来,省得你麻烦了。” 宋采唐心内警铃大振,有问题! 她微微偏头,看了眼身后丫鬟琴秀。 经过天华寺一番相处震慑,琴秀明白了她的本事,要说完全忠心,还差点火候,可平常小事来问,已经不敢瞒了。 琴秀摇了摇头。 宋采唐眼梢眯的就更深了。 琴秀是张氏那边派来盯梢的,经常互通信息,现在琴秀都不知道……难道是新定的什么计划主意?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微微笑着,从容走路,以不变应万变。 果然,关蓉蓉话题很快转了方向:“你这一路忙,时间极难排,我同娘商量过了,不等了,过几日,给你办个接风洗尘宴!” “接风……洗尘?”宋采唐好奇这主意关蓉蓉是怎么想的,她来关家有几个月了,现在接风洗尘? 关蓉蓉也知道这话说出来让人误会,就耐心解释:“实则你来时就该办的,但那时你不是病了么?等你醒来,又天天有事,咱们想办都顾不着时间,现在终于有机会了,怎么能不办?” “采唐你是不知道,几个月前初初看到你的样子,我们有多心疼。你是我姑姑的女儿,咱们打断骨头连着筋,是最亲最亲的人,我可喜欢你了!现在你好了,我和娘都迫不及待想让外边人看看,咱们关家有多么好一个表姑娘,她们羡慕都羡慕不来!” 关蓉蓉脸上笑容一直不减,嘴甜如蜜,一番话说下来仿佛与宋采唐是亲姐妹似的。但宋采唐是谁?细细一琢磨,就懂了。 还是冲着李老夫人。 她这验尸手艺在古代不讨巧,但谁叫她运气好,得了有地位的人喜欢了?有地位有本事的人,谁都想认识巴结…… 张氏和关蓉蓉这哪是想给她接风,是想靠着她长脸,给自己经营人脉呢。 宋采唐脸上笑意变的极深:“我倒是想,可我没空呢。” “你这都回来了,怎么没空?”关蓉蓉睁圆了眼睛,感觉宋采唐一定是托词。 宋采唐指了指身后青巧和琴秀拎着的箱子:“我这些刀用过了,还没好好洗一洗呢。” 刀……刀? 盯着那两个箱子,想起宋采唐这些日子干了什么,关蓉蓉突然脸色发白,喉头发紧,下意识退了一步。 宋采唐:“你也知道,剖过死人,不干净,不好好洗,下回就不好用了。” 关蓉蓉脸色终于绷不住了:“那怎么不在天华寺洗完了回来!” 宋采唐慢条斯理摊手:“程序很多,要洗很多道,还需要一个极大的台子一一摆开晾晒,天华寺不方便,所以这洗尘宴——我怕是忙不过来。” 关蓉蓉咬着唇,瞪了她一眼:“我和我娘自己办,自己下贴子请人过来,不用你做什么,到时候去露个脸就行了!” 宋采唐没说话。 关蓉蓉恨的很:“宋采唐,别人给你脸面,你也要记得回才是!” 宋采唐仍然只是笑,没说话。 徐妈妈就是这个时候过来的:“表小姐,老夫人知您回来,特意让老奴来迎你。” 徐妈妈是关家老夫人白氏的心腹忠仆,她出现在哪里,就是老夫人在哪里。 关蓉蓉一口气憋住,下不去出不来,很是难受。 宋采唐亲切的唤了声徐妈妈:“正要给外祖母请安。” 她一边提脚往前走,一边问关蓉蓉:“二表姐一起么?” 白氏和张氏不睦,婆媳关系很紧张,关蓉蓉怎会愿意亲近? “我晨间请过安了,你自己去吧!” 说完提着裙子,转身就走。 关蓉蓉一边跑,一边提醒自己控制住控制住,千万别生气! 温大人…… 温大人还等着她努力呢! 不知道为什么,之前一点没希望,她也知道不敢肖想,可心一活泛,看到了路,她就觉得,温大人合该是她的! 不然为什么双方都到了适婚年龄,却谁都没有成亲订亲,可不就等着对方呢! 宋采唐这个时候醒,这个时候会剖尸,就是来帮她忙的! 她和温……元思,是上天注定的! 宋采唐看着关蓉蓉走远,差点笑出声。 关蓉蓉还是跟以前一样,装模作样时间都久不了,很好激。 某一种层面来说,还挺耿直的。 …… 白氏翘首盼望良久,终于看到宋采唐,笑的特别满足,拉住宋采唐的手就不放。 “这里的天气可还适应?” “菜氏吃得惯么?” “衣服够不够穿?” “下人们伺候的可还精心?” “有什么想要的,直管跟你大姐说,叫她给你!” 一句又一句,切切问来,白氏没哭着喊什么心肝肉,没提你长的像你娘这种勾泪的话,但所有关心都是真心实意的,感觉的到,宋采唐心里暖成一片。 “春光很暖,我很喜欢。” “家里的菜做的很好吃,天华寺的素斋也很特别。” “衣服尽够了。下人们都很规矩,大姐已经给了我很多东西啦!” 宋采唐也认真的,一一答来。 不知道气氛怎么起来了,许人与人真就能应‘投缘’二字,祖孙两个好像没说什么重要的话,却也兴致很浓,相谈甚欢。 说起关清,宋采唐就问了:“大姐姐呢?” “她一早就出门了,外头商行有事。”白氏从床头翻出一个小匣子,神神秘秘拉开,递到宋采唐面前,“来唐唐,吃糖。” 宋采唐:…… “外祖母吃吧。” 白氏笑容更深了,轻轻抚了抚宋采唐的发:“唐唐真乖,知道孝顺外祖母。” 宋采唐叹了口气,外祖母真的好喜欢吃糖。 不过…… 关清一大早出门了,那刘掌柜过来就不是找她的。 不找她,也不找外祖母,找谁? 人选似乎只有一个,张氏。 张氏又想闹什么妖了? 白氏只吃了一块糖,就很珍惜的把匣子盖上,藏起来了。 宋采唐便明白,为什么关清关婉没制止这个藏糖行为,外祖母是个很有自控力的人啊。 谁知这领悟还没到心底,就被打脸了。 外祖母遗憾的看着匣子的方向:“婉儿要来了,不能被逮住。” 宋采唐:…… 果然,没到半盏茶的时间,关婉就到了。 “呀表姐我不是故意来晚的,我去给你炖了盅莲子燕窝,你快点来尝尝!” 她捧着碗,鼻尖上有微汗,小脸满是认真与期待,宋采唐几乎能想象到她做这碗燕窝的样子。 “多谢你,”宋采唐接过碗,舀了一小勺,放进嘴里,“嗯,非常好喝!” 不是客套话,是真的很好吃。 关婉似乎有双魔力的手,吃食经她一过,顿时惊艳。 宋采唐不是没吃过燕窝,但这一碗,美味程度远超她的想象。 “你喜欢就好啦。” 关婉很高兴,也有些不好意思,没有盯着宋采唐吃东西,转头去看白氏。 白氏笑眯眯的,任她看。 突然,关婉动了动鼻子,小脸鼓起来:“祖母你又偷吃糖了!” “没有没有,祖母这里哪里有糖?你闻错啦!” “有甜丝丝的味道,我才不会闻错!” 祖孙俩热热闹闹的吵着嘴。 看着看着,宋采唐突然觉得,别看关婉很萌很软,认真起来很执着,并不好对付。 这一点……和关清很像啊。 祖孙俩吵完,白氏叫了府里养的说书女先生过来,让她说段新书。 “人生就是戏,戏就是人生,你们可别小看这些段子故事,很有用的哟。” 宋采唐就知道了,外祖母的爱好,一是糖,二是戏本子。 女先生很有水平,故事段子说的极好,可小姑娘们总是很难对此有长久注意力。 没一会儿,关婉就开始小声同宋采唐说话聊天。 旁的,宋采唐都没怎么在意,有一条,格外吸引她的注意力。 关婉说,安抚使卢光宗大人,好像失踪了。 失踪就失踪,没失踪就没失踪,怎么叫好像? 关婉道:“厨房下人从外面听到的小道消息,说卢大人数日没露面,已经压不下去了,小卢大人,也就是安抚使的儿子,非常着急,看样子要请张府尹和温通判帮忙了。” 安抚使卢光宗,盘踞汴梁数年,皇上倍为倚重,是云念瑶案件的相关人。如今案子已破,凶手招认,没任何悬念,卢光宗失踪,为什么? 这个时间点,很微妙啊。 第72章 卢大人失踪了 礼数却不过, 宋采唐去青宜院给张氏请了回安。 时间上有点不凑巧,当时关清正在张氏屋里,和张氏吵架。 为顾主人面子, 二人杠嘴时下人们自动自发走开, 不看不听,正好方便了宋采唐长驱直入。 宋采唐听到动静, 就没再往前走了, 非礼勿听么。可谁知道里面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她转身想后退些,已经来不及, 双方话语冲进了耳朵。 关清拍了桌子:“生意不是这么做的!漕帮是干什么的,你以为只是买粮运粮么?刀口舔血的事,你出外打听打听,可有断过!明码标价, 不管求人办事还是正经合作, 都好商量,你这上来就狮子大张口, 想分一杯羹,硬生生挖走人家几成利润,你以为人家泥捏的, 能随便任你坑?” 张氏倒是不动声色:“漕帮再厉害, 也是人, 也有心里想的事, 害怕的东西。关清,做买卖,或许你拿手,可这揣摩人心的门道,你还是得学着点。这笔买卖,我看着呢,准保不会出事!” 关清冷笑一声:“你拿什么保证?刘掌柜那不靠谱的说辞吗?” 张氏笑声温柔:“到底还年轻,经不住事,气性大。你不问青红皂白就反对,刘掌柜自不会同你多说,这里面牵扯到的东西,你不明白。” 说着话,张氏声音变的冷静笃定:“无论如何,刘掌柜已不是你铺子里的人,他现在为我办事,我们要干什么,你管不着。” 关清很显然着急了:“漕帮近来整合,新上来一个老大,脾性如何,风格如何,会不会杀人不眨眼,外面都不清楚,你知不知道!” 张氏仍然很稳:“不关你的事。” 关清:“刘掌柜呢?也是这个意思?” 张氏轻笑:“他从你手下的铺子里出来,转投我的手,什么意思,你难道还不明白?” “行!”关清突然松口,声音变的温柔甜美,“那咱们就各凭本事吧!” 张氏突然警惕:“你这什么意思?想截我的路?” “合作么,你行,我为什么不行?”关清声音淡淡,不似之前火气,却有了更多隐形的力量感,“与其你带累家族,不如我去结个善缘,顺便赚点钱。” 这下改张氏不高兴了:“关清!” 关清却不理她,转身就走。 到了门口,关清看到了宋采唐,眉梢一挑。 气势实在太盛,令人不敢逼视,宋采唐赶紧道:“我来给舅母请安。” 关清嗯了一声:“快去快回,婉儿给你做了汤。” 宋采唐:“好。” 张氏看到宋采唐,脸色有一瞬间的僵硬,显然也是觉得话被听到了,有些尴尬。 但张氏一直很能自我调节,很快就笑出来了:“采唐啊,来,这边坐。”一边说话,她还一边吩咐身边丫鬟,“去把二小姐叫来,说表妹来了,让她陪陪。” 宋采唐笑容标准且有距离:“不用了,三妹妹给我煲了汤,说是正到火候,不准我错过时辰,我来看看舅母,就要回去了。” “怎么,婉儿好,舅母这里就不好了?”张氏柔声笑着,吩咐身边妈妈去大厨房,取她让人盯着煲的养身汤来,“小姑娘家,身子骨弱,经不得辛苦,喝这个好。婉儿那里你不需要担心,我派人去同她说。” 如此大包大揽,宋采唐还能说什么?只能温婉笑笑,等坐一坐后,再抬外祖母出来压人。 张氏见她乖巧,就问了:“听说安抚使卢大人失踪了,温大人没请你过去帮忙?” 宋采唐觉得这话问的有点意思。 张氏说话的时候,音量重词的地方有点怪,眼睛没看她,略略垂头,伸手去拿桌上一杯茶,看似全不关心,实则带了点试探。 这试探也很有意思,这微表情,这下意识动作,并非只是打趣,想看看宋采唐这边有没有什么机会助她打入高层圈,好像……透着点真,张氏确实很想知道这件事。 不是温大人有没有请宋采唐帮忙,而是卢大人是不是真的失踪了。 宋采唐眼睛微眯,有点想不透,卢大人失不失踪,同张氏有什么关系? 想不通,宋采唐把疑问暂时收起来:“舅母知道,我擅长验尸,还是剖尸。” 张氏:……“所以?” 宋采唐微笑:“所以只要不出现尸体,没有命案,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找到我的。” 张氏似有不适,送到嘴边的茶顿了顿,没沾唇就移开了。 笑容也有淡淡尴尬:“左右相处多日的情分,有些事,别人没想到,你关心一声也是应该,要不给李老夫人送个信?” 宋采唐一听这话就知道张氏在想什么了。 只是送信,不是登门拜访,谁去?肯定不能是小姐本人,只能是张氏这个主母斡旋处理了。 宋采唐拒绝:“老夫人信佛,喜清静,温大人平日里尚不敢同她说这些,咱们还是不要了。” “也是,”张氏想了想,“那就你有空过去,看看她老人家吧。” 正好,关蓉蓉过来了,抱住宋采唐的胳膊:“我陪表妹一起!表妹来家这么久,我这个做姐姐的都没好好照顾过,这回一定好好带带妹妹,采唐什么都不用干,跟着我就好!” 张氏非常配合,慈爱拍了拍女儿的手:“你要把妹妹照顾好啊。” 关蓉蓉笑容灿烂:“没问题!” 表演默契,回答很快,竟谁也没问问宋采唐的意思。 当然,宋采唐的意见对她们可能也不重要。 张氏还言道:“正好,近来也有空,采唐就先跟着舅母到处见见人,陪陪客吧,你好不容易醒来,还没同我栾泽各家主母打过招呼呢……” 竟把接下来的事,也擅自安排了。 母女两个配合的特别好,一个提意见,一个出主意,根本没给宋采唐说话的时间,就把事情给定了。 宋采唐:…… 离开青宜院时,宋采唐没有生气。 别人故意用这个招数,不让她表达意见,把事情定了,并不意味着真的定了,应对讨厌的事,不一定在当下。而且—— 她有个厉害的大表姐呀。 宋采唐去找了关清。 听到这档子事,关清直接不雅的翻了个白眼:“别理她。” 宋采唐就笑了。 二人聊了一会儿,宋采唐想起张氏的话有隐意,就问了问关清,看她明不明白。 关清直接嗤笑出声:“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指着这个赚钱呢!” 她把话说出来,宋采唐才明白。 原来关家铺子里的刘掌柜,说早前不小心撞到过与安抚使卢大人有关的料,非常大,非常狠,可以捏着赚钱。正好近来漕帮寻卢大人有事,碰了钉子,他们可以凭着这个捞一笑。 关清不答应。 商场上常有各种各样的局,糟污事不胜枚举,可生意是生意,大家各凭手段,谁都明白,这种与高官,涉黑沾边的活儿,却不能干。 太危险。 也太不要脸。 刘掌柜生了异心,不满被关清拒绝,就投了张氏的门,张氏一向自诩聪明,只是苦无机会,这下怎愿放过? 宋采唐指尖抚着茶杯沿:“所以她们希望卢大人不要死。” 失踪这话沸沸扬扬传了很多天,起初大家还蛮感兴趣,后来就渐渐淡了。 高官贵族,哪那么容易出事?没准就是气闷,出去哪散心了。 很多人认为卢大人肯定没事,张氏,肯定也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之前和关清对杠,才那么有底气。 “那个秘密……大姐知道么?” “就是不知道才生气!”关清将茶杯狠狠摔在桌子上,眼睛眯起,气势凌厉,“我断不会让她们坏了关家的口碑,断了关家的前程!” …… 张氏开始在家中招待客人。 打着宋采唐,李老夫人旗号招来的客人。 这种时候,肯定是要叫宋采唐过去陪坐的。 宋采唐不愿意,就亮刀子。 她那仵作箱子打开,一排闪着寒光的特殊工具亮出来,随便吓都吓倒一片。谁还敢来请?想夜里找各种肚子被剖开的鬼聊天么? 要不然,就抱外祖母大腿,去白氏那里躲闲,天然差着辈份,张氏肯定不敢闹。 白氏与张氏婆媳关系不行,本身也明理,又护短,都不用宋采唐表现出太多烦恼,她老人家就出手了。 她是已逝老爷子的继妻,不是张氏丈夫的生母,可只要她是三媒六聘过门的正妻,合情合理,名份上压住,张氏就不敢不从。 婆婆折腾媳妇,哪需要特意找理由? 各种操作能绕的你眼花缭乱。 光是立个规矩,就能拘着张氏整整一天挪不了窝。 白氏手段多变且犀利,任谁来了,都挑不出理,张氏不从,就是她的错…… 外祖母累了,大姐关清跟着崛起。 关清不但行商是一把好手,宅斗也是样样在行,要不这么多年能同张氏分庭抗礼,家中仆从分派而站,没都被拢了去? 张氏忙着各种灭火,安抚,斡旋,处理关系,哪还有空待客串门? 只要她起心思想动,这边就有相应应对。 因为宋采唐没动,两个眼线钉子也没什么作用。就算想争功,画眉已经被琴秀死死压住而不自知,发挥不出原有作用…… 这期间,宋采唐应李老夫人所请,去串过两次门。 每一次,关蓉蓉都想跟着,并且各种准备提前做好,就在门口等着宋采唐。 每一次,她都会被拦下。 不是白氏,就是关清。 ‘你祖母想你了,你该好好过去陪陪,尽尽孝心’,‘今天商行要算份子,所有姓关的都有份,你确定你不亲眼看着,放心?’,‘我和婉儿都不去呢。’…… 种种理由砸下来,每回都有推不过的事,关蓉蓉再遗憾,也只能忍痛放弃。 于是非常意外的,这段时间,宋采唐过的出奇轻松。 她不是没能力独自把事情扛了,可在她扛之前,已经有人帮忙,替她挑了担子,还告诉她,可以心安理得理直气壮。 因为这,就是家人。 会有糟心的事,也会有温暖的人间烟火,可以一起开心,出了事,也可以一起分担。 宋采唐托腮看着夜色,心里酸酸的,胀胀的…… 宋采唐以为,她会这样看看书,喝喝茶,赏赏春色,悠闲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四月初十。 这一日,李老夫人又派人来接宋采唐,请她进山谷赏梨花。 北面山脉连绵处,有一处梨花沟,景致如画,这时节正值梨花盛放,美不胜收,不赏可惜,很多人都过去踏青赏景。 李老夫人身份不一般,去的肯定是最好最美,最清静的地方。 “路有点长,却很平坦好走,中午咱们一准能到!”李老夫人笑眯眯的和宋采唐聊着天。 宋采唐拿手试了试茶壶的温度,觉得还好,就执壶给李老夫人倒了一杯:“那可得有吃的,不然饿着了您老,我可不依。” “哈哈哈——”李老夫人被逗笑了,指着宋采唐,与身后的刘妈妈调侃,“你听听,到底年纪小,馋嘴,就吃着吃呢!你赶紧去后面瞧瞧,看厨子准备了什么,别到时没可口的东西,堵不住这小丫头的嘴!” 老年人上了年纪,就喜欢调侃小辈,宋采唐心里明白,也不恼,跟着话茬往下搭:“最好多点素淡的,我这几天肉吃多了,好是腻的慌!” 小孩子哪有不馋嘴的?当时在天华寺,宋采唐都能吃光一盘子溜肝尖,还是刚剖过尸,这时会想吃素?不过是惦记着她老婆子的身体,想照顾她的口味罢了。 李老夫人看向宋采唐的眼神更温柔了:“得,刘妈妈,你还是先拿盒窝丝糖来,甜甜这小丫头的嘴!” 两边来来去去说着话,气氛造的特别热闹,李老夫人难得没困乏,和宋采唐聊了一路。 这么长的路,这么久的时间,不可能都是家长逗趣,她们谈到了温元思。 “高家那位亲戚,汴梁过来的凌姑娘,路上生病,耽搁了小半个月,说是这几日到栾泽,她还带了个表哥,是官身,府衙这些日子都在忙呢,温元思走不开!” 李老夫人连名带姓的叫温元思,稍稍带了些怨气。 宋采唐很理解。 这一路上,路过不少马车行人,组织形式很明显,都是一大家子,往梨花沟赏景的。别人家不管姐妹主母还是老夫人,都有家中男丁陪伴使唤,偏李老夫人有孙子也靠不着,能不吃点醋? 她们还聊到了安抚使卢光宗的失踪。 李老夫人是温元思的祖母,这方向的消息要比别人强太多。 因没涉及到命案或机密,这八卦聊起来也没什么负担。 李老夫人:“卢光宗是真失踪了,他的儿子卢慎报了案,说是家里找了很久,实在没下落,没办法了,才找到官府。” 官府接了案子,自然要查,问不出什么有意义的信息,经过卢家人同意,去搜了卢光宗的东西,发现一个问题:他的书房,被翻过。 卢光宗是从汴梁退下来的高官,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汴梁为官,简在帝心,不管个人能力,还是对敌嗅觉灵敏度,都不缺,护卫力量也绝对够,不声不响的这般失踪,实在很奇怪。 尤其还是在云念瑶案刚刚结案的微妙时间点。 偏就在这段时间里,高卓酒后摔了一跤,摔断了腿;季氏吃错东西,腹痛见红,这胎差点出问题;连最初接案子的李刺史,起夜时都绊了一跤,脑门磕破一层油皮。 这么多的巧合,不由让大家开始联想,卢大人的失踪,是不是和这个案子有关? 官场上气氛严肃冷凝,如临大敌。 “卢大人的失踪,怕是不寻常。” 李老夫人没说出最坏的结果,但她的语气,似乎预示了什么。 宋采唐心跳也稍稍有些快。 她长眉微微蹙起,觉得一定是因为听到了这样的事,而不是……什么不好的预感。 可惜,她错了。 第73章 遇险 冷艳全欺雪, 馀香乍入衣。 春风且莫定,吹向玉阶飞。 古人的诗词总是很美,宋采唐想不起这首诗的作者是谁, 但站在梨花沟前, 暖风拂面,雪白梨花堆簇轻摇, 花香随风盈袖, 发梢衣角跟着香起来的感觉,真是十分美好。 梨花很好看, 树枝与大部分树木一样,并不出奇, 特别的是花朵的颜色搭配。 叶子很少,还没长起来,鲜嫩细小,是嫩嫩的绿色, 非常可人, 花瓣浑圆,全白, 如雪的白,花蕊却是绿色的,只泛着浅浅的黄, 底下花萼也是绿色, 不似粉红妖娆, 透着股子清新生气, 灵动非常。 一枝梨花,只有两个颜色,如雪的白,和代表春色的新绿,风起香味清幽,怎会让人不喜欢? “怎么样,好看吧?” 李老夫人看着宋采唐裙角飞扬,唇带浅笑的样子,笑的相当满足:“我就知道,你们小姑娘,一定会喜欢。” 宋采唐看着李老人,眼睛亮亮的:“我很喜欢!谢谢老夫人能带我来。” “来来,别站着了,咱们坐下,一边赏景,一边吃东西。” 李老夫人说出来赏景,下面准备是相当足的,毛毯,垫子,茶具,点心,各种食盒,再加上身后不远处石群间的厨子们…… 古代野餐,也是尽可享受,要什么有什么的。 宋采唐走过去,和李老夫人赏花品美食,度过了一段愉快时光。 吃过饭,她们还在阳光下睡了一会儿。 阳光很好,天气很暖,风也是暖的,地上铺厚点,完全不影响,宋采唐睡了一会儿就睡了,李老夫人却睡的很好,一觉极踏实,醒来太阳已经是夕阳了。 “很久没睡过么这么舒服的觉啦。” 李老夫人由刘妈妈伺候着整理好衣服头发,笑眯眯冲宋采唐招招手:“走,咱们上山,我在山顶有个小院子,今晚就住在那儿,如果月亮好,往下看梨花成海,更好看哟。” “好呀,”宋采唐道,“我最喜欢月光和花海啦!” 她带着满身花香,笑颜迎着夕阳灿橙光线,裙角随风轻摇,整个人就像这春色一般,鲜活又灵动。 李老夫人笑容更深,拍着扶着她的刘妈妈的手:“瞧瞧,多好的孩子啊。” 变故,就在这一刻发生。 一群蒙着面巾的黑衣人突然从四外跳出,速度飞快,目标指向相当明确,没一个人说话,手持刀剑冲她们杀了过来! 视线尚未触及之时,外侧护卫仆从已被杀了几个,腥红血色染透了梨花,惨叫声慑人心魂,刮的人头皮发麻。 再一愣神,人已经又死了几个,黑衣人已冲到近前! 这么快的速度,这么精准的杀人路线,很显然,对方已经躲在暗处观察很久,计划做的十分充足! “老夫人!” 宋采唐一边提着裙子朝着李老夫人跑,一边大脑迅速转动。如果对方来势汹汹,做过很多观察研究工作,那么今日她们的出行计划,路线时间安排,什么时候在会在哪里,与外面城里亲人是否有联系,如果有,多长时间一次……这些问题,对方想必都了如指掌,并做了一定程度的切断与应对。 这就麻烦了。 她与老夫人都是女人,一老一少都不会武功,还没有家人陪伴,出事了可怎么办! 这些人是谁,冲着谁来的? 她还是老夫人? 很快,这个问题有了答案。 黑衣人秩序井然,看似哪儿都在打,脚步杂乱,实则所有人隐隐形成了一个包围圈,慢慢往里来,直直冲着李老夫人的方向! 华丽马车,镶金箱子他们全然不管,只拿锋利刀剑,气势如死神。 他们不要财,他们想要的是李老夫人的命! 如此危境,李老夫人竟没害怕。 除了最初的意外,她狠狠皱了下眉,之后表情就变的平静,眼睛微眯,内里没有半点老年人的浑浊。可从她搭着刘妈妈的手迅速后退时不怎么利落的脚步,还是可以看出来,她是个体力不好的老人,应对这种危险很吃力。 李老夫人身份不俗,外侧护卫并不少,暗卫也有,被黑衣人偷袭一时没反应过来,让对方占了便宜,反应过来后阵形立刻站好,稳稳将敌人挡在了几尺之外,战局胶卷,起码一段时间内,黑衣人不能如愿。 宋采唐没被针对,过来找李老夫人的动作算是顺利。 “老夫人,您没事吧!” 李老夫人握住宋采唐的手,紧紧的:“好孩子,今天连累你了。” 宋采唐摇摇头,看向李老夫人的目光满是担忧。 小丫鬟青巧则是张开双臂护在宋采唐身边,咬着牙,身体还打着抖。 李老夫人很稳:“山林太密,我们都是经不住偷袭的人,这里不能再留。山顶目标太大,别人包围太容易,所以现在我们下山,采唐,你好好跟着我,知道么?” 不等宋采唐回应,李老夫人已经以手势吩咐四周护卫。 说话下令对方会听到,不若手势沟通,还可以迷惑对方视线。 很快,宋采唐就看到几个人跳出来,有男的也有女的,每个人都迅速拿了个石青披风穿在身上,兜帽也戴上。 刘妈妈也取了一件,给李老夫人披上,兜帽同样戴上。 不消再下命令,几拨人已经自觉自发组了队,护着李老夫人往外冲。 宋采唐已经明白,这是要分几路引敌视线! 她不再说话,不敢再让自己存在感高,跟着队伍就往外走。 所有人集火一起拼,能量是很大的,宋采唐一行撕开了黑衣人的包围圈,迅速走进了林间。 黑衣人人数不少,也许很快就会追上,李老夫人当机立断,身影隐蔽后就打手势,让队伍散开。 于是山间各个方向都有着同样的石青色兜帽袍老人,哪一个都像李老夫人! 而真正的李老夫人,速度最快,她由刘妈妈背着,一行不言不语,只闷头赶路,很快就走了不见了踪影…… 这个方法,本来是有用的。 宋采唐拽着青巧,一路随李老夫人走到山腰,都没有黑衣人跟过来。 可山路崎岖难走,顾着老夫人的身体,速度再快也快不到哪去。替身引诱敌人是明谋,不是暗计,如果黑衣人人数足够,总能找过来。 宋采唐心内担忧一直未去。 直到远处传来树叶轻响,她心内‘咯噔’一声。 终于还是来了。 队伍整个停了一停,护卫们个个面色坚毅,握紧了手中武器。 宋采唐往前两步,用巧劲取了下李老夫人的披风,迅速披在了自己身上,戴上兜帽:“老夫人,接下来的路,您要处处小心了!” 李老夫人顿时明白了她的想法,音色俱厉:“你个小姑娘懂什么,快点把披风还我!” “老夫人以诚相交,处处护我,我没有回报之处,也没想着回报。只是老夫人待我真心,我不敢狼心狗肺。”宋采唐嫣然一笑,“您放心,我运气一向很好,这些人冲着的是您不是我,就算我暴露了,许些好处,也能留着性命来见您。” “不行!”李老夫人狠狠皱了眉,“我这一把年纪还能活几天,你这小妮子可有——” 宋采唐不听李老夫人的话,拉着青巧就旁边走:“老夫人保重。刘妈妈,还请您快些,莫要浪费了这大好时机!护卫不多,就别分来跟着我了,我自己走,还更灵活些!” 别的时候倒罢,这种时候宋采唐蹿的非常快。 她认路本领不行,观察能力却是一等一,方才站定一溜眼,已经发现一个极好方位,很利暂时隐蔽身形,就算护卫跟过去,只要她不出声,别人就发现不了! 她太执拗绝决,李老夫人无法,只得继续下山,别浪费了宋采唐一番心意…… 老夫人离开不久,远处树叶响声越来越近。 宋采唐见一切合了自己心意,不再隐蔽,露出身形,带着青巧,故意制造出点动静,吸引黑衣人的视线。 发现别人跟来,宋采唐速度就加快了。 她挑选路径,从来不是认得方向,知道这么走能安全,或者能出去,她只挑着最有利地形,能跑的最快,还能制造障碍的路走! 青巧害怕至极:“小姐,咱们……真的要这样么?” 宋采唐气息不匀,还能笑出声:“难道让一个老奶奶为我去死?” 李老夫人给了她太多善意,对她也是真心喜欢疼爱,前番诸事且不提,只说这梨花沟赏景,老夫人早已过了年纪,还愿意这般不顾疲累过来,为的,还不是她? 有些话不用说,相处中自有感觉。 老夫人是拿她当孙女疼的。 “就算没有前缘——”宋采唐叹了口气,“随便一个老人家遇到这种事,但凡能帮,我都得搭把手。” 宋采唐鼓励小丫鬟:“走吧小青巧,努点力,咱们尽量能逃出生天!” 危险就危险,谁的人生还能碰不到半点意外,一路顺风顺水?就算死,也要有点价值么。 葛氏底子坏了,但有句话,说的不错。 每个人,都活在选择里。 你的人生是什么样子,取决于每个岔道口的选择组成。她宋采唐,只愿一步一步,踏踏实实的走在自己的人生路上,无愧于心,无愧天地! 宋采唐观察力强,记忆力不错,她没想着上山还是下山,哪有利于就往哪跑,凭着一双不会武功的脚,遛的后面黑衣人终于不再沉默,破口骂街。 夕阳一点点西沉,金橙阳光慢慢的晦暗,眼看着天边霞光也要淡了。 宋采唐已经没多少体力了。 青巧也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满头都是汗。 宋采唐找到一处缓坡,停下问青巧:“认识下山的路么?” 青巧可不比路痴主子,当下伸出小白手,指着一个方向:“跟着直直走,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能下山啦,山下紧挨着官道,还是进出城方向的,随时都能有人,只要下去,就不怕啦!小姐咱们这是可以走了么?” 她眼睛晶亮的看着宋采唐。 宋采唐揉了下她的头:“害怕吗?” “早前有点怕,现在不怕啦!” “被人追也不怕?天黑了也不怕?” “瞧小姐说的,咱们现在不就被人追着么?天没那么快黑,这道也不算难走,不怕的。” 宋采唐看着青巧,笑容非常灿烂:“很好。” 青巧觉得有点不对劲。 虽然小姐很喜欢笑,高兴笑,挖坑阴人时也笑,这一会儿,这笑好像有点不对劲。 不等她反应过来,宋采唐已经一掌劈过来,正中她的后颈。 青巧话都没来得及说,保持着迷惑的神情,就闭上眼,晕了过去。 宋采唐接住青巧软倒的身体,仔细的,小心的,将她放到面前大石的凹陷阴影里,还细心的给她盖上了些草以做掩饰。 感谢上辈子的经验训练,别的她使的不熟,这一招,百发百中,壮汉都能制住,何况一个小丫头?晕多久她都能用手劲控制住。 时间过去没有多久,李老夫人还没有完全安全,她这诱饵的工作,还得继续。 她体力耗费严重,青巧也已经跑不动了。她不愿看老夫人为她死,同样也不愿青巧为她牺牲性命。 这一回很险,青巧能认得路,能不害怕自己下山,很好,能逃一个是一个。 宋采唐站了站,在黑衣人即将到来之时,拉好披风兜帽,转个方向继续跑。 小青巧,你可一定要安全下山! 再一次,宋采唐遛着黑衣人跑。 夜色渐渐笼罩,林里开始出现夜间动物活动的声音,细碎的,突然的,吓人的。宋采唐闻到了什么东西腐烂的味道,脚底踩过的不再单纯只是树枝树叶,还有一些坚硬的,似乎盖着皮毛的,滑滑的东西。 是动物的尸骨。 脚步越来越沉,心跳快的像能跳出来,喉咙里一阵阵火辣辣的疼。 宋采唐明白,她坚持不了多久了。 而且这体力,也已经暴露了,老人家怎么能一直跑这么快? 她之前各种行为已经够成挑衅,黑衣人十分生气,看清宋采唐的少女身形后,更是个个眼睛放光。 那老婆子要追,这蹄子也要抓! “你跑啊,怎么不跑了!小浪蹄子,老子要不抓到你给你点厉害瞧瞧,你怕不知道什么叫走江湖的爷!” “嘿嘿嘿……老大,你开了头盘,我可得来第二回,这小婊|子够劲,我喜欢!” “瞧这跑路姿势,腿夹的那么紧,定还是个雏呢,兄弟们有福气了!” 各种谩骂随风而来,混着泥土的湿腥味,很让人不适。 宋采唐充耳不闻,手扶着一旁的树,闭着眼睛,大口呼吸。 黑衣人吃够了亏,生怕她再跑,为首之人直接将手中长剑甩出,冲着宋采唐的腿就掷了过去! 伤了她,看她还怎么跑! 宋采唐听到了风声,感觉到了危机,心里知道自己要躲,可她动不了,没有力气。 这一次,好像逃不过去了。 第74章 坑你一脸血 有月未满。 浅浅银光洒在密密林间, 只轻拂了树叶花海,却照不到树下刀光。 利剑划破长空,发出金属锐响, 剑光后的黑衣人抑制不住兴奋的眯了眼, 弯了唇,似乎已能看到接下来的画面。 鲜嫩少女染上血迹, 就像一张纯白的纸泼上污渍, 心态趋于黑暗的人,遇到这一幕怎会不兴奋? 尤其这弄脏白纸的人是自己。 而他们, 即将赐予少女更脏更脏的东西…… 黑衣人头领忍不住舔了舔唇,身体某处已经起了反应。 就在这个瞬间, 突然一点银光由远及近,只片刻,就追上了长剑。 这银光好似承着月辉,不招摇, 也不起眼, 可定睛看,就会发现它速度极快, 极稳,极犀利,眨眼之间, 它不但追上了长剑, 还“锵——”的一声, 同长剑撞上了! 也是这时, 黑衣人才看清楚,那哪里是什么银光,那是一只柳刃!是薄薄暗器! 暗器薄,就意味着没有多少重量,没有重量,抛太远必然势颓,再锋利,伤人程度也有限,可这只柳刃,完全颠覆了他们的想象,不但能飞,还携有风雷之力! 薄小一枚暗器,竟能与长剑撞出火花,还能将长剑撞飞! 黑衣人正在迷茫,或者反应过来有高手出现,并意欲保持那女人,分析着能不能敌,接下来是战还是逃的时候,一个矫健身影已乘风而来。 明明身材高大,手长腿长,可人飘在空中好像不费劲似的,杀他们,更不费劲。 大约只是一招,男人持着长刀,正手反手挥了几下,黑衣人只见刀光在眼前闪过,下一秒,头身已经分离。 原来遇到高手的时候,想什么都是多余,根本不可能再有烦恼。 因为结果只有一个,会死。 刀光,惨叫,瞬间而来,又瞬间消失。 四野变的极安静,落针可闻。 宋采唐却没闻到血的味道,清风拂面,裹着清冽的梨花香。 赵挚长刀一挥,血水瞬间甩出去,刀身再次光洁如初。他扛着刀,脚尖运力,跃到了宋采唐面前,眼睛不赞同的眯起:“大晚上在这山上乱晃,你疯了还是傻了?” 宋采唐比他更惊讶:“你不是走了吗?” 赵挚脸色更臭:“我是观察使。” 宋采唐:“所以?” “所以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来来走走,全凭我愿意。” 宋采唐:…… 好吧,你继续任性。 赵挚剑眉高高挑起:“你还没回答我的话。” 宋采唐言简意赅总结:“我随李老夫人过来赏梨花,遇到了刺客。” “李老夫人呢?” “下山了。” “你一个人在这里?” “嗯,走散了。” 赵挚眯了眼:“宋采唐,我发现你真的胆子很大。” 他话还没说完,宋采唐鼻子动了动,视线下移,看向赵挚的腿,长眉微微蹙起:“你受伤了?” “男人的事,女人少管。” 赵挚语气相当不客气,宋采唐却没介意,围着赵挚转了一圈。 然后她发现,赵挚身上衣服有很多破处,血渍不少,细看都是细长形状,乃利器所致,不是刀剑就是剑伤。可大多都不算重,唯有两处不同,一在腰侧,赵挚用布巾紧紧包扎,隐隐透出药香,该是重伤,还有一处是腿,他的左腿,似乎已不能灵活活动。 “你这是……遇到事了?”宋采唐蹲下去,试着去捏赵挚的腿,判断他的伤情,“和我一样?” 赵挚却躲开了她的手:“你这女人,矜持点行么?” 宋采唐气的拍了下他的腿:“疼不死你的!” 这下显然很痛,赵挚脸色瞬间惨白,可他嘴唇抿的死紧,没发出任何声音。 末了,还能回过劲,调侃宋采唐:“你以为我是你?几个软脚虾都能逼死?”说着好像又不高兴了,嘲讽一哼,“宋采唐,你再不长点心眼,早晚英年早逝。” “我可谢谢你了!” 宋采唐仔细观察着赵挚的动作神情,发现赵挚情况还好,并没有什么性命危机。 想来腿上的伤他也做好应对了,不让碰就不让碰。 宋采唐心里想,赵挚武功很高,刚刚那几个黑衣人,照面就被他杀了,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那他受这么重的伤,遇到的情况肯定非同反响。 他明明已经离开,又突然回来,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并不正常。他一定遇到了很难的事。对付他的,会是更狠更厉害的人。 那么这里……肯定不安全。 体贴赵挚受了伤,宋采唐伸手去扶他的胳膊,还好心找了合适借口:“死人血腥味重,会招来野兽,我们赶紧离开。” 赵挚却往后跳了一步,避开宋采唐的手,十分傲娇:“我自己会走。” 于是宋采唐就看着他跳一下,再跳一下…… 竟然单腿蹦着走! 累不死你的! 情况特殊,她是女人都没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他大男人倒好意思矫情! 宋采唐抚额,赵挚的毛病她治不了,现在时机特殊,人家还救了她一条命,再不满意,也得尽量体贴点。 她按下想收拾赵挚的冲动,看了看周边,发现运气还不错,旁边树下落了一排枯枝,都是直长条,大小也均匀。 她把树枝拉过来,解下身上披风,扯成长条形绳子扭在一起,递给赵挚:“绑结实点,你总会吧!” 赵挚狐疑的看着她。 宋采唐额头青筋差点跳出来:“你这么跳什么时候是个头?不让我扶,就做个小板子,我拉着你走!” 虽然这会有点累,但谁叫这位观察使祖宗救了她呢? 赵挚看了看绳子,看了看木枝,恍然大悟,没一点推却的意思,干脆应道:“也好。” 宋采唐:…… 感觉赵挚像个男人的时候,下一瞬,他就会打破你想象,感觉他不像个男人吧,他本人又有相当的英雄气概,也实打实做着保护弱者的事。 总之,一言难尽。 走是走不了,手上活儿还是能干精细的,赵挚速度很快的把树枝拼一拼,绑成了个板子,大小合适,还很轻便。 宋采唐问过赵挚,知道他想的也是下山后,就更放心了。 往下拉板子,总比往上拉轻松。 事实也证明她是对的,往下有坡度,尽管板子坐上赵挚这么壮的一个汉子,拉着也并不费力。 走了几步,宋采唐开始有心情聊天了。 “你来这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赵挚没说话。 没说话,就是不想说,或者不能说。 宋采唐也不追问,顾自往下:“安抚使卢大人失踪了,你知道么?” “卢光宗失踪?”赵挚声音低沉,带着疑惑,宋采唐没回头都能脑补他皱着眉的样子,“什么时候的事?” “就最近,你真不知道?半点风声也没听到?” “不知。” 宋采唐就把近来消息同他说了一遍,包括李老夫人说的细节:“你说卢大人失踪,同云念瑶案有没有关系?” 赵挚还是那两个字:“不知。” 宋采唐回头看他:“和你呢,有没有关系?” 月光下,少女目光清亮,似能看透人心。 赵挚沉默了。 良久过去,还是没说话。 宋采唐却有了答案。 赵挚手上,有一封云念瑶案留下的密信,同汴梁谋逆说有关。这事太大太重,赵挚此番遇险,时机微妙,很可能与此有关联。卢大人失踪之由,赵挚答不出来,如果没有,他会直接说不是,他不答,就是有。 或者,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也不知道。 宋采唐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轻轻叹了一句:“今晚的月光真好。” 如水银泻地,温柔的不像话。 这里是山腰往下,东面有个不大不小的悬崖,往下看去,角度刚刚好,能看到不远处的梨花。 不是正正经经梨花沟,梨花成片的美景,却也足够好看。 花朵簇簇如雪,微风拂过,花树微摇,花瓣飞扬,其景之美,人间难见。 宋采唐几乎觉得,那花瓣挟在风中,卷向了自己,身边处处都是梨花淡香。 赵挚没有看远处梨花,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宋采唐的背影。 宋采唐将与木板绑着的绳子拉在肩上,裙角翩飞,发丝轻舞,钗间流苏映着月光,轻轻抖动,发出如夜间溪流般的怡人脆响。 她细瘦的身躯似能迸发出无穷力量,如同那春日绿草,就算头顶有大石,也要拼命顶出生长。 接下来的路,两人都没说话,气氛非常安静。 安静,却并不尴尬,二人都很从容。 可是接下来……气氛就变了。 木板毕竟只是木板,宋采唐走在前头,没法准确掌握木板方向,木板的路,和人走效果完全是两回事,宋采唐很轻松走过的路,木板不行。 “唔。” 赵挚腿被旁边石头碰到了。 “嗯。” 赵挚被狠狠颠了一下。 “啊。” 赵挚被从木板上甩了下来。 如此数次,赵挚发火了:“宋采唐,你是故意的吧!还有这是什么路,你往哪儿走呢!” 宋采唐也懒的同他讲道理:“你闭嘴!绳子在我身上,我想往哪就往哪!” 她想着,反正她和赵挚身后都有追兵,追兵也有思路,会思考,肯定会设身处地猜想她们往哪跑,然后跟过来。走对的路才是傻,像她们这样,她自己都不知道在往哪儿走,敌人不是更摸不着头脑? 绕也能绕死他们! 绝对不承认自己不认路,又迷路了! 也不知道赵挚是不是认命了,真的闭嘴了,没再说话。 直到…… 第五次被甩出来。 好死不死甩到一片石子堆,石子又尖又细,划破了他的手。 “老子自己走!” 他放弃了木板,又要单腿跳着走。 宋采唐心内有些歉疚,叹了口气,走到他面前,伸出手:“要不要我扶?” 她对着赵挚深沉的目光,无情宣布:“最后一次机会了。下山的路还很长。” 赵挚板着脸,似是在思考什么人生中极为重大的事,神情非常严肃,良久,才将胳膊搭了过去,言简意赅:“走。” 宋采唐有些意外,却也没揪着这话头得意,沉默的扶上赵挚,往前走。 尽管胳膊搭过去借力,赵挚身体却尽量离远,与宋采唐保持距离。 两人都以为,这次应该顺利了。 结果宋采唐忘记了,赵挚个子很高,非常高,几乎能高过她一个头。 她能顺利走过的树下高度,赵挚不能。 她能从容穿过的石堆群,赵挚不能。 于是—— “砰”一声,赵挚撞到了头。 “砰”一声,赵挚又撞到了头。 偏她速度很快,赵挚又似乎有点神游,呆呆怔怔的,每一次都没反应过来,每一次都没躲过。 赵挚捂着自己头上的包,以及撞出来的血,咬牙切齿:“宋、采、唐!” 宋采唐只得乖乖认错道歉:“对不起啊,我只想着看路认路,忘记你这个头了……” “就你这脑子,能认得路吗!” “那也不能不努力啊。” “你不能消停点!” “所以你要自己走吗?” 赵挚:…… 接下来的路,两个人仍然走的磕磕绊绊。 赵挚被宋采唐坑的一脸血,还是得认命跟着她走。 下山……半天没到底,宋采唐根本不知道自己绕了很多路,最后累的不行,见前方正好有一条河,边岸宽敞平坦,准备停下休息。 宋采唐知道赵挚怕水,没想着离水很近,远远就停住了,谁知赵挚这么没出息,见到水,没喊没叫,他直接昏过去了…… 宋采唐叹为观止。 然而还是得休息,她是走不动了。 她到河边取了些水,喂给赵挚喝下,自己也喝了点,身体缓过劲来,才开始检查赵挚的伤势。 同她猜测的一样,大部分是皮肉伤,重伤在腰,伤口很深,走了这么久,血已经浸满绷带。腿倒比预料的轻很多,伤口很浅,愈合也会很快,只是这伤处颜色带青黑,好像……沾了毒? 还好赵挚心细,随身带的有药,宋采唐想了想,把染满血的绷带取下来,给他换药,重新换布包扎。 一通忙完,她双手往后拄,想要长呼口气,去去疲惫,结果…… 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 第75章 尸骸 宋采唐摸到了什么东西。 坚硬, 冰凉,略滑,带着水的潮湿和土的腥气。 她眉头皱了下, 慢慢挺腰坐好, 回过头,借着月光打量刚刚碰到的东西。 果不其然, 那种特殊的触感……她没感觉错, 这是骨头,人类的指骨。 指骨大半埋在土里, 只露出一小截,带着浅浅泥渍, 月光下透着惨白,仿佛在无声倾诉着什么可怕的事。冰凉夜风拂面,各种夜兽低吼充斥在耳边,眼下场景很能打击人心底的脆弱点, 不尖叫着仓皇而逃已经是很克制。 宋采唐却不怕。 这么多年, 她看到最多的就是尸体,各种各样, 一截指骨,还吓到她。 但她觉得,这大约……不是一小截指骨的事。 她小心后退, 用手拂去地面浮尘, 略往下挖了挖, 果然, 一整只手骨出现。 四下观察摸索,在指骨附近,又发现一片略浮的土,轻轻一挖,不用多深,就看到了另一块人类骨头——颅骨。 宋采唐皱了眉。 这里是河岸,宽敞平坦,没有坟包,土质各种也一样,没有新土。这只手骨,应该在这里被埋了很多年,也许地势被人踏平渐改,也许地底活动的小动物挖坑做窝,土质松动,把这骨头显露了出来。 她并不是圣母,天底下所有死人的事都要管,比如方才追杀她的黑衣人,被赵挚暴力一招解决性命,她就没有什么特殊想法。 每个世界,都有游走在黑暗面的亡命之徒,这个大安朝,赵挚除了贵族阶级身份,还是个执法者,行为亦为救人自卫,黑衣人的死,她主观上并不觉得有错。 可是这具尸骨,不一样。 非正常死亡,非一般形式的入土安葬…… 这是桩命案。 正想着,一边晕过去的赵挚有了动静。 “唔……来……我这里……不怕……” 他紧紧着眼,眉毛皱的死紧,脸色十分难看,似乎在梦境里经受着难以言说的危机。 他声音很低,很含糊,宋采唐听不真切,只是隐隐觉得,他在保护一个人。 非常重要。 赵挚身体微微颤抖,手突然乍起,在四边摸着找着,宋采唐来不及反应,被他摸到了手握住,然后,整只手生疼。 赵挚的力气非常大,握着她的力道非常紧,好像害怕失去她,好像下一瞬,她就会消失不见。 奇怪的是,抓住她的手后,赵挚神情放松了一点,不再咬着牙整个人绷着劲,像下一秒就会失控的弦,他将她的手郑重放到胸口,轻轻摩娑:“我在,你不会死……” 宋采唐看着赵挚,眼梢微抬。 你不是讨厌女人吗!伸手照顾一下都左扭右捏不肯靠近,现在怎么敢抓女人的手了? 胆肥了啊! 宋采唐不知道赵挚把她当成了谁,手上已经疼的发麻,知觉渐消。 但她犹豫了片刻,并没有甩开赵挚的手。 当然,她也甩不开。 赵挚神情渐渐平静,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宋采唐看着看着,发现赵挚闭着眼睛的样子温和多了。他相貌本就不错,剑眉高鼻,轮廓深邃,骨相五官都非常出色,没了平日里尽显骄矜桀骜,时有锋芒的眼睛,这张脸多了股优雅君子的感觉,似幽兰空谷,带着上位者贵神秘味道。 纵使脸上有很多细小伤口,额头还两个包,隐隐露有血丝,也并不影响观感。 伤口,肿包…… 宋采唐心虚的咳了一声,视线移开,看向河面。 她也不是故意……把赵挚弄的满脸伤的。 他大男人气概那么重,应该会原谅吧。 赵挚并没有睡多久,宋采唐看会儿河面的工夫,他就醒来了,一睁眼就精神奕奕,精力充沛,仿佛刚刚不是见水昏倒,而是他走了太远的路,历了太多事,太累了需要休息。 宋采唐在呼吸频率略快,眼皮略有颤动时,就收回了自己的手,如今,这只手托着腮,配着面颊的吟吟浅笑,月光下清慧又温柔:“观察使大人,这一觉睡得如何啊?” 赵挚摸着后颈活动头部:“还行。” “没做恶梦吧?” 赵挚目光闲闲射过来,剑眉挑的高高:“我像是那么没用的人?” 宋采唐赶紧捂住嘴,别把口水喷在对方身上,不雅。 “哈哈哈哈哈——” 赵挚侧头眯眼:“你笑什么?” “没什么,刚刚你睡觉时,我想起个笑话。” “想同我分享?” “不,”宋采唐十分严肃的摇头,“想想还是给别人留点面子,不说的好。” 赵挚煞有其事的肯定:“你这种想法很好。” 然而他越说话,宋采唐就越想笑,为免出现意料之外的尴尬,赶紧把这波给过了,宋采唐直接话入正题:“既然你醒了,我有两件事同你说。” 赵挚大爷似的盘腿坐:“讲。” “头一件,是这个——”宋采唐指了指身后那只手骨,以及颅骨。 为了让赵挚看清楚,她将浮土都清理干净了,手骨颅骨暴露非常明显,全部白森森。那圆圆颅骨,别说皮肉,连毛发都找不着了,就光秃秃一个头部骷髅,两只黑洞洞的眼睛,不,眼洞看着你,怎么看怎么瘆人。 赵挚并不怕,不再盘坐,皱眉站了起来:“死人?” 宋采唐:“很显然是。” 赵挚:“卢光宗?” 宋采唐翻了个白眼:“这具尸体腐化这么严重,只剩骨头,卢大人近日才传出失踪消息,哪怕他月余前就失踪被害,也不会腐化的这么快。” 她说着说着,突然发现赵挚一边唇微扬,他在笑。 宋采唐眯了眼。 赵挚是观察使,还是戍边多年,见过不知道多少死人的将军,会不明白这个? 这是逗她玩呢! 真是恶趣味。 在宋采唐心中,赵挚的年纪,在她眼里只是个熊孩子,不成熟的小崽子,开点玩笑,她还能怎么着?总不能按住揍一顿吧? 赵挚摸着下巴,嗯了一声:“你给我看,是怀疑它出现在这里并不寻常?” “没错,”宋采唐指着骨头,“虽光线不够,看的不太真切,但我已有些观察结果,可同观察使分享。” “观察使看这颅骨,面部较大而狭长,乳突发达明显,眉弓明显,眉间突度显著,鼻根点凹陷很深——这些,都是男人骨骼特点。当然,此结论是否确实精准,还需要整具尸骨挖出验定,不过若我没看错,这具尸骨,应该是男人无误。” 赵挚没说话。 宋采唐继续:“我刚刚坐在此颅骨前仔细观察良久,死者矢状缝,蝶额缝,都处在开始愈合,且未完全愈合的阶段,遂可以推断死者年龄——” 赵挚似乎感觉有些新奇:“你看一具尸骨,可瞬间分辨男女,还能推断年龄?” 宋采唐点点头:“会者不难,难者不会。” “骨头承载着一个人的成长历程,我们的很多经历,都可以在骨相上看到。男女性别不同,骨骼细节也多有不同,尤其盆骨,基本上看一眼,就能确定男女。至于年龄——” 她指着死者头骨:“我们中土人,颅底蝶骨体与枕骨基底连接处有一软骨相隔,叫做基底缝,这个缝,所有人愈合时间都一样。二十一至二十三岁,它开始愈合,二十四到三十岁,它基本愈合,有残留痕迹,而这具尸骨的情况是,开始愈合,且未愈合完全,所以——” 赵挚:“他的年龄,肯定在二十一到二十三岁。” 宋采唐微笑:“没错。” 她手指指向指骨:“观察使大人再看他的手,他的掌骨宽大,略有磨损,以他如此年轻的年纪,想要有此骨头特征,必然常年累月的做一件事,手要出很多力,他很勤奋,甚至日夜不辍。” 赵挚皱眉:“农人?木匠?” 宋采唐不做评论:“具体是干什么,只凭这个,我看不出,但不管他干什么,他一定是一个对自己要求很高,很勤快自律的人。” “他的颅骨,观察使也看到了,有破损。年深日久,天色又暗,我看不出这破损伤痕与死因有关,还是死后意外所致,但很明显,他这个样子出现在这里,很不同寻常。” 宋采唐抬头,与赵挚视线相汇,两人眸底情绪一致:这怕是一桩命案! 良久,赵挚方才说话:“不管是不是命案,今夜是没空理的,理也理不了,先拿东西盖上,等天亮了再说吧。” 宋采唐也有此意,和赵挚说这件事,并不是要马上解决,而是她觉得,赵挚应该要知道。 不能确定这具尸骨出现在这里是何原因,这里是不是第一案发现场,赵挚和宋采唐除了拿东西把尸骨盖上,做上记号,还要保护现场,离的再远一点。 离这里远了,离水,就近了。 宋采唐半是担忧半是调侃:“离水近,观察使行么?” 赵挚一派大义凛然:“就这点距离,谁会怕?” 宋采唐差点没吐槽,那刚刚是谁见水就晕过去了! 好在岸边足够宽,往前往侧走一点,谁的心理承受能力都能顾及到。 赵挚试了试腿,好像还是使不上力,再一次单腿跳着,走到宋采唐新选的地方,盘腿坐下:“第二件呢?” 宋采唐垂眉,从袖间掏出一枚白色丝帕,在赵挚眼前晃了晃:“你看这月色,这梨花,这水景,是不是很美,是不是很想让人作诗?” 赵挚眨眨眼:“所以呢?” “所以我要作一首流芳千古的好诗,可惜没有笔墨。正好你受伤,流了那么多血,现在还热乎新鲜着,不用多浪费?” 赵挚眼睛危险眯起,好像明白了什么…… 可是不等他反应过来,宋采唐已经冲他明媚一笑,手指戳过来,按到了他腰间的绷带上。 这处伤太重,哪怕换了药,血也没完全止住,纱布表面仍有潮湿血渍,宋采唐轻轻一按,手指就红了。 她放下丝帕,用手指在上面写起字来。 不够了,就又按一按赵挚伤口。 赵挚:…… 光线不明朗,哪怕离的近,赵挚也看不到宋采唐写了些什么,咬牙切齿:“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趁我刚刚睡着——” “君子哪能趁人之危上下其手?”宋采唐还很有道理,“总要知会你一声嘛。再说,你也没睡多久,不耽误,我这诗兴来的正好。” 宋采唐故意侧着身子,避着赵挚不让他看,写完将丝帕麻利一折一捆,以油纸包着,小跑到河边,将纸包扔进去,让其顺着水势往下流。 赵挚:…… 宋采唐回来,微笑解释:“寄情于诗,托于水上,怎样,浪漫吧!” 赵挚闭眼:“我并没有兴趣想看。” “我知道,”宋采唐笑眯了眼,“女儿家心事,你个大男人难道好意思打听?也不害臊!想想也不礼貌啊!” 赵挚:…… 今日初十,太阳落下就能看到月亮,但月亮落下的时间也很早。 折腾这么久,已是夜深,过不多久,月光也会看不到了。 安静良久,宋采唐轻声问:“要走么?” 赵挚摇了摇头:“夜深林密,离开更危险,不若守在此处。” 宋采唐双手抱膝,抬头看着墨蓝星空,幽幽长叹:“希望我们运气能一直好,安全到天亮。” 赵挚没说话。 可几息之后,他眉宇微沉,耳朵动了动,眼瞳倏缩,突然朝宋采唐扑了过来:“小心!” 宋采唐被他带倒,滚了几滚,压在身下,同时一只羽箭划破长空,“咻”一声,狠狠插在宋采唐刚刚坐着的位置! 第76章 激战 宋采唐被赵挚扑倒, 呼呼风声过耳,这个瞬间似乎很短,又似乎很长。 她闻到了青草的味道, 清新中夹着淡淡土腥;她闻到了湖水的味道, 湿润又清透;她闻到了类似松柏的沉香,苍劲而悠远。 此刻气氛凛冽, 空气肃杀, 羽箭就插在旁边地上,箭尾白羽还在颤动。 宋采唐却只记住了赵挚的味道……以及重量。 真的好重好重。 敌人来的比想象中快, 赵挚把宋采唐带开后,只来得及留下一句“自己小心”, 手掌已重重拍地,身体拔然而起,长腿倒悬,借腰劲空中翻身, 右手往背后一摸, 长刀“锵啷”出鞘,左手一抖, 暗器如雨,“咻咻咻”发出,月下织成一片银网。 宋采唐有些怔。 只是一个瞬间而已…… 第一次, 她对古代武功的认知有了质的拔高。 危险, 太危险了! 与之前遭遇的黑衣蒙面人不是一路, 对方段位明显更高, 赵挚反应那么快,暗器那么犀利,宋采唐没听到一声惨叫,没闻到一丝血腥。 暗器全部打空,赵挚没伤到任何人! 月亮早已西悬,马上就要降落,光线有些黯淡,可多少还是有的,宋采唐却看不到一个人影,对方是谁,长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有什么特征,她一点都看不到! 别人就像潜伏在林间的狼豹,偷袭隐蔽最为拿手,最擅群起而攻。 赵挚只有一人,再带个上没用的她…… 宋采唐不消多想,脑子里就盘桓了两个大字:危险! 她有自知之明,动手战斗,她帮不上赵挚,不知敌人都在哪里,一共多少,紧张害怕尖叫逃跑都没有用,她现在最好保持理智,一边安静接受赵挚的保护,一边努力想想,怎样可以尽少拖累。 身处之地是宽阔平敞的空地,自己在这里目标太大,最好隐蔽起来。身后是河,身前不远处是密林,按说最好的隐蔽地点是密林,但是敌人,也从这个方向来。 宋采唐看了看河水。 就是它了! 赵挚那边已与对方交上手,锋利兵戈相撞,激出阵阵火花。 宋采唐注意到,赵挚之前一直不敢落地的左腿,这时一点都没犹豫,虽尽量减少着落地频率,但每一次,他都竭尽所能,阻止对方的靠近。 可他毕竟是一个人。 双拳难敌四手。 战场看似不动,实则已经朝河边,宋采唐的方向移进了些许。 宋采唐不敢再耽误,朝着最快最近的路线,猫着腰,迅速的,轻巧的,安静的走到河边……用脚试试温度,咬咬牙,身体跟上,裙角飞扬—— 整个人浸入了水中。 她会水,技术也还不错,现在的情况是,最好让敌人看不到她,这很容易做到。她都不用随时往下沉,手攀住岸边,以石块植物遮挡,露出半个脑袋观察战况就好。 河水温柔的托着她的身体,她感觉自己像条鱼,来去轻划,发不出一点声音。 周围很安静,也很安全。 唯一不好的就是,水温……着实太凉了些。 这一次,宋采唐终于看清了,对方一共有十一人。 之前那枝箭的目标好像在射她,但这一次,没一个人关注她,所有人兵器皆指向赵挚,赵挚以一战十一,一场架打的天昏地暗。 赵挚又受伤了。 他拼着受小伤的代价,杀了对方三个人。 宋采唐于是明白,赵挚身上的伤都是怎么来的了。 这些人的目标,本就是赵挚,刚刚那箭,可能是射偏,可能是她与赵挚挨的近,对方没瞄准好。 大约打了一盏茶的工夫,来人似乎终于觉得不对了。 赵挚没有跑,没有逃,也没有后退,硬生生扛着他们猛烈的攻击,受再多伤都不动如山,整个人好像长在这里,眉眼里满是桀骜戾气,虽然受了伤,但越战越勇! 他这样子,不像任性发脾气硬扛,就像……在保护着什么。 很快,这些人开始了试探。 几人拦截,几人虚晃一招跳出圈子,想往河边走—— 果然,赵挚没让! 一个小翻身,就落在他们面前,长刀狠狠击出! 这些人就明白了,接下来该这么打! 他们人多,以战阵配合,打法越来越变幻莫测,连连朝着河边的方向攻击。赵挚则似起了真火,眼神越发锋利,眼角在月下泛着红,杀气凛冽如恶鬼,哪怕往后退了很多,还是死死咬住了对方,还成功击杀了两个! 这下,对方就只有六个人了…… 满目刀光火花,血色处处,宋采唐看的心惊胆战,赵挚,你可要坚持住! 敌人以为赵挚在保护她,当然,这一点肯定有,但更多的,是因为赵挚怕水啊! 他努力钉在前边,甚至越战越勇,就是不想和水有更多接触! 对方走的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宋采唐已经进入对方的攻击范围。 可她在水里,藏的很好,又不动,连点波纹都荡不出来,对方就是用暗器也射不着。 赵挚尽量稳住,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宋采唐看到,一次小小失误,赵挚被对手抓住了漏子,胳膊受力,整个人背对着河面往后冲来! 这个瞬间,赵挚脸色顿时惨白! 宋采唐明白赵挚的恐惧,哪怕可能帮不到多少,她也想尽量试一试。 她飞快从水中站出来,认真盯着赵挚过来的身影,手紧紧握拳,准备用最大的力气接住他。 可想想赵挚的体重—— 她长眉微蹙,认为这样不行。 她后退两步,脚抵地蓄力,盯着赵挚的方向,在赵挚即将到达的时候,往前冲了两步,脚底狠狠踩地,再拧腰踹出—— 这一脚,踹到了赵挚的腰。 踹完宋采唐立刻回头,重新跳入水中。 赵挚闷哼一声,疼的呲牙咧嘴,倒也十分灵活的,顺利借力,身体腾挪,在空中翻了个身,再次扑向了敌人! 因他这次转身速度非常快,变化也太大太突然,敌人没反应过来,竟被他趁机又杀了一个! 宋采唐沉在河里看着,这一幕非常血腥也非常暴力,赵挚几乎用重刀把那个人砍成了两半,可她心里非常振奋,又少一个,她们更安全了! 对方死伤过半,大概杀红了眼,也不讲究什么阵形了,每个人都用上了自己最强的力量,最凌利的招数,他们不要别的,只要赵挚死! 于是赵挚……又一次被甩到了河边。 宋采唐自然当仁不让,把之前动作重复了一遍。 后退,助跑,用力蹬地,踹—— 这一次踹的有点偏,脚底接触的是赵挚的屁股。 赵挚:…… 宋采唐:…… 她不是故意的,真的。 不过脚感……好像不错? 不是那么软,也没硬梆梆的像石头,赵挚的屁股,比过于坚硬的胸膛好踩多了。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敌人来势汹汹,两边都在拼命,赵挚又一次被甩向了河面。 这一回,宋采唐踹到的是大腿根。 宋采唐:…… 真是非常遗憾,但没办法,毕竟她没学过武,这种黑暗时候能踹准目标已经是超常发挥,还奢望什么精准度? 赵挚一边飞回去杀敌,一边咬牙切齿:“宋采唐,我可谢谢你了!” 宋采唐:“喂,别叫我名字!” 她可不想这么在敌人面前暴露!被记恨了可怎么好! 就这么打着,惊险着,月亮终于落山,光线完全消失,四周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宋采唐扒着河岸上的石头,已经看不到任何战况,只偶尔双方刀剑相撞,碰出火花时,她才能瞬间看一看打斗双方的动作。 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办到的,摸着黑也能分辨出哪个是对手,哪个是自己人。 眼前一片黑暗,只能听到声音。 不知道什么时候,连声音,也停止了。 几息后,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上来吧,安全了。” 是赵挚。 宋采唐刚上岸,一件带着血气的衣服罩了过来,很大,很重,把她整个人包的严严实实。 “小姑娘家,别着了凉。” 宋采唐没拒绝这个好意,只静静回了一句:“我不是小姑娘。” 她眼睛看不到东西,但想着既然赵挚拉她来这里,这里应该就是安全的。她坐了下去,侧耳细听周围响动。 “都死了,”赵挚声音很沉,带着暗哑,“不会有人记住你的名字,找你麻烦。” 宋采唐愣了愣,方才明白,这是赵挚对刚刚喊她名字的回应。 因为笃定不会有人逃走,他才敢大声的吼她的名字。 宋采唐愣住了。 安静一会儿,她叫了声赵挚,想跟他说说话,可是没有人答,赵挚好像……不在了。 当杂乱声音再次响起,眼前点起一处篝火时,她才知道赵挚去干什么了。 他去找到干燥的木柴,在这里生了火。 “烤烤衣裳。” 宋采唐却皱了眉。 赵挚叹了一声:“放心,那是最后一批,不会再有人来了。” 生上火,赵挚随便就地一躺,以手做枕,背对宋采唐:“我很累,大概会睡的很死,你将湿衣脱了也没关系,我看不见。” 他似乎真的很累,躺下没几息呼吸就平缓了,之后竟打起了鼾。 宋采唐怔怔看着赵挚,突然觉得,这个人好似浑身长满了刺,可其实,很温柔。 可这么睡着实在不好,身上的伤口还没处理。 宋采唐走过去,翻到赵挚身上的药,给他清洗伤口,上药,包扎…… 一连串动作做完后,才停下来,把自己衣服脱下,烤干。 她本想警戒一下四周动静的,可一天这么下来她也累的很,不多久,眼皮开始打架,然后慢慢的,她也睡了过去。 这是第一次,她来这里之后,后半夜能睡着。 …… 暖风微拂,带来清冽花香,鸟鸣清脆,热闹又有朝气。 宋采唐被阳光叫醒。 睁开眼的一瞬间,她有些迷茫,天亮了? 迷迷瞪瞪揉了揉眼,一个小巧的竹节落到脸侧:“醒了?醒了就起来吃东西。” 宋采唐这时方才想起夜里的一切。 然后很有些意外。 难道赵挚还会做饭? 结果坐起来一看才发现,是自己想多了。 竹节里装的是水,干净清甜,解渴很好使,可吃的么,就一言难尽了。 赵挚抓了鱼,鱼个头挺大,肚子开了条缝,显然处理的也很好,火堆没灭,他将鱼插在树枝上,正在认真烤。 可是那条鱼……整个都糊了啊! 宋采唐别开了头,她对食物要求不高,真的,但她拒绝吃这黑乎乎,炭化严重的东西! 但赵挚主动做东西吃…… 按他的大男人性格,如果不吃,他肯定很不高兴。 她心内叹了口气,磨磨蹭蹭去河边洗手洗脸,同时认真思考,有什么办法能避免正面交锋。 结果不等她想出来,就有人来拯救她了。 温元思到了。 他鞋底沾泥,衣角微脏,额上冒着汗,神色很是紧张,看到宋采唐赵挚无恙,才长长叹了口气。 赵挚看温元思似乎很意外,语气带的有些不客气:“你怎么来了?” 温元思摇了摇手上丝帕:“抱歉,来晚了。” 这丝帕,赵挚认得,是昨夜宋采唐说什么诗兴大发非要作诗……难道她写的不是诗,是求救信? 赵挚嗯了一声,眸色凉凉射来:“那你为什么这么晚才到?” “安抚使卢光宗找到了。”温元思看着宋采唐身影走过来,轻声道,“确切的说,卢大人的尸体,找到了。” 第77章 犯罪现场 青巧看到宋采唐, 哇一声哭了,跑过去死死把宋采唐抱住:“小姐!呜呜呜小姐你好狠心,你不要青巧了么?” 小丫鬟圆圆眼里满是泪水, 鼻头红红的, 着着特别可怜。 宋采唐拍拍她的头:“青巧可爱又能干,怎么能不要呢?别人要抢我也不给呀, 舍不得呢。” 青巧拿袖子抹眼睛, 眼泪还是止不住:“小姐就会哄人……” “不哄你,跟你保证, 再没下回了,好不好?” 青巧知道自己这样不好, 努力控制着不哭,可怜兮兮看着宋采唐:“那小姐要说话算话,以后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丢下婢子了……” “好好好。” 宋采唐哄了会儿小丫鬟, 问她:“你怎么过来的?” 青巧指了指温元思:“我醒过来发现小姐不在, 就知道小姐是故意的,要赶我下山, 我想找小姐,又不敢不听话,就下山了……然后回城, 想去找温大人。” “李老夫人呢?可是没事?” “嗯嗯, 李老夫人没事。就是昨天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城门封了大半天, 等我回城,找到温家,看到李老夫人时,已经很晚很晚,温大人一直在忙,好像有什么急事,昨天一下午加一晚上,转了好多地方,李老夫人派人去找也找不着,每回都晚到两步,夜很深了,才联系上。” “温大人听到这边消息,就过来找了?” “天太黑,举着火把也难看清路,温大人不知怎的想了想,跑去了河边……然后就一路沿着水,找上来了,还好小姐就在这里!” 青巧把来回情况介绍一遍,温元思已经和赵挚完成谈话,走到宋采唐面前。 “卢大人的尸体找到了。” 宋采唐眼瞳一眯:“尸体?” “是。”温元思点点头,“就在城内,观察使方才说马上下山,你呢,想看看这个案子么?” 宋采唐理了理皱巴巴的衣服,抬起头时,眸底满是清慧流光:“走!” 都是聪明人,很多话不必说的太细,彼此照面,几个表情,几句寒暄,情势已能猜测的差不多。 不用二人动,温元思带上来的人就能帮忙把火堆灭了,将不远处的刺客尸体处理善后。 那具重新以土覆盖,做过记号的白骨位置,宋采唐和赵挚也指给了温元思,接下来,将由他留下的人小心记录勘察,将尸骨挖出来,送到衙门,进行尸检以及各种调查工作。 官府对类似之事有切实操作流程,活儿也是做熟练了的,不用大家操心。 既然大家都同意,下山自然是即刻的事。 赵挚十分坚强,腰背挺拔,走姿笔直,没让任何人搀扶,也没单腿蹦,看起来竟有从容之姿。只那身上破洞丛生,血渍处处的衣服,昭示着他经历了什么。 宋采唐便想,赵挚的腿,应该是没事了。 那伤伤情不重,只是沾了毒,遇到时赵挚就已上过药,昨夜没好,该是药效未发,今天想是没问题了。 青巧在一边看着自家小姐,简直痛心疾首:“小姐还没吃早饭,肯定饿了……这衣服也不像话,得换啊……还有头发还没梳呢……” 气氛安静并没有多久。 一边往山下走,温元思就起了话头,把尸体发现情况简单说了一下:乱巷,后半夜,现场已经封锁,尸体尚未搬动。 宋采唐抬眉:“仵作呢?没到场?” 温元思颌首:“孙仵作半月前自请调离,去了别的州县,新仵作这几日在交接,并未正式当值,不过今日出了这么大事,他肯定会过去看看。就是不知,现在到了没有。” 赵挚:“主官呢,都有谁?” 温元思:“李刺史,张府尹都在。” 这就有点意思了。 温元思话说的很平静,语气就像一般介绍情况,可有这两位主官在,尤其李刺史那脾气,怎能不争? 不过赵挚回过头又出现,李刺史见了,脸色一定很不好看。 宋采唐心内转了转,又问温元思:“之前说安抚使大人失踪,其子卢慎已报案,官府去卢家查过,可有什么线索?” 温元思想了想,道:“安抚使在汴梁为官多年,一向清正,名声很好,可就在近期,过完年的这几个月,市面上突然出现各种传闻,说卢大人为官不仁,贪污嗜杀……” 宋采唐注意到了‘突然出现’四个字。 平稳状态突发波澜,一定是有问题。 不是有人泼脏水黑卢光宗,就是卢光宗真干过这些事,基于某些原因,一些人不愿再忍气吞声,爆发了。 赵挚眯了眼:“信的人多么” 温元思想了想,才谨慎答道:“观四下反应,信任安抚使大人的占多数。” 赵挚点了点头,没再问话。 温元思就说起了卢光宗的书房。 “收到卢慎报失踪,官府曾上门搜查,他的书房被翻过,痕迹很重。其家人说,卢大人心系公务,书房乃要地,自己不在时不允许任何人进出,便是在时,也只有其管家鲁卫,其子卢慎能进。” “可二人仔细确定过,书房里的东西,并没有丢失,两个人都很紧张。” 赵挚:“东西没丢,为何紧张?” 温元思停顿很久,方才摇了摇头:“当时气氛很严肃,也许是担心卢大人安危……” 一路说着案情,几人已到山下。 温元思毕竟心细,山上没办法,下了山,很多东西就能备上了。 路边一农家茶摊上,几人歇脚,温元思请赵挚去换了他让人准备好的衣服,宋采唐自然也有。 虽时间紧张仓促,他找来的衣服却并不随便,不管样式,质料,做工,都是上好,连颜色,都照顾到了个人偏好。 只是赵挚个子太高,衣服太难寻,袍角略短了半指,宋采唐的,样样都合适。 素襟挑线裙子,绣有梨花,窄袖,裙幅也稍小,不但好看,显的人身量如柳,还轻巧,方便活动。 青巧给宋采唐重新绾发,插上流苏簪后,更显的少女娇颜,似春光韶华。 温元思多看了两眼,唇角轻扬,手一挥,老板娘麻利的上了一桌早饭。 样式不多,只是清粥小菜,外加煎的油饼,用香油拌过的酱菜,看上去朴素又适口。 “案子要断,身体也要顾,磨刀不误砍柴工,咱们随便吃点再进城,也不耽误。” 温元思万事备的贴心,入情入理,赵挚宋采唐怎会拂他的面子?谁也没瞎讲究,坐下就吃了。 宋采唐依旧吃的不多,一小碗粥,早餐已够。 赵挚依然食量很大,持着优雅的动作,速度却很快,风卷残云一般,所过之处无人争锋。 温元思…… 只抢到一块油饼。 还有一碗老板娘事先盛好的粥。 不过也尽够了。 三人各样表情,各样心思的吃过早饭,一路往城内进发。 很快,来到了卢光宗尸体被发现的地方。 如温元思所述,这里是平民区,热闹巷内,房舍处处都是,顽童们追打玩闹,声音很是嘈杂。越近现场,人们越多,到了官府禁出的位置,百姓们围成一圈,好奇的看着里面动静。 卢光宗的尸体,在一户人家的猪院。 主人家是老实农户,对猪伺候的精心,后半夜听到猪动静不对,就起床来看,第一次没看出来,起了两次,仔细查看,才发现不对劲,里面有个人,喊也喊不动……这才发现不对劲。 宋采唐跟着温元思一路往里走,先看了李刺史和张府尹。 张府尹还好,见她来了很高兴,捋着胡子眯眼朝她打招呼,李刺史表情就不对了。 尤其看到赵挚,他两眼瞪圆,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 等赵挚走近,他讪笑:“观察使大人,这案子……” 赵挚抬了抬下巴,十分高冷:“你先办着,我就随便看看。” 李刺史:…… 上回你也是这么说的! 尸体……猪圈…… 不管沾到哪一个,空气中的味道都很销魂。 宋采唐却面不改色,一路往猪圈方向走着。 她一边走,一边眼神微移,观察现场,以及现场的人。 四周有很多人在讨论。 “可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卢大人这么个好官,怎么就碰到这种事了?” “是啊,官字两个口,兵字两只手,难得出这么一个清正不阿,说话直接痛快的好官,怎么就……” “可怜呐……” “前些天一直有话骂卢大人,说什么尸位素餐,贪污受贿,我是不信的,卢大人要真这样,天底下就没好官了!” “可不怎的?我看卢大人这死呢,肯定有什么猫匿!” “就你们会说,没准这姓卢的只是会装,本来就不是好人呢?” “谁家小混蛋,会不会说话,你家大人怎么教的!卢大人到咱们栾泽,做了多少好事?不说别的,我家那几亩农田,要不是卢大人帮忙,早叫恶人抢走了!我是哪个牌面的人,卢大人这么帮忙?只有好官,才能当到这份上!” …… 还真是如温元思如言,卢大人官声很好,大家普遍信任。 宋采唐看着看着,在人群里看到两个眼熟的人。 说起来其实也不认识,她不知道这对母子的名姓,但那日离开天华寺,这漂亮柔弱,眉宇带了轻愁的妇人,和与她眉眼相似,眸底满是不赞同的儿子组合,留给她印象很深。 母亲表情还是那样,眉毛轻笼,如烟含愁,似有悲悯,儿子没什么表情,很是淡漠。 这两个……是来看热闹的? 住在附近? “哈哈,死了死了,卢光宗死了,真是活该!老子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宋采唐刚刚走到猪圈前,就听到了一个不合群的声音。 侧头一看,是个男人。 头发捆的乱七八糟,满脸大胡子,衣服脏兮兮,鼻子及两颊的地方很红,走路晃晃歪歪,满身酒气,一看就喝多了。 别看他歪歪倒倒的走,力气倒是够大,挤出了一条道路,直直往里走去。 衙役们赶紧过来将他制住,以防他影响办案。 宋采唐视线收回,终于开始看现场。 猪圈么,干净不到哪里去,猪粪处处,气味难闻。 因有命案,猪已经被放出去,只余墙角的人。 圈内粪便应该是近期被清过,并不多深,日光之下,墙角尸体很容易看到。 卢光宗头抵着墙,面部朝天,腰间起翻过来往下趴着,以一个扭曲奇怪的姿势倒在那里。 宋采唐走过去,蹲身看了两眼,眉头就皱了起来。 死者眼结膜充血,结膜下散在出血点,口鼻处有蕈状泡沫。 这是水中窒息的明显特征,也就是说—— “好像是溺死的。” 突然一道略苍老的男声插进来,说出了宋采唐想说的话。 宋采唐侧头一看,一个六十上下,穿着粗布衣裳的老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这里。 老者眉眼严肃,拱手的姿势很是周正礼貌:“小老儿吴泊,若没猜错,姑娘就是有一手剖尸绝技的宋姑娘吧。” 第78章 你说他是溺死的? 宋采唐反应也很快。 这个时间, 这个地点,能出现在她身侧,走到这现场观察尸体的, 还能有谁? 她长眉微扬, 颊边带笑:“吴老先生可是将将走马上任的仵作?” 吴泊是个严肃的老头:“宋姑娘果然灵慧,没错, 我就是新来的仵作。” 他一边说话, 还一边走动,各方位的看着尸体, 身形晃开,就露出了后面的人。 张府尹李刺史离的略远, 李刺史掩着鼻子,想着是不愿意靠近,张府尹在外帮着维持秩序,只温元思和赵挚走过来了。 温元思朝宋采唐点了点头:“看来两位认识了, 今日这案子, 就一起办吧。” 宋采唐不置可否。她虽在上一案中帮了忙,官府也有了记录, 但毕竟性别所限,不能成为当班轮值的仵作,和别人一起合作验尸, 没什么接受不了的。 吴泊就更客气了, 朝宋采唐揖了一揖:“宋姑娘一手绝活惊艳了所有行内之人, 同宋姑娘合作, 是我的荣幸,还请宋姑娘不要介意。” 宋采唐:“老先生过誉了,请——” 吴泊:“请——” 赵挚四下看了看猪圈,尤其地上几乎未曾形成粪水的干粪,看向吴泊,剑眉微皱:“你说他是溺死的?” 温元思也觉得奇怪:“周遭没水,食槽空空,地上这浅浅一层湿润,应该溺不死人。” “虽则这现场我也不理解,但这尸体表征,与溺死非常像。”吴泊看向宋采唐,“宋姑娘觉得呢?” 宋采唐点了点头:“我也觉得是溺死。” 她蹲下身,翻开死者的眼皮,让赵挚和温元思看清楚:“死者眼结膜充血,结膜下散在出血点,这种现象的形成,是因为窒息。”她将死者头部侧过,“死者颈部静脉怒张,亦是溺水窒息者常会出现的表征。” “但这都是其次,让吴老先生和我得出溺死结论的主因,是这个。” 宋采唐指着死者口鼻:“看到这些细小,均匀,带着浅淡微粉的泡沫了么?” 赵挚和温元思齐凑上前,因死者在猪圈,面目有污,一些特点不易分辨,但这些泡沫,还是很容易看清的。 二人很快点了点头。 宋采唐解释:“溺液入口鼻,会刺激气管黏膜,分泌大量黏液,在气体呼吸搅拌作用下,溺液和黏液就会形成大量白色泡沫,离水之后,泡沫由终末支气管内排出,聚于口鼻两侧,形态细小,均匀,稳定,即便风干,也会留下明显痕迹。一般尸体出现这种表征,基本可以断定是生前溺死。” 温元思问:“那这浅淡的粉色……” “我们呼吸靠的是肺功能,”宋采唐解释,“溺水受刺激时,肺部毛细血管高度扩散,会有一定机率产生渗血,遂这泡沫,可能是纯白,也可能会是带浅淡的粉。” 赵挚:“所以不管周围有没有水,死者衣服上有没有水,他都是溺死的。” 宋采唐点头:“对。” 但赵挚这话点的非常好,溺死,肯定是要有水的,这里没有…… 温元思眼梢微眯:“死者可能被移动过,这里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说着话,宋采唐又有新发现:“他身上……似乎有酒味。” “酒味?” 男人大都喝酒,对酒味没那么敏感,吴泊听得此话,也不嫌脏,跪身下去,凑近了闻死者的衣服,良久,方才皱眉侧头,“好像真有一点……” 偶尔百姓家养猪育肥,会找来酒糟给猪喂食,可看看这家人的猪圈食槽,很干净,并没有酒糟痕迹,所以这酒味,必然是外面带来,也就是说,死者卢光宗碰过酒。 死者生前……可是喝过酒? 同谁喝的? 线索缺失,此问题无解。 但这里没水,不存在酒醉跌倒溺水的情况,所以仍然是移尸。 “死者衣服很皱,太脏也看不出细节,不知是穿太久所致,还是倒在这里被压的,但他的胡子,很久没刮了。”宋采唐顿了顿,转头看吴泊,“吴老先生觉得呢,多久成长成这个样子?” 吴泊是男人,也精心留蓄了胡子,对此物的生长周期很熟悉,仔细看一看,就得出了结论:“这个样子……起码半个月没好好打理了。” 古人留胡子,也讲究形美,不是说要留,不管它就行了,基本上三两日,或者每日,都要有精心保养的。 胡子长度,形状都有要求,细碎胡须得刮除修理,卢光宗是官,即然蓄了,这些想必很讲究,如此不修边幅,任其野蛮生长,十分不正常。 再仔细看,宋采唐发现:“卢大人肤色惨白,两颊凹陷,比之前消瘦了很多,手上指甲多有划破受伤,有的已经很久,愈合留了疤,有的还新,尚有血痕,脚下……鞋子磨损严重,他看起来,好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她只是描述死者表征,没有说什么太过的猜测,但所有人都能跟着这描述产生猜想。 卢光宗这样子,有点像被囚禁过。 肤色,消瘦,手上时期不一的伤痕,都能支持这种猜测,至于脚底磨损,肯定是逃出来了么。 是谁抓了卢光宗?卢光宗怎么逃出来的?为什么尸体出现在这里? 是逃跑被发现,对方干脆灭口,还是逃出来遇到了什么其它的事? 亦或是,有另外的人知道卢光宗的失踪,确切掌握了他的行踪,早就盯着,见他出来,果断下手,好让别人背锅? 一瞬间,所有人都能脑补数场大戏出来。 温元思下意识看向四周,视线犀利:“凶手现在会不会就在这里,等着官府的表现?”他想看看围观群众里有没有谁表现异常。 赵挚目光在周遭环境上流连,声音低沉:“此处民居密集,人流不少,乱巷也很多,能不被人察觉的抛尸在此,凶手可能对这里地形很熟悉。” 宋采唐还在观察尸体,蹲在地上,一动不动:“死者好像……没有挣扎。” 吴泊跟着蹲在她身边:“挣扎?” “溺死者,想要呼吸,想要求生,肯定会挣扎,可是他没有,”宋采唐指着死者的手,“老先生您仔细看,他手上这些伤,是不是没一处新伤?” 吴泊看了片刻,沉吟道:“难道是喝醉了?” “酒味很淡,并不重,死者酒量再浅,这点也不会醉,”宋采唐摇了摇头,“而且就算醉了,身体的本能反应还是有的,除非——” 吴泊眼睛微眯:“当时他晕过去了,意识全无!” 宋采唐低头,仔细辨看死者指甲,想看看有没有毒理反应,可尸体真的太脏,怎么都看不清晰。 还是得先进行清洗才行。 两个仵作都不说话,现场气氛安静了下来。 “现场尸检结果只这些么?”温元思看看宋采唐,再看看吴泊,“可还能有更多?” 吴泊摇了摇头:“稍后尸体入停尸房清洗,体面表征会暴露更明显,许会多几点未发现的伤情,但要更多……只怕难。” 死者指甲颜色看不太清楚,无法精准确定是否中过毒,可他已尽量把指甲上的粪渍抹去,看的很仔细,清洗之后,结果应该也不会差太多。 如果死者没有中毒,而是中的迷烟呢?又怎么看? 温元思扬眉,这次只看向宋采唐:“如果——剖尸呢?” “如果解剖,定然会有新的收获。”这一点,宋采唐很笃定,“水过留痕,安抚使不管在怎样环境溺死,溺液中都会留下证据,死者的气管,肺部,内脏,剖开一定能寻到相关证物,或是硅藻,或是旁的。” “而人体脏器对毒理反应最为直接,最为明显,身体表面看不出来,脏器里一定会有反应。” 这些,就是证据。 如果运气好,找到了关键性的证物,一举破案也未可知。 温元思微微颌首。 这一点,他有很大感触,之前天华寺案,涉及几条人命,人物关系和线索都错综复杂,可宋采唐一验尸,一解剖,几乎立刻,困扰面对的难题就迎刃而解,为成功破案打下了坚实基础和方向。 尝到了甜头,怎会不想继续? “那我就——” 他刚想说去同死者家属商量商量,耳朵就传来了一声巨响:“我不同意!” 同时,一道身影快速走近,脚下生风般,瞬间跑到了面前。 正是家属,死者卢光宗的儿子,卢慎。 卢慎是卢光宗幼子,相貌随爹,浓眉大眼,看着很是周正。他今年二十三岁,放在普通人家看,算是不小,已能成年撑家,在官场,却仍然是新鲜人,还需要在底层熬资历。 自己能力本事不算小,出身也给力,亲爹又能干,卢慎身上保持着一股年轻人的冲劲和强势,说起话来非常直接。 “我爹是什么牌面的人,怎么能剖?你想害我卢家被天下人耻笑吗!天华寺那几个,什么西门纲石群,不过是没爹没娘没教养的混混,你随便剖没人管,云念瑶是个女人,不扛家不祭祖,可我爹是谁!汴梁为官数十载,一身清名,万众敬仰,宗族祖宅牌坊都立了好几块,枉死已经很痛苦了,怎能五马分尸,死无葬身之地!” 卢慎双眼红肿,说话间又有泪水滑下,他狠狠举袖子擦过眼,瞪着温元思,一字一句:“我、不、同、意!” 第79章 热闹大戏 卢慎肿着眼, 声音嘶哑的朝所有人放话:“不仅我不同意,我的家人,我的族人, 所有卢姓之人, 都不同意!” “我爹这一辈子很苦,没得安享晚年, 绝不能再死无全尸!” 死者亲子突然出来放这么一大通狠话, 现场一片安静。 围观群众感想各异,支持哪边的都有。 有人说人死为大, 不好不尊敬,拿刀剖人实在是有点残忍, 而且卢大人那么好,生前做了那么多好事,应该要好好送他走才好。遇到这种倒霉事已经很难受了,何苦再让老大人心魂难安, 在地下哭泣? 有人却说就是因为这样, 就是因为老大人太好,他死的这么冤, 活着的人才更应该竭尽全力找到凶手,为他报仇。尽快抓住恶人,难道不是现在最应该做的事么? 而且之前天华寺的案子, 大家都听说了, 这位宋姑娘一手剖尸绝活鬼斧神工, 那是在阎王爷面前走过活的, 能通阴,最擅问死人过往,只要让她一剖,让她摸一摸五脏六腑,这人生前去了哪儿,干了什么,吃了什么,中毒没毒,中了的话是什么毒,一切一切,都是在哪个时辰发生的,她都能知道! 只要她上手,用那小刀子划一划,凶手定能很快找到! 老仵作吴泊此刻也看完了尸体,站了起来,看向卢慎,面部表情十分严肃:“小卢大人该是不了解剖尸,才会如此抵触,其实不必。” 他往前几步:“小老儿虽初至此地,并未见过宋姑娘剖尸现场,但听闻过很多细节。宋姑娘剖尸并非血腥腥直接拿刀乱割,每一步,都有顺序和技巧,对死者的尊重也是足足的。不管取下多少器官,哪怕截断了骨头,待一切结束,宋姑娘都会精心缝合,死者最后身体表象,除了肚腹间多出一道缝合后的血线,哪哪都跟正常尸体一样,穿上衣服更是瞧不出来……小卢大人尽可安心。” 他这一说,众人也想起来了。 是啊,人宋姑娘剖完尸并不会让死者敞着肚子喂食野鬼,都会好好缝起来,前后几乎没什么差别。这样的话……为什么不让宋姑娘试试? 能更快找到凶手啊! 围观众人一时眼睛很忙。 有的看向老仵作吴泊,老仵作都这么说,一定不会错,人家都想开眼学,证明这本事非常不一般,得试试啊! 有的看向宋采唐,眸底全是佩服,嗯,也带着点畏惧,不敢看太久,还下意识离远一些。 有的看卢慎,神□□劝。听人劝,吃饱饭,一切都是为了破案啊,小卢大人何不想开点? 张府尹就站在卢慎边上,现下跟着劝:“破案要紧,紧急时刻取舍更应不拘小节,你肯定也想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死的,这些天经历了什么,咱们一起努力,尽快找到凶手,不好么?” 卢慎并不听劝,梗着脖子大声道:“不好!任你们舌头翻出花儿来,我卢家不答应就是不答应!每年命案那么多,以前没剖尸,不也都破了解决了?怎么这一回就不行!是你们在集体承认自己能力低,没女人帮忙干不了活儿么?干不了干脆滚蛋,让上边派新的来,我还不信了,我爹这案子还能没人管!” 这话夹枪带棒,还带上男女暧昧色彩,十分不入耳。 赵挚当下一甩手,掌风扇了卢慎一个耳光:“你父新死,你便在这里如泼妇般无理取闹,可是觉得很光彩?” 卢慎眼睛更红了,瞪着赵挚的眼神像仇人,头一低,喉头发出一声困兽般低吼,就要整个顶过去肉搏。 温元思赶紧拦了他,用力架住他的胳膊:“我等体谅小卢大人刚刚失父,情绪悲痛,难以控制,但小卢大人在栾泽为官也有几年,难道不认识我等几人是谁,认为我等是那不负责任的官?” 温元思指了指赵挚:“这位你之前大约没见过,不认识,他是自汴梁来的观察使,赵挚赵大人,负皇命游走四方,监察诸地刑狱,再没有比他更适合监理本案了……” 以一种特殊韵律,带着安静人心效果的话意缓缓道来,温元思很擅长这样调整人们的心态。 他拍着卢慎肩膀,语重心长:“虽则小卢大人走到今日,是你自己努力,可今日起,你父亲便不在了。没人为你的成功骄傲自豪,没人在你犯错时苦心纠正,在你失意时给你支撑的力量,小卢大人,你许该学着长大了。为官任职,坐镇一方,尽忠一事,方才的话,很是有些不妥。你质疑官场,质疑同僚,岂非是质疑自己?” “再难过,也要顾惜自己的羽毛……” 卢慎嘴唇紧抿,直直瞪着温元思,看样子憋的不行,但并没有说话。 到这会儿,跟着卢慎的管家鲁忠终于跟着跑过来了,拉住卢慎就劝:“少爷莫急,莫着急啊!不管出了什么事,有什么想法,诸位大人都是明理之人,都是可以商量的,万不可冲动啊!” 劝完卢慎,鲁忠又给温元思陪笑脸:“我家少爷是急坏了,听到老爷被害过世就晕了一场,一醒来就往这跑,若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诸位大人担待,少爷本心也不想这样的。至于剖尸,发生命案,官府要破案率,我们上下都理解,但家属心情,也不能完成不迁就,您说是不是?” 不得不说,鲁忠是个人才。 他身材长相皆不出众,没有任何亮点,看起来就像个普通人,唯有一双眼睛长的不错,已过中年,仍然黑亮有神,十分聚气。 这一番话,谁谁不得罪,还两面安抚,气氛顿时变的没那么紧绷了。 可有心人也能品出点味儿来,他还是帮着卢慎,帮着卢家。 这也很好理解,他是卢家的管家,不帮着自己家,难道帮官府? 卢慎没有再说话,可也没答应,这反应很是说明问题。 不让说话,行,他就站在这里,定定看着,看谁敢冲他爹! “哈哈哈哈哈——” 又是一声大笑爆出来,众人转头去看,还是之前那个口无遮拦的醉汉。 哪怕被衙役们制着,不能走过来,醉眼也惺忪,那张嘴却仍然闲不住:“一起子头上生虱,脐下生疮的烂人,满屋子男盗女娼,不让剖尸,不想找凶手,是不是干了什么专心事!” “我说小卢大人,你该不会是话本里写的那路畜生,大义灭亲弑了父吧!” 卢慎暴怒:“你胡说!” “哦,不是啊,”醉汉嘿嘿笑了下,“那我知道了,卢光宗不是你亲爹!你杀了他也不算弑父哈哈哈哈!” 卢慎面额涨红:“牛保山你莫要胡言乱语,信不信我现在找人抓了你!” 那叫牛保山的醉汉比他腰板还硬,当下梗着脖子喊:“你抓啊!有本事你杀了我,让我跟我那儿子地下团聚去,好好到阎王爷殿上告你卢家一状,让天下人睁眼看看你们这群人模狗样的都是什么货色!” 这一幕出来,不仅宋采唐皱了眉,心生蹊跷,在场很多人都同她一样。 不过很快就有人为她解惑了。 这边两人正在吵,张府尹就开始跟她们科普了:“这牛保山,也是个可怜人,灾年时家人死绝,只剩下个儿子,一路辛苦拉扯长大,为了儿子都没续娶,眼看儿子长起来,出息了,到享福的时候了,儿子突然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儿子一向老实孝顺,有事不可能不同当爹的说,这一没音信,牛保山就着急,报了官。安抚使卢大人当时承皇命出行,正好到的也是咱们汴梁,官声特别好。下层官府没立时给出牛保山满意的结果,他就过来求助,结果……自然是没有好结果,牛保山就恨上卢大人了。” “之前还好,卢大人一直在汴梁做官,出来的时候少,他够不着,整日颓废,一度避着人深山独居,很长一段时间,别人都看不到他。这两年卢大人调职到栾泽,牛保山就坐不住了,常跳出来,不是骂街就是拦车,扰的卢家烦不胜烦。偏他只干这些事,不伤害别人,也不犯法,卢家拿他没办法。” 张府尹总结:“此人与卢家有仇,见到卢家不好肯定会踩两脚,他的话……要谨慎做为证词使用。” 这边两人还没吵出结果,牛保山眼神阴森,话题已跳到另一边:“老子难道没说错?没有男盗女娼的事,你爹跟个寡妇不干不净的?那甘四娘长的很好看吧,你爹玩的可开心?哦,瞧你这脸拉的,怎么,不高兴了?这么不高兴,难道我漏了你?你同你爹一块玩的?” 这话出来,卢慎还没反击,别的人先受不了,跳出来了。 “牛保山你说话有点谱!骂卢家就骂卢家,带上我娘干什么!没风没影的事,少瞎咧咧!” 这次跳出来的人,宋采唐有点眼熟。 仍然是天华寺前曾见过的那对母子……里的子。 少年十四五岁,扶着丽色如姝,体态十分年轻的母亲,满脸都是怒意,妇人咬着唇,脸色涨红,眸底泪涟涟,看上去十分可怜。 张府尹又开始低声科普:“这对母子算是咱们这的名人,妇人姓甘,人们唤一声甘四娘,厨艺很好,并非本地人,十几年前来到这里,已有身孕,没有投亲,也没另嫁找人做靠山,租了个院子,把孩子生下,后来积蓄用完,就用一手厨艺换钱,独自养孩子,孩子随她姓,叫甘志轩。” “寡妇带个儿子,还没有亲族,谁都能想到,会有怎样的名声。不管外头传的事是真是假,甘四娘对孩子是真的好,不愿委屈了孩子,挣的钱全部攒着,供甘志轩读书,甘志轩也争气,资质不错,学业很好,也很孝顺……” 接下来就是三个人轮流怼。 牛保山怼卢慎,怼完了攻击甘氏母子,甘氏似是怕的不行,紧紧抓着儿子衣角,没说话,甘志轩似是见不得母亲这样,怒气越来越大,揪着牛保山骂,逮着卢慎让他还公道。 甘志轩是读者人,不像牛保山骂的那么脏,但秀才骂人也是很厉害的,再加上卢慎刚死了爹,脑子不清楚,脾气又大,几番一搅和,气焰越来越强烈。 事情闹大,卢家管家鲁忠不可能呆站着,一直在运用各种话术,四处周旋。 真是好一场大戏,热闹非凡,众人看了个爽。 慢慢的,宋采唐感觉有些不对,话说的越多,信息露的就越多,她突然觉得,这对母子和卢家应该认识。 许是卢慎,许是管家,许是死去的卢光宗。 事情到此,几乎成了闹剧,影响办案。 宋采唐朝温元思使了个眼色,走向卢慎。 温元思瞬间领悟,立刻着手安排,示意下面衙役控场,把看热闹起哄的百姓压下去,将几个吵成一团的拉开,最主要是制住牛保山,他安静了,这波就能过去。 宋采唐则是直直走向了卢慎。 卢慎的意思很明显,不同意解剖尸检,所有人在这里僵持着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不若暂缓。 “小卢大人乃死者亲属,不答应剖尸,我能理解,但有几处,须得同小卢大人说明。” 卢慎眯眼看着宋采唐:“请讲!” 第80章 你父尸身,我不会剖。 卢慎虽然用了请字, 但表情神态并不放松,充满警惕,显是提防着宋采唐言语相劝。 宋采唐却并没有这个想法, 只是静静看着他的眼睛:“朝廷律法, 一旦有命案发生,现场及死者尸体当立即封存, 主官办案有个保护期限, 在此期限内,死者尸身不能由家属领回, 不能照常治丧,小卢大人可知晓?” 卢慎本就为官, 朝廷律法是必考科目,有些条令自是熟的:“我知。” 宋采唐:“就算你父子二人都是官身,法理不却人情,可斟酌放缓, 最快也得十多日, 小卢大人可明白?” “明白。”卢慎微微咬牙,袖子里的手紧紧捏成拳, “官府条例,我都懂,我愿意等, 但, 我父的尸身, 不能剖!” “如你所言, 不剖尸也能办案,栾泽上下官员已用过往功绩证明了实力,这个案子,我相信观察使大人,刺史大人,府尹大人,通判大人,一定能破!” 宋采唐看向卢慎,长眉飞扬入鬓,双目黑亮若琉璃:“但不剖尸,得不到最关键信息,第一线索缺失,这个办案过程,许需要很久;剖尸,所得证据直接关键,有助线索汇集,许用不了几日就能破案,你可尽快领回父亲尸身回家安葬——如此,也不愿意?” 卢慎还是坚持:“是,我不愿意!” “那好,家属的意愿,官府不会不顾及,温通判爱民如子,不会强迫,我也不是那好大喜功爱炫耀之人,非要罔顾人意表现自己,”宋采唐不管神情还是声音,都很安静,“你父的尸身,我不会剖。” 说完,她退开一步:“言尽于此,小卢大人尽可放心。” 宋采唐说完话,并未流连,也没有相劝的意思,转身就离开了,卢慎还有点懵,怎么她没劝自己接受? 这样的话……好像失去了什么似的,心里有点空。 围观众人有人感想同他一样:“亏大了啊,破案要慢了。” “亏大了啊,老仵作先生偷了不师,学不了艺了。” “亏大了啊,没热闹可看了。” “亏大了啊,卢大人的冤屈,怕永远都是冤屈了。” “亏大了啊,现在不答应,以后怕是得回头求了。” “亏大了啊,小卢大人还不自知,然而我已看穿了真相,他肯定要回带上礼物各种上门跪求,然后宋姑娘各种不答应。” …… 温元思适时控场,同张府尹配合默契的分工而忙,张府尹那边命人驱散人群,收敛尸体,温元思过来同卢慎再次确认:“你即有了决定,那此刻起,现场封存,你父尸身由官府接管。因办案需要,你及你的家人,都不可靠近祭望,你可明白?” 卢慎隔着人群,远远看了看眼猪圈里面,眼泪刷刷往下流,别开头,哽咽的应了句:“是,我明白。” 春风里,温元思声音似叹息:“若你改变主意,随时可寻我商量。” 卢慎:“我不会改的!我父尸身不能剖!” “好,”温元思没再说别的,“若有任何案情发展,可以说的,我会同你沟通,若需要问询情况,还请贵府上下配合。” 这个没问题,卢慎当即表态:“温通判放心,我卢家阖府都盼着案子早日告破,早日抓到凶手,为我父伸冤,定会积极配合!” 此事说定,温元思也没闲着,开始走进人群,询问百姓们有没有线索,能不能给到任何线索。 衙役们也跟着帮忙维持秩序,或者问话。 一边赵挚抱着胳膊,大马金马定定站着,不帮任何忙,不问话,不协调关系,只一双犀利双目观察四周,似不管哪里的异动,都瞒不过他。 李刺史呵呵笑着靠近:“要不这案子,还是观察使大人来管?” 赵挚不动如山:“你办着看。” 李刺史差点维持不住脸上的笑,不管你看这么细干什么,是不是准备什么时候又坑老子一把把案子抢过去! 老子才不上当! 李刺史表现的相当消极,束手站在一边,笑眯眯的四处看,完全不似上个案子那么上心。 …… 现场巷深路密,民居众多,可因死者出现在猪圈的时间是深夜,大家都在睡梦之中,并没有目击者。 没有人知道死者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具体什么时间。 但群众的力量是广大的,温元思又最擅长温柔问讯,很快,有人想起来,昨天傍晚,似乎在一个小酒饭看到过死者。 “就附近,王家开的,甘四娘总在外面街巷卖卤食的那个小酒馆,酒旗有一角被风卷没了的那个!卢大人当时衣服又脏又烂,头发胡须没理,我才没怎么认出来,现在一想,真挺像的……” 这人说着话,胳膊撞了撞身边人:“你那时候不也在那儿,肯定看着了!” 这里居民聚集,哪哪都熟,有一个这么说的,旁边人跟着一想,跟着也有了印象。 “说起来还真是,我也看到了,以为是哪个眼生的外客呢,原来是卢大人么?” “怪不得认不出来,卢大人跟以前差很多啊!” “没错没错,我这仔细咂么咂么,还真是他,一准错不了!” …… 一个人这么说便罢,这么多人都这么说,取信度就很高了。 温元思立刻和赵挚交换了个眼色,下一个问话地点,就是小酒馆了! 只是现场工作没这么快停止,还要稍稍忙一阵。 卢光宗在民间名声很好,只这一会儿的工夫,已经有百姓商量着祭拜了。 事涉命案,尸身由官府暂时保管,卢家不能正常照普通人家治丧,但白幡什么的还是要立时挂起,报丧与亲朋好友,空棺也得把仪式先搞起来,具体出殡下葬则再等官府时间,另行决定。 百姓们想着到卢府送点祭礼挽联,哪怕身份不够,登不了门,在门口磕个头什么的也好。 很快,已经有人买了香烛,在现场附近点燃,欲慰死者亡灵。 这些,宋采唐都没管,她和吴泊老仵作一起跟着抬出来的尸身,到了府衙停尸房。 之后,开始进行清洗工作。 清水大量冲洗,尸体原本模样显现,宋采唐和吴老仵作一起再次验尸,但是很遗憾,得到的结果和之前相差不大,除了又发现几处衣服掩盖下的伤痕,没有更多的线索证据。 死者很狼狈,身上伤处多为挨蹭,指甲是抓挠伤,伤情深浅不一,最老的伤大约半个月,最近的伤一两日,但昨天新形成的,没有。 表现形式与囚禁后的反抗相符,死者应该被人掳走,关了很久,一直在试图出逃,昨日出现,许是逃脱成功,许是谁故意放的。 但他出来后,走了那么远的路,心那么急,却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一家闹市里的小酒馆…… 很蹊跷。 宋采唐与吴老仵作沟通着验状,彼此对结论总结的都很到位,没有异议。 因为不能解剖,初次尸检到这里,便结束了。 “用冰吧。” 离开前,宋采唐目光微闪,提了个建议。 这个朝代已有成熟制冰方法,想用时是不缺的,花费也不大,府衙应该可以批。 如果尸体一直不让剖,保持现状可方便回头有需要时复检,如果机会来了让剖,那就更应该好好保护。 吴老仵作点了点头:“我这就去与同上官申请。” 宋采唐点了点头。 此间事了,她也准备离开了,可就在离开之前,温元思的大丫鬟榴红帮主子跑腿,过来告诉她,山上那具尸骨起的差不多了,大约未时前能送过来。现在已是正午,若宋采唐不嫌弃,她就接了她去温家陪老夫人吃顿便饭。 为方便温元思办差,温家在府衙附近有个宅子,今日老夫人就在那里。 宋采唐没有拒绝,微笑道:“那我就去看看老夫人。” 和李老夫人相处一直很愉快,宋采唐哄的老夫人十分开怀,昨日遇险之事,老夫人虽未和宋采唐细说,但很明显,这件事于她老人家而言,不存在惊吓,也不是负担。 谁都有秘密,宋采唐无意打探,老夫人身心健康,一切便已足够。 吃完饭,喝过茶,老夫人午睡的时间到了,宋采唐告辞,回到府衙,时间正正好,尸骨刚刚已经送回来了。 宋采唐立刻提着裙角走到停尸房,开始了对白骨的检验。 首先是性别,看盆骨;其次是年龄,仔细观察头骨与身体上各种年龄表现不同的骨头,最后,是细节…… 宋采唐心无旁骛,面容端肃,几乎忘记了时间。 …… 与此同时,关家,青宜院,张氏理事小厅,气氛十分低迷。 张氏手中茶杯摔在地上,黄色茶渍缓缓漫开,在地毯上留下难看水痕。 她浑然不觉,双目怔怔,神情呆滞,声音十分僵硬:“死……死了……怎么可能?卢光宗死了,这笔生意怎么办?” “不不,现在最重要的不是生意做不成,是出了人命……” 因为这笔生意,有她支持,刘掌柜一直伺机行动,要威胁卢光宗! 卢光宗的死,与这有没有关系? 刘掌柜有没有成功威胁到卢光宗? 如果有,她怎么办! 第81章 张氏的算计 张氏想了半天, 还是觉得不能当没事人似的忽略。 从小到大过日子,别的她体会不深,但消息掌控很重要, 你知道的多, 你就能掌握更多机会,做局由你, 破局也由你, 不知道,傻呵呵的旁观, 你的命运,就会由别人替你决定, 好不好,全看运气。 她不想要运气,她想要绝对。 卢光宗的命案,同她没关系, 她没杀人, 没犯法,怎么着也找不到她身上, 但这事要真和刘掌柜有关,刘掌柜自言顶着她的意思干了点什么…… 官府是管不着她,关家却不会放过。 自家这一房, 人口看起来简单, 可没一个省油的灯。老太太看似不管事, 整日乐呵呵只会偷糖吃, 但那是人不想管,只要惹着一点,护犊子的心起来,她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差着辈份,她能用的手段真是很有限,她有儿有女,将来婚嫁都是大事,名声不能失。 关清就是个刺头,也不知道跟着老太太怎么长大的,看着冷清,性子极硬,浑身是刺,还什么话都敢说,除了几岁还小的时候,张氏就没见她哭过!哪怕说到婚嫁,男女关系,别的姑娘都害臊躲避,关清不,她还敢跟你大大方方的聊,有些话说出来张氏都臊的慌! 人家手段足,也不需要什么脸面,张氏对着关清,就像对着个无处下嘴的刺猬,卡着工夫,小便宜能占,大便宜……呵呵,这么多年,就没见到过。 关婉,看着软绵绵小丫头一个,其实笼络下人的工夫也不差,不管什么时候,哪怕老太太关清不在家,她都总有办法让人不忍,站出来护着她。她嘴还特别紧,看着傻乎乎,实则不管你想套什么话,到她头上都问不出来…… 偏这些都是内宅之事,丈夫根本不管,还说都是她的事,办的好是理所当然,办不好是本事不够,话里话外的意思,活该被欺负!他娶她进门,不是为了让她来拉后后腿的。 关家上头分了家,自家公公争气,早逝的关清父母也争气,做下这么大家业,偏她嫁的男人不争气,做生意做生意不够本事,产业产业抢不过来,都让老太婆和关清占着。 外面还有一堆眼红妒忌,时刻想找机会打秋风,指手划脚的族人族老,恨不得这边时时出事,他们能跳出来出个主意做个主张,得点好处,她要是因这卢光宗的命案有了黑点…… 张氏光是想一想,浑身就是一凉。 丈夫没用,自己苦苦撑家,周遭都是势利小人,话说的再好听,都不如正经银子好使,她能怎么办? 为了儿子,也为了自己,她也必须步步精打细算,眼观八方,永远不能让自己落到可怕境地! “来人!” 她转了转腕间镯子,眼睛微眯,神情再次沉稳:“去将刘掌柜请来。” 这事既然沾了身,就瞒不住,她能做的,就是护好自己。 不管刘掌柜干了什么。 刘掌柜来的很快。 “夫人寻我有事?” 待丫鬟奉了茶,退下,小厅里再次恢复安静的时候,张氏才又说话。 她没玩什么怀柔,也没拐弯,直接就问:“安抚使卢光宗死了,同你有没有关系?” 刘掌柜怔了怔,随即眼梢翘起,眼头压低:“夫人何出此问?” 人的表情真是个奇特东西,刘掌柜相貌普通,哪哪不出奇,还是个不惑之年称得上老字的男人,可眉眼一变幻,声音一拉长,顿时多了种狡狐之感。 连那双眼睛,都黑亮的不可思议。 他很警觉,且提防。 张氏随意换了个坐姿,浅声笑了:“不过随口问一句,刘掌柜何必如此提防?” 刘掌柜也笑了:“夫人这般急切质问,若不是自知在关家厅堂,我还以为到了卢家呢。” “命案么,谁都好奇,而且前些日子咱们的想法……”张氏端起茶盏,慢悠悠拿茶杯盖划着杯沿,一眼没有看刘掌柜,“我信刘掌柜人品,定不会行恶人之事,但这个时间点,多少有些暧昧,不问一问,我心中难安。” 刘掌柜笑声爽朗:“夫人早这么说不就行了?大家合作,重在你情我愿,商场上的路子太多,断了这一条,我可以走另一条,并不是非得要卢大人怎样才行,我这心,还没那么黑。夫人放心,我敢在此拍着胸脯跟您保证,此事同我完全没关系,也不会有人找到夫人这里来!” 张氏垂头,遮住眸底情绪:“那甘四娘……刘掌柜真不动心?” 刘掌柜脸色立刻变了,良久,声音沉下去,带着说不清的力道:“夫人的手段,果然非同寻常。” 他哼了一声,端起桌上茶盏,慢条斯理喝完,才又重新说话。 “且不说大家合作,夫人这般行迳如何让人心寒,只说夫人这顾虑……呵,到底是女人,只会想这些没用的小情小爱!” “我看上甘四娘怎么了?她就算跟卢光宗有过什么纠扯,和别人有什么事不干不净,我若真愿意,想要她,随时都能得手,夫人信不信?” 这个,张氏是信的。 一个男人下定决心想要一个女人,逼其从范的手段太多太多。 而且刘掌柜是商,心眼多,手狠,还不缺钱。 刘掌柜看向张氏,目光锐利:“所以我犯得着这样?为一个女人杀一个朝廷大员,后患无穷?” 张氏静了静,道:“犯不着。” “所以,夫人尽管放心,我人在你这里,钱在你这里,老娘在哪儿,你也知道,咱们近日无怨往日无仇,我怎会无缘无故背叛你?我不过想跟着夫人挣点银子过好日子而已。” 刘掌柜说完,慢条斯理又加了句:“这桩命案,没我什么事,如果别人找上门问,夫人也用不着心虚。你这一心虚,假的,别人也能误会成真的。夫人说——是也不是?” 要没这句话,张氏几乎已经完全被他说服,可有了这句话…… 张氏又觉得,这话有点画蛇添足了。 刘掌柜怕不是背着她干了点什么。 她抬高手,帕子印了印唇角:“安抚使大人是谁害的,黄天在上,后土在下,天理昭彰自有人管,我一介内宅女子,管不着,也管不了。今日请刘掌柜至此,并没有任何质问之意,刘掌柜也无需同我保证什么,只一点——” 她转过头,看向刘掌柜,眸底亮幽幽,满是彼此心知肚明的威胁:“大家合作,讲道理,是我的事,我不推脱,不是我的事,我也不想被带累——” 言下之意,你干了什么,我不管,但出事别找我背锅,否则——你也说了,你的钱在我这里,你老娘在哪儿,我也知道! 刘掌柜顿了一顿,方才嗤笑出声:“夫人以为是我是什么人?” 他站起来:“若没旁的事,请容我告辞。” 说着客气的话,他却并没有等张氏回应,脚一抬,已经转身往外走了。 张氏袖下握紧了拳,良久,方才缓缓放开。 这一场,算是过了。 不管刘掌柜干没干坏事,想要拽上她,都得掂量掂量。 但只是这样,张氏还是不放心。 再做点什么比较好呢? 找关清帮忙? 不得不说,关清是个很有本事的人,对她虽然不怎么样,但很护家,只要把结果说的严重一点,再恨她,关清都不会不管。 可让她把脸扔下来送给关清踩…… 她又觉得浑身难受。 正纠结着,有人来报,宋采唐回来了。 张氏身体一顿,眼球开始转动。 她不知道宋采唐跟着李老夫人在梨花沟遇险,却知卢光宗命案一出,温元思就赶紧过去找人,拉宋采唐去现场看了。 都出现了哪些线索,嫌疑人锁定了谁,宋采唐肯定清楚! 指着刘掌柜同她交心,字字真诚,她还不如问宋采唐! 如果事情果真同刘掌柜有关,她便做好预防措施,应急手段,有人找过来了她也不用怕! 果然,宋采唐是有用的,当初转变想法没有错…… 于是宋采唐一到家门,就被张氏的丫鬟急急请了过去。 宋采唐很不想过来,但里里外外的人都看着,长辈来请,她不去一趟也不合适。 这一次,张氏嘘寒问暖,很是殷勤,几乎把积年历练,所有应酬照顾小辈的手段都用上了,即能让对方感受到春天般的温暖,也不让自己跌份儿。 宋采唐很讶异。 在张氏这边,头一回受到这待遇。 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宋采唐像往常一样,只是微笑,对于张氏递过来的问题,只答,不问,不好奇,能两个字说的,就不三个字。 果然,张氏着急了,直接问她:“查案这么久才回来,肯定是有线索了?凶手是谁知道了么?” 宋采唐就明白了,这个案子……张氏想知道案情。 但她才不会说。 她摇了摇头:“官府有条例,我参与了仵作工作,便是办案成员之一,案情不得与外人诉,倒是对不住舅母了。” 张氏笑脸顿时僵住,却也没退缩,反倒笑眯眯调侃自己:“瞧我,一开心什么话都随便往外冒……也是我家采唐太着人疼,看着你啊,舅母就什么都忘啦!” 宋采唐继续不说话,笑看张氏的。 张氏没问出话,想着时间还长,今天刚发现尸体,案子定没那么快破,留个好印象,天天拢着,之后……宋采唐定会和她亲的! 她拉着宋采唐说了好半天话,又送了一堆东西出去,让人送到宋采唐房中。 宋采唐一看还有这意外收获…… 没往外推,全部笑纳了。 然后捡出几样不错的,给关清关婉送了过去。 关婉拿着一匣子新打的首饰,笑的直捂嘴:“要是伯娘知道她送你的东西转手就到了这儿,怕是得生气的砸杯子!” 关清摸了摸关婉的头,转头教训宋采唐:“这东西我同婉儿有多少,差你这一份儿?本来就穷,见天只那么几样衣服首饰换,得了新的不用给别人,宋采唐,你可真能!” 大姐非常霸气,反手叫来贴身大丫鬟春红,刷刷刷拨了一堆东西到宋采唐院里。 比宋采唐拿过来的…… 数十倍不止! 宋采唐有些讪刘:“我这不是贪大姐东西来的……” “我还不知道?就你那点胆子,哼!”关清白她一眼,恨铁不成钢,“看尸倒是在行,拿着刀割口子不眨眼,一遇上外事,哪哪都随便不计较,宋采唐,你好歹是个姑娘家,讲究点行不行!” 她还指着青巧:“你,圆脸小青巧,你记着,你家小姐柜子里的衣服,妆台上首饰,必须每天不重新的穿戴,否则下个月又有新的,旧的都得扔,知道吗!” 青巧点头如捣蒜,小脸十分认真:“是是,婢子记住了!” 姐妹三个坐在一起喝茶聊天,气氛很是和谐。 话题不一会转回张氏身上,关婉想起来,问宋采唐张氏找她干什么,宋采唐就把话说了。 但是她并不明白,为什么张氏关注这个案子。 关清冷嗤一声,哼道:“还能为什么,被自己养的蛇咬了一口呗。” 宋采唐眨眨眼,瞬间领悟。 她想起之前张氏同关清的较量,中间有个刘掌柜,这位刘掌柜‘据说’攥着卢光宗什么小辫子,能顺着捞钱…… “刘掌柜威胁死者了?同本案有关?” 关清顿了好一会儿,才声音幽淡的道:“谁知道呢?” 宋采唐感觉气氛有点不对:“大姐?” 关清抬头,看着宋采唐的眼睛:“个人取舍行事,心中定早有抉择准备,你既受托官府命案,便该依律办理,尽职尽责,无愧于心,你可明白?” “是。” 宋采唐点了点头,但她心中还是觉得,关清这样子…… 有点不对。 第82章 赵哥哥~~~ 初步尸检结束, 其它调查工作由官府进行,宋采唐回家好好休息了一天,顺便养一养疲累的神魂。 经历追杀, 满山遍野的跑, 回来立刻验尸,开动脑筋思考案情, 当时并不觉得累, 精神一放松,热水澡一洗, 浑身的乏劲就上来了。 一觉醒来,身体也酸疼的不行, 尤其腿,感觉都不是自己的了,莫说蹲下,走路都费劲。 宋采唐想, 她是不是该锻炼下身体了…… 省得下回遇到这种事, 身体还是承受不住。 在家好好休息了一日,第三天清早, 温元思又派了人来。 来的仍然是熟人,名字和关清丫鬟春红有点像的榴红。 榴红人如其名,长的漂亮, 如五月榴花, 透着灿烂大气, 还喜欢穿红色系的裙子, 性格却因整日跟在主子身边,有些内敛,并不特别活跃。 她将来因述明,说是府衙有事,要请宋采唐过去一趟。 关家人自不会挡,关清关婉成长历程与众不同,都比较支持宋采唐的想法,张氏则是因为心中有事,巴不得宋采唐能带给她信息,听得消息,一脸慈母笑的表示没关系,家里有舅母呢,什么都不用惦念,尽心为官府做事就好! 关蓉蓉此刻却没有和母亲一条心。 自打确定了攻略温元思的方向,关蓉蓉一颗心就火热火热的,时时盯着机会,恨不得立刻跳过去表现,此时听说温元思有请,她立刻换了衣服小跑过来,要求宋采唐带她。 宋采唐长眉扬起,笑容优雅中透着疏离:“二表姐,我过去是为办案。” 关蓉蓉眨着眼扮可爱:“我知道呀。” 关清皱眉:“她去办案,你去干什么?” 关蓉蓉很有理:“我照顾表妹啊!表妹到咱们关家,我还没好好照顾过呢!” 这话说出来,不用关清翻白眼,张氏都受不了,你知道还说,还当着外人的面! 你也知道宋采唐是亲表妹,你也知道她来家这么久,以前为什么不照顾! 宋采唐继续微笑:“二表姐不用担心,我有青巧。” 乖乖站在一边的青巧当即挺起了小胸脯,神色肃穆:“二小姐放心,婢子会好好照顾小姐的!” 关蓉蓉绷起脸不理她,拉住宋采唐胳膊:“外面哪哪我都熟,我给你指路呀!” 宋采唐:“我有车夫。” 车夫听到话,远远甩了声鞭子,拉车的两匹马跟着嘶叫了两声,特别神气。 嗯,老马识途,车夫控车技能也很好。 关蓉蓉咬着牙:“车夫哪有我这做姐姐的尽心!” 宋采唐:“还有温通判的大丫鬟。” 榴红挺了挺胸,神色肃正:“关二小姐放心,主子的事,婢子不敢不尽心,定会将宋姑娘安全带到。” 关蓉蓉差点要哭,所有人都欺负她! 可她怎么会输? 一切为了温元思啊! 那个谦雅如竹的人…… 关蓉蓉咬着唇,紧紧拉着宋采唐,脸色略红:“除了这些……听说你前日出衙门,在李老夫人那里用的饭,我可以在你没回来之前,替你……替你照顾她老人家……” 这话,就非常主动,带着暧昧含义了。 照封建社会的理解,就是不要脸。 榴红看着关蓉蓉,第一次出现奇怪的神色。 “这个倒不用了,老夫人昨日已经走了,不住衙门附近的宅子了。” 关蓉蓉豁出脸面干这种事,再丢人也不能输,跟着开口:“我——” “关蓉蓉!” 张氏再也看不下去,过去一把捏住关蓉蓉的手臂:“怎么还跟个长不大的孩子,喜欢和姐妹们腻着玩?今日你还有课业,忘了?” 她这一把捏的稳准狠,直捏关蓉蓉手臂麻筋,迫她不得不放开宋采唐,还脱不开张氏的手劲。 关蓉蓉有些不甘心,可看到母亲满满笑容下冷冷的眸,她不敢动了。 “是……我错了。” 大家都是聪明人,演戏高手,心知肚明的事,谁也没戳破,保持着优雅得体的笑容,该送的送,该走的走。 马车上,榴红也没说任何不合宜的话,一路顺利的到达府衙。 府衙面积很大,各片区责任不同,有公堂审案,有停尸房验尸,有小监专门暂押犯人,还有可以供人坐谈,气氛没那么严肃的厅堂。 宋采唐这次来的,就是这样的厅堂。 里面除了温元思,还有赵挚。 看到宋采唐进来,赵挚仍然大马金刀坐着,眼神都不飘一下,就像没看到宋采唐一样。 温元思却站了起来,拱手迎她,说的话也很体贴:“日前一番辛苦,宋姑娘眼下身体如何?” 宋采唐微笑:“我很好,多谢通判大人关心。” “无事便好,我祖母在我耳边提了数次,很是愧疚。”温元思叹口气,引着宋采唐坐下,让人看茶。 宋采唐:“老夫人若总这样,愧疚的便该是我了。” 二人寒暄着,气氛明朗温馨,赵挚却皱着眉,打断了二人谈话:“今日叫你来,是因王家小酒馆排查有了结果。” 他定定看着宋采唐:“昨日已下发通知,这个时辰,案件相关人会到这里,详细讲述当时经过,各人经历,你且仔细听着,看能否得到更多线索。” 他开始说正事,温元思自也转过来,跟着说:“小酒馆已暂时封存,近日不再营业,但因其环境嘈杂,过客太多,我同观察使仔细看过,并未发现任何同案件相关的痕迹。安抚使大人的确在四月初十傍晚去了这家小酒馆,但他坐过的地方,饮过的酒盏,都没发现问题。凶手是不是在那里作案的,现在也仍然存疑。” 宋采唐长眉微蹙。 如果没有…… 那凶手是在哪儿杀的人呢? 用的什么手法,为什么卢光宗没反抗? “你若想看小酒馆现场,稍后我可带你去,”赵挚神情严肃,“相关人未到齐,一些背景却可以先说给你听。” 宋采唐这次领悟的比较快:“比如当时吵架的那几个人?” 怎么想,那甘四娘母子都很突兀,却串起了很多东西。 醉汉牛保山的儿子失踪,求助无果,对卢家恨可以理解,可他为什么要攻击甘四娘呢? “十多年前,甘四娘曾和牛保山做过一段时间的邻居……” 宋采唐听着听着,明白了。 甘四娘是寡妇,长相美艳,独自居处,还带着个儿子,这样的人在古代社会,想也知道,必会引来众多男人目光。 会有很多男人想占便宜,也会有很多男人瞧不起。 牛保山就瞧不上。 “牛保山的儿子失踪,卢光宗没帮上忙,牛保山又亲眼看到卢光宗和甘四娘说话,走的很近,还避着人……他很生气,认为卢光宗并不是传言中的好官,不干正事,专门与女人拉拉扯扯。儿子怎么都找不到,成了他的执念,他恨卢光宗,也因这一幕,恨上了甘四娘。” 宋采唐懂,这叫迁怒…… 这一出说完,温元思补充,说起了卢光宗的名声,因年后流言四起,受到打击的原因。 “我悄悄打听了打听,似乎与庞谦庞大人有关……” 庞谦是节席使下一名员外郎,地方上熬了很久资历,也发展了人脉,此次栾泽的安抚使,他本有一争之力,结果皇帝一纸诏书,就归了卢光宗,想也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的确是在故意带动舆论,目的么…… 肯定是对付卢光宗。 但与此案有没有关系,还不知道。 宋采唐点点头,若有所思:“所以稍后听证时,要仔细分辨。” 温元思:“是。” 正说着话,外面开始有动静,是有人来了。 温元思起身,三人的聊天,暂时就停止了。 宋采唐捧着茶,想着她一会儿在哪看听证,她不是官,这么大剌剌坐在堂上是不是不好,要不要拉个屏风,坐到后面。 想着想着,她察觉到一道视线,转头去看,赵挚哼了一声,别开了头。 宋采唐:…… 这什么毛病! 一道香风袭了过来。 不浓,甜甜的,像花果,带着清新与活泼的味道,浅淡也能有此存在感,很明显,这香料很高级。 宋采唐视线轻移,看到一个穿黄裙的姑娘。 小姑娘十四五岁,柳眉杏眼,带着甜笑,很是娇俏,不管身上衣服,还是头上首饰,都不是栾泽流行的款式,但很飘逸,很好看,很适合小姑娘的年纪。 小姑娘脚步轻盈,进了房间越来越快,几乎是朝着赵挚扑过去的。 “赵哥哥!你来栾泽怎么也不叫着我!” 宋采唐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赵哥哥…… 不过小姑娘长的好看,虽则扭着身子在撒娇,声音表情充满嗔怨,却并不怎么惹人讨厌。 如果赵挚真的是她哥哥的话。 赵挚随手拍了下身边凳子,凳子就横转出来,刚刚好挡住小姑娘的路,阻了她的行为方向。 “你是谁,我办公为何要叫你?” “讨厌——赵哥哥又来这招,”黄裙少女皱皱鼻子,“你再说不认得我,我就生气啦!” 赵挚眉头皱的更紧:“凌芊芊!你给我老实呆着,不准过来!” 凌芊芊吐了吐舌头:“赵哥哥要是早这样不就好了?” 她提着裙子,绕开凳子,慢慢的,一点点挪到赵挚的桌前,抬着水汪汪的眼睛看他:“赵哥哥最近可是很忙?我这一路上,听到好多夸奖赵哥哥的话啦!说赵哥哥能力优秀,十分会办案,一过来就破了大案立了大功!” 赵挚没理她,淡定喝茶。 凌芊芊:“我这一路可遭罪了,还生了病,荒郊野外找不着大夫,病的瘦了好几斤,瞧我这小脸都尖了!”凌芊芊把下巴晃到赵挚面前让他看,“赵哥哥都不问一声!” 赵挚眼皮抬都没抬,继续淡定喝茶。 凌芊芊大概也不需要他理,自己一个人说话就能很满足:“这栾泽地方太小,虽也有新鲜东西,比起汴梁却是差远了,想要好点的花样子都找不着,还好赵哥哥也在,否则我怕明天就想走啦!” 少女话说不停,好像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赵挚闭了闭眼,直接打断她:“你来府衙干什么?” 凌芊芊眨眨眼:“这里不是在办命案吗?卢光宗的那个。” 赵挚:“所以?” “四月初十那天,我表哥也在小酒馆,看到卢光宗了,他来帮忙,我就跟着来啦!” “你表哥?” 凌芊芊身体一让,露出后面的人—— 一个相貌英俊,气质却似油头粉面小生的男人正站在宋采唐身边,不停的和宋采唐说话。 “你是阎王爷的亲戚,会剖尸的鬼手宋姑娘?” 宋采唐:“后面的,我是。” 男人像看到什么新奇物种,围着宋采唐转了好几圈,上上下下的看:“你真会剖尸?拿刀割死人肚子?” “是。” “你剖完尸,摸摸五脏,就能知道死者最后一顿什么时候吃的,吃了什么,有没有中毒,最近都干了什么?” “有些时候,是的。” “能让我瞻仰瞻仰吗?” “抱歉,没有尸体可剖,官府办案外人也不能看。” “这没事,只要你愿意剖,我现在就给你找一个尸体!” “抱歉,现在也不行,没时间。” “那你以后剖尸时,一定叫上我围观,行不行?” “如果可以的话。” 男人摸着下巴,十分好奇:“尸体又不会说话,你怎么就能知道呢?” 宋采唐微笑:“尸体是不会说话,可我会呀。” 男人顿了顿,然后笑的跟花儿一样:“宋姑娘你长的真好看,订亲了没有?” 赵挚脚一踹,凳子就飞了过去,直击男人膝弯。 他剑眉高挑,眸色阴凉,盯着男人的目光宛若看一个死人:“祁言,我在这呢,你看到没有?” 第83章 火力旺,请败火 凌芊芊, 就是之前一段时间,栾泽一直在传,圈子里翘首盼望, 张氏还曾以此为机会安抚拉拢宋采唐的, 那位高家在汴梁的贵亲,凌姑娘。 既是名门望族闺秀出门, 身边不可能没亲人男丁保护, 和宋采唐说话的祁言,就是一路送她过来的表哥, 家里门庭也不错,身上挂着官阶。 嗯, 虚职也是官么。 这祁言气质有点像油头粉面的小生,贫嘴,还挺会给自己找台阶。 赵挚踹过来的那凳子收着力道,打到了他膝弯, 却也给他留了面子, 没让他跪倒在前,反倒一屁股坐下, 正正好坐在凳子上。 但这已经是警告之言,这动作是什么意思,周围人都明白。 祁言却愣了愣, 上下摸摸自己, 发现哪哪都没受伤, 立刻放声大笑:“啊我挚哥就是热情好客, 还亲自给我搬了椅子坐,没事的挚哥,我不累,我知道你疼爱我,但我正是火力旺的年纪,站站也行的!” 一边说话,还一边朝赵挚拱手眨眼,好似他们关系非常近,比铁哥们儿还铁。 赵挚眼角直跳,一个茶盏甩过来:“你还是别火力旺了,败败火吧!” 茶盏祁言倒是接住了,但是茶水…… 甩了他一脸。 祁言很坚强,抹了抹脸:“挚哥怎么知道我正好热了,特别想洗个脸呢!” 宋采唐:…… 啧啧,这脸皮。 好在时辰到了,留给他表演的时间不多,温元思进来了,将案件相关人引至堂中,正事开始。 祁言擦了擦脸,和表妹安静的坐到角落里,并未打搅办案。 封建社会,地位高的人肯定是有些特权的,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能通融的都会通融,比如凌芊芊在这里,只要她不闹,不说话,不影响大局,别人并不会有什么意见。 凌芊芊到底是高门长大,懂分寸,知道什么时候能闹,什么时候不能玩,安安静静坐着,倒像个规矩极好的淑女了。 至于案件相关人…… 大都不认识凌芊芊,许会以为她是什么重要相关人物,也不会随便问,或是挑衅要赶走了。 赵挚高坐,冷面冷心,不说话,温元思便主持控场。 首先问的,是甘四娘和甘志轩母子。 “四月初十晚上戊时,你们在哪里?” 戊时,也就是七点到九点,天黑之后。 甘四娘柳眉习惯性微戚,似染轻愁:“那天生意不好,卤味未能卖完,摊子就没收,一直等着客人。” 温元思又问甘志轩:“你呢,当时在哪里,何时与令堂会和的?” 甘志轩正处在变声期,声音有些粗嘎难听:“我是天还没黑时,发现我娘没回来,就过去找人,之后和我娘一起守摊子,直至东西卖完。” “你二人可是看到了死者?死者当时在做什么,可有上前同他攀谈?” 甘四娘摇头:“没有攀谈。卢大人穿戴不对,须发凌乱,起初妾身没认出来,他坐在窗边很久不动,妾身方才觉得……好像有点像。” 甘志轩点点头,说辞同甘四娘一样:“只是觉得像,并不能十分肯定。我娘同我和卢大人没什么交集,肯不肯定,都不会上前攀谈,他视线看过来时,点点头是个意思已然足够。” 温元思:“其它的呢?死者什么时候走的,和谁见了面,吃喝了什么东西,注意到了吗?可有发现其它任何异常?你二人什么时候离开的?” 甘四娘想了想,道:“那日……回去的比较晚,戊时过完,亥时初,方才往回走。没看到卢大人和谁见面,说话也没有,吃喝……妾身没注意,但卢大人目光总看向窗外,好似在等什么人一样,心思并没有放在吃东西上。至于有没有什么异常……妾身不知道,不熟悉,也瞧不出来。走时匆忙,并没有刻意去看卢大人的方向,他走没走,妾身并不知道。” “你经常见到卢光宗吗?”赵挚突然插话,目光凌利,“对他很熟悉?” 甘四娘双眸立刻盈泪:“大人这话我听不懂!妾身一个市井妇人,如何能同安抚使大人相熟?” 赵挚目光如炬:“不熟,怎么认出变化那么大的卢光宗,只因看久了么?” “簪子……”甘四娘咬着唇,“卢大人好像很喜欢那个款式,经常戴,别人注意到没有妾身不知道,但每次他在外行走,妾身看到时,戴的好像都是同一款……” 宋采唐侧耳听着甘四娘说话,亥时,也就是晚上九点,甘四娘离开,不知道卢光宗走没走。 四月十一,她和温元思走到猪圈,初次尸检时,尸体身上尸斑发展到高峰,数量多且颜色重,部分尸斑指压消失,指离恢复,部分指压也不消失;尸僵漫延全身,尸体姿势固定,抬出来时都很艰难;角膜往中度混浊方向发展,瞳孔透视角度很小,种种都表明,死者死亡已经有六个时辰,即是十二个小时,往前推—— 死者死亡时间正应该是这个时候,晚上六点到十点。 古代没有现代的各种检测技术,也没有解剖验尸,想要缩减这个时间,还需要更多供言线索。 甘四娘母子看到了死者,还看了好一会儿,那么至少八点半前,死者还活着。 宋采唐脑子里转着问题,不期然看到了祁言。 祁言正眯着眼,看着甘四娘,笑容……有些坏。 不是垂涎美色的那种,是类似‘我知道你在撒谎’的那种。 莫非祁言……知道什么? 她并没有出头问,而是跟着温元思,看他问下一个。 下一个,是牛保山。 “你问我去那里干什么?当然是喝酒啊!酒馆不喝酒干什么?倒是那卢光宗,什么身份牌面的人,那样的小酒馆也看得上?肯定心里有鬼!没准就是会小情儿去了!不然怎么别人注意不到他,就姓甘的娘儿们能认出来?还用问,人家‘相熟’呗!姓甘的娘儿们就会玩这套,扮可怜,扭下腰,哭两声,你们就都能信了她,我呸!以为她是什么贞洁烈妇呢!” 牛保山一边斜着眼睛骂人,一边表示,四月初十晚,他也看到了卢光宗,跟甘四娘大概是同一个时间。他还看到两人眉来眼去了,但同样的,卢光宗在那干什么,和谁见了面,什么时候走,他全部没印象,不知道。他心情不好,越不好酒喝的越凶,没多久就喝醉了,趴在桌子上睡觉,很多熟客都看到了。 “为什么尸体发现时不说这线索,还闹?呸!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告诉你我有什么好处!反正他也该死,有人为民除害,不是正正好!” 牛保山今天是没喝醉的,但没喝醉,脾气也一样冲。 他不怎么配合温元思的问话,好好答,而是一直在阴阳怪气,发泄怒气,一直在怼人。 温元思失望的摇了摇头。 但也没办法,这牛保山就这脾气,也引导不了。 接下来一个人,宋采唐就更关注了。 与关家有关系的刘掌柜。 温元思问话,刘掌柜站出来,大大方方行礼,大大方方回话。 “是,那个时辰,我确也在那小酒馆,看到了那不修边幅,不甚讲究,掌柜还愿意招待的人。我不知道他是卢大人,但别人都说是,应该就是吧。” “我是小酒馆常客,隔三岔五就会去喝两杯,初十那日也没什么特殊理由,就是照习惯过去。” “我与他们不同,我同那卢大人说了话。” 刘掌柜这话一出来,厅内气氛顿时变了。 温元思看着他:“你们说了什么?” 刘掌柜叹道:“我当时去换了壶新酒,经过他身边时,不知道他怎么搞的,给我撞了一下,酒壶落地,洒出来很多。我很不高兴,就同他争辩了两句。但我不知他是卢大人,所以……很抱歉,并没有什么线索能帮忙给到通判大人。” 刘掌柜表现的相当好,大方又得体,仿佛无事不敢对人言,但宋采唐注意到,他在说话时,似乎有意无意,总会看甘四娘一眼。 眼神……不似看普通人,似乎带着情思。 温元思听完刘掌柜说话,嗯了一声,表情不明。 “还有人未至,接下来,就请祁公子先讲吧。” 听到叫自己,祁言双臂张开,做了个极潇洒的振袖动作,之后才缓缓站起,尽可能的展现着自己古典,高贵的气质。 如果他穿的不是贴身紧袖,真有宽大的如袍的袖子,就更像了。 现在这样,不但不高贵,反倒有点让人想笑。 但是他说的话,一点也不幽默。 “甘四娘是吧?你刚刚,在说谎吧。” 甘四娘看着他,下唇都咬白了:“妾身所言一切……皆为事实,不知这位公子是谁,为何质疑妾身……” “简单。” 祁言从胸前掏出把扇子,拿在手上,刷一声打开,摇了摇,半个扇面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狐狸似的眯着,直直看向甘四娘,意味深长:“因为我看到你了呀。” “你同那打扮十分不羁,极有个性的卢大人,站在一起说话来着。” 甘四娘脸色瞬间煞白,几欲站不住。 温元思当即一拍惊堂木,双目凛凛:“甘四娘,你还不从实招来!” 第84章 与死者有约之人 被人目击, 现场拆穿,谁也帮不了。 甘四娘腿一软,跪倒在地, 美眸微红, 眼泪瞬间就掉下来了:“是……我离开之前,见过卢大人。” 她咬着唇, 三十多岁的年纪, 也能哭出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气质, 可见上天对她的容颜有多宽厚。 “那时卤味将要卖完,志轩去了恭房, 很久没出来,妾身心中着急,便走进酒馆,想请个人帮忙看看, 正好卢大人从里面出来, 妾身就……问了问他。” “他同妾身说,看到志轩在里面, 并未遇到意外,一会儿就能出来,妾身方才放了心。” “只这两句话, 真的, 再没有旁的!妾身发誓!” 甘四娘举起手就要发誓。 温元思问她:“既如此, 你二人同命案真没关系, 为何要隐瞒?” “大人问……为何?”甘四娘面色凄苦的笑了一声,绵绵声音里透着惆怅哀婉,“大人看看,妾身是谁?是寡妇,没男人撑家的寡妇,再自洁自爱,再自力更生,再辛苦努力,有人看得到么?所有人,不管男人还是女人,看到的都是他们想看到的!” “不知廉耻,不要脸面,风骚淫|荡……” “我不敢说啊大人!”甘四娘捂着脸,伏在地上悲痛大哭,“这案子还没怎样,已经流言四起,周围人指指点点几乎要戳到我脸上,我便罢了,多少年受这习惯了,可我儿志轩……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苦!” “本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说不说有甚关系,为什么一定要逼我……” 甘四娘哭的很惨,肝肠寸断的,特别委屈。 而且她的委屈,能让众人想象的到,能让众人理解。 “我真的……同卢大人什么都没有的……” 现场一时安静无声,衬的甘四娘哭声更大,更惨,看起来就像一屋子合着伙欺负一个寡妇似的。 在场人们稍稍都有些尴尬,尤其男人。 祁言摸了摸鼻子:“我就说点真话而已,没想要欺负女人。” 甘志轩狠狠瞪了他一眼,用鼻子哼了一声。 许是变声期,他不爱说话,可这时候,也不讲究了,朝着温元思赵挚行了个礼:“离开之前我的确突然腹痛,去了趟恭房,为免我娘担心,就没细说。我不知因时间太长我娘过来了一趟,还拦住卢大人问了问,我当时在里面……呃,太过专注,并没注意到卢大人在侧。” 这个……似乎也能理解。 母子二人说辞对的上,也过的去。 温元思想了想,问:“你从小酒馆出来后,就同你母亲一起离开了?” 甘志轩摇了摇头:“不,我当时腿有些麻,略缓了缓,大概半盏茶吧,才收拾摊子离开。” “期间没再注意卢大人。” “是。” 温元思又问了几个时间点,几处细节,但是可惜,好像对案件都没什么太大帮助。 甘四娘哭的非常凶,甘志轩哄了很久,她才止住,柔柔的从地上站了起来。 甘志轩看着生母样子,大约很是心痛,瞪向祁言的目光更恨了。 祁言却已调整好,手中白玉骨扇缓缓摇着,眼梢翘起,似笑非笑:“我这人呢,不好别的,就好一个热闹,哪儿最热闹,最新鲜,最有乐子,我就往哪儿跑,那小酒馆有个俏寡妇天天卖吃食,我听说了自然要过去看一趟,不然这栾泽,我不白来了?” “小哥你也别瞪我,堂官在上,命案跟前,看到的事实,总不能憋着不说不是?而且——那天我不只看到了你俩,我还看到了别人呀。” 这话不仅成功转移了甘志轩的注意力,也让在场人都很好奇。 赵挚:“你还看到了谁?” 祁言扇子一摇,得意的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享受够了众人目光,吊足了别人胃口,方才遮起半张脸,笑的十分欠揍:“不只一个呢,观察使大人想先听谁的名字?” 赵挚手一抖,像是差点没忍住,拿小桌砸破这人的头。 祁言正吊着呢,门外出现一道声音,伴着快速稳健的脚步声:“祁公子是看到我了吧!” 宋采唐和厅内所有人一样,转头看向来人。 来人个子很高,身材健硕,一身黑衣劲装,猛的一看,和赵挚有点像。 都是高个子,一身腱子肉,肌肉似能撑爆衣服,浑身散发着浓重的男人力量感。 可细一看,就会发现不同。 赵挚的气势更正派,如沧月似晴空,他再壮,眼神再凶,说话再不好听,离的近了,你也不会害怕,他能带给你一种奇妙的安全感,似山岳高稳。 这个人则不同,他面相本不凶,阔额高鼻,狭长凤眼,明朗称得上俊秀,可他就算是笑,你也能感觉到满满的危险,不想靠近,甚至想缩小存在感。 这个人,似染血刀尖,随时都在收割人命。 在场有人认识他,比如刘掌柜,直接喊出了名字:“曹璋!” 曹璋…… 宋采唐长眉陡然一顿,眼睛微微眯起。 刘掌柜和张氏想谋的那桩生意,是和漕帮合作,而她在关清那里听到过曹璋这个名字,关清说,曹璋是漕帮新一任爬上来的帮主,脾气禀性摸不太透,但手段……非常狠辣。 也是因为这个,关清才不愿自家人去趟浑水。 正经合作,关家生意多,怎么来往都不怕,照规矩就行,可刘掌柜和张氏打的是偏门心思,做的好,别人不一定记恩,做不好,别人不治你帮派兄弟都不答应。 与虎谋皮,太危险。 关清是瞧不上张氏,不愿同她为伍,可也不想看着她以这种方式倒大霉,还连累家里。 所以这个曹璋……是漕帮帮主么? 来人解答了她的疑问:“漕帮帮主曹璋,见过通判大人,观察使大人。” 宋采唐低眉,捧着茶杯,缓缓饮啜。 一进来就能叫破各人身份,这个漕帮帮主,别的不说,消息够灵通。 正想着,宋采唐察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抬头去看,是凌芊芊。 凌芊芊似乎对她有些好奇,目光里带着观察与审视,可她一抬头,眼神撞上去,凌芊芊神色就变了,眼一弯唇一翘,绽放了一个大大的笑脸,纯真可爱。 宋采唐朝她微微点头,算是打招呼。 这边温元思已经开始问了:“曹帮主当时也在场?见过死者?” “没错。”曹璋答的非常干脆,“卢大人约我相见,我怎敢不去?” 有约? 卢光宗竟然和曹璋有约! 温元思眯了眼,问道:“他如何约的你,什么时候?” 曹璋眼角狭长,便是回想事情时目光流转,都能散出一种说不出来的寒意:“四月初十午后,时辰……记不太清,大概是未时末?来的不是他惯用的手下长随,是一个小乞丐,说收了银子给我带个话,没信物也没递贴子。” 他往侧边走两步,袍角一掀,稳稳坐到了椅子上:“我本不想去,但他是官,我是民,上令难违,怎么也得过去看一看。” “我看不止吧。” 祁言上前一步,扇子遮面,眸底满是坏笑:“我看到你和一个姑娘调情,你还攥了人家的手——” 曹璋也笑了。 他看了祁言一眼,脸上笑容意味深长:“大家都是男人,尤其我们这道上跑的,随便撩女人不是很正常?” 祁言想了想,似乎非常认同,重重点头:“倒也是,咱们都是风流人,一样一样的。” 说着话,祁言还看向宋采唐的方向,也不顾现场有没有别人,大喇喇抛了个飞眼。 宋采唐:…… 握着茶杯的手有些蠢蠢欲动。 她突然理解了之前赵挚踹凳子的行为,不怪赵挚脾气爆,这祁言,真挺欠揍的。 “啪”的一声,赵挚将茶盏重重放在了桌上。 一碗茶,本没什么重量,声音再大也有限,可赵挚就是能让它发出类似惊天动地的动静。 房间顿时安静。 赵挚眸色淡淡,似有似无的刮过祁言,见祁言退后两步,消停了,方才看向曹璋:“你何时去,何时走,为何很多人看到了卢光宗,却没有注意到你?” 曹璋态度端端大方:“因为我刚到那里,就遇到一桩紧急事,我的人来报,和帮派有关,必须马上处理。遂我只和卢大人打了个招呼,言明请他稍坐一会儿,半个时辰内我必回转。可我再回来时,他已不在。” “其实我也纳闷,有约在此,安能自去?但官府的人一向瞧不上我们跑水道的,从未心诚,”他慢条斯理端着茶盏,“被骗被坑,我也只能认了。” 赵挚问:“你何时到的,何时走的?” 曹璋答:“具体时辰记不清,大约近戊时末吧,我到了小酒馆,几乎没怎么坐就离开了,亥时二刻回来,已不见卢大人身影。” 赵挚眯眼:“同你调情的女人——” 曹璋发出一声笑,看向赵挚,十分坦然:“不知道是谁,我不认识。” 温元思似乎有些惊讶:“不知道?” “从未见过,只是看着漂亮,赏心悦目,撩了一下,如果当晚没事,许可续段露水情缘,也是可惜了——”曹璋摸摸下巴,啧了一声,似乎仍在惋惜,“你们想知道,只有自己去查了。” 房间顿时一片安静。 宋采唐微微侧头,觉得这个案子有点奇怪。 很多人似乎都和卢光宗有关系,都看到了,但没谁能有特殊线索,这些人好似都可疑,又好似都不可疑。 这里面……这些人,隐藏着什么? 宋采唐目光一个一个从现场人物身上滑过。 甘氏母子,牛保山,刘掌柜,祁言,曹璋……他们的表情,在诉说着什么? 正想着,那边曹璋已经再次开口。 对话目标是祁言:“听你方才的话,你不只看到了我一个?” 祁言自知是表现的时候,往前迈了两步。 他说话前,下意识看了眼赵挚,不知怎的,突然改变风格,不再撩闲,直接说道:“我还看到了庞谦庞大人。” 庞谦! 被抢了位置,心怀不甘,各种黑卢光宗,试图操作舆论战的人! 那日他竟然也在小酒馆吗! 宋采唐突然觉得,这个案子,怕是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很多。 第85章 你也恨他吧 阳光静静挥洒, 透过窗槅,投在厅内。四月的天气已经很是热烈温暖,可坐在厅里, 不知怎的, 还是有些冷。 庞谦的名字一说出来,现场又是一静。 宋采唐敏锐的察觉到, 甘四娘神情略有些不对。 不只她感觉到了, 上面坐着的赵挚和温元思也看到了。 赵挚看了眼温元思,温元思点了点头, 点名甘四娘:“甘氏,你可是有话要说?” 甘四娘眼帘垂下, 雪白牙齿轻咬下唇,想了想,似乎还是不大敢隐瞒,便小声道:“妾身同志轩离开时, 经过小酒馆后暗巷, 当时眼睛迷了一下,似乎看到了庞大人……” “不不, 也不能说是庞大人,”甘四娘说着摆了摆手,“我只看到一个背影, 穿着官服, 并没有看到脸, 只是很像, 不能确定一定是他,所以……之前不大敢说。” 这话落,祁言也跟着摸了摸下巴:“你这么说——我想起来,我看的似乎也只是庞大人侧影,还有那极为眼熟的官服。”他手中扇子随意转着,歪头顿了顿,“我在汴梁和庞大人见过面,那个侧影,我看的很真切,感觉一定是他,但是正脸……” 他转身,对着首座赵挚温元思笑的一脸灿烂:“我其实也没看到,哈哈哈哈哈——” 赵挚这次手没抖,稳稳的抄起茶杯往祁言脸上掷了过去。 他的功力,祁言不可能躲的开,好在扇子好使,往脸上一盖—— 茶杯落地,水毁了扇子,脸却是完好无损,丁点事没有。 祁言十分得意,干脆把扇子扔了,从怀里又重新抽出根新的。 宋采唐:…… 众人:…… 这人是有扇子癖吗!也不知这瘦的身材怎么藏下那么多扇子还不显,是不是哪里还有后补大军! 祁言摇着扇子,神态还挺稳:“夜里视线不清楚,能看到这些已经很了不起了。咱们大安从上到下,对官服都很重视,制衣裁缝绣娘皆有要求,破损了都要上报,来源管制相当严格,这庞谦的官服,除了他还有谁会穿?” “想都不用想,那夜里出现的一定是庞谦嘛!卢光宗自汴梁调出,做了本地安抚使,刚刚好顶了庞谦努力很久,看准的位子,庞谦能不恨?卢光宗一向官声很好,见过的都说是好人,也没同谁结下什么仇怨,突然短短时间内,名声被攻击,人跟着失踪,再出来就死了,谁最有动机?谁嫌疑最大?” 扇柄一下下的敲击掌心,祁言似乎对自己推断非常肯定:“本案凶手,没准就是他!” 到底不同于赵挚温元思,不是理案主官,祁言非常敢说,哪怕没什么切实证据,他也敢直接预测凶手。 此话一出,满场皆惊。 连凌姑娘都杏眼睁圆,捂着小嘴,一脸惊讶的看着自家表哥,似乎也非常意外祁言过于兴奋高调的表现。 “是庞谦吗!!庞谦杀了我爹吗!” 外面突然冲出来一个人,提着袍角气势汹汹的往里冲,正是卢慎,在他身后,是一路小跑,紧拦慢拦没拦住的管家鲁忠。 做为本案死者的儿子,卢慎对凶手的出现相当激动,双目通红,牙根紧咬:“是他吗!” 赵挚皱了眉:“你如何会在这里?” 卢慎还在冲动,并没有理赵挚的话,鲁忠却不敢忽略这位观察使,赶紧拱着手陪着笑答话:“今日堂官问讯,我二人本不该来,但我家少爷心下实在难安,神思恍惚,连饭都吃不下去,趁着别人忙碌看不到的时候,错眼就不见,悄悄过来偷听……家人也是难管,特派小人跟来解释一二,我家少爷并没有恶意,也没想打断官府办案,更不会要抢已逝主人尸身,求两位大人谅解则个。” 温元思看了眼赵挚,见赵挚没再表态,思量片刻,点了头:“关于卢大人失踪一事,今日正好也有细节要问,你二人前来,倒也并非全然不合适。” 鲁忠感激的行礼:“多谢通判大人!” 这边赵挚已让人去请庞谦,祁言刚刚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人就动了,想来不过片刻,人就能到。温元思想了想,便问卢慎:“你父失踪,你不知道,回来,你也不知道?” 卢慎目光阴阴的看了看门外的人,知道有人去传庞谦,方才暂且按下冲动情绪,悲伤再次涌上:“是……我枉为人子,这些,全不知情。” 温元思:“何时发现你父失踪的?” “三月二十。”卢慎垂着头,别人看不到他表情,只能听到他悲色满满的声音,“前一日,父亲因我在官场上办公出错,训了我一顿,我当时心烦,脾气也不大好,同他顶了几句,第二日早起请安,发现他不在,下人们言,他带着老仆,出门去了。” “类似之事从前时有发生,我父亲不高兴时,不会吵架也不会骂人,会自己去山上庄子住几天,清静清静消气。因他在气头,我也不敢打扰,便没再问。” “五日之后,他还没回来,我不放心,便亲自去找,庄子里的人却说他并没有过去。我就懵了。” “可再怎么找,都找不到父亲痕迹,连陪同的下人身影都消失不见。消失的太干脆,我才起了疑,赶紧报官。后面发现书房被翻过……通判大人也都知道了。” 温元思点了点头:“卢大人初十回来,去了小酒馆,没给你带个信么?你不知道当日他在那里?” “就是没有啊,”卢慎都快哭了,“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不通知我,是气还没有消么,是对我失望了么?不仅我,我们一家人,谁都不知道父亲那日回来,还去了小酒馆!” …… 说着话,没多久,庞谦到了。 庞谦背着手,坦坦荡荡的走进来,似乎对叫他来十分不解。 待温元思明示,有证人看见他当晚去过小酒馆后,他就爆发了。 “没有的事!那个时间,我并没有在小酒馆!” 竟是矢口否认了。 众人一愣,看向庞谦,祁言,甘四娘的目光意味深长了起来。 二人说庞谦去了,庞谦却说自己没在…… 是谁撒了谎? 温元思心比较细,读懂了这话潜台词,扬声问道:“那个时间,你没在小酒馆,什么时间在?” 庞谦声音瓮瓮的:“下午,我曾在那里喝酒,但未至傍晚,我已离开,并不知道卢光宗什么去的,又为什么去!” 祁言半边扇子遮面,眼角微微上挑:“傍晚……可以走,也可以折回来啊。” 庞谦脸色膛红:“我知你在暗示什么,但那天晚上,我并不在那里,任你说出大天也没有用!” 赵挚指尖敲了敲桌子:“你的官服,可有丢失,数量可齐?” 庞谦不懂为什么赵挚会这么问,还是配合的答了:“没有丢失,都在家里,今晨洗漱时才顺过一遍,绝对没错。” “那你还说不是你!” 卢慎再也忍不住了,跑过来揪住庞谦的领口:“我爹是你杀的吧!你看他不顺眼,一直想整他,得到机会怎么会放过!枉我一直以为,你虽心有嫉妒,好歹公事公办,没想到你下手这么狠哪,庞大人!” 庞谦比他还气,一拳照着卢慎的脸揍了过去:“你爹死了,你难受,很正常,可别失了身份,像条狗似的逮哪咬哪!” 卢慎鼻血瞬间流出,还是不肯放过庞谦:“你少装蒜,不是你,还有谁,谁能穿到你的官服!你都说没丢了!” 庞谦视线犀利的扫视四周,发现众人都看着他,唯有甘四娘视线绕开,祁言神情也有不对,立刻明白了:“是你们吗?你们说看到我了?” 甘四娘瑟瑟发抖,不敢说话,祁言却是敢说敢当,扇子一摇:“是,当晚我看到你穿着官服在那里。” “你怕是眼瞎了吧!”庞谦当即就喷,“我说了,我只下午在那里,傍晚就离开了,并没有穿着官服再过去,卢光宗在那里,我并不知情!” 卢慎还是扯着他的领子不肯放,被打都不放,庞谦气的不行,瞪向卢慎:“你蠢还是我蠢!我若真想杀人,扮成什么样子不好,非要穿自己的官服去?” 卢慎呵呵:“你少在这扮蠢,谁不知道你庞大人心有千千结,节度使下那么多事,你都能料理的清清楚楚,积累的起大好人缘,怎么会蠢?你定是知道这样干显的太蠢,大家一定不会相信,你才偏这么干的!” “你恨我爹,是你杀了他!” “我爹那么好,你为什么这么做!他指派过来是上意,谁知你私下做了那么多准备?他又不是故意同你抢位子的!就算真是故意,我爹资历足够,你该心服口服,重新筹谋,剑指它处,和我爹别什么苗头?再者,我爹年纪这般大了,从朝廷下来,本就是告老,这安抚使做不了几年就会退下,到时还不是你的?你为何这般心急!” 卢慎一席话说的极为痛心,现场气氛似乎都跟着悲悯起来。 庞谦却哈哈大笑:“你爹?好人?这偌大官场,哪有什么好人!好人他能一路青风扶摇,走到这个位置?你说我搞他,错了,大错特错,是他一直在搞我,针对我,他恨不得我死!” 卢慎:“你少胡言乱语!明明是你!是你嫉妒愤恨——” “你少跟我在这装,卢慎,大家相处这么久,谁不知道谁?” 庞谦眉目犀利,一根一根,按开卢慎手指,冷嗤一声,手指指向人群里的甘四娘:“她落到今日,名声如此,固然有她自己的原因,但是她活该吗?要不是你那好父亲十几年前那一番表演,她会至今名声摆脱不掉?你爹看起来是不好色,没干什么,但当时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不解释的行为,都是故意!” “还有他!”庞谦指向牛保山,“他儿子失踪,的确不是卢光宗任职范围,可别的事卢光宗都管了,为什么单这件不管?是因为知道没有好结果,所以不干吗?卢光宗倒是精,想的全,非得确认有好处的事,才会装模作样的干!一条人命啊,牛保山恨他有错吗!” “你呢?你真的那么信任你爹,一点心结没有?你爹压着你,不让你往上爬,你心里其实很恨他吧。” 庞谦盯着卢慎,目光凛凛,似能穿透黑暗,直抵人心:“你是不是早盼着你爹消失,自己好踩着他的关系网出头呢,嗯?小卢大人?” 卢慎气的脸色涨红:“你胡说,我才没有!” 庞谦怼的卢慎说不出话,目光环视一周,从甘四娘身上扫上,最后落到了祁言身上。 “甘氏我懂,你呢,为什么要栽赃于我?” 他目光微闪,下带着审视与探究:“在汴梁,你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怎么,现在终于忍不住了,亲手杀人制造案件了?栽赃别人,把主官耍的团团转,很有快感么?” 听到这话,祁言手中玉骨折扇‘刷’一下收起,眸色透着阴寒,光线打在他侧脸,半张阴暗,半张清晰,感觉同之前大为不同,很有些冰冷。 他声音也压的十分低沉:“祸从口出,庞大人,你可千万小心些。” 第86章 时间线 祁言脸色骤变, 不似之前留给人们的印象,变的强硬又犀利,不知怎的, 庞谦竟没继续往下怼, 而是怼起了别人。 比如一直追着他咬的卢慎,比如看起来就是个软柿子, 特别好捏的甘四娘。 卢慎把他当成凶手, 肯定不愿放过,不管他怎样, 都要拽紧了怼,生怕这‘凶手’逃离。 甘四娘就嘤嘤哭。 大概大部分男人都看不得女人哭, 尤其甘四娘这种特别美貌的,刘掌柜瞧不下去,跟着说了两句,正好卢家的管家鲁忠也不愿气氛如此, 和他一起打圆场。 话赶话的, 气氛越发热烈,牛保山就又人来疯了, 坐地狂笑,骂所有人都不是好鸟,男盗女娼, 怎么脏怎么骂, 整个厅堂乱成一团。 所有相关人员里, 漕帮帮主曹璋最为安静, 没有参与任何一方吵架,安坐一边,不掺和,也不说话,就捧着茶凉凉观看,狭长目光时不时掠一遍,唇角挑起讽刺弧度,也不知道心里在笑话谁。 如此一来,此次相关人问讯活动就要及早结束了。 也不算不顺利,至少大部分该问的问题都问了,再往深,就不是这种面对面干问的状况能挖出来的。 温元思请示了赵挚的意思,就安抚众人,全部放回去,言明近日不可出城走动,一旦案情发展有什么需要,官府会再次相请帮忙。 这期间,没什么重要信息,宋采唐便没仔细观察,而是看着手里的茶,低眉沉思。 在场人物看似错综复杂,其实好像都有不同的线串连。 比如甘四娘母子和牛保山,似乎都很在意十多年前的事,对卢光宗有心结。刘掌柜和曹璋,是因为生意上的事,想赚钱。具体往深里探索,应该还有官商之间的事,比如什么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新的制度,招来了一定麻烦,需要同官员走关系什么的……宋采唐想,接下来赵挚和温元思的排查应对,应该能查出些端倪。 庞谦,是为了官,仕途晋升,几乎是每个官员心中的执念,就像商人那边,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截断别人苦苦追求,为之努力的晋升路,庞谦不可能不恨。 卢慎,为人子者,父失悲痛,可有关卢光宗的失踪过程,存疑很大。可时间过去太久,痕迹难查,这一段要理清楚,怕得需很久。 眼下,宋采唐想的是,庞谦在指责卢慎对卢光宗有敌意时,卢慎除了立刻反驳,眼神中似乎滑过了一抹慌乱。 这对父子,的确是矛盾的。 但这矛盾有多大,足不足以够成杀人,还不一定。宋采唐看着卢慎所有表现,感觉他对父亲去世的伤痛,是真真切切的。 管家鲁忠和祁言的存在感就有些微妙了…… 看不清,前者像是职责所在,必须跟着小主子处理各种突发事件,后者感觉只是偶遇,碰到了,完全没有任何杀人动机。 宋采唐指尖下意识在杯沿摩娑,纤巧的白和润滑的青,颜色搭配非常醒目,安静沉姝,很有股惑人之感。 她自己却全然不觉,心里又理了一遍时间线。 时辰什么的,太麻烦,她干脆在心里换算成她习惯的时间。 傍晚后七点,卢光宗在小酒馆出现。因他穿着打扮实在另类,与平日不同,哪怕栾泽人都认识穿官服的那张脸,当时的样子,所有人也没认出来。 小酒馆开在巷子里,客户来源本就复杂,只要给得起银子,掌柜也不会嫌卢光宗仪容不整,甚至因为经营酒馆,各种各样的人早见惯了,并没有特别关注卢光宗,觉得他哪里不对。 众人也是,顶多在卢光宗进来时看一眼,之后大约也不会太关注。 甘四娘说卢光宗坐了很久,才认出他,照她的描述,这个很久,大约是半个小时。 之后,是牛保山和刘掌柜。牛保山因旧事恨卢光宗,也因旧事喜欢酗酒,对卢光宗和甘四娘存在很大情绪,看到了二人‘眉来眼去’,可没喝多少他就醉了,趴在桌上不省人事,之后的事,全然不知。 刘掌柜说不知道此人是卢光宗,但与他说了话,因为他换第二种酒时,卢光宗碰掉了他的酒壶,这个时间,大约是八点过。 之后不久,曹璋就到了。 曹璋是应约而来,但是进门先看到了一个美女,就上去调戏了两把,才来到卢光宗身前。 可还没怎么坐,就有下属来报,说帮里有出了要事,需得他亲自处理,所以他请卢光宗稍候,这边急事处理完了会立刻转还。卢光宗答应了,便继续坐在桌前,独自饮酒。 因为心中有事,面有愁苦,他虽叫了酒,却并不怎么饮,一直关注着窗外,非常期待别人赴约。 九点半,甘四娘卤味卖完,准备收难归家,可她的儿子因为腹痛去了恭房,半晌未归。她不知儿子状况,心下担心,就进了小酒馆,想让人帮忙看一看,正好遇到从里头出来的卢光宗,卢光宗告诉她甘志轩没事,她方才放了心,谢过后回到摊子边。 此后不久,甘志轩就出来了,但因为蹲久了腿麻,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缓了缓,才收摊回家。 这期间,母子二人并未关注卢光宗。不知卢光宗是否还在,遇到了谁,有没有出意外。 但后巷转弯时,甘四娘看到了穿着官服的庞谦。 而贯穿本段所有时间,祁言一直都在。 他喜欢看热闹,到小酒馆很早,走的也很晚。卢光宗打扮奇特,他注意到了,但视野不好,他没认出来。他看到甘四娘母子,看到了刘掌柜,看到了曹璋,也看到了庞谦。 可毕竟娱乐为先,看这些都是顺便,他最大的兴趣,便是喝酒,所以卢光宗到底遭遇了什么,什么时候离开的,他并不知情。 他只是确定一点,大概十点半的时候,他想起来,往卢光宗位置看去时,人已经不在。 庞谦却并不承认自己当时在。 他言下午的确在那里喝过酒,但晚上没再去过…… 宋采唐凝眉,现在所得,只是这些。 这个时间线很清晰,九点半,甘四娘证言,卢光宗还活着,十点半,祁言说已经没再看到卢光宗。这个时间点,与尸体表现相符,如果不出意外,卢光宗一定死在这个时间段。 嘈杂环境,光线昏暗,是谁无声无息带走了卢光宗,将其杀害,并抛尸猪圈? 是先将人杀了,扶着‘酒醉’的卢光宗离开,还是先将其骗离,再施狠手? 杀人手法是什么?为什么尸体表现是溺死?用的哪里的水? 不在场证明最关键的是两两印证,祁言和甘四娘并不相识,现场证言,不存在串供,两人都说穿着官服的庞谦存在,那么这个人,一定存在。 是谁? 庞谦自己,还是有人假扮? 这个人就是凶手,还是凶手本人故意制造出假象,选定了背锅人? 今日这些案件相关人,有的说了谎,有的有隐藏,有的……套路很深。 说在场的,就一直没离开么?说不在场的,就真的没去过么? …… 案件相关人全部离开,祁言却没走。 凌姑娘也没有。 祁言不知从哪打听到,府衙现在有一具白骨,宋采唐正在验,温元思今日正好想拿验状,就怎么都不走,赵挚赶也不走,厚着脸皮蹭:“我也要看!没剖尸验骨也行啊,我就想看看宋姑娘的手艺!” 说着话还猴子似的蹿过来,扇子一下下扇的尽显风流,还朝宋采唐抛飞眼:“宋姑娘长的这么好看,肯定不会介意哦~~” 宋采唐都能听出那销魂的波浪线了。 凌芊芊也不愿意走,她在听到‘尸骨’两个字时,面色白了一瞬,显是不怎么感兴趣的,但—— 她看了眼赵挚。 面颊绯红。 不管什么原因,只要能留在赵哥哥身边就好。 她过来抱住宋采唐胳膊,小脸扬起来,笑容纯真灿烂:“我也想看!宋姐姐就答应人家嘛!” 宋采唐眨了眨眼,宋……姐姐? 好吧,她年纪着实不小,被叫声姐姐很正常。以前只是宋姐,习惯了,没想到再加一个姐字,竟然这么甜腻,都有点肉麻了。 她看了看赵挚,又看了看温元思,二人都没明确拒绝,她就点头应了:“好啊,你们随我来。” 祁言兴奋的‘嗷’了一声,扇子都不挥了:“我今天要开眼界了!” 凌芊芊也小手拍了拍脸,给自己鼓劲,想在赵哥哥面前多加表现,别失了态。 结果梦想是美好的,现实是骨感的,一进停尸房,看到黑洞洞眼眶‘盯着’门口的头骨,凌芊芊就尖叫一声,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做为表哥,祁言有些尴尬。 他接住凌芊芊,讪讪道:“小姑娘家,身子有点弱气,没关系,睡一觉就好,你们别担心。” 还好带的丫鬟够,也有力气大身怀武力的,吩咐一通,丫鬟就将凌芊芊抱走,到温元思安排的厢房去休息了。 宋采唐这边么,当然继续。 十多年过去,土里起出来的尸骨不可能是完整一具,本身接连良好,有承重力,它们一根一根,全部是分开的,还沾着潮湿泥土,很脏。 宋采唐接手后,将所有骨头清洗,按照顺序一一摆开,现在,这些骨头,已经排列整齐,还很干净。 祁言跳过去:“哇——好厉害,这是你自己摆的么?” 宋采唐微笑:“是。” “你怎么知道每根骨头长在哪里的?” “学呀。” “哇——好厉害!”祁言眼睛亮晶晶,挤开赵挚,凑到宋采唐跟前,“骨头也能验吗?” 宋采唐点头:“能。” “可连肉都没了,怎么验,难道它会告诉你?”祁言看着白骨,一脸敬畏,“可它又不会说话。” “我不是说了么?” 宋采唐微笑:“它不会说话,我会。” “你看这里,它的盆骨,高而窄,骨面粗壮,骨质重,骨盆上口纵径大于横径,形状像人类心脏,骨盆腔亦高而窄,形状像漏斗,耻骨联合高,弓角角度——像我们人类手指,中指与食指伸出来形成的角度……” “它在用一切可能告诉你,他是个男人。” 宋采唐说完,手指又指向头骨,缓缓往下:“再看这头骨基底缝,刚刚开始愈合;锁骨,肩胛骨,髋骨,股骨,所有骨骺已经愈合……再加上牙齿磨损情况,它在告诉你,他的年龄在二十到二十四岁之间,基本无误差。” 祁言眼睛瞪圆,愣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找回声音:“伤呢?怎么验?一块骨头,没血没肿的,怎么看?” “那方法就多了。”宋采唐打开窗子,指着外面光线,“向日照,仔细辨认,骨伤会有血荫;可以秘法煮骨,亦可灌油验骨,骨上若有伤,颜色会有相应变化,透光看更清晰;亦有更方便快速者,比如——” 宋采唐随手拿起旁边摆着的毛笔,晃了晃:“以笔蘸墨涂之,再用水清洗,骨裂处定有黑痕。” 祁言半晌无声,似是佩服的不行。 良久,他才重又抬头,声音有些艰涩,不知是太过震撼,还是终于有点怕了:“那……死因呢?他叫什么名字,是谁,都能找到吗?” 宋采唐目光深深,点了点头:“每个人骨相皆不同,生前经历影响很大,若此人有非同寻常的特征,辨认起来就很更容易了。” 第87章 寻找尸骨身份 宋采唐看着祁言, 觉得这人此刻给她的感觉有点怪。 不复之前浪荡活泼公子哥的表现,也没有认真起来威压逼胁庞谦的样子,此刻的祁言, 有些敏感, 有些脆弱,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切。 宋采唐不得不产生这样一个联想:祁言经历过类似的事。 可能他有认识的人, 遭遇了什么不好的事。 验尸一行知识体系很深, 触及各个方面,三言两句是说不清的, 但看着祁言隐隐闪着光的眼睛,宋采唐还是尽量说了很多简单易懂的辨骨道理。 说完, 又用面前尸骨举例:“比如这一具,根据他的年龄,骨骼变化,磨损情况, 可以推测出他生前的工作, 必定大量使用手部,指节关节都需要很灵活。这样的骨骼磨损, 不是别人逼压能做到的,他应该很勤勉,对自己要求很严格, 没人管时自己也会督促自己, 做大量练习。” “所以要想确定他的身份名字, 把时间往前推十至十三年, 关注当时二十至二十四岁之间的男子,工作偏向手工活,且做的很好,或者做的没那么好,却非常勤奋,让大家夸奖的人,一定会有收获。” “哦,还有一点,你看这里——” 宋采唐顿了顿,指着死者小臂内侧桡骨的中间部位:“看到这个骨痂了么?骨梁增粗,密度与上下不同,很显眼。” 祁言挤开赵挚,弯身去看:“看到了,很清楚!” “这是骨折后愈合的痕迹。” 宋采唐道:“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实则骨头的生长重建期比这个要长,骨折之后,它大概要一两年,才能长回原来最初的样子。这个骨痂的出现,证明此人在死前一年内骨折过,死亡之时,骨折外部症状早已好转,可以正常工作,但骨节内部,还未完成痊愈。” 赵挚眯眼:“二十出头,勤勉上进,做手艺活的男人……很容易给人留下好印象。如果突然骨折,吊着胳膊什么也不能做,持续三个月之久,周围的人不可能注意不到。” “是。”宋采唐点头,长长眉梢卷着灵慧之气,“调查方向朝此调整细化,应该会有所收获。” …… 祁言对尸骨非常好奇,问了很多,宋采唐也不嫌烦,一一回答,有时还拿起骨头,给他介绍。 时间一点点过去。 祁言看向宋采唐的目光越来越灼热,情绪越来越兴奋,最后,终于问到了死因:“那这人是怎么死的呢?” “这个,不方便说。” 赵挚突然插话,身体也跟着一晃,横到宋采唐身前,看着祁言,剑眉高扬,狭长眼梢吊起:“卢光宗的案子,你可以参与,这个——不行。” 祁言一愣:“为什么……不行?” 赵挚微笑:“那个案子,你是现场目击者,案件相关人,这个,对不住,你不是官府的人,能让你看看骨头就不错了,什么都告诉你,你不小心泄了密怎么办?” “我怎么可能会泄密,你明明知道我——” “我不知道。” 赵挚截了祁言的话,冲他摆手:“祁少爷,再见!” 说完手腕一转,拎着祁言的后脖领将人扔到门外,顺便‘哐’一声关门,拍拍手,转身,若无其事的看向宋采唐:“你继续。” 宋采唐:…… 祁言在外面挠门好半天,无奈赵挚十分铁石心肠,说什么都不放他进去,没办法,他只好去转头去看表妹,看看她有没有好一点。 凌芊芊只是一下子看到白骨太刺激,有些适应不了,本人身体是没毛病的,睡了会儿就好了,醒来还很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没表现好。 她不像一般的姑娘,觉得害臊丢人就捂着脸一边哭一边跑开,她认为刚刚在赵哥哥面前表现不好,必须圆回来,不能给人留下坏印象,就这么走了! 于是凌芊芊拉着祁言,又过来找赵挚了。 这个时间,正好宋采唐和赵挚温元思说完尸骨具体情况,从停尸房离开。 凌芊芊一看,这下不用看白骨了,更合适,扑过来就要拽赵挚的胳膊:“赵哥哥——” 赵挚当然是不让她碰,早早就躲开了。 凌芊芊咬着唇,深深吸口气,握着拳头表示自己不在意,扬起笑脸邀请赵挚:“我表姑高家七日后为我设花宴,赵哥哥一定要来呀。” 赵挚视线滑过又往宋采唐方向凑的祁言,声音有些冷:“没空。” 凌芊芊似是习惯了赵挚这种态度,还是没生气,撒着娇求:“怎么就没空了,又耽误不了多久,赵哥哥去嘛,去嘛去嘛……” 这边祁言跑到宋采唐跟前,宋采唐顿了下,修长柳眉扬起:“还想问尸骨?抱歉,官府有规矩,非涉案人员不能透露细节,我不能和你说。不过死者身份确定,立案调查,肯定要公布的,到时你还是会知道,只时间会晚一点。” 祁言挠挠头:“没事没事,我就是瞧着你好厉害,想同你交个朋友。” 这个宋采唐倒是可以做主,眉眼弯弯,笑容灿烂明媚:“好啊。” 凌芊芊邀请赵挚未果,顺着赵挚目光看到宋采唐,眉梢皱了下。 她不再缠赵挚,而是跑到宋采唐身边,笑容灿烂:“宋姐姐,难得有缘相识,我表姑家七日后设赏花宴,我正好能跟着熟悉栾泽闺秀,交交朋友,你一定要来呀。” 高家花宴,早早放出了风声,栾泽贵圈皆翘首以待,炒到现在,已是一帖难求,凌芊芊竟然亲自邀请她? 这个大家都想要的机会,宋采唐反而不怎么重视,后宅应酬什么的,她真的不喜欢。 可有时候,别人好心邀请,你却拒绝……是不友好,是结仇。 宋采唐不愿和小姑娘过不去,笑着应了:“多谢凌姑娘抬爱,如有时间,我一定去。” “那说好啦,我回去就使人给你递贴子!” 说完话,凌芊芊也不再纠缠,拉着祁言就走:“表哥走啦,陪我去打首饰!” 祁言只得朝宋采唐摆摆手,跟着她离开。 马车从府衙离开时,凌芊芊纤长指尖挑着车帘,目光在高墙流连,久久不去。 “表哥,那位宋姑娘……是不是真的很好?” 祁言狂点头:“非常特别!我从未见过如此聪明漂亮又有才华的女子!” 凌芊芊眯眼,声音很低,很安静:“所有男人,都会喜欢她吧……” 祁言:“那可不一定,如果是个胆小的,估计会怕。” “是啊……”凌芊芊呐呐有声,“可赵哥哥怎么会胆小呢?” …… 栾泽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宋采唐给出的尸骨信息十分明确,张府尹和温元思为官也尽责,户籍工作做的很好,不管盘查,还是四处走访,都非常顺利,三日之后,结果竟然出来了! 这个效率,震惊了所有人。 莫说栾泽小地方,汴梁城,京畿要地,出现类似尸骨,寻找确认身份都要很久,他们从发现尸骨,到确认身份,连十天都没用到! 而且—— 这个人的身份,很是出乎意料。 竟然是牛保山十一年前失踪的儿子,牛兴祖! 牛兴祖当年失踪,牛保山遍寻未果,不知想了多少办法,就是找不到人,而今被带到尸骨面前,人仍然是懵的。 他不敢认。 他心里仍然存在期盼,想着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儿子万一没事,只是离家出走,或是不小心去哪撞到了头,前尘往事尽忘,等想起来就会回来……话本里不都这么写的么? 除了这心底执念,还有一点,尸骨……只是骨头,没有血肉,没有发肤,没有熟悉的脸,他要怎么认? 他认不出来! 可宋采唐所验结果,样样和牛兴祖相符。 牛兴祖是木工,七八岁就拜了师父学艺,可运气不好,师父去世的很早,他有了底子,却没有成熟的技艺,这样的人,没师父带着,自己不好接活,想再拜师,别人已经有了忌讳,不会收。 他便日以继夜,自己研究技艺,从未懈怠。 牛兴祖非常孝顺,对父亲牛保山非常好,知道牛保山养大他不容易,自己能干活了,就反哺父亲,不愿牛保山受累。 那时牛保山脾气还没这么暴躁,还没这么酗酒,酒虽也喝,但并不过量,父子二人关系很是和谐。 牛兴祖的胳膊,也是为牛保山折的,那段时间牛保山受了寒,病了很久,总是咳嗽,怎么都养不好,牛兴祖辛苦问来秘方,独自去上间采药,历经凶险,不小心把胳膊弄折了。 因小臂骨折,木工活儿很久没接,不能按时交货的,也都赔了钱。他此举是为全孝道,平日里也是个勤快的小伙子,大家对他印象很深。 很多人到现在还记得牛兴祖当时胳膊吊在胸前,单着一只手,仍然为父亲做饭煎药的样子。 再加上宋采唐根据尸骨推测的其它可能,比如小时候的成长历程,哪磕碰过没长好,牙齿同一般人不一样,腿骨一边稍稍比另一边长,有点高低脚,但一般看不出来,只有跑的特别快时才有些感觉…… 每一样每一条,都跟牛兴祖对得上。 牛保山终于不再醉熏熏,看谁都斜着眼,他的手颤抖着,摸上了停尸台的腿骨,然后,抱着骨头嚎啕大哭。 “我的儿……我的儿啊!” 他声嘶力竭,眼睛通红,拳头砸到停尸台,将骨头狠狠怀在怀中,就像想嵌进自己身体一样。 可是骨头是散的,不能被他全部抱起,他一揽,“哗啦啦”,细小的骨头散落下去,有的还磕到地上,撞的特别狠,似乎激起了烟状骨尘。 就像骨头要被撞坏了一样。 牛保山有些不知所措,抱着骨头,求助的看向宋采唐,通红眼底满是哀求:“宋姑娘……求……求你……” 一个两鬓微白,瞬间充满老态的人,抱着儿子的尸骨,手足无措…… 宋采唐看着有点心酸。 “没关系,我会重新帮你把他拼好,如你不介意,我可寻骨针将其骨节连好,方便你行后事安葬。” 牛保山扑通一声跪下,‘砰砰砰’三声,硬硬的头狠狠磕在地上,磕完最后一个,似乎已承受不起这悲痛,半天没直起来,声音也哽咽压抑:“牛保山……代我儿一起,多谢宋姑娘敛骨恩德!” 宋采唐忙侧身避开,可也没去拉牛保山。 她看的出来,这个男人需要一个释放空间。 她叹口气,转身走出房间,顺手关了门,让父子两个单独相处一段时间,聊慰失亲之痛。 她本以为,牛保山痛过之后,人会冷静下来,可她错了。 在别人都没看到,谁都没想到的时候,牛保山干了两件事。 头一桩,他去卢家大门口泼了粪。直接拉了车去的,时机还找的特别准,泼的很多,很臭,很打脸,短短时间,整个栾泽都知道了! 第二桩,他去堵甘四娘母子的门,一边扔臭鸡蛋,一边用最脏最恶心的话,骂了甘氏母子整整一天! 第88章 谜团 牛保山的行为, 让人大开眼界。 这是什么仇什么怨! 牛兴祖音信全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大家可怜你, 看着你对别人谩骂挑衅,不好有半点意见, 可现在你儿子找到了, 死了,你最该关心的, 最该干的,不是好好求官府查一查你儿子是怎么死的, 凶手是谁,能不能报仇么? 为什么正事不干,还是来缠这两边? 大部分人不理解,小部分人心里开始有各种嘀咕, 这牛保山该不会确定儿子的死, 跟这两边有关系吧…… 大闹现场,宋采唐没有看到, 是听的赵挚转述。 她夜醒的毛病还没好,赵挚夜里逛的习惯也还在继续,关家的护院巡卫对赵挚来说就是小儿科, 根本不用费多大工夫, 赵挚逛着逛着, 随便一脚, 就能停在关家,停在宋采唐窗前。 “芙蓉酥。” 他随手朝宋采唐桌上扔了一包点心。 嗯,带吃的东西好像也成习惯了。 宋采唐没有拒绝。 最初赵挚带东西来,她因为正在帮忙查案,收的很是心安理得,东西不贵重,赵挚行为也并没有半点暧昧或裹挟。后来感觉和赵挚应该算朋友了,虽然不怎么相合,两人好歹还‘同生共死’过,赵挚救了她的命,她也救了赵挚的命,吃他点东西,算得什么事? 尤其是这东西…… 不知赵挚从哪弄来的,味道越来越好,越来越对她的胃口。 她让青巧出去买,从来找不到对的东西,家里除了关婉妹妹亲自下厨的手艺,再没有谁做出来的东西给她同样的感觉。 宋采唐拆开包裹,拿一个到嘴边,咬一口,眼睛就眯起来了。 好好吃! 还是以前没吃到过的品种! 赵挚看着她贝齿轻咬点心,目光渐渐幽深,不似以往毒舌,只是别过头去不再看,抱着胳膊靠在窗槅旁边的墙上,仰望空中圆月。 然后慢慢的,把这两桩大热闹说了。 当然,因为宋采唐在吃东西,他先说的,是牛保山找甘四娘闹的事。 “甘四娘?”宋采唐微微侧头,绸缎般乌发搭在在肩上,夜风轻拂,它们如水草般缓缓滑动摇摆,似染了月华灵气,“她被牛保山骂出来哭了?” “不。”赵挚摇头,侧脸剪影映在窗上,鼻挺唇丰,很是俊逸,“她没在家,被堵着门骂了一天的,是甘专轩。” “甘志轩会干?” 虽了解不深,但仅凭几次见面,宋采唐也能感觉出来,这少年是个倔强,自尊心有点强的人。 赵挚想起当时场面,笑了一声:“甘志轩骂不过牛保山。” 若有其他人在场,哪怕多一个读书人,甘志轩都可能更有力量,他是读书人,打小的成长环境造就性格,母弱子强,他倒不会拉不下脸皮,可牛保山混迹市井,骂起人来什么脏话都有,不顾及身份环境时更是骂的脏,甘志轩敌不过。 宋采唐:“然后呢?” “然后……”赵挚神情微变,摸着下巴,眯着眼,“甘志轩气的浑身发抖,骂不过,就放狠话,话里话外,都有等着瞧,不出多久我就能治你,治死你的感觉。” 好像确定将来一定能翻盘,一定能打对方的脸,到时候对方一定会后悔一样。 若卢慎放这话,宋采唐还能理解,一官一民,官要想整民,方式方法不要太多,可甘志轩说这话…… 他虽有些资质,读书也不错,但宋采唐看过调查卷宗,甘志轩与人相处时性格并不怎么讨喜,没太多朋友,尤其有钱有权力的朋友。 凭他自己,带着一个名声不好的寡妇娘,怎么治死牛保山? 这甘志轩,是不是太过自信了点? 宋采唐吃完糕点,拍拍手,狐疑的看向赵挚。 正好赵挚也看了过来,眸底情绪同她一样。 “甘志轩母子,有秘密。” 二人几乎异口同声。 案子从发生到现在,不只,这十几年,甘四娘突然出现在栾泽,一来就是个寡妇,独自带孩子,可孩子不可能是凭空来的,甘志轩的生父,是谁? 甘志轩这般笃定,是不是同这个有关? 甘四娘真是个寡妇吗? 如果不是,她为什么宁愿这么辛苦,也不向甘志轩生父求助? “还有牛保山——”宋采唐目光微闪,“为什么找甘氏母子的麻烦?” 为什么在这个时间? 赵挚指尖敲了敲窗槅,剑眉挑高:“我没说么?因为他觉得甘氏母子是害他儿子的原凶。” 宋采唐:“证据呢?” 赵挚身体微微往前探,看着宋采唐眼睛:“没有。应该只是‘觉得’是。” 月华流转,二人侧影在墙上相迎,距离近到不分彼此,十分亲近。 宋采唐却并没有看到,长眉微微蹙起,垂眸思索:“这个甘氏,谜团很多啊。” 赵挚点点头,又说起卢家门口被泼粪之事。 同一个人,前后脚的时间,两种不同行为,说明了什么? 宋采唐:“牛保山觉得牛兴祖的死,和卢家,或者说,和卢光宗有关系,哪怕卢光宗已死,他仍然恨意难消。” 赵挚颌首:“我感觉解开这个谜,本案会有相当大的进展。” “那就努力吧,观察使大人。”宋采唐倒了杯茶,越过窗子递出去,面带笑意,声有调侃,“以后别半夜跑了,还休息什么啊,整夜跑吧。” 这话听着本应该不入耳,让人不愉,可她声音抬高了一点点,调侃的语调透着亲切,反倒拉近了距离。只有朋友,允许亲近的人,才会这样开玩笑,陌生人之前不可能这么说。 赵挚看了宋采唐一眼,目光颇有些意味深长。 不等宋采唐反应过来,他已接过纤纤素手递来的茶,一饮而尽。 全程没有说话,没有不满,也没有毒舌反击。 “其它的呢,可有线索?”宋采唐问,“刘掌柜到底抓了卢大人什么把柄,两人有没有见过面,这个把柄有没有被使用,还有漕帮帮主在小酒馆里遇到的女人,可知道是谁?” 除此之外,庞谦和卢家也需要深查…… 赵挚懒懒靠着窗子,茶盅被他拿在手里接抛着玩:“刘掌柜和漕帮这边,我去查没那么多掣肘,这几日应该会有结果。庞谦和卢家,我让温元思去了,他不是最擅长玩心思,正好给他表演。” 可一个人分不成两半,着重一头,另一头就会有疏漏,甘氏母子与各案件相关人的关系,一时半会儿就难有结果了。 偏这个很重要。 赵挚动作停下,眉宇间凝着沉思。 宋采唐给了他一个主意。 她问他:“祁言这个人,你很熟?” 赵挚斜眼看她,表情有些奇怪,不知是警惕还是不高兴:“你对他很好奇?” “不,”宋采唐摇头,“我只是觉得他看热闹的水平不错,如果你与他相熟,觉得他可以信任,挖甘氏母子秘密这件事,可交于他。” 事实上,用看热闹水平不错来形容祁言,还是太小看他了,他其实是个相当厉害的八卦达人! 赵挚想了想,还是觉得公事为大,派人去请了祁言,结果根本不必他说请字,听懂话音,祁言就拍着胸脯跳起来,让赵挚务必把这活儿交给他干,他=保证尽快出结果! 事实证明,祁言的本事的确不错,结果来的比赵挚温元思都快! 结果还很震撼。 “某四娘不是没动过再嫁念头的,她当年看上了牛保山的儿子牛兴祖,想嫁来着!” 宋采唐这日在府衙,祁言自己抄着个茶壶就过来找她了,屁股往凳子上一坐,一边喝着茶,一边和宋采唐说查出来的事。 “甘四娘初来栾泽那几年,因身上银两慢慢减少,搬了好几回家,十一前年,正好搬到了牛保山家隔壁,当时她的儿子甘志轩将将只满四岁。” “寡妇门前是非多,甘四娘历尽苦楚,独自撑家,孩子又小,怎么会不想有人靠?牛兴祖脾气好,人也可靠,来来往往的人都夸,又对她有意,日子久了,她怎能不动心?” 祁言靠近宋采唐,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当时这二人已经谈婚论嫁了!” 宋采唐配合着他的表情,适时露出好奇的表情:“果真?” “果真!” 祁言一拍大腿,继续滔滔不绝的往下说:“可惜世间之事,忠爱两难全,任何事都不是那么顺利的!牛兴祖为了甘氏名声,同她交往一直保着密,关心照顾也避着人,那甘氏受够了名声之累,婚事未说定前,也不想公开,两家是邻居,只隔着一道墙,来往又方便……可方便了他们,也方便了牛保山窥探此事!” “牛保山好容易把儿子拉扯大,眼看着有出息了,可以娶个踏实柔顺的姑娘过日子了,结果儿子猪油蒙了心,非要娶一个带孩子的寡妇!这寡妇名声还不好,招来一堆男人,事忒多!牛保山就不同意,说什么都不同意——” “家丑不可外传,这件事,牛保山不会在外面露,有风声还会帮儿子圆,在家里就和牛兴祖闹,说二人要是不分开,他就自杀。” “一对儿鸳鸯,就这么被分开了啊!” 祁言一番唱念做打,好不热闹,自己一个人,又扮男主又扮女,扮配角还能扮孩子,把一出戏唱的是淋漓尽致,表现力十足。 完事还不累,好像那个围着屋子转了数不清多少圈的人不是他似的。 宋采唐叹为观止。 “这些……你是怎么打听到的?” “嗐!难着呢!你得小心跟当事人接近套话,深入民众体查整理各种细节,大大小小可疑的,好笑的事……然后,拼凑事实!” 祁言指尖挑着扇子,转的飞快,意气风发,十分骄傲:“据我的经验,这样得出来的故事与事实基本一致,相似度非常大!” “宋姑娘你信我!” 宋采唐当然相信祁言。 如果甘四娘和牛兴祖有过一段的话……她似乎可以理解牛保山为什么那么恨甘四娘了。 根据刚刚故事的细节,牛保山认为甘四娘是扫把星,带不来好运气,沾上一定倒霉,偏儿子什么话都听,这件事上有点轴,父子关系发生了很大分歧,偏偏这种敏感时候,牛兴祖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迁怒甘四娘,很正常。 祁言摇着扇子,扇面遮了半张脸,神秘兮兮:“传言,这段时间里,卢光宗的确与甘四娘有过接触,还没避人,气氛似乎有那么点暧昧。还有,当时牛兴祖手艺好,揽了笔极赚钱的生意,主顾就是卢光宗。” 宋采唐瞬间反应过来:“牛兴祖是做木工活儿的……他要给卢光宗打东西?” “听说是个檀木盒子,不过东西还没做好交货,牛兴祖就失踪了。” 祁言说着话,一个抬腿,蹿到椅子上蹲着:“说起来这个盒子也是奇怪,牛兴祖手艺好,可他穷,买不到好料,这檀木料,包括图纸,都是卢光宗给的,可牛兴祖失踪后,这些东西,就都消失了,哪哪找不到。包括檀木上锯下来的下脚料。” “牛保山找不着,以为交货了,卢光宗却说没收到,二人在这件事情上扯皮很久,没有答案。” 第89章 祁言的主意 总结祁言得到的所有信息, 宋采唐可以得出结论,牛保山恨甘四娘,也恨卢光宗。恨卢光宗的理由不只是因为儿子失踪时卢光宗没帮忙, 他还隐隐觉得, 卢光宗与他儿子的失踪,有关系。 那个檀木盒子, 他觉得可能是什么机密。 祁言就更激烈了, 直接拍大腿:“本案凶手就是牛保山,没跑了!” 宋采唐:…… “你想啊, ”他凑进宋采唐,言之凿凿, “遇到这样的事,心成执念,怎么会不想报仇?甘四娘一介女人,再厉害, 能力有限, 不可能单独一个害得了牛兴祖,只是能招惹事端罢了, 卢光宗可不一样,他是官,有权有钱, 想干什么事, 不是忒容易?” 宋采唐就问他:“那为什么牛保山早不动手, 晚不动手, 非得捡这时候动手?” “因为忍了这么多年,终于忍不住了啊!而且他是民,再怎么计划筹谋,离官都远的很,卢光宗出入皆有人保护,哪有落单的时候?他想杀也杀不了啊,只能以各种挑衅行为发泄怒火。” “但这回不一样。卢光宗不知因为什么,穿成那样子去了小酒馆,身边没人,本身也没什么精神,一副要死的样子,机会难得,怎么能错过?” “遂牛保山干脆一做二不休——” 祁言手掌比着脖子,做了个杀人的动作。 “再者,以前不是没挖到牛兴祖的尸身么?现在挖到了,牛保山更加横悲痛,杀人念头一定更盛!” 祁言气势太自信,宋采唐都有点不忍心打扰他:“卢光宗死亡,在牛兴祖尸骨发现之前。” “呃……” 祁言顿了下,扑通一下坐回来喝茶:“反正我就这意思,机会难得,牛保山又在小酒馆,起了杀心!” 大概今天是个合适收获的日子,两人说着话,刚刚理出点东西,赵挚和温元思就来了。 他们的调查方向,也有了结果。 温元思微笑伸手:“观察使大人先请。” 赵挚向来不知道什么是客气,再者他也是主官,板着脸点点头,就开始说了。 “曹璋与刘掌柜,有笔生意要做。” 这件事,宋采唐知道,毕竟事关张氏,与关家有关。 刘掌柜手中握着个卢光宗的把柄,想要赚钱,关清不同意,他就找到了张氏,张氏拍了板,他就同漕帮接触。关清说漕帮水深,不一定愿意玩这一票,可偏偏,漕帮那头传出来的信儿,好像是答应了。 关清很不理解。 宋采唐也不理解。 听了赵挚的话,她就明白了。 曹璋之所以答应和刘掌柜合作,是因为官府最近发了个条令,很影响他们做水上生意。如果想像以前一样简单方便,需得找有份量的官员特批。曹璋新上位,可能资源有限,也可能想不借助人情干成这件事,有送上门的就用了,知道刘掌柜有把柄,答应做笔生意,让刘掌柜赚笔大钱,与之相应的,刘掌柜要帮忙促成他的事,胁逼卢光宗写那张特批条子。 祁言这会儿反应快:“那既然是刘掌柜和卢光宗谈这件事,为什么卢光宗出现在小酒馆时,约的是曹璋?” 赵挚伸出两根手指:“两个可能。” 接下来他没说话,祁言还是想不清,温元思就帮忙了:“一种可能是,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曹璋虽然应了和刘掌柜的合作,但刘掌柜是否能办成这件事,他并不能十成十保证,自己这边,也得有个应对措施,此前与卢大人有过接触,一直盯着。” “另一种,”宋采唐长眉微扬,眸底有微光闪烁,“是卢光宗看透了这表象,知道曹璋的需求。而他又恰巧碰到了麻烦,曹璋这种涉黑的人,很合适谈条件合作。” 祁言猛的抚掌:“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宋姑娘你好聪明!” 赵挚斜了他一眼,继续往下说。 “当夜,漕帮的确出了点事,曹璋回去解决了,但这个时间段,并不像他说的那么长,有人证明,不到两刻钟,他就解决好离开了。因地方离的不太远,以他的武功能力,如果当时就回转小酒馆,早应该和卢光宗见面了。但这个面见,并没有发生。” 有一段时间,曹璋的行程空白,没有任何人知道。 这个,有点不寻常。 可要说有仇,他同卢光宗似乎又没有。 但他绝对有无声无息杀死卢光宗的能力。 宋采唐手撑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才又问:“刘掌柜手里握着的所谓‘威胁’,知道是什么么?” “他见过卢光宗与杀手组织勾连,”赵挚眼眸垂下,声音低沉,“是那种江湖上臭名昭著,只揽杀人整人恶心人的活儿,从不接任何保护工作的组织,同这样的人打交道,一看就知道居心不良。卢光宗官声很好,同这样的人为伍,会很影响名誉和仕途。” “这还不是唯一,刘掌柜还见到了卢光宗藏东西,很多年前。具体多少年,不记得了,他当时也没在意,今年一个偶然,他又看到了类似画面,细细回想,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他便试着和卢光宗靠近,稍稍试探了下,卢光宗果然脸色大变——他便知道,这件事可用。” “但卢光宗具体有什么秘密,藏了什么东西,他也并不清楚。” 赵挚说完,皱眉总结:“暂时就是这些,更多的,还得往里深里挖。”他看向温元思,“你那里呢,可有什么收获?” 温元思点点头:“我仔细看了遍卢大人的书房。这个书房,根据规矩,卢大人不在时,只有大管家鲁忠和其子卢慎能进出,二人都说仔细确认过,东西没有丢,可我找到一个暗格,里面好像放过东西,最近才被人拿走。” “但并不能确定东西是谁拿的,卢大人本人,还是旁的谁。” “我问二人,卢大人可有说过东西丢失,或者可有提到谁想要他的东西,他很紧张,看护的很严,二人俱都摇头,鲁忠说,卢大人最近一次丢东西,都是三年前的事了……” 说到这里,温元思叹了口气:“根据事件描述,三前年偷东西的应该是石群,西门纲,安朋义三人。为此,我特地去牢里提审了安朋义,可他什么都不知道。” 赵挚和宋采唐听到这里,也十分惋惜。 天华寺案里,卢光宗拎着安朋义大发雷霆,逼着他交东西的场景,很多人都看到了。 东西丢失三年,还很惦记,念念不忘,可见这东西很重要。 偏安朋义是结义三兄弟里最不管事的那个,什么都不知道…… 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是卢光宗一直在背着人藏的么? “失踪一事呢?”宋采唐问温元思,“可有查到线索?” 温元思摇了摇头:“时间过去太久,路上便是曾经有过痕迹,也早已消失。最后寻访到的目击证人,也只看到卢大人一行上山说要画画,再往上,就什么都没有了。卢大人一行好像凭空消失了似的,连跟随下人都没留下任何痕迹。” 赵挚嗤笑一声,话音里含着讽刺:“大活人怎么会凭空消失,不留痕迹?要么,是有人故意提前安排,将人截下,谈好买卖,送往它处,要么,就是都控制起来,放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藏好。” 失踪的人不只卢光宗一个,就好办了。栾泽这么大,藏一个人,好藏,藏一堆人,怎么都会露出痕迹—— “查!我就不信翻不出来!” 温元思点了点头。 至于庞谦,最近倒是没任何异动,似乎没有任何疑点。比起他,卢慎和管家鲁忠给人的感觉还要更微妙些,似乎有所保留,有很多东西,并没有和官府说。 温元思的话说完,房间里陷入了安静,几个人都在思考,谁都没有说话。 “还有一点,”良久,赵挚才指节敲着桌面,提醒众人,“凶案第一现场还没找到,附近巷子哪哪人都多,就算当时凶手留下了什么,别人一走动也能盖住。小酒馆人员来去情况复杂,勘察数遍也没得到太多有用的线索,此一案,我们怕是得好好研究研究嫌疑人的杀人动机了。” 而了解杀人动机,就得了解凶手身上所有故事。知道此人身边发生过什么事,有什么心理变化,习惯,才好推测犯罪过程。 宋采唐点了点头,很是认同。 本案凶手……非常聪明。 而且对地形很熟,很知道怎么利用。 此人到底和卢光宗有什么过节? 卢光宗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跟他的失踪,跟他的死有关系吗? 致使卢光宗失踪的人,和杀死他的人,是同一个么? 案件至此,她们好像得到了更多细节,更多线索,可事实反而越来越谜,像隔着层厚厚的雾,看不透。 仿佛又到了僵局。 这种时候,就需要突破点了。 祁言非常有创意,响指一打,就想到一个时间节点:“花宴!” 高家花宴! 这几乎是栾泽一件盛事,很多人都会参与关注,不说别的,卢家人,庞谦一家,肯定是要去的。至于甘四娘—— “那甘四娘手艺好,卤味一绝,我听闻高家大厨房请了她,薪资开的特别厚,还格外允许他儿子见识这番大场面——” 他接的任务八卦,全与甘四娘有关,遂接下来甘四娘母子行踪,他也非常清楚。 这样一个场合,能聚齐一小半人案件相关人,试探起来方便多了。 越是热闹,人多的场景,越是容易让人觉得有机可趁,觉得可以放松心情,有些话,加上一定技巧,就很好套了。而且这种花宴,本就是一个结交各色人脉的机会,各种小话密话一说,偷听一轮,收获也不会不小。 实在不行,多上点酒,来个酒后吐真言也可以啊! 祁言想的非常好,摇着扇子笑的十分得意,满脸都写着‘快来夸我’,姿势摆的跟开屏的孔雀似的,还朝宋采唐抛着飞眼:“宋姑娘,你觉得怎样?” 宋采唐垂手微笑:“我倒没什么意见,只是那高家花宴——好像是为凌姑娘所设,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对不住她?” 要真发生什么乱子,那花宴现场可就好看了。 她其实很想问一句,你这样坑表妹,凌芊芊知道么? 祁言似乎此刻才想到这个问题,眼睛瞪圆,扇子捂脸:“啊——对对,不行,这个不行!” 赵挚却已起身:“就这么定了,花宴就在后日,大家都去,尽施所能,看有没有什么机会套到线索。” “不要啊——芊芊知道会杀了我的!”祁言哭丧着脸跑到赵挚身边,拱手作揖哀求,“挚哥,挚哥哥,咱别这么玩,行么?就算为了我表妹,求你了——” 他的各种神态动作,将兄妹感情演绎的十分真挚,十分恳切。 赵挚非常感动,然而还是拒绝了他:“不行。” 祁言:…… 计划就这么定了。 第三日,所有人整装待发,精神奕奕。 不知怎的,宋采唐有种预感,今日,一定有很多热闹看。 第90章 不一样的爱好 这一次高家赴宴, 宋采唐没能躲过关蓉蓉的痴缠。 她也躲不了。 张氏为这一天已准备很久,早早就各种走关系拉人脉,确保了一张请帖。当家主母出门, 还是这样以年轻小姑娘为主的花宴, 不管为自己利益,还是女儿前程, 她都肯定会带关蓉蓉。 此前, 张氏一直试图以这个机会为诱,让宋采唐乖乖听她的话, 凌芊芊亲笔写的帖子送到门上时,她的脸色立刻变了。 脸疼, 暗恨,不爽,嫉妒,各种难受, 但更多的, 是打算与计较。 她是个舍得下脸,很会取舍的人, 自己恨一会儿,剪几个花枝泄愤,想着日后有机会再收拾宋采唐后, 就开始筹谋着给自己女儿要机会了。 她的请帖是通过一层又一层关系求来的, 不是高家家主亲发, 同有份量的人沾不上边, 宋采唐却不一样,帖子乃是贵女凌芊芊亲自写,意义非同凡响。 关蓉蓉跟着宋采唐,比跟着她受到的待遇不知强多少。 张氏是个有决心,有行动力,狠起来连自己都能伤的人,各种手段各种方向,卯足了劲往这边使,宋采唐还真躲不开,只能带着关蓉蓉一路。 还好大姐关清也很给力,凭着自己本事也弄到了一张请帖,翻手带上关婉,大马车一拉,姐妹四个上了一辆车,一路一起。 关蓉蓉看着关清那叫一个恨,眉梢勾着,眼角斜着,手里帕子恨不得绞断。 你那么有本事,那么能,干嘛还要跟这儿挤! 你去跟男人们混,去谈生意啊! 关清回她一个异常亲切的笑:“可是能去个花宴了,瞧蓉蓉都高兴的说不出话了。” 为免表现不好,惹宋采唐不高兴,失了这个机会,关蓉蓉告诉自己日子还长,等以后看我和我娘治你们的,面上丁点不露,垂头笑的娇憨羞怯:“到底没在外抛头露面和人周旋争抢过,是不如大姐大气,稳的住。” 关清被暗怼,也没生气,摸着腕间手镯,十分‘大气’,‘稳的住’的慢慢看了关蓉蓉一眼:“你知道就好,少说少听少看,规矩点,咱们商家,也是要脸面的。” 关蓉蓉恨恨咬牙。 然而还是不敢随便反击,说不过关清,干脆不再说话,打定主意一路跟随宋采唐。 只要跟着宋采唐,一定会有机会…… 各种机会! 关清皱了皱眉,看了宋采唐一眼,不再说话。 关婉有些不安,拉了下宋采唐的手。 宋采唐拍了拍关婉的手,又冲关清笑了笑,表示自己没问题。 事实证明,关清关婉的担心是有理由的。 哪怕打定主意一路一起,事情也会出现变化。到了高家,关清遇到一位祖母白氏的朋友,平日很照顾她们姐妹的老夫人,老夫人招手叫她们过去说话,她们不好拒绝。 宋采唐这边,正好凌芊芊安排的人迎过来了,也不能不管,两边只得互相给个眼神,无奈分开。 凌芊芊派来的人是高家内院的管事妈妈,热情体贴,一路关照,把宋采唐和关蓉蓉送到了风格优雅华贵,又不失隐秘的小花台。 “凌姑娘那边正招待贵客,走不开,请两位姑娘在此稍候。此处景致尚可,茶水点心一应俱全,坐的烦,走一走也是使得的,今日小宴气氛轻松,娇客较多,两位姑娘千万不要客气,有任何需要,尽管提来。” 管事妈妈把事情交待好,还专门使了个小丫鬟过来伺候,才请罪离开。 高家在栾泽是大户,族里有官,往日不是没接触过,但何曾这般客气过? 关蓉蓉眉梢眼角都泛着激动,面上却绷住了,十分矜持,连端茶杯小手指都是翘起来的,指使小丫鬟倒茶要东西时看都没看小丫鬟一眼。 显示自己很有见识,这点场面早习惯了。 看到宋采唐对小丫鬟笑,说话语态亲切,加个茶都要道句谢,关蓉蓉眉头皱的死紧。 再次使唤小丫鬟拿东西,把小丫鬟支开,关蓉蓉认真叮嘱宋采唐:“你不再是乡下丫头了,是我关家的表小姐,我们家虽说没当官的,可家财万贯,什么钱付不起?什么样的人使不起?你可不能小家子气,掉我们面子!” 宋采唐:…… 刚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已没有机会。 大概这次宴会旺关蓉蓉,不仅张氏苦熬心思为她争取和宋采唐一起的机会,到了这里,关蓉蓉运气也非常好,立刻就看到了温元思。 宋采唐和关蓉蓉坐在花台之上,很是显眼,温元思正好经过,看到宋采唐,就想过来打个招呼。可惜关蓉蓉眼尖,更早的看到了温元思,立刻积极行动,提着裙角就跑了过去,拦住了温元思。 宋采唐一个没注意,关蓉蓉已经甜甜笑着,歪着头和温元思在小径转角说话,模样十分乖巧娇憨。 都不用猜,只看关蓉蓉那张粉面微霞的脸,不经意间展露出来的少女羞怯风情,宋采唐就能确定,关蓉蓉对温元思起了心思。 之前只是有些猜测,现在砸实了。 宋采唐和张氏母女接触不算多,但住在一个家里,整日低头不见抬头见,多少有些了解,这对母女不算蠢,关蓉蓉的确正值说亲年龄,可温元思……应该不是她们的目标。 以前不是,现在是了,证明有东西变了。 变了…… 是她么? 是她的理案,与李老夫人的相交,壮了张氏母子的胆么? 宋采唐眼眸微眯,指尖轻抚茶杯沿,缓缓往下。 不知二人说到了什么,关蓉蓉指绕发头微垂,很是羞涩,温元思则一直很君子,微微笑着,没与关蓉蓉亲近,却也没绝决走开。 宋采唐认真思考,这样的情况该怎么办。 不管因为什么,关蓉蓉对温元思有了心思,但不确定温元思心意之前,她是不是……不该打扰别人的好事? 男欢女爱,每个人口味不同,万一温元思喜欢关蓉蓉这样的,她不能做多余的事,如果不喜欢……那她就该负起这份连带责任,起码不能让关蓉蓉经过自己,算计温元思。 温元思聪明通透,再习惯性的对女人温柔,也应该能知道自己所处情势。 宋采唐想完,没走过去打扰,而是在旁仔细观察。 “啧啧,真是没眼光。” 一个人影坐在身边,随之而来的是摇扇子的声音,宋采唐不用扭头就能猜到是谁来了。 祁言坐到桌边,拈了颗糖花生抛的高高,再快速伸头,准确用嘴接住。 宋采唐看了他一眼,目光颇有些意味深长。 在她印象里,喜欢玩这种抛接游戏的动物…… 祁言眼珠一转,误会了,立刻摆手:“我不是说那温的没眼光啊,不可能有男人舍你而取别人那么有眼无珠的,宋姑娘这么漂亮可爱,合该被所有人捧手心上,温元思肯定是没看到你!” 宋采唐突然觉得,这个人真的很二。 祁言扇子摇着,指着关蓉蓉:“我是说那个女人,堂堂本少爷坐在这里,她竟然还去和温元思说话,不是没眼光是什么?” 宋采唐十分好奇:“所以你也是男人中的豪杰,合该所有姑娘喜欢?” “那是!”祁言刷一声收了扇子,伴着斩钉截铁的一句话,“所以我和宋姑娘最配了!” 宋采唐:…… 祁言说完话,难得脸红了一下,摸摸鼻子,嘿嘿笑着和宋采唐解释:“宋姑娘别介意,我这人就是实诚,说话有时不过脑子,但我对姑娘的敬仰,绝对真诚,没半点轻视亵渎!” 宋采唐垂眸,半盏茶下去,祁言的话还没结束。 她叹了口气。 还是让这人安静点吧。 她看着祁言,黑亮双眸幽幽深深:“你看似热闹,哪儿动静大往哪儿钻,一肚子故事,也随时在和别人吹牛说故事,乱糟糟什么话都敢说,但其实——不该说的一句没露。” 比如,从见面到现在,祁言所言除了案件,就是和赵挚表妹那点事,其它的,什么都没说。 这人肚子里不可能没货,只是知分寸。 祁言哈哈一笑,扇子遮了半张脸:“宋姑娘对我还真是观察入微,难道是——” 宋采唐不等他把轻浮话说完,已又继续:“扇子风雅,轻便好带,大多数人不会对它设防,可它其实,可以是武器。手挽可割,可砍,可劈,可藏暗器,可控穴制人,亦可挡接各种伤害……祁公子手里这一把,使着可顺手?” 祁言扇子仍然遮着半张脸,双眼似笑非笑,声音里却已没了笑意:“赵挚同你说的?” 宋采唐摇摇头,视线自他头顶,依次往下,到肩,腰,最后到脚:“你是贵公子,偏爱华丽服色,看起来很花哨,但并没有挂很多零零碎碎,能发出响动的东西。” 发,用巾布扎,别说金冠,连木簪都没用,腰带亦全布,上绣花纹,以颜色搭配视觉效果,周身上下不带任何玉饰,宝石,珠串,连脚上鞋子,也是素到底,不带一点坠头镶嵌。 富贵人家的公子不可能这样打扮,出现这种,肯定是故意。 祁言不想身上有声音。 “最后,你右手食指中指明显偏长,指节有茧,这是长期训练才会有的痕迹。” 祁言扇子已经收了起来,面色严肃。 这不会是赵挚说的,赵挚行事最有分寸,有些话,不可能同别人说。 “可观你性格,言语,行为习惯,生长环境应该很自由,不存在被逼迫的情况,所以这一切,应该都出于你的自愿,你的爱好。” 宋采唐发间流苏轻摇,清澈眸底倒映阒祁言影子:“富贵公子哥,喜欢无声无息各处游走,顺手牵羊……爱好如此,你家里人没意见么?” 第91章 我爹是谁 祁言, 出生汴梁世家,族人为官者众,家风严谨, 小辈多懂礼知事, 偏祁言是个另类。 他资质不比任何人差,读书写字, 讲经论义全部信手拈来, 有时比同辈族兄更通透。可他不喜欢一板一眼的读书,做官, 成家,立业, 一眼就能看到头的未来,他喜欢有更多热闹,更多挑战的事。 他打小眼睛活,心思多, 喜欢琢磨各种人事, 他也坏,喜欢各种恶作剧, 能将长辈下人,市井百态里看到的手段技巧全部能吸引提炼,引为己用, 坑别人一回两回三回, 别人都还不知道是他干的。 他喜欢蹲在各种角落听八卦, 喜欢夜里到处在别人家墙头飞, 天色越暗越喜欢,有时手痒痒了,还会客串几把梁上君子,劫富济个贫。 很少人知道,汴梁有名的包打听和巨大盗,都是他祁言。 祁家知道时,那两个名号已打出名气,拦也拦不了,还能怎么办呢? 只能是拿出家法,狠揍一顿不听话的孩子,再帮忙善后,盯着看着,保证自家娃儿不要走歪。 可这些,都是祁言小心守护的秘密,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不会往外说的,赵挚因为身份职责,知道一些,但也绝不可能同别人说。 宋采唐只是见过他两次,每次时间还都不长,没怎么说话,没任何前缘,光靠猜,竟然能知道这么多! 祁言很震惊。 他扇子忘了摇,眼睛忘了眨,整个人似乎定住,直直盯着宋采唐,很久都没有说话。 宋采唐却终于满意,耳根清静的感觉真是非常好。 她眼睫微垂,纤长素指端着茶盏,釉青瓷色衬着玉白肤色,更显莹润有光。 四下安静至极,只有她轻轻以杯盖刮动茶杯的声音。 “所以祁公子到底是谁?” 既然问题已经问出,不如一起问完,宋采唐看着祁言:“本案之于你,真的只是凑巧,还是——有更深的关系?” “祁公子到这栾泽,到底有何贵干?真的只为护送表妹?” 祁言将扇子放到桌上,玉骨与石桌相撞,发出细脆的声音。 “你果然很厉害。” 他看向宋采唐,眸底十分复杂:“怪不得赵挚对你不一样。” 宋采唐呷了口茶。几个问题,问不问在她,答不答,则在祁言。祁言没直接回答,她也没太失望,眸底一如既往安静:“可是害怕了?想要立刻走远?” 人们都喜欢聪明人,但很多时候并不想和特别聪明的人做朋友,时时刻刻都被看穿,没隐私不能说谎的感觉,并不好。 比如现下,祁言不就不敢不同她瞎贫了? 宋采唐早习惯了。 与人保持距离,也挺好的。 她姿势不变,继续淡定优雅的喝茶。 祁言摸摸鼻子,又把桌上的扇子捡起来,轻轻打开,摸一摸,又轻轻合上,继续打开,合上…… 随着扇子刷刷开合的声音,他似乎找回了以往的状态,朗声一笑:“宋姑娘若想吓我走,怕是要失望了。” “少爷我是一般人么?天大地大胆子最大,好奇心比一百只猫加起来都强!宋姑娘哪怕吓人,也是吸引人的吓人,比起逃跑,我更想多看一看。” 说着话,祁言朝宋采唐眨了眨眼,摆出一副优雅风流的样子:“我观宋姑娘也不是一般小女子,有些话就不房间避讳了——” “宋姑娘这样的,是有点让男人害怕,可更安全啊!谁有幸娶到你,那是享大福了,你这么聪明能干,肯定会护着自家男人嘛,一大家子,从上到下,保准谁都吃不了亏!有这样的厉害婆娘管家为靠,人生该有多得意,都不用怎么努力经营,肯定事事顺遂!” 宋采唐:…… 脸呢?不要了么?和着你娶妻是为找人保护你的? 宋采唐挑眉:“哪怕不能再随便调戏小姑娘?” 祁言立刻正色道:“我是那样的人么?我可是洁身自爱,品性高华的贵公子,连身边漂亮丫鬟都没收用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也就是偶尔碰到时,随便看两眼……” 宋采唐长眉微挑,目光颇有些意味深长。 品性高华的贵公子小偷么? 祁言这些话,都是在走套路边角,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这个人,秘密很多,但不愿意说。 不知怎的,宋采唐越笑,笑意越深,祁言就越紧张,玩笑也开不下去了,自暴自弃的将扇子插回腰间,深深叹了口气。 “宋姑娘能透人心,相处久了,怕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没准几岁尿裤子的事都瞒不过,但有些事……我现在不能说。”他看着宋采唐,“如果以后有需要,该知道,宋姑娘自然会知道。” 宋采唐似乎对他的秘密并不感兴趣,只是淡定喝茶:“是么。” “我可同你交底,我与卢光宗命案,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凑巧碰到。”祁言目光相当真诚,“如果有关,你早早晚晚肯定也能揪出来,我没必要骗你。” 宋采唐:“哦。” “真的!你放心,我和赵挚一样,都是非常正直善良,真诚友好,洁身自家,从来不跟女人拉拉扯扯的好人!” 祁言几乎要拍胸脯保证了。 宋采唐却看着斜处远方,长眉微扬,似笑非笑:“是么?” 祁言下意识回头—— 差点忍不住挥拳揍人。 他刚跟宋采唐做了保证,赵挚就来打他脸了。 说好的不跟女人拉拉扯扯,赵挚跟凌芊芊在干什么! 虽然凌芊芊是她表妹,行为也没太过,只是拉了下赵挚袖子,但他刚刚才放过话啊! 要不是想着赵挚和宋采唐认识已久,为了拉近距离,不得不拉赵挚类比,哪会有这样的事! 祁言只觉得脸疼,赶紧解释:“呃……我这个表妹不算女人。” 宋采唐微笑看他:“嗯?” 祁言咬牙:“她顶多算个黄毛丫头,还没长大呢!” “哦。” “真的!我教育过她的,别存在什么幻想,挚哥不可能对她有意,不可能娶她的!她现在就是太小,不懂,看男人不能看脸,这时喜欢这张脸,没准回头看到一个更好看的,就又迷上了!” “凌姑娘要听见了哟。” “啊?那我小声点……” 宋采唐看着立刻怂下来的祁言,觉得这个男人挺有意思。 好歹够真诚。 她视线四转,看看左边的温元思关蓉蓉,再看看右边的赵挚凌芊芊,觉得这场面有点尴尬。 高家花宴,哪哪都是人,两个男人都是聪明通透的,两个小姑娘又太小,肯定闹不出什么事,她继续坐在这里围观看热闹,好像不太合适。 “我出去走走。” 宋采唐起身,从一侧窄小石径离开。 “等等我也去!”祁言抓着扇子跟上。 温元思早早就看到了宋采唐,一时过不来,也知这招呼打不了了,眼神里滑过一抹遗憾。 赵挚却是刚刚看到宋采唐,可惜没来得及多看,宋采唐裙角已消失在小径。 他脚下一转,避开凌芊芊抓过来的手,朝宋采唐离开的方向追去:“我很忙,没工夫陪你玩闹。” 凌芊芊自然很失望。 她今天化了漂亮的桃花妆,穿上了新做的美美的裙子,可她的赵哥哥都没正眼看她。 她看过去的时间更晚,只看到一抹女人裙角,和表哥祁言的背影。 表哥这几日一直围着那么个会剖尸的女仵作转,今日也说了,宋姑娘由他招待…… 所以这个女人,是宋采唐? 赵挚竟然会追着女人跑……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凌芊芊杏眼微眯,眸底燃起了重重怒火。 …… 宋采唐走着走着,突然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做为一个有素质的人,这种情况肯定是要避开,非礼勿听么,可祁言拦住了她,还拉住她的袖子,示意她往前走。 宋采唐皱眉,眸底满是询问。 祁言不敢说话发出动静,把前面的人吓跑了怎么办?只得抓耳挠腮,又是手势又是唇形,提示宋采唐与命案有关。 事情如此重要,宋采唐当然不会走,立刻跟着他往前走。 很快,她看到了说话的两个人。 正是本案相关人,甘氏母子。 母子间气氛不太好,像是在吵架。 甘志轩黑着脸,很是愤怒:“我爹到底是谁!你如果肯早同我说,哪里会有这么多事!” 甘四娘搅着帕子,眼泪哗哗的流:“我……我早说了,他死了……一家人死绝了……你为什么不信……” 甘志轩:“就算一家死绝,总有祖地吧,为什么你从未带我上过坟祭过祖?我爹没死,他还活着是不是!你百般推脱,其实就是不想让我知道而已,你到底在怕什么!我已经十五岁了,能撑家了!不管什么事,我都能顶住!” 第92章 我不会成亲 高家花宴, 僻静无人的角落,甘志轩拉着他的母亲甘四娘,追问亲生父亲的消息。 甘志轩好像受了什么刺激, 脸色, 神态,包括肢体语言, 都很紧绷, 他已经没精力去注意这是个什么场合,适不适合与亲娘拉扯说这件事, 他只想要个答案。 坚定,果决, 不容甘四娘再拖。 甘四娘起初还辩解,后来就只是哭。 她的眼泪对男人一向很有效果,不管对方年龄如何,哪怕是她的儿子。 可这一次, 甘志轩没有心软。 他紧紧握着拳, 抿着唇,看得出来, 他很心疼娘亲,但他更挂心,更想知道的, 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母子俩在旁僵持, 看的祁言啧啧有声, 凑过来低声和宋采唐说话:“这孩子是个厉害的……” 一句话还没说完, 一只大手突然从中间伸出来,把他扒拉开了。 祁言很生气,压着声音低吼:“哪个不长眼的混——” 话没说完,看到那只手的主人,他立刻卡了壳:“是挚哥啊,挚哥来了怎么不说一声?”他嘿嘿笑着,谄媚之意哪怕不看脸,也能听得出来。 赵挚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你挡到我了。” 祁言看了看四周,这地方不算窄,站三四个人绰绰有余,赵挚想看热闹完全足够…… 赵挚用下巴指了指他的腿:“你腿短,往边上站不显。” 祁言眼睛瞬间瞪大。 他这是正常身高好吗!赵挚这样的变态身材男人间也很少见好吗! 他心内愤愤,溜眼看了看两边树墙,还别说,对身高太高的人确实不太友好,赵挚站到一边,可能不会被发现,也可能被发现……万一那母子俩抽风,不小心往这边看,赵挚又走神没注意到,那就白玩了,没热闹看了! 祁言不甘不愿的挪开两步,让赵挚走到他和宋采唐中间。 赵挚淡定的和宋采唐打招呼:“宋姑娘。” 宋采唐没武功,耳力不行,正听到关键时候,受不得吵,头也不回的以指抵唇“嘘”了一声,意思很明显:安静点! 赵挚:…… “你不告诉我,是怕我跟我爹走,留下你不管么?娘,我不会的,你养我这么多年,我怎会不要你,跟别人走?”甘志轩苦口婆心,“我只是想知道真相,不愿再受人谩骂,当个没爹的野种而已,你就告诉我,好不好?” 甘四娘摇着头,哭的眼泪成河,停不下来,但就是不说。 甘志轩:“我跟你保证,只知道真相就好,不去找他,也不同任何人说,好不好?” 甘四娘还只是哭。 几次三番,不管甘志轩说什么,甘四娘态度都一如既往,非暴力不合作。 最后甘志轩可能也烦了,眼睛眯起:“我爹是谁,不是你一个人知道吧。” 甘四娘哭声似乎小了些。 “你在栾泽是外来户,以前生活的地方,不同我说,总也有熟人吧,那些人——知道我亲生父亲是谁。” 甘四娘哭声停止,震惊的看着甘志轩。 “你不说也可以,回头我就打听消息,往远处走,总有人能告诉我,我爹是谁。” 甘四娘拉住他袖子:“不行——你不能去!” “为什么!”甘志轩眸底燃着火,“我从小到大,这样不行,那样不行,和人来往要小心,出个门要谨慎,我是见不得光的耗子吗?我是个男人啊娘,跟你不一样,日日呆在后宅就行,我要出门交游的!这些年我承受了什么,你到底知不知道!” 甘四娘愣愣看着他,眼泪滑过姣好面庞:“娘也不想的……不想这样的……” 甘志轩将袖子从她手里抽出:“这一次,不管你在害怕什么,防着什么,或是保护着什么,我都不会管。我决心已定,你好好考虑下吧。” 他转身往前走,低声道:“你为我做了什么,我都知道,也很感激,你是我最亲的娘,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但我一定要找到,我爹是谁。” 甘志轩走后,甘四娘又站了站,神情有些木,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像反应过来似的,悲切的捂着唇,颤抖了一下,迈着疲惫的脚步离开。 宋采唐三人一直看着这一幕。 “甘志轩的话……似乎有什么隐意。”宋采唐思考他身世一事与卢光宗命案是否有关的可能性,一边想,还一边问旁边的人,“你们怎么看?” 赵挚道:“甘四娘当年来栾泽时,已有身孕,本案相关人要么太年轻,要么家在本地,是甘志轩生父的可能性不大。卢光宗本人过往履历清楚,藏个私生子不大可能——甘志轩的生父,很可能同本案没有关系。” 宋采唐点了点头。 赵挚看了眼宋采唐,眸色微暗,声音压下去:“但这个秘密,就不见得没关系了。” 宋采唐点头赞同:“毕竟时机有些太过微妙。” 二人默契十足,心有灵犀,祁言却是不懂了。 他目光愣愣的,看看宋采唐,又看看赵挚,十分绝望。 他自认本领不低,会收集信息,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事,听到别人听不到的话,拿到别人不知道的东西,中间各种斗争手段,也能分析汲取,但于千丝万缕各种似有似无联系中寻找线路破案……还真不行。 再感兴趣,再想学,再努力都没用。 他就没往这方面开窍。 宋采唐见他可怜,提示了一句:“你看他们像什么?” 祁言茫然摇头,听不懂。 宋采唐便更直接:“主要是甘四娘,她在干什么?” 这点祁言能看出来:“她有秘密!” 这个秘密,她很小心的在藏,儿子不知道,也不能让别人知道! 宋采唐声音舒缓:“一个秘密,必须很谨慎的藏,连最亲最近的人都不能说,说明这个秘密,很有问题,贸然抖出来——” “会有麻烦!”祁言突然抚掌,直直看着宋采唐,眼睛发亮,“甚至可能有性命之忧!” 赵挚往侧里走了半步,眼神横过来:“如果这个秘密被别人知道了呢?” 祁言没注意赵挚站位有什么问题,是不是挡住了宋采唐,也没工夫注意,他大脑在迅速转动,思考。 秘密被别人知道了…… 别人可不会像娘似的护着甘志轩,如果有需要,会想要利用……一旦麻烦过来,倒霉的就是母子俩 ! 祁言猛的一甩扇子:“我知道了,本案凶手一定是甘四娘!” 这是杀机! 有人知道这个秘密,想要利用威胁,甘四娘便起了杀心,杀人灭口! 他说完,摆好姿势,等着赵挚宋采唐刮目相看,可半晌没回音,他抬头,发现这两个人正齐齐看着他,目光相当……一言难尽。 宋采唐缓缓闭眸,叹了口气。 赵挚则直接嗤笑:“你满脑子储藏了多少小道废料,能不能稍微腾出点装有用的东西?本案相关人已有三个被你指成凶手,庞谦,牛保山,现在再来一个甘四娘,你是准备把所有人指一遍,最后真相大白时说一句‘怎么样我说的没错’么?” 祁言瞬间萎了,眼神飘乎,吹着口哨望天。 “破案讲证据,任何猜测,在事实没出来前都不算,”宋采唐比较温柔,“光凭眼下这一点,是无法破案的,至少……” 她垂下头:“要知道这个秘密是什么,捋清各人物关系,才能探知更多内幕。” “行啊——”祁言眼珠子一转,扇柄敲手心,“这个交给我!” 宋采唐这下好奇了:“你有办法让甘四娘开口?”亲儿子这般逼问都没用的,“她看似柔弱,实则心里很有主意。” 祁言一边说,心里一边慢慢有了主意,眼眸笑弯,像只狡猾的狐狸。 “没错,这个女人不一般,但我是谁?最擅长搞事!甘四娘这样的,说不好对付也好对付,心里有主意,能忍,很有韧性,但并不见得有多坚强,她太喜欢借用自己的美貌优势了,几乎每个时间,她都能顺利找到男人帮忙——太借助这个,就是问题。如果一次次出事没男人帮忙,她可能会很快撑不住压力……” “交给我了,你们等着瞧好吧!” 祁言拍着胸脯保证,迫不及待要开始自己的表演,一边脚下蓄势待发,一边朝宋采唐又是飞眼又是眨眼:“宋姑娘,你等着我凯旋归来啊!” 可惜他还是没看到宋姑娘的脸,因为赵挚身体随意一晃,就将宋采唐整个挡住了。 祁言也没多想,现在最重要的是搞事啊!他十分兴奋,并没等回应,直接运上轻功,朝甘四娘离开的方向追去了。 赵挚等他走远,方才回头。 正好对上宋采唐似笑非笑的目光。 赵挚十分坦然:“他不适合你。” 没头没尾的话,宋采唐不是很理解:“不适合?” 赵挚眉浓目厉,神色十分严肃:“他家世尚可,本人却仍是小孩子心性,爱玩爱闹,不顾家,不会是体贴的好夫婿。” 宋采唐这才明白,赵挚是想多了。 她想说祁言只是开玩笑,她也没那个意思,但婚姻一事,实乃隐私,直直说来,好像有点交浅言深了。她与赵挚只是君子之交,算是朋友,而且一直以来,赵挚表现的都很疏离,谈这个不好。 她便开玩笑:“观察使大人倒是稳重可靠,想来好事将近。” 赵挚剑眉皱起。 “凌姑娘很可爱。”宋采唐说着话,发现赵挚嘴唇抿起,似乎很不高兴,立刻聪明的转了话头,“但她好像有些小,观察使大人魅力无边,想来随时都不缺姑娘爱慕,成家完全可随心意,甚好,甚好。” 她一边说话,一边点着头,态度极其笃定,目光极其诚恳,似乎还顺便对赵挚送出了最诚挚,最真心的祝福。 赵挚嘴唇抿的更紧:“我不会成亲。” 宋采唐:“啊?” 赵挚这次连拳都握起来了:“我不会成亲!” 宋采唐:…… 不成就不成,怎么突然就生气了。 这个人真是好难说话。 赵挚说完话,就大踏步的往前走,宋采唐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气氛微妙,跟着他似乎不太好,而且也没什么必要,她干脆脚一转,走向了另一条小径。 没走几步,风声过耳,面前黑影一晃,她被赵挚拦住了。 赵挚脸色非常黑:“跟着走都能迷路?嗯?” 宋采唐笑了下。 这次真不是迷路,就是故意的,但感觉这么说要糟,她就只笑,没说话。 赵挚放慢脚步,声音似从牙缝里挤出:“这样速度可跟得上了?宋、采、唐?” 宋采唐淡定拂平裙角褶皱,微笑:“可以。” 第93章 狗咬狗 高家为凌芊芊的到来, 可谓煞费苦心,花宴规模之大,用地之广, 不到此间, 根本想象不出来。 宋采唐是个路痴,跟着赵挚拐两拐, 已不知身在何处, 干脆自暴自弃,什么都不想, 安心赏景。 四月的天气,不仅仅是温暖, 到了中午太阳底下还会有些热。偌大庭院,悠长小径,阳光晃眼,花团锦簇, 时有彩蝶翩翩起舞, 再加上假山嶙峋,白桥绿水, 鱼儿畅游,景致怎一个‘好’字能道尽。 宋采唐是真的看的津津有味。 赵挚则一路无言,没回头, 也没理她。 二人一前一后, 不紧不慢的从花丛中走过, 谁都没说话, 气氛竟没半点尴尬。 宋采唐视线时不时溜过赵挚背影,唇角轻轻弯起。 这个人个子很高,仰头看直接融在了阳光里,有些刺眼,背影倒是在青石径上拉的长长,微风裹挟花瓣飘落,给长长的影子添了几分柔情,并不会让人害怕。 他脾气不怎么样,说话老爱怼人,实则并不是一个难相处的人。 宋采唐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赵挚不是个闷的人,号称混世魔王,创造出的热闹大戏很多,她也见过他跟别人很多话聊,可每每他们两个单独相处的时候,他就……好像很深沉。 为什么? 是自己气质独特,干的事也特殊,自带严肃气场,除了正事没有聊更多的欲望? “好好走路。”赵挚似是察觉到了宋采唐的走神,走过假山转角时,停下来,挑眉看了她一眼,“要是这么近还能丢,就太丢人了。” 宋采唐微笑:“观察使尽可放心,我不想丢的时候,一般丢不了。” 赵挚唇角微勾,眸底墨色流动,似有所指:“是么?” 想起梨花沟的事,宋采唐清咳一声:“那回不一样。” 被一堆人追着逃命,谁还能分精力辨方向? “方才和祁言走,我就没迷路。” 赵挚听到祁言两个字,眸底瞬间深沉:“离他远点。” 硬硬放过一句话,转身就走,速度还非常快。 宋采唐叹了口气。 混世魔王真是难哄啊。 不过这一次,她没怎么追,赵挚就停下了,她走过去一看,也不由自主停下了。 她看到了一个‘熟人’—— 曹璋。 漕帮帮主也来高家花宴了? 按理,两边不是一条道的人,高家款待凌芊芊,是汴梁的关系,官场的关系,曹璋能量再大,再厉害,也涉着黑,私下里肯定什么面子都给得,但正经光明正大的场合这么过来…… 好像有点不大合适。 显然别人也是这么想的,围观过来的有点多。 曹璋拿出袖中请帖,朝离他最近的几个晃了晃:“怎么,我不能是座上客?” 别人家的事,看热闹可以,参与就傻了,人们立刻笑着散开:“能能,曹帮主请自便。” 曹璋穿着一身黑色劲装,气场强大,五官硬朗,眼眸犀利,似乎随时都透着杀气,很引人眼球,别人不可能看不到。宋采唐发现,很快,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他,每个人表情似乎都不有不同。 比如…… 关家人。 这里是处占地极大的曲折长廊,很多人经过,隔着两道栏杆,也能看到部分女眷,张氏,关清关婉,都在那里。 张氏看到曹璋显然很是不适,此前她想同刘掌柜在曹璋身上赚钱,但卢光宗死了,她这个算盘似乎打不响了,面对这样锋利阴冷的曹璋,担心害怕都很正常。 可是关清…… 宋采唐注意到,大姐关清看向曹璋的目光似乎久了点,好像还皱了眉? 曹璋并不在意别人目光,也没继续往前走,招来高家小厮,要了壶茶,转到长廊拐角凉亭,坐下品茗。 他不闹事,不找人,大家好奇一阵,发现没热闹看,就都散了,不再关注。 赵挚却没走。 宋采唐也没走。 曹璋这样子……不像故意做出来给谁看的,也没必要,他这样子,好像在等着谁。 谁呢? 宋采唐看了眼赵挚。 赵挚眼睛微眯,看了眼关家方向,又看向高家主院。 宋采唐略一想,就明白了。 曹璋是卢光宗案相关人,之所以相关,是因为汴梁下来的最新条令让他的货运渠道变慢,他想找官家关系写个特赦条子,让他的生意货运恢复起来,而在这栾泽地界上,卢光宗的官相对较大,说话最好使。 刘掌柜曾以‘抓住卢光宗小辫子可威胁’为由,和曹璋合作谈生意,说能解决这个条子,现在卢光宗死,事情却没完。 遂曹璋此来,不是找刘掌柜算帐,就是找他自己的关系渠道重新经营。而这个渠道,在高家此网罗所有本地高官的花宴上,一定会出现。 赵挚剑眉高挑,指摸下巴,似意有所指:“曹璋很聪明,也很贪婪。” 宋采唐立刻明白,:“所以他很可能想一石二鸟。” 出来一回,办两件,或者更多的事,方便又实惠。 正说着,边上溜过来一个人,正是刘掌柜。 宋采唐与赵挚对视,眸底情绪相同:还真是! 刘掌柜非官非贵,又是溜着边走,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很快,他就到了曹璋所在的小亭子。 距离稍稍有点远,二人要是说话,宋采唐肯定听不到。 赵挚冲她招招手:“随我来。” 宋采唐点头,提着裙子跟他走。 两人避过所有人视线,贴着灌木丛,从一个拐角绕过去,正好停在凉亭侧里,视野清晰,足够看到听到曹璋与刘掌柜,还不被旁人发现。 很完美。 但宋采唐觉得…… 曹璋好像发现了。 她们站定的时候,曹璋笑了下,隐意悠长,手指还敲了敲桌,正对着她们的方向。 但他没驱赶,就是不在意。 宋采唐和赵挚理直气壮的站在原地,偷听。 “刘掌柜,这事办不成,吃的东西是不是该吐出来了?” 曹璋不但眼神冷戾,声音也冷。 “这个……”刘掌柜讪讪赔笑,“也不能这么说,呵呵,卢大人是死了,可这事不算完,找不了他,咱们可以找别人么,我的东西还是用得上的。” 曹璋冷笑,话中带着讽刺:“卢光宗的料,找谁有用?他儿子卢慎么?” “这个……小卢大人虽然还不够……” “我的货已经压太久,不想再等,就不麻烦刘掌柜了,”曹璋没兴趣听他拖话,直接阻了,左手摸上右手指尾戒指,目光厉厉如鹰,“那些银子,刘掌柜还是还回来吧。” 刘掌柜额头开始渗汗:“您说笑了,漕帮这么大家业,怎会少这么点银钱,帮主莫要吓我,您放心,我接下来肯定更加努力,把这事给办的妥妥……” “刘贵,”曹璋指尖敲敲桌面,“我漕帮的便宜,那么好占?” 刘掌柜身体瞬间绷紧。 曹璋没看他,袖间抖出一方素帕,慢慢擦手:“东西和钱,或者你的命,选一样吧。” 宋采唐看着这一幕,莫名想到了私刑大堂。 曹璋动作很慢,话也很慢,可就这一瞬间,明媚阳光似乎变成了血色火柱,他这动作不像是在擦手,而是像在擦刀,杀人的刀。 刘掌柜头皮发麻,再伶牙俐齿,这一刻也说不出话,站在原地,浑身绷的紧紧。 曹璋也不催,刘掌柜不说话,他就等。擦完手,他三根手指拎起茶杯,晃到眼前,似在赏玩杯盏,又似…… 有什么其它用意。 宋采唐长眉微敛,没看出来。 赵挚低声提醒:“破杯杀人。” 宋采唐这才想起,很多时候,搞事的人都喜欢以摔杯为号,杯子落地一碎,就代表要杀人了。 曹璋仍然是在用这种方式,威胁刘掌柜。 刘掌柜是个商人,还不是大商,只是个掌柜,手段眼力都有限,趋利避害的本领却是足足,感受到曹璋传递出的杀意不假,立刻怂了:“那秘密我虽知道,但东西已不在我这里!钱和东西,我早都交给关家张氏了!是她!一切都是她指使,她教我这么干的!曹帮主,冤有头债有主,这事真同我没关系,您得找关张氏啊!” “啪”的一声,曹璋手里的茶杯盖落到茶杯上,声音清脆。 曹璋眯着眼,盯着刘掌柜:“是这样么?” 刘掌柜咬牙,面目笃定:“就是这样!” 曹璋的出现,别人不关注,心里有鬼的张氏肯定关心,本来两边就离的不远,穿过两道廊门就能到,刘掌柜又来了,张氏怎么还能坐得住? 早早,她就往这边走了。 走到近前,正好听到刘掌柜的话,脸色顿时气的铁青:“刘贵!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刘掌柜一愣。 张氏指着他的鼻子:“你何曾给过我东西!何曾你做什么全是我教的了!我说的话,你根本就没听过!” 她不过来,刘掌柜觉得自己表现差了点火候,没太多说服力,她这一过来,刘掌柜眼珠子一转,主意就起来了。 “你敢说没有?我的爱好,我的弱点,我老娘在哪里,都由你制着,你支使我办事,把钱贱都拿走,不留给我一分,我敢说话吗?我连个屁都不敢放!” 刘掌柜一边说话,一边觑着曹璋的表情。 漕帮不好惹,尤其帮主,做出的决定一般不会改,不想自己死,只有拉别人下水了! 他指着张氏,继续道:“不然我为什么好好的掌柜不当,投奔你门下?大小姐多好的人,性子好,手腕硬,人仗义,对兄弟们多有照顾,跟着她走少不了肉吃,我傻么,抛弃大好前程,跟着你这个蠢妇,由着你指手划脚,我图什么!” 刘掌柜这一嚷嚷,瞬间吸引了很多人。 黑帮帮主,内宅妇人,不管哪个点都足够吸睛,人们视线刷刷看过来,个个满怀兴味。 张氏就慌了。 她搅着帕子,从未遇到如此无力的时候。 往常在家,不管什么事,她都很有信心,自认能处理好,可漕帮……这个曹璋一看就很危险,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还有刘掌柜,外男栽赃她,她却不能跟个泼妇似的,光天化日下跟他吵起来,否则她的脸何在,关家的脸何在? 张氏突然觉得,她好像走了一招臭棋。 富贵险中求,这话本没错,可不往深里想,看不透风险,只盼望着幸运吃肉,一旦栽了,局面会非常不好收拾。 旁人的目光,旁人的指指点点,落在身上犹如实质,张氏受不了,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 就在这时,她视线茫然溜着,看到了宋采唐。 宋采唐站在大团阴影里,一如既往,平静无声,杏眼琼鼻,长眉英慧,看着她好似能看透世事。 这个瞬间,张氏仿佛听到了梦碎的声音。 她自以为很厉害,自以为能搞定一切,包括这个不听话的臭丫头,结果还没怎么对上招,她自己就把自己给作死了…… “曹帮主,生意可这不是这么谈的。” 一道清冷脆利的声音传出,跟着一条路让了出来,一个穿天水色裙子的少女走了出来。 是关清。 关清没看张氏,也没看刘掌柜,一双素淡双眸,直直看向曹璋。 曹璋眼梢眯起,似在笑,又似在威胁:“谁说我谈的生意?明明是人命。” 一边说话,他目光一边往刘掌柜和张氏身上刮,甚至还刮了下关清,森寒锋利。 关清却很淡定,一点都不害怕,眉梢眼角,哪哪都不带乱的:“曹帮主这里,人命不也是生意?” 第94章 五日内破案 看着从人群里走出来, 裙角流动如水的关清,曹璋手里把玩茶盅的动作停住,慢慢的, 声音里多了几分玩味:“这说法……倒也不错。” 他挪了挪大腿, 换了个姿势坐:“关姑娘想怎么谈?” 似乎觉得这坐姿太糙,看不过眼, 关清视线越过亭角柳枝, 看向远处湖面:“如今河道肃清,曹帮主贵人事忙, 正值大展拳脚的时候,官府条令, 我这升斗小民帮不上忙,货源上,倒可相商。今夏粮价,我降两成与曹帮主, 如何?” 她说着话, 视线转向张氏和刘掌柜,意义如何, 很明显了。 “你要保这二人?” 曹璋突然一边唇角扬起,露出个邪邪的笑:“五成。” 关清眉心微蹙。 曹璋邪笑不减:“关家摊子那么大,粮价少这些, 想也不会太吃亏。” 关清垂眉, 看了看腕间链子, 方才再说话。 “安抚使大人的命案, 如今正在紧锣密鼓侦破中,曹帮主是相关人,当夜就在现场,身份已足够敏感,刘掌柜的东西……您确定想要?” 她顿了顿,似是留给对方思考,之后再说话,声音依旧浅浅淡淡,不急不徐:“如果是我,肯定不愿意沾惹更多麻烦,说不清道不明的麻烦。” 曹璋听完这两句话,笑容收起,盯着关清的眼神变的锋利。 关清勇敢的看过去,眼眸更加漆黑,似黑曜石闪光:“曹帮主人面广,路子宽,想要谋事,定然有其它方法,刘掌柜于你,其实也没那么重要,不是么?” 四周极为安静。 不管是过来看热闹,还是慑于漕帮威力,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二人说了什么,大家听的清清楚楚。 宋采唐不仅听的清楚,还看的清楚。 她品着曹璋和关清言语间细微的表情变化,总觉得这二人之前见过…… 这些话,怕也带着某种深意。 “关姑娘人美嘴甜,说出来的话就是入耳动听,可惜——” 曹璋鹰目紧紧盯着关清,指着刘掌柜和张氏,低沉声音里暗藏意味:“谈生意,要看筹码。这两个东西于我来说,是死是活皆不关心,倒是对关姑娘你——好像很像重要呢。” 言下所指,谁看的重,谁就要付出大代价,关清的价码,他不满意。 关清视线滑过张氏,没说话。 张氏咬着唇,手里紧紧捏着帕子,明显很想说什么,但顾虑着四周视线,或者拿不准曹璋心思,不能肯定说什么能改变局势……干脆没动。 由着关清出头。 宋采唐看着很是心酸。 张氏是关家当家主母,她后宅妇人不好说话,关清这个闺阁小姐就好说话了? 享受着关家的富贵,谋着关家的利益,算计着关家的人,关键时候永远不记得为关家人出头,目光短浅,没有长志,这样的主母……还是别要了。 宋采唐一个走神,没听到关清接下来的话,曹璋却似了生了气,嘴唇抿着,眼睛眯着:“呵,传闻关家大小姐手腕厉害,商道见识深远,无人能比,没想到却是个傻子。” “这两个,据我所知,都不是什么好人。”曹璋指指刘掌柜,“姓刘的,心里没东家,利欲熏心,谁都敢卖,只要得不到满足,转脚就能投别人,同你作对;这个女人——”他又指向张氏,“骨头轻,自以为是,心比天高,其实干不了屁事,你这长大把年纪嫁不出去,不也是托了她的福?” “你同我这个漕帮头子在这‘谈生意’,今后怕更没人要了,你护她,她却不护你!关清,你图什么呢?” 曹璋走到亭子边,倚着廊柱,居高临下看着关清,话意轻佻:“害怕将来没人帮你说亲?还是担心没人帮你操持出嫁,你得自己拿着红盖头喊‘吉时到,出门起轿’么?” 这话就过分了。 当着闺阁少女的面这般讽刺,太让人难堪,关清平日时再坚强不在意,再想的开,也是个未经人意的小姑娘,这样戳到脸的话,哪里能受? “不关你的事!” 宋采唐看到关清脸有些红,手紧紧握着,瞪向曹璋的目光像在看仇人。 “关姑娘此言差矣,”成功挑起关清脸色变化,曹璋好像很得意,一边唇角再次翘起,“这不是已经关我的事了么?” 他指的是两条人命的‘生意’,可话只说了半截,无端透出些暧昧,女人婚嫁关一个男人的事——能是什么? 关清纵然生气,也没失去理智,声音冷下来:“曹帮主未免也高看自己了。” 她与曹璋对视,二人视线都很凌利,对峙之间,气势未输分毫。 但在外人看,她是女子,曹璋是男人,这已经算是被占了便宜,她不输,也是输了。 这就是封建社会的现实。 周遭已开始有人窃窃私语,目光动作皆有深意。 宋采唐看不下去,直接从阴影走出,绕过亭子,走到关清面前。 “刀口舔血的行当不好干,他人避之不及,过不上普通日子,会嫉妒别人,很正常,可说出口谩骂,就不够男人了。” 她长眉飞扬,清凌双目直直看向曹璋:“我观曹帮主是要脸的人,今日这是怎的了?若害怕同我姐姐谈生意,直说便是,我姐姐可顾着你的面子,寻个安静之所,方便你背着人哭。” 她这话落点找的好,不光攻击了曹璋,还抬高了关清。关清婚事未定,整个栾泽的人都知道,不需要找补,只要关清形象不倒,高高在上,就哪哪不输! 围观众人表情变幻都十分微妙,关清却看着宋采唐,满眼都是不赞同。 对她来说,这是她的战场,输赢全看她自己本事,她一个人钉在这就够了,没必要拉表妹下水。 可表妹是来护她的…… 关清瞪了宋采唐一眼,将她拉到身后,冷眼看向曹璋:“买卖条件,我已说了,你若答应,这份粮银,闭着眼睛到手,你若瞧不上这一笔,不想挣,也没关系,我关家从不强求别人做生意。行与不行,还请曹帮主给个话!” 宋采唐下了曹璋的脸,关清脾气硬,按理说曹璋应该很生气,可他没有。 他不但没生气,还摸了摸下巴,眸底似有兴味,声音拉的长长:“你们两个,倒是姐妹情深。” 接着,他跳下亭子,走近二人,尤其关清:“不如我们来个约定?” 关清立刻起了提防,拉着宋采唐退后两步:“你待如何!” “别紧张么,只是一个条件,”曹璋站定,鹰眸微眯,冷冽有光,“只要你们能达到,莫说降两成价,一成,我也愿意!” 宋采唐敏感的觉得,这事怕是要与自己有关。 果然,曹璋不等关清反应,已经指着宋采唐说了出来:“你这表妹,不是有一手厉害的仵作本事,可剖尸部阎王死因过往么?我们便以此次卢光宗一案为约,五日内,她若能襄助官府破案,寻到凶手,刘掌柜张氏二人,我一概不追,降一成价的粮食,我应,以后我漕帮地盘,但凡你关清大小姐要运的东西,我全部给你免两成运费!” 此情此景,宋采唐大脑迅速转动,突然觉得,这个曹璋……应该不是恨大姐关清,故意想要整关清,方才那些话,像是故意说的。 但他也不是相好相与的。 如关清所言,曹璋能当上漕帮帮主,能力肯定差不了,要个官家条令,不一定非得找卢光宗,别人也行,他可以转方向攻略。可卢光宗命案,到底是个麻烦事,如果能早点破,他那边就会早得方便。 降粮价一成,也是降了,曹璋得利;漕运系统与别的不一样,涉黑,本就成本低,要价高,就算免关清两成,他挣的还很多…… 里里外外,不管怎样,曹璋都不吃亏。 关清听到曹璋条件,手重重一颤。 这个混球,当破案是点菜吃饭吗,那么简单! 宋采唐见状,手伸过去,握住了关清的,牢牢的。 她这一握,关清似乎得到了莫大力量,牙齿一咬,直接就应了曹璋:“好!” 曹璋没想到她这么干脆,怔了下,方才意味深长的笑了:“你倒是信她。” 关清仍然把宋采唐藏在背后,自己直面曹璋鹰目:“她是我妹妹,为何不信!” 说话间清凌双眸微眯,眼梢微斜,似在反问:难道要信你这个混蛋吗! 清冷美人怒目,面色变的鲜活,仿佛瞬间爆发了无尽生命力,曹璋突然胸膛鼓动,放声大笑。 他原本长的不错,只是气质有些阴森,朗声笑时整个人变的不一样,俊朗开阔,仿佛与血雨腥风的漕帮没有关系。 这下换关清怔住了。 不过也仅止一瞬,回过神,她神情更加提防,以为这不要脸的男人要耍什么花样。 曹璋却没再和她说话,看向了宋采唐:“宋姑娘呢?你怎么说?” 宋采唐笑了。 她下巴微扬,长眉下双目清澈有光:“我姐姐信我,我怎会让她失望?倒要麻烦曹帮主破费了,希望来日你对帮中兄弟能有话交待。” “兄弟们既认了我这个帮主,自然同进同退,不劳宋姑娘担心,这点东西,我还输的起,”曹璋看着两姐妹,声音长,“倒是你们俩,要是输了……我们漕帮汉子,可不是会疼人的主。” 似是威胁,又似调侃。 曹璋说完谁也没看,大剌剌转身就走,留下一地惊叹。 当然,众人的惊叹,大部分是冲着宋采唐和关清。 这一番表现,不管宋采唐还是关清,都够自信,够狂,站在曹璋面前的姿态,男儿比之不如,尤其事关命案,敢当着众人面这么放话,别说曹璋,所有人都很惊讶。 关家……难道风水有什么不一样不成?怎么出来的小姑娘个顶个的强? 看看纤瘦腰身,青涩眉眼,明明都是闺阁少女,怎么就能这么大的能量本事? 众人目光交流,窃窃私语。 不知道谁说了句‘可惜’,音量略大。 可惜…… 可不就可惜么! 这么好的人才,怎么降到了商记关家,还被逼的走成这样。 众人下意识看向张氏,因为这个女人啊。 这个女人,也是可惜了——可惜脑子没长好。 这么好的苗子,又是眼前看着长大的,拉拢过来能费多少力气?小孩子心最干净,你真心对她,她能不敬你?光看今日,张氏这般丢人,关清都出来护了,如果张氏十多年前对关清好,关清还不得掏心掏肺?到得今日,张氏还用谋什么?关清什么都能送到她面前,且等着享福吧! 再加上一个表妹宋采唐,只要张氏有心,拥有两个杀器,什么干不了,用得着怕什么? 可惜这人哪,眼瞎心黑,连自己错过了什么都不知道。 张氏看着众人投过来的眼神,就知道要糟。 今日这一出,丢人丢大发了,不说别的,她自己都没脸往外走,接下来这几个月,她怕是难再出门了。 而且关清这个人,别人不了解,她是知道的,这一出护了她,不可能不让她付出代价。 关清会撺掇着老太太怎样呢? 夺她的权?禁她的足? 不行! 张氏猛的拿帕子擦眼,眼泪落下:“你以为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她对着关清,神态悲凄,“与虎谋皮的事多危险,我会不知道?” “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你以为你会点做生意的手腕,就能高枕无忧么!你知道外面有多少人盯着关家么!” “你知道,关家随时都可能翻船,只要别人一句话吗!” 第95章 宋姑娘看来不够了解我 张氏向来擅长内宅争斗, 唱念做打样样精通,一番话说的字字泣血,哪哪都是委屈苦衷, 配合面上悲切, 简直情真意切,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往日里她喜欢站在背后把控形势, 今日却不容许, 哪哪都对她不利,她必须毫无保留, 奋力一博。 丢点脸没关系,只要过了这出, 再慢慢找回来就是! 关清却不接她的茬,看着园中春色,目光淡淡:“人在世间,自出生一刻起, 就随时都是事, 处处皆风险,吃个饭就被噎死的人不是没有, 伯母若什么都要害怕,难为的不是别人,是你自己。” 张氏一噎, 没及时说出话回应。 关清便又继续:“我关家自祖辈行商, 遇到的风险何止一二, 哪次不可能是灭顶, 灭族之灾?我们都扛过来了。我关家从来不怕事,遇到困难危险,趟过去就是了!” “若大伯母连这点胆子都没有,我关家怕是供不起你了。” 这话一出,不仅众人心内叫好伴着惊讶,张氏也是,心内咯噔一声,心凉了大半。 关清是什么意思! 还敢休了她么! 一个早晚要出阁的小姑娘,凭什么,凭什么敢这么说! “我瞧着伯母神色不好,大概是旧病发了,这便回去吧,高家和凌姑娘都是大方的人,定不会挑理。” 关清说着话,一挥手,大丫鬟春红带着几个婆子走过来,直接架住张氏往外走,不容拒绝。 今日脸已丢够,在场无亲无戚,不会有人帮忙出头,张氏无法,只得暗暗咽了下这口气,多少全点面子:“我也……都是为了你好……大小姐,你还是万事小心些吧……” 她一边说着为自己找补的话,一边心惊。 这些年来,她自认做的不错,除了婆婆白氏那个院子,外面商铺的事,她插不上手,但主母位置站的稳稳的,令发即答,所有下人都不敢舍她的面子。 可今日关清大大的打了把她的脸。 关家仆妇,关清能随时调动,哪怕是擒她! 她这双眼,以往怕是白长了…… 关清送走了张氏,看向刘掌柜,清凌双目里满是疏离与警告:“我的为人你知道,今日此举,保的是关家,不是你刘贵。念在你为关家做事几十年的份上,过往一切,我不追究,若你再敢有犯,我的手段——你想必也清楚。” 刘掌柜手捏拳,不敢抬头看关清的脸。 “主仆一场,我最后给你个忠告。”关清声音微冷,“好自为之。若你但凡还有点知善之心,去找官府坦诚吧。” …… 关清利落的把事情解决完,将宋采唐拉到一边,仔细嘱咐了几句小心,谨慎种种,方才松开她的手:“行了,你去吧。” 宋采唐柳眉微侧,冲着关清视线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了正在走来的赵挚。 关清冲她摆摆手,没再说话,带着春红离开了。 宋采唐看着赵挚,这人出现的时机很微妙啊。 赵挚看着她,眸底荡出墨色,话音相当深沉:“我还以为,你得向我求助。” “我倒没这么想过。” 关清处理的很好,她走出来,才发现这动作有点多余。当然,如果关清处理不好,她也自有办法应对,还真没想过要求助赵挚。 但眼下这个并不重要,刚刚经历过的事,得到的收获才重要。 很明显,刘掌柜手里有个东西,可以威胁到卢光宗。并不仅仅是曾经亲眼看到过的事,可言语对峙,他还有物证。而这个物证很重要,他非常小心的在保管。 曹璋知道这个东西,或者……曹璋根本就什么都知道,但他一直冷眼看着,暗暗关注着整件事的进展。 “要不然……”宋采唐突然上上下下打量赵挚,“你去试着拿拿这个东西?” 这个拿,意思就很深了。 刘掌柜秘密似的藏着,不可能交出来,怎么拿?自然是小心观察试探,然后不告而取。 赵挚挑眉:“我又不是小偷。” 宋采唐摊手:“那没办法,只能麻烦祁言了。” 赵挚沉默了。 半晌,才哼了一声:“他现在还是案件相关人,有杀人嫌疑,怎能接触物证?算了,还是我去吧。” 宋采唐打量他:“不嫌丢人?” “这就点事?”赵挚剑眉挑的高高,眼梢翘出个促狭的弧度,话音也有些意味深长,“宋姑娘看来不够了解我。” 宋采唐大方承认:“是啊,你我认识才两个多月,也并不常见面,了解不可能深。” 赵挚脸色直接憋黑了。 宋采唐突然觉得,欺负赵挚很有意思。 她不甚清楚赵挚心里都藏了什么,但拿话堵赵挚,看赵挚瞬间黑脸,恨恨看她又忌讳着她是女人不能随便动手收拾的样子…… 非常好玩。 不过这种调皮,时不时来一下就好,时间长了别人真的会生气。 宋采唐立即调转话题:“最好还是让刘掌柜吐口的好……” “呵呵,他不会说的。” 这话不是赵挚说的,而是来自不远处的其他人。 宋采唐立刻看过去,第一眼差点没瞧出来——是牛保山。 牛保山头发梳的整齐,胡子也刮过,穿着一身干净短打,除了阴郁的眼神,哪哪都很端正,不复之前邋遢酒鬼的样子,不仔细看,还真认不出来。 今日高家办花宴,规模非常大,宴客非常多,家里仆妇下人肯定是不够使的,宋采唐看了看牛保山手里提着的桶,猜到他也是过来帮忙的。 可高家即便请人,也该是有章程的,照牛保山之前的表现,应该不会被纳进来才对。 牛保山视线停在宋采唐裙角良久,方才缓缓掠向赵挚,声音里似含着什么隐意:“他不会说的。” 不用谁提醒,二人就明白了,这牛保山,肯定知道点什么。 牛保山没有停留的意思,很快提着桶转身离开,留给他们一道背影。 只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没有任何凭证,官府不能抓牛保山,甚至不能在高家花宴上节外生枝。 赵挚拨开花枝,抬脚往前:“走吧,去别处看看。” 二人身影从花间分出,一前一后走在青石小径,看似有段距离,实则气氛轻暖,默契十足。 凌芊芊站在月亮门侧,看到这一幕,眸底火焰熊熊燃起,手一用劲,掐断了垂在旁边的柳枝。 半晌,她方才用帕子擦了擦手,转身往回:“走!” …… 赵挚寻找着曹璋。 他和宋采唐一样,觉得曹璋应该知道些什么,若机会合适,可以谈一谈。 可惜这一次,曹璋并不想再被看热闹了,身形连着闪了几闪,晃入复杂巷道,赵挚若想跟,一个人可以,带上不会武的宋采唐,就不行了。 宋采唐正要和赵挚打手势,说你自去没关系时,又听到两个耳熟的声音。 “怎么,小卢大人不装了?装不下去了?也是,你爹死了,什么都没给你留,你气愤恼怒,到处找人撒野碰瓷很正常。” “姓庞的!我爹都死了,你嘴里能不能干净点!” 正是本案的两个相关人,曾被卢光宗占过位置,有些仇恨的庞谦,和卢光宗的儿子卢慎。 “小卢大人,官场不好混,除了正儿八经装乖外,还有一点,你且记着,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你想当官,想往上爬,就直说,别咬牙忍着,否则你难受,我看着也难受。” 庞谦似乎很乐于挤兑卢慎,大约是之前受卢光宗挤兑惯了,总想从当儿子的这里找回来,声音里带着满满的讽刺与恶意:“至少你爹留下的钱,够你买几个官了,别老哭穷,没意思。” “你瞎说什么!我要真有钱,早就——” “呵呵,”庞谦嗤笑几声,“我说小卢大人,你可长点心,争点气吧,好好把你爹留下的东西找着,否则可就都便宜了别人了!” 卢慎气的不行,干脆不和庞谦说话了,卷袖就走。 万能管家鲁忠只得苦着脸,过来和庞谦赔罪:“我家老爷走了,少爷心里难受,说话做事就有些不注意,还请庞大人千万不要介意。” “不介意不介意,那老不死的死了,我畅快的很!”庞谦一双眼睛幽幽落在鲁忠身上,轻笑,“鲁管家不也是?卢光宗早就该死,你们谁心里没谱?死他一个,造福我们大家,这是好事,我为何要介意?” …… 宋采唐听着这对话,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这几个人,似乎谁的话里都有诸多隐意。 她戳了戳赵挚的腰,凑过去小声道:“这庞大人和管家,也得盯着点。” 赵挚盯着她嫩白纤长的手指,眼神微暗:“我要去看看曹璋和刘掌柜。” “那就把温元思叫来,他最擅长应对这些人了……” 宋采唐想了想,看向卢慎的背影,眼神眯了起来:“速度还要快,我可以趁机做点事。” 赵挚同样看了看卢慎背影,剑眉扬起:“你是想——” 宋采唐微笑:“所以,还请观察使大人马上行动。” “赵挚。” “啊?”宋采唐有点不明白,为什么赵挚突然叫自己的名字。 赵挚抿着唇,下巴紧绷:“我叫赵挚,不叫观察使大人。” 宋采唐:…… “好吧,赵挚,麻烦你快一点,行不行?” 赵挚这才点头:“好。” “还有甘氏那边……”宋采唐提醒,“我担心祁言一个人搞不定,你若有空,可去看看。” 这一出出事下来,她细细琢磨着,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甘氏那些举动,隐瞒什么,保护什么,是不是都是其次,她是不是想借助这些,淡化什么…… 如果是这样,目的方向猜错,祁言攻略起来可能很有难度。 赵挚眼梢微翘,明明自信,偏把话说的漫不经心:“什么事都派给我,嗯?” 宋采唐就笑:“能者多劳嘛。” 赵挚似乎对这句话,或者对宋采唐的态度很满意,神色微缓:“你一个人可以?” “卢慎又不会武功。”宋采唐十分淡定,把刚刚赵挚的话还了回去,“我的本事,你也并未全部见识到呢。” 赵挚:…… 宋采唐剪水双眸折射着阳光:“卢慎的底,我会摸清!” 赵挚看着她,久久,方才再说话:“那你小心。” “你也别戳着了,倒是快点!” 赵挚咬牙:“宋采唐,你对我客气点!” 宋采唐:“刚刚是谁说我可以不客气一点的?观、察、使大人?” 赵挚:…… 赵挚走后,宋采唐就开始准备接下来的事。 她让青巧去打听了卢慎的去处,在哪里,干什么,都有什么人,表情如何,说了些什么话…… 大概分析出卢慎的心情,接下来最想干什么。 然后让青巧把各周边地形,景致描述给她听,挑选了一处略偏僻的,卢慎经过率很高的廊角,快速走过去,找到一处石桌。 青巧回话,管家鲁忠正在温大人说话,一时半会儿过来。 看来布置起了作用…… 宋采唐眉眼弯弯,让青巧去问高家下仆要了壶茶。 茶刚刚摆上桌,青巧就从不远处跑了过来,朝宋采唐用力点头。 宋采唐便知,时机到了。 她坐在石墩上,幽幽叹了口气。 “都说我会剖尸,襄助官府定能破案,破案哪有那般容易……” 她似在和体己丫鬟说话,又似自言自语,带着点无人能懂的寂寥与倔强:“不做这个,还能干什么……我总得让别人看到我,知道我的存在,我不想做平凡人……” 这几句话,宋采唐是考虑过的。 她学过审讯学,微表情,套话技巧中有个套路,很适合今天。 成长在父亲光辉下,卢慎的心理状态可以稍稍解读,加上近来卢慎的表现,宋采唐认为可以这样。 相似处境,引发情感,产生共鸣。 女性自带的无攻击气质,类似示弱的现状,也能软化卢慎提防,让他放下戒备,好好说话。 至于是不是‘共鸣’……等一等,就知道她猜没猜对。 宋采唐早就想这么干试试,可惜工作时编制分工明确,一直苦无机会,没想到来了这里,倒正好合适了。 这时候其实能掉两滴泪,效果会更好,可惜—— 宋采唐无奈的看着帕子,她到底没张氏的本事,哭不出来。 她调整声音,继续说话:“别人能做,为什么我不可以,只因为……是女人?” 说到这里,她看到青巧眼睛眨了眨。 很好,卢慎上钩了。 卢慎脚步顿住,看着宋采唐的背影,轻轻一叹,似是十分感怀。 宋采唐安静了一会儿,卢慎正要抬脚离开时,她才又说话,带着铿锵之力:“纵使要输,我也要试一次!” 卢慎眼神复杂的看着宋采唐背影,脚步再也抬不起来。 他早认出了宋采唐,可他没想到,宋采唐竟隐隐与他知心,每一句话,似乎都正正好撞在他的心口……她肯定能懂他! 可为什么一定是宋采唐,为什么是这个女人…… 宋采唐不用青巧提醒,也知道时机到了。 她站起来,‘不经意’的转了身,看到卢慎,‘惊讶’道:“小卢大人?” 卢慎看到宋采唐,稍稍有些尴尬。 早前为了不剖父亲尸身,他对宋采唐出言无状,似乎有些过分,若再无交集,他自不会在乎,可宋采唐刚刚那些话与他的心情太投契,他就有些不好意思。 他“嗯”了一声,低头就要走。 宋采唐的话拦住了他。 “卢大人之死,我觉得不是小卢大人做的。” 一句话,轻轻缓缓,却似有万钧之力,直接将卢慎震在原地:“你——” 不用继续演自怨自艾,宋采唐更加自信,微笑似乎都有了温度。 她纤纤素指一抬,指向石桌:“我观小卢大人眼底略有疲惫,可愿坐下,饮一杯茶?” 卢慎犹豫了一会儿,方才走过去。 宋采唐心下一定。 只要肯坐下,她就成功了一半。 另一半…… 就靠审讯心理和微表情了! 第96章 微表情 宋采唐斟酌着卢慎的心理状态, 以特殊表现方式诱他留下,尽量减少他的提防和警惕,初步尝试成功。 但她擅看尸, 襄助官府破案人尽皆知, 存在本身就容易让人心生抗拒。 还是得再弱化。 坐下后,她卷袖抬手, 给卢慎倒茶, 动作如行云流水:“我虽习仵作技艺,辅助官府断案, 但本身并非主官,亦不会在外做多余之事。此处乃高家花宴, 意义非常凡,卢大人可松缓随意。” 氤氲水汽漫开,鼻间满是新茶清香,茶水入杯的声音如潺潺流水, 不知怎的, 卢慎的心,静了下来。 他知道, 父亲新死,如今时机敏感,应该随时保持警惕, 人心隔肚皮, 谁知道里里外外的人准备谋算着什么, 最好谁也别亲近, 谁也别信。 可……他太累了。 他看向宋采唐。 宋采唐眉目清婉,衣裙柔软,是个女人。女人,能力再强能强到哪去?还不是有种种烦恼……和他一样? 且不说高家花宴,场合不对,不能做太出格的事,宋采唐就是襄助官府,也没有问供的权力。 所以,他似乎真的不用担心,可以在这里放松的歇一下。 他深深吐了口气,捧起茶杯,一口一口,慢慢品茗。 期间,宋采唐一直没说话。 直到一盏茶将要饮尽,她方才缓缓开口:“卢大人去世,你一定很伤心。” 卢慎喝茶的动作停住,看向宋采唐,嘴角微微下撇。 人伤心时,嘴角就会有一定弧度的下撇。 宋采唐低眉弄茶,声音清浅:“溺死是很痛苦的,窒息,呛水,痛苦会将这个时间拉长,外人看只是一小会儿,甚至几息,本人却似经历恶鬼地狱……” “动手的人,很残忍。” “庆幸的是,卢大人手脚没有挣扎痕迹,是在深度昏迷中经受这些。” 宋采唐看似专心致志的继续茶道,实则一直在注意在卢慎。 卢慎视线一直跟着她。 她们之间,眼神碰撞一直没有断。 人与人交流时,眼神与说话的时间有一个平均值,大于百分之六十,就证明对方对你的话感兴趣。 卢慎……并不介意这个话题。 应该是很久,没有人同他聊起生父卢光宗了。 让宋采唐意外的是,卢慎的微表情,额头表现非常多,肌肉移动明显,有细小纹路随之产生,变化。 这种情况,说明卢慎心里在悲伤,忧愁,焦虑,或者……有负罪感。 悲伤,宋采唐能理解,焦虑,也可以,毕竟案子没破,可负罪感…… 是为什么呢? 还是她没看清? 宋采唐眼睫微垂,看着桌上天青色茶盏:“两月前在天华寺,我曾与卢大人见过面,感觉他是个严于律己,规恪方行之人。他平日对你要求高么?可也是很严格?” 卢慎嘴唇微微抖动,似乎有些委屈:“是。望子成龙,父亲希望我能站的直,走的远,比起别人,他对我更严格,希望我能好好的走这条仕途路。” “我没有父亲。”宋采唐眼神清幽,“同在栾泽,卢大人许听说过我,我傻了很久,醒来后脑子一片空白,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关家于我,很是陌生。我有时会有点怨恨父亲,为什么没好好照顾我,为什么离开那么早,为什么让我寄人篱下……” “卢大人有过么?” 卢慎顿了一下:“嗯?” 宋采唐看着他,眼眸清幽通透,一字一句:“怨恨父亲。” 卢慎表情僵住,顿了顿,才苦笑道:“父亲总是罚我,我这般年纪,还像管教小孩子似的管我,有时旁人都觉得过分,可我心里明白,他这是为我好,怎么会怨恨?” 他捂了脸,声音里满满都是悔恨:“生活中争执难免,但那都非我真心,想起父亲失踪之前,我还同他吵过架,现在竟连吵架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在撒谎。 宋采唐眼睛微微眯起。 代表撒谎的微表情有很多,比如摸鼻子,眼神飘乎,耸肩,说话时语气改变,嘴唇不自然上扬等等,非专业人员误判的可能性很大,宋采唐便根本不去注意细节,都哪哪都变化,而是注意了质量和时间。 表情是有质量的,比如真正的笑,嘴唇眼周都会有纹路表现,且很对称,假笑之所以让人觉得不舒服,除了皮笑肉不笑,没入眼底之外,它的面部表现肯定是不协调的。 真正的情绪变化是一瞬间的事,持续并不长,如果同一个表情持续很久,就很可能是装的。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人一定是先产生情绪,才会有因情绪说出来的话,比如你如果生气,一定是表情上先带出来,然后才开始骂人。如果一个人先骂人,之后才出现愤怒表情,那就很可能是演的。 当然,这个先后顺序其实很快,不学专业知识,做专业训练,根本不可能掌握。 宋采唐注意到卢慎的表情变化非常多,他对父亲的死,伤心难过都是真的,但他对父亲,明显也存在着怨恨,并不像他说的,一直理解父亲是对他好。 亲近的人之间因特殊情境偶生怨恨,并不难理解,但试图掩藏,就是画蛇添足,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宋采唐不得不怀疑卢慎对卢光宗心存恶意,且并不止怨恨那么简单。 他在心虚。 很心虚。 他很可能……做了些什么。 宋采唐大脑迅速转动,卢慎对卢光宗做了什么呢? 吵架……显然不是,这层次太低,卢慎做为混迹官场的人,心智不缺,阀值应该更高,同父亲吵架,忤逆,都不至于要这般隐瞒应对,甚至还有负罪感。 她得继续往下诱导。 宋采唐眼神流转,似星辰光华流动:“你同你父感情这般深,当初听到消息,一定非常接受不了。” 卢慎指节捏的咔咔响:“是。” 他的表情很愤怒,一点都不掺假。 宋采唐想了想,声音浅下去:“我醒来一片空茫,没有以前记忆,父母亲人全部去世,再无音信,天地间只剩我一个。有时我会有点害怕,会想,为什么只剩我一个,家人的离开,是不是我害的,他们是不是为我牺牲了什么,我是不是背负着极大罪孽。” 今日所有话,她都是带着目的说的,大部分是演的,但这一句,多少带着真心。 宋采唐是真想过这个可能。 因为真正想过,这句话说的就极为真实,极为真诚。 卢慎看着她,难免又代入了自己…… 瞬间,他瞳孔放大,眨了下眼,干笑出声:“你怎么会这么想,不可能嘛哈哈……” 宋采唐眯眼。 卢慎在恐惧,心虚,他抗拒这种说话。 所以…… 宋采唐心中砸实了一个无比大胆的猜测。 她跟着往下问:“你觉得你父亲是个好人吗?” 卢慎愣了愣,喉头抖了抖,方才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宋采唐细细看着他的脸,他好像很惊讶,但这惊讶是装出来的。 “庞大人指你父亲利用职责,做了很多不耻之事,牛保山指你父与甘氏有染,近来小道消息又言……”宋采唐一样一样指出,面上笑意清浅,“所以随便问问。” 卢慎:“我不知道,父亲行事,从不同我商量。” 他眨眼的次数太多,大概是眼球太过干涩,眼球干涩,则是注意力太集中,瞳孔放大过多…… 而注意力集中,瞳孔变化,是因为紧张,害怕,愤怒,或者心虚情绪。 很明显,这个问题,已经戳到他的心了。 宋采唐没有放过,时机正好,她接着往下:“一点都没注意到么?同住一个府里,书房对你也并不设防。” 卢慎精神已经绷成一张弓,听到书房两个字,反应很大,立刻道:“书房里什么都没有!” 话说完,他自己就知道不对了,他这岂不是变相承认自己搜过书房! 对上宋采唐黑幽幽,似乎能看透一切,意味深长的眼神,他心下更是一凉,对方太敏锐,他不过稍稍犯了点错,人家已经知道了! 聪明人说话,不用往深里去,彼此心知肚明。 再怎么撒谎似乎都圆不回来,卢慎吞了口口水,转着眼珠,想办法往回找补:“父亲的事,公务还是私交,我都不清楚,他从来不说,有钱没钱,我也不知道。但之前有个大好机会,只要三万两银子,我就能补到一直想要的缺,可我求到父亲头上,他没应我,说没钱。” 他低下头,语速有些快:“我父为官一直清廉,家里积余不多,可紧一紧,借一借,应该能凑到,父亲却干脆利落的拒绝,不愿为我奔走。他不愿助我升迁,我只得自己想想看办法……” 言下之意,他承认了,因为这个,他去搜看了卢光宗的书房。 男人的书房是重地,常会修个暗格什么的,没准哪里就能放点钱。 宋采唐便明白了,为什么卢光宗失踪案报后,温元思发现书房被动过。 而那时,卢慎没有说实话。 “谁知父亲突然失踪,之后又这般离世……”卢慎用最大努力证明着自己清白,定定迎上宋采唐的视线,“我只是想当官,最后银子没凑到便罢,还要丁忧。” 他在说,他是有点小心思,有个好机会,卢光宗不帮他,他心里也的确有了怨恨,但他不会想弑父,除了伦理道德,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卢光宗死了,他得丁忧,丁忧,就什么官都当不了了。 这与他预期不符。 宋采唐听着,唇角微扬:“唇齿相依,哪会完全不磕碰?卢大不人必解释这么多。” 一阵风吹过,微暖。 有花叶在风里打着旋落下,落在草地石径,发出簌簌声响。 卢慎看着宋采唐裙角随风轻扬,少女脸庞融在光影里,似蒙了层金纱,耀眼又通透。 事到如今,他哪里会不明白,宋采唐是个聪明人,既然偶遇,就顺便朝他套话了! 可意外的,宋采唐这般问话,他并不排斥。 或者很早之前,他就有了倾诉的欲望,他一直想有个人,听他说这些话。 不过,也到此为止了…… 卢慎搓了搓脸,长长叹气。 宋采唐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知道对方能说的大概只有这么多,便不再问他,而是提起了另一个人:“我观贵府管家鲁忠很是贴心,他是你家的家生子么?” 不问自己,卢慎放松了很多,喝了口茶,摇摇头:“不是,十多年前,他遭遇山贼,家人死绝,自己也将命尽,我爹正好经过,救了他,还顺手收拾了那群山贼,他无处可去,又感恩我爹,就投奔了我家。他能力不错,脑子也好使,还非常忠心,我爹瞧着喜欢,就带在身边,慢慢的,他就成了我家的大管家。” 宋采唐:“他是哪里人?” 卢慎:“说是真定底下的小县。” “可曾回过祖地?” “家人尽亡,他心如死灰,十年来一直跟着我爹,从未离开。” “也没托话回去?” “这个……我不清楚,大约没有吧。山贼一事,他很伤心。” 宋采唐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鲁忠说什么说是什么,身世来历,卢家并未去查证过。 因为觉得没必要。 “你父亲的事,鲁忠都知道?” 卢慎怔了怔,才答:“全部知道不可能,我父亲是个严厉又谨慎的人,但管家日常伺候父亲,知道的应该比我多。” 宋采唐看着卢慎,猝不及防的,问了句极有深意的话:“你觉得,你父亲失踪一事,同鲁忠有关系吗?” 卢慎目光闪烁,下意识答:“应该没有吧……” 答完,他手捏拳,眉头微皱,嘴唇紧紧抿起。 这是后悔了。 后悔说话太快?还是什么别的? 宋采唐指尖摩娑着茶杯沿:“你父回来那日呢?鲁忠有没有去过小酒馆?” “我不知道。”卢慎摇头,“晚间无事,下人们的行动,我并不了解。” “那你觉得,鲁忠有没有杀机?”宋采唐声音很慢,“对你父亲。” 卢慎这次是真迷茫了,摇着头:“我……不知道。” “他去过你父亲的书房吗?” 卢慎:“没有。” 这一句,他答的声音略大,算是自信。因为他想办法弄钱,一直盯着书房,鲁忠若去,他应该会看到。 不料宋采唐指尖敲了敲桌子,一个提醒意味深长:“我说的是,你父亲尸体发现以后,鲁忠有没有去过。” 卢慎现在懂了:“你是不是怀疑他?” 宋采唐摇了摇头:“没有确切证据之前,每个案件相关人,我们都需要了解。” 卢慎垂眼思考,片刻后,将所有自己知道的,注意到的细节和宋采唐说一遍。 宋采唐认真倾听,积极思考。 卢慎突然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 宋采唐是真的在用心办案。 刚刚宋采唐有窥探他内心的嫌疑,可他并不讨厌,只要…… “你能破案吧?”他看着宋采唐,眼神前所未有的平静。 宋采唐笑容在妩媚春光中绽开,那般亮眼,那般自信:“当然!” 将卢慎送走,宋采唐理了理衣裙,准备去找赵挚。 她知道下一步做什么了。 第97章 引诱 赵挚和宋采唐分头行动, 想要在今日花宴上找出点东西。 花宴很隆重,很热闹,人很多, 这种时机似乎不利于寻找案件证据, 可往往就是在这些时候,人们会犯错, 会遇到意外, 会露出些平时不愿露出的东西。 温元思摆脱了关蓉蓉,赵挚想了想, 将庞谦鲁忠交给他,让他先拉住鲁忠, 再试探庞谦,这两个人,肯定藏了点不一样的秘密。 而他自己,则是继续去盯曹璋和刘掌柜。 除了刚刚那一遭, 曹璋似乎并不想彰显存在感, 非常低调,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甚至时而运起轻功于树墙间穿行,不欲被别人看到。 可这难不倒赵挚。 他身影比曹璋还飘乎,来去起跳皆不声息, 像只矫健的大猫, 似乎天生就会隐藏, 谁都发现不了。 曹璋去找了几个栾泽地面上很有份量的官员, 攀谈间熟稔自然,关系似乎非常好。 这些官员,比之卢光宗地位并不低。 人脉资源好成这样……这个从刀山火海里趟过来的新晋帮主,并非寻常人。 曹璋似乎没必要同刘掌柜做生意,朝着卢光宗使力。 赵挚一路冷眼看着,记住与曹璋打交道的人,时不时还想办法试探曹璋,可曹璋表现滴水不漏,哪哪都没有问题。 刘掌柜却不一样。 长廊亭子之后,张氏被关清送回家,刘掌柜因不是关家人,不受约束,还在花宴里。这场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刘掌柜与曹璋又偶遇了三次。 第一次,真是意外,偶遇,后面两次则是曹璋故意。 曹璋似乎很不待见刘掌柜,每每照脸,他都不吝表示对刘掌柜的嘲讽与威胁。 或邪笑,或眯眼,或以掌刀比脖子,一重重惊吓,愣生生搞的刘掌柜对曹璋有了生理性害怕,一见到就头上渗汗,身体紧绷。 曹璋很稳,不愿配合官府办案,却也不出错,让你抓不着,逮不住,刘掌柜却不一样,心理变化太明显,正是好攻破的时候。 赵挚果断放开曹璋,分派手下去跟,自己则开始尾随刘掌柜。 失去张氏这条线,刘掌柜似乎想找关清修复关系,可关清是女眷,活动范围不一样,他找不着。他也知花宴机会难得,想打开更多局面,到处找有实力的人攀谈,可惜运气不济,总不能顺利。 被曹璋吓几次,他有点像惊弓之鸟,风吹草动都要抹把汗,四处提防,什么人脉机会,他根本连精神都没办法集中! 细细回想琢磨之前曹璋与刘掌柜的几次碰撞,曹璋深稳悠长似带着某种暗示的笑容,赵挚觉得是时候了。 他亲自出手,在一阵风起时运起轻功,随着风一起,卷到刘掌柜身边,迅速摸走了刘掌柜袖间一样东西—— 是一个非常小的荷包。 刘掌柜一直下意识摸这个东西,这东西一定很重要。 刘掌柜连人影都没看着,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心中紧张,想要摸摸袖间东西时,东西没了! 丢了? 不,不可能,他的袖袋并不松,并不可能掉,掉了他一定能察觉。没察觉…… 肯定是有人偷拿了! 想想漕帮帮主那得意的气人的,似藏着什么暗示的笑,刘掌柜暗暗磨牙。 如此规格,如此档次的花宴,不可能有小贼,除了漕帮那不懂规矩的野汉,谁有这份心,谁又有这份本事 ! 想到这里,刘掌柜不免担心。 与曹璋谈这笔生意,从始至终,曹璋似乎都没有很紧张,无可无不可似的,卢光宗死后,曹璋也没担忧害怕,反而明里暗里欺负着他玩…… 如此自信稳的住,肯定是有原因的。 曹璋是不是把他那个要命的东西偷走了! 他知漕帮本事,计划开始时,就提前把东西藏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一直没去看,就怕别人发现顺手牵羊,现在…… 刘掌柜身上瞬间起了层层密汗。 不行,他得过去看看! 主意一定,刘掌柜就从高家离开,拐了几个弯,悄悄去往一个地方…… 反正今天不顺,花宴上办不了事! 赵挚站在树梢,一边手里接抛着荷包玩,一边看着这一切,慢慢的,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眼看刘掌柜的身影即将消失,他跳下树梢,从容的坠了上去。 …… 祁言这边对付甘氏,倒是一切都很顺利,没遇到什么意外转折。 他的方法也很简单粗暴。 女人处世不易,甘氏并非完全没脑子,否则也不可能无依无靠的情况下,带着儿子顺顺利利走到今日。可长的好看是优点,也是缺点,甘氏恃美行凶,养成了坏习惯,总喜欢让男人帮忙出头。 她长的美,哭一哭,男人总会不忍。这方法见效快,非常实用,久而久之,她也懒的思考其它,一招鲜走遍天,反正天底下不管到了哪儿,都不缺男人。 可她忽略了,有一个地方,男人还真的少。 比如大户人家的厨房。 高家这次为迎汴梁贵亲凌芊芊,下了大力气,样样都往最规矩的方向走,厨下基本全是厨娘。 祁言和表妹一起暂住高家,对各处情况非常熟悉,调动个把下人也不是问题,让厨下没有男人,有一个男人或几个,具体到什么模样性格,他都能搞定。 一般长的太漂亮的女人对同性来说都有点攻击性,本身会处关系则罢,如果不擅长和女人拉关系,而是跟男人们混的好,就会让众人身边女性排斥。 还有一点,大厨房里,大部分是高家下人,有卖身契的,甘四娘却不一样,她是因为一手卤肉工夫,被外聘进来,抢她们表现机会的。 大家能看她顺眼才奇了怪了。 女人们凑在一起,出事的原因五花八门,什么都有,祁言都没放什么引子,里面自己就吵起来了。 这个时间大厨房并不算太忙,该准备的早都送出去了,午饭的点还没到,可以稍稍轻松一会儿。对于她们来说,吵架由头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挤兑甘氏。 此时,大厨房里有个男人。 甘氏被欺负,自然下意识秋水潋滟的看向这个男人,未必是她想跟这个男人怎么样,她只想让这个男人帮她。 甘氏太美,男人少有不被这姝丽之色晃一下的,但之后行为,则是看自己心性。 这个男人顿了一下,立刻别了头,也并没有说话。 女人们没动手,只不过言语挤兑,甘氏无法,受了这委屈。但她在男人面前做事一向有一套,稍后,找到合适的时机,她私下把男人叫住,咬着唇道歉。 虽然……她并没有做错什么。 她只是习惯了,让男人知道她的好,怜惜她,帮助她。 可她不知道,这男人家里有个胭脂虎,他本人也非常非常怕老婆。 二人‘避着人’,‘私下’见面,好巧不巧被被那人家婆娘看到了,哪里能忍? 这下不只骂,直接就动起手了。 这男人可能觉得甘氏美色晃眼,但他更怕的老婆,老婆一出现,哪还有什么别的女人?立刻听老婆的话,离开现场,并且回去罚跪。 至于甘氏…… 就倒了大霉。 前头被骂一场,后头被打一场,紧接着一骂一打的后作用出来,所有人对她怒目横眉,稍稍有哪里不好,一堆痛骂就出来了。 手里的活儿,也不会有任何人帮忙,甘氏得自己备菜,取柴,烧火,所有一切,都得自己来。 高家这是大宴,每一道菜品点心量都很大,要分很多盘,一个人不可能完成,大家必须要分工合作,甘氏的痛苦,可想而知了。 而且女人堆里,她也找不到男人帮忙。 祁言瞧着气氛差不多了,打了个响指——雪上加霜。 每个人都有软肋,甘氏这般讨生活,不管声评如何,自我认知如何,都是为了她的儿子甘志轩。甘志轩,就是她的弱点。 祁言不知道眼下甘志轩在哪,他也不需要知道,他只要把甘氏的活动范围圈好,保证不会有人打扰就行。编个瞎话,在消息难通,所有人都这么说的情况下,甘氏也不会不信。 于是大厨房里有了传言,甘志轩得罪了大人物,怕是要有危险。 甘氏立刻慌了,想要求助,周边没有男人,没办法,只得拉下脸求管事妈妈,求脸面大的丫鬟,求她们帮帮忙,好让她手上活儿能完,能出去找儿子。 她此次进来,同高家签了临时契的,需得做出一定数量质量的东西,否则要赔钱,很多很多,她根本赔不起。 可没有人帮她。 没有人。 …… 祁言一边坐在墙头看着,一边嘬着酒壶里的酒:“啧啧,真是可怜呐,但是抱歉,还不够哟——” 一壶酒喝完,他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把甘氏搞崩溃,他会,但人崩溃了,往哪个方向引?总得开个头。 此前,他想问的是秘密,甘氏到底藏着些什么,甘志轩的生父是谁,但赵挚传来了宋采唐的话,说甘氏如此,可能是顺势故意而为,她可能想借机淡化什么。 是什么呢…… 不揪好方向,怕功亏一篑啊。 如果宋采唐能过来就好了。 祁言腿一搭腰一转,看向宋采唐的方向。 …… 宋采唐从卢慎嘴里套到了足够信息,送走卢慎,就从角落里离开了。 卢慎最后的话,说‘不管怎样,卢家都不同意剖尸’,她都没在意,只想着接下来的行动。 所以,她也没注意到,这个现场,并非只有她和卢慎,还有别人。 一个中年男人走了出来,声音阴恻:“这女人倒是聪明。” 身后长随小心的同他搭着话:“此女不仅擅剖尸,似还能窥探人心,不能小觑……主子,咱们接下来——” 男人漫不经心转着手乌木牌子:“女人就该乖乖呆在家里,出外抛头露面,是要付出代价的。” 长随似明白了什么,垂下头去:“……是。” …… 宋采唐派青巧打听着四处消息,很快知道祁言干了什么。 这一次,委实让甘氏受了些委屈,那般姝丽美色,祁言竟也忍得下心。 不过效果是明显的,宋采唐相信,不用多久,甘氏应该就会愿意说点什么了。 心里一边过着案件的前后细节,宋采唐一边往祁言方向走,想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可她还没走到目的地,先撞到了甘志轩和牛保山。 偏僻角落,无人经过,甘志轩拽着牛保山衣领,把牛保山按在墙上,目眦欲裂,十分激动:“……我娘的秘密,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娘有没有告诉牛兴祖,牛兴祖有没有告诉你这个爹!” 甘志轩只有十五岁,且是个读书人,平日里并不干活,力气哪会抵往牛保山?纵使牛保山年纪有点大了,总是酗酒身体也有些虚,可平日干活挣钱,力气还是比甘志轩大的。 牛保山一手就掀开了甘志轩:“我要知道,会让你们好过?你娘是个□□扫把星,只会克人,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孝顺知礼?我呸!哪里比得过我儿子!” “你儿子又怎样!再好当初不也想做我后爹!再好不也早早死了!”甘志轩眼里带着恨,“拽着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就不依不饶,坏别人名声,牛保山,你不怕你儿子地下不安稳,梦里来骂你吗!他可是说过,要同我娘三生三世,认先死了奈何桥上等的!” 牛保山气的都笑了:“儿子肖父,我生的我知道,再怎么着,他都不敢忤逆我,倒是你,甘志轩,你这么急着找爹,可是你那娘给你的东西不够,让你丢人了?你是不是迫切找到一个厉害有钱的爹,好让你好人上人的好日子?” “你胡说!”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 牛保山说完话,没再和甘志轩纠缠,转身离开。 甘志轩瞪着牛保山背影半天,红着眼跺跺脚,也离开了。 宋采唐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牛保山因为儿子的死,恨卢光宗,不管什么场合,遇到了肯定怼,他也恨甘氏母子,遇到从没好话,卢光宗已死,反应如何不知道,但甘氏母子的反应,很微妙。 宋采唐想起,牛保山骂了甘氏母子不知道多少回,什么恶毒的话都说过,脏话也不少,可母子二人对此反应全然不同。 甘志轩会骂回去,各种不服,而且还颇有底气的样子,甘四娘则不同。 甘四娘一次也没反驳过牛保山的话,也从来没怼回去,顶多是做出委屈的样子,掉两滴泪。 就像是…… 很心虚。 为什么? 她做了什么? 难道…… 宋采唐看着牛保山背影,心中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难道与牛兴祖的死有关? 牛兴祖与甘氏生情,牛保山一直不同意,牛兴祖一边做牛保山工作,一边□□与甘氏的情感,做出了很多努力。可就在这关键时候,牛兴祖突然失踪,最近挖出尸骸才确定,当时牛兴祖就死了。 这个时机和方式,很蹊跷。 甘氏……是不是做了什么? 牛保山有怀疑,却没证据,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对她颇有微词? 若是如此,她大概能想办法助祁言一臂之力。 宋采唐心里转了转,叫青巧靠近些,附耳说了几句话。 青巧脸有点红:“小姐,一定……要这样么?” 宋采唐摸了摸她的头:“你要不好意思,就让别人说。” “婢子知道了。”青巧红着脸福身,圆圆眼底有些担心,“那小姐呢?” “我去找祁公子。” 青巧更担心了:“迷路了怎么办?” 宋采唐指着面前的路:“你不是说,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就好?放心,直直的路,我是不会走丢的。” 青巧还是认真叮嘱:“那您可要记住了,一直直直的走,任何岔道都不能拐弯哦。” “放心吧。” 宋采唐和青巧说完事,就踏上了直直的路。 青巧则揉了揉脸,看了看牛保山离开的那条路,拎着裙子转到小道,更近的距离方向——开跑! 牛保山并不赶时间,走的并不快,中间还因为口渴,停下坐了会儿,喝了杯水。 喝完继续干活,走到一处藤木编成的花墙,他突然听到有人说话。 “……夫人们点戏……那一个……不懂规矩,竟然要点《莺莺传》,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小姐们听这个好不好……” “是啊,乡下来的就是不懂规矩,只知道是说书生的,有学问……” “这叫什么学问,要我说,什么身份就干什么事,她啊,该点个《武松打虎》!” “哈哈哈……姐姐真会开玩笑,《武松打虎》可不敢点,那里头有潘金莲和西——” “嘘——好生说话!” “姐姐怕什么,这只下人们会来的清静地方,谁能听到?那个潘金莲可是豪杰,敢给自己丈夫端毒呢!” …… 牛保山从花墙走过,面色黑沉。 一群丫鬟闲来无聊的私话,让他想起了他可怜的儿子。 那个□□!那个毒妇! 牛保山怀着愤怒,走路声音都越发大了。 没走多久,有个穿青衣的小丫鬟阻住了他:“这位大叔,对不住,前头有小姐们在玩,您能不能担待担待,避一避,走那边一条路?” 小丫鬟纤纤素指指了个方向。 牛保山认识那条路,只是稍微远了一点点,没关系,他们这些帮忙下人,今日任务就是让小姐们玩的好。 牛保山走上了那条路。 而这条路,是通向甘氏所在大厨房的。 …… 宋采唐说到做到,直直的路肯定不会迷。 她顺利的找到祁言,把自己打算说了一遍。之后二人分工,祁言盯着甘氏,宋采唐找到一个位置视野上佳的路口,等着牛保山过来。 看到牛保山身影,宋采唐就开始给祁言比手势。 两百步…… 一百步…… 五十步…… 祁言则需要在这段时间里,尽力激发甘氏情绪,越往崩溃方向走越好。如此,崩溃的甘氏和愤怒的牛保山,肯定能发生什么化学反应! 三十步…… 二十步…… 十步…… 五步…… 宋采唐用力一挥手—— 就是现在! 那边祁言时机配合的完美无缺,正正好,宋采唐挥手的瞬间,甘氏被推了出来! 甘氏几番委屈,无人相帮,心里苦的很,无时无刻不在祈祷上苍,给她送来个好人,帮帮她!就在这绝望的时候,她被人推了一把,正正好,看到远处过来的人影。 人被树木挡着,看不真切,但那袍角,是男人的! 男人! 甘氏心底瞬间涌起巨大希望,有救了! 她激动,她兴奋,几乎都感觉幸福了! 可看到男人的脸,她脸上表情立刻僵住,委屈欲泪的习惯样子都保持不住,心绪起伏太猛,几欲昏倒。 牛保山…… 是牛保山!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男人! 前有甘志轩相拦,后有丫鬟们的话,牛保山现在非常气愤,直接指着甘氏鼻子:“你说!我儿子是不是被你害死的!” 他目光如刀,前所未有的冰寒阴森,犹如实质,似能把甘氏凌迟。 甘氏情绪本就近乎崩溃,牛保山神情又如此可怕,像座巨山,狠狠压在她心头,下意识的,她喊出了那句话:“不,牛兴祖不是我毒死的!” 第98章 牛兴祖之死 “牛兴祖不是我毒死的!” 一句话似投暴雨疾风, 似石破天惊,让现场气氛骤然拔高,连日头都变的火辣炙热起来。 话说出口, 四周安静无声的那一瞬间, 甘四娘就后悔了。 这……岂不是自己认了罪? 她手微微颤抖着,缓缓抬起, 捂住自己的嘴, 恐惧的看着牛保山。 牛保山果然爆发了。 “果然是你杀了我儿,果然是你这个毒妇!” 他目眦欲裂, 满目凶光,快速扑过来, 带着杀意,似要立时掐死甘四娘:“我儿子那么好,对你心心念念,照顾周到, 样样都替你打算, 你就是这么报答他的!你这个□□,去死吧, 去死!” 甘四娘满头冷汗,用尽一身的力气,方才避开牛保山这一掐:“不是……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想杀兴祖的……” 她眼角微红, 眼泪一个劲往下掉, 哭的梨花带雨, 我见犹怜。 换做任何一个男人, 在如此美色下都要顿上一顿,起码会下不去手,牛保山却不一样。他恨这个害了他儿子,坏了他家的□□,平日看到都要指着鼻子骂,如今毒妇亲口承认杀人,他怎么可能停的下来! “啪——” 一巴掌重重的,打上了甘四娘的脸。 “老子不信!”牛保山眼底燃着怒火,“杀了人装个可怜就想脱罪?那满大安牢里的恶犯都能放出来了!” 一巴掌显然是不够的,牛保山想掐死甘四娘。 甘四娘连哭都顾不上了,狼狈的躲闪着。 一边躲闪,她一边四处找人,希望能看到路过男人,哪怕一两个呢,只要能帮帮她! 可找了半天,没有,一个人都没有,如此热闹的花宴,这条路仿佛封死了似的,根本没有人来! 甘四娘突然感觉到绝望。 她今天要死在这里吗?被牛保山杀掉? …… 这一切发生的非常快,几乎在几息之间。 墙头上的祁言开始考虑要不要下来帮忙,报不报仇的,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牛保山在这里杀人不管。 宋采唐却一个眼神制止了他。 甘四娘总能在男人身上获得莫名信心,这种时候祁言出现不太好…… 不若她来! 祁言点点头,朝下面打了个手势,示意所有人听宋采唐的吩咐。 宋采唐便瞅着机会,在甘四娘力气几乎用尽,绝望至极的时候,挥挥手,让婆子们一哄而上,架开了牛保山。 甘四娘一张脸涨的通红,咳的几乎喘不过气,看到宋采唐从人群里走出来,仿佛看到了救星:“宋姑娘!” 牛保山则是挣扎着大吼:“你们放开我!她杀了我儿子,我要报仇!” 宋采唐看看牛保山,再看看甘四娘:“两位可是有什么误会?” 牛保山:“没有误会!老子今天要杀了她!你们敢拦我,我就连你们一起杀!” 甘四娘吓的连连摇头:“我们的确有些误会,宋姑娘你也听到了,他要杀我……求宋姑娘救命!” 宋采唐看着拜倒在地的甘四娘,声音清浅:“我助官府破案,你二人正是卢大人一案的相关人,如此时机在这里大打出手……我若什么都不问就放过,观察使大人定会责我。” “甘氏,若你和牛保山有误会,便在此解释一番如何?” “我保证在此期间——你是安全的。” 她声音轻缓,带有独特的韵律,抚慰人心,同时也提醒对方注意。 想得她帮忙,就不能害她被带累,愿意说,她就听着,管一管,不愿意,她就放开牛保山,不再理这档子事。 甘四娘心中透亮,悄悄看了眼牛保山—— 这男人被制的死死,仍然不愿挣扎,仿佛下一刻就能扑过来咬死她似的。 甘四娘打一个冷颤,很快有了决定。 她对着宋采唐再次拜下去:“不敢有瞒,当年牛兴祖之死,或与妾有关……” 宋采唐扬了扬手,仆妇们抬了把椅子过来,请她坐下,还给她递了盏茶,让她能安静从容的听甘四娘招供。 “妾一人带子辛苦,十一年前搬到牛家做邻居,天长日久……妾有了再嫁之心,妾对牛兴祖是动了真心的。” “可牛保山不愿意,他觉得自家儿子哪哪都好,聪明,孝顺,又有手艺,接下来都会是好日子,什么黄花闺女找不着,非得找一个带孩子的寡妇?” 甘四娘看了眼牛保山,目光幽幽,似乎还有当年的不甘:“他觉得我长的好,会引来太多麻烦,还说不知根知底,是不是寡妇都不一定……他逼兴祖,要不选他,要不选我。” “我儿子当时才四岁,什么都不懂,又怕生,胆子小,每每离了我就不行,哭的撕心裂肺,我……就有点犹豫。再喜欢,也敌不过父母意愿,牛保山不同意,我和兴祖是不会幸福的。” “我退缩了,牛保山却更犟了,意志非常坚决,可兴祖他不想放弃,就一边安慰我,一边哄着牛保山。” “他做了很多努力。” 比如日以继夜练习技艺,比如尝尽辛苦各处拉单子做,比如……开始钻营。 牛保山喜欢谁,对谁认可尊敬,牛兴祖就攻略谁,讨好谁,让这个人在牛保山面前帮他说好话。 当时卢光宗名声特别好,牛保山很尊敬,他是大官,份量又重,正好一次机会碰上,牛兴祖就试着接近,看能不能成功。 牛兴祖本来没带什么希望,可卢光宗为人非常和善,正好又缺个好木工帮他做活,机会正正好,牛兴祖就接下了这个单子。 甘四娘声音有些哽咽:“兴祖希望靠着这个单子让父亲刮目相看,再请卢大人劝两句,让我二人的事能够顺利。看着兴祖,我即心疼,又感动,这天底下,怕是再难找到一个对我这般用心,这般体贴的人了……” “我不想错过。” “我盼着能成功,想同他走到一起,就和寻常夫妻一样,恩爱白首。可天总是不随人愿,那一天,我去山寺上香礼佛,兴祖陪着……” 她看了眼牛保山:“我们想向菩萨祈祷,公爹能早点同意。”说着话,她垂下眼,低着头,手指捏着袖边镶纹,“起初,一切都很正常,下山时,我……内急,只得羞避,回来后发现,兴祖吃错了东西。” “我家那些时日闹耗子,我央人做了掺老鼠药的饼子……兴祖不知道,他只是饿了,找出来充饥。” 牛保山牙齿咬的咯咯响:“是你!是你这毒妇故意的!你故意给我儿吃的是不是!” “真不是……真的只是个意外……” 甘四娘说着话,眼泪又掉了下来:“我也不想的……” 宋采唐看着甘四娘表情,眉眼唇角,情绪反应持续时间,哪哪都没问题。 应该不是在撒谎。 “之后呢?”宋采唐敲了敲椅子边。 “之后……我很害怕。”甘四娘掩面,“兴祖就那么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不想害他的,可他已经……我不能再陪上我自己,我还有儿子,我不能死……” “我太害怕,不知道怎么好,脑子一懵,把兴祖拉到路边树下,用树叶挡一挡,就下了山。” “回家没多久,我就后悔了。兴祖对我那么好,无论我做什么,他都一定能原谅我,可我不能这么干,我得对得良心……咬咬牙,我又回到了山上,想把兴祖带下来,给他风光办葬,自陈错误,可兴祖不见了。” 宋采唐眯眼:“不见了?” “对,不见了……” 说着话,甘四娘表情顿了下,转变了。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东西,眼睛微眯,唇角微平,面色变的轻松。 她咬着唇,瞳孔放大变的兴奋:“对,他当时只是不见了,没有死……可能他走了,不是我毒死的!” 宋采唐挑眉。 这个表情就不大对劲了。 甘四娘在撒谎。 宋采唐叹了口气:“不,你知道他死了。” 甘四娘目光闪烁,仍然在挣扎:“没有!我当时没有看到他的尸体,他就不是死了!” 宋采唐提醒:“牛兴祖的尸骨,现在就在府衙停尸房。” 甘四娘顿时僵住,仿佛被卡住了脖子,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这个事……她并不知道! 牛兴祖的尸骨找到了? 在哪找到的? 她想问问宋采唐,可看到宋采唐鸦发红唇,清慧到底,似能看穿一切的眼睛……她不敢。 再想想宋采唐那一手看尸绝活,听说是得阎王爷指点过的,有秘法,任何死之大事,都瞒不过…… 撒谎都没了趣味。 也不大敢了。 宋采唐看着甘四娘头低下去:“卢大人与你接触渐多,有流言传出,此一事——可与牛兴祖之死有关?” 甘四娘嘴唇紧抿,没有回答。 宋采唐:“十数载光阴,牛兴祖化为白骨,卢大人也已离世,这过往一切,已没有隐瞒的必要。甘氏,你确定不想说吗?” 甘氏顿了很久,才咬了唇,缓缓开口:“是……兴祖托卢大人照应我。不需时时关照,只消在难时拉一把就行……”她抬头,迎上宋采唐的视线,“那日我没找到兴祖尸身,心中害怕,很快,卢大人就来寻了我,告诉我兴祖已死,但我不用害怕,他已帮我把所有后事处理好,不会有麻烦。” 牛保山眼睛瞪圆:“我儿与他无亲无故,又没什么交情,他怎会这样做!” 甘四娘舔了舔发干的唇:“兴许……因为那个檀木盒子。” 宋采唐想起,祁言打听到的细节里,这个檀木盒子确是卢光宗向牛兴祖订做,但牛兴祖突然失踪,盒子下落不明,牛保山没看到,说卢光宗也没收到,货并没有交。 眼下…… 她眸底滑过一道暗光:“那个檀木盒子,在你手里。” 第99章 谁说他是被毒死的 祁言蹲在墙头, 看着宋采唐借题发挥,循循善诱,各种套话技巧用的行云流水, 自然大方, 让人完全看不出这一切都是精心安排好的…… 简直叹为观止。 他热爱看热闹,从朝堂到市井, 哪怕黑道江湖, 他都看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局, 各色聪明的人物,很多智慧令他震撼拜服, 也总结出了很多规律:什么时候可以不带脑子,闲闲喝两口茶,什么时候可以溜开放个水。 宋采唐的表现,却让他眼花缭乱, 从不明白到暗搓搓等待, 心里始终绷着一根弦,完全离不开视线, 各种期待……嗑瓜子放水? 没时间! 宋采唐站在灿暖阳光下,融在徐徐微风里,纤手雪肤, 亭亭玉立, 眉眼间汇藏山河灵气, 裙角侧暗卷月华流金, 她就那么静静站着,下巴微扬,世间一切,仿佛瞒不过她的眼睛。 祁言想,这个女人,一定长着颗七窍玲珑心。 卢光宗案,山间深埋的牛兴祖尸骨,甘氏和牛保山……各样人物,各种消息,她是怎么理解处理的? 为什么总能找到关窍? 祁言觉得,给宋采唐一个小小线索,她就能捋出一个完整故事。 她心里想什么,不一定全部说出来,但凡说出口,一定是深思熟虑,有理有据,最接近真相的。 甘氏表现过度,借着秘密命案相关等等各种夸张演绎,就是为了淡化这个。 秘密再重要,哪有命重要。 她杀了牛兴祖! 而牛保山一直怼她骂她瞧不上她,也是因为一直心存怀疑。 牛兴祖的故事,还是祁言亲自拍胸脯,出去打听的,可他从来没想过,甘四娘与牛兴祖的死有关!牛兴祖之所以这么久音信全无,是因为甘四娘藏着没说! 而卢光宗的案子,可能也与她隐隐有关联。 那个檀木盒子,竟然是在甘氏手里吗! 祁言激动着急,身体下意识前倾,差点从墙头栽下去。 还好这些年夜里功夫练的不错,脚一蹬手一撑,迅速稳住了身形,没有给宋采唐添麻烦。 …… 宋采唐定定看着甘氏:“牛兴祖开始钻营,交结上卢光宗这样的人,是为了你。这笔订单,与牛保山说,因为他是父亲,牛兴祖想得到更多认可,而你——” “他会告诉你这笔单子的细节。” “这是他的骄傲点。” 所以,当时那个檀木盒子,一定在甘四娘手里。 甘四娘咬着唇,头缓缓低下去:“是。” 牛保山瞪着眼,满是怒气:“你还拿了我儿的东西!” “我当时……接受不了兴祖的死,想留个念想,就偷偷把盒子藏了起来。但半年后,我还是给了卢大人。” 甘四娘擦着泪,声音很低:“兴祖是个很正直,很讲诚信的人,他一定愿意留给我东西做念想,但事先做好的约定,他一定不愿意破。” 宋采唐看着甘四娘,静了片刻,方才道:“卢大人接了?” “接了。” “用了?” “应该吧……” 宋采唐抬手,将茶盏递给身边丫鬟,眼梢微抬:“那你肯定知道这盒子是用来做什么的。” 甘四娘擦了擦额头的汗,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太阳晒的,声音透着虚:“巴掌大的檀木盒子,看着像放首饰的,实则内里足足有四个夹层,浅的,深的,足够隐密难找。兴祖说,那盒子是他费尽心思,因一绝密图纸所造,机关全部设在不起眼处,只要没图纸,不管到了哪里,都没人会造,没有人能找全四个夹层,找全了,也未必打的开。” 这盒子一看,就是用来放秘密的。 还得是非常重要的机密。 一般这样的机密,都很敏感。 为什么卢光宗要交给一个没有前缘,并不认识的人? 牛兴祖技艺再好,也不过是个仍在练习打磨中的年轻人。 宋采唐挑眉,心思一转,直接切中要点:“造盒子的图纸,是哪来的?” 甘氏摇了摇头:“不知道。兴祖没说过。” “也给卢光宗了?” 甘四娘垂头,目光闪烁:“不知道,我当时拿到的只有盒子。” 宋采唐评估着甘四娘表情,说谎指数,眼梢微抬,眸底勾勒出灼灼亮色:“人死百事寂,何况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卢大人这般帮你,为你抹平牛兴祖身后之事,还为你担上男女苟合的不好名声,只因为牛兴祖一声嘱托?” 不可能。 卢光宗官场沉浮数年,官声口碑良好,他一定很珍惜,不愿被破坏。 “定然是有了私情!”牛保山在侧狠狠啐了一声,浓痰直接吐到了甘四娘脚面,“儿子不是卢光宗的种,都想过去认一认,好得个有钱有权的便宜爹,子肖母,儿子这样,当娘的哪是清高的?定然当时就委身了那卢光宗,以求得到庇佑,当大官的啊,多好的靠山!” 牛保山话语铿锵,宋采唐却觉得略有偏颇,应该不是。 不过——甘四娘应该听不得这话。 甘志轩生父是秘密,甘四娘很用心的在保守,仿佛逆鳞,触之即痛。 如此,不用她再努力,真相也能出来了! 宋采唐目光灼灼的看向甘四娘。 果然,甘四娘十分激动:“不是!你莫要胡说!”一提起这个她就炸,为力证自己清白,话也不藏着了,“因为那图纸虽然丢了不见,但我看过,大部分还记得,怎么拼接,夹层在哪,机关怎么打开,我都知道!我知卢光宗用它来藏重要东西,便以威胁,若他不相帮,我就把事情透出去,传的谁都知道!” 牛保山冷笑,单调怪异:“呵,真是好可怕啊!卢光宗是什么牌面的官,会怕你一个妇人要胁?” “当时他没别的选择,找不到更合适的盒子,身边也有人看着,不得不低头!而且我也没要别的,就那些时日,求他照看些而已!” 甘四娘一口气说完,胸膛鼓动,情绪半天都平息不下来。 良久,她才抹着泪,提裙缓缓跪下,求饶的看向宋采唐:“宋姑娘,我知道的就这些了,真的只有这些,求您看在我还算配合的份上,帮我在上官面前帮我美言几句……” “兴祖他……死的可怜,但真不是我杀的!那件事真的只是个意外!” 甘四娘眼角通红,泪水涟涟:“我还有儿子啊……我不能死……” 直到此时,宋采唐方才微微一笑:“谁说牛兴祖是被毒死的?” 她话音不高,也没带任何多余情绪,单纯话里的信息,已足够人们震惊。 现场陡然安静,所有人发不出任何声音,直直看向宋采唐。 墙头上祁言这下真栽了下来,若非迅速手撑地,旋跳卸力,一准被所有人发现。 他看着宋采唐,满满都是惊服。 原来牛兴祖不是被毒杀,甘四娘只是‘认为’自己杀了人,心虚,经他一激,再加上牛保山暴躁,套话方便…… 而宋采唐早知道所有一切,捏准了几人心思,顺势做局! 她是什么时候有这种猜测的? 如果不知道牛兴祖死因,尚好猜一些,明确验得结论,知道牛兴祖不是毒杀,还能想到这里,猜到甘氏心理…… 这个女人好可怕。 甘四娘有些茫然,好像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慢慢的,她才张开嘴,伸手捂住,眸底一点点,滑过灿灿幽光:“宋姑娘的意思……兴祖他……他不是因为中了毒……那时他的离开真是自己……” 宋采唐面目宁静:“我有说过,他因中毒而死么?” 甘四娘摇了摇头。 没有。 从始至终,宋采唐只下了她的脸,逼她不能撒谎,牛兴祖的尸骨已被找到,现在就在官府,可宋采唐没有说过牛兴祖死因。 一切……都是她自己说出来的。 是她自己,承认毒害了牛兴祖! 是她自己往里跳,还积极的倒了一堆秘密! 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积压在心头的大山挪开,瞬间轻松,又有些怨宋采唐不帮忙,给她下套让她说了那么多话,但这一切都没关系,牛兴祖不是她杀的! 她提着裙子,从地上站起来,愤怒双目对着牛保山:“你还有何话说!你儿子不是我杀的!当初我同他知心合意,样样合拍,若非你拦着,我们也不会想去拜庙烧香,兴祖也不会死,许你现在孙子都好几个了!牛保山,你后不后悔!” 牛保山有些愣:“不是你……杀的?怎么可能……” 甘四娘头一次在牛保山面前昂头挺胸,气势高亢,都会冷笑嘲讽了:“找什么杀人凶手,依我看,杀害卢大人的就是你!你恨我,无时无刻不想让我倒霉,浸猪笼才好;你也恨卢大人,你觉得他和我一起害死了兴祖,恨不得杀之而后快,每一次每一次,你看到卢大人都很恨吧!” “小酒馆里,卢大人只身一人,形容狼狈,很好对付,千载难逢的机会,你一定不会错过吧!” “是你!一定是你杀了卢大人!” 甘四娘一朝翻身,状若疯狂。 牛保山起初还因儿子的死沉寂,听得甘四娘这些话,直接狂笑出声。 “怀疑我?哈哈哈哈哈——没错!人就是我杀的!你们抓了我吧,关我进大牢!” 他面色狰狞,目光癫狂:“左右我无亲无故,早就该死,留在世间干不出什么大事,只敢搞些恶心人的小动作,见血的胆都没有,亏得那位义士帮忙,取了卢光宗性命为我平怨,我替他坐个牢有何不可!” “我认罪!心甘情愿,卢光宗就是我杀的!” “宋姑娘!”他转身,一个头磕在地上,声音阵阵,掷地有声,“抓了我吧!为此案盖棺定论!也别等秋后了,判我个斩立决!” 这一刻,牛保山神态相当执拗,仿佛是真的愿意被抓到牢里。 然而断案不是儿戏,抓谁都是要有证据的,不是你想被抓,就能被抓进去。 宋采唐面色仍然平静:“我只是襄助办案的仵作,并非主官,抱歉,你的请求,我怕是做不到。” 闹剧过,有了新线索,自然要整理上报。 宋采唐招手让祁言过来,附耳过去商量,让他赶紧动起来,将最新消息整理送给上官。至于甘四娘和牛保山……她想了想,高家花宴还要进行,这地方偏僻,刚刚一幕少有人看到,影响并不大,应该可以顺利提走,并配合官府问询牛兴祖的案子…… 几边各自忙碌,很快,祁言面色复杂的转回,说赵挚消失不见,哪哪找不到,怕是离开高家了,温元思也还忙着,抽不开身,能过来的只有张府尹。 张府尹非常配合,听说宋采唐请托,本身也没什么事要办,迅速赶了过来。之后照章程,分别问问两个人情况,找理由支会高家一声,调来几个没穿官服的衙差,顺着侧门,低调把甘四娘和牛保山带去了官府。 因事发时宋采唐祁言都在现场,自然也跟着离开,做个旁证。 一系列事完成的很顺利,张府尹带着人顺利踏上回府衙的路。 他唯一对一件事不解:“观察使大人和温通判呢?不等他们回来?”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这两个在干什么,尤其赵挚,好像消失了一样。 “等他们回来……”宋采唐看着张府尹,面带微笑,“卢大人的案子,便该有进展了。” 她对此深怀信心,那两个,一定会带来更多,更关键更重要的线索。 想着和卢慎的对话,宋采唐悄悄朝祁言招招手,低声问:“你能弄来栾泽地图么?” 这个当然没问题,祁言猛点头,可宋采唐提这个要求——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宋采唐一遍,目光中满是质疑:“你,要地图?” 不是个路痴,直道都担心迷路吗,要地图干什么? 宋采唐不动声色,点头的模样很严肃:“嗯,研究一下。” 祁言:…… 我信你才怪! 但之后,还是悄悄把地图找来,放到了宋采唐手里。 …… 关家。 关蓉蓉惊慌失措的跑回来,看到张氏眼泪就掉下来了:“娘——她们怎么能对你这样,关清她,她怎么敢!” “放轻松,你一个大家小姐,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张氏训了女儿几句,方才叹口气:“不好好在花宴表现,谁叫你回来的?” “没谁,我听说你被关清……很是担心。” 关蓉蓉的确担心母亲,可还有一样,就是她在花宴插不上话。 温元思不理她,同龄姑娘不喜欢她,往日里奉承她捧她的小姑娘都没帖子进去,她一个人很孤单,而且很挫败,感觉格格不入,哪哪都不舒服。 关清也只带着关婉,都不带看她一眼的! 别人不稀罕她,她也不稀罕他们! 这些话她都没说,但张氏养她多年,哪能猜不出来? 张氏闭上眼,长长叹了口气。 再怎么恨铁不成钢,这也是她女儿。 张氏调整心情,把关蓉蓉招来身边,细细安慰,教了一会儿,才把人哄的笑出声,乖乖的回去休息。 房间里除了心腹常妈妈再没旁人,张氏慢慢喝完一盏茶,目光慢慢的变的坚定。 没关系,她还有牌。 “给清丹坊递信。” 常妈妈有些犹豫:“可您现在被禁了足,这出去……” “我想出去,随时出的去,”张氏眯眼,“你照办就是。” 常妈妈垂头束手:“是。” 过了很久,张氏才又问:“这个时间,少爷到哪儿了?” “老爷上回来信,说是带着少爷去往汴梁,现在应该快了。” 张氏指尖摩娑着着茶盏,目光幽深:“咱们少爷,是时候写封信回来了。” 说出大天去,关家上上下下,只有她儿子一个男丁,老太太关清不给她好脸,也从来没怠慢过她儿子。 老天爷还是眷顾她的。 张氏唇角缓缓勾起。 第100章 走,请你吃饭 下午, 阳光微斜,穿透窗槅爬到脚边的时候,宋采唐等到了赵挚。 彼时她正在翻县志。 午后阳光依然灿烂, 比之上午, 多了一抹宁静,周遭仿佛没有任何声音, 只有轻轻的, 摩娑翻动的纸张声。 有微风吹来,柔柔的, 调皮的,抚过她的脸, 晃响她发摇流苏,牵动她水色裙角。 阳光罩在她身上,她整个人似在发光。 流苏淌金,肤色莹润, 书页静白都不及她纤纤指尖。 她微微侧着头, 发丝掠过长睫,滑在精巧的下巴, 晃动不止,让人很想替她挽开。 赵挚在门口顿了一会儿,方才放重脚步, 走了进来。 宋采唐听到声音, 回头见是赵挚, 笑了:“你回来了。” 赵挚走近, 看清了宋采唐手中书页,以及桌上铺开的,大大的地图,眉梢挑了下:“你发现什么了?” 宋采唐弯眉,唇角轻轻勾起。 “到底是观察使大人。” 跟祁言那货不一样。 都知道她是路痴,可见她翻地图,反应大相径庭。祁言是置疑,赵挚则有延伸猜测。 前番之事,赵挚并不知道,但并不影响他猜情境,只品品这话意思,就能明白几分。 他看着宋采唐,目光幽深:“你不会做多余的事。” “的确有些发现,”宋采唐大脑中正在整理,这时牵不出个头,干脆反问赵挚,“你呢,定然也收获吧?” 花宴中途离开,肯定是有原因的。 赵挚侧头,看了看外面天色:“奔劳半晌,心劳口干,找间茶楼说话如何?” 宋采唐蓦然抬头,看着赵挚。 这个人目光似乎有些嫌弃,对房间里的桌椅板凳,素碗粗茶很有意见…… 宋采唐长眉微扬,险些笑出声。 最近太忙,分不出心关注其它,她差点忘了,这位是个贵公子,皇亲国戚来着! 会嫌弃不够精致优雅,不够美味的东西,不是很正常? 正好,自己忙这么半天,也是有些疲累,有点好东西劳劳心也好。 赵挚:“清心楼怎么样?” 重生以来,府衙的路走的最多,周边最熟,宋采唐不用想用,就知道赵挚说的是哪里。 清心楼是附近最大的酒楼,老板极会做生意,专门辟出了三分之一做茶楼,茶品,点心,茶博士都是上好,能让人一坐就是一天。 一天下来,累了饿了,不用下楼,通过专门通道,就能走到酒楼点菜吃饭。 酒楼里菜品也非常不错,当地算是首屈一指,招牌佛跳墙更是美味无比,令人食指大动。 是皇亲国戚贵公子会喜欢的风格。 “好啊。”宋采唐没意见,转身收拾桌上书卷,“就是案情仍然扑朔迷离,怕半天谈不完。” 赵挚抬手,一身‘这点小事还值得说’的霸道之气:“那就顺便在楼里用饭。” 说着话,他走上前,十分自然的绕开宋采唐,帮她收拾桌上的东西,目不斜视:“你帮我忙,我请你吃顿饭,也是应该。” 话说到这个地步,拒绝好像不太好。 宋采唐微笑应了:“好啊。” 赵挚点点头,拿上宋采唐的东西,头前带路。 气氛可以说非常安静默契了。 谁知刚刚走出房门,连拐角都没到,就碰上了温元思。 也不算碰上,因为温元思是来找宋采唐的。 看到宋采唐往外走,温元思停下:“宋姑娘要走了?” 赵挚走在宋采唐前面,理所当然的替她答了话:“是。”眼睛微眯,面色严肃。 温元思是个温柔的人,宋采唐对他印象一直很好,指着赵挚背影,笑着和温元思打招呼:“观察使大人请我喝茶吃饭。” 走到近前,看清温元思神态表情,宋采唐长眉扬起,笑容更深:“通判大人可也是有所收获?” 花宴庭中,就是温元思引走管家鲁忠,宋采唐才得已有机会做戏,套卢慎的话。而且赵挚传过话,温元思之后应该还注意了庞谦。 现在他归来,脚步匆匆,衣服未换,眉梢眼里透着想要同人分享的喜悦,明显是有所得。 温元思朝赵挚拱了拱手,面带微笑:“怕是要跟着叨扰观察使大一番了。” 赵挚眉眼压低,嘴唇抿起,话间似含万钧重量:“叨、扰?” 拒绝意味十分明显,透着类似‘既然知道是叨扰还敢提’,‘知道叨扰还不赶紧滚’的低气压。 温元思好像没察觉这话中隐意,面上微笑不减:“观察大人提点的是,公务怎能叫叨扰?卢光宗一案,下官有重要线索汇报观察使大人——”说着话,他还行了个十分优雅的,美感十足的礼,“大人忠于职守,兢兢业业,日夜为案情奔波忙碌,纡尊降贵来到栾泽,我等下官都未正式为您拉风洗尘,不若今日这顿,由下官做东。” 不但要跟着吃饭,连买单权都一块争取了。 赵挚脸色暗下,缓缓抬起手,扣了扣袖口,声音慵懒悠长:“看来温通判不缺钱。” 这话说的随意,隐意就丰富了。 温元思只是个通判,俸禄不多,能有大手大脚花钱的进帐,不怕花钱…… 当官的,为什么有钱,你自己想。 温元思依然不失风度,站的笔直端正,丰俊如竹:“说来也是下官没出息,全凭家中祖母操持,方才能如此随意。” 意思是靠祖母,不管嫁妆还是生意所得,都是正正规规。 轻轻浅浅,挥走了所有置疑。 赵挚:“温通判该娶个妻了。” “观察使大人说的是。” 温元思一边答着,一边似有似无的看了宋采唐一眼。 赵挚声音更冷,似冬日冰面,夹着幽幽寒芒:“我倒是认识几个不错的汴梁贵女,可介绍于你——” 温元思依旧面带微笑:“大人抬爱。然婚姻大事,父母之言,观察使大人识得的自然都是好的,无奈下官祖母年纪大了,很是执拗,这件事,下官半分也做不得主。” …… 宋采唐站在一边,无奈抚额。 她早看出来赵挚和温元思有几分不对付,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可人与人之间有时气场就是不那么合,她能理解。但这两个人说话也飘太远了,而且毫无意义。 实在忍不下去,她叹气开口:“这清心楼,还去不去?” 赵挚和温元思齐齐转头,异口同声:“当然去!” 宋采唐:…… 两位大人头前开道,一路说着无意义的,听不懂也不想懂的话,明明气氛很尴尬,他们却能聊得下去,仿佛乐在其中。 宋采唐真心佩服。 官场真的好难混。 …… 清心楼,靠窗沿街雅间,桌椅摆设无一不精美。 茶博士刚刚沏好茶离开,一室香气萦绕,水气氤氲。 不等话题打开,一个人影从窗子外蹿了进来:“喝茶啊,算我一个!” 是祁言。 宋采唐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就这点事还能难倒我?” 祁言十分得瑟的跳过来,不用别人招呼,顾自就找来单杯倒茶。 但他下意识的,坐的离赵挚很远。 等了一会儿,见赵挚没训他,也没给不良眼色,才笑眯眯的打招呼:“挚哥好!今天辛苦了!”又转头看温元思,“通判大人也在,今天辛苦啦!” 温元思和祁言打过招呼,缓缓端起茶盏,微笑道:“我来和观察使大人汇报案件线索,顺便——”他看了眼宋采唐,“问问宋姑娘高见。” 祁言抚掌:“好巧啊,我也是!” 他也看向宋采唐,双眼晶晶亮,专注又赞美:“宋姑娘是我见过最聪明,最好看的人!” “啪”的一声,茶盏重重落在桌上,赵挚挑了眉:“不是说正事?” 他的脸太黑,眸色太锋锐,祁言吓的差点茶杯差点落地。 温元思倒是很淡定,直接开启话题:“安抚使卢大人应该确有贪污,暗害他人之举。” 他眉眼严肃起来,浅声说着庞谦表现,官场中其它人表现。 “……庞谦与他有夺位之怨,心中有恨,想泼脏水,很好理解,但聊起此事,其他人表现也很是不同,暗语连连。我体会的出,卢大人未出事前,所有贪污之事,暗里黑手,或是相关猜测,他们都压在心里,讳莫如深,从不同外人道,卢大人出了事,这些已经不再需要保密,暗暗对一对,发现大家看的,感受到的都一样……” “目前仍无实证,只庞谦一人言语不足取信,可所有人都这么说……” 温元思不得不怀疑,卢光宗为官不正,有些东西不是空穴来风。 可卢光宗官声一直很好,从汴梁到栾泽,从无错漏,德高望重,连国公府遇到事,贵女云念瑶也觉得找到他就有希望——这样的名声,是怎么经营来的? 历史上,朝代中,不是没出现过清官,可清官不代表不得罪人,只要在官场上混,一定有敌人,你的敌人一定会攻击你,不可能名声十成十好。 卢光宗是怎么做到的? 换句话说,他凭什么,能做到? 宋采唐眼神微闪:“也就是说,他的确有钱给他儿子。” 有钱给儿子?卢慎? 三个男人目光齐齐看向宋采唐,不是很理解她的指向。 宋采唐就把花宴上套卢慎的话说了。 比如卢光宗是个严父,要求很高,卢慎感觉很压抑,很想证明自己,正好有个机会,付出点银子就可以补个好缺,但卢光宗没给。 卢慎不甘心,就自己找,连卢光宗的书房都翻了…… 赵挚指尖抵着桌面:“儿子知道老子有钱,老子不给,就自己找,可翻遍自己家都找不着,只能说明一件事——” 卢光宗把钱藏的太好。 太严实。 祁言有些不理解:“人赚银子不就是为了用么?卢光宗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不往自己家人身上花,放哪儿了?外面养小情儿?” 说着说着,他自己都摇了头。 “不,这也不可能啊,我查甘四娘的事时,顺便摸了下卢光宗,他和甘四娘是干净的,并没有首尾,外面也没养什么外室相好,本身也不好酒色……” 所以这钱干什么了? 藏着玩? 祁言非常不理解。 温元思则眼含寒色,笑容在阳光底下竟有些可怕:“贪污者的心思,正常人怎么猜的出?” “你们俩刚回来,除了卢慎这个事,怕是甘四娘牛保山的表演也没碰上——”祁言喝了口茶,把宋采唐怎么做局,诱两人供言的事说了一遍。 手舞足蹈,气冲山河,说到精彩时还差点上了桌子。 总之,跟说书似的,高潮迭起十分刺激。 赵挚和温元思看向宋采唐的眼神更不一样了。 祁言没注意,末了一拍桌子总结:“我刚才注意了下,牛兴祖一案,没有确切证据,没人认罪,张府尹抓不了谁,只能将官司记录好,把两个人都放了,但这两位还是不对付,我瞧着以后怕有的闹。” 说完,他头一偏,凑到宋采唐面前:“那牛兴祖到底怎么死的?甘四娘承认给喂了毒,真的没一点嫌疑?” 宋采唐摇了摇头:“牛兴祖没中毒,或者说中毒很浅,并不致命。他的尸骨上,没任何中毒痕迹,喉骨表现亦都正常。” “那他——” “他是被利器所伤。” “刀或者剑,刀的话,应该是匕首,剑的话就是短剑,”宋采唐用手比着武器长短,“死者左胸,第四根肋骨,光透有明显血荫,背部骨底有戳刺白点及血荫……” “他应该是被一刀致命,正好是心脏的位置。” 要害被刺,刺的这么深这么重,死亡会来的很快。 杀人凶手,要么是怀有大恨,凑巧了,要么,极有经验。 第101章 囚禁死者之人 牛兴祖一事年深日久, 当时具体情况难查,真正事实更难拼凑。 案情似乎与卢光宗之死有很大关联,因甘四娘等人前缘, 赵挚几人不得不开始怀疑, 牛兴祖之死是不是与卢光宗有关,或者干脆, 就是卢光宗杀了牛兴祖。 可惜没有证据, 卢光宗也死了,这个案子似乎成了悬案。 但总能找到的, 一切事实,都将随着案件深入, 真相大白。 在场四人讨论片刻,突然产生了一个相同的预感,破了卢光宗的案子,牛兴祖一案定有具大进展! 此事过, 焦点回归, 大家继续讨论卢光宗案情细节。 温元思继续说探听到的线索:“庞谦应该不是本案凶手。” 宋采唐:“何以见得?” 温元思:“他有不在场证明。” “案发当日,庞谦去过小酒馆, ”赵挚低眉,视线缓缓滑向温元思,“但他自言, 傍晚就走了, 并未再回去, 你可是知道了他后来去哪儿了?” 温元思点点头, 吐出两个字:“怡园。” 庞谦去了怡园。 怡园,是栾泽本地花费最高,但相对低调隐密的烟花场所,头牌很多,才艺出众又善解人意,招来客人很多,规矩也很严,很能帮客人保守秘密。 可再能保密,也顶多瞒瞒一般人,烟花之地,本就没什么绝对的秘密,除非你没去,话没说。 “相陪的是琴娘。” 不仅琴娘自己陪了庞谦整夜,怡园的老鸨,做事的下人,甚至几位宾客,都看到了庞谦,也能为证。 “所以庞谦没嫌疑了?”祁言指着自己的眼睛,“那我那夜看到的是谁?真的是一个男人,穿的是庞谦官服!” 那就是有人冒充喽? 可谁能拿到庞谦官服? 温元思摇了摇头,表示不清楚。 但有一件事,他很怀疑:“卢家管家鲁忠,有些不对劲。他应该知道很多,但嘴特别严,一句都不外露,不管我提到谁,他面色都未有变化,除了甘氏。” “提到甘氏时,他突然很警觉。” 祁言瞪眼:“难道他知道当年的事?甘氏要胁卢光宗——” 赵挚眯眼思索:“若如此,他应该也知道卢光宗的秘密,比如钱藏在哪儿,暗里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能维持这么好的官声。” “其实鲁忠来到卢家……”宋采唐指尖轻点桌面,“成为卢光宗最信任的管家这件事,也透着不寻常。” 她将园子里卢慎关于鲁忠的话缓缓说出,重点是鲁忠出现的时机,家人死绝,从未归过乡的细节。可从来没有人注意过这件事,也没人问过。 也就是说,在卢家,鲁忠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有没有撒谎,是不是有其它目的,没有人知道。 赵挚看向宋采唐,目光幽深黑亮,如夜空的星:“我会查他。” 宋采唐点了点头:“那你呢,有什么收获,你还没说。” 赵挚从袖间抖出一样东西:“我找到了这个。” 祁言反应快,一把抓过来,放在桌上让大家一起看。 是块石头。 长条形,一端打磨的很光滑,另一端像是雕了个什么东西,雕工太丑,哪哪都不好看,连是个什么东西都看不出来。 做工不行,石头质料更不行,怎么看都是不值钱的山石,没什么用。 这东西哪来的? 众人齐齐看向赵挚。 “这是刘掌柜刘贵,藏了很久的,从卢光宗身上偷来的东西。” 多亏曹璋相胁,刘贵心里有鬼,担心东西丢了,赶过去查看,被赵挚逮了个正着。 “刘贵经不住我吓,招了。” 赵挚声音清清淡淡:“用来威胁卢光宗的倚仗,是他亲眼看到过卢光宗收受贿赂,卢光宗为了名誉,也不愿意事情传出。这枚石块,是他有心跟踪卢光宗时,卢光宗不小心掉下来,他捡起收藏了。” “他不知这石块是什么,但他知道,这石块非常重要,因为卢光宗接下来的表现很紧张,找的很仔细,却避着人,不欲旁人知道。” 赵挚冷笑:“有了目击秘密,再加上这石块,刘贵自觉十拿九稳,计划周全,可他还没找上卢光宗细谈,卢光宗就先是失踪,后来直接身死。” 刘贵的供词,不一定完全为真,比如他要是本案凶手,肯定不会交待是自己干的,但这石块的事,他并没有撒谎。 这一点,赵挚可以确定。 宋采唐想起之前天华寺的案子,嘴硬的不行的安朋义,一过赵挚的手,立码乖顺,问什么答什么…… 赵挚该不会对刘掌柜也使什么手段了吧? 赵挚见宋采唐表情变化,挑了下眉,唇角勾出个意味深长的笑,连眼神都悠远了起来。 宋采唐心中一动。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并且承认了! “目前不知这石块是什么东西,但肯定有用。” 赵挚这句话,众人是认可的。 能让卢光宗本人紧张的东西,肯定是一般,再不值钱,也有用处。 温元思想了想:“我会再去卢家,查查看有没有暗室暗格。” …… 几人就案件细节讨论了许多。 目前有几个方向很值得注意,比如卢光宗的为官,名声。 诋毁的话只有庞谦说,算不得什么,现在人已死,很多秘密不会下意识守,大家对起来,可能会掀出很多卢光宗积年旧事,受贿,讹钱,杀人,栽赃,各种各样可能都有。 名誉反转起来,是很可怕的,卢光宗之前官声那么好,真相出来,骂他的人一定很多。 想想之前,卢光宗尸体发现时,百姓们都面带悲悯,还商量着到卢府门前烧香磕头,现在么…… 接下来卢家人的日子,应该不太好过。 牛兴祖的案子被牵出,虽真相未露,也非本案破解关键,但多了更多延展性,陈年事拉出来一堆,让大家对卢光宗认识更深。 宋采唐甚至有种感觉,哪怕她没因意外找到牛兴祖尸体,牛兴祖的存在,也仍会在卢光宗中案中展现。 卢光宗不是好官,有很多秘密,一层层扒下,印象中往日微笑的脸竟都变的深不可测了起来。 “我种感觉……” 宋采唐微微侧头,指尖无意识滑过杯沿,长眉微蹙:“我们好像在被人牵着鼻走子。” 经历的这些事,就像有人想要曝光卢光宗真面目,想要这一切真相大白似的。 她这话说的轻淡,音量也不大,却在三个男人心里砸出了相当大的波涛。 如果这一切是有人计划操纵,那他们岂不都被蒙在鼓里了? 如果真是这样,这个人一定一直在旁观看。 是有人顺势为之,还是……一切都是凶手自己一个人干的? 宋采唐感觉气氛略有些紧张,眉眼舒展,微笑开来:“也是我瞎猜,没任何根据,咱们还是看具体线索吧。”她看向赵挚,“我的书和图,你好像带来了?” 赵挚颌首,将带着的书和图纸拿出来,放在桌上。 “宋采唐,说说吧,你的收获。” 宋采唐起身,站在图纸前:“囚禁卢光宗,致使他失踪的人,我有个大胆推测。” 祁言“哇”了一声,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兴奋追问:“谁!是谁!” 温元思看着宋采唐,手指微捻,似在思索。 赵挚立刻明白了,双眸微眯,吐出两个字:“卢慎。” “卢慎!” 宋采唐几乎和赵挚同时说出同一个名字,声音十分齐整。 二人不免转头对视,目光有隐隐流光。 宋采唐很快转开,说自己的推测:“我同卢慎的谈话中,他不时流露出羞愧感,负罪感,他对卢光宗有怨念,很深,可又有很多后悔,甚至各种想倾吐,想释放纾解,或者爆发的欲|望……” “他处于父权的压力之下,想要证明自己,对作官执念很深,偏偏就有这么一个机会,只要付出些金钱,就能得到更高一层的进步机会,他很渴望,可卢光宗不给。” “他努力无用,心起偏执,既然能把卢光宗的书房翻了,绑了卢光宗,让他失踪也不是干不出来。” …… 宋采唐分析完,说起卢光宗当日特点,尤其是鞋子:“卢光宗走了很长的路,鞋底磨损很多,显然,这个地方有点远。而凭他一人之力,不用车马,脚走可归,这个距离,又不会太远,所以我推测——”她纤纤素指圈了下栾泽周边山脉,“囚禁他的地方,不是在山上,就是在山边。” “他脚下泥土略略发红,县志上记载,是西边云山独有的特点。” “卢家上下为官,正规收入不算少,不能算穷,除了明面上的宅子别院,定还有私宅,我只问到这几个——” 宋采唐眉眼清亮,声音振奋,周身似萦绕着一股清慧微光,耀人双目,让人看的移不开眼。 她纤纤素指在地图上连点数处,尤其在西边的,加大力度着重点了点:“但这些肯定不够,还有卢慎得用的下人,信得过的朋友,都需要查查。” 她视线一一滑过在场三人,目光灼灼:“若我猜测不错,一定会有收获!” 随着她话音落下,祁言兴奋至极,像打了鸡血似的,腾的蹿了起来:“没错,一定有收获!” 片刻后,赵挚指节敲了敲桌面:“卢慎既然没直接承认,就是不愿事情暴露,不能打草惊蛇……” “外面的事,我来。” 没有证据,不能随便抓人,有了证据,犯人就得乖乖的听话! 他眼梢微翘,勾出一抹邪邪笑纹,侧脸映着夕阳,一面是贵公子的清冷优雅,一面是恶魔的疏寂森寒。 赵挚是英俊的,也是危险的。 宋采唐却不怕,她迎上赵挚目光,下巴微抬,笑靥溶在夕阳里,灿灿有光:“这里,交给我!” 第102章 赵挚的主意 清茶为伴, 夕阳余晖相佐,小小雅间里,宋采唐, 赵挚, 温元思,祁言四人就案情展开讨论, 颇有所得。 只是时间持续太久, 晚饭只有一起吃了。 气氛……不知道为什么,宋采唐总觉得有点假, 真诚度比起破案差的很远,再次感慨官场难混。 好在她追求不高, 无心改变世界格局,弄个女官当当,她只要能一展所长,有机会验尸破案, 替死者说话就行。 清心楼的佛跳墙果然不错, 软嫩柔润,齿颊留香。 宋采唐吃的眉眼弯弯, 专心致志,渐渐忽略了周边说各种套话,各种敬酒的三个人。 赵挚目光掠过宋采唐不曾空下的碗碟, 伸手推侧边的菜—— 温元思快了一步。 不但快, 还了无痕迹, 非常自然, 把菜推到宋采唐面前的动作仿佛做了无数遍一样。 宋采唐有所察觉,侧头对温元思笑了下。 唇角弯弯,下巴精致,十分温柔。 温元思点点头,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端起酒盏,继续和祁言吹牛。 说是吹牛,实则他一如既往,神色声音都是淡雅轻缓,没一点失态,反倒是祁言,被他撩的越来越兴奋,敲筷子拍桌子,脸红脖子粗,就差站凳上子说书抖威风了。 完全忘了在宋采唐面前表现的欲|望,连夸宋采唐好看都分不出时间。 个傻子。 手悬在半空,被别人截胡,哪怕‘别人’表现的很自然,仿佛没看到,但这种情况,多少是有些尴尬的。 毕竟别人只是‘仿佛’没有看到。 你想干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赵挚却一点不尴尬,懒洋洋的把手收回来,动作舒缓自然,也好像……做过千万次一样。 他甚至还挑起唇角,看向温元思。 “温通判酒量似乎不错,我从边关回来,还没遇到个对脾气的酒友——”赵挚手执酒盏,朝温元思晃了晃,“不知温通判可愿一醉?” 温元思动作一顿,眸底掠过一丝讶色。 只片刻,他就笑了,举起酒盏:“观察使大人抬爱,下官怎敢不愿?下官倍感荣幸。” 那边祁言已经喝大了,拍着桌子吼:“对!跟他喝!干翻他!叫他满汴梁得瑟!” 赵挚斜了祁言,目光紧盯温元思:“温通判,请——” “观察使大人请——” 两边不耍花枪,直接就拼起了酒。 温元思酒量不错,但再怎么着,也比不过很长一段时间,拿酒当水喝的赵挚。 赵挚一言不合就抓他拼酒,有点耍无赖,市井流氓才这么干,没一点贵人风度。 但赵挚不在乎,‘混世魔王’这个名头不是白顶的,他在汴梁,甚至边关,创过不少‘佳绩’,脸是什么,比起胜利,完全不重要! 他要的只是于他有利的结果,有简单快速有效的方法,为什么不用? 几盏酒下肚,温元思眼梢微红,看着吃的愉悦的宋采唐,缓缓叹了口气。 眼下什么情况,他心中已经清楚,并不畏惧,只是宋姑娘……对发生的这一切,仿佛并不知情。 他眼帘微垂,叹口气,打起精神,继续与赵挚喝酒。 这一仗结果明显,赵挚稳赢。 送宋采唐回去的,自然也是他。 星光淡扫,长街无人,红红灯笼一路绵延,照映着脚下的路,有清甜花香浅浅袭来。 这一路说了些什么,感受了什么,除当事者,无人知晓。 …… 后半夜,赵挚习惯性起床,没有给宋采唐带吃的,而是去了城外。 下午在讨论中找到方向,他已派出手下去搜寻卢家宅子信息,各种关系延伸网都要,现在应该有了大致结果,夜色浓浓,也是搜查的好机会。 西边,山间…… 这处山脉很大,地理条件很好,山下有村庄民居,山上有各种别院,大的小的,不胜枚数。卢家非小户,加上姻亲,下人,友朋,疑似目标非常多,又不能动静太大,打草惊蛇,查起来就很耗力气,而且很慢。 若是以往,带上自己亲兵,包围了一搜索,不但放不出半点信,还能很快出结果,可谁叫赵挚是‘若皇上生气,被贬出来’的呢? 没有亲兵,不能私自调动官府力量,只能用随身带的几个心腹,长随。 他还有其它任务在身,这些精英大多被派了出去…… 基本上,他只能靠自己。 正经做事,赵挚非常有耐心,脑子里想着消息里画里的可疑地址图,一个接一个,细细排查。 夜里万籁俱寂,仿佛所有地方都一样,但藏人的地方,和别处绝对有区别。 卢光宗被关了那么久,下人跟着一起失踪,如果真是卢慎干的,没深仇大恨,他绝不对把下人们都杀了灭口,而是继续关着,制造音信全无,跟着失踪的假象,待卢光宗案件落定,影响渐渐消弭后,再把人放出来。 这些人大部分是有身契的卢家下人,不敢不照做。 关人的地方,都有哪些特点呢? 会有暗室,地窖,建筑风格会略有些微妙,不和谐之处,有足够藏人的地方。 总会有人不服,或者不知详情的,期待被放出来,在夜里弄出些动静。 会有欲盖弥彰的,看似没什么守卫,实则暗里警惕性非常强的暗中布手。 一家又一家…… 这里不是。 这是也不是。 这里还不是。 赵挚顺着路,从上往下一个来回,没有收收获。 他没灰心,换边山头,继续折返旅程。 就在这时候,他注意到了一个人。 黑衣夜行,黑巾覆面,袖藏暗箭,短刀淬毒,轻功非常好,几乎落地无声。 像是……杀手。 受过特殊训练。 赵挚皱眉,想起之前在梨花沟偷袭他的人,是一伙吗? 可再仔细看,就不像了。 这人只身行动,没有同伴,明明轻功很好,却走的很慢,他手里拿着张图纸,不时低头对照,仿佛在找什么……找的应该不是人,找人不是这路数。 所以这个杀手……不是来杀人的,而是找东西。 什么东西? 几乎瞬间,赵挚就想到了卢光宗。 卢光宗一案,疑点重重,尤其钱之一字,没头没尾,却隐隐约约牵扯很多…… 难道这人跟他一样,在找相关之物? 自己的目标群太大,翻一夜许也得不到想要的线索,耽误一会儿没关系,赵挚干脆跟上了这人,看他在找什么。 结果事实给了他惊喜。 天蒙蒙亮时,赵挚跟着黑衣人,来到山底一处大宅。 这处宅子,是卢慎小舅子之妻的陪嫁,建筑风格乍眼一看没什么不对,但莫名的,有些微妙。 好像哪里少了什么……或哪里多了什么。 赵挚停下,这房子,有问题。 黑衣人见找到了地方,非常兴奋,哪都没去,直接去了后花园。 赵挚没急着找线索,跟着黑衣人去了后花园。 黑衣人很警觉,为免被发现,赵挚离的有点远。他看着黑衣人信心满满跳入后花园,然后……在后花园上蹿下跳,这翻翻,那找找,急的挠头。 这是只知道地方,不知道具体位置? 赵挚正想着,不知院里谁起夜,动静有点大,踢到椅子又踩到猫尾巴,院子似乎立刻要热闹起来。 黑衣人位置略有些倒霉,就在这人前行的路上。 看起来一切都是巧合,但…… 细思极恐。 黑衣人本就警惕,想的多,遇到这件事,果断施轻功离开,感觉没半分留恋。 看他样子,大概是满怀信心,明天再来。 四周动静大,中间又隔了那么远,赵挚没法追黑衣人,暗暗记下那人体态特征,便不再管,专注现在。 这个宅子里…… 一定有秘密。 可惜这起夜的弄出动静太大,天色还帮忙,眼看要见早,有些被吵醒的干脆不睡了,收拾收拾,准备第二天的事,尤其大厨房,这个时候开始动了。 宅子里的人看似随意,实则警惕性非常高。 时间太短,机会太少,赵挚只找到几个不对的地方,几处疑似机关布置,天色就已大亮,不得不停手离开。 要他这么放弃,是不可能的。 案子还等着破,能早一时就能早一时。 自小到大不知道玩过多少歪点子,这个局,也不是不能破。 赵挚摸摸下巴,从腰间摸出一张银票,剑眉挑起,眼角笑意微邪…… 辰时初,村里来了群混混。 不是本地人,隔着山头,却远近闻名,带头的叫王麻子,人横又无赖,但算讲理,口碑比一般的混混好,你不惹他,他不会看你一眼,你敢惹他,他能下狠心弄死你。 这样的人物,村民见了都不敢惹,只是好奇他来干什么,有什么事。 王麻子大剌剌走过一堆看热闹的村民,走到一座大宅前,狠狠踹门。 门房很谨慎,半天不开,也许在和上头汇报,各种商量。 王麻子踹的脚疼,让手下兄弟们扛木头过来撞时,大门才开,一个绿豆眼的中年人小心的问:“你找谁,有什么事?” “找你姥姥!” 王麻子吃闭门羹半天,心头蹿出火气,十分不讲理,抬脚把中年人踹开就往里闯。 绿豆眼中年人捂着胸口着急:“怎么能随便进来?都出去!滚出去!我告诉你们,这里可是有大人物罩着的,不是你们能来的地方!” “哟,什么大人物啊,我好怕怕啊——” 王麻子夸张又犯贱的抖了抖身子,朝身后兄弟们挥手:“给老子搜!老子的女人跑了,就藏在这家,今儿个必须找出来!” 一堆小混混们就往里走,边走边跟着起哄。 “大人物也得讲理!藏了我们老大的女人,就得还!” “夺妻之仇不共戴天!咱们可是有文书的!” “你是谁?护卫?还敢拿刀?行啊,你往这戳,往老子心口戳,老子要敢避一下,就不是王头底下的人!” 一群混混十分不讲理,横冲直撞,人数又多,还真不怕死,宅里护卫敢拿刀,他们敢自己就往刀尖上撞,护卫们反倒不敢怎样了。 管事的看着发愁。 别人不知道,他可是知道这里面有什么秘密,不能闹大,不能吸引来更多人,最好能好好谈一谈,让些人离开,把事压下去。 王麻子是拿了钱来的,还是非常非常多的钱,管事给的那几分算个鸟? 根本看不上! 王麻子当场放话,态度十分嚣张,必须找到他的女人,否则不走! 混混们哪哪都去,什么都摸,没有怕的,完全不要命的玩法,光天化日下,管事能做的努力非常有限。 一团乱麻。 人群里,赵挚着着这团乱麻,眸底迸出隐隐精光,周身似萦有湟湟之气。 事,他能办;动静,他能往大里闹;那些人,今天肯定也能找出来。 但周边人太多,报信的几个几个往外跑,他拦不了。 赵挚负了手,微微侧头,沉黑双目看向城里的方向。 …… 宋采唐这边,天亮后,看到赵挚送来的暗号,就已经开始行动。 昨日午后讨论完,计划一定,她们就关注了卢慎的行程,今晨一早,卢慎要去吴家铺子,置办丧仪要用的东西。 卢光宗的案子还在审,尸身未还,卢家不能正常办丧,东西却要早早置办起来。 宋采唐坐在街边茶摊等他。 祁言搓着手,眸底现出兴奋:“一会儿就照咱们商量的来?” 宋采唐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如果卢光宗失踪被囚真是卢慎所为,照卢慎行为分析,心理表现,他应该很害怕被发现。他一定放了不少眼线在囚人之处,一旦有变,会来人立刻支会。 赵挚在外面行动,发来了暗号,她们要做的,就是尽量转移卢慎的注意力,拖延时间。 “若对方不配合,祁公子也可自由发挥。” 宋采唐出言鼓励。 祁言就更得瑟了,根本不用宋采唐提醒,看到卢慎过来的一瞬间,就嗷的一嗓子,怼上去了! 挑好时间角度,还是卢慎最讨厌最忌惮的话题,卢慎怎么能入套? 二人间气氛骤然炽热,别人想插都插不进。 宋采唐端着茶,见状十分满意。 她就知道,祁言有这份本事。 可她料准了祁言,没料到祁言的表妹,凌芊芊会来。 凌芊芊杏眼桃腮,本就年纪小,一副娇憨天真,穿着鹅黄色衣裙,更显稚嫩纯真。 似乎是不经意看到宋采唐,偶然又惊喜,她提着裙子小步跑过来:“宋姐姐!” 声音娇娇软软,透着撒娇的甜。 “我能坐在这儿么?” 不等宋采唐说话,她就坐下了,招手让人送茶,也不嫌路边摊不干净。 每一个动作,不但有少女娇美,还有大家闺秀的大方气度,十分吸晴,很快,一大群围观的人就看了过来。 凌芊芊喝了口茶,朝宋采唐挤眼睛:“宋姐姐叫我表哥去干什么了?” 宋采唐长眉微蹙,眼梢微凝。 凌芊芊的表现很生动很自然,可她有种感觉,似乎哪里不对。 果然,凌芊芊的下一句就跟着来了:“我表哥在汴梁自来冷清,哪个姑娘都不理的,来到这栾泽,日日对宋姑娘赞不绝口,颇有仰慕——宋姐姐是不是喜欢我表哥呀?” “你悄悄同我讲,我保证不跟任何人说!” 她双手捧着脸,眼睛睁的大大,天真可爱,仿佛说话声音这么大,引来众多视线,她都不知道,只是无心之举。 宋采唐却瞬间品出来了。 名节。 又是这两个字。 在前朝,女人还能立户,自强自给,本朝却不行,先是有人口诛笔伐,改变了风气,再是皇后上位,将女德推到了顶峰。 皇后样样讲规矩,以身做则,还亲手写了很多女德戒规的书,倍受推崇。 在这大安朝,女人是不能随便喜欢男人,喜欢也不能说出来,否则一定影响婚嫁。 凌芊芊来自汴梁,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第103章 你是不是在算计我 凌芊芊的到来表现, 吸引了一堆人围观,这些人不可能只干看着,听到的话, 看到的事, 自然会产生联想。 很快,大家看宋采唐的眼神就不一样了。 宋采唐其实并不在乎, 什么名节名声, 对她来说没有用,凌芊芊这一招吓唬得了别人, 吓唬不了她。 她不明白凌芊芊对她的敌意从何而来,但别人敢来欺负——她自然也要好好招待。 “凌姑娘还小, 大概不明白,靠山山会倒,靠水水会干,就算女人, 也不能混吃等死一辈子, 最好学点本事傍身。学的好了,自然有人想拜师学艺, ”宋采唐眉目安静,笑容温柔,“比如你表哥, 知我会看尸, 剖尸, 总想偷学几招。” “你表哥于本案是相关人, 又热衷验尸秘法,对我推崇很正常。我年长几岁,日日都有公务,没时间和你一样,琢磨小女儿心思呢。” 宋采唐徐徐说着话,笑意一波波,荡到眼底:“你对表哥这般关心,独占欲这么强,恐不是什么好事,姐姐劝你,不如绣个花,烹个菜,日子会简单快乐许多。” 围观群众个个眉眼齐飞,互相打着眼色。 大戏啊! 小姑娘指宋姑娘与表哥有私情,宋姑娘没生气,反劝回来,字字清晰入耳…… 事实太明显,是这小姑娘迷恋表哥,看不惯表哥和别人走的近,过来找场子了! 凌芊芊脸上还是笑,牙齿已咬成一团,几乎磨出声。 竟然直直打回来,暗示她暗恋表哥! 她喜欢的是赵哥哥好不好! 不明真相的群众最好利用,她打的也是这个主意,但火要烧到自己身上,感觉就不那么美妙了。 四周眼神已经不对,开始对她表示质疑。 比起宋采唐突然喜欢上一个陌生人,近距离表兄妹虐恋似乎更能让人遐想……宋采唐好卑鄙,下水也要拉她垫脚。 这哪里是个初心纯然,一心干实事的优秀女仵作,明明就是个心机婊! 但是不能生气。 不能气。 凌芊芊最了解自己的外貌气质,也知道怎么利用最佳,甜甜绽开一个笑:“姐姐的话,我有点听不明白呢,粘哥哥有什么不对么?” 她眨眨眼,贝齿轻咬下唇,似乎非常苦恼:“我娘说,姑娘家要和哥哥们好好相处,不要怕麻烦,因为以后要麻烦他们的时候有的是,成亲时——” 说到这里,凌芊芊似乎有些害羞,面颊微粉,头也微微低了点,声音轻轻软软:“还要靠哥哥拦门呢。” 她这表现,纯真又可爱,还提到了家长意愿,明显没把表兄妹送做堆的意思,提起亲事也只是害羞,没有看祁言…… 明显对表哥没春情之思。 围观众人看懂,表示没滋没味儿的。 看热闹,就是有热闹才好看,没热闹看个啥? 凌芊芊说话非常积极,而且语速很快,不等宋采唐接,自己已经顺着又继续。 “我其实也没旁的意思,平日表哥对我极好,我无以为报,就想讨好下未来嫂子,表哥看似活泼,实则严于律己,身边从没有过女人,也从未提起过谁,这些日子表哥总是说起宋姐姐,每回眼睛都亮亮的,我就,我就误会了么,宋姐姐别生气,好不好?” 她大眼睛水汪汪,抬着看宋采唐,看起来有几分可怜,还主动道歉,好像不原谅天理难容。 宋采唐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原来凌姑娘觉得我生气了。”她黑琉璃般的眼睛静静看着凌芊芊,“为什么?” 凌芊芊心里的话差点直接飙出来,当然是因为你刚刚那番话,你还劝我来着! 可想一想,她就觉得不对了。 她刚刚说……听不懂宋采唐的话。 既然听不明白,哪会知道对方生没生气? 如果知道,那就说明一切都是提前设计好的,她没那么天真无邪! 自打自脸…… 这事不能干! 凌芊芊刚想开口说话,宋采唐那边已经放下茶盏,目光透着税利:“我与祁公子因案接触,没见过几次,但他日常提起凌姑娘很多,显然对凌姑娘多有关爱。凌姑娘说这番话,是祁公子授意的么?” 如果是,祁言的修养出了问题。 如果不是,那就是凌芊芊自作主张,坑兄又坑人,没品没德。 不管怎么答,好像都是错。 凌芊芊没办法,眼睛一点点泛红,好像要哭。 …… 今天的主街是个热闹主街,前边祁言和卢慎杠上,后边凌芊芊对上宋采唐,哪哪都是新鲜事,围观群众看了个爽。 沿街茶楼靠窗雅座,也有人看着这一幕发生。 “哼!光天化日之下谈论男人,如此张狂放肆,简直不知廉耻!” 说话的是个中年男人,穿着文士长袍,束着冠,蓄着须,五官极为板正,眼角几乎没有笑纹,唇角法令纹却十分明显,一看就是个从来不笑,却经常满脸不高兴生气的人。 “何必为不值一提之人生气?来来刘大人,咱们喝茶,喝茶。” “官职还未经由圣旨派下,现在称大人为时过早,李刺史客气了。” 李刺史便笑:“这您得了皇后娘娘吩咐,人都过来了,板上钉钉的事,哪里会没准?不过因这卢光宗新死,照顾两日而已,过几天,您就是咱们栾泽的新任安抚使了,我可不敢不客气,不然我汴梁的舅舅怕是要骂我。” 刘大人这才接了茶:“你我本就为友,称呼什么的,便宜就是。” 喝两口茶,刘大人盯着楼下宋采唐的身影,法令纹重重绷起:“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不但能插手官府案件,还敢当街议论男人,她把皇后娘娘的话当成什么了?” 李刺史拱手叹气,随便认了个罪:“皇后娘娘教言在耳,女子实不该如此抛头露面,可这宋采唐有几分本事,剖尸很是在行——” 刘大一拍桌:“竟连闺名都随便透露,真是好不要脸!” 李刺史瞅着气氛,跟着上眼药:“最重要的是,观察使大人,那一位——”他指了指上头,以口型比了个‘混世魔王’,“很维护她,我这权力不够,受人所制,想做点什么也做不了啊。” “赵挚?”刘大人冷哼一声,眯了眼,法令纹更深,言语笃定,“他已然失宠,不足为虑。这女人我看着碍眼,必须弄下去!” “可她有功,这么随便就……怕是不妥。” “破她的功不就行了?她要破案不是?给她个破不了的!你这栾泽,总有几桩悬案吧。” 李刺史眼珠一转:“有有!还是刘大人您聪明,看这女人到时不哭着回去!她再敢赖,我就打她一个没脸!” 刘大人很满意,拱手抬起,朝东方晃了晃:“我既受天子之命来此,不敢不作为,官场要肃清,哪哪都要干净,让万岁爷和皇后娘娘看着舒心才好。到底是养育过皇后娘娘奶娘的地方,皇后娘娘不会愿意看到栾泽乌烟瘴气。” “是是,您说的都对……” 李刺史和刘大人说着话,慢慢的,话题往远了走,李刺史试探着问了一句:“那云家……国公爷的……反案,可有结果了?” “人都死了,还能怎么办?”刘大人捋着胡子,“云家祖上于开国有功,也没查出什么别的,族人都是对的,老爷子仙去,朝堂大人们挪了挪位置,没谁再提起,万岁爷便也不问了。” “刘大人这一趟赴任,令公子有没有跟随?听闻其才华颇丰,一手画技超绝,连大手都赞不绝口。” 提到儿子,刘大人眼底泛起些骄傲:“什么才华颇丰,就是个不成器的,什么都能干,偏偏不愿意进仕途,可愁死我了,我倒想他别跟来呢……” …… 楼下主街,不管祁言卢慎,还是凌芊芊宋采唐,战况都已十分火热,两边距离也越来越近。 一番对杠下来,凌芊芊已经明白,宋采唐不是好惹的主,起码嘴皮子上让她吃亏不行,这人脑子非常精明。 她眨眨眼,心里一思量,换了方向。 “宋姐姐不喜欢我表哥,又让我表哥去拦小卢大人,难道……宋姐姐喜欢小卢大人!” 她一脸惊恐,捂着嘴:“可小卢大人已经有夫人了啊!” 这已然是胡说八道了,不会有人相信,围观群众也都长着脑子的。 但自己总要有个态度。 宋采唐笑容微敛:“我襄助官府办案,凌姑娘却一再打扰,再这样下去,我不得不怀疑凌姑娘与凶手有关。” 凌芊芊立刻捧脸:“宋姐姐莫要吓人家,人家胆子很小的,哪里说话错了你教教人家呗……” 当然她也不是真的怕,她很能自我调整,不用宋采唐搭戏,她自己就能往下演。 “姐姐不是喜欢小卢大人,姐姐只是在办案——我知道了!” 凌芊芊像勘破什么秘密的,突然抚掌,激动又大声:“姐姐肯定是在算计小卢大人对不对!” 她这话声音特别大,所有人都听到了,包括卢慎。 卢慎想起昨日种种,那些知心,那些说过的话…… 瞬间脸色铁青。 他大力推开祁言,走到宋采唐身前,双目森凉,满满都是愤怒:“你在算计我?一直在算计我,套我的话?” 凌芊芊“呀”了一声,装做害怕,幸灾乐祸的退开,腾出站场,好让卢慎表演。 围观众人亦是,皆目光灼灼的看着宋采唐。 宋采唐却十分稳的住,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卢大人真这般认为?我在算计你?” 她清澈眼眸看过来,一句话也说的轻轻缓缓:“那你觉得,你有什么地方可以被我算计?” 浅浅淡淡,却直戳人心。 一桩人命案,谁最值得办案人员花心思算计? 是凶手。 如果卢慎真这么想,他就是把凶手两个字套在了身上。 卢慎倒抽一口凉气,突然觉得自己所做做为不妥。 身旁自家下人早已各种打眼色,他心知肯定有哪里不对,可也没精力管,先头盯着祁言,眼下盯着宋采唐,心里万千情绪升腾,没个定数。 凌芊芊眼珠微转,上来‘帮腔’:“小卢大人别误会,我不会说话,随口就说了,没什么意思的,当不得真。宋姐姐这么厉害,同漕帮帮主定下五日之约,五天内要破案的,有大本事,哪稀罕算计人?肯定没有,小卢大人千万不要多想呀。” 她不说还好,一说,卢慎想的更多的。 赌约,女人可以不乎,毕竟不是什么君子,赖一赖,不会有人苛责,但宋采唐不在乎,关家呢? 关家是做生意的,铺子不说栾泽,全国都有,不管私底下有什么恶意竞争,钱干不干净,起码大面上,是要讲诚信的,说出来的话,必要算数。 宋采唐是表姑娘,寄居关家,肯定不愿意坏了关家名声。 那么这案子必须快点破,用尽全力。 力气都全用了,算计个把人算什么事? 宋采唐骗了他! 滔天的愤怒从心底升腾,卢慎指节紧捏,瞪着宋采唐的眼神像在看仇人,好像下一秒就会打过来。 宋采唐长眉微蹙,今日境况有些意外,不过也还好,目标算是顺利达成。 卢慎这么生气,起码是没工夫顾别的事了。 只要保证自己安全就好。 临来前带了很多人,散在四处,宋采唐觑眼看了看,还好,没问题。 祁言也随时准备着可以出手…… 一切都很顺利。 就在这时,有人拉住了卢慎。 是管家鲁忠。 之前他并不在,这次卢慎出门并没有带他。 “少爷,老爷也盼着这案子早点破啊,您配合一点,吃不了亏啊,千万莫起意气之急啊……” 可能是他力气很大,可能是他的话里哪个点戳到了卢慎,卢慎竟然神奇的冷静下来了。 闭上眼,深呼吸两下,拳头松开,卢慎恢复正常,不再与宋采唐和祁言杠,抬脚离开,往自家奴仆的方向走去。 宋采唐眼睛微眯,心道要糟。 拖了这么久,还没没挡住报信的么! 祁言也咬着牙,一脸紧张的看向宋采唐。 宋采唐摇了摇头,示意他没关系。 这边拦不住,可以再往前发展。 往山边走的路远着呢,她们能做工作的地方还很多! 宋采唐心内迅速思考,想着各种可以用的办法。 就在这气氛最紧绷的时候,赵挚身边的长随过来了。 他领着温元思,直接过来把卢慎擒住了:“小卢大人,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卢慎自是不依,各种挣扎,可温元思凑到他耳边说了几个字,他就浑身颤抖了一阵,颓下来,任别人拉着他走。 宋采唐和祁言对视一眼,成了! 将人群散开,温元思走到二人面前,面上带笑,如沐春风:“观察使大人找到了那个私刑宅院。” 祁言眼角斜飞,高高吊起,用你说!都猜到了! 温元思没半点宿醉的难看相,依然优雅如竹:“还发现了其它疑点。” 第104章 我是孝顺的 温元思带来了非常重要的信息。 赵挚那边已‘人赃并获’, 抓到了当时和卢光宗一起失踪的下人,这些人精神状态普遍不怎么好,赵挚随便用点小计, 一吓一诓, 他们就直接招出了卢慎。 案件将有重大发展,众人哪还呆的住? 祁言反应最快, 挥着胳膊跳着脚就往前冲:“走啊!案子马上就能破了!” 温元思和宋采唐挂心案情, 自然跟上,卢慎么, 再不甘愿,已被擒住, 哪还敢有别的话说? 而且周遭这么多人,说什么都太敏感,万一失言…… 就得不偿失了。 卢慎垂头丧气的跟着官府人员走,他身后下人不敢干别的——官府盯着呢, 只有跟着队伍走。 一群人浩浩荡荡离开, 很快消失在街巷,连句多的话都没有。 别人没意见, 凌芊芊可是气歪了鼻子。 她们正吵着架呢! 还没完事呢! 宋采唐竟然敢撂脸就走! 还有那祁言——到底是她表哥还是谁!一句关心的话没有,笑脸都没给她一个! 大家搭台子唱戏,好么, 你们说走就走, 留下她一个, 让她如何自处, 丢不丢人,脸往哪放,她以后要怎么见人! 凌芊芊在那跺着脸生气的时候,围观百姓们已经热闹开了。 官府抓人,什么都没说,但他们会自己想啊,越是没说的,肯定越憋着大事呢! 而且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任何时候,流言这东西跑的最快。 卢光宗被杀,可怜,是好官,大家都同情,跟着跑去烧香的不少,但近几日,风声就难听了,越来越多的料爆出来了。 说卢光宗假仁似义,买官卖官,贪赃枉法,暗杀灭族,抢人秘技,什么坏事烂事他都干得出来,还和杀手组织有勾连…… 起初,大家都是不信的,觉得是有人在故意抹黑卢光宗,但不知道哪蹦出来一堆证据,这几日在市井大肆流传,打着这些不相信人的脸。 样样都是真事,可查可考。 所以…… “呵呵,一丘之貉!老子不是个东西,儿子也是没良心的,连亲爹都杀,一家子没出好人!漏底了吧,藏脏钱被发现了吧!” 牛保山一向胆肥,不管时间地点,哪哪都敢说卢家坏话,现在更是不会怕,面色膛红,声音扬的高高,让所有人都听的到。 事实在前,人们似乎很难为卢光宗说好话,只有几个受过卢光宗恩惠的,小声嘀咕:“可卢大人是真的帮过我……” “帮你个屁!” 牛保山似乎喝了酒,一身酒气,大着舌头,什么都敢说:“给你个小恩惠,拿走你的大东西,这也叫帮?” “你们想一想,那老孙子帮你们前后,是不是让你们帮他别的了?” “最不要脸的就是这种人!” 他晃着身子,捂着脸呜呜呜哭,哭的直打酒嗝:“我那可怜的儿,要不是信了他,怎么会惨死……老孙子算计人都不用刀,对你客气一下,笑一笑,随手帮一帮,你们就能哭着喊着自己把大堆好处送出去——” “蠢啊!” “愚民!都是愚民!” 牛保山说着话,身体沿着墙根滑到地上,头一歪,竟是醉死了过去。 他睡了过去了,现场气氛却沉停,还在继续。 慢慢的,有人回过味儿来,还真觉得哪里好像有点不对。 “卢大人帮我保住店子,赶走了极品亲戚,两个月后建作坊要占点地,十分发愁,我正无比为报,想着自家那块地离的近,又不值几个钱,就送给他了,然后……半年后,就有官府规划要占地,那作坊推了,官府补了好多钱。我当时以为只是凑巧,是我没那份福气……” “我亲戚家二丫被强抢,是卢大人做保帮忙拉下,一家人感恩戴德,一个月后有个富家哥儿过来求了二丫走,当初看着是个好的,亲戚家也放心,后来二丫死了,请人看了看,说是被折磨死的……我那亲戚从来没想过找卢大人闹,只认为是自己倒霉,瞎了眼。” …… 一句一句,这样的话越来多,猜测也就越来越多。 “操!卢大人果然把咱们给骗了!” “他不是好人!” “他死了没准就是儿子干的,所以官府才抓他!” “老子白在卢家门前烧香了!” “不行,我要把面子找回来!” “我也去!” 不知道气氛怎么起来的,又是怎么商量的,总之,最后结果是,大家气势恢弘,浩浩荡荡的往卢家走,要去砸卢家的门,把曾经的耻辱要回来。 “还有这人命案——最后是卢慎干的!要是别人干的,咱们还得谢谢他,谢谢他帮忙扒皮!” “听说案发地是王家小酒馆——那是咱们的地盘,官府问话不一定配合,咱们就不一样了……” “走,去找找看,是哪位义士这般威猛!” 一群人气势起来非常快,凌芊芊还没来得及走出去,就被挤在了人群里。 她的方向和这些人相反,被夹着带了好远。 等好不容易挤出来,发现精心梳的发式乱了,衣服脏了,裙角不知道被哪个熊孩子摸上了黑黑的油手印,鞋子更是不能看,珍珠没了,刺绣一团黑…… 凌芊芊气的直哭。 这群刁民! 讨厌的宋采唐! 要不是这女人,她怎么会受这样的苦! 哭完,凌芊芊狠狠瞪了眼瞎在外头,不知道过来救她的下人,捂着脸跑开。 下人们一脸委屈,一切都是照凌芊芊安排,不让他们出现,现在出了意外,又怪他们……得,今晚回去,一顿板子怕是少不了了。 一群百姓流水似的从街角撤离,最后只剩下罕无人迹的茶摊,墙角醉死的牛保山,以及……悄悄沿着墙角走的甘志轩。 甘志轩脸色有点白,用袖子草草擦了下额上的汗,避开热闹人群,转了个方向,绕了点远路,回家。 一路上他眉头皱的很紧,似乎在思考什么极为要紧的事,颇有些心神不宁。 回到家,一推开门,母亲甘四娘正好在家。 甘四娘听到门响,身体一颤,又一转,迅速往袖子里藏了什么,抹了抹眼睛,声音柔柔:“轩儿回来了。” 甘志轩心情不好,一看到她这个样子就烦:“哭哭哭,你就知道哭!除了哭你还会干什么!有点正事没有!烦人!” 喷完也不等甘四娘反应,甘志轩一甩袖子,就转去了自己房间。 看着儿子背影,甘四娘眼泪掉的更凶。 良久,她才红肿着眼睛,看着外面春光,轻轻一叹。 “我知道你想过好日子……但你不知道,怎样活才是真正的好日子……” “娘不会让你受苦的……” 几句话,似是对甘志轩说,又似是自言自语。 …… 卢慎被一路押送到西山匿人私宅,此期间,耷拉着脑袋,一句话没说。从偶尔露出来的希冀眼神上看,他似乎还存有侥幸,希望一切只是误会,官府并没有抓到实证。 可一到宅子里,看到赵挚面前跪着的几个人…… 他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赵挚抬手打了个响指,让宅里下人搬出三把椅子,分别给温元思,祁言和宋采唐坐,三根手指懒洋洋晃着茶盅,斜眼瞥了下卢慎,慢条斯理道:“说说吧,怎么回事?” 大约因是皇室后裔,成长环境不一样,赵挚身上有股湟湟贵气,做什么动作都不会太难看,比如现在,随意窝在椅子上的动作由他做来,透着雅痞,还挺有味道。 因参过军,戍过边,打战验丰富,他身上又有股铁血气质,高大身材加成,让他有了种特殊的威仪感,一抬手,一投足都是气魄,心里有鬼的人一定会觉得害怕。 比如卢慎。 卢慎看到跪在地上的一群下人,已经什么都明白了,赵挚这么轻飘飘一问,于他而言份量极重,是极大的威胁! 他不敢不说。 “是我……是我将我父掳到这里来的。” 他手指紧紧按在土里,吞了口口水:“他有钱……我知道他有钱,我不小心在他书房看到过一叠大面额的银票……我不是不孝顺,他的就是他的,我想要什么,可以自己挣,我没想贪他什么,真的……” “可今年考评过,我有机会争取一个早就眼馋的缺,就差点钱,用上我所有积蓄都不够,我就想求他支持一点……只是拆借,我会还的!补了那个缺,我要什么没有?不过一点银子,转头就能挣到手!可他不给我……” “他说他没钱……” “他怎么可能没钱……就是不愿意给我!” “我求爷爷告奶奶,问亲朋好友借,想了不知道多少法子,还是差一点,就一点点,我问他借,他还说没有!” “没有……我就自己找……” 心中邪念一起,就压不住,卢慎把计划想清楚,前后捋顺,就着手准备了。 “我装做同他吵架,气的他离开家……以前常有这样的事,不会有人怀疑。这处宅子挂在我小舅子媳妇的嫁妆里,实则是我家的,除非心腹,外人少有人知。我暗里花钱请了道上的人,将我父无声无息擒住送到这里,托他们消去所有痕迹……再按计划翻遍家中各个角落,包括他的书房……我翻的很小心,也很仔细,但是一无所获。” “没办法,钱没拿到手,事情还是要平,眼看着时间已久,压不下去,我便按计划,找了官府报失踪,再……见机行事……” 卢慎交待了所有绑走卢光宗的经过,包括细节。 在赵挚厉声讯问中,他也承认了,有过虐待卢光宗的行为。 “……是……我是让人打了他,但那是我爹啊,我不敢打重了打坏了,后来没办法,就饿着他,想着饿坏了肯定会说……” “可钱对他就是那么重要,比我这个儿子重要多了,再怎么问,他都扛着没说,要把钱带到棺材里!” 卢慎说着话,面目变的狰狞起来,言语间颇为愤恨:“我是他儿子,又不是他仇人!他挣那么多钱,还不是为了死了后留给我!我只不过要的早了点,还说准了要还,可他就是不肯!” 宋采唐看着卢慎交待,眉心紧紧蹙起。 这话说的…… 委实一言难尽。 各种给自己找理由,错的都是卢光宗这个爹,可他也不想想,他干出来的这些事,同他的话难道就不矛盾? 纵使事后有些悔意,做这件事的时候,卢慎是坚决笃定的,还积极准备了很多。若事情重来一遍,他肯定还会这么做。 人性,就是这么可怕。 各种复杂情绪催着,卢慎一股脑把掳刑囚禁亲父的事实全部交待了。 大约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卢慎擦了把汗,诚恳的看着赵挚,做最后的努力:“观察使大人,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只想吓唬吓唬他,只想要点钱,并没有想弑父!我还是孝顺的!” “你看……我对当官这么执着,为补缺下了那么大力气,怎么舍得离开?我爹要是死了,我就得丁忧,哪还能当官?我没那么蠢,真的,我不会杀我爹!” 这番表现,别说宋采唐,在场没一个看的顺眼的。 卢慎唤卢光宗一直都是他他他,到最后,为自己争清白了,叫上爹了。 如此可想,他对父亲的感情有多深。 “而且我有不在场证明!” 卢慎努力为自己辩驳:“他死那日,我从下午到第二天,都在府里和新纳的小妾在房中……我妻甚至还为此生气,小闹了一场,您一问便知!” 祁言手上扇子‘刷’一声打开,遮了半张脸,看不清表情,只见眉目冰冷:“你老婆,肯定向着你说话,没有也得说有啊,这个不能做证据!” “怎么就不行了?我老婆小妾也是人啊!”卢慎十分紧张,仿佛特别害怕这些官员直接把他打成凶手,“我那日要是没与小妾厮混,怎么会顾不上这头的消息,让我爹跑出去还不管?观察使大人,你要信我啊!” 赵挚看着他:“你这一切,都是为了作官?” 卢慎用力点头:“是啊观察使大人,我只想做官,只想好好做官,并没有想杀人!” “可惜了。” 赵挚的话意似乎很深,卢慎却并不明白,愣愣的看着赵挚。 宋采唐叹了一声,为他解惑:“为官者,品行紧要,朝廷不会要不孝之人。” 也就是说,不管卢慎杀没杀人,有没有贪赃枉法,做更多更过分的事,在这个重视父权的封建社会,孝字当头,他敢掳刑囚禁亲父,只这一条,已经是大罪特罪,这辈子不可能做再做官了。 “连我这个女子都明白的道理,怎么,小卢大人不明白?” 卢慎这下是真的瘫了,像死泥一样瘫倒在地。 “我不能……做官了?” 他喉头微抖,一句话说的非常艰难。 赵挚颌首,声音铿锵有力:“是,你做不了了。” “啊————————” 卢慎惨叫出声,似穷途末路的困兽,唇角沁出了血丝。 第105章 没错,我想杀他! 发现自己转入了一个死巷, 再没任何希望后,卢慎两眼呆直,神色空茫, 对一切已经全都不在乎, 不用官府使力,对方问什么, 他就答什么。 这个过程, 由温元思主理。 温元思最擅长温柔套话,还颇能安抚情绪。 卢光宗做过的一事, 但凡卢慎知道的,一点一点全部说了出来。 卢光宗还真不是什么好人, 和传言里一样,什么黑事脏事都做过…… 宋采唐有些失望,她本以为,卢光宗是难得的好官。 “你父亲的钱, 藏在哪里?”温元思终于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 卢慎面如死灰, 笑容苍白:“我要是知道,会走到今日这般田地?” 似乎的确再无压榨的空间…… 接下来的工作, 继续由温元思主理,各种细节要整理,线索要展开, 卢慎毕竟是卢光宗之子, 知道的很多, 细节上发散渗透, 许能有凶手的线索。 祁言对此很感兴趣。 他最擅长发散思维,挖各种小道八卦,这卢慎一看就很有戏,是个好目标! 宋采唐则跟赵挚到了后花园。 “你说这里有问题?” 她举目远眺,因为挨着山,这宅院很大,花园也造的非常大,景致错落,什么都有,巨石假山,珍品盆景样样不缺,够豪华,也够……不好找。 如果卢光宗在这里藏了什么东西,地皮都很难翻,想要找到怕是很难,一时半会儿完不成。 赵挚小时候玩闹套路很多,不知道在汴梁多少权贵家中探过险,找暗室机关这事,算是极有经验,宋采唐她们来前,他已经找到了几个,包括用来藏下人的暗室。 他将几个地方指给宋采唐:“但是这个——”他拿出让人带过来的,从刘掌柜那里得来的的长条形石柱,“没有用武空间。” 用上这个,才能出现最紧要的东西。 昨夜那个黑衣人的出现,让赵挚有了莫名预感,卢光宗藏的东西,一定就在这里! 宋采唐想了想:“要不要把管家鲁忠叫来问一问?” 她总觉得这个人表现违和。 看似时时都得体,护主忠心,挑不出错,实则透着警惕,有时相劝的话并非只是相劝,带着提醒或暗示。 比如今天她和祁言拦卢慎的最后,鲁忠突然出现,说的那些话并非是真想让卢慎消消气,退一步,而是在提醒他:这院子有异,必须马上处理,别再耽搁了。 鲁忠应该知道的非常多,而且不管卢光宗还是卢慎,都非常信任他。 那他在这桩案子里,到底忠于谁? 一直是卢光宗心腹,不知道卢慎计划?可要如此,他怎么会知道这个宅子,提醒卢慎? 宋采唐觉得说不通。 而且—— “这个人非常精明,恐怕不会配合。” “配不配合,无关紧要。” 赵挚剑眉挑起,无声微笑。他人在这里,知道这里有问题,就不会走,哪怕一寸寸地皮翻过去,也得把东西找到,有个知道的人配合,会减少这个时间,不配合,也就是大家多累点。 他打了个响指,让人把管家鲁忠带过来。 “卢光宗私藏的钱财,你可知道在哪里?” 鲁忠面色一怔,苦笑道:“观察使这话的着实犀利,小人只是管家,哪会知道主人隐私秘密?” “当真不知?” “当真不知。” “不知道,为何暗示卢慎这里出了问题,让他迅速解决?”宋采唐跟着问。 鲁忠更加奇怪:“宋姑娘,我何曾暗示过我家少爷这个?我一切做为,都是尽忠职守,为主人好……” 他还要洋洋洒洒的解释,赵挚却阻了他的话,声音淡淡:“不愿意?现在不说,以后可就晚了。” 鲁忠拱手,笑容微僵:“观察使大人,我是真不知道……” “来人,押鲁忠退下。” 鲁忠话憋在喉间,脸色有点青。 宋采唐看着直想笑。 这是个极会说话,极为圆滑,极能发挥的人,你跟他缠,只有让自己不舒服,赵挚这般利落,不舒服的就是对方了。 挺好。 找暗室这方面,宋采唐不擅长,帮不上赵挚太多忙,便思维天马行空发散,提出问题,看能不能给赵挚扩张思路。 “房梁?这里房子看着有点高,会不会有‘空中楼阁’?” “盆景?大型盆景只这一片有,距离和个数似乎俱都没有规律,真没有,还是你我没想到?” “人们好像特别喜欢在假山石上做手脚。” “还是雕塑?比如这个鱼形,够大,够奇怪。” …… 赵挚也不介意宋采唐这个外行站在一边瞎说,有时听着想着,还真产生点思路。 比如屋角。 他没在房梁上找到什么东西,反倒在一处鼓肚子的脊兽里发现了点东西。 账册。 贪污证据。 盆景没什么特别,但盆景与假山交汇处,有个非常隐蔽的机关,打开出现一个暗室,建在地下,空间很大,藏了一屋子古玩字画,却偏偏没有钱。 从上午到下午,三个时辰过去,收获不少,但都不是最紧要的钱。 到底藏在哪里呢? 赵挚视线掠过正在休息喝茶的宋采唐。 许是太渴了,宋采唐连喝了两盏,水渍留在唇间,润润的,映着阳光,似池塘里辚辚水波。 湖面…… 赵挚又看到了宋采唐之前说的那个胖胖的,造型奇特的鲤鱼石雕。 石雕映着水面,画面有些…… 对别人来说,可能是美,对怕水的赵挚来说,就是阴影了。 赵挚皱眉,弹指叫了个人来:“下去看看,尤其靠着鲤鱼石雕的方向,看看有没有什么细小孔洞。” 宋采唐惊讶:“难道在水里?” 赵挚没说话,脸色略有凝重。 他有些先入为主了,以为水里不好建,不好藏,可这也会是难住别人探寻的原因。 水底有莲根淤泥,找东西难度非常大,没准卢光宗就剑走偏锋—— “头儿,找不到!” “再找!”赵挚嘴唇紧抿,又叫来几个人,“和他一起下去找!”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会儿,也许是很久,突然有个湿淋淋的黑色人头浮出水面:“找到了!头儿,我找到了,就挨着那个鲤鱼塑像!” 赵挚问也不问,直接把长条形石柱甩过去:“打开!” 这个瞬间仿佛无比漫长。 宋采唐和赵挚站在塘边,一起看着水面,眉目凝重,面含期待。 “轰——” 突然一声闷响,脚下地面颤动,宋采唐不察,赵挚伸手扶了她一把,她才没倒。 连个感激眼神都来不及递,宋采唐目不转睛,看着水面。 要来了! 马上就出来了! 水面剧烈晃动,激起层层水花,然后——肉眼可见的下沉。 塘底似乎裂开了一条缝,水争先恐后的往里流,速度非常快,慢慢的,露出了潜在水底的人,慢慢的,整个水塘流干,只剩残余莲根和淤泥。 “没有流干!这下面才是真正的水塘!” 没有水了,赵挚也不再害怕,纵身一跃,跳进了塘中,也不嫌脏,蹲下|身,挖出一块淤泥就往外面扔—— 淤泥底下,竟呈现出淡淡的金色。 金色……有些乌,有些暗,但确确实实是金色,是金子! 宋采唐站在岸上,看的哑口无言,叹为观止。 卢光宗在这里建了个两层的池塘,不,确切来说是三层。 中间一层搭了架子,专门用来隐匿钱财,他把所有钱财换成了金子,铺在这里,上面一层常年有水,下面常年虚空,如有需要,打开机关,缝隙裂开,水往下流,就能取中间的金子了! 真是好厉害的妙思! “给我挖!”赵挚嘴唇紧抿,眸色深邃如暗暗海面,“我倒要看看,这卢光宗藏了多少钱!” 结果是…… 数不清。 带来的人有点不够,一层一层,从上往下跟着挖,看着都能装几十箱了,还没有完! 中间这层架子非常厚,一时半会儿掏不完,所有金子,除了最初表面那一层有些乌暗,其它的崭新崭新,泛着灿灿光芒。 阳光照着,水波映着,金块铺了一地,几乎能闪瞎人眼。 角落里,院墙外,不知多少人目光偷偷关注着这里,口水滴湿了衣襟。 宋采唐看着这些钱,若有所思。 这么多钱……得怎么贪,才能得来? 还只藏着不用? 是不是有点不大可能…… 想起前事,宋采唐突然有了个猜想,微微凝眉:“卢光宗是不是同谁有勾连?这样的地方,只这一个?” “天华寺里,”赵挚眼睛微眯,表情十分可怖,“卢光宗对丢失的东西很看重。” 宋采唐点点头,是,说安朋义偷了他的,非常耿耿于怀。 那丢了的……莫非是和方才长条形石块一样的‘钥匙’? 如果这钱不是卢光宗自用,如果卢光宗背后藏着什么人,这样的地方,肯定不只一个。 宋采唐看向赵挚,目光隐隐有些担忧—— 她们好像撞到了不得了的局势当中。 “别怕。” 赵挚看着宋采唐,眸底明明暗暗,似有隐隐流光滑过:“不管对方是谁,在干什么,我都会把他们揪出来!” 他拧腰转身:“鲁忠呢,把他给我押过来!” 鲁忠被押上来,看到一地金子,神情有些复杂,震惊……有,非常浮夸,大约是装出来的,情绪激动下做不了太真。比起震惊,更多表现在外面的,是心疼。 好像自己的金子被挖走了似的,他呼吸加快,眼瞳骤缩,十分不甘。 别说会读微表情的宋采唐,这种时候,任谁都能看出他的不对。 金子的力量真是够强大。 “你知道这个。”赵挚目光如炬,紧紧盯着鲁忠:“不但知道,你还想要更多。为什么?” 鲁忠这次没有发挥圆滑口才,他什么都没说,直接别开头。 拒绝沟通。 很好,赵挚已经把他逼到这份上了,怕言出有失,干脆就不答,一副你们是官府,自己找答案的滚刀肉表现。 赵挚冷冷一笑,勾勾手指,叫来下人,低声吩咐了几句。 下人迅速离开。 不多时,温元思祁言带着卢慎过来了。 卢慎看到一地金子,眼睛都红了,不知哪来的力气,直接挥开按着他胳膊的衙役,跑过来拽住鲁忠领口,一拳上去—— “你知道!原来你什么都知道,就是不同我说!你还暗示我钱在书房里,让我且找,我瞎了眼,才会信你!” 一拳过后,又是一拳。 “原来宋姑娘说的都是真的,你是个大骗子,我被你骗了,我爹呢,是不是也被骗了!别以为我没拽着你的小辫子,我是看你一直忠心,护着你,没往外说,你那养在外面的小情儿有孕七个月了是不是?我也不是傻的,你猜我暗地里做了什么?” 鲁忠脸色突然变了。 他目光噌亮的看向赵挚,赵挚朝他挑了挑眉,眉目间满是得色。 明白了。 他闭了闭眼,再看卢慎时,恨不得一巴掌把这蠢货打醒。 他不知道赵挚让温元思和卢慎说了什么,但事实很明显,官府就是拿话激卢慎,让卢慎犯错,反过来逼他!卢慎这蠢货,竟然连这点都想不通透! 有些风险,他能担,有些风险……不行。 没办法,只得认了。 鲁忠此人意志坚决,不想说,就一直不会说,一旦改变主意,就会迅速执行,不再更改。 “扑通”一声,他跪到地上,朝赵挚砰砰砰磕了三个头:“我说!我的一切,皆可交待,但是我那孩子不能死!我要大人答应我,保住我的孩儿!” 赵挚看向温元思,温元思点了点头。 赵挚便应了:“行,你说。” 鲁忠稳了稳神,目光仇恨的看向卢慎,字字似从齿缝中迸出:“没错,我不是什么真定人,遇到卢光宗那场山贼祸事,也是我自己找人演的,我故意接近卢光宗,让他信任,就是想伺机杀了卢光宗,因为——他是我的仇人!” “他害了我一家!” 鲁忠说了一桩陈年旧事。他不是真定人,而是太原人,当年卢光宗接皇命,调派太原地方修利水渠,正值天灾,有人闹事,随时可能发生民变。卢光宗为了政绩,胡乱杀了一批人,用性命和鲜血来填,狠狠压下民众闹事的心,还覆手为云,反手为雨,接着演出了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戏,平息了风波,官家称道,人人道好。 可人人道好,死的却不是这些人的亲人,死的是他鲁忠全家! 鲁忠磨着牙:“我鲁忠有恩必偿,有仇必报,他杀我全家,我就要灭他满门,他以往挣的黑钱,也合该是我的!” “可惜卢光宗太过谨慎,我走了十来年,才走到他面前——” 卢慎尖叫着上去撕打:“所以我爹是你杀的!你杀了我爹!” 鲁忠力气很大,立刻把卢慎撕开,甩在地上,冷笑:“装什么蒜,你不是也恨你爹,恨不得他死?他如今死了,你不是应该很开心?” 温元思一拍桌子:“鲁忠,安抚使卢大人可是你下手杀害!” “不是!” 鲁忠再次磕头:“我承认,我想杀他,想了很久,计划也做了很久,若无意外,这些日子肯定也要动手了,可我没有!有人在我之前动了手!” 这一番话,说的掷地有声,十分真诚。 承认有杀机,却没有杀人…… 是真的吗? 宋采唐看了眼赵挚。 还是得有证据,没有切实证据,鲁忠再可疑,也不能随便抓进牢,以凶手的方式审判。 就在这时,气氛紧张又意外的时候,另一桩意外发生了。 墙外街道马蹄声响,似有风雷滚起,渐远,又渐近。 有人骑着马冲进院子,远远的滚马下鞍,跪地报告:“甘氏四娘留了遗书,自陈是本案凶手,畏罪自杀,投湖了!” 第106章 不对劲 甘四娘投湖的消息传来, 院子里气氛陡然一变,满地金子这一刻都不再那么耀眼夺目,别说明显紧绷了的赵挚温元思主官, 下人们都跟着跟着唬了一跳, 齐齐看向报信的人。 又是一条人命啊! 赵挚面色黑沉:“人呢?” “回观察使大人,现在还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会不知道? 众人面面相觑, 既然是投湖畏罪自尽, 尸体不应该打捞出来了吗? 赵挚几人反应却相应迅速,立刻明白了这话隐意。 现在还不知道, 也就是说,发现的只是甘四娘留的遗书, 她认了罪,要以投湖自尽的方式偿还因果,但她了哪里,要投哪处湖, 不知道。 报信人半跪在地, 将事实经过说了遍:“……苦主甘志轩到官府报案,说一觉醒来其母甘四娘就失踪了, 留下遗书在桌上,他本人没办法,急疯了都, 吓的直哭……” 官府有条令规定, 一般失踪案受理须至少失踪两天以上, 但甘四娘是本案相关人, 现今身份和时机都很敏感,官府不敢不重视,立刻报了上来。 主官们还没说话,听到消息的围观众人们开始小声争论了。 “也就是说……那甘氏可能还没死?” “她根本没去投什么湖,一切都只是障眼法?” “也可能人已经死了!” “或者现在正在呛水,半死不活!” “遗书都留了,显然是下了决心,不会回头的!” 甘四娘现在的状态,变的至关重要了起来。 “我马上带人去找——” 赵挚立刻招手,叫手下们过来,迅速安排。 没有任何线索,这一点比较要命,栾泽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本身靠着运河,是鱼米之乡,辖内河湖非常多,而且甘四娘日常在外帮佣,很多大户人家都去得,有钱人家里,谁不挖个塘引个渠? 这个具体地点,找起来难度非常非常大。 可再难找,机会再小,也不能不努力。 赵挚会武功,跑的快,体力也好,这件事责无旁贷。 他一边安排着,一边快速看了剩下三人一眼,没时间说别的,跨上马,带上人就走了。 宋采唐知道赵挚想说什么。 情势紧急,兵分几路,时间不应该被浪费。 她长眉微抬,若有所思:“我去找甘志轩,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如果她能在甘志轩那里找到线索,就能襄助赵挚,找不到,就只有靠赵挚自己,组织人海战术,硬拼人力体力了。 温元思想了想,道:“我同你一起。” 宋采唐是个姑娘,案子到现在,已经非常关键,为免出什么意外,还是别让她单独行动。 祁言对此非常同意,直接举手:“那我先在这里看顾赃银,等府尹大人过来接手再走!” 卢光宗藏起来的金子太多,一经发现,赵挚就往外递了信,请张府尹过来,帮忙清点入库。他抬头看看天色——笑的眼睛眯起,过不了多久,他就能走啦! 于是兵分三路,一原地等候,一满城搜索,一去找关键人物。 …… 甘志轩已经回家。 接到小吏报信,宋采唐和温元思也没去官府,直接转了方向,去往甘志轩家。 这是宋采唐第一次来甘家。 深巷里的小院,外部环境逼仄阴影,偶尔还会踩一脚泥,很脏,可打开小院的门,感觉瞬间不一样。 院子很小,一眼看尽,几步就能走到头,可打扫的非常非常干净,杂物归置的整齐利落,透着清新水气。 门口一排架子,一层层箩筐晒着的野菌野菜,可以用来烧卤的药材;门前两个小小花坛,种着绿油油的青菜,几盆野兰在侧摆放,十分意趣。 院内有两颗大树,两树中间拴了一道绳子,晒着衣服。看衣服的湿润程度,应该是今晨刚洗的。 宋采唐一步一步慢慢走着,视线仔细滑过院落的每一个位置。 意外死亡和自杀不一样,自杀者,必定有一个心理和生理的准备过程,状态肯定会有不同。 观察甘四娘的生活习惯,最后做过的事,有可能找到她的自杀动机,以及,她想要的最后归宿地在哪里。 宋采唐对甘四娘的第一个印象是:爱干净。 很明显,这些都是甘四娘做的,甘志轩是个读书人——各种意义上。 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会做认知里读书人应该做的事,他会接送甘四娘,因为读书人的孝道要求他这样,但他不会帮甘四娘做卤味养家,打扫卫生或者做饭。 因为读书人天生高贵,因为君子疱厨。 这些东西,在最初排查嫌疑人,调查社会关系时,卷宗里就明确记载了…… 温元思跟在宋采唐身后,一边也仔细看着四周情况,一边问甘志轩话:“最后见到你娘,是什么时候?” “己时三刻。” 也就是,早上十点半左右。 那时宋采唐和祁言拦了卢慎半晌,温元思带着赵挚最新消息,押了卢慎,所有人一起去往私宅。 “之后呢?” 甘志轩缩着头:“我心情不好,饭都没吃,就睡觉了,一睡睡了两个时辰,醒来……就没看到我娘了。” “遗书是放在哪里的?” “堂屋桌上。” …… 宋采唐一路走,一个一个房间的看。 院子不大,房间自然也不多,甘志轩的房间是最好的,向阳,宽敞,物件摆放整齐有度,洁净有光。东西都不错,书案却很乱,显然,整理清洁工作是甘四娘在做,甘志轩并不是个爱收拾的人。 另一个房间,朝西,略潮湿阴冷,每一处都很干净,整齐,女人的东西很多,一看就是甘四娘的房间。 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看甘志轩房间时,还没太多感觉,看了甘四娘房间,宋采唐发现她们很穷,非常穷。 甘志轩的一应用物,都是好的,棉被是暄软舒服的,衣料是上好得体的,荷包是华美精致的,每一样每一样,不说大户人家的公子,比一般富户家的孩子子应该是不差的。 甘四娘自己用的就不行了,被絮冷硬,衣料是粗布,很多不穿在外面的打了不少补丁,看不出原本颜色,花样子更是没几个…… 怪不得穷。 甘四娘有好手艺,人也很勤劳,所有能赚钱的方法都想了做了,也常签契去别人家帮佣,工钱并不低,按说不应该穷成这样——她是把所有钱花在了儿子身上。 宋采唐微微阖目,吐了一口气:“甘志轩,你手边一应物什样样皆好,可曾看过你娘所用之物?” “我娘比较节省……” 甘志轩看着甘四娘房间挂着的满是补丁的衣服,叹了口气:“她说我是读书人,要在外面应酬的,不能丢人,她自己反应不怎么出门,穿破点就穿破点,别人又不知道。” “那你自己呢,”宋采唐黝黑清澈双眸落在他脸上,“也这么想?” “我毕竟是读书人……” 甘志轩说完,紧紧握拳,好似信心十足:“我会考出来当官,让我娘过上好日子的!” 宋采唐唇角扯了一下,什么都没说。 转到厨房,发现厨房里有新挖的野菜,根上还有湿泥,显然是今晨所挖。 看出宋采唐不大想说话,温元思就开口问了。 “你娘一早就出去挖菜了?”看看根部完整度,好像非常熟练,经常做的样子,他又问,“你家很喜欢这个菜?” 甘志轩:“嗯,这个菜鲜嫩,与大量肉糜配合煎炸,味道特别美,我娘总做来吃。” 宋采唐有点忍不住,说话有些硬:“甘少爷还是仔细想想的好,你娘是常做,还是常吃?” 甘志轩想了想,半晌才答,声音很犹豫:“好像她并常吃……总给我夹……” “所以,是你喜欢吃,她才常做。” 甘志轩愣住了。 温元思:“这个菜,你娘多久挖一次?” “因为必须新鲜才好吃……近来又是季节……”甘志轩头微垂,“我娘每天都去挖一点。” 温元思和甘志轩说话,宋采唐脑子里快速总结看到的结果。 房间各处整洁干净,是今晨打扫的,衣服是今晨洗的,野菜是今晨挖的,一切一切,与甘四娘以往习惯的生活方式没什么不同,没任何变化。 宋采唐大胆的想,在今天早上,甘四娘还是以往的甘四娘,并没想过自杀。 是什么,促成了她这个想法呢? 宋采唐再次转到了甘四娘房间。 这一次,她注意到了屏风上搭着的那件有补丁的衣服。 衣服腰间有点湿,好像不小心碰过水。 这没什么奇怪,奇怪的是,那块水渍所在的地方,有被手紧紧揪过的痕迹。 还撕出了一道缝。 这是块新换上的补丁,粗布,非常结实,哪怕浸了水,要撕烂它还是需要一定力气的,而且还是补丁正中间,不是旁边接缝的位置。 甘四娘遇到了什么事,突然间力气这么大? 宋采唐眯眼,不对劲。 这衣服不对。 她退出房间,重新观察一遍,新洗的衣服,新挖的野菜,新打扫过的房间,新擦的窗子—— 窗子底下的花,也是新浇过水。 宋采唐绕出来,走到花盆前,很快,发现了一对脚印。 带着略黑的泥,微微侧着,站在花前,脚尖冲着门口。 不用多想,宋采唐脑子里就出现了这样的画面:甘四娘挖野菜回来,放到厨房,有点累,但看到花,又拿起了长嘴水壶。 她站在花前浇水,也许半弯了腰——因为这脚印前脚掌比较重,明显重心前移。 一个不小心,一点水溅出来,弄湿了腰侧的衣服。 她伸手去掸。 就在这时候,门口出现了什么人。 可能这个人的出现对她而言是惊天霹雳,或者这个人同她说的话是惊天霹雳,她心绪起伏非常剧烈,手劲自己控制不了,所以扯坏了补丁。 她看到了谁?想到了什么? 宋采唐垂眸,仔细观察着那点黑色的泥土。 这里是阳面,太阳晒这么久,早就干了,但带出来的痕迹,仔细找一找,还是有的。 宋采唐蹲下|身,一点一点看。 脚步一路进了甘四娘房间。桌边凳子的位置,黑色粉末多了一点。 甘四娘应该是在这里坐下,并且坐了很久。 她应该很紧张,喝了很多茶水…… 桌上有明显的茶水痕渍,是洒出来没人擦,干透后留下的。 那么爱干净的人,这样肯定不对,甘四娘当时不但紧张,还无心收拾。 她遇到了难事。 “遗书呢?”宋采唐问甘志轩。 甘志轩:“报案时给官府了……没拿回来。” 宋采唐皱眉:“那上面有什么痕迹?” “除了字,就是泪痕……”甘志轩皱眉,“你们知道,我娘她最爱哭了。” 宋采唐看着桌子。 所以甘四娘是在这里写下了那封遗书。 视线再转向屏风—— 然后,甘四娘换了身衣服,坐到了堂层。 她想最后看儿子一眼。 宋采唐跟着少到几乎看不到的黑色泥末走到堂屋,问甘志轩:“你娘当时和你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甘志轩想着当时的画面,眼泪掉了下来,“她好像藏起了什么东西,哭的眼睛都肿了,我很烦她哭,说了她两句,就回屋了。” “为什么……当时不和她说几句话……” 自小被母亲一人带大,甘志轩对甘四娘是有感情的,不知怎的,这时候突然爆发。 他颓然蹲下,捂着眼睛哭:“我无心的……儿不嫌母丑,我就随口两句,并不是真的嫌弃她……真的……我想做大孝子,好好考出官来,挣大笔大笔的钱,让她过上好日子……” 第107章 没气了 甘志轩这一哭, 哭的那叫一个情真意切。 末了,他红着眼睛问宋采唐和温元思:“我娘真是杀人凶手么?她杀了卢光宗?” 宋采唐和温元思却没答。 不管外面怎么说,当事人怎么说, 没有证据, 她们就不能下定论。 甘四娘的认罪,存在疑问。 那一日, 祁言看到了一个穿着庞谦官服的人, 甘四娘也看到了,二人不认识, 也未接触过,不存在串供可能。 这个穿官服的人出现很微妙, 时机和感觉都是,很可能就是凶手。 如果甘四娘是这个人,那这话根本不会说。 至于为什么会有这一出…… 宋采唐和温元思心里各有思量。 但眼前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找到甘四娘才是最重要的事。 外面一下没好消息传来, 想也知道, 赵挚那边也没好的进展。 必须抓紧时间! 也许甘四娘还活着呢! 宋采唐缓缓呼吸,让情绪平复下来, 问甘志轩:“那遗书上都写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甘志轩抹着泪:“就说……卢大人的死,是她做的……让官府忙这么久, 是她的错, 她太累了, 心里愧疚, 不想再坚持,干脆还了这因果……” “她让我不要害怕,这没什么可怕的,她一直就很喜欢水,早就有觉悟,水是她最后的归宿……找不到她,捞不出来,就当水葬了,如果找到,也别带她远离,就找个薄棺,埋在水边……” 宋采唐眼瞳动了一下:“你说——她喜欢水?” 甘志轩点了点头。 “喜欢什么的?” 甘志轩摇了摇头:“我怎么知道?” 温元思也看不下去了,哼笑一声:“你娘的事,你全部不知道,倒是你的事,你娘都了如指掌呢。” 他看向宋采唐:“这院子这么干净,透着清爽,甘四娘应该喜欢干净的,清静的地方,人多,水脏,岸边乱的地方,肯定不是。” 宋采唐点点头,十分赞同。 她也是这么想的。 甘志轩却瞪圆了眼:“为什么你会知道!” 二人没理他,继续凝眉思考。 即便如此,也不能排除多少,干净清静的水,栾泽不知道有多少。 宋采唐看着干净房间,屏风上挂着的衣服,突然想到了一个点。 “你不知道你娘喜欢哪里,会去哪里,她当时身上穿了什么衣服——一定知道吧!” 自杀的人会在意自己留在世间的最后印象,尤其女性,还要出门,甘四娘不可能邋邋遢遢的出去,必然会换一身自己喜欢的好衣服。 而这件衣服被她喜欢,此时被她穿上,一定有原因。 甘志轩愣了半天,摇了摇头。 温元思:“最后一面,你只记得嫌弃她,连她穿什么衣服都不记得?” “我又不知道是最后一面!”甘志轩脸涨的通红,恼羞成怒,“而且女人的衣服不都一个样子,谁知道都有什么区别!” 宋采唐眯眼:“颜色总能记得住吧!” 她走到衣柜前,‘啪’一声打开衣柜:“你也说了,你娘节省,‘不喜欢’好衣服,那她的好衣服,定然是有数的,你不可能不知道。你来这里看一看,看少了什么颜色的,少了哪件!” 甘志轩被两个人轮流给脸色,现在吓的不行,溜着边过来,往衣柜里看—— 还别说,他还真看出来了! 他娘没几件好衣服,平日里换着穿,多少年没换过,他是想不起今天他娘穿了哪一件,但柜子里少的—— “是水碧色!” 水碧色…… 宋采唐继续问:“什么款式?罗裙,月华裙,湘裙——” “是八幅裙!”甘志轩目光笃定,“五年前这裙子做好的时候,我娘说了好几遍,我虽不认识,却记住了,是八幅裙!” “花纹呢?” 宋采唐语速非常快,人也压过去,尽力激发甘志轩记忆:“裙子上不可能没东西吧,桃花?石榴?葡萄?” “不,不是桃花,也不是石榴……” 甘志轩捂着脑袋,被宋采唐逼的缩到墙角,终于,爆出一声大吼:“是萱草!萱草纹!” 宋采唐脚步停下,转过头,和温元思对视。 萱草,花枝细长,花色橙黄,状似百合,有宜男草,忘忧草的别称。 甘四娘喜欢这种花? 肯定是喜欢的,不喜欢,怎么会往衣服上绣,还是料子最好的,最贵的衣服。 温元思:“萱草适应性非常强,喜湿润,也耐旱,喜阳光,也耐半荫,是一种生命力非常顽强的草。” 因它宜男,所以还隐隐带有祝福之意,没有儿子的妇人,喜欢穿这个花纹求子,有儿子的,有时也穿来为子祈福。 甘四娘喜欢它,并不奇怪。 那就……能朝这个方向找了。 干净,人不多的湖,长有萱草。 这个时节应该不多。 宋采唐前天刚刚看到县志,内里描写还记的很清楚,大脑开启搜索模式,这样的地点……这样的地点…… 只有一个! 宋采唐阖眸想了片刻,立即喊出了答案:“城东翠仙湖!” 说着话,她抬脚就往外面跑。 温元思赶紧跟上,同时招招手,让手下们把温元思也带上。 谁知出了巷子,宋采唐就往西跑。 温元思:…… “宋姑娘!这边——” 宋采唐听到这提醒,脸有点红。 记忆力是不错,地图也会看会背,但具体实施起来就…… 对不起,又掉链子了。 这要换了赵挚,不知道嘲笑她多少声,温元思就君子多了,一如既往严肃认真,好像根本没发现她的错误,脸上没一点笑纹。 给足了面子。 “咳咳,咱们走吧。”她跑回温元思身边,和他一起。 温元思眉目温敛:“等下,我让人给观察使大人带个信。” …… 事实证明,有武功和没武功就是不一样。 宋采唐和温元思紧赶慢赶,还坐了马车,到城东翠仙湖时,现场已人山人海,围观群众一层又一层。 赵挚站在山石最高处,指挥着水性好的衙吏下水捞人,如一杆标枪,十分醒目。 祁言也跑过来了,远远看到宋采唐,就朝她招手。 大约看人群太难挤,祁言卖了个殷勤,过来亲自为宋采唐开辟道路。 温元思……自然也就一起了。 “怎么样,看到人没有?” 自打上回一醉,祁言就看温元思特别顺眼,觉得这人很贴心,此刻半点没觉得不对,顾自和温元思说话:“没有,我刚到,挚哥也只多来一会儿,说来时这里哪哪都没人,没看到甘四娘,他不敢大意,立刻组织搜救。” “这么多人——” “也都是刚过来的!挚哥急着找人,没往外拦消息,街好些人看到了,就跟着来了……” 祁言思维发散,不用温元思问,自己也能往下接着说了。 “这人要湖里,肯定是要沉底的,等过几天浮起来……就不能看了,今天必须把人找到。说来也奇怪,我刚刚到这里,心说宋姑娘不愧是宋姑娘,就是厉害,这也能猜到,但看着那水波四起的湖面,就觉得有点难受了,一边期待能找到甘四娘,一边又想,找不到也是好事……” 没消息就是好消息,找不到,也许是人跑哪想去了,没准想开了就不愿意死了呢? 温元思却道:“未必。甘四娘此次似乎非常坚决。” 这个女人长的美,有一定手段心机,或许做出来的事让人不耻,但她其实非常有主意。下定决心自己带孩子,不让儿子知道父亲,就一直咬牙坚持,一直瞒着…… 凡是真正决定做的事,她都不会回头。 这一次,定也一样。 挤过人群,看着水波迭起的湖面,看着赵挚迎过来的深邃视线,宋采唐微微阖眸。 她也很想像祁言一样乐观,没消息就是好消息,但以甘四娘性格,不在外面,定然就会在……里面。 不知哪里飘来一片乌云,翻涌滚动,很快遮住了阳光,湖风开始变的阴冷,明明将近五月,温度竟骤然变的衣挡不住,浸骨的寒。 岸上的人已完全感觉不到时间流逝的概念。 所有人都知道现在在干什么了,哪怕是来围观的,也是静静束手看着,偶尔面有愁容急色,并没有谁大声笑闹,八卦着玩。 这是……人命。 不知等了多久。 也许很短,也许很久。 突然,湖面上一颗湿淋淋的人头冒出:“找到了!我找到了!在这里!” 湖里人听到声音,尤其离的近的,赶紧游过去搭把手,岸上的人哗然一声,齐齐往前走了一步,顿时各种声音发出。 “让人脑袋先托出来,没准还活着!” “看看人还活着没!” “小哥们再辛苦一把,慢一点,看着岸边石头,别再划着了!” 人们显然怀有某种期待,希望等了这么久的人还活着。 但是—— 救人衙役把甘四娘拖上岸手,并指试了试她的鼻息,摇了摇头。 “没气了。” 众人齐齐一静,再是一叹,良久,才有人轻轻说话。 “可惜了。” “听说才三十多岁,死的太早啊。” “怎么就想不开。” …… 人群里说什么的都有,很多人并不认识甘四娘,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自杀,更不知道她留下遗书,自陈罪行。 宋采唐走到了甘四娘身前。 她穿着水碧色绣萱草的裙子,现在已经变的乱糟糟的,腰带都散了,脸色苍白,一缕缕湿透的黑发凌乱,铺在脸前,唇侧,几个颜色映衬,碧的更碧,白的更白,黑的更黑。 美还是美的,却不再鲜活,没平日干净整洁了。 宋采唐伸手到她颈侧,试了试脉搏,果然已经没有,不是微弱的感觉不出来。 真的……死了? 可是体温还有。 宋采唐手快速移动,把甘四娘的脖颈,手,胳膊,心口,全部试了一遍。 验尸久了,不但她的鼻子好使,手也很好使,细微味道闻的出,大致温度,她也能感觉的到。 春季成年尸体,室内平均每小时体温下降不到一摄氏度,水中则很快,平均每小时下降三到四摄氏度,四肢与躯干可能不同。 甘四娘的身体……还很暖。 宋采唐大脑迅速转动,换算着时间温度规律,推断着甘四娘的入水时间…… 可能刚刚好就在赵挚出现之前! 再想自杀,也不会立刻就死,总要犹豫挣扎一阵,甘四娘挣扎了很久! 这么说的话…… 她可能入水还不到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溺水。 人的假死状态并不常见,但大分部出现的时候,伴着窒息成因。 这个人,也许有救回来的可能! 哪怕一分,她也要努力! 手放在甘四娘肚腹,感觉了片刻,宋采唐立刻抬头吩咐离的最近的衙役:“你将她的腿扛在肩上,让她的背贴着你背,走几步——走!” 衙役有些不理解,这都死了,还折腾人干什么? 他回头想看上官的意思,结果温元思对他点头,示意他听话,赵挚还要更快,随着人运轻功飞过来,命令也不容拒绝:“听她的!” 衙役只得照宋采唐说的,将甘四娘倒悬背起,往前走。 结果他走两步,甘四娘就吐一大口水,走两步,甘四娘就吐水,最后水吐的一地都是…… 可见她喝了多少水了! 围观人群哗然。 “这是要干什么?” “救人吗?” “可是人都死了,没气了,怎么救?难不成吹口气让人活回来?” “你别不信,那位姑娘,瞧见没,那是宋姑娘!鬼手佛心,会救死的!二月里她就在大街上露过一手,救过一个男人,现在是重出江湖,要和阎王爷抢人了!” “啊呸!我信你才怪!跟阎王爷抢人,那得多大本事!” “嘿,你还别说这话,立马打你脸信不信?你看着,宋姑娘一定能把人救活!” 第108章 心肺复苏 能不能把人救活, 宋采唐其实并不确定,可只要有一分希望,她就不能放弃。 这个控水方法, 来自看过的书, 宋慈的《洗冤录》。 宋慈是个令人尊敬的伟大人物,很多理论非常有价值, 《洗冤录》救死方记载了很多奇方, 上吊溺水猝死,依法都有救活可能。有些经科学证明并不严谨, 更多证实有用。 比如现在,紧急抢救恢复呼吸的最佳办法, 肯定是心肺复苏,但甘四娘吸进体内的水太多太多,不处理一下会影响心肺复苏效果,这个控水方简单, 且快速有效。 这个过程很快。 衙役很壮, 高度也够,只走了几步, 甘四娘就控完了体内的水。 宋采唐让衙役把人放下,放到地势平坦的地方,跪坐在甘四娘面前, 稍稍扯松了甘四娘胸前衣服, 一手把她的额头往下微微压一压, 一手抬高她的下巴, 使其下颌与耳垂的连线垂直于地平线,打开气道。 之后深吸一口气,捏住甘四娘鼻子,嘴包嘴为其进行人工呼吸! 围观人们顿时惊呆,有人伸手捂嘴,有人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这还还还还真是在吹气!” “给仙气么!” “还是渡人气!” “能管用么?要是管用,岂不是随便一个人死了吹两下就能活?” 宋采唐精神高度集中,根本听不到外界声音。 只人工呼吸肯定是不够的。 宋采唐转到死者胸前,左手叠放在右手手背上,十指交叉,用右手手掌根寻找到胸口剑突往上两横指的位置,直起上半身,垂直往下压! 三十次胸外按压接两个人工呼吸。 不管外界在说什么,好听的还是难听的,相信还是质疑,宋采唐全然不管,只盯着甘四娘有没有变化,动作始终如一! 慢慢的,她额上渗出汗水,力气也越来越不足,但她仍然坚持,没有停止。 赵挚皱眉,蹲到了她身边:“我来帮你。” 宋采唐摇了摇头:“不行,你手劲太大。” 胸外按压力道不能过大,赵挚这样的,不明就里一上手,把握不好力量,有按断甘四娘肋骨的风险。骨头若插进内脏,引发大出血,别说心肺复苏了,谁也救不了。 至于人工呼吸,不考虑封建社会舆论,男男女女名誉的事,初次上手也容易出问题。嘴包的不严,鼻子捏的不紧,气道没注意打开,怎么努力吹气效果都不会达到最佳。 被嫌弃的赵挚皱眉起身走开,祁言跃跃欲试:“那我来帮忙!” 赵挚拎着他的后领把他扔走:“你也会武功,手劲拿捏不住,不行。” “我来吧。” 温元思挽着袖子走过来,微笑温雅。 没想到不会武功也成了制胜优点…… 宋采唐这一次没拒绝,快速和他说要点:“手掌叠放,十指交叉,以掌根为施力点,垂直下压,胳膊不能弯曲——” “好!” 随即两人合作,继续对甘四娘进行心肺复苏。 因有温元思帮忙,宋采唐轻松多,并且频率加快,十五个胸外按压就接两个人工呼吸…… 这个过程,持续了很久。 二人渐渐默契,动作衔接毫无痕迹,不管多久,一丝一毫都不改变,仿佛不会累一样。 围观人群的声音,也慢慢从看热闹,震惊方法的奇怪,说各种‘人死了还要受这种折腾’的风凉话,到默默无声。 人们对于生命是敬畏的,面对死亡,没几个人心间能不起波澜,没任何感想。 谁都会有这一天,不管怎么死的,死了多久,不管别人的方法有没有用,如果是自己,一定会愿意看到这个画面——有人在尽一切努力挽留生命。 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有价值的,值得别人这样对待。 这种时候,不应该嬉笑,不应该调侃,默默看着,默默祝福就好了! 甘四娘,你可一定要醒来! 甘四娘并没有像大家期待的一样,迅速醒来,救人的两个,好像要撑不住了。 大量动作,怎么可能不累? 宋采唐的腰开始颤抖,温元思的额上也渗出层层细汗,胳膊肘僵硬的不行。 人们看看始终没任何动静的甘四娘,再看看两个明明已经累瘫,却还在坚持施救的两个人…… 不知为何,眼睛突然有点酸。 他们想让宋采唐和温元思放弃,人已经死了,不如……就接受吧,别再把自己身体陪进去。 可看看两个人越发坚毅执着的眼神,这话反而不敢说,只默默捏紧拳头,心中祈祷,醒来吧醒来吧快醒来吧! 气氛最能传染,一个人这样,一群人这样,很快,所有人心底想法重合,意念只有一个——甘四娘,快点醒来! “甘四娘!” 人工呼吸间隙,宋采唐试图用话语刺激,对甘四娘来说敏感的话语。 “你儿子是个什么料你自己心里明白,没你护着,他能走多久!” “能力配不上野心,你猜他走出去,会不会被人给吃了!” “死能解决一切吗?我来告诉你,不能!” 汗液滚进眼睛,刺刺的疼,腰酸的好像再也弯不下,宋采唐盯着甘四娘,声音一点也不客气:“你不是说自己是杀害卢光宗的凶手吗?那就醒来,说说自己怎么行凶!” “不敢说,只敢死,是不是心里虚,心里有鬼!” 阴云遮日,湖风微寒,众多人齐聚的岸边,空寂无声,只有宋采唐凛冽如刀,字字戳心的话语,掷地有声,一点情面都不留。 “咳——” 突然,地上躺着的甘四娘咳了一下。 众人哗然。 “她她她她她动了!” “真动了!!” “不是眼花,真活过来了!” “这吹气竟然真的有效么!” 甘四娘的改变,在她身前的宋采唐和温元思最先察觉,立刻收了手。 宋采唐力气耗尽,跌坐在地,好在人工呼吸要求她弯腰低头,手上还行,不像温元思,手肘僵的弯不了,指尖都开始颤抖了。 她探手捏了捏甘四娘的脉,点点头:“好了。” 一声咳嗽后,跟着的是数声咳嗽,咳出了好多水,甘四娘醒来,浑身沉重绵软,一时动不了,却已能说出话:“宋……采唐?” 她视线一转,又看到了温元思。 眨眨眼,咳两声,摸摸自己的脸,甘四娘明白自己这是活过来了。 之前眸底空茫懵懂不在,她撑着爬起来,醒来做的第一件事竟然不是感谢别人救她,而是再次朝湖里走了过去。 她要再投湖! 这下围观群众就不愿意了,不消别人说,离的近的冲上去就拦了:“你这妇人是不是有病!别人救了你,你一句谢不说,还转头又要死,别人闲的慌救你么!” “你疯了么!” “有什么事解决不了,非得死!” “我还告诉你,别的时候就算了,今儿个大家伙在,你别想再投湖,死一回,咱们拦一回!叫你求死不能,活着受罪,是不是啊老少爷们们!” “是!” 甘四娘投不了湖,十分愤怒,可面对一群男人,她抵抗力量不够,又发不出大火,蹲下大哭:“我的命是我自己的,不想要了,为什么不行!” “我就是想死,十五年前就该死了,可一直害怕,一直不敢,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为什么就不能成全!为什么不让我死!你们是我的谁!我就是不想活了,为什么不行!” 她这话发自肺腑,似声声泣血,有人不忍心,好言好语劝:“你要死了,不就什么都没了?活着才有希望啊。” “不……” 甘四娘目光空茫,看着自己的手:“活着,没有希望。往后的日子,只会一天比一天恐怖……死了,才能解脱。” 赵挚踢了甘志轩一脚,把他踢出人群。 做为甘四娘儿子,这个人拿着甘四娘遗书找到官府的时候,掉了两滴泪,看到甘四娘‘尸身’,却完全没反应,没哭没喊,也没情绪激动的扑上去,整个人好像傻了,又蠢又怂,可他的出现,必须能引起甘四娘情绪变化。 甘志轩身体微微颤抖,膝盖一软,对着甘四娘跪了下去:“娘……” 甘四娘却一眼都没看他,别开头,声音冷硬:“你既然已经长大成人,自可撑家,以后一切,皆同我无关,你滚吧,别再烦我。” 甘志轩何曾被生母这般对待过? 特别委屈,眼泪刷的就掉了下来:“娘……你不要我了吗?娘——我不走,我还要考出来当官,让你过好日子——” “啪”一声,甘四娘一巴掌甩上甘志轩的脸,落下大大的,红红的,清晰的掌印:“我不需要!” 很多熟悉母子二人的暗暗咂舌,不知道这是怎么一个情况,宋采唐和温元思对视一眼,心中通明。 甘四娘是故意的。 她疼爱甘志轩那么多年,怎么会立刻改变? 比如现在,她狠狠抽了甘志轩巴掌,看似强硬,实则她的手在颤抖。 她并不忍心。 做这一切,甘四娘是有原因的。 她怀疑,或者因为什么,确定甘志轩是凶手,所以不惜一切为他顶罪。 虽然具体经过不知道,线索模糊,话没问出来,但就现在事实发展状态分析,这是唯一解释。 宋采唐看着眼角通红,指尖颤抖,控制着不让情绪外泄,完全不顾自己是否整洁,是否还美的甘四娘,微微转了头。 湖面一如既往,微风拂起水波嶙嶙。 甘四娘说十五年前就该死,可她没有,独自生活,产子,一步步把甘志轩带到现在,个中困难,不用多想,也能猜到几分。 她是怎么说服自己留书投湖,用什么心情换上最喜欢的衣服,投入这冰冷的湖水里,任无穷无尽的水冲入她的肺,怎么呛水难受,还是忍着不出来…… 如此决绝,奋不顾身,坚定不移。 猛然间,脑中闪过一个画面,或者说,一个背影,宋采唐有些怔忡。 类似的事…… 她像也经历过。 但她不是救人的那个,是被救的。 是谁…… 为了她,也曾这样不惜一切? …… 甘四娘把儿子推到一边,冲到宋采唐和温元思身前:“卢光宗是我杀的!我恨他,他破坏了我的一切,所以我杀了他!” 温元思却已看够了戏,直接转向甘志轩:“卢大人是你杀的吧。” 甘志轩指着自己鼻子,似乎没反应过来:“我?” 温元思点了点头,甘志轩下意识反驳:“不是啊,不是我。” 说完话,看着周围眼光,他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不对劲,别人是真的在质疑他! 他赶紧提高音量申辩,连连摆着手:“怎么可能是我!我连杀鸡都不敢,看都不敢看的,真的,怎么敢杀人!卢大人与我又没深仇大恨,我甚至一度以为他是我爹,怎么可能杀他!” 这一次,愣住的就是甘四娘了。 没谁比她更了解儿子,甘志轩这话,这反应,这神情,不似做假。 她双眼紧紧盯着甘志轩:“真不是你杀的?” 甘志轩十分委屈:“娘……我是什么样子,你还不知道?别人怀疑也就罢了,你也要怀疑我?没有……真没有,我真没有杀人。” 说着话,甘志轩跪倒,捏住甘四娘裙角,委屈的哭了。 甘四娘突然软倒在地,搂着儿子,浑身颤抖,说不出话。 这是意识到自己错了,白投湖一回。 离死亡那么近,她也是害怕的。 事情发展到现在,也不用说什么暗话刺激了,温元思继续问甘志轩:“你做了什么,让你娘怀疑你,甚至替你去死?” 甘志轩终于明白了眼下状况,吓的够呛,脸白的很,拉着甘四娘衣角不敢放,整个人愣愣的:“我……我不知道啊……” 温元思弹弹手指:“那你说说,那日小酒馆里,你做了什么,为何隐瞒不说。” 甘志轩缩了缩脖子。 温元思微笑:“不想说?那本官只有把你娘先抓起来了,来人——” “我说!” 甘志轩咬牙:“我说还不行吗!你叫他们停住!” 温元思挥挥手,让衙役停住,甘志轩才开了口。 “其实那天我拉肚子,如厕时看到卢大人,并非没注意,而是……说了会儿话。” 甘志轩吞了口口水:“我拉住他,问他是不是知道我爹是谁。” 第109章 死者说请我帮个忙 身世之秘, 是甘志轩和甘四娘最大的分歧。 甘志轩一直努力想知道亲爹是谁,甘四娘一直努力不让他知道。 从小到大,甘志轩不知问过多少次, 甘四娘从来不说, 诓,哄, 吓, 骗,所有招数用完, 不再有用,干脆什么招也不使了, 就一样,哭。 只要甘志轩问,她就哭,甘志轩问不出来, 只有另外想办法。 这件事几乎成了甘志轩的执念, 甘志轩的心魔。 他总感觉他娘藏着非常大的秘密,一些压箱底的东西, 不是一般普通人能拥有的,他娘又长的美,还识字…… 他觉得自己出身很不一般。 他的爹, 应该是个大人物。 “我就不懂, 明明可以有更好的生活, 为什么我娘一定要按着我在这里, 任人谩骂瞧不起,哪怕是庶子,或者外室子,我也不怕的,我已成年,内宅妇人见识浅薄的算计已经没什么大用,我能保护好我自己。我只需要一点助力,一点点就好,我一定能飞上青天,带我娘一起过好日子的,可她就是不听……” 甘志轩声音喃喃,絮絮叨叨,说了同甘四娘的诸多争吵,诉了很多委屈,神态间满是真诚。 “卢大人同我娘的关系很微妙,我娘好像并不喜欢卢大人,可有麻烦时,还是会寻他;卢大人平日与我们并无往来,还很嫌弃,并不愿接近,可我娘有麻烦去找他时,他通常不会拒绝。我就觉得……他有可能是我爹。” “我去试探过几次,他没认。但后来,他隐隐透出些意思,说知道我爹是谁,可因为我娘的关系,他不能告诉我。” 甘志轩小心的看了甘四娘一眼,捏着她衣角的指尖泛白:“我心中不服,找到机会,就去缠卢大人,怎奈圈子不一样,他是官,我是民,很难碰到。那日在小酒馆,我瞧他状态不对,不似以往那般沉稳冷硬,觉得有戏,就找机会缠了他半晌……” 温元思眯眼:“如果只是这样,你没有瞒的必要,可以避开你娘,悄悄同官府说。” “但当时卢大人说了一句话……”甘志轩头低下去,“他说他有事走不开,让我帮他一个忙,只要我做了,隔天他就照约定告诉我,我爹是谁。” 温元思:“他让你做什么?” 甘志轩看看四周,声音压的低低,只让温元思一人听到:“他让我天亮之后,在东城门往左三里,离地面五寸高,也就是大概半个小腿的高高度,用硬石划个‘归’字。” “什么意思?为什么是‘归’字,为什么是东城门往左三里?” “这我哪知道!都是卢光宗自己说的!” “那你去了么?” “当然没有!” 甘志轩猛摇头:“第二天卢光宗就死了啊……死在猪圈,那么惨……这肯定是要命的大事,我哪还敢干!万一我也死了怎么办,我还要带着我娘过好日子呢!” “再说卢光宗死了,肯定也不能告诉我爹是谁了……” 温元思现在明白了,为什么甘志轩不敢说。 因为他害怕。 如果他没有说谎,在不知道凶手是谁的情况下,他受到的嘱托非常敏感,明显有猫匿,没准是凶手也在找的东西。他不敢和官府说,不敢和甘四娘说,甚至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不敢说梦话。 他会被这个‘归’字,压的惶惶不可终日。 一旦有人察觉,或者时机变的敏感,他会非常害怕,非常心虚。 因这没说出口的秘密,他可能被凶手灭口,或者被官府认为凶手。 甘志轩揪着自己头发,眼眶发红,显然也是这些日子受够了:“我只是想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到底哪里过分了?” 甘四娘气的发抖,手掌连连拍打上甘志轩:“为什么不同我讲!为什么不告诉我!” 甘志轩双手捂头:“我敢和你说吗!你哭起来没完没了,我哪里有辙!” 甘四娘紧咬下唇,盯着甘志轩的眼睛:“那卤味卖完,离开小酒馆往家走,你借口如厕再次离开,让我自己先走,可足足近四更天,你才回家……你干什么去了?” “原来娘你一直在等我啊,我瞧你房间黑漆漆的,以为你睡着了,就没过去同你说我回来了。” 甘四娘磨牙:“我问你干什么去了!” “蹲坑啊……我那天晚上吃的东西不对,有点跑肚,小酒馆里不也去了厕房一趟?我的身体我知道,不是什么病,拉完就会好,每回我的事你都大惊小怪怪烦的,我就没同你细说。” 甘志轩叹了口气:“本以为能坚持到家,谁知道半路就憋不住了,肚子擎给劲儿,外头茅厕还不好找,我干脆拉一会儿歇一会儿,确定完事了才回家。” “这点事我一个人就能行,大半夜的不值当把你拉上,就没提。” 甘四娘看看宽深的湖,看看湿透的狼狈的自己,想想今天经历的一切,悲从中来,抱着膝盖呜呜哭,特别特别伤心,连男人眼神目光都顾不上管了。 甘志轩怂怂的靠着她,抓着她的衣角,什么话都不敢说,等着她哭完。 宋采唐和温元思对视一眼,各自心中叹气。 甘四娘这是后怕,后悔了。 她以为儿子杀了人,事实确凿,无法脱罪,干脆自己顶了,用自己性命挽救儿子,哪知儿子并没有……她白死了一回。 母子二人信息上没有沟通完全,造成一定的隔阂,误会,被人利用引导,就有了现在的结果。 被人利用…… 谁? 凶手还是其他? 宋采唐往前两步,走到甘四娘身边:“你不知道甘志轩当夜和卢光宗说过什么,只知道他那夜回来很晚,只凭这个,你不可能认定他是凶手。是谁做了什么,让你如此笃定?” 甘四娘哭声渐消,声音仍然有些抖:“是一张字条……说好像在那夜看到了我儿杀人,提醒我小心我儿。我怎么可能小心我儿,我的儿……不会害我……他还年轻,有大把的未来,不能被案子连累……” 宋采唐眯眼:“纸条呢?” 甘四娘头都没抬:“我当时带着投湖了……现在已找不到。” 她在撒谎。 宋采唐直接点她的名字:“甘四娘,你当时看到的不是纸条,是一个人吧。” 甘四娘一愣,抬头看宋采唐,头摇的很快:“不不没人,谁都没有,就是一张字条!” “在哪,怎么看到的?” “就在墙角,不知道谁扔了进来……” 宋采唐叹了口气,慢慢俯下身,往前:“甘四娘,你觉得别人都很好骗是么?今晨起,你一切照常,完全没自杀的意思,直到给你的花盆浇花。当时你双脚冲着门口,看到了什么,因为过于震惊,水溅到腰间,手还控制不住力道,把衣服撕破了。” “是什么人,把你吓成那个样子?这个人同你说了什么?” 她说一句话,往前探一点,甘四娘的脸就白一分。 为什么…… 为什么宋采唐都知道! 难道她看到了! 不,不可能。 宋采唐双眉修长,眸底似有灵光,映着湖光天色,仿佛能看透人心。 她在等着她回话。 甘四娘重重咬了舌尖一口,稳住心神,哪怕颤抖着,语气也很坚决“我……我不知道宋姑娘在说什么……我真的没什么看到什么人,就看到一张字条。那字条在墙角,门边的……墙角,字写的大,我眼睛好,一看就看到了……” 不管甘四娘遇到了什么事,这个表态很清楚:不配合。 她不想说。 哪怕宋采唐救了她。 对付卢慎甘志轩,还可以诱,可以吓,但现在,面对意志坚决的甘四娘,这些方法都没用。 而且甘四娘的身体状态并不好,现在必须得回去休息治病了。 宋采唐和温元思没办法,只得暂时放弃,等等再说。 温元思力气已然恢复,积极安排百姓们离开湖边,遣人护送甘四娘母子回家。 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了。 风再清再冽,也吹不开暗色漫延。 宋采唐目送甘氏母子背影走远,总觉得脑海里刚刚滑过一道灵光,至关重要,可她没抓住,怎么用力想,都想不起来…… 今日这一场,除了开始,后面赵挚一直站在边上,没有说话。 祁言溜过去:“挚哥,没事了,咱们回吧?” 见赵挚不走,还一直看着湖,他还笑了:“挚哥是不是遗憾没下水?也是,想当初挚哥可是浪里白条,满汴梁的公子哥,谁游水都不及你!” 赵挚仿佛没听到他说话,眉心拧的深深,目光盯着湖水,一刻未离。 今日湖上这一番动静,莫名戳了他的心。 他会游水。 他怕水。 可起初是不怕水的,为什么……怕了? 他好像忘记了什么。 他觉得水很危险,并不是因为水会淹死他,他心里知道,水淹不死他。 淹不死他……就是可能会淹死别人。 一想到这个结果,他就口干心跳,情绪抑制不住失控。 他好像忘了谁。 可什么时候忘的,他自己都不知道。 第110章 大姐出事 湖边人散清时, 暮色四合,气氛略有低沉。 宋采唐心里装着事,离开湖边时, 很是沉默, 并没有和赵挚打招呼。 赵挚也没来送她。 温元思正忙着没空,祁言一溜眼看到, 立刻放开赵挚, 丁点不关心他的挚哥为什么没动静,是不是心情不好, 跑过来自告奋勇送宋采唐回家。 顺便——替表妹道歉。 “我表妹在家里被惯坏了……” “小性子不少,这回的事, 真是欠打,我会转告她父母的……” “你要收拾她,我保准不插手,就站一边, 绝不帮忙, 随便你怎么玩,但你好歹给我个面子, 可别动手啊,女孩子伤了脸,不好往外嫁……” 祁言好话说了一箩筐, 可从头到尾, 宋采唐一个字没回。 祁言有些忐忑, 难道这事太过严重, 宋采唐这……过不去? 宋采唐都进家门了,他还跟着,宋采唐抬眉提醒:“祁公子,你该回了。” 祁言一看门口的关字,顿时明白了:“哦哦,对,我马上就回。” 最后一次,他确认事情结果:“那刚刚我说的事……” 宋采唐脸上笑容纯真又无辜:“祁公子刚刚说什么了?” 祁言:…… “没,没什么,我这就走了,回见,宋采唐。” “祁公子慢走。” 这一天奔波劳累,宋采唐躺到床上,却很久也没睡着,脑子里一遍遍过着案件细节,哪哪理通了,有了线索,多出来必须得怎么查,往深里查,没想到的最好冲着什么方向,哪个案件相关人没配合,说谎或有隐瞒。 大部分,她能想到,赵挚温元思都能想到,接下来想必会加大问讯工作,剩下的,就得好好总结分析了…… 夜风悄悄越过窗子,抚摸床上人的脸,月光柔柔洒下,似荡起的湖面。 宋采唐做了个长长的梦。 梦境光怪陆离,什么都有,她一时是法医,一时是女将军,一时是天上战神,历险破案训兵打仗飞升成仙,无所不能,完美的都不像个人了。可不管她是否专业,说的话是否正确,下达指令是否没问题,身后永远有人拥护,所有人都听她的,非常不可思议。 有一个人,一直站在她身后,沉默且伟岸,不言又不语,脸被层层光晕挡着,看不清楚,可莫名的,宋采唐就是认为这个人很重要,很想引他说话,问他的名字,可直到梦醒,都没成功。 这夜夜醒和以往不太一样,大约梦做的太累,心里想的事太多,宋采唐精神很不好,拿来纸笔坐在月下,想着卢光宗命案,写写划划分析总结到天亮,也没回过劲,右眼皮还一个劲跳,她干脆丢开一切不管,回去睡了个回笼觉。 她是被摇醒的。 青巧很少做这样无礼的事,宋采唐还没醒,眉头就皱起来了。 “小姐,小姐您醒醒,大小姐出事了!” 关清? 听明白青巧的话,宋采唐一下子坐了起来:“大姐出事了?什么事?” “官府的人!”青巧急的小脸煞白,“官府来人把大小姐抓走了,说她与卢大人命案有关,那夜也在小酒馆,可能是凶手!” 宋采唐赶紧下床穿衣服:“谁派的人?拿人可有出示证据?” “刺史大人派的,来了没直接拿人,说要先问话,但大小姐脾气不好么,几句话可能说的不太好,官差生气了,就拿了大小姐,要下大牢!” 青巧急的不行,手脚也不太麻利了,一个人伺候不了宋采唐穿衣,琴秀就走了过来,自动搭把手,声音徐徐:“表小姐别着急,官府定案判罪是要有证据的,带女人过堂更是要谨慎,一时半刻完不了,大小姐只是被请去坐坐,肯定不会有事,表小姐稳一稳,缓缓走过去,完全来的及。” 宋采唐移眸看向琴秀。 琴秀端了盏茶过来:“不差这一点工夫,表小姐先喝口水,润润喉。” 刚刚醒来,还真渴了,宋采唐接了琴秀的茶。 她发现,现在屋子里伺候的,除了青巧就是琴秀,已经看不到画眉了。 这应该不是青巧的手笔。 琴秀…… 是个人才。 宋采唐垂眸,将空了茶盏递给她:“好好当差。” 说完她就带着青巧走出了院子,琴秀不争先,也没不满,安静福身行礼:“是。” 宋采唐先去跟外祖母白氏打了个招呼,才往外走。 白氏那里有关婉陪着,两个人情绪还算稳,关婉可能是不想让祖母伤心,没表现出来,白氏是真的很稳,还叮嘱了宋采唐,她已命人去官府打点,想必不会出什么大事,让宋采唐别害怕。 宋采唐倒是没害怕,事情出了,解决就是,她不相信关清会杀人,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但官府也不会乱说话。 李刺史好钻营,不是什么好官,但有律法条令管着,抓人必须要有证据,一定是当晚关清真的去过小酒馆,才会有这场麻烦。 案发之时是沉沉夜晚,案发之地是档次很低的小酒馆,不管时间还是环境,都不是一个大家小姐该去的。 关清去那里做什么? 正想着,耳朵边‘刷’一声响,一柄折扇被打开,跟着一道男声透过纱窗传了进来:“宋姑娘,我来陪你一起过去。” 祁言? 他来干什么? 宋采唐还没反应过来,祁言已经一跳身,跃到车辕,扇子挑开车帘,钻了进来:“有一件事,我必须同你说。” 他挠挠头,看着宋采唐的眼睛:“卢光宗死那日,我不是也在小酒馆吗?当时看到漕帮帮主曹璋跟一个姑娘调笑——我还拿这话调侃曹璋来着,你记得么?” 宋采唐点点头,心下一转,眼睛就眯了起来:“莫非这个人——” “没错,就是你大表姐关清!” 祁言扇柄直敲自己脑袋:“我也是蠢,当时明明记忆深刻,众案件相关人捋时间线时我还记着必须好好提一提,结果还没怎么想,曹璋就同我说起了别的,我也就忘了……” “也是你们女人,擦没擦粉,点不点唇安全不一样,花宴那日我明明看到了关清,但她打扮与那日天差地别,我也就觉得有点眼熟,她又是你表姐,当天又有热闹看,我就没多想……要不我没准早能想起来!” 事关曹璋…… 宋采唐倒是反应过来了,应该与生意有关。 刘掌柜突然投了张氏,二人合谋想利用手握卢光宗的秘密,赚漕帮的钱,可漕帮的钱哪那么好赚?正道生意买卖都要给几分面子让几分利,暗里黑门道,怕是要砸。 关清不想让二人拖累关家名声,干脆想办法,自己去和漕帮做生意,由她代表关家。 但漕帮这个帮主是新上任的,关清与他没有交情,也没有联络,这第一次见面的机会,怕是没那么好谋,所以才…… 宋采唐心里想着事,进入沉沉思索,祁言后面又说了什么,她丁点没听到。 马车很快到了府衙,祁言打赏扔的痛快,二人一路畅通,跑到了厅堂。 李刺史正在问关清话。 “一言不发,你就这么配合官府办案的?只有凶手才会如此心虚,关清,卢大人是不是你杀的!” 关清看着手里茶盏,神色很平静:“刺史大人若非要制造冤案,将凶手之名冠在我头上,我无话可说。” “你不是凶手?” “不是。” “不是为什么不肯说出你的目的理由!你当日去那小酒馆,到底干了什么!” “与命案无关,且事涉隐私,我不想说。” 李刺史“啪”的一声猛拍桌子:“什么私密,我看你是与那曹璋有了首尾,心生羞愧!” “刺史大人慎言!” 关清一把把茶盏掼到桌上,面有怒色:“我关清虽是女子,却从不敢无凭无据,以恶意秽态曲解别人,大人这样的人杰,今日我算是见识了!” “我的确见过曹帮主,可仅凭这一点,刺史大人要指我为凶手,是不是太儿戏了?”她运了运气,尽量压下脾气,纤纤玉手按着桌子,清凌眸底闪出怒火,“卢大人那日在小酒馆,我一点都不知情!我平日与卢大人没有来往,他穿官服,还是一身狼狈,我都很难认出,这话我已经同刺史大人说过很多遍了,刺史大人为何就是不信!” 李刺史冷笑一声:“关姑娘不愧是行商的,嘴皮子就是利索。可那曹璋供言里说,和卢大人有约,却半点没提起与你相约议事,你强行拉拽他过来顶锅,是不是有点不太好?” 关清很稳,眼角直直看过来,哼笑出声:“刺史大人这是承认自己说错话了?” 李刺史一愣。 他刚刚说人家有首尾,疑有私情,现在又说两人没关系,关清在说谎,故意拉曹璋挡枪…… 的确有些自打自脸,太过矛盾。 但他脸皮足够厚,这点事还不够怎么样,继续板着脸拍桌子,肃穆威严:“本官依律问话,你只管从实交待便是!” 关清唇角微扬,笑颜略带讽刺:“我的确没与曹帮主事先约好,我是花钱买了消息,知道他会去,故意到小酒馆守株待兔的。” “待到了?” “待到了。” “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 “之后呢?” “没有之后了。” 关清还是只承认自己去过小酒馆,见过曹璋,但并认为自己看到了卢光宗,因为她不认识,看不出来,和曹璋的话,仍然不愿意和李刺史说。 李刺史气的不行:“有当时客人供证说,你在小酒馆呆了很久,戊时就去了,子时才走,那么长的时间,你都干什么了?只和曹璋见了一面,说了两句话?然后曹璋就走了,不再理你,你就一直坐着等,脸都不要?你是犯贱么!” 关清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见识过李刺史的风格,关清也不想提什么慎不慎言的事,干脆笑了,定定盯着李刺史的眼睛:“李刺史怕是不了解我们商家,我们做生意,靠的是诚信,是韧性,是执着,连好好做一笔生意的决心都没有,怎么能确定接下来的路呢?” 她这话为自己辩解,也顺带损了李刺史一把。 破案断案,不好好去找线索,研究动机,证据,非要胡搅蛮缠,在她一个女人身上浪费时间,急着结案,这好像不是破案正道。 …… 外面,宋采唐长眉微凝,看向祁言:“为什么是李刺史在主理案情?赵挚呢?” “挚哥突然有急事,必须调查一桩往事,要离开一日夜,”祁言以为宋采唐担心姐姐,出言安慰,“你放心,挚哥昨晚出发前跟我说了,只一日夜,一定能回来,这案子,落不到这老头身上。” “这老头卡着工夫插手进来,挚哥不知道,但张府尹温通判和我都在,挚哥的面子也在,现在里里外外已打点好,这老头不敢干什么,你姐姐肯定不会有事。” 宋采唐点点头,看着窗槅内,坐姿笔直,目光清冽干净的关清,阖眸缓缓呼了口气:“我要和我大姐说话。” “好。” 第111章 你这是在骂我吗 李刺史想要趁赵挚不在, 把案子办了,争一大功。 得知关清当晚在场的消息是个意外,有人认出了关清。他本来没觉得什么, 可这事经不得细思, 越想,越觉得可疑。 有人看到关清和曹璋说话, 曹璋是漕帮帮主, 现在手里卡着事,当初卢光宗拖拖拉拉不给他办, 两边算是结了仇的,漕帮半白半黑, 杀人不算事,当官的又怎样? 关清做生意,道道可不少,赚钱的大买卖, 哪个不搭几条人命 ?这女人必然是心狠的, 想要漕帮这条关系,肯定得付出点什么。她有颗七窍玲珑心, 手笔又大,肯定能知道曹璋近来因为什么烦恼,她把这烦恼解决了, 曹璋不得承她的情? 她敢这么干, 原因也很明显, 有个表妹是宋采唐嘛! 宋采唐有一手剖尸绝技, 能通阴阳,现在名字也记在官府册子上,做什么手脚都方便…… 都是血亲,宋采唐还寄人篱下,怎么可能不帮忙! 他得在关家,宋采唐行动之前,把话问出来。 每一样每一样,李刺史都想的很好,独独一点没想到,关清她不招啊! 这女人看起来年纪小,梳着闺阁发式,官府大堂见官一点也不怯懦,坐姿笔直,硬气的很,就是不认罪! 还拿话套他,弄了他一个没脸! 李刺史气的肝疼,担心自己一个忍不住,会叫人来上刑…… 别人犯法有他治,他犯法也有别人治,不能冲动! “你且好好想想!” 李刺史一甩袖子,把关清撂在堂里,出去消气了。 祁言就趁机会,把宋采唐给塞了进去。 宋采唐看着双目清凌,柳眉微扬,有些气愤,情绪却还算稳的关清,不知为何,竟然笑了一下。 她这个姐姐,真的不像十几岁的闺阁小姑娘,心里强大的很。 “大姐,你……” 还好吗三个字都没出来,关清就皱眉看了宋采唐一眼:“没事,你少瞎操心。” 宋采唐:…… “也别害怕,”关清定定看着她,“我没杀人。” 宋采唐:“真的不想说?” 关清摇了摇头:“不能说。” 宋采唐心里想,应该还是和曹璋有关。 或许当时关清和曹璋说到了什么机密要事,不好往外传扬。 “看李刺史的样子,我怕是要在里面住几日,你即来了,我正好和你说几句话。”关清笑了下,清凌眸底似有水波流动,难得温婉动人,“我知你想帮我,但打点一事,我的掌柜管事比你能干的多,你别多操心,我在这里住着,吃穿干净,也不害怕,你叫祖母和婉儿别担心。” 宋采唐眼眸低垂,说了句话:“我会努力,尽快破案的。” “不用把什么都扛上肩,小小年纪,轻松点活着不好么?” 宋采唐被这话逗笑了,声音里带了些调侃:“这话从大姐嘴里说出来,我怎么就那么不信呢?” 关清:…… 难得被宋采唐给堵了嘴,一时语塞。 她叹了口气。 “我自己愿意进来,怪得了谁?我不说详情,不存在替谁背锅,或受威胁,我是生意人,得讲诚信,心里的秤不能歪。案发当时我的确在场,有疑,官府应该问。但我没做恶事,一定会平安。这世道恶人不少,但也有公道。” 宋采唐眉目安静,声音很轻的问关清:“大姐信公道?” 关清目光平直,眸有亮光:“我希望有。” 宋采唐又和关清说了会儿话,确定关清意志坚定,一个人在这里没问题,而且……肯定不会坦白,哪怕面对的是她这个表妹。 关清叮嘱宋采唐,家里有祖母,张氏已经禁足,翻不了天,回去别老想案子,多思费脑,会掉头发,有空多陪陪祖母,案子早晚会破,她早晚会回家…… 宋采唐见过关清,心境开朗很多。 关清不会有事,她也会尽力破案,把凶手揪出来! 刚刚走出官府院子,宋采唐就遇到了曹璋。 曹璋屈着腿,坐在墙头,姿势浪浪荡荡,十分伤眼。 他叫住宋采唐:“你的五日之约,不会是开玩笑吧。” 他指的是花宴当日提的那个赌约,宋采唐应下,五天内破案。 现在已经过了两天。 宋采唐抬眉,神色淡淡:“曹帮主当日,难道不是开玩笑?” 这个约订的相当儿戏,曹璋是兴致起来,想和关清玩,根本没怎么当真,现在过质问这话,多少有些底气不足。 曹璋脸色显而易见变化,越来越黑,目光也越来越阴戾。 “我姐当晚见你,不管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我姐的决定,我不会干涉,但我要做什么,别人也管不了。”宋采唐看都不看曹璋,视线直直往前,“我可不是没心没肺的人,定要好好破案,把我姐救出来。” 曹璋磨牙:“你这是在骂我么?” 宋采唐一脸大惊小怪的微笑:“小女子怎么敢?您可是漕帮帮主,厉害着呢!” 曹璋冷笑。 “蠢女人。和你姐一样蠢。” 他从墙头跃下:“没救了,等死吧。” 说完身形起纵,运着轻功,很快消失不见。 宋采唐对着这人发了通气,心内更松快,转身上车,回了家。 …… 赵挚不在,李刺史插手案情,张府尹一个人顶不住,温元思一边继续问供找线索,一边平衡两边关系,忙的吃饭的空都没有,连新进展新线索,都要请祁言帮忙送。 祁言一边几头传递消息,一边暗里帮忙照顾关清,也是忙的不行,都没空四处撩闲听八卦了。 反倒宋采唐,因为李刺史上手后桩桩件件的影响,闲了下来。 她一边拿着案件卷宗线索分析,一边陪外祖母。 向阳厅房里,金色阳光挥洒,宋采唐坐在窗边榻上,卷宗摊了一桌子,纸张映着阳光,白的有些刺眼。 外祖母白氏盘腿坐在榻椅上,靠着软枕,手里翻着话本子,一边翻,还一边讲出来,给宋采唐和关婉听。 关婉手里正绣着一个小插屏,在厅里觉得暗,也凑在窗边,又觉得坐在榻上各种麻烦,够不着线箩,干脆叫下人搬了个软凳过来,正好坐在白氏腿前。 风轻鸟鸣,岁月温暖。 宋采唐翻着卷宗,发现曹璋不是没有疑点。 漕帮势大,水道上走的是乍眼金银,水下面埋的是血海尸山,一帮帮主的诞生,伴随着各种吃人险恶,曹璋手里有人命是肯定的,胆子大也是肯定的。 新官上任三把火,官家条令突然拦了他的道,他必须积极解决,不然在兄弟们面前哪有面子? 而且当晚曹璋的时间线,的确很是暧昧。 有人证,曹璋的确和卢光宗有约,也的确刚刚坐下,就有事来,必须暂时离开,但他出去办这件事的时间很短,一柱香就完成了,回来完全来得及和卢光宗继续约谈,可很久很久,卢光宗人都不在了,或者说,死了,他才回来。 对于回来这么晚,他的解释一看就很随便,说是回程没用武功只靠脚,走的就慢了点。 谁信? 反正宋采唐不信。 不管是不是本案凶手,这个时间段,曹璋一定干了什么。 这些年,朝廷在抓律法,但之于江湖,态度就有些暧昧了。一般来说,江湖有江湖的规矩,道上混的人,如果是帮派,如果是仇杀,家人亲朋不会报官,都认规矩,报了官的,也很难查,官府不是找不到凶手,就是抓不到,一般对类似案件重视度并不高,除非案子特别大,死人数量太多。 这个案子,曹璋不是没胆,不是没动机,不是干不了,不是摆不平…… 宋采唐凝眉思考时,那边白氏的话本子已经翻讲了一半。 关婉皱着小脸点评:“……那匪首杀了那么多人,早成习惯,为什么不干脆顺手杀掉那个贪官,非要冷眼看着善良漂亮的小姐姐受委屈?明明他也叹了句,说小姐姐可怜的。” “随口一叹而已,哪是真起了恻隐之心?” 白氏淡定的翻页看下一章:“而且他又不是身背职责,专门管这事的,没钱没利的,为什么要杀?贪官又不是他仇人。杀人费劲着呢,花心思耗力气,打听消息,准备武器,绝地逃生,不留痕迹,哪哪都麻烦……” “婉儿啊,你要记住,干什么事都有成本,你自己做事时要思虑到,防着别人对你做什么时也要思虑到。成本太高,与回报不成比例的事,正常人都不会干,又不是傻子。” 关婉不知听没听懂,反应是很可心的,冲着祖母甜甜一笑:“我记住啦!” 成本…… 宋采唐耳朵敏感的捕捉到这个词,瞬间想到了案子。 曹璋要杀卢光宗,需要付出多少,都会得到什么? 付出的,肯定很多,大官都不好杀,周围防范森严,卢慎能成功掳囚卢光宗,很大原因是他是卢光宗的儿子。曹璋一个外人,武功再高,心思再细,想要不知不觉杀了卢光宗事后还没有任何嫌疑,很难。 而且他手上的事,需要官家条令,杀了卢光宗就能解决吗? 不,他还是得找人做特批令。 这么一想,就明朗多了。 曹璋这会儿麻烦缠身,没必要给自己多加一个麻烦,想方设法去杀卢光宗…… 关婉和白氏仍然在讨论话本子:“……那小姐怎么就没认出傻书生来?真让人着急。” 白氏就笑:“这人哪,都是会装会变的,真心不想让别人认出来,真心去努力扮了,怎样不可能?你看那唱戏的小后生,褶子一画,胡子一挂,扮上老生,一点都不让人觉得违和,孩子,看人要看心呐……” 末了,白氏叹两句,把话本子一扔:“这一出出的,忒俗,都是套路,不好看,一会儿换一本,走走,天色不早了,都别忙了,吃饭去!” 拿走关婉的绣架,叮嘱她‘仔细眼睛’,又转头来拽宋采唐。 “都别怕,这天哪,塌不了!” …… 夜里又是一出出梦境。 醒来没有月光,只有一片雨声。 宋采唐披衣坐起,点燃桌前的灯,对着案件卷宗发呆。 内心是平静的,没有任何人给她压力,必须怎么样,必须什么时候破案,不管关清,关婉,还是外祖母,带给她的情绪都是正面的,但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脑子,停不下思考。 她总觉得,她忽略了什么。 是什么呢? 她纤细手指缓缓划过卷宗,目光清澈,隐隐生波。 不知道,就一点一点从头捋,把它找出来! 第112章 我知道凶手是谁了 雨水落在屋檐的声音很好听, 滴答不停,有节奏感,却也不吵, 像一首温柔的小夜曲。 四外寂静, 宋采唐伴着雨声,整副身心投入案子。 她在想, 本案凶手是个什么样的人。 案发这些日子, 各相关人的故事心理大半都出来了,有动机的, 没动机的,可偏偏确认不了凶手, 确凿证据没有,主官们心里也没有一个一致认同的嫌疑人。 这个凶手,很聪明。 卢慎供状里说,掳囚亲父这件事, 他做的非常机密, 不敢同别人漏一点风,每一处细节都做到了保密, 卢光宗被他关在那处宅子里,不可能被人知道。 私宅现场,赵挚和温元思也细细看过, 是卢光宗自己努力用计逃出, 并没有人帮忙。 所以凶手并不知道卢光宗在哪里, 也没做多大计划, 帮卢光宗逃跑什么的,只是当夜在小酒馆巧遇,就起了杀机,并下手干了。 这个人,果断,胆大,心细,对四周环境很熟悉。 把卢光宗尸体扔在猪圈,不为隐藏,这样的地方,肯定一早就会发现,这个行为,大约出于羞辱。 凶手对卢光宗,有很大的仇恨。 凶手穿着庞谦的官服。 庞谦当晚在会花娘,有不在场证明,那么凶手这个行为,是故意栽赃。 为什么? 为什么不栽赃别人,一定是庞谦? 庞谦这个身份,这个人,有什么不同? 宋采唐头微侧,脑海里想起了庞谦模样。 庞谦对安抚使这个官位很垂涎,认为卢光宗抢了他的位子,十分不满。大家都混官场,名声做的再好听,私下里不是没有流言。庞谦对卢光宗有恨,难免关注,慢慢的,就知道了卢光宗的真面目,没准手上还有证据。 可别人不知道。 百姓们,外面所有人,都还觉得,卢光宗是好官。 联想后来发生的一些事,宋采唐眼睛倏然睁开,眸底隐隐发亮,凶手就是想庞谦的嘴,掀开骂战序幕! 凶手想一步步,把卢光宗的假面皮揭下来! 为此,甚至安排了一步步引导…… 凶手的目的,不但要杀了卢光宗,还要其死后不得安宁,毁了他的名声。 这仇恨很深了。 案件相关人里,谁同卢光宗的仇这么深? 突然间,“啪”的一声,窗槅被敲响。 一颗小石子骨碌碌沿着墙角滑落,又滚出去老远。 静夜里,各种声音都被放大,听的非常清楚。 宋采唐垂眸叹了口气,起身走过去,打开窗子。 还没看到人,一包东西就丢进了怀里。 宋采唐下意识接住,打开纸包一看,是香喷喷的卤花生。 她问赵挚:“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 赵挚披着蓑衣,身上萦起淡淡雨雾,也不进门,随意一眼,看到了桌子上卷宗:“在想案子?” 宋采唐嗯了一声,垂头看着手里的卤花生。 用纸包着,没湿一点,还有些温温的热,不知是体温,还是做出来没多久,新鲜着,没凉透。 卤花生勉强算得卤味,香气扑鼻,不知怎的,宋采唐突然想起了甘四娘。 甘四娘的卤味在附近,算是一绝…… 二人对立,一人窗外,一人屋里,水汽卷着清新的树叶味道和花香,缓缓蔓延。 良久,赵挚才问:“想到了什么?” 宋采唐沉浸的思绪被拉回,看着赵挚湛亮双眸,不知怎的,灵台一开,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日救起甘四娘,钻进脑子里,却一时没抓住,跑飞了的灵感。 “你有没有觉得一件事有些古怪……” 宋采唐双目清澈,潋滟有光:“牛兴祖一事,甘四娘讲述的过往故事里,大部分没有她儿子。” 赵挚想了想,点头:“所以?” “甘四娘一直在努力的保护儿子,挣钱保证开销生活是,自杀投湖顶罪是,那么这一回,是不是也是?” 宋采唐话音很慢,好像一边说,一边还在思考,试图让赵挚理解她的思路:“甘志轩在这段故事里,存在感是不是太弱了?” 反常即为妖。 赵挚瞬间明白了宋采唐的意思:“你在想,当年给牛兴祖下毒的,是甘志轩。” 那个毒饼,或者根本不是毒饼,毒茶什么的,是甘志轩骗牛兴祖吃的。 宋采唐点点头,眼睛亮亮的:“甘志轩一直想找父亲,但他想找的是有钱有势,能庇佑他,让他过好日子的,肯定不会喜欢牛兴祖。” 说着话,她又有犹豫:“可这件事发生在十多年前,甘志轩只是个四五岁的孩子。” 赵挚冷嗤一声:“你以为甘志轩这认知习惯是哪来的?甘四娘教的的么?” 宋采唐下意识摇头。 不可能。 甘四娘努力藏着秘密,不想让甘志轩知道生父是谁,自己也一板一眼,辛辛苦苦的在工作养家,不可能给甘志轩灌输这个价值观。 赵挚打了个响指:“是一次次,别人的误导影响。” “甘四娘为了营生,没太多时间带孩子,更别说教了。” 寡妇带着孩子,生存不易,甘四娘要辛苦赚钱养家,那甘志轩小时候,没上学的时候,甘四娘肯定花钱请别的大娘大妈帮忙带过。 妇人们嘴碎,甘四娘女人缘一向不好,会对甘志轩说什么话,想象的到。 赵挚垂眼回想:“我记得当时甘氏轻描淡写提起过甘志轩——” 宋采唐倒是记忆深刻,立刻道:“她说她与牛兴祖感情很好,可当时也有了退避的意思,一是牛保山不愿意,一是儿子会哭闹。” 赵挚胳膊搭在窗台,问她:“甘志轩为什么哭闹?” 只是想撒娇要母亲? 可能影响到甘四娘决定,肯定没这么简单。 甘志轩一定非常不喜欢牛兴祖,抗拒娘亲和他接近。 “别小看小孩,小孩聪明又敏感,周围环境气氛如果不对,意识会早早建成,”赵挚眼神有些冷,“是非观尚未建立,不知道行为产生的后果会有多可怕,却已经敢于做各种事。” 所以小孩子才需要父母好好看着,时时注意。 甘四娘以为儿子毒死了牛兴祖,哪怕儿子还小,不懂事,也不会被判罪,她还是不愿意儿子小小年纪背上这样的罪名,所以自己顶了下来…… 才有了这些以后。 尤其对牛保山的愧。 那日决定投水为子顶罪,是因为看到一个人,知道了一件事。 真相大白,白跳了一回水,她应该恨这个人,说出这个人是谁,但她没有。 为什么? 因为她心中苦涩,觉得这是报应,自己早晚会应一场。 “所以这个人……我大概猜到了。” 宋采唐看向赵挚,目光颇有些意味深长。 赵挚颌首,眸底有幽光滑过,显然对此有了默契。 …… 之前一系列卷宗分析,凶手特点探索,宋采唐也一并讲给了赵挚听。 赵挚十分认同。 “凶手对卢光宗有大恨,想要卢光宗死的屈辱,假面目全部暴露,从人人夸奖,到全民尽骂。”他双眼微眯,若有所思,“想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宋采唐点头:“这不仅仅是要杀一个人的事,计划要更宏大。” “首先,凶手得有时间。” 赵挚伸出一根手指:“跟踪确定一个官员行踪,搞清楚关系网,有没有过节,罪行罪证研究,都需要很大的精力和时间。” “其次,”宋采唐伸出两根手指,“凶手得会伪装。不管他做什么,在哪里出现,别人不会太注意,就算注意,也不会往歪里想。” 赵挚伸出第三根手指:“此人随时都在关注本案发展,每一处细节,方向拐角,必然有影子出现。” 宋采唐伸出第四根手指:“此人从容不迫,游刃有余,计划成型已经很久很久。” ……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边说边想,往深里广里扩展,每个人声音都不大,伴着雨声,甚至还有些许宁静的感觉。 可话语中营造的气氛一点也不宁静。 随着对凶手的分析,二人视线越来越炽,情绪越来越烈! 他们似乎,可以猜到凶手是谁了“! 宋采唐想起外祖母白天说的话,微微低头,笑出了声:“赵挚,你说,一个聪明人装笨,是不是很容易?” 外面雨声沥沥,时有水光反射,清凌透明。 少女侧脸融在烛光里,带着淡淡光晕,笑容若春光韶华。 良久,赵挚才说话:“再聪明,也只能把官府找到他的时间拉长一点,并不能脱罪。” “的确,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做了坏事,总要付出代价。”宋采唐仍然有些遗憾,“可惜线索太少,直接证据没有,要是能解剖验尸就好了,一定有收获。” 赵挚:“我稍后就会去这个人家里,仔细巡查一番。” “既然你回来了……”宋采唐看着赵挚,微微侧首一笑,“有人撑腰,我想去牢里会一会卢慎,看能不能说服他让我解剖验尸。” 赵挚也笑了,眸色温柔:“好。” …… 雨下了一夜,天亮之后就停了,继续阳光普照,晴空万里。 赵挚没再带信过来。 宋采唐不知那边进展如何,照自己想法,去了大牢,看卢慎。 她本以为,要费很大工夫,才能绕着卢慎答应剖尸,没想到,上天给了她一个巨大的惊喜。 这个案子,马上就能破了! 第113章 解剖验尸! 牢里, 卢慎正面色惶惶的否认罪行。 “不是我……真不是我……我怎么会杀我爹呢!刺史大人你信我,这种事我真干不出来!” 李刺史正好整以暇坐在牢外椅子上审他,听他说这话, 恨不得啐到他脸上:“呸!这种事你干不出来, 哪种事你干的出来?囚禁自己亲爹?” 卢慎白着脸,头重重磕在地上:“这两件事完全不一样啊大人!真的, 我真就只是想做官, 可不敢弑父,真的把我爹杀了, 我得丁忧啊大人,还怎么能作官?” “哦, 你不想丁忧,只想做官。” “是啊大人,我真没必要骗您!” 李刺史冷笑一声:“你把你爹关了,他有可能自己跑出来, 再坏你的事, 你把他杀了,岂不正好, 一了白了?把尸体处理好点,扔到个别人瞧不见的地方,到官府就报失踪, 谁能怎样?只要你爹尸身找不着, 他就一直是失踪不是死亡, 你就不用丁忧, 且得好好做几年官呢!” 卢慎磕的头都破了:“真不是大人……不是我……” “不是你?”李刺史生气了,猛力一拍椅背,“不是你,那这身官服怎么在你床底下搜出来?” 他指着卢慎鼻子,言语中充满讽刺:“你行啊小卢大人,把官府骗的团团转,手段玩的溜啊!先把你爹给关了,再悄悄放出来,一路跟踪尾随,看准时机,穿着庞大人官服行凶杀人,嫁祸给庞大人……” “你看着你爹吓的惨兮兮,看着这一堆人彼此防备,互相伤害,哪怕抓到你,你也是‘只想做官不想丁忧’,疑点最小……卢慎,你是不是很得意啊!” 卢慎十分激动,额上青筋都跳出来了:“不是我!那官服不是我的!我从没见过什么庞谦的官服,不知道,定是有人栽赃陷害啊刺史大人!” “我看你就是那个最大的栽赃陷害的人!” 李刺史难得一身正气,双目有关:“今日本官在这里,定要为你死去的爹讨个公道!卢慎,铁证在前,你还敢不认罪!” 宋采唐一边看着这二人对话,一边听着祁言的小道消息,立刻明白了眼下是什么状况。 庞谦官服在卢慎房间里找到了。 就是这么巧,李刺史走场面办事,亲自去卢府逛时,走到卢慎书房,眼尖的发现床榻底下似有不对,撤开一看,竟然是庞谦官服! 赵挚回来,两边权力再次呈拉锯状态,李刺史在赵挚手上吃过几回亏,学乖了,不敢跟赵挚硬杠,只能走偏锋,现在亲自发现了证据,岂能放弃? 当下就抢着时间,过来审讯卢慎了。 他想在赵挚回来前,让卢慎把罪行给招认了。 但现在发展很明显,卢慎不肯招。 李刺史时间紧迫,不会跟他磨多久,再不招,估计马上要就上刑了。 宋采唐低声问祁言:“那官服,现在在哪里?” 祁言指了个方向:“走,我带你溜着边过去。” 其实也不远,就在窗前的桌子上。 李刺史要用证据指证卢慎,自然给卢慎看过,看完随手扔在这里。 宋采唐过去一看,就知道不对。 这官服明显是新的,没穿过几次,或者一次都没穿过,非常干净。 当晚凶手穿着官服行凶杀人,卢光宗是溺亡,深度昏迷中溺亡,本身并没有多少抵抗,顶多濒死神经反射抽搐几下,好像不费什么力气,衣服干净也正常。可杀人移尸,哪件不是力气活?凶手要将晕迷的人溺死,要移尸到猪圈,那条巷子人来人往非常多,没准为了避人,凶手还要带着尸体停留避让…… 这么大的活动量,又是黑灯瞎火视线不好,衣服怎么可能不脏到一丁点? 又怎么可能……平整如此,一点褶子都没有? 很明显,这官服并不是物证。 是有栽赃。 谁干的? 谁那么无聊,这个时候干这个? 几乎不用多想,一个名字就出现在了脑海。 曹璋。 除了这个人,宋采唐想不到谁还会这么干。 这是在逼卢慎,答应解剖检验卢光宗的尸体。 曹璋是漕帮人,行事没有官府那一套规矩,全凭本心,因为信任她,信任她的手艺,或许……还有关清的原因,所以故意做了这件事。 可刚刚这一路上,曹璋并没有出现。 那日还骂她和关清都是蠢女人,说没救了,等死吧…… 又是个口不对心,不会说话的笨男人。 迅速放开脑中一切,宋采唐唇角浮出笑意。 既然给了她这个机会……她就不会放过! 这一仗,她肯定能打赢! 大姐,你等着,我马上把案子破了,让你出来! 宋采唐双目微闪,偏头和祁言说:“今日来的急,没带我的仵作箱子,祁公子可否让人去关家带个话,让我那丫鬟把箱子送来?” 祁言分析案情不伶俐,这种时候脑子转的是相当快的,一看这架式,是要剖尸检验的节奏,当下大喜:“没问题!我让我轻功最好的手下去,好生把你的小丫鬟接来!” “嗯。” 宋采唐理了理衣裙,往牢门的方向走去。 只几步,卢慎和李刺史就看到了她。 李刺史微微皱眉,有些不喜:“本官在问案,宋姑娘是不是避嫌一下?” 宋采唐微笑:“我是来帮刺史大人给凶手定罪的。” 李刺史正愁这个事,一听也没提让宋采唐走了,而是反问:“怎么帮?” “我擅剖尸,以你们的话说,就是能沟通阴阳,尸体经历了什么,我全都知道。” 一边说话,宋采唐视线一边似有似无滑过卢慎:“死人不会说话,但我会。小卢大人,证据在侧,你仍高喊无辜,如此,可敢让我解剖令尊尸身?” “我若剖了,凶手是谁,立刻分明。” 这话不仅砸在李刺史心坎,让李刺史双目有光,手摸下巴思考,也一字一句,重重砸在卢慎心头。 沟通阴阳,尸体经历了什么,全都知道…… 若剖了,凶手是谁,立刻分明…… 剖了,能证明自己不是凶手,不剖,自己就会按成真凶,莫说牢狱之灾,一死免不了,全家大小跟着倒霉! 怎么选,不是明摆着吗? 卢慎膝行几步,转了方向,头重重磕在地上:“求宋姑娘剖我父尸身!求宋姑娘为我解除冤屈!” 宋采唐微微笑着,看向李刺史:“刺史大人意下如何?” 李刺史瞪着卢慎:“待剖尸结果出来,我看你还有何话说!” 说完才笑着看宋采唐:“宋姑娘请——这案子能不能破,就看宋姑娘你了!” “好说。” 宋采唐微微仰头,窗外阳光照进来,正好落在她脸上,明亮炽烈:“我辈中人,剖尸只为真理,助死者之言,无辜者,我为其平冤,为凶者,必揪出令其伏首!” 女子声音带着独特的清冽干净,声音不大,娓娓道来,却如重锤击鼓,落在人心。 李刺史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一个小姑娘气场给压了,略有些不是滋味。 卢慎则额头淌血,两眼垂泪,整个人跪在地上,久久未起。 他知道,他一时痰迷心窍,一步错,步步错,做错了很多事,不应该,也不可能被原谅,官府再给他加一道罪,是很正常的事,换了他自己,也会这么做。 可到这种时候,还是有人愿意为真正的事实站出来…… 原来真的有人,从头到尾干干净净,内心从未迷失。 …… 祁言动作迅速,很快接来了青巧和超大的仵作箱子。因李刺史催着,官府动作也非常快,很快,卢光宗的尸体就出现在了停尸房。 温元思,张府尹,府衙里其他没当差的人,也都齐齐走到停尸房,围观。 只有赵挚没出现,还在外面忙。 祁言相当激动,扇子都收起来了,一直站在墙角,目不转睛的看着宋采唐,搓手手。 期待的剖尸,第一次机会,终于可以看到了! 解剖工作对宋采唐来说已是习惯,除了知道可以解剖时,心情略激动,现在早已平静。 “净手。” “酒。” 她洗过手,食指蘸取酒液,抹在鼻间:“姜片。” 青巧早准备好了,将切好的新鲜姜片塞进她的嘴里,然后迅速为她穿上罩衣,后背系带。 宋采唐自己戴上手套和口罩,低头在工具箱里选刀具。 与此同时,青巧将苍术皂角放进陶盆,取火点燃,顺便,揭开了尸体身上覆尸白布。 宋采唐拿着解剖刀走到尸体面前。 尸体被发现时,已进行过初检,记过验尸格目,此次为二检,以解剖为主,细细查看过尸身,外部特点结果与之前一致,并无差别后,宋采唐直接将解剖抵到尸体肩部:“卢光宗尸身复检,解剖开始——” 卢光宗是溺死,重点察看部位是呼吸道和肺,胃部最好也要看一看,所以此次起刀是在死者两肩,往中间划,于胸前汇于一点后,再单刀往下。 宋采唐握刀姿势熟练,下手果断,几乎是瞬间,就割开了死者身体。 随着刀尖往前,暗红色的血,沁了出来。 尸体独有的味道,也散了开来。 尸体死亡多日,血量并不多,惨白的皮肤和着暗色的红,再加恶臭,效果相当强烈。 祁言几乎立刻忘了搓手手,目光呆滞的看着宋采唐。 好好好……可怕! 宋采唐只是个白白净净的小姑娘,怎么敢如此,她就不害怕吗! 从上往下,先看颈间。 一般这种时候,很多法医喜欢采用直切法,直接从下颌边缘下刀,宋采唐则不然,她喜欢画‘Y’字形,从始至终都方便。 看颈部,把‘Y’字的头部掀开就是。 于是一众人眼睛看着,宋采唐手握小巧解剖刀,一层层分离皮肤,肌肉,然后从死者胸前的皮肤往上揭,直到整个颈部完全暴露。 筋膜,肌肉,软骨,红彤彤一片…… 李刺史以为他已见识过,这一次应该不会有反应了,结果还是没忍住,跑出去吐了。 祁言也…… 祁言也跟着跑了出去,吐了。 但跟李刺史不同,祁言被虐后仍然坚强,吐完撑着身体,又回去了。 吐多少回都不怕,剖尸一定要看! 宋采唐精力专注,没管其它,只顾做自己的事。 她认真观察死者食道,气管,眼睛眯了起来,冲青巧伸手:“镊子。” 青巧早熟悉了各种工具,立刻找到镊子,递了过去。 宋采唐拿着镊子,从死者食道里,夹出了一样东西—— 一根短短的,卷卷的,黑色毛发。 第114章 干性溺亡 短短的, 卷卷的,黑色毛发…… 祁言差点又吐了。 这根毛,怎么看怎么像人长的, 还是某种特殊部位! 温元思手执毛笔, 在一旁帮宋采唐记录验尸格目,视野稍远, 看不太清楚, 见是根黑色的毛,想了想, 道:“那猪圈里养的猪,好像就是黑色的。” 他以为是猪毛。 “怎么吃进去的?” 张府尹摸着唇边小胡子, 凝神思考:“死者是溺亡,被扔在猪圈里,发现时满脸都是猪粪,嘴里吃进一两根猪毛, 应该不算异常。” “府尹大人说的对, 死者嘴里有一两根猪毛,不算可疑, 但——” 宋采唐镊子指着把毛发夹出来的位置:“毛发并非在嘴里发现,而是食道。” 这一点就很关键了。 “尸体出现在猪圈,死因为溺亡, 猪圈刚被清理不久, 粪水不多, 不足以造成溺亡结果, 结合其它特征,推断猪圈为第二现场,死者曾被移尸。” 宋采唐低着头,双目清透有光:“既是死后移尸,不存在挣扎及生理吞咽,粪水,毛发等进入死者口鼻为正常,往下走,就不正常了。” 她用镊子把食道夹的更开些,让张府尹看清楚:“大人请看,进入死者嘴里的粪水不多,咽喉以下则一点都没有,非常干净。” 结论很明显,卢光宗被抛进猪圈时已经死透了,不会呼吸不会挣扎,因为姿势问题,嘴里会进些脏东西,却不可能咽下去。 这根黑色毛发,不是猪的,应该是之前就被卢光宗吃了进去。 怎么吃的? 这么像人长的…… “这玩意儿该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祁言脸色更加苍白,脑子里浮现出一副副不和谐画面,差点把自己又恶心吐了。 宋采唐却皱了皱眉,没回答他,手中动作不停,放下镊子,接过青巧递过来的解剖刀,继续往下看。 肌肉层,大血管,各组织层,红红白白的血肉脂肪翻出来…… 暗红的色,把少女戴着的手套染红…… 尸臭熏的人头疼…… 宋采唐仿佛做过同样的事千百遍,面上没一丝涟漪。 想象中,祁言觉得这件事很带感,很帅,可现在……他觉得有点可怕了。 “到底为什么凶手要把卢光宗扔到猪圈里啊!”抑制不住想吐的欲望,祁言干脆转移话题,让注意力稍稍偏一点,至少不会这么难受。 这一点,温元思此前也和宋采唐探讨过,温声给出了答案:“一是有意羞辱,二是环境合适。” 祁言眼珠转着,脑子里来回转着这两句话:“一猪圈秽物,又脏又臭,把尸体扔在这里,让人死也死的不体面,确实是羞辱……环境合适……难道是顺路?” 温元思:“凶手应该很熟悉周围街巷情况。” “哦哦,原来如此。”祁言连连点头,“熟悉路,知道什么时候清静没人,有人来时往哪条巷子里躲别人看不见……就算被看到了,也能随便找点借口糊弄过去,于抛尸大大有利!” 祁言说完,视线飘乎的滑过宋采唐的手,不敢停,又来另一个问题:“那凶手是怎么杀人的呢?卢光宗当官多年,会装会算计,警惕心肯定非常强,凶手是怎么——” 想着想着,他拳砸掌心,自己悟出了答案:“我知道了!凶手是熟人,他们俩认识!” 祁言双眼放光,好不容易聪明一回,美的不行,矜持转身,等着身边人们的夸奖—— 发现所有人都一脸平常,张府尹还摸着胡子,叹着气睨他,目光中充满对智障的怜爱与关怀: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和着大家都知道,就他一个人没瞧出来! 祁言深深叹了口气,再次无比确定了一个事实:他在破案这方面,委实没有天赋。 抹了把脸,祁言还是没认输:“那就算认识,卢光宗也不是谁都信的人啊,对方想杀人,他就一点没察觉到?” 他看看宋采唐血糊糊的手,默默转开头,比起被剖尸吓晕吓吐——丢脸就丢脸吧。 解剖尸体,是宋采唐做的最熟练的事,不说闭着眼睛都能完成,至少在剖剪进行中,她是可以一心几用的。 现在听祁言发问,她淡定回答:“凶手和死者肯定认识,但不一定是死者的熟人,信任之人。” 祁言瞪眼:“那卢光宗不更应该警惕!” “不一定。” “为什么!” “凶手只要能把死者引出小酒馆就行,”宋采唐低着头,眼睛始终未离开手上解剖刀剪,“死者身上没外伤,显然,他是自愿跟着凶手离开的。” 祁言又懵了:“为什么一定是在外面,不是小酒馆?” 宋采唐叹了口气,没说话。 祁言不解。 温元思替宋采唐回答:“小酒馆里人那么多,凶手别说行凶,动作大一点,都会被发现。” 然而事实是,卢光宗什么时候从酒馆走的,都没有人注意。 祁言后知后觉:“也是……凶手真要在小酒馆杀人,咱们也不用费这么多工夫了,肯定当场被抓。” 温元思颌首总结:“死者在小酒馆安坐,凶手上前用什么理由引诱,死者随凶手离开。及至无人处,凶手用迷药之类的东西把死者迷晕,然后将其溺死,悄无声息的抛尸猪圈……” 案发过程肯定跟此推测相差不远,但就如祁言所说,卢光宗是个警惕的人,不可能没起过疑心,凶手是怎么做到的呢? 温元思皱眉:“凶手当时,可能握有死者拒绝不了的东西。” “或者——” 宋采唐补充:“死者正在期待,强烈渴盼的东西。” 卢光宗被亲子掳囚,经历各种心理生理上的折磨,好不容易逃脱苦海,最想做的,是什么? 他不回家,不找亲朋,直奔小酒馆,肯定有理由。 而这个理由,很有可能,凶手知道。 张府尹捋着胡子:“看来这凶手对死者的了解,非常深。” 祁言:“那——” 他正要说话,宋采唐突然又找到了一样东西,用镊子夹出来:“记,死者支气管发现异物——” 仔细观察,异物是不太规则的椭圆形状,很薄,颜色发灰,但认真看,能看出其中间部位泛着淡淡的粉色。 “花瓣?” 祁言离的近,看的也最清楚,虽然这花瓣有些萎缩卷曲,但肯定是花瓣没错! 宋采唐把镊子往前凑了凑:“你再闻闻,是不是有什么味道?” 祁言下意识后退,心说尸体里的东西能有什么味道,臭呗! 可就在这么想的时候,一缕香味飘到了鼻间。 很淡,也很特别,但绝对是花香没错! 除了花香,还有淡淡的……啧,说不出来的味道,很熟悉,但太淡了,一时想不出来。 “酒。”这方向,宋采唐比祁言敏感多了。 祁言一拍巴掌:“没错,就是酒!有酒味!” 张府尹十分好奇,过来仔细看了看,很是不解:“酒和花瓣?小酒馆里不管客人还是掌柜,都说没看到卢大人喝酒,那盏进门随便买的酒,放上桌什么样,撤下桌时还是什么样,根本没被动过。” 所以这酒从哪来?花瓣又从哪来? 而且就算喝了酒,也不该在气管里发现,喝进去应该是胃啊! “难道卢大人是被酒溺死的?” 张府尹又摇了摇头:“也不对,尸体发现时,酒味并不明显。” 酒这种东西,气味最藏不住,如果卢光宗喝了,尸体一闻就能闻出来。 温元思看着宋采唐晶亮双眸,反应过来了:“这是什么花,宋姑娘可认得?” “木菊花。” 宋采唐之前案件涉及过一次这种花,记忆非常深刻:“味道香甜,花期正盛时,不管人或动物,接近闻到味道就会变的昏昏沉沉,如果不小心吃了,一定会晕倒在地。” 众人登时大悟:“所以这是凶手使用的迷药!” 温元思一语切中正题:“此物名木菊,是否是菊类一种,花季在秋?” 如果在秋天,不是花期,凶手怎么弄来的花瓣? 宋采唐微笑,说了一个字:“酒。” 人类生活中,酒有太多太多作用,其中之一就是延长保持期,它还是香味最好的载体。不然现代那么多香水,为什么用酒精做基底? “凶手对花瓣做了处理,以酒腌渍。” 或者干脆提取了精油。 祁言登时瞪眼:“这凶手也太厉害了吧!这种方法都会!” “他不但会,还精心提前准备了很久。” 今年的秋天还没到,去年的秋天结束了很久,这中间大半年的时间……凶手意志坚韧,杀人决心很强,且非常有忍性。 张府尹总结:“所以死者发现时酒味很淡,不是喝了,而是被晕了。凶手很可能用什么东西做为载体,沾上浸木菊花的酒液,想办法让死者嗅闻,或者干脆找机会捂住死者口鼻——将死者迷晕,然后再痛下杀手。” “没错,大人接下来可派人去找这酒液花瓣。” 宋采唐将花瓣小心放下:“此物使用是利,也是弊。说它利,因为知道的人很少,来源渠道更加安全,自己去找就是了,不怕被查问;说它是弊,因为不管酒还是花瓣,味道都太明显,经久不散,就算死者小心处理,哪怕深埋在地,人闻不到,也躲不过动物的鼻子……” 祁言愣住:“动物?” 温元思立刻想到一点:“衙里好像训练着几条专门找东西的狗。” 祁言拳砸掌心:“对哦,狗鼻子最灵!牵着去闻,一准能找到!” 他开始兴奋的和温元思讨论这个问题。 温元思也是个能人,一边和祁言搭着话,还能一边空着耳朵听宋采唐的声音,时不时手中毛笔游走,保证验尸格目漏不掉一个字。 祁言说着说着,发现了,有点不好意思,调开视线,回头看宋采唐。 结果不看还好,这一看,差点翻白眼。 宋采唐已经肺部所有连接剪断,双手捧着,从尸体里摘了出来。 湿淋淋,粘腻腻,灰白光滑的肺,沾着红色的血,黄色的脂肪,在宋采唐的手上还在颤抖。 “呕——” 祁言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告诉自己挺住!你是个男人啊!顶天立地的男人! 千万不能吐! 宋采唐根本不关注其它,把死者两边肺叶放到案上,长眉微皱:“这个肺,有点不对。” 张府尹:“哪里不对?” “太小了。” 张府尹捋着胡子:“许卢大人身体长的与众不同?” “不,他的肺是正常人类大小,”宋采唐摇了摇头,“但它没怎么肿。” 张府尹是外行人,这话就没懂,不肿就不对了? 宋采唐解释:“溺死者,大量溺液进入肺中,肺内本身空气被挤压至边缘,死后尸检一定既有水肿,又有气肿,体积会明显膨胀,重量会增加,表面还会有肋骨压痕,而我们的死者没有。” 张府尹大惊:“所以卢大不是溺死的?” “不,卢大人尸体发现时,口鼻外有蕈形泡沫,肯定是溺死的。” “那——” 宋采唐眯眼,吐出了四个字:“干性溺亡。” 干性溺亡? 房间内众人齐齐睁大眼睛,什么意思? “只需要少量液体就能溺死的情况。” 宋采唐举例:“比如一浅盆水,扣住死者后脑,面朝下往里压,只要没过口鼻一会儿,就能致死。” 因为是溺死,所以会有溺死者独有特征——蕈形泡沫。因为水量不多,并没有大量进入肺里,所以肺部没有肿大。 “而当时猪圈里粪水虽不多,也到处湿淋淋的,死者身上也是湿的,我们就没怀疑……” 祁言睁大眼睛:“所以我们到处找水塘水沟,认为第一案发现场在水边这个判断,是错的!” 第115章 凶手就是—— 卢光宗根本就不是死在水边, 怪不得这么久过去,第一案发现场还没找着! 他们完全走错了方向! 温元思眯眼:“如此看来……这第一现场,很可能就在附近, 第二现场旁边, 或是小酒馆附近。” 而这两个地方,距离并不远。 只要集中扫一扫, 一定会有收获! 张府尹相当激动, 立刻走出门,招手想叫衙役—— “咱们知道了, 府尹大人放心,兄弟们这就去查!” 一大票衙役, 正窝在停尸房外窗口,看剖尸呢! 张府尹噎了一下,迅速调整表情,微笑道:“嗯, 去吧。” 衙役们一边往外冲, 还一边聊着天:“宋姑娘好厉害啊!” “是啊是啊,那小刀子往手里一攥, ‘哗’一声剖开死者肚子,就什么都知道了!” “那小刀子我之前还瞧不小,觉得太小了, 能干啥, 结果就适合拿在宋姑娘手里干这个啊!” “阎王爷的干妹妹, 传闻果然没错啊!” 张府尹:…… 他深呼吸两下, 再次转身,回到了停尸房。 味道还是不好闻,但他好像已经习惯了。 祁言也习惯了,这会儿不用提问题转移注意力了,还敢捂着鼻子往前走,更近一点。 “卢光宗被按在哪里了呢……” 捂着鼻子的声音有些瓮:“不一定是水……” 宋采唐观察完肺部外侧,换把解剖刀,切开肺叶—— “靠还有一个花瓣!” 祁言看着宋采唐换镊子夹上的东西,眼珠子差点掉出来:“这个也有香味!” “不仅是花瓣。” 宋采唐观察的比较细,视线移着,手里镊子动着,夹出一根黑色的,卷卷的,毛发。 两根。 三根…… 祁言捂着嘴,叹为观止,最后连啧都不敢说了,指着宋采唐:“这么细,这么小,颜色还不好看的东西,你是怎么从这一堆红红黄黄白白里的东西找出来的!” 宋采唐微笑:“眼睛啊。” 祁言:…… 所以他这双眼睛是白长了。 人家长的那叫眼,他长的这叫不会出气的没用的洞! 这么多毛摆在一起,再加上肺一剖开,诡异的难闻味道…… 不只祁言,所有人不约而同朝的想到了一个地方。 □□。 张府尹叹了口气:“卢大人竟是被溺死在尿液里的。” 有毛发,有溺液,两者一结合,很难不得出这种结论。 祁言一愣:“咦?” 怎么和他想的不一样? 张府尹转过头,微笑看着祁言:“祁公子可是有不同猜想?” 祁言默默闭了嘴,没说话。 因为那不可描述的想法,他稍稍用脑子想一想,也知道完全不对。 温元思皱眉:“此举应该还是憎恨和羞辱。” 祁言重重点头:“又是用尿溺死,又是抛尸猪圈,可不是憎恨加羞辱,凶手和卢光宗的仇这是大过天啊!” 宋采唐夹出毛发后,并未停止手中动作,几人讨论时,她已经又发现了新东西。 “布料纤维。” 灰色的,质硬,并不柔软。 宋采唐长眉微蹙:“应该是不小心落在溺液里的,可能是凶手的,也可能是死者的。” 祁言靠近,仔细看了看:“这料子……瞧着是粗布啊,用它的人,可能没那么有钱。” 宋采唐放下镊子。 解剖至此,证据一个个跳出来,线索渐渐聚集,凶手行凶经过已能想象,死者尸体,似乎没有了继续往下解剖的必要。 张府尹眯眼:“有仇,对卢大人十分憎恨,家贫。” 温元思颌首:“对酒似乎很有研究,知道木菊花,人生经验丰富,对卢大人颇为了解,定是跟踪日久,且别人并不存疑。” 宋采唐微笑:“胆大心细,蓄谋已久,这个仇结了多年,已成执念。且报仇不算负担,凶手本身可能了无牵挂,多年行为只为这一桩。再加上甘四娘的事——” 三人互相对视,满满都是彼此心知肚明的默契:我知道凶手是谁了! 祁言:“我#¥%……&*”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谁啊,能不能给点提示!”他挠着头,“你们互相一脸‘我知道凶手是谁了’的样子,倒别只说特点,说人名啊!” 张府尹笑眯眯:“这不明摆着呢么?” 凶手名字已经呼之欲出了! 除了这个人以外,案件相关人里根本没有能聚所有特点于一身的! 祁言:…… “所以到底是谁啊!” 温元思提醒张府尹:“府尹大人,为免凶手察觉后逃跑,现在可以着手派人盯梢,一旦人有异动,可直接抓捕。” 案子马上告破,张府尹很高兴,面露红光,转身就往外走:“本官先去忙,温通判你就在这里,帮忙料理后面的事!” 温元思:“是。大人慢走。” 二人说话间,宋采唐直接回归停尸台,仔细察看死者身体内部,没有遗漏后,将肺部剖口缝合,放回死者身体…… 站在原地的祁言:…… 没人理他! 为什么不说凶手名字! 他就这么没存在感吗! 宋采唐开始收拾整理尸体,温元思也把刚刚的验尸记录整理核对,时不时问宋采唐两句,确认无误。 “接下来,就剩下寻找凶手了……” 温元思话刚刚说出,外面就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不必找了,凶手不在家。” 祁言愣了一愣,疯狂的扑过来:“挚哥你也知道凶手是谁了是不是!凶手用浸过酒液的木菊花把卢光宗迷晕,用一泡尿溺死了他!” 他这时嘴特别快,积极的把刚刚剖尸检验结果说了一遍,殷切的看向赵挚:“挚哥,你快说,凶手是谁!” 赵挚却没理他,目光落在了正在工作的宋采唐的身上:“看来昨日你我的推断,半点没有错。” 宋采唐微笑:“是。之前只是推测,现在是连证据都有了,只要找到那酒液浸过的木菊花,就可以直接拿人问话了。” “如果证据是这个——”赵挚低眉一笑,“不用找了,我知道在哪儿。” 宋采唐难得顿了一顿:“你知道?” “我去看了凶手家,卧房角落柜子里有一个小瓶子,揭开是扑鼻酒香,液体粘稠,酒味大,香味更大。” 祁言注意力立刻被转移:“那你没晕?” “当时刚好有一只蝴蝶飞了进来,瓶子打开蝴蝶就直线落地,我感觉不对,快速后退飞走,做好措施才又接近的。” 赵挚想着,剑眉突然敛起,神色也变的凝重了:“东西大剌剌摆着,凶手好像没有藏起来的意思。” “或许他觉得不用藏。”温元思收拾好书案,走了过来,微微笑着,眉目间一片优雅疏朗:“木菊花知道的人不多,现场也全无痕迹,不能举证,若非宋姑娘会剖尸检验,在肺部发现酒味花瓣,谁能想到呢?” 宋采唐更关注另一点,目光一眨不眨的看向赵挚:“其它的呢?可有发现?” 别人可能不太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赵挚却明白。 他微微挑唇,笑了一下。 眸底墨色流转,隐藏着只有两个人知道的秘密与默契。 “你猜的没错,凶手的确很会装。” “他看似游荡,不爱干净,酗酒,鲁莽,实则并非如此。” 赵挚微微眯眼,一根根伸出手指,眸底笑意流淌:“他的院子和房间很乱,床底和衣柜却很整齐。” “他只在该撒酒疯的时候撒酒疯,酒铺里老板想坑他的钱,永远坑不到,他记的很清楚,少付可以,多要不行。” “他看似脾气大,鲁莽,实则真正招惹的,只有卢光宗,并没与别人真正结怨。” …… 一一将疑点理清说完,赵挚目光微垂,眸底似映着星空沧海,沉声总结:“宋采唐,你真的很聪明。” 宋采唐眼眸微弯:“我其实……只是有位特别好的外祖母。” 二人对视,眸底似有脉脉温情流动,一分一点,都是别人插不进脚的地方。 温元思似乎没察觉到这氛围,继续温声说话:“张府尹刚刚已派人出去,既然观察使大人去看过,凶手不在家,那边想必不会有好消息传来,不若我们分头行动。” 祁言当即一愣:“分,分头行动?” 他还不知道凶手是谁呢! 往哪去找人! “我刚刚回来时,已经找了几个方向,”赵挚道,“凶手家里,上工之所,平日喜欢去的地方,甚至家人坟前,都没有。” 都没有…… 宋采唐低眉思考:“假设凶手预测到案子即将破解,会想干什么,往哪里走呢?”想来想去,“此人在乎的似乎只有——” 赵挚眯眼:“卢家。” 凶手对卢光宗非常憎恨,但他要报复的显然不只卢光宗一人,不然为什么不断扩大事件影响,扯下卢光宗真面目,让其家人跟着倒霉? 卢光宗是大罪,这些人就是帮凶。 凶手可能不会杀光卢家全家,但对卢家人肯定是没好感的。 卢家如今的掌家人,卢光宗之子卢慎,现在还在牢里。 温元思沉吟片刻,道:“我去牢里看看。” 如果凶手去过,肯定会有线索,如果现在还在……那更好了,直接抓住就是! 赵挚则挑了另一个地方:“我去卢家。” 凶手可能想从侧面围观一下卢家人的水深火热,从天上掉到地下,对方越是惨,凶手越会高兴。 二人说完,一起看向宋采唐。 不管目光还是神态,都略有相似,好像很期待宋采唐先挂跟自己一起,但彼此对视时,内里隐含的挑衅就出来了。 赵挚高位已久,顶着个混世魔王名头长大,敢想敢为,身上亦有皇族的尊贵霸气与矜傲,不会什么时候都瞎闹,气势一放,淡淡威压已经出来。 温元思性格温和,哪怕这温和只是表象,与本性不同,他也做的非常好,纵使挑衅,也是微微笑着的,不明白的人根本看不出来。 宋采唐就没看出来。 她十分遗憾的摊开自己的手:“我这边尸检还未结束。” 肺刚刚放回去,各种缝合还没结束。 温元思微笑:“好。” 赵挚颌首:“那你稍后来。” 二人明明正经说着话,话音不高,却透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拼比火气。 祁言都快愁哭了:“你们能不能理一下我,带我玩一回,哪怕一回!凶手到底是谁啊啊啊——” 温元思和赵挚同时往外走,也同时,回了祁言一句话。 “这不明摆着么?” “牛保山!” 祁言登时眼睛瞪大:“竟然是他!” 两人身影消失,祁言蹬蹬蹬跑到宋采唐身前:“宋姑娘你听到没,他们说牛保山!怎么会是他呢,我从来没怀疑过!” 宋采唐已经把肺部缝合好,开始一层一往外,缝合各肌肉层,血管,直到皮肤。 “除了他,不会有旁人。” 祁言数着自己的手指头:“与卢光宗有仇,家穷,好酒,与甘四娘有很深嫌隙……”一个个数完,他眼睛睁更大,“还真是他!” 祁言在一边絮絮叨叨,宋采唐充耳不闻,一点一点,把死者尸体缝合好,拿过布巾,擦的干干净净。 事毕,她牵起覆尸布,走到尸体前半身,目光平静:“人间事了,愿你能得安息。” 有风拂来,白色覆尸布如水波荡出纹路,轻快的盖住了尸身。 灿烈阳光从窗口照进,投在地上,分割成两个世界,一半亮亮如金,一半暗暗阴沉。 这一刻,不知怎的,祁言停住了。 他静静看着宋采唐被风吹起的发丝,轻摇做响的流苏发钗,一时间,竟不敢说话。 宋采唐转过身,声音和本人一样干净清澈:“熄灭苍术皂角。” “脱罩衣。” “净手。” 直到宋采唐在丫鬟帮助下清理干净,微微笑着站在面前,神态熟悉又带着陌生……祁言才倏的回神。 “咱们现在去哪儿?” 宋采唐想了想:“去卢家附近看看吧。” 府衙大牢不是什么人都能混进去的,难度有点大,卢家的热闹,却是很容易看到的。 如果她是凶手,大约会去卢家? 不过也不一定,万一牛保山杀心大起,下一个要找的,肯定是卢慎…… 刚刚走到街上,就见赵挚折了回来。 “跟我走。” 沿着街道,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最后停在一处临街茶楼。 赵挚脚步一拐,走了进去。 宋采唐抬头看看三层高的茶楼:“这里。” 赵挚颌首:“小心楼梯。” 提起裙角,拾阶往上,到二楼拐角,隔着窗子,宋采唐发现,这里位置不错,放眼远目,可以看到卢家大片景致。 她眼梢微翘,唇角抿起小小笑意。 她大概明白了。 上到三楼,赵挚推开一道门,午后的阳光争先恐后的泄出,泛出一片金色。 金光里,牛保山坐在窗前,衣服簇新,胡子刮的干干净净,头发梳理的整整齐齐。 看到宋采唐,他手中茶盏落到桌上,唇角轻扬,声音似从很远的地方遥遥穿来:“我等你很久了。” 第116章 他不配这么死 祁言看到牛保山, 嘶嘶直抽冷气, 嗖一下蹿到赵挚背后, 小心露出一颗头:“挚哥……他他他他在这……” “嗯, 没动,没跑, 也不说话, 显然——”赵挚目光如剑锋出鞘, 税利耀目,“等的不是我。” 宋采唐完全没想到会遇见这样的画面。 凶手打理的干净清爽, 情绪安静,甚至带着一缕轻松,全无负担, 手边放着一杯清茶,等着她找来。 “多谢宋姑娘殓我儿尸骨。” 牛保山冲她微笑,落落大方,真诚坦率。 宋采唐提裙子的手缓缓放下, 低眸一笑,脚步轻移,从容走进房间:“身为验尸官, 这是我应该做的。” 她神态如常, 脚下顿都没顿一下, 没半点犹豫踌躇, 仿佛她面对的只是邻家大叔, 而不是一个杀人凶手。 “嘶——” 祁言差点咬破自己的舌头。 宋姑娘胆子好大! 这可是凶手啊喂! 赵挚丝毫不体贴小弟的紧张情绪, 大手一伸,把祁言扒拉开,伴在宋采唐身侧,距离始终超不过两步,随她走到牛保山面前。 牛保山全当看不见,伸手:“宋姑娘请坐。” 宋采唐坐到了牛保山对面。 赵挚便坐在牛保山和宋采唐中间。 祁言……眼珠子溜了一圈,不大敢坐到牛保山身边,又不想错过好戏,抓耳挠腮烦恼了一阵,干脆拉来一只圆凳,坐在宋采唐身边,与她平行。 气氛安静的可怕,边空气似乎都凝结了。 牛保山恍然未觉,没有任何不自在,抚着茶杯沿,目光温柔:“我儿牛兴祖,是个好孩子——宋姑娘,我知道你会来。” 他看向宋采唐,目光干净,内里欣赏赞叹半点不掺假:“世间还有宋姑娘这样的人,真好。” ‘砰砰’两声,赵挚指节大力敲向桌面,打断牛保山视线:“卢光宗是你杀的?” 牛保山挑了下眉,似乎不大喜欢被打断。 祁言吞了口口水,下意识往宋采唐的方向靠近了些。 “是我杀的。”牛保山根本就没打算否认,四个字说的相当干脆。 赵挚盯着他,目光森寒:“怎么杀的?” 这一次,牛保山没直接答,而是转头看向宋采唐:“我一早就听说,牢里卢慎跪求,刺史大人也应了,要宋姑娘剖尸检验,如何,现在可是有结果了?宋姑娘知道我怎么杀人了?” 宋采唐只说了七个字:“尿溺,酒伴木菊花。” 牛保山看着宋采唐,没其它动作,没说话。 宋采唐平静回看,不怒不惧。 气氛再一次紧绷,祁言有点忧心宋采唐,大着胆子补充:“你想办法把卢光宗引到小酒馆外,用浸了酒渍木菊花的帕子将人迷晕,把他头按在尿里溺死了!” “你别以为做的了无痕迹,宋姑娘就验不出来,卢光宗的肺没有水肿,是干性溺亡,溺死时溺液不多,他的气管和肺里有你——有你恶心的毛!还有酒浸木菊花花瓣!木菊花别人不认识,宋姑娘可是认识!你别想脱罪!” 牛保山第一次看向祁言,话音凉凉:“我今日既坐在这里,就没打算脱罪。” 祁言脖子一缩。 他是汴梁公子哥,爱好看热闹,不是没遇过险,不是没见过恶人,可这种凶杀案的杀人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起来就是有点虚。 牛保山看向宋采唐,眸底不无惊艳:“宋姑娘竟知道木菊花?找到没有?” 赵挚再次敲了敲桌子,冷哼一声:“床角柜子,你藏的并不严实。” “原来是你找到的。”牛保山玩味眨眼,“怎样,有没有当场晕过去?” 赵挚:“我不是卢光宗。” 牛保山看着赵挚,更好奇了:“你姓赵,是皇家宗室,理应熟悉各种上层规则,贪恋权财,怎么卢光宗牵连这么深的事,你也愿意管?” 赵挚手指继续用力敲了敲桌面,意思很明显:现在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 得不到答案,牛保山也不执着,他只是随便一问,也没真想知道什么。 他伸手指了指窗外:“你们看看,可有何感想?” 这座茶楼临街,窗子对面就是卢家,包厢在三楼,站的高,可以看到大半卢家外院。 与卢光宗在时完全两样。 卢光宗官声经营的非常好,受人尊敬,家中宾客往来无不热闹,新死之时,更有大批百姓自发吊唁,气势一时无两,可现在…… 门可罗雀不说,还哪哪都是脏东西,别人泼的粪,扔的臭鸡蛋烂菜叶数不胜数,院里除了争抢东西打闹的下人,趁机过来打秋风的极品穷亲戚,再没有其他。 后院看不到,但想也知道,肯定一样面临很多麻烦事。 卢家,怕是要败了。 牛保山:“这是他们该得的。” 他表情平静,声音无痕,好像这一切同他无关。 可宋采唐知道,他很恨卢光宗,非常恨。 她下意识看向赵挚,赵挚也正好看过来。 灿灿光线中,二人目光相触,眸底一样的通明,一样的明了。 赵挚:“你儿子牛兴祖,是卢光宗杀的?” 牛保山眸色瞬间转寒:“没错!” 他眼睛眯起,积怨难平:“卢家一屋子男盗女娼,谁都不是省油的灯!父不父,子不子,媳不媳,看似花团锦簇,实则什么脏事都有,天底下哪家都不如他家多!卢光宗杀了我儿,心里没半点愧疚,他家人知道了,也没半点意见,问都没问过一句!” “你如何这般肯定?”赵挚眸色淡淡,音色略有指引,“想必卢光宗没有自己承认。” 牛保山呵呵冷笑:“就是他自己说的!” “我那时只是接受不了我儿死讯,无处发泄,总去纠缠他,他被我缠烦了,直接告诉我,我儿就是他杀的!他说人生在世,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牛兴祖既然选了这条路,就逃不开一个死字。他还不告诉我兴祖尸骨在哪里,就愿意看我痛苦,又拿他没办法的样子,这哪里还是个人,就是个渣滓!” “既然如此……” 牛保山嘴角斜斜勾起,眸底泛出异光:“他也要为他的选择,付出代价。” 宋采唐看着他:“这么多年,你应该不是没有机会。” “是,我有机会,但他不配这么死。” 牛保山头扬起,下巴抬的高高,眸底森凉杀意:“清清白白,像个无辜英雄似的被误杀,所有人为他惋惜,所有人心中惦念——他不配!” “他就该死在最脏最臭最恶心的地方,埋下土里时身上屎味都洗不干净,去阎王殿还要遭小鬼嫌弃,轮番受罪!” 宋采唐:“所以你要一层一层揭开他的皮,让他死的难看,像没人喜欢的苍蝇。” “是。”牛保山笑了,“我还要感谢他,要不是起初他提防我提防的那么紧,让我近不了他的身,想杀杀不了,我还这么冷静不了。” 赵挚:“所以你跟踪他,明里装暴躁无能各种挑衅,暗里查找各种资料证据。” 牛保山认的很爽快:“谁也不会提防一个笨蛋不是么?” 宋采唐长眉微敛,想起一件事:“你跟踪卢光宗,并非只在栾泽,有人说你在牛兴祖去后大受打击,隐居深山过了几年,其实你没有隐居——” “没错,自我儿死后,我想干的,只这一件事。”牛保山道,“卢光宗当时奉旨过来办差,并非常驻,他要离开,我自然得跟着,之后他被调派来栾泽,我才又跟了回来。” 宋采唐上下看了看牛保山,另一个疑问冒了出来:“你好像不会武功,卢光宗是高官,身边护卫力量肯定不少,你怎么接近,查到东西?” “这个宋姑娘不明白也正常,猫有猫道,鼠有鼠道,不会武功有不会武功的好。”牛保山笑道,“我并非时时跟着卢光宗,也跟不上,到处流浪时,认识了一些朋友。这年头,乞丐要饭还得有一把眼活呢,小人物的各种绝招,只你有想不到,没有他们办不到。宋姑娘,这些年,我也学了很多东西啊。” “本来差不多,我打算最近找机会下手,谁知那卢光宗突然失踪了!好在苍天有眼,让我在小酒馆遇到了他。” 牛保山冷笑:“时机正好,老天把他送到我眼前,就是怜我辛苦数年没结果,我怎能辜负?” “官服,”赵挚指尖弹了弹桌子,“庞谦的官服,你早准备好了?” 遇到卢光宗是意外,突然想下手,就有官服,怎么那么正好? 牛保山挑眉轻笑:“对,我早就准备好的,悄悄偷来放在我家,等待机会。那小酒馆我是常客,装喝大了睡一会儿,谁都不会盯着看。睡的这一会儿,我是起身去上个茅房,吐一会儿,还是回家拿件衣服,谁都不会知道。” 说到这里,牛保山解释了一下:“我住的地方离那小酒馆不远,”他看向赵挚,“观察使大人既然去过,应该知道。” 赵挚颌首,示意他继续。 “庞谦对卢光宗有怨,却没到杀人的地步,大家都在官场,有些事心知肚明,不好往外说,他们之间关系复杂敏感,并不完全信任,也不完全排斥。所以我穿着庞谦衣服,路过卢光宗身边,不让他看到脸,给他留下张字条,他一定会跟出来。” 牛保山对此非常得意,说着话,眼底都闪出了光:“我用浸过木菊花酒汁的帕子迷晕了他,然后把拿衣服时就准备好,放在墙角的小尿桶拿出来,溺死了他。最后,扛着他的尸体,扔进了猪圈。” “猪圈你们都知道吧,又脏又臭,满满都是粪,那猪儿晚上饿了,还会找东西磨牙……” “哈哈哈哈,卢光宗他就该这么死,只配这么死!一身臭粪,脸看不清,没有人愿意给他收敛,连家人都嫌弃他的味道!” 赵挚点点桌子:“东西呢?” “当然是处理了。”牛保山挑着眉,“字条,衣服和帕子回去就烧了,和着灶灰扔了,谁想找都找不着,尿桶是从小酒馆茅厕悄悄拿的,弄死卢光宗我就放了回去,亲眼看着当值小工拿出倒完洗了,只是没想到——” “你们会找到木菊花。” 他看向宋采唐,眸底满是佩服:“宋姑娘剖尸绝技,当真令人叹服。” 宋采唐看着打理干净,焕然一新的牛保山,轻轻叹了口气。 牛保山这番表现,其实是非常想被抓住的,他希望官府能够秉公办案,让所有有罪之人伏首。可他后面还有计划,不能早早被抓住,直接证据不能留,只能该烧的烧,该扔的扔。 为此他一定还遗憾过,担心别人揪不出他,宋采唐能发现木菊花,他非常高兴。 道德感是个好东西,它会约束我们,让我们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做错了事,心里一定会有悔恨,不管这个悔恨用什么样的方式表现出来,它都是人性最直接的体现。 但是—— “重要的并不是庞谦和官服,是字条上的内容吧。” 宋采唐看着牛保山,目光微闪:“你写了什么,让卢光宗那么重视?” 死者指甲内没有任何抓挠残留,手臂也没有挣扎性伤痕,并不是被人制服按住,用帕子紧紧捂住口鼻致晕的。 不管什么药,哪怕起效时间只有一秒,这一秒内,只要人被制住,肯定会有反应,死者没有,可能性只有一种:牛保山和卢光宗当时,并没有肢体接触。 这一点,赵挚也立刻想到了,冷冷看向牛保山:“那张沾了木菊花汁的帕子——是卢光宗自愿接过去的。” 帕子上应该不只有花汁。 大约也是有内容的。 “你在上面写了什么,卢光宗那么想看?” 牛保山食指竖到唇间,神秘一笑:“秘密。” 宋采唐灵台一震,瞬间想到了卢光宗的诸多秘密。 这么多年官声经营,怎么做到的;为什么没人知道;贪污那么多钱都去了哪里,私宅水塘里的一塘底金子…… 第117章 死志 安静茶室内, 水气氤氲, 茶香漫漫。 关键问题不回答, 凶手牛保山笑容神秘, 意味深长, 观察使赵挚和验尸官宋采唐一人一句, 直切要点,对案件不敏感如祁言, 也领悟了个中信息。 他‘啪’的拍桌子,眼睛瞪圆,指着牛保山:“你知道卢光宗的秘密!” “他在藏什么, 他想要什么, 你都知道!” 牛保山还是只笑, 没有说话。 整个案子一直被牵着鼻子走,现在凶手出来, 还想占据制高地, 掌控全局—— 赵挚生气了。 他没打人,也没骂人, 只是将喝空了茶盅一握—— 手再松开,白色瓷粉随风飘远。 “都有谁教过你本事——你猜我查不查的到?” 牛保山的确存了死志,干这么多事,他根本就没想跑, 但他在这世上没一个牵挂的人了么? 不一定。 牛保山看着飘落在地的茶粉, 笑容缓缓收起, 目光渐渐转阴。 “观察使大人这样可不好。” “某如何, 不用一个杀人犯操心。” 气氛开始变化。 宋采唐手中茶盏放到桌上,发出清脆声响:“你不是想让卢光宗身败名裂,人人喊打?九十九步都走了,这最后一步,真的要留?” 她看向牛保山:“真相大白,你的仇,可以报的更深。” 牛保山笑了:“我好像拒绝不了宋姑娘……好,我说。” 宋采唐和赵挚交换了一个眼色。 拒绝不了宋采唐这话,一半真,一真假,他这是顺着台阶下了。 他想认罪,又为自己所为骄傲,有强烈的倾诉欲,炫耀欲,赵挚不成全,他当然不高兴,但真正硬气,他也不敢。 赵挚能量太大,能做到的太多。 而且—— 他本也没打算瞒着。 再一次,二人一红一白,合作愉快。 祁言看看瞬间配合的牛保山,再看看宋采唐赵挚,有点不明白…… 可是没关系,最重要的来了! “我只能说我知道的,”牛保山想了想,道,“一些猜测,我不会随意引导,我不想再有无辜的谁,像我儿子那样丧命。” 宋采唐:“请。” “甘氏来历,不寻常。” 牛保山低眉,第一个提起的,是甘四娘:“她的男人应该是汴梁大户人家,我不确定是谁,只是跟踪卢光宗时隐隐察觉到了这一点。卢光宗起初也不知道,后来——大概是知道了。” “但他没同任何人说,好像想捏着做质,为以后打算。” 祁言对八卦消息天生敏感,立刻着急:“是谁!” “都说了,我不知道。” 牛保山斜了他一眼:“卢光宗没说,但他知道。我跟踪他日子长了,对他太熟太熟,他之后的表现,完全证明了这一点。” “甘四娘是个又聪明又傻的女人,说她聪明,是因为她一个人带着儿子,走到今天,很多风险都避过了,绝不是没用的。同卢光宗打交道的过程中,她好像知道了卢光宗认出了她是谁,但她也没说。她手里抓着卢光宗的小辫子,可以互相制衡。她还知道我恨卢光宗,每每我去骂她,她一边受着,一边暗里鼓励我去找卢光宗,暗示兴祖的死同他有关。” “我儿兴祖的死,在我这里已成心魔,我只恨甘四娘不守妇道,勾引了我儿,没想到我儿的死,真同她有关!” 说到这里,牛保山感激的看向宋采唐:“得到这一切真相,还是多亏宋姑娘帮忙。” 宋采唐叹了口气,微微阖目:“那日在甘四娘门口的人,果然是你。是你威胁她,逼她去投湖的。” “所以说她傻呢。” 牛保山冷哼一声:“为了她儿子,什么谎都敢撒,我用卢光宗死前看到她儿子跟卢光宗说话的事威胁,她马上说了实话。十一年前,我儿陪她去上香,并非只两个人,她还带了儿子甘志轩!那甘志轩小小年纪就极有志向,想要找个有钱的爹,瞧不上我儿子,四岁就学会对人使毒了!那毒饼,我儿子并不知道,是甘志轩哄我儿吃的!” “我儿最后是死在卢光宗手上,但同她甘氏母子,少不了干系!我怎能饶她!” 牛保山鼻中轻嗤:“儿子心怀鬼胎,不敢让当娘的知道,当娘的苦心劳力,换不到儿子的理解,母子自己有隔阂,怪得了谁?我一说甘志轩是凶手,甘四娘就信了,显然她心里也明白,她生的那个是个什么东西!” “她不敢说甘志轩生父是谁,显然里头藏着大秘密,说了迎来的不是什么好日子,而是杀机。这么痛苦的活着多没意思,我给她安排个解脱局,不是很好?” 他看了眼宋采唐:“可宋姑娘救了她。” “宋姑娘于我有恩,既救了她,就是她命不该绝,我便也不再痴缠,反正日后有她受苦的。” 祁言:“日后有她受苦的?这都救回来了,母子俩重归于好……” “天真的公子哥。”牛保山笑了,“你且瞧着,那甘志轩不是什么好东西,甘四娘落水,他消停一阵,等日子长了,肯定会继续努力祸祸,不找到他爹,不把他娘害死,他不会停。” 说完甘四娘,牛保山顿了顿,看向赵挚和宋采唐:“我说这个,并非私怨作祟,只是想提醒两位,甘四娘的男人,也就是甘志轩的生父,肯定与卢光宗有关系,或者对他有用,否则卢光宗不会这么关注。” 可惜他能力有限,跟卢光宗一人已经非常吃力,没办法跟着查甘四娘。 赵挚和宋采唐对视一眼,想的更深。 卢光宗背后隐藏的秘密很深,如果甘四娘的男人与他有关,还有用,必定不是什么小角色,他们去查,也要足够小心谨慎,最好别打草惊蛇。 “听说山脚卢家私宅,你们挖了个水塘,里面藏着东西吧?” 祁言震惊,指着牛保山:“你怎么知道!” 明明一切都是保密的,当时就封了场,不准外传,牛保山是怎么知道的! 可这话一说出来,他就知道错了。 他不该说。 万一对方是试探呢,他不是直接给了答案! 抬头撞上赵挚不怎么温柔的眼神,祁言双掌合十怂怂求饶,表示自己知道错了…… 牛保山还真是试探,得到答案就笑了:“因为我知道一个地方,是卢光宗私宅,里面也有个大大的水塘——” 祁言眼睛瞪的更圆了:“在哪儿!!难道卢光宗在别处还藏着金子!” “这个先不急,”牛保山慢条斯理喝着茶,“你们知道他为什么把东西藏在水里么?” 祁言:“当然是为了保密,别人找不着!” 牛保山摇了摇手指:“不,还有一点,为了转移方便。” 赵挚立刻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他的钱,从水路往外转。” 宋采唐脑子里也立刻想到了一个方向:“漕运。” 走水路往外转,全程保密,不让任何人知道,除了漕帮,她想不到谁可以做到。 但现在这位帮主是新爬上来的,批个条令还要想办法,会知道这件事么? 如果知道,让刘掌柜上蹿下跳个什么劲? 或许……曹璋还不知道,卢光宗正在想办法接触,因为没调停好,所以才堆了那么多没运出去。 祁言突然抚掌:“就是!卢光宗死的那天,不是约了曹璋谈事吗,没准就是这个!” 三人齐齐白了他一眼。 明摆着的事,用得着这么大惊小怪? 祁言:…… 好想回家。 这群都不是人。 太聪明了啊! 赵挚指尖点点桌面:“这些钱,运给谁?” “不知道,”牛保山摇头,“以我能力,能跟出来的消息只这么多。” “你的帕子呢?写了什么,现在能说了吧?”宋采唐看着牛保山,声音温轻,“你一定猜到了,卢光宗那么狼狈,为什么不直接回家,他坐在小酒馆干什么,想求什么事。” 牛保山摇了摇头:“其实也不太清楚。他藏着金子,藏着秘密,肯定是要跟对方联系的,我记得之前在哪见过一个‘归’字,好像是暗记,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写在了帕子上,没想到还真是这个,卢光宗见了就不撒手,那么浓的香味都不警觉,抱着帕子就晕倒了,完全不用我多费力气。” 宋采唐长眉微蹙,这样……线索就断了。 “但他那天肯定在等人,除了曹璋以外,还有一个。”牛保山目光沉吟,声音很慢,“因为他带着一个檀木小匣子——我儿的手艺。” “曹璋走了,他还在等。可那人一直没出现。他大概很着急,很焦躁,所以才在厕房任甘志轩拉着,说了好一会儿话……” 牛保山回忆着:“虽然很仓促,但我不想错过机会,必须要杀卢光宗。我下手时,感觉有人看到了,好像还跟着我走了一段,但我不知道是谁,对方有武功。” “我当时心中很是遗憾,以为肯定暴露了,计划不能再如期,可第二天并没有人告发……我便照着自己计划,一步一步……到了今日。” ‘归’字…… 赵挚立刻问:“东城门墙内‘归’字,是你写的?” “东城门?”牛保山茫然的摇了摇头,“也有‘归’字?我不知道。” 表情不似作伪。 不是他写的……就是另有其人了。 赵挚与宋采唐对视一眼:卢光宗暗里联系的人! 没准就是金子的收方! “匣子呢?” “在这里。” 牛保山小心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做工精致的檀木匣子,还爱惜的用手擦了擦,似乎十分留恋:“我儿做的东西,很结实,很耐用。” 他又摸了两下,似在告别,之后才把匣子推了过来:“我找到的东西,都在里面。” 赵挚把匣子打开,发现一打一打,全是纸。 字不怎么好,有些潦草,不算规正,但完全能让人看清,上面写的是牛保山跟踪经过,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发现了什么,记录了很多,他刚刚提起的那个有大水塘的私宅地址,也附在里面。 还有一些卢光宗与人来往的信件,不算太私密,暂时也看不出什么问题,但如果卢光宗有同党,这些信……将来许会成为证据。 “多谢。” 宋采唐诚心实意和牛保山道谢。 牛保山摇了摇头:“其实我想带着它陪葬的,但感觉它对你们应该更有用。” 祁言翻看着纸张,越看眼睛睁的越大:“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不直接给官府!你直接给我们,哪来这么多事!” “凭什么?” 牛保山嗤笑一声:“我辛辛苦苦,冒着丢命风险得来的东西,凭什么直接给你们?你们能干什么?帮我杀了卢光宗?不可能,你们只会官官相护。就算有好官——凭什么不用付出努力就能白得这一堆东西?” “人哪,太简单得到的,都不会珍惜。” “比如卢光宗的儿子——” 他想到卢慎,笑容更加讽刺:“当爹的为儿子谋了那么多,儿子还是不领情,一根筋的想证明自己有能力,想要钱,想要亲爹消失,但是别丁忧,影响他当官——卢慎怕是不知道,虎毒不食子,卢光宗再不是东西,对儿子也是不错的,他已经拿钱去汴梁活动了,为卢慎疏通谋缺。” 一口气把想说的话说完,牛保山仰脖,把茶盅里的水一饮而尽。 “终于说完啦。” 他此刻姿态,比之前更放松,脸上笑意也更真诚。 “宋姑娘,答应我一件事,永远都别变,好么?” 这话来的突兀,宋采唐还来不及细品这话意思,就觉得不对。 果然,下一秒,牛保山嘴里就流出黑血,面色显而易见的灰败。 “我儿……是个好孩子。” 他嘴里轻轻念着,‘扑通’一声,身体狠狠摔在地上,四肢抽搐,七窍流血……很快,停止了呼吸。 这症状—— 赵挚立刻掰开牛保山的嘴,得出了结论:“服毒!” 宋采唐不敢大意,立刻挽起袖子,准备急救:“先催吐!” 第118章 服毒 牛保山服了毒。 大概这也是他计划里的一环。 牛兴祖之死是他的心魔, 儿子死后, 他的生命存在仿佛只有一个意义:为儿子报仇。 为此, 他跟踪卢光宗数年, 收集整理诸多信息,做出详细计划, 想要卢光宗死的不体面, 假面具摘下, 人人喊打,想要卢家人后悔, 为做过的事,为曾经的冷漠无情付出代价。 杀卢光宗的时机是个意外,但所有后续安排, 他都在默默引导。 他站在人群里,引导官府视线,引领人们舆论,每个重大线索突破点, 一定都有他的身影。 儿子尸骨找到,入土为安,卢光宗已死, 卢家衰败, 多年心结尽去, 牛保山一边松口气, 彻底安心, 一边, 失去了生活的方向…… 他给自己安排好了结局。 来这茶楼前,他就做好了准备,毒事先吃下,茶杯中里的水,是催化剂。 他十分决绝,见识过宋采唐的救死本领,不给自己留一点余地,用的是反应剧烈,见血封喉的烈毒,瞬间催命。 “宋姑娘……这……这……怎么办!能好吗!” 祁言急的上蹿下跳,满脑门都是汗。 宋采唐一边急救,一边盯着牛保山状态,没过多久,她颓然叹气,手上动作停下。 如果是在现代,医疗器械完备,送医及时,牛保山还有救,现在…… 她无能为力。 “我救不了。” 她一时判断不出来是什么毒,但好像是神经毒素,效果来的太强太快,牛保山瞬间痉挛抽搐,呼吸系统麻痹,不能自主呼吸,心跳骤停,心肺复苏也帮不上忙…… 很多神经毒素来自有毒动物,现代医治手段得靠血清,这里,她真的想不出任何办法。 牛保山已停止抽搐,瞳孔放大,彻底死亡。 之前牛保山拿出牛兴祖亲手打造的檀木小盒子,舍不得入下,神态眷恋,随口说想要它陪葬时,宋采唐就觉得有点不对,没想到预感应在这里。 环视房间,没什么合适的东西,宋采唐从袖间掏出了一张素帕。 这素帕今天她才带上身,一次都没用过,纯白色,没有任何花纹,也没熏香,非常干净。 “一路好走。” 她目光沉静,仔细将素帕展开,盖在了牛保山脸上。 死前狰狞的脸被挡住,血被遮住,牛保山的尸身好像瞬间安静了下来。 就像他不曾受过那么多痛苦,死的平静又安详。 房间内一时无声。 只有徐徐暖风自窗前吹过,拂响了不知哪处的风铃,似在送别引领亡魂。 良久,祁言才艰涩开口:“明明案子破了,也抓到了凶手是谁,我竟不觉得痛快。” 他呆呆看着宋采唐:“除了你剖尸找到线索,分析出凶手是牛保山,谜题解开的那一刻,其后种种,我都不觉得爽快……” 为什么? 宋采唐没说话。 赵挚也没拎着他的脖领欺负他。 祁言闭上眼,苦笑一声。 其实他知道。 因为死者卢光宗并不是什么好人。 因为卢光宗干过太多坏事,破坏过很多家庭,手底亡魂不知其数。 因为牛保山虽然杀了人,但他是在报仇,道义上好像没错…… 世间很多事让人看的憋屈,可有时候,好像就得这样。 宋采唐站起来,发间流苏摇碎灿灿阳光:“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律法。” 道德约束不了所有人,大家三观不同,心里感受不同,做出来的事不同,有些感性抒发甚至没有道理,唯有律法,公正,公平,对每个人都一样。 赵挚颌首,剑眉映着阳光的弧度,锋锐通明:“阳光下少不了阴影,世间总有恶人,然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朝廷可能一时没发现,不可能永远看不到。” 正义可能会迟到,但不会不来。 不信任别人,执拗自己一人铤而走险,背负所有,并不值得提倡。 “敛了吧。” 赵挚勾手叫来属下,处理现场事宜。 吩咐几句后,他看向宋采唐:“可要去接你姐姐?” 案子已破,不管关清在隐瞒什么,显然都不再有关系,也没理由继续关在府衙。 “我送你。” 宋采唐想想,摇了摇头:“案子既已告破,我一个人就可以了,不会有危险。这里还有收尾工作,没有主官不合适。” 赵挚是观察使,又是亲历人,祁言是证人,宋采唐在不在这里,关系都不大。 “如此,也好。” …… 赵挚手下传消息的速度比宋采唐走路快多了,她到府衙想接关清时,关清已经被放出来,自己走到了门口。 看到宋采唐,关清还皱眉:“多大点事,你来干什么,我又不是没长脚,自己能回去。” 宋采唐深知大姐脾性,学着关婉样子,笑眯眯挽住了她的胳膊:“我这不是想大姐了么。” 关清僵硬了一瞬,唇角翘起,胳膊下意识略弯一些,让宋采唐挽的更舒服。 “大姐,你想坐轿还是坐车?” 关清低头看着地上灿灿阳光,笑了:“走一走吧,今天天气不错。” 宋采唐没意见。 府衙离关家并不远,今天天气的确不错,阳光明媚,天空湛蓝,还有风,不冷不热,正正好。 “今日府衙还不错,效率挺高,幸亏我来的及时,不然都接不到大姐。” “温通判在,亲自办的文书手续,否则也这么快不了。” “那改日可要谢谢他。” “可不是……” 姐妹两个轻松的聊着天,从一路花墙树影中穿过,笑靥比夏花还要灿烂。 街角转弯的时候,远远的,宋采唐看到了一个男人。 身材高大,穿一身黑,明明五官不错,凑在一起就是能释放阴冷杀气,让人心下微寒…… 是漕帮帮主,曹璋。 “大姐——” 不用宋采唐提醒,关清也看到了。 她不怒不气,反倒冲着曹璋的方向,灿烂一笑。 宋采唐惊讶的差点用手捂嘴。 她这个大姐,认识的人都知道,性格清冷,为人很严肃板正,平日里时常看不到笑,能抿个嘴,弯个眼,已经非常不错了,现在竟然笑的这么开,这么灿烂! 这笑容太美……她应该多笑笑的! 但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再好看,再美,平时见不着,猛的一见,肯定会有点不适应…… 宋采唐下意识看曹璋。 果然,曹璋立刻板了脸,转身就走。 走的还特别快,步态都不稳了,有点……慌不择路的意思? “大姐,”宋采唐拉拉关清的袖子,“曹帮主是不是生气了?” “管他呢。” 关清脸上笑意未消,眼角泛着淡淡的粉色,眸底波光流转间,全是耀眼自信:“五日之约——好像今天正好是。赌约既定,赌注便不不能不算,采唐啊,你放心,姐姐会帮你把彩头要过来。” 宋采唐没想到关清恢复这么快,府衙里住几天完全没打消一点商人的精明…… 关清和曹璋,她肯定帮着自家姐姐,管她们之间有什么秘密,姐姐开心最重要。 但有一点,她得让关清知道。 “案子能这么快破,是因为卢慎求我剖尸,找到了关键线索。卢慎求我剖尸,是因为凶手作案时穿的庞谦官服在卢慎床底发现……” 她看着关清:“那件官服很新,根本就不是凶手穿过的,我觉得很有可能是曹璋放的。” 曹璋想帮忙,信任宋采唐的剖尸手艺,才安排了这个。 关清何等聪明,立刻就想到了。 但—— “这同我有何关系?” “没有契约的情况下,我做的任何决定,与他无关,他做的任何决定,也与我无关。” 关清自有一套行事准则,微笑着捏了捏宋采唐的脸:“小小年纪,少操那么多心,当心掉头发。过两天就是端午,你不如好好想想穿什么戴什么吃什么,咱们好好过个节。” …… 接下来的日子,一切都没有变。 关清回来,掌控关家生意大局,连后宅中馈一并料理了,外祖母白氏乐的轻松,干脆放开手,整日看话本子,听戏,还找来几个口才绝佳的女说书先生,拉着孙女外孙女一块热闹。 关婉一时陪关清,被关清押着学怎么理中馈,一时陪祖母,跟着听戏,讨论做什么新菜式,哪样时令鲜物好吃,忙不过来,就把一边看书偷懒的宋采唐拉过来,藏起宋采唐的书,让宋采唐陪祖母看戏听故事,她好有时间给大家做各种好吃的。 关清忙,吃不了几口,外祖母年纪大,吃不了大多,不消化,关婉做的大部分东西……就进了宋采唐的肚子。 宋采唐拒绝不了,真的。 不是因为亲情,拒绝不了关婉小姑娘萌萌的,期待的大眼睛,而是—— 太好吃了啊! 她都胖了! 然而抗议无效,关清的话是:小小年纪,减什么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怕什么吃?咱家赚那么多钱为什么?不就为享受!多找好食材,找那少有的,新鲜的,甭管便宜还是贵,咱家吃的起! 大姐下令,关婉做饭更加积极,大厨房似乎成了她的战场,每天花样不断的研究吃的,好多食材…… 穷人宋采唐表示没见过。 而且样样都好吃。 关婉萌妹子是个骨骼清奇的奇才,什么东西到她手里,就会变的美味又诱惑! 宋采唐……只得认命。 没有张氏跳出来折腾,整个关家气氛和谐的不行。 连关蓉蓉,脾气都刻意收敛了,不敢惹事,不敢胡闹,只有独自面对宋采唐,周围没有别人时,才敢和宋采唐呲呲小牙。 “你别得意!再怎么着,我也姓关,你姓宋!” “你还不是撑家男人,也就是我关家赔几两银子送出门的货,有什么了不起!” “等我娘出来,要你好看!” “温通判早晚都是我的,你别不要脸,别想跟我抢!” 宋采唐:…… 前面的也算了,小姑娘放放狠话而已,最后这一句—— 看着关蓉蓉充满野心的灼灼双眼,宋采唐默默在心里给温元思点了根蜡。 “不许你老跟温通判见面,听见了没有!” 宋采唐笑了:“好啊。” 她只是官府编外人员,仵作名册上挂着名,有命案,官府邀请,才过去验个尸,做个顾问,没有案子,她又不用坐班,哪来的机会和温元思多见面? 卢光宗一案已经完结,后续仍有谜题未解,比如牛兴祖做的檀木盒子到手,里面好像还藏着什么秘密,卢光宗私藏的金子怎么追踪,上线是谁,他特别看重的,几年前丢在安朋义三兄弟手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等等,都没有答案。 还有最新消息,卢慎判罪后,卢家散了,大部分下人被遣,管家鲁忠也跟着失踪了,全无音信。 甘四娘母子经过这这个案子,似乎觉得没脸见人,也搬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鲁忠想杀卢光宗,但没有下手,甘四娘母子只是本案相关人,本身并没有做违法的事,当年甘志轩给牛兴祖喂毒饼,一来甘志轩年纪太小,二来卢光宗当时中毒剂量非常小,尸骨上没有任何征状,显然并不重,真正杀了他的人是卢光宗…… 案件已判,这几个人想要去哪,官府根本没权力约束。 但不管这些细节线索怎么追踪处理,都已经是官府自己的事,涉及到机密之处,也自有官府分派管理,这里面,已经与宋采唐无关。 …… 日子悠闲的走过五月,六月,来到了最火热的时节。 七月,是栾泽一年之中难得热闹的月份。 因河多水润,鱼米之乡,气候合宜,栾泽盛产美女,远近闻名,最有名的,就是青陵江船娘。 船娘们坐着花舫接客,琴拉的好,曲唱的妙,舞跳的媚,吴侬软语温柔乡,不知醉死了多少得志不得志的男人。 每年七月,是船娘们的大日子,她们搭起台子比试,斗技,争花魁,全民参与,热闹非凡。 今年的船娘花魁赛,从七夕开始。 第119章 送你个东西 水灵灵的鲜花卖起来, 以包着骨朵的荷花为首, 越新鲜越好看价越高。 红火火的描金薄纱搭起来,颜色越鲜亮,越透亮, 越特别,价越高。 赌盘子设起来, 押倚翠阁还是妙音坊, 火辣大花还是鲜嫩小朵,统统下注下注。 连说书馆子, 都得应景的说与花娘有关的话本子。 自七夕起, 仿佛一夜之间,栾泽大街小巷子全部在讨论船娘花魁赛。 “我压倚翠阁!!无双姑娘那双眼……啧啧, 不用她干什么,她坐在那里就勾我的魂,除了她再没谁能当花魁!” “我压妙音坊问香!问香姑娘那一身体香——天底下独一份!那媚眼儿会勾人,小嘴儿会说话, 还会跳掌中舞!就算不能干什么,跟她聊会儿天都是享受!听说甭管客人多么大的脾气,到了问香姑娘房间, 一准被哄的通体舒泰,什么都应了她!” “我也压妙音坊!我压月桃!月桃姑娘会跳胡旋舞啊!那身段, 婉约如月, 丰腴似桃, 一手掌握不住, 睡起来如卧棉上——那叫一个舒坦,谁能比!” “我也压妙音坊!但我不压问香,也不压月桃,我压含蕊!嘿嘿嘿……含蕊那骚样,那床上花招,没谁比她更会!” “我压问香!” “我压月桃!” “不过问香姑娘好像这两日身子不爽利,不知道能不能出来跳个舞。” “肯定能啊!” 宋采唐只是跟着关清出来走一走,散个步,就听到一耳朵船娘花娘。 这些小娘子年纪不大,个个都有绝活,吹拉弹唱舞,什么都能干。 “……采唐,采唐,想什么呢?” 关清正拿着一支金镶红宝石插笄往宋采唐发间比着,见宋采唐半天不回神,把插笄往前眼前晃:“怎么样,到底好不好看?” “大姐选的东西,怎么会不好看?我很喜欢。”宋采唐微笑回着话,有些不好意思,“听大家在讨论花娘,走了神。” 关清又拿几支钗环往宋采唐头上比了比,觉得这个也好看,那个也不错,挑不出来,干脆指给伙计:“都包起来。” “好嘞——” 伙计喜笑颜开的去装饰东西,关清柳眉一竖:“你以为她们好?都是可怜人!都是一起子男人们造的孽,他们要是不贪恋美色,克己守礼,哪有这行当,哪有那么多可怜姑娘?” 宋采唐听着这话音稍稍带了点情绪…… 心下一转,明白了。 船娘,花舫,走的是水上的路子,但凡水上,就不会没有漕帮的影子。 “曹帮主会捧船娘?” “这青陵江上红的角儿,他哪个没捧过?”关清冷笑一声,眯眼看宋采唐,“好不好的,怎么提起曹璋?” 宋采唐直觉这个问题不好答,也不能敷衍,清了清嗓子:“那个,花娘不是做水上营生么,我一小心就想到了——” “也是,都是水上营生。” 关清话音平平,宋采唐却听出一股暗暗藏着的杀气。 好在关清并不对她这个妹妹怎样,继续带着她欢欢喜喜的挑首饰,包括给关婉的,一块买了。 “你真想搬到水榭去住?我可告诉你,那边蚊虫多,还哪哪都是水,一不小心落了水,可是很危险。” 宋采唐微笑:“没事,我有上好的驱蚊药,也会水,大姐要是不放心,就多派几个下人看着我。” “一个个的不听话,还叫我放心?”关清瞪眼,“你就不能像别人家的大小姐一样,每日里吃吃喝喝睡睡玩玩糟践糟蹋银子,让我能省心点养?” 宋采唐抱着关清胳膊撒了几句娇,才哄的关清眉开眼笑。 换了以前,她是万万想不到,有一天她竟然学会撒娇。 她可是宋采唐,人称工作机器,孤儿长大,没亲没朋没男友,一路学霸工作狂过来的,撒娇是什么?软妹子的习惯,她才不会! 可现在,她不但会了,还技术娴熟,没半点不好意思—— 也许…… 这就是亲人? 思绪正浮动间,街上传来动静。 关清看了一下,斜了眼。 “新上任的安抚使就是事多,什么都大张旗鼓的闹,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似的。” 宋采唐皱了眉。 卢光宗死后,新上任的安抚使姓刘,叫刘启年,人非常板正,一上来就标榜肃清官场,营造大好民风,把皇后娘娘手书祭出来,第一把火烧的就是女德。 什么要向皇后娘学习,国母尚且如此,咱们栾泽女人更该懂规矩!三丛四德做起来,闺阁女子不倡导出街,实在需要必须截上帏帽,主母必须操持家务,整顿家风,长辈在侧辅助,争取让我栾泽之女闻名全国,哪个正派人家都想求娶。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刘启年叫人天天打着锣往街上走一圈,看到女人出街就劝,听到哪家妇人守规矩就夸,尤其贞洁烈妇,极大表彰,还放了话,今年要争取二十座贞洁牌坊,就盖在栾泽最显眼的地方! 他这行迳,有些人很喜欢,跟随倡导,有些人就没那么喜欢了。 比如关清。 她是三天两头都要出门打理生意的人,人也马上二十,还没出嫁,是官府盯着的对象,她也不耐烦被管,心内怨言颇多。 宋采唐也不怎么喜欢这位安抚使。 安抚使上任是大事,温元思和张府尹为此忙了很多天,她做为仵作编外人员,也去见了一面,当时刘启年的目光…… 宋采唐到现在也忘不了。 嫌弃,鄙夷,不满,好像跟她站在一处空间,呼吸同一种空气,他都难受,恨不得立刻把她踢开,官场,不是她能来的地方。 宋采唐有个预感,以后别碰上,只要跟这刘启年碰上,这人一定会整她。 但是—— 她才不怕。 大家能和平共处,两相安好最好,如果别人非要踩上来,她也不是任人捏的软柿子。 …… 回到家,宋采唐指挥着丫鬟青巧和琴秀,迅速搬了家。 眼馋水榭那么久,外祖母一直觉得太危险,又水气湿重不养人,只让她过去玩,不让住,今天关清同意了,她一点也不想再耽搁。 当夜,一晚好眠。 果然,水是最安全的,只有挨着水,她才觉得最舒服。 唯一奇怪的是,不管她住在哪里,赵挚都能找到。 隔着窗子,赵挚递过来一碗凉糕,宋采唐一边捧着吃,一边站在窗子里,跟窗外的赵挚说话。 “这些天你好像总是不在。” “我在找一些人,一些事,很忙。” “哦……”微风拂起宋采唐碎发,落在鼻间,有点痒,宋采唐很自然的把头发别起到耳边,“找到了么?” 赵挚看着宋采唐,过了很久,才回答:“没有。我想找的人,不是死,就是失踪,我想知道的事,全无线索。” 真是可怜。 宋采唐心内叹了口气:“那还找么?” 赵挚目光坚定:“找。” “那你加油。” 水榭四处是水,月光落在水面,波光粼粼,反射效果一出来,更显的水多,哪哪都是。 赵挚明显不适应,眉头皱的死紧:“你住在这种地方,不觉得不合适?” “不觉得。” 宋采唐回答的相当干脆,抬头看到赵挚神情,她眼梢微翘,笑出了声:“抱歉,我找住处,完全按自己喜好,不会考虑别人口味。” 言下之意,就没想着你会来。 赵挚眼角可见的抽动了一下。 不过很快,他就恢复了:“第一次见面,你就看出来了。” 他的怕水。 宋采唐想起那次搞笑的初见,差点把嘴里的凉糕喷出来:“因为真的很容易看出来。” 赵挚摇了摇头:“你是唯一一个。” 说容易,那是对宋采唐来说,对别人,就很难了。 至少到现在为止,知道这一点的,只有她。 “人为什么会害怕某一样特定的东西?”赵挚目光微沉,看向宋采唐,“你能看出来,也能知道原因么?” 宋采唐放下碗,睫羽微垂:“你要这么问——” “你以前怕水吗?”她问赵挚。 赵挚摇了摇头。 “突然害怕的?” “是。” “自己也不知道?” “我好像忘了一些事。” “忘了啊……”宋采唐凝眉思考,那就可能是遭受到了重大打击,太痛苦或是怎样,为了让人好好活着,大脑主动将记忆隔离了? “那这些事,一定对你很重要。” 赵挚目光微闪:“或许。” 宋采唐很想帮赵挚,想让赵挚敞开心扉,说更多的事,但赵挚并没有接茬,显然很抗拒。 内心深处这么隐私的事,别人不愿意说,宋采唐也不好再问。 于是气氛变的安静。 二人一在窗外,一在房间里,隔窗相伴,月光洒落,一室静好。 夜风伴虫鸣,似乎成了怡人小夜曲,静静听着,一点也不觉得尴尬。 良久,赵挚才又出声说话。 “卢光宗的案子,牵涉很深,有希望深挖的东西,挖到一定程度就会全无方向,是物证,物证会消失,是人,人会死……很有些微妙。” “再加上我自己的事,这一阵大约会仍然这么忙,时常不见,你自己当心。” 一边说话,他一边从袖子里拿出一枚短短竹笛,随意的甩给宋采唐:“如果事情紧急,或是有危险,吹响它,我会很快就到。” 竹笛入手微凉,打磨的极为光滑,底端还刻了几丛竹叶,非常美观,月光下细看有莹莹紫色。 非常淡,但确实是紫色。 这样的品相……想必很难得。 宋采唐和所有女人一样,喜欢精致小巧萌萌可爱的东西,这竹笛做工这么精致,哪会不喜欢?眼梢惊艳的翘起:“送给我?真的?” 赵挚啧了一声,声音有些粗,好像不耐烦:“废话,给你,就是你的,记得用。” 宋采唐美滋滋的摸了摸短笛,上上下下看了个遍,方才想起一桩十分紧要的事。 “我……不懂音律。” 竹笛再好看,她也不会吹啊! 赵挚皱着眉,用一副关爱智障的眼神看她:“几日不见,你同谁换了脑子么!” 这样的短笛,怎么可能是演奏乐器! 宋采唐这才反应过来,难得脸有点红,清咳两声:“抱歉,一时激动了。” 赵挚视线从她透红的眼梢移开,转过身去:“马上鬼节,阴气重,你注意点,少往外走。” 宋采唐有些惊讶,没想到……赵挚竟然是个迷信的? “我走了。” 赵挚说完话就脚尖轻点,两臂展开,不等宋采唐回应,就迅速离开了。 宋采唐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中,想叫住也叫不住了。 看着手中短笛,她陷入了沉沉思考。 有来有往,才是朋友,赵挚送了她东西,她是不是也得回个礼才好? …… 某处。 一张宽大雕花木床上,红纱铺床,闪耀着珍珠般光泽,烛光下充满美感。 一个少女躺在纱上,双手被绑在床头,浑身赤|裸,伤痕累累,身上几乎没一处好肉,左胸插着一枚匕首。 少女妆早已花完,红色胭脂抹开了全脸,黛眉失色,眼睛大大睁着,泪痕未干,瞳孔放大,不会呼吸,不会说话,也不会动。 她死了。 一个男人表情餍足的躺在旁边罗榻上,嫌弃着房间里的第三个人:“来的真慢,赶紧的,给我处理了。” 第三人:“您不能再这样了。” 男人闭上眼睛,双手颤抖,不知是兴奋还是害怕:“没办法,我忍不住……” 良久,他睁开眼睛,盯着床上少女的血,鲜红的血,舔了下唇角,眸底闪耀着诡异的光:“我太喜欢她了。太喜欢,太喜欢……” 第120章 被虐待的女尸 这一天是七月十六, 中元节过后的第二天。 午饭桌上, 宋采唐面对着萌妹子关婉水汪汪,亮晶晶,充满期待的眼睛……添了今天的第二回饭。 “小半碗, 不能再多。” 宋采唐语气十分坚定。 再多,她怕自己走不出这饭厅, 先撑死了。 关婉是个小管家婆, 什么理财中馈女红琴棋书画,她统统不来劲, 但是家人入口的东西, 甭管饭食汤水还是点心干果,她都非常在意, 整日精进厨艺,恨不得住在厨房里,所有她喜欢的人都吃她做出来的东西,不需要别的才好。 宋采唐要添饭, 她非常高兴,不让丫鬟动手,拿过宋采唐的碗, 亲自去添。 一边添,一边悄悄脸红。 看来表姐更喜欢咸鲜味……往后要更努力呀, 小关婉! 宋采唐看着关婉递过来的几乎一整饭, 用力忍住, 才没条件反射的打嗝。 “婉儿, 你管这……叫小半碗?” 要说撒娇,关婉是个中里手,比宋采唐强多了。 捧着近满的一碗饭,萌妹子有点心虚,但添都添了…… 她微微低头,抬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宋采唐,小脸鼓起来:“可是表姐早饭都没怎么吃呀,这碗这么小,祖母尚要吃两碗呢,表姐每日忙累,总也不见长肉,身体怎么受的住?大姐让婉儿注意着,给表姐做点好的调理身子……是不是婉儿做的不好吃,表姐不喜欢?” 说着话,婉儿眼底泪水朦胧,好像要哭了。 宋采唐:…… 好吧,我输了。 宋采唐接过碗:“婉儿厨艺精妙,做出来的菜怎会不可口?我很喜欢。” 关婉立刻‘破泣为笑’,热情的给宋采唐夹菜:“那你多吃点,下回我再改良几个新菜式给你尝!” 宋采唐:…… 不过关婉的手艺的确是好,她心里想拒绝,嘴里却拒绝不了…… 完了,这样下去一定会胖死的! 宋采唐一碗饭吃完,略撑,继续对上小关婉期待的大眼睛—— 不行,坚决不能再吃了! 关婉却没有劝饭,而是伸手拿汤勺:“表姐喝碗汤好不好?加了补身药材,味道婉儿尝了,还不错的!” 宋采唐绝望的看了眼小腹。 不行,真的一点也装不下了…… 正当她努力思考用什么理由拒绝关婉,又不让萌妹子不开心时,有人来解救她了。 是官府的人。 “青陵河边发现了女尸,请宋姑娘过去看看!” 是正事。 宋采唐立刻肃然站起:“抱歉,婉儿,我得走了。” 关婉无比遗憾的放下手里汤勺:“那下回我再做给表姐吃。” …… 宋采唐一路来到河边,发现她不是唯一一个被叫来的仵作,吴泊也在。 天华寺云念瑶的案子办完,当时的仵作孙明理被打脸太狠,无颜继续在衙里当差,转去了它地,新补位过来的仵作便是这个吴泊。 卢光宗尸体发现时,宋采唐和这位老仵作一起验的尸,但因工作交接关系,卢光宗一案吴泊参与并不多,现在就不一样了,他是官府册子上正规仵作,宋采唐只是挂名,按理,该是他为主,宋采唐为次。 有尸体发现,府衙差吏要做的就是通知到仵作,上官没特殊发话,就近仵作自然都得招呼一声。 “宋姑娘。”老仵作朝宋采唐拱手,神色板正严肃。 宋采唐也福身回了个礼:“吴先生。” 吴泊没太多官场习惯,先寒个暄啊聊个天什么的,他直接伸手往前:“我也是刚到,宋姑娘,咱们先看尸体吧。” 宋采唐自然没意见:“好。” 一路过来的时候,衙差说了简单信息:死者是女子,衣衫华丽,身体面目并没有什么腐败,应该是新死。尸身在深水区,本不应该被发现,但今早有人出河钓鱼,正好钩到女尸衣服,女尸就被钓出来了…… 衙差说到最后,想起当时情境,脸色有明显变化,不用多猜,宋采唐就知道,当时那个钓鱼的人,面目表情肯定相当精彩。 说着话,二人走到了尸体旁边。 尸体被放在岸边,四周清了人,围观人们只能远远看过来,什么都看不清。 因为赶过来的及时,尸体身上衣服还没干,头发也是湿湿的,一缕缕粘在脸边。 宋采唐对这女尸的第一印象,就是美。 脸型非常好,五官对称,干净清秀,一看就觉得特别顺眼,她耳壳匀致,皮肤白皙,睫毛浓密,眼线也很长,虽闭着眼,也能勾起你无限想往,她必然长着一双潋滟双眸,若是活着,会是怎样的美景…… 她还有一头极美的长发,浓密乌黑,显然精心保养过,因水流冲刷,发髻大部分打散,很多钗环已经不在,唯有鬓角一枚蝴蝶碧玺花钿,因个小不重,又别在发内,没有遗失。 还有耳坠。 死者两耳挂着水滴形红宝石耳坠,以赤金小巧桂花为托,典雅精致,价格想必也不菲…… 观察过外表,宋采唐戴上手套,和吴泊一起蹲下去,进行第一次初检。 吴泊最先看到了死者手腕上重重的淤青痕迹,绳子绞印十分清楚:“死者曾经双手被缚——至少得有一两个时辰,才能有这么重的痕迹。” 宋采唐则第一时间来到死者头部,翻开她的眼皮—— “瞳孔扩大,角膜轻度浑浊。” 再掀开一点衣服,看死者肩头—— “尸斑不明显。” 吴泊看着死者手腕,顺便试着动了动死者的胳膊:“尸僵严重。”往上试了试腿部,也很难曲动,“已漫延全身。” 宋采唐目光微闪:“所以尸体很新鲜,死亡时间在六个时辰内。” 也就是十二个小时。 现在是中午,往前推十二个小时,也就是—— 七月十五,中元节午夜。 吴泊非常认同宋采唐的推断:“应该就是在昨晚。”他眉头皱着,看了看江面,“尸体在深水区,不管自杀还是他杀,目的都很明显,不想被别人知道。” 偏偏这么巧,有人上江垂钓,鱼钩还长了点,正好把人钓了出来。 “应该是他杀。” 宋采唐指着死者腰带:“吴先生不觉得这腰带系的有点别扭?” 死者是个姑娘,还是很漂亮的姑娘,发式,佩戴都很讲究,爱美,这样的女子,若是自己系腰带的话,肯定会稍稍紧点,就算不紧,也该合身,可这个腰带系的,非常宽松,完全是挂在腰上。 水流能冲开发式,腰带上却有绑结,没那么容易冲开。 而且角度上,让人感觉略不对劲,打出的绳结并不流畅,很生涩。 这不应该出自姑娘常年练习的巧手。 这腰带是被人系上的。 或者衣服都是被人换的。 跟着这个思路走,他杀结论就很明显了。 “宋姑娘说的对。”吴泊点了点头,记住尸身表现情况后,打开了尸体衣服。 这一看,两人都吓了一跳。 这尸体身上……密密麻麻全是伤! 脖颈往下,全是青青紫紫的斑痕,胸前娇嫩被生生咬破,左胸心脏的位置,还有非常明显的,匕首深深刺过的痕迹! 这样的刺伤口,肯定是他杀! 而且这样的斑痕,生前肯定经受过难以言说的虐待! 再往下看,死者的腰,臀,大腿,尤其大腿根,私密位置,伤痕累累…… 饶是宋采唐验过很尸,经验丰富,早已不会带入自身感情,这时也没能扛住,长眉紧皱,骂了句:“禽兽!” “死者死因查出来没有?” 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 吴泊正在认真验伤,也许反应慢点,也许有点耳朵背,没第一时间回答,宋采唐就说了:“他杀,被凌虐,大量失血——” “也不一定吧,”来人看了眼尸体身上斑痕,“就这痕迹,就是被凌虐?不是尸斑?” 宋采唐一听话音不对,似乎带着敌意,回过头一看—— 竟是个熟人。 云念瑶案里,曾被他打脸的郭推官。 孙仵作走了,他倒是脸皮厚,哪哪都没去,吃了上官司训斥,请了假,消停一段,又回来了。 这人好像天生就跟她不对付,质疑她的话,几乎成了生理反应。 宋采唐长眉微挑,没理他。 “喂你——” 吴泊慢吞吞说话了:“死者死亡不超过六个时辰,尸身泡在水里,随水飘荡,体位不定,水温也低,尸斑形成过程会略慢,规律不似以往。尸体身上痕迹,确为各种大力碰撞击打所致,此无异议。” 郭推官听了,没特殊反应。 他跟吴泊老头又没仇。 仵作这行当特殊,跟他不一样,他推案判卷,是正经官身,有晋升希望。官场之道,案子怎么破,真相怎么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怎样办案才能让上官满意。 如果又能破案,又能让上官满意,那这仕途,就没跑了。 他不喜欢宋采唐,李刺史也不喜欢宋采唐,那观察使赵挚又走了……现在不好好表现,更待何时? 云念瑶的案子没办妥,这一次,他好好办一回,让上官对他刮目相看! 前前后后想好一切,郭推官走了过来。 “宋姑娘,”他看了看尸体,眯了眼,话音间颇有些意味深长,“你说死者这伤是受过虐待?” 宋采唐目光平静:“是。” “不是练习跳舞之类的技艺所致?” “绝对不是。” “那这虐待是哪一种?房事?男人在床上对女人的那种?” “是。” 郭推官冷笑一声:“那精水呢?怎的不见痕迹?宋姑娘该不会同是女人,同情心泛滥,情绪激动,随便乱说吧!” “眼前这么多的水,郭推官没看到?” 宋采唐差点气笑了,尸体这么新鲜,肯定死后不久就被扔进了水中,水流能把头发打散,脸上妆容洗个干净,什么洗不下去? 再说,死者左胸心脏部位那么深的刺伤,血都流尽了,可现在伤口泛白,全不见血迹。 人体那么多血,尸身上都找不见,何况少少米青液? 你瞎吗看不到! 郭推官就斜着眼坏笑。 “宋姑娘还在闺阁,怕是不懂。这男人床上弄女人,花样是很多的。这女尸体态风流,胸大腰细腿软,一看就是个放得开会玩,让男人受用不尽的,何况这凶手口味——看起来有点重。不尽兴来个几回,肯定是不会停的。” “男人欲望强烈,一个洞肯定满足不了,水流再深,还能冲到那往深的里面?还有那小嘴,闭的那么紧,宋姑娘可认真查看了?” “我见识过宋姑娘验尸,强调仔细,最好分析还原死者亲历经过,这女尸经历,不知宋姑娘可还原了?” “她是怎么夹住男人腰,怎么跪在地上舔求男人怜惜,怎么趴在床上翘起那销魂之处,任男人弄的,宋姑娘可感同身受了?” 一句接一句,郭推官越说声音越大,越说越下流,宋采唐哪会不明白,这人所言一切,不是真的怀疑什么,不是为了真相,而是故意要折辱她! 前生今世,宋采唐就没碰到过这么贱的男人。 这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到底从何而来? 就因为性别?下面多长了一两肉? 第121章 这个案子,给吴仵作 性别优势一打出来, 女人好像自动就气短了。 并非女人自己不争气,而是这社会状态。 封建社会, 男尊女卑,新来的安抚使大人还倡导女德, 女人不戴幂篱出门,都要指指点点一下, 何况宋采唐面对的这种? 郭推官一边说话,验尸的吴泊就一边长长叹气,摇了摇头。 话音刚刚落下, 宋采唐还没来得及回答, 后面又传来一道声音。 “郭推官, 你这样跟宋姑娘说话, 怕是不好吧。” 话音好似是为宋采唐打抱不平,实则透着调侃与戏谑。 也是个熟人, 李刺史。 郭推官一看李刺史到了,还是这个语气, 哪能不顺竿爬? 他恭敬的行了个礼:“我也是为了案子。咱们官府破案,样样都得想到,宋姑娘虽是女子,能力却堪比男子,不能因为她是女人,咱们就特殊照顾, 连案情都不能说了啊。验尸结果表明, 这女尸房事受虐, 这怎么受虐的,咱们总得了解啊,万一哪处留有证据呢?宋姑娘要是连这个都听不了,接下来怎么办,案子还破不破,案情还能不能说?” 郭推官一席话说的极为快速,凛凛大气:“这女尸就是被谁干死了嘛,我又没说错,宋姑娘接受不了,这一回不愿意感同身受了——” “简直有辱斯文!伤风败俗!” 又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郭推官看过去,李刺史就微笑着解释:“衙差来报时,本官正同安抚使大人一起用饭,听说案情紧急,刘大人甚为牵挂,便一同过来看了。” 刘启年一来上任,就主抓女德,贞洁牌坊都办下来俩了,妥妥的政绩,最看不惯宋采唐。往日只是看不惯,今天看这场面,更觉恶心。 他视线森冷扫过宋采唐,好像看到什么脏东西,袖子一甩:“如此境况,但凡有点自尊心,就该马上找根绳子勒死自己!” 这话戳的是谁,在场的人没一个听不出来。 郭推官心内暗笑,以袖掩面清咳两声,识眼色的后退两步,将舞台让给安抚使。 这点言语阵仗,宋采唐还真吓不着。 她十分淡定:“安抚使大人说的对,凶手干出这么恶心,丧心病狂的事,的确不配活着,待缉拿归案,刺史大人一定要从重判刑。” 一句话,换了概念,把刘启年讽刺的人变成了凶手。 这也没错,凶手行迳的确可耻,谁听了都看不下去。 刘启年吃了个哑巴亏,觉得这宋采唐脸皮太厚,他竟远远不及! “至于郭推官所言,”宋采唐看向郭推官,“我并非想回避,停尸房内,阎王殿前,尸身我见过太多太多,惨的,烂的,不胜枚举,至今没有迷失,还能保持一点同情心——我很自豪。” 她眼眸沉静,黑白分明,定定看着一个人时,明亮到令人害怕:“郭推官可曾想过,有一日自己怎么死么?许那时,我也能对你抱有一点同情。” 封建社会女权不好使,咱们就鬼神。 反正她这手本事,传来传去,被传的有鼻子有眼,阎王爷干妹妹的话都说出来了,现在小小利用一把,就问你怕不怕! 郭推官…… 还真是有点怕。 古人信鬼神,就算不太信,也不敢太得罪。 想起宋采唐的本事,看着这一双沉静双目……郭推官无端打了个抖,这宋采唐是有点邪气,别哪天真去阎王爷跟前告个状,划掉他几年阳寿! 一时心气受挫,他没说话。 宋采唐见四周终于安静,方才微微一笑:“此女尸生前经受虐待已是事实,我没其它异议,只是与其在这里纠结研究什么姿势,像巷子口无赖研究春宫那般猥琐,官府该办的,是正事。女尸身份查找,生前时间线整理,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哪里,见过什么人——” “所有一切找清楚了,再研究其它不迟。” 刘启年脸色不好,大约是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训宋采唐。 李刺史也不高兴,郭推官收到眼色,没办法,哪怕心有忌讳,还是得硬着头皮继续。 “那这女尸胸口不是有刀伤?没准不是别人凌虐至死,是有别人趁机杀害?看这女尸打扮,没准就是专门干那种行当的,怕什么虐?”他还问老仵作,“你说有没有这个可能?” 反正不管怎样,就不能承认宋采唐! 吴泊想了想,很认真的回答:“有,但是非常小。” “如宋姑娘所言,此女受到虐待,程度颇为严重,这样的伤情,小老儿认为,哪怕是……再接客的可能性也很小,她定然气力不足。匕首伤痕和其它伤痕看起来间隔时间并不长,死者口鼻也没有细小白沫,虽在水间,却不是溺水身亡,早在被扔进水里时,她就已经死了……综合所有,小老儿也认为,奸杀的可能性更大。” 在场所有人安静听着,并没有像质疑宋采唐那样质疑他。 李刺史只问了一句:“你可确定?” 吴泊面色板正:“我等仵作,只以事实表现说话,不敢有违。” 刘启年问他:“你做仵作多久了?” 吴泊:“至今已三十五年。” “可有师承?” “小人曾在汴梁大理寺学习二十余年。” “很好!” 刘启年很看好他:“这个案子,还请吴仵作好生用心,早日破案!” 宋采唐微微阖眸。 所以她说什么都没用,因为性别不对,吴泊是男人,又年纪大,资深,所以别人推崇,一点也不会质疑。 宋采唐并不嫉妒吴泊,只觉得这世界…… 有点恶心。 尸体就在这里,安静,冰冷,别人却站在她旁边夸夸其谈,各怀心思,忙这忙那,没半分尊重。 不管这些男人,还是那个凶手,都让她觉得恶心。 无比恶心。 脱下手套,她摸到腰间荷包,有一块硬物。 是外祖母偷偷给她塞的粮。 外祖母嗜甜,关清关婉老管着,她藏糖手法越来越多,最近开始往宋采唐身上藏了。有时候藏了,她记得,会在关清关婉不在时问她要,有时候藏了,她就忘了,宋采唐提起时,她也不遗憾后悔没想起来,而是劝着宋采唐,留着给你吃,没事吃块糖,挺好。 人生在世,尤其女人,太不容易,能甜点就甜点,哪怕甜甜嘴呢。 糖能让你感觉好过点,开心点。 宋采唐把糖拿出来,放到嘴里——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她真的觉得好过点了。 尸体发现,原地进行粗粗初检,之后抬加府衙专门的停尸房,这里工作已经结束。 李刺史已经发话:“吴先生稳重,这女尸案看着着实有点惨,说一千道一万,宋姑娘也是女子,官府还是要照顾的,所以这案子,就交给你了。” 到于宋采唐的活儿,李刺史是这么安排的:“不过一个奸杀案,找一个禽兽,宋姑娘大才,这点小案用你委屈了,吴先生你也合作过,应该信得过?” 不等宋采唐回答,他顾自往下说:“咱们栾泽,还有一些悬案,温通判手上就正在办一桩,宋姑娘要是不介意,不如去帮他一帮?” 上官派事,下面不能没反应。 吴泊立刻行礼:“刺史大人放心,小人一定竭尽所能。”许是看出几人不对付,他还冲宋采唐拱手,“宋姑娘放心,此女尸案,我必尽心,若有不懂,看不出来的地方,肯定要请教宋姑娘。” 宋采唐还能说什么? 就算在现代,她工作的地方,也不是每桩案子都是她的活儿,她想管哪一个就管哪一个,随心所欲,她不是天底下唯一的法医,要服从工作调配。 这李刺史明显不待见她,不想和她合作,她还懒的看他那张恶心的老脸呢。 再一想,怪不得温元思没来,原来是被别的案子缠住了,赵挚又不在,没人能管得了李刺史…… 宋采唐决定还是再看看。 赵挚说忙,不是不回来,到时让他盯一盯,案子要是没有问题,能顺利抓到真凶,她也不用管,要是有问题……赵挚也不可能放着不管。 “好啊。” 她应着声,笑容很灿烂。 …… 看着女尸被抬走,宋采唐心里憋的慌,没回家,直接转了方向,去找温元思。 温元思很懂得怎么安慰她,听说现场发生的事后,没说可惜他不知道这件事,没第一时间到场支持,也没哄劝宋采唐或者大骂上官,而是直接把卷宗拿来,让宋采唐看那一卷悬案。 还别说,这招特别管用。 宋采唐一看到卷宗,注意力就扎了进去,再没心思想其它。 梁氏? 当今皇后奶娘的妹妹? 死了四年,案子仍然没有查清? 不说别的,光说这身份,这时间,宋采唐就很难不感兴趣。 卷宗很厚,继续往下看,介绍的是梁氏家里情况。 梁氏和做了皇后奶娘的姐姐是蜀人,小时候逃难出来的,祖地无处可查。大梁氏运气好又不好,说不好,是因为嫁的丈夫很快死了,孩子生下来太弱,没养住,说好,是因为正好这时候,机会来了,她去了皇后娘家做奶娘,一路表现奇佳,伺候着皇后从婴儿,一直到嫁入皇家,可以说非常威风了。 小梁氏不如姐姐聪明,年纪差的也有点远,大出息没有,因着姐姐名声,嫁了个老实人,姓米,栾泽人,族里没有人做官,家境却很殷实,因着后来大梁氏提携,慢慢的,发展的不错,也出了读书人,努力往仕途上发展。 小梁氏丈夫死的略早,病死,没悬念,早就下了葬,小梁氏死于四年前,卷宗上也说是病死,但当时的通判觉得不对,立了案细查,可查到的东西非常有限,只是让大家觉得可疑,并没有切实证据。 因那通判年纪很大,没多久去世了,这案子就封存了起来。按说新上任的通判应该要接手,可能觉得上一任想多了,或者查不出来,干脆置成悬案。反正不是出在他手上的案子,追责不了他的政绩,真的去查了,却没查出来,才是正经会算到他头上的…… 一来二去,这案子就留了下来,成了悬念。 上官们不愿意碰,米家不愿意配合,再加上皇后奶娘这个亲戚—— 虽则这奶娘也死了很多年,但皇后女德修的好,事关曾经自己的身边人,肯定不会不管,坏自己名声,要真闹大了,米家的人闹上汴梁去,结果肯定是谁在查案,谁倒霉。 温元思被派来担这桩案子,想也知道,李刺史整他的心多么明显。 宋采唐心里给温元思点了根蜡。 但是案情,还是很有意思的。 并不太复杂,说这小梁氏死前,并没有出家门,当时她重病,能进入她房间的人不多,就是三个儿子,三个儿媳,再加上一个心腹妈妈,信得过的丫鬟。 如果是他杀,凶手肯定在这些人中间。 而且卷宗上有温元思亲笔备注,米家人不排斥开棺验尸。 宋采唐目光微闪:“所以这离世四年的尸骸,可以起出来?” “是。” 温元思把一杯温度正好的热茶推到宋采唐手边:“我已约好,明日过府了解情况,宋姑娘可愿屈尊前往,做一回我的专属仵作?” 宋采唐连连点头,目光晶亮:“我去!” 第122章 不受欢迎 次日一早, 宋采唐就会合温元思, 去了米家。 别的不说, 看到米家沉灰色墙瓦外墙, 板板正正的大门,庄严肃穆的气氛,以及一路过来时三座贞洁牌坊—— 这家人什么脾性, 宋采唐心里就大概有底了。 米家是个神奇的存在,早年只是小有薄财,娶了小梁氏后,靠着大梁氏的关系, 慢慢成了地主乡绅。后来皇后凤驾入宫,女德规矩得天下人称颂,大梁氏这个奶娘因极有眼色,行事妥帖, 又带着个‘娘’字, 很得皇后器重,身份也慢慢变的不一般。 大梁氏怜爱妹妹,诸多照顾提携,米家算是有了根基,开始慢慢往官场发展。 可惜米家人资质不好, 没几个读书出色的,到现在, 也是孙子辈稍微强点, 中年族人里走出去的不多, 只两个在外面做着小小县令。 许是因提携之恩,许是本身知道怎么抱大腿,米家坚定拥挤皇后的女德标准,对别人严格,对自己更加严格,米家内宅,不管自家女孩,还是娶进来的媳妇,没一个名声差的,光贞洁牌坊,米家就有三座…… 这些信息在卷宗上看到,宋采唐感触并不深,亲身走到这里,还没看到米家人的脸,心情就有点压抑了。 通判是官身,打着仪仗,正经公务来见,米家人很懂礼,直接开了中门迎接。 米家三兄弟都来了,老大米孝文打头,鬓角已生白斑,看起来已有些春秋,老二米孝礼和老三米孝庄稍稍年轻些,差别也不大,一左一右后退两步,拱卫着大哥,徐缓走来,一步都不带错的。 及至近前,三兄弟一起行礼,说话的只有老大米孝文一个:“通判大人驾临,未曾远迎,实是失礼——” 场面活儿,温元思就没输过。 他穿着官服,脸上一如既往挂着微笑,优雅从容,谦谦似君子,一句话就让人如沐春风:“米员外不必这般客气,若非本案苦主是贵府老安人,米家又深得皇后看重,本官也不敢不重视,大清早穿官服带着仪仗前来打扰。” 米家目前没什么有出息的官身,但已逝老太爷和小梁氏,是正经沾了大梁氏光,得了虚职官身诰命的。 温元思这话捧了人,还正好捧在关键点上。 米孝文唇角四周法令纹很深,可见平日里严肃,很少笑,听得温元思话音,眸色竟然舒缓很多,可见温元思安抚人心的魔力有多神奇了。 “多谢通判大人记挂,家母在天有灵,想必很是安慰。” 温元思摆了摆手,表示这没什么,还介绍身边宋采唐:“这是拜贴上提过的,今日随行仵作,宋姑娘——能一次解决的事,本官也不想再二次麻烦,米员外觉得呢?” 宋采唐在听温元思叫到自己时,微笑着朝对面行了个礼。 对面却不似对待温元思那么客气,米孝文皱眉看着她,隐隐透出一抹嫌弃,似乎觉得和一个女人打交道很失礼。 宋采唐并不在意。 看了米家卷宗,她就知道是这样,反正自己是来干活的,不是寒暄拉人脉关系的。 然而这只是瞬间。 温元思话说的很快,中间没多少停留,既介绍了宋采唐,又说不想二次麻烦,很得米孝文的心,他立刻扭开头,不看宋采唐,重新和温元思说起话来:“通判大人说的极是,今日若能解决最好,有什么需要配合的,您尽管提来,我米家上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如此,请吧。” “通判大人请——” 穿着官服的温元思被米家人往里迎,直直去往待客中厅。 温元思一边走,一边悄悄朝宋采唐眨了眨眼。 宋采唐便明白,温元思刚刚介绍她那么快,也是故意的,想来已经预料到米家人态度,不想让自己太受委屈。 …… 进到中厅,米家其他人也在,三房媳妇并一票丫鬟小厮,厅里厅外规规矩矩站着,见人来了,又是一番行礼寒暄,然后落座。 宋采唐注意到,这厅里椅子有点不对劲。 有几把很新,款式与其它相仿,却并不相同成套,而且椅子摆放的位置,有点刻意。 这些椅子上都坐着女眷,看起来是挨着自己丈夫,实则全部往后靠了一截,显的整个厅布局都有点不对了。 就像这些人本不应该出现,连同这些椅子,摆在这里就是个错误。 宋采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椅子—— 很好,与这些女眷一样。 所以这意思是:她的出现是个错误。 因为她要来,温元思提前打好了招呼,米家不得不为了不失礼,把女眷拉出来陪客。但在他们心里,是极为排斥的,认为不合规矩。 宋采唐扬了扬眉,笑了,她才不管这些。 她不是敏感多思,自怨自艾的小姑娘,只要能查案,全部能装没看见! 米孝文和温元思还在寒暄喝茶,看来一时进不了正题,宋采唐便转移注意力,观察了观察厅中人。 米家三个男人长的很像,除了老大有点老相,一派家人样子外,二老爷米孝礼有点胖,看起来更随和,或者说——更没主意,三老爷米孝诚话不多,却句句唯大哥马首是瞻,很听话。 三个媳妇,老大家的王氏气质和米孝文很像,严肃板正,腰板挺的笔直,处处规矩;老二家的孙氏眼神有点活,坐在这里好像有些不情愿,但又不敢抵抗,有一下没一下的转着腕间镯子,也不知对谁有意见;老三家的柳氏就更安静了,低着头,存在感非常低,如果不刻意观察,别人都不会注意到她的存在。 宋采唐看了看,明白了。 柳氏之所以存在感这么低,是因为她左脸上,往脖子的方向,长着一大片斑。深褐色,近黑的,几乎盖住小半个左脸和整个脖子,猛的看到,有点瘆人。 她大概是知道,早就习惯,有意识的侧着脸,用右脸对着人。 “家母已去四年,四下一直安然,不知为何突然旧事重提?” 这边米孝文已经说起了正事。 虽一路和温元思寒暄,气氛很是那么回事,但所有这一切,都是看起来重视,不失礼,米家上下所有人,其实都很反感案子再次提起。 这种氛围,不但宋采唐能感觉到,温元思自也知道。 他也会摆态度,别人试探,就大大方方的说:“新任安抚使大人已经上任,上官仁爱,不要求抓政绩,下面却不能不好好表现,到了本官这里,别的不说,积年悬案总要清一清——” 他轻缓的,一下下撇着茶盏里的浮沫:“米员外尽可放心,这案非因本官而起,本官照规矩流程走一遍,如有问题,一定查个水落石出,如没问题,案子就此封存,盖棺定论,贵府不必再受类似苦处,岂不正好?” 米孝文听了这话,心内很是受用。 温元思先说案子不是他立的,不用担太多责任,又提起新任安抚使刘启年,这位可是立挺皇后娘娘的人,虽不认识,但与米家显然有缘,若想走动,很容易亲近。 再者盖棺定论,不再是悬案…… 米家怎会不愿意? 谁愿意放着个卷宗在官府,时不时就得问一问? “如此,多谢通判大人体恤!” 温元思微笑:“本官职责所内,米员外无需如此,咱们说说案情吧,如何?” 米孝文应的非常干脆:“好!” 宋采唐则心内连连暗笑。 温元思说话太有技巧,绕的米孝文没脾气,也是厉害。 要说经过,站出来的就是米孝文妻子,王氏了。 王氏起身,行完礼,缓声道:“婆母当时久病在床,每日都有郎中看诊,汤药不断,因情况特殊,当时的脉案,药渣,家里都留着,郎中也是本县人,如有需要,可请来问话。” 说完背景,又说当日情况。 “婆母病重,妾身和妯娌几人轮流守夜,亲侍伺候,去世前一晚,是妾身轮值。当日晨昏定省后,两个弟妹离开,妾身给婆母侍奉汤药,擦过手脸后,就睡下了。前半夜,并无任何异常,后半夜出了点事,妾身确认过婆母情况,没有任何异常后,起身离开——” 说到这里,她看了丈夫一眼。 米孝文哼了一声:“通判大人问案,没什么不能说的!”他转身温元思,亲自说道,“那夜,我后院一个良妾小产,流出来个女孩。” 他眉间皱的死紧,唇角往下撇,整个脸色就是大大的不满,甚至透着鄙视,任谁都瞧得出来。 宋采唐有些心寒。 只因为是个女孩,所以嫌弃至此,不但不心疼,还怪别人来的不是时候,事忒多吗! 温元思神情不变:“然后呢?” “然后就是第二日……”王氏有些讪讪,“夜里的事处理太久,完后天边已经泛白,不好打扰婆母休息,妾身回房小睡了一会儿,方才去主院——婆母已然离世。” 这也太笼统了。 宋采唐下意识看向温元思,温元思也正好看过来,二人对视 ,宋采唐悄悄冲他眨眨眼,快速看了看周边几人。 温元思就明白了。 “当天夜里,都哪里有动静?”他问王氏,“只是你一人在忙吗?” 王氏摇了摇头。 “小妾流产,似是误食了东西,是二弟妹放在厨房里的,她闹的厉害,妾身没办法,就让人请了二弟妹过来。” 孙氏立刻就炸了:“关我什么事!” 二老爷米孝礼不赞的看过来:“好好说话。” 孙氏咬咬唇,尽量压住火气:“又来疑我!我说过了,那燕窝是我存在大厨房的没错,但那是我自己要吃的,不是送给大嫂院里的小妾的,她自己贪嘴,偷拿了我的东西吃,又不知哪里不对流了产,同我有什么关系!” 王氏淡淡看了她一眼,没接茬,目光非常平静,继续往下说:“那碗燕窝,是伺候小妾的丫鬟做主拿过去的,那个丫鬟,刚刚从三房调过来。” 说到自己,柳氏赶紧站好福身,尽量侧着身子,让大家只看她的右脸:“虽那丫鬟在我院子里伺候过,但并未近身,也并不熟络,没有仇怨。” 来去几句话,意义明显。 大房小妾流产,几句话,二房三房都串了起来,吃的燕窝是二房的,送燕窝的丫鬟是伺候过三房的,所以可能是这俩人下手? 真是好一出宅斗大戏! 大房一直很平静,没任何问罪姿态,二房三房积极自辩,表示没干坏事,纯属误伤,这事简直是一团乱麻…… 但不管这麻多乱,与宋采唐温元思都没关系,她们要做的,只是问案。 这么多人汇到一块,这么热闹,与小梁氏的死,有没有关系? 温元思立刻找准了点:“这夜里,你们都在一起,任何时候都没离开过彼此视线?”可以互相做不在场证明? 王氏摇了摇头:“那小妾刚刚失女,闹的有点厉害,我们妯娌几个都忙,并不能彼此证明一直都在视线内。” 这个问题,当时的通判就问过。 “那小妾也是太娇,叫人惯坏了,”老二媳妇孙氏哼了一声,不知想到了什么,话音透着讽刺,“不过死个女儿,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算扔了丢了,在咱们米家,不也不算个事?” 第123章 悬棺 不过死个女儿, 没什么了不起,在米家就算丢了扔了, 也是小事…… 孙氏这话夹枪带棒,似有什么隐意。 温元思和宋采唐还没品出来, 二老爷米孝礼已经低喝出声:“闭嘴!不会说话就别动,没人当你是哑巴!” 大老爷米孝文脸色更加不好, 不满都快溢出来了:“老二,管好你媳妇。” 米孝礼有些尴尬:“对不住,大哥, 她不懂事, 回头我一定好好管教。” 米孝文哼了一声:“多向老三家的学一学!” 他本意是学着柳氏安静, 别随便动, 孙氏心气上来,一撇嘴:“跟着她学什么?长痣还是装哑巴装乖?” 米孝礼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孙氏!” 米孝文眯了眼:“行了, 少在通判大人面前丢人,你把她带回去!” 米孝礼只好把孙氏带走。 二房走了, 三房好像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米孝文看向三弟米孝诚:“柳氏也带回去吧,免的惊扰了贵客。” 米孝诚脸有点红:“大哥说的是。” 他朝柳氏招招手,柳氏就乖乖的走过去跟着他走了,全程安静,没任何表情,没任何怨言。 这个过程中, 宋采唐视线微移, 好奇的看了看王氏。 王氏做为宗妇, 最是稳的住,表情全无波动,不跟妯娌计较,也很配合丈夫,听丈夫的话,只在孙氏说话的时候,眉心蹙了一下。 之后,再无其它。 “抱歉,让通判大人看笑话了,”米孝文朝温元思拱了拱手,“家母的案子,官府已经问过话,几个弟弟弟妹供言,卷宗上应该有记载,如有需要,可在稍后单独询问,但整件事最清楚的,便是我妻王氏,大人有任何疑问,可以问来,她定仔细为大人解惑。” “如此,多谢夫人。”温元思拱了拱手。 王氏福身回礼:“皆是妾身应该。” 温元思便问:“老安人去世,你可曾有过疑问?当即准备装敛,还是做了什么?” 王氏依然很稳,仔细回忆片刻,便道:“发现婆母去世,妾身也有点慌,赶紧调来屋里伺候的下人问是怎么回事,但并没什么异常。婆母本就久病,大夫早就叫家里做准备,妾身及家人都知道会有这一天,悲痛过后,便照程序请官府仵作来看。仵作职责在身,看的仔细,在床边发现了一片断掉的指甲,比对过后,是婆母的……” “婆母年纪已大,又是久病,气力不足,遇到怎样的情况,才会用出浑身力气,以致生生把指甲按断?仵作起了疑心,报了上官。当时的老通判过来看了看,也觉得不对,就立了案……” 温元思:“所以当夜你离开时,老安人还很好,会呼吸,天亮后你回来,她就去世了。” 王氏点头:“是。” “这段时间里,房间里都有什么人?可问过话?” “有,婆母的心腹黄妈妈,还有大丫鬟蓝瓶。” “都怎么说的?” “黄妈妈是伺候婆母多年,很得婆母信任的人,婆母房间,如果主子们不在,就是黄妈拿主意。蓝瓶——”王氏垂了眼,“我家二房,曾有个出妇范氏,被休回家,蓝瓶曾伺候过范氏,本是要卖出去的,但不知怎么的,得了婆母的眼,婆母很喜欢,留在身边不放,蓝瓶也很忠心……” “黄妈妈说,当晚没什么不对,前面动静大,却没怎么吵到这里,婆母一直在睡,中间黄妈妈还曾起来看看情况,给婆母掖了掖被角,发现灯不太亮,还添了灯油……” “蓝瓶在屏风外小榻上睡,觉不沉,很警醒,黄妈妈起来的时候,她虽没跟着起来,但是听到了,说婆母的确一直在睡,但后半夜没动静,她和黄妈妈便都没起来,婆母到底什么时候去的,她们两个都说不清。” “有没有别人进去?她们二人可能做证?” 王氏摇了摇头:“她们并没有听到特殊动静,但觉再浅,她们俩当时也是睡着的,所以……” 不能做为准确证据。 温元思点了点头。 “那位黄妈妈,以及丫鬟蓝瓶,现在何处,可以请来问话吗?” “自是可以,”王氏道,“黄妈妈年纪大了,婆母去世后,妾身不舍再用她,便请她到庄子上荣养,那蓝瓶跟黄妈妈一起伺候过婆母,总有些情分,又到了年纪,该放出去配人,妾身就做主,让她嫁了庄头,正好帮忙照顾黄妈妈。” “通判大人既然有用,妾身这就叫人去传话,将二人请来,在家里住一段时间,以备大人随时召唤。” “如此多谢。” 时过境迁,年头太久,很多东西已不能还原,记忆也开始暧昧,现在阶段,不管看现场,还是提取相关人供言,意义都不太大。 温元思和宋采唐是看过卷宗过来的,王氏供言和当时一般无二,并没什么区别。 例行又问了几个问题,温元思觉得差不多了,话题就转了方向:“贵府之前应过配合开棺验尸,本官想确定死因,老安人尸身,现在可能验?” 这个问题…… 王氏不好答,看向丈夫。 “验是能验,但有点难……”米孝文面色有点奇怪,“通判大人确定?” 温元思颌首:“自然。” 米孝文吩咐王氏:“通知下去,马上上山。” “是。” “衣服也要备几件。” “妾身省得。”王氏立刻去准备了。 宋采唐和温元思对视一眼,难道这尸体,葬在了山间? “地方很高,不大好走,还好现在时间尚早,来的及,”米孝文解释道,“家母来自巴蜀,早年逃难而出,祖地已无处可寻,可家母念旧,老早就有心愿,想按自己族人规矩行葬,死后不想下地,想挨天边近些,遂我与弟弟照她心愿,于崖间辟了处悬棺……” 悬棺! 宋采唐听到这两个字,也是一愣。 巴蜀文化里的确有这一出,三峡两边悬崖上的悬棺群,在她所在时代仍然有。 关于这个习俗,传言很多,有说这是对先人的尊敬,悬棺于高崖,祖先魂灵可护子孙昌盛;有说高崖离天最近,先人灵魂可升天为仙;还有说蜀道难,盐运只靠水道,境况危险,死伤无数,很多人死了,不愿入土,想要看着这盐道,遂做成悬棺,日夜对着滔滔江水…… 具体是什么,已不可考,但这一次验尸,少不了辛苦。 宋采唐已经很有觉悟。 要建悬棺,必得高处,山陡,去到挖出来的洞穴,也会有一定难度…… 宋采唐严肃的看向温元思:“通判大人怕是得找几个人帮我扛仵作箱子。” 她的箱子有两个,一个装古代验尸工具,姜,酒,醋,白梅,酒糟,葱白等,一个装她的各种刀剪镊工具,哪一个个头都不小,份量都不轻。 带着爬山…… 温元思一想就明白了,笑道:“这有何难?宋姑娘不必担心,我保证你的箱子一定和你一起顺利到尸体面前。” 然而话说的轻松,上山也是很费力气的。 马车只能到山底,往下得用软轿,到了半山腰,软轿也用不了了,只能靠自己的脚走。 这山是附近有名的高山,如今正是七月,炎火夏日,越往上走越冷,自身走路带来的热量都不够消耗,需得加衣服。 走的喘的不行时,宋采唐突然想起了赵挚。 那人个子那么高,肌肉那么瓷实,还会武功,爬上山肯定不费劲…… 温元思别看是文人,体力竟然不错,自己爬山的同时,竟还能注意到宋采唐,在前边细心给她清路。 宋采唐努力控制着呼吸,心说就当锻炼减肥了,萌妹子婉婉给她喂了那么多东西,终于可以消耗…… 温度起来越低,风越来越大,鱼米之乡的湿润,这里已经完全感觉不到,宋采唐感觉 ……就像来到了冬天的北方。 路也越来越陡,越来越难走。 米家人放置悬棺的位置足够高,足够险,但同真正的蜀人还不一样。 蜀人放悬棺,要先在峭壁上凿打出路,用绞车绳索之类的工具帮助,将棺材放好,最后退出来时,再毁掉先前的路,任何人也再过不去,打扰不到棺内灵魂。 而米家做为栾泽人,还是希望拜祭的,所以这路虽险,却还留着,也不像蜀人造的那么危险,腰间系上绳子走过去,并不危险。 洞穴内,空间就大了。 跟来的所有人都能装下。 小梁氏的棺材看起来很贵重,用的楠木,前大后小,呈梯形,每一个部分都是优雅斜面。棺盖斜面带翘,正面材头刻着个大大的寿字,画有碑厅鹤鹿,工艺相当好。 米文孝过去烧了纸,磕了头,哭了几声娘,把事情因果说了,才擦了擦眼睛站起来:“好了,我娘知道了,可以开棺验尸了。” 温元思带着众人冲棺木鞠了个躬,方才下令:“开棺吧。” 大家辛苦半天,上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没谁再耽误,直接拿出工作,撬了棺材钉,开棺—— “嘎吱——” 随着一声沉闷声响,棺材被打开,里面的尸体现在了人前。 众人愣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说话,但内里情绪…… 温元思上前一看,皱眉问米孝文:“老安人尸身,可是用过什么东西?” 米孝文看了一眼也纳闷:“没有啊……” 宋采唐这时也看到了尸体,立刻明白为什么大家这么惊讶。 因为棺内尸体发肤皆在,没有白骨化,虽然水份已失,看起来很干,但眉眼鼻子,全在,看的清清楚楚! 就是颜色有点偏黑。 这是具干尸,很像做过防腐处理,但考虑到环境—— 如今是夏季,山上气温就很低,最多几度,换了其它季节,只有更低,外面风大,空气非常干燥,又干又冷的环境,还在高崖,没有野兽侵扰。 宋采唐觉得尸身能保存成这样,并非没有可能。 本来以为看到的是副白骨,没想到是具干尸,有皮肤的。 脑子里知识迅速转动,宋采唐笑了。 只有要皮肤,就能验伤! 第124章 古法验干尸 打开棺材, 不是白骨, 不是有血有肉的正常尸身, 是具干瘪色深, 皮肤挨骨,几乎和骨头一样硬的干尸…… 这样的尸体,怎么验? 在场所有人都顾不上害怕了, 视线齐齐看向宋采唐。 好奇的,怀疑的。 温元思心内也有此思量,看着宋采唐,缓声道:“这干尸不好验, 宋姑娘可有方法一试?” 没直接问能不能验,温元思也是为不好结果给足了台阶。 但宋采唐不需要。 “当然,”她抬起头,下巴微扬, 眸底灿灿, 映着背后洞外的光,自信又耀眼,“敢做通判大人的仵作,没这点本事怎么行?” 众人愣住。 不光是跟着上山的米家下人,跟着温元思过来的衙差们也第一次没立刻拥护宋采唐。 这位女仵作擅长的是剖尸, 挖心剖胃,的确能干, 让人叹为观止, 但现在这具可是干尸, 什么内脏肯定也都风干完了……真的行? 话放的这么狠,万一被打脸…… 宋采唐完全不在意别人目光想法,已经转身到仵作箱子前,开始准备。 “干尸检验与新鲜尸体不同,用时略久,还请通判大人知悉。” 能检验已经是意外收获,温元思不可能还要求其它:“今日正好有时间,宋姑娘尽可施为——”他一边说,还一边看向米孝文,“米员外肯定也希望案子能早一刻有结果。” 来都来了,不管多久,一次性完事最好。 遂米孝文也笑道:“通判大人说的极是。” 宋采唐打开箱子,想了想,提了个要求:“我这仵作箱子太小,另有几样东西,还要请通判大人帮忙准备。” 温元思:“你说。” “热炭灰,薄布,火,喷水壶,锅。” 都不是难找的东西,米孝文就能帮忙准备了,只是这锅—— 宋采唐停一停,也想到了这点:“我要热些醋,不一定非得是锅,只要能装东西,能接火,不漏就行。” 米孝文听了,也不看宋采唐,直直对温元思拱了拱手:“我立刻叫人去准备。” 还是瞧不上女人。 宋采唐眉梢抬了抬,很快放下。 没关系,忍了! 她转过身,继续从仵作箱子里往外拿东西。 这一次验干尸,她打开的专门放置古法工具的箱子。 没有现代仪器辅助分析,检验干尸很有难度,宋慈的《洗冤录》里记载有不错的方法,今天正好是机会,她可以试着体验! 酒,酒糟,醋,葱,姜,盐,胡椒,白梅…… 一样一样,宋采唐从仵作箱子里拿出来。 每次出行验尸,她随身带两个箱子,一个装刀具,一个装这些,她擅长解剖,每次都要动刀,第一个箱子用的很勤,第二个箱子……以前只是摆着看,现在终于能用上了。 众人看着她一样一样往外东西,脸色渐渐变化。 酒,醋便也罢了,这些东西用来消味去毒,别的仵作也老用,但是葱姜盐胡椒? 宋姑娘是真的来验尸的,不是做饭? …… 火很快生了起来,热炭灰也就不是很事,要多少可以有多少。 做饭的锅不好找,陶盆洗干净,可以做备用。 薄布找不到整匹的,找点干净衣服也可以凑和。 宋采唐立刻开始指挥:“把热炭铺在地上,长宽高和死者身体相仿,注意不要有火星,更不要有明火,热度够即可。” 她拿着薄布站在一边,见炭灰铺好,弯身将薄布铺在上面,用喷水壶将薄布喷的微湿—— 手指碰上去感觉湿润,但拧不出水的程度。 “米员外,请将老安人尸身抱出,放在布上。” 米孝文不知道她在搞什么鬼,但已经答应的事……只能闷头干。 他还是不看宋采唐,不和宋采唐对话,冲着棺材磕了个头,把小梁氏的尸体抱了出来。 他抱的很小心,众人也看的很紧张,恨不得替他扶一把。 并不是尸体太重,而是太干,稍微不注意碰到哪,很可能就‘咔嘣’一声断了啊! “去衣,仰躺,面部朝上。” 宋采唐指挥着米孝文把尸体收拾完放好,将炭灰上薄布多出来的部分往上掩,包裹住尸体,头脸尸身四脚,全部包裹好—— “热炭灰。” 再以炭布覆盖。 并再次喷上水。 温元思看着她做这一切,颇感新奇。 他也算有见识的了,可这种方法,从来没见过。 用布将干尸包裹,洒水,以热炭灰覆盖,是想让干尸皮肤变的湿润?那接下来呢,怎么办? “接下来就是等了。” 宋采唐眸色淡然:“一个时辰左右,我可为其验伤。” 这一个时辰,宋采唐也没闲着。 她把葱,胡椒,盐,白梅,混上酒糟,用小杵捣烂,捏揉成饼子,放到火上烧。 捣烂这活儿容易,一直用小杵磨,不要停就行,捏揉成饼,就稍稍难了点,薄厚能掌握,形状就…… 宋采唐盯着火边的糟饼,微微蹙着,婉婉是怎么做到的呢? 不管多少饼,只要是婉婉拿出来的,必定大小一致,圆润可爱。 众人见她面色严肃,似在思索极为紧要的大事,一时不敢言语,再看看炭灰薄布包裹严实的尸体——心说这回肯定难度大了,宋姑娘自己都愁,怕是难再有往日威风。 火升起来,洞穴里温度升高很快,宋采唐没等足一个时辰,觉得差不多了,就走到炭火前,轻轻掀开薄布一角,伸手指进去感受尸体表面的柔软程度。 “可以了。” 她让人把炭灰掸扫干净,掀开薄布,显露尸身。 干瘪的血肉不会长出来,尸体该扁还是扁,皮肤仍然贴着骨头,但明显不硬了,不会脆的让人感觉一用力就会断。 “可以检验了?” 在场所有人精力集中,目光期待。 “还不行。” 宋采唐把陶罐里温好的热醋拿过来,沾着软布,擦洗尸身。 不只一遍。 所以这次应该行了? 宋采唐表示,还不够:“衬尸纸。” 一般仵作只要出行验尸,就会备上衬尸纸,衬尸纸纯白色,藤连纸或白秒纸,可以覆尸,也可以做为检验工具,衙差们很熟,立刻拿来了。 宋采唐细致查看过尸体情况,将衬尸纸覆在尸身之上,转身——拿起之前烤在火边的酒糟饼,隔着衬尸纸,放在尸体之上。 温元思:“宋姑娘,这是——” “糟饼敷烫,若尸体身上有伤,必会显现。” 历史上,提刑官宋慈曾多次使用这种方法,现代法医学也给出了解释,酒糟饼有使皮肤变软,透射性增加,血红蛋白变性的作用,显示在尸体身上,就是伤痕显现。 如果小梁氏是正常死亡,那不用说,应该检不出什么,如果不是—— “啊有了!” “果然有!” 衬尸纸再次掀开,众人眼尖,比宋采唐还早看到了痕迹。 死者肩膀上,有一处颜色比别的地方暗很多,形状明显,是个掌印,有两根手指的痕迹清晰可见! 必定是有人死死按住过死者,力气用的非常大,才有能此效果! “还有!” “还有手!你们快看手指!” 死者右手,指尖颜色很重,但这处痕迹不像外伤,倒像是死者自己狠狠扣住哪儿造成的。 众人齐齐仰望宋采唐,目光钦佩。 宋姑娘果然还是宋姑娘!身怀真本事,回回都动刀子剖尸,但并不是只会动刀子! 干尸也能验! 宋采唐低头看去,眯了眼:“卷宗里记录,右手中指指甲折断——” 仔细验看死者中指指甲,果然,少了一块。 温元思看向米文孝,神色肃厉:“老安人身上这么重的伤,你们收殓入葬,竟无人看见?” “冤枉啊——”米文孝被这个伤砸的头都晕了,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以前真没有!” “那就是死后所致?你们谁这么用力按过老安人?” “这更不可能,我娘死后,装殓入葬守灵,身边根本没缺过人,不可能有人这么按着她——” 宋采唐突然想起:“老安人好像久病不治?” 米文孝擦着额上的汗,第一次和宋采唐说话:“是。” “什么病,去世前什么样子?” “就是年纪大了,身体哪哪都不好,常年用药养着,一场风寒就治不了了……那些日子,我娘很难受,大夫说添了热症,头脸身上,哪哪都红,血色很旺……” 米孝文突然想起:“我娘去世那天,身上也是红的,是不是因为这,伤验不出来?” 这时他想要答案,倒是不在意对方是的女人了。 宋采唐比他大方多了,没嘲讽没打脸,淡淡看了他一眼:“不无可能。有些伤,身体情况特殊时并不好验,过些日子反倒明显。” 小梁氏大概就属于这一种。 宋采唐要是笑话米孝文几句,说点不好听的,米孝文还有理由怼她几句小肚鸡肠,女人就是小气什么的,现在……他瞪着眼,无话可说。 别人根本没把之前一切当回事,一心一意工作验尸! 那他成什么了? 宋采唐才不管他是什么,认真拿着死者右手,仔细查看—— “指甲缝里似乎有红色丝线。” “那是我娘盖着的被子,”米孝文道,“当时的仵作也发现了,与被面丝线一致,可能是划到了。” 宋采唐看卷宗时的确看到了这一句,但上面写的是断掉的,留在床上的指甲里,有红色丝线,与被子一致,并未记录死者手指里也有。 但不管怎样—— “死者肩部手印明显,定是有人大力按住,断掉的指甲,指甲缝里的丝线,手指上瘀伤,都有可能是遇到袭击之时,死者竭力反抗所致。” 宋采唐目光清澈明亮,给出结论:“这是他杀。” 这并不是米孝文想要的结果。 小梁氏去世多年,他只想让这件事过去,官府走个过场,把悬案名头给撤了。 “证据呢!”他板着脸怒道。 宋采唐长眉挑起,没有说话。 温元思眯了眼,语音沉沉肃:“如此明显的掌印,在米员外眼里,竟不算证据?” 一边跟着来的衙役也笑出声:“明显被按死了的掌印,指尖重重青淤,不自然硬硬折断的指甲,指甲里还有丝线,这些都不够,米老爷还想要什么?” 米孝文:“我不管,反正找不出切实东西,就不能说我娘是被人杀的!” 温元思没理他,看向宋采唐:“宋姑娘可有什么猜测?” 宋采唐看向温元思:“通判大人想必也有。” “死者久病在床,又是夜晚,再有这伤,方便快捷的方法似乎只有那一种——” 捂住口鼻,闷死。 否则死者会挣扎掰断指甲,难道不会叫吗? 不是不会,是叫了别人也听不到。 宋采唐点头。 机械性窒息死,尸体表现会有很多,比如头脸肿胀,结膜下出血点,但现在眼睛已完全风干,看不出来。脖颈这种地方也应该有细小出血点,可尸体这颜色…… 有几点倒是很清楚,但断定为出血点,好像并不能服众…… 温元思不如宋采唐验尸有经验,但尸体见过不少,验尸格目也看过不少,闷死的一般表象,他也知道些,遂看向米孝文:“卷宗里记载,死者头脸有肿胀现象。” 米孝文不懂验尸,但这种话题指向性太明显,立刻回道:“男怕穿靴女怕戴帽,这人死前,不都差不多?我娘是女人,快死前头脸肿一点,多正常。” 温元思皱眉。 宋采唐问:“便溺呢?收殓死者时,可有见到失禁情况?” “我娘生病了!老人生病这不是常事么!” 那就是有了。 宋采唐看着尸体,脑子快速转动。 结合这些表现,闷死的机率更大了。 若凶手用手捂住死者口鼻,死者挣扎,口鼻附近一定有细小搓伤,但这具尸体没有…… 所以凶手可能借助了工具。 柔软的,不会留下挫伤的东西。 比如软枕。 “米员外大概不明白窒息死的过程——”宋采唐看向米孝文,眸底清澈,黑白分明,似夏日湖光,能倒映世间一切真相,“我可同你细细讲说。” 第125章 刀剖颈部 机械性窒息分两种情况, 一种压迫性窒息, 一种堵塞性窒息, 后者一定是吞进了什么东西, 液体或固体,使呼吸停滞,前者看命名就知道了, 一定是受到了压迫。 很明显, 本案是前者。 “老安人若呼吸受制, 不会立刻死亡, ”宋采唐伸出一根手指,“第一阶段, 暂时不呼吸也没关系, 体内暂存气体可供身体需要,毕竟谁都能憋会气, 这时候凶手把手移开, 老安人性命无虞, 也不会有任何不良反应。” “没有太多不舒服,老安人若是醒来, 许还会体恤下人,不会声张。” “若这点空气耗完, 凶手还未移开——人体缺少气机,呼吸就会加快加深, 想要用力吸到空气, 吸气强于呼气, 心跳必会加速,血脉必会贲张。” 宋采唐伸出第二根手指:“这个过程,老安人的心肺都在用力,她一定很想有人来救她,一定也喊出了声……” “此时若解剖,可见心脏扩张淤血,明显紫绀。” “再往下,如果凶手还不撒手,老安人因身体机能反射,呼气会强于进气,意识渐渐丧失,痉挛,角弓反张——这个过程,老安人很有可能失禁,她可能连喊人都做不到了。” 此为第三阶段。 “凶手一直不撒手,老安人会呼吸暂停,痉挛消失,心跳减慢……”宋采唐伸出四根手指,“至此,只要凶手肯放过,老安人还是有救的。” 宋采唐目光税利,盯着米文孝的眼睛:“其后,老安人会间歇性深深吸气,瞳孔散大,身体松驰下来,直到呼吸完全停止。” 闷死是命案中常见作案手段,平日官府查案看到的多,对此早已见怪不怪,顶多叹一声可惜,可是现在,每一过程被宋采唐逐渐分解,怎么觉着这么……可怕呢? “每个人身体条件不同,能够憋气的时长也不同,从呼吸被制到心跳微慢,完全停止,这个过程,要比想象中长的多,个中痛苦——据被救回来的人说,再也不想经历。” 宋采唐看着米孝文:“我听说,米员外是个孝子。” 米孝文被她说的没脾气。 这真是很可怕,要是他娘真的一点一点被挫磨,无望又煎熬,死的这么痛苦,这么难受…… 米孝文面色第一次崩裂,不敢再看小梁氏的尸体。 宋采唐:“所以接下来我剖尸,你不会介意吧。” 米孝文愣愣的:“啊?” “剖尸啊,”宋采唐已经从另一口箱子里选了把解剖刀,拿在手上,寒光晃眼:“毕竟我最擅长的,就是这个。” 米孝文意识还在娘亲死的痛苦里,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点了头:“好。” 温元思却知道宋采唐是故意的,把米孝文训服了,就不会有人反应剖尸了。 真是个聪明的姑娘! 米孝文都应了,宋采唐当然不会再等,手中解剖刀一转,冲着死者颌下就动手了。 死者死亡时间太久,结膜充血,水肿,皮下出血,青紫发绀,甚至内脏淤血都很难验出,又因死前病重,头脸肿胀,失禁等都有合理解释,解剖内脏意义不大。 但有一样东西,值得一找。 死者窒息过程中,会用力呼吸,非常用力,凶手若用柔软的东西覆住她头脸,她一定会吸进点东西,凶手用什么,什么就会表现在她气道,呼吸系统里,如果顺利,一定能找得到。 解剖刀点在死者下颌正中间,往下刺进口腔,沿内缘分别朝左右两边侧切,拉出舌头,切断咽后壁,食道…… 虽然是干尸,没有血,没有肉,血管都萎缩了,但宋采唐依然知道在哪下刀,怎么切,怎么走! 干尸没有一般尸体的尸臭,视觉效果也不如新鲜尸体惊悚,大家胆子大了点,围在宋采唐身侧,看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楚。 众人看着她熟练动手,温柔不失果断的把死者舌头,食管等一一拉出来细看,眼底写满了大大的佩服! 不愧是宋姑娘,就是能干! 等米孝文反应过来时…… 他娘都被割开了! “找到了!” 宋采唐拿着镊子,夹出一样东西来。 所有人都看的很清楚,那是一团棉花。 嗯,不只一团,死者气管里还有! 没事谁会吸那么多棉花进去?小梁氏病卧在床,又不是躺在棉花地里。 这结果很明显了。 “有些东西,会随时间掩埋,有些东西,却过多久都不会变,等着你来挖掘寻找,这就是验尸的意义。” 宋采唐双眉飞扬,目光灼灼:“老安人一定是被人用软枕捂住头脸,窒息而死,不存在第二种可能!” 是他杀! 宋采唐有了确切结果,温元思比她还骄傲,腰背挺的更直,眉眼神情更加坚肃:“抱歉,这个案子,本官得往下查了,还望贵府上下配合。” 什么? 要往下查? 米孝文下意识反对:“不行!为什么还要如此麻烦!”不是说好了结案的吗! “本官是说过,若无可疑之处,立刻结案,贵府方便,本官也方便,”温元思话音拉长,“可现在有了证据——” 米孝文这时还有什么不懂的,指着温元思,大怒:“你阴我!” 装的那么亲切,话说的那么圆滑,结果却不是! 温元思微微笑着,露出灿灿白牙。 米孝文气的快吐血。 证据已经查出,记录在册,宋采唐着手缝合尸体:“米员外慎言,老安人可还看着呢。” 她声音清润,不急不徐,没有怒意,也没有挑衅,可却生生的把米孝文拉了回来。 “听说米家以孝治家,以德行为重,最不愿意给皇后娘娘丢脸,如今老安人地下不安,亡灵蒙冤,米员外却连真相都不愿意查一查?要是让外面人知道了——” “老安人可是生你养你,为你带来无尽福泽的人。” 不用宋采唐说,米孝文都知道会是怎么个结果。 别人不但会骂他不孝,还会骂他丧良心,事情闹大,别说他米家家风保不住,皇后娘娘也不会保他! 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事不能干! 查案找凶手的事,只能认了…… “好,你们查!”米孝文眼睛一阴,冷笑两声,“我米家上下配合!但要是查不出来,良久没结果——” 他话音拉长,看向温元思的神色充满威胁。 温元思仍然很淡定,笑容还更大了:“查不出来,本官自然官声受阻,仕途艰难,届时牵连到米员外,惹的米员外被外界误会,声名带累……先在这里说声抱歉了。” 这什么意思? 要拉着他一起死? 米孝文气的愤愤咬牙。 虽温元思是官,他是民,但他非常看重自己名声,他们这一代名字里都带着孝字,怎么能让别人说嘴! 温元思看了看宋采唐,发现缝合快要完全,继续抄了手和米孝文说话:“烦请米员外将案件相关人叫齐,本官明日会再来问话。” 米孝文气的脸都黑了,但有什么办法? 一个温元思,一个宋采唐,全然不顾他什么态度,瞧得起还是瞧不起,话术用的那叫一个溜,把他套了个牢! 他以为自己很厉害,没想到被别人给耍了,整件事,从家到这里,完全没掌握在手,反倒一直在被牵着鼻子走!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办法? 只得应了。 “好!就依你!”米孝文气的直咬牙,“要是查不出来,我让你做不了这通判!” 温元思斜眉:“米员外如此激励,本官倒要更加努力了。” 激励个屁! “你——” 两人这边打嘴仗,那边宋采唐已经缝合完毕。 米孝文明显已经不管他娘了,宋采唐却不能不管。 她拿着温湿帕子,一点点替死者擦拭身体,再将寿衣一件件穿上。 经此检验过程,老安人身体还是干瘪,颜色却好看了一点,面部甚至有慈祥之感。 宋采唐握住她的手,仔细把断掉的指甲整理好,袖口理好。 亲自给棺材里垫上一块新布,她将尸身抱了进去。 最后看一眼尸体,宋采唐垂下眼帘:“封棺吧。” …… 宋采唐和温元思下山回城,告别米家,已经是傍晚。 “辛苦一日,宋姑娘若不嫌弃,一起吃个饭?” 宋采唐其实很想念关婉的手艺,但今天忙了一天,胃口却不怎么好,吃不多……多伤萌妹子的心? 以关婉近来表现,她不回去吃还好,只要回去,关婉就不会放过,一定会给她做一桌子菜。 孤儿出身,一直以来特别羡慕暖灯热闹家常菜的宋采唐,第一次有了关于家人的烦恼。 滋味还不错。 有点烦,更多的却是甜。 家人……真是提起来就能感觉到温暖的东西,想要保护,想要照顾。 宋采唐于是答应了温元思的邀请:“好啊。” 可温元思万万没想到,这次约饭竟然不只他们两个。 “哇,悄悄背着我出去玩不说,还背着我吃好的!” 祁言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闻着味就从窗子蹿进来了。 “我也要吃!” 他没皮没脸要求了,温元思做为一个优雅君子,怎么好拒绝?只能微笑着邀请:“好啊,正愁没机会和祁公子多说几句话。” 祁言完全察觉不到温元思脸上的笑是不是有点僵,语气是不是比之以往硬了点,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我就知道你喜欢我!不像挚哥那人,明明心里也这么想,嘴上却总是在嫌弃!” 温元思:…… 你能换个词吗! 宋采唐验了一天的尸,脑子有点钝,举着筷子看着桌上凉菜,思考吃素菜拌三丝,还是荤菜糟鸭舌,全然没听到两个人谈话,直到祁言说起了女尸案。 “……岸边那个女尸,身份查出来了,是个船娘!妙音坊的红牌,叫月桃!” 身份出来了? 宋采唐神志一清,好看的长眉蹙起:“船娘?花舫船娘,做晚上生意,近来还参加花魁大赛的?” “可不是!”祁言一拍大腿,“下注的还相当多呢!这下好了,全打水漂了!” 宋采唐回忆着昨日女尸装扮,衣服很华丽,虽被虐待,仍然能看出精心保养的痕迹,皮肤润泽有光,手指光滑细腻,指甲上还染了蔻丹,头发也黑亮如缎,如果是花舫船娘,倒也相合。 温元思:“死者最后做的是什么事,相关嫌疑人呢,可有找出来?” “花娘能做什么,陪客呗,还是大场面!要说嫌疑人……嘿嘿,那可多了,当时的客人应该都是!” 祁言是个爱好八卦,也爱传播的人,当即就把打听来的消息说了。 死者月桃,是个船娘,本来就是红牌,生意特别好,因花魁大赛举行的热闹,最近更是活多的接不完,就在前天,中元节,哪哪都热闹,月桃赶了三个场子,晚上夜深那一个,是一票公子哥的,客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月桃年纪小,客人们都爱惯着,她也就放肆了一点,最先呢,是跟米高杰耍脾气,范子石当的合适佬……” 今天办的是米家案子,验的是米家已逝老安人的尸身,宋采唐对米这个姓有点敏感,当下就问:“米高杰?哪个米家?可知身世?” “知道,”祁言扇子刷一下打开,自觉颇有风采,“案件相关嫌疑人呢,我怎么会没点消息?这位米高杰,说是米家大老爷的儿子,米家知道吧?栾泽特别有名声的那个,和皇后奶娘有关系的——” 温元思指尖顿在酒杯沿:“米高杰的父亲,可是唤做米孝文?” “咦,你怎么知道?”祁言扇子合起来,眼睛睁的大大。 温元思看向宋采唐,不仅他知道—— 宋采唐也很惊讶意外。 她以为再没机会,没想到两桩案子竟以这样的角度联系了起来。 “可米家不是以德治家,以孝为首,满屋子都是规矩男人么?怎么会去喝花酒?” 第126章 四个嫌疑人 宋采唐提出米家家规, 认为这是个约束, 不想祁言直接喷笑出声。 是真的喷。 还好他记得及时转头, 没毁了这一桌子菜。 温元思就倒霉了, 要不是躲的快,一身衣服别想要了。 “小采唐啊,你对男人有什么误解?”祁言放下酒杯, 刷一声打开扇子, 扇两下, 故做神秘遮住自己半张脸, 眼角飞出暗色,声音拉的长长, “喝花酒算得什么大事?哪个男人没喝过?” 男人的规矩, 跟这没关系,风流二字, 有时候甚至是男人的优越点。 宋采唐入鬓长眉挑的高高, 慢慢放下手中筷子。 是了, 她怎么忘记了,这是封建男权社会, 双标不要太多。 “当然,我跟那些臭男人不一样, ”祁言往前凑一凑,冲宋采唐眨眨眼, 笑开了花, “我就从来不去花楼。” 宋采唐缓缓喝茶:“是吗?” 两个字, 被她说的慢条斯理,充满暗意。 明明她脸上没任何情绪波动,眼角也只是扫过来一下,祁言就是觉得她已看穿一切…… 脸有点疼,好像被扇了一巴掌。 摸摸脸,祁言清咳两声:“去……还是去的,但我只为看热闹,绝不沾女人身!挚哥也一样,去了只是喝酒,从不理会女人,有女人粘上来,他还会立刻推开!庸脂俗粉罢了,有个什么趣儿!温元思你说是不是!” 继卖了赵挚之后,祁言还要拖温元思下水。 温元思放下酒杯,笑的比任何时候都更优雅从容:“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我从来没去过。” 祁言一脸震惊的看着温元思—— 叛徒! 我不信! 温元思不着痕迹把糟鸭舌往宋采唐面前推了推:“红粉骷髅,哪怕正当岁月时光,再好看的脸,也不如有意思的人。” 祁言刷一声把扇子合上:“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好看的脸哪儿都是,看多了一个样,全都记不住,有趣的人就不一样了——”他笑眯眯看着宋采唐,“比如宋姑娘这样的,千年难遇,万载难逢!” 宋采唐:…… “还吃饭吗?” 祁言后知后觉,赶紧抓筷子:“吃吃吃!” 再看温元思,人已经往自己碗碟里夹好了菜。 祁言:…… 不是不会武功吗,怎么动作这么快! 宋采唐再次提起案子:“你刚刚说起死者月桃和米高杰吵架,范子石做合适佬劝架——” 祁言是个藏不住话的人,不用宋采唐直接问,只她提个话头,他自己就会接着往下讲。 “没错,这范子石在栾泽的公子哥里,那是蝎子拉屎毒(独)一份,出了名的会说话,虽然家里没什么特别大的官撑场子,但好多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来,都愿意请他。只要请了他,场面肯定不会错,热闹有趣,又不会出事。当晚吵起来,他果然给力,迅速把两人分开,将米高杰带到一边灌两杯酒,三言两语捧一捧,哄着人写了副字,米高杰就高兴了。” “月桃姑娘呢,脾气还没下去,范子石也有主意,请刘正浩给她画一幅美人图——”说到这里,祁言顿住,扇子随意一甩,“刘正浩你们知道么?” 温元思筷子停在碗边:“新上任安抚使大人刘启年的幺子。” 宋采唐点点头,她也听说过这个人。说是才华横溢,画技非凡,很早之前就以一手画技入了皇室的眼,被各大画师交口称赞,他干脆也没照正常路子进仕途,而是去苦心钻研了画技,略有小成,汴梁圈里很有些脸面。 有才华的人都比较清高,懂得经营的会更加矜持,画作不随便往外散,但风月场所,不受这个限制,男人们下场子玩,给的越多,越有面子…… 刘正浩会给月桃画美人图,宋采唐并不意外。 “那幅美人图画的,简直了!”祁言扇子一敲手心,眼底掩不住的惊艳,“美人艳色,如桃初熟,曼妙纤秾,红润芬芳……比真人都好看,看一眼就会流口水!” 兴奋说完,看到宋采唐安安静静的眉眼,祁言清咳两声,端起茶水装模作样的喝:“当然,我还是稳的住的,这等美色,我在汴梁见的多了,完全不会迷了眼。” 他想解释自己没看,却不料透了更大的料出来。 宋采唐哦一声:“汴梁美色见的多啊……” 祁言差点被一口茶水呛死,咳个了晕天黑地。 再之后,他不敢再开发新话题,只扒案情。 “月桃被美人图哄的开心了,不再闹小脾气,弹了个曲子,还跳了支舞,如丝媚眼不要钱似的满场洒,伺候的相当到位。但花娘就是花娘,最会看人下菜碟,满场公子哥里,她最喜欢的就是郑康辉郑公子,不管对方脸多么冷,她都能找准机会上去服侍,以口含酒哺喂的花活儿都使上了……” “咳咳——” 温元思打断了他的话。 祁言看了眼宋采唐,也讪讪闭了嘴。 宋姑娘虽会验尸,男女不必太避嫌,但欢场女子的手段……还是别说太多,污了宋姑娘的耳朵。 宋采唐却没注意这个,问:“郑康辉是谁?” 祁言答:“盐铁司副使郑方全的嫡孙,这个月专门过来,赶船娘花魁赛的盛事。” 盐铁司…… 三司是大安朝最高的财政机构,盐铁度支户部,盐铁又最为紧要,是个实的不能再实的位置。 郑康辉这位公子哥的地位和能量,想象的到。 宋采唐点了点头,又问:“酒宴结束,月桃跟谁离开的?” “没跟谁离开。”祁言摇了摇头,“中元节是个热闹大事,青陵江上太热闹,这公子哥们想玩的好,不被打扰,堂会就没办在花舫,而是在岸边一处大宅。” “当晚所有人都喝高了,宅子也大,就都没离开,随便挑了个房间睡,因主客是郑公子,月桃又一心服侍,所有人十分默契的把人留给了他。郑公子也承认,与月桃有过鱼水之欢,十分爽快,但他醉的厉害,享用了一把就沉沉睡过去了,月桃什么时候离开的,半点不知。” 温元思:“其他人呢?” 祁言摊手:“郑公子都不知道,别人就更没头绪了,个个摇头。” 宋采唐就不信祁言掌握的线索就这些,微笑着问:“还有呢?” “要不说小采唐就是厉害呢,一看就知道以我的本事,肯定还有料!” 祁言十分兴奋,身体凑近桌子,声音压下来:“这妙音坊不但有个月桃,还有个问香,你们肯定都听说过?两个都是红牌,哪能没点别扭?又是少女怀春,起绮思的年华……我听说啊,月桃和问香一样,都看上了米高杰!米高杰更喜欢问香,月桃抢不过,心里醋呢,所以才和米高杰吵架,那么讨好伺候郑公子,估计也有想让米高杰吃醋的意思……” 说完细节,他还长长一叹:“唉,女人何必为难女人,都是娇花堪怜,没家没亲的,姐妹亲香,互相扶持多好!” 宋采唐眼梢微平,这个米家人,还挺厉害。 “那这个问香呢,问话了没?” “就是没有,线索才不够啊!”祁言一拍大腿,“郭推官那个没用的,一见着女人就软了脚,恨不得口水直流三千尺,老鸨说问香身子不舒服,不能见客,他也就不问,还叮嘱老鸨让问香好好休息……那厮一定下了花魁注,赌的就是问香!” 这个宋采唐有点意外,想想昨日郭推官对女尸的态度,身份未明时就语言粗暴鄙视了,身份明了,会看的上? “郭推官好像不大瞧得起船娘。” 祁言再次嘲讽脸:“上了床,你看他瞧不瞧的上,别人给他个好脸,没准他连膝盖都能跪。” “咳咳——” 温元思再次出声提醒。 祁言摸摸鼻子,僵硬的拉开话题:“可惜我挚哥不在,不然哪容的他出去丢人。” 说着话,他又一拍桌子,总结道:“得不到的别扭相好米高杰,舌滑嘴甜会哄人的合适佬范子石,美人图博众君乐的刘正浩,位高权重不爱笑却很懂享受的公子郑康辉,我押郑康辉!他和月桃睡了,嫌疑最大!” 温元思和宋采唐看都没看他一眼,继续吃饭。 祁言:…… “喂喂,你们就没什么话想说?” 温元思:“上一个案子,你几乎把所有相关人都猜遍了。” 宋采唐:“意志十分不坚定,随时都会改。” 所以他们想说什么? 祁言不服:“那我也猜对了!上一案子,第一个猜的就是牛保山!” “是吗?”宋采唐看向温元思。 温元思:“好像不是。” 祁言:…… “而且——”宋采唐想了想,“如果嫌疑人只有这四个,官府导向最先肯定是米高杰。” 就目前来看,这个人牵扯进案子不少,而且比起郑公子,身份要低,好针对。 还有一点就是,月桃当日参加了三场堂会,凶手并不一定在最后一场。 以月桃的身份,身边肯定少不了人,当晚宅子并不是只有四位公子哥,这个嫌疑人范围,不可能只有四个…… “先吃饭。” 温元思三个字终结话题。 第127章 米家丢过一个女儿 月华如练, 肆意挥洒, 遇上水波,更显温柔通透,洒在水榭廊前柱上,曼妙多情。 床头被柔柔月光抚碰, 宋采唐在梦中醒来。 披衣下床, 她下意识走到窗外,将窗子全部推开往外看。 有夜虫低语,有水面波动,就是…… 没有人。 宋采唐叹了口气。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一旦熟悉了, 突然没有, 很难不注意到。 赵挚可真是…… 算了。 反正睡不着, 宋采唐点上灯烛,拿来纸笔,开始整理案情。 小梁氏的案子。 这一次米家之行, 她感觉这些人表现有点奇怪,说没说实话, 她看不出来, 但一定有隐瞒。 小梁氏已经死了四年, 相隔太久,案发现场痕迹基本无望, 相关记忆也开始暧昧不清, 案件众相关人的证言都有一定程度的不可取信, 唯有一件事不会变—— 动机。 为什么杀人,有什么仇恨,这件事不会随时间过去而掩埋,人类对于恨的能量攒积很长久。 小梁氏死在家中,凶手不可能有别人,就在这群人之间。 宋采唐将案件卷宗拿出来,列表,将相关人名字一个个写去,列出可能的杀机。 大房。 米孝文和王氏。 这两个是典型的封建社会家主和宗妇。米孝文很严肃,治家很严,两个弟弟但凡出现,都恭立在侧,不管心里服不服,表面上还是很听他的话的,三个男人以实际行动保护着家族名誉,不准出现意外。 王氏也很稳,举手投足无一处失礼,很守规矩,哪怕被妯娌挑衅或指责,她也很安静,只眸底有少许波动,并不挑事。因着规矩,妯娌们也只敢小声嘀咕,不敢僭越。 这两位是米家当家人,所有大的决定全是出自他们,是最强势的存在。 他们的动机…… 宋采唐指尖落在卷宗里一行字上。 小梁氏虽看重老大和王氏,但晚年更偏疼小儿子和柳氏,因着早年婚约,要护米家名誉,不得不让小儿子娶了脸上有残的柳氏,总感觉有亏欠,私底下补贴了很多东西,去世前半年更是说出想把大半家财,所有体己都给小儿子的话。 这是重重的打脸。 米孝文和王氏一定不愿意。 因为他们要‘孝顺’,小梁氏真要嚷出来,他们只能跪求,求不过来,没准真要逼着把冢财给三弟…… 这二人不可能允许。 宋采唐提笔写在纸上,这可能是动机。 二房…… 米孝礼和孙氏。孙氏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性格活泼爱闹腾,在米家气氛里,不可能习惯。 卷宗上写到,她是继室,之前米孝礼娶过一房范氏,因为此,两人常有龃龉。娶过妻的米孝礼在面对孙氏时多少有些气短,本人又没什么大本事,只是依附大房,依附米家生存,有些弱气,孙氏倒是心有点大,想作,可她作不起来。 小梁氏不喜欢范氏,连带着对二房多有膈应,更加看不上娶回来就闹腾的孙氏,总是想各种办法磋磨。 米家治家以孝以德,可以想象,孙氏受过多少苦。 长久以来的矛盾,负能量累积负,会让这两个人起杀心吗? 还有三房。 柳氏因为脸颈有残,反而得到了重视,抬的很高,小两口得了很多实惠。 可这真的是好事吗? 社会对女性要求严格,柳氏脸上的残,一定从小到大影响着她的生活,再坚强,肯定也不愿别人老提起,结果到了米家,小梁氏是给了实惠,其他人呢?酸不酸,会不会说闲话?会不会有人推波助澜,辱她更甚? 再要名誉,娶一个有残的老婆到底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事,米孝诚对此……是否真的愿意? 还有两个贴身下人。 黄妈妈和蓝瓶。 说是忠心不二,卷宗里里所有人对她们的评价全都很好,但大宅院里的事…… 蓝瓶曾是出妇范氏的丫鬟,小梁氏不喜欢范氏,为什么突然喜欢她,还非常信任?小梁氏死,蓝瓶该配人,王氏将她配到哪里不行,非要配到黄妈妈的庄子…… 可有什么隐意? 这两个人的动机完全没有,证词还互相有利,但事发当晚,整个米家因为大房小妾流产一事闹的不可开交,这两个人近身服侍小梁氏,从环境时机上来讲,做案是最方便的…… 一样一样,宋采唐拿着笔,不厌其烦的记下来,大大小小,事无巨细。 研究到天亮,脑中还是没有浮现一个具体的嫌疑人。 这些动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到底谁是凶手呢? “小姐,净脸了。” 敲门声响,青巧端着水盆进来,麻利的伺候宋采唐洗漱更衣。 “小姐昨夜可是又醒了?婢子老早就说,完全可以起来陪着小姐,小姐身份不一样,哪就经不得了?可小姐非不愿意,说婢子要再来就生气,要赶婢子走……” 很早开始,宋采唐就坚定制止了青巧跟着她夜起。 一来青巧还小,圆圆的包子脸看着多喜气,非得跟着她变成小瘦脸熊猫眼?多可惜。而且赵挚那厮总是不打招呼就来,被看到了不太好…… 宋采唐不着痕迹转移话题:“本小姐饿了,青巧管家婆,有没有饭吃呀?” “三小姐亲自做了药粥让人送来,说是给小姐补身,”青巧笑眯眯,“请小姐吃完早点去老夫人的松鹤堂,中午给您做好吃的!那药粥婢子放在小厨房里温着,闻着可香,安全没有苦苦的药味!” 青巧很开心,自家小姐虽是表小姐,但主家小姐都很喜欢,老夫人也爱护着,一家人和和气气,感觉特别好。 青宜院那位主母张氏一直禁足,永远不被放出来就更好了。 宋采唐却幽幽叹了口气。 中午啊—— 那她早上得少吃点。 一碗粥就可以了。 不,半碗。 …… 己时二刻,也就是上午九十点,温元思那边传来了消息,说是黄妈妈和丫鬟蓝瓶已经到了米家,他过去问话,有什么收获问题,稍后会和宋采唐讨论。 米家人重规矩,重男轻女,一般女人都瞧不上,何况做仵作的宋采唐?宋采唐也不愿意再感受那种压抑氛围,温元思不让她跟他过去问话,又让她参与在案子中,很体贴了。 宋采唐让带信的人帮她带个谢。 早上阳光不算太烈,外祖母白氏坐在通风厅中,又开始看话本子了。 还是以往习惯,一边看,一边和身边坐着的小辈吐槽。 “这本子把小姐写的太蠢了,正经大家闺秀可不是锁在绣楼里什么都不教的养,看到个男人就春心萌发,管家理事,后宅学问,哪样不得学?就只旁观见识下人们各种手段,也不会一个心眼没有,这么拎不清……” 白氏教养孙女也说规矩,但从不会以女德女诫束缚,对婚嫁的事从不避讳,关清关婉耳濡目染,慢慢的心如止水,没那么爱幻想,听到这样的话,关婉还会附和:“就是!以为小姐都是傻子呢,他们想怎么骗就怎么骗!” 白氏鼓励:“对,就是这样!这世间男人可坏了,婉儿要硬气,不能被骗!” “嗯!” 关婉举着小拳头硬气完,继续低头绣花。 白氏见没人发现,立刻掀开一旁盒子,偷了块粽子糖。 宋采唐:…… 白氏朝她眨了眨眼睛,行贿似的,迅速又抓出一颗,塞到了她手里。 一脸‘这是我们的秘密哟小唐唐要保密’的神秘气息。 宋采唐只得默默将糖塞进嘴里,成为共犯。 白氏更满意的,怜爱的看着宋采唐:“小小年纪,眉头皱的那么重,想什么呢?” “案子……” 两个字说出来,宋采唐看着白氏,突然有了灵感,问道:“外祖母一直在栾泽,对米家熟么?” “熟啊,怎么不熟。” 白氏做为深宅沉淫数十载的人,脑子活着呢,一听宋采唐这话,就知道她在问什么:“她家事可多了,尤其小梁氏没死的那几年,折腾的那叫一个欢,所有戏台班子说书脸子,藏的都是她家的料。” “比如不一视同仁,专挑二媳妇磋磨,二媳妇受不了了,就拉三媳妇下水,各种挤兑指桑骂槐,三媳妇脸上有残,受不了这委屈,还上过一回吊,小梁氏心疼,给了好多体己,连祖传的宝贝都给了,大儿媳就不干了,说老太太私房,怎么补贴她不管,可祖上传的东西姓着米,理当由大房继承……” “米家女儿不金贵,二房媳妇有个女儿,刚刚几岁,从汴梁回来的路上夭折了,大房嫌晦气,别说葬礼了,连棺材都不给买,路程也不让耽误,当天就得走,听说孙氏后来再去找,连坟头都认不出了……” “大房有振振有辞,别说你生的女儿,我生的女儿也一样,只要丢了,不管几岁,名节有失,就永远不可能去找,更不会认回来……” 宋采唐一边听,一边点头,白氏说的很多卷宗里没有,传来传去的小道消息可能不准,但有些方面,可以取信,比如当天她亲耳听到,孙氏以‘死个女儿没什么大不了,扔了丢了,在咱们米家不也不算个事’的话,来刺大房。 “祖母说,大房丢过女儿?” 白氏十分肯定:“丢过,十一年前吧好像,孩子才四岁,带去邻县时丢的,只过去一晚上,找不着,大房就不找了,说是名节已失,回来也不会认。唉,拐子拐走的孩子,使劲找还不一定能找回来呢,不找,那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自己跑回来……不过这事米家捂的很紧,少有人知道。” 白氏话间满是惋惜,语气对米家也是看不上。 宋采唐却没想这个,不知道为什么,注意重点突然落在‘丢了女儿’四个字上。 当日她和温元思去米家问话,什么时间,孙氏说的这话? 为什么不说别的,重点在‘扔了丢了’这四个字上。 当时王氏的表情是什么样子? 母女连心,她真的一点也不想把女儿找回来吗? 莫名其妙的,宋采唐又想到了河里打捞出的那具女尸月桃。 花娘,很年轻。 祁言有句话说的对,干这一行的姑娘,很多是没家没亲,没有身世来历,被拐子拐过来的…… 电光火石间,宋采唐把这两件事想到了一起,一个直觉突然出现! “外祖母,您说米家大房的女儿十一年前走失,当时只有四岁?” 感觉到宋采唐的郑重严肃,白氏也认真想了一下:“应该没错,十一年前,四岁,但知道的人很少。” 宋采唐想了想,月桃尸身,她参与了初检,年纪还是能看出一二的,月桃看起来身形非常成熟,但宋采唐敢断定,她最多十六七岁,十八都超不过! 还有一点…… 因当时脱了死者衣服,她看到了月桃身上的胎记。 “外祖母,”宋采唐勉力压着声音,尽量不颤抖,“您当时听说过这件事,关于那个四岁女孩,还有没有什么细节?比如记号什么的?” “记号啊……” 白氏认真想了想:“米家家徽算不算?这小姑娘走丢的时候,听说打扮一新,连头上珠花都带着米家家徽。” “还有吗?” “还有啊……” 白氏突然抚掌:“啊我想起来了,听说这小姑娘背上好像有块胎记,指甲盖大,形状有点像火焰,当时知道的人非常遗憾,这算是很容易认的胎记了,小姑娘才四岁,还小,看一看也不算失礼……” 宋采唐腾的一下站了起来。 月桃背后也有这样一个胎记! 如果她没错,月桃就是米家大房米孝文和王氏走丢的女儿! 既然王家放出那样的话来,不会找女儿,肯定不知道月桃的存在,那月桃呢,知不知道父母? 米高杰也是大房的儿子,和她是亲兄妹,那她对米高杰的感情,到底是哪一种? 米高杰呢,和米家上下是否想法一致,是否重女德规矩?如果很重,不知道亲妹妹是花娘便罢,知道的话……会不会觉得丢人? 不行,她得去找温元思,这一点十分重要,能勾出米家人的话才好! 第128章 你的女儿,官府找到了 米家正厅。 米家大老爷米孝文正带着一家人奉客温元思,突然下人来报, 验尸的宋采唐宋姑娘到访。 米孝文听到这个消息, 下意识皱眉不喜。 这女人怎么回事, 昨天来验尸也就罢了, 谁叫她干那脏行, 职责所在, 现在官府问话,早上也只温通判一人穿着官服过来,她还找来是怎么回事? 要不要脸? 温元思却知道宋采唐不会无的放矢,没事才懒的过来受米家冷家,既然来了, 肯定有事。 “许是有案件相关之事要同本官商量,”温元思徐徐开口,面带微笑, “倒要请米员外给个方便了。” 堂官这么说话了, 米孝文哪还好意思说不行?客气两句,摆摆手叫下人去把人请过来。 宋采唐走到正厅, 发现场面果然不大友好。 里面除了温元思,还有米家一大家子, 王氏孙氏等女眷也在—— 不大好把温元思叫出来细说月桃之事。 温元思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照自己节奏问话,听说黄妈妈蓝瓶今天到了, 他就过来主要问供这两个人, 顺便看一看小梁氏去世前住的屋子, 跟着现场反应,发散思维再找别人问一些问题,到现在,已经基本完成,到了要走的阶段,米文孝本着礼貌,带着一家子意思意思,配合案情再说点话,就会送客。 这个时候,宋采唐来了,米孝文怎么会给好脸? 只怕温元思露出个和宋采唐单独说话的意思,他就会借口送客了。 大家都是场面人,米孝文会算计,温元思也懂。 宋采唐找到这里,为的肯定是米家事,温元思自然不会给米孝文送客的机会,微笑着招招手,让宋采唐过去,屁股抬都不抬不抬一下。 宋采唐:…… 还好她早有准备。 拎起裙角踏过门槛,发间步摇将阳光摇出细碎金光,宋采唐一步一步,走到温元思面前。 “我来和通判大人通禀一件事,非常重大,与案件有关,还请通判大人做好准备。” 她眼睛明亮,双眉锋锐,整个人散着凛凛英气,温元思灵台一清。 这样神情,这样语气,一定有原因! 他下意识做好准备:“好。” “米家大房之子米高杰,与府衙另一桩女尸案有关,还请大人叫来问话!” 这件事,昨晚吃饭时温元思就知道了,宋采唐现在重新提起—— 正轻轻皱眉琢磨这里面的意思,就见宋采唐背着众人,朝他伸开了左手。 温元思眼瞳倏的紧缩! 宋采唐手掌上用黑色细墨写着一行字:月桃乃米家大房之女。 另一案的花娘女尸,竟是米孝文的女儿么! 这信息足够劲爆,怪不得宋采唐提醒他要稳住。他要是太惊讶,表情太大,接下来的话……就不大好问了。 和宋采唐想法一样,既然今日在这里,这话顺便问最好,拖长了,时机将会不利!温元思迅速调整自己思绪表情,准备再战。 他表情变化非常细微,稳过来的相当迅速,宋采唐唇角翘起,非常佩服。 和着她根本不需要用米高杰的名字转移米家注意力,温元思可以表现的无懈可击! 米高杰的名字足够引起米家人重视,虽然这件事于他们来说已不是秘密,但官府问话……再不舒服,还是得配合。 温元思现在已明白宋采唐为什么提起米高杰,自然不会拆台,微笑看着米孝文:“辛苦米员外。” 米孝文没办法,只得派人去叫儿子。 还好,只是去嫖了个花娘,连人都没睡着,米孝文并不觉得丢人或是怎样。 温元思和宋采唐这边已经对了个眼色,想着怎么套米家人的话。 月桃身份十分敏感,米家人不一定愿意说,问下人……就算成功套出了话,主子不一定认,所以最好是让堂上这几个,把这事给抖出来。 温元思看中了二房孙氏。 这个人是米家相对性子最‘活泼’,最压不住话的人,或许可以试一试。 本案内情,温元思研究时间不短,不比宋采唐知道的少,当下温声道:“米二夫人,听说之前一直不受婆母喜欢,这些年过的想必很是辛苦。” 孙氏帕子按按唇角,垂头微笑:“没什么辛苦的,伺候婆母罢了,人伦本分,妾身并不觉得辛苦。” “本官听闻,你同米大夫人有些龃龉,常有架吵,可是如此?” “长嫂如母,带着一家人走不容易,肯定要严厉些,妾身性子不好,时不时会耍些脾气,有大嫂把着方向,才能走的正,走的稳。龃龉谈不上,我对大嫂,一直很是敬重,也很感谢这些年她的付出。” 孙氏话音很是警觉,带着提防,还时不时还看丈夫一眼——米孝礼很满意,时不时向自家大哥邀功,米孝文也连连点头,觉得不错。 这是被教过了。 温元思皱眉。 想要套话并不容易。 那就只有上另一种办法了—— 温元思看向宋采唐。 宋采唐朝他点了点头。 没来之前,她就预想到了这种情况,也想好了应对办法,时间紧任务重,别搞的太复杂,直接简单粗暴的来好了。 再看温元思—— 这人正鼓励点头,颇有‘你大胆干,有事我担着’的架势,宋采唐还怕什么? 她当即往前迈出一步,直直对上孙氏的眼睛:“你敬重你大嫂,你大嫂却没有怜惜你,你女儿夭折之时,她可有帮你说一句话?” 孙氏浑身一震,手里的帕子直接捏的死紧,指节突出,指尖泛白。 “几岁的人,小小的身体,至今连个坟头都找不着,想祭奠都不知道往哪儿走——孙氏,你做为人母,竟一点都不心疼么!” 孙氏眼泪哗的就下来了,红着眼看向宋采唐,声音颤抖:“你……你怎么知道……” 孙氏现在的样子很是可怜,宋采唐心里默念了句抱歉。她也不是很爱戳别人伤疤,可这一回,实在是没太多办法。 “我怎么知道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个女儿,别人不记得便罢,若你也不记得,这世上就再没有她来过的痕迹了。你真的如此狠心,都忘了吗?” 宋采唐往前一步,逼近孙氏:“她软软糯糯胖娃娃的时候,她第一次叫娘的声音,她甜甜的笑,摇摇晃晃学走路,朝着你像个小鸭子似的走过来,摔倒在地上爱娇的哭,伸手喊娘要抱抱,眉眼一点点长开,像清晨最漂亮,顶着露水的小花,会爱美了,会想扎发髻想要漂亮的发钗……” 说一句,她往前一步,最后走到孙氏面前:“这些,你全忘了么!” “不我没忘!”孙氏崩溃大哭。 宋采唐说的画面性太强,她办法不跟着这些形容一一回想,女儿小的时候,面团子一样的小人,不肯吃奶娘的奶,非要她抱着才不闹,谁都不喜欢,最粘着她这个娘,小小年纪就特别懂事,明明不喜欢祖母,为了她这个母亲,懂得讨好祖母,帮她说好话…… 这辈子,她最贴心的人,只有女儿一个! “你们!”她转过身,颤抖的指着米家所有人,米孝文,王氏,丈夫米孝礼,“是你们,我的女儿……是被你们害的!” 宋采唐不等她发泄完,见缝插针的继续:“跟他们有什么好说的,他们连自己亲生女儿都———” 这话宋采唐并没有说完,只是注意语调,并拉长了最后尾音,意味深长。 情绪全部被调动起来的孙氏忘了一切,什么规矩,什么必须,她现在只记得自己的委屈,说话根本不过大脑,顺着就嚷出来了:“呵,连亲生女儿丢了都不会找,直接放弃的人,我为什么对这群人还有期待?” 她瞪着米孝文和王氏:“你们就怕她回来报复吗!没想过她可能的后果,现在是什么样吗!” “闭嘴!” “慎言!” 几乎好几个人齐齐呼喝,孙氏却起了火,根本不会停,冷笑一声:“以为不说,别人就不会知道么?屎藏在□□里还是屎,看不见也能闻着味儿!像个男人,像个爷们,承认了会怎样,会死么!是不是会死!” 宋采唐适时叹了一句:“十一年前,那小姑娘才四岁。” 孙氏瞪眼:“对,才四岁!” 宋采唐:“也不是特别难找。” “没错,背上指甲盖大小的火焰形状胎记,一看就能看出来!” “你给我闭嘴!” “啪”的一声,米孝文将茶杯重重摔在地上,水渍四流。 孙氏冷笑一声,肿着眼,流着泪,面上却没半丝害怕,反倒…… 有几分痛快。 宋采唐突然觉得,孙氏并非是没脑子,跟着她一路往下走,或许她最初提起来时,孙氏的确很惊讶,可往下走,孙氏有点借题发挥,借机发泄的意思。 许这些话,她憋了多年,早就想说,早就受不了了。 宋采唐看了眼温元思。 用这个办法是无奈,但她不想孙氏因此受到什么惩罚。 温元思很聪明,立刻领会,想了想,道:“米家二房妇孙氏,积极襄助官府破案,理当表彰,稍后本官会替贵府此妇具折请封表礼,届时还要请米员外出面接收。” 好歹是个官,请不了大封,表彰是可以的,官府的态度代表着朝廷形象,只要这东西在,孙氏就是有功,不能被惩罚,米家人更不会敢动她。 孙氏看过来,眼泪流的更凶了。 她朝宋采唐和温元思行了个礼:“若是能早一点碰到你们,许那孩子……那孩子就不会……” 满室寂静。 宋采唐冲着温元思点点头。 温元思明白:“所以米员外,十一年前,你曾走丢过一个女儿,当时四岁,背上还有指甲盖大小的火焰纹胎记。” 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米孝文板着脸点了点头。 温元思:“你的女儿,官府找到了。” 这句话说出,米孝文没反应,王氏却控制不住的站了起来:“她现在在哪儿?怎么样了?可是有了新的家人,家人对她可好?” 一连串的问题,可以看出来,她对女儿并非全无关心,那些稳重,不在意,都是假的。 米孝文气的声音都粗了:“闭嘴!” 王氏却已管不了那么多,迳直走过来,眼底满含期盼:“妾身能见见她么?” 第129章 王氏崩溃 日光倾洒, 人影修长。 近距离面对, 宋采唐相信王氏的感情是真挚的。 不管当初发生了什么, 女儿怎么丢的,为什么没继续追究,这些年来, 王氏心里是有愧疚, 受着折磨的。她想知道那个没母女缘份的小姑娘怎么样了, 想要见见她, 对此还抱着十分积极的期盼。 积极…… 也许是因为不敢想太坏的结果。 可惜世事很多时候并不能如愿。 宋采唐垂眸, 浅浅一叹。 温元思大约也体恤这一点, 声音轻柔下来:“能,但是可能有点遗憾。” 王氏心里一跳, 不敢接话,等着温元思继续往下说。 温元思:“妙音坊——” “啪——”的一声巨响,米孝文拍子桌子。 米家最近麻烦不断, 先是小梁氏的悬案要重审,再是河边女尸案, 米高杰卷了进去, 米家上下神经都很敏感, 对于外来信息很提防。妙音坊是个什么地方,别人不熟, 当地人不可能不知道, 那是花娘们卖艺卖身的大舫! 女儿下落跟这三个字扯上关系, 能有什么好的? 除却最糟糕的情况, 米孝文想不到其它! 而他米家,四岁女儿走丢都要顾惜名节不去找,怎么可以跟‘妓’之一字沾上关系! “我那女儿虽丢了,但早死了!不可能长这么大!更不可能跟什么妙音坊有关系,温通判想必是弄错了!” 一边说话,米孝文一边目光森寒的盯着王氏,提醒她小心说话。 听到‘妙音坊’三个字,联想到可能性,王氏身体重重一颤,再看到丈夫目光,颤抖着手去擦眼睛:“是……我那女儿早死了……不可能长这么大……被人糟蹋……我们米家没那样的女儿……” 宋采唐静静看着王氏:“还请大夫人好好想想,你的女儿当年,到底是丢了还是死了。” “丢了……丢了后就死了!”王氏眼睛通红,嘴唇咬出了血,“林子里有野兽,一夜过去,只余血肉,我那女儿才四岁,定然是死在那里了!” 温元思叹了口气:“米王氏,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说出的话老天爷听不到,非常安全?你就从没担心过,流着你的血的孩子,被你咒死么?” 他这话一出,王氏登时愣住,连哭都不敢哭了。 宋采唐对温元思刮目相看。 这个人不是只会温柔体贴,还非常会插刀啊! 古人迷信,很信言灵,王氏做娘的咒自己亲生女儿,若真有这样的结果,王氏必然承受不住,承受不住,官府就有了突破点。 她不再犹豫,往前一步,定定盯住王氏:“七月十六,青陵江边打探出女尸,官府查验身份后得知,乃是妙音坊花娘月桃。月桃年轻尚轻,未满十六,四岁经由人贩子进舫,学到十二跟着姐姐们接客历练,十三岁正式挂牌——她的背后,左侧肩胛骨的位置,有一枚火焰形状的胎记。” “条条样样,都比你女儿相符!” 宋采唐说一句,王氏退一步,说到最后,王氏必须由两个丫鬟紧紧撑住,才没晕过去。 但这仍然不是最令人崩溃的,更可怕的是—— 米高杰是月桃的入幕之宾! 她亲生儿子要睡她亲生女儿! “不……不!这不可能!” 王氏一声惨叫,撕心裂肺,她接受不了。 “是与不是,官府已然明了,你自己心里定也有底。丢了的女儿不去找,最可能会遇到什么,你当年心里就有了准备。”温元思说话一点也不客气,直戳人心,“你若还是个做娘的,就配合官府认尸破案,以安亡魂,以后日夜想起,才不会被心魔所魇,愧疚折磨,一生不安。” 王氏嘴唇蠕动,说不出话。 米孝文又拍了桌子,重重提醒:“原来只是个死人!已经死了,就请温通判别在为难人了!” “就因为人已经死了!” 宋采唐声音扬的高高,目光紧紧盯着王氏:“她生前,你们没为她做过任何事,如今她已死,这最后一件,唯一的一件,你确定不做么!” 王氏直接崩溃。 “我认!我去认尸——我的女儿……呜呜呜……” 米孝文这下安静了。 没拍桌子,也没摔茶盏,只静静道:“出了这道门,你就别再回来。我米家——”他声音低凉,“不出不洁妇,更不会出跟命案相涉的宗妇。” 话音低,威胁力却十足。 这意思是,只要王氏赶走出去,敢认了月桃,他就休了她! 房间里所有人都知道怎么回事,遮掩也没了意思,他直接撕破脸,做了决定,坚决不会认月桃! 王氏突然放声大哭。 她娘家并不出色,这些年走的顺,都是靠她帮忙,她嫁来米家生了四个孩子,女儿最小,三个儿子已经长大,两个已娶妻生子,她要被休,叫孩子们怎么抬头? 心里万般委屈难做,各种激烈情绪冲击,王氏狠狠哭了几声,昏了。 米孝文眯了眼:“还不带夫人下去休息?” 丫鬟赶紧把人扶了出去。 宋采唐和温元思对视一眼,有些惋惜。 事实已经很明了了,朋桃就是米家大房的女儿,但家人不配合……暂时也没办法,只有以后再想辙。 就在这时,下人过来传了信,米高杰到了。 米高杰过来的也是巧,正好看到她娘被架出去,急的不行,进来就问米孝文:“爹!我娘怎么了?怎么给抬下去了?” 米孝文正生气,一把挥开了他:“堂官在侧,像什么样子!” 米高杰才站好,冲着温元思行了个礼。 这是温元思第一次见月桃案的嫌疑人,宋采唐,也是第一次。 米孝文虽然人品不怎么样,口唇边法令纹很深,让人看着不顺眼,但脸型还行,并不丑。王氏也大眼高鼻,看着有点苦相,有点严肃,脸方了点,也并不丑。 这米高杰就有点…… 专挑父母不好看的地方长,细长眼,肥厚鼻,再加上地包天的大下巴,说不丑,那都亏心。 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也意识到自己丑,看人时尽量展开了五官,带上笑,显的平易近人一点,但别这么做是真平易近人,他就……一言难尽。 长的丑不是他的错,可因为他的长相,别人会有不好的想象,别人也很无奈。 温元思单刀直入:“你知道你有个妹妹么?” 米高杰今年十九,比月桃大上四岁,月桃走丢时他八岁,已经有了记忆:“知道。四岁上丢了,一直没找回来。” “那你知道这个妹妹死了么?” “真死了?”米高杰很惊讶,看了眼米孝文。“原来爹娘并没有骗我……” 宋采唐立刻明白,这话应该是米孝文和王氏的推脱之语,就像刚刚,山林野兽什么的。 米高杰不知道妹妹是月桃?以为妹妹真的早死了? 宋采唐仔细分辨着米高杰的表情,想看看他有没有说谎。 但因为米高杰站的比较远,说话时脸又并不一直冲前,宋采唐并不能得到准确结果。 “你恨月桃么?” 听到这个名字,米高杰有些惊讶,再就是反感,嗤了一声:“怎么又提起那个贱人?官府已经找我问过话了,我同她当天只是吵了场架,没干别的,我只顾喝酒玩乐,都没看到她朝谁发骚,当晚睡她快活的也不是我,死了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一个千人骑万人压的妓|女,我犯得着较真么?” “闭嘴!” 米孝文重重一拍桌子,凶戾目光狠狠刮向儿子:“少说点话又不会死!” 可见,心里再不愿意认可,亲生儿子用脏污话骂女儿,他还是有点受不了。 “哈哈哈哈——” 二房太太孙氏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声音里却透着悲凉:“讲规矩,讲规矩,这就是你们的讲规矩!亲生的女孩丢了不管,任其沦落,等着将来和亲生儿子□□!这样你们真的很爽快么!列祖列宗真的很高兴,击掌称赞,夸你们做的好,做的对么!” 米高杰初时不懂,慢慢反应过来,脸色煞白,声音都抖了:“二婶你……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哥哥妹妹,谁是哥哥,谁是妹妹?” 是他想的那样吗! 孙氏冷笑:“还会有谁?今天站在堂上被问的是谁?” 实在有些恶心,她再也听不下去,说完甩甩帕子就走了。 米高杰瞪圆了眼睛,无助的看向亲爹:“爹,二婶刚刚说……那月桃她……” “你没有那样的妹妹!”米孝文声音响亮,“管好你自己的裤腰带,就不会有任何脏事!” 温元思清咳两声,把现场带回安静,然后问米高杰:“月桃之死,是否与你有关?” “不,没有,”米高杰用力摇头,“她是□□,我没必要跟她计较,她要是我妹妹,我就更不可能……我妹妹丢的那年才四岁,会冲我撒娇,还会把好吃的留给我……” 米高杰抹了把小,面色有点沉。 温元思:“本官听说,月桃和问香有矛盾,大部分来自于你。” “没有的事!”米高杰立刻否认,“我承认,月桃对我是有点不一样,总想粘过来,但我不喜欢她那样的,从来没亲近过,再说钱也不够……” 他悄悄看了眼米孝文:“我就喜欢问香,问香和别人不一样,可聪明,可解语,就是因为月桃老夹着闹,问香才没同我……都在一个花舫,都是红牌,她俩的矛盾多了去了,跟我没关系的!反倒是我,受了月桃的连累,偷鸡不着蚀把米,谁都没睡着……” 儿子说话又开始不像样,米孝文重重咳了两声,阻止了他:“青陵江边的女尸案,我这两日也听说了,但与家母的案件并无关联,据我所知,那女尸案的主官也并不是通判大人,大人今日在此问这些,是不是有点过界?如果没旁的事——” 看架式,是想要送客。 温元思在官场上混,心思玲珑,行事有度,不占理,也不会被米孝文给套了,当即道:“有无关联,乃是官府根据证据判定,米员外是外行,自己随便猜测可以,乱说不负责任就不好了。你女儿失踪在十一年前,跟贵府老安人去邻县礼佛,这中间——有没有形成杀机,会不会影响到现在,你敢不负责任乱说,本官却是要看证据的。” 一句话噎的米孝文够呛。 但他今天真是够了。 够够的了! 他干脆直接耍了赖:“我家情况,你也看到了,被案子折腾的不轻,今日大人该问的都问了,再有不足,可随时调人去官府问话,我家小位轻,奉不起大人这位贵客了,还望大人给个面子!” 话说到这份上,温元思还真不好再留了。 提审确定嫌疑人,官府批下条令,可强制抓捕过堂问,案件在了解阶段,相关人罪行未定,人家愿意配合,能得到足够信息量自然最好,人家不愿意配合…… 温元思也没招。 有些灰溜溜的,和宋采唐一起,被强制送了客。 第130章 又一具尸体 米家门外,宋采唐和温元思对视片刻, 噗的笑出了声。 温元思不好意思的拱了拱手:“抱歉, 累宋姑娘和我一起做了次被赶出门的恶客。” 灰墙外,古树下, 斑驳日光落在他脸上, 宋采唐注意到,他耳根似乎有些红。 这可是真是难见。 温元思从来从容似君子, 到哪都是一脸温雅笑意, 何曾有过半点局促? 宋采唐很是新鲜了一会儿。 不过和别人不一样,要是赵挚,宋采唐肯定得挤兑几句,机会难得嘛,要是祁言——算了,根本不想理,那二货太吵,换成温元思, 她有点不忍心。 “也是怪我,”她把责任揽过来, “要不是我找到疑点, 非得过来问, 也不至于如此。” 温元思笑意更深:“宋姑娘都是为了我——为了官府, 万不可如此自责。” 宋采唐还没注意到这话, 或者想一想有什么隐意, 温元思已经又开了口:“案情刻不容缓, 今日这般,宋姑娘做的很对,月桃的身世信息相当重要。” 他对米孝文的话也不是乱说,如果月桃的走丢有问题,被别人,尤其王氏知道了,就可能形成新的杀人动机。 话题拉回案情,宋采唐倒是转的很快,听明白温元思的话,她摇了摇头:“可这不合逻辑。” 细细想了想,她看向温元思:“如果月桃走丢真同小梁氏有关,是小梁氏刻意为之,王氏又特别爱月桃这个女儿,发现有问题起了杀机,那为什么当初不动手,非要等到四年前,婆母病重?” 如果发现这个问题是四年前,那王氏杀掉小梁氏报仇,对女儿的愧疚心肯定达到顶峰,为什么不悄悄的寻找女儿? 只要她找,就会留下痕迹。 可现在的问题是,什么都没有,她很干净。 “可能她当时一并知道了月桃的下落?”温元思说完这句话,自己就摇了头,“不对,她如果知道月桃是什么处境,今天不会是这表现。” 宋采唐点了点头。 王氏今天所有情绪都符合常理,震惊,崩溃,都是这种情况一个母亲会有爆发,她应该是真的不知道月桃在哪里,对月桃的死讯,一对儿女可能发生的事接受不了。 “就现在手上的信息量来看,王氏的动机可能性,应该还是家产,长房宗妇应得的东西。” 小梁氏命案,米家每个人都能找到动机,但每个人的动机都没那么强烈重大—— 温元思侧眉:“只有继续完善动机,找出谁的比较迫切,谁必须在那一晚动手。” “是。” 这一点上,宋采唐和温元思想法一致。 还有就是,两个案子探查的时间一致,凑巧身世上有联系,彼此扮演着什么角色…… 宋采唐总觉得,哪还有问题,可她没注意到。 …… 回到家,外祖母偷偷塞过来的糖,关婉做的可口饭菜,大小几乎一致,圆乎乎胖乎乎的小点心,也没能完全安抚下宋采唐的忧思。 这回的案子透着古怪,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一直在想,挥之不去。 如果月桃案能插手就好了。 如果能让她验验尸就好了。 可惜李刺史把的严,郭推官已经选择做一条守门听话的狗,死死卡着不放,她插不进去。 夜间梦醒,摇曳水波晃到窗前,晃到眼帘,宋采唐垂头看向手中短笛,良久良久,也没有吹响。 要是赵挚在就好了。 观察使的身份,再加上出身性格,谁也阻止不了他办案。 可别人毕竟有自己的事要做。 宋采唐收起短笛,回到案前,点亮烛火,又是闷头苦思的一夜。 一天一夜,没可喜收获。 温元思那边也没带来更多的有利的消息。 宋采唐趴在桌子上长长叹气,觉得这个七月真的好难熬。 太热了啊! 她喊着热,胃口不好,除了关婉,青巧小丫鬟也在使力,什么井水镇蔬果,冰酪,酸梅汤,但凡能想到,能弄来的东西,一样一样摆上桌,小心伺候着自家小姐。 宋采唐唯爱西瓜。 井水镇过的,凉丝丝特别甜,每天吃几块简直是享受! 但西瓜性寒,外祖母白氏早就发话让下人们盯着,吃可以,不许过量,所以宋采唐的西瓜时间,是倍受她期待和珍惜的时间。 可是今天,被打破了。 青巧领了个报信人进来:“小姐,他说有青陵江上小岛有尸体发现,请您过看看!” 宋采唐腾的一下站起来:“又有尸体?” “是。”来人拱拱手,“请宋姑娘过去一看。” 宋采唐看着这个人,修长眉梢斜斜扬起,慢慢眯了眼。 这个人身材高大,眉眼坚毅,脚步很轻,一看就有武功。可他没穿官府的衣服,不是官府的人。 出现命案,不是官府来报,那么—— “赵挚回来了?” 宋采唐想起来,这个人她见过。此人并不常出现,有两回赵挚派人做事,身边刚好没跟着官府手下,就召了他。 “是,主子回来了。” 他认的倒干脆。 “请稍等片刻,我带上箱子。” 宋采唐自己都没发现,她的唇角正微微上扬。 赵挚回来了,想插手案件,就不会被别人挤出去! 就是这一回的尸体,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 青陵江很长很深,水上有很多小岛,有的大,有的小,有的一年四季都看的到,有的特殊时节,水略浅时才能浮现出来。 近半个月栾泽没下过雨,天气又特别热,水面下降,有处小岛就露了出来。 有渔人经过,吓了一大跳,岛上有尸体! 这小岛位置偏僻,不容易被发现,尸体更是不知道放了多久,都烂了,官府的人过来,也是顶着辣辣骄阳,个个发愁。 赵挚就是这时候到的。 一来就强势挥手,表示这案子由他接管了。 李刺史不可能乐意,笑嘻嘻就要拦,赵挚手上正玩着一只匕首,刀身反射着寒光:“怎么,李刺史还想再求本官一回?” 几乎瞬间,李刺史就想到了天华寺的案子。 当时这赵挚初来乍到,看起来哪哪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早就暗中查清了一切,暗挫挫一边盯着,卡着形势使手段,引他误解,让他主动跪着求着,把案子送到赵挚面前。 那样的经历一回就够了,他可不想再继续! 赵挚一身劲装,本就肩宽腿长身材高大,腰带一系,更显利落英姿,他有意炫技,匕首刀鞘拿开,以肉掌手指转着,吹发可断的锋利刃尖竟伤不着他一点! 这们危险的动作,他还做的游刃有余,漫不经心,根本不用眼睛看着…… 李刺史默默缩了缩脖子。 赵挚:“平日无聊,玩点小把戏可娱乐娱乐心情,轻松你也轻松我,真忙起来——刘大人,你还是别找事的好。” 李刺史心下迅速思量。 他觉得赵挚要凉了,安抚使刘启年刚从汴梁回来,进宫见过皇后娘娘,也说赵挚马上会凉,可赵挚现在还在四处蹦跶…… 赵挚是宗室,有兵权有爵位,只要一天不凉,就能治他。 县官不如现管,官场混那么多年,这点道理不可能不懂。 李刺史长长叹了口气:“那您也不能——把郭推官扔进水里啊。” 他一边认怂,一边视线滑向趴在远处地上正在喷水,半死不活的郭推官。 “谁跟你说我把他扔水里了?”赵挚冷笑一声,“明明是他自己嫌天太热,想凉快凉快下了水,我为了促成其心愿,让手下帮了点忙。” “郭推官不是特别会分析,说花娘爱玩,本性够浪,被虐活该,没准这就是她们自己求的,非常享受,还爽的很?我看他刚刚玩水玩的也很开心,现在得偿所愿,肯定非常爽快,李刺史如果不放心,可以使人去问。” 李刺史吞了口口水。 还爽快,这是快死了吧! 他可是亲眼看着郭推官捞出来时气息全无,被人狠狠踩着吐了水,才又活过来,又呛又咳,脸白的像死人,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现在都趴在地上起不来呢,这叫爽? 有那么一瞬间,李刺史怀疑赵挚此举是为了给宋采唐出气。 月桃尸体发现时,郭推官给了宋采唐大大的难堪,赵挚过来两个案子验尸都用的宋采唐,还挺护着,宋采唐长的又可以…… 后来一想,再怎么着,那宋采唐也是女人,还是下九流的仵作,赵挚一个皇家宗室,怎么可能瞧的起?想来应该还是为了他。 他这个刺史挡着路,是赵挚注定讨厌的人! 正想着,赵挚又说话了。 “我突然想起,消息里说,那日尸体发现时李刺史也在,对于郭推官的话并未有任何意外,想来也是同意的?” 他手中刀尖泛光,眼梢斜斜勾起,不怒自威,威胁的架式相当足。 “不,完全没有,您别误会!” 李刺史哪敢说同意,也被这混世魔王不讲理的按进青陵河‘快活’怎么办? 大安是有律法,但有些时候,并不会起作用! 看郭推官那副快死的样子就知道,只要没死,别人问起来,他就不敢说赵挚的不好! 就在这时,宋采唐到了。 宋采唐被赵挚安排的小船送过来,方向一转,先看到狠狠呕吐,脸色苍白非常不正常的郭推官,才看到了对面站着的赵挚和李刺史。 她不知道这场面是怎么回事,但郭推官能不捣乱……实在不错。 赵挚还是一如既往,一身劲装,身材……好到爆炸,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李刺史异常乖巧,束着手站在一边,见她过来也全无反应,不阻挡,不制止。 很好。 宋采唐走到赵挚身边,微笑:“回来了?” 赵挚目光微动,片刻后,才沉声道:“嗯。” 二人对视,似乎有某种情绪流动。 宋采唐不知为何,想起了夜里纠结反复,特别想吹,却又没吹响的竹笛。 可惜天气太热。 稍稍一晒,汗就下来了。 宋采唐沉迷工作,可有时能不受苦,还是不受苦的好。 都是熟人,寒暄什么的可以免了。 宋采唐没半点小别重逢的惊喜,十分无情:“我去看尸体。” 赵挚:…… 还能说什么?只有同意。 “好。” 走到近前,只一眼,宋采唐就明白了,为什么一路过来身边人都十分沉默,并不谈及尸体案件,气氛还很微妙。 第131章 这是连环凶杀案 这是一具腐败程度非常高的尸体。 躺在小岛边上, 干燥, 没有浸水, 发量很多,乌黑浓密, 大约经过水流冲刷, 发式已经完全看不出, 只能从散落在侧的头饰耳坠和华丽衣裙上看出, 死者是个女子。 女子皮下肌肉组织很多液化消失, 头颈部腐烂大半,仅有的皮肤紧紧贴骨, 不见半点柔软与美感,指甲脱落, 隐见白骨, 肚腹腐败塌陷, 肉眼可见肝脏变软萎缩,胃肠破损,内脏几乎消失大半,没消失的地方, 被苍蝇蛆虫围绕。 死者的眼眶,口鼻,心肺,胃肠, 密密麻麻爬满了蛆虫。 白色的, 潮湿粘腻的, 不停蠕动的小东西,在死者身上大剌剌爬过,宣告着这是它们的地盘,得意洋洋的苍蝇四处飞舞,留下蛹壳满地。 曾经一个鲜活的人…… 现在是它们的食物。 让人头疼的嗡嗡声,让人恶心的浓烈尸臭,内脏暴露消失的强烈视觉效果—— 难怪别人不愿意近前看,也不愿意和别人详细描述。 做为验尸官,这种情况并不鲜见,宋采唐没有像别人一样呕吐难忍,继续往前,一直走到尸体身边,蹲下。 注意力快速集中,她迅速看了几眼尸体,就朝身后赵挚点了点头:“验吧。” 赵挚随手指了个手下:“你——来写验尸格目。” 案子再次被抢,无力回天,李刺史有点不甘心,腐尸恶心,但也着实让人好奇,几方原因相加,他没忍住,几步几步的蹭过来,捏着鼻子,拉着脸,不情不愿的看宋采唐验尸。 “验——” 宋采唐长眉如蝶翼斜飞,目光明亮而专注:“死者女,发乌,衣散,身长……约五尺三寸。” “左胸第三根肋骨可见利器经过留下的白色痕迹。” “腕骨骨折——残余皮肤可见极重淤痕,死者生前应该被绳类条状物品大力绑缚。” “双脚有相同痕迹,不排除被悬挂的可能……” 宋采唐一样一样的看,越看心里越明晰,这个死者,生前曾被狠狠虐待过。 尸体腐败严重,以现有环境手段,内脏已没有价解剖价值,白骨化出现,大部分皮肤消失,仅有的部分,还是能看出来,死者生前经历过怎样的惨状。 几乎一瞬间,宋采唐就想到了月桃案。 月桃尸体发现也与水有关,生前受过虐待,尤其手腕,被绑缚痕迹太过明显。 再加上胸前一样的利器致命伤—— 是巧合吗? 摇摇头,宋采唐摒开无关思绪,继续沉心案子,认真验尸。 月桃受过性虐,这具女尸却看不出来,应该是浸过水,又暴晒,蝇蛆污染现场,肉眼可以判断的痕迹几乎没有。死因倒是很明显,胸前心脏致命伤太显眼,关键是时间。 死者什么时候死的? 李刺史捂着鼻子,一脸嫌弃:“烂成这样,得死一两个月了吧。” “不,”宋采唐摇了摇头,“刺史大人请看地上虫蝇痕迹——” “一般夏季,新鲜尸体死后半个时辰,就会招来苍蝇,此具尸身经过水泡,这个过程要稍稍缓一些,但不会太久,死者身上残留皮肤并没有浸水过久留下的痕迹。” “蝇虫发育有个时间段,尸体暴露半个时辰,苍蝇就会飞来,在尸体湿润部分产卵,比如口鼻,眼角,受伤的创口——大人请看,现在死者发间都有白色颗粒粘成的虫卵堆。” 李刺史没过去看,怕忍不住吐了。 “大约四个时辰,蝇卵会孵化为蛆,每天生长——” 宋采唐顿了顿,快速换算现代和古代的计量单位,每天0.24到0.3厘米,应该是—— “大约一分,或多一点,四到五日,蝇蛆成熟,在尸体及泥地里化蛹,再七日,成蝇破壳飞出。咱们面前的这具尸体,蝇蛆都有,蛹壳大家也能见到,很多,如此算来,死者一定死了十天以上。” “而蝇类新鲜蛹壳颜色褐红,变黑需要至少十日,目前肉眼可见蛹壳范围,几乎没有黑色。” “再考虑到今夏炎热,日久未雨,岛边又多蚊虫,这样的天气,野外尸体暴露半个月,完全可以腐烂到这种程度——” 如无意外,这具尸体死亡时间不会超过半个月,但具体哪一天,还是得根据现有线索分析。 她的一番话,又给在场众人打开一扇新大门。 这蝇蛆……竟然也能判断死亡时间么! 鬼手佛心宋姑娘,还有什么是她不懂的! 看着江风吹起发丝裙角,纤细腰身显露,曼妙多姿,本人却丝毫不觉,认真看着尸体的宋采唐…… 赵挚粲亮眸色收回,眉间皱起,视线锋利的看向四周。 所有人:…… 默默低下了头。 安静良久。 顺着宋采唐提到暴露二字,赵挚想了想,道:“我来时问过,这个岛,大约七夕前后浮露出来。” 七夕…… 今天是七月二十一,十四天前! 宋采唐立刻看向赵挚:“当时可有人走近?” 赵挚却摇了摇头:“这岛很浅,又偏僻,于别人并没有什么用处。” 也就是说,没人来过。 直到今天,没有人走近过,也没有人能证明,这尸体什么时候出现。 但是七夕…… 这个时间点了宋采唐一些灵感。 推断死亡时间,有时候并不只看死者身体表现,衣着,季节也是很好的辅助。 “红菱,衣裙上繁复华丽刺绣,腰间互相绊结的五色彩缕,裙角上的流苏……”宋采唐一样一样低声念出,甚至凑过死者衣服头发闻了一下,“还有香味!” 七夕,乞巧节,古代女人们很重视的节日。在这一天,织女要会牛郎,必郑重梳妆打扮,脂粉涂香,用最好的妆品香料,使香味数日不散,很多姑娘期待遇到心仪情郎,会如此效仿。 巧果肯定是摆的,红菱就是其中一味。 七月又称兰月,七夕便称兰夜,民间有很多斗巧活动,巧手结五色彩缕就是其中之一,穿针游戏更是流行。 死者身上每一样,似乎都有七夕的点。 衣服可以被凶手换,但特点,凶手转移不了。 这里每一样每一样,都有女子的巧思,所以这衣服就是死者本人的,死亡时间很可能就是七夕夜! “啊啊蛆!爬爬到你脚上了!” 明明爬的是宋采唐的脚,李刺史一个大男人看到,却比女人还娇羞惊恐,跳脚尖叫的样子十分可笑。 “哦,没关系,它们只对死物感兴趣。” 宋采唐踢踢腿,甩开了白色小东西。 白色小东西咻一下,在空中划出弧度,好死不死,正好落在李刺史腿上。 “啊啊啊——” 李刺史都不会蹦了,双眼瞪着那白色蠕动的东西,声音都细了:“救命——给我把它拿下来——” 赵挚嫌吵,一把抓住他后领扔到远处。 “啊啊啊被我压死了啊——” 李刺史声音在远处飘,赵挚拍拍手,蹲在宋采唐身边,眸色微沉:“七夕夜?” 宋采唐点点头,指着死者耳边耳坠:“这个——似乎和其它首饰不成套。” 水滴形状的水晶,璀璨生辉,阳光照射下更加通透清澈,十分漂亮,和腐烂的尸体现场对比,效果简直触目惊心,十分残忍。 只耳坠是水晶质地,其它头饰则是以金为主,点缀了些翡翠红宝石。 “不仅如此——”赵挚伸出手,露出一样东西,“我在水边还发现了这个。” 宽大手掌中,是一枚精致小巧的蝴蝶发梳。 蝶翼伸展,触须微动。 做工精美,少有人用的起不提,只说这形状,它是蝴蝶! 月桃被发现的时候,发间也有一枚蝴蝶! 越来越多的相似点,宋采唐不敢再忽略,难道真是连环杀人案? 凶手喜欢蝴蝶,这是他的标志? 代表了什么? “至少确定两桩以上,才能被列为连环凶手作案……” 宋采唐默念规则,不是很希望这种判断作实。 因为一旦是这样,那死者数量可能就不只两具,有个危害性极大的凶手正在暗中潜伏。 破案,她从来不怕,但她并不想看到太多人遇害。 赵挚听到她的话,目光更加幽深,像风雨欲来的海面,蕴掩着极大的戾气:“不只两桩。” 宋采唐有些愣:“嗯?” 赵挚闭眼片刻,方才平静着声音,道:“我最近在忙一些事,其中一件公务,沿着线索往下查,找到了一个人——名唤青怜,女人,死了。” “什么时候死的?” “一年前。”赵挚看着宋采唐,“尸骸入的是乱葬岗,今已无痕迹可查,走访其生前关系得到的消息有限,但蝴蝶……” 宋采唐立刻明白:“那青怜死时也佩戴有蝴蝶发饰?” 赵挚点了点头。 “青怜手上有个东西,于我很重要,但她死后,怎么都找不着,我查到她生前曾给一个朋友写过信,正好在栾泽……” 宋采唐于是明白,所以赵挚就回来了。 “那这个人呢,你找到没有?” 赵挚摇了摇头,眸底划过一道异光:“这个人名唤问香。” 问香…… 妙音坊红牌! 和之前死者月桃是对头的问香! 事到如今,三个死者,月桃,青怜,今天发现的不知名死者,有两个和问香有关系,这问香,在案子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是……知情人吗?还是帮凶! 宋采唐长眉微蹙:“青怜的尸检格目,是怎样的?” “不太明确,但是虐待,刀杀,蝴蝶发钗都有……”赵挚指节捏的咔咔响,眸色极为阴沉,“畜生!” 所以这个案子,是连环案。 宋采唐缓缓站起:“此类案件凶手,选择目标通常有一定偏好和特点,可能你要找的人正好具备这种特点,撞到了他面前,也可能——他选择的目标就是你那条线追查的人。” 这个案子破了,可能赵挚会找到需要的东西,也可能,找不到。 “前者机率一般比后者大。” 宋采唐提醒赵挚,他希望落空的可能性更高。 “无碍,能抓到这畜生就行,”赵挚眯了眼,眼梢翘起一抹嗜血肃杀弧度,“我自有方法让他开口。” 人死之前,尤其处于极度恐惧的时候,很可能泄露一些东西,凶手需要,太好了,他会得到更多,凶手不需要,忘记了…… 他也有的是办法让对方想起来! 哪怕一点点线索,他都不会放过。 宋采唐迎着江风,微微垂头,声音有些缥缈:“连环凶杀案的凶手危害性比其它人更大,他更擅于隐藏,很多时候和常人无异,甚至很有魅力,让人感觉亲切,愿意靠近。可凶手本性却并不友好,习惯物化目标,视生命如蝼蚁,没有基本道德观念,做出什么过分的事都不奇怪——接下来栾泽城内治安,还望观察使大人多多用心。” 赵挚颌首:“职责所在,宋姑娘放心。” 另外—— 无论如何,现在最重要的是,把这具尸体的身份找出来。 腐烂程度严重,脸不能辨认,身体特征,衣服首饰,失踪的时间……总能找出来! 赵挚倏然转身,袖子在翻滚出猎猎风声:“给我查!” 第132章 震惊!尸体竟然是—— 尸体身份出来,比想象中要快。 赵挚要找的青怜死了, 赶回栾泽, 直接去妙音坊找问香, 人没见着, 先听到了月桃命案, 还没听出个结果, 青陵江岛上发现尸体,他没歇着,直接转过去看,找问香的事就交给了祁言,让祁言务必把问香找到, 让他回来能问话。 结果祁言带来个非常不幸的消息。 “问香失踪了!” 他直接堵了赵挚和宋采唐的路,喘的很急:“那老鸨忽悠人呢!甭管谁去,捧大把银子利诱, 还是摆出声势威胁, 都说问香生了病,需要静养, 不能见客。撒谎惯了的人,水平高超, 借口多又精,一时这样一时那样,自己都能圆上, 哄的人听不出来, 其实问香早就生病了, 七夕过后就没再出来过了!那老鸨惦记着街上赌口,想多挣点银子,所以一直瞒着!” 七夕…… 七夕…… 这个时间点很微妙! 难道刚刚那具尸体—— 宋采唐和赵挚迅速对视一眼,眸底情绪出奇相似。 要是这样,案子就更难办了! 赵挚迅速开口:“可有人能认出问香尸身?” “尸身?”祁言更惊讶,眼珠子差点掉出来,“问问问问香死了?” “就是不确定才问。” 祁言看了看,发现两个人面色都挺急,弱弱开了口:“我……我吧。我来前打听过了,问香失踪前穿了什么戴了什么……没准能帮上忙?但不确定啊,你们最好派人去妙音坊拉个熟人。” 赵挚直接拎住他后领:“不用,就你了。” 宋采唐微笑:“看脸没用。这次只能靠你。” 祁言就乐了。 这话听着新鲜啊,“认尸不看脸看哪?难道看屁——” 股字还没出来,就被赵挚啪一声打了嘴。 祁言十分委屈,但眼角瞥瞥宋采唐,就知道自己话错哪了。 再大方,人家也是个姑娘,不能听粗话。 “挚哥……” 两个字喊的是曲婉转,情真意切,泪水涟涟。 温元思那货也就算了,见天装君子,可你赵挚是军中出来的人物啊,汴梁城顶着个混世魔王的名头,什么诨话没说过,什么调皮捣蛋事没干过,怎么现在突然讲究了? 难道这栾泽地气太好,专门调|教男人? 到了小岛,看到尸体,祁言完全没心思想这些有的没的了,只会一样——吐。 娘喂…… 那烂了一地的肚肠,那白森森的肋骨,那从眼睛耳朵肚子里爬出来的蛆…… 呕—— “衣服……发钗没错……但耳坠好像不对……老鸨说七夕那天问香接了大活,没准是谁赏的……再多的我也不知道,挚哥,我真的只能帮到这里了……” 祁言说的是真话,他不但帮不了,连路都走不了了。 他吐的脸青唇白,都要虚脱了,得靠人架着走。 赵挚摆摆手,让人把祁言送回去:“看来这回的案子,更大了。” 宋采唐点点头,再次下岛,返回岸上。 因为跟着赵挚,坐的是大船。 大船非常稳,可赵挚仍然一身紧绷,生人勿近,脸色十分可怕。 为了将就他,宋采唐一路没有说话,只静静看着水面。 江风徐徐,水面平静,只桨划过时,留下浅浅涟漪,慢慢荡到远处,水天一色,景色极好。 她不知道赵挚为什么怕水,也说不出为自己为什么喜欢水,现在她连烦恼这些的心思都没有,也不懂赏景,满脑子都是案子。 现在已知三具女尸,两具是妙音坊的人,一具青怜是去年死的,但认识妙音坊的问香……不知道内里有没有什么联系。 不管怎么说,接连两个人选在妙音坊,凶手一定很喜欢妙音坊。 下了船,赵挚就又能抖起来了,好像之前怕水是假的一样,淡定稳重挥斥方遒:“既然是连环案,我马上让人去排查问香月桃死前经历,重点是有没有重合的人。” 凶手,一定就在这个名单里。 宋采唐非常认同:“观察使大人高见。” “这点东西,但凡办案之人,都能想到。” 赵挚傲气的拂了下袖,立刻叫来手下,细细安排。 就在这时,宋采唐碰到了温元思。 温元思明显换过衣,梳过头,整个人气质温雅谦逊,如沐春风,让人一看就好有感。 “通判大人这是有事?” 温元思微笑:“府尹大人唤我有事,说是考校政绩相关。” 宋采唐就懂了。 官场应酬,事涉上官时,尤其需要注意言行,好的形象是很加分的。 正好有时间,还不晚,温元思就和宋采唐提起了米家小梁氏的案子。 “我细细筛查问询,发现当年月桃的失踪果然不是意外……应是有人策划。” 因涉案件,宋采唐靠温元思更近些,声音压低:“是小梁氏?有人动机出来了?” 温元思笑笑,摇了摇头,声音也压的很低:“不,这一点你我二人怕是偏了方向,并没有任何证据线索表明此事与小梁氏有关,反倒小梁氏身边的下人……” 案情机密,为避开旁人,两个人说话时靠的特别近,哪个字听不清更会往前靠,远远看去,就像在说私密悄悄话。 一男一女,距离极近,你低眉我抬眼,你优雅我温柔,风一吹,夏花花瓣拂过你的肩我的脸,风要再大点,眼看着两个人的衣角都能牵一块去! 真让人看不顺眼。 赵挚直接插进两人中间,高大身材存在感足足,挤的温元思不得不退后两步。 “我突然想起,排查嫌疑人需要时间,这个节点也不能白白放过,妙音坊太敏感,不过去探探话着实可惜,”他看向宋采唐,“我欲往妙音坊一行,你要一起来么?” 温元思几乎下意识皱眉开口:“观察使大人,宋姑娘……是女子。” 妙音坊那种地方如何去得? 赵挚却没理他,看都没看一眼,只直直盯着宋采唐眼睛:“如何,敢去么?” 宋采唐根本没想男男女女的事,有点激动:“我真能去?” 倒不是不敢,只是听说这种地方并不接待女人,老鸨们眼睛又利,她不大喜欢被驱赶的场面。 能去的话,当然要! 赵挚唇角勾出一抹弧度,似乎十分愉悦:“有我带着,自然可以。” 宋采唐就更高兴了。 知道温元思担心他,她还扭头安慰:“通判大人放心,花舫这种地方,观察使大人常去,早习惯了,样样熟络,定能照顾好我。再者事关办案,有我在旁时时提醒,观察使大人也不会偏了方向。” 赵挚听着听着,脸色渐渐变的微妙。 这话……怎么越听越不对劲? 尤其最后两句,偏了方向什么意思? 是说他会去和花娘们玩完全忘了自己是谁么! 温元思听完这话,眉间舒展,笑意回来:“也是,宋姑娘说的对,是我考虑不周。” 他一边说话,还看了赵挚一眼。 赵挚立刻就炸了。 “宋采唐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这话谁说的?” 说他常去那种地方?他用得着么,完全不需要! 宋采唐一脸我懂,长长的“哦”了一声。 赵挚眼睛危险眯起。 行,不用别人说了,他知道谁会卖他。 祁言! 这货办事越来越不靠谱了! 狠狠捏着眉心,赵挚一字一句,给这件事定了性:“这、次、只、是、例、外!” 温元思已经再次温声安抚宋采唐:“可惜我今晚有事,不能随你一起过去,观察使纵然很好,但你自己也要小心,莫被不安好心的人歪缠。” 赵挚站在宋采唐身边,呲出一口白牙:“那还真是太遗憾了,宋采唐,还不感谢一下温通判多余的,没用的担心?” 温元思眉心一跳。 赵挚是故意的? 临时起意,因为知道了他今天不能跟? 赵挚凉凉看过去,唇角笑意森森。 两个男人目光相峙,来回似有汹涌剑意,暗意多多,宋采唐却全然不觉,垂头想着,去烟花场所,好歹得尊重别人扮一扮,至少得女扮男装吧? 这时代的男装……她还没穿过,有点不大会啊。 花舫做的是晚上的生意,既然不准备提官府头衔,不着痕迹探探,就得照人家时间来。 宋采唐打发人回去和关家说了声,跟着赵挚吃了晚饭,又去成衣店买衣服。 事实证明,只要钱到位,各种铺子服务都是很贴心完美的,价高的成衣各种尺寸都有,不合适可以当下改,后面大把的绣娘备着,保证片刻就好,不会穿也没问题,侍女丫鬟随便点用! 老板娘眼利,也会说话,大概女扮男装的事见多习惯了,对于两人的目的半分不问,只顾好好招待客人,推荐合合适的样式。 “……姑娘的腰太细,这哪件衣服都太宽,不合适,要不试试本月新出来的款?好多公子哥喜欢,掐腰的,胖点的想穿都穿不了,姑娘倒是合适……呀,还是宽了半掌,没关系,店内马上能改,片刻就得!” “这袖子长了,不适合,也得改……呀姑娘的手好漂亮,纤长白嫩,骨肉匀停,连指甲长的都比别人出挑,怎么没染蔻丹?今日倒是合适。” “姑娘的肩生的好线条!这般弧度裁缝们最喜欢了,啧啧啧,太标准了,太好看了!” 赵挚听了一耳朵老板娘夸人的话,都快起茧子了。 等宋采唐换完衣服出来,只一眼,他就顿住了。 衣服是青莲色合身长衫,右衽,料子压花,烛光映照可见深色莲纹,同色绣金钱的腰带系腰,腰,背,肩,每一个角度都贴合的非常完美,不多一分,不减一分,没一丝褶皱,衬上宋采唐白皙过人的肤色,挺直坦荡的腰背,朗阔的表情—— 没有女人的娇软脂粉气,不见男人的硬朗粗壮感,让人眼前一亮,十分清新,感觉这身衣服衬她,只配她合适,换了谁味道都不对。 去掉女子发式,所有头发绾到头顶,以玉簪固定,露出饱满额头和细白耳壳,长眉如蝶翼入鬓,眸底绽出神秘笑意,手中扇子一翻,宋采唐比一般男子都要风流俊俏,英气十足! 第133章 壁咚 祁言吐的虚脱不能支撑, 早早送回了家休息, 温元思有事不能离身, 这一次花舫之行,只有赵挚和宋采唐。 七月二十一, 正逢下旬, 月亮升起的晚, 宋采唐跟着赵挚往外走时, 一路漆黑, 伸手不见五指。 她必须要跟的特别近,才能保证不迷失方向。 赵挚配合她的脚步, 放慢了速度。 这一路很长。 淡淡星光落肩,有夜风拂面。 长夜无声。 宋采唐数着自己的脚步, 从安静巷道走到烛火晕红, 再到江火阑珊。 因为前面始终高大的背影, 她一点都不怕,心跳都没快过半拍。 深呼吸,袖间似乎盈满路边栀子花开的味道。 清新,甘冽, 漫漫悠长。 “好美啊。” 没有月光,烛火灯笼将江面天边照的通透明亮,船儿们载着花香,红纱随风轻舞, 千百盏烛光随水波轻摇, 整个青陵江面就像天上宫阙一般, 神秘曼妙,又充满诱惑。 宋采唐站在岸边,潋滟波光倒映在她眸底,清新水汽扑面,暗藏着湿润的,绵长的花香,她很难忍住心中赞叹。 赵挚却板着脸,盯着江里的水,如临大敌。 “……海市蜃楼也是这般。” 宋采唐很理解赵挚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有水么。 她担忧的看过去:“你上船……你可以么?” “当然,”赵挚怎么可能怂,板着脸沉着目冲宋采唐微微颌首,一副沉稳的不行的可靠模样,“走吧。” 如果他脚步不那么快,胳膊不摆的那么不自然,宋采唐也许真的就信了。 …… 江边花舫连成片,都是等着做生意的,妙音坊名声在外,占的地盘很大,也很好找。 没用多久,,宋采唐和赵挚就到了妙音坊的地盘,上到船上。 老鸨看到赵挚,脸色却不怎么好:“原来是贵客您啊,托您的福,我那女儿问香的尸体,终于找到了呜呜呜——” 帕子搭脸上,老鸨开始假哭,一边哭还一边满含怨气的剐赵挚两眼,恨不得杀人的样子,相当意难平。 宋采唐:…… 不过也不是不能理解。 河上做皮肉买卖的船娘太多太多,人命贱,不值钱,老鸨想要的只是银子,问香下落不明,老鸨肯定很着急,也去找了,但找不着没关系,银子还是得挣,眼看着花娘赛已是尾声,问香夺魁有望,她怎么舍得放弃? 之前多少次,她辛辛苦苦各种斗争,全部圆过去了,偏偏今天赵挚过来,点名要找问香,见不着还不撒手,让祁言过来查了个底朝天,岛上尸体也跟着确定了是问香…… 她怎么可能不恨? 只要再晚一点,只要赵挚没在这当口搞事,含糊两天过去,那白花花的银子她就挣着了啊! 但这由头,老鸨肯定是不会承认的。 “爷们多情,情浓恩爱时捧我那女儿上天,心肝乖乖小甜甜,什么话都能说,金山也能搬来,不喜欢了就当那穿过的烂鞋子一样,丢在一边不管不问,死了才找上门……” 这时间说晚不晚,对夜里做生意的来说,真正的客人还没上门,老鸨一点负担都没有,戏演的那叫一个足。 赵挚瞬间黑脸,甩了一块金锭子过去。 老鸨接到金子,立刻眉开眼笑,帕子不抹脸了,也不假哭了,眼角一点湿意都没有。 有了钱,老鸨还是很通透的:“我知公子有事找问香,但问香死了,不太好办,我寻一个熟悉她的人来回公子的话,如何?” 赵挚绷着脸颌首:“且去。” 老鸨转身往前走,赵挚立刻看宋采唐,低声道:“今日之前,我并未见过问香。” 宋采唐:“嗯?” 赵挚啧了一声,剑眉扬起,低声急急:“别人为了什么,你看不出来?” 他看了老鸨一眼,宋采唐方才明白他指的什么。 老鸨当然是故意那么说的,不然怎么赚钱? 宋采唐怀疑老鸨一眼就看出了自己是女人,刚刚有几个停留在她身上的眼神,颇有些意味深长。 老鸨的思路很清晰,男人都好面子,肯定不愿意在女人前面丢人,这么一激,赵挚必然掏银子。 她有点遗憾,赵挚还真中了计。 赵挚和问香没有瓜葛,唯一联系就是案子,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实,为何赵挚担心她相信老鸨的鬼话?她就那么蠢吗? “所以?” 赵挚对上宋采唐清澈明润的眼睛,噎的说不出话,末了手一甩,冲着老鸨发横:“敢糊弄老子,你知道什么后果!” 老鸨咯咯咯的笑:“奴家哪敢哟……爷您往前走,包间红拂手,奴这就叫唱小曲的,弹琴的清伶过来。” 赵挚眉间紧皱:“不要唱小曲,琴只可远远弹。” “……明白明白,都是奴的不是,想岔了,这一切呀,都随爷吩咐!” 老鸨帕子掩面,看看宋采唐又看看赵挚,意味深长的笑了几声,下去准备了。 宋采唐看的目瞪口呆。 果然是老手,决策好迅速啊! 她带着敬重的眼神看向赵挚。 赵挚拳抵鼻前清咳两声,有些尴尬:“走吧。” 两个人一路往前走,谁都没有说话,气氛越来越低迷,连脚步声都显的比平常响很多。 就在这时,有个酒喝多了的中年男人一路蹭过来,眼看就要撞上宋采唐—— “小心!” 赵挚一把将宋采唐拉到面前,起脚旋身转了几圈,顺便踹了那男人一脚。 停下时,两个人距离非常近,宋采唐几乎整个人埋在赵挚怀里,腰还被赵挚环着。 女子特有柔软感觉入怀,带着温暖馨香,赵挚瞬间僵硬—— 但还是很君子的放开了她。 宋采唐不觉得这叫个事。 不就是被人接一下,这个人碰巧是男人,在她生活的时代,这种事并不鲜见,早习惯了,笑眯眯:“谢了啊。” 她满不在乎的样子,成功把赵挚的僵硬惹成了恼怒。 “宋采唐你到底是不是女人!” 他欺身过来,大手越过宋采唐耳朵,重重拍在船壁之上,“啪”的一声,震的耳朵生疼。 宋采唐不得不后退,后退,直到后背紧紧贴在墙上。 这……她又怎么惹到这尊佛了! “对男女距离这般不在意,一点都不怕吃亏?嗯?” 赵挚眼神太过危险,颇有‘既如此,我就再近一点看你怕不怕’的架式,宋采唐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里是古代。 女子最没有地位的封建社会。 她可以心中有自由,却不能忽略社会的现状。 此为铁律,心中应随时谨记,哪怕身边是最信任的朋友,也不能轻易忽视。 “我错了,我反省。” 认错态度端正的也没谁了。 赵挚就怔住了。 不知谁的花舫接了客,出行江中,船桨轻摇,荡起层层水波,引的其它船跟着晃动。 烛光映着轻纱,落在水面,又被层层水波折射,晃了满船。 宋采唐英气长眉,慧灵眼眸,此刻承着朦胧光线,无端端柔和下来,眉如烟,眸含水,面若桃李,连唇瓣……都比往日润泽柔软。 也许船晃的太厉害,站立不稳,赵挚微微低头,离宋采唐越来越近…… 宋采唐认了错,半天得不到回复,忍不住发问:“赵挚?” 赵挚倏然一顿,狠狠瞪着宋采唐,“啪”的一声,另一个手掌也拍过来了。 两只手,高大身形,圈出一小块空间,稳稳把宋采唐禁锢。 宋采唐:…… 这又怎么了…… “温元思。” 赵挚吐出个字。 宋采唐抬头看他。 “不适合你。” 宋采唐:……“哈?” 观察使大人你醒一醒,到底梦到了什么啊,话题这么跳跃! 这迷糊样子,看的赵挚牙齿磨的咯咯响:“你到底是不是女人!他对你什么意思看不出来么!” 宋采唐诚实摇头:“还真看不出来。” 赵挚闭了闭眼,再睁开还是恶狠狠:“温家世代清流,以文传家,在汴梁都颇有名望,温元思父母早亡,没有嫡亲兄弟,温李氏又年事已高,将来娶妇定要主理中馈,操持产业,为温家开枝散叶,相夫教子——温李氏再喜欢你,也不会聘你为孙媳!” 这个话题开始的突兀,进行速度却非常快,还越来越认真,仿佛是赵挚早就想说的话。 “我知道。” 宋采唐从未有过这种想法,古代就是古代,社会意识在,她并不奢望自己能闯出多大的天,也早已做好准备,就没打算跟哪个男人动这份心。 “温通判是好友。” 也只能是好友。 赵挚皱眉:“知道你还——” 宋采唐就不有点高兴了,她自认和温元思认识以来,一直守礼,从未故意制造任何暧昧:“我怎么了?” “总之离他远点!” 赵挚语气过于霸道,透着满满指责,宋采唐真生气了。 说她也就算了,还说温元思! 温元思是君子,除了在她帮忙破案时,他会因本身性格习惯,给她一点照顾和关心,其它时候从没联系过她,没任何逾矩行为,明显对她没心! “赵挚,你这样曲解别人有意思么?” 赵挚眯眼,头微微低下来,近距离对视,满满都是压迫:“你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你想太多!”宋采唐直直看着他,“之前说祁言不适合我,现在又说温元思不适合我,赵挚,你是谁,是我的谁,是不是管的有点宽!” 赵挚磨牙,眸底映着江色,折射出危险冷光:“宋采唐!太小看男人,是会吃亏的!” “包括你?” “没错包括我!” 两人低声对吼,又急又快,气氛紧张炽烈。 宋采唐本该很生气,可看着赵挚恶狠狠的目光,这么凶这么气也不敢伤害她分毫,只敢双掌用力按住船舱壁不让她走,或者说——害怕她气到扭头就走? 纸老虎。 宋采唐瞬间脑补在现代看过的纸工艺品,小小一个,拳头大,眼睛圆圆,身体圆圆,尾巴翘翘,嘴张那么大也不觉得可怕—— 突然就不气了。 男人都是火星人,跟他们讲道理,讲不通的。 放弃生气吵架的念头,宋采唐只觉得想笑。 “管这么宽——那谁适合我,你要帮忙找么?” 她眉眼弯弯,真的笑了,水波红烛照耀下,明媚如春光韶华。 赵挚一肚子气又憋了回去,瞪着宋采唐,半晌没说出话。 “喂,赵挚,”宋采唐踮起脚,抬起头,近距离看赵挚眼睛,“咱们是朋友吧?这样的小忙,你愿不愿意帮?” 她声音轻轻柔柔,似这恼人夜风:“我的终身大事,可是必须得谨慎呢,你这么讲究,肯定能帮我找到人?” 之前她后退,闪躲,赵挚特别想欺近,现在她踮脚凑近,赵挚—— 赵挚仿佛受到了惊吓,抵着船舱的手没有撤开,身体却往后仰了仰。 “帮不帮?” 宋采唐却很想得到一个答案似的,往前追了追。 “帮!” 赵挚矜傲抬头:“我识人无数,此道略有见解,在汴梁也人头熟,帮你参谋这个,自不成问题。” “多谢观察使大人。” 宋采唐微笑道谢:“那大人现在——是不是可以放开我了?” 赵挚这才意识到,两人距离不是一般的近。 他往后仰,手没放开,宋采唐又往前欺了欺,现在的样子就好像—— 他在抱着宋采唐。 “抱歉。” 赵挚立刻退开。 但他退的太快,似乎也忘了这是在船上,步子大一点是要落水的。 “小心!” 宋采唐这下不敢大意,立刻往前两步,抱住了赵挚的腰。 这次是结结实实的,真抱。 没办法,赵挚块头太大,以她的力气,要不使出全部,不但救不了人,怕是得和赵挚一同落水。 烛影轻摇,船身微晃。 赵挚僵了半晌,方才咬着牙接受了事实。 “……宋采唐,你给我放手。” 第134章 岌岌可危的头牌关系 接下来一路,没再发生任何意外, 赵挚和宋采唐沉默的走到红拂手房间, 气氛…… 在二人努力下, 也算平静。 没有姑娘唱小曲儿, 只一个琴娘支了桌在船头, 放着素琴, 纤指慵懒轻拂,琴音缥缈,掠人心弦。琴娘也很安静,只在二人走过来时福身行了礼,就垂首坐下继续弹琴, 距离感拿捏的非常好。 房间四面垂着轻纱,可以让人看到江面,又不至于被人窥探, 行远些更是自由。 桌上已上好酒菜, 瓜果点心,只待客来。 “坐吧。” 赵挚让宋采唐先选, 她选了靠窗边,江面视野最宽阔的位置, 给赵挚留了个偏向里,不怎么对着水的。 正好两个都舒服。 刚刚坐定,老鸨派的人就到了。 是个近四十岁的中年男人, 名叫付六。 烟花场所的男人…… 宋采唐和赵挚一眼, 眸底皆有微光闪烁。 烟花之地, 可以被老鸨调派,组织内部的男人…… 除了龟公,再没别的了。 付六大脑袋小眼睛,还留胡子,人长的有点丑,但极懂眼色,进来就行了礼,听赵挚问两个死亡花娘的事,也没害怕:“听妈妈说,两位公子想让小人说说问香和月桃?” 赵挚扔了个银锭子过去:“可敢?” 付六立刻笑了:“这有什么不敢的?” 妓子们的事,外头正经公子哥好奇很正常,两个姑娘,年轻芳华,都是头牌,又刚刚死掉,怎么都透着神秘劲,带着心上人小姑娘过来解闷逗趣—— 付六看了眼宋采唐,眼睛弯弯,觉得这很正常。 两个花娘都是他调|教出来的,死了是有点可惜,但能他挣钱,他怎好往外推? 付六笑的见牙不见眼:“公子今儿个可是来着了!这问香和月桃,都是小人□□出来的呢!” “哦?”赵挚眼梢微微一斜,“两个都是?那她们是几时来的?我可听说,她们俩有点不对付。” “何止不对付,都是有心气的人,都想当头牌,可不就得把对方踩下去么!” 付六一拍大腿,抑扬顿挫的讲起了往事。 “问香是十二年前来的,当时七岁,妈妈买她时她在外地,中间出了点事,不方便过来,付了钱,托当地的青楼调|教,过了两三年才来到这妙音坊,我瞅着别人教的不对,硬扳了两年,她才能慢慢成长为后面的头牌花娘……” “月桃比问香晚一年,十一年前来的,当时四岁,但一来就在这坊里了,我们看着长大……” 宋采唐看着江面:“也就是说,两个人差着四岁。” 付六:“可不是么!所以这竞争就来了啊。” “问香比月桃大,接客肯定早上几年,她心眼多,又愿意学,很快就在坊里展露头角,挤的当时的红牌都快没地方站了。这时候的月桃在干什么呢?个不争气的,胆子一直很小,调|教那么多年不管用,见天哭,像个孩子。” 付六说起来话音都带着遗憾:“但月桃长的好啊,小小年纪就一副美人胚子,又经我调|教,身上越来越有味道,谁看着不眼热?问香瞧不上那些老红牌们,不想和人家斗,也正常,花娘们吃青春饭,那老了的,的确没什么斗头,问香当然得瞧上月桃。她能接别人的班,月桃就能接她的班嘛,她看着月桃能顺眼?” “起初,也就是点小手段,比如坏月桃的琴,坏月桃的衣裳舞鞋,给月桃下泄药让她听不了特别重要的课……” 都是些技术水平不高,但足够有效的小手段。 赵挚问:“你们都不管么?” “这个——”付六搓着手,“有竞争,才有动力么,咱们开花楼是为了挣钱,又不是做善人,她们愿意上进是好事,咱们只要看着点,别闹出人命毁容的大事就行了。” “非常有效果的,问香那段时间就特别拼,什么客都愿意接,也不心高气傲耍脾气,对事业越来越上心……不然怎么早早的就有红牌名声?” 付六看看四周,悄悄压低声音补充:“如今她死了,有些话也能说了,体香什么的,肯定是没有的,那是问香自己做出来的招牌,她生下来并不香,只是苦习了调香本事,能做到不管什么时候都香。她最绝的是,能看透客人性情,对着不同客人,施展的‘体香’不同,啧啧,那香味,保证每个人闻了都把持不住!” 赵挚拳抵鼻前用力咳嗽了几声。 付六极有眼色,瞬间溜了眼宋采唐,笑着摆手:“当然公子您肯定不是,您这样的一看就是正人君子,我们干这行的眼利,一眼就能瞧出来!” 俩人不这么配合,宋采唐或许没感觉,捧逗的这么明显—— 她侧过头,唇角含笑,揶揄的看了赵挚一眼。 赵挚正坐,揉了揉鼻子,没有看她,下巴指向付六:“你接着说。” 付六笑笑,继续:“月桃发育早,十一岁就来了癸水,妈妈就想让她提前接客,招牌早早就打了出去。问香就特别暴躁,哄了个大金主,使了大手段,挣了成山的银子,妈妈才答应了,再让问香一枝独秀一年……” “但月桃那么好看,显然是压不住的,一年后还是得接客。问香手段就更多了,每个月桃的客人,她都要抢,月桃一贯胆小,又刚挂牌,哪比得上熟手问香?连初夜都近一年没卖出去……客人喜欢月桃,给个赏,问香就把东西给砸了撕了,自己抢来接客,得了东西还要到月桃面前炫耀……” “小姑娘哪受得住这么多委屈?月桃很受打击,一度失去自信想轻生,妈妈没办法,这才加大力度管问香,好生开导伺候了月桃好几个月,才重新让她出来接客。” 宋采唐好奇:“那她们俩,就一直这样,问香一直压着月桃打?” “这可不是!”付六嘿嘿的笑,“岁月无情,谁还不会长大怎的?月桃长的好,身材妙,又有妈妈护航,很快就红了。俗话说,钱是人的胆,咱们这花船上,客人就是花娘的胆!月桃红了,心态也就越来越好,慢慢的,自然知道报复,回去欺负问香了。” “抢客人,砸撕对方的东西,炫耀自己得的好物,所有打脸,她都一一还了回去!要不是妈妈管的严,她不能给对方下药毁容,别的更过分的事都会做,杀人也不算什么事!” 谈起两人恶斗的事,付六就滔滔不绝,把这几年二人相斗的大小事讲个了遍,可以看出来,他算是围观吃瓜吃了个爽。 末了总结:“……不能下药不能杀人,她们把对方气病的事可不少,海了去了!” 谈话正酣,赵挚觉得是时候了,直接问:“米高杰呢?可也是这般争抢起来的?” “可不是!” 付六伸出大拇指:“客人您眼亮,看的准啊!这米高杰是米家的孙辈,祖上和皇后娘娘有些牵扯,咱们坊里不敢不敬着。也不知是不是在家里被捧的太厉害,他呀,喜欢那种口味——” 赵挚:“哪种?” 付六又搓了搓手:“就女的厉害一点嘛,闺房里最好会使鞭子……咱们这个坊,这条学的最好的就是问香,米高杰听说了,过来见问香长的这么好,性子这么辣,岂有不动心的?” 用鞭子…… 宋采唐顿时警惕,看向赵挚,正好赵挚也看过来。 二人隔桌相望,眸底情绪出奇一致。 这米高杰果然有点问题,不是虐待狂就是被虐狂。 付六没感觉到房间内气氛变化,继续夸夸其谈:“原本呢,问香是不会把客人往外推的,但月桃当时正好空,没客人,看到两个人调情就不高兴,习惯性的想搞破坏。” “这破坏一回,就有第二回,成了习惯,米高杰也就是咱们坊二女相争的香饽饽。” 说到这里,付六笑的极为猥琐:“您别看这米高杰受欢迎,实则他心里也苦呢!” 宋采唐长眉微挑:“是么?双姝相争,无限荣耀,他不该开心么,为什么心里苦?” “这个……他喜欢问香,偏又被月桃看上了,每每生事,不但自己心情受影响,问香情绪也受影响,”付六解释,“他只因家里情况有个好名声,本人身上又没多少钱,时间久了,问香就烦,懒的理他。” “咱们妙音坊红牌的时间可是很宝贵的,眨眨眼都是钱,没钱的人,谁稀罕跟他耗?” “这一回回,净做无用功,问香问香没睡上,月桃月桃他又不喜欢,心里总痒痒,总也得不了手,怎么会不憋屈?” 赵挚与宋采唐对视一眼,慢慢扔出关键性问题:“所以米高杰和月桃,是不是经常架吵?” “可不是!” 付六抚掌:“不管在哪,见面就吵!米高杰越睡不到问香,对月桃怨气就大,不管什么场合,只要见到,肯定没好话,什么难听骂什么,哟喂,不瞒您二位,这读书人就是会骂街,那些话啊,小人听着都羞愧!” 米高杰和月桃是同父同母,嫡嫡亲的兄妹…… 付六越说,宋采唐心里越寒。 米家人,米孝文和王氏可曾想过,他们的儿子女儿仇视至此?还是因为难以启齿的原因? 儿子骂女儿,什么脏话都骂…… 不可能不牵扯到家人。 毕竟国人骂街最先问候的就是父母。 米孝文知不知道被自己儿子咒骂了无数次? 他们知不知道,当初自己犯下了多大错误,引出来怎样的悲剧? 赵挚倒了杯温温的茶,放在桌面上,推给了宋采唐。 宋采唐垂眸看着,捧在手里,慢慢的喝。 茶温适口,入胃微暖,心情总算能缓和片刻。 赵挚却仿佛什么都没做一样,还是看向付六,问他:“月桃呢?对此什么表情?可有伤心?米高杰又有没有一点点后悔,起那怜香惜玉的心思?” 这才是最关键的。 月桃……知不知道米高杰是她哥哥? 米高杰的表现,是真实表现,还是故意为之? “这个么——” 付六很认真的想了很久,才给出答案。 第135章 这位小哥好生俊俏 “说不清。” 付六不确定, 就不敢答的太死:“咱们大老爷们不如姑娘家心思细, 月桃小时候又胆小, 长大虽说好了几分, 但夜里背着人偷偷哭的事,还是经常干, 这小人也不知道, 她到底有没有为米高杰伤过心, 反正每次对峙, 她都很凶。” “米高杰起初对月桃不是那么坏的,初见也很温柔,可后来月桃总是坏他的事,他就……呃,骂的那么狠, 说他怜香惜玉,小人反正不信。” 也就是说, 这一点是无法考证了。 宋采唐和赵挚对视片刻, 皆轻轻叹了口气。 但这件事无解没关系,还有别的。 赵挚问付六:“七夕和中元前后,这问香和月桃,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次, 付六没立刻回答了。 他突然有些警惕, 问这么多还好说, 问这么细…… “两位是官家?” 赵挚又扔了块银锭子过去。 还大手一揽, 搂过宋采唐的肩膀往怀里扣:“好奇嘛, 我们这些哥儿们,不好奇这个好奇什么?” 随着动作做出,他神态瞬间风流了起来,尤其冲宋采唐抛的飞眼,颇有纨绔子弟□□。 风流,却并不让人反感。 “你说是不是,嗯?” 他问宋采唐,宋采唐只得配合着演,弯着眼梢笑:“是啊哥哥,我就好奇这个,这花娘节,不听花娘们的故事听什么?” 上面演着,快把自己恶心吐了,下面宋采唐踩住了赵挚的脚。 狠狠的。 非常用力。 还来回碾了几圈。 她就不信没别的方法问话! 就算承认是官家又怎么样,付六还不是一样要说,用得着这样! 赵挚不动如山,只放在她肩头的手指微微点了点,似在安慰顺毛。 冲动的结果就是——宋采唐更不高兴了。 和着她这力气对别人来说是挠痒痒? 淡定。 稳重。 淑女。 宋采唐努力说服自己半晌,方才能从容微笑,大大方方的看向付六:“当然,你不愿意说也没关系,我们再找别的——愿意讲故事的人过来问。” 说话着,视线还似有似无移向了赵挚腰间的银袋子。 付六眼睛就更亮了。 这钱摆在他面前,怎么能让别人挣去! “小公子这话见外!见外了啊!谁还能比小人更了解这两个花娘?一事不烦二主,小人尽心讲,丙位莫生气,且听小人慢慢说——” 说着话,付六眼角夹出一堆笑纹,显的人更丑了。 他大概不知道自己这么丑,一点收起来的意思都没有,话音还更大更自信了:“这七夕和中元,都是咱们青陵河上讨生意的大日子,就算不办花魁赛,每年这个时候,都忙的不可开交,堂会一场接一场,姑娘们从中午一直忙到第二天早上,连睡觉的工夫都没有——” 说到这里,他搓搓手,看向赵挚,神情很是猥琐:“当然,这个睡觉就是表面的意思哈,睡觉……嘿嘿,公子您懂的。” 赵挚皱眉:“让你说就好好说,别扯些有的没的!” “是是,瞧小人这破嘴,”付六看了眼宋采唐,扇自己嘴巴,“小人再不敢了。” 力气不大,抡的倒挺圆。 宋采唐:…… “行了,你说说,七夕这天,问香都做了什么?去了几个场子,见的都有谁?” 连环杀人案,时间距离如此之近,一定有原因,这两桩案子一家有牵连。 想想又补充:“月桃对此什么反应?做了什么?” 付六回忆了回忆:“那天坊里活不少,场子多,人也多,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我记的也不是很清楚,怕是和和别人一起说才能说好,小公子最想知道的是哪一桩?” 赵挚和宋采唐对视一眼,将酒盏‘啪’一声放到桌上:“——当天最重要的场子,问香和月桃的反应和矛盾。” “这就好说了!” 付六一拍大腿:“七夕当天最重要的场子就是晚上最后一个,公子哥们儿的!要说矛盾,那肯定是有的,这场堂会,本来是月桃的活儿,给问香给抢去了!” 本来是月桃的场子,被问香抢走…… 所以凶手本来的目标就是月桃?问香是因为自己跳出来,白丢了一条性命? 如果这样的话……凶手是选择目标的规律是怎样的? 不,还是不对。 宋采唐眉头微蹙,摇了摇头,如果问香没有在凶手目标里,为什么她发间也有蝴蝶发钗? 三个女性死者,三只蝴蝶发钗,她并不是认为这是巧合。 赵挚显然也不这么认为。 他指尖轻敲桌面:“这一晚问香有没有什么异样?” “异样啊……”付六歪着头,回想着那天问香的样子,“没有吧?要说有,就是比以往打扮的更好看,更重视。这很正常,当晚都是有名的公子哥,打赏少不了,要是能入公子们的法眼,以后好日子多了去了!问香自觉前途无量,还高调送了盒脂粉过去给月桃,说什么‘小姑娘还是乖乖呆在家里的好,大事还得姐姐们才能罩住,别以为自己身子长开点,就骨头轻的不知自己几斤几两,想上天,还差的远呢!’……” 这话语气独特,大概记忆深刻,付六学的也很惟妙惟肖,宋采唐和赵挚几乎能脑补出当时问香趾高气昂的模样。 静了片刻,赵挚又问:“月桃呢,什么表现?” “能有什么表现,生气呗,回屋就摔东西,剪衣裳,祸祸了一层子东西……” “之后呢?”赵挚眯眼,“问香没回来,失踪几天,她什么反应?” 老鸨骗的过别人,却瞒不了坊里自己人,竞争这么激烈,月桃必然关注问香的行动,会发现她失踪未归。 “七夕大场子被抢,月桃晚上没生意做,心情又不好,妈妈便哄了哄,叫她休息。谁知夜里窗子没关好,小丫鬟们怕被骂又没去月桃房间看,月桃就染了风寒,第二天整个人晕晕沉沉,都起不床,妈妈赶紧叫人来治,好一通忙乎……应该是初九中午,月桃发现了问香没回来,问了身边丫鬟知得的确如此,当场就摔了茶杯,说‘活该!永远别回来,死了才痛快!叫你抢我的机会!’” …… 赵挚和宋采唐分别问了很多问题,只要给银子,付六都回答,答的还很干脆,且细节详实。 宋采唐突然想到一个方向:“知道的这么清楚,难道问香和月桃每回场子,你都在一边看着?” “小公子说的这话没错,”付六拱手垂头,“姐儿们做生意辛苦,脾气大,有时难免惹着客人不知道怎么哄,不惹着客人,给客人家下人留下坏印象也不好,有很事,都得靠咱们这样的照顾着。” 这个问题也让赵挚有了新的思考方向:“姑娘们不听话,你们是不是也负责罚?” “这个么……” 付六搓搓手,笑眯眯:“肯定是有的,但比起以前,少了很多。” 欢场上惩罚姑娘的手段……宋采唐在,赵挚并不想说,太脏。 这付六看着,像是精于此道。 酒盏与桌面相碰,发出清脆长响,房间内一时很安静。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船体剧烈摇动。 有声音伴着脚步声跳进来:“是谁……谁好奇那问……香和桃?” 来者应该是喝醉了,脸膛通红,脚步虚浮,说话还大舌头,看到船里的人,头还用力晃了晃,低喝了声:“别动!让爷看看清楚!” 宋采唐:…… 付六赶紧小声回话:“这位是个熟客,叫于明知,不过来咱们这略少,常去隔壁倚翠楼,是那边无双小娘的金主。” 也不知是走的太飘,手里酒壶掉了下来,还是有意摔的,于明知哈哈大笑:“你们妈妈……也是本事,人都……死了,还能拽着赚……钱,好生高超的手……手段!” 一边笑,还一笑朝赵挚和宋采唐走:“小哥哥们,嗝,死人……有什么趣儿,不如跟我——我走,找隔壁的无,无双姑娘!我同你们说……别听她名字起的正,正经,她什么最无双呢……床上!软玉温香,又骚——又浪,床技最无双哈哈哈哈——” 付六尴尬上前,替赵挚二人拦住于明知:“他是无双的死忠金主,喝的有点多,二们别跟他一般见识,我马上叫人带他出去。” 宋采唐有点好奇:“喜欢无双,还愿意帮她拉客?” 这逻辑她有点不懂,喜欢的话,不应该多少有点独占欲吗?帮忙拉客,心里怎么想的? “就是喜欢,才帮着拉客嘛!”付六倒是习惯了,一脸习以为常,“想让无双挣更多的钱,想无双更加精进技艺,想更多人知道无双的好……无双要是高兴,他就高兴,无双要不高兴,别说钱随便给愿意哄,杀人放火为博美人一笑的事,也不是干不出来……” 宋采唐:…… 觉得用粉丝形容这种关系都有点黑粉丝这个词。 贵圈真乱。 “哟——这位小哥好生俊俏,气势如月似玉,这小脸白的,啧啧——有味道啊!” 于明知被付六挡了一下,刚好晃到宋采唐面前,看到宋采唐,眼神瞬间色气,连舌头都利落了很多。 “妙音坊什么时候开了小倌儿业务?付六你个鬼东西,竟然还藏着掖着不说——” “哟喂于爷——这位可是客人!” 付六赶紧过来拦,但距离有点远,速度也没跟上,于明知手已经贱嗖嗖伸过来,要捏宋采唐的脸。 “啪——” 有圆圆小东西快速划过视线,打到了于明知的手,宋采唐几乎听到了骨头脆折的声音。 “嗷——” 于明知惨叫一声,捂着自己的手:“断了!老子的手!老子的手断了!!!!” 付六有些不忍心:“于爷,您的手还好好长着呢,没断。” “没断?” 于明知把手凑近,眯着眼睛看了会儿,用力摇摇头,又看,直到看成斗鸡眼,方才笑了:“嗯,没断……那为什么这么疼?滴上蜡了?” 宋采唐看向赵挚—— 这人好像生气了。 脸还是那个脸,一惯生人莫近般板着,可那双眼,沉沉墨色在里面翻涌层叠,就像风雨欲来的低暗天空。 跟□□比起来,手疼好像不是回事。 不就是滴了滴蜡? 于明知舔了舔手背,色气一笑,脚尖离地,冲着宋采唐扑了过来—— “小哥哥,脾气还挺辣么!” 赵挚眼眉压低,一把把宋采唐拽到怀中,同时长腿一抬,贯力一踹,直接把于明知接窗户踹了出去。 “扑通——” 好大的水声。 宋采唐:…… “其实我自己能躲开。” 真的。 她十分真挚的看着赵挚。 赵挚扶她坐好,眉心皱的能夹死苍蝇:“抱歉,今晚不应该让你来。” 宋采唐:…… 这话音有点不对。 她觉得必须得给自己争取一下,不然以后类似机会怕都得失去。 “你是不是觉得女人都是废物?” 赵挚挑眉,警告意味明显:“宋采唐。” 宋采唐长眉舒展,满面淡定:“我承认有些时候环境对女人并不友好,可能需要别人相助,但更多时候,我觉得你应该给我多点信任,不然——” “咱们这朋友,怕是没法再做。” 第136章 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快来人啊——来人——有客人掉到水里去了, 快下水救——” 付六忙着跑到船头指挥救人,房间里只剩赵挚和宋采唐。 赵挚脸色阴沉的十分明显, 不知这气是冲着被他扔下水的于明知,还是宋采唐刚刚的话。 宋采唐觉得这个问题很严重, ‘信任’两个字, 她希望自己的朋友能懂。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 宋采唐手一抬,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刀。 小巧的,精致,泛着寒光的解剖刀 它很小,不起眼, 却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它有多锋利。 然而这只是第一把。 宋采唐从腰间, 靴子里,连续掏了三把锋利利, 闪亮亮的解剖刀出来,拍在桌子上。 它们大小不一,造型不一, 唯一相同的,是锋利程度。 对刀剑很熟悉的武人赵挚, 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些小东西, 都不能随便碰, 吹发可断! 宋采唐:“钟铁匠的祖传手艺, 杀不了人,我跟你姓。” 赵挚:…… 几把刀全是宋采唐解剖尸体时用的刀具,柄长,刃短,再锋利往人体内也入不了太深,换作别人,他不信能杀人,可宋采唐—— 剖尸技艺鬼斧神工,人体哪里皮薄,那里骨脆,哪里是骨,哪里是内脏,刀往哪插能致命,怎么做能把人弄死…… 赵挚一点都不怀疑。 宋采唐要是有意行凶,一定方法多样,且不会留下痕迹让人抓到。 但——她毕竟是女人。 又没有武功。 赵挚用沉默表达了他的态度,宋采唐冷笑一声,右手一抖,亮出了最后一枚解剖刀。 她双眸灵慧专注,十指轻动,翻飞如蝶翼,灵巧又快速,一只带着锋刃的解剖刀在她中炫着光影,慢慢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晃出了虚影! 解剖刀那么小,那么利,却没伤到她一星半点! 宋采唐表演完,素手重重一挥,解剖刀‘咻’一声破空而出,直直扎在船舱上,手柄剧烈晃动好一会儿才停。 它刃尖所在,扎着的墙上装饰圆伞,最中间的部位。 “如何?” 宋采唐放下袖子,微笑甜美淑婉,仿佛和刚刚耍刀子的凌厉少女是两个人:“放心了么?” 赵挚:…… 停顿半晌,赵挚才声音越发低沉沙哑的说:“……刀子危险,能不玩还是不玩的好。” 还默默把桌上,墙上刀子都收了起来:“以后我在,你不需要带这些东西。” 宋采唐迅速抓住话中重点:“所以以后这样的地方,我能不能跟你来?” 赵挚看着她,目光幽深:“……能。” 这就行了。 宋采唐唇角弯起,笑的灿烂。 感谢上辈子的努力,这辈子的坚持,过来这么久,这项技能终于练回来了。 干法医的,离案件近,离凶手也不远,有时候会遭遇和办案警员一样的危机,防身手段必不可少。 宋采唐肢体不太协调,防身术练不好,打架方面一点天赋都没有,可自小到大,精准度一向不错。 比如她要玩一把篮球,投篮很容易进筐;玩一把台球,台球很容易入袋;玩一把射击,十环肯定要练一练,但熟悉之后,很难有大的偏差。 飞镖,自然也是一把好手。 她有底气在现代暗夜的灰色地带游走,也就有底气在不友好的封建社会保护好自己。 只要解剖刀在手,她就不担心自己安危。 不只只是解剖刀,解剖用的东西,无聊时都被她玩出了花样,但解剖刀小巧好带,又最好用,她就最习惯带着。 越接近越震惊。 宋采唐又露了一把小手,满意的换了杯酒尝,辣的吐了吐舌头,赵挚看着,眼神越来越暗。 这个女人…… 到底有多少是他不知道的? 宋采唐把辣辣的酒放开,端起一边的果酒尝了两口,一边喝还一边提醒:“江水深寒,观察使大人也不要太严厉。” 赵挚知道她指的是被他踹下水的于明知:“死不了。” “酒醉误事,他要醒了,还会谢我帮忙。” 宋采唐长眉挑高,没有说话。 这一出过后,付六再回来,就显而易见的带着疲惫了,很多事情都说的差不多,再往里问,他也没太多东西可倒,堂会细节,还是要集合相关人的表述,一起综合考虑。 于是赵挚提了这样一个要求:“我想看看问香和月桃的房间。” 付六面露难色,但银子一给,他就哪哪都不难了,立刻带了人过去。 身为头牌,问香和月桃住着妙音坊位置最好的两个房间,地方宽敞,江景大房,还是对门。 付六先顺手推开了问香的:“房间和本人离开时一样,妈妈还没着人过来打扫,现在出了命案,肯定要保持一段时间……两位随便看看可以,但不能弄乱东西,不然我们对官差不好交待。” 他并不知道面前的两位就是官差,说话很絮叨,眼睛还一直看着,生怕二人悄悄带走些什么。 宋采唐和赵挚没时间管付六这点小心思,仔细观察着房间。 问香的房间一进来,就闻到一股香味,有点像玫瑰,又有点像茉莉,说它浓,并不呛鼻,让人反感,说它淡,存在感很强,馥郁悠长,有时低头闻一闻,自己袖间似乎都染上了这个味道。 七夕到今日,问香已经离世十四天,几乎半个月,主人离开半个月时间,房间味道仍然如此…… 宋采唐在这一刻,深刻领会到了问香的调香技艺。 的确很厉害,是个高手。 房间里装饰很多,多繁华富贵,亮闪闪,很符合烟花女子的画风,收拾的很整洁,有条理,除了爱干净,看不出问香本人的性格,可衣服…… 多是红色,小部分黑色,透明,织了蕾丝。 妆盒,雕花大床,纱帐,很多都是红色,深深浅浅的红,配在一起却不显繁复冲撞,反倒因层次感,有了一种独特美感。 这些,代表着一定的主人偏好。 宋采唐眸底隐现思考:“问香很喜欢红色?” 付六就解释:“这红色……其实不但女人喜欢,男人们也喜欢,问香擅长……特殊业务,男人们喜欢女人用黑色红色皮鞭,所以……” 所以也可能是工作需要。 “蝴蝶。” 赵挚突然吐出两个字。 宋采唐走到他身边,发现了首饰匣子里的蝴蝶…… 很多,满满一盒,有钗有簪有笄,数量非常多。 这是怎么回事? 赵挚问付六 :“问香喜欢蝴蝶?” “蝴蝶?”付六非常惊讶,不知道为什么对方会有这样的问题,挠了挠头,道,“蝴蝶这种东西,不是女人们都喜欢?” 赵挚闪开身,让他看到匣子里的蝴蝶首饰—— “哦,公子是问这个啊,”付六就明白了,“前两个月咱们坊搞了个活动,叫蝶舞翩翩,妈妈给所有姑娘打了蝴蝶首饰,做了蝴蝶式样的衣服,就为待客,火了好一阵呢!这东西不但问香有,月桃也有,所有楼里的姑娘都有!问香还有衣裳和这配套的,就是给弄坏了,正好活动完了,也没有补做……” 所以仍然可能是巧合吗? 宋采唐和赵挚对视一眼,眸底满是疑惑。 本以为能解决什么,怎么谜团反倒越来越大了? 问香好调香,屋角专门一个角落,放着张大桌子,全是调香的工具和香料。 宋采唐不大懂,但她隐隐觉得,这些香料摆放,肯定有规律,不是按颜色,不是按相似味道,难道是功能? 她问了付六,付六就笑:“这是姐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技艺,到这地步,别说小人我了,就是调香师傅,估计也瞧不大出来,小人只知道,问香上进,为楼里赚的钱最多,但她不是真就什么客人都接,也有自己的爱好小心思,若有那不长眼的客人痴缠,妈妈又解决不了,她就——” 赵挚横眉:“用香?” 付六点了点头:“留客赶客,都在姐儿的一念之间。” 宋采唐点了点头,似有所悟:“问香为你们挣了这么多钱,只有这一处房间?外面没买宅子没藏钱?” “您说笑了,”付六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般,没忍住,笑出了声,“姐儿们只要没赎身从良,就不能有外产,不能出这个坊,银子要不藏自己房间,要不兑给票号,没第别的路。” 看完问香房间,赵挚与宋采唐又去了月桃房间。 与问香房间满目的红不一样,月桃房间是满目的粉。 浅粉,淡粉,紫粉,玫粉,各种粉,充满少女心。 房间里还有各种造型圆润精巧,个头不大的摆件,比如竹娃娃,小灯笼,圆花瓶,小布偶,造型都很萌。 付六解释:“月桃就是孩子气,这么大了也不改,记得小时候刚来,还总是想逃跑,说娘亲肯定想她,在等她……性子恋旧又柔软。” 宋采唐和赵挚转了一圈,果然和问香房间一样,有很多蝴蝶首饰,衣柜里还有绣满了蝴蝶的粉红纱衣。 赵挚和宋采唐妙音坊一行有所收获,对问香和月桃两人有了些了解,但离破案还远。 两个人越讨论,越觉得这中间似乎少了点什么。 眼前摆着的,不一定是真实的,有什么东西好像骗过了他们的眼睛,被忽略。 然而谜团很多,浮出水面的部分也渐渐多了。 按着线索查,总能找到些什么…… “保护现场。” “寻找嫌疑人。” 迟迟出现的月亮终于羞涩挂在树梢,弯弯如钩,二人对视间,月色流淌,似有柔软流光缠绕。 他们在同一时间说了不同的话,每一样,都很关键重要,对方说出口的,正是自己下一句要说的。 赵挚眸色更深,似是经不住宋采唐清澈干净的眼神,倏的转身,招手叫来属下。 他下发了两条命令:其一,保护现场,将问香和月桃的房间封存,除了官府清查本案的人,旁人不准进出,伺候过问香月桃的坊里小丫鬟要随时准备听官差问话;其二,清查嫌疑人,缩小范围,重点是七夕和中元前后,问香月桃几个场子的客人里,有没有重合的人。 凶手在这里面的机率非常高! 第137章 胳膊受伤 宋采唐很想验一验月桃的尸体。 正事办完, 赵挚送她回来时, 她就提了这个要求。 然而赵挚的脸色很臭。 宋采唐不明所以。 满头雾水。 她专业相关,学过一点粗浅的心理学, 但并不能透析人心,真看不清赵挚在想什么啊! 明明前一刻还好好的,天边有月, 身前有风,气氛非常好,大家聊的也不错, 还提到了温元思办的小梁氏案, 赵挚也有肯定温元思能力不错,怎么说到尸体就不高兴了? 脸色臭归臭,赵挚对待正事的态度还是相当靠谱的,立刻就答应了,说今晚时间来不及, 天亮府衙点卯后,他就去找李刺史走程序, 调尸体过来。 天气太热,月桃案子还没破, 尸体不易保存, 所以用着冰,放在冷室, 赵挚再强势回归, 手续办的再快, 下面人做事仍然需要时间,估计……最早也得次日下午才能备好待验。 宋采唐很理解,并没多过问。 正好在家门前,她想和赵挚告别道谢,赵挚身形一移,运轻功跳上墙,片刻就不见了。 宋采唐 :…… 好吧。 反正大部分时候,她都是看不懂这个男人的。 她并不知道,赵挚只是跳上墙头,蹿到了暗处,并没有离开,等确定她进了门,一路跟着看着她回到房间,方才离开。 …… 第二天上午,宋采唐被关婉妹子拉着逛街。 关婉是个小宅女,平时不大喜欢出门,好不容易出门一趟,大姐关清不在,宋采唐当然要给面子。 吃人嘴短,她吃了人家那么多东西……总要有个做姐姐的样子。 而且婉妹子很可爱,干什么都萌萌哒,很治愈,她很喜欢。 婉妹子兴趣爱好非常专一,别的姑娘上街买胭脂花粉头油,大姐关清上街就洒钱,首饰铺子衣料铺子宝石店,什么贵买什么,还人人都有份,婉妹子什么都不喜欢,就爱逛调料铺。 什么米醋原汁酱油蜀中刚来的新鲜辣椒花椒,她严肃着小脸认真选,能一看半个时辰。 种类特别繁杂的香料铺子里,她停留的最久。 很奇妙,用在厨房,做在菜里,给人带来舌尖美味享受的香料,有时候也是调香的一种,凝合成香料,燃在香炉,给人鼻间甜美诱惑。 比如胡椒,薄荷,桂叶,丁香…… 蓦的,宋采唐想起了死者问香房间里那个味道,和屋子一角的满满当当的香料桌。 这间调料铺子很大,掌事有两个,一个正在陪关婉选东西,宋采唐就抓了另一个问问题。 “店里这么多香料,可有人懂调香?” “小人不才,正好懂一点。” 香料铺子卖香料,上中下品都有,有来人选购厨房用的,自然有人来问调香的,店内掌事就算不精,肯定都要懂一点,宋采唐撞的巧,这个掌事水平比不上足,比下肯定是有余的。 宋采唐微笑:“我昨日去了间朋友闺房,味道一直难忘,是她自己调的,很特殊——一般用在房间里的香料,半个月仍然有味道吗?” 掌事束手:“其实若无特殊原因,很少有人专门熏屋子的,小姐们调香,大都用在自己身上,感染他人,也愉悦自己,既是闺房,那您闻到的,可能是她日常喜欢用在自己身上的味道。经久不散的话——这位小姐一定是调香高手。” “我不会调香,但突然有了兴趣,掌事能为我介绍几种吗?比如这个,蓝色的这种,是什么?” “这个啊……” 宋采唐一边指着和问香房间里类似的香料问,一边不忘关注关婉,时不时扫过去两眼。 婉妹子什么时候都说话小小声,笑容甜甜,别被谁怠慢欺负了去。 一边听,一边看,顺便看了眼关婉选好放在一边的材料…… 关婉爱好下厨,自己也不忌口,对什么菜系都很愿意研究,可她做出来的菜,看似五花八门,什么口味风格都有,每一样都很好吃,但吃惯了,只要几口,宋采唐就能确定是不是她做的。 关婉的菜,很温暖,很柔情,哪怕苦,辣,都蕴着一抹回甘,好像能从这里面感受到关婉萌萌的大眼睛看着你,关心着你的身体。 做菜如此,调香……是不是也一样? 宋采唐问管事:“厉害的调香师,是不是都有自己的风格?不管香味在哪出现,新品还是以前闻过的,熟悉的人一闻就能知道是她的香?” “姑娘灵慧,确是如此,越厉害的调香师,越有自己的习惯,有些基调步骤,成香传达出的感觉,变化都不会特别大,熟人的确能认出来。” 熟人…… 认出来…… 一个念头在宋采唐脑中闪现,非常关键,可她还没来得及抓住,就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哟,这不是姓宋的仵作么?怎么,今儿个没拿刀子祸祸那些臭臭的,恶心的尸体,到这里装香香人儿了?” 是凌芊芊。 四个丫鬟服侍在侧,七八个小厮跟在后面,还有一票护卫在最后面,连软轿都抬着。 凌芊芊摇着团扇倨傲在前,仆从随主,气氛很是趾高气昂。 高家接待这位汴梁贵女的态度也是没谁了。 凌芊芊来者不善,关婉立刻从专注选料中回归,来到宋采唐身侧,拉了拉她的手,小脸抬着,满是担心。 “要不要叫大姐过来?” 她小小声和宋采唐咬耳朵。 宋采唐摸了摸她的头,也小小声回过去:“不用。” “多日不见凌小姐,我还以为——凌小姐回汴梁了呢。” 宋采唐微微笑笑着,一句话说的别有深意。 上回的事,祁言跟她说了,高家不好动作,随行的嬷嬷罚了凌芊芊,其中有一项:禁足。 被一句戳到痛点,凌芊芊脸色瞬间黑下来:“宋、采、唐!” 宋采唐仿佛感觉不到对方的怒气,依然笑的大方从容:“你信不信,我还能让你今日过后也出不了门?” 这就很气人了。 凌芊芊小脸通红,贝齿咬了又咬,还是没办法。 她是贵女,是那玉瓶,宋采唐是下九流的仵作,是连瓦片都比不上的东西,她才不要因为这么个东西伤了自己的气质格调,太亏! 光天化日掐架骂街的事,宋采唐能干,她再不能干了…… 离汴梁再远,没别人看到也不行! 想起嬷嬷的忠告,凌芊芊放弃了和宋采唐饶舌的打算,且待以后,有机会再好好布置—— 但今日这面子,也不能不要。 看铺子里没人,外面街人也不多,还被下人们层层挡住,很利于说话,凌芊芊嗤笑一声,声音尽量低一点:“宋采唐,你别以为挚哥给了你点脸色,你就觉得自己不一样,飘上天了!” 宋采唐:…… 姑娘你这脑回路也是够清奇,着实让人看不懂。 “挚哥从不跟女人亲近,少有和女人说话,但我不一样,每次挚哥哥见了都说话的!他同你说话多,是因为公事,绝对没有别的,这一点,宋采唐你给我牢牢记住!” 关婉大眼睛眨眨,又眨眨,有点不明白,小小声和宋采唐咬耳朵:“每次见了都会说话……是件很特殊,很值得显摆的事么?” 宋采唐摇了摇头,十分严肃:“并不是,婉儿别听她胡说。” 她俩声音不大,但凌芊芊还是听到了,更加生气:“挚哥从不碰任何女人,也不让任何女人碰他,包括家里的丫鬟!但我遇到危险时,挚哥哥拿鞭子卷过我的腰!” 宋采唐:…… 卷过腰,“所以?” 凌芊芊差点抓狂:“所以我是特别的!懂不攻?在挚哥哥那里,我才是特别的!” 宋采唐:“……哦。” “你别觉得有机会,想上位,挚哥不会给你机会的!他不会碰任何女人!宋采唐,你给我老实点,别想勾引挚哥,否则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一大堆狠话放完,好像担心刚刚说话声太大招来别人,凌芊芊狠狠推了宋采唐一把,转身就走,一票下人跟着浩浩荡荡离开。 “哐”一声巨响,宋采唐撞到了门上。 关婉力气小,没能拉住,吓的不行:“表姐你有没有怎么样?伤到哪里了,哪里疼?” “没事,婉儿不怕啊。” 大意了,凌芊芊挨的太近,宋采唐没没料到对方会那么做。可凌芊芊再生气,一个小姑娘能有多大力气?宋采唐只是右边胳膊狠狠撞了门一下,这会儿有点疼,捏一捏,骨头什么的都没问题,肯定过一会儿就没事了。 关婉还是很生气,小眉毛皱的紧紧的“表姐,这就是汴梁贵女么?” 宋采唐:“可能汴梁贵女们并不太想承认。” 关婉哼了一声,决定回去就冲大姐告状,让大姐收拾这个刁蛮贵女! 宋采唐看着凌芊芊背影,差点笑出来。 赵挚不会碰任何女人,不会轻易和任何女人说话? 她知道,赵挚大概有点心理疾病,对女人的确保持距离,但近来这个病已经有转好迹象了,比如昨晚上船,赵挚对她相当体贴绅士了,凌芊芊怕是因为禁足,太久没见到赵挚了。 此番遇到这个,她也是无辜至极了。 宋采唐本以为撞一下门是小事,没什么问题,但后来不知怎的,胳膊越来越疼,手指还微微发麻,回到家中,症状加剧,动一下就疼。 关婉吓的不行,立刻叫了大夫。 大夫过来,一番望闻问切,细细问了当时情况,叹了口气:“按说真不是什么大问题,须臾便能自愈,但宋姑娘应该刚好撞到穴位,手上经脉拧着了,一时不畅……” 关婉顿时眼眶就红了,泪盈于睫,可怜巴巴:“那怎么办?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非要让表姐陪着出门,她也不会伤着……” “三小姐莫哭,这个也没事,不是大问题,”大夫是关家常请的,对家里人都很熟悉,最怕这位三姑娘的眼泪,“待我为宋姑娘针灸一番,留几贴膏药,宋姑娘只要按时贴敷,三五天就能好全!” …… 三五天并不是很长的时间,寻常人也耽误不了什么大事,可宋采唐想解剖尸体,怕是暂时不行了。 她赶紧给赵挚送了信。 赵挚亲自过来看她,脸黑的很,不知是责怪她让他多事,没法解剖,还是讨厌看她身上有伤。 “凌芊芊干的?” 宋采唐点点头,觉得不合适,又加了一句:“她并非存心。” 加这一句更觉气氛不对,怎么像告状? 她叹了口气,认真道:“也是我沉不住气,和她吵了几句,小姑娘气性大,就推了我一把。她那么小,能有多少力气?我本也是不疼的,这个结果……大家都没想到。” “尸体,我暂时不能解剖了,劳烦你保留好,大夫说,我过上三五日就会好。” 赵挚脸色更黑,磨着牙:“宋采唐,这种时候,你竟只能想尸体吗?” 宋采唐眨眨眼,突然想起来,也累赵挚操劳了。 赵挚那么忙,一路飞奔回来,正好遇到问香的尸体,当晚就带着她去花舫查案,第二天天亮就要走官府程序……一定很累。 “抱歉,让你受累了。” 赵挚‘砰’一声,大手拍了把廊柱,眼神狠狠:“你以为我想要的是你的道歉?” “那……” 宋采唐发散思维:“难道是想让我指挥其他仵作解剖验尸,尽快破案?” 思考了下这个可能性,宋采唐果断摇头:“怕是不行,解剖技能牵涉太多东西,靠说是说不清的,得有日常多多的训练。” 赵挚……赵挚已经气的不行了,转身就跑了,飞快的那种。 但从之后送进府的东西看,又不像气的不行…… 宋采唐长长叹气,男人怎么这么难懂! …… 不能解剖验尸,其它工作还要继续,比强嫌疑人的寻找确定。 宋采唐坐在家里,不时有案件卷宗信息送过来,她一刻都未远离。 温元思那边,小梁氏的案子,似乎陷入了瓶颈。 案情方面,他一直没有私藏,随时保护和宋采唐沟通,宋采唐便知道,因她的解剖尸检,温元思的细致调查曲折问供,得知了很多新情况,但仍然有很多关键的地方不知道。 这个案子的难点在于时间过去太久,很多线索证据随着时间流失消亡,真正的凶手逍遥了四年,绝不会轻易露出马脚让人发觉。 仍然得继续磨。 问香月桃这边的连环案,倒是先一步找出了相关人。 二人死前,最后一个场子,也是最重要的生前时间里,重合的相关人,排查过后,重点锁定了六个。 看到人员名单,宋采唐愣住了。 除了祁言提过的,月桃案的相关四个公子哥郑康辉,刘正浩,范子石,米高杰,多了两个,两个还是熟面孔:付六和于明知。 昨天晚上都见过。 这可真是…… 太巧了。 很快,赵挚将相关人召来聚齐,第一次问讯,整理时间线,宋采唐也被请了去。 第138章 奇怪的时间线 问香月桃案,相关人员里, 四个欢场常客公子哥, 一个付六是舫里工作人员, 花娘们出门参加堂会, 时常会跟着应付, 于明知不是公子哥,也是欢场常客,是隔壁竞争对手的死忠。 这个组合…… 不管怎么说, 宋采唐希望她们没有找错, 凶手就在这些人里。 这样官府能把握住, 凶手也不会在这当口顶风作案。 都是栾泽地界上有头有脸的人,不大愿意被官府叫,尤其郑康辉这种身份地位不一般的, 到哪都被捧着,就算本人不傲气,也得因为出身绷着点范儿, 怎么会听官府宣叫? 但这回不一样。 赵挚亲自下的帖子,用的是观察使和皇家宗室的双重身份,份量尤其重, 别说郑康辉,换了郑康辉的爷爷, 也得乖乖的来。 三司盐运副使的孙子郑康辉, 新上任本地安抚使刘启年的儿子刘正浩, 和皇后有千丝万缕说不得关系的米家孙辈米高杰……哪一个说出来份量不都不轻, 刘刺史不放心,要和赵挚一起上堂听言。 温元思忙于别的案子,今天不会在,郭推官也因‘重病在床’,不能来,今天的场子,就李刺史和赵挚,连个打圆场的人都没有。 赵挚并不需要人打圆场,临去前还对着李刺史‘爽朗’一笑:“刺史今日的发冠不错,可别不小心掉了。” 他面上笑,声音却很冷,李刺史登时觉头皮发麻,想起了曾经被赵挚威压的恐惧。 别的不说,郭推官现在还又拉又吐胡言乱语起不来床呢,别说它日功升迁,就这表现,估计马上就会被官府革职。 赵挚意思再明显不过:他要是乖乖的,只看不说,大家就两相安好,他要是敢插手过分…… 别说发冠,这戴发冠的头怕是都得掉! 李刺史愤愤磨牙,这要换了别人,他哪会这么憋屈!他从汴梁出来,皇亲国戚也不是没见过,何曾怕过?但这个赵挚…… 不行。 这位是混世魔王,横起来什么都敢干啊,万一真气上头把他给杀了,他人死了,往哪说理去? 人家是宗室,为国流过血为皇掌过兵,是有功劳的,杀了他没准连板子都不用打! 不值得。 李刺史默默决定,一会儿谨慎发言,不说话都行,只要能看清情势,比什么都好。 堂侧架起一面屏风,那是给宋采唐准备的。 经过前,赵挚看了宋采唐一眼。 宋采唐冲他绽出明媚微笑,眨眨眼,用口型说:加油! 赵挚清咳两声,面无表情的走到堂前。 六个案件相关人,已经悉数到齐,正在厅堂等着。 李刺史也已到了位置。 赵挚袍角一掀,发出飒飒响声,坐次潇洒又有威严,短短一瞬,皇亲宗室气度乍现。 “诸位想必都清楚,为什么被请到这里,感谢大家的配合。我这个观察使,代天子巡视一方,不敢丝毫懈怠,只想破案,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还请诸位海涵。” 郑康辉在这些人里地位最高,拱手答道:“观察使大人客气了,我等没任何不满。” 刘正浩紧跟着表态:“我父为本地安抚使,来前叮嘱过,好好配合观察使大人,务必将歹人抓出,大人但有驱使,某必尽心为之!” 这两个表了态,其他人当然更不会有意见。 赵挚眉梢微抬,笑意不达眼底:“诸位都是明白人,被叫来此地,襄助破案,并不丢人,真正的凶手,干出那丧心病狂的恶事,才丢人——” 他视线犀利的围绕几人看了一圈,指向付六:“你先来说,七夕和中元这两声堂会上,你都干了什么?” “小人职责所在,跟着场子忙,帮花娘跟下人们协调沟通情况,什么时候上茶,什么时候上酒,菜要点几样……” 付六已经知道了那晚在船上接待的赵挚就是观察使,皇亲宗室,早吓老实了,不敢有丝毫怪腔怪调,将所有细节讲了一遍。 “……都是琐碎又耗时的小时,有时连前边在干什么,都不知道。” 于明知那晚酒醒后,千般后悔万般暗恨,但也晚了,今日大概存着帮忙立功,挽回赵挚好感的心思,态度十分积极,当即就怼付六:“不只这些吧?你可是龟公,管着这些小花娘们,小花娘闯祸,你敢说不会好好教训一下?我可听说,您这样入行久,经验丰富的,连鞭子手枷都能使出不一样的花样来……” 付六登时气的浑身发抖:“你放屁!你看到什么了就瞎说!反咬我一口,没准就是你干的!你对那倚翠阁的无双上心,早就想拽下我家问香月桃花枝了!” “关我屁事!” 于明知立刻甩了袖子,警惕提防:“我就是想看看这两个女人又使什么招,迷的那么多老少爷们走不动道,回去说给我的无双听,让无双好好准备战赢那两个小妖精,杀人的事可不会干!” 他立刻朝赵挚拱手表决心:“观察使大人,我真没杀过人,苍天可鉴!” 付六立刻扒他的皮:“您这话说的可亏心了,您家大业大,朋友多仇人也多,前两年还传出你恶意收购,杀人全家又压下去的事呢!” 于明知眯眼:“污蔑!这是污蔑!你拿出证据来!” 付六冷笑,眼睛都不抬一下:“我要是能拿出来证据,今日见您就不是在这大堂,而是监牢里了。” “你——” 二人还要再吵,赵挚大手拍向桌子,房间立刻安静下来。 赵挚指着于明知:“你既然想说,就说说吧,当天都干了什么?” “我真没干什么,就看两个花娘表演,这妙音坊本事可高,两个小花娘招数可多,戏也看了不少……” 说到这时,于明知面色有点微妙:“这些事,都与几位公子有关,还是要让几位公子自己说说的好。” 赵挚:“你与两个死者没有任何接近?” “就……中间喝多,去茅厕出来,正好遇到,说笑了两句,摸了把小手。” “摸的谁?” “两个……都有。” “其它呢?” “再没其它。” 赵挚在心里顺了顺时间,点点头,看向米高杰:“你呢?” “我倒是想接近,也得有机会啊!” 米高杰一脸委屈:“七夕的场子,问香不理我,我等了盼了很久,怎么求,她都不理我,一直追着刘公子和郑公子,哪怕我中间找过去,她也一脸嫌弃……中元月桃的场子,一开始就跟她吵了架,后来连看都不想看她一眼,喝醉了个透,哪还知道别的?” “我怎么看到米少爷拦住问香意欲亲人了呢?睡不到人,你很不开心吧?”于明知在一旁插嘴。 “你瞎说!我没干不好的事!你——” “你个屁,跪着喝奶的小娃子,哪哪不懂,连睡姐儿的趣都不知道!”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赵挚大手压了压:“米高杰你找问香是什么时辰?于明知你看到米高杰,又是什么时辰?” “戊时中。” “戊时中,堂会刚刚热闹起来没一会儿。” 两个人证词一样,看起来没有问题。 赵挚转向范子石:“你呢?都做了些什么?” 范子石长着一张亲和脸,嘴角天生上扬,说话声音也很爽朗,看起来很长袖善舞的样子:“这两个场子,我都很忙,两位公子请我襄助,我肯定是无心赏美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关注宾客。” “七夕问香的场子,问香开场就很热情,弹琴唱曲都透着自信,气氛非常好,我尚闲一些,后来可能是米公子找过,问香情绪有点不佳,还打破了东西,我就忙了起来——” 付六立刻附和:“没错,当时场面有点尴尬,我便配合范公子,带着下人们赶紧处理,范公子就负责场上调节气氛,没过多久,问香就又打起精神了!” “确是如此,”范子石认可了付六的话,“到底是妙音坊出来的红牌花娘,很快恢复过来,也有眼色,知道郑公子当日最大,尽量招待了。” 赵挚问:“这时是什么时辰?” “大概亥时?”范子时想了想,“也就是中末的时间,问香避着人去了次官房,情绪就全回来了。因第一场郑公子做东,主客是刘公子,问香最后就跟刘公子回了房间,但离开前,好像塞了纸条给郑公子。” 赵挚将目光转向剩下的两位:“可是如此?” 刘正浩道:“确是如此,问香当日情绪有过起伏,不过很快就好了,将场子招待的特别好,伺候我时……”他清咳了两声,似乎有些害羞,“非常热情,我酒喝的多,很是爽快了一把,可惜之后醉死过去,问香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郑康辉亦点头:“当日红牌花娘是问香,但也不是没其它作伴,刘公子是主客,好的自然该他享用,问香递来的纸条我看到了,并没有回应,自然也没去见,我还将这纸条给了付六。” “确有此事,”付六点头,“但这都是花娘们的趣儿,相中了人,自然要留个情分念想,并非一定是当晚相见,只是期待着有个接客缘份,郑公子是贵客,出身家世都好,问香会上心很正常。” 赵挚:“纸条上写了什么?” 付六:“没什么,就是叠起来的花胜,写着盼与郎君相见。” 所以七夕问香的场子,问香一开场就很热情自信,但中间见了米高杰,或者遇到了什么别的事,突然不开心,还打翻了东西,经范子石和付六努力,让这波情绪耗过去,问香又打起精神,一边努力伺候刘正浩,一边朝郑康辉抛媚眼,最后因主客是刘正浩,她跟着刘正浩回房,热情伺候,极具花娘职业道德,但因为想着郑康辉,大客户不能丢,给郑康辉提前留了纸条。 赵挚思考片刻,指尖点了点桌子:“中元的场子呢?范子石,你方才没有提到。” “是。”范子石继续,“月桃和问香不一样,一来场子就不大高兴的样子,虽然也笑,跳舞也媚,但笑的有点假,不走心,大约——是看米高杰不顺眼?” 米高杰:“她看我不顺眼,我还看她不顺眼呢!” “所以两个人就吵架了,”范子石叹了口气,“仍然是我和付六配合调节气氛,可月桃十分不好哄,任性起来让人没办法,我就提议请刘公子画美人图,还好刘公子并不在意,真的就画了……我十分感激刘公子,当晚他是东道,也很忙的,还愿意做这件事,我十分感动。” 付六也夸:“刘公子画技无双,一副美人图立刻让月桃扭转心意,马上笑开了颜,还说让她想起了故人……所以这晚主客虽是郑公子,月桃跟着郑公子回房,还是给刘公子塞了纸条。” 刘正浩就笑:“我的东道,岂能夺人之美?纸条我明白是什么意思,收了起来,想着日后一定去看月桃,谁知道——”他叹了一声,“没了机会。” 赵挚看向刘正浩:“所以你当晚就再也没见月桃?” 刘正浩:“是。” 赵挚又看郑康辉:“你呢?最后见到月桃是什么时间?” “月桃很热情,身子也……”郑康辉清咳两声,道,“当日我酒喝的有点多,只记得爽快了一把,后面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样情况,别说赵挚,宋采唐也点惊讶。 所以这前后两个场子,是郑康辉和刘正浩分别为东道和主客,其他人作陪。 七夕一场,郑康辉请刘正浩,问香一出现就自信热情,中间和米高杰和于明知前后见面,情绪变化,后因范子石付六努力,慢慢转好,最后跟着刘正浩走,睡在一个床上,却给郑康辉留了暧昧纸条。 中元一场则完全相反,刘正浩请郑康辉,月桃出现时情绪不佳,还和米高杰吵架,又是范子石付六努力,刘正浩还画了幅美人图,才把人哄回来,开开心心的陪主客郑康辉回房,睡觉,但却给刘正浩留了纸条。 这两个场子,透着奇怪。 宋采唐觉得,还有很多信息,根本没透出来。 性虐,首先得产生性趣,这里面……谁兴奋的看着这一切,谁在暗里悄悄做着别人不知道的事? 喝醉了睡着,要不就是某个人的托词,要不……就是这个人做了什么手脚。 第139章 并案吧 “哈哈哈哈——” 安静大厅中爆出一阵笑声, 还是于明知。 “范公子别避重就轻嘛,什么努力调节气氛, 月桃姑娘不好哄, 任性起来没办法,我看你哄的很开心, 很乐在其中,热乎的紧哪。” 于明知说着话,走到范子石面前:“人刘公子的东道, 用得着你在这感谢——怎么, 感谢刘公子让你有机会一亲芳泽?月桃小手很好摸吧?范公子去妙音坊那么多回, 还没得手?” 范子石眉梢挑高,略不高兴, 但常年习惯,还是稳得住的,声音很平静:“小娘们娇弱,我也是男人,如何会不怜惜?阁下还不是常年流连倚翠阁, 为无双姑娘一笑, 别说家中妻小,连老母亲都不会顾?” 于明知立刻回嘴:“惭愧惭愧, 倒不如你范家家教好, 连出妇都有呢!” 范子石这下眯起眼, 话音都严肃了:“于明知, 堂官在前, 你可要好生说话!” “我说的不是事实么?你那姑姑没让米家给休了?” 米家?出妇? 范氏! 这范子石是米家二房出妇范氏的侄子! 屏风后的宋采唐慢慢将茶杯放到桌上,长眉微凛,竟然又跟小梁氏的案子有关系吗? 社会形态对女人不利,合离的女人都不会有什么好名声,何况出妇?范氏被休,心里没恨是不可能的,侄儿若和姑姑关系好,替其鸣不平想报仇也不是不能理解,月桃又是米家走失的女儿…… 不,不对。 月桃走丢的事,米家不大愿意提,范子石就算知道一点,也不会知道长成后的月桃和米家关系吧? 这次,是巧合,还是有杀机暗藏? 宋采唐微微侧身,透过屏风缝隙小心往外看—— 范子石大约真生气了,脸上笑意已经全收,透着一股凌厉,再不像刚刚的圆滑人:“长辈之事,晚辈不敢妄议,却也不容他人随意诋毁,你若再挑衅,休怪我无礼!” 于明知哼了一声,转身冲着赵挚就是高高拱手行礼,一脸谄媚的笑:“我也是为了襄助大人破案——” “你范家和米有家仇,你范子石和米高杰更是相看两相厌,再加上两个花姐儿,你喜欢我不喜欢你的,谁知道这里面有没有事!” “没准这两回的凶手,不是你,就是他!” 这话落下,厅堂内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看看范子石,又看米高杰。 这是指出杀人动机了! 米高杰一脸涨红:“你不要瞎说,我对问香那般真心,怎么可能会——月桃再讨厌,也是个女子——” 范子石冷笑一声:“你说两句就能定凶手,于明知,这案子要不要交给你破?” 于明知立刻呸他:“休要胡搅蛮缠!观察使大人在堂,眼明心亮,不会受你蛊惑,你死心吧!” 赵挚大手一抬:“好了!” 众人立刻束手垂头,安静的不行。 “范子石,你方才并不否认经常行走欢场——” 他声音微微拉长,眼梢似含深意,下面的话不用说出口,意思也很明显了:有没有相好的姑娘?刚刚于明知说的,是不是真的? 范子石通透,立刻就懂,也一点都不避讳:“回大人,应酬必要,逢场作戏在所难免,我性格好与人为善,花娘们生存不易,能多照顾就多照顾,对月桃如此,对其他人也是一样。” 至于和米家的关系不好,和米高杰互相看不顺眼,他也认,同时表态,大家都是成年人,为人处事守着礼,做好自己,就不会生事。 …… 接下来赵挚又分别问了几人不少问题,大家也积极回答。 宋采唐在屏风后,连连点头,忍不住心中赞叹,赵挚的切入点,都很对。 这种连环案破解有时不大需要把重点放在分析动机,凶手选择死者不靠动机,就算完全没见过,没关系,只要死者符合他的标准,他的兴致正好又上来,就能作案,不需要动机,只需要时机。 作案的空间和时间。 本案中,几个嫌疑人似乎都非常忙碌。 付六要耳听八方,顾着堂会上的酒水菜口吃食摆设,协调下人们关系时间,务必伺候的更好,有时还需要帮忙为一些不好的事善后。 范子石要眼观六路,随时随地注意场子里气氛,低潮了,想办法炒起来,高潮了,想办法让气氛更嗨,吵架了有矛盾,绞尽脑汁想出大家都能接受的办法,圆圆满满给解决。 于明知看热闹不嫌事大,照这会挑事的嘴看,当时各种挑衅,煽风点火小动作不会少,戏看的热闹,参与的也热闹。 米高杰七夕要为问香伤情,各种想办法见面,被拒绝后买醉,中元要和月桃吵架,烦躁,气不顺,买醉,酒喝起来一直不述。 郑康辉上一场是东道,忙着熟悉各种‘业务’,下一场是主客,美人在怀,又因身份,在场每个人都捧着他,众目睽睽的中心,能有多少空闲时间? 刘正浩与他相似,上一场是主客,忙着应酬,下一场不仅是东道,还画了幅美人图。画画众所周知,是很耗时间的,一坐就是很久…… 所以这本案凶手,到底是谁? 看起来谁都有嫌疑,却并不能准确锁定任何一个。 话问完,赵挚说了几句最近要配合调查,不能随便出城的话,就让人散了。整个过程中李刺史表演的很好,真的就只看不说,相当省心。 但散堂之后他看向赵挚的目光并不怎么友善,一脸‘我就静静等着你作死’的嘲讽,大踏步走了。 在他看来,赵挚今天态度欠佳,几位公子不是没来头的人,日后肯定会算帐! 只要不坏事,他这点眼光影响不到赵挚什么,赵挚眼神都没分出一个,从容转到了屏风后。 他大手拎过茶壶,给自己倒水,连喝两杯才解了渴,见宋采唐杯中茶水浅了,又给她添了一点。 “如果,有收获么?” 宋采唐微笑点头:“大部分感想应该与你相类,但有一点——你没问到,我却觉得很重要。” “哪一点?” “两个死者的情绪变化。”宋采唐视线落在茶盏,眉心微蹙,“这个过程,所有人都说的很模糊,好像突然间不好了,突然间又好了……” 赵挚思考片刻,指尖点在桌上:“情绪不好,皆与米高杰有关,情绪转好,是范子石会哄,会想办法?” 宋采唐笑了下。 男人们,总觉得女人情绪变化太快太丰富,没有理由,抓之不住,也不愿意抓。 “没有人情绪变化是没原因的,就算装,也是有理由的,我有种感觉——” 她纤纤轻轻碰触茶杯沿,奶奶的白,与釉青色温润瓷器相撞,极抓人眼球。 “两个死者情绪转变感觉非常微妙,可能是关键。” 赵挚神思似乎恍惚了一下,才认真思考,答道:“那就要细问……我会让人仔细问供当时伺候的下人,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宋采唐端起茶盏喝水:“嗯。” 宽大衣袖随着动作滑下去一点,露出柔软细瘦的手腕,润白如玉。 赵挚清咳了一声,十分君子的转开眼:“咳,还有死者生前遭遇,十分残忍,伤情我也看过,太熟练,不大像生手——凶手如此残暴,平日里会不会显露出来?” 如果会,多多观察一定会有收获。 这个问题,宋采唐并没有立即回答。 她想了想,反问:“这个连环案,你可有调之前卷宗出来查,确定只有青怜,问香和月桃三个受害者么?” 当时一确定连环案,她就和赵挚提了,现在时间还短,但赵挚应该得到粗浅结果了。 赵挚眸色暗了暗:“有两起可疑,仍然是花娘。青陵江上花舫多,花娘不值钱,这个群体又有特殊性,死伤比寻常人多,报官的却少,我让手下去整理,在最近的去年,找到了这两起,但细节并未完全调查清楚,想要确定,尚需时间。” 都是花娘…… 看来凶手是喜欢花娘这个群体了。 既然如此—— 宋采唐提议:“邻县也找找吧。” 凶手如果得不到满足,栾泽会作案,附近别处,可能也会。 然后就是上面的问题。 “这类凶手,通常很会伪装,杀人手法残暴,本人给出的感觉却并非如此,欲望暂时纾解满足后,他甚至比一般人更可亲。” 想从平日监视观察得出结论,很有难度。 赵挚颌首。 宋采唐很有一套洞察人心的本事,他对她很信服。 之后,赵挚又和宋采唐就几分嫌疑人发起了讨论,大多时候,他们非常有默契,看法相似,彼此还能互补,说到对方想不到的地方,有些时候,气氛就不是那么可爱了。 比如,讨论起范子石与米高杰的关系,米家的出妇范氏,宋采唐就提了个建议。 “这一点,与米家小梁氏案件似乎脱不开,不若……并案?” 并案? 赵挚看了宋采唐一会儿,话音很慢:“我听说,月桃是米家大房十一年前走失的女儿。” “是。”宋采唐道,“这两桩案子凶手可能不沾边,但人物关系很复杂,一同梳理会方便很多。” 面对宋采唐黑白分明,清澈澄净的眼睛,赵挚说不出不字,哼了一声:“我让人去看看温元思有没有空,你记得我之前说过的话,离他远一点就好。” 宋采唐想起那夜的事就想笑,伸手给赵挚添了茶,哄小孩似的:“好好好,都听观察使大人的。” 赵挚闻到了一股药味。 非常淡,不接近不明显,一接近,立刻清楚。 “你的手还没好?” 看他眉头皱紧,一副下一秒就要过来扒开她袖子看的样子,宋采唐赶紧微笑,还伸出自己右手捏了捏拳:“没事,你看——再养一养就能痊愈了。” 她一伸手,袖子滑的更低,大半个小臂都要露出来了。 赵挚:“……你把手放下!” …… 温元思自然是有空的,来的比赵挚想象的快多了。 商谈正事,通判大人的职业道德,个人操守都是稳的住的,互相行完礼,坐下就说正事,没半点无用寒暄。 “来时的路上,我已看过本案卷宗,我手上小梁氏的案子,大人可都知晓?” 赵挚抱着胳膊,下巴指了指宋采唐:“宋姑娘都同我说了。” 温元思:…… 第140章 大姐帮你报仇了 偏厅内, 赵挚坐次端正, 颇有八面威风的派头,对温元思的到来也没有不欢迎, 十分公事公办。 他指尖点着桌面, 目光淡淡扫过去:“说说吧, 你手上案子,这两日有没有什么新的发展变化?既然并案, 还是两桩案子都破解, 凶手都抓出来的好。” 双方目的相同,温元思对这话很认可, 一点也不拖沓,干干脆脆的说起米家最近变化。 “大房王氏一病不起, 缠绵病榻, 无法打理家中中馈, 一应事务, 暂时都由二房孙氏接手。孙氏心气高,按说同大房斗了这么久,得偿所愿,应该很高兴才是, 她也的确表现的很高兴, 很气派,打赏下人也大方, 但我总觉得……有点违和。” 宋采唐不理解:“违和?怎么个违和法?” 温元思回想着孙氏的样子, 眉心微皱:“给我的感觉是, 能当家做主,她很痛快,很解恨,但也有类似于兔死狐悲的哀伤,她对王氏的遭遇,似乎十分唏嘘。我感觉……她心里一定藏着什么事,很关键,很重要,但她并不想说,家中下人,有的明白,有的不明白,机会的会适时拉开我的引导话题,让气氛过去。” 赵挚眯眼:“可是与小梁氏的死有关?” 事关什么特殊的杀人动机? “应该不是,”温元思摇摇头,“我曾试探过,孙氏的敏感,并非冲着这个方向。” 至于其他人,米家大房主母病退,二房该抖起来却没抖起来,三房柳氏…… 一如既往安静沉默,要不是有人有事叫她,都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她似乎有点自弃,又似乎在避着家中所有人,只是沉默,却不见抗拒。 男人们仍然严肃板正,该干什么干什么,家中变化似乎对他们全无影响,他们并不在乎。 米家的人,真的都很奇怪。 “米高杰呢?”赵挚指尖敲敲桌面,“能否确定他以前并不知道月桃是亲妹这件事?” 温元思认真想了想,道:“观其表现,不像知道。这样家族里宠大的公子哥,文才能力皆不突出,我不认为他有能担大事的能力——若知道月桃是妹妹,他不大可能还这么作。” “出妇范氏呢?”宋采唐想到了连环凶杀案的范子石,“她是个怎样的人,恨米家么?想杀米家的人么?” 连环杀人案的嫌疑人,人物关系,温元思也已知晓。 他指尖摩娑着茶杯沿,思考着,谨慎的答:“范氏是个柔弱胆小的女人,当初被休,是身体原因,她宫寒严重,不能为夫家开枝散叶,米家重传承,以七出罪名休她,她自己也认——我去范家问过她的话,要说没一点恨,肯定不可能,以无子罪名休妇,她这辈子头是别想抬起来了,但要说恨到想报仇杀人……” 温元思抬头,目光平静:“好像也没有。她并不喜欢米家,离开后过的反而很平静温暖。” 赵挚:“所以范氏能脱离苦海,很庆幸。” 宋采唐又问:“小梁氏房里丫鬟蓝瓶呢?” “她虽伺候过范氏,却是米家家生子,小梁氏不待见范氏,也不待见伺候过范氏的人,但蓝瓶的娘救过小梁氏一次,又去世的早,小梁氏念着旧情,才不计前嫌,留下了她。” “比起她,小梁氏的心腹黄妈妈倒更可疑……” 温元思慢慢说着新得到的线索,一样样剖析——这个妈妈似乎和月桃的走丢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赵挚和宋采唐听着听着,最后明白,不管小梁氏一案如何:“范氏不甚清楚,范子石就更不可能知道月桃的身世。” 温元思颌首:“是。” …… 商量完正事,彼此理通案情,确定分派了接下来要做的,时间已经不早。 宋采唐告辞离开,正好祁言找了来。 祁言是为那不省心的表妹凌芊芊来道歉的。 也许是觉得臊的慌,祁言并没有替凌芊芊辩白解释,连正脸都没敢看宋采唐,上来就是鞠了个大大的躬,双手捧上长长的礼单赔礼,连银票都有。 宋采唐:…… 穿越一趟,竟然发家致富,除了刚穿过来那两天很穷,之后就没差过钱! 想想青巧那蹲在床边脚踏上数碎银的身影,愁的发苦的小脸,都有点朦胧暧昧了……真的发生过吗? 宋采唐心内叹了口气。 祁言咬着牙:“下回她要再闯祸,宋姑娘你就狠狠教训她,不用同我客气!” 因为这件事,他好几天没脸见宋采唐,这时候身体也绷的很紧,难得脸还有点红,手上扇子几乎握不住。 祁言也知气氛尴尬,为了看起来不那么尴尬,他立刻转话题,看向赵挚和温元思,大声指责:“等天气凉快下来我就要走,也没几天了,你们破案还不愿意带着我——宋姑娘你看他们俩!” 还靠近宋采唐,想跟她告状。 宋采唐:…… 祁公子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是谁给你的勇气和信心,认为我能管得住这两个? 赵挚和温元思非常默契,一个黑脸,一个微笑,齐齐挡在了宋采唐面前,阻止祁言的靠近。 祁言:…… 眼圈都红了。 “你们都欺负我!讨厌讨厌讨厌!” 说完,他像火点着屁股似的,一溜烟的跑了,头都没回一下。 要不是姿势完全糙汉,一点也不优雅,他这一系列的表现,尤其最后那句话,可以用大大的‘娘’字来形容了。 宋采唐忍不住笑。 祁言是个很奇怪的人,每次只要他出现,气氛总会偏向特殊角度,一扫案件严肃,有了几分轻松愉悦。 就如同—— 她看了眼染着金光的树梢和屋角。 这格外热烈灿烂的夕阳。 …… 回到家中,也有惊喜。 关婉听到下人传话,早早到二门接宋采唐,看到她就拉住她的手,兴高采烈的往回走,一路叽叽喳喳说着风马牛不相及连她自己都听不懂的话,直到没人月亮门拐角,才终于憋不住,小小声说:“大姐帮你报仇啦!” 宋采唐长长秀眉微侧,立刻明白了:“凌芊芊?” “嗯嗯!”关婉笑的小脸超甜,拉着宋采唐去往关清院子方向,“走,咱们去找大姐!” 关清正坐在廊下看账本喝茶。 红木小桌架起,放上精致茶壶,应季冰针鲜果,袅袅白烟升起的三足小香炉,再加上廊下徐徐微风…… 美人清冷悠闲,好不惬意。 关婉拉着宋采唐的手,蹬蹬蹬跑到关清面前:“大姐大姐,我们来啦!你快跟表姐说说,怎么把这个仇给报了的?” 关清第一个反应是皱眉:“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怕摔倒了没人笑话你么!” 关婉吐了吐舌头,站好。 “治个人罢了,方法多着呢,有什么好说的?” 关清娥眉淡扫,批账本的笔锋正好冲着宋采唐,目光璨利:“你也是,忒怂了点,生怕人不欺负你第二回?那凌芊芊伤了你的手,你就该立刻还回去,让她没好日子过!” 所以大姐的报仇,就是让凌芊芊没好日子过? 宋采唐笑笑:“这个……是不是难度有点高?” 关清冷笑一声:“这有何难?” 她一甩袖子:“俗话有言,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凌芊芊算哪条龙?她敢说这话汴梁贵人们都不答应!不算龙还敢嚣张不知事,到栾泽地头伤我关家的人?” “我断了她的粮,看她吃什么!” 宋采唐眼睛睁大,大姐威武! 关清秀眉微挑,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两个妹妹:“高家再是大户,再不差钱,也不是什么都买得着的,这贵重食材,品质鲜货,都得来咱们关家商行,我别的不做,只卡一卡这货源,凌芊芊就得难受够。汴梁贵人,□□细东西惯了,能受得住吃糠咽菜?” 关婉天真插嘴:“那可以去酒楼啊!大姐又不能断了全城的货。” 关清白了她一眼,没说话。 宋采唐摸了摸关婉的头:“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天天顿顿去酒楼里吃,名声要不要了?” 关婉这才长长哦了一声:“……也是哦。皇后娘娘就住在汴梁,听说那边的姑娘规矩都可严了,一点点不好传出去,就找不到婆家嫁不了人呢!” “衣裳首饰,我不少她的!也不管!她爱怎么买,但高家下人们——”关清摇摇美人扇,笑容清隽如花,“就得受点罪了。” 关清有借机教导两个不长心妹子的念头,肃立端正,仔细解说分析这里面的来往手段,个中原因。 “……这不管哪家下人,都是下人,不能和主子享受一样的东西,主子用好的,她们连半好的都用不上,下人就是下人,得按着规矩。高家下人份例,一顿饭两素一荤,干粮管够,算是很仁善的人家,比外面强出不老少,普通百姓都比不上。下人们数年如一日,享受惯了这些饭菜,你们说,他们愿不愿意吃粗窝头,茬子粥,咽干菜?” 不用说,肯定是不愿意的。 由俭入奢易,则奢入俭难,习惯是相当可怕的东西。 “我不卡主子们用度,就卡这下人,高家是大户,天气热,不可能存太多东西,每天都要出来采买,我让他们买不到东西一天,他们就得饿一天肚子,不想饿,只能吃茬子粥,别说几天,就一天三顿,他们都受不了。” “下人们受的罪,主子们不会太在乎,再说又不是完全没东西,不是还能填肚子么?” 团扇遮住半张美人面,关清声音清润如泉水:“你们猜多久,下人们会有怨气?如果知道原因来自于凌芊芊,他们会不会掩不住心中怒火,整凌芊芊?” 宋采唐顿时明白了。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主子是捏着下人们的卖身契,拥有所属权和使用权,但下人们也是人,有自己的思想,被欺负了,总会想到办法还回去。 君不见,皇宫后院里,多少不受宠的妃子过的还不如一个宫女滋润? 下人们整主子,手段多的是。 而且这事其一,是凌芊芊惹祸动手在先,关清为宋采唐报仇,占着理,高家说不出不好;其二,关清只是难为难为了凌芊芊的嘴,时间也不长,并没过分,也没惹着高家主子,难为难为下人继续撒个气,也在合理范围内,无可指摘。 高家不管,关清手段继续,就会有人心生怨愤,冒着风险整凌芊芊。 第141章 另一种可能 微风中, 庑廊下,关清的教学工作仍在继续。 下人们怎么整主子呢? 尤其是凌芊芊这种闺阁少女, 在百般宠爱,千般呵护中长大的贵女? “这夏天东西容易坏么, 一时不慎, 馊了变味, 呈上去才发现——是不是很正常?马桶里秽物, 总有忙忘了收拾的时候,谁家没遇到过?都是小事,可咱们这位凌贵女啊……” 关清唇角勾着笑, 满满都是嘲讽:“从小到大用的都是最精致,最干净, 最漂亮的东西, 何尝被馊了的东西熏到鼻子,何尝见过苍蝇乱飞,恶心的不行的马桶?” 宋采唐和关婉齐齐后退两步,恶了一声。 别说凌芊芊,她们俩现在光是脑补那画面,都有点受不了。 关清声音拉长, 透着冷清:“下人们认罪认罚,认跪认板子,反正生来命贱, 谁没受过罚?早习惯了, 还有少疼技巧。领完罚, 也不用伺候主子了,有家有亲的可以搬出去休养段日子,没有的干脆把事闹大,被赶去庄子,也能吃顿饱饭,不比在府里难挨的好?” “咱们凌贵女就不一样了……” 关清连叹几声可惜:“见识到从未见识过的脏东西,长针眼,犯恶心,吐的比有喜的妇人还欢,不但吃不下东西,还气的连连砸屋子——” “最新得到的消息,这位凌贵女摔杯碗碟盘上了瘾,忘了这些都是锋利玩意儿,不小心划到了自己手背,血流成河,伤口很深,可能会留疤哦。” 关清霸道清丽的话音落下,廊下一片寂静,半点声音都没有。 宋采唐和关婉仰着小脸,齐齐看向关清,眼睛里闪着光,满是佩服,大姐超厉害,超霸气! 关婉萌妹子性子偏软,有些担心:“那小小教训,也尽够了,凌芊芊伤了手,还落下疤,会不会……怪罪大姐,想要报复啊?” “关我什么事?”关清冷笑,“我伤了她一丁点么?是她自己非要玩锋利玩意儿,还没那份本事,自作自受,蠢的透顶。” 宋采唐不管平时多硬,在关清这里是会撒娇的,眉眼弯弯甜甜一笑:“多谢大姐帮我!” “谢个屁!” 关清团扇一甩,凶巴巴瞪她:“你以后再这么软,活该被人欺负!” 宋采唐摸摸鼻子,看一边:“……那我想不到么。” 关清秀眉挑的更高:“你哪是想不到,你是懒的想!长个聪明脑瓜不就是拿来用的么?怎么别的时候机灵,到这种事就犯懒不会了?我告诉你宋采唐,再不长点心,下回别指望我帮你!” 关婉小手捂嘴,圆圆眼睛看看关清,再看看宋采唐,偷笑的可美,好像非常欣赏这个表姐被训的画面。 关清立刻转头瞪她:“笑什么笑,还有你!” 关婉很懂,立刻束手垂头装乖,做认真倾听模样。 关清额角青筋直跳,可关婉实在软萌甜,憋了半天,憋不出别的:“你可长点心吧!” 关婉立刻顺竿爬:“大姐想吃点心了?我现在就去做!” 关清:…… 磨了半天牙,压了好半天,才把心里怒火压下去。 关清眯起眼,短哼一声:“再敢做太甜,让祖母偷偷吃太多,接下来半个月,你别想再去厨房!” 关婉:QAQ “大姐我错了,不要啊——” “小孩一个,还想学大人跟我耍心眼?” 大姐铁石心肠,完全没有被萌化,哼了一声,霸气转身,大踏步离开。一等大丫鬟春红赶紧收拾好账本,冲关婉宋采唐行了个礼,匆匆跟上。 留下两个被训的小可怜默默对视。 有风穿过中庭,卷起一片柳叶,打着旋儿,从她们中间穿过。 宋采唐:…… 关婉:QAQ 萌妹子泪眼蒙蒙,拉住宋采唐的手,颇有找革命战友的意思,神情真挚,话语走心:“表姐,你也讨厌大姐是不是?有时候特别想打她反抗她是不是?” 妹子的手软软的,暖暖的,滑滑的,还带着奶香,宋采唐很想和妹子一个阵营,也非常感动,然而还是拒绝了。 “并不,大姐很好。” 关婉:QAQ 整个人愣住,似乎不相信发生了什么,呆萌呆萌的。 宋采唐手有点痒,揉了把萌妹子的头,顺便捏了下滑溜溜的小脸:“乖,姐姐疼你的。” 关婉顿了顿,红着脸垂下头:“我……我知道的。” “好啦,不许不开心,”宋采唐安慰了妹子两句,指指自己水榭的方向,“我刚刚走太急,身上都是灰尘,要回去换衣服了哟。” 关婉用力点头。 宋采唐走出很远,身影都快消失的时候,关婉眼睛里的泪才流下来。 她知道,大姐疼爱她,从小到大都是,惯着她,宠着她,以一人之力撑起一片天,从来不叫累,不叫苦,还制止她瞎操心。 表姐……也是疼她的。 那日在香料店,凌芊芊推来的力道很猛,可凌芊芊又不会武功,动作并不太快,表姐就算位置不利出手还回去,怎么可能连躲都躲不过? 不躲,硬生生挨着,是因为她。 因为身边站着她。 表姐担心躲了,会撞着她,让她跌倒受伤,宁愿自己狠狠撞到门框…… 她的姐姐,都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姐。 关婉擦擦眼泪,抬头看天,等泪意过去,跑去水边照了照,觉得没问题,才跑向厨房。 她要做最好吃的点心,最好吃的饭菜,给天底下最好的姐姐! …… 宋采唐这天吃的很饱。 她真的不想长胖,真有一颗保持身材的决心,怎奈萌妹子做饭手艺着实了得,而且越来越捏得准她的脾胃,端上桌的没一样是她不爱吃的。 关清大概和她想法一致,饭桌上,两人目光总是在默契的时间,无比默契的对视,然后叹息着,拿起筷子—— 吃! 饭后散了大半天步消食,宋采唐才舒服一点。 不知道是不是这两天经历太多,今天又着实放松,宋采唐夜里总是做梦。 支离破碎的梦,似乎没半点联系,却神奇的连在了一起。 她看到问香,看到了月桃。 两个活色生香的美人,比起冷冰冰的尸体鲜活了很多,问香在房间里调香,月桃在对面房间练舞,有蝴蝶在她们中间飞舞,有红的粉的薄纱缓缓飘荡。 她们就像寻常人家的姑娘一样,平静又怡然。 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突然吵了起来,都要嫁给米高杰,米高杰还拿腔拿调不满意,说让她们俩斗舞,谁赢了娶谁。 两个人就斗了起来,你骂我,我骂你,你打掉我的蝴蝶发钗,我撕掉你裙腰香囊,场面渐渐变的紧绷刺激,旁观的人却越来越兴奋。 旁边一双双,一双双,全是男人的眼睛,□□的,兴奋的,阴冷的…… 闹了不知多久,两个人情绪突然变了,一个说这些男人好恶心,一说要不咱们杀了他们吧,然后两个人就变身成妖精,用丝钱和锯齿般的花苞枝叶,杀死了他们,一地的血…… 一时梦里全是关家温馨,关清霸气霸道的训着她们,看似凶巴巴,其实内里都是温柔。关清一直是个披着铠甲的女孩,跟别的姑娘不一样,也一样,最柔软的部分,总是留给最亲近的家人。 她被训,关婉就捂着嘴偷笑,看戏看的很开心,外祖母也跟着笑,然后眼疾手快,无比麻利的——偷糖吃。 一时又想起那夜花舫,被赵挚两只大手圈在船壁小小空间里,赵挚的话,赵挚的温度,赵挚的味道,赵挚给他的感觉…… 还有那映在水面,又折身在眼前的暖暖烛光。 似乎有潮湿的气味萦绕在鼻间。 这一幕似乎也…… 似曾相识? 水光,月色,温暖安心的感觉…… “呼——” 宋采唐陡然从梦中惊醒。 瞬间清醒,睡意全无。 梦里的东西一丁点没忘,全在脑子里。 太奇怪,这个梦这太奇怪。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的确记挂案情,总觉得脑子里有个东西没抓住,这个梦……是不是潜意识在提醒她? 宋采唐披衣下床,走到窗边,仰头看着空中残月,控制不住的,努力回想所有与问香月桃有关的东西。 比如付六那天在花船里花说过的一切。 问香年纪略大,早出来接客几年,月桃底子好,发肓也好,老鸨打着主意好好调|教,想让她早出来按客,但都被问香给搞了破坏…… 不让月桃学技艺,抢走所有客人,不让月桃接客,还扔首饰当面打脸挑衅,打击月桃信心。 这对花舫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少一个红牌,老鸨就少挣一份银子,不是问香多接客就能换回来的。 对月桃来说,似乎……结果并非不好。 至少她不用早早面对那些恶心事,能保持少女之心久一点。 两个人互相看不顺眼,抢客人,竞争,看起来更有话题,更能挣银子,而且自己讨厌的客人,如果不想接,是不是能这么顺过去? 比如那米高杰,看上了问香,问香不想理睬,月桃一次次搞破坏,米高杰就没得手? 七夕这场堂会,是问香故意抢的月桃的机会,打扮的更好看,更重视,还高调送了盒脂粉给月桃,说:小姑娘还是乖乖呆在家里的好,大事还得姐姐们才能罩住,别以为自己身子长开点,就骨头轻的不知自己几斤几两,想上天,还差的远呢! 这话,是为什么?真没半点隐意吗? 这晚,问香没有回来。 月桃染了风寒,第二日不能见客,病好一点,听到问香没回来,说了句活该。 …… 所有一切,付六的话,两个人的房间,形象,形成立体画面,历历在目。 宋采唐灵台一清,打了个激灵。 所有人都说问香和月桃是仇人,恨不得对方死,事实……真的就是如此吗?会不会有另外一种可能? 就像她的大姐关清,说话永远不中听,总是在训人,可做出来的事,每一桩,每一件,都是为家人好。 这两个…… 会不会也这样? 一个想法猛的占据所有思路,宋采唐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难以抑制自己情绪,突然间特别想找一个人来讨论。 她下意识回身翻柜子,找到赵挚送她的那把竹笛,放到唇间—— 又放了下去。 还是太晚了。 她垂眼拂了拂短笛上的竹叶纹理…… 明日吧。 “笃笃——” 窗子被敲响了。 宋采唐放下竹笛,转身过去一看,正是赵挚! 赵挚手撑在窗前,一脸矜傲不满:“我听到你房间有动静,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宋采唐:…… 来多少回了,突然讲究了? 我睡觉什么习惯,你还不知道? 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宋采唐激动的拉住赵挚袖子:“我有话同你说!” 赵挚看着拽住他玄色袖角的白生生的手,愣了一下。 这颜色配衬…… 要了命了! 赵挚闭了闭眼:“宋采唐,你给我把手放开。” 第142章 验尸 “看似竞争有仇,实则互相帮助?” 赵挚听完宋采唐的话, 非常意外, 连荡着银银月光的水纹都忘了, 深锐双目直直看向宋采唐。 问香和月桃, 同是妙音坊花娘,活在多少人眼皮子底下, 说起关系几乎所有人都能笃定,这互相看不顺眼的竞争对象, 私下竟是相亲相爱的密友? 怎么可能呢? 这两个,可是一次次抢对方的客人, 下对方的面子,各种洒钱扔首饰衣裳打脸, 嘲讽方法用了个遍, 言语间从不客气, 咒对方死的话张嘴就来,这样的人, 会是朋友? 宋采唐迎着月光,目光明亮:“有时候嘴坏,不一定就是恨, 不然‘心口不一’,‘打是亲骂是爱’这样的话,从哪来的?” 赵挚:…… 大概是他目光太直接太嫌弃, 宋采唐反应过来这话说的点不合适。 尤其打是亲骂是爱, 一个女子跟男人说, 不合适。 “嗯,”宋采唐清了清嗓子,“我就随便举个例子……” 她迅速整理思路,很快再次安静专注:“有时候,女孩子心理行为很难判断理解,你们男人大约很难注意,我也是一时感觉有点不对,方才忍不住分析。” 赵挚斜着身子,靠在窗外:“讲。” “你要不要进来?” 宋采唐觉得窗外地方并不宽,赵挚那么个大个子,还怕水,实在有点憋屈的慌。 赵挚目光微不可察的往房间内部扫了下,又像烫到了似的猛的收回。 “不要。” 拒绝了? 不过想想自己刚起来,床上乱乱的被子,架子上乱乱的衣服,宋采唐心道也好,不用收拾了。 她继续说正事:“我感觉……真正的仇人不是这样。问香和月桃,斗的那么凶,争抢的那么厉害,为什么两个人都好好长大,名声在外,赚着大把的金钱地位,什么都没落下?” “她们互相仇视,互相陷害,最后只有拉肚子坏衣裳首饰这样的小打小闹,本人并未受到过其它任何伤害……真的只是老鸨不允许,坊里规矩重?欢场上的女子,这般乖巧讲规矩么?” 宋采唐不懂这里的青楼到底是怎样百态,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利益越重,纷争就越大,烟花场所,环境更不能与普通人相比。 宋采唐说的,只是猜测,暂时没有证据,但这猜测,并非凭空而来。 赵挚缓缓眯了眼:“从结果来看,的确是太温柔了些。” 宋采唐:“真正温柔的人,会做一方头牌,且经年不倒?” 除了学堂考试排成绩,出外不管到了哪里,能稳稳站着第一,就不是容易的事,除了真本事,还要情商。 问香和月桃要是真纯粹善良,不可能爬到这位置,还站的这么稳。 不管她们之前命运遭遇如何,是否值得可惜,混成这样,就不可能是普通人。 宋采唐把自己想到的,分析的,全部说给了赵挚。 比如老鸨让月桃小小年纪卖身时问香的反应,怎么压制,什么机会时压制,都做了什么。 比如彼此抢客的结果。 比如米高杰这位特殊的客人。 比如七夕堂会问香怎么抢的,什么态度。 …… 每个人单独的行为,似乎说不出不对,彼此连在一起,跟着时间纵向来看,非常微妙。一切一切,如果从反方向理解,似乎更合情合理,恰到好处。 赵挚不得不跟着点头。 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就算不是真心相交,也必定有其它原因。 “我会去查。” 宋采唐提醒他:“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她们关系如此,必定有紧密联系起来的内核,你查时当重点注意。” 问香和月桃的过往经历,必须好好捋,真仇还是真友,只要认真去看,不可能藏的住。 如果查不出,就往前翻,哪怕没被卖之前的身世。 “嗯。” 赵挚同样应下,之后良久,没有说话,只皱眉看着水里的月,不知道在想什么。 宋采唐侧首看他:“会累么?” 感觉赵挚手里忙的事很多,并非只案子这一桩。 比如云念瑶案里的谋反,比如卢光宗案里的金子……凶杀案是破了,但遗留下来的问题,同样需要解决。 宋采唐有种感觉,赵挚来栾泽,为的就是这些。 不管哪一样拎出来都足够累人,还要同时兼顾案件,他的时间够吗? 赵挚看向她,深邃眸底似有微芒闪动:“你关心我?” “为什么不?”宋采唐觉得这简直是废话,“我们是朋友啊。再者——” 想到一件事,她忍不住笑了:“你不是还要帮我做媒人,好好相看人?” 赵挚眼眉立刻横了起来,磨着牙:“你说的很对。” 宋采唐眉眼弯弯,笑的见牙不见眼:“是呀。” 似乎一口气噎在喉间出不来,赵挚懒的再和宋采唐讨论这个,扭头并带开话题:“卢光宗的金子,走的是水路,漕运,但曹璋不知道,上一任死了的帮主也并不全部知情。” 宋采唐好奇:“保密工作做的这么好?” 水道上的事还能瞒过漕帮,很厉害啊。 “他充的是盐箱。”赵挚眯眼,“盐运有官府司局专管,就算借漕运的路,漕帮也没有监查权。” 宋采唐瞬间想到一点:“所以本案里,也有你需要特别注意的人。” 郑康辉,盐铁司副使的孙子。 赵挚颌首。 “可有查到线索?” 赵挚摇了摇头:“并无。他似乎只是一般的大家公子,近日和刘正浩,范子石走的颇近。” 宋采唐想想,笑了:“怕是别人跟他走的近吧。” 毕竟身份地位不一般。 赵挚早知宋采唐聪慧,见她猜出来了,便道:“又到下一年盐令符派发的时候了。” 稳赚的生意,但凡有点门路,都愿意使劲。 宋采唐笑了笑,注意力却没在这方面打转,而是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已经死了,和问香有联系,赵挚非常关心,因此折回来的人。 “青怜手上那个,特别重要的东西,是不是就是证据?” 卢光宗金子走盐运道的证据。 她瞬间想到这里,赵挚惊艳了一瞬:“是。” 宋采唐的猜测却并没有停下:“她也是花娘?” 问香和月桃都是,如果凶手口味专一,那么青怜必定是。 “曾经是。” 青怜早已嫁人,过往有意掩埋,赵挚当时心急,对这些情况并没有太在意,早前想起,认为这点很关键。 “青怜并未在栾泽出现过,她认识问香的时间很可能是在问香到栾泽之前……” 金子转运,盐司,可能跟这个连环案无关,撞在一起,却不能让人不留意。 宋采唐很理解。 赵挚眼梢微垂,看着近处水波:“男人们喜欢在烟花场地谈事,妓子们消息一直灵透,想要长红,想要赚钱,想要给靠得住的人做小,心眼一定不能缺,有时候,她们甚至是促成某个交易的中间人——” “我猜问香和月桃肯定知道什么敏感的事,那于明知一直紧盯他们,可能也与这个有关。机密消息,所有妓子都想要。” 这有关盐事,有利于赵挚手上的谜团,对连环凶杀案却帮不上忙。 不,也算帮了个忙。 毕竟有第三具特点相似的尸体,才能确定为连环凶杀案。 宋采唐拍拍他的肩:“那你好好查,祝顺利。” 赵挚挑眉:“这就算了?” “不然呢?”宋采唐微笑着,晃了晃自己右手,“不过我手已经完全好了,明天可以去验尸,看能不能给你找出点有用的东西?” 赵挚:“那你自己小心。” 宋采唐不明白,验个尸小心什么? “我明日会在外面忙,没空陪你验尸——”赵挚想了想,“算了,我让张府尹过去给你帮忙。我最近查实了不少信息,可能明天也会给你送东西。” 宋采唐:…… 人家好歹是府尹,每天公务忙着呢,我就验个尸,能有什么需要小心的,这么郑重? 然而宋采唐终是拗不过赵挚的意思,第二天一早过来验尸时,张府尹早就等待在侧。 “宋姑娘来了。” 宋采唐行礼:“不知府尹大人在此——我是不是来迟了?” “不迟不迟,本官也才到!”张府尹捋着胡须,笑眯眯,似乎本人就非常向往喜欢和宋采唐一起验尸,“今日观察使大人不在,温通判也在忙米家案子,刺史大人又病了,正好本官闲着,倒是能再见识一番宋姑娘的验尸了!” “如此有劳府尹大人了,我必尽心全力。” 宋采唐不知道赵挚怎么安排的,既然张府尹没半点不愿,她也没必要操心那么多,带着青巧就进了停尸间。 这次要验的,是最开始发现的,月桃尸身。 也是本案里,最新鲜,腐败程度不高的唯一尸身。 尸体曾用了冰,保存的很好。 戴上手套罩衣,燃上苍术皂角,一套准备工作做完,宋采唐来到了尸体前。 距离死亡时间已经很远,死者身上尸僵早就不在,尸斑沉积身下,身体各种被虐痕迹越发明显狰狞。 青巧有点不大敢看,咬着唇往后退了退。 张府尹执笔帮忙写验尸格目,看到这样子也是不忍,连连叹气,眉间皱的死紧。 宋采唐只在河边看到过月桃尸体,当时与吴泊一起,看的并不完备,这次有了机会,自然要认真看一遍。 “验——” “死者女,死亡时间七月十五夤夜,死亡原因,心脏被刺。” 月桃所有受到的虐待和伤害,都是生前造前,凶手不吝于让她承受痛苦,甚至享受这个折磨过程,死者越挣扎,凶手就越兴奋。 及至最后,死者不会挣扎了,凶手才‘仁慈’的,用匕首结束了她的生命。 从头开始,宋采唐仔细用手插|入死者发间,一寸寸摸过,除了后脑一块碰伤的肿,再没有其它。 死者浑身上下都很惨烈,尤其女性独有部位,受到的伤害尤其多,但她的脸,非常精致,一点皮都没破。 宋采唐用手扣住死者下巴,打开,往里看—— “死者口中,没有任何外伤。” 死亡日久,会有粘膜自溶现象,但这并非来自伤害,若有外伤,肯定会有痕迹。 死者口腔壁,舌头,都没任何异常。 连接吻过度的痕迹都没有。 凶手……是特别喜欢死者的脸么? 喜欢虐,并不喜欢接吻? 宋采唐继续往下看。 死者左胸伤口,没的说,必是匕首类短刀所致,但不管长度还是刃宽,都没特殊之处,死者身上也没有遗留任何与其相关痕迹…… 这个凶器,大约比较难找。 更难的是,问香尸体腐败情况严重,本案中没有更多比较之处,这匕首是否是唯一凶器,是否换了其它,都不能肯定。 “没关系的宋姑娘,你再接着往下看。” 张府尹出声安慰。 凶器暂时找不到,案子不一定破不了,眼前这位可是剖尸专家,最擅长解剖验尸,这刀子还没拿上手呢,怕啥? “嗯。” 宋采唐点头。 过手的尸体,肯定是要解剖验一验的,但在这之前,尸体本身的表征,也得看清楚。 她本来也以为,表面检验也只是走个过场,想要更多还得解剖,没想到很快,她就摸到了东西。 看到宋采唐面色突然变化,别说青巧,张府尹也皱了眉。 “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发现?” 宋采唐闭了闭眼,呼出口气:“是。” “死者下|体,有东西。” 第143章 禽兽 法医验尸,不求立刻揪出凶手是谁, 有些东西暂时无法判断也没关系, 但一定要精准。 要不避讳, 死者身上所有角度都要验到, 不管干净还是脏。 头发,七窍, 排泄谷道,有时越是隐蔽的地方, 越藏着东西,甚至光看不够, 还要上手摸查。 毕竟凶手也是人,想要杀人且不为人知, 难以查到, 总会想些特别的招数。 一样一样, 宋采唐把东西往外拿。 圆润珍珠…… 白色贝壳…… 上品绿松石…… 金珠…… 银珠…… 有大有小,形状大都圆润, 连绿松石,都是椭圆偏圆,没别的形状。 但这么多东西…… 这么多…… 青巧吓的直接转了身, 不敢再看。 张府尹握着笔的手也有点抖:“禽兽啊!畜生!” 折磨小姑娘还不算,还干这种事!那是给他放东西的地方吗!怎么不塞到自己身体里试试! 打赏也不是这么赏的! 宋采唐眉头皱的死紧。 但凡她自己验尸,从来不会忽略细节, 可她记的很清楚, 岛上问香的尸体身上, 并没有这些东西。 所以…… 是这次的月桃特殊,还是上次的问香特殊? 这一个,到底是不是凶手作案的标志性动作? 如果不是,那这一次为什么特殊?月桃有哪里不一样? 还是…… 有人冒充作案? 一瞬间,太多思绪在脑海翻涌,宋采唐目光快速闪动。 别的且不提,这个新发现,一定是个方向! 但—— “我之前看了吴老先生的尸检格目,为什么没有记载这个?” 赵挚没来之前,月桃案由刘刺史力主,交给了吴泊负责,初检也是吴泊做的,格目档案,官府可查,看过就会知道。 张府尹因要查案,也看过:“大约是忘了?没验到?” 宋采唐摇了摇头。 一个称职的仵作,不可能连这点都看不出来,只要上手轻轻一摸,就能感觉到不对。 吴老先生为什么没摸? 是因为觉得脏吗? 因为死者是花娘? “说起来,吴老先生今日也不在。” 张府尹想了想:“下面好像有人提过,他小儿子这几日应该是有喜,来不了。” “嗯。” 宋采唐点点头,不再想这个问题。 不管别人有没有做好,她把自己的事做到最好就行。 体外特征检查完毕,宋采唐开始解剖。 死者死亡原因已经非常明显,解剖好像并没有太多意义,但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会不会有结果? 宋采唐拿着解剖刀剪,划开死者身体。 死者心脏中刀,又被扔进水里,身体里血液几乎完全消失,这一次动刀,连血都没怎么见,这次解剖,大概是最干净的一次。 宋采唐看了死者脏器。 没异变,没中毒迹象。 她考虑片刻,只取了死者的胃和心脏。 心脏是匕首插入部分,伤口形状直接映射着凶器,如果幸运,可以找到一些证据。 胃部往上连着嘴,所有入口的东西,最终都是到这里,不管自愿还是意外,死者吞进去的东西,都在这里。 心脏部分,没给出太多线索,只能判断这个匕首的刃尖很特别,略略往上勾。 胃里,还真是有东西。 金银珠,珍珠…… 甚至还有金色丝线。 这是眼睛看到的。 鼻间还能闻到一股异香。 似乎没有根源,无形无状,但非常非常香,出处也非常明显,是死者的胃。 宋采唐找了半天,找不出任何与这香味有关的东西,不得不放弃。 但同样的,这种情况只月桃尸体里有,问香尸体身上并没有。 问香尸体腐败再明显,再臭,只要有这样的异香,就不可能被忽略。 问香内脏腐烂也严重,胃部当时空了半个,内里糜状粘液流的哪都是,但宋采唐确定自己认真看过了,并没有金银珠这些东西。 又是一个不一样。 宋采唐隐隐感觉到,这似乎是破案关键。 带些神秘隐秘色彩的事,总是能以特别快的速度传播,尤其本案如此特殊,死者是貌美少女,职业还是令万千男人感兴趣的花娘。 “喂喂听说了没?宋姑娘又在验尸啦!这回验出个不得了的事!” “啥事?不就是剖个心挖个肝么,少大惊小怪,爷可是栾泽人,哪天见着外地人再吹吧!” “不不,这回真不一样,那月桃尸体,你们猜怎么着……那里被塞了好多东西啊!” “……有钱人就是会玩,打赏方法都不一样。” 外面的话,宋采唐没听到,听到也不会在意。 检验完毕,她仔细将死者身体缝好,拿来软巾,蘸着热水,一点一点,把月桃身体擦洗干净。 上上下下,哪个地方都没错过。 她擦的很认真,动作也足够轻柔,好像担心弄疼了月桃。 哪怕月桃身上到处是深重被虐痕迹,早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疼。 她还细心把月桃头发整理好,用发绳绑好一束,歪在脸侧,替她把碎发撩开,。 最后,宋采唐转身,拎过洁白覆尸布,慢慢的,慢慢的,盖在月桃身上。 盖到脸时,她顿了顿,说了句话:“你是最漂亮,最干净的小姑娘,好好去吧。” 白色布角微微颤动,乘着风,伴着这轻柔的话语一起,送别了月桃。 青巧看着看着,没忍住,大颗大颗眼泪往外掉。 窗外光线那么刺眼,那么热烈,她却感觉不到一点热,好像真的看到了一个少女,鲜活的,漂亮的少女,蒙着柔光,流着泪,冲她家小姐微笑,露着小虎牙,可爱的不得了。 …… 张府尹看着,也是唏嘘不已,真真是,作官这么多年,也没见过宋姑娘这样的仵作。 “今日有劳姑娘了,”见她把东西收拾好,张府尹拱了拱手,“时间不早,姑娘若不嫌弃,在府衙用个饭如何?” 他诚心相邀,时间又确实不太早,宋采唐就应了。 “那我就厚着脸皮,蹭大人这顿饭啦。” “哪里哪里,宋姑娘客气,客气啊!” 但这顿饭,并没有吃好。 因为有新的尸骸送了过来。 “新的尸骸?一共六具?” 张府尹差点跳起来,这也太多了吧!怎么又死了这么多人! 来报信的口舌很伶俐,赶紧把话说完了:“不是新案,是观察使让挖出来的白骨,都是以前死的,说是可能与连环命案有关,让宋姑娘给看看!” 一听不是新案,张府尹放松了很多,看向宋采唐:“宋姑娘,您看——” 宋采唐早已经站起来,理好衣服准备出发:“我去看看。” 这次就得用上大一点的停尸房了,衙差们忙忙碌碌来来去去,把尸骨一个个往上放。 宋采唐就问那个报信的:“只有尸骸么?还有没有其它东西?” 报信的挠了挠后脑,没听懂,有尸骸还不够? 青巧嫌他笨,替主子问他:“我家小姐是问,有没有女人的东西啊!钗环首饰,衣服鞋子,金银珠宝什么的!” 她这么笨都懂呢! 报信的点点头,又摇摇头:“衣裳首饰是有点的,不过大部分都从尸骸上脱落了下来,挖找的人还在努力,过后就能送来,姑娘放心,我们都编了号的,哪样是谁的很清楚,不会乱!但这金银珠宝……没有了。死的都是船娘,能有地方埋,让咱找着尸体就不错了,陪葬怎么可能有。” 青巧气的鼓了脸:“谁问你陪葬了!” “那这金银珠宝……不是陪葬是啥?” “我是问——” 想想这话又不好说,青巧气红了脸,转到一边,不再说话。 宋采唐笑了下,给自家小丫鬟圆场:“我们问的就是陪葬,可能会有线索,没有就算了。” “是真没有,我们都好好挖过了!宋姑娘要是有疑,我就回去带个话,让兄弟们接着再注意!观察使那边说,还有更多的,一会儿就到!” “如此多谢。” …… 一系列白骨,宋采唐验的很仔细,很认真。 因只有骨,没有肉,受伤痕迹并不好找,但宋采唐还是断断续续,试了各种古法验尸办法,上次验小梁氏干尸时用的糟饼热敷法重新用了起来,直接贴在骨上检验。 现代医学证明过这个原理,不管皮肤上的伤,还是骨头上的伤,糟饼热敷,都能使透射性增加,血红蛋白变性,只要伤过,就能验! 慢慢的,尸骸越来越多,宋采唐结论也渐渐增加。 全部是女子,很年轻,每一具的年龄都不超过二十岁。 除一具外,所有左胸肋骨的部分,都有匕首类短刀深刺留下的明显痕迹。 大部分女子生前受过虐待。 根据死亡时间判断,综合所有尸骸,宋采唐已经能总结规律。 凶手大概一年犯案两次,每次杀死一到两个花娘,从最开始到现在……约有十年。 或者以上! 而这些人,都有相同的经历。 来回报信的人说,这些死者身份已经查实,有些死时就是花娘,有些已从良嫁人,但无一例外,全部做过花娘! 赵挚今天似乎发了疯,光往里运的尸骸,就有二十具,可见凶手恶行,这么久仍在外疯狂,逍遥法外,简直人神共愤,谁看了都没法不生气。 一般来说,连环凶手初次犯案,会给出很多信息,有利破案,但本案时间延续太长,第一个被害人是谁,现在很难找出来……但没关系,有月桃。 所有人都没被塞过东西,只月桃有。 月桃一定有什么不一样的…… 只要找出来,本案定会有大的突破! 宋采唐验完尸骸,仔细看过文书帮忙记好的验尸格目,发现没有问题,一样不漏,叫青巧拿出自己的小印,盖了章。 “将这些转给观察使大人看,我先回去了。” “是。宋姑娘慢走。” …… 宋采唐带着青巧离开府衙,时间说晚不太晚,说早也不早,回家赶晚饭绰绰有余。 但宋采唐看到了街边茶楼贴在门口的告示。 说是上了新茶。 忙了整天有些渴累,又想起关婉昨天在饭桌上烦恼缺一味好茶做菜…… 宋采唐微笑:“走,小青巧,你家小姐请你喝点好茶。” 茶好不好,当然不能只靠看,还要品。 宋采唐以前不懂这些,但关清有句话说的对,不识货根本不算个事,你天天用着好东西,吃穿着好东西,往后走出去,一看一品,就能知道东西好不好了。 宋采唐现在仍然不会辨认东西真假,但用一用,品一品,多少能有感觉了。 跑堂将人请到二楼靠窗好座,叫茶博士过来招待,一样一样拿样茶来泡,又赞又推。 “姑娘您看,这个茶汤如何?这颜色,这味道,绝了!” “您再看这杯,不是今年新茶,断不会有这样的味道!” “还有这杯,是不是特别清特别透?口感也带甜,姑娘家都喜欢!” 随他说的天花乱坠,宋采唐只是微笑,好不好,她尝过,心里就有了数。 茶博士见她不搭话,有些郁闷,正好隔桌有人招手叫,他就陪了句嘴:“那姑娘您先自己尝尝看,我去看一下别的客人,您有吩咐,招呼一声我就来。” 宋采唐微笑点头:“好。” 青巧瞪着茶博士背影,凑过去,小小声说:“小姐,他是不是想坑你花钱买东西呀?” “嘘——” 宋采唐眯眼,食指抵在唇前,做了个噤声手势。 隔壁有人,还是熟人。 第144章 问香身世 茶楼不大, 但地段好, 茶也还可以, 客人自然少不了。 包间客满,来晚的进不了,只能退一步, 靠窗坐着,让伙计加道屏风稍做隔挡,也是一处娴静天地。 宋采唐就是这么干的。 身后靠着的邻居,也是这么干的。 不同的是, 这边的客人不是女眷,而是三个公子哥。 声音太熟悉, 宋采唐一听就知道, 坐着的三个人分别是郑康辉, 刘正浩, 和范子石。 三人一边喝茶,一边聊天,天南海北吹了不少, 有捧哏有逗哏, 气氛热闹合宜。 半天的闲篇过去,终于进入了正事。 范子石开始大夸特夸刘正浩之前画作, 溢美之词不断, 什么形容词都用上了, 还一句不带重复的, 嘴皮子特别顺溜。 “……都说刘公子画好, 我却没那个福气见太多,没想到只这两次,直接把我给吓着了,不但美人图画的好,这松山韵也是,细致如微,山峦叠起,松涛如浪,明明没有风,却让人感觉到凉风扑面,不瞒两位,我好像都闻到了山间松柏的味道,着实让人惊服啊!” 刘正浩十分谦虚:“哪里哪里,子石兄客气了,都是外面人抬的高,其实并没什么的,我也没做太多,就是稍稍用了点心……” 范子石:“刘公子可莫谦虚,就这点心,别人拍马也比不上啊!” 郑康辉很认同:“你的画的确不错,不必过于谦虚。” 范子石叹了一声:“听闻汴梁不少人中意刘公子的画,可惜刘公子一画难求——山脉藏势,松板寓意长寿,若非这画作太名贵,我还真想请刘公子割爱,不管多少代价都愿意付。” 刘正浩就笑了:“这副松涛图太大,比较适合送给老人,令尊还年轻,倒有些不相合,刘兄若不嫌弃,我家中还有练手小作,也是松柏,更适合令尊。” 范子石受宠若惊,赶紧连连道谢。 郑康辉似是想起了什么:“我祖父倒是快要过寿了……不知这松涛图,刘兄可愿割爱?” 刘正浩当即笑道:“这算什么割爱,老大人若能看上眼,到时我以这画为贺寿礼,亲自拜见!” 郑康辉顿了顿,方才道:“也好。” 范子石抚掌笑道:“正好我不日也要进京,如此,咱们三人在汴梁岂不是又能聚首?当浮一大白啊!” …… 宋采唐听着几个人聊天,话说的似乎不多,意义却不少。 范子石最为灵透,不仅会炒气氛,会看眼色带话题,消息还十分灵透,敲边鼓的本事也没谁了。 他要不提松柏益寿,没准郑康辉都想不起祖父大寿还没买礼物。 刘正浩也是,换个人不一样的脸,给范子石,就家里的练笔之作,还是看到范子石帮忙的份上,范子石还得美滋滋兴高采烈接着,给郑康辉就是花大心思画的松涛图。 郑康辉的意思是买,刘正浩根本不让他说出口,直接说自己送上门,堵了郑康辉的嘴…… 刘正浩难道真听不出来,人家是想买还是想让他送? 未必。 或许这,本来就是他的目的。 郑康辉祖父是盐运副使,明年的盐令要定,刘正浩打的没准就是这个主意。甚至……早早和范子石通了气,有了上面这对话。 郑康辉真就什么都没看出来? 也未必。 没准早习惯了。 这里面,没一个傻子。 宋采唐手托腮,有一口没一口的品着茶,凶手,在这三人里面吗? 这三人约定不久后汴梁见,都颇有信心能上路,要么,他们都不是凶手,所以轻松,要么…… 就是凶手笃定,百分百能逃过。 指尖轻抚在茶杯沿,宋采唐眼眸微垂,无数思绪在眸底沉浮。 如果有机会试上一试就好了。 时间有限,宋采唐不能和公子哥一样在外面浪,选好了茶,口也不晚了,宋采唐带着丫鬟青巧准备离开。 正好遇到了往楼下结账的范子石。 楼梯转角,二人相遇,空间狭小,不打招呼似乎避不过去。 范子石认识宋采唐,笑着拱了拱手:“宋姑娘。” 宋采唐眼梢微垂,笑了下:“我还以为,范公子会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是官府在册仵作,范子石是大案相关人,彼此立场很微妙,范子石提防她,很正常。 “姑娘灵透,肯定与旁的人不一样。” 宋采唐长眉微抬,目光颇有些意味深长。 这话回的也有意思。 不是不提防,而是她和别人不一样?不会不君子不淑女的,做跟踪窥探之事? “那范公子呢?”宋采唐静静看着他,目光清澈,“跟别人一样,还是不一样?” 跟别人一样,不是凶手,就用不着提防,不一样,才会警惕。 范子石目光闪了闪:“姑娘这话,我听不懂。” 宋采唐笑了:“有些事压在心里久了,并不会太舒服,知道太多,亦并非好事。” 范子石一震。 “范公子若得闲,随时欢迎你来寻我聊天。” 宋采唐也不纠缠,说完这句话,就转身下楼离开。 范子石怔了很久,方才重新挂下笑,走到楼下结账。 回家的路上,青巧拉着宋采唐,很是后怕:“小姐下回可不能这样,吓死婢子了!万一那姓范的是凶手怎么办?小姐还说欢迎他来聊天……” 宋采唐捏了把小丫鬟的脸:“我身边何曾缺过人,怎会不安全?” 而且本案凶手,目标非常专一,是花娘。 这个范子石很有意思,要么,是凶手,要么,肯定知道点什么。 …… 有了更多线索和方向,案子继续往下,进展就更顺利了。 不过两日,赵挚就将宋采唐重新请到府衙,就最近得到的消息线索,进行分析讨论。 “你说的没错,问香和月桃的关系,现在已基本确定,她们的确是友是非敌。” 行动表现,说话方式上可能并非如此,但每一件事,不管是彼此相对的,还是一个陷害另一件,得到的结果,一定是对对方有利的。 赵挚皱眉:“但二人何时何地,因为什么成了朋友,没人知道,好像在妙音坊里见面的一瞬间,就对上了。” 宋采唐:“没去查二人前缘?或者身世?” “时间过去太久,暂时没得到确切结果……”赵挚指尖敲了敲桌面,“青怜和问香的交集,却找到了。” “什么时候?” 赵挚眼梢微抬,指向妙音坊方向:“还记得付六说过的话么?问香是在老鸨外地买下的,因一些原因,没立刻转回来,而是在当地青楼学本事。” 宋采唐顿时明白了:“她们俩在一块学的东西!” 赵挚颌首:“没错。” “烟花场地的女子,情感很奇怪,可以很快交心成为朋友,也可以立刻反目成仇。” 决定这一切的,是利益。 赵挚没说的太清,宋采唐却已经明白:“青怜与问香就是萍水相逢,感情不深,如果同在一个地方卖身,她们会是仇人,可分开两地,没利益相争关系,她们可以是彼此最信任的人。” 所以青怜把很重要的东西托给了问香。 可是月桃呢,月桃到底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不等二人讨论,有个声音插了进来。 “我打听到一件了不得的事!” 安静庭院,微风徐徐,树影轻摇,连炽热光线都透着静谧,祁言像只猴子一样,从窗子蹿了进来。 “肯定对你们破案有利!” 他的出现,彻底打破了现有气氛,冲着热闹的方向走。 赵挚眉心跳了跳:“什么事?” 祁言冲宋采唐歉意笑笑:“这不是近来一直不好意思嘛,我想着好歹帮点忙,就去蹲花舫啦!天天跟那群姑娘聊天,终于给我套出来一件事——有一个传闻,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近两年一直流传在花娘群里,说是每年夏冬,都要死几个人!” “花娘?”宋采唐立刻反应到,“花娘们自己知道,某个时间段,大家里面会有人死?” 祁言眨眼:“是的!但老鸨不让传这话,年纪小的也不知道,只有头牌们会悄悄提两句。” 宋采唐立刻看向赵挚。 赵挚非常明白她的眼神为什么而灼热。 七夕场子,问香为什么抢月桃的机会,明白了! 她不想让月桃死! 难道……她知道是谁? 不,知道的话,她就不会死的那么惨。 祁言瞪大眼睛,觉得自己不懂的气氛又开始了。 为什么你们要看来看去,有话明着说不好吗! 告诉我好不好! 就在这里,温元思也来了。 不请自进。 还一来就放了个大消息。 “我查到一个可能对这个案子有用的消息,米家二房孙氏,说是之前死过一个女儿,记得么?说是没葬没坟没碑……但这个女儿当时只是病重,并没有过世。” 宋采唐眯眼:“……所以这个女孩是在没死的时候,被家人丢下了。” 赵挚也哼了一声。 小梁氏案的卷宗赵挚也看过,说二房孙氏的女儿是在米家从汴梁往回走的路上死的,当时天气不好,路又难赶,还不好停,家里人都不高兴为个死了的女孩耽误,拉着孙氏走了。 如果女孩当时还没死,还真是被故意遗弃了。 温元思浅浅一叹:“孙氏说,她偷偷回去找过,女孩丢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赵挚突然想起一件事:“那女孩当时几岁?” 温元思目光微闪:“七岁。” 七岁……不可能没记忆。 这个女孩清楚的知道自己是谁,知道为什么被丢弃。 如果是有人故意设计,不会让她好,就算不是故意设计,被别人捡走,也不一定有好结果。 这个世界,女孩被卖,并不是什么奇事。 电光火石间,宋采唐突然想到了一件事,瞬间看向赵挚。 赵挚亦目光锋锐,想到了同一种可能! 如果这是两个别扭女孩的前提,不用别的,一切就已足够! 问香……是不是就是这个被丢弃的孙氏女儿! 同是米家被弃女,堂姐妹,血脉相连,有什么比这更好的结盟理由! 第145章 悲剧 脑子里想到的东西太吓人,赵挚和宋采唐不得不谨慎, 齐齐郑重看向温元思:“你仔细说。” 祁言挠头:“说什么啊……我怎么听不懂?” 赵挚把本案卷宗拍给了他, 意思很明显。 乖一点, 不懂自己找事干,别捣乱。 祁言:…… 他很想闹,无奈气氛非常不对,宋采唐也没有帮忙的意思,气鼓鼓坐了回去。 两边并案,温元思不是不敏锐的人,看过卷宗信息, 自己也觉得好像哪里有点不对,赵挚和宋采唐的反应, 立刻激起了他的思考,一瞬间,他也明白了。 遂他也坐下来, 认真回想良久,方才谨慎讲述。 “孙氏的女儿,的确是丢, 不是死。” “小梁氏过世四年, 当年现场及环境难以勘查,我便将注意面放大, 多次走访问讯米家下人——这件事, 不可能有假。” 温元思目光微微发亮:“当时大梁氏去世不久, 小梁氏带着米家女眷从汴梁回栾泽, 路遇大雨,又逢暴晒,二房孙氏之女身体弱,沾染病症,得了天花。” “天花?”祁言眼睛瞪大,“这可是绝症!” 赵挚指尖敲了敲桌子:“所以这就是他们放弃这个小姑娘的理由。” 天花一旦得上,后果不堪设想,这一家人,是不想陪着小姑娘一块死,狠心壮士断腕。 宋采唐眯眼:“这也是他们死死捂住,编了个瞎话说女儿死在路上的原因。” 天花传染,源头总是众人所指唾骂之处,米家不敢说,一切细节,什么深林野兽,都是编的。 温元思颌首:“是。哪怕孙氏心软,回去找了一遍,没看到女儿尸体,仍然不敢声张,因为她心里其实已经认定,得了天花不可能活,她女儿就算被人捡去,日子也长不了。” 赵挚突然皱眉,想起了什么:“十二年前,汴梁及附近州县并没有天花事件。” 天花是历朝历代最怕的病症之一,一旦发起,官府必会重视,官府未有记载—— “所以孙氏女儿得的,并不是天花,”温元思轻轻一叹,“只是普通水痘,不日即好。” 但米家人不知道,当成天花处理了。 在这种八卦事情上,祁言总是有出色的嗅觉:“我怎么觉得这事不寻常?赶路,天气不好,时节不好,得了天花,必须丢弃……不是偶然吧?” 他看向温元思:“谁在捣鬼?内宅小妾?大房三房?” 温元思摇了摇头:“深查下去,这条线索,包括来年大房王氏女儿的失踪,都与黄妈妈有关。” 黄妈妈,是小梁氏的心腹,伺候多年,忠心耿耿四个字,就是她的代名词。 宋采唐长眉微扬:“……小梁氏?”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米家命案,大房王氏可疑,二房孙氏杀机也有了,而且非常强烈。 孙氏本身就是个性烈的人。 “小梁氏去世多年,已不可查,”温元思摇了摇头,“我没找到证据,证明与她有关,甚至黄妈妈也避谈此事,并不愿正面回答。” 官府问案抓人是两回事,没有足够证据,只能问,不能抓了上刑问,黄妈妈不配合,他暂时也没有办法。 宋采唐突然问:“米家这一辈有别的女孩吗?” 温元思点头:“有。” “性格?” “很乖巧。” 别人乖巧,问香和月桃未必不乖巧,尤其月桃,当时才四岁,还什么都不懂呢,会犯什么大错?为什么容得下别的女孩,偏偏容不下这两个? 真是小梁氏干的…… 还是——小梁氏替人背锅? 宋采唐想到这里,迅速看向温元思。 温元思似乎与她想到了一处,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她他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 二人相视对望,默契十足,似乎有什么气氛在房间里慢慢成形。 祁言看看温元思,又看宋采唐。 好厉害的样子…… 他们是又想到了什么呢? 赵挚重重的敲桌声打破了宁静:“遂不管怎么说,这两姐妹,是互相认识的。” 无缘无故的相扶,到此有解,虽然还没拿到更多证据,但事实的解释方向,只这一个,不可能有错! 问香当时七岁,记忆不可能丢,在外训练一段时间回去,看到月桃,肯定非常震惊。 月桃到妙音坊时才四岁,年纪太小,又有老鸨引导,可能会忘点东西,但一起长大的姐姐,只要些许提醒,就能想起来! 祁言十分遗憾:“那为什么斗的那么厉害,大家相亲相爱不好么?” 心里也能舒服点。 “因为不允许。”宋采唐轻轻叹了一句。 温元思:“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不管到哪一处,都要分个上下级,上级不喜欢相亲相爱的手下,手下们越是竞争,越是掐架,才越有他表现领导能力的机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制衡之策,便是这么来的。” 赵挚看了温元思一眼,淡淡道:“人的眼睛里,最能看到的是利益,你让别人看到了得利希望,别人才会捧着你,哄站你,惯着你,一旦没了,你会发现,繁华,并不是繁华。” 祁言:…… 他也是大族出身的公子好不好,这些道理怎么可能不懂?只是牵扯到案子,分根本没往这方向想! 还有,这气氛怎么这么奇怪? 温元思说话还算正常,男人嘛,谁都有点表现欲,挚哥怎么了?是不是有点太刻意了? 想杠架么?温元思说一个,他就得说一个,最好还要升华下? 两个人还互相不看对方,不赞许,也不反对。 这感觉…… 祁言突然想抱紧自己,这房间是不是有点冷? 明明外头是艳阳天啊。 他下意识看向宋采唐。 本来只是想求同伴的意思,宋采唐却误会了,以为他脑子太蠢,说这样了还不明白,用关爱智障的眼神怜爱了他一瞬,继续解释。 “问香当时还没起势,想拼命护住月桃,根本做不到,环境也不会允许,反而还可能暴露弱点。弱点,在什么时候都是致命的。她只能用‘欺负打压’这样的合理方法,让月桃的路走的慢一点,再慢一点。” “而月桃——见识到青楼里的手段,姐姐为她做过的事,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姐姐为她这样牺牲。只有双强,大家都站起来,展示自己的优势,可以吸引到的利益,才能得到一定的尊重,才能在有限的条件里尽可能舒适,有相对的,尽可能多的,选择权。” 她们逃不开青楼束缚,就算拼死逃出,也已是无根浮萍,她们的家,早在她们被丢弃时,就没有了。 她们只有面前一条路走。 且一旦开始,就不能回头。 “问香和月桃,都是聪明强大的姑娘,为了支撑彼此,付出了最大的努力与坚持。” 说到最后,宋采唐声音有点低。 这一次,房间里静了很久。 连祁言都连连叹了很久。 叹完,祁言扇子一敲掌心,想到一件事:“所以米高杰是血亲这件事,问香和月桃一开始就知道?” 赵挚淡淡瞥他一眼:“难得,你也有脑子了。” 米高杰是客人,不能没任何理由的蛮力推,他又不长眼色,死活缠着问香,怎么打脸都没关系,非要做入幕之宾……两个姑娘没办法,只好演戏。 也不知这两位姑娘,面对这件事时是怎样的心情。 祁言恨不得把米高杰拽到面前揍一顿:“所以这么大个男人,为什么不知道?妹妹们能认得出他,他却认不出任何一个?蠢还是笨!” 赵挚哼了一声,看他的眼神很像看一个傻子。 似乎在说,你对米家有什么误解?米家男人的蠢笨,不是刻在血脉里了吗? 温元思解释了更详细的理由:“十几年前,皇后娘娘就曾力主为女孩贞德考虑,应单独教养,很多高门大户讲起了这个规矩,米家,和咱们安抚使刘大人家里,比任何人家都出色。” “米家和刘家的孩子,生下来是男孩,不用细表,是女孩,满周岁就搬上绣楼,在奶娘和妈妈们照顾下长大,请女红先生教授技艺,逢五可以和同在绣楼里的同族姑娘玩耍,逢年过节,才可与家人见一面,吃顿饭,其它时日,不准下绣楼,直至出嫁。” 所以很多时候,就算是家中兄弟,其实对她们的长相也并不熟悉,只是幼时见过的,长大后不一定能认得出来,何况女孩子的脂粉盒,本就可以造出另一个世界。 花娘们的妆,就没有淡的。 “而且十几年前,大梁氏还在宫里伺候皇后娘娘,小梁氏带着女眷,为维系这层关系,一直未曾离开汴梁,米高杰那时随父在栾泽。” 米高杰到底大几岁,女孩子心思细腻,就算真认不出来,一听名字,一亮出身,问香月桃哪有不知道的? 这话里又带出了另一条信息—— 宋采唐皱眉:“十二年前,从汴梁回栾泽的路,抛弃问香的路,月桃其实也在。” 当时才四岁,懵懵懂懂,很多事不明白,但当时那些争吵,那些悲壮,一定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所以当她丢了,家人一直没找来时,她其实心里已明白,父母不要她了…… 也没敢想再能回去。 祁言扇子‘啪’一声扔在桌上:“两个小姑娘辛苦度日,为父母做了最后一件事,保守秘密不让别人知道自己身世,认出米高杰也不说,自己做着所有努力不□□不丧良心,米家人却什么都不知道……真他娘……操蛋的米家!” 赵挚冷厉:“祁言——” 提醒他好好说话。 祁言也知道宋采唐还在呢,不能随便骂脏话,但米家真是恶心!可怕!! 只两个女儿心正身正聪明,还早早惨死! “这种事我不只听说过一回了,就你们刘大人请的那几尊贞洁牌坊,里头都是!这样养女孩真的对么?养半天养出一堆废物男人?皇后娘娘怕是——” 温元思立刻提醒:“祁兄慎言!” 天家总是没有错的,话说错了,小心被针对! 祁言抿抿嘴,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就我那表妹,性子不好,牙尖嘴利爱欺负人,可她小时候也是乖巧可爱的,就是按规矩上了绣楼,才一天天变成了现在这样——” “憋久了,她需要发泄,家人为了让她听话,就顺从她的意思,反正发泄一回,就能乖乖上绣楼……她现在还小,再长大点就真的废了!” 皇后倡导,真的就对吗! 赵挚冷笑:“毕竟她是皇后娘娘,要‘母仪天下’。” 房间再次沉默。 这是宋采唐第一次在赵挚嘴里听到有关朝廷的事…… 看样子,他很不喜欢皇后娘娘。 大面上的东西,宋采唐还是知道点的,比如皇后娘娘是本朝安帝娶的正宫娘娘,可惜一直无子,太子生母去世很早,皇后娘娘把还是孩童的太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养长大。 她的慈母之行,被天下人称道。 听赵挚这话音,这里面有故事? 赵挚不再继续以上话题,回到案子:“我已仔细调查对比过,问香和月桃每次有斗争陷害大动作,真正得利的肯定是彼此中的一个,但这回不一样,她们都死了,明显是哪儿出了问题。” 温元思:“我仔细看过卷宗,七夕当日,问香抢月桃机会,肯定是故意的,月桃后面的表现,似乎对此也并没有太多意外。” 问香非常重视这次场子,精心准备,花用的时间非常多,光调香据说就很久。 月桃当晚睡觉不关窗,第二日就病了,出来时因为风寒,眼睛红肿,还骂问香,看起来非常自然,没半点疑问,但这些,现在回看,应该是故意装的。 宋采唐眼睫微闪,有了个大胆的猜测:“所以——她们会不会,猜到了凶手是谁?” 第146章 她们已被凶手看穿 她们会不会——猜到了凶手是谁? 宋采唐的话, 成功让房间空气安静凝结, 气氛变的瞬间不同。 赵挚陡然眯眼, 目光犀利。 温元思轻轻放下手中茶盏,温润笑容不在,面色疏冷。 祁言下意识搓着胳膊, 感觉更冷了。 “等……等一下,”他顶着压力,艰难问道,“慢点, 又只有我不懂了么?为何问香和月桃会知道有人想杀她们?” 宋采唐赵挚温元思齐齐侧目看祁言,话也是异口同声。 “花娘之死。” 祁言:…… 他现在有种跑到墙角蹲下, 默默抱紧自己背对整个世界的冲动。 所以不能怪别人太聪明, 是他太自己太蠢吗! 宋采唐微笑:“每年固定时间段, 都有花娘死亡失踪, 这件事,不是你自己打听到的么?” 流言只在各花舫红牌之间流传,正好, 问香和月桃都是红牌。 祁言哼了一声:“所以不明原因的, 问香觉得有异,认为月桃被盯上了, 出于保护妹妹的目的, 抢了七夕机会?那月桃呢?” 温元思声音略轻:“月桃也知道, 但因有问香压着, 她知道的可能并不多, 只是隐隐约约的猜测。” 祁言长长哦了一声,还是不觉得不对:“可问香死了啊?” 要是知道凶手是谁,哪怕不会干别的,躲避肯定能做到吧,花娘可都长着七窍玲珑心。 赵挚:“所以月桃也死了。” 祁言:…… 有种掀桌的冲动! 所以这因果关系从哪来啊!哪那么多所以啊!为什么月桃会死,你敢不敢说明白点! 宋采唐比两个男人心软些,再次用类似怜爱智障的目光看了祁言一眼,好心提示:“她们的怀疑,是错的。” 祁言问号脸。 宋采唐:“她们找错了人。” 祁言用最大努力捋着脑子里的思路—— 知道每年都会有花娘死,姐妹俩很警惕,姐姐问香似乎发现了什么端倪,怀疑上了一个人,担心月桃出事,就自己扛着,抢了机会——也许私下还调查了什么,但她怀疑错了人,所以她死了。 月桃知道一点这个事,可被姐姐又压又哄,知道的并不多,但当晚姐姐没回来,她就觉得不对了,想要为姐姐报仇。她或许也调查了些什么,尤其姐姐近来的行为,锁定了一个人,中元这日,想要为姐姐报仇,但她也找错了人,所以她也死了…… 一连串头脑风暴,祁言有点晕,又很兴奋,一口气把自己猜想倒完:“是不是这样?我说的对不对?” 他眼睛亮亮的,期待的看着三人,像只等待表扬的大狗。 温元思颌首,笑容谦雅明朗:“祁少爷很聪明。” 祁言美的鼻子都要歪了:“那是!” 赵挚意义不明的嗤了声。 祁言立刻不敢再得瑟,乖乖坐好,继续往下想:“那问香和月桃,都怀疑谁?” 宋采唐低眉笑了,慢慢把茶盏放到桌上:“——冲着谁去的,就是怀疑谁。” 尤其是最开始,两个姑娘开席时的表现,很能说明问题了。 祁言刚刚看到卷宗,还是皱眉:“七夕那天,问香冲着刘正浩使劲——可他是主客啊,问香又是请来招待客人的,不对着他不正常吧?” 同理月桃也是,中元郑康辉是主客,月桃一直伺候他也很正常啊。 “难道是米高杰?两回都和两个姑娘争执拉扯了!” 七夕纠缠问香,臭不要脸想让问香床上伺候他,中元和月桃吵架,因为都是她,他才一直睡不到朱砂痣问香,人连理都不理他。 温元思想到一件事:“应该去找一找当天问香和月桃情绪变化的节点和原因。” 赵挚唇角掀起,笑的意味不明。 也不是意味不明,应该稍稍有点得意,或者说——挑衅。 “这个,我已经查过了。” 温元思倒是很意外:“这么快?已经查过了?” “我今日找宋姑娘过来,本就是要来商量这件事。” 言下之意,这是他和宋采唐早就注意到的事—— 要不是这两个不速之客突然出现,他早把结果告诉宋采唐了! 温元思自带谦谦君子气质,君子的脸皮,也并不是都薄的,自有厚的方式。 “哦?”他面不改色,似乎没听出赵挚话音,微笑伸手,“观察使之前瞻远望,着实令人佩服,这结果如何,还请大人公布。” 赵挚纵横沙场多年,气量也不会像毛头小伙,看了宋采唐一眼,就开始说话。 “七夕这日,问香准备充足,非常自信,一到场子,没任何其它表现,直接冲着刘正浩去——哪怕被米高杰拦下,她也没改变意思,只觉得米高杰烦。” 意思很明显了,问香怀疑的人,还真是刘正浩,并不是因为这是客人,才百般谄媚讨好。 “但和刘正浩嬉闹一会儿,退避补妆时,她在房间摔了粉瓶,出来时脸色有点不对——” 赵挚补了一句:“伺候的丫鬟说,当时只有问香一人在房间,并没有别人。” 宋采唐眉头微蹙。 也就是说,这情绪转变点原因为何,除了当事人,没别人知道…… “之后,问香还是围着刘正浩打转,但态度上……”因为宋采唐在,赵挚斟酌着话语尺度,“明显敷衍了很多,最后虽然跟刘正浩回了房,但伺候的过于热情,好像想快点完事,她好有空干别的。” 赵挚带着手下问了很多下人的供,并相互比对,总结出来的结果,不会有错。 问香的转变,明显是想到了什么,就像意识到自己错了。 但本职工作不能做不到,于是她在床上卖力,想伺候好刘正浩再继续接下来的计划,找人,逃跑,抓人等等。 宋采唐:“可她最后还是死了,证明她最后的猜想,还是错了。” 赵挚颌首:“月桃和她的转变,几乎一模一样……” 到场子一心一意伺候郑康辉,态度绝不会只因郑康辉是主客。她嫌米高杰事多,与其大吵一架,被刘正浩的美人图哄了回来,同时情绪也变了。 她伺候郑康辉开始敷衍,最后的床上伺候也很热情,好像急着去赶什么事。 完全相同的情绪转变模式,完全相反的目标对象。 温元思想起一件事:“花胜折纸。七夕,问香伺候刘正浩,却给郑康辉留了纸条;中元,月桃伺候郑康辉,给刘正浩留了纸条。” 这个,肯定有什么特殊意义。 祁言‘啪’一声,扇柄敲掌心,十分担心:“刘正浩和郑康辉?这两姐妹一直在围着他们两个转啊!” 宋采唐闭了闭眼:“她们怕是被凶手看穿了。” 凶手的目标群体,是花娘,他在欲|望渴求被满足的时候,处于猎杀状态,对各种信息一定很敏感。 如果他选中了月桃,问香来‘替死’这一出,他一定能察觉,何况问香并不一定是想替死,或许是想把他揪出来,告官或弄死。 就算没选中月桃,问香找他找的太明显,他起了疑,稍稍一试就会知道。 本案凶手是变态,但并非傻子,不可能愿意被抓到,问香的行为触怒了他,他会怎么办? 像猫逗耗子那样,把问香逗的团团转,让她以为找到了对的路,找到了终点,结果却—— 宋采唐甚至能想象到,问香看到凶手时的表情。 一定非常震惊,非常不甘,非常懊悔。 她被骗的很彻底。 同理可见月桃。 不管月桃是不是凶手目标,月桃撞上来,是为了给问香报仇。凶手这个虐杀游戏玩了这么多年,能增添一项趣味,他一定很享受。 把花娘玩弄于鼓掌,让她们自信的跑,最后撞到他手里,再行惨无人道的虐杀之事—— 他对于这两次的作案,一定很满意。 没准到现在还在回味其中滋味。 温元思再也保持不住君子谦谦了,笑容收起,眼神森凉:“此等牲畜,怎配活着。” “呵,”赵挚眼睛眯起,指尖捏的‘咔咔’爆响:“他跑不了了。” 祁言这一次没落下太多,话说到这份,他也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不明白的一会儿再问,他吊着眉,扇柄在手心拍的直响:“那本案凶手,肯定就在这两个人中间!” “一切还是要以证据说话。” 宋采唐提醒祁言现在断言没用,脑子里仍然想着凶手的选择目标。 他是怎么选择目标的?喜欢什么样的人?月桃……成了所有人中的不一样,到底哪不一样? 思考中,她下意识轻声说道:“凶手作案时间长达十年,十年前,这本案中几位少爷,也都才十几岁……” 这里人们生养早,有很多人三十多岁就做了爷爷,本案几位公子,说起来叫着少爷,其实年龄都二十好几了,不叫老爷——因为他们爷爷在家才被称老爷,父亲最多按排序叫个大爷二爷三爷,他们这连三十都不到的,不管有没有孩子,都是少爷。 往前推一推,十年前,正是十多岁的少年。 “十几岁的少年,都有什么爱好?” 显然,对性是好奇的。 一个三观并未全部长成的少年,为什么这么残忍……是受了什么刺激?和性有关吗? “爱好?”祁言挠挠头,“我十几岁时,喜欢特别的东西,头一份,和别人不一样的,难道凶手也——” 光是想想祁言就恶心:“我才不觉得杀人是独一份和别不一样,我喜欢漂亮的,好看的,精神的,闪闪发光的……” 说着说着,发现花娘们也是漂亮的,好看,精神的,戴着头饰闪闪发光…… 祁言气的不想再说话:“反正我和凶手不一样!根本不是一类人!” 不过他这一提,倒是给了别人思路,比如赵挚,立刻想起了一样东西:“头饰,蝴蝶头饰。” 蝴蝶……大机率尸骨身边都有的东西,的确代表了一种特殊爱好。 凶手喜欢蝴蝶? 是蝴蝶本身,还是所有一切具有蝴蝶意向的东西? 温元思:“也不一定是喜欢,或者只是记忆深刻。” 比如特别高兴的时候,或者特别难受的时候,有一幕给凶手留下的很深印象,并且,有蝴蝶。 但是所有死者都有蝴蝶发饰,样式做工却并不一样,收集起来寻找共同点来排查凶手,需要一定的时间。 房间再次陷入了沉默。 明明捋顺了许多,看透了许多,明明前方应该更明朗,为什么觉得还是很难呢? 凶手,仍然不能确定。 “不对,”宋采唐突然说话了,“还有件事不对。” 三人齐齐看她,目光相似:什么事? “月桃的耳坠不对。” 宋采唐回忆那天初河边初检月桃尸体:“当时她穿着浅色华丽的衣裙,发间结了银丝绕碧线编成的绳结,头上头饰,颈间腕间所有配饰,都是成套的,银玉为底,绿色碧玺配以颜色,显的活泼,可她的耳坠,却是金桂托红玉——并不成套搭配。” “同理还有问香的”,宋采唐看向赵挚,“你还记得当时问香身上饰品么?” 一提起问香尸体,祁言就想吐,不是他不想尊敬已逝之人,是那尸体太烂了啊,看一眼保证吐半天,谁会看仔细,谁敢看仔细,还记住? 赵挚却答的干脆:“记得。” 细节方向,他不如宋采唐敏锐,尤其事关饰品这样的女性之物,但他记忆力还不错:“问香身上配饰被水流冲刷,发现时所剩不多,她爱红,首饰便以金红为主,唯独耳坠——” 说到这里,赵挚目光变的锐利,和宋采唐对视相望:“是水滴形水晶,通透璀璨,并不成套。” 宋采唐又道:“她们情绪转变时,没有别人在场,还是足够秘密,没被别人看到?这耳坠,会不会就是原因?” 温元思迅速反应过来:“凶手想办法让她们换了耳坠,并在这时,给出了方向性提示,让她们‘自己’醒悟,更换方向目标!” 那更换下来的耳坠呢?在哪里? 几人对视,眸底越来越清晰。 找到这个,案子一定会有巨大进展! 赵挚眯眼:“我立刻让人去找。” 前后伺候过的下人,死者进出过的房间,尤其最后停留的地方,耳坠是什么时候换的,什么时间起,别人看到的就不一样了…… 他有预感,把这个找到,许案子就能破了! 第147章 孙氏发狂 “还有一点。” 散会前, 宋采唐提醒大家注意:“月桃身体内的东西, 具有唯一性, 很特殊, 找出它们的出处,就会知道凶手是谁。” 她说的很隐晦,但大家都懂。 祁言心内暗骂一畜生, 才又叹气:“可那些金珠银珠珍珠,都是财货, 并没有特殊标记, 只要有钱, 谁都能有啊。” 赵挚敲了下他脑门:“所以才要找。” 什么都有标记,一下子锁定了凶手,这案子哪会如此让他们如此费心? 温元思跟着感叹:“月桃为什么特殊, 目前仍然没有头绪。” “好歹理清很多, 可以先做嫌疑人排除。” 宋采唐手捧茶盏,眉睫低垂:“这个连环凶杀案, 虽两个死者都和米家有关,看起来似乎能引到私仇方向, 但其他受害者并非米家女儿, 凶手会杀问香和月桃, 也不是因为她们的身世。” 而是身份。 花娘的身份。 宋采唐提醒几个男人:“起初我考虑过模仿作案, 但花娘生死失踪太不敏感, 官府知道的都少, 何况别人?” 古代和现代不一样, 讯息不发达,别人很少知道,想模仿都难。 赵挚指节敲了敲桌子:“本案所涉之地,并非只是栾泽,停尸房尸体并不都出自本县,凶手行凶有一定的范围值。付六为妙音坊龟公,身负调|教花娘之职,几乎长年累月在本地,没出去过,此已查实。” 所以他很可能不是凶手。 温元思接话道:“米家世代居于栾泽,大房尤是,几乎没出去过,米高杰只有数年前去过一趟汴梁,近几年一直都在本地,未曾出去过——此言取供米家下人。” 如果米家下人没有说谎的话,米高杰是本案凶手的可能性也比较小。 剩下几个,于明知,范子石,郑康辉,刘正浩…… 宋采唐素白指尖在茶盏壁上无意识轻拂:“本案凶手,十年前就开始作案,中间一直不停……我感觉凶手有些肆无忌惮,像是背后仗着谁,从来不怕的……” 这样一想,于明知的嫌疑就小了。 于明知有钱,也能搭上人脉,但家世并不怎么好,走到今天也是靠自己努力,没这么硬的靠山。 “当然,查还是查的。” 只是方向要明确,重点要清晰。 祁言拍了拍脑袋:“我怎么忘了,我这几天,注意了下这几个公子哥,刘正浩和郑康辉,因为家教,都很有礼有节,很亲切,反倒是范子石,平时在外长初善舞,笑的跟朵花似的,回到家有时会发脾气,下人们评价,他的脾气并不怎么好……凶手会不是会是他?” 毕竟那么残暴,看不出来的人最可怕了。 宋采唐摇了摇头。 变态杀手的行为,不能以平常论处,平时人人说好亲善的,并不一定真亲善。 但是—— “范子石是个非常灵透的人,消息很多,”宋采唐认为,“他不是凶手,可能也看到,知道点什么。” 赵挚站起来:“我会注意。” 宋采唐再次提醒:“都是有名有姓有身份的公子少爷,查起来可能并不容易。” 适当配合,会愿意给点面子,当成嫌疑人细查,恐怕不会愿意接受。 祁言跟着站起来,扇子刷一声打开,一派风流:“没事,小唐唐你放心,正面不行可以来黑的嘛,我的外号你忘啦?‘口口无言’包打听,‘水墨公子’梁上盗,说的就是我本人!我还可以——” 他手一抓,做了个偷的姿势,表情也贼眉鼠眼,十分滑稽。 宋采唐:…… 好好的世家公子不当干这个,你还很骄傲是吧。 “好好说话!” 赵挚又敲了祁言一下。 祁言立刻改了称呼,不叫小唐唐了,乖乖改回宋姑娘:“那宋姑娘,我们走了啊。” 温元思也站了起来:“既然问香也是米家女儿,我想去妙音坊看看她的房间遗物,看能不能找到什么与身份有关的东西。” 都是干脆利落的人,宋采唐也没拦,也站起来与几人告别:“我再去停尸房看看,有没有漏下什么。” 几个人聚会的快,散的也快,完全没一点别情,不见别扭。 …… 宋采唐验尸并没有任何遗漏,也没有更多收获,只有对着一小堆金珠银珠珍珠贝壳发呆。 没有任何标记,凶手到底是谁呢? 赵挚那边果然遇到了阻碍,因为他宗室的身份,几家公子没办法,表面上肯定会配合,但有关案情的事,一点都不会说。 没有证据,想拿人搜家,显然都不可能。 温元思这边,倒是有了巨大进展! 他去看了问香的房间,没得到太多帮助侦破连环案的东西,倒是找到了支旧年珠花。 小小的珠花,样式很旧,珍珠也黄了,但做做花萼的银托上,有米家家徽。 他曾问过米家二房孙氏之女被抛弃进的细节,说是当时给小姑娘换了身好衣裳,戴了珠花…… 根本不用再有半点怀疑,问香,就是孙氏女儿不会错! 米家人还不知道,孙氏还在为当年女儿的事心伤。 温元思目光微闪,认为这是个机会。 激出凶手的好机会! 宋采唐接到消息,正好无聊,跟着去凑了这场热闹,见证了凶手出现的全过程。 温元思许是被这个案子磨的没了耐性,而且这本就是猛药,下的快,下的简单粗暴,才会有更好结果,所以来到米家,他也不看是不是重要场合,见所有人都在,直接叫住孙氏,并把问香的珠花拿出来。 “孙氏你且来看,这珠花你可认识得?” 当娘的没有不记得自己儿女的,尤其抛弃问香的那一天,孙氏记忆特别深刻,这珠花,是她亲自给女儿戴上的…… “这……从哪儿来的?” 孙氏颤抖的把珠花抢过去,眼泪瞬间下来了:“从哪里来的!” “本官已调查清楚,近来栾泽两桩花娘命案,其一月桃,死于中元,胎记对的上,是你米家大房之女;其二问香,死于七夕,房中发现这枚珠花——” 温元思看着孙氏,目光平直:“孙氏,问香便是你十二年前扔下的女儿。” 孙氏怔怔的:“你说找到了我女儿……我女儿……死了?” 温元思:“问香一直记得自己是谁,知道家在哪里,可离这么近,她一次想找回来的心都没起——孙氏,你做了什么,让她对你这个娘一点期望都不敢有?” 孙氏摇着头,蹬蹬蹬后退几步,踩到裙子,跌的十分不雅。 可能是太疼,太疼太疼了,她突然大哭出声:“为什么不想找娘,因为娘扔了她啊……扔了她……不要她了!所以她了不要我这个娘了……” “啊——为什么你要得病,为什么要得天花——” 孙氏脸上沾了尘,哭的撕心裂肺,仪容不顾。 温元思竟一点恻隐之心也不起,继续往人伤口撒盐:“得了天花,是那么容易好的么?” 还不留疤痕,能做靠脸过活的花娘? 温元思顿了顿,给了对方思考的空间,才道:“你的女儿,当初只是普通水痘,不日即好。” “普通水痘,不日即好……” “普通水痘,不日即好……” “普通水痘,不日即好……” 这几个字似乎戳到了孙氏的肺管子,也许突如其来的伤痛她一个人承受不住,迫切需要一个发泄渠道,也想到了一些事,立刻把黄妈妈从人群里给拖了出来。 “我儿得的不是天花,你为什么告诉我是天花!是不是你要害我儿!我米家对你不薄,你竟害我米家子嗣,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今日正好是小梁氏忌日,所有人都有,黄妈妈年纪不小,又做为已逝老夫人忠仆荣养几年,身体素质不比年轻人,被孙氏揪的几次跌倒,又不敢太大力和主子扭打,显的很可怜。 “二太太饶命啊——这种事老奴哪里敢做,不敢啊——老奴只是下人,样样听命行事,害主家后嗣,图什么呢?真不是老奴啊……” 孙氏眼睛一斜,看到了桌上摆的小梁氏牌位。 “样样听命……样样听命……所以是她吗!” 她跑上前,抄起小梁氏牌位就摔在地上踩:“是她让你这么干的吗!” 孙氏这个动作出来,在场所有人都倒抽了口气。 已逝老夫人的牌位啊,如此不敬,她怎么敢! 大房王氏直接指挥下人:“去,拉住她!” 牌位不结实,孙氏踩不了两脚就碎了,不可能解气,重新抓住黄妈妈,按着她的头就往地上磕:“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我儿本来没事,我照顾的仔仔细细,就怕生了病,她也很懂事很小心,结果明明没半点错漏,还是生病发烧了,是你做的手脚,对不对?” “路上大夫难请,我派出去几个人都没好消息,偏你一请就请到了,还斩钉截铁说是天花,其实你知道不是,故意骗我是不是?” “那老不死听到天花脸立刻拉下来,摔了杯子就叫把人抬出去,我说她怎么下决定那么快,原来早就想好了是吗?早就想扔了我的女儿?” “那老不死的事从不瞒你,干什么也是用你,是不是她让你士的?我的儿何其无辜,怎么就被恨到这份上!你说,你说啊!” 孙氏正在气头上,不管话语还是力气,都很重,下人们拉不住,黄妈妈也受不了,直冲王氏求救:“大太太救命啊——” 王氏大病初愈,脸色苍白,看得出来,身体还是很虚,但这样乱样,她不能不管,喝声道:“孙氏!先人灵前,哪容得如此放肆,还不快住手!” “我不!”孙氏不管不顾,哪怕被人扯,也死死拽住黄妈妈的头发不放,直接噎回去:“你可以站说话不腰疼,我女儿被这老货给算计着卖了,你又没有——” 说到这里,孙氏突然停住,哈哈大笑,笑出眼泪都停不住。 “嫂子,你别忘了,你也有女儿被这老货给卖了!你那才四岁的娇娇儿,跟着老东西出门上趟香就丢了,按说你看的也严实,怎么丢的呢?嗯?为什么才找一会儿就不找了?老东西不让你找,压着大老爷就是不让找,是不是?” “就是她干的,一切都是她计划好的的,家里上上下下那些传言,全是真的!她不是什么老夫人,是老虔婆!” 孙氏明明笑着,眼神却十分悲伤:“你我的女儿……米家的孩子,吃穿不愁,本该金贵的养大,结果却去了那脏地方……” “米高杰……哈哈哈……流着同一身血的亲大哥,哪哪不出色,嫖妹妹的心倒是执着实在,恬不知耻不择手段……王氏,你儿子和你女儿这样,心里是不是很痛快!” “你是不是特别庆幸,特别欣慰自己嫁来了米家,不到米家,就碰不上这等好事!” “噗——”的一声,王氏吐血了。 孙氏骂音仍然没停,她指着天:“老东西!小梁氏!这就是你想看到的么!你干了这么多,就是想看到自家小辈乱|伦吗!现在可满意了!” “地下列祖列宗可夸奖了你?他们看没看到兄妹相女干的一幕,他们敢不敢看!” 第148章 小梁氏就是她杀的 孙氏一边骂着人, 眼泪不停的流。 她痛快, 却也悲伤。 “我的儿……娘对不住你……娘就不应该嫁到这米家, 既然嫁过来了, 就该事事听话顺从,把身上脊梁骨掰折了,掰断了, 永远都不要想起自己还是个人!” “好好侍奉那老虔婆,任打任骂, 任跪任罚, 打了左脸送上右脸, 打断了胳膊还有腿,让她高兴,让她张狂, 好歹留你一条性命!” 孙氏哭的撕心裂肺, 喊得声嘶力竭,整个人像疯了一样, 在场众人无不感慨喟叹。 这米家什么样子……死去的小梁氏什么德性,所有人都知道。 今日是小梁氏忌日, 照规矩应该上坟祭祀, 但米家规矩不同, 上坟是男人们的事, 女人不准跟随。每逢类似重大日子, 男丁齐出, 由族长带领进行外面仪式, 女人们只能在祠堂侍奉牌位,烧香祈福…… 所以米家现在,所有老爷们都不在,由宗妇王氏带着剩下的所有人,聚在祠堂。 还好男人们不在,看孙氏这个发疯样子,如果米高杰在,没准真的会上手掐死他。 可也因男人们都不在……王氏的话会打个折扣,下人们行动力没那么强,并不能立刻制止孙氏。 宋采唐和温元思对了个眼色。 场面发展的很顺利,根本不用她们多愁,静看表演就是了…… 二人甚至默契的往后退了几步,降低存在感。 孙氏扯住黄妈妈头发,眼底通红,透着执拗的异光:“今天我必须要弄死这个老妇,谁拦我跟谁拼命!” 别人不管,王氏却不能不管。 她往前一步,大声喝道:“家你也不要了么!翻了天也不管了?” “不管!我什么都不要了!” “老二呢?你也不要了么!孙氏,你在这个家里呆这么久,为的到底是什么!” 王氏疾声厉话,戳了孙氏的心窝子。 这个家这么恶心,能忍这么久,是因为她的丈夫。 米孝礼虽然事事跟着大老爷的意思走,之前也娶过一房妻,但对她,是真的好。他被老虔婆罚了,跪得膝盖肿,二爷给她揉膝盖,抄经抄女戒抄的手腕疼,二爷模仿她的字,替她抄,屋里屋外,只要不是违背米家原则的事,二爷都会依着她,怕她要闹要作,二爷也是想尽了办法维护她…… 她生女后无子,二爷也是顶住了压力,没听老虔婆的意思休了她,给了她一个庶子挂在名下。 有点膈应,但这也是二爷能做到的最好。 那个生下庶子的丫鬟,早在生产时,就已大出血身亡…… 她此前能忍,全部是因为二爷,可今天不一样,她的女儿,她那可怜的女儿,并不是命不好得了天花,而是有人设计!她为了二爷,为了这个家,拼命忍着自己身上的刺,可别人全看不到,没有一个人看到,还要让她们母女分离,把她女儿卖到那种地方,瞒着她十数年,不知真相。 何其残忍……何其残忍! 每每说起这件事,二爷都死死按住不让她提,态度那般坚决,语气那般急狠,是不是他知道些什么,只是瞒着她…… 米家的都不是人,都是刽子手! “对,不要了,二爷不要了,亲手养大的庶子也不要了!”孙氏双眼通红,发着狠,“反正所有人都知道他不是我生的,早晚他自己也得知道,没准现在就知道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暗地里耍什么花招?” 她瞪着王氏:“在这家里,女人都是摆设,得听话,得顺从,但反敢违背一点,无数戳心窝子的惩罚等着!你们握好把柄,想随时给我来个母子离心是不是?” “我不怕了!米家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要为我女儿报仇,我不能让她活着受罪,死了一点公道都讨不回来!” 孙氏嗓子已经喊哑,如悲鸣老雁,但心里那股气撑着,她不想停,也停不下来! 她抓住黄妈妈头发,用力往地上磕:“你告诉我,米家不是没有女孩,那老虔婆为什么容得下别人生的,就容不下我生的,只因为看我不顺眼吗?看我不顺眼为何要娶我过门!我的女儿姓米,留着米家的血,她怎么忍心……我到底哪里做错了,惹狠了她,你说,你说啊!” 黄妈妈额头瞬间见血,腥红颜色混着灰土蜿蜒流下,配着沟壑丛生的老脸,丑陋又不堪。 “啊——大太太,大太太您管管啊!您是米家宗妇,不能被这个刁弟媳扫了脸啊!” 王氏看着她,目光突然犀利,似有意味不明的寒芒微闪。 并没有说话。 黄妈妈嘴唇蠕动,求助无门,实在被孙氏打的受不了,眼皮耷拉下来,认了命,招了。 “我也不想的,可是我有什么办法……我没办法……我只不过是个卖身的下人,主子们吩咐什么我就得去做什么……” “果然是她!”孙氏拎着黄妈妈头发,眼睛里满含仇恨,“为什么?她为什么要害我女儿!” “主子们的事,我哪里知道……” 黄妈妈苦求:“真的不关我的事啊,求二太太高抬贵手!” 孙氏眯眼:“她让你给我女儿下的痘毒?封锁我身边的消息,让我找不到大夫,只有听你们的鬼话?” “都……都是主子们的吩咐……” 黄妈妈一边求着饶,一边频频看向王氏。 王氏却似乎走了神,垂着眼束着手,好像在想什么别的。 “你看大嫂做什么?” 还主子们…… 难道—— 孙氏警惕:“都到这份上了,你竟还想嫁祸?” “呸!”她狠狠啐了一口,“虎毒不食子,当娘的怎么可能故意害自己女儿?我是和她不对付,每天不杠两句心里不舒坦,可我不蠢!王氏绝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我问你,那青楼又是怎么回事,是那老虔婆安排卖过去的?爷们那边丢下女儿的决定,也是她撺掇的?” 黄妈妈没办法,只好点着头:“是是,都是老太太的意思……” 孙氏气的手在发抖:“我那么真心在米家过日子,你们却在谋划害我的女儿!行,你既然招了,今天就别想跑,我要亲手杀了你给我女儿报仇!” 孙氏眼睛四处看,像是在找凶器,找不到刀,找不到剑,干脆从头上拔下一根金钗。 钗头团花样式,小半个巴掌大,正好合适一手握住,钗身细长,足足四寸有余,尾端尖细。 她像是铁了心,丝毫不犹豫,抬手就刺—— “大太太,大太太——你要再不说话,老奴就死在这里了!” 黄妈妈奋力挣扎。 然而王氏仍然安静如许,一个字都没有说。 “好,你不仁,别怪我不义!”黄妈妈狠力推开孙氏,双眼冷厉,大声喊道,“小梁氏就是大太太杀的!她知道她女儿走丢,全因老夫人故意所为,心中有恨,早就想下手杀了!正好后宅姨娘怀相不好,她就借了个机会,当夜挑起事端,引所有人来看,顺便制造不在场证明……” 黄妈妈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然后慢慢的,看向王氏。 王氏很冷静,站姿笔直,没半点不对。 黄妈妈却没有停,似乎很享受这个场面,很解恨,继续大声喊。 “小产姨娘是大房妾,主母大太太掌握大局,似乎忙得脱不开身,实则当夜间隙,她去了老夫人房中一趟,没有任何人看见,别人还以为她只是伤心躲着哭了小一会儿……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用枕头捂死了老夫人!我全部都看到了!” “大太太许诺帮我养老,我便没说出去,并想办法替大太太遮掩,我换灯油时,老夫人已经死了!我一直警醒,哄着睡着的蓝瓶,拉后老夫人的真实死亡时间……温大人!” 黄妈妈踉跄的朝温元思和宋采唐的方向跑:“大人救我,我是本案重要目击证人!” 孙氏却不容她跑,一把拽住了她的头发:“咱们的仇还没清,你想往哪跑?” 温元思和宋采唐对视一眼。 供言这么出来,应该不会错了。 小梁氏来就重病,王氏这般前后设想做局,人杀的无声无息,并不会引人怀疑,在她预想中,仵作应该也只会走个过场,不会立案……就算立案,她也有足够的不在场证明。 大乱之时,消失一小会儿,并不会被别人注意,甚至错觉下,别人会以为她从来没有离开过。 王氏终于有反应了,不气,也不恼,只垂目,远远冲温元思行了礼,端端正正,规矩十足。 “今日婆母忌日,家事纷扰,劳了大人的神,还请通判大人行个方便,让妾身好好处理这内宅之事——稍后,妾身必会给大人一个交代。” 这话像是请托,又像是承诺。 温元思琢磨着话中暗意,并没有立刻回答。 “我们女子,也是敢作敢当,说话算数的,”王氏话中似乎透着讽刺,“大人若不敢信,就将妾身缉拿归案吧——” “看看能否得到大人预想中的结果!” 这话挟着玉石俱焚的铿锵力度,已经不只是明志,还带上了威胁! 温元思快速看了宋采唐一眼。 宋采唐点了点头,眸底似有微光。 正好温元思也是这么想的,就点了头:“本官所求,不过命案有理有据侦破。” 既然答应,他便不再矫情:“大夫人请。” 王氏转身孙氏,声音淡淡:“她不是米家家生子,是婆母从外边买来的,如今婆母过世,她的卖身契在我手里,非米家仆,只属于我。你杀了她,是侵犯他人财产,官府律令并非罚钱那么简单,你确定要动手吗?” 孙氏今天心态爆炸,脑子没以往那么灵活,以为黄妈妈之前是在故意攀咬,也没听出王氏和温元思话中隐意,执意拽着黄妈妈头发不肯放。 “有本事把我关进大牢,秋后处斩!我怕什么,我已经不打算在这里待了,这里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脏的很!” “瞧不上女人,我呸,他们以为自己都是谁生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天生带把就高贵了?那把是镶金的?有了就可以抬着鼻孔看人,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用做,没出息也没关系,只要能娶妻留后,就是最大的功劳?” “呵,我孙琳茹瞧不上这样没用的货!” “我娘家是小门小户,没钱没地位,可能养不起我这个要大归的女人,但我就算饿死,也绝不在这里待多待一天!” 孙氏手中金钗已经把黄妈妈脖子划出了血:“今天我没事,她得死,我要死,她正好给我陪葬!” 王氏眯着眼,神情变了。 第149章 杀人,她不后悔。 孙氏正发狠, 举着金钗要杀了黄妈妈, 突然“啪”一声—— 王氏已经走到她面前, 狠狠打掉了她手中金钗。 “我的意思是,你杀她,犯法, 我处理她,连理由都不用,孙氏,你听明白没有!” 孙氏呆呆愣住。 黄妈妈心凛起:“大太太, 您可别犯糊涂——” “你闭嘴!” 王氏横目过去,眼角冷肃锋利挡都不住, 满满都是冰霜。 孙氏歪歪头, 明白过来了:“你……老虔婆真是你……” 王氏嘴唇紧抿, 良久才说话:“我做任何事, 都不会后悔。” 孙氏突然疯了似的笑,又突然掩面大哭。 “我一直以为你是最没用的面团,老太婆说什么你就听什么, 大老爷怎么吩咐你就怎么做, 没一点自己的主意,没一点儿主心骨……靠着听话成了掌家宗妇, 管着上上下下这么多人……” “原来我错了。” “这米家上下, 你竟是最有血性的一个人!” 孙氏是个十分干脆的人, 爱干脆, 恨干脆, 认错也干脆,她端端正正跪下,给王氏磕头:“姐姐,从前的事都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不叫你大嫂,是因为我不想认米家的人,你别见怪。” “谢谢你做的一切,不管是不是为了我,我都沾了光,你以后有什么吩咐,随时随地叫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这个家,抱歉,我真的不会再呆了,你知道怎么找我……” 说完这一切,孙氏掏出帕子擦了擦脸。 似乎大闹一场,情绪发泄完毕,她的理智已然恢复,不再拽着黄妈妈死磕,只含恨瞪了一眼,就转身离开。 走到温元思面前,孙氏没有前行,提裙再次拜下。 “黄妈妈并非无辜,但我与她死磕,也只是无能的迁怒,我找不到真正害我女儿的人,只有拿她泄愤……我知通判大人天纵英才,宋姑娘鬼手技艺,天下无双,求两位找到凶手,为我女儿申冤报仇!” “我如今没别的本事相谢,只能给二位立长生牌位,早晚焚香,愿你们人生顺遂,事事如意!” 温元思:“破案乃本官分内之事,夫人无须如此。” 宋采唐扶起孙氏:“我们会找到凶手,一定。” 孙氏眼眶含泪,扭头又是一福,拜别二人,当真就当场离开了米家,没带任何东西。 王氏请温元思和宋采唐前厅奉茶,说事情处理完,就亲自过来拜见。 二人不置可否。 反正人已经在米家,这里发生的所有事,都不可能看不到听不到。 祠堂院前重新安静下来,气氛肃穆压抑,有种死意的消沉。 有得脸管事过来请示王氏意思:“大太太,您看——” 王氏眯眼,目光刮在黄妈妈身上,狠厉无情:“给我把好杖毙!” 管事愣住:“杖,杖毙?” 王氏沉静目光看向他,幽黑无底:“怎么,我没说清楚?” “说清楚了!小的这就去准备!” 中年管事心有余悸,头皮发麻。 往日里最温和的大太太,从来没发过脾气,怎么被她看一眼,竟这么害怕? 大太太…… 这真的是大太太吗?还是他们往时看见的,根本就不是大太太本来的样子。 管事心里打着鼓,手脚麻利的让人把刑凳工具搬过来。 王氏竟然还没有走。 她是想看行刑吗? 黄妈妈满头满脸都是伤,被人摁住动不了,看到刑凳,整个人都颤抖了。 “大太太……您不能……您不能!要不是我,您也不会知道这一切……求求您放过我,放过我吧……” 王氏目光凛冽:“你以为我会记你的恩?把主子们玩弄于手掌,你很得意吧?” “我女儿失踪了那么多年,为什么之前你不说,四年前才告诉我,是小梁氏干的?” 这句话,孙氏说的很对,米家那么多女孩,为什么老太婆只恨这两个孙女,要设计她们失踪,把她们卖掉?只因为年纪合适吗? 黄妈妈一定有问题,必有私心。 王氏活到这个年纪,掌理内宅数年,足够敏锐,什么腌臜事没见过?内宅纷争,很多时候牵一发动全身,你瞧不上,觉得根本不可能算个事的东西,有时候偏会酿成大祸。 以往,她只是被仇恨迷住了眼。 黄妈妈够聪明,好一招借刀杀人。 但杀小梁氏,她真的不后悔。她不只一个女儿折在小梁氏手里。 黄妈妈这么来回算计投诚,一定有什么理由,或是可怜,或是可恨。但她不想再找,也不想再问了。 认真看黄妈妈几眼,她已能明白,这一切,就是这个人策划了。 她不会再一叶障目。 “打吧。” 她轻飘飘的下了命令,任下人把黄妈妈按上刑凳。 黄妈妈大惊失色,面色鬼一样苍白,似乎不能接受事实:“不……您不能这样……” “我能。” 王氏唇角掀起,笑容讽刺:“你是不忘了——我是主子,拿着你的卖身契,想杀想剐,本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为什么不能?” “啊——不——” 黄妈妈吃痛,又躲不开,开始疯狂骂王氏:“你活该!你们都活该!那老太婆不过帮了我一回,就看我机灵能干要我卖身为奴,我虽穷,也是良民,怎么可能愿意离开儿女干那伺候人的活儿!你和孙氏竟然还顺着那老太婆,看着我写了卖身契……我不能和儿女团聚,你们也别想好!哈哈哈哈……要不是老太婆太能折磨下人,病了也不消停,我都不会把事透给你,引你去杀她,毕竟她磋磨儿媳,才是我最爱看的戏!” 王氏不动如山,仿佛没一点被她刺动,只眸底一片冰寒:“我倒与你不同,我喜欢——手刃仇人。” 黄妈妈明白了,王氏今天不可能会放了她! 她必会死在这里! “救命……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她嘴唇翕翕,浑身颤抖,已经再说不出别的话,只有惨叫和求饶。 王氏捧着茶杯,静静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 也是讽刺,她吃够了这上下级的苦,在米家,男人是天,女人是地,不能有任何反对意见,只能听从,如今,却要用这上下级来压人,亲手打杀黄妈妈,看着她死…… “啪——” “啪——” 木板重重肉体上的声音,沉重残酷。 鲜红的血从衣服上浸出漫开,一滴滴滴在地上,很快汇成河流。 阳光下刺眼的红,那是生命的份量。 眼睁睁看着黄妈妈从惨叫到渐渐无声,直至呼吸停止,王氏脸色变都没变一下。 这才哪到哪,我儿受的苦,比这多得多! 管事探过鼻息,过来轻报:“大太太,人去了。” 王氏看着尚在往下滴血的刑凳,放下手中茶盏:“拿块席子,卷了扔出去。” “是。” 管事应是,尽心尽力伺候主子:“那大太太您——” “米家不会要一个杀人的宗妇。” 还是弑母。 “那……” “没关系,总会过去。” 王氏微笑站起,一如以往的温和样子:“行了,我回房了,这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管事挠了挠头,没懂。 但没关系,他是下人,不用等主子们的事儿。 “去去,找席子去!” 管事带着人收拾现场,处理黄妈妈的尸体。 而王氏这一回房,就没有再出来。 …… 前后不过一刻多钟,贴身大丫鬟进去送茶,发现王氏匕首插胸,倒在桌子上,血流了一地,旁边还有王氏的亲笔遗书。 丫鬟吓的尖叫出声,赶紧喊人。 温元思和宋采唐听到动静过来,已经晚了,王氏匕首正中心脏,失血太多,心肺功能完全停止,已经救不回来了。 匕首扎的很深,王氏像不知道疼似的,表情很是轻松解脱。 主院房间外随时有人看守,竟没一个人听到动静,可见王氏死志多坚决,她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遗书上,王氏自陈罪状。 承认的确是她杀了小梁氏,什么时候起的心思,因为什么,做了多久计划,当晚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和黄妈妈达成了什么默契,后续如何处理…… 一切一切,说的清清楚楚。 杀人,她不后悔,小梁氏该死,偿命,也是应该,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早早就等着了。 米家家规严,不会要一个有污点的宗妇,正好她也不想活,只希望不带累小辈。 王氏并非一点也不激动,遗书到末尾,笔锋颤抖,看得出情绪不平。 她说女人没错,这世道有错,下辈子她不想生女儿,也不想生儿子,甚至不想做女人,也不想做男人,她不想再转世为人。 做畜生吧,畜生比人善。 至少羊羔会跪乳,乌鸦会反哺。 世间男人,只有在女人说的做的顺他们心意的时候,才会是对的,才会是乖的,是伟大的,哪怕是亲娘,不顺着他们心意,他们就不能‘愚孝’。 天底下规则,都是为他们男人定的! 王氏的遗书,有平静,也有愤怒,震的一屋子人说不出话,三房柳氏当场流泪,连有胎记的脸都忘了藏。 宋采唐长长一叹。 时代的悲剧,真是哪里都有。 就在这时,外出办正事的米家男人们回来了,呼啦啦一群,正好看到王氏的尸体和信。 齐齐沉默。 二老爷米孝礼没有沉默,拉着哥哥的袖子,面色十分焦急:“大哥,大哥,我妻子孙氏跑了,求你赶紧下令派人去找……她性子急躁执拗,我怕晚了,她就铁了心不回来了……” “不回来正好!” 米孝文甩开弟弟的手:“她自己自愿把自己休出门,我米家丢不起那么大的脸,随她意好了!” “底下所有人都给我听着,随时不回来便罢,咱们就当米家没有这个人,她若敢回来,给我紧闭大门,不准她进!” “是!”管事听完令,又问王氏,“那大太太……” 米孝文眯眼,眉下满是怒气:“什么大太太!哪有大太太!我们米家没有弑母的宗妇!” 一路往家赶,家里的消息一路往他们跟前送,还没到家门口,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已经全部都知道了,包括孙氏闹,包括王氏杖毙黄妈妈,现在王氏竟然自己认了罪! 米孝文恨铁不成钢,只要王氏不认,事情就有转圜的余地,结果她竟然还自杀了! “给我把王氏尸体裹了,送回王家,不准入我家的坟!” 米孝文阴着眼,说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狠。 不准入坟…… 这事可就大了。 女子出嫁,不再是自家人,不能入自家祖坟,如果连夫家的坟都入不了,那就是孤魂野鬼了! 人都死了,至于这样吗? 王氏杀婆母是错,可小梁氏当时已经重病,活不了几天,而且为人也实在是……大家普遍同情弱者,不让王氏入坟这招,实在太狠了。 这王氏棺材要是抬回王家,不知道王家怎么闹呢! 有人推了一把米高杰,示意他说话表态。 他可是王氏生的儿子! 米高杰还在问香和月桃都是妹妹的震惊中,没有回过神。 他都干了些什么…… 竟然想和堂妹上床,把亲妹妹当仇人! 现在亲娘也死了,不能入自家祖坟……而原因是,亲娘杀了奶奶! 米高杰有点接受不能,跪下哭求:“爹,不能这样……这样不对,不对……” 米孝文现在极为偏执,挥手甩开儿子:“我说不能入坟就不能入,来人,给我收拾尸体,抬回王家!” ……一地鸡毛。 温元思和宋采唐对视一眼,俱是无奈。 他们破得了案,解不了人心。 米家后续如何,都是别人家事,容不得插手。 本案事实已经清楚,拿上王氏遗书,温元思便和宋采唐离开了米家。 宋采唐一路无言,温元思叹了一声,声音低柔:“伤心了?” 宋采唐点点头,又摇摇头。 “说一点都不感慨,不可能,我做仵作,已经明确感受到鄙视链,但我无力改之,好像也只能感叹了。” 温元思:“世间阴阳,自有法则,少了谁都不行。万事不能太绝对,没有谁必须站在顶峰,男人们为了行事更便利,物化女人,终有一日,会遭到反噬。” “这米家,王氏是最有担当,最敢负责任的人。” “可惜了。” 大风忽起,卷来烧过一半的黄纸,飘沉于半空,像没有生命的蝶。 第150章 凶手真正标记 小梁氏一案, 温元思和宋采唐取得重大胜利,可以盖棺定论,去除悬案之名,赵挚那边, 却遇到了点麻烦。 查过郑康辉, 他和祁言来到了刘正浩,也就是栾泽安抚使,刘启年家中。 “想找个东西,请我配合一下?” 刘正浩苦笑:“观察使大人这是在怀疑我是凶手?” 赵挚面不改色, 严肃板正:“只是查案需要。” “好,”刘正浩想了想, 答应了, “大人想看哪里?” 赵挚:“方便的话,哪里都想看看。” 刘正浩眼睛瞪圆, 似乎十分诧异, 为什么观察使大人能说出这样不要脸的话。 “这是不是……不太合适?” 祁言也知道赵挚这回是狠了点, 有点太嚣张,但没办法,案子就靠差这个证据往前推呢! “怎么就不合适了?人家郑家都让看, 你不让看,怎么,心虚了, 藏着什么呢?” 刘正浩:“自是没有的……” 祁言撸袖子, 超凶:“没有就亮出来让我们看看!” “观察使大人这是要抄我刘家?” 一道锐利带刺的声音传出, 本地安抚使刘启年匆匆走来,直直对上赵挚:“可有公文,可有条令,可有圣旨?” 赵挚稳坐如山,别说屁股,眼皮抬都没抬一下:“没有。” “都没有?”刘启年眯眼笑了,“我可是朝廷命官,就是上头想撸我下马,还得先定罪呢,观察使一个小小五品官,还不是皇子,只是宗室,如此猖狂,是不是太过分了点?” “抄我的家,必然会惊动皇后娘娘——我劝观察使还是谨慎些好。” 这话威胁意味十足,祁言当场就跳了起来:“呸,你拿皇后娘娘压谁呢!” “啪”一声,赵挚手里茶杯盖盖到了杯上,声音响亮到吓人。 “刘启年,我劝你慎言,做人不要太猖狂。” 刘启年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到底是谁猖狂了,这人还真是会倒打一耙! 赵挚慢条斯理卷着袖子:“你说你是朝廷命官,遇事不提皇上,只提娘娘——你同娘娘,是什么关系?” 不管什么时候,提到男女关系,似乎都带了点暧昧桃色。 本来也没错,刘启年能当上安抚使,走的是皇后娘娘的路子,算是皇后娘娘养的狗,但这话这么一说,就不对劲了。 祁言当即哈哈大笑:“对!刘大人,你可别碰瓷,你想和皇后娘娘关系好,皇后娘娘未必想和你关系好啊!” 刘启年气的胡子都倒了:“你放——你们胡说八道什么!狼子野心,果真狼子野心!我当然心里时刻记挂皇上,但今日这种小事——” 赵挚忽的站起来:“你管这叫小事?作案十年,已知尸骸三十一具,全部未申冤昭雪,这些人命太少,你刘大人看不上眼么!” 他个子高,站起来就是一片阴影,眼神又冷,眸底杀气十足,走到面前,就是个移动的威胁体,刘启年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赵挚冷笑:“也是,不过是女人,对你刘大人来说,的确是小事,你那些贞洁牌坊下,不知道藏了多少类似的事……刘启年,你晚上睡觉不做噩梦么?从未梦到过有人来缠着你索命么?” 刘启年又退了一步:“你别过来!我警告你,你再这样我参你的本了!” “参,我欢迎你参,谁不参谁是狗。” 赵挚就算说着脏话,也是一片桀骜雍容。 祁言跟着刷一声打开扇子,晃啊晃:“对,谁不参谁是狗!” 赵挚:“你屡次对我不敬,是不是笃定我要倒了?谁给你放的信儿,你那位娘娘么?” 刘启年阴着脸,没说话。 赵挚也不是非要听到答案,袖子撸好,就转了身:“我今天还真就要搜你的家,你有本事现在告诉你的娘娘,让她来拦着我!” “来人,我怀疑这里窝藏辽国奸细,给我找!” 哗啦一群穿着官服的士兵出现,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儿钻出来的,直接就围了府,门,墙,窗,哪哪都是。 赵挚一下令,所有人应是,分开就往宅子里搜。 刘启年气的发抖:“你……你们……简直是目无王法,赵挚,我定要参你!” 赵挚连个眼色都没回。 祁言摇着扇子,也是连眼色都欠奉。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他的混世魔王挚哥,在汴梁那是干了多少大事,出过多少风头的,这算什么! 知道赵挚办事靠谱,有分寸,祁言还是帮了喊了句:“兄弟们轻点手,别惊扰女眷啊!” 外边一片应是声。 结果来的非常快。 却不是期待中的。 不知道谁碰巧找到一间库房,库房里密密麻麻堆满了,全是女人的首饰,珠玉玛瑙,钗环耳坠,什么都不缺,样式数量非常多! 几乎能把进去搜查的人淹没! 女人用的饰品大都个头不大,这么多一样一样找,具体时间不好估,反正今天是不会有结果了。 祁言惊的下巴差点掉了。 赵挚眯眼看向刘启年。 “我家女眷多,我心疼她们,买点小礼物怎么了?”刘启年微笑着坐到椅子上,落落大方,十分得意,“我知道你们私底下都骂我什么,说我对女人不好,不懂怜香惜玉,其实我对她们极为疼爱,呵护全在心底……” 祁言听着这话,差点吐了。 刘启年呷了口茶:“观察使大人还有什么话要说?” 意思很明显,没话说就走,端茶送客了! 祁言见赵挚脸色不对,扇子敲了敲头,看向刘启年:“帮助官府办个案而已,又不是多损名声的事,不是凶手用不着心虚,刘大人至于这样么?” “不至于,”刘启年微笑,“但别人不想让我好受,我就不能让别人好受——争的就是这口气!” 赵挚眯眼,目光划过刘正浩,落回到刘启年身上:“这么护着儿子,可真是好爹。” 刘启年:“当然,我一直都是好爹!” 几人对峙期间,刘正浩一直没说话,乖乖的站在父亲身侧,垂眸束手,没任何表情。 场面似乎限入了僵局。 “报——” 就在这时,有人报信,说是观察使之前让查的事有了眉目。 赵挚挥手,走到一边,让那人密耳奏报。 果然……是重大进展。 赵挚眯眼,神色与之前大为不同。 祁言溜了过来:“挚哥——” 赵挚手指一划:“收队,今天不搜了。” 祁言不明就里,但对赵挚的话,他一向无理由听从,立刻跳出门帮忙叫士兵们都回来。 赵挚站在房间,从始至终,一直观察着刘家父子的神情。 不管怒还是气,亦或平静,他们的表现都很稳。 不紧张,不起伏,不惊讶,对外面的事好像一点也不在乎。 本案有没有线索,有没有进展,跟他们没关系。 祁言似乎也感觉到了,出门后,偷偷拽了拽赵挚袖子:“挚哥,我感觉不是他,哪有凶手这么镇定的?” 赵挚的话很轻,过了很久,才从风中飘来。 “……也许吧。” 走了长长一路,祁言还是跟着赵挚,没有离开:“咱们接下来去哪?” 赵挚皱眉:“你还不走?” 祁言很生气了:“我帮你破案啊挚哥!” 赵挚没说话。 “要不……”祁言看看左右,“今晚我悄悄的探一探刘家?如果刘正浩是凶手,藏东西这种事,肯定不会是在自己房间,太显眼了。” 没准就在女眷那边! 赵挚曲指敲了下他的头:“你昨晚刚去过郑家,正被人防着,不怕被套了麻袋打一顿?” 祁言瞪眼:“谁敢!” “今晚别动了。” 人不愿意走,赵挚也没辙,计划不能放:“跟我去见宋采唐。” 祁言更高兴了:“唐唐啊——” “啪”一声脆响,又被敲了脑门。 这次非常非常疼。 祁言赶紧改了口:“宋姑娘,是宋姑娘!” …… 宋采唐还真是没想到,今天的不速之客不止赵挚,多了一个。 隔着窗户,赵挚扔了一小包煮花生进去,宋采唐笑的眉眼弯弯,然后—— 冲祁言伸出了手。 手指纤长素白,夜里似乎会发光。 祁言一脸懵,咔咔转动着脖子,看向赵挚—— 挚哥,你怎么没告诉我,来这里要上供啊! 宋采唐也不是故意让他尴尬,就是逗一下,见他如此,收回手,回归正题:“找到那耳坠了?” “没有!” 祁言抢答:“郑康辉家没有,挚哥搜了前边,我搜了后边,没任何发现,但耳坠这东西太小,也不一定真就是没有……刘正浩家根本搜不了,他家有满满一库首饰!” 赵挚敲了他的头,他才哦一声,把声音压下来,鬼鬼祟祟的四处看了一眼。 千万别惊到别人啊! 挚哥也是胆忒肥,大半夜的,闯人家女眷后院,不怕逮住了被打一顿吗! 不过想想一切都是为了正事,为了案子…… 祁言肃然起敬。 “不是于明知,”赵挚先放了这个消息,“七夕和中元,他说在睡觉,没有不在场证明,但往前推,其它尸体出现的时间,他并没有在栾泽。” 宋采唐点了点头,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但是耳坠——” 赵挚微微眯眼:“不配套的并不止问香和月桃,所有尸骨耳坠,几乎都与所佩首饰不配套。” 宋采唐蹙眉。 所以这不是特性……是共性? 凶手的确有意误导了问香和月桃,但这个时间点,跟耳坠并没有关系…… 那这耳坠是怎么回事? 宋采唐认真思考,月桃尸体被发现时的样子,问香当时的衣服,首饰…… 一件件摘下来,在脑海里单独排列。 配套……配套…… 猛然间,宋采唐发现一件事! 月桃头面是绿碧玺,耳坠金托红宝石,耳托赤金,雕以轻巧桂花,典雅精致,但不搭配。 问香头面赤金为玉,镶以红翡宝石,耳坠是透明水晶,璀璨生辉,并不搭配。 但把月桃的耳坠放到问香的头面里…… 都是赤金配红玉宝石! “赵挚,”她情急之下,拉住赵挚的袖子晃了晃,“你记不记得问香的头面,都是赤金配红玉宝石的?那上面,可有什么花纹?” 赵挚视线滑过袖子上的白软小手,十分正经的回想:“……有,桂花。钗间镶嵌宝石的托,大都是桂花底。” “那就没错了!”宋采唐收回手,用力抑制住激动,眸底粲生辉,“那蝴蝶发饰是碍眼法,只是凶手的爱好口味,并非作案标记,凶手的真正标记是,摘下上一个死者的耳坠,给下一个戴上!” 袖上空空,赵挚仍然没收回胳膊,甚至往前送了送。 当然,他也没错过宋采唐的分析。 凶手如果有这个爱好—— 他眼睛微眯:“月桃的耳坠,一定被他精心保管,等待下一个目标。” 谁拥有耳坠,谁就是凶手! 宋采唐眉眼弯弯:“没错,之前是我想岔了,现在一定不会错了!” 祁言也听明白了,一敲扇柄:“所以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要月桃耳坠?” 宋采唐:“是!” 赵挚看了眼空空的袖子,嫌弃的推了祁言一把。 祁言:…… 莫名其妙。 地方那么宽,推他干什么。 “还有月桃,她始终是特殊的。”赵挚往侧一步,占据了大量空间,保证宋采唐想拉人时拉到的一定是他,同时脑子还不停转,“她们姐妹为了彼此拼尽全力,又都聪慧——” “我总在想,问香会不会给月桃留下了什么线索,帮她顺利的找对人。” 他是真这么想的,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忽略了。 到底是什么呢…… 赵挚目光深邃悠远,似无垠夜空,能让人瞬间沉静下来,也能让人感受无声汹涌。 提醒…… 留下线索…… 宋采唐身体一激灵,猛的灵台一清,想到一件事—— “我明白了,我知道凶手是谁了!” 第151章 凶手一定是他! 宋采唐的话仿佛平地一声雷, 把赵挚祁言震的不轻。 祁言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的瞪着宋采唐,说话都结巴了:“你说你你你知道了?凶凶手是是——谁!” 赵挚比较敏感, 瞬间明白宋采唐一定是猜到了什么。 “她们果然留下了线索。” 宋采唐看向赵挚,目光粲亮有光:“你是怎么想的?” “异香。”赵挚提起验尸格目记录里, 月桃胃部剖开时的味道, “问香最拿手的本事就是调香, 她的特殊手法和味道,别人闻不出来, 月桃一定十分熟悉。” “我猜, 问香被愚弄,最后被凶手制住, 定然不甘心, 定然会想办法提醒别人,尤其是妹妹。” 她们感情好,姐姐知道护着妹妹, 妹妹也在竭尽自己所能保护姐姐,她们彼此, 是最了解熟悉彼此的人,问香一定能猜到,她安全便罢,要是死了,月桃一定会想办法帮她报仇。 她不想月桃走她的老路, 定会想方设法留下线索, 或是阻止, 或是告知提醒。 香料之于她,是最容易做到的事。 尽管当时条件艰难,但在大调香师眼里,材料很多,日常用物未必不能派上用场。 “……但我对香料研究甚少,事情到底是不是这样,我无法探知并查实。” 赵挚猜测月桃得知这个信息得到太晚,当时已经入局,场子上下被凶手掌握,她杀不了人,自己也逃不出来。 “所以你的想法,”宋采唐若有所思,“月桃是在情势紧张,有可能立刻被人发现时,不得已自己吞了香料,或者——她故意吞下香料,来提醒我们,杀她和杀她姐姐的凶手是同一个。” 吃进去的东西,味道会从嘴里散出来,香料作用强劲,怎么也能保持几天。 可惜,尸体的最终归宿都是水,泡过之后,味道散逸很多,当日尸体发现,宋采唐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 祁言听着差点抓狂:“那么多花娘遇害,这就是个变态凶手,哪里用得着特殊提醒?凶手到底是谁啊,急死我了!” “我在这里又不会跑,有什么好急的?”宋采唐微笑看他,“祁公子大概忘了,这次要不是观察使大人在,力主侦破深挖此案,别的遇害花娘,不可能被挖出来。” 花娘罢了,做着下九流的皮肉买卖,人群数量难以估计,花舫只看利益不看生死,官府不爱管,也没有任何家属追责……多一个少一个,甚至多十个,少十个,谁又知道呢? 如果不是赵挚,温元思和张府尹未必能顶住上面压力,顶住了,职权有限,短期之内也没办法查那么细。 案件缺少重要线索,未必会定为连环凶杀案,再加上天热尸体烂得快,有个仵作稍稍不靠谱那么一点,问香和月桃的死,也许就会和前辈们一样,惊乱一时,然后无果而终。 祁言这才转过弯来,挠挠头:“是啊……她们死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个案子会被我挚哥接管……” “所以,”赵挚垂眼看着宋采唐,沉黑眸底似有星光微闪,“你的发现?” 宋采唐沉眸:“月桃为什么特殊?” 赵挚眉头跳了一下。 这是本案最大难点,至今未能解出。 为什么只有月桃与众不同……别人都没被塞东西,为什么只月桃有? “之前,我们一直以为,月桃对于凶手来说是特殊的,凶手给她特别对待,但如果——”宋采唐目光微闪,话音浅淡,夜色下多了股特殊味道,“这不是凶手刻意的呢?” 祁言抖了一下,感觉特别瘆人:“不是凶手……怎么可能呢……那些东西就是凶手放的啊!” “是他放的没错,我的意思是——”宋采唐看着祁言,目光犀利,“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是他自己想到的,还是月桃要求的?” 祁言愣住,眼睛瞪的铜铃大:“自己要求……为什么?多难受,多疼啊,她傻啊!” 她当时可是正在被虐待,整个人都崩溃了吧,竟然还想更痛苦一点? 祁言不理解。 “月桃不傻,她很聪明。”赵挚明白宋采唐的话了,双眼微阖,神情肃穆,“她是在借此,跟我们对话。” 宋采唐眸含水光,似有悲悯,似有惋惜,最终,化成轻轻一叹。 “当时她一定很痛苦,很害怕,甚至只求速死。她知道花娘命贱,身份轻,死了不会有人在乎,官府也未必下大力度查……即便这样,她仍然想留下线索,给后来的人提醒。” 她想让凶手伏诛! 祁言想明白,倒抽一口凉气,好聪明,好强大的姑娘! 宋采唐:“凶手施虐,肯定满足于受害者的惊惧害怕,以及这些惊惧害怕带来的一连串身体真实反应,月桃在惊惧之极时,还敢提这样的要求,凶手会怎么做?” “会……觉得这女人很贱……一定是还没满足……既然想要……”祁言牙齿打着颤,“凶手会虐待得更厉害!” 月桃受到痛苦,一定比之前死者多很多。 赵挚眯眼:“男人经不起挑衅。” 月桃敢挑衅,凶手就敢给,而且会给的更多,更兴奋。 宋采唐:“所以凶手在这里犯了个错,应了月桃的请,月桃也成功借此机会,告诉了我们,这个凶手是谁。” “所以凶手到底是谁?”祁言想着那些东西,急的不行,“贝壳,珍珠,绿松石,金珠,银珠……都是没有标记的财物,怎么确定主人是谁?” 如果按照这个早,案件岂不是又回到了原点? 宋采唐长眉微扬,眸底有慧光闪过:“这些东西的共同点呢,除了财宝,他们还是什么?” 还是什么? 祁言愣住了。 不知道啊! 宋采唐再次提醒:“它们都有颜色。” 祁言张了张嘴:“有颜色……怎么了?所有东西都有颜色……” 赵挚双瞳倏然缩紧,想到了一个方向:“颜料。” 宋采唐点头:“没错,就是画画的颜料!” 贝壳是白色的,绿松石是绿色的,珍珠是银白色,金珠银珠可以磨成金粉银粉…… 宋采唐曾经看过一个节目,很多名贵宝石,女人饰品,质量最好的那一档,都是画画颜料。越是挑剔的画者,对颜料越讲究,有时甚至不愿意在外边买,而是亲自手动制作。 这些财宝虽无标记,但质量绝对上等,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 如果这个方向没错的话,如果真是月桃有意引导,那么本案凶手,只可能是他—— 刘正浩! 嫌疑人里,只有他会画画,且画技超群,要求很高! 他是大家公子,有钱,有奴,不管去哪里,不管想带多少东西,都没有问题…… 赵挚目光锋利疏冷,牙齿似能磨出声响:“刘、正、浩。” 祁言震惊了好半天,才缓过神。 “可我们今天去过刘家……不太像啊,刘正浩很老实很配合,我们说要搜查东西,他为难片刻,就答应了,真正麻烦的是他老爹,刘启年才是一直故意从中作梗啊!” 赵挚冷笑:“爹护儿子,不是很正常?” 祁言于是想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难道刘启年他知道——” “有了这个合理推测和怀疑,再加上其他线索证据,官府勉强可以盖章发搜索条令了。”赵挚道,“明日我再去一趟刘家!” 话音未落,水榭外突然传来动静,有灯笼亮光跟着走来。 赵挚脸色突然变了,揪住祁言后领,拽着人迅速运轻功就蹿上了房顶。 宋采唐:…… 过来的人是关清。 星光无声挥酒,烛火在灯笼里跳跃,风吹起水面涟漪,关清穿着一身水色长裙,梳着慵懒斜髻,裙角带着风,婉婉而来。 宋采唐看清楚人的一瞬间,就惊讶了:“大姐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 “等个重要消息,事情忙完睡不着,又格外无聊,想着你有夜醒的毛病,便过来看看,”关清皱着眉,“怎么不点灯?我刚才好像听到什么动静了……” 关清说着话,还不放心,亲自提着灯笼在屋里转了一圈:“你这里闹耗子了么?” 宋采唐:…… 是啊,还是两只大耗子。 不过这话不能说,她担心的看了眼窗外,含糊的说:“我倒没怎么听到,也许是外边的水声?” 她倒上茶,招呼关清来喝。 关清看完屋子,又往窗外看了看,没发现异常,才皱眉坐回桌边:“水榭潮湿,离后宅又远,我和祖母都不怎么愿意你过来住,偏你喜欢,心还这么大……” “不行,我明天就多安排几个护卫过来,省的你这粗脑子,连有异动都听不出来。” 关清拍手就下了决定。 这位的主意,一般下了就不会改,宋采唐微微笑道:“好啊。” 解决了这件事,关清担忧的看宋采唐:“你这夜醒——要不要找个好大夫来看看?总这么着,不是回事。” “没关系,”宋采唐摆摆手,“我平日身体哪儿哪儿都好,没什么不舒服,你看我连黑眼圈都没有,睡觉够的。” 宋采唐是觉得真没关系,睡眠时间足够,身体也没有反应出不舒服,应该没事。 但架不住关清关心,她便转了话题:“大姐少有忙到这么晚,可是生意上有了什么麻烦?” “粮荒,”关清叹了口气,“今年时节果然不好,旱了很久,各地粮食收成不好,咱们栾泽都减了产……” 现在是没什么问题,关清担心过后不久会有麻烦。 生意上的事,宋采唐不太懂,再加上窗户外面有人,她很难不分心,眼睛时不时就往外溜。 赵挚和祁言现在应该走了吧…… 明天再去刘家,千万别不顺。 想到这个,她就摇了摇头,内心呸呸几句,不能乌鸦嘴。 房间里两个姑娘聊天,房顶上祁言被勒的差点喘不过气。 他用力挣着领口的大手,挣不开,又不敢大声,怕招来人,只能不停的挣扎,瞪眼扎手,以夸张姿势提醒赵挚:他梁上君子技能练的熟熟好吗!飞檐走壁这种事最擅长了! 你这样并不能避免我发出动静,反而抑制了我的发挥!挚哥你清醒一点啊! 赵挚很久发现不对,默默无声的放开了祁言。 他很镇定,很严肃,一如既往,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祁言却发现不对。 “你出汗了?”他凑近点,看到赵挚满头的汗,差点破声,“怎么这么多汗?” 奇了怪了,他挚哥什么时候紧张过! 在汴梁搞大事,别说跟一群小纨绔过不去,挑宰辅家,揍皇后娘家,甚至进军营,戍边打仗,什么时候害怕过!还出这么汗! 祁言下意识安慰:“哥,咱们没被逮到,关清完全没看到咱们……” 说着话,祁言突然明白了:“哥你竟然怕被逮住么!” 天不怕,地不怕,连金銮殿皇上都不怕的主,在这小小栾泽,宋采唐的小小水榭,竟然会紧张害怕? 赵挚:“……你闭嘴。” 第152章 我才是凶手 当夜, 赵挚就派人把刘家给围了,预防别人逃跑。 他也没睡觉, 连夜把资料准备好, 第二天一早,官府点卯, 那就把手续走齐,带着人去了刘家。 有衙役,有捕快, 有府兵, 浩浩荡荡, 阵仗那叫一个大。 很快, 街上各种流言就出来了, 什么抄家,拿人,各种各样, 百姓们围了一间街,等着看热闹。 府衙当然也全部被惊动了,张府尹急冲冲跑出来跟上, 李刺史帽子都还没扶正, 扎着手就出来了。 刘启年可是安抚使, 朝廷钦派,赵挚这是要干什么! 造反吗? 刘家很快发现了不对, 也没躲事, 刘启年还大开中门, 亲自在门口等着,见赵挚来了,官帽一扶,袖子一甩,满脸满眼都是冷意:“怎么,观察使大人又来抄家了?今日可有证据,可有官府公文,条令,可有皇上圣旨?” 赵挚嘴角一掀,说的话也是相当不留情面:“安抚使大人放心,我今天人手带的足够,完全可以把你的家翻一遍。” 随着他话音落下,所有官兵齐刷刷往前一步,手握刀柄,眉眼肃穆,气势恢宏。 “赵挚!”刘启年怒目,“你别给脸不要脸!我乃朝廷命官,岂是你随意为之,想欺辱便欺辱的人!实话与你,我已连夜写了折子送往汴梁,相信过不了多久,皇上和娘娘会给我一个公道!” 赵挚抱着胳膊,不仅未退,还往前走了几步:“有道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安抚使大人这般激动,可是心里有鬼,吓破了胆?” 祁言今天手握证据,更有底气:“就是,杀了人还敢张牙舞爪各种招摇,小爷从未见过你们这般厚颜无耻之人!还敢提皇上,刘启年我告诉你,皇上要知道你干了什么,别说护着,第一个下旨诛杀的就是你!” “好!一个宗室,一个世族,我知道你们有背景,来头大,能伪造证据诬陷我,能拦住我的折子是不是?”刘启年把官帽摘下,抱在怀里,“我出身不好,按部就班科考,尽忠职守,全凭实力走到今天,斗不过你们,讨不到公道……但只要圣旨一日未下,我还是栾泽安抚使,还是朝廷命官,你们就不能随意欺侮!” “想逼压搜我的家,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刘启年这表现相当壮烈,够狠,想要挑起百姓同情心,打舆论战,逼着赵挚退。 祁言:…… 这是还没明白过来,以为今天的他们和昨天一样,手里没任何东西,只能威压硬来? 刘启年是不是蠢! 一样的活儿再来一遍,他们傻么! 数次被赵挚温元思宋采唐智商压制,祁言几乎已经开始觉得自己笨了,到现在终于明白,比他笨的比比皆是啊! 他使眼色使的快要抽筋,赵挚才慢条斯理把公文拿出来:“你要的公文。” 文书纸很白,字也不小,刘启年一眼就看到了‘予以搜查’的字眼,还有鲜红的官府大印。 他登时愣住。 官府批文不是闹着玩的,必须有理有据,比如昨天,赵挚证据不足,就只能以自己地位压,干不了别的,今天这是…… 难道他们找到新的证据了? 刘启年像鸭子被掐了脖子,瞬间噎住,局面顿时反转,现场气氛一静。 围观众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脸色变幻十分精彩…… 刘启年仿佛化成石块,一动也没动。 赵挚抬眼:“刘大人若再执迷不悟,拦着门不让进,本官只好不讲情面,以妨碍公务的罪名将你拿下了。” 刘启年还是没动。 张府尹是本地父母官,最不愿意见到刺激场面,立刻过来劝导:“都消消气,消消气……” 他看向刘启年:“观察使大人没别的意思,都是办案流程,刘大人您也知道,官场上身不由己,这种事就是少不了,只是配合一下的事,并不多麻烦……您说是不是?” 又看赵挚:“观察使大人也慢一步,刘大人这是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一愣就好,咱们就慢一点,也耽误不了什么……” 刘启年总算明白过来了,今日这一遭,怕是免不了。 这张府尹是赵挚的人。 他斜眼看人群里的李刺史:“你也是这个意思?” 今天赵挚格外凶悍,李刺史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没敢立刻站队:“这个……条令都有了……” 刘启年冷笑:“好啊……很好!” 这时候刘正浩过来了,拉了拉刘启年的袖子:“爹。” 刘启年皱眉:“你来干什么,进去!” “爹,”刘正浩笑了,笑容温和有礼,极有风度,“您就让开,让他们进去看看吧,没事,案子又不是你我做下的,怕什么?” 他这话说的很慢,很缓,似乎没带什么暗意,如果不是中间他看了赵挚一眼的话。 这一眼,目光微闪,眸底似有笑意滑过,尤其在‘不是你我做的’几个字时,似乎加了重音。 别人不明白,赵挚和祁言却是懂得很。 祁言差点儿当场跳起来,被赵挚压住了。 刘正浩的话似乎也没能抚慰下刘启年,他眼角阴着,没说话。 刘正浩便继续劝:“官府若非要搜查诬陷咱们,您挡一回,挡不了以后的两回三回无数回,不如干干脆脆,全部敞给他们看,一次性解决。” 刘启年这才哼了一声,阴着脸看赵挚:“搜!随便你搜!但我丑话放在前头,只这一回,算我给你面子!今次过,不管你有没有结果,都别来第二次,否则我立即赶去汴梁,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上!” 本来今天过来就是要搜,刘家人怎么反对都没用,赵挚手一抬,官兵们立刻进入刘家,大肆搜查。 祁言动作小小的拉了拉赵挚袖子,恨恨指着刘正浩:“凶手就是他,没跑了!” …… 刘家正厅,赵挚,祁言,刘启年,刘正浩,再加上张府尹李刺史,大家分主宾落座。 大家都没什么话说,正厅安静无言,只偶尔有茶盏碰撞的声响。 刘家父子一个脸阴,一个微笑,外在情绪不一样,却一样的稳重,从容。 张府尹看过卷宗,知道案件大体内容,赵挚怀疑的是什么,但这两父子这么淡定,他有点不懂了。 再看赵挚,垂目品茗,比这对父子还淡定。 这里面明显有事,赵挚就不怀疑,不动摇吗? 祁言都已经坐不住了! 张府尹左右不了案件方向,也左右不了任何人,只得轻叹一声,捧住自己的茶盏,慢慢喝。 李刺史心里有些忐忑,想着这一局是赵挚赢,还是安抚使赢,出结果了他要怎么表现……面色不停变幻,也是忙的不行。 这个时间或短或长,每个人感觉不同,但大抵,都是煎熬。 人多力量大,很快,院中嘈杂的声响里,突然出现了一声:“找到了!” 祁言登时猴子般的蹿了出去:“哪儿呢,我看看,我看看!” 几乎是立刻,他又蹿了回来,托出手里的东西到赵挚面前,像献宝般:“挚哥你看!” 在他的掌心里,是两粒圆形的,绿碧玺镶嵌的耳坠,不管样式还是质地,都与月桃身上头面一致! 赵挚眯了眼:“在哪里找到的?” 找到耳坠的是个府兵,跟着进来回话:“在刘公子房中的衣柜,跟属下一起进去的兄弟们都看到了!” 赵挚手指轻点桌面,锐利视线看向刘正浩:“刘公子可有话说?” 刘正浩摊手,一脸无辜:“我不知道呀。” “放屁!”祁言性子急,呲着牙,神情凶狠,“在你的房间,你的柜子,你敢说不知道?” “我的房间,我的柜子,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能进,我一个人能碰,”刘正浩微笑,“祁公子,我家下人很多啊。” 祁言跳脚:“少扯别人,你就是凶手!” 刘正浩笑容淡淡,神情稳稳:“你说凶手是我——我为什么作案,怎么作的案,杀人动机在哪里,证据在哪里?一样都没有,只凭这小东西指正我,并不能令人心服。” “因为你变态!从小就疯,杀人杀了十多年,专门挑花娘,青陵河里的尸骨都快堆成山了!你残忍嗜血,虐待成狂,喜欢戴蝴蝶发簪的女子,杀人之后把她们的耳坠取下来,等下一个人的时候,再给戴上!要不是问香月桃聪明,留下了足够的线索,我们都还找不到你!” “……那些珍珠金银珠贝壳绿松石,都是你用来画画的颜料,本来凶手,除了你没有别人!” 祁言一样一样历数刘正浩罪行,说到最后眼角通红,恨不得现在立刻行刑,把这禽兽给杀了! 刘正浩听着这些话,一直从容微笑,只在提到月桃时,眼睛眯了一下,似有恨意闪过。 这变化非常小,片刻就恢复了。 赵挚却没漏掉。 他一直在观察着刘正浩的表情,瞬间明白,刘正浩应该是恨月桃坏了事。 祁言话说完,刘正浩仍然很稳,继续摊手:“你说的这些,我全部不知道。死者耳坠为什么在我房里,也许是当日我睡了她,她心中有情,偷偷摘下耳坠藏在了我的衣服上做为留念?我换衣服时没发现,不小心落在了柜子里……至于珍珠金珠贝壳绿松石,不过是些有价值的东财货,谁家都有吧,怎么就非得是我的呢?” 祁言也不傻,当即反驳:“要只有一样证据指向你,谁也不会这般怀疑,可所有证据,条条样样指向你,凶手除了是你,还能是谁!” 刘正浩束手,继续扮无辜:“祁公子误会了,真不是我。” 祁言看向赵挚:“都这样了,他还敢抵赖,挚哥,抓他进大牢,上刑板刑凳,看他敢不招!” 赵挚却眯了眼,指尖摩挲,他突然有种感觉,今天的事,不会这么完。 果然,祁言正欲和刘正浩接着吵时,有个人走了进来。 “不是公子,是我。” “人是我杀的,案子,也都是我做的。” 这个人,赵挚和祁言都见过,是刘正浩的贴身长随,刘岁。 刘岁年纪比刘正浩大几岁,年近三十,人长得稳重体面,身材与刘正浩相仿,办事能力极为不错,很容易让人对他有印象。 刘岁拿着一柄匕首进来:“这就是我用来杀人的凶器,当然可选仵作验死者伤口对比。” 他面目相当平静,看到祁言手中耳坠,指了指:“这个东西也是我的。我杀完人,留下纪念品,想要下回杀人的时候再用,但家里环境不佳,不好藏,我就放到了公子的柜子里,反正公子基本不会打开柜子,所有事情都是我们这些下人来做,很安全。” 祁言看看刘正浩,再看看刘岁,整个人愣住,这怎么可能! 赵挚却很稳得住,指尖点了点桌面,问道:“你从何时开始作案,杀了多少人,具体过程如何理解,你且详细道来。” “第一次作案,是在十一年前。我喜欢水,那年正好跟着公子来到栾泽,看到花娘,心里犯痒,就作案了。谁知一犯十余年,怎么戒都戒不掉,至今杀了……” 刘岁捏了捏指,皱了眉:“具体多少,我也记不清了,大概四十五,四十六?” “作案过程么……看到喜欢的花娘,就前去搭讪,我家公子大方,我们这些下人不缺钱,什么青楼都去得起。花娘们,众所周知,浪嘛,又贱,只要有钱,招手就会跟你走,一点儿也不费劲。” 刘岁束着手,抬着眉:“之后——大人查案这么久,应该都知道了,我用绳子绑住她们,上了她们,打了她们,杀了她们……用的就是这把匕首。” 他看着手里匕首:“匕首用过后,我小心拔出,用白色细布擦干净,收好。床上被褥换过新的,旧的全部收好,找机会偷偷烧了,床上要是有血……血有点麻烦,得好好洗,好好擦,有时还要用上皂角和草木灰……” “花娘们长得好看,我是个有良心的人,给她们把衣服穿好,才扔进水里。” 第153章 假伤 “……就是这样。” 刘岁抬头看着赵挚, 目光平静,神色很稳:“人是我杀的, 这一切都是我干的,跟我们家公子无关。” 他话说完, 房间里陷入寂静。 今日晴朗,灿灿阳光越过窗槅,照的处处明亮, 包括刘岁的脸。 安静清朗, 一点恶感都看不出来。 一切来的太快,众人几乎反应不过来。 张府尹李刺史瞪大了眼睛,完全没想到, 事情竟是这样的发展路线! 祁言更是,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宋采唐和赵挚都错了, 凶手不是刘正浩,而是刘正浩的小厮吗! 连后续处理画面描述的都这么细, 这么有画面感, 不是亲身参与,绝对不可能! 刘岁说完,朝刘正浩鞠躬道歉:“对不起公子,都是我的错, 让您跟着受累了。” 刘正浩仿佛受到震撼, 往后退了两步, 抚额痛惜:“原来竟然真是我们家的人干的, 刘岁,你怎么能这样……太令我失望了!” 刘启年也意思意思朝赵挚等人道了个歉:“我只是讨厌被无罪指摘,没想到家里出了这么个道德沦丧的下人,如他所言,这案子跟我刘家没关系,你们带他走,结案吧!” “不急,”赵挚稳坐如山,问刘岁,“你是怎么想到往月桃身体里塞东西的?明明以前没有这个习惯,为什么突然间变了——月桃有什么特殊?” 刚刚祁言的确说了一大堆话,但他也知关键,有些东西没有漏,比如他们猜测的,月桃的主动。 刘岁眉头皱了皱:“只是突发奇想,月桃太合我胃口。” “是这样么?” “是。” 刘岁答得非常干脆。 赵挚又问:“她在被你这样做时,说了什么,有什么表现?” “害怕,恐惧,尖叫。” “除了这些呢?” “没了。” 祁言这才明白赵挚用意。 这刘岁……他娘的是个顶包货! 根本不是什么变态凶手,不知道所有细节,也没有凶手心理,他是早早被安排出来背锅的,没准还帮刘正浩处理过尸体,就为了避免这一刻,官府找上门! 他目光滑过刘启年,刘正浩…… 刘启年似乎很满意现在状况,频频点头,刘正浩嘴角含笑,又不仅仅是满意了,他在得意,甚至得瑟。 祁言不由有些惊悚,这一家子,都他娘是什么人啊! 赵挚又问:“死者身体里的东西,珍珠贝壳绿松石,金珠银珠,都是上等好货,价值不足,都是你的?” 刘岁束手低眉:“我家家主大方,时时赏赐,这些东西在别人眼里贵重,在我们这也就是那么回事。” 说到这里,他似乎想起什么事,眉头皱了一下,看向赵挚:“我记得当时兴致起来,在月桃右臀下狠狠拍了一下,非常重,当时好像留下了手印,观察使大人可以让仵作将伤处同我手掌做对比。” 手印…… 赵挚摇头:“死者右臀下没有类似伤痕。” 月桃尸体是宋采唐验的,赵挚看过验尸格目,并没有这处伤痕记录。 刘岁就笑了:“我做过的事,记得很清楚,这处伤一定有,没有的话……肯定是仵作验漏了。” 祁言也知道这尸体是宋采唐验的,当即蹦起来:“不可能,本案仵作不可能验错!” “也是,吴老先生是老仵作了,一些小错不可能犯,大人回去查查官府的验尸格目,应该就不会这么笃定了。” 赵挚看着刘岁,目光突然犀利。 这话,不是在质疑他的结论,而是刘岁本身,非常笃定。 这个人知道吴仵作出去了什么样的验尸格目,知道自己的手印,一定在那个地方。 一个长随怎么可能知道官家的事…… 而且那处伤,真有的话,宋采唐不可能漏。 当时没有,现在突然有了…… 有问题。 做戏做全套,刘启年,可真的很行啊。 刘启年听到这里,果然坐不住了:“这都有直接证据了,走,去验伤!本官跟着一起过去,亲眼看着这个案子盖棺定论,看谁还敢诬陷我刘家!” 祁言:…… 这一刻,他视线找到刘正浩,觉得这个人表情相当刺眼。 刘正浩正微微笑着,优雅得体,颇有世家公子高贵风范,但往深里看,他眉梢眼角都写着得意,写着挑衅。 仿佛在说:是我作了案,杀了人,又怎样?我有亲爹愿意给我擦屁股,我有人愿意为我顶罪,以后我还能大摇大摆的走出去,招摇过市,享受世人尊重目光,甚至…… 继续杀人! 你们能拿我怎么样! 这一局,似乎是刘家胜了。 李刺史迅速站队,帮腔刘启年:“案件至此,凶手自陈罪状,证据确凿,理当结案,自是皆大欢喜!观察使大人,您看——” 赵挚眼角横过来,冷嗤一声:“李刺史认为这是皆大欢喜?” 李刺史点头:“自然!凶手这不是抓到了吗?” “放过真正凶手,案件并不能结束,而是新的开始。”赵挚问李刺史,“我为观察使,行走四方,案件结束后可去别处,李刺史却仍是一方刺史,有监察之责,此类案件再发,上面问责,李刺史要如何应对?” 李刺史就愣住了。 他爱钻研,但也不瞎,这个案子很明显,刘岁就是被推出来背锅的,如果案子这么定了,刘正浩跑了,接下来肯定还会继续作案…… 这栾泽,这青陵湖,已经是刘正浩的狩猎场,他已经形成了习惯,怎么可能放弃? 以前案子未起,没人知道,现在有赵挚盯着,只要再犯,拎出来,他这个刺史就会被问责! 刘正浩犯案一次,他被问责一次,犯案两次,他被问责两次,犯案三次…… 他这个官就别想再做了! 刘正浩家里有钱有势,可以一次次找替罪羊,他官场靠舅舅,舅舅不可能连着捞他! 见赵挚表情不对,刘正浩一边嘴角歪起,笑声有些怪:“您是宗室,是皇上钦派的观察使大人,行事要讲规矩,办案要讲证据,总不能凭着感觉,胡乱抓人吧?” “大安律也说不过去!” 最后这一句话,他说的相当有力度,讽刺意味足足。 赵挚锋利目光扫过去,突然笑了。 “多谢你提醒,我突然发现——” “大安律治不了你,我也有另外的办法。” 他眉尾如剑锋,扬起猎猎杀气:“你猜,你要是大半夜遇到意外,死的不声无息,会不会有人敢怀疑我?” 主子有特权,可以随意处置下人性命,命令他们做任何事,同理,皇家宗室能办到的事更多。 赵挚是皇上最宠的侄子,有封号,有军功,还有军权,真发疯杀个朝廷大臣都不会有事,区区一个栾泽安抚使没官没职的儿子,算个屁! 刘正浩脸立刻就黑了。 赵挚咧嘴,朝他露出一口白牙,转身带上所有人:“走,回府衙!” 祁言眯着眼,冲着刘正浩狠狠挥了下拳头,小跑着跟在赵挚身后。 “挚哥,咱们真回?” 赵挚点了点头。 不管怎么说,新的东西出来,总要验证。 月桃臀下有没有伤痕,吴仵作有没有被收买,但凡有疑,都该清查! “那刘正浩……” 赵挚唇角挑起一抹自信弧度:“他跑不了。” “那挚哥咱们要不要晚上悄悄的……” 祁言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赵挚:“比起歪门邪道,用实力碾压更爽。” 祁言想了想:“也是,既然破案,肯定是证据罗列,压的凶手无法反驳,心服口服,才回大快人心么。” “但我不一样。” 赵挚这话一出,祁言歪头,眼睛亮晶晶,不愧是我挚哥,就是不一样! “那晚上咱们——” 赵挚露出一口白牙:“我喜欢双重的,更爽。” 祁言嘶了一声。 这是既要实力压,又要私下揍的意思么! 够狠,果然我挚哥还是我挚哥! …… 宋采唐很快听说了发生的事,因事涉验尸,她也被请到了现场。 尸体还被移过来,在场官员眼观鼻,鼻观心,个个不说话,赵挚坐在首位,只微微冲她点了点头。 太多话不好在这里细说,但几个眼神传达,彼此内心就已通透。 祁言坐在赵挚身边,冲宋采唐连连挤眼,示意她小心吴仵作。 这老东西不是个好的,帮人做伪证! 宋采唐很意外。 和吴仵作走的不太近,但合作过两次,她一直认为吴仵作是个正直,善良,谨慎的仵作,并不想惹事。 她验尸一向仔细,月桃的尸体她不只看过一遍,那什么手印并不存在,如果有,定然是这吴仵作做了手脚! 尸上假伤,不知道用的是什么…… 月桃尸身很快送了上来。 衬尸布掀开,有目的的寻找死者后臀—— 果然有伤痕! 略深的红紫,明显的手印形状,和刘岁说的一模一样! 刘启年:“有伤!果然就是刘岁干的!” 李刺史嘴里发苦,看向赵挚:“观察使大人怎么看?” 赵挚没理他,只是看向宋采唐。 宋采唐皱眉看了一会儿,明白了。 她看向吴仵作:“老先生第一次验尸,死者后臀就有这个伤?” 吴仵作一如既往,严肃又沉稳:“宋姑娘没验出来,只能说还是经验太少,疏忽了。” 宋采唐现在算是明白,月桃体内那些东西,为什么对方初检没检出来了,他或许早就知道,故意不检的! 至于这个伤痕,大概是案子破的太快,他们没办法,想了这一招。 毕竟尸体是最直观的证据,能不碰还是不碰的好。 “这是假伤,人为制成。”宋采唐话音清脆。 刘启年开口,话音不阴不阳:“宋姑娘这话说的,尸体身上的伤,哪样不是人为?” 一听就是在挑刺,宋采唐没理他,直直看向赵挚:“血茜草,又名鬼见愁,是天然红色染料,取汁调制,涂在皮肤之上,适量并技巧使用,便可做出足以乱真的假伤。” 血茜草三个字一出来,吴仵作眼瞳就缩了下。 刘启年早早就找上了他,接下这个活儿,他用心的了解过宋采唐。得知宋采唐曾在街上救死,并揭破了榉树汁做的假伤,故意换了一种—— 没想到宋采唐仍然能看出来! 看出来也没关系…… 关键是解! 血茜草极为特殊,一旦染色,极难除去,他又是一层一层小心叠上去的,酒醋之流,对它完全没有用! 这一招少有人知,好多仵作都不知道,他就不信宋采唐一个黄毛丫头,能懂这么多! 正想着,就听赵挚问:“可能擦除?” “自然。”宋采唐微笑,“假伤不是真伤,擦几下就能掉。” 吴仵作差点眼角抽,说的轻巧,我看你擦几下怎么掉! 宋采唐:“但我需要些东西。” 赵挚:“宋姑娘尽量提来!” 第154章 宋采唐:这个难不倒我 宋采唐要的东西很简单。 食盐, 皂角, 酸枣。 没有吴仵作想象中的酒和醋。 皂角有清洁功能, 谁都知道,食盐在一定情况下也能去渍,但针对于仵作来说,它们的功能远不比酒和醋。酒醋的溶解性更强,效果来的更快更好。 他亲自试过, 这血茜草极为顽强, 酒醋搓之不去, 食盐和皂角怎么可能成功? 难道…… 吴仵作眯眼, 最重要的不是这两个? 用酸枣? 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别说吴仵作,在场大部分人同样不看好, 酸枣拿来吃, 他们知道, 拿来验尸? 宋采唐是疯了么? 史上从未见过! 宋采唐却神色平静, 不见一点慌乱。 茜草汁和桑葚汁有点类似, 但比桑葚汁更顽固, 去除很有难度,酒醋效果都不好,只用食盐皂角,也不可能成功, 加上酸枣, 就不一样了。 对付这类污渍的秘诀, 她记的很清楚, 维生素C! 如果是在她生活的现代,一片维生素C立刻能解决,可这是古代,没有维生素C浓缩片剂,只好想别的办法。 人们普遍的认知里,柑橘类水果维生素含量比较高,但酸枣,维生素C的含量是它们的二十到三十倍! 酸枣,才是维C之王! 酸枣大多长在山间,太行山脉处常见,栾泽并非主要产地,但也不是找不着,如今时节正对,完全成熟的少,派人去寻并非难事。 验尸一途,宋采唐早已用实力说服赵挚,赵挚就算不理解,也不会有半点怀疑,立刻派人去做。 这个时间并不太长,但对现场所有人来说,都是煎熬。 事到如今,每个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出结果! “来了来了,酸枣来了!” 随着报信人声音,所有人再次齐齐看向宋采唐。 酸枣到了,你待如何! 宋采唐不如何,只是安安静静净了手,走到死者身前。 用食盐皂角将假伤处搓洗干净,她碾烂酸枣,用其汁液敷拥,再用枣片擦试—— 痕迹淡了! 她手就那么轻轻一过,那青紫吓人的大片伤痕就不见了! 人们看着宋采唐,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这女人……果真是阎王爷亲戚吗? 只要事关尸体,事关死人,别人看着多难,多不可思议,到她手里,根本就不算个活儿! 宋采唐直直站在那里,长眉入鬓,眸底慧光流转,尽显飒爽英气:“如大家所见,这处伤,是假的。” 她纤纤素指上还沾着酸枣泥,看起来并不干净,但在场每一个人,都不敢看轻她半分。 自认不是主官,功成身退,宋采唐神态淡定的去洗手,只在此间隙,看了吴仵作一眼。 她这双眼,还真不怎么会看人。 原以为吴仵作老成持重,是个值得尊敬的人,没想到…… 吴仵作也在痛惜,白活了一辈子,这双眼竟看错了人! 万无一失的绝妙想法啊,基本只有他知道的东西,宋采唐竟真的会解! 用的还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解法! 祁言叉腰,对着天空哈哈大笑几声,指着刘启年:“这下,你还有什么话讲!” 长随刘岁自陈罪状,说所有事情都是他做下,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提出的这个伤痕证据,大概刘家觉得一般物证不够铁,就做了一个,想要砸实。 结果不做还好,做多错多,这个假证将一切丑陋掀了出来! 暗中交易,潜规则,啊呸! 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事实就是事实,做什么都没用! 刘启年有些愣,一双阴鸷双眼瞪向宋采唐,一时间没有说话。 赵挚亦看向吴泊:“吴仵作,你对此,有什么解释?” 官府对停尸房有严格的管理流程,谁能进,谁不能进,进出要办什么手续条例,都有记载,一查便知。 月桃尸体检验完毕,宋采唐就未再调出来看,这假伤,只有吴仵作能做。 吴仵作也知此事不发便罢,只要发了就躲不开,当即跪下叩头:“小人无话可说。” 刘启年却不愿意看到事情落定,尚要垂死挣扎。 他斜斜看向吴仵作:“吴仵作一向尽忠职守,经验丰富,也许这样做,只是为了案情更加明晰……毕竟伤痕明显,大家才能一目了然。” 他暗意这伤的确有的,只是太轻,吴仵作一心为职,想要襄助上官破案,才弄深了一些。 赵挚冷嗤:“安抚使客气,浅还是假,大家都有眼睛,会看。” 而且—— “验尸行里没这说法。”宋采唐站出一步,眉眼清澈,声音通透,“伤痕深或浅,大或小,都是死者生前经过的具体表现,贸然改动,除了混淆视线,更改事实,让案子更难破外,没有任何好处。” 宋采唐目光淡淡看向吴仵作:“入仵作行,第一紧要记住的,尊重的,就是事实二字——我猜吴仵作,大概是忘了。” 吴仵作额头抵在地上,没有说话。 赵挚都不用深想,就知道这里面有文章。 “以职谋私,篡改事实,干扰大案破解,这是死罪,你心中应当早就知晓——”他眯着眼,道,“我可给你一个特权,只要你将一切事实和盘托出,我保你不死。” 赵挚话音未落完,刘启年也跟上:“对,你说真话,将事、实、和、盘、托、出,我也可保你不死!” 二人对比,赵挚的是利诱,刘启年就完完全全是威胁了。 刘启年在提醒吴仵作,应该和盘托出什么样的事实,说的对,有命,说不对…… 吴仵作头抵在地上,一句话都没有说。 很明显,他有什么东西,被刘启年捏住了。 赵挚和宋采唐对视一眼,知道今天这个案子是结不了了。 刘启年准备了太多东西,又在场一直干扰,吴仵作这边一时难以问到事实。刘岁供言存疑,但说出的大部分皆为事实,物证也砸死的很死,就着一个假伤痕扯,对方理亏,他们也占不了太多便宜。 他们的首要目的,是抓到真正凶手,结案,就着这个纠结,用处不大,不如跳出来…… 宋采唐点点头,赵挚决定下的很快:“将吴仵作收押,今日之案,暂到此为止!” 说完就走,干脆利落。 刘启年有点懵。 刚刚不是还咬的死紧,脸色凶的吓人,突然这么退……是什么意思? 认输了? 李刺史和张府尹不知双方打算,都没吭声。 “哼!” 刘启年眯眼甩袖,大踏步的离开。 不管你观察使想怎么玩,老子都有应对方法陪你! …… 一进小厅,祁言就气的踹飞了凳子。 “丫丫个呸的刘家!一窝子王八蛋!畜生!禽兽!老子不是东西,儿子也没皮没脸!杀人不认,还找替罪羊,这么牛,你怎么不上天啊!” 赵挚任他发疯,没理,迳直引宋采唐坐下。 其实不只祁言,他们二人也生气,但生气并不能解决问题。 凶手明显是刘正浩,刘岁知道的这么清楚,桩桩件件细节明晰,太明显,他就是出手帮忙,收拾过现场的人。 刘启年也知道儿子什么德性,不但不阻止,不管教,还一直替他遮掩,甚至为了预防这一天,手段齐出,早早准备了各种方法。 没准这刘岁,就是他早早调|教好,放在儿子身边伺候帮忙的。 所以等这一天真的到来,他们都很淡定从容。 因为结局,他们早已规划好。 宋采唐突然十分想念现代的DNA技术,取个样,一对比,什么都有了……可惜古代技术太不发达,对方使这么一招,还真有点难住了她。 直接证据……还是得有直接证据才行。 “主仆经常在一起,的确很多东西使用权暧昧,只要主子不知道,下人偷着用一两次很安全,但——” 宋采唐垂眸看着杯中氤氲茶水,声音低轻,犹如呢喃:“没有什么东西,是绝对不会混淆,绝对不会错用的?” 蓦的,她想到了从月桃胃里找出的金色丝线。 丝线明显是衣偶,会进入月桃的胃,途径很好猜——凶手用什么东西塞过她的嘴。 这个东西,材料用的是金色丝线,床上办事时就在手边不用找,并且不会太大,也不会太小,尺寸正好合宜…… 眼前仿佛划过一道光,她心中一动,想到了一种! 有样东西,不管古代还是现代,都非常私密,别说主子下人,就是下人和下人,也不会弄错! 宋采唐忽的站了起来,目光亮亮的看着赵挚:“我想起一样东西……需得请你细找。” 赵挚很快听明白,眸底滑过微光:“我即刻派人去!” 宋采唐提醒:“悄悄的来,问供时尽量套话,别让对方察觉。” 但只这一条,还是不太够,刘家小动作太多,想要他们认罪,就得证据足够多,砸的实,砸的死。 “你之前提过的范子石,”赵挚想了想,道,“我会去问一问。” 宋采唐点头:“尸检方面,我再仔细过一遍,看能不能找到更多的东西。” 但这个有点难,她已经过过很多遍了,照她的习惯性格,基本不可能再有新东西出来。 “还有一点——” 她想到一个颇为大胆的方向,看向赵挚,目光灼灼:“十年杀这么多人,刘正浩的变态性格形成,必有原因。如果我们能找到这个点,制造特殊环境办法,刺激他自己招供……” 这案子就彻底破了! 刘启年也不会再有任何办法! 赵挚眼睛微眯,迅速思考这个方法的可能性,时间,地点,怎么不受各种干扰,卸下对方警惕…… 不等赵挚回答,宋采唐自己就摇了摇头。 可行是可行,但—— “刘正浩性格成形,定是刘家宅内私事,还事过经年,不好打探。” “这有何难?”祁言突然蹦了出来,拍着胸脯,“有我啊!唐唐你忘记我的外号了吗!” 宋采唐:…… “包打听?口口无言公子?” 祁言骄傲的哼了一声。 这个案子,从一开始,就让他憋屈,到现在心里拱着股火发不出来,他要不弄死那刘正浩,这个坎过不去了! “你就瞧好吧!” 祁言话不多说,也不跟赵挚打招呼,直接夺门而出,像个猴子的似的,很快消失不见。 宋采唐:…… “不必担心,”赵挚也跟着站了起来,往外走,“等我们的好消息吧。” 高大背影被阳光拉的长长,他没回头,只举起大手,在空中扬了扬。 宋采唐听到哪里风铃的清脆响声。 不知为何,一颗心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遇到困难又怎样,大家齐心协力,就往一块使,凶手,一定能落网! …… 祁言果然厉害,不提办案智商如何,猜不猜得的对凶手,打听事的功力一等一,完全没让大家失望。 他消息回来的比赵挚还快! “日他娘的王八蛋,刘正浩不是好东西,他爹也不是好东西,一窝子下三滥,从根上就烂了!” 第155章 亲爹也是变态 祁言似乎憋了一肚子气, 无处可发, 进房间就踹翻了凳子。 “哐当——” 声响巨大。 直接忘了顾及宋采唐也在。 宋采唐倒是没害怕, 祁言这性子,再凶也可怕不到哪去。 她放下手中案件卷宗,一边示意人去寻赵挚,一边素手执壶,给祁言倒了杯温茶。 安静房间, 袅袅茶香, 连水注入茶杯的声音都显的悠远绵长。 一杯适口温茶下肚, 再对上宋采唐始终安静清澈, 湖水一样的眼睛,不知不觉的, 祁言就安静了下来。 宋采唐这时才问:“都打听到了?” 祁言闭眼, 长长叹了口气:“是。” “怎么打听到的?”宋采唐微微笑着, 眸底似乎闪过一比好奇, “好快的速度呢, 赵挚都还没回来。” 被小姑娘崇拜, 祁言就有点得意了,晃了晃脑袋:“这有何难?后宅之事,攻破一个地位高的管事妈妈,再加几个得脸的小丫鬟, 就什么都有了!” “她们……肯同你说?” “山人自有妙计。” 祁言就着这个话题, 眉飞色舞的和宋采唐聊。 他并没有说得太细, 遇到的难处丝毫不提, 只说消息得来时的趣味,眉眼流转,神采飞扬。 宋采唐却知道,这件事做成并不容易。 不管管事妈妈,还是得脸丫头,都不可能是蠢笨好哄的,没多长几个心眼,根本爬不到这位置,他一定下了很大力气。 祁言在这一处,果真很有天赋。 宋采唐安静听着祁言吹牛,时不时微笑附和,很是一副相谈甚欢的样子—— 直至赵挚回来。 “说正事吧。”她微笑看着祁言。 祁言这才回过味儿来,他被宋采唐给哄了! 什么小姑娘的崇拜,宋采唐根本没有,只是哄着他不要焦躁,不要激动,情绪稳下来好说正事,顺便等赵挚! 祁言气的像青蛙一样鼓眼鼓脸,赵挚凌利目光刷刷射来,宋采唐微笑一如既往…… 他突然就泄了气。 算了,这两位谁的段数都比他高,宋采唐哄过的人许这府衙都装不下,挚哥都要折在她手里,半夜说个话还吓得浑身发抖,紧张冒汗…… 他这算什么,一点儿都不丢人! 哼! 情绪稳下来,祁言说话条理也清楚了很多。 “刘启年就是个人渣!” 他咬着牙,先说起了当爹的:“看着人模狗样,除了喜欢攒贞节牌坊,舔皇后娘娘臭脚外,没什么太大缺——” “啪”一声,赵挚手中茶盏不轻不重的放在桌子上:“慎言。” 祁言摸摸了鼻子。 也是,皇后娘娘臭脚这种事话,怎么能在外面随便说…… 他收拾心情,继续:“总之这人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他喜欢——”视线触及宋采唐,祁言顿了顿,但还是略小声的说出来,“女干淫小姑娘。” 这一点始料未及,别说宋采唐,赵挚都很惊讶。 在汴梁这么久,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 “没听说过,是因为他从不在外面胡来!刘家下人,但凡是个女的,但凡生得白净点,年纪九岁往上十五岁往下,都要去他屋里伺候几年,他兴致上来,破个身,玩两把,小姑娘就可以调到别处当差,没轮到的,只能等着,他什么时候玩过了,什么时候才能谈将来前程。” 祁言咬牙切齿:“这里边还不会有任何漏网之鱼,基本等不到小姑娘长到十四岁,就被他给祸祸了,有的才十岁,身子都没长好呢,他就……简直不是人!” “别人不愿意,他还越开心,按在屋里的时间更长!” “这刘家下人,对此都习惯了,府里小丫头不经过这一遭都不能出来伺候人,她们甚至私下有了说法,管这个叫‘进屋’,没进过屋,什么说亲婚配,远的事情都不要谈!” 宋采唐长眉扬起:“就没人管么?” “谁管?怎么管?”祁言话音讽刺,“刘启年动的只是自家下人,有身契,有绝对控制权,身家性命都管得取得,何况这个?” 小姑娘的父母家人都只能吃闷亏,劝着小姑娘忍一忍,乖一点,把这段时间给熬过去,没别的办法。 宋采唐:“没别的人知道?” 这个别的人,指的是除刘家以外的人。 祁言眉锋高挑,十分肯定:“有人知道,但又怎么样?刘启年有分寸,从不动外面的人,照大安律没有犯法,旁人无法指摘,顶多腹诽一下私德有问题。” “要我说,儿子长成变态凶手,跟这个这个当爹的教养有很大问题!” 宋采唐点点头。 原生家庭对孩子的性格养成有绝对影响,刘正浩的行为,不可能跟父亲无关。 “不仅刘家,很多男人对女子多有轻视,”赵挚提起了范子石,“我去试探过,此人的确略知事实,但并不肯站出来作证,还说‘不过几个出来卖的花娘,何必较真’。” 宋采唐垂眸。 在这群公子哥眼里,女人大概根本就不算人。 “范子石讳莫如深,只明白说了一句,如果我们证据确凿,也敢抓凶手下牢,他愿意为证。” 这句话,赵挚说得颇为讽刺。 证据确凿,都能抓凶手下牢了,还缺你这个证人? 祁言就劝:“现在案子这样,能多个证人也是好的。” 宋采唐想到一事,问祁言:“刘启年这个习惯,刘正浩知道吗?” “这个我不确定,”祁言嗤道,“但同住在一个家里,还是亲密父子,刘正浩小点的时候可能不知道,长大了嘛——” 宋采唐和赵挚对视了一眼。 各自眸底情绪,不言而喻。 赵挚手指敲了敲桌子:“继续,说说凶手刘正浩。” “刘正浩这,我打听到了两件积年往事,”祁言伸出一根手指,“一是他身边的小丫鬟柳叶。” “刘正浩小时候,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柳叶比他大一岁,从小就伺候他,也算是玩伴,两个人感情很好,刘正浩很护着柳叶,就像个男子汉,不准任何人欺负她,为她顶撞长辈,为她不去上学,到得九岁,所有小姑娘都要‘进屋’的坎,因他坚持,柳叶也躲过了。” “一天又一天,刘正浩越来越看重柳叶,刘启年怎么管教都没用,打不听,哄不信……” “可惜这个柳叶,最后还是死了,在刘正浩十一岁这年。” 赵挚皱眉:“怎么死的?” “不清楚,”祁言摇头,“只知道尸体是从刘启年屋里抬出来的,到底不是主子,下人们关注度有限,时间又过去了这么久,不太好查。” 宋采唐静了一会儿,问:“第二件呢?” “二,”祁言伸出第二根手指,“刘正浩曾经有个妹妹,一母同胎,只比他小一岁的,亲生妹妹。” “这个妹妹长得很漂亮,很乖,性格可人,刘正浩很喜欢,对妹妹也很好,甚至画画这个爱好,也是因为妹妹才养成的。但好景不长,妹妹长大一点点,五岁就住进了绣楼,按大家闺秀方式教养,平时根本就出不来,很难见到……” 刘正浩那时候还是个小暖男,一边怜爱身边小丫鬟柳叶,一边给妹妹送温暖,妹妹看不到的景,他画给她,妹妹吃不到的东西,他偷偷带给她,妹妹被妈妈罚,他悄悄搞恶作剧,替妹妹出气。 “可惜刘启年发现了,并且不允许。” 祁言声音冷嗖嗖:“刘启年养儿子跟养女儿,简直是两回事,生下来一看是女儿,他就撂手不管,任其自生自灭,养儿子,却煞费苦心,严肃,宠爱,包容,又怀有巨大期望。” “他不准刘正浩和妹妹多亲近,因为女人没用,任何时候是拉后腿的存在,对他产生不了任何有利意义,但刘正浩没听,倔强的一如既往。” “然后这个妹妹,也死了,在刘正浩十三岁这年。” 宋采唐:“妹妹是怎么死的?” 祁言眼梢垂下:“仲春黎明,被人发现时在凉亭,衣衫凌乱。伺候小殓的妈妈说,她身上也不对,青紫痕迹很多,都在敏感部位,下|身有血……” “而前一晚,刘启年喝醉了,房里的丫鬟说,他很晚才回来,腰带上沾着只有凉亭才有的花瓣。” 所以这一晚发生了什么,已经很明显了。 宋采唐震惊。 赵挚眯眼:“当时刘正浩什么表现?刘启年酒醒后呢?” “刘启年没任何懊悔的,女儿死了,皱着眉,说句‘好生埋了’就算了,”祁言眯眼,“刘正浩么,当时很平静,什么都看不出来,下人们还觉得奇怪,因为他跟妹妹的感情很好……但是刘岁供言里,这一年,他做过案!” 刘岁是出来顶罪的,作案的肯定不是他,是刘正浩! 赵挚颌首,明白了:“刘正浩大概就是从这时,开始走上邪路的。” 祁言说的都是肯定的事实,一些模糊暧昧,比想象可怕,模棱两可的消息,他没有说,但他不说,赵挚和宋采唐也都明白。 丫鬟和妹妹的死,凶手都是刘启年,因他不正常的爱好,不正常的状态,死亡过程也很好猜。 两个小姑娘一定死的很惨。 几乎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就这么死了,刘正浩不应该恨吗?不会想挑战父权吗? 为什么把愤怒发泄到了别人身上…… 这说不通。 宋采唐问祁言:“他们父子关系怎么样?刘正浩有没有遇到什么特殊的事……” “你这么问,我想起来了,”祁言抚掌,“下人们中间还流传着一个事,说刘正浩在十一岁快过完的时候,不小心杀过人。说是过失杀人,并非故意,刘正浩本人也吓坏了,是刘启年摆平了这件事,外面没人问,家里没人提,把儿子护的很好。” 宋采唐眼梢微眯,这就说的通了。 “我们来总结整理一下,刘正浩的心路历程。” 她往前放了个杯子:“最初,他有温柔的丫鬟,可爱的妹妹,疼爱他,教导他的父亲,生活很幸福。” “之后——”赵挚把自己的杯子往前推了推,“他发现他的父亲不正常,有特殊爱好。” 这时代男孩子早熟,性启蒙来得很早,刘启年疼爱刘正浩,对他没有太多防心,他很可能在意外情况下发现了父亲的秘密。 正是好奇心重的时候,刘正浩可能觉得羞耻,可能觉得脏,但这件事的刺激程度,吸引他一直偷偷的看。 刘启年并非每次手都重,起码他屋里的丫鬟绝大部分都是放了出去,而不是用席子裹了出去。丫鬟们也未必个个反抗,毕竟乖乖过了这一关,未来才有好日子过。 刘正浩最初看到的,并不是攸关性命的事,接受起来相对比较容易。 但这种启蒙,一定在他心里落下了什么阴影,是他日后转变的重要起因。 祁言也推出自己的杯子:“然后,柳叶死了。原凶是刘启年。” 刘启年不喜欢儿子对丫鬟好,一直试图教育,无果。不管这一场是有心,还是无意,对刘正浩来说,都是相当大的打击。 他肯定会怪父亲,但说到底,柳叶也只是个丫鬟,世俗是非观念在,他不可能对他亲爹做出什么…… 所以,他杀了别人。 宋采唐又往前推了一个茶杯:“杀了人,但是被父亲盖住了。” “再然后,就是妹妹的死。”赵挚跟上,“原凶仍然是父亲,酒醉的父亲。” 祁言看着这一套茶杯,头皮发麻:“然后刘正浩就变态了,每年都要杀几回人!” 宋采唐:“所以这份父子关系,其实很奇怪。” “刘正浩心里憎恨父亲,不齿,想反抗,却又依赖着父亲,甚至心怀愧疚,毕竟父亲最疼爱他……”赵挚话音讽刺,“人生活在现实,不是虚幻的脑内世界,刘正洁想活得好,就需要父亲撑起的天——他真是很能认识事实。” 宋采唐叹了口气:“改变不了事实,只好从心里拼命想理由,给自己寻找合理的方向开脱,比如——这都是女人的错。” 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不懂事?为什么要笑的那么娇那么媚,为什么勾引人? “毕竟人类最擅长的,就是原谅自己,把一切过往记忆,构建成自己最需要,让自己最舒适的模样。” 第156章 不许提我妹妹 刘正浩的愤怒不能朝父亲倾泻, 自然得找其他方向, 花娘这个群体, 或许正好在那时候跳到他眼前,成了完美无缺的通道。 祁言理顺这一切,狠狠拍桌子:“ 真他娘没用!有本事杀了亲爹啊!这一切明明都是刘启年的错,杀别人算什么本事!” “因为他的存在,他的一切, 都是他爹撑着的, ”赵挚嗤笑, “没了他爹, 他算什么?” 否定刘启年,就是否定刘正浩自己。 “而且——”宋采唐低眉看着桌上茶盏, “他心中对父亲有怨气, 可能并不觉得他爹有多大错。” 毕竟下人生死, 的确主人说了算, 而妹妹…… 只是个意外。 如果父亲没有喝醉, 如果妹妹不是贪玩下了绣楼, 一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他的父亲对妹妹,并没有特殊感情。 “不管怎么说,都是一家子烂人,烂人!”祁言气的直拍桌子, “刘家和米家, 都是一样变态扭曲的家族, 根本就不应该存在在世上!” 宋采唐突然想起了蝴蝶:“丫鬟和妹妹, 都喜欢蝴蝶么?” “嗯,”祁言点头,“这个我特意问过了,两个人的死亡时间,都是在春天,正是百花开放,蝴蝶起舞的时间。尸体发现时,丫鬟鬓间带着蝴蝶发钗,妹妹手里攥着一幅小画,正是刘正浩画出送给她的蝴蝶。” 这就解释了刘正浩的作案偏好。 他喜欢带蝴蝶发钗的女人,因为这会让他想起一些美好的……或者说,记忆深刻的,不怎么美好的事。 “既然一切明了,我们来安排计划吧。”宋采唐目光灼灼,“让刘正浩招供的计划。” 祁言立刻有了主意:“丫鬟和妹妹明显是他的阴影,我们逮着说,气的他崩溃了,为了求我们不再说,没准就招了!” 赵挚摇摇头:“刘正浩是变态,但并不蠢。” 宋采唐同样摇头:“硬逼不一定好用,同理,一味诱供也不太好,他可能会察觉提防。” “不如干脆戳穿,明晃晃的让他知道我们想要什么,”赵挚眼梢微眯,“同时——” 宋采唐眼睛一亮,理解了赵挚意思:“同时让他明白,我们手里,也有他想要的东西!” 二人对视,其中默契不言自明。 祁言:…… 可急死他了!有话能不能明说,能不能! 宋采唐解释:“也就是说,不把这一场做成问供,而是谈判。” “谈判?” 祁言更迷糊了。 赵挚:“很多人在结盟时,会互相交换秘密和底牌,也就是所谓的——投名状。” 如果让刘正浩以为是这个,肯定不会有太多心理负担,再加上环境构建,这计划一定能成! 三人凑在桌边,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好一通,越说越兴奋,仿佛胜利就在眼前! 但跟刘正浩对峙的人选……很关键。 宋采唐看着赵挚,摇了摇头:“你不行,对峙太多次,别说说话,只要站到他面前,他立刻就会进入战斗状态。” 祁言赶紧举手:“我!还有我呢!我去!” 宋采唐看着他,仍然摇头:“你也不行。” 祁言:…… 啥意思?这眼神,是在嫌弃他蠢吗! 宋采唐解释:“你不是也跟着过去杠过几次?脸太熟,” 他们需要一个在本案中脸比较生,又知道一定信息量,还足够聪明,控的住场的人。 赵挚看向宋采唐。 眉眼锋锐。 似乎才提醒她,不要轻易提某个人的名字。 在这方面,宋采唐似乎总能和她心有灵犀,长眉一扬,朱唇轻启,就说了三个字。 “温元思。” “他最合适。” 赵挚紧紧抿唇,一如以往桀骜高贵目下无尘的脸上,竟有几分委屈和可怜。 宋采唐:…… 祁言:…… 哥,皇上不在这里啊,您冲谁撒娇呢! 虽然很不情愿,赵挚还是点了头,温元思,的确是最合适,此刻最派得上用场的人。 赵挚是行动派,计划已经做好,当即就开始联络部署。 第二日,刘正浩就在街上偶遇了温元思。 温元思拱手微笑,气质优雅如竹,让人如沐春风:“相请不如偶遇,刘公子,一起喝个茶可好?” 刘正浩有点烦,今天菜吃的咸,逛了半天又累,偏偏所有茶馆客满,他时哪家,哪家都没有位置,温元思说请—— “你定了位置?” 温元思颌首:“本与友人相约,结果友人突然有事,来不了,我一个人也是浪费,正好想起有桩事想同刘公子商谈很久了……刘公子可愿赏脸?” 刘正浩就应了,抬脚和温元思往茶坊走。 他前脚走,后脚身后的下人就被捂了嘴,无声无息的拖了下去。 刘正浩实在太渴,没有注意。 上楼后,主子谈话,下人照规矩避嫌,刘正浩就更没察觉有异了。 茶博士伺候泡茶,聊着茶语,气氛安静温和,极为舒适,特别能让人卸下心防。 一泡过后,茶博士退下,给包厢客人留出空间,让他们能好好说话。 温元思微笑:“令尊在汴梁颇有实力,公子到这小地方也是委屈,在下早就想跟公子认识,无奈苦无机会,今日总算有缘一见了。” “温通判也是官场雏鹰,何必自谦,若要寻我,说一声便是,我怎敢不来相见?” 刘正浩言笑晏晏,话说的谦虚,神态一点儿都不谦虚。 温元思观察着,这人对出身很满意,透着说不出的优越感,但仔细品,似乎又有点敏感,少少的心虚和不认可,因为这份骄傲由来并不是他本身。 这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宋采唐和赵挚说的很对。 昨晚接到任务,案件卷宗翻了无数遍,两个人的话犹在耳边…… 温元思看了一眼墙壁,静心凝神,继续往下。 “刘公子既然认得我,应该也清楚,我祖母在汴梁有些关系。实不相瞒,我祖母正好识得三司盐运副史郑大人——也就是郑康辉郑公子的祖父。” 温元思话音缓缓,似在诱导,又似提醒:“刘公子若想谋盐事,和郑公子交好,不若直接靠上郑公子祖父效率高。” 刘正浩眼睛一眯:“你怎么知——” “我怎么知道?”温元思微笑,“在仕途上混,想往上爬,总要多长几个心眼。” “我自有我的途径。” 这个倒是。 刘正浩不再追问,只眼神微闪:“你既然有这个路子,为什么不自己用? ” “因为我想去的,并非盐道。”温元思修长指尖敲了敲桌子,“我的政绩,你想必听说过,我对断案比较感兴趣。” 刘正浩立刻明白:“你想去刑部,还是大理寺?” 温元思脸上笑意更深:“那就看刘公子——或者说,令尊大人,能为我谋来哪处了。你爹那么疼你,你提要求,他一定不会不答应吧。” 刘正浩唇角微扬,也挂上了微笑。 他明白了,温元思是想和他谈个交易,互利互惠的交易。 他的不语矜持,故作姿态,仿佛让温元思误会了。 “刘公子不要否定,”温元思端起茶盅,抿了一口,“最近咱们县闹的沸沸扬扬的女尸案,我可是都知道……” 他声音里似含了什么隐意,话尾悠长。 刘正浩一听到这个案子,瞬间警惕。 视线划过窗边时,看到外面天井坐了个姑娘。 姑娘很年轻,清秀诱人,肤色很白,十指修长,正在学习茶艺。 从他的角度看,只能看到小姑娘侧脸,笑容灿暖,似能抚慰人心。小姑娘鬓边还簪着蝴蝶,蝴蝶发饰栩栩如生,头顶触角还在颤动…… 不知为何,让他想起了死去的妹妹。 因为……长的像么? 温元思见他视线停留,不动声色,继续往下说。 “公子好生幸运,得父亲如此宠爱,令尊平日里对你也很好吧?毕竟是撑家门的儿子,不是要泼出去的姑娘……怎么样,杀人的感觉如何,很爽吗?” 刘正浩瞬间警惕:“你在套我的话?” 当他傻吗?什么都说? “不敢,”温元思笑容轻松,“大家都是男人,我只是好奇,而且……我听说了一些事,对公子年幼早逝的妹妹感到惋惜。” 刘正浩眼神不由自主,被窗外少女身影吸引,总是时不时去看,温元思一说妹妹,他又忍不住看过去。 正好一阵清风忽起,拂动少女衣袖裙角,流苏钗环叮咚作响,颤须蝴蝶几欲起飞。 就像…… 他再也抓不住的人。 温元思那边还在不停说:“听说令妹长相甜美,很乖,还非常听你的话,同你关系很好,死的……也很惨呢。” 看着窗外未施脂粉,清秀纯净的少女侧颜,刘正浩突然愤怒:“不许提我妹妹!” 温元思怎么可能会听,他不断提,还提得更多:“你妹妹真是被令尊弓虽暴死的?那令尊人品着实堪忧,你就没帮你妹妹报个仇?” “也是,”温元思一边说,还能一边调整找思路,“要我我也不敢,没了令尊这座大山靠,还怎么吃香喝啦辣?不但不敢,还只能杀别人泄愤,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不敢和任何人畅谈此事。” “温、元、思!” 刘正浩突然暴起,掐住温元思脖子,把他按在椅子上,目光阴鸷:“你到底想干什么!” “放松,放松一点……” 温元思咳了几声,没有挣扎,举着手做安抚状:“谈笔交易而已。我呢,你也知道,不是个蠢人,想往上爬,就得眼里有活儿,手上能成事。我能帮你,不但现在,以后也是,我自认有这个价值。你随便问我要什么,我都愿意送上投名状,但刘公子你——” “总也得给我点什么。” 刘正浩眯眼。 温元思微笑看他,话音悠长:“我人在这里,跑不了,以你刘公子的本事,到哪都能治我,我要不拿点什么东西在手里,安不了心哪。”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空间私密,出得你口,入得我耳,你敢不敢把这件事,悉数告知于我?” 话音落,房间顿时安静,刘正浩目光闪烁,良久没有说话。 此时,墙壁后另一个房间—— 不,像墙壁的屏风后,另一个房间,赵挚带着属下,押了李刺史刘启年在此围观静听。 各种准备工作做的足足,李刺史刘启年被五花大绑按在椅子上,堵了嘴,再被有力武人压住,别说叫喊提醒,他们连一声有效动静都发不出来,除了跟着听,做不了任何事。 李刺史抖的眼珠子都要出来了,这不关他的事,凭什么绑他! 刘启年眼睛瞪得比李刺史还大,没心思控诉赵挚大胆,竟敢绑架朝廷命官,只一心一意瞪着屏风后若隐若现的人影,特别想提醒儿子—— 房间里并不是只有你们两个人,别乱说话啊儿子! 温元思的话而是交易,也是诱惑。 刘正浩眼珠微颤,是在犹豫。 “所以——”温元思被掐的脖子疼,却一点也不怕,饶有兴致的问他,“那些花娘真是你杀的?怎么做的?你妹妹真是被你爹——” “呵呵……” 刘正浩笑了。 他放开温元思,笑容阴鸷。 温元思重得自由,活动了活动肩膀:“说真的,我是有点佩服你,你妹妹——” “不许提我妹妹!” 刘正浩泼了茶盅里的茶水:“这么喜欢花娘,我就说给你听。” 环境安全,不是套话而是交易。 不想让这人继续提妹妹。 做过那么多厉害的事,却少有人知道。 …… 刘正浩的确不蠢,他想到了很多方面,很多事,重重思考,认为此事可行。 杀人不眨眼,做了决定当然也不会犹豫。 刘正浩一边唇角斜勾,半张脸露在阳光下,半张脸隐在黑暗里,笑容十分扭曲。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反正有我爹护着,官府不能把我怎么样!” 第157章 她们不配活着 一切来的太快, 心脏跳动加速, 大脑瞬间兴奋, 想要倾诉,宣泄的欲|望喷薄而出,刘正浩不是不警惕的。 但温元思这种表现才算正常,真正想要诱供,肯定不是这样的。 而且…… 他还有爹! 他杀那么多人都能搞定, 在外面茶楼漏点话又怎么样! 刘正浩有恃无恐, 第一次放松心情, 露出了最为放肆的笑:“看不出来, 温通判竟然也好这口。” 这是一个怎样的笑…… 一个以礼仪优雅包装完美的贵公子,突然露出獠牙, 就像阳光突然消失的深林, 水面变暗, 你才发现那不是水, 那是沼泽, 黑腻的泥潭搅动, 突然露出怪物的头,怪物长着冰冷的黄色竖瞳,锋利牙齿上还挂着红色的猎物残渣。 冰冷,邪恶, 腥臭。 连空中飘渺雾气, 都变的恶心粘腻。 预期目标达成, 温元思心内一松, 但事情到现在并不算完,再恶心,他也得顶住。 为了鼓励对方,他亲自给刘正浩倒了茶,并且笑容放大,尽可能的作出夸张崇拜状:“要不说刘公子本事高呢……” 刘正浩接了茶,喝了一口,嗤笑:“要我说官府也是蠢,那赵挚真的是宗室么?怪不得被皇上厌弃,扔到这种地方来,不就是几个出来卖的女人,较什么真!” “我告诉你,”他靠近温元思,声音微低,尾音拉的长长,“他们永远都别想抓到我,刘岁这样的替死鬼,我要多少有多少。” 温元思做好奇状:“为什么喜欢花娘?” “她们年轻啊,才十多岁,就下贱□□,不勾引男人,晚上不床上来几回都睡不着觉,只要你有银子,给个眼神她就能跪着爬过来,你干什么都行……” 刘正浩说这话,脸色已经阴下来:“这样的女人,怎么配活着?” 温元思回忆卷宗,宋采唐的验尸格目…… 的确,每一位死者年龄都不大,最小的十二三,最大的也才将将二十,比如最近发现的尸体,问香十九岁,月桃……只有十五。 花一样的年纪,本身命运就坎坷,因自己的努力和心气活着,将来有无限种可能,就因为遇到了刘正浩,什么都没有了。 环境催人早熟,但进入欢场,并不是她们的错。 刘正浩并不需要温元思回答,也没注意到温元思表情变化,只斜勾着唇,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 “她们不配活着。” “我帮他们解脱,去除罪孽,干净进入轮回,她们应该谢谢我!” “每一个每一个,表现都是那么无趣,害怕,尖叫,无休止的求饶……呵,女人,一点儿用都没有……” 刘正浩说了几个以前杀过的花娘,言语极尽侮辱讽刺,话题转到近前,话音突然兴奋了起来。 “……我玩了十来年,直到最近,才遇到有意思的。” 他提起了问香。 “我看上的本来是月桃。小姑娘太浪,才十五岁,腰臀胸就长成那个样子,别着蝴蝶发簪,穿着蝴蝶薄纱跳舞的模样骚的没边,简直恨不得让人当场按在地上,狠狠办了。” “七夕这个日子不错。” “但月桃没来,来的是问香。” 刘正浩想起当时心情,有些遗憾:“我口味有点挑,来的不是选好的人,本来不想动手的……但问香这人太有意思,她在挑衅我。” “我每年来这边两趟,花娘里流传的话,我也听说过,本没当回事,但问香显然当回事了。她不但当回事,还不知怎么的,怀疑上了我。我不知道她这想法怎么来的,但她既然敢怀疑我,就要付出代价。” 刘正浩晃了晃手中茶盅,眼睛微眯。 虽然有亲爹保驾护航,但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还是很有分寸的。 “我看她对我百般试探,就像大胆的耗子,长出了小心眼,试图捋一捋猫的胡须……实在可爱,我就帮了她一把,让她玩得更开心。” “她以为我不知道,看不出来,试探得很小心,其实我什么都知道,只是装不知道,把她引向别处,很容易。” 刘正浩有些得意:“我只在她休息的间隙,说了几句模棱两可意味深长的话,她果然就信了,之后频频转向郑康辉,还给送康辉示爱,想要暗下私约。” “可惜她的传情花胜,郑康辉拿到了,暗夜约见的条子,却不可能传过去,拦在了我手里。为了讨她开心,我按她心情表演,约定了见面的地方。” “入夜上床,她对我很热情,几乎把学到的招数都用上了,想让我快一点——云消雨歇一切安静,她还要去赴约去找郑康辉。我越磨着不出米青,她伺候的越好越快,那滋味……啧啧。” 回味片刻,刘正浩正了脸色:“当然,也只是前菜,不如后面的正戏美妙无穷。” “我逗了她一会儿,干干脆脆的爽快一把,装睡,她唤了我两声,见我没答,以为睡着了,下床换衣服出门。等她走了,我慢条斯理的起床穿衣服,抄小路过去,提前到了约会地点——” “当时她看到我的那张脸……你大概都想象不到。” 哪怕现在想起,刘正浩都能瞬间兴奋,问香当时的表情,震惊,石化,不信…… 比突然被猫按在爪子下的耗子都可爱! 刘正浩抚掌:“太有意思了,值得我回味十年!” “问香也跟别人不一样,脾气非常硬,疼的惨叫,意识都模糊不清了,还不知道求饶,说什么‘有本事你弄死我’……她明明知道,到了我床上,就是要被我弄死的!” “这游戏太有趣了……我第一眼看上的明明不是她,她却能让我这么高兴,这么尽兴。” 刘正浩闭着眼睛,似在回味:“她很特别,我不由自主怜惜,给她戴耳坠时都故意避开了血,动作特别轻。事后甚至有点后悔,刘岁收拾尸体时,我还有些舍不得,弄死得太快了。” “这个花娘,值得玩很久啊……” 随着刘正浩得意洋洋的话落,房间重新陷入安静。 这个禽兽! 温元思嘴唇紧抿,指尖紧紧捏着茶杯,尽量不泄露任何情绪出来。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练习茶道的少女动作也停了,脸侧过来,直起身,正是宋采唐。 窗子打开,她坐得并不远,刘正浩所有话,她都听见了。 她慢慢朝窗子的方向走来。 犯罪心理学她学的不深,但有一句话,她记得很清楚。凶手有炫耀欲,倾诉欲,不管是变态,还是精神正常的普通人,心里总有特殊,不想被人窥探碰触的地方。 找到它,利用它,气氛环境打造合适,就一定能一举将其击破! 温元思继续引导,声音很轻:“那月桃呢?” “这个花娘也很有意思。” 刘正浩喝完杯中茶,把小巧茶盅转在掌心把玩:“我原本以为她是个绵软的,没骨气,又骚又贱,好欺负,没想到她竟然很讲义气。” “她和那个问香的关系很奇怪,同是楼里红牌,的确有竞争,互相看不顺眼,但这互相看不顺眼下,竟然有一丝惺惺相惜,问香活着,她讨厌,问香死了,她又不开心。” “她想给问香报仇,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还是年纪太小啊,什么都挂在脸上,就像个浅盘子,一眼看到底。” 说着话,刘正浩就笑了起来:“中元节这天的场子,她带着浑身的怨气和勇气,嗯,甚至还有几丝委屈,就像个女战士……穿着粉红纱裙子的女战士。” “大约因为问香死前给郑康辉留过花胜,显得特别不一般,月桃一来就认定了郑康辉。” 刘正浩皱眉:“稍稍有点麻烦,但我并没有太介意。” “直到我画了幅美人图。” “她看着图,突然落泪,说想起了故人。” 这一点刘正浩有些不理解:“我不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心理路程,但在这之后,她的态度就变了,对郑康辉只是应付,频频看向我,还给我递了花胜——” “这时我便知道,不能放她走了。” “这场堂会我是主人,想要控制四方,易如反掌,就算月桃大庭广众之下嚷出来,我也能让她走不出去。” “但这女人没有。她私下约我相见,又快又好的伺候好郑康辉,就直接冲我来了。” “她准备了刀子和□□,当我蠢呢……这么不乖顺,当然要给她特殊照顾!” 提起当时场面,刘正浩相当骄傲:“没能弄死我,她很惊讶,小脸白的像纸,啧啧,真真我见犹怜。我告诉她,我早就看穿一切,她杀不了我。” “我以为这又是个硬气的,想好好玩一把,感谢上天恩赐的机会,谁知她立刻就哭了……是真的怂,真的软,我玩这么多年,第一次遇到一个接受现实这么快的人。她也疼,也惨叫,但从一开始就各种求饶,为了不让我杀她,她甚至各种讨好,提出各种要求……” “比如,”刘正浩邪笑,“往下边塞东西。” “我还从来没遇到过这么主动的女人,下面想吃东西,各种求,各种饥渴,要值钱的好东西,上好南珠,最光滑洁白的贝壳,最上等的绿松石……我当然要满足她,不但满足,我还可以给她更多!不就是钱,爷有的是!” 刘正浩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甚至捂了嘴:“好天真的姑娘,直到死前,还以为我会放过她呢……” “我给她戴上了问香的耳坠,她应该很高兴。” “那么讲义气,终于得偿所愿在一起,她在地底下,一定非常感激我。” 各种说完,刘正浩拉着长声感叹。 “我可真是个好人。” 第158章 来自灵魂的拷问 凶手招供, 计划完成,温元思再也不用恶心的假扮崇拜, 面上笑容渐渐收起。 “刘正浩,你可真是……不要脸。” 刘正浩瞬间眯眼:“你说什么?” “我说你, 眼瞎心盲,蠢笨至极, 花娘都能将你玩弄于股掌, 你的脸,早就丢尽了, 哪来的勇气骄傲?” 温元思眼神冰冷:“怎么样, 听明白没有?” “你——” 温元思早看不惯对方高高在上的模样, 他斯文如此,都恨不得上手扇两把, 好好揍一顿, 这时根本忍不住:“你以为官府怎么找到的你?是月桃提醒。” “就是你口里这个胆小懦弱,一事无成的花娘,尽力调开你的注意力, 给我们留下了足够的线索。” 刘正浩眯眼:“不可能!” “那些东西, 珍珠贝壳绿松石金珠银珠, ”温元思唇角微勾,透着讽刺, “你只顾满足于月桃害怕你, 就没有想过, 你房中那么多东西, 为什么她只要这些?” 刘正浩的确并不理解,当时大男人的满足感爆棚,他没有细思这个问题,但现在,顺着温元思的话往下,他很快想通,眼瞳骤缩。 “颜、料!” 是他画画用的颜料! 刘正浩气的将茶盅摔到地上,那个贱人! 事实摆在眼前,心里明明想通,他仍然不肯承认:“我不信!不过下贱没脑子的女人罢了,怎么可能这么聪明,想得这么远!颜料又怎样,那些都是珠宝,女人爱的昂贵东西,同我没关系!这样就认定我,太牵强!” 刘正浩咆哮站起,犹如困兽,指着温元思鼻子:“你骗我,你跟他们是一伙的!之前说的一切全是假的,你只是想套我的话!” “说你蠢笨之极一点都没错,你可真是后知后觉啊,刘少爷。” 温元思微笑:“怎么样,被官府抓到的游戏好玩么,爽不爽?” “哈哈哈哈——”刘正浩仰头长笑,“你们抓不到我,就算我自己亲口说出来了,又怎样!我有我爹!” “我刚刚只是讲个故事,道听途说的故事,不认识我自己做的,怎么样!” 仍然无比嚣张。 “你真的不想被抓住么?” 一道清透如泉水的声音传来,正是宋采唐。 她仔细拽着祁言问了有关刘正浩妹妹的一切细节,做好类似装扮,坐到院中。 今天的事其实有些危险性,又事关大案,她们不好找别的小姑娘来扮,她年纪虽然长了些,但有秘诀。个子高了,可以坐,脸没那么小,还有化妆术,轻纱少女衣裙,天生纤瘦,甚至瘦的有点过的身材,再加上特意设计的小动作,宋采唐有信心扮的像,能给刘正浩带来怀念。 现在果然,效果很好。 她站在窗前,看着刘正浩,眼神沉静:“你其实很累了吧……” 刘正浩已经明白,这就是个局,心内正不屑,突然被宋采唐下一个问题敲到了心底。 “刘正浩,你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光宗耀祖?画惊天下?封妻荫子?” 时光仿佛停驻,四周安静得不讲道理,这一刻无比漫长。 宋采唐眼神微闪,拂了拂袖子:“我猜都不是。” “你们刘家,似乎没有什么可光耀的,你和你父亲做的事,甚至不敢堂堂正正的和列祖列宗说。” 所以,他活不出光宗耀祖。 “你的画很好,但最欣赏,最期待你画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你就是成为画神画圣,打败古往今来的所有画者,也不能让她复活,在春日的灿烂午后,微风拂柳中,看你为她画一只彩蝶。” 画画的终极理想,根本不可能达到。 封妻荫子就更好笑了。 “别人在你这个年纪,早已成亲,为何你一直不娶妻?是真的不想,还是害怕?抑或是你自己心底也明白,在你们家里,生出的儿子终将成为怪物,生出的女儿,永远只是牺牲品?” 一般男人的奋斗目标,在刘正浩这里全部不存在。 宋采唐声音淡淡,神情也淡淡,没半点逼人之势,刘正浩看着她,却好像看到了世间最可怕的东西。 “你……你……” 他退后两步,眼睛睁的很大。 夤夜梦醒的惊恐迷茫,为什么这个女人会懂! 宋采唐没理他,继续看着他的眼睛,英慧双眸仿佛一把尖刀,直接剖进他的内心:“你们家里,真的是谁死都行,偏你不行?如果你不是下面多长了个东西,你父亲会这样宠爱你么?你今天得到的一切,真的是凭实力来的?你猜你死后,你父亲会不会加把劲,再生一个儿子?” 刘正浩被这可怕事实击中,艰难的吞了口口水:“不,我爹只疼爱我,只护着我……” “你觉得你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真的认可他,想和他一样么?” 宋采唐的每一个问题,似乎都正好砸在刘正浩的心坎,他脑子很乱,也知道这样乱的自己很不对,但他控制不住,不知道怎么办…… 他被这些话给困住了。 这些问题的答案,他真的也很想知道! “我来告诉你。” 宋采唐长眉微扬,眸底不见笑意,只有隐隐慧光。她的话音带着柔韧与坚强,就像春日佛台下生出的绿草,顶着芽带着弯,沐着佛光,通透明悟。 “你并不认可你父亲的所作所为,你想打破他带给你的禁锢,但缺失与制度抗衡的勇气和能力,你悲哀的活在你父亲给你框定的界限里,继承并放大着你自己都觉得很恶心的事。” “你为自己找理由,想找到年轻的放荡少女,可你找不到,只能找到畸形的欢场花娘群体。你觉得她们是自甘堕落,有伤风俗,你在提前审判,让她们得以重生轮回,但其实你最想审判,最想救赎的,是你自己。” “你一直想摆脱你父亲,却没有摆脱掉,你成为了他。但今天只要你做一件事——” “你就跟他不一样!” 刘正浩意识到了她在说什么,目光有些闪躲,身体往后缩了缩。 宋采唐目光粲粲,话音微缓:“你午夜梦回,是不是经常想起年幼时的你?空闲时,是否也想过,将来要以一个什么样的面目见地下的柳叶和妹妹?你敢不敢大声的对你父亲说不,跟他说我们不是一样的人!” “认罪吧刘正浩,你和你爹不一样。” 不一样三个字,似乎砸掉了刘正浩身上的所有勇气。 宋采唐定定看着他:“你有错,他错的更离谱。” “而且他马上就会倒塌,再也成不了你的靠山。” 一句又一句,宋采唐似乎把刘正浩的心挖开,血淋淋的敞开给别人围观。 “为什么……” 为什么一个女人,竟如此懂他。 最懂他的,竟然是个女人! 刘正浩眼睛通红,瞪着宋采唐,状若疯癫,再也硬横不起来。 与此同时,隔壁突然发出巨大声响,包厢墙壁,不,是像墙壁的屏风,突然撤开,露出了一房间的人,个个面色不同。 赵挚自然是满意,看向宋采唐的目光颇有些灼热。 这个女人,总是能给他惊喜。 透视人心?她到底还藏着多少本事? 李刺史无话可说。 凶手自己都招供了,还被宋采唐问的哑口无言,这案子还能怎么翻? 没法翻了! 不过比起这个,他更好奇的是,刘启年到底做了什么? 养出个变态儿子,还被儿子这么质疑? 刘启年终于能摆脱禁锢,呸一声吐出嘴里的东西,极为痛心:“不许招供!不许胡说八道,把别人的罪往自己身上揽!那些明明都是别人干的,不是你做的!我的儿,你没杀人!” 宋采唐微笑:“这话您说的晚了,所有人都听到了。” 赵挚则更直接,大脚踹了刘启一下:“事到如今,你又有什么脸说这句话呢?死在你房中的冤魂,比你儿子杀的人都多吧!” 话到最后,他冷眉吊目,声音充满冰寒,杀意尽显。 刘启年抖了一下,咬牙:“你们绑架朝廷命官,逼胁压供!这一切都不能算数的!” 现场一片安静,无人说话,只齐齐用不屑,恶心,充满杀意的目光看向他。 刘启年意识到,这些人是知道他们家的事了。 他吞了口口水,梗着脖子:“我没错!我搞的都是有卖身契的下人,大安律也不能判我!” 话音说的大,内里已经开始透着虚,不再像以前一样张扬。 “大安律是规定奴归主所有,买卖甚至生死,主人都握有很大权力,但并没有说,主人在故意虐待时,奴不可以反抗。” 宋采唐看向他,眼神宁静:“奴也是可以到官府告主的,当然,要先领罚,主人最后获得的罪责不大,有时可能只需罚点银子,但你刘家,你刘启年,非常不一样。” “这么多人,这么多家族,他们若联名上告,数罪并罚,刘大人,你猜你会不会脱一层皮?可还能像现在一样,稳坐官身?” “海南恶瘴,西北伊犁,或者沙门岛,刘大人喜欢哪个?” 刘启年眼瞳一缩。 这三处流放之地,去了的人就没回来过! 这女人在吓唬他,一定是在吓唬他,他才不怕! “况且——你并不只是这个罪,”宋采唐看向赵挚,“对不对,观察使大人?” 赵挚微笑颌首:“没错。” 刘启年好钻营,这么多年,拉帮结派,贪赃枉法的事,肯定不少干,只要他抓住一个把柄,往狠里治,撸官杀人,简直是手到擒来。 刘启年看明白了赵挚的目光:“不,你不能……” “不,我能。” 赵挚慢条斯理的掸了掸袖口:“这招还是你儿子教的——我现在有足够的权势资源,也有私下动作的能力,还着实看你们不顺眼,为何不用?” 刘启年还是不服气,试图说动儿子,不要认罪,稳住,他们还能赢! 结果就在这个时候,张府尹和祁言回来了。 “找到了!挚哥!找到了!” 这次计划下的大,温元思和宋采唐盯着刘正浩,一个按计套话,一个致力打击,赵挚绑了所有相关人在隔壁见证旁听,张府尹和祁言则趁着这个机会,被派去刘家,将刘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彻底搜了个遍。 宋采唐提醒的特殊东西,刘正浩的亵裤,找到了,和从月桃胃里找到的金色丝线材料一致。 把亵裤扔到刘正浩面前,祁言叉腰:“你的小厮什么罪都帮你顶,所有东西都可以混用,你的亵裤也给他穿么!你说个是字我听听!” 张府尹把美人图也扔到刘正浩面前,这是赵挚吩咐他找的。 “问香调制的特殊香料,为什么融在你的画纸里?难道这画也是小厮帮你画的?他玩过用过的画纸,你接着用?月桃能从中闻到属于问香调制的特殊香味,别的熟人也能闻得出来!” 事到如今,证据确凿,刘正浩再也无法抵赖。 第159章 案结 前后几番意外,仅只情绪转变起伏, 几乎就已经耗尽了刘正浩全部力气。 亲父刘启年被赵挚踹跪在地, 被其手下狠狠押着, 脸在地上摩擦起不来时, 刘正浩只是静静看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知道,作为儿子, 此刻他应该与父亲一条心,应该要竭尽全力替自己辩驳, 替父亲辩驳。 可就像宋采唐说的那样, 他好像真的…… 一直期待被抓住,期待有人制止他这样做,期待父亲这座大山倒塌。 他需要这座大山,不敢推倒, 也不想推倒, 可内心深处,他其实并不想继承下去。 就这样吧…… 这样毁灭吧! 这种想法很危险。他的理智在告诉他, 不能再继续下去,这是官府设的套, 但他忍不住。 就像吸食了某种禁品烟雾,上了瘾,对方已经在他心里点了把火, 明知不对, 他也克制不住对它的饥渴。 毁灭吧, 承认吧,招供吧,让刘家消亡吧!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刘正浩手盖住脸,突然笑了,笑的肆意又癫狂,笑出了眼泪。 刘启年尚在殊死挣扎:“我不承认!什么乱七八糟的证据,都是你拿过来嫁祸的,我不承认!” 但他说什么都没用了,今日刘正浩招供现场,有李刺史及一干府衙官员干事旁观见证;搜索刘家物证,由张府尹祁言一道,带着官府盖章文书及驻地辖兵行动,颜料,画作美人图,刘正浩的亵裤,全部是他们亲手搜出,比对无误! 赵挚根本懒得跟他说话,大手一挥:“带走!” 有观察使加宗室的身份,本身实力又不缺,赵挚办事相当快速。 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数十年祸害家中年幼婢女之事,刘启年竟没有嘴硬,迅速招了。但正如宋采唐所言,这个时代,主害奴,罪责很轻,哪怕数罪并罚,刘启年也不会丢失性命。 赵挚没手软,把刘启年查了个底朝天,买官卖官,收受贿赂,结党营私,谋人害命…… 刘启年而是个爱钻营,胆子也大的人,以往安全是因为会来事,攀上了皇后身边的关系,但这一次赵挚强势出手,不知怎么的,汴梁那边并没有人拦,刘启年的罪很快定下,判斩立决。 刘正浩的罪,自然也不会轻。 事实明确,证据确凿,物证一堆,又有范子石愿意出面作证,讲说那日看到的事,纵使刘正浩情绪恢复,想要反口,也已经来不及。 每一年每一年,刘正浩都因心中狂念作祟,来栾泽或附近至少两次,寻找并猎杀花娘,持续时间长达十余年。 荒郊野外的乱葬岗,波澜平静的青陵河,不知埋了多少美人骨,浸了多少美人泪…… 而今,终于能有人愿意看一眼,终于能沉冤得雪。 这个案子,开始很早,旷日持久,结束的却很快,犹如秋风扫落叶一般。 天时,也的确到了秋天。 不知何时,冷风一起,单薄夏衫已经穿不住,随处黄叶飘落,透着凄清。 刘家父子入牢待刑,门庭冷落,几可罗雀,家中奴仆几乎跑光,后宅一片惨淡愁云。出门的都不敢走正门,还要用袖子挡着脸,生怕别人扔烂菜叶子臭鸡蛋。 “活该!养出这样的贱人,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货!” “说什么教化妇人,宣扬贞洁牌坊,整天敲锣打鼓吓唬人,去你娘的!老子妹妹终于能放心改嫁了!” “我还当是个什么好东西,原来就是个道貌岸然的狗官!” “就是,活该!我听我隔壁邻居的小舅子的二姨子的小叔说了,那变态刘正浩被观察使大人过堂问话,整的跟个血葫芦似的拖了出来,别说像往日一样风流得瑟,他眼直嘴歪,连话都不会说了!简直痛快,大快人心!” “大家都冷静,冷静一点,犯错的是刘启年刘正浩父子,家人何其无辜?” “呸!无辜个屁,这么多事,难道她们都不知道!” “老王头,你也不用劝了,大家也就迁怒这一会儿,并不会真的冲进去揍人……说起来,这父子伏诛,对刘家未尝不是件好事。起码下人们不用再遭罪,女孩们也不用活得不像个人,两三岁就要上绣楼受苦……” “咦,那两父子不是还没行刑,这么快就有人烧纸了?” 有人眼尖,看到了隔壁街道暗巷里的人。 “别瞎说,那是米家孙氏,自请下堂的二房主母。” “哦……那个米家啊。” 说起米家,众人又是一阵唏嘘,这家的热闹,不比刘家少。 “那米孝文,前些天敲锣打鼓,要把王氏的尸身送回娘家,现在怎么样了?” “呵,米家不是个东西,王家还是认女儿的,当场把棺材接下,紧接着开始治丧,并当着人宣布,和米家断亲,这门亲家不要了!” “嘶,不是我说,这王家好像不富吧?” “何止不富,上面也没有人……” “结果王家有骨气,米家却后悔了,见天去门口骂的人太多,儿子也一直在闹,米孝文烦的不行,想把王氏的棺迎回来,王家不干,你是没瞧见,那可真是好一场大戏……” “孙氏是给她嫂子王氏烧纸呢吧?米家一大家子,竟不如两个妇人有血性。” “可不是?一个敢做敢为,敢为了自己女儿杀婆母,也敢认罪自戕,不找任何理由,另一个说走就走,任你怎样挽留都不回头,这样的烈性女,别说咱们栾泽,本朝都少见。” “说起来,王氏和孙氏的女儿……就是问香和月桃吧?” 问香和月桃,本案中遇害的两个花娘。 普通百姓很少去花舫取乐,大多只闻花名,未见过其人,但随着案子破解,细节传出,两个姑娘的面貌,竟然生动活泼了起来,一点一点,在脑中描摹成像。 不被家族承认,深陷泥潭,心中失望,却并不自怨自艾,她们用自己的方法互相扶持,一路辛苦走过,从不染轻尘的小小花苞,盛放为最清美,最灿烂的花朵。 她们身在不洁之地,一颗心却从未染尘,不管世事如何,仍保持初心底线,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她们守的很稳。 她们为了彼此,愿意付出生命。哪怕世人待她们轻慢不屑,她们也努力想留下线索,希望有人注意到,希望能让凶手伏法,避免更多的悲剧。 问香聪慧倔强,月桃柔韧不折。 明明身在炼狱,她们却好像没有过一丝迷茫,始终纯净通透,傲骨如初。 这种品质,大部分男儿都比不上! 两个姑娘已经不在,此刻却好像活在人们心里,栩栩如生。 轻风拂过,微暖。 送来了桂花甜香,丝丝缕缕,扑鼻盈袖。 “那块云彩……你们看!好像两个姑娘牵着手啊……” 花娘成了街头巷尾人们口中热议的词,青陵河上花舫却禁止恩客们调侃此事。 但凡有客人口音轻浮说起,不管有心还是无意,花娘们都会摆臭脸,如果客人酒醉,花娘们还敢打两巴掌,老鸨竟然也不管。 妙音坊含香月桃没了,短时间内倚翠阁无双独大,肯定会开心,有人拿这件事说嘴讨好,却被无双暴揍了一顿,马屁没拍着,连腿都折了。 这个案子破得大快人心,但逝者不可能再回来,花娘们彼此竞争,恨得牙痒痒时也真的会拼命,什么招都使,但她们……其实是一样的人。 她们在用自己的方式,怀念和祭奠。 这最后的脸面和尊严,是问香和月桃的,也是她们的。 …… 案子破了,宋采唐无事一身轻,仔细整理过验尸格目,确认无误并盖章后,就歇在了家里,基本没再去官府。 家里一切照常,关清继续抱着账本子,没日没夜的忙;外祖母白氏一如既往爱偷糖吃,看似家常的话,实则都是人生哲理,充满智慧;关婉仍然沉迷下厨,做各种好吃的,逮住谁喂谁。 然而因为关清太忙,时常神龙见首不见尾,外祖母年纪大了,胃口和年轻人不一样,能吃的东西也有限,宋采唐就成了被逮的主要目标。 短短几天,她好像就胖了一圈。 宋采唐心里也很抗拒,但没办法,关婉的手好像有魔力,紧紧抓住了她的胃,让她一边自我唾弃,一边乐此不疲。 夜醒的毛病还是没好。 披上外衫,宋采唐坐在水榭廊前赏月。 即将中秋,月亮又大又亮,荡漾在水面,安静幽凉,仿佛能将人的心事都融进去。 宋采唐闻到了桂花香气。 如同这夜色,清幽安静。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风响,簌簌的,又轻又快,一个黑色阴影突然出现在身侧。 不用想,都知道是谁。 宋采唐头都没抬,就唤出了这个人的名字:“赵挚。” 赵挚扔了个纸包过来。 “冰酪?”宋采唐很有些惊喜。 关婉什么东西都会做,但她喜欢用新鲜应季的食材,过了季节的,很少会想起来用,比如现在天气凉了,夏天吃的冰酪她肯定不会再做,但人这种动物很奇怪,有时就是不想那么循规蹈矩,胃口两个字,连自己都掌握不住。 虽然天凉,宋采唐还真挺想吃这个东西的。 “谢啦。” 她拍拍身边的地板,让赵挚也坐下来。 赵挚看了看廊下,近在眼前的水,稍稍有些犹豫,刚看宋采唐离得这么近,又不可能听劝回来的样子…… 他想了想,坐了下去。 “刘正浩招完了?”除了本案案情,宋采唐还关心赵挚自己的事,“青怜的那个东西,你可问到了?” 赵挚点了点头。 “不容易吧……” 宋采唐吃着冰酪,话音有些含糊:“毕竟过了那么久,刘正浩杀人目标也不是为了这个……” 很可能不记得。 “他的确忘了,”赵挚盯着水面上的月,眉眼从容,透着傲气,“但我能让他想起来。” “怎么做到的?”宋采唐想起街上沸沸扬扬的传言,血葫芦什么的,“……用大刑?” 赵挚皱眉,看向宋采唐:“害怕?” 宋采唐摇摇头:“只是好奇。” 赵挚剑眉微微挑起,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月色太温柔,他此刻表情并不显冷峻,眸底甚至有几分柔意:“宋采唐,你该害怕的。” 宋采唐有点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挚却没继续,话题拐了回来:“凶手是变态没错,但变态也是人,也有害怕的东西,疼了会叫,难受了会哭,刘正浩比某些训练有素的杀手好审多了……” 赵挚告诉宋采唐,青怜的东西,刘正浩知道的的确并不多,但有一点点,也足够他挖掘。刘正浩为了证明自己,接近郑康辉,是为了明年的盐运,他好像在接受一个什么考核,只要这件事办好,他就能进入组织。 这个组织,或许就是卢光宗那些贪银的去向。 兜兜转转,这些案子竟然连成了一线,包括云念瑶案里,结义三兄弟中死亡老大身上的‘藏宝图’,竟然都能串到一起。 命运也是神奇。 第160章 你,好男风? 月色融融, 风柔柔。 难得静谧的夜晚, 宋采唐很有聊兴。 她问赵挚:“你怎么想到刘正浩的画的?就是那幅美人图——”她比划着当时祁言扔在地上的画, 目光晶亮, “真的好聪明!” 赵挚别开了头。 “你这么尽心,我不努力一点怎么行?” 对于案情的敏感度,很少人能比得过宋采唐,他只是突然想起,顺便吩咐了一句, 没想到竟真的有结果。 比起这个,他更关心的是另一桩。 “这个案子……是不是让你很不开心?” 不管米家,还是刘家, 出来的事都十分膈应,宋采唐验尸一向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这一次, 好像真的有情绪。 宋采唐有些惊讶,她尽量控制住了, 没想到赵挚竟看了出来。 “你这样问, 我更不开心了。” 因为显得人很不专业。 赵挚拳抵唇间轻咳:“抱歉。” “逗你的, 你还真信了?” 宋采唐唇角上扬, 眉眼弯弯,笑容灿烂又促狭。 赵挚眉宇怔了一下,似乎才回过劲, 无奈的看着宋采唐:“戏耍我, 这么开心?我若真生气了, 你待如何?” 宋采唐笑容更大:“那就……谢谢?” “感谢观察使大人大公无私,平易近人,不介意小小百姓的调侃!” 赵挚这次真的被她逗笑了。 面前少女乌发如云,肤白如脂,笑起来眼里盛着月光,让人忍不住想起沥沥春雨过后的深青小巷,推开窗,一枝杏花斜斜伸来,软软粉白顶着水珠,带着幽幽香气,欢快的和你打招呼。 恨不能让这一刻永恒。 “我是人么,有思想有情绪,不可能真的永远做到事不关己,淡然处之,”宋采唐笑完,轻声解释,“我只要随时记得,一切以事实出发,一切推测都要有理有据,杜绝臆测就好。” “死人不会说话,但我会。” “我要永远记住这个座右铭,要说话,不能说谎。” 沉默片刻,宋采唐看向赵挚:“说起来,这个案子办的还算顺利——你呢,开不开心?” 赵挚想到一则流言,十分诚实的摇了摇头:“不开心。” “啊?为什么?” “坊间传言,我好男风。” “哈哈哈哈——”宋采唐几乎立刻就笑了,“你?好男风?” 她的笑似乎让赵挚更加不满,眸色都更暗了。 宋采唐笑声停住,有些尴尬:“你该不会是……” 真的好男风? 被看穿所以恼羞成怒,心里虚? “这个……其实没关系的,人和人都不一样么,大家选择不同,过好自己的人生就好了,不需要为别人的话不开心……” 宋采唐心里想,这在她生活的时代,已经不算太大的事了,仍然有很多人反对,但大环境还是好了很多。 她想好好劝劝赵挚,别想不开。 没想到赵挚脸更黑了。 “宋、采、唐!” 三个字似乎从齿缝中挤出,透着怒火。 宋采唐懵了,竟然陷的这么深,连碰都不能碰了吗? 难道是—— 宋采唐瞬间眼睛睁圆:“你有喜欢的人了?” 赵挚眼睛危险眯起,宋采唐不由自主往后挪了挪,他怕赵挚控制不住,上来揍她。 “你的脑子呢宋采唐!我为什么被传这话,你难道不知道!” 赵挚磨着牙,伸手把宋采唐拽了回来。 宋采唐被攥的手腕有点疼,十分委屈:“你好男……”见赵挚眼神凶狠,不敢说风字,“怎么能怪我?” 她小心翼翼的把自己的手往回收。 赵挚虽然攥住了她,还是不想她受伤的,见她挣扎,就放了力气,宋采唐却还以为赵挚生气劲大,往回收的力气就大了…… 呃,大了很多。 大到她根本控制不住惯性,整个人往后倒—— 眼看着后脑就要磕在硬硬的地板上。 掌心小手已经离开,再抓已来不及,赵挚只得整个人也倒向地板,大手托住宋采唐后脑,垫在地板上:“宋采唐,你是笨蛋么!” 宋采唐后脑一片温暖,没有撞到硬硬的地板,也没有受伤,十分乖巧的冲赵挚笑:“谢啦。” 赵挚:…… 真是一肚子火,没法发。 “你给我好好想想!” 憋也憋不回去,赵挚一下子把宋采唐拍在了地板上。 当然,拍的是地板,没伤到宋采唐,但身体欺过来了,宋采唐根本无处可躲。 对方离的太近,宋采唐仿佛能看到赵挚眸底倒映的小小的自己,一时脑子反应有点慢,想了很久,才想起一件事。 为了查案,那日她曾扮做男装,和赵挚一起去花舫问话。 花舫里,付六和于明知知道赵挚的身份,不可能多言,那就是…… 宋采唐想到一幅画面,脸不由自主的红了。 没进到花舫前,她曾被赵挚壁咚,当时不觉得什么,现在回想,多多少少觉得有点暧昧。 而且那时时间早,也不是没有人,他们两个在船外距离那么近,角度稍稍不好,就会被看作亲吻。 别人不明就里,不知她们身份,小话传出来,不知道的人听过就算,心细的人一对比,赵挚身份,肯定能扒出来,她这个假男人,难度就大了。 赵挚低沉话音响在耳畔:“若我有了心上人——这个人是谁呢,你、说?” 宋采唐心跳有点快,赵挚离太近了! “我……”她深呼吸一口,“算我错了好不好?对不起?下回不敢了?” 她认错认得这么干脆,反倒显的赵挚更小气了。 赵挚盯着宋采唐白皙的脖颈,目光似野兽凶猛,好像……恨不得狠狠咬一口。 宋采唐闭上了眼睛,完蛋,她又犯错了。 赵挚真的生气了啊! 月光静静挥洒,将二人身影融成一团,双方呼吸交缠,心跳相似,对方的体温透过衣服传来…… 赵挚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幽的香气。 不是清冷桂花,这股香气十分独物,带着体温的暖…… 是宋采唐的味道! 腾一下,赵挚突然放开宋采唐,身体弹了回来。 宋采唐松了口气。 解气了吗? “你——” 她坐起来,想要说点什么,却看到赵挚远去的背影。 非常快,非常匆忙,嗯,还因为不小心,差点撞到了树。 怎么看,都有点落荒而逃的感觉。 赵挚一向洒脱桀骜,‘落荒而逃’这四个字,跟他的气质非常不搭,是她看错了? 宋采唐想,赵挚这反应,明显是个直男,遇到这样的事,换谁都得憋屈,事情虽不算她的错,但也与她有关,还是拿着得闲,坐下来好好聊一聊吧。 说开就好。 可惜事与愿违。宋采唐以为第二日她就能再次等到赵挚,可等了一天又一天,很久很久,她都没有再见到赵挚。 …… 转眼中秋即至。 穿越过来大半年,宋采唐越来越适应这个时代,和外祖母关清关婉相处的特别好,甚至因为她们的存在,一点也不留恋现代的便利生活。 这个中秋节,先跟着关清理家事,再陪着外祖母看戏,陪着关婉做月饼,最后一起赏月,聊天,还饮了些果酒…… 宋采唐过的很充实,很愉快。 只是照例夜醒时,再也没有人突然出现,扔过来一包零食。 胡思乱想时,时间总过得很慢,等没时间胡思乱想了,再回首当时,自己都想笑。 可真是…… 哪来那么多的少女心事? 明明她跟少女,早就差了十万八千里。 几乎是转身的同时,宋采唐立刻忘记了那些忧郁辗转反侧。 关清十分郑重的推过来一封信:“我有件事,想麻烦你帮忙。” 宋采唐有些惊讶,关清很强,很少郑重其事这样,会这样……她一定遇到了非常难,非常重要的事。 关清也不瞒她:“有人在搞关家,生意场上的事。” 宋采唐几乎立刻想到张氏,指了青宜院的方向:“那位,又不消停了?” 关清哼了一声:“只她自己,还没有这么大的能耐。” “但今年粮荒,接下来这几个月,肯定很辛苦,栾泽百姓养壮了我们关家,遇到事,我们也不能一边闲看着……” 关清想帮忙。 哪怕亏点银子,她也想帮忙把这难关度过去,百姓们记着关家的好,将来关家遇到事自然也愿意帮扶。 关家祖训,做生意很重要,做人,更重要。 不管单哪一件事,关清好好应对,都能度过,但两件事凑到一起,能量巨大,她稍微有点力不从心,想要找外援。 “这封信,帮我送到汴梁纪家,可以么?” 宋采唐根本没考虑,当下就点头:“好。”为了不让关清有愧疚情绪,她微笑道,“正好李老夫人月前去了汴梁,我也想去看看她。” 关清:“带着婉儿一起。” “婉婉?”宋采唐讶异,“你舍得?” 前去汴梁,怎么都算一趟远门了,关清把关婉看的那么紧,照顾的那么好,不担心有意外? “我已经打点好,你们一路跟着商队,家里没男丁,我又腾不出手,这信还非常重要,只能让你们两个小姑娘去……” 关清情绪明显有些紧张,说话有些絮絮叨叨,并不似以往干脆利落。 “……你还好,多少有些心眼,婉儿总要学着长大,她不能像我这样,也学不来你的本事,你我都护不了她一辈子……” 宋采唐握住关清的手:“大姐,你别怕,我会好好看着婉婉。” 关清眼角有点红:“我也不放心你,我只是——” “嗯,她是妹妹,我也是妹妹,大姐不偏心,”宋采唐眨眨眼,“但我也是姐姐呀,大姐不要总是揽着事,也给我些表现的机会么……” 关清背过身,擦了擦眼睛,转过身,红着眼,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总之,我什么都备的齐齐的,你给我全须全尾,安安全全的到汴梁城!” “我保证。” 关清离开后,宋采唐看着她的背影,不免感叹。 这个时代并不好,仍然催生了很多强大的姑娘。 比如之前案子里的问香月桃,米家的王氏孙氏…… 大姐关清,也很不一样。 她长于后宅,却意志坚韧,心胸开阔,宠爱妹妹,却有分寸,知道外面有风雨,还是愿意放手让妹妹历练成长…… 多少男人都做不到。 看来这一次,她要好好用心了。 到得晚间,关婉看着宋采唐笑容明媚灿烂……程度到瘆人的明媚灿烂,手一抖,勺子里的汤洒了出来。 “表姐,今天的菜……不合胃口么?” 宋采唐微笑:“婉婉啊,接下来一段时间,你怕是要天天给我做饭啦。” “真的?”萌妹子关婉捂着嘴,杏眼圆圆,十分惊喜,“终于一日三餐,我做什么你都不拒绝了?” 宋采唐笑容更大:“是。” 关清:…… 她怎么感觉,把小白兔子送到了小狐狸手里? 这两个……真能平平静静不惹事,一路乖乖巧巧的汴梁城吗? 第161章 凌芊芊挑衅 顾及软萌小姑娘恋家的心情, 临行前两日, 关清和宋采唐才把要出门的消息告诉关婉。 出乎两人意料, 关婉并没有吓哭。 她双手微抖, 眸底水水,睫毛微颤…… 却不是吓的。 她漂亮杏眸里闪着光,很激动:“我可以出门了?出远门?” 这哪里是一个害怕外界,恋家不敢出门的孩子,这是个对外面世界充满好奇, 兴奋不已,恨不得立刻出门放飞的! 关清:…… 关婉还看着自家姐姐确定:“大姐,是真的么?你肯放我出门?” 关清更心塞了。 她咬着牙:“所以要回去收拾东西么?” 关婉点头如啄米, 提起裙子转身就往门外跑,生怕关清改变主意。 关清:…… 宋采唐略同情的看向大姐。 关清哼了一声, 并不示弱的瞪回去, 优雅的转身离开:“你也是,给你的银子记着花, 别小家子气, 咱们家缺别的, 这东西从来不缺!” 宋采唐:…… 想到出门, 就觉得家里东西怎么都不够,这样差点,那点似乎也不圆满, 万一遇到某某事怎么办?关婉兴致勃勃的拉着宋采唐逛街。 宋采唐……反正没什么事, 就当哄妹妹玩了。 整整几条街, 吃的,用的,玩的,预防意外的,买了一堆。宋采唐从来不都不知道,自家这个萌萝莉战斗力竟如此强悍! 她竟不知道累的吗! 关婉尚在捧着脸,皱着小眉头,一脸遗憾:“就是可惜,不好买太多调料带着,船上至多十来天,能用到的有限……” 宋采唐看着各自丫鬟小厮手上捧的,身上挂的,理智的拉住关婉:“婉婉,差不多了。” 关婉视线滑过这一堆一堆的东西,皱着小脸想了一会儿,方才艰难点头:“好吧……出门在外,也不好太讲究,东西带太多,会被别人讨厌的。” 难得这姑娘还知道。 小姑娘忽闪着大眼,鼓着小脸,认真烦恼的样子特别可爱。 宋采唐笑着问她:“要不送给大姐一点?” “不要!”关婉杏眼睁圆,意识到这话语气好像有点不对,红了脸,赶紧往回找补,“大姐她不缺这些东西……日常想要吩咐一声就有,咱们这是要出门所以才买这么多……” 她开始认真考虑,是不是去别的铺子逛逛,给大姐带点东西。 宋采唐:“要出门这么久,不想大姐么?” “大姐愿意让我出去,多好!”关婉还真没一点思恋之意,笑的眉眼弯弯,像月牙儿,“姐姐你且等着瞧好吧,我听说船上没什么好吃的,顿顿都是鱼,好些人吃到最后都吐了,我不一样,我一定做出最好吃最好吃的鱼,保证你怎么都吃不腻!” 这样也很好,精神奕奕,活泼可爱。 宋采唐揉了揉关婉的头:“那很好啊……我很期待。” “嗯!”关婉回过头,逛街斗志重新燃起。 表姐说的不错,自己的东西买完了,还有大姐呢! 宋采唐:…… 一不留神,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哟,这不是只会摸尸体的女仵作么?” 一道充满讽刺的话音传来,无比熟悉,不用回头,宋采唐就知道是凌芊芊。 她轻轻拂了下袖子,长眉扬起,微笑:“凌姑娘还没回汴梁,是我栾泽太好,还是你犯错太多,汴梁家人不欢迎你回去?” “你胡说!我家人最疼我,怎会不想我回去,是意外,意外!”凌芊芊气的跳脚。 “哦,是意外。” 金秋灿烂,今日天气大好,宋采唐站在阳光下,本就白皙的皮肤似乎蒙上一层浅浅柔光,晶莹剔透,眉眼英慧灵黠,举手投足都是与一般女子不同的风韵。 就像……波光嶙嶙的湖面,有风轻送,有花淡香,幽谧安静,别的姑娘嬉戏游玩,如同那水中鱼,有金有红,鱼目黑黄,偏她气质独特,像那天边云,像那水中珠,洁白无瑕,灵慧天成。 就连她的笑,哪怕带着特殊暗示,意味深长,都自有气韵。 讨厌…… 真是太讨厌了! 凌芊芊捏着帕子的手绞的死紧,瞪着宋采唐的眼角发红,快气死了! “这些天,你没见过挚哥哥吧?”她想到一点,阴阴的看着宋采唐,“知道为什么么?” 宋采唐没想到对方突然提这个,顿了一下。 她这一顿,凌芊芊自以为找到点,十分得意:“不知道吧?我来告诉你!” “因为你在挚哥哥心中什么都不是,只是个可以帮忙破案的下等仵作!你以为你特殊?你以为你是特别的?不,挚哥只对一个人特别,那就是汴梁的陆语雪姐姐!” 凌芊芊往前一步,气势万千:“只有雪姐姐可以碰挚哥哥,只有雪姐姐的东西,挚哥会留着,只要雪姐姐一句话,挚哥就愿意为她出生入死!” 她紧紧盯着宋采唐:“知道他为什么不成亲么?因为雪姐姐身体不好,他一直在等她!” “挚哥心里早就有个人,站的稳稳,谁都走不进去!” 这话凌芊芊是喊出来的,带着刺激对方的爽快,也暗藏着酸。 宋采唐倒还好。 赵挚近来不再出现,她的确有些耿耿于怀,但这是因为误会。那一夜,两人分别的画面并不美好,她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消除误会,赵挚一直不出现,这误会就一直消不了,她有点在意。 至于赵挚心里是不是有人……这人明显心理有病,定有成因,也许就是因为感情。 他狠狠受过伤,遇到过劫难。 赵挚自己,也曾对她说过不会成亲的话。 随着凌芊芊的话,宋采唐心内的确有少许波动,但她认为应该是对赵挚命运的怜悯,这样的人生故事,留给人脑补的扩展想象,换做别人,她也很难不起任何情绪。 但跟男女之情,吃醋嫉妒,有何关系? 凌芊芊用这个来攻击她,还真是想错招了。 这姑娘,什么时候脑子才能好使一点。 这些话说出来,最难受的是你自己不是么? 宋采唐轻轻叹了口气:“既然知道如此,何不放弃?你这样自认伟大的付出,这样难受,别人也不会为你心疼怜惜。” 凌芊芊被戳中心事,眼睛更红,眸底有透明水色打转:“我干什么,不用你管!” “……不若忘却。” 宋采唐劝的很认真,凌芊芊却越发生气,眼泪珠子似的掉下来:“宋采唐,我不要你可怜!你比我更可怜!” 关婉本来在兴冲冲扫货,瞧着表姐这里不对,立刻转回。 她心中想,上回表姐让这女人给欺负了,还因自己带累,伤了手,贴了好几天臭臭的膏药才好,这回她必要好好保护好表姐,看这刁蛮的汴梁娇小姐敢怎么样! 结果一走回来,表姐好好的,刁蛮姑娘却在哭,而且哭的好丑,眼睛通红,眼泪把整张脸都淹了,浸湿的帕子图案都花了,一点都不好看,好像还流鼻涕了! 关婉看看自家风轻云淡的表姐,再看看哭的一塌糊涂的刁蛮姑娘,默默往后退了退,躲了起来。 原来是自家表姐在欺负人啊,这就不怕了! 她还是别坏事的好。 凌芊芊大概也觉得这次太丢人,没气到别人不说,自己还哭了,跺跺脚,狠狠瞪了眼宋采唐就要走,结果还有人上赶着过来气她。 祁言满头大汗的找过来,上来就揪着凌芊芊领子跟宋采唐道歉:“抱歉抱歉,这丫头又不懂事过来找你麻烦了?我就一晃眼没看见,她又跑出来惹事……” 凌芊芊扭了两扭,挣不开表哥的手,周围两边人还越来越多,指指点点,她脸上挂不住,又是羞臊又是气愤,简直悲从中来。 “呜呜呜——” 凌芊芊捂着脸,哭的泣不成声。 “你们都欺负我……都欺负我……” 小姑娘哭成这个样子,宋采唐有些不忍。 十三四岁的年纪,和关婉差不多,就算骄纵了一点,不懂事了一点,也没闹出过什么大乱,她这成年人斤斤计较,不依不饶,就不太好了。 “没有,凌姑娘刚刚只是路遇熟人,打个招呼而已,没谁欺负谁,祁公子不要误会。”宋采唐示意祁言把人放开,叫丫鬟们帮凌芊芊略做整理,“凌姑娘很乖,很懂事的。” 凌芊芊哭的更凶,恶狠狠瞪过来:“谁要你假仁假义滥好心!” 宋采唐:…… 自己刚刚的话好像真的有点婊。 罢,自己无愧于心就行。 她看着祁言,目光清澄:“小姑娘,难得两年舒心活泼的日子,你别要求太多,也别总想着罚。你这有妹妹粘有妹妹管的日子,也不多了。” 这话戳中了祁言心事,他叹了口气,看向凌芊芊的目光温柔了些许。 “如今琐事办完,再无意外,我和芊芊明日便要出发回家,一路对女孩来说多有辛苦,我便不再罚她,宋姑娘万勿介意。” 祁言冲宋采唐拱手。 宋采唐本就没非要揪着这闹事,微笑点头:“你可要多照顾她。” 祁言消息灵通,也听说了宋采唐将要去汴梁的消息,颇为遗憾:“可惜我走得急,日程早已定下,竟不能与你同路……到了汴梁,你一定要来寻我,也好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他没有贸然提议同行,毕竟男女有别,各家有各家的安排,强行绑定未必是好事。 对方懂礼,宋采唐自也大方:“好啊,届时多有叨扰,还请祁公子不要嫌麻烦。” “哈哈哈你怎么会麻烦……”说着,祁言不知怎么的,想起赵挚,沉着脸吐槽,“挚哥才麻烦,不声不响就消失了,一个音信都没留下……” 祁言说完话,让人扶好凌芊芊:“我这就带她回去了,宋姑娘,咱们汴梁见!” 最后,还不忘朝宋采唐眨眨眼,甩甩扇子,风流又活泼。 宋采唐:…… 关婉见没事了,才走出来,拉拉宋采唐的袖子:“……姐姐?” 宋采唐微笑看她:“东西都选好了么?咱们回家?” 小萝莉很乖,萌萌的笑开,用力点头:“嗯!” 出发这天,宋采唐和关婉拜拜老夫人白氏,由关清相送,上了停在青陵河上的大船。 这一次她们走水路,跟着自家商队,有漕帮保驾护航,路程天时比陆路慢些,但更缓,更平,更安全。 关清一如既往冷面热心,亲自问话,各种细致检查后,一切无误,就催着开船了。 “事情很重要,但并不紧急,你们两个,顾好自己才是头等大事,不许瞎操心,也不许贪玩,听明白没有?” 宋采唐和关婉齐齐点头。 关清见两个妹妹乖巧,嘴唇抿了抿,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没说出口,挥挥手,转身就走了。 走得又急又快,身影极为干脆。 船很快就开了。 水波轻荡,风过有声。 关婉站在船上,看着关清远去,再无身影的方向,怔怔的,呆呆的。 离愁这个东西,她好像一直不懂,也不觉得有什么好伤心的,拜别祖母的时候,是有些舍不得,但并没有想哭。 可现在,看着消失不见的大姐身影,看着越来越远的岸边,周遭一切开始陌生,她心慌的不行,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了一下,抽抽的疼。 根本不用酝酿,眼泪就掉下来了,从啪嗒啪嗒,都再也止不住。 “呜呜……” 宋采唐叹了口气,揉了揉小姑娘的头,把人抱到怀里。 不是不会想念,之前一切轻松,是因为还没有真正离开。 “呜哇……姐姐……”小姑娘紧紧拽宋采唐袖子,着哭得一抽一抽的。 宋采唐拍拍关婉的背,声音很是轻柔:“想大姐了?” 小姑娘十分诚实,哭的特别惨:“是……呜呜……” “可是船已经开了呀,婉婉后悔么?要不要回去?” 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关婉用力摇头,哭得都打嗝了:“我不……不……我哭一会儿就好……嗝……我会习惯……不能让大姐失望……婉婉才不是大|麻烦……” 宋采唐怔住。 她没想到关婉会这么说。 大姐勇敢通透,婉婉亦坚强聪慧,她们为彼此的付出和关爱,彼此心里都明白,也一直努力着,做好对方心目中最好的自己。 现在的小姑娘,都这么出色啊…… 宋采唐拍着关婉的背,笑意温柔。 看来凌芊芊那样的,都是少数。 “婉婉不怕,大姐虽然没在,但有表姐陪着你呀。” 哭了一会,情绪发泄大半,关婉慢慢沉静了下来,抱着宋采唐的手更紧了,闷闷应了声:“嗯。” “想不想做点心?”瞧着小姑娘恢复得差不多,宋采唐开始想办法调动她的积极性,“甜甜的,软软的,船上没有,只婉婉能做得出来的……” 关婉注意力果然被调开,立刻站起来:“对哦,我说过要给表姐做好吃的!” 一瞬间,小姑娘斗志满满,直接忽略了边上的围观人员,提着裙子跑向了小厨房。 宋采唐松了口气,视线掠过岸边,看到一个远远的白衣身影,有点像温元思。 此次出行乃为私事,与官府无关,男女有别,温元思并不方便送她,只在出发前日,递了封信过来。 信上给了他在汴梁的家地址,说已给他祖母,也就是李老夫人去过信,李老夫人离开栾泽日久,早就在之前来信时就常提起宋采唐,很是思念,知她要去,一定很开心,请她不要介怀,务必多登门‘叨扰’…… 宋采唐明白这其实是照顾,人不生地不熟的汴梁城,有什么这样的关切更好? 她本以为,温元思不会来送她,没想到还是来了。 距离太远,不确定对方是否能看到,宋采唐还是高高抬起手,冲着温元思的方向挥了挥,直到大船越行越远,岸边消失不见,她才转身回了船舱。 远处岸边,温元思久久没动,直到忽起大风,衣衫飘摇,发丝打肩,方才转身。 “回吧。” 第162章 搞事 此行水路, 宋采唐和关婉需要在船上呆十多天, 中间每隔三两日, 船要停靠码头补给, 速度不快,节奏也很缓慢,但很舒适。 走水上路,只要不晕船,食物合口, 就很好玩了。 宋采唐为散关婉离愁,提各种食物要求,调动着小姑娘的积极性。人忙起来, 果然就不会想那么多了,关婉霸占着船上小厨房, 各种菜式创新, 各种不同食材玩搭配,玩得十分开心。 宋采唐就坐在房间里, 靠着窗子, 手上拿本书, 低头是墨香世界, 抬头是浩渺烟波,亦十分惬意。 白天开心度过,夜晚, 两个小姑娘肩靠着肩赏月看星。 手边有温茶, 桌上有点心, 鼻间有清新水气,她们随意聊着天,话题从小到大,从家宅到市井,有时甚至还讲各种鬼故事……竟也十分投机。 一天一天,关婉小姑娘看向宋采唐的眼神越来越崇拜,一脸‘好厉害,你竟然什么都懂’。 宋采唐也越来越明白,关婉真的被外祖母和关清教的很好,可能她不擅长做生意,没什么做出一番大事业的执着理想,可她聪慧通透,善良纯真,对世情万物皆有自己的体会和感悟,独特又可爱。 互相依偎着,好像就不那么孤单,心内钝钝的痛,已经渐渐走远,直至消失不见。 关婉撒开了欢玩后,慢慢的,开始有兴趣探索整座船。 船是漕帮的大船,关清有商队走这条线去汴梁,这次捎上宋采唐和关婉一起,也能互相照顾。 商队里都是男人,不方便密切来往,基本上只要宋采唐关婉安全无事,他们就不会多靠近,顶多每天早晚问一回,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省得小姑娘们不自在。 关婉因为看着大姐每天忙碌处理商行的事,意识里认为这项事业很伟大,很神圣,再想玩,也不会去麻烦商队,戴上幂篱,自己带着丫鬟,整船疯跑。 至于漕帮汉子们…… 自家帮主在关清面前还吃亏呢,他们敢怎么样? 只能一边心里叫着祖宗,好生看着,一边任关婉玩了。 大船很大,装置的商队并不只关家一支,还有很多其他乘客,关婉白天除了做饭,就是出去逛,多了很多见闻,到了晚上,就说给宋采唐听。 什么特别爱嚷的熊孩子,特别害羞的小姑娘,面相凶凶,脸一拉就可吓人的老妈妈,还有一个…… 沉默寡言,特别不爱说话,长得非常瘦,瘦的人都丑了,只有眼睛很亮的公子哥。 “瘦的都能看到骨头了!可他坐在人群边也很乍眼,就像……怎么说呢,感觉很孤独,对,就是孤独!像被谁狠狠欺负过,又不认命,倔强的很。” “我瞅他瘦成那样,一定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就把我的点心送给了他,表姐你猜怎么着?” 关婉哼哼一声:“本小姐的厨艺是无敌的!他起初非常警惕,并不愿意接我的东西,可闻到味儿,鼻子抽两抽,就不清高了,一整盒点心,他都吃完了!” “之前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怎么说话,他都像没听到似的,结果一盒点心吃完,眼巴巴的看着我,像路边被抛弃的小狗……一定是很久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了。这么可怜,我明天再给他带点好了……” 之后每顿饭时,关婉都会提起这个公子哥。 宋采唐有些好奇,自己出舱门找了几回,可一回都没遇到这个关婉嘴里瘦到丑,气质孤独又倔强的公子哥。 …… 船行第六日,靠岸补给。 寿延州,是个热闹繁华的大城。 行程将近一半,船上众人都有些疲累,所靠码头又热闹,大部分人跃跃欲试,想要下船发散,一时间,耳边全是热烈的讨论声。 去哪儿逛啊,买什么啊,尝尝当地美食啊…… 一提美食,关婉的心就被吊了起来,拉了拉宋采唐衣角:“姐姐,咱们要不要下船逛一逛?” “婉婉想逛?”宋采唐将手上的书扣在了桌上。 船上憋这么几天,难受倒不难受,能去陆地上走走,自然更好,她其实也有几分心动。 两个人都想逛,就没谁说服谁的问题了。 关婉高声喊着贴身大丫鬟小兰,让她去问问船什么时辰开,好及时赶回来,还指挥着宋采唐的丫鬟青巧:“快,给我和姐姐找两身衣服来换上!” 一切准备就绪,两个人就要下船,有个正在整理货物的商队成员看见了,犹豫了一下,还是出声提醒:“两位姑娘要不要戴上幂篱?” 关婉立刻看向宋采唐,要戴么? “小人多嘴了,但出门在外,寿延是个大城,咱们不找事,就怕万一别人规矩多……” 这个人穿着关家商队的制服,脸色很黑,面相十分憨厚,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挠挠头,躬身道了个歉:“我是看刚刚别人都戴,就随口一提,两位姑娘莫要怪罪。” 说完就跑了,也不管之后怎么样,两个主子到底戴没戴。 宋采唐和关婉考虑了一会,虽然自己不喜欢束缚,但出门在外,能少一事便少一事。 尤其关婉长得这么好看…… 宋采唐就叫青巧回船舱,拿了两个幂篱出来。 轻纱罩眼,面前一切立刻朦胧起来,却并不是看不清,关婉撩了撩头纱,还挺高兴:“也没那么难受,这个怪有趣,还很好看!” 宋采唐和关婉戴着幂篱的身影渐渐远走,船尾一个贼眉鼠眼,发乱衣不整,长着一口大黄牙的男人走了出来。 如果宋采唐和青巧在,一定能一眼认出来,这位是她们曾经在街上救死过,专门以讹人钱财为生的无赖痞子毛三。 毛三看着二人背影,冷笑了一声。 宋采唐,你也就能活到今天了! 宋采唐和关婉在街上玩的很开心。十里不同俗,这里离栾泽已经很远,各种风俗,流行的东西,习惯的物件,都不一样,对于当地人来说,已是司空见惯,十分寻常,两个小姑娘却觉得很新鲜了。 吃的,玩的,用的,关婉搜罗了一大堆,这个给祖母,那个给大姐,还有带去汴梁的,一样一样,分门别类,理得清清楚楚。 可惜理的清楚,随身就带不了那么多。 关婉就吩咐跟来的人:“往回搬!” 起初是小厮跑腿,后来她们走的太远,让人一会一趟的太辛苦,就干脆吩咐,东西拿回去人跟着休息就好,不必再前来伺候。 于是……身边人越来越少。 最后轮到了身边的两个丫鬟。 小兰和青巧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底满满都是不同意。 这个劝关婉:“小姐,我要是走了,谁帮你拿之后的东西?我还是陪着吧,再多点东西也拿得动的。” 那个劝宋采唐:“小姐,要不咱们一起回吧,您和三小姐在外头,婢子实在不放心,要有个什么万一,婢子死都——呸呸呸,小姐怎么会有万一,婢子说错话了……” 宋采唐微笑:“你看,你都说我不会有万一了,有什么不放心的?” 关婉也推着小兰走:“要是不放心,就早点回去,早点回来好了,我和姐姐就在这个街逛,保证哪儿都不去!” 好说歹说,把两个丫鬟给劝回去了。 关婉捧着脸,朝宋采唐傻笑:“有时候丫鬟们真的好烦呀。” 这一刻,宋采唐有点理解各种故事里作死的大小姐们。 有人伺候的确很方便,各种舒服,但很多时候,也会感觉到束缚,恨不得逃离。 人都是需要放松的啊。 …… 时辰未至,青巧和小兰就分别扶着戴着幂篱的姑娘回来了。 两个姑娘,一身量略高,一略矮,但举手投足,皆是大家风范,优雅得体。 船上漕帮汉子领头看到,打了个招呼:“二位姑娘回来了!可玩的好?” 两个姑娘没说话,青巧淡淡点了点头:“劳您垂询,很好。” 然后就伺候着主子进船舱了。 领头觉得这圆脸小丫鬟今天木木的,少了往日的机灵活泼,不过想想,也可能是被主子骂了…… 摇头轻笑了下,并没有在意。 领头回到船舱,毛三搓着手走过来,递上旱烟:“咱们这船,什么时候开?” “还不到时辰。”领头面色淡定。 “可是主子们都回来了……” 领头看着他,眼眉扬起:“你小子,这么着急,是不是有什么事?” “嘿嘿……”毛三挠挠头,“这不别人给我说了门亲么,就在下一岸,这新娘子我还没见过……” 领头只笑,不说话。 毛三又塞了点银子过去:“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嘛……” 领头把银子推了回来。 毛三眼珠子转了转:“这寿延城,道儿上是夜圣堡地盘,听说早年跟咱们漕帮有仇?”他端详着领头的脸色,吞了吞口水,“这夜圣堡最不讲理,对看不顺眼的人一向没好脸色,凿船害人都是小事,您是领头,有本事,肯定能处理,但这回……船坏了没关系,咱们漕帮有钱,换一艘就是,可主子们的事——” 他目光斜了斜宋采唐和关婉方向,声音低下来:“要是耽误了,可是大错。咱们帮主对栾泽那位商娘子,可是另眼相看……” 领头眼神暗了暗,但仍然没动。 “没准主子们也着急船为什么不开呢,”毛三着急,“你看这东西备齐了,人也到齐了,何必还守着点,直接开走,大家都省时间。” 领头磕了磕烟袋,慢条斯理道:“我让人去问问主子。” 他转出门,不好和两位小姐直接说话,去找了商队,商队就派了人,去敲宋采唐和关婉的门。 “船想提前走,两位姑娘可有什么吩咐?” 顿了顿,丫鬟青巧打开门,朝传话人木木点头:“主子说,没吩咐,走便是。” 商队隔着半开的门,和里面两抹华丽裙角行礼:“是,小人这就去告知船老大。” 船行准备,说快,其实也快不起来,毕竟最后检查,哪项都要做一遍。 毛三再次跑过来找领头,面色有点急:“不好了,好像有官府的人过来查点!” 漕帮走水路,最讨厌官府。 虽然哪哪都打点到了,但只要官府一查,过各种手续都耽误时间。 领头过来看了一眼,立刻发信号:“开船!” 反正自己看着的船,不可能出问题! 大船很快开走,荡起重重水波。 船上人并不知道,他们的船开走后,有另一艘一模一样的船,停到了原处。 …… 丫鬟走后,宋采唐和关婉并没有遇到危险,继续各种逛,玩的很开心。 玩的差不多,两个人心生愧疚,准备自行回来。 好在关婉认路本领不错,没有宋采唐那么瞎,按原路返回还是做的到的。 就是途中遇到几回热闹人群,为避躲,在一边站了挺久。 这样,时间就有点久了。 到最后,关婉提着裙子,拉着宋采唐跑了起来:“咱们没迟吧?” “没有,”宋采唐安慰她,“船没看到咱们回去,也不会随便开。” 远远看到熟悉的大船,宋采唐微笑:“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关婉小手拍拍胸口,松了口气:“那咱们快点上船!” 夕阳洒下,给江面铺上一层淡金,水波荡漾,幽凉宁谧。 近夜的傍晚,一切都太安静。 安静到,有点可怕。 宋采唐和关婉上了船。 第163章 宋姑娘是贵客 两人上船后,大船立即开启。 船开的很稳, 但因惯性, 船上人多少要摇晃一下, 稳住身形。 帆扬浆摇, 水波无声荡开,渐离岸边。 宋采唐扶住关婉, 眉心蹙了一下。 关婉却一点也不介意, 没看到丫鬟迎上来,问了一声:“小兰和青巧呢?” 答话的是穿着自家商行衣服的汉子:“两位姑娘在货舱收拾, 说东西多,要好好理一理, 叫了小丫鬟在主子房里服侍,请主子们回来了,先随便使唤着。” 出门在外,到底不方便,这种情况很多,并不是第一次遇到, 关婉摆摆手,就拉着宋采唐回了房。 房间一如既往,温馨雅致, 床有素锦,桌有鲜花, 连茶具都是清雅简单, 令人不会厌倦的素青花。从窗口往外看, 仍然是眼熟的浩淼江面。 接连数日相同的景色,依旧清新,却不免乏味沉闷。 更乏味的,是房间里两个面生的丫鬟。 关婉坐不住,和宋采唐说了一声,提起裙子往外跑:“姐姐,我去外面看看啊——” 话音未落,身影已消失。 宋采唐视线缓缓滑过床角,桌面,两个规矩守礼,眼皮都不敢抬一下的丫鬟,微微阖了眸:“茶。” 丫鬟立刻躬身,转去准备。 不过片刻,热茶沏好,放到桌上。 宋采唐素指端起茶盏,呷了一口。 茶是好茶,揭盖茶香扑鼻,入口无涩,回味修长,甘香爽冽。 沏茶的人手艺也好,火候掌握,水温控制都极为精妙,样样讲究,方才撞出了这一杯味道极好的茶。 丫鬟放好茶,福身退至墙侧,从头到尾,没发出一点声音,包括脚步声。 恭敬,礼遇,安静,勿扰,待为上宾…… 宋采唐眼梢微垂,纤白手指取出腰间小巧竹笛,轻轻摩娑。 关婉出去没一会就回来了,杏眼圆圆,小脸鼓鼓,有些不高兴。 宋采唐问她:“怎么了?” “瘦成皮包骨,只有眼睛亮亮的公子哥不见了……”关婉看着水面,皱着小眉毛,十分担心,“该不会上错船了吧?嘴挑又那么瘦,要是上错了船,得多可怜……” 宋采唐摸摸小姑娘的头:“也许是下船了,刚才不是码头” “哦哦,还真是,没准他就是在那里下,”关婉放了心,还是不高兴,“要下船也不跟我说一声,白喂了他那么多吃的!” 关婉说着话,还低头认真数了数手指头:“至少八顿饭,不重样,那公子哥就是个白眼狼!哼!讨厌讨厌讨厌!” 宋采唐倒了杯茶喂小姑娘:“好了,不要再想他了,别的呢,没看到什么新鲜事?” “有啊,看到一个随行商队,几岁大的娃娃就学着跟大人赌骰子,还有一对夫妻,正在吵架……” 关婉立刻忘了瘦成皮包骨的公子哥,和以前一样,手舞足蹈的给宋采唐聊刚刚的见闻八卦,大眼睛亮亮的。 很快,到了晚饭时间。 今天下船逛了一下午,有点累,宋采唐就按住关婉,没让她做饭,侍立的丫鬟很体贴,福身行礼:“今日下午,管事采买了新鲜羊肉,乃是当地特色,说晚餐会做烤全羊,不知小姐有没有兴趣?” 本来吃的方面,关婉是行家,可她还没有表达意见,宋采唐就拉住她的手起身:“带路吧。” 关婉误以为表姐偏爱羊肉,听到就走不动道…… 暗自下定决心,下回一定要做最好吃的羊肉给表姐尝! 大船设有专门饭厅,地方不算宽敞,但桌椅够多,打理的够干净,还能自行点菜点酒。 她们来得早,只有一桌客人,关婉也没有不自在,点了小菜,直接叫上烤全羊。 “哇,味道不错啊,”关婉不用别人伺候,亲自拿了刀子,片给自己和宋采唐吃,“姐姐你快点尝尝!” 宋采唐视线滑过墙角客人,拦了关婉:“我自己来。” 她和关婉不一样,关婉手上刀子再小巧,仍然是厨刀,她手腕一抖,抖出了精致小巧,手柄比刃尖长很多的——解剖刀。 厨艺刀法,关婉熟,可割肉去骨的本事,宋采唐也不弱。 关婉看着宋采唐驾轻就熟地切筋去骨,分割出一块形状完美肋骨肉,放到嘴里…… 眼珠子差点瞪了出来。 要是她没看错,她家这位表姐手里这把刀……是剖死人的吧! 怎么这么不讲究,用来吃东西了! 别说关婉惊讶,在场别人也怔住了。 实是宋采唐这把刀造型实在怪异,透着冷冽锋芒,看起来有些不祥,完全不是吃东西用的刀子。 她本人却毫不在意,还吃得十分享受! 宋采唐长眉微扬,对这效果十分满意,甚至小小转了下手指,展示了她对刀子的熟练度。 刀,的确是解剖刀,却不是用过的,而是为了此行专门准备的新刀具,刚刚开过锋。 她也没有那么不讲究,起码切生肉跟熟肉的刀具知道要分开。 “姑娘刀法好生熟练。” 桌角客人突然说话搭腔了。 这桌客人,一共三个,两个成年男子,一个少年。成年男子中,一着白,气质沉静,五官秀美,皮肤过于白皙;一着青,身材高大,面方眉浓,眸底时有犀利精光。 少年则眼圆身瘦,身量未成,尚有几分可爱。 搭话的这个,是着青衣,眉目锋芒毕露的。 宋采唐微笑:“不如阁下。” 青衣男人浓眉微紧:“哦?” “阁下虎口有茧,靴底藏刃,吃饭时不忘手指藏在袖内,腰直神绷,明显是见多识广的江湖人,论刀法……阁下不是更擅长?” 青衣男子面皮紧了下,又松:“我名辛永望,不知姑娘——” 宋采唐微笑:“宋,宋姑娘。” “原来是宋姑娘,”辛永望拱了拱手,“幸会。” 宋采唐举了举杯,算是还了礼。 辛永望:“宋姑娘觉得今天的晚餐如何?可还适口?” “适不适口,我说了算么?” 宋采唐眼梢微翘,这话说的略有深意,像个十分挑剔的姑娘。 辛永望眸底目光闪烁,回话也意味深长:“姑娘既是这船上的贵客,自然一切都是姑娘说了算。” “是么?” 宋采唐慢条斯理用解剖刀割着肉,姿态高傲,不再理人。 那边白衣男子给少年夹了一筷子菜。 明明是再寻常不过,带着关爱的动作,少年却抖了一下,十分抗拒:“……真不是我……不是我做的……” “我也没说是你啊,你要乖一点,否则别人可不会像我一样,温柔客气。” 白衣男子微笑着,目光从少年,转向辛永望。 辛永望似乎很讨厌这样的视线,十分牙疼:“庄擎宇!” 白衣男子,也就是庄擎宇,十分淡定的放下筷子,敛眉垂目,声音安静:“辛堂主有何赐教?” 辛永望捏了捏眉。 “大家立场不同,你对我有意见,我理解,但你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庄擎宇安静片刻,突然抬头,看着辛永望的目光无比犀利:“你自己也知道不好,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事?” “庄、擎、宇!老子再说一遍,不是我干的!” 辛永望拍了桌子。 眨眨眼的功夫,这一桌客人就吵起来了,拍桌子瞪眼睛,动静大,气氛也吓人。 关婉吓的立刻放了筷子,抱住了宋采唐胳膊。 宋采唐摸摸她的头:“不怕,婉婉不怕啊,几个江湖人罢了。” 关婉还是吓的不轻,咬着唇,眼睛睁的溜圆。 宋采唐:“要不要去外边看看?也许那个瘦瘦的公子哥出来了……” 关婉巴巴看着宋采唐,大眼睛好像会说话。 宋采唐笑意更柔:“我没事,你放心。” 关婉感觉现在的气氛不对,但她不明白为什么,可大姐和表姐都是聪明人,听她们的,肯定没错。 她犹豫了片刻,就听话的站起来,走出了饭厅。 宋采唐坐在这里,当然不是为了吃饭,她也没和旁边客人搭话,只是静静观察着。 她注意到,白衣秀美男子,也就是庄擎宇,除了很安静,气质不俗外,身上还隐隐有股药味,他的俊美,也并不是正直开朗的俊美,而是带着淡淡邪气,从他喜欢不着痕迹欺负同桌少年也能看出来。 辛永望眉目锋利,周身带着野心,有些桀骜。 桀骜,几乎是不服管的代名词,赵挚身上也有一点。但二者并不相同,跟赵挚似乎与生俱来的骄傲不一样,辛永望的桀骜里,带着点儿底气不足,不得不浑身是刺的意思。 唯一的少年就更好懂了,脸白手嫩,衣服华丽,一看就知道是在极好环境下被宠爱着长大的。 庄擎宇品味不错,是三人中衣服搭配最让人舒服的一个,少年就有点瞎了,明明身上都是好东西,搭配起来却是一股脑的堆砌,没半点品味而言。 若家人在身边,肯定不会允许这样,所以少年现在是独身一人。 三个性格迥异,身份大不同,明显有矛盾的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彼此俱都嫌弃提防—— 再加上这大船环境,自己的本事特点…… 宋采唐微微蹙眉,眸色幽深,垂头摩挲着手中短笛。 关婉当然是找不到瘦得皮包骨的公子哥,回来扁着嘴,一脸委屈。 宋采唐哄了她两句,拉着她回去睡觉。 “宋姑娘且慢,”辛永望身高马大,颇有压迫感,哪怕他在笑,都让人有些不适应,“我观宋姑娘品味颇好,不知明日想吃些什么?” 宋采唐视线滑过屋角冰冷兵器:“我想吃什么,就能有什么?” “宋姑娘是船上贵客,自不敢有人怠慢,我便也想跟着沾个光。” 宋采唐笑了一声:“是么?” 辛永望没有说话。 宋采唐:“那就银梭鱼吧。” 她说完就走,没片刻停留。 关婉一直捂着嘴,回到房间才敢惊讶:“银梭鱼!姐姐,你知不知道现在银梭鱼多贵!多难买!” 宋采唐笑着捏了捏关婉圆脸:“既然别人非要给,当然要往好里要。” 关婉不明白:“非要给?谁?” 宋采唐把她塞进被窝里:“好了,睡觉。” 第二天早上,果然有银梭鱼吃。 关婉都忘了想价格,看着宋采唐发呆。 宋采唐给她夹了片鱼肉:“快吃呀,看着我做什么。” 这顿早饭,饭厅里仍然只有一桌客人,还是昨天晚上看到的那三个人。 关婉私下和宋采唐吐槽:“明明那么多客商,怎么一个两个都不来吃饭的……” 宋采唐随意搭话哄着关婉,可是之后,她干什么都要拉着关婉一起,不准她再四处跑。 关婉是个乖妹子,很听话,不跑就不跑,时时和表姐在一处。 饭桌上的三个客人总是出现,还每逢出现,必在一起,可明明他们相处得并不好,每次都在吵架。 连关婉都看出来了,小声和宋采唐咬耳朵:“他们是不是有毛病……何苦为难彼此呢……” 一日后的傍晚,大船停靠一个无人码头,辛永望过来请宋采唐和关婉:“到了,下船吧。” 关婉立刻精神紧绷,看到人生地不熟,明显不是汴梁城的地方,差点哭出来。 宋采唐揉了揉她的头:“乖,没事。” 关婉没说话,只攥着宋采唐衣角的小手,更紧了些。 哄完妹妹,宋采唐转头看辛永望:“阁下就这么对待——帮你们解决麻烦的重要客人?” 辛永望瞳眸一缩:“你知道了?” 宋采唐摸着手中短笛,眸底闪过一道慧光,不答反问:“死者在哪?” 第164章 关清找曹璋算帐 宋采唐到了不是目的地的码头,漕帮大船也终于发现了主子不对, 飞鸽传书到栾泽关家, 关清手上茶杯立刻摔碎在地。 “丢了?” 关清看着春红, 面色发白:“我刚刚没听清楚, 你再说一遍?” 春红也是第一次这么沉不住气,说话声音都抖了:“漕帮大船……出事了, 三小姐和表小姐, 失踪了……” 出事……失踪? 关清腾的站起来,也不管地上碎瓷片硌不硌脚, 扎不扎人,直接踩过去, 眯眼盯着春红:“你再说一遍!” 春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小姐,婢子不敢撒谎,三小姐和表小姐真的丢了!如今境况,还望大小姐撑住,想想办法把两位小姐救出来才是!有什么气怒, 等这件事平了,再发散不迟!” 关靖眼前一黑。 她用力扶住桌角,指尖青白, 眼眶发红,紧紧盯着跪在地上的春红:“真的丢了?” “……是。” 漆黑暗夜, 伸手不见五指, 有夜风拂过, 房间静的发沉。 远处传来声响,不知是远寺钟声,还是更夫梆子。 夜深,人静。 关清没有晕,她也不敢晕,命令自己集中精力,想!用力想! 两个妹妹为什么遇到这种事,总有原因。 绑架还是抢劫,为财还是为人? 要钱,她们关家不缺,给多少都行,只要两个妹妹能平安回来! 冲人……为什么? 必须找到原因,她关清从来不怕杠,她们关家从来不会任人欺负! 关婉虽然胆小,但是听话,宋采唐脑子活,就算遇到麻烦,也懂得处理拖延,她还有时间。 没有撑家男人,被别人瞧不起,不怕,她关清撑得起家! 连衣服都没换,关清提着裙子就跑了出去。 春红赶紧跟上,一边跟着跑,一边也不敢大声:“大小姐……这么晚了,您要去哪儿……” 仍然被自家主子嫌弃了。 “收声!” 关清指了指祖母白氏的院子,杀鸡抹脖子的提醒:“不许扰了祖母!” 春红向来机灵,关清想得到的,她要记着,关清一时忙乱,没想到的,她也要帮忙周全,现在关清不想让松鹤堂的人发现动静,她立刻小跑着去办,交待各处,保证主子的事办的顺利…… 关清一路未停,直直找去了漕帮帮主,曹璋的住处。 曹璋是帮主,经常在河道上忙,宅子置在岸边,很多时候人不在,可今天,他在。 关清找过来的时候,他正好打开门,像要外出。 关清才不管他要出去干什么,她既来了,就得先说她的事! 她眼睛一眯,按着曹璋领口,就把人按了回去——抵在影壁上。 春红:…… 大小姐稳住啊!您是大家闺秀! 不但她呆住了,曹璋身后一帮漕帮汉子也愣住了。 娘喂,这位俏生生的大姑娘是谁! 他们头儿可是漕帮帮主,刀口舔血,不知道手里过过多少人命的,你这样虎,不怕被摔出来丢命吗! 事实证明,关清敢这么干,心里还是有谱的,曹璋也没有摔她出来,甚至没有反抗,乖乖被她按在影壁。 “关清,你冷静点。” 连提醒,都只是皱着眉,并没有充满戾气警告。 漕帮汉子有懂事的,开始飞眼各种传眼色。 有情况啊! 然而高冷的帮主并没有让他们看热闹的意思,挥挥手,让他们下去。 漕帮汉子们:…… 帮主被乖乖按在影壁,叫他们下去还悄悄打手势,生怕对面姑娘生气,像个乖巧的小猫咪。 完了,以后是怕老婆的节奏啊! 然而心里真痒痒,帮主的话不能不听,漕帮汉子们只能磨磨蹭蹭的退出去,关门时还很有心机的,留了条缝。 关清撑着关家生意,从小到大就和别的姑娘不一样,她无视规矩礼法,却也自强自爱,并不会随处乱来,今天是真着急了,根本控制不住。 “我把两个妹妹交给你,你是怎么照顾的?你们漕帮管着四水十六道的买卖,日进斗金,买得了官,杀得了人,却护不住两个弱女子,曹璋,你就这点儿本事么!” 曹璋没刺激她,却也不满现在的姿势,声音很硬:“我漕帮水路,护的是货,客商们想买个放心,给银子上船,没问题,安全,我们可保证不了,毕竟你们不是我漕帮——” 话只说一半,就停了。 因为关清在哭。 她一直忍着,忍了一路,到现在终于忍不住了,按着曹璋的手发抖,看着曹璋的眼发红,睫羽微颤,蓄的都是泪。 她并不想哭的,可一眨眼,眼泪就掉出来了。 曹璋眉头皱得更紧:“你……” 关清自知失仪,放开曹璋,狠狠擦了把脸。 和别的姑娘不一样,她就算哭,也没有多少柔软,反倒更为倔强。 曹璋伸手去抚她的眼角:“别哭。” 关清瞪着他。 曹璋被她的眼泪烫了一下,心仿佛都跟着疼了。 他第一次看到关清哭。 这个女人,从来不懂温柔是何物,尖锐,要强,永远微笑从容,形势再不利,都能找到角度切进,从来没输过,服软,脆弱这类词,好像都跟她没关系。 她像个男人似的战斗,义气诚信,谋略心机,男人有的,她全有,男人没有的,她也有,她早已抛弃了眼泪这种东西。 可是今天,她哭了。 她露出了从未示人的柔软。 两个妹妹,对她这般重要? 想想前事,想想宋采唐和关清的相处,互相扶持,还有那个特别会照顾人,做饭很好吃的小丫头…… 曹璋似乎能理解这种感情。 “我的错。” 他目光幽深,认错认的相当干脆:“我其实也是想去找你,商量这件事。” 不说曹璋,春红看到自家大小姐哭了,也是眼睛睁的老大,直接愣住了。 从她九岁,分配到大小姐身边伺候,这么多这么多年,她就没看到过大小姐哭。不管张氏如何作妖,不管外界如何质疑,顶着十九岁的‘高龄’嫁不出去,大小姐从来没哭过。 这是第一次,她看到关清掉眼泪。 为了三小姐和表小姐么? 曹璋请关清进房间说。 关清深呼吸几口,稍稍冷静了些,听曹璋细说当时情况。 毕竟船是漕帮的,关清的商队借道,能了解到的信息有限,经验也不如漕帮兄弟们足,判断不准确。 曹璋语速不快,条理清楚,慢慢将前后事件按顺序讲出。 盏茶时间迅速滑过,灯芯‘啪’一声爆出灯花,春红拿银剪剪了,再给二人重新续上茶。 关清眼神微闪:“你的意思是……这是有人故意布局,为的是人。” 曹璋点点头:“青巧和小兰被下了西域迷药,这种迷药比较特殊,并不致人昏迷,只能让人短时间内变得木木呆呆,全听下药人指挥。下药的两个人扮成宋采唐和关婉的样子,戴着幂篱回到船上,并不会引来太多怀疑。而后两个下药女子跳窗从水下离开,青巧和小兰虽被绑在房中,却没有其他致命伤,生命无碍……” 如果对方为财,那么他们现在,应该已经收到勒索信了,可是没有。 如果对方有意害命,别说宋采唐和关婉,起码青巧和小兰,不应该活着。 对方此举,无一人丧命,甚至受伤,是最大限度的将事情影响力降低,是不想闹大,也是……不想让宋采唐和关婉有心结。 关清眯眼:“照你的意思,是对方有什么事,有求于采唐和婉儿?” 曹璋转着手上扳指,目光犀利幽深:“有事需要她们办,是肯定的,但事情能不能办好,办好后又如何,却不一定。” 毕竟待遇最好的时候,是对别人有需要的时候,一旦这个需要被满足,或者不再存在…… 关清非常明白。 灭口的事,她不敢想,她直直盯着曹璋,眸底迸发光彩:“所以我们还有时间!” 在这个时间里,找到采唐和关婉,后面的事就不用担心了! 曹璋颌首:“我已着手去找,应该很快就有消息传回……好,或是不好。” 好消息,自然是自己就能搞定,不好,搞不定,起码他们也能知道对方是谁。 关清心尖一颤,攥紧了帕子。 “还有这件事——”曹璋提醒关清,“对方能做到这般了无痕迹,并不简单。” 他话说得含糊,可关清是谁,生着一颗七窍玲珑心,立刻明白:“有内奸。” 坐大船,有漕帮的人帮忙看护,但漕帮毕竟是外人,每日早晚请安问讯的,是自家商队。 她的人里,必然有被对方收买做内应的。 不然不可能做到这样,神不知,鬼不觉。 “我会把他找出来!” 关清拍了桌子。 她这一拍桌子,侧了脸,曹璋目光从她光洁额头,到高挺鼻梁,到粉红樱唇,最后滑到优美脖颈。 关清脖颈生的极好,肤白细腻,柔滑有光,烛光照耀下,线条更近完美,肌肤没入领口的地方,美的让人移不开眼。 曹璋在道儿上混,什么没干过,欢场女子也识得不少,但一颗心从未像今天这样,乱成线团。 还燥热无比。 可再难受,他忍到快要爆炸,也不愿意唐突了面前这个女人。 前后事情分析完毕,关清情绪终于稳了下来,因为之前的冲动无礼……稍稍有些不好意思。 她纤纤素指别了别耳边发丝,露出洁白小巧耳廓,看向曹璋,咳了一声:“抱歉,曹帮主,方才我失礼了。” 她自认话说的硬,可不知不觉,脸已经有些红了,下意识带出来的女儿态更为娇美。 曹璋真的要爆炸了。 脸红什么,为什么脸红! 这个女人怕是会妖法吧! …… 毛三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一路心惊胆战,窝在房间里不敢出来,频频看着外面景色,心内不断祈祷:快一点,快一点,再快一点! 千万不要有恶劣天气,千万不要有任何事情耽误,马上到下一个码头,让他顺利下去! 漕帮大船停靠下一个码头时,早就等着的毛三第一个蹿出来,下了船。 脚一落到土地,毛三就兴奋的想尖叫。 成了!他的事成了! 他骗过了所有人! 他要有大银子,可以远走高飞,挥霍一辈子了! 去死吧宋采唐!叫你坏我好事!活该! 找到说好的地方,提了银子,毛三更加放心,谨慎的换了个阵子,方才肆意享受起来。 不得不说,毛三还是对道上,对漕帮了解太少, 敢伸手惹过来,他的小命,已经不是他的了。 当然,这是之后的事,现在还没有人发现他。 …… 另一边,宋采唐正面临一票难以置信的目光。 辛永望,庄擎宇,包括未知姓名的少年,眸底情绪相当一致:你是怎么知道的! “知道有死人?” 宋采唐微笑,视线一一划过他们:“当然是你们告诉我的。” 少年最沉不住气,直接喊出声:“我不是,我没有!” 这下,所有人视线看向了他。 连关婉都给出了自己的同情。 她虽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很好奇,但少年这话,完全是不打自招,自己承认了呀! 宋采唐微笑:“你们不但告诉我有死人,还告诉我,你们同这位死者,关系很近。” 第165章 交底 “你们不但告诉我有死人,还告诉我, 你们同这位死者, 关系很近。” 宋采唐一句话, 成功使现场陷入安静。 辛永望瞳孔骤然收缩了一瞬, 才眯起眼,笑容透着危险:“宋姑娘如何有这种想法, 可否赐教?” 宋采唐微微一笑。 她既然已经落在这些人手上, 不好好把事过了,怕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不管别人后面有什么打算, 自己有没有新的生机,起码现在, 此刻,保住自己和关婉才是最重要的。 想要活得好,就要展现出价值。 宋采唐丝毫不吝啬,将自己的观察说了出来。 “起初我并没觉得哪里不对,毕竟是我们自己下船,自己逛街, 但回去时受到的阻力——”她提起几次街巷涌过大片人群,她和关婉回路被拦,不得不退避暂等的事, “有些微妙。” 可也只是微妙,没人起她更多注意。 “上了船, 船上很多穿着关家商行衣服的人, 舵手及船员身上都有股江湖气, 也很贴合漕帮的风格。一样的船,一样的空间,一样的闲杂商客,一样的房间,一样的床,柜子,桌椅,茶具……每一样每一样,都尽力为我们打造着熟悉的舒适区。” 看得出来,对方非常细致,力求百分百还原。 宋采唐长眉入鬓,眸底闪耀着非同一般的英慧:“但这世上,从没有一模一样的东西,就算你们尽力找到,做到,再像,感觉不对,味道也不对。” “枕头及被褥皆是全新,蓬松,就算布料花样完全一致,提前拍打过,尽量做出使用过的样子,还是跟真正使用过的感觉不同;窗子和之前大船开窗位置一样,但高度高了两分;桌上素青花茶具一模一样,几可乱真,但之前那一套其实并不十分精致,有个杯底不平,有个小坑;桌布……桌布我没看出什么不同,但之前我妹妹不小心,洒了几滴桂花液上去,所以这桌面上,应该有桂花香,可是它没有。” “虽然你们尽量做到一模一样,但这个船已经换了,不再是我们乘坐的那只。” 随着宋采唐的声音,关婉捂了嘴,杏眼睁圆。 所以不是那瘦成皮包骨,只有眼睛亮的公子哥坐错了船,而是她们自己坐错了! 表姐看出来了,但并没有出声…… 是因为那时候就知道跑不了,暂时也不会有生命威胁么? 宋采唐捏了捏关婉的手,以示安慰,视线不离辛永望,继续说:“ 你们用这种相对温和的方式,没有掳胁,没有强制,肯定是不希望我们起反感。绑票劫财,哪样都是要受点苦的,我们没有,反而还受到礼待照顾,所以我觉得,你之前用‘贵客’两个字,算得上真诚。” 两顿饭,对方的试探,她的试探,已经足够说明这个问题。 “但这只是最好情况。你们既然早盯上了我们,就不会轻易放手,就算我自己没下船,你们也会想各种办法达成目标,如果样样都不顺,最后也会强掳。” 除非她和关婉摆出公主出行的架势,请来重重保镖保驾护航。 但是不可能,她和关婉不是公主,普通人出行也不会请那么多护卫,所以这一行,其实结果是注定的,她们一定会落到这群人手上。 宋采唐现在懒得想太远,她只有两个问题:“我的丫鬟们呢,怎么样了?你们计划进行的这么顺利,关家商队里,有你们的人吧?是走别的线买到的钉子,还是这两天买通的?” 一提到自己家的事,关婉更加紧张,杏眼瞪得溜圆。 内奸? 自己家里出了内奸? 那大姐怎么办! 宋采唐再次捏了捏关婉的手,快速的朝她眨了眨眼,用嘴型示意:要相信大姐。 关婉怔了一瞬,眼眶有点热。 是啊…… 要相信大姐,大姐会处理好的。 也要相信表姐,表姐很厉害! “真是好生精彩——”辛永望鼓着掌,眸底闪过华彩,“果然不愧是破案能手宋姑娘!但我只能告诉你,你的丫鬟们没事,至于我们怎么做到的——” 辛永望眼梢翘起:“无可奉告。” 宋采唐眉心蹙了下。 她觉得这个人有些违和。 这个人之前浑身是刺,桀骜硬气,透着点底气不足,现在看,似乎又透着点理所当然的劲头……有些矛盾。 是回到了自己地盘的原因吗? “可这也只能说明船换了,”辛永望目光紧紧盯着宋采唐,“并没有说这里死了人。” 宋采唐指了指自己和关婉:“如此费心费力‘请’我们两个来,总有理由,不是为我妹妹,就是为我。” 关婉很少出门,窝在内宅,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做饭,但这点外面人少有知道,关清管家还是很严的。萌妹子有多萌有多暖,只有自己家人知道,近来也没有惹到什么事,沾上什么外面的关系,可能性很小。 但自己就不一样了。 剖尸,破案,成为官府仵作,近来栾泽几桩大案,都少不了她的身影。 秘密的,奇异的事最容易传播扩散,不是她自大,她的名字,她的本事,整个栾泽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传到外面,也很正常。 “这一回,我妹妹怕是受了我的连累。” 宋采唐摸了摸关婉的发,回过头:“而需要我出现相助的地方,不用想,肯定有尸体。” 她站在阳光下,亭亭素立,笑容干净自信,发间步摇流苏轻颤,如水华光流过,像能抚摸人的心。 “有命案,有尸体,你们不请官府,而单‘请’了我来,我猜你们身份不一般,与官府有隔阂。” 比如…… 某种独立关系的江湖门派。 江湖事江湖了,这些人的规矩,不喜欢官府插手。 辛永望眯眼:“那我们和死者关系很近呢?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为本次行动主策划,样样准备,计划路线都由你定,你也是找关系,以及这个地方,都不会浅。” 宋采唐指指庄擎宇:“他看起来是个喜欢安静,独处的人,没重要的事大概不会随意往外走,可他一路随行,似乎还顺便置办了很多东西,看纸屑痕迹,闻味道,像是香烛纸钱之类,丧仪需要之物。他为死者办丧,关系肯定不会远。” “这位少年,似乎与你们格格不入,一路上都在说‘不是我做的,不是我’,他也许之前跟你们,跟死者并不亲近,但最近,一定常有来往。” “你们三人互相并不喜欢,见面很难不吵,但不管任何时候,只要出现,都是一起——” 宋采唐眼睫微动:“你们在互相监督。” “你们都怀疑对方是凶手。” …… 一条一条,一点一点,宋采唐解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听起来好像很简单,但一个人突然进入这种境况,得反应多快,脑子多敏捷,才能做到如此,分析精准,从容不迫? 所有人看向宋采唐的目光瞬间不同,十分惊艳。 关婉佩服的同时,注意到表姐手里一直捏着一个笛子。 竹笛,很短,很光滑。 表姐……是也在害怕么? 为了掩饰紧张,所以手里要拿个东西。 想到这里,关婉十分惭愧,她好像除了拖累,帮不了表姐什么忙。 她并不知道,宋采唐一直拿着短笛,因为这是赵挚给的。 赵挚说过,不管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只要她吹响了笛子,他就一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来到她身边。 这个局很好看清,她也很自信暂时没安全问题,但以防万一……她还是把笛子攥在了手里。 她并不觉得赵挚放了很多了不得的人在她身边,也从未察觉,可她相信赵挚的人品,赵挚说出的话。只有赵挚说的出,他就做的到。 这一次,身边没有任何护卫,她要靠自己,保护好婉婉,她不想有任何意外。 江面水波荡漾,粼粼波光映在眼眸,清澈透亮。 风吹过脸颊,微凉。 宋采唐紧紧握住了关婉的手,用动作安慰她:不要怕,姐姐在。 要不是旁边这么多人在,关婉一准能哭了! 她狠狠瞪了眼岸上的一堆男人,用力哼了一声,紧紧偎着宋采唐,腰板挺的笔直。 她才不怕,她也要战斗! 话既然说明白到这份上,不坦诚,似乎也不行了。 辛永望拱了拱手:“宋姑娘所料不错,我们这的确有桩案子,想请宋姑娘帮忙破解。姑娘若能不遗余力,找出真凶,两位姑娘安危自然不是问题,我会亲自派人,护送姑娘去汴梁。” 宋采唐声音清淡:“若不成呢?” 辛永望笑意更深:“姑娘谦虚了,若你真不遗余力,哪会揪不出凶手?” 这话说的,已经是威胁了。 如果破不了,你就是没用心,没用心,竟然是没用心的下场。 关婉抓着宋采唐的手抖了抖。 宋采唐相当淡定:“既然你们请我来,应该知道我最擅长什么,我的工具没带。” “已经给宋姑娘准备好了。” 辛永望打了个响指。 随着他的动作,旁边人提上来两个木箱子,打开,一个箱子是各种解剖刀具,一个箱子装了古法验尸所用工具,比如酒,醋,姜,白梅,酒糟,苍术,皂角…… 自己的东西自己认得,宋采唐一看就知道,这不是她用惯的,而是对方照着她工具的样子,重新打造的。 还真是准备充足。 宋采唐眯了眼:“既然如此,尸体在哪,事件为何,还请阁下一一讲来。” “那我们边走边说,宋姑娘,请——” 辛永望头前带路。 于是宋采唐知道了这里是夜圣堡,果然是一个江湖门派,在寿延州独大,甚至与漕帮有过过节,与官府不睦。 夜圣堡吃的是江湖饭,官府厌不厌恶,并不紧要,手上生意大都在陆上,跟水路无干,与漕帮过节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无非是自家门派武功传承,堡主生命安全,继承人是否站的住…… “我们堡主年纪大,因为这件事气病了,宋姑娘可要——” 对方这话竟然这么说,宋采唐就明白了:“如果不方便,直接看案子吧,等堡主身体好一些,再打招呼不迟。” “姑娘爽快,请!” 这一路有点长,大概有些话不好在外面说,辛永望并没提及太多命案,路走的很快。 庄擎宇华容一路上一直安静跟随,并没有去往它处。 宋采唐注意到,这夜圣堡地方很大,大到有些空旷,好像主人并不多的样子…… 气氛倒是很适合江湖帮派,肃杀,紧绷,对于她们这些外人来说,就有些不太友好了。 一道道门走过,眼看就要进入厅堂,宋采唐问辛永望:“尸体在何处?” “用冰封着,刚刚已吩咐人去准备,宋姑娘请稍坐片刻,马上就会好。” 进入内堂,算是私密空间,宋采唐刚要准备问起死者之事,姓甚名谁,与这夜圣堡什么关系,就听到廊外传来女人的争吵声。 “你有什么资格给他穿孝?你可还没嫁给他呢!” 第166章 尸斑颜色不对 廊外是两个着白色素裙的女子,一身量略高, 五官带着英气, 削瘦亭亭;一纤骨柳腰, 眉眼姝艳, 貌美风情。 相同的白色,穿在不同的人身上, 显出不同的风格。 英气女子周身泛着冷意, 风情女子却显的更俏更惹人怜惜。 说对方没资格穿孝的就是这貌美风情女子:“夜楠,你还要不要脸!” 身量略高, 饱含英姿的女子,也就是夜楠神情淡淡:“纵使未嫁, 我也是过了三书六礼,正经的未亡人。” 风情女子立刻就炸了,柳眉高高竖起:“你这话什么意思?是在讽刺我是妾,身份不够吗?” 夜楠看着远处天空:“我只是说事实。” “呵……你拿事实讽刺我,也没错,我析蕊就是他的妾。” 风情女子, 也就是析蕊掩唇低笑,笑得风情万种:“我不但是他的妾,还是他唯一的女人, 这辈子唯、一、的,上过床的女人!” “夜楠, 你很嫉妒吧?你从没试过他的滋味吧, 我可以告诉你, 很猛,很强,销魂蚀骨,让我爽的不行!” 析蕊的得意与痛快,几乎从眉眼里满满溢出来。 夜楠嘴唇紧抿,眼睛眯起:“今日有客人在。” 析蕊并不理会对方的提醒,十分猖狂:“有客人在又怎样?我析蕊仗着什么,有什么样的资格站在这里,你会不懂?” “所以我让你来了,”夜楠面色冷淡,“你若不想,大可回去。” “你敢不让我来!”析蕊死死瞪着她,“我告诉你,尸体不能剖!我知道你们把那个姓宋的请来是什么意思,我不同意,我不同意!” 廊外争吵声太大,厅里想装听不见都不行,好在这里是夜圣堡的核心区域,说什么话都不会有泄露的风险,宋采唐便看看向辛永望,示意他讲说问题。 辛永望也干脆,直接说了:“我们想请宋姑娘帮忙的命案,死者名叫廖星剑,是夜圣堡下一任堡主的新郎。” 夜圣堡,夜楠…… 宋采唐脑子转的快,迅速思量了下两个女人的对话,有了答案。 “夜楠是新娘,析蕊是廖星剑房里的小妾?” “是。”辛永望点了点头,“婚期订在九月十四,九月十三晚上,新婚前一夜,廖星剑死了。” 这个时间点,可以说十分可惜了。 对方透出的话不多,给出的想象空间却不少。 封建男权社会,什么情况下,下一任堡主是个女子? 这夜圣堡的老堡主,一定没有儿子。 给女儿招赘,说起来是要延续自己的血脉,但日后当家作主的,不一定是女儿,往来应酬,出面支应,还是需要男人。 女儿再优秀,自己再信任,世道事情就是这样,总要顾及。 新郎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新婚前一夜死,是不是有些微妙? 宋采唐其实更想问,这廖星剑,能力出色吗?有没有野心? 但外面争吵声太大,她没办法继续往下问。 夜楠声音淡淡:“为什么不准剖尸?” “你还有脸问为什么?”析蕊都气笑了,“人已经死了,入土为安,你不伤心,值得糟蹋,我舍不得!我比你更爱他!爱的更多!” 夜楠眼梢微垂,指尖似乎在轻轻颤抖:“爱……么……” 析蕊闭了闭眼:“吊了他这么多年,你是不是一直自信,觉得他不可能喜欢别人?大小姐,人心是会变的,你不拿别人当回事,别人迟早也不会把你当回事。我爱他,为他付出一切,他又不是石头,当然会感动。” “他亲口说喜欢我,喜欢抱着我,摸着我,吻着我,最喜欢的就是我浑身上下的皮肤,光洁无瑕,丝滑宛如珍珠,不像某个人,掌心有茧,虎口粗糙——” 夜楠的手紧紧攥了起来。 析蕊靠近她,微笑着,声音又轻又柔:“他说一辈子珍爱我,说要永永远远和我在一起,你只是他往上爬的台阶,除了这,什么都不是,懂么?” “他的后事,他的尸体怎么处理,只有我最有资格决定,我说不行,就不行!” 夜楠幽幽叹了口气:“我以为比之外物,更重要的是找到真相,抓出凶手。” 析蕊:“找真相抓凶手多的是方法,不一定非要剖尸!你非得找个不明就里的外人过来,存的什么心?” “咱们江湖人消息灵通,栾泽宋姑娘的事,你也听说过,她过来,一定能破案……”夜楠目光突然锐利,盯着析蕊,“你如此百般阻挠,可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听到这话,析蕊更炸了:“你少血口喷人,倒打一耙!故意表现的这么正直大度,是想让人觉得你不是凶手吗?你后悔了吧,再被尊称一声堡主,你也是个女人,这夜圣堡终究是外姓人的!你改了主意,不想嫁了,又不想毁约,让老堡主生气,干脆杀了星剑是不是!” “夜楠,星剑哪里对不起你,你好狠的心!” 析蕊说着话,眼眶通红,竟已是泪落如珠,一副恨不得上来撕了夜楠的样子。 宋采唐皱眉看着这一幕戏,脑子里迅速思考。 三角恋?渣男?贱女? 析蕊不让剖尸的意志非常坚决,但她只是个小妾,这里是夜圣堡,堡主是夜楠。 胳膊拗不过大腿。 夜楠烦了,直接抬手,就有人堵了析蕊的嘴,把她按到了一边。 之后,夜楠进入厅堂,朝宋采唐拱手:“抱歉,死者是我未婚夫君,也是她的丈夫,我以为她能理智一点面对。” 宋采唐点了点头:“先看看死者吧。” 夜楠便问辛永望:“可有吩咐下去?” 辛永望对着别人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对着夜楠立刻微笑,声音都柔了几分:“你放心,我已经让人去办了,停尸房就在旁边,马上就好。” 夜楠:“那就请吧。” 宋采唐跟着一行人去往停尸房,伴身跟随的,还有那两口仵作箱子。 尤其装着刀具的那一箱,丸锋闪着寒光,看起来相当锋利。 关婉有点害怕,紧紧攥着表姐的衣角。 宋采唐揉了揉她的头:“婉婉一会帮我写验尸格目好不好?” 小姑娘其实很勇敢,给她找点事做,她就会精神起来。 关婉指了指自己:“我写?” 宋采唐就叹气,一副非常发愁的样子:“我现在没有可以拜托帮忙的人,只有婉婉你。” 关婉想了想,皱着小眉头,非常义气的用力点头:“好!我来帮表姐!” 瞬间豪情万丈了! 不知道尸体是个什么样子,宋采唐担心关婉不适应,往她嘴里塞了颗苏合香丸。 味道有点怪,关婉不知道是什么,但表姐给,一定有理由…… 她皱着小脸,把东西吃了下去。 停尸房推开,阴冷寒气扑面而来,众人不由打了个寒战。 关婉因为领了任务,抱着写格目的纸盘,根本没上前看尸体什么样,而是直直看着自家表姐,注意力专注,验尸格目,她会一丝不苟,认真完成的! 宋采唐来到棺前,皱了眉。 死者不愧他的名字,五官周正,剑眉阔额,想来眼睛若是睁开,也是很好看的。可他现在周身僵硬,发间还有冰凉碴…… 被冻的太过了。 辛永望丝毫不尴尬:“担心尸体有异,冰就用的多了些。” 夜楠一看到了死者,瞬间红了眼,有泪水盈睫。 辛永望唤了她一声,她背身擦了把脸,看向宋采唐:“宋姑娘,请吧。” 已经来了,自然是要好好看。 “死者尸体,发现后可有动过?” 她指的是收敛,换衣等事。 夜楠听懂了她的问题,摇了摇头:“并未,当时是什么样子,现在就是什么样子。” 宋采唐点了点头,低头看死者。 “验——” “死者廖星剑,身长七尺八分,发散,衣乱,鞋履……微歪。” “尸体表面并无尸斑,沉积多在肩后,背,臀,颜色……鲜红。” 她再说新红两个字的时候,声音顿了一下。 夜楠注意到了,便开口问:“这尸斑,可是有什么不对?” 宋采唐答:“正常尸体的尸斑颜色,一般比较暗,通常是紫红色。” 辛永望过来看了看:“那颜色这么鲜艳,就是有问题了?” 夜楠反应更快,眯了眼:“跟死因有关?” 宋采唐点了点头。 组织细胞不能利用氧气,或死前组织细胞代谢降低,耗氧量减少,人体血液里氧合血红蛋白含量高,尸斑颜色才会偏向鲜红。 换成一般思路来讲,就是—— “中毒,或者冻死。” 一路跟在后面,没有说话的少年华容十分惊讶:“可廖大哥是被匕首杀死的啊!”他还指着廖星剑胸前伤口,那支匕首到现在也没拿下去,“大家都看到了!” 这支匕首,宋采唐也一进来就看到了,所以才问,尸体有没有被动过。 匕首并没有全部没入胸口,目测锋利非常,伤口和衣服周边都有干涸的血迹,看似扎在要害,可血量却并不多。而且…… 肉眼看不出来,没有解剖,不能直接断言,但照以往经验,宋采唐觉得,这支匕首方向,应该是刚好偏离了要害,并不致死。 跟进来的庄擎宇此时也皱了眉:“星剑的嘴和指甲不是黑的,难道不是中毒,是冻死?”说完他就摇了头,“不,不对,星剑被发现时,身上并不湿冷……” 他想了想,问宋采唐:“死后被冻住,会产生这样的尸斑颜色么?” 宋采唐摇了摇头:“不会。” 庄擎宇皱了眉,没再说话。 宋采唐眼睛看着匕首,微微眯眼。 其实这匕首还有一个问题,除了偏离要害,角度也不对,它是从很低的位置,往上刺的。 不管他杀还是自杀,这个角度都有点匪夷所思。 除非动手的是个孩子,但从现在情况看,这个案子的相关人,并没有孩子。 这个匕首不是致命伤,与死者的死却少不了关系,非常重要。 于是宋采唐问:“死亡现场在哪里?乱不乱?” “星剑死在自己的房间……”夜楠说着又垂了头,掩住面上悲伤,“倒在书案下,书卷画轴掉了一地,乱的不行,其它地方都很整洁。” 宋采唐微微点头。 也就是说,死者挣扎过。 第167章 密室现场 灿烂耀眼的秋日阳光, 都赶不去停尸房的冰寒, 偌大房间并没有因为进来人的数量,变得温暖。 宋采唐站在房间里,长眉微微蹙起。 不正常的尸斑颜色, 不正常的匕首痕迹…… 还不只。 死者右手感觉也不对, 并不是自然蜷缩, 食指手指中指三根手指努力的捏在一起,好像要抓什么东西—— 跟普遍尸僵不一样, 这应该是尸体痉挛。本案死者廖星剑, 在死亡的瞬间, 手部肌肉立即僵硬,将临死时的姿势固定了下来。 尸体痉挛是一种特殊的肌肉僵直现象,无法进行伪装, 没有肌肉松弛阶段, 姿势会始终保留…… 宋采唐便问:“死者尸体发现时,手上可有抓着什么东西?” 庄擎宇摇了摇头:“并没有。” “你是第一个发现死者的?” “我和辛永望,”庄擎宇指了指辛永望, 视线划过尸体,眼眸微垂, 轻轻叹了一声,“因第二日就是婚礼, 新郎迟迟未出现, 辛永望找到我, 我们一起找过来催促星剑, 完全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宋采唐看向辛永望:“你也没注意?” “应该是没有,”辛永望低头想了想,“如果有,我不可能忽略。” 宋采唐眼睫微垂。 所以……是廖星剑死前想抓东西,没有抓到,还是他抓到了,却被别有用心的人藏了起来? 夜楠眼睛微红,看向宋采唐:“星剑的死亡原因,能确定了么?” 宋采唐蹙眉,没第一时间回答。 夜楠似乎有些急切:“我们这些都是江湖中人,能看出来,匕首虽中要害,流出的血量却并不致死,难道真的是冻死?” 宋采唐摇了摇头。 “一般冻死之人,大多皮肤苍白,尸体成卷曲状,皮肤毛孔收缩,出现我们经常会说的‘鸡皮疙瘩’……” 且下|体生殖器官,乳tou也会有明显收缩。 本案死者并没有。 无法确认为冻死。 宋采唐看着房间内众人,眼眸平静:“恐怕还是要解剖尸身,才能得到准确答案。” 但眼下情况很明显,廖星剑尸体冰冻的太厉害,太硬,暂时无法解剖,总得空出个解冻时间。 这段时间,总不能干耗着。 “死者既是准新郎,身份不一般,发生意外,贵处病人已经进行过初次排查,相关嫌疑人,我可以见见么?”宋采唐说完这句话,顿了顿,解释道,“我想理一理,死者去世前的时间线。” 夜楠点头:“可以。” 她看了眼辛永望。 辛永望点了点头:“我立刻去办。” 等着找人的这段时间,最好也不要浪费。 宋采唐又提出了一个要求:“我想看一看死者被发现的现场,不知可否?” 夜楠看了眼尸体,似乎有些留恋,动作却并不拖泥带水,伸手指路:“宋姑娘请跟我来。” 屋子里的人一起往外走,关婉也赶紧放下纸笔,提着裙子跟着跑了出来。 她才不要一个人跟尸体在一个房间! 尸体被发现的地方,是死者自己的书房。 夜楠拿出钥匙,把房门上挂着的锁打开,推开房间,一股憋闷的气息传来,是很久没有人进出的味道。 宋采唐:“这个房间,一直没有人进去过?” “出事就锁了,”夜楠声音微冷,似深秋寒夜的霜,“我觉得可能很重要。” “你做的对。” 宋采唐抬脚走进了房间。 房间里,窗户紧闭,阳光只能从窗槅透进,四周倒也看得清清楚楚。 墙上挂着线条简洁,意境深远的山水竹图,字作风格也是偏清秀利落,每个字每个字都看得十分清楚,没有草书之类的书法。 书房很大,柜子很多,赏物及书卷,放了非常多。 和夜楠之前描述一致,房间四处都非常整洁,除了书案。 书案很乱,好像被人故意破坏过一样,纸拽下去,散落一地,磨好的墨汁跟着落地飞溅,蹭的哪哪都是,书案下有个抽屉,整个打倒在地上,镇纸,纸刀,小剪等物,零零碎碎,落了一地。 离这一地碎物不到一尺的地方,有一滩黑色的,血液流过干涸的痕迹。 宋采唐仔细看了一会,问庄擎宇:“你和辛永望进来时,这里就是这个样子么?” 庄擎宇点了点头:“是。” “什么时间?” “寅时末,卯时初。” 宋采唐点了点头,也就是早上将近五点。 庄擎宇解释道:“所以咱们都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新婚当日,新郎需要做的事很多,不可以再晚,我和辛永望先找了卧室,找不到,才来了这里。” 一直跟在队伍后面的容华此时举了手:“尸体发现时,门窗紧闭,听说庄阁主和辛总管是砸了门进去的,星剑大哥会不会是自杀的?” 宋采唐侧了头:“当时门窗紧闭?” 庄擎宇颌首:“确实如此,我和辛总管叫门不应,没办法,只得在外面用薄刀挑开门闩,方得进入。” “窗子也是关着的?” “是,从里面闩好的。” 宋采唐皱了眉。 所以这竟然是一间密室…… 容华少年小眼神青涩又眷恋,快速的看了眼夜楠:“许是觉得对不住新娘……” 或许他以为他将心思藏得很好,其实只这一眼,就能让众人看明白。 夜楠闭了闭眼睛,指尖迅速攥了起来。 “不可能,”庄擎宇却十分笃定:“我与星剑相交多年,他不是会自杀的人。” 房间再次安静。 宋采唐一边听着三人话语,整理人物关系,一边仔细观察着整个房间。 从书房的装修风格,物件摆放习惯,能看出来,死者是一个条理清楚,喜欢简单明朗的人。 踱步到各个柜子前,她发现了很多卷宗,手书,死者好像很喜欢整理各种资料,书写过程。 比如这段时间要做什么事,准备了什么东西,整个计划是怎样,过程是怎样,完成是否和预期符合……每一条每一样,死者都记录得十分清楚,中间如果有什么疏漏,也会立刻补上。 看着这些卷宗,仿佛能看到死者近来走过的历程。 宋采唐问夜楠:“死者喜欢记录每日做过的事?” “大概是害怕忘记……” 夜楠声音有些飘渺,神色里卷挟着浓浓的悲伤,好像想起了什么往事。 只一瞬,她又恢复过来,掩饰找补:“我们江湖门派,事情也是很多的。” 这个时候,辛永望正好办完事过来,见夜楠如此,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目光夹杂着关切。 宋采唐看着柜子里的东西:“这间书房,死者用了多久了?” 装饰桌椅,建筑风格,看起来并不新,很有年头。 夜楠听到这话,十分难受,纤长手指捂了脸。 辛永望叹了口气,解释道:“廖星剑虽是外姓,却是老堡主好友的遗腹子,老堡主心好,不忍旧友血脉流落在外,便将他接过来好生养着。廖星剑从小在这里长大,与我们大小姐青梅竹马,这夜圣堡,不仅有他的书房,他的院子,还有他的跑马场,练武场,已经……有二十多年了。” 宋采唐眯了眼。 这就奇怪了。 这书房里,所有痕迹看起来都像旧的,确实是主人生活多年的痕迹,只有这些卷宗手书记录,只有近几年,没有以前的。 仔细翻看寻找,确切的说,应该是近三年。 人的习惯是很奇妙的事,更改很难。如果死者从小到大都有这个习惯,那之前的记录,应该也有,突然消失,不可能不引来别人怀疑。 房间里这些人都是死者熟人,对他很熟悉,看起来对此没半点异样,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难道…… 死者这个习惯,是三年前才养成的? 如果是的话……为什么? 三年前,死者遇到了什么? 初入案件,谜团很多,凶手很可能就在现场,宋采唐不可能将知道的事和盘托出。 她还需要观察,和更大量的信息。 她仔细看了看门窗。 没有任何痕迹。 如果是密室杀人,制造死者自杀的假象,哪怕用到细线类的机关,也多多少少会留下一些痕迹,可她仔细看了又看,没有,一点都没有。 非常干净。 这就奇怪了…… “宋姑娘,前厅已准备好,如果你看完了,可以随时开始。” 辛永望提醒。 宋采唐点点头,再次仔细观察整个房间,记住所有东西:“那我们走吧。” 一行人到达前厅,落座,下人上茶,开始在宋采唐的主理下,整理时间线。 除了身边的夜楠,辛永望,庄擎宇,华容,还有之前见过的析蕊,以及一男一女,两个下人打扮,完全陌生的年轻人。 第一次坐到主客位置,宋采唐却十分从容,半点不露怯,以眼神安慰了下旁边的萌妹子关婉,话不多说,直接进入正题。 “我对在座诸位不太熟悉,你们同死者是何关系,最后一次见到死者,又是什么时间?” 宋采唐微笑着,视线滑过房间众人,落在庄擎宇身上。 “之前我听人叫你庄阁主,有些好奇,你来开个头可好?” 第168章 爱情的模样 “有何不可?” 庄擎宇虽然性子冷清, 却也大方, 当即拂了拂袖子,放下茶盏,道:“我手下有个庄雷阁,江湖中兄弟给面子, 称我一声阁主。年纪比在座诸位长上几岁,与星剑是忘年交,十年前就认识了,感情一直很好,此次星剑大婚, 我受邀请来做傧相。” 他声音清朗, 语速微缓, 如潺潺溪流, 略冷清,却并不使人反感。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星剑敬我, 我便要帮他把婚礼办得妥妥当当,所有事先彩排,一应安排,悉数列表整理,各个时间应做之事, 做到心中有数, 不慌不乱。” “九月十三, 星剑遇害前,我曾最后一次同他确定各种时间流程,看他有没有别的安排,需要加进去的事。” 宋采唐便问:“你与他见面是在何时?” “很早,天刚刚黑下来,大概是酉时初。” 宋采唐目光一闪,也就是下午六点。 “你们说了些什么?” “只是对流程的修改动,并无其它。” 宋采唐:“死者当时又没有哪里不对?” 庄擎宇想了想,摇了摇头:“我没有看出来,他当时情绪很好,还说明天早上想吃澄皮饺。” “之后呢?” “之后我就走了,忙着手里的各种事,再没见过星剑,直到次日找不着人,辛永望过来,碰到我,我们一起找去了卧室和书房。” 宋采唐看向辛永望:“是这样么?” 辛永望视线离开夜楠,便带着刺,哼了一声:“我们的确在次日一起找了卧室和书房,但之前夜里怎么样,庄擎宇的话是不是真的,我并不清楚。” 析蕊闻言笑了一声,话音里满是讽刺:“都这时候了,还狗咬狗呢,真打量别人不知道你们的心思?” 说着话,她还看了夜楠一眼,颇为意味深长。 既然她这么爱说话,宋采唐就点了她:“这位析……”点了她,可不知道怎么称呼,夫人不是夫人,太太不是太太,又是在江湖,宋采唐干脆直接称以姓氏,“析氏,你与死者是何关系?” “这还看不出来么?”析蕊展示了展示身上的孝衣,“什么人能正大光明为他穿孝?我呀,是他的女人。” 析蕊这话说的很骄傲,视线瞥过夜楠,加了一句:“这么多年,唯一的女人。” 宋采唐:“你和死者如何认识?本来就是这夜圣堡的人么?” “不,星剑是我的救命恩人,五年前在一方恶霸手里救了我,我对他一见倾心,想一辈子跟着他。他为人正直善良,当初是拒绝了我的,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四年前,他接受了我……” 析蕊提起旧事十分羞涩,宋采唐提取不到有用信息,干脆打断,直接问:“九月十三晚上,你可曾见过死者?” “自然。”析蕊拿帕子按了按唇角,笑容灿烂,“他是我丈夫,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他要娶妻,心情复杂,我心里也醋,总忍不住要见一见的。” “我这人比较直白,爱就是爱,恨就是恨,不喜欢藏着掖着,丈夫不主动,我主动一点也没什么。这天晚上,我亲手做了一道羹,给他送了过去。” 宋采唐问:“什么时间?” “大概戊时中……” 宋采唐心内快速换算,也就是晚上八点半左右。 “他情绪如何?” 析蕊就叹了口气:“当然是不太好,婚礼这般折腾人,铁人也会累么,他有些冷淡。” 宋采唐:“你同他都说了些什么?” “他不开心,我自然要安慰他么,走到今天这一步都不是大家愿意的……”析蕊此时突然眼梢翘起,眼神荡开,若有似无的看了夜楠一眼,“这女人怎么安慰男人,还是关系亲密的女人和男人……你懂的。” 话语间撩起无限暧昧。 夜楠低眉,双手握成拳。 宋采唐长眉微敛,问析蕊:“那道羹,死者吃了么?” “哎哟,我们那么忙,他哪还有空吃羹?”析蕊帕子遮了半边脸,作羞涩状,“放在书桌边上了,反正凉了也能吃。” “我的男人,别人不心疼,我心疼着呢。” 宋采唐轻叹口气:“虽我并非官差,这也不是正经的官府问案,但为了早日找到凶手,你还是不要撒谎的好。” “我哪有撒谎?”析蕊听到这话就不高兴了,“我就是星剑这么多年唯一的女人!他对我好不好,我与他感情怎么样,都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别人管不着!总之,我不可能杀星剑,你抓你的凶手就是!” 说着话,她还斜眉看向夜楠,声音轻佻:“我可不像某些人,看似玉洁冰清,实则手段狠的很,把人胃口吊的高高,却若即若离,一时冷一时热,将男人们玩的团团转……我呸!” 夜楠懒的搭理她,不等宋采唐问,自己就跟着说了。 “我最后一次见星剑,是戊时末亥时初。” 也就是晚上九点。 宋采唐注意到这个时间点和析蕊非常接近,如果析蕊走晚一点,夜楠来早一点,两个人很可能就此撞上。 “如你所见,我是这夜圣堡的大小姐。”夜楠看着窗外桂树,眼神沉静,“我爹只有我一个女儿,这偌大夜圣堡,只有我继承。我同星剑从小青梅竹马,婚事是十多年前早就定下的,我同他感情一直很好,有过吵架拌嘴,也有过甜蜜相伴。我们一起长大,一起学习武功,一起闯荡江湖,我年少时脾气倔,惹过不少事,他给我收拾了不少烂摊子,却从来没有怪过我。我救过他的命,他救过我更多,我与他,早就融为一体,谁也离不开谁。” “我们也早有过约定,不管世事如何变迁,未来是否有变数,我非他不嫁,他非我不娶……” 夜楠声音不重,不激烈,也没有炫耀,仿佛只是平平常常的说起往事。 可这些往事,太鲜活,太生动,虽然她只是寥寥几语,也足够让听者眼前浮起一幕幕画面。 从小一起长大,你的经历我都有,你的过往我全部参与,你依靠我,我眷恋你,有吵架闹脾气,也有温柔愉悦相处。天地那么大,我们一寸寸一起踩过,一起赏过最美的月,登过最高的山,尝过最好喝的酒。 这世间我最懂你,你最理解我,我们在彼此灵魂上铭刻下最深的痕迹,说好了,永远不变。 所以这些,夜楠说的很轻,却无端让人感到悲伤。 宋采唐看了眼关婉,小姑娘已经拿着帕子,在抹眼泪了。 夜楠却并没有哭,神情很平静,不知是已经哭得太多,还是哭不出来。 宋采唐:“所以你当时找他——” “我想问问他,有没有后悔。” 夜楠眼神平静,声音也很坦诚:“我同他走到这一天,实是命运捉弄。他若后悔了,不想成亲,我不会怪他,婚礼可以取消。” “婚礼规矩很多,比如男女双方成礼前不能见面,我忍了一天,到了晚上,才抽出空子,跑出来最后一次问他确定,要不要同我成亲。” 宋采唐垂眼:“他当时情绪怎么样?” 夜楠苦笑了下:“这几年,他看到我情绪都一样,明明不开心,还要强装欢笑……我都看够了,这次也一样。” “你问的这个问题,”宋采唐指尖轻轻敲打桌面,“他的答案是什么?” 夜楠眼神有些恍惚。 “他说这辈子最想做的,就是照顾我,永远。” “我信了。” “哪怕他说谎,我也信了。” 夜楠说完,安静片刻,看向宋采唐的目光充满歉意:“我知道这次的事,对宋姑娘多有得罪,但我保证,夜圣堡上上下下,绝不伤害宋姑娘半分。这个案子能破,固然最好,破不了,我也不会怪宋姑娘半分,左右……也是我的执念罢了。” “十日,至多十日,不管这个案子有没有结果,我会把宋姑娘安安全全送走,并备上谢礼歉礼,还请宋姑娘千万不要有负担。” 之前辛永望百般算计危险,宋采唐不得不配合,心里是不舒服的,但现在夜楠这么一说,的确很能抚慰人心。 宋采唐微笑:“夜姑娘放心,本案,我必竭尽全力。” 夜楠点点头,颇有英气的眉眼含着笑意:“如此,我便替自己和星剑,多谢宋姑娘了。” “呵。” 析蕊当即翻了个白眼:“话说的再好听,姿态摆的再清高,掩饰不住骨子里的男盗女娼!” 她一边骂人,一边颇有暗意的看向辛永望,眸底挑衅意味十足。 辛永望对夜楠不一般,从之前各种眼神小动作,宋采唐就看了出来,但她有自己的判断。 析蕊唯恐天下不乱,恨不得把别人都打成和她一样的人,话语间自然偏颇。但辛永望其实并不过分,态度里带着对下属对大小姐,未来堡主的尊敬,夜楠对他也没半点暗意,一心一意全是廖星剑。 男人对于情爱之事,或许藏得住,女人却不一样,真正爱谁,一眼就能看出来。 炮火既然转到自己身上,辛永望就站出来说话了。 “我这是夜圣堡武堂主,去年接手了整个堡的大管事之位,如今这里上上下下,俱都是我安排。” “虽然同在夜圣堡,但我们武堂人培养和别人不一样,自小在外山训练打拼,我与大小姐和廖星剑并不太相熟,直到我一层层晋升,五年前到了内堂,进到堡内核心管理区域,才和大家熟了起来。” “我与廖星剑没有恩怨,没有私仇,没必要害他。” 宋采唐问:“九月十三,你最后一次见到死者,是什么时候?” 辛永望:“亥时中。” 宋采唐垂眼,也就是晚上十点过。 想想这新郎也挺忙,一直见人不断。 “你来寻他,还是他找的你?” “我来寻他。” “所为何事?” “我问他是不是真的想要娶大小姐。” 辛永望眉目锋利,掷地有声:“我们夜圣堡的大小姐虽然不是什么公主郡主,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有我们这起子糙汉追随相护。他若并非真心诚意,只是想糊弄我们大小姐,得到这夜圣堡,顺便尽享齐人之福,搂着那小妾开开心心的过一辈子,我们夜圣堡不同意!” “我们大小姐高高在上,有的是人愿意追随照顾,用不着他廖星剑委屈自己!” 第169章 贵圈真乱 辛永望一席话掷地有声, 端的是气势千钧。 为大小姐鸣不平么…… 宋采唐视线不着痕迹的滑过夜楠,继续问辛永望:“之后呢?你同死者说了这些话, 死者是什么反应?” “还能有什么反应, ”辛永望嘴皮轻蔑一掀, “当然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打起来了。” “这个我能证明!”华容突然举起了手。 这个少年长着一张娃娃脸,眼睛圆圆,看人时显的很认真:“我看到辛总管和廖公子争吵了。” 辛永望哼了一声:“多事。” 少年似乎胆气不足, 缩了缩头, 才继续道:“大晚上的, 哪哪都安静, 明天就是婚礼,闹起来不合适, 我就上去劝架……然后眼睛被打青了。” “他们动作太快,我也不知道是被谁打的,但看到我受伤, 他们没好意思继续再打,辛总管负气转身离开,我陪廖公子进屋, 安慰了他一会。” 宋采唐:“你和他说了什么?” 华容垂着眼,看着桌上茶盏:“就一些劝慰的话……成亲是大喜事, 大家该高高兴兴的, 如果有什么不满, 有什么遗憾, 还是别憋在心里,说清楚的好,别人要是误会就不好了……” 宋采唐:“你说这些话,死者当时什么表情?” “有些……悲伤吧,”华容回忆着当时情景,“但又很坚定,他是真的很想娶夜楠姐姐的……” 说着话,他抬头看向宋采唐:“我其实也有些怀疑他诚不诚心,能不能照顾好夜楠姐姐,夜楠姐姐那么好,值得最好的人,最幸福的日子,但那一刻,看着那种神情的廖公子,我没敢说出来。” 少年这句话,明显带有感情色彩,宋采唐就问:“你……叫夜楠姐姐?” 夜圣堡,众所周知,老堡主只有一个女儿,可没有儿子。 宋采唐这个问题问的委婉,但意思是什么,大家都明白,就差直接说你是谁,跟这里是有什么关系了。 华容年纪虽小,却并不傻,闻言立刻坐直腰板:“我叫华容,八年前,夜楠姐姐曾经救过我的命,但她没说自己是谁,住在哪里,我心存感恩,这些年一直在找她……当时我年纪小,又受到惊吓,记忆有些恍惚,方向没找对,直到几个月前,我才找到了夜楠姐姐。” “夜楠姐姐要成亲了……”少年眼梢微微垂下,“我想给她最好的祝福,特意带着礼物过来恭贺。” 析蕊哼了一声,柳眉扬起,话音拉得长长:“说的倒是轻巧,那恭贺礼物可不仅仅是礼物,足够一个富户吃几辈子了!” 她一边说话,目光一边在华容和夜楠身上别有深意的扫,有什么暗意,最明显不过。 华容就不高兴了:“我有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想多给就多给,我高兴我愿意!你少拿你脑子里的龌龊思想估量我,不是什么人都跟你一样!” 夜楠微微阖了眼:“析蕊,够了。” “怎么,让人说破不高兴了?”析蕊说着话,拿帕子按眼角,“可怜星剑已经被你祸祸死了……” 夜楠突然拍了桌子:“我说够了!” 作为夜圣堡大小姐,将来的当家人,夜楠不生气则已,一生气气势惊人,眸底散着寒光,似有锐利杀气卷出。 析蕊声音立刻就停了,身体顿了顿,帕子遮着脸,哭的可怜又委屈。 宋采唐看向华容:“ 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少年有点别扭,头扭到一边,脚下还轻轻踢了一下,特别委屈:“有做官的,有做生意的……所有贺礼,用的都是我自己的产业出息……” “什么产业?” “药材生意。” 宋采唐眼眸微垂,指尖轻轻点在桌面。 药材生意啊…… 心里快速过了一下几人的关系,宋采唐视线转向房间里的最后两个人:“这二位是——” 夜楠:“是我家下属,徐德业和冬芹。” 随着她的介绍,一男一女上前行礼。 “最近堡里你要办喜事,所有人都在帮忙操持,他们两个,最近一直在主院伺候。” 宋采唐点了点头。 这样来说,应该是下人了。 “当日,你们最后一次见到死者是什么时候?” 徐德业躬身束手:“中午。” 冬芹福了福身:“婢子也是中午。” 这时间有点早……为什么他们也会是嫌疑人? 夜楠给她解了惑:“我们都是江湖人——不怕宋姑娘笑话,杀人的事我们在行,有时对新死之人的死亡时间也能有些判断,星剑死亡的敏感时间点,有人看到这两个人在附近出现过。” 所以…… 宋采唐看向二人:“你们做了什么?” “冤枉,真的是冤枉,”徐德业有些紧张,急急摆手,“我是起来帮忙巡夜的!当天晚上虽然不是我的班,但那晚何等重要,第二天大小姐就要成亲了!宾客们多,事情也多,一旦哪里出现疏漏,有了问题,都是我们的错,我只是想防患于未然,不想出错被罚,只能自己积极点……哪成想,我主动做事竟也是错!” “我真的什么也没干啊!” 宋采唐问他:“你巡夜,可见到了什么特殊的事?听到了什么特殊动静?” “没有,没有任何异常!”徐德业舔了舔干裂的唇,低下头,语音喃喃,“所以我才能安心回去睡觉……” 宋采唐又问丫鬟打扮的冬芹:“你呢?为什么那么晚在附近?” 冬芹似乎有些害怕,头都不敢抬:“下午到上半夜,是我的班……廖公子虽然没有任何召见,但换班轮值前,总要最后一道检视,看有什么该收拾清理的,全部弄干净,不然等到第二天早上,一定会被骂……” “大喜的日子很重要,婢子不敢犯错,只是这样。” 宋采唐同样问她有没有看到什么特殊的事,听到什么不一般的动静,冬芹摇头,表示并没有。 这两个人……看起来只是无辜被连累。 辛永望觉得两个人的话非常不满:“做事就做事,底下一样做事的人多了,为什么别人没什么不对,偏你们两个被大家指出来,说一直鬼鬼祟祟,特别注意周围有没有人,一副心虚的不行的样子?” “大半夜本来就该小心点,不四处看又怎么巡夜?” 徐德业仿佛情绪被压抑很久,此刻突然爆发:“公子被杀,大家都心痛,这夜圣堡是大小姐的,也是大家的,我们所有人生在这长在这住在这,都想看着它好,看着大小姐好!廖公子成亲前夜被杀,真凶仍然逍遥法外,在这堡里上窜下跳,挑拨离间,诸位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厉害人,这般上当是不是有点太丢脸!” “我为什么要杀廖公子?廖公子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在这堡里,谁最恨廖公子,谁会得利最大,为什么不置疑,反倒揪着我们两个下人!” 徐德业一嗓子直指动机,房间骤然安静。 华容立刻举手,澄清自己:“我只是希望夜楠姐姐幸福,绝对不会杀人,也没想和堡里有什么关系!这次跟着船出去,就只是给家里人带个信,报个平安,让他们别着急,旁的什么事都没做!” 说起船上的事,想起船上相处,华容鼓了脸,看向庄擎宇:“倒是庄阁主整天阴着脸,说话夹枪带棒,总是藏着掖着,不知道心里憋着什么不肯说……哼,你和那析氏悄悄说过话,我都看到了!” 析蕊顿时急了:“你少在那血口喷人含沙射影,我心中只有星剑一个,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相比两个人的激动,庄擎宇放下茶盏,一脸淡然:“近些日子,大家同住堡内,偶有碰面,打招呼很正常,就因为在船上稍稍不愉快的相处,你就这么恨我?” 他看向华容,目光似月下清辉,浅淡冰凉:“我也不想和你同路,只是想,星剑这么去了,总得尽最后一番心意,亲自置办葬仪会更合适。” “大家互相怀疑,找理由攻击很正常,但你想的这个——”庄擎宇唇角裂开,“实在可笑。要说什么特殊情感,除了你,辛总管岂不是更想?” “他,才是那个心里真正有人的。” 他话音不重,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湖心,荡起层层涟漪。 很浅,但所有人都忽视不了。 辛永望心里有谁,所有人都明白。 宋采唐:…… 贵圈真乱。 这个案子看似简单,人物不多,但之间关系很复杂,细节和信息量都太多。 宋采唐稍稍头疼了一瞬,如果有帮手就好了。 如果温元思和赵挚在,大家坐下来捋一捋线索,各自把注意到的问题深度理解剖析,一切就会豁然开朗…… 可惜现在只有她一个。 她总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可巨大信息量冲击的她没办法消化,脑子里飘过的那根线总是拽不住。 她只得认真看着这一切,用心记住,待事后细细回想思考,看能不能找到。 关婉对破案不熟,对表姐宋采唐的肢体语言很熟,看她的神情,皱着的眉心,就知道她在愁什么。反正破不了案,脑子也想不到那么多,帮不上更多的忙,萌妹子干脆拿来纸笔,刷刷刷,把所有人说的话都记下来,有什么特殊的明显的反应或动作,也跟着记下来。 等这群人吵的差不多,气氛重新安静,时间也差不多了,宋采唐放下茶盏:“验尸吧。” 她这句验尸是什么意思,所有人都明白,她要解剖了。 房间气氛顿时更加沉重。 宋采唐站起来:“有谁要在旁边观看么?” 辛永望和庄擎宇同时往前一步:“我去。” 这一刻,二人没有再杠,眼底都有微光忽闪,看向宋采唐的眸色不尽相同。 宋采唐点了点头,她解剖,一向不怕别人看。 “我要去。” 夜楠眼眸微阖,深呼吸:“他最后留在世间的样子,哪怕是剖……我不能错过。” 析蕊冷笑:“我也要去!” 她这话一出,众人齐齐看来,眼底情绪相似。 你刚刚不是还不同意剖尸? 析蕊扶了扶发髻:“我现在想明白了,如果这样真的能把凶手揪出来,当然最好,我何必自揽嫌疑上身?”她说着话,杏眼微眯,视线缓慢的在屋中人身上滑了一圈,“真正的凶手都敢去,我为什么不敢?” 第170章 解剖验尸 停尸房, 廖星剑尸身已经完全解冻,解开衣服, 擦干身体,解剖工作便可以进行。 青巧这个熟悉业务的丫鬟不在, 宋采唐只有样样自己来。 她让人拿进来一个陶盆, 放上皂角苍术, 点燃。 打开仵作箱子,将需要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 摆好。 分别用温水和酒清洗双手, 含上一片生姜, 戴上手套, 穿上罩衣…… 最后,才在一排整齐锋利的解剖工具里, 选了一把看着顺眼的解剖刀。 所有准备工作, 她做的不急不徐,从容沉稳,停尸房气氛随着她的动作,慢慢的, 变得不一样。 没一个人说话,没一个人嫌慢, 甚至没一个人看向别人,试图挑衅或置疑。 宋采唐, 这个女人, 似乎有让人安静的魔力。 这里明明是夜圣堡, 明明是她陌生的地方,可这一刻,她已经成了这里的主宰。 拉开白色覆尸布,宋采唐拿着解剖刀,最后一次,目光平静的看向房间里所有人:“我要开始了。” 众人不由深吸一口气,齐齐点头。 解剖刀停在死者的肩上—— 宋采唐这次采用的是最常用的‘Y’字型切口,解剖刀从两肩开始,往胸前中心划。 最初看到死者尸体,她注意到尸斑颜色不对,尸斑颜色不对,血液颜色一定也会不对。 尸体身上伤口不大,流出血量不多,衣服上血迹也已干涸,看不出本来颜色,但是打开身体,一定能看到! 中某种毒物致死和冻死尸斑颜色很像,但并不一样。 她当时就有感觉,随着冻死的可能性很小,可能是那种毒…… 解剖刀划过,有淡淡的血液沁出,颜色,是樱桃红。 跟氧化碳中毒的颜色很像,但比之其他尸体,颜色更为粉红。 果然! 宋采唐微微眯眼。 她没有说话,动作也没有停止,解剖刀利落在人体行走,分离皮肤和皮下组织,从肋骨与肋软骨倾斜角度进入,切断阻隔肌肉,换解剖剪,剪掉肋骨,暴露胸腔…… 她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技术娴熟,快的不可思议,在场人们都没反应过来,死者身体已经被彻底打开。 血腥味和尸臭的冲击,视觉效果强烈的画面,两个女人反应比男人快些,夜楠和析蕊齐齐捂住嘴,紧紧控制着自己。 夜楠身体颤抖,眼睫里全是泪,可她没有走开,一直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析蕊却再也看不下去,头转向一边,抱着自己肩头小声的哭。 随着尸体暴露更多,一股特殊气味终于不再藏头露尾,慢慢浮了出来。 是苦杏仁味。 宋采唐闭了闭眼。 这个味道,第一次看到尸体时,她就隐隐有所察觉,但这味道很淡,大约也是因为尸体冰冻的太厉害,似有似无,她并不能确定,如今,倒是十拿九稳了。 她当时并没有直接说出这个最可能的猜测,只说了两个可能,一是自己并不确定,二也是想顺便看看每个人表现。 如果凶手就在这几个人中间,肯定会有自己的表现…… 关婉站在门口帮忙书写验尸格目,并没有靠近尸体,血腥场面对她基本没什么影响,但她日常喜欢下厨,长了一个好鼻子和一个好舌头,能细致的尝百味,也能细微闻百味。 她耸耸鼻尖,第一个发出怀疑:“咦,这是什么味道?” “味道?” 随着她置疑,别人也开始吸鼻子。 或许男人比较糙,没那么敏感,辛永望和庄擎宇都没说话,好像没任何察觉,倒是夜楠,往前两步更靠近尸体一些,细细闻辨半晌:“好像是杏仁……” 宋采唐点头:“是。” 她视线划过房间内所有人:“死者廖星剑,尸斑颜色鲜红,血液颜色樱桃红,食道可见充血水肿,肠道粘膜充血糜烂,甚至坏死,体腔内有杏仁味……他的死因为中毒。” □□中毒。 可能出于什么原因,死者中毒表现在指甲和手上并不明显,只是淡淡的青色痕迹,疑似发绀,并不重。 但古代好像没有让□□的相关称谓,宋采唐就没细说。 夜楠身体紧绷,一瞬间表情有点可怕:“他中了……什么毒?” “那就要接着看一看了。” 宋采唐手中解剖刀没停,剥离脂肪层,分离血管,换解剖剪,摘取死者胃脏。 她在动作的同时,房间里几人也没闲着,又吵了起来。 既然中毒,大概率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那所有人中间,最可疑的就是析蕊了! 只有她给廖星剑送过吃的,她自己也承认了! 夜楠再也忍不住,揪住析蕊的领口,眼眶发红:“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干! 他对你还不够好么?你想要什么,想吃什么用什么玩什么,便是歪缠他推开正事陪你下一夜棋,陪你胡闹,他都应了,什么都应了,你为什么还不满足!” “你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没家世没依靠,我本来可以杀了你的,但我没有,因为星剑会难过……我已经尽可能的克制自己,做到友善,你为什么还这么不知足?为什么一定要毒死他?为什么!” 析蕊不会武功,怎么也挣不开夜楠,只得用上指甲,把夜楠给挠开了。 一得自由,她就红着眼瞪了回去:“我没有!我没有下毒!” 她也十分激动,唇瓣都被自己咬破了,紧张的手都在抖:“如果有毒,如果他是吃了我的东西毒死的,那毒一定是你放的……对,一定是你!你知道我要给他送吃的,就偷偷的放了毒,你后悔了,你不想嫁给他,你要做你的正义的,伟大的堡主,不能有污点,坏事必须别人干……你陷害我!” 析蕊瞪着夜楠,仿佛在看一个有血海深仇的仇人:“是你在陷害我!” 这边两个人掐架,宋采唐已经把胃取了下来,并换了一把更为小巧的解剖刀,轻轻一划,将胃袋打开—— 一股难以形容的尸臭传了出来。 剧烈的恶臭,疯狂对着人袭来,凶猛的灌鼻腔,这一瞬间,足够让人窒息。 两个吵架的女人立刻停了下来,同时后退分开。 夜楠还好,只是猛的走到窗边,深深吐了口气,析蕊却再也受不了,跑出去扶着墙角,就开始哇哇吐。 好在距离并不远,窗子也开着,宋采唐扬声问析蕊:“你给死者,送的是什么羹?” 吐完一轮,析蕊胸口舒畅很多,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幽幽回道:“桂花糯米羹。” “蜜渍桂花,今年新米,非常非常甜,非常非常香……他心里已经够苦了,我想让他想起我们的时光,那些甜蜜的,令人怀念的过往,那样……大概会好受很多。” 宋采唐用镊子翻找着胃里的东西,片刻后,有了结果:“你给他送的桂花糯米羹,他并没有吃。” “没有吃?”析蕊神情有些恍惚,呐呐问,“一口都没有么?” 宋采唐:“大概。” 糯米不好消化,桂花的香度扩散性很强,食物残渣具有一定特点,可不管从肠道,还是胃里,都找不到半点痕迹,那碗桂花糯米羹,死者应该一点都没吃。 “让他中毒的,是另一样东西——” 宋采唐用镊子夹出几块坚果颗粒。 有的大有的小,非常完整,几乎没多少被消化的模糊痕迹,观其形状,很容易辨别出来,这是杏仁。 这些小东西的出现,让房间顿时陷入了安静。 杏仁……的确是可以毒死人的。 行走江湖,这是常识,但廖星剑因这个而死,所有人,尤其是夜楠,十分接受不了。 “他吃过杏仁……我偶尔也会吃,但我们都知道,一定要弄熟了再吃……不可能,他不可能这么就死了!” 宋采唐叹了口气。 杏仁这种东西,并不是熟了吃,就不会遇到任何意外。 她曾看到一个报道,一个壮年男子在保健食品店里买了一袋杏仁,保证在三百度高温下至少烘烤过十分钟,非常安全,可男人吃了大约四十来颗,立刻毒发身亡。 这个数字好像很多,但吃干果时,人们好像很难节制,一颗接一颗,不知不觉就能吃到这个数字。 宋采唐问:“发现死者遇害,当场所有东西封存起来了是不是?” 知道锁门,不让闲杂人进出,这一点,应该也能想到。 她看向夜楠。 得知廖星剑死因,夜楠很激动,可到底是一堡大小姐,理智尚在,她恢复的也很快。 “是……现场发现的所有东西,能常温保存的常温放,不能常温保存的我用了冰,就是想对破案有利。” 宋采唐点点头:“有杏仁么?” 夜楠摇摇头:“没有。” “相关的东西呢,比如盛放用具,碗碟什么的?” “都没有。” 没有啊…… 宋采唐想了想,又问:“析氏送的桂花糯米羹呢?” 这次夜楠点了头:“有,满满一碗。” 宋采唐头转向辛永望和庄擎宇:“案发后,你们两个是最先到达现场的,有没有任何跟杏仁相关的发现?” □□毒发非常迅速,针剂或吸入用不了一分钟就会身亡,这种随着食物入胃的,正常来说,最多半个小时,也就是两刻钟,肯定会发作。 而人类吃东西,还是这种坚果,死后或昏迷罐都是不可能的,本案中,大概只有两种可能。 “两种可能,”宋采唐目光锐亮,纤纤素指伸出两根,“要么,是死者生命受到威胁,有人制住了他,或者握住了什么对他很重要的东西加以要胁,逼着他吃下杏仁;要么,死者并非一直呆在书房,中间曾出去过,在出去的这段时间里,他吃下了杏仁。” 两个可能,两个不同方向。 “若是前者,凶手需要制造密室,破解了密室手法,找到凶手威胁死者的倚仗,本案或立等可解。” “若是后者,凶手可以做得更自然,密室难度下,还可以逃脱嫌疑,我们要找的东西就很多了,比如死者去了哪里,杏仁从何而来,是他自己吃的,还是跟别人一起吃的?” 说完这些,给房间里所有人带来思考,宋采唐仍然没停,继续往下。 “死者衣服没换,是正常家居服,鞋是方便室内行走的软底鞋,脚下没有特殊脏乱痕迹,如果他曾经出去,时间必然短暂,地方也不会太远,更不会走过尘土飞场的外院。” “他……可是去了哪个房间?谁的房间?” 第171章 关清在行动 宋采唐的问题让现场再一次安静。 房间里所有人忍不住偏头四望, 看向彼此的目光充满试探与怀疑。 两种可能, 怎么想都是第二种可能性更大! 廖星剑出门去找了谁? 谁拿出来的杏仁,怎么邀请廖星剑吃下去的? 一定是很信任的人, 或者有很特殊的理由…… 可刚刚大家聚在一起理各自的时间线,没一个人提到这点! 没做过这件事的, 当然不用提,也不知道,但是凶手—— 明显在说谎! 是谁,到底是谁! 所有人里, 析蕊表现最为激动:“到底是谁杀了我的星剑!” 眼看她又要发疯,夜楠挥手叫人过来, 制住了她。 庄擎宇有些不解,问宋采唐:“那……星剑若是中毒而死, 胸前匕首怎么解释?” 难得辛永望此时同他意见一致, 上前一步, 眯了眼:“不管廖公子真正死因如何,当时书房里一定有人。” 他比较偏向另一种推测:除了凶手下毒外, 还有别的人,当时也想杀死廖星剑。 宋采唐却摇了摇头,非常肯定:“死者胸前匕首, 并非人为故意刺入。” 这大家就不理解了。 夜楠:“宋姑娘的意思是——” “匕首是从低很斜的角度刺入, 一般成人身高, 包括在场诸位, 都很难做到。伤口入肉不深, 并不致命,出血量不多,甚至疼痛感觉也有限,特殊情况下几乎可以忽略。我与诸位一同看过书房现场,当时一切历历在目,大家——可还记得死者书案下地板?” 宋采唐视线滑过众人,声音清冽微缓:“地面一片狼藉,纸笔齐落,墨点四溅,抽屉打翻倒了一地,肉眼可见各种模糊痕迹……结合验尸结果推测,死者当时一定因为毒发,剧烈挣扎过,因为挣扎,将书案上东西扯下,因为挣扎,倒在地上蹭乱了各种痕迹。” “除却各种书写用具,抽屉里还装有剪刀,小巧柳刃等物,多一个匕首,并不奇怪。” 夜楠突然听懂了宋采唐的讲述:“你的意思是,这个匕首可能是抽屉打翻时,不小心带出来……刺中了星剑?” 宋采唐点了点头:“没错。” 她是法医,所有推测都要基于事实,匕首插胸看起来很吓人,但不管角度,方向,还是深度,力度,都与在场嫌疑人靠不上,再加上现场痕迹,这个推断,一定不会有错。 辛永望皱了眉。 “也就是说,不管死者是因为哪种可能而死,肯定与这个匕首没关系……” 跟匕首没关系,他的第二凶手推断,基本不可能存在了。 “我的确擅验尸,死者告诉我什么,我就告诉大家什么,根据确实证据推演案件发生经过,但——”宋采唐转身,视线转过房间里所有人,双眸漆黑明亮,“更多的细节线索,还是得需要你们帮忙找。” “杏仁这个东西,用过不可能没痕迹,而且死者吃的是烤杏仁,东西从哪里来,烤制地点在何处,可有用到别人帮忙,可有人看到……顺着这个方向,详查堡内各处下人,包括隐蔽之地,可能会有所收获。” 宋采唐条理清楚明白,干脆利落的说完,就转了身,开始缝合尸体。 她一手剖尸神乎其神,案件切入点稳准狠,证据切实,反应灵敏,各种分析更是灵慧剔透。偏她还不自大,不居功,哪怕是被掳胁来破案,仍然付出了所有的认真,没耍一丝花样…… 在场人们怎么能不心服口服? 夜楠立刻示意辛永望照宋采唐说的去做,另外迅速安排宋采唐的休息院落。突然被掳来,马上进行这一连串的复杂工作,精神保持高度紧张,大男人都受不了,何况一个女人? 关婉也没停,手里刷刷刷的记载着验尸格目。 宋采唐垂着头,长长睫毛在眼底落下阴影,手中针线不停的动,侧影在阳光照耀下,无比安静。 内脏缝合,放回体内原位,紧接着勾针血管,动脉,各种组织层,脂肪层…… 最后是皮肤层。 一针一针,宋采唐做得有条不紊。 所有缝合工作结束,宋采唐用温水软布擦拭死者的身体。 “我来。”夜楠拿走了她手上软布,低下头,慢慢将软布放在廖星剑身体,一点一点,擦去他身上的血污,“我也……为他做不了更多了。” 夜楠眼神十分哀伤,像下雨的天空,带着润润的暗色,可她并没有哭,只是一上一下,轻轻的,慢慢的,擦拭廖星剑的尸身,仿佛在做一件十分紧要,无比神圣的事,又想在完成什么承诺,什么誓言。 停尸房中,宋采唐见过太多太多的不同场面,并没有多言,干脆转身,将脏了的手套摘下,罩衣褪去,洗手。 一切做完,夜楠还在擦拭尸身,双手微微颤抖。 宋采唐明白对方会妥善处理,就不再管,冲关婉招了招手,带着妹妹走了门。 停尸房外,早有侍女等候,见宋采唐出来了,上前行了个礼:“贵客院落一应准备已经就绪,宋姑娘请随我来。” 宋采唐拉着关婉的手,一路走到客院。 是个两进院落,并不太大,却处处精巧,很有苏州园林的风格,看得出来,院子准备的很用心。 花厅已摆上饭菜,也是色香味俱全,引人食指大动。 等净手,漱口,伺候碗碟等一系列工作完毕,下人全部退出去后,关婉才长长叹了口气。 走到哪儿忙到哪儿,身边还处处都有别人,连口气都喘不下,纵使现在面前摆着珍馐美味,也实在没什么胃口。 宋采唐摸了摸小姑娘的头:“没胃口么?” 关婉诚实的点了点头:“……也不饿。” “那就不用逼着自己,晚点饿了再叫也行。” 关婉眼睛睁圆:“真的么?” “嗯,”宋采唐微笑,“婉儿放心,我们现在是贵客,有用的很,他们不敢得罪,就这桌菜,你不喜欢全打翻了,让他们重新上一桌,他们都会干。” 关婉歪头看着这一桌子菜,还别说,真有点儿打翻的冲动。 现在表现得再客气有什么用,还不是掳了她们来! 这根本就不是待客之道! 她有点委屈,想起了大姐…… 宋采唐正好也想到关清,声音很轻:“大姐也……不会放弃我们。” …… 关清当然不可能放弃她们,雷厉风行,各种努力,忙的都顾不上回家,各种命令一个又一个不要钱的往下发,整个商队被她支使的团团转,连最基层的伙计都忙得脚打后脑勺,两天之内,还把曹璋按在他大门里的影壁上足足五回,着实让漕帮汉子们看了很多大戏,过足了眼瘾。 漕帮行水路,工具各有不同,大船稳,小船快,专门用来赶速度的柳叶扁舟更是能快如利箭,加上得力的水势和风势,‘千里江陵一日还’几个字,完全能做到。 曹璋很快查出了实情,竟然真是他们漕帮漏了空子,着了别人的道! 根本不用多说,自家弟兄犯了错,自有刑堂惩罚,敢算计他们的人,也别想得了好! 于是远在一城之外的小县,毛三正美滋滋笑眯眯的抱着妓子享受,突然后颈一紧,被人拽着拖了出去。 “你是谁!” 曹璋冷笑:“我倒想问问你是谁,吃了谁给你的雄心豹子胆,敢在我曹璋面前耍心眼?” 听到漕帮老大亲自来抓,毛三吓得都不会说话了:“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曹璋并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当下手一翻,薄蒲柳刃一现,就削掉了毛三一只耳朵。 “啊——” 一声惨叫传出,毛三捂着血淋淋的耳孔,看着地上还热乎乎的耳朵,瞬间就跪了:“我真……我真不……” 一句话还没说完,另一只耳朵也被削掉了。 毛三吓的牙齿咯咯响,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反问曹璋:“你竟然敢这样——不要王法了吗!” 曹璋冷笑着拎起他:“你竟然在我漕帮地盘,跟我讲王法?” 毛三这一次失去的,是他的手指。 “我说!我说!” 毛三终于受不了了,跪在地上,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我说……” 曹璋转回,将事情一五一十全部告诉了关清。 关清此时也把自己商队的内鬼揪了出来,闻言眯眼看着曹璋,眸底有冷光闪耀:“那个毛三呢?你放了他?” “怎么可能?”曹璋挑眉,“当然是杀了。” 关清满意点头:“这种算计别人性命的烂人,根本不配活着!” 想起自家那个内鬼,她就气不打一出来:“说什么只想挣点零花钱,对方说保证没危险,只是让两位小姐消失几天,到日子就送回来,我呸!别人说没危险就没危险么?别人说把你的脑袋砍下来还能接上你信不信啊!什么都听别人的,什么都信,你能长这么大?当我傻是么,这种鬼话都能信!” 既然知道了罪魁祸首就是夜圣堡,关清就没准备干等着,当下提着裙子就往外走:“我要去救她们!” 曹璋拦住了她:“夜圣堡实力强横,是江湖上的大帮派,你挑不了,也进不去。” 关清推开他,继续直冲冲往前走:“我会雇人!” 曹璋气势微凛,声音越发严肃:“你雇谁?江湖上的人会互通消息,你一个道外的生面孔去请,你猜别人会给你脸,还是先问问夜圣堡的意思?” 关清瞪他:“我请——” “请杀手黑组织也不行,”曹璋紧紧握住关清肩膀,“道上规矩和你做生意不一样,冤家宜解不宜结,真结了仇,事情就更难办了!” 关清红着眼瞪着他:“可现在是他们要跟我做冤家!” “你冷静一点!”曹璋将关清按在墙壁上,深深看着她的眼睛,声音从硬到轻,再到隐隐带着温柔,“你冷静一点,慢慢想一想,这是为什么?你这么聪明,一定能想到的……” 关清这个人脾气硬,但对别人吧,有点吃软不吃硬,曹璋要是凶她,她肯定更来劲,现在曹璋这么弱气,她反倒能压下脾气…… 她也是关心则乱,稍稍冷静下来,脑子转两圈,立刻就明白了。 早先分析就很清楚了,别人为什么非要请两个妹妹,没要钱,暂时也没伤害,肯定有有目的的。 婉儿就算了,养在闺中无人知,她的表妹采唐,可是有大本事的。 她眼梢微微挑起,眸底有粲光闪现,如同幽暗夜晚空中闪亮群星,挥本着灿灿微光。 “那夜圣堡……可是死了人?” 曹璋声音有些暗哑:“九月十四,夜圣堡大小姐大婚前一夜,新郎官死了。” 关清就明白了。 新郎官,多重要的位置,突然是在新婚前夜,别说江湖大门派,就是一般的普通百姓,都不可能放着不管。 所以这夜圣堡,应该是找采唐破案。 “死了人,不报官,偏抓了我妹妹去,”关清声音嘲讽,“我们关家,竟这么好欺负么,谁都敢来踩上一脚?” 曹璋手悬在空中良久,才敢轻轻放下,碰了碰关清头顶:“不用怕。” 关清嫌弃的推开了他,从容走到桌边,自己倒了杯茶,眼角斜过去,没半点羞怯之意,甚至气场无比霸道:“你当我是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曹璋:…… 默默的放下了手。 果然这女人根本不会害羞。 也根本不懂什么叫暧昧! 算了。 曹璋跟着走过去,也给自己倒了杯茶。 别人没半点心疼,他只能可怜兮兮的心疼自己。 第172章 这两个人有事 关清眼梢微微翘起, 一向清冷的眸底似有笑意闪过,透着调侃与通透。 她没嫁人, 但男女之事勾不起她半点兴趣, 甚至还觉得有可笑。 曹璋摸了摸鼻子,撩人不成反被嫌弃,所以现在,可笑的是他了。 他咳了一声,生硬的转回话题。 “我可以过去代为谈判。” “之前漕帮和夜圣堡有过嫌隙, 但我上任后曾私下拜访过老堡主, 还算有两分面子。两个妹妹立刻放出来估计悬,但我可以想办法,逼夜圣堡保证她们的安全。” 曹璋十分真诚的看着关清:“你放心,这事我亲自去办, 肯定不会有问题。” “我放心个屁!”关清现在心有点急, 没办法说话优雅, 一拍桌子,气势千钧,“感情那是我妹妹,不是你妹妹,用不着多上心——那一堡江湖人,个个武功高脾气暴,又死了个位置敏感的新郎, 万一哪惹着了不高兴, 打起来出事了怎么办?” “我那俩可怜的妹妹连躲的地方都没有!” “你这法子, 我不同意。” 曹璋:…… 关清垂眉想了想:“要不干脆报官?这是江湖门派,也得给官府卖个面子吧?” “你是说……温通判?”曹璋怎么想,觉得常与宋采唐打交道,关系最好的人,非这位莫属。 而且温通判很聪明,也很适合官场之道,人缘很好。 可再一想,通判的权力,还是太小了些。 “你若去找,温通判肯定不会推辞,但这事要想办得好,他必然要花很大精力,用上所有人脉周旋,结果好自然最好,结果若是不好,如此连累人家……” 关清纤纤素指按上额角,叹了口气:“表妹肯定不愿意看到。” 可了除了温元思,还有谁呢? 李刺史和宋采唐并不对付,张府尹倒是愿意给几分面子,偶尔帮衬,可这种危险关键的时候,别人不一定愿意尽全力。 不,还有一个人。 关清想到一个人,素白指尖骤然捏紧,双目凛凛的看向曹璋。 曹璋显然也想到了这个人,锋利眉目中迸出一抹精光,嘴唇微启,吐出一个名字:“赵挚。” “可观察使大人之前已经转回汴梁——” 曹璋站起来:“我可代为求助!” 赵挚除了是观察使,备战夺兵权的将军,还是宗室,身有郡王封号,汴梁的府邸并不难找。 只是…… 对方会答应帮忙吗? 关清似乎看出了他眼底的疑问,唇角轻轻挑起,笑容自信又耀眼:“一定会!” 她突然想起,之前半夜去看宋采唐的事。 当时她觉得哪里动静不对,可四下观看,什么都没发现,后来回想,好像房顶上有个模糊的影子,以她的眼力,当然看不出影子是谁长什么模样,但那影子脚上靴边的金色装饰纹路,她看清了。 几日后,她在街上偶遇赵挚,当时这人靴边金色纹路,和那夜看到的一模一样。 关清的成长环境,促使她观念,心胸和别的女子不同。关婉胆小,喜欢在家里宅里,将来的夫婿她必须要好好掌掌眼,但宋采唐不同,宋采唐很聪明,很理智,什么时候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想要的是什么,她在一边帮忙看着点,只要这个妹妹没钻牛角尖,走什么歪路,也有分寸,行事不会太过,她就能放心。 不过和宗室做朋友这种事,也就只有她的表妹能干得出来。 “观察使大人一定会来帮忙。” 关清缓缓吐出这话,微微俯身,紧紧盯着曹璋:“你亲自去送信,把这件事办好——这是你,你们漕帮欠我的。” 烛光摇曳下,美人承着暖暖清辉,更加耀眼,曹璋有点想退,又有点……不想退,甚至还想往前靠。 但他知道,往前……是不可以的。 美人有刺,不容亵渎。 “真是无情啊。” 他眼眸漆黑深邃,如同青陵江最深处的水,轻啧一声:“以前不熟的时候,那么讲义气,那么软,那么甜,处处有礼,谈生意都带着笑,现在熟了,本性暴露,颐指气使,比汉子还像汉子,分的还那么清楚……” 关清不为所动,甚至笑出了声:“曹璋,你第一天认识我关清么?我们走商道的,向来都是这样,利益至上,翻脸无情。” “你乖乖的去,把这件事办好,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她一边说话,纤纤素指一边放上茶杯沿,轻轻一勾—— 茶水洒了满桌。 曹璋:…… 关清撂下这句话,没再多言,清了清嗓子,扶了扶发髻,转身就走,自在又从容,只留下一道姝美倩影,以及……淡淡幽香。 曹璋气的踹翻了桌子。 当然,是在关清声音身影彻底消失以后。 漕帮帮主非常生气。 这女人竟然这么理直气壮,理所当然的使唤他! 和最初那个受他欺负也隐忍不发,时时笑脸,求他谈生意的关清简直判若两人! 他一帮帮主,有那么贱么,上赶着倒贴? 一帮帮主曹璋在房间里生了会闷气,出门打了一套拳,一身汗出来,通体舒畅了。 “来人,给我备马!” 是的,他贱。 从最底层爬到这个位置,什么没见识过,什么事没干过,要什么脸? 然而曹璋和关清并不知道,比他们还早,有穿着黑衣,疑似暗卫死士的人,已经奔驰在去往汴梁城的路上。 目标:郡王府。 …… 这一切宋采唐都不知道,她照例夜醒,为了不打扰关婉休息,披衣下床,换了个房间。 还好这院子房间够多,空间够大,靠在窗边,还能顺便赏月。 嗯,景致也不错。 窗外就是几丛瘦竹,月光清辉下极为秀美,连影子都似有几分妖娆。远处假山相映成趣,又有潺潺水声,有那么一瞬间,宋采唐几乎以为她现在所处之地不是什么古代夜圣堡,而是她生活的年代,江南水乡。 只是可惜,这时这夜的美景,竟只她一人独享。 懒懒坐在窗边,喝了两盅茶,她才找来笔墨纸砚,开始理顺案情。 整个案件相关人的身份关系图,可能会有的杀人动机……一一理清楚,全部整理到纸上。 辛永望和华容表现的很明显,都对夜楠有格外的感情。喜欢夜楠,就不会喜欢廖星剑。而且这场婚礼,看似双方新人都同意,实则埋着过去的苦楚,并不寻常,心疼夜楠的情况下,会不会有杀机? 辛永望是夜圣堡总管,从外部武堂一步步爬上来的,如今地位很高,权力很大,几乎就在夜楠之下。夜楠毕竟是个女子,很多外务都要靠男人打理,她一旦成亲,以后更倚重的,必然是自己的夫君,辛永望日后将如何自处?这方面……会不会可能出现点什么。 华容不是夜圣堡的人,没有任何利益相牵扯的地方,但他说他自己的产业,是药材生意。 杏仁,可也是一种药材。 廖星剑要成亲,娶的是夜圣堡大小姐,并不是一路痴缠,付出真心,他也应承好好照顾的析蕊,析蕊会不会恨? 华容说见过庄擎宇和析蕊见面,如果只是一般出门偶遇,华容应该说不出来这样的话,肯定是气氛有哪里不同。 庄擎宇和析蕊,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会不会为了析蕊杀人? 他说和死者是忘掉交,一直交情很好,同是江湖中人,友情的维续不可能是时不时见两面,喝个酒那么简单,他们很可能一起经历过什么,才会使友情坚不可摧。 这些陈年往事里,会不会有动机? 夜楠和廖星剑从小青梅竹马,感情很好,说好的在一起,说好的永远不变,结果廖星剑转头就勾来了一个析蕊,还放在房中,与人耳鬓厮磨,她会假装看不见,心里没半点波澜? 她在新婚前夜去问廖星剑有没有改变主意,气氛真的很平静么?廖星剑给她的答案,她就那么满意? 还有两个下人,真的那么无辜吗…… 宋采唐总觉得有些信息被她忽略了,不管怎么想,就是想不出来。 想着想着,天边渐渐发白,坐的身体有些僵硬,宋采唐干脆站起来,出去走走。 可能是江湖门派,大家起得很早,远远就能听到人们在武场练拳的声音。 宋采唐看到了析蕊。 这次一看,相当意外。 析蕊抱着个孩子,正在逛花园。 小孩两三岁的年纪,正是爱闹的时候,许是早上醒的不舒服,看花不高兴,看草不高兴,析蕊怎么哄都没用,小身子一顿一顿的,嚎嚎大哭。 析蕊似是烦的很,直接把他丢在地上:“老娘没心情伺候你,要哭哭,要闹闹,完事了赶紧回去,老娘还要睡觉呢!” 听她大声,小孩就不敢动了,蹲在地上默默眼泪。 这时候,夜楠穿着短打,正好经过。 练了一轮功,她鬓角有些汗湿,看着析蕊所为就皱起了眉:“既然生了孩子,就要好好养,这么凶他做甚?” “小孩子懂什么,无非就是哭闹,”析蕊柳眉一斜,话音中带着嘲讽,“没生过孩子的人是不懂的。” 小孩哭的太伤心,脸都花了,夜楠有些不忍,却又膈应析蕊,不愿去哄,干脆转身离开:“随便你。” “当然是随便我,”析蕊抱起小孩,声音拉得长长,像打了个胜仗似的,十分得意,“我肚皮里爬出来的,娘再凶再无能,他也得忍着,将来长大了,好给娘当靠山,给娘报仇,可不像有些人——” “辛辛苦苦二十多年,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都没落下!” 析蕊趾高气昂的走了,夜楠在原地怔忡很久,一直都没动,背影更加瘦削,寂寞又清冷。 宋采唐叹了口气。 花园太大,视野太宽阔,她并非有意窥探什么,见此也不好上前安慰,毕竟大家只能算陌生人,不是朋友。 宋采唐转身退走,把这里留给夜楠。 辛永望就是这时候到的。 也不知他怎么知道夜楠在这里的,应该还在这短短时间内,知道了刚才发生的事,低声安慰夜楠:“她一直都是那个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时宋采唐已经走的有点远了,听不大清他们的对话,只风中隐隐带来了几个模糊不清的词。 “四年前的事……” “不要再想了……” “不要再介意……” “都过去了……” “放开一切,不好么……” 宋采唐一边往院子的方向走,一边对‘四年前’这个词产生了兴趣。 四前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有今天这个孩子,看起来两三岁,如果是三年前生的……受孕应该正是在四年前。 宋采唐感觉这个‘四年前’应该很重要,但昨天问案谁都没主动说起。 所有人对这件事的态度…… 怎么说呢,感觉并不会讳莫如深,比如今天,辛永望就提起来了。但这件事应该很敏感,让人不大高兴,所以大家也不会随便主动说。 是什么呢…… 若有所思回来,关婉正在揉面团。 这个院子配了个小厨房,想要什么食材,招呼一声下人就能送,关婉心情还算不错。 看她自在,宋采唐也稍稍能放点心。 她转去另一个房间,发现被整理过,桌上纸张也好好叠放整齐,并不像她出门时那么乱。 肯定是心灵手巧的关婉帮忙收拾过了。 她走出来,手上捧了杯茶,微笑看关婉:“看到我写的东西了?有没有什么想法?” 关婉揉着面,小脸皱成一团:“看不出来……好像大家对廖星剑都有点恨,但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必须到杀人的地步……” 宋采唐低头喝了口茶:“有很多更深的东西我们没有挖到,信息不足,无法判断很正常。” 她看着关婉:“你觉得谁最像凶手?” 关婉诚实的摇了摇头:“真的不知道。” “那你最讨厌谁?对谁感觉最不好?” 关婉睁大眼:“这个可以说的么?不会影响你破案思路?” 宋采唐摇了摇头,眉目间一片清正自信:“不会。” 直觉不一定管用,可能跟凶手无关,但直觉不对的地方,一定有什么违和,有违和,就会有被忽略的线索。 既然宋采唐要求,关婉就直说了。 “那个徐德业,小厮还是管事的,我有点讨厌。” 关婉皱了皱鼻子:“他好嚣张啊,出了命案,被问话还不高兴,不耐烦,转头就怼所有人,显得主家特别没规矩,江湖人再不拘小节……也不应该样吧?” 关婉从小跟着姐姐关清长大,意识受了同样影响,对下人其实很友爱,关家上下气氛也很好,但有一点,大家得明白各司其职。 主子做好主子的事,好好撑家,护住家中上下,该关心关心,四时八节东西赏赐不能少,谁敢欺负家里下人就是打主子的脸,不能不计较;下人们就好好做份内之事,不管性格怎么样,本职工作得做好。 像她们商家,规矩其实并不重,私下里怎么都行,但有了客人,起码的礼貌要有。 关婉觉得徐德业有点过分。 宋采唐脑中突然有一道光滑过,这一次,她瞬间抓住了! 她想起来了,哪里不对,是这徐德业和丫鬟冬芹不对! 徐德业说话有点太急,话题转方向太快,有些像掩饰什么的样子…… 而且这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不对。 没有靠的很近,没有眉目传情,但偶尔的神态,细微的小动作…… 都说明了,这两个人有事! 夜圣堡地盘,态度这么嚣张,普通人肯定不敢,比如别的小厮管事,就不像他这么狂,敢这么干,一定有倚仗,别人允许他这样。 而这堡里,最大的就是夜楠。 这两个人是抓住了夜楠什么把柄么? 廖星剑和夜楠从小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很多事肯定是分不开的,彼此相通,夜楠的这个把柄……会不会同时,还是廖星剑的! 倘若如此,他们跟廖星剑,肯定有一定交集。 宋采唐眼睛微眯,放下手中茶盏。 或许,她可以想办法诈一诈。 第173章 四年前 阳光灿烂的午后, 宋采唐叫冬芹过来帮她沏茶。 她是堡里贵客, 又身兼查案之责,不管哪个身份理由,冬芹都不能拒绝。 冬芹打开取出来的茶叶罐, 打开让她看:“宋姑娘您看,沏这花茶如何?” 宋采唐微笑着点了点头:“好。” 她本意也不是喝茶,而是在这喝茶过程中的事。 她再一次,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了冬芹一遍。 冬芹是个爱美的姑娘,一样的制式丫鬟衣裙, 她的腰襟往里掐了一寸, 袖子比别人短了两分,更显得腰身纤细,手腕皓白。 她泡茶技术娴熟,姿势优美,看得出来是练过的。 可这样一个姑娘,明明应该是活泼伶俐性子, 此刻却面无表情, 没看宋采唐,也没看别处,眼睛只紧紧盯着茶盏, 似乎神经十分紧绷。 紧绷, 却不害怕。 就像这一刻…… 她早知道会来, 并且有了准备。 宋采唐心间快速转了一圈。 有准备…… 证明她想的没错, 这冬芹肯定有事! 也行, 有准备,有有准备的问法。 既然知道她要问,既然有了准备,就会一定程度猜到她要问什么,并转话题避开。想调开她的注意力……可并不容易。 她的胃口很大呢。 宋采唐手托腮,坐在阳光下,微笑眯眼,慵懒的看着冬芹泡茶。 待茶沏好,倒入小盅,送到面前,她素手拾起,饮一小口,闭目品了片刻:“茶不错,很香。” 冬芹束手恭立,回话仍然神态严肃,一板一眼:“这是蜀地当年新产的锦城露芽,味香回甘,大小姐一直很喜欢,这次也提前吩咐过,务必请贵客尝尝。” 既然对方知道今天是怎么回事,有了准备,再玩徐徐诱之那一套就没意思了,宋采唐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 “九月十三,廖星剑遇害那夜,你在值班,徐管事也在巡夜,时间都那么晚,你们没有碰到?” 冬芹立刻摇头:“并没有。堡里地方大,路多,也许徐管事当时走的和婢子不是一条路。” “这样啊。” 宋采唐就笑了,没再继续追问这点,提起了别的:“你从小就住在这里?” 冬芹头并没有抬起:“是,婢子父母就是堡里下人。” “我观江湖人与普通人家规矩大有不同,成亲年龄是否也有什么特殊?夜姑娘看起来似乎已经过了成亲的年纪,你呢,也还没有定亲么?” 死贫道不死道友,比起卖自己,还是卖别人更好。 冬芹头仍然没抬,也没有答宋采唐的最后一个问题,而是语速很快的答了前一个:“其实我们大小姐……本该四年前就成亲的。” 宋采唐手托腮,唇角笑容有些玩味。 这个姑娘不老实。 但多获得信息本就是她的目的,这个方向,她很喜欢。 既然如此,就要劳烦这小姑娘告诉她了。 “四年……前?” “是,大小姐的婚期,本在四年前。” “是因为析蕊么?” 说着话,宋采唐低眉微笑:“说起来,我对这前番过往也很好奇,只是初来乍到,对此并不熟悉,你是堡上老人,各种规矩都懂,这件事,能说来给我听么?” 冬芹福了福身:“这件事,堡里所有人都知道,大小姐并没有制止大家谈论,只是婢子们心疼大小姐,顾惜大小姐心情,从不会在任何场合随便说,此刻说与宋姑娘,却是没有关系的。” 宋采唐随意呷了口茶:“那就说说吧,四年前发生了什么,析氏又是怎么出现的。” “大小姐和廖公子从小青梅竹马,感情甚笃,自来形影不离,老堡主瞧着好,便早早为他们定下了婚事。我们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成亲也比普通人略晚,但大小姐到底是个姑娘,再担着一堡重担,需要历练,也不能误了青春,最好赶在二十岁之前,老堡主和两个人商量过后,把婚期定在了四年前。” “大小姐和廖公子对此早有默契,没任何意见,并十分期待,满心满脸的幸福,所有人都看得到。不管我们堡里,还是外来之人,都不觉得这桩婚事会有意外。” “五年前,廖公子有次出门处理事务,遇到被歹人欺负的析姑娘,正好闲暇,就搭了把手把人救了。析姑娘大约当时就瞧上了廖公子,痴缠很久,廖公子心系我们大小姐,自然不为所动,因析姑娘越来越过分,他还亲自喝斥,把析姑娘骂走了。” “四年前,距离婚期两个月,出了一桩比较紧要却并不如何危险的事,大小姐和廖公子相约外出,说好办完这最后这一件事就回来成亲,谁知他们遇到了危险,廖公子就此失踪。” 宋采唐长眉微敛,发丝随风荡到唇前,很有些迷离之感:“失踪?” “是,失踪的相当彻底,不管我们堡里用什么办法,求助了多少江湖其他门派,都找不到廖公子。” “失踪了多久?” 冬芹:“十个月吧……还是十一个月?婢子记不大清了。他回堡三个月后,析蕊就抱着孩子找上了门。” 宋采唐眯眼:“所以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廖星剑是和析氏一起度过的?” 冬芹:“析蕊是这么说的。” 析蕊这么说…… 意思是廖星剑并不承认? 宋采唐定定看着冬芹。 冬芹果然立刻给出了答案:“廖公子说,四年前他突然出了意外,忘了自己是谁,也没办法联系堡里。等他十个多月后转醒,记起前尘,回到堡里,这十个多月经历了什么,他亦全然不记得,感觉就像做了一场梦……” 宋采唐理解前后逻辑后,感觉这做梦二字,形容的真是十分恰当。 睡前知道自己是谁,睡着后忘了自己是谁,睡醒后找到了自己,却忘了这个梦。 多少普通人都是如此,梦里经历各种波澜壮阔,或悲或喜,或神或鬼,或是大英雄,醒来后忘的精光。不同的是,别人做梦就真是在做梦,廖星剑这个梦却是事实。 他在‘梦里’一定干了什么事,自己却不记得。 这事有些玄乎,宋采唐想不透,可她对未解之谜始终怀有一定的敬畏,比如穿越这个事,她自己解释不清,古代因某种特殊环境促使廖星剑这样的结果,也许真的可以。 “廖公子完全忘了这十个多月的事,一点点都记不起来?” 冬芹想了想,道:“说只影影绰绰有些感觉,的确是和另一个人生活在一起,但对方是谁,是男是女,长什么样子,一起都做过什么……一丁点都想不起来。” 宋采唐素白指尖在茶杯沿摩挲:“而这些,析氏都说的出来。” “是。析蕊说这些日子就是她们一起过的,她说的很详细,怎么造屋,怎么捕鱼,怎么织布生活,怎么互相爱恋上彼此,幸福缱绻度过一天又一天,怎么……生了个儿子。” 宋采唐:“廖星剑对此全无感觉?” 冬芹:“没感觉。析蕊说这些事的时候,廖公子甚至有些厌恶,认为析蕊在说谎,因为析蕊有前科,之前就曾为了痴缠他无所不用其极。可若如此,孩子说不通。析蕊抱过来的儿子,像极了廖公子,似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想不认都不行。 宋采唐垂眼看着茶盏。 堡里想不鸡飞狗跳都不可能了。 准新郎消失近一年,回来还没喘过气,重新准备婚礼,小三就带着孩子找上门了,以析蕊性子,没得到廖星剑都卯足了劲各种追,现在抱着儿子找上门,理直气又壮,怎么会不闹腾? 夜楠遇到这种事,怎么会不糟心? 廖星剑对夜楠的感情实实在在,多年相伴相思不可能瞬间淡去,不管‘梦里’经历了什么,‘梦醒’后现实对夜楠肯定是有感情的,两面奔波,左支右绌,怎么会不难做? 所以……几人各自痛苦,各自思量,各自妥协屈服。 廖星剑放不开夜楠,夜楠也舍不得廖星剑,析蕊好不容易登堂入室,死赖着不肯离开,大家在各种磨合里潜移默化,形成了彼此心知肚明的新规则,难受的过着日子。 所以这婚事,也拖了这么久,直到今年才定了日子要办。 甚至办事前一夜,夜楠都要最终悄悄过去确定一下,廖星剑有没有后悔。 这些细节,宋采唐不需要问,自己就能想到。 冬芹把话说完,仍然束手端立,从头到尾,话音动作没任何变化,不带任何情绪,头也一直半垂着,没抬起来,十分的稳。 一室安静。 宋采唐凝眉细思这段故事里可能会有的杀机,以及……可能会被别人利用的漏洞。 灿烂阳光越过窗槅,将窗槅上如意莲纹印在她侧脸衣角,她整个人沐着阳光,突然有几分宝相庄严的味道。 聪慧,灵透,不可欺瞒,亵渎。 因为…… 她什么都知道。 正好这时宋采唐抬头看过来,冬芹心尖一凛,额上瞬间沁出薄汗。 第174章 辛永望的目标 “姐姐——” 一道清脆声响打破了安静, 有抹纤细身影踩着阳光, 快速跑进了花厅, 正是关婉。 她一手拎着裙角,一手捧着盘点心, 跑这么快竟一点都没乱,点心放在宋采唐面前时还冒着热气,香甜软糯的味道扑面而来,十分诱人。 “姐姐你猜我看到谁了?” 冬芹刻意缩小了存在感, 和普通下人侍立的方式一样, 关婉就没注意到房间里有人,清澈杏眸直直看着宋采唐,一脸‘快问我,快问我’的表情,十分兴奋。 宋采唐视线缓缓滑过冬芹—— 微笑着拉住关婉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看到什么了?这么高兴?” 难得关婉不再那么紧张害怕, 眼下妹妹比案子可重要多了。 冬芹瞬间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关婉:“我看到夜圣堡的管家,就是那个叫辛永望的,和夜楠说话了!” 宋采唐亲手执壶倒了杯茶,塞到关婉手上:“哦?说什么了?” “夜楠不知道遇到了什么事, 好像很伤心,还哭了……吧, 大概, 离的有点远, 我没看清, 但辛永望绝对过了!”关婉小手一扬,豪迈的喝干了盅中茶,“她们一个堡主,一个总管家,什么时候,说什么话都很正常,但这一回,辛永望搂了夜楠的肩!” “还小声哄哟……” 关婉蹭到宋采唐身边,眨眨眼,小小声:“辛永望说什么‘你放心,都是你的,我不要’,说什么‘我只要永远在这里陪你就好’,还说到了四年前的什么事……” “很暧昧哦。” 关婉眨眨眼:“各种欲言又止欲语还休,最后还大胆的搂了夜楠的肩,说我想照顾你……” “这个辛永望一定有事!” 话说完,关婉有些紧张,捧着小脸看向宋采唐,像个乖巧的正在摇尾巴的猫咪:“怎么样,有用么?能帮忙破案么?” 宋采唐笑着摸了一下小姑娘的脸,肯定的点了点头:“婉婉很聪明,很有用。” 因她之故陷在这里,关婉没有半句抱怨,相反,就算害怕,胆怯,小姑娘也一直撑着,尽量不给她添麻烦,尽量能帮助到她,以前没动过的脑子,在这里全动了,以前没做过的事,在这里也都做了…… 宋采唐心里叹了口气。 要是大姐关清在这里,不知道怎么心疼呢。 关婉自己倒没觉得什么,听宋采唐说完,长长松了口气,能帮上忙最好了,案子早点破,姐姐早点抓住凶手,她们就能早些出去,给大姐报个平安…… 几天没回信,大姐一定担心了。 平静下来,关婉小脸有些红。 看到辛永望和夜楠私语,觉得对案件有利,偷听了下,可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她又是个未出阁的姑娘…… 稍稍有些害羞。 为了避开这种情绪,她生硬的转移话题:“堡里大小姐接下来怎么办呢?真是好生命苦。准新郎死了,大管家辛永望表白,能得慰藉,当然是好事,可万一辛永望不是真心的怎么办?” “这夜圣堡偌大的家业,大小姐一个人难以支撑,总是要嫁人的,嫁个真心人还好说,嫁错了,可是赔了财又赔了人……” “还有那小妾,感觉心很大的样子,廖星剑是老堡主友人的遗孤,从小被老堡主代为养育,那既然是老帮主的朋友,肯定有些家产的,那廖星剑自己又能干,听闻这些年为堡里赚了不少东西,小妾抱着儿子,怎么会不争一争?” 关婉伸出手指,一根一根点着,颇为夜楠发愁。 宋采唐尝了颗关婉拿过来的点心,和以前一样,入口柔软甜香,就像关婉这个人,浑身透着温暖。 有人在旁边听问,哪有不用的道理。 宋采唐就叫了冬芹的名字:“这辛永望,是怎么回事?堡里上下都知道吗?” 关婉仿佛现在才注意到这里有人,杏眼睁圆,眨了又眨,都忘记喝茶了。 宋采唐给她塞了口点心,她才回过神。 然后……更加不好意思,努力往后边缩。 宋采唐没再管,只看着冬芹。 冬芹想了想,点头:“辛总管早年一直在外堂历练,接任务,认识大小姐,却并没有太多相处,也谈不上喜欢,近几年到了外院,内堂,才开始慢慢和大小姐熟悉。” “两年前大小姐救过他的命,他大概起了心思,但他对廖公子也很尊敬,并未作出任何出格之事。我们江湖中人规矩不像外面那么严,不管心里怎么想,做事有分寸,就尽够了。他之前从未对大小姐做过任何非分之举,方才……大概是情势如此,不想再压抑了。” 宋采唐:“也就是说,夜楠对他并没有什么想法。” 冬芹:“大小姐心思,婢子不敢胡乱猜测,但经过这么多事,大小姐还是愿意嫁给廖公子,可见对廖公子何其真心。” 宋采唐看着眼前的丫鬟,指尖轻轻点在桌面,若有所思。 冬芹拉四年前的事挡刀,过往说了一大通,但特别重要的事,好像一点都没漏。 她嘴上说着江湖门派规矩不严,可这么大说特说一个主子的私事,怎么可能没任何倚仗。 她的把柄,一定与夜楠有关。 宋采唐猜测,九月十三,冬芹和徐德业双双被别人看到,不得不列为嫌疑人,这俩人一定是做了什么,比如……偷情。 没有订亲成亲,暗里私通,这种事怎么能让别人知道?所以他们不敢说。 偏二人有倚仗,上面有人相护,哪怕被那么多人架出来,也并没有太多麻烦。 而且这个丫鬟并不是真的滴水不漏,她明明不蠢,却并没有用脑子,回话刻板,程式化,就像早就被谁教好,甚至之前对话演练过,很多话脱口而出,根本不用想,顿一顿,是想让你认为,她在想。 这丫鬟既然和徐德业有事,这些话,没准就是徐德业教的。 看来想诈人,最好是这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 现在…… 倒是不着急了。 越笃定这事和夜楠有关,宋采唐就越觉得,这夜楠有秘密,而且秘密还不少。 她不如等一等,再看透一些。 这个案子最大的难点还是信息量,她总感觉还有很多事,没有浮到面上来。 一阵微风拂过,抬头看天,湛蓝天空中有一只苍鹰掠过,带着煌煌气势,倔强傲然,就像……某个人的脸。 宋采唐瞬间脑补赵挚抱着胳膊皱着眉头各种嫌弃她样子。 她素白指尖落在短短竹笛,下意识轻轻摩挲。 我会完成的。 她唇角微扬,露出一抹微笑。 …… 关于杏仁,夜圣堡上上下下找了几天,竟然没半点线索,最多就是厨房中的炭火被使用过。 宋采唐仍然喜欢夜色,将晚,深夜,或是后半夜,她都喜欢。 心血来潮走一走,每次都有不同的收获,今天这个,更是不得了。 她看到了夜楠和析蕊的孩子。 小孩最多三岁,是个三头身的萌娃娃,就是胆子有点小,不大敢闹,也不太敢说话,摔疼了哭,也只敢小声的哭。 析蕊好像不怎么带他,反正堡里哪哪都有人,丢不了,她只执着于抱着孩子睡觉,不管孩子白天去了哪,做了什么,她都不关心,但小孩必须得夜里和她一起睡觉,仿佛这样,她才有安全感。 入夜之前,有太多太多的时间,小孩竟然都是一个人。 小孩不喜欢让下人抱,也不喜欢下人走的很近,总是一个人乱跑,也总是摔跤。 这一次摔的有点狠,头撞到了粗粗的树根,当下就眼眶红了,哭的特别可怜。 夜楠正好经过,看着小孩,眼神特别复杂。 她的手伸了两次,收回来两次,不忍心,又不愿意靠近。 但小孩真的太可怜,连叫娘都只敢小声的叫,哭的人揪心。 夜楠最终还是没忍住,手放下,轻轻揉了揉小孩的头。 小孩认识她,但应该是被析蕊教过‘不能靠近这个人’的话,怯怯的躲开了,哭的更凶更可怜,小身子都颤抖了。 夜楠闭了闭眼,从袖袋里掏出一颗粽子糖,塞进了小孩嘴里。 小孩愣住了,但也顿时没哭了,舔着糖,口水都流了下来。 夜楠笑了下,没说话,也没有其他动作,越过小孩,转身走了…… 宋采唐还看到了辛永望。 这一次很奇怪,辛永望并没有追着夜楠,各种表忠心,他在和华容拉拉扯扯。 整个夜圣堡,华容只对夜楠有好脸色,其他人通通不喜欢,包括辛永望。辛永望拉他袖子按他肩头,他直接甩开,再拉,再甩,越来越不耐烦。 辛永望应该也生气,皱着眉冷着脸,眼睛里都是森森寒芒,很有些霸道的,类似上位者才有的凌厉气势,可他并没表现出来,仍不敢大动作,只敢挡着华容的路,小声和他说着什么。 颇有几分小意讨好的意思。 看到这一幕的宋采唐惊呆了。 辛永望的目标,不是只有夜楠吗?! 第175章 你喜欢过谁吗 做为在停尸房见识过无尽人间狗血的验尸官,有那么一瞬间, 宋采唐脑子里满是‘贵圈真乱’这四个字。 但再继续往下看, 她发现自己想错了。 辛永望和华荣, 这两个男人好像真的是在闹矛盾, 彼此对对方有很大意见,并不是什么暧昧。 大力气拉扯似乎让华容很不舒服, 他皱着眉,声音大了起来:“这事夜楠姐姐知道吗?” 辛永望也很生气,左右转了一圈:“她知不知道到底有什么紧要,她不知道, 你就不能为她做了么?华容, 是谁口口声声说要报恩,只要夜楠的事,赴汤蹈火付出一切在所不惜的!” 华容看着辛永望, 眸底清澈, 目光漆黑:“所以——她不知道, 是么?” 辛永望啧了一声,抱臂皱眉:“她现在很伤心,顾不上别的,我想以后再告诉她。” “正因为她现在很伤心,你才更应该告诉她, ”华容手握拳, 尚有些婴儿肥的小脸鼓起, “你要真心喜欢她, 真心为她好,真心想以后好好过日子,就该所有事都跟她有商有量,彼此坦诚,少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做着满足自己私欲的事!” 辛永望眯眼:“你这是不愿意?不愿意为了夜楠有更好的生活,夜圣堡有更好的发展,做一件随口吩咐就能办到的事?” “华容,老子真是看错你了!” 华容却丝毫不为辛永望的气势所慑,甚至还冷笑出声:“夜楠姐姐想要什么,我都愿意给,只要她能幸福,但你的做法我不同意。我——不、放、心、你!” 辛永望手捏拳,指节捏的咔吧咔吧响。 华容远瞪着他:“姐姐不是个脆弱的人,不需要你这么保护,夜圣堡是姐姐的,姓夜,不姓辛!姐姐如果真的有需要,会自己跟我说,你算哪根葱!” “你别给脸不要脸!” 辛永望伸手,掐住了华容的脖子。 “咳咳——” 华容艰难呼吸,努力挣扎,却怎么也挣不开辛永望的手,呼吸越见急促,满脸通红:“所……所以……这才是你的真面目……辛、永、望!” 辛永望愣了一瞬,力度不由自主放轻,华容趁着机会,猛力推开了他。 “你说你喜欢夜楠姐姐,到底是真的还是假!四年前的那些事——”华容喘着粗气,愤怒狂吼,“一定不是真的,我不信,我不信!” 华容像个暴躁的小兽,呲着一口乳牙,看起来很凶,实则没有半分战斗力,辛永望有武功,制住他很容易。 可辛永望并没有。 他只是站在原地,目光极为危险的看了华容好半天,突然转身走了。 华容愣住,愤愤瞪了辛永望的背影一会,也转身离开,并没有停留。 不欢而散。 宋采唐看完这一幕,长眉微敛,若有所思。 这应该是—— 辛永望想从华容这里得到什么东西,但他没有直接说,而是以夜楠的名义。 华容很尊敬,很感激,甚至喜欢夜楠,非常愿意为夜楠做些什么,但他怀疑辛永望的真心。 其实不仅华容怀疑,她也…… 辛永望有些过于功利,过于强势,但夜圣堡上上下下对此并没有特殊表现,好像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什么不对。 但这就是问题。 这样一个锋利尖锐人,是怎么从底层爬上来的? 老堡主只有夜楠一个女儿,会不知道规避类似风险? 一片枫叶落在脚边,颜色艳红,叶脉清晰,表面雾蒙蒙,很有些朦胧。 就像…… 某些人的心。 宋采唐蹲下,拾起那片枫叶,放在掌心,翻来覆去的看,不知道心里想了些什么…… 不知道这样蹲了多久,安静的空气里传来一道声音:“宋姑娘?” 是夜楠。 宋采唐想站起来,却只是尴尬的笑了笑,蹲太久,腿麻了。 夜楠伸出手:“要我拉你起来么?” 宋采唐微笑:“谢谢。” 夜楠把宋采唐拉起来后,并没有走,而是背着手,抬头看天。 她个子很高,身材纤细,头发并不像一般女子挽成髻,插上各种发饰,只简单梳了个高马尾,露出漂亮的额头和后颈,显得格外英姿飒爽。 大风将她衣裙吹的猎猎,发丝如藻,这一刻的夜楠,仿佛要乘风而去。 可宋采唐旁的没注意,只注意到了她的眼睛。 有点红,有点肿,水汽未干。 夜楠刚刚哭过。 这个姑娘……好像无处可去。 她并不需要什么慰藉,只要现在不是一个人呆着,随便说点什么都好。 宋采唐就随便提起了刚才见到的人:“我刚刚……看到了辛总管。” 夜楠声音融在风里,有些飘忽:“是么?” “夜姑娘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夜楠跟着宋采唐的问题,垂头思考了片刻:“忠诚,努力,有野心。” 宋采唐微微侧眉。 夜楠对辛永望的印象,似乎很不错。 “我以前并不喜欢他,太功利,太有野心,眼睛里的东西太多,但这两个月……”夜楠想着最近的事,幽幽叹了口气,“他好像有所成长,慢慢让我觉得,堡里有这么个人也不错。” 近两个月,还有成长吗? 宋采唐眼梢微平:“缺点呢?” 夜楠看过来,似乎有些不解。 宋采唐:“在我看来,有野心三个字,算不上缺点,人品呢,他人品怎么样?有没有让人不舒服的地方?” “太小气?喜欢生气?过于想藏着掖着,对自己的一切都不愿意暴露?” 夜楠随意举了几点,唇角微扬:“他以前还特别爱占小便宜,也许是堡中接连大事促使他成长,他现在大气了很多,仍然会有让人生气的时候,但并不像以前那样令人反感。” “那你……喜欢他吗?”宋采唐直直看着夜楠。 “不,”夜楠摇头,声音突然很轻,“ 我恐怕……再也不会喜欢上一个人了。” 气氛突然有些低沉,宋采唐拿着枫叶,没有说话。 夜楠:“宋姑娘喜欢过谁么?执着的,倔强的,非他不行,付出所有勇气与心力的……” 她声音很轻,可情绪里渲染出的画面性极强,宋采唐的心猛的跳急了两拍。 喜欢……什么人? “没有。” 宋采唐捂着胸口,摇了摇头。 夜楠下巴微微抬起,眼眸微阖:“那可真是……太遗憾了。” 遗憾? 宋采唐偏头:“看你现在很痛苦的样子,我以为你要忠告我,不要随便喜欢一个人。” “怎么会?”夜楠眼角似乎沁出了泪水,但她此刻唇角弯着,笑的很好看,如同秋日的灿灿暖阳,温暖,又透着幸福的味道,“喜欢一个人,你的人生才会完整。” “你觉得为什么话本里会歌颂情爱?” 她问宋采唐。 宋采唐想了想,道:“因为短暂?”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 长久的时间,太多的现实压力,总会把爱情一点点磨平,失去了当时的光鲜,没有了当时的模样,最后变成脉脉亲情。 因为刻骨铭心的爱情太短,所以人们才想牢牢抓住。 “我倒觉得,是因为稀少。” 夜楠微笑着摇头:“人们总是容易把好感误会成为情爱,其实并不是这样,这两个字很重,很难遇到,也许庸庸碌碌几辈子,都碰不到那个对的人,只好像寻常人一样平淡生活,安稳度日。” “真正的喜欢,刻骨铭心,是一件了不起的,很奢侈的事,可能轮回几世,才能遇到一次,遇到了,就再也不存在什么别的人。你的人生会因为他的出现而丰富多彩,波澜壮阔,他带给你的东西可能并不都是美好,可能有绵绵不绝的痛苦,可能你会后悔,可能以后的日子会走不下去,但相比平平淡淡,我还是喜欢现在这样。” “这让我自己感觉到,我在活着。” 夜楠说完,长长一叹,看向宋采唐:“抱歉,我是不是说的有点多?” 宋采唐摇了摇头:“不会。” 她有些好奇,廖星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夜楠不是普通女子,能让她这么惦念记挂,能给她这么好的爱情,廖星剑肯定也并不普通。 她的这些痛苦,是全部来自廖星剑的死,来自析蕊,还是别的什么? “等宋姑娘遇到那个人,就会明白。” 夜楠笑着叹了口气:“这世间酒有千万种,历经白日忙累,刀光剑影,或为目标努力拼搏手段用尽,或努力存活,抑或无理取闹发脾气,到了晚上和他一起小窗看月,入喉的那一口,才最美味。” “可惜我们……回不去了。” 说着话,夜楠的眼眶似乎又红了。 宋采唐突然有些恍惚。 诚然,夜楠很爱廖星剑,很爱很爱,但她们的爱情里掺进了更多复杂的东西,她看不出来,也理解不了。 爱情…… 到底是怎样一个磨人的东西呢? “谢谢你听我说这么多,我该请你喝杯酒,”夜楠声音很低,“可惜这时候的酒应该很苦,并不好喝,只有等下回了。” 夜楠来得突然,话说得突然,走的也突然,换了别人可能颇感莫名其妙,宋采唐都没什么感觉。 面临生死时,每个人的心理不一样,情绪爆发点也不一样,需要适当疏解,如果自己能提供一些帮助,当然最好不过。 宋采唐去停尸房看了看尸体,又去现场转了一圈,各种不同思绪充斥在脑海,慢慢的,有东西浮了上来。 她好像……明白了一些事。 也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回到房间时,夜色已深。 宋采唐看到窗边雨过天晴玉颈瓶里插着一枝玉簪花,花瓣洁白,隐隐凝有水珠,新鲜可人。 桌上放着一盒点心,四四方方的小盒子,红色描金,装饰的极为精致。 是关婉? 感觉风格有些不太像…… 赵挚? 是他吗? 一个名字,突兀的从心间跳了出来。 宋采唐不由左顾右看,是他来了吗? 周遭无人,也没半点声响,非常安静。 宋采唐感觉自己那时糊涂了,赵挚现在应该在汴梁,不可能知道自己在这里,还特意找过来…… 下意识,宋采唐纤纤素指解下腰间短笛,轻轻摩挲。 第176章 真假秘密 还有一件事, 很重要。 宋采唐迅速整理思绪,柳眉微蹙。 夜圣堡,江湖人的地盘,个个都有武功,她没有帮手, 没有谁能帮她暗地查东西,只能自己来。 自己……要怎么来? 怎么骗过别人,把握时机? 要……试一试吗? 再一次夜醒, 宋采唐同样换了个房间,披衣靠窗而坐,看着茫茫夜色,计划一点点在心里形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她总感觉有人在看她,可举目四望, 又没发现任何人。 是巡夜的吗? 夜圣堡护卫相当尽职尽责, 安全性还是有保障的…… 紧张了一会儿, 没听到任何特殊动静, 也没有任何意外, 宋采唐慢慢放了心。 第二天己时中, 也就是上午十点,宋采唐要了几盘关婉做的点心, 放进食盒, 看样子要外出。 关婉十分好奇:“姐姐要去做什么?” 宋采唐眨眨眼, 笑容轻浅:“用我们婉婉做的好东西贿赂别人啊, 希望接下来几天相处愉快。” 关婉哦了一声:“那我也跟着帮忙。” “不用,你就在这里,我一会就回来。” 宋采唐走出院子,辨了辨方向,朝西边走去。 结果越走越不对劲,她发现她以为的‘西’,并不是真的西,而是北。 她竟然走的是去往夜楠院子的路! 为什么发现这一点呢,因为她看到很多带着女性化气息的装饰和东西,看到辛永望站在门前,并不敢进入。 辛永望好像正在向夜楠诉情:“……让我照顾你……那一年……我……对不起……” 他似乎欲言又止,有些话不敢说出来,只含情脉脉的看着夜楠:“你不要再想着他了,好不好?” 夜楠前期不为所动,只在辛永望提到‘那一年’三个字时,眯了眼,神情似乎有些僵硬。 “我对你……并没有那种感情。” 她开口的似乎非常艰难。 辛永望也很痛苦:“不,不用有……只要你能在我身边就好……” “怎么可能呢?”夜楠的话似叹息,“人心总是贪婪的,若我此刻应了你,你要的,不可能只是我在你身边就好……” 夜楠并没有邀请辛永望进她的房间,二人说着话,慢慢走远。 宋采唐稍稍感觉有些违和。 这两个人好像都很痛苦,但仔细看,夜楠是真的烦恼,她在认真在思考某些事,前后思量考虑,做出一定决定,辛永望则不同,他的痛苦很浮于表面,初衷从未改变,不考虑别人,甚至有些自说自话…… 也许人们性格不同,自己的爱情就有不同的样子,但这一刻,宋采唐对于辛永望的心意表示怀疑。 这夜圣堡的迷情局,也是越来越深,越来越迷了。 宋采唐突然有个预感,只要搞清楚这个情局,到底谁喜欢谁,谁不喜欢谁,人物关系到底怎样,弄清楚所有来龙去脉,找到真正动机,这个案子许就能破了。 再一次,她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宋采唐悄悄退避,又找小丫头问过路后,继续朝西边走去。 路很直,长长的一条,不拐弯就能到,宋采唐并不担心自己迷路。 可同昨晚感觉相似,她总觉得有人在看着她,跟着她。 她谨慎的停了下来,和路过的小丫鬟说了几句话,技巧性的回头,四处观察,又看不到任何人影。 应该……是错觉吧? 如果那个人发现了,肯定会阻止她,可现在那个人并没有出现,所以应该不知道她心里的想法。 宋采唐不再顾虑,加快脚步,很快到了一个院子。 越近院子,四周也没有人,巡查护卫,伺候的丫鬟,什么都没有,安静的就好像……没住过人。 宋采唐推开门,身体迅速晃进去,反手将门关上。 院子很干净,却不是一尘不染的干净,这里的洒扫工作,应该不是天天进行,起码相隔两天。 厢房,庑廊皆无动静,正房房门紧闭,没有任何声响。 宋采唐迅速穿过院子,推开正房门,转身走进,反手关门。 这个房间……很奇怪。 桌椅床柜,该有的东西都有,摆设也很完整,但并没有多少人的气息,也就是——人类生活过的痕迹。 一个人的性格爱好,细微习惯,会一定程度表现在居住空间。 比如你进门是先换衣服还是先喝茶,喜欢在窗边看书还是品茗,哪一床被子哪一个软枕最合你心意…… 哪怕再谨慎的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体现。 可这个房间,就像间专门向人展示的样板房,什么个人痕迹都没有。 这是不对的。 宋采唐大脑迅速思考,眼睛不停四下观察,脚步不停在房间里转,纤纤素手也开始上下摸索。 在哪里呢…… 是什么呢…… 这个房间,一定存在着什么东西! 一定有! 只要她静下心来认真找,一定能找到! 手上速度越来越快,大脑越来越清晰,宋采唐整个人几乎沉浸在了这个过程里。 就在这里,“哐当”一声,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宋采唐吓的直接贴在了墙壁上。 “谁?谁在那里?” 一道声音由远及近,好像是巡查的人。 宋采唐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响如擂鼓。 对方越来越近了…… 脚步声越来越大,一步一步,似踩在她的心尖。 “喵——”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声猫叫,还有一颗石子在地上滚动,像被猫从高处扒下来的声音。 巡查的人就笑了,还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我说是什么,原来是猫啊……” 他没有再靠近,脚步停住后,转身走远。 听到大门被关上的声音,宋采唐捂住胸口,长长呼了口气。 是巧合吗? 感谢那只路过,并救了她的猫。 这个院子,明明不是普通的下人院落,却并没有多少伺候的人,巡视的人也不敢随便靠近,一切都太明显了,这里,这个院子,这个院子的主人,藏着秘密! 时间有限,宋采唐不再客气,翻东西手法粗暴了起来。 但再粗暴,她也是个女人,并没有把屋子翻得多乱。 慢慢的,她眼睛开始发亮,找到了东西…… 还有…… 她摸到床边,手在床头夹柜摸索,自己也不知道摸到了什么,好像是一个凸出来的硬物,‘咔嗒’一声,床板突然动了! 而且动的非常粗暴,简直是在宋采唐面前直接弹开—— 露出底下藏着的人。 宋采唐差点惊叫出声,这是—— 这是—— 男人意识不清,明显昏迷,手脚被绑,面色不佳,胡子拉碴,头发很乱,身上衣服不知道多久没洗,透着一股味道,但宋采唐捏了捏腕,还好,人并没有死,这是过度虚弱,短时间内不会有事。 果然没错,她想的果然没错! 很好…… 宋采唐目光环视过整个房间,她连善后工作都不用做了! 提起裙角,宋采唐就跑了出去,连问几个下人,直接找去夜楠的所在! 她并不知道,在她走后,一个身材高大的黑影顺着窗户迅速掠进这个房间,把宋采唐翻找过,并遗漏的东西揣进怀里,带到身上,转身离开。 从头到尾,他并没有在意关在床底下的人。 可夜圣堡实在太大,等他出来,已经找不到宋采唐的身影。 …… 宋采唐顺着下人指示的方向,终于找到了藏书阁:“夜姑娘,我知道辛永望是——” 谁了两个字还没说完,就见夜楠叹着气,眼眸阖上。 在她身侧,是玩着匕首的辛永望。 “宋姑娘。” 辛永望看过来,这一眼,带着兴味,带着欣赏,带着别有深意的暗芒,只随便一眼,就能让人心惊胆战。 他不再掩饰,不再低调,完全释放了自己,危险,野蛮,又贵气。 “女仵作,你真的很聪明啊。” 宋采唐只消一眼,就明白了眼下境况。 夜楠被制住了。 她武功高强,绝对不是被一个匕首就能吓到的人,她还没有说话,所以这是……被点住穴了? 宋采唐没有见识过这种武功,但此刻,容不得她不信。 那么刚刚自己做的事,对面这个男人知道,还是预料到了?故意制住夜楠,是在等她? 他想干什么? 宋采唐心中顿生警惕。 “知道我是谁了?”锋利匕首泛着寒光,转动在辛永望指间,他眼梢微微一挑,竟透出几分慵懒与优雅,“不如……快来听听?” 整个房间安静无声,窗子大开,外面没有一个人经过,连鸟叫都没有。 宋采唐知道今天这一遭怕是不好过,出声示警好像也没什么用,不若静气凝神,一面好生应付,一面细细思量。 她沉着开口:“我知道你不是辛永望。” 第177章 我好像有点喜欢你了 真正的辛永望, 被塞在气氛怪异, 没有任何下人进出的大总管院落,床底下。 纵使有心理准备,宋采唐看到床底那张熟悉的脸时, 还是吓了一跳。 无它, 眼前这个人和正主装的太像了, 不只身材, 眉眼,五官, 甚至唇角扬起的角度, 都一模一样! 这是古代的易容术吗? □□?假可乱真的那种? 宋采唐放缓呼吸,并没有被面前男人牵着鼻子走,继续说有关辛永望的任何事, 而是提了个要求:“阁下远道而来,此举实非君子,不若先放开夜姑娘?” 男人咧开嘴, 笑的张扬:“好啊。” 这一刻, 他的笑容并不像辛永望, 动作也不再像夜圣堡大总管那样故作坦荡,把转在指尖的匕首收回去,就算放开夜楠了。 实在很无耻…… 对于被点穴制住的夜楠来说, 匕首威胁根本不算是多大的危险, 她需要的是恢复自由。 男人装不知道, 直接无视了宋采唐的要求。 还非常‘善意’的提醒:“容我多言一句, 宋姑娘的时间可并不多。” 宋采唐面上笑意比他还从容:“我以为我这点本事,阁下在船上时就已经深切明白。” 男人眸底兴味更甚:“原来在那时,宋姑娘就觉得不对了么?” “并无,”宋采唐微笑,“我对诸位都不熟悉,哪里知道对与不对?倒是阁下你,从船上到堡里,明知我眼力不错,竟然没有躲,继续照着计划往下演——心里难道没有准备有这一天?” 男人紧紧盯着她,没说话,但表情已经说明了很多。 他后悔了。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什么考虑,这一步,他终是做错了。 “小看女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宋采唐眯着眼,往前一步,声音扬起,掷地有声:“阁下将辛永望扮演的淋漓尽致,他的野心,他的忠诚,他对堡里大小事物的在意,尽职尽责,包括他对夜姑娘的感情,你都在努力扮演。” 随着这些话说出,往日的一幕幕跟着在眼前划过。 每一个场景,‘辛永望’的每一个表现,说过的每一句话,包括纠缠夜楠,似乎都合情合理,跟往日表现并无任何区别。 也因为此,堡里所有人都没有发现‘辛永望’的不对。 “扮演得这么像,你跟踪观察辛永望肯定不止一段时间……为什么在夜圣堡潜伏?这堡里,有什么你想要的东西?选择辛永望而不是别人,一定不只是你和他身材相仿,他的身份,应该有利于你行事。你想要的,想要找的,一定是夜圣堡相对机密的东西,是不是?” 随着宋采唐的话,夜楠目光微微闪烁。 她被点了穴,身体被制住,不能动,也说不了话,但脑子会思考。 辛永望突然制住她时,她就知道这个人已经不是辛永望了。 来到这里,为夜圣堡的重要东西潜伏…… 什么东西,值得对方如花如此代价? 男人眼珠微移,斜到眼角,随着声线的粗砺,感觉有几分森凉吓人:“你不是都看到了?” 这话说的有点奇怪,明明笃定的语气,却带着几分试探…… 宋采唐沉吟。 那夜她看到他和华容拉扯,大概他也看到她了。 “华容身份不一般,不只是商人那么简单,他的父亲在盐运司做事,族人为官者众,你找他,是想要盐引。”宋采唐看着男人,声音徐缓,带着坚定,“可惜华容心思敏感,并不傻,他知道你是打着夜楠的旗号谋私,应没有应你。” 男人嘴角轻掀。 “可你为此付出的努力并没有那么多,看起来像是顺便,能谋得最好,谋不得也没什么关系,你来这里,刻意隐藏,一定有特殊的秘密……” “你是丢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追着线索刚好到这里就断了,需要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还是你特别想要一样东西,这个东西正好在夜圣堡,但并不好拿?” 宋采唐随便举了两个例子,说到最后两句诗,对方表情有细微变化。 所以…… 真的是这样? 后一种? 男人表情变化的很快,也就是轻轻眨了眨眼,兴味更浓。 他似乎非常好奇,身体微微前倾,眸底闪烁着层层暗光:“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自认演的很像,连感情戏都一起演了。” “实力强,忠诚,有野心,懂管理,你演的都不错,但有一样,你表现出来的气质,更像上位者,决策者,而不是实行者。你身上有一种气势……” 男人挑高眉,眸色流转间带着一抹,很有些轻佻:“上位者么?贵人?宋姑娘,看来你对我评价很高啊。” “你误会了,我向来瞧不上太贵的人,”宋采唐冷眼,“上位者有很多糟糕的脾气,从小到大接受的特殊教育,成长过程中形成的习惯,很多都让我看不惯。” 男人:…… 宋采唐继续:“懂驭下之道,懂管理统筹之法,对人情关系处理,甚至□□面分析都不陌生……这并不容易,一般人不经特殊训练,绝难做到,我猜你生长环境极为特殊,身份也与众不同,但你的诸多习惯,尽管说话行事时故意掩饰,仍是露出了一些与大众不一样的东西,恕我冒昧,阁下不是中土之人吧?” 除了这些,还有更多细节。 比如夜楠曾经提过的,辛永望有些小气,爱占小便宜又不欲人知晓,结合此人从小到大的生活轨迹,怎么感觉都透着一股阴郁,不自信,再往里分析,就是心胸狭窄,外强中干。 老堡主只有夜楠这一个女儿,他需要给夜楠找合适的帮手,这个帮手要有能力,能做很多事,但一定要缺少最重要的魄力,所有的大主意只有夜楠拿。 原来的辛永望一定是这样的人,但眼前这个,明显不是。 她的一切想法,皆出于猜测,没有实证,但自她悄悄走到辛永望的院子,找到了床板底下藏着的辛永望本人,一切就再明白不过。 根本无需解释。 这些形容词语类似夸赞,感觉会助长对方气焰,宋采唐干脆不提。 可不管她说不说,说多少,她纤纤倩影站在这里,眉目英慧,条理清楚的讲述事实,句句直戳人心,已经足够精彩,足够令人侧目。 男人瞬间迷眼:“这般自信,辛永望在哪里,想必宋姑娘已经找到了。” 宋采唐双目无波:“是。” 男人突然手抵额头,笑了。 “怎么办?你这么聪明,我好像有点喜欢你了……”男人声音微微拉长,在午后温暖的清风里,竟然带出一股温柔的味道,“宋姑娘,跟我走怎么样?” 他似乎在认真建议:“你这样一个玉人,在这个乱七八糟没什么规矩可谈的堡里,办着一个乱七八糟的小案子,着实辜负了你的才华。跟我走,我保证你拥有广袤的天空和大地,才华得以施展,不用再受任何压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如何?” 宋采唐还没有回答,男人先注意到了夜楠的目光,这个女人在瞪他。 男人顿了一下,哈哈大笑:“怎么,我难道还说错了么?你这夜圣堡,怎么不是乱七八糟,你们这些人乱七八糟的关系,乱七八糟的事,简直让我想吐,在外号称江湖儿女快意恩仇,做起事来为什么就不能干脆点?” “整个堡里,都在说廖星剑对不起你,不该养个析蕊,搞得家里鸡飞狗跳,但你呢,你又对得起他吗?四年前,他背叛你,你又干了些什么?要不是我,你现在早被那辛永望制死了,你信不信?” “你还真当他想通了,变好了?呵呵,天真!” 男人嗤笑出声。 夜楠表情十分复杂。 “放心,他没死,不过活的也没怎么舒服就是了。不过话说回来——” 男人声音懒洋洋,透着随性从容:“我替你挡这出灾,你不谢我,没关系,咱们宋姑娘进来这么久都没有夺门而出,顾惜自己小命奔逃,可见对你这个掳劫她的陌生人仍心存善意,想救你……” 他看了眼宋采唐,又看夜楠:“你这个堡主仍然铁石心肠,半点交心的意思都没有,半点心里话都不想对她倾诉么?” 夜楠双眼微阖,没任何反应。 “别人费尽心思帮你查案,你却处心积虑瞒着别人那么重要的东西……”男人‘啧’了一声,十分不屑,“假情假意。” 宋采唐大脑迅速转动,这些话好像带着很多信息点啊…… 男人再次拿出匕首,小巧锋利的匕首在指尖转着花样,绚烂又危险。 锋利寒光闪过眼前,男人气势收敛,眼睛眯眼:“告诉她,辛永望没死。” 这话是对着宋采唐说的。 宋采唐冲夜楠点头:“我已确认过辛总管的状态,的确生命无碍。” “此次夜圣堡一行,遇到宋姑娘,吾心甚慰,本该同姑娘一同携手,漫步山间,尽赏枫林,话这天下奇秀,可惜总有不长眼的人打扰。” 男人笑容森森,直剌剌看向宋采唐:“你说的没错,我不是辛永望,只是在倒霉的时间撞进来的倒霉人,这案子同我没关系,我没必要,也不屑于在这里杀人,如有需要,我真杀了人,也没什么不能承认的,反正——你们也管不了。” “宋姑娘,你的朋友好像很担心你,咱们玩个游戏,如何?” 这句话宋采唐没听懂。 朋友? 谁? 关婉吗!!! 那小丫头可千万要听话,不要随便跑啊! 男人微微倾身,唇角挂上诡异的笑:“你猜,你的朋友选你,还是选我?” 选你,还是选我? 宋采唐更不懂了。 但这句话问出来,她心内松了口气,肯定不是关婉了。 男人不再多言,手指一捻,一个火折子从他手里抛出,落在墙角,然后“轰”的一声,墙角字画开始燃烧,一两息间,火苗窜得更高,舔着墙壁桌角,火势瞬间放大。 这人在房间里放了助火剂! “这里里里外外的人都被我调走了,短时间内,没有人能赶到,当然,夜楠自己也是出不去的,”男人看的宋采唐,笑声恶劣,“要么,你自己跑出去逃命,要么,你想尽办法救她出去。” “但据我观察,以你的力气,怕是拼出性命,也难保证你们两个人平安无事,这从里到外的路,可是长着呢。” 夜楠狠狠瞪向男人。 男人笑容更大:“你也别怪我,谁叫廖星剑什么时候死不好,偏要这种时候死,坏了我的事。但是呢,夜楠,恭喜你,遇到了一个傻姑娘,你这条命,大概丢不了。” 他转头看宋采唐:“好姑娘,你不会放弃夜楠,对不对?” “希望你的男人,也不会放弃你。” 男人轻佻眨眨眼,露出一个暧昧的笑:“下一次相遇,记得跟我走哟!” 话闭,男人迅速冲过火海,顺着窗子跳了出去。 下一刻,宋采唐站在屋子中间,隔着熊熊大火,看到了窗外的另一个人。 高大身材伫立,玄色衣衫随风飘荡,眉锋如剑,鹰眸税利。 是赵挚。 第178章 别怕 赵挚怎么在这里? 他怎么可能会在这里! 一瞬间, 宋采唐心跳快如擂鼓, 耳边大火燃烧的‘哔剥’声淡去, 鼻尖萦绕的烟味消失, 她满心满眼,只有窗外的人。 她注意到, 赵挚和假辛永望目光相触的一瞬间, 眸底涌起了浓浓的憎恨,假辛永望也不遑多让, 神色挑衅又厌恶。 所以…… 这两个人有仇! 假辛永望制造这一切是故意的! 她就说,什么游戏,什么选择, 原来需要做游戏, 需要做选择的人并不是她, 而是赵挚! 假辛永望不但放了火, 他还立即和赵挚交上了手, 阻止赵挚进来救人。 宋采唐皱眉, 突然闻到了血的味道。 在这个房间里, 不是自己身上,就只有—— 她转回身看夜楠, 发现夜楠唇角正在溢血。 见她看过来, 夜楠眼珠转动, 焦急又绝决…… 夜楠这是用了所有努力, 才咬出点血, 吸引宋采唐注意, 并催她走,快点走,不用管她,她宁愿自己死,也不愿意拖累宋采唐! 看宋采唐站在原地不肯走,夜楠眼眶湿润,眼泪簌簌滚了下来。 她睫毛颤抖,似乎在苦苦哀求宋采唐,不要管她,快点走,要来不及了…… 宋采唐却没有办法在这个时候扔开夜楠。 上天真的很喜欢拷问人性,总是制造各种危险瞬间,宋采唐不是没有经历过,但她的选择从来只有一样:由自己的心作主! 不想扔开夜楠,就努力去做! 她是路痴,却并非不会分析,她看过夜圣堡地图,这里是藏书阁,独成一处,前后不挨,而且地方很大,中间这个小院跟周边形成回字形,相当于这里是被套起来的。 地方宽,火势猛,没有外援的情况下,她根本不可能带着夜楠成功逃出。 假辛永望心机很深,缠着赵挚动手,打架场所已远离窗子,看不见人影。 但她仍然坚信,赵挚不会丢开她,不会丢开夜楠这条活生生的人命不管。 宋采唐撕下里衣一大片衣角,分成两半,用桌上的茶水浸湿,一半绑在夜楠脸上,覆住她口鼻,一半给自己绑好。 夜楠仍然不能动,不能说话,只眸色复杂又焦急的看着宋采唐,眼泪掉个不停。 两个都是女人,夜楠还习武,个子高,体重也比一般姑娘多,宋采唐抱不动,背……最多走两步,坚持不了太久。 宋采唐视线在房间里转了一圈,落到眼前的桌子,想也不想,直接把桌布扯掉,扔开,手一抬脚一踹,把桌子翻了过来,然后用力背起夜楠,把夜楠放在倒过来的桌子里。 她用力拉着桌子腿,迅速往外面冲! 火已经燃得很大,开始有烧毁的东西无力支撑,倒塌或掉落,宋采唐随手捡了个木板,放在桌子腿上,罩住夜楠身影,她自己则什么都不干,专注的拉着桌子往外走。 一点点…… 一步步…… 在这个房间不行,走出这个房间也不够,至少要走出整个大厅,出到庑廊! 庑廊边也都是易燃物,看假辛永望的架势,应该四处都放了火,到了庑廊她也走不出去,但只要到了那里,就方便赵挚救了! “夜姑娘,你别怕,坚持住。” 一面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宋采唐还不忘安慰夜楠。 夜楠看着慢慢火光中,宋采唐纤细挺拔的背影,眼睛再次模糊。 她这个江湖儿女,一堡之主,竟然被这个腰细的风都能吹走的姑娘安慰了。 谢谢。 她嘴唇翕翕,说不出来,但她的心,她自己懂。 宋采唐,谢谢你! 赵挚已经跟假辛永望交手了一段时间,赵挚心情可以想象,假辛永望却不急不徐,胸有成竹,一边跟赵挚打架,还能一边继续放火。 很快,不光是刚刚的房间,外面的厅堂,再外的庑廊,甚至整个院子,全部燃起了熊熊大火。 慢慢的,开始有门窗倒下,承重柱倒塌,房梁上的东西一样样往下掉,甚至房梁自己,都开始摇摇欲坠,琢磨着什么时机砸下来最好。 赵挚越来越忍不住动作里的急躁,假辛永望越来越得意。 到得最后,正房房梁砸下来的时候,面对赵挚远远过来的杀招,似辛永望甚至没有躲,抱着胳膊,微微笑着,好整以暇的看着对方。 赵挚这一下果然没打下去,直接半截转向,脚踩树枝借力,硬生生抽身而去,去了火场! 假辛永望对着赵挚背影配了个悠长的,轻佻的口哨。 但这之后,他没有再停留,神情变得严肃,脚尖点地,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蹿出了夜圣堡! 赵挚几个纵跃,站到最高处,四下俯看,很快看到了宋采唐的身影,想也不想的冲了下去。 当然,除了宋采唐,他还看到宋采唐拉着的桌子里,狼狈坐着的夜楠。 夜楠姿势不对,十分别扭,一看就是被点了穴。 赵挚思维极快,一边往下飞,一边指尖弹出小石子,落到夜楠穴道上。 然而夜楠并没有动。 赵挚就明白了,为了这一局,别人还真的用了很多心思。 他不再多想,直接冲进火场,在热浪围袭,火苗舔舐,火星迸射,梁柱即将倒塌的惊险时刻,终于到了宋采唐身边。 “这里还有个人!她被点了穴!” 宋采唐不会武功,看不到刚刚赵挚做的一切,大声提醒。 赵挚深深看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嘴唇紧抿,大手捞住她的腰,搂紧,另一只手拎起夜楠,脚尖轻点,运着轻功,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出奇快的速度,瞬间后退—— 他似乎背后长了眼睛,知道哪个角度最好,哪个角度危险性最低,身体不住侧转,挪移,骤停…… 宋采唐几乎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自己移动得很快,非常快,视野晃动模糊,连冲天火光都变得朦胧了起来。 热…… 热烫到极致的火苗就在她周围燃烧着,各种东西被烧灼的味道充斥鼻尖,比如衣服,比如头发。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跟着烧起来了,可是很奇怪,她并没有害怕。 赵挚也没有害怕。 她似乎听到了赵挚的心跳声,那么稳,那么重。 …… 赵挚成功把宋采唐和夜楠救出来,火势已经很大。 最中心的重灾区已经救不回来,全部倒塌,进都进不去,外围还好些,但不马上救,同样也要遭殃。 火起时因假辛永望安排,没有人知道,现在这火光冲天,大剌剌昭示着它的存在,堡里的人又不是瞎子,怎么可能看不到? 很快,救火队就来了。 大家自动自发组成队伍,带着桶,提着水,甚至转着水缸,直接截住山水源头引流过来,试图以最快的速度控制住火势。 赵挚终于把夜楠的穴给解了。 假辛永望留了很多小心机,并不难解,只是需要一定时间。 至此,离假辛永望离开,已经过去一盏茶时间。 这点时间对普通人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会武功,且致力逃跑的人来说,就不一样了。 假辛永望有足够的时间选择路线,掩盖自己痕迹,让赵挚找不到! 宋采唐想清楚这个,默默叹气。 她怕是耽误赵挚的事了。 “你没事吧?” 耳边传来赵挚略低沉暗哑的声音,宋采唐转过身:“没事……” 她对上了一双眼睛。 沉黑,深邃,像暗夜寒潭,又像墨色深海,表面风平浪静,实则蕴藏着惊涛骇浪。 赵挚的眼神,太深,太浓,也太吓人,仿佛压抑着激动,又好像很伤感,再一看好像还有委屈,藏着千山万水,又带着岁月的磨砺,她读不懂。 “你……怎么了?”宋采唐有些担心。 赵挚却没说话,他低眸垂头,伸手解下腰间匕首,塞到她手里,从胸前暗兜里掏出一个精致小瓶子,同样塞到她手里,还从袖袋里掏出一枚桃木簪,抬手插到了她发间。 一样又一样,动作做的轻快又认真。 宋采唐:…… 眼珠子差点吓掉出来。 赵挚这是怎么了?不过月余未见,这是变了个人吗! 这些动作倒也罢了,这个人眼底怎么还湿湿的?哭了吗,是哭了吗! 这也太吓人了…… 做完一切,赵挚深深看着宋采唐,指着她手里的东西:“谁要敢惹你,就用这些,知道么?” 所以这些,是保护性命的东西? 匕首她知道,直接捅人,小瓶子和簪子呢? 是放了什么机关,藏着什么见血封喉的毒吗! 赵挚面无表情的做完一切,没有解释,也没更多的叮嘱,转身看夜楠,手指指着宋采唐:“我的人,要是在你这堡里掉一根头发,蹭破一丝油皮,我就让你这夜圣堡,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永不存在。” 他的话音并不重,很平静,可没有人敢误解他的态度。 他说的出,就一定做的到! 夜楠心内咯噔一声。 她不知道面前男人是谁,什么身份,什么能力,但多年在江湖上打拼,刀尖上行走,她历练出一种野兽般的敏感直觉,这个男人,不能惹! 宋采唐对这个男人的重要程度,可想而知。 夜楠并不想招惹这个男人,何况她本身就没打算伤害宋采唐,有她,才有夜圣堡,宋采唐救了她,已经是夜圣堡的恩人,她怎么可能忘恩负义! “你放心,就算我死,就算整个堡被掀,我也会护宋姑娘平安无事!” 夜楠微微笑着,声音顺着风势,再加有力量:“我们夜圣堡再没本事,不至于这点小事都做不到!” 赵挚颌首,再次回到宋采唐身边,大手伸起,像要摸她的发,又停住了,硬生生收了回去。 “我去办点事。” 赵挚垂眸看着宋采唐的眼睛,嘴唇紧抿,似乎很不情愿,却不得不做:“……别怕。我很快回来。” 怕? 这事都完了,她怎么可能害怕? 宋采唐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快速答话:“嗯,你去吧。” 等赵挚再深深看她一眼,整个人跃起消失,她还是没有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赵挚怕不是病了? …… 这边宋采唐在研究赵挚表现,汴梁曹璋也在发愁。 他快马加鞭走到汴梁,好不容易找到郡王府,得到靠谱的消息,对方却回话赵挚没在汴梁! 没在汴梁,那这人去了哪里!! 宋采唐怎么办! 他要怎么回去,关清那女人怕不得撕了他! 没办法,曹璋只得开启自己的特殊人脉通道,探到一个模糊方向。 光州。 赵挚治下极严,别说行踪,他的爱好习惯,甚至常住的地方,根本不可能泄露出来,除非他想让谁知道。 曹璋此行事关宋采唐,代表漕帮,也代表关家,郡王府只按上面吩咐,透了光州,就不再说其它。 光州…… 和夜圣堡所在,寿延州是一个方向! 曹璋立刻腰不酸,腿不疼了,直接骑马折返栾泽,浑身是劲! 能让关清放心了! 第179章 那个人是谁 漫天大火, 摧枯拉朽, 似乎蕴藏着毁灭天地的能量。 宋采唐眼睁睁看着一个房间燃烧, 倒塌, 变成黑乎乎的炭, 冒着热热烟气, 大火无情, 并未停留, 摧毁了这一个目标, 还有下一个。 一个又一个…… 整个藏书阁区域, 都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 可人类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生物,渺小脆弱,又无所不能, 只要团结起来,一心一意为某个目标,就一定能成功。 宋采唐看着堡里所有的人忙碌起来, 或用铁锨挖隔离带, 或用水流冲击, 或扬土沙覆盖, 根据不同火势, 不同区域,应对方法皆不相同。 大家喊着号子, 听着指挥, 所有人头上身上都是汗, 却没有一个人退缩! 这一刻, 宋采唐甚至没有办法上前帮忙,因为对方组织严密规律,她都不知道往哪插…… 她看到妹妹关婉也来了。 小姑娘和她一样,不好随便插入别人有规律有号子的组织,只帮忙在外围打打水,见谁那不方便,就过去搭把手。 慢慢的,火势渐渐控制住,一时半会没有办法全部扑灭,但已经不可能再壮大蔓延。 夜楠终于能松一口气,朝宋采唐走来。 “你……” 夜楠表情很复杂,宋采唐看得出来,她是想表达感激,但前前后后的事太多,她大概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又怎么说出口。 “这一次,多谢你,”夜楠视线划几乎烧成废墟的藏书阁,轻轻叹了口气,“要不是你,我怕是……” 宋采唐将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 历经一场大火,所有人都灰头土脸,状态狼狈,宋采唐自己如是,对方亦如是。 夜楠怔了下。 宋采唐微微侧首,看着她微笑。 夜楠垂眸,接过手帕:“谢谢。” “姐姐——” 火势得到控制,小部分人得以歇息,关婉提着裙子急匆匆朝宋采唐跑了过来:“你没事吧!” 宋采唐看了看妹妹,除了小脸有点花,裙角有点脏,一切都很好,精神也不错,顿时放了心,摸了摸妹妹的头:“我没事。” 夜楠做为一堡之主,事情很多,现在已经在跟另外一个管事说话,关婉就小心拉着表姐衣角,往旁边走了两步,小声说:“刚刚大火好可怕……但咱们都有帮忙救火,好歹出了点心力,他们肯定不会再为难我们了吧……我们能很快从这里顺利出去,对不对?” 小姑娘大大的杏眼蒙满水汽,可见有多害怕。 那么害怕,还是壮着胆子,过来帮忙救火,小姑娘的心,干净的纯粹。 宋采唐拿过关婉的手帕,替关婉擦花猫脸,也小小声说:“是呀,很快就能顺利离开啦,婉儿舍不得?” 之前宋采唐就没怕过,现在赵挚来了,宋采唐就更不怕了,要不要走,想什么时候走,自己就能直接做决定。 关婉小手拍着胸口,长长呼了口气。 她没有刨根究底,似乎只要姐姐这么说,她就愿意相信。 一放松,小姑娘又想起别的事,大眼睛一转:“姐姐,咱们房间里怎么会有汴梁城的点心?” 宋采唐眨眨眼:“汴梁城的点心?” “就是那个精致的小盒子呀,莒记,汴梁城的招牌点心!”说起吃的,关婉就是行家,“我虽然没去过汴梁,但听人说过,之前大姐做生意也让人专门从汴梁带回来给我尝过,因为味道特殊,姓氏也特别,我记得很清楚……就在咱们房间,桌子上!” 宋采唐心中清明。 原来之前那盒点心,并不是关婉做的,而是赵挚带过来的。 远道而来,还记着给她带点心……宋采唐心间微暖。 这个朋友,没白交。 可既然来了,为什么不现身…… 因为假辛永望吗? 那个假辛永望到底是谁,让赵挚这么介意…… 宋采唐给关婉擦完脸,顺便捏了肉乎乎的小脸一下:“婉儿想吃吗?” “想!”关婉毫不客气的点头,“我现在厨艺进步了,尝一尝,没准可以做出相似的味道!” “那回去吃吧。” “那这里——” 宋采唐只能值夜楠,微笑:“夜姑娘可能要找我说几句话,事情完了我就回来,很快。” 关婉想了想,拉了拉宋采唐的手,大眼睛萌萌的:“那姐姐可快些……” “好。” 大火并未完全熄灭,做为堡主,夜楠工作有很多,但有件事必须要做。 假辛永望跑了,真辛永望在哪里? 刚刚房间里所有事都发生的太快,太急,夜楠只知道宋采唐找到了真辛永望,却还来不及问人在哪。 “就在辛总管自己的院子,”宋采唐想了想,“我同你一起去吧。” 营救辛永望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因为假辛永望并没有费多大心思藏。 夜楠一看就明白了:“这是饿的,并没有受虐待。” 喂几口参汤,辛永望就转醒了。 他身体仍然不支,精神不好,但说两句话,还是没问题的。 他记的很清楚,距离婚礼正日子还有两天,傍晚时分,他人被打晕,塞进了自己床下机关。打晕他的人是谁,为什么打晕了他,他都不知道,对时间有些模糊,并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 对方给他喂了一种药,让他整日昏昏沉沉,饥渴的快死时,对方会给他喂一碗粥水,让他死不了,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宋采唐听着他的讲述,观察着他的人,这一刻,辛永望此人给她的印象才稳了下来。 总是眉压眼,透着淡淡阴郁,自信不足,再狼狈再难堪,也要撑住了面子,不能崩。 外强中干,又自负要脸,这样的辛永望,才是大家描述里那个,真正的辛永望。 “……我之前说过的话,你考虑好没有?你真的还是要嫁给他?” 辛永望看着夜楠,阴郁眸底有隐隐期盼,或者说……闪烁着一种势在必得的异光。 夜楠眼梢微垂:“他已经死了。” “死了?” 辛永望愣了愣,这一刻,脸上的表情很奇怪,非常意外,又猛然庆幸,十分满足,眸底异光闪耀的更为强烈:“死了……” “嗯。”夜楠点了点头,“你先休息吧。” 宋采唐觉得有点不对,很不对…… 但夜楠已经要离开。 辛永望身体情况不允许,堡里上下事情也多,现在并不是好好说话的时候。宋采唐想了想,便跟着离开,之后回了自己的院子。 …… 赵挚很久都没回来。 宋采唐和关婉吃过饭,陪关婉做过宵夜,看着关婉上床睡觉,赵挚仍然没来。 看着外面沉沉月色,宋采唐下意识垂眸,摸了摸短短竹笛。 赵挚不会轻易失约,一定是遇到了什么意外,不能立刻转回。 她并没有回房间,而是在另一间书房里,一边等,一边看书。看着看着,不知不觉眼皮发沉,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 静夜悠长。 有不知名的花瓣簌簌掉落,有调皮夜虫轻轻鸣叫,有一个人轻轻的脚步声,乘着微风踏着月色缓缓而来,陪伴了另一个人的绮丽梦境。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很久,也许只是瞬间,宋采唐模模糊糊听到了远处梆子的声音。 意识悠悠转醒,就有刺激的血腥味直扑鼻前,宋采唐立刻清醒,头一抬,就看到了身前坐着的人。 “你受伤了?” 她眉心很蹙,神情很有些不好看。 赵挚晃了晃已经包扎好,连血印都没透出一丝的胳膊:“皮肉伤。” 他看着她的目光很深,很专注,一刻不离,就好像她是什么稀世珍宝,眼睛眨一下就会丢了似的…… 宋采唐下意识感觉自己是不是哪里不对,流口水了,还是脸上印下衣服印子了? 可摸摸脸,一偏头,她没注意到自己是否有异状,先看到了披在身上的衣服。 玄色,厚重,长长拖地,足够包裹下两个她。 和她的衣服不同,这件衣服,从头到尾透着男人的粗犷宽厚,带着淡淡凛冬苍柏的味道。 赵挚……的味道。 “清醒了?” 宋采唐还没来得及脸红,赵挚已经倾身过来,伸手欲拿她身上披风。 “嗯。” 宋采唐也觉得不自在,想赶紧把披风还回去,自己也伸手去拿,两个人的手就这么碰到了一起。 一纤细柔白,一修长坚硬。 两只手接触的瞬间,噼里啪啦,一阵电流闪过,蛮不讲理的顺着手指流到心间,大剌剌占据所有的感知,昭示着它的存在。 宋采唐几乎立刻收回了手,赵挚却没半点不自在,自然而然的拿走了披风,自然而然的亲手倒了杯茶,自然而然的塞到宋采唐手上。 宋采唐下意识喝了一口,不凉不烫,入口略温,竟然刚刚好。 “你……” 宋采唐看着赵挚,目光有些复杂。 不过月余未见,这个人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赵挚出身宗室,幼时嚣张长大,少年出走戍边,创下赫赫军功,为人霸道,桀骜,有天生贵气,也懂市井痞赖招数,因重重军人气质压着,让他整个人气度偏稳,让人信赖,而不是让人害怕。 这是一个正直,强大,山岳一样的男人,符合人们期待,贴合他的身世成长。 可宋采唐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赵挚身上总透着一种不确定性,除却办正事时,他犀锐锋利,能力不俗,让人侧目,其它时候,他身边仿佛蒙了层重重的雾,像被浓浓乌云遮盖的月,不见光亮,别人看不透,他自己也仿佛也不清明。 不只一次,宋采唐看到他独坐高处,对着深远天空皱眉。 而现在,他的眼神仍然深邃,仍然像藏着什么些,却清澈了很多,宛如云开雾散,变的明朗通透。 他应该是…… 找到了什么,坚定了什么。 是什么呢? 宋采唐有点好奇。 她盯着赵挚不放,赵挚不可能察觉不到,以为她还在担心自己的伤,目光微闪,脸别向一边:“放心,他伤得比我重。” 宋采唐最好奇的并不是这个,但赵挚提起,她当然顺口就问了下去:“那个人是谁?” “西夏王子,李元峰。” 西夏…… 大安的临国,关系谈不上好,以前常有仗打。 宋采唐立刻明白:“你和他交过手。” 没准还打过仗。 赵挚颌首,不置可否。 宋采唐看着赵挚满不在乎,一脸平静,脑补这年代的打仗画面,轻声问了句:“戍边,辛苦么?” “还好。” 赵挚转头,目光深深看她:“心里有牵挂,就不辛苦。” 第180章 夜话 心里有牵挂, 就不辛苦。 赵挚这句话说的很让人感受,是常年戍边的人会说的,很正常。 可宋采唐面对着他的目光, 却莫名脸红,有想躲避的冲动。 无它,实在是这目光太炽热, 太专注…… 是她的错觉吗, 赵挚这是在说她吗! 心里有牵挂,指的是她吗!! 可这怎么可能! 宋采唐有点想提醒赵挚,别这么看着她,很容易让人误会,可又一想, 还是忍住了。 别人是心怀家国的大好男儿, 怎么能被她这般置疑? 她自己瞎胡闹,想多也就算了,还想逼着别人承认……太不大气了。 不能这样。 宋采唐侧开脸, 稳了稳心神, 眉心就蹙了起来:“西夏王子悄悄来我们大安,会不会有麻烦?” 又是易容, 又是潜伏, 这个李元峰明显是偷偷来的,没有使团没有国书。隐藏身份干这么件事, 一定有所图, 而事件严重之程度, 需要他这个王子亲自出手,对方所图一定很大。 李元峰潜入大安这个行为对他本身很危险,对于大安人来说,同样是危险隐患。 宋采唐其实还想问,这件事和赵挚现在手上任务有没有关系,和那什么查了半天仍然没多少结果的私通敌国谋反案,有没有关系…… 但她觉得这事关机密,赵挚应该不会方便回答,就没问出来。 赵挚却直接回答了她。 “李元峰怀疑有人故意给他扣黑锅,所以亲自潜入大安来查。”赵挚声音很沉,带着笃定,“但今日过后,他应该不敢再来了。” 毕竟偷偷潜入是件不易之事,他还打断了对方一只胳膊。 他说的并不多,宋采唐却立刻心领神会。 有什么事,需要一个王子亲自来查?肯定与本国利益名誉相关。谁能扣西夏王子的黑锅,还事关大安?答案很明显了,别国政治相关利益团体。 李元峰代表的西夏和大安关系不好,谁能得利,谁就有嫌疑。 比如国势强横的大辽,比如一直暗搓搓看着的回鹘…… 再加上之前案子里得知的各种细节,宋采唐猜测,在大安,应该的确有个人和敌国私通,但这个人,这个敌国是谁,目前没有人知道。 因为事情露出马脚,被朝廷察觉,这些人就开始想办法,栽赃,祸水东引,或者已经做了准备,将一些证据引向了西夏王子李元峰,让他出来背锅。 并误导大安朝廷,让他们视西夏为敌。 李元峰并不傻,察觉到异样后,自己积极行动,试图洗清嫌疑,追着可疑的东西一路到了夜圣堡,线索就断了,还不小心被卷入了案子里…… 国与国之间的对弈,大人物之间的交锋,太复杂,宋采唐够不着,也管不了,干脆扔开,不在想,只看着赵挚:“你怎么来了?” 赵挚半天没说话。 宋采唐顺着他的视线,落在了自己手指。 她的指尖,正落在短短竹笛,细细摩挲。 这个竹笛,是赵挚送给她的。 宋采唐骤然红了脸。 因为被那样的方式‘请’来夜圣堡,她心里多少有些紧张,哪怕仔细分析过,理智告诉她不会有事,她还是需要做点什么让自己安心。 比如…… 摸这笛子。 赵挚把这个笛子送给她时,就曾说过,只要有危险,吹响它,不管距离多远,不管要用多长时间,他都会赶来。 笛子之于现在的她,是个精神象征,这些天她已养成习惯,随时都要摸着短竹笛—— 可被正主看到,就有些羞耻了! 宋采唐有点脸热,试图转移话题避开:“你渴不渴?要不要——” “为什么不吹响?” 宋采唐愣住,一脸疑问的看赵挚。 赵挚指了指她腰间的笛子:“为什么不吹?” 这话题是过不去了…… 宋采唐闭了闭眼睛,微微垂头:“因为我仔细考虑思量过,这次应该没有危险……” “没有危险?” 赵挚剑眉高高挑起,指尖重重敲了下桌面,声音也跟着严厉了起来:“那这次李元峰的事,怎么解释?” 这个人生气了。 宋采唐有些愕然。 为什么? 还有那只手,敲完桌子,抬了起来,是想……揍她吗? 宋采唐认真想想,虽然是意外,但她遇到危险是事实,拉了关婉下水也是事实,的确该受教训。 她向来是个敢作敢当的人,有困难,她勇于前进,有错误疏漏,也不会避开该担的责任。 这么想着,她就闭上了眼睛。 要打…… 就打吧。 赵挚直接愣住,宋采唐……竟直接耍赖,破罐子破摔了! 她要各种不服,他还可以说教教训,现在直接认错,认打认罚,他还能怎么样? 难道真的上去揍一顿么! 这女人真是……一如既往,让他没办法。 赵挚目光微颤,喉头滚动,克制半晌,终是忍不住,大手放到宋采唐发间,轻轻揉了揉。 算了。 总归以后还有他,他既找回了她,就永远不会再放手。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反倒头上一暖,被手覆住。 宋采唐睁开眼睛,看到赵挚的眼眸。 深邃,灿烂,真挚,有什么她看不懂的情绪在剧烈翻涌。 “赵挚……”宋采唐有些疑惑,连躲避都忘记了,“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赵挚看了她半晌,摇了摇头:“没有。” 有些事,忘记了其实没关系,知道有这么件事,如鲠在喉,不得不介意,却怎么努力都想不起来……才更难受。 顺其自然就好。 总归…… 一切有他。 边关已定,起码未来十数年,不会有大的波折变动,有些人只会搞这种阴鬼伎俩,上不了台面。 他不会让别人得逞。 皇上也不会。 赵挚目光划过宋采唐柔软耳壳,细白光滑的下巴和脖颈,略艰难的别开头,问宋采唐:“这次的案子是怎么回事?” 宋采唐全然不觉赵挚目光有什么不对,也没发现两个人越靠越近,坐在一起,身体虽然没有接触,衣角已经亲亲密密的层叠纠缠…… 说起案子,她眼睛就亮了。 这次一个人办案真是太孤单,没有团队,没有人帮忙,连捋思路都缺少人跟着梳理,感觉各种进展都好慢。 她迅速把夜圣堡的案子,各种来龙去脉,仔仔细细清清楚楚的说了一遍…… “……我本来非常怀疑辛永望,因为他表现的太违和,但现在看,应该不是。真的辛永望在廖星剑遇害前就调了包,根本不可能动手,假的李元峰没有理由,比起各种意外,他更希望的应该是平缓度过,大婚当日,他将有更多的权限,进入更多的地方,做更多的事。” 赵挚也点头,对此推测非常认可:“没错,他们二人都不可能是凶手。” “四年前的事,很关键。”赵挚想了想,拎出这条线,“一定有什么,你还不知道。” 宋采唐蹙眉:“我也觉得……可是我没有办法问到更多口供。” 赵挚微微低眉,消化着刚刚宋采唐说的案情,良久,突然问:“你说在藏书阁小厅,李元峰指责夜楠做了对不起廖星剑的事,夜楠反驳了没有?” “没有,”宋采唐摇头,“夜楠被制的很彻底,动不了,也说不出话,没有办法反驳。” 赵挚看着她,眸底似有灼烈火苗:“动不了,说不出话,不代表没有办法表达,唐唐,你肯定知道的,她到底有没有反驳。” 唐唐? 宋采唐看了赵挚一眼,觉得这称呼有点过,但赵挚一本正经,没哪里不对,再想想自己的现代时,同事们经常这么称呼,在大安,光是祁言,就不知叫过她多少次唐唐…… 所以,赵挚嘴秃噜,也很正常? 宋采唐没想太多,心思仍然在案子上,仔细回想了一下当时夜楠的表情…… “她没有反驳,最多的情绪是躲避,和愧疚……” 所以夜楠真的是做过什么对不起廖星剑的事? 宋采唐相当震惊。 赵挚眯眼,指尖转着茶盅:“四年前这个时间点,很敏感。” 宋采唐:“难道就在廖星剑消失的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敏感的事……” 赵挚:“当时夜楠年纪也大了,总要扛起夜圣堡,廖星剑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她会不会和别人谈婚论嫁??” “应该不会,”宋采唐对此却很笃定,“夜楠看起来很爱廖星剑,真爱。” 听到‘爱’这个字,赵挚目光暗了一瞬,手握成拳,片刻恢复:“你就知道?她表现出来的并非事实,也许是故意在骗你。” 宋采唐想了很久,仍然摇头:“不会。” “她说喜欢一个人,人生才完整……说情爱珍贵不是因为短暂易逝,而是稀少,能遇到相知相爱的人,是几辈子积攒下来的运气,是很了不起,很奢侈的事。人生会因为那个人的到来而波澜壮阔,充满感动和痛苦,可能并不都是美好,但相比平淡普通,她更愿意这样,哪怕痛苦,也感觉自己鲜活的活着。还说……” “如果我遇到真正喜欢的人,就会明白。” 宋采唐说着笑了,眉眼弯弯像月牙儿:“她的爱情这么苦,听说我没有喜欢的人却,却并没有说‘很好你很幸运’,她说——太遗憾了。” “我觉得……能说出这样话的人,感情一定是真挚的。” “夜楠一定喜欢着廖星剑,很喜欢很喜欢。” 宋采唐末了总结,认真的看着赵挚,目光清澈澄净:“你觉得呢?” 赵挚久久没有说话。 宋采唐觉得这一刻的赵挚有点不对劲,他的目光是不是有点……缠绵? 就像被微风拂过的湖心皎月,层层涟漪模糊了景象,雾雾的,朦胧的,想要害羞的收起所有光亮,实则一切已经直白展现在人们面前。 不管人本身多坚硬,多别扭,那层荡着涟漪的柔软白光,已经说明了一切。 宋采唐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额头,她今天……误会的似乎有点多啊。 赵挚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开口:“她说的很对。” 用他低沉的,暗哑的,完美低音,说出了这八个字:“人间情爱,自该如此。” 第181章 大胆猜测 人间情爱, 自该如此。 八个字,配着如水月光,呜呜风鸣, 被赵挚这个浑身冷硬的男人说出来, 难得温柔旖旎, 入景入心, 令人神魂震荡。 宋采唐不由脸色微红。 人间情爱……赵挚好像很懂的样子。 她特别想问一问, 这般感同身受, 你是不是也曾经有过一份轰轰烈烈刻骨铭心的爱情? 可她感觉赵挚的目光有些悲伤。 八字箴言, 确是对方自身体悟,真挚无疑,但……好像这段感情并不怎么完美,有很多遗憾, 或者结局并不那么完美。 宋采唐想了想, 宗室子弟, 混世魔王, 戍边将军, 赵挚的身份很多,名头一个比一个大, 市井流传的故事不少,但没一样, 涉及到女人。 赵挚好像还没成家, 亲事也没定。 他已经超过二十岁了, 普通人家都不会这么不上心, 何况皇家宗室? 赵挚…… 是不是曾经遇到过什么样的人? 因为这个人,有了一段荡气回肠的过往经历,有了刻骨铭心的记忆,从此再也接受不了旁人…… 宋采唐微微垂头。 既然不是欢喜结局,外人怎么好随便插口问? 还是以戏谑调侃的口吻。 收敛所有浮动心绪,宋采唐停止想探究一个人的欲|望,努力把注意力拉回,顺着刚刚的猜测往下想。 若夜楠并没有想过抛弃廖星剑,和别人谈婚论嫁,对廖星剑真心真意爱恋,却又的的确确做过什么对不起廖星剑的事,并为此心虚愧疚…… “所以成亲前一晚,夜楠去确定廖星剑心意,问他是不是真的要和她成亲,是最后给廖星剑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也是确定自己到底要走哪一条路,走了,就不能再后悔……” 她突然变的严肃正经,认真思考案情,赵挚愣了一下。 然而这只是瞬间,他深深看了宋采唐一眼,神思回归,也能迅速调整思路,跟着案情往下继续。 “他们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几乎从不分开,所有变化的节点,是四年前。” 赵挚摸着下巴,眸底似有沉沉浓雾翻涌:“四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析蕊带着孩子嚣张上门,夜楠底气不足,在自己的地盘竟也能忍气吞声,并不强硬撕破脸……难道真的只因为夜楠生性大度?” 明明廖星剑犯了错,她为什么这么心虚? 赵挚的话,隐隐指向了另一种可能。 宋采唐眼梢微眯,眸底慧光不停跳跃,往日听到看到的一幕幕浮现在脑海,就像幻灯片似的,一张过后,刷来重新来一张,速度奇快。 四年这个数字,每个人提起时不一样的眼神情绪,真假辛永望的脸,他们曾经说过的话…… 蓦的,宋采唐灵台一清,目光灼灼的看着赵挚:“我有个大胆的猜测。” “讲。” 赵挚回看宋采唐,唇角微勾,深邃眼眸里一如既往,满含鼓励和欣赏,就像在说:好姑娘,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做到。 宋采唐这下真的笑了,笑容灿烂,充满自信,整个人都跟着鲜活灵动,在月下映出不一样的光影。 赵挚目光更为炽热。 宋采唐却浑然不知,目光明亮,顾自说着:“四年前,夜楠和廖星剑一起出门办事,廖星剑遭遇危机,出了意外,失忆流落某地,遇到析蕊,有了之后的故事,那夜楠呢?一起出门办事,遭遇意外是不是也一起?为什么大家的讲述里,只有廖星剑,没有夜楠?” “是真的没事……还是故意模糊遮掩?” 赵挚指尖轻点桌面:“你的意思是,当初夜楠也遇到了危险。” “也许——”宋采唐目光灼灼的看着他,欢迎意味深长,“遇到的危险一样,之后境遇也相仿。” 赵挚瞬间明白了宋采唐的想法和猜测:“你是说,夜楠当时有可能也失忆,流落到某地,遇到了某个人。” “比如……辛永望。” 宋采唐指尖轻轻在茶杯沿上滑过,目光微闪。 赵挚看着纤白柔长素指在杯盏的下意识动作,神情顿了一瞬:“你这个猜测,果然很大胆。” “可是顺着这个大胆的猜测想,一切就合理了。” 宋采唐长眉入鬓,微微挑起的模样很像连蝴蝶翅膀最薄最鲜亮的一条边,柔美动人。 哪怕在讲说血腥案情,这份柔美也不会破坏半分。 “一个析蕊加一个孩子,真就那么麻烦?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快意恩仇,怎么会像寻常人家的后宅,充满言语机锋,拉拉扯扯,磨磨唧唧,没半点脾气。” “西夏王子假扮辛永望演的非常好,几乎全无瑕疵纰漏,和夜楠说话丝毫不露马脚,屡屡提起‘那一年’,‘那一年的事’,表诉真情,说我想照顾你……这般行事才能不被夜楠怀疑,说明之前真正的辛永望经常这么干,经常说这样的话。这些话里,到底在暗示着什么?” 宋采唐眼梢微眯,回想着夜楠的点点滴滴:“夜楠是个性格很坚强,有些冷傲的女子,平时情绪很少有大波动,但每每辛永望提起类似字眼,她表情都有些不对,是和别人相处说话时完全没有出现过的,紧张,矛盾,又复杂。” “西夏王子尚好,只做到这些,再无其它,而真正的辛永望被救出来时,除却讲述前因后果,憎恨把他置于此地的西夏王子,第一句私人的话是对着夜楠说的:我之前说过的,你考虑好没有?你真的还是要嫁给他?” “他做出的表情很深情,就差直白的问你要不要嫁给我,相当情真意切。但他丝毫没有注意到夜楠的狼狈,夜楠当时刚刚经历完一场大火,辛永望没问她好不好,有没有哪里受伤不舒服,却问出类似你要不要嫁给我的话……” “他的行为,并不像真正的喜欢。而且当时他眼神里也带了些东西,像是……” 宋采唐低头了想了想,还是决定用这个形容词:“威胁。就像他手中握着什么把柄,由不得夜楠说不拒绝。早早晚晚,夜楠会是他的。” 把这前前后后拉成一条线,形成这样的猜测,并不难。 不管辛永望对夜楠是否真心,两个人一定有过点什么,藏着什么秘密。 我爱你,你不爱我,你爱她,你爱他不爱我也没关系,反正咱俩注定在一起…… 真是好大一盆狗血。 宋采唐下意识搂住自己,生怕鸡皮疙瘩掉下来。 赵挚若有所思,只见一下一下,以缓慢节奏轻点桌面:“廖星剑知道夜楠的这一段经历么?析蕊呢?又不知道?” 宋采唐诚实的摇了摇头,这一切都是她的猜测。 而且还是因为赵挚在,刺激出来的灵感脑洞。 但猜测成型,一切捋出来,却合情合理,几乎没有任何漏洞。 她现在十分肯定,徐德业和冬芹两个下人,之所以态度那么嚣张,或许就是因为知道这件事,只要自身行为不过分,夜楠就愿意给几分面子。 “ 可惜现在时间太晚,只有明天才能找夜楠问了。” 宋采唐十分遗憾的看了看窗外夜色,叹了口气。 “还有一件事,”赵挚手指点在宋采唐面前,“我觉得有必要提醒。” 宋采唐眨眨眼:“嗯?” 赵挚:“你说过,看过死亡现场,注意到廖星剑有书写记录的习惯,应该是四年前失忆产生的影响,既然如此,近几年生活点滴肯定都会有记录,你可曾全部翻阅过?” 宋采唐摇了摇头:“记录卷宗时间上有缺失,书房里应该只有一部分,有些遗失或丢失,放在它处。我请堡里的人帮忙找了,但到今天,仍然没有结果。” 她也很无奈,这就是没有自己人手的可悲。 别人可能不会配合,可能不会尽力,不配合不尽力,案子就很难有结果。 “那如果不是丢了,被偷,而是他自己藏起来呢?” 赵挚提到了另外一个方向。 本案死者廖星剑,死得非常突然,但在他没死之前,所有人对他的印象都是强大,谨慎,能力非凡。 这样的人,会不知道自己记了多少个小本子,有没有丢失? 也没有引起他的察觉,又明显日期遗漏,所以……会不会是故意? 赵挚这话,透出来的猜测方向就更多了。 为什么故意把东西藏起来? 防的是谁? 难道廖星剑早就知道有人要害他? 如果死者有怀疑对象,那案情更为明朗,只要把这些记录的小本子找到,案子就能破了! 赵挚提议:“正好月黑风高,适合夜访……要去找找么?” 宋采唐根本拒绝不了这样的提议,当即站了起来:“好啊!” 一个会武功,一个不会武功,这月黑风高下的夜访寻找用什么姿势,几乎是明摆着的。 女子纤细腰身被高大男人大手揽住扣住搂住,因空中飞行姿势不便,时不时还会调整,偶尔蹭到对方哪哪的皮肤,都太正常…… 但宋采唐自从猜测到赵挚心里有个人,思绪放飞,就没有半点压力,正事正事,一切都是为了正事! 对心有所属的人脸红太没品,她不会干。 不想气氛暧昧尴尬,最好随便说点什么。 宋采唐就问赵挚:“观察使大人这么长时间没有音讯——很忙吗?” 软玉温香在怀,曾经丢失过的美好重现,赵挚大约太激动,没忍住,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不,是因为害怕。” “害怕?” 宋采唐惊讶的看着赵挚,这可奇了,这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位害怕的事? 赵挚微微低头,撞进宋采唐清澈无垢的眸子,像夏雨洗过的天空,干净通透,映的满满都是自己,更加忍不住,箍住宋采唐腰身的大手更紧,声音也越来越暗哑。 “害怕跟一个人接触太多,害怕满心满眼都是这个人,再也逃不开……” 这段时间相处,尤其船娘的案子,赵挚想到宋采唐的时间越来越多,越来越渴望和她接近,下意识觉得这样不对。 他心间隐隐有种感觉,这里早就住进了一个人,有过约定,这辈子,他们只有彼此,不可以再喜欢别人。 他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起,这个人又是谁,但他知道,自己既然做过承诺,就永远不会变。 所以尽管这个感觉来的莫名其妙,他没半分印象,也全无记忆,还是一边疑惑,一边尽力尊重。 这个人好像直白说过,非常喜欢吃醋,所以不准他和任何姑娘靠近,如果有姑娘扑过来,必须躲开,扶也不准扶。说这辈子他是她的,不准再喜欢别人,看上别人,欣赏也不行,看到美人最好躲远点…… 他都一一遵守着。 可突然遇到宋采唐,越认识了解,就越不可自拔,几乎忍不住…… 所以他逃了。 在那个几乎亲密接触的夜晚,丢盔弃甲,狼狈逃开,连头都不敢回一下。 好在,有些事早已命中注定,他被人蒙住的眼,终能睁开。 这一次,他不会让再这个人受半点委屈,遇半点磨难。 赵挚眸底似乎蕴了一潭深情,浓得几乎化不开,要十分克制,才能不吻上来。 宋采唐看着,眉心微微蹙起。 根本不是她的错,赵挚这个表情这个样子,任谁看都会误会啊! 赵挚说的是她吗! 是她吗! 是在表白吗!!! 可赵挚明明暗示过,他心里已经有人了…… 莫名的,宋采唐有点心慌,脸也有点白。 难道她遇到了狗血的替身梗? 她长的很像哪个姑娘吗? 赵挚看到宋采唐表情,心疼的不行,咬咬牙,再咬咬牙,把眸底情意收了再敛,收了了个干净。 还是慢慢来,别吓着她了。 “吓着了?” 宋采唐尽力保持理智,小心翼翼的问:“稍稍……赵挚,你刚刚是在开玩笑么?” 赵挚没说话,似是默认。 宋采唐继续小声问:“那你……怎么来这夜圣堡了?” “我来找一个人,一个丢了很久的人。” 宋采唐心内默默叹气。 观察使大人真是深不可测,这样的神情和语气真的很难理解啊! “找到了么?” “找到了。” 这三个字的语气,倒是无比笃定,透着尘埃落定的轻松。 宋采唐缓缓呼了口气:“找到就好。” 无非…… 就是和她没有关系。 错觉错觉。 她想再理一理之前场景,确定看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就在这个时候,没时间给她想更多,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划破沉沉夜色。 第182章 上吊 一声惊惶失措的尖叫, 划破夜色长空,也划开了宋采唐和赵挚之间的暧昧旖旎气氛。 宋采唐迅速反应过来:“出事了?” 赵挚在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夜圣堡地图:“好像是夜楠的院子。” “快走, 去看看!” 赵挚轻功极好,速度飞快,几个起落飞掠, 两个人已经落到夜楠的院子。 出了什么事也根本不需要再打听, 因为一落地,二人就听到了。 “快来人!!大小姐上吊了!” 上吊…… 自杀? 夜楠自杀? 宋采唐立刻皱眉,提起裙子就跑进了房间。 房间里, 伺候的下人已经手忙脚乱把夜楠放了下来,个个慌的不行:“怎么办,大小姐没气了!” “可是身子还是热的, 应该才吊上去不久, 没准可以救!” “就算身子还是热的,没气了就是没气了,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怎么办, 堡里只有位大小姐,咱们堡是要落败了么……” “少说那些有的没的,先请大夫过来看一看才是正理, 万一有救呢!” 几个人七嘴八舌吵着,还没忘记把夜楠小心放好。 宋采唐不管她们在说什么做什么, 直接上前, 摸摸夜楠的脉, 再探她呼吸。 心跳消失, 呼吸停止。 再看喉间,绳子勒痕很深,没有磨破出血,红肿青紫已经有了,伸手去摸—— 还好,喉骨没断,吊上去时间并不长。 “都退开!” 宋采唐当机立断,给夜楠做心肺复苏。 确认夜楠身体放平,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打开气道,口对口进行人工呼吸。 随即将右手掌根放在夜楠胸部最中间,左手掌根叠于其上,双肘伸直,垂直向下用力,进行胸外按压—— 三十次胸外按压接二次人工呼吸。 救死…… 又是救死! 赵挚不是第一次看到她救死,也不是第一次看到她用这个方法,但每一次看到,都神魂震荡,叹为观止。 这是宋采唐…… 是他的姑娘。 “官桂汤!去煮!” 宋采唐一边忙,一边发号施令。 房间里的下人们知道宋采唐在干什么,没有人敢拦,心里都期盼着大小姐能好,只要大小姐能好,能活过来,能撑着这夜圣堡,让他们干什么都行! 可这官桂汤…… 几人互相对视,大眼瞪小眼,这什么东西啊,完全没听说过! 是药吗!还是汤!! 然而宋采唐救死忙,根本没时间再解释。 赵挚便道:“广皮八分,浓朴,一钱,肉桂五分,制半夏一钱,干姜三分,甘草三分,三碗水煮成一碗,此为官桂汤。” “哦哦知道了!谢谢这位公子!” 既然知道了是什么东西,下人们便不敢再耽误,风风火火去抓药煎了。 夜楠被发现的很及时,情况并不算严重,宋采唐抢救没多久,夜楠轻轻咳嗽了一声,虽然还没转醒,呼吸心跳已经恢复。 宋采唐顿时放了心,正想抬手摸摸额角的汗,已经有一只帕子印了上来。 是赵挚…… 在帮她擦汗。 “谢了,”宋采唐有些不自在,接过帕子自己擦,“我自己来。” 夜楠眼皮颤动,似乎非常不安,嘴唇翕翕,好像还在喊着谁的名字…… 宋采唐挨的近,仔细听了一下。 人在意识模糊时,声音也也跟着含糊,宋采唐听不清夜楠喊的是谁,但她听的明白,是两个字。 不是廖星剑,也不是辛永望。 是谁呢…… 她好奇的时间并不多,夜圣堡下人在这件事上执行力非常不错,很快,官桂汤就被端了上来。 夜楠已经恢复呼吸心跳,被勒了一会儿,喉咙肯定不太舒服,喂药稍稍有些困难,但一点一点喂进去,还是没问题的。 这些事,自有下人们代劳,宋采唐并没有动手。 她只是在房间里转了转,看了看能用来上吊的绳子。 看完,她偏头看赵挚:“你觉得呢?” “绳子靠近房梁,很结实,凳子却不够高,”赵挚根本不用多看,直接有了结论,“很明显,是有人故意为之。” 有人要杀夜楠。 是谁? 和杀害廖星剑的凶手有没有关系? 宋采唐微微眯眼。 夜楠不愧是夜圣堡未来接班人,不仅身体素质良好,心理素质也非常好。 她很快醒来,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也并没有崩溃害怕,而是哑着声音向宋采唐道谢:“又麻烦宋姑娘了。” 宋采唐摆摆手,阻止她起身:“你刚醒,力有不逮,还是稍事歇息的好。” 夜楠垂眸,幽幽叹了口气。 宋采唐便问:“刚刚……是怎么回事?” 夜楠摇了摇头:“我正在收拾星剑遗物,一时间神思恍惚,悲从中来,没留意周围,不小心中了迷香……” “知道那人是谁么?” “没看到。” 夜楠闭了闭眼,双手握拳,似乎非常后悔,为什么自己失了警惕心。 宋采唐便没多问。 堡里大小姐出事,造成的动荡是巨大的,这个时候,很多人已经围了过来,包括与廖星剑案有关的嫌疑人。 宋采唐本想让夜楠多休息,但看现在这个架势,夜楠根本休息不了,她本人好像……也没有休息的打算,正准备起身应付来人。 既然如此,与其应付无聊的人事,不如来理说案情。 宋采唐便道:“我知道这个时候,说案情有些不太合适,但有个问题在我心中盘桓已久,得不到答案,实在寝食难眠。” 夜楠已经在丫鬟的帮助下坐到罗榻上,腰下放上软软靠垫,尽量舒适又不失礼。 她缓缓呼了口气,微笑勉力又真诚:“星剑案子,多亏宋姑娘愿意帮忙,在我这里,他的事永远是首要,宋姑娘不必顾及其它,直说便是。” 宋采唐看了赵挚一眼。 赵挚眸底情绪同她几乎一模一样,见她看过来,点了点头。 宋采唐便直接开口:“我想问夜姑娘,四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夜楠眼神滞住,身体猛的一颤。 宋采唐又追加一句:“并不是当时廖星剑的经历,我想问夜姑娘你,当时在哪里,遇到了什么。” 夜楠紧紧盯着宋采唐,良久无声。 宋采唐任她看,不避不退,同样没有说话。 夜楠渐渐闭了眼,头垂下去,表情落寞:“会问这个问题,宋姑娘应该有所猜测了吧。” 宋采唐点头:“是。” “其实……也没什么好瞒的,星剑都去了。” 夜楠深呼吸几口,调整好情绪,声音淡淡:“那年……我和星剑一起外出办事,遇到了意外。几方匪路撞上,互有目的,互有因果,谁都不信谁,又俱都力量强大,几乎是死局,我和星剑没办法,只好一力杀出……不想误入了别人为仇家准备好的圈套。我和星剑百般努力,还是中了一种毒,不慎分开,也不慎……忘了对方。” “回来之后,我四方查探,才知那种毒的名字,叫黄粱一梦。” 宋采唐:“黄粱一梦?” 夜楠点了点头:“黄粱一梦,说是毒,并不致命,说不是毒,它对你人生产生的后效,可能比毒还烈。中了它,你会忘记自己是谁,忘记所有亲人朋友,甚至爱人,世间一切仿佛恍然朦胧,就像在做一个梦。在这梦里,你可以随心所欲,不用想任何事,不会有任何牵挂,可以实现平时不敢实现的一切,比如情爱,比如杀人……” “人在梦境里,胆子都是很大的,宋姑娘也做过梦,回想一下自己梦里最大胆,最光怪陆离的事,就能感受到一二。” 夜楠声音很平静,似乎将所有的悲伤掩埋起来,微微阖眸,让人看不清内里情绪:“既然是梦,总是要醒的,就像很多人睡醒后不记得梦里发生了什么,从黄粱一梦中醒来,也会忘记梦里发生的事,只会想起自己是谁,朦朦胧胧记得做过一些事,却不知是什么。” “药性不解,这一辈子你都不知道在那个梦里发生了什么,一辈子受它折磨,反问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有人过来,你会第一时间怀疑,是不是跟那段过往有关,你是不是和这个人发生过什么,有仇或是有怨。” “得了解药,你会想起那段时间荒唐过分的自己,做过坏事的,对自己更加憎恨厌恶,没做过,对于这段时间的自我否定会觉得可笑,置疑自己,没准本身就是自己怀疑的坏人……” “黄粱一梦,不致命,却是最邪恶的东西,它会乱你的心性,从而乱的你的命。” 宋采唐听着夜楠讲述,有些好奇,世间真有这样的东西吗?什么样的药物结合,才会有这样的功效? 她想不出来。 可正如她对自己穿越这件事心存敬畏一样,对于不理解的事,她从不会一刀切的认为不可能,古代也很强大,也许……真就有这样的东西。 “你是不是比廖星剑早回来?”她问夜楠。 夜楠笑了一声,明明在笑,样子却像在哭,声音沙哑:“宋姑娘还真是犀利,不留情面。没错,我比星剑早回来几天,然后这件事,堡里上下众口一词,星剑……并不知道。” 宋采唐于是明白,新婚前一夜,夜楠去找廖星剑,除了给彼此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外,或许还想坦白。 她想告诉廖星剑这些事,完完全全,坦坦率率,不管廖星剑能不能接受,明天的婚礼还能不能进行,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谁知再以后,就是天人永别。 注意到夜楠神色似有不对,宋采唐轻声问:“是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么?做过最出格的事,面对的人,一点模糊影子都没有?” “也不是全忘了……”夜楠苦笑,“全部一点都不记得,还怎么折磨人?黄粱一梦会让你记得做过最疯狂的事,一些片段,一些画面,身边的人……也会一点点影子,是男是女,在一块做了什么……除了不知道对方是谁,长什么样子,别的下意识觉得很重要的细节……会记得。” 宋采唐果然犀利:“所以你当时,是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夜楠垂着头,没有说话。 宋采唐:“你们一起做了很疯狂的事?” 夜楠手指紧紧扣着掌心,表情苍白,透着痛苦。 没说话,就是默认了。 宋采唐默默叹了口气,还是得继续问:“那个人……是辛永望么?” “我……不知道。” 夜楠声音沙哑,似乎有些承受不住,手抵额头,身体轻轻颤抖:“真的不知道……我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脸,但辛永望手上有我的东西,我那一年出去办事时新置办的耳坠……” 不是在那段时间同她相处,根本拿不到。 “除了他……不会是别人。” 宋采唐看得出来,夜楠很痛苦。 她爱廖星剑,感情真切,却因意外,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委身别人,还是心甘情愿…… 或许‘梦里’还做了很多大胆的事,让她更加感觉羞耻。 “好啊夜楠,整天装的那么清高,原来竟然是这样一个淫荡贱妇!” 随着高亢声音,有人冲进了房间。 第183章 质问 削肩柳腰, 细眉媚目。 来的是析蕊。 析蕊一手提着裙子,一手抱着孩子, 满脸怒容,看到夜楠就骂:“枉你尊为夜圣堡大小姐,未来堡主, 来来往往的人见了都要行礼,客气三分,谁知竟是这般品性, 人尽可夫!” “既然都和别人睡了, 干什么不洗洗干净, 上别人的床,吃别人的饭, 凭什么肖想我家星剑, 竟然还想嫁给他——你可真是好不要脸!” 夜楠手指紧紧绞着,脸色苍白, 沉默不语。 “怎么不说话了?以前不是且能说么,什么事都能给你讲出个大道理,什么时候你都占理,现在怎么哑巴了?”析蕊双目喷火,咄咄逼人,“看着我家星剑好性子, 看着我没家没靠没倚仗, 所以就随便磋磨欺负了是么?不拆散我们, 你心里就不舒服是么?接受不了你的东西不要你了, 毁掉也不让我们好过是么?” “贱人,夜楠你这个贱人!你怎么不去死,刚才怎么没把你吊死算了,你怎么还有脸坐在这里!” 析蕊就像个点燃了的炮仗,怒火不停,字字戳心。 一层子人噤若寒蝉,安静的可怕。 丫鬟冬芹有些不忍心,往前站了一步:“我们大小姐还病着呢……” 析蕊眉目厉厉:“生病又怎么样,病了就能犯错么!再说她那哪里是病,她是该死!” “可当初大小姐也是没办法,她中了别人暗算……”冬芹皱着眉,试图为自家主子辩护,“造成今日结果,大小姐最不愿意看到,大小姐从小到大,满心满眼只有廖公子一个人,咱们堡里上下,江湖朋友,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大小姐真的只喜欢廖公子,怎么可能会喜欢别人!” 析蕊之后,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进了房间,华容,庄擎宇,还有辛永望。 别人不说,辛永望听到这话,肩膀一缩,眼神立刻暗淡下来。 析蕊直接冷笑出声。 她现在脾气出奇暴烈,连怀里抱着孩子都忘了,动作有点大,小孩可怜兮兮的被她勒在怀里,扁着小嘴,哭也不敢哭,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十分可怜。 “少拿什么真爱来唬我,不是只有你们有钱有地位的人才懂感情,我们这些没权没势的小人物也知道!夜楠要真那么喜欢廖星剑,心里有他,矢志不渝,那不管遇到什么,都不会动摇,不管遇到谁,都不会移情别恋!中了黄粱一梦,失了忆,忘了自己是谁,是可怜,但只要没忘记吃,没忘记喝,不是傻子,要喜欢也只能重新喜欢廖星剑!” 析蕊咄咄逼人,掷地有声:“你们把真正的感情捧的那么高,难道变了身份,忘了前尘,不记得有爱过人,不记得爱人的脸,心也跟着变了么?那么喜欢,那么刻骨铭心,为什么认不出爱人的灵魂!忘记了曾经的那份悸动,那些相依,就变得谁都可以了么!” 夜烛忽闪,风声呜鸣,映着人的脸像鬼面。 析蕊大约心里憋着口气,不知憋了多久,一股脑说出来,很是畅快,也很尖锐。 宋采唐跟着这些话,心脏紧了一下。 如果夜楠因为黄粱一梦受了很多伤,那么此刻,在析蕊凌厉的质问里,怕是受伤更多。 越爱廖星剑,越是痛苦难堪,鲜血淋漓。 突然间,手心一暖,是赵挚握住了她的手。 赵挚很少有越矩行为,别说牵手,之前连女人的边都不沾,就算有姑娘不小心朝他靠过来,他都立刻大步躲远,好像对方是什么洪水野兽,为什么现在…… 是在安慰她? 宋采唐抬头,正好迎上赵挚的眼睛。 深邃,悠远,像苍凉大漠天空中的星,像凛冬松柏树上的霜,微冷,有光。 似乎……还有一点悲伤。 这种感觉……就像你也许能感受他的温度,闻到他的味道,但你永远也不知道这个人曾经经历过怎样的故事。 宋采唐有些不理解。 赵挚只低头看了宋采唐两息,就转开了目光。 他的手在轻轻颤抖。 生平第一次,这么这么害怕。 必须得离得特别特别近,像现在这样双手相牵,他才能克制住,不做一些事。 析蕊的话,质问的是夜楠,却也重重地敲打在了他的心头。 差一点…… 就差一点…… 他会错过她。 夜楠脸色苍白,唇角有血溢出,看样子即将崩溃,几乎撑不住了。 华容不忍心,上来扯了把析蕊袖子:“你怎么能这么说?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真爱,你我都是人,又不是神,何必讲究这么多大道理?” “呵,你小屁孩懂个屁,”析蕊嗤笑一声,“不如你问问夜楠,她对自己的情爱有没有信心,她的爱是真是假,是不是我说的钟情一人,独一无二的样子?” “噗——”的一声,夜楠吐了血。 正如析蕊所说,夜楠对自己的感情坚定无比,她的人生里,只有一份爱情,就是廖星剑,再不可能装得下旁人。正因为这份坚定和事实相悖,她心里过不去这个坎,才越发难受痛苦。 析蕊冷笑:“就连我,这被你们鄙视着,口口声声骂着的人,都无比坚定明白自己的心意。我析蕊,此生此世,只爱廖星剑一人,哪怕他现在已经死了,哪怕他对我无情,我仍不二心!这析蕊这辈子,是不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若命运捉弄,不小心遇到和夜楠同样的情况,我也不会爱上任何人,若有意外,或有人用强,我就一根绳子吊死在门前,让廖星剑知道明白我对他的情!” “这话我敢说,这事我敢做,夜楠,你呢,你敢么!” “呵,我怎么忙了,你已委身他人,哪有资格说这样的话,事过境迁,连上吊都晚了呢!” 华容气的不行,推了她一把:“你够了没!说够了没!每次都这样,有事就蹦出来吵架,你烦不烦!” “我再烦,再人品不好,也比这个又当biao子,又想立牌坊的女人强吧!倒是可怜了辛总管——” 析蕊丝毫不为所动,柳眉高挑,说着话,视线怜悯的扫过辛永望,声调微扬:“夜楠自己□□下贱,偏投了个好胎,有个好家世,有个好容貌,勾的男人们都喜欢她。辛总管不仅喜欢她,听她的话,还忍辱负重,从不把私事往外面说,自己顶着那么高的绿帽子,还要讨她欢心,看着她欢欢喜喜的和廖星剑成亲,自己还得操持婚礼,啧,缩头乌龟做成这样,也是没谁了。” “我自认没这么大本事,没有这么多好手段——安生日子不愿意过,不愿成人之美,两相安好,偏要祸祸所有人,让所有人都痛苦她才开心!好,现在廖星剑被你弄死了,你还要弄死谁!下一个是不是我?好啊夜楠,你来,你来杀了我!让星剑在天上好好看着!” 析蕊越说越激动,情绪重新翻上来,似乎要上前撕了夜楠才能安心。 辛永望直接截在了她面前:“别说了!” 析蕊见是他,绿帽子苦主,神情一顿,眼睛微微偏过去,看了夜楠一眼,神情里满是讽刺深意。 似乎觉得有好戏看,自己骂的也差不多,大家都知道夜楠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析蕊微笑:“好啊,我不说,你来说。” 她往后退了一步,让出空间:“辛总管不如给大家讲讲,四年前你同堡里大小姐,一起度过了怎样的温暖时光。” 辛永望没说话。 析蕊嗤笑:“都这时候了,还藏着掖着什么?反正大家都知道了,与其让别人没边没际的猜,不如自己说出来,辛总管可是明白人。” 房间里一片静默。 这个问题,所有人都很关注,大家几乎齐齐看向辛永望,目光表达的问题一致:所以现在,你怎么解释? 他良久不言,宋采唐干脆问出了声:“辛总管,四年前夜楠遇到危险,中‘黄粱一梦’的那段时间,是和你在一起吗?” 辛永望紧紧抿着唇,看了夜楠很久,方才轻轻点头:“是。” “四年前,我曾和大小姐相处大半年。” 他这个不承认则已,一承认十分干脆,直接跪在了地上。 “我是真心……喜欢我们大小姐的。” 第一句话说出来,之后的话也就跟着顺了,辛永望抹了把脸:“很早就喜欢了,但我不敢说。大小姐就是那天上云,水中月,干净完美,我这个从泥地里爬出来的人怎么能配得上?廖公子很好,虽然无父无母,但很喜欢大小姐,大小姐也很喜欢他,他们两个成亲,一定会很幸福……直到四年前。” “四年前大小姐和六公子遇险,音信全无,我们这些堡众怎么可能不担心,早早就被堡主派了出来,四处寻找。我运气比较好,找到了大小姐,可大小姐忘了前尘,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我不过见面时顺手帮了她一回,她就十分感恩,对我很好……”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大小姐,心生贪婪,想着……这样也不错,把小姐忘了自己是谁,忘了廖公子,许是上天赐给我的机会……” “那大半年,是我偷来的大半年。” 第184章 我知道你怀疑我 辛永望讲了一个爱情故事。 故事里,他是傻小子, 幻想着白富美, 可惜白富美早有了自己的良配,他想也没办法。直到一次意外, 白富美把什么都忘了,他就趁虚而入,各种攻略讨好, 还利用自己早先对白富美的了解, 攻陷了白富美。 可惜这样的愉快时光只有大半年,一次他离开办事,回来突然发现白富美不见了,再一找, 白富美回了家,并且忘记了这大半年发生的事。 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什么都没有了。 “我承认我很卑鄙,很自私, 可我忍不住, 那时……大姐小对我特别热情……” 辛永望在讲故事期间, 夜楠一直沉默, 这时终于受不了了,惨白着脸回头:“你闭嘴!” “是……” 辛永望收回所有想解释的话,垂下头, 继续道:“大小姐就忘了我, 重新记挂起廖星剑, 天天盼着那个人回来。廖星剑终于也回来了, 还是像以前一样,那么喜欢大小姐,两个人感情那么好,我……” “我不敢再打扰,只将过去一切当成是一个梦,只有自己知道的梦,藏了起来。” 辛永望讲述了他的痛苦,怎么挣扎难受,又是怎么痛苦的做下决定,成全别人并祝福。 就在这个时候,析蕊抱着孩子找上门了。 辛永望面部表情变得狰狞,声音也跟着大了起来:“廖星剑有了别的女人,还生了孩子,竟然还敢肖想我们大小姐!他已经不配了!自己去过自己的生活多好!他有女人有孩子,还巴着我们大小姐不放,目的绝对不纯,肯定有别的原因,他想要这夜圣堡!” “我看不过眼,就去说服大小姐放弃廖星剑,和我在一起……” 辛永望握着拳:“我把当时发生过的事,告诉了大小姐,大小姐很难接受……” “我舍不得大小姐伤心,但也实在不愿意看到她为情所困,赔了夫人又折兵,连夜圣堡一起输出去,大小姐犹豫不决,我便逼她,说如果她不照我的意思,我就把这件事说出来,告诉廖星剑,告诉所有的人。” “……这就是我们之间所有的事。” 整个故事,辛永望把自己塑造得很深情,虽然自私,虽然有小心思,但都有情可原。 所有一切,不过是命运捉弄。 房间里众人无不唏嘘,看向辛永望和夜楠的目光透着悲悯。 宋采唐却若有所思。 她想了想,问辛永望:“四年前,你们被派出去寻找夜楠,不用回报?” 和夜楠在一起大半年,夜圣堡上下竟没有发现吗? 那时的辛永望可不仅仅是外堂无名小卒,他已经有一定地位,开始往上爬,消失这么久,不可能没人注意。 辛永望垂着头:“我每过一段时间,会出去汇报一次,说没找到大小姐……如果不是最后那一次汇报出门,如果我一直跟大小姐在一起,大小姐醒来许也不会……发展成现在这样子。” “这样啊……”宋采唐声音微缓,“可我说听,你是近两年才露出对夜楠有意思的。” 堡里下人这么说,之前冬芹也这么说过。 辛永望:“我之前说了,我不想让大小姐困扰,伤心,所以一直没提,直到廖星剑越来越过分,我才忍不住……我真的很久之前,就喜欢大小姐了。” 宋采唐:“四年前的事,夜楠忘了,你可有什么证据?” 辛永望愣了一下,看了眼夜楠,似乎很有些害羞甜蜜:“有的,当时大小姐把身上的耳坠送给了我,作为定情之物。” 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掌心。 宋采唐只看一眼,就知道为什么夜楠丝毫不怀疑了。 这只耳坠质料一看就很名贵,是寓意很好的葫芦造型,赤金为托,镶嵌的是上好碧玺和名贵红宝石,背面还刻有夜楠的名字。 根本不可能仿造。 “我知道宋姑娘在怀疑我。” 辛永望抬头看着宋采唐,笑了:“我做出的事的确操蛋,怀疑我也应该,若宋姑娘不怀疑,我反倒觉得宋姑娘对这个案子不尽心。可我所做一切,委实有理由,这颗心不是假的,和大小姐相处的日子也不是假的。” “否则我怎么可能有大小姐的东西,说得出那些相处细节?” 宋采唐看了眼夜楠。 夜楠无奈又痛苦的点了点头。 黄粱一梦,一切宛如梦中,她大部分东西不记得,偶尔一些细节,却是知道的。 辛永望曾说起几桩,样样都对得上。 再加上她的耳坠…… 她怎么能不信? 怎么敢不信! 宋采唐也觉得一切拼接起来很完美,非常合理,没有一点破绽,但就是因为太完美,没一丝漏洞,辛永望每个问题都答得非常快,非常精准…… 她感觉就像提前准备好,背好的剧本。 事实,真的如此吗? 还是她想多了? 视线转移中,她看到了庄擎宇。 这个人……在整个案子里,存在感似乎非常淡。 庄擎宇好静,在船上时宋采唐就知道,这个人很有品位,比起华容这个一离开下人就不会打理自己的富贵公子哥,庄擎宇似乎很有品位,永远都知道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自己该穿什么,吃什么,拿什么,手边该放什么。 他性子也很淡,会毒舌挤兑人,却很少情绪激动,比如刚刚,这一出连绵大戏都没能让他震惊,别人又是怒骂又是气愤又是激动,他最多抬抬眉,露出少许情绪。 他好像很不喜欢夜楠。 这似乎很正常。 做为死者廖星剑的忘年交,好朋友死在婚礼之前,怎么看这个新娘都脱不开关系,换了谁站在男方亲友的位置,都不会喜欢夜楠。 他看向辛永望的目光也不怎么欣赏。 这也正常,不管夜楠做了什么,她是好朋友看中并想娶的妻,朋友妻不可戏,辛永望不可原谅。 可他也不喜欢析蕊。 析蕊的存在顶多是膈应夜楠,在这时代,后者女人数量多少对男人并没有什么影响,再者析蕊还给廖星剑生过一个儿子。 之前华容话里也透露过,庄擎宇和析蕊曾有私下见面。 会私下见面,又很讨厌…… 是个什么操作? 宋采唐下意识注意二人互动,慢慢的,竟真被她发现了。 析蕊似乎若有若无,会下意识看向庄擎宇。 随着辛永望所有讲述的结束,夜楠的沉默不语,房间气氛变得沉闷,析蕊也终于不再浑身带刺,笑声充满讽刺和悲伤。 “好好的路不愿意走,两相皆好的局,非要走到今天,星剑死了,我的心跟着死了……夜楠,你呢?你是不是特别愿意看到这一天?” 夜楠身体僵硬,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呵,到现在,我还指望你什么呢?不说话就算了。死了的人不可能再活回来,你我之间,也不必有那些糟糕的恶心的以后。” 大概她箍的太紧,太久,怀里的孩子终于受不了,哇哇大哭。 “哦哦,小宝乖,不哭——” 析蕊终于记起一个母亲的职责,小声拍哄着孩子。 夜楠呆愣愣的看着孩子,仿佛定住了,不会说话一样。 析蕊得意:“好歹我有个孩子,和星剑长的一模一样呢——夜楠,你有什么?哦,对了,你有个喜欢你的辛总管,不如干脆成亲,生个像辛总管的孩子!” 夜楠冷笑一声,转回了头。 她的表情很奇怪,痛苦仍在,更多的却是释然,就像明悟了什么,看透了,接受了,也无所谓了。 就像…… 心如死灰。 “夜姑娘身体是否已无大碍?” 庄擎宇在这个时候突然发声。 夜楠摇了摇头:“多谢你们过来看我。” 华容很激动:“看什么看,我看他们是过来吵架的!” 不满目光尤其瞪向了析蕊。 析蕊吵完架,神清气爽,抱着孩子朝宋采唐福了福身:“我们星剑的案子,还要靠宋姑娘查,宋姑娘请保重。” 说完转身就走了,步态妩媚妖娆。 辛永望是留下来照顾夜楠的,但很明显,夜楠不愿意,他也只好一步一回头的走了。 庄擎宇是个识眼色的人,自然没留下。 华容…… 大约知道自己劝不了夜楠,说了两句安慰的话,也走了。 大部分人离开房间,夜楠说话了:“今日让宋姑娘看笑话了。此后星剑案情,还有劳宋姑娘继续探查,我这里没什么事,夜深了,宋姑娘回去休息吧。” 别人想独处,宋采唐自也不会强留,只出声提醒:“你今日遇险,尚不知是何人所为,当要小心。” “多谢提醒,我会的。” 之后宋采唐也转身离开。 赵挚自然跟随。 “你刚才好像一直没说话。” 宋采唐有些不解,赵挚不是多话的人,但办案时思绪活跃,如果有疑点或不解不处,不会按着不说。 赵挚不好意思说自己一直在走神,很多话听在耳朵里并没有过心,反问道:“你是不是有哪里想不通?” “是。” 宋采唐很直白的承认了。 辛永望果然威胁了夜楠,虽然他给一切找到了合理解释,事实证据也对的上,但她仍然觉得哪里不对,总觉得有什么隐情…… 但此刻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有人要杀夜楠。 “为什么夜楠必须得死?” 第185章 红枫 大多数的杀人案件, 都有理由和动机。夜圣堡环境封闭,又是夜深人静,夜楠只是在自己房间, 碍不着别人, 不存在意外, 她的遇险,一定是有人故意为之。 要不是下人发现的及时, 等到晨间,夜楠身体都凉了。 这次的动机……是什么呢? 宋采唐眉心微蹙:“为情?为财?” 本案各种情感纠葛的确复杂, 但廖星剑已死, 堡内形势也不大好,夜楠身为夜圣堡唯一继承人, 在老堡主身体不好的情况下, 主理夜圣堡基本已成事实, 不管为情, 还是为财,现阶段似乎和平过渡比较好。 别人没必要在这个时候下手, 夜楠死了, 对大部分人来说并没有好处。 除非……这个人要的并不是好处。 赵挚想法与宋采唐相似:“仇杀。” 凶手或许和夜楠有仇。 宋采唐点头, 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这一种可能了。 作为江湖门派,夜楠不可能没得罪过人, 但今时今日夜圣堡因新郎廖星剑的意外死亡封闭, 外面人根本进不来, 所以下手的,应该还是在这堡里的人。 目前堡里的人,都和夜楠和廖星剑有一定交往。 除却四年前意外,夜楠和廖星剑感情都很好,一直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夜楠的仇人,是不是也是廖星剑的仇人? 廖星剑的死,会不会也是因为这个? 别人不是为了情,不是为了财,而是复仇。 如果这个方向没错,朝两个人先后下手,凶手对夜楠和廖星剑得是多恨! “还有一点,我之前看到——” 赵挚正在说话,突然视野里跑过来一个人,朝宋采唐就扑了过去:“姐姐!” 是关婉。 宋采唐接住小姑娘:“大晚上的不睡觉,出来干什么?” “我刚刚听到外边好乱,说有人要杀堡里大小姐,又看你不见了——”关婉话音有点急,看到宋采唐好好站在前面,确认没事,才呼口气放松下来,乖乖站好,甚至因刚刚猛扑过去的动作害羞,微微咬了唇,脚尖蹭蹭了地面,“……你没事吧?” “没事,小丫头别瞎操心。” 宋采唐轻轻揉了揉关婉的头发,眼底一片温柔。 这孩子应该是被吵醒了,害怕还不知道躲,鼓着勇气跑出来找她,显然是担心狠了。 关婉这时才看到赵挚。 大高个,存在感十足的站在宋采唐身边,气息凛冽。 “呀你——” 关婉认得他,出奇的没害怕,还赶紧伸出小手捂住自己的嘴别乱说话,圆溜溜的杏眼看看自家表姐,再看看赵挚,又看自家表姐,忙的不行。 她好像明白了,为什么之前问能不能走,姐姐那么笃定…… 因为观察使大人来了呀! 观察使大人一向都很照顾姐姐的! 关婉赶紧福身,朝赵挚行礼。 笑容灿烂到……有些狗腿。 赵挚似乎对这画面有什么别的理解,沉稳颌首,迅速以手势叫起,清咳一声,看了眼宋采唐,又轻轻移开。 表面装的有模有样,仔细观察体会,就会发现,他眉梢眼角都透着‘偷着乐’的喜悦。 好像关婉并不是行了个寻寻常常的礼,而是叫了他一声姐夫。 宋采唐却并没有注意到,拉着关婉的手:“前面已经没事了,咱们回去接着睡吧。” 关婉平时有点傻乎乎,除了做菜特别灵透,其它方面并不敏感,看不出赵挚和宋采唐之间太多的潮流暗涌,但被关清训练着,危机意识和第六感都很强,有种似乎与生俱来的求生欲,在一刻表现相当完美。 “不用了,我知姐姐后半夜一向睡不着,我自己回去就好,姐姐不用担心。” 说着话,她打着哈欠就往回走,等都不等宋采唐一下,抛弃姿态相当完美。 宋采唐:…… 赵挚却很满意,没人看到的地方,他默默点了点头。 关婉走出去几步,突然停下,从袖子里摸出来一包东西,转身小跑几步,塞到了宋采唐手上。 “是什么?” “枫叶糕。” 关婉摆摆手,杏眼亮晶晶,清甜又可爱:“知道你晚上睡不着觉么,我出来时顺手就带了这个,给你的。好啦,没事了,我真的回去睡觉啦!” 这一次她是真走了,头也不回,瞬间跑了老远。 包着糕点的帕子被夜风吹动,轻轻滑下,露出里面红色的,形状像枫叶的糕点,香气清甜,带着熟悉的感觉与味道,是关婉傍晚时亲手做的。 宋采唐看着看着,怔住了。 赵挚看着她的样子,心角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钝钝的疼。 “你……晚上一直睡不着觉?” 宋采唐差点回个白眼:“你不是知道?” 长长时间段里,隔三岔五晚上就能见到的人,竟然能问出这样白痴问题,赵挚今天是劳累太多,脑子跟着废掉了吗? 赵挚:…… 然而这话还是得说:“对身体不好。” 宋采唐这次是真的白了他一眼,这人还有资格教训她? “大哥不笑二哥,都是作息不规律,睡眠不好的人,何必互相伤害。” 赵挚:…… 这话很有道理,但他是武人,她是姑娘,能一样吗? 他刚要再说点什么,突然见宋采唐脸色骤变:“赵挚,帮我拦住她!” 赵挚眉梢一斜,没问为什么,立刻飞身横跃,站在了宋采唐指的人面前。 突然窜出一个大活人,丫鬟冬芹吓的够呛,捂着胸口,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宋采唐跟着迅速走过去,没任何废话,直接就问:“红枫——这个名字,你可知道是谁?” 然而不用等回答,光看冬芹骇然震惊的表情,迅速回看夜楠房间的一眼,宋采唐就明白了,冬芹知道这个人。 刚刚急救夜楠,情况危急,她没有聚精会神听,夜楠声音也有些含糊,她只知道夜楠在呼唤一个人,名字是两个字。当时她还觉得奇怪,生命几乎流失的最后关头,夜楠想的不是久病的老父,不是至爱新亡的廖星剑,偏偏是这个人,不是她们之间羁绊更深,就是有为更特殊的理由。 什么样的理由,会让一个人在濒死时特别牵挂? 宋采唐之前没听清楚,直到看到关婉的枫叶糕,心中轻轻念了两下这个名字,方才察觉,这两个字,似乎和夜楠呢喃重合。 这个名字,应该是红枫。 再加上刚刚冬芹表现—— 她已能确认,这夜圣堡里,一定有个人,叫红枫。 这个人,绝对不是无关紧要的人。 非常敏感。 宋采唐静静看着冬芹,一字一句的问:“红枫是谁?” 冬芹眼神闪烁,有些不安:“就是……一个下人。” “下人啊,”宋采唐跟着道,“我能见见么?” 冬芹摇了摇头:“她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 宋采唐眼瞳微微一缩。 “此人是不是伺候过夜姑娘?” “是。” “多久?” “十年。” 下人……死人…… 让夜楠这么惦记,难道这人的死,与夜楠有关? 跟夜楠有关系,夜楠濒死时会喊尚能理解,跟面前这丫鬟冬琴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提到此人冬芹脸色这么不对? 还看向夜楠房间…… 大脑迅速转动,前番往事浮现,宋采唐立刻有了猜想。 “这红枫——是你的亲人?” 冬芹立刻否认:“不,不是。” 宋采唐微笑:“那就是你相好的亲人了。” 四年前的事夜楠不大愿意面对,堡里上下不知道小姐的心情,并不随便提起,但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夜楠没必要为此关照纵容徐德业和冬芹。 这两个人的倚仗不是四年前的事。 冬芹不傻,却也不十分聪明,肯定是听了徐德业的话,把预期计划演的很好,一度还调开了她的视线。 这两个人真正的秘密和倚仗,其实是这个红枫! 夜楠对这个红枫有特殊的情绪,记挂很多,那不管是愧疚还是感恩,抑或是其它,她都应该会善待红枫的家人。 下人的家人,自然也是下人。 看着冬芹一脸震惊懵圈,表情做不了伪,宋采唐心下一松,还好,猜对了。 这件事情发展是这个方向,宋采唐调整思路,目光渐稳。 之前的诈一诈想法,现在正好是时机,可以试试了。 “我早就已经知道,廖星剑死亡当晚,你与徐德业并没有好好值班,而是在新郎书房附近偷情吧。” 冬芹面色惨白,手指颤抖。 宋采唐目光灼灼:“你们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声音,注意到廖星剑在房间,自觉奸情败露,遂起了杀心?” “不……不……我没有……” “你没有,那就是徐德业干的了?” “不,他也没有!”冬芹十分慌张,“我们是听到了房间里有声音,感觉廖公子在,可能发现了我们……但杀人的事,我们不敢做的!” 冬芹急急辩解完,看到宋采唐脸上的微笑,方才明白,自己说漏嘴了。 竟然全交待了! 她有些恨恨的看着宋采唐,这个女人为什么知道了这件事,为什么这么能坑人! 可只一眼,她就不敢再看,因为宋采唐身边的高大男人不高兴了,射向她的目光森凉冷厉,像在看一个死人…… 冬芹害怕,‘扑通’一声,直接跪了下去。 宋采唐微笑:“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现在可以说了吧?” 冬芹垂着头,安静很久,方才开了口:“我和他……我们两家长辈关系不太好,他父母不喜欢我,我父母也不愿意把我嫁给他,我们的事……不能让别人知道。” “那夜书房一直没什么动静,我们以为廖公子不在,回了房休息,谁知突然有了响动,我们吓了一跳。本来打算等大小姐的大事办完,我们再去跪一跪求个情,左右是下人的事,主子们许会罚一罚,不会太当回事,可谁知第二天就发现廖公子死了……我们便不敢再提。” 宋采唐眼梢微眯:“人不是你们杀的,怕什么?” “我们行事很注意,一直偷偷的,那晚也是意外,除了廖公子应该没人知道,廖公子反正已经死了,也不是我们杀的……我们也没必要多事。” “夜楠没怀疑你们?” “我们对大小姐一向忠心,虽然有所隐瞒,但肯定不会做坏事,大小姐知道的。” 宋采唐迎着廊下灯烛,额头明朗,眸色通明:“夜楠是因为红枫,才对你和徐德业这般大方吧。” 冬芹死死垂着头,身子微颤。 “说说吧,这红枫到底是什么人,又是怎么死的?” 冬芹早没了主意,不知道如何是好,下意识跟着宋采唐的话答:“她是阿——是徐德业的姐姐,贴身伺候大小姐,有一次跟大小姐外出,遇到意外,为救大小姐死了……” “因为这件事,大小姐一直心存愧疚,对徐家也很好,徐德业是徐家独子,大小姐便多给几分面子……” 宋采唐思绪转动,问:“红枫的人缘如何,堡里上下都认识么?” “红枫姐姐很好,长得好看又心善,咱们堡里没一个不喜欢她的。” “那——”宋采唐眼神闪烁,“堡里的客人们呢?比如华容,庄擎宇,认不认识她?” 冬芹回答的很快:“华容婢子不清楚,但庄阁主肯定是认识红枫的,还帮过她几次。” 第186章 对坐分析 红枫, 徐德业的姐姐,夜楠曾经的下人, 人好看又心善,堡里人缘非常好。 庄擎宇也认识。 这似乎没什么不合理,毕竟庄擎宇是死者好友,二人交往近十年,肯定会经常彼此探访,看庄擎宇对夜圣堡的熟悉程度就知道,他来夜圣堡,绝非一次两次。 夜圣堡是廖星剑住的地方, 也是夜楠的家,庄擎宇和夜楠认识理所当然, 作为夜楠的贴身下人, 红枫与他见过也很正常。 但是帮忙…… 宋采唐看着冬芹,眼睛微闪:“他们……关系很近?” “没有吧……”冬芹摇了摇头, “要说近, 庄阁主还不如辛总管跟红枫姐姐好呢。” 辛总管…… “辛永望?” 冬芹点了点头:“嗯, 红枫姐姐好像喜欢辛总管,总是去找他,辛总管并没有拒绝的意思, 不管红枫姐姐叫他做什么,他都很积极, 我们下人房里, 有一阵经常传他们好事将近。” 宋采唐微微眯眼, 所以这辛永望,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她没说话,赵挚便问:“你说红枫为救主而死——怎么回事?” 冬芹有点害怕赵挚,头低低垂着,声音也很小:“就有一回大小姐跟廖公子出去办事时遇到仇家,很危险,当时又是夏天,连天大雨,洪水爆发……红枫姐姐为了救大小姐,死了。” “那她死在什么时候?”赵挚声音融在夜色里,透着淡淡的危险,“和仇家对峙,还是洪水来到?” 冬芹怔住,摇了摇头:“不,不知道。” “当时一起出去的人没有提起,你那相好家也没问?” 冬芹脸红了,似乎有无尽羞耻和愧疚:“当时跟着去的近身下人全死了,外围的人不清楚情况,说不清……徐……家里,大小姐去郑重道过谢,所以……” 不用说更多,大家彼此心知肚明。 无论如何,人已经死了,与其纠结这个,不如换取更多的利益。夜圣堡大小姐的承诺,比什么不好? 所以尽管红枫的死不甚清楚,死的可惜,夜楠已经定了性,表了态,徐德业和徐家十分满意的接受,双方达成一致,揭过这篇,再也不提不问。 宋采唐和赵挚对视了一眼。 事情最怕藏着掖着,如果真的只是英勇救主,为什么不把一切细节公之于众,坦坦荡荡感谢表扬,偏这么含含糊糊,给人很多想象空间? 怕是……有问题。 宋采唐:“尸体呢?收殓时身上都有什么伤痕?” 冬芹摇了摇头:“没有尸体……大小姐带着其他人回来时,只说红枫姐姐死了,尸体没来得及抢回来。”想到这里,冬芹似乎开窍,弱弱提了一句,“所以应该是死在洪水里?” 遇到仇人,危险过后尚可殓尸,水火无情,碰到了可是连跑都来不及,人活下来都不容易,哪还有能力抢回尸体? 赵挚:“今年遇到两次危险,夜圣堡一定伤亡惨重。” 冬芹想了想,道:“还好吧……当时大小姐和廖公子精神都不错,也没有什么外伤,其他人好像也都受伤不重的样子……” 说着话,冬芹越来越害怕。 明明最初只是准新郎廖星剑的死,之后大小姐夜楠上吊,现在这位贵客和朋友还一个劲问红枫的事…… 冬芹紧紧抿住嘴,不敢再说:“婢子真的不知道更多……明天还要轮早班,实在撑不住了,宋姑娘……” 她可怜兮兮的看着宋采唐,宋采唐问的也差不多,目的达到,挥挥手让她离开了。 之后,宋采唐也转身,准备离开。 赵挚不解:“去哪?” “回房,”宋采唐更不解他问这个问题,大半夜的,不回房间去哪,“你也一起来。” 赵挚看着她,目光幽深:“那你走错了。” 宋采唐:“啊?” “回你的院子,应该是这个方向。” 赵挚抬手,指了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 宋采唐瞬间脸红,完了,又认错路了。 但她很能自我调控,迅速把话题拉到案情。 “你也觉得红枫此人很敏感是不是?” 赵挚垂眼看她,唇角微翘,一脸意味深长。 宋采唐一脸正直的回看他,非常严肃,非常认真,仿佛现在开什么玩笑都很过分。 赵挚手掩唇边,努力把笑容压下去,十分照顾宋采唐的情绪,清咳了声,严肃点头:“确实。” 宋采唐:…… 我已经看到你笑了。 算了。 她不再看赵挚,认真看脚下的路:“不管红枫的死有没有隐情,这种处理方法都太容易引起联想,关心红枫的人肯定会产生某些想法……” 一路浅浅聊着,回到了小院。 书房里,有一豆烛光摇曳,精致小点飘香,泡好的茶水也温度适宜。 该是关婉回来顺手做的。 宋采唐唇角弯起,看了眼已经吹熄烛火的主寝厢房方向。 小姑娘不仅软萌,还很贴心。 “坐吧。” 她带着赵挚走进房间,引他入座。 赵挚表情微微怔了一下。 一直以来,他都是半夜正好遛到宋采唐窗外,顺便聊几句,从未有登堂入室,现在正经被邀请……感觉很是新奇。 但又一想,那些‘正好’,‘顺便’,其实并不是什么真的正好顺便,是他下意识想这么做,并下意识给自己找好了理由,心中又有些悸动,选了离宋采唐略远的位置坐下,不大敢看宋采唐,又……忍不住想看。 宋采唐坐在烛光下,身上蒙了层淡淡光晕,减了几分英慧,多了几抹温柔。 夜色笼罩,静室无声,她身上的温度和气息无端端特别清晰,连轻摇的钗影都多了抹鲜活撩人。 赵挚紧紧捏着茶盅,一口气喝了几盅茶。 “渴?” 宋采唐十分贴心的素手执壶,给他续上。 看到那只纤细素白的手在眼前晃,更了不得,赵挚艰难移开目光,率先发起话题:“还是想聊聊案子?” “嗯。”宋采唐点头,“红枫这个名字的出现,让我感觉很不对劲。” 剖析案情,两个人总是很有默契,常常想到一起,赵挚眯了眼,点明宋采唐说的不对劲:“杀机。” “不错。” 宋采唐把之前捋顺案情的纸笔拿出来,刷刷划了两条线:“本案脉络,至此已全部清晰,杀人动机大概有两个方向。” 赵挚指尖轻轻敲打桌面,说出几个嫌疑人名字:“其一,是最近,比如析蕊,华容,夜楠,和徐德业。” 宋采唐点头:“没错,这几个人,都有一定的动机,在成亲之前杀掉廖星剑。比如夜楠,她对四年前发生的事心有芥蒂,后悔加愧疚,觉得没有办法跟同样经历不堪的廖星剑继续下去,又没有好的解决办法,痛苦纠结下,杀死了廖星剑。但这样的话有个问题,如果事情是她做的,今夜情况危急,她濒死之际,喊出的名字一定是廖星剑,不会是红枫。” 怎么想,廖星剑在她生命中的意义都大过其它,除非廖星剑的死与她无关,她当时才会想着另一件更介意的事。 “而且她今晚上吊,不是自杀行为,是有他人蓄意,”宋采唐眸底神采隐隐,“所以我觉得,夜楠的嫌疑可以排除。” 赵挚点了点头。 这一点,他和宋采唐想的一样。 宋采唐继续:“徐德业这个人身份有些敏感,或许,他为了掩盖偷□□实,把当时听到他们动静的廖星剑给杀了;或许,因为姐姐红枫的死,他一直耿耿于怀,带着某些猜测,想要杀了廖星剑和夜楠为姐姐报仇。” “但这样的话,有两点说不通,”赵挚指尖轻轻点了点纸上徐德业的名字,“下人的事,主子未必关心,事过后回来求才是正确方法,他没必要杀廖星剑,而且激情杀人一般都没有太周全的计划,本案死者死于中毒,你解剖出了杏仁,杏仁来源至今没有查到,真正凶手计划相当完备,藏的非常干净。” 这是其一。 其二么…… “如果是为了姐姐红枫,心中早有猜测,甚至查到了某些事实,想要报仇,那为什么是这个时间点?”赵挚眼梢微垂,烛光下浅浅睫毛阴影落在眼周,“家人尚未安排好,堡中形势不稳,对他有什么好处?” 聪明的作法,是安排好一切,取得足够的利益后,悄无声息的杀人,功成身退离开。 很显然,现在哪一条都不是。 赵挚倾向于徐德业不是凶手。 当然冬芹也不是。 宋采唐和赵挚想法一致,在纸上划去了许德业和冬芹的名字。 “那么……析蕊。” 宋采唐的笔尖停在析蕊的名字,顿了顿。 “此人一直在扮演痴情角色,什么时候是廖星剑的人,死是廖星剑的鬼,但其实廖星剑死亡至今,她本人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悲痛或崩溃,反而越战越勇,对上夜楠就像个战士,她好像很得意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斥骂夜楠……” 就像这件事是她魂牵梦绕,想象过多少次的画面,必须得过足瘾。 比起为廖星剑悲痛,痛骂夜楠对她来说更加重要。 “我感觉她不会想杀廖星剑和夜楠,就这么折腾着,看着她们,尤其夜楠痛苦,她才会更享受。而且——”宋采唐长眉微扬,谁想到了什么,“她太沉浸在这里,对儿子都不甚关心。” “什么样的人,才会连自己生的孩子都不疼爱,反而时时想的都是别的,只顾自己爽快?” 宋采唐突然看向赵挚,目光灼灼,眸底似有火焰跳动。 赵挚似有所感:“你的意思是——” 二人对视片刻,眸底情绪相似。 有问题。 大问题! 宋采唐微微歪头,眸底有笑意慧黠:“我好像漏了一件事……之前一直关注案情,倒忽视了一点,析蕊的儿子,长得的确和死者廖星剑很像,但一点都不像析蕊。” 说着话,宋采唐在析蕊的名字上画了个圈。 接下来的名字是华容。 “华容对夜楠有意,但似乎很是单纯,但他手里有药材铺子,这一点比较敏感。”宋采唐问赵挚,“你觉得呢?” 赵挚摇摇头:“他身上疑点并不重,关注他药铺是否遇到麻烦纠纷,被人利用——我认为是个方向。” 宋采唐点点头,问他:“这件事你能帮忙么?” 赵挚微笑:“可以。” “那交给你了。” 宋采唐说完就不管了,继续往下。 “动机的第二个方向——” 她圈出一个名字,红枫。 “这个方向徐德业也有一定嫌疑,但之前已经分析过,可能性不大。”宋采唐目光落在‘辛永望’三个字上,“他表现的再情真意切,我都觉得他对夜楠诉的情并不走心,似乎在按着计划一步步走,眼睛里闪动的都是算计。” “要么,他是想要这夜圣堡,想要把夜楠抓在手里,杀死了廖星剑;要么,红枫才是他真爱,二人有什么牵扯,他想为她报仇。然而——” “然而——”赵挚接过了她的话,“若是因为前者,他的身份被西夏王子替换,本人被禁锢,没有办法也没有时间杀廖星剑,更不会在今夜试图伤害夜楠;若是因为后者,那他需要做的事太多,需要一定能力。” 他说话间,眸底有浮光掠过,极有深意。 宋采唐顿时了悟:“你的意思是——” 赵挚颌首:“水很深。” 宋采唐:“所以你怀疑庄擎宇。” 庄擎宇在这个案子里,存在感很微妙,一直若即若离,可每个现场都有他。 看起来最不可疑,反而……更引人注目。 赵挚看宋采唐:“这个案子给你的感觉是什么?” “复杂,”宋采唐思考片刻,“当事人都很痛苦,让人感叹命运多舛。就像——” 说着话,宋采唐突然怔住。 赵挚:“就像什么?” “就像有人织了一张大网,想看着网里的人痛苦,日夜难寐,寝食不安,受尽折磨,无法摆脱……” 宋采唐说着话,明白了赵挚的隐意。 “你是说,凶手的手法,像是有极深的仇恨,并不是简单的为情为财,一定有涉及到了更深的精神层面。” 赵挚颌首:“也许这‘一枕黄粱’,就是别人安排好的。” 夜楠和廖星剑都中了一枕黄粱,起因是外出办事时遇到意外,如果是有人蓄意计划,那么这场意外,也可能是有人故意安排。 而想要做这么大一个局,凶手必然得有足够的实力和影响力。 第187章 试探析蕊 “那么接下来, 就有深挖的方向了。” 宋采唐抬眼看着赵挚,赵挚也垂头看过来。 点点烛火跳跃, 灿灿月华在彼此眸底流转,是睿智通透,也是心有灵犀。 一瞬间心跳有点快,赵挚转开视线, 指尖从容滑过桌面纸上红枫和析蕊的名字,轻轻敲了两下。 “没错。” 红枫的过往,以及析蕊的孩子。 这两件事非常重要, 也许——就是案件破解的关键。 宋采唐难掩心中愉悦,眉眼弯弯,笑容灿烂。 陌生的环境, 复杂的案件, 各怀鬼胎, 多有隐情的案件相关人, 独自一人没有帮手,能做到的事实在有限,有了赵挚,这一切好像都不是问题了。 这一刻, 宋采唐一点都不想深究赵挚为什么到这里来, 哪怕是个美丽的误会,她也非常欢迎。 因为一个赵挚, 足以媲美千军万马! 任何可疑, 任何线头方向, 只要交给他,他一定能搞定! 宋采唐周身放松,长长呼了口气。 一盏暖茶下肚,她突然想起来,好像忘了一件事。 “对了,冬芹出现的时候,你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赵挚点了点头:“刚刚我们夜访,时间很短,但我仍然看了一眼现场,有所感想。” 他能说出来的感想,肯定不一般,必须有什么发现。 宋采唐深知他能力,收起散漫,眉眼认真:“愿闻其详。” 赵挚:“你之前说死者尸检结果,胸口匕首非是有人行凶,而是意外。” “是。”对于自己的验尸结果,宋采唐相当有自信。 赵挚眼梢微抬:“现场打翻倒扣在地面的抽屉里,也有匕首刀剪一类的利器,所以很有可能,那只害死者受伤的匕首也来自这里。” 宋采唐点了头:“是。” 她比对过现场痕迹角度,死者胸口匕首来自抽屉的可能非常高。 “死者是江湖人,有惯用的兵器,如果环境不安全,需要防身,他该随手携带;如果环境安全,没必要带兵器,为何多此一举,抽屉里放那么多利器?” 看上去是简单刀剪,实则件件锋利,非常新,刃也开的恰到好处,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些装得再像,也绝对不是普通的书房用具。 是精心准备。 赵挚微微摇头:“这不合逻辑。” 宋采唐对兵器武器没什么研究,但赵挚这么一说,她就明白了。 “你的意思是,这是廖星剑故意为之。” 用惯的武器不带在身边,释放出‘我觉得很安全,没必要’的信号,实则却暗暗准备了武器,放在书案,翻手就能拿到,警惕十足。 他在……防着谁?迷惑谁? 赵挚眯眼:“死者大约知道些什么,或者已经确定了什么,有所准备,想要探出对方是谁,不想最后仍然棋差一着——” 找了对方的道。 宋采唐手中茶盏落在桌上,发出清脆声响:“如果真是这样,廖星剑习惯的日常笔记里,一定有蛛丝马迹!” 没准找到了,就能知道凶手是谁了! 赵挚看着宋采唐,眼神略温柔:“我会找到。” 他主动承担工作,宋采唐当然也要给自己分派任务:“我明天会去试探析蕊。” 可又一想,赵挚不但要找死者笔记,还要查有关红枫的往事,甚至要探一探华容药材生意,看一看杏仁的事…… 好像太忙了。 “你行么?要不要找其他帮手?” 赵挚似乎对这个问题很不满意,直直看着宋采唐眼睛,皱眉认真:“我很行。” 宋采唐:…… 为什么一不注意,感觉话头方向尴尬了起来! “时间还早,你去补个眠吧。” 赵挚似乎也觉得有些尴尬,硬硬撂下一句话,就转身离开了。 宋采唐看着他的背影,久久无语。 不过慢慢的……她还真的有点犯困,打了个哈欠,回房睡了。 …… 第二天上午,宋采唐就去找了析蕊。 正好孩子也在。 小孩今年三岁,身量略有不足,性格也有些怯弱,看谁都抬着眼睛,眼底似蒙了层水雾,乖巧可怜,大名还没起,只取了个小名小满随便叫着。 析蕊抱着孩子正在喂粥,她抱孩子的姿势总是有点别扭,宋采唐能看出来,小孩很不舒服,但不敢说,似乎也并不愿意靠析蕊太近,努力挺直了腰坐着,宋采唐都替他累。 也替析蕊累。 一个没诚心抱,却似乎占有欲十足,不允许小孩离太远,一个不太满意这种抱法,浑身不舒服,却又不敢说,只能硬生生受着。 “这孩子长得真像他父亲。”宋采唐看着画面伤眼,就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包糖,递给小孩。 小孩鼻子轻轻动了动,似乎闻到了甜味,眼底也多了一抹神采,却紧紧抿了唇低了头,不敢接。 “那是,我给我男人生的儿子,当然得长得像他——”析蕊很不满意小孩畏畏缩缩的样子,皱眉,声音渐大,带着不满,“接着啊,害什么臊!你是男孩,顶天立地,撒尿都站着的,怕什么,胆子这么小!” 她声音越大,小孩子越怕,小孩子越畏缩,她就别生气不满,恶性循环,到最后竟然抬起了手,好像想打孩子。 宋采唐眯了眼,迅速把糖塞到小孩手里:“今日无事,想找你聊聊天,让别人带孩子出去玩吧。” 小孩认生,她接过来抱不大现实,不如调开。 析蕊本来就被孩子闹得有些不耐烦,当下把孩子塞到身边丫鬟手里,让她带人出去。 小孩垂着头,从始至终没有说话,也没有太多表情,十分乖顺的跟着丫鬟出去了。 “说吧,什么事?” 析蕊对孩子没什么耐心,对宋采唐也是。 宋采唐是受夜楠邀请——不管掳动劫还是邀请吧,反正是夜楠的人,跟夜楠是一伙的,跟夜楠近的人,她都看不顺眼,也没什么交心话想和宋采唐聊。 个中气氛,宋采唐自然能察觉得到。 她今日过来有自己目的,一点也不生气,找了个方向开口:“你喜欢廖星剑,又为他生了个儿子,一定很辛苦吧。” 这个话题方向,析蕊很喜欢。 她最喜欢跟人聊她为廖星剑的付出,如何如何伟大,如果对方表现出肯定和赞美,她会更高兴。 不过眨眼间,她看向宋采唐的眼神就不同了,颇为‘柔情蜜意’:“到底是外面来的大家闺秀,不像这帮江湖人,就是体贴懂礼!” “我也不是非要缠上他,但他救了我,滴水之恩尚要涌泉相报呢,何况救命之恩?我总得用最好的东西来报答吧。” 析蕊自觉十分有理,她为此苦恼数年,一直想找一个知心人倾诉,如今宋采唐有这苗头,她怎么可能放过? “我身无长物,没家世,没背景,最好的只有我自己这身子了,我自愿为奴,不求名分,伺候他一辈子,他有什么不满?又碍得着别人什么事?再说男未婚女未嫁,这年头哪个男人房里没几个女人,偏她们夜圣堡讲究?上门女婿就不叫男人了是么!” 析蕊发出‘呵’的嗤笑:“不争馒头争口气,星剑人好,别人欺负也不介意,但我心疼啊,不瞒你说,我是真舍不得我们家星剑。” “但星剑死心眼,连着拒绝我,眼睛跟瞎了似的,就是看不到那夜楠的狠毒心肠。我能怎么办呢,也是个黄花大姑娘,要脸的,上赶着倒贴别人不要,我就只好走喽。” “可谁知,我和星剑就是上天注定的一对儿,缘分在呢,逃都逃不了。四年前,星剑遇到危险,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前尘往事,忘记了夜楠和夜圣堡,偏偏又遇到了我。” “当时我就想,如果这样他还不喜欢我,那这事就算过,我再不强求,如果他能喜欢我,证明他并不是非夜楠不行,我还可以继续争取,结果怎么着——他还不是和我生了孩子!” 她妩媚眼梢斜了眼宋采唐,目光灼灼:“宋姑娘还年轻,大抵不懂,其实这男人们呢,都一样。只要你愿意伏低做小,小意伺候,百炼钢也能化成绕指柔。什么钟情专一,刻骨铭心,都是虚的,都是男人的谎言,专门骗傻姑娘。” 宋采唐听着析蕊的话,目光微闪:“那当时那一段,你们过得很幸福?” “当然,非常幸福。”析蕊露出得意的笑,似乎回忆,又似乎憧憬,“他对我再好也没有了,抱着我看日出,牵着我的手睡觉,连我做饭,他都要从背后抱着我的腰。他会为我捕猎,为我做鱼,我想要什么,他都能送到我面前……” 随着析蕊的描绘,宋采唐再一次眼睛微眯。 其实呢,大部分人讲说事情有同样的习惯,越是记忆深刻的事,越有画面感,越有细节,比如当时阳光的角度,空气的潮湿度,风吹来时的味道,心底的感觉……总有那么一瞬间,感觉最为不同,你会想要和别人分享。 听多了,自然会辨别。 析蕊描绘的过去里,只有叙述,没有细节,这就是个问题。 她在尽力向别人说廖星剑对她多么多么好,多么多么爱她,努力贴上‘恩爱’标签,但……非常苍白。 就像一切都是她想象的,最美好的事,而并非真正发生过。 宋采唐掀开茶杯盖,一下下的划着杯中浮沫,声音很轻:“生孩子也很辛苦吧?” “是呢,你还小,不知道,这女人生孩子,就是一道鬼门关,怀着时各种累,吐的天翻地覆,行动不便,腿脚也浮肿起来,又胖又丑,特别难看,还有很多东西不能吃。”析蕊一副过来人的样子,絮叨着,“我最爱吃螃蟹,可惜一只都不能碰,薏米也不能吃,把我们星剑给心疼的……” “还好他有良心,天天到山里挖各种药材给我做药膳进补,山里没有的,比如人参,他就打了猎出去换,不管多难多辛苦,都不会让我断顿。我孕吐的难受,想吃酸的,他就亲自爬山崖,摘山楂给我吃……” 宋采唐手顿了一瞬:“这些东西……你天天吃?” “是呢,”析蕊笑的像朵花,帕子轻轻掩了唇角,颇有些矜持,“我说不用,但星剑就是这么疼我。” “可惜孩子还没生下来,他有天外出,突然恢复记忆,再也没回来。我一个人生孩子,生了三天三夜,难产,大出血,”析蕊拍拍胸口,“还好我命好,吉人自有天相,熬了过来。” 宋采唐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析蕊一番:“你的状态看起来很好,不像有病根的样子。” “所以说,我命好嘛。”析蕊微笑。 宋采唐有些无语,她今天彻底在析蕊身上知道了,什么叫说的越多,错的越多。 析蕊不说话便罢,这一说,哪哪都是漏洞。 天天吃人参被药,还天天吃山楂? 哪个怀孩子的妇人敢这么干? 山楂有促进子|宫收缩的作用,多吃肯定不好,会身体不适,还可能造成流产,而且如果身体没什么病痛,怀孕了天天吃大补药物并没有太多好处,反而有反效果。 古代医疗条件不好,如果真是大出血,九死一生,还生孩子生了三天三夜,耗尽所有体能,想要短时间内痊愈,根本不可能,就算将养个三五年,不提留没留下病根,容易贫血,脸色不好是肯定的。 但面前坐着的析蕊,脸色红润,中气十足,一点也不虚弱,也并不怕冷,跟病痛一点关系都没有。 看得出来,析蕊懂一些怀孕禁忌,也许专门打听过,但禁止这些,根本不足以撑起他母亲的人设。 宋采唐渐渐有了个倾向,这析蕊…… 怕是根本没有生过孩子。 她目光微垂,面带微笑,似乎有些好奇:“小孩子刚生下来是什么样的?” “还能怎么样?不好看呗,像个小老头,”析蕊谈论起这个话题,在闺阁少女宋采唐面前很有优越感,“买了月就长开了。” 宋采唐:“生下来粘你么?喂奶会不会很辛苦?” 直到这时候,析蕊才有了淡淡的慌乱。 她不明白一个小姑娘做什么对生孩子的事这么好奇,问这么详细,但又一想,小姑娘肯定不懂,她好忽悠,定了定神,继续道:“我是他娘,他肯定会找我么,女人天生会生孩子,生了孩子就会有奶水,只是有多有少,我的命比较好。” 宋采唐:“疼么?” 析蕊有些不懂:“疼?” “我听说……孩子会咬。”宋采唐低眉微笑,略有深意。 析蕊就笑了。 到底还是太年轻,不懂。 “刚生下来的孩子还没长牙,怎么会咬人?就生的时候遭罪,特别疼,完了就没事了,吃奶很乖的,也不会让当娘的受罪。” 宋采唐已然确定,析蕊没生过孩子。 大多数人都知道生孩子很疼,其实开奶也很疼。 析蕊功课显然做的不够。 感谢现代网络的科普,就算没亲身经历过,一些常识,宋采唐还是懂的。 话到这里,已经没有必要再试探生孩子的事,宋采唐提起廖星剑:“你们一起在夜圣堡住的这段时间,他有没有问过当时和你在一起的事?” “问啊,当然问,最初他也不信,死心眼嘛,对我也并不太好,只看儿子时眼底会有一抹温柔,”析蕊说着又得意了,“但男人做事,敢做敢当,慢慢的,他转过弯来,知道对我好,也知道跟我一起回忆以前。他忘了,我可还都记着呢,当然要一回回说给他听,让他知道我为他都做了什么。我把身子给了他,又替他生了个儿子,他凭什么不对我好,你说是吧?” 宋采唐微笑,没有说话。 这样的话……是不是表示,廖星剑对析蕊已经起了疑。 一次次问起过往,或许就是试探和辨别。 “那夜楠呢?”宋采唐看着析蕊,又问了一句,“讨厌这个孩子么?” 第188章 多穿点衣服 夜楠讨厌这个孩子吗? 小窗下, 微风里, 宋采唐的问题一点都不柔软,相当犀利。 但这个问题,非常好回答。 析蕊甚至还很得意。 “她不敢。那女人又狠又辣,一辈子的温柔容忍大概都放在星剑身上了, 小满是星剑的儿子,父子俩长得一模一样, 星剑疼爱的紧,她怎么敢闹幺蛾子?真的起了嫌隙, 星剑不要她了怎么办?” 说着话, 她还笑了,看着自己新染的粉红指甲, 尾音拉的长长:“有回我看到小满跌进湖里, 旁边没有任何人, 正好夜楠经过,她还不是不敢冷眼旁观, 纠结片刻还是跳下湖去救了,救上来还得好好哄,生怕星剑知道会生气,呵。” 说到这里,析蕊脸上满满都是优越感,眼瞳微扩, 手里玩着帕子, 似乎十分痛快。 宋采唐又问:“你和庄擎宇熟吗?” 一提到这个名字, 析蕊立刻警惕,脸上的笑迅速收了起来,秒答:“不熟。” 宋采唐抬眉,心中了然。 所以是熟了。 不但熟,还有秘密。 但宋采唐也知道,这问题太敏感,对方不会说,套话也没有用。 现在不说…… 也没关系,总有你们说的时候。 这个问题的出现,消散了析蕊所有的谈话欲望,她又恢复成之前不怎么待见宋采唐的样子,眼皮一翻:“要我说,你一个好好的姑娘家,练点绣活,学学管家比什么不好,干什么去这贱行做仵作?是觉得人生太好,找不痛快么?” “外边吹牛吹的那么厉害,结果到了这,也剖了尸,凶手呢?还不是一个毛都没抓到?我说宋姑娘,你该不会只会说大话,干不了正事吧。” 宋采唐今天过来的目的已经达成,析蕊冷嘲热讽也破坏不了她的好心情。 她放下茶盏,起身,微笑:“失陪。” 施施然离开。 析蕊瞪着她的背影,搅着帕子,嘴唇紧抿,感觉自己今天好像做了什么蠢事…… 可又想不出来。 气闷又难受。 她挥手摔了一桌杯子,心情方才好点。 宋采唐一边往外走,一边心内思考。 小满相貌和廖星剑非常像,年纪也与当初廖星剑中一枕黄粱失忆对得上,是廖星剑亲生孩子的可能性非常高。 孩子是他的,那么他当初失忆一定和一个人在一起,一个女人。 不是析蕊,是旁的别人。 看析蕊神态,抱了孩子过来威胁廖星剑,一点也不心虚,甚至自己编造了大篇‘事实’,把自己都骗过去了,无比理直气壮…… 她应该非常确定,孩子的亲娘不可能找过来。 为什么?是她知道孩子的生母是谁,还是有谁告诉了她这件事一定不会发生? 往外走着走着,宋采唐看到正在和丫鬟玩耍的小孩。 小孩侧脸对着阳光,笑出糯米小牙,纯真又可爱,笑纹的样子……颇有些眼熟。 像谁呢? 宋采唐一时想不起来。 她的思绪被一个人打断了。 辛永望正好经过析蕊的院子,宋采唐就在门边,当然看到了他。 “宋姑娘。” “辛总管。” 二人各自行礼后,尴尬了片刻。 他们目的地并不相同,但眼前一小段路,却是绕不过,必须得同行。 辛永望要是退出就露了怯,背着手没走。 宋采唐就更不会退,眼底一转,微笑着拉了个话题:“辛总管在夜圣堡多年,想必对堡里各人都很熟悉。” 辛永望:“是。” “红枫——这个人,辛总管熟么?” 宋采唐抛出问题,直直看着辛永望。 辛永望瞳孔肉眼可见的一缩,之后静静看着宋采唐,给出了肯定的答案:“熟。” 宋采唐又问:“喜欢她吗?” “不,”辛永望摇了摇头,“我只喜欢大小姐。几年前下人们中间的传言,我也知道,但请宋姑娘千万不要误会。” “当时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的确和红枫走的有点近,但那一切,是为了大小姐。我喜欢大小姐,忍不住想要靠近,可还是那句话,大小姐是天上的云,水中的月,我够不着,也捞不到,只能拐弯抹角的打听一些事,悄悄的帮一些忙,以慰相思。” 宋采唐差点失笑,辛永望找的这理由还真是—— 合适又应景。 前后搭配合宜,如果是编的,我还真是有点小聪明。 很快到了岔道口,二人分别,宋采唐看着远处的院子,突然怔住。 刚刚小孩的笑容,让她想起一个人…… 她突然冒出个大胆的猜测。 如果她想到的就是事实,那这个案子,这个凶手,真是非常可怕了。 …… 宋采唐办完自己的事,关在书房捋整个案件经过,感觉就差一点点,拼图就能做好完成。 她有些心急,偏一整天没有看到赵挚,直到夜晚再次来临,她睡了一觉,后半夜夜醒时,才又看到赵挚。 赵挚穿过窗子跳进书房,周身带着寒气,眼睛却亮的灼人:“红枫的故事,我找出来了。” 宋采唐有些惊讶:“这么快?” 赵挚挑眉,唇角微扬,似乎有些得意。 他大马金刀的坐到桌边,敲了敲面前桌面。 宋采唐了悟,立刻亲手执壶,给他倒了杯茶。 赵挚满意的把茶喝了,视线顺着宋采唐纤纤素手,溜上她的肩,对着薄薄的衣衫皱了眉:“夜里这么凉,你是不是穿的少了点?” 刚刚醒过来,宋采唐觉得并不冷:“不少啊,还好。” 赵挚看着她,板着脸放下手中茶盏,一语不发。 宋采唐:…… 没办法,磨不过,她叹了口气,转身回寝房拿了件厚衣服披上,重新站到赵挚面前。 这回总、行、了、吧! 赵挚挑眉,瞪着衣服,还是没说话。 宋采唐就不再披着,抬起手臂越过袖子,把衣服结结实实穿上。 赵挚终于满意了,点点头,继续喝茶。 宋采唐:…… “找个夜圣堡老人,用对方法,什么都能知道。” 赵挚心情一恢复,话头就再次牵了起来。 宋采唐差点儿笑了:“该不会是祁言教你的吧。” 感觉这种自信自夸,包括神态语气,都有点像祁言。 想到祁言,不免的宋采唐又想起了温元思。 之前大家在一起破案,各有擅长,分工明确,团队配合起来,不管破案的速度快还是慢,气氛总是很融洽,工作起来很舒服…… 虽然时间过去并没有多久,她已经开始怀念了。 赵挚似乎看出宋采唐想起了什么,想起了谁,眼梢一扫,立刻拉回话题,说正事。 “红枫是夜楠的丫鬟,只比夜楠大两岁,几乎从小就伺候夜楠,两个人感情很好。正如堡里上下评价,红枫很善良,很包容,忠心不二,夜楠想要做成的所有事,她都会忠诚执行,包括掩护换装,让当时还好奇心切,玩心重的夜楠出去玩。” 赵挚话音平稳,不见波澜:“夜楠对红枫也很好,她没有兄弟姐妹,红枫做的一切让她非常感动,赏赐很多。廖星剑对红枫就有点复杂了,他有点不喜欢红枫。” “为什么?” 宋采唐问出这句话,不等赵挚回答,她自己就先想明白了:“是因为……夜楠?” 红枫忠心没有错,但有点过于纵容,夜楠出去做危险的事她也帮忙瞒着,哪怕事后被罚打板子也不改,就有点愁人了。 她忠心,夜楠喜欢,也愿意护着,但真要发生意外怎么办? 夜楠是夜圣堡唯一的继承人,自己心智未成,不知深浅,丫鬟也这么不懂事,怎么教都不听,真出了事,两个人负不了责任,麻烦的是别人,所有真心疼爱夜楠的人。 宋采唐摇摇头,问起另外一个人:“辛永望呢?红枫真的喜欢他?两人好事将近?” “这件事并不明朗,从我探听的消息来看,红枫许是对辛永望有过好感,还有暧昧示意,辛永望没有回应,但也没有拒绝,红枫的事,他都会帮忙。”赵挚说到这里,冷哼一声,“在我看来,辛永望顺水推舟的可能性大。这个人有小心眼,小聪明,还爱占小便宜,这种跟权力中心靠近的事,他怎么会不抓住?” 宋采唐微微眯眼。 红枫有意,辛永望顺水推舟,那这件事成的几率很大啊,为什么最后没成? 赵挚看出了她的疑问,眼梢微挑:“因为红枫不是傻子。透消息的人告诉我,红枫是自己放弃了,不再找辛永望。” 宋采唐长长哦了一声。 原来是这样。 “那庄擎宇呢?跟红枫可有什么瓜葛?” 这个问题最为关键。 赵挚回答时态度也严肃了很多:“庄擎宇和廖星剑相识于十年前,之后慢慢熟悉,七年前,庄擎宇开始频繁进出夜圣堡,也就是在那时,庄擎宇开始和夜楠熟悉起来,也认识了红枫。” “最初没什么异样,如普通高高在上的人一样,庄擎宇对丫鬟并没有什么记忆点,直到有一回,夜楠悄悄外出,红枫再次替她打掩护,被庄擎宇给碰上——” “红枫护主心切,当时表现与平时大不一起,话中带刺,牙尖嘴利,还和庄擎宇打了一架——” 宋采唐便明白:“不打不相识,红枫引起了庄擎宇的注意?” 赵挚点了点头:“变化很微妙,庄擎宇还是一如既往性子偏冷,但对红枫多了些关注,也会帮忙。当时正值红枫对辛永望有些好感,我猜这点好感的消弭,大约也有庄擎宇的原因。” “其它呢?” “没了。” 宋采唐愕然:“就这点?” 那能看出来什么? 赵挚:“很可惜,就这点。” 但这几乎已经是全部。 宋采唐:…… 好吧。 “然后红枫就死了?” 赵挚点头。 宋采唐:“死因呢?” “有一种说法,当时经历危险,被仇家追杀,夜楠躲不过,拿红枫挡了刀,让她做了替死鬼;另一种,说是夜楠用红枫受伤的身体当踩板,爬上了山间大石,躲过了洪水侵袭。” 赵挚眉宇微皱:“但不管哪一种说法,都没有证据。” 所以这死因到底是什么,仍然不知道…… 宋采唐侧首,又问:“那庄擎宇,在这时间段前后有没有什么变化?” “你这问题,算是问到点子上了。” 赵挚指尖轻敲桌面,眸底有些许赞许:“庄擎宇此人经历,非常不一般。” 宋采唐记得之前听说过,庄擎宇是庄雷阁的阁主,在江湖中也是响当当的门派—— “怎么个不一般法?” 赵挚喝了口茶:“庄雷阁是个半邪半正的门派,一直麻烦事缠身,阁主很不好当,上一辈更是经过惨烈的杀戮斗争,血腥黑暗。庄擎宇幼年到少年的一段时间,曾被囚禁多时,久经苦痛,性格养成便也与普通人不一样……” 宋采唐懂。 青少年正是树立三观,人格养成的重要时间,如果有太大变故,很有可能性格偏执,或者……变态。 “他现在天天需要吃药,周身弥漫着药香,病根也是当时留下的。” 宋采唐忽有所感:“红枫……是不是和庄擎宇的这段时间有关系?” 赵挚眸底欣赏更甚。 “囚禁环境相当严苛,庄擎宇却逃跑了,以他自己的能力,不可能做到。而与此同时,红枫正跟着夜楠在外面游玩,途经附近,还曾惹出了场大热闹。夜楠玩心重,因为主子,自己惹完麻烦就跑了,留下烂摊子有红枫挡接善后……” 宋采唐眯眼:“所以很有可能是这时候,红枫顺便帮了庄擎宇。” 可是为什么,日子记得这么清楚…… “那一日是中元节。”赵挚手上转着茶盅,“四处都很热闹,人们记忆很清楚。” 宋采唐看着桌上茶盏,心底思绪涌动。 如果一切和她们猜测的一样,红枫当时帮了庄擎宇,除了救命,还是救赎。 或许当时还发生了什么,只有庄擎宇和红枫两个当事人才知道的事,庄擎宇对于改变自己命运和想法的人记忆深刻。 “那他为什么不早找过来?” 赵挚放下茶盅:“因为当时夜楠和红枫是隐姓埋名,悄悄跑出去玩的,还戴了面具,庄擎宇并不知道对方是谁。夜楠惹出的风波不小,老堡主爱女心切,帮忙抹去了痕迹,庄擎宇便是日后力量增大,各种努力,怎么想找,也还是找不到。” “这件事,只有堡里老人才知道。而且,知道的也仅只是夜圣堡的事,对庄擎宇一无所知。” 赵挚也是结合双方的消息比对,一条条查经年过往,才拼凑出了事实。 宋采唐沉吟。 所以当年中元夜一场闹剧,别人大都忘了,或者不得不忘,只有庄擎宇,一直深深记着,一直想要寻找。 别人无心,或顺便的行为,可能是刻在在他生命中的烙印,他生命里的光。 第189章 破解密室密码 赵挚搜索来的消息, 略作总结整理,答案就很明显。 在那段暗无天日的过往里, 庄擎宇过得很辛苦,也不知道当时是谁救了他,但这个人对他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 宋采唐长眉斜飞入鬓, 眸底闪过慧光, 话音笃定:“庄擎宇, 一定会去寻找这个人。” 赵挚颌首:“最初他没时间,也没精力, 庄雷阁内乱, 形势严峻, 他又年轻,刚刚从那种地方逃出来, 需要恢复壮大。等他腾出手来, 已经过去几年, 再有之前夜圣堡老堡主的有意打扫,他就算费尽心力,也寻找无果。直到——” 宋采唐立刻明白了:“直到他认识廖星剑,来到这夜圣堡。” “没错。” 认识廖星剑, 来到夜圣堡, 才会认出红枫。 所以这几个时间点很重要。 宋采唐顿了顿, 立刻问:“庄擎宇被救, 认识廖星剑, 来到夜圣堡,分别都是在什么时候?” 赵挚:“十三年前,庄擎宇遇险,正逢夜楠和红枫路过。” “等等。” 宋采唐意识到一个问题,十三年前……岂不是所有人年纪都很小? 夜楠今年二十三,红枫比她大两岁,十三年前,也就是一个十岁一个十二岁,都还是小姑娘,身量未成。 而当时的庄擎宇,也仅只十六岁。 说大并未长成,说小也不小,算是个半大孩子。 而这个年纪的孩子,经历对性格养成非常重要。 更说得通了…… 赵挚知道宋采唐在想什么,给了她一个反应的时间,继续往下说:“十年前,庄擎宇和廖星剑认识,渐渐相熟,七年前,双方联系更加紧密,引为至交,庄擎宇开始频频出现在夜圣堡。” 宋采唐听着,心内思绪转动,将前后事实串联起来。 “所以——七年前庄擎宇最初在堡里见到红枫,并没有什么印象。十多年前,他们只是匆匆见过一次,红枫虽帮了他,却是隐瞒身份蒙着面的,许连名字都没有互相通过,大家都长大了,声音面容都有所改变,认不出来,很正常。直到夜楠又一次偷偷跑出去玩,红枫守门,意外被庄擎宇看到……” 红枫护主,不想事实被发现,反应肯定与平时不同,许会过激。 赵挚之前说,两个人当时还动了手。 “……就是在这一次,庄擎宇认出了红枫。” 所以之后,态度才有了转变。 才会有私底下的帮助,靠近,了解。 赵挚:“庄擎宇是一个很聪明,心思藏的也很深的人,不管他对红枫是什么感情,欣赏感激还是什么别的,他都不会表现出来,所以我倾向于,当时的红枫自己,并不知道这件事。” 各路消息的汇总总结,也说明了这一点。 “庄擎宇许试探过红枫,心怜她做下人的遭遇,有意识在潜移默化中引导或影响了她什么。” 所以红枫才能在对辛永望的爱恋里迷途知返,干净利落斩断。 也或许,他在日渐相处中,喜欢上红枫,卑鄙了一把,设了个小计让红枫放弃辛永望。 不管是哪一种,感情都相当深了。 宋采唐感叹:“所以六年前红枫出事,对他的打击一定非常大。” 身在漆黑暗夜的救赎,寻找数年未果,好不容易遇到,好不容易能有机会回报,结果时间竟如此短暂,将将一年,或者还不到一年,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想要报答,想要珍惜的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庄擎宇怎么会不如鲠在喉,怎么会不想报仇? 偏偏当时夜楠和廖星剑对红枫的死遮遮掩掩,语蔫不详,就像明明白白的告诉别人,这里头有事…… 庄擎宇会产生一定的误会和猜想,也很正常。 宋采唐眼梢微抬,看向赵挚:“如果一切皆如我们猜测,庄擎宇要报仇,会想用什么样的计划,想要怎么杀了对方?” 赵挚:“不一定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但一定是让对方最痛苦的办法。” 考虑到庄擎宇的性格,宋采唐也觉得赵挚这么说很对,但什么样才叫最痛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赵挚唇角微微勾起。 他看着宋采唐,目光沉静,声音里似乎带着股来自远古的苍戾:“这八个字很对,但它并非仅代指生死一线的折磨。” 宋采唐眨眨眼,直直的看着他,神情很明显,就差直接说‘请赐教’三个字了。 “把你最想要,最骄傲,最引以为豪的东西打碎——”赵挚目光深邃,似融入了一个星海,“越是意志强烈的人,这一刻越能感觉到痛苦。” “夜楠和廖星剑,这两个人最想要什么?最骄傲什么?” 宋采唐跟着赵挚的话,灵台瞬间清明:“是……他们之间的感情!” 不止一次跟夜楠相对,不止一次听夜楠说话,夜楠对这份感情相当重视,简直摆在了生命中的最高位,就像她这么多年过来,最大的成就就是这个,她引以为豪,以后的幸福就是她努力的方向。 这份感情是唯一的,真挚的,坚贞的,不能被磨灭的。 一旦摧毁,她的生命就没有了意义,苟延残喘,没有未来。 她的人生并不存在痛苦,或者说,其它的痛苦对她而言并不是痛苦,可若这份情蒙了尘,她的路就会满布荆棘,怎么都走不下去。 夜楠如此,廖星剑……不知道是不是也是这样? 如果是…… 那这个局,就更好猜了。 “一枕黄粱,”宋采唐突然提起这个名字,“这个东西是什么来路?” 赵挚沉默了很久,才垂下头,紧紧捏住茶盅,灌了杯茶。 “是……之前江湖上一个脾气怪异的毒医研制出的药,似毒非毒,吃下死不了,后续影响却深远。” 宋采唐对药理不熟,本意也不是好奇想研究,她想的是另一个方向:“好买么?” 赵挚摇了摇头:“此毒医已死,流传下来的东西不多,基本上是有价无市,一枕黄粱,现在就算想买,也找不到门路。” “那庄擎宇——” “庄雷阁当年异变陡生,局势纷乱,庄擎宇有个下属来自蜀中,行的是毒医一路。” “所以,他有机会。” 赵挚颌首:“有,但不一定能买到。” 有就行了。 宋采唐低头,细细思索。 所以从这几个角度方向分析,红枫弟弟许德业大抵可以排除,辛永望……除非他有帮手。 庄擎宇的嫌疑,仍然最大。 如果一切真是他干的,四年前引夜楠和廖星剑出去,分别下‘一枕黄粱’,看着这两个人一路走到现在,离心,痛苦,他一定很开心。 “但无论如何,这都只是猜测,没有实证……”宋采唐指尖无意识滑过茶杯沿,“杏仁呢,能找到线索么?” 赵挚看着那只纤长素白的手,逼自己挪开视线:“已经有了方向,还需要一点时间。” “是么……” 宋采唐眉心微蹙,想着还有什么方向可以努力。 “比起这个,”赵挚指出了另外一件事,“死者的笔记,我倒有了个猜测。” 宋采唐瞬间兴致来了:“哦?在哪儿?” “死者书房里有个密室,设有暗码,我猜不出,强力拆除也不是不可以,但如果对方装了什么有响动的东西——” 闹出大动静,就不太合适了。 赵挚看着宋采唐,目光灼灼,又充满邀请:“你想不想过去看一看?” 宋采唐顿时起身:“好啊。” …… 沉沉夜色掩映,二人身影一长一短,一高大一纤瘦,慢慢的,又悄无声息的走向了廖星剑的书房。 宋采唐对密室之类的地方并不敏感,在书房里转了一圈,看了很久都没有任何发现,末了只能眨眨眼,巴巴看向赵挚。 或许是她这个眼神取悦了赵挚,赵挚唇角一勾,以一个十分潇洒的姿势,走到书柜前,运足掌力,轻轻一推—— 书柜滑开,露出了里面的门。 安静房间,沉夜暗暗,只有淡淡月华光影,略沉闷的滑动声响—— 这一刻的视觉效果,对宋采唐来说是震撼的。 竟然真的有密室! 所以这暗码…… 宋采唐看到门上方框格子里大小不一的长条形滑块,这不是华容道么! 源自于古代,益智的滑块类游戏…… 她狐疑的看向赵挚:“这个,你不会?” 这对他来说应该非常简单才对啊。 赵挚大手迅速滑动滑块,最大的方块从里面滑出的一瞬间,门就打开了。 他唇角勾起:“我说的不是这个。” 宋采唐:…… “哦。” 所以里面还有是吗。 进入这间暗室,不点灯是什么都看不到的,赵挚吹燃火折子,点亮了壁灯。 空间并不大,也就相当于外边书房的一个角落,东西却装得满满,墙上挂着字画,桌上摞着书卷,柜子里摆放着各种摆件…… 闪耀着华彩的珍宝,名贵藏品,锋锐兵器,不一而足。 这里,好像是死者廖星剑的藏宝库。 当然,做为在夜圣堡长大,又与夜楠订下亲事的准新郎,廖星剑在堡里地位不一般,肯定有另别的藏宝库,更大的能装更多东西的藏宝库,这里,应该只是一小部分,是他特别喜欢,心爱的。 不一定价值最高,但意义一定非凡。 宋采唐视线一一滑过房间里的东西,包括墙上画作,她都一一欣赏了。 良久,她才问赵挚:“你说的东西,在哪里?” 赵挚带着她走到一面柜子前,手指指着墙面:“这里应该有东西。” 宋采唐看了又看,实在看不出这墙面有什么不同。 赵挚背着手,用指节轻叩墙面四周,让宋采唐听。 见宋采唐仍然一脸懵懂,他提示:“声音大小不一样。” 宋采唐发誓,她真的认真听了,可她真的没听出来有什么不一样…… 这耳朵算是白长了。 赵挚安慰:“这个暗格应该非常小,所以声音响动并不明显,听不出来也正常。” 宋采唐:…… 你少说瞎话,我看到你眼睛里在笑了! 赵挚清咳一声,试图重新严肃起来:“聪明人藏东西时,最重要的,一定会藏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别看桌子架子上那些东西璀璨明亮,要到显眼有多显眼,其实都不如这个。” 宋采唐了然,这暗格里的东西,对廖星剑来说,比整个房间里的宝贝都重要。 或许…… 这个专门盛放宝贝空间的存在,就是为了掩护这暗格里的东西。 “墙上没有机关,没有办法让暗格显现,我观察良久,方才发现这里——” 赵挚指着锁在柜子边的一把锁:“应该与这暗格内里中空相连。” 宋采唐细细观察。 暗格在墙上,距离柜子一尺,柜子边有镂空雕刻,花纹精致,有一把形状扁长,精致小巧,造型圆润可爱的小锁,挂锁在这镂空雕刻的花纹上。 锁着。 这小锁身长,周身黄铜质地,没有钥匙眼,上面一条横杠,下面挂着一排圆环,紧紧挨在一起,圆环上刻有数字,可以转动。 这的确应该是个密码锁,但不管形状还是姿态,都极随意,看起来就像是个给小孩子玩耍的文字锁,随手锁在这里。 宋采唐看不出这锁和暗格有什么内里联系。 但她相信赵挚。 解开这个密码,将锁上数字找对,锁打开,暗格就会显现? 密码…… “廖星剑生辰?” 赵挚摇头:“不是。” “析蕊孩子生辰?” 赵挚仍然摇头:“也不是。” 一般人容易设定成密码的数字,他都有联想猜测,一一试过,但都不对。 宋采唐蹙了眉。 那是什么呢? 什么……对廖星剑来说非常重要? 密码不可能是无意义的。 又猜测了几个方向,还是不对,宋采唐视线在房间里来回绕。 是什么呢…… 蓦的,她目光放在暗格上悬挂的画作上。 都是名家名作。 一幅水墨山水,十分写意,云雾浩渺,舒缓苍翠,让人一看就觉得视野开阔。 一幅仕女,美人树个侧影,不见面貌,却能从其纤柔背影,知她必倾国倾城,如仙子驾临人间。 每一张图都没有具体指向,看不出是哪座山,哪里的水,又是谁的背影。 没任何特殊标记。 可对比廖星剑的心…… 想了那么多方向都不对,宋采唐到了这时,干脆自由发挥:“会不会是四年前,他离开熟悉又陌生的环境,回到夜圣堡,见到夜楠的时间?” 自从失礼事件事,廖星剑对于记忆看得十分重要,他是不是担心自己会忘记,所以挂了两幅图在这里,随时提醒自己,记住这一天,记住与夜楠的爱? 赵挚就皱了眉。 这个日子…… 他还真不知道。 宋采唐眼底迸出光亮:“我知道。是八月初三。” 再加上年份,正好六位数字。 赵挚立刻伸出手,重新在锁上拨数字。 宋采唐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随着他手指转动圆环,‘咔咔’轻响声传出,她的心好像跟着在跳。 明明很快,也就是几秒,她却屏着呼吸,简直像过了一辈子。 “咔嗒”一声脆响,锁头弹开。 “开了!” 还真是这个! 宋采唐非常惊喜。 可是赵挚所说的暗格……并没有动。 她看向赵挚。 “不要急。” 赵挚顺手揉了下她的头。 宋采唐:…… 不等她表态反对,果然来了。 小锁一拿开,柜子边透雕花纹突然有了变化,它们快速散开,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随着花纹变化,柜子和墙接连的部分,突然滑开一个洞,有东西从墙里面滑过,‘嘭’一声,弹到了她们面前! 赵挚满意了:“出来了。” 宋采唐不知道墙上暗格有多大,但被弹出来的只是一个小盒子,比巴掌大不了多少,打开,是厚厚的,一捆捆,写过的纸张。 解开看笔迹,正是廖星剑的。 一直以来,宋采唐都在思考,死者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最初,她觉得是个渣男,有妻有妾有子,左拥右抱,享尽齐人之福;后来又觉得这个人有点可怜,毕竟夜楠太深情,析蕊又太闹,根本没有办法好好相处,他做不到让所有人幸福,又放不开手,是个优柔寡断的人。 而今,看着这一捆捆厚厚手记,她看清楚了。 廖星剑,是这样一个人。 第190章 死者手记 宋采唐和赵挚找到了廖星剑的手记。 每一张纸, 每一个笔画,记录的都是当时的心情。 八月初三,看到了楠楠。 真好, 楠楠还是这么好看,也没有受伤,就是消瘦了些。每次看到楠楠,都难以克制的心动,像毛头小伙子一样,变得都不像自己了…… 但,我愿意。 八月初四。梦魇夜醒, 我好像……做了对不起楠楠的事,有些不敢见她。 八月初七。躲了三日, 突然发现, 我和楠楠似乎有了隔阂,距离好像一下子远了,有不好的预感。 八月十六。中秋节没过好,不好预感继续。是什么呢? 十月初九。预感应验。析蕊来了,还带着一个孩子, 说是我的。 她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我怎么可能会喜欢她?我喜欢的样子,只有楠楠有,哪怕失忆,我忘记我自己, 都不会忘记自己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可是孩子…… 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大约血亲之间有所感应, 我一看到那软软小小的身子, 心中就是一跳。孩子那双黑黝黝大眼睛看着我时,我一点儿都不觉得讨厌,只觉得温暖。 他……可能真是我的孩子。 我自小父母双亡,没有血脉亲人,这世间突然有了一个和我血脉相连的人,感觉很奇妙。我不敢放弃,也不能放弃。 冬月。 种种方法都试验过,小满是我的孩子。 不知道怎么面对楠楠。 楠楠见我也是无话。她面对我时总是笑着的,可是眼睛在哭。 好想摸摸她的头,把她裹的严严实实的,抱着她在屋顶赏雪赏月。 可……我好像,已经没有了资格。 为什么我们笃定一辈子,永远不会变的事,会变得这么悲伤。 腊月。 小满想出去玩。析蕊陪着,还有我。 楠楠……学会了哭。 从五岁开始,那个脸圆圆的小姑娘,我好好捧在手掌,放在心口的小姑娘,学会了哭。 除夕。 万家灯火,团圆喜庆,楠楠一个人在房里喝酒。喝醉了发都没挑开,倒上床睡了。 她和析蕊相处的不是很好,总有架吵,她顾着我,从未发火,一直忍着脾气…… 我的小姑娘,过的不开心。 我的心好疼。 她忘不了我,我也忘不了她。 我突然想,为什么要错过?那么多年的陪伴,那么多年的生死与共,情钟独许,不是为了分开的。 楠楠没有我,根本不可能幸福,我没有她,生命也失去了色彩。 我想要楠楠,可也不能放弃儿子…… 我很卑鄙,是个渣男。 我对不起楠楠,也对不起析蕊。 上元节。 我没有答应和析蕊出去。 她给我生了孩子,我得对她有个交代。我知道她想要什么。她并不是真的多喜欢我廖星剑这个人,她只是想要安稳富足的生活,吃穿不愁,未来有靠。 我给她就是了。 但一切仅止于此,我钟情之人,只有楠楠。 楠楠考虑了很久,还是没有拒绝我。 我好开心。 我这一生,许就是为了她存在。 二月。 烦恼并没有结束。 生活……如此磨人。 辛永望有些不对劲。 楠楠好像……有事瞒着我。 …… “廖星剑还真有发现!” 宋采唐捏着纸,转头看赵挚。 廖星剑是一个心思很细腻的男人,能发现辛永望不对劲,以后肯定也会发现更多事不对! 赵挚把宋采唐拉到桌子边坐下,挨着灯盏更近,不伤眼。 “继续往下看吧。” “好。” 宋采唐比他还迫不及待。 …… 四月。 析蕊罚孩子手又重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 她的表现,跟寻常的母亲太不一样,我以前只是认为性格使然,哪有母亲不爱孩子的?可是析蕊…… 六月。 析蕊太过分。我第一次注意到,孩子有点怕析蕊,不太愿意她靠近。 继续观察数次,我心中……有了个可怕的猜想。 而且我怕是疯了。 我竟然觉得孩子虽然像我,但有些小习惯小动作,和楠楠一横一样…… 八月。 我准备好一切,做了个小局,带析蕊下山,让她‘不小心’弄脏了衣服,带她去了一家成衣店。 店里漂亮的衣服很多,她可以尽情试,伺候的老妈子看了她的体态,还顺手捏了她的脉。 老妈子是个稳婆,斩钉截铁的告诉我,析蕊没生过孩子。 我心中如重锤猛敲,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不记得四年前发生过的事,但我确定,那个‘梦’里有一个女人的身影,我的确和一个女人做了一些事。 但如果这些事,这个人,并不是别的谁,而是……我的楠楠呢? 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变成了这个样子? 十月。 缠绵病榻,沉了两个月,静了两个月,我想,我大概明白了。 这是一个局,有人要害我和楠楠。 我们所有经历,所有难堪,折磨,痛苦,他一定在旁观看,并为此心喜嘲笑。 不能打草惊蛇,不能让对方知道我知道,也不能……告诉楠楠。 对方既然密切注视,稍稍有一点差池,结果就会面目全非。我要装成不知道的样子,继续演下去。 …… “果然知道了。” 宋采唐眯眼:“接下来应该是去调查真相了……他是不是在这个过程中被发现,继而被灭口?” 赵挚接过她手上看完的纸张,方便她继续往下看:“再看。” 宋采唐打开另一捆手记,纸张新旧程度明显不同,新了很多,再看看上面记录的时间,突然意识到:“这是……今年?” 赵挚凑过去看了几眼,颌首:“很明显了。” …… 六月。 我好像有方向了。 为的是红枫么? 当年的事,很惋惜,谁也不想发生,我尊重楠楠的想法和决定,没想到…… 如果因为红枫,一定有很特别的,我不知道的原因。 八月。 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四年前,我和楠楠出堡办事,遇到的一切危险和局,都是有人故意安排,目的是折磨我和楠楠,让我们在以后的日子里充满悔恨和怀疑,日日折磨,夜不能寐,生不如死。 那个人让我们经历危险,迫我们分开,并给我们分别下了‘一枕黄粱’。他恨我们,肯定不愿意看到我们在一起,当时定然给我们安排了别的人…… 但我和楠楠,应该没有让他如愿,并没有心甘情愿的喜欢上别人,他没办法,就想了别的招。 他让我们遇到彼此,我和楠楠再次相爱,私定终身……再残忍的把我们分开,编造不同的故事,让我们照着他的剧本痛苦折磨…… 楠楠,我心甚喜。 不管什么时候,是不是忘了你,忘了自己是谁,只要相遇,我都能认出你的灵魂。 楠楠,我心悦你,想必你亦如是。 对不起,我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你,那个人我不确定是谁,但他一定在暗中监视着我们。我自己一个人负重前行,百般忍耐,已经很艰难,我不想你也跟着我受罪。 你那么难过,却还是那么喜欢我,还说要嫁给我,我很开心。 这一次,我一定会把你保护好,再不会把你弄丢了。 楠楠,你等着我,等我把一切事情做完,再来好好爱你。 我此生最自私的念头,就是不想你长大,做我的小姑娘,牵在我手里,坐在我怀里,一辈子宠着你,护着你,疼着你,但如果……我没有做到,你经历痛苦,长大了,也请……不要忘记我。 将来嫁了人,每隔几年也去坟前看一看我,给我带一碟卤猪头肉,一坛最烈的烧刀子,好么? 我的楠楠,我只愿你一生安康,福寿绵长。 …… 宋采唐看到这里,突然眼底蒙了层雾气。 廖星剑……原来是这样的人。 深情,睿智,隐忍,温柔。 他的字,会因情绪不同而变化,气愤时特别重,急切时很潦草,可每一次,写到楠楠两个字,似乎都倾尽了满腔温柔,每一笔每一划,都是柔软爱意,甚至笔画间都有缠绵牵连。 透过他的字,仿佛能看到过去的一幕幕,那些他和夜楠相爱的画面,浓墨重彩,璀璨多姿。 夜楠…… 是个被人好好爱着,深深疼着的姑娘啊。 赵挚感觉到她情绪不对,剑眉微凝:“怎么了?” “没什么。” 宋采唐继续低头看。 接下来的手记时间就离现在很近了,但很多琐事,与这件事相关的不多,直到——成亲前日。 廖星剑写:我好像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但还需要最后的试探。 夜深,布谷鸟在叫,是他。 我已做好所有准备。 我有种直觉,马上,这所有一切都会结束! …… 手记至此,戛然而止。 原因,宋采唐和赵挚都很清楚。 廖星剑死于当晚。 宋采唐眼梢微抬:“布谷鸟怎么会在这种时节叫?” 布谷鸟是候鸟,春夏多见,其名布谷,就是因为它最常在种谷的时节出现。 如今已是十月末,此地偏北,天寒,怎么会有布谷鸟? 不可能。 “所以——是人为。”赵挚道。 人为? 宋采唐偏头,人为什么要模仿布谷鸟的叫声?难道是——“传递什么信号?” 赵挚颌首:“我的调查结果里,布谷鸟叫,一度是庄雷阁传递暗号。” 庄雷阁的暗号,庄擎宇这个阁主知道并且会使用,很正常。而廖星剑做为庄擎宇的好友,听的懂这个,也并不意外。 所以当夜,庄擎宇用这个叫声把廖星剑引了出去! 廖星剑之所以没换衣服,鞋底也没有多脏,因为距离并不是很远,也没必要! “所以真是——” 庄擎宇杀了廖星剑吗! 一句话没说完,外面小窗忽响,有振翅声由远及近,宋采唐看到一只鸽子忽悠悠溜过暗门缝,飞了进来。 赵挚一伸手,鸽子乖巧的落在了他的手腕,凑近了看,鸽子腿上绑着小小的竹筒,赵挚大手伸过去,轻轻一按一抬,取出了竹筒里的东西。 竟然是飞鸽传书! 第一次看到这么高级的东西,宋采唐有点愣神。 神还没愣完,赵挚就看向她,深邃眸底有笑意闪动:“杏仁的事,有下落了。” 宋采唐难以抑制的高兴:“那还愣着做什么?” 有了嫌疑人,有了证据,现在不拿下问话,更待何时? 她提着裙子就往外跑。 赵挚自然跟随。 当然,也没忘了把机关带上。 可惜二人还没走出院子,异变陆生。 有兵戈交战声,从极近的距离传来,好像…… 就在院外! 宋采唐没有武力值,对这种事反应慢半拍,赵挚却不敢轻慢,直接长手一揽,搂住宋采唐的腰,就抱着人避向更安全的路线。 “怎么回事?” 寒凉夜风扑面,宋采唐发丝被风拂乱,有一缕,贴在她唇上。 大概一时太冷,她抖了下,没察觉到。 赵挚将她披风裹紧,把整个人牢牢扣在怀里,不漏一丝风,脚下不停飞,右手轻轻替她拨开那缕发丝:“这堡里的人只要不动,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夜色沉沉,眼底满满是这个人的倒影。 宋采唐看着他,慢慢明白了。 为了保证案件顺利破解,赵挚早已提前命人做好埋伏盯着,案件相关人都乖乖的,不但不会有事,还相当多了道生命保障,如果有人心里虚,想要逃跑…… 那就抱歉了,一定会遇到拦劫。 也就是说,谁会在这个时候跑,谁就是心里虚的凶手! “我们去看看!” 不用宋采唐说,赵挚脚下已经动了:“你乖一点,别急。” 宋采唐却没法不急,连赵挚话中调侃的语气都忽略了,脖子扬的高高的,直直往远处看,恨不得自己能生双会夜视的眼睛。 是他吗? 是她们想的那个人吗? 庄擎宇,是不是你! 第191章 别废话了,招吧 乌云漫卷, 遮盖了视野, 眼前无光,耳边有风。 前方有人打斗, 可惜除了偶尔刀剑相撞激出来的火花,宋采唐就跟瞎子似的,什么都看不见。 她紧紧拽着赵挚的衣服, 努力睁大眼睛, 看到凶手的心情非常急切。 赵挚胸膛鼓动,似是笑了一声,随后嘴唇靠到她耳畔, 轻轻说:“是他。” 清晰又明朗的两个字,带着温暖气息蹿入耳朵,解了惑,也暖了心。 宋采唐瞬间安静,缓缓吐出一口气,微弯眼底荡起笑意。到了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发现很冷, 缩了缩手,靠赵挚更近。 下巴突然有丝滑微凉的触感, 片刻后是温暖, 赵挚怔了一瞬, 才发现那是宋采唐的发顶。 宋采唐有一头极好的发, 乌黑浓密, 整齐光滑, 能让人联想到这光滑的丝绸,或是最柔润的冷玉…… 赵挚小心蹭了一下,顿住。 像是……舍不得放开,又不敢再近。 不知是察觉到了这里的动静,还是慌不择路,庄擎宇直直朝这个方向撞来。 赵挚眉头微皱,飞身越过一颗树,寻了个位置,轻手轻脚的把宋采唐放下。短暂时间里,还考虑到了隐蔽,背风,利于观察等诸多要素…… 宋采唐突然有种错觉。 面前这个男人好像什么都没做,又像已经把所有能想到的事都做了。 她有种……正在被人妥善安放的感觉。 赵挚前前后后都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叮嘱,放下宋采唐,转身飞出,迅速拦住庄擎宇。 刀剑交锋! “苍啷——” 金属质地兵器相交,擦出炽烈火花,危险又耀眼。 借着这点光亮,宋采唐看到了赵挚压的极低的锋锐眉眼,也看到了庄擎宇微微颤抖的双手。 单只气力上,庄擎宇已经不敌了! 然而庄擎宇毕竟是踩着刀尖讨生活的江湖人,不可能轻易认输。 他错招旋身,后退两步,脚尖蹬地借力跳起,双手握住手中兵器,压上全身力气,从空中直直劈向赵挚! “锵——” 兵器相接声音比刚刚更响亮,耀目火光激出更多! 赵挚手持长刀,接的稳稳,像一座大山一样,别说脚步没有后退,肩腰脊背都没塌一分! “阁下堂堂郡王,位列宗亲,手上权柄无数,为一个江湖人这么卖命,何苦来哉?” 庄擎宇似乎语重心长,有商量之意。 赵挚却没理,也没说话,手腕一转,直直将庄擎宇掀翻,同时手中长刀一横,毫不留情朝空中划去! 庄擎宇反应再灵敏,空中小翻身再漂亮,还是被赵挚一招割伤了手臂。 他眯了眼,看向赵挚的目光变得肃杀。 宋采唐看不清庄擎宇的神情,却能听出来话音。 这人竟然这么快知道赵挚的身份了? 江湖人渠道,果然也有其可取之处。 可知道赵挚是谁,还敢动手,这胆子……也是够大。 正想着,她察觉到一道目光,似有似无朝自己的方向扫了扫。 庄擎宇:“哦——我明白了,为的不是江湖人,而是别的。” 这人的神情目光,宋采唐没看到,赵挚却看的真切,眸底戾气忽现,反手长刀扫过,又快又急,带着风雷之势! 庄擎宇自知不敌,不敢硬碰,急躲为先。 也不知道哪来的意趣,一边躲,还能一边拉着长声调侃:“看也不让看,真是小气。” …… 夜圣堡怎么说也是个江湖门派,突发异变,一时没反应过来很正常,可到现在,不可能没动静。 很快,大片的火把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不多时,所有人汇聚,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 宋采唐看到了很多人。 除却夜圣堡护卫,站在最中间最前面的大小姐夜楠,还有辛永望,华容,抱着孩子的析蕊,以及诸多下人。 夜楠作为首领,当仁不让,看清楚场上局势,立刻亲自飞身上前,加入战局。 庄擎宇能知道赵挚的身份,夜楠怎么会得到半点风声? 不管赵挚自身实力强不强,一个宗亲,声震沙场的郡王,绝不能在她的夜圣堡出事! 夜楠战意滔滔,直冲庄擎宇而去,拉架气势十足。 而拉架,有时候就是搅局。 赵挚考虑到她还不知道真相,也没生气,顶多下手收敛,不再那么重。 顺便视线往四周溜了一圈——人来的倒全乎。 左右有他的人在,庄擎宇插翅也难飞,不如就让一切在今夜真相大白,也省了他和宋采唐的事。 庄擎宇注意到赵挚划水,看出了他的想法,干脆趁势猛攻夜楠,最绝的杀招用上,不死不休! 夜楠吓了一跳,这人怎么…… 她没搞清楚状况,下手犹豫,错身时被庄擎宇重重拍在了肩头。 “大小姐小心——” 辛永望冲了上来,拉开夜楠,自己对上了庄擎宇:“让我来!” 析蕊抱孩子,看着眼前一切发生,胆战心惊。 这么多人围杀庄擎宇,中间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好像尤其厉害,所有人都他似乎都心怀忌惮,宋采唐那个验尸女已从暗中走了出来,一脸自信从容…… 难道事情败露了? 她紧紧抱着孩子,声音有点抖:“都什么时候了还拉拉扯扯,我说辛总管,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大小姐和你不够‘亲密’么?” 例行挑事,却不再从容,多了几分色厉内荏。 明显是怕了。 她怀里孩子似乎感到不安,小声哭了起来,被她不轻不重的拍了两下,方才安静下来。 形势紧张,她的神态动作并没有被人察觉。 当然,也没有人理会她的话。 夜圣堡里,只认夜楠,析蕊是谁?不认识! 华容看到夜楠似乎受了伤,十分着急,指挥着护卫下人们过去帮忙:“你们是死的么!大小姐都受伤了,一个个眼睛看不到吗?” 护卫们当然不是没看到,只是现下情况特殊,堡里的人蠢蠢欲动,庄雷阁的人也不会干看着啊! 上面头头过招就也算了,没发令前,下面哪敢起哄? 真要所有人都掐起来了,闹成大混战,还怎么收场? 然而道理是这个道理,说是这么说,真正危险来临,哪还管得了那么多? 看到自家大小姐受伤,夜圣堡护卫们就不干了,拿着武器就要帮忙去杀庄擎宇。 庄擎宇随身带着的人不多,但个个都是精英,别人要杀过来,当然要忠心护主。 场面顿时大噪,一团乱麻。 …… 直到赵挚长刀架到庄擎宇脖子上:“都住手!” 夜楠跟着手重重一挥,让自己的人停下。 自家主子被制住,对手已停下,还打什么? 庄雷阁的人也都停下,退出战圈。 场面顿时陷入安静。 诡异的安静。 人们面面相觑,表情不一。 心里没鬼的人镇定自若,除却好奇,没有害怕不自在。 心里有鬼的人就不一样了,眼神颤动,精神紧绷,各种心虚煎熬,好像现在不说话,占据不了制高点,就输了。 所有人里,析蕊最沉不住气,率先剑指夜楠:“你看你交的这都是什么朋友,大半夜的,肆意妄为,竟然拿剑指着庄阁主?他不知道庄阁主是星剑最好的朋友么!” 似乎大声说话,斥责别人是析蕊秀存在感以及壮胆的方式,她说着话,声音大起来,胆气也足了,几句话端的是铿锵有力:“星剑尸身尚未入土,你就已经迫不及待把他的好朋友也弄死了么?你这蛇蝎毒妇!” 夜楠没理会析蕊。 此刻她心中也有诸多不解。她尊敬赵挚,不愿得罪,可赵挚行为……她实在不懂。 为什么……对庄擎宇这么大怒火? 赵挚为了宋采唐而来。 而宋采唐,为了破案滞留在此。 难道…… 心内思绪纷杂,慢慢朝一个方向汇聚。 夜楠手握拳,唇紧抿,有些害怕自己的想法。 宋采唐看到赵挚的行动,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正好,这也是她的想法。 这个案子已经拖得足够久,早一点结案最好! 她轻笑一声,看向析蕊:“偷抢别人东西,占别人的窝,鸠占鹊巢的如此理直气壮,脸皮这么厚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识。” “析氏,你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啊。” 析蕊做贼心虚,直接对号入座,眼瞳紧缩:“你什么意思?我告诉你,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啊!” 紧张之下,她把孩子抱的更紧,孩子受不住,哇哇大哭了起来。 宋采唐眉心微蹙,脸微一侧移,悄悄给赵挚递了个眼色。 赵挚立时领会。 析蕊怀里抱着孩子,并不是最好的开口人选,为了孩子安全,还是先发展别的。 赵挚手上刀尖往前挪了一寸,逼的庄擎宇不得不看向析蕊的方向:“这个女人,庄阁主应该很熟?” 庄擎宇上下扫了析蕊一眼,冷嗤:“蠢货!” 宋采唐的问话没有持续,析蕊也没有亲口承认自己是谁,干了什么事,但眼前对峙场面,已经足够人们想更多。 所有人表情不一,有的依然懵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的却若有所思,预感到了什么。 夜楠目光在析蕊和庄擎宇身上徘徊,最清晰,最深层的事实,她想不到,但她似乎明白了一点,颤抖的手指向庄擎宇:“原来……是你!” 是他,杀了星剑么! 庄擎宇看着她,突然笑出声:“为什么猜是我?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阴鸷的眼神,轻佻的话语,让夜楠的心重重一沉。 赵挚趁这个时候,背在身后的左手迅速做了个手势,下发命令。 暗处立刻有黑影悄悄行动,身影融在夜色里,朝析蕊靠近…… 当然,这一切没有人注意到。 赵挚挑眉看庄擎宇:“别废话了,招吧。” 庄擎宇低眉,笑声拉的长长,在夜色里说不出的瘆人:“招什么?阁下这话,我听不懂。” “时至如今,推脱毫无意义。”赵挚声音沉静,“我以为你懂。” 庄擎宇沉默片刻,突然低笑了一声:“算了。” 他抬起头,目光掠过赵挚,放在不远处的宋采唐身上。 “你能找到我,我并不意外,但我没想到会这么快……” 赵挚似乎不喜欢他的目光,手中长刀微动,庄擎宇不得不收回目光,转回头。 庄擎宇啧了一声,不再招惹赵挚,神色变的平静:“让我说实话,也行。我们是江湖,你们是官府,两边互不侵扰,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话到了哪都是天经地义,我干的事我认,可咱们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 他眯着眼,阴鸷的看向夜楠:“不如让这位先说一说他的亏心事。” 夜楠一怔。 她做过什么亏心事?还被庄擎宇知道了? “别装了,”庄擎宇一脸恶心,干脆点明,“六年前,红枫怎么死的?” 红枫…… 夜楠十分不解:“关红枫什么事?” “你还敢扮无辜!”庄擎宇切切磨牙,脸上全是愤恨之色,“说什么她是为了忠心护主而死,其实是你和廖星剑把她杀了吧!” “怎么,下人就不是人?明明不是什么致命危机,没有到生死关头,以你和廖星剑武功妥妥的能过去,你们却还是懒的费力,拿下人的命当垫脚石?” 别人的命,他全不在意,随便他们怎么糟蹋,可是红枫不行! 夜楠和廖星剑一直标榜仗义护短,对待下面一视同仁,从不糟践,结果还不是做了这样的事! 夜楠蹙着眉:“这话你听谁说的?” “还用着听谁说?”庄擎宇冷笑,“随便打听打听当时经过,就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夜楠手抵额头:“那你肯定误会了。” 不等庄擎宇回嘴,她已经快速开口:“当年外出办事,我们的确遇到了意外,有仇家横出,又遇暴雨山洪。但如你所想,并没有那么困难,我们自己能搞定,连伤都不怎么会受。” “仇人击退,山洪躲过,我和星剑带出去的人并无多少折损,红枫也好好的。但——” 说到这里,夜楠顿了顿,仿佛很不想提起,可事到如今,又不得不说。 “一切事了,我给下面放了几天假,让他们出去玩,红枫也得了假期,开心的出去逛街,买东西,喝酒。” “当时环境确认安全,没有跟踪者,没有仇家,堡里上下都是会武功的人,在小镇上玩不会出事,底下人有约在一起的,也有单独行动的。红枫不管和人一起,还是自己出门,都没出过岔子。可有一天喝酒,大家喝的都有点多,瘫倒成一群,红枫许是喝迷了,自己走到河边,不小心滑进河里……淹死了。” 说起当年的事,夜楠仍然很遗憾,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谁知—— 可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有各种遗憾和意外,没有办法。 她哭了一场,做下决定,无法救回死去的人,只好让活着的人安慰些。 夜楠微微阖眸:“红枫从小到大的梦想,都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一个大英雄,配得上这江湖人的身份。我与她一起长大,情同姐妹,知她最不愿这么死,便封了下面人的嘴,放言出去,说她是为救我而死,忠心护主,德行可嘉。” 第192章 凶手的局 红枫…… 竟然死于意外。 宋采唐叹了口气,看向赵挚。 赵挚眉眼平直, 并没有过多情绪表现, 只紧紧盯着赵挚。 庄擎宇已经狂笑出声:“夜楠, 撒这种谎,你觉得有意思么?” 他不信,一个字都不信! 夜楠蹙眉:“不管你信不信,这就是事实。” 她身在江湖,并不是什么心软善良之人,手上亡魂无数, 但这件事, 她没必要撒谎。 她做过什么事,有什么决定,没必要跟别人解释! 事到如今,她也明白了:“红枫可是与你曾有前缘?” 庄擎宇呵呵:“你不配知道!” 夜楠气得浑身发抖:“那我呢?你对我做了什么,我总有资格知道吧!” 庄擎宇笑了。 似乎想抒发心中憋闷的恨意, 他笑声很长,裹满得意, 从齿缝中吐出四个字:“一、枕、黄、粱。” 夜楠似乎支撑不住, 身体踉跄了一下:“一枕黄粱……是你下的?” “对啊, 是我,”看到夜楠倍受打击的模样, 庄擎宇似乎十分快意, “我把你和廖星剑分开, 分别下药, 给廖星剑送了别的女人,也让你有了别的男人,怎么样夜楠,玩的开不开心,浪不浪?” 夜楠身形晃动,两眼空茫,已经站不住。 宋采唐看着四下形势,往前站了两步。 赵挚已有所行动,且今次目标旨在破案,不是庄擎宇一人表演,她们不能被牵着鼻子走。 “你这谎言,也只能骗骗为情所困的傻女人,没骗过廖星剑吧?” 她声音高扬,举起一直握在手里的手记:“他可是早就知道,四年前和他在一起的并不是析蕊,他也没和析蕊生过孩子!” 这话一出,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顿时惊住。 包括夜楠。 案情真相已影影绰绰展现,这里面,好像藏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与此同时,赵挚的暗卫快速出手,在析蕊被宋采唐话语惊呆的瞬间,一个小翻身从空中掠过,手上一伸,就就把孩子给抢了过来! 析蕊手上一空,反应过来后撕心裂肺大喊:“我的孩子!” 小孩在她怀里时一直哭,眼下却声音渐小,不哭了,听她叫也没回头,而是紧紧搂住了抱着他的人的脖子。 可抱着他的暗卫蒙着面,看起来一点也不可亲。 甚至面相还有点凶。 这析蕊有多不招他待见,可想而知了。 夜楠没有注意到这些,她的思绪仍然陷在宋采唐之前的话里,无法自拔:“你刚刚……说什么?” 星剑没有和析蕊在一起过,也没生过孩子? 甚至……早就知道了一切? 那这些年的折磨痛苦,又算什么呢? 宋采唐把手记递给了她。 虽是夤夜,好在火把足够,灯火通明,纸上字迹清楚,完全看得到。 之前宋采唐看手记时,只挑捡出与案件有关的看,也算粗略整理过,条理清楚,现在也方便了夜楠。 一张一张,夜楠看的很快。 熟悉的字迹,让她想起熟悉的人,起初神情很激动,之后表情渐渐变化,慢慢的,难以置信,大哭出声,再后来,连哭都不会了,目光怔怔的看向孩子。 “孩子……” 既然大幕已经拉开,还是这就样真相大白的好。 宋采唐往前一步,眼睛微微眯起:“庄阁主好大的局,为了打碎别人的傲骨,折断别人的幸福希望,还真是煞费苦心,不顾一切。可惜——天不随你愿。” “四年前,你将廖星剑与夜楠分开,分别下了‘一枕黄粱’,并且分别给他们送上不同的女人和男人。但不管你的人想了什么办法,用了什么招,他们都没有‘心甘情愿’爱上,不能心甘情愿,这一场戏没法演,后面的事也不好继续,你没办法,只好改了计划,重新安排他们相遇。” “这两个人,前尘忘尽,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对方是谁,但对于彼此的吸引,却一如既往。在一枕黄粱编造的这个‘梦’里,他们相爱,相惜,定下终生,有了宝宝……当然,你是不可能让他们真正幸福的。” 宋采唐定定看着庄擎宇:“你在夜楠临盆之际,将廖星剑调开——” “夜楠独自生子,从一枕黄粱中苏醒,我猜你大概是耍了个什么花招,比如做个小局,让稳婆告诉她,她生了个死胎。夜楠刚刚苏醒,不记得‘梦’里的发生的事,只记得自己是夜圣堡大小姐,有个刻骨铭心,绝对深爱的廖星剑,对面前一切感觉到羞耻,迷茫无助,‘死胎’的消息,对那时的她而言甚至算是坏消息里的好消息,能让她略略放松。” 所以夜楠在这几年,对上廖星剑和析蕊,总是愧疚,底气不足,不仅仅是因为她知道她在梦里有个男人,背叛了这份爱,还因为她生过一个孩子。 她觉得对不起廖星剑,也对不起那个孩子。 “你放夜楠回了夜圣堡后,也让廖星剑苏醒,放了回来。” “而真正的那个孩子,和廖星剑这个生父长的一模一样的孩子,你交给了析蕊,并帮她编造了个故事,鼓励她带着孩子找上门。” 宋采唐看向析蕊:“析蕊一直心仪廖星剑,有这样的机会,再加上你的蛊惑,当然不会错过。她胆气这么足,就是因为知道,孩子的生母并不知道孩子的存在,也永远不会找上门,孩子的生父就是廖星剑,货真价实,随便他怎么试验,哪怕滴血验亲!” 宋采唐的话太清晰,也太耸人听闻。 众人面面相觑,不由打了个寒颤。 做出这一切真是好狠! 庄擎宇不是和廖星剑是朋友吗,为何如此丧心病狂! “有了析蕊的加入,各种挑衅折腾,再加上位置尴尬的孩子,廖星剑和夜楠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再加上‘一枕黄粱’给他们分别种下的影影绰绰的过去,他们无法交心,无法靠近,只能彼此折磨……” 宋采唐看着庄擎宇:“你看着这一切,真的感到痛快了么?” 庄擎宇面色狰狞,额角青筋隐现:“对,我很痛快!非常痛快!” 赵挚架在他脖子的刀往前凑了凑,提醒他老实点。 “辛永望也是你的棋子?” 这个案子,有两点,他和宋采唐都略有不解。 其一,辛永望与庄擎宇关系不好,并不像假的,但辛永望做出来的事,却处处合庄擎宇的计划。 “还有——你如何精准控制夜楠和廖星剑醒来的?” 庄擎宇微笑:“一枕黄粱有独特的控制手法,我的本事,你们还是不了解啊。” 至于辛永望,他就不说话了。 他也没想到,这个人竟然闯进了他的局里,还那么配合。 赵挚和宋采唐齐齐看向辛永望。 辛永望面色发僵,似乎在想怎么办…… 这边,夜楠已经走到暗卫身边,颤抖的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摸了摸孩子了脸,想抱又不敢,似乎怕孩子讨厌她。 她心中满是酸苦,又有些说不出的喜悦,淡淡萦绕心头。 怪不得…… 怪不得她并不讨厌这个孩子,哪怕他被析蕊抱着,她也讨厌不起来。 她应该恨的,她是手辣的江湖人,怎么会怕杀人?可看到孩子黑亮的眼睛,她下不去手,甚至想哄。孩子是无辜的,她不能,也不应该做这种事。 可直到现在,她方才真正明白自己的心意。 她觉得他好看,可爱,因为……这是她的孩子! 她生的,廖星剑的孩子。 血脉相连,天生亲近。 “大小姐……” 辛永望看向夜楠。 激动过后,夜楠已经分出一丝心神,明白这是为什么。 她微微阖眸,长发在暗夜随风飘荡:“不要叫我大小姐,我不是你的大小姐。” “大小姐!” 辛永望“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我喜欢大小姐,真的只是喜欢,”他声音急切,“我卑鄙无耻,冒充了当时那个人,但我只是太喜欢大小姐,好不容易有个机会,我不想放手——我想大小姐以后过的幸福快乐,不要再为无聊的人伤心,那些人都有图谋,对你并不是真心的好!我想替大小姐守着这夜圣堡,看着它慢慢壮大——” “够了!”夜楠猛的挥手,眼神森冷的看着他,“东西是哪来的?” 东西? 辛永望反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耳坠:“是……我去迎廖星剑回来时,从他身上偷的。” 他喉头滚动,吞了口口水,低下头不敢看人。 他说的不甚清楚,但听的人略一想,就能明白。 廖星剑刚刚从一枕黄粱里苏醒,情绪起伏肯定非常大,连自己的过去都要怀疑,怎么会有心思注意身上的东西?被有心思的辛永望钻了空子也是正常。 “所以在廖星剑夜楠都不明就里时,你已经知道了一切。” 宋采唐眼神唏嘘。 廖星剑身上有夜楠的东西,这一段时光和谁相处不要太好猜。两个人又都中了相同的药,析蕊的孩子长的和廖星剑那么像…… 夜楠也明白了,面色发苦:“只要你坦诚说出,我二人就不会受这么多苦……” 宋采唐又问:“相处细节,你是怎么知道的?” 辛永望用来取信夜楠的东西,除了耳坠,还有四年前的细节。 中了一枕黄粱,夜楠会忘记很多,当时人的模样,所有做过的事,都不能串连,但偶尔一些细节,是记得的,夜楠清楚的知道自己做过些什么,越是疯狂的,记的越清楚。 辛永望过来找,说自己就是那个人,夜楠一定说话试探过。 “我……一直悄悄注意廖星剑,他和析蕊,有时候会说起过去的事,析蕊说的,我全不关切,只要记住廖星剑说的……” 宋采唐就懂了。 不需要太多。 只要几个细节对得上,夜楠就没办法再怀疑。 “你喜欢的不是我,只是夜圣堡。” 夜圣堡的权力。 夜楠的话音在夜风中轻轻飘散。 她心里其实一直都明白这一点,所以不管辛永望怎么表现,她都没办法全然相信。她不可能会真心喜欢上一个满心权力欲的人,还那般厮守…… 所以最后,她还是选择了廖星剑。 这些事实的挖掘,让所有在场之人唏嘘。 有人在前布局结网,有人趁虚而入,局面可谓是一塌糊涂。 造成现在这个场面,还真是…… 令人扼腕。 现场一片静默,久久没有人说话。 最后,是赵挚打破了这一场安静。 他长刀轻抖,让庄擎宇提了提神:“说吧,你是怎么杀害廖星剑的?是不是已经发现,他在怀疑你?” 第193章 真相 赵挚放开了庄擎宇。 大局已定,庄擎宇不可能跑得了, 他自己应该也明白, 神态动作也不再着重观察四周是否有漏洞,是否有利于逃跑, 很消停,没半点妄动。 眉眼间的情绪……却无法平静。 宋采唐清楚的看到了庄擎宇目光流转间的偏执与疯狂, 这个人目光环视一周, 落在现场人身上的视线完全不一样。 瞧不上的,讽刺的, 愤恨的, 咒骂的,痛快的…… 这个瞬间的庄擎宇,和之前记忆里完全不一样,好像身上套的枷锁全部拿去, 终于露出了本真的模样。 连他身上时有时无萦绕的药香,都变的刻薄冷漠了起来。 “他一向很聪明, 我当然不能掉以轻心——” 庄擎宇话音拉的很长,眯着眼,背着手,似乎很享受这般谈起廖星剑的感觉。 “他和夜楠必须互相折磨, 不死不休, 可他既然已经察觉到, 想要早死……我只好成全他。之前便罢, 他不敢表现出来, 连夜楠都没有告诉,他做的很对,只要他敢说出来,我会立刻连他带夜楠一起杀死……” “越近成亲,他看我的眼神越不对,我便知道,不能再拖了。” “他一定在准备着什么,计划着什么,想要对付我,但他不确定那个人真的是我……正好方便我先发制人。” “我一直在暗中观察,成亲前一天,廖星剑在哪里,都有谁在什么时间去找过他,我都知道,我全看见了。略一想,我就明白,合适的机会来了。” 庄擎宇踱着步子,视线一一滑过在场所有人,唇角牵起,微笑。 “当晚子时,我准备好一切,模仿布谷鸟叫。这是我庄雷阁一度被废的联络暗号,好友多年,廖星剑很熟悉。不管怀疑我心里有鬼和暗中属下联络,还是以为我在叫他,他都会出来找我。” “果然,他来了。我端着一碗杏仁在吃。” 说到这里,庄擎宇话音一顿,眼角挑了下夜楠:“我知道廖星剑和夜楠的小情趣,大约源自小时候的难忘记忆,夜楠偶尔会喜欢亲手烤杏仁,和廖星剑一起分享,他们两个,对这件事一直有很固执的怀念。” “而我,跟着我擅毒的朋友学会了一招,怎么把杏仁烤得外熟里生,口感良好,毒素却仍然留存……” 他眼睛微微眯起,脸上很有得意之色:“杏仁有毒,不能生吃,烘烤之后则没问题,我随便一邀请,编个瞎话,廖星剑就会放心的把东西吃完,而我,只装模作样的吃一两颗,根本不会有事。” 夜楠眼睛一眨不眨的看向庄擎宇,指尖微微颤抖:“你……编了什么瞎话?” 庄擎宇眼梢一弯,脸上露出大大的欠揍笑容:“你猜?” 夜楠心急如焚。 庄擎宇:“你跪下,冲我磕三个响头,我就告诉你。” 当真恶劣的没边。 夜楠紧紧抿着唇,不想认输,却好像不能不认输…… 宋采唐却已经猜了出来。 “你是不是骗他,杏仁是夜楠做的?” 庄擎宇一愣。 宋采唐仔细将当时所有人供言回想串连起来,发现夜楠找廖星剑说话的时间,正好在析蕊之后。 “你是不是骗廖星剑——夜楠当时去寻他说话,是带着一碗亲手做的烤杏仁去的,但因为廖星剑和析蕊纠缠不清,夜楠吃醋,就把杏仁扔了,正好被你捡到?” 庄擎宇有些意外,而后啪啪的鼓起了掌。 这种表现……什么意思,不用说了。 夜楠身体摇摇欲坠,几乎要支撑不住。 “果然不愧是办案高手,宋姑娘当真聪明。”庄擎宇鼓完掌,阴笑,“没错,就是这样。廖星剑太爱夜楠了,因为四年前的事,不愿再错过与夜楠的任何一个生活点滴,我说正好碰到,把东西捡了过来,不想他遗憾,才发声唤他过来,他就信了。我把满满一碗杏仁送给他,他一颗都不愿意和我一起分享,端着就回了房。” “他不确定害他和夜楠的人是我,就算确定,也不会在这一天对我动手,因为明天是他大喜的日子。他提防我,警惕我,猜到了我‘故意折磨’的想法,并不认为我会出手杀他,再加上‘夜楠亲手烤制的杏仁’——他不死,谁死!” 庄擎宇瞪大眼睛,目光阴鸷,看着夜楠:“就算这一招弄不死他,我还有后手!我不允许你们有哪怕一刻的幸福,他不能和你成亲,那晚必须得死!” “但他吃了,所有杏仁,一颗没漏,果然毒发身亡!” “夜楠啊,他是真的很爱你啊哈哈哈哈——” 夜楠再也支撑不住,痛哭出声,浑身颤抖。 “他把你当朋友……把你当生死之交,掏心掏肺,你……你竟然下得去手杀他……你不是人,庄擎宇,你不是人!” “你们要是不害死红枫,我也可以是你们一辈子的至友!” 庄擎宇声音比她还大,比她还激动:“我庄擎宇可以同你们肝胆相照,可以为你们上刀山下火海,两肋插刀在所不惜!可你们干了什么?” “你们杀了……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 夜楠大吼:“我们没有害红枫,她的死只是个意外!” “老子不信!”庄擎宇瞪着红枫,状若癫狂,“骗谁呢?当我是无知三岁小儿么?这般抹杀事实,粉饰太平,给自己脸上贴金的事,谁没干过!夜楠,你不是什么老实本分的普通农户,少装成慈悲圣母的样子来恶心我!” “呵,天天和我吹嘘炫耀你们的感情,青梅竹马,多么多么美,以后的日子会多么多么幸福,这辈子除了彼此眼里不可能有别人,一生扶持……” “本来我也可以有的。” 庄擎宇声音里含着浓浓的悲伤和疯狂:“我和红枫也会有那一天的,只要给我们时间!” 宋采唐和赵挚对视一眼,同时想起了那个碗。 照庄擎宇所说,当时廖星剑带着一碗杏仁回了房,杏仁全吃了,碗呢? 书房里,凭空多一个碗,难道没有人怀疑吗? “杏仁和碗,”赵挚当仁不让,指节敲了敲长刀,沉声提醒,“庄擎宇,你还没交待。” 说到这个,庄擎宇有些遗憾:“杏仁当然是从华容铺子里弄来的,谁叫只他开了个药铺子呢?装杏仁的碗,第二天我和辛永望一起第一个进了廖星剑的书房,我第一时间把碗悄悄收了起来,辛永望没看到。我把碗扔在了华容院子里的池塘,只是可惜——这个证据你们没有找到。” 宋采唐眨眨眼,差点为庄擎宇鼓掌。 和着这位还想陷害华容一波? 一旦计划失败,就把锅推给别人? “哈哈哈连老天都在帮我!”庄擎宇眯着眼,说着尸体发现时的情况,“廖星剑胸口竟然还扎着一个匕首!这般表象,谁会知道我是凶手?天王老子来了也没办法 !” 说着话,他恨恨的看向宋采唐。 要不是她,要不是这个女人,他所有一切计划都会成功实行,没有人会发现是他,他也没必要急急忙忙处理夜楠,乃至失误,更不会一步步走到今天! “我杀了你——” 夜楠脸上犹有泪痕,眸底燃着灼灼仇火,拍地而起,抽出长剑就朝庄擎宇杀了过去。 庄擎宇是武人,反应不是一般的快,夜楠冲过来时,他从容转身,反手一挡—— “苍啷——” 两剑相撞,发出激烈火花。 武林高手过招的现场效果刺激惊人,宋采唐看着,不时惊讶,叹为观止,眼睛都快不够用了。 真的有飞沙走石! 真的有重影! 两个人运着轻功,比拼速度出剑时,宋采唐根本看不清谁是谁,用了什么招,走的哪条路,锁定的是对方上盘还是下盘!! 天气也十分应景,夜风凛冽,渐渐变大,人们衣角猎猎作响,空中星月被漫漫乌云遮住,又散开,视野一时清楚,一时模糊…… 不变的只有两只剑碰撞时的灼灼花火,始终如一,那么炙烈,那么疯狂! 这一场对战,双方都饱含仇恨,谁都没有留手,眼里只有彼此的身影,只想将对方手刃。 这是他|她的仇人! 直到这一刻,宋采唐才察觉,夜楠在夜圣堡地位稳固,是这么多人愿意真心追随的大小姐,在江湖中颇有名声,并不是假的。 夜楠她——很强! 她武功很高,动作并不绵软,不像大部分习武的姑娘扬长避短,喜欢用柔软多变武器,以柔克刚,四两博千斤,她喜欢正面交锋,下手果断,动作从不犹豫,不拖泥带水,哪怕受伤亦从来不怕,风格相当强悍。 而大多时候,一个人的作风风格,代表了她的性格。 夜楠…… 其实是个很有男孩子气的姑娘。 这一段时间…… 大概败于‘为情所困’四个字。 二人交锋,来去间都受了伤,但大部分是皮肉伤,不值细表,只这一回,夜楠终于逮到了空子,空中旋身时,陡然一停,长剑凌利削下—— 削掉了庄擎宇肩上一块肉! “这一下,是替星剑还你的!” 庄擎宇嘶了一声,动作停滞片刻,这片刻,就给了夜楠另一个机会。 她手中长剑一扫,挽出个剑花,重重划向庄擎宇腰间:“这一下,为了我自己!” 血水瞬间迸出,庄擎宇这一次的伤,不能算轻了。 但他怎么会怕? 幼时经历可怕磨难,几乎是从地狱一步步爬过来的,受伤流血而已,又没有死! 重伤甚至激发了他的气性,他几乎是挨着夜楠的剑,以她的剑为支撑力,直接空中翻身,一脚踹在在夜楠肩头! 几乎整个男人身体的重量,带着蹬地借力的力道,夜楠撑不住,迅速后退,抵到廊柱才停了下来。 庄擎宇并没有放过他,阴鸷双眸闪着凶光,长剑凛冽,发出破空轻响,整个人随之施展轻功,飓风一样卷过去,长剑重重扎在夜楠肩膀,穿透—— 将她整个人钉在了廊柱之上! “这,是为了红枫!” 血水瞬间飙出,夜楠咬紧牙关,额上冷汗直冒,很艰难很艰难,才忍住了不痛呼出声。 庄擎宇眯眼看着夜楠,声音暗哑,似撕碎的风:“你还不知道她做过什么吧?我告诉你,她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善良,纯粹,她才是真正美好的人!” “她明明不认识我,也明明知道关我的人挺可怕,连萍水相逢都算不上,她只是不小心闯入,看到满身伤痕累累的我……只一眼,就决定不放弃。” “如果不是她,我不会活下来,不会有今天,十三年前的中元夜,她救了我的命,救了我一辈子!” 这样的恩,他怎能不还? “那一夜,我曾对着漫夜长灯,对着江火发誓,我这条命,就是她的!为了找到她,报答她,再所不惜!” 夜楠却怔住了。 十三年前? 中元夜? “呵……哈哈哈哈……” 夜楠定定看了庄擎宇半晌,突然仰头,大笑出声,笑的泪水横流,满面讽刺。 “原来……我竟然是被我自己,害成这样的……” “那夜,我不该乱发善心,不该救你。” 她最后一句话说的很轻,但庄擎宇离这么近,不可能听不见。 他脸色刷的就白了:“你说什么?” “噗——” 夜楠吐了一口血,腥红血花溅在衣襟,要多刺目,有多刺目。 第194章 你杀了我! “你说什么!你给我说清楚!” 庄擎宇一声嘶吼, 似乎炸响在风中。 “我说……” 夜楠偏头缓了口气,惨笑:“十三年前中元夜, 救你的应该是我。” “我年幼时不懂事……贪玩……总喜欢一个人跑出去,但我从不会随便让别人替我背锅。在堡里让红枫把门是小事,出了问题也不会大, 都能处理, 在外面……就不行了,得考虑多一点。” “红枫实诚,心眼少,真遇到什么危险, 应变会不及。我的人, 我自会看好,闯了祸,也不会推她出来替我受过, 我自己会收拾残局。” “那一夜,我打了人, 得罪了当地地头蛇, 自知情况不妙,就安排让红枫先走了。她对我忠心,本来不肯, 我便骗她说咱们俩互换身份, 你顶着我的衣服我的名字, 是为我引开别人做掩护, 她就信了……我则略做伪装, 一个人四处逃蹿,各种闹腾,不小心闯进了一个人家,后院里竟有一方水牢……” 她的声音很轻,砸在庄擎宇心里,却是力如千钧。 “不……我不信……” 夜楠才不管他信不信,眼睛微阖,眼泪缓缓滑落。 “红枫死时,我为全她名声,编了谎话,星剑当时并不同意,我还生了气……而今,我终于明白了。有些事……哪怕出于善心,也不能想的太过天真……自以为是的美丽谎言,倒不如保持事实最原本的模样。” “是我……害了我自己,也害了星剑。” 庄擎宇瞪着夜楠的脸,面色狰狞,手指已经开始颤抖:“我不信……我不信……” 夜楠看着他,唇角惨淡,连笑,都失去了颜色:“当时你衣不蔽体,左边头发秃了一块,还是我把披风脱给你,你才没那么狼狈……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你没有说,把袖子里藏的糕点给你,你也没有吃,尽管我说了是新鲜的,不是剩的……我那时就知道你很敏感,不会轻易信任人,也不会把心里话说出来,没想到你现在……” 泪水簌簌落下,渐渐变多,夜楠声音哽咽,慢慢的,话不成句。 “我后悔了……我不该……救你……就该让你……死在那里……” “我这辈子……做过最错的事……就是……救了一个人……毁了我一生……” 细节对的上,说过的话也很清楚,庄擎宇再也不能骗自己说不是,整个人都颤抖起来,脸色苍白。 “不……夜楠……你……” 他抖着手,想把自己的剑□□,放开夜楠,不想刚才太过用力,剑尖穿透夜楠肩膀,狠狠扎进廊柱,力道轻了,根本拔不出来。 拔不出来不说,还让夜楠更加痛苦。 “呵……” 夜楠冷冷笑着,左手握上庄擎宇剑身,紧紧握住,狠狠一拔—— 闷哼一声,剑出来了,她的手上肩头,也是满满一片腥红。 鲜血淋漓,她脸上神色却未变,仿佛不知道疼似的。 “对不起……我不想这样的……”庄擎宇喉头抖动,似乎被血色刺到,又似乎对自己行为羞耻,一眼都不敢敢夜楠,“我是……喜欢你的。” 夜楠嗤笑:“喜欢?你知道什么是喜欢?你可曾和红枫说过你自己是谁,说过当年的事,说过你的感激?你又了解红枫多少,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人,有过怎样的人生经历?” 看庄擎宇表现,也知道他没有。 如果有,事情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夜楠撑住身体,往前一步:“喜欢,是彼此坦诚,肝胆相照,是相知相惜,彼此信任,是透彻的了解到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却还想和对方携手一起,永不分离。” “庄擎宇,你敢么?” “你向往着,羡慕着别人的感情,自以为是的认为有个人对你好,这种瞬间你也可以有,却不想经营,只默默让心里有了个‘喜欢的影子’,其实你根本不敢放开,不敢去了解,让别人接纳你,你不敢把你自己剖析出来,你觉得别人会看不上。” 她说一步,往前走一步,她走一步,庄擎宇便退一步。 每一句话,每个字,都重重庄擎宇的心头,无比准确,无比犀利。 “你想的很对,庄擎宇,你这样的人,我看不上!也不会有别人看得上!” “我当时救你,并不是因为你特别,只是顺手。那时不管我遇到的是谁,哪怕是个乞丐,我都会救。” “你的感情,之所以无疾而终,并不是因为别人害你没了机会,而是你自己根本没有努力,没有把握住过机会,却把错误迁怒到别人头上!” “你看起来高高在上,谦谦君子,实则懦弱又自私,是个可怜虫。你将你亲无友,孤独一生,死了也没人惦记……你为什么就没死在庄雷阁内乱里!” 一直以来的信念崩塌,自己亲手毁了心里的救赎和阳光……事实俱在,不承认也没有用。 庄擎宇崩溃了。 他跪倒在地,面如死灰,拿起夜楠的剑尖:“杀了我,你杀我了吧!” 夜楠却轻轻一动,将他甩开了。 “我怕脏了我的手。” 庄擎宇眼睛瞪大,绵绵不绝的恐惧涌上心头。 连动手杀他……她都不愿意…… “啊——” 他大吼出声,像是惨叫,又像是悲鸣。 夜楠越过庄擎宇,走向人前。 她相信,现在杀了庄擎宇,一定不如让他活着更痛苦。 且庄擎宇虽杀了廖星剑,起源却是她…… 没什么比这更让她难过。 她此后余生,都将背负着这个,用自己的生命赎罪。 案情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一出戏又看了个够,众人终于反应了过来。 宋采唐看了眼赵挚,赵挚直接拉住她的手,把她带离最中间现场,态度很明显:不想管。 析蕊比任何人都快,提起裙子就跑。 夜楠手一挥,立刻有夜圣堡的人过来,将她按倒在地。 这一刻,析蕊再不复以前的牙尖嘴利,咄咄逼人,她瑟瑟发抖,什么都说不出来,何况骂人? 直到刀尖架上脖子,裙子底湿了一片,她才抖着求饶:“求求你……饶了我……一切都是庄擎宇让我干的……不是我本意……” 痛劲过去,夜楠把肩膀胡乱绑了一下:“你除了挑衅折腾,倒也没害我,好,我不杀你,还放你离开。” 析蕊大喜:“谢谢堡主,谢谢大小姐!” 夜楠:“离了堡,你只准在方圆五里内讨生活,胆敢离开一步,杀无赦。” 析蕊心里咯噔一下,堡外方圆五里……不还是夜圣堡的地盘? “以后,你只准用自己双手挣钱,不许投机取巧,不许哄骗男人……若你不从,杀无赦。” 析蕊就明白了…… 夜楠好狠的心! 这是在断她的后路啊!让夜圣堡的人看着她,不能去别的地方,只准用苦力赚钱,还不准哄骗男人?她厨艺不精,也不会绣花,只一张脸长的好看,不哄男人,哪来的钱花? 是要饿死她么! “辛永望。” 夜楠来到辛永望身边。 “你若和庄擎宇和析蕊一般,不是我夜圣堡的人,我不会对你怎样,但你是我的手下,我夜圣堡的兄弟。” “我们江湖人不拘小节,夜圣堡规矩不多,头一条,就是背叛。不能背叛兄弟,更不能背主。” 夜楠眼神沉静的看着辛永望:“你偷走廖星剑的东西,编织谎言,诓骗,要胁于我,其心可诛!” 可诛两个字还没说完,她已经举起手中长剑,朝辛永望刺去。 辛永望自然不敢受死,脚尖蹬地就想逃,夜楠却早就料到他会如此,手中剑花一挽,一个旋身,已经站到他欲逃跑的方向。 剑出无声。 辛永望仓皇倒地。 血色,很快浸湿了地面。 做完这些,夜楠抱住了一直在赵挚暗卫手里的孩子。 小孩看到她身上的血,有些挣扎,但也只是瞬间,他好像并不害怕,扭了两扭,就坐好了。 他伸出小手,轻轻摸了摸夜楠的肩膀:“疼?” 夜楠摇头,有眼泪从微笑的眼里流出:“一点都不。” 很快,夜楠就发现,小孩闻到血味,看到地上尸体,脸色白的不行。 原来他并不是不怕,而是担心伤到她,才没大哭大闹。 小小年纪就如此贴心,和他父亲一模一样。 夜楠泪流的更凶,扣住小孩圆滚滚的后脑,按到没受伤的肩头:“你是我和他的儿子,怎么可以害怕呢?” “乖,”她轻轻拍着小孩的后背,“我会陪着你长大,把你爹的本事都教给你……” 夜楠一度困于情爱,浑浑噩噩,失去坚持下去的理由,这一刻,她受了伤,肩头的血还在流,可她抱着孩子的腰板无比笔直,往前迈去的脚步无比坚定。 宋采唐在她身上看到了‘为母则刚’这四个字。 夜楠正在变的坚强,果断,一往无前。 纵然经历痛苦,纵然此行不易,宋采唐相信,她会走的很好。 这一夜夜圣堡灯火通明,所有人都在忙碌,或是治伤救人,或是处理后续。 案子告破,宋采唐松一口气,但知道事情全部真相,心里却并没有那么高兴。 有时候世事就是这样,很无奈很遗憾,只要大家都努力一点,做好一点,就会避免灾难发生,可偏偏…… 赵挚拉着她往回走:“想什么呢?” 宋采唐叹了口气:“为什么人……就不能活的纯粹,坦诚一点呢?” “大概因为……是人吧。” 第195章 新坟 夜圣堡一夜火光, 事实俱出, 数天探查到此结束,廖星剑一案算是彻底破了。 宋采唐回到自己院子, 好好睡了一觉。 仍然有夜醒, 不能一觉到天亮,但一梦黑甜的感觉太好, 哪怕时间不长, 精神也得到了大大的恢复。 关婉精神也不错。 案子破了, 观察使这个分量相当重的人也在,完全不需要再担心安全问题,一定能走嘛!心放下来,小姑娘有心思打扮自己,也有心思找各种食材,做各种饭菜了。 别的不说,夜圣堡这个地方第一次来, 不深度了解一下当地食材怎么行?夜圣堡这地盘圈的可谓钟灵毓秀,有深深的大山, 还有盘旋的河流山涧,她曾经在桌上看到过不认识的菜! 反正离开也不是一时半刻的事…… 离开还真不是说走就走。 人活在世,总有些人情世故要顾, 夜楠把宋采唐掳来,心有愧意, 破案方面宋采唐又帮了那么忙, 她不可能不谢, 再加短短时间相处,她已经很喜欢宋采唐的性子,有交友之意…… 各种表现,宋采唐怎能不理? 人生路上多个朋友,是好事。 更别说老堡主那么大年纪,都颤颤微微的撑着病体起来,亲自主持款待了宋采唐一顿饭以表感激之情—— 不留两天,怎么都说不过去。 左右去汴梁的事并不赶,大姐关清那里,速速写信寄去,不让她再担心,一切就都没问题了。 宋采唐和关婉俱都亲笔写了厚厚的信,装在一起递出,夜圣堡的人当然不会拦,不但不拦,还会一路盯着护送这封信能好好到收信人手里。 日有闲暇时,宋采唐曾问过赵挚,此案后续如何处理。 凶手庄擎宇犯罪事实确凿,自己也亲口承认杀了人,夜楠却没有杀他,似乎是想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庄擎宇也尝尝痛苦滋味,最好困于此折磨,难受一生。 半点没有把他交给官府的意思。 此等凶案,此等凶手,官府会想怎么管? 赵挚只思考片刻,就给出了答案。 江湖事江湖了,大安有律法,也有各沿袭传承的案例规矩,江湖仇杀这块一向很敏感,只要不诛连他人,祸及普通百姓,事情闹的不大,基本官府都会给个面子。 而江湖人也在很多时候,会愿意卖官府面子,做事有底限。 看似井水不犯河水,实则大方向上休戚与共,团结有加。 传承规矩,有时候是有道理的。 宋采唐点了点头。 她只是个仵作,喜欢验尸推案,没有做官混仕途的想法,这些事,有主官们烦恼安排就好。 总之,庄擎宇这个凶手不会好过,有相应的惩罚等着他。 停留两日,终于,到了即将离开的时候。 夜圣堡准备了很多礼物,东西还在打包,赵挚邀请宋采唐:“要不要去看看后山红叶?” 时至深秋,这里的枫叶极美,一大片一大片,火红灿烂,离开这里,怕是难得再有如此好的机会。 这一点赵挚知道,宋采唐心里更是明白,当即笑着点头:“好啊。” 二人并肩朝后山走去。 林深漫漫,有薄薄雾气弥漫。 阳光照不进深林,眼前红色反而更为明润,灰暗天地里,它是唯一亮色,明艳耀眼。 脚下时有枯枝踩断的细碎声响,鸟鸣清唳悠远,鼻间满是深林里独有的湿润味道…… 很难不让人心情美妙。 “真好看。” 宋采唐指尖落在一枝伸出来的枫叶上,比了比自己的手,“像手掌。” 看着那在红枫映照下,更显白皙柔润的纤长手指,良久,赵挚才‘嗯’了一声。 跟自己在一起时,这个男人总是很沉默,宋采唐已经习惯了,也没期待着他回答,拂开那枚树枝,继续往前走。 “汴梁有此等美景么?” 她没去过汴梁,有些好奇。 本以为对方依然沉默,不会给出让自己满意的答案,没想到赵挚只静了片刻,就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有。” 赵挚长手替宋采唐拂开树枝,声音低暗,有股静水流深的味道:“汴梁南郊有座桃花山,每年三月,桃花漫漫灼灼,时人极爱——但我知道,有更美的。” 他看着宋采唐侧脸,目光极深:“五月榴红,我知道有个庄园,有最美的石榴花,火红灿烂。” 和所有小姑娘一样,宋采唐喜欢花,喜欢所有漂亮干净的东西,但他知道,她其实最爱红。 越是浓烈灿烂,她越是喜欢。 “真的?”宋采唐果然回头看他,“那有机会,你可要做回东道,请我去赏。” “一定。” 宋采唐一怔。 这两个字赵挚说的不重,却有一种承诺的味道。 仔细一看,他目光也极深,眸底似有天地星月,隔着千山万水看过来,又像透过她,看着岁月里的某个谁。 宋采唐心跳乱了一拍。 他在……看谁? 不等她想清楚,风中突然传来纸张烧灼的味道,一片未燃尽的黄纸也打着旋,随风飘了过来。 视线随着那张边缘卷黑的黄纸落到地面,宋采唐突然反应过来:“廖星剑……埋在附近?” 案情告破,廖星剑的葬礼就随之进行,现在已入土为安。 宋采唐方向感不好,看向赵挚。 赵挚反应了一瞬,点了点头。 表情略僵硬。 他当然是有方向感的,但刚刚一直放任宋采唐乱走,看着漫天红叶里的人神思不属,完全忘了这个…… 再看,宋采唐已经提起裙子,朝黄纸飞来的方向走去。 枝拂叶开,远处画面渐现,慢慢清晰。 新坟,新碑,夜楠坐在墓前,手上拿着一个白瓷酒盅,正在倒酒。 大概太过专注,她没注意到有人来。 宋采唐看到,除了她手上的杯子,地上还有一个,已经倒满了酒。白瓷酒盅边,有几个碟子,放了瓜果栗米,还有十分惹眼的卤猪头肉。 一双崭新竹筷,就摆在那放猪头肉的碟子边。 酒很烈,离的远远就能闻到酒香。 宋采唐有些不合时宜的想,廖星剑这个胃口喜好,倒像足了江湖人。 “堡里的事情……好烦好乱……以前你是怎么做的?” “为什么……从不教我?” “做了那么多,却从来不和我说,我每每问起,你只会轻松的哄我开心……” 夜楠喝一口酒,就和地上的酒杯碰一下,抱着膝靠着墓碑坐着,就好像和某个人背靠着背。 “大夫说……我爹没有几天了……” 说着说着,夜楠突然哽咽,放下酒盅大哭。 “我才明白,原来我被这般疼爱着……我爹惯着我,你也疼着我,什么都替我撑,什么都替我扛……我从未考虑过我爹伤不伤心失不失望,你又累不累……一直停留在十多岁,从未长大……辛永望是我爹给我立的磨刀石,夜圣堡是你全力给我打造维持的家,我之前还怪爹和你过分,不给我太多自由……现在我都明白了,都懂了,以后会乖的……可为什么,你们却都要离开!” “我真的……会乖的……” 泪水滴到石面,很快湿了一片,还有继续湿的迹象。 死者已矣,生者悲痛绵长。 风势突然增大,拂起夜楠衣角,拂过她的长发,却很温柔的并不让人难受,就像…… 有个谁,从背后轻轻抱住了她。 “星剑……星剑……” 夜楠身体一颤,头埋在膝盖里,不肯起来。 “我知道是你……我不抬头,你不要走好不好……” 风却停了。 和来时一样突然。 夜楠大哭。 但这一次,她哭的时间并不长。 她咬着下唇,狠狠擦干眼泪,拿起地上酒盅,一口干了。 转过身,侧靠着墓碑,指尖轻轻抚过碑角,就像拂着爱人的脸。 “你放心……我会学着自己撑起一片天,虽然每天事情都很多,但我会学着处理,都能处理……咱们的孩子很乖,很像你,虽然话不多,但很温柔,很坚强,也很聪明。等我把他养大,能撑家,接手夜圣堡了,我就来陪你,好不好?” 她声音也极尽温柔,像在跟爱人撒娇。 “什么?你说娶妻生子?那我可管不了,咱们互相喜欢,不也是你我自己选的?我只愿咱们的孩子人生路顺遂,找到彼此相知的那个人……我可管不了太多。他的人生路啊,还是得他自己走。我才不要像你似的,什么都护的严严实实,最后再养的跟我一样傻,二十多岁了还没出息。” “你等我……最多十五年,好不好?奈何桥上,我来找你。” 黄纸烟气模糊了夜楠的脸,也模糊了她的泪。 她似乎在笑,整个人却弥漫着悲伤。 灿灿红叶在四周随风轻舞,就像谁……跳动燃烧的生命。 宋采唐看着,突然怔住。 她一直对夜楠和廖星剑的爱情感触不深,哪怕最初进入案子,枫林偶遇夜楠的聊天,她都只是因为尊重,所以聆听,并不觉得那些话有多入心入肠,直到这一刻。 夜楠说,喜欢一个人,人生才会完整。 执着的,倔强的,非他不行的,付出所有勇气与心力的……那种喜欢。 这个人的出现很难得,可能轮回几世,才能遇到一次,遇到了,就再也不存在什么别的人,所以两个人相遇,彼此钟情,是一件了不起的,很奢侈的事。 人生会因为他的出现而丰富多彩,波澜壮阔,他带给你的东西可能并不都是美好,可能有痛苦……但人生中没有这个人,才是遗憾。 宋采唐眼睛有点酸。 注意到她很久没说话,赵挚看过来:“怎么了?” “没什么,”宋采唐侧脸避开赵挚视线,“我只是在想,那杯中的酒,是什么味道。” 夜楠说过,和廖星剑经历奔劳,或是坎坷险境,或是或是生死一瞬,夜晚一起对坐赏月时的酒,才最美味。那日偶遇闲聊,夜楠说不请她喝酒,因为心情不好,那时的酒一定不好喝。 那现在呢…… 夜楠杯里的酒,是不是仍然涩口味苦? 但不管那杯酒味道如何,宋采唐都知道了夜楠决定。 她将负重前行,永不言弃。 如若今日场面换一换,天人两隔的变成廖星剑,他大概也会如此。 不知何里,盆里燃烧的不再是黄纸,而是白纸黑字的手迹。 风中飘来纸字残骸。 宋采唐看过手迹,只一眼,几个残字,就能知道那上写本来写的是什么。 你等着我,等我把一切事情做完,再好好爱你。 我一定把你保护好,再不会把你弄丢了。 我心悦你,想必你亦如是。 我只愿你一生安康,福寿绵长。 宋采唐鼻子一酸。 夜楠并没有答应廖星剑,等他死后,几年好歹去看他一次,她把他葬在了身边,夜圣堡的后山。只要想见,每天都能见到。 这些手记对于夜楠来说应该很珍贵,为什么烧……大概是因为她心里的话和廖星剑一样,这些不必细表,她都知道,因为随着这一起烧的,是她的承诺,她的决心。 宋采唐微微阖眸,右手不由自主抚住左胸。 那里,心跳很快。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有种……类似感同身受的感觉。 就像曾经亲自经历过。 可是不可能。 她应该……只是有感而发。 赵挚和宋采唐一起看过手记,看到残纸,自然也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 我心悦你,想必你亦如是…… 我只愿你一生安康,福寿绵长…… 这两句话刺痛了他的眼。 他大手张了又握,眉眼里闪过克制,看向宋采唐:“你想不想也——” 不用他说太多,宋采唐就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这样的感情,刻骨铭心,你……想不想也有? “我对——” 赵挚一句话还没说完,宋采唐已经摇头。 十分干脆。 “不想。” 她仍在想刚刚的心跳:“太痛,太难受,我一点也不想有。” “我还是喜欢平静一点的心脏。” 她回头看赵挚,齿如瓠犀,巧笑倩兮。 赵挚心中一痛。 第196章 害怕吗 从后山回来, 用过饭,东西也收拾的差不多,宋采唐和赵挚准备离开。 她们昨晚和夜楠喝过道别酒, 说近日会走,不必相送。夜楠大概也讨厌透了别离, 十分洒脱, 约定互通信件后, 就把事情全权交给了堡里管家,本人并没有出现。 管家非常贴心,准备了很多东西并程仪,派人一路相送。 派来的小厮十分活泼, 极会活跃气氛,热热闹闹的说着话,从不冷场尴尬。 说着说着,不知话题怎么转的,他提起了庄擎宇。 “那混蛋疯了!真是大快人心!” “疯了?”宋采唐看看赵挚, 赵挚正好也看过来, 二人眸底情绪相似, 很有些惊讶。 这事并不机密, 再者宋采唐是堡中贵客, 案子全靠她帮忙才破,有关案子的一切, 夜楠不避讳, 堡里众人自然不会隐瞒。 小厮抬着下巴, 傲气十足:“可不是怎的?不过也不是完全疯了,时疯时好……” 于是宋采唐就知道,最后事实对庄擎宇打击颇大,他真的疯了,但又不是随时都在疯,请过大夫,大夫确诊,这病好不了,他将终其一生,在疯狂与清醒中轮换。 疯时,他不会记得自己是谁,像个真正的疯子一样,万事不讲究,吃穿不讲究,被人诓骗侮辱全然不觉;不疯时,回归正常人,知事知理,知荣知辱,和以前一样。 赵挚听完,唇角弯起的弧度有些残酷:“如此于他来说,大概比下狱问斩都要痛苦。” 宋采唐点头,十分认可。 庄擎宇是一个孤独又自傲的人,看平时习惯,爱洁,还颇有品味,吃穿用物可以不深究其价格,但一定要合他的讲究,比如环境,比如天时。 疯癫时自己无知无觉,和疯子傻子无异,清醒过来,看到脏污甚至散发着不佳气味的自己,回想之前发生的一切,颜面扫地,自尊崩溃,一定很难受。 然而这还不够,他还要面临信仰的崩塌。 因为特殊经历,他把夜楠当成了生命中唯一温暖的存在,他对夜楠的感情不一定是喜欢或爱情,但一定是特殊的,不可以失去的,但这个人,被他亲手推开,这份温暖,被他亲自打碎了。 “……若只是疯狂倒也罢了,越清醒,越痛苦。” “可不是怎的?”小厮甩甩头,“昨天有值夜的人听到姓庄的哭了,大半夜的,捂在被窝里嗷嗷的哭,那个瘆人……你说你早干什么去了,别干那些坏事,也不会有这一天不是……” 一路往外走,一路看到夜圣堡的欣欣向荣。 似乎随着廖星剑的案子告破,整个堡恢复了生机活力,变得鲜活有颜色,连下人们的脚步都变的欢快,干什么都有劲。 大管事辛永望死了,有新的主管站出来,新主管个子很高,肤色很黑,但整个人透着江湖人的豪放,干什么都很爽快。 有一批药材进了山,车队长长。 小厮看到,开心的挥了挥手:“是华公子的药材车!咱们大小姐认的这个干弟弟着实好,好说话还好脾气,可人疼!” 华容远远的也看到了宋采唐,笑眯眯的冲她挥手打招呼。 宋采唐笑了下,也跟着挥手致意。 这段路终于走到尽头,即将看到渡口时,宋采唐看到了析蕊。 只几天工夫,这个女人就完全变了样,差点让人认不出来。 她正在倒泔水,腰身还是细,还是美人颜,可惜穿着过大过不合身的衣服,风流体态被掩了严严实实,手指脏污,脸色也不好,像是没洗干净,头发油的一缕缕贴在头皮…… 不管怎样的美人,脏成这个样子,都好看不到哪里去。 析蕊是真的自己在讨生活,但也真的,很想男人怜惜。 她对每一个经过的男人都抛媚眼,想要他们帮忙,如果能勾搭一番最好,她不求别的,只要离开这恶心的糟心的下人日子,多丑穷男人也都能忍了! 可惜看到她的人无不避眼躲开,生怕沾上什么麻烦。有哪个男人敢看上她一眼,立刻被自家婆娘揪着耳朵吼,不想要命了? 夜圣堡的实力也是非凡。 可想而知,析蕊如若不改,不知错在何处,不想自立自强,只打着委身男人吃香喝辣的主意,怕不会有好结果。 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执着了十几二十年的道理,哪那么容易改? 析蕊大概……后半生没什么好活。 宋采唐只是经过,看到了这一幕,并不想改变什么。 与她无关。 跟她有关系的是前路。 夜圣堡背后靠山,山路难行,出来靠河,四通八达,不管去哪里,最好都是走水路。 但是水路…… 宋采唐看向赵挚:“你行么?” 这个人可是怕水。 赵挚毫不犹豫的颌首,十分坚定:“当然。” 宋采唐:…… 还是不要逞强的好吧……心理病也是病,发作起来会要命的。 赵挚却已经越过她,顾自稳稳的上了船,见她没跟上,还不满回头:“你还在等什么?” 眉目微凛,霸道桀骜,周身弥漫贵人之姿。 宋采唐:…… 好吧。 她拉着关婉上了船。 关婉杏眼睁的圆圆,看看表姐,再看看观察使,觉得现在气氛有些奇怪,但好像……不是她能问的? 不能问,不好问,就干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吧。 关婉四处跑着,观察了下船上情况,尤其小厨房——很满意。 她开始摩拳擦掌,给表姐做好吃的。 在堡里殚精竭虑,表姐都瘦了! 检查过都有什么食材,关婉颠颠跑过来问宋采唐想吃什么。 宋采唐……摇了摇头。 吃饱饭没多久,又上了船,一摇一摇的,她真没什么想吃。 关婉有点着急,但她也知道,胃口这东西就是个磨人的小妖精,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但做为厨子,你不能因为别人说不想吃,就不做,做出令别人开胃想吃的东西,才是实力。 可一点方向都没有……她要怎么使劲? 关键时候还是观察使稳得住,他随便一想,就定了:“来点甜的吧。” 关婉小眉毛就皱了起来:“甜的?” 不会腻么?现在本来就没胃口,再加上甜味…… “不要太甜,清爽的那种,不要糯米做。” 三个要求提出来,关婉就懂了。 就是低糖,口感不能浓郁,也不能不好消化—— 莲子……糕? 关婉瞬间有了方向,不再继续问,提着裙子跑去了厨房。 等她回来时,宋采唐和赵挚正在下棋。 大概船晃的太厉害,表姐没注意,打翻了喝空的杯盏。 她赶紧伸手去捞—— 观察使大人明明身怀武功,动作灵敏的多,这时却似乎因为距离远,慢了一拍,正好握到了表姐拿着杯盏的手。 “没事吧?” 观察使大人脸色严肃,十分正直。 表姐……自也就不可能因为这意外,骂观察使大人是登徒子。 “没事。” 表姐眼梢微翘,笑的比春花还灿烂。 关婉觉得这画面好像有哪里不对……明明应该很美好,为何她会觉得有点刀光剑影的意思? 摇摇头,甩去脑中思绪,她端了刚做好的水晶莲子糕过来。 透明白软,弹性十足小圆饼,因为大小不同,一大四小,被摆成猫爪的形状,淡淡桂花香气飘来,这道点心不但可爱,还十分诱人。 也不知怎的,宋采唐突然就有胃口了,拈一个入口,淡淡的甜,更多的清爽,熨贴身心。 “好吃。” 关婉一瞬间忘记了什么气氛,什么刀光剑影,激动的朝赵挚看去。 不用说话,她想说的所有话都挂在了脸上:观察使好厉害!竟然真能猜中! 当然,她自己也很厉害,毕竟好吃的是她做哒! 一下午就这么过去了。 大展身手,做了一顿晚饭,睡觉前,关婉再次敲响宋采唐的房门,问她想要点什么,宵夜也行,不成想观察使大人仍然在表姐房间…… 两人一人靠窗,好像摆弄着什么沙盘,一人桌边,手里拿着卷正在看。谁都没有说话,气氛却并不尴尬,似有融融暖意。 有那么一瞬间,关婉觉得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似乎打扰了什么。 宋采唐听到关婉的问题,摇了摇头:“没什么想吃的,婉婉累了一天,早点休息吧。” 不知为何,关婉就看向了观察使。 赵挚果然有话说:“会不会做茶香饼?” 关婉连连点头,没什么她关家三小姐不会做的! 不过大晚上吃这个,不会有点苦么? 茶香饼都有些略涩的味道呢…… 结果做过来一看,表姐果然很喜欢! 关婉骇然的目光投向了赵挚。 这个男人好可怕,竟然能懂表姐的胃口! 她好下厨,最是明白,想了解一个人挑不挑食,不喜欢吃什么,喜欢吃什么,并不难,但不管什么环境,什么情绪都能摸准对方的胃,知道对方肯定会想吃哪一口……就难了。 果然不愧是观察使,太会观察了! 之后,关婉再给宋采唐做吃的,直接略过宋采唐,不问她意见,而是问赵挚。 每一回,每一回,赵挚的答案都非常精准,好像他是宋采唐肚子里虫子,比宋采唐都要了解自己! 关婉欢快的沉溺于厨艺研发的时候,宋采唐和赵挚天天对坐。 船再大,空间也有限,能说得上话的人不多,两人对坐聊天,也好打发时间。 宋采唐发现,除了偶尔‘意外’之下的碰手,气氛很融洽,她和赵挚也很合拍。 以前她就知道,她和赵挚话题很多,并不冷场,现在一起相处,她发现她们习惯竟然也有很多相似,看待某些事情的观念也一样,三观相似。 很难得了。 只是有一点—— 这位观察使的屁股好像有些沉,往她房间里一坐,就是一天,晚上了也不大愿意走,就算走了,后半夜也要过来看看,如果她夜醒,就继续一起坐一会儿。 这样天天在一块,竟然也不觉得腻。 宋采唐感觉有些微妙。 …… 这一天,距离汴梁仅两日路程,突然天降大雨。 深秋时节,很少有这样的急风骤雨,大船准备不足,晃的很厉害,一度失了方向,还有触礁危险! 宋采唐长眉紧蹙,担心船上的人,也担心赵挚。 这条大船来自漕帮,帮里的汉子们走的就是水路,有危机应对经验,赵挚却——不管他以前有没有类似经验,但他怕水! 她艰难的打着伞,走出房间想看看赵挚怎么样。 赵挚却飞身过来,紧紧抱住她,将她带回房间——用并不细紧,却足够韧的软布,把她绑在了窗边。 “不要怕。” 光线很暗,赵挚的眼睛却亮的出奇,似永黑的极光:“应该是时间很短的暴雨,过去就没事了。关婉我已经让人去照顾好了,你就在这里……别怕,有我在。” 绑好后,他紧紧抱了下宋采唐。 宋采唐感觉头顶温热,似乎……有什么温软的东西,刚刚在那里逗留。 “你小——” 没等她的话说完,赵挚已经飞身旋出舱外。 风雨呼号,似能吞并一切,包括人们的声音。 宋采唐透过窗子,看到赵挚镇定指挥,救人,转向—— 他速度很快,身形偶尔似残影,让人根本看不清,但凡他经过的地方,惊惧呼喊都能瞬间松口气,好像不管天地如何变色,如何凶险,他都能一力承担! “扬帆——” “转角——” “就是现在!” 赵挚身先士卒,想各种方法稳定船的方向,情势紧急,最后他干脆直接自己掌舵,大船在触礁前的一瞬,终于把方向扳开! 宋采唐身体剧烈晃动,全不由自己控制,还好有布绳把她和船连在一起,不然她现在肯定不知滚到哪里去,受了多少伤…… 这一刻,她视野正好,非常清楚的看到一片露出头的礁石,正好和船身擦肩而过! 漫漫水光中,那个人衣衫已全部湿透,腰背却始终笔挺,傲然立于船头,昂首天地,不惊不惧,眉眼锋利如初! 可他……真的不怕吗? 宋采唐抿起了唇。 果然如赵挚所说,暴风雨来的快,去的也快,船行方向稳下来后,没多久,雨就小了,情况不再那么吓人。 雨最大时,船上再惊险,也未有一人伤亡,现在雨小,更加不会有事,顶多……就是船行更晃了。 突然间大量的雨水,让河水线暴涨,水势未平,船当然不会像以前那么稳,但人们活动,是完全没有问题了。 旁边关婉的房间,有婢女喊着过去照顾,宋采唐这边,赵挚亲自走了过来。 他解开绳子的动作非常温柔,宋采唐注意到的却是他发白的唇。 “你——” 没事吗?不怕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赵挚似乎知道宋采唐想问什么,反应特别快:“我没事。” 然而事实比较打脸,他刚刚镇定自若的说出以上三个字,就眼睛一闭,晕了过去。 第197章 赵挚的记忆 赵挚晕倒吓了宋采唐一跳。 他往前倒, 她想接住来着,怎奈力气不及, 没顶住,反倒随赵挚一起倒在船板上。 “赵挚?” 她伸手探了探赵挚额头,摸了摸他的脉, 再仔细检查周身—— 没有伤,也没有血, 呼吸匀静,脉搏有力。 宋采唐缓缓松了口气。 遭逢暴雨, 船上大乱, 眼下雨势渐小,情势得到控制, 却也不能说完全脱险。大船行进, 船上肯定随有医者, 但刚刚一番忙乱, 伤患诸多,大夫怕是忙不过来。 赵挚这样子……不像有病,倒像是吓的。 像是精神高度紧绷之后突然放松,切换不过来。 没大碍就好。 这一身湿衣服得先换了。 最好再煮点安神热汤给他灌下去。 宋采唐一边想着, 一边用力推赵挚。 也不知道赵挚吃什么东西长大的, 看着只是个子高,一点也不胖, 结果死沉死沉, 怎么都推、不、动! 宋采唐感觉自己快要被压死了! “来人……” 还好关婉妹子靠谱, 跑过来救她了:“姐姐——表姐——” 指挥下人手忙脚乱的搬开赵挚,关婉扶起宋采唐,杏眼圆睁,吓的不轻:“观察使大人这是怎么了?” “没事,气力耗尽,让人给他换了衣服,灌点热汤……” 关婉‘哦哦’的答应着,叫人把赵挚抬走换衣服,又问宋采唐:“那表姐呢,没事吧?” “我没事,换身干爽衣服就好。”宋采唐还是有点不放心赵挚,“我得去看着他。” 照顾人这种事,关婉从来不拦,再说赵挚也是为了救这一船人…… 仔细检查过表姐的确没什么事,她就放手不管了,提着裙子往外走:“热汤这个我在行,大家都乱着,还是我自己去煮吧,表姐等一会儿,我很快就来!” 她想着表姐也受了惊,衣裙都湿尽了,也得煮点来喝。 …… 房间很快整理干净,倾倒的大件桌柜被扶起,砸碎的小件被清出,倒进房间的雨水河水也被用干布细细抹过,屋角三足小鼎里燃起安息香,榻前置上炭盆,床榻上是温暖干燥的被子。 温馨如斯,连船外水声都渐小温柔,不注意似乎都察觉不到。 宋采唐拂开浅青床账,坐到床边,想把安神汤给赵挚喂下去。 可赵挚明明没什么大病,吞咽功能也正常,就是死死咬住牙关,不肯吃喝一点东西。 再喂,身体还微微颤抖了起来。 不对。 宋采唐放下碗,视线一点点滑过赵挚的眉眼,唇边,握的紧紧的手…… 很不对。 她眼梢微垂,长眉蹙起,果断握住了赵挚的手:“赵挚,我是宋采唐。”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水声……还是噩梦? 赵挚的确在做梦。 往事如镜中月水中花,历历在目。 有人一身血衣,卸了刀兵半跪于地,泣血痛声:求郡王速速离开此处! 有人眉眼含愁,梨花带雨,捧心难过的看着他:挚哥哥,小雪不好么? 有人给他端来一碗热汤,慈爱笑着,劝他喝下:喝吧,乖,喝完一切就好了…… 端碗的手纤长白净,不见岁月的痕迹,明明手指那么细,看起来没什么力气,他却躲不开。 用尽全力也躲不开! 汤药入口,不苦,有淡淡的腥,自此,一梦黄粱。 前所未有的轻松,前所未有的迷茫。 无所事事的感觉并不好,他甚至不愿意看到镜子里的脸,了无生趣,直到……遇到那个人。 小姑娘十二三岁的样子,小小软软一只,身量未成,已经很漂亮了,长着一双入鬓长眉,眉眼如画,眸光似水,里面似聚了天地灵气,让人一看就移不开眼。 但小姑娘显然对他不太满意,眼梢微微翘起,狡黠的像个小狐狸:让你的救命恩人叫你哥哥?你臊不臊? 不满意归不满意,小姑娘心地还是很善良的,从深林里捡了重伤的他,带回了家。 小姑娘不太擅长照顾病人,招呼客人一样,置办了一桌子菜,还沽了酒,说让他尝尝当地味道。 他受伤习惯了,也并不挑,只是狐疑的看着小姑娘:你会喝酒? 小姑娘拍拍胸脯,十分得意:你懂什么,酒可是好东西,我很厉害的! 他信了她的邪,匀了一碗过去,结果—— 上一刻小姑娘还在笑,咕咚咕咚半碗酒喝下,眼皮一翻,就栽趴在桌子上。 他被小姑娘的爹打了一顿。 从此便记得,不能再让小姑娘喝酒。 除夕,团圆夜,他坐在高高屋顶,看着底下的万家灯火,却不知哪一处属于他。 不等浓浓悲伤漫延,小姑娘裹的跟只胖熊似的,摇摇晃晃爬着梯子上来了。 他问她:为何不陪你父亲守岁? 小姑娘:那你岂不就孤单了? 吭哧吭哧坐到他身边,她拍去手上雪痕:小可怜,你在这里扮高冷寂寞,不就是想让善良的好心人怜惜你? 他气的牙疼。 可小姑娘眼睛里像汪了一汪水,真诚明朗,万家灯火亮也亮不过它,不知怎的,他心中一片柔软,就像被羽毛轻轻拂过。 然而小姑娘气人的套路还没走完,板着脸:然而本姑娘就是这么铁石心肠,是不会怜惜你抱抱你的。 他:…… 那你还来! 小姑娘托了腮,一脸烦恼:唉,有什么办法呢?我爹又睡了,醉的死死,好没意思……你别误会,我只是想看雪景,并不想陪你这根凉木头。 他突然觉得…… 自己的心跳不一样了。 梦里一时黄沙遍地,一时火冲天,刀山血海,满地死人,小姑娘也从娇俏活泼,学会了哭。 她一时咬他,咬的发狠,流血了也不松:不许你找别的姑娘!一、辈、子、也、不、许! 一时阖眼微笑:算了,我要是死了,你还是找个比我好看比我厉害的,不然我怕是不会甘心。 梦的最后,小姑娘长高了很多,也瘦了很多,衣乱发散,眸底灼灼火光却烧的人触目惊心。 她脸上有血,嘴唇干裂,对他说:你好好活……活下去。 之后毅然决然的跳下了水。 那水……又深又黑,不透半点光亮,小姑娘跳进去,就再也没有露头。 一切一切的起源,就是那碗汤! 赵挚牙关紧咬,告诉自己不能喝—— 不能喝! 赵挚突然用力,勒的宋采唐手疼的不行,她赶紧轻拍赵挚胸口,低声说:“赵挚,是我,宋采唐……” 知道人在状态紧张时可能注意不到周围人说话,宋采唐说了好几遍。 宋……采唐? 赵挚身体略僵,似乎潜意识里反应过来了这人是谁,慢慢放松。 “赵挚……你受了凉,需要喝点汤药,我喂你,好不好?” 柔声重复好多遍,跟哄孩子似的费尽力气,赵挚终于放松,张开了嘴。 一碗汤喂完,宋采唐都出汗了。 还好任务完成了。 宋采唐走向门边,想把汤碗拿给屋外下人,听到下人们在小声说话。 “观察使大人这状态可不大好,要我说,回去了还是去往昭泽圣请个符点盏灯的好。” “昭泽寺?是我想的那个么?” “咱们汴梁有几个昭泽寺?香火鼎盛,还能庇佑观察使大人这样的贵人?” “哦……那你说的对,去一趟最好。可我听闻最临近冬月,昭泽寺因为阿弥陀佛圣诞,安排了很多活动,相当热闹,信男信女参与者众,观察使大人别去了还挤不进去……” 大家对赵挚都是真心实意关心,宋采唐也没责她们,掐灭她们的谈兴,把碗给了她们,就转身回房间,重新坐在床头,赵挚的身边。 刚刚关婉说过,用过安神汤,赵挚不会很快醒来,她守不守没差别,不如回房休息。 可眼看着时间已到后半夜,她本就有夜醒的毛病,想着回去也睡不着,不如就守在这里。 不知怎么的,往日里,只要是这个时辰,不管她没睡够,睡没睡好,一定睡不着,没办分睡意,今日却突然眼皮发沉,十分困倦,她自己还察觉不到…… 不知不觉的,宋采唐头一偏,倒在了赵挚身侧。 手还拉着赵挚的。 这一觉来的猝不及防,睡的又沉又久。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许是经历了一番船险,也许是之前案子里夜楠和廖星剑的爱情让她太为震动,她的梦境光怪陆离,一时惊险,一时温情。 什么生死绝境,生死离别,心动,思念,眷恋,刻骨铭心,她挨个梦了一遍。 可感触并不深。 就像自己远远在圈外,看着别人的故事,别人的悲欢离合。 醒时,梦中一切瞬间忘记,连一丝朦胧都想不起来,没有心痛没有难过,只有脸上略湿泪痕,证明自己做过这样的梦。 她不由感慨情爱的残酷。 真爱两个字份量很重,对她展示的都不是什么好结果,和夜楠不一样,她真是……宁愿遗憾。 好好活着不好吗? 要什么爱情,要什么尝试? 一抬眼,对上赵挚的眼睛。 赵挚的眼睛极黑,极沉,像永夜的星海,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藏着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不能碰触,不能靠近,否则……很可能被它吞噬! 第198章 她……不要我。 他的小姑娘,不爱打扮, 不爱脂粉头花, 偏偏喜欢出入义庄,对死人极感兴趣…… 他怎么能忘了! 怎么能忘的那么彻底! 赵挚紧紧握着宋采唐的手, 不肯放开, 眼睛也一眨不眨,半寸不离。 宋采唐怔住, 良久, 才眼梢微弯, 绽放出一个满含安抚意味的灿烂微笑,伸出另一只手, 抚上了赵挚额头。 “没发烧, 喝水么?” 她想去给赵挚倒杯水,不着痕迹躲开赵挚的手,却似乎被赵挚察觉了。 赵挚用力握着她的手,一点都没松。 眼神也一如既往, 深邃专注,不闪不避。 这是…… 宋采唐叹了口气。 “没想到观察使竟是这般性子, 病了就粘人?” 一边用调侃的声音说着话,一边眼梢微垂,视线戏谑的滑过两人交握的手。 她什么意思,赵挚很明白。 他的小姑娘一向聪慧, 安慰人时, 给人留有余地, 不让对方尴尬,疏远人时,最会找角度切开话题,不让自己尴尬。 宋采唐这是只想和他保持君子之交。 不问隐私,不问因由,这一出画面,可以仅仅是病糊涂了。 但他不想。 他这辈子,都不想和宋采唐只是君子之交! “我刚刚做了噩梦。” 他握着宋采唐的手,一刻都没有松。 眼神亦是,似燃着灼灼烈火。 就好像……做了什么决定,下了什么决心,任何事,任何人都取代不了,他将一往无前! “我知道。”宋采唐闭了闭眼,轻轻叹气,“梦到什么了?” 赵挚看着她,一字一句:“一个姑娘。” 宋采唐就笑了:“梦到一个姑娘就吓成这样,那她得长的多惊人?” 这话成功让赵挚怔住,一时没反应过来。 宋采唐继续微笑道:“你喜欢她吧。” 赵挚眼神黑沉:“是。她是我的命。” 他手心渗汗,直直看着宋采唐,这一刻,竟然有种说不出的紧张,就像在听候审判的囚徒。 他觉得……宋采唐应该知道了。 “那你口味真是没谁了,”宋采唐却没有审判他,没有给出任何信号,就像就事论事一样,认真叮嘱,“好男儿,得负得起责任,哪怕人家姑娘长的丑,‘气势惊人’,你既说了这话,就要时时记得,要对人家好,知道么?” 赵挚一愣:“我——” “这年头也就我们长的好看的,能剩下来了。” 宋采唐似真似假感叹一句,还偏头看赵挚:“我长的是好看的,对吧?” 赵挚点了点头。 他再一次明白,掉进宋采唐的坑了。 宋采唐给他喜欢的人定了性,‘相貌惊人’,他起初并没有反驳,现在又承认宋采唐长的好看,那这两个人……无论如何也凑不到一处。 也不是真就不能解释清楚,但宋采唐态度很明显,不想聊这件事。 他要再一味纠缠,她会生气。 但就这么铩羽,又有些不甘心。 赵挚还是没撒开宋采唐的手,嘴唇紧抿:“她……不要我。” 竟有些委屈。 宋采唐眨眨眼,再眨眨眼,觉得某位观察使正在得寸进尺,行那登徒子占便宜的勾当,还扮做无害模样,让人狠不下心揍。 没办法,只好再换其它方向。 “你还没追到她是吧?” 追到这两个字的形容有些新奇,但赵挚是谁,立刻领会了这话中含义,更委屈了:“嗯。” 委屈成这一脸正气,大气凛然样子的,也是少见。 但宋采唐是谁,有的是套路截别人的路。 “既然如此,观察使就不好和我说了。” 宋采唐言笑晏晏,一脸语重心长:“每个姑娘在触及感情时,都希望自己独一无二,希望这份感情纯粹真挚,自己是第一个听到对方告白的。有些话,观察使还是留在肚子里,等日后亲自同那姑娘告白的好。” “可——” 你就是她啊! 宋采唐笑眯眯:“如若是我,要是知道有一个人对我情,不同我说,却告诉了别的姑娘……肯定会不高兴。” 赵挚指尖攥的更紧。 你当然会不高兴,不但不高兴,还会耍脾气揍人。 “话说快到汴梁了,你之前同我说过的话,还算数吧?”宋采唐话音似轻缓随意,杀伤力却惊人,“你可是亲口说过,要帮忙给我做媒,寻个好男人嫁的。” 宛如晴天霹雳,赵挚整个人直接灵魂飞出,差点忘了自己是谁。 这话…… 一定不是他说的! 是哪个傻缺,拍着胸脯保证自己眼光,绝对能给宋采唐找个好夫君的? 宋采唐趁机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你好好休息,我回去睡一会儿。” 话音还没落完,人就走了。 赵挚看着她的背影,大手盖在脸上,十分挫败。 每次碰到这个人,不管小姑娘还是大姑娘,好像输的都是他,从没赢过。 明明他比她高大,比她年长,比她涉世深,什么朝堂机锋沙战谋略都见识过,可就是…… 闷着闷着,赵挚唇角轻扬,又笑了。 这才是他的小姑娘。 小姑娘是对感情迟钝,不轻易喜欢上谁,但她那么聪明,怎么可能到了现在,还察觉不到他之直意?阻回来,就是不想提。 她也忘了一切,还未想起,或者是……不想想起。 如若如此,他便不该相逼。 他能让她喜欢上一次,就能让她喜欢上第二次! …… 宋采唐刚刚已然睡够,眼下不可能有睡意,她大步走到书房,关上门,后背紧紧抵在门上,深深呼吸。 她刚刚…… 欺负赵挚了。 故意避而不答,引开话题,装不知道。 仗着赵挚不会生气,让他难受,也不让自己难受。 有点卑鄙啊…… 可她真的有点乱。 覆水难收,有些话一旦说出来,就没了回转的余地。而她,连自己的心都没看懂。 赵挚性子深沉,很多事并不会说,很多想法也不会表现出来,她并没有察觉,可近日……她渐渐觉得不对。 从夜圣堡到现在,每一次独处,每一次说话,赵挚似乎都极有深意,话音,眼神,俱已不再藏。 她再傻,也能明白,赵挚对她,并不一般。 这感觉来的好像并不突兀,往前回想,并非没任何细节迹象。 栾泽相处,赵挚大概有意藏着,或者克制,偶尔看她的眼神,对她说的话,都透着特别的意思,包括那夜意外,赵挚突然不声不响,不告而别,离开栾泽。 可惜她没看出来,毫无所察。 宋采唐走到桌边,喝了一盏茶,心情平复下来,继续慢慢想。 把这件事掰开了,揉碎了,从头到尾细细的想。 赵挚对她的好感,应该是慢慢起来的,那夜案结,在她房前廊下不小心有了片刻肢体接触,他落荒而逃,大概是自己提醒自己,不能继续。 可既然都走了,决定放下,为什么要回来? 还突然变的这么……深情,就像她们有什么前缘,甩不掉抛不开? 宋采唐不但心乱,她还有点害怕。 在那些她不知道,想不起来的记忆里,前身生活好像很丰富,她并不是一点也不好奇,可那是……别人,不是她。 那些过往的经历,前身的爱恨情仇,她真的要背负吗? 当往日画卷徐徐打开,前尘往事皆来,她还是她吗?她宋采唐,还会存在吗? 是她融合前身,还是前身……融合她? 她有种感觉,那里有更大的漩涡,更深的羁绊。 她必须认真审视自己的心,认真考虑,没搞清楚自己想法,没下定决心前,不能妄动。 前思后想良久,这般拒绝是有点残忍,有点对不起赵挚,但她要是不想清楚,只因为不想辜负对方,随随便便就应了……才更对不起他。 他不是随随便便的什么人,他值得更认真的对待。 而且现在想什么都好像有点多余,那些前身的记忆,她根本想不起来。 看着桌上渐凉的茶水,宋采唐长长叹气。 所以有时人们才会说,知道越少,才越幸福。 或许将来哪一日审视回顾曾经的自己,也会发出类此喟叹,想不起来,才是最大的幸福。 船行悠悠,水声拍打,宁静美好。 宋采唐想,时间,会告诉她一切答案。 …… 很快,船行至汴梁码头,一行人换了马车。 到了分别的时候。 自那日暴风雨过去以后,赵挚爆发的感情似乎也低调起来了,宋采唐不提起,不回应,他就也不再提,只默默的站在一旁,该帮的帮,该做的做,不会再逼着宋采唐对话或表白。 他的眼神动作里,仍然会流露出一些别人看不懂的东西,藏不住,盖不住,但他不再非要立刻怎样。 他似乎……也在等待着时间,付出努力,等着宋采唐适应,等宋采唐做出决定。 二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再次舒服了下来。 “我得先进宫一趟,你有什么事,叫人给我传信……” “祁言那里少理,他在汴梁素有纨绔之名,近了会牵累你……” “温家李老夫人那里,可以去看看,但不能留宿,有温元思那么个孙子,当心流言伤你……” “汴梁与栾泽不同,若有人敢欺你,直接打出我名号便可,当场别弱了气势……” 即将分别,赵挚突然化沉默为啰嗦,话多的说不完。 宋采唐:…… 还好,关婉萌妹子再次拯救了她。 “表姐你看——那是咱们家的车,大伯来接我们了!” 宋采唐侧头看过去。 车壁上果然有关家徽记。 舅舅……吗? 第199章 家人 栾泽。 关家商行。 一封报平安的家信, 关清翻来覆去看了很多次, 信纸边都打了卷。 “这么担心, 为什么不过去看一看, 亲自送一送?” 随着话音,一道人影从窗户翻进,正正好落在关清身边。 是曹璋。 看那熟门熟路又精准无比的落点, 从容潇洒又稍嫌卖弄色相的姿势,这活儿,他怕是老干。 脚步都不用挪,曹璋自来熟的一屁股坐到桌边,拎起茶壶, 给自己倒了杯茶, 看了看, 又给关清杯中续上。 “汴梁离栾泽其实并不远, 用我的快船,保你五日一个来回。” 关清眉梢微抬, 偏头看向曹璋。 曹璋立刻肃正面容,腰挺背绷, 以最佳侧脸角度面对关清, 唇角跟着微动, 做出似笑非笑的高气质高人模样。 关清却笑了, 唇角上挑, 笑意不及眼底, 美是美, 好看是好看,却怎么都有一股皮笑肉不笑的意思…… 就像在看一个傻子。 并且怜爱对方的智商。 曹璋:…… 良久,他琢磨过来了,摸摸鼻子:“……之前出了意外,肯定要担心,现在事情已了,人也平安到了汴梁,所以——不用太担心了?” 现在想想,宋采唐和关婉遇险消息传回,关清是真着急,都快跟他拼命了,之后平安信一送回来,关清明显放松,之后没再问过一句。 所以对两个小姑娘的安危,关清还真没再记挂,哪怕记挂了,也丝毫没表现出来。 曹璋微微眯眼,怪不得他手下汉子们都在夸关清,说她一个姑娘家,比自家帮主都有魄力,胆大心细,敢信任,敢放手。 关清不再看曹璋,纤纤素指端着茶盏,极优雅的呷了一口。 曹璋还是想不通,关清刚刚那个样子,明显是在担心什么,不是两个妹妹,难道是—— “你担心粮荒?” 今年中原腹地先是旱灾,再是雨涝,粮产大幅度降低,粮少,人心不齐,就容易出事,这些日子关清里里外外忙的都是这件事。 关清将茶盏放在桌上,发出清脆低响:“我可没那么大志向,保住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就好,别的,是大人物的事。” 曹璋哼了一声:“说的这么热闹,还不是对那封信有信心。” 他其实比较好奇关清让宋采唐带的那封信,到底是给谁的,可大家关系……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的确还不够近,有继续努力的空间,这话不能问。 不为个人安危,不为粮荒,那就是—— “你担心两个妹妹在汴梁遇到事?”曹璋微微眯眼,“若我没记错,你的大伯和堂弟,可都在那里。” 关清转头,目光突然犀利了起来。 曹璋却没有怕的意思,也没躲闪,继续问:“说起来,你大伯好像年纪不小,膝下却只有一子一女,都比你小呢……” “我竟不知,道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漕帮帮主,竟然是个八婆性子。” 关清眉梢微低,润润水眸荡起一抹别人看不懂的涟漪,又沉又深,意味深长:“闲事管多了,可是很危险的。” 曹璋便明白,这话不能再问,关清已经高高竖起距离的大墙,他不能再往前。 其实关家的事,他想知道怎么会知道不了,关清也明白,只是——不愿他再靠近。 试探失败。 “我还有事,少陪了。” 话说完,关清站起来就走,没半步停留。 曹璋:…… 请吃饭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这用完就扔的态度,跟之前完全不一样啊喂! 之前关清都敢把他压在他家影壁上‘欺负’的,月黑风高,没有别人! …… 汴梁城门口,标着关家商行徽记的马车果然是关松派来的。 关松,是已逝关老爷子的长子,也是关清和关婉的大伯,宋采唐的舅舅。 只是这个舅舅,并非外祖母白氏所生。 马车虽是他派,他本人却并没有来,对此,否则前来接人的管家跪地磕了几个响头后,眼泪汪汪的给出了解释。 “小姐和表小姐遭逢意外,并没有按最初的行程到来,老爷心急如焚,又没有打探小姐和表小姐路程消息的渠道,只好命小人每日到城门来看一看……幸好小姐之前寄了平安信过来,老爷这才没有急病了,天可怜见,小姐和表小姐今天终于到了!” 管家抹着泪,看着关婉,嘴唇有些颤抖:“三小姐长大了……” 是真激动。 关婉眼睛里也有泪,把老管家扶起来,给宋采唐介绍:“这是胡管家,伺候过祖母的……” 吴管家看着宋采唐,扑通一声又跪下了:“小人问表小姐安……表小姐生的同姑奶奶一模一样……听闻曾遭逢大难,损了身子,如今归家,姑奶奶在天有灵,定能放心了……” 他口中的姑奶奶,不用说,就是宋采唐的生母。 宋采唐突然间有些恍惚,她知道这具身体的身世,可在栾泽第一次进关家时,感触并不深刻,这将近一年走过来,她似乎……已经不再是当初的自己了。 她对关家,有了感情。 提到生母,也不会再像以前一样,没半分动容。 她闭了闭眼,将老管家扶起来:“胡管家不必多礼,我们还是先回去再说。” “对对,先回去再说,”胡管家抹了把泪,站起来,手一伸,引关婉和宋采唐上车,“咱们先回家!老爷虽没过来接,却早已发下命令,一旦接到两位小姐,立刻通知他,少爷也已经从书院回来,等了两日,如今就在家呢!” 关家的马车,外观可能并不豪华,内里一定宽大舒适,足够关婉和宋采唐小憩。 车轮碾动,马蹄哒哒,马车很快悠哉的行走在路上。 宋采唐挑帘回望,冲赵挚挥了挥手。 未至城门,看到关家马车的时候,赵挚就和她们分开了,胡管家并没有注意,当然也没有过去打招呼。 深秋的阳光灿烂如金,深深浅浅照着前路,在屋角树梢留下漫漫光影。 光影中,少女唇角灿烂的笑,纤细柔白的手,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不管年少还是成长,他的小姑娘,一如起初,从未曾变过。 赵挚双手握拳,眉眼沉静,一直目送马车远离,直到再也看不见。 挥之不去的噩梦已经远离,他再也不会害怕,他和他的小姑娘,再也不会分开…… 绝不可能重演廖星剑和夜楠的悲剧! 赵挚骤然转身,袍角在空中划出纹路,阔朗,坚定。 关婉和宋采唐都是第一次来汴梁,看什么都觉得很新鲜,也不怕冷,一路撩开车帘,看了个够。 汴梁不愧是大安都城,街道建得很宽阔,路人如织,十分热闹,商铺建筑也是鳞次栉比,相当养眼。 卖花的,卖糕的,卖布的,卖胭脂的……什么都有,比栾泽多,有你没看到过的,没有你想不到的。 关婉一路指着路边东西让宋采唐看,双颊微微鼓起,兴奋的像只吃到可心胡萝卜的小兔子。 宋采唐看着看着,却皱起了眉。 这里人多是多,好像……没多少女人? 有也是年纪略长的妇人,少女非常非常少。 眉睫微垂,回想起之前在栾泽的见闻,尤其是船娘案里的刘启年,梁家,宋采唐心内冷哼了一声。 汴梁,大安都城,全天下女人典范皇后呆的地方,对女德怎会要求不严? …… 关家在汴梁置的宅子离皇城很远,地方也不大,跟栾泽没的比,可见汴梁寸土寸金,有些地方就是用钱也买不到。 下车进屋,略做梳洗整理,东西还没归置,就听下人来报,老爷回来了。 宋采唐和关婉便去主厅拜见。 这是宋采唐第一次见到舅舅。 关松相貌方正,字面意思的方正,眉粗,眼圆,下颌骨存在感很强,整个人给人的感觉……不像个商人,有股正气,或者说,有股憨钝之气,不太聪明。 但他眉间川字纹路很深,不是脾气不好,就是平时思虑过甚。 他一路急急走进正厅,脚下带风,衣服是新换的,但好像不是为了迎接侄女和外甥女,厚衣,重鞋,看起来像要出门。 关松大步走进厅堂,看到宋唐和关婉,直接挥手,阻止她们行礼:“都是一家人,不用这些虚礼。婉儿长大了,来,这是大伯给的——” 他一抬下巴,站在他身后的长随站出来,给了关婉一个盒子。 “喜欢什么,尽可去买!” 说完又看向宋采唐,笑了:“叫宋采唐是吧?还是第一回见,长得不错,舅舅喜欢,来,这是舅舅给的——” 随着话音,他身后长随给了宋采唐另一个盒子。 “喜欢什么,自己去买,买不到就和舅舅说,舅舅给你买!” 盒子并没有上锁,宋采唐接过一看,差点呆住。 里面竟然全是金子! 金条,金块,金锞子,亮闪闪崭新新,几乎能闪瞎人的眼睛! 这…… 她看了眼关婉。 关婉冲她眨眼,示意她好收着,这就是大伯的风格! 宋采唐:…… 两个小姑娘互相打眼色的时候,关松拿起桌上茶壶,也不讲究,没有倒进杯中,直接对嘴就咚咚咚喝,整整一壶都被他喝干了! 这是真渴了。 进来忍住了,先给她们发钱再喝水,这位舅舅也是够意思了。 “栾泽宅子是咱们家,这里也是咱们家,你们俩谁都不要拘束,要什么就吩咐,不好找就告诉管家,管家要还是办不好,我治他们!家里账上有钱,下人随便你们吩咐,我近来甚忙,马上要出去一趟收帐,没空陪你们,你们在家怎么造,怎么折腾都行,就是出门得注意点,这里不比栾泽……” 关松絮絮叨叨说了一通,语速飞快,但看得出来,他是真忙,也真的很急,只这一会儿,外面就来了好几批问意见的。 “我这跟着就要出门,”关松最后切切叮嘱,“这汴梁是帝都,随便一块砖砸下来都是个官,咱们只是商家,牌面小,你们俩又还小,容易被人欺负惦记,切记少出门,非要出门,记得带上足够的人,在热闹地方逛逛买买东西可以,城北可千万不要去,那边昭泽寺最近太热闹,人太多,突然出事……” 他说一句,关婉就应一句,特别乖巧。 宋采唐看着看着,突然觉得,这位舅舅……好像是个还不错的长辈? 跟她以前想的,和张氏一丘之貉完全不一样。 关松说完,叮嘱够了,就转身往外走,要去收账。 一边走还一边喊:“关朗——关朗——你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呢,快去招呼你的姐姐们,陪她们好好吃饭,你爹我有事先走了!” 第200章 我是你弟弟 关朗,关家这一代唯一的男丁, 张氏的命根子。 一直无缘相见, 宋采唐偶尔会猜测这个男孩的样子, 可能张氏的形象过于影响, 她从来没想过,关朗竟然是这般模样。 十三岁的少年, 身体正在抽条, 额头阔朗, 眉眼清澈, 白白净净, 斯斯文文,手里拿着一卷书,踱着方步朝她们走来…… 别说商人模样, 精于算计, 小孩整个人由内而外透着一股与年纪不符的稳, 慢,腹有诗书气自华, 他这样子, 说是出身书香世家都不为过。 栾泽三代从商的巨贾关家, 竟然养出了个书痴? 关朗走到近前,朝关婉和宋采唐行礼:“姐姐们一路辛苦。家里没什么规矩, 三姐和表姐不必拘束, 一切照以往喜好即可。” 话说的慢, 礼行的缓, 却自有韵律风度,若他是个成人,称得上端方优雅,有君子之姿,偏他才十三岁,还是个孩子…… 宋采唐立刻领会了‘反差萌’这三个字,少年很可爱啊。 嗯,可爱少年行礼说话间也没舍得放下手中书卷。 宋唐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她唇角上扬,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 关朗少年说完话,就坐到桌边,似是没忍住,翻了一页书。 翻开……怎么能不看? 他视线凝在了书上。 宋采唐:…… 所以,这就完了?就没话了? “嗯嗯,弟弟你忙,我们都知道的……” 关婉话音急切的回,像是习惯了对方这模样,又像是有些紧张。 不,是肯定紧张。 小姑娘第一次出远门,路上又遇到了意外,装的再好,还是有些忐忑不安的。 关朗眉梢微动了下,一边翻着书,一边说:“知道姐姐们要来,厨房采买了很多东西,食材他们自己大抵会处理,但有些番邦调料……许是不行,若三姐愿意闲时帮我看两眼就好了。” 关婉长这么大没别的爱好,就下厨一条,关朗这话算是说到了点子上,关婉立刻眉开眼笑:“好啊!等姐姐给你做好吃的!” “嗯。” 关朗只是抬了下眼,就又被手中书卷勾去了魂。 宋采唐看着,觉得这关朗这话绝非顺口。 且不说这个时候番邦东西多不好买,记着关婉喜欢下厨,知道这样可以哄她,迅速发现并去掉关婉的紧张距离…… 小孩就算是在看书,也耽误不了他察言观色,心细如尘。 人才啊…… 关朗大约察觉到自己这个行为不太礼貌,眼睛不舍的扫了两眼书,抬起头和宋采唐打招呼。 “听说这一路行来甚不平静,遭逢意外,又遇到大雨……表姐聪慧英敏,是好事,但也需记得,关家,永远站在你背后。” 他眼睛漆黑,气息匀长,一句话说的似有深意。 宋采唐跟关朗从未有过交往,初初见面,了解实在有限,没太领会他这话的意思。 这是在怪她不记得常往这边送信么? 行程安排时,早早递了信,别人要接她,她却因意外失约,给别人带来麻烦…… 关婉不再局促紧张,开口很快,嗔了一句:“小朗这是在怪姐姐们不懂事?” 看这神态语气,她和关朗关系绝对不坏。 关朗这才皱了下眉,察觉话中歧义,又加了一句:“正如大姐说过的话,我关家不惹事,但也不怕事。表姐,我是你的弟弟,关朗。” 他正正迎上宋采唐的目光。 眉目干净,眸底有光。 宋采唐就明白了,这话是力挺,是维护。 她被一个小孩放话罩了。 小孩这话,说的比他爹还有底气,虽然还小,虽然性子很慢,但已经是不怕事的初生牛犊了,纯真,坦率且无畏。 但孩子就是孩子,快快乐乐长大多好,何必给自己找事,背负那么多。 “你才要记得,我是你姐姐。” 宋采唐笑了:“你这么喜欢看书,想来也听说过我的本事,以后要是被欺负了,可以拉我去吓唬人。” 从走进厅堂到现在,关朗终于第一次露出像这个年纪的少年表情。 他眼睛睁大,耳根略红,有些窘迫:“我才不会被人欺负——” 被人欺负也不会拉姐姐去吓唬人! 他才不那么没出息! 但宋采唐这话让他心里很暖,而且剖尸看死的本事……的确很厉害,有些都被编成了话本子,他有个厉害的姐姐呢。 他翻着书,偷偷看了宋采唐一眼。 宋采唐微笑看着关朗,第一印象非常好,这是个聪慧又通透的男孩子,看样子和关婉姐妹感情不错。 只是有一点稍稍不明白,一家人和乐融融,是好现象,但张氏在这个家里……又算什么? 她做的那些事,如今境况,舅舅和关朗都知道吗?有没有意见? 从见面起,这两个人就没问张氏一句。 这个问题太敏感,宋采唐没有提。 之后就是吃饭了。 舅舅没在,这顿接风宴仍然很丰盛,姐弟三人其乐融融…… 唯一有点辣眼睛的是,饭桌上吃着饭,关朗手边也要放本书,想起来就看两眼。 饭毕,三人散开前,关朗严肃叮嘱:“我在书院的假期已到,明天就得回去,我爹又因事离家……但姐姐们放心,下人们我俱已安排好,下过命令,你们随意就是。如若真发生什么意外,不必害怕,立刻着人来书院找我,汴梁形势虽不比栾泽,但——一切有弟弟在。” 关婉笑眯眯,应的非常开心:“好啊好啊。” 宋采唐笑着揉了把关婉的头,看向关朗:“你自管去上学,我和婉儿不会有事。” …… 吃完饭,收拾整理,宋采唐和关婉并没有闲下来。 她们此行汴梁可不是为了玩,她们有重要任务——送信! 关清的嘱托二人可不敢忘,既然平安到了,就得第一时间把事给办了么。 而且途中遇到意外,该累的都累过了,身体似乎跟着也皮实了,今天这么点路,这么点小事,她们完全没有想休息的感觉,干脆准备马车,出门送信。 关清这封信有点点神秘,信封上没任何落款,没任何标识,用的也是普通的信封,并不精致,只一点,封信用的不是浆糊,而是火漆蜡封。 红色蜡团上,盖着一个戳,图案不像字,倒像某种符号,宋采唐和关婉都认不出来。 照着关清要求,宋采唐和关婉走到灯芯胡同八号,发现是一家做油蜡的铺子。 铺子很安静,没有客人,长着八字胡的掌柜在柜台打算盘盘账,小二靠在柱子上打瞌睡。 宋采唐带着关婉上前,照着关清教的,冲掌柜微微一笑:“劳烦,我找杭六娘。” 掌柜本来眼皮都没抬一下,听到这话,手上算盘珠子突然打飞,而后懊恼自己的失误,拍了算盘一下,方才认真抬头,严肃的看着宋采唐:“你说……找谁?” “杭六娘。”宋采唐蹙眉,“这里……没有这个人么?” 她应该没记错,关清说的就是杭六娘。 “有有,姑娘稍等。” 掌柜都没叫一边打盹偷懒的小二,直接自己就挑帘后边找人去了。 顷刻,一个女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听到杭六娘这个名字,宋采唐就知道这是个女人,但她没想到,这女人非少女,非女人,而是位老者。 看起来有五十岁,衣着朴素并不鲜亮,但极干净合身,无一处不妥,头发盘成圆髻,整洁利落,身上没有饰品,只发间插了支流苏簪。 她手束在小腹前,走动时眼睛始终看着前方地面,衣不乱,簪不摇,没半点声音,连步子长短,频率,似乎都一模一样。 走到人前,她敛衣微微行礼:“我姓杭,家中排行六,认识的人都叫我六娘,你们——寻我有事?” 她如此客气规矩,还是位老者,宋采唐和关婉自不能受,认真的回了礼:“我二人受人之托,给您送封信。” 宋采唐将信送上。 杭六娘接过信,视线触及那个特殊印章,并无半点变化。但她也没拆开信,而是收了起来,再次向宋采唐和关婉行礼:“多谢两位姑娘。” 杭六娘礼节俱全,无一处不妥,但她这个样子……很像端茶送客。 宋采唐和关婉都不傻,便提了告辞。 反正任务也完成了。 杭六娘也没有留,微笑行礼送别。 宋采唐和关婉没办法,也行了个礼。 短短一面,不过几息,她们竟来来回回行了个好几个礼…… 这杭六娘可真是个人物。 宋采唐很好奇这个人是谁,刚想问关婉,关婉却已经偷偷拽住了她的手,轻轻摇了摇:“表姐,这个人是谁呀?” 宋采唐:…… 关婉:“也不知道大姐认识的都是什么人,有点可怕啊……” …… 正事办完,宋采唐又去拜会了李老夫人。 李老夫人是温元思的祖母,在栾泽时,宋采唐能入官府验尸,还是这位老夫人促成。老夫人对她很好,很喜欢她,在栾泽时她经常过去看望,怎奈李老夫人突然有事返回汴梁,一眨眼,已经有小半年没见了。 如今到了汴梁,宋采唐怎能不过府拜见? 李老夫人明显知道宋采唐来汴梁的消息,看到她来非常惊喜,说差一点就去城门口截人,后来想想还是算了,不合礼数还是小事,不能显得她老太婆太霸道。 两人促膝聊天,李老夫人拉着宋采唐的手,暖暖的拉着家常,一条条叮嘱,说汴梁是北方,冬日寒冷,南方的孩子刚来都会不习惯,她准备了一些东西,让宋采唐一定用。 还骂了不肖孙子温元思,说温元思只记得忙任上公务,都忘了她这个老太婆,好几天都没写信来了…… 总之,是一场温馨温暖的会面。 宋采唐离开时,还受了李老夫人几车礼物,要给她一起送到关家宅子。 “明天昭泽寺有法会,我本想邀你一起,但想你刚来,还是别折腾了,先好好歇两天,改天机会多的是,我老婆子带你玩!” 宋采唐笑着应了,心里却有些愁,李老夫人对她厚爱如厮,她却不知道怎么回报。 这个时代姑娘会的东西,女红,厨艺,书画琴棋,她一样都不会,连亲手给老夫人做双鞋都不行,怎么报答呢? 结果没愁多久,机会就来了。 宋采唐自己也万万没想到,竟然这么快,还是以这样的方式。 法会第二日,李老夫人派人来请她,帮一个人的忙。 一个自认罪状的杀人凶手。 第201章 又有命案 其实这一夜宋采唐睡的不太好。 汴梁的夜晚, 太冷了。 紧闭的房门, 厚软的被褥,皆抵挡不住夜里层层漫漫的寒, 盖在被子里的身体尚且暖和, 露在外面的口鼻间却冰凉一片, 呼吸间似挨着冰窟,俱是寒气。 这夜夜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早。 宋采唐醒后茫然,后知后觉的从被窝里伸出手, 摸了摸鼻子…… 凉的一抖。 把头也缩进被子, 蜷了好一会儿, 感觉才好多了。 她掀开被子, 披衣下床,拨开屋角炭盆上的重灰, 见炭火重新燃起,方才松了口气。 桌上的茶早已凉透, 她不想喝。 屋外有轻微鼾声,是值夜的婢女,她也没叫。 将窗子推开一条缝,唇角无奈一扬。 连这月,也是冷月。 这就是汴梁啊…… 夜风呜鸣,带着入骨的寒, 宋采唐不敢将窗子推大, 也无心赏月, 想了想,还是回到床上,抱着膝,盖着被子,倚着床柱,透过窗缝,看着那窄小的一片天空。 这里很冷,很陌生,她却好像适应的很快,关婉也是。 舅舅离家,弟弟上学,没有关清看着,关婉也能无比熟练的接手宅中内务,当然,厨房是管的最熟最好的。这才来多长时间,小姑娘已经把姐妹俩包括弟弟的衣食住行安排的妥妥当当,还做了一大堆好吃的,有给她的,也有给弟弟的。 弟弟关朗仍然话不多,不但与她们姐妹,跟下人也没太多话,随时手里拿着本书,好像那书比谁都亲近,必须得时时拽着,一会儿不看就心里难受。 这不大的宅子,看似大家距离有些疏远,互相不上心,实则大家相知甚深,心意相通,不必玩表面功夫,亦无需客套,有事说话,无事可随意自在。 宋采唐上辈子是孤儿,见识过太多人间悲欢,在她的想象里,亲情有千万种样子,但这一种,是最没有压力,让她最舒服的。 生活…… 好像能就这么继续下去。 可明明很舒服,很满意,她不明白,为何心里总有股莫名的抵触。 就像内心深处在提醒她,她不喜欢汴梁,汴梁的天气,汴梁的人,汴梁的一切。 就像她曾经来过汴梁,被狠狠伤害,所以讨厌。 “呼……” 眼睛微微阖上,叹了口气。 这汴梁,呆还是不呆? 关清的信已经送到,任务完成,要回栾泽么? 她紧了紧被子,视线滑过窗户缝里的深远天空,神情怔忡。 还有那个人…… 他现在在干什么? 在皇宫么? 赵挚好像背负了很多,藏了很多秘密,认识以来就苦大仇深,她从未在他身上见识过什么‘混世魔王’的调子,一度怀疑这个称号是否传错了,说的其实不是赵挚,是什么别的人。 可在夜圣堡,随着夜楠与廖星剑的情爱悲剧,案子告破,他就好像打开了封印,领悟了什么,决定了什么,坚定了什么。慢慢的,露出一点与众不同的霸气,仍然守礼,仍然睿智,但有时候和她一起,并不那么讲理。 他的改变…… 是否与陈年往事有关? 赵挚是宗室,从小与天子皇权距离就近,这些往事里,是否有什么敏感? 这个角度,宋采唐看不到皇宫,只看到深邃夜色,安然静谧,又似乎危险重重。 …… 第二天一早,关朗就走了,走时天还没亮,也没有特意告别,只让胡管家留了话,说家中一切,两位姐姐自可做主。深秋渐过,初冬来临,再过几日,家里地龙就该起了,两个姐姐刚刚从南方来,怕是适应不了地龙的燥,叮嘱近日食补汤水为上。 关婉起床听到这些,赶紧收拾了一堆昨晚刚刚做好,容易保存又不易失味的糕点,让胡管家派人给关朗送过去。 哪怕自己吃不完,拿来招待同窗好友也是使得的。 就在这时,李老夫人身边的妈妈上门了。 刘妈妈进门就给宋采唐行了大礼,深深跪拜:“一早登门,不下拜贴,唐突打扰,老奴有错。” “刘妈妈哪里的话?”宋采唐一看就觉得气氛不对,想把刘妈妈扶起来,“快起来。” 刘妈妈却头叩在地上,不敢起身。 宋采唐就知道了,这事不对。 “可是李老夫人有什么事?” 她这话问得很轻,却带着浓浓的担心。李老夫人年事已高,身子骨比不得别人,汴梁这么冷,可千万别生病…… “我家老夫人……让老奴来寻姑娘,是有个不情之请。” 宋采唐听得这话,突然放了点心。 只要老夫人没事就好。 “刘妈妈不必客气,起来说。” 刘妈妈这才起来,束手站在一旁。 可她还没说话,关婉就和胡管家一起跑进来:“表姐,不得了了表姐,那昭泽寺出了凶杀案!” 宋采唐注意到刘妈妈的手陡然握紧,神情略僵。 胡管家进来行了礼,就站在一边,没参与两位小姐的对话,目光平静的扫了眼刘妈妈。 刘妈妈也没说话,后退两步,安静垂头,由关婉和宋采唐先说话。 关婉大约很着急,跑的很快,鼻尖上都渗了汗,过来也没坐下,直接紧紧握住宋采唐的手:“……死了一个书生,众目睽睽中死的,血流了一地,当时现场人很多,男女皆有,也不乏达官贵人,风声已经传很大了!那凶手现场被抓获,且已认罪自首,暂押在京兆府大牢……事情闹的很大!” “这事——你怎么知道的?” “胡管家说的啊,”关婉看着宋采唐,“整个汴梁城都知道了!” 宋采唐视线缓缓滑过在场几人,顿时明悟。 胡管家故意借关婉的口,来告诉她这个,是想提醒她,这件事很大,不管插不插手,做何决定,事件背影,最好都要了解清楚。 而非要在这个时候提醒,不用说,一定和刘妈妈有关。 所以刘妈妈求的,就是这个? 宋采唐看向刘妈妈:“不知老夫人想让我做什么?” 刘妈妈知道宋采唐一向通透,来前李老夫人也特意叮嘱过,不必隐瞒,照实讲说。 她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本案现场被抓获的凶手姓谷,是老夫人很喜欢的晚辈,觉得她不可能做这种事,遂让我来请姑娘,帮忙问一问。” 老夫人很喜欢的晚辈…… 宋采唐眼梢微抬:“是女人?” “是,汴梁清流纪家宗妇,谷氏。”刘妈妈说着话,把李老夫人的意思一并转达,“老夫人对谷氏知之甚深,觉此事蹊跷,但谷氏已然认罪,案子复杂敏感,若姑娘不愿涉足也没关系,老夫人只是……心有念想,不动难安。” 胡管家这时才说了进门的第一句话:“兹事体大,万望表小姐好生考虑,若有任何需求,小人都可立时派人去通知少爷。” 关婉看着宋采唐,也是眉目含愁,忧心忡忡。 宋采唐知道他们的意思,无非是担心自己卷入波澜,不能自保。但李老夫人对她照顾有加,除了最初相遇,这还是第一次有事求她…… 宋采唐想了想,问刘妈妈:“我能同这位谷氏见一面么?” 刘妈妈点了头:“老夫人说如果您答应,不必过去回她,她会立刻相关手续,尽快与狱中谷氏见一面。您在此安坐便是。” 宋采唐:“好,我答应了,刘妈妈且去和老夫人回话。” 刘妈妈来得匆忙,走得也迅速,胡管家和关婉却放不了心。 “表小姐,兹事体大啊……” “姐姐,你的名册挂在栾泽,汴梁的看尸验死,你进不去啊……” 宋采唐转身,微笑:“你们说的,我都懂。我答应你们,一定审时度势,小心经营,不涉险,不乱来,可好?” 关婉挽住她的胳膊:“可你要去牢中见人……” “见一见,才好说其它。”宋采唐捏了捏关婉的小脸,“我什么时候惹过祸事,嗯?” 关婉鼓着脸,不说话。 “婉儿给我做点好吃的怎么样?突然想吃肉了。” 她最近胃口不好,好不容易想吃肉,关婉跺了脚:“姐姐就会气我!” 担心归担心,肉还是要做的,关婉立刻跑出房间,冲着厨房去了。 胡管家眼观鼻,鼻观心,没动,也没说话。 “胡管家也不必忧心,这忙要不要帮,怎么帮,还是得先看看人再说,”宋采唐捧着茶盏,眉眼氲氤在白色水汽里,“也许一看,就确定那人就是凶手,不需要做别的了呢?” 她偏头看胡管家:“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胡管家郑重施礼:“表小姐心里有数就好,没有任何需要,尽可使唤小人。” …… 宋采唐无权无势,仅有的一点点名望也在栾泽,此时此刻,还真的一点忙都帮不上,只能坐等。 李老夫人久居汴梁,有关系有人脉,不能捧宋采唐到朝堂,做什么大人物,可打点通融,带她去京兆府大牢见个人,还是可以的。 不到两个时辰,就有马车停到了关家门前。 马车里,李老夫人亲自等着她,见她来了,紧紧握住她的手:“好孩子,烦劳你了。” 宋采唐笑着坐到一边:“能与老夫人亲近,采唐很欢喜呢。” “你这孩子……”李老夫人摇了摇头,笑了,“事出紧急,我知你这孩子性子好,但有句话,还是得说在前头。这谷氏是我很喜欢的一个晚辈,幼年丧父,中年丧夫,膝下只有一子,走至今日着实不易,她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宋采唐若有所思。 李老夫人:“你这孩子通透,到现在肯定也听出来了,不管事实如何,别人信还是不信,谷氏不愿动,没一点自救之心。我怎么想,都觉得这里头有事……” “唉,也就是看着往日情谊,多少尽份心。你帮我好好看看,若事情真是她做下,我断没有罔顾是非黑白的道理,不会为难任何人,但她一定有苦衷,我想听她说出来,看能不能帮忙做些什么,日后对他的儿子多照顾一二。若事情不是她做下,那她就是错了,不但对不起死者,也对不起身边的人。” 李老夫人说着,很是感叹:“这天底下,就数岁月不饶人。我老啦,老眼昏花,看不清人,更看不清人心,但采唐,我相信你可以。” 至此,宋采唐已然明白李老夫人心中所想,紧紧握住老人家的手:“您放心,此事,我一定尽力。” 马车很快到了京兆府,宋采唐扶着李老夫人下车,一路往牢房里走。 李老夫人带的东西很多,通行的令牌,打点的银两,味美的吃食,刘妈妈更是机灵,随着李老夫人的话音,有时都不用她特意说什么暗示的话,给什么暗示的眼神,她就把照着把事做好。 宋采唐很是佩服。 于是这一路,她们从灿亮天日,走进了沉黑牢房。 湿,冷,寒。 脚下有些滑腻,空气中散发着什么东西发霉的味道,腐朽,带着一丝腥臭,壁灯点着,也仅能照亮几步方寸。 这个地方,着实让人心情不好。 这一路走了很久,几乎走到牢房尽头,才看到了想见的人。 然而谷氏十分冷漠:“不必多费力气,人是我杀的,你们请回吧。” 第202章 谷氏 阴暗的牢房,污秽的气味, 昏暗的灯光。 女人腰背笔直, 声音平静:“人是我杀的,你们请回吧。” 她安然跪坐, 双手叠于小腹, 眼睛…… 宋采唐见过很多坐牢的人, 但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 安静到极致,通透到极致, 没有犹豫, 没有惊惶,亦没什么死志,最多的,就是坚定。 谷氏对于坐牢这件事,一点也不后悔。 她没有向李老夫人行礼, 也没说任何带着情绪的话, 感激或愧疚, 嫌烦或苦恼, 全部都没有, 也没有恶言相向责别人多管闲事, 她只是视线轻轻一扫, 看了李老夫人一眼。 李老夫人没闪开, 沉静回视, 目光凝直, 谷氏也没避。 仿佛只这一眼,大家皆已心知肚明,无须解释,无须多话,彼此心意全部了然。 两个女人,一个柱着拐杖,一个梳着整齐的妇人头,一样的执拗。 宋采唐沉声开口:“今次凶案,果真是你所犯?” 谷氏不认识她,也没问她是谁,微微颌首:“是。” 承认的相当干脆。 宋采唐看着她,又道:“凶案并非玩笑,为此须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夫人可明白?” “杀人偿命,我认。” 谷氏垂眉,指尖轻抚裙摆,行了个极为优雅的礼:“国法在前,二位慢走,我就不送了。” 说完转了身,背对宋采唐与李老夫人,拒绝再交流。 宋采唐看向李老夫人,李老夫人沉沉一叹。 宋采唐又问谷氏:“杀人者,总有动机,不知夫人因何下手?” 谷氏还是不说话,摆明了不配合。 宋采唐若有所思。 有些人不用过多了解,一看就知道其性格,谷氏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想得深远,容易洞悉事实,也喜欢自己做主自己的命运,一旦做了决定,很难更改。 好在今日和她一同前来之人,是李老夫人。 李老夫人更是聪明人,活到这把年纪,更为通透,什么事该做,什么事能做,心里自有把称,稳的很。李老夫人怜谷氏遭遇,平日对她多为照顾,谷氏不可能不动容,表现的再果断,决定下的再坚毅,心里对李老夫人的到来不可能真的平静无波。 话说的这么快,这么快转身,是不是……她怕自己装不了多久? 宋采唐视线再次流转,将看到的一切牢牢记住,转身看向李老夫人:“那老夫人,我们僦——” 李老夫人大概也知道今天不可能有结果,应的也很干脆:“好,我们走。” 宋采唐也从没想见一面,就能把所有事解决掉,她要有那本事,早青云直上了,只是有些东西,必须得用自己眼睛看,自己的心体会,才能有所得。 同进来时一样,往外走的路也很长。 宋采唐扶着李老夫人,轻声问她:“您觉得以夫人人品,不会做出杀人之事?” 李老夫人就笑了。 “杀不杀人,我不敢断言,但我知道,若她杀人,一定不会这么蠢,在光天化日之下动手。” 宋采唐眉梢微凝:“那我们就得想办法验验尸了……” 尸体,是最真实的死亡现场呈现,一定能告诉她更多东西。 李老夫人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这个应该可以周旋……不过得略晚一些。” 宋采唐“嗯”了一声,又问:“本案的相关人员,老夫人可知道?” 老夫人人脉再广,也很难直接官场之事,且一般命案未查清结案时,按规矩,大多对外保密,卷宗不露,李老夫人想知道详情,怕是很难。 李老夫人叹了口气:“其实案发当时,我也在场。” 宋采唐就惊讶了:“您当时也在?” “当时法会结束,派发福饼,场面很热闹,”李老夫人看向宋采唐,“莫说我,当日正值休沐,这汴梁里信佛的,有头有脸的人家,也有很多在场。” 李老夫人话不重,宋采唐却听出了一股似有似无的深意。 “您是说——”她看向李老夫人,“当时有朝廷命官在场?” 李老夫闭了闭眼:“所以说,这次非同小可,采唐啊,我怕是拖你下水了。” 宋采唐就笑了:“老夫人都不怕,我怕什么?” 人活在世,谁都有私心,谁都有算计,无非是私心算计大小程度不同。 宋采唐很愿意能帮到李老夫人。 如果时时怕事,随时都想避退,哪能有人生精彩? “那老夫人可记得当时谁离死人最近?” 李老夫人摇了摇头:“人太多了,我不认识那死者,没有关注,人死时场面更乱,我被刘妈妈拉着避开,更没看到中心场景。” “那……”宋采唐换了个方向,“老夫人可有什么特别记忆深刻的事?不用与命案有关。” 有时候人的潜意识非常出色,特殊事件发生时,你觉得你慌乱,不记得所有,但其实你看到了,注意了一些东西,只是没想起来。 “记忆深刻的啊……倒是也有。” 李老夫人拍了拍宋采唐的手:“我路上想想,回到家跟你说怎么样?我之前命人去查死者的事了,现在差不多应该有回音,回去你正好一起分析。” 宋采唐不置可否:“那我今日就叨扰老夫人一顿了。” 李老夫人笑话慈祥:“我让刘妈妈给备好吃的!” 二人一路走回马车,刚刚坐上去,还未走,就看到有一个少年,朝这边走来。 少年十六七岁的样子,个子很高,也不知是这年纪抽条抽的,还是饭没好好吃,瘦的不行,都有点皮包骨了,但他一双眼睛长的极好,极亮,极灼,极深邃,像天边的星,为他气质增色不少。 宋采唐发现李老夫人也在看这个少年,而且看了很久…… “老夫人认识这个少年?” 李老夫人:“他就是谷氏的儿子,纪元嘉。” 宋采唐顿时了悟。 这里是京兆尹大牢,谷氏里在里面,纪元嘉出现在这里,不用说,肯定是来看他娘的。 “这孩子翻年就十七了,幼年失怙,其父生前是嫡长子,身负家业,膝下只有他这一个儿子。父亲去的太早,稚儿年纪,寡母带着,如何不辛苦?” 李老夫人说着叹了口气:“都说市井生活不易,高门大户也轻松不到哪去。谷氏为宗妇,替儿勉力支撑,掐断叔伯兄弟心思,好好守着这家业,这里头有多少苦……旁人不会知道。这纪元嘉小时候中过毒,差点死了。” 宋采唐:“纪夫人很疼爱儿子?” “哪有当娘的不疼孩子的?她就这么一个孩子。不过谷氏有一点非常好,她疼孩子,却从不溺爱,对孩子要求很严格。谷氏出身书香世家,自身学问极好,纪元嘉幼时被毒狠狠折磨了几年,是谷氏亲自给他开的蒙,一路教到他能自己去学堂上学。” 李老夫人提起这些,对谷氏是相当欣赏的。 女人心软,尤其对自己生的孩子,哪能不疼爱?可谷氏就能做到,疼爱与教导分开。 “纪元嘉懂事明礼,人才好,又不失心计,只要继续下去,再几年长成,一定会是个好孩子,国之栋梁……” 宋采唐看着李老夫人,觉得老人家里眼里流露出了很多慈爱悲悯,跟往常很不一样。 她渐渐明白,李老夫人想帮谷氏,也想帮这个孩子。 谷氏母子经历坎坷,感情很深,纪元嘉是个不错的人,但十六岁,远远未长成,很容易叛逆。如果这个年纪好好过去,待到二十多岁,整个人人生观构建完毕,自不用担心,偏在这种时候,他母亲遇到了这样的事…… 知事明礼的少年一旦叛逆,很可能撞的头破血流。 李老夫人不愿看到。 宋采唐看着李老夫人,不由心生敬佩。 这样的老人家,怎能不帮? 她想到一个方向:“这个案子,有没有可能同纪元嘉有关?” 李老夫人顿了顿,又想了想,才道:“应该不会?纪元嘉这些年一直在书院读书,今年更是出去游了趟学,最近才回来,没听说过他惹了什么事,他一向……不怎么惹事。” 说着,李老夫人又有些唏嘘,一回来就遇到这种事,也是惨了。 宋采唐又问:“死的书生,和纪家有关系么?” “这得回去看查探资料才知道了,”李老夫人敲了敲车壁,示意可以走了,“不过我觉得,可能性不大。这些年,谷氏早把家里收拾的消停了,纪元嘉长成,是这一代小辈里读书行事最好的,已然能撑家——而且纪家的人事,我很多都知道,死的那书生我没半点印象……” 二人说着话,时间过去的很快,不多时,马车就到了温家。 宋采唐扶着李老夫人刚下车,就见管事的过来报,有消息到了。 “慌什么,”李老夫人微微笑着,“去置了炭盆,沏了香茶,待宋姑娘暖暖身子,再说其它。” 第203章 死者蔺飞舟 时间紧急, 李老夫人派出去查消息的人没法做成卷宗,带着一张嘴就回来了。 匆匆行过礼, 跪在地上还没起来呢,就开始说话:“那死的人是个书生, 名叫蔺飞舟,二十多岁, 是个外来人, 本地无亲无朋, 没啥人脉关系,此来汴梁是为明年科考做准备……” 科考在来年二月, 很多距离远的学子不会卡着点来, 大多提前出发, 哪怕适应一下环境呢, 这种行为并不突兀。 但接下来的话…… 让宋采唐有点介意。 负责出门打听的管事腰板挺直,声音细致:“他是自己一个人来汴梁的,没有跟同窗好友结伴,身边也没有照顾的书童下人, 独自一人居住, 生活十分简单。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家里闷头读书,偶尔出来,还是买书, 逛纸墨铺子, 从不往别的地方去, 性格很闷,所以来了这么久,也没跟周围人交上朋友,大家对他都不熟悉……” 学子为了备考提前来汴梁适应,却并不愿融入圈子? 宋采唐问:“身边一个走的近的人都没有?” 管事拱手,似是十分惭愧:“我也觉得不可能,人怎么会不交朋友呢?生活不易,独立支撑难,总有需要搭把手的时候,但我还真就没打听到。” 宋采唐顿了顿,放弃这个问题,问另一个:“死者什么时候来的汴梁?” “两个月前。” “住在何处?” “城东的金鱼巷。” “金鱼巷?” 宋采唐微微偏头,看向李老夫人:“我来的时间短,仿佛听闻这城东金鱼巷偏僻拥挤,是三教九流聚集之所。” 李老夫人点了点头:“没错。” 说这地方是三教九流聚集之所还算轻了,那就是一个小混混小流氓,挑夫鱼贩汇集的地方,别说清高书生,一般普通居民都不会往那里住。 但这里千条不好,万条不好,有一点好,便宜。 只要你不挑,不嫌脏,那常年散发着腥臭之气的鱼肆小屋,几十文就能租到。 宋采唐明了,这意思就是说,死者蔺飞舟非常穷。 可是再穷,也要消费。 宋采唐放下茶盏:“穿用物什可以自己带,出门采买,饭呢?他的一日三餐,怎么解决?” 管事:“他对吃的要求不高,起初经常在外面食肆吃,后来就少了,有时候两天都不会去一回,大概是穷的没钱了,连最便宜的饭都吃不起……” 宋采唐却觉得不然。 书生穷,也会有一二谋生之法,卖个字抄个书,再不济代人写信,不可能穷得连饭都吃不起,否则怎么还有心思读书科考? 人不可能不吃饭,不在外边吃,就是…… 他有其它吃饭的地方,或者,有人给他送饭。 这书生是个生面孔,不出门便罢,一旦出门,一定会有人看见,他如果去别的地方吃饭,附近的人一定会有察觉,但他没有,肯定是后者。 书生,二十来岁的年纪,一般套路—— 宋采唐突然问管事:“这蔺飞舟,长得怎么样?” “额阔眉丰,其神朗朗。” 也就是说,很好看了。 宋采唐又道:“身上是否有一股特别浓的书生气?” 管事拱手:“没错,腹有诗书气自华,所有见过蔺飞舟的人没有不夸的,都说他生的白净齐整,又知礼爱笑,哪怕性子闷点,将来一定会有大好前程。” 宋采唐指尖轻点桌面:“所以他身边……肯定能吸引来姑娘。” 管事一愣:“这个……小人还真不知道,没问出来。” “这书生信佛吗?” “这个……” 管事仍然回答得很为难:“小人也不知,那就现在打听的消息里,并没有这点特殊表现。” 之后宋采唐又问了几个问题,管事知道的就答,不知道的就摇头老实说不知道,实在是时间太紧,蔺飞舟这人性格又特别,能打听出来的东西有限。 最后的最后,管事总结:“……小人打听到现在,这蔺飞舟连熟人都没有,更别说仇人了,同纪家主母更是沾不上半点联系,也许当时只是个意外……” “好了,”李老夫人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他们只需要讲述事实,不必把内心揣测也说出来,宋采唐自己会分析。 宋采唐捧着茶,目光沉静的看了良久,将刚才所有消息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若有所思。 之后,她看向李老夫人:“昨日法会,老夫人也在场,可有什么特殊印象?” 这问题在走出京兆府大牢时,她就问过,李老夫人想了一路,微微扬眉:“当时给我的印象,就是人太多,现场太乱,哪哪看不清,哪哪都是人,都是尖叫,要说有印象的,也有。” “度支副使厉正智,户部副使左修文,这两个人职位相当,政见不合,偏权下一边有个粮料案,一边有个衣粮案,都沾了粮字,有少许重合,不管朝上朝下,两个人斗的都很凶,当日他们在场,看向彼此的目光颇为不善,很难忽视。” “左修文带了妻女,但当时并没有和妻女在一起。其妻余氏拉着女儿左珊珊一路奔走,神情紧张,女儿左珊珊吓的尖叫连连,神情惶惶……” 李老夫人说完,缓缓一叹:“也许是我身在其中,对朝中人下意识过多关注,所以对这几份身份不低的人多有注意。现在想,当时场面很乱,在场所有人无不惊讶紧张,他们那般表现,很是正常。” 感觉自己的话大约帮不上忙,李老夫人略有些惭愧。 “没事,”宋采唐却是把这几个人牢牢记住了,冲李老夫人轻轻一笑,“我能去死者家里看看么?” 李老夫人想了一会儿,点点头,声音里带了些埋怨:“这案子‘凶手’已经抓获认罪,想来官府自认可以结案,对死者家中不会做过多观察记录,我让人送你过去看看,如果有机会,你去快速看两眼,如果机会不好,让管事想办法看能不能通融,如若怎么都不行,你就回来,我再想办法。我现在得看看验尸的事能不能想办法,就不陪你了。” “好。”宋采唐点点头,“此事怕是不易,老夫人尽力就好,若是不成,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见小姑娘担心的看了眼自己身体,还装做云淡风轻,李老夫人就笑了,声音也颇为慈爱。 “我老婆子能做多少便做多少,做不到定然不会强求,支使你们年轻人去做,采唐啊,你别担心。” “嗯。” 宋采唐又和李老夫人说了几句话,跟着管家离开了温家,带着丫鬟青巧,去往死者蔺飞舟的住处。 上次夜圣堡事件,青巧和关婉的丫鬟小兰中暗招,被人下了药,跟着漕帮的船回到关家,被关清看似重实则轻的罚了一顿,又送来了汴梁,继续伺候主子,小兰仍然跟着关婉,青巧当然也还是跟着宋采唐。 但经过上一次的事,青巧明显长了心眼,有人时话也不太多了,总是不错眼的盯着宋采唐,生怕一时不慎,再让小姐遇到危险。 连之前的丫鬟琴秀,关清想了想,都没让跟来,毕竟……是张氏派过来的人,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盯着,不放心。 宋采唐就有小小的不适合了,圆脸俏丫鬟突然变的苦大愁深,也不逗乐了,天天紧张的不行,但她也不好贸贸然逗,再把人给吓坏了,只能给出时间,让青巧转回来。 可惜几天过去,一点成效都没有。 青巧仍然满面肃正,精神紧张,之前的事,她是不想再遇到一回了。 宋采唐叹着气,算了,慢慢来吧。 一路无话,很快走到了蔺飞舟居住的巷子。 宋采唐就是再路痴,一路走过来,也看明白了,这里……好像死胡同啊! 巷子很深,非常深,蔺飞舟住在最里面,也是这金鱼巷最后最尾端的位置,除了住在里面,基本不会有人往里走,除了一个人住有点不安全,可能会害怕,但隐私性可以说非常好了。 大门口,果然有穿着官服的差役,但正如李老夫人所言,命案虽出,但当场抓捕了谷氏,谷氏自己也认了罪,官府以为能结案,就算现场勘察,勘察的也是昭泽寺,死者蔺飞舟家里,并没有多重视。 几个衙役还在喝酒,明显不上心。 温家派来跟随宋采唐的管事只是过去说了几句话,塞了点银子,这些人就当看不见似的,让宋采唐一行进去了。 避开人,管事朝宋采唐拱了拱手:“宋姑娘,咱们得快些,不能拿走这里的任何东西,也不能弄乱,或留下痕迹。” 宋采唐微笑:“你放心,我都懂。” 进了屋子,管事差点拿巴掌拍自己的脸。 无它,这屋子……东西太少了,根本没啥拿的。 简单的桌椅床榻,除了生活必备之物,其它什么都没有,还拿走,拿啥,他瞎操什么心! 宋采唐视线环视房间一周,微微凝眉。 这房间的确太干净,没露一点个人喜好,就像……这不是个常住的地方,仅只是落脚。 而今刚刚冬月,距离来年科考还远,死者还要在这里住四个月,管事之前说,死者是两个月来的汴梁,前后一加,他租了这个地方,起码住上半年,这可不仅仅是落脚。 宋采唐围着房间转了一圈。 被褥整理的整齐,窗外有洗净晾晒,尚未收起来的衣物,桌上纸叠了一打,笔架在砚台上,砚台上墨渍未干。 就像主人只是出去一会儿,不多时便能回来。 这里离昭泽寺不算远,死者是准备去一趟就回来,还是匆忙被叫出去,连桌子都没来得及收拾? 宋采唐翻开桌上纸张,发现上面写的,大多是诗文。 她不太懂科考,但之前和温元思聊天说话,温元思曾提过,科考,自身学识最重要,但诗文,也要好,会有专门的题考这一项。 所以练习,必不可免。 这些纸张里,大多是情诗。 宋采唐眼睛微眯,蔺飞舟这是一边练习自己文笔,一边以诗词寄情了? 翻完所有纸张,她发现,这些情诗,大概分两类。 一类字里行间都是情,热烈又浓重,一眼就能看得出,一类就隐晦多了,得需细细琢磨,方才能理解那其中一味。 宋采唐不得不多想,这些情诗,如若用来送人,肯定不是送给同一个人。 最重要的是,后面这一类她没瞧出什么端倪,但第一种,有一张纸上,写了‘吕’字,像是情之所至,实在忍不住相思,写上去的。 蔺飞舟不姓吕,所以这个人就是—— 宋采唐问身后管事:“这附近可有姓吕的人家?家有姑娘待字闺中的?” 管事想了想:“还别说,还真有!别看隔着一条街,挺远,实则只是因为路绕,如果从这里,”他指着院墙,“翻过去,就不再是金鱼巷,那边有个富户,就是姓吕,也有待嫁女儿!” 宋采唐一边听他说,一边提了裙子:“我们过去看看。” 看着近,实则路走起来很耗时间。 但今天运气非常好,她们还没走多远,就看到一个姑娘戴着幂篱,悄悄朝蔺飞舟家的方向走,走近了,也不进去,也不想办法,就躲在一边,偷偷的看,一边看,还一边抹眼泪。 见宋采唐停下看她,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立刻转身,压着幂篱就跑。 她不跑,宋采唐或许还想不到那么多,她一跑,宋采唐就示意管事:“拦住她!” 这姑娘被拦住跑不了,手都颤抖了。 宋采唐往前两步:“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蔺飞舟这几句诗,是写给姑娘你的吧。” 这回抖的不仅仅是手了,幂篱姑娘整个人都颤抖了。 “不不,不是我……”小姑娘似乎受惊过度,脑子里打了结,一句话蹦了出来,“跟我没关系,你们要找就去找姓左的!” 说完撒丫子就跑。 这回跑的很快,转了个方向,像是用生命在奔跑,对本地路况也熟,转向相当灵活,管事根本拦不住。 “追吗?”管事过来请示宋采唐的意见,“我可以立刻叫人。” 宋采唐摇了摇头:“不用。” 就算抓住,对方不配合,她们也没权力做别的。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一会儿你想办法,最好亲自去吕家试一试,看是不是这位姑娘。” 管事:“好。” 宋采唐目送管事离开,眼梢微垂,眸底暗光一转而逝。 姓左的…… 能在这时候,用这种情绪喊出,不用说,八成是情敌了。 姓左…… 之前李老夫人也提起一个姓左的人。 所以,有关系吗? 这一回见到的东西有点多,时间也过去了很久,宋采唐一边慢慢走,一边理清思路,想要回温家,看李老夫人忙的怎么样了。 结果,她没走到温家,就遇到了一桩麻烦。 冲着她来的麻烦。 第204章 认识的人 温元思官不大, 至今仍蛰伏在栾泽那样的小地方,温家却很有钱, 置的宅子正正经经在汴梁城中心区域, 门前道路宽阔, 寸土寸金,宋采唐不管在什么地方, 想要回去找李老夫人, 都得从大道上过。 途中, 经过刑部衙门。 起初一切都很好,没任何不对,可走着走着,宋采唐就发现, 前面街边很热闹。 有个制服未脱,刚刚轮值完的刑部守门小吏,蹲在离大门不远的地方,跟人讲说八卦。大约这小吏料多, 料奇, 又绘声绘色, 引的一众大老爷们惊叹声连连,很是追捧。 三丈宽的街道, 他们占了近一半。 除了验尸破案,宋采唐好奇的东西非常有限, 现有事在身, 她并没有想参与这份热闹的意思, 带着青巧溜着人群边走…… 可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被那守门小吏说出,以一种极不尊重的语气。 小吏能轮值守门,本身颜值还是有的,可惜挑眉勾眼斜眼,神情太过猥琐,还长了一口大黄牙,着实令人惋惜。 “……一个女人,叫宋采唐,诸位不认识吧?可是个够劲的,不知从哪个山旮旯里爬出来,腿上的泥还没洗干净呢,就妄想插手官场,过问刑部的案子……验尸?那腰还不及老子巴掌宽的女人,也敢提这两个字?堂官们客气两句,她还当真了,找人各种活动通融,自以为是个东西呢!” 言语神情之讽刺鄙夷,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 青巧登时生了气,圆脸绷的紧紧,却并没有像以前一样沉不住气,上前就骂人,只抿着嘴,看向自家姑娘,听宋采唐的意思。 宋采唐却是立刻明白过来,话传的这么快,还是这样的语气,很明显,李老夫人的路没走通。 而且…… 这死者命案的主理权,怕是已经不在京兆尹,转到了刑部。 京兆尹主管汴梁大小事宜,有案子出来,最初通知的也是这里,一般小案,不牵扯到权贵,没有疑点,案情简单,京兆尹可以自己就判了,将案件卷宗呈送刑部批复即可,可本案看起来很简单,谷氏却不是一般人,昭泽寺在汴梁香火鼎盛,影响力很大,当日案发还有别的达官贵人在场,李老夫人之前就曾担忧,这案子怕是得来刑部,到时候奔走就更麻烦了…… 所以李老夫人才那么着急。 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宋采唐眼眸微垂,心中快速思考,眼下怎么办才最好。 一两息的工夫,她还没想好怎么办,突然有另一个人晃到了面前,指着她:“咦?宋采唐?你不是宋采唐么?” 宋采唐抬眼一看,中年男人,年过而立,尖脸,吸腮,一双绿豆眼里闪着精光…… 没见过,不认识。 她微微侧头,声音淡淡:“阁下认识我?” “当然!”中年男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宋采唐一遍,挺腰清咳,伸手摸着下巴上的小胡子,自以为作出了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高人模样,“当年你和你爹要饭到村口,面黄肌瘦,没有人样,眼看着都要过去了,还是我好心,施了你们一碗糙米粥呢。” 他话音拉的很长,眼神也不老实,到处滴溜溜的转,青巧立刻警惕,紧张的站到宋采唐身侧。 “啧,”中年男人看看她,再看看街边的热闹,话音带着意味深长,“你现在混的倒是不错嘛,都敢单挑刑部了……验尸?看死?你会么?” 这绿豆眼中年男人说话声音并不小,周围都听得清清楚楚,那蹲在街边,与人八卦的守门小吏耳朵尤其好使,捕捉到‘宋采唐’三个字,再扭头看看这边的情景,眼珠子转两下,心里琢磨琢磨,就懂了。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说曹操曹操到啊! 一般爱好吹牛,正在吹牛的男人,最享受,最舍不得放开的,就是周围吹捧崇拜的眼神,如此大好机会,怎能错过? 当即,守门小吏手指指向宋采唐:“各位,各位!大家今儿还真是来着了,运气忒好,那不要脸的女人来了!” 众人齐刷刷回头,目光齐齐朝宋采唐致敬。 无奈宋采唐只是一个人,只有一颗心,做不到二用,没注意到边上形势已变,正凝眉观察绿豆眼的中年男人。 对方这态度,这言语,明显来者不善。 真是以前认识的人? 那前身这人缘,可不怎么好。 她对以前发生的事不是不好奇,但记忆没任何苏醒恢复的迹象,她总觉得,还差点什么,这是……时机来了吗? 不管前事如何,想不想得起来,既然现在这身体是她的,她便也敢接收困果,好坏她都认,遇事解决就行。 仔细观察绿豆眼中年男人行为特点,解读微表情,宋采唐长眉微敛,唇角微微掀起。 这人明显不对,正经回应他,都是太给脸了。 “难为阁下,一碗糙米粥而已,记了这么多年。” 宋采唐微微挥手:“青巧——” 青巧伺候宋采唐良久,仆主间默契十足,一看自家小姐这表情这手势,顿时明白,从腰间荷包里拿出两颗碎银,丢给了绿豆眼中年男人。 绿豆眼中年男人果然不负所望,见钱眼开,笑的牙豁子都露出来了,还生怕接不住碎银,整个人往前扑了扑,心肝宝贝一样接在手心,捧在怀里,就这还嫌不够,立刻转了身,看了看四边,偷偷的把碎银收好,藏了起来。 围观众人:…… 这跟馋疯了的狗接肉骨头有什么区别! 这人姓狗,叫狗儿吧! 绿豆眼中年人笑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对,清咳一声,转身,继续严肃的指责宋采唐:“你这女人怎么忘恩负义?我当时施与你的虽然是一碗糙米粥,确是救了你的命,这书上都说,救命之恩,涌泉相报,你这命,这值这么点银子?是不是太便宜了点?” 宋采唐只轻轻一笑,没有说话。 她观察得果然没错,此人乃小人。 这回也用不着她,青巧就跳出来了,叉着腰骂绿豆眼男人:“你这人要不要脸?不喜欢银子接的比亲娘还亲?哪怕普通同乡之谊,见了面也要客气两句,嘘个寒,问个暖,说说乡音,你倒好,上来就要钱,还嫌少拐着弯骂人——你倒是说说,你是哪里人,家在何处,背靠哪座山,门前哪条河,一样一样说清楚了,让大家伙也了解了解,好生记住了,以后这地方,这座山,这条河,可万万不能去,省得被刁民算计!” 青巧声音又脆又快,一口气说完,悄悄看了眼自家小姐—— 宋采唐冲她眨眨眼,满含笑意的点了点头。 青巧抬头挺胸,更有气势了! 小姐就是这个意思,她领会的对! 众人看向绿豆眼中年男人的目光就不对了。 帮人助人,没错,但这样挟恩相报,还只是一碗糙米粥……是不是有点不太像话? 这是故意欺负啊。 那小丫鬟说的不错,这人的家乡,没事还是少去。 绿豆眼中年男人很生气,撸起袖子气势汹汹的朝青巧走:“小丫鬟嘿,这是你抛头露面,牙尖嘴利是嘴皮子的地方么?你睁大眼好好瞧瞧——” 说八卦的守门小吏唯恐天下不乱,跟着添油加醋,火上浇油:“就是,别说你这个丫鬟,你家小姐俏生生一个大姑娘,站在这儿也不合适,被多少男人看了去,心里没个数?” 话题一往这个方向上拉,围观的大老爷们怎么可能不兴奋起哄,当场坏笑声众,还有人轻浮的吹起了口哨。 守门小吏更来劲,气沉丹田,眉眼间藏的都是坏水:“还想验尸?这案子——死的可是个男人,宋姑娘是没见识过男人的物件儿,心里痒痒,好奇想看?” 自己问,他还自己答了:“想看你也别想这种招啊,不着急,三书六礼,好好嫁个人,着急——嘿嘿,在场这一圈都是老爷们儿,多的是人愿意帮姑娘这个忙!” 他话音未落,就有人喊了起来:“我我!我愿意!看啥尸体啊,冰冰凉没意思,咱的可是热乎的,好使!” “我的比他大,更好使!” “哈哈哈——不如选我,我让你见识见识,啥叫厉害!” …… 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这出大热闹,吸引来很多人,街上很快被围的水泄不通,人想走过,挤一挤还可以,马车是万万过不去的。 一排马车里,最引人注目的有两辆,装饰风格不一样,但都是一样的豪华。 这后面一辆,车上挂着官牌,用篆体写着个‘左’字,显然主家姓左,常在汴梁城跑的人都能认出,这是户部副使左修文大人家的车,这种风格,里面坐的定然是当家女眷。 “娘,怎么路还不通,太讨厌了!” “光天化日之下抛头露面,与男人拉拉扯扯,不知所谓……姗姗,你可要时时记得,不能学这种人。皇后喜欢规矩的,你要乖巧懂事,不能被外面的男人看到……” “好了娘,一遍遍说,我知道了!我想回家,不想看这些!” “急什么?没看到平王妃的马车还在前边。” 左家车上,母女对话气氛不佳,女儿略急躁,不知道是不是不想看到这一幕,被吓的还是不耻,反应稍稍有些过,母亲话尽量温柔,不急不徐,可从话音态度看来,她本性应该是个强硬的。 至于她说的平王妃的马车,就是排在她们前边不远的一辆。 车头高高翘起,如雁翅凌云,门有两扇,雕纹精致,四轮镶金,皇家宗室华丽尽现。 没人看到的地方,那马车车帘被一只手轻轻挑起。 那是一只年轻女子的手,纤长,白软,光滑精致,只是有些太白,像气血不足,隐隐有青筋露出。 “怕是得等一会儿了……姨母。” 车内另一妇人年纪略长,通身气派不俗,梳着富贵发式,头上插戴皆是品级贵妃有资格拥有。 妇人妆扮虽富贵,脸色却并不好,此刻微微闭眼,皱了眉。 那双纤长白软,气血不足的少女手,十分熟练的落到妇人额角,轻轻替她按揉。 “姨母,要叫挚哥哥来帮忙么?” “不用。” 妇人声音平静,眼睛亦没睁开。 少女手上动作未停,脸不由自主转向,看向车外不远的宋采唐。 这样的局面……不知这人如何应对? 第205章 局面扭转 带着性别歧视的污言秽语, 男人们直白恶意的目光, 山呼海啸一样压过来, 少有姑娘承受的住。 但宋采唐不是一般姑娘。 她不但不害怕,还笑了, 唇角微弯,眼神英慧,仿佛面对的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只是一群年龄有点大的熊孩子。 她先朝守门小吏走过去。 “原来这刑部,大大小小的事,职责为何, 怎么分配, 谁能做, 行不行,可不可以, 不是堂官大人们安排, 是你一个守门小吏说了算?” 守门小吏一噎, 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你个女人知道屁——” 屁字还没说出来,宋采唐又说话了。 “我记得大安律法中有明令, 胡乱传播谣言诽谤, 欺压他人, 造成一定影响者, 小则庭杖, 大则发配——”宋采唐微笑着看着守门小吏, “阁下是特别喜欢庭杖, 还是喜欢去奇冷奇寒的地方开荒?” “哦,不对,阁下还敢越俎代庖替上官决断,区区谣言诽谤之罪,怕是配不上阁下呢。” 她话音落下,不仅仅守门小吏心虚无话,现场也顿时安静,不敢再大声说话,什么女人男人的话更是不敢说了。 “咦?大家怎么都不说话了?” 宋采唐视线扫过现场,话音更凉:“难道还真是‘不许百姓点灯,只许州官放火’,别人干出这等事,罚得,守门小吏顶着个官字,就没人敢说话声讨了?” 众人齐齐倒抽口气。 这女人厉害啊!不怕事,敢骂人,还不见好就收,逼他们倒戈骂守门小吏! 这骂吧,显得自己不太地道,毕竟自己刚刚也干了这种事;不骂吧……这守门小吏的确过分,大家都是平头百姓,也就敢凑个热闹起个哄啥的,守门小吏却胆儿肥的很,挑事撺掇样样在行,这么欺负一个姑娘……好像是有点过分。 “我这个乡下丫头没见识,却知道一点,汴梁城,天子脚下,秩序井然,民风纯善,百姓无不正义向德。” 宋采唐站在原处,微微抬头,话音不重,眉眼里却似含气势千钧,灼灼烈烈:“世间小人,走到此处皆要现形,世间恶事,在汴梁人群中皆藏之不住,诸位都是忠勇义气的好汉,难道……是我想错了?” 一票汉子都是市井闲人,少有被人这么夸过,当下胸中燃起一股正义之热血,几乎要摩拳擦掌,证明给漂亮的小姑娘看了! 守门小吏当场就慌了,后退了两步,摆摆手,指向宋采唐:“老少爷们看清楚,这可是个女人!你们竟然要听一个女人的话,被一个女人摆布么?” 众人动作顿住。 宋采唐眼梢微斜:“女人,难道不是大安子民?不是你们男人信誓旦旦,口口声声说要保护的‘弱者’?平时放在嘴边调笑可以,遇到正事就怂了不敢,诸位还真是让我大开眼界,我还以为——汴梁男人们要高尚一点呢。” 价值观要一以贯之啊,朋友们! 穿越到不公平的封建社会,宋采唐无力改变社会现状,但攻击人的方法还是有的。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吵架稳赢。 果然,汉子们更臊了。 偶尔起个哄吹个牛,是男人们的爱好,但欺凌弱小,大部分男人是不耻的。 刚刚嘲笑宋采唐,是因为他们觉得宋采唐一个姑娘,光天化日下抛头露面不合适,要臊一臊,但没真想着欺负人。他们普通心糙,并没有意识到这个行为对一个姑娘来说已经是种很严重欺负,宋采唐没点出他们,只指守门小吏欺负人,还拉上官场,他们回过味来,觉得自己就是个猪啊! 被当枪使了吧! 要是再不帮小姑娘说两句,都不配做顶天立地,正义向德,纯善高尚的汴梁汉子了! 众人齐齐迈步,朝守门小吏走过去。 宋采唐唇角微扬,声音清冷:“这刑部之事,你一个守门小吏说了不算,对我有意见,找上官来。” 接下来的场面就有点暴力了,不用宋采唐再说话,守门小吏被汉子们就收拾了。 宋采唐十分满意,转过身,终于有空收拾绿豆眼中年男人了。 绿豆眼中年男人看到她的笑脸,不知为什么,喉头一紧,往后退了两步。 “挟恩以报——是个好买卖,但眼睛大肚子小,吃撑了肚爆人亡,可不划算。”宋采唐微微转身,裙摆荡起一层涟漪,“阁下要不要再好好想想?” 她这个动作,学的是大姐关清,有意展示自己的气度。 气质傲然,穿着非富即贵,只要对面人不傻,都得好好掂掂自己的斤两。 “我宋采唐,从不亏待对自己真心好的人。” 她这话说的一字一句,缓慢,隐意重重。 并且她确定,对方听懂了。 中年男人绿豆眼转的飞快,直接结巴了:“我王,王六才不上你的当!” 宋采唐眼梢微垂。 原来这个人叫王六,并且,不愿意倒向自己,沾光。 为什么? 明明是一个见钱眼开的人…… “你可考虑。” 宋采唐这边的事没办完,有人阻止了汉子们群殴守门小吏。 “干什么呢!都不要命了是吧!”此人声势如虹,带着雄雄官威,“我看谁敢在刑部门口造次!” 汉子们也教训的差不多了,一哄而散。 守门小吏艰难的站起来,没受什么重伤,就是头发衣服被人扯乱,脸上脏了几块,有可疑青痕,但一滴血都没流。 汉子们下手也是有分寸的。 守门小吏却觉是奇耻大辱,手指颤抖的指向宋采唐,咬牙切齿:“左大人!你看,就是这个女人,她在闹事!无视刑部威严,妄想插手命案——大人您可是户部副使,位高权重,可不能容她在此放肆!” 户部副使?姓左? 宋采唐立刻反应过来,这位应该就是曾经在命案现场出现过的,户部副使左修文。 当时命案现场,除了这位左大人,还有他的妻女。 左修文身穿一袭官袍,威严甚重,目光凌锐,扫向宋采唐时带着重重咸压:“姑娘,这可不是你过家家的地方。” 旁边左家马车上,紧张不耐烦的小姑娘指了指车外:“娘,你快看,是爹来了!” 妇人看了窗外一眼,眼皮垂下:“姗姗,规矩些。” 宋采唐略观察了下左修文。 浓眉大眼,蓄了胡子,很有官威,可能太有气势了,透着点霸道匪气,与正经官服,文人气质冲撞,给人印象很深。 这人明显瞧不上自己,试图打压。 很好,正愁没机会呢,一个上官跑过来插手,她是不是能想办法撬开点缝? 宋采唐想了想,从容微笑:“原来是左大人。” 她故意顿了一顿,表情话音也有些意味深长。 左修文不由皱眉:“你认识本官?” 汴梁城内走,认识他这个大官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对方的眼神,藏着东西。 宋采唐继续微笑:“建安十八年,青泽县遭逢山洪,有个仓部保甲姓郭,为救粮身陨殉职,左大人为其求封嘉奖,安死者家人,得计相赏识,从此仕途青步凌云——左大人好本事好运气,谁能不识?” 左修文这个名字被李老夫人说出来时,宋采唐就顺嘴多问了两句,万一此人与命案有关,了解很必要。李老夫人汴梁很熟悉,各朝堂高官,哪怕没来往,也能知一二来历性格,左修文的官途发展史,李老夫人跟她说的很明白。 那么巧,关家生意做的最大的就是粮,青泽就在栾泽附近,大姐关清理完事,偶尔也会讲一讲陈年旧事,全做教育意义,教关婉顺便教宋采唐。 左修文户部有粮料,在这一年,这个地点,有这么桩事,他顺着仕途青云,突然崛起—— 李老夫人和关清所讲,重点不同,方向不同,但联系在一起,很微妙。宋采唐不是神仙,凭这么一点点信息,也不可能知道真正事实,但她觉得,这里面一定有问题,便拿来试探。 结果证明,她赌对了。 左修文突然身体紧绷,眼神射出寒芒,看不出更多紧张,但这些,已然足够。 宋采唐心头一松。 这姓左的心里有鬼,有鬼,就好办了。 左修文心内重重咯噔一声,脸上丁点不敢露,看向宋采唐的目光里满是费解,这女人哪来的,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是……盯了他很久么? 要搞他? 一路当官走到今天,谁屁股底下能不沾点屎,左修文立刻警惕,眼睛眯起:“你——” 宋采唐已经信心十足,笑眯眯看着左修文:“不管这案子我能不能插手,行不行,都不用一个守门小吏管,你左大人,职责不在此,也管不着,是与不是?” 左修文额角渗汗。 不管直觉还是理智,都提醒他,不能继续了。 围观众人怔忡。 这位大人……怎么不说话了? 众人愣了一瞬,看向宋采唐的目光充满了佩服。 赵挚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他手里转着马鞭,踱着方步,声音讥讽:“光天化日之下,不干正事,堵路扰民倒有一套,怎么,太平日子过太多,不习惯,不去牢里观光一回,不够跟人吹牛胡侃是吧?行,来人,把这些爷们请到牢里玩两天!” 立刻有训练有素的士兵站出来抓人。 围观汉子们哪还敢抄手看着?命不要了么? 立刻如鸟兽散。 这次是真的散,不像刚才,散开只是散到一边略远,不愿放弃这场热闹,这次是真的走了,走得一个不剩,偌大街道,再无闲人挡路。 道路通畅,马车开始通行。 平王徽记的马车却没有动,甚至往里贴了贴,让出路让别人过。 车上,少女声音柔软,如细绵春雨:“姨母,挚哥哥来了。” 插着制式头面的妇人扫过去一眼,看到赵挚修长身影,眉目微敛,没说话,只“嗯”了一声。 良久,才又皱眉:“小雪,你看着,若是你表哥太过分,就去拦一拦。” 少女垂了头,露出颀长漂亮的颈子:“是。” 赵挚一路往前,走到左修文身前才停下:“左大人以为如何?” 左修文没明白他的意思,有些怔。 赵挚指了指宋采唐,眼梢含笑,声音里满是深意:“宋姑娘的话啊。” 第206章 观察使大人好生威风 赵挚突然出现, 身穿宗室常服, 潇洒英贵,神采飞扬。 他本就五官俊美, 身材颀长笔直, 穿着这身衣服,从马上跃下的那一瞬间,金黄衣带翻飞, 肩上蟠龙似能飞出, 直冲九宵,耀眼的无法言说。 左修文当时就有点愣,不明白眼下场合是哪一点吸引了这位混世魔王, 更不明白赵挚接下来的话。 驱散人群还街上太平安静也就罢了, 问他对宋采唐的话以为如何…… 以为如何? 当然是不如何! 官场,刑部,命案, 哪一样是可以开玩笑的,哪一样能允许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插手? 但这话……他敏感的觉得, 好像不能说。 赵挚问完问题, 紫金鞭一下下敲着掌心,看频率越来越急,似乎有些等得不耐烦。 左修文没有更多的考虑时间, 只能顺着心里所想, 下意识道:“毕竟事关人命, 破案为大, 理当慎重……” 赵挚手上紫金鞭陡停:“不按照你们这些‘大人物’的心意走,就是不慎重?” 左修文背心的汗都下来了,腰弯的更低:“下官绝非此意!” “天下案件皆汇于刑部,刑部再有能力,也是独木难撑,况且近来皇上有令,彻查往年悬案,刑部左支右绌,怕是难以承继——” 赵挚微微倾身,凑近左修文,微笑:“左大人,咱们是不是不要太为难同僚?” 一边说着话,手中紫金鞭再次轻敲了起来。 左修文看着那鞭子跳动,似轻似重,每一下都敲打在他的心头。 “郡王爷的意思是——” “我?”赵挚踱着方步,紫金鞭指向宋采唐,“我觉得宋姑娘说的很对啊,我辈为官为民,当懂得体恤他人,替上官替同僚分忧,宋姑娘领本案仵作名,查验尸身,给出验尸格目襄助破案,大善!” 随着大善两个字说出口,他还迅速朝宋采唐眨了眼下。 宋采唐:…… 赵挚力挺她,她很感激,但这一出戏——会不会有点刻意浮夸? 左修文刚刚出来只是觉得门口闹事堵路不太像话,本身不是刑部官员,自不敢贸然担事:“可她——” 宋采唐当即道:“我此前一直在栾泽办案,是官府造册在内的仵作。” 左修文微微惊讶了一瞬,他是真没看出来,这女人竟然真是仵作。 “你纵有经验,却在栾泽,不在汴梁,科属不对,没有此案主官调令——” 赵挚手上紫金鞭转了个圈:“巧了,某刚刚升了个官,任御史台监察御史,本案辖权,某正好有权调动。” 左修文:…… 你都有直理管辖权了,想怎么样直接说不就行了,用得着这么拐弯抹角,还坑他一出? 他斜着眼研究了赵挚一会儿,发现别人表演的意思好像是:我愿意。 左修文看看他,再看看宋采唐,心内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我瞧着宋姑娘不错,有胆有谋有本事,比一堆大话满天飞,遇到正经事就怂的歪瓜裂枣强多了,能帮上忙,就这么决定了!” 赵挚把手里紫金鞭转出了花,决定下得极为随意。 左修文看了眼刑部大门:“刑部会不会不——” 赵挚手中鞭子刷一下挥出,安静的抵在他肩头:“不高光,让他们来找我。” 说着话,他笑意敛起,眼梢微眯,眸底危险又锋锐:“我知左大人当时就在案发现场,对案子很重视,不想交给别人,我也愿意给左大人一个面子,好生查案,但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拦——我可就不高兴了。” 左修文心里咯噔一声。 赵挚这话,给足了尊重,但汴梁人谁不知道,这位是个混世魔王,何曾给过别人面子?这些话,他愿意说,这个姿态,他愿意摆,已经是个奇迹。 怕是因为现场有某个人在场…… 左修文眼神溜了下宋采唐。 别人今天脾气好,他还不答应,非得跟人对着干,是嫌活得够长吗! “是是,郡王爷说的是。” 宋采唐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赵挚这个样子,飞扬纨绔,霸道不讲理,跟以前的印象完全不同,却又诡异的很适合他,很自然。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一直都没有看懂过赵挚。 她不知道赵挚怎么知道这件事,又是怎么正正好到这个时间过来,决定接管插手。李老夫人路子没走通,她能想到办法迂回努力,可赵挚三下五除二把这件事解决,她很感激。 官场倾轧,利益分配与她无关,她只要能破案就好。 这一点她倒是很相信赵挚。温元思处处周到,细腻无波间平息风浪,赵挚大刀阔斧,无畏无惧,胸有乾坤,二人行事方法不同,结果一向殊途同归。 赵挚有能力做好一切。 鞭子给过,赵挚轻咳两声,送了一枚定心丸:“某之前为观察使,游走四方,途经栾泽,宋姑娘的本事如何,某最清楚,剖尸检验一手,无人能及。左大人不怕焦虑,安心等结果便是。” 左修文能安心才怪! 但话已至此,他除了‘安心’,除了‘郡王爷说的是’,哪还能说出别的? 自此,一场大戏落幕。 街上围观闲人早已如鸟兽散,马车们得以通行,这个时间也基本走的差不多了,左修文看到带着自家标记的车,跟赵挚草草道了别,过去上车,和妻女一路回家。 一边走,一边皱着眉看着自己的手指,声敛气短。 混世魔王加不知道哪旮旯里来的女人要审案…… 事情要闹大了! 这汴梁城—— 某些人怕是坐不住了。 …… 赵挚收起鞭子,走到宋采唐面前:“你没事吧?” 宋采唐当然没事,偏头微笑:“观察使大人好生威风。” 赵挚看着她的脸,目光灼灼烈烈,似乎带了夏日太阳的温度,大冬天的,能让人心头发热。 “叫错了,我现在是监察御史。” 宋采唐眉直眼平:“哦,御史大人。” 赵挚手有点痒,轻轻一翻,鞭子就吊了个头。他握着鞭子尾巴,将鞭柄轻轻放在宋采唐头顶:“小姑娘,我记得,你知道我的名字。” 宋采唐长着一头浓密光滑的头发,这一点青巧最了解,每次梳头不费力气又很费力气。不费力气,是因为本身顺滑,很通顺,不怕不小心扯的头皮痛,费力气也是因为太顺太滑了,什么发式都很难梳来定型,卷编的再紧,没多久就会有松的迹象。 鞭子柄本就包了小牛皮,与皮肤接触尚好,跟光滑的头发接触…… 青巧眼睁睁看着今早上给小姐编在耳侧,精致又好看的小卷松开了! 不仅头发松开一缕,上面扎的珍珠珠花也掉下来了! 宋采唐本身没多大感觉,只是觉得头发似乎松开,鞭子也滑到了她的肩头,赵挚却目光灼热,呼吸也停滞了半拍。 大约男人都有点长发情结,大婚成亲礼,都有一项是结发,很多男人受不了喜欢的人在面前解发。 赵挚眼睁睁看着宋采唐青丝散开,滑落,跟着他的鞭子一起往下落,柔顺又乖巧,鞭子落到肩头,柔滑发丝还不舍离开,调皮的勾住鞭子柄,不让离开。 就像……她在挽留他。 “啪嗒”一声,精致的珍珠珠花落在地上,激起小小一片烟尘。 关清大手笔置办的东西不是俗物,这点程度当然不会摔坏,连灰尘都没沾上,表面光滑如初。 赵挚如梦初醒,像被烫到手似的,鞭子立刻收回来,弯腰捡起珠花。 没有还给宋采唐,却收进了自己袖袋。 “弄坏了你的东西,实在抱歉,我赔。” 宋采唐:…… 青巧也瞪了眼。 这位郡王爷是眼瞎了么!自己看不到珠花好好的,也觉得别人看不到? 一本正经骗人玩? 宋采唐:“不用了。” 赵挚:“我不是打碎别人东西不当回事的小人。” “真的不用。” “你放心,我赔你一个更好的。” 二人对视,一个坚持不让赔,一个坚持要赔,从最初目光都坚定,慢慢变的柔软闪避,窘迫尴尬…… 是尴尬,也是暧昧。 边上站着的青巧似懂非懂,不太明白,但她有种感觉,自己站在这里,好像有点多余…… 就在这种气氛里,平王府马车上下来一个少女,戴着幂篱,看不清五官,衣服也过于宽大,看不真切身形,但那柔软细瘦,弱柳扶风的腰肢不要太明显,仿佛风一吹就能吹跑。 风吹就能跑的少女如荏弱娇花,气质极稳,一眨眼走到了赵挚身前,还没人注意这速度与她好像并不般配。 “表哥……” 这一管声音,绵绵柔柔,带着怯怯的喜,涩涩的甜,有惊惶,也有眷恋,感情极为丰富。 赵挚眉心微微一皱。 宋采唐转过头,没看到对方的脸。 但只凭声音,也知道这位一定是个美女。 赵挚转身,微微侧移一步,将宋采唐挡在身后:“何事?” 少女遥遥指了指马车:“姨母在那边,表哥要不要去看看?” 赵挚看向马车,鼻子哼了个“嗯”。 这是表态同意。 可表态过去,却一动不动,没半点走的意思…… 少女顿了顿,看了眼他身后的宋采唐,转身往前走:“那表哥,咱们走吧?” 她走了,赵挚才飞快朝宋采唐递了个眼色:等我。 大步走到车前,赵挚挑开车帘,慢腾腾行礼,慢腾腾说话:“王妃,路已通,想必不会再耽误行程。” 王妃睁开眼睛,定定看着他。 他不闪不避,平静回望。 良久,王妃再次闭了眼:“走。” 赵挚便放下车帘,让开路,让身后少女过去。 少女脚步很慢,慢慢靠近,慢慢停在赵挚身前,距离很近。 “今天家里准备了很多菜,王妃亲自盯着,都是表哥惯常爱吃的……” “不必了。” 赵挚冷硬拒绝:“我还有事,告辞。” “表哥——” 少女声音再急切,再挽留,哪怕带着哭腔,也留不住一个真心想要走的人。 赵挚回来时情绪明显不太好。 宋采唐便猜想,这里头一定有文章。 她不甚了解赵挚的生平,却知道赵挚现在是郡王,逝去的父亲却是亲王,他本该为世子,继亲王位,现在仍然挂着郡王头衔,是因为几年他犯了事,几方压制,皇上为权衡,不得不压一压,一直没下旨。 但他立功良多,承继亲王位,是早晚的事。 赵挚父亲封号为平,膝下只有他一子,是嫡王妃所生,嫡王妃生产时落了病根,拖了一年去世,死前为平王定了继王妃,也就是她的庶妹。 方才平王府马车里坐的,被幂篱少女唤为王妃的,想必就是这位继王妃了。 平王常年征战,威名赫赫,不太顾家,赵挚是被继王妃照顾大的,继王妃一直没有子女,坊间传闻母子关系甚好,实乃世人楷模。 今天看这样子……好像有点不太像? 可这家事,赵挚不说,她也不好多问。 眼下于她而言,最重要的是案子,她知道了一些信息,看到了一些事,但事实不足,不好主观判断,还是得先验尸。 今天……能行吗? 赵挚似乎看出她在想什么:“明天一早,我派人去接你,过来验尸。” 案子从京兆尹转到刑部,再到他手里,有些手续还是要走一走的,尸体移交准备也需要时间。 宋采唐点了点头:“嗯。” …… 刑部尚书杨广康回来,大门口闹剧已经结束,守门小吏也被赵挚带走领罚。 他一路面色肃正,回到房间方才叹了一句:“……看来是怪我们办事不力了。” 文书文涛将新批的卷宗摆在桌上,闻言轻声相劝:“刑部汇全国案件,哪能事事俱全,大人不要对自己要求过高。” 杨广康拿起笔:“本官不要求,别人也会要求。” “可自古查案断案,非主官一责,仵作,推官,捕快,文书,小吏,所有环节配合好,方才有探得真相的可能,仵作没验出异样死因,推官找不出疑点,捕快小吏查不到有效信息,文书记载模棱两可,不要说是大人,换做神仙来了,案子也破不了。” 文涛挽起袖子,垂着头,给上官磨墨。 这些话他说的,有些话,他却没说。 刑部掌刑狱讼案,经常遇到敏感案件,皇上意思不明,大臣的讳莫如深,下面人不敢说话,便是说了也不敢说真话,怎么查? 案件判定,要事实确凿,铁证如山,总不能平白抓个人,你说是凶手是凶手。 刑部事宜,必须依国律法典,可不是闹着玩的地方。 他没说,杨广康也知道。 笔尖顿了顿,杨广康下令:“让周仵作跟着过去看看吧,有些东西,还是多学学的好。” “是,”文涛应道,“周仵作老成持重,自年少就有高名,肯定能偷师。” 杨广康“嗯”了一声,又想起一件事:“空缺的推官还没补上?” 文涛顿了顿:“您要真放宽要求,一堆人愿意来。” “我要一直沾着裙带关系的歪瓜裂枣有什么用?没真本事,宁可不要。” “那大人就得等一等了,这可不好找。” “不好找……也得找啊。” …… 周仵作这边,很快听到了调令。 “你说什么?大人要我帮忙一起合作验尸?跟个小姑娘,姓宋?” 堂下徒弟束手垂头:“是。” 周仵作放下手上的验尸格目,捋了把灰白的胡子:“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徒弟走了,他目光顺着窗子,看着窗外高远天空。 “姓宋啊……” 第207章 联合验尸 次日巳时初, 赵挚派来的马车准确的停到了关家门前。 胡管家还在凝眉思考, 为什么平王府会知道他们这里,要不要告诉老爷和少爷的时候, 宋采唐已经准备好了一切, 施施然出门了。 关婉跟在她身后,握着小拳头目光坚定:“表姐放心,你不是一个人!” 宋采唐揶揄:“不害怕了?” 关婉背着手, 视线可疑的转移:“反正……我只挺表姐!” 圆脸小丫鬟青巧正一脸严肃, 盯着人将两口大箱子放到车上:“都小心点,一会儿小姐要用的,哪都不能磕着碰着!” 事已不可阻, 胡管家闭闭眼, 让开了路:“两位小姐此行必顺遂,小人在家等小姐回来。” 马车走的没影子了,胡管家仍束手远望了很久, 直至觉得身体发寒,才叹了口气, 转身往回走。 如此乍眼, 也不知是幸事还是不幸。 马车此行去的不是刑部,而是赵挚特意准备的工作地点。 门面高大,庑廊悠长, 庭院宽广, 安静又肃穆。 自进了门, 一路都是人。 宋采唐想起分开前赵挚说过的话, 心里有了底。 赵挚说,请她在大庭广众之下验尸,反正她向来不怕。消息散开越广,效果就越震撼,如果谷氏不是凶手,那真正凶手,一定会来。 今日朝中无事,罢朝甚早,此地围观人群里不乏穿官服之人,听着他们窃窃私语,看着他们怀疑不信任的目光,关婉下意识握住宋采唐的手:“表姐,你别怕。” 宋采唐:……妹子你也别怕啊。 青巧恨不得多长几只眼睛出来,盯着小姐盯着箱子盯着三小姐,还能顺便盯一盯周围,看谁敢对她家小姐不敬! 隔着很远,宋采唐就看到了停尸台。 半人高的台面,平静光滑,死者尸体躺在上面,以白布覆之,台边站了个老人,头发梳的整齐,衣着素净,正拱手跟赵挚说话。 赵挚看到宋采唐,亲自迎上来,给她介绍:“这位是刑部老手周仵作,今日和你一起合作验尸。” 周仵作认真看了看宋采唐。 眉目英慧,眼神清澈,气质不俗。 本来严肃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拱手道:“早就听闻姑娘高技,如今有缘亲自得见,着实荣幸。” 宋采唐也看了看这位老仵作。 须发灰白,面目方正,气质也很方正,眉宇间沟壑很深,眼神中不见一般老者的混浊,反而很是清明。 她微笑福了福身:“我年纪还小,有很多需要同前辈学习,还请周先生不吝赐教。” “闲话稍后再叙,我们先开始?” 周仵作是个不爱寒暄,一心正事的人。 正好宋采唐也不喜欢那些虚头巴脑的表面工作,当即点头:“好。” 于是大家都还没准备好呢,就见两个仵作开始工作了! 周仵作有徒弟,宋采唐有青巧,两边一看这是习惯了类似工作,动作又轻又快。 “苍术,皂角。” 圆大的陶盆,置苍术皂角,点燃。 “水。” “酒。” “姜。” 分别以温水,酒,濯洗双手,以食指蘸酒液抹鼻,口含新鲜姜片。 “罩衫。” “工具准备。” 除了宋采唐这边多一个解剖工具箱,两边程序步骤一致,频率相仿,动作几乎一模一样! 这一点不但围观群众惊讶,宋采唐和周仵作自己也很惊讶。 仵作一行,都是师傅带徒弟,技艺一脉传承,但每个人性格不同,习惯不同,验尸年限不同,不可能所有动作同步,她们两个一模一样,显然,思维模式和速度定然十分接近。 周仵作看向宋采唐的目光里带着欣赏:“青出于蓝啊。” 宋采唐微笑:“看来今天果然能跟先生学很多。” “宋姑娘的剖尸绝技,我亦很想见识——”周仵作说着话,看向赵挚,“宋姑娘能剖尸吧?” 赵挚抱着胳膊端站在侧,闻言点头:“自然。” “那咱们开始?”周仵作看向宋采唐。 宋采唐目光平静:“开始。” 周仵作的徒弟上前,掀开了覆尸白布。 宋采唐和周仵作上前观察尸身:“验——” “死者令蔺飞舟,男,年二十至二十四。” “左胸第四肋骨下有刺创痕,横刺而入,长一寸两分,深三寸五分,初步确定为致命伤。” “刺创创角一锐一钝,该为单刃。” 宋采唐和周仵作一人一句,结论给的很快,观察亦不失细致。 明明没有在一起共事过,却难得默契十足。 “刺创痕迹与当场发现凶器特点一致。” 因死者当众被杀,死亡时间确定,伤口初步检查完,宋采唐和周仵作就注意起了其它。 “死者领口褶皱很多——”宋采唐示意周仵作看。 周仵作看了看,话音笃定:“他曾与人发生过争执,被人狠狠拽住领口。” 宋采唐又看到一处,拿起死者右手让周仵作看:“不只,死者尸僵已经缓解,唯这只手不对——” 这不是尸僵,是尸体痉挛。 死者在死亡瞬间受到刺激,或猛然发力,形成了特殊的尸体现象,不会随尸僵消失。 宋采唐道:“他手里曾拽到过东西。” “现在没有,不是当时没抓住,就是被人给取走了。”周仵作眯眼。 若为后者,就是很重要的破案方向了。 说着话,他看了眼赵挚。 赵挚颌首,表示知晓。 “死者嘴角……似乎有抹淡红色。”周仵作叫宋采唐,“你过来看看,是不是我花眼了。” 宋采唐过来看过,点头:“您看的没错,的确有抹红色。” 痕迹并不很浅,但很少,不仔细很容易忽略。 周仵作凝眉想了想:“我记得当日昭泽寺在做法会,散发福饼,每块福饼内都有红丝馅料,表面亦有红点点缀——死者是否当时吃过福饼?” “有这个可能。”宋采唐凑近闻了闻,轻轻掰开死者嘴,发现除了嘴唇,内里并没有任何痕迹,“也有另一种可能……女人的胭脂。” 颜色淡红,嗅之有香,除了食物,就是胭脂,没有其它可能。 要么,死者吃了昭泽寺的福饼,要么……他曾和一个女接过吻。 “死者鞋底有湿泥痕迹——”周仵作已经转到死者脚边,发现鞭子有些异样,“不只,还有草叶。这种草叶,只有昭泽寺后山有。” 周仵作在刑部辅助办案多年,不仅验尸经验丰富,对汴梁城也很熟悉,走过的地方很多,这种草叶,绝不可能认错。 宋采唐眼梢微抬:“看来我们这位死者,生前非常的忙。” …… 宋采唐和周仵作,一老一少,观察侧重点可能不同,但都很细致,得出结论双方皆十分认可,相当有默契。 死者外表征状看完,解衣,最后仔细观察左胸刺创。 周仵作手指伸进伤口,想了片刻,比了个方向:“凶手刀刺角度应该是这样——” 他摆出这个姿势,不仅宋采唐,在场所有人就都明白了,进刀角度近乎平直,说明凶手身高与死者相仿啊! 周仵作琢磨:“刺这么深,力气还很大,很凶才行。” “不仅如此。” 宋采唐指着刺创位置:“一击毙命,角度刁钻,没有丝毫犹豫,正中要害——要么,凶手运气非常好,要么,凶手对人体要害极为了解。” 运气两个字,世间不是没有,但太过缥缈,事关命案,从不首先假设这个,除非所有疑点彻查清楚皆没问题。 所以,凶手……很可能并非出手一次。 可能以前也杀过人。 周仵作和宋采唐对视,彼此眸底观点相同。 但这个问题,验尸解决不了,还得看之后主官破案。 体表检验完成,周仵作定定看着宋采唐:“要剖尸了?” 宋采唐“嗯”了一声,转身走到青巧身前,从托盘里选了把锋利的解剖刀。 这把解剖刀刀柄长,刀身短,小巧精致,小姑娘一只手就可以握住,看起来一点也不可怕。可在宋采唐走动中,刀尖折射阳光,泛出刺眼寒芒时,众人不由倒吸一口气。 他们深刻明白了自己这是在哪里。 这是验尸现场! 这小姑娘要剖尸! 随着宋采唐手执解剖刀,一步步朝尸体走近,围观众人没忍住,齐齐后退了一步。 赵挚打了个手势,示意护卫们注意维持秩序。 所有人都盯着宋采唐的动作,宋采唐的刀,周仵作也一样。 他眼神直直盯着宋采唐,越来越激动,感觉宋采唐一步步走在了他的心跳上……他就像当初最开始进入仵作一行的毛头小伙子一样,忍不住兴奋激动。 剖尸……果然真的存在行家里手么! 宋采唐工作一向心无旁骛,才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想,照着自己节奏来,刀尖落在死者肩头,毫不犹豫往侧下方划,直接划出一个‘Y’字型。 死者心脏被刺,出血很多,她这一刀下去,几乎没什么血流出来,视觉效果算好,没那么吓人。 尽管这样,也有人已经受不了,白着脸往后退。 解剖刀配合解剖剪,划开死者皮肤,分离组织,脂肪层,血管,宋采唐动作干净利落,死者腹腔很快暴露。 有些人甚至觉得这个过程太快,太刺激了,他们还没反应过来! 周仵作离的最近,也最震撼。 他当然是不怕的,甚至开始研究,原来剖尸要用这样的工具,才事半功倍,原来筋膜要这么勾切,才能整齐不误伤,原来血管最好这样斜着分解…… 周仵作眼睛越来越亮。 宋采唐见他一脸跃跃欲试,让开一些:“先生可是有何见解?” 周仵作看了看敞开的腹胸,没说话。 说实话,仵作这一行,哪个本事高的没想着开创更高技艺,剖个尸体看看?可就算剖尸熟练,知道怎么剖,也不一定知道接下来怎么办。 没任何资料记载留下来过,剖是剖开了,然后呢? 什么征状是什么问题? 仍然不知道。 仵作本职工作,不是猎奇,不是看切割手法,而是根据事实,给出相应的准确答案。 这个,需要系统学习,需要大量资料,而他们,并不具备,就算沉下心努力研究,观察比对,终其一生,也未必能形成一个完整理论。 绝学难得啊。 周仵作站在一边明目张胆的偷师,脸不红心不跳:“正要请宋姑娘赐教。” 宋采唐看出周仵作意图,也没介意,略一沉吟,朗声道:“这些脏器,颜色不对。” 周仵作探头去看—— 委实没瞧出什么。 “死者年纪正盛,看起来很健康,肤色也没问题,可脏器周边颜色樱红,是中毒迹象。”宋采唐伸手轻轻捏了捏死者的肝,“此处已有硬化,颜色比正常健康肝脏深上许多。” “脾脏,肾脏亦有相似症状。” 周仵作认真看,仔细对比半晌,方才认真点头。 他看不出跟正常人健康脏器有什么不同,但这几个,的确有相似点,与其它脏器相比,透着淡淡的不协调感。 “请问宋采唐,这是为何?” 宋采唐:“中毒。慢性毒。能将身体内脏糟蹋成这样子,这毒中的定然很深,如附骨之蛆,死者必定曾经常年受其折磨,观这内脏表现,这次避过凶险,死者也活不过两年。” 周仵作眼神立刻警觉。 宋采唐知道他在想什么,摇了摇头:“然本次死因,绝非此毒,致命伤只有心脏要害一处。” 第208章 目击证人 死者脏器表现有毒, 乃沉疴未愈, 绝非几日几月能致。 宋采唐仔细检查各个脏器, 解剖刀剪齐用,取下死者心脏,按照痕迹特征,和周仵作一起分析比对凶器大小, 形状, 长度, 当时可能遇到的情况, 凶手的表现…… 周仵作一脸严肃, 眼睛发亮,胡子都翘起来了,再认真缜密的职业禀性, 都压不住源自灵魂的兴奋。 对于解剖知识, 宋采唐从不敝帚自珍,尽量解答清楚,可惜法医学涉及很多医理知识,系统庞大,别的不提, 单只细菌两个字, 要翻译成古代语言说清楚都很困难。 宋采唐心想, 要把现代的法医知识在古代传播, 实在任重道远。 没有各种高精尖的分析仪器, 能做到的事有限, 解剖尸检的最后一步,宋采唐仍然取了胃部切开。 这里能告诉她死者的最后一餐在什么时候,吃的什么…… 先是剖腹,对着死者脏器各种指指点点,然后把心挖出来,翻来覆去研究,手指还时不时穿过被匕首戳出来的洞,现在连胃都切下来割开了! 外面的围观群众已经吐成一排,胆子小的直接不敢看了,早早躲到了最后面。 “老先生方才说,昭泽寺派发的福饼有红色玫瑰丝做馅料。” 宋采唐一边翻着死者胃里的东西,一边问周仵作。 周仵作对此非常肯定:“没错。” “而腌制过的馅料,一般不容易消化。” “是。” “可是您看,死者胃里没有任何红色东西——” 宋采唐便懂了,死者唇边的红痕,一定不是福饼,可能性只有——女人口脂或胭脂了。 周仵作亦明白,见状点头:“看来只能是这样了。” “死者胃部充盈,内里食物很多,大部分变软,外形不太完整,小部分形状近乎完好,没怎么没消化——”宋采唐看完断定,“我们人体食物消化是有规律的,半个时辰变软,一个时辰移向小肠,由此可见,死者死前,短时间内吃过两餐,一餐——” 她翻了翻模糊的糜状物:“面条,青菜,鸡蛋,普通人家经常食用之物,另一餐——” 她拿着镊子,夹出两样形状完好,颜色也非常容易分辨的东西:“东西虽少,却不得了。” 这个不用她说,周仵作就认出来了。 “鲍鱼,海参!” 这两样东西价格不便宜,何况现在入冬,汴梁又没挨着海,此一等食材非有钱就能买到,还要有门路,或者,有地位。 死者蔺飞舟,不是个穷书生么? 在哪吃的这些东西?谁给他的? 结合刚刚宋采唐说过的话,看看两样东西,周仵作眯了眼:“面条先吃,鲍鱼海参后吃,一样是在死前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一样就在死前不久,许还没有一刻钟!” 宋采唐点头:“是。” 所以这两餐饭,感觉就很关键了。 鲍鱼海参固然可疑,蔺飞舟作为一个只能租得起几十文房子的穷书生,面条青菜……加蛋,也不是一点问题没有。蛋也不便宜,像是他特别心疼自己,或者谁特别心疼他,特意窝了一个,代表着某种情绪。 “查死者之前行迹,都跟谁接触过,尤其这两个时间点,定有收获!” 周仵作老而持重,掷地有声。 检验至此,各种疑点引发出不同思考方向,别的不说,认罪凶手谷氏的嫌疑稍稍轻了些。 只身高,下刀角度力度分析,就有点牵强了。 周仵作看着宋采唐:“这谷氏——怕是另有隐情。” 宋采唐点了点头。 尸体检验过,她对自己心中想法更加确定,谷氏嫌疑减轻,但却不足以脱罪。 目前证据不够。 提到谷氏,角落里一个少男突然握紧了拳。 关婉在夜圣堡见过自家表姐剖尸,仍然不能习惯,今天过来想给表姐撑场子,又不敢靠的太近,只敢在后面悄悄看,之前她没注意,这时突然看到少年,杏眸登时睁圆。 这这这不是—— 船上那个瘦的皮包骨,只有眼睛亮的像星星,死活不肯好好吃饭的少年么? 他怎么会在这里! 宋采唐没注意到周围变化,顾自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 死者生面孔,来汴梁赶考,住着一个没什么人气的院子,书案上全是情诗,生前走动不少,与人有过冲突,与姑娘接过吻,身上还着沉年旧毒…… 宋采唐反复检查过死者肝脏,确认这些毒是死者很早中的,甚至是幼时,当时定是九死一生挺了过来,身体内部受到重创,不可能好,别人看不出来,他本人肯定知道。 这个蔺飞舟,很有故事啊。 他此番来汴梁,为的是什么?真的是赶考? 两个仵作检验尸身,一边录官刷刷刷按着他们的话,书写验尸格目,现场一片安静。 安静很久,仵作们都没继续动,有人心急了。 “所以今日,检验结果就是这样了?” 一道苍沉声音出现,带着官威,在场人没认识的,度支副使厉正智。 和户部副使左修文不对付的那个。 同左修文的浓眉环眼不一样,厉正智细眉长眼,看起来总有种阴险的感觉,说话也比一般男人声音细些,刮在耳朵里很不舒服。 宋采唐手下按着死者的胃,解剖刀还沾着血,看向厉正智,目光略讶异。 今日现场人非常多,除了必要的衙役辅助,护卫,有很多官员,并非厉正智一个,别人都没说话,就他说了…… 她忍不住视线微移,瞟了下一边大刀金刀高坐的赵挚。 这位厉大人,很不给新上任的御史面子啊。 “本官听说宋姑娘曾私去牢中见过谷氏,”厉正智看着宋采唐,眉眼低沉,“该不是为了想帮某人,故意脱罪吧?” “什么凶手和死者身高相仿,力气很大,就不许凶手踮着脚冲过来?” 听到这话,宋采唐好悬笑出声。 当时是昭泽寺做法会,最后一环派符现场,所有人争抢,一哄而上,方才乱了场面,拥拥挤挤,互相顾不上,符抢完,人散,大家才发现人死了,倒在血泊里,谷氏正好站在旁边,裙上有血,脚边掉着一把匕首。 匕首刺入角度和力气的问题,的确有一定可能性,是因为外力挤压冲撞。比如人太多,谷氏虽是女子略矮,却被人挤的脚不沾地,随大流不由自主往前走,手肘又被后面人抵着,所以力气特别大…… 怀疑这一点,可以,证据不足时是个合理方向,但说凶手故意踮着脚冲杀,就太贻笑大方了。 而且—— 宋采唐看了眼周仵作,唇角微微勾起。 果然,不用她说话,周仵作就出来怼了:“厉大人此话何意?是说我们仵作包庇偏袒?仵作看尸验死,偶尔也需要因此判断凶手供言正伪,职责流程无需向厉大人报告吧?本案主理御史在场尚未发问,厉大人是否太过僭越了!” 周仵作一气说完,哼了一声:“且此判定是我和宋姑娘一致认定,厉大人这是也怀疑老夫渎职了?老夫在刑部任职几十年,从来兢兢业业,还未收到过这样的指责!” 宋采唐仔细观察着厉正智的表情,觉得他此刻发话态度有些突兀,可又看不出什么不对。 “大人若有异议,可上告本案主官——”宋采唐微微一笑,声音爽脆,“主官清正刚肃,定不会视而不见。” 宋采唐毫不犹豫的甩锅赵挚。 并且用这种方式提醒厉正智,大家讲道理,谁的事谁管,不是办案的人,不是上峰,她凭什么给他这个脸,同他对话? 赵挚一点也不介意被甩锅,甚至眼神脉脉,悠悠的看了宋采唐一眼。 宋采唐低头继续研究死者胃部,假装没看到。 赵挚低笑一声,紫金鞭敲打在掌心:“厉大人——今天火气很大嘛。”刚要往下说,眼角扫到一个人过来,眼睛眯起,声音里夹着笑意,“怎么,是心虚么?” 厉正智脸色立刻肃正:“命案在前,郡王爷是主官,说话切莫失了谨慎!” 赵挚却没说话,摇摇手指,闲闲坐着,等待姿态十足。 等? 他在等什么? 不等厉正智想清楚,突然一个人砸到了面前。 紧跟着,另一个人飞身而至。 这阵势太大,宋采唐不可能注意不到,转头一看,扔在地上的人,不认识,踩着地上人的男人,倒是熟的很。 祁言? 他……扔个人过来是什么意思? 宋采唐飞快的看了眼赵挚。 赵挚冲她悄悄眨了眨眼。 宋采唐便明白了。 原来……赵挚并没有闲着。 祁言这样出现,一定是赵挚安排,让他去办了什么事。 把人扔到这里,肯定与案子有关了? “饶命……饶命啊……我真没干什么坏事啊……” 赵挚清咳一声,问祁言:“此为何人?” “李茂才,一个混混,”祁言拇指蹭过鼻子,姿势很帅很得瑟,“当然,他是什么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曾在死者死前一刻钟,见过死者。” 赵挚眼神瞬间锋利了起来:“哦,是么?李茂才,你说说看。” 李茂才看看左右都是官,整个人抖的不行:“我我……我……” 牙齿打颤,紧张惶恐,字不成名,像是吓坏了,什么都不敢说。 祁言蹲下来,扯着他的头发逼他抬头,冲他咧嘴弯眉,露出灿烂的,瘆人的一笑。 李茂才瞬间就萎了,像看到什么天底下最可怕的东西似的,不敢抬头,不敢反抗,凄惨一笑,头磕在地:“我真跟这个案子没关系,我连那蔺飞舟是谁之前都不知道,我就是看到了点不该看的……” 赵挚眯眼:“什么不该看的?” 李茂才牙齿又开始打颤。 祁言狠狠一踩:“说!” “我看到……有人跟蔺飞舟起了争执。” 赵挚:“谁?” 李茂才手指颤抖的指向厉正智:“……这位大人,还有一个少年,叫纪元嘉。” 纪元嘉,就是谷氏的儿子。 正正好,今天这两们都在现场。 厉正智不用说,就在人们面前,纪元嘉么,赵挚目光往外围一扫,有个少年就站了出来。 少年身体正在抽条,很瘦,个子很高,肩背却未弯一点,步子走的很稳。正在发育的少年一般都很青涩,瘦成这样更显不出是否美貌,可他一双眼睛生的极为出色,亮如寒星,明如皎月,又深如幽漂,衬的整个人气质极为特殊,令人过目难忘。 关婉看着这一切发生,心说原来那少年叫纪元嘉啊。 又一想,不对啊,这人的母亲入狱了?还是因为凶杀案? 紫金鞭一下一下敲击掌心,赵挚看着跪在地上的李茂才,问的有些漫不经心:“他们和死者分别说了什么?” 李茂才缩了缩:“说什么……钱啊银子的……小人离的实在是远,除了这几个字,真的什么都没听到啊!” 赵挚遂看向厉正智:“李茂才说的对么?” “他看错了。” 厉正智细长眼睛凉凉扫过李茂才,李茂才觉得自己就像被毒蛇盯住,汗起了一头。 “厉大人这话有歧义啊——”赵挚啧了一声,起身,往前走了几步,直到厉正智身前,“到底是谁看错了?是这李茂才看错了,还是死者蔺飞舟看错了你?” 这般咄咄逼人,厉正智自知躲不过去,直直迎上赵挚眼睛:“死者看错了。他似乎将本官错看成旁的谁,将本官拦下,说的话本官一个字都听不懂。若郡王爷不信,可着人去查,蔺飞舟被杀时,本官并没有在现场。” 宋采唐听到这话,手中动作顿了顿。 死者死时,厉正智不在现场? 可李老夫人明明说看到了他…… 是看错了? 还是厉正智在撒谎? 厉正智看了纪元嘉一眼:“我没见过他。” 赵挚“嗯”了一声,又转身问纪元嘉:“你呢,当时的确与死者有过接触?没有看到厉大人?” 纪元嘉拱手回话,姿态肃正谦雅:“我当时迷了路,不知前方为何,正好见到死者,便问了下路,与死者并未起任何争执。确然,也没看到厉大人。” 赵挚“唔”了一声,看向李茂才:“是这样么?” 第209章 死者有情人 现场一片安静。 所有人视线齐齐看向李茂才, 等着他回答赵挚的问题。 李茂才看看厉正智,再看看纪元嘉, 瑟瑟发抖地垂下头:“是这样没错……” “当时离的太远,我听不大清他们说话,但他们有没有动手,干了些什么,我确实能看清楚的。” “我刚要经过, 就看见蔺飞舟拦住厉大人, 眉眼俱厉的说什么事,厉大人没理,袖子一甩就要越过他往前走,他依依不饶纠缠, 厉大人恼了, 忍无可忍的拽住他领口,将他抵在墙上……大人似乎大骂了两句,但并没有伤人, 只勒的蔺飞舟喘不过气, 体力不支无法再拦, 厉大人就把他甩开, 顾自走了。” “蔺……”李茂才头垂得低低,声音微抖, “蔺飞舟是个文弱书生, 体微力弱, 厉大人分明没用多大力气, 他还是坐着咳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才将恢复,纪元嘉就到了。” “确是纪元嘉先和蔺飞舟搭的话,但我……小人离太远,着实听不清楚,两个人没有争执,也没说几句话,就各自分开了……纪元嘉面色如常,蔺飞舟脸色却有些不好,不过很有可能是之前被厉大人所挟,情绪不高。” 李茂才生怕得罪谁,把自己看到的事,一样一样详细的说出来,尽力表达‘厉正智和纪元嘉都不是坏人’这个主题思想。 紫金鞭敲打在手,赵挚眸底迎着阳光,深邃悠远:“哦……这样啊,那你刚刚说,他们在争执时提到了钱财,死者跟谁争执时提到了钱?” “都……都有。” 李茂才额头贴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这里站着的人,一个两个,他谁都不敢得罪。 “这么有趣啊……”赵挚看向厉正智和纪元嘉,“你们有何解释?” 厉正智面容板正:“蔺飞舟认错了人,拦住我就要问我要钱,说我欠他的,我又不认识他,哪来的欠钱一说?再说我今日站在这个位置,会欠他的钱?笑话!” 纪元嘉礼貌拱手,声音清朗:“我自己贪玩,走错了路,寻人帮忙,付出银钱也是应该。死者为我指路,我欲给些回报,他却没要。” 两个人的话,听起来都应情应景,合乎常理,没有可疑之处。 如果是撒谎,技术是相当好了。 厉正智目光斜斜剐过地上跪着的李茂才,看向赵挚:“如此,这案情该明了了吧?仵作检验,凶器与当日相符,过程推敲无异,本案已无疑点,郡王爷可以轻松了。” 赵挚手中紫金鞭一停,咧开嘴冲他微笑,明明是笑,却不带一丝温度,寒意森森:“案情明不明了,是本郡王的事,不是你的事。” 厉正智眉梢一跳。 “啪——” 赵挚突然甩了下鞭子,鞭子在空中骤驰骤停,发现响亮又悠长的声音,他本人的声音随着鞭声,变的缥缈,意味深长:“怎么,厉大人今天不和左大人掐,有空来管我的闲事了?今年大旱,各地粮荒,厉大可都准备处理好了?该不会——最后要让民间组织,你瞧不起的商人来帮你收拾残局平事吧。” 宋采唐便知道,赵挚起了疑。 厉正智和左修文一向不和,二人基本是王不见王,你说对我偏偏要说错,你说错,我就一定要坚持是对,任何场合,有你没我,有我没你,在这桩案子上,反应倒是出奇的一致…… 宋采唐一边想,一边手下不停,对尸体进行缝合工作。纤长手指捏着针线在各肌肉层组织层游走,灵巧非常,不出片刻,就把胃部缝好,接到死者腹中。 周仵作看的直搓手,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上前道:“要不我来?” 宋采唐怔了一瞬,片刻莞尔:“好啊。” 她把针线交给了周仵作。 周仵作之前还真是剖过尸,太专业的知识不懂,缝合却是没问题,宋采唐见他动作并不生疏,就没再管,顾自到一边净手。 青巧帮她把罩衣解下,“呀”了一声:“小姐你衣服脏了!” 罩衣选的已经是市面上最厚最防水的布料,但毕竟不完全防水,解剖过程也不是每时都没意外,伤了衣服很正常。 青巧早就有备用的,指了个方向:“婢子来时问过,那边有房间可以换衣服。” 宋采唐点了点头:“好。” 这里有赵挚撑场,宋采唐根本不担心,也没注意接下来几边对话,朝赵挚投去一个眼色,赵挚就懂了,微微点头,摆手叫她去。 这里里外外有他控场,他很放心,宋采唐不会出意外。 宋采唐的确没有出意外。院子不管深浅,人多或偏僻,护卫都很多,里三层外三层布控,还十分安静。 换完衣服往回走,经过转角时,她看到了一个姑娘,走的特别急。 抬眼一看,不远处是官房,她便明白了。 人有三急,看热闹看久了,某处就会特别急。 一条路走到尽头,宋采唐再转头,那姑娘已经从官房出来了。可从官房出来,她神态看起来也并不十分轻松惬意,似乎有点慌急。 再看,一个妇人在不远处等着她,观二人亲密样子,应该是母女。 “那是左修文的妻女,妻子余氏,女儿左姗姗。” 突然一个声音响在耳边,很熟悉,宋采唐头也没回:“你认识她们?” 祁言哼了一声:“汴梁人谁不认识她们?一个母老虎一个臭美精。不过小唐唐啊,这么久没见,看到我一点都不热情,我好伤心,好难过啊——” 他一边说话,还一边做出西子捧心状,浮夸又油腻。 宋采唐:…… 她看向祁言后背:“御史大人。” 祁言立刻摆正身形,快速恢复成精英子弟模样,微笑从容回头:“我只是开个玩——宋采唐!你骗我!” 他身后空空,哪有什么赵挚? 宋采唐这下是真笑了,笑出了声。 祁言还是那么活宝啊! “走吧。” 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笑,带头往回走。 祁言愤愤不平,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乖乖跟上。 离开小径前,宋采唐最后一次看了看余氏和左姗姗的背影。 这左家一家……在本案的存在感很微妙啊。 “表姐——” 路走一半,关婉突然找了过来,提着裙子小跑,气喘吁吁:“那个纪元嘉,我,我见过!” 宋采唐立刻警惕:“你见过?在哪见过?” 如今案情不明,纪元嘉和谷氏是重要相关人,关婉素日不爱出门,怎么认识的? “船,船上。” 关婉抚着廊柱,深呼吸两下,把气喘匀了:“就是咱们从栾泽出的大船,我跟你说起过,一个瘦的皮包骨,只有眼睛亮晶晶很好看的少年,后来咱们上错了船,就再没看到……原来他叫纪元嘉呀。” “我给了他好多饼吃呢!看起来那么懂礼,原来竟然是个坏人么?” 关婉并不知道宋采唐为她担心,只是想跟表姐分享一下这件事,顺便吐槽:“他要真那么坏,以后见了我就不理他,再也不给他糕吃了!” 宋采唐:…… 原来你关注的只有糕吗? “表姐,咱们要回去了么?” 关婉一双杏眼水汪汪,期待的看向宋采唐。 宋采唐却摇了摇头:“我还有些事,要和御史大人商量。” “那就误了饭点了啊……” 祁言听着两姐妹聊天,抬头看看太阳,有些不懂。 这离午饭的时间还稍微有点远,怎么会误了饭点? 宋采唐却十分了解自家萌妹子,提出建议:“那要不,婉婉先回去做饭?左右我这里验尸工作已结束,不会有什么事了。” 关婉想了想,认真点头:“也好,那我先回去做饭,一会儿你要回不来,我让人给你送来!” 宋采唐微笑点头:“好啊。” 果然没错,关婉愁的只是这个,她说的误饭点,是误了‘做饭’的点。 看着两姐妹欢快道别,祁言感觉,他败了。 这女人心,他怕是读不懂了。 二人继续往前走。 宋采唐随口问祁言:“找李茂才,是赵挚让你去的?” 祁言点头:“挚哥觉得这个案子有蹊跷,之前就盯上了,他在前面活动,让我在暗里悄悄查。” “那……你有没查到一个姓吕的姑娘?” 宋采唐想起昨天探查蔺飞舟院子遇到的事,眼睛微眯。 听到此问,祁言警惕的看了看四周:“等会进屋说。” …… 验尸工作结束,周仵作尽职尽责的处理后续事宜,赵挚把场子撑住,稳稳的送走所有人,转回厅堂,宋采唐和祁言已经等了一会儿了。 宋采唐倒了杯茶,给赵挚推过去,看向祁言:“现在可以说了吧?” 祁言挠了挠头:“的确有这么个姑娘,姓吕,叫吕明月,跟蔺飞舟私定了终身。” 宋采唐:“住处是否离蔺飞舟不远?” “嗯,只隔了一条巷子。你可别小瞧这一条巷子,巷子这边,是穷人区,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那边却是富人区,当然,大富大贵有权有势的人不会屈就,但一般富户,那边很多。” 宋采唐:“所以这吕家,有钱。” 祁言点头:“没错。” 赵挚怔怔看着面前的茶,目光移到宋采唐纤长白皙的手,突然仰脖一口饮下。 宋采唐关注案情之余,竟也注意到了:“这么渴么?” 她离茶壶最近,抬手又给赵挚续了一杯。 赵挚又喝了。 宋采唐接着倒,他就接着喝。 宋采唐:…… 担心赵挚渴的紧喝的急对身体不好,喝这几杯补充水分肯定够了,她不再倒,声低略低的叮嘱一句:“若还渴,一会儿再喝。” 赵挚颌首,目光晶亮。 祁言:…… 为什么明明一切很正常,他却有种吃了什么不该吃的感觉? 比如……他家狗的口粮。 硬的硌牙,又没半点盐味,明明带着香,却简直是人间至苦,实乃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赵挚也是一心二用的好手,一边看着宋采唐,满足着心中绮念,一边脑子也在转,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刚刚的话在说什么。 他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这件事,吕家人知道么?什么表现?当天吕明月在干什么?” 祁言硬生生被拽回话题,十分痛苦,一脸便秘色:“应该是知道,并乐见其成,吕家最近在准备嫁妆。蔺飞舟死在昭泽寺,当时吕明月也在场,我猜,他们定是相约私会的。他们两个,可是有很多干柴烈火小故事的……” 祁言眉飞色舞,叭叭说了一大通。 做为八卦主义者,他打听消息手段一流,这蔺飞舟不爱出门,不爱说话,性格沉闷,少有人注意,汴梁城里规矩又严,但凡有点身份的姑娘,都不会随便出门,吕明月和蔺飞舟可谓是用尽方法手段,才使这一见钟情再见倾心的爱情大戏发芽成长,唱演的精彩纷呈,被彼此感动的不行。 就像说戏文似的,祁言把各种小片段说的那叫一个缠绵悱恻,夜色撩人…… 这二人一直饱受相思之苦,观其行事风格,几乎是有机会就要相约见面,没机会创造机会也要见面。 而热闹的法会佛节,就是最好的机会。 这一点祁言目前打听到的消息无法证实,但他猜测,事实一定如此,错不了。 末了,他一摊手:“时间紧,任务重,我只是查到了吕明月这个人,别的还不甚清楚。” “只吕明月?”宋采唐想起死者桌上那些情诗,眼神微闪,“还有一个姑娘呢?” 这个问题把祁言难住了,他眨眨眼:“还有另一个?” 这弱书生厉害啊! 宋采唐的话,他一向深信不疑,顿时心内八卦之火熊熊燃起,摩拳擦掌:“我接下来就去找,你就等着瞧好吧!” 赵挚粗浅的总结案情:“所以本案目前圈定几个人,吕明月,纪元嘉,谷氏,厉正智,李茂才。” 左修文态度有些暧昧,有没有关系,还要以后查。 “吕明月与死者有情,该是最熟悉了解死者的人,很可能知道很多东西——可重点查探问话。” “厉正智态度很硬,”宋采唐想,“有没有说谎,还不一定,接下来仍要注意。还有李茂才——” 说到这个人,祁言更有发言权:“我会继续跟!这小子看起来不太像说谎,但我感觉他好像有隐瞒。” “至于谷氏——”赵挚眼神微深,“如果真是本案凶手,很可能与其子纪元嘉有关。” 只是问路,太凑巧了,纪元嘉有没有可能认识蔺飞舟? 宋采唐微微转头,侧脸对着阳光,长长眼睫在眼底落下半圈阴影,姝丽静好:“有用信息太少,案情扑朔,没有一件事能解释死者胃中昂贵食材的来历——跟着细查,应该有收获。” 鲍鱼和海参,确定一般门路,一般人家可以拥有。吕明月的情况,不太像。 死者去世前吃的这些东西,来源为何,非常重要。 赵挚颌首:“我立刻让人去查。” “还有一点——” 宋采唐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前日我去探访过死者租住的院子,有个怀疑,一直没说。” “死者蔺飞舟,可能是个骗子。” 第210章 死者是个骗子 “骗子?” 祁言瞪大眼睛看向宋采唐, 脸上写满大大的惊叹, 这个可太厉害了,他怎么就没发现! 赵挚指尖一顿, 也没想到这点:“怎么说?” 宋采唐捧着茶, 纤白指尖在釉青杯身轻抚, 没有直面回答,而是轻声反问了一句:“你们觉得……骗子大都有什么特点?” 祁言下意识看向赵挚。 骗子……对他们来说, 可并不陌生。 这里面有那么一个群体, 或单人或集体,最喜欢‘宰肥羊’。 同是汴梁城中富贵少年, 一路鲜花着锦长大, 漫长不懂事却自命不凡的年纪里,吃了不少暗亏,多少纨绔因此认识到自己的蠢笨, 认真努力天天向上, 长成了今天还算靠谱的人。 骗子的特点,他熟啊! “骗子一般相貌气质不错, 给人印象良好。” 谁知他还没说话呢, 赵挚就抢答了! 卑鄙!太卑鄙了! 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啊! “举止自然,充满自信,非常善于调动别人的情绪, 伪装自己的。” 祁言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要不要答的这么快!你丫都说完了让我说什么! 还有那眼珠子, 是长死在宋采唐脸上了么! 美人在前, 他也是男人,也是要表现的啊! 祁言心有不甘,立刻插话,才不要让赵挚都说完了:“他们经验丰富,口才优秀,准备充分,想要骗一个人前,不知道踩多少回点,打听多少小道消息!” 说完,祁言还朝赵挚挑眉,哼了一声。 然后他发现,最悲剧的并不是别人抢他风头,而是别人根本不在意他,好像他是门上一个雕花,地下一只蚂蚁,不配被注意! 赵挚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宋采唐,和她探讨案情,神色专注又认真:“他们虽然口才优秀,但有时候并不会过于炫耀,话多,因为说多错多,必要之时,他们甚至会寡言少语,演技精湛,看透对手内心,并牢牢把控形势。” 宋采唐也看着赵挚,仿佛这个房间里没有祁言,整件事跟祁言没半点关系:“死者蔺飞舟,相貌出众,穷书生,见过之人皆叹其有才。他站于人前之时,行为举止从不出格,所有事进行的耐心有序——” 没有人注意祁言,哪怕看他一眼。 然而祁言还是非常有求生欲的,抢戏是拿手绝活,身体往前一倾,手上扇子刷一下打开,横在宋采唐与赵挚之间:“没错,口才不优秀,准备不充分,怎么能做到这些?但是唐唐,这一切都是你猜测呀。” 是的,现在是冬月,天气寒冷,眼看着第一场雪都要来了,这位公子哥还随身带着扇子。 宋采唐微笑:“是,尸身细节表现,我能凭痕迹推测死者生前遭遇了什么,事实明确,‘骗子’二字,只是我暂时猜测,证据不足,但我敢断言,死者蔺飞舟,绝非到汴梁赶考的学子。” “他房间里东西很少,看起来没有任何偏好风格,但一个正常人怎么可能没有喜好,只要停留在一地,就会留下痕迹。我们这位死者——其实并不喜欢读书。” 宋采唐放下杯子,声音不急不徐,如琅琅清泉。 “他的书案,柜子,甚至箱笼里,哪哪都是书,很多书,几乎每一本都有翻动过的痕迹,内页甚至有干了的水痕,墨渍,但所有书内页质感都没有松软,也没有卷边,每一本的翻阅痕迹并不一模一样,但风格一致,没一本特殊——这说明了什么?” 赵挚眯眼:“做工粗糙。” 祁言后知后觉:“这意思是……蔺飞舟其实没看这些书?” “书生学识因自身喜好,有擅长有不擅长,怎么可能每本书翻阅痕迹一致?”宋采唐低眉,声音缓缓,“痕迹这么整齐平均,本身就是个问题。我猜死者是犯懒,因为对手并没有那么聪明,这点障眼法已经足够,就只做了表面功夫,没费心思更深入的追求。” “但所有书卷里,有两本特殊,封皮看似崭新,内里被翻的纸张松软,有大量卷边——这才是死者真正的口味喜好。” 祁言立刻眼睛发亮,搓着手:“什么书?是不是——” 本来要说出的话,被赵挚一个眼神吓回去,他发出古怪的嘿嘿嘿声,气氛更有暗指了。 宋采唐笑了:“还真不是你想的东西,两本书都是话本,讲的都是英雄的故事,或落草为寇,义气无边,或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我们这位死者,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和美人相伴,他胸中似有豪情,很向往英雄。” 祁言啧了一声:“缺什么就最想要什么呗。” 不是小黄书,好没意思。 “他的书案上,没有任何为科考做练习的题目,只有诗,还都是情诗。” 宋采唐声音缓缓:“我听温元思说过,科考考校的门类很多,有诗文一项,所占比例并不高,需要练习,却并非这样的练习。” 她提起温元思,赵挚眉头就跳了一下,立刻就着转移话题:“朴素,贫穷,干净,透着书香,整个房间,每一样都跟‘穷书生’人设搭配,但又并非真正本心,蔺飞舟这是在避错。” “没错,”宋采唐目光明亮,“做的越多,错的越多,蔺飞舟很聪明。但这反而更加暴露了他的本心——” 赵挚:“这个院子,并非他打算一段时间内长住的家,仅仅是一个落脚的地方。” 宋采唐:“他并没有打算呆很久。” 二人一人一句,对接流畅自然,默契十足,心有灵犀。 祁言:…… 喂喂,这房间里还有个人呢! “床上被褥十分整齐,看似习惯很好,帮我注意到,脚踏上小痕迹很多。” 宋采唐提到另一个疑点:“脚榻靠着床头的部分,有很有蜡油痕迹,像不小心滴下的,往下三尺,有手印,因为带着油渍,我看的很清楚,再往下,有一片很光滑,就像……木质表面,经常被人的手脚带着微微汗渍摩擦,形成的光亮。” 这就很明显了,不等赵挚说话,祁言直接伸手抢答:“多简单,经常有人躺在上面放飞自我呗!” 蜡油滴在头顶不远,中间手印是嘴馋抓东西吃留下的,下面的就更好了,光着脚蹭的呗! 没准还抠过脚呢! 宋采唐点头:“房间痕迹确是独居无疑,所以这些,都是死者自己造成的。” 那死者本性就很明显了,他根本不是一个特别爱干净的清冷书生,是个不修边幅的糙汉子啊! 脚榻虽然也不窄,但肯定没床舒服,为了不让床上看起来太难看,竟然选择了这么个懒法……这蔺飞舟也是很骨骼清奇了。 “他的衣柜也说明了这点,一打开看起来相当整洁整齐,可扒开表面往里看,最底层都是胡乱卷着的……” 宋采唐语音徐徐,把自己的观察说完:“死者把自己本性掩饰的可以说相当好了。住在鱼龙混杂的深巷里,看似是因为贫穷,住不起更好的房子,或许他本性更喜欢,或者更习惯住这样的地方,偏僻,不安全,有混混聚集,不会有太多普通人敢来或窥探,敢窥探打主意的心思歪的人,他又有办法应对……” “这样一个人,来汴梁城为的是明年春的大考?” 宋采唐微笑,偏头看祁言:“你信么?” 祁言内心十分感动,唐唐终于肯看他一眼了! 他把头摇成了波浪鼓。 “他一定是有备而来,带着什么目的!” 宋采唐点点头:“目前看来,他非常低调,连经常接触的人都没有,我在他诗文里,找到了两个姑娘,一个是你所说的吕明月,另一个尚未得知。两种风格的情诗,情思绵绵,却大都是摘抄拼接,并不用心。一直白热辣,一含蓄内敛,他在同时骗两个姑娘。他跟这两个人,怎么认识的?” “和吕明月是意外偶遇,”这事祁言打听过,“蔺飞舟帮了吕明月的忙,吕明月一见钟情。” 赵挚呵了一声:“是真的巧合偶遇,还是有心设计?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可是很好骗的。” 宋采唐眼梢微眯:“我有种直觉,蔺飞舟做的事,绝不简单。” “长的俊,气质佳,贫穷却才华洋溢,给人印象良好,举止自然,经验丰富,逻辑口才优秀,操控演技满分,还懂得隐藏真实的自己……” 祁言就着自己打听过的消息,掰着手指头数一数:“这厮还真是个骗子!别的不说,和吕明月一场私定钟身戏码,节奏感人高潮迭起,行云流水游刃有余,牢牢把控着小姑娘的心,让人对他爱的死去活来死心塌地……” 高手啊! 赵挚指尖轻点桌面:“一过来就找上吕明月,这吕明月定然是他计划里重要的一环。” “一定不是为了骗小姑娘成亲,”宋采唐补充,“蔺飞舟自己也知道,他跟人过不了太平日子。” 所以这个目的是什么,可能就是命案关键。 祁言打了个响指:“没错,骗子们时间也是很宝贵的,蔺飞舟勾搭另一个女人,也绝对不是没有意义的无用之事!” 所以现在这个问题就很关键了。 宋采唐:“骗子们做事,是为了什么?” 一般意义上—— “钱啊!”祁言抠了抠脸,“他可能有什么把柄,或者知道某个把柄在哪里,可以凭此得到很多很多钱!” “可他都快死了,钱有什么用?” 身体毁损成那样子,宋采唐敢肯定,别人不知道,蔺飞舟自己一定知道。 “会不会为了亲朋?”赵挚看向宋采唐,“骗子也不是孤家寡人,总有自己在意的亲人和朋友,既然自己的事已成定局,为亲朋谋点丰财……也不是不能理解。” 不过这样的话,骗子也太好人了。 赵挚想了想,加了一句:“也或许是仇。反正都要死了,不如就来啃一啃一直不敢啃的大骨头,拼命也在所不惜。” “所以重点最,他是为了自己,还是受雇于人。” 方向不同,有不同的侧重点。 但眼前线索还是太少,宋采唐揉了揉额角:“还是先从人物关系查起吧。我总觉得,不太好查。蔺飞舟,真有这个人么?但是——” 她眼梢微翘,流转着丝丝灿光:“只要我们能开出一个口子,把秘密挖出来,知道他在干什么,那他自己,或是雇用他的人身份,就藏不住了。他在众目睽睽中被杀,绝非意外。” “嘶——”祁言想着前事,突然倒抽一口气,扇子拍上大腿,脸上表情相当之精彩,“咱们这位死者攒着大局呢啊,瞧瞧他接触的都是些什么人!” 他掰着手指头:“吕明月,嗯,骗人家小姑娘的感情,谈婚论嫁,没准都——那啥过了,且享受呢,小姑娘反应过来被骗,不高兴了,心一横拿刀子就上;度支副使厉正智厉大人,好大的官位呢,还认错人,认错屁,我看这里头就是有事,惯骗蔺飞舟没准就真知道这厉大人的把柄,想讹点钱花,厉大人不高兴,就一不做二不休——” “纪元嘉和谷氏,一个是少年,年纪还小,一个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后宅妇人,都好骗啊,母子俩吃了亏,不高兴,玩刀子——” “李茂才,小混混,跟骗子职业说搭不搭,一同趟着半片浑水,没准业务冲撞,挡了人家的财路,李茂才不高兴——” “之前那户部副使左修文还拦了你……” 总之,叫他一总结,就是这蔺飞舟憋着大坏,撩的人个个不好惹,自己的局还没做一半呢,就被更狠的人给干掉了。 他说起左修文,宋采唐突然想起,之前去蔺飞舟院子察看,出来遇到了吕明月,吕明月当时十分惊慌,说什么跟她没关系,让她们找姓左的…… 宋采唐突然有了个联想。 “死者胃里的鲍鱼海参,不如去查一查左修文家!” 左修文,可有个未出阁的女儿,叫左姗姗。 第211章 沉于情网的姑娘 简单捋完案情, 确定接下来要做的事, 两边分头行动。 混混李茂才和牢里谷氏,赵挚安排人分别去跟踪看管, 左修文家那边, 由祁言亲自跑一趟, 重点查一查这几日厨房和食材的使用情况,如果确定左姗姗与死者蔺飞舟有关, 想办法小小试一试。 吕明月那边, 则由赵挚陪着宋采唐,一起上门去问个话。 关婉的午饭送来的很及时, 大约料到表姐回不去, 吃饭的也不会只她一个,送来一大堆食盒,凉菜热菜, 小炒汤品, 满满铺了一桌子,还附赠饭后水果和点心, 份量足足。 祁言埋头苦吃, 风卷残云般吃完,还嫌不够,顺走了两大包点心。 手太快太黑, 赵挚都没拦下来。 宋采唐却不怎么在意, 比手快手黑, 祁言还差着一大截好吗! 她们家萌妹子关婉, 小小个子,细细腰身,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变出了这么多菜……还想逼人吃完,这不要命吗? 有人分担,简直不要太好。 吃饱喝足,开始工作。 宋采唐和赵挚一起出门,刚到街上,就看到了一个半熟不熟的人—— 王六。 鬼鬼祟祟站在街角,看到她,头就是一缩。 宋采唐眼睛微眯。 这位冲着她来的故人……很有意思啊。 赵哲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谁?” “无关紧要之人,不用管。” 宋采唐抬脚就走。 她已经让胡管家帮忙盯着这个人了,早早晚晚,她会知道这个人是谁,是不是真的认识她。而今案情重要,赵挚没必要为这点小事分心。 “嗯。” 赵挚看似乖乖的答应了,一转脸,在宋采唐看不到的角度,手指在背后轻轻一摇,打了个手势。 跟在他身后的暗卫会意,立刻飞身执行命令去了。 吕明月家是富户,其父吕安贵行商,在城东这样地价不算特别吓人的地方,有座三进的宅子,城内有商铺数间,城外产业无数,虽无官身,日子却过的很是富庶。 可有一点很奇怪,一路行来,远远看去,后面最好最精致的院子,无松无柏,无高正之气,反倒轻盈飞纱,银铃曼妙,看起来住的是位少女,而非家主。 听闻皇亲国戚亲自上门,吕安贵扶着帽子跑出来,一小段路跑的鼻尖都渗汗了,可见重视程度:“小人——小人拜见郡王爷!” “起吧。” 赵挚叫他起来,正好顺便问:“贵宅主院,可是住了哪位娇客?” 吕安贵:“不敢欺瞒郡王爷,住的正是自家小女。” “哦?” “小人父母高堂皆已去世,儿子经商,常年在外,粗糙的很,没必要养的金贵,儿媳也不计较,遂这主院,就给了未出阁的小女明月——郡王爷这边请。” 赵挚顺着他的指引,一路走向正厅:“正好,本王今日就是为此而来,吕员外,将令爱请上来吧。” 吕安贵却一脸为难。 赵挚眼珠斜过去:“怎么,不行?” “也不是不行……实是小女……小女她病了啊!”吕安贵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病的厉害,大夫叮嘱好生静养,不好见客……” 赵挚没被这话阻住,一掀衣摆,从容坐下,抬下巴示意宋采唐也坐,吕安贵跪着调了个方向,仍然冲着赵挚。 “阻碍公务,吕员外知道这是个什么罪么?”赵挚声音森凉,透着锋利兵戈之意,刮的人头皮生疼。 吕安贵吓的一抖:“这……这话是怎么说的?郡王爷使不得啊,小人绝对无意,绝无此意啊!” “嗯?” 赵挚一个鼻间,也能哼出气势万钧来。 “小人不敢啊!着实是小女病的厉害,时而胡言乱语,怕届时帮不了郡王爷的忙,反倒让两边都受了累……”吕安贵小心提议,“不若多等几日,只要小女病情转好,定会配合——” 赵挚和宋采唐对视一眼。 这时候生病,怎么这么巧? 宋采唐微微摇了摇头。 她昨日探察蔺飞舟住处时才见过这吕明月,吕明月有些惊慌,情绪不对,但身体还是康健的,一天之内就重病不能见客—— 只怕不是病的重,是不想,或者不敢见客吧。 而且这吕安贵阻挡行为也太过僵硬,战战兢兢,整个人都露着怯。 “那行。” 赵挚竟然没有强硬,站起来就往外走:“之后有任何后果,你自家承担吧。” 吕安贵吓的声音都变了:“郡王爷留步——留步啊——” 赵挚脚步停下,仍然没有转身。 宋采唐适时低声提醒吕安贵:“郡王爷前来,只是例行公务,问几个问题,无意伤害谁,可若吕员外执意防碍公务,增加郡王爷公务难度——真出了事,可就不仅仅是麻烦了。这位,可是郡王爷。” 吕安贵差点瘫在直。 是啊,这位是郡王爷,皇亲国戚,能力超群,什么不能干,什么能不知道? 万万不可期瞒啊! 他立刻头磕在地:“郡王爷稍候,小人这就叫小女出来拜见郡王爷!” 吕安贵屁滚尿流的去叫人,赵挚和宋采唐再次坐下。 “这吕家……气氛颇为与众不同。” 宋采唐说完,赵挚点了头,眉头微皱:“确实。” 等了一盏茶,吕明月才在父母吕安贵和刘氏的陪伴下走出来。 走路没问题,看起来很健康,脸色却白的不正常,明显情绪不对。 吕明月看着有十七八岁,比一般小姑娘要成熟些,但她梳着闺阁女子发式,发形发饰,包括身上的衣服,都很少女风,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相貌并不十分出挑,却也当得起清秀二字,眉宇间有股被好生精养着的娇纵之气。 她草草对赵挚行礼,紧紧挨着刘氏,也不肯自己坐,非要靠着刘氏。 刘氏有些尴尬,朝赵挚宋采唐解释:“这孩子……有点胆小。” 赵挚不怎么会体贴女孩子,当即就问吕明月:“蔺飞舟这个人,你认识吧。” 吕明月手指立刻绞紧了帕子:“不,不认识……不对,认识……认识……” 这反应……跟之前宋采唐见到时完全不一样,木木呆呆,语无伦次,像是受了什么巨大的惊吓一样。 赵挚丝毫不怜香惜玉,直指敏感话题:“你同他,有无私情?” 吕明月整个人僵住,拼命摇头:“没……没有……不……有……我们有……” 她情绪更加激动,好像不知道怎么说对,眼圈一红,眼泪就掉下来了。 “不必否认,”赵挚声音低沉,“你与他的关系,我已全部知晓。” “不——我们没事,不关我的事——”吕明月双手捂住耳朵,崩溃大哭,转头冲着父母歇斯底里大喊,“都是你们——都是你们闹的,是你们的错!我都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了,他们还这么逼我……” 刘氏把她抱到怀里,一下下轻拍她的背:“是,都是娘的错……月儿乖,不怕啊……”拍着拍着,又开始抹泪,朝赵挚道歉,“月儿平时不这样,这回是吓着了……她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差点就没了,我们做爹娘的就多疼她些,舍不得亏着一点,眼珠子似的捧,想着好好养大,好好送出配人,儿孙满堂……我们就是死也瞑目了,可谁知她这命怎么这么不好……” 赵挚与宋采唐对视一眼,内里各有情绪。 宋采唐便道:“夫人莫急,郡王爷此行并非抓人,只欲问事,吕姑娘若与命案无关,何需害怕?照实回话即可,与案情有关之事,官府向来不会四处张扬。” 这话隐意很明显了,断案靠的是律法,靠的是证据,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吕明月要是再害怕成这样,不配合,她们就就要怀疑她与命案有关了。 官府只问案情,不问隐私,有关姑娘家声誉,她们不会随便张扬。 刘氏这才缓了口气,搂着吕明月轻拍她的背:“好了,乖一点,娘就在这陪着你,不怕啊。” 吕明月紧紧靠在刘氏怀里,身体不再僵硬,但情绪也没好到哪里去。 这次宋采唐使了个眼色,没让赵挚说话,自己轻声问:“你与蔺飞舟认识多久了?” 吕明月声音很小:“两个……月。” “怎么认识的?” “她帮了我……有小偷偷我荷包……他帮我拦住了。” “然后就熟起来了?” “……嗯。” 宋采唐看了眼赵挚,眸底意味深长。 蔺飞舟两个月前来汴梁‘赶考’,一到就‘刚好’有机会和吕明月认识,并迅速熟络,建立起‘友爱良好’的关系,进展神速…… 这个蔺飞舟,真是没浪费一点时间。 宋采唐看着吕明月:“他待你好么?” 吕明月声音带着羞涩:“……很好。” “我看他条件似乎很不好,有问你要过东西么?” 吕明月有些恍惚,摇了摇头:“没有。” “那你呢,有没有主动送过他什么?” “有,我想送的……我家不缺钱,他三餐不继,袍子洗的灰白都舍不得扔,我想让他过好一点,好好读书,可他不要,什么都不要……除了我亲手做的简单饭菜,他才肯吃些……” 吕明月说着,有些落寞。 宋采唐长眉一凛:“所以法会那日,你给他送过面条?” 吕明月一脸惊讶:“你……怎么知道?” 宋采唐:“窝了一个鸡蛋?” 吕明月眼睛睁的更大,脸上情绪不用说,别人也能知道是什么意思:你怎么又知道? 宋采唐没回答,眼帘微垂。 死者胃里的面条,出处是在这里了。 “那昭泽寺,也是你约他去的?” 吕明月手有些抖,却不敢再瞒:“是……他本来不想去的,还在练字,但禁不住纠缠,就放了笔跟我去了。” “你们一起上的山?” “是。” “什么时候分开的?” “上山没一会儿……我拉着他陪我去求姻缘签,解签的人太多,我们被冲散了。” 冲散…… 是真的冲散,还是故意为之? 宋采唐微微偏头:“你当时没着急?” “他会回来的,我知道。” 吕明月这话说的无比笃定,透着小小的甜蜜和苦涩。 笃定和甜蜜,来自于感情,苦涩……大概是因为那个人已经死了。 宋采唐:“你没有怀疑过他为什么接近你?” “我初时也想……但他图我什么呢?”吕明月咬着下唇,“他那么好,温柔体贴,又爱干净,从不像别的男人那般粗俗,他眼界开阔,志向高远,才华横溢,明年定高中榜内,青云直起,前途无量,我家无权无势,只有些小财自安,于他……有什么用呢?我长的又非天仙……他就是人太好,被我缠上了,觉得不该相负,要好一辈子……” 宋采唐长眉微蹙,看了眼赵挚。 赵挚轻轻点头,二人观感一致。 吕明月这姑娘,已经深深陷在了蔺飞舟编织的情网里。 不过这话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蔺飞舟图的绝非美色,吕明月不是国色天香,再者骗子干久了,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工作就是工作,任务就是任务,他应该不会自己栽了。 钱?吕明月的家世,明显不够看啊。 吕明月周边人物关系也很简单,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奇怪。 宋采唐一边想,一边随意接着话:“你父母,为你准备了很多嫁妆吧。” 这个问题问的吕明月红了脸,刘氏代她回答:“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当然要给她最好的,她的嫁妆,从她小时候起就备着了,不光吃穿用度,样样皆精,而且她小时候用的东西,我都给她留着呢,一起带到夫家,留个念想。” 嫁妆…… 小时候用过的东西…… 宋采唐突然灵机一动:“明月姑娘小时候,有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 吕安贵和刘氏一起愣住了。 停顿两息,察觉到这反应不大对,才尴尬笑道:“特别的事是指——” 宋采唐迅速看了赵挚一眼。 赵挚颌首。 这吕家夫妻,有点意思啊。 赵挚指尖一下下,轻敲桌面,声音幽凉:“自然是你们印象中,认为特别的事。” 第212章 长的不像 过往小时候, 有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 吕明月对此似乎也有好奇, 偏头看刘氏:“娘,有么?” 刘氏赶紧摆手:“不过是长在闺阁的小姑娘, 平平顺顺安安康康, 哪有那么多特别的事?就是小时候……”她看了吕安贵一眼, “生了场大病,差点没救回来。” 吕安贵跟着她的目光, 就长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 小孩子命轻,不管怎么精心照顾, 总有生病受难, 明月四岁的时候,染了风寒,缠绵病榻近百日, 怎么都不好, 瘦的就剩骨头了,我急的没办法, 各处求医问药, 多少封信写出去都没有,还是一位积年老友帮忙,请来个胡子花白的老游医, 才给治好了……” 吕安贵一脸唏嘘, 神情里满满都是父亲对女儿的疼爱与无奈, 入情入理。 吕明月却似乎突然有了什么芥蒂, 唇角微敛,闭了闭眼睛,放开刘氏的胳膊,不再像之前那般依赖。 刘氏有些慌,想要重新抱住吕明月,手伸到半空,又收了回来。 像要掩饰这个动作,她顺手捏着帕子角,擦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 这一切,宋采唐正在和吕安贵说话没看到,倒让赵挚看了个正着。 “那位老游医呢?” 宋采唐在想,死者蔺飞舟曾经中过剧毒,身体糟蹋得不成样子,活不了几年,最需要的就是神医,他做这一切,会不会是为了这个? 吕安贵摇了摇头:“来我家给明月治病时,那位老大夫就很老了,走路都不利索,现在……怕是过世了吧?老游医行走四方,居无定所,姑娘,这真不是小人不愿意配合,是真不知道,找不到啊!” 赵挚突然问:“你那位积年老友呢?” 吕安贵怔住:“积……年老友?” 赵挚微笑,目光微沉:“帮你请来老游医的那个,积年老友。” “哦,您问他啊,”吕安贵反应过来,叹了口气,“我那位兄弟福薄,第二年闹水灾时失踪了,我在山里给他立了个衣冠冢。” “这样啊。” “郡王爷问这个的意思是——”吕安贵颇有些小心翼翼。 到这时候,宋采唐自然也明白赵挚问话的用意:“老游医和积年老友,有没有给你留下什么东西?” 吕安贵立刻回话:“没有。” 赵挚:“两个都没有?” 吕安贵话音笃定:“都没有。” 宋采唐看向吕明月。 吕明月现在已经自己坐好,对上宋采唐视线,她怔了怔,道:“我虽那时年纪小,什么都不记得,但家里的事向来不瞒我,若有,我肯定知道。” 赵挚和宋采唐对视一眼,又问吕安贵:“令爱和蔺飞舟生情,你同你妻可知情?” 吕安贵看了眼垂头不语的女儿,又看向刘氏,闭了闭眼:“我们……知道。” 刘氏叹了一声:“女儿长大,总是要嫁人的,这几年我一直为她物色人选,可惜总没缘分,遇不到合适的。这蔺飞舟,虽父母双亡,无家族支撑,但我同老爷好生查过,是个不错的年轻人,知事懂礼又上进,才华横溢亦有风骨,明月也喜欢……我们就想着,不若成全。来年蔺飞舟或皇榜得中,自然最好,若是不中,也没关系,我吕家旁的不说,供个女婿读书还是没有问题的。” 赵挚:“你们可曾与蔺飞舟接触,促成婚事,他可曾对你们提出过要求?” 吕安贵摇了摇头:“小人别的不求,只求小女日后平顺安康,夫妻俩举案齐眉,伉俪情深,遂没那么多规矩,小女出去与那书生见面,我们夫妻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培养培养感情也好。我们的女儿我们自己知道,定是不会做出出格之事。蔺飞舟有才气,也硬气有自尊,不愿意受他人帮忙,我与内人不愿过于逼迫,折了年轻人的尊严,遂这亲事,嫁妆,都是自己悄悄在准备,没有往外说,一切等蔺飞舟来年科考。我悄悄在暗处观察过蔺飞舟,却没有正式和他见过面,他也未曾对我与内人提过任何要求。” 宋采唐看向吕明月:“你呢,提过么?” 吕明月点了点头。 她与蔺飞舟感情甚笃,私下在一起时,难免憋不住话,会说些东西。 宋采唐:“那你可曾过你的嫁妆?你父母对你这么好,准备的东西一定不会少。” 吕明月再后知后觉,也明白她意思了:“你的意思是……他想要我的嫁妆?”她瞪大眼睛,差点笑出声,“怎么可能?他那么有才,前途无量,我这点钱算什么,将来他都会有。” “你的嫁妆,他知不知道。” 宋采唐手上茶杯放在桌上,双眉微敛,眼神直锐,态度很明显,这个问题,吕明月必须直面回答。 吕明月皱了眉:“知道。” 蔺飞舟并不是上京赶考的书生,和吕明月接近也有目的,不为钱,不为人,为的可能就是某样东西。 宋采唐思索着,问吕明月:“他是否经常和你感慨,或回忆以往?” “书生……不悲春伤秋,感慨万千,如何能做的大好诗文?” 宋采唐眼神微闪,这意思就是有了。 “那他回忆以往,你有没有相陪?他是否同你说过,想知道你过去的事,小时候的事,那些岁月里,他从未曾在你生命中参与过的事,他很想你说给他听?” 吕明月这下震惊了:“你……为什么连这个都知道!” 难道是偷听过他们说话! 宋采唐与赵挚对视一眼,得,没跑了,一定是这个方向了。 “你都同他说了什么?经年往事,记忆深刻,并且与某件嫁妆有关联的——”宋采唐盯着吕明月,“全部说与我们听!” 吕明月却很难整理讲述。 情人喁喁私语,甜蜜时说话不过脑子,她根本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 宋采唐无法,便引导着她,讲记忆深刻的几件,几个画面。 当时蔺飞舟的表情,都说了什么,听到她的话是什么反应…… 宋采唐和赵挚最后仍然不知道蔺飞舟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但方向重点,已经清晰,就着深挖即可。 “昭泽寺法会当日,你约蔺飞舟一起过去,”宋采唐想起这点,比较隐晦的问吕明月,“你可擦了胭脂口脂?” 吕明月有些怔,不太明白宋采唐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乖乖答了:“没有,我是诚心拜佛问姻缘的,浓妆艳抹对佛祖不敬。” 宋采唐点点头。 所以蔺飞舟唇间的红痕,不是因为亲吻了吕明月。 死者是个骗子,计划周全,做什么事都是有原因的,同时勾搭两个小姑娘,并让吕明月知道另一个姑娘的存在,那他的计划里,吕明月就有知道的必要。 “之前你我见面,你曾提过一个姓左的,”宋采唐看着吕明月,“你知道蔺飞舟有另一个女人,姓左?” 结果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吕明月就崩溃大哭:“是那姓左的缠着飞舟!单方面的纠缠!飞舟骨气铮铮,才不会折于权贵!是那女人,一定是那女人得不到,才杀了他!对,是她,就是她!!” 末了大哭着倒到刘氏怀里:“对不起……我有错……要是我不那么任性……一切许不会是这样……对不起……” 刘氏紧紧搂着她,也哭了:“娘的乖女,不怪你,你没有错啊……没有错……是咱们命不好……” 吕明月真情绪不当,崩溃了,这话自然就没法再问了。 但母女俩一块哭,看起来当娘的要比当女儿的柔韧多了,性格并不太像。 仔细看一看…… 长得好像也不太像。 宋采唐就随口安慰了一句:“夫人莫着急,明月姑娘还小,许再长两年,长开了,就会像您了,坚韧勇敢,打击不倒。” 她的专业里,有时确认身份,寻找失踪人口,会用得着这个点,母女相貌有时可能不太像,但对比同是二十多岁的相片,会发现出奇的相似。 吕明月到底还未长成。 刘氏的帕子突然落到了地上。 像是搂不住挣扎的吕明月。 “她生的……像她外婆,我那去世的老娘,我娘当年,也是这样的眉眼……”刘氏有点抖,哽咽说着话,扶起吕明月,头没回,没看宋采唐赵挚,也没宋采唐和赵挚看到她的脸,只一劲扶着吕明月往回走,“乖女,走,我们回屋,好好歇息,睡一觉就没事了……” 吕明月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是走不动,又像是不想走。 吕安贵似是终于受不了,脾气爆发:“好了,不要闹了!” 吕明月哭声顿止,贝齿紧紧咬着下唇,脸色苍白:“我给你……丢人了是不是?” 吕安贵没说话。 吕明月眼睛瞪的老大:“那你赶我走啊!还要我做什么!把我扔出去啊!” 刘氏赶紧招手叫丫鬟过来,‘扶着’吕明月往里屋走。 吕安贵朝赵挚宋采唐行礼,满脸歉意:“家里乱糟糟的,您看——” 如此,赵挚和宋采唐也没办法问话:“我们改日再来。” 走出吕家大门,宋采唐对赵挚感叹:“这个吕家……感觉有些怪。” 说不出哪里不对,背景表现很正常,说话做事合情合理,吕明月也是普通的小姑娘,符合这种出身应该有的气质,但他们家庭气氛好像有点奇怪。 蔺飞舟相中吕明月,图的到底是什么? 赵挚眯眼:“我总觉得,这吕家有个了不得的过去。” 蔺飞舟此行,就是那些尘封往事而来。 那里,定有什么旧物,卷着滔天大浪。 他们俩效率已经算很快了,不成想回去没多久,祁言也有反馈了。 “那户部副使左修文家,果然有问题!” 祁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咚咚咚喝了大半壶茶,才擦了擦嘴,激动的说:“他家新进了一批海货,其女左姗姗曾在昭泽寺法会前一晚,亲自准备做菜,说要供于佛前——” 赵挚抬眉:“供于佛前?” 祁言嗤笑一声,眉眼齐飞,暗意十足:“供什么佛前?明明是供了那蔺飞舟的肚子!” 宋采唐的验尸格目里,蔺飞舟胃里有未消化的鲍鱼和海参,明显刚吃进去,照他的财富状态和环境不可能吃到。 但仅凭这个—— 祁言凭的当然不只是这个,抖着眉,神秘兮兮道:“我还在左姗姗闺房里发现了情诗,是蔺飞舟的笔迹!位置我都记好了,挚哥你要去搜,我保证给你找出来!” 有私情,再加鲍鱼海参,这下事实确凿了吧! “左姗姗这小姑娘还挺厉害,瞒的特别好,这事连她父母都不知道!” 宋采唐想起之前看到的余氏,一看就知道是个精明能干的内宅夫人,真不知道? 赵挚指尖敲在桌面:“还有么?” “还有?”祁言大声抗议,“挚哥你累傻小子呢,要一要二不够还要三?” 赵挚白了他一眼:“好好说话。” “不过小爷什么人?当然还有!”祁言十分得瑟,“我还找到一个信息,不过模棱两可,不一定是事实,说这左姗姗,和那纪元嘉之前议过亲!” “你们说这纪元嘉,是不是因为左姗姗,才找上蔺飞舟?谷氏又为了自己儿子,所以才——” 祁言神色间除了八卦得瑟,还有气愤,赵挚了解他,一看就知道有事,沉声问:“那纪元嘉,怎么惹你了?” “他抢我的糕吃!”祁言哼了一声,十分愤愤,“唐唐妹子做的,又香又美味,那纪元嘉瘦的像没吃过饭似的,竟然鼻子一抽抽,闻着味儿就知道是好东西,上来就明抢啊!” “从小爷嘴里夺食的人,都不是什么好货,我决定了,这命案一定就是他做下的,就是纪元嘉那小子!” 祁言跳着脚,气急败坏。 第213章 外室 盏茶时间过去, 情报交换完毕。 将所得信息收拢整理,凶手不能确定, 接下来的方向却有了。 “首先是厉正智, 此人与死者到底有无瓜葛, 过往有无接触, 需要确定。” 赵挚说着话, 自己接了这个活儿:“我来。” 官场上的事, 他查起来要方便一些。 “再是李茂才, ”宋采唐长眉微敛, “此人有所保留,且供言当日‘紧张害怕’的恰到好处,若问不出什么,需要查探了解其往日行为。” 话说完, 她看看赵挚,又看看祁言,意思很明显—— 你俩谁去? 赵挚看了祁言一眼, 仍然一把揽了:“还是我来吧。” 祁言此刻同他挚哥默契十足,连连点头:“这还有个左修文家,做生不如做熟,我继续去盯着!” 两夫妻加一个女儿,山雨欲来风满楼,好戏连连, 他怎么能错过! 宋采唐微微点头:“纪元嘉和谷氏——我来试试吧。” 方向决定好, 三人举起茶盏, 颇为豪情的一碰。 祁言最干脆,仰脖把茶喝了,直接飞身接窗子就跳出去了:“我先走啦——” 赵挚深深看向宋采唐,剑眉藏锋,星目深邃:“我送你出去。” 宋采唐怔了下,眉眼弯弯,笑的灿烂:“好啊。” 赵挚是很想干点什么的,哪怕只是并肩走一走,可惜时不与他,案情紧要,宋采唐心思不在这,他也很忙…… 无法,只得看着宋采唐的马车远离,紧抿着双唇转身,投身紧张的工作,虐自己,也虐属下。 厉正智是高官,一路爬到现在,经历相当丰富,赵挚调了厉正智的履历,配合自己手下收拢打探来的消息,一样样对比,查校,想看看这人都犯了什么事,哪里有漏洞,可能与蔺飞舟这个人有关。 结果…… 不大美妙。 厉正智手太黑了啊!收受贿赂,结党营私,谋财害命的事,他一样都没少干! 到底哪一桩与死者有关?说不清! 忙了一天没什么切实成果,赵挚皱着眉,换换心情,去找负责盯着李茂才的手下。 李茂才是个混混,市井小人物,有小聪明,心思却不及朝堂大臣那般深,认真查,肯定能查到东西。 此人人最近有大笔银钱收入,有人看到他置办了一套一直舍不得买的鼻烟壶,穿……看不出来,吃却不肯亏了嘴,饭菜非大酒楼招牌菜不吃,酒也要最好的。 可有一点不太一样,李茂才好色,手短,往日在街上混,只要有钱,一定会去勾栏赌坊,这次这么有钱,却一回都没去浪过,与他性格不符。 赵挚看向喝的伶仃大醉的李茂才,问手下:“不出去浪……他在忙什么?” “回主子,他近一个月,常在一间茶坊泡着,不挑早上中午还是晚上,每天必然会去。” “喝茶?” “一边喝茶,一边……调戏茶坊老板娘。” 赵挚眯眼,李茂才看上人老板娘了? “今日这是去过了,还是没去?” 手下拱手:“前几天与老板娘吵了架,就没再去过。” …… 赵挚进展缓慢,宋采唐这边也不大顺利。 去牢里看望谷氏走关系的空档,她想办法,堵了纪元嘉。 纪元嘉表现一如既往,话不多,礼数俱全。 跟表弟关朗时刻沉迷书本,懒的说话不一样,纪元嘉心思很深,且不欲旁人知晓。他很会绕,你问问题,他想答的,会正面答的干脆,不想答的,任你怎么套,怎么逼,他都能绕开,且游刃有余。 小小年纪,不知道怎么长的,这般聪明。 宋采唐看着他熠熠如星的眼睛,理解了为什么关婉对他这么在意。 这个少年,让人很难忽视。 不宋采唐也有招。 不管之前船上经历,还是祁言带回来的话,都有一个信息—— 纪元嘉喜欢关婉的手艺。 正好,她是关婉第二喜欢的姐姐,小点心什么的,不要太手到擒来。 果然,圆胖可爱的白软小点心一拿出来,纪元嘉呼吸就变了。 宋采唐十分残忍,并没有让,直接把软圆胖小点心塞进了自己嘴里,含糊的问:“你和户部副使左大人的女儿左姗姗,议过亲?” 纪元嘉盯着宋采唐手上只剩三个的小点心,紧紧抿了嘴。 不说? 宋采唐笑眯了眼,拈起第二颗,送到自己的嘴里。 感谢关婉妹子的贴心,给她做的点心都很小个,一口一个,能保持优雅吃相,还不会吃撑。 纪元嘉:“左家夫人曾向我娘提过,但我娘并没有答应。” 宋采唐这才把手往前让了让:“我家妹妹做的点心,纪少爷要来一个么?” 她只是想安抚一下纪元嘉,多套点东西,没想到小吃货竟然脸皮非常厚,装作没听到‘一个’两个字,直接把剩下的两个都拿走了。 还送上少年感十足羞涩灿烂的笑:“谢谢姐姐。” 宋采唐:…… 谁是你姐姐! 问案子呢好吗?好不好严肃点,别那么自来熟! “所以你和左姗姗并没有来往接触?” 纪元嘉拿过点心,也不吃,只是小心收好,妥善藏起,似乎想要找个无人打扰的地方安静品评:“没有。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也就是说…… 不存在为了左姗姗单挑蔺飞舟? 宋采唐沉吟。 纪元嘉这个少年很有意思,不愿意回答或者不好说的问题,他干脆绕开,一旦诚恳当面的说出来,就是真话。宋采唐分辨得出,纪元嘉对左姗姗,的确没有私情。 “你与蔺飞舟,此前认识么?” 纪元嘉看着她笑,又开始绕:“姐姐觉得我们认识么?” 又不肯老实说了。 宋采唐被他闹的差点笑出声。 不仅仅是糕点到手,利诱不在,他不愿意说了,而是他心里有杆秤,理智并未失去,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早早就在心里划了条线,什么事能说,什么问题不能答,他门清。 宋采唐无奈叹气。 这少年太难对付。 但她还是想知道一些事……便换了个问法。 “你可曾——后悔做了什么事?” 她目光很深,探索之意明明白白。 纪元嘉静静看着她,眸底亦一片直白:“没有。” 他知道她在问什么,她也懂得他在答什么。 “我娘教过我,男儿当俯仰天地,磊落坦荡,一生无愧于心。她曾说过,盼我老时,回望过往,会欢喜来世间走一趟。而欢喜,一定是因为曾经的德行,操守,担当,成就,感动,绝非是愧疚。”纪元嘉声音清朗,如月下潺潺溪流,“我答应过我娘,摸着自己的良心过一辈子,凡事三思慎行,绝不做让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宋采唐有些怔忡。 这个少年…… “那你没有,后悔没做什么事?” 纪元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就有点多了。” “比如——” “比如九月底的那艘大船上,我为什么睡着了,没发现你们还没回来,船就开了。” 手慢慢握成拳,背到身后,纪元嘉看着宋采唐,眸底有微光闪耀。 宋采唐对自己的感情有点迟钝,观察别人却样样在行,她几乎立刻就看出来,这少年虽然说了‘你们’,指的却是关婉。 他竟然在肖想关婉! 还不惧她这个做表姐的知道! 关婉那么小,过了年也才十四! 原来这少年不是什么吃货,执着于好吃的,他只是执着于关婉做的好吃的! 宋采唐登时眯眼,有种自己家宝贝要被小狼盯住叼走的不爽,语带警告:“纪元嘉!” 今天招使错了!不该带关婉的东西给这小子! 宋采唐后悔没带赵挚或祁言来,这样还能把这小子藏在袖子里的点心抢回来! 纪元嘉不但脸皮厚,态度还很好,拱手行礼:“姐姐但有问题,尽可问来。” 问什么问,还有什么好问的! 宋采唐第一次感情用事,扭头就走。 反正从这小狼嘴里也问不出什么有用东西了…… 纪元嘉看着宋采唐背影,放下袖子,小心打开纸包,看了看里面白软圆胖的点心。 他会配得上她。 宋采唐走出去很远,安静很久,才觉得自己刚刚有点恐怖家长的意思。 古代人们早慧,关婉在她看来还很小,得好好疼着宠着,可在这里,的确是可以议亲的年纪了。可关婉软萌萌一只,根本就没开窍,被人骗了可怎么是好? 她怎么可能不担心? 想了又想,她决定调整心态,以科学的心态面对这个问题,好生解决,好生疏导,顾着当代社会氛围,不能闹出麻烦,而且一切必须以关婉意思为先。 关婉要是开了窍,喜欢纪元嘉,那么感情可以慢慢培养,成亲等过几年妹子长大了再说。 要是不喜欢…… 哼,几个纪元嘉也甭想接近! 再聪明再精再心思深都没用! 前思后想想明白,宋采唐有了主意,就暂时将这事放到一边,重新关注案情。 她做人很有原则,一事是一事,从不迁怒关联,纪元嘉是纪元嘉,跟她对谷氏的态度没关系。 走完关系流程,进牢里见谷氏时,宋采唐仍然很客气,礼节到位。 可惜谷氏一点也不配合,一如既往执着,就一句话:人是她杀的,她认罪。 之后就再不肯说话,拒绝交流。 宋采唐也明月,谷氏这般并不是针对她,而是心结未去。 不是因为儿子……那为的是什么? 她为什么非要认下这个杀人罪? 宋才能百思不得其解。 …… 如此两日过去,三人再次聚首。 赵挚进展缓慢:“厉正智把柄太多,数不清,暂时仍未找出和死者关联的点。李茂才有点不对……” 他把李茂才最近有横财入,却一反常态,没有去勾栏赌坊浪,反正泡在一个茶坊的事说了。 宋采唐接着他,把堵纪元嘉问话,去牢里看望谷氏的事说了。 当然,纪元嘉有意关婉的事,她没说。 这与案情无关,跟关婉的名声有关,这到处讲究‘名节’的社会,她改变不了,自己也不在乎,却不能不考虑关婉。 “但我感觉纪元嘉不像凶手。” 办案多了,总有种直觉。 祁言这边的信息可就丰富多了。 既然确定死者和左珊珊有私情,按规矩,是可以直接提人问话的,祁言本身出身不差,又拿了赵挚的令,可以当面问,但—— “左珊珊病了,真的病,夜里没关窗关了凉,病的厉害,我没法提人问。” 祁言一边说着,一边腹诽这肯定不是个意外,没准就是左家知道,故意让左珊珊病的。 未出阁的少女,事涉命案,被提人问供,是什么好名声? “但有个事很奇怪,这家里下人们流言,说左修文偷偷在外面养了个外室,隔三差五就要出去看一趟,持续时间已有月余,他老婆余氏竟然也不闹。” 祁言眼睛睁的很大:“我昨天倒吊在余氏檐下,听得真真儿的,那余氏说,有就接进来呗,她们左家难道还多养不了一个人?要真有骨血流落在外,可就是她这个主母的不是了。左修文生了老大的气,说你装什么装,还威胁说你真以为我不会休了你,这件事,不许她管!” “左修文把余氏甩开就走了,余氏脸都气白了,说什么这是左修文第一次说要休了她,但她还是没爆发。这都有点不像汴梁城第一母老虎了!” 余氏不像第一母考虑,左修文也不像以前那个公事家事都处理的很好的人,提到这个外室就急,这是找到真爱了? 赵挚眯眼:“那个外室是谁?” “不知道,”祁言摇摇头,“时间太紧,我还没找出来。” 宋采唐却突然灵台一清,问赵挚:“你刚刚说李茂才经常泡茶坊,那茶坊的地址在哪?”她问话,直接把汴梁地图拿出来,“你指给我看。” 赵挚手指落在一个地点。 宋采唐眼睛微眯:“果然。” 话题突然跳到李茂才身上,祁言有些不懂:“怎么突然问起他?” 宋采唐:“你说余氏是母老虎,整个汴梁人都知道。” 祁言点头:“是啊,她娘家得利,最初左修文入官场,全靠岳父提携,不敢对她不好,她就越来越横,整的左修文房里连个小妾都没有,这余氏,都敢直接杀人的!” “这么凶悍跋扈的一个人,知道丈夫养外室,会放置不管?” “所以我才觉得奇怪啊!” 赵挚却明白了宋采唐的意思:“余氏不是放着不管,而是已经尽在掌握。这个人是谁,有什么想法,她都知道。” 祁言更糊涂了,挠着头:“什么意思?” 宋采唐提醒:“余氏深居内宅,不好出来来亲自盯,她得用的人,走在外面也招眼,她想知道这个外室,了解这个外宣,会想什么办法?” “雇人!” 祁言这下明白过来了:“你的意思是——她雇了这李茂才,帮她盯左修文的外室?” 宋采唐微笑颌首。 祁言想想案情,各自供言,眼睛瞪的老大。 这分明是两个不相干的方向,两边也没有任何瓜葛的痕迹,宋唐是怎么想到一起的? “因为都与命案有关啊。” 都在一个圈子里,巧合很难,有时候大胆假设,串联比对,就能发现不一样的地方。 余氏行为可疑,李茂才也行为不对,别的地方不出现,偏偏出现在左修文身边,命案现场,是真巧合,还是有理由? 祁言后知后觉:“所以这外室,是李茂才经常调戏的那个茶坊老板娘?” 赵挚摇头:“不可能是她。” “那是谁?” 赵挚与宋采唐对视一眼,齐齐答到:“吕明月。” “你们说是谁?”祁言差点炸了,“这吕明月不是喜欢蔺飞舟,一往情深,非卿不嫁么?” 而且没任何凭据就这么说…… 宋采唐微微一笑:“当然不是全无凭据,天马行空的猜测。” 赵挚指着地图上,茶坊的位置,示意祁言看:“你看这地方,离哪里近?” 祁言认真看了看:“吕明月的家?” 赵挚颌首:“对。” 这茶坊的位置,就在吕明月家住的大街上,正好对着吕家侧门,看地势,上到二楼,没准还能远远看到吕明月的院子。 李茂才收人钱财,替人办事,别的地方不去,专门泡在这里,为的是什么?是谁? 调戏老板娘,不是混混习惯,就是有心拉近距离,能常上二楼。 “吕明月父母开明,知道吕明月和蔺飞舟有情,有意成全,对于吕明月会情郎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吕明月经常出门,白天晚间都有,其父母默许,看的并不严。” 宋采唐补充:“可若吕明月夜间与蔺飞舟私会,蔺飞舟那么穷,还那么低调,地点只能在他租住的院子,可他的房间,我仔细看过了,没一点女性气息。” 吕明月若去蔺飞舟房间那么勤快,还留宿,不可能一点气息都没有。 她夜里外出,去的一定不是蔺飞舟家,而是别的地方。 祁言嘴张大,差点把自己的拳头塞进去。 这……这也太乱了! 他看不懂啊! “那吕明月……图什么呢?” 赵挚皱眉:“那日问话,我观她对蔺飞舟的感情不似做伪。” 吕明月对蔺飞舟一定有情。 宋采唐闭了闭眼,想到一个方向:“书生科考,最重要的是什么?” 祁言举手:“自身的学识!” 赵挚眯眼:“历年试题,科考资料,考官喜好。” 宋采唐目光微沉:“这位左大人,好像是来年科考的考官。” 祁言怔了一瞬,拍了桌子:“那老不修威胁吕明月?” 宋采唐看向赵挚,赵挚正好看过来,二人对视,眸底似有灼灼火光。 除了这,还有别的问题,同样重要。 比如,死者蔺飞舟知不知道这件事?勾搭左修文的女儿左珊珊目的是何,为了报复,还是其它? 余氏隐而不发,又为了什么,女儿左珊珊的事,她又知不知道? 但所有问题,前提都是—— 这个猜测,是否正确。 “总之,先查查看,这外室到底是不是吕明月吧。” 没头绪一团糟时,哪哪都是困惑,有了方向,按照方向找,很快就能翻到答案。 是还是不是,答案很快反馈了回来。 做过就有痕迹,赵挚的精卫,加上祁言八卦小能手的本事,分别顺着吕明月和左修文之前的行迹,找到了一处私宅! 门房耳聋,内里哑仆,极为私密。 但问过邻居,邻居们都表示,偶尔会听到有声音,女子娇柔崇拜男子,各种撒娇腻歪,行那种事…… 各种查探确定,还真就是吕明月和左修文! 祁言差点眼珠子瞪出来:“我滴个乖乖……” 太浪了吧这也! 赵挚则是行动派,既然有了证据:“请人来问话吧。” 可惜他派去吕家的人慢了点,吕明月,失踪了。 第214章 夫妻大撕 扑朔的案情,敏感的时机, 吕明月的失踪并不寻常, 就好像…… 有什么人要阻止他们破案一样。 赵挚十分警惕, 立刻安排手下全城搜寻吕明月, 任何可疑痕迹都不要放过, 并让人保护着,请宋采唐亲自去吕家, 吕明月的闺房看一看, 有没有什么线索。 他自己更是不会耽误时间, 拎着祁言一起,去了左修文家。 吕家无官身, 宋采唐之前跟赵挚去过一趟,此次代表赵挚去, 吕家不敢不配合, 她能压得住。 左修文家就不一样了,左修文是朝廷命官, 心机颇深, 在自己家,自己地盘更不会遮掩脾气,被上门问罪不可能心情好,赵挚不是对付不了, 是怕宋采唐遇到什么腌臜事, 脏了眼睛。 赵挚带着祁言, 一路风驰电掣来到左修文家, 也不等人传话,直接越过门房,大剌剌去往正厅。 气势无两,霸道又蛮横。 自小在汴梁城横着长大的混世魔王,皇上最喜爱看重的侄子,太子爷感情最好的玩伴,哪怕现在连王爵都没有正式继承,又有谁敢轻看? 左家下人不敢拦,小跑着速速去通知主家,上茶的上茶,引路的引路,好一通忙活。 茶刚上来,还没喝一口呢,左修文就到了。 赵挚右手端着茶盏,左手拿着茶杯盖,眼角斜斜一挑:“左大人好生风流啊,家有贤妻,外有娇妾,当真是春风拂面过——” “郡王爷在说什么,下官怎么听不懂?” 左修文先阻了他的话,才站定拱手,行了个礼。 可是礼的再规矩,姿态摆得再严肃,也抹不去他听到这话时脸上浮起的震惊慌乱之色。 “啪”的一声,赵挚左手的茶杯盖落在右手茶杯之上,清脆尖锐,像砸在人心头。 “左大人不懂,尊夫人一定懂——” 他将茶盏放到桌上,目光滑到左修文身上,剑眉一挑,似笑非笑:“请尊夫人也出来吧。” 左修文面沉如水,不敢不答应,挥了挥手,立刻有下人跑向后宅。 余氏来的很快,礼行的也很周全稳重:“妾身拜见郡王爷。” 赵挚叫起,饶有意趣的看了她两眼,直接抖出话题:“你男人在外面偷吃,你知不知道?” 他这话不但成功让左修文怔住,祁言也有点愣。 挚哥……怎么说话这么不讲究? 偷吃什么的…… 跟男人们不一样,余氏倒稳的很,眉眼淡淡,看都没看左修文一眼,盈盈福礼:“郡王爷一定是误会了,我家夫君从不在外面乱来。” “从不乱来……”赵挚嗤笑一声,“是不敢吧?” 他说着话,随意看了祁言一眼。 祁言会意,当即明白了剧本,开始敲边鼓:“以前肯定是不敢么,老丈人小舅子那么给力,现在左大人身居高位,自成一系,还怕什么?” 他这话说的奸相十足,又是挑衅又是讽刺又是鄙夷,眼神神情含义不要太丰富,留给人的联想空间那是相当大。 左修文顿时眯了眼,像脸被人丢在地上摩擦一样,感觉甚是侮辱。 他最恨有人拿以前的事说话! 余氏就更难受了,余家江河日下,她在左家越来越难立足是事实,但就因为这是事实,她才更不想听,不想接受! “说话可是要讲证据的!” 她袖子一甩,愤愤瞪着祁言。 祁言怎么可能怕她,当即笑出了声:“你要证据啊——” 他偷眼看了下赵挚,赵挚肃面端坐,没半点阻止的意思,便就继续:“柳树胡同,往东第三家,正对着大磨盘——这个地方,你很熟吧,夫人?” 余氏站姿端正,沉默不语。 左修文登时眼睛睁圆,眉毛挑老高。 祁言啧啧笑了两声:“我说左大人,你看看清楚,这地方,你婆娘知道,郡王爷和我也知道,大家都心知肚明,你现在还想玩自欺欺人,是不是有点太没意思了?” 左修文眯了眼,目光沉沉看向余氏:“你做了什么?” 显然,近二十年夫妻,左修文对妻子知之甚深,一下就猜到了重点。 余氏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没看他,也没说话。 但这小动作,左修文熟悉不过。 她还真知道,并做了什么,一直背着他在干事! 左修文面色阴沉,神情相当可怕。 只片刻,他突然勾唇,笑出了声。 祁言这话说的不错,赵挚已经找上门,开门见山把这个地址抖出来,就是有底气,事实尽在掌握,他再掩饰也没什么意思…… “没错,我近来的确和一个女人交往过密,但我并未承认,她是我的外室。” 听得这话,祁言愣了愣。 这意思是……感情还没到那份上? 左修文吃了不认,耍着人小姑娘玩呢? 好贱啊……好贱! 余氏听了这话更生气,眼角斜过来,重重一哼:“都睡一张床了,你说不是就不是?左修文你要不要脸!” 左修文眼神更阴,直直看向余氏:“怎么,你亲眼看到我跟她睡一张床了?你很嫉妒是不是?” “你竟敢这般辱我——” 余氏火气登时上来,扑过去抓住了左修文的袖子。 不过从她往前扑的角度看来,她更想抓的,是左修文的衣领。 左修文把她甩开:“往常我是给你爹,给你家面子,你别给脸不要脸,连这点尊严都不要了!” 余氏被他大力甩出,扑跌在地,心里委屈身上疼痛绞在一起,不能释然,痛苦出声:“你——” “我什么我?”左修文一点都不心疼,腰背挺直,气势更甚,“世间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我养个小的,怎么了?你自己不贤惠,防别人跟防贼似的,把家里管得乌烟瘴气,黑灰一团,你出门看看,谁家妇人同你一样!” “你是我三书六礼娶进门的正妻,我给你面子,尊重你,引导你,你一意孤行不知悔改,到现在竟然还敢跟我哭?行啊,你有本事现在就哭死,我明天就娶个新的过门!” 余氏唇齿发寒,死死盯着左修文:“我爹不会饶了你……” 左修文嗤笑出声:“好啊,你现在就给我滚出门,回家去找你爹,我倒要看看,他怎样饶不了我!” 不知是经久积压,还是正好撞到点了,夫妻大战陡然而起,愈演愈烈。 祁言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后悔城门失火,殃及他这池鱼。 两夫妻正在对峙,突然一道声音传了过来。 “爹爹不要啊——” 是左修文的女儿,左珊珊。 她一边跑一边哭,脸上还带着病容,扑到了余氏身上,张开手臂护着。 左修文登时脾气爆发:“谁差没当好,把小姐放出来了!给我拉下去家法处置!” 左珊珊被他吓的哭声戛然而止,一个劲打嗝。 左修文对自己女儿还是有些温情的,见状不忍,声音尽量放轻:“你不好好在房间里养病,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左珊珊见他神情可怖,却没有动手的意思,略略放松,看看他,再看看余氏,哀哀求情:“爹……娘只是担心您,没别的意思,您别赶娘走,好不好?外头的……再好,也不比娘陪了您近二十年……” 左修文面沉如水,没有答应左珊珊的话,当然,也没有继续骂余氏。 余氏像是知道怕了,也没像刚才一样挑衅。 赵挚看着自己跑出来的左珊珊,心说正好,问题能一块解决了。 “你叫左珊珊,是吧?” 左珊珊抬头看了赵挚一眼,又迅速低头,声音细细的:“是……” “那你知不知道——”赵挚身体微微前倾,盯着左珊珊,“你父亲养的外室,是吕明月。” 房间陡然安静。 左珊珊却似乎不明白为什么有这样一个问题,反应了反应,后知后觉开始害怕:“这吕明,明月,难道是身份了不得的人?” 父亲碰不得,所以有大|麻烦了? 她反应不似做伪,祁言看向赵挚。 赵挚皱了皱眉,仔细看了左珊珊片刻,方才又继续:“吕明月是蔺飞舟的相好,二人约定终身,三书六礼俱已在准备,不日将成亲。” “约定终身……成亲……” 左珊珊喃喃复述了几个字,突然反应过来,神情激烈:“不,不可能——飞舟他——不可能,不可能的!” 如此神情表现,赵挚也有七八成确定,这左珊珊,怕的确不知道蔺飞舟和吕明月的事。 女儿这样表现,左修文余氏双双皱眉,感觉事情不对。 余氏轻轻抱住左珊珊:“怎么了?” 左珊珊却骇然惊惧,脸色惨白,捂住了自己的嘴,什么都不敢说。 左修文大怒:“说!” 左珊珊抖了抖,几乎撑不住,软倒在余氏怀里。 余氏拍了拍她的背:“乖女,不怕,你说,有娘在呢。” 左珊珊牙齿打颤,还是不敢说。 打死都不敢说! 祁言便叹了一声:“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你们这女儿啊,是起了春心,被那蔺飞舟勾了魂,二人鸿雁来往,私情甚笃啊。” 余氏声色俱厉,盯着女儿眼睛:“此话当真?” 左修文就没那么客气了,“啪”的一声,巴掌就扇上了左珊珊的脸,少女脸嫩,又带着病,脸侧当即红肿了起来。 一巴掌还不够,左修文手根本没伸回来,顺势拐了个方向,“啪”的一声,又落到余氏脸上:“老子在外面辛辛苦苦打拼,你就是这么照看家的!好好的女儿,叫你养成了□□□□!你还跟我闹,你活着还有什么脸面!” 余氏的确因为娘家背景,早年嚣张跋扈,性子泼辣,可近些年,她已有所收敛,不敢再像以前,不痛快就当面打脸,她开始学阴招,解决问题从暗里来,早年的骄傲也磨平了许多,只一个面子撑着不放。 如今遇到这种事,她是真撑不住了,抱着左珊珊悲痛大哭:“不是真的……这一定不是真的……我的女儿不会这样……不可能这样……” 左珊珊一边弱弱叫着娘,一边眼神躲闪,身体蜷缩,不敢看她。 余氏便知道,这些,都是真的。 “怪我啊……”她泪水涟涟,“都怪娘,没护好你,没护好你啊…… 娘年老色衰,活不了几年了,盯着你爹做什么?你才是我的命根子啊,你要是出了事,让娘怎么活?啊?你让娘怎么活!” 她一边说,一边重重打了左珊珊背几下,又重重捶向自己胸口:“我错了啊……错了……” 祁言转头,和赵挚对视。 余氏竟然……真不知道左珊珊和蔺飞舟的事! 对此,祁言更加有感悟。 他之前就过来过左家,通过下人们反应,母女相处感觉,觉得余氏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毕竟要真知道了,哪会放着不管,任女儿芳心错付?左珊珊要是被发现了,跟娘说话怎会不心虚,哪能那么随便不耐烦? 可余氏脾气烈,却不是傻子,所以他们三人有怀疑,现在看…… 还真是想错了,这余氏,就是不知道。 一门心思全部放在丈夫身上了,疏忽了宅在家里的‘乖女’,也并不难理解。 左修文气的发抖:“好啊,这就是我的正妻,我的嫡女!”似乎想到蔺飞舟死了,他冷冷一哼,“……死的好,死的太好了!” 赵挚抬眉,看向左修文:“所以——左大人知不知道,蔺飞舟和吕明月相好之事?” 他话音沉静微缓,眸底带着探究深意,让整个房间骤然安静,透着不平凡的味道。 所有人的目光,齐齐落到了左修文身上。 第215章 神奇的一家子 “我怎么会知道!” 左修文勃然大怒, 瞪着赵挚,以及这一屋子人, 眸底似乎能喷出火来。 “我一天到晚忙公务忙家里的烦心事都不够, 哪有那么多闲工夫管别人!那吕明月是自己找到我的, 年轻鲜嫩, 无知朝气, 就喜欢年纪大的男人, 说我能给她安全感,我怎么知道她在外头还勾搭了小白脸?我要是知道——我要是知道——” 左修文越说越气,无从发泄,干脆抬脚一踹,把桌子带凳子一起掀翻, 发出巨大响声,吓的在场很多人不由自主了耳朵。 这样还不够,左修文就像一头发怒的狮子,踹翻桌椅, 又去踹屏风,把屋子里的东西毁了大半,方才甘心。 我滴个娘…… 祁言看着这一切发生, 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斜斜看向赵挚, 又是挤眉, 又是弄眼, 情绪不要太丰富。 这一点都不像左大人啊! 户部副使左修文, 认识的人都知道,是个谨慎的人,仔细,小心,很少发脾气……至少在外面很少发脾气,也很少惹事,碰上十拿九稳的事,会愿意管一管,碰上惹不起的,绝不会硬咬硌的牙疼,什么时候该退,什么时候该怂,他掐的很准。 今天……这是怎么了?吃了呛药了? 想着想着,祁言手摸上下巴,若有所思。 看来这‘绿帽子’三个字,对所有男人都是难以言说的痛啊。 赵挚剑眉藏锋,目光微寒。 只怕没那么简单。 李修文这咬牙切齿的劲,绝非简单的情绪上头,像是反应慢了一拍,被女儿有男人有染的事实惊拦片刻后,才有意识想其它的事…… 比起刚刚女儿名节有失带给他的愤怒,这时的愤怒仿佛更高一些。 只因为男人那可笑的尊严? 赵挚不信。 可还掺杂了什么……他一时半会也想不清。 眼神沉下去,指尖轻点桌面,赵挚道:“左大人不知道吕明月和蔺飞舟相互钟情,婚事在议——也不知道女儿左珊珊和蔺飞舟存有私情。” 左修文冷哼一声,袖子几乎能甩出风声。 “夫人则太关心丈夫,也不知道女儿和外男有私,但——”赵挚目光转向余氏,“知道吕明月和蔺飞舟有情,是也不是?” 余氏眼神闪烁,刚要否定,看到赵挚了然一切无所遁形的目光,方才垂了头,叹声道:“是。” 就是因为知道吕明月和蔺飞舟有情,觉得吕明月不会愿意到她家来做小,所以才只是监视,没有做更多。 左修文气的手指头都抖了起来,狠狠指着余氏:“你竟然还敢……看着我被戴绿帽子,你很开心是不是!” 赵挚没理他,看向左珊珊:“你呢,知道这些么?吕明月与蔺飞舟议亲,你父亲与吕明月不清不楚,你娘不甘心,盯着吕明月——” 左珊珊脸色死白,吓得直摇头:“不……我不知道……都不知道……我只是……慕于蔺飞舟才华,他又……写诗给我,说心悦于我,因身贫不敢肖想,只能日夜相思……还说来年大考后,希望能有与我并肩的机会……我一直以为,他贫穷清苦,但有风骨,心里没有别人,只我一个……” 越说越羞臊,越说越没脸,左珊珊最后双手捂脸,轻声抽泣。 “这两个月,你常有出门?” “不,只跟着娘参加了两次小宴,赴了三次手帕交的约。” “每次都见着了蔺飞舟?” “不,并没有……” 赵挚又问了几个问题,一切就清楚了。 左珊珊是闺阁女子,被捧在手心长大,爱美,有小性子,但规矩管着,深居内宅不能出门,对外面的世界有很多向往,胆子说大,也有,可大不到哪儿去。 她一个半月之前,在街上惊鸿一瞥,见到蔺飞舟。蔺飞舟相貌很是拿得出手,套路又多多,骗个小姑娘手到擒来,施展魅力几乎无可抵挡,左珊珊将他一眼记住,不要太容易。 蔺飞舟不需要经常同她见面,一次让她记住,一次撩她心动,制造小小机会近距离说两句话,他就能让一个小姑娘心起涟漪。再制造一个丢帕子还帕子,帕子里藏诗寄情的经典情节,都不用蔺飞舟怎么努力,这小姑娘自己就知道找办法和蔺飞舟搭上。 没什么山盟海誓,也没有什么过激行为动作,甚至连面都没见过几次,几首诗,几句相思之语,已然足够左珊珊脑补出一场爱情大戏,情浓忘我,非卿不嫁。 昭泽寺那日,是她们第一次亲密接触。 左珊珊说的脸红语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祁言不由心中感叹,这小姑娘也太好骗了。 赵挚便明白,死者唇角的红痕,是左珊珊的唇脂。 宋采唐的验尸格目,果然没半分出错。 “你同那蔺飞舟有约?” 左珊珊摇了摇头:“也不算有约……我们联系不是很方便,我只是知道我娘的行程安排后,想办法给他留了话,说昭泽寺法会那日,我会在寺中整日整夜,第二天才走,若他有时间,可来看一看我……” 赵挚:“法会未开始时,你就看到了蔺飞舟。” “是……”左珊珊咬着唇,“我也没想到,他来的那么早。” 祁言心说,不是他想你,才去的那么早,他是被另一个‘真爱姑娘’拉过去的。 一边心里嘀咕,他一边后悔当日没在场,不然可以小小‘帮’一把,这两个姑娘要是面对面——蔺飞舟该怎么解决?认哪一个不认哪一个? 骗子加情圣,不知道手段有多高竿? 越想越觉得可惜,扼腕顿足,错过了场人间大戏啊! 赵挚没他这份飞扬心思,专注于案情:“你看到他,就悄悄约着,去了后山?” “是……”左珊珊悄悄看了余氏一眼,“他先去的,我得想办法从母亲身边走开,稍晚了一会儿。” 余氏瞪她,眸底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怒。 赵挚想着验尸格目和之前供言,继续问左珊珊:“你看到蔺飞舟时,他是一个人么?可有看到度支副使厉正智厉大人,以及纪家的长孙纪元嘉?” 左珊珊摇了摇头:“没有。” “李茂才呢?” “李茂才是谁?” 左珊珊目光迷茫,显然也是没看到了。 赵挚目光微凝。 所以这几个人应该是前后来的,有一定时间差。李茂才看到了厉正智和纪元嘉,却绝口不提左珊珊,是真的没看到,还是为了替主家遮掩? “你是何时,同蔺飞舟分开的?” “法会前。”左珊珊垂着头,盯着自己的帕子,“钟敲响,法会马上开始,所有人都往大殿走,我娘也说,诵经时我必须在里面,我就同……同他分别,迅速提裙跑进了大殿。没想到……他也跟着。” 赵挚指尖落在桌面:“但他没有跟你到最后。” “我当时吓了一跳,但他朝我坏坏笑了下,进殿后就朝我方向相反的地方去了,我知道,他是为了我想……我们的事,暂时不能让我爹娘知道。” 左珊珊羞得无所适从,祁言差点笑出声。 小姑娘呀,他可不是为了你着想,他往跟你相反的方向走,大概是因为那吕明月在那头啊! 赵挚:“最初,你能看到蔺飞舟。” “是,但没多久就看不到了,经书很短,僧人开始派发灵符,所有人都冲上前争抢,哪哪都是人,我什么都看不到……”说到这里,左珊珊想起当初画面,脸色惨白,“再看到,他,他已经倒在血泊里了……” 赵挚目光锐利:“当时蔺飞舟身边……谁离的最近?” “不……不太记得,看不太清,就人群突然散开,哪怕离的近,后来也远了……” “你就说说你记得的,场面安静时,你看到离的近的,都有谁。” 左珊珊认真想了想:“纪家夫人……裙上有血,刀掉在她脚边。大约被人群挤的散开,我看到她儿子,纪元嘉在圈子的另一边,正好在她对面。” “神情呢?” “惊讶吧……发生那种事,所有人都很惊讶。” 赵挚:“谷氏身边的人呢,都有谁?” “左边的……不认识,是陌生人。” “右边的呢?” “一个姑娘,”左珊珊形容那姑娘的样子,“十七八岁,圆脸,穿白色素裙,吓的脸色惨白,都发不出声音了。” “这姑娘旁边呢?” 左珊珊咬着唇,看了左修文一眼:“……是我爹。” 十七八岁,穿着白色素裙的圆脸姑娘,吓得脸色惨白,发不出声,再加上左修文这个组合,这姑娘身份如何,就很容易猜想了。 赵挚看向左修文:“所以这位姑娘,你女儿不认识,你该很熟悉吧?” 左修文哼了一声:“没错,是吕明月。我亦不知那日吕明月会去,见了我惊得跟个兔子一样,有意躲避,叫我逮之不住,抢符时人群拥挤,方才挤到一处……我当时不明白,现在懂了,那贱女人怕是和蔺飞舟相会,怕我看到,才故意躲着!” 祁言这下算是明白了,为什么蔺飞舟能不穿帮,还能干这么多事,因为有外力帮忙嘛! 众人有缘千里来相会,在昭泽寺狭路相逢,蔺飞舟假意‘失散’离开,要创造机会勾搭左珊珊,吕明月顾忌着左修文,怕自己露馅,蔺飞舟的‘失散’对她而言几乎是救赎,别说生气了,她巴不得蔺飞舟能失散久一点,于是蔺飞舟有大把的时间偶遇厉正智纪元嘉,品尝左珊珊的爱心大餐,并顺便品尝左珊珊的唇。 左珊珊私会情郎,殿里左修文和吕明月眼波交流,余氏心思全在这头,夫妻俩谁也没有想着要催女儿,一切顺利的仿佛水到渠成。 直到钟响,法会开始,众人在大殿齐聚。 没有人穿帮,唯一的悲剧就是蔺飞舟死了。 唉……也是一场大戏啊。 他怎么就没当场参与! 左修文这边还在继续说:“……当时情况紧急,谁也不会把现场记得清清楚楚,边上普通百姓也很多,郡王爷问人死是谁离的最近根本没用,那真正下手杀人的,若不是纪夫人那样的女子,得手后肯定跑远了,不在近圈。” 赵挚静静听他说完,再次问起吕明月:“她同你在一起时,可有提到过什么事?” 他看着左修文,眸底浮光闪动,湟湟威威:“特别的,记忆深刻的事。” 左修文想了想:“说起来——她跟她娘感情好像很好,时常梦起,梦话里一时撒娇,一时埋怨,撒娇时就什么软话都说,埋怨时就哭,说什么为什么不要她的话,不是连出生时的锦被生礼都给她留着呢么……” “出生时的锦被,生礼?”赵挚目光突然凛冽专注,“是什么?” 左修文摇摇头:“我不知道,她说谁都不告诉,连我都不说。” 祁言听到这,也明白了,登时看向赵挚。 莫非蔺飞舟找的东西……就是这个? 可是她娘给她的东西有什么奇怪? 难道她娘不是个普通的富家女,有什么了不得的身世,比如外公是海外巨富什么的? “吕明月呢?现在在哪?” 赵挚指节敲了敲桌面,直直看向左修文。 “不是在我那私宅,就是在她们家了,还能去哪?”左修文撇嘴,“她又不真是我的外室。” 看表情不似做伪装,他现在还不知道吕明月已经失踪的事。 赵挚仍然再问了一遍:“真的不知道?” 左修文皱眉:“真不知道!对她有问题你们就去问她啊,老揪着我算怎么回事?” “珊儿——珊儿!” 余氏抱着左珊珊,尖叫出声。 原来是左珊珊晕了。 左修文眉头皱的更紧,冲赵挚拱手:“郡王爷你看,下官家中忙乱,实无闲它顾——” 赵挚看祁言一眼,咂咂嘴:“行吧。” 该问的也差不多了,他起身往外走:“蔺飞舟一案案情未明,很多地方还需要左大人配合,今日先给令爱请个大夫,好好看看,后面有问题,我再来拜访。” 第216章 身世存疑 从左家出来, 走出去好远, 祁言才忍不住, 扯住赵挚袖子, 哈哈大笑。 “那姓左的老匹夫, 刚才那眼神,你看到没有?” “哈哈哈哈——你说后面有问题再来拜访,他那脸拉的, 心思一点都没藏, 就差直接说出来:你可滚蛋吧, 再也别来了!” 赵挚皱着眉, 把自己袖子从他手里扯出来:“大街上呢,注意点。” 祁言:…… 你刚刚在左家又混又横的时候怎么不说这话! 赵挚整理好袖角, 斜他一眼:“有问题?” 祁言头摇得像拨浪鼓:“不, 没问题, 一点问题没有, 挚哥棒棒的!” “嗯。” 赵挚随意转身, 抬步往前, 姿态高傲又矜贵, 王孙公侯气度彰显无遗,一点儿也不谦虚! 祁言:…… 没办法, 不管浪还是酷,都是他挚哥。 祁言小跑着跟上, 想想这左家, 噗的一声, 又笑出了声。 “这一家子可真有意思,谁心里都有小九九,又互相不知道对方干的事,因为自己正在忙!料抖出来一个比一个大,三人一个比一个震惊,戏可真足!” 看的他满意无比,以后这一个月,就靠这笑料活着了。 赵挚却若有所思:“还是得再确定,他们供言的真实性。” 脚步一转,他带着祁言去找了李茂才。 细细问了李茂才的话,再对比之前祁言在左家收集打探来的消息…… 这左修文余氏左珊珊,还真不像撒谎。 李茂才给出的理由尤其充足,和祁言一样,李茂才看戏的心思足足,这左家三人互有心思,互相不知道,他却都门清,跟踪着吕明月,别的细节没有,这一堆人的关系算是搞的明明白白,但他没说,就看着这几个人来回演戏,感觉特别爽。 问他为什么不告诉余氏,他说余氏给的钱不包括这些内容,他只要报告吕明月和左修文几时私约,时间多久就行了。 这李茂才是混混,怕事,又识实务,有些事,赵挚没查出来前,他不敢说,查出来再问,他保准倒。 赵挚感觉他还有隐瞒,但他就是不说,没办法,只得把人放了。 目前案件进展和证据,都不足以关人。 办完事,赵挚和祁言再次会合宋采唐。 祁言兴致很高,见到宋采唐更来劲,噼里啪啦,把在左家经过说了一通,事无巨细。 情绪上来,还手舞足蹈,甚至——拉了拉宋采唐袖子。 赵挚看的直皱眉。 这么多事,祁言是怎么做到语速这么快,流利顺畅,一字不停的短时间内说完的? 吸引了宋采唐所有注意不说,还敢拉宋采唐袖子? “啪”一声,赵挚一巴掌过去,狠狠拍下了祁言的手。 “爪子。” 他眼神阴森,声音也阴森。 祁言眼泪汪汪的看着自己瞬间肿起来的手背,跳黄河的心都有了。 他没别的意思啊,苍天可鉴! 不对,他是喜欢宋采唐,这姑娘跟别人不一样,就是对他的意,但他从来没有龌龊心思,真的,从来没有!刚才就是兴奋过头了,就跟说书的到激动高|潮时得拍下桌子一样,他那时就想得到对方的认可,所以随手拍桌子—— 不对,宋采唐又不是桌子,这比喻好像有点不恰当…… 不管了,反正他没错! 祁言委屈的不行。 赵挚才不管他委屈不委屈,看向宋采唐:“左家的事,都清楚了?” 宋采唐点头微笑:“嗯,祁公子说的很详细。” 气氛场景,个人情绪转变,信息丰富,高潮迭起,意趣非常,简直让她如临现场。 “这案子的方向……似乎很有趣。” 赵挚并不想看到她夸祁言,话题方向陡转:“你呢?可有收获?” 宋采唐想起吕明月的房间,眉心微蹙:“她的房间很正常,没任何乱翻,打斗或挣扎的痕迹,看样子并不像被人掳走。” “不像被人掳走……” 赵挚眯眼,那就是自己走的? 宋采唐看出他在想什么,点了点头:“那晚,她要了安神茶,说要好好睡觉,将伺候她的丫鬟打发了,第二日辰时,丫鬟见她总也不起,进来叫,才发现她失踪了,吕家派出去很多人找,都没有线索。我检查过房间,细细问过丫鬟,确认柜子里少了两套衣服,妆匣里少了几样金饰,钱匣也空了。” “拿这么多东西,房间里东西不乱,了无痕迹,不用说,肯定是主人自己,吕明月知道这些东西在哪,不用翻。”赵挚指尖轻捻,“自己房门尚且好出,院墙呢?夜里出门不让人发觉,她走的一定不是门。” 宋采唐摇了摇头:“就是找不到任何痕迹,我才觉得奇怪。不管吕家墙高不高,吕明月不会武功,从哪里爬,或用梯子,都不会没有任何痕迹。” 墙头不是路,跟地面不一样,表面一层浮尘松土,哪怕只是手指轻轻一按,都会有印子,没有痕迹,吕明月怎么出去的? 而且这种时机,自己偷偷跑出去—— “一点不像被谁掳走,倒像是自己心虚害怕。”祁言接了下面的话,“她又没做什么亏心事,为什么要跑?就因为跟左修文有染?不至于吧,她是跟左修文不清不楚,又不是杀了左修文……”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 ‘杀了’两个字一出来,仿佛一道闪电劈过灵台,宋采唐登时看向赵挚。 赵挚也直直看过来。 目光灼灼,灿如星辰。 “现在想想,吕家的气氛,好像很奇怪……最好的院子,不是家主住,不是长子住,给了未出阁的女儿。” 宋采唐接上他的话:“装病不愿见人,让父母挡,有错,就是‘你们’的错,谁是你们?这‘你们’又到底错了什么?” “虽然让刘氏抱,看似依赖,但提起对女儿的爱时,吕明月神情讽刺,肢体动作并不亲近。” “但家里的事都不瞒她,父母样样以她为先的态度不假。” “问话的最后,她情绪崩溃,哭着说对不起,这‘对不起’,是冲谁说的?为什么那么悲痛,情深意切?” “她好像……只有提起蔺飞舟时这般走心。” 二人一人一句,语速飞快,眼神不离彼此,眸底翻动的情绪一模一样,默契十足,似心有灵犀。 瞎子也能看明白,他们是想到一起去了! 他们有一个相同的结论! 祁言不是瞎子,他是傻子。 他挠着自己的头,好想把自己的头挠秃:“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倒是说给我听听啊!” 赵挚回头,用怜爱智障的眼神看了看他。 祁言感觉膝盖好痛。 宋采唐也看了过来,目光与赵挚相似。 祁言双膝痛的惨不忍睹,差点跪下。 好在宋采唐不是那么绝情,微微一笑,低声解释:“吕明月精神状态不好,她在害怕,强撑着,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可能就会崩溃。吕家夫妻也害怕,但他们的害怕和吕明月不一样,带着悔,甚至一点点恨,他们好像毕生心愿,就是好好的把吕明月送出门,所有表现,不像在养女儿,倒像是在待贵客,只是这贵客,在家里住的时间长一些……为什么?” “为什么?”祁言眨眨眼,再眨眨眼,“我怎么知道!” 他要是知道,还会问吗! 宋采唐叹了口气:“当时我随口提了句,吕明月生的与其母刘氏不像,刘氏帕子就掉了,说吕明月随外祖母,看似答得非常自然,没任何疑点,但她没有回头看我们。” “所以……呢?” 祁言还是不懂。 说话不看对方,也不是什么错啊。 赵挚差点儿想一掌劈开祁言的脑袋瓜,看看里面都放了些什么废料,把人造成了个草包:“所以这吕明月可能不是吕家夫妻生的!听懂了么!” “啊?啊——”祁言愣了一瞬,方才惊呼出声,“吕明月不姓吕!!!!” 赵挚:“目前没有证据,并不能十成十肯定,但哪家父母孩子的相处模式,都不是这样。” 他猜,吕明月的亲生父母,可能给吕明月留下了巨财,吕家夫妻受了好处,不敢不干事,所以才把吕明月像祖宗似的伺候,管不敢管,教不敢教,让她长成了现在的样子。 “还有一点——”宋采唐补充,“吕明月心虚出逃,理由似乎只有一个。” 蔺飞舟。 她一定看到了什么,或做了什么,与蔺飞舟的死有直接关系! 祁言舔了舔略干的唇,后知后觉:“所以……蔺飞舟找这吕明月,为的可能是吕明月的某样东西,这东西,可能同她身世有关?而现在咱们的破案关键——变成了吕明月的身世?她爹是谁,她娘是谁?” 宋采唐鼓掌:“聪明!” 祁言无奈抚额:“别,别夸我,我知道我已经很蠢了。” “不,她是在认真夸你,”赵挚相当诚恳,语重心长,“你终于能明白过来,并且展开联想,已经很优秀了。” 祁言:…… 眼泪汪汪,他并不想要被提醒这种优秀! 但吕明月的父母……是谁呢? 宋采唐右手撑着下巴,眼睛看着桌上茶盏,往前回顾整个案子。 这两个人,在案子里吗? 谁最关心吕明月,谁为了她做了很多事…… 大脑放空,往日场景一幕幕在眼前划过,所有相关人的话在耳边掠过,越来越快,越来越纷杂…… 突然间,脑子里蹦出一个人来。 一个看似远离,实则一直在案件中心的人。 宋采唐想起,李老夫人坚定谷氏不是凶手,说谷氏从小就乖巧懂事,少时受了很多苦,一度被父母族人关闭家中禁足,直至出嫁。 可谷氏自来谨慎,也不是傻子,从不会做过分的事,为什么会被家人关起来? 她没有做错事,就是有人相胁,对她做了错事。 这世道,女人生存不易,名节二字像一座大山,足以压塌女人的一辈子。 所以是不是…… 宋采唐朝赵挚悄悄招了招手。 赵挚附耳过来,宋采唐凑近,对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话。 非常轻,祁言没有听到。 祁言用鼻子哼哼,眼睛看一边,有什么了不起,不听就不听! 反正……他也听不懂。QAQ 赵挚耳根略红,看向宋采唐的眼神越发深邃,像水底静火,明明能量强大,却看似平静温和:“这个……你需得等一等。” 宋采唐微笑:“没关系,我有时间。” 结果赵挚还是谦虚了,宋采唐只等了一日半,就得到了消息。 二人商谈良久,最终决定,此一次,宋采唐一个人去,赵挚安排。 午后天气转阴,空气微湿转寒,赵挚皱着眉给宋采唐加了条白狐毛披风,亲自送她到大牢门前。 “我在这等着你。” 宋采唐微笑:“好。” 还是那条长长的路,阴暗湿冷,如豆烛光只照亮脚下方寸,气氛压抑,味道磨人。 前后两次,谷氏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次连话都没说,直接抬眉看了宋采唐一眼。 眉眼神情与以往如出一辙,含义明显。 宋采唐手窝在袖子里,笑了:“我知道,你是想对我说,人是你杀的,你认罪,让我不要再做多余的事。” 谷氏看了她一眼,眼梢微抬,好像在说,既然知道了,为什么还来? 宋采唐站定,透过木栏缝隙,直直看向谷氏:“我今日来不问案情,只是想瞻仰瞻仰——母爱的伟大。” 第217章 攻心 谷氏是个好洁之人, 身在牢狱, 没什么条件, 她还是尽量把自己打理的整洁一些, 衣有脏污, 却并不散乱,发不能洗,便理好盘于脑后。 连坐姿都腰直肩平, 不见女子柔弱媚态, 优雅坚韧有余, 令人生不出半分亵渎之意。 尤其那双眼睛, 明澈深远,通明世事, 似遥远夜空中的星, 又似寒潭夜泉里倒映的萤辉, 看似弱小, 实则顽强, 顾自绽放, 别人奈何不得半分。 她对宋采唐的到来很平静, 没任何多余情绪,直到, 宋采唐说了这句话—— 瞻仰母爱的伟大。 谷氏眼神可见的骤然顿住,手指也僵了一瞬。 “宋姑娘此话何意, 我怎么听不懂?” 她反应非常快, 语音平静, 眼神顺便游走,看了宋采唐一眼,手指也跟着僵紧的动作伸出,拉了拉袖口,又慢慢缩进袖子,仿佛她本来就是要这么做,并没有任何异样。 宋采唐正在集中所有精力观察她,怎么会看不出来? “夫人终于肯说话了。” 宋采唐微笑,纤细手指挽住耳边垂落的发缕,一圈一圈,缓慢又刻意的转着。 柔软长发,是女性的标志,大安只有未出闺的姑娘才会梳类似发式,两鬓垂落发缕,代表少女的娇俏和活泼,嫁了人都是挽发,全部挽,鬓边不留。 宋采唐这个动作隐意是什么,不言而喻—— 你的秘密,我猜到了。 母爱和女儿。 谷氏笼在袖间的手一紧,颇为后悔,刚刚那句话,不该问。 “夫人并非太过大意,着了我的道,而是人间真情流露,本该如此。” 宋采唐找了个凳子,看着还算干净,将随身帕子垫上去,坐了下来。 谷氏微微阖眸:“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宋采唐:“那在夫人心里,儿子重要,还是女儿重要?” 谷氏这次大约真的生气了,柳眉扬起,眉心微蹙,眸底是一片片水光浪潮,卷着狂风,挟着雷电:“祸从口出,宋姑娘年纪小,还是谨慎说话的好。” “夫人不必担心,这里没有旁人,”宋采唐知道谷氏在提防什么,从荷包里掏出赵挚给的金牌,亮给她看,“我来之前,已经请郡王爷帮忙清了场,今日对话,出得你口,入得我耳,断不会外传给第四个人知道,连李老夫人那里,我都没告诉。” 第四个人…… 谷氏:“也就是说,郡王爷知道这件事。” “他是本案主官,本身又敏锐非常,已经发现端倪,我瞒不了。”宋采唐眼眸清澈,十分真诚,“这件事不管对案情,还是对夫人,都十分重要,夫人请一定好好考虑。” 封建社会对女子十分苛刻,谷氏早年夫丧,寡居带儿走至现在,着实不易,能帮忙的,宋采唐肯定帮。 赵挚不是多嘴之人,祁言虽对八卦有痴迷的爱好,却是拎的清的人,知道什么事能说什么事不能说。 谷氏如若只是案件相关人,顶罪举动自然不对,必须按律给予惩罚,但过大过多的舆论……还是算了。 宋采唐见谷氏眉目低垂,久久不说话,轻声道:“之前在街上,我见过纪元嘉。” 谷氏眼梢微颤,笼在袖里的手指再次掐紧。 “他对我说,他娘教过他,男儿当俯仰天地,磊落坦荡,一生无愧于心。说盼他老时,回望过往,会欢喜来世间走一趟。而欢喜,一定是因为曾经的德行,操守,担当,成就,感动,绝非是愧疚。” 宋采唐看着谷氏,眼神明亮:“我同夫人素不相识,之前没有接触,但从李老夫人口里,从纪元嘉口里,我视夫人为巾帼英雄。能为人如此,能育子如此,我相信夫人是性情中人。” “我亦盼,夫人老时,回望过往,会欢喜来世间走一趟,而这欢喜,一定是因为夫人的德行,担当,坚守,绝非愧疚。” 谷氏沉默片刻,突然扬声道:“你想说什么,说吧。” 宋采唐从的谷氏的眼神里,知道谷氏动摇了,但这份动摇,并不足以让谷氏将一切坦诚。宋采唐也没想着凭自己几句话,就让谷氏全部招了,这件事对谷氏的影响绝非别人轻飘飘的想象。 她只能尽力而为。 “郡王爷查过,夫人在十八年前,曾遇匪失踪过一次,三日夜方得救出,但当时是举家外出,消息捂的严,并没有旁的人知道。此乃意外,天灾人祸,不是夫人的错,可夫人归家后,却突然传出重病的消息,一直不能痊愈,闭门不出,小宴不去,连最好的手帕交都断了来往……这与夫人嫁人后的性格行为,身体状况,并不相符。” “夫人‘病’了两年,一直未出门,未出现在小宴人前,直至嫁到了纪家。” “这病的头一年,贵府有‘夭折’族子送出了门,因生而有难,不宜操办,事办的悄悄的,别家也并没有关注。” 宋采唐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敢问夫人,这族子,真是‘族子’么?真的夭折了,还是她必须‘夭折’?” 谷氏微微阖眼,眼睫微颤。 她没有说话,但这神情,已经能说明很多东西。 宋采唐:“你嫁到纪家,初时很艰难。纪家门第清贵,多出言官,言官重规矩重操守,立身修己,会得人尊敬,也会突然惹到权贵祸事连连,且大都两袖清风,银财短紧。纪大人去的又太早,你带着幼小的纪元嘉,后宅立足,人前立威,花了很大的心思力气,用了很多年,才稳住纪家形势——开始有时间做一直想做的事。” “郡王爷查到,你一直在查一件事,一个十七前年出生的小姑娘的下落。” 听到这里,谷氏突然阖眼,呼吸抑制不住的,有些急促。 宋采唐:“可你查消息的事,似乎遇到了你娘家人的阻碍,他们,不愿意你查……之后呢,你可有找到这个小姑娘?” 看到谷氏眼睫似有湿意,宋采唐心内叹了一声,果然……如此。 “这个小姑娘,就是吕明月,对不对?” 谷氏仍然没说话。 宋采唐:“我相信母女之间自有血脉感应,或者说,孩子身上,总有母亲认识的点,就算一直没有缘份,见了面,总会有些感觉,让你去确认——一个巧合,你认出了吕明月,是么?” 从之前收拢的消息看,吕明月应该知道吕家夫妻不是她的父母,她本人应该非常渴望生父生母,但她肯定不知道谷氏的存在,否则以她的性格,不可能没半点情绪,藏的那么严实。 宋采唐猜测着:“你认出了吕明月,但时间太紧,外人太多,没办法相认,你只能暗暗注意她,目光不离她,然后——你看到了特别的事。” “那把杀死蔺飞舟的刀,别人都没注意,但你看到了,因为它在吕明月手中,是不是?吕明月吓坏了,不知如何是好,你当机立断,把她手中的刀拍掉,掉到了你裙边……当时你心里就有了主意,甚至还趁着乱,摸了两把血,蹭在自己裙上,是不是?” “你是想,你从未为这个女儿做过什么,想至少为她付出一次,是不是?” 宋采唐声音不大,可回荡在空旷牢狱里,有股说不出的清冷和伤感。 谷氏安静很久,终于说话了。 “这一切不过都是你猜测,刀在我脚边,我裙手有血,人是我杀的,任谁来,我都是这句话。” 宋采唐叹了一声:“那你是笃定为了女儿,不要儿子了?” “你觉得你对女儿有所亏欠,那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这十数年灌注的感情,可以说不要便不要了么?” “纪元嘉今年才十五吧?聪颖多才,心思灵敏成那样子,不容易,瘦成皮包骨,更不容易。你是觉得他已在家中站稳,不用你帮扶,也可一生顺遂了?” 宋采唐目光灼灼,直视谷氏:“恕我多言,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最是容易钻牛角尖,还未成人,未见识到更广阔更残酷的人生,未有游刃有余笑对一切的手段和心性,却有成年男人的勇气和戾气,你在牢中,他尚且无事,你若身死,他是否真能撑住?” “纪元嘉自小失怙,成长到现在不容易,你就不想……看着他长得更稳,看着他走的更好?若它日知道一切真相,你让他如何自处?就算这件事他永远不知道,十五岁,可是可以议亲了。你不在,你猜猜他的亲事,是否会成为纪家族人争抢的筹码?他还不知道如何经营婚姻,如何体谅妻子……你就那么愿意看到你儿子的婚事被人拿捏,你的儿媳妇懵懵懂懂一头撞进去,被欺负的话都说不出来?” “夫人,你真舍得?” 谷氏鼻翼微翕,紧紧咬着唇,忍不住瞪向宋采唐,却没有再坚持说自己是凶手了。 宋采唐放下最后一枚炸|弹:“吕明月,失踪了。” “我之前去吕家见过她一次,她的表现很不寻常,明明没什么心眼,心里想什么全写在脸上,却非要往是非圈里跳,我怀疑这并非她本心,是有人引导。郡王爷广布搜查网,现在仍然没什么收获,你若再不愿意说实话,不愿意帮忙,后果恐会——” 恐会如何,宋采唐没有再说,只站起来,拂裙朝谷氏行了个礼:“采唐今日多有叨扰,没有逼迫夫人的意思,请夫人好生考虑,需要的话,朝狱卒招呼一声,我即刻会来。” 宋采唐说完,就转身走了,脚步干脆,身形利落。 烛火因风轻摇,牢狱变的越发阴暗寒冷,一眼望不到头。 待所有声音消失,宋采唐身影再也看不到,谷氏幽幽一叹,声音里充满讽刺和自我嫌弃:“什么性情中人,我不过是个无能的蠢货。” 不知又过了多久,有狱卒过来:“谷氏,有人来看你了。” 悠长黑暗的甬道,瘦削高挑,身上没几两肉,唯一双眼睛璀璨如星辰的少年提着食盒:“娘。” 谷氏眼泪刷的就下来了:“我儿……” 宋采唐刚走出大牢,就看到了赵挚。 “冷么?” 赵挚大步上前,不由分说朝她手里塞了个手炉。 宋采唐看着赵挚想要抬手摸她的头,却半路放下不敢,小心翼翼又忧心忡忡,好像她是什么易碎的宝贝,必须得轻拿轻放,连他自己摸一下都舍不得……不由想笑。 笑出来后,又是心酸。 不知道之前的自己和赵挚有怎样的过往,把他伤成了这样? 明明眸底火光那么炙烈,烫的人心发暖,为什么紧紧禁锢自己? 他在怕什么? 宋采唐总有种感觉,在这汴梁,赵挚出生成长的地方,一定有答案。 “走吧。” 她转身朝前走。 所有事,都会有答案。 谷氏,也一定会想通。 宋采唐嘴里呵出白气,随意的问着赵挚:“你猜谷氏什么时候找我?” 赵挚对她相当有自信:“两日内?” 宋采唐抬头,看着乌沉沉的天空:“我倒是希望能快些。” 越快越好。 可惜,时不与她,她还没走到家,就有人过来报告赵挚,吕明月的尸体发现了。 吕明月,死了。 第218章 畏罪自杀 吕明月失踪近两日, 毫无音信, 赵挚命几队人马出去,各种寻找搜罗, 没任何线索。 宋采唐刚刚凑够信息量,见完谷氏, 还没来得及等到回复。 吕明月就死了。 新死, 刚刚被发现, 地点竟也在昭泽寺! 时间已晚, 天色暗沉, 但吃饭睡觉已然顾不上, 赵挚和宋采唐深深对视。 下一瞬,赵挚食指卷进唇间, 打了个长长的呼哨。 只见乌云漫卷, 沉沉暮色中,一匹黑色骏马疾如雷电, 卷着猎猎风声, 呼啸而来。 骏马长厮,威风无比, 一路宽敞街道似乎还不够它跑的,它张扬又霸道的甩着尾巴, 放肆的高昂着头,马蹄声似能卷出战场的兵戈之声! 将至近前, 宋采唐才发现, 这马并非周身纯黑, 它四蹄踏雪,额头还有一道类似闪电的白色痕迹,白色的毛毛簇拥,和黑色对比,视觉对撞效果相当强烈。 这马还挺臭美,远远看到宋采唐在看它,故意头往前伸,高高仰着脖子,‘嘶’的叫了一声,让额头‘胎记’更显眼。 它要能说话,肯定是正在十分得瑟的浪:哥帅吗? 宋采唐:…… 马还没跑到面前,赵挚脚尖发力,身形如灵巧的豹子,一个纵跃,骑到了马上。 然后,随着马的奔跑,他朝宋采唐伸出手。 宋采唐看着赵挚如墨眉眼,微抿双唇,想也没想,就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瞬间,视野颠倒。 她感觉到呜鸣风声过耳,寒凉冷气拂面,眼睛盯不开,腰被搂住,后背靠上一个坚硬的怀抱…… 突然一个柔软的东西兜头罩过来,隔绝了所有东西,包括视线。 宋采唐伸手摸了摸,睁开眼睛看了看,才发现,这是赵挚的大氅。 银鼠毛,轻便华贵,又足够暖和。 “别动。” 腰间被大手牢牢箍住,赵挚的声音响在耳畔,低沉暗哑,似静水流深:“会冷。” 宋采唐脸被大氅挡着,手陷在厚厚软软的毛毛里,背上抵着赵挚的胸膛,腰间横着赵挚的手,她一点也不冷,因此回复的很慢:“……嗯。” 黑马跑的很快,不知是很久这般撒欢了,还是载着漂亮的姑娘心情很好,一口气跑出去老远,偷偷回头,看了宋采唐一眼。 圆眼睛乌溜溜,水润润,映满了好奇。 见宋采唐眼睛从大氅里露出来,正好看过来,它瞬间扬了头,‘咴咴’叫了一声,好像在说:就算你了,咋滴! 宋采唐:…… 这马这么浪,还能跑这么快,回头看别处也不影响方向,它是怎么做到的? “它喜欢你。” 赵挚紧了紧裹在宋采唐身上的大氅。 宋采唐看着马,颇为好奇的问:“它叫什么名字?” “巨黑。” 巨黑? 宋采唐好悬笑出声。 就是特别黑? 马儿似乎非常不满赵挚这么叫它,甩了甩屁股。 宋采唐瞬间被颠起,赵挚赶紧把她抱的更紧:“小黑,不要闹。” 马儿并不听话,继续边跑边甩屁股,明显这个名字也不能取悦浪浪的它。 “行行,踏雪,踏雪好了吧!” 马儿这才得意的甩甩头,‘咴咴’的朝宋采唐叫了声。 好像在说:记住了没妹子,这才是哥的名字!美不美,帅不帅! 宋采唐:…… 赵挚骑马惯了,自己的坐骑,怎么闹他都能从容适之,可宋采唐没骑过马,颠坏了怎么办? 虽然他有点喜欢紧紧抱住腾空无措宋采唐的感觉,但……还是不行。 “踏雪,好好跑,”赵挚揉了揉黑马的鬃毛,“驾!” 黑马与主人相伴默契,非常明白赵挚每个语气每个力度代表的意思,赵挚严肃了,它也就不再浪了,专心赶路。 马蹄声声,一路奔驰。 冬日的夜来的很快,伴着刺骨的寒,宋采唐却一点都不觉得冷,身后这弯臂膀,身下这匹骏马,让时间和回忆都温暖了起来。 …… 现场是昭泽寺的五层佛塔下,周仵作已经到了,正在前面看尸体。 小黑停下,赵挚翻身下马,双臂架起,把宋采唐抱了下来。 小黑凑过来,低头轻轻顶了下宋采唐的腰,似乎有些不舍。 宋采唐回头看它,摸了摸它的脸:“等会儿还要麻烦你带我回去呀。” 小黑兴奋的打了个响鼻。 不知道它是听懂了,还是随便瞎乐。 “走吧。” 赵挚扶住宋采唐的腰,目光凛冽的斜了小黑一眼,强势带着宋采唐往前:“看案子。” 宋采唐过来就是为了案子,当即集中注意力,朝周仵作走去。 小黑打了个极响的喷嚏,差点怼赵挚一脸。 美人就是喜欢它,你待如何! 咦嘻嘻嘻嘻嘻—— 赵挚:…… 温香软玉在怀,就这么抱了一路,赵挚还没缓过劲来,宋采唐那边已经迅速进入状态,整理案情了。 吕明月尸体呈俯仰姿势,现于外的皮肤有局部表皮剥脱,擦伤,皮下出血及挫裂伤,看起来好像并不严重,后脑凹进破损,有脑浆迸出,口鼻有出血…… 是很典型的坠落伤,外表看起来不严重,实则多处骨折,内脏破裂。 “尸体内部尚有余温,死者死亡时间并不长,”周仵作也是接到消息才过来,并不比宋采唐早多久,“尸斑不多,条纹或小块状,尚未连成一片。” 宋采唐蹲下来,翻开死者的眼皮,又动了动死者胳膊身体:“角膜轻度混浊,尸僵刚刚发生,尚可弯动,周身骨折严重……死者死亡,一定不超过三个时辰。” 周仵作肃然点头:“确是如此。” 宋采唐后退两步,抬头看高高的佛塔:“从这上面摔上来的?” “恐怕是自己跳下来的,”周仵作拿出一张纸,递给宋采唐,“死者有遗书。” 宋采唐接过纸张,就着边上差役们的火把,倒是能看清楚。 一张纸,折的四四方方,整整齐齐,打开看,满页的对不起。 对不起三个字,一行行,一列列,充斥整个页面,反反复复的写,笔迹颤抖,字行间隐有泪痕,及至最后,才有几个‘我错了’,信的末尾,写是舟郎两个字。 吕明月认识的舟郎,大概只有蔺飞舟。 周仵作苍白胡子随风摇摆,他也不觉得冷,看着宋采唐,目光严肃,精神矍铄:“这吕明月,很有可能是蔺飞舟一案的凶手。” 宋采唐眉目沉吟,暂时没有说话。 周仵作又道:“自杀之人,都有和世间告别的仪式,吕明月今日衣裙明显是新换,发式新梳,还勾了眉,点了唇,擦了胭脂,最后把认罪认带在身上,她似乎早已打定主意,要以这样的方式离开……当然,还需更多细节证明,现场尚未勘察完毕,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 宋采唐很理解周仵作的判断,这场的场景,她来看的第一结论,也是自杀。 但本案秘密很多,她总觉得不太寻常。 她抬头,认真观察塔周,再看地上:“死者……为什么是仰躺?” 确实,跳楼死的什么姿势都有,但大机率,不应该是这样的姿势。 “这佛塔看起来并不很高,上下一般面积,中间没有树枝或屋檐凉棚绳索隔挡,死者跳下来不会被任何外物改变姿势,那她为什么是仰躺,而不是俯趴?” 难道一边跳着楼,还一边做着翻腾两周半屈体180度的高难度动作? 宋采唐皱眉。 周仵作抬头往上看看,眉目肃穆,显然也怀疑了:“自杀跳楼者,背朝后往外倒的很少。” 但是死者明显是背朝后。 虽然看不大出来,但手一摸就知道,死者背部软成一团,脊柱已完全摔碎,虽然后脑伤也不小,但第一受力点绝对是背。 宋采唐:“跳楼点找到了么?” 周仵作:“正在找——” “找到了!” 二人正说着话,赵挚已经在顶楼挥手:“在这里!” 宋采唐和周仵作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走,去看看!” 佛塔乃昭泽寺福塔,对外开放的只是底下几层,顶层上了锁,不让人进。宋采唐扶着周仵作一道上来,第一个印象是——灰尘很厚。 哪怕近日风大,厚厚尘土被刮出一道道,造型奇特,痕迹还是很明显。 在这片尘土里,有赵挚踩出来的脚印,沿着边,有几个还很清晰。 另外的,就是从门口一路直直走向外侧的,女子绣鞋脚印。 形状小巧,步幅略窄,每一步都很清晰,边缘可见。 只有去的,没有回的。 “这里还有站过的痕迹,”赵挚指着栏杆边缘的地面:“应该就是跳楼点了。” 宋采唐和周仵作过去一看,果然很清楚。 两枚秀气的鞋印,大小和吕明月的脚相符。 难道真是自杀的? 宋采唐眉目微凛。 “四周没第二个人的痕迹,看起来很像自杀。”赵挚沉吟,“但我觉得,有点太巧了。” 蔺飞舟突然在众目睽睽下被杀死,谷氏认了罪,这案子只要不是赵挚和宋采唐,换了任何一个人,案子就能结,但他们来了,这案子没能结。 抽丝剥茧,一步一步深入事实秘密,他们几乎已经碰触到了谷氏不是凶手的事实,又出幺蛾子,吕明月疑为真凶,而这个‘真凶’,也死了。 还带着认罪遗书,死的干干脆脆,明明白白。 他们又能结案了。 看起来如此顺理成章,又如此让人心生不安。 “自杀者一般都有类似的心路历程,决定自杀前会矛盾,犹豫,语言行为上有所征兆,比如会谈论与自杀相关的事或开自杀的玩笑,突然与亲人告别,将珍贵的东西送人,有条理地安排后事……” 宋采唐话音清亮,越说,思路越清晰,最后看向赵挚:“还请御史大人派人走访其家属亲朋,看有无此类特征,另外——” 不用她说,赵挚自己也已想到:“比对笔迹,看那遗书上的字,是否吕明月亲写。” “我听说吕明月之前已经失踪,”周仵作微笑着,提醒了一句,“最好在附近找找,看有没有吕明月的暂居之所。” 或许里面有什么证据。 赵挚颌首:“周先生说的极是。” “至于剩下的验尸工作——”宋采唐看向周仵作,微笑,“我和周先生来就好。” 三人很快捋好思路,各处忙碌。 第219章 他杀 聚精会神工作起来, 时间过得很快。 两个晨昏过去, 几人再聚首。 宋采唐一点时间也没浪费,捧着手炉,还没坐稳,就开始说自己的验尸结果:“吕明月周身多处骨折, 脊柱尤为严重,内脏全部破裂出血, 颅骨损伤,所有痕迹俱为死前伤, 无一死后,吕明月死因确为高空坠落。” 祁言还是比较了解宋采唐的, 见她表情,就知道一定有后续:“但是?” “但是——我在她胃里, 发现了质量不俗的酒肉,以及, 些许迷药。” 祁言立刻惊讶捂嘴:“迷药?那吕明月是吃了药迷糊了, 所以才自杀的?” 赵挚敲了敲桌子, 瞥了祁言一眼:“少插嘴。” 宋采唐纤长指尖覆在手炉上, 看向祁言,眼梢微微翘起,似在提醒:“也有另一种可能啊。” 祁言这下嘴捂得更紧, 眼睛瞪大, 都结巴了:“这这这这意思是——” 吕明月是被人喂了迷药, 带上高楼, 扔下去的? “我对吕明月尸体进行解剖时,周仵作在侧协助,死者胃部打开,我闻到了一股异味,但并不认识这种迷药,还是周仵作经验丰富,告诉我这是一种质量颇为上乘的迷药,小众,价格高,用料足,非一定实力的人买不到。” 宋采唐话音微缓清脆,如珍珠落玉盘:“死者腰腹以及肩膀,有浅短痕迹,疑似被或被勒。” 一般人如果醒着,自己会‘就劲’,抱一会儿不会让皮肤表面淤血存痕,但如果人没有意识,就会沉坠,抱的姿势不对或者时间略长,极易留下痕迹。 死者从高空坠落,落地瞬间造成大量擦伤,这些痕迹并不十分清楚,但认真分辨,完全可以看得出来。 宋采唐和周仵作反复对比观详,结论一致。 赵挚“嗯”了一声,开始说自己的收获:“遗书上笔记,确为吕明月所书,但墨迹感觉不对,不像新写,像数日之前就已写好。纸张也不对,是吕家夫妻溺爱女儿,特意为女儿定做的软白梨宣。这软白梨宣取意‘巧香’,做工不算精美,质量亦非太好,正经读书人不爱用,一般人家又拒于价格,并没有在市场上流行卖出,只吕家存了,给吕明月专用。” 也就是说,这纸别的地方找不到,是吕明月专有。 宋采唐想起:“吕明月房里的东西都是有数的,她失踪时,我去她房间查看,盯着伺候的丫鬟数过所有物件,干净纸张一张未少。” 吕明月出走的突然,只捡了自己认为可能需要的东西带上,并没有带书写用纸。 而市面上,外面买不到,吕明月自己也没有带的纸,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案发现场? “吕明月的暂住之处已经找到,就在这寺庙外,一处空置的小院。院里没有纸张,十分干净,痕迹不多,吕明月似乎没打算住多久。”赵挚继续说,“至于之前提到自杀征兆,吕明月亦一个都没有。她只是变的紧张,多疑,惊慌,却从未玩笑般提起自杀,安排后事,将东西送人等等等等言语行为。” 他怀疑吕明月只是想跑,逃避什么,却并不想死。 赵挚眉宇藏锋,目光睿亮:“另外,我已向吕氏夫妻确认,吕明月的确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吕明月自己也知道,但他们相处还算融洽,吕氏夫妻一直对吕明月关爱有加,从小到大没有让她受过欺负,尽所有努力,当贵女般娇养,彼此,以及在外面都没有结过仇。而且,他们并不知道吕明月的亲生父母到底是谁。” 宋采唐把手炉换了个方向,眼梢微眯:“那他们这般客气对待吕明月,一定有原因。” 不是说收养来的孩子就一定要虐待,不亲,生活中大部分人还是很正直善良的,接受了孩子,承担的责任,就会好好教养,单只宠溺娇纵,万事顺着孩子的心意,不可能。 祁言猛的拍了下大腿:“要不说是唐唐呢,猜的就是这么准!没错,就是有原因!” 这方面的调查取证,是他襄助赵挚完成的。 打听八卦,他可是行家! “这吕家夫妻有个独子,儿子出生不久,那刘氏就生了场大病,不能再生育,夫妻二人便一直想抱养个女儿,凑个好字,儿女双全。可一般穷苦人家的孩子他们看不上,家世好的也不可能给他们,这事儿就一直拖着。直到十八年前——” “有人送了个女婴给他们。模样可爱,包被精致,一看底子就不错,夫妻二人颇感意外惊喜。可接下孩子,他们就发现不对,没过几天,家里多了一大笔钱,并一封信。说钱是给这女孩的,请他们好好养大,若有半分怠慢,人头不保!” 祁言翘着脚,尾声拉得略长:“银票加了官封,银两也是官银,对于咱们这种人家来说,算不得什么,也不多,可对吕家小商户来说,就有点吓人了,夫妻二人不敢怠慢,祖宗一样的养着吕明月,两个小姑娘恃宠生娇,稍稍有些蠢。” 所以给这笔钱的人,不是吕明月的母方,就是她的母方。 鉴于案情经历判断,母方的可能性大些。 毕竟女人生了孩子,都知道是自己的,男人春风一度,并不一定知道自己多了个孩子。 “之后呢,没有线索了?”宋采唐看着祁言,“吕明月真实身世到底如何,给钱的那个人有没有再出现,吕家夫妻就没有查过?” 祁言摇了摇头:“没有,对方非常神秘,来且只来了一回,吕家夫妻胆小,不敢挑战权威,不敢试探,还因害怕流言蜚语,担心吕明月身世曝出引来麻烦,搬了不止一次家,中间还换过名字。” 所以吕明月亲生父母到底是谁,吕家完全没有头绪,甚至不敢去深想,抱着有一日是一日的态度,想着把吕明月嫁出门就好了。 “吕家不知道……有人清楚。” 宋采唐摸着手炉上的花纹,低声问赵挚:“纪夫人那里,可有消息了?” 谷氏现在,应该想明白了。 “进这个屋子之前,已有人来报,说谷氏想见你。”赵挚看着宋采唐,“我已让人准备,现在就可以过去看她。” 宋采唐眨眨眼,唇角微翘,笑容特别甜。 这么凑巧,想什么来什么,感觉运气不错,这案子一定能顺顺利利的结! 她立刻起身:“那走吧。” “等等!”祁言想起一件事,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小东西,“我同挚哥去吕明月家时,不小心翻了吕明月的嫁妆,有样东西比较新奇,我随手顺了来,没准可以派上用场!” 赵挚和宋采唐齐齐看向祁言,眸底情绪不同。 赵挚皱眉:你小子什么时候顺了个东西,我竟不知道?手也太欠了,得揍! 宋采唐眼睛微亮:好样的啊,这本事不错! “正好,可以让纪夫人认一认。” 一般没宋采唐时,祁言全听赵挚的,有宋采唐时,就没赵挚站的地方了,祁言才不管赵挚有没有不高兴,小唐唐高兴就好! 见宋采唐表情赞赏,他身后尾巴立刻摇了起来,背着手,十分得瑟,挚哥是谁?不认识! 赵挚看着祁言欠欠的样子,就觉得牙疼,忍不住磨。 三人表情不一,各怀心思的往前,一起去了关押谷氏的牢房。 案件未明,嫌疑未清,纵使赵挚是本案主理官,也不能把谷氏直接放出来,准备个暖和舒适的房间,倒是可以的。 谷氏转到温暖干净的提审房,看到三人,表情略惊讶。 宋采唐知道她惊讶的是祁言。 “不敢隐瞒夫人,祁公子一直参与办案调查,这件事,绕不开他。” 谷氏右手抬起,止了宋采唐的话:“纸包不住火,藏得再深的秘密,也有被人知晓的一天,我早知道,这一日迟早回来,也做好了准备面对,宋姑娘无需自责。” 这个案子,官府不查便罢,只要往下深查,她的秘密迟早曝出,赵挚和宋采唐这般处理,将事情控制在一个范围内,不再发酵扩大,她已十分感激。 而且这件事宋采唐本没有必要告诉她,只要祁言不来,她就永远都不会知道祁言也是知情人。 宋采唐此举真诚,对她毫无隐瞒,且敬重十足。 谷氏深深的看向宋采唐,看着她慧长的眉,清澈的眸,颀长的颈,纤白的手,每一样每一样,都是美人胚子。 长的好,心也正,真是难得。 怪不得李老夫人那么喜欢她。 说话间,祁言也拍着胸脯作保证:“夫人您放心,我绝不会出去乱说的,它日若有流言相扰,我也会想办法引开疏导!” 同在汴梁城,都是不一般的人家,谷氏认得祁言,因年龄圈子不同,接触不多,但她听说过祁言名气,对其能力也略知一二。 谷氏没有推脱,大大方方一笑:“那就有劳了。” “不客气!”祁言指着一边桌椅,“夫人请坐。” 几人落座,气氛显而易见的变得紧张了起来。 牢中阴寒,光线暗淡,四周寂静无声,唯炭盆里火燃的正旺,发出细碎哔剥声响,带来了淡淡暖意。 “宋姑娘猜的很对。” 良久,谷氏才出声说话,声音略低。 她是个性格果断之人,没考虑好,自不会让外人察觉一分端倪,一旦做了决定,便不再犹豫踌躇,哪怕这件事是她人生中最大的痛苦和不堪。 “十八年前,我曾遭遇意外,为人所掳并……生了个女儿。” 此话一出,整个房间瞬间安静。 “我当时未满十四,尚未说亲,家人不可能接受这个孩子,也不会管我心里怎么想,我假死,绞发,任何抗争都毫无意义,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家人把她送走。” 宋采唐轻挽袖口,亲手执壶,倒了杯热热的茶,塞到谷氏手里。 这段回忆并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往事,谷氏再坚强,也很难没情绪,眉眼低垂,唇色泛白,下意识捧着宋采唐塞过来的暖茶,连谢谢都忘了说。 祁言看了眼赵挚,两个男人都有些淡淡的不好意思。 这种揭女人伤疤的事,真是…… 第220章 夫人可认得这个? 伤感往事, 讲述起来气氛着实不佳。 谷氏却没在意, 顾自往下说:“我自以为在闺阁里算聪明的,出门无人不夸乖巧懂事,协助娘亲料理后宅,会理中馈,懂账目,又从小练的一手好绣活……我父亲有很多妾,见多了我母亲的泪,觉得嫁人也没什么意思,想着靠自己,也能养活自己和孩子……可原来, 我还剩自视甚高了。” “后宅手段, 我连皮毛都没懂, 怎能和长辈族人斗?我在她们眼里, 就是个浅盘子, 她们一眼就能看完。我保不住那个孩子。” “直至我认命, 不再抗争, 听长辈的话, 平顺嫁人,适应, 学习,拼命成长, 慢慢在纪家立足, 扛过丧夫之痛, 用尽所有力气保住了我和我儿应得的东西……八年前,终得喘息,我才开始寻找那个孩子。” 宋采唐和赵挚眼神对撞,心照不宣。 八年……可是很长的时间。 谷氏垂眼看着茶盏,眼角微红:“我以为我悄悄的做,慢慢的来,不会有人知道,谁知我娘家早就留了后手,当年所有痕迹,所有线索都打扫的干干净净,掩埋的结结实实,逼着吕家换了好几个地方,还专门留下人手,什么都不做,就防着我哪天去查,故意把我引到别的地方。” “起初我一直都没发现,找了几年没有结果,次次都是线索明确,无望而归,我便猜想,是娘家人在防我。我找回去,她们竟十分干脆的认了,说那个孩子跟我没缘分,这件事就得这么做,才是最好,我不找她,她不找我,我们大家才能相安无事,日子安稳。她们非常直接的告诉我,最初,她们还知道孩子和那家人的下落,后来干脆不管,眼不见为净,也不让我再继续查。” 原来如此。 房间里另外三个人明白了过来。 祁言性子急:“所以哪怕夫人努力了这么多年,仍然没发现对方半点消息。” 谷氏轻轻点头。 “那日是个意外。昭泽寺法会,我遇到了她。” 宋采唐:“吕明月?” “是。” 谷氏一直低眉看着杯盏里的水,视线微微空茫。 “宋姑娘说的对,母女骨血相连,有些事情,真的就这么巧。” “当时人多,吕明月不小心撞到了我,小姑娘有些傲气,一看脾气,就知道是被家人宠着长大的,看不清面前形势,说话不谨慎,将来嫁了人肯定要吃亏。我倒没有不喜欢她,只是觉得可惜,她并非不聪明,只是懒的用心,懒的努力,我有点为她担心。” 谷氏眸底微微湿润:“后来细想,我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人担心?萍水相逢之人,我一般都不会多看一眼,原来这就是血缘……” “她洗手时脚下没踩稳,趔趄了一下,我的丫鬟正好在她身边,拉了一把,我看到了她胳膊上的胎记。” 胎记? 赵挚和祁言表情如出一辙,似惊讶,又不算太惊讶,仿佛意料之中。 宋采唐验过吕明月的尸,对尸体身上各种特征记忆深刻:“可是右小臂上,艳红色蝴蝶纹状胎印?” 形状和颜色都十分特别,且少见。 谷氏声音微抖,略有些激动:“是……她是我生的,长大后相貌与婴儿不可能相同,但那胎记……不可能变,变不了。” “我当时心中如重锤狠敲,几乎站立不住,但我已经不是十八年前经不起事的小姑娘,很快调整好自己,拦住了她。” “我假意道歉刚刚撞到了她,和她拉了几句家长。” “小姑娘有点嫌我烦,但并没有拒绝,仍然笑着搭话,并不无礼。我不着痕迹的问她今年多大,家乡在何处,父母待她如何,她一样样说了,越套话,我心里越明白,她和我女儿的情况经历……简直一模一样。” “ 她生的不像我,眉目间有几分我娘的样子。我越看,越忍不住,她就是我的女儿。” 谷氏闭眼,有泪水划下。 宋采唐将自己帕子递了过去,谷氏接过,慢慢拭了泪。 深呼吸几下,她才能又继续:“当时时间少,我做不了更多,只视线不停的,不由自主的盯着她。怕我儿子看出端倪,我还找理由把他打发了。” “我看到她和死者……叫蔺飞舟是吧?走的很近。眉梢眼角洋溢着欢喜,感情该是很深。她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长大了,到了要嫁人的年纪……” 谷氏眼泪簌簌,不停的流。 这一次,房间安静了很久很久,大家心照不宣的给谷氏一个缓和的时间。 等谷氏平静下来,赵挚打破气氛,直接问:“然后呢?你看到吕明月杀蔺飞舟了?” 谷氏眉头微蹙:“当时正值派符,一切发生的太快,所有人一起涌上来,视线瞬间混乱,我不由自主朝她挤过去,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怕她受伤?” “当日天阴,光线极暗,大殿里点满烛火,一阵猛风吹来,烛光尽抖,一瞬间视线不清,非常黑,再等光线亮起的时候,我看到……” “那孩子拿着染血匕首,呆愣愣看着慢慢倒下去的人。蔺飞舟那时还没死,眼神里满满都是意外和仇恨。” “我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下意识的,我拍掉了她手里的匕首,趁着人们还没发现,伸手抹了下蔺飞舟胸前的血,然后等人尖叫,圈子散开空地露出来后,说人是我杀的。” 谷氏微微闭眼:“宋姑娘说的很对,我生而不养,对她没半分恩,只有愧,这一辈子没为她做过任何事,想着至少,为她做最后一件事。” 宋采唐:“你替吕明月顶了罪,她之后是什么反应?” “因为人多,众目睽睽,事实明确,我跑不了,也想不到任何办法推脱,官府来人后,便一力承担,直接认罪。那孩子……大概是吓怕了,下意识想躲避,现场那么大,时间那么久,她都没看我一眼,也没说一句话。” “我很理解,我也不怪他,毕竟——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 宋采唐闻言,倏的看向赵挚。 赵挚也正好看过来,朝她点了点头。 二人想法再次不谋而合,默契非常。 这吕明月,恐怕当时是不明白的,为什么谷氏明明看见了,谁愿意为她顶罪?后来,大概想通了。 她早知道吕氏夫妻不是他的亲生父母,她的真正爹娘另有其人,也一直有想法,想要找到他们。谷氏当时的表现,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直接告诉了她结果。 世间怎么可能有萍水相逢,互不认识的人,突然无缘无故,愿意为对方付出一切,哪怕落个名声尽坏,身死人亡的下场? 不可能的。 这谷氏……就是她生母。 吕明月对亲生父母有眷恋,这是孩子自然而生的想往,同时她也有恨,恨为什么父母不要她,抛弃她。 命运无常,她是无辜的,有资格怨恨,可她不知道,谷氏同样身不由己。 人最擅长原谅自己,这种时候,吕明月会千方百计给自己找理由,这不是她的错,是她应得的,这是谷氏欠她的,谁让谷氏当初抛弃了她。 但她被娇养溺爱多年,心志并十分成熟,想是这么想,多年以来心底执念和事实冲突,各种事蒙头砸来,她受不了。所以她神经质,心里有压力,变的敏感尖锐。 宋采唐却仍然保持疑问,蔺飞舟,真是吕明月杀的? 她直直看着吕氏的眼睛:“你亲眼看到,吕明月把匕首插入蔺飞舟胸膛?” “并没有,”谷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眉梢跳了一下,严肃摇头,“我只看到她手里拿着带血的匕首,蔺飞舟捂着胸口,难以置信的瞪着她,她自己神情十分慌张,面色苍白,像是吓的反应不过来。” 也就是说,谷氏没有看到吕明月杀人,甚至连拔刀的动作都没有。 如果凶手真是吕明月,这一出也能理解,如果不是……那谷氏可是憋屈大了。 但这方向,已然问不出再多细节,宋采唐便换了个话题:“那夫人知不知道,这蔺飞舟,其实是个骗子?” “骗子?”谷氏震惊,“那他想骗吕明月什么?吕明月只是个一般孩子,家世不出众,相貌也只是清秀有余,并非倾世佳人,他图什么?” 谷氏对蔺飞舟一无所知,她在昭泽寺撞到吕明月是个意外,决定替吕明月顶罪更是仓促,整件事做的……几乎是有生以来最冲动最不理智最未经思考的一次,这个案情发展,让她理解不能。 可她现在是嫌疑人,案子未破,案情细节不可能朝她开放。 “命运捉弄,世事误人,夫人还当宽心才是,”赵挚试着安慰谷氏一句,又问,“当初你女儿被家人送走,你可曾留下什么东西给她?” 谷氏摇了摇头:“她刚生下来就被抱走,我当时浑身无力,别说给她东西,我用尽力气,都没能多看她几眼,跟着她一起送出门的,只有我亲手做的包被。” “夫人请看,”宋采唐将祁言从吕家带出的东西放在桌上,“可认得这个?” 是一枚玉环。 浅青色玉质,光滑,润泽,光线下泛着亮亮的光,水色通透,上刻花纹精致华丽,着眼一看,就知绝非凡品。 谷氏看清玉环,眉尾微扬:“这枚玉环……从哪来的?” 看样子是认识了。 宋采唐看了赵挚一眼,并没有打算瞒:“吕家夫妇给吕明月置办的嫁妆里,把她从小到大用的东西全都放上了,这枚玉环,据说是和包被一起送来,是亲生父母留给她的东西。” 左修文的话里,说吕明月提起了这个神秘的东西。 吕明月捂的很紧,谁都不告诉,连蔺飞舟都没说。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谷氏手抵额角,长长叹了口气:“我之前只说我被匪类所劫,没说如何逃出……那一夜,突然火光四起,山间大乱,像是有外人闹事。我是趁着这个机会,跑出来的。” “我不知来人是谁,共有几个,是好是坏,但我因此才没死,不管对方是谁,我都心存感激。我急于逃命,途中扶过一个人,相伴走了两步,逃出后才发现,身上多了这枚玉环。大约是相扶时不小心,对方落在我身上的。” “我本想好生留着这枚玉环,若再也遇不到这个人,权当纪念,若是能遇到,就略做报答。之后我发现有孕,一度伤心难挨,这件事就放到了脑后。孩子送出后很久,我略缓过劲,再想找这玉环,却怎么都找不到,我还以为丢了,原来是在这里……想是当时的管事妈妈手忙脚乱,一个不小心,给带出去了。” 祁言追问:“那您当时可有看清他的脸,问过他的名字?” 谷氏摇头:“没有,我当时……能保持清醒已经很难。” 被掳到匪窝,遭遇如何大家心里都很清楚,祁言也没有好意思再问。 宋采唐看向赵挚,两个人面面相觑,万万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 竟然……不认识。 那蔺飞舟,到底为了什么而来? 还有—— “你女儿的父亲……” 终于到了这个最敏感的问题,宋采唐问的颇为轻柔,小心:“是谁?” 第221章 她为什么必须死 吕明月的生母找到了, 生父呢? 问题一出,宋采唐赵挚祁言,三个人六只眼睛, 齐齐看向谷氏。 谷氏微微阖眸,唇色苍白:“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当时我被蒙着脸,只知道那个人胡子很多,非常粗鲁。我也没查过,这些年过来, 我对不起的只有女儿, 其他的, 我并不想放在心上。” 祁言小心翼翼:“那孩子的亲父, 有没有可能知道女儿的存在?” “呵, 怎么可能,”谷氏冷笑,颇为嘲讽, “那等禽兽败类, 怎么会关注这些……” 正说着话,谷氏声音突然顿住,神色也变得僵硬。 宋采唐察觉有异:“夫人?夫人?您怎么了?” 谷氏突然抚额, 脸埋在阴影处, 指尖微微颤抖:“我恍惚记得,妈妈送孩子出去, 回来时说了句, 好像说有谁跟踪, 但仔细看,又没人,提防警惕了数日,没办事后续,这才放下。” 如果世间还有一个人关注这个孩子,怕是……只有孩子的生父了。 赵挚颌首:“我会去查。” 祁言心中八卦之火不能熄灭,虽然气氛不佳,还是顶着勇气问了:“那夫人您知不知道,吕明月做左修文外室的事?” “左修文?”谷氏敛眉,“户部副使?” 祁言点头:“对,就是他。” “不可能。”谷氏回答的斩钉截铁,“那孩子很喜欢蔺飞舟,眉眼里满是情意,做不了伪。” 祁言提醒:“当日案发现场,左修文也在,和吕明月应该有眼神交流互动,夫人没注意到?” 谷氏垂眉,认真回想良久,仍然摇了头:“还真没有,我只看到她满心满眼都是蔺飞舟,视线一直围着蔺飞舟转。” 祁言:“可左修文的婆娘余氏都派人跟踪捉奸了,此事千真万确啊!” 谷氏仍然摇头:“那孩子,还是处子。” “啊?” 这次轮到祁言懵了,不是睡都睡过了么?怎么还是处……子? “莫要不信我,”谷氏微笑,“我早年生活艰难,和老嬷嬷学过几招,看的不一定十成十准,但大抵错不了,我那没缘分的女儿,的确是处子。” 宋采唐心内一跳,下意识看向赵挚。 这就有意思了。 蔺飞舟不睡吕明月,不可能是吕明月不愿意配合,而是这是骗局重要的一环。 手段高明的感情骗子,本身极有魅力,特别会撩人,却不会随便睡人。为了在吕明月心中地位稳固,不被怀疑,他哄人手段定然多样,听话亲吻甚至抚摸,都不会少,但上床,很有可能不会做。 他想让对方知道自己对她的珍视。 其实大部分女孩子,尤其没有性经验的,喜欢的只是被珍视,被呵护的感觉,浪漫的亲吻,多多的爱抚,已能满足梦幻感觉,上床的话……时间才短短两个月,积累还不够。 但左修文不睡吕明月,是为什么? 都专门置一个宅子见面了,却不上真章,两个人在一起时,都在说什么,做什么? 明明没有暧昧,左修文却却撒了谎,说他和吕明月有肌肤之亲,为什么?他想隐藏什么? 至于四邻的话,议论声也难免,老男人和少女同住一个院子,别人能产生什么正经的猜想? 宋采唐现在就想,回去后再仔细检查一遍吕明月的尸体。 吕明月是高处坠亡,重重落地,体内撕裂破碎,各种出血非常严重,这种情况,又没有专业仪器相佐,□□非常难,她只检查过,确定死者死前没有进行过性|行为…… 现在看,得再仔细看看了。 赵挚又缓声问了谷氏几个问题,谷氏并无隐瞒,所有知道的事全部都说的一清二楚。 至此,问讯谷氏工作结束。 这个过程略长,大家都很累,宋采唐三人顾着谷氏心情,问题提的尽量不尖锐,谷氏一直尽量保持优雅风度,云淡风轻,其实心里应该很痛。 但她还是坚持住了,除了中间失态的几次泪水,并没有哭天抢地,没有让自己过于难堪,也没有让别人过于尴尬。 事情问完,宋采唐给了赵挚一个眼色,赵挚领着祁言后领,朝谷氏点了点头,先行离开。 等四处无人,宋采唐才道:“委屈夫人了,暂时还不能放您出去,但我带了足够的婢女,隔出一个封闭外间,备了热水,干净衣裳和暖热饭食,可供夫人清洗饱腹。夫人的牢房,我也托郡王爷给您换了一间,不算大,但尚算干净,炭炉不能放,被褥却可以多上几床,还请夫人爱惜身体,切记不要生病。” 谷氏看了宋采唐良久,方才垂眸:“如此,多谢。” 她神情并不十分激动,宋采唐却已足以看到她眸底浓浓的感激。 有的人就是这样,可以长袖善舞,圆滑的在贵圈穿梭,也可以真心诚意,用行动表达谢意。 有些话不必多说,谷氏的神态十分明确,她们的交往,在以后。 “夫人不必挂怀,一切都会好的。” 宋采唐踌躇片刻,还是没有隐瞒,直接告诉了谷氏:“还有一件事,吕明月姑娘……已遭遇不测,还请夫人宽心,切莫沉溺悲伤。” 谷氏眼神大恸,忍不住揪住衣裳:“是我……晚了么?” 宋采唐知道她在说什么,摇了摇头:“不,夫人切莫自责,那日我来牢里寻你,回去后就收到明月姑娘芳逝的消息,我已验过尸,是他杀,官府不会姑息,我和郡王爷定一查到底,为死者伸冤。” “这件事,非是夫人之过。” 大牢外,祁言双手架在后脑,很不理解:“为什么要告诉纪夫人?她已经很难受了,听到这样的消息,岂不会更心酸?” “无碍。” 赵挚透过窗子,看着牢里深不见底的暗窄通道:“采唐说,纪夫人很坚强,能挺住。” 这件事对方早晚都要知道,不隐瞒,便是尊重。 …… 听完谷氏供言,确认,梳理所有信息,接下来要做什么,方向就很明确了。 首先还是蔺飞舟的目的。 他要找的,到底是什么?是谁?玉环和玉环的主人? 可吕明月并不知道这件事,谷氏也不知道玉环的主人是谁,蔺飞舟如果认识,为何不直接去找? “有一种可能,”宋采唐眼神明亮,“这个人,他找不到了。” 赵挚目光锐利:“玉环的主人失踪,或已死亡?” “这玉环本身,或玉环的主人,对蔺飞舟本人或他的事十分重要,无论如何也放弃不了,”宋采唐捧着茶盏,轻轻啜了一口,“所以他想尽办法,在吕明月这里套。” “蔺飞舟知道谷氏么?” 谷氏是吕明月生母这件事? 话刚问出口,赵挚自己就摇了头:“不,他应该不知道,骗子手段良多,如果知道,不可能不利用。” 他只缠着吕明月一个人,事实很明显了。 但他怎么知道吕明月这里有玉环的……也是另一个大问题。 宋采唐:“他不仅缠吕明月,他还骗了左珊珊,吕明月这边,是为了玉环,左珊珊那边是为什么?” 赵挚想了想,道:“我后来派人细细问过左珊珊,她和蔺飞舟相处种种,鸿雁传书内容,大部分,都是左珊珊在向蔺飞舟倾诉,她的家事,父亲如何母亲如何,每日有什么样的烦恼。蔺飞舟扮演的是一个倾听角色,当然也有可能是他故意为之。只是时间还不够长,二人见面次数不多,内容很有限。” 这个方向…… 宋采唐大胆假设:“那蔺飞舟的目的,会不会是左修文或者余氏?” “你看,玉环和玉环的主人,出现是在十八年前,这时吕明月和左珊珊都尚未出生,有可能卷进事件的,只能是她们父母这般年纪的人。” 赵挚眯眼:“所以你怀疑,谷氏被掳,山寨大乱的当时,这左修文和余氏,至少有一个当时也在那里?” 宋采唐目光微闪:“我们该我们该查查左修文和余氏的生平了。” 尤其是十八年前这个时间点。 有异必有妖。 另一个方向,是吕明月。 宋采唐指尖轻轻摩挲着茶杯沿:“她为什么必须死?” 这么真实的‘自杀’,看起来很像蔺飞舟这个案子里,她手执血刃,有人看到了,觉得必须要这么合情合理的终结。 祁言摇着扇子插话:“难道是纪元嘉?为了他娘?纪夫人现在还在大牢里,就这么判了死刑。”扇子摇两下,他觉得不对,又换了个方向,“不不,没准是余氏,再恨丈夫,将来富贵前程,安稳日子,都在丈夫身上,她怎么能允许吕明月破坏?” 赵挚目光灼灼烈烈,看着宋采唐:“但最有可能的,还是杀害蔺飞舟的真正凶手。此人不想事态扩大,不想让我们继续往下查。很有可能,对方真正想隐藏的——” 宋采唐立即接话:“并不是这个命案的真相,而是十八年前的事。” “等等,”祁言又懵了,“这杀害蔺飞舟的,不是吕明月?纪夫人都说看到她手里拿着血刃了!” 赵挚用怜爱智障的目光看着他。 宋采唐也看过去,叹了口气:“但纪夫人只是看到她手里拿刀,并没有看到她杀人的动作。” 祁言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你们的意思是纪夫人被骗了?吕明月自己也是,连自己杀没杀人都没搞清楚?” 宋采唐提醒:“你想想当时的环境气氛。” 祁言认真回想。 阴天,光线暗,大风,烛火猛摇,暗了一瞬。 所有人上前争抢派符,人挤人,视线不清。 若是有人见人群掩盖杀了蔺飞舟,又顺手把给给了吕明月…… 人那么多,那么多挤,胳膊动不了,脚尖不着地,吕明月知道自己手里突然多了把刀,但她不知道是谁给的,身后的力量压过来,胳膊往前—— 然后风住,视野恢复。 她看到蔺飞舟出血,快死,自己手里有刀,也有往前怼的动作,误会自己杀了人…… 也不是不可能。 小姑娘没有杀人经验,非常好骗。 祁言想着想着,倒抽一口凉气:“嘶——” 还真有可能啊! 那这次的凶手,也忒凶险了! 宋采唐微笑:“另外,厉正智也要查。和蔺飞舟有口角,年纪又足够追溯十八年前,他和当年的事,有没有关联?” 当年那一日,除了谷氏被掳,还发生了什么? 赵挚颌首:“蔺飞舟的身份,到现在仍然没有结果,也需继续详查。” 这个骗子手腕实在高竿…… 方向既定,大家也不多言,分头做事。 这一次按方向重点排查,回来的消息相当令人震惊。 度支副使厉正智,看起来道貌岸然,官威赫赫,实则是个色中饿鬼,和很多青楼女子相交甚密,快活了,酒醉了,兴味上头,会说一些不那么得体的话,以及……一些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 一次不慎,被蔺飞舟抓住了把柄。 而蔺飞舟的真正身份调查,因此也有了打开的口子。 这左修文,更加了不得。 第222章 浪浪的小黑 左修文官场发际, 正好是在十八年前。 大安朝有这么一种官,祖辈出身不一定好,但能力卓绝,建有大功,襄助朝廷完成过为国为民意义重大的事, 功不至封爵封伯,福荫后世,也不能忽视,便会发放文书, 给一荫封子孙的机会。 机会有且只有一次,不经科举选官, 入本县小令,官职不会高,前程亦十分渺茫,族人必须考虑好,仔细斟酌, 让资质最好的孩子来领这个机会。 选子才德一般, 小县富家翁没有问题, 一族得以温饱发殿;才德庸碌, 本事不够, 眼高手低,官场混不开, 结局一定不会好, 族人或受其拖累;才德出众者, 兢兢业业发展,未尝不能闯出一条通天大道。 左修文就是这样的例子。 他祖父擅治水,官场不会混,却理顺了中原几条河道,朝廷特此嘉奖,给了荫封机会。左修文祖父心不在官场,儿辈个个庸碌,文章不成,只孙子左修文聪慧敏智,值得好好培养。 遂左修文小小年纪,就走马上任了。 他在边陲偏僻小县任职几年,能力出众,政绩良好,按规矩升迁。偏运气不好,升迁时遭遇上官们‘打架’,无辜被牵累,必须得千里迢迢上汴梁述职,去吏部办升调手续,再回去赴任。 西南小县距离汴梁着实太远,左修文赶路辛苦,水土不服,走的很慢,盘缠花完,没办法,夜宿汴梁城外野庙,被匪徒掳获。 这天,正好是十八年前,北青山事发的当晚。 北青山匪徒当年是汴梁城外最大的隐患,朝廷早欲剿灭,当夜正好早早筹划好,准备进攻的机会。突临天雷大火,朝廷派兵压近,左修文英勇机智,有勇有谋,襄助官兵以最小的伤害程度剿灭了匪帮,立了大功。 事毕论功行赏,朱修文的政绩上又加了一笔,吏部不可能随便盖上章办完手续就遣他回去,至少得琢磨琢磨给他升一点点。 就在这两日,左修文被余家看上,迎娶了余氏。 余氏家世出众,祖父和父亲都在朝为官,高居要位,有了这么个女婿,怎么可能不提拔?遣回原地做官是不可能的,几番打点,左修文就留在了汴梁。 左修文自己也争气,岳父和大舅子给了机会,他稳稳抓住,表现,立功,一步爬的非常稳,直至走到今日。 可以说,没有十八年前北青山匪窝的意外,就不会有左修文的今天。 厉正智则与他相反。 当时官兵随队佐领就是厉正智,北青山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但官兵众多,就是靠人数死打,也能万无一失打下来,厉正智千方百计捞到这个差事,就是为了立功。 结果事情忙完,大功归了左修文。 他辛辛苦苦忙碌,跑前跑后准备,结果不知道哪儿蹦出来的人随便指手划脚几下,就盖过了他。别人吃肉,他只能喝汤! 厉正智怎么能不恨?所以自那件事之后,二人一直不和。 祁言摸下巴,啧啧直叹:“怪不得呢……这俩人一见面就像斗鸡似的。” 赵挚:“卷宗上记录的只有这场对战。当日遭遇山火,匪窜内讧,官兵声势浩大,似乎没发现旁的特殊的事。” “或许不是没有发生……”宋采唐眼神微闪,“只是没记录。” 有时候你觉得不起眼的小事,却是别人的人生大事。 立场不同,意义不同。 “所以蔺飞舟接近这两个人就是有预谋的!”祁言合掌,“他想要知道当年的事,或者当年的瓜葛!” 赵挚给了他一个‘你终于明白不那么蠢了’的眼神:“厉正智族人不在这里,其妻携孩子回老祭祖,这几日才回来,蔺飞舟找不到方向,只能自己上。” 所以昭泽寺里的见面,一定是故意的。 这厉正智,一定知道什么,或者说,蔺飞舟认定,他一定知道什么。 宋采唐点点头,十分赞同。 左修文家里有人,女儿又正好适龄,蔺飞舟要行动,当然用最习惯最拿手最有把握的方法——骗。 如此,十八年前发生的事,露出了冰山一角。 但细节,尚需查明。 宋采唐略有些担忧:“左修文家乡在西南边陲小镇,实在太远,短时间内能查到么?” 赵挚稳剑眉微挑,唇角略勾:“宋姑娘对本王的情报系统有什么误解?” 这话虽是疑问语句,却带着一往无前的霸道和自信。 宋采唐:…… 行,知道你厉害好了吧! 至于吕明月命案,稍稍有些棘手。 没有目击证人,时间线无法梳理,又是寒冬腊月,夜深人静,周遭查问也没得么任何结果,想来想去,焦点还是应该放在案件相关人身上。 两桩命案,两个死者,都与十八年前旧事有关,这相关人,自然还是那一批。 当晚,左修文和余氏在家休息,互为人证,不在场证明充分。女儿左珊珊也是乖乖在家,因为病情和心情,下人们不敢怠慢,值夜值的很清醒,说主子没出去过。 但李茂才没有,这小子相当油滑,经常借着对杂街的熟悉程度,摆脱盯梢的人。当晚他说自己喝醉了,但没一个人能证明。再仔细问,他就瑟瑟发抖,不敢说话。 纪元嘉和厉正智也没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纪元嘉在自己书房休息,当晚心情不好,打发了所有人。 厉正智这边,则是有路过更夫说看到了他,但是意义不大,因为更夫看到厉正智在自己家里晃。厉正智解释自己起夜,睡迷糊了,方向走错了,不知怎么自己就走到了大院,门边。 一个个相关人都警惕十足,每个人心里都藏着秘密,不肯配合,证据又不足,官府不能强行关押,赵挚几人只能继续拼接细节,抽丝剥茧,继续深入。 封着火漆的细小竹筒一个个送进来,或大或小的纸片铺了满满一桌,都是过往消息,繁琐,细碎,不确定哪一条与案件有关,需要人细心敏锐的找出节点。 工作量很大,宋采唐便每日都会过来帮忙。 大部分时间,赵挚是陪着她一起的,但案情紧张,赵挚手上也不只有这一件事在忙,偶尔他会急匆匆的出去,再急匆匆的回来,每每落在宋采唐身上的目光都是不一样的。 宋采唐整副身心沉浸案情,并没有察觉。她只是忙累了,偶尔抬头放松时,发现赵挚不在,喝口茶,闷头再忙一会儿,再抬头赵挚已经回来了。 她不知道这个人什么时候出去,又什么时候回来,但总感觉…… 这个人的味道一直萦绕身边,从未离开。 很让人安心。 随着时间的推移,信息量的增加,她有种感觉,这案子离真相越来越近了,只要她快一点,再快一点,抓住了重要信息,案子马上就能破了! 这日正忙着,她突然听到马嘶声,很响亮,很熟悉,不由自主转头看。 这一看,吓了一跳。 外面下雪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地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洁白无瑕,清凉冷意,看起来干净又柔软,让人心生向往。 这是今年的初雪。 宋采唐不由走到廊前,伸出手,接住小巧精致的雪花,看它们在手心中融化成水。 都说雪是没有味道的,其实有。它有天地间最清素,干净的味道,能让人瞬间安静下来。天地素白空间广阔,看着看着,好像自己也成了这雪花,可以肆无忌惮的徜徉在天地间。 所以人们总是很喜欢雪。 耳边又传来一声马嘶,宋采唐唇角微勾,看了看四周,赵挚不在,干脆自己转去了马厩。 果然是那头额顶闪电,四蹄踏雪的小黑马。 小黑很兴奋,而且已经从马厩里跳了出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它看起来腿不比别人长多少,但跳跃力就是惊人,这马厩栏杆拦不住它,它只要想出来,就能出来,乖巧的不出来只是给你们这群愚蠢的凡人面子。 它撒着欢儿的在铺满雪的院子里疯跑,好像想让所有雪地都印上它‘完美好看’的马蹄印,一刻都停不下来。 见到宋采唐,它更加兴奋,哒哒哒的跑过来,水汪汪黑亮亮的大眼睛看着她,伸出舌头舔她的手。 宋采唐赶紧往回缩:“别闹小黑,多脏啊……” 她刚刚翻了半天卷宗,还没洗手呢。 很奇怪,赵挚叫他小黑,它就要发脾气,扭扭屁股闹一闹,宋采唐叫它却没半点反应,还很热情。 舔了宋采唐的手,小黑还嫌不够,低头顶了顶宋采唐的腰。 宋采唐没理解,它又顶了顶,朝着它背的方向。 “你想……让我骑?” “咴咴——” 小黑十分热情,宋采唐半天不动,它还原地跳了两下,非常非常急。 宋采唐就笑了:“好啊。” 她有点费力的上了马。 这两天赵挚才开始教她骑马,美其名曰劳逸结合,处理公务累了正好活动活动。只学了几次,她动作不熟练,不小心揪到了小黑的鬃毛。 小黑也不嫌弃,摇着尾巴等她坐稳,才叫了一声,冲跑出去。 风驰电掣,狂风猎猎。 这也太快了!!! 宋采唐被风吹的眯起眼睛,心情却十分畅快:“小黑——我看我看你不是想让我骑,你是想有人陪你一起疯跑啊!” 小黑得意长嘶,马蹄不停,跑出院子,冲出门,跑上了街道。 “报——” 护卫刚跟着赵挚回来,就看到这一幕,眼珠子差点吓出来,赶紧过来报告:“郡王爷!您的马跑了!踏雪,踏雪载着宋姑娘踏雪去了!” “慌什么,”赵挚慢条斯理脱下裹雪披风,“小黑有分寸。” 他刚进门,角度原因,宋采唐没看到他,但他看到了宋采唐。 宋采唐今日穿的是一身石榴红的裙子,配上这漫天白雪,神骏黑马,视觉效果极富冲击力,他怔了一瞬,错过了打招呼的时间,也错过了当场飞跃过去的时机。 他的小姑娘,这么这么美。 “小黑不会舍得伤到她的。” 像他一样。 但还是,出去看一眼吧。 心头牵挂的滋味并不好受。 赵挚走出门,又突然顿住,转身回了房间,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件厚披风。 白狐皮制成,辅以暗绣银纹,轻软厚暖,白雪相映下闪着银光,似有月华之光,穿在女子身上,保暖,富贵,又好看。 刚刚跨出门框,还没走出院子,就听到一个声音。 “表哥……” 院门口站了一位姑娘,穿着身藕色衣裙,配同色毛披风,尤显腰肢纤细,如杨如柳,再配上淡愁眉宇,细腻皮肤,隐隐约约的一丝病气,整个人就像反季节,开在冬日大雪里的一支莲花,娇弱又惊艳。 这气质楚楚可怜的少女,就是之前宋采唐在大街上匆匆见过一面的,陆语雪。 她嘴里唤着表哥,双眸闪出星点亮光,手里提着巨大的食盒,好像力气不足,几乎已经提不住,却不想放下,固执的亲自拎着,想要交给赵挚。 “表哥,我给你带了你最喜欢吃的东西。” 赵挚胳膊上搭着白狐披风,大步走过来。 “表哥是要出门?那还真是有点不巧了——”陆语雪看着赵挚迎面走来,视线落在他臂弯上的披风,陡然一停。 这披风…… 明显是给姑娘的。 第223章 我心甚喜 陆语雪微微垂眸, 眼角略红。 她才刚来,还没通报,赵挚臂弯这件披风,不可能是给她的。 “表哥要去哪儿?” “与你无关。” 赵挚皱眉说着话, 下巴微动,立刻有护卫上前伸手, 要接过陆语雪手里的食盒。 陆语雪手往回缩了缩, 没给。 护卫以为陆语雪冻着了反应慢, 出声提醒:“表小姐——” 陆语雪还是没给。 这意思是想……让赵挚亲自来接。 赵挚眼睛微眯,干脆打了个响指, 把护卫叫回来:“陆语雪, 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 陆语雪贝齿咬唇,眸隐泪意:“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公务紧要,表哥的身体也紧要, 这么些日子没回家, 王妃很担心, 我也……也心中挂念。” 赵挚冷嗤一声:“不需要。” 陆语雪眼睛睁大:“表哥你……你怎么能这样……” 赵挚目光突然变的锋利:“陆语雪,我为什么这样,你懂。” “表哥……” “别逼我对你动手。” 赵挚言辞锐利, 神情疏冷, 宗室贵子架子一端,气氛如寒冰利箭一般往身上飞来, 毫不留情。 陆语雪指尖颤抖了下, 凄凄苦笑:“雪儿只是挂念表哥, 为表哥好,表哥既不领情,就算了,何必……如此伤人?” 小黑性格全由自己,放飞多久,放飞多远,全是它说了算,在外面疯够了,就载着宋采唐回来了。 宋采唐全程没驱过它方向,催促或抑制过它的速度,对此感觉颇为神奇。 都说老马识途,小黑明明还很年轻,却不用人引导,就知道回来的路,还懂抄小道! 距离又近,又准确无误。 宋采唐不由叹息,还好……她没有乱指挥。 小黑很符合那句话:静若处子,动若疯狗。出去玩时多颠狂,玩够了就有多安静。 它仿佛很享受载着宋采唐的感觉,玩够了,又不想就这么回去放下宋采唐,四蹄嗒嗒,走的非常非常慢,及至门口,还赖着不动了。 宋采唐于是看到了陆语雪。 听到了她和赵挚的对话。 雪花簌簌,庑廊修长,有红梅伸出枝桠,景致构图极好,可惜气氛不是那么美妙。 美人明明情浓,赵挚却黑面肃厉…… 这有事啊。 赵挚眉宇藏锋,语气冰冷:“你走吧。” 陆语雪帕子拭过眼角的泪:“表哥不喜欢我这般,我记住了,下回再不会了。表哥安心办差,家里的事尽可放心,我会把王妃照顾好,不让表哥操心担忧,表哥觉得这样不好,这官署,我也不会再来。但表哥若有什么需要,一定记得着人同我说。” 手往下收的同时,陆语雪出灿烂笑脸,漫天雪花中,美得不可方物。 陆语雪声音如缠绵春雨,柔柔细细:“表哥说过,雪儿笑起来最好看,刚刚失态啦,表哥莫怪。没什么事,雪儿这就回去啦。” 说完转身就走,半点不曾扭捏留恋。 可门口站着小黑和宋采唐。 不知道陆语雪是不是神情恍惚,无心顾及其它,跑的太快,没看到这边,一下子冲到了门口。 “咴嘶——” 小黑扬起前蹄,高高立起,声亮力足,气势霸道又凶悍。 陆语雪吓的愣住,顿时都不会动了。 宋采唐赶紧勒马。 同时也觉得有点奇怪。小黑很得瑟,是个臭屁青年,有时兴奋过头,会稍稍有点没礼貌,但它被赵挚教的很好,绝不会突然受惊,或者无缘无故惊吓别人,陆语雪过来,它不动或避开都行,人类的速度和体积,尤其一个弱女人,还吓不到它,它为什么这样? 它不喜欢陆语雪? 高头大马高高立起,扬起马蹄,柔弱女人愣愣站在它身前,怎么看都很危险。 这出发生的又太快,宋采唐勒不住小黑,旁人又来不及过来,赵挚只能飞快跳出,纵跃而来。 他知道小黑不会伤害宋采唐,大手掐住陆语雪胳膊,捞着人就往后退。 小黑果然没有伤害宋采唐,还就着劲落地,让宋采唐坐的稳稳。 然后瞪着自己的主人,不满的打响鼻。 赵挚带开陆语雪后,就迅速松开了自己的手。 陆语雪似乎受惊过度,一时没站住,歪倒在了赵挚怀里。 但她并没有顺势做什么,只一瞬,她就强撑着自己起来了:“对不起,表哥,我脚有点软……” 赵挚抬头看着宋采唐。 宋采唐坐在马上,看着赵挚。 二人神情都很平静,目光往来间却似乎流露出了很多东西…… 是别人插不进的气氛。 “表哥对不起,是我没看路,跑的太快了,吓到踏雪,表哥不要怪我好么?”陆语雪插在二人视线中间,对赵挚道歉,之后又诚恳转身,走向宋采唐,对宋采唐道歉,“宋姑娘,抱歉,刚刚都是我的错,你怎么样,可有受伤?” 这个道歉,不管声音还是神情,都十分真诚,而且说实话,刚刚这个意外,委实不能怪她,她是受害者,宋采唐高高在马上,却没控制好惊马,怎么说也该是宋采唐说句道歉的话。 她这样大包大揽,将责任揽于己身,是个极体贴,让别人很舒适的处理。 但不知为什么,宋采唐并没有倍感安慰,她隐隐有种……被挑衅的感觉。 因为赵挚么? 宋采唐看了眼赵挚。 她基本确定,她和赵挚有段过往,赵挚对她有情,但赵挚知她心意,并没有走的太近,且相当自持,顶多夜里想不开受不了,蹲她房顶坐一晚,人前绝不会表现太多。 她也在认真思考,怎么面对这种状况,并没有和赵挚特别亲近,为什么这位表妹……这般敏感? 想起之前在栾泽,凌芊芊耀武扬威说起的‘雪姐姐’,想必是这位了。 表妹……青梅竹马…… 赵挚的福份,不浅啊。 宋采唐微微一笑:“抱歉,今冬初雪至,诱人踏雪寻梅,我骑马出去遛遛,没想到回来官署里竟多了位娇弱姑娘,失礼了。” 随着她的话,小黑朝陆语雪打了个大大的响鼻。 高高扬着脖子,亮着额间闪电,耀武扬威,十分不礼貌。 陆语雪却并没有在意,微微一笑,看着宋采唐,神情极稳:“宋姑娘客气,今时今刻,在这官署里的姑娘又何止我一个?我听闻宋姑娘钟灵毓秀,不惧脏污,剖尸技艺乃天下一绝,今日得见,姑娘果然好相貌,好人品,令我钦羡。表哥镇日忙于公务案情,受你襄助良多,我替王妃谢谢你。” 宋采唐眼梢微平。 这位‘雪姐姐’看起来娇娇弱弱,说话倒挺有艺术,不着痕迹刺人的活儿干的不错。 女人在官署不合规矩,技艺再好,不惧脏污,干的也是脏污事,替王妃谢,主人姿态足足。 所有话里,最后表达的也是最重要最在意的,对方这是在彰显与赵挚的亲密程度,比她亲近的多? 宋采唐其实很喜欢软妹子,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谁不喜欢相处起来舒服的人?但有些人娇软是本性,有些人的娇则软带着目的,取悦的是男人,而非女人,这个陆语雪,让她略不舒服。 明明栾泽时,她对凌芊芊趾高气昂的宣言嗤之以鼻,对‘雪姐姐’三个字毫无情绪波澜,今天为什么—— 陆语雪看着打翻在雪里的食盒,幽幽叹气:“就是可惜了这些东西,都是我亲手做的,表哥最爱吃的。” “没事没事,我带了更多的!” 门口又走进来一个人,裹着厚厚衣服,把自己裹成了球,声音清脆,杏眼可人,正是关婉。 做吃的,关婉是专业的,也不会自己拿,身后一字排开,十几个丫鬟小厮,每人手上都拎着大大的食盒。 “郡王爷的口味,我熟,和我家表姐一模一样的!菜式咸淡,颜色搭配,点心甜度,一丝都不带差的,”关婉十分自来熟,不认识人家陆语雪,也能聊的亲切,“这位姐姐,你说这缘份,厉害吧?” 陆语雪视线不着痕迹滑过地上打翻的食盒,再看看关婉身后那一排,脸上的笑容有点僵:“这样啊……” 关婉小孩子气一样,随手招个小厮过来,打开食盒,给陆语雪看:“你看!这盒是点心,馅得用清水红豆,面包得用老面发过,甜度不最多三分——” 陆语雪看着食盒里小巧精致,甜咸味道挡不住,引人十指大动的点心,脸色更僵。 果然是表哥喜欢的! 但她还能撑住,微笑道:“多谢。” “不用,”关婉大气的挥挥手,“你放心,郡王爷不在王府,我们能照顾的更好,郡王爷都重了两斤呢!” 这一次,良久,陆语雪才回了话:“如此多谢,稍后王府定有谢礼送上。王府还有事,我不便多留,就此告辞。” 陆语雪一步一步往外走,身影娉婷,肩背笔直,脖颈颀长,气度优雅。 若是往日便罢,今日伴着飘雪,显得有些形单影只,凄凄清清。 她心中滋味,一定好不到哪去。 至于关婉…… 宋采唐调整姿势要下马,赵挚迎上来,给她披上白狐狸皮厚毛披风,直接把她抱了下来。 宋采唐站定,看向关婉:“婉儿?” 这丫头,刚刚可是故意的? 没想到啊,妹子这么萌,战斗力却很不错! 关婉目送陆语雪身影离开,跑过来,一把抱住宋采唐的胳膊,笑得一脸纯真:“姐姐,吃东西啦!郡王爷也来!” 宋采唐微怔,关婉到底是真是假,她怎么看不出来? 停顿中,手上一暖,有人握了过来。 是赵挚。 宋采唐立刻皱眉甩开。 赵挚愣了一瞬,转而再次握住她的手,这次力度很大,十分坚定,不容拒绝,脸上的笑容能晃花人眼。 宋采唐从未见到赵挚如此显形于外,愉悦畅快的笑。 “今天我做了超多好吃的……” 关婉忙忙碌碌的带着下人收拾食盒,取出东西,一次排开,没看到二人互动。 宋采唐挣了半天挣不开,担心被人看到,狠狠踩向赵挚的脚。 赵挚倾身凑近,低沉声音响在她耳畔:“唐唐,我心甚喜。” 宋采唐皱眉看他,这人莫不是疯了,喜从何来? 因为有个大美人今天来看他了? 赵挚唇角神秘一勾:“唐唐因为我,生气了。” 而生气,本身就是一种在乎。 或者说,赵挚原本想表达的,并不是生气两个字,而是吃醋。 宋采唐:…… 不知为什么,明明这么冷,掌心却隐有汗意,脸上也热的微微红了。 外面小黑又开始蹦哒,长长咴嘶,好像在说:再不拴我回马厩,我就又要开始浪了! 这一次信息整理工作细碎又纷杂,但奇异的,时间并不特别长。赵挚的信息渠道果然厉害,没多久,大部分消息集合过来,案情再次有了重大发现。 这左修文,与十八年前相比,表现差很多啊! 消息显示,十八年前的左修文是个书生,瘦弱,体质差,经常生病,可现在在人们眼前的左修文,一次都没有病过,身体非常好。 左修文以前喜欢吃清淡的食物,最喜凉拌菜,现在却喜欢吃肉,大鱼大肉,浓油赤酱,味道越足越好,凉拌菜上桌很少动筷子夹。 他以前喜欢看书,钓鱼,类似安静的休闲活动,现在喜欢打猎,蹴鞠,越热闹越好。 这也不是不能解释,人都是在变化的,从小到大,不可能永远只喜欢一样东西,人生会变,口味习惯也会变。而且调查表明,以前他很穷,想享受也享受不起,大鱼大肉根本吃不着,不吃的清淡吃什么?好的吃不起啊! 这吃的不好,身体就不好,身体不好,就会瘦弱多病,体弱多病就会懒得动弹,休闲娱乐活动也只能往安静里走,恶性循环周而复始,给人印象就是弱书生。 可现在不一样了,他成了高官,生活富足,想吃什么能吃什么,想玩什么能玩什么,不必拘束,自然随便享受。 但宋采唐知道赵挚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般刻意强调,皱眉思索…… “你是怀疑——这前后两个,并非一个人?” 第224章 狭路相逢 事情多,案情深, 忙起来没着没落, 关婉妹子稍一没空,宋采唐三人就成了可怜的孩子, 三餐不济,羹点没有, 饿了逮哪是逮, 随便对付。 其实以赵挚和祁言的财力, 也不能说是‘随便’对付, 酒楼饭庄选择还是很有档次的,可被关婉养刁了胃口,这些厨子们‘精心小心’做出来的饭菜,就不是那么适口暖心了。 祁言前一瞬还在呸呸呸吐菜, 吐槽菜品不好吃, 听到宋采唐的话,筷子差点插进鼻孔。 “你你——唐唐你说啥?你说挚哥这话的意思是,十八年前的左修文,和现在咱们看到的左修文并不是一个人?!” 宋采唐放下筷子, 轻轻点头:“是。” 祁言也赶紧把筷子放下,生怕自己脆弱的鼻孔死在自己手上:“可左修文在任上这么多年, 不可能跟老家没来往,他家老仆千里迢迢送过东西来啊, 我见过的!” 这要真是假的, 人家老仆看不出来? “字呢?”宋采唐想到关键一点, 看向赵挚,“身在官场,不可能不写字,左修文前后笔迹是否一样?” 赵挚眉角藏锋,眼梢微眯:“十八年前缉匪之时,左修文伤了胳膊,以前他惯用左手,伤势严重,不再好用后,他改用了右手。” 宋采唐扬眉:“那他的字……当时一定很丑。” 赵挚颌首:“坚持这十数年锻炼不辍,才有今日形意。” 二人对视间,眉眼间有氤氲雾气缭绕,默契明透,一看就知道是聪明人的氛围。 祁言倍受打击,用力想一想,心里也明白过来了。 但这也不怪他,汴梁城这么多人,朝堂上上下下那么多官,还不是谁都没看出来,他一点也不丢人! “这顶包调换,也太大胆了吧……”祁言觉得这个八卦稍微有点可怕,“那原来的左修文呢?” 这问题一出来,房间内一静。 怕是……没有善终吧。 宋采唐端起汤碗,低眉吹了吹,安静喝汤,没有说话。 这汤是骨汤,稍稍有点浓。 赵挚不着痕迹将果蔬拼盘挪了挪位置,放到宋采唐身前:“左修文体弱多病,水土不服,一路走的极缓,耗光了精气神,也花光了所有盘缠,哪怕距离汴梁城已经很近,他还是没有支撑不下来,所以才住进破庙,遭遇强匪。” 这意思祁言听明白了。 一路病着过来,眼看城墙在望,都撑不住赶不了路,只能夜宿野庙,一副油尽灯枯的模样,怎么一入匪窝,突然生机焕发健康了,上能联系官兵,下能蛊惑匪窝,运筹帷幄整个形势,上蹿下跳,在最合适的时机做着所有最正确有利的事,并因此立下大功,进入汴梁,迎娶余氏,走上官场,平步青云…… 怎么可能呢? 除非,这身份没变,壳子下的人,变了。 赵挚:“那一夜火光冲天,死了很多人,大多身份无法查实。” 也就是说,真正的左修文死了,乱葬岗一埋,谁也不知道。 官府不会过多深查,查也查不清。 有天时有地利有人和,如果有人心思深沉,知道所有的事,趁机而入不是不可能。 祁言咂舌:“那这个人厉害啊,他到底是谁,哪来的那么大能力,握着什么秘密,和十八年前到底有什么关系?” 这不是更迷糊了吗? 查半天,找到一个更神秘的人,这案子要怎么破? 更关键死无对证,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手上没任何证据,那左修文怎么可能会认? 人好不容易爬到这位置的! “也不一定是更深的泥潭——” 宋采唐吃了口脆瓜,解了腻,也静了心,灵台清明,思维活跃,眼梢微微眯起,像个多智的小狐狸:“不妨换个角度看一看。” “换个角度?怎么看?” 祁言一头雾水,赵挚却倏然看向宋采唐,目光灼灼,热辣直白。 “十八年前那个晚上,什么样的人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详尽知悉这山上山下各路所有消息秘密?”宋采唐声音缓慢,眸如静水,“什么样的人,能站高筹谋,利用或避开山间险境成事?” 这北青山,之所以匪寇为患,官兵容忍多年,就是因为它的地势,易守难攻,如若环境不熟,想干什么都干不成。 “又是什么人,能对纪夫人做下那等禽兽之事?” 宋采唐一字一句,声音似棋子落在棋盘,清脆明透。 祁言嘴巴大张,像个一百三十斤的傻子。 赵挚指节敲打在桌面:“纪夫人是俘虏,蒙着眼睛,不知道对方是谁,对方却肯定知道,她是位大家闺秀。” 谷家在汴梁城可是有头有脸的人家。 “身份不一般的贵重之人,到了哪,待遇都是不同的。”宋采唐微微阖眸,“那时的匪窝里,谁最有资格,享有她?” 祁言嘴唇微抖,难道…… 赵挚:“谁会把事情做得密不透风,事后不可查,谁最想掩埋当年的一切?” “是……”祁言终于吐出了两个字,“匪首。” 只有他能干这么多事。 只有他有能力,可能有份心智,干这些事! 宋采唐看向赵挚,目光清亮:“当夜死伤无数,乱葬岗人满为患,但别的人不重要,查不了,这匪窝匪首,至少有个坟头吧?” 赵挚忍不住微笑,目光温柔:“有。” “有就行,”宋采唐拿帕子慢条斯理的擦手,“这已逝尸骨不会说话,我会呀,”她朝赵挚眨眨眼,“我会告诉你,他是谁。” 赵挚前所未有的嫌祁言碍眼,这人木头桩子似的戳在这,让他怎么发挥! 祁言倒发挥的挺好,这份卷宗他看过:“当夜北青山匪首被困,自知逃跑无门,死路一条,不愿遭受官府酷刑,引颈自戕,正好有俘虏逃出,对其恨意难泄,用石砖拍烂了他的脸……” “没事,我验的是骨,又不是看脸,这并不是烦恼。” “哦,也是,就算当时脸能看,十八年过去,也早烂完了。” 祁言自知说了个傻问题,拍了下自己的嘴,站起来往外走:“我去会账。” 赵挚拉拉椅子,凑近宋采唐,声音低沉悠长:“唐唐……” 宋采唐心思却仍然在案情里:“不行,验骨之事还得略做保密,不能让左修文知道。” 见赵挚凑过来,宋采唐顺势抓住他的胳膊,用心叮嘱:“郡王爷殿下,这保密工作一定要做好啊!” 赵挚:…… “好,我办事,何曾让你失望过?” 赵挚稳了稳,再次低声温柔:“唐唐……” “挚哥!” 祁言飞一般的跑回来,把门拍在墙上:“厉正智和左修文撞上了,就在这店里!” 赵挚磨着牙,捏了捏眉心。 宋采唐倏的站起来,提着裙摆就往外走:“走,去看看!” 祁言眉眼肃正,兴致勃勃的跟着小跑:“去看去看!” 赵挚:…… 酒楼大厅,左修文和厉正智狭路相逢,甫一照面,气氛就瞬间紧绷了起来。 “真是晦气,”左修文眼皮一翻,袖子一甩,冷笑出声,“有些人还真是没点自知之明,不知道自己碍眼么,还敢往人眼前撞?” 厉正智双手抄袖,似笑非笑:“本官也是倒霉,跟某人同列御史台疑案不说,吃个饭还被人上赶着烦,不知这冬日哪里有柚子叶卖,本官可是要好生沐个浴去个秽才行。” “你说是谁是秽呢!” “你又说谁碍眼?” 果不其然,二人照面就要掐,眉扬目戾,怒气冲天,要不是随行的人拦着,动手都有可能。 左修文左右看了看,大概不愿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人,被人劝着,动作收了些,眉眼杀气却止不住,直直烈烈,如水入油锅,好像下一瞬就会上前撕烂厉正智的脖子:“有些人就是个天坑,碰到没好事!下回别让我再看到你!” 厉正智一点都不怕,抄着袖子,老神在在,有股子蔫坏的劲头:“可惜粮缺仍未决,你我还得同在御前听骂……本官劝左大人,祸从口出,还是小心说话的好,这本官心里明白,你厌的是本官,皇上可不一定清楚,这要被误会了……啧,仕途路难走啊!” 左修文眯眼盯着厉正智,尤其对方要害的位置,他看了好几眼,若目光能杀人,厉正智现在不知道死了几回。 祁言扒着廊柱,小声和宋采唐嘀咕:“传言诚不欺我,这两个人果然不对我,一见到就跟乌眼鸡似的!” 宋采唐却没空理他,认真观察着两个人的状态,神情,甚至言语间流露的不同情绪,从左到右,从上到下,直到衣摆角。 “采唐你看什么呢?” 宋采唐伸出食指竖在唇前,提醒他嘌声,仔细看。 到底是官身,不能像市井百姓撒泼,左修文控制功夫了得,没再挑衅,最终冷笑一声,招呼着身侧同伴:“不吃了,走!今儿个心情好,我请诸位去春满楼!” 这酒楼档次已经不低,春满楼消费更高,还有卖艺唱娘,这话挑衅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厉正智却没有对杠的意思,笑眯眯伸手,招呼自己带来的人:“走什么走,怎么能让无关人士影响咱们吃饭的心情?这里的佛跳墙可是真不错,极难订到,吃饱喝足了,才有享受温香软玉的心情不是?来来来,大家都别客气,敞开吃,别给本官省钱!” 祁言摸着下巴看着,连连点头:“套路都不错啊,怎么说都能有面子……咦,采唐,你在看什么?” 宋采唐摇了摇头,眼睛微眯:“没什么。” 两个人悄悄看人八卦,距离略有些近,祁言是被赵挚粗暴的拎着后脖领拽开的。 “总是这一招,挚哥你够了啊!” 一闹起来,他就忘了刚刚想问宋采唐的话。 赵挚最知道怎么收拾他:“走,跟我去忙,晚上去开棺验尸。” 果然,祁言立刻兴奋了:“悄悄的?” “对,悄悄的。” 漫漫黑夜,荒郊野外,开棺验尸,想一想就那么刺激! 祁言根本不用赵挚催促,颠颠的就往楼下跑:“那还等什么,还不快点儿的!” 离天黑可没多久了! 宋采唐:…… 赵挚看着祁言背影消失,才转过头看宋采唐,眼神温柔,声音低沉:“今晚就验骨,可以么?” 宋采唐扬眉一笑:“当然。” 第225章 开棺验骨 是夜无月,夜黑风高, 阴风阴阴, 委实是个出门干事的‘好’时机。 赵挚将一切安排好,亲自施轻功到关家宅里, 将宋采唐悄悄带出来,手炉暖袖围领带兜帽的貂皮大氅, 甚至自己温暖的怀抱—— 御寒物品准备的齐整, 保证宋采唐冻不着。 祁言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 大冬天的, 他也没能放弃手里的白玉骨扇子, 还别出心裁的给扇子边围了圈软绒绒的毛,看起来好像暖和一些,但白扇子配白狐毛,北风寒天, 不打开还好, 一打开,视觉效果更冷了,颇有些不伦不类。 与不伦不类的扇子相比,扇子的主人更加不伦不类。不知是冷的, 还是吓的,祁言在脸上绑了一块巨大的黑巾, 只露两只眼睛,说御寒吧, 这布薄了点, 更像是不想让人看到脸, 知道身份。 他缩着脖,塌着肩,微微弯着腰,紧紧跟在宋采唐身后,寸步不离。宋采唐到底是女人,身高习惯原因,步子不会太大,祁言也就跟着她,一小步一小步的走,看起来像是碎步,很有些娘气。 又怂又娘。 他却很会给自己找理由:“……听说这种夜晚,坟头最容易出鬼火,有那无依无靠漂泊四周的孤魂野鬼出来祸祸人,但是唐唐你不用害怕,我一步都不带走的,就在你身边保护你!” 宋采唐:…… “不用了,谢谢。” 祁言眼睛瞪大:“怎么能不用呢!唐唐你这么说可见外了啊,我可是拿你当最好的哥们的!这汴梁城,谁也不能欺负你,欺负我也不能欺负你!” 宋采唐:…… 你离远点,腿别打抖,我还能信。 赵挚忍无可忍,拎着祁言的后脖领,把他扔出十数步开外:“要点脸吧。” “啊——” 祁言尖叫声悠长,嗓子都细了。 亲近的人谁不知道,他祁言打小一颗八卦的心,绝顶盗圣根骨,天不怕地不怕,走的是夜里的道儿,干的是晚上的买卖,别的优点没……不,别的优点也不少,但顶顶一条最重要,他胆肥!浑身都是胆!玩的就是心跳! 可……没办法,谁没个短处?他这辈子,只怕一样:鬼。 夜里行走,看到的事不少,他脑子又不笨,想想就明白了,跟鬼没关系,鬼兴许根本就不存在,长年累月,慢慢的心不慌气不短,等闲情境吓不着他,也慢慢的有人不再知道他这个弱点,但今夜……是过来挖人家坟的啊! 还是这种阴时阴地! 没准就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能出来……他怎么能不怕! 可偏偏他忍不住好奇心,抓心挠肝的难受,根本不可能不来…… 这内情唐唐不知道,他挚哥能不知道吗! 竟然这样对他,吓死了怎么办! 挚哥你再这样,就要失去你忠心耿耿的小跟班了! 祁言心中悲伤无法言表,泪水逆流成河。 然而挚哥…… 挚哥不为所动。 唐唐抱着他给的手炉,穿着他特意让人寻皮子做的厚毛大氅,精致下巴陷在软软的毛领围里,唇瓣软润,眼睛湿漉漉,看起来就像个乖乖巧巧的小动物,让人忍不住想抱。 赵挚觉得自己太天真。 决定是一回事,做不做不的到,又是另一回事。 思虑万千,不如温香暖玉在怀。 虽过去仍有谜题未解,但现在,此刻,宋采唐就在他面前,没有误会,没有隔阂,时机这般好,为什么不能抓住! 赵挚伸出手—— 被宋采唐无情的推开了。 她眉眼弯弯,唇角带笑,神情……颇有些意味深长。 或者说,心知肚明的调侃。 赵挚默然。 宋采唐应该是懂得他的心思,拒绝意味仍如此明显—— 赵挚狠狠剐了眼远处脚尖点地,一个利落小空翻后,迅速往这方向,像脱缰野狗一样疯跑的祁言。 某些人为什么就不能长点眼色! 还敢日常标榜自己八卦达人,懂气氛识情趣,察言观色能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认第一无人出其右,脸呢! 赵挚愤愤磨牙,低头看了看自己胸膛。 很可惜,这个御寒物品……没了用武之地。 亏他今天刻意穿了从太子那里讹来名贵衣料做的外袍,还多加了件绵软内衫,保证头靠上去舒舒服服,丝滑光滑绝不滑脸…… 祁言似乎察觉不到赵挚半点情绪,追上来后,换了个方向,坚决不肯再跟赵挚再站一边,与赵挚一左一右拱卫着宋采唐。 “唐唐你别怕,我同你说……” 他仍然紧紧跟着宋采唐,嘴里叨咕不停,但这次他长了记性,知道分一份心神盯着赵挚,一旦赵挚有怒火冲头,想要动手的意思,他就第一时间跳开,确保自身安全。 赵挚:…… 宋采唐一点都不介意‘男孩子的打闹’,在她看来,男人不分年纪,很多时候都有种小孩子的顽皮,赵挚以往给她的印象都太深沉,似是背负了太多,很缺少这份‘活泼’感,祁言闹一闹,挺好。 她微微抬头,目光往前,往高处看。 今晚她的目的,只有一件事—— 验骨。 山路悠长,似有野梅香。 冬日寒夜,鸟啼虫鸣消寂,唯有凄寒风声不断,拂过山间叶子几乎掉光的野树,声音亦不似夏秋树浪声涛,尖锐戾然,时不时还会有树枝折断的脆响,吓人的很。 祁言不知不觉,靠宋采唐更近了。 赵挚眉间拧成川字,三番五次拉祁言过来挨着他,祁言……祁言不是不愿意,挚哥成长过程经历过人,小小年纪就有鬼见愁的名号,他相当心服,但今日不同。唐唐可是手持利刃,剖解死者尸身,平其怨气,为其主持公道之人,阎王爷都要给几分面子,何况孤魂野鬼? 术业有专攻,别的地方,自然是挚哥为大,但这里……这片坟场,是唐唐的绝对领域! 他当然要跟着最强的人! 到了地方,宋采唐看了看周边,慢慢解下披风系带:“开始吧。” 赵挚眉头略皱,不甚赞同:“穿着验吧。” 宋采唐微笑:“我不冷。” 走了这么长一段山路,她是真的不冷,都快出汗了。 赵挚沉吟片刻,摸了摸她的手,见真的很暖,方才点了头:“冷了随时说话。” “嗯。” 赵挚准备充分,来前封锁消息,不让任何人知道,来时派了小队先行,现在,埋葬当年背青山匪首的坟已经被挖开,露出里面的棺材。 棺材不知选的什么木头,颜色已看不大出,但保存的相当好,没散没漏。 棺上泥土泛红,略粘,再往下看,坟埋的很深,也是光线不足,几乎一眼望不到底。 观察过坟内及棺材侧,宋采唐点头:“开棺吧。” 祁言噌一下跳到一边,不敢接近,却忍不住探头往前看。 风,似乎突然大了。 吹起枯叶浮土,带着肃杀之感,用锤子砸开棺材钉的声音一下一下,似乎砸在人们心头。 久不见天日的棺材透着瘆人的黑色,木板被粘土粘在一起,棺材钉启完仍然打不开,护卫们用工具清泥,用力撬—— “吱呀——” 尖锐悠长的声音透着磨砂的质感,暗哑瘆人,就好像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打开,有吓人的东西要跑出来一样……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跟着这个棺材打开的声音,似乎有踩断树枝的声音传来。 就像谁不高兴自己的东西被动了一样。 祁言“哇”的一声,跳到宋采唐身边,差一点蹲下,抱住宋采唐的腿。 宋采唐却长眉微抬,看向赵挚,下巴微移,指了个方向。 赵挚会意,微微点头,指间打了个手势。 黑暗中,立刻有暗卫悄无声息的跃出,冲着那个方向奔去…… 棺材打开,尸骨显现,宋采唐便再不耽误,上前验看。 死者入土多年,早已白骨化,头发稀疏,衣衫破损。 观察过细节,宋采唐微微颌首:“移出来吧。” 尸骨很脆,骷髅的样子也很吓人,护卫们小心翼翼的把它移出,额角都见了汗。 宋采唐却仿佛司空见惯,没半点犹豫,直接上前,蹲下,捡起一块掉下来的骨头,仔细验看。 觉光线不够,她还冲打着火把的护卫招了招手,让他们近前些。 大致看完表象,宋采唐眉眼认真:“验——” “死者盆骨高而狭窄,骨面粗壮,纵径大于横径,形似心脏,骨盆腔高而窄,上大下越小,形似漏斗……死者性别为男。” “锁骨肩胛骨骨骺,耻骨结节与耻骨联合面几乎愈合完毕,颅内矢状缝开始愈合……死者年龄在二十至二十五岁之间。身高……七尺六分。” “肩窄胸狭,颈部细长,头部比例相对较小,属瘦长身型。” “左手骨节发达,指节突出,是惯用手常见特征。” …… 宋采唐一处一处验看,结论给的又快又好,赵挚亲自执笔,快速帮她书写验尸格目,越写,心内越明了,这些特征,跟卷宗中记载的左修文非常相像! “左小臂手肘两寸处,骨痂增生厚重,死者大约在……死前五年前,有过骨折。” “脚趾骨略散,磨损情况略严重,死者除左手常年执笔外,定也常做需要用到脚的体力活,比如——走街串户,或者种地。” “尸身常年握笔,瘦弱却有志,愿辛苦劳作,没任何会武好战之人的特征。” “最后——” 宋采唐认真看着死者头骨,手里还比划了两下:“细观颅骨形状线条,可略略推测其生前容貌,这个‘匪首’,跟现在的左修文大人,非常相像啊。” 她学过颅骨复原,遇到棘手无名骨案,也做过多次,慢慢的,已有些经验,本案又有前情,她略比对,发现这一点并不难。 祁言震惊的看着这一切,咬着自己手指头,看向赵挚:“挚,挚哥,你应该有,有那左修文的细致履历吧……” 赵挚颌首:“是。” 他看着宋采唐,目光幽深,如暗夜深潭:“左修文十八年前的履历上写的清清楚楚,惯手左手,字如游龙,筋骨非凡,家贫却志高,虽为小官,却不忘本心,每日必下田劳作,亲赚衣食,非常瘦,身上没二两肉,死前五前,曾因一次救助孩童,被重物压折了左手小臂。” “我此前没对任何人说,是不想让你先入为主,下意识找相似点——” 没想到宋采唐这么出色,所有验出特征,都和十八年前的左修文一模一样! 祁言呆呆的看向宋采唐:“这连皮肉都没有的骷髅头骨,也能看出生前长相?” “自然。” 宋采唐对自己的专业从来有自信:“下次有机会,让你见识下。” “所以……” 祁言惊恐的看着用两个黑洞洞眼眶看着世界的尸骸:“这么多都对得上,肯定不是巧合吧……” 这具尸骨,根本就不是什么当年北青山的匪首,他是当时因贫穷,病弱,不得已留宿野庙而被卷进来的左修文! 那现在的左修文是谁,根本不用想了。 肯定就是当年该死的那个匪首! 这个匪首够聪明啊,坐拥天险山寨,有武力,有心计,发现官府来剿,收集各种情报,知道事不可违,便审时度势,做了个大局。 他可能本来只是想跑,隐匿它外,但碰巧撞上来的左修文,给了他更大的机会。 一个长的像自己的人,不一样的身份,不一样的人生和未来……或许可以尝试? 他杀了左修文,砸坏了脸,搜走所有身份有关的东西,给尸体换上自己的衣服,伪装成自杀,然后摇身一变,自己成了左修文,凭借对山寨北青山地势的熟悉,襄助官府,立了大功,踏入汴梁官场,紧咬每一次机会,自此平步青云…… “怪不得他对吕明月的事认的那么快!” 祁言眼睛骨碌转着:“他是匪首,就是当年欺负纪夫人的人,吕明月是他女儿,他不想让人知道这段过往,不管和吕明月接触是为了什么,他并不想让人知道他的真正目的,外室就外室,不解释事情对他来说还简单些!” 宋采唐和赵挚齐齐看向祁言,微微点头,目光中颇有些‘孺子可教,你终于不那么智障了’的安慰。 可惜祁言脑子也只好用了这么一下下,接下来就不行了。 他偏着头,眉毛皱成一团:“那他和吕明月到底在做什么呢,在那小院子里相处那么久?他知不知道吕明月是他女儿,吕明月又知不知道,左修文是她爹?” 第226章 古怪感觉 左修文和吕明月的关系—— 左修文知不知道吕明月是他女儿,吕明月又知不知道左修文是她爹, 这个问题, 祁言问到了点子上。 宋采唐和赵挚对视一眼,各自心中都有猜测。 谷氏出身大族, 不是没名没姓的人,当年被掳, 清白被毁, 她不知道孩子的生父是谁, 匪首却清楚的知道自己糟蹋的是谁。 今夜证据确凿, 当年的事实很好猜,匪首行计之下摇身一变,成了后来的左修文。同在汴梁城,这‘左修文’会不会顺便注意一下谷氏? 当时的左修文计划皆成, 登高望远, 意气风发,不管出于男人的掌控欲,提防警惕心理,还是纯粹犯贱撩闲看热闹, 宋采唐觉得,他都会去看一下谷氏。 谷家行事正派, 家规森严,到底也不是以武传家, 护卫力量有限, 左修文若真有心, 悄悄潜入并发现谷氏身体有异,并不难。 可发现谷氏有异,并不意味着他要做什么。毕竟他有大眼光,大智慧,未来的路已经规划好,要以左修文的名字活下去,迎娶余氏,走上朝堂,开启光辉未来…… 匪首的经历,对他而言已经是拖累,是麻烦。可谷氏不知道他是谁,生下的孩子无辜,又到底是他的骨血,他当时孑然一身,没任何血脉亲人,应会舍不得这孩子,但又不能认,只能看着谷家把孩子送走,默默关注。 宋采唐分析着:“……我记得纪夫人说过,孩子送出去的那晚,妈妈回来,说好像被人跟踪,但她警惕了一会儿,人又消失了。” 这个人,会不会就是左修文? 谷氏被家人瞒的死死,求寻孩子无门,左修文会不会从始至终,一直知道这个孩子在哪里? 赵挚颌首,目光粲亮,结论与宋采唐相同:“吕氏夫妻说,吕明月幼年曾生过一场大病,全赖旧友帮忙,找来一位老神医,吕明月方才得救。后来这老神医云游四方或者仙逝,再无踪迹,这旧友亡于天灾,下落不明,立了衣冠冢——现在想想,这什么‘老友’,应该是左修文。” 左修文和余氏成亲后,子嗣并不顺利,来得很晚,如今这两子两女,最大的就是左珊珊,今年刚刚十三。左修文当年志得意满,偏无子为继,心中一定非常遗憾,对吕明月这个女儿不可能不关心。 当然,也就是前期,随着子女的接连诞生,仕途路越来越稳,吕明月这个女儿已经变得无足轻重。只要不惹麻烦,乖乖的远离,安静的存在,左修文不会把她怎么样,但她要是拎不清,自己作死—— 左修文可是个杀人如麻,手上鲜血无数的匪首。 宋采唐:“吕明月知道自己不是吕氏夫妻亲生,却一定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 否则按她的性格,不可能没有任何表现。 “她一定思念渴望着自己的亲生父母,想要找,想要依靠。接近左修文,在那个私宅里时常见面,她为的可能并不是蔺飞舟,或者并不只是蔺飞舟,”宋采唐双眸明亮,声音清朗,“她可能对左修文有了什么猜测。” “而当年之事,吕明月的出生,对左修文来说皆不能与外人道,他必须保守秘密,否则将可能有倾天之祸——”赵挚眯了眼,接上宋采唐的话,“遂他任由吕明月接近,各种聊天,深谈,其实是在套话,他想看看吕明月知道多少,与谷氏有没有联系,有没有告诉什么别的人,斟酌着自己安不安全。” 宋采唐微微垂眉,眸底似有叹息:“一旦确定,他就会灭口。他不会愿意吕明月这样一心寻找亲生父母的不安定因素存在,绝不允许自己精心计划的一切公布于天下,自己的荣华富贵化为泡影。” 那什么外室不外室的说辞,都是假象,都是伪装。 吕明月,绝不能再活着。 祁言听着让人分析,牙根嗖嗖的凉。 这就是匪首的血缘,匪首的父爱……为了自己,所有一切皆可牺牲么? 吕氏夫妻这边,在吕明月面前露点馅并不难理解。毕竟最初是农人,慢慢到富户,腰缠万贯,在汴梁买得起宅子的商家,靠的都是‘女儿’带来的东西,奉如公主,不敢怠慢。这对夫妻和吕明月都是不那么笨,有点小聪明,却并不太聪明的人,走到这一步再正常不过。 可—— “左修文的家人呢?”祁言扇柄打在手心,眉头皱得死紧,“就一点都没看出来?他老家西南虽偏远,走动不便,但四时八节总有走礼,年礼更是族人亲押……” 自家的子侄变了个人,哪怕再相像,别人看不出来,他们能看不出来? 宋采唐眼角微挑,笑着看了祁言一眼:“你莫忘了,这左修文之前可是匪首。匪窝的人,最擅长什么?” “当然是——” 打架斗狠,各种威胁杀人! 话还没说完,祁言就倒抽了一口凉气,是啊,这左修文是匪首,胆大包天,心狠手辣,脑子还不傻,能走到这一天这一步,会对左家人没个章程? 他怕是使了什么手段,左家人不得不屈从。 赵挚话音缓缓:“他们也承担不了左修文身份被揭的后果。” 左修文迎娶余氏,做了汴梁官员,是在初春,待年底左家人押礼过来,尘埃落定,木已成舟,他们要扒左修文出来,牵达甚广,别说皇上,上官一怒,亦能伏尸千里,这结果,他们担不起。 说着话,赵挚轻声一笑,语带嘲讽:“或者,他们本也不想看出来。” 只要左修文这个名字在,左家就永远不会被抛弃,永远都有汴梁高官提携。 鱼死网破,左家诛族,大家一块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难得糊涂,你好我好大家好,族人欣欣向荣,前程宽广……这怎么取舍,聪明人都知道。 看得见,摸得着的甜头到手,左家族人甚至会自动自发,帮左修文圆这个谎。 他们会比谁都更希望,左修文能仕途顺遂,带携全家。 祁言倒抽一口凉气,扇子都惊得落了地。 人性凉薄,委实让人惋惜。 “所以这吕明月,就是她亲爹左修文亲自下手杀的!” 宋采唐和赵挚都没有说话。 证据不足,她们不能下这样的定论,但前缘动机皆有,左修文逃不了干系。 祁言等不到答话,叹着气,弯腰去捡自己掉在地上的白玉骨扇—— 角度问题,他正好看到那惨白惨白的尸骨看向他。 是的,‘看’,用两只黑洞洞的眼窝,咧着森森白牙,‘笑着’看他。 偏气氛也应景,嗖嗖的刮了阵阴风,像一只沁凉的手,从他的下巴到额头,倒着摸了一遍,还撩起了他所有额发! “啊啊啊啊——” 祁言噌的蹿起,扑向宋采唐。 赵挚怎么可能让他扑到宋采唐,自己横身一挡,站在宋采唐面前,刚刚好接住蹿过来的祁言。 祁言半截被挡,力气未卸,干脆用力缠住赵挚,双手抱着他脖子,双脚架在他腰上,死死搂住:“啊啊啊啊啊——骷髅头在看我啊——它在看我啊——” 赵挚额角直跳,没半点‘怜香惜玉’的心思,双手使力,同时双肩一震,直接把祁言掀开,让人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弧线,以倒栽葱的完美姿势落地。 “疼疼疼疼——” 祁言揉着额头在地上打滚,你别说,效果还真不错,起码现在他只记得疼,不记得害怕了。 宋采唐:…… 算了,她揉揉额角,不再看祁言,反正人没受伤,还是关注正事吧。 “刚刚那边的人——”她看向赵挚,目光颇有些意味深长,“解决了?” 赵挚颌首:“嗯。” “刚刚那边怎么了?有什么人来过么?为什么我又听不懂了?” 祁言虽然被江湖我挚哥虐的头疼,注意力却没散,一直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宋采唐观察赵挚的表情,微笑:“没什么,只是——有人犯了错。他犯错,就是我们的机会。” 也许是她此刻唇角狡黠,眉眼弯弯的样子太诱人,赵挚没忍住,抬头帮她将鬓边发丝,抿到耳后:“唐唐很聪明。” 这话没什么不对,但他此刻动作着实暧昧,距离也太近太近,宋采唐几乎能感觉到他指尖干燥微粗的触感,感觉到他温热呼吸扑到自己脸上。 好在夜凉风大,空气冷冽,她的脸红不起来。 “嗯,尸骨验完了,让人落棺,我们回吧。” 宋采唐退后两步,扭头说正事,看都没看到赵挚。 赵挚却看着她略红的耳根,捻了捻空荡荡的指尖,笑了:“好。” 声音更加低沉暗哑,透着某种调侃,或者……宠溺。 宋采唐轻轻咬了唇,这些人动作是不是慢了点? 比刚才干净利落挖坟的速度可是差了好多! 祁言抱着扇子揉着头,慢悠悠站起来,看看赵挚,再看看宋采唐,感觉气氛略有些不对…… 他就是摔了一跤而已啊,只错开眼一瞬间,到底错过了什么! 心内八卦之火熊熊燃烧,他不是不想问,但看到赵挚斜斜射过来的凛冽眼神,就知道了,他不能问。 挚哥不允许! 祁言在呼号寒风中,弱弱的抱住可怜的自己。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在这样可怕的夜晚,放弃暖屋高枕出来,九死一生,为什么竟不能知道所有细节…… 弱小,可怜,又无助。 赵挚吩咐下面人处理好现场,留人守护,便不再多呆,带着宋采唐和祁言下了山。 悠长山路走过,转到平地,有宽阔马车等着,三人一起上了车。 车内空间很大,放了炭盆,有热茶,也有热汤,如若饿了,点心干果也是备齐的。 车帘放下,烛光如豆,暗夜幽静,耳边只闻呜鸣风声和嗒嗒马蹄…… 暖意袭来,宋采唐舒服的叹了口气。 双手捧着热茶,小口小口慢慢啜,脑内思绪不停,仍然围着案子转。 过往一点点掀开,案情方向有了新的变化,但不管往事如何,破案缉凶仍是她们唯一目的,这一切往事,纷杂关系里,掩藏的是怎样一个杀人事实? 蔺飞舟吕明月,两条人命,凶手到底是谁? “有件事好像很奇怪……” 宋采唐突然顿住:“吕明月的案子,案件相关人里,只有厉正智毫无杀人动机——别人或多或少,都有一点,只他没有。可偏偏,他的不在场证明并不严谨。” 赵挚回想厉正智的口供:“厉正智被更夫看到在自家门口院中晃,他解释为,睡中起夜。” 他眉梢微抬,话音含讽,很显然,他也觉得这供言有点不靠谱。 正常人谁起夜,会不小心溜达到大门口?梦游都比这话像真话。 “可他又不认识吕明月,二人没任何交集,杀机在哪儿呢?”祁言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皱眉反对,“指他为凶手,会不会太牵强?” “就是因为牵强,才觉得有些古怪……” 宋采唐眉头蹙的更深:“同样的古怪感,蔺飞舟的案子也有。” 第227章 猜测真相 “同样的古怪感, 蔺飞舟的案子也有。” 宋采唐的话头起得云里雾里, 祁言不明白:“啊?哪里古怪?” 赵挚眉头微皱, 心下了然:“左修文的存在。” “按目前所得线索, 左修文并不知道自己女儿左珊珊被勾搭, 也不知道另一个女儿吕明月与蔺飞舟关系很近——”赵挚扬眉,“对左修文来说, 蔺飞舟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不应该起杀人的心思,他想杀的, 从始至终,只有一个吕明月。” 宋采唐:“蔺飞舟行骗技巧熟练, 所做之事目的明确,又皆隐秘,动机前缘难以让人察觉,他在徐徐图之。可唯有一人, 他亲自找了上去。” 赵挚指尖敲在桌面:“厉正智。” 他被蔺飞舟直接找上门, 秘密有暴露可能, 他的动机最为紧迫。 “而吕明月, ”宋采唐声音轻轻, “她的出现对左修文最有威胁,左修文的动机最为紧迫。” 偏偏这两桩案子, 蔺飞舟那边, 厉正智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 当时他的确在昭泽寺, 但很多人能证明他错过了法会,一直在外面,蔺飞舟被刺身亡,尖叫声传来,他才带着人走进大堂,并没有作案时间。 这一点,赵挚的人问出后,宋采唐还曾问李老夫人确定过,李老夫人说,案发之时或之前,她的确没有见到厉正智,案子出来,场面混乱,她才看到了这个人。 而吕明月案,左修文的动机最为紧迫,但案发当晚,左修文并没有外出,歇在夫人余氏的房间,‘酣战’热烈,夜里要了三回水,整个院子的下人都知道,近身伺候的丫鬟还不小心看了几眼‘真人直播’,不在场证明相当明确,左修文没有作案时间。 多有意思,两桩命案,两个动机最紧迫的人,却分别有砸实的不在场证明,无法作案。 这是巧合么? 世界这么大,不是没有巧合的可能,但办案子,宋采唐最先排除的就是巧合。 她想起一件事,长眉微扬,目光闪烁:“今日午间偶遇厉正智和左修文,两位大人在九楼正堂吵架,你们还记得么?” 不久前发生的事,记忆当然深刻,祁言立刻举手:“记得记得!” 宋采唐:“这两位大人中间气氛如何?” “自是和乌眼鸡似的,你容不下我,我看不上你呗!”祁言想起当时场景就想笑,“都是朝廷命官,在酒楼大堂,众目睽睽之下,吵成那样子,简直斯文扫地,有失体统!” 赵挚却细细回想了一番二人对话,慢慢的,神情变了:“这二人话中有敌意不假,但类似的情况,别人不是没有,一般采取的方式是各不理会,从不碰面,这二人倒是有趣,话说了那么多,看起来倒不像真正的敌人了。” 祁言有些傻眼:“这人与人性格不同,对待仇敌的态度也不同么……” 宋采唐却摇了摇头,提点祁言:“你仔细想想,当时这两位的对话。左修文非常愤怒,不想看到厉正智,还说厉正智是天坑,遇到准没好事,下回不想见到——他为什么这么说?愤怒的这么情真意切,厉正智可是最近狠狠坑了他一把?怎么坑的?” 赵挚跟着道:“至于厉正智,回话也极有意思,说可惜天不能随左修文愿,他们俩还是要站在一起御前受责,劝左修文祸从口出,小心说话——他是不是知道左修文想说什么做什么对他不利之事,所以提醒,让左修文冷静,不要冲动,省的做出亲者快仇者痛的事?” 这一次见面,众目睽睽之下,左修文暴怒,厉正智始终悠然抄袖,谁略胜一筹,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 但他们这般高调,真是巧遇? 宋采唐纤白指尖托腮:“我总有种……嗯,‘欲盖弥彰’的感觉。” 好像这场‘巧遇’,是故意安排。 两桩相关人杀机迫切的命案,两场完美严谨的不在场证明,两个相处态度似有深意的人…… 祁言就是再傻,这会也想明白了,指着宋采唐,倒抽一口凉气:“你的意思是——是——厉正智和左修文合作,互相为彼此杀人,成功摆脱嫌疑!” 赵挚眯眼:“但是厉正智更精明,心机更深,算计了左修文一把……” 祁言瞪眼。 这这这可能么? 这猜测是不是太大胆了些! 还有—— “咱们正确不足啊!”祁言急得挠头,“这左修文是怎么杀蔺飞舟的?” 宋采唐眸底倒映着烛光,目光湛亮:“你别忘了当时的站位。蔺飞舟死时,除了不相干的旁人,他尸身前面有三个案件相关人,吕明月在最中间,右边是谷氏——” “所以谷氏才有机会,拍掉她手中匕首,顶下这罪行,说是自己所为。”赵挚接口。 宋采唐嗯了一声,继续说:“吕明月的左边,站的就是左修文。” 如果此推论成立,当时必定是左修文手执匕首,杀了蔺飞舟,同时利用环境变化,在蔺飞舟未死之时,迅速把匕首塞到吕明月手中,同时制造拥挤结果,吕明月不会武功,五感不强,注意力分些出来时,匕首已在自己手中,蔺飞舟胸前已经满是血迹。 吕明月一个不知世事的天真少女,此时必然害怕,不知所措,刚好在她身侧的谷氏看到,并误会了,当即拍掉她手中匕首,顶了罪。 这一切在眨眼中发生,左修文做的非常快,非常好,如果没有谷氏顶罪,吕明月众目睽睽之下,手执匕首被发现,不可能脱罪。 祁言眼睛瞪圆,不住抽气。 细思极恐……细思极恐啊! 这左修文好毒辣的心肠,好毒辣的手段! “那……吕明月呢?她是怎么死的?”祁言开口,声音有些艰涩,“塔台只有一行脚印,确为女子绣鞋,只有去的,没有往回的……” 看起来像极了自杀,怎么做到的? 宋采唐右手托腮,左手一下一下晃着茶盅:“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厉正智的脚,比一般男人的要小些。”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会去看一个大男人的脚……”祁言说这话,突然一顿,看向宋采唐的眼神像在看神仙,“今日午间你一直盯着厉正智和左修文看,我问你在看什么,你又没说,你当时可就注意到这个了?” 宋采唐颌首:“对。吕明月案发当晚,那些脚印我们只注意了形状,方向,确认为女子绣鞋所留,但却忘了评估凶手体重。塔台上那么厚的尘土,郡王爷踩上去尚不均匀,脚印一些明显,一些不明显,死者这一行脚印,却清楚的很,生怕别人看不到……” 事实如何,就很好猜了。 “要么,是凶手故意踩得很重,要么,是本身体重很高。” 这样才能让痕迹留下的那般清晰。 今天晚上得到的信息量实在太大,祁言感觉自己的脑子都快木了,根本转不动:“那……不管厉正智还是左修文,都是男人啊,脚再小也比一般女人大,那塔台上脚印,是一个女子正常的鞋子大小……” 宋采唐眼梢微翘,声音调侃:“祁公子这就没生活了,有一种鞋,鞋楦特制,样式特殊,可以满足‘显脚小’,‘增高’等各种不同需求……” 祁言呆愣愣的看着宋采唐,面上情绪复杂,难以言说。 想他风流倜傥的夜行君子,跨夜偷香,揽八卦无数,见过多广阔深远的天空,见过多激烈翻腾波光暗涌的大海,竟然被个女孩子质疑没生活! 但…… 好吧。 谁叫她是宋采唐呢? 祁言抹了把脸:“可我们还是没有证据。” 宋采唐微笑:“所以现在,就是找证据的时间啊。” “找……” 怎么找? 相比祁言,赵挚就稳多了:“蔺飞舟案,杀人凶器是匕首,这匕首从哪来,同这两个人有没有关系?近身杀人,身上必留血迹,若是左修文所为,那他身上的衣服呢?当日众目睽睽,他的衣服可是过了明路的,见过的人都能描述的出来。” 祁言呆愣愣:“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有也处理掉了……” 赵挚指节敲击桌面:“藏起来,可以找到衣服本身,处理了……可以找到处理它的人。” 这藏它或者处理它的是谁,又是人证。 找出来,就会有答案。 “至于吕明月案,鞋子就很重要了,专门做这种特制鞋子的店定然不会太多。还有她胃里的食物,同样是有身份地位的人才能吃的起。最后,你们别忘了,有个李茂才一直受聘盯着吕明月,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不敢说?如果我们找到足够证据,他是不是愿意做个人证?” 宋采唐越说,眼睛越亮。 赵挚看着她,目光幽深:“这些事,我会盯着人做。” 宋采唐“嗯”了一声,偏头看赵挚,螓首蛾眉,齿如瓠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赵挚目光更深邃了。 祁言看看宋采唐,看看赵挚,再看看宋采唐,再看看赵挚,突然有种……我是不是不应该在这里的感觉。 但他今天不开心! 这俩倒是心有灵犀,聪明绝顶,这边开个头,那边就能接上滔天思绪,那边突然晃出个想法,这边就能举一返三,悟出更多…… 可是虐的他不行不行的啊! 跟这俩在一块,他就像那傻子,有劲都不知道往哪儿使! 越想越伤心,祁言内心流下的悲伤的泪水。 上天对他,何其残忍! 不行,他要化悲愤力量,在接下来的搜证过程中,证明他的实力! …… 办案,最怕没有方向,大海捞针效率太低,但只要有了清晰的方向,沿着深查寻找,很多疑难可迎刃而解。 赵挚办事效率极高,又有憋着一肚子劲的祁言加入,速度可谓飞快,三日后,宋采唐就收到了好消息—— 证据已经差不多,可以把人请过来,好好打打脸了! 结案大热闹,怎么能少得了她? 宋采唐简单收拾过自己,抱着手炉,脚步轻盈的走向赵挚说的议事大堂。 赵挚亲自来接她,给她安排了个靠着炭盆暖烘烘的位置,将一切琐碎事宜处理完毕后,请了关键人物到堂—— 俱是两桩命案的相关人。 厉正智,李修文,余氏,左珊珊,李茂才,除了尚在牢里的谷氏,以及过去看望照顾谷氏的纪元嘉,所有人都到了。 赵挚走向上位,凌厉转身,潇洒的一掀袍角,坐下:“诸位请坐。” 几人被请来,神情不一,看看左右,眸底各有情绪,气氛很有些紧绷,大概是有什么猜测。 赵挚也不含糊,直接打开天空说亮话:“今日请诸位齐聚于此,是何缘由,诸位当心知肚明。” 他面上无笑,声音肃戾,此话一出,大厅内更加安静。 “我汴梁城内,短短几日,死者有二,一为蔺飞舟,一为吕明月,两案俱都掀起波澜,市井舆论无数,朝廷早给出期限,吾心甚急,好在,终于有了些证据,请诸位前来一聚。” 赵挚说着话,凛冽犀利目光扫视大厅一圈,看到几人神思不属,情绪紧张,似乎非常满意,轻轻掀唇,露出雪白牙齿:“还请诸位多多配合,有关案情之事,知而不言,言无不尽。” 第228章 不承认 赵挚冷面肃立, 声寒身端,笑不及眼底, 官威十足,湟贵十足,一看就是来者不善,不达目的不罢休。 谁敢不当回事? 堂下众人眼观鼻,鼻观心, 气氛紧绷到诡异。 “虽则蔺飞舟案先发,吕明月案其后, 但吕明月一案,看似简单, 实则诡谲难辩, 内情复杂,本官不得不重视——” 赵挚视线犀利环视四周, 尾音拉的略长, 停顿断句重音皆有些暧昧,就像蔺飞舟三个字只在话间带过, 重点放在吕明月上。 竟先说这个…… 难道这位郡王爷真的找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线索证据,可以结案了? 堂下人们表情不一。 唯左修文眉梢轻缓一扬, 周身放松, 气定神闲。 不料下一刻,赵挚直接转向他, 劈头就问:“户部副使左修文, 蔺飞舟可是死于你手!” 左修文登时愣住。 不是要说吕明月的案子?为什么突然问起了蔺飞舟, 为什么突然矛头指向他,指他是杀人凶手? 这一刻左修文的表情变化实在精彩,别人没注意,从一开始就盯着他的宋采唐祁言却看得清清楚楚。 祁言差点从凳子上蹦起来,将手中扇子甩到左修文脸上,大喊:挚哥就是他!没跑了! 宋采唐缓缓放下手中茶盏,视线转向坐在首位的男人。 赵挚真的很聪明。 案件审理,证据线索固然重要,话术博弈也不能少,做的好了,必能事半功倍。 在此之前,让她感觉到惊艳的是温元思,这个温润君子很厉害,不经意间挑开波澜无数,谈笑间便已掌控主导…… 原来赵挚一点都不差,或者说,更好。 他天生的强霸气质,不那么容易让人亲近,却很容易让人感觉到震慑,用的好,用的巧了,审案速度只有更加快准狠。 为什么…… 她会忽略掉这一点呢? 仔细想想以前,从初见开始,每一次案件,赵挚都起了非常大的作用,清查线索,抽丝剥茧,问讯相关人………信息到她手里,一定是整理过的,哪怕看起来毫无联系,也是条理清晰,极容易让她开拓思维,想到更多。 这个人很喜欢暗地里使劲。 比如那些审讯案件相关人,尤其不怎么老实的人,所有画面,都没让她看到过。 宋采唐目光微闪,看着阳光打在赵挚侧脸,那坚毅深邃的线条,如剑墨眉,如峰鼻梁……突然想起,她好像很少认真看赵挚。 这个人,眉目如画,长的很帅呢。 左修文只愣了一瞬间,反应相当快,立刻横目厉眉:“郡王爷慎言,那蔺飞舟是谁,我都不认识,为何要杀他!” “可是你跟吕明月很熟。”赵挚双手交叉,慢悠悠落于腹间,眼神斜过来,蕴着威严通透,“心心念念放在心坎上的人,被个无名小卒痴缠,你看不惯,为她杀人——没什么说不通的。” 左修文更怒:“可我不知道他们的事!” 他双手上扬,在空中挥打一下,肢体情绪十分暴躁,同时眼神狠狠刮向厉正智。 只一瞬间,不是刻意观察,根本注意不到。 “我这只是吕明月找上门来,我觉得小姑娘长得还行,青春年少,活泼可爱,给她个脸面,连名分都不会给,哪来的真心,又怎会为了她杀人!” 左修文感觉自己解释不清,眼神斜斜看向余氏,挑眉示意她帮忙。 余氏心里有数,不管家里怎么乱糟糟,关起门来就得一致对外,丈夫要是倒了,她以后怎么生活? 她眼睛一转,站出一步,对着赵挚,礼行的深深:“郡王爷容禀,这吕明月和蔺飞舟的事,我家夫君确实不知啊!不信您问问李茂才——” “他受妾身钱财,帮妾身跟踪吕明月,寸步不离,如此定也能时时看到妾身夫君,若妾身夫君知晓这些隐情,定然不会是这般态度表现!” “哦,这样啊,”赵挚转向李茂才,“你来说,这左大人,知不知道吕明月和蔺飞舟有事?” 李茂才惊的脸色苍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我……这事关命案,小人不敢断言……” 余氏气的手都抖了:“李茂才,郡王爷身前,大堂之上,你可莫要说谎!” 赵挚指尖轻轻敲在手背,声音缓长:“不必惊慌,讲说实情便可。” 李茂才这才悄悄抬头看了眼堂上,微微点头:“这据小人观察,左大人应该对此并不知情……在那小院子里与吕明月相处时,无任何表现,此前还有一回,左大人与蔺飞舟曾在大街上相遇,不小心撞了一下,左大人并无任何情绪……若是知道,定不会轻轻放过,连眼神都没给一个。” 左修文捋着黑亮胡须,显然十分满意:“郡王爷你看,下官跟这案子一点关系都没有,那蔺飞舟死时,下官在现场,纯属巧合,至于吕明月,就更滑稽了,下官有不在场证明!郡王爷尽可去查问,下官当晚一直在家中,并没有出去过!” “下官听闻,这蔺飞舟之死,本就是吕明月因情杀人,自己又承受不住打击,留下遗书自尽而亡。事实俱在,本可顺利结案,您非要整这一出,各种深查究底,有意思么?” 他微微眯眼,眼神毒辣的盯向赵挚:“郡王爷如此执着,怕不是有什么特殊目的吧?” 莫须有,朝堂倾轧,结党营私,踩人上位…… 左修文在暗示赵挚有公报私仇,挤踩朝廷大员的嫌疑。 堂上气氛本就紧张,因他这句话,变得更加冷寂。 余氏甚至倒抽了一口气,惊讶的看向自己丈夫。 郡王爷可是宗亲,皇上倚重,太子臂膀,权势不可言,他竟敢这么说话! 赵挚唇角微勾,“啪啪”鼓起了掌。 “有意思,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为别人赴汤蹈火,被别人玩弄于股掌,还这么忠心不二,拼出所有表现的。” 左修文眼神警惕:“你什么意思?” 难道…… 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看向厉正智的视线。 厉正智双手抄着袖子,眼观鼻,鼻观心,没有看任何人,也没看左修文,姿态稳的可以。 赵挚左手微扬,沉声一喝:“来人!” 立刻有护卫端着托盘走到堂上。 微褐色光滑木质托盘里,放着一枚匕首,刃长四寸,宽七分,线条流畅,折射着阳光,更显锋锐非凡,吹毛可断,柄长三寸,刻以繁复花纹,不显富贵精致,却足以让看到的人明白,这是柄利器,轻轻往人体里一送,便可致命。 这枚匕首,案件相关人都认识,正是杀死蔺飞舟的凶器! 左修文目光暗沉:“郡王爷是什么意思?” 赵挚看着他:“蔺飞舟一案的凶器,左大人可认识?” “不认识,没见过,”左修文立刻否认,“跟我没半点关系。” 赵挚唇角轻掀:“将这把匕首给你的人是不是说——这东西转手买来,渠道隐秘,不会有人查得到,就算真的倒霉被翻,查到的也是他,跟你没半点关系?” 这话一出来,左修文没法不心脏狂跳,神情大变。 这种事……赵挚怎么可能知道? 查出来? 不,不可能!他不可能查得到!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天底下,没什么东西是一定查不到的。这枚匕首,用料一般,做工一般,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市面常见,可它不是别人做的,是你左家之前放出的下人铺子里打的。” 赵挚眼梢微抬,尾音长长:“那位下人能被放出去,生意做的红红火火,显然,你对他很不一般,信任非常,他对你也很忠心。” 左修文大怒:“不,我不信,一定是有人栽赃!” “盐铁朝廷管制,每个打铁铺子,每件成品,都有标志,哪怕用心抹去,也会留有端倪——” 随着赵挚寒声,护卫将匕首刃底和柄尾的标记展示给左修文看。 左修文眼角抽动,一把将托盘掀翻:“我不看,这都是你们安排的!” “左大人错了,”赵挚没说话,祁言憋不住,眼飞眉挑,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插话,“这次还真不是我们找到的,官府事情纷多繁忙,一件件安排查来都需要时间,这匕首来路,要多谢纪元嘉纪公子。” 左修文眯眼:“纪元嘉?” 牢里谷氏的儿子? 祁言歪着头,啧啧有声:“为了救自己至亲之人,当然要不遗余力啊。” 左修文眼珠微颤,控制着自己不向厉正智,但他心里,明显已经有了波澜。 赵挚勾唇,侧脸一半融在阳光里,一半陷于黑暗,让他这个笑显得很邪恶:“左大人有没有想过,纪元嘉为什么能找到铺子出处?除了他聪明,帮亲心重,还有什么?” 左修文没说话。 “因为并不很难。或许有些人,根本就没想隐藏这些东西。” 赵挚指尖敲在桌面,神情明显。 这不,你被我们逮住了。 左修文一怔,阴狠眼神倏的射向厉正智。 厉正智手抄袖子,微微阖眸,仍然一点表情都没有。 左修文双拳紧捏,牙关一咬,最终冷笑一声,还是没说话。 祁言与赵挚对视一眼,后者点了点头,祁言就兴奋了。 他站起身,白玉扇子摇了摇,走到左修文身边,上下看了看:“话说我有点好奇,昭泽寺法会,蔺飞舟身死那日,左大人穿的是哪件衣服?什么颜色,什么样式?” 左修文眯眼:“我不似祁公子如女人一般爱美,自己有多少件衣服,分别什么颜色,都记得清清楚楚,我的衣服,问我本人,还不如我身边小厮来的快。” “好啊,”祁言手中扇子刷的一收,“带小厮上堂!” 看到自己的小厮被押上堂,神情不安,动作瑟缩,左修文额角重重一跳。 祁言蹲在那跪着的小厮身前:“来,告诉我,这昭泽寺法会,蔺飞舟身死那日,你家老爷穿的什么衣服,什么颜色,什么样式,现在在何处——不要想骗我哦,那日众目睽睽,见过你家老爷的人多的是。” 第229章 十八年前的真相 冬日阳光洒落, 随着缝隙落进宽敞大厅,却不见温暖,只觉寒凉。 厅内气氛极冷极寂。 小厮跪在厅前,眼珠子乱转,十分不安。 赵挚都不用拍桌子, 左手茶杯盖清脆落到茶杯上, 小厮就不敢不说话。 “这……老爷的衣服……衣服……都是主子自己……” 祁言笑眯眯前倾,盯着这小厮眼睛:“嗯?” 左修文咬着牙,语气生硬:“照实说!” 小厮看了他一眼, 这才长出了口气:“烧, 烧了。” 祁言继续笑眯眯:“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要烧啊?” “不必问他, 我自己答便是,”左修文抖了抖袖子, 身姿笔直,端的是一派稳重,“当时那蔺飞舟就死在我身前, 距离非常近, 我那衣角被溅到血, 没法再穿, 只有处理掉。” 祁言哦了一声:“左大人现在又记得清清楚楚了,像那爱美女子一般, 每样细节都明了呢!” 左修文噎了一下。 祁言继续:“那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烧掉呢?不让别的任何人知道?” 左修文冷哼, 神情讽刺:“怎么现在处理点自己的东西, 还得敲锣打鼓,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问题是你左大人没有敲锣打鼓,还藏得严严实实,”祁言得意的摇扇子,“我有证人,说你这件衣服用料贵重,价值不菲,见你不再穿,还问了为什么,你说这衣服不知为何丢了,可没说烧了……怎么样做大人,需要我把这位证人请上堂么?” 左修文瞪眼:“这种事怎么好说,很长脸么?我便是随口和路人撒了个谎又怎样,你祁公子出门,难道随便什么路人的问题,都会一板一眼,老老实实的说真话么?” 说完话,他不等祁言回答,直接看向赵挚:“你不能凭这点东西,就断我杀了人!” “啪啪啪——” 祁言鼓掌:“咱不说别的,只说左大人这身段,这音量,可谓中气十足,气力上佳,您这身体,好的很哪。” 左修文警惕眯眼:“你这话什么意思?” “赞左大人好身手啊——” “你——” “诶,”祁言挤挤眼睛:“左大人别急着反驳嘛,我昨夜无聊出来溜弯,亲眼瞧见您收拾几个小混混,抬掌踢腿,空中小翻身,身姿矫健,如入无人之境呢……” 左修文眼睛渐渐睁圆:“你……是你——” 是祁言安排的! 祁言手中扇子刷一下抖开,笑的贱兮兮:“实在是仰慕大人身手,不得已出此下策啊。” 左修文手心微凉,背后出了一层冷汗。 他感觉今天这个事不对,别人设了套在套他,一环又一环。 赵挚……到底知道了什么?拿到了什么证据? 今日……真要把案件结了砸死么? 但不管局势如何,对方知道什么,他都不能认输。 这个案子,不能是他做的! 绝对不能! 左修文冷哼一声:“官场凶险,我学几招保命本事,怎么,不可以么?” “没什么不可以,只是杀人的活儿这么熟练干脆,脑子还聪明,真是难得。”祁言拉长了声音,“左大人知道蔺飞舟是怎么死的么?一刀毙命,刀尖从肋骨间隙横入,直插心脏,角度精准,力道正好——能这么稳准狠,一般人可做不出来。” 左修文:“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还听不出来?” 祁言突然板起脸,声音洪亮如巨石大山,劈头盖脸砸向左修文:“当时所有护卫环顾在侧,唯有离死者近的人才能动手,死者周围几乎全是普通百姓,唯有左大人你,才有这‘庖丁解牛’的本事啊!” 左修文自然不会认,声色俱厉,袖子一甩:“满口胡言!” 赵挚大手拍上桌子,声音比他还大,气势比他还强:“左修文!” “你用这支匕首杀害蔺飞舟,迅速转手将匕首塞给吕明月,配合人群拥挤,让她误以为是自己杀了蔺飞舟,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左修文继续狡辩:“我没——” 然而赵挚并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你不知这二人有关系,为何会觉得此计甚好,能一石二鸟?你如何知道,此时此地,蔺飞舟一定会在,如何确保行凶时二人就在身边?” “定是有人帮你吧!” 左修文听着赵挚的话,倒抽一口凉气,牙齿紧咬。 赵挚声音风驰电掣般起,又疾风骤雨般停,话音徐徐:“你们的计划里,蔺飞舟死,吕明月众目睽睽下当场抓获,喊冤无门,按律当斩,事情可很快平息,水过无痕,可你们没料到,竟突然蹦出了一个谷氏。” “谷氏说人是她杀的,你是不是很烦恼?毕竟你真正想杀的人并不是蔺飞舟,而是吕明月,吕明月没在网里,逃了出去,你可怎么办?” 左修文梗着脖子,厉厉回视赵挚:“我为什么要杀吕明月!我与她之间有何仇恨!” “左珊珊!”赵挚猛一拍桌子,“你来告诉你爹,蔺飞舟接近你,都套了你什么话!” 左珊珊吓了一跳。 她再傻,再不懂事,也明白现在是个什么局势。 之前命案出来,她被娘亲押着‘生病’,被官府各种问话,已经慢慢明白,蔺飞舟并不是真心喜欢她,而是故意接近,故意接近,肯定是有目的的。 这不是件值得炫耀的好事,她必须小心答话,谨慎配合。 “他经常写信过来,同我聊往事,说恨没有同我一起长大,想走进我心里,我便常与他说些陈年旧事,每当我说这些事,他都会安静倾听,若我说别的,他也会引导我回到这个方向……” 左珊珊贝齿咬唇,留下一道白痕,越说脸越白,眼泪渐渐在眼眶打转,认识到自己被骗,实在很难受。 “我同他说我的家事,说我的母亲,说我的父亲,说长辈留下来的东西,之前经历过的光辉岁月……” 赵挚问左珊珊:“他的兴趣点,可是在十八年前的往事?” 十八年前这四个字一出来,左修文身体骤然紧绷,眼瞳收缩,神情变化之大,所有人都看到了。 余氏上前扶住她,情绪也跟着紧张起来。 丈夫这种表情她很少看到,可一旦出现,就是大事,可能抹脖子掉脑袋的大事! “珊珊!”余氏声厉色暗,“那蔺飞舟和吕明月都是这个月死的,你说那陈年旧事有什么用,根本无法襄助官府破案,不要再说了!” 左珊珊身体抖了抖,脸色更白,垂下头,不敢再说话了。 赵挚目光移向余氏。 余氏帕子掩唇,眼神收回来,也没再说话。 赵挚嗤笑一声:“余氏,你百般心思竭尽全力,一直提防着你丈夫,不让他在外面乱来,不让任何人挑战你主母的权威地位,可你肯定没想到吧,你这位夫君,早有颗沧海遗珠留在外面——” 左修文愤愤磨牙:“郡王爷!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 赵挚当然不会听他的,今天既然敲了锣开了场,自然要真相大白,所有事说个清楚明白。 “余氏,你以为吕明月是你丈夫的外室,那私宅边的街坊四邻也都如此说,你还知道吕明月和蔺飞舟的事,认定她有年轻小白脸牵着,不会入左家的门,很是放心,只是监视,并没有多余动作,也未告诉你夫君——你大意了。余氏,你怎么就没找个有眼力的嬷嬷去看看这吕明月呢?” 赵挚身体略略前倾,唇角勾着嘲讽的笑痕:“她可是个处子,并非妇人。” “你觉得——她和你丈夫,是什么关系?” 余氏眼睛发直,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只觉得脑子里一片嗡嗡响。 这…… 怎么回事? 吕明月不是丈夫的外室,又是什么? 还是处子,怎么可能? 不,不可能! 一想到那个可能,余氏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要炸开。 赵挚声音森凉,像冬日里放在室外的兵器,表面凝着冷霜:“站在你身边的丈夫,真的是十八年前剿匪有功的有才书生左修文?当他艰难练习用右手写字,习惯粗鄙,吃喝无态,动作粗鲁……午夜梦回之时,你可以怀疑过,这个人真是人们印象里的温雅书生,还是只是披了层书生皮的野兽?” 余氏脚步踉跄,紧紧捂着嘴,蹬蹬蹬后退了三步。 这…… 他怎么知道? 郡王爷怎么知道! 难道—— 她难以置信的看向左修文。 左修文脸色惨青。 赵挚看着他,目光锋锐犀利:“十八年前的北青山,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相隔这么久,你会被蔺飞舟找上门,还必须得杀了吕明月?” 左修文当然不会老实回答,眯了眼不说话。 余氏突然痛哭出声,上前打左修文:“你这个骗子,你这个骗子——” 左修文简简单单就制住了她的手,把她撕下甩开。 用的力气有点大,余氏直接跌在了地上。 她看着左修文,目光怔忡,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人,慢慢的,她唇角扬起,竟是笑了。 “哈哈哈——” 真是天大的笑话,她竟稀里糊涂的过了这么多年! 房间内气氛诡异,左家一家神思不属,左珊珊年纪轻,被吓得直接昏了过去,赵挚叫人来把她抬到后室休息。 厉正智仍然一脸泰然,不管旁边如何暴风骤雨,他自岿然不动。 宋采唐也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挨着暖暖炭盆,捧着暖暖茶盏,安静的看着这一切。 祁言不甘寂寞,跳上来接着赵挚的话往下说:“这还不好猜,十八年前,北青山占尽地利优势,匪祸连连,朝廷看不过去,派兵清剿。这山上匪首厉害啊,平日里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关键时候也有点脑子,知道势不可为,一条小命即将交代,不想认命按着剧本死,就想了法子,看了看自家关在后院的战利品们,找好替罪羊,偷龙转凤,李代桃僵——” “因为熟悉各方地势,知道匪窝各种布置,各种优缺点,这匪首就好生策划了一场场大戏,使所有往昔跟随在他身后的兄弟一一毙命,他自己则顶着‘左修文’这个书生身份,因为剿匪奇功,直入栾泽官场,巴上裙带关系靠上余家,迎娶白富美,走向巅峰人生——” 第230章 这事同我无关 十八年前,北青山。 每一个字, 都带着血杀味道, 让人想起遥远的过去。 那些事, 虽不曾亲眼看见,却始终活在文字卷宗里,活跃在老百姓们的言谈八卦, 活在说书人的唇齿之间。 那是一段听起来刺激,却没有人想亲至的岁月。 残酷的岁月。 “至于这吕明月呢,出生在十七年前, 因为土匪血脉,家族不容,被送至农家,留下足够银子, 农家人待她如珠如宝。” 祁言一边甩着扇子说十八年前的故事,一边慢慢踱着方步在厅堂里转圈, 跟馆子里的说书人似的,气氛渲染的足足。 “谁知咱们这位‘左大人’子嗣不丰, 成婚几年没孩子, 满腔父爱无处挥洒, 可不就得疼一疼当年才几岁的吕明月么?可这人渣起来是真渣,没有底线,和白富美生了孩子, 左大人就将这‘农家女’抛到了脑后。” “如此几番寒暑, 左大人几乎已经把往事忘了个干净, 当年的小孩子却已经长成了大人。” “吕明月自小被‘农家父母’娇宠,顺风顺水的长大,吕氏夫妻为她甚至搬家多次,改名换姓,不敢有一丝怠慢,只求她安生长大,好好送出门……这样环境下长起来的小姑娘,自然天真不知事,认为自己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她知道父母不是亲生,怎会不思恋想往亲生父母?想知道,就要找么。可惜——” 祁言笑眯眯的看着左修文:“左大人不太想被人知道这个女儿的存在。不然十八年前的事怎么好藏?被人挖出来可怎么办?” “这还有一桩——土匪就是土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得罪的人大把,总有人寻仇上门,这蔺飞舟,怕是当年另一位苦主了……” 祁言笑眯眯的说完,扇子轻摇,围着左修文转了个圈:“左大人,我说的对么?有没有漏了哪,您给补充补充?” 余氏眼泪不停的流,手指颤抖指着左修文:“那吕明月真是你的,你的……” “不是!”左修文恼羞成怒,“不是我,你们没有证据,一切都是你们杜撰!对,你们非要杀我,不择手段,赵挚,你好厉害啊!” 赵挚眉直目平,神情相当稳:“那左大人能不能解释一下,三日前我在北青山腰开棺验尸,想看看坟里的匪首什么模样,为什么你的人会出现?你想做什么?若我晚了一日,是不是就找不到匪首的棺材和尸骨了?” “那只是……” “你不会又要说凑巧吧,左大人,”祁言横跳过来,歪着头看左修文,“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这么多‘凑巧’碰到一块,就不可能是凑巧了哟。” 左修文有些受不了,看着地上碎金子一样的阳光,眼睛刺得生疼,双拳紧握,嘴唇翕翕:“你们证明不了的,你们不知道……” “哟,”祁言做了个鬼脸,怪声怪调,“左大人这是瞧不起咱们的仵作了?” 他看向宋采唐,扇子摇的轻快,腰板挺得笔直,眉毛差点要飞出去,那个得意得瑟表情简直了:“我们宋姑娘可是剖得了尸,验得了骨,为死人说话,阎王爷见了还要有三分关照的验尸官,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你竟然置疑?” “这坟里的人死了多久,生前做过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有何爱好习惯,哪年哪月受过什么伤,伤在皮还是在骨,几时长好,甚至那骷髅头生前长什么模样,宋姑娘都能知道!” 祁言斜斜看向左修文:“怎么,需要送姑娘一条一条说给你听么?” 宋采唐这时才说了来到这里的第一句话:“有验尸格目。” 祁言立刻反应过来:“对,有验尸格目!来人,呈上来,让左大人好好看看,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完完整整的看看!” 赵挚补充:“还有去左修文家乡查来的左修文往年资料。” 祁言一拍脑门:“对对,都拿上来,看这匪首还有什么话说!” 左修文是真没想到,不过接到话过来看一看,对方竟然已经把他查的底儿掉了! 到底怎么做到的? 这才多长时间? 他连风声都没听到半点! 现在连狡辩都想不出合适的理由…… 一切……他处心积虑,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憋着本性忍着耐着得到的一切,就这么完了么? 左修文喉头抖动,吞着口水,感觉自己几乎要站不住。 宋采唐放下茶盏,声音如春日润雨,夏日清泉:“无毒不丈夫,你的狠性,其实很好懂。有些事必须掩埋在尘埃里,别人不知道,不想知道,还可以安安生生的过日子,想知道的欲|望一旦出现,你就不能再容。吕明月突然找过来,想知道父母的秘密,纵然有过一段父女情深,你仍然觉得,不杀不行。但你又必须要确定她知道多少,有没有和别人提起过……所以一直虚与委蛇,各种套话,留她在私宅,常往常见,直到最后,你确定了她并不知道多少,也没跟别人提起过,方才决定动手。” 左修文其实很聪明,这个案子里,他为了自保,干脆利落的承认了‘外室’名声,混淆视野,让她们想不到别的方向,尤其父女,也因为蔺飞舟身死,知道二人关系后,直白坦率的抛出吕明月的话,说她有陈年嫁妆,没跟任何人说过,包括蔺飞舟。 反应迅速,脱自己嫌疑的手段多多。 “可惜再聪明,比起别人,还是略输一筹啊。” 宋采唐目光落到了厉正智身上。 左修文也看向厉正智,不知道是不是明白了什么,他目光有些怔。 宋采唐:“吕明月,是厉正智替你杀的吧。” 左修文浑身一震。 厉正智直到此刻,才微微一笑,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宋姑娘此话何意?” 宋采唐眼梢微垂,也笑了:“我在说什么,厉大人不明白么?那夜,你将吕明月迷晕,抱着她上到塔楼,穿着特制女子绣鞋,制造出有去无回的脚印,将吕明月扔下塔楼,再翻到外侧,跳到下一层窗内,从容离开,下楼,脱鞋——” “厉但人可是带兵剿过匪的人,武艺再不济,这点小活儿,还是没问题的吧。” 厉正智微笑:“宋姑娘想象很丰富,改行去编写说书段子,一定有很多人捧场。” 他明显不想认,宋采唐看的透透,没生气,也没理他,迳直看向左修文:“左大人能不能说说,这绣鞋,为何是你家铺子里的呢?这东西——可是你为厉大人准备的?” 左修文真要崩溃了:“吕明月死的时候,我并不在场,我有不在场证明,一切的一切同我没关系!” 宋采唐:“可是这鞋子,是你为保密,避着人亲自置办的呢,下落何处?你给了谁?怎么用的?” 左修文直接噎住,无话可说。 “你说你不知道蔺飞舟的存在,也确定吕明月并不知道你是谁,也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你,那么你只要杀死吕明月就好,为什么非得要去杀蔺飞舟,让自己处于一个危险境地?” 宋采唐双眉英慧,面色从容,声音里卷点点叹息:“左大人,你是不是被人误导了,中了别人的局?” “你看,现在两桩命案,只你嫌疑最多,别人完全可以撇得干净。” 左修文鼻孔微张,呼吸急促,看向厉正智的眼神里带着怨恨。 宋采唐看到了,继续说:“别人误导你,提出一个互利互惠,大家都可以脱身的计划,你想让吕明月死,他想让蔺飞舟死,不若大家合作——你听了,是不是?” 事实几乎明明白白的被摆了出来,再傻也知道怎么回事了,左修文牙齿咬得咯咯响,看起来几乎要撑不住。 宋采唐看着他,声音更轻,语调更缓:“最初的计划,是他帮你筹划外围,你不涉其中,只负责杀人,他选好时机,确定别人都会在场,你拿着他给的匕首,杀掉他的仇人蔺飞舟,将匕首塞给吕明月,理由后续都是他负责处理圆场,可出现了谷氏,你们的计划乱了,只死了一个,怎么办,另一个也得死啊。” “你帮他杀了蔺飞舟,要求他帮你杀吕明月,他二话没说答应了,你当时是不是觉得自己态度有点不好,甚至欠了他,遂更加听他的话,任他安排?” “不过之后,你肯定后悔了。因为蔺飞舟和吕明月有私情,他没告诉你,你还以为是他的手段,安排的很像。因为这段私情,搞的你杀人嫌疑很大,你唯一的安慰是,吕明月死了,还带着遗书,可以自杀结案,你的威胁不复存在。” “而今,所有案件证据,查出来都与你有关,他留了道手。左大人,你那么信任他,所有计划全部托付,他说的话做的事从来不疑,可他就是这么对你的。你就这样,心甘情愿当了别人手里杀人的刀,你真不怨?” 左修文这次真是控制不住了,大手往墙上重重一拍,直接把窗子拍了道缝出来:“啊啊啊——厉正智你坑我!坑的我好苦!” 厉正智面色淡淡:“你一个北青山匪首,作恶多端,杀人无数,事实俱在,证据确凿,竟是本官坑的?本官坑了你什么?” 直到此刻,他仍然气定神闲,鄙夷的瞥了一眼左修文,又拱手看向赵挚:“郡王爷,朝堂诡谲,官场倾轧,纵是同僚好友,尚要时刻多长个心眼,生怕一句话不慎,给人捏住反复细致的品,安上莫须有罪名,何况政敌?” “下官同左大人向来政见不合,关系从未好过,信任更是谈不上,如何合作杀人?” 左修文瞪着厉正智,这次竟然真的是要撇清! “你少诡言惑人,这事你撇不清!” 厉正智看着赵挚,目光相当诚恳:“郡王爷立身多年,当有所悟,不管冲得太快太猛,还是平时太闲太淡,都有可能一时不慎,忘记了看脚下的路。有时候一颗小小石子,踩在脚底,绊在脚前,都有可能要人性命……本来看似复杂,实则细细捋一捋,脉络清晰,桩桩件件都与我们面前这左修文有关,同下官,可是没什么干系的。” 第231章 对质?攀咬? 地上金色阳光细碎, 墙角三足兽顶吐香, 炭盆中火燃得正旺。 房间气氛安寂如许, 衬的人心颤动,连阳光仿佛都静了下来。 厉正智直直站在厅堂中间, 手抄袖子静立,无论神情语态动作,都稳如泰山, 理由也相当站得住脚, 十八年前的一切,跟他没关系,冲的都是左修文,他与左修文也是敌人, 压根不可能信任并合作。 赵挚眸色微闪,下颌微抬,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可是厉大人, 这个案子左修文一个人完不成啊,里面一定有帮手。” “哦?”厉正智手缓缓伸出袖子, 似乎十分惊讶:“竟然还有帮凶?” 这蒜装的, 可以给个奖了! 祁言斜着眉挑着眼, 冲宋采唐努嘴。 宋采唐捧高茶盏, 挡住自己翘起的唇角。 赵挚斜斜睨了厉正智一眼,神色颇有些意味深长。 “昭泽寺法会, 蔺飞舟和吕明月俱在, 且挨的很近, 僧人派符,所有人一起往前挤,保证左修文与这两人挨着,方便下手……这番前后,难道不需要准备?左修文在里面杀人,无暇它顾,此处,必要有第二个人筹谋相助。” 指节重重敲在桌面,赵挚又道:“蔺飞舟身死,谷氏突然出来,说人是她杀的,吕明月逃过一劫,但真正经历了什么,她心里十分清楚,害怕胆怯,精神倍受折磨,不能安睡,门都不敢出,她又是怎么跑到昭泽寺,写下遗书,从塔台跳下‘自杀’的?” 吕明月失踪的消息传来,他曾和宋采唐先后看过现场,吕明月家里,闺房痕迹清楚,乃是有计划的,有理有序离开,只没有出门痕迹,大门墙头皆无线索,她是怎么离开的? 一个弱女子,不可能走的这么轻易,加上一个会武功的男人,就不一样了。 诚如宋采唐之前所说,厉正智是领过兵的人,哪怕武功不出类拔萃,带着一个小姑娘,离开一个防守并不怎么严密的商人宅子,再简单不过。 厉正智安静听着,最终仍是微笑摊手:“可这与下官又有什么干系?一切不过是郡王爷您的推测。两桩命案,两个人的关系,都系于十八年前北青山匪首,系于左修文,他有必须杀人的动机,同下官无关,下官为什么要卷进去,下官看起来像很蠢的人么?” 祁言哗哗摇着扇子,也不嫌冷,长长一叹:“唉呀,厉大人,你一点也不蠢,你是太聪明了啊!” 宋采唐跟着道:“匪首很厉害,摇身一变成为左修文,运筹帷幄,在朝堂叱咤风云,但强中自有强中手,聪明人堆里,土匪的脑子就不够看了,咱们厉大人,走一步看三步,早早准备好了后路——怎么样厉大人,控制着这么个蠢蛋替你冲锋陷阵,替你背锅坐牢,是不是很爽?” 厉正智笑容温朗,朝宋采唐拱手:“宋姑娘客气,此赞过誉了,下官都有些听不懂了呢。” 然而到底是听不懂,还是得意,这里所有人都知道。 厉正智停顿一下,看了眼左修文,又加了一句:“再说,与政敌同处一室,本官都觉得空气滞涩,难以忍受,合作?本官不屑。” 此话毕,房间里良久没有声音。 安静气氛,配上厉正智从容有度,微笑有礼的神态,极为刺激。 赵挚看向左修文,眼神声音似带着调侃:“‘左大人’,你怎么说?” “啊啊啊——” 左修文终于崩溃,双眼圆瞪,手指直直指向厉正智:“是他,这些都是他计划好,和我一起干的!” “我们根本不是什么政敌!十八年前,我剿匪立功,抢了他的风头,他恨我,处处别我的事,不知怎么的,找到了我是谁。他本可以报仇泄愤,将我身份揭发,可他隐而不发,却找了过来,要跟我合作——” “我本不信,以为我一场富贵大梦终醒,走到了尽头。但他真的帮我,帮我圆那件事的细节,让别人察觉不出纰漏,提点我做官学问,各种不与外人道的规矩,如何理事公干,如何和上峰下属打交道……不然你们以为,我一个土匪,再聪明,再敢想敢干,真能在官场一路通畅?” 这话算是发自肺腑了,祁言拍了下脑门,对啊,他怎么没想到!这左修文再厉害,官可不是那么好做的! 亮晶晶眼睛看向赵挚与宋采唐,这二人对视一眼,神色从容沉稳,显是早已想到,此刻只是得到了证实。 祁言:…… 原来只有她最笨么! 左修文那边话还未停:“……我与他假作政敌,暗里互通消息,一起谋事上进,直至今日。过往岁月历历在目,我比任何人都信任他,以为他也如此,没想到今日阴沟里翻船,倒叫我看穿了他的真面目,他竟——他竟一直在利用我!” 左修文手捂胸口,嘴唇蠕动,声嘶力竭,显是气的不轻。 厉正智仍然手抄袖子,下巴微抬,笑意从容,老神在在:“证据呢?” 轻飘飘的三个字,让左修文脸色大变。 细细回想从前,他与厉正智的所有会面,所有合作,没有留下任何标记,没有书信往来,亦没有信任的小厮传话,只在每一次公务相怼时吵出信息点,然后私下见面…… 地点不是热闹之所,就是偏僻之地,根本没有人能证明。 他还……一点证据都没有! 左修文瞪着厉正智,越看,心越寒。 到底什么时候,这个人对他起了防心,还是这防心一直都有,只是他蠢,没有察觉到? 左修文也不蠢,知道事情走到今天,证据充足,他已无法辩驳,但事情不是他一个人做下的,死也不该他一个人死! 他眯着眼,舔了舔嘴唇,直接交待事实:“蔺飞舟的事,我的确什么都不知道。吕明月寻了门路找上我,是想拿银子买我的消息,关于明年大考试题,或者得用资料。我猜想她家中该是有待考学子,兄弟或其他,因为很多类似的人也会这样做。我本没打算理这样子的天真小姐,但她说的话引起了我的注意。” “ 她说见我亲切,就像看到了父亲。当然她可能只是为了拉近距离说客套话,但因为经历,我多少会心虚,难免多问几句。她竟……竟是吕家的女儿。” 说到这里,左修文抹了把脸:“自余氏生子,我对当年那个孩子渐渐不再关注,也不知道这吕家竟带着她来到了汴梁。汴梁城大,我每日公务繁忙,一次也没有见过他们,突然得知此事,非常震惊。” 由此,宋采唐便知道,自己之前的猜测没有错,左修文此前的确一直关注吕明月,知道这是他的女儿,当然,更知道谷氏。 但这个话题,她并没有发展下去,事实已清楚,再往里问,于谷氏声名有碍。 “……吕明月知道吕氏夫妻不是她的亲生父母,以为当初幼时重病,为她千里迢迢请来名医的,吕安贵的老友是她亲父。”左修文微微抿唇,“她对这个人很感兴趣,问过吕安贵很多当时细节,记得这个人的一些习惯喜好……” 赵挚指尖轻点桌面:“这位‘老友’,是你吧。” 左修文点了点头:“是。余氏生子后,我觉得此行为不妥,就假做了死讯,让这个人消失……万万没想到,有一天吕明月会因此找过来。她发现我的习惯爱好,非常惊喜,态度也更加热情。” “我知她只是异想天开,存有想往,并不是一定要确认我是不是那个人,但我害怕了,那些事,十八年前的事,一定不能翻出来,一定不能给任何人知道……我便试探她,都知道什么,有没有更多,同我说的这些话,有没有跟别人讲起过。” “她是我的女儿,我也不想杀的,但她实在太不懂事了,总是揪着那些过去,一直问一直问,好好过日子不好么?我不能让她再继续下去……这件事我可以自己做,但怕引来麻烦,十八年前的事,我不想有一丁点泄露,唯一可以商量的人,只有厉正智。” 说到这里,左修文狠狠剐了厉正智一眼。 赵挚声音悠长:“他答应帮你想万全办法,能成功甩锅,杀掉目标又不引起怀疑?” “没错,”左修文点了点头,“他说他正好也有个想杀的人,不如就把这个人,和吕明月扯上关系,做一个完美行凶现场,有动机有凶器,让吕明月‘杀’了这个人,然后顺理成章下狱。” “为了把我们两个都摘出去,所有相关准备,他来安排,局他来做,事后细节处理圆场也全部他来,我只负责等一等,然后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按照他的安排,把蔺飞舟杀了,刀子塞进吕明月手里。” “这样我虽在现场,但没有杀人动机,对一切都不知道,他虽因准备,可能与死者有过接触,但我杀人的时候,他并不在现场,如此堪称完美,谁知——” 左修文抹了把脸:“谷氏突然跳了出来,自认凶手。” 他猜测,谷氏大概突然发现了什么,知道吕明月是她的女儿,但是没关系,谷氏并不知道他,哪怕顶了罪,他也没有危险。 “谷氏身份不俗,不能妄动,好在她是个蠢货,对内情丝毫不知,于我大局并无影响,但是,吕明月仍然必须得死。我便去求厉正智,自觉身矮,还说了很多好话,厉正智最初也恼,但还是非常大气,应了这件事。他与吕明月从无交往,无怨无仇,去杀人,别人也想不到。把吕明月做成自杀,带上遗书,和我们最初计划一样,案子同样能走向闭环……” “为了诚意,我亲自去置办样式特殊的绣鞋,为了避嫌,我特意在他杀人这日做足不在场证明,我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总之,事情非常顺利,他悄无声息的把吕明月引出,把人从塔楼顶扔了下来。” 左修文说着话,突然颤抖了起来:“谁知他竟留了后手,所有事情全部是我的锅!我现在才想明白,他怕是早防着这一天了,样样不自己沾手,给我找兵器都拐了个弯,让我有嫌疑,一旦出事,就能全部推给我!” “他同吕明月,怕不是从无交往,大概计划起,他就接近蛊惑过她,至少两三次,所以吕明月才那么听他的话,被他不费吹灰之力弄死!” 左修文眼睛突出,大喊:“郡王爷你去查,一定能查到!” 赵挚挑眉,看向厉正智。 厉正智微笑:“将死之人,其言也善,这话是说普通人的,穷凶极恶的罪人并不适用。心怀叵测,周身肮脏的凶手,死前都会想尽办法拉着别人一起上路,这无凭无据的攀咬——郡王爷真的相信?” 他这一脸从容,好像谁要信了,谁就是傻子。 赵挚却坐得极稳,同样微笑:“吕明月死前,最后一顿,吃了醉蟹。” 厉正智仍然微笑:“哦?” “这时节,醉蟹精贵,非一般人家吃的起,那夜,刚好你们家,就吃了醉蟹。” 厉正智神情微变,眼睛眯起:“是……么?” 第232章 案结 吕明月从塔楼跌摔而下, 宋采唐与周仵作当即合作验尸,死者确为高处坠落而亡,身携遗书, 看似自杀。 但死者身上皮肤有被抱过留下的淤痕, 不是别人太粗鲁,就是死者当时并无意识,身体沉重。若无解剖验尸,所得结果有限,并不能十成十肯定为他杀。 可谁叫有宋采唐呢? 解剖验尸,她可是行家。 胃部解剖结果, 死者在死前半个时辰内, 用过最后一餐,有少量高级迷药痕迹残留,同时,死者吃了醉蟹。 厉正智眉头微皱, 视线犀利的朝宋采唐扫了一眼,似是有什么联想。 祁言眼波横飞, 扇子刷一下打开,十分得瑟:“你对我们验尸官的能力,可是有什么误解?” 厉正智转头看向赵挚,他对这位郡王爷的探查能力,更是没有误解。 赵挚敢说这话, 就一定查实确认过, 这汴梁城, 当日只有他家桌上这有吃食。 厉正智神情改变只那一瞬,片刻后,重新从容,声音缓慢有理:“可我府中供养的,非下官一人。” “满府上下,不说主子,只下人就有近百,吃食方面,下官从不吝啬。” 赵挚早知他不会认的这么轻松,并不意外,眸光逼紧:“那绣鞋呢?脚底痕迹与塔楼一致,尺寸可只你一人能穿!” 厉正智捋着袖子,慢条斯理:“这凶手怀了歹心要作案,自然会愿意受些苦楚,女人的脚再大能大到哪儿去,给她们做的特殊绣鞋,当然也不可能是男人的尺码,下官只不是巧合,脚长的略小些,难道就是错了?” 赵挚:“可这绣鞋,在你家中找到。” 证据不足,他拿不到公文,夜里悄悄搜了厉正智的家,还好,收获不错。 左修文似乎有些惊讶,瞪着眼睛看向厉正智,行凶穿过的鞋子,为什么不立刻处理了,留到现在?等着被抓吗? 结果下一刻,厉正智就给了他答案。 厉正智看着他,似笑非笑:“自然是左大人陷害了。这么多年政敌,他陷害我还少?如今作下命案,当然想拉上我。刚刚他所有指控,不也正好说明了这一点?” 左修文差点跳脚:“厉正智你撒谎!你是故意的!故意留这一手,就为预防它日事发,好嫁祸给我!” “本官嫁祸你什么了?”厉正智眯眼看他,“十八年的事,不是你所犯?那吕明月,你刚刚没有自己承认,说想杀了她?” 左修文狠狠瞪他,喘着粗气,却无话可说。 他还能怎么说?所有理由都被厉正智想到,所有方向都被他堵死了! “啪啪啪——” 赵挚鼓掌:“厉大人好玲珑的心思。” 厉正智拱手:“郡王爷谬赞。” “可那双绣鞋里,鞋垫夹层,有一枚金箔纸,写着你厉家徽记——是怎么回事?” 赵挚问得漫不经心,厉正智却陡然眯眼:“金箔纸?” 祁言笑眯眯:“是啊,金箔纸,烧给先人的那种金箔,讲规矩的人家,东西做好,要家主亲自书写徽记,以示诚心悼念——正好,那天下午,厉大人您,给先人烧过纸啊。” 祁言说着,想起宋采唐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鞋子大小再合适,也是女子样式,鞋跟那么高,一点都不舒服,大人您只要穿过一次,受了折磨,定然不想再看到它,也没心思细细检查,反正挑好了替罪羊,就收起来好好等着呗——” 厉正智唇角法令纹加深。 祁言话却未停:“郡王爷既然去了你家,就不会无果而归,这书房啊暗格啊什么的,都要随便看一眼。” 提到暗格,厉正智脸色全然变了。 赵挚显然很懂,挑眉问他:“若你和左修文没任何关系,为何细细收藏了他的把柄,锁在暗格深处?” 厉正智紧紧拽着袖子,倒抽一口冷气。 赵挚:“这要左修文命的东西,这么多年,你不揭发交公,不与外人道,紧紧攥在手心,不是为了控制他,还是为了什么?” 厉正智陡然抬头,眼神凶戾:“原来郡王爷找到了这个。” “所以,你还要说,这是别人栽赃给你的么?” 赵挚闲闲喝茶:“大约你还有狡辩方向,比如你和蔺飞舟无缘无仇,非亲非故,没有动机——但本王已查明,五年前,你与某青楼女子交往过密,酒酣情热之际,床弟间说了些不合适的话,青楼女子不明白,正好也在楼里的蔺飞舟却知道了。他聪明绝顶,是一个以行骗为生的人,悄悄挖掘,后以此来要挟你,你是不是很警惕,很害怕?” 厉正智牙关紧咬,没有说话。 赵挚嗤笑一声,叫了李茂才上前:“说,吕明月身死当天,你都看到了什么?” 李茂才颤抖着跪下:“小人之前因受左家主母银子,暗里跟踪监视吕明月,哪怕被郡王爷您注意,小人也要把活儿做好,是以一直制造机会,悄悄的跟着吕明月……那夜,小人看到这位厉……厉大人抱着迷昏的吕明月,走上塔楼,将人抛下。” 李茂才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心中没什么道德观念,一切行为只为了银子,别人找上门,问不到点上,哪怕被揍,他也不会老实回话,别人知道了事实,过来揍他问话,他却不敢不说。 赵挚不知道事情真相前,李茂才看似害怕,实则耍着花花心肠,不愿意把说完,心里甚至存着什么想法,盯着这件事,都可以作为把柄,敲诈大官,可赵挚什么都知道了,问到他面前,他就不敢不说了…… 但要一开始就上这个人证,效果不会好,遂一直到现在,赵挚才让他说话。 “啪——”的一声,赵挚狠狠拍了桌子,“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厉正智面色青白。 赵挚冷笑,无聊的转着把柳刃,柳刃薄脆,折射着阳光,锋利无匹。可那么锋利的刀子,转在他手间,乖巧的不行,似乎跟杀人利器无关。 但到底有关无关,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厉正智,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我的性格。” 此情此景,厉正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聪明人,便该知道见好就收,已经到这个度,承不承认,要早做思量。 差不多得了,还想连累家人么? 死者胃里食物,绣鞋大小,鞋垫里金箔,书房暗格里修文的把柄,与蔺飞舟的交往关联,再加上人证李茂才,哪里还有他反驳否认的空间? 厉正智再不愿,也得颤巍巍跪倒:“下官……认罪。此两案,却为与官与左修文合作做下。” 赵挚冷冷看着他:“说说吧。” “我最初想杀的只是蔺飞舟……”厉正智舔了舔唇,“ 他找了我不只一次,昭泽寺那日之前就曾威胁过我,我悄悄盯了盯他,发现他与吕明月相交过甚,正好左修文有了烦恼,要杀吕明月,我这才——” 赵挚:“你最初,并不知道吕明月就是左修文的女儿。” 厉正智点头:“是。左修文找上我,我才知道的。” 左修文瞪着他,心中更气:“和着还是我给了你合适的时机!” 他就说,把两个毫不相干的人牵扯到一块儿,做成合理凶杀,哪那么容易! 赵挚问厉正智:“你接触过吕明月?” “我发现她对年纪大的男性长者,尤其平易近人,面带微笑的,都很有好感,就利用了一下……”厉正智说,“但我为计划顺利,只与她见过两面,给她留下个好印象,好谋后事。” 赵挚:“所以昭泽寺这两个关键人物在,是你安排的。吕明月毫无预兆的在家中失踪,也是你帮的忙。” 厉正智点头:“是。蔺飞舟的死,对吕明月打击很大,左修文做得非常好,她一直以为是意外,蔺飞舟是她亲手所杀。哪怕谷氏顶了罪,她心中仍然有很多愧疚,害怕,极易说服。我将她哄出来,做成自杀假象也是前所未有的顺利,比如那遗书,就是她前几日愧疚之时,自己写的字……” 将事情前后交代清楚,厉正智阖眸,深深叹息:“我以为一切可以就此结束,合情合理,不料还是没有躲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夺人性命,本非我所愿。” “可我辛辛苦苦走到今天,控制左修文谋利,不是为了下狱砍头,我有大志向,不允许任何人破坏! ” “啊呸!”祁言直接啐了他一脸,“你所谓的大志向,就是所有人都要顺着你,所有事都要照你心意发展,但有不从,你就要抹掉所有拦路障碍——厉正智,你当你是谁?” 厉正智木木的抹了把脸,颓软无言。 赵挚看着堂下,打响指叫人:“来人,收押!” 证据确凿,凶手俯首,接下来的一切,自然按程序来。 作为主理官,赵挚非常忙碌,接下来的事也没有再看的必要,他便叫祁言送宋采唐先离开。 宋采唐扬脸冲他一笑,并未推拒他的体贴,微微一礼后,和祁言一起离开。 “唐唐你可真聪明,”祁言眼睛发亮,“跟着你破案真是好爽,不管案情多复杂,尸体多难辩,你都能捋的清清楚楚,千头万绪中找到方向——唐唐你简直不是人,你就是个神仙啊!” 宋采唐……宋采唐懒得理他,由着他一个人自嗨。 冬日街道跟这天气一样,行人略少,冷冷清清,但几家门前,却不一样。 比如左家。 不管土匪,还是真正的左修文,汴梁本地都没有亲族,底蕴也浅,出了事,自然如鸟兽散,气氛凄凉低迷。 左修文杀人,押入死牢,由律法裁决,余氏和左珊珊却没有犯罪,当堂释放,和宋采唐前后脚出来,走的略快,这时间正好走到家门口,看到败像,皆是泪水涟涟。 余氏声音嘶哑:“都给我站住,不准乱!” 左珊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别拿我的东西,不要拿我的首饰……” 可惜没人听话。 往日里安静得用的下人,现在已经是另一副嘴脸,拿主家的东西跑根本不害怕,甚至敢回头狠狠一啐:“拿了又如何?你有本事去报官,叫人来打杀我们啊!” 余氏瘫软无力,和左珊珊抱成一团。 祁言对此很是唏嘘,低声和宋采唐嘀咕:“这余氏往日里多狠的人,号称汴梁第一母老虎,谁提起不会下意识小声?这左珊珊也是,要风得风,要雨有雨,小姑娘的圈子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骄傲的不像话,何曾有过这样弱态?” 宋采唐长眉微敛,心中微叹。 这世道,女人根本不算独立的人,再狠再厉害,没了男人成家,也是谁都能欺负。 委实可悲。 想一想那土匪扮成的左修文,说一句不合适的话,但凡他们夫妻对彼此多些信任,多些沟通,信息共享,怕走不到这一步,这案子,她们更会头疼难破。 往前走,吕家在为女儿吕明月治丧,挂着白布,人人脸上悲戚。 吕家夫妻表现,悲伤是真的悲伤,但比起悲伤,更多的,好像是害怕。 第233章 恸哭 吕家夫妻表现, 悲伤是真的悲伤,但比起悲伤, 更多的,好像是害怕。 不管吕明月是否自己亲生, 贴不贴心,好好养了这么多年,不敢怠慢,怎么可能没半点感情?但吕明月年纪轻轻就这么死了, 他们受别人钱财,却没能把人教好保护好, 害怕别人报复,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因这份害怕, 情真意切的悲伤就少了几分,看着不那么纯粹, 有些怪异。 宋采唐不知道怎么形容这份感觉…… 慢慢走着, 不知走了多久, 看到了关押谷氏的地方。 她眼梢微微抬起:“祁言,你先回去吧,我想自己走一走。” “不要啊——我送你嘛——” 祁言得了赵挚吩咐, 自然是想把宋采唐送到家, 可撒娇卖萌就地打滚仍然挽不回宋采唐主意, 没办法, 只得委委屈屈, 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宋采唐看着牢门, 轻轻吐了口气。 谷氏因蔺飞舟命案暂关大牢,如今真相大白,理应被放出,但手续走起来需要时间,她想进去看看,陪一陪。 抱着暖手炉,一步一步,缓缓走过悠长黑暗甬道,不成想,里面已经有人了。 宋采唐脚步止住,是李老夫人。 李老夫人睿智通透,到这把年纪,世情人心看得更清,虽本人未至公堂,听着四方消息,到最后,自己也能推出真相,想着这里用着得她,便过来看谷氏。 “事情都过去了,你以后不要再想了……” 李老夫人声音绵沉,透着时光沧桑的叹息。 谷氏意志坚强,什么时候看到都极有姿态,腰板未软过半分,可如今,在李老夫人前面,哭的像个孩子:“我只是……替她委屈。孩子是无辜的……她长这么大,渴望父母慈怀,想知道父母是谁,哪里错了……” “你替她委屈,”李老夫人声音徐缓,“人活这世间,谁不委屈?” “她是委屈,生父不要,生母不能养,挣不到身份,被送至农家。可你家人给了银子,确保她好好长大,只要不纠结,不执着,可一生平安顺遂。但她不满足,骄纵任性,不认养父母,仗着疼爱,仗着‘父母不要’这份委屈,不顾后果随性而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也不想想,这世道,容得下女子这般么?” 李老夫人叹着气:“她有心气,却没有足够匹配的实力,看不清自己,如此殒命固然遗憾,却也不能说,她一丁点错都没有。” 谷氏伏在李老夫人膝头,哭声更大。 “你生而不养,错比她大。但你当时年纪太小,还未成人,对于孩子的到来,先前不知道,后来有害怕,也有天真的勇气,你家人……做的不够好。”李老夫人拍着她的背,动作轻柔,“这些年你苦苦寻找,你心里过不去,想要弥补,可缘分这种东西实在难料,你没能及时找到她,手把手把她教好,这是命,是运,是无奈。” “你已尽力,做到了你能做的最好,这结果,谁都不想,怪不着你。” 李老夫人声音似那晨钟暮鼓,带着悠远岁月的味道,沉缓,却能入心。 “这人啊,写起来只有两笔,做起来却要一辈子。咱们这些人,活到现在,你有你的委屈,我有我的委屈,谁没犯过半点错,谁没点背负?” “事情过去便过去了,追悔无益,不若把现在的感觉牢牢记在心底,提醒自己与人为善,未来不要做错,若有能力,帮助救赎更多的人,余下半生无憾,便也是了。” 谷氏听着李老夫人的话,哭声未停,反而越大,似乎要将这些年受过的苦,遭过的罪,一股脑的哭出来。 这世道,她被掳,清白被毁,揣上仇人的孩子,恨,怨,对孩子的愧,丧夫寡居带着独子一路走来,受过多少诋毁多少委屈……她真的,几乎坚持不住。 到底怎么活着,才是对的,才能畅快舒爽,无怨无愧? 幽深昏暗窄道,壁上烛火轻摇,森凉寒意处处。 悲彻心扉的恸哭,戳人心肝。 吕明月去世,真心为她哭泣的,只有谷氏一个。 任谷氏宣泄良久,哭声略小,李老夫人才又说话。 “我啊,”她轻轻摸着谷氏的头,声音温柔,“相信明月姑娘本性还是好的,只是有些小姑娘的骄纵,这个年纪都会有。她只是太单纯了,没想到自己的出生对别人来说并不是祝福,生父那般不堪。” “你替她顶罪,没半点犹豫,她想一想,就能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么多年,她心里怨你,也想你,到她去前,应该再不会怪你。” 谷氏指尖微抖:“真的……么?” 李老夫人抚着她的发,重重点头:“善良的孩子,都会这么想。” 谷氏眼泪又掉了下来。 或许这么这么多年,她想听的,只是这句话。 女儿不怪她。 她知道李老夫人是在安慰她,但她也相信,自己的女儿,肯定是善良的人。 这一世,她们没有母子缘分,只盼下一世,她能有机会,好好待她。 “倒是你,该好好想想这一出怎么面对,以后怎么办——”李老夫人眉目微愁,意有所指,“那孩子的存在,元嘉知道了怎么办?” 男人自尊心强,怎会愿意接近生母这样的事实? 哭到现在,谷氏情绪发现的差不多,眼睛仍然红着,泪水仍然在流,但已经有理智说话:“他……大约是知道了。” 李老夫人皱眉:“嗯?” “元嘉很聪明,只要他想知道的事,谁都瞒不了。我这些年一直在查女儿下落,今次又做了这件事……我自不会后悔,但他应该是猜到了。” 谷氏阖眸,微微叹息:“此前他来看我,对我说,他只我一个亲人,心中所愿,唯我平安。他要我帮他相看姑娘,看着他成亲,帮他带孩子,说自己懒,这样日后能才能清闲,还说看上了个姑娘……” “真是个好孩子。” 李老夫人不由笑开,这孩子,她委实没看错。 但下一瞬,她的注意力就被调开了:“他说看上了个姑娘,让你相看?是谁?哪家的?多大了?” 谷氏怔了怔,差点不雅的喷出鼻涕泡:“您怎么和我反应一样,当时我也被那小子带偏了……” 说着话,谷氏情绪渐稳。 前面还有路,还有需要她的人,再苦再难,也得扛过去。 李老夫人说的对,她有过错,但不应沉迷,带着这些背负,缓缓前行,行善积德,走到最后,半生无憾无悔,便也是了。 宋采唐安静站在角落,未发一言。 良久,她转身,悄无声息离开,就像来时一样。 这里有李老夫人已经足够。 吕明月最终还是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直到她死,她都不知道生父是个罪大恶极的土匪,还要杀了她,她是奸生子,出生从未带着任何人的祝福。 宋采唐觉得,这大概是吕明月人生所不有不幸里,最庆幸的一点。 走出昏暗牢房,宋采唐下意识抬手遮眼。 阳光,太过灿烂刺眼。 就像这世间,没有它照耀不到的地方。 …… 两桩命案很快按程序结案。 可仍然有没有弄清楚的点,比如,蔺飞舟是谁,真实身份仍然没调查出来。 他是个骗子,住在偏僻巷子,外面有混混聚集,不易被人发觉,他也擅长跟这种人打交道,笼络,说服,出钱买通帮忙,装穷,装气质,一切的一切,他做的非常好。 可他到底在找什么?本案中没有答案。那块玉环到底是谁的,代表着什么?没人说的清,左修文和厉正智都不知道。 这二人当年一官一匪,用了不少心计,干了不少大事,但当时人多,交战混乱,有时连自己人在哪都找不到,这混在中间的玉环主人是谁,根本没时间在意。 蔺飞舟找上厉正智,为的也是五年前从青楼里听来的秘事,跟玉环无关。 赵挚对这件事有些在意,似乎他的手下越查不出来,他对蔺飞舟兴趣越浓,总觉得这里面藏了什么更深的东西。 查着查着,他还真发现,十八年前北青山那场官匪大战,参与的人其实并不只是官匪,好像还有其他…… 赵挚扎在秘事里不出来,看宋采唐的时间都长了,宋采唐也不介意,慢悠悠的过着日子,顺便,查之前那个大街上拦住她的‘故人’王六。 故人话说的十分不好听,看起来像挑衅,蹭好处,又有点像……试探。 接触几回,宋采唐觉得这王六身后有人,这些话,是有人教他说的。 这王六最后经不住她折腾,说了实话,的确有人教他,让他找上她,这般表现,说这些话,但他并不知道对方是谁,只是接了银子,拿钱办事。 宋采唐再细问,不管当时的银子,纸条,带话的小乞丐,都找不出更多线索。 这一刻,她无比清晰的认识到,过往记忆多么重要。 她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为什么来试探自己,带着怎样的目的…… 如果能知道过去的事,所有经历,这个问题便迎刃而解。 好头疼。 她要不要努力一下,试着找回那些记忆? 第234章 宋采唐,你的规矩呢? 忙碌起来,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一个多月过去, 已经过了腊月初十。 街上年市已开,新布红花, 门神春联, 金银箔烧纸, 窗户眼,唐瓜糖饼,年糕, 脆炒豆, 红灯笼……各种各样,品种丰富,只有你想不到的, 没有你买不到的。 每年这个时候,都是买卖最好做的时候,各家商户卯足了劲儿,要在除夕前大赚一笔, 人们忙了一年, 积下余钱, 也有了空闲,趁着年味儿颇为大方, 年市上摩肩擦踵, 人满为患, 再寒冷的天气都消不去人们的热情。 宋采唐也被关婉拉着出来逛街。 作为大显身手, 主动承包了年夜饭工作的厨娘,关婉已经放了话,一定要这个年过得特别好,吃喝适口,快乐满足。年夜饭不能像平时三餐简陋,得各种讲究,厨房里那点调料食材怎么够,当然要买新的! 关婉妹子逛街不看新布衣裳,不看头花首饰,对着食材调料铺子……两眼放光。 宋采唐当然要帮忙找补圆缓,厨房里的事,有关婉妹子就够了,关婉没想到的,顾不着的,她就得帮忙了。 过年用的东西,发给下人的慰劳物什,拜年必备礼品,家人的新衣荷包…… 关家有钱,有铺子,按说不愁,可不管舅舅还是弟弟,都没上心置办,左右她有空,就帮着办了。 遇到不懂的也很好解决,都不用问李老夫人,问问她身边的妈妈,就什么都会了。 再者,自家胡管家也是能干的,大家合作,所有事办得有条不紊,顺顺利利。 这段日子,关家发生了两件大事。 其中一桩,是关清做为商贾,在今年粮荒中表现亮眼,各种调度周旋,大局眼光颇好,甚至阻止了一场民乱,赢得朝廷嘉奖,关家来年有望成为皇商,前途大好。 为此,关清决定不再蛰伏栾泽,早就带了信,要和祖母白氏一起来汴梁,一家团聚,好好过年,以后就不走了。 所以关婉和宋采唐才没有回去栾泽。 这第二桩,是张氏和关蓉蓉。 关蓉蓉被张氏挑的起了心思,看上了温元思,各种算计,但温元思没看上她,再优雅再君子,心眼也是不少的,从不会私下与关蓉蓉碰面,宴会上遇到也是能避嫌就避嫌,绝不沾身。 不知道是关蓉蓉失了手,还是死了心改了目标,没算计到温元思,盯上了别的倒霉鬼,一次秋宴上,她失了清白,跟一个男人在屋里……被很多人都看到了。 关蓉蓉被张氏带大,有时候是冲动些,但脑子并不傻,这种时候当然不会让自己干了什么,只会哭,委屈,要以死以证清白。张氏自然配合女儿一起演戏,反正错都是别人的,自己女儿最无辜。 这个被套的男人出身不错,是汴梁官家,当时正值外任期满,休假走亲戚,遇到这种事,自家是男人不吃亏,又斗不过张氏母女各种戏,便做主把关蓉蓉给纳了。 是的,纳。 人家有老婆,出身也不错,正是门当户对,关蓉蓉这样的身份,闹出这样的事,不想做妾还能做什么? 这桩婚事张氏和关蓉蓉比较满意,因为这是她们能力范围内能谋到最好的,男方家世出挑,年纪正好,并不委屈……宋采唐就有点不理解了。 张氏那般自作聪明,厉害的不行,关蓉蓉那般心气高眼光高,家里又不缺钱,好好找个人做平头夫妻不好么,非要上赶着给别人做妾? 舅舅关松和表弟关朗显然也是不大赞成的,关朗一直在书院读书,准备来年科考,根本就没回去给姐姐送嫁。当然,纳妾这种事,哪怕是个贵妾,男方也不会大办,也没那送嫁流程。 舅舅倒是百忙之中,火急火燎的回去了一趟,但也只呆了两天,勒令张氏看家,不必一起到汴梁过年,很明显对这件事不满意,对张氏不满意了。 张氏却没说什么,非常安静,非常从容。 事情到现在,她不安静从容也不行,毕竟家里的顶梁柱是男人,男人的话不能不听。但她也不是没办法,关蓉蓉长的好,又会放下身段哄人,过了年,就会和夫君一家回汴梁城,正在走动的官位也是在汴梁,想不多时,她就能找到时机过来。 晚几个月而已,有什么关系? 宋采唐从和关清来来往往的家信里,就看透了张氏的想法和手段,这个年不在一起过,很好,她很愉快,但表弟关朗心情大概就…… 怎么说都是亲娘,宋采唐着实为他惋惜。 一家人都在汴梁,也不好只放张氏一个人在栾泽,她总归是要过来的,想想她挑事的心思本领,宋采唐就有些头疼。 可又一想,有外祖母和大姐在,段位不一样,张氏翻不了天,宋采唐就又释然了,只默默的带着关婉,对表弟关朗更关心,更体贴些。 关朗……真的是个好孩子。 宋采唐和关婉在街上逛着,突然听到一声马嘶,欢快兴奋,十分耳熟。 “小黑?” 宋采唐蓦的回头,发现还真是那匹神骏的黑马,头顶闪电,四蹄踏雪,正是赵挚的座骑。 它背上空空,没有人,嗒嗒嗒小跑着过来,几个下人在后边追,个个如临大敌…… 他们怕小黑闹事啊!这街上这么多人,闹出大事可如何是好?而且小黑跑的太快了,哪怕是小跑,他们也追不上啊! 小黑是一匹有原则的马,才不会随便闹事,浪也是分人的,一般人根本入不了它大爷的眼! 它就是看到熟悉的小美人,过来打个招呼。 “咴咴——” 小黑跑到宋采唐面前,戛然而止,黑亮亮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她,拿头亲切的顶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末了浪浪的原地转个圈,神采飞扬的抬头,好像在让宋采唐看它帅不帅。 宋采唐注意到,它的马尾和鬃毛似乎修理保养过,身上也被刷过,干干净净,毛发又顺又亮,不禁笑了,摸着它的头:“我们小黑今天好帅啊!” 见小美人目光在它的柔顺光滑,整齐干净的毛毛上流连,小黑更骄傲了,不愧是它看上的小美人,就是有眼光!没错,它就是天底下最帅的马,拥有最浪的灵魂,只有懂得的知己才能与它般配! “咴咴——” 女人,从今天起,你是本黑罩着的了! 街边茶楼,三层临窗包厢,窗子打开,里面站了两个男人。 一周身玄衣,身材高大,剑眉星眸,英武不凡,正是赵挚;另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着深紫袍服,佩白玉饰,看上去很是低调,可仔细观来,不管他身上衣料,暗绣细节,佩饰品质,还是他修眉深眸里卷着的风云,昂然站姿显出的尊贵之度,龙章凤姿,就知道他不是一般人。 “你的马好像要跟人跑了。” 紫衣青年眉目微扬,话音调侃,也有笑意。 赵挚略窘,摸了摸鼻子:“殿下见笑,这马……我也管不了。” 紫衣青年微笑,看着宋采唐:“这就是你之前跟孤提起过的姑娘?” “是。”赵挚这次很是干脆。 “想娶她?” “是。” 紫衣青年手抄袖子,声音徐缓悠长:“嗯,宁静端婉,慧灵天成,果然像是你会喜欢上的人。” 赵挚深邃目光落在宋采唐身上,唇角微勾:“她很好。” “只是王妃——怕会不答应。” 赵挚有点急:“所以我才……” “哈哈哈——”紫衣青年看着赵挚着急的样子,突然大笑,好像他刚刚这般引导,就是为了看这一幕,“赵挚啊赵挚,多少年了,孤终于又看到你这样的表情了!” 赵挚有些头疼:“殿下——” “你求我?”紫衣青年眨眼。 “求你。” “叫声哥。” “哥。” “诶——哈哈哈哈!” 紫衣青年笑的眼泪都出来了:“打小狂妄,打碎牙齿和血吞,号称流血不流泪的小郡王,为个小姑娘竟然……哈哈哈,赵挚啊,你也有今天!” “行,”笑够了,紫衣青年抹抹眼睛,“难得你在哥哥面前如此乖巧窘迫,孤颇觉意趣,果然好兄弟就该如此,你见过我最狼狈的一面,我亦看得你‘弱小可怜无助’——一次怎够?你放心,孤想长长久久的看,自然要帮你追着美人归。” 赵挚:…… 上边说着话,下边也有人找上门杠。 “有些人真是,不知道自知之明四个字怎么写,以为这天底下所有东西都是能碰得的?” 声音尖利刻薄,同样耳熟,宋采唐一转身,看到了身着红裙,气势凌人的凌芊芊。 凌芊芊并非一个人,身侧站着个一身白衣白裙,披着白狐狸皮披风的柔弱少女,眉眼含愁,姿容典雅,也是见过的,陆语雪。 凌芊芊提着裙子大步朝宋采唐这边走,陆语雪还在拦她,声音略轻,好像生怕事情闹大:“小黑只是喜欢她,街上人多,你不要生事,不雅。” 凌芊芊自是不听,陆语雪越拦,她越来劲:“雪姐姐你脾气好,谁都能纵着,谁都能惯着,我却看不下去!” 小黑也不听,头高高抬起,打了个大大的响鼻,离这么远都差点喷凌芊芊陆语雪一脸。 什么小黑,小黑也是你能叫的? 你是长的美,还是能懂小黑的浪? 呸!喷你没商量! 凌芊芊一抹脸,更生气了:“宋采唐,你竟敢叫个畜生喷我!” 关婉杏眼睁圆:“你好不讲理!明明是你自己一副吵架的样子,吓到了黑马,反倒倒打一耙?” 凌芊芊根本没理她,直直看向宋采唐,往前两步:“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汴梁城,天子脚下!你一个不知道哪钻出来的泥腿子,只会用脏手摸恶心尸体的人,难道不该有点自知之明,少往人前蹭,别碰你碰不起的东西?” “这匹马——”她指着小黑,“血统高贵,马中的卢,乃郡王爷戍边之时亲自驯服,我大安仅此一只,何等珍贵,碰坏了,你赔得起吗?” “宋采唐,你的礼仪规矩呢?你的女德女戒怎么学的,都被你吃进肚子了么!” 对着凌芊芊几欲喷火的眼神,宋采唐只是想笑:“哦,……” “哼,”凌芊芊冷哼一声,朝她示威一般,抱住了陆语雪的胳膊,“雪姐姐这般身份地位,也给足了尊重,从不胡来,你算哪根葱!” 茶楼三层临窗包厢,赵挚眉头紧皱,袍子一翻,就要下楼。 紫衣青年挡住了他:“稍安勿躁——孤瞧那宋姑娘很稳,很从容呢,你别坏人家的兴致。” 第235章 撕X的境界 “你算哪根葱!” 凌芊芊几乎是发泄的吼着话, 好像宋采唐得罪她得罪的多么深, 多么让她憋屈,不发一发要难受死似的。 宋采唐却知道, 她和凌芊芊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无非是表哥祁言向着她宋采唐不向着表妹,还因为宋采唐的事罚了她,喜欢赵挚,赵挚却看不上她, 和宋采唐走得很近。 凌芊芊自己应该也明白是怎么回事,称不上什么执念,否则也不会对另一个情敌‘雪姐姐’这般亲近。 她们之间……本不必如此。 宋采唐目光流转,慢慢移过陆语雪, 放在凌芊芊身上:“你很嫉妒吧。” 凌芊芊有些懵,这没头没脑的话, 什么意思? 宋采唐微笑, 看了一眼陆语雪:“她啊。一口一个雪姐姐,叫的这么亲热,可她能做的事你不能做,她不能做的事你更不能做,你越不过她去。你心里不满, 嫉妒, 却没别的办法,只能这么亲近, 这么维护, 好像这样……你就能跟她一样高贵了, 维护她拥有的东西,就像维护了你的东西一样。可真的,是这样么?你有尊严了么?” 凌芊芊气的发抖:“你——” 宋采唐却没给她说话的机会:“而今她做不到,不能做的事,我这个摸尸体的下等人做到了,很不满?” 凌芊芊气得咬牙切齿,好像要扑上来咬人:“我去——” 陆语雪拉住了她:“你不要同她生气,她不懂的……” “没错……”凌芊芊磨牙,瞪着宋采唐,“你什么都不懂,不懂规矩,为所欲为,早晚有一天被自己行为拖累死!” 宋采唐听这威胁没半点害怕,直接笑了:“你很羡慕我吧?” “你胡说!”凌芊芊瞪眼。 宋采唐:“我总是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却不能。我身边的人支持我,没有人拦着我,你想做点什么,所有人都会制止,都会控制……你羡慕我。” 凌芊芊眼睛发红,嘴唇咬出一道白线:“你胡,胡说!你这样没规矩的人,我才不羡慕你!” “没错,大安有规矩,上上下下,条条框框,可规矩外,心是自由的,就像——”宋采唐笑眯眯的摸着小黑的脸,“小黑喜欢我,不喜欢你,就是喜欢同我亲近,与规矩无关。” “你觉得验尸肮脏,我觉得神圣,你们的规矩觉得女人,高贵的人不应该做这样的事,我的心认为值得。我可以不管世俗眼光,不计较自己得失,做让自己心灵平静,让自己觉得满足的事,我知道自己是谁,在做什么……你呢,凌芊芊?你知不知道自己是谁?你在追求什么,想要什么,你为了谁在冲锋陷阵?” 凌芊芊呆立原地,目光迷茫。 她从来没想到,得到这么一段话。 而且很值得思考。 她……为了谁冲锋陷阵……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宋采唐微微抬头,阳光在她钗摇流苏间碎成金子:“我们的价值,是自己牢牢抓在手中,自己创造,不是别的任何人给的——凌芊芊,你记住这句话。” 凌芊芊下意识歪头,记住这句话…… 陆语雪轻轻叹口气,轻拍凌芊芊的头。 宋采唐看向陆语雪,微笑:“我一路从小地方来,见识到汴梁繁华,还以为这里的人要更高贵一些,更有思想——目前,只有陆姑娘让我有所期待了。” 凌芊芊这时才反应过来,怒视宋采唐,脸红的不行。 她竟然被宋采唐牵着鼻子走了! 这个可恶的女人! 陆语雪拍拍凌芊芊的背略做安慰,看向宋采唐的眼神很平静,面上笑意一如既往,优雅从容:“汴梁城很好,宋姑娘住久一点,必能体悟更多。芊芊是个好姑娘,心软的很,就是有时候脾气急,有些管不住嘴,方才若哪句话得罪了宋姑娘,让宋姑娘不开心,我替她赔罪。” 凌芊芊恶狠狠的瞪宋采唐:“雪这些不必这样,得罪就得罪了,我还怕她不成!” 陆语雪拉着她的手,看向小黑:“近些日子,多谢宋姑娘照顾我表哥,我替王妃多谢你。你初来汴梁,怕是不懂的事很多,我不好僭越置喙,但有些事却可提点,稍后我会叫王府管事送些东西到贵府上,还请不要嫌弃。” 说完也不多留,也没问宋采唐意见,拉着凌芊芊就走了,姿态优雅无比。 宋采唐挑了眉。 这才是会说话的人物,看似客气,实则内里暗讽多了去了,刺她宋采唐不懂规矩,又昭示了所有权……玩的跟真的似的。 只是可惜,大家的思想不同,这些话,还真打击不着她。 这位陆语雪姑娘该多调查了解她,重新制定战略战术啊。 二楼。 紫衣青年眼梢微扬:“陆姑娘还是那么大度贤惠,怪不得被称为京城明珠,多少人家争着想娶……” 赵挚目光微平,似全然不觉。 “ 你的小姑娘也不错,很有思想啊。”紫衣青年回头看赵挚,目光极为认真,“认准了?” 赵挚回的也很认真:“嗯,看准了。” 紫衣青年想了想:“我观这位姑娘不似普通女子,别的事我可帮忙搞定,但她的心……还是要你多自己努力啊。” “我知。” …… 两个来找茬的姑娘这么离开,关婉啪啪啪鼓掌,看向宋采唐的目光极为崇拜。 好快的速度啊……连她插话的机会都没给,表姐就这么解决了战斗! 真的好厉害,和大姐一样厉害! 两个姐姐都这么能干,唯独她…… 关婉并不沮丧,不能干,不懂不会,但咱们可以敏而好学啊!学着学着,没准就会了! 于是她问宋采唐:“表姐表姐,你刚刚那样,刷刷刷把人欺负走,怎么做到的?我就不会!” 宋采唐就笑眯眯教她:“这吵架嘛,其实特别简单,别人谈钱,你就讲情怀,别人谈规矩,你就讲自由,自己站住脚,别被牵着鼻子走,想办法戳到对方痛点,让对方思考……你就赢了么。” “所以刚才……”关婉有点呆,“表姐是故意的?并不是苦口婆心与凌芊芊交心?” 宋采唐眨眨眼:“自然。” 她就是想和凌芊芊交心,别人也不需要啊。 关婉捂了嘴,杏眼水汪汪,啊啊啊表姐好厉害!超厉害!!以后有人想跟她吵架,她就去找表姐! 宋采唐目送远方背影一点点离开,唇角笑意收起。 凌芊芊就算了。 这个陆语雪,她稍稍有点看不透。 “啪啪啪——” 关婉的掌声刚刚落下,又一阵掌声响起:“宋姑娘还是这般英姿飒爽,随性快意。” 声音温朗,如静夜深泉。 宋采唐听到声音便十分惊喜,立刻回头,果然看到了熟人:“温元思!” 温元思身着竹青色长袍,披同色披风,眉目温润雅致,如竹如玉,气质翩翩。 行至面前,他优雅拱手:“宋姑娘,又见面了。” 宋采唐是真惊喜:“你怎么在这里?为何没同我写信?一路过来可好?” 温元思听她声音微切,唇角笑意更浓:“这边刑部有个缺,正好我有栾泽干的不错,祖母请托了熟人……我便调任升官了。” 他三言两语,说的轻松,宋采唐却知,这样的工作调动并不容易,温元思还太年轻,他必须要做出更多更出色的政绩,才能往前走这一步。 但她没说这个,只道:“那可太好了,刑部主理全国案件,许日后有机会,我们又能一起破案了呢!之后不走了?” 温元思深深的看着她,声音似春风柔暖:“嗯,不走了。” 宋采唐忽逢知己良友,不可能不开心,一脸笑意根本下不去,温元思心中存着小小火花,只会比宋采唐更喜悦,眉梢眼角流露着脉脉温情。 楼上赵挚脸色大变,如临大敌。 紫衣青年不知道几人有何过往,但眼前这情形,随便想想就明白了。 “还不快去?”他催促赵挚,“不怕被人劫了胡?” 赵挚皱眉:“那这里——” “孤难道是小孩子,非得你看着才会动?”紫衣青年白了他一眼,“放心,孤这边已有安排。” 赵挚匆匆行了个礼,就下了楼。 说起撩妹,赵挚真的不精通,不然也不会单身狗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恋个爱,还把心上人给丢了。 但他不行,有助攻啊。 小黑不愧是他的马,各种业务能力一流,见他下来了,一个激动撕欢,头顶上宋采唐的腰,就把宋采唐顶到了赵挚怀里。 抱了心上人满怀的赵挚:…… 被抱的宋采唐:…… 什么都没捞着的温元思:…… 笑容逐渐消失。 赵挚扶宋采唐站好,手也没撒开,就着就问候温元思:“温大人,又见面了。” 温元思向他行礼,声音一如既往优雅:“出街遇遇郡王爷,实乃下官荣幸——这汴梁城还真是小。” 说话间,他眸色流转,视线在几人身上轮换,就好像要试探对方,你和宋采唐一起出现,是约好的,还是偶遇? 赵挚在这方面相当敏感,自然不愿意输,当下就道:“我与宋姑娘自是相——” 约字还没说出口,宋采唐就拆台了。 “赵挚?你怎么在这?” 不管神情还是动作,都相当惊讶。 此前小黑出现,他以为赵挚这个主人就在附近,可刚刚她跟人嘴炮那么久都没有见到他,以为小黑又是偷偷背着他出来浪,原来他竟然一直在附近么? 赵挚:…… 一直不知道先解释哪个好。 温元思何等聪慧,当下就明白了,这两人并没有约定。 他看向宋采唐,笑容更真心:“我一到汴梁,就听说你襄助郡王爷又破大案,案件曲折复杂——着实心向往之。” “现在不就有机会了?” 宋采唐推开赵挚,自己站好,笑容优雅。 她是真的挺喜欢和温元思共事,这个人聪明敏感,喜欢多思,手段还圆缓,每每有他,案子破的都要快些。 赵挚却并不喜欢温元思。他承认温元思实力不错,可世间实力不错的人多了,他没必要揪着温元思不放,最好……离的越远越好! 嘴唇刚动,话还没说出来,温元思已经答了宋采唐:“我过来时,在栾泽官府帮你办了手续,你的仵作文书,现在刑部也有一份,以后我的案子,如若需要你帮忙,还请千万不要推脱啊。” 宋采唐更是惊喜,连连点头:“那是自然!” 赵挚眼睛如冰,嘴唇紧抿,也不想说话了,直接长腿一伸一跃,跳到小黑背上,同时也不忘捞宋采唐一起上来:“你该走了。” 第236章 真的有公务 “你该走了。” 赵挚低沉暗哑的声音响在耳边, 自己身体落到一个温暖怀抱, 宋采唐有些惊讶。 走?走去哪儿? 她接下来有约么? 想了想, 没有。 那就是赵挚又胡闹了! 她当然不依, 指着关婉:“婉婉还在这呢!” 她要陪她买东西! 赵挚却不容她拒绝:“我会派人保护她,你现在,把你未竟的公务做完。” 公务……不可能有公务的。 宋采唐略一反应,就明白了,赵挚是故意的,就是想带她离开。 这肯定不关关婉的事,那就是……与温元思无关了。 赵挚这是吃醋了? 宋采唐知道赵挚脾气, 形势如此, 不可能再改变,她只好与温元思挥挥手,道别。 看着二人策马远去的背影, 温元思负着手,眸色渐渐加深。 不过几个月而已…… 他来晚了么? 温元思是个君子, 阻止不了赵挚宋采唐, 眼前情况还是要顾。他转身看向正在和宋采唐挥手的关婉:“我送你回去?” “不用, 我还有很多东西要买, 怕得耽误很久,”关婉用力摆手,笑容羞涩, “我这带的下人也够, 就不麻烦温大人了, 温大人且自去忙,不必管我……” 说完也不等温元思回话,提起裙角就跑了。 温元思看了看,确定跟着她的人不少,也有靠得住的护卫,这才作罢,转身离开。 关婉一个人是真的没问题,汴梁治安很好,这又是大白天,她带足了人,根本不可能出意外。 表姐常忙官府官件,时不时就会把她丢在街上,郡王爷会留几个护卫保护,她早习惯了,有什么可怕的?萌妹子哼着歌,快乐的扎进年市,买东西啊买东西! 结果没跑两步,就遇到了一个人。 一个少年,正在抽条,个子很高,非常瘦,瘦的并不好看的那种瘦,唯有一双眼睛,璀璨如星,似装满了整个银河。 纪元嘉看着她,勾唇一笑:“怎么,不认识了么,小姑娘?” “哦……”关婉眼神闪烁,慢吞吞的回了句,“是你呀。” 她有些心虚。 之前表姐办的那个案子,纪元嘉牵涉其中,她以为他是坏人,做下恶事,还害表姐忙碌,很是腹诽了几天,后来案子结了,他不是坏人…… 关婉有些过意不去,从袖子里掏出两块帕子裹着的小点心,递过去:“请你吃——” 纪元嘉看着那两颗不大点,还不够塞牙缝的小点心,眼神微深。 关婉就有些不高兴了。 这可是她为自己准备掂肚扛饿的点心!不要算了—— 刚想收回来,少年却先他一步,手指轻轻掠过她掌心,把点心拿走了。 “多谢。” 关婉嗯了一声。 既然对方收了,她也就不心虚了,大家谁都不欠谁的啦! 她朝对方摆手:“那我去逛——” 逛街买东西了,几个字还没说完,纪元嘉微微一笑:“做为回礼,我就陪你买东西,并送你回家罢。” 关婉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啊?” 什么意思? 纪元嘉催促她:“还不走?” 关婉一头雾水:“……哦。” 天真不知事的关婉不理解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不过她心大,看到心仪的调料就把一切抛诸脑后,快快乐乐的买东西。 她的表姐,宋采唐这边,气氛却有些尴尬。 一点点尴尬,并没有太多不舒服,这种感觉……有点难形容。 脑子里似乎有画面闪现,宋采唐觉得,类似的时刻,类似的心情,好像很久之前她就曾经拥有过,已经习惯。 小黑浪的飞起,跑的特别快,还颠,害的宋采唐不得不紧紧靠着赵挚,偶尔还得主动抱住,才能稳住身形。 马跑得很快,扬起披风发丝,路上行人看过来,不一定能认得他们是谁,宋采唐却忍不住有些脸红。 “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赵挚嘴唇紧抿,竟然也能梗着脖子不认怂,淡定道:“公务。” 宋采唐:…… 我信了你了邪! 公务个鬼! 案子已结,哪有什么公务! 但,算了。 宋采唐不再说话,安静的看着面前的路。 热闹街市已过,人群已远,冬日路边有些荒凉,除了黄黄的野草根,什么都没有,长路曲曲折折,一直延伸到远方,视野极限处。 好像……能一直走下去,一直一直,不会停,也不用停。 这样的感觉似乎也不错。 茫茫风中,宋采唐听不到太多声音,只感觉自己的心在跳,赵挚的心也在跳,慢慢的,频率几乎一致。 “怦怦——怦怦——” 有力,坚韧。 陡然间,宋采唐有些迷茫。她之前说,凌芊芊看不清自己的心,不知道为了什么在战斗,那她自己呢?真的明白吗? 漫漫风中,她轻轻阖眸。 要不要找回回忆,她需慎重考虑。 赵挚大概也不知道怎么收尾,带着宋采唐跑了很久很久,都没有停。 然后他的好兄弟祁言就来救他了。 报信的人说,祁公子有极为紧要,非常紧要的事要商量。 赵挚顺坡下驴,淡定的朝宋采唐扬下巴:“公事。” 宋采唐横眼:…… 这分明是巧合,当她傻么! 但是祁言的事的确非同小可。 见到他第一眼,宋采唐就知道,这件事对他非常重要。 祁言皱着眉,抿着唇,一脸苦大仇深,前所未有的严肃,扇子也不甩了,人也不浮夸吹牛了,眼仁很黑,很深,情绪也有些不稳,手指甚至在轻轻颤抖。 “我好像……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 祁言说着话,把蔺飞舟里的证物玉环,拿出来给赵挚看。 这枚玉环,是蔺飞舟接近吕明月的目的,来源是谷氏,十八年前不小心碰到的人。 蔺飞舟应该不知道吕明月身世,否则以他骗子禀性,不可能不找上谷氏左修文,他应该对十八年前的事知之甚少,只想找到这枚玉环,他可能同这枚玉环的主人有关,想报仇或报恩,亦或只想留为纪念。 宋采唐和赵挚齐齐看向祁言,这枚玉环……难道跟他有关系? 祁言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也没说话,直接掏出来一个小巧,透明度很高,有放大效果的琉璃镜,让他们自己看。 古代玻璃工艺不高,做不出精良的放大镜,却也不是全然没有,有些特殊工艺,老匠人会用的到。 赵挚和宋采唐分别拿琉璃镜看过,在祁言示意的位置,的确找到了一个标识,很小,很精致,像杂乱的树枝,又像什么图腾,不放大根本看不到。 宋采唐仍然不明白,赵挚却突然皱了眉,神情凝重。 宋采唐便知,这件事不一般。 祁言眼眸微垂,声音很轻:“我在景言身边,看到过一模一样的标识。” 知道宋采唐不知道他的往事,祁言看向宋采唐,解释道:“景言是带着我长大的小叔,跟我同宗,只是他们那一支败落了,家境不怎么好。我幼年多病,有一段时间在老家,天天跟着他混,他救过我的命,教了我很多东西,开朗,正派,乐善好施,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五年前,他突然死了,不知道被谁杀的,为的是什么,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死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大概就是救我……” 祁言眼圈微红:“我小时候调皮,他救了我不止一次,可他的命,没有人在意,没有人重视,族里草草帮他办了葬礼就算了,几乎没有人再记起他,清明祭日也无人上坟扫墓。” “可我心里面,”祁言紧紧抿着嘴,眼神幽深,“过不去。我早有决心,要找到凶手,替他报仇!”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小叔竟然和蔺飞舟的案子扯上了关系。 两个一模一样的标记,小叔和蔺飞舟要找的那个人,是不是认识? 可十八年前,小叔还很年轻,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祁言想不通,光是找出这件事,就耗尽了他所有精力,他眼红红的看着赵挚:“挚哥……你帮帮我,好不好?” 赵挚颌首:“既然有方向,就可以查。” 宋采唐也道:“我可以帮你验尸。” 听到这话,祁言又垂下了头:“可我小叔他……尸骨无存。” 没有尸体可以验。 “什么都没有?”宋采唐皱眉,“那你们如何确定他是死了?” 祁言扁嘴:“我当时不在,族老们一口咬定,小叔死了,没多余解释,看他们的样子,不像假的。” 宋采唐想了想,说:“人死无尸,不可能,就算烧了也有骨灰,没有尸体,要么丢了,要么没找到。死者尸骨所在地,就是最大的证据。”她看着祁言,表情认真,“不必沮丧,一起努力吧。五年的时间不算什么,我们办案,十几二十年前的积年沉案都见过。” 赵挚也道:“办案而已,难者不会,会者不难,祁言,你该相信宋采唐。” 祁言眼睛亮了亮:“真的……可以么?》” “嗯。”宋采唐点头,“不过现在时间有些不凑巧,正在年关,就是我们不在意,底下办事的人也要过年,这件事,你不要急,我们慢慢来。” 祁言点点头,缓缓的舒了口气。 他已经等了五年,再等个把月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 第237章 融融 小年这一天,关清和祖母白氏终于到了。 关婉按不住兴奋, 把家里的事情交代好后, 拉着宋采唐亲自去接。 宋采唐笑着答应。 又下雪了,天很冷, 按大姐的性子, 一定不会愿意她们去接, 但她和关婉一样,坐立不安,时时看向窗外,心中思念挥之不去, 很想第一时间看看,大姐是不是依然精神饱满, 战斗力强悍, 外祖母是不是还是爱偷糖吃,还藏糖藏到别人身上。 宋采唐自己也觉得很奇怪, 明明到这里还不满一年, 和关清分别也就几个月, 大家都忙,住一起时亦并不时时相聚,她对她们感情竟然已经这么深…… “走吧。” 她给关婉裹上厚厚的披风, 戴上毛毛的袖套,塞上手炉, 把软妹子带上马车。 按照关清之前的来信, 她们下了大船, 会在城外留宿一晚,今晨出发,大约午时前后才能到汴梁城,最快也得巳时末。 宋采唐和关婉捺不住来接,却也知道大姐的脾气,不敢顶风冒寒迎出太远,只在城门等候。 关婉着急,坐在车里忍不住,打发下人一趟一趟往城门外去望。 “怎么还没来呀……怎么还没来……表姐,你说大姐她们现在走到哪里了?” 萌萌哒软妹子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看向自己,宋采唐很难不心软,剥开松子喂她吃:“婉婉莫急,定然马上就到了。” 如此几番,好几次关婉忍不住要自己下车去看,都被宋采唐给摁住了,鼓着小脸,又是委屈又是心急,那叫一个难熬。 终于,前面打望下人回来了:“小姐,到了!大小姐她们来了!咱们商队的马车已经看到了!” 关婉再也忍不住,尖叫一声,下了马车:“大姐来了!” 大概是发现了自家下人,城外挂着关家商行徽记的马车小跑了起来,走的非常快。 待车队到眼前,先下来的是舅舅关松。 “你们两个怎么出来了?天这么冷,真是不像话。” 关松非白氏所生,但对这个嫡母非常尊重,此次关清奉白氏前来,他提前两日,亲自去渡口接的人。 他板着脸,眉目方正,看起来是在教训人,可他唇角微微扬起,明显含着宠惜纵容,关婉和宋采唐怎么会怕? “大伯|舅舅,我们知道错啦,”一边草草行着礼,一边探头往后望,“大姐呢?外|祖母呢?” 后面一辆马车的帘子打起,大姐关清已经下了车。 她一身火红红裙,穿着厚厚红狐皮做的披风,腰纤发丰,眉目清秀,烈焰红唇,在这漫天白雪中,仿若一朵行走的红梅,至美是她,至艳是她,至香也是她。 大姐风格不改,上来就批评两个妹妹:“谁叫你们来接我了?净会没事找事,这大过年的要是冻病了,还得劳我费心来照顾你们!”一边批评,一边皱眉挑剔两个妹妹的衣服,“商行不是送来了上好的貂绒,为什么不做了衣服穿?头上脸上也这么素净,没钱了为什么不写信来说?” 宋采唐还好,只是有些激动,关婉却忍不住,红着眼睛,哭了:“大姐……” 这一声大姐叫的,可谓是一波三折,柔肠寸断,又是撒娇又是伤心。 关清立刻就绷不住了,把小妹子拉进怀里拍哄:“好了,大姐来了……不哭了啊,再哭就不漂亮了。” 关婉哭声更大。 关清叹了口气:“我知你想念家乡的食材,给你带了很多……” 关婉注意力立刻被转移:“真的?” 脸上还挂着泪,神情已经兴奋起来。 关清:…… 宋采唐忍不住掩唇轻笑,就知道,治关婉得用这招。 关清见宋采唐笑话她,芊芊素指伸过来,点了点她额头。 宋采唐捂着额头跑开。 见到关清还是熟悉的样子,心中已经满足,有什么话都可以后面再叙,她才不会在大街上哭哭啼啼,像个娃娃。 马车车帘被掀起,外祖母白氏探出手,笑眯眯招她过去,她也懒的在外面受凉,提着裙子就跑了过去:“外祖母!” “诶——”白氏声音应的长长,笑得像朵花,精神很是不错,还顺手塞了个手炉过来,“来,到外祖母这边暖暖。” 宋采唐等衣服上寒气散了,身上也暖和了些,才凑过去,和外祖母说话。 这么点功夫,外面雪越来越大,有了鹅毛大雪的趋势,曹璋骑着马嗒嗒嗒从后面上来,及至近前,潇洒下马,手里多了把伞。 他把伞撑开,走到关清身边,替她挡雪。 关清却十分不领情,皱着眉赶人:“我这都到家了,你还跟着干什么,走走走,快点滚。” 曹璋皱着眉,抿着唇,眼神犀利阴凉,看起来很不高兴,可关清一个眼神,他就怂了,满脸阴霸变成委屈:“我这不是力气大,想着可以帮你搬搬东西什么的……” 关清想了想:“也是,你帮忙搬搬东西,我还省些给下人的打赏。” 她开始认真考虑这个提议。 但是伞嘛—— 她一把推开。 “少土包子了,下雪又不是下雨,你看汴梁城有几个打伞的?离我远点!” 曹璋眼神暗了暗,却又不敢管关清,只轻声道:“……那你把帽子带上。” 说完竟然真的听话,骑着马回到队伍后面了。 看到这一切的宋采唐:…… 漕帮帮主,心机深沉,手段狠辣,天底下没有什么不敢干的事,这样的人,竟被大姐降住了? 这物尽其用,用完就丢的姿势…… 虽然有点抱歉,但大姐好像真的有点渣啊。 关家不缺钱,置办的马车非常大,外表看起来朴素,内里自有乾坤,什么东西都有,非常暖和,多装两个人不在话下,于是宋采唐和关婉上了外祖母和关清的马车,一路热聊回家,气氛欢快又温暖。 回到家,当然是吃团圆饭,应着小年的景,饭桌上菜式丰富,气氛畅快,其乐融融。连关朗都没有捧着书本不放,给白氏布了好几回菜,哄的白氏眉开眼笑,礼物送出去一箩筐,直叹孙子长大了,成人了,关家有望! 关清和白氏从栾泽来,带了很多东西,准备的相当细致,对关松关朗的关心不比关婉宋采唐少,甚至更重视,关松性格依然大大咧咧,嫡母来了,大侄女到了,这家他就不管了,后宅给白氏,教着关婉一块管,生意上的事直接交给关清,还诚心问关清意见。 送礼什么的,他大男人心粗,直接给钱,有钱了,什么东西买不到, 关朗对大姐关清也很尊重,如今书院放假,不用上学,他每日亦到祖母白氏房里,晨昏定醒,一次都没拉过。 这么长时间下来,宋采唐算是看明白了,这家里所有人都很善良,只有张氏一个拎不清的。 张氏…… 宋采唐若有所思。 一晃眼到了除夕。 关松带着关朗管家,忙祭祖等各钟,关婉亲自带着厨房准备年夜大餐,关清在房间里进行最后一点清账工作,反倒是宋采唐闲着,陪着外祖母白氏查漏补缺,准备守岁时的小游戏…… 这晚年夜饭进行了很久。 吃吃喝喝,顺便游戏,投壶,击鼓传花,酒令,飞花令,还有‘我最大’游戏,抽数字签,抽到数字零的可以命令其它数字的人合作做一件事,玩头特别多,就算没说书唱曲的,外祖母白氏都笑的合不拢嘴,满面红光。 好不容易吃完年夜饭,还没到子时,大家就随意聊天。 白氏聊这些年看过的话本子听过的书段子,里面一段段曲折离奇的人生,极有趣。关清和关松说着生意场上潜规则,白道黑道各种惊险,关婉和关朗聚精会神的听,尤其关婉,特别给面子,每到关键时候,必惊呼配合。 末了,众人还起哄,让宋采唐说案子,说验尸。 宋采唐有些为难,这大年夜的,说这些合适? 但架不住人起哄,没办法,她捡着案情里能说的,不那么吓人又足够曲折的……讲故事。 有人兴致勃勃,有人吓的够呛……却眼睛越来越亮,一样兴致勃勃。 这个年,过的极有趣味。 一直闹到子时,炮竹声响,大家才散了,回屋休息。 宋采唐转到自己院子,却没回房,而是站远些,围着屋顶转,终于—— 看到了赵挚。 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但她就是感觉,赵挚会来。 大雪纷扬,灯笼暖红,炮竹声声,充满年味的气氛里,赵挚和宋采唐一个在屋顶,一个在廊下,遥遥相望。 赵挚发衣皆披了雪,眉睫上也有,手上拎着壶酒,像个雕像似的坐在屋顶,寂寞,凄冷。 宋采唐眉眼如画,被屋中地龙熏的脸红红,披着毛茸茸的披风,下巴陷在毛毛里,精致又娇贵。 “今天给我带吃了么?”宋采唐仰脸看着赵挚,微笑醉人,“我猜你没带,没带最好,带了我也吃不下去。” 赵挚看着她,眸底似倒映了漫天星河,眼眸深邃。 宋采唐:“一个人喝酒多没意思,我这里有上好红泥小炉,愿与君共品。” 赵挚没动。 宋采唐长眉微挑,大概是真开心,她眉眼里透出几分调皮狡黠:“下不下来?真不愿下来的话,我就去睡觉了哦。” 赵挚轻轻跃起,落在她面前。 宋采唐没问他为什么大年夜不回家,也没问他为什么会来这里,拉着人就进了房间。 进来也不招呼别人,懒洋洋坐到椅子上,纤纤素指撑着额头:“刚刚游戏输了,喝了几杯,好像有点醉,你给我泡茶来,要酽酽的茶。” 赵挚皱眉看她。 宋采唐似乎没了力气,没骨头似的趴在桌上,下巴抵着手背,抬着眼睛看赵挚,似乎有些委屈:“不行么?” 赵挚:…… 行,给你泡茶! 赵挚大男人,做这些事肯定不如下人心细体贴,样样讲究适口,但酽酽的茶,一个字,浓就够了。 可是茶过来,小姑娘还没折腾够。 皱眉喝了一口,不是很满意,觉得不够烫手,又指挥赵挚:“把我带毛毛的衣服拿过来,冷。” 赵挚不太想进宋采唐的卧寝。 不是心里没想法,他担心想法太多,忍不住。 小姑娘最私密的空间啊…… 衣服拿来,给披上,小姑娘满足的喟叹,还是没停,纤纤素指比了个空空的姿势:“还缺个手炉。” 赵挚额角的筋险些迸出来:“有完没完了!嗯?” 宋采唐笑眯眯看他:“烦了?” 赵挚嘴唇抿了抿,不敢说烦:“想要什么,一次都说出来,我会方便些。” 宋采唐就笑。 好难得看到赵挚这么生动灵活的憋屈烦恼,脸上表情丰富多了。 “不难过了吧?还觉得寂寞么?” 赵挚听到这句话,看到宋采唐脸上灿烂的笑,顿时怔住了。 第238章 额心吻 过年是人们心底最深处的情怀。 拥有的人, 偶尔会觉得有点烦, 事太多,为什么要搞这么多有的没并非必须的活动;没有的人,万家灯火温暖唯我独自一人, 那种孤独寂寥,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想象不到的。 皇家也要团圆,宫宴过后, 赵挚就无处可去, 想了想,打扰谁都不好,就来宋采唐这了。 他本意只是想找个地方安静呆着, 并没有破坏别人家过年团圆的意思,只拎了壶酒, 坐在宋采唐的屋顶赏雪独饮,没去关家年夜饭凑热闹, 也没有急着找人。 他并不需要立刻看到宋采唐, 仿佛只要呆在属于她的地方, 有她的气息,他就满足了。 可看着宋采唐在面前,听着她的的话, 他才觉得不够。 他来这里,不是为了继续孤独, 不是只待在有宋采唐栖息的地方就够, 也并不想一个人坐在屋顶喝酒没人知道, 他真正想要的…… 是宋采唐能看到他,陪着他。 是触碰到宋采唐,感觉到她的温度。 心中情绪爆开,眸底蕴出化不开的沉雾,赵挚上前,抱住了宋采唐。 暖暖的温度,柔软的触感,浅淡的,清新微甜的,只有宋采唐才有的味道。 “不难过,也不寂寞了。” 他突然这样抱过来,宋采唐有些错愕,却并没有推开他,只微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窗外大雪纷扬,红色灯笼在呼啸北风中微晃,一颗心却像浸泡在温泉里,柔软的不像话。 时光若在这一刻停驻,该有多好。 赵挚想起,几年前他也是这般,独自一人,无牵无挂,孤单寂寥,宋采唐也像这次一样,蛮横不讲理的挤了进来,并没有让天空明媚多少,却奇迹的,让他感觉到平静和温暖。 这样的年夜,他不是第一次过。 当年沐着风雪的小房子里,面对口不对心的他,宋采唐也是这样颐指气使,各种不客气,用最恰当最出奇不易的方式,走进了他的心。 宋采唐下巴放在赵挚肩膀,感觉暖暖的,很舒服,就没有把人推开:“第一次这样过年,还挺开心。” 赵挚声音暗哑:“你不是第一次。” 宋采唐突然心领神会,眨眨眼推开他:“我们也这样过过年,是么?” 赵挚却突然不说话了,嘴唇紧抿,手慢慢放到背后。 这态度什么意思,很明显了。 宋采唐微微阖眸,叹了口气。 过去的事,也许并不那么美好…… 她手指撑着额角:“只你记得,我却不记得,不公平啊……” 赵挚眸色幽深,没有说话,伸手去摸宋采唐的头,好像想要安慰她—— “对你不公平。” 宋采唐的一句话,成功止住了赵挚的动作,他的大手停在空中,往前也不是,往后也不是。 他以为宋采唐指的是自己,没想到指的是他…… “这样的话,我好像个人渣啊……” 宋采唐微微垂着眸,角度问题,没有看到赵挚的表情,顾自叹息着。 大概酒喝的真的有点多,脑子有点乱,宋采唐有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转移视线,看向窗外。外面有雪,或许可以清一清脑子。 不看没关系,一看吓一跳,她好像看到了一个黑影,穿着黑色劲衣,茫茫色中特别显眼,直直冲着后院方向就去了。 “赵挚你看!那里是不是有个人!” 宋采唐揉揉眼,大骇。 这大年夜的责任也不休息,安心不想让别人过年是不是? 赵挚看了看黑影身形,轻功路数,再看看他前进的方向——后院,拐东,那是关清的院子。 “咳,我没看到什么人,许是你酒喝多了,一时眼花?” 宋采唐揉揉眼再看,果然,刚刚的方向已经没有人了。 难道真是她眼花了? 赵挚武功高强,五官超绝,他说没有,肯定就没有,这方面,得相信专业人士的判断。 宋采唐就没管了,拉着赵挚聊天。 赵挚松了口气。 那人太熟悉,不用走近他就能知道,是曹璋。 这位漕帮帮主夤夜而来,大概跟他干的是一样的事…… 男人何苦为难男人,大家都不容易。 回头看着宋采唐,他的小姑娘难得这般柔软慵懒,没骨头似的在椅子上坐着,笑容耀眼灿烂的过了头,有些傻乎乎,看起来特别开心。 她开心,他就开心。 赵挚唇角扬起,眼底都是笑意。 看来以后,可以偶尔为他的小姑娘喝些酒。 不过不能这么多…… 他看得出来,宋采唐是真开心,也是真的强撑精神想陪他,可酒酣意倦,她素手掩唇,哈欠一个接着一个的打,到最后直接当着他的面,头重重往前一磕,睡着了。 赵挚眼疾手快的把自己的手垫过去,刚好接住小姑娘的脸,没让她撞疼了。 再然后,他一手揽住小姑娘的肩,一手越过她膝弯,把她抱起来,走过屏风,放到里屋的床上。 解了外袍,去了鞋袜,给宋采唐盖上被子,赵挚还是舍不得往外走。 看着小姑娘姝丽面庞,慧灵长眉,唇角还凝着浅浅笑意,他着实忍不住,身体前倾,一点一点往下—— 一个轻柔的吻,看到小姑娘眉心。 “宋采唐,我要娶你。” 小姑娘没有说话,仍然无知无觉的睡着,唇角浅笑吟吟。 “你不反对,就是答应了。” 赵挚手指轻轻抚着她的脸:“几年前,你就答应过……我不想再等了。” …… 宋采唐被破晓的爆竹声吵醒,起来发现房间里特别暖和,茶水温温的,就在手边,衣服已经整理好,还熏了香,窗台花瓶里插着一枝红梅,冷香淡淡,整个房间干净又温暖。 不可能是下人们做的。宋采唐早发了话,让青巧带着小丫头们好好过个年,疯一疯闹一闹,不必管她,中午前过来便好,所以这些,应该是赵挚。 昨夜……他几时走的来着? 宋采唐揉着额角,想不起来。 她喝醉了。 算了,想不起来就不想了,左右没得罪赵挚,看他这样细心照顾的样子,不可能生气么。 新的一年,新的气象,宋采唐心里满满的,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强大。 她觉得,她可以承担很多事。 那些过去……还是努力记起吧。 可她不想问赵挚。 看他神情表现就知道,那些过去里,并不只有甜,还有很多很多的苦,赵挚未必想让她想起,不知道就不会痛苦么。她若执着问个不停,赵挚很可能出于善意,编织一些谎言。 她不想那样。 她想知道所有,酸甜苦辣喜怒哀乐,一样都不想丢。 如果参与那些过往的是原身,与她无关,她将做足心理准备,好好面对,认真解决,如果那些过去就是她自己,她比自己想象的早来一段时间…… 她就更该知道了。 宋采唐下定决心,日日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没有更好的,可靠可行的办法,心理上的暗示可能有用。 时间一闪而逝。 正月十五上元节,张灯结彩,花灯璀璨,热热闹闹的年到现在已是尾声,大家把最后的热情燃于其上,到得傍晚,几乎全城出动,看花灯。 宋采唐当然也去了,陪着关清和关婉。 可惜几人却没有一直在一起。 路上遇到了漕帮帮主曹璋,不知怎么的,曹璋又惹了关清生气,关清追着人暴打,一眨眼的功夫,两个人就都不见了。 关婉妹子很乖,一直静静跟着宋采唐,除了对吃的感兴趣,还对着各种造型圆胖,萌萌哒的花灯流口水。 偏造型越是好看的花灯,越是不轻易往外卖,你想要,得答上灯谜。 关婉就撑着小脸懊悔:“早知道就死拽着小朗来,管他生不生气!” 对比大多数人的热情,关朗对于上元节花灯无可无不可,并不是那么感兴趣。对他而言,更重要的是过了十五,书院该开学了!与其出去瞎玩,不如好好收拾东西,温一温书,准备上学。 所以这上元节么,关朗根本就没出来。 要论做饭,关婉自认还行,可肚里文墨,她就差的远了,做个诗都犯愁,还猜谜…… 可是那些花灯真的好好看…… 纪元嘉就是这个时候出来的。扒开人群,上前看谜面,都不用怎么思考,一个个谜底就说了出来,全部都对! 摊主们纷纷磨牙,像看仇人似的看着他,这灯市才开始,晚点再来行吗!能不能让他们先卖点货出去,晚点再把造型精致的样品赢走! 纪元嘉无辜的看着摊主。 规矩在这里,他答对了,就能拿走,摊主们再不甘愿,也得打落牙齿和血吞,强忍着笑容满面,说着吉祥话,把灯递给他。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一会儿的功夫,纪元嘉手上已经有八个灯笼了! 还都是那种造型精致,又漂亮又萌的! 关婉看着直流口水。末了忍不住,还是凑过去,小小声问纪元嘉:“你拿着累不累?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 偏偏这少年看着瘦,力气非常大,拿十个八个灯笼不叫事,拎得特别稳。 关婉:QAQ 纪元嘉笑眯眯看了她片刻,才慢条斯理的说:“不过我自己一个人,也要不了这么多,我有点饿了——” 关婉很懂,立刻拿出给自己准备的掂口小点心:“这个给你吃!” 纪元嘉满足了,递过来一手花灯:“那这些给你。” 关婉一看,都是自己喜欢的,瞬间眉开眼笑,眼睛里像落进了星星。 宋采唐:…… 她能怎么办呢? 妹子太好骗,她也很绝望啊! 偏关婉非常开心,看着纪元嘉的眼睛亮晶晶,就像看着个大财神。今天灯市上那么多好看的灯笼,都要猜灯谜才能拿,而这一位,肚子里有文墨,正是猜灯谜的好手! 这样的大腿怎么能随便放手,必须得好好抱住啊! 她意志坚决的跟自家表姐挥手道别,要跟着人走,赢灯笼去,为此,还主动提出尚权辱国的各种条件,比如给纪元嘉做多少吃的,饭菜还是点心,一天几次,坚持多久…… 就这么被人家给套路了。 宋采唐能怎么办?妹子自己愿意,拦不了啊。 她只得给纪元嘉一个警告眼神,并让自家下人统统跟上关婉,尤其武功好的护卫,务必保证把关婉看好了,别吃亏。 纪元嘉是个聪明人,宋采唐的警告,他也很明白,当下拱手一礼,神色诚恳坚定。 诚恳的是他的心,关婉是他看中,想要保护,想要在一起的人,他比谁都在意她的安全,她的感受,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包括他自己。坚定的是他的态度,不管关家人,不管宋采唐态度如何,他既看中了,想好了,就会一条道走到黑,前方有任何艰险,他都不怕! 宋采唐有些无语。 古代人早恋好像更难管…… 漫无目的的走,灯火阑珊间,偶然回头,原来她也不是没故意的。 她看到了赵挚。 赵挚拎着一个兔子花灯,缓缓朝他走来,在他身后有烟花炸开,剑眉星目配火树银花,好不威武。只那只拎在手里的萌萌的胖兔子,略有些好笑。 赵挚近前,把灯塞到宋采唐手里:“一起赏灯?” 宋采唐微笑,眸底有明月皓皓:“好啊。” 在这个时代,上元节是最浪漫的节日,青年男女偶遇结伴,都是很暧昧的事,透着粉红泡泡。这样走一路,气氛如何不好,心里怎会不萌动? 宋采唐感觉到心脏的小小悸动,轻轻叹了口气。 行……吧,就这么自然而然的继续下去,等这段路走完,尽头到底有什么,迟早会为她展现。 然这一夜,宋采唐收获的并非是只是偶遇,还有意外。 她拉拉赵挚袖子,指着一个方向:“你看——那两个人,是不是甘四娘和甘志轩?” 赵挚看过去,缓缓眯了眼。 果然是这两个…… 熟人。 第239章 重要人物:甘四娘 在栾泽时, 宋采唐和赵挚合作办过一个案子, 死者是安抚使卢光宗, 也是在这桩案子里, 找到了一大批金子, 来路不明,去向不明,渠道相当隐秘,似乎与不应该的人有勾结。 赵挚一直没有放弃这件事, 可有怀疑方向, 一直没有得到确切结果。 这甘四娘和甘志轩, 是当初这桩案子里比较微妙的两个相关人。 甘四娘因与为死者卢光宗制造密盒的牛兴祖走的很近,似乎知道,或者接近一些秘密,甘志轩一直心心念念想找自己血统高贵的爹,将卢光宗错认。 这两个人给他的印象非常深,如今却出现在了汴梁…… 赵挚皱眉, 看向宋采唐:“我记得甘四娘意志相当坚决, 为了甘志轩什么事都愿意做,什么苦都愿意吃, 只一样,不同意甘志轩找爹。” 宋采唐点头:“没错。” 这一点,也是这对母子之间最大的矛盾。 当时那个案件里, 她隐隐有种感觉, 甘四娘对儿子付出太多, 宠爱太多,替死的事没查清楚,都能义无反顾的做,几乎丧失了自我,早晚有一天,她会耗不过儿子,或者让儿子抓到漏洞,随了他的意。 以她扎根栾泽,死活不肯挪窝的性子,现在这种年节时候,出现在汴梁城,进的还是一个—— 宋采唐看了看那座宅院,两母子进的是角门,只是角门,已经够大够宽敞,风格不俗,想也知道,这宅子的主人非富即贵。 特殊团圆时节,进入这样的豪宅…… 难道甘志轩的爹找到了? 果然是个大人物? 赵挚也想到了这里,唇齿间哼出一声冷笑:“看来这爹对他并不怎么样。” 上元灯节,热热闹闹的大日子,所有人出行不说换上新衣,起码要收拾打扮一番,体体面面的出门,这对母子倒好,钗环玉饰一律不带,衣着打扮相当朴素,不,不仅仅是朴素,都有些灰扑扑了……看起来还是故意的。 这样的节日,还要偷偷摸摸,生怕被人知道,处境地位自是好不到哪里去。 宋采唐看着甘四娘,朴素灰蒙的衣服仍然掩不住她丽色美艳面庞,腰间不再搭着常年做活的围裙,手指间也不再有任何冼不去的污痕,可她眉宇间的愁苦并不比往日少多少,反而更甚。 她记得,甘四娘当时说过一句话,不让甘志轩找爹,是因为找到了,她们就活不了…… 个中事实,宋采唐一个外人知道的有限,但这豪宅主人若真是甘志轩生父,她一定承受了非常多。 这时机遇到这对母子,只是个意外,可宋采唐不知怎的,突然有种感觉。 她们好像……还会再见面。 果然预感没错,上元节刚过完,正月十七晚上,祁言就找了过来。 为了小叔叔的案子,哪怕年节,祁言也没消停,大家都要过年,他体恤理解,不麻烦别人,但自己是闲不下来的,一直各种查探。 今次找过来,就是知道了了不得的大消息。 “甘四娘,卢光宗案里的漂亮寡妇,你们还记不记得?当时我去栾泽,刚刚遇到你们,你们还把我疑为卢光宗案的相关人?” 几人的最初相遇,宋采唐记忆很清楚:“嗯,记得。” “甘四娘根本不是什么寡妇,她是安乐伯府的一个小妾,十八年前也在北青山!” 也不知祁言熬了多少个晚上,眼底黑青,眼圈红肿,连声音都有些嘶哑了,但这抑制不住他内心的兴奋,他有方向了! 宋采唐长眉微蹙。 这前面一桩,上元夜有所察觉,所以这甘四娘的男人,甘志轩的爹,是安乐伯? 这后一桩,就很微妙了,十八年前,北青山官匪大战,规模宏大,甘四娘竟也在? “十八年前,北青山匪窝出事,好像掩盖了很多秘密,比如那蔺飞舟要找的人,和我小叔叔。我不知道我小叔叔有没有去过北青山,当时他年纪太少,还是个少年,可两个一模一样的标志,这中间绝对有关系!” “那甘四娘容貌艳丽,出身不好,当时被北青山掳了去,待遇也不怎么好,后山上出事,她下落如何,别人也没在意,而今,却给我找到了!” 祁言眼睛亮的吓人:“这甘四娘当夜逃出,无颜回家,居于市井,想找个事做,但她太天真,她长的太好看,无父兄相护,没有夫君,又不能自保,怎能过得好?她很是苦了一年多,后被安乐伯曾德庸看上,悄悄做了外室。但那安乐伯的夫人是个厉害的,并没有很久,就闹了起来,之后者甘四娘失踪,不知去向,安稳这么多年,这甘四娘终于带着儿子找上了门!” 赵挚和宋采唐听着他说话,对视一眼,神情不明。 这还真是很巧。 “稍安勿躁,”宋采唐给祁言倒了杯茶,声音柔缓,“慢慢说,不着急。” 赵挚指尖轻点桌面:“正如你所言,十八前的北青山匪首无恶不作,地盘又大,光是女人就不知强掳了多少,纵使当夜事发,这甘四娘当时在山上,也未必能确定她与这两枚标记有关,认识蔺飞舟要找的那个人,也知道你小叔叔。” “我有证据!” 祁言眼睛红红,从袖袋里掏出一方布捐画,拍到了桌上。 是一枚玉佩样式。 “这是我小叔叔的玉佩,自他身死消息传来,便从未再见过,可我去深查细问,发现这甘四娘曾拿着它去过当铺,想要当了……” 祁言嘴唇紧抿,声音有些嘶哑:“那掌柜的说,这玉佩不是时兴样式,质地也不错,瞧着有点值钱,像是大户人家的家徽,遂记忆深刻,很想得到手,为此价都提高了两成,但甘四娘还是反悔了,没有当。” “十八年前,甘四娘在北青山,后又在栾泽当铺想当我小叔叔的玉佩,说她跟这件事没关系,我不信!” 宋采唐看了赵挚一眼。 如此还真是,不能说没关系了。 赵挚眼眸犀利:“你去找过她了?” 祁言跳脚:“我哪敢啊!我一确定了这消息,就过来找你们俩了,事关重大,谁知道她心里藏着什么鬼,万一我贸然前去,打草惊蛇了怎么办?你们俩聪明,快点给我个主意啊!” 宋采唐想了想:“要不……直接上门见一见?” 旧事难查,接触当事人是最快的,只要小心一点,慢慢套话,一定能在不惊扰到对方的同时,得到消息。 而且也不是全然没有理由,当时案子,她算是帮过甘四娘,如今大家在汴梁相遇,见一见无可厚非。 赵挚也觉得不错:“如此甚好。但——”他看向祁言,“你不能去。” 祁言眼皮耷拉下来,神情焦躁又不高兴:“为什么!” “你与你小叔叔感情太深,关心则乱,那甘四娘要是不老实回话,你肯定会急,”宋采唐把温茶往祁言面前推了推,“而且你这样子也有些不对,几天没睡了?鼻息这般重,嗓子还有点哑,别是染了风寒,你还是好好在家中休息一日,看看大夫,吃剂药。” 说着话,赵挚想起来一件事,看向宋采唐:“明天是十月十八……安乐伯府老夫人明天要办寿宴,不若我们一起去。” 宋采唐立刻点头:“好啊。” 偶遇对比亲自找上门,效果肯定更好。 赵挚眼眸微垂,十分矜持:“那你好好休息,明日一早我便来接你。” …… 事实上赵挚不仅仅来接宋采唐,不到一晚上的时间,他已经准备了安乐伯府的大致资料,给宋采唐看。 地头熟悉了,人物关系,各种忌讳明白了,才好办事。 宋采唐很感激。上元节那晚匆匆一瞥,她也能看出来,甘四娘和甘志轩生存环境并不理想,上有强权压迫,本身已是惊弓之鸟,她若大剌剌过去,很容易得到的不是欢迎,而是反感。 这些资料来的太及时了! 这安乐伯是世袭爵位,出身相当不错,与祖辈英勇不同,这届安乐伯曾德庸人如其名,长得平庸,本事也平庸,没什么出彩的,正统诗书才华,比不过人,斗鸡遛鸟的花活儿,还是比不过人,只一点给人印象深刻,自得其乐,非常知足。 他见人都是乐呵呵的,很少看他发脾气,家里的事外面的事都是甩手不管,全部交给夫人——嗯,他还是个怕老婆的。 安乐伯夫人姓卫,与曾德庸是青梅竹马,出身良好,两家是世交,婚事是打小就定下,门当户对,感情甚笃。 卫氏长的美艳,自身素质不俗,手腕也是极佳,伯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被她打理的井井有调,没有人不赞好。她本人在外形象也不是凶巴巴的母老虎,而是模样温婉,笑脸迎人,让人讨厌不起来。 可再不知内情,仅从两点就能得知她性格。 这安乐伯府,没有一个小妾,没有一个庶子,庶女倒是有,卫氏并不怕曾德庸偷吃,反正她会料理,整个伯府非常干净。 还有一点,她此前和左修文之妻余氏关系不错。大约都是母老虎,彼此有些感悟心得,与外人不能道,只能说给知己。 但两个段位还是差的远了,余氏压着左修文,全凭自己家世,自己父兄撑腰,一旦左修文出头,自己走出路子,结下了人脉网络,不再需要岳父舅兄提携,她这个妻子就没那么重要,左修文随时可以甩脸子。 卫氏就不一样了,她靠的可不是这个,曾德庸本身出身也不错,且胸无大志,用不着靠岳父,她靠的是自己的美貌,心计和手段。 遂圈子里提起这两位,对余氏有点踩,对卫氏就全部都是捧了。 不知多少人在暗中嫉妒,这卫氏的命可真是好! …… 马车上看了一路卷宗,宋采唐将需要的东西记在脑子里,到了安乐伯府,下车,跟着赵挚迅速的进了宴会场所。 一进到门里,她就主动落后几步,跟赵挚距离没有那么近。 不是不敢不好意思或其它什么,只是单纯的怕麻烦。 赵挚这样的身份地位,主家肯定要亲自来接,送上因此,看到了安乐伯曾德庸和夫人卫氏。 “郡王爷莅临,蓬荜生辉,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曾德庸一边笑着招呼赵挚,一边牵着卫氏的手,提醒他门槛和台阶,小动作温柔十足,真情真谊。 卫氏穿着大红撒金的裙子,带着红宝石头面,配上岁月关爱的脸,可谓是艳光四射,勾人眼球。 她微微一个挑眉,似嗔未嗔:“伯爷,郡王爷在呢。” 曾德庸痴痴的看了她一眼,方才赶紧回头,引赵挚往里走:“郡王爷请——” 卫氏扶了扶鬓边钗,十分得体的替夫君找补:“婆母今日大寿,阖府欢喜,我家伯爷这是太开心了,没想到郡王爷能来,您可别见怪。” 赵挚自不会见怪,微微点了头,跟着他们往里走。 宋采唐也跟着往里走,慢慢的,伯府豪华尽收眼底。 今日老夫人大寿,家中下人忙得脚打后脑勺,主子们不拘谁,嫡的庶的,都要出来帮忙操持,招待客人,可是…… 往里走了这么久,看到了一堆一堆的人,却没有看到甘志轩。 既然已经到了伯府,成功进了门,那肯定是认了爹,认了就是伯府一员,不说帮忙招呼客人,出来露个脸也是应该,为什么不在? 不仅他不在,甘四娘也毫无踪影。 宋采唐感觉有点奇怪,转头看了赵挚一眼。 赵挚朝她微微摇头。 稍安勿躁,时间还长,就算这对母子今天不出来,他们也能找到机会,找一找这两个人。 第240章 吃醋 宋采唐进入安乐伯府后, 开始有意识的和赵挚保持距离。 她进来是靠赵挚带着, 稍后行动却未必和他在一起, 大家分开来找, 范围更大, 得到信息的机会更多。 在这方面, 二人想法一致,赵挚并没有拦着宋采唐。 安乐伯府办宴,场地宝宽阔,宾客众多,只要进来了, 之后的事便不难。赵挚因为身份地位,时时站在众人聚焦之地, 宋采唐少有人识, 可悄无声息的游走外侧,二人从不同的切入点办事, 效果会更佳。 但离开走远, 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进了门口,宋采唐和赵挚保持距离, 曾德庸和卫氏并未注意到她, 她却没办法不看到这两位。夫妻俩眉来眼去, 举止亲密, 伉俪情深, 并没有避着人, 只片刻, 宋采唐就看出了很多东西。 比如曾德庸的确是妻管严,且相当贪恋卫氏的容颜。卫氏翘唇一笑,眼波一转,他就能身子酥半边,眼睛发直,让干什么干什么,他还相当熟悉妻子的神情,卫氏一挑眉一抬手,他就知道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各种小意殷勤。 卫氏的确容貌出挑,艳光四射,平日里养尊处优,保养得也相当好,神态举止更是自信,撑男人的家,替男人出头,万事顶在前面,她全部都觉得理所当然,能把丈夫拿捏在手心,如此炫耀,她心里也非常得意。 但是有一点,这曾德庸有些好色。 且喜欢削肩留腰,身姿风流的女子。 视线里但凡经过一位,他都要偷眼瞅一瞅,不管别人是什么身份,反应如何,他都不在意,大约想过个眼瘾再说。卫氏似乎知道他这毛病,也不管,除非他做过了,盯着人太久,她才斜过来一眼,又娇又嗔,带着调侃似的厉色,曾德庸立马不敢,讨好又羞愧的笑笑,不再看别人,等一会儿后……故态重现。 既好色,又胆子小,畏妻如虎,这样的男人,宋采唐还是头一回见。 夫妻俩迎赵挚进门,有个二十来岁,容貌端雅,穿戴不俗的青年过来,冲卫氏微笑行礼,口称姑母。 卫氏立刻拉着他,向赵挚介绍:“这是我娘家的侄儿,叫卫和安,是个好的,乖顺懂礼,才华横溢,已奏表圣上,立为世子,将来承了我们卫家的爵,也是伯爷啦,来和安,见过平郡王。” 卫和安立刻微笑行礼:“见过平郡王。” 赵挚如今虽是郡王衔,连世子位都因一时犯错气到皇上被暂压,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已逝平亲王唯一的儿子,还是嫡子,这王爵迟早是他的,不可不敬。 宋采唐一边悄无声息的往外围走,一边看着这边动静,长眉微微蹙起,若有所思。 一般来说,出嫁的女儿与娘家感情很重,待侄儿态度不会差,侄儿与她亲近也很正常,但这两个人……感情似乎好过了头,卫氏对卫和安极为照顾,样样捧着,卫和安对卫氏也极尊敬孺慕,连今日宴会,他都主动帮了忙。 还有,那卫和安似乎看了她一眼,好像只是视线随意转时不小心看到,但宋采唐笃定,他就是看了她。 这个人,略有些奇怪啊…… 距离已远,慢慢的听不到赵挚那边的声音,看不到赵挚那边的人,宋采唐收回心思,开始关注四周。甘四娘和甘志轩……在哪?这么大的场面,果真不出现么? 跟上层贵圈不熟,宋采唐游走场地各处,关注府中下人。甘四娘和甘志轩算不得贵圈的人,府里地位不高,从这里下手大概更方便。 可惜,转了一路,走得脚都疼了,方向也迷失了,听了一肚子八卦,却仍然没找到甘四娘和甘志轩的人。 “啊——” 还不小心脚被石头绊了一下,往侧里跌去。 “姑娘小心——” 有人适时搭了把手,抓住她的胳膊,轻轻一扶,稳住了她的身形。 “多谢……” 宋采唐转头看,发现扶住她的人是卫氏的侄儿卫和安,奇怪的感觉又上来了。 卫和安见她直直看着他,微笑道:“宋姑娘还是这样,除了验尸办案,其他时候经常犯迷糊。” 宋采唐也笑了,眼梢眯眯:“你认识我?” 卫和安微微垂眸,睫羽在眼底留下淡淡阴影,声音和笑容一样淡淡:“鬼手佛心,阎王爷的亲戚,剖尸一绝,死人到了你这里,都变得会说话——宋姑娘巾帼英雄,英名远扬,谁会不认得?” 宋采唐站好,拂了拂裙角:“你刚刚说,我常会犯迷糊。” “当街同贵女叫板,难道是聪明人所为?”卫和安浅浅叹了口气,“毕竟身份有别,很容易引来麻烦啊。” 宋采唐便知道,这卫和安一定看到了她之前在街上怼凌芊芊和陆语雪。 她怼的痛快,在外风评却不佳,与这时代对女子的要求不符,聪明人的确不会那样做。 但—— “是么?” 她总感觉,州卫和安不管神情还是话语,都颇有些意味深长,好像之前就认识她。 卫和安却坦率的回视她,微笑肯定:“宋姑娘以后还是长点心眼才好。” 这态度很明显了,君子之交淡如水,他并不想说太多。 就算之前认识,他也不打算说破。 “贵圈繁乱,诸事纷扰,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惹了麻烦,宋姑娘今日到得此地,当要小心——”一句提醒没有说完,卫和安顿住,笑了下,颇有些自嘲,“不止这里,但凡贵圈周围,都是麻烦事,宋姑娘聪慧,自己该当知晓,我多言了。” 宋采唐感觉他态度怪怪的,但眼下,此刻,这些话语表情皆出自真心,她便也真心道谢:“多谢你提醒,我会小心。” 只是路遇,连熟人都算不上,二人说完话就分开了。 找了甘四娘和甘志轩半天无果,宋采唐准备休息一下再战,也不管迷没迷路,寻到一处暖阁,便想进去歇歇,可还没进去,就看到了赵挚……和陆语雪。 陆语雪兰在赵挚面前,指间帕子紧攥,柳眉微蹙,眸底水光流转,欲语还休,皆是脉脉情意,可惜赵挚像瞎了一样,半点看不到,似乎戳在他面前的只是个木头桩子,不必费心思理会。 好不容易二人单独相处,有了机会,陆语雪怎可轻易放弃? 山不来就她,她就去就山。 “……表哥好长时间没回府了,除夕年夜也不在,姨母很是思念,近日小恙,染了风寒,日日闷闷不乐,我知道,她盼着表哥回去……我……是没有家了,无处可归,年夜这种团圆节,也只能赖在王府,可表哥有家,有亲人,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回……” 陆语雪情真意切,泪眼蒙蒙,好不可怜:“你以前不这样的……” 赵挚眼神微深,轻嗤一声:“你以前也不这样。” 陆语雪指尖颤抖,忍不住后退了两步,贝齿咬唇,更加我见犹怜:“我知道……你误会我颇多,我不敢求别的,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你终究会知道我是无辜,终究会明白我的好……” “没兴趣。” 赵挚不欲多留,抬脚要走。 陆语雪哪里肯,就是不动,直直拦在他的面前。 通道狭窄,赵挚想往前去,要么,陆语雪让开,要么,他把人推开。陆语雪不让,他又不想与对方有什么身体接触,这片刻间,两人就僵住了。 也就是这时,赵挚烦的视线转动,微微侧头,看到了宋采唐。 宋采唐唇角微勾,下巴指了指陆语雪,戏谑的看着他,笑意调侃。 赵挚摸了摸鼻子,似乎有种做坏事被抓到的窘迫,但下一刻,他剑眉高高跳起,略不满的看向宋采唐。 他被一个女人堵在这里,他的小姑娘竟半点不生气,不吃醋? “宋采唐。” 一道温润声音传来,宋采唐偏头看过去,竟然是温元思。 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跟着李老夫人过来赴宴了? 宋采唐脑子一转,就想明白了。温元思之前虽在外地辗转做官,但李老夫人是汴梁人,会做人,懂经营,人脉力量都在这里,安乐伯府办宴给她递请帖很正常,温元思既然回了汴梁,陪老夫人一起过来,也很正常。 “祖母说看到了你,我还不信,现在果然,你就在这里。” 温元思看到宋采唐,眸底微光闪动,很是惊喜,但往前走两步,他就看到了一旁窄小廊道上的赵挚和陆语雪…… 笑意更加意味深长。 赵挚爬墙,对他来说是喜闻乐见,这可是他的机会。 温元思是君子,大部分时间,他愿意照顾别人,手段也极近怀柔,但所有男人在自己心仪的女人面前都有点小心眼,表现欲,自己控制不住的,温元思根本就忍不住趁机而入,小小的落井下石。 “哦……陆姑娘,郡王爷的青梅竹马啊。” 他声音微缓,每一个字都捏足了重音,似乎都是提醒。 宋采唐要是对感情不迟钝,就不是她了,当即,她就理解偏了,看着温元思,眨了眨眼:“很羡慕?” 温元思:…… 果然宋采唐就是宋采唐,世间最不一样的烟火,连脑回路都跟别人不同。 但温元思是谁,极能稳的住:“我看起来像是羡慕么?这美人恩,难消受啊。” 宋采唐眼梢微翘,微笑调侃:“你明明很温柔,对谁都很照顾,温大人,这话说的有点口不对心啊。” “这世道,女子存世不易,我为男儿,理应退让照料,但——”温元思看着宋采唐,眼神颇为认真,“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该做,我心里有数,普通的给个方便,和情感交付共度一生并不是一回事,我以为,你当明白。”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特别亮,语气特别郑重,仿佛说的不是眼前,像有什么暗意。 这人发现了什么? 宋采唐想想,感情交付,共度一生,青梅竹马…… 这安乐伯曾德庸和其妻卫氏,也是青梅竹马! 宋采唐的大脑根本没往感情方向拐弯,直接转向它处:“你可是听说了祁言的事,也为此着急?” 温元思怔了怔,压下唇角苦笑,大大方方道:“是。” 竟是直接承认了。 “汴梁办了几个案子,我与祁言交情也不错,他有困难,我搭把手也是应该……” 两个人话题走向案情,交流了起来。 一边赵挚就不高兴了。 他不满被陆语雪拦住,可宋采唐过来了,他以为宋采唐会为他吃醋,心里十分期盼,结果宋采唐没有吃醋,温元思那厮来了!又是缠人又是发|春的笑,宋采唐还不走,跟他聊了起来! 他吃醋了! 非常醋! 不高兴,恨不得揍温元思一顿! 他不再理会陆语雪,对方不让路,他干脆退回来,脚尖轻点廊柱借力,跃到了宋采唐身边:“你来找我是不是?” 宋采唐:…… 说好了分开的,你又找过来,是几个意思? 陆语雪看着这边动静,嘴唇紧抿,微微眯眼盯了宋采唐良久,帕子绞的死紧,却也没再过来,转身大步离开了。 温元思和赵挚互相提防对方,正好眼下没事,谁都没走,一直跟着宋采唐。 宋采唐也不介意,不愿意分开就暂时不分开,一起想办法找甘四娘和甘志轩也好。 路上,又遇到了两个人。 一个叫桑正,温元思最初入仕曾在鸿胪寺办过差,对此人很熟悉。母亲是外族人,父亲是汴梁人,父母早亡,家族不爱管,成长历程颇为艰辛,因其小有才华,有负有外族血脉,一直在鸿胪寺做事。他性格阴沉,不喜与外人交流,也没什么朋友,这次会来安乐伯寿宴,是因为安乐伯夫人卫氏,曾对他有救命之恩,他一直很尊敬,不忘报答。 另一个是太子府长史秋文康。因为太子身份,他过来便有些抢眼,但他只是规矩之下过府道贺,倒并无其它。 安乐伯府老夫人寿宴,宾客盈门,阖府欢闹,哪哪都是人,下人们在中间穿插,忙得不亦乐乎。众目睽睽之下,礼仪规矩在前,宋采唐和赵挚不熟悉府里情况,也不好大剌剌做些什么,只悄悄存着心思,快速分析寻找。 初春阳光灿烂,却没有什么温度,寒风吹来,刺骨的冷。 没有人知道,客院角落厢房里,正在发生一桩命案。 桌上茶盏只剩半碗,墙侧三足兽鼎缓缓冒着香氛,白色缥缈轻烟随着风动蜿蜒,床榻间,有个人额角迸出青筋,嘴被东西堵住,挣不开,逃不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鲜活的生命,转瞬即逝。 第241章 有人死了 宋采唐仍然没有找到甘四娘, 府里这么多下人, 提到这个名字都讳莫如深, 不敢多言。有那胆子大的, 也只敢说说这位进府以来发生的‘乐事’, 若有人问其现状,必摇头惊恐,不再敢言。 可宋采唐还是想办法得到了消息,甘四娘如今偏居在西南角, 离倒座下人房很近, 不是今日宴会场所, 到时可以寻个理由,过去看看。 赵挚和温元思两个牛皮糖终于来了事,被她顺利甩开,她仗着一个人目标小,身份不高,不会被在意, 大大方方寻了个理由, 走向倒座。 甘四娘住的偏院非常好找,位置很不好, 谈不上什么条件,好在甘四娘是个爱干净的人,收拾的倒是规整, 但是她不在。 找不到人, 宋采唐也没办法, 只好随便看了看院子,吩咐下面人帮忙看着,人回来了往前面去支应她一声,才回向宴会场。 这安乐伯府太大了,今天大家都忙,怕是一时半会找不到人……耐心等等吧。 宋采唐回的是女眷圈子,没看到赵挚和温元思,只见卫氏长袖善舞,控场控的相当好,如今被簇拥在一众贵妇中间,左得意又美满,好不爽快。 她不欲上前吹捧,且以她现在的身份,怕也不够格,别人不稀罕,她便在外围转着,想着甘四娘什么时候能回,甘志轩如今都看不到影子,着实可疑。 突然肩膀被撞了一下,她回头,看到了陆语雪。 陆语雪鼻尖有汗,脸色不太好,是在暖阁里闷着了? 宋采唐不大喜欢这个姑娘,但不管怎么说,人家没对她做过什么,她就扶了陆语雪一把,下意识关心了一句:“陆姑娘这是怎么了?要我帮你叫人么?” 因为不喜欢热闹,她来的这个地方有点偏,附近没什么人。 陆语雪避开她的手,眼神带着冷意:“不劳你费心。” 得,被讨厌了。 宋采唐也不在意,让开路,任陆语雪一个人离开。 可陆语雪往西走,一丈多远的另一条廊道上,卫和安正自西往东,缓缓走来。 隔着一段距离,两人不算走了个对脸,可宋采唐看到他们注意到了彼此,刹那间神情眸色变化,可仅仅只是一瞬间,两个人神态恢复,眼神相避,直直往前,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若不是宋采唐自认眼神不差,怕会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这俩个人……认识? 不过很快,宋采唐就没心思关注这两个人,因为甘志轩出现了。 他穿着簇新的衣裳,满面红光,学着贵圈公子的模样做派,又是拱手又是劝酒又是寒暄,颇有架势的帮忙待客,还说之前太忙,帮着盯着厨房做事,这么半天才来,万望海函之类的话。 且不提他这副穿了龙袍也不像太子的模样,‘外强中干’,‘我很心虚’类似的字似乎写在脑门,众人对着他在笑,可私底下,别人会看得起他? 还看着厨房,这是男人该干的事吗?他被人治了,自己竟不知道吗! 甘志轩本人还真就丝毫不知,颇为志得意满,以为自己做得很好,已经是贵圈公子,到哪都是个大人物了,社会地位阶层得到了巨大的提高! 宋采唐还注意到,甘只选对嫡母卫氏相当尊重,各种讨好,各种吹捧,拿自己当趣哄卫氏开怀,脸都不要了,好话一箩筐一箩筐的来,连声母亲,叫得极为亲热。 这是把卫氏当娘了?那甘四娘呢? 他还敢看着陆语雪脸红。 陆语雪是代平王妃过来赴宴的,不管本身出身如何,平王妃几乎拿她当女儿看,什么样的大事都让她参与,她还有个赵挚这样强大的表哥,受尽宠爱,她的婚事几乎整个汴梁贵圈都在看着,哪里是什么无名小卒? 甘志轩一个奸生子,没有名分,连庶子都算不上,竟敢肖想她,着实有些自不量力。 宋采唐也有些佩服陆语雪,这个人好像非常擅长变脸,千人千面,不一样的时候,对待不一样的人,她的态度一定不一样。而且她不管受了什么打击,遇到了什么事,恢复的相当快。距离宋采唐见到她微汗不舒服时间并不久,她已经能在闺女圈中微笑从容,长袖善舞。 至于甘志轩投来的目光,她也很平静,不回应,不鄙夷,直接当做看不到。 这样的人,都不配她看一眼。他终究也会明白自己份量,知道自己是怎么痴心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此刻他有多少期待爱慕,来日就有多羞愧无颜。爱慕么,得不到的便是最好的,他怕永远会将她印在心底。 对此陆语雪一点也不觉得什么,这偌大的汴梁城,喜欢她的人多了,要是个个都在意,她这日子还过不了? 宋采唐记着甘四娘的事,找不到她,找到她儿子也好。她便盯着甘志轩,只要这人忙完一阵,身边没有那么多的人,她就过去找他,看能不能找到甘四娘。 可惜时不与她,她跟着甘志轩没走多久,甘志轩突然被一个下人叫住,说是厨房有事,甘志轩就急急去了……走的非常快,以宋采唐的脚程,根本追不上。 等她到了大厨房附近,让丫鬟去问,甘志轩已经来过又走过,不知道现在去了哪里。 很好,方向又没了! 宋采唐阖眸叹息。 今天的事有些不顺利……但还能怎么样呢,继续努力吧! 她找了个地方歇了一会儿,正好赵挚和温元思做完事,找了过来。 “有消息么?” 宋采唐摇了摇头,问他们:“你们呢?” 二人也摇头,宴会场不错,热闹事多,他们八卦看了一大堆,消息也不少,但甘四娘在哪里,还是没看到。 “那咱们——” 三个字刚刚说出口,就听到远处动静,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尖叫划破长空,打破了宴会唱的热闹。 “杀人啦——死人啦——” 类似声音接连传来,宾客们动作顿止,吓得不轻。 宋采唐看向赵挚和温元思,三人面面相觑。 只片刻,赵挚就拍桌子站了起来:“走,过去看看!” 宋采唐心底感觉有些不好,今天的事样样不顺利,这命案…… 动静太大,曾德庸和卫氏已无心安抚客人,由管家出面善后,二人一前一后,匆匆赶往声音方向。 大多数宾客被管家拦住,但总有那些身份高,地位不一般的人,管家拦不住,由着他们跟随伯爷和夫人往里走,比如——赵挚一行。 走到现场,宋采唐心里咯噔一声,这命案死者,竟然是甘四娘! 她看了眼赵挚,正好赵挚也看过来,二人眸底神色相似。 这也太巧了…… 祁言小叔叔的死神秘非常,似与十八年前北青山有关,好不容易查到甘四娘,甘四娘又死了。 果真是意外? 房间里气味非常不好,似臊似腥,成过亲的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甘四娘的身体被被子紧紧包裹住,衣服落了一地,只有两只光滑柔白的脚露在外面,甘志轩蹲坐在床前脚榻上,似乎吓坏了。 看这样子,是他第一个发现的死者,并且发出动静,引来众人。 宋采唐第一时间看向死者,观察细节,赵挚则第一时间注意整个房间,现场环境,温元思则视线微移,看向过来现场的人,都有谁,什么表情。 三人心中各自有数。 曾德庸是家主,这种时候自然当仁不让,站了出来。 “贱妇,竟背着我勾搭野汉,做出如此淫|荡下流之事,我曾家坚决不容!”他似乎气的发抖,看了眼卫氏,“夫人,我要处置她,不准入我家墓地,可以吧!” 卫氏微微蹙眉:“此等贱人,如何处置,全由伯爷做主,妾不敢置喙。”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看向屋角三足兽鼎,那里燃的香已经熄了,没太多味道传出来。 宋采唐注意到,她不但看了那三足兽鼎,视线还越过众人,中间停了停。她在看谁呢? 温元思凑过来,挨着她,嘴唇轻启,比了几个唇形。 宋采唐便明白了。 这卫氏……怕不是心里有事,有些虚。 曾德庸回身,朝众人拱了拱手:“今日我娘大寿,本欲与诸位共欢,不想被这样的事扫了兴,实是失礼。这勾引野汉,让我蒙羞的贱妇曾家万万容不得,稍后便会处理,也不是什么大事,诸们不必挂怀,自去前方饮酒作耍便是!” 家丑不可外扬,曾德庸此举,竟是要把此事轻轻揭过了。 一票围观人员不置可否,毕竟不是自己家的事。 这些宋采唐理解,她不理解的是甘志轩。这个人一直呆呆坐在床榻前,看着被子外露出的青丝,眼睛直愣愣,像傻了似的,不说为亲娘委屈求情,不要曾德庸如此处置,他连哭,都没哭没一声。 可不管怎么说,这件事不能这样过,甘志轩不管,不说话,他们却不能没有动作。 宋采唐寄希望于赵挚。 这话她提不合适,曾家是伯爵,温元思身份差点,赵挚来最合适。 赵挚也果然不负她望,往前站出一步,话音凌厉,似卷着兵戈之锐:“此事怕是不妥。” “有何不可?”不对着妻子卫氏时,曾德庸偶尔也是有脾气的,这是正生着气,声音也就高了些,显得极有力量,“这是我的家事,自由我全权处理!” 赵挚斜了他一眼:“这是命案。理应交给官府。” 曾德庸梗着脖子:“我偏不!今天在这里丢人也罢了,我才不想丢人丢的整个汴梁都知道!” “伯爷当然不允?” “不允!” “谁来都不允?” “谁来都不允!” “那就没办法了,别怪本郡王不客气,”赵挚直接打了个响指,“来人,把安乐伯曾德庸给我押下去!” 第242章 死状 赵挚发话,手下精英暗卫怎会不行动? 顿时呼啦啦站出来一群, 个个面色凶悍, 上前就要押住曾德庸。 “住手!” 卫氏站出来, 柳眉微竖,气势万千:“在我安乐伯府,要带走我们伯爷, 郡王爷, 这与礼数不符吧?国法里也没有这一条!” 她长袖一甩,面沉如水。这是安乐伯府地盘, 她不可能让赵挚把她男人带走。 她这一强势, 曾德庸立刻跟着梗脖子,怂不怂的, 反正是压住阵势了:“对!这是我家,你不能带我走!我又没犯法!” 赵挚拉着声音, 慢条斯理:“谁说你没犯法?” 曾德庸更懵了,眼睛对到一起,几乎成了斗鸡眼, 反应缓慢的拿手指着自己鼻子:“啥?我犯了法?” “我大安律, 有尸必过官府,仵作验明正常死亡后, 家中方可办丧——” 曾德庸倾刻明白了赵挚的意思,差点跳脚, 指着床上被子包裹住的尸体:“可她不是我的家人, 是下人!是买卖的妾!我想怎么处理就能怎么处理!” 这话相当冷情了, 不管之前恩怨如何,现在甘四娘已经死了,死者已矣,他竟连这么一份体面都不愿意给。 一边说话,曾德庸还一边偷偷觑了眼妻子卫氏,见卫氏柳眉里卷着微愁,腰板挺得更直,神情更加自信。 他是这家里的男人,出了事当然要他撑着!老婆也得靠他! 赵挚冷哼一声,薄唇微掀,出口的声音更加刻薄:“别人家中老者长辈,家主嫡妻,遇到此类事件尚要请官府查验,怎么,你家一个通买卖的妾,比家主长辈高贵了?” 曾德庸气得不行,脸都绿了:“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哦,我这人愚钝,你什么意思我不懂,但——”赵挚手负在背后,微笑,尾音拉得长长,“妨碍公务,阻挡官府调查命案,按大安律——” 余下的话他没说,但什么意思,大家都懂。 大安律里,阻挠办案是要以罪论的。 “伯爷可还要拦?” “你——” 曾德庸梗着脖子要继续闹,卫氏却看明白了,今日一遭,郡王爷主意已定,断不能通融…… 她连塞银子圆缓的心都没起,拽了丈夫曾德庸一把。 曾德庸看看老婆,顿时熄了火:“……那好吧。” 侧过身,让了路,曾德庸还不忘拉住老婆的手,轻轻拍了拍:“没事,他查就查,甘四娘是自己不要脸被人玩死的,有什么疑问,又不是咱们杀的,咱们顶多丢点脸,近些时日的大小宴会不好参加,没什么的,不怕,不怕啊——” 卫氏心烦气躁的应了一声,皱着眉,视线环绕整个房间,几乎在每个人身上都顿了一下,似有什么思考疑虑。 现场除了赵挚宋采唐温元思,曾德庸夫妇,冲进来的护卫,还有几个人,分别是陆语雪,卫和安,甘志轩,桑正和秋文康。 在卫氏视线下,各人表情多有不同,震惊的,恶心的,淡淡的心虚和后怕的……不一而同。 温元思站在房间最后侧,将一切尽收眼底,眼睫微颤,若有所思。 宋采唐却没注意这么多,她的全副心思,都在死者身上。 首先是气味,房间里燃了催情香,这是肯定的,有一场相当激烈的性事,也是肯定的。再是环境,炭盆尚未燃尽,很温暖,床帐没放下来,脚榻边地上扔着一堆撕扯痕迹明显的衣服,全是女人衣服,一看就是死者所穿。 曾德庸让了路,赵挚又言需得仵作检验,宋采唐作为仵作,自然当仁不让。 她走上前,一边动作,一边问跪坐在脚踏边的甘志轩:“你是第一个发现你娘死了的?” “……是。” 甘志轩一边掩面,一边仓皇无措的看了卫氏一眼。大概是‘你娘’两个字,让他有些难堪。 宋采唐看了看床上痕迹,裹的紧紧被子:“你来时就是这样?” 甘志轩摇了摇头:“被子是我给盖上的……我娘……姨娘死状不雅,但我探过鼻息,她是真的没有呼吸了。” “嗯。” 宋采唐掀开了被子。 甘四娘眼角有泪,维持着死亡前一刻的悲哀不甘表情,再无往日若人心怜的美貌风流。 宋采唐两指并拢,探过她鼻息,颈侧动脉,再翻开眼皮看瞳孔,确认死亡无疑。 死者尸体温热,仰躺,枕部,后颈肩背隐约出现小块状条纹状的尸斑,非常不明显,不仔细辨认可能会忽略,这是诗班最初形成的表现。 移动死者手臂,有不明显的尸僵。 角膜未见浑浊。 遂—— 宋采唐得出结论:“死者死亡时间为一个时辰左右,不可能超过两个时辰。” 死者为大,宋采唐在这边验尸,围观人们自动回避,不愿过多窥探,但好奇心人人都有,又是这样的环境,这样的味道,难免不会多看两眼。 宋采唐看到的,他们大多能看到,当下,个人表情不一。 甘四娘身上痕迹非常多,吻痕,掐痕,青淤,越是敏感地带,痕迹越多越清晰,大腿根,肚子上有明显粘稠精斑,怎么造成得非常明显——床事激烈。 征德庸尤其唾弃,狠狠呸了一声:“贱妇!无耻,下流!竟然在我的地盘偷汉子,还非得捡今天,她饥渴到连一天都熬不过去了吗!” 宋采唐以身遮挡背后目光,尽量给死者尊重,细致查看。 甘四娘手腕有被勒过的痕迹,但并不深——大约凶手当时束缚的力量太小。可她力道很大,把床单都抓破了,指甲还断了半片,就是不知这是因为痛苦,还是特殊的快感了。 死者浑身□□,除却与姓氏有关的痕迹愈清,再无伤痕,刀伤剑伤通通没有,尸体完好无损,连血都没流。 “这是马上风吧,她勾男人把自己给爽死了?” 曾德庸话语讽刺,那是相当不满了。 众人面面相觑。猝死,没有外伤,没有流血,还真是像马上风。一般马上风,多发于男人身上,但女人这样也不是没有,是有些奇特,也不算闻所未闻。 宋采唐却摇了摇头:“死者死前确实遭遇性事,且本人非常激动,但这场性事,并非她所愿。” “死者外|阴,腿根,腹下部,有非常严重的皮下出血,表皮脱落现象,抓挠狠压痕迹,生殖器内部损伤很严重,有撕裂性出血,”她长眉微微蹙起,“死者是个妇人,并非无知少女,若她愿意,不管多欲望强烈的性事,都能下意识找到相对舒服,保护自己的角度,这样的惨烈痕迹,绝非她自愿。” 房间顿时安静。 良久,卫氏才冷哼了一声,帕子掩鼻,神色讽刺:“就算她是个贞洁烈女了,不会随意跟男人上床,但宋姑娘好像漏了一点,这房间里——可是燃了催情香的。” 催情香一燃,管你愿不愿意,欢不欢喜,它就是要勾动你心底最原始的东西,让你违背意愿,做疯狂的,不愿意做的事。 甘四娘怎么可能反抗? 宋采唐长眉微扬,目光安静:“伯夫人说的是,中了催情香还能反抗,保持理智,可见死者韧性多强,对凶手有多恨,多不愿意从。” “你是在讽刺我妻子么?”曾德庸一向以老婆马首是瞻,说下就生气了,瞪着宋采唐,“你是哪颗葱,也配!” 宋采唐没理他,而是继续验看死者尸身:“还有一点,死者中了毒。” 这句话,成功让房间重新安静。 赵挚眯眼:“你确定?” “是,”宋采唐点了点头,“死者身上并无明显中毒痕迹,指甲嘴唇未有明显发绀,但凑近轻闻,她口中味道不对,我敢断定,她中了毒。只是她中毒时间尚短,毒效并未全部发散出来,毒物品种,我现在也不能断定,需要之后仔细检验方才能结果。” 她觉得甘四娘的死不寻常,不可能是简单的马上风作过死,也不是单纯的毒物效果,在毒物未全部发散的时间点猝死,很有可能是集两者之合,方才有了这结果。 若在现代,检验技术齐全,取□□验个DNA就能知道与她发生关系的是谁,但现在……一切都是谜,只有仔细查证了。 赵挚最宋采唐的验尸结论从不质疑,中毒…… 他目光一利,看向一个方向:“桑正,你为什么站在那里?” 桑正高鼻深目,轮廓上有很多外族人的特点,但他从小在大安长大,哪怕性格怪异些,行事说话一般大安人无异:“这房间并不大,站在何处,我自己能选择么?” 他暗意这房间太窄,他并不是故意站在这里。 但他神情警惕,眼睛微眯,很明显,知道了赵挚这话的暗意,很是提防。 赵挚冷笑一声,推开他,仔细观察他背后的地方,很快,在桌角与墙壁挨着的地上,捡到了一个小瓶子。半个巴掌大,深蓝色,上有异族风格的特殊纹路。 赵挚拿着瓶子,在桑正面前晃了晃,见后者眼神骤变,呲了呲牙:“看来这个,你是认识的。” 第243章 你为什么在这里 赵挚找到一个小瓶子, 揭开盖看了看,里面装着两颗淡红色的小药丸,略有些腥, 味道让人很不舒服。 结合现场情景, 这小药丸是什么, 不言而喻。 定是那□□! 桑正看着小瓶子, 眼皮掀了掀,面无表情否认:“我不认识这个东西。” “不对吧,这可是你民族里才有的图案——”赵挚横眼,“不认识,为什么要挡?不,挡住还不算, 若宋姑娘没验出死者中了毒, 这里散了, 你是不是要回来一趟, 把这小东西悄悄拿走?” 桑正看着赵挚,憋了半天,方才重新开口:“这种图案谁都知道, 是外族人独有风格, 而今日在此,在这样会场上与外族人有关的, 只我一人。这瓶子我一进来就看到了, 当下就明白, 是有人要暗算栽赃于我, 我不挡着,傻么?” 赵挚眯眼看他:“是么?” “我在大安出生,在大安长大,只生母是外族,所有人都知道!这样的瓶子我从没喜欢过,在场所有人都能轻易找到,为什么它一定是我的!我又为什么杀害甘四娘?我与她无冤无仇,连认识都算不上!” “或许是为了伯夫人,”赵挚看了眼卫氏,“她救过你的命,听说你一直感念,无以为报。” 桑正哼了一声:“救命之恩,涌泉相报是应该的,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很清楚,而且——”他看了眼卫氏,视线划过整个房间,“说句不好听的,伯夫人想要什么没有,想做什么事不稳,用得着我这般画蛇添足,留下把柄?” 赵挚看向曾德庸夫妇:“两位觉得呢?” 卫氏帕子按了按唇角,姿态从容优雅:“我知外界对我颇多误解,但我从不做害人之事,也不屑做,更用不着,桑大人说的极是。” 曾德庸对老婆一如既往力挺:“就是!我安乐伯的妻,是天下最善良最大气的女人,什么没有,什么得不到,大好的快活日子不想过,想不开去杀人?呵,绝无可能!” 只是他话音说得笃定,眼珠却乱颤,表情有些惊慌,很像此地无银三百两。 最终,他聪明的给自己找到了理由:“对,绝对不可能是我妻干的!我妻是女人又不是男人,怎么能在床上办了甘氏?” 卫氏拍了拍丈夫的背,给了丈夫一个满意鼓励的眼神,看向赵挚:“我听闻官府办案,靠的是证据,靠的是调查个案件相关人,往来时间,不在场证明,动机,通常第一个发现死者的人都很有嫌疑——” 她这么说这话,眼神温柔的看向甘志轩,声音也极为轻柔:“轩儿别怕,好好配合官府查验,不是你做的,家里定会替你出头,保你平安无事。毕竟——你是伯爷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 甘志轩从一开始,就整个人处于震惊失神的状态,茫然无措,浑身颤动,他很害怕。不知道是害怕甘四娘的死,他从此在没有全心全意替他着想的人,还是害怕影响到前程,父亲和嫡母印象。 宋采唐观察着,他应该是想哭的,但他努力忍住了,他害怕曾德庸和卫氏责难。 “我没有,不是我,母亲你信我……” 这声情真意切的‘母亲’,很明显,喊的是卫氏。生母身死,一声都没哭,这时,在卫氏‘温柔真心’的关切里,甘志轩流泪了,可见被哄的有多么深了。 这一刻,现场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一件事。不管之前熟不熟,认不认识甘志轩的人,只这一段,足以让所有人看清——这个甘志轩,在一心一意往上爬,努力讨好嫡母,自然手段非常前程很好,怕是早忘了甘四娘的存在,甚至,甘四娘现在对他来说已经是阻碍,是拖后腿的存在。 甘志轩捂着脸,哭得特别大声:“我怎么会杀我娘……我姨娘,她虽不甚懂事,也是含辛茹苦把我养大,让我认祖归宗,我在丧良心,也不可能做这等狼心狗肺的事……当然也不可能是母亲,母亲代我极好,自我入伯府,她一直亲切有加,甚至亲自过问我吃穿用度,无一处不周到,无一处不精致,还督促我上进,教我如何做伯府撑家男儿……” 前面是为自己开脱,则是为了帮卫氏说的。 众人:…… 呵,这样新鲜愚蠢的傻子,真是少见。 赵挚就改了话头,问他:“那你说说,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不是很忙,连接待招呼客人的时间都没有,还管着厨下么?” 这话多多少少带了点讽刺意思,甘志轩却一点都没听出来,只顾着给自己找理由开脱了:“我就是很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走过多少地方,到这里只是路过,谁知——” “你撒谎!你娘刚死,她的在天之灵可看着你呢,敢不说实话!” 甘志轩吓得一哆嗦,仍然咬了牙,没说话。 温元思这时帮忙了,他上前一步,声音温和:“今日府上办宴,客人良多,你该不会有盲目自信,觉得一定没有人看到你吧?” 他声音温和,却并非没有压力,温文可亲的提醒,暗示了一些事…… 甘志轩脸色微变,朝一边的陆语雪抱歉的笑了笑,指着她,道:“我来找她。” 赵挚挑眉,看了温元思一眼。 挺鬼的么。 温元思微笑,就差拱手寒暄:彼此彼此。 他当然是没有看到甘志轩的,甘志轩敢如此笃定,不说话,就是自认当时环境安静,没有人看到。但谁叫他之前一直看向陆语雪呢?陆语雪表情也有些不对……这里面要是没有任何猫匿,他这么多年官算白当了! 赵挚看了陆语雪一眼,陆语雪表情委屈,似乎很着急,想要说什么,赵挚却没理她,接着问甘志轩:“你怎么知道她在这里?” “我之前看到的……”甘志轩微微垂头,脸色有些红,“当时陆姑娘好像有些不舒服,大约着了炭气,需要散一散,我扶她到一边坐了下。但我当时很忙,无法相陪,急匆匆走了,忙完过后觉得过意不去,应该叫个丫鬟过去伺候她的……我很不放心,才转回来看一看。” 他的表情话语,有丝缕情意流淌,他对陆语雪存着什么心思,再明显不过。 宋采唐仔细观察了甘志轩此刻的微表情,又看向陆语雪,若有所思。 视线不小心触及卫和安,这个人也是眼观鼻,鼻观心,微微垂着头,一副安静模样,讳莫如深。 赵挚此时才看向陆语雪,问她:“你又是怎么回事?” 陆语雪手里捏着帕子,一脸委屈,微微摇头:“我真的只是路过,此命案与我无关,我身上也从未有藏毒……” “你和甘志轩——” “我和他什么都没有,”陆语雪阻了赵挚的话,非常聪明的,直白的看向并拒绝了甘志轩,“你当知道,我并不喜欢你,但这与你娘无关,我从未迁怒,也从未想过要杀她。” 甘志轩白了脸,声音嚅嚅:“我明白的……官府问话,我必须照实以答,并不是怀疑你,你出……别误会。” 陆语雪又看向赵挚,轻轻咬着唇:“我当时不舒服,的确是出来散炭气,走到了附近,但我只走到了外面庑廊,并未来过此处,也不知这个房间发生了什么。” 甘志轩立刻帮她佐证:“没错,陆姑娘之前的确是在庑廊,我这次过来,也是走到庑廊,远远看到这间房间房门开着,才过来看一看,谁成想是……是……” 说到这里,甘志轩就哽咽出声,说不下去了。 房间重新安静。 赵挚环视四周,见房间里还有其他人,顺便就问了:“卫和安,这一个时辰附近,你可曾来过这里?” 卫和安行了个礼,神情肃正:“我帮姑母操持寿宴,很多地方都去过,一个时辰前,的确经过附近,但这个房间我从未来过,也并没有听到任何异动。” “你为何经过?” “帮姑母拿东西。”卫和安微笑,神情乖顺,“今日府中太忙,都是一家人,能帮则帮么。” 赵挚挑眉,看向卫氏:“是么?” 卫氏点头:“没错,我娘家只这个孩子贴心懂事,最是孝顺。” 卫和安得了夸奖,立刻朝卫氏拱手,很有些晚辈在长辈面前的羞涩模样。卫氏冲他笑了笑,神情中颇有些安抚意味。 这对姑侄关系倒是不错。 “秋文康呢?”赵挚最后一个看向太子府长史,“你认识死者么?” 秋文康留了两撇小胡子,穿着正统官服,很是正气:“回郡王爷,下官不敢说不认识。安乐伯府这大热闹,传的街头巷尾几乎人人皆知,逃了十几年的小妾卫氏美艳风流,声名远扬……” 赵挚打断他,直接问:“一个时辰前,你可曾到过这里?” “并无,”秋文康摇头,“我今日只在外院饮宴,从没来过这里,但……” 他想了想,看了眼曾德庸,还是决定说了。 “大约两个时辰前,我去外院官房,看到伯爷和死者在偏僻地方说话,伯爷说,让死者回头去找他。” 第244章 平王妃召见 曾德庸立刻急了:“我才没有, 你撒谎!”他还立刻转向卫氏,你解释,“我不是, 我没有,你别听他瞎说!” 卫氏斜眉扫了丈夫一眼,语气颇有些不悦:“是么?” 曾德庸再瞪秋文康, 秋文康眼观鼻鼻观心, 束手肃立。 再看赵挚, 赵挚神情端穆,十分不近人情。 “这反正人都死了, 有什么话, 你就说吧。” 卫氏冷眼, 说出的话却仿若甘霖, 让曾德庸立刻就怂了。 “我……我是找过她,”曾德庸舔了舔唇,讨好的看着卫氏,“夫人您知道我的小毛病,有时候就是馋嘴, 控制不住, 但我懂事的, 绝不可能在重要关头做糊涂事, 我就是想着……你这一天忙下来, 怪累的, 晚上肯定不愿意搭理我, 我就叫那甘氏伺候一回……真的就是这样!我发誓!我叫她回头找我,说的就是晚上!再说这白天,这种时候,我就是想干点坏事,这也来不及么……是不是……” 卫氏哼了一声。 赵挚宋采唐温元思互相看了一眼。 案发现场,这些人进来,该说的也都说了,更深的对方不会说,他们也不知道,还要靠深查。 赵挚当即发话:“死者中毒,便为谋杀,这案子我管了,还望安乐伯府上下配合。” 都这个样子了,说不配合有用吗? 曾德庸咬着牙:“配合配合,我伯府上下全听郡王爷号令!” 不就是丢人么,反正都丢了,还怕啥! 接下来,现场散开,大家各自忙碌。 命案紧要,宴会当时停下,赵挚带着人封锁各处,调查问供,温元思帮忙控场,一切紧张有序。 别人不提,只说宋采唐。 她主要负责的,当然是验尸。 两口仵作箱子摆开,解剖刀折射着冷光,死者的脏器摘下来,一一对比…… 并没有太多更详细的证据,所有结论与初验相符。死者并非自主意愿与人发生关系,死得很痛苦,身体内,指甲缝,都没有留下足够的凶手证据,包括衣服上。 但是死者所中之毒,宋采唐还是找出来了。 是一种短叶紫杉,生长在寒冷贫瘠土地,极北地区多见,花叶果根皆有毒,毒性强度六级,服用短时间内就能使人恶心,无力,惊厥,瞳孔放大,心脏衰竭…… 这种植物制成的毒有一定的兴奋作用,不仅会让人心跳加速,也是一种人工流产的天然药物,容易促发女性兴奋,毒发后一段时间,死者的脸,颈部,甚至整个胸膛,会慢慢的变成深蓝色。 这种毒还有一条最大的特点,它的味道和消化残留比较特殊,只能在胃里被检验出。 当时看到尸体时尚不明显,或者说,死者胸前身上有诸多淤青,痕迹交织,并不算清晰,宋采唐一时也没有想到这种毒,遂当时没有下决断,尸体送回来,请来刑部老仵作周仵作一起检验,这才有了准确的验尸格目。 这种毒在中土很少见,北地就多了,而北地,大多是异族聚集之地。 宋采唐眼眸微闪,这桑正,嫌疑更大了。 死者房间发现的□□瓶子,毒是异族特有的,瓶子上花纹也是异族独有的,这桑正,生母是异族人,当时现场所有人里,只他最特殊,他一进门就有了动作,试图想藏住那只小瓶子…… 可他的动机呢?真是为了报恩?那他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时机,这样热闹的环境下,来无影去无踪不好么?而且如果是为了卫氏,看不惯甘四娘带着儿子过来抢食,只杀人不就好了,为什么要□□? 侮辱?还是……有点点喜欢? 宋采唐下意识感觉,这里面有事。 案子方向都很模糊,还没有个所以然呢,外面有人来传话,说平王妃有情,请宋姑娘过王府一叙。 宋采唐擦手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睫微垂:“平王妃?” 赵挚的嫡母? “对,就是平王府那位,平王妃,”青巧皱着眉,十分担心,“她没事请小姐干什么?难道是为了这个案子?” 陆语雪可是牵连在内的! 听说王妃一向待陆语雪如亲生女儿,叫她们家小姐过去,该不会是想威胁吧! “不对,”青巧又想到了另外一出,“没准是为了郡王爷也说不定……” 这段时间,郡王爷对她们家小姐怎么样,谁看不出来?没准这平王妃想摆摆王妃的架子,婆母的款,欺负她们家小姐! 青巧表情极为惊悚,不管是哪一样,这平王府都是龙潭虎穴,进不得啊! 宋采唐却面色如常:“替我更衣吧。” “啊?”青巧一副天塌了的神情,“小姐您真要去么?要不等郡王爷回来——” “不用。”宋采唐主意很正,“更衣。” 青巧没办法,只得屈了屈膝,愁着小圆脸,从命。 …… 这是宋采唐第一次到平王府。 平王府很大,建筑风格大气辉煌,差不多算得上汴梁成一景了,宋采唐经过了很多次,这是第一次,走到门内。 她还狠心大的赏了赏。 嗯,够大,够方正,就是太过肃穆了,不够精致,如果能取点苏州园林的精髓意境,定会有更好效果。 这也是她第一次看到赵挚名义上的娘,平王妃。 赵挚的生母,也就是平王的发妻,没能熬过生子的鬼门关,生赵挚时大出血,当时命是保住了,可没两年就去了,在她去前,亲自求了平王,续家中的妹妹为续弦。 今日的平王妃,便是平王续弦,也是赵挚的姨母。 平王妃娘家姐妹并不只她们俩,还有旁的,另一位感情很好的,就是陆玉雪的生母,遂陆语雪管平王妃叫姨母,与赵挚是实打实的表亲。 只是陆语雪的命不好,父母早亡,家中无法立足,亲情淡薄,平王妃便接了她在身边照顾,一养就是十来年。 宋采唐心里想着这几人的关系,走到厅中,平王妃已经等在首位。 “见过王妃——” 宋采唐照礼福身。 “起吧。” 平王妃声音不似一般女子,不见温婉轻柔,略有些低沉,仿佛揉入了岁月的味道,沉郁,安静,不见一丝明亮,却很坚定。 宋采唐抬头看着首座上的妇人,平王妃并不老,凤眼薄唇,端端有姿,只是她好像真的病了,脸色很不好看,扑了粉也掩不住微黄。疲态 陆语雪站在平王妃身侧,手里端着一碗人参汤,眼睛时刻不离平王妃,伺候的很用心。 只是她现在眼睛微红,之前肯定哭过。 宋采唐沉下心思,想着今日如何应对。 “宋姑娘,”平王妃缓缓开口,“一直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今日终于得见,吾甚是荣幸啊。” 她这话很安静,开口的也不算突兀,没夹杂任何情绪,但她这个地位,说出这样的话…… 宋采唐长眉当时就跳起来了。 损谁呢? 她眼观鼻,鼻观心,面色肃穆:“王妃召见,是我的荣幸。” 本来她应该顺着话头,客气几句,说什么应该是我来拜访,是我怠慢了之类的,但—— 她就是不愿意。 宋采唐身姿笔挺,眉目英慧,与平王妃对视,气场半分不减,这房间中的气氛么……就没那么友好了。 紧绷,又僵硬,好像谁轻轻一弹,就能塌了似的。 平王府里的下人见状,大半继续规矩的做自己的事,脚步放轻,减少存在感,不敢露头,小部分能躲的早躲了,绝不到这里来晃,有那极特殊的,看到这一幕,眼珠子差点掉出来,赶紧悄悄退出,飞速去找了人,报告郡王爷…… 不管外面怎么样,房间里暂时风平浪静。平王妃指着陆语雪:“这是雪儿,宋姑娘见过吧?” 宋采唐点点头:“有缘见过几次。” 平王妃眯眼:“她是我为我儿赵挚选的妻子。” 平王妃这一句话来得很突然,也很干脆,直直兜头砸过来,成功的让宋采唐怔了怔。 聪明人的先发制人,很厉害。 宋采唐反应过来,看了看一脸微红,很是娇羞的陆语雪,又看向平王妃—— “哦。”她微笑真诚,“可这同晚辈有什么关系呢?” 平王妃看着她,也笑了,声音慢条斯理,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优越感:“王府泼天富贵,这世间每一个女子都想要。” “如同陆姑娘这样?” 宋采唐‘真诚真挚’的看了眼陆语雪。 陆语雪紧紧抿了唇,瞪了宋采唐一眼。 平王妃要损的是宋采唐,可宋采唐这般祸水东引,搞的她像爱慕虚荣的女子一样! “显然,”宋采唐看向平王妃,“王妃还未见遍这世间所有女子。” 比如她,就是那一朵不一样的烟火。 平王妃身体略略前倾,盯着宋采唐:“清高是一种美德,我欣赏所有自爱自重的女子,但一边占着好处,一边说这不是我想要的,是不是不太合适?” 宋采唐笑意颇有些意味深长,先说王妃啊,你想说的怕不是‘既要当□□,又要立牌坊’这样的话吧? “比不得王妃,打着为别人好的招牌,做的确是为自己好的事。” 自私又丑恶呢。 宋采唐觉得,平王妃心中对她已经有固定的歪曲印象,勉力解释,对方可能并不会相信,不但不相信,还会更看低她。 所以她不解释。你不是想揭短么?我也来戳你肺管子,大家一起不开心好了。 当然,她这脾气委实不好,不是聪明人应该做的,不建议学。 果然,平王妃一口气憋在喉间,突然咳了起来,陆语雪赶紧喂她喝茶,轻轻拍背,同时不满的目光射向宋采唐,双眼含怒:“不可以这样跟王妃说话的!” 宋采唐见平王妃稳住了,不再咳得惊天动地,方才微笑看着陆语雪:“也不是谁都是你,能有这份殊荣,在王妃面前小意殷勤。” 陆语雪是真的生气了,这宋采唐回回踩着她说话! “你如此,不怕王妃怪罪于你么!” 平王妃抬了抬手,阻止陆语雪说话,垂眼看着宋采唐:“我需得提醒你,赵挚现在忙于公务,无暇分身,短时间内回不来。”护不了你。 宋采唐就明白了,平王妃这是故意的,故意选赵挚不在的时候招她来见。 不过平王妃也误会了,她说这些话,完全是性格使然,绝对没有指着赵挚替她当靠山,帮她出头的意思。 “奇怪了,王妃难道要杀晚辈么?”宋采唐微笑,“既不会杀晚辈,又何需关心郡王爷回不回得来?” 平王妃右手轻动,将茶杯盖儿盖到左手的茶杯上,动作缓慢而优雅。 只是她太瘦了,尤其手背,极为干瘦,好像动作大一点就能折断似的。 宋采唐微微皱了眉,这位平王妃,还真是不太健康。 平王妃声音一如既往,安静沉郁:“时间所有女子,心气再高,最终还是得蹲下来,靠着男人过日子——宋姑娘,我奉劝你一句,不要太飘,将这句话印在你心里。” 第245章 不许动她 女人心气再高, 还是得靠男人过日子…… 平王妃这句话, 暗意十足。 宋采唐这次没有笑,她安静仰脸,看着平王妃, 长眉英慧, 目光清澈通透:“王妃靠过男人了么?还不是自己一个人支撑,过得很好?” 平王妃动作顿住,片刻后,攸的看向宋采唐:“你觉得,我过的很好?” “过得好不好,别人说了不算, 全由自己,您自己觉得过得好,便是好,您自己不开心,觉得过的不好, 便是不好。”宋采唐福了福身,“王妃的忠告,晚辈收下了,晚辈也有一句不合时宜的话, 斗胆在此说与王妃。” “若想对一个人好, 不如坦诚一些, 明明知道对方想要什么, 却偏偏反着来, 蛮横又无理,我印象里——只有不懂事的孩童才会这么干。您如何做,如何想,如何过日子,我这个外人其实无知无觉,难受的是你自己。” 说到最后,宋采唐目光放到平王妃的药碗上。 平王妃突然放下茶盏,声色俱厉:“这个案子和雪儿无关,你记住了,少将她牵连进去。” 宋采唐半点也没退:“有关无关,看的是事实,王妃高看晚辈了,此事不是看晚辈心意,想要牵连,变成牵连的。” “我跟这案子本就没关系,”陆语雪突然插话,“不需要你通融!” 宋采唐当即摊手:“那平王妃唤晚辈来,不是为了你陆姑娘,还为了什么?” “你——” 平王妃的话还卡在嘴里没出来,突然帘子掀开,房间内卷入冰凉寒气。 与这寒气一起冲到殿内的,是赵挚。 赵挚面色不善,冷眼直视平王妃:“你叫她来干什么?” 平王妃依旧很稳,缓缓抬了眼皮:“到底是大了,礼数说忘就能忘。” 意思是赵挚进来,没拜见她这个嫡母。 赵挚也是真的生气了,真就没行礼,连手都没拱,眼睛危险眯起:“你记住了,不准你动她,否则我能干出什么事——你能猜到。” 平王妃大怒,当即摔了杯子:“赵挚!” 这一怒,咳嗽也就压不住了,上身微弯,咳的难受,陆语雪赶紧帮她拍:“姨母您别生气,表哥他不是故意的……他就是性子急,您又不是不知道……” 赵挚丝毫不为所动,目光斜向陆语雪:“你也给我消停一点,记住了,这是平王府,姓赵,不是你家。” 陆语雪脸色瞬间煞白:“表哥这是……要赶我走么?” 赵挚根本就没搭茬,也没打算再理她,抓住宋采唐手腕就往外走。 那力气,那霸道强势,根本不允许任何人反抗。 感觉到宋采唐手特别凉,赵挚眉间皱的更紧,直接把旁边走过来丫鬟拿着的,要奉上拿给平王妃的手炉抢了过来,塞到了宋采唐手里。 宋采唐:…… “以后这个地方,没有我陪着,不准再来。” 赵挚还相当嚣张的放话,语气不容置疑。 宋采唐感觉赵挚的情绪很不对,眼眸太深,声音太重,好像压了太多别人不懂的东西,不好与外人道,不是卖个小聪明,耍点小机灵就能抹开的…… 她干脆乖巧应是,微笑道:“好。” 她其实很不理解这对母子的关系,很奇怪,也有些矛盾。 若说王妃不喜欢赵挚,想要害他,为什么要把赵挚好好养大,各种培养,自己还不生孩子?真是没机会吗?不尽然,这王平妃看起来并不那么蠢,如此有心机的人,想要生个孩子应该不难。说她喜欢赵挚,打心里疼吧,也不像。她可以做的更好,为什么搞的关系这么疏远? 来了汴梁,难免会关注多方消息,有时候就是不关注,一些事也会自己跑到你耳朵里来。宋采唐知道,赵挚和这个继母加姨母一度关系非常好,和陆语雪也的确很亲密,很护短,所以凌芊芊才那么笃定,挚哥哥是雪姐姐的,她再心里喜欢,其实也早接受了这个结果。不甘愿不高兴时,才去找宋采唐,也只能在宋采唐这个不占理的后来者身上任性。 宋采唐不由深想,赵挚到底经历了什么?可是与她那段失去的记忆有关? …… 安乐伯府小妾甘四娘的死,牵扯到的嫌疑人不一般,搅起风浪无数,宫外宋采唐和赵挚在烦恼,宫内也不是全然平静。 太子对于自家长史牵扯进案子深深叹气:“怎么就卷进命案了?” 秋文康跪着,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十分无辜:“我是真不知道……我和那安乐伯府,从来都没关系,这次也是他们家办寿宴,送了重帖,不好不去,谁知……” “我给殿下惹祸了。” 秋文康声音沉沉,十分后悔:“眼下已经不止是命案,臣卷进去,您的脸面有损,别人定然定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那陵皇子……” 秋文康沉默了半晌,才敢大着胆子说一句话:“都说他是皇后亲生——” “文康慎言!”太子唇角压下,面沉如水,“不管别人是谁,性格如何,行事怎样,孤是这大安太子,早早继于母后膝下,玉牒有载,圣旨封储,告慰过天地祖宗,肩承社稷,该当正立其身,浩气长存,志在四方!孤要治理的是国家,要收复北地,壮我大安国威,整日着眼这些蝇营狗苟之事,像什么话!” “此案自有官府破判,若你果然无关,自能还你清白,明白了么!” 秋文康看着威威凛然,气势浩正的太子,嘴唇翕翕,差点流下泪来:“臣敢发誓,绝与此案无关!臣只是担心……担心有人要害你啊殿下!” 太子陡然起身,转身看着墙上画作:“你没做恶事,孤亦无,有何可惧!” 皇帝寝宫,大安帝突然咳嗽,久久不息。 皇后亲自为她奉药,一口口喂:“国事烦杂,批了这一桩,还有另一桩,皇上龙体要紧,切莫再如此宵衣旰食,臣妾看了心疼。” 皇上握住皇后的手,眸色微敛,声音低沉,轻的能让人产生温柔的错觉:“皇后原来是这般想的?” 皇后与皇上年纪相仿,早都过了四十岁,眼角有了纹路,不过同夜以继日忙公务,老态颇现,身体不好的皇上不同,她精神很好,还看得出年轻时端秀的模样,笑起来也很温柔:“是。” “在臣妾心目中,国事自然重要,但皇上的龙体更重要。太子尚未长成,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上放不了心,这龙体康健,便是重中之重——臣妾话说的不好听,但相伴多年,皇上该知臣妾心意,忠言逆耳,皇上该要听才是啊。” 皇上阖眼,握着皇后的手轻轻揉捏,看起来很有些深情:“你觉得太子尚未长成?”他声音轻缓,像在聊家事。 皇后任皇上捏着手,温柔的依在他肩膀上,很有股岁月静好,相濡以沫的味道:“外面的事,臣妾不懂,但观朝野反应,太子处事确未成熟,如今这安乐伯府小妾案,竟卷了他的长史进去——臣妾认为,太子还需要沉下心思,继续跟着陛下学习。” “你想让朕将陵皇子放出来么?” “不可!”皇后突然受惊了似的,睫羽微垂,在眼底落下两片小小阴影,“太子是臣妾一手带大,是社稷储君,皇上不可让任何人动摇他的位置……也是臣妾怀了私心,毕竟是臣妾一手带大的孩子,自小疼着,宠着,生怕他受一点委屈,就像那民间话语,太子就是臣妾的心头肉……” 说着话,皇后轻轻阖了眼,叹了一声:“慈母多败儿,臣妾就是偏心太子,不想任何人碍他的眼,但国事……臣妾不懂,皇上想怎样便怎样吧,反正,臣妾是相信太子的。” “那就把他放出来,这么久了,之前犯的错也能揭过了。朕要的,是能担江山的储君,首要便是品性和能力,太子没做过错事,自能清白从容,官府也能查明力证,何需朕管?他要是做了……朕的皇子,可不只他一个。” 在皇后看不到的地方,皇上眸底闪过锋利锐亮,一边说着话,还一边拍着皇后的背:“皇后说是不是?” 皇后乖巧的倚在皇上肩上,在皇上看不到的角度,眸底同样深邃明亮,闪过外人不懂的光芒:“这天下是皇上的,这是皇上说了算,臣妾都听您的……” 话题叙过国家大事,开始变得家常,皇上问皇后:“你父亲的病,最近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温存过后,皇后继续拿起药碗,喂皇上吃药,“也是年纪太大了,太医们也没办法,每次用药都要斟酌来斟酌去,只能尽量保住,如今还能下地走动,已是很好了……” 夫妻夜话,看起来温存又和谐,但皇家夫妻,又怎能和寻常夫妻一样。 …… 宫外,甘四娘的案子,让宋采唐和赵挚十分头疼。 因为牵扯进了很多人,大部分人身份还不一般,又不怎么愿意配合说实话,两天下来,几乎毫无进展,没有更多更新的线索,非常不好查。 这么快陷入僵局,还真是始料未及。 这次的凶手,手段着实是高明。 宋采唐和赵挚在茶楼对坐,相顾无言。 祁言也拖着病体来了,气愤异常。 咋的,那甘四娘死了?他等了足足五年,好不容易找到线索,好不容易有了破小叔叔案子的希望,结果好巧不巧,这人就死了? “绝对有问题!” 祁言拳头狠狠的砸在桌上:“杀她的人一定是为了灭口,跟当年的事有关!” 第246章 对坐商议搞事 祁言关心则乱, 拍桌着子把所有案件相关人挨个怀疑了一遍, 骂了一通,仍然没结果,急得直挠头:“是谁?到底是谁杀了甘四娘!” 熊孩子太闹腾,赵挚忍过了前半段, 忍不过后半段, 再不阻止,这人能把头皮挠出血, 辣眼睛。 他响亮的拍了下祁言的头:“稍安勿躁。” “都这种时候了,出人命了啊挚哥,我怎么稍安勿躁!” 二人说话时,宋采唐一直捧着茶盏,垂眼盯着里面起浮的茶叶, 没有说话。 直到听到门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她才抬头, 目光清亮:“这个案子,我认为是时候请帮手了。” “帮手?” 祁言挠挠头, 没听明白,赵挚却已经警惕的眯眼:“你叫了谁?” “叩叩——”房门被象征性的敲了两下就推开了, 一个温润如玉, 修亭如竹的男子走了进来, 面带微笑, “我没来晚吧?” 祁言噌的站了起来:“温元思?温大人!” 怔愣片刻, 祁言脸上是大大的惊喜, 对啊,他怎么给忘了!在栾泽的时候大家就一起破过案,挚哥不说,嗅觉敏锐,雷厉风行,强势又缜密,是个非常好的头儿,宋采唐一手剖尸绝技,再加上细致入微的推演,破起案来如有神助,可这位温大人也了不得啊! 他看起来不声不响,和风细雨中就能控场把握局势,如果哪里出现了僵局,让他来想办法筹谋打破最是合适,还不会得罪人。 挚哥脾气太硬,存在感太足,宋采唐是个女子,很多场合不合适,温大人温雅和气,很多矛盾冲突激烈的地方,他一伸手,立刻捋的顺溜,人们都乖的跟小羊羔似的。 温元思调到了汴梁刑部,完全可以调过来辅佐破案,当日他本人又在现场,于情于理,哪儿哪儿都合适啊! 赵挚看着走进来的温元思,哼了一声。 宋采唐已经把人请了过来,祁言个没出息的,两颗眼珠子都黏在人家身上了,就差扑上来亲一口说欢迎,他能怎么办? “温大人来的不晚,刚好合适啊。” 只能不阴不阳的顶了一句,默许了。 正事为先,他还是懂的。 茶楼碰面约得比较急,宋采唐这一日夜根本没有看到赵挚,也没法跟他当面说,见他脸色不好,悄悄在桌子底下伸手,拉拉他的衣角,眼神递过去,略有些歉意,像是在问:你是不是很介意? 赵挚有点小别扭,但是真的不介意,破案要紧。而且现在宋采唐悄悄撒娇…… 他用以绷住唇角的笑,面色板正的摇了摇头。 他现在其实比较想直接掀了桌子,让另外两个人看一看,宋采唐和他关系不一样!跟他们都不一样! 温元思已经走到桌边坐下,顾着给自己倒了杯茶:“甘四娘一案,我已禀明上官,刑部手续走齐,允许我过来帮忙——郡王爷,再一次,请多指教了。” 赵挚被宋采唐安抚下来,心中相当爽快,大方的露出一口白牙:“好啊,本王今次便再教你一教。” 宋采唐:…… 能不能正常寒暄,好好说话! 祁言这次比较给力,猛一拍桌子:“都别走形式了,咱们来直接说案子吧,时间紧急啊大人们!” 赵挚哼了一声,冷漠颌首,意思是可以说了。 一点儿也不为刚刚的耽误羞愧或抱歉。 温元思还是要点脸的,摸了摸鼻子,率先开口:“这个案子很复杂,牵扯相关人比较多,似乎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秘密,目前线索不明,信息量不够,不若我们捋一捋思路,先问一个问题——甘四娘为什么必须死?” 命案最首要的,就是动机和时间。 甘四娘为什么死,又为什么在这种时候? 一个问题,直接把所有人的思绪拉回了案件本身。 宋采唐眼梢微垂:“因为甘志轩,他来了汴梁,找到了父亲,生活环境发生了巨大变化。” 这种变化很可能会蕴造杀机。 “或者,五年前的事,”赵挚紧跟着说话,“景言的死。” 甘四娘身上有景言的玉佩,她可能是最后一个见到景言的人,也许还知道点什么内幕,如今来了汴梁,被有心人察觉到了,灭口。 “先看宋姑娘刚刚提到的这边,”温元思双手交叉,叠于胸前,“都有谁可能会产生动机?” “卫氏呗!”祁言终于找到机会说话了,“她看着面善,实则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母老虎,看安乐伯府后援那么干净就知道了,她怎么可能会允许庶子的存在!她把甘志轩哄的跟什么似的,可甘志轩蠢,甘四娘不蠢啊,肯定早察觉到了,所以卫氏要想干掉甘志轩,就得先干掉护犊子的甘四娘!” 说着话,祁言又开始挠头:“那这么说的话,卫和安和姑母卫氏感情那般好,宴上自告奋勇帮忙,会不会也想替姑母分忧,做点什么?” 分忧帮忙的层次可多了,帮着拿双筷子递个碗是,帮着招呼客人是,帮忙铲除异己也是。 “难为你能想到这么多。”赵挚抱着胳膊,眼梢斜了斜。 “曾德庸也不是没有嫌疑,”温元思思考着,“这么多年来,卫氏想干什么,他都允许,甚至急卫氏所急,想卫氏所想,这一次,会不会也——案发时,他可不在场上。” 祁言:“可是宴会场上那么多人,曾德庸是主家,总要四处打招呼,一时没别人看到也是可能的,他那么忙,会有作案时间么?” “还有甘志轩本人,”宋采唐捧着茶盏,提醒对面三个男人,“他已经被富贵迷花了眼,心志有失,我总觉得——他好像瞒着什么。” 他被摘母哄着,当天相当忙碌,连露脸待客,结交人脉的时间都没有,为什么去了案发现场附近,还一去就是两次? 温元思目光微闪:“陆语雪姑娘的出现,也有些奇怪……” “对!”祁言猛的点头,看向赵挚,“我一听说案子,就详细打听了当时的经过,你不高兴我也要说,她就算没和甘志轩有一腿,也有秘密!” 赵挚丝毫不介意,只是抬了抬眼皮。 又听了一会儿三人讨论,他指尖轻轻点在桌面:“你们别忘了,本案目前最明显的指向,是桑正。” 特殊的□□,特殊的□□瓶子,似乎都有着个人有关。 “还有秋文康,”宋采唐眼眸清澈,声音安静,“他本人与安乐伯府交情不深,此次来参与宴会只是面子情,与甘四娘更是八杆子打不着,为什么这般关切命案,事发后跟着大家到了案发地点?又为什么,他会注意到曾德庸和甘四娘私下说话,只是凑巧么?” 众人安静无声,短时间内谁都没有说话。 温元思动了动手指:“所以这是第一项总结,另外就是郡王爷所提的方向,五年前的事,与景言命案有关。” 提到这个方向,不说别人,祁言自己都嘶了一声,颇为牙疼:“这个方向就更迷了,没半点线索啊!” “不一定。”赵挚摇了摇头。 宋采唐放下喝空了的茶盏,十分赞同:“甘四娘是曾德庸的妾,无论当初因果如何,她跑了,远离汴梁,还生了个孩子,安乐伯府真就一点都不知道,一点都不在意,这些年从来没找过?” 卫氏和曾德庸的态度,都很微妙。 这对夫妻,心里到底装着什么事,又在打算着什么? “甘四娘这十几年的经历,尤其遇到大事或危机的经历,非常重要。她在外多年,信得过的朋友,可以求助的人,被人拿住的把柄……” 宋采唐目光微闪,这些都很重要。 如若一些跟本次命案相关人重合……就很关键了。 赵挚颌首:“我已经派人去查,不日便会有结果。” “还有一个我们必须要注意的点,”宋采唐道,“死者死亡方式很奇怪,性,和毒。” 说到性时,祁言摸了摸鼻子,神色有些不自在。 宋采唐白了他一眼,她这个女人都没有不好意思呢,他不好意思个屁啊! 温元思知道宋采唐指的是什么,这句话的要点是—— “当时对甘四娘动手的,可能是一个,也可能是两个。” 祁言立刻捂了嘴,眼睛睁得老大:“合,合作杀人?” 难道他们要又要遇到一次左修文和厉正智了么! 宋采唐摇了摇头:“如果动手的确是两个人,可能是合作,也可能是有人知道另外一人要干什么,趁机动手,想要嫁祸。” 至于怎么嫁祸比较高级,能把自己给安全的摘出去,就是艺术了。 中毒和性,是两个方向。前者是恨,后者除了恨,还有喜欢。是谁? 甘四娘的人物关系里,和谁有过暧昧?或者谁在暗里地一直悄悄的看着她,关注了很久? 几人说着话,温元思又提到了一点:“案发时,大家赶往现场,我一直观察着众人表情,卫和安和陆语雪悄悄对视了一眼,又马上转开。” 感觉有点奇怪。 宋采唐也立刻想到了当日,她偶然在廊下遇到陆语雪,对方离开,对面一丈远的庑廊上,卫和安对面而来。 二人没有说话,只有一个短暂的视线交汇,那个视线,双方表情都有些——像是惊讶,又像是不解之类的情绪,说不清。 案发现场里,甘志轩提起回来的原因,和陆语雪见面的一次,神情也有些不对,像是特别愧疚…… 宋采唐把这话说给对面三人听:“目前我们必须确认人物关系,卫和安和陆语雪,陆语雪和甘志轩,尤其甘志轩作为死者的儿子,非常重要,必须把他的话榨出来!” 祁言摩拳擦掌,双眼放光:“这个我来!我的病也好的差不多了,正好可以出手松松筋骨,让他们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当日现场,看到甘四娘身死,每个人的情绪都不一样,温元思心思细腻,全部看在眼底,记在心上。他这是提起了另外一个人:“秋文康对甘四娘的死似乎十分震惊——很像有些前缘。” 赵挚指节敲在桌子上:“这个我去问。” 本以为秋文康的存在是偶然,现在看…… 赵挚眼眸微深,秋文康是太子府长史,他去最为合适。 “桑正这边呢?”宋采唐提起这个人,“还有他和卫氏曾德庸的关系,每个人的态度,都需要确认——” 尤其曾德庸,他的态度,决定了他在这个案子里的位置和动机。 桑正一直心心念念要报恩,数十年不变,他对卫氏记着的,真的只有救命之恩?卫氏可是很漂亮的。 曾德庸呢,有没有觉得头上绿?哪怕一点点怀疑,一点点别的想法…… “这个我来吧,”温元思拂了拂袖子,“最初走进仕途时,我曾在鸿胪寺办过一段时间差,略有心得。” 每个人都大包大揽,给自己找活干,宋采唐当然也当仁不让:“卫和安这里,便由我来吧。我感觉——他好像认识我。” 认识宋采唐? 赵挚眼眸瞬间深沉,深色警惕。 这是宋采唐第一次来汴梁,本地不可能有熟人,有人认识她,肯定是前缘。 宋采唐察觉到这目光,微笑安抚:“我没事。而且我觉得——这次行动,不若设个局,大家一起来,互相帮助。” 这一次水有点太深,相关人各种不配合,如果设个局,增加点压力,再加上特殊的问话技巧……案情僵局大约可破。 “好啊!”祁言第一个伸爪子支持,“一起来!” 温元思也点了点头,微笑:“可行。” 赵挚就更没意见了,干脆把自己的茶盏拿开,看向宋采唐:“说吧,你有什么想法?” 宋采唐微微倾身,朝三人勾了勾手,三人也微微前倾,认真听她说。 “我是想这样……” 一段话完,祁言抚掌,双眼明亮:“妙啊!就这么来!干!” 温元思和赵挚齐齐看向宋采唐,满目的赞赏与惊艳。 这个女人,总是那么与众不同。 第247章 来闹 安排准备好一切, 大家就开始行动了。 首先是制造合适的时机。唱大戏么, 不同想法表现的角色粉墨登场,才方便搞事。 这一点并不难,主场可以仍然放在安乐伯府。出了这么大的事,卫氏不可能出去参加各种花宴, 或者安心待客,肯定天天都在家;作为亲侄儿,又是当日经历过这件事的, 哪怕为了面子,自己形象, 卫和安也得跑勤快点, 必会经常出入伯府;甘志轩死了生母,整日惶惶, 更不可能出门;曾德庸是家主, 死的又是上不得台面的小妾, 出门不受拘束, 但外边到处风言风语,他也不可能像平时那么浪, 在家的时候相对来说是比较多的。 出了人命案, 形势敏感,陆语雪是个聪明人,又是个姑娘不方便, 不可能来, 但他们可以想办法诱过来。至于桑正, 也一点都不难,卫氏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性格怪异,又闷又沉,别的地方不去,安乐伯府一定会走动,这么多年都是这样,不可能安乐伯府出了事,他反倒不动了。 稍稍放出点‘官府秘闻’,‘案件重大进展’,这些人担心的担心,牵挂的牵挂,同聚在伯府,很容易达到。 不容易的是秋文康。 他是太子府长史,与伯府不熟,不管身份还是时机,牵扯进来都很敏感,他不会随便靠近。 但赵挚有办法。 先礼后兵,放个引子引他过来,他不过来……就抱歉了。这种事上,赵挚和温元思的处理方法全然不同,并不会谨小慎微仔细布局圆场,而是简单粗暴的——碰瓷。 他的身份地位摆在这里,也不需要谨小慎微。 赵挚在秋文康经过安乐伯父的时候,抓住了他,什么解释都没有,直接拎着他的后脖领,直剌剌冲进了安乐伯府, 一路走,他一路怒气冲冲,打打摔摔,安乐伯府瞬间热闹了起来。 曾德勇和卫氏听到声音急急走了出来:“怎么了怎么?郡王爷,您这是要干什么!”曾德庸袖子一甩,三角眼眯起,色厉内荏几乎顶在额头,“别以为我怕了你!” 客人桑正跟在二人身后,眉间微皱,没有说话。 赵挚当然也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也有亲友团,祁言温元思宋采唐都在,人人神情凝重,行色匆匆,就好像……他们正在办案,突然找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证据,或者被什么事打断,必须得过来解这个扣。 家主神情就更不对了。 卫氏感觉气氛不对,拉拉曾德庸的袖子,让他收敛一些。 赵挚大马金刀站定,眼皮斜斜抬起:“这个案子,我已得到关键线索,即将告破,你们胆敢再继续私下勾结,编织谎言伪造证据,试图阻挠——呵,拆你一个安乐伯府,算不得什么大事!” 安乐伯府诸人面色倏的变化。 这几年,赵挚不怎么在汴梁,看起来好像是成熟稳重了,可以往他的性子,做过的事,牢牢印在汴梁人们的脑海中,颜色一如既往,生动鲜活。 混世魔王赵挚,是真敢骑在贵圈脖子上为所欲为的,这天下就没有他不敢得罪的人,没有他不敢做的事! 在场所有人,没人敢不相信赵挚的话。 曾德庸立刻怂了,大约也是借着卫氏拉他的袖子,立刻止住怒色,不敢再说话。 对方退缩,赵挚气焰就更嚣张了,又是嗤笑又是讽刺:“大家伙都这么积极,我不努力一把怎么说得过去?行,今儿个天好,事也不多,本王有的是时间跟你们耗!都给我呆在这里别动,等着本王回来,谁敢异动,以本案凶手论罪!” 放完狠话,他面色不善的环视一周,整个人身上写满‘威胁’二字,拎着秋文康转身,几个起纵,消失不见。 在这期间,秋文康老老实实被他抓着,一个字都没说。 不是不紧张,不是不意外,秋文康并不理解赵挚为什么忽做此举,但作为太子长史,他很明白这位爷的脾气,此番——定有深意。他乖乖的配合,不乱了这位爷的事,或许还好,他要是敢有异动,这位爷有的是法子治他。不说别的,光是弄昏,他就得吃番头。 离开安乐伯府,他也不问要去哪,目光怔怔的发呆。 这接下来的事,肯定与甘氏命案有关,他要怎么应对呢? 赵挚突然旋风似的卷进来,放下一堆狠话,又突然离开,伯府众人表情都有些懵,但眼下形势,他们已懂,赵挚是在办案,并且已经有了相当大的进展,怀疑他们有什么密谋,所以过来发脾气,威胁并警告。 手里拎着秋文康,大概也是发现了什么线索,这么着急的离开,应该是要问话,问话不在安乐伯府——可见,赵挚非常不信任他们。 这个案子的发展程度,大概超过了他们的想象。 伯府众人交换了个眼色,什么意思,只有他们懂。 “打扰诸位了,”温元思优雅行礼,笑容似春风拂面,安抚意味十足,“郡王爷办案心切,情绪有些不好,还请诸位海涵啊。”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温元思大家找好了台阶,给足了面子? 曾德庸袖子一甩:“哼,本伯爷是气量那么小的人么?” 卫氏也看出来了,今天赵挚来势汹汹,眼下是走了,后面应该还有的闹,这会儿生气发脾气半点用没有,该好生应对想想办法,谁让她们伯府势微,干不过赵挚呢? 想到这里,卫氏皱眉看了自己丈夫一眼,虽不是龙子凤孙,也是实打实的伯爷,有祖上开国功勋,怎么就不知道上进呢? 形势比人强,卫氏再感慨也没有用,只迅速转动着大脑,想辙。 赵挚此番行为,赶是赶不走的,制止也制止不了,没见这么多人,谁都压不住那混世魔王?避免不了,就只有从中斡旋。把登门客人赶走是最笨的办法,这些人是同赵挚一起办案的,定然知道些什么内幕,只要能套出话来…… 再积极应对,这个危机,她们伯府应该是能过了。 身在这个位置,凶手是谁,命案真相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上位者,能决定他们命运的人,想要一个怎么样的真相…… 卫氏热情地邀请温元思等人进屋:“天凉,几位都辛苦了,不若进来饮杯茶,暖暖身子。” 当然,她有打算,对方不可能蠢得像甘志轩,什么都不懂,定然会借机行事,也套她们的话…… 卫氏一面说着话,一面看向宋采唐几人表情,见她们互相对了个眼色,心中透亮。 果然。 那今日便看一看,谁的手段更高! “恭敬不如从命。”温元思大大方方,面带微笑走了过来,随卫氏几人进厅。 宋采唐和祁言则是微笑摇头:“在栾泽时,我们曾同甘四娘母子有些渊源,想去看看甘志轩。” 看屁的甘志轩,是要过去问话吧! 卫氏眼梢翘起,心神明亮。 但她知道事情不可改,大大方方微笑感叹,做足了伯府主母的派头:“如今这年头,逢遭大难,似二位这般有情有义的少了……唉来人,那边那个,对就是你,好好送两位过去,伺候好了,不许失伯府的面子,知道么?” 那相貌机灵出挑的小厮立刻行礼:“是!” 这一路上,有小厮这个外人在,祁言和宋采唐并没有说话,只拿眼神飞她。 竟然真的这般顺利,你还真是料事如神啊! 宋采唐微微垂眸,唇角荡起笑意。 其实并不难。你演出计划中的效果,让对方去猜,去深想,对方想的越多,猜的越深,就越会谨慎,按照性格行为来判断,这样的结果很正常。 聪明人……也有聪明人都不好。 甘四娘是逃妾,死的又不光彩,安乐伯府不可能给她大操大办治丧,甘志轩就在自己的偏院起了个牌位,给生母戴孝守灵。 一进院子,香烛烟火味道扑面而来,空气都变得凄清。 祁言手伸在鼻前扇了扇风,让自己适应,同时吩咐小厮:“好了,你下去吧。” “可是夫人让小的好好伺候两位……” 话还没说完,就让祁言给瞪的顿住了。 “怎么,本少爷不能让你下去?” 他也是贵圈公子,眉眼压起来,气氛也很唬人,眼下正是多事之秋,小厮不敢坏事,只能臊眉耷眼的离开。 祁言看了一圈院子里的其他下人,面色不善:“都给本少爷下去!” 下人们也不敢不听,行了个礼,鱼贯退下。 所有人走完了,祁言才撸着袖子,活动着手腕,两眼放光的往房间里走:“接下来就看本少爷的了!” 宋采唐微笑鼓励:“少爷加油。” 她并没有跟着祁言进房间问话甘志轩,而是站在了窗外,听。 祁言进去房间,面对着一脸惊讶的甘志轩,脑子里再过一遍自己的任务,另外三个人的交待叮嘱,心里有了底气,大马金刀的往椅子上一坐,拿眼角斜甘志轩:“说吧,你是怎么杀你娘的?” 甘志轩整个人都懵了:“你……不是,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杀……我娘?我怎么可能杀我娘!” 祁言没接这话茬,继续往下说:“那毒是你下的吧?用了特殊的瓶子特殊的□□,小子,栽赃的本领不错啊——你娘和谁睡了,你可看到了,知道是谁?” 甘志轩急的满脸通红,眼泪直接下来了:“不是,真不是我,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不知道啊!” 祁言很满意甘志轩的表现。 这是个怂货,胆子小,自作聪明,怕事,偏偏还有非常执着,想要得到的东西…… 按挚哥唐唐温元思的说法,这种人经不起诈,找对了时间机会,用对了方法,他一定会招。 第248章 错过 这个院子很偏僻, 外面大好的阳光, 透不过来一丁点,房间里阴沉发暗,闷的人心慌。 祁言坐在椅子上,看着戴孝的甘志轩, 声音压低,语气放缓,颇有些语重心长。 “志轩哪, 咱们也是老熟人了,谁不知道谁?不如说点敞亮话。”祁言啧了一声, 左手托腮, 眸底有光,一片深意, “你觉得你娘……很烦吧?” 甘志轩身体一僵。 “是, 她是很疼你, 含辛茹苦, 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养大,自己舍不得吃, 舍不得穿, 费尽所有心力,只为给你最好的。她是你娘,对你的爱举世无双, 这一点毋庸赘言。但你并不这样想, 她给你的, 并不是你想要的。你很不理解,明明可以拥有更好的生活,明明更好的生活是你们应得的,为什么你娘就是不愿意?” “你觉得她蠢,觉得她笨,觉得她在害你,拉了你的腿,破坏了你本应扶摇直上的人生路。你已经是说亲的年纪了,不能再等……这么多年努力,终究还是有结果的,皇天不负有心人哪,你找到了你爹。” 祁言一边说话,一边耷拉着眼叹息:“帝都汴梁就是不一样,花是香的,月是圆的,连空气都高贵很多。伯府尊贵,房子大得你想象不到,下人们比你之前吃穿都好,处处欢快融洽,这才是你应该住的地方,这才是你应该过的日子,你的前程大着呢……可惜啊,被你娘给耽误了。” “你应该自生下来开始,就是富贵公子哥,却在叫不出名字的小地方摸爬滚打,成了泥猴子,被别人唾弃,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是,你娘是对你有恩,但她也拦了你的路,断人前程如杀人父母,她疼你又害你,你不欠她的。” 这几句戳肺管子,甘志轩惊恐的看着祁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那摆在脸上的神情,不用任何人解读,祁言也能看出来。 他在说:你怎么知道! 祁言眼梢挑起,话音拉长:“既然你是富贵的公子哥,那卫氏,你的嫡母,才配得上你叫一声娘,甘氏,只能是你的姨娘。卫氏教你怎么做富贵公子哥,怎么融入圈子,怎么做才有大好前程,你姨娘只会泼你冷水,告诫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你本来想,你不欠甘氏,但她好歹生了你,待以后你出人头地,还是可以给她养老的,但她不听你的话,各种拖累你坏你的事,你觉得委屈,觉得丢人,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 祁言身体微微前倾,凑近甘志轩:“所以,你杀了她。” “说说吧,当时你看到了什么事,想借谁的东风?” 甘志轩喉头发苦:“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可你来安乐伯府这么久,除了最初几日,你一直在卫氏跟前伺候,见都没怎么见过甘四娘,还一见面就吵,显然感情破裂——” 祁言坐在椅子上,闲闲端了茶喝:“我说话也不是胡编乱造,肯定是调查过,有根据的嘛。” “我就是……”甘志轩眼珠颤动,“我就是忙,才没有……” “这么忙,还能抽出时间来杀你娘,小子,你也是厉害啊。” “我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 “行,那你说说,当时一群人进到案发现场,你回话时,为什么会心虚?” 祁言突然改了路数,突然严肃起来,眼睛盯着甘志轩,一眨不眨。 看到甘志轩的表情,他就知道,这话没错,甘志轩果然心虚。 当时他并不在现场,这个结论并非是他所得,而是宋采唐看出来的。她说到时甘志轩微表情不对,存在愧疚心虚,一定是有所隐瞒,并且对甘四娘表示歉意。 他不明白,也不需要明白,他只要问结果就好了。 祁言拿出一枚小巧匕首,慢慢的蹭着指甲:“你不说也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急,倒是你——没什么时间了。” “郡王爷刚刚来过了,从你家抓了个人走,说一会儿还要来继续抓人,你爹跟你那嫡母都急了,现在正在想辙,要是下一个被抓走的是你,你猜他俩会是什么表现?” 甘志轩心下一凉。 祁言:“我今天既然敢大马金刀的往这一坐,问你的话,这伯府形势,你应该也明白,我也不会骗你,你要不信,自己出去看看就什么都知道了。” 甘志轩没动,他再傻,也知道这是安乐伯府地盘,祁言能坐在这问话,就是他爹和嫡母的默许。 “其实这个案子,咱们心知肚明,你娘不是你杀的,你也有话没有说出来。” 祁言顿了顿,给足对方思考的时间,方才语音缓缓继续:“甘志轩,你想要的是富贵,是大好前程,可要是现在选错了路,以后就没机会了。我是过来人,教你个乖,咱们贵圈,最重要的是识实务,是人脉关系,而郡王爷,是这里面最顶级的一种,你亲爹都不敢得罪,你嫡母见了都要巴结——” “你要是不配合,让郡王爷破不了案,心情不好,还想谈以后?” 甘志轩慌的不行,心跳如擂鼓,浑身无力,几乎要晕过去。 他初到汴梁,身入这过眼繁华地,的确乱花迷眼,很多事看不清,但他还没傻到头,知道祁言这话的意思,的确是在提点他。 “我……我……” 我了半天,没有下文。 祁言也不着急,着急也要做出不着急的样子,好整以暇的等着他说。 挚哥和唐唐说了,进来先吓唬,把甘志轩指为凶手,吓得他百口莫辩,十分委屈才好。继而追诉亲情,剖白甘志轩的心理,让他难堪,让他对亲娘的死羞愧不已……最后安抚顺毛,指条明路,对方心理素质不行,一定会招。 “我……说,全部都说。”甘志轩吸了一口气,声音微抖。 果然,要招了。 祁言当即直起身,打起十二分精神:“说!” “当日我并没有撒谎,我娘出意外的那个房间,外面庑廊,我的确去过两次,”甘志轩抿着唇,脸色苍白,“第二次是心里记挂着陆姑娘,想过去看一看,不想发现房间门开着,一进去就看到了我娘……的尸体,我撒谎。” 祁言眯眼:“那第一次呢?” “第一次只是偶然经过,那边往厨房的方向走是近路,我穿过时,看到了陆姑娘,她表情很不对,好像很累,又好像很不舒服,额角都出了汗,我对她……对她有意,难免多注意,就过去看了看她。” 祁言:“只这些?” “我当时……并不只看到了陆姑娘,还看到了我娘。”甘志轩低下头,“我娘从远远的,另一个方向走过来。但我没跟她打招呼,而是扶着陆姑娘离开了。” “既然是另一个方向,还是远远的,你怎么就能确定,来的是你娘,不是什么别的人?” “我跟在我娘身侧长大,认错了,谁也不会认错了她,我十分肯定,当时看到的人就是我娘!”甘志轩咬着唇,“但当时没有任何异样,我也烦她,就没有管,一心一意的扶着陆姑娘离开……我娘她一定是之后就出了事,我当时要是……要是能过去打个招呼,说几句话,她可能就不会遇到这种事……” 甘志轩再也忍不住心中悲切,呜咽的哭了起来。 祁言没想到是这个结果,最后一个见到甘四娘的人,竟然是她儿子?甘四娘不是被人制住,不得不从,她是自己主动到那个房间的? 窗外的宋采唐也没有想到。 原来竟然是这样…… 她目光微微闪动,并没有陷入沉思,而是纤长手指伸出,朝祁言打了个手势。 祁言会意,接着问甘志轩:“陆语雪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我不知道……”甘志轩声音嚅嚅,“真不知道。” 祁言深吸一口气,做好心理建设:“五年前,你娘曾经在青县出现,还遇到了危险——”他目光犀利的看着甘志轩,缓缓问出,“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甘志轩愣住,显然没想到这样的话题方向,但还是乖乖答了:“我当时年纪小,心也浮,很多事情没放在心上,不知道您想问的是——” 祁言直接掏出之前画好的玉佩纹样,拍在了桌上:“这个东西,你可曾见过?” “好像……有。” 交待了与生母案有关的东西,甘志轩放下胸口大石,松了一口气,对于别的事,答的也很配合。 他的话,有些祁言明白,有些祁言想不到,但祁言丁点不敢忽略,现下不理解听不懂的,就全部记住,包括细节。 反正他还有挚哥唐唐,他们会帮他分析。 交待五年前的事情前,宋采唐听到甘志轩说看到了陆语雪和甘四娘,心里就有了掂量打算。 想着接下来的事祁言一个人应该可以处理,她没有在窗外里久留,提着裙角,走出了院子。 赵挚离开,留下了护卫供她传话,宋采唐想了想,把人叫过来,说了几句话,将人派往平王府,给陆语雪带个话。 她猜测到了一部分事实,陆语雪听到应该会惊讶,但她认为,陆语雪肯定不会来。 这个小姑娘很聪明,也稳的住,想要诱她过来,还得别人配合,这稍后的第二鞭,要温元思出力了。 宋采唐看了眼安乐伯府主厅的方向,她相信温元思。这个人绵里藏针,审时度势的功夫,没人比得了。 相比之下,她更担心赵挚。 赵挚看起来地位更高,权势更大,但他面对的是当朝太子,是皇权。伴君如伴虎,权势之刀,比任何兵刃都要利。 第249章 五年前,她也在 赵挚能对安乐伯府施压, 能碰瓷秋文康, 但秋文康不配合,不说话,他也没办法,总不能严刑招供, 连太子的面子都不看。 遂他请来了太子。 可在太子面前,秋文康也只是承认和死者甘四娘认识,五年前有过一面之缘, 再多的,就不肯说了, 太子皱眉, 他也只目赤色急,说此案与他无关, 他绝非凶手。 赵挚问过几轮话, 技巧用了个遍, 仍然没套出秋文康更多话。 秋文康是太子府长史, 和太子关系不一般,可秋文康这些过往, 太子应该丝毫不知情。但赵挚有种感觉, 太子不知道,不是不想知道,而是不能知道。 而这大安天底下, 会让太子忌惮的人, 有几个? 赵挚神情微凛。 果然, 这潭水,比想象得更深。 赵挚和太子知交多年,彼此了解,有些话不必非得点出来,说的多么明白,大家心里都懂,但有一点,他得提醒太子:“皇上已经把陵皇子放了出来,今晨,陵皇子去殿前谢恩,皇上很是心疼,留他用膳,还叫了他最喜欢的菜——这种时候漏了空子给别人,别人不可能放过。” 陵皇子和太子一向为敌,现在有皇上恩宠,太子这边又卷入了命案,情势不明,他不搅浑水才怪。 若有可能,各种落井下石敲边鼓,添柴加火,把秋文康运作为凶手,扯下太子臂膀,给太子添上种种一笔黑料——都是做得的。 太子显然也想到了,微微阖眸:“孤都知晓。” 他站在廊外,冷风吹起宽大袍袖,颇显孤冷空寂。 赵挚抿着唇,声音似卷着远处风雪,冰冷坚毅:“此案,我会秉公办理。” 秋文康的供言,也许是真,也许是假,他不会因为太子的情分就盲目相信,他相信的,永远是事实。 “你当然要秉公办理。”太子回头看他,眸底一片清明,神色比他还坚定,“若你都变了,这天下,孤怕也不认识了。” 眼下这个局,看起来与自己无关,实则息息相关。父皇的意思,母后的意思,陵皇子会做什么,太子其实什么都明白。 案情不明一日,他就麻烦一日。 秋文康在案子里,这是别人的机会,别人不可能按兵不动。至于他的选择——要么,壮士断腕,舍弃秋文康,要么,他被此事拖入苦海,届时秋文康死,他也得不了好。 “我相信你。” 太子看着赵挚,笑意浅浅,信心却十足。 这个人,从来都没让他失望过。 几边都在忙,温元思当然也没闲着。 它和曾德庸,卫氏,桑正一起转到正厅奉茶,脸上带笑,十分温和,对于卫氏的试探,也装作看不见,‘认真诚恳’的回话。 “……案情方面,我不方便透露,只是郡王爷脾气,你们也都知道,今日上门并没有针对各位的意思,只是破案心切。” 卫氏脸上都快笑僵了:“温大人说的是,只是郡王爷这般,着实让我们有些不好做人……” 嘴上说着客气话,心里往死了骂温元思。 这人真是滴水不漏,磨了这么半天嘴皮子,什么法子都用了,什么钩子都下了,这人愣是半点意思没透!那屁股沉的,那泰山压顶我自从容的劲头,比她这个主家还像主家! 干了这么多年宅斗工作,磨了这么多年脾气,比耐性,她竟输给了一个男人! “夫人不必过虑,郡王爷从来不会随便得罪人,脾气也直,只要各位没作过案,没有错,无冤无仇的,他也不可能计较,只这个当口,要请各位多多包容——” 温元思说着话,笑了:“这么多年来,平王府从不会让人指摘做事不周到,今日郡王爷发了脾气,稍后案件大白,纵使郡王爷也想不到,王府也不可能想不到,只会想办法找补,只会让安乐伯府声名更甚,不会让各位吃亏。” 曾德庸仍然愤愤:“那今天的事也不能这么算了啊,不给个交代,本伯爷不干!” “伯爷这话有点意思,”温元思转头看向他,明明笑容温雅,眸底却勾勒出一片锐利之色,“两全其美,里子面子都有的事,伯爷不愿意——这样百般阻挠,难道真是心里有虚,与命案有关?” 这话没直接点名,却和直接点名差不多了,就差直接质问,是不是你杀的甘四娘! “怎么可能!”曾德庸沉不住气,立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为什么要杀,还在我娘的寿宴上添晦气?真是我生了气,非得弄死她,她是妾,是下人,我挑什么日子,直接赐死不就行了,哪用得着费这么大劲,还又是强|奸又是下药的——” 说到这里,曾德庸猛的一震,拳捶掌心,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啊,怎么可能是我嘛!我要上她还用强?她从头到脚都是我的,让她干什么她就得干什么,让她伺候她就得伺候,怎么可能不从?” 温元思低头喝茶,没有说话。 卫氏白了曾德庸一眼。 曾德庸挠了挠头,不敢再说话,怂怂的坐了回去。 卫氏帕子印了印嘴角,继续假笑着看温元思:“这,温大人你看,这案子肯定不是我和我丈夫做下的,大家都不容易,名声要紧,您就好心帮个忙,透个话?” “路,我可是已经指给你们了,”温元思右手一松,茶杯盖‘啪’一声,落在茶盏上,“这个案子是一定要破的,郡王爷已经带领我们找到了清晰线索,诸位配合,还能有个你好我好的结果,不配合……等案子破了,再想配合,也没有机会了。” 房间骤然安静。 卫氏看看丈夫曾德庸,再看看桑正,二人表情不一,但神情里的潜台词一样,让她做主。 温元思:“人死在你家府上,强人所难者是你们家的人,□□也是在你们家出现,现在互相包庇,是不是晚了点?” “这……不是我们不配合,实在是不知道啊,”卫氏作为难状,“这甘四娘虽说伺候了我们伯爷,但她性子不驯,早年就离家出走,音信全无,谁知道在外面有没有惹什么外账?我们伯府开寿宴,盼的是一个喜庆热闹,为长辈添福添寿,所有宾客,不论什么身份地位,同我们熟不熟,只要愿意来,我们都愿意接待,许这里面——就有甘氏那些‘账’呢?” 一般的问讯方法在这时并不适合,温元思从进房间以来,就一直注意着三个人之间的气氛,也不刻意套话,就顺着对方话头发展,对方想要套他的话,多少得说点自己知道的东西,以做投名状,遂大事实他没挖出来,小细节小线索却是不少。 这三个人的关系么……温元思体悟也非常深。 “夫人说的是,安乐伯府好客,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眼下既然对方提到了外账,温元思就开拓出一个新的方向,“我们查案所得,甘四娘一直都很乖顺,老实,人际交往并不复杂,唯五年前,她好像去了青县,遇到过一点麻烦……许是有人帮了她?” ‘五年前’三个字一出,卫氏增德庸神情明显不同,桑正因为性格,变化不明显,但眼皮颤动,并不是无动于衷。 温元思瞬间就明白了,这五年前,的确有事! 卫氏干笑,话音有几分刻意掩饰:“温大人到底是有为良臣,有时候说出的话就是高深,咱们都听不懂呢。” 温元思看懂了卫氏的打算和试探,放下茶盏,垂眉道:“夫人不会以为如此,就能粉饰太平吧。” 见他神情严肃,笑意都收了起来,卫氏觉得自己太聪明了,方向一定是这个没错! 她转了转眼珠,想着怎么说这件事更合适。 “其实五年前,我见过甘氏一面。” 曾德庸面色大变,立刻制止她:“夫人!” 卫氏却笑着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没关系,都是过去的事了,官府办案,我们没做过,配合就是。”她呷了口茶,从容的说起五年前,“我只是跟着夫君出去游玩,不小心看到了甘氏,但她既然已经从府中离开,我便没打算为难,也没想做什么,可是我当时看到——陆姑娘在。” 温元思就愣住了:“陆姑娘,陆语雪?” “没错,是她呢,”卫氏微笑,“陆姑娘身体不好,眼看都十九了,还没说亲,五年前她十四岁,那腰啊,也就巴掌宽,看着我见犹怜的,不知怎么的,竟和甘氏这样的下等人交往……还别扭吵架,她们俩啊,肯定有秘密。” 温元思听着这话,心底翻起滔天巨浪,面上却沉稳如昔,连笑纹都写着优雅从容。 陆语雪……竟然也和五年前的案子有关么? 她认不认识景言,又或者,在当时青县,她扮演了什么角色? 若这二人有前缘,那今次命案,甘四娘死在房间,陆语雪在外面庑廊,大概不是巧合! 温元思这边徐徐问着话的时候,祁言那边已经忙完了,从甘志轩嘴里问出了足够的信息,并照宋采唐建议,添油加醋放大,甚至让甘志轩表演了一番,让下人送信到正厅,告诉众人。 “什么?我儿子看到甘氏和陆姑娘都在现场出现?所以这案子是陆姑娘用了心计,让我儿子帮忙背锅了?”曾德庸立刻站了起来,挠了挠头,向老婆求助,“怎么办啊夫人?” 卫氏眯了眼,眸底有异光划过:“伯爷,咱们一家被坑的好苦啊,怕是得请陆姑娘过来问一问呢。” 温元思微微笑着,不说话。 卫氏果真很上道,自己就能找到路,也省的他诱导了。 曾德庸当然是很听老婆话的,当即拍桌子:“来人,去平王府请陆姑娘过来!郡王爷要查案,不管陆姑娘冤不冤,大家对面把话说开了才好,别让别人背锅!” 卫氏听他说完,又道:“伯爷,这平王府可不是别的地方,陆姑娘又是个闺阁姑娘,下人去了,怕是请不动呢。” 曾德庸别的不懂,老婆的话很会听,当即领会意思,理了理衣服:“那我亲自去请!” 第250章 你认识我 这边勾心斗角的局面继续, 那边宋采唐拦住了卫和安。 卫和安仍然是个体贴的侄子, 今日过府除了安慰姑母以外, 也帮着料理了一些琐事, 方才赵挚打上门, 他没有跟着一起迎出去,是因为在忙别的, 接到信晚了, 等他往外走, 赵挚已经离开,温元思已经和卫氏三人进了正厅。 各处都有客人,他不好打扰, 便继续做手里的事,被宋采唐拦住时, 他还有些意外。 “我感觉,你认识我。” 宋采唐单刀直入, 眼神锐利。 卫和安仍然不动声色,笑意和之前一般无二,温和又优雅:“是啊,我说过,宋姑娘大才,这汴梁城中人,没有不识得你的。” 宋采唐微笑:“不知卫公子仙乡何处?” “宋姑娘这问题让我意外了, ”卫和安眉梢弯了下, “我是卫家的世子, 将来的伯爷,家乡么,自然是这汴梁城。” “公子可曾出去过?” “那去过的地方可就多了,宋姑娘真要我答?” 二人视线交汇,彼此眸里含着很深的隐意。 不交心,问题问的模棱两可,答得模棱两可,自己得到的答案——却不一定模棱两可。 宋采唐看着对方挽起的袖子,手里提的壶:“公子今日来到安乐伯府,所为何事?” 卫和安顺便伸出手,秀了秀挽起的袖子和壶:“帮姑母做事喽。” “这样啊,”宋采唐眼眸清澈,笑意温婉,说出的话却有些惊人,“可我感觉,你和你姑母的感情并没有那么好呢。” 卫和安微怔,转而又笑了:“你查过我?” 宋采唐不答,只问:“你幼年在真定府长大,可是在那里见过我?” 话题竟然从案件,又转回了这里。 这个瞬间,卫和安脸上的惊讶表情是藏不住的,包括微表情。 宋采唐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卫和安的资料很好查,她不需要知道所有,只打听一点,就能有合理推测。 卫家在汴梁是大族,家里也有一个伯爵,但卫和安是庶子,良妾所生,这伯府爵位,自然是嫡子的,没他什么事,所以他小时候,过的并不好,不仅生母突然得急病死了,他本人也被排挤,赶到了老家真定。直到卫家嫡子与人争锋,突然摔死了,家里没有继承人,卫和安才被想起,从家里接了过来。 卫和安长这么大,也就这两年回了汴梁,其它时间都是在真定度过。 奇怪的相遇气氛,奇怪的话,她猜卫和安认识她,并不是什么冠冕堂皇的‘因为绝技,全汴梁人都认识’,而是前因。 在她没有失忆之时,她们就见过。 或许就是真定。 真定离北地边境线很近,赵挚前些年戍边,不在汴梁,由此遇到她,也很合理。 “甘四娘之死,卫公子在案发现场经过,应该不是巧合吧?” 她巧笑倩兮,从容的看着卫和安。 卫和安好悬没被他这东一榔头西一镐的作风搞疯。 她到底想问什么? 案子,还是过去的事? 他准备好应对这个,对方提那个,他刚把那个想好,对方突然又开始问这个……话还很犀利,再缜密再聪明的人也经不住这么折腾啊! 他刚才表情一定露馅了…… 宋采唐优雅大方的看着他,微笑从容有神秘。 话术,其实就是主权的争夺,你好奇,你向对方索求更多,你就处于劣势,把主动权给了对方,你不好奇,成功压制了对方,那你就能决定话题走向,气氛,你才是主导者。 宋采唐不是不知道,这卫和安接近她另有目的,但她现在,不能问,她要让卫和安明白,她永远都不会求着他,有什么事,自己乖乖的交待,你想好,态度诚恳,那别的就有的谈,否则,就别怪她无情了。 卫和安眼神复杂的看着宋采唐,良久,才叹息一声:“我说过,我是帮姑母拿东西的。” “哦?”宋采唐微微歪头,“怎么别的时候不拿,偏偏在那个时候经过那里?大家都坦诚一点吧,卫和安,说吧,你当时都看到了什么?” 卫和安惊讶于宋采唐的感知力,这个女人多智近妖,似乎世间没什么事能瞒得过她,除却尸体,还有人心。 低头想了想,卫和安没再隐瞒:“我当时看到了甘志轩和陆语雪,和他们供词一样。” “其它的呢?” “好像还有甘四娘。”卫和安对此并不太确定,“但我对甘四娘不熟,那个人也不一定是她,除此以外,再没有旁的。” 宋采唐若有所思,片刻后,问卫和安:“你对陆姑娘有意思?” 卫和安摇了摇头:“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类型?” “譬如宋姑娘这样,”卫和安目光闪烁,笑意温雅,“落落大方,冰雪聪明,什么都看得懂,却从不以阴私算计人心的……就很让人心折啊。” 一般的小姑娘听到这种话,一定会脸红心跳,不好意思,但宋采唐不是一般的小姑娘,当即就笑了,眉梢微微挑起:“果然不愧是世家公子,都有拿手的风流花样,但我可不好骗,卫公子,我是不会信的。” 卫和安摊手:“那真是太遗憾了。” 宋采唐又问起另一个问题:“你和陆姑娘熟不熟?” 卫和安微笑:“我都说了,我不喜欢陆姑娘。” “偷换概念可是很可耻的,”宋采唐摇了摇手指,“喜不喜欢,和熟不熟,可不一样。” 卫和安这才正面回答问题:“不熟,没见过几次。” “可你们有默契,”宋采唐看着卫和安,目光湛亮,亮的有点吓人,“命案未被发现之时,我曾在走廊上看到陆语雪,也看到了你从隔着一丈远的另一条走廊经过,当时你们不算正式意义上的擦肩,但你们视线交汇,那一眼,似乎都十分惊讶——” “惊讶对方为什么会在这里。” 卫和安知道自己再努力藏住表情,还是会被宋采唐看穿,根本不掩饰了,眸底充满对宋采唐的惊艳与激赏。 这她也能看到!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微微笑着,态度坚定,非暴力不合作。 宋采唐也不介意,问起了另一个方向,声音绵绵似针:“你姑母对你那么好,这两年事呈帮衬,你就不能帮她,替她摘除异己?” 卫和安垂眸:“不需要。” “也是,毕竟你姑母那么厉害,不但自己家的事管的密不透风,还能插手娘家,害死了你生母——” 宋采唐一边说话,一边仔细看着卫和安的表情。 “你想下毒嫁祸她,也不是不能理解。” 卫和安表情突然骤变:“你怎么知道?” “原来不确定,现在知道了。”宋采唐微笑。 卫和安:…… 宋采唐拽了指他的脸:“你的表情告诉了我。” 卫和安突然有些后悔,他刚刚就不该认命,应该始终警惕,不上宋采唐的船! 这回他是真的生气了,紧紧抿着唇:“你不必再试探了,我可实话与你,我和姑母关系,的确没那么亲密,跟我的家事有关,但此事不足为外人道,本案,甘四娘之死,同我半点干系没有,凶手是谁,我同样也没有看到。” “是么?” 宋采唐依然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每一寸表情。 卫和安被她看的火起,突然上前几步,离她更近,眼睛危险眯起:“宋姑娘,这样看一个男人,可是很危险的。” 可他刚刚走过去,还没来得及做更多的吓唬人表情,也没有想更过分的事,已经被一只大手狠狠推到了一边。 是问过秋文康,办完正事的赵挚到了。 赵挚看着卫和安,眸色相当之危险:“姓卫的,走路稳当着点,要是这脚长着没用,说一声,本郡王的□□日日都磨,锋利的紧。” 这小子算哪根葱,竟然敢肖想他的小姑娘? 胆可是真肥啊! 当他是死的么! 他蛮力推人时,就拉了宋采唐一把,把人藏到了背后。 宋采唐十分不解,不明白赵挚在抽什么风,难道刚刚问案不顺利?也没关系啊,反正这边已经有了不少的进展,大家料都很多,正好总结了。 她戳了戳赵挚的背,示意他让开。 赵挚却没动,放弃恶狠狠的盯着卫和安,转回头在宋采唐耳边,非常迅速且低声说了一句:“他不适合你。” 不适合?我? 这哪根哪啊! 宋采唐意识到赵挚在说什么,颇有些哭笑不得。 这人脑子里都装着什么,正事呢? 卫和安看看赵挚,又看看宋采唐,好像突然领会了什么,笑意悠长,且颇有些跃跃欲试。 宋采唐登时警惕,这人想干什么? 赵挚这东西可不禁逗!今天正事要紧,不能有变数的! 然而老天显然是没听到她心中祈祷的,就在这关键时候,把陆语雪送了来。 陆语雪看到赵挚,自然是委屈可怜情意绵绵,看到宋采唐,立刻目光不善。 不仅陆语雪,温元思也结束了与卫氏桑正的会面,走了过来。 温元思与陆语雪相反,看到宋采唐立刻笑如春风,笑意深入眼底,看到赵挚么,这笑,就浅了三分。 第251章 大概是……修罗场 突然间四人齐聚, 视线交汇, 风起云涌, 气氛着实不佳, 阳光都应景地暗了一暗。 唯一不受影响的只有卫和安。 看看这个, 再看看那个,他目光从四个人身上一一滑过, 眼梢弯起, 十分体贴的退后, 留出给几人表演的空间。当然,走是不可能走的,天大地大, 看戏最大。 宋采唐四人突然在庑廊拐角偶遇,谁都没有说话。 赵挚和温元思一点也没料到对方会突然出现, 还直接撞了个对脸,很意外, 也有下意识的提防,反应就慢了一拍。 宋采唐一心想着案情,既然照面,第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当然是观察陆语雪,这个人看似一直游离在案情之外,其实很多事丝丝缕缕都同她有关……她游刃有余,面上滴水不漏, 还几乎让所有接触的人对她印象良好, 多有维护, 她是怎么做到的? 陆语雪最沉不住气,一句带着怨愤的话打破了僵局:“宋采唐,你算计我!” 其实这有点不应该,陆语雪惯常会忍耐,做事喜欢细水长流渗透,直接开杠不是她的风格,比如今日,接到第一个传信,她没任何举动。 她轻易不会入别人的套,上别人的当,哪怕自己确有疏漏,也会想办法圆缓,不会让对方如意。 可今日的信儿不只一个,安乐伯曾德庸还亲自找到了平王府,面见平王妃,说案件有极为紧要的发展,要请她过府对质。平王妃面色表情波动不大,但她服侍平王妃多年,自然懂得,王妃很不高兴。 直到现在,想起王妃那淡淡看过来的眼神,疏冷告诫的语气,心里还是一阵慌。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陆语雪清楚的领会,今日安东伯府在唱一出大戏,排剧本的就是宋采唐一伙,整个案件相关人都被她给迷惑左右了! 人家局开得这么大,架势摆的这么稳,还能支使到安乐伯,她能怎样?知道这是局,也得乖乖的往里跳! 结果好么,来了谁没看到,先看到表哥。表哥眼里只宋采唐一人,站在宋采唐身侧,维护意味十足! 这什么意思?炫耀呢?耀武扬威呢? 陆语雪这般来势汹汹,很不符合她平时的气质,也不可能让人感到舒服,另外三人感同身受,心中防卫立刻竖起。宋采唐还没来得及说话,温元思先开了口:“陆姑娘此言不妥。” 他一改往日的温雅端方,春风拂面,眉梢眼角凝着肃厉官威:“请你过来是官府办案需要,绝非在场某个人的个人诉求,大安官吏自有操守准则,万不敢应此指责。” 话题瞬间拔高,堵的陆语雪说不出话。 赵挚没抢过机会,让温元思拔了头彩,气得直磨牙。 陆语雪多精明啊,从小到大心里只装着个表哥,只要表哥在的地方,她眼里就看不见别人,对赵挚的神情动作再熟悉不过。 现在看温元思维护宋采唐,表哥心里不爽,立刻见缝插针:“表哥你看,他们合伙欺负我!” 这句话几乎把暗涌的潮流摆在了台面上,大家心知肚明。 温元思心中存着想往,不管理智怎么样,这样和宋采唐的名字放在一起,下意识还是很愉悦的:“下官若真能和宋姑娘合作,欺负得了陆姑娘这个贵圈大小姐——是下官的荣幸。” 当然,说出来的话并不愉悦,带足了暗讽。 赵挚眼梢压低,瞳眸越来越深邃,气得几乎要变形了。 虽然有点不太愿意承认,但比嘴皮子,他好像的确…… 宋采唐感觉到赵挚的情绪变化,很有些不理解,这人在想什么,为什么气压越来越低?眼下正事要紧,不是闹脾气的时候—— 她伸出手,拉了拉赵挚的袖子。 顿时,赵挚心尖就像被一柄柔柔羽毛拂过,软的不像话。 小姑娘又撒娇。 真是任性……的可爱。 这么多人在场,众目睽睽,小姑娘谁都不理,只向他表示亲密,别的算什么事? 他与小姑娘的关系,根本不用故意表现。 更无需介意。 宋采唐一直很独立,少有这么粘人,赵挚心中受用,气场瞬间回归,看向周围的人时,目光睥睨,仿佛这群人都不存在,或者是蝼蚁,不配他郡王爷在乎。 温元思和陆语雪:…… 情爱一事自古以来都是女人的软肋,陆语雪眼底嫉妒几乎掩饰不住,温元思却高明很多,直接说起案情:“本官查到,五年前,陆姑娘和死者甘四娘有些前缘,可之前问话,陆姑娘却似乎不愿意说,为什么?” 陆语雪静了静,贝齿咬唇,直勾勾看向赵挚:“我只同表哥说。” 温元思挑眉,偏头看赵挚:“那就劳烦郡王爷了?” 赵挚直接冷笑。 都是千年的狐狸,耍心眼,宅斗,谁还不懂了? “好啊,”他当即应下,然后一侧身,大手就抚上了宋采唐的发,“乖,在这里等我。” 先是所有权,谁不会? 气死你们! 也就是这种时候,赵挚难得的有了一些孩子气,跟汴梁城里人人口头上挂的混世魔王有点像了。 这些天相处,宋采唐已经习惯了赵挚的接近,而且在她的意识里,这种行为根本算不得什么亲密动作,并不会不自在。 “好。” 她还等着线索出来,分析案情呢,必须不能走啊。 温元思眼梢垂下去,不知道在想什么。 赵挚看到他走过来的动作,直接指了个位置,对宋采唐说:“你就站在这里,哪儿都别去。” 宋采唐颇觉莫名其妙,但这一刻,她不经意看到了温元思的眼神…… 她猛然想起赵挚曾经对她说过的话,他说,要她离温元思远点,不是这个人人品不好,不安全,是这个人对她有意。她当时以为赵挚在开玩笑,温元思对她很正常,和对别人一样,怎么可能…… 可现在,她发现她好像错了? 宋采唐长眉微蹙,若是这样,那她真该好好注意了。 她从没有找备胎,吊着谁玩的意思,如果真有,她必须得说清楚,斩断了。 赵挚身形晃到庑廊内侧,大家默契隔出的空间里,懒洋洋一靠:“说吧。” 陆语雪烟眉微蹙,眸凝水光,一身委屈:“这个案子,真的同我无关,不是我做的……” “你要说的只是这个?”赵挚旋即转身,“那我走了。” “别——”陆语雪赶紧拦他,语速加快,有些急切,“五年前我去了次青县,的确同甘四娘见过,但我们只是擦肩而过,萍水相逢,没有交集,也没有仇怨,真的没别的,我不可能想杀她!” 赵挚:“完了?” 陆语雪看出他要走的意思,更加委屈,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怨忿:“表哥现在连句话都不想同我说了?” 赵挚懒懒抬眉,表达出的意思很明显——那要看你表现。 但不管怎么说,都得与案情有关,其它的,他不奉陪。 陆语雪眼泪都要下来了:“我只不过……想同表哥多呆一会……” “所以你算着心思表演,我也要配合?”赵挚嗤笑一声,“识时务者为俊杰,陆语雪,我以为这话的意思,你早就明白。” 陆语雪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嘴唇紧抿,良久,还是说了。 “我不知道这话是谁说的,故意提及五年前的事,肯定是想栽赃我,但当时我并不认识甘四娘,安乐伯府诸位,却是识得的……” 赵挚立刻警惕:“所以你当时看到了安乐伯府的?” “是,曾德庸和卫氏,五年前的青县,他们也在。”陆语雪眉目微敛,看着赵挚,“你知道,我为人一向仔细,我也不会同你说谎,曾德庸知不知道甘四娘在,我不知道,但卫氏肯定看到了甘四娘。当时甘四娘很慌张,像是在躲人,我感觉她躲的就是卫氏。桑正……我也看到了。但桑正改了装扮,似乎有意避着人,我只看到他一次,记的并不真切,不敢肯定。” 赵挚:“桑正和曾德庸卫氏有接触么?” 陆语雪摇了摇头:“没有。我真的只是在当时偶遇甘四娘,她也看到了我,但我们对彼此毫无所知,只一次偶遇见到,再没有其它。” “我从没想到,表哥会这般怀疑我,以前的日子,你都忘了?我的为人,你信不过?” 说话着,陆语雪一片心酸:“ 我以为你只是一时性起,逢场作戏,我都不介意,你要纳了宋采唐,我也没关系,左右你同我是一起的,从小就在一起,大了也不应该分开,你终究会回到我这里……却原来,你已经连我都不信了。表哥,我对你很失望。” “哦,”赵挚听完线索,已经开始往外走,风中传来他接下来的话,“随便。” 陆语雪妍牙紧咬,恨的不行,可不管怎样,她都拦不住赵挚远去的脚步。 宋采唐和温元思这边一直在交流线索,猜想,到时气氛十分融洽。 卫和安看着这一切,若有所思。 最后,眼看赵挚要过来了,卫和安凑到宋采唐身边,低声说:“真定有位少年仵作,擅剖尸,解谜案,很是厉害,三年前,这个少年突然失踪,下落不明。” 说完这句话,没任何解释,卫和安转身就走,没半步停留。 宋采唐眼睛微眯,卫和安突然说起这件事,一定不是偶然,结合自己刚刚同他的对话,这位少年仵作……难道是她? 她曾经女扮男装,在别的地方解剖办案过? 宋采唐手抚上胸口,感觉心脏一角突然抽抽的疼,心跳的很快。 卫和安这句话说得很轻,可温元思离的太近,不可能听不到。他向来敏锐,经年办案,嗅觉和推理能力满点,略一深想,就明白了什么。 他看向宋采唐的眼神非常复杂。 他一直感觉到宋采唐心里有一块地方进不去,很秘密,不欲为外人道。他君子的,小心翼翼的尊重对方隐私,不去触碰……却原来,只他一个人这么懂礼貌,有旁的人,已经知道了。 比如这卫和安,比如……赵挚。 此次到汴梁,他感觉气氛很不对,明明只晚了几个月,却像晚了一辈子,理由在这里么? “宋——” 一个字还没说出口,赵挚已经走了过来,插进他们中间,看着宋采唐:“没事了,咱们回吧。” 宋采唐微笑:“好。” 温元思未说出口的话,随着风声,化为叹息。 祁言也在这个时候蹦了出来,动作欢快,充满活力,非常的及时:“我那边也完事了!今天收获很大,我有预感,咱们马上就能知道真相了!” 第252章 二人不清白 巧妙作局问过各位嫌疑人, 大家都得到了很多线索, 细细密密, 急需分析整理。 几人也没散开, 随便吃了点东西, 找到家私密性很强的茶楼,要了个包间, 一边喝茶, 一边说话。 “我先来!”祁言最沉不住气, 第一个举手,“我怕我最后说,会把事给忘了。” 他有点不好意思, 但也没办法,他有自知之明啊, 万一一会儿被这三个的分析带歪,找不回路, 自己说得来的线索可能都会带有某种偏向,不太好。 宋采唐三人并没有意见,点了点头:“好,你先说。” “先说这甘四娘的命案啊,”祁言正襟危坐,十分严肃,“我主要问的是甘志轩, 大家之前的猜测方向很正常, 甘志轩就是个拎不清的人, 来到这汴梁城,被富贵迷花了眼,整个人都变了。可能是之前被甘四娘养的太好鼓励的太多,他莫名自视甚高,觉得认祖归宗了,前程一定光明,安乐伯府除了卫氏所出嫡子,就他这个儿子,将来肯定会分了家产风光分府——当然,也可能是被卫氏忽悠的。也不知道谁给他的信心,他看上了陆语雪,还觉得自己很有希望,所以一直以来都会关注,各种献殷勤。” “因为一直关注,也就知道了情敌,别的接触不多的,不太清楚,但卫和安——甘志轩说这个人是个悍敌。不仅跟他争陆语雪,还跟他争卫氏的喜欢,他看不顺眼。” “等等,”温元思突然注意到一点,看向祁言,“你说卫和安和陆语雪可能有私情?” 祁言摇了摇头:“这陆语雪喜欢谁,全汴梁城的人都知道——” 剩下的话没说,他偷眼瞄了瞄赵挚。 赵挚了悟:“甘志轩智商有限,他的意思,应该是把卫和安做了假想敌,这二人有何关系,有何瓜葛,他未必知道。” 祁言点头:“对,就是这个意思!” 宋采唐却若有所思,垂眸看着手中的茶盏,没有说话。 “然后就是五年前。”祁言继续,“甘四娘手头紧,要卖一件耗时良久,极为精致的绣品,去了青县,因为对儿子不放心,也带了甘志轩去。甘志轩那时傻乎乎的,只知道苦读,对周遭一切都没上过心,记忆也并不深刻,只对三件事记的特别清楚。” 祁言伸出一根手指:“一,青县离栾泽并不远,一来一回花不了几天,甘四娘关了自己家门,没让任何人知道,悄悄带着甘志轩离开的。” “二,”他又伸出一根手指,“甘四娘似乎并不急着卖绣品,想要大价钱,好客户,经常一早就出去,很晚才回来,可三天后,她突然急了。她低价抛售了绣品,带着甘志轩躲躲藏藏。甘志轩很不满,当时还发了脾气,甘四娘一直哄,一直求他,才哄的他配合。但当时发生了什么事,见到了什么人,遇到了什么麻烦,甘志轩一无所知。” 祁言伸出最后一个手指:“七月二十这天,甘志轩被甘四娘锁了起来,说有危险,让他忍一忍,千万别出来。他还挺听话,缩在柜子里没动,紧张着紧张着,竟然睡了过去,等再醒来,甘四娘就带着他回了栾泽。” “这几天发生的事,对他来说就像梦一样。” 赵挚手指敲在桌子上,眉眼冷漠:“所以当时甘四娘一定做了什么,只有意瞒着儿子。” 温元思问祁言:“这个过程中,甘志轩可有看到本案的其他人?” 祁言也十分失望:“就是没有啊!甘四娘养这个儿子一点用都没有!” 他仍然感觉,这五年前的事,一定跟他的小叔叔有关系。 “我来说说卫和安。” 接下来开口的是宋采唐:“卫氏和卫和安这对姑侄,看起来感情很好,你宠我我敬你,但实则,二人之间有潮流暗涌,很不对劲。” “之前咱们查过案件相关人的资料,有一则流言,说卫和安的生母不是急病死,而是有人故意所为,卫氏当时也插了手。但这个小妾死的太早,卫和安非常非常小,还不记事,相处不多,也没有多浓厚的感情,未必有多重视,毕竟自己的利益才重要,以前,他没能力,不能动,现在,他为世子,更加该懂权衡。” 这一点,祁言看过太多八卦,相当懂:“看到卫和安平时和卫氏的相处,真心诚意,所有人都挑不出错,怎么怀疑?” “可我同他谈了谈,感觉并不是这样。” 宋采唐睫羽微动,在眼底画出两片小小阴影,闪动着睿智与通透:“他如此行事,另有目的。好像在试探着什么,计划着什么……但应该关乎卫家家事,与甘四娘无关。遂他在这一案的杀机,少了很多。” 如果卫和安一心想着利益,真心尊敬卫氏,与她亲近,会为她杀人,但若亲近的并不真心,这个行为就不太值得了。他完全可以找其它的,更合适的办法。 “五年前卫府嫡子出事,卫和安被接到汴梁卫家,此有据可查,他应该没去青县,五年前事肯定与他无关。” 宋采唐分析着,适度猜想:“但他和陆语雪并非陌生人,一定有过交集,可能还有过什么默契约定……” 卫和安没说,她心底却有七成把握。 因为真正的陌生人,肯定不会出现他和陆语雪见面时的眼神。 所以陆语雪这个人的存在,也很关键。 赵挚就说话了:“今次命案和五年前,陆语雪都在。她心思深,本案里除了我们现在知道的,她并没有同我说更多,倒是交待了,五年前曾与甘四娘偶遇,同时看到了安乐伯与其夫人,甚至桑正,她也隐约看到了一次。” 赵挚将陆语雪说过的话转述给几个人听。 末了总结:“以我对她的了解,并不觉得她在说谎,但我认为有所隐瞒。” 也就是,有些东西,陆语雪故意藏着,没有说。 话题转到这三位身上,宋采唐突然看向温元思:“曾德庸,卫氏,桑正,这三个人的关系,你可有看出什么不同?” 尤其桑正和卫氏,果真一清二白,从未在暗里策划过什么别人不知道的事吗? 温元思想了下,道:“我个人感觉,桑正和卫氏之间并不清白。而且,我并不觉得曾德庸一点都不知情。” 祁言眼睛噌的就亮了:“这个料厉害了!是真的吗温大人!” “没有证据,别人不可能不打自招,自己承认,”温元思浅浅的看了他一眼,话音却相当笃定,“但在同一个空间里相处,有过关系的男女和没关系的男女,眼神表情全然不同。卫氏和桑正自以为眼神接触符合频率,大大方方,实则桑正一直在配合卫氏,很有维护之意,卫氏内心很享受这种感觉,有下意识炫耀的嫌疑,二人之间眼神交流,绝非多年前的救命之恩那么简单。” “至于曾德庸,看似看不懂看不透,事事以卫氏为先,最紧要卫氏,却时常给我一种漫不经心的感觉。他在意的……似乎并不是我们之前认为的。” 温元思办案多年,见过的太多类似关系,对自己的观察结论相当有信心。 宋采唐听懂了他的意思,有点惊讶:“所以桑正和卫氏有奸情,曾德庸知道,可他管不了卫氏,又放弃不了,所以心里不平衡,才每每猎美?” 这倒是很符合这个人表现出来的人物性格。 娶了个全汴梁城都羡慕的美人老婆,成了妻管严,戴了绿帽子也舍不得放手,所以较着劲,到处风流。他越这样,越显的没用,卫氏就越嫌弃,越放的开…… 祁言反应很久,才回过劲,嘶了一声:“那这个曾德庸完全就是个可怜虫啊……他是不是还要帮卫氏掩饰?毕竟老婆经常干这种事,太危险了,需要有人把风,他想日子稳稳当当的,就得把这事捂严实!” 赵挚颌首:“最初案子发现时,曾德庸各种拦着不让查的表现——不管真假,很像是在帮卫氏。像是他怀疑这里面卫氏掺了一脚,所以站出来阻止。” “这多正常,”祁言撇嘴,“就看安乐伯府只有一个嫡子不就知道了,卫氏这种害内宅女眷的事,干过肯定不止一回。” 可前后这一捋,看这安乐伯表现,一点儿也不像碌碌无为,连玩都玩不到品位的闲散伯爷。 他很有心眼啊! 等房间再次安静下来,几人若有所思,温元思继续之前未竟话语:“还有卫氏对陆语雪的态度,有点奇怪。我们之前查过,卫氏对陆语雪非常欣赏,见面就夸,有种恨不得她是自家女儿的喜爱,可这一回,五年前陆语雪在青县与甘四娘有旧的消息,是她放出来,说给我听的——故意拉陆语雪下马,是陆语雪突然得罪了她?” “或许因为要自保?”祁言八卦见多了,很会猜,“命案当前,疑点众多,陆语雪毕竟是外人,对她来说,安乐伯府的利益大过一切啊。” 宋采唐却摇了摇头:“ 不一定,也有可能,是她在陆语雪身上有什么期待,而陆语雪没有给她,她不高兴。 ” 祁言就不懂了:“她对陆语雪能有什么期待,难道真想收她做女儿,认个干亲?” 赵挚却陡然眯眼,提到一个方向:“把他家变得亲近的关系,不一定是认干亲,还有另外一种。” 他这话一出,满室寂静。 温元思和宋采唐齐齐看他,了悟的同时,眼底现出一抹震惊。 唯有祁言不懂,在一边抓耳挠腮的着急:“又来了,聪明人之间的默契!到底是什么,你们到底想到了什么,倒是说给我听啊!” 第253章 聪明的陆语雪 祁言在一边着急, 宋采唐三人这次也没有吊着他, 互相看了一眼, 说出一个名字:“卫和安。” “卫氏的侄子。” “青年才俊, 卫家世子, 正值婚龄。” 祁言飞速转动着大脑,这回总算是听明白了! 卫氏想搓和卫和安和陆语雪? “可这行不通啊!” 祁言皱着眉, 分析的有理有据:“陆语雪一直喜欢挚哥, 这么多年, 不是没有别人踏过平王府的门,平王妃也不是没考虑过别的可能,但都被她拒绝了, 这么大年纪还没有嫁出去,她的执念非常深, 绝不可能和卫和安成亲!” “还有那卫和安,看着英眉慧目, 很有些心计,我瞧着他对陆语雪没意思,倒是对唐唐——” 到这里,语速极快的祁言戛然而止,求生欲极强的偷偷看了眼赵挚和宋采唐。 宋采唐倒还好,笑眯眯捧着茶盏,没说话, 也没什么奇怪的神情。 赵挚面沉如水, 怒凝于眉, 浑身散发着‘我很不高兴’的气息,是人都能看得懂。 祁言愣了一拍,挠挠头,感觉自己猜对了,不但自己猜对了,在座的其他三个人都明白……而且比他明白得还早。 那为什么…… “陆姑娘的执念,卫和安的打算,我们可猜到一二分,安乐伯夫人却不一定。”温元思微笑开口,拯救了尴尬气氛,“我观卫氏自信心极强,甚至到了盲目的地步,她可能认为没什么是变不了的,只不过少一个机会。” 所以她要创造这个机会。 而陆语雪不愿意,推开了她。 所以她生气,故意搅浑水拉进陆语雪。 宋采唐轻轻点了点头:“没错。” 从另外一个角度上说,陆语雪之于赵挚可能是负担,之于别人,可是才貌双全,慧智而雅,极为抢手的贵女。这汴梁城多少适婚青年,青年长辈,都巴巴看着呢。 这猜想来的突兀,可融进安乐伯府前前后后发生的事,非常自然,竟挑不出错。 所以这件事……很可能就是突破口! “可这又能怎样呢?”祁言挠挠头,还是想不通,“能跟命案扯上关系么?这婚事谈洽,内宅往来,都是需要很多时间的……” “所以,”赵挚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眸如寒星绽芒,“所有猜测暂且放下,咱们再来梳理一下时间线,清晰的,准确的。” 宋采唐和温元思肃然点头,神情变得认真。 “首先,是曾德庸叫住甘四娘,让她晚上去伺候他。” 宋采唐说完,温元思补充:“被秋文康看到。” 地点是偏僻角落,时间并没有计划性,曾德庸给出的解释很合理,一切看起来只是凑巧。 赵挚:“秋文康似乎和甘四娘有段前缘,并不深刻,但一定认识,秋文康暂时还没有说,但这于眼前不重要,而且他很快会招。这一幕是巧合还是故意,可得了供言之后再仔细分辨。” “嗯,”宋采唐点了点头,继续道,“之后,发生命案的房间外庑廊,陆语雪出现,且神色不佳,似乎身体不适,甘志轩远远看到,过来关心相扶。” 温元思:“同一时刻,甘四娘也自远处走来,卫和安经过。陆语雪‘应该’没有看到甘四娘,没任何特殊表现,甘志轩看到了生母,但心心念念的人近在眼前,他舍不得走,就没管亲娘怎么样,也没有过去问一声。卫和安应该来的略晚一步,看到了这所有的人,但他没有任何应对,就悄然离开。” 祁言:“陆语雪和甘志轩并没有在原地停留很久,很快也分开了,各自忙碌。然后就是甘志轩担心陆语雪,宴会场所没有看到,再次折返四顾,想看看陆语雪是否在这里,却不小心看到了门开着,再往里走,看到了他娘遭人□□至死的尸体。” 这段时间间隔就很长了,期间宋采唐曾在偏僻角落偶遇陆语雪,同时注意到,陆语雪和隔一丈远外长廊走过来的卫和安擦肩时,两个人的表情都有些不对,似乎很意外,很震惊。 她长眉微敛:“按照所有现有信息推测,几人齐聚庑廊后不久,就是真正的案发时间!” 赵挚指尖轻点桌面,声音笃定,“所以当时,不管甘四娘有没有看到这几个人,心里有什么想法,她一定是进了房间的。” “可能她心里惦记着事,没察觉到不对,”温元思细致补充,“或者她察觉到了不对,因为某种顾虑,暂时没有离开。” 宋采唐:“就在这个时候,毒出现了。甘四娘中了毒。” “那有可能是后面才中的毒啊,”祁言纠结这个前后问题,“有可能是施暴的人先来——” “不可能,”宋采唐果断摇头,“这个下毒的人是谁我还不知道,但死者死因,乃性事与毒双重促发,施暴者没有在房事过程中动杀手,但房事没有结束,或者刚刚结束,甘四娘一定已经没命。而死后喂毒,毒不能入胃,与我的验尸格目不符,这毒,她一定是在最开始,性事未及时,就已经中了。” 所以这份□□,一定是先出现的。 祁言嘶了一声,摸着下巴:“那这件事顺序就很明显了,甘四娘是先服了毒,后被用强……所以在甘志轩陆语雪卫和安离开庑廊后,有人悄悄进入了事发房间。” 重要的是,这前后两桩事,是一个人干的,还是两个人? 温元思脊背挺直,若有所思:“如果是一个人,那凶手可能是想要制作没一点可疑的完美犯罪。那毒给的浅,加上激烈房事,完全可以让人猝死,不剖尸根本查不出真正死因,会被以为是马上风。” 这种死法极不光彩,主人家想掩盖很正常,事情可以安顺过去。 赵挚摇了摇手指:“有道理,但也有些说不通。亲自找毒下毒,亲自用强,必然消耗很多时间和精力,今日有宴,随处都可能有人,如此行事很可能会被发现。” 真正的聪明人,完全可以选择别的方式,别的地点。 祁言一拍掌,双目虎视:“那就是搭顺风车!突然间天时地利人和都有了,凶手就想顺便动手,自己完美脱身,栽赃给别人!” “如果这事干的顺利,谁都不知道,官府也查不出来,非常好,凶手反正是要让死者死的,自己安全本就是完美结局。如果运气不好,有别人看出来了,凶手也可以顺势把事情推到前一个人身上。” 比如那药瓶子,一看就是桑正的,会不会很可疑? 宋采唐又想到一个方向:“可若如此,凶手对于对前一个下毒的人是否有微妙的保护心理?” 感觉有点微妙啊。 “毒是桑正的么?”她看向温元思。 温元思给出了一个让大家都很惊讶的答案:“是。” 祁言都跳起来了:“可这不合理啊!一般情况下,案件中看起来嫌疑最大的反而无辜,当时那个现场,栽赃痕迹太明显了,一点也不像桑正!” “现场当时的确看起来不像,”温元思同意祁言的话,“但是,我认真核查过,这种毒极为特殊,只生长在北地,我细细查了鸿胪寺所有官员私下的,对外的交易记录,桑正的确买过毒。” 他可能真的起了杀心,想为卫氏除掉甘四娘,但这毒是不是他亲自来用,还是给了别人,就不一定了。 “因为他心里很清楚,这毒是他的,所以当时才悄悄以身影遮住瓶子,不想被任何人发现。” 那么如果本案的制造者是两个人,对甘四娘用强的人在后,肯定知道桑正的毒,甚至有可能搞到。 这个桑正,不管看起来存在感多么特殊,被栽赃的多么无辜,毒自他起,他一定与本案脱不开干系。 “很好,”赵挚眼睛微眯,指节敲打在桌上,“我们现在可以正式分析之前的问题了,为什么同一时间,那么凑巧的,四个人同时出现在房间外远处的走廊?” “陆语雪第一个出现,且看起来身体不适,为什么?” “卫和安为什么在这时帮姑母拿东西?” “卫氏不满意陆语雪,不满意的到底是哪一点?” 这个问题宋采唐和温元思心里已经有了想法,随着时间线的再次捋清,再次确定了答案。 祁言却是到现在才反应过来,猛的抚掌:“我知道了!就是这个时候!卫氏想算计陆语雪和卫和安!那房间里不是有催情香么?是卫氏准备的,为陆语雪和卫和安准备的!” 年轻男女,心里有没有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有了夫妻之实,必须一辈子走下去。 开好了头,决定了以后的走向,还担心什么? 卫氏不满陆语雪,就是因为陆语雪没有听话,没有照着她的剧本演! 祁言嘶了一声,为自己的聪明睿智感动,继续兴奋的分析:“卫氏也太小看陆雨雪了,陆姑娘心眼多着呢,肯定发现了!她会躲!所以后面才没有事!” 赵挚比他更了解陆语雪:“她知道自己被算计,必须得躲,但她也想知道是谁——如果不知道始作俑者是谁,为的是什么,躲过这一回,可能还有下一回。所以她要这个计划进行下去,让她看看清楚背后布局的人。要计划继续,就得有人替她进这个局——” 宋采唐眯眼:“她选定了甘四娘。” 而甘四娘之所以会听她的,是因为五年前的过往。 这两个人,绝非萍水相逢那么简单! 温元思:“甘志轩的出现,应该的确是个意外。” 但他的不作为,间接决定了生母甘四娘的命运。 “这个时候,陆语雪可能没有看到卫和安,悄悄避着人转回宴会厅,仔细关注四周动静,尤其与那房间方向有关的信息——”温元思声音笃定,“她最终发现了卫氏,也知道了同一时段,卫和安被卫氏调开拿东西,正好必须经过那个房间。” 陆语雪知道了卫氏的局。 宋采唐十分赞同此推测:“卫和安当时看到了陆语雪和甘志轩,转身离开。他并不傻,就算之前不明白,这个时候也应该有所察觉,或者稍后稍做留意,明白了卫氏想法。他和卫氏并不是贴心亲近,不可能愿意做卫氏的牵线木偶,所以他有意识的避开了。” “他可能以为全身而退的只有自己,既然陆语雪和甘志轩碰上,那么进房间的就会是他们两个。他与二人交情不熟,自觉没必要相救,所以没管。” “至于陆语雪,大概也以为全身而退的只有自己,卫和安和甘四娘因计同处了一室……她不满意卫氏,对这两个人也没什么感情,所以无所谓。” 也所以,当时她才会看到那个画面。 一丈多远,两条长廊,陆语雪卫和安一人一边,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擦肩过而,可彼此看到彼此时,神情那般震惊,那般奇怪。 他们的确都应该讶异,为什么对方会在这里出现。 第254章 嫌疑人排除 陆语雪和卫和安相处气氛非常奇怪, 没有深交, 不会为对方做什么, 但看起来却不是全然不认识, 隐隐约约似乎还有一分了解, 一分默契…… 是为什么? 宋采唐想不通。 温元思突然目光一怔,有了个方向:“这二人是不是曾经互通有无, 甚至想谈合作, 因为彼此特别重要的人?” 他这话说的略隐晦, 祁言没明白,宋采唐和赵挚却对视一眼,立刻懂了。 这两个人特别重要的人……根据事实猜测, 大约就是他们。 卫和安似有似无的接触宋采唐,绝对有目的, 在外人看来还有几分暧昧,陆语雪对赵挚的执着几乎整个贵圈都知道。 这两个人要是接触过谈合作, 不无可能。 但这一出,就跟本案无关了,而且也没任何证据,只是猜测。 温元思开了个脑洞,思绪立刻转回案情:“但不管怎么说,对死者用强的肯定不是陆语雪。” 陆语雪是个女人,如何对另一个女人用强?还留下精斑?她干不了这活儿。 “对, ”宋采唐赞同, “也不会是卫氏。” 卫氏也是女人, 同样干不了这件事。 “卫氏太忙,安乐伯府办宴,她是女主人,要顾着待客,要满场操劳,要安排局算计陆语雪和卫和安,每一件事都需要精力,再找帮手设计杀人,圆缓所有——不是我瞧不上她,她不可能做的到。” 赵挚颌首,接着道:“也不会是甘志轩。他被繁华冲坏了脑子,对甘四娘的确有怨言,甚至可能起了杀心,但他想杀甘四娘,现场这两种方法里,他只会选择用毒,不用□□。” 自小没有父亲,被寡母带大,甘志轩对甘四娘是有感情的,再疯狂,也不可能畜生到这种地步。 “而且——若他针对甘四娘起了杀心,他甚至不需要动手。” 听到这话,祁言就懵了:“为什么不需要动手?难道不动手甘四娘也能死么?” “是。” 宋采唐微微阖眸,叹了口气:“甘四娘所有生命都是为了甘志轩而活,能为儿子死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无数次。” 甘四娘比不靠谱的儿子甘志轩聪明多了,如果甘志轩真的希望她死,她一定能察觉到,万念俱灰,成全儿子也不是没可能。 之前在栾泽,只不过一点没搞清楚的可能,她就能为替儿子‘顶罪’自杀,这时儿子真心希望她死,她怎会拒绝? 顶多伤心些罢了。 “不是陆语雪,不是卫氏,不是甘志轩,那就只有四个人了,”祁言掰着手指头数,“曾德庸,桑正,秋文康,还是卫和安?” “这四个人里,有一个对死者下了毒,有一个对死者用强。到底是谁?” 宋采唐垂眉:“我总感觉,曾德庸和桑正的存在很奇怪,好像哪里有些违和,我还没找到。” “秋文康那边不必忧心,他很快就会来找我。”赵挚看着宋采唐。 “那卫和安呢?”祁言着急,“他又是为什么?感觉很奇怪啊,他和甘四娘有什么深仇大恨” 温元思适时提醒:“你可别忘了,这案子太多事,太多人都和五年前有关——而卫和安,五年前并不在青县。” 祁言当然没忘,他所有初衷都是小叔叔,他想找到小叔叔的死因,小叔叔的尸身,想要知道五年前的事,而这个案子,看起来是内宅妇人之死,实则牵着往事,相关人也云里雾里,藏的很深,现在看—— 倒是清晰多了。 这个案子九成九与五年前旧事有关! “所以卫和安的嫌疑也基本能排除!凶手就在曾德庸,桑正,秋文康之间!” 宋采唐点点头:“到底为什么,甘四娘必须得死?我们在栾泽遇到她时,她对儿子所有的事都很纵容,只一点,找爹这件事,她非常坚决的阻止——为什么?她为什么说,甘志轩找到了爹,她们就一定会死?难道只因为卫氏这个主母不容人?” “还是——” “她知道某个秘密,为人忌讳,”赵挚眯眼,“她隐姓埋名,不言不语也就罢了,一旦她跳出来,走到人前,别人就再也容不得她,必得灭口。” 所以为灭的是什么? 为的是什么秘密? 和景言有没有关系?和上一案蔺飞舟要找的人有没有关系?和十八前的北青山,又有没有关系? 温元思大胆猜测:“我有种感觉,景言和甘四娘两桩命案,原本是一个,凶手亦是,只要找到关键节点,揪出一个人,两件事会同时真相大白!” “不止。”赵挚敲了敲桌子。 宋采唐看了他一眼,很明白他的隐意:“也许会拔出萝卜带出泥,其它往事,也会有结果。” 比如蔺飞舟要找的人,为什么和景言有共样的标记,十八前年的北青山,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挚:“景言的贴身玉佩,甘四娘当时想当,找到当铺却改了主意没放出去,那这枚玉佩,现在在哪里?” 它的去向,也是个大大的线索。 另外还有景言的尸身,到现在仍然没有半点线索,找到它,案子就会再进一步。 温元思有些遗憾:“可惜现场及死者身上找不到更多痕迹,比如指甲里皮屑血迹,残留衣料等。” 这些反应到凶手身上,会有匹配的挠伤伤痕,也会知道凶手当时穿的衣服是什么。 可惜都没有。 “那也没关系!”一系列的合作让祁言相当有信心,他猛的一拍桌子,豪气万丈,“人多就是力量大!咱们各自努力,集思广益,不也奋斗出了这么多线索和推案方向?事实的一半我们已经有了,现在只差另一半,怕什么,再努力就是了!” “这话说的不错。” 赵挚难得肯定祁言,还顺便撸了把他的狗头:“行了,这两天忙的太很,大家都很不容易,先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以后的硬仗还很多。” “秋文康的消息来了,我会立即召几位前来。”赵挚说着话,看了看天色,唇角勾出笑纹,自信视线滑过另外三个人,“大概很快就会来,留给你们休息的时间不多。” 宋采唐和温元思点头:“好。” 祁言也打着哈欠:“嗯。那我回了。” …… 赵挚所料不错,太子长史卷入命案,兹事体大,利益相关团体或是关切有加,或是蠢蠢欲动,意识到这是机会,要落井下石。 陵皇子一直和太子势如水火,这么多年斗过来,之前输了一筹,被皇上禁在府中,不得而出,现在出来了,正需要好好再大展一次身手,机会就来了,怎么不闹一闹妖? 坑人手法陵皇子玩的特别溜,各个阶层流言造势,再亲自到太子面前挑衅一番,在皇上皇后面前就乖的像小猫似的各种听话贴心,在大臣们面前显威严抖机灵…… 因久久不出,亲情难免珍贵,陵皇子在皇上皇后面前亲近了许多。难得看到陵皇子各种亲和体恤下官,大臣们也是笑呵呵,你好我好大家好。 从形式和舆论上,太子这一轮似乎都输了。 而且不知道怎么的,甘四娘这桩命案,还有陵皇子派系的官员开始蠢蠢欲动的插手,说什么职责在身,大家当齐心合力,帮助郡王爷破这个案。 然后……理所当然的,一条条莫须有的线索证据就翻了出来,太子长史秋文康开始有各种动机,各种做案时间,各种作案手法,好像这案子的凶手已经定了下来,就是秋文康! 秋文康惊得不轻,哪敢再耽误,立刻连夜就找到了赵挚:“求郡王爷救命!我说,我全都说!” 赵挚早就等着他呢,见他来,也不叫起,就让人跪着,让人上了壶茶,自己慢慢喝:“说吧,怎么回事?” 秋文康不敢抱怨,规规矩矩跪着,把事都交待了。 “我同那甘四娘……的确见过。五年前我替太子办事,曾经去过青县,意外遇到了形容狼狈,仓皇逃跑的甘四娘,她跪下冲我砰砰砰磕头,求我救她一命。” 秋文康说到这里,十分后悔,面色带青:“我当时不知道这个妇人是谁,是忠是奸,夫家何处,还是起了恻隐之心……郡王爷知道,我父早亡,我是被寡母辛苦拉扯大的,知道各中艰难,偏她也是带着孩子一个过,不容易,就帮了她一把。” 赵挚问他:“你当时看到了她的儿子甘志轩?” “并没有,”秋文康摇头,“当时只有甘四娘一人,我问缘由,她说被人刁难,有性命之忧,再不回去带孩子走,孩子也会有危险,说自己没了丈夫,一人寡不居不易,从不轻易求人,实在没办法了才求救于我……我见她衣着朴素,身上有岁月风霜痕迹,即便如此,仍然年轻貌美,确实容易惹来麻烦的类型,就……” 赵挚啜了口茶,抬了抬下巴,示意对方继续说。 “我当时坐的是自己的官车,通行很是方便,一路把她送到了住的地方。她家里的确有个孩子,是个男孩,十一二岁的样子,但男孩正在看书,并没有看到我,我后来才知道,那就是甘志轩。” 赵挚:“然后?” 秋文康继续:“然后……第二天,我看到她在院子里埋尸。” “埋尸?”赵挚突然眯眼,“谁的尸体?” 秋文康头磕得相当响,话音真诚十足:“这个我真的不知道啊!我真的只知道这么多了!因为裹了人命,我根本不敢再靠近,也不想知道这个人是谁,只当一切没发生过,再看到甘四娘,就是这一次了……” “我也是寿宴那日才知道,这甘四娘是安乐伯的妾,之前逃在外面,这两个月才回来……我真的只是巧合,听到了曾德庸和她说的话,这里里外外所有的事,我都不知道,也从来没想过要靠近啊!” 赵挚手里晃着茶杯,眯眼看他:“你既不想有事沾身,命案发生时,为什么急急跟过去?” 秋文康吞了口口水:“我……也是个寻常人,命案出现,总会有些好奇……” 赵挚“呵呵”一声,神情很是讽刺。 这秋文康,还是有话没说。 “既然事情都与你无关,你全然是无辜的,所有经历也没什么紧要,跟外人说也没关系,为什么之前一再推脱,三缄其口,就是不肯说?” 赵挚看向秋文康,眉眼说不出的冷厉。 “就……五年前,感觉当时气氛不对……”秋文康眉眼皱成一团,左右为难的不行,最后看看赵挚神情,咬咬牙,还是说了,“我经常在太子跟前行走,对于杀气略敏感,我总觉得,当时有些事,是冲着我来的。我是太子府长史,冲着我来,就是冲着太子来,兹事体大,不敢不提防。” 赵挚剑眉高挑,仍然没有说话。 秋文康牙齿都快咬碎了,最后道:“我还感觉,当时看到了了不得的人,好像是鹰卫……” 赵挚瞳孔骤然紧缩。 鹰卫,是皇上的人,绝对忠心,绝对的力量,只有皇上才有使用。 这个案子里,为什么会出现鹰卫? 第255章 蒸骨 鹰卫是一个组织, 只为皇上所用, 接受秘密精英训练, 所行所为皆是圣旨, 群体存在是个秘密, 不到一定阶层权限,根本不可能知道。 比如上一代帝王, 皇后及众妃到死都不知道这些人的存在。 赵挚知道, 是因为他曾立有护驾大功, 曾经戍边激战,还有皇上对他特殊的信任。纵使如此,他也只知道一点皮毛, 知道这个群体,但里面成员都是谁, 有没有认识的人,一概不知。 也不敢打探。 太子会知道, 因为他是承接社稷之君,大安早晚要交到他手上,包括鹰卫,皇上会些许透露一点给他知道,但同样的,太子也仅只是知晓其名,不会知道这些成员都有谁, 也不能拥有任何指挥管辖权。 秋文康是太子府长史, 嗅觉敏感很正常, 若事实真如他所述,他心生忌惮,不敢往外言说也不是不能理解。 赵挚现在最大的疑问是,这个案子,牵扯其中的几个人,尤其景言和前一案里死者蔺飞舟寻找的那个人,是不是与什么很紧要的事有关? 若非如此,皇上不可能动用鹰卫。 水突然变得很深,赵挚心想,近期该要进宫面见一次皇上…… 但无论如何,案情本身最重要。 他觉得,皇上应该也很想知道这个案子的始末。 赵挚并没有思考太久,案情胶着不明,他不想耽误,立刻带着新得的消息,见了宋采唐祁言和温元思。 秋文康的供言,除了鹰卫一事,他悉数告诉了三人。 祁言红了眼圈,当即狠狠拍了桌子:“那具尸身,是不是就是……就是我小叔叔!” 景言死了五年,至今只有衣冠冢,不见全尸,身上的家徽玉佩又被甘四娘得了去,欲到当铺换钱,那个时间段,正好是小叔叔噩耗传来的时间,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 “你莫着急,”温元思拍了下祁言的肩,略作安抚,之后看向赵挚,“那埋尸地点,也就是当年甘四娘住过的地方,可知道是哪里?” 赵挚颌首,目光沉凝:“怕是要请诸位青县一行了。” 这个案子,不是他一个人查不了,只是时间太紧,大家群策群力,结果会更好。 宋采唐则想得更深,不管这具尸体是谁,死去已经五年,照秋文康的供言,甘四娘于院中埋尸,并未置棺,也无任何保护措施,尸体必然皮肉不覆,变成白骨。 而白骨化的尸身,最难检验,光是身份辨认确定这一项就非常有难度…… 她想了想,目光沉静道:“我需得把两口仵作箱子都带上。” 赵挚看着他,目光温柔:“青县距离汴梁并不太远,行程车马我已去安排,半个时辰后出发,你的箱子,保证能及时带上。” 如此话不多说,几人分开,各自去准备东西,上车赶路。 为了办案时能有充沛的精力,不多耽误时间,几人马车行程并无闲聊,除了有消息来会聚在一起分析,其它时间各自养精蓄锐,休息睡觉。 一路奔驰,到达青县时,四更天刚过,天色黑沉,尚未天亮,但大家精神都很好。 祁言着急,从马车上上来就跑向宋采唐:“唐唐,这天色能验尸么?” 只要精力足够,宋采唐从不介意验尸的时间是白天还是晚上:“只要光线足够。” “好!”祁言立刻转向赵挚,“挚哥,那咱们派多多的人,多照烛火多点火把,把院子照的与白日无二!” 他们前来青县,定然有提前过来做准备打点的人,甘四娘曾经住过的院子已经悄悄被空了出来,至于左右邻里,五更天也不是太早,勤快的人们已经起来了,也不算扰民。 赵挚打了个响指,下面人立刻去办。 等宋采唐来到院子,一切已经准备好,各种灯盏,火把,明珠,把院子照的通明,无一处不清晰。 众人齐聚,赵挚眯眼下令:“挖!” 事过经年,秋文康记忆模糊,只记得甘四娘当时在埋尸,却忘了具体是哪个方位,但肯定不是院子中间。 好在院子并不大,东南西北各个角落挖一遍,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挖到了!在东边!” 东边小组呼喊出声,所有人便聚了过去。 深黄色的土地里,往下三寸,有白骨现,细细长长,不足一尺,是人类的肱骨。 骨既已现,接下来的动作就更小心了,赵挚的手下挖出了一个长过八尺,宽四尺,深两尺的坑,使所有白骨显理。 现场所有人里,祁言最着急,一会跳来跳去,一会抓耳挠腮,满面愁容,无它,这具白骨已无皮肉,整个一具骷髅,他不认识啊! 他不可能透过骨头看出此人生前面貌…… 所以这个人到底是谁?是不是他的小叔叔! 尸身现,宋采唐已经收拾仵作箱子,准备验骨了。 现场院子正中间已放好停尸台,下覆尸布,赵挚看了眼正在点燃苍术皂角的宋采唐,示意手下:“移骨。” 一边挖骨头时,旁边就站着一个人,手上拿着纸笔,迅速把此时坑内尸骨情形画了出来,就为以防万一,移骨时出了差错。 众人从上到下,按顺序捡着骨头,小心翼翼的,一一挪到停尸台。 在此过程中,泥土也得到了清理,好让宋采唐看的更清楚。 一切就绪,众人和宋采唐一起走到停尸台前。 宋采唐发现有几根骨头摆的位置不对,随手挪动,让其归位。 尸骨初检,首要的是性别,年龄,身高特点。 “骨盆高而狭窄,骨面粗壮,骨盆腔高而窄,上大下小形似漏斗,耻骨联合高……死者为男性。” “四肢躯干骨骺全部愈合,颅骨冠状缝,人字缝,枕乳缝开始愈合,矢状缝未完全愈合,耻骨结节与耻骨联合完全愈合,下端出现嵴状隆起……死者年龄,应该在二十五至三十岁之间。” 确定完性别年龄,宋采唐要来皮尺,测量整具骨骼长度。 这一点比较幸运,死者尸身完整,可直接测量骨骼长度,加上五厘米软组织厚度,就是死者生前身高。 宋采唐认真比对,心下计算,最终给出结论:“死者身高大约为七尺八分。” 祁言眼圈发红:“我小叔叔死的时候二十六岁,身高……就是七尺八分!” 众人沉默,现场气氛安静的有些可怕。 一般验尸,接下来宋采唐会看尸骨上痕迹,着重看骨节特点,或者骨痂生长情况,死者生前若有特殊意外,骨折经历,便可以此为据,确认身份。 可这具尸体……不太好看。 骨骼虽完整,并无缺失,但保存情况相当不好,骨节折断,碎裂情况相当严重,比如颅骨有破洞,胸骨有粉碎性伤痕,四肢皆有不同程度的折断。 不仅宋采唐,在场所有人都看到了。 祁言咬着牙:“这……这……不管他是不是我小叔叔,这死前得遭多大的罪!” 温元思摇了摇头:“并非全部都是生前伤,尸骨埋于地下并不很深,风雨侵蚀,路人踩踏,动物啃噬,都有可能造成一定程度的损坏。” 以此来验看决定死因,并不合理。 赵挚看向宋采唐:“你可能有验骨之策,分清死前死后伤痕?” “有。”宋采唐双目沉静,答得很是自信,“我已做好应对准备,但仍有一些,需要郡王爷帮忙。” 赵挚:“讲。” 宋采唐:“我此次验骨方法有些特别,需要一个深坑,请郡王爷命令命人挖掘。刚刚挖过的死者埋骨之地也可,若一应检察完毕,没有疏漏,可就着再往下掘一尺深即可。” 听到她的要求,在场所有人都愣了。 不是要验骨么?挖坑? 这两者有什么联系? 宋采唐剖尸绝技所有人都听说过,正想着这一次的尸体是骨头,没有血肉,当然剖不了,正想看她怎么发愁呢,竟然要挖坑了…… 可真是稀奇。 这位女仵作本身就稀奇,身边的稀奇事不少,这一回,大家也带着期待的眼神等候。 赵挚:“挖!” 下面人没有犹疑停顿,立刻动作。 宋采唐也没闲着,从仵作箱子里取出自己事先备好的麻线和粗大骨针,回到停尸台前,将尸骨按人体骨骼结构依次穿连好。一边穿,还一边继续提着要求:“我还要木炭,木柴,酽醋五升,烈酒二升,被子衣服竹席。” 赵挚想也不想的挥手:“去备来!” 这次不是挖尸,只要一个深坑,人多力量大,下面人很快就挖好了。 “将木炭木柴铺在坑底,点燃。”宋采唐指挥着护卫把柴火铺好,点火,“一直烧到土坑通红。” 不但挖深坑,还拿火烧的通红? 这是要干什么? 围观的所有人都很惊讶,赵挚温元思祁言同样不明白。 不明白归不明白,所有人目光炯炯,盯着深坑,有一个意识非常明确:宋采唐又要让他们开眼界了! 这样的验骨法,闻所未闻! 不多时,护卫来报:“坑烧红了!” 宋采唐面色不变,依然平静无波,目光似那天边星月,清澈无垢:“拿醋将火泼灭。” 这好不容易烧红了,竟然要扑灭? 还拿醋? 怪不得刚刚说,要大量的醋…… 护卫不敢多言:“是!” 烧得通红的土坑,炙热的温度,离得远远都能感受得到,如今一桶醋泼下去,热气瞬间蒸出,酸味弥漫,味道十分销魂。 在场众人诸多掩鼻,宋采唐却似全然不觉,眼看着明火已灭,确定没一丝火星:“洒酒。” 酽酸倒完,酒倒完,她才最后指着刚刚整理好,用厚布衣服被子竹席包裹好尸骨:“放进去。” 众人看着宋采唐,眼睛眨啊眨。 把尸骨放进去? 虽然骨节已经被她处理好,不会散,可这样……真能验么? 心里这么想,手下的动作却不敢停,麻利的按宋采唐吩咐,把厚厚一卷竹席放好。 宋采唐:“泼热醋。” 众人听令,好吧,泼就泼。 宋采唐又加了一句:“竹席棉被全部湿透即可。” 然而这还不算完,等一切做好,宋采唐又要求护卫在坑底四周,远离尸骨的地方,点上炭,小心烘烤。 事情全部做完,突然怀着期待的心情,看着这一切。 然后呢? 可一息,两息,三息,半晌过去,宋采唐并没有新的指令。 有个心急的,问出了声:“宋姑娘,那接下来呢?” 宋采唐垂眸,眉目安静:“等。” 没有现代仪器辅助,她能想到的方法有限,宋慈的《洗冤录》里,记载有这个方法。 一般来说,只有深冬,天气特别寒冷时,检验尸体才会用到这个办法,哪怕是初春,天气仍冷,热糟饼敷拥也尽够了。但今夜,春寒未散,冷意侵骨,她要验的是骨,难度更甚,唯有这样,才能看得更清楚。 这么多骨头伤痕,到底是生前还是死后所致,死者都经历了什么…… 马上,尸骨就会告诉她。 第256章 特殊凶器 时间一点点过去, 天边泛白, 慢慢的亮了起来, 不用再掌灯举火把, 现场一切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外面街巷传来人声, 匆匆走动的,买卖早点的, 车马鞭响, 人们脚步, 开启了一天的热闹序曲。 小院内却一片寂静。 所有人仿佛不知疲倦,没有一个累的,困的, 打哈欠的,有些人甚至眼睛眨都不眨, 直直盯着深坑。碳火已经全熄,酒醋味淡, 眼看着里面凉下来了,应该……差不多了? 又等了一会儿,天光大亮。宋采唐微微抬头,眯眼看着金色灿烂阳光,心中满意。 今日的晴朗,正好。 “可以了,抬出来吧。” 众人一直等着这个声音, 瞬间精神, 根本不用谁催促, 动作轻快的,小心的把坑中尸骨取了出来。 拍灰,去掉竹席,裹尸棉被等物,尸骨再一次放到停尸台。 大家睁大眼睛仔细看,好像……没什么不一样? 白骨还是之前那副白骨,只温度热了又凉,跟以前并无区别啊。 赵挚三人也上前仔细看过,同样没发现太多。 祁言有点着急:“唐唐,这……能验了么?” 还是得需要再做点什么别的? 宋采唐点了点头:“可以。” “我看着跟以前没什么不同啊……” “不一样的,”宋采唐看着停尸台上的白骨,眼梢微垂,神情极为认真,“蒸骨之法可检验骨伤,若为生前骨伤,骨节上会有红色纹路,淡淡血荫,骨头若有断损,接续处定有血晕——死后造成的骨断骨碎,一定无此表征。” 祁言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可他睁大眼睛仔细低头看,眼珠定住,真的十分认真了,还是看不出太多区别,急的抓耳挠腮。 宋采唐将尸身重新看了一遍,抬头看天色。 蒸骨所用时间颇长,这一放一蒸一起,阳光已经大盛。 她转头吩咐丫鬟青巧:“取红油纸伞来。” 在场众人都懵了,啥?要打伞? 这没阴天也没下雨的,打什么伞?虽说阳光很大,但还是春寒料峭啊,一点也不晒!这宋姑娘……之前没听说过,是个矫情的人啊? 宋采唐没管别人心里怎么想,接过红色油纸伞,纤纤素手推着伞骨,将十二骨纸伞撑开。 素指滑木柄,红伞遮绿鬓。正好今日她穿的又是素色襦裙,颜色搭配绝佳,美人执伞,明眸含波,眉眼如画,画面可谓美极。 怎么看都似翩翩仙子,不像验尸验骨。 祁言和众人一样,不明所以,感觉今天好像脑子忘了带,浑浑沌沌懵的不行。 直到宋采唐手中红油纸伞,隔断阳光,遮在了尸骨之上。 “看,看见了!” 祁言眼睛突然瞪大,抓住赵挚的衣服使劲晃,差点把赵挚一条袖子生生扯下来:“挚哥你看!” 赵挚不可能错过宋采唐的半点动作,宋采唐请他帮忙挖坑蒸骨,他便猜到是一种验尸方法,尸骨蒸后抬出,肉眼看不出太多变化,他和所有人一样不理解,却从未有任何失败怀疑,他猜还有别的,却没想到,竟是伞。 他视线一直跟随着宋采唐,甚至比祁言还早,看到了白骨上的变化。 “有了有了!” “真的!我也看到了!” “这骨头这么蒸一蒸,就能验了?宋姑娘简直神乎其技!” …… 在场的其他人也几乎全部看到了,白骨上面,有红润的纹路,淡淡的血荫,痕迹并不十分夸张,但只要看到,就不会忽视。 而这些痕迹,几乎遍布整具白骨! 赵挚微微眯了眼。 温元思也不明白宋采唐的验骨之法为何如此神奇,但能验出来,于破案就是大大的帮助,他关注的是一点:“周身痕迹遍布,死者生前受了很多伤啊。” 祁言眼眶又红了,狠狠捏着拳:“他被人虐待了!” 若这是他的小叔叔…… 宋采唐随手将红油纸伞递给赵挚,让他帮忙撑着,自己则微微倾身,仔细看着白骨上血荫。 慢慢的,她眯了眼,看向祁言:“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小叔叔景言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平凡人,只是天性开朗,乐善好施,性格善良。” “是……我小叔叔性格真的很好,街坊四邻,方圆几里的人,没有不夸他的,谁家但凡需要帮忙,只要叫他,他没有不去的,”祁言嘴唇咬出了血腥味,“真的……我长这么大,从未见过像他一样的好人,也从未这样全身心依靠信赖任何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歹毒凶手,这么伤害他!” 赵挚轻轻摇了头。 他知道,送他问的并不是这个。 但祁言正伤心,他没立刻点明,而是看了眼宋采唐。 宋采唐有所察觉,侧头看他一眼,二人目光相触,似有言语交流,十分默契。 他们彼此都懂,对方想的是什么。 温元思不落其后,也立刻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不在别的,只在‘普通平凡’四字! “骨伤几乎遍布整具白骨,也就是说,死者生前伤痕累累,一般人不可能承受住——程度不及其六成时,可能就早死了。” 宋采唐点点头,看向祁言,神情认真:“要么,这死者不是景言,而是身份不明的其他人;要么,景言并非是你认为的再普通不过的平凡人,他,不一般。” 空气安静,红油纸伞隔住阳光,弥漫于白骨周身的血荫淡淡流淌,好似在诉说什么。 “不管他卷进了什么事件,为什么危险重重,别人对他必定是不依不饶的,他能撑这么久,伤这么重而不死,心中一定有信念。” 赵挚见过太多武人之死,略有感触:“这是一个很顽强,也很倔强的人。” 温元思若有所思:“谁在支撑他心中的力量?情爱,大义,还是亲情?” 三人齐齐看向祁言,祁言垂了头:“我小叔叔……父母早亡,与族人不亲,身边好像没有什么特别亲密的朋友,亦无成亲生子……” 感觉到对小叔叔了解甚少,他有些羞愧:“在我的印象里,小叔叔真的只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天大的事砸下来,也会乐呵呵的处理。” 宋采唐长眉微蹙:“那他平日里做什么?总得有个营生吧?” 祁言:“他会酿酒,味道很不错,供给一些酒坊,有时也会卖给熟客老客,路远就亲自押送……” “这里的骨头有些黑,”温元思看到一点,指着喉部骨头问,“死者这是中过毒么?” 宋采唐:“有些像,但这毒痕迹只到这里,绝非致命原因,他可能刚中毒,毒性尚未发作,就过世了。” 赵挚是武人,成长过程中打架打仗经历的不少,对兵器很熟悉,看着看着,皱了眉:“死者生前面对的,并不只一个对手,至少十人以上。” 而且这些人,每一个都身怀绝技,不是省油的灯。 宋采唐点点头,很是赞同。 “不同的人,用不同的兵器,有不同的习惯,看这几处的伤痕走向,”宋采唐指着死者四肢留下的明显痕迹,“有刀劈,有剑挑,切入角度力度皆不同,一定是不同的人。但这之后——不一样了。” 宋采唐指着躯干上几处伤痕:“这些兵器袭来的方向,切入的角度非常相似,痕迹也大小同异——” 赵挚:“他被人夹击,后逃亡,别人紧咬不放,到得最后,只一人与他交战。” 这个人,就是凶手。 “不错,致命伤的话——”宋采唐指着凹陷的左侧胸骨,目有隐芒,“在这里。” 死者肋骨折断,胸骨破了个洞,断处皆有红润血晕,是死前伤。 也就是说,死者经历逃杀,浑身是伤,最后一击到这里,肋骨断,胸骨陷,而这些骨头保护的是心脏…… “心脏受伤,血竭而亡。” “另,”宋采唐又言,“死者身体有多处骨折后成长的骨痂,无血荫,数量至此,该是早年曾经受过严苛训练。” 就差直说,死者是个非凡武者了。 祁言怔怔的:“我小叔叔……会武?” “当然 。”赵挚毫不犹豫的颌首,“绝境逃杀,经历过如此激烈的战斗,受这么多伤,尚能不死,对方人数反而一点点减少,直至一人——” “他本人实力,绝对不凡,高出对方很多。” 所以有个问题就很明显了,温元思十分怀疑:“尸虽是甘四娘埋的,但凶手,一定不是她吧?” 怎么看,那都只是一个无缚鸡之力的妇人。 “若是来历不明,受过特殊训练,有组织的武人,或会习江湖秘法遮掩会武迹象,”赵挚沉吟片刻,冷静开口,“这次的案子不一般,牵扯甚深,我虽不觉得甘四娘会武,也不敢随便定论。” 宋采唐却摇了摇头:“凶手一定不是甘四娘。” 几人齐齐转头看她。 宋采唐目光清澈,语音笃定:“甘四娘有没有武功我不知道,但她一定不是身怀蛮力之人。” “此前我们与她在栾泽卢光宗案中有过接触,一度她情绪很不受控,”宋采唐曾搀扶,或者说,试图阻止过她做一些动作,“她的力气并不很大。” “武功或许可以隐藏,天生大力,在情绪激动时不可能隐藏得住,而造成尸体死因的凶手,力气一定很大。” 宋采唐手指指向尸骨上折断的肋骨有凹陷的胸骨,不用说,大家就明白了。 人的骨头和其坚硬,死者又会武,不可能不挡,能造成这样的伤,凶手力气不可能小。 所以这凶手,一定不是甘四娘。 “而且这凶器好像有点特殊……我之前就觉得不一般,现在看的更清楚了。”宋采唐把凹陷碎掉的骨片小心捡起,拼出,“你们看。” 祁言揉揉眼,没看出什么端倪,温元思对兵器了解不深,而且骨头上痕迹太浅,他着实无法猜测。 赵挚看骨头上的伤,没看出来,但看宋采唐拼出的这个,慢慢皱了眉。 “带尖,或者是带棱,很密集,个头却不大……” 是什么呢? 祁言眨眨眼:“带尖的,密集的,重击力度还这么大……流星锤?” “不,”赵挚摇了摇头,“这个兵器切面比流星锤小很多。” 宋采唐眨眨眼:“那是小号的流星锤?” 赵挚怔住了。 慢慢的,他看着宋采唐,笑出了声,好像在说:你真可爱。 难得犯回傻,傻的这么可爱。 小号的流星锤是什么东西?小孩子玩的么? 宋采唐大概也知道自己一时脑抽了,默默看别处。 “我感觉,应该是狼牙棒。” 赵挚如此猜测,还有别的原因:“流星锤适合远距离攻击,进站反倒掣肘,观死者身上痕迹,最后近战伤痕不少,狼牙棒方便很多,且大小合适,比如这个伤,凶手当时一定站在死者左侧后半步,以这样的角度攻击——” 不好说清,赵挚干脆自己上身,演练了起来,还原打斗现场。 他说的越细,越真实,祁言越不敢肯定死者身份,一切的一切,跟他印象里的小叔叔相差太远。 可若这不是小叔叔,又是谁呢? 甘四娘当时可是拿到了小叔叔的玉佩的! “所以死者身份仍然是个大问题,”温元思皱眉,“我们自己都不能肯定,回到汴梁,别人会更怀疑,这案子,更加难办。” 赵挚也觉得是个麻烦:“这一点,必须要解决。” 越快越好。 可祁言提供不出更多的和尸骨匹配的东西…… 祁言也很愧疚,用力发动脑筋,努力想,突然有了个想法:“滴血验骨行不行!” 他看向宋采唐,眼睛里都是希望的小星星:“我在一本奇闻野史里见过,说父子滴血可以验亲,父死,儿滴血于其骨上,亦可以验出亲缘!” 一边说着话,他还一拿出刀子,想往手指上划:“可以用我的血!” 赵挚不太看好:“所以你是他爹还是他儿子?亲缘太远,怕是不行。” 祁言眼睛就暗了:“可景言父母早亡,也无兄弟姐妹……” 宋采唐看着他都快哭了:“我有办法。” 祁言差点扑过去,被赵挚架住了。 他特别委屈,巴巴的看着宋采唐 :“唐唐……” 被赵挚狠狠一掐胳膊,立刻消了声。 “滴血验骨怕是不行,”宋采唐心里想着大概率,包括滴血认亲,虽然有一定机率,但并不太科学,结果不是那么准确,但她会另一种办法,“我可做颅骨复原。” “颅骨……复原?”祁言重复了两遍,才明白宋采唐的意思,看向赵挚:“我没听说吧,她难道在说……复原头颅,死人相貌?” 赵挚虽也震惊,还是板的住的,骄傲颌首:“你听的没错。” 祁言:…… 那会的又不是你,你骄傲个什么劲? 温元思也很意外,看向宋采唐的眼睛里满是惊喜:“你真的会?” “我可根据颅骨形状特点,结合其它特征,做出死者相貌,”宋采唐之前做过,略有心得,“只是需要很多时间。” 祁言立刻跳起来:“那你去做!其它的交给我们!” 宋采唐看向赵挚和温元思。 这两人也是前所未有的异口同声:“你只管去,其它的事,有我们。” 宋采唐便不矫情:“那我整理好尸检格目,这边一切便都不管了?” 赵挚:“好。” “我还需要一间安静房间,不可打扰。”宋采唐想了想,“还有石膏和橡胶软泥……”想了想,这些东西古代应该没有,但可以找类似材料,“一个懂泥土的人。” “我给你办!”祁言拍胸脯,“伺候的人也给你备上!” 第257章 颅骨复原 颅骨复原是现代破案技术的辅助手段, 几经研究拓展, 已非常成熟,宋采唐曾系统学习过专业知识,也亲手做过几例, 不敢说极擅长, 心得肯定是有的。 首先要复原颅骨。她需要按照尸骨头颅形状特点, 测量后做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硅胶或石膏模型。 这点并不太难。死者头骨有裂痕,却没有大的伤口, 保存相对完整,只需细心测量,就能有准确数据。硅胶找不到,石膏却可以制。 宋采唐的专业知识,加上懂土陶的匠人帮忙, 很容易就能做出来。 难的是之后要做的软橡皮泥。 这个东西古代没有, 宋采唐也不是化学专业, 没办法准确找到合适材质替代合成。最终仍然是祁言找到的匠人帮了大忙。 匠人们的智慧令人叹为观止,他们可能不懂什么分子式,什么化学反应,但他们跟土打了一辈子的交道,清楚的知道哪里的土是什么颜色,什么质感, 几分水土比兑, 会有怎样的粘度和硬度, 又能保持多久。 他们不知道宋采唐用泥要干什么, 但只要宋采唐能精准的提出要求,他们就能想办法找到各种合适的水土,试出各种配比,最终满足宋采唐的要求。 于是橡皮泥没有,合适的替代品粘土,却有了。 最后是大量的测量工作,发际,眉间,鼻根,人中,颏唇沟,眉中央,眶缘下点,下颌下缘,颧弓上缘,下颌升支及下颌角…… 所有数据务必精确,人体面部数据起伏不会太大,一点点小的失误,都有可能造成最终结果与事实大为偏颇的情况,宋采唐量的很小心,甚至为此自制出了一把简易游标卡尺。 石膏像有了,粘土有了,数据也有了,宋采唐开始按照面部软组织厚度,解剖特点,位置结构形态,骨骼形状,结合颅骨但性别特征和年龄特点,慢慢把粘土往石膏像上粘…… 各高低起伏处,比如眉弓,眼眶,下颌骨,牙齿特点,要更加精确小心。每逢感觉不对,宋采唐还会停下来仔细比对数据,重新再量一遍原颅骨尺寸也不鲜见。 最做一切做成,便可上见,做复原图和模拟画像。 但没有现代的电脑辅助,这个过程非常长,不说之后的调整修改,光是测量尺寸,根据公式计算角度弧度,她就用了两天一夜,没有休息…… 宋采唐在忙时,别人也没闲着。 赵挚,温元思和祁言一起,查找五年前留下的消息线索。鉴于尸骨身份存疑,行动轨迹可能隐秘,不太好找,他们一致决定,盯着甘四娘的线。 甘四娘也是背着栾泽四邻,悄悄来的青县,但她一个貌美妇人,还带着孩子,到哪都会吸引视线,想低调也低调不了多少。加之当时安乐伯曾德庸和夫人卫氏同在青县,卫氏还很可能对甘四娘动了手—— 不管到哪,正妻小妾豪门恩怨都是市井人们喜闻乐见的话题,只要有点风,就会掀起浪,总会有人记得。 果然,这一点很快被证实。 有常在附近街上混的,给他们讲了整整一个话本,他们从一大通夸张的,不夸张的信息提取出有用消息并查实,卫氏果然在当时对付甘四娘。 她是真的想杀了甘四娘的,还私下里请了人,要不是秋文康帮忙,甘四娘当时不可能活着离开青县。 但这里毕竟是青县,不是汴梁,卫氏人头不熟,本身也只是个内宅妇人,花钱办事,请的人自然不是什么大牌面的杀手,别说皇上的鹰卫,她连那具骸骨的层次都够不到,所以这具尸体的出现,对卫氏的计划大概只是个意外。 甘四娘当时大概怕极了,埋了尸体,什么都不敢再做,用尽所有聪明心计,悄悄做了个障眼法,迅速离开青县,卫氏才没有机会再下手。 但这里面有两个问题很关键,卫氏知不知道尸骨的事,曾德庸桑正在这里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赵挚和温元思都很警惕。 卫氏是真心想让甘四娘死的,真是是因为甘四娘走的太快,才放弃了么? “还有一个问题,”温元思修眉微扬,“第一案发现场。” 人不是甘四娘杀的,那尸体呢,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祁言急得挠头:“不知道啊!咱们查了半天,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到甘四娘埋尸!” 赵挚突然想起了秋文康的话:“秋文康说当时地上的血不多……” 可宋采唐的验尸结果,死者死于心脏受伤,大出血。 院子里没太多血,那就是人来之前就死了? 温元思此刻和赵挚相当默契,异口同声:“移尸!” “那把死人尸体扔到甘四娘的院子,为什么?”祁言十分不理解,“如那甘四娘与死者不相识,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只为吓唬一下胆小妇人?” 温元思摇头:“绝非如此。” 想吓唬一个妇人,什么招没用,何必如此? 不是吓唬,那就是—— 赵挚眯眼:“有人试图栽赃。” 做了命案的凶手,常会为了避免罪责,做出假象,栽赃给别人,本案院子里的尸骨,大约也是。 祁言仍然不解:“那栽赃谁不好,为什么选甘四娘?” 在他看来,甘四娘只是个命运多舛的妇人,为了生存,磨出些许心机和市侩,人命栽赃……不至于吧? 她应该还不到这种价值。 “不是他——自然是别人。” 温元思想到一点,看向赵挚,言语中透着通明:“事出前一晚,甘四娘是被秋文康送过来的,而秋文康,当时事忙,差一点住在了这里。” 这是秋文康的供言。 赵挚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回想起文康的话,眼睛渐渐眯起:“还真是。” “谁?秋文康?”祁言挠头,“所以这移尸嫁祸,是冲着秋文康来的?” 赵挚:“这里是客栈,当时天色已晚,秋文康忙了一天下来很累,本也想开个院子住下,但突然有事来,手下手续办了一半,就被他叫停,急匆匆的走了……” 这事来的又急太快,他根本没有时间睡觉,也没有去住别处,办完天已将明。他不放心甘四娘这边的境况,干脆转过来看看,结果一看,就看到了甘四娘埋尸。 赵挚越想,越觉得这方向对了。 秋文康是太子府长史,向来谨慎,此事一直深埋心里不提,除了身份敏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顾虑外,还有一点,经历这件事,他心里毛毛的,总觉得有人会陷害他。 初初听到秋文康供言时,赵挚尚不理解,现在想想,秋文康这感觉,应该是没错了。 有人想杀人嫁祸秋文康,按着秋文康路线行程安排好,不想秋文康突然有要紧隐秘的事办,匆匆的,快速的离开,这祸,就没能嫁过去。 至于为什么嫁祸秋文康…… 那小院尸骨生前经历惊险,身份有异,伴着浓浓神秘感,事件层次不可能低。 秋文康是太子府长史,代表的是太子力量。 所以这件事,很可能与朝堂有关。 牵扯到权利政事,大势之争,三人齐齐沉默,没再多提。 但—— 这件事不但与秋文康有关,还跟曾德庸和桑正有关。 “所以……这安乐伯不是无所事事,沉溺玩乐的逍遥伯,桑正也不是身世可怜,不敢言语,只能低头做事没脾气的半外族?” 这句话分量有点重,不仅打破所有之前任职,还会影响到案件走向,祁言说得相当小心翼翼。 赵挚微微颌首。 事已如此,真相在面前摆着,由不得人不信。 “还有一个问题——” 温元思起了头,赵挚眯眼:“院子。” 二人一个对视,脚下不停,转向前院。 祁言又不懂了,小跑着追上去:“什么意思?” 赵挚:“秋文康是男人。” “我知道啊,这点并没有疑问……”值得这么着急上火的跑? 温元思再次提醒:“甘四娘是女人。” 祁言:…… “这……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还是没听出来,赵挚磨牙:“男女授受不亲!” “砰”一声,祁言头撞在了廊柱上。 “我知道了!那秋文康就算救了甘四娘,就算要住客栈,也不会和甘四娘住在同一处!” 他突然开了窍,原地蹦出三尺:“别人要抛尸嫁祸秋文康,该把尸体扔到秋文康的院子,不应该扔给甘四娘!” 可尸体偏偏出现在甘四娘的院子里,这里头一定有事! 客栈是正经客栈,规矩是极好的,所有入住过的客人都有记录,但秋文康当时没住,不知道有没有……五年前的记录本子倒是还在,并没有销毁,屯在库房,就是找起来需要时间。 赵挚三人亲自下场,把库房里的记录翻了个遍,终于找了出来。 他们非常幸运,秋文康虽然当时没住,但交了定金,离开得太急太快,定金没有退回,所以记录上还有。 而这个院子,就在甘四娘的隔壁。 当晚秋文康没有住,别的人住了。 掌柜的解释是,店里做生意,不可能客人来了不接待,秋文康虽交了定金,却已确定不住,那院子环境好价格高,别人想要,他们万没有不再次订出去的道理…… 赵挚没太关注他说什么,只紧紧盯着册子上记录的名字。 陆五。 这两笔字太眼熟,这名字也太熟悉,他不可能认不出来,是陆语雪! 陆语雪每次外出,用的都是这个化名。 所以当晚和甘四娘住隔壁的,不是秋文康,是陆语雪。 巧合? 不,赵挚摇摇头,这样的巧合,也太巧了点。 不管陆语雪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当晚有人计划抛尸,必然会是在这个院子,怎么就到了甘四娘那里…… 陆语雪可能不知情么? 想到两桩命案里的节点,赵挚倏的站起:“我回京一趟。” 话说完的同时,人已经急不可耐,脚尖轻点,用起了轻功—— “好,这里交给我——” 们字还没说出口,祁言就发现他的挚哥就像展翅在空中的鹰隼,几个起纵,已经掠出老远,根本不可能听到他说的话。 他默默转回头,看温元思:“那咱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温元思微笑,“继续查啊。” 这件事,赵挚心里已经有了方向,他们就可以空出手,看看别人了。 “我们找找看,五年前在这青县,曾德庸伯爷都做了些什么事……还有那桑正,真就没任何人看到么?” 温元思手负在背后,脚步从容。 他怎么那么不信呢? 第258章 你终究会娶我 赵挚一路催马疾行, 片刻未停,直接冲回了王平府。 此刻已华灯初上,陆语雪已经卸妆整理, 不便见客。 赵挚却非常不懂得体贴,完全没有尊贵世子应有的风度,相当粗鲁的命仆妇进去给陆语雪裹上几件衣服, 将人强行拉了出来。 “表哥——你这是要做什么!” 陆语雪心中怒气简直无法言喻。 她其实一点也不想和赵挚避嫌,离得越近才越好呢, 最好赵挚直接冲门而入,看到她衣衫不整的样子…… 但眼下, 哪哪包裹的严实,没有衣衫不整, 只有发乱肤素, 像个疯婆子一样, 没半点美感! 赵挚根本不在意她美不美, 端不端庄,单刀直入:“五年前在青县, 你住在甘四娘的隔壁?” 陆语雪愣了一下, 跺着脚, 更气:“表哥这般把我扯出来, 就为了问这个?” 赵挚眯眼, 气势凛冽:“讲!” 陆语雪被他的巨大音量惊到, 蹙了蹙眉, 没再任性。 她一向……识实务。 “是, ”她收拾心情,尽量话语平静,“我说和他萍水相逢,并无多交,就是这一晚,我看到了她埋尸。” “她埋的是谁?尸体从何而来?” “此事表哥该去问她,我如何会知!” 陆语雪突然大声,眸底浮起浓浓怨忿,也不知怨忿的是什么,是谁。 赵挚冷笑一声,颇有一股‘你尽管发挥,看我信不信’的从容。 陆语雪突然就丧气了。 感觉自己处在一个深深的漩涡里,望不到头,也看不到底。 “我说的都是真话。” 她转头看着夜色,声音沉下去。 赵挚面上没有半点同情:“所以那日你被卫氏算计时,才能让甘四娘乖乖听话——” “你有她的把柄。” “我也是没办法……”陆语雪咬着唇,声音喃喃,“我不想被算计,更不想蒙在鼓里,一次次遇到各种不同意外……” 赵挚:“那就可以算计别人?” “呵,”陆语雪突然笑了一声,面色不仅仅是自嘲了,很有些阴沉晦暗,“你们男人都是一个样,希望自己的女人纯真,善良,干净,最好不谙世事,软软嫩嫩像朵花儿,可明明你们也在做同样的事……不,你们更过分!” 她仰着脸,回看赵挚:“你不是这样?你没算计过人?没踩着一路尸骨,走到强硬霸道的今日?世事本就不容弱者生存,没有谁能保护谁一辈子,不学着强大成长的人,终究会成为别人的垫脚石!这道理所有人都懂,为什么你们男人做得,女人做不得!” 这些话脱出口,陆语雪心有些痛,仿佛有什么,自己一直小心翼翼护着的东西消失了,但看着对方脸上自己从未见过的神情,她又有些痛快。 戴面具是一件很累的事,她早就不想装了,既然赵挚知道她的模样,自欺欺人有什么意思? 不过一口气说个痛快! “你以为宋采唐就纯洁干净了?从来没算计过别人?”陆语雪嗤笑一声,眉梢流转,颇有一股别样风情,“她可厉害呢,讹人钱财,连做白事小本生意的都不放过;欺负家姐舅母,别人惹她一点,她就假做事件,撺掇着外祖母禁别禁足;以权谋私,踩着别人上位,没她不敢干的!” “一个内宅女子,瘫在床上的傻子,醒来不过一年,就大变了样!一年前,她无父无母,无亲无朋,无权无势,命都快没了,无人知无人晓,现在呢?她是关家上上下下待为贵客的表小姐,钱财好物流水似的给,什么都不缺!她与江湖势力勾连,随意出入官府,结交攀附权贵,随便一个汴梁闺女都能欺负,还能待价而沽——” 越说,陆语雪就越恨:“表哥你可睁睁眼看个清楚吧!她才不是什么傻白甜,她心机深着呢!” 夜风忽冷,庑廊安静。 赵挚看向陆语雪的目光十分陌生,就像从来没有认识过。 陆语雪紧紧抿唇,感觉嘴内一片腥甜。 “我从不认为,有心机是坏事,”赵挚神情平静,“如你所言,世事不易,女子犹为辛苦,若能长些见识,心智慧开,是很好的事。我不认为无知蠢妇能支应门庭,生养出奇佳好孩子。但——” 赵挚看着陆语雪,眸底写满失望:“成事者,不择手段可以,不能没有底线。” 这一句话说的很慢,像在指陆语雪毫无负担的利用甘四娘,甘四娘死了也毫无,又像……在暗指以前的什么往事。 陆语雪脸色骤变。 赵挚:“她从不会伤害无辜,做的每一件事都有缘由,你——却完全无压力。” “你……你竟……” 陆语雪嘴唇翕翕,眼圈微红,被一个‘她’字,刺激的整个人发抖,说不出话。 赵挚没那么多耐心,啧了一声:“我没那么多时间跟你在这里耗,此事,你说还是不说?” 陆语雪眼睛几乎瞪出血来。 到底是谁在跟谁耗! 明明是他有救于她!他怎么敢就这么理直气壮,不软下半身身段! “若我不说,你当如何!” 赵挚神情依然平静:“你不会想知道。” 相处多年,陆语雪知晓赵挚的脾气,不再拼硬,软了眼神和声音:“若我……同表哥说了,表哥可愿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陆语雪微微垂头,露出线条美好的颈子:“我很久没和表哥对弈了。” 她心里有些紧张,声音也有些抖,可她真的……很想赵挚。 很想很想。 世间事总是这般令人无奈,不管赵挚怎么对她,怎么看她,她都放不下。她长这么大,超过一半的生命都在为成为赵挚的妻子而努力,她也不想放下。 好事多磨,话本里的故事总要一波三折,才能有圆满结局,她相信,她和表哥终归也是。 赵挚的回答是—— 直接把剑架在了她的颈边。 “我有很多刑讯问供之法,你想试?” 陆语雪震惊的看着横在颈前的剑,木木怔怔,半晌没有反应。 直到那剑锋又离近,寒气侵来,颈间似乎感觉到了疼痛,她才如梦初醒般大喊:“我说!” 她相信表哥不会杀她,但…… 想是一回事,害怕是一回事。 她努力定了定神,迅速开口:“甘四娘的事我的确知之甚少,我与她并无私交,那日伯府开宴,我确也用当年这桩事威胁过她,但……” 剑锋又近了些。 陆语雪眼珠微颤:“我马上说了!那具尸体,其实是丢在我院子里的,我一个贵女出行,怎么可以出乱子?我就……和丫鬟悄悄抬起尸体,甩到了隔壁院子……然后第二日一早,看到她在埋尸。” “见了尸体,不报官不害怕,反倒自己悄悄的埋尸,说这里头没事,谁信!”越说,陆语雪越觉得委屈,最后理直气壮起来,“我又没错!她们安乐伯府的事,凭什么恶心我!” 陆语雪说完,自觉今天形象丧失很多,默默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眸底有泪。 “我愿意将这些事说出来,愿意将自己不堪的一面展现,是因为……站在我面前的不是别人,是你,我的表哥赵挚。” 她声有泣色:“表哥……你还是不懂么?” 原来尸体最初是在隔壁院子…… 那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赵挚了解陆语雪,知道她没说谎,这大抵也是全部了,就不再为难,撤了剑。 “不懂。” 陆语雪今夜已经做了诸多出格之事,已经没什么负担,见赵挚有去意,心一横,扑到了赵挚怀里。 “表哥不要走,我……” 赵挚却将她推开了。 力气用的极大,还带着怒意,陆语雪直接被他推跌在了地上。 陆语雪脸胀得通红,从小到大,她就没这么丢人过! “赵挚——” 她又急又怒,哭出了声:“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谁!你心里明白的,你懂的,你是我的,你终究会同我成亲的!” “我不会与你成亲,”赵挚静静看着她,目光坚定,“也从未想过要吊着你,你当心知肚明。” “我会娶宋采唐。” 若前面两句让陆语雪难受,最后这一句,就让她发抖了。 “我不信!我不信——” “信不信随你,我已经在请圣旨赐婚。” 赵挚说完话就想走,陆语雪心里一阵空,脸已经丢到这个份上,非常不想这个时候认输,几乎理智全失,冲着赵挚的腿就抱了过来——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好好伺候主子!” 平王妃突然出现,声音不厉不重,却不容人反抗。 立刻有丫鬟婆子及时扶住陆语雪,赵挚没被她挨到,那一脚,也就没踹出去。 陆语雪突然知道了没脸,又是羞又是臊的擦着脸:“姨母,你怎么……来了?” “没什么事,出来走走,也想回去了。”平王妃脸色相当平静,不气不怒,好像就没看到刚刚那些事发生一样,“天色不早,你回房歇着吧。” 陆语雪行礼福身:“是。” 等她走了,平王妃转身:“你,跟我走。” 一直走到空旷小亭,挥退众人,平王妃才看向赵挚,满脸都是不赞同:“方才我不表态,是在雪儿面前给你留面子,现在你听好了,这桩婚事,我不允许。” 和宋采唐的婚事。 赵挚没有生气,没有愤怒,只是薄唇轻轻一掀:“由不得你。” 平王妃同样很冷静:“你不想要雪儿,没关系,可寻一个你趁心的来,哪怕平民,没有身份家世,平凡普通都可以,但宋采唐,她不行。” 赵挚看着她,她看着赵挚,二人对视良久,气势相峙,谁都没有退后。 “我其实一直很想问,你为何如此坚决?”赵挚看着平王妃,似乎有一些困惑,也有一些试探,“平民都可以,为什么她不行?你到底——” “在忌惮什么?” 就差点明一句话:宋采唐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让你如此敏感? 她的来历,还是身世?亦或是其它? 平王妃眉目冷峻,一双眼亮得吓人。 但她没有说话。 赵挚似乎也没期待她给出答案,仿佛只看到这表情,就已足够。 “我还是那句话,由不得你。” 说完,他转身走出亭子,扬长而去。 他和他的小姑娘,此生会长长久久,永永远远的在一处,哪怕前方多艰,路有所阻,只要他心志不变,所有问题都不会是问题! 这些人,把他,把他的小姑娘当成了什么? 那么不堪一击? 看着赵挚的背影一点点离开,从容不迫,肩背笔直,仿佛所有风雪都压不弯,所有暴雨都打不折,平王妃微微闭眼,深呼吸。 “你可看看,这桩事由我,还是由你。” 第259章 另有隐秘身份 赵挚问完陆语雪, 从平王府出来并没有立刻回青县。他去请见了太子,并且再一次问话太子府长史秋文康。 之后, 秘密进了趟宫。 大安帝挥退众人,留他在大殿整整一个时辰,直到咳嗽不止, 必须得用汤药, 赵挚才离开。 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事, 大家都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对以后有什么安排, 外人一概不得而知。 再有自己本职工作的琐事……赵挚各种马不停蹄的忙碌,等要再次离开汴梁时, 已过了五更, 天际将明, 晨鼓敲响,城门开放。 清早起床出来的人脚步都很快, 第一波出城的人也不少, 道路不再适合骑马,赵挚干脆下来,牵着马走。 这条出城道路悠悠长长,正好经过关家门口。 眼梢不经意一停,赵挚就看到了关清。 因有宋采唐, 他对关家难免下意识关注, 关清他不太熟, 没单独说过话,但其人性格经历,他很清楚。这是位十分出色的商女,目光胸襟不输男子,腹间机诡自成一派,很多聪明男人都混不下去的诡谲商场,她却游刃有余,将关家上下护得严严实实。 大清早,几个掌事回话,她伫立家门口,眉尖蹙起似有薄怒……怎么了? 男女有别,宋采唐又不在,赵挚没有贸然上前和关清说话,好在他武功不错,五感更是超群,只要脚步慢一些,就能听到她与下人们的谈话。 “……说是陵皇子府明日有宴,采买的东西太多,占道半条街还是少的,这交接送货,至少得忙到午前……” “明日有宴,采买先拉单子就是,晚一点送货碍得了什么,会死么!这大清早的大家进出货都忙,就他那么横,阻了所有人的路!” “大小姐,咱们管不了人家皇子府上的事,也没法硬扛,只能避……如今咱们怎么办,可有别的道儿走?这来回出货都有点的,晚上个把时辰,照规矩咱们就得赔钱!” 经商多年,意外发生太平常太普通,关清已经习惯了这种节奏,哪天没有任何事发生,她反倒会觉得奇怪。遂她气归气,却没乱了方寸,心里快速计较着方法。 偌大的汴梁城,陌生又熟悉的地方,她有多少人脉可以走动,多少资源可以调动…… 只两耳朵,赵挚就明白了事情的关窍,他知道关清本事,肯定能想到办法,但今日之事他没看到便罢,看到了,总要搭把手的。 他招来随从护卫,交待了几句话。 护卫点头应是,也没有打扰关家,立刻转头自己去办事了。 赵挚说完话就走,脚步没有片刻停留。 关家宅子,在寸土寸金的汴梁城看起来相当朴素,地方不算太大,也没有有钱商家金碧辉煌的样子。 这里,是宋采唐的家。 赵挚曾一度很不理解,明明没有自小相处的缘分,此前几乎没有见过面,宋采唐为什么能和关家相处和谐,短短时间有了这么浓的羁绊? 如他同陆语雪,几乎从小一起长大,可直到今年以前,他都没真正看透过后者…… 时光很美好,能让人获得很多东西,时光也很残忍,有些东西,别人不会同你商量,想扔,便扔了。 还好,他对陆语雪,自始至终,没一分情慕之思。 “驾——” 终于出了城门,赵挚上马扬鞭,冲着青县的方向,官道上一骑绝尘。 不知道小姑娘的颅骨复原怎么样了…… 他的小姑娘,总是有各种奇妙的方法,让他刮目相看。 想到宋采唐,赵挚就忍不住唇角上扬。 …… 赵挚一来一去耽误的这些时间里,温元思和祁言也没闲着,各自用各自擅长的方法,大展身手。 而所有的着手点呢,还是在伯府秘闻,伯夫人母老虎对付绝色逃妾上。 这种略带些桃色边的豪门大撕,一向为百姓们喜闻乐见,不可能不沦为聊资,尽管这么多年过去,还是有很多人有印象。空穴不来风,这些消息可能有真有假有些很夸张,但只要足够细心,就一定能找到方向。 温元思着重在跟曾德庸这条线。曾德庸是安乐伯,他是官身,有些事他问起来感觉并不突兀。 他将当时所有对曾德庸的描述记录下来,什么时候干了什么,什么表情,有没有很开心或很愤怒……之后放在一起分析,抽丝剥茧,找到特别在意的点,继续细查。 然后他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机关盒。 他记忆力不错,清楚的记得在栾泽时,曾和宋采唐一起办过卢光宗的案子,在这个案子里,不仅有本次的死者甘四娘,还有一个人,牛兴祖。 牛兴祖死得很早,在案子里的身份很特别,他是一个木工,手艺精巧,为卢光宗做过一个盒子。那个盒子外表看起来不错,实则内置机关,不知道图纸的人,根本找不到它里面藏的东西。 这个机关盒,是卢光宗交给牛兴祖做的,图纸也是他给的。 甘四娘因为当时和牛兴祖有私情,所以知道这个机关盒,包括图纸的存在。 而卢光宗,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官声那样,是个清官,好官,他贪污受贿,私藏巨财,秘密运往它处,背后必有惊天大局,一定站着一个不得了的幕后主使。 当时的案子查到这里太过敏感,以他的层次不再能接触,但卢光宗与人勾结是事实,而机关盒和图纸,是分量很重的证据。 当时的小盒子被赵挚带走了,如今一模一样的小盒子,曾德庸竟然也有! 这说明了什么? 曾德庸,可不是一般的闲散安乐伯…… 是不是也是这组织里的一员! 温元思为防误伤,反复查验对比了多次,取到了好几个不同人的供言,确认这盒子的确特殊,并不好做,曾德庸找了好几个人才做成。 “曾伯爷……你到底是谁?干了些什么?” 温元思眼梢微眯,眸底一片冷色。 他正顾自思量时,祁言也回来了,眉峰高挑,神色凝重,似乎还有几分怒意,猛的一拍桌子:“那桑正不是什么好东西,才不是老实人!” 温元思:“怎么说?” “还记得之前咱们在栾泽办的那个案子么?”祁言抄起桌上茶壶,灌了整整一壶水,袖子抹过嘴,问温元思,“卢光宗卢大人的?” 温元思眯眼:“当然记得。” 他这边刚想到,查到有关,祁言就提了起来,难道—— “这桑正,与当时的案子有关?” 祁言冷笑一声:“跟当时的人命案有没有关系,我不知道,但他跟那些金子有关!” “金子?”温元思扬眉,“卢光宗私宅池塘里挖出的十几车金砖?” “正是!” 祁言眯眼:“当时后面没有线索,咱们不知道那金子是第一批还是第几批,送给谁,又是怎么运出去的,后来挚哥提了一嘴,说可能走的是水路,跟漕运,盐道有关——” “反正这事儿到现在还没有查个底儿清,我也不知道,但我跟漕帮这届帮主有点交情,市井里又有几分能耐,那桑正再低调,不也得吃喝拉撒,只要他出来,人们能看到,我就能问到他的事!” 温元思:“然后你就问到了——” “没错,”祁言拍着胸脯,“老子问的细细的,真真的,清清楚楚的!五年前,那桑正来青县,低低调调,看起来什么都不掺和,实则护送,也可能是接收转手——一只大船过这路段,而那船里,装的就是金子!还有人看到桑正夜里背着几大块金砖,去私窠里熔子,做为己用!” “那船里还有别的外族人,说话叽里咕噜的,当地人听不懂!” 祁言拍的手掌都疼了:“这事不对!怕不是真有人卖了国!” 温元思眼帘微挑,若有所思:“这桑正,没准就是环节里的联络执行人……” 二人对视,眸底都有火气。 巨财,外族,这是有人要挖大安的根啊! 祁言很怀疑:“还有那甘四娘,是不是知道的太多了,所以被灭口!” 当初卢光宗的案子里就有她,现在还有,知道那么多,不被下手才奇怪吧! 温元思颌首,两手交握,手指搭在手背上,想得比祁言更多。 若这里面有大局,那院子里的尸骨,扮演的又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训练有素,坚韧顽强,被人追杀……看起来可不像是这个局的朋友。 祁言说完,又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皱眉:“可甘四娘知道的有限啊,你我挚哥都问过话,她看起来离这事挺远啊……” “不可能只是看起来,不了解,就是找到的线索不够。” 随着这句话,赵挚走了进来。 祁言腾的跳起来:“挚哥你回来了!我同你说,我找到新线索了,非常要命!” 赵挚眼角平直:“你们刚才的话,我都听到了。”他看向温元思,“不仅桑正有异,曾德庸也也不对吧?” “是,”温元思点了点头,“卢光宗案里出现的机关小盒子,他手里也有。” 祁言差点又跳了:“什么!!他也跟这有关系 !!” “我还要告诉你们一件事,”赵挚阻止了祁言的激动,把消息卷宗放到桌上,“十八年前,北青山剿匪,很多人都在。” “除了上一案里的左修文,蔺飞舟寻找的人——甘四娘,曾德庸,桑正,卫氏,秋文康,这五个人都在。” 话毕,整室寂静。 祁言吓得都不会说话了,一个劲挠头:“这……这……都在?为什么!到底怎么回事!当夜不是剿匪么?怎么连卫氏这种内宅女眷都在!” 第260章 就是他 从命案一开始, 就总有隐隐约约的过去隐现,赵挚心内生疑,着人专门调查了这几个案件相关人的过往,尤其几个重要的时间节点, 几人行踪。 比如本次案发时间,比如五年前,疑似景言身亡的的时间点,又比如十八年前,把蔺飞舟要找的人和景言串连起来的夜晚…… 没想到,竟然收获颇丰。 赵挚拿到消息卷宗的时候,都想冷笑了。 原来绕来绕去, 都是一帮人! 十八年前, 秋文康还没有到太子府做长史,还在基层苦哈哈的打磨, 好不容易混进这次剿匪队伍,想立个功;甘四娘貌美,是当时匪寨里抓的俘虏,匪首最爱干这事,上一案里的谷氏, 不就是这么被糟蹋的? 至于曾德庸和卫氏, 当时说是压根不知道这茬, 相携出来游玩, 偶然遇到这件事怕的不行, 曾德庸还吓的尿了裤子, 疯魔了似的,连最喜欢的美人老婆都没顾上,自己跑的迷了路,最后还是被官兵救下,送回的安乐伯府。 卫氏运气就比较好了,一路没靠近危险地方,在近山脚一处野庙安安生生过了一晚,还巧合的救下了当时还是个少年的桑正。 桑正是自己采药,去的北青山,也没往危险地方跑,只是入夜难行,他脚一滑滚下了山坡,若无卫氏相救,一条命就交待了。 所以也因这份‘救命之恩’,有了之后的诸多来往。 不用赵挚说,温元思和祁言看一看消息卷宗,就什么都明白了。 那个夜晚很乱,闹的事很大,谁在谁不在,一查就能清楚,众多官兵眼睛不是瞎的,但也因为到处太乱,太杂,一定意义上提供了掩护,这些人在是在,分别做了什么……旁人就不一定知道了。 卷宗上这么写,一定就是事实么? 这里面的水,很深啊。 “还有一件事,此时也没有必要隐瞒了。” 赵挚掀袍坐下,看向温元思:“你还记不记得,去年二月,栾泽天华寺,云念瑶的案子?” “自是记得。” 温元思点点头,那是一个颇为棘手的案子,贵女案和小偷内讧杀人案混在一起,线索错综复杂,着实难以辨清,若非有宋采唐帮忙,那两桩人命案怕是难破。 这云念瑶,就是当时的贵女。 “这事我也知道!” 祁言登时举手。 他当时没在栾泽,不知道这个案子底细,但云念瑶是汴梁贵女,死讯传回,动静闹得很大,他又对这些八卦颇感兴趣,就听了几耳朵。 “有人以秘信攻讦云念瑶祖父通敌卖国,还甩了出证据,云老爷子自尽留书,以示清白,这件事当时闹得很大,后来渐渐的没人提……” 话虽如此,赵挚的表情并不像忘了。 这件事,自有人记挂。 “我大安朝堂,的确存在一叛国通敌之人,此人颇有权势,心计甚深,至今没有露出任何把柄,时人不知,但绝对不是云老爷子。” 赵挚剑眉星目,神情冷冽,透着说不出的严肃:“此为机密,不可与外人道,但本案案情特殊,你们应该也猜到了。” 祁言很上道,立刻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挚哥放心,规矩我们都懂,知道了也不会向外说的!” 温元思却立即想到,赵挚观察使的由来,也许就是因为这桩事! 皇上在秘令他查! 才不是什么人们嘴里的失了宠,被夺了兵权,王爵也压着不给,没前途没前路,赵挚其实才是最被皇上信任,可以交付重任的人! 同时,温元思心中隐隐有另一思虑闪过。 机缘巧合,他进了这个局,几桩案子都有过参与,也知道了这么多事,只要继续认真办案,将来定有一份功劳! 办好了,仕途何惧! 办不好…… 视线环绕房间一圈,掠过气势外露的赵挚,一脸信心的祁言,再想起仍在房间内做颅骨复原的宋采唐,温元思唇角微勾,笑容自信。 有他们一起合作,这个案子怎么可能办不好? 接着祁言的话,温元思朝赵挚拱手:“下官一定尽力助郡王爷破案!” 赵挚要的也只是这个承诺。 这人惦记他的小姑娘,看不顺眼归看不顺眼,但能力他是认可的,对方应该也认可他,不然不会这么客气。 个人喜恶,私人情感是一件事,于公又是另一件,他和温元思都把这个尺度拿捏得很好,合作起来并不难受。 “好了——好了——” 这时突然有人小跑着过来传信,脸上通红,十分兴奋:“宋姑娘的颅骨复原完成了!” “什么?完成了?” 祁言嘴里喃喃,两眼发直,下一刻,像个猴子一样的蹿了出去,运起轻功,直接飞纵向宋采唐的院子。 别说祁言,赵挚和温元思也坐不住了,立刻起身,大踏步朝宋采唐的院子走去。 几日夜不眠不休,经过大量的测量修下,做好颅骨复原,一口气卸下,宋采唐感觉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浑身软绵绵,站都站不起来,眼底还蒙着一层乌青,祁言冲进来,她也只是有气无力的看了一眼,没太多表情。 “可能不太像,你仔细看看。” 在现代做颅骨复原,有电脑软件帮忙构图,做出的效果和照片比对很容易辨认,可在这里,她只能成这样了。 完整的颅骨,一般的男人发式,清晰的面部五官,按照死者年龄特点做小的调整,以及配色,比如头发束成冠,按年纪没有白发,要不要有胡子 ,有的话是什么样子…… 她自己感觉不如现代做出来的效果,祁言却是看一眼就震惊了。 “这……这……” 这个面容,他再熟悉不过。 比一般人略高的眉弓,眼形略圆的眼,鼻头有点肉,下巴右边因为小时候摔了一下,跟左边略不对称,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就是我小叔叔景言!” 祁言颤抖着手摸向用泥塑出来的面容,还没碰到,指尖又猛的一顿,像是害怕把它给碰坏了,眼眶一红,眼泪唰的就下来了。 宋采唐眨眨眼,一时还有些怔。 虽然没有电脑成型,略不满意,她对自己技术还是自信的,如果死者就是景言,那么这个面容一定很相像,只是泥塑毕竟不是三维照片,打眼看起来会有些突兀,需要认一认才能认出来。 没想到祁言这么快。 她一点都没想起来,古代的图画风格偏写意,连官府张贴得海捕告示都很销魂,在这种程度下,她做出来的复原颅骨,已经和真人非常像了。 祁言没法管别的了,跪在地上嗷嗷大哭。 “小叔叔……我终于……找到你了……” 赵挚和温元思晚到一步,但看到复原的颅骨相貌,震撼是一样一样的,没比祁言少一点。 说的再好,不如真正见到的一刻。 他们二人自是相信宋采唐不会乱说,只要说了,就一定能做出来,但他们没想到,竟然能做的这么逼真,和真人感觉一样! 真正的栩栩如生,似有灵魂,连眉毛都根根分明,她是怎么做到的! 连忙数天,没有休息整理,房间很乱,宋采唐就坐在案前椅子上,说不上脏,乱是一定的,偏她还不起,发微散,眼底青,没骨头一样倚着胳膊,看起来应该是很不雅的,但赵挚和温元思还是没办法嫌弃,两眼放光,眸底满是惊艳与欣赏。 这个人……还真是永远在给他们意外,从来没让他们失望过! 祁言这表现,结果如何根本不必多说。宋采唐缓缓闭眼,虽然这情绪有些不合宜,但是真的,她颇有一种‘终于完成,终于能解脱’了的轻快。 “抱歉,我得回房休息会儿了。” 她让青巧扶着,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草草朝赵挚温元思点了点头,就离开了房间。 谁也没拦她,连关心的话都觉得浪费时间,最好能让她立刻休息,默默目送她身影离开。 祁言这个样子,是办不了案的,宋采唐也急需休息—— 赵挚和温元思非常有默契的,没提案情,准备安慰过祁言过了这场伤心,继续详查案情,等宋采唐醒来,大家再一起讨论。 宋采唐这一觉,睡了整整一天。 初时睡的还好,后来一直在做梦。 这样的梦以前也做过,都与往昔岁月有关。 不一样的是,以前,她在梦里看不到这些人的脸,体会不到这些人的感觉,包括梦里那个‘自己’,但这一次,她看到了…… 很多很多。 她看到了父母的脸。 她好像一出生,就在大安……婴孩时期就感受到了浓浓的父母亲情,母亲和大姐关清长的颇为相像,不同的是,一样的眉眼,在关清身上就是气质清冷,颇为疏离,长在母亲身上,就是眉目秀致,脾气温和。 母亲在她两岁时去世了。 可奇怪的是,她对母亲记忆非常深刻。 父亲叫宋义,一直没有再娶,他说他这辈子生命里只有两个女人,老婆死了,就只有女儿,不能辜负,他不允许别人欺负他的宝贝,绝不给一点机会。 父亲是个仵作,技术很好,但早前好像得罪了人,活的很低调。可知道她对验尸感兴趣,屡劝不改后,明白了她的坚持,不再拦着,帮她进入这一行,让她女扮男装,帮她收拾圆场…… 在这大安,不是你说你会验尸,就可以当仵作,也不是你是仵作,就一定有案子给你破,哪个职场,都有自己运行的规则。 父亲帮了她很多,哪怕这有违他的低调原则。 可这么好这么好的父亲,去世了,意外滑落山崖,连句话都没留,就这么去了…… 梦境到这里戛然而止,宋采唐‘看不到’更多,只根据当时的年纪,时间线,知道没有过多久,自己就撞到头,成了傻子。 第261章 再排除一个嫌疑人 这个梦里,本应该也有赵挚。 说是应该, 因为宋采唐看到了赵挚的脸, 十分肯定她们一定有来往,但不知为何,只要一想到赵挚这个名字, 看到赵挚那张熟悉的脸, 心里就莫名的痛, 就像心脏被挖走一大块, 血淋淋,空荡荡。 她们,一定一起经历过非常可怕的事,这种可怕,让她的潜意识一直在躲避,不敢面对, 所以拒绝想起。 但她对赵挚没半分恶感, 反而十分依恋, 思念,哪怕什么都想不起,哪怕做了这样一个梦,醒来想到赵挚的名字, 心中只有温暖。 这种温暖,随着时间推移, 越加深刻。 她们到底……一起经历了什么? 宋采唐闭上眼睛, 深深呼吸。 这不是梦, 是过往。 根本没什么前身,大安的宋采唐,一直是她自己。 回忆中断,太多事情弄不清楚,她心绪起伏,脑子有些乱,环绕着很多问题,比如父亲宋义的死,比如自己的撞到头失忆,再比如—— 这些往事,赵挚一度也并不记得。 否则去年‘初见’,他不可能那么疏离,完完全全的陌生。 他是在之后,一点点的相处之后,慢慢心有疑惑,慢慢想起……直到夜圣堡的案子,他情绪变化很大,就像变了一个人,面对她的时候明显不一样。 赵挚想起来了。 可……是全部么? 赵挚是平王府世子,身份不凡,为什么几年前会出现在她所在的小镇,又为什么和她分开,双双没有记忆? 还有一件事,水。 她以前对水并没有什么奇特的情绪,没什么害怕,也谈不上喜欢,可去年醒后,她很喜欢水,甚至只有在水边,才能睡得好,才能觉得安心。 赵挚却很怕水。 不愿意靠近水边,也不喜欢别人靠近水边,尤其是她。 可他并非应付不了,几次遇险,他都解决的很好,有些动作甚至称得上熟练,他以前,是不怕水的。 为什么? 她们经历的险境里,和水有关么? 过往纷杂,劈头盖脸的砸过来,宋采唐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紧张无力感渐渐淡去后,她抹去眼角泪痕,慢慢变的冷静。 当年的事,肯定是要查的。 所有真相,她都要知道! 赵挚要问,自己也要努力…… 宋采唐下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大姐关清写了封信。 求助姐姐,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另外还有卫和安。 这个人肯定是认出了自己,之前他嘴里‘厉害的年轻仵作’,不用说,肯定是女扮男装的她。 她们应该并不熟识,没太多交情,只是居于同一县,有过照面……卫和安一定不了解她,否则不会这么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找上来,言行谨慎,不管心中有什么想法,这件事,并没有往外说,只是试探,为什么? 难道是有求于她,不想交恶? 可她的本事,只有验尸。 宋采唐眼神微微眯起,看来这个卫和安,可以诈一诈。 之前她什么都不知道,处于劣势,现在,倒可以反过来试探一番了。 …… 长长一觉,大梦一场,脑子里过几遍往事,再加稳定情绪,宋采唐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已经过去了两天。 祁言情绪已然恢复。小叔叔的死对他来说是个很大的打击,尸骨又未寻回,他心里一直沉甸甸,不能释怀。如今心愿得偿,悲伤过后,眉宇间已经有了几分洒脱和坚定。 不管怎么说,案子肯定要破,等抓到真凶告慰亡灵,他就带着小叔叔尸骸回去,入土为安! 遂他看见宋采唐是很高兴的:“唐唐,你休息好了么?累不累饿不饿渴不渴?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必能满足你!” 能寻回小叔叔的遗骨,宋采唐当居首功,这份恩情,他永远不会忘! 温元思看到宋采唐也放了心,眉眼舒展,笑容似春风拂面:“你来了。” 只有赵挚,感觉宋采唐似乎…… 有哪里不一样了。 恬淡眉眼,灵慧之气一如既往,可看他的眼神,不一样了。 并非有很多爱意流露,让他惊喜,而是轻松了,更加从容,更加自在了。 就像之前有块大石头拦在面前,她过不去,也不想过,现在这块大石头搬走了,她可轻松上路,不再有顾虑。 赵挚心中一动,忍不住上前两步,低头看着宋采唐的眼睛,眉目如星,声音似来自遥远天边:“你……可是想起了什么?” 这个问题并不突兀,祁言和温元思以为他问的是案情,宋采唐思路敏捷,常有意外分析收获,也许这一次也有。 宋采唐看着赵挚,微微偏了偏头:“没有。” “我这一觉惫懒,不知天光,不是应该你们有收获么?” 她莞尔一笑,似春光韶华,灿烂无匹。 “来同我说说啊。” “好好我同你说!”祁言立刻把宋采唐迎到座位上,眉开眼笑,狗腿至极。 温元思顺手给宋采唐倒了杯茶,温度适宜,入口颇好。 赵挚……赵挚慢了一拍,没办法,只好以极快的身法,抢了宋采唐身边的位置坐。 他的小姑娘……好像有事情瞒着他。 不过没关系,他们有长长的,长长的时间相处,什么话都可以慢慢说。 这一次,他不会放手,也不会缺席。 四人对坐,几句寒暄打趣,气氛渐渐回归,说起案情正事,再寻常不过。 宋采唐一直在做颅骨复原,之后又累的力竭休息,这几天发生的事,赵挚三人的收获,案件进展,丝毫不知,所以这谈话前期,都是三人分别同她讲述收获线索,她捧着茶盏,低眉垂眼,安静倾听…… 原来甘四娘这命案,不仅牵扯到五年前,竟然还有十八年前的事! 宋采唐长眉微蹙,若有所思。 所有线索细节说完,赵挚眉眼沉肃,叉手总结:“现在有件事可以肯定,十八年前一场官兵剿匪,北青山上很热闹,有机智的匪首为己谋生,出卖兄弟,以‘左修文’的身份重生,招摇过市,还有别的人——在搅浑水。” “没错,”宋采唐相当认同,“不然事情不会这么杂乱,埋的这么深。这些当年都在的人,各自一定都怀有不同目的……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就很关键了。 祁言咂咂嘴,十分发愁:“这谁能知道?过去这么久,当天又那么乱,想查也查不清啊!” 温元思垂眉看桌上茶盏,眸底尽是思虑之色:“旁的不说,之前卢光宗案,再加这次景言案,两次皆出现的,数目庞大的金子,定然与外族有关——莫非十八年前,就有人起了异心,里通外国了?” “还有前后两次出现的机关盒和机关图,”他抬眼看三人,神情郑重,“我有种感觉,这两边,会不会是合作关系?” 宋采唐侧耳听着,目光微闪:“现在的线索表象,曾德庸和桑正并不亲近。只看甘四娘的命案,如果是曾德庸所为,那房间里药瓶子的出现,肯定是为了陷害桑正。” 意图陷害,关系怎么可能好? “如果是桑正杀了甘四娘,那他选择的时间地点,杀人的方式都很微妙,有羞辱嫌疑。” 羞辱安乐伯这个伯府男人,关系也不可能好。 矛盾深到嫁祸杀人,起码看起来,这两个人不可能简单的合作关系。 宋采唐说完话,目光移向赵挚,似乎想听听他的意见。 祁言后知后觉的领会到了什么,直直看向宋采唐:“所以杀害甘四娘的凶手,就在曾德庸和桑正之间了?” 宋采唐顿了顿,才点了点头。 她这一顿相当微妙,就好像在说:你竟是到现在才知道么? 祁言好悬喷口血,但他早就被打击惯了,现在也不觉得丢人,急急问:“那秋文康呢?为什么被排除?” 赵挚温元思齐齐转头看他,目光相当怜悯。 祁言:…… “所以你们——你们都知道?” 赵挚和温元思没有说话,他们也不用说话,表情已经代表了一切。 祁言:…… “但凡命案,凶手杀人都是有动机的,”宋采唐比较体贴,话音温柔的开口,“你觉得秋文康为什么要杀甘四娘?还是在安乐伯府这样的地方,办宴聚会这样的时间?” 祁言挠了挠头:“顺……顺风车啊。” 不是之前案件分析时就说过,凶手可能发现有别的人也要动手,机不可失,索性下手并嫁祸? “可这并没有解释动机啊。” 宋采唐伸出纤白手指:“最普遍的杀人动机有三个,情仇,钱财,秘密,秋文康靠的上哪一样?” “他与甘四娘五年前在青县见过,若这十八年前他二人有旧怨,那他不会帮助甘四娘,杀了反倒方便。若这怨是五年前结下,今次汴梁再聚,起了杀心,那他在外边行凶杀人还比较方便。安乐伯府只是不待见甘四娘,并没有限制她外出,五年前那一段交集算是隐秘,也并无他人知晓,这般悄悄的杀了,没人会查到秋文康身上,他会更安全,如此大张旗鼓,招招摇摇的作案,不觉得有点蠢么?” 祁言:“可五年前的事并不是没有任何人知道啊,杀我小叔叔的凶手抛尸,是要嫁祸给秋文康,这个人肯定知道秋文康和甘四娘见过。” “是,凶手会知道,但会说么?”宋采唐提醒祁言,“凶手自己干的事,可也是不光彩呢。” 按下这个葫芦,那个瓢又起来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很少聪明人会干。 祁言:…… “也是。”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宋采唐眼稍微眯,素指轻轻抚着茶盏,“杀人的时间和地点。秋文康和安乐伯府素无来往,此次安乐伯府举宴,也是却不过情面过府道贺,他对府内环境特点,屋舍院落,哪处待客哪处不带客,各方流程安排,不可能熟悉。” “而凶手杀害甘四娘的方式,不管下毒等待毒发,还是强行暴举,都是需要时间的。能在这宾客盈门,各处热闹的环境里从容作案,悄悄的来,悄悄的走,凶手一定对伯府环境非常了解,亦对宴会流程了如指掌。” 祁言恍然大悟:“哦……对,有预谋的杀人也是要看天时地利人和的,那秋文康根本不具备在这里作案的能力!” 赵挚手上茶盏落在桌上,发出清脆微响:“祁公子可真是聪明灵慧,反应机敏。” 祁言有点臊:“咳咳,比不上挚哥。” 赵挚:“那我可能继续了?” 祁言狗腿的执壶给他倒茶:“您请,您请。” 赵挚便又继续:“所以现在有几拨人……” 第262章 突破口 “所以现在有几拨人出现在本案。” 窗外风声呜鸣,赵挚话音含霜, 亦颇有冷意:“安乐伯曾德庸和安抚使卢光宗, 此二人手上有机关盒与机关图。” “外族人桑正,亲自押过船, 知道金子运行路线,”宋采唐跟着道,“而这些金子的来源, 卢光宗亦脱不开干系。” 两路人,有交集相连。 可这曾德庸知不知道金子, 现在尚无确切线索, 不能肯定。 温元思若有所思:“牛兴祖是当时做盒子的人, 后被卢光宗灭口,可能不小心知道了什么秘密, 但一定不多。观甘四娘生活路线,一直远离在外,应该也是因为自身聪明猜到了一点,可也不会多。” 所以别人才没有对她赶尽杀绝, 各种逼杀, 她不再‘甘于寂寞’,跑回汴梁安乐伯府争利, 才被别人容不得。 “还有两个人,”赵挚微微眯眼, 指尖轻点桌面, “上一案中蔺飞舟要找的, 帮过谷氏的那个人,还有景言。” 这两个人,身边出现过同样的图案标识。 “他们应该是同一拨人,”温元思道,“就是不知道,他们是不小心被卷入十八年前事件,还是怀揣着目的,有意进入。” 如果是不小心,他们知道了什么秘密,遭遇不测? 如果是有意,那他们在做什么事? 三人齐齐看向祁言,意思很明显,十八年前的事,你该好好想想了。 “可十八年前,我还是个小屁孩啊!”祁言十分委屈,抱着脑袋抓狂,“我小叔叔也只是个十多岁的少年,懂什么?能干得了什么大事?” “我真的不知道啊!” 宋采唐脸微侧,突然想到一个方向:“也有另一种可能……这二人不是自己拥有同样的标志,他们是被标记。不见得两个人就认识,别人给他们标上了一样的记号,他们就是一样的,被盯好的猎物。” 十八年前,景言可能并不在北青山,但他之后做的事,触及了一些秘密,别人便放了标记,想要杀他。 赵挚和温元思想了想,如此,但也说得通。 不管前后这两个死者知道了什么,为什么被杀,私下联络,募集钱财,运往外族一事,都是肯定的,死者二人与这个集体立场对立。 这个集体里,卢光宗和曾德庸身份方便,权势也方便,搞钱容易,桑正母亲外族人的身份,容易被外族放心…… “合作一事,还真的并非不可能,”宋采唐微微偏头,“只是这方式——比较高端。” 祁言挠挠头:“高端?” 温元思就笑了:“你可想一想上一案,厉正智和左修文。” 祁言一下没反应过来,怎么说起上一个案子了? “这……有关系?” 说起来那匪首顶了左修文的名字生活,布局的确精彩。 赵挚冷嗤一声,对祁言的智商表示怜悯。 宋采唐再次点透:“二人在没有反目之前,是合作伙伴。只是厉正智更聪明,凡事都留了后手。” 祁言眨眨眼,这才嘶的一声,悟了:“混官场的人,段位就是高啊……” 叹完,他又瞪向赵挚:“我才不是笨的想不到,只是一时反应慢了而已!” 赵挚冷哼一声,剑眉高高挑起,没有说话。 祁言说完,巴巴回头看宋采唐:“所以这曾德庸和桑正,其实是朋友?” 赵挚实在忍不了了,翻了个白眼:“之前宋姑娘的分析,你全然没听进去?这二人就差直接掐起来了,会是朋友?” 祁言愤怒又委屈:“可是你们刚刚又说——” “朋友一定会合作,会合作的却不一定是朋友,”温元思吹着茶沫,声音徐徐,“人生处处身不由己,很多时候,互相看不顺眼,也必须要合作。” “公是公,私是私,把手头事情办好,并不说明出门后不会笑里藏刀,各自下手。” 他这话说的从容淡定,似乎颇有心得,看来类似的经历不是没有。 祁言:…… 官场真是凶险。 温元思又提起一事:“桑正和安乐伯夫人卫氏,我虽并未有物证,也没有人愿意站出来证明,但二人有私,确为事实。” 这一点他早在去安乐伯府问话时就察觉到,这几日奔走下,已以确定。 这两个人,不可能成为朋友。 “嘶……”祁言捂着脸,觉得牙疼,“要真这样——他们也太会玩了吧?” 宋采唐目光微转,想起最初看到曾德庸和卫氏的印象:“怪不得……” 祁言凑过去:“怪不得什么?” “违和。”宋采唐蹙眉道,“卫氏的状态太好,太自信,自信的都自负了,看起来就像一切尽在她掌握中,游刃有余,她很享受别人对她的艳羡追捧,以此为傲。” 可后来的观察相处,她认为卫氏的确貌美,也不失聪明,可离手段高竿,明显有些距离。 她身边的环境,塑造出了她的盲目感。 而曾德庸爱妻护妻,又贪花好色,忌不了口的行为,也更能解释得清。 “他若是真心喜爱卫氏,就不会跟别人乱来,不是真爱,也没必要对卫氏这么捧着……” 曾德庸给人的感觉,也很有些违和。 他没有怕卫氏的理由。 男权社会,以男人为尊,唯一的家世背景,曾德庸并不输,没必要对卫氏如此。 “这一个个的,怕都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赵挚眯眼:“这个,或可是突破口。” 祁言:“什么突破口?” 宋采唐与赵挚温元思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问供!” 这样的案情,显然别人不会随便招供,问话,就得有技巧。 脑中快速过了一遍因果,赵挚身体微微前倾:“来,咱们再过一遍案情……” 案件查至此,事实已能大部分拼凑。 十八年前北青山事发,案件相关人各自有各自的缘法,人物关系形成。比如卫氏救了桑正,曾德庸机缘巧合,看上了被掳走,又被得救的甘四娘。蔺飞舟要找的人这夜在,不凑巧的知道了什么秘密…… 五年前在青县,甘四娘出现,曾德庸没看见,或者看见了装没看见,卫氏心情不顺,想要杀了甘四娘,并且动手了。没想到甘四娘运气好,被秋文康救了,顺利躲过。 这时候有一个人,因为隐秘的事走漏风声,组织杀了景言,要嫁祸给秋文康,可能是有什么私怨,可能仅仅因为秋文康是太子的人,真正目的是牵连太子。 结果当晚有要事,秋文康悄悄的离开,订下的院子,被掌柜转手,给了同样悄悄过来的陆语雪。陆语雪是女子,独自外出,行踪肯定不似男子招摇。 当晚,景言的尸体被抛到了秋文康定下却没有住,住了陆语雪的院子。 陆语雪心思玲珑,在汴梁多年,对安乐伯府的事知之甚深,以为这是别□□妾争宠的家务事,觉得恶心,直接把尸体甩给了隔壁甘四娘。 甘四娘知道卫氏要对付她,心里惶惶,根本不敢报案,直接把人埋了,带着儿子慌忙离开了青县。 景言的玉佩,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到了她手里。 去当铺想当,是因为缺钱,最后决定不当,是怕引来麻烦。 之后五年,大家相安无事。 曾德庸和桑正,起初可能只是知道甘四娘的存在,并不知她知道机关盒和机关图,后因卢光宗命案,这件事露出。甘四娘不冒头,龟缩着好好过日子便罢,可她回来了。 她压制不住甘志轩的想法行为,只得随他来汴梁城,回到安乐伯府,不管做没做什么,这个行为,就是争权,就是夺利之心。 人心一起,各种谋算就会出来,知道的事会成为威胁倚仗,所以,甘四娘这个人,不能再留。 凶手之所以选择这个时间,是因为察觉到别人也想动手,想坐顺风车…… “用毒和用强之人,很可能是同一个。” 赵挚语出惊人,一句话后,还没停:“杀害景言和甘四娘的,或许也是同一个。” 曾德庸和桑正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意义上的合作关系,但双方交接是不是本人,各自负责什么事,都不清楚。 这个案子的事实拼凑,仍然缺一个突破点。 “景言的玉佩,”温元思道,“现在在哪里,非常关键。” 宋采唐:“还有那特殊杀人兵器狼牙棒,握在谁手中,谁就是凶手。” 总结完毕,赵挚拍手:“时间事已了,回汴梁吧。” 所有案件相关人都在汴梁,想破案,就得回去。 几人无不应是。 案情相关线索,还有下面人在继续查,他们可在回京路上整理思路,分析开拓,或可会豁然开朗,得到新的方向。 谁知车刚走没多久,就有人骑马飞驰而来:“宋姑娘——有宋姑娘的信!” 因办案需要,几个人的信件从不会耽误,一接到就会立刻送来,赵挚看到来人,接过信:“下去吧。” 人一走,赵挚只瞥了信一眼,脸就黑了。 无它,这字迹,他认识。 没有风骨,张牙舞爪颇为粗糙,写的连五岁的孩子都不如,就好像刚刚学会认字似的。 他接过用这样的字写来的战书,不要太熟悉,这是西夏王子李元峰的信! 李元峰写信来,不给他,却给宋采唐,什么意思? 宋采唐见信久久不至,掀开车帘,一眼就看到了赵挚的黑脸。 “怎么了?” 赵挚没说话。 宋采唐伸手:“不是说有我的信?” 赵挚没给她,想了想,掀开车帘走进车内:“我帮你看?” 宋采唐微笑着看赵挚:“嗯?” 赵挚脸一点也不红:“这信,我要帮你拆。” 没一点窥人隐私的惭愧。 宋采唐和别的姑娘不一样,心思玲珑剔透,长眉一抬,就明白了:“你认识这字,”她看向信上的‘宋采唐亲启’五个大字,语气肯定,“你知道这信是谁送来的。” 赵挚也没瞒:“李元峰。” “李元峰?”宋采唐想起夜圣堡的案子,“假扮辛永望的那个西夏王子?” 赵挚嘴唇紧抿:“是他。” 想起那个案子,他一到时宋采唐的境况,前前后后经历的事,心情就很不好。 虽然当时他就好好把李元峰给教训了一顿,这心中怒气,还是没消完。 “他写信给我——干什么?” 宋采唐有些不能理解,她与这位西夏王子并无交情,当初发生一些不太友好的事,也是因为对方要用她钓出赵挚,给她写信,这李元峰怎么想的? 视线落在书信浅黄封皮,宋采唐稍稍有些好奇:“你拆吧。” 赵挚颌首:“好。” 他态度很郑重,仔细检查过有没有毒粉机关,才将信拆开。 两个人都没有想到,这封信虽然来的奇怪,语气也有些挑衅,但对于本案,却是个证据! 第263章 西夏王子的信 西夏王子李元峰,是最有可能将来接任西夏帝位的王子, 个人能力尤其出色, 政局能谋, 兵仗能打,在边关和赵挚交手不止一次, 现阶段最大的目标,就是弄死赵挚。 赵挚想法和李元峰相类。他同样看不惯李元峰, 只要看到, 必会交手,且必会命博,不弄死不罢休。但要说最大目标, 赵挚眼光比较远,他想杀的多了去了,西夏李元峰,目前连辽国几个皇子的位置都比不上。 李元峰对此颇为怨念,觉得赵挚瞧不起他, 更加讨厌赵挚。 给赵挚写信是不可能的, 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但气赵挚的事——他非常乐意。 和赵挚不一样,李元峰从小就是皇子, 地位不凡, 爹疼娘爱的长大, 什么都会, 风月之事也相当擅长。战场只管厮杀, 赵挚的私事,他不是很了解,但夜圣堡短短一面,他就能看出来,赵挚对宋采唐不一般。 遂怎么气赵挚嘛…… 不要太容易。 这封信很长,洋洋洒洒满满五页,一多半在赞美宋采唐,说对宋采唐的思念和欣赏,并且试图拐劝宋采唐去西夏。 说大安有什么好,女人不让出门,出门必须遮脸,规矩严的没趣,哪像他们西夏,女人爱干什么干什么,要是不愿意,连他这个王子都能撅回去,还没人敢说不是,多自由? 还说西夏景美人秀,什么都有,凭宋采唐的本事心思,在这里能混成女官完全没问题,要是宋采唐愿意,他愿意以国礼为聘,迎她为后…… 赵挚的脸黑了绿,绿了黑,简直不是人色了。 宋采唐忍笑忍得很辛苦,还得安慰赵挚:“他故意这么写的,肯定是猜到了你会看。” “我知。” 赵挚如何猜不出?但还是很气! 他时不时看向宋采唐,似乎一次次再确认,宋采唐真的不会被说动。 宋采唐笑得都快岔气了:“夜圣堡里,李沅峰曾挟持我,差点杀了我,我怎会被他三言两语骗过?” 赵挚紧紧抿嘴,下巴绷成一条线。 这个不是什么三言两语,这是整整五大页! 莫说女子,凡是世间人,谁不喜欢听人赞美?小人谄媚追捧总能成事,原因就在这里。 最可恨的是,这些话……他不会说啊! 李元峰竖子,小人尔! 一大堆话说完,成功气到了赵挚,李元峰这才笔锋一转,拐到正事。 他说起了之前悄悄潜入夜圣堡的事。 之所以孤身犯险,前来大安,是因为他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大安有人里通外族,大批金子流出边关线,这里头露出的点滴线索,竟条条指向西夏,指向他李元峰! 心机腹诡,各种盘算,看大安也不顺眼,这李元峰认,自嘲对大安来说,他并不是好人,可是黑锅,他不敢随便背! 那些金银他们西夏连一根毛都没看到,别人牟了利,欲让他们倒霉,想的忒美了点! 他不愿意,这才暗里调查。 当初进入夜圣堡,也是为了这件事,现在具体的事仍然不知道,但他查到了一个人——桑正。 信里还撩闲,问宋采唐,其实也就是问赵挚:你猜猜他是谁?猜到了给你糖吃哟。 赵挚差点手一抖,把信给撕了。 宋采唐眼疾手快握住了他的手:“所以这桑正,是哪国人?” “辽。” 赵挚看着自己手上叠着的那只纤白素手,没忍住,手一翻,握住了:“除了他们,没人会干这种恶心事。” 温暖干燥的感觉从手上传来,宋采唐脸有些热:“那这李元峰,也算有君子一面。” “君子个屁,”赵挚哼哼,“别人要灭他,他若看不透,不知道怎么挡,明年那点地盘就得给人占去。” 宋采唐若有所思。 政治,外交,她都不懂,但西夏国小,辽宋为大,他们在夹缝中,想要屹立不倒,总要有些智慧。 李元峰送上这封信,该是必须,这对西夏有利。 说完桑正的事,李元峰就戛然而止,字里行间都透着得瑟,我知道的事还很多哟,知道你们朝堂有人变节,意图谋反,你求我呀,求我我就告诉你。 或者,你伤赵挚那厮一只胳膊。老子去大安一趟,胳膊差点被他废了,养了半年才好,你伤了他,我说到做到,所有事情全部告诉你! 赵挚突然把信抢过来,叠巴叠巴塞自己怀里:“别看了。” 宋采唐不可置否:“那我看会书。” “你歇着。”赵挚揣着信,走出了马车。 他走后,宋采唐放下书,还是没忍住,捂着脸大笑出声。 赵挚反应太可爱了! 这真不是小孩,是一位世子郡王吗! …… 赵挚再想,这封信要怎么用。 写信的是西夏王子,彼此立场对立,在他这里认为是证据,在别人眼里,可能就是离间,故意挑拨,作为呈堂证供的可信度,略减了些。 还是得查查桑正与辽国的关系。 信里提到的这个接头人,他得好好想想办法了。 行程将近汴梁,未至城门的时候,曹璋找上了赵挚,自告奋勇要帮忙。 赵挚横眼:“你,帮我查案?” 曹璋:“我从不欠人情。” 赵挚凝眉细思,实在没想出最近给了曹璋什么人情。 曹璋抱着胳膊,眉眼骁傲:“我的女人,我会自己护。” 赵挚:…… 这什么跟什么,他怎么听不懂! “她不需要谢你,你给她的人情,算我头上,是我的,我就得还。” 听完这句话,赵挚可算明白了。 是因为关清 ! 出城那天,见关清犯难,他便搭了把手,小忙,称不上什么人情,也没跟任何人说,没想到曹璋找过来了。 显然,这不是关清的主意。 关清虽是女子,性格却相当聪慧大气,如果知道了,就算不当面来谢他,也会找宋采唐转达,才不会支使曹璋这样前来。 赵挚磨牙:“关清是宋采唐的姐姐!” 意思是,他帮一把也是理所应当! “所以宋采唐有事,我也不会旁观,”曹璋倒是条汉子,十分有原则,“你是郡王爷,以后我求你的地方定然还多,但我的女人,只能是我的女人。” 赵挚第一次认真的看了曹璋一眼,良久,才道:“如此,我也一样。” 聪明人说话不必点的太明,这句话出来,就是双方达成一致了。 曹璋便又开口:“听说你们这个案子相当棘手——别拿那种眼神看我,我没有窥探的意思,祁言都跑到我漕帮地盘翻找往年船事了,事情还能瞒得过我?” “有些事,你们当官的不方便,我却可以。我猜,你一定有事情能用到我。” 赵挚思虑片刻,其实还真的有。 比如试探这曾德庸和桑正—— 武功路数如何,谁用狼牙棒? 这二人行隐秘之事,对朝廷官场上的人,对他赵挚,定然诸多防备,哪怕乔装改扮一番,前去试探结果都不一定能好,但曹璋做来,就会方便很多。 不是一条路子上的人,对方防备的方式不可能一样。 而且这金子走水路,就曾经用过漕运的线,之前漕帮之死,或许跟这也有关系,曹璋的进入,并不突兀。 赵挚想了想,和曹璋商量了一会儿,粗略计划就定下了。 都是千年的狐狸,设个套试人而已,天时地利人和都有,怎么会想不出招? 可赵挚没想到,曹璋比他更狡猾。 明明已经谈好,大方向差不多了,他还十分不要脸的去找关清帮忙,各种说凶险可怕,需要外援,关清的脑子,就是他现在非常非常需要的助力,关清要是不帮他,他就死给她看! 对于曹璋来说,脸是什么,一点都不重要,有机会要撩妹,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撩妹,这等时机,怎么可以错过? 关清脑子不糊涂,才不会因野男人的三言两语心软,她认真的过来问了宋采唐。 有关案情的所有一切,宋采唐都知道,便同大姐讲了,这件事的确需要曹璋帮忙。 等关清回去,曹璋一脸‘你看吧我没说谎吧’的底气,又是闹脾气,又是扮委屈:你都不信我! 这下关清就有点不自在了,凶巴巴道了歉,答应帮忙。 曹璋拉关清过来,只为同她相处,不会让她有危险,所以只是请她帮忙出主意,圆计划,关清思路缜密,每一次办大事,预定计划,备用计划,再备用计划,各种思路至少考虑三个以上,有她主局主导,这事基本就不会出错了。 她只在背后,至于人前,便是曹璋自己按计划行事,遇到意外,则事随势变。 赵挚这边的人一个都没参加,但事件发展不会错过,时刻关注。 还别说,关清和曹璋的配合超级默契,一人布局掌控,查漏补缺,再微妙的气氛,再坏的场子漏洞,都能及时补上圆回,让人找不出任何错处;一人在前亲自下场,随机应变,各种底气十足,吹出天大的牛来也不怕,因为知道有人会在背后圆好。 既然是试探局,肯定会有危险,到了最紧张的打斗环节,各种惊险刺激的拼命,刀锋剑芒都是真的,杀气也是真的,曹璋不愧是从刀山血海中拼杀出来的帮主,愣是顶住了,成功试出了计划目标! 计划完成,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他还要演一出苦肉计,关清还要在外配合控场,让这场戏圆满结束,所有参与人都认为是一场误会,以后仍然你好我好大家好…… 这一日汴梁城外的河道上,乌云翻腾江水滔涌,大风鼓起水花无数,拍岸狂浪整日不减,好一番血雨腥风,惊心动魄。 紧张刺激的都过了头。 最后的结果比较圆满,一举数得。赵挚这边得到了确切消息,案件有了飞跃进展,大事搞定,小事也没漏,曹璋仗着苦肉计留下的伤,各种妆柔扮弱,不要脸皮,成功得了美人关清的亲自照顾…… 大家都很满意。 祁言在人后悄悄拿眼角瞟赵挚,十分恨铁不成钢:“你瞧瞧人家!手段比你厉害多了!再往前一步都能亲上了!你呢,亲过唐唐没!” 赵挚直接一巴掌,把祁言拍飞下去。 而他自己,则屈着长腿,坐在宋采唐屋顶,想着这房间里的灯何时才能点亮。 小姑娘素来有夜醒习惯,应该快了。 孤月高悬,光线却并不暗,将人的影子拉得长长,只是这景象…… 越发显得孤单寂寥了。 祁言:…… 他拍拍屁股,撇着嘴站起来,没救了。 算了,他也不管了,让挚哥最后任性一下。 如今万事已备,明日就会聚集嫌疑人,进行最后的问供过堂,害死小叔叔的人,马上就要被绳之以法…… 天道,终究是公正的。 这世间有恶人,也总有心里有阳光,有信仰的人。 而后者,比前者多的多。 第264章 手段 曹璋主动提出帮忙,拉上关清布局控场, 一场别开生面, 波澜壮阔的大局, 把曾德庸桑正一起拉了进去。 心里有鬼的人, 遇到朝堂力量会谨慎行事,各种隐藏自己,面对漕帮和普通商道, 就没那么客气了,生气了放开手打很正常。 本就是‘发现’不妥,有备而去, 到了动手的时候, 擅长的武功和兵器,自然也就不会刻意藏。 遂这杀人凶器狼牙棒, 被曹璋给逼了出来。 上一位漕帮帮主已死, 但经年往事影影绰绰, 自有敏感的地方, 曹璋以此布局, 加上关清的圆融关联手段, 直接剑指水运金砖通道—— 这里面的秘密, 便也露了头。 为了让这局进行的顺利,赵挚没有帮忙, 而是高调的出现在别处, 让所有人看得到, 也让曾德庸和桑正明白, 这局跟他没关系,可以放心的打。 但其实这里面细节信息,他一点都没错过。 与此同时,祁言也没闲着。曾德庸和桑正被局绊着,无暇它顾,有些东西就可以找一找了。 作为从小训练起的偏门爱好,悄无声息潜入别人家找东西这种事,祁言非常擅长。这次‘大局’时间足够长,没人干扰,他要是连点东西都找不到,就不配大盗水墨公子这样的花名了…… 温元思在这里,和关清在曹璋那边做的事差不多,把风,控场。 赵挚那边不用太担心,随时关注,不出意外就行,主要是祁言,搜索需要用的时间长,主人不回来,偶尔会有不相干的人误入,只要他发现了,就会引开。 只有宋采唐,闲的不行,没事只能在家里陪着萌妹子关婉做吃的,做多了吃不完,就拿来犒赏别人。 终于,该找的都找着了,事实基本明晰,一切就绪。 这一日,阳光大盛,春色明媚,仿佛整个冬天的寒冷尽去,整个人间都温暖了。 赵挚把人叫齐,带上士兵,声势浩大,招招摇摇的去了安乐伯府。 这么大的动静,街上人们都开始互相打眼色,传小话了,安乐伯府怎么可能听不到消息?曾德庸带着卫氏急急出来拦:“郡王爷这是什么意思!带兵前来,不怕我御前参你么!” “什么意思——” 赵挚剑眉微敛,眼珠移到一侧,不管是现还是声音,都透着冰凉碴:“伯爷竟然不懂?” 这话声音不算太大,隐意却是十足。 二人视线相撞,气氛骤然紧张。 曾德庸心下咯噔一声,视线滑过赵挚身后众人,脑海里回想起之前的事,似乎明悟了什么…… 瞬间,怒气自眼角升腾,喷薄而出,他手指不由自主指向赵挚:“你——你们——” 赵挚冷笑一声,直接按住他的肩膀,推开,大踏步往府里走,气势张扬又桀骜,比安乐伯还像安乐伯府的主人:“装了这么多年,你不累,我都替你累!” 曾德庸眼角一跳,立刻跟上去,要抓赵挚的袖子制止他:“你给我站住!” 显然,赵挚的脚步,他是制止不了的。 察觉到身后风动,赵挚都没有躲,直接加快一步,曾德庸就扑了个空,差点儿跌个狗啃屎。 卫氏看着丢人,赶紧去拉曾德庸:“伯爷慢些——” 同时眼色瞪他示意,能不能靠点谱,要点脸! 谁知一直以来以她马首是瞻,从不会违背她意愿的夫君,这一次根本没理她,狠狠甩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头没回,眼神也没给一个。 样子……除却狼狈,更多的是狠意。 在这人身上,从未见到过的狠。 卫氏登时怔住,莫名的,心里有些慌。 她下意识看了人群中的桑正一眼。 桑正……也没有看她,深如寒潭的目光直直盯着曾德庸和赵挚的背影,手提袍角,踌过门槛,进了府。 就好像,没看见她一样。 卫氏手心渗汗,脸色微白,心里更慌了。 今天这是……怎么了? 府门前赵挚携诸人前来,再加众兵把守,气氛立刻变的凝重又紧张,甘志轩缩在府门后,吞了口口水,想悄悄走掉避开此事,却见祁言摇着扇子冲他勾眉眨眼。 得,走不了了。 再害怕,他也得应着召唤,到人群中来。 今日被赵挚直接从家里叫出来,一路走到这里,卫和安早早就感受到了异样气氛,此刻并不说话,也没什么表情,眼观鼻鼻观心,很平静。 陆语雪眼中则只有赵挚,赵挚的身影,赵挚的气势,赵挚说话的桀骜霸道,每一样每一样,在她心里都是完美的,怎么都看不够。 案情相关,她一点都不怕,可赵挚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她一眼…… 高大身影消失在廊前,陆语雪咬着唇,瞪向宋采唐,眸底满满都是杀意。 可当宋采唐回头看过来时,她脸上狠意早已收起,唇角勾起,眼波流转,眸底荡出大方笑意,仿佛刚刚那个瞪人的不是她一样。 宋采唐回以微笑,心态是真平和。 如果眼神真能杀人,这世上还用刀干什么? 没用的事,干了也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赵挚大摇大摆的走进正厅,掀起袍子,大马金刀一坐,视线环顾四周:“这么久了,这案子也该破了。今儿个天气不错,既然大家都在,不如就敞开心扉聊一聊——” “来吧,谁先?” 他这开场白太过直接,太过霸气,一直没有人接话。 多等两息,厅内仍然安静,无人开口,连之前呱噪的曾德庸都没说话。 “都不说——”赵挚把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眼梢锐利,“是想我来给诸位开个场?” 还是没人说话。 赵挚冷笑一声:“行,咱们就先来说说甘四娘之死,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给诸位提提神。”话毕,他下巴指向宋采唐,“你来,教教他们怎么说话。” 作为上位者,这个行为并没有什么不对,但他指定的是一个女人,给人感觉就有些微妙了。 男权社会,不管女人能力有多出色,出现在这样的场合,就是不应该,还叫出来说话,怎会不让在场男人觉得屈辱? 尤其安乐伯府主人曾德庸,当即眉跳眼厉:“郡王爷这是什么意思!”让女人‘教教他怎么说话’,“是有意折辱我这个御封伯爷么!” “啧,”赵挚开口,颇有些不耐烦,“让你说你不说,我来说,你又觉得委屈,怎么着伯爷,今日我坐在这里,你是不是不高兴?那你是想请太子来,还是皇上?” 这话说的就大了,曾德庸哪敢,立刻抬手朝皇宫的方向拱了拱:“些许小事,哪敢劳烦皇上?赵挚,你莫胡言!” “那就委屈着,”赵挚手中茶杯盖往茶杯上重重一放,视线锋利,“不服憋着!” 厅堂一片安静,唯有祁言憋不住,噗的笑出声,呲着牙狐假虎威的瞪曾德庸:“就是,不服憋着!” 曾德庸的脸瞬间胀红。 往日因家世,因自己能力的没面子,丢人,是他心里不在意,他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可今天,赵挚重重一巴掌,直直打在了他的脸上,他会愉快才怪。 宋采唐对赵挚的表现刮目相看。 这是故意,是手段。 高调霸气的控场,宣扬出的是信心,有些人会紧张,会心里想他们凭什么……一定是得到了非常重要的线索,甚至知道了所有事实真相。 想的越深,心里会越着急,越要想办法找借口,而越着急,匆忙想出的借口就越可能有漏洞。 有漏洞,对她们来就,就是好事。 大厅很安静,宋采唐并不似别的女子害羞,这样的人前发言,她做过很多次,连草稿都不用打,稍稍整理思路,就能从容开口。 “我们先来还原案件经过。”她看向曾德庸,“这日,你曾见过甘四娘,让她晚上去伺候你,没错吧。” 此事有目击证人,秋文康。 “没错,我之前就承认过这件事。她是我的妾,我让她伺候还不行了?一个两个老问这种问题,也不嫌烦?” 曾德庸没有抵赖,目光阴沉的看着宋采唐:“你一个女人,总是盯着别人房里的那点事,是不是不太合适?” 宋采唐丝毫不受他激,面上仍然一派从容:“必须确定,因为这个问题很重要。”她看着曾德庸,唇角似有微笑,“这说明你对甘四娘,有强烈欲|望。” 而甘四娘怎么死的,在场所有人都知道。 曾德庸登时眯了眼,话语间充满压迫:“我再急色,也不会随便下手,你耳朵不聋,也听到了,我说的是——晚上。” “可如果别人给你准备好了时机,是不是就不一定了?” 宋采唐转头,视线看向卫氏:“房间里的催情香,是你放的吧。” 卫氏登时警惕,柳眉倒竖:“你莫血口喷人!我准备好催情香,让我的丈夫和别的女人上床,我傻么!” “你不傻,”宋采唐眼神安静,“所以那是为别人准备的。” 卫氏:“你少胡说八道!” 宋采唐视线掠过陆语雪和卫和安:“夫人十分喜欢陆姑娘,也很喜欢侄儿卫和安——对于‘成人之美’的事,也很是热衷。” 话根本不用说的太明,到这里,大家就都明白了。 她的意思是卫氏准备好了催情香,算计卫和安和陆语雪,却不知为何,甘四娘进去了。 此事陆语雪已经向赵挚招认,现在自无话可讲,垂眉低眸,相当安静,默认姿态十足。 卫氏也没指望她,而是看向自己的侄子卫和安:“我没做这样的事,你知道,你来跟她说!” 这话根本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侄儿帮她了。 可惜出乎意料,卫和安并没有开口,眼观鼻鼻观心,束手肃立,十分安静。 卫氏一双美眸睁大,感觉一颗心空落落的,直直往下掉。 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所有事似乎都离开了她的掌控,全部跟她想的不一样! “夫人该不会到现在还以为,这件事是个秘密,谁都不知道吧?” 宋采唐视线环视大厅一周,最后落到卫氏身上,略带怜悯。 卫氏就慌了。 她下意识看向曾德庸,丈夫面沉如水,没有看她;看向桑正,这人目光一直盯着宋采唐,颇有些思虑,无暇它顾;再看陆语雪和卫和安,二人俱都面色安静,没半点惊讶之色。 房间里除了张着大嘴,一脸震惊的甘志轩,没一个人表示出意外神色! 难道……这是所有人都知道,就甘志轩这个傻子…… 不,她怕也是成了傻子了! 宋采唐悠悠开口:“若夫人没有做这件事,没有设计害陆语雪和卫和安,那么我就有十足理由,怀疑你是杀害甘四娘的凶手了。” 她心里当然不是这么想的,只是在诈卫氏,以卫氏的智商—— “是我做的!” 果然,卫氏招了。 真是一点儿也不惊喜。 第265章 问供 饭要一口一口吃,案子要一点一点破, 经历之前漫长的排查准备, 如今证据在手, 底气十足, 宋采唐等人一点也不着急。 厅案之前,众相关人在场,就把这命案仔仔细细, 掰开了揉碎了说,让所有人心服口服! 宋采唐几句话,逼着卫氏招了供。 卫氏承认看中陆语雪, 想为侄儿谋划:“……我的确放了催情香, 也引了陆语雪和卫和安过去,但最后没成, 人也不是我杀的!” 她一边说着话, 还一边瞪了卫和安一眼。 她这么辛苦是为了谁!侄儿却一点都不体贴, 不知道帮忙! “谁知道甘四娘自己跑过去凑热闹了, ”卫氏美眸睁圆, 越说越生气, “坏了别人的事, 死了也是活该!” 宋采唐叹惜一声:“夫人也太小看别人了,那甘四娘, 不是自己跑过去的。” 卫氏顿了下, 没明白:“不是自己跑过去的……你什么意思?” “那就要看, 夫人算计的是谁了。”宋采唐视线落在陆语雪身上。 陆语雪捧着茶, 没有说话。 若是表哥问,她自然给面子,宋采唐算什么东西。 卫氏跟一帮老狐狸比,智商自是比不过,但绝对不傻,话说到这份上,宋采唐又看向陆语雪,她要还明白不过来,就是个纯粹的傻子了。 “是你——”她手指指着陆语雪,十分愤怒。 这件事早就瞒不住,现在改口否认没有任何意义,陆语雪目光微闪,淡淡看了卫氏一眼:“只准夫人算计别人,不准别人反抗……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这下不仅卫氏惊讶,甘志轩的下巴都快下出来了,一脸难以置信:“你——你——” 祁言看的直乐,摇着扇子,眼皮挑着:“好好开开眼吧大傻子,她可不是你想象中的完美女神!” 甘志轩:“可是我娘同她……并不认识,怎么会……” 祁言直接回了个呵呵。 赵挚坐在一边喝茶,嗯,很稳,没喷出来。 “你‘觉得’不认识,未必是真的不认识——”宋采唐声音安静,“几年前的事,你记得多少呢?” 甘志轩愣住了。 这个几年前……指的是什么时候? 看他表情也知道他在想什么。五年前在青县,他一直跟着甘四娘,按理说应该参与了所有的事,就算不参与也应该知道,可他就跟个傻子似的,万事不过脑,除了心里头那点执着的找富贵亲爹的念想,什么都不管,看到了什么也不关注,转头就忘。甘四娘积极勇敢,轰轰烈烈的和别人斗,还埋了尸,他这个做人儿子的竟一点也不知道。 宋采唐垂眉,心中替甘四娘叹息一声:“你当时应该也觉得陆语雪的状态不太对吧?” 甘志轩眼神闪烁:“我……” “你不知内里,不明白陆语雪遇到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她将你娘引了过来做替死鬼,但她当时面红声喘,你肯定有所猜测。你心慕她,不愿别人捷足先登,便自己帮忙,看能不能得到什么甜头……” “你看到了你娘。”宋采唐垂着眼,话音笃定,“但你没管,你满心满眼都是陆语雪。” 甘志轩眼珠颤动,差点瘫坐到地上,看着宋采唐的神情像见了鬼。 为什么她都知道! 明明没有人看到,他这心思也从来没跟别人提起过,为什么这个女人会知道! 难道真跟传言中一样,她会读心? “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无视,因为你的决定,害死了你娘?” 宋采唐话音不重,可每一个字都是谴责,力若千钧,压得人喘不过气。 甘志轩全身都抖起来了:“不……我不……我不知道……” 宋采唐:“你是不是觉得你很无辜,这所有的事你都不知道,不能怪你?是不是还认为,你娘一个人习惯了,不管到哪里,都不会有事?” 甘志轩眼神躲闪,没有说话。 宋采唐微叹:“可真是被惯坏了的孩子。” “这事要是换作别人,任何人都没有立场追责,但是你不一样,”祁言忍不住,噌的跳了起来,扇子摇得哗哗响,“你是甘四娘的儿子啊!亲生的!” “她为你做了那么多,一肩扛起所有事,为你撑起一片天,让你可以任性,可以不知疾苦,可以像长不大的孩子,但你已经不是小孩了甘志轩,你可曾回馈过你母亲一星半点!” 甘志轩身子缩了又缩,恨不得和地板融为一体,眼神躲着,谁都不敢看。 赵挚指节敲了敲桌子,眉眼锋利:“现在,你还喜欢她么?” 这个她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甘志轩蓦的看向陆语雪,有怨忿,有羞恼,有迷茫,情绪十分复杂。 别说他了,这房间里所有人,除了知道这件事的,神情都很复杂,尤其卫氏,看向陆语雪的眼神相当陌生。 是她小看人了…… 这个柔柔弱弱,看似风一吹就能倒的贵女,其实一点都不软,心机多着呢! 她是怎么让甘四娘替了她的? 那甘四娘可不像她儿子那么蠢,别人说什么都信的。 陆语雪本来无所谓,成为所有人的目光焦点,被讨厌或被喜欢,都没关系,她清楚的知道自己的目标,知道脚下的路,自有轻重,可赵挚这样看她,她很委屈。 “表哥,你怎能……这般说我?”她眼眶微红,似嗔似怨,“我只是不想被人害了。” 美人蹙眉,愁泪点点,任谁看了都会心起怜惜,比如那甘志轩,眼神已经又变了一个样。 赵挚却已熟悉这种演技,看都没看一眼:“继续。” 宋采唐颌首,继续:“很显然,这场局里,并不是一个聪明人……” 因眼角余光一直在关注曾德庸和桑正,她对这些眉眼官司有些忽略,看起来反倒从容淡定,更加大气,陆语雪气的帕子都快攥不住了。 宋采唐话里的另一个聪明人,指的是卫和安。 “……他才是真正和甘四娘不相干的人。被姑母指使着去拿东西,经过庑廊,看到了状态不对的陆语雪,以及正在照顾安慰她的甘志轩,他应该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或许他也看到了甘四娘,但他没有说。” 宋采唐说完,看向卫和安:“可是如此?” 卫和安眼波微动,坦然微笑承认:“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宋姑娘。” “此后不久,我曾在别处偶遇陆语雪,与她擦肩,彼时你正自另一条廊道迎面而来,你二人目光交汇,颇有些意外与惊讶,我猜——”宋采唐略眯眼,“你大约以为陆语雪和甘志轩已经成事,遂看到她很惊讶。” “至于陆语雪么,”宋采唐头转向陆语雪,“你以为布局没动没破坏,只是换了个人,那甘四娘应该和卫和安成了事,遂你看到他,亦很意外。” 卫和安微顿,眸底赞赏之色更甚。 陆语雪则眯了眼,更加不悦。 不用多说,只这表情,就足够大家明白了。 这两个都是聪明人,当时被下了套,是有些紧张,想不通,但聪明的撤身出来,再细心查探,很快就会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怎样一个局。 对于引别人入局,可能会有的不幸结果,二人都不是很在意。 陆语雪恨卫氏算计她,安乐伯小妾和卫氏侄儿出了丑事,同她无关,还能顺便当报复了;卫和安和这一切无关,并非从心底里喜欢卫氏,对于安乐伯府的妾和庶子,更加没什么特殊好感,但陆语雪若和甘志轩成了,对于卫氏来说,肯定是个大麻烦,卫氏的为难戏,他很乐意旁观欣赏。 遂当时他们对于彼此的出现意外惊讶,再合理不过。 卫氏扶着桌子,差点站不住。 “你——你——”她瞪着卫和安,满脸痛心疾首,“这是为什么!我对你还不够好么!” 不是一直很尊敬,很维护她么,为什么这种时候,明明发现了她事败,仍是不说,不帮她找补! 她这都是为了谁! “夫人切莫着急,”宋采唐眼销微抬,微笑中夹着冷意,“若现在就受不住了,之后可怎生是好?” 让你痛心疾首的事,还多着呢。 卫氏美眸瞪圆,一脸不忿的看着她:“你莫信口开河!” 咒谁呢! 宋采唐微笑不语。 房间骤然安静。 人人表情不定,气氛紧张。 案件细节还原到这里,有个问题就很关键了。 房间里的人,是谁? 甘四娘已经在房间里了,卫氏甘志轩陆语雪卫和安各有各的忙…… “是谁,趁着这个时机,进去作的案?” 微妙的短暂停留后,宋采唐继续说话:“这个时候,谁最有意,最有闲,最能游刃有余的做这件事?” 祁言立刻跳出来造势:“这个人对伯府环境,宴会安排了如指掌!你们自己好好掂量掂量!” 别人不提,只见卫氏一脸震惊,目光移到丈夫身上,又看了看桑正。 除了她,对这里最熟悉的只有丈夫,桑正一向关心她,但凡与她有关的东西事物,都会过目…… 连侄儿卫和安都不比他们更熟悉当日环境流程。 难道…… 凶手竞争在他们中间么! 桑正没说话,曾德庸则眯着眼,看向宋采唐:“送姑娘有话不妨直说,这般藏着掖着各种挑头,你不累么?” 宋采唐还是没有理他。 对付这种男权意识极重的人,忽视,会更挑起他的怒火。 “房间里燃着催情香,甘四娘进去肯定就闻到了,但她没有出来,为什么?因为内心有无数疑虑,想给自己找个答案,还是明白自己知道的太多,早就有这一天?” 宋采唐看向甘志轩,目光安静平直:“你娘曾不只一次制止你找爹,说踏上这条路会死,你知道为什么么?” 甘志轩……甘志轩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他喉头抖动,下意识看向卫氏。 在他的认知里,他娘会害怕,只是因为这位正室,因为他娘只是妾,他只是庶子。 可回来后的经历,让他觉得他娘小题大做了,嫡母其实很亲和,也很接纳他。 但现在,他不确定了…… 祁言扇子呼呼甩,扇的到处是风,气的连傻子都懒得骂了。 这甘志轩出生的时候就忘了带脑子吧! 宋采唐视线不着痕迹的滑过曾德庸,继续问甘志轩:“五年前,青县小院,你娘曾经埋尸——你不会真不知道吧?” 甘志轩当然不知道,听到这话,他整个人都傻了:“埋埋埋埋埋尸?” 怎么可能呢! “不可能,我娘虽然柔弱,却不是会杀人的人!” “是啊,”祁言怪声怪调的刺他,“会杀人的是你啊,几岁的时候就担心别人抢了你娘,故意喂人毒饼呢。” 他指的是牛兴祖。 十多年前的栾泽,牛兴祖与甘四娘毗邻而居,二人郎有情妾有意,差点就缔结了姻缘,可惜世事难料。 甘志轩登时就没话了。 他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事……心里非常清楚。 祁言也没指望这个怂包能回话,摇着扇子,眯着眼,视线环顾大厅:“我们这办案的,着实也没有想到,这五年前在青县,诸们曾有过一段前缘呐。” 宋采唐提起五年前,说到甘四娘埋尸,祁言又附和了这么一句话,暗意十足…… 厅内个人表情不一,气氛再次凝滞。 卫氏美眸圆睁,十分震惊,显然是真不知道这件事,曾德庸和桑正的表情则有些微妙,紧张愤怒的感觉减少,给人的感觉……反而静了下来。 警惕更甚。 宋采唐将这些变化看在眼里,仍然和甘志轩说话:“你可知道,有人想杀你娘,并且嫁祸给你?” 甘志轩更懵了:“要……杀我娘……嫁祸给我?” 他感觉今天发生的所有事,脱离了他的想象,太不正常了! “无仇无怨的,别人为什么要害我母子性命?” 宋采唐直直看着他,目光黝黑锐利,明亮的可怕:“因为你的野心。因为你被富贵迷花了眼,想要更多,因为你已经觉得你娘是个麻烦,是个累赘,她在拖累你。” 所以你,是最好的锅。 甘志轩愣愣的,脑子里诸事纷杂,好像想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仍然一片混沌,什么都看不清。 宋采唐没有等待甘志轩的答话,在这个过程中,她的视线一直放在站在旁边的人身上,话毕侧身,声音沉静眼神专注:“我说的可对?桑正?” 落音落,厅内更寂。 甘志轩神情一片迷茫,这样的话……杀他娘的人,难道是桑正? 桑正嘴唇微抿,看向宋采唐的目光颇有些不善。 赵挚冷笑一声,手中茶盏“啪”的一声,落在桌面。 越是安静的空间,这样清脆的响声越是突兀,能砸的人心一震。 桑正眼梢微微眯了起来。 宋采唐方向一转,看向曾德庸:“伯爷似乎对此并不意外呢。” 曾德庸冷哼一声,眸底满含压迫:“宋姑娘这话,我怎么听不懂?” 宋采唐半点不惧,还能展颜微笑:“可是桑正为尊夫人做类似的事太多,伯爷已经习惯了?” “你放肆!” “莫要血口喷人!” 曾德庸和桑正非常整齐的大喝出声。 然后看到——宋采唐脸上的笑意更深。 这场对峙,谁急谁输,而今谁在上风,显而易见。 桑正:“宋姑娘说这话,可有证据?当日现场情景,所有人看的清清楚楚,明显是有人要栽赃于我!我若要栽赃甘志轩,为何用那样的瓶子,那样的药?怕别人想不到我身上么!” 这话理由相当充分了,的确,大家记得很清楚,现场发现了一个□□瓶子,只是这瓶子,那图案是外族喜欢的,里面装的药也是北地独有的,在场人里,只有桑正有大几率弄到。 若说以此栽赃甘志轩,非常牵强。 “你要证据啊……”宋采唐看了看外面天色,视线越过窗外时,看到一片青色衣角,“正好,时间也到了。” 随着她的话,走进来一个人,青色衣衫,身姿挺拔,隽秀君子,谦雅如竹,不是别人,正是温元思。 之前虽说布了个大局,大家分头忙,找到了很多东西,但时间仍然有限,有份特别要紧的,祁言虽然在最后关头找到了,却没有更多的时间拿出来,今日正好是机会。 赵挚带着祁言宋采唐等人高调出场,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和警惕,温元思则悄悄的退身避开,去祁言说的地点,拿到了一样东西。 无人环境,黑暗夜晚,悄悄拿东西这种事,祁言更加擅长,但众目睽睽,人来人往的白天,温元思却更懂机变,更能从容不迫,老神在在的应对。 遂这一次,是他出马办的事。 只看他神情,宋采唐就知道成功了。 “刚好,桑大人同我要证据,温大人就来了。”她表情更加放松,“您——没忘带吧。” 温元思心内调侃宋采唐促狭,面上表情不变,一派从容淡定,从袖袋里拿出个小瓶子,面向桑正:“这个,你应该认识。” 桑正瞳眸骤然一缩。 很朴素的小瓶子,素白瓷,没有任何花纹,做工也算不得精致,市面上随便都能买到,至于里面装的东西……是□□。一点点攒着买需要稍稍耗些时间,却是最容易找到的毒。 最要紧的是,甘志轩认得这个瓶子。 “啊这是我的……” 小瓶子看似没有什么标记,但自己的东西,自己最清楚,甘志轩看了两眼就认出来了,这瓶子内里,往底看,一定有一块黑点! 他想起来了,却没说,看向桑正的目光颇为惊惧。 宋采唐说的竟然都是真的,这个人真的要害他们母子! 温元思颌首:“这个小东西,郡王爷此前已派人查清楚,是甘志轩之物,里面的□□,也是甘志轩近期买过,到药铺可以查到册子记录的。” “但甘志轩为屋内鼠患骚扰去药铺买的□□,连这底都铺不平,何来满满一瓶?桑大人,这作假栽赃手段,有点糙啊。” 对方证据在手,且已查过细节,在推脱抵赖,换来的只是更为细致的对质,更加没脸面的难堪。 桑正是个果断的人,眼皮一撩,当即就认了:“是我做的,又如何?”他看了眼卫氏,“汴梁城所有人都知道,安乐伯夫人于我有恩,万死不能报,甘氏和这小崽子——” 他阴沉目光滑过甘志轩,舔了舔唇角:“走就走了,在外逍遥着长大,没有人会管,偏他们要回来碍眼,还不知趣的谁要谋夺更多……” “这安乐伯府,一草一木,一尺一寸,都是夫人和世子的,他们算什么东西!” 桑正说一句话,甘志轩身子就缩一点。 到了这个时候,面对着众人类似的目光表情,他终于有了觉悟,这个伯府,所谓的家,并不欢迎他。 桑正说的何止是自己的观点,所有人都是这么认同的! 他之前错了……大错特错! “可甘四娘不是被这个毒死的,也非我所害。你们竟然找到了瓶子,就应该明白,我没有罪。” 桑正认下这瓶子是自己的,转头朝上座的赵挚拱手:“宋姑娘连番逼迫我这可怜人,实在失之官府风度,郡王爷不觉得不合适?” 赵挚唇角弯出讽刺弧度:“你是真的可怜才好。” “郡王爷的意思是——” 赵挚嗤笑一声:“你就不好奇,温大人手上的小瓶子,是从哪里找到的?” 温元思立刻笑容温雅的接口:“倒是不麻烦,就在这府中,安乐伯书房找到。” 这下桑正表情变了,当时看象向曾德庸。 温元思:“你是不是以为这瓶子是你一时不慎,给弄丢了?” “这瓶子竟是被你拿走的?”桑正眼神死死盯着曾德庸。 曾德庸抄着袖子,眼梢吊起:“蠢货。” 嚣张还是嚣张,只是换了种方式。 所以事实如何……很多人心里都有底了。 宋采唐就帮大家总结:“桑正为了卫氏,看甘四娘和甘志轩不爽,想要为卫氏清路,可他聪明,杀人又不获罪的方式,当然是嫁祸别人,甘志轩这些日子已经表现出明显的,对他来说非常合适的状态,找这么个小瓶子,放上□□,并不难。” “那为什么甘四娘并不是□□毒死的呢?很简单,有人换了瓶子,换了桑正准备的□□。” 因为这瓶子是在曾德庸书房找到的,遂所有人的目光,放在了曾德庸身上。 桑正盯着曾德庸,低吼:“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也想杀甘四娘,也不想被获罪,又正好见你到你行事——”祁言啧啧,“不得不说,被人讨厌还不知道,桑大人,你做人很失败啊!” 所以这里面,有几个局。 宋采唐继续:“案情至此,已经很清楚了。桑正和曾德庸都想杀甘四娘,各自有各自的准备,桑正看好的替罪羊是甘志轩,曾德庸看好的替罪羊是桑正,一切备好,接下来就是机会。” “而卫氏设的这个‘催情香’局,刚刚好合适。” “为了局的顺利进行,卫氏必然提前安排好一切,保证在这个时间段不会有人过来打扰,甘志轩陆语雪卫和安都曾在附近出现,案发后每一个人都会有嫌疑,局越乱,水越深,真凶就越容易隐藏。” “遂,桑正前脚准备,想杀人嫁祸甘志轩杀人,曾德庸后脚就来,换了药瓶,嫁祸桑正。” 等最后结果呈现出来,甘四娘马上风死,不光彩,官府察觉不出来便罢,若有发现,房间里隐藏的□□瓶子是桑正的,局是卫氏下的,外面一堆人都有嫌疑,曾德庸可完美隐藏。 这中间只有一点宋采唐想不明白,桑正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什么时候走的,曾德庸最初的时间线是怎样的? 甘四娘从始至终在案发房间里,当时一定发生了什么,是她们不知道的。 这个疑问,下一刻,桑正就回答了她:“我刚走进房间,就听到外面异响,没动手就匆匆离开了——当时是你?” 曾德庸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还是那两个字:“蠢货。” “可是……” 甘志轩震惊之下,只说了两个字,后面的话没敢说出口。 但他不说出来,别人也猜出来了。 动机呢? 桑正杀人有目的,那曾德庸杀甘四娘是为了什么?还千方百计,谋划得这般缜密? 宋采唐看着曾德庸,目光平静:“杀甘四娘的人,是你吧。” 曾德庸不可能认,当即凉凉一笑:“这物证可不会说话,你们官府办案,物证在哪里找到,谁就是凶手么?‘莫须有’三个字,你们是不认得,还是太认得……嗯?” 这姿态,这话语,就差直接说宋采唐栽赃他了。 温元思举了举手中的小瓶子:“伯爷的意思,这东西不是你的,你也从来没有见过?” “没错。书房虽是我的,却并非只我一人能进出,”曾德庸眼睛微眯,斜斜看了桑正一眼,“或许就是有人要故意陷害我呢?有些人做这种事可是擅长的很。” 桑正翻了个白眼。 “而且我为什么要杀甘四娘?”曾德庸手抄在袖子里,姿态十足,“她是我的妾,我要她,何必用强?” 祁言最讨厌男人这样高高在上的样子,气的扇子甩的呼呼响:“甘四娘一直都不喜欢你,拒绝你有什么奇怪?她在外面十几年都没想过要回来!” 曾德庸很稳,悠悠看了祁言一眼:“可她还是回来了不是么?她对我,心里还惦记着。若我想要她,她不会反抗。” 这话颇有些理直气壮,祁言一时也找不到方向回嘴。 曾德庸就更嚣张了:“几位指我杀人,还是要有有力证据才好,‘莫须有’可不是正道。” 宋采唐目光微闪:“若你想要她,她不会反抗。” 曾德庸:“没错,她不会反抗。” “你就是仗着这个,才会那般残忍的欺负人吧。” 宋采唐心里忽升无名怒火:“房间里有催情香,但催情香只能催人情|欲,不会丧人理智,施暴者何等禽兽,才让死者身上留下那么多痕迹?甘四娘舌头几乎咬断,可想而知,她遭受着何等痛苦,挣扎的何等激烈顽强。” “她不愿意,不喜欢,甚至说了不想要,但你没有放过她。” “她那么聪明的人,反抗的那么激烈,偏偏手上,指甲里,没一丝皮屑血肉,没一丁点你身上的衣料碎片,她是不想抓么?是不恨你么?” “不,她恨你,她清楚的知道你要杀她,但她不能留下证据,不能告诉别人,你是凶手。” “因为你是她儿子,甘志轩的爹。” “她不想让儿子有个杀人犯的父亲!” “到死,她都在为儿子着想,到死,她都在求你放过她,求你给她儿子一条生路!曾德庸,是也不是!” 一席话出,大厅瞬间静默。 宋采唐盯着曾德庸,面沉如水。 甘四娘的手一直死死拽着床单,指甲都劈开了,露出嫩生生的肉,她脸上都是泪,嘴里都是血,忍得很痛苦。 她要死了,再也护不住儿子,不能让儿子也没了爹…… 死者这种表现,只有凶手是曾德庸,才说的通! 换了任何人,她都不会如此隐忍,一定会想方设法在对方身上留下痕迹,以助官府查案。 只凭本能身体应激反应,她会如此,带着脑子想,更会如此,除非凶手是曾德庸,甘志轩的爹! 甘志轩这下是真的承受不住了。 他双手抱住自己,瑟瑟发抖,眼泪鼻涕一块往下流,十分悲惨:“……对啊……这府里的环境……还有谁比你熟悉……” 祁言瞪眼:“你定是知道甘四娘心理,刚才仗着这个,有恃无恐!你个人渣!禽兽!” 温元思叹息:“甘志轩不仅是甘四娘的儿子,也是你的儿子,你就不曾有一点爱护之心?” 赵挚冷嗤:“有人递刀,有人杀人,你们干起这种事来,还真是十分默契。” 卫氏都快站不住了,实在不能想象,这个面冷稳重,从容应对一切的男人,是她的枕边人,日夜睡在她旁边,从来只会笑眯眯,没脾气没出息的夫君! “你真的……那甘四娘,果真是你杀的?” 她的丈夫,她竟从未看透过么? 卫和安视线滑过姑母,看向曾德庸,眸底一片冰冷。 高门大院,永远不似外人想象的那么简单。 陆语雪眼神微闪,今天也算开了眼界,这安乐伯府,竟是卧虎藏龙,水深若此。 曾德庸还是不认:“一切不过都是你们的猜测,说的再真,不也是没有证据?还是那句话,我为什么要杀甘四娘?多个儿子,我很高兴,甘四娘身份卑微,乱不了家,我没有处置她的理由。” 说来说去,还是两个字,动机。 祁言:呵。 宋采唐:“你有。” 赵挚则直接伸手,慢条斯理,从怀里掏出个东西:“这个,伯爷可认识?” 曾德庸看到那个东西,眼瞳骤然紧缩。 是玉佩。 景言随身携带,代表身份,刻着家徽的玉佩! “五年前甘四娘青县小院埋尸,从死者身上得到这块玉佩,想当却没敢当,一直留在身边,这些年来从未拿出,就怕引来麻烦,连甘志轩都不知道在何处……” 赵挚声音拉长,透着说不出的凛冽和锋芒:“伯爷可能同本郡王解释解释,为何如今她身死,这东西,就跑到了你的书房?” 书房,又是书房,找到一件物证算得上敏感,两件……可就不是偶然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怎么可能认识!” 曾德庸似乎气的都颤抖了,袖子甩得极为用力。 这种态度,颇有些口不对心,嘴里说不认识,其实很明显,是识得的! 赵挚:“所以又是别人栽赃了?” 曾德庸说谎脸不红:“我不认识,肯定就是别人栽赃。” “哦,”赵挚看向了‘某个特别喜欢栽赃别人的人’,“桑正,你怎么说?” 桑正眉头狠狠一跳:“跟我有什么关系 !” 赵挚没说话,手指撑着头,似笑非笑。 表情暗意很明显了:因为你喜欢栽赃别人啊。 桑正:“不知道,不认识,不管这玉佩还是甘四娘,都同我无关!” 今日对峙局进行到这里,这两个人的表现非常关键,赵挚问话时,宋采唐和温元思心思一刻不放,一直紧紧绷着,仔细观察着曾德庸和桑正的表情。 然后…… 二人对视了一眼,眸底情绪相似。 宋采唐略懂微表情,能从人的行为举止中看出端倪,温元思长时间的问供破案经历也颇有所得,加之他细心缜密,也能对人供言时状态判断一二。 曾德庸认识这个玉佩是肯定的,东西就是从他书房里抄出来的么,意外的是桑正。 桑正……也认识这个玉佩。 每次都能在同一件事撞上,要说这两个完全是不相干的人,根本不可能。 他们之间,必有合作。 但观二人话语神态,明显谈不上什么感情,相反,还互相看的很不顺眼。 遂,这也是突破口。 整个大厅里,除了甘志轩,最懵的是卫氏。 一切发生的太快,让她反应不过来。不过就是普通的一天,普通的过日子,普通的迎了客上门,只是这客身份有些不一样,怎么就……一切变得面目全非,她都不认识了? 她认识的夫君,是胆小,怂软,除了笑什么都不会干的无能之辈,何曾敢这般气势汹汹的怼人,怼的还是赵挚这个小霸王? 她认识的桑正,是做的比说的多,看起来冷冰冰,实则很温暖的一个人,从不会发脾气,今日这是怎么了,锋芒毕露,再也不彬彬有礼…… 是她在做梦么?还是醒来的姿势不对? 卫氏捂着胸口,感觉自己的心一直在往下掉,好像一切都不受掌控了。 赵挚知道这两个人不会那么容易招,和宋采唐温元思,对视两眼,点头继续接下来的计划。 不招,就慢慢试探,个个攻破。 宋采唐注意到卫氏表情不对,叹了一声:“我观桑大人和伯爷似乎颇有默契,又似暗恨裹挟……夫人果真一点都不知情?” 卫氏脸色十分难看,她要是知道,今天就不会像个白痴一样站在这里了! ‘刷’一声,祁言手中扇子打开,遮了半张脸,露出的眉眼十分轻佻,都不是暗意,直接明示了:“夫人不必再瞒,你们那点事,我都知道啦!” 卫氏登时警惕,眼神迅速瞥了桑正一眼,又迅速转回来,手里帕子攥紧,故作镇定:“你说什么呢?什么事?我警告你,这里是安乐伯府,御赐的地方,莫要信口雌黄,坏了自己的前程!” “唉呀——我好怕呀!” 祁言跳到一边,躲到温元思身后:“你查到的,你来说!” 温元思便对着卫氏的视线,朗声说道:“建安十九年七夕亥时,明月楼;建安二十年三月十六寅时,清茶坊,建安二十年四月初五,醉仙楼……” 一气不停,温元思说了很多个时间地点,从遥远的十几年前,慢慢到今年,近日。 这些时间地点,有些人听不懂,但卫氏明白。 她脸色顿时胀红,温元思一句句并不大的声音,听在她耳畔宛如炸雷,轰的她脑内嗡鸣,恨不得当场晕过去。 这些时间地点,说的不是别的,是她和桑正私会! 她自认行事缜密,从未露过馅,为此还觉得自己长袖善舞,哪哪都把控的住,十分自豪,为什么温元思会知道! “你……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卫氏紧张的看向桑正,似乎在期待桑正表现,出来顶住局势,护住她。 可桑正眼帘微垂,什么都没做,也没说话。 “你在期待什么?”这戏实在好看,赵挚没忍住,笑出了声,“以为他同你是真爱,会为你出头?” 卫氏心中大骇,赶紧看向曾德庸,意图解释,说赵挚是故意诬陷她,她才没有做出不知廉耻之事。 不等她说话,赵挚已经看透她表情,悠悠开口:“哦,又以为你丈夫不知道你那点事了。” 卫氏气的手指直抖:“你——你——” “事又不是我做下的,你心里不爽,不检讨自己,恨我做甚?”赵挚诚心建议,“真的,你和桑正那点事,别想再瞒了,你丈夫早就知道了,不信你问问他——” “是不是啊,曾伯爷?” 卫氏还没开口,赵挚已经替她问了出来。 一句落,整个厅堂,鸦雀无声。 所有人脸色……变幻的那叫一个好看。 第266章 没错,人就是我杀的 卫氏和桑正的事情一挑明,大厅陡然安静, 所有人脸色变幻, 意外不止。 陆语雪眼波流转, 似有似无滑过卫氏, 手中茶盏轻轻落到桌上,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 声音很轻,却已足够让所有人听到, 带着些许轻蔑鄙夷,就好像在说:装什么装,原来你也不是省油的灯啊。 除了自己内心的惊讶, 陆语雪此番表现还有一个重点:支持表哥。表哥说的都是对的, 表哥说的都要支持。 赵挚抖出这件事来,就是想发难, 她当然要旗帜鲜明的支持。 在这个时代, 男人贪花好色, 养多少小老婆都是小事, 没有人指责, 有时还会被道一声风流, 倒是女人, 但凡有一丁点不守规矩,那都是万夫所指, 不容于世。 女人的名节关乎夫家, 更关乎娘家, 谁家要出这么一个女儿, 家里所有的女性,出嫁的,没出嫁的名声都要受影响,卫氏姓卫,这件事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抖出来,藏之不住—— 卫和安很不悦。 他是真没想到,他这姑母竟不知廉耻到这种地步,这种事都能做得出来! 自小被送出去,乡野里长大,卫和安对卫家没有太多太复杂的感情,可这两年相处,家中姐妹待她极好,卫氏做出这等事,让别人如何自处! “姑母,你可真是我让失望。” 卫和安眼神凉薄,阴鸷之色难再压抑。 “不——我不是,不是——我没有做这样的事!我是被冤枉的!”卫氏脸色苍白,手指不停的颤抖,直直看向桑正,磕磕巴巴祈求,“你……你同他们说,我跟你没有什么的,没有什么……” 桑正却面沉如水,眼梢微垂,双手束于腹前,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更别说回应了。 片刻后,他有了反应,看的却不是卫氏,而是曾德庸。 曾德庸目光不避不闪,直直对上去,二人目光相撞,凶狠非常,电光火石间,似乎有狂风骤雨之色! 卫氏整个人都傻了。 这两个人都没有看她,没有责备,没有打骂,但她知道,她一定得不了好…… “不……不是这样的……这是不对的……” 她脸色苍白,几乎站不住,摇摇欲坠。 她真的很不明白,明明一切好好的,怎么就……怎么就到了这地步? 果真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么…… 奸|情只是引子,卫氏只是突破口,事情带出来,赵挚就不再关注她,而是唇角微勾,似笑非笑的看着曾德庸:“你瞧,你这丈夫明明什么都知道。” 曾德庸眯眼。 祁言捧着扇子笑眯眯从温元思身后探出头:“对的对的,什么都知道哟!要不然怎么能一边演深情畏妻痴汉,一边左拥右抱,享尽齐人之福?真正深情的伪男子从不屑如此!装的,都是装的!” “呵,女人都一样!下贱□□,勾三搭四,甘四娘是这样,卫氏也是这样!” 曾德庸突然开口,眼角通红,神情里埋着疯狂。 别人都知道了,他还藏着有什么意思? 丢人而已,早晚都有这一天! 不过这话…… 就有些话中有话了。 宋采唐与赵挚对视一眼,这个点,好像可以细问。 卫氏便罢,在曾德庸眼皮子底下呆着,甘四娘呢?他为什么说甘四娘勾三搭四,难道是他看见了? 如此,就有交集了。 “我不是……”卫氏眼泪已经止不住的往下流,跪到曾德庸面前,抱住他的腿,试图求怜惜放过,“夫君,我没……” 曾德庸一脚踹开了她:“不是个屁!还当我不知道吗!你和那桑狗在十八年前北青山那夜就埋下了祸根,借由救命之恩时常来往,见我时常不在府内,便起了淫心,早就勾搭上了!” “怎么样啊卫氏,这么些年下来,你玩的很爽吧?住着老子的宅子,花着老子的钱,养着别的野男人,你很得意是不是?日常觉得自己最有本事,平日办宴设花会,总会各种炫耀,引得别家夫人小姐羡慕,你很开心,很享受?” 卫氏被踹一句窝心脚,心口抽抽的疼,片刻萦绕全身,她白着脸,滴着汗,手抚着左胸,半天回不过劲。 见曾德庸一边说着狠话,一边慢慢朝他走来,不管神情还是姿态,还是这缓慢动作里隐藏的狠意,都使她不寒而栗。 那些自鸣得意的往事,那些引人追捧的场景,她一边享受着,一边心里觉得不对,可又不愿放弃,想着也许这辈子都能这么平顺的过呢…… 幻想没被戳破前,她以为她能承受的住,大不了一拍两散,没想到一旦戳破,这种羞耻,这种恨不得立时死去的感觉,几乎能把她这个人吞噬。 她现在才开始后悔,她是大错特错,走了一条根本不可以踏足,一旦开始就收不回来的路! 完了…… 全完了。 “你真以为,我喜欢你喜欢的没边,爱你爱的不行,随便你怎么做,给我戴绿帽子我都很开心?”曾德庸蹲在卫氏面前,伸手抚向卫氏的脸。 卫氏害怕,偏头要躲,曾德庸眯眼用力,大手狠狠掐住了她的下巴,逼她面对他。 “可惜你终是不够聪明……你还不知道吧,其实我早在外头置了外室,生了儿子,悄悄入了族谱了。” 卫氏胸口激荡,噗的吐了口血,一脸难以置信:“你……你说什么?” 纳了外室,和别人生了儿子? 曾德庸笑容放肆,颇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是啊,一个天资聪颖,早慧懂礼的儿子,长的和我一模一样,怎么样,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这下不说卫氏,房间里所有人都愣了一瞬。 不提卫氏私德如何,她的宅斗手段很是了得,看曾德庸到处‘耕种撒种’,府里却没一个别人生的儿子的事实,就知她如何敏锐,如何决断。 可现在曾德庸在她眼皮子底下和别人生儿子,还上了族谱,她竟然丝毫不知…… 曾德庸这扮猪吃老虎的本事,可真是了得。 是个能人。 卫氏:“你……” “我什么我?这些事你能做,我就不行?”曾德庸笑眯眯的看着卫氏,突然狠狠拍了下她的脸,“别以为我不知道,咱们府里的这位嫡子,根本就不是我的!” 一巴掌落在脸上,清清脆脆,还有回声。 众所周知,这么多年来,安乐伯府只有一个男嗣,就是卫氏所生的嫡子,虽还未正式立为世子,但因为只有一个男丁,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现在曾德庸却说…… 房间再次安静,所有人再次意外惊讶,今天各种惊喜连连,委实让人准备不过来呢! 所有人视线看看曾德庸,又齐齐看向桑正,这事……是真的么? 桑正捏着拳,视线犀利阴鸷,却并没有否认。 所以,大概是真的了。 只有卫氏仍然在否认:“不,离儿是你的儿子,是你和我生的儿子——” “呵,你怕是自己都不知道这种是谁的吧?”曾德庸笑声讽刺,“毕竟那时,你可不止和我一人上过床啊……可恨我竟是后来很久才知道,白白浪费了那么多感情给一个野种!” 卫氏崩溃:“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虽然当初的确……但这个孩子,一定是曾德庸的,也必须是曾德庸的! 曾德庸竟然早就开始怀疑她,还布了后手,那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一直好好养儿子,好好待她,直到今天…… “因为老子爽啊。” 曾德庸笑意阴沉得意:“老子是伯爷,祖上也是伯爷,家产多的是,几辈子都花不完,多养你个没用的女人而已,能用多少?你知不知道,你那自我陶醉的戏码,演的多可笑?每天光是看你演戏,我就能多吃两碗饭!” “你越演的开心愉悦,越是享受现在生活,我就越能想象到,有朝一日你人老珠黄,无所倚仗时,我拆开这件事,你会如何悲惨,怎样面对你的儿子,又怎么能活下去!” 卫氏眼睛通红,指甲在地板上抠出了血:“你竟……如此恨我?” “对!”曾德庸冷笑,“老子就要让你一朝失势,从云头跌到泥地,老无所依,烂蛆一样死在阴沟里,要多臭有多臭,要多恶心有多恶心……还有你那儿子,已经被我抓住了,野种不配活在世上!” 卫氏:“你疯了!他是你儿子!” 至少有很大机会是! 桑正实在听不下去,大吼一声:“够了!” 卫氏整颗心思在曾德庸身上,被这突然一声暴喝吓的直抖,捂着胸口,发不出声音。 “呵,蠢货。” 曾德庸看着桑正,阴笑:“你是不是觉得——血脉可贵,那崽子有可能是我的,我就狠不下心杀,最多心里膈应着,和你一起养?呸,你错了!” “老子不缺儿子,要多少就能有多少,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就算那崽子是我的又如何,死便死了,谁叫他没投一个好胎,让卫氏生下来!但是你——” 说到这里,曾德庸哈哈大笑,仿佛占了多大的便宜:“怕是这辈子只能,不,是可能,有这一个骨血吧?有件事别人不知道,我却已经查的清清楚楚,十多年前你意外遇险,伤了肾水,□□能立,可纵享人间乐事,却不能诞育子嗣了!” “哈哈哈哈——” “你闭嘴!”桑正怒气陡起,,“我警告你,把孩子放了,一切的事,咱们还好商量,若是不放——” “若是不放,你耐我何!” 曾德庸梗着脖子,气焰相当嚣张,再次转头看卫氏,手指指着桑正:“我多看别的女人两眼,你便怪我怨我,好好的日子不过,要去勾搭野男人,可你以为,他对你就是真心的了?愚蠢!” “他不是借着你的手,搭建起他‘忠义知恩’的完美形象,有利于办事!人无信不立,好人品的坚持与保证,是通往成功的阶梯,这种形象为他换了多少资源人脉,办成了多少事,你知道么?” “他不过哄一哄你,甚至不需要甜言蜜语,哪怕不解风情,只要陪在你身边,什么都听你的,对你的所有一切都包容顺从,忍一时之无聊,得了你的身子,让你给他生了儿子,还能升职办事,何乐而不为!” 曾德庸越说越气:“我以为只有十三四岁的怀春小姑娘才会信这种事,没想到你白长了年纪,什么都不通透!你以为他只喜欢你,只对你好,实则他对你的好,全部带着目的,以前是为了自己的形象,之后是为了儿子!他不能再生育,所以你生的那个野种,是他唯一的血脉,他必须要保,不能抛弃!” 卫氏一脸惊恐,挣扎着站起来:“不,我不信……我不信……” 桑正从不耽于美色,时时都能自律,每每眼中只有她一人,所以她才能飞蛾扑火,明知不对,也要一头栽进去…… 她后悔了,知道错了,但这一点绝不能错,这是她支撑着走到现在的所有动力! “你同我说,你同我说——”她抓住桑正衣角,“不是这样的,不是!” 桑正皱眉看着她,没说话,只是拉开了她的手。 曾德庸阴眼看着,继续冷笑,好像这一幕大戏都没看够,继续矢志不渝的讽刺:“咱们这汴梁城,各处青楼楚馆,私娼暗窠,没有桑正桑大人没去过的,会玩,低调是他的代名词,全汴梁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样浪的到处都是传说,又不会轻易被逮住的嫖客了,那小桃红,那青蕊,那绿腰——” 他每说一个名字,桑正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似乎觉得很羞耻,不要让别人知道,他还急急的视线四转,看厅内各人表情。 比如赵挚宋采唐温元思……这些人怎么看,又怎么想的。 “卫氏,你怕是不知道,他送给你的东西,别的粉头也有,桑大人怕麻烦,东西不买就不买,要买就一并买了,一人一份。甚至给你的都不是最好的,是瑕疵品,或者假货——” 曾德庸欣赏着卫氏的脸色变化,十分得意:“我还听说过哟,桑正在私娼馆里说过你和他的事,说枉你长了一张好脸,却像个木头似的,放不开,不知道动,光等他伺候,一点都不可爱,他就喜欢浪一点的……” “住口!住口!你住口!!!” 卫氏捂着耳朵,当真崩溃了。 这些话,这个场景,她的想象力从来没有,她受不了…… 为什么一切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竟是她自己心盲眼瞎,看错了人,想错了事? 原来不是别人不聪明,一直自作聪明,自以为是的,是她自己。 她以为她掌控了大局,左右逢源,翻手是云,覆手是雨,可逍遥永远,是人生赢家,却不料她竟是那被蒙上眼睛的驴,被人带进局里,控制左右而不自知…… 原来这场戏里,最丑陋的人,是她。 …… 赵挚几人一直看着这一场闹剧,没一个人说话打断。 今日时间充足,案情完全能理完,这中间的因果,也很重要。起码现在几个人知道了之前调查时也没查出来的事——卫氏生的儿子,生父存疑。 所以卫氏和桑正的私情,曾德庸一直都知道,只是装的很好。 那桑正呢? 对于曾德庸知情这件事,真的一无所知么? 大厅内气氛十分微妙,似乎有什么说不出的情绪在暗自滋生…… “你以为你就是君子了,你做的事别人都不知道?” 桑正大概是气坏了,抄起一个凳子朝曾德庸的方向扔了过去。 要说这两个人,之前一个比一个稳,一个比一个会装,结果到了关键时分,也是会生气,也是会暴走的。 赵挚几人仍然没有说话,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睁大眼睛看戏,站的稳稳。 “你和卫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门当户对,从小就订了亲事,一切顺顺当当,要不是你花心好色,她怎么可能对你死心?你们可是有过爱意情浓,花前月下,山盟海誓的!” “卫氏生得美,自小教养好,都不够你瞧的,随便街上看到一个还算清秀的小姑娘,你就能走不动道,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屋里拉,连被土匪糟蹋过多少遍的女人你都要,你把你安乐伯府的脸,卫氏的脸往哪放!” “那甘四娘妖妖娆娆,最是会装,你按着卫氏的头让她认了,甘四娘却野心大的很,私逃而去,你不安慰你的妻子倒也罢了,还在暗地里一直悄悄寻找甘四娘——你跟卫氏说你不知道甘四娘去了哪里,再无来往,实则一直藕断丝连吧!” 说到这里,桑正冷哼一声:“当你的事没有人看到么?呵,不只五年前,我就曾见你去过栾泽,不只一次,打着各种幌子,其实都是去会甘四娘的吧!” “你与她从未断了联系,一直有私情!否则为什么甘四娘瞒的那么紧那么死,甘志轩还是知道了自己有个了不起的爹!” 这话算是戳到点子上了。 甘四娘从怀孕起,就一直在外,从未和甘志轩提起过他的身世,每每遇到这个问题,总会三缄其口,从不告知,态度相当坚决。那为什么,甘志轩就知道了曾德庸是他爹呢? 这里面总有透信的人。 两地而居,周围街坊邻居皆不知情,甘四娘又没有要好可以交心说这件事的朋友,本人不可能开口,那是谁告诉甘志轩的? 是谁……非常想甘四娘回来? 不言而喻。 面对着众人的眼神,曾德庸有些恼怒,粗声粗气:“我自己的妾,我自己的儿子,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关旁人何事?”他转向桑正,“看你这郁郁不得志的样子,别是——看上了我的大老婆,又想搞我的小老婆?怎么,我小老婆没让你搞,你心里不爽快?” 桑正早前被他气的要死,现在露了锋芒,才不会任曾德庸牵着鼻子走,继续自己的话题:“五年前,甘四娘在青县,你骗卫氏,骗所有人,装不知道这件事,其实并不是,你知道甘四娘在那里,还见过,对不对?” “我——” “你不用否认,因为这事不是猜的,是我亲眼看到的!” 桑正声音越来越高,眯着眼厉着面,不发泄这一通怕是过不下去:“那你有没有看到秋文康?秋文康对甘四娘小意殷勤的样子,你是不是看的很不爽?” “卫氏给你带绿帽子,你不高兴,起意磋磨,甘四娘给你带绿帽子,你同样不高兴,但甘四娘没在身边,你够不着,磋磨不了,所以你就想杀了她是不是!” 桑正两眼几乎瞪出血,咬牙切齿:“杀了人,嫁祸给我,一举数得,曾伯爷,你好厉害的手段!” “呸!”曾德庸大声的反驳回去,气势比桑正还足,“你看到我在青县,我还看到你了呢!瓶子是你们异族人的瓶子,毒是你们北地独有的毒,明明是你杀的,现在却要嫁祸给我!” 桑正:“如今郡王爷在侧,堂官在前,你还能如此狡辩,可真是好厚的脸皮!” 曾德庸:“别人救了你,你恩将仇报,垂涎别人美色,累害别人家庭,要说脸皮厚,我怎么比得过你?桑大人可莫谦虚了!” 二人一声高过一声,大厅中气氛瞬时紧张刺激。 宋采唐眨眨眼,这是……狗咬狗了? 案情如此发展,还真是始料未及。 变化来的太快,就像龙卷风,厅中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当事人却半点不松懈,你声音压我,我下一句声音便更大些。很快吵得脸红脖子粗,往外放话的力度更强了。 “……郡王爷!你们不是已经找到物证,这姓曾的厮百般抵赖,就是不认么?我可以作证!” 桑正突然转向赵挚,用尽全力揭增德庸的短:“他那间书房是不只他一人能进,但里面那暗室,这整个安乐伯府无人知晓,连卫氏都不知道,这顶顶重要的东西,只他一人能轻松拿轻松放!” 赵挚看向温元思。 温元思眯了眼,再次同桑正确定:“果真如此?” 那书房里确实有暗道机关,祁言这行中里手都摸索研究了半天,才找到准确方法,不等拿出来,时间又已经不允许…… 他这次看的顺利,但若没有祁言之前想到的,教给他的办法,东西一定拿不出来。 桑正一字一句,力如千钧:“自然 !我敢以我性命担保!我还看到了别的——” “桑正!”曾德庸突然一声暴喝,怒气冲顶。 这次稳得住的是桑正,他斜斜一挑眼皮:“我怎么了?男儿行走世间,当俯仰天地,我做过的事,无论好坏,我认!我的确哄了你老婆,绿了你,也的确喜爱流连花丛,还真心对甘四娘起了杀意,意欲嫁祸甘志轩,所有你刚才说的,我都认!但甘四娘最终并非死于我手——曾德庸,我做下的事,我敢认,你做过的事,你又敢不敢认!” “姓桑的你别激我!” “呵,胆小鲁莽的无知懦夫才害怕激将法!” “我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你就说啊!你说!” “说就说!” “你有种就认一个给我瞧瞧!” “老子不知今天有种,老子天天都有种,比你这没卵蛋的玩意儿强!老子就说了怎么着?没错,甘四娘就是我杀的!谁叫她看到了你和卫氏的丑事!老子这会还要脸,还不到杀你们这对狗男女的时候,当然要给你们遮羞!又看到你想杀她,当然要坐把顺风车,不弄一弄你,你怎么甘心!” 最后这句话,曾德庸是喊出来的。 急赤白脸,罪认得无比英勇,无比坚定。 大厅顿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曾德庸顿了一拍,好像到这个时候才发现说错话了,有些不该说的脱出了口…… 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来的,唾沫钉子砸在地上,别人又是有备而来,还带着各种物证,这事根本就不存在回旋的余地,曾德庸怔一瞬后,狠狠瞪了桑正一眼,自嘲的笑了下,面色阴狠:“老子就是认了,怎么样!” 赵挚微微眯眼,把茶盏放到了桌子上。 宋采唐略有些意外,事实来的这般快。 祁言则很兴奋,招了招了,这混蛋终于招了!他高兴的直拉温元思袖子。 温元思见所有人都不说话,干脆直接问出:“曾德庸,你自认是杀害甘四娘的凶手,对否?” 曾德庸:“对!” 温元思:“接下来可会如实讲述详细经过?” “自是可以!但我有个要求。” 曾德庸说着话,眯着眼,拿下巴指了指厅内众人:“家丑不可外扬,好歹也牵连着我的家事,郡王爷是官,听了没什么,这些没关系的,可否请出去?” 他重点指陆语雪,卫和安,甘志轩几个人。 赵挚也明白,这桩案子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牵扯着五年前,甚至十八年前的往事,很有些机密,不好同外人道,当下就点了头:“可以。来人——” 曾德庸指着卫氏:“这个东西,也给老子架出去。” 卫氏紧紧咬唇,眼眶通红:“我现在……连这里的家事,都不能听了么?” “没错!”曾德庸十分心狠,一点都不顾念旧情,“我曾家,我安乐伯府,没有你这样淫|荡的主母!” 今日遭受打击太多,卫氏心绪浮动,之前还吐了一口血,早就撑不住了,现在听到这样的话,直接一闭眼,晕了过去。 她这样,倒还省得难受了,赵挚叫丫鬟仆妇过来,把她抬了下去。 甘志轩很乖,或者说很怂,再推亲娘的死气愤有疑,也不敢说话,听到曾德庸和赵挚联合吩咐,他捏着拳头,低着头,什么都没敢说,走出了门。 剩下的两个,陆语雪和卫和安,再好奇,再想看戏也没有办法,形势不允,只得出去。 陆语雪眉间紧蹙,走的速度很慢,卫和安笑了一声:“怎么,陆姑娘还想让你那位表哥开一开尊口,留你下来?” 陆语雪走的是贵女路线,一向清高,男人除非是表哥赵挚,其他的,想不理就不理。看都没看卫和安一眼,她扶着丫鬟的手,直直离开。 也是靠着这份傲气,她才成为汴梁公子哥们心中的女神。 卫和安全然不在意,视线从陆语雪背影,滑到厅中那抹袅袅婷婷的身影—— 摇了摇头,笑着离开了。 赵挚指节敲着桌子:“人都走了,说吧。” “证据你们都找到了,撒起谎来没意思,说就说!”曾德庸一派大气,全然忘了刚才那个百般抵赖的人是谁,“那甘四娘,就是我杀的。” 桑正磨牙:“你想杀她,什么时候不成,为什么一定要选在那日?” 曾德庸眼皮薄挑,颇为邪气:“这要问你,问卫氏了,什么时候行动不好,偏捡在那日动手?” “行了,别吵了。” 赵挚指甲划过茶盏,发出了刺耳的声音,目光严厉的提醒曾德庸:“说吧,为什么要杀甘四娘?” 曾德庸哼了一声,方才说道:“她水性杨花,不守妇道,勾三搭四,看上小白脸不说,还要勾搭太子府那个长史——她看到了桑正和卫氏私通,握有我安乐伯府的把柄,又变了心意,不肯从我,我如何能容得她?” 宋采唐几人齐齐一顿。 所以这曾德庸说来说去,竟然都是个人情仇,跟旁的事没关系? 那机关盒和机关图呢?桑正的秘密金银通道呢?上峰又是谁? 赵挚眯眼:“你说的小白脸……可是五年前在青县的人?” “没错——”点完头,曾德庸突然警惕,“你怎么知道?” 片刻,他就反应了过来。 今天这么大阵仗,又是对峙,又是给证据,对方目的不要太明显。 他长声嗤笑:“我知道了,你又在诈我,想说别的案子是不是?你们胜券在握,拿到了足够的证据,却什么都不说,非得等我踩到陷阱,谎撒的漏洞百出,圆都圆不过来,不得不照实交待……我偏不随你们的意,反正认都认了,不怕多少这一条——没错,当时有个小白脸,长的不错,好像叫景言,勾搭甘四娘,我看不惯,把他杀了!” 众人心头猛的一绷。 还真是同一个人! 就是曾德庸杀了景言! 祁言听到这里,扇子都掉了,眼角登时煞红,眼看着就要往前冲,温元思架住他的胳膊,拽住了他:“别急,不要急……” 案情推演已经到了这里,凶手十分配合,宋采唐也不用在表演,松了口气后,坐到桌子边,捧起茶盏润喉。 接下来,就是赵挚的事了。 赵挚剑眉如墨写就,微微敛起时颇有威严:“我们已验过景言的尸骨,此人武功很高——你是怎么杀了他的?” “你们找到景言尸骨了?不对,这么多年过去,他怕是早已化成一具白骨,你们是怎么确认他身份的?还仅凭一具白骨,就说此人武功很高,是不是太随便了?” 曾德庸这次是真的惊讶,神情里似乎还有一丝敬畏,这种事……真的只凭一具白骨,就能验得出来么? “验不验得出来,是我的验尸官的本事,和你无关,和你有关的是这结果——”赵挚猛的一拍桌子,“曾德庸,你还不从实招来!” 曾德庸眉梢跳了跳,似乎有些不高兴,但最后还是平静了下来,嗤笑一声:“用狼牙棒啊。” 他说完话,见四周人没什么惊讶情绪,嗤笑一声:“所以这个,你们也知道?” 赵挚:“你会武功。” “没错,我爹救过一个很厉害的江湖人,那人为偿恩情,教了我习武,但事前约法三章,有言在先,我可以同他学,但不可以轻易以武示人,除非遇到必要的生命危险,”曾德庸很不当一回事的说着,“左右我们家的生存之道,你也明白,我不可能把这件事表现出来。” 安乐伯府的生存之道,就是低调过日子,可以纨绔任性,绝不可以天资聪颖,能力极佳。 曾德庸实现流转一圈,看看赵挚,再看看宋采唐温元思,最后甚至扫了桑正一眼:“你们是不是一直都觉得我很没用?走眼了吧!” 赵挚眉头浅皱:“是你一个人,杀了景言,身边没有伙伴,没有组织?” “喂喂姓赵的,瞧不起谁呢?就许你厉害,千军万马中取敌人首级,不许我也是个武学天才?”曾德庸哼了一声,“我这般厉害的人,需要依附谁?又有谁能让我依附?” 赵挚:“那你是怎么杀了他的?他身上的痕迹——我们可都清楚。” “用不着你提醒,我今天竟然开了口,就不会有隐瞒!”曾德庸道,“五年前在青县,我看到景言和甘四娘背着人私下见面,离的很近,很亲密,对,非常亲密,那景言还亲了甘四娘的脸颊!” 祁言当即怒急:“不可能!他不是那样的人!” 他的小叔叔十分守礼,并不好女色,也不懂得讨好女人,不然也不会到死还是个光棍,没有妻子儿女。 “我管他是不是那样的人,我又不认识,反正我就是看见了,他们非常亲密!”曾德庸阴着脸嚷嚷,“明明知道我就在附近,还敢干这样的事,这是示威,是挑衅,我容不得!” 宋采唐长眉微蹙:“你当时看到这二人是何时间,是何地点,离你有多远?” 曾德庸想了想:“黄昏时分,江柳岸边,离的……大概有七八丈远?” “黄昏时分,光影狭长模糊,光线却又不强,只要离得略远一分,就很容易看不清事实真相,”宋采唐道,“你怕是误会了。” 曾德庸噎了一下:“我管它误会不误会,反正我是看到了,他们俩有奸|情!那时我已经悄悄找了甘四娘好几次,说了会认下儿子,让她跟我回汴梁,她不肯,我本就没面子,他们还让我看到这画面——” “那甘四娘不仅勾搭景言,还勾搭秋文康,卫氏不过吃醋,要拿她撒撒气,她就找秋文康帮忙,各种示威——她这是在同卫氏示威么?她是在朝我示威!我哪受得了?” 曾德庸闭了闭眼:“我知道我武功不错,但常年谨慎,心里再不痛快,也不会随便惹事,可谁叫上天助我呢……那个景言,有仇家!” “好家伙,一群黑衣人,装束一样,武器不同,黑巾覆面,个个瞧着都极厉害,几十个人围追景言一个!”曾德庸回想起当时的事,还是有些兴奋,“机不可失,既然上天给了我这个报仇机会,我要是放过,就太不男人了,遂我悄悄的追在他们后面,看着他们打。” “不得不说,那景言是真厉害,一对数十人,借着本身实力,山形地茂,拼出一身重伤,愣是熬死了对面所有人!” “但他熬过去了,又怎么样呢?遇到我就是运气不好。若我没看到,他或可还能活,可老天让我看到他——就是让我杀了他。” 曾德庸这话说的无比阴狠,又得带着得意。 个中隐意很明显,他是捡了个大便宜。 若景言没有经历那一场场糟糕残酷的追杀围剿,曾德庸不可能杀得了他,可偏偏,他经历长时间恶战,本就摇摇欲坠,曾德庸趁虚而入,结果…… 就很明显了。 祁言听的眼睛赤红,颇有些疯魔:“我杀了你——” 温元思拦不住他,干脆眼角示意护卫过来,敲晕了他,好生扶到一边去休息。 人命案非小事,不可自行了解因果,祁言也不是不懂,只是身在其中,关心则乱,听到与小叔叔有关的事,就控制不住。 赵挚脸色没丁点变化,一直看着曾德庸:“所以,你趁景言脆弱危险,用你的武器,杀了他。” 曾德庸:“是。” 赵挚眯眼:“伤的哪里?打了几次?” “他虽伤重,也是极不好对付,我跟他过了很多招,具体都打在哪里,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但最后一招,把他打死的那一下,我记得很清楚。在这里——” 曾德庸指了指自己胸骨的位置:“重重一击,我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我的狼牙棒,一定击到了他的要害心脏。那一刻他的眼神,我到现在还记得,绝不会有错!” 不甘心,不想死,意外,想不到…… 最后竟然笑了,颇有些释然,没有怪罪没有其它,亦没有一点后悔。 曾德庸长这么大,见过不少死人,但从没有一个人,死前是这样的神情。 待曾德庸把所有细节说完,赵挚手撑着下颌:“你杀了景言,难后呢?你做了什么?” 第267章 招认 “你杀了景言,然后呢?你做了什么?” 赵挚问曾德庸。 曾德庸阴笑:“当然是把尸体扔到秋文康的院子, 栽赃嫁祸, 让所有人都得不了好!” 赵挚指尖敲打桌面:“因为你怀疑他跟甘四娘有染?” “不是怀疑,我是确定, 这两个人必有暧昧!”曾德庸冷笑,“当我不知道呢,早在十八年前,北青山剿匪, 秋文康和甘四娘就认识了, 虽没有太多机会在一起,但只要碰面,必然秋波款款,欲语还休,要不是我下手的早,当时就把甘四娘给纳, 如今这甘四娘是谁的女人,这甘志轩是谁的儿子都还不一定呢!” 赵挚:“所以甘四娘,和景言秋文康,都有超过普通程度的联系和交往。” “没错!”曾德庸瞪眼, “不然我为什么要杀他们?” 甘四娘, 和景言秋文康都认识, 并且有超过普通程度的联系和交往…… 这个信息, 让宋采唐和温元思很震惊。 景言身份神秘, 绝非祁言口里普通的小叔叔, 十八年前的事,迷雾重重,总觉得藏着什么秘密,再加上卢光宗,曾德庸,桑正,和机关盒机关图金银运输通道,怎么想怎么感觉和里通外国的奸细有关。 甘四娘和这些人都有若有若无的联系,她的位置,非常敏感。 她……到底是谁?为什么找上这些人? 或者说,她到底知道什么?躲了这么多年也躲不过去,最终还是死了? 曾德庸的出手,是刚好撞上了时间,巧合么? “我本来是想一石二鸟,杀了景言,抛尸给秋文康,让秋文康惹上人命官司,浑身是嘴都说不清,谁知道秋文康不知怎么的,竟然躲过去了,景言尸体竟也不在隔壁院子,而是在甘四娘那里。” 曾德庸越说越恨,眼睛眯起:“不是自己做贼心虚,为什么孤男寡女住的这么近,为什么见了尸体不报官,反倒自己偷偷的埋?事后还连自己安全都不顾,拼死舍命,就为出城……看来我猜的一点儿都没错,这两个野男人就是该杀!” “我还告诉你们,甘四娘已死,我心中痛快,已下了狠心,计划都做好了,下一个要杀的就是秋文康,可惜你们来得太快,我还没来得及动手,倒让那畜生躲过了一劫!” 赵挚:“你杀景言,杀甘四娘,还要杀秋文康,想要折辱卫氏,可为什么——没杀桑正?你不是最应该恨他么?” 这个问题,赵挚问得很慢,似乎意有所指。 曾德庸撇嘴:“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赵挚双手交叉,撑着下巴,眉眼深沉,“按理说,你给了卫氏那么多尊重,明媒正娶,她却和别人生了儿子,栽在你头上,行为比甘四娘更甚,为什么你反倒更恨和甘四娘‘勾搭’的人?” 曾德庸笑了:“你一定还没成过亲,不懂女人的劲儿。那甘四娘,你别看她柔柔弱弱,在谁面前都软的像水,惹人怜惜,实则是个心硬,性子烈的,不是她真心选的,她不会随便跟。因为——” “她心里有我,一直都惦记着我。反倒是甘氏,看起来像是从小到大只跟着我,实则心浪的很,装着谁也没装着我。” “而且——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想杀桑正?” 桑正听到这话,冷笑一声:“凭你也配!” “我连景言那样的怪物都杀得了,你桑正又算哪根葱?”曾德庸微笑,“之所以这么久都没动你,因为我对你的杀心并不紧迫,你是我最终想要折腾的人,不能死的轻易,我要好好玩一把的。” 一切的一切,曾德庸说来,合情合理,非常说的通。 赵挚又问:“那玉佩呢?景言的玉佩,为什么在你手里?是你杀人时拿到的?” 曾德庸:“不,我是从甘四娘那里拿到这玉佩的,”曾德庸说起来咬牙切齿,“那贱货,变心移情了不说,小白脸奸|夫都死了,她还留着人家的东西!我怎会高兴?知道了自然要拿走,只可惜还没来得及等风头过去处理,你们就又找到了。” 景言的死交待完毕,厅中一片静默。 良久,赵挚又问:“甘四娘是怎么死的?你一一说来。” “就像你们猜的一样,卫氏要坑人,我看到桑正过来了,准备下手,知道时机正好,便在桑正刚刚走进房间时,在外头弄出些动静,把他逼了出来,然后我自己走进去。” 曾德庸话音略缓:“我早就想杀人嫁祸,东西和□□瓶子都是准备好了的,不管桑正干没干什么,留没留下什么破绽,我都有正好合适的办法,一一应对……” 所以这个案子,不管多么扑朔迷离,错综复杂,凶手最终都只有一个人,就是曾德庸。 毒是他下的,逼着甘四娘喝的,施暴的人也是他,房间里没有第二个男人。 听着曾德庸的一一交代,宋采唐很是唏嘘,事实竟真如此…… 赵挚:“你既一直对甘四娘有心,为什么要对她施暴?” “因为她不肯啊!”曾德庸咬牙切齿,“都那个时候了,老子要提枪入港,她还想着别的人……呵呵。她跟了老子,给老子生了儿子,生是老子的人,死是老子的鬼,竟然还敢春心荡漾?正好卫氏贴心的放了催情香,不好好收拾收拾她,让她知道知道谁是她男人,最后爽快一回,我这一辈子,她这一辈子,岂不都白活了?” 宋采唐听着,微微阖眸。 所以曾德庸是喜欢甘四娘的,喜欢她的特别,喜欢她的坚韧,与众不同,但也要杀她,因为这些特别,这些坚韧,这些与众不同,都不再属于他,甘四娘心里,没有他。 “女人而已,天底下这么多,招招手就能来,她死就死了,还能算个什么东西么?” 曾德庸说完话,目光阴森的开向宋采唐:“你他娘的也一样!” 这就属于疯狗乱咬,到处迁怒了。 他以为宋采唐会生气,姑娘家脸皮都薄,受不住这样的骂,没想到宋采唐非但没气,还冲他微笑,神情中颇有些怜悯。 曾德庸:“你什么意思!” 宋采唐淡定端茶:“伯爷觉得我是什么意思?” “你敢瞧不起老子?可怜老子!” “不,是伯爷您,还没瞧得起过自己。” 宋采唐真是,和这样的人没话好说。 案情已经基本交代完毕,曾德庸所述合情合理,挑不出什么错。 这两起命案,一定是曾德庸做的,没有为人顶替的可能。 谎言可以编造,细节却不可能作伪。宋采唐对于景言尸骨的检验结果,只有赵挚几人知道,没可能传扬出去,曾德庸所言一切细节都对得上,凶手,只能是他。 但这些,真的就是全部么? 事到如今,所有人的思路都很清晰,藏着也没什么意思,宋采唐和赵挚温元思对了个眼色,直接开问。 赵挚拿出机关盒和机关图,问曾德庸:“这两样东西,你可识得?” 曾德庸干脆的点了点头:“当然,这是我从卢光宗那里搞的!” “卢光宗?”赵挚微微皱眉,故做不知。 曾德庸就笑,压低声音,颇有些神秘:“就是之前被你办过案的,栾泽那位安抚使大人卢光宗啊!” 赵挚眉眼微展,哦了一声。 曾德庸:“我早说了,甘四娘心思不成,到处勾搭,这卢光宗,也是她的裙下之臣。她应该把这卢光宗胃口吊得很足,卢光宗很看护她,甚至我的儿子甘志轩,差点认卢光宗当了爹!” “这事我起初不知道,后来知道了,怎会看着不管?我就悄悄的查卢光宗,发现他这人很有些秘密,假仁假义,是个假君子,真小人,暗里收受大批贿赂,什么丧尽天良的缺德事都干,我就想抓住他的小辫子,威胁或控制他……” “可惜我刚刚找到了这个卢光宗很宝贝,藏的特别严实的小盒子图纸,觉得这里头有事,还没研究出个结果,想要报复呢,他就死了,委实可惜!” 曾德庸一脸遗憾。 赵挚眯眼:“可你手上被人发现有这份图纸,是在五年前,那卢光宗,可是去年才死的。你拿到这图纸,就研究了整整四年?” “就是啊!”曾德庸相当抱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起来就是普普通通的小盒子,偏就谁都研究不出来,我找了好几个木匠,说辞都一样,干不了。卢光宗似乎察觉东西丢了一份,暗里再查,非常警惕,我就不敢再拿出来,一直藏的好好,直到去年,我觉得风头过了,才拿出来再次研究,谁知道那卢光宗就死了么!” 赵挚:“你拿到了这么一样——连你自己都觉得很要紧的东西,却一直按兵不动,忍耐了数年?” “我们这安乐伯府,我这闲散安乐伯,别的本事没有,惜命可是一等一,感觉事情有异,当然要躲,等个四五年算得了什么?我还准备跟卫氏再杠个十年呢!” 曾德庸这话说得相当坦诚。 宋采唐微怔。 曾德庸这一番表态,把杀人事件交代得清楚完整,细节确凿,人物关系,心路历程也很合理,很正常,连跟敏感证物有关的东西,出现的都合情合理,似乎没一点可疑之处。 “当今圣上圣明,求贤若渴,”赵挚朝皇城的方向拱了拱手,看着曾德庸,“我观你颇有心智,亦不失志向,在汴梁城中生活,当知这一切,为何仍要隐藏低调?” 他就差说一句,你又不姓赵,不过一个闲散伯爷,能翻的出多大的浪? 皇上还不至于小心眼到这种程度。 “我懒啊,祖先们好不容易攒下的基业,我躺着就能过,为什么要努力?”曾德庸更诚恳了,“伴君如伴虎,天子一怒,伏尸千里,这正史野史,咱们这种人家看的还少么?我不想担惊受怕的过日子。” 赵挚眼梢微斜,声如冷月:“伯爷又是杀这个,又是杀那个的,我看你很喜欢热闹啊……” “那不一样,那是别人惹了我!”曾德庸摆手,“我可不想惹皇上!” 赵挚双手交叉,换了个姿势:“那行,咱们来说说十八年前,北青山剿匪的事。怎么就那么巧,你当时就在山上呢?” “没办法,我对政事不熟,也压根不关心哪,我根本就不知道关凭什么时候去剿匪,”曾德庸摊手,“要是知道,我铁定绕的远远的,才不会陷进去!” “那夜艰险太甚,我这还是有武功,有身份,但凡运气差一点,我这条命都得交代在那里,我傻么,自己往上头撞?” 赵挚:“没旁的事?” 曾德庸:“没有。” 赵挚:“也没遇到看起来有点奇怪的,特殊的人?” 他这问题有所指,比如当时的谷氏,帮了谷氏一把忙,后来下落不明,上一案的蔺飞舟苦苦追寻,曾和景言身边出现同一个标志的人…… 曾德庸:“就打架,密林山火,官匪相斗,已经够刺激够特殊了,你还想要什么奇怪的?” 赵挚没说话。 曾德庸闭上眼睛,想了又想:“我是真觉得,当时所有事都很特殊,还有,我遇到了甘四娘。土匪关了一屋子美人,环肥燕瘦,各有特色,可纵观整个房间,还是甘四娘最可心,我就把她带回来了……” “那你是怎么拿到桑正的药瓶子的?”赵挚矛头指向桑正,“你作案当日,他刚进门,就被你弄出来的响动吓走了,他身上用来陷害别人的小瓶子,你怎么拿到的?” 曾德庸:“郡王爷又忘了,我会武功。” 小偷小摸的事,武人不屑做,可但凡起了意,想要做这件事,就很容易成功。 问题到此,告于一个段落,赵挚就转向桑正:“五年前,你也在青县,却行踪不明,极为低调,似乎不欲别人知道你在那里……这是为何?” 他没直接问水路,金银通道的事,还是先做试探。 桑正:“卫氏随夫去青县游玩,又嫌弃曾德庸不关爱她,时时瞧不见人影,便邀了我一同前往,我当时并没有去青县的理由,陪着别人的妻子玩耍,难道还要大张旗鼓,昭告四方么?” 曾德庸额上青筋又蹦了出来,指着桑正:“你——” “我如何?”桑正垂眼,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尘,“郡王爷在前,堂官在侧,我只是讲述事实而已,若有任何得罪之处,还望见谅。” 这种有理由有立场的扮无辜,就相当不要脸了。 曾德庸牙齿磨得咯咯响。 赵挚视线滑过人,好似没注意到这微妙的气氛,继续问桑正:“你可去过河道,坐过船?” “七月青县采莲船是一景,尤其受女人喜欢,卫氏在,我怎能不去坐?说起来那湖中风光确是甚美,”桑正压着唇角,笑得别有深意,“还要谢谢曾伯爷给我的这个机会。” 曾德庸:“桑正你别给脸不要脸!” “我就是接着伯爷给的脸,才能玩的这么畅快啊,”桑正眨眨眼,“伯爷这是……后悔了?” 赵挚重重把茶盏放到桌上,打断二人的话,眉裁如墨,气势相当凌厉:“不只这些吧。” 桑正顿了下:“那郡王爷想听什么?” “你这般说——”赵挚慢条斯理的换了个姿势,手背撑着下巴,似笑非笑,“便已是心知肚明。你有话没说,并且为此警醒敏感,你知道我一定很想听。” 桑正噎了一下,片刻后神情恢复:“郡王爷好厉害的手段。” “客气了。” “若我没猜错,郡王爷该是知道了我当时卷进了一件事,得了不义之财?” 二人视线猛的相撞,电光火石间,似乎有什么特别重要的情绪闪现…… 赵挚眼梢微抬,视线缓慢的滑过桑正,声音很慢,还有些似有似无的疏离冷漠:“哦?你得了笔不义之财?” 一瞬间,桑正也不能准确判断对方身上的信息。 这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这位郡王爷太深了,他看不到底。 桑正沉默的略久,才轻轻一笑,抬头直视赵挚的眼睛:“没错,我得了一笔不义之财,是在船上,水道。非玩耍的湖光山色,而是在——漕运路上。” “卫氏和曾伯爷出来游玩,我只会在曾伯爷离开不在时陪伴卫氏,他们都忙时,我便会独自一人寻一不起眼的画舫静坐,因身份敏感么,也不好各种晃扎别人的眼……本来一切平顺安静,大家都很好,直到那一天。” 桑正还是笑看曾德庸:“曾伯爷不知为何,研究一个檀木小盒子入了谜,汴梁找不到办法,寻着有名望的手艺人来了青县,各种走访,我沉于歌女技艺,一个不查,发现他们约定之地就是我所在画舫,而且离我很近——” “当时我并不知道曾伯爷已经知道了我和卫氏的私情,见人心虚,没办法,只好换地方。曾伯爷当时缜密慎重,神神秘秘的,颇有些奇怪,我心中有鬼,担心私情暴露,慌不择路,也不知道怎么跑的,到了一条大船上……” 说到这条船,桑正笑的特别满意:“大船吃水很深,装了很多东西,上面人却不多,非常安静。一个水浪过来,我没站稳,踉跄间推到了一个箱子,盖子打开,里面全是黄澄澄的金砖——” “看到金砖,我就觉得不对,还这么多……下一刻,有声音自远处传来,大概是别人在换岗。没时间了,我唯一的念头就是,时机难得,上天既然让我来到这个地方,就是让我不要错过,我眼一红,就抱了几大块出来,在别人还没有换好岗的空隙,跳船离开了。” “……果然我运气极好,没有受伤没有淹死,安安全全地游到了岸边,得到的金砖还品质上乘,我发了一大笔横财。很久之后,我后怕又庆幸,还好那一刻我当机立断,拿了金砖走了,悄无声息,没有人知道……不然,只要再耽误几息,怕是现在世间就没有我这个人了。” 桑正将当时的经过认认真真,详详细细的讲了一遍,对于赵挚时不时提出来的问题,也对答如流,没半点思考犹疑,最后解释了刚刚说过的话。 “……我闷声发了个财,怯喜的同时,也感觉有点不对,为什么大船出现在那里,吃水那么深,难道船上装的都是金砖?这个想法就有点要命了,我不敢再深想,也不敢露富,更不敢把这件事说出来,久而久之,就成了心病。遂郡王爷一问,我想到的就只有这个。” 赵挚一直安静的听他说话,对方说完,话音落了很久,仍然没有动。 这个安静的时间有点长,尝到让人心生紧张,气氛微绷,如同拉满的弦。 桑正好像是把所有心里藏的话说出来,得以释放,倒是自在从容,没半点不安。 良久,赵挚才道:“所以,这是巧合。” 桑正微笑:“若非亲身经历,我也是不敢信的。” 他的姿态太过坦然,太过诚恳,宋采唐和温元思看在眼里,若有所思。 “金砖换来的钱财数额极大,我很小心,不敢乱用,便拿来买了很多女人的东西送给粉头,讨姑娘们欢心。我还买了一些更朴素的,送给了卫氏。毕竟她什么好东西都见过,也知道我没钱,我给她的东西,越是朴素,越是诚恳,越能表明我看重她的态度……嗯,她很喜欢,那一夜,也很醉人。” 桑正话说到后面,语调越来越轻佻,最后看向曾德庸,笑的暧昧深沉:“还要多谢曾伯爷。说起来,我这半生的好运,几乎都是伯爷给的,女人,儿子,财富——谢谢你给了我这么多机会。” “啊啊啊——桑正你这个贱人!” 曾德庸突然暴喝出声。 他心底对桑正是有很多恨的,也做好了计划,准备日后好好报复,让对方享受一下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今天的对峙,把一切都破坏了。 之前的冲动吵架,因为赵挚问话,他努力的压了下去,可桑正来这么几句,他哪受得了?当即眼角涨红,额角青筋直迸。 承认是杀人凶手的那一刹那,他就已经豁出去了,现在桑正还不知死的挑衅,他便成全他! 电光火石间,他手腕一翻,闪着银光的暗器飞出,直接戳到了桑正的巴颈间! 这一出发展令所有人始料未及。 赵挚宋采唐温元思三人思绪还沉在案子里,嫌疑人说了很多他们不知道的信息,他们总得过过脑,分析分析,根本没反应过来。护卫也不少,但都在廊外门角,各种角落,曾德庸会武,发难太快,他们根本赶不及。 桑正两眼瞪圆,下意识伸手去捂脖子,一点用都没有。那暗器切到了他的动脉,鲜血喷涌而出。 “你——” 他喉间嗬嗬,说不出更多的话。 “老子没好下场,你他娘的也别想有!别人便罢,我绝不允许你活在世间,我要死,你便也只能跟着陪葬!哈哈哈哈——” 看到桑正倒地,曾德庸眼神怨毒,笑得非常大声,但整个人的状态里,并没有解脱和痛快。 他还是很恨,这种恨,并非杀了对方就能平息。 桑正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喷出一口血,直直射在曾德庸脸上。 他好像在用这种方法羞辱曾德庸,说不出话,但态度在这里,老子就是侮辱你了,怎、么、样! 桑正身体倒地时,赵挚已经跃到了他身边,大手紧紧按住他颈侧,试图止血。 护卫们也跑了过来,制住曾德庸。 宋采唐提着裙子跑到桑正身边,查看他的状态。 赵挚声音略急:“如何,能救么?” 宋采唐仔细检查确认过,摇了摇头:“抱歉。” 大动脉伤害,血止不住,片刻间桑正已经成了个血人,体内鲜血短时间内大量丧失,没有现代的急救医疗手段,根本不可能。 她救不了他。 桑正死得很快,两息之间,就在众目睽睽中,咽了气。 人们尚在震惊时,那边曾德庸状态也不对了。 他突然伸手卡住自己的喉咙,惨叫出声,面色惊恐。 众人一回头,看到他乌青的唇,惨白的脸,以及鼻孔唇角,还有耳孔流出的血…… 竟是中毒了! 还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之前一切都很正常,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众人视线齐齐看向躺在地上,已经死了的桑正。 这毒定是他下的,就是他刚刚喷血到曾德庸脸上的那一下! 这一位,也是猛人啊! 赵挚脸色一变。 药效这么快,还见血封喉的毒并不多,尤其这个藏毒方式——齿内含毒,多为死士,为有朝一日事败,不落于他人之手,被迫说出什么不应该说的东西而准备。 桑正没想自杀,可曾德庸对他下了手,他不甘心,便用尽最后的力气,拉曾德庸陪葬。 而这,正是曾德庸之前的想法。 我要死,你也别想好! 毒发这么快,宋采唐想过去看一看曾德庸的状况,曾德庸却后退几步,哈哈大笑。 “好!桑正你这狗,简直是贱到骨子里去了!老子告诉你,想杀老子,没门!老子就是死,也不是你能杀的!” 说完这句话,曾德庸又翻手拿出一柄薄刃暗器,在护卫们警惕后退的时候,毫不犹豫的扎向了自己的脖子—— 又准又狠。 鲜血瞬间飙飞,他身体沉声倒地,比桑正死的还快。 接连几息间,嫌疑人先后死亡,浓浓的血腥味布满整个大厅,门窗敞开,大风也吹不散。 现场所有人目瞪口呆。 这结果……着实令人意外。 动静这么大,味道还这么冲,直接把暂时被打晕的祁言刺激醒了。 坐起来一睁开眼,看到躺在地上,眼睛瞪圆,气息全无的曾德庸,他眼角立刻就红了,跳过来骑在尸体的身上,也不嫌脏,紧紧攥住增德庸的脖领:“不行,你不能死,我的问题还没问完呢,你不许死,听到了没有!喂——” 曾德庸显然已经不能回答他。 祁言手背青筋冒起,微微颤抖,最后竟悲声痛哭。 杀死小叔叔的凶手已经找到了,但他心里还是那么难受…… 温元思眼睛微阖,不由戚戚。 人生总有很多遗憾,案情也是。 赵挚则脸色铁青,非常愤怒。 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两个嫌疑人都死了!一掷暗器一投毒!连这都看不住,他的脸往哪放! 宋采唐却觉得,这事真的怨不着赵挚。 一切发生的太快,这两个人又离得太近,别人根本反应不过来。。 “不怪你。”她拍了拍赵挚的肩。 软绵小手拍在肩上,带着女子的独特触感,还是自己喜欢的小姑娘…… 赵挚脸色微缓,但仍嘴唇紧抿,很不高兴。 宋采唐看着他,笑容灿烂:“案子总归是破了,凶手伏法,也算值得开心,不是么?” 赵挚看着面前明亮耀眼,似春光韶华的脸,顿了顿,方才轻声道:“是。” …… 案子的结果让人始料未及,但总算真相大白,人们震惊过后,开始有效率的做自己的事。 该走的程序要走,赵挚和温元思各自有各自的工作要忙,门外小吏不停小跑着送文书过来,二人忙着各种签押整理。 时过经年,小叔叔的尸骨终于寻回,凶手也已经找到伏法,祁言心头沉重的大石移去,却并未轻松多少。接下来他也要忙,小叔叔的遗骨要入葬,坟得得修,碑得重砌,还有…… 他需要再一次好好的,重新认识小叔叔这个人。 宋采唐暂时没有什么事忙,回到官衙,仵作专属的停尸房—— 甘四娘的尸身,在这里。 案情大白,尸身需得准备返还家属,安排葬仪。这些事本来下面人就能做,无需宋采唐亲自处理,但她还是来了。 甘四娘死时状态并不光彩,身上痕迹犹在,青紫伤痕处处,可衣服穿好,遮住了那些青青紫紫,往日的姝美风韵多少回来了一些。 她长得很美,岁月似乎出奇善待她,除了常年劳作的手,她的脸仍然很精致,眼角些许皱纹都不减她的美丽,反倒给她添加了很多韵味。 过去这些日子,她脸上的泪痕早已干了,再美的容颜,死后也泛着淡淡青色,不若生前鲜活。 不知是不是错觉,宋采唐感觉她眼梢唇角弧度并不痛苦,似乎还透着安详,好像走的很放心,很解脱。 手指挨到白色覆尸布,感觉有些冰凉,宋采唐微微低头,看到甘四娘袖子上脏了一点。 她找来温水和帕子,轻轻为她擦拭干净。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拧帕子的沥沥水声,和布料轻轻接触的声音。 灿烂的春日阳光顺着窗子洒下,落在地上摇曳轻晃,就像满地碎金,十分温暖。 房间温度却没有因为这些升一点,还是那么寂静冷清。 宋采唐微微低着头,发丝顺着动作滑到胸前,鸦发白肤,美人如玉。 她一下一下的帮甘四娘擦着衣角,十分认真。 “你到底……还知道些什么呢?认不认识一个叫宋义的人?” 大约往日记忆一旦撕开口子,就会一发不可收拾,近日她不睡觉便罢,只要一睡觉,就会做梦,往昔岁月披头盖脸的砸来,信息量大的她一时接收不清,甚至分不清哪个是事实,哪个是梦境。 诸事纷杂,有时候透着奇怪和危机,她不得不深思,也从没想到过逃避。 梦里很多事影影绰绰的,比如父亲宋义,她记得他偶尔会和一个人联系,一个女人。她没见过这个女人,但看过宋义保存的画像。 这种时期的绘画风格偏写意,人物画普遍跟真人不像,宋采唐对画中人五官容貌一点也不敏感,估计就算哪天见到,也认不出对方就是画中人。但她能看懂画中意境,这个女人柔脂玉肤,面若芙蓉,很美,年纪应该跟甘四娘差不多。 宋义每次收到这个女人的信,都会一个人在房间坐很久,心情也会不好几日。 这个女人的信,宋义会斟酌很久,反反复复的看,反反复复的犹豫,最后……会烧掉。 这样的行为很奇怪,不得不让宋采唐产生联想。 其实母亲去世多年,父亲一个人过的很不容易,她并不介意父亲再娶,也早早就表露过这个意思,可宋义很坚持,甚至宋采唐一提起这个,他就生气。宋采唐一度很不理解,也把这个画像女人的存在,记住了。 然在她漫长的,十几年的记忆里,这种时候并不多,宋义一共只收到过这女人三封信,还被她发现了。 记忆里没有任何线索和迹象表明,这个女人就是甘四娘,或者跟甘四娘有关,宋采唐也知道自己的这点联想实在有些天马行空,没任何根据,但这个时间点,就是莫名其妙,让她想起了这件事。 所以她很想认真的问一问甘四娘,得到一个答案,但是晚了。 她想起来的太晚,甘四娘又死得太早,就这般错过了。 袖子上的脏污并不多,一会儿就擦好了,宋采唐收起水盆和帕子,再次看着甘四娘的脸,心里想,要是外面人的传言是真的,该有多好。 她如果真是阎王爷的亲戚,能够去阴间问死人的话,该有多好。 阳光落在窗户,落在地面,落在了一边的停尸台,却抚摸不到甘四娘的脸。 这个瞬间,宋采唐很有些唏嘘。 其实甘四娘是一个很坚韧,很聪明,有自己的目标,也懂得自己努力的女人,可她不会教儿子。 汲汲营营这么多年,用尽用力规避风险,全副身心对待儿子,为了儿子,她可以付出一切,连性命都可以不要。苦了一辈子,累了一辈子,没有人真正理解,也没能看到自己想要的结局…… “值得么?” 甘四娘当然不会回答她,依然安静的躲在停尸台上。 宋采唐摇了摇头,心里笑自己今天怎么傻了,真的想要问一个死人话。 她牵起覆尸布,慢慢往上拉,想帮甘四娘盖上。 白色覆尸布拉到甘四娘脸的一瞬间,宋采唐动作微顿,想到了甘四娘死亡前的情景。 她到了不安全的环境,没有走。她知道自己没有活路,心中害怕,还是命令自己接受。对于曾德庸的施暴,她不愿意,随自己心意激烈反抗,可因为这个人是曾德庸,是她儿子的爹,她再恨再不愿,明知对方要杀她,她还是不想留下任何证据…… 她想为儿子做最后一件事。 很蠢,也很纯粹。 宋采唐两辈子都是单身,连婚都没结过,更别说生孩子,她并不懂母亲对孩子的爱。但这一世,她有娘亲,虽然娘亲死得很早,但因为胎穿,她清楚的感受过娘亲对她的爱。 那是一种绵密体贴,无处不在,恨不得把你放在心尖,把整个世界捧到你面前的幸福。这份爱沉甸甸,却从不让你觉得是负担,你会被宠得无法无天,肆意挥霍,而娘亲对此一点也不反感,甚至鼓励—— 对她来说,你的无法无天,是安全感。 只有你过得平顺,幸福,才会这般无法无天,如果愁苦,一定是日子不好,心里不顺,她会更难受。 很多时候,长辈的爱缺乏理智,如甘四娘一般的母亲,世上还有很多。 但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长成了甘志轩。 甘志轩令人失望,甘四娘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么? 不,她是聪明人,一定知道,因为清楚的知道,更为自责。或许……她觉得儿子长成这样,是她的错。 所以,她这么做了。 甚至在这样的死法下,还能从容…… 宋采唐看着她平和的神态,轻轻叹了口气。 “只要你觉得心安,不悔,便是值得。” 随着白色覆尸布一点点拉上,掩住甘四娘那张姝丽面容,她声音出奇轻柔,好似春日的风:“再见,甘四娘。愿你能得宁静安详。” 柔柔轻风拂过窗台,拂上宋采唐的脸,捧起了她的发。 不同春日的温暖,这风有些凉,似乎还卷着什么叹息。 好似在回答她什么。 第268章 月下 宋采唐在停尸房里呆的略久,出来有点忘了时间, 感觉日头晃过去了很多。 从廊柱前转出, 她一眼就看到了甘志轩。 甘志轩伏趴在台阶上,衣角全是泥, 肩膀颤抖,似乎没了力气,哭的不能自已。 悲伤过了头,入了心肺, 他哭得悲恸, 哀凄,声音却并不大,抖的比哭的厉害很多。 一边哭,嘴里一边喊:“娘……娘……娘啊……” 宋采唐便明白,他是死者家属,过来接甘四娘出去入殓的。 这几日, 天地变幻,经历这么多,今天又在大堂上见识了一番真相,甘志轩还能知道过来接亲娘回家, 也算甘四娘没白生他一场。 “娘……” 甘志轩力气用尽, 爬不上去, 干脆停下来, 指甲狠狠抓地。 “……我终于明白, 娘为什么不让我找爹, 为什么不让我来汴梁……为什么说镜中花,水中月,富贵的日子不见的好,平凡的日子不见得不好……原来贵族,伯府……竟这般不堪,藏污纳垢……而我却仍不自知,沾沾自喜,觉得自己是这里边的一员……合该做人上人……” “我错了,大错特错……您为什么不打我?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我不值得啊,我不值得!” 他声音暗哑,音量也不大,没有秀给别人看的意思,完全真情流露,说到痛处捶胸顿足,好不凄惨。 “我就不该做你的儿子……累你害你,至你如此……你为什么这么好?别人家的母亲,见儿不乖,会打,会骂,会责不孝,您不管多难,见到我时都是一张温柔笑脸,说没关系,万事有娘呢……” “我让您……失望了吧?您那么聪明,一定失望了……可哪怕您失望了,面对如此不堪的我,您还是没有扔下,还是顺着我,护着我……” “我凭什么,凭什么啊!” 甘志轩哭的撕心裂肺,声音似从灵魂析出:“我后悔了,娘您原谅我,回来好不好?咱们一起去栾泽,或者别的小地方,好好的过日子好不好?” 他好似找回了一些力气,一边哭,一边顺着台阶往上爬,直直冲着停尸房的方向,眼神一直不离,根本没看到站在旁边的宋采唐。 或者看到了,他也全然不在意。 已经到了这时,他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惧了。 “娘,您醒来,好不好?不要不管我……” “你走了,我一个人怎么办?这世间不管到哪,到处都是吃人的骨,害人的心,没有一点暖人的情,你不在身边,我冷了,饿了怎么办?” “你一个人在那边,看不到我,难道就不想,不伤心吗?” 甘志轩手上磨出了血,两处指甲掀起,十指连心,这样的伤应该是锥心的痛,可他全然不觉似的,腿上无力,站不起来,就一直在爬。 顺着台阶,顺着廊道,爬到停尸台跟前,爬到甘四娘的身边。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这书我背过多少次,却从来不懂个中深意,我的确没有才华,是个一事无成的笨蛋……可娘您在,我便有来处,有来处,便知归,每日都知道回哪里,哪里永远都有个地方是属于我的……以后……我要回哪?” “娘……呜呜……我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我不求您原谅,只求您能再看我一眼,能在晚上给我亮个灯,照个亮……娘,你别嫌弃我,好不好?我会好好的,听你话的……” 停尸房里哭声呜咽悲鸣,似苍凉冬夜的风,能侵入心脏,冰凉的刻骨。 然而逝者已逝,不可能再回来。 不管甘志轩如何悔痛,甘四娘也不可能再回答他。 他哭的再伤心,再难过,也没有人会心疼,给他擦泪,为他难过。 “娘……你等一等我,来世,我们还做母子,换我来照顾您,可好?” “这里是府衙,大官们公务的地方,您呆着一定很不舒服,我这就接您走,好不好?您放心,咱们不回安乐伯府,您那么讨厌那里,我是您生养的儿子,哪能不知道?我这辈子只有娘,没有爹。” “……那姓卫的女人也碍不着您的眼,我已经给您看好了阴宅,那里青山为背,绿水环绕,您一定会喜欢,儿子现在就送您过去,绝不会让任何人脏了您的路。” “以后我陪着您,就在乡野过安和日子,好不好?” 甘志轩在屋子里哭了很久,又安静很久,掀开覆尸布和甘四娘道别。 又过了很久,他才能站起来,出去叫早已雇好候在外头的人进来,帮他扶灵出去。 宋采唐一直没走,就在廊下,看着这一切。 人类很奇怪,总是错过的,失去的,才懂得珍惜。总是要经过大痛,才能大彻大悟,浴火重生。 若甘志轩真能洗清心思,看到自己是谁,认识自己是谁,甘四娘在天之灵,一定会很欣慰。 …… 有孝子治丧,宋采唐并没有打扰,悄悄绕过人群,低调离开。 案子已经结了,没什么着急的事,她走的很慢。 再次行经安乐伯府门前,她脚步顿了顿,转身进去看了看。赵挚和温元思在此间的忙碌已过,已经离开,整个府邸门庭大开,却无比安静,显的很有些凄凉。 一片凄凉安静中,卫氏的嘶喊尤为突兀。 “儿啊——我的儿!你爹怎么就那么狠的心,真的把你杀了啊!” 她连喊边哭,悲愤又惧悔,声音里饱含了太多太多情绪。 宋采唐长眉一蹙,这安乐伯府的嫡子,果真死了? 她提着裙子迈过后院门槛,有个留下来处理后续事宜的护卫认得她,过来小声同她说了事件。 原来之前曾德庸说的话并不假,他竟真的给安乐伯府唯一的嫡子,卫氏的儿子下了毒。大厅里曾德庸和桑正死时,这个孩子,也毒发身亡了。 赵挚和温元思已经查过,人确实是曾德庸绑的,毒也是他下的,并无疑点。 卫氏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搂着儿子的尸体,不让任何人靠近,也不让任何人碰,已经哭了好半天了,停不下来。 “曾德庸……你为什么这么对我?当年我们也曾花前月下,你侬我侬,好得像一个人似的……曾几何时,你也曾傻乎乎的亲自爬树,摘桃花送我,只为博我一笑。为什么……我们走到了今天?” 卫氏跌坐在地上,华丽的衣裙早就散乱染尘,完美的发式也已不复整齐,钗也歪了,很是狼狈。 她好像非常不理解现在的结局,美眸直愣愣的,透着茫然。 “过往……你有不对,我亦有不对,可孩子是无辜的,他做错了什么?这所有事实,他都不知道,也一直视你为父,真心孺慕,听你的话,孝顺懂礼,你为什么那么狠心,要杀了他?为什么啊啊啊——” 嘶喊到最后,她眼角赤红,似有血丝,人也有些疯魔:“ 我水性杨花,我淫|娃荡|妇,我不对,我该死,你杀了我,杀了我!!不要杀我儿子,不要——” “果然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你骗我,桑正也骗我!我这前半生,不该信你,后半生不该信桑正!是你们毁了我,是你们!该死的是你们!” 就在这时,墙外传来送丧礼乐,孝子哭声很大,极为悲伤。 不认识的人听不出来,可熟人一听,就知道是谁。 正是甘志轩! 他为母治丧送葬,经过这里! 卫氏猛的抬头,眼底都是恨意。 宋采唐心下咯噔一声,暗道不好,可还没来得及拦,卫氏已经冲了出去,跑的飞快。 没办法,她只得跟上,还不忘叫上护卫,免得一会儿生事。 甘志轩之前在母亲灵前说的话并不假,他没有抬甘四娘棺材进安乐伯府的意思,真的就想直接去墓地入葬,只是这道路没法选,不管选哪一条,都会经过安乐伯府外的街道。 远远看到府门时,他还脸贴着棺材,小声说话:“我知道娘不喜欢这里,但没办法,咱们今天得从这过……您放心,我听您的话,再不会犯傻了,这道门,我此生不会踏进一步,您放心……” 说起这话,想起往昔,胸中悲思不已,再次恸哭出声。 这才把卫氏给招出来了。 卫氏跑出府门,看到扶棺的甘志轩,根本不用想,就知道棺材里面是谁了。 她脑子里还有对甘志轩的刻板印象,并不知道甘志轩现在心中想法,以为他要趁着这个点,进来伯府谋产。 “甘志轩!你给我死了那条心!” 她叉腰而站,要多凶悍有多凶悍,要多泼辣有多泼辣,哪还有往日大族贵女,京城明珠的样子? “曾德庸死了如何,我那可怜的儿子死了又如何!有我这个明媒正娶的嫡妻在,你一辈子都休想继承安乐伯府!” 她凶狠放话,不但点名甘志轩,还点名了别人:“那不知哪冒出来的私生子也别想!谁知他是不是伯爷的儿子?没准就是野种冒充的!你们一个两个,谁都别想进这个门!” 卫氏表演打断了送丧队伍,不光人们,礼乐声音也停了下来,听她说话,现场十分安静。 “我不要了。” 甘志轩表情十分平静,声音嘶哑,话音也不大,可这几个字,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 卫氏双眼瞪圆,显然不信。 “真是讽刺,到现在,我才知道自己是谁,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甘志轩垂着头,看着白色孝衣衣角,“我娘不在了,要这些有什么意义?我娘又享受不到。” “这安乐伯府,我此生不会再踏进一步,办完我娘的丧事,这汴梁城,我也不会再来。” 他抬起头,平静的看着卫氏,眼底倒映着安乐伯府气势恢弘的大门:“这个肮脏的地方,你一个人守着吧。” 卫氏狐疑:“你真不要?” “对,我不要。你就好好住在里头,守着这些没用的富贵,凄哀老死吧。” 甘志轩眼神阴凉,话音除了讽刺,还带着些许诅咒的意思。 他没忘了,那个房间里的催情香,是面前这个女人下的。 虽说他娘的死不在卫氏,但总归同她有关。他希望这个女人能‘好好’过下半辈子,一日比一日更凄惨,一日比一日更难看,一日比一日更后悔! 他说完话,转身朝队伍打了个手势,很快,丧乐再次奏起,送丧人群跟着棺材和孝子,一路走向远方。 别人无欲则刚了,卫氏就很难堪了。 可她并不肯认输,捏着帕子咬着牙发狠:“ 我就算死,我也是富贵着死,舒舒服服的死,什么时候都有人伺候,哪像你,穷死去吧!像你那没用的娘,没吃没穿饿死在外头,没人知道吧!” …… 一场闹剧,令人唏嘘。 人生百态,盖皆如此。 人性的善,人性的恶,极限环境的刺激与成长,每次办完一个案子,总会有很多体悟和收获。 宋采唐站在原地良久,才理理衣裙,转身回了家。 家里一派祥和,大姐关清仍然忙里忙外,桌子上地上放着一堆堆账册,连抬头的时间都没有;外祖母仍然吃着茶听着书,时不时从小匣子里偷一块糖吃;关婉就坐在外祖母旁边的椅子上,一边陪着外祖母说话,一边忙着手里的活——只看那桌上买的食材,就知道她准备大展身手,做一顿好吃的。 舅舅仍然不在家,让管家替他给了个匣子给宋采唐,檀木小匣子,看起来不大,却很能装东西,里面满满的红宝石珍珠玛瑙分格装着,盖子一打开就争先恐后的往外溢,还好宋采唐反应快,啪一声给关上了。 管家转达了舅舅的话,说他们关家的女儿,不必在乎外头的风言风语,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敢不服,拿这些东西砸死她们! 连沉迷学习,家都不回,整日在书院里泡着的表弟关朗也写了信回来,说安乐伯府这个案子动静很大,书院里都在讨论,他很敬佩也很好奇,缠着宋采唐,给他讲一讲破案之事。 宋采唐:…… 春风起,一院柳枝跟着轻摆,不管外界如何变幻,关家一如既往,岁月仿佛都温暖了起来。 宋采唐不是不知道,古代封建社会的男权大环境,本朝又有个‘道德模范’皇后极推崇女戒,她的行为可以说是惊世骇俗,少有人容得。她在外办案,身边总有赵挚温元思祁言这样的人相伴,很少人会直接跑到他面前说三道四,但她的出身,关家人面对的,怕不止这些。 但没有一个人跟她提起,对她也从无指责,还更加关怀。 前面十几年,她有父母的包容宠爱,而今又有外祖家的善待。 吾心安处,便是故乡。 大安对她来说,一点也不可怕了。 宋采唐也觉得很奇怪,明明来这里才刚刚一年,明明这里对女人一点都不友好,社会也不发达,她习惯的东西一样都没有,但她不再想逃避,甚至对这个地方有了依恋,不再想走了。 …… 每次一个案子完结,都是最放松的时候,宋采唐以为今夜能睡个好觉,结果并不,影影绰绰的梦境仍然把她包围,后半夜,月亮依稀有些暗淡的时候,她醒了。 习惯性的夜醒,并没有哪里不舒服,也不觉得困乏。 她披衣下床,鞋子也没穿,缓缓走到屋外庑廊。 夜色沉静,月光如水,有微凉春风拂面,柔和缱绻。 宋采唐坐在栏杆上,后背倚着廊柱,闭上眼睛,轻轻叹息。 夜色这么美这么美,难怪所有人都喜欢春天。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很长很长,足够睡一觉,又像是只有一个瞬间,宋采唐心有所感,突然睁开了眼。 在她面前,月光投出一个长长的身影,高大,冷峻,透着兵器的锋利与坚硬——不用看脸,她就知道这是谁。 赵挚逆光而站,脸融在黑暗里,柔柔月光洒下,融软了他的棱角,白日里的锋利霸道去了很多,他整个人就像融化了的冰,和这月色一样,看起来有些凉,但更多的是柔软温情。 不管栾泽还是汴梁,两个人深夜相见似乎成了习惯,宋采唐不再问赵挚为何而来,又为什么每次时间都这么精准,只对赵挚两只空空的手不满。 唉,今天没吃的。 她托腮失望的表情太过明显,赵挚见她可怜,慢条斯理从胸前掏出一个油纸包。 宋采唐立刻眼睛一亮。 “这是什么?” “春夜寒凉,我觉得你可能会喜欢这个。” 油纸包层层叠叠,裹得很严实,打开后是一个略长的竹筒,盖子盖的很紧,把盖子打开,带着杏仁味的奶香就飘了出来。 竟是一杯热热的杏仁奶茶! 且温度合宜,拿在手里有微微的烫感,喝时感觉正正好,一口入心,暖了肠胃。 宋采唐舒服的喟叹一声,眼梢翘起,笑看赵挚:“哪来的?” 赵挚相当冷酷:“我自有办法。” 宋采唐笑眯眯的看着他,只把人看的侧了头,视线转向别处。 其实她懂,这大半夜的,外面哪有做生意的,这种杏仁茶根本买不到,就算是富贵人家,家里的灶也早熄了,不可能做这个。 赵挚突然让人准备这个,就算富贵不差钱,下人们也不会有怨言,可这是女孩子家喝的东西……难免不会被人猜度心思。 他应该不会喜欢,还……会害羞。 宋采唐早就发现了,赵挚性格霸道,年少时曾有过很长一段纨绔日子,脸皮并不薄,办很多事时,只要能达到效果,他任何手段都不介意,扔自己的脸毫无压力,唯有一点,遇到感情…… 他会羞涩。 会特别小心。 可能是人生中的第一段感情不太顺遂,又或者因为童年经历,他心里对于感情的态度,珍惜又敬畏,有很强的占有欲,又能逼自己控制。 很矛盾,也……有点可爱。 赵挚见她喝的开心,心下满意,袍角一撩,就在宋采唐的身边,席地而坐。 他个子很高,宋采唐坐的栏杆又有些矮,这么一坐,高低差并不太大,宋采唐只是比他略高了一点。 但这个角度很新奇,不管宋采唐,还是赵挚,看着对方都愣了一下。 “噗。”宋采唐笑了。 赵挚看别处,不知道从哪拎出来一个话题:“你这几日睡得不好。” 宋采唐觉得太板正的赵挚一点都不可爱,便反问他:“我什么时候——睡的好过?” 她清若桃溪的眸子眨了眨,颇有些暗意,好像在说,从栾泽到汴梁,大部分夜晚,我睡觉还是醒着,你都在,我每夜夜醒的习惯,你难道不知道? 赵挚深深的看着她,眸底有暗色晕开,声音也跟着低哑了起来:“莫要如此说话。” “怎样说话?”宋采唐身体微微前倾,往前靠了些些许,笑容越发灿烂,“这样么?” 赵挚看着欺到面前的,白生生的颈子,狠狠磨牙,略有些粗鲁的给她紧了紧衣裳:“……别冻病了。” 宋采唐继续笑眯眯:“你担心我啊?” 赵挚白了她一眼,像在说:废话! 他把她按回栏杆上坐好,为免她继续作妖,立刻继续话题:“你这几日睡的不好。” 不是不想和她靠近,不是不想和她耳鬓厮磨,可不说点正事,他怕自己控制不住…… 宋采唐轻轻哼了声,不置可否。 赵挚这个问题问的顺口,却并不随意,宋采唐的确有夜醒习惯,可这几日,她确也睡得并不安稳,结合到她与自己近来相处的气氛…… 赵挚觉得她可能想起来了什么。 他很想问,但宋采唐好像并没有说的意思,他只能拐着弯:“你有没有什么事,想同我说?” 宋采唐摇了摇头:“我的事,你不是都知道?” 这就是不想说了。 赵挚心内叹息,他的小姑娘,跟他有了距离。 是他做的不好。 赵挚心内开始反思,有些决定是不是做错了,这样境况,该如何挽回?他不想和他的小姑娘渐行渐远,终成陌……他们一辈子也不可能成陌路! 宋采唐不答,他就没再问,默默的跟自己较劲,那眼神那状态,没有控诉没有怨忿,反倒委屈巴巴的,静静看过来一眼,能让人心惊肉跳。 宋采唐:…… 怎么感觉自己像个欺负小媳妇的渣男? “你……不开心?” 她拍了下赵挚的肩。 赵挚没说话,静静的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问你自己。 宋采唐:…… 感觉自己更像负心汉了。 形势不利,她赶紧换话题:“你今天怎么来了?” 赵挚学习能力极强,当即学着刚刚宋采唐的样子:“我不是天天都天?” 宋采唐:…… 见她捧着杏仁奶不说话,赵挚心内叹了口气。 罢了,他在她面前,从来都是输的。 “想跟你聊聊。”他声音清远,像天上寒星。 “聊什么?月色——”宋采唐看了看天上的月亮,笑意重新绽在脸上,“还是今天的案子?” “都有。” 赵挚眉心微皱:“这次的案子,感觉破起来太顺利了。” 顺利当然是好事,谁也不想碰到大|麻烦,但…… 宋采唐却很明白他的意思,眼梢微眯:“比如我们想知道什么,对方就送上来。” 赵挚颌首:“没错。” 杀害甘四娘的经过,青县小院里埋的景言尸骨,安乐伯府的人物关系,爱恨情仇,他们找到口子……就会得到答案。 “我最初戍边,并不是带兵将领,是从探子做起的。当时学到的第一样,就是如果遭遇危险,被敌军制住,想要活下来,不可能什么都不说,那说什么呢?” 赵挚眯着眼:“故意放很多似是而非,真假相套的消息,是为了隐藏更深,更真实的重点。” 宋采唐:“你的意思是,这是对方故意布局。” 赵挚颌首,良久没有说话。 宋采唐阖眸,认真想了很久,把整个案子,今日曾德庸招供的前前后后回顾了一遍,方才缓声道:“曾德庸是杀害甘四娘和景言的凶手,这一点是没错的,但他的行为,有些过于急躁,过于敏感,甚至胡搅蛮缠,把重点导向别处……” 赵挚:“那桑正也有些违和,这个案子里,他对甘四娘的确有杀机,也有行动,遭人利用陷害亦没错,但今日问供,他看似和曾德庸作对,实则会不会有合作?” “他表现出很丢脸,不想让别人知道私情的样子,实则一直在注意咱们几个的神色变化,就好像……他在试探我们,知道多少。” 宋采唐同样发现了不合实宜之处:“曾德庸也有类似表现。” 说与案件相关,他们会感兴趣的事实,又故意混淆,甚至互相打掩护,这桑正和曾德庸,到底都是什么身份,在干什么事,有什么目的? 赵挚皱眉:“可惜两个人都死的太快。” 也是他失察。 “如此看来,这二人之死看似激情互杀,合情合理,毕竟有情仇,他们都想让对方死,但这个激情杀人,爆发的时间太巧太合适,很可能——是之前就安排好的。” 宋采唐想起一件事,眼睛明亮:“安乐伯府的嫡子,卫氏生的儿子,记得吗?他死了。” 赵挚眼瞳猛然一缩:“没错,就是这个。” 曾德庸的杀心是真的,他对卫氏,对桑正,甚至对这个嫡子的恨意都是实打实,自己若非得死,必会想拉他们陪葬,如果事先并未决定‘激情互杀’,他为什么把嫡子关起来,案子一破就弄死? 只关,没立刻弄死,是存在着侥幸心理,如果今天这一关能过,那就一切按他的初始计划,慢慢的跟卫氏桑正磨,慢慢的报仇,如果过不了,那就谁也别想活! “他只杀嫡子,杀桑正,没杀卫氏,”宋采唐微笑,“或许他认为,这对卫氏就已经是最大的痛苦,死了反而是解脱。” “所以——”赵挚颌首,深邃眸底闪过点点暗芒,“这二人为何会有此表现?” 宋采唐将空了的奶茶笔筒放在栏杆一边:“因为我们已经打草惊蛇,对方组织知道我们的存在。” 这就很重要了…… 赵挚:“我的人做事很缜密,不管对方组织有多少人,有多厉害,就算发现了我可能知道一些事,也不可能知道我到底都做了什么,得到了什么信息。” 宋采唐:“所以他们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曾德庸和桑正已经卷进来了,不可能出的去,干脆就给牺牲了,还编造出一部合情合理的戏码,能骗过赵挚自然最好,骗不过去也没关系,两个当事人已死,线索断绝,他们不可能了解到更多。 这个发现多少令人有些丧气。 案子已经大白,有些水却很深,她们连边都还没碰到,更不用说正经核心内容了。 “我……其实想起了一些事。”宋采唐抱着膝盖,声音很轻,“我爹曾和一个女人通过信,还有那个人的画像,很漂亮,年纪和甘四娘差不多。” 宋采唐把自己梦里,关于父亲宋义的事,尤其信和女人,所有细节,仔仔细细的和赵挚说了一遍。 “其实没有任何痕迹线索证实,这个女人和甘四娘有关,但这样的时机,这样的境况下,我想起了一些事,下意识的就觉得有关系,可我还没来得及问,甘四娘已经死了。” 赵挚听到这件事十分震惊:“你父亲的尸身,是你亲自验过——” 确是意外坠崖而死。 当时是宋采唐生病,宋义忧心不已,去山上采药,不小心坠了崖。 他和宋采唐曾仔细查询确认过前前后后所有的事,所有的线索,感觉就是意外,现在宋采唐突然想起了这件事,就意味着:“你认为你父的死,并不是意外?” 若真如此,那这件事就太大,水太深。 绝不可以放过。 赵挚面色相当凝重。 宋采唐沉吟良久,转头看赵挚:“我们当年——是不是遇到了很大的凶险?” 记忆恢复的不完整,尤其事关和赵挚的感情,可能遭受的打击太大,潜意识畏惧凶险,不敢苏醒。可她想不起来,却可以猜。 赵挚身体僵硬了一下,不敢看她,闭上眼睛,掩住内里的痛苦:“……是。” 宋采唐声音很轻,很小心:“发生了什么,能同我说说么?” 赵挚的心更痛。 那段过往,对他而言是打击,对宋采唐来说何尝不是? 宋采唐却顾着他的心情,他不说,她便不问,要不是今日话赶话到这里,他的小姑娘还是不会问。她对他这么这么好,就像以前……一样。 他怎么可以对他的小姑娘残忍? 哪怕是自己以为的好。 “当时边关不平静,因为一桩命案,辽国死了一个极重要的官员,你我正好经过,牵扯其中。辽人凶残,复仇手段极狠酷,我因一些原因无法联系到外援,所以……” 很凶险,九死一生。 月光下,两人靠的极近,宋采唐的软软发丝随风轻拂,碰到了赵挚的脸。 赵挚转头,看着目光清澈,英眉慧目,灵气又鲜活的宋采唐,突然情不自抑。 他很想抱抱他的小姑娘。 差一点……就失去了小姑娘。 “你伤的很重,我也……忘了,一直没去找你。” 赵挚声音极为苦涩。 宋采唐若有所思:“那这些危险,会不会也并不纯然是意外,而是有人顺势而为?” 她们面前,一定高高竖着什么困难,只是她和他现在,一无所知。 宋采唐的想法,赵挚也偶尔有有。 当时太过惊险,很多事来不得细想,比如他身上的遭遇,身上中的毒…… 他没办法说的太清楚,因为他自己本身,也没有答案。 宋采唐又问:“我是不是掉进了水里?” 赵挚身体再次僵硬,仿佛那一幕太过可怕,至今仍心有余悸,良久,才找到回自己的声音:“是……对方人手太多,我没护住你,也没来得及第一时间跳下水救你,你……很久很久都没有出来,待我终于找到你,拉你出水面,你……已没了呼吸。” “我当时身体损耗过多,也没能保持清醒,晕了过去。” “等再醒来,我已经忘了你,可当时的恐惧,一直未曾远离,午夜梦回时,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负了一个人……” 心中悲痛太甚,这次赵挚怎么忍都忍不住,长手一伸,就抱了宋采唐入怀。 他抱的很紧很紧,仿佛要把宋采唐勒在他怀中,楔到他的身体里。 宋采唐仍然没有想起往事,但这个拥抱,她感觉很熟悉,很安心。 两个人身体相拥,心脏相贴,她能感觉到赵挚比常人略高的体温,听到二人渐渐一致的心跳。 耳边赵挚的呼吸又暖又烫,渐渐的,宋采唐有些脸红,推了推他。 赵挚却不肯撒手,抱的更牢:“不要走……小姑娘,让我抱一会,就一会……” 小姑娘三个字好像有魔力,宋采唐从未听赵挚说过,可第一次听,就觉得心重重一跳,整个人跟着柔软了下来。 这三个字,充满了怀念和眷恋,充斥了过往所有岁月的颜色。 宋采唐感觉自己发顶微痒,是赵挚的吻。 力道那么那么的轻,那么那么的柔。 这个男人……霸道恣意,可每每碰到她,就会下意识小心翼翼,怕碰坏她,怕她生气不高兴,更怕她拒绝。 宋采唐忍不住问:“当时我们是如何相处的?” 最初的印象,她还是有的,找回的仅有记忆里,赵挚冷漠疏离,霸道强硬,不可一世,生人勿近,怎么就……她怎么就把这样一个男人,调|教成了这样? 她忍不住佩服从前的自己。 “你很爱管我。” “你不准我喝酒,不准我一个人呆着,不准我看别人家的姑娘,很多很多不准,但你从来都不直接说,不直接命令。比如我要喝酒,你就让我喝,还给我买很多,让我大喝特喝,让我喝醉,然后……让我出丑丢脸,打我一顿的事你都能干出来。” 赵挚低笑,明明话语尽是嫌弃,可他说出来,却似很享受:“如此两次,都不需要第三回,我就会意识到喝酒的下场不好,很羞耻,会知道控制自己,不会过量。” “哦?我那么聪明呐?”宋采唐倚在赵挚肩头,笑眯眯,“那我不准你看姑娘,是不是也不说不准,而是鼓励你多看,还推荐你啊?” “……是。” 赵挚一脸怨念:“你让我知道红粉骷髅,美人面,吃人骨,再不会轻视,不会不提防……” 说着说着,赵挚都气笑了:“当时我还是毛头小子,对这些并不擅长,你明明还是小姑娘,就已经知道这么多,手段还这般厉害,对我从来不提要求,而是让我自己明白,有些事不能做,做了没有好结果。一切的一切,都是我自己主动学会,你才没有压榨。” 宋采唐也笑:“那你这意思,是我先看上你了?” 赵挚看着宋采唐眼睛,声音压低:“这话,我可不敢说——” “没事,大胆的说,恕你无罪!” “我一直以为,有一天你会直接来问我,要不要娶你,可没想到最后还是我沉不住气,直接去找的你。” 赵挚回想以往,再看现在,怎么都觉得自己输得彻底,这一辈子怕是要被宋采唐紧紧的捏在手心,跑不了了。 宋采唐:“那我怎么说?” “你说你是个眼里不容沙子的人,在你这里从来没有三次机会这种事,做朋友怎样都行,若要做共度一生的伴侣,就要好好想清楚。你宋采唐的夫君,不存在‘自由’两个字,一旦犯错,立刻一刀两断,永世不容。” 宋采唐:“我真这么说?” 好霸气啊。 不过想想自己的性格,要是真看上谁,这话她怕是真说的出来。 作为现代女性,这话没有什么特别,很多性格强的女人都会说,但这是古代,男权社会……就有些惊世骇俗了。 宋采唐很惊讶:“你……答应了?” 赵挚“嗯”了一声,“答应了。” 他微微偏头,蹭了蹭宋采唐的发。她不爱用香,也不喜欢头油,却极喜净,发丝永远清清爽爽,散发着淡淡幽香。 就是这个味道,让他魂牵梦萦,哪怕失去记忆的那些时间里,也从不敢忘。 宋采唐突然有些心酸:“所以你……从不让旁的女子近身,因为潜意识里记得,我不喜欢,会和你清算。也从不喝醉,因为记着我的话……” “你我忘却前尘,栾泽再会,一点一滴的相处里,你没有先想起我,却又一次……喜欢了我。” 虽然这么说有点厚脸皮,但这件事,宋采唐相当肯定:“船娘连环案后,你突然离开,话都没留一句,也是因为……你不想对不起我。” 却不知道,眼前这个宋采唐,和只在梦中存在,不知真假的那个影影绰绰的影子,其实就是一个人。 赵挚拉着宋采唐的手,按在自己左胸:“你说过,这里只准有你。” 第269章 意中人 月华如练, 情思缱绻。 赵挚拉着宋采唐的手, 按在自己左胸:“你说过,这里只准有你。” 宋采唐声音有些涩:“可你当时……并不记得我。” 赵挚目光深邃, 内里似有汹涌浪潮:“我的灵魂记得。” 宋采唐自认是个性格很冷硬的人,学法医以来,解剖过多少尸体, 经手过多少案件, 见识过多少人性冷暖,再心有所感,她都没有哭过。 可是今夜,月光之下, 她手掌按着赵挚跳动的左胸,眼底映着赵挚掩饰不住感情的炽热双眸, 耳边听着赵挚简单的话, 突然忍不住, 眼泪落了下来。 眼泪掉下,唇角却是勾着的, 她笑的很灿烂:“没想到……你也会甜言蜜语。” 赵挚登时急了:“你别哭, 别哭啊……” 宋采唐哽咽:“我也……不想……” 她是真不想哭,掉眼泪什么的,太丢人了。 赵挚墨眉紧皱,手脚无措, 愁的不行, 又是擦泪又是轻拍着哄, 都不管用。 宋采唐最知道自己,一般不轻易哭,哭了,就很难停下来。其实没什么不开心的,只是眼泪止不住,有些丢人而已:“你别管我了,没事的。” 怎么可能不管! 赵挚是真的如临大敌,自认识宋采唐以来,除了宋义去世,他就没见宋采唐哭过,是他刚刚有哪句话说的不对,惹到她了? 他越着急,宋采唐越窘迫,两个人在这个问题上根本没有办法沟通,宋采唐无法让赵挚相信她是真的没事…… 赵挚怎么都没办法,不知哪根筋抽了,突然紧紧抱住宋采唐,吻上了她的唇。 他的唇和他的手一样,干燥炙烫,比普通人的体温略高,似乎能顺着皮肤血液,烫到心底。可不同于常年习武的手有很多茧子,触感粗糙,他的唇很柔软,带着一股莫名的,抚慰人心的力量。 宋采唐一惊,真就忘了哭。 赵挚左手占有欲十足的环着她的腰,右手轻轻捧着她的脸,力道不重,却不容她拒绝。这个吻也从最初的意外和轻柔,变得坚定和炽热,好似被关在黑暗深处的猛兽出了闸,带着滔天的欲|望和疯狂,再无可阻挡。 宋采唐不但忘了哭,还忘了闭眼,忘了呼吸。 泪滴凝在脸颊,敛着月光,凝着星芒,一切仿佛都晶莹剔透起来。时间在这一刻停驻,所有情思,所有温柔,全部镌刻在这个瞬间,大概……一辈子都忘不了。 宋采唐明白了赵挚的话。 灵魂烙印几个字,并非纯粹的情话,哄人的甜言蜜语,它真的存在。 一吻毕,赵挚捧着她的脸,指尖烫人,呼吸急促:“我心悦你,宋采唐,嫁给我,好不好?” 宋采唐感觉自己心跳快得像要蹦出来,酸酸胀胀满满软软,各种神奇的情绪充斥了她整个人,她有点陌生,又有点雀跃,这种感觉…… 或许就叫做幸福。 她一直觉得自己缺乏柔情,缺乏女人味,永远理智,这一刻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些扭捏。她贪恋赵挚给她的感觉,并且想要更多…… 明明心里很欢喜,可就是想作一下。 “嗯……那我可要想一下。” 她觉得自己脸皮有点厚,但一点也不羞耻,说到底,她还是女人,内心深处也喜欢被宠爱的感觉。 赵挚果然就急了:“你之前答应过我的,不能反悔!” “哦……是么?可是我忘了呢,”宋采唐笑眯眯看他,“你不是也答应过我,要帮我寻个品性好的男人做夫婿,还说你眼光最佳,整个汴梁城的青年才俊都知道,保证能给我挑个合适的——也不能反悔?” 赵挚:…… 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什么滋味,他今日总算尝到了。 但他成长历程的前半期,是个相当合格的纨绔霸王,招鸡逗狗,打架揍人的事没少干,也被皇上压着给很多人道过歉,脸是什么,在他这里,不存在的。 郡王爷颇有些急智,当即不要脸的拍胸脯:“汴梁城品性最好的青年才俊,最适合做你夫婿的男人,不就站在这里?” 宋采唐:…… 对方的眼神越发炽热,她有些招架不住,脸颊微红,默默转了头:“……你要不要脸?” “不要,那是什么,能吃么?” 赵挚再次紧紧搂住宋采唐,就安安静静的抱着,不让她走,也没有做过激动作,生怕惹了宋采唐不高兴,被赶走。 哪怕这个拥抱再舒服,宋采唐都不想再继续了。 这半夜三更,孤男寡女的……这样下去很容易出事啊! 刚这么想着,就感觉到赵挚身上有了生理变化。 宋采唐脸更红:“你放开我。” “……不。” 赵挚声音低沉暗哑,响在她耳侧,犹如夏夜山间的松涛:“一辈子都不放。” …… 这夜到最后,宋采唐就不记得了,因为她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她被赵挚抱回了房间,小心翼翼的放上床,盖上被子,眉心一暖,好像赵挚又亲了她。 她似乎还听到赵挚低语,说什么不管她答不答应,今生今世,她都注定是他的女人,他不会放手,也不允许任何别的人走到她身边。 她一定会嫁给他,他马上就去皇宫请旨赐婚。 宋采唐很想提醒他别忘了正事,甘四娘的命案虽已结,还有很多未竟之事,比如景言身份,他到底是做什么的?和曾德庸桑正有什么交集? 可惜黑甜梦乡袭来,她睡实了。 睡前最后一个念头是,她好像也不需要担心这些,赵挚什么时候忘过正事? 他总能都做好的…… 赵挚的确没有忘了正事,这前后的案子他都有参与,职权也比温元思等人大,所有信息量的掌握,他是最全的,进宫面见皇上,肯定要说这些事。 分析建议,以及接下来的安排。 当然,和宋采唐的事……也是要提的。 但后一件事并不顺利。 他还没开口,皇上就先命人拿了提前拟好的圣旨过来,赞他所有功绩,让他承爵封王。 皇上很高兴,这个王爵本来就是赵挚的,他压了这么多年没给,不是赵挚没出息,不合他心意,而是赵挚太让他倚重,太让他信任,有些重事唯有交给他才放心。 可赵挚年轻,资历不足,事情办得再漂亮,名头上也压不过人,没办法,皇上只得和赵挚表演‘不和’戏码,一再的生气,一再的打压,这样对于赵挚来说,办事反而更方便。 如今朝堂形势大定,有些东西……也已经有了方向,接下来只要按部就班的去做,就不会出大的岔子,这些戏码,也就不必再演下去了。 这件事是喜事,本没有错,赵挚本应和皇上一样高兴,但这圣旨,是在皇后提醒下下的。 皇后有此提醒,一来是昨夜皇上提到了赵挚,皇后替赵挚委屈,说过了这么久,皇上也不肯给人爵位,着实狠心了些。且今年平王妃在皇泽寺烧了头炷香,得了大师批言,说今年赵挚运势不好,百事不吉,需要天泽襄助,明年才能顺顺利利,福泽绵延,百无禁忌。 皇上和皇后关系微妙,有些事会多思提防,这件事却没关系,皇上立刻就叫人拟了旨,就算赵挚这日不来,他也会把人召进来,给出这个惊喜。 他对赵挚的婚事并非不记挂,但他是帝王,考虑的方向不同,就算知道赵挚和宋采唐走的有些近,也不会明白赵挚待宋采唐的心到底有几分,坚持有几分。 赵挚一听就明白了,胸口呕着一口血,硬生生把请旨赐婚的话憋了回去。 承爵封王是喜事,不可能怪皇上多事,只是这皇后的‘提醒’,却并非善意。什么皇泽寺大师批命,今年运势不好,百事不吉,这‘提醒’才不是替他委屈,帮他要爵位,而是断了他大婚的念头! 至少一年内,请旨赐婚的事不能提! 身份越是尊贵,顾忌的事越多,亲王大婚,各种流程繁琐,万事讲究,光是看各种吉日都能打上几架,何况其它?大师给了批了命,今年百事不吉,成亲这种大事,又怎么可以继续! 皇上难得很高兴,说这些年委屈他了,这爵位早该给他了,可惜一直有事,今日总算了结一桩心事……还留他一起吃饭,皇恩浩荡。 圣旨一下,风声传出来,各处喜气洋洋,但凡看到赵挚的,无不行礼唱喜,平王府就更热闹了,披红挂绿各种折腾准备,以备庆贺。 所有人都很高兴,赵挚本人却很不高兴。 这就是他姨母,平王妃,对这件事的表态。 她知道他要干什么,先一步采取手段,阻止了他! 一路皮笑肉不笑的应付过所有庆贺的人,越往王府深处走,赵挚脸色越黑,看到平王妃的那个刹那,他脸色黑的几乎能滴出墨水。 “你到底想干什么!” 积攒的怒气再也忍不住,他像个发狂的狮子,砰一声踹倒了一边的椅子:“拦我一年又能怎样,有用吗!” 房间里所有下人齐刷刷跪倒,头伏在地面,大气不敢喘。 整个房间噤若寒蝉,没人敢说话。 平王妃却相当沉得住气,手里修剪花枝的银剪没半分颤抖,稳稳的剪着花枝。小剪开合的声音,剪断细细花枝的清脆,在安静房间里无限放大,气氛越来越压抑。 这是母子二人无声的对抗。 一段杏枝按自己喜欢的形状修剪出来,平王妃满意的点了点头:“有用。” 赵挚眯眼,气息微粗,带着危险。 平王妃眼梢移到他身上,唇角不可察的微扬:“你现在的状态,不就正好说明了这一点吗?” 将剪好的杏花枝插进短颈细口白瓶,平王妃抬抬手,贴身伺候的大丫鬟上前,跪着呈上水盆和帕子。 平王妃认真的,仔仔细细的洗手,再用软巾将手拭净,整个过程慢条斯理,节奏缓慢,透着一股贵族的姿态,以及,优越感。 “我说过,这平王府上上下下,包括你的事,我说了算。” 赵挚:“呵,你能管得住我?我要娶谁,我说了算!” 净完手,抹了香脂,平王妃抬手微微一摆,让所有人下去,最后,才看向赵挚,目光幽深,极为静谧:“我也是为了你好。” 气势对峙时,谁着急,谁慌乱,谁就输了。按说平王妃这表现,气场稳稳,赵挚应该更怒,但与之相反,赵挚虽然愤怒的踹椅子,理智却半点没失。 平王妃这一套,他早习惯了,吓着别人,吓不着他。 “为我好——” 他大步上前,走近平王妃,盯着她的眼睛,声音压低:“就跟当年那碗药一样,是么?” 提到当年,那碗药这五个字,平王妃突然眼皮一颤,指尖顿住,神情再也无法淡然从容。她看着赵挚,眉宇间露出一抹苦涩:“我也是为了你……” “为了我好,所以给我吃一枕黄粱?” 这次换平王妃沉默了。 她低着眉,垂着眼,没说话,对于过去做过的事,没有任何解释,对于现在这件事,亦十分坚持,不会改变主意。 赵挚呵了一声:“姨母对挚的好,挚时刻记在心间,半分不敢忘,将来必如数报之!” “报吧,左右我也活不长了。” 平王妃面上依旧没什么涟漪,大约一时被激的厉害,咳病又犯了,帕子掩唇,咳的十分辛苦。 赵挚没露半点关心之色,却也没有继续咄咄逼人质问。 事实已定,他在这里发泄努力没有用。 “姨母这般笃定,我便也笃定的告诉你,不过一年而已,算不得什么。我心悦宋采唐,此生必死缠烂打,不管用多长时间,不管她答不答应,不管别人容不容,我赵挚的妻,只能是她!她在,我在,她死,我亡!此誓若违,天雷轰顶!” 平王妃再难镇定,手一抖,碰翻了茶盏,茶水顺着桌子流下,洇湿了地面。 “你——你怎能说这样的话,怎能发这样的誓!” 赵挚冷笑:“我就是能,就是可以,你若想听,我还有更多,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平王妃脸色苍白,狠狠咬着唇,手指气的发抖。 之后,咳的更厉害,根本说不出话。 “你还是好生休息养病吧,明年还要看我和宋采唐大婚呢,早早气死了,岂不可惜?” 赵挚看了平王妃一眼,不再说话,和进来时的风卷云涌一样,风驰电掣的转身就走,没半点体贴。 平王妃咳的肺都要出来了,眼角通红,一脸泪痕,声音也微微颤抖。 “你怎么敢……怎么能发这样的誓……你若有半点事,叫我……们这王府,如何自处!” 赵挚旋风一样从房间里出来,门口就撞上了陆语雪。 不知是巧合,还是这个人听说他回来了,过来赶趟子,更不知她在这里听了多少。 但赵挚一点都不介意,根本没看她,转身就要走。 “表哥——”陆语雪赶紧伸手拉赵挚的袖子。 赵挚是谁,武功高强,五感出色,只有他愿意,配合,才会被拉住,再有不管是没失去记忆,深深烙刻在他心上小姑娘的话…… 陆语雪的手当然拉了个空。 但陆语雪是一个非常擅于调和心态,给自己找补的人,这种情况一点都不尴尬,还能摆出倍加关心的脸,声音柔柔的规劝:“姨母养你长大不容易,有什么话不能慢慢说?都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这样顶着姨母难受,你也难受。你放心,也莫要生气,我会帮你劝着她点的,天长日久,总能圆融。” 赵挚觉得这话非常有意思:“帮我劝她——你支持我娶宋采唐?” 陆语雪捂着胸口,似是十分伤心,眼角甚至有了泪意,但她还是坚强的抬起头,看着赵挚,声音微抖:“只要这是表哥真正想要的,只要表哥觉得开心……” “所以,你放弃你那不切实际的念头了?” 放弃了才好,省得他麻烦。 “那不一样的,”陆语雪脸微红,“ 表哥是平王爷,世间伟男子,哪能一生只有一人?但……我不会同宋姑娘争的,只要表哥能看我一眼,就……就够了。” 她自认表现出色,不争不醋,贤惠如此,一般的大家闺秀可做不到。 而且,也从另一方面小小攻击了一下宋采唐,不贤惠善妒,可是犯了七出。 要说以前,赵挚是真没看陆语雪这个人,以为她真的纯善温柔,事事体贴,现在么……怎会不懂? 他上前几步,微微逼近。 陆语雪被他的靠近撩的脸红心跳,也不敢后退,咬着唇,含羞带怯的看他:“表……表哥这是……” “你是不是以为我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赵挚眼睛微眯,声音压低,“只是倒霉的喜欢上了同一个人?” 陆语雪一怔。 “五年前你去青县,乔装打扮,只带贴身下人,是为了什么?”赵挚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一枕黄粱……不好找吧。” 陆语雪眼瞳骤缩,浑身冰凉。 “表哥……表哥在说什么呢?雪儿不懂。” 赵挚盯着她,后退两步,眼神通透而慵懒:“真不懂,才好。” 之后他转身,头也没回的离开了平王府。 这一日,赵挚终于从郡王晋位成为平亲王,平王府张灯结彩,热热闹闹。待喧哗过去,沉沉夜色里,却有人怎么都睡不着。 …… 时近三月,杏花离枝,桃花绽蕾,春风微醺,写尽风流。 厚重的暖衣再也穿不住,人们纷纷换上颜色清浅活泼的春装,踏青的踏青,邀友的邀友,汴梁城中,风景大好。 宋采唐给外祖母请过安,见过大姐关清和萌妹子关婉,顶着灿暖阳光,沐着暖面春风,出了门。 她今天,和人有约。 途中经过一片河堤,河畔种着柳树,枝条随暖风轻拂,似有道不完的柔情,岸上小桥边,栽了一丛杏树,风一吹,杏花残瓣飘零,淡淡的粉,润润的白,哪怕飘零入土,也带着怯怯的娇软,令人心怜。 宋采唐不由驻足欣赏,眉眼微弯。 这一小片绿柳和杏花,景致不深,也不浓,可这一刻,画面极尽完美,大约……是她见过最美的春色了。 因为喜欢,视线驻留略久,然后宋采唐看见,在这轻拂绿柳中,在这漫天花雨里,有人走近。 颀长身材,竹青衣衫,公子润雅,如玉初琢。 不是别人,正是温元思。 温元思是宋采唐所有认识的人里,最有君子气质的人。她看过很多小说,影视,有很多故事对君子有不同诠释,但每一样,她感觉都不甚深刻,直到来了这里,遇到了温元思。 古代文人雅士的风骨,不是亲身经历,不是亲眼见识,根本想象不出来。 温元思所有的性格表现,举止风度,让她明白了,什么是君子。 在这样样不足的封建男权社会,认识温元思,是雅事,也是幸事,很暖。 温元思似乎也看到了她,轻轻朝她摇了摇手,唇角扬起,温煦笑意漾开。 宋采唐便也摆摆手,笑容灿烂。 温元思神情有片刻怔忡。 远处少女束手而立,亭亭有姿,微风拂起她的发,牵起她的裙角,像顽皮的孩子看到了漂亮的小姐姐,非要拉着一起玩,衬着少女都稚气了几分,纯净灵婉。 风乍起,下了一场杏花雨。 粉粉白白的杏花簌簌飘落,随着风散着香,恣意飞舞,它们好像很喜欢站在树下的少女,怯怯的想亲近,可飘到那少女身前,又轻轻的,有意识似的飘开了,好似不愿打扰了少女眼前的美好画面。 它们什么都不想,就想让这美妙春色在少女眼中多留一会儿,记住它们的美,它们的好,哪怕只多一瞬。 这片杏花……与杏花里的人,温元思想,大概是他此生见过的最美的春景。 他眼眸微微垂下,看了看脚下的路。 之后,慢慢的,他走得越来越坚定,一步一步,朝着宋采唐的方向。 温雅君子在花瓣雨中缓缓行来,步态从容,行云流水,画面相当有冲击力,要是别的时候,宋采唐可能并不在意,只会欣赏,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谁见着好景不会驻足流连?可这一刻,不知为何,她想起了赵挚说过的话。 赵挚没有明言,暗意却十足,说温元思对她有意。 一直以来,宋采唐和温元思的接触都是案情,从没往这个方向想过,但若…… 她看着缓步而来的温元思,眸底闪过一丝疑虑。 温元思走到她面前,拱手为礼,笑容依旧温煦谦雅:“宋姑娘。” 宋采唐福身还礼,笑道:“汴梁城可真是小。” 意思是,真巧。 “汴梁城其实很大,”温元思却并没有顺着她的话说,眸底暖光闪耀,似有什么藏不住的东西冒出头,生根萌芽,顺间长成参天大树,“有时街头街尾,或相隔一个拐角的人家都是陌生人,几年不得缘份相见。” “缘分二字,很奇妙,也很稀缺。” 所以有缘认识,有缘邂逅,真的很难得。 就像……命中注定。 温元思是个很正派的君子,心睿多智,官场上自有手段,谈笑间就能把控主场,但之于情感,别看他性格温柔,对人很好,其实很内敛,有些话……就是想说,也不大好意思说出口。 可这些话,就是因为含蓄内敛,才有了多情之处,有了可以品味的美感。 君子连说情话,都要知心人才能听的懂。 宋采唐听懂了。 然后就烦恼了。 赵挚说的……竟然是真的么? 温元思是个很体贴的人,难得感情满溢,忍不住‘唐突’一回,也不会让宋采唐难做,指了指远处茶楼:“你我如此有缘,宋姑娘若得空的话,不如去那里喝杯茶?” 宋采唐:“喝茶?” 温元思微笑:“那里近来上了宣州雅山茶,叶片扁平,入水不弯弓,香气馥郁,幽远绵长,回味最为甘甜,想来定适你的口。” “你怎知我定会喜欢?” “你看起来不甚讲究,实则和所有的姑娘家一样,喜欢气味香,入口甘的东西。于茶一道,你更喜清淡,而非浓郁,若汤色清澄,泡好后茶叶不要卷在一起,你会更满意……”温元思说完,见宋采唐怔怔的,“难道不是?” 宋采唐摇了摇头。 不是不是,是太是了。 她时常忙于案情,活得很粗糙,有时候自己喜欢什么自己都说不清,关婉为了试出她偏好的口味,不知做坏了多少道菜,天长日久的,才拿捏住了她的胃口,任何时候都不会做出她不喜欢吃的东西。 可温元思…… 怎么做到的? 仅仅是因为一起破过几桩案子,吃过几次饭? 若非用心,根本不可能。 她诧异的时间略长,温元思是个敏感的人,立刻察觉到了,耳根有些烫,眼睛这一刻也不再敢看宋采唐,转头看别处。 还咳了咳,似是而非的解释:“你知道的,我办案略有些心得,观察力尚可。” 他这表现,让宋采唐心里一沉。 这可不是办案观察力几个字就能掩饰过去的。 糟糕了。 之前她并未察觉到温元思的这份心思,赵挚在一边捣乱,她也只当开玩笑,没有当真,你知道了就不能不面对,不能不解决。 她是个坦率的人,直接就问了出来:“虽然这么问有点不要脸皮,但……温元思,你可是对我有意?” 一记直球打过来,直接把温元思打懵了,反正更是慢了两拍:“我——” 宋采唐心内叹口气:“我性格像男儿,一点也不懂细腻体贴,脾气也不好,还没什么好习惯,一点不可爱。” 温元思就笑了,认真的看着她:“世间可爱的姑娘很多,但——没一个是你。宋采唐,你可能都不知道,自己有多特别。” 宋采唐觉得更糟糕了,这样不对。 非常不对。 偏暖风不停的来,杏花花瓣不停的飘,像多情的小姑娘,营造着气氛,想要帮忙做点什么。 宋采唐一点也不想让温元思记得今天。 “如果……我不知道怎么说,就是如果,如果我曾经做过什么事,让你有所误会,我同你道歉,”宋采唐很少被表白,也不擅长处理这个,只尽可能的做到诚恳,坦率,“那并非我意。” 其实也不用她说的太明白,温元思何等睿智,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是拒绝。 他之心意,她已全然知道,但她说抱歉,他不是她的意中人。 温元思眼帘垂下,看到地上被踩踏过,沾了尘泥的杏花花瓣,声音里有些不自觉的落寞:“你的意……是谁?” 宋采唐想到赵挚,想到夜里的拥抱,炽热的吻,那只大手的温度,不由有些害羞,微微垂了头。 温元思轻轻一叹:“是他么?”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宋采唐懂,他也懂。 赵挚。 是赵挚。 宋采唐毫不犹豫的点头:“我和他……其实早在几年前就在别处相识,只是有些误会一直未解,所以才蹉跎至今。” “所以……我是输给时间了么?” 温元思侧眸垂眉,话音喃喃。 如果他能早一点认识宋采唐,如果他能占据这些‘曾经’,是不是今天也…… 可惜这都是安慰自己的无用之言。 他轻笑一声,笑颜惨淡。 其实他心里都清楚,有些人朝夕相处,月月年年,却不曾催生绮念情思;有些人从未见过,只一面,就能钟情知己,朝思暮想…… 所谓白发如新,倾盖如故,世间至情,概皆如此。 与时间无关,与对错无关,只是对于宋采唐来说,他不是那个对的人,可偏偏在他心里,宋采唐是那个对的人。 世间因缘,也大多如此,情投意合四个字,真真是难。 他能以理智说服自己,心里却很难接受,末了只得喟叹:“时光……可真是残酷啊。” 宋采唐知道温元思懂了她的意思,他虽没表现出多少痛苦,亦没太多失态,但这是他君子的品格,并非真的就没受伤,她看着……有点心疼。 无关情爱,她对别的朋友,同样状况,也是会有遗憾。 但她心里明白,这种时候,她不能表现出关怀,作为当事人,任何稍稍过线的行为,都有可能为对方带来困扰,让这段关系更乱。 她站的很稳,只声音透出些许愧疚:“你……” 话还没说出口,就从旁边走过来一个男人:“我说怎么半晌还不到,原来宋姑娘竟还约了别人么?” 是卫和安。 他刚刚走过来,并不知道宋采唐和温元思在说什么,也不知自己这话并不合适,可他也不是傻子,话出口,走到这里,感觉到气氛有点怪异。 卫和安眨眨眼,他这是……来的不凑巧? “我与宋姑娘并非有约,只是偶遇,”温元思解释一声,微笑道,“你既有事,我这便告辞了,改日有闲,再请姑娘喝茶讨教。” 他这话是跟宋采唐说的,可眼睛却没看她。 宋采唐有点急,总觉得今天自己有点过分:“你——” “宋姑娘的话,我都懂,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宋姑娘,卫公子,告辞。” 温元思走的太快。 满天杏花雨中,他颀长背影一点点消失,融在春色里,越远,越觉得孤寂,觉得冷清。 宋采唐长长一叹。 她突然想起赵挚的话,赵挚告诉她的那些过往。 在那些日子里,她是个聪明机灵,特别会调|教爱人的小姑娘。 可对面温元思,面对别人的好感,她明明这么狼狈,这么手足无措…… 她想,她大约不是很会谈恋爱,也不是不会谈恋爱,只是人没对,心没在。 不管自己意识没意识到,心动了,有了喜欢的人,其实是不存在理智为先,深思熟虑的,自己的潜意识会告诉自己怎么面对。 她不是故意欺负赵挚,只是……在她心底深处,喜欢这样,而对方也接受了,那就很好,很合适。 风月场上,她委实不是一个聪明人啊。 “……宋姑娘,你寻我,所为何事?” 等了良久,宋采唐都没说话,哪怕意识到自己刚刚出现的突兀,卫和安也只得开口提醒了。 没错,宋采唐今天约的人,并不是温元思,而是卫和安。温元思说的一点都没错,他们真的就只是偶遇,巧合。 宋采唐整理心情,转过身,看着卫和安,慢慢眯了眼:“之前有个叫王六的无赖,在街上拦住我,大发厥词……是你派的么?” 王六来的突兀,走的也突然,她自己查不到,请关清帮忙,查了很久同样没有结果,这个人好像根本没有出现过一样,人间蒸发了。 所以非常肯定,王六的出现绝对不是为了讹钱,而是为了……试探什么东西。 这个案子卫和安表现的太过怪异,她不怀疑才怪。 卫和安却摇了摇头:“不是我。” 宋采唐眯眼:“是么?” “但我的确认识那个王六。” 卫和安答的很诚恳,可见宋采唐表情不善,他便知道,今日这一关,不好好解释清楚别想过去。 他长长叹了一声:“事情真不是我做下的,但我的确认识王六,他是真定人,你我都曾经在那个地方住过……你还记得么?” 宋采唐没点头,也没摇头,同样也没有说话。 卫和安垂眉:“王六不过是一个小人物,没什么好认识的,我认识他也是偶然,他自己并不知道,当然,别人也不知道。他突然在汴梁出现,暗搓搓要接近你——因为我也有类似想法,遂巧合,我发现了他。” “他不认识我,雇他的人也不知道我,而我又有些心思……就没向你示警,只在侧旁观。” 宋采唐便明白,这卫和安,也是坐了回顺风车。 别人起意试探,他目的相同,正好省了事,就一块看了。 “谁雇的他?” 卫和安:“这个我真不知。” 他说话时,宋采唐一直注意着他的表情,仔细认真,每一个细微变化都不放过……确认他足够诚恳,没有说谎,更烦恼了。 不是卫和安,那是谁? 这个问题今日是得不到答案了。 但另一个问题……却可以问。 “你看别人试探我,为什么?”宋采唐眯眼,看着卫和安,“想确定我的记忆?” 卫和安摸了摸鼻子:“你确实……看起来很像失忆的样子。” 宋采唐:“确定了,然后呢?” “想找你帮个忙。”卫和安相当坦率。 宋采唐心道果然,和想象中一横一样。 想到自己唯一擅长的本事,她很明白了:“帮死人的忙?” 卫和安:“我生母的死,我怀疑有异,而且同卫有关,所以……” “卫氏是安乐伯府主母,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想查她都太难,”宋采唐分析着卫和安心理行为,“可经过上一个案子,曾德庸身死,安乐伯府名存实亡,再过段日子,论罪行处,这伯爵怕也是保不住,卫氏不再高高在上,不用我帮忙,你也能问了她的话。” “宋姑娘聪慧。”卫和安朝她揖了揖,“正是如此。之前我心中着急,有所得罪,还请姑娘见谅,只是如今,暂时,我这里还忙的过来,遂……” 这前前后后的事办的着实不好,卫和安有些不好意思。 宋采唐却觉得没什么。 既然事情不是对方做下,人家也没怎么惹着她,就哪哪怪不着。她遇到王六,别人提醒是情分,不提醒是本分,卫和安并没有做错什么。 “也好,我还省点事。” 跟卫和安的这点事就简单多了,大家把事诚恳的说开了,交换些信息,就没什么再谈的,很快,宋采唐就和卫和安道了别。 “跟别的男人谈笑那么开心,有没有考虑你男人的感受?嗯?” 宋采唐正转身欲走,突然一阵风刮到面前,赵挚的唇蹭过她耳边,还留下了……以上很羞耻的话。 不仅羞耻,还很幼稚。 他大约是想看她害羞的样子。 宋采唐偏不害羞,眼波流转,似笑非笑:“我男人……谁?我怎么没看到?” 她一边说话,还一边做出四处打望的样子:“说起来,郡王爷——哦,不对,是平王,平王殿下答应过帮我挑选汴梁城的青年才俊为婿,这是带来了么?在哪呢?” 赵挚急了,凶巴巴瞪眼:“你这女人怎么这么不知羞!都有我了还想要谁?我说过了,我就是这汴梁里最好的青年才俊!” 宋采唐没理他,继续往前走。 赵挚担心刚刚说话过分,让她生气了,赶紧追上:“真的,我就是最好最温柔最体贴的佳婿!你看,我知你夜醒后会饿还是会渴,给你带吃的还是喝的,知你喜欢刀具,给你订做了新一套解剖刀,你要冷了,我还能给你添衣加被,暖,暖床什么的,也不是不可以……” 为免路人笑话,宋采唐名节有损,他说话时是绷着脸的,离宋采唐也并不太近,可每一句,他都说的很急,面色板着,嘴唇动得飞快,每一步,顾及着宋采唐步子大小,十分委屈的捯着小碎步,看着有些可笑。 “我真的真的是这世间最好的男人,最配得上你的男人,所以小姑娘,”四周看了看,已经走过人群,旁边没人,赵挚一把抓住了宋采唐的手,“我们一起过一辈子吧。” 宋采唐垂头看看交握的手,抬头对上赵挚掩不住炽热的眸,视线微错,看到了墙头上伸出,正好在赵挚背后的桃花枝。 暖暖春风中,那粉红花苞怯怯的,缓缓的舒展,开出第一瓣,曼妙鲜活,活泼的和这世界打招呼。 赵挚的脸映在红艳桃花枝中,柔和了锋利,更多了隽俊。 宋采唐想,哪怕时间倒流,再来一次,她应该还是会喜欢上这样的男孩子,又酷又傻,脾气有点小别扭,有时还会赖皮不要脸,像个小孩子一般玩闹,可他很真诚,也很真实。 他总是做的很多,说的很少,干了什么,从不邀功,却又能把霸道的把她拉进他的世界,他的生命,不允许她逃离。 她自认是个很无趣的人,喜欢安静,可又偏偏羡慕别人的热闹冒险,事事顺着她,她不一定开心,全部不顺着,她更不会高兴,很矛盾了。可只要跟赵挚在一起,不管她提的要求,还是她潜意识的,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要求,赵挚都能帮她实现,一旦体悟回想,这种惊喜是加倍的。 也许前路诸多艰险,也许未来并不好走,但她不怕,赵挚肯定更不怕。 有些话,有些事,根本不用说,她懂,他也懂。 这样的日子,怎会不好? 宋采唐略不可察的点了点头,拍掉赵挚的手,看着对方在满目春色里,笑的像个傻子。 第270章 新进展 再次得到宋采唐的目光关注,赵挚不胜欢喜, 但也知道自家小姑娘的性格, 有些不事不瞒着。 成为平亲王是件好事, 此后职权变大, 能做的事也更多, 可与之相伴的,也有麻烦,比如皇后口里的那个‘批命’。 宋采唐多聪明的人, 听完似笑非笑,看了赵挚良久,直到把人看的别开了头。 赵挚拳抵唇前,清咳两声:“虽然有些麻烦,但我赵挚想做的事, 必能做到。” 娶宋采唐, 他是认真的。 很早很早,这就是他的人生目标。 “可是……我不想嫁呀。” 宋采唐说的是实话,她是真不想嫁。喜欢,是喜欢的,也想和赵挚在一起,但结婚……就早了点。 她是独立自主的现代女性, 自给自足, 有爱好, 有付诸热情想要研究的东西, 时间很紧张。在她的认知里, 不浪到三十岁就结婚,感觉都有点亏了似的。 当然现在情况肯定不能跟上辈子比,各种硬件条件,社会形态都比不上,而且最重要的男朋友都有了,三十岁就有点太远,二十多比较合适……她现在这具身体还没满十八周岁,属于未成年啊! 这大安,她还想多看看,多走走,各种案子也很有意思。 想是这么想,但感觉要耗到二十多岁有点难,家人……应该不允许。 宋采唐很清楚,自打进了汴梁,外祖母就非常忙,过完年到了春天更甚,各种参加花宴,很多时候还要拉上关清关婉或者她,反正家里这三个姑娘,她总要拉一个。至于目的为何—— 还用问么?春宴,花宴,后宅妇人们的交际场,正大光明相看各家小姑娘的机会,多少婚约是在这种场合订下的! 外祖母把她们推销出去的心情相当迫切了。 在这个时代,婚嫁关乎女人的一生,‘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生命’,‘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等等俗语,确为女人一生命运写照,到了年纪,长辈不可能不急。 宋采唐想,平王妃此举,打的大概也是这个主意。青春易逝,男人耗得起,女人却耗不起。约定俗成按规矩,她这年纪必须要说亲嫁人了,一年的时间非常重要,就是取胜关键。 可惜……平王妃太小看关家的女人了。 这个问题,对她们来说,不是问题。 家中大姐关清居长,外祖母最先想张罗的就是她,可参加这么多场花宴下来,反倒是年纪最小的关婉先有人关注了。小姑娘娇憨可爱,精于厨艺女红,掌理中馈欠缺一点,但年纪尚小,学习的机会多着呢,各家主母皆不在意,问询连连,尤其谷氏,自丛丛重围中杀出,频频示好。 想来……那纪元嘉战斗力不错。 只是婉妹子还很单纯,没开窍,定要多留几年,他有的等了。 大姐关清无人问津,外祖母着急,却并不恼恨,觉得万事还要看缘分。她从不觉得自己的孙女不好,也一直坚定,孙女们一定能有好的归宿,若有她人挑拨奚落,她也从不过心,光是用微笑,就能看的人说不出话来。 而且关清无人问津,并非己身不好,而是太强,是一尊大大的旺财神,娶进来肯定能兴家,很多家看着心痒痒,但不敢轻提。 因为这种厉害的女孩子,婚嫁之事必要她愿意才好,她若属意,真心看上了哪个男子,想要和人共度一生,必能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可若她不愿,有谁要硬逼—— 那就得估量估量自己的斤两了,一不小心可能会被弄死! 关清也知道自己凶名在外,婚嫁之事难谈,但她并不在意,嫁不嫁人对他来说完全不是事,大有一辈子好在家里做老姑娘的架势。别人不多话,她也不和和气气,谁要来招惹她么……呵呵。 可她不急,有人急。 宋采唐看到曹璋暗搓搓过来关家好几趟,每一次都被关清给堵了……他常年行走江湖,心眼多的很,旱路走不通,就走水道,拐个弯的事,能难得了他? 他派人关注老夫人白氏和家主关松,但凡有麻烦,第一时间赶到。 帮了外祖母不止一次,也帮舅舅度过几次危机,遂长辈们在不知道曹璋与关清有交往的情况下,已经对他印象很好,提起来总是赞不绝口,说人看着长得凶了点,其实是个憨实好人。 关清:…… 憨实好人曹璋笑眯眯,给她送上一个箱子:“这两个月的分红。” 他也非常懂得投人所好,关清做生意,他就想法和这生意搞上关系,这样不管关清到哪,都甩不开他。 关清一如既往面目清冷,气质疏远,但宋采唐觉得,她并非完全不过心,或许……等不了多久,她就可以吃大姐的喜酒了。 家中气氛宽和,宋采唐自己知道,不会有人逼她,她也不需要反抗什么。 但自己不想,和别人不让,是两回事。 平王妃的这个举动,让人很不舒服。 宋采唐感觉……赵挚和平王妃之间颇有些惊涛骇浪,但赵挚并没有在她面前如何如何说王妃不好,这是一个男人的品格。他将情况坦诚,并不是想要她做什么,相反,他不想让她多思多虑,点明自己会承担一切,这是一个男人的责任感。 他给她知情权,她便也尊重他的脸面,此事,知道便好,不会多想,也不会气愤过心。 但如果有机会,她其实想和平王妃会一会,并非是服软求和,她不是陆语雪,也做不成陆语雪的样子,伏低做小这种技能就没学过,也不会为了男人忍辱负重,各种伟大,只是…… 平王妃对赵挚有养育之恩,先王妃早逝,先平王也殒于意外,小小的赵挚是被平王妃一手养大的,不管现在如何不亲,有什么矛盾,这段过往不可能磨灭。 赵挚不会要了平王妃的命,也不可能把人赶走,那将来她若嫁了……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就得立立规矩。 她需要和平王妃谈一谈。 大家能沟通,形成共识,自是最好,沟通不了,也有沟通不了的解决办法,人与人的交往格局,靠的不是别人,是自己。 她终究是要和平王妃撞一撞的。 不过还是那句话,不着急,时间长着呢,她可以慢慢来。还能顺便安抚下略炸毛的赵挚。 此后,宋采唐拜访温家,看望李老夫人。 既是温家,见到温元思就很正常了,但想象中的尴尬一点都没有, 对方是个很通透的人,也很理智,有些话不必多言,彼此已有默契。温元思大大方方,处处谦雅,她便也不好小气,大家和往日一样,相谈甚欢,就像交心好友。 宋采唐知温元思必有心结,这一段不知多久能过去,但她心中唯有祝福,希望温元思越来越好,将来遇到一个比她更好,更合适的人。 她小心的守着边界,注意自己行为,因为任何自己不小心透露出来的微妙亲近,对对方来说都是灾难,这不公平。 今日必须来这一遭,也是因为李老夫人帮了很多忙。 关家只是商家,非名门,内宅就一个外祖母支撑着,要去各种花宴什么的,还是有点困难。多亏有李老夫人带着,时时邀约提携,关家才能打入贵人圈子。 贵圈自有阶层,对关家不可能重视,但阶层积累是实力,人脉资源也是实力,能混进来,还能混得不错,就是本事。而且贵圈出身好,却不一定都富足,缺钱的多了去了,偏关家最不缺这个,也不在意,能撒钱解决的事,都不算事…… 遂几圈下来,大家笑脸相迎,相谈甚欢。 哪怕看出外祖母的想法,也没几个嘲笑不满,人家又不是想娶妇,只是想嫁孙女。抬头嫁女,低头娶妇,关家只是出身低一点而已,算不上异想天开。 这前前后后,李老夫人帮了很多,不亲自过来卸一趟,说不过去。 李老夫人一如既往,对宋采唐颇为欣赏关爱,拉着她的手,说了好半天话。 而且她偶尔会看自家孙子一眼,眼神微慢,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并未说透。 老夫人一生风雨,睿智通透,小儿女们的心思,她都经历过,怎会看不出来?但这种事,不能逼迫,不能过于插手,一切……还是得看个人缘法。 这一日宋采唐走后,李老夫人亲自下厨,给孙儿做了最爱吃的糖粥。 夜色沉幕,烛光如豆,温元思静了半晌,一口一口,把糖粥吃完了。 …… 甘四娘命案已经真相大白,曾德庸和桑正的人物关系却没有清楚答案,这件事,还得继续查,内里隐秘的东西,还要往深里挖。 遂命案虽结,赵挚一样非常忙碌。 景言的身份,也是个谜,祁言办好一应丧仪,情绪恢复过来,立刻积极举手参与,请赵挚答应他一起做这件事。太深的秘密,官场上不宜外传的东西,他都可以退避,不知道,但小叔叔到底是谁,做了什么,有什么坚持和未了牵挂,他很想知道。 先后几次看到机关盒和机关图,大安官场必有叛贼,且这叛贼定然来头不小,权势很大,不好对付。金银通道又涉水路,相当敏感,赵挚曹璋接触机会也就多了。 曹璋对赵挚没什么特殊感情,认可赵挚实力,也尊敬其人品,但多的没了,大家合作,互利互惠罢了。可他对准小姨子宋采唐,就是真关心了。 毕竟是关清放在心坎上的妹妹,他想抱得美人归,怎么不也得巴结讨好一下? 赵挚就很不高兴了。 这一点上,他和曹璋出奇的相似,自己的女人,当然自己护,自己养,哪用着别人操心送东西? 不要不要通通不要! 遂每一次说正事,二人状态都没错,称得上友好,只要曹璋敢‘献殷勤’,二人必打架。 宋采唐:…… 不管怎么说,事情还是要做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桃花也谢了,开始有新的进展。 盐运司,要发新一年的盐票权了。 在栾泽办案时,赵挚和宋采唐就察觉到盐道有些敏感,可惜一直找不到实证,这一次盐票权争的轰轰烈烈,好像……是个机会。 而且这盐道之事,不仅和以前的案件线索接连起来,和宋采唐本身,多多少少也有那么一点关连,由头,在关蓉蓉身上。 年前家信来往,宋采唐知道,因‘一场误会’无法收拾,张氏把关容容嫁了人,嗯,也不算嫁,是被人纳成了贵妾。而关荣荣的丈夫,名江文瑞,是汴梁人,出身书香世家,本人很年轻,官位也不大,只是个县令,任期至,已然奉调令回京。而江文瑞的父亲江绍元,也是盐司官员,官位不大,只是五品,但汴梁的五品官,跟地方可不一样,盐道上的司职,含金量也不一样。 现在盐运司突然敏感,关蓉蓉随丈夫回京,全家人都在这里,不可能留张氏一个人在栾泽,张氏也已上路,很快会来。 看起来好像都不相关,只是碰巧凑在了一起,可宋采唐怎么品,都觉得有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这接下来…… 不知如何发展。 她的记忆尚未恢复,很多事影影绰绰,找不到头,包括父亲的死,那些被烧了个信,那个她曾经看过的画相……到底尘封着什么往事? 赵挚人手再多,过了这么多年的事,一时半刻也不可能查清楚。 还有张氏回来,关家也要乱起来了吧? 想想大姐和外祖母的战斗力,宋采唐觉得应该稳的住,问题不会太大,只是……怕关朗难做。 生母归家,于情于理他都要迎接侍奉,必得放开书本一会儿,书院不放假也得请假。舅舅看样子不太喜欢张氏,不怎么给面子,关朗做儿子的却不行。 如若张氏各种闹腾…… 宋采唐看着满院梨花月色,有些担心。 第271章 意外 三月十六, 张氏来了汴梁, 关朗和管家一起, 亲自去城外接了人回来。 宋采唐担心的一切并没有发生。 张氏和蔼可亲, 端方从容, 相当矮的下身段, 也足够低调,进到家门脸上一直带着笑, 待关清关婉随和亲切, 完全看不出隔阂,还带了很多礼物。礼物也是用了心的,每一样都对着关清关婉的喜好。 对外祖母白氏就更加尊重了,礼物仪态侍奉架式, 哪哪都挑不出错,对于家中一切, 不管后宅还是中馈,没有提任何要求, 反而一直在感谢, 感谢所有人照顾关朗。 慢慢的, 宋采唐就琢磨过味儿来了。 张氏再一无是处, 也是做母亲的人,最疼的就是关朗这个儿子。 今日表现, 未必出自她的真心, 她不可能不想要主母权责, 不想管家理中馈, 若真如此,以往在汴梁怎会上窜下跳,各种作妖?她对关清关婉,亦不是真心的好。 但她可以去做很多事,可以深谋远虑,可以手脏心脏,绝舍不得儿子受一点罪。她的儿子,合该是优秀的,出色的,将来有大把前程的有为青年,不可以为了家中琐事劳思虑苦,乱了品格。 遂有儿子在的场合,她一定会各种注意,做到最好。树立形象,表现给舅舅看是其次,重要的是,有些事,她来就好。她会搭建起一个安全后方,为儿子谋到更多。 可惜的是,她并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否是关朗真正喜欢的。 为人父母者,没一个不为子女考虑,但很多时候,她们以为的好,并不是对子女来说真正的好…… 这家中唯一一个异数就是张氏,她愿意和乐,那怕是装的,别人也不会挑事计较,一时关家上下和乐融融,氛围愉快。 宋采唐便放了心。 之前栾泽与汴梁分隔两地,舅舅表弟不在,张氏能放开手,肆无忌惮,现在却不行。同在汴梁,舅舅再忙,也不可能三五天不着家,关朗书院再勤奋刻苦,每月还是要回家三四次,张氏不可能大手大脚搞事。 这就够了。 家里格局乱不了。 至于关蓉蓉,张氏大约知道这一屋子人不待见,并没多说,只替她带了礼物带了好,说不方便出门。 关清哼了一声,没说话。 这年头,做正妻的进了别人门还得夹着尾巴小心三年呢,关蓉蓉与人做妾,怎么可能出来会亲?那江家,不可能把关家当正经亲戚走。 张氏这话,也就是安慰自己了。 物伤其类,女人存世不易,不管此前有多少矛盾,大家也是姐妹,关蓉蓉过到这种境地,落井下石没必要,关清并没有太多感想。 可观对方神情……张氏对女儿归宿似乎非常满意,没一点遗憾,甚至还有些自得,关清无法评价,只微微侧身,轻轻揉了揉妹妹关婉的头。 …… 入夜,月朗星稀,银光如练。 赵挚来了。 他只比往常早了一点,没想到一来,就撞上倚窗望月,明亮清澈的大眼睛。 宋采唐醒着。 抬头看看天色,赵挚眉宇微皱:“怎么还没睡?” 宋采唐眸底倒映着对方的高大身影,唇角微微牵起:“王爷这么早来……是想等我醒?” 从最初认识的那一刻,赵挚就知道,他的小姑娘十分危险,一不小心,就会全军覆没。 他眼皮垂下,抱着胳膊,倚在窗侧:“只是今日无事,很闲。” “我不信,”宋采唐似笑非笑,双手撑着窗台,身体略略前倾,头探出窗外,精致下巴沐着月光,线条极美,“平王爷,这么早到我这里……多少回了?嗯?” 赵挚警惕的往后退一步。 宋采唐继续靠近,声音柔软,气息绵绵:“不觉得烦?” 赵挚喉头微抖,感觉有些干。 想起曾经以往,那无数个日日夜夜,麻烦什么的,他从未感受过,倒是甘之如饴。 他的小姑娘已经长大,褪去青涩,窈窕姿婉,也更大胆了,什么话都敢说。 他……其实也长大了,不再是几年前那个毛头小伙子。 再不好好教训下,她怕是得上天。 “你以为你能看穿我?” 赵挚不再隐忍,直接站过来,扣住宋采唐后脑,就来了一个深吻。 宋采唐被他亲的喘不过气,最后红着脸,非常非常用力,才能推开他。 她想男人和女人果然是不一样的,撩一撩看人脸红很好玩,撩过了……就不好玩了。 赵挚知宋采唐害羞,不再吻她,大手却并不放开她,一直牢牢扣在怀里。 月夜下,他的声音低沉宽广,似从深邃宇宙传来:“明白了么?” 宋采唐不解:“嗯?” 明白什么? “这是你问题的答案。”赵挚拇指轻轻蹭过宋采唐的唇,“甜。” 宋采唐眨眨眼,再眨眨眼,才懂了。 所以赵挚是在说……不觉得烦,觉得甜? 宋采唐突然想起那句有名的土味情话:近墨者黑,近你者甜。 一边掉着鸡皮疙瘩,一边心里软成一滩水。 爱情真是个奇妙磨人的东西,让恋人们说着恶心的话,做着害羞的事,腻腻又歪歪,偏偏当事人乐在其中,还觉得非常享受…… 那些过往记忆,宋采唐还没有尽数想起,和赵挚的距离好像突然间就近了,速度很快,过程很自然,没一点违和不自在。 可能是过去的影响太深,也可能是二人本就相契,哪怕改换了时空,只要遇到,就会如此发展成。有些人,有些缘份就是如此,过了多久,都能自在舒服。 就是……对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干燥温暖,对方的脸离的那么那么近,还微微低头,想要亲,又一直克制,要了命了。 她是,对方也是。 寂静深夜,孤男寡女,太不好了。 宋采唐便随意提起话题:“你说的好看的石榴花,开了没有?” “还要一个多月,方能绽蕾,”赵挚眸底映着宋采唐的脸,也映着夜空月光,幽幽深深,看不到底,“到那时候,我带你去看。” 宋采唐感觉自己的脸更烫了。 不行,这气氛太暧昧了,赵挚给她的感觉……也太危险,好像她不小心,放了一只野兽出笼。 说什么话都没用,气氛转移不回来。 那不如—— “要不要出去走走?” 宋采唐脱口而出,并且为自己的这个主意喝彩。 出去大好,出去非常好,她就不信在外头,赵挚还敢这么乱来! 赵挚微微皱眉:“你不睡觉?”夜醒的毛病怎么办? “睡不着啊,一点睡意都没有,”宋采唐知道对方在担心什么,眨眨眼,“也许回来就好了,困的狠了,没准能一夜睡到天亮!” 赵挚,微微垂眸,没有说话。 “去嘛去嘛。” 宋采唐是真的有预感,心病就是要用心药医,记忆一点点回来,心结打开,她的夜醒毛病,就会不复存在。 赵挚……应该也一样。 当潜意识里留存的危险尽去,对前路有了勇敢和坚定,就不会再有害怕。 “你……现在还怕水么?” 她很期待的看着赵挚。 赵挚手指滑过她眉间,声音似这月色一般温柔:“好了许多。” “所以么……”宋采唐笑眯眯,抱着赵挚的胳膊晃了晃,“左右明天也没有什么正事忙,就算走了困,影响了一日休息,也不要紧的。” 赵挚看了宋采唐良久,声音有些哑:“……好。” 小姑娘很少这样跟他撒娇,他拒绝不了。 寂静清夜,有情人月光里相伴,一个高大,一个娇小,会武的赵挚一只手就能把宋采唐抱住,运上轻功,跟体验飞行的感觉差不了多少了。 这本该是个唯美浪漫的夜晚,奈何时不与人,出来没多久,二人就听到了异动。 “救命——救命——” 凌乱的脚步声,带着跌跌撞撞的人影,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呼救。 离的略远,宋采唐看不清对方相貌,只知道是个女人,身材窈窕,声音惊恐的不行。 她微微侧头,和赵挚对视一眼,没有动,赵挚也没有抱着她避开。 很快,女人到了面前,穿着宽袖流云裙,颜色鲜艳,垂感极好,就是胸口开的略大,袖子宽的夸张,半只小臂都露出来了。 她眉目艳丽,发式繁复,上了精致的妆,可惜因为动作太大,还哭了,妆有些花,发式衣裳都有凌乱,露出的胸口也有些红红青青的暧昧痕迹…… “救命——”看到赵挚与宋采唐,女人似乎看到了救命稻草,立刻躲到他们身后,“有人欺负我,求恩人好心出手搭救!” 她想要求救,看中的自然是赵挚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而非同样是女人的宋采唐,她躲的,是赵挚身后。 赵挚没有避开反对,但也没让女人接近宋采唐,迈步隔在了她们中间。 宋采唐理解赵挚的反应,对于突如其来的意外,她们这样的人通常不会偏听偏信,立刻鸡血上涌的帮忙,而是会先观察。 什么时候都有可能有骗子,深夜也不是不会有劫匪,夜里有美女这么出场,是为有异,谨慎提防没有错。 最重要的,这女人背后并没有人紧紧追赶,她们有时间。 宋采唐观察片刻,得出结论,这个女人,应该是个妓子,从她的打扮身姿,说话的语态动作习惯,并不难看出。 所以在夜里出现,也不算太违和。 美女脸上泪痕,胸前暧昧痕迹都不是假的,惊慌反应也很合理,一边求救躲藏在赵挚背后,一边相往来时的远处望……她应该是真的在躲人。 宋采唐看了赵挚一眼,点点头。 赵挚看法同她相似,打了个手势:“去看看。” 立刻有几道黑影从侧里蹿出,冲着女人来的方向疾速奔去,片刻不见了人影。 宋采唐知道,这是赵挚的暗卫。 女人见状长呼了一口气,这时才反应过来,红着脸拢了拢衣,扶了扶发,朝赵挚和宋采唐行礼:“多谢恩人搭救,奴家方才失礼了。” 便是简简单单的福身行礼动作,她做出来都姿态万千,娇媚无匹,令人心怜。 绝对是个尤物了。 然而赵挚眼角抬都没抬一下,墨眉微敛:“怎么回事?” 女人咬着唇,看了看远处,她来时的方向。 宋采唐温声安抚:“你放心,不会有事。” 女人这才松了口气,挤出了个笑纹:“奴名玲珑,是玉春楼的姑娘,今日在外献艺堂会,往日不是没有走过夜路,可今夜十分倒霉,遇到歹人意图欺辱,求助无门,这才惊慌无措……还请恩人见谅。” 宋采唐:“这么晚了,为何不在堂会休息,要行夜路归去?” 青楼再忙,只要姑娘们愿意接客,又值芳龄,老鸨应该不会这般苛刻。 玲珑垂下眉眼:“奴这种身份,怎可留在那金玉之地过夜……” 看来这堂会,是有身份的人办的。 宋采唐又问:“你一个人?身边伺候的呢?” “楼里生意忙,我不在,有熟客找不到……”似乎觉得跟良家姑娘说这些不好,玲珑说的很含糊,“……奴便叫贴身丫鬟小厮送了几方丝帕回去……” 她不说清楚,宋采唐也懂,以物寄情,写几个字,或者附一个唇吻,是青楼女子拉拢恩客的手段。 玲珑说完,垂头轻叹:“我们这样的人,非良家女子,身在尘埃,走一走夜路而已,怕的什么?左右……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失去了。” 宋采唐沉默片刻,方才又问:“刚刚是谁欺负你,可看清他的脸了?” “没有。”玲珑想了想,摇头,“我方才路过一个暗巷,听到有人声,顿了一瞬,可能是这一顿,让对方察觉到了,那人三两步跑过来,捂住我的嘴,要将我拉进巷子——暗巷墙高,他的脸又逆着光,我当时害怕……没看清。” 第272章 案发现场 玲珑人如其名, 五官精致,身材玲珑, 哪怕刚刚受到过意外惊吓, 娇怯怯梨花带雨,也是美的不可方物, 令人心怜。 有那么一刻,宋采唐很理解给她取这艺名的玉春楼,为了赚恩客的钱,自家‘商品’的特点价值,费了不知道多少心思。 因为相助之恩,玲珑向赵挚和宋采唐讲述了刚刚发生的意外。 由于一些原因,她孤身一人走夜路,行至偏僻暗巷, 本欲加快脚步快速行远,不想听到了里面异响,脚步一顿。因这一顿, 她别在里面藏着的人发现,一把拽进去, 意图欺辱。她奋力挣扎, 甚至咬了对方手臂一口,方才解困出逃,大声呼救。 “奴这身上……”玲珑想了想, 咬着唇, 还是没有把衣裳解开让二人看, “尚有那人留下的痕迹,奴不敢撒谎欺瞒二位恩人。” “光线太暗,那人又背着光,没有说话,奴看不清他的脸,也不知他的声音,甚至不知……是生脸,还是见过的人。” 一样一样,玲珑说得清楚明白。 宋采唐和赵挚对视,眸底皆一片清明。 眼下情况不合适,灵笼没有解衣把身上的痕迹全部展示给他们看,但方才她惊慌逃过来时,衣衫凌乱,二人都是观察细致之人,怎会看不到? 玲珑肩头胸口的青淤,绝对是大力掐捏造成,且她本人相当不配合,不然痕迹不会有这么重。 玲珑把所有话说完,现场一片安静。 气氛……好像有些微妙。 想起自己刚刚才说过的,不害怕走夜路,没什么可失去的,再看看现在狼狈的自己,玲珑美眸垂了下来。 “欢场中人,很多事已习惯了,不值得这般大惊小怪,但——”她自嘲的笑了笑,“毕竟要钱。” “不给钱,奴不愿意。” 她在说她不害怕,可每一个细微表情,都告诉别人她在害怕。 可能她自己觉得,她这身份,不配害怕,太矫情,她不想被人看轻。 宋采唐轻轻叹了一下,拍了拍玲珑的肩:“对于生命中非常重要,或无关紧要的人,没必要梳起高高的盔甲。” 前者面前,做自己就好,至于后者,做什么更加没有关系。别人不在意,你却在意,岂不庸人自扰? 封建男权社会,女子存活不易,妓子一行,在这里是制度允许存在的。这是一个笑贫不笑娼的年代,很多名妓背后,都有不为人知的故事。 宋采唐对于玲珑并没有什么特殊感情,也并不了解其人,只是这一刻,对她有些同情。 玲珑呆住,怔怔看了宋采唐良久,都没有说话。 “……别害怕,我们会找个人送你回去。”宋采唐一边说着话,一边看了眼赵挚,抬眉问询,好像在说:可以吗? 赵挚从不会拿人命开玩笑,略颌首,抬手招来一个人:“送这位玲珑姑娘回去。” “是!” 玲珑美眸微湿,似有泪意,福身福的更加真诚:“奴玲珑,谢过二位救命之恩。奴在玉春楼小有薄名,如二位愿意——” 说到这里,她突然卡了壳,就像平日里说习惯了,脱口而出的话,突然意识到不对劲,因为宋采唐是个姑娘。 她咬咬唇,低了头:“对不住,方才奴说错话了,那种肮脏地方,二位还是别来的好,奴在这里,愿二位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说完再也不留,转身大步离开。 宋采唐相信她这祝福十分真诚,因她眸底颇有艳羡之意。流落烟花的女子,大多流连羡慕着平凡人的普通生活,恩爱,和睦。 只是—— “我们刚刚并没有什么亲密动作吧?”她拉拉赵挚袖子,“这也能看得出?” 赵挚大手包裹住她做怪的小手:“欢场之人,对情爱一事更为敏感。” 宋采唐想把手抽回来,可甩了半天,赵挚大手纹丝不动,她便也放弃了,乖乖任他拉着。 原地等了很久,派出去的暗卫一个个回来,说没发现任何意外,也没有看到可疑的人。 大约……那人在玲珑跑开呼救时,就觉得事态不好,已经走了? 事情没有结果,觉还是要睡的。 在外面浪了这么久,宋采唐很困,拉着赵挚说要回去休息。 当然,是她自己,一个人,在她的房间里睡,赵挚只管送她回去就好。 赵挚近来被宋采唐撩拨得心神不宁,无法自已,狠狠亲了宋采唐几口,方才‘君子’的,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虽然很困,宋采唐这觉却睡得并不安稳,起初一直在做梦,迷迷糊糊醒来好几回,但过了这段,后面就睡得很好,黑沉香甜,醒来时天光大亮,似乎……已经过了辰时! 她何曾一觉睡到这种时间过? 宋采唐不胜欣喜,看来那夜醒的毛病要好了! 正喜着,外面青巧蹬蹬蹬跑进来:“小姐不好了,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宋采唐披衣下床,“你慢点说。” 青巧利落的伺候宋采唐更衣洗漱,小眉毛皱的紧紧的:“有人死了!官差来报,请小姐过去帮忙!” “有命案?”宋采唐赶紧加快洗漱速度,衣服穿最朴素最易穿没任何花哨的,发式梳低髻,钗环少插,“怎么不早来叫我起床?” “因为——” “因为官府也是才接到奏报。” 有人抢了青巧的话,阳光下,一道高大身影从门口走进来,鬓若刀裁,眉如墨描,眸底似蕴浩瀚宇宙,步态携风雷霹雳之色,不是赵挚是谁? 宋采唐呆了一呆,才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关家内宅,她的闺房,还是大白天! 这已经是毫不掩饰的登堂入室了吗! 赵挚知道她问的是什么,相当淡定:“因有公务,特意来寻宋姑娘相帮。” 他的存在,关家人早晚要习惯的,从今天开始,挺好。 宋采唐:…… 有正事等着,没时间撩闲,宋采唐饶了赵挚,收拾好自己,跟家里人说了一声,就随他出了门。 路上,赵挚给宋采唐介绍案情,这次发生命案的,是盐运司主官郑方全家,死的是他的儿媳妇,一家主母宗妇,郑康辉的娘。 “郑康辉?”宋采唐觉得这个名字相当耳熟,想了想,立刻反应过来,“咱们在栾泽,办的花娘玉桃问香的连环案,出现的那个郑康辉?” 赵挚颌首:“没错,就是他们家,死的是他的亲娘王氏。” 宋采唐长眉微蹙。 当时的连环案,真相令人唏嘘,凶手作案固然是因为心理变|态,成长过程中挫折连连,但他最后供言,似乎在接受一个组织,或一个人的考验,争取到郑康辉,下一次的盐签,也是他的主要目的。 综合所有经历过的事,赵挚曾有分析,觉得这个人可能与金银通道,也就是叛国的人有关。 只是在后面的信息就查不到了,敏感焦点聚集在‘盐运’二字上。 而掌握盐道的一把手,就是郑康辉的爷爷,郑方全。 如今出事的就是郑家……所以这里面,是不是再次涉及到什么敏感事件? 那就是一个契机了。 宋采唐:“谁来报的案?郑康辉?” 赵挚摇了摇头:“郑康辉如今在外游学,已经出去了一个多月,并非在家,应该与此事无关,来报案的,是郑家管家。” 二人说着话,已经到了郑家。 主母新丧,门口已经挂了白,让人们个个面带悲色,脚步匆忙,院里院外的布置,挂帆服白。只是事情发生的太急太快,所有人都没有准备,郑家又家大业大,门宅众多,一小半的地方还没有收拾过来,隐隐留着昨日花红柳绿,粉纱金边的富贵痕迹。 宋采唐一路跟着赵挚晚案发地点走,一边看天色:“一家主母去世,怎么到现在才发现?” 主母理事掌中馈,一般是家中最忙的人,很早就要起床安排各种事,内院外院的张氏妈妈们,得禀了事,拿了主母放的对牌,这一天大大小小的事才能忙起来,怎么也不该这个点才发现,太晚了。 “因为王氏昨天很累,睡得很晚,今天大家心里都有章程准备,没有人敢去打扰,直到发现太晚了,才有人去敲门……” 宋采唐就懂了,所以这郑家,昨天是办大事来着? 一路往里,走进内宅深处,人越来越少,宋采唐看看左右,若有所思,看着院子的格局,应该是后宅主院,主母居住之所? 案发现场,竟然是在王氏自己的房间吗! “因死者表现略怪异,下人们都不太敢接近,遂死亡现场没怎么遭到破坏。”温元思从侧里廊下走过来,微笑,“你们来得很及时。” 宋采唐顿了顿,笑着行了个礼:“这个案子是你的?” 温元思拱手回礼,继续微笑:“此案事关朝官内眷,大家都很重视,决定由刑部同御史台一起合作办案,上官派了我前来。” 御史台那边不用说了,就是赵挚。 温元思刚刚从栾泽调到汴梁,正是大展身手的时候,此案又与上一案不同,不是只为协助,而是刑部正式派分的主官,肯定要好好努力。 “进来看吧。” 温元思带着宋采唐与赵挚走进了案发现场。 一进房间,宋采唐就知道温元思说的略怪异是什么意思了。 这房间窗户紧闭,处处整洁干净,一丝不苟,可桌上柜上,放了很多烛台,似乎燃烧了很久,蜡烛燃尽,泪满盏底。 似乎……和房间气质不大配。 还有更不搭配的事。 床上有一滩血,地上,从床到桌子中间,有一道拖痕,房间这么干净还能看得出来,是因为有血,死者的血,跟着拖痕,一路流了一地。 尸体就在桌子边,面朝下趴着,后脑被用重物击破,伤势很重,床上和地上的血来自哪里,显而易见了。 环顾房间,宋采唐很快看到了一只碎花瓶,破碎的瓷片上有血迹…… 所以是凶手就地取材,拿花瓶砸了死者后脑,又一路拖拽到桌边? 宋采唐蹲下|身,又发现了不对,死者的裙子不是穿着的,是盖着的。 她眯了眯眼:“尸体发现时就这个样子么?” “不,”温元思摇摇头,“是死者的大丫鬟敲门进来,受惊颇深下,感觉不雅,给王氏盖上了一条裙子。” 宋采唐明白了,所以这位死者,上身衣服整齐,下|身,不着寸缕。 很少人会主动这么做,这必是凶手行为。 “所以……这是一个带有强烈个人情绪的命案。” 而带有强烈个人情绪,就需要犯罪心理了。 宋采唐长眉微蹙,她这方面学的不多,只能粗糙解读:“凶手可能很讨厌死者,不想看到她的脸,扒掉下面的衣服,但有极强的羞辱意味……” 一般这种行为,和性有关。 还有敲打死者后脑,是只为制服,还是有一定目的性? 若为制服,就是巧合,或有目的……潜意识的目的,犯罪心理上讲,凶手很可能是想毁掉死者的思想或者记忆。 凶手和死者必定认识,且了解很多。 宋采唐一大段分析说完,房间里一片静默。 温元思和赵挚皆目光复杂,若真如此,这个案子……并不好办。 不过好办不好办,都是要办的,从栾泽到汴梁,经历过这么多,他们都已经习惯了,没害怕一说。 接下来就是确定死亡时间了。 宋采唐蹲在死者身边,凝眉细看。 “尸斑色深,自小到大融合,指压颜色消退,指移恢复……” 应该是坠积期。 “尸僵严重,四肢难动,暴露在外的四肢皮肤有少量皮革样斑,乃是生前造成,并不致命。角膜轻度浑浊,将近不能透视瞳孔……” “死者的死亡时间,应该在五到六个时辰之前。” 也就是十到十二个小时,往前推,正好是夜里九点,也就是,亥时前后。 温元思:“死因呢?可是因为后脑的伤?” “死者后脑上的伤的确很严重,但致命伤,眼下还不能确定,”宋采唐指着死者的脸,“唇色发绀,指甲微青,这是中毒表现。” 可按照现在情况下,人们的说法,王氏做主母一直做得好好的,昨天那么忙累,也完全能照应过来,身体应该还不错,跟中过毒的虚弱是两码事。 所以…… 这毒,应该是急性的,剧烈的,死前才下的。 赵挚:“能确定是什么毒么?” 宋采唐视线缓缓环视房间一周,心里有了些想法,却并不确定:“得解剖验过尸,方才能有答案。” 问题是,郑家答不答应剖尸。 越是高门大户,越注重规矩体统,在所有人眼里,剖尸是大不敬。 “另外,我还有一点提醒。” 宋采唐站起来:“这里是内宅深院,亦是第一案发现场,鉴于死亡时间和地点的微妙,谁来过这里,是重点。” 高官大户,不说防卫森严,一般人深夜肯定来不了主母女眷的居所。 谁能来? 第273章 时间线 不得不说, 宋采唐提醒的很到位。 她总是这样, 稳妥, 干练, 心细如发, 旁的事情不提,只要遇到案子,她的表现,从未让人失望过。 光影随着她的脚步轻动, 阳光跳跃在她的发梢, 她眉目婉肃,身姿亭亭。 温元思难得在办案的时候发怔。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宋采唐比阳光更盛,耀眼无比。 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想拥有。 可惜……他不是那个对的人。 温元思看向站在宋采唐身边的赵挚, 身材高大,剑眉星眸, 每每看向宋采唐时,眼底都蕴着别人看不到的柔情, 而宋采唐,会回应他。 二人站在一起,默契非常, 宛如璧人。 淡淡的苦味在嘴里散开, 温元思垂眸深呼吸一口, 不管自己还有没有机会,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公私之分,孰轻孰重,他该当清楚。 他得让别人,也让自己,瞧得起自己。 现场看的差不多,更多的事无法在这里继续,宋采唐看向温元思:“这里的主家呢?这案发前后状况,可有人能来解说一番?” 温元思肃容:“已着人去请,想来很快便到……来了。” 说着话,郑家家主郑方全已经走了过来。 宋采唐并不意外。 刚刚一路过来时,她就听赵挚说了郑家情况。郑方全为家主,是府中年纪最大,资历最老的人,亦是朝廷命官,手中把持着盐司,权柄重大。其夫人早逝,膝下只有一嫡子,娶妻王氏,生子为郑康辉,只是这个嫡子命也不好,未及而立已经去世…… 也就是说,整个郑家,正经主子只有三位,一个是家主郑方全,一个是儿媳王氏,还有一个便是如今正游学在外,没办法归来的孙子郑康辉。 王氏内院遭遇不测,后宅拿不出主持事务的人,宋采唐猜测,来的要么是管家,要么是家主郑方全。 眼下果然,郑方全来了。 只是…… 看着远处踏步而来的身影,宋采唐目光微闪。 虽说是爷爷辈,郑方全却并不显老,头发乌黑,身姿笔挺,满身尊雅稳仪,很有股读书人的风骨气质,不能说帅气逼人,但有魅力,肯定是没错的。 宋采唐想了想他的年纪,五十上下,在这里算是老人,在她生活的年代,称为大叔的比比皆是。 待人走近了,宋采唐发现他的法令纹有点深,眼角也有明显纹路,每一笔都是岁月的痕迹,但……成熟男人的魅力,郑方全仍然有。 只是这位‘成熟男人’,此刻表情并不亲和优雅,他脸色铁青,眉峰上扬,显然很是愤怒。 “是谁杀了王氏,你们可有结果了!” 温元思站出来:“命案清查需要时间,万望大人珍重身体,莫要哀伤太过。” 有人死于非命,家人情绪欠佳,理智略失很正常,他很体谅,但破案并非一蹴而就的事,如果每一个案子只要官府过来看两眼就知道凶手是谁,那这天底下,就没那么多悬案了。 温元思的表现永远都是那么稳,话音微缓,带着一股抚慰人心的力量,就算是提醒,也说得不急不徐,入心入理。 郑方全看了他一眼,闭眸长叹,终是压下了脾气。 可以好好说话了。 宋采唐看过现场,听温元思讲过尸体如何被发现的,无非就是下人们久久等不到主母,过来敲门,发现出了事,惊慌又害怕,上报家主,跟着报官。 但这之前的因果,她们还不熟悉。 “府中昨日是否有大事忙碌?”宋采唐缓缓开口,“我们这一路进来,还看到各处还有未收拾完的绡纱金纸。” 郑方全双手负在背后:“昨日家中的确有要事,客人很多。” 可也只说了这一句,就没有别的了。 宋采唐看向赵挚,二人眸色一撞,相当默契。 赵挚便问:“昨日贵府可是办了堂会?可是——请了玉春楼的玲珑姑娘?” 不是他们怀疑,这时间地点未免太过暧昧,这里离玉春楼并不太远,昨夜里见到的那一出,也太过微妙。 郑方全先是眉间一皱,目光带着询问,像在问你们怎么知道?后又双眉舒展,想开了,他家办事又没有避着人,有人专门打听,肯定能知道。 “也不能说办堂会,”郑方全老神在在,“我朝并不禁止狎妓,时人宴请,叫几个清倌弹唱歌舞助兴,乃是雅事。昨日休沐,我府中办小宴请友人相聚,王氏周全,叫了玉春楼的姑娘过来助兴,只是歌舞弹唱,没其它的事——” 说着话,郑方全脸色一变,怒意从眉宇间透出:“难道是那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做的事!” 赵挚神情端肃:“并非如此,案情真相仍然待查,我只是昨夜偶然撞到了一桩事,方才有此问,郑大人不要误会。” “无论是谁,这个凶手必须得找出来!” 郑方全情绪上涌,心内激愤几乎控制不住。 就在他将近爆发的时候,一道声音从远处传来。 “郑大人稍安。” 来人高冠峨带,缓佩轻裘,五官并不俊朗出色,可人靠衣装马靠鞍,这样贵重的打扮下,没气质也能撑气质。他不一定是最帅最好看的,但一定是有地位,得大家尊崇的。 赵挚看到人,似乎有些意外:“安阳侯?你怎么在这里?” 宋采唐并不认识这个人,但听赵挚说话,安阳侯三个字一出口,她就知道了这是谁。 陈秀同,汴梁城有名的人物,当朝皇后的哥哥,御口亲封安阳侯,不见得有实权,地位却高高在上无人敢轻视。 这个人……怎么会在这里? 刚刚听到消息便赶来了么?两边关系这么近? 宋采唐心中疑问和赵挚相同。 “平王也在。”安阳侯陈季同随意的朝赵挚拱了拱手,“没什么好奇怪的,我昨晚睡在这里。” 赵挚眯眼:“是么?” 一个有家有室的男人,在别人家留宿,本身就很奇怪吧?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安阳侯很从容,抖了抖袖子,双手束在小腹前,“你们听王府管家赵忠昨晚也在这里,就同我睡在一起,只不过他走的早,没留下来过夜而已。” 赵挚:“赵忠?” 确实是他们府里的老管家,平王妃的心腹。 安阳侯:“是啊,他昨日代表你们府过来做客,没空着手,还带着你们家那个表妹,陆语雪是吧?带着她准备的礼物。” 赵挚墨眉微皱,宋采唐也感觉有点微妙,怎么哪都少不了陆语雪? 管家赵忠……莫非平王府,这一次也要卷进案子里来? “闲话少提,说说吧,昨日府上都来了谁,发生了什么事,时间线是怎样的?”赵挚看着郑方全和安阳侯,神色肃厉,“每一个细节都可能跟真凶有关,还请务必详细,不要隐瞒。” 郑方全应了。 他没准备瞒,这些事也瞒不了,便一五一十讲说清楚:“昨日我府办宴,是早就定下的,王氏提前很久就在准备,所有一应事务,全部是她安排,包括从玉春楼请来的两位姑娘,玲珑和凝烟……” 玉春楼是汴梁城档次最高的青楼,声名在外,姑娘们个个身怀绝技,玩法全看客人喜欢,神秘清纯来的了,娇艳放浪也没问题,假正经的附庸风雅,更是手上绝活。 玲珑和凝烟是玉春楼最贵的两个姑娘,前者年纪略大,红了好多年,后者是近两年的新起之秀,隐隐有替代玲珑之势,两个人价格都很贵,谁能请来她们,除了家财银子,还得面子够。 郑方全想着昨天的事:“小宴是次要的,主要目的为聚一聚,时间定在下午,未时末,有客人至,我和王氏分别相迎。” “这点我能作证,”安阳侯走到郑方全身边,微笑中带着调侃之意,“郑大人在盐运司的下属江绍元先到,颇不懂看眼色,这种时候还来请教公事,人又太蠢点不透,惹了郑大人生气,郑大人便训斥了两句,让他在人前很没面子。” 郑方全没有反驳:“在我这里,只是训斥他,丢脸也不会丢在外头,若是出了门,可不仅仅是丢脸的问题。” 宋采唐长眉微凝,江绍元……不就是关蓉蓉夫君的爹? “是是,郑大人体恤下属,说的都对,”安阳侯笑了笑,“可惜江绍元太要面子,偏偏不对头的计柏这个时候来了……” 温元思:“二人吵起来了?” 安阳侯:“吵到不至于,毕竟是郑大人的小宴,不能不给面子,但冷嘲热讽,讥笑暗贬是少不了的。” 赵挚:“那江绍元闹了?” “他想闹也闹不起来啊,”安阳侯微笑抚掌,“王夫人岂是会任矛盾事件发展的人?她一向心思玲珑,八面来风,这等小事怎会处理不好?都不用她怎么动的,只要把那两个美人——玲珑凝烟拉过来,这俩男人哪还吵得起来?美人还不够看的?” “为了使人消气,王氏还把凝烟推到了江绍元怀里——” 那凝烟别看年纪小,相当放得开,直接就粘在江绍元身上,缠缠绵绵,春水似的,还得意的拿眼色挑衅玲珑。 “……这头牌之争,咱们男人不懂,俩姑娘谁没有当众龃龉,内里暗潮涌动,可是谁都能看得出来,江绍元那厮,平日没少混烟花场。” 所以他本人,才能成为妓|女们争抢的对象。 郑方全跟着补充:“江绍元得美人青睐,计柏似乎很羡慕,或者他必须不能输,当即揽了玲珑的肩,小声拍哄。” 遂两个男人,两个女人,各有心思,潮流暗涌,气氛并不寻常。 赵挚点了点头:“之后呢?” “之后就是大家一起坐在厅中相聚,”郑方全皱眉,“因盐科放签一事,我很忙,几乎所有人都来找我说了话,我并未发现有什么异常,王氏招待客人很用心,也很从容,没什么事。” 温元思便问:“聚会是什么时候散的?当时境况如何?” “晚饭毕,就算散了,”安阳侯道,“我有些过于兴奋,饮得多了,后面一直在房间休息,什么都没看到,哦,还是平王府管家扶我一起去的。我二人房中对坐,说起往事不由感慨,又叫人拿了酒,喝了个一醉方休,只是我为侯爷,规矩时间松散的多,赵忠比不得我,夜里撑着醒来,独自离开了。” 赵挚便看向郑方全。 郑方全很懂,立刻跟着补充:“宴毕,我的下属江绍元被凝烟伺候着,去了厢房,什么时候完事出来的,我不知道。计柏与我有事相谈,去了书房,中间王氏曾进来奉过一次茶,我叫她下去休息……”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一直到今天早上,下人们发现王氏死在房中。 可这中间有个问题,宋采唐问:“那位玲珑姑娘呢?” 这条时间线并不细致,还有些粗糙,可很多人都出现了,偏偏玲珑没有。 她在干什么?做了什么事? 郑方全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女眷的事,全部是王氏在安排,凝烟跟着江绍元,玲珑本该伺候计柏,但计柏一直在同我说话,分不开身,这玲珑……应该是走了?” 宋采唐听完他说话,看了赵挚一眼。 所以这件事,还要亲自去问一下玲珑才好。 赵挚点点头,想起之前宋采唐的话,又问了一句:“有谁去过死者房间?你二人可看到了?” 郑方全皱眉:“不知道。” 安阳侯抄着手,语调有些轻浮:“瞧平王问的这话,这是官家内宅,有规矩的,谁能随便去?” 看来是问不出什么了…… 好吧。 赵挚直接问最后一个最关键的问题:“本案案情复杂,尸检方面尤其要注意,遂我这里有个问题,必须得问郑大人意见。” 郑方全:“请讲。” “王氏尸体可能需要解剖,郑大人可能答应?” 郑方全似乎知道他在说什么,犀利目光唰的一下,落在了宋采唐身上。 宋采唐微笑回视,不闪不避,亦不紧张。 “好啊,”出乎所有人意料,郑方全嗤笑一声,答应了,“她也就只能干这个了。” 虽然答应,神色语气里却透着鄙夷。 宋采唐眼梢微敛。 “我听说过这行当里的事,剖尸她来,可以,”郑方全指着宋采唐,看向赵挚与温元思,“但破案,必须你们来。” 温元思脸上的笑容收起。 赵挚则直接哼了声:“怎么,郑大人信不过我的人?” 郑方全刚要说话,宋采唐微笑上前:“就如郑大人所言,尸检我来,案子,自然由王爷和温大人看着办。” 她有意化解尴尬,赵挚不能拂她的面子,甩袖子站在一边,没说话。 郑方全挑眉:“如此甚好。” 说完话,他转身就走,全然不顾后面的人什么反应,高兴还是不高兴。 安阳侯快速跟上:“郑大人等等我——唉等我一下啊。” 二人走得老远,这边还能听到说话声音。 “我知大人心情不好,可跟女人置什么气?” “呵,在我府上,我还不能随心所欲了?她是能隔空弄死我还是怎么着?” “行行,我知道大人委屈,失了些仪态,可别人未必这么想啊……” “我用得着管?一个女人而已……” 话音渐行渐远,直到再也听不到。 赵挚和温元思看向宋采唐,目光却有些担心。 宋采唐却并没有尴尬,这种境况,这种态度,她不知见识过多少,郑方全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她一直沉默不语,并非不高兴,只是在想一个问题。 照家中上下,府里内外人的评价,这王氏长袖善舞,相当能干,都是性格强能立足的独立女人,郑方全为什么能容得下王氏,各种欣赏,却容不了她? 只是单纯的眼缘不好? “他平日很少这般,大概今日意外,刺激多了些,方才压不住本性。” 温元思话内有安抚之意。 宋采唐点点头:“嗯,我知道,多谢你。” 第274章 家里管的严 案子发生, 初步了解完,接下来就该问询事件相关人了。 比如玉春楼的玲珑和凝烟, 比如郑方全的下属江绍元,和江绍元不对头的计柏, 以及, 平王府的管家赵忠。 现场勘察完毕, 尸体也要转移到官府停尸房, 已备仵作检验。 尸检这块不用说,宋采唐负责, 接下来她有的忙的, 初步问话这个阶段,就不能参与了。 “我去趟玉春楼, ”赵挚想,昨夜是他和宋采唐遇到的玲珑, 若事有相关, 他在场会比较好问一些, “你去平王府问话赵忠?” 这话是对温元思说的,内里带着些询问之意, 毕竟他们王府的人, 他知道, 有些并不好对付, 如果温元思不愿意, 那就等一等, 他自己去。 温元思却没什么好尴尬的:“好啊。” 公事公办而已, 没什么好怕的。 “再就是江绍元和计柏,待我们忙完这两边,再分别问话。” “好。” 二人各自安排好活儿,刚要走,祁言姗姗来迟。 “还有我呢——还有我!” 他飞一样跑过来,撑着膝盖喘气:“我就是……接到消息晚了点,你们……都不等我!” 声音里有些小委屈,小控诉,却不敢埋怨。 毕竟案件人命,事关重大,不是开玩笑的地方。 “你来了正好,”赵挚根本没怜惜祁言,哪怕一瞬,使唤起来毫无压力,“案件内情自己想办法问问人,我们知道的也不多,没更多线索,现在有一样你做正好合适——” 祁言眼睛瞬间就亮了:“挚哥你说!” 只要有活儿干,他不挑的! 赵挚:“死者死在内宅,时间敏感,很多事外人问不到,你想想办法,看有没有打听到他们家的内情,尤其事关死者。” 这个他擅长啊! 祁言摩拳擦掌:“行,你就瞧好吧!” 赵挚想起死者尸体的特殊表征,以及宋采唐分析过的话,沉声叮嘱:“此案不寻常,每一个细节都很重要,你且仔细些,往细微里探。” 祁言:“嗯嗯!” 几人分派好任务,各自分开忙碌。 大家都有擅长的本事,拿手的绝招,只是初步问话行动而已,他们都没有为彼此担心,认真的做自己的事。 赵挚一个人,来到了玉春楼。 此刻阳光大盛,街上游人如织,玉春楼却门可罗雀,一点也不热闹。 这根本不是人家做生意的时间。 赵挚不管,直接进来,点名找玲珑。 楼下龟公咧咧嘴,先是惊讶,又是发愁。 惊讶的是有客人这个时候上门,点名找红牌姑娘,发愁的是,又有客人这个时候上门,点名找红牌姑娘! 赵挚是谁,办案子都办精了,怎会不明白他这一惊讶一顿的潜台词? “有人找了玲珑作陪?” 龟公咧出个难看的笑:“也是不巧……您说这大白天的,还真就有人同贵客一样,口味不同……您看……” 他刚想推荐贵客换个人,他保证给贵客找个好的,贵客却道:“没关系,我一会就行。” 龟公:“啊?” 这客人……没看出来啊,一会儿就行? 赵挚猜想着这种意外里裹挟的可能信息,眯眼:“或许我们还可以一起……带路。” 龟公:…… 成,这位是会玩的爷。 他们这种惯常伺候人的,眼睛都毒,不一定看得出客人什么喜好,但有没有钱,地位高不高,却是懂的。 面前客人这样的,他不敢拦,赶紧上报一声,让楼上姑娘有个准备,殷勤又脚步略慢的,带了赵挚过去。 赵挚看到房间里的人,心里瞬间敞亮,果然,和他想的一样。 他在汴梁城长大,人头熟,但凡官场上叫得出名字的人,他都认识,房间里除了玲珑,还有两个男人,一年轻,一接近不惑之年,正是本案的相关人,计柏和江绍元。 另一位不认识的姑娘,比玲珑年轻,肌丰骨匀,妆容精致艳丽,眼波生媚,柔若无骨,看男人的眼神似乎带着钩子,略猜一猜,就能知道是谁。 在这楼里,在这房间,和这些人在一起,定然就是玉春楼的另一位头牌,本案的相关人,凝烟姑娘。 心里一过,赵挚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郑方全家中发生命案,王氏身死,普通百姓不会很快知道,但关注郑家的人,一定能得到消息。命案未破,郑家未正式发讣告办丧,别人就算知道了,也不好贸然上门打扰,尤其作为昨天在场的相关人,心里就算不虚,也会紧张,总要想一想接下来的形势怎么面对…… 玲珑和凝烟都是昨天的当事人,江绍元和计柏又都好女色,昨日亦都在,第一时间想到这里很正常,妓子,有时候也是消息最为灵通,最能圆缓事态的人。 赵挚心内想着,大步走到主位,掀袍一坐,似挟风雷之势,气派万千,毫不客气。 江绍元和计柏都认识他,谁都没有说话,不敢怪他无礼。 玲珑昨夜见过他,有些惊讶,也没说话。 唯有凝烟不认识赵挚。 当然,赵挚的名号她是听说过的,从混世魔王,纨绔子弟,到今日的平王爷,名声如雷贯耳,整个汴梁没有人不知道,但赵挚没有逛青楼的习惯,凝烟没有见过他本人,自是不认得。 见所有人都不动,心道正好便宜了她。 她凑过来,柔弱无骨的往赵挚身上靠:“这位爷来的可真早呀——” 声音也是婉转千重,吐气如兰。 赵挚直接避开,眼睁睁看着美人撞到了案几上,蹙眉痛呼,泪水涟涟,别说扶,半点怜惜都没有,心硬的很。 凝烟自负姿色过人,欢场上一直无往不利,今日撞到铁板,颇为不甘心,使出浑身本事,姿势摆的更美,眼神使得更媚,声娇微喘:“爷……” 赵挚直接出言警告:“离我远点。” 凝烟就势单手托腮,眼睛雾蒙蒙:“为何呀爷?” 赵挚:“家里管的严。” 看他神色,屋里所有人都能明白,这个‘家里’,代指的可不是父母,而是娇妻。 凝烟美眸睁圆,相当惊讶。 这年头,是个男人都要面子,尤其在这青楼,女人们的面前,怕老婆的都不会说怕老婆,这位看起来器宇不凡,气派尊贵,竟直接就……这么说了? 一时间凝烟都不知道自己要羡慕那位‘家里的’,还是可怜眼前这个被老婆管束的男人。 玲珑昨夜见过赵挚和宋采唐相处,颇为感怀,袅袅婷婷起来行礼:“恩公有此言,奴真替那位姑娘高兴。” 凝烟一听,这里头有事啊! “这位‘家里的’,你见过?” 玲珑唇角笑意荡开,妩媚天成:“是位很好的姑娘,两们感情令人羡慕。” 计柏最近正火热的讨好追求玲珑青睐,见赵挚态度并不强硬,也就没那么紧张,还能顺口撩玲珑:“我也很心仪玲珑姑娘啊,可惜玲珑姑娘总不给机会,你若愿意,我也可与你双宿双飞,做一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壁人。” 玲珑美眸含波,看了计柏一眼:“计公子怜惜,是奴家幸事,只是那情爱……我这样的欢场之人,有什么资格奢望?” “姐姐这话就错了,就是咱们这样的人,什么都没有了,才要对情爱更为珍惜,更为向往啊,”凝烟撩赵挚不成,干脆退开,改了方向,再次依到江绍元的怀里,柔若无骨的手在他胸前流连挑逗,“爷说是不是?” 江绍元捉住凝烟的手,亲了一口:“烟儿说的是。” 都是欢场老手,谁都不输谁。 男人没当回事,女人也没当回事,不过随便找个由头较劲罢了。 玲珑坐回去,问赵挚:“那位姑娘呢?” 赵挚剑眉微敛:“她不是你该问起的。” 玲珑一怔,目光暗淡的垂了头:“也是……对不住,奴失礼了。” 进来之后一直没进正题,赵挚是故意的,他在观察这几个人。 有时随便的话语神态,细节表现,很能说明人物关系,人物心态。 看的差不多了,他才单刀直入:“昨天郑家的事,都说说吧,你们都干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最后见到王氏是什么时候?” 四人眼观鼻鼻观心,心中明白,到这个时候,都不用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对方懂,他们自己也懂。 凝烟眼波流转,最先开口:“唉,我们这样的人过去,能干什么?无非是献曲献舞,帮主家把客人们招待好,人家可是有职业道德的,拿了主家银子,自然得尽心,忙的出了好几身香汗呢!” 赵挚眉尖微冷,手指略不耐烦的敲打桌面。 凝烟便没再闲话,老实说:“昨日未时末,我同玲珑姐姐按时间到了郑家,郑大人似乎情绪不佳,连我们江大人都吃了瓜落,王夫人就叫了我和姐姐过去,帮忙圆场……我呀——就伺候江大人啦!” 照她的说法,是一路无事,没什么问题,一切按照流程,该献舞献舞,该陪客陪客,该吃饭吃饭,没出任何意外。 “晚饭后,我就去陪江大人了,因为太累,小睡了一会儿,亥时吧,才醒来和江大人道别,离开了郑府……” 毕竟那种地方,让她们休息一会儿已是宽厚,肯定不会留她们过夜。 “我最后一次见到王夫人,就是在晚饭时。” 凝烟说完,倚到江绍元身上,叹气总结:“这世事无常,也不知是谁害了她,真是想不到呢。” 赵挚转向江绍元:“可是如此?” “是,”江绍元顺手搂住凝烟,点了点头,“昨日大家都很忙,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异常之处,只是郑大人心情似乎不大好。” “我最后一次见到王夫人,也是在晚饭的时候。因我之前受了郑大人训斥,王夫人有意安抚,一直对我颇为照顾,还让凝烟陪我……我们去厢房休息,因为困累,都小睡了一会,醒来时时间已晚,主人都已经歇下,我们便和管家说了一声,从府上告辞。” 赵挚捻着手指,垂眸问:“你们在厢房小睡了一会……谁先醒的?” 江绍元指了指凝烟:“她。” “是,”凝烟点头娇笑,“奴醒来时,江大人睡的还香,奴净了面,收拾稳妥,他方才醒的。” 赵挚:“没有分开过?也没人去寻过王氏?” “瞧大人说的这话,”凝烟不认识赵挚,但从江绍元的尊重态度里,也能估量出对方是什么身份,哪怕娇嗔,也不敢太轻浮,“我二人颠鸾倒凤,自然是没分开过,哪里有时间去寻别人?” 赵挚微微阖眸,若有所思。 若这二人俱都醒着,到时能对彼此做一个不在场证明,可他们都睡着了。真睡假睡,早醒晚醒,是一个问题,毕竟睡觉这种事是可以装的。 如果有人中途醒来,出去一趟,另一个人不知道的话…… 而且他们离开的时间,也比较敏感,亥时,正是死者的死亡时间。 “……江大人家中烦乱,还亲自送奴回来,对奴可真真的好呢……”凝烟不知道赵挚在想什么,顾自说着话,不让气氛冷下来,拿眼嗔江绍元,“要奴说,您家儿子身边那个妾,姓关是不是?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有来头的人,不懂事就休了么,烦个什么” 赵挚脑子里过完这两个人的供言,看向计柏:“你呢?都做了什么,最后一次见到王氏是什么时候?” “正如江大人和凝烟姑娘所言,”计柏端正身体,表情严肃,对赵挚极为恭敬诚恳,似有亲近之意,“昨日未时后,我们一起在郑家欢宴,非常热闹,所有人都没有离开过彼此视线,晚饭后,我因有事同郑大人商谈,去了书房。因为聊得畅快,没注意时辰,停留的略久,这期间,王夫人从亲自去书房奉过一次茶,之后,我便再也没见过她。” 赵挚颌首,这话倒是与郑方全对得上:“王氏上茶,是在什么时辰?” 计柏:“应该是……戊时中。” 也就是说,上茶后没多久,王氏就遭遇了不测。 赵挚又问:“你什么时候离开的?同郑方全见过面后,没做别的?” “因为已经太晚……做什么都不太好了,”计柏有些遗憾的看了眼玲珑,“谈完事,我就告辞了。” “当时是什么时辰?” “亥时。我远远的,还看到了凝烟姑娘和江大人离开的身影。” 赵挚最后问玲珑:“你呢?” 玲珑轻叹:“前面的事,同他们一样,奴也是晚饭时最后一次见到王夫人,王夫人想让我伺候计大人,因计大人一直在同郑大人商议正事,我便一直在厢房等待,直到亥时,时间太晚,不宜再留,我便让管家帮忙转达歉意,告辞离开。出得门后,经过街边暗巷,遇到了一些意外……” 她眼睫微颤,看了眼赵挚:“您知道的。” 这话说的暧昧,一听就知道里面有事。 凝烟看热闹不嫌事大:“别呀,这位爷知道,我们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姐姐你说说呗!” “其实也没什么的……” “没什么姐姐拳头攥这么紧,心虚还是害怕呀?” 玲珑面染薄红,叹了一声,将昨天遭遇说了出来,又谢了一道赵挚的救命之恩。 计柏当时就搂住玲珑拍背安慰:“你啊,碰到这种事怎么也不同我说?哪怕是等我一等,让我送你回来也好啊。” 江绍元看了玲珑一眼:“既知走夜路危险,就该当小心。” 凝烟依过去,挨江绍元挨的更近:“是呢是呢,不聪明就学我么,女人不让男人怜惜,活着还有什么趣儿?要知道——” 她斜了玲珑一眼:“可是有人,专门猎杀姐姐这样的女人呢。” 赵挚今日来,本对玲珑昨日遭遇最感兴趣,问她的话也留到了最后,他有种感觉,昨夜那种微妙的时间地点,结合玲珑的遭遇,她有遇到凶手的可能性。 可听到凝烟这话,他突然一凛,肃厉目光射过去:“有人专门猎杀女子?怎么回事?” 他这一眼,把凝烟吓到了。 欢场女子最懂识人眼色,什么时候可以开玩笑,什么时候必须认真作答,她们非常清楚。 凝烟捂了捂嘴,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不应该为了怼玲珑,把这事都说出来。 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没法当做没发生过,凝烟只得直起腰,乖乖的把这件事给说了。 “近来外头已经死了两个,一个是咱们欢场中人,一个是已经从良出去的,死相特别惨,被人砸了后脑,绑了手脚,脸朝下跪着,下身衣服还给扒了,极为侮辱……人们都说,冲着的都是咱们这种地方的女人,不过么——” 凝烟说着话,似有些幸灾乐祸的看了玲珑一眼:“这个人口味有些重,偏爱年纪大些的,奴这种才十几岁,幼幼嫩嫩的,不和人家胃口呢,还是玲珑姐姐这样的对人家的味儿。” 第275章 汞中毒 不止一个女人遇害, 死相吓人,皆为后脑被砸,脸朝下绑缚手脚而跪, 下身衣物缺失…… 除了手脚绑缚,尸体为跪姿, 其他种种, 皆与本案类似。 赵挚眉尖猛的一跳, 难道本案, 并不只‘本案’, 除了王氏,还有其他死者? 这是一个……连环杀人案? 仔细想想,未尝没有可能, 同栾泽时的花娘案一样, 命案发生在特殊人群里, 官府监察力度不严, 周围也少有人关注……的确不容易露出来。 一露出来, 传播得沸沸扬扬很多人知道,就不会是小事! 赵挚眉目凛然,指尖重重敲打在桌面:“你且仔细说来!” 平日里, 他站在人前, 尚有不怒而威的气势,如今这一冷脸, 寒如冰霜, 很是吓人。 凝烟直接缩到江绍元背后, 偷偷露出一双眼睛斜看他:“奴……害怕……” 赵挚皱了眉。 见他面色不悦,江绍元轻轻拍了拍凝烟的背,力道不重,却也不轻,提醒她现在不是撒娇卖痴的时候:“没事,平王爷是好人,你知道什么,说出来就是了。” 凝烟有些讪讪,可一听江绍元说面前这们是平王,汴梁城中鼎鼎有名的那个新晋亲王,心里就泛起了涟漪。 “奴竟不曾知,愿来您是平王殿下……”她纤纤素指捏着帕子,姿态万千的行了个礼,兰花指纤白轻柔,媚眼生波,看向赵挚的目光满满都是柔情。 然而赵挚不为所动,敲着桌子催促:“这套对我没用,说正事。” 凝烟就没办法了。干她们这行的,首要不能得罪人,尤其是有潜力的金主。 “奴知道的……其实并不多,只是道听途说,知道有这么个事,死了两个女人,一个叫红芫,一个叫杏姑,死相都很吓人……” 她知道的的确不多,绞尽脑汁的想,还是同样的话车轱辘似的说。 赵挚见听不出新鲜的,就阻了她,问房间里另外几个:“此事,你们可有听说?” 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神态不同。 玲珑第一时间垂了头,不让别人看到她的神情,但她手指攥的很紧,帕子都变形了,显然是听说过,所以才会这么心忧紧张。 计柏和江绍元面面相觑,顿了一瞬后,轻轻拥住玲珑,拍她的背:“平王殿下在这里,无需害怕。” “多谢爷。” 玲珑听他的劝,努力绽出一个笑,压住心下紧张,同时也轻轻移了移,离开了他的拥抱范围。 江绍元见没有人回话,就站出来说了:“这件事,常在外边玩的人兴许都有耳闻,但甚少人关心。” 毕竟在青楼这种地方,入耳的全部是真真假假的八卦,酒后余谈为的不是猎奇就是吹牛,当真的太少。 这话中隐意,赵挚自然是听出来了,心知问不出什么,便没有再问。 稍后去查就是了。 心中主意定下,他看向玲珑:“昨晚的事,还是不想说?” 玲珑脸一白,手指攥的更紧:“非是奴不想说,有意包庇谁,实是没看清,不知道那人是谁,从何方向而来……” 赵挚便自己问方向:“口音呢?他同你说了什么?” 玲珑想了想,摇了摇头:“他只叫我‘别怕’,‘收声’,还是压着嗓子说的,旁的字一个没有,我也听不出来什么特殊口音……大概就是在本地讨生活?” 赵挚:“衣服呢?他身上穿的。” 玲珑:“像是黑衣服,天色太黑,奴又紧张,委实没看出什么特殊,料子,款式,一概没注意。” 赵挚:“花纹呢?衣服上可有不同寻常的亮眼睛的印记?料子软还是硬,有没有碰伤你?还有配饰,那人身上可有挂着玉佩金环荷包等物?” “好像没什么特殊的花纹,料子……我也想不出,配饰什么的,我没注意到,也没感觉什么东西打到我身上,大概是没有?或者就算有,应该也不会太多……” 玲珑想了很久,突然眼睛一亮:“有了!那人的腰带边,侧边这里,”她比了比自己腰间左右两侧的位置,“好像有金钱纹路,水纹……还是云纹的!” 冥思苦想,仔细回忆,得到的也只有这些,玲珑目光有些抱歉,再也帮不到更多了。 …… 宋采唐这边,按流程进行尸检,誊抄验尸格目。 所有经手的案子里,本案验尸过程最为顺利,没有人阻止。可验尸也和破案一样,非一蹴而就之事,需要仔细,认真,遂这时间,短不了。 停尸房内燃起苍术皂角,穿好衣服带好手套,宋采唐再次确定死者的身体表征,死亡时间,没任何错漏后,挑了一把解剖刀,在死者胸前划‘Y’字切口,分离表皮,组织,肌肉层…… 时间一点点过去,阳光在地面悄悄溜走,顺着窗槅慢慢爬开,外面天光大暖,房间里依旧阴凉,血腥味和苍术皂角燃烧的味道混在一起,多了干燥,少了恶寒,呆的久了,也没什么不舒服。 “……我终于知道了。” 宋采唐放下手中解剖刀,双眼明亮:“是汞中毒啊。” “什么中毒?” 话音刚落,温元思就走了进来。 宋采唐看到他,有些惊讶:“你不是去平王府问话管家赵忠了?” 这么快完事了? “对方非常配合,有问必答,承认昨日下午到晚上,的确大部分时间都和安阳侯在一起,只是信息量和线索,仍然不太多,”温元思微笑着走进来,“再说,也不算快了。” 宋采唐侧眼看看外面天色,方才大悟,原来是她忽略了时间啊。 温元思走到宋采唐身边,视线滑过被解剖的尸体:“你方才说,死者死因出来了?是中毒?” “是,也不是全是。”宋采唐点点头,又摇摇头,“王氏遇害,肯定是先中了毒,毒发无法反抗,后脑又遭遇重击,两厢作用相辅,方才导致这个结局。” 温元思:“所以这毒,不致命?” 宋采唐摇了摇头:“如果没有后脑重击,王氏只是毒发,还是会死,只是死的会慢一点。” 后脑的伤,只是加快了这个过程。 “你来看,”宋采唐指着死者尸身,“死者口腔,食道,胃部粘膜有大范围的凝固性坏死,颜色灰白,结肠粘膜充血肿胀,弥漫性坏死,肾脏肿大,髓质充血……亦有口臭,流涎,腹泄,血尿情况。” “肝肾损伤非常严重,中枢神经植物神经功能紊乱,这是相当厉害的急性中毒,结合症状和现场情况,我认为是……汞。” 温元思:“汞?” “嗯,也就是水银。” 宋采唐知道,古代对重金属的概念不深,但汞这个东西,早就有发现和使用,比如迷信人类喜欢的金丹,在这时候的炼丹材料和技术里,丹砂是不可或缺的一味,而丹吵,就是天然硫化汞,煅烧提纯出来,就是汞。 它的毒理作用,流传可能并不广泛,但一定不可能没有人知晓。 汞是常温常压下唯一以液态存在的金属,常温下即可挥发,其本身和蒸气都有毒性,呼吸毒气比直接口服毒性更大。 宋采唐把汞的存在和自己认知和温元思详细说了一遍:“你去案发现场,第一个感觉是什么?” “严实。”温元思眉梢微敛,跟着宋采唐的话,自己也觉得不对了,“门是因为丫鬟叫人打开的,所有窗子关得很严,不透一丝风,而且——” 宋采唐:“而且烛台很多,窗边还有拉起来的布幔是不是?” 温元思眯眼:“所以这烛台,是为了让水银蒸气出来,布幔是再加一道防线,让毒气不易散出去?” “没错,也许咱们这位王夫人本身就是喜欢夜里黑暗,睡觉拉窗帘的人,正好被凶手利用了。” 等下完毒,杀了人,布幔没必要拉着,凶手就又给拉开了,这样看起来会那么没奇怪。 宋采唐认为,现安布幔不可能,凶手也没那个条件,但是与不是,就得等祁言那边的消息了。 “而且温度会催发汞的蒸发,加剧死者中毒过程,但收拾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宋采唐微微眯眼,眸底闪出丝缕狡黠:“凶手先毒后杀,还扒了死者裙子,显然恨意非常多,这么大的仇恨,若是我,肯定很想做到万无一失。而万无一失的保证,就是这水银用量,一定不会少。” 那么凶手估量着时间,进到房间时,王氏还没有死透,汞也不可能全部化成了蒸汽,肯定有剩余。 温元思懂了,眸色一片意味深长:“凶手拉开了布幔,定然也吹熄了烛火,否则,那么多光亮,不可能没有下人注意到。” 那么这些水银,在接下来也不会有损耗。 宋采唐:“而常温下的水银,是银白色闪亮的重质液体,携带起来,并不是那么方便。” 所以必定有漏下的,没带走的水银留在现场,哪怕一点点! 温元思与宋采唐眼神相撞,光亮非常,默契非常:“我即刻让人去搜查!” 凶手用水银杀人,必然对其知之甚深,使用起来也会相当小心,留下的不可能多,但只要有一点,他们找到了,就是铁证! 招来的衙差应声而去,温元思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紧张:“这水银蒸汽如此剧毒,这你我,去过现场的人,岂不都有一定的危险?” 他一边说着话,还一边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宋采唐,生怕看到有哪里不对。 “我们过去时,时间已经很久,房门也被打开,空气有所流通,应该还好。”宋采唐觉得,她们这种只去过一次的,中毒可能性很低,倒是久在案发现场的,需要多注意了,“现场封存,不要轻易让人靠近,如果发现碎水银珠,用纸片推到一起,它会自己聚成一团,保存方面,注意使用尽量密封的瓶子,所以进出案发现场的,最好快进快出,这些天多食生蛋清,牛奶和豆浆。” 把所有自己知道的重点全部说一遍,仍觉不够,宋采唐相当慎重的,把这些写了下来,让温元思去通知别人。 温元思也没敢怠慢,立刻吩咐下去,所有人注意安全,不可不当回事。 “水银这个东西,了解熟悉的并不多。” “所以排查工作,可以从特殊方向着手了。” 宋采唐解剖工作完毕,复核所有尸栓格目,没问题后,开始缝合收尾。 “还有一个问题,我总觉得有些违和,”她长眉微蹙,“凶手就那么把死者尸体放着不管……为什么?” 温元思:“因为恨?” 每一个凶手杀人的动作想法都不同,这一点,现在着实不清楚。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 宋采唐摇摇头,她也说不清这一刻心里的念头,就是觉得有点不对。 “哪不对?” 祁言突然顺着窗子跳进来:“哇这么快就验完了,都没等我!” 宋采唐验尸有结果,心情略不错,还能和祁言开玩笑:“等你过来吐么?” 祁言更吵闹了:“你嘲笑我!你嫌弃我!你变了,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温柔美人宋采唐了!” 宋采唐心说我何曾温柔美人过? “多谢夸奖。”她笑出一口白牙。 祁言抱着胳膊抖了抖,感觉宋采唐此刻,特别像一个人,这种露着白牙笑的样子…… 对,像挚哥! 有一个挚哥就够他受的了,再来一个…… 祁言默默望天,这日子不好过啊! 温元思提醒他正事:“可查到了什么?” “王氏虽说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但性格很奇怪,不喜欢与人接触,尤其下人,她最喜欢一个人呆着,好像有谁有秘密往来似的……” 祁言挠挠头:“时间太短,我能知道的有限,不过我已经撒了我的人脉网,再等等,就会有新消息。” “正好,你可以继续关注另一个方向。”随着话音,赵挚走了进来,一脸肃然。 祁言没懂:“啊?” “我们这个案子,很可能不只一起。” 赵挚眯眼:“我们很可能——又遇到了一桩连环杀人案。” 第276章 新死者 他们遇到的, 可能又是一桩连环杀人案。 赵挚带来的这个消息太可怕,以至于房间都静了一瞬。 祁言都结巴了:“连, 连,连环杀人案?” 在这里?汴梁城?天子脚下! 温元思也很吃惊, 但他办案多年,一听就知道赵挚并非危言耸听, 个中关联不能不当回事:“如此,不得不慎而又慎。” 宋采唐手下缝合正好处理完, 在做清理收尾,目光未离尸体, 没有说话。 大多连环案,都不太好破, 需要追溯到凶手的经历和心理……这一案, 怕是有的磨。 “玲珑那里,有没有新发现?”她问赵挚。 赵挚就把当时情况, 玲珑想起的黑色衣袍, 腰间金色绣纹说了:“我已派人去暗巷附近搜找,看能不能找到蛛丝马迹。” 二人晚晚夜遇玲珑的事, 温元思和祁言已经知道,温元思若有所思:“你们是觉得……玲珑发生意外的时间有些微妙?” 祁言后知后觉的一拍脑门:“啊?你们觉得她是凶手?” 赵挚斜了他一眼:“你这脑子, 还是扔了吧。” 祁言:…… “不是凶手, 可能与凶手有关, ”温元思温声解释, “命案发生在郑家, 玲珑是请来的女妓,晚上离开也是从郑家走的,王夫人死亡时间在亥时前后,玲珑离开,也是这个时候……她很可能,看到了什么,或无意中经历了什么事,有人忌惮,遂——” 祁言明白了过来,拳捶掌心:“你的意思是,袭击她的人,可能就是凶手!” “可不是不对啊,”祁言说完,还是想不通,“如果是这样,那直接杀人就好了啊,为什么要欺负玲珑?” 时间越久,风险越高啊。 温元思:“或者连环杀人案凶手,追求的东西不一样。” 对于这种案子,很多经验逻辑用不上,他也想不出来,只是按照如今所知的线索消息,只能这般推测。 “温大人说的,不无可能。” 宋采唐垂眸擦手:“我初初看到现场,就觉得有些微妙,虽然布幔被拉开,烛盏全熄并未燃尽,但总感觉有一捉仓促感,就像……凶手杀人过程并未进行完全,被人打断了。” “这种感觉来的微妙,没有实证,但听完平王的话,若这真是一个连环杀人案,凶手还真是没完成。” 因为比起其它命案,王氏没有手脚绑缚,没有跪姿。 “凶手没进行完离开,一定是有原因的!”祁言眯眼,“没准还真是被玲珑发现了!他心里鬼,就直接跑了!反正人也杀了么!” 赵挚:“如今线索太少,所有都是猜测,还是分头找线索吧。” 祁言一马光先,立刻蹿了出去:“我去找找看那红芫和杏姑的事!” 温元思也立刻忙碌起来:“为免有失,现场的水银收集,我得去盯一盯。” “水银?”赵挚刚刚过来,宣布了连环杀人案的可能性,还没来得及了解其它,不知道宋采唐几人分别找到了什么。 宋采唐冲他微笑:“我们可是找到了不少了不得的东西……” 她把赵挚拉过来,一样一样,她这边的,温元思找到的,祁言的发现,全部讲给赵挚听。 …… 人多力量大,积级行动起来,各方很快有了回馈。 首先,玲珑给出的线索,得到了证实。 赵挚派出去的人,找到了一件黑袍,腰带有金线绣的云纹,就在暗巷附近的大石下。案发当晚没发现,是因为当时他们为助玲珑,寻的是可疑的人,而不是衣裳,那大石下面太窄,不可能藏得下人。 衣裳拿到手,赵挚就去玉春楼找玲珑认,玲珑指着衣裳十分确定,这就是袭击她的人穿的。 为什么会丢在那里……赵挚几人也有了合理猜测。 作案疑似被发现,现场都没处理完就匆匆走了,穿着的这件衣服肯定不能留,因为被人看到了。 这第二样,汞也找到了。 案发现场并没有遗留多少,白银色水滴样的小珠非常非常少,如果不是刻意,一定注意不到,还好有宋采唐提醒,大家照着这个方向来,终于发现了细碎遗留,用纸推到一起,也比米粒大不了多少。 但不管多少,找到了,就是铁证。 死者绝对就是汞中毒,没别的可能。 而且这种毒物,少是好事,多了容易出事。 最后是其它死者,红芜和杏姑相关的事。 没有发现更多相类死亡者,这二人便是唯二的研究目标。当时凝烟说的笼统,只说极为侮辱,可真正去了解,发现她说的还少了,一样的拖拽痕迹,一样的后脑被砸,一样的手脚绑缚跪趴,一样的裙子被扒外,这二个死者还有一点,她们的裸露的后臀,以及大腿根,有脏污。 不是死者自己产生的,而是凶手放上去的,像是随手拿的,剩饭菜或者剩茶水,甚至泥土,有异味的恶心的脏东西,旁边有什么,就放什么。 这是有关性的侮辱。 凶手不是一般的讨厌死者。 这两个女人俱都二十多岁,未及三十,正是最有风韵的时候,调查过社会关系和背景,二人从无联系,关系圈也不在一起,没任何交集。 细致了解,着重相同点,发现二人唯一想象的……是对男人的态度。 她们都长着一副好皮相,不介意与男人搭讪滑舌,惯会勾搭,还有实打实的与人私通证据——与不只一个男人。 这两个女人,都是比较放荡不羁的性子。 在这个时候,就是男人们颇看不上,水性杨花的□□。 这个结果,让大家有些意外。 “这根本不搭边啊,”祁言声音略大,“现在一共死了三个人,彼此不认识,没交集,没有共同的圈子,甚至没有偶遇的机会,前面两个比较浪,后边王夫人是正统掌家宗妇……” 温元思点透了他的问题主旨:“这位王夫人,到底有哪里不妥?” 不怎么想,男女关系都好像是第一个可能。 赵挚眯眼:“她一向风评极佳,外面人无不夸奖,是个很正派的宗妇。” 宋采唐眼梢微抬:“……还是个寡妇。” 她从不看轻女人,但是人就会有欲求,夫亡者守得住,不愿往前一步,她佩服,不愿苦守,另嫁他人,她亦支持,可不得不说,这个群体,是相对比较危险的群体。 尤其在这种时代。 总会有人起心思,想欺负,或者诱惑,但凡时机对,就很容易出事。 与人有没有私情,大多时候,与这个人的风评口碑没直接关系。 祁言摸下巴:“可这高门大院里……王夫人哪怕想,机会怕也不多?” 这年头,女人可是不会轻易出门的,哪怕是一门宗妇,掌着中馈,当家做着主。 赵挚墨眉稍抬:“那就朝她身边的方向下手。” 郑家门第可不低,又因郑方全主掌盐司,门庭若市,这来来往往的人,不会少。 再加上本身家里的人脉网,甚至下人们……宰相门前还七品官呢,郑家下人,本事能力可不低。 “还有一点,”宋采唐提醒大家,“死者三人,社会关系地位全然不同,能力本领也不一样,凶手能杀了她们,本身信息量一定非常广。什么样的人,经常出入什么场合,能知道这些不同社会层面的事?” 温元思想了想,跟着道:“郑家门庭不低,往来非富即贵,凶手能在内宅,把王氏杀了,除了有资格接近出入郑府,还对这里非常熟悉。” 赵挚眯眼:“不仅熟悉,还得知道很多秘密。” 不然杀意从哪来? 若这真是连环杀人案,死者共同点就是放荡,那王氏的奸|夫是谁? 为何所有人都不知道,凶手知道? 怎奈信息量还是不够,他们推测的再多,苦无证据。 正待几人皱紧眉头,继续努力往深探查时,突然出现了一桩大事,非常意外。 有人死了。 怀疑连环凶杀案的时间点,出现了一个死者,赵挚几人可能会觉得遗憾,没能制止这桩案子发生,一般意外,应该还不至于。 见多了,也就习惯了。 但这次不同。 在所有人都以为这次凶杀案共同点是死者女性,男女关系不节制的时候,这个新出现的死者,是个男人! 还是他们很熟的,这几天经常见的人,郑方全! 最奇怪的是,他们还不能把这桩案子拎出去,说与连环案无关。 因为郑方全的死亡现场,和其它一例一模一样,后脑被砸,手脚绑缚,跪姿,下身被子被扒光,敏感器官洒了秽物…… 一时间,所有人都眼神发直,恍恍惚惚。 为什么! 连环案受害者不应该都是女人吗! 这郑方全的死,是有人知道连环案细节,借风故意这么干,还是…… “难道这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本就荤素不忌,男女通吃!” 祁言眼睛瞪圆,一脸惊恐。 他们是不是少找了一个方向! 宋采唐长眉微蹙:“我倒更在意,王夫人和郑方全先后死,这中间,有没有什么特殊关联。” 赵挚眯眼:“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把人杀了,咱们这位凶手,本事大的,很瞧不上咱们啊。” 温元思的关注点则是:“这个现场,有些太偏僻了,少有人至。” 死者怎么来的?为什么来?和人有约?为什么不提防? 一连串的问题砸到众人头上,四人齐齐叹口气:“先看现场,一样一样来吧。” 几个一起走进现场房间,自动分工,宋采唐看尸体,温元思和赵挚看现场环境,祁言则注意自己痕迹的小心四处跑,看有没有什么发现。 第277章 私宅?私情? 郑方全的死亡地点, 很特殊。 赵挚和温元思走遍了案发现场的所有角落, 发现这处宅子里里外外没半个人影,一巷之隔外是热闹街市, 宅子本身却在暗巷尽头,最里面, 人迹罕至,若非特意,没谁会走到这里。 这是一处虽在闹市, 位置却极好, 隐密性极强的宅子。 没有人会来,也没有人知道, 案发前后没有人证没有目击者, 相关人更是不明,时间线也不能确定! 这案子想破,怕是极难…… 温元思目光环视宅子一周:“风格摆设干净朗阔, 该是特意置下的私宅。” 赵挚脚步越过书案,走到榻前, 见房间整洁干净, 东西却不少:“虽是私宅,不缺人来。” 宅子有人气没人气,有没有人住,气氛完全不同, 绝对判断点就是各种物什。 新房, 没人住的宅子, 不管干净不干净,摆设肯定相对简单,房子都是越住感觉越窄,人们总喜欢囤买各种喜欢的东西,随着季节喜好变化,东西自然越来越多。 这个宅子,不会有人日日久住,但绝对不会清静到一月没来过人。 目光注意到桌上成套的茶盏,有两个使用痕迹明显,书案笔砚镇尺,甚至笔洗,也是两个痕迹明显,再观其它,同样由此特点—— 赵挚眼梢微挑:“而且,至少两个人。” 这私宅,置下是为了什么? 密会? 而且宅子上上下下,非常干净。 这个点引发的方向有两个—— “谁打扫的?”温元思唇角微勾,眼角漾出细微笑意,“找到这个人,我们就有嫌疑人问时间线了。” 既是私宅,知道的人肯定不多,定期打扫的必也是私宅主人最信任之人,线索多多少少,肯定会有。 赵挚眯眼:“还有——女人。” 男人和女人看重的点不同,爱好习惯不同,使用的东西也不一样,这房间里摆设素净,可有几样,精致秀美的过了头,很有几分脂粉气,不似男人喜好。 尤其床上被褥,颜色款式用料花纹,样样讲究,细致里见品质,在他的认知里,很多女子才会如此。 所以…… 这是个幽会场所么? 郑方全和一个女人有私情? “挚哥——挚哥你瞧我找到了什么?” 二人正沉默,祁言蹬蹬跑过来,手里拿着几张纸,满脸兴奋:“信啊!情信!女人的字!” 赵挚接过手,和温元思一起看。 字迹柔婉,落笔缠连,字很漂亮,也很妩媚,透着女子独有的柔韧和脂粉气,一看就是女人所书。 帘外雨幕漫漫,想起那日你为我披衣,手暖,眸温。今日久侯你不至,心起涟漪,惆怅婉思。你……何时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易云能来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 几张纸,全部是思念之语,有自己随手写就的心情,也有诗经剖白内心之言。 “这里头绝对有事啊!”祁言看着远处地上的郑方全尸体,眼梢翘起,像只狡猾的猫,“这人绝对是死在了风流债上!他和这个写信的女人有私情!” 就是……这写信的女人是谁? 他指着信的末尾:“这个,是她的名字么?” 温元思目光一闪:“珍瑜。” 赵挚冷哼:“王氏。” 这封信是谁写的,字迹他们认不出来,但珍瑜这两个字,案子也查了几天,他们不可能没印象,这是王氏的小字。 女人小字,一般不同外人说,少有人知道,说了,就证明和这个人关系相当亲密。 所以王氏的确和人有染! “所以这宅子,是王氏置的?”祁言挠挠头,“那郑方全为什么会来这里?还死在这了?” 好像一个问题解决了,可疑问却更多了。 赵挚把认看完,认真让属下收起:“查过就知道了。” 宅子不管公私,总是有房契,官府要留档的。 几人在这边搜索研究案发现场时,宋采唐那边也没闲着,很快给出了自己的尸体初检结论。 “和王氏死亡表征相仿,此许不同。死者死亡时间也是在昨晚亥时前后,先用了药,而后后脑被砸,拖行至地上,绑缚手脚,泼洒秽物……” “不同的是,郑方全身上没有中毒迹象,感觉更像是迷药,他暂时微晕,失去了抵抗能力,人却是清醒的,可以小幅度挣扎反抗。他的致命伤就是脑后这处重击,出血量并不特别大,拉长了死亡时间,他死的很痛苦。” 尸体表征说完,宋采唐长眉微敛,指着桌边椅子:“本次作案,凶手很是从容,好像还坐在这里欣赏了一会儿死者的痛苦表情……” 茶具没有异样,椅子没有拉出来,但桌边,桌布之上,隐隐残留了茶渍,应该是不小心滴在上面的。 不是有人坐在那里,正好面对死者的方向,茶渍不会是这个位置。 “嘶——”祁言听完,只抽冷气,“太可怕了!要是这次不是连环凶杀案,要是那王夫人没死,凶手肯定是她!” 但现在的问题是,王氏死了。 想查问都找不到人啊! “死了,本身就是问题。” 宋采唐眼梢微凝:“王氏与人有私情,这个人,是谁?谁知道她的事,郑方全做为王氏的公公,为什么会来这里?” 这些本身,就是问题。 祁言一脸惊讶:“咦你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验尸么?” 宋采唐送了他一个白眼:“你们声音那么大。” 她又不是聋子,怎么会听不到? 温元思:“王氏手书情信,纸间满是闺怨,纸墨痕迹并不显旧,明显就是近日所书……” 这奸|夫是谁,似乎有个方向,在现在来说非常合理。 宋采唐也有此想,看了眼赵挚:“或许就是……” 赵挚闭了眼睛:“郑方全。” 这个猜测很大胆,也可能不对,但现在情况,没法不这么想一想。 祁言捂了嘴,直咂舌:“娘喂——这个太劲爆了!扒灰啊!” 公公和媳妇,要是真有事,称得上是豪门特大八卦啊! 但若事实果真如此,这里出现一个私宅,不久住,却常有人来,有王氏的情信手书,郑方全也会孤身来此……一切的一切,都能解释得通。 王氏没死,郑方全过来,是为避人耳目的幽会,王氏死了,郑方全担心事情败露,影响名声,会过来处理痕迹。 “但王氏新死,时间敏感,他过来一定极为小心,行事谨慎,”宋采唐蹙眉,“如何还是死了呢?” 这里面,明显有问题。 线索太少,很多问题得不到解答,想太多也没用,赵挚直接挥手:“继续找吧。” 既然是私宅,幽会藏秘密之所,肯定有问题,信这种东西,不会只有这么一点点吧? 没准就有密室暗格! 赵挚只是提了个方向,没想到还真的有发现。 护卫们一寸一寸,轻敲检查整座宅邸,哪个角落都不放过,果然发现,这里的书房和卧室,辟出了暗室! 大量的信被搜检出来,无一封和郑方全有关,全部是王氏的。 有些是她亲笔,有些是与人往来,不是亲笔,也盖了她的小印。做为盐司大佬,郑方全的儿媳妇,王氏在干什么呢?她在收受贿赂,买卖盐签,左右盐道生意,甚至买官卖官,经营自己的人脉关系网! 几乎所有郑方全任上的事,她都有插手,而且做得非常不错…… 祁言惊的手上信纸都掉了:“这女人好生厉害啊!” 宋采唐关注的却是另一点:“王氏乃是女子,非官无职,只凭自己,能左右得了这么多盐政之事?” 赵挚摇头:“没有可能。” 一定要有个人在背后支持,默许她这么做。 这个人是谁,不言而喻了。 温元思浅浅一叹:“没想到猜想这么快被证实。” 亲缘家属,再加上男女□□,共同的秘密,对彼此能力的信任和赏识,这样的合作结盟关系……最为牢靠。 就是不知道这两个人是因为想要牢靠,才让事件这般发展,有了床弟之事,还是因为情之所至,互有寄思,才有了之后的合作。 “我想到一个问题……” 祁言默默举手,觉得这个问题非常可怕:“郑方全的妻子早死,王氏的夫君早亡,是意外,还是……还有那郑康辉,他到底是郑方全的孙子,还是儿子?” 这些问题太可怕,可怕到他已想到,就浑身起鸡皮疙瘩,恨不得抱住不想长脑子的自己。 房间诡异的安静了良久。 “这个问题不重要,可让下面缓缓去查,最重要的是,郑方全和王氏的这个结盟,非常牢固,”赵挚打破沉静,“他二人的死,是连环凶案凶手所为,还是有人借机清除?” “这些往来信件里,大部分可是盐事。” 近来又逢盐司派签,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盯着,打破头想抢,给谁不给谁,都是问题。巨大财富引发的矛盾,足可引人杀人放火。 宋采唐若有所思:“王氏命案的几个相关人,是否都与势力有关?” 温元思颌首:“安阳侯不用说,皇后的哥哥,因是外戚,很多实权不敢拿,财富就成了努力的方向,盐司利益重大,不可能不想插一脚。此前他的表现供言,也说明了这一点。” 安阳侯在向郑方全示好,想要发展这份关系,从而拿到更多的东西。 “江绍元更不必说,他是郑方全下属,本身就是盐司的官,手上小有权利,也是众人眼热之处。偏郑方全似乎不喜欢他,人前还给他没脸。” 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至于管家赵忠——是平王府的人。 温元思看了赵挚一眼,没说话,但这内里暗意,所有人都清楚。 赵挚对做生意不感兴趣,也没插手盐司之意,平王妃却不一定。偌大的王府,支撑下来不仅要精力,还要财力,服人的能力。 可她是女子,有些事做起来不太合适,正好管家赵忠是她的人……此次赵忠与郑家的行动,很可能就是出自她的授意。 同样,与盐有关。 “还有计柏,”别人对这个人不太熟悉,赵挚却很清楚,“他是陵皇子的人。” 皇子争位,自古以来都是宫廷大戏,本朝也不例外。 大安太子早立,接受正统君王教育,朝堂上声名颇盛,可陵皇子也是皇子,只比太子小了几岁,自然哪里都不差,心气颇足,随着年龄增长,后宫隐隐约约有传闻,说他并非宫女所生,而是皇后亲子,因为皇后要避让太子,为了他的安全,方才把他记名在宫女名下,这些年也战战兢兢,从不敢过分关心,不敢逾距。 不管这留言哪儿来的,是否有心人制造,别人又会不会信,反正陵皇子是当真了。这些年他一直上窜下跳,各种和太子对着干,哪怕被罚,放出来又是一条好汉,盐司一事,怎会不争一争? 计柏,就是他得用的属下。 绕来绕去,着眼点还是盐事。 案情扑朔迷离,线索始终不够。 赵挚沉吟:“按规矩继续吧。这些信数量太多,有部分语焉不详,感觉颇有内情,需带回去慢慢研究。郑方全尸身,也得带回去检验,这宅子主人也得查找……事情很多,大家努力吧。” …… 接下来继续分工,各自忙碌。 私宅房契归属权,很快调了出来,是郑方全一个心腹家仆,心腹所有,想也知道,这宅子是谁置的了,不是王氏,而是郑方全! 赵挚迅速提了这个心腹问话。此人表示,按照郑方全要求,每隔两天,正午前后,他会亲自过去打扫,不让任何人知晓,他只在打扫痕迹时看出,郑方全这两日有没有过去,但干了什么,和谁一起,他全然不知情,郑方全也从未跟他说过。 这个宅子的存在是个秘密,除了他,家里应该无人知晓。 第278章 其它受害者 郑方全行事相当缜密, 让心腹置了宅子, 固定时间去打扫, 旁的全部捂着不露。 赵挚来来回回问了很多遍,得不到更多线索信息,这心腹果真是忠仆,会办事, 也有好奇心,但从不悄悄窥探。 然后就是问供郑家下人, 以及之前王氏命案里的, 所有相关人了。 不管江绍元,计柏, 还是平王府管家赵忠, 都有不在场证明,所有人都忙得很, 那两个红牌姑娘玲珑和凝烟, 更是生意火爆,每晚都有客人, 抽不开身。 江绍元甚至在凝烟伺候下,捡了个时间, 和玲珑腻了小半夜,可谓欢场能人。 唯有安阳侯陈季同,在郑方全死前, 和他见过面。 虽他说时间是在下午, 那时郑方全还没死呢, 可整个案子,就他的时间最敏感,赵挚不得不多问两句。岂知这一问,安阳侯生气了,觉得赵挚在怀疑他,拍桌子瞪眼睛:“老子没杀人!老子同那郑方全交好,是为了盐,为了钱,为了生意,我偌大安阳侯府,也是要吃饭的!” “我杀他干什么!有银子从天上掉下来吗!” 气氛有些……嗯,小小的不愉快。 当然,只是安阳侯不愉快,赵挚挺好。 随着时间推移,各处忙碌,从私宅秘室里找到的东西终于被整理清楚,夹杂在一堆信中间,两张眼熟的纸,引起了赵挚几人的注意。 这是机关盒图纸! 与卢光宗,曾德庸,秘密组织,徒弟叛国有关的图纸!一横一样! 再加上金银通道走的水路,借的盐运的幔子…… 几人心里咯噔一声,警觉更甚,难道这个案子,还是与此事有关? 尤其赵挚,本来注意郑方全,为的就是这个。可惜还没找到什么,人就死了…… 灭口么? 连环案灭口,好像有点过。 不管线索怎么发展,视线如何扩展,最后还是要回归案情本身,方才能找到路。 现在已经确定的是,手上几桩案子,几具尸体,三个女人一个男人,除了王氏没有绑缚手脚,其它表象基本一致。死者死前当时中了毒,可能是中了迷药,品种不一,但后脑上的伤是固定的,拖拽等行为情绪的表达是一样的。 还是连环杀人案的特点。 凶手对汞,也就是水银这个东西,了解多少?从这个方面下手对不对? 凶手对死者极恨,会把秽物扔洒到死者私|处,这样的侮辱,与性有关,可又不像在发泄欲|望……凶手为什么没来真格的? 难道是凶手律己极强,有这方面洁癖,干净自持,不愿和人发生肢体接触? 可若律己极强,何来控制不住要杀人? 凶手的动机,到底从何而来,寻找目标的模式又是怎样? 赵挚几人分头讨论,共同认同一点,既然有男性死者出现,那么对这个连环案,他们的目光就不应该局限在女性身上,该要查查看有没有类似死法的男人。 结果一查…… 还真有! 虽官府有令,任何地方,家中或者外面,但凡有死人,必须请官府仵作看过,确认没有问题,确为自然死亡方才能治丧下葬,但很多时候,实行的没有那么严。 家人使了银子,做了打点,上下通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尤其是死状不那么体面的人。 这被绑缚手脚,扒了裤子,泼了秽物,就是大大的不体面,其家属会故意藏着掖着,不会往外说。 但赵挚要查,是瞒不过的。 很快,一二三四五,五个差不多的案子出现了,死者无一例外,全部是男人! 跟王氏三个女子和郑方全一样的死法,仍然是凶手偏好的口味,年龄都偏大。但这一次,群体不一样了,这些男人在社会中都有一定的地位,不是有钱的,就是有权的,商官都有,独独没有穷人,普通人。 这些死者也不再是没任何交集,资本阶级到了一定阶段,就算不认识,很多场合也可能会遇到。 而且这里,还有一处意外。 并非所有男人都在男女关系上非常乱,也有很顾家的,这个人还长的很丑……好像有一点,不符合凶手口味? 这些发现,简直推翻了以前所有,完全不一样啊! 宋采唐道:“现在唯一的相同点,大概只有年龄感了。” 所有这些人,不管男人还是女人,年纪都偏大。 遂她们是不是有理由怀疑,凶手在猎杀一定时间段的人? 这些人可能一起经历过什么,或者一起干了什么事,而这件事,对凶手造成了极大的伤害与打击。 鉴于这些死者的社会地位和社会关系,这件事如果有发生过,肯定不会小,一定是引起很多人关注的大事。而她们之前找到的女性死者,可能并不是案件主导,本案主要的,甚至是死了的男人们。 宋采唐的这个猜测,让所有人都安静了。 光是现在知道的,凶手杀的人,就已经有九个之多,再加上没杀的,或者杀了他们没找到的,若真有这么一件事,得是多少人共同参与? 这太可怕了。 …… 几人困于案情,整日忙碌,有机会碰到一起必会坐下讨论,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开拓思维,想到更深更广的角度。每每这种时候,总会顺便一起吃个饭,喝个茶,这天喝完茶,出来在街上,遇到了陆语雪和平王府管家赵忠。 “表哥——” 陆语雪心属赵挚,见到他不可能没反应,急走两步,又骤然停下,两颊绯红,盈盈行礼:“见过表哥。” 赵挚面无表情的嗯了一声。 陆语雪是个很聪明的姑娘,见宋采唐站在赵挚身边,赵挚对她的礼也没有特别的脸色,立刻改了套路,从害羞变的紧张,话说的很快,有些仓皇欲逃,欲盖弥彰的意思:“表哥在忙公务啊,那我……” 戏演的再足,眼神再灵,她的脚还是没动,粘住了似的巴在地上,尾音拉的长长,半天不往下,好像在说:我这有事,你快问我呀。 赵挚根本不理,带头就要越过她。 套路失败。 “表哥!” 陆语雪当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直接拦在了赵挚面前。 所有人看向她的目光都很惊诧,她明白,她是丢了脸了。但跟表哥遇到的机会委实太少,她不得不珍惜,哪怕丢脸,也要珍惜这一次偶遇! “我同忠叔要去安阳侯府,因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伴手礼,把表哥之前放在家里库房的端砚拿了一方出来……”路易雪看着赵挚,脸色绯红,眸底像汪了一汪水,柔柔荡荡全是情意,“表哥不会怪罪雪儿擅作主张吧?” 山不来就我,我便来就山。 赵挚不问她,她自己把话说出来。 相处多年,她最懂得怎样说话,怎样的话题最抓赵挚的心思。如今郑方全与王氏的案子闹得沸沸扬扬,赵挚定然很是头痛,而那安阳侯又是相关人之一,她这话说出来,赵挚定不会充耳不闻。 果然,赵挚就问了:“你们去安阳侯府干什么?” 陆语雪微笑:“之前在郑大人府里,安阳侯对忠叔多有照顾,后郑大人身死,表哥问话安阳侯,语气稍稍有些硬,我们平王府向来处事周到,遂——” 她这话就是在邀功了,赵挚把安阳侯气得不行,她就帮忙私下找补,圆融关系。 这个行为,好像也说不出错,陆语雪在平王府住了多年,这样的事做过不少。 但现在,此刻,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案件扑朔迷离的时候,她站出来做这件事,不由得让人的心中浮出一个想法:怎么哪儿都有你? 赵挚尤其不悦,眼梢眯起:“你这是在指责我,做错了事?” 陆语雪顿时脸更红:“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管家赵忠见街上人们走路都慢了,就为看这一出,立刻笑吟吟打圆场:“雪姑娘委实不是这个意思,街上人多,还望王爷不要动怒。” “怎么,你也要教我做事做人?”赵挚目光睥睨,气势突然大盛,挟着怒气,“谁纵的你,平王妃么?” 这话赵忠就不好接了,讪讪一笑。 陆语雪抿着嘴:“表哥您不能这样,忠叔也是为了您——” 但从她绯红的脸色,这话的暗意,不仅仅指赵忠,还指了她自己。 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你可否多看我一眼? “不必。”赵挚眉目锋利,折射出冷光,“陆语雪,我的话,希望你记住——用心记住,不要再犯。” 陆语雪咬着唇,眸底似有泪意:“表哥你变了,更尖锐锋利,更不懂得圆滑通融,你这样……以后是没有朋友帮扶的,会吃亏,日子不好过,你知道么?别人——” 她看了眼宋采唐,这个别人指的是谁,不言而喻:“不会为你操心筹谋这么多,我只是略尽绵力,不求任何回报,你为何就不能接受呢?” 宋采唐感觉这话题走向越来越微妙,她要再不说句话,倒是没理了。 但她实在不愿和陆语雪纠缠,太没意思,干脆直接看向赵挚:“人家如此辛苦,为你做这么多事,你还不谢谢人家?” 话是笑眯眯说的,神情也温柔可亲,但赵挚知道,他要真谢谢,日子就别想过了。 懒的和陆语雪纠缠,他直接推开她,走向赵忠,眼神危险,带着警告:“这次的命案并不简单,你有任何未尽之言——最好同我坦白。” 赵忠仍然双手束在腹前,规矩板正,笑容可掬:“多谢网友关心,小的的事,王妃都知道,绝无问题。” 这是不愿意配合了…… 赵挚眯眼:“真是忠仆。” 赵忠:“谢王爷夸奖。” 别人不愿意说,无凭无据的,赵挚也不能当街把人给办了,干脆哼了一声,大踏步离开。 宋采唐看着,觉得平王府这一家很奇怪。 有秘密,是肯定的,可能还不止一个秘密。赵挚之所以容忍,不下狠劲闹,大概是因为……知道的事不全?他想要查清知道,当然不能大刀阔斧,打草惊蛇,他需要机会。 祁言和温元思自然是紧跟赵挚的脚步。 温元思还好些,除了内心为宋采唐担心,不会随便插手别人家的事,哪怕是评价。 祁言就不一样了,他大剌剌走过陆语雪身边,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白眼。 在赵挚面前给宋采唐下眼药,这招数也太差了! 笨女人永远和女人纠缠,聪明女人知道拿下男人,一路畅通,万事轻松,这陆语雪,白长聪明脑子了! 陆语雪还是不甘心,大声朝着赵挚背影轻喊一句:“这次案子凶手是谁,可查到了?听说是连环杀人案,表哥再忙累,也要注意身体——” 第279章 嫉妒心真可怕 陆语雪相当本事, 各种见缝插针彰显存在感,对赵挚关怀有加,情比海深, 一番表演可谓情真意切, 见者伤心闻者流泪。 然而宋采唐并不这么想。 她对此并不感兴趣,没伤心也不难过,觉得这样的玩法实在没什么意思。注意力移开, 不知怎么的,她突然觉得……陆语雪的表现有些违和。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她觉得陆语雪有些过于关心案件。 凶手是谁,查到了没有,听说是连环案, 再忙也别忘了顾着身体。 这话诚然是在牵挂赵挚,可提起凶手连环案, 再加上最近陆语雪的表现, 那种‘怎么哪儿都有她’的感觉更重了。 宋采唐下意识多看了陆语雪几眼。 陆语雪满身满眼都在赵挚身上,并没有注意她。 因为赵挚的不配合, 两边人很快错身而过,不再有交集。 祁言双手架在后脑,叹气无奈又透着兴奋:“啧啧, 女人的嫉妒心哪,可真是了得——” 陆语雪对宋采唐的排斥讨厌几乎都写在脸上了, 虽然宋采唐并不在意。 她在不意, 赵挚和温元思在意。 这两个人看向她的目光并不一样, 前者有歉意愧疚,甚至对宋采唐不吃醋的控诉,后者有怜惜心痛,却只能隐在心里,不能说。 但关切之心,是一模一样的,没有谁比谁少几分,两人视线相撞时,气氛尤为紧绷,祁言似乎听到了噼里啪啦的电闪雷鸣的声音。 他默默捂眼睛:“我错了……男人的嫉妒心更可怕啊……” 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祁言本是无心之言,稍稍感叹一下,宋采唐却突然灵台一清,想到了一个方向。 嫉妒…… “我记得本案中几位女性死者,年纪不提,相貌却是一等一的好。” 前头两个,红芫和杏姑,都出身青楼,相貌姝丽,沉鱼落雁,近来的王氏虽是人妇,端庄有加,但往日里,未嫁之前,她也曾是汴梁明珠,得过戏名小貂蝉。 “还有男性死者——”宋采唐眼睛微眯,“我之前曾听街角茶寮戏语,盘点欢场多情相公,有好几个,都榜上有名。” 在男女之事上,这时代对男人的要求十分宽松,有一定原则,不宠妾灭妻,已经是个好男人了,要是有族规,男人年过四十才能纳妾,那这人家一定被广大妇女人群盯着,看准时机必要抢一个为婿。逛青楼又算得什么事? 妓子对男人来说就是玩意儿,在外头怎么浪都不影响,至多有个风流名号,抬回家私德就有了诟病,遂不是一般的傻子,不会这么干,正妻们也懒的管,管了还跌份。 不宠妾灭妻,不随便纳妾,私德有修,有原则,不代表不上青楼。毕竟对他们来说,嫖一把有益身心,合理合法,上司不会管,老婆更不会生气,何乐而不为? 男女,嫉妒心,青楼,几个关键词放在一起,拼凑出的推测…… 赵挚和温元思同时变了脸色。 前者声音冷厉:“我马上去查!” 后者也是一派严肃:“我来帮忙。” 没有祁言不懂状况,一脸傻乎乎:“哈?啥?咋的了?” 赵挚一把拽走了他:“来我给你安排点事——” 那种地方藏污纳垢,不适合宋采唐,他和温元思都没有拉宋采唐一起去的意思。 宋采唐也没介意。 术业有专攻,跑腿的事男人干就行,除了验尸,她对别的需要身体力行的事,一向兴致缺缺。 事实证明,这个方向还真是没问题,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案子里的所有男性死者,都去过玉春楼,有几位甚至是常客! 而玲珑和凝烟作为头牌,哪怕次数少,也亲自招待过他们。 如此,这两个姑娘就有些微妙了。 温元思手边还有公务在忙,赵挚带着祁言,杀去了玉春楼。 玲珑和凝烟显然不明白他们此次来意,微笑招待,不敢怠慢。 懒得废话,赵挚直接问玲珑:“这几年接过的客人,你还有印象么?” 玲珑侧头:“王爷的意思是——” “孙礼,刘舟,施方武……”赵挚指尖一下下点在桌面,快速的说了几个名字,“这几个人,死了。” 玲珑还是没明白,美眸微眨:“这……人皆有生老病死……” 世事无常,死人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见赵挚和祁言脸色不对,她突然觉得这话有些不合适,眼梢垂下,解释道:“奴身在青楼,这么多年接过的客人不计其数,二位贵人知道,奴身价不低,能使得起银子来的,年纪大的占多数——” 年纪大,离死亡就近。 这么说有点不吉利,但确实,她服侍过的人里,寿终正寝的并不少,还算习惯。 不仅她,这玉春楼,其它欢场,也是一样。 祁言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一层,不过片刻,也理解了,看向玲珑的目光颇有些感叹:“你们也是辛苦了。” 赵挚皱眉:“这几个人的死法,和郑方全王氏相类。” 郑方全位高权重,多方关注,他的死根本不可能瞒得住,该知道的都知道,他便也没云里雾里的试探,直接问了。 “你可知道为什么?” 玲珑终于听懂了赵挚的意思,脸色刷的苍白,吓得不轻:“啊?这个……奴不知道……怎么回事,奴完全没听说过啊!” 看着又慌又惊,差点直接哭出来。 赵挚却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意:“这些人,可都是你的入幕之宾,关系非浅,你说你——全然不知?” “奴真不的什么都不知道,王爷求您信奴!” 见赵挚面色不缓,玲珑直接跪倒在地。 赵挚眸色幽深,面沉如水:“王氏被害的那个晚上,你果真遇到了一个穿黑袍的人?” “果真!”玲珑一脸害怕,“王爷……没找到那个人么?” 赵挚:“他身高几何?” 玲珑:“七尺三分。” 赵挚眼睛微眯。 这个身高,倒是与找到的黑色衣裳尺寸相当,玲珑的回话反应,也没有问题。 问题是过了这么多天,他只找到了衣裳,知道有这么个人当时在,可这个人是谁,叫什么名字,什么身份来历,一概不知。 根本查不到。 夜再深,街上还是有巡逻的官兵,一个男人这么扎眼的存在过,他倾尽所有人力资源,竟半点蛛丝马迹都得不到,太奇怪了。 雁过留声,水过留痕,这样的事根本不可能,以前从没有发生过。 凝烟是个不甘寂寞的姑娘,尤其不愿玲珑比自己受欢迎,任何意义上。 她纤纤素指端着茶盏,呷了口茶,声音清脆甜美,又挟着丝丝尖刻:“要我说,姐姐,平王爷面前,还是别耍小心眼的好,你有什么秘密,不如一起招了?” 这话潜台词就厉害了。 她一定看到了什么,否则不可能这么说。 赵挚给了她这个面子,凛冽眼神看向她:“你可是知道什么?” 凝烟脸色微红,拎着帕子,翘着兰花指,压了压唇角:“奴没本事,知道的不多,只知道呀,奴这位姐姐不一样,心里头有念想呢,那一夜——她想去找王夫人。” 话到这里,凝烟顿了一下,见所有人面色不一,皆有惊讶,很是得意,话音拉长的继续:“姐姐想帮谁说个情?不若说出来让大家知道知道。” 祁言:“帮人说情?找王夫人?” “哎哟——”凝烟似乎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下一瞬脸色又变的自在从容,直接答了,“这有牌面的人谁不知道,想要拿那盐签盐引,寻不到郑大人,寻王夫人也是一样呢。” 也就是说…… 王氏在盐司有话语权一事并不是秘密,很多人都知道。 祁言朝赵挚眨了眨眼。 赵挚面色不变,继续问凝烟:“你怎知玲珑要去找王夫人,可是看到了什么?” “没看到奴也不敢瞎说呀,”凝烟眼神斜了玲珑一眼,带着些许恶意,“那夜江大人弄的奴很狠,奴受不住,中间借口官房,休息了一盏茶,就在这时候,奴看到姐姐的影子,朝着王夫人院子的方向走走停停,往前两步,又往后退两步,如此数番,很是犹豫。” “冲着王夫人的院子方向,还能是干什么?姐姐同王夫人向来没什么太深交往,如此这般——是不是偷偷养了个情郎,要为人谋划啊?” 赵挚指尖点点桌子:“玲珑,你怎么说?” “奴失礼,”玲珑朝赵挚行了个礼,看向凝烟,“你既看到我犹豫,就该知道,我并没有过去。如你所言,我与王夫人并没有什么交情,而且夜已太深,王夫人忙碌一日,肯定疲累交加,并不是说话的好时机。” “我不傻,起了意,觉得不好,就退了回来,什么都没做。倒是你——” 玲珑似乎生气了,语气有些硬:“为何那般关注我?好奇我在想什么,干什么,定然也看到我走了,明明没发生任何事,此刻还要把一盆水往我身上泼——可是你本身行为有哪处不对?为了掩饰错误,拉我下水……” 说着话,玲珑一声苦笑:“倒是你一贯作风,我不该如此大惊小怪。” 凝烟脸色骤变,指着玲珑就喊:“你少在那冤枉人,明明是你自己行为不检,多有疑点,解释就解释,拉上我做什么!” 房间内气氛骤然紧绷。 赵挚想起了一件事…… 不仅赵挚,祁言也想到了。 王氏案发当晚,凶手下了毒,杀了人,整套仪式却并没有做完,比如没有绑缚手脚……不可能是凶手忘记了,八成是有意外发生,被打断,不能再继续,只能匆匆离开。 打断凶手的意外,是什么?或者说,是谁? 是这两个姑娘之间的一个么? “啪——”的一声,赵挚拍了下桌子,问凝烟,“你可有看到玲珑离开?” 凝烟一滞,不甘不愿道:“……看到了。” 赵挚:“之后呢?你可有做别的事?” “没有!”凝烟一脸羞愤,“都说我在伺候江大人了,出来一会儿都是偷的闲,哪能还不回去?我们干这行的,得罪了恩客有什么好处!” 祁言想起江绍元证言,之前大家一起讨论过的疑点:“你和江绍元都说,二人事后小睡了一会儿,可谁知道你是真的睡,还是装睡?没准你就趁这工夫,干了点别的什么呢?” 凝烟登时气的脸色胀红:“你这是在怀疑我么!有本事你查啊,查到事实摔我脸上,在这质问我有意思么!” 赵挚阻止了祁言,自己问凝烟:“对于我刚刚提到的几个死者,孙礼,刘舟,施方武,你可有印象?” “玲珑姐姐都不知道,我更不知道了,”凝烟仍然面色不善,“这楼里来来往往的客人那么多,谁能记得那么清楚?别说这些不显眼的,便是那显眼的爷们,见了咱们开心,扔银子给稀罕物,什么事都能为咱们干的,几日不来,咱们也能忘到脑后!” 这欢场,最不缺人,不缺有钱的,也不缺有情的,一茬没了,另一茬还有,记少了正好显得自己有气质有格调,记多了还矫情! 见了姑娘开心,砸银子给东西,什么事都能为她们干…… 又是一句无心之言,听到耳朵里,有了特别之处。 男人女人,都会有嫉妒心,也都会有保护欲,如果,是有人想保护这两个姑娘其中的一个呢? 那这个人会不会想杀掉对她有生命威胁的,或对她有特殊感觉的? “……再说咱们这样的女人,从小到大没什么出息,别的不会,见了男人就脚软腰酸,一身的本事只在床上,哪有力气杀人?纵使受了委屈,心里有恨,想要动手,也没那时间啊!咱们可是头牌!” 凝烟还在一边喋喋不休的解释。 在平王赵挚面前,她还能如此气焰嚣张,这般说话…… 祁言觉得不大对,这女人为什么这么胆肥? 肯定有什么东西,他们还不知道。 一大堆话说完,察觉到房间里的安静紧绷,凝烟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轻咳了两声,往回找补:“反正……这案子同我无关,我年纪小,这两年才红起来,那些男人都是玲珑的客人,她才最可疑!你们多问问她,没准人就是她杀的!” 玲珑苦笑:“你想撇干净,也没必要这样说我,我如何能……有力气杀这么多人?” 赵挚沉吟,问玲珑:“你的客人里,可有谁待你特别好,呵护你保护你,什么事都愿意为你做?” 玲珑愣了愣:“奴这里……还好,大部分客人对奴都很温柔,有时也会为了讨奴欢心,做些平常不会做的事,可即便如此,花钱花心思也就够了,不会为了奴去杀……杀人吧?” “毕竟奴只是青楼女子,一身泥泞,哪配拥有真心情爱,一世不弃,白头共老,和——”玲珑看了赵挚一眼,“您身边那位姑娘一样?” 说后面这句话时,玲珑声音很低,充满了自厌。 在她看来,如果能有人为她做这样的事,一定是源于真情。 而她,不配。 她羡慕宋采唐。 第280章 又一个死了 连环杀人案向来复杂, 难度不容小觑,很多表象底下掩盖着大家都不知道的秘密,光看线索和分析, 结论并不一定完全对, 必须得多方发展, 仔细谨慎,每一个小小细节都不放过,结合所有,方才有破案可能。 所以想到‘保护’这个方向,赵挚并没有不当一回事, 立刻去查了玲珑的恩客。 旁的人还需仔细排查, 要点时间,与郑家两起案子有关的两个相关人江绍元和计柏, 却正在手边。 倒是方便了。 结果不查不知道, 一查——吓一跳不至于, 意外倒也不少。 玲珑凝烟江绍元计柏,四人同处一个场合的画面不少, 赵挚本人也见到过,在他印象里, 江绍元总是和凝烟在一起,凝烟对他百般拉拢, 殷勤伺候, 非常上心, 他本人也乐在其中, 十分享受,偶尔搂一搂凝烟的腰,两人间气氛都能你侬我侬,亲密异常,王氏遇害那晚,这两个人也是‘大战’了一番,疲累睡去。 玲珑很美,保养的也很好,但因为年龄渐长,总觉得花期不久,少了许多信心,可这份不自信,并没有有损她的魅力,反倒添了一丝楚楚可人,惹人怜惜。她越自矜,别人就越喜欢,比如计柏,随时都在抓找机会,和她距离更近。 凝烟和江绍元,玲珑和计柏,两对男女关系很明确,可调查结果,却并不是这么说的。 计柏的确对玲珑各种讨好,但各种表现,都是为了睡她,玲珑做为有格调的头牌,不是你拿了银子,就能直接来,还是要稍微有点仪式感的,至少见几次,礼物赏银刷几回,大家熟悉了,有‘情’了,成好事才得趣儿。他还没睡到她,自然得讨好,但要说上心,他还不比不上江绍元。 江绍元看起来是欢场老手,美人在怀也各种淡定,会睡,也有原则,把凝烟哄得很好,但他之前……可是玲珑的忠实客人。他很花心,每每楼里有了鲜嫩的小姑娘,他都会去尝一尝,但三两个月,必会回到玲珑身边。对别的姑娘,他大方,钱流水似的花,对玲珑,除了大方,还有一些别样心思。 比如他会关心玲珑的喜好,关心玲珑的身体,送的东西也不都是钗环珠宝,也有很多药材,女人用得上的养生之物。这一点,只在玲珑这里有,其它姑娘,他只管花银子睡,从不过心……包括凝烟。 而且他行事很低调,花银子每每必甩出声响,让所有人看到羡慕,送玲珑这些东西,却总是避着人,不想被很多人知道。 郑方全遇害的那个晚上,他傍晚在凝烟房里,后面却去会了玲珑,这种干柴烈火的时候,心里还能记挂玲珑,可见他对玲珑,才是真上心。 祁言去试探了一下江绍元,也许觉得丢脸,在这件事上,江绍元支吾不言,有些不愿提起。 赵挚便直接去问了玲珑。 “人命关天,死者为大,王爷若问案子,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 玲珑眼眸微垂,幽幽的叹了口气:“奴虽是贱籍,没什么骨头,也有心里坚持的东西。” 跟江绍元的事,她不愿意说。 也是相当直白坦诚了。 不愿意说,从另一个意义来讲,其实就是默认。 她和江绍元,的确是有感情的。也不愿意想江绍元的不好。 这一刻,赵挚从她眼角细微的纹路里,看到了女人独有的坚韧和柔软。 然而案子还是要查的,她不说,江绍元不配合,他就想办法试探…… 比如,把这两个人放在一起,在特殊时机下,会不会有什么不与外人道的体己话? 可惜计划还没实行,更可怕的来了,又死了一个人! 这次这个人和赵挚关系匪浅,正是平王府的管家赵忠! 一接到案子消息,赵挚几人分别从不同地方赶往现场,俱都脚步匆匆,神色凝重。 赵忠的死亡现场和本案其他受害者一样,先是中了迷药或者毒,无力挣扎自保,然后后脑被砸,裤子被扒,手脚绑缚,身体被摆成跪姿。 显然是同一个凶手所为。 别说赵挚,祁言都气的踹墙了:“在咱们眼皮子底下这么干,这是瞧不起谁呢!” 连环案曝出来,他们几个这么用力气查,凶手不可能不知道,知道了还各种不歇气的杀人,杀的还是平王府的管家,这是在挑衅谁,藐视谁呢! 嘲笑他们没本事破案,也抓不到人么! 赵挚是个暴脾气,可这个时候却相当沉得住气,有理有序的观察现场,清查相关嫌疑人。无论如何,办案最重要。有任何蛛丝马迹,线索信息,都要立刻着手去查。 祁言和温元思很快被分派了任务,散开查探,赵挚仍然留在现场,和宋采唐一起收尸验尸,等一样东西。 赵忠死亡时间和地点也很特殊,死在子夜,偏巷深处,一般不可能有人在深夜出入这里。赵忠怎么会来?做为管家,他职权很大,夜里悄悄溜出来一趟,难度并不大,怪就怪在,为什么。 做为郑家命案的相关人,赵忠被赵挚并不坦诚,赵挚派人查了他,刚好现在,有了卷宗结果。 宰相门前七品官,前平王又去世得早,只平王妃一个寡妇常年撑家,很多时候并不适合抛头露面,作为最得用的心腹管家,赵忠地位就不一般了,大事小事,敏感的事都得过他的手。他交游广泛,人脉众多,这些年办了不少事。 卷宗里最让赵挚警惕的,是盐运一事。 盐司每年都会放出盐签盐引,兹事体大,考核甚严,又因其带来的财富机会,多少人都要打破头争一争,能争到的,不仅有钱,还要有本事。 赵挚一直以为自己家就是心血来潮,想要去谋一谋,完全没想到,早在多年前,自己家就插手了这一块,这盐司生意,平王府已经做了五年了,而且越做越大,越做越红火! 每年盐司放出来的盐签盐引是有定数的,平王府多了,别家就少,想也知道安利有多少嫉妒眼红的人…… 赵挚气红了眼,指尖紧攥,平、王、妃! 他越来越不了解家中后院正房住得的女人,对她的脸孔越来越陌生。 人生寥寥二十多年,赵挚却经历了很多,生死磨练中,他学会一件事,越是危机时候,越要稳定情绪,三思而后行,冲动解决不了任何事。 遂他把问平王妃和陆语雪的任务交给温元思,自己又去深查了赵忠。 想也知道,平王妃和陆语雪不会太配合,谁去都一样,温元思绵里藏针的性子,没准套到的东西比他多。 温元思一番问话的确不顺利,赵忠之死,平王妃和陆语雪都说不知道,也没想到,在她们印象里,管家赵忠一向是个懂眼色会办事之人,足够谨慎,也足够有能力,委实想不到他会这么死。 问不到太好的信息,温元思在经平王妃同意下,搜查了死者赵忠的房间,一寸也没放过,然后……发现了一件东西。 一张纸,上面画着图相,但只是半截,并不全。 因为对这张图太过熟悉,哪怕只有半截,温元思也能立刻认出来,这是曾经在卢光宗和曾德庸手里都出现过的机关图! 温元思太过惊讶,一时表情失控,眼睛微睁。 这赵忠,竟也和……通敌叛国的人有关么! 事情太大,他不好独自决断,速速回来,将这件事告诉了赵挚和宋采唐。 这二人也是一脸沉吟,真真想不到。 就在刚刚,赵挚又收到一份消息回执,赵忠和安阳侯陈季同关系相当不一般,这盐的生意,早在四年前,两边就一起合作了…… 看来前些日子出现在郑方全的小宴上,并不是意外。 当时的时间线里,安阳侯喝醉了酒,赵忠陪着,扶到厢房休息,然后二人畅谈以往,聊的尽兴,又叫下人拿了酒,都喝了点。 据二人当时供言,他们也是都小睡了一会儿的。 看起来好像能为彼此做不在场证明,但同凝烟江绍元一样,真睡装睡,可说不清。 这里头……是不是有人瞒过了对方,根本就没有醉,也没有睡? 案情越来越复杂,延展越来越深,偏偏线索信息不足,和以往不一样,大家坐谈分析,也找不出更多方向。没办法,只好先盯紧了几个案件相关人。 凶手,很大可能就在这些人里面,紧盯了,或许会有发现。 但凡行凶杀人,都有动机,连环凶杀案也一样,如果之前想法没有错,这些死者,如同经历了什么事,藏着一个怎样的秘密? 因为机关盒图纸和与金银通道有关的盐运,几人开始怀疑,这个案子的最终走向,是不是也和通敌叛国一事有关? 赵挚雷厉风行,立刻去搜查所有死者生前遗物,尤其与图,盐有关的东西。 结果还真找到了几个和此有关的死者,另外的死者身边不能证实出现过这样的东西,但他们都曾被人悄悄跟踪,暗访详查。 暗访的方式相当隐秘低调,详查的方向……和今日的他们一样,找个也是图纸和盐运。 类似的方式,别人不熟悉,看不出来,赵挚却很明白,这是鹰卫。 因事关重大,皇上稍稍向他透露了一些鹰卫的事,跟着推测,得出结论很容易,鹰卫们在查这些人,并且已经怀疑他们了! 但应该是没有拿到确实证据,怀疑并未作实,否则皇上不可能不做为。 鹰卫的存在太过机密,是皇上最为贴身,最为信任的力量,连太子都知之甚少,赵挚不可能知道更多,只能根据现有线索猜测。 通敌叛国确有其事,朝中一定有一个这样的人在掌控大局,皇上也一定在查,而且是秘密调查,明里,则交由赵挚,两管齐下。 鹰卫可能知道赵挚的事,赵挚却不会知道对方更多。 帝王心术,难以琢磨,赵挚也不想去了解,只想好好查自己的案子。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午夜月光下,赵挚看着宋采唐,眸色幽沉。 宋采唐:“什么事?” “我有幸与你重逢,神思百集,记忆得以恢复,但并非全部恢复,仍有一成,我还是想不起来,”赵挚声音很慢,带着思索,“这一成的记忆里,好像有赵忠。” 宋采唐有些意外:“赵忠?一个管家?” 她现在也记忆不全,很有种感触,越是重要的,危机的,性命攸关的,越是封锁在潜意识深处,轻易不冒头。 赵挚在经历一件怎样危险又重要的事,记住的人不是平王妃也不是平王,竟然是一个管家? 那这个管家,一定不寻常。 也一定做着,不寻常的事。 第281章 又提一枕黄粱 平王府向来地位不凡, 很可能接触到一些敏感的东西, 一个管家, 能在这里起什么样的作用? 宋采唐任赵挚靠近,握住她的手:“你看到赵忠……干什么了?” 她声音柔柔,伴随着流淌月光,幽远又安静。 赵挚觉得自己的心都跟着安静了。 他的小姑娘就是这样, 永远都有安抚他的力量,让他觉得安心, 舒适。 “具体做了什么, 我记不起来, ”赵挚阖眼,脑海里浮现那些模糊画面, “我只记得是好像在跟踪他, 悄悄的,不想让他发现,随时都在改变方位, 藏在墙角。” 宋采唐目光微凝,悄悄跟踪,避在墙角不现身? “你是发现了什么吗?” 赵忠在做一件非常隐秘的,不能与外人道的机密要事? 赵挚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当时心跳很快,口舌发干, 脑袋里似乎在嗡嗡响, 似乎——非常紧张。好像认定有危险, 心里一直在回荡着一句话,不能被发现,不能被发现,被发现就糟了……” 很多时候,最害怕什么,就会来什么,人的心理状态很奇妙,很多潜意识提醒都是基于事实,宋采唐不得不有此猜想:“你被发现了。” “大概。”赵挚面色沉郁,“接下来的事,我全然不记得,再之后的深刻记忆,就是我那位王妃姨母,亲自洗手做羹汤,给我灌了一枕黄粱。” 这些往事,宋采唐并没有刻意问,赵挚提的也不多,二人很有默契,只在闲暇时偶尔提两句,为了不影响心情,每次都适可而止,给彼此留下空间。 二人是何等聪明的人?并不需要直白讲述所有,只要将一点点碎片拼接,事实如何,心下已经了然。 他们都知道对方经历了什么,心里又承受着什么。 赵挚用了灌这个字,想来对那个画面极为厌恶排斥。 但宋采唐知道,早年赵挚和平王妃的关系非常好。先王妃去世的早,现王妃是先王妃的妹妹,闺中感情就极好,嫁过来后也没诞下一子半女,而是精心照顾赵挚。赵挚成长到如今,不管学识,性格,内心世界观的形成,都同这位姨母有巨大的关系。 他们曾经关系很亲密,赵挚幼年失恃,把所有对母亲的印象感情都投射在了姨母身上,他依赖信任平王妃,内心充满孺慕。而平王妃手把手的把赵挚带大,教他成长为一个优秀的,顶天立地的男人,不可能对他没有感情,她对赵挚,应该也是满怀期待的,心疼心怜的。 因为如此,这件事来临时,赵挚的愤怒失望,可想而知。 “你肯定难受坏了。” 宋采唐将头靠在赵挚肩上,素手轻移,拍了拍他的胸口:“不疼不疼啊,都过去了。” 像是在哄他。 提起这些往事,赵挚本也没什么感觉,早习惯了,那时心裂肺的痛苦,信仰崩塌,整个人血淋淋撕开的感觉,他早就忘了。可这一刻,小姑娘软软的小手在他胸口轻拍,带着一股春花的柔软和芬芳,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对方力道很轻,他却觉得胸口凹下去一块,藏在底下的心脏,被碰到了。 那只小手在心脏上轻轻揉捏,带着安抚和怜惜,心脏像会呼吸一样,酸酸的,涩涩的,软软的,也满满胀胀的,迎合着小手的抚摸。 前所未有的感觉,很奇妙,让人忍不住享受和珍惜,想要像无理孩童一样撒娇。 赵挚当然是不可能撒娇的,他大手放在宋采唐肩头,狠狠搂住了她:“有你在,就不难受了。” 二人依偎良久,情意融融,感觉到气氛越来越往微妙的方向发展,宋采唐不得不阻止:“你说‘灌’……那时你就知道了,碗里的是一枕黄粱?” “不,我不知道,”赵挚声音幽深,“我只是觉得姨母表情有些不对,玩笑了句,她脸色大变,我便知道,那碗汤里有问题,不愿再喝。” 姨母却不容许他不喝,直接硬掰着给他灌了下去。 赵挚自小习武,不可能扛不过平王妃的力气,但平王妃动作来得太快太急,他心下略犹豫,反应慢了那么一拍,就喝下去了几口。 “……很久以后,我吃够了亏,方才知道那碗药是一枕黄粱,而这一枕黄粱,就是景言命案里,陆语雪心避着人悄悄外出,寻来的。” 这个就很惊讶了,宋采唐长眉微抬:“陆语雪?” 赵挚闭眼颌首:“没错,是她。” “夜圣堡的案子里,我了解过,一枕黄粱是江湖上失传的奇药,存世不多,很难买到,”宋采唐十分怀疑,“陆语雪一个闺阁女子,常年幽居后宅,十几年没出过汴梁城,她是怎么找到消息,买到药的?” 别的不说,这个问题至关重要,宋采唐根本就不相信,陆语雪有这个能力。 赵挚:“所以我一直没办她。” 宋采唐明白了,赵挚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任陆语雪连番招惹都没有雷厉风行的处置,就是因为这个。他怀疑陆语雪背后有人,一直在盯着,可惜到现在仍然没有满意结果。 “还好我的小姑娘聪明理智,不是胡乱吃飞醋的人,”赵挚说的话,低头亲了宋采唐脸一下,“我很乖的,从来不让她近身,也没正眼看过她。” 宋采唐:…… 能不能好好说正事! “比起吃醋闹心,我更愿意换一个男人。” 她这宣言也是凌厉的没谁了,吓的赵挚赶紧眯眼表忠心:“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他挑起宋采唐的下巴,语气相当硬,“你以为你男人是谁?随便就能让人接近?宋小唐,我告诉你,想吃醋,门都没有!” 宋采唐:…… 是谁一直盼着她吃醋的! 算了,跟不讲理的男人讲理没用,她继续调转话头,说正事。 “你有没有想过一个方向——” 宋采唐斟酌着语言,慢慢的,一字一句的和赵挚剖析:“你的这段经历很重要,我猜你的想法应该我和相类,王府管家赵忠在做一件事,机密又有危险,可能会影响到你们全家,你察觉到,悄悄跟踪,各种紧张警惕,可时不与你,别人还是发现你了。” “这前前后后的案子,都与幕后通敌叛国的人有关,温元思在赵忠房间里搜出来的半截图纸也很暧昧,我们可大胆猜想,赵忠不一般。而这幕后黑手层层叠叠,坐下了这么多事,灭口什么的……还少么?” 景言身份,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完全落实,但线索方向已经很清晰,很有可能就是阻止,调查这件事的人,被灭了口。 而因为这件事牺牲的人,绝对不会只他一人。 “敢灭口别人,就不会不敢对你下手,”宋采唐声音拉长,“若你这时中了一枕黄粱,会不会反而是好事?” 赵挚当时年龄尚轻,能力远不比现在,思虑不周全,除了跟踪暴露这一次,根本不知道别的,摸不到事件重心,如果他把跟踪这件事也忘了……便不足为虑。 毕竟身份特殊,贸然灭口必会引来轩然大波。 赵挚紧紧抿了唇,没说话。 他和平王妃的关系是个结,这么多年积怨,并非想解开就能解开。 宋采唐又想起一件事:“对了,你中一枕黄梁……的境况,是怎样的?” 是突然,还是有充足理由? 这一点很关键。 “当时……我和姨母吵了架。我想去边关戍边,走我父王的路,保家卫国,以军功立身,但当时边境形势最为危险,辽国大军压境,我方岌岌可危,胜率极低,那种时候去,很可能会丢了性命,姨母不同意。她说平王府只我这么一个男丁,她不想接受任何不好的消息,担惊受怕。” 赵挚低沉,想起这段往事,语速微缓:“我们吵架吵的很厉害,闹的皇宫朝堂,所有人都知道。” 所以后来姨母给他喂了药,他失忆,好多人并不奇怪。 当然,不听话的失踪另算。 “原来是这样……” 竟然合情合理,找不出多少逻辑不通的地方。 宋采唐垂眸思索良久,又道:“那不管平王妃是什么原因,非要给你灌这一碗药,你吃了药会失忆,她肯定知道?她如何保障你的安全?” 平王妃肯定不想杀了赵挚,如果想杀,灌下去的药就会是鹤顶红,而不是一枕黄粱。 赵挚:“她早就准备好了一个庄子,诱我前去,药也是在那里灌的。” 宋采唐:“但是?” “但是我感觉到不对,挣扎了,肯定不会就此就范。我挣开她,跑了……” 赵挚对宋采唐缓声讲述当时的事,其实陆语雪也有跑出来阻止他,他直接把人打晕,从马棚里牵了一匹马,直接往外跑。 药效发挥的很快,慢慢的,他开始视野模糊,眼前一阵阵发黑,于是纵马由缰,松了手中绳鞭,任马儿带他去任何地方。 这漫无目的一走,他失了方向,醒来时不知自己是谁,身在何处,平王府也再找不到他。 但想要去边关从军的心气,却一丝未减。 然后我就由着心意,去了边关。 再然后,就在真定的小县城里,遇到了宋采唐。 他因不知来处,眼前渺茫,除了杀敌时专心勇武,其它时候都略沉郁。他的小姑娘天生活泼,性子古怪,二人一起经历了很多,也……对彼此情根深种。 命运弄人,他先是忘了自己,后来又忘了宋采唐,只差一点,但凡他们的缘分少一点,他们可能就不会再相遇,彼此迷失在茫茫人海。 想想就觉得后怕。 赵挚紧紧抱着宋采唐:“这一次,不会再把你弄丢了。” 说起那些往事,宋采唐也有些情绪激荡,任赵挚大手紧紧搂着她的腰背,闭眸叹息。 但最后理智仍然占了上风,她还是你的建议说了出来:“你或许,该同平王妃好好的,坐下来谈一谈。” “谈?”赵挚将大头窝在宋采唐肩上,轻轻哼了一声,“她从来不会我好好说话。” 宋采唐:“这次可不一定。” 赵忠死了,当年的事重新翻到了水面。 “你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你同她好好说话,许她也会同你好好说话。 第282章 和平王妃吵架 宋采唐劝赵挚去见平王妃, 两个人好好谈一谈,赵挚没说好, 也没说不好,只是紧紧抱住了她, 非常紧非常紧,似乎是在她身上汲取力量。 这个态度…… 有点像使性子的小孩子。 宋采唐差点笑出声。 她想了想,也没逼赵挚立刻表态, 继续说着这两天关于案子, 自己的想法和思索。 有人在旁边讨论时, 思路总是更加开阔, 有些当时没察觉到的细节会浮现上来,宋采唐说着说着,微微侧头,咦了一声。 赵挚:“怎么了?” “我突然想起来……玲珑的样子,和我父亲书房的那幅美人图有些像。”宋采唐偏头看他,眉心微蹙, 表情很有些微妙。 赵挚一听就反应过来了:“你父亲深藏在书房——偶尔会拿出来看,有书信来往的那个画中女人?” 宋采唐点了点头:“正是。但我也不说不清……” 古代画作多取意境之美,五官并不与本人相似太多, 她不能确定。而且事过经年, 记忆暧昧,模糊不清, 她脑子里浮现到的画面, 可能有一部分潜意识的自我加工。 但画中人给她的感觉, 比如捉摸不清的气质和性格,她突然觉得,和玲珑有点像。 不往这个方向想便罢,一开始,就停不下来,宋采唐越想,越觉得这个人跟玲珑相似。 这可真是…… “跟你父亲认识,是同一辈人,”赵挚皱着眉,“那画中女子年龄……应该不会小。” 他这话的意思,宋采唐听明白了。 她看到画时,画中女子年龄不大,很年轻,但绝对不是少女,这么些年过去,那女子再怎么着也得差不多三十岁,可是玲珑,在烟花场地的确算年龄大的,可却并不老。 青楼里报出的年龄是二十一,她本人看起来也很年轻,这一点并不符合。 宋采唐却不愿放弃这个方向,既然有怀疑,就把答案找出来,不对也没关系,起码之后也不用再想了。她看着赵挚,眼神微闪:“那玲珑,果真只有二十一岁?” 赵挚认真想了想几次看到玲珑时她的状态:“她的相貌仪态,皮肤感觉,的确看起来很年轻,与年龄相符。” 宋采唐沉默片刻,道:“你们男人,对女子年龄总是少了敏感。” 在这一点上,她是俯视赵挚的,女人的保养手段,他们永远都不会懂。可惜的是,几次去青楼问供取证,都是赵挚执行,没有带她,她与玲珑除了王氏案发当晚见过,其它时候并没有机会再遇。 而王氏案发当晚,天色太暗,连玲珑身上的狼狈痕迹都看不全,何谈面部皮肤细节,有没有皱纹? 看样子,她得亲自去趟青楼了…… 心里存着事,宋采唐又与赵挚讨论了一会案情。 到底是谁这么厉害,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杀人?谁有那么多时间,那么多精力,可以将人引出来,不让人怀疑? 这所有死者里,女人暂且不提,男人都是有一定身份地位的,并不好约。 这个人手里……难道总是能掌握对死者来说很重要的东西? 翌日,大家分头忙碌。 赵挚不是拖延的性子,有些事既然决定要做,就不会找理由退缩。 他回了平王府。 和以往一样,面色沉肃,走路带风,气势凛凛。 今日天暖,阳光灿烈,正厅窗子大开,剪理花枝的小桌被搬到了窗前,陆语雪拿着素帕,指指这指批那,陪拿着小银剪的平王妃修理桃花枝。 丫鬟仆妇们脸上带着笑,凑趣的凑趣,捧场的捧场,好一派欢快热闹,其乐融融。 赵挚进来的脚步声,把所有一切压了下去。 都不用说话,整个大厅瞬间鸦雀无声,再没一个人挂着笑脸。 赵挚进来就遣人出去:“都下去。” 他是正经主子,不管平时愿不愿意回家,喜不喜欢在家住,在这里,他就是权威,没人敢驳。 下人们束手噤声,鱼贯而出。 “还有你。” 赵挚眯着眼,指了指陆语雪。 陆语雪脸色微红,似乎很受伤:“表哥连我都要介意么……” 赵挚挑眉:“看来你是想回老家了。” 陆语雪当然不想回无亲可依的老家,咬着唇,泫然欲泪。一边表演,还一边看向平王妃,眸底满是担心。 平王妃微笑着拍了拍陆语雪的手背,语音温柔:“雪儿别跟他一般见识,替我去厨房瞧瞧,炖的老汤怎么样了?” “是,”陆语雪眼睛微红,隐去眸底泪意,还能对赵挚摆笑脸,“姨母吃了小两个月的药,这几日身子才好一些,表哥千万顾念着点,莫惹姨母生气。” 不惹她生气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赵挚眼梢紧绷,挑起了一个微妙的弧度。 等所有人走远,赵挚直接切入正题:“你是不是插手了盐运,这些年一直在做生意?” 赵忠再怎么能,也是个管家,有些事,尤其是大面上,不算太机密,瞒不过利益相关者的,必须得有主子吩咐才能做。 怎么看,都绕不过平王妃。 平王妃左右翻看着手中花枝,眼皮连抬都没抬一下:“你在同谁说话?” 房间里只有两个人,这样的问题却并不显多余,她是在提醒赵挚:注意你的态度礼仪。 赵挚才懒的注意仪态,直接一脚踹翻了旁边椅子:“我问你是不是!” 脆弱的椅子经不起他一脚,直接原地拔起,重重撞向地面,瞬间四分五裂,有那么一小截木段,蹦到了平王妃的脚边,还滚了几滚。 气氛很修罗场了。 平王妃却仍然垂着眼摆弄花枝,神情无半分波动。 赵挚眸底寒意森森:“连环命案,牵扯重大,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你竟还有心思瞒么!” 平王妃淡淡扫了他一眼:“同你无关。” 话说的冷淡,却没有反对,这意思……就是承认了! 她还真就同盐司的事有关! 赵挚冷笑一声:“你可知,这样的事沾多了,皇上会不容?” “怎么,他难道还要杀了我么?”平王妃也笑了,眸底带着冷意,“杀了我这个功臣勋贵之妻,可怜的寡妇?” 先平王是怎么死的,她心里清楚,赵挚心里清楚,别人心里更清楚。 若不是为了保护龙椅上那位,他怎么可能英年早逝,丢下这一大摊子,寡的寡,幼的幼,连能看护的长辈都没有,一步步战战兢兢走到现在! 赵挚捏紧拳,闭了闭眼,深深呼吸了一口,不愿纠结在这些往事上:“王府短了你什么?你是缺衣少穿,还是钱不够用,非要如此?” “王府给了我什么?” 平王妃声音更冷了:“靠的住的长辈没有,男人没有,孩子没有,儿子如你——”她斜睨了赵挚一眼,“也不贴心。我不追求这个,还能追求什么?” 赵挚被她噎的一顿:“我因为什么不贴心,你会不知道?那碗药,可是你亲手给我灌的!” 他们当年,也曾母慈子孝,气氛融洽的,他真心孝敬平王妃,心下发了愿,一定要争气,让她能顺心的过好日子,如果没有那碗药……没有那碗药! 那件事是所有一切的转折点,至今他都不能释怀。 平王妃却释然的很,不管哪一次,赵挚提到,她都能不当一回事,反讽回来:“那是你不听话。” “我做这一切苦口婆心,都是为你好,你却不听,不愿意,处处同我对着干,现在看,我当时的想法果然没错。你就是个无法无天的,越长越歪,身份礼仪全然不顾,而今脸也不要了,连个抛头露面的贱籍仵作都想娶了!” “我在你心中,可有一点地位!没生过你就是原罪,养也白养了么!” 平王妃越说越气,最后柳眉倒竖,直接拍了桌子:“赵挚,你有没有良心!” 赵挚气势凛凛而来,平王妃却比她更加理直气壮,这一刻,她一点也不像个优雅贵妇……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感觉,熟悉的吵架气氛。 这段时间以来,他们吵架的次数太多,每每皆是如此,连接下来如何发展,他都知道。 他会讽刺平王妃仪态,说你的端雅气质哪去了?平王妃就会阴阳怪气的反问,让王爷你失望了是不是? 话题越来越歪,最后为了吵架而吵架。 每回都是这套。 今天,赵挚却是带着正事来的,不得不压下火气。 “赵忠有秘密,被我看到了,你那时喂我一枕黄粱,让我失忆,是不是为了我好,想保护我?” 他直接问了出来。 平王妃看了他一眼,眼角挑出一抹弧度,意味深长:“我真是没想到,你自恋到了这种地步……”转瞬,她眸底冷笑更甚,“你想多了,我喂你药,只想折腾你。” “这个家,这座王府,永远都是我最大,我说了算!你听话,咱们母子一心,合乐融融,你不听话,咱们就一拍两散,看谁熬得过谁,老天爷又向着谁!” 最后,平王妃把话题拉到宋采唐身上:“我绝不允许这个女人进门,你且死了这条心!” 她扯到宋采唐,赵挚就是想稳重也稳重不了:“你看我敢不敢!” 他再次踹了一脚椅子,走了。 今日一来,有的问题得到了答案,有的……仍然不明。 男人的高大身影走远消失,平王妃垂眸看着一地狼藉的厅堂,久久没有说话。 她的心腹管事妈妈走过来:“主子,王爷走了。” 平王妃还是没动,闭了眼,掩去眸底疲累。 “老奴……将这里收拾了,打水来给主子净面。” “先别动,”平王妃狠狠揉揉眼,再睁开,眸底一片血丝,说话时嗓子也沙哑了,“去把陆语雪叫来吧。” “主子您……” 平王妃看了心腹妈妈一眼,语气不容拒绝:“去。” 妈妈只得福身行礼:“是。” …… 人类是很自私的物种,爱是,恨也是。 如果面临重大危机,一个人很想保护另一个人,发自内心的想,那这个人肯定会做很多努力,做很多事,并且不愿意让另一个人知道,因为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承担很累,是责任,也是爱,有些人会甘之如饴。 宋采唐一边朝青楼的方向走,一边用自己的人生经验学习经验总结,她觉得,这次的连环杀人案,如果凶手是为了保护谁,那么一定不会希望这个人知道太多。 如果这个被保护的人就是玲珑,那她一定被蒙在鼓里,如果她知道很多……感觉就微妙了。 想想父亲书房的那幅画,玲珑真不是画中人便罢,她若是画中人,知道的不可能少。 那她们可能起初就想错了,这个案子,并不是为了保护谁。 整理好思路,宋采唐穿着一身飒爽男装,进了青楼,请见玲珑。 她今日穿着一银白暗绣水波纹的圆领长袍,外面罩了一件浅青色纱衣,颜色极浅,极透,却能丰富衣服的颜色感层次感,再加上她比一般姑娘略高的亭亭身姿,合身的剪裁,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一道风景。 楼里姐儿们爱俏,有几个已经拿着帕子哂笑:“哪来的玉面小郎君,奴家请你吃酒呀,不要钱——” 宋采唐侧身偏头一笑,长眉英慧,黑眸灵动,唇红齿白,姐儿们更激动了,差点把香包帕子甩过去:“小郎君,奴家叫小怜,这就去净榻沐身,你不来,奴家今儿个就不睡觉啦!” 宋采唐没想着撩动少女芳心,也没说话,拱了拱手,就去了玲珑房间。 玲珑跟外面的小姑娘不一样,她久在风月场,眼睛多尖,宋采唐男装再帅,她也一眼瞧出来,对方是个姑娘。再看两眼,又认出来,大家有过前缘啊! “姑娘这是——” “来看看你,”宋采唐微笑,“难道不行?” 她穿着这一身,着实扎眼,玲珑都忍不住脸红了:“自是……可以的。” 第283章 两个女人的较量 今日的男装, 话语里带出的气氛, 宋采唐是故意的。 问供讲究技巧, 不管是在严肃公堂, 还是敞开街巷。宋采唐非专业, 但她知道,今日在这烟花楼, 她最不能做的,就是让玲珑紧张提防。 而只要提到案情, 对方必定紧张, 几乎无可避免。 她只有在自己身上下工夫, 尽量减少生疏距离感。 宋采唐有意调节气氛,微笑看向玲珑:“一别数日, 无缘得见, 玲珑姑娘可还好?一切可还顺利?” “好着呢, 多谢姑娘记挂。” 玲珑热情的上了茶, 亲自执壶给宋采唐倒:“未曾想到, 这样的地方, 姑娘也不嫌弃,愿意前来……奴房中杯盏都是亲自打理,很干净,姑娘尽可放心使用。” 干了这么多年红牌, 玲珑人如其名, 不仅身材玲珑, 心思也是玲珑。 她和宋采唐并没多少前缘, 一个干净的姑娘家跑到这地方找她,不用想都知道是为了什么—— 除了近来的人命案,再无其它可能。 可宋采唐的态度让她很舒服,她也就笑的真诚。 宋采唐没有立刻说案子,随意和玲珑聊起了生活琐事,吃的,穿的,哪家楼里出了新点心样子,哪家绣院出了新的花样子,哪又开了乐呵的戏本子,哪又有新来的先生,说着新鲜逗人,才子佳人的故事…… 总归是女人会感兴趣的东西。 宋采唐和玲珑未必性格相合,喜欢的东西都一样,但一个话题一个话题的来,总能找到点大家都喜欢的,照着这个方向去聊,自然越来越投机。 这种气氛,寻常姑娘家聚会里再正常不过,可是玲珑……心内长叹,温暖柔软。 她为一楼头牌,看起来热闹锦绣,什么都不缺,实则不管男女,都在心里瞧不起她,真正的尊重,从来没有过。 可从之前夜里狼狈偶遇,到今日上门相见,宋采唐从未流露出半点对她的轻视瞧不起。 她看得出来,对方纵然没有刻意亲近,同她交朋友的意思,但也没有仗着声势,随便对待的意思。 宋采唐很诚恳。 她若不回以同样的态度,折辱的不是宋采唐,而是自己。 纤纤柔荑停在釉青茶盏上,玲珑眼眸微垂,侧颜安静:“……是么?那改日可要去听一听这女先生的书。” “只是可惜,赵忠死时的暗巷,正好离那女先生的书馆不远,东家怕事,这几日闭了馆。” 宋采唐微笑说着话,语音不怪不重,就像平常说话一样,没任何试探之意。 玲珑也面色不惊,微笑道:“如此,还真是可惜了。” 阳光顺着窗子洒进来,跳跃在茶盏边,花觚上,女子闺房气氛温柔又轻暖。 宋采唐垂眸笑了下:“听人说,玲珑姑娘……好像有些年岁了?” 玲珑就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惆怅:“风过花败,女子的年华总是易逝的。” “过了二十,就是年华逝了?”宋采唐眨眨眼,似乎十分不赞同。 玲珑便又叹:“时光对女人总是尤为苛刻的。你还小,经历的还不多,不知这世间年龄有优势的姑娘总是气焰嚣张,有恃无恐,对着年纪大的各种大婶大娘都算好的了,当面唾骂鄙视更是常见,完全没想到她们也会有老的这一天。” 她这话似乎带着自己的体悟忧郁,宋采唐听着,也不是完全不理解。 她上辈子活到奔三,没谈恋爱,没结婚,是剩女行列,还是那种众人口中特立独行,脾气比较怪的剩女,外面会有怎样的议论,用脚趾头想也知道。 很多时候,对女人言语刻薄的并不是男人,女人的敌意起来,完全没有理由。 玲珑身在青楼,处境特殊,不管恩客还是竞争者,利益相关人,不高兴了骂声肯定很大,而且理直气壮。 可这番对话,宋采唐想知道的是玲珑年龄,她没直接问,玲珑也没正面回答,反而提起‘年轻女人的不友好刻薄’,当然她说的不是宋采唐,但真就没一点故意堵人的意思,让宋采唐问不出口? 因为问了,宋采唐也就和别的小姑娘一样,刻薄了。 几句话说完,玲珑微笑着看宋采唐,一脸温柔:“你如今正值芳年,合该好好享受,别蹉跎岁月,误了真心待你的人。” 相当诚恳,还意味深长。 宋采唐品了品对方这前后话里的意思,眉眼弯弯,笑意更深。 “我倒是不怕这个,”赵挚不敢嫌弃她,而且,“实不相瞒,我虽活的粗糙的很,家中姐姐却不肯放过,一直在搜罗各种保养秘法,说要给我做压箱底的嫁妆,让我在合适的年纪用起来,效果定会不错。” “说是秘法,其实并不多机密,花钱花心思就能得到,我听闻很多人都在用,怎么……玲珑姑娘难道不用?” 宋采唐说着话,把这个问题抛了过去。 几乎是直接在问:你到底有没有用保养秘法? 用了,这个年纪这个状态不正常,对方一定在年纪上说了谎,她的实际年龄一定比二十大很多;没用,年龄与皮肤状态相合,但跟心态不符。 青楼头牌,挣钱的时候,女子又多爱美,为什么不保养? 玲珑面色仍然不变,还是一派温柔微笑:“说起来,我倒也是有钱有闲,可……我难有心。”说到难有心这两个字,她神色可见的落寞下去,“敷粉给郎看,倚窗斜画眉。女为悦己者容。我不比宋姑娘有福气,身边不存在这么一个人,做这些保养,有什么意思? ” “烟花之地夜夜笙箫,热闹放纵,看起来花团锦簇,不识孤寂愁滋味,但我,不想再这样继续了。” 竟是直接明了志! 玲珑玲珑,果真心思玲珑,好聪明的女人! 宋采唐心下赞叹,警惕却更高了,这样的女人,不好糊弄,她糊弄别人还差不多。 “玲珑姑娘谦虚了,我可是知道,外面有很多人奉你为人生唯一知己,只盼姑娘能垂眼一见,给一段缘。” 玲珑直接帕子掩唇,笑了:“男人的话,你也信?” “还是在这温柔粉乡岁月场?” 宋采唐:…… 玲珑素手轻捋袖子,姿态优美的给她续茶:“我知你今日来,肯定对对案件感兴趣,不是我的年龄,这女人哪,年纪越大,越不喜欢这个问题,也越不愿意说出那个数字。你想知道其它的什么?问我我都说,只是若想问江绍元——” 她眼梢微垂:“便要原谅我了。他对我很好,我并不愿相信他是那样的人,也不愿往他身上任何抹黑。关于他,我对你同平王爷一样,没别的想说的。” 年龄问题,先避再直接说,显的诚恳果断,直接挑明场面,表态不说江绍元,又直白可爱,让人不得不欣赏其风骨。 太会做人了。 难道她会成为青楼头牌,无往不利。 宋采唐很少佩服谁,但玲珑这个姑娘,的确很厉害。 “好,那咱们就说说别的。”宋采唐也不是手段单一的人,而且很喜欢挑战,难度越高,她越兴奋,“这命案里别的受害者,你可有印象?” 玲珑想了想,道:“有的有,有的没有。两个女受害人跟我们这行有点关系,之前不认识,后来听得多了,也就算熟悉了。男的有点多,常来我这里,花钱比较多的,我还算知道,花钱少,或者人很安静,不爱闹的,我就没什么印象了……” 她认真回想,把自己能想到的全部说了出来。 宋采唐静静听着,时而闭眸时而捻指,可见听的也很认真了。 待玲珑说完,房间内安静片刻,她才方又问:“那玲珑姑娘对我这个姓氏——可有特别记忆?” 她的姓氏。 宋。 玲珑愣了下,忽的眼梢紧了下,片刻恢复。 她这表情变化非常快,几乎是眨眼间,就是谁看到了,也可能以为是个错觉,但宋采唐不是。 她一直集中全副精神观察玲珑。 之前所有一切,都是铺垫,都是顺着气氛,她所有目的里,最紧要的就是这个! 玲珑是不是父亲书房中画中的人! 她认不认识宋义,认不认识姓宋的男人! 过往背负在身,每个人好像都有很多秘密,压得喘不过气,宋采唐坚定,如果玲珑就是这个人,一定对他父亲记忆深刻,提起来就会敏感。 果然,玲珑神色变了一瞬。 这一刻,宋采唐心中激动,几乎已经确定,玲珑一定有问题。若如此,她的年龄定然不只二十出头,刚刚所有回答,都是故意云山雾罩,事后说起来也有理由:你看我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但也没有骗你呀。 好厉害的女人。 “宋姑娘此话何意?”玲珑捂着胸口,“说命案,又说你的姓氏,难道——我有点吓到了呢。” 她找补的非常快,话也非常合适。 宋采唐心里有数,这事不能直接问,玲珑不会说。 她眉眼展开,微笑道:“我们查这次连环命案,有个叫宋明礼的死者,稍稍有些特殊,若是玲珑姑娘不记得,也不打紧。” 其实并没有,宋明礼这个名字,是宋采唐编的。 “我这里并没有这位客人,一点也不记得,”玲珑有些好奇,“这个人好像没听说过呢,他是哪里人?朝中为官还是在外经商?” 宋采唐刚想说话,就听到窗外声音,小奶猫叫的声音。 这是她跟祁言约定的暗号。 她今天当然是有备而来,除了问话玲珑,还有试探。 现在另一个人到了…… 她该退场,给出别人发挥空间了。 “还在查。”她起身理了理衣服,“今日叨扰良久,我也该走啦,玲珑姑娘,我这就告辞了。” 玲珑福身为礼,微笑送别:“我送姑娘。” 等出了青楼,宋采唐觉得好像……刚刚忽略了什么,就是想不起来。 罢,先想着这出吧。 她从门前走,绕到后巷,祁言已经搭起了一个简易梯台,正好可以透过暗窗看到玲珑房间,还足够隐秘,不被发现。 祁言看到她,不敢大声说话,使劲挥手,做嘴型:快来—— 宋采唐提着长衫角,上了那梯台,声音很低:“来了?” “嗯嗯马上,”祁言眯着眼,笑的像只小狐狸,“江绍元就会到这个房间。” 案件发展到现在,嫌疑人一个个清理排除,屈指可数,而在这里,疑点和动机能分析出来的更少。 盯了几天,一直没有进展,他们就准备制造机会,赵挚和温元思之前做了些布置,再有宋采唐和祁言分别一推—— 这次江绍元和玲珑的见面,很让人期待啊。 很快,敲门声响,玲珑房间里,有了声音。 “如今风口浪尖,大人该当谨慎才是。” 第284章 偷窥 宋采唐和祁言悄悄踩在墙外梯台上,不敢高声, 看着江绍元敲门进屋, 面色微绷, 不是很高兴,心灵玲珑,颇懂待客之道的头牌姑娘玲珑也一点也不热情,反而柳眉微蹙:“如今风口浪尖,大人该当谨慎才是。” 暗意对方来的不合适。 这场景就很微妙了。 不是特别熟,关系到一定程度的人, 不会说话这么随意。 祁言嘶了一声, 看向宋采唐,眼珠子转的得都快要飞出来了:看到没看到没?这两个人绝对有事! 宋采唐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淡定, 继续往里看。 玲珑这么不客气, 话音里带着冷, 江绍元却没有生气, 只是直直看着她。看了很久,方才扶额叹气:“我刚刚看到那姓宋的女人走了, 平王查案, 同她和温祁一体,信息互通, 做事向来有计划, 从不会随性而动, 她走了, 短时间内就不会再来人,不碍事。” 看样子像是认输了,对玲珑冷脸不起来。 玲珑还是面色微冷,没有说话。 江绍元就拉着她的手,走到桌边坐下:“正好,你也可以同我说说心里话。” “大人说笑了,我一个妓子,能有什么心里话,给别人添麻烦?”玲珑任他握着手,没抽开,脸上也挂着淡笑,可神色里没一点亲切。 江绍元脸色微冷,声音也硬了:“你同我说实话,可是有人给你委屈了?” 玲珑垂眸:“在这玉春楼楼,我是一等一的头牌,又将隐退,谁能给我委屈?谁又会花那个心思?” 说完她看着江绍元,声音幽幽,似有隐意:“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所有人都懂,大人你,想必也懂。” “我不听这个!”江绍元突然压不住脾气,眼睛危险的眯起,“你知道我,今天我既来了,就不会轻易走,你告诉我,是谁欺负你,凝烟吗?她让她背后的人帮忙压你了?” 玲珑柳眉微扬,声音也跟着加高:“江大人!我劝你冷静!凝烟背后可站着皇后的亲爹,虽说去年起身子坏了,不能再恣意享乐,但他对凝烟一直很喜欢,着迷了的喜欢,莫说这玉春楼,外面的人看到了都要退避三分,给多少面子都不算多,你别轻举妄动,把自己给舍进去!” 江绍元两眼一凝,声音更高:“可你这些日子明显不对!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房间内气氛紧绷,落针可闻。 玲珑不说话,江绍元就又没脾气了,轻轻揉她的手,一脸真诚微急:“你我情分终归不同,有什么话不能和我说的?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我为了你什么都可以做,哪怕刀山血海!管她是谁,只要敢欺负你,我就——” “江大人慎言!”玲珑这次是真急了,柳眉倒竖,努力压着声音,“这青天白日的,不会说话了是么!” 江绍元抿着唇,神态间略有懊悔之色,应该也是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再是闭门私语,这时机也不对。 “大人为奴做过什么,奴都知道……” 玲珑说着话,美眸微湿,有了泪意,身体也软成柔柔的水,乖巧的靠倒江绍元肩上:“足够了……真的够了,不要再继续了……否则奴这一辈子,怕是还不清。” “我要的就是你的一辈子!”江绍元红了眼,大手紧紧搂着玲珑的腰,十分霸气,“你是我的!” 玲珑就笑了。 她本就天姿绝色,骨秾体纤,堪称万物,而今一笑妖娆,更是媚眼如丝:“想要奴……火气还这么大?” 一边说着话,她素手已游走江绍元胸前,每一个眼神动作,俱是挑逗诱惑。 江绍元怎么受得了? 呼吸瞬间重了起来。 玲珑不仅轻摸他的胸,慢慢的,也开始挑起衣裙间绊带,脱自己的。 “明明想要奴,还要浪费时间吵架……怎么,是今天奴不够美,大人不想抱,还是奴的熏香不诱人,红帐不够暖,看起来不舒服?” 眼前一片春光灿烂,江绍元眼睛都直了,一张脸又是红又是白,声音局促,相当泄气:“你明知我对你……拒绝不了……” “奴知,奴都知。” 玲珑抱着江绍元的头,在他脑门亲了一口,声音柔柔软软,似直入愁肠,满含相思:“不知何以回报,只愿以身相许。” 江绍元忍不了,反抱住她,低头欲吻。 “大人,奴心里有你,一直有你。奴也时常发梦,若能日日与君相伴,夫复何求?” 玲珑低低诉着情,话语曲曲转转间,皆是诱惑。 可这些话,她说来直白诚恳,带着珍惜,带着遗憾,更添了几分真诚,让人心头如火烧,欲罢不能。 日日相伴,一生如此,是不可能的。 江绍元已四十好几,是江家这代家主,儿子也早已长成,娶妻生子,他不可能抛下脸面不要,迎个妓子做小妾。 这个事实,玲珑明白,江绍元也明白。 就是因为明白的知道这段情难有最好的结果,才不应该虚度光阴,浪费彼此心意。 玲珑每一言每一行,都直戳江绍元的肺管子,江绍元深叹自己被对方拿的死死的,又甘之如饴,跟个毛头小伙子似的,受不住半天撩拨,直接抱起玲珑,走向床边。 玲珑搂着他的脖子,笑声似银铃。 也不知是江绍元动作太急,还是玲珑因被抱着,不好估量距离,床头有样东西打翻,摔到了地上。 “呀——” 玲珑发出娇嗔:“大人把奴的东西打坏了呢。” “不就是个玩意儿?你要多少,回头我给你买——” “那要是买不到呢?” “怎么可能买不到?买不到,我把命给你——玲珑娇娇儿,你可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江绍元心思相当急切,很快房间里就失了调笑之声,粗重呼吸重重。 这种时候…… 祁言下意识调转视线,从床帐移到地上,地上除了刚刚二人不小心弄掉的东西,很快,多了一件件,二人的衣服。 要是他自己,这点场面根本算不得什么,他号称汴梁第一梁上君子,大晚上乱窜,什么事没见到过?这点小场面他脸都不会红,换了别的时候,他还能掏瓜子慢慢磕,边看边点评,故意闹出点动静吓唬办事人……也不是没有过。 可问题是,今天宋采唐在啊! 人家可是个闺阁少女,黄花大姑娘,怎么能跟他一块看这个? 多辣眼睛! 要让挚哥知道——还得了?怕不得立刻宰了他,大卸八块喂狗! 祁言只顿了一下,不敢多留,拉起宋采唐就跑:“走了走了,忒没意思!” 宋采唐:…… 这种事她并不是不懂,但现场看别人这样,也的确有点不太好,她没这个兴趣,从善如流的跟着祁言离开了。 二人走出去老远,祁言仍然很尴尬,左看右看,就是不敢直接看宋采唐。 “那玲珑果然是个妓子,大白天的就……”他本意吐槽两句,可话一开口,就觉得不对,赶紧改方向,“不过之前咱们的猜想很对!江绍元对玲珑有真情,还为了保护她干了很多事!虽然时间有限,都干了什么他没说,但他自己都承认了这事——许这次连环案的凶手,就是他!” 宋采唐面色安静,没有说话。 祁言正发散思维,也没注意,还在继续说:“之前几回问话,挚哥就说那叫凝烟的姑娘胆子太大,怕是有背景,可真是没想到,这背后靠山竟然是皇后娘娘的爹!那老头得快七十了吧,多恶心,怎么玩心还那么大?凝烟姑娘竟也忍得?” “王氏死那晚,凝烟和玲珑见过,她们两个,会不会有什么猫匿?” “可惜今天了,好好的一场戏,叫江绍元个精虫上脑的禽兽给搅坏了,得到的线索不多……” 今天一场大戏,给祁言带来了很多灵感,他思维发散,哪个方向角度都觉得不对劲,都必须怀疑。 唠唠叨叨说了良久,没个结论,祁言有点急:“唐唐你倒是说句话啊!” 宋采唐沉吟:“玲珑不仅不算被蒙在鼓里,她还知道很多事……” 祁言没明白,两眼瞪得溜圆:“哈?” 啥意思? 宋采唐长眉微敛,目视前方:“一个聪明人,若想保护一个人,不太会愿意对方知道。” “那就是浙江绍元太笨了?”祁言反应过来,眨眨眼,“他能当上盐司主官,郑方全的下属,绝对不笨。” 真笨爬不到这个位置。 “有其它内情?或者——江绍元对玲珑喜欢是喜欢,但没那么爱?” 祁言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应该没错:“话本子里故事再多,恩客对妓子,委实很难真心。” 宋采唐淡淡看着前方:“不是真心喜欢,为何帮她做那么多事?” 尤其上升到杀的地步。 “的确有点自相矛盾……”祁言想不明白了,他抠抠脑门,“但不管怎么说,江绍元保护玲珑,为她做了很多事,总是真的!他自己说的,玲珑也没反应,还谢了他!” 所以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杀人还是没杀人? 祁言头大的很。 宋采唐没说话。 祁言便又试着分析:“兴许是有其它内情?或者江绍元的确在保护玲珑,但是保护的方向不一样?玲珑在别处有很多麻烦,只是我们不知道?” “又或许,”宋采唐意味深长的看了祁言一眼,“有人,故意让我们这么想。” 祁言就猜,宋采唐有新想法了。 但这个想法还不成熟,也没有线索佐证,甚至她自己都还没理清,不好现在说。 祁言相当体贴,没追着问。 但是日子还要过,案子还要查。 祁言拳砸掌心:“反正不管怎么说,这个江绍元一定有问题,必须得重新问话!我要去找挚哥镇场子!” 宋采唐十分赞同:“嗯你去吧,我自己回去就行。” 对江绍元重新问话非常必要,问的好了,能决定案子的走向…… 宋采唐对问话结果,相当期待了。 可惜最先回应她的,不是赵挚和祁言带来的结果,而是关蓉蓉。 计划做好,赵挚和祁言一起去往江家问供,对方配合不配合,有没有老实说,宋采唐不知道,也没时间打探,甚至没时间等待,关蓉蓉来势汹汹,直接到关家,让人传话,把她给叫到了正厅。 而关蓉蓉之所以这么急切暴躁,是因为她的夫君江文瑞,正是江绍元的儿子,她得称江结元一声公公。 当然,她只是妾,再贵,也是以不得脸的手段方法进了江家的门,平日里不一定能见得到江绍元,就算见到,别人也不一定给他好脸色。 宋采唐一看到关蓉蓉,就懂了。 这次连环命案的事很大,江绍元牵扯其中,所有人都知道,但之前他只是相关人,问了几次话,没什么麻烦,但在事发多日的今天,赵挚和祁言大张旗鼓的找上门,气氛就很微妙了。 很多人下意识就会得出一个结论:他可能就是凶手! 第285章 关蓉蓉上门来撕 关家正厅, 张氏坐在首位, 轻捧茶盏,面沉如水。 关蓉蓉站在她身侧, 梳着妇人髻, 平白老了几岁, 气势仍然凌厉, 却再没有之前闺阁少女的轻秀灵气。 在她身后两步, 站着一个束手昂头的妈妈,四十多岁的年纪,圆脸,穿着一身靛青素裙, 梳着光滑的圆髻, 一根头发丝都不带乱的,看着比外面富户的老太太还要气派几分。 眼生,不是自家出去的陪嫁, 气势也太足。 只一眼, 宋采唐就明白了, 这个妈妈, 是江家人, 地位应该还不低。 一见到宋采唐面, 关蓉蓉就发作了, 猛的一拍桌子, 眉吊眼厉:“宋采唐你怎么搞的, 还想不想好好过日子了, 办的都是什么事!江大人可是我公公,大家实打实的亲戚,有什么不满,你冲着我来,搞我公公算什么本事!” 她身后的妈妈重重咳了一声。 张氏也拿眼色斜瞟她,让她注意言行。 什么叫‘搞我公公’?说话能不能讲究点! 居移气,养移体,地位和环境可以改变人的气质,关蓉蓉以前也不这样,起码在闺中时,脾性还能收敛几分,有张氏看着,也不会说话不讲究,可她现在,是人家的妾。 做妾,就注定了格局不可能大,天天在后宅跟人争斗,针头线脑要争,头面衣服要争,通房丫鬟一个眼神,她都得琢磨里头有什么意思,是要争宠还是要害她…… 做妾的以色侍人,少有文化素质特别高的,当着男人的面不会口说脏字,私下里可不见得,脏话说的比市井夫人还厉害,见天听着,潜移默化,关蓉蓉可不就习惯了,学会了? 关蓉蓉自己不觉得有什么,或者说,她现在全副身心在宋采唐身上,根本没心思关注其它。 宋采唐很大方,很正面的给了她回馈:“你拿别人当亲戚,别人对你——未必吧?”她眼神滑过关蓉蓉蓉身后的妈妈,“只一个下人陪你回来,你觉得就很风光了?” 关蓉蓉蓉当下竖了眼,指着宋采唐鼻子就骂:“你个外姓人怎么敢这么说话!我娘还在这里呢!” “你也知道你娘在,”宋采唐视线滑过张氏,见对方额角紧绷,隐隐有怒意,笑容更深,“这么给她丢人,真的好么?” 宋采唐从来不是颗软柿子,她不会主动欺负别人,但别人欺上门来,她也从不会怕。 人生岁月匆匆,见识广闻,谁没点手段话术?戳心窝子肺管子的话,谁不会说两句? “还好弟弟没在。” 关朗是关家唯一的男丁,张氏的命根子,只要一提到他,别说关蓉蓉,张氏自己都愿意牺牲…… 宋采唐悄悄看着,果然,张氏的脸色更黑了。 显然关蓉蓉的表现,也让她非常失望。 而且么…… 宋采唐视线看了下窗外,大姐一定快到了。 “我不跟你废话,”关蓉蓉一摆手,直接问宋采唐,“我公公的事,你必须马上和平王说清楚,不许再闹腾了!” 这话直白得可怕,就差直接说我要走后门,你必须给我疏通疏通,别抓我公公! 宋采唐脸微侧,有些讶异,关蓉蓉蓉哪里来的胆气说这些话? 真不觉得丢脸么? 她拂了拂袖子,叹了一声:“你这样帮江绍元奔走,江家的人,知道么?” 不等关蓉蓉回话,她又道:“你这个时候出来,一定花了不少心思?如果你此行一点效果都没有,你觉得她们是会喜欢你,还是更恨你?” 至于有效果的方向,宋采唐根本不提,因为这件事在她这里,没有别的结果。 关蓉蓉蓉蓉眼角跳了一下,抿了抿唇,仍然硬气:“我婆家对我宠的很,不消你费心!我婆婆都把管家妈妈给我了,你懂个屁!” 那妈妈见关蓉蓉提到她,心内轻叹一声,这个女人,可真是—— 看起来挺精明,小事上也的确拿得稳,知道争,但行大事手段就不够瞧了,眼界窄格局低,说话没一句对的。 幸好是给她家做妾,要是做妻,还不得翻了天? 她眸底精光微闪,细细感受着宋采唐的性格为人,话题方向。 这关家,到底谁说了算,关蓉蓉的地位到底为何,江家此后要如何权衡,今日,她都得看明白了。 张氏察觉到妈妈目光不对,头疼的轻拍了下桌面:“好了,不要吵了,姐妹感情好,在家吵吵闹闹也就算了,蓉蓉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因家中出事,心中牵挂,难免脾气急了些,采唐你是个懂事的,一向柔顺,怎么今日也呛起来了?可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得罪你了?” 她话语温柔,声调微缓,安抚意味相当浓,调开话题的本事也是够够的。 她还很知道时机,不等宋采唐回答,就已经继续往下说:“采唐,亲家的事,你真不能圆缓一二么?” 宋采唐眼眸安静:“命案破解有官府,量刑有大安律,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我不过一闺阁女子,能圆缓得了什么?” “这话说的对,破案量刑自有官府律法,但咱们亲家公,江大人他为人禀正躬直,肯定不是那罪大恶极的凶手,”张氏一边话音徐徐,一边柔柔看向关蓉蓉,“可是如此?” 关蓉蓉蓉大力点头:“当然不是!我公公是正直好人,才没有杀过人!” 宋采唐就笑了:“既然如此,你们怕什么?官府问话,照实配合回答就好,江大人若是清白,平王一定会还他清白。” 关蓉蓉急了:“这天底下多少冤案,进了那种地方,清白也不清白了!” 宋采唐眯眼:“你这是在责平王处事不公,故意构陷?” 这罪名可就大了,关蓉蓉立刻噎住,噤了声。 她怎么可能是这个意思! 张氏也赶紧拦,嗔了宋采唐一眼:“你这孩子怎么说不通呢,亲家公人品贵重,值得信赖,都是一家人,抬抬手就过去的事,何苦如此?” “说起来,你这年纪都要说亲了,也该好好控制下自己的脾性了。” 这话就有威胁的意思了,以婚事拿捏。 宋采唐都气笑了,这张氏还真是不够了解她,因关蓉蓉在栾泽滞留那么久,消息也落后跟不上了。 这话要是让赵挚听见,怕是敢当面打脸! “哟,你倒是叫的亲热,好意思一口一个亲家公,你有本事去江家门前叫,看他们敢不敢应?崔家都能撕了你!” 宋采唐刷的回头,笑容可见的亲切:“大姐!” 这是在关家,赵挚不在,没办法当面打脸,关清却是合适的很,也护短的很,效果一样。 关清瞪了她一眼,好像在说:不争气!骂都不敢骂! 宋采唐垂头,做小姑娘认错状。 关清心下叹气,走上前,将她护在身后。 然后成功的,看到张氏变了脸色。 她刚刚话中的崔家,在汴梁城牌面不算小,与江家称得上门当户对,关蓉蓉蓉的主母,江文瑞的嫡妻,正经该叫江绍元一声公公的,就是这崔家女。 关清目光滑过关蓉蓉,落在张氏身上,鼻中轻嗤:“你不要脸,关家还要脸呢!” 张氏与关清一向不对付,见到就头疼,气顶脑门,何况现在关清还指着她的鼻子骂? “你——” “我什么我?”关清嘴巴伶俐,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张氏,直接拦了,“想骂我?还是想拿捏我?仗着有人给你仗腰子,想和我争权抢位?” 张氏直接愣住。 关清做事一向稳准狠,不喜欢拖泥带水磨蹭,直接抄底:“无恩无情的,你就不想想,计家的人怎么会那么好心?” 计家。 提到这两个字,张氏眉头就是一跳:“你……” 怎么知道! 不听后面的话,只见脸色,关清就知道她想说什么:“我怎么知道?嗯?就准你有人脉,不准我有?” 张氏嘴唇紧抿,眉眼低垂。 “可这人脉,也分好次,有靠的住的,也有靠不住的,”关清眼梢微眯,“咱们三房那位叔叔,早年就跟祖父和爹有矛盾,对大伯更是没有好脸,我可不觉得,这样的人会同你交心。” 宋采唐微怔,这几句话……信息量略大啊。 她早就有感觉,张氏娘家没有任何助力,本身也不懂商事,非要插手关家生意,哪来的底气?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撑她。可这个人是谁,她一直不知道,也没打听过,反正家里有外祖母,有大姐,这些事也用不着她操心。 可今日关清透了底,语气这般,是最近才知道么? 计家……哪个计家? 她的认知里,名气比较大,能跟关家圈子沾的上的,只有那个计家,计柏的家族。 本案的相关人计柏,家族初时起于经商,后转向仕途,树大分枝,家大分宗,有学问做的好的,专门朝着官场进发,资质不足的,分出来汇入商路,两边平日里可能交流不多,但互为助力,很团结。 计柏之所以被陵皇子看上,除了他本身的资质才华,还有家世背景。钱财方面,他能提供相当大的助力。 当然,张氏牌面太小,如果她真有人脉靠山在计家,能助她和关清做对,这个人一定不是计柏,最多是个商路上管事。 她应该把这些事藏得不错,听关清的意思,是通过三房联络。 怪不得在栾泽有几次,宋采唐听到手下丫鬟说,看到张氏行事机密鬼祟,往外送密信…… 张氏此刻的脸色十分有趣,关清欣赏了一会儿,笑眯眯:“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的人脉渠道?为何你行事这般机密,还是被我知道了?” 张氏眯眼看她。 她仍然笑眯眯:“我、不、告、诉、你。” 张氏脸色瞬间铁青,这个关清!早晚有一天——早晚有一天! 她这脸色一边变化,还能一边有心思观察关蓉蓉蓉背后的妈妈。 这个妈妈知道了,江家肯定就知道了,这样的私密,到底不太好…… 可又转念一想,被江家知道,某种意义上也算好事? 毕竟这样,他们会高看关蓉蓉蓉一眼,让她的女儿过的更好。 她这一时犹豫,没有说话,房间内十分安静,落针可闻。 关蓉蓉整个人都呆了。 刚刚这些话,她全部没听懂什么意思!计家?什么意思?哪个计家?三房的叔叔又是怎么回事,关清在说什么? 她本来就有些怵关清,从小到大活在她的阴影里,有事全靠张氏撑着,现在连张氏都不说话了,显然事情很大,她哪敢乱出头? 只能凶狠的瞪向宋采唐。 都是她! 要不是这贱女人干这些事,她怎会如此麻烦! 一边瞪眼,一边着急,她眼睛滴溜溜转,各种想办法。 好不容易出来了,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以后在夫家还怎么斗,怎么挺起腰做人! 第286章 护短大姐放话 关清护短, 气势汹汹进门,三言两语把张氏怼的说不出话, 关蓉蓉闭口噤声,大厅一派安静,落针可闻。 气氛……很是微妙。 关蓉蓉蓉背后的妈妈站了出来,她觉得再不说话,有些不太好。 她先是朝关清福了个礼,笑容温和:“关大小姐可是想错咱们家了,奴婢主母器量大着呢, 老爷又坐在那个位置,眼光格局怎会小?蓉姨娘既已是咱们家的人, 咱们只会怜爱保护,断没有看不上的, 尊家夫人方才拉家长显亲切,江家断没有挑眼的说法。” “哦, ”关清眼帘微垂,“所以是我气量小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话要这么说,都是掐头, 和谐不了。 妈妈讪讪:“可真不是……奴婢不敢有这意思啊!” 关清嗯了声:“妈妈的话, 刚才我听懂了, 总之就是江家容人, 懂礼, 对我关家并不轻看, 也愿意走动?” 一边说话, 她还看了关蓉蓉一眼。 这个‘走动中’的内宅小妾,就是证明,妈妈怎好说不是?立刻点头:“自是如此,来前奴婢主子都叮嘱过了,让奴婢好好照顾蓉姨娘。” 关清:“大家之风,合该如此。” 妈妈就笑着谦虚:“大小姐过誉了。” 她以为话到这里,气氛就回来了,岂知关清话头一转:“既然如此,这般容人重礼,重视我关家,蓉妹妹归宁,为何只你一个妈妈跟随?江文瑞何在?亲家夫人何在?” 妈妈就尴尬了:“这……蓉姨娘再怎么说,也只是妾,不合规矩。” 关清嗤笑一声:“真事事讲规矩,怎么就让妾出门了?” 妈妈就噎的说不话了。 “你们江家可真贪心,想要好名声,又想得实惠,还不愿意承认自己这点又当又立的龌龊心意,什么活儿都是别人干,干不好就是别人的错,你们只管端坐,有仪态有气质,容人又懂礼——” 关清用鼻子轻哼:“脸是不是太大了点?” “打量我们关家好欺负是不是!” 说到最后,关清柳眉倒竖,拍了桌子。 妈妈脸色一变,明显不高兴了。 这位一副口舌也太厉了! “大小姐尚在闺阁,还是注意些言行的好,若亲家老夫人听到不好的话着急,急急过来,出事了怎么办?” 情况紧急,妈妈也想不到更多的方向,还是拿年龄婚事说事。 关清自然不怕,这么多年了,这件事对她来说就是小儿科,半点伤害不着,还能慢悠悠反击:“哟,开始编排我了?以仆议主,这就是江家家风,江家的尊卑之道?” 其实妈妈说出嘴就后悔了,心内直叹糟糕。 她今日怕是被一个小姑娘用话术套住,急了! “不是我说,就凭你?”关清下巴微抬,哪怕并未身穿华服高冠,也像个女中王者,“你这下仆身份,还敢妄想让我祖母出场?就是您家老夫人过来,也得看我祖母高不高兴,愿不愿赐见!” 见妈妈愣住,关清眉目清灵,气质婉素:“这是不信?也没关系,我关清的底气,用不着谁信,你只管做,看我会不会怕半分!” “我今儿个还把话给你撂这,我这妹妹年轻,不懂事,”她指了指关蓉蓉,“你家夫人太太可不是不懂事的,今日这一出,耍给谁看呢?” 关清往前两步,逼近那妈妈:“不错,关蓉蓉是进了你江家门,生是你家的人,死是你家的鬼,但好歹,她身上有我关家一份骨血。她过的好不好,顺不顺,都是她自己选的路,她自己受着挺着,我们不多问。但她若是被人肆意欺辱,红颜命短——我关家这身血,可也是热的,溅死个把人,拖垮个把家族,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这一席话掷地有声,宋采唐几乎要拍手叫好了。 关清太帅! 护短到骨子里了! 她一向不喜欢关蓉蓉,看不上她那做派,日久不见,也不见得有半点思念牵挂,可她还是愿意站出来护着关蓉蓉。 不管关蓉蓉多么讨厌,也是姓关,只要没有杀人放火,罪不可赦,调|教欺负,都只有关家的人来,别人不行! 关清这番雷霆表现,让厅堂整个安静下来。 这厅中唯一会着的主母张氏,眼眸微垂,没有说话,甚至连手上的茶盏都忘了放下。 关清竟然愿意这样护着关蓉蓉…… 这么些年,她竟一直没看透这个死丫头么? 这死丫头到底怎么想的,为什么跟她做了这么多年的对! 一时半会儿,这个问题肯定是理不清的,但别人如此硬气护她女儿,她不可能拆台。 张氏动作顿了一下后,继续慢条斯理的喝茶。 关清这些话放的太狠,几乎把江家的遮羞布全部拽下来,就差直接指着鼻子骂了,话传出去可怎么好?江家名声还要不要了! 江家妈妈根本没想到,不过一个小小商户家,竟然让她碰到了这种难解局面! 可对杠,刚刚试过了,对方牙尖嘴利,还是主子身份,她不撒泼骂街肯定干不过,但要真撒泼骂街,对面小姑娘面嫩挂不住,江家名声也不够她毁的! 这妈妈也是个能人,当下没想到必胜的对敌之法,干脆眼皮一翻,装晕。 苦肉计,扮弱一招,在哪都吃的香。 这样她被抬出门,说起来是被关家大小姐给欺负的,名声坏的可不是她。 看到人演技了得,狠狠摔到地上,都不带喊疼的,关清发了个白眼,看向张氏。 她没说话,意思却很明显:怎么着,你来还是我来? 张氏不可能让关清抢了她的主母职权,而且这是也江家,她女儿的事,当下做急切状,招呼旁边站着的丫鬟仆妇:“还愣着干什么?快点把江妈妈抬到厢房休息啊!” 这样把人抬出门是不可能的,关家要脸。 这边迅速规置,大厅人员一清,骤然安静。 关蓉蓉咬着唇,深呼一口气,走到宋采唐身边,猛的拉住了她的胳膊:“宋采唐!你到我家我从没求过你,就这一次,就这一次好不好?你搭把手,帮我这个忙,放过我公公,行不行?” 宋采唐低头看向紧紧攥住自己,发白的颤抖的指尖,轻轻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呢?” 关蓉蓉眼角赤红:“你只说帮不帮我!” 宋采唐摇了摇头:“这种忙,我帮不了。” 关蓉蓉蓉蓉颤抖的放开她,眸底有些绝望,声音里带着哭腔:“……不帮……怎么办?我以后……可怎么活?” 她之前从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错,一直雄心万丈,觉得不管怎样都能过好日子,这种眼花缭乱的富贵日子,是她自己求来的,从没想过会后悔。 可与人为妾,身后没了母亲,独自一人在外姓的后宅打拼,各种艰难…… 世情教会了她很多事,可惜晚了。 她只有一条道走到黑。 “我现在已经没有路了……”她瞪着宋采唐。 “所以,”宋采唐看着他,目光安静,“你还要把娘家人得罪干净么?” 江家不能立足,若娘家也不容,才真是没有路。 关蓉蓉一怔。 宋采唐借着她愣神的工夫,退开两步,离开她的身边范围,一边往外走,一边看向窗外的亭亭身影:“我与大姐还有话要说,告辞。” 大姐…… 关蓉蓉看向关清。 这个女人的背影很瘦,肩也不够宽,可挺的笔直,一点也没有女人的柔软弱势。 装模作样,她最讨厌她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个最讨厌的人,关蓉蓉眼睛模糊,热泪滚了下来。 …… 关家这边热闹着,赵挚那边却很冷清。 江绍元不配合。 他一改之前态度,冷漠无言,不管怎么问都不说话,急了就一句:有本事你们查!把证据甩我脸上! 无果。 不过这也没关系,线索总是要一点一点查的,打脸就打脸,他们又不是没干过。 赵挚一点也不挫败。 正好,有一件之前查的事,有了结果。 关于水银。 本次连环凶杀案,并非只有找到的这几具尸体,深查之下,又发现了三次疑似水银中母的痕迹。 丹砂中含大量水银,煅烧可提纯,但生成的水银容易挥发,并不好收集,干这活儿的人也很容易中毒。慢慢的,大量实践经验里,有人掌握了密闭制作技巧,更高效,更安全。会这种秘技的人并不多,行业中佼佼者都能叫得出名字,查得出籍贯,赵挚广布网罗,很快筛选出一个人。 就是汴梁本地人,姓令,叫令敏方,祖孙几代单传,都是干这个的。密技再安全,也难免遇到意外,令家人命都不太长,令敏方是最后一代传承人,死于十八年前。 他死的时间很微妙,正好是北青山剿匪那一晚。 他之死后,儿子跟着失踪,不知下落。 赵挚心中存疑,亲自过往探查,问询当时的街坊邻居,尤其确定了令敏方孩子的性别,确认是儿子么? 他这一问,大家都愣住了,说您要这么问,还真就说不清了。 令家密技特殊,一不小心很容易中毒伤身,为了不影响到别人,他家一向自律,很少与外人交往。说令敏方的孩子是儿子,是因为每次那孩子出现,穿的都是男装。 小孩子未二次发育时,相貌都是青涩清秀,瘦瘦的,声音不尖也不会太低,不扒衣服,谁能真的就认定性别了? 而且大家接触都不深,和令家没什么来往,不敢拍胸脯打包票。 …… 温元思这边,也遇到一桩难事。 他被陵皇子拦住了。 陵皇子相貌很像皇上,脸特别方,下巴特别宽,好在他年龄尚轻,未及弱冠,人又瘦,体型修长,看起来颇有几分皇室风流。 他站在温元思身前,微笑晏晏:“连环凶杀案,办的怎么样了?” 温元思不知这偶遇是否真的偶然,面带微笑,回答得中规中矩:“正在流程进行中。” 陵皇子挑眉,往前凑了凑,声音还可以压低了,好像在说什么悄悄话:“这凶手,找到了么?” 温元思束手垂眸:“官府还未挂出告示。” 陵皇子:“那证据线索呢?够不够足不足?” 温元思声音徐徐:“有人觉得有就是足,有人觉得必须所有集齐才叫足,还望殿下不要怪下官多思——殿下说的,是哪种?” 陵皇子挑眉,手中扇子刷一下打开,遮了半张脸,低低的笑了:“温大人好缜密的心思。” 他问命案,问了三个问题,都很直接微妙,温元思看似答了,答得很干脆,其实什么重点都没说。 温元思眼观鼻,鼻观心,微笑轻语:“殿下谬赞。” “不过——”陵皇子转着扇子,眸底有精光闪过,“本皇子最欣赏谨慎的人,如果谨慎又聪明,更加拒绝不了。” 他直直看着温元思:“你跟着赵挚混,觉得会有前途?” “殿下此话何意?”温元思似乎十分惊讶,眉目肃正,“下官只是尽职办案,为君尽忠,为国尽心,断不敢拉帮结派,结党营私!” 陵皇子脸上笑意更深。 把话题拔高到这份上,是想堵他的嘴,还是——彰显自己的品格端行? 陵皇子向来越挫越勇,温元思挑剔了她的兴致,他便不会放过,直接问:“温大人觉得太子如何?” 温元思面色更加严肃:“下官不敢妄论储君!” 陵皇子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手上扇子一转,指向自己:“那你觉得本皇子如何?我、许、你、论。” 温元思:“殿下天家贵胄,龙章凤姿,自是尊贵。” 还是没用的话。 陵皇子心里门清,也不指望一回能怎么样,点点头,微微笑道:“听说李老夫人与皇后娘娘早年有些龃龉,关系不怎么好……我愿从中周旋,解了这个结,温大人意下如何?” 温元思怒了。 他父母去的早,是祖母把他带大,受苦颇多。有人若想对付他,他从来不怕,可若想对他祖母不利—— 温元思天生好性子,在李老夫人教导下,温谦雅端,颇有君子之风,心里在生气,表面上还是看不出来。 陵皇子也没逼他答话的意思,自己就接着往下说:“温大人不要误会,我只是太欣赏温大人,起了惜才之心,没旁的意思。” “这个连环凶杀案闹得这么大,全汴梁城都知道,我也极感兴趣,若有进展,还请温大人给个面子,跟我互通有无。” 说到这里,他眨了眨眼,语气轻快:“我并不插手案子,只是想知道点消息,并不为过吧?” “之前的话,不着急,温大人可慢慢想,有决定了,知会我一声。” 陵皇子似乎并不在意温元思的回答,顾自把话说完,就走了。 温元思目送他背影远去,眼睛慢慢眯了起来。 为何…… 一个皇子,会对这个命案感兴趣? 第287章 坐谈分析 这次的连环凶杀案很不一般。 你以为它是某个男人心里有疾病, 专门憎恨猎杀女子, 结果出现了男性死亡死者;以为它是因为竞争, 利益,与盐运私情捆绑在一起,结果所有的受害者似乎都与青楼女子有关, 圈子跳不出去;以为是有人深爱这个女子,心理敏感压抑, 做下了这许多事, 结果, 它又与十八年前的事, 通敌叛国有了牵扯。 水越来越深,越来越看不到底。 赵挚几人一直没有停,尽着自己所有努力, 挖掘更深层次的信息和线索, 慢慢的, 好像窥到些东西,又说不明想不清。 这种时候,就需要集思广益了。 再一次,午后暖阳相伴,清幽淡茶手边,四人围桌而坐,面目肃然。 “先说死者, 目前我们知道的, 除了两个女性, 多多少少都和盐运,叛国者的金银通道有关。”赵挚目光环视一圈,先行开场,“特殊的机关盒和机关图,重大的贪污受贿金额,金银的隐秘消失,查无所踪,都能说明这个问题。” 温元思探查方向与他相交,点了点头:“大部分死者能寻到相关证据,小部分寻不到,但此疑点,每个死者都逃不掉。” 所以一定有证据,只是暂时没被找到。 赵挚:“而这些相关证据明显的死者,同时有清晰的线索痕迹,曾被鹰卫盯过。”说到这里,赵挚目光暗了一暗,“只有痕迹,没有后续。” 这样引发的思考就很明确了。 鹰卫做事不可能虎头蛇尾,发现了不办事,要么,是这件事深查后失去了价值,没有再扩大深挖的必要,要么,是他们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被敌方发现,灭了口。 这件事微妙至此,与通敌叛国有关,怎么会没有价值? 而要能灭他们的口,敌人更加不简单。 未必是本案死者本人,很可能是这个组织的头,整个通敌叛国线路里最后的人。 这就很可怕了,敌在暗,我在明,我不知道敌是谁,敌却对我知之甚深…… “那个……”祁言犹豫半天,弱弱举手,问了一个困扰他很久的问题,“我小叔叔,是鹰卫么?” 小叔叔在他印象里是个极好的人,所有好品质都拥有,他虽不知道小叔叔可能一直在做危险的事,但他不能相信小叔叔是坏人。 问出这个问题时,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宋采唐和温元思对视了一眼,心内观感相似,这个问题在她们二人心里,其实也有了答案。 前前后后这么多案子里,她们最知道所有真相,所有信息线索,所有重心,景言卷进案子的方式和深度,除了这个,再无其他可能。 但事关机密组织,皇上独有的鹰卫组织,哪怕猜到,也不好主动问。 赵挚目光滑过三人,良久,点了点头:“没错,景言是鹰卫。” 这个问题他已经请示过皇上,过世的,与本案有关的鹰卫,可以小范围,象征性的解释。 “除了他,还有一个人也是。” 赵挚看着三人,指尖敲打在桌面:“蔺飞舟的案子,还记得么?他通过吕明月,各种汲汲营营要寻找的人,十八年前北青山上,帮过谷氏一把手的人,也是个鹰卫。” 祁言嘶了一声:“那个鹰卫——” 赵挚:“他年纪略长,于蔺飞舟有养育之恩。” 温元思偏头:“这个人,现在可还在?” “去世了,”赵挚摇了摇头,“十八年前那个晚上,他就牺牲了。” 宋采唐目光微闪:“那他身上和景言一样的标记,就是鹰卫组织的身份标识?” 这个问题算是问到了点子上,只是赞赏的看了她一眼:“不是。” 如果是,倒还简单了,偏偏不是。 “所以——”温元思眯眼,“这个通敌叛国的人,十八年前就开始有组织有行动了?” 有标记的,就是他们要杀的人! 祁言眼睛瞪圆,差点捂嘴,那这伙人也太厉害了吧!逍遥了十八年,得吞掉多少金银! 赵挚:“这一点,未有任何迹象证明。皇上那里,也不能查证。” 宋采唐就明白了:“十八年前这个人可能开始滋生心思,却没有动,北青山一夜后,大约发生了什么意外……这才动了。” 皇上穷全部权利力量都不能查证,结果只有一个,十八年前,应该还没出事。 杀景言的标记,是这些人干的,但与蔺飞舟有关的这个鹰卫身边的东西,大约只是巧合。 但在这件事上,证据不足,这么讨论不知要讨论多久,宋采唐果断拉回话题,继续关注凶杀案:“还是那句话,凶手杀人肯定有动机,死者群体的共同点,我们找到了,可以顺着分析——为什么他们必须得死?” 祁言率先找到一个方向:“这群人这么坏,做事机密又阴狠,可能凶手的家人对他们来说是麻烦,清除了?” 有时候甚至不用窥探到秘密,只要离秘密很近,坏人就会心虚的动手。 凶手为家人报仇什么的,再正常不过。 “不然解释不通,整个群体都存在凶案里的原因。”祁言摊手。 “有道理,”温元思先肯定了一下祁言的猜想,才语音缓缓道,“可这个组织群体这般隐秘,平王连带我们,查了这么久,都只碰到冰山一角,找不到具体名单,凶手是如何得到的?” 一个人的能力与力量,能有多大? 本案中,可是没半点凶手与人合作杀人的迹象。 祁言就解释不了了,眉毛拧成一疙瘩。 是啊!这是怎么回事! 集中讨论就是这一点好了,能够刺激思路,扩散思维。宋采唐长眉微敛,双手捧着茶:“所以我们是不是有理由相信——凶手接触过这个群体的人?” 赵挚颌首,目光如鹰:“可能是这个组织内部出来的背叛者,或者,是正在清查这个组织,站在他们对面的人。” 比如鹰卫。 “那我说的这种就比较困难了,”祁言抹了把脸,“一般的普通人家,就算有深仇大恨想报仇,也没有办法搞到这么多信息。” 温元思:“如果是叛国者组织里的背叛者,我认为可能性也略小。这个组织严密谨慎,治下不可能没规矩,有这样的人,一定立刻清理。照着这个方向,我更倾向于,凶手不是背叛者本人,而是背叛者的家人,还得是关系不明,隐藏的很深,不好查的那种。” 鹰卫的话,更不好说了。 这个组织更机密,消息很难透露,基本所有在职人员的家人都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一旦牺牲,也会圆个合理的场,报仇的话……有点不太像。 “我们可以再分析一下凶手的杀人模式,”宋采唐又说,“我们人类的很多行为,都跟心理状态有关,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心理活动尤为重要,每一个动作背后,都蕴含着不一样的意义。” “比如拖拽,就是一种仇恨的行为,很多时候甚至是一种惩罚手段。” 比如这个时代,北方游牧民族,会把犯了错的人绑在马后,马跑拖拽,就是刑罚。 “当然也不是没别的可能,比如凶手力气不足。” 宋采唐回想着案发现场的状态:“人类用脑子思考,用脑子记忆,凶手伤害死者头部,砸坏后脑,可能是想毁掉他的思想和记忆——这些东西对凶手来说可能很不美好。” “所有死者姿势都是脸朝下,凶手可能不想看到死者的脸。至于扒掉裤子,在□□泼洒秽物,怎么看,都与性有关——” 为什么? 到底是怎样的仇恨,怎样深,怎样重的仇恨,凶手才会如此? “来,几个案件嫌疑人,咱们再捋捋。”赵挚提起的第一个人是安阳侯,“他同赵忠走的近,插手盐运生意,对金钱看得很重,还是皇后的亲哥哥——目前没证据显现他通敌叛国的人有关,就算有关,真是凶手,行为模式好像也不应该如此。” 他没有亲友被弄死,就算仇恨也是来自于金钱,皇后地位高尚,没必要以这种方式卷进去。 除非…… 皇后也卷了进去。 祁言连连点头,觉得很有道理:“要说安阳侯像凶手,还不如说计柏呢! 这个人很能演戏,两面三刀,嘴甜会哄人,看起来一心一意要泡玲珑,实则送礼都不走心,仗着陵皇子站在背后,各种上窜下跳,很能装了!假的很!” “可他家世也不错,亲朋也没查出不妥,”温元思微微凝眉,“他的一个特殊敏感点,就是和皇后的奶娘,大梁氏有关。” 在栾泽时,他们办过一个连环杀人案,受害者都是花娘,最后两名死者,问香和月桃都是小梁氏的孙女,小梁氏是皇后奶娘大梁氏的妹妹,一家人风气颇为不好,仗着这点关系在栾泽过的很好。 前后两桩连环杀人案,看似没什么关联,可真是……没一点关系么? 温元思觉得自己想的有点多,但办案,不怕想得多,就怕想的少,想不到。 一番话后,几人各有思索,房间安静了一瞬。 赵挚又手交叉,又提起另一件案件相关人:“江绍元态度转变非常大,对问话十分不配合,我确定他一定有所隐瞒。” “这个人不用说,一定因为保护玲珑干了很多事,”祁言哼了一声,突然腿一盘,收到椅子上,双眼放光,“说起来,王氏死的那晚,玲珑遇到意外,形容的身高体型,也很像他啊!会不会里面有什么猫匿?” “挚哥挚哥,”祁言看向赵挚,“找到的那件黑袍子呢,要不要让江绍元试试!” 赵挚沉吟:“此事的确有些诡异,玲珑说有这么一个人出现过,身上痕迹也做不得假,袍子也找到了,可雁过留声,水过留痕,这个人偏就一点痕迹也没有……” 太不正常了。 祁言甩着扇子:“谁说不是呢,要不是有这么多实打实的证据,我都要怀疑是玲珑自导自演,编瞎话了!” 他哈哈一乐,房间却安静了下来。 安静到诡异。 硬生生噎住,把笑憋回去,祁言弱弱的看三个人:“你们……这么看我干什么?” 赵挚眯眼,宋采唐敛眉,俱都若有所思。 温元思微微一笑,语气意味深长:“因为你这话让我们茅塞顿开啊。” 祁言一口茶差点喷出来:“你们——不会吧!” 那玲珑真的自导自演? “不可能,人家多配合啊!除了跟江绍元有关的事她良心过不去,其它的问什么说什么,她可是受害者啊!”祁言都有点急了,“那晚要不是遇到了挚哥,她都可能不仅仅是被欺负的事了!” 宋采唐微笑:“所以,她出事了么?” 祁言皱眉:“因为她……幸运躲过了?” “ 就是因为她太配合,太像受害者,所以我们不管谁都没怀疑她。可之后事实明显,她并没有再遇到危机,也不像惊弓之鸟害怕,这是不是说——”宋采唐看着祁言,“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会有事?” 赵挚眉目冷峻:“抛开这些刻板印象,玲珑在那种微妙的时间地点,神情紧张的出现,就很可疑了。” 这很可能是一个故意策划的,演示一些行为的局。 不需要一个‘黑衣人’出现,袍子可以自己放,身上的痕迹,可以之前想办法弄。 女人身上的疑似欢爱的痕迹,早一柱香晚一柱香,肉眼上真的很难区分。 祁言有点急:“那你们这一个一个排除,到最后凶手只剩女人了啊!” 温元思轻笑:“谁说,本案凶手一定是男人的?” 第288章 所以你们都怀疑—— 汴梁城, 天子脚下,忽现连环凶杀案, 震撼力影响力如何,想象的出。 现在又说连这环案凶手,杀了这么多人的人,可能是个女人…… 祁言有点接受不了, 傻呆呆的捧着茶, 看着旁边的三个人。 宋采唐面色沉吟,久久未言。 上辈子导师的话言犹在耳, 记忆深刻。 凶杀案里, 女性凶手比例比男性小很多, 每每遇到这种案子方向,试图推理时,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男性凶手动机通常简单,钱,权,仇最为常见,但是女人心思动机, 非常难猜, 很多时候一个小小的举动可能包含了很大意义, 找不到这个点, 就没办法破案。 女人内心生活很丰富, 很多诉求, 不仅男人无法理解,很多同性也无法理解推测。 “本案的女性相关人,还有一个。”祁言面色严肃,提醒身边三人,“凝烟。” 赵挚想了想,摇了摇头:“凝烟不太像。她看起来胆子很大,身后有靠山,但观其行事,并不像有大智慧的人。” 温元思相当赞同:“而办成这么一桩大案,前前后后杀了那么多人,还能轻松掩饰,不为人知,凶手的聪明程度——可以想象。” “所以你们都怀疑玲珑?”祁言眨眨眼,看向宋采唐,“你也是?” 宋采唐点头一点也不犹豫:“她的确,有很多地方可疑。” 祁言:…… “十八年前,北青山剿匪当晚,一个匠人死了。这个匠人姓令,叫令敏方,”赵挚话音徐徐,给出另一点线索,“而令敏方的独家技艺,就是提纯丹砂,也就是,制水银。” “他有一个儿子,当晚之后,失去踪影,下落不明。这个孩子,我特意问过了,旁的人,街坊邻居熟的不熟的,都只是‘知道’这是个儿子,没有人能确定。” 这种时候,这话种,暗意如何,不要太明显。 祁言抠着眉:“可也不对啊,这是十八年前的事,玲珑现在才二十出头,十八年前还是个小娃娃!她怎么可能跟这件事有关,是这个孩子?” 宋采唐就笑了一声:“不,玲珑姑娘绝非二十出头。” 祁言眼睛瞪大:“哈?” 你说啥? “女人在保养上下的功夫,你们男人大约永远不会知道。” 宋采唐眼梢微垂。 父亲宋义的事,不大好说,还好近来她一直努力一件事,刚巧今日得到了结果,还没来得及说:“我近日有请漕帮帮主帮我私下留意各处的烟花场——” 刚开了头,赵挚就不赞同的看向她,吃醋感觉不要太明显:有什么事不能支使我去做,要找一个外人帮忙? 气氛瞬间转的暧昧,十分不严肃,宋采唐眯眼,在桌子底下踢了赵挚一脚:别闹。 事实上,查这种事,曹璋还真是比赵挚方便的多。有些秘密,自有自己的规则,官府不好插手,有关联的圈子却好问的多。 “ 玲珑一在玉春楼挂牌,就是很成熟的妓子,情商足够,长袖善舞,对各种规则十分熟悉并能掌握运用,一炮而红,红的非常快,范围非常大,绝对是经过训练的人,”宋采唐语音缓缓,“我问过老鸨,老鸨吹嘘自己训练人的本事了得,话里也不否认玲珑天生是干这一行的,天赋异禀,上手非常快。” “ 我不信世间有对这种事上手非常快,非常享受的女人,绝对是之前有过类似经历。” 随着她的话,严肃气氛回来,赵挚也不敢闹惹了她生气,只是静静看着她,听着她说。 宋采唐:“果不其然,曹帮主还真帮我查到了。” “大概十六前年,从汴梁往南走,离的不太远的凉县,某个青楼有了个特别出色的新妓,将将十三四,非常年轻,名叫怜儿,和玲珑姑娘生的很像……” “等等,”祁言嘬了口牙华子,“十八年前制水银的匠人令敏方姓令,新妓怜儿的怜字里有个令,玲珑的玲也有令——” 细思极恐! 而且照这样看,十六年前十三四,十八年前就是十一二,现在二十九或三十岁……每一个时间点年龄都对得上啊! 这难道是巧合? 不是巧合,就是问题。 “当时的怜儿姑娘,挂牌未满一年就失踪了,曹帮主探不出当时真相,总之就是,这位怜儿姑娘从此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世间全无音信。” 一个人再怎么变,再怎么会保养,性格里的很多东西是变不了的,有些小习惯也是变不了的,宋采唐请曹璋帮忙,仔细查对了那位怜儿姑娘的过往细节,几乎已经确定,她就是玲珑。 “所以咱们这位玲珑姑娘,可不只是二十出头。”宋采唐长眉微敛,“她隐瞒了年龄,隐瞒了来历,多年没有音信,可能事出有因,也可能是故意的。” 她想换一种生活方式。 “消失那么那么多年后,大约四年前,她卷土重来,直入这汴梁城,最大的烟花场所,也定有原因!” 温元思叹了一声:“但凡姑娘家,没几个真心实意,愿意自己出来卖,天生喜欢这行。若玲珑过的下去,不为生计逼迫,为了什么进来这烟花场?若她过的下去,可以自给自足,那消失的这些年,她在哪里,在干什么?” 每一条每一条,都是问题。 赵挚眯眼:“这汴梁城的连环凶杀案,算一算,正好起于四年前。” 目前发现的受害者,死因不同,地点不同,但不管哪一个,推断其遇害时间,都在四年内。 “那玲珑要是这个令敏方的女儿,会炼水银,使用水银就很正常了!”祁言皱着眉毛,“可她的身份,怎么跟叛国组织联系起来的?难道真被我说中了,她爹在十八年前被这伙人弄死了,所以她要报仇?” “可是也不对啊,宋采唐说十八年前这个组织还没动作呢,而且以她的身份牌面,也弄不来这名单嘬!” 宋采唐:“或许她在某种意外环境下,认识了某个组织里的背叛者。” 赵挚:“或者鹰卫。” 温元思沉吟:“我们该大力度排查一下玲珑的人际关系了。” 从过去到现在,她身边都有谁,和谁认识,和谁交好? “如果凶手真是她……”宋采唐微微垂眸,指尖摩娑过茶杯沿,“很多东西,就能说的通了。” 祁言十分感兴趣:“什么东西?说说说说!” 赵挚和温元思没说话,一起看向宋采唐,意思很明显:说吧,我也想听。 宋采唐就笑了:“女性凶手因为性别特点,杀人方式上有很多体现。比如一般女人身材不会太高大,力气也没那么足,若起意杀人,很少人会选用暴力方式,她们会示弱,或者引诱,降低对方警惕心,在合适的时间和地点,下毒比直接出手更方便。” “本案所有受害者都中了毒!没中毒的也中了迷药!”祁言拳砸掌心,“凶手所以击打后脑的动作,都是在受害者本人没有反抗能力之后!” 宋采唐微笑:“还有王氏遇害当晚,玲珑的表现……” 微妙的时间表现,与凶手时间线重合。 “至于击打后脑,摆出脸朝地的动作……” 毁掉记忆,对别人的脑子不满,大约是她本人不愿意想起那些事,她是如何跟这些男人周旋,忍着恶心伺候他们上床的。换了谁,谁都不愿意再看到这些人的脸。 至于有关于性方面的侮辱,却没有任何发泄的痕迹,就更简单了。 男人对性的执着,很多女人理解不了,比如宋采唐知道,很多连环杀人案里,男人的动机和表现,跟这个有关,也一定会有各种变态行动呈现。 她知道,会总结,会跟着方向追寻真相,但她本人,是理解不了的。 所以本案这一点,才让她奇怪,现在她找出原因了—— 因为凶手是女人,来不了。 玲珑身在青楼,不管什么原因,想要做什么样的事,她对这样的自己一定是不喜欢的。男人侮辱她,她就想侮辱回去,只是这么简单。 至于本案里的女性死者…… 要不还是同样的原因,这些女性死者与叛国组织有关,要不就是—— 凶手的戾气升级,不再执着于一路,这些女人在别的方面惹了她。 本案凶手,现在真的很危险。 “还有一点,需要大家注意。”宋采唐长眉微敛,“时间差。凶手是怎么做到游刃有余的杀人,自己还有不在场证明的?” 必然有一个人,帮她掩饰。 或者她用了什么手段,使别人不得不帮忙。 祁言立刻举手:“江绍元啊!这个人说帮了玲珑很多,是不是就是这些事!郑方全死的那晚,就是江绍元帮玲珑做的不在场证明,他说后半夜他俩在快活!” “咳!” 赵挚拳抵鼻间,狠狠刮了祁言一眼,提醒他注意说话。 祁言立刻怂了,摸摸鼻子,不敢说话。 温元思道:“凶手杀害王氏时,照现场看,应该是不小心被人撞破,没做完一切,匆匆离开,这个是谁?凝烟说曾经看到玲珑犹豫要不要去找王氏,玲珑当时应该是察觉到了凝烟在偷看,故意演戏给她看,回房间后,等了一会儿,才又再次出来,朝王氏下手。这最后一出,杀人的时候,被谁撞破了?” “还有她身上的痕迹,”赵挚垂眉,“她当日被安排的是陪计柏,但是计柏一直在书房跟郑方全在谈正事,没腾出时间,她身上应该没有任何痕迹才对。” 后边有了,当然是有人干的,这个人是谁? “还有一件事,我并不确定与本案有没有关系,但感觉很微妙——” 温元思微微垂眸,将遇到陵皇子的事说了一遍。 包括两人的对话。 “……他看似有意招揽我,但最终他给我的感觉,招揽倒是其次,他更感兴趣的,是这个案子的真相。他想知道凶手是谁,为什么?” 陵皇子这样的人,肯定不可能是为了给死者鸣冤,那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事? 第289章 自首 随着四人讨论深入, 线索理顺, 案情慢慢变得清晰, 接下来的方向也定下了…… 这是好事。 若一切顺利, 案子许就能破了。 但隐在案件背后, 总有一件事影影绰绰, 不只这个案子, 之前的几个案子也是。 十八年前。 十八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北青山剿匪, 除了匪患, 还有谁借风起势,做了什么? 赵挚宋采唐几人没含糊过去, 将关联线索一一分析, 现在的,之前的, 命案里有的,命案里没有的……得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通敌叛国的人,肯定是存在的,不然这么多命案怎么哪来的?机关盒机关图不是假的,顺着盐运水路,悄无声息消失的金银也是存在的。 大安朝中一定有一个人, 手握力量,狼子野心, 意图谋反。 谋反也是要有原因, 有时机的, 好好过着日子, 怎么就起了反心,怨仇这么大?这个人身边,一定发生了什么特殊的,了不得的事。 而看这所有事件线索的起始点,似乎都是十八年前起…… 他们是不是有理由相信,就是在这个时间节点,发生了一桩大事?所有叛国通敌举动,这时都还没有,之后一切举动皆源于此? 这个叛国通敌之人,当时可能在做什么,不想让人知道,或者做错了什么,没有办法回头,之后的一切才变成了这般模样。 这件事,皇上当时应该并不知情,很多年后才有察觉,开始大力探查,因不知对方实力全貌,连鹰卫都吃了很多亏。 可惜的是,手中线索信息太少,就算有了推测方向,也没有任何实证…… 手上这桩连环凶杀案,却不能等了。 既然有了针对方向,赵挚带着几人立刻行动—— 赵忠死后,他就有所准备,在剩下的几个案件相关人身边都派了盯梢,一天十二个时辰,一刻不离。这个方法固然好,凶手没有办法悄无声息的再杀人,但他也同样因为凶手不再动,得不到更多信息。 现在正好,保留几条线的同时,他可以集中对付玲珑。 查过往,探虚实,诱口供……从简到繁,从浅至深,如果凶手真是她,她绝逃不过这一次次的进攻,早晚得招。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玲珑这还没怎么着呢,江绍元认罪了! 他主动找官府自首,说这起连环命案是他做的,所有人都是他杀的,什么时间,在哪里,都杀了谁,用的是什么毒,怎么用绳子绑起来的……哪哪都细致,由不得人不信! 赵挚四人听到消息,没一个敢耽误,立刻大步跑到现场。 祁言一脑袋问号:“怎么回事?不是说凶手是玲珑么,怎么变成江绍元了!他还自首了!难道咱们之前真的想多了,凶手其实就是为保护玲珑干了这么多事!” 温元思眉眼凝沉:“稍安勿躁,先看看。” 他并不觉得案件方向出了问题,但江绍元这个行为,的确有疑点。 哪怕是替人顶罪,案件细节也不可能这么清楚明白,除非共同作案,可本案所有细节痕迹里,不存在共同作案的可能…… 他看了眼宋采唐。 宋采唐和他想法一样:“我并不觉得我们错了。” 只是江绍元这个行为——她也的确没想到。 他喜欢玲珑是真的,她看得出来,但他真能为玲珑做到这么多? 赵挚冷笑一声,直接大步走到江绍元身前,问他:“王氏命案,你用的什么毒?” “水银!” 江绍元话音宏亮,站姿笔直,竟然有种理直气壮的气势。 赵挚:“哪来的?” 江绍元:“买的!” 赵挚:“在哪里,跟谁买的?” 江绍元:“隐秘暗地,花大笔银钱购得,卖主不知!” 赵挚眯眼,声调压低,气势颇为凛冽:“官府破案,是讲证据的,不是你说你是凶手,就抓你归案认罪,万一——你是别有用心,替人顶罪呢?” 此话一出,房间瞬间安静。 祁言眼睛瞪的大大的,心说不愧是我挚哥,直戳重点,强,厉害! “我说人是我杀的,就是我杀的,没事替别人认罪干什么,我闲的慌么!”江绍元果然急了,“平王爷可别说,咱们汴梁城没有这种黑市暗坊,有没有,能不能办成事,王爷心里清楚的很!” 赵挚:“哦。所以呢?” 江绍元瞪他,所以就他是凶手啊!不是说了么! “你得明白一点,江大人,”赵挚往前走了两步,不管步态神情还是语气,都很放松,“作伪证是一件难度很高的事。这汴梁城中大大小小,明明暗暗的事,只要本王想,就能查清。说话之前,可千万要小心斟酌。” 宽敞厅堂,阳光漫散。 赵挚穿着亲王常服,衣角隐约绣有云海蟠龙,这慢条斯理的一走,一放话,气氛瞬间转变。 话中强弱攻守,全部对调。 江绍元肉眼可查的犹豫了,反观赵挚,一派闲适写意,大局尽在掌握的自信。 祁言兴奋双眼放光,果然这才是挚哥!啥时候都能压住场子! 宋采唐也……也赞许又无奈的看了赵挚一眼,不管什么时候,资本的力量都是巨大的。 可是你是王爷,你厉害,能不能眼神老往这边瞟,小心气场塌陷,瞬间崩盘啊! 温元思就比较理智了,类似场面不知经历过多少,相当习惯,没一点大惊小怪的样子,还能站出来帮忙敲边鼓壮声威:“下官也想提醒江大人一句,杀人是犯法,替人顶罪同样是犯法,刑罚随影响不同,若是被查出来——大人是凶手,自然斩立决,判得痛快,若不是凶手,罪不及死,可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人大多不怕活着,小部分不怕死,但几乎所有人,都怕半死不活。 江绍元眼皮一颤,看了眼温元思,又看向赵挚。 二人皆眸色淡淡,似静水流深。 无法,他只得叹了口气。 “我本念着大家情分一场,不想将她扯进来,现在看,是不行了,”他突然眯眼,下巴高抬,眼眸幽深,声音缓慢又清晰的,吐出一个名字,“是玲珑。” 祁言激动的差点蹿起来:“招了招了,你还是招了,说实话了!是玲珑干的!” “祁公子此话何意?”江绍元皱着眉,眸底似乎闪出一抹恶意光芒,“玲珑做了什么?她只是被我逼迫,卖给我药物并为我保密。” 祁言嗓子一噎,像被掐住的大公鸡一样,噎的气都没顾上喘:“你——” 江绍元鄙视的看了他一眼:“祁公子对我的个人能力有什么误解?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办什么事都得小心谨慎,我要杀人,怎么可能所有一切自己准备?” 赵挚眯眼:“所以玲珑是你选定的帮手?” “也不算帮手,女人啊,脑子太蠢,嘴也不严,能帮得上什么忙?”江绍元微笑,“不过玲珑的身份环境,倒是个便利。她又无亲无朋,色衰无继,未来无依,我只要用些手段,小□□迫,她便不敢不听话。” 说着话,他还颇为自得的看了几人一眼:“结果如何?她没在你们面前卖我吧?呵,女人,还以为我喜欢她喜欢的不行呢。” 祁言惊讶了,难道……难道玲珑竟然是被利用的工具么! 他颇为无助的看了宋采唐一眼。 宋采唐长眉微敛,若有所思,没顾上看他。 “不只这些,所有的不在场证明,也都是我逼她帮我做的!” 江绍元的得意还没完,见现场随着他的话一静,更为满意,背着手,目光滑过众人:“你们受害人也找了,案子也查了,难道就没注意到,所有命案发生的时间,我都清清白白,不可能沾边,玲珑也忙的分不开身?” 祁言气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指着江绍元的鼻子:“所以你是真的忙,玲珑只是关上门,一个人在房间里,替你打掩护!” “啧啧,”江绍元鼓掌,“祁小公子可真是聪明。” 说着夸人的话,神情动作无一不是鄙视。 祁言都气炸了。 赵挚仍然稳得住,慢条斯理一掀袍角,到主位坐下:“那说说吧,你的杀人过程,比如王氏。” 他不但稳得住,还捧起茶盏,呷了一口。 从容沉稳,自带气场:“什么时候动的手,怎么做的?” 祁言看着,深呼吸两口,平静下来,瞪了江绍元一眼。 江绍元脸色有些阴,不过态度并没有改,还是十分配合,赵挚问,他就说了:“我那晚并没有睡着,趁着凝烟睡过去,我悄悄起身,出来杀的人。” 祁言哼哼了一声。 他很想回敬一句,跟个小妖精大战三百回合,玩的那么狂野,小妖精都受不住睡着了,你的腿就不软?腰就不酸?还有力气杀人啊! 可他知道气氛不对,没有说话,只用转的溜溜快的眼珠子表达自己的气愤。 “我悄悄走进王氏房间,她已经晕过去了。” 赵挚没说话。 他摆出来的这姿态也不适合紧追,温元思便站出来,问话:“怎么晕的?你知道她会晕?” “自然,”江绍元瞥了温元思一眼,“她中的水银毒气,之前不是说了,我逼玲珑帮我弄到的。” “那中毒——” “当然是我提前布置好的。” 被人当傻子鄙视,温元思仍然面不改色,继续问:“郑家内宅,主母院落,你如何进去的?” 江绍元嗤笑一声:“温大人这还是不信我啊。” “我本人最喜欢信任关系,”温元思面带微笑,很是和善,“所以,啊。” 第290章 合理解释 “还请江大人为下官解惑。” 温元思气质谦雅, 哪怕皮笑肉不笑,也能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让你觉得温暖亲近, 想说心里话。他用这招, 不知道对付过多少场面, 回回用,回回有效。 可惜今日, 江绍元有备而来, 没入套。 “这有什么难的?我是郑方全下属, 直领下属, 官署日日相对, 郑家亦去过不知道多少次, 郑府的环境方位, 轮班制度, 乱七八糟的大秘密小秘密, 我怎会不熟悉?”江绍元相当自信, “当日小宴,主子忙,下人们更忙, 很多事顾不过来,被我挑个空子不要太简单。就算被人看到, 又有什么关系?郑家上下对我都很脸熟, 我只想随便编个瞎话, 就能糊弄过去。” 竟然……还很合理。 宋采唐问:“你进去时, 王氏是晕了,还是死了?” 江绍元啧了一声:“我刚刚不是说了?她晕了!” “你确定?” 宋采唐一边眯眼问,一边注意着江绍元的表情。 江绍元停顿了一瞬,方才眼一横,咬住了之前说法:“就是晕了!我探过她鼻息,会喘气的!” 说的再笃定,这片刻的犹豫,已经暴露了他的不确定。 其实不确定很正常,受害者具体什么时候死,很多时候行凶的人也不知道。 宋采唐又问:“你进房间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当然是拉窗帘,屏息,通风,”江绍元又得意了,“房间里有毒气,我怎会没半点准备?” 祁言咬着拳头磨牙,又说对了,哪儿都说得通! 这案子怕不是——真是浙江绍元干的吧! 温元思:“之后呢,你又做了什么?” “拿花瓶砸了她后脑,我进去是想杀人的,自然得做好,”江绍元斜眼,“那个花瓶——你们不会那么笨,没有看到吧?就在床边,三足圆高几边上。” 不仅哪哪说的通,还能提供物品确切的位置。 这就很微妙了…… “为什么杀她?” “因为她该死啊,”一提起王氏,江绍元就满脸怒气,像受过这个人带来的很多委屈,“身为女人,妇德不修,给丈夫戴绿帽子,跟公公扒灰,生的儿子都是丈夫的种!不要脸的贱人,□□□□,干出这么多事,竟然还能哄的郑方全把公务大事交给她,处处同我作对,拦我的路,我不杀她,怎能解心头之恨!” 温元思飞快的看了眼宋采唐,明白她的心意,顺着她的话继续问:“那为什么扒张氏的裙子?” 江绍元冷笑:“她不是生下来就觉得身上裙子就是被人扒的么?我成全她,有何不对?” “那郑方全呢?为什么扒了他的裤子?” “因为他们是一路货色!装的清高无匹,稳重可信,实则一肚子男盗女娼,脏的不行!”江绍元越说越气愤,“我不仅扒了他的裤子,我还在他屁股上尿了一泡呢,你们没发现?” 他说的样样合宜,哪都通,除了祁言,宋采唐三人也不着急,并没有被对方带着走,继续在你来我往里下套:“所以你杀完王氏,就离开了。” “没有啊,”江绍元否定了,脸上笑意更深,“我被人撞破了。” “谁?” 江绍元:“你们心里不是都有答案了?没错,就是玲珑。”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在这个时间过来,找王氏有什么事,但她看到了我在杀人。整个人都吓傻了。”江绍元微笑,“我当时灵机一现,有了主意。不管有没有被人看到,我做了这么多案,肯定有破绽,为防哪一天被抓住,是时候准备起来了——” 祁言恍然大悟:“所以你欺负了玲珑!你还让她准备了黑袍,教她怎么出门,怎么表现,怎么抓着一个人证,说明有可疑人经过过!” 偏赵挚和宋采唐那么倒霉,正好被碰上了! 江绍元笑容更深:“一个风尘妓子,我还是能压得住的,她再怕,也不敢不听话。” 宋采唐不由和赵挚对视:准备的这么足,想的这么周到,可真是不容易。 但这些话说的越圆,边边角角照顾得越周到,就越可疑…… 温元思有些不好的预感,今日问话,怕是不能顺利。 果然,一出话问完,大家都心累的很。 这江绍元就是有本事,把所有话,所有事都圆的非常好,不只是自己行踪,还有动机,人员名单。受害者是怎么选择的?因为都与盐运有关,跟郑方全王氏近,跟他不对付!跟他有仇!拦他的路! 还是合情合理,处处连上了。 他们怀疑这连环凶杀案与通敌叛国者有关,因为机关盒,因为金银运输通道,这两个,又的的确确都与盐的事有关,还真没法彻底排除江绍元嫌疑! 祁言更是直接信了,他们之前怕不是真想错了,这案子凶手就是江绍元! 江绍元大概也瞧出来了,越到最后越嚣张,一脸理直气壮,笑声张扬,好像在说:老子就是要让你们狗咬王八,无处下嘴,怎么样! …… 他在这梗着脖子自首,各种叫嚣,不处理不行,赵挚叫来人:“带下去,暂行收押。” 只是这收押,不能算结果。 “接下来,我们可能更忙了。” 他看向房间中三人,眼神凝重。 宋采唐和温元思点了点头,很懂,路漫漫其修远兮,继续努力吧! 祁言不懂,不过没关系,大家会带着他走,慢慢的,他也会懂。 接下来,不但他们更忙,别处也忙。 江绍元这一自首认罪,江家整个都乱了,各种闹腾,这次不再要面子,指派关蓉蓉出来走动,江家大大小小,主子下人,但凡能动的,没一个消停,关家大门都快被砸烂了。 关蓉蓉这次装了病,直接装死不出来,江家闹也没关系,关清本事硬手段狠,她说不开门不让人,关家上下就能得到清静。 关清还花大价钱给宋采唐配了一队护卫,个个身材精壮武功高强,生怕她在外头走动时被人讹上,吃了亏。 为此赵挚有些不满。 是,他现在的确在百忙之中,但照顾自己的人,还是没问题的,哪用得着曹璋瞎操心! 是的,这队身材精壮武功高强的护卫,是关清‘花了大价钱’,曹璋找来的。 关清再能干,手段再厉害,找武功精湛的人,还是不如江湖人门面广。 案子没破好,还有别人给气受,赵挚心里憋着一把火,当然不可能对宋采唐发,对宋采唐,他只有更好,更体贴更温柔。因为哪怕一点做不到,都会有人记着,做的更好! 一次失误,两次失误……这般没用,小姑娘还要他做甚? 憋的没法时,他只有虐一虐自己的小弟。 演武场有下属,办案时有脑残祁。 压力加压迫下,不知怎么的,祁言脑子灵光了一回:“我们查不出江绍元和玲珑更多的漏洞,可江绍元对玲珑不是真爱?咱们要不要请玲珑过来,就说这案子还有内情,江绍元不愿意招,劝一劝他?” 越想越是这么个理,祁言扇子甩开,呼呼的甩,满眼都是亮光:“要是那玲珑不愿意,就是有问题!” 他差点都想夸夸自己了,我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赵挚墨眉微挑,咂着嘴,点了点头:“你倒是长了些脑子。” 一边说着话,朝祁言撸后脑勺的动作也没轻半分。 祁言被他撸的嗓子都细了:“挚哥!你可放过我吧!我今天新用的白玉冠,要让唐唐看看呢!” “你说谁?嗯?”赵挚凑近,气压更低。 祁言:…… “唐……我家……池塘……伺候的池塘小丫鬟!” 边说边跑,逃离大魔王的魔爪范围。 温元思和宋采唐来了,听到这个主意,也觉得可行,几人当下就准备,如果玲珑敢应,敢来,这事该怎么办,怎么旁边偷听…… 一切做好,宋采唐和祁言温元思去请玲珑,让她去看看江绍元。 玲珑当下就答应了:“好。” 她柳眉微蹙,似愁烟轻笼:“我……其实都一直不愿意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也不知道在里面,他不吃得了那个苦。” 祁言眼一斜,跟个纨绔公子似的:“哟,瞧这戏演的,跟真的似的。” 他做这种态度,是事先设定好的。 官府会玲珑的态度,不能太体贴,那样反倒假了,适当的刺一刺,许能得到意外收获。 玲珑垂眸,也没有生气:“您是官家,有话吩咐,奴不敢违。但本案真凶已出,如此欺负奴,是不是……有损公子威望。” 她没说是不是不太好,直接转向,提醒名声。 祁言嗤笑一声,他有什么威望?他又要什么威望?有挚哥,有宋采唐,他狐假虎威,招摇过市就够了! 宋采唐深深看着玲珑:“这种连环凶杀案,果真同你无关?” 玲珑没有直接答是或不是,而是提醒对方:“宋姑娘,江大人已认罪。” 宋采唐直接挑明:“可我们怀疑另有隐情,可能他说了谎,有代人受过嫌疑。” “代人受过?他怎会那么傻?”玲珑眼瞳微张,捂着嘴,一脸惊讶意外。 温元思微笑:“所以此次我几人相请,除了请玲珑姑娘去看望江大人,也想请姑娘劝一劝他,有什么话,不要藏着噎着,还是全说了的好。” 玲珑福身,欣然答应:“若能为几位,为官府尽些绵薄之力,玲珑荣幸之至。” 祁言让开路:“那咱们这就走吧?还是玲珑姑娘需得准备准备?” 玲珑不接他的刺,微笑道:“没什么好准备的,走吧。” 第291章 真假 牢房这边,专门提审江绍元的房间已经安排好。 玲珑一来, 就被请了进去, 宋采唐温元思祁言自然是和赵挚一起,轻车熟路的来到最佳地点,支着耳朵, 明目张胆的—— 偷看加偷听。 做为犯人, 江绍元不可能人身自由, 他带着枷锁, 被安置在椅子上,不能起身,见到玲珑的瞬间,只能以眼神表达自己的激动:“你怎么来了?” 颓丧的牢房,不甚明亮的光线,微霉的气味,这一刻都显的不再那么重要,随着他这句话的语气, 气氛变得暧昧且微妙。 玲珑似乎也有些激动, 急走几步,眼圈有些红:“你怎么这么傻,隐瞒事实, 替人顶罪?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若非官府告知, 我都不知道!” 江绍元脸色一变, 咬牙切齿:“是他们跟你这么说的?” 许是他表情太可怕, 玲珑往后缩了缩:“难道……不是?那些人, 那所有人,都是你杀的?” “自然!”江绍元猛的用戴着镣铐的手狠狠敲向桌子,“所有人都是我杀的,案子就是我做的,少听他们胡说八道!” 玲珑听他说这话,似乎更害怕了,又往后退了退:“果真……是你做的?” “别怕,”江绍元收了表情,柔柔看向玲珑,语带安慰,“大人疼你。虽大人干了这么多事,杀了这么多人,但那是他们死该,不配活着,你是好的,大人不会害你。” 玲珑抬头看他,眼神有些迷茫:“该……死?” 江绍元重重点头:“对!他们一肚子男盗女娼,私通,勾结,贪污受贿,搜刮民脂民膏,杀人谋财,无恶不作,这样的人难道不该死么!我杀他们,是为民除害!” 他音量提高,玲珑吓的一哆嗦。 他赶紧安慰:“别怕,大人不是对你。你怕不知道,那郑方全不是个好东西,一把年纪色心不改,不但勾搭自己儿媳妇,还在外头□□幼女,小丫头才十一,就被他玩死了,家人不答应,要闹,他干脆把人一家搞死了……还有那王氏,歹毒妇人,心如蛇蝎,你以为那丫头谁找的,就是她!她还插手朝廷公务,一个女人迎来送往,又是谋银子又是送身子,啊呸!再有……” 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恶事丑闻,都事关本案受害者,他问玲珑:“你说,这样的人该不该死?我杀了他们,是不是大快人心?我不杀他们,将来不知道还会多少人死在他们手里!” 玲珑似乎回过劲来了。 她烟眉散开,轻轻点头:“如此……那这些人是该死的。” 江绍元努力收拾着镣铐,想要摸摸玲珑的脸:“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做的恶,我认,该怎么判怎么判,但我不能连累别人。不能因为官府怀疑我另有隐情,替人顶罪,我就认了这个便宜,把人拖下水……” 他努力很久,也没成功,玲珑看着心酸,主动握住他的手,把自己的脸送到他手上,轻轻摩娑。 “我不后悔……” 江绍元看着她,眼底有些湿润:“我这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大事,只这一件,我觉得我做的对。你乖,以后好好过日子,别耳根子那么软,别人谁说话都信……我这要走了,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玲珑看着他,眼圈微红,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你……你……也要好好的……” 江绍元似乎被泪水烫到,手颤抖了一下,而后紧紧咬牙,不让自己失态。 “我不知道……原来是这样的……”玲珑抱着他的手,泪眼朦胧,“我不劝你了……也不逼你,你说的没错,那些人该死……” “可你不该死……江大人,大人……玲珑知道,你对玲珑好,比这世间任何人都好。你放心,黄泉路孤寂寒冷,玲珑绝不让你独走。玲珑本也身子不好,熬不了多久,那条路,玲珑绝不让你一人孤单……” 江绍元手指颤抖,似乎非常感动:“说什么傻话呢?我做这些……杀这些人,不敢说为民除害,伸张大义,至少想让我在意的人活的好好的。那些人都欺负过你,玲珑,你听大人的话,以后好好的活,长命百岁,福寿绵延,替我看一看这大好的岁月时光,知道吗?” 玲珑哭的说不出话,只是摇头。 江绍元:“你听话!不然我死也不会瞑目!” 玲珑还是哭:“不……我不想……” “你必须要!” 江绍元牙齿都要咬碎了。 旁边的宋采唐四人,齐齐沉默。 本来想看掉马事败,没想到看了一场情深大戏。 这两个人……竟是有真情的? 那之前江绍元自首,说了很多贬低玲珑的话,是故意,还是别有隐情? 但不管为什么,这一场戏发展到现在,有些东西很明显了。 这二人气氛,对话,看起来哪哪都对,可一细品,就会知道,随便一个眼神,随便一个话头,都隐意良多,带着很深的含义。她们看似说着没用的废话,其实从中交流了很多……外人不知道的东西。 相当敏感。 可偏偏,一条足以定罪的漏洞都没用! 祁言急得直咬手指甲:“怎么办怎么办?没用啊这!一点东西都没逼出来!” 他在这愁的不行,另外三个人脸色却微微舒缓。 赵挚从之前墨眉紧急,一副随时要进去杀一场的表情,变的眼直面平,十分沉稳:“如此发展,也是一种指引。” 至少证明,他们之前的判断,没有错。 温元思想了想,道:“接下来,咱们还是得从人下手。” 凶手这般表现,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总有原因。 “没错,”宋采唐看着房间,眉梢微垂,“这玲珑,到底是怎样的生长历程?喜欢什么,害怕什么?弄清楚,我们就能得到真相。” 很小就失去了家人,父亲令敏方死在了十八年前北青山。当时北青山山匪为患,父亲死在那里,大胆猜测一下,玲珑当时是不是不小心被卷了进去? 当时的匪首,可是很爱抢女人的。 玲珑年纪小,没长开,有人故意装扮,被很多人当成了男孩子,但她是好看的,匪首兴致上来,可是顾不上男女的。 之后她出现在青楼,显是经历坎坷,或被拐,或被卖,之后又被人救下,远离凡尘。 不管这个救她的人是谁,她失踪数年,肯定同这个人有关。她们之间,许发生了一段关系,或是友情,或是——爱情。 是哪一种? 宋采唐垂眼,想着和玲珑见面以来的点点滴滴,玲珑说过的话…… 她自怜自艾,总说她这样的人,不配拥有爱情,不配被人真心相护,劝宋采唐惜情识爱,不要错过良人。一般越是这样,心里越存在憧憬。 玲珑心里应该有个人,或者失去了,或者因一些原因不能相守。 心里快速的过着这些事,牢房里面见大戏已经结束,赵挚让人清理现场,把江绍元押回去,温元思和祁言已经送完玲珑转了回来。 见宋采唐发呆,祁言拿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案子。” 宋采唐见大都在,就把刚刚心里的想法说了一遍。 “有喜欢的人?”祁言双腿盘坐在椅子上,一点也不讲究,“这不明摆着么,江绍元啊!” 刚刚那场大戏还不够印象深刻? 赵挚摇了摇头:“不,不是这样。” 温元思颇为意外的看了赵挚一眼,好像在说,你也懂真爱? 赵挚大掌一挥,表情冷酷:“见的多了,一看就明白,不是谁都和咱们这位似的,往外走不带脑子。” 最后一句,他是看着祁言说的。 祁言:…… 说话就说话,别人身攻击行不行! 温元思虽是男人,性格却细腻得多,他不但看出来了,解读的还比赵挚深刻:“刚刚一场,两个人都演得很好,但若说感情,江绍元的明显更真。他喜欢玲珑,我认为发自真心。” 祁言挠挠鼻子:“那玲珑的喜欢呢,藏在了哪里?” 宋采唐垂眼:“这……大概要问本人了。” 她有种预感,掌握了这个,就能逼近真相。 当然,直接问,玲珑是不可能说的,还是得查,细致的,全角度的,认真查。 人总是把重要的东西藏得很深,越遇到威胁越是如此,深到自己也想不到,任何人都刨不出来才好。玲珑身在风月场,看的多,懂得多,心思玲珑又聪明,真想藏起什么……一定非常不好找。 几人想了想,一起提方向,各种天马行空的思路,各种讨论,最后决定,还是得从玲珑身边下手。 越是重要的东西藏得越深,这是人的习惯,可既然是非常重要的,一定不能扔,一定不能丢的,藏的太远,自己也不放心,没准就在玲珑手边呢? 或者房间里? 当然,外面的线索也不能丢,赵挚一边撒网派人到处在外面查,一边做了些动作,让玲珑忙起来,最后在外边赴堂会,青楼里的居住房间没有人。 趁着时机,赵挚带上宋采唐三人,大大方方清场,潜进房间,把门一关,搜! 作为头牌姑娘,玲珑的房间在楼里是最大的,东西当然是也是多的。光是衣服首饰,就一箱又一箱,搜找起来极难。再加玲珑有了些年纪,阅历丰富,爱好颇为广泛,收集了很多东西,找起来也不简单。 再加上她是个恋旧的人,房间里陈旧物件也不少,很多看起来都有了年头……又是注意重点。 偏偏本案案情只他们四人最清楚,叫护卫衙差们过来帮忙,很容易漏掉线索消息,可能找不到不说,还会因为动静太大,引来别人注意。 没办法,只好四人自己来。 “这个有点意思……” “这个好像……唉,什么都没有。” “是我看东西眼太花了?怎么瞧着这个有点眼熟?” 祁言揉揉眼睛,皱眉看了一会儿,还是放下了:“算了,认不出,应该是不认识。” 第292章 似曾相识 一个东西觉得眼熟, 细看又不认识。 疑心病发作时,生活中常有这样的瞬间,尤其现在正在精神紧绷的找线索。祁言笑了一声,没怎么过心,把东西放到了旁边。 正好宋采唐在旁边,也看到了。 是个小玩偶, 泥塑的,胖娃娃造型, 唇红齿白笑容可掬,看起来相当可喜。 她记忆力一向不差, 瞬间就想起来,那日她和祁言设局,过来问讯玲珑并蹲守玲珑和江绍元见面,后者二人气氛暧昧言语紧张,虽然证实了很多她们的猜测,但事件后来的发展方向让人脸红, 二人上了床。 也许是江绍元太心急, 动作太快, 也许是玲珑被人抱着, 身体无法平衡,到床边时,一个不经意, 打掉了个东西。 宋采唐记的很清楚, 就是这个泥塑的胖娃娃。 当时她并没有深想, 只以为是个意外,而今祁言看着这个小玩偶眼睛发直,好似有熟悉感…… 她突然想,当时这个东西掉下来,真的是意外? 会不会是诚心的,故意的? 宋采唐拿起那个小玩偶,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不同,朝祁言眼前晃了晃:“认识?” “不认识,”祁言摇了摇头,“就是刚刚一晃眼,觉得眼熟,再看就不行了,完全不认识,没见过。” 宋采唐长眉微蹙,还是没把手里的小东西放下。 人每晚都要睡觉,床很能给人安全感,而且很多时候,睡前情绪是发散的,思念寂寞怀念种种,很容易漫上来,这个东西……会不会对玲珑很重要? 她不想跟人上床时被小玩偶看到,所以故意打了下去? 可玲珑做的就是皮肉生意,如果计较这个,就不应该把东西往床头放……好像有些矛盾。 但又一想,那时是白天,不可能接客的时间,于玲珑来讲,也应该算个意外…… 宋采唐脑子里迅速过着各种情绪,手里则转着小玩偶,仔细观察。 泥塑的小娃娃玲珑精致,很好看,但绝非特殊的质地和技艺,普通市面上一定能找到。小娃娃被人小心存放,没任何磕碰,但头顶凸起的小揪揪头发颜色掉了,不像被人摩娑,倒像是天长日久造成的不可逆的损毁。 它的主人在很小心的在保存它,其实连摸都不大敢随便摸,好像害怕它消失一样。 可翻来覆去研究,不管怎么看,都没有更多特别之处,只是年头略长久了些。 “可是找到了什么,看的这般入迷?” 温元思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温朗修雅,不可能吓人,但宋采唐沉溺于思考里,这道声音突然出现,她下意识一动,往后退了一步。 本也没什么,这是最正常的生理反应,坏就坏在宋采唐站在脚踏上。 脚踏也就一尺来宽,还比地面高出五寸,意识清明时,谁都知道上下应该留意,可现在她忘了,往后一退,就踩空了。 眼看要倒。 温元思眼瞳骤缩,想要拉住她,可惜温大人才惊世人,温润如玉,偏不会武功,肢体上没那么协调…… 宋采唐连叹糟糕的时间都没有,心下咯噔一声,整个人往后仰。 下一刻,她被一个硬硬的胳膊大力揽住腰,撞进了一个宽厚胸膛。 赵挚的声音从耳畔传来:“案子还没那么紧要,让你连好好站着都不会了。” 看起来是责怪,更多的是担心,以及……旁人插不进去的亲昵。 温元思眼睫微垂,伸出的手缓缓握拳,收回了身侧。 “啪”的一声,有东西落了地。 “呀摔了!” 宋采唐没时间关心赵挚心情,推开他蹲下身,看那小玩偶有没有摔坏。 怀疑这小东西有来历是一回事,弄坏了别人珍藏的宝贝是另一回事,她们可以办案,却不好搞破坏。 “还好没事……” 见小玩偶没有摔碎,宋采唐松了口气,动作小心的把它捡起来。 刚要找地方放好,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小玩偶身体一侧,胳膊下面,好像有条缝。 宋采唐刚刚翻来覆去看了这小玩偶很久,确定这条缝之前并不存在,那就……还是摔碎了? 她有些心疼,一边轻轻摸着这条缝,一边想,也不知道外面的泥塑匠人有没有修补手艺?最后是赶在玲珑回来前,把这小东西修好。 “咦?” 宋采唐眼睫一紧,这条缝里……好像有东西? 赵挚也看到了,见宋采唐怎么折腾都拿不出来:“给我。” 宋采唐就给了他。 也不知他怎么弄的,泥塑小玩偶到他手里,三下两下,突然弹开,肚子里藏着一条薄薄丝帕。 宋采唐差点就要崇拜他了。 赵挚挑眉,一脸‘这点小事算什么’的淡定:“小小机关而已。” 宋采唐:…… 现在不是分心的时候,宋采唐将丝帕取出,展开。 是一幅画。 小画,格局并不大,只有几丛绿柳,一方江面,远有飞鸟,近有乌篷小船。 留白处写着两行字:唯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 字是簪花小篆,清秀且美,笔意缠绵,一看就是女子所书。 倒那这小画,绿柳携春色,看似柔软,实则下笔润朗,颇有风骨,有着男儿性格。 查案许久,温元思一看便知:“这是玲珑的字。” 相思之语,不用说,她心里一定有人了。 赵挚:“所以这画——” 是情郎所书? 宋采唐眼神一闪,招手叫祁言过来:“你来看看这丝帕,我们刚刚找到的。” 祁言蹦哒着过来:“唯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玲珑是个有情人啊!” 宋采唐:“你看看画。” 祁言:“画也不错,绿柳有骨,江水亦有力,空中飞鸟又极尽洒脱写意,笔者很有胸襟啊!不错,是幅好画!” 宋采唐忍住想揍人的心,极力微笑:“这画者笔触,你可觉得似曾相识,可有熟悉感?” 祁言就凑近认真看。 看着看着,他小眉毛皱了起来:“你还别说,是有些眼熟,我好像很久之前见到过,还曾临摹——” 之前的泥塑娃娃,他觉得眼熟,现在的画,他仍然觉得似曾相识,好似见过。 不用别人提醒,祁言自己心里都打鼓,这是不是预示着某个方向…… 赵挚和温元思看着这一幕,慢慢的,也琢磨过味儿来了。 一样两样,让祁言觉得熟悉又陌生,不太敢认,太明显了。 祁言幼时调皮,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景言带着他,带着他疯玩,也带着他学习,有些东西潜移默化,就会留下印记。 比如亲手做过的东西,比如亲手画的画,写的字。 东西和字画不可能一模一样,但本质里,带着制作者的习惯性格,有些气质,是很相似的…… “不……不会吧!”祁言眼睛瞪大,指尖颤抖,“这不可能!” 他睁圆眼睛,仔细辨认着丝绢上的画,越看,事实越清楚。 没什么不可能,世间就是有这么多巧合。 房间骤然安静,落针可闻。 宋采唐看着祁言,良久,轻轻叹了一声。 这个方向,她们委实没有想到,可出现了,往深里一看,倒是十分合理。 景言是鹰卫,和叛国通敌的组织有过纠缠,身殒也是因为这个。如果有个聪明姑娘喜欢他,对他用情至深,想要为他报仇,想要拿到一些线索东西……也不是不可能。 她轻声问祁言:“你小叔叔……可有心上人?或者,走的近的姑娘?” “没有,”祁言茫然摇头,“他到死,都没有娶妻。” 没娶妻这一点,所有人都知道,但是—— 赵挚拍了把他的肩:“宋姑娘问的是,你小叔叔有没有心上人。” 藏在自己心上的,不为人知的? 温元思适时启发:“他有没有无意识和哪位姑娘走的近?还经常去看她?” 祁言脑子还是有点乱,说话带着颤音:“我不……不知道,小叔叔经常外出送酒,一走几天十几天,甚至两三个月,都有可能。我那时候年纪小,也不知道问,只天天盼着他回来,并不……不知道他都去了哪,见了谁。” “那有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我就是想不出来啊……” 祁言哭丧着脸,他也希望他能知道啊! 赵挚冷眉斜了他一眼:“要你何用!” 祁言缩成一团:“还是……有用的……起码这画,我看出来了,就是我小叔叔画的。” 破孩子倒是有个优点,何时何地都不自卑,底气足着呢。 宋采唐见惯了两个人相处模式,知道祁言不会心里受伤,注意力就回到了案子上。 不管怎么说,现在有方向了,有了方向,就有了突破点…… 温元思微笑,润朗笑意从眸底漾开:“是时候,真正问一问玲珑的话了。” 问女人话,尤其是嫌疑凶手,赵挚觉得自己手段太硬,效果可能没那么完美,他看向温元思:“你来?” 温元思最擅长绵里藏针的套话,这次的案情很复杂,但也算挑战,他没什么意见:“好——” 一个好字还没说完,宋采唐往侧前走了一步:“要不还是我来吧。” 第293章 他的重要性 宋采唐提起, 由她来问玲珑的话。 房间里三个男人齐齐看她。 她微微偏头,绽出一个灿烂如夏花的笑:“都是女人, 大抵会好说话些。” 祁言翻了个白眼, 信你才怪! “快说, 为什么” 宋采唐知道骗不过几人,便微笑解释:“整个案件里,所有细节, 包括杀人方式表露出来的情绪,凶手对男人怀有一种特殊恨意,可能来自于职业留存的习惯,也可能有别的原因,但这点很明显,不容忽视。” 宋采唐猜测, 除了景言这个心上人, 玲珑应该不喜欢任何男人的接近, 更不会交心。 气氛营造不起来, 问话也会是难度。 三个男人不能说不。 只有一点—— 祁言皱眉:“不会太危险么?” 那个玲珑可是杀人凶手,做下了这么多大案的。 宋采唐摇头:“她作案必须得有时间准备,没有准备,杀不了人。” 对方只是一个普通女人,并且不会武功。 祁言急急看了眼赵挚。 赵挚看着宋采唐坚定的神情,皱着眉, 点了点头:“行, 你去吧, 左右有我在。” 他不会让她有危险。 …… 事情定了,接下来就紧锣密鼓的准备进行,不再耽误时间。 玲珑堂会回来,就在房间里看到了等着她的宋采唐。 “宋姑娘。” 她只是眼角动了下,就明白,有贵客来临,定有内情。 最近什么事紧要……没有谁比她更清楚。 她将手上东西放下,换了身衣服,叫了壶热茶,从容的坐到桌前:“贵客亲临,有失远迎,还望宋姑娘不要见怪。” 宋采唐更客气:“是我未得姑娘同意,贸然拜访,该道一声失礼的,是我才对。” 玲珑笑的更开:“宋姑娘勿需如此,说句不应该的话,我对姑娘,心里很是亲近。” 宋采唐:“没什么不应该的,我对玲珑姑娘,也觉得很是投缘。” 二人再次对坐,笑容满面,室内淡香如兰,静女其姝,怎么看都是一副养眼画面,可不知为何,窗外扒着的祁言总觉得有点冷。 “江绍元自首,这案子即将了结,”宋采唐捧着茶,先开口,“玲珑姑娘,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玲珑轻叹,话间似有轻愁:“我们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打算?走一步算一步了。” 宋采唐:“姑娘如此才情,就没个熟悉可靠的人托付终身?” 玲珑垂眸:“再有才情,也是污秽之身,过往一切,不过镜花水月,我呀,不敢信。” 宋采唐:“那总有熟悉的地方……” “也就是你这样的小姑娘,才会依恋故土,”玲珑声音飘渺,似乎隔着雨幕,笼着纱,“我们这样的人,最怕见到的,就是故人。” 宋采唐的话意有所指,问的绝不是简单的熟人或故土,而是玲珑心底的绝对依恋,那个人,还有和那个人在一起的日子。 玲珑心思灵透,不可能猜不出,但她就是不说,顺着话题表面方向,将球打了回去。 她们在进行一场攻防战,彼此心知肚明,试探提防,表面上还能微笑以对,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窗外祁言瑟瑟发抖的抱住了自己,朝赵挚的方向靠了靠。 可惜他不是宋采唐,赵挚并不想接近,甚至嫌弃的皱眉,推了他一把:“挤什么?” 祁言弱小可怜又无助:“挚哥,我怕……” “怕啊……” “是,很怕。” “忍着。” 祁言:…… 他一边心里怵怵的,一边忍不住好奇心,透过窗槅往房间里望。 也是奇怪,只是两个女人而已,柔柔弱弱,没有武功,还笑的那么好看,为什么他会觉得可怕? …… 房间里,宋采唐换了个套路:“我近来,同平王爷吵架了。” 玲珑眉梢动了一下。 这话……是不是有些交浅言深? “并不是只和你掏心窝子,说心里话,只是这件事,在我内心并不那么敏感脆弱,”宋采唐微笑着,左手托了下巴,“我只是有些迷茫,这份感情,值不值得坚守。” “你能给我什么建议么?” 她看向玲珑,一脸认真。 玲珑惊讶,窗外的祁言更惊讶,他用手肘撞了撞赵挚的腰,小声问:“你和唐唐吵架了?” “并没有。”赵挚皱眉,“还有,注意你的措辞。” 祁言呵呵:还嘴硬不承认,看回头唐唐怎么收拾你! 赵挚并没回应祁言,他知道宋采唐是故意的,只是……为什么? 宋采唐还真是故意的,她想试探景言,试探爱情在玲珑心目中的位置,如果足够重要,那她只要技巧性的提到,对方就会炸。 正如老师教过的,女人很复杂,女人也很单纯,找不到重心点,你可能永远也看不透,找不出案子的真相,成为悬案都有可能,可一旦你找到这个点,就会一击即中。 女人如水,刚强又坚韧,柔软也脆弱。 玲珑看着宋采唐,相当惆怅:“你这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啊……人之所以为人,不同猪狗,不就是因为有情感?多少得不到的人,哪怕身在地狱过得凄惨,还是汲汲营营,一生求索皆是为了它?真情难得,你既有了,为何不珍惜?” 这话就很真心了,带着激动,甚至些许尖锐。 宋采唐就笑:“说这么多,你还不是一样?江绍元为你付出良多,你不是也只洒了几滴泪,没再做其它?” 玲珑垂眼:“所以这个事,讲究两情相悦。我不逼别人,别人也不要逼我,只来自于一方的感情,叫骚扰,叫负担,二人情投意合,才是甜蜜。” 说最后一句话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眉梢眼角漾出一丝笑意,可这抹笑只浮现片刻,就黯淡了下去,迅速染上愁寂。 “所以你做下的这所有,是为了景言。” 宋采唐一句话凭空而出,声音不大,却非常突兀,携卷着山呼海啸的力量,劈头盖脸砸来,让人措手不及。 玲珑根本没时间反应,大大的震惊留在了脸上。 宋采唐看着她,一字一句:“你不喜欢江绍元,他只是你的工具,你做这一切,只是为了给景言报仇。” 玲珑看着宋采唐,嘴唇翕翕:“你为什么——为什么会知道他!” 宋采唐看着对方,眸底一片狡黠:“所以这桩连环杀人案,是你做下的没错了?” 玲珑微微眯起了眼。 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别人在诈她! “宋姑娘这么说,就是有证据了?”她又没有慌张,素手执壶,给自己续上茶,还从容的换了个坐姿,“为何不抓我到官府,直接过堂审问?” 宋采唐心说废话,她要有证据,哪用得着演这一出? “景言的存在,就是证据。” 对方不配合,也没关系,她后面还有招。 宋采唐直直看着玲珑:“景言救了你,喜欢上你,为你敞开一切,为你背叛自己的家族,自己的信仰,像条哈巴狗一样,被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死在外头都没有人知道,没人伤心没人难过……我很好奇,他都教了你什么?” 这话带着批判意思,窗外祁言立刻就急了:“不是这……” 赵挚大手立刻紧紧扣上来,捂上他的嘴:“你给我消停点!” 温元思适时提醒:“她是故意的,激怒对方,并非本心。” 没错,宋采唐就是故意的。 如果景言非常重要,这段过往非常重要,玲珑非常看重,那么她可以不关心自己,不在乎现在的自己变成什么样子,但她一定不会允许有人诋毁景言。 这话,她不可能受的了。 宋采唐江对面坐的姑娘看得很透,玲珑很聪明,自矜自强,但她也自卑自弃,越是这样的人,越是会将心中的救赎抓的死死,绝不放手。 这是她生存的信仰,支持她活到现在的动力。 如果这个信仰不存在,景言一点都不重要,那这个案子,怎么会发生? 玲珑试图不被对方支配情绪,拳捏的紧紧,指甲陷进肉里,不看宋采唐一眼。 宋采唐见她如此,更自信了,继续说:“景言是不是告诉了你他是谁?他跟你说这是秘密,让你保密,教你杀人的本事,甚至手把手的教,还纵你欺凌侮辱别人?他自己——是不是也是做着这样的事?烧杀抢掠,卖身求荣,通敌叛国?” “实不相瞒,之前安乐伯府有桩案子,嗯,安乐伯貌美小妾的死,景言也卷进去了,据说是当年相好呢……景言与人有染,眼光还不怎么样,不慕亲邻,族人不容,这样的人,你喜欢他什么?” 玲珑胸膛剧烈起伏,气得浑身发抖,瞪着宋采唐的目光像仇人:“他不是这样的人!” 这是终于受不了了。 宋采唐微笑,纤长指尖落在釉青茶盏之上:“那不如玲珑姑娘,你来同我说说,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房间再次安静。 风起,外面树叶哗啦啦响。 很久很久,玲珑都没有说话,宋采唐也没逼她,顾自闲适喝茶,安静等待。 她在赌,赌这份感情的宽度。 第294章 这样的伟岸男子 窗外伸出一枝梨花,雪白润软, 亭亭娇娇, 随月光绽放, 暗香幽渺。 有夜风呜咽,烛光如豆。 很久很久,房间里才传来一声叹息。 “宋姑娘……好生厉害。” 玲珑阖眸,收拾了自己情绪, 方才看向宋采唐,美眸流转,有不甘心,也有佩服。 宋采唐见她如此,心里也松了口气。 这件事很难,但她还是撞对了! “不敢。和你比,差了很远。” 二人视线相撞,情绪激荡。 这两句对话,说暗含讽刺不赞同, 没有错, 说惺惺相惜赞赏,也没有错。 玲珑打心眼里佩服宋采唐, 对方给了她一条根本拒绝不了,不得不硬着头皮走的路。 可真是……好强的杀手锏。 她这一生, 命运无常, 有过错, 有错过, 唯一的坚持执着全在这里,全在那个人。她一直把那个人埋心底,好好藏着,好好护着,不给任何人知道。那个人是她见过最潇洒,最阔朗,最宽厚的男人,照亮了她的道路,给了她坚持的信心和勇气。 那个人,是她活着的所有力量。 她知道,宋采唐猜到了什么,也知道,对方猜的都对,更知道宋采唐在激她。 她却不能不一头撞上去,掉进这个坑。 那个人是很好很好的人,是她活这么多年,见过的最好的人,她不能容易别人诋毁他。他活着一生洒脱,死了……也是干净勇武的! “我可将一切告诉你,但你应我一件事。” 玲珑决定下的很快,一旦有了决定,就不会拖泥带水。 宋采唐面色肃然:“请讲。” “我一直都明白,我和他,别人不知道便罢,知道了,我就逃不过……”玲珑美眸微垂,内里似有水光,“但我还是做了这些事。” 玲珑看着宋采唐,十分认真:“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说,所有案情,官府也可随意批露,我不怕面对大家的口诛笔伐,但我和他相识之事,我不希望任何人知道。” “他的名字,不应该和我放在一起,不值得。” 宋采唐:“为何?” 玲珑只是惨淡笑了笑,没说话。 宋采唐话一出口,也后悔了。 她转念一想,就明白了。 玲珑是个很要强的人,聪明,有心气,但骨子里仍然有一份自卑,她觉得愧对景言,配不上景言。 所有过往,她小心捧在手心,不让任何人知道,就像一份特别的隐私,故事里只有她和他,甜蜜又苦涩。 “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做着别人不敢做,也不能做的事,肩上扛了很多重担,却同谁都不说,是个有些一根筋,又爽朗如风,巍巍如山的男人。” “他……叫景言。” 说出这两个字时,玲珑话音有些哽咽,眸底泪意更甚。 宋采唐给对方一段调整情绪的时间,方才轻声问:“你可知道他的身份?” “开始不知道,后来——”玲珑笑了,似是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后来他也没说,是我自己猜到的。” 宋采唐:“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玲珑垂眸,双手束在小腹前,坐姿端庄优雅,提起景言,整个人都不一样了:“他救过我的命——不只一次。” “我本姓令,名瑶,十八年前,北青山匪首为患,官兵前来剿灭,而我……当时被匪窝掳走了。” 赵挚的信息没有错,他们的猜测也正确,玲珑姓令,就是当年专门研究水银制法的匠人令敏方的女儿。令敏方家几代单传,到这一辈只生了一个女儿,不想技艺失传,对外就说是个儿子,令瑶也一直女扮男装,跟着父亲学艺。 但她生的好看,哪怕黄泥抹脸,也难掩丽色,十八年前,她十二岁,正是嫩柳抽条,杏蕊初绽,不小心洗了把脸,倒霉的被匪人看到,被掳了去。 她父亲空有一身匠人技艺,无奈人性子闷,路子不宽,也不认识什么人,冲动之下,自己跑过去讲理,一同被扣下了。 之后就是北青山剿匪,危险连连,令瑶没死,父亲却遭遇横祸,去世了。 令瑶身份不高,运气也不好,不像当时的谷氏,得救之后回了家,也不像甘四娘,被曾德庸看上,好歹能有平静些的生活,生存无虞,她跳出这个火坑,去了另一个火坑。 她被一个坏人趁机制住转移,卖了。 别人发了财,她却进了青楼。 她不可能愿意,拼死不从,但青楼老鸨也不是吃素的,手段厉害的紧,她被折磨的面目全非,想活着,就不能不从。她开始虚于委蛇,表面学习,适应,一切做的很好,实则心里仍然没有放弃出逃计划…… 但她聪明,老鸨也不蠢,尤其老鸨在这环境里,见过类似多少这样的事? 再美,再有潜力,驯不服,就只有一个作用——杀鸡儆猴。 这个时候,令瑶被景言救下。 这是第一次。 景言很忙,救人完全出自好心,并没有其它意思,离开的很快。令瑶就算心中感动,也没别的办法留人。 她运气非常不好,这个世道对女孩子也不友好,尤其单身无亲,长的又漂亮的女孩子。她再聪明,再能想办法,还是逃不过男人的强横野蛮,平静不到一年,她再一次,遇到了麻烦,为了救一个帮过她的人,再一次,遇到了生命危险。 关键时刻,又是景言出现,救了她。 “……两次相遇,他都没有露脸,一直以巾覆面。我从幼时扮成男孩,到之后经历的种种,从不觉得男人有什么好,可他,不一样。他并不知道我心所想,甚至不记得之前救过我,可见类似之事,他做过多少。” 玲珑笑道:“这一次我比较惨,身上都是伤,离不了人照顾,他问我家人朋友,我就说没有……我赌他心软,会帮我。果然,他一身疏冷刚硬,心里其实十分柔软,就留下来照顾我……” “他话不多,也从不与我靠近太多,从不逾矩,但每一件事,都办的很体贴,很暖心。我见过他跟旁边的小孩子说话,笑的特别暖,声音特别宠,我便知道,他的冷硬,是装出来的,他只是不想和人牵扯太深。他虽帮了我,却也早有决定,事毕即离,不再有瓜葛。” “我怎会愿意?我眷恋这一份温暖,想要握住。但他太警惕,相处日短,我连他的名字都问不出,又何谈以后?他还是走了,我拦不住……” 玲珑眼神落寞了一瞬,又亮了:“可人生际遇,谁说的准?我当时发了誓,若日后无缘,这段我就逼自己忘了,不要再想,若是有缘……我死也要拽住,不要再放手!” 再一次,她又遇到了险事,又遇到了景言。 “我这辈子,没多少太执着,太想要的东西,既是上天安排,我就却之不恭了。”玲珑眸底有笑,“我已察觉到,这个男人很警惕,很谨慎,身上有很多秘密,想要扯上关系,就得放聪明点,一点一点来。” “我总结了几次见面的情形,当时身边周围发生的事,小心打听他都在哪里出现过,一点点收集分析,他在做什么,敏感什么,警惕什么……我猜的可能不一定对,但他的圈子里,接近的人里,有几个很特殊。所以就算他突然消失,我找不着,也没关系,我只要往这个圈子里扎,就一定能等到他。” 想起当初的事,玲珑仍然有几分后怕,她死死拽住那一点点可能性,生怕错过,以后再也来不及,飞蛾扑火般作死去撞…… 还有他来了。 “他仍然不愿意和我接触太多,我便想尽一切方法,软的无果,便威胁他,用所有自己查到猜到的事,甚至让自己置身危险……他没办法,只得同我纠缠。” 玲珑眼梢微垂:“我知他不喜欢我,一直把我当任性的小孩子,但我不能放手。我必须更加努力,一直往深里走,挖到更多敏感的,真实的,他非常在意的东西,他才会……放不下我。就算是提防警惕,我也要他留在我身边。” 于是一点点,玲珑知道了很多事。 比如有人偷运金银,比如漕运的道道,比如十八年前,北青山似乎有什么秘密…… “我牢牢拽住了很多东西,也终于……看到了他的脸,知道了他的名字。” “我知他身份特殊,暴露即危险——虽然我仍然不知道他隶属于谁,”玲珑坦言,“我说让他杀了我,一了百了,可他没有。他说他们从不会草菅人命,滥杀无辜,被别人看出来,是自己本事不济,却不是别人的错,灭口这样的事,不可能做。” “他那么温柔,我只有……得寸进尺了。” “我就用手上的信息要肋他,一个月必须至少见我一次。他应了。” 玲珑微微侧脸,看着窗外洁白的梨花枝:“我以为我很聪明,达到了所有想要的目的,却不知道,他之所以答应,并不是屈从于我,而是他在保护我。” “因为我知道的太多,对他还好,哪怕是麻烦,他也不怕,但对他的敌人,同样是个威胁,那些人……也会想杀我。” “我们之间,并不是情爱。或者只有我是,他……从来不是。他一直都很包容,胸怀阔朗,为人洒脱,时时处处都坦坦荡荡,让我清楚的明白他的想法。这一点来说……他也是很残忍了,不给我任何想象的空间。” “我一直在想,哪怕一切重来,我应该仍然会喜欢上他。肩挑重担,俯仰天地,哪怕拒绝,也拒绝的坦率诚恳,不留存任何暧昧,这样的伟岸男子,我怎能不沦陷?” “景言他……值得人倾心相许,温柔以待。” “可他死了。” 玲珑眼眸垂下:“这样好的男人,被人害死了。” “他是鹰卫,为皇上卖命,做着最危险,最正义的事,他该死么?不,他不该死,该死的是害他的人!” 玲珑猛然转头,看向宋采唐,眼神炙热:“那些人作恶多端,每人手里都有无数条冤魂,我把他们杀了,伸张正义,有什么错!” 第295章 你错了 “我、没、错!” 玲珑越说越激动, 素手拍桌,胸膛起伏,音量加大,连烛火都跟着他的语气跳跃摇摆, 房间气氛明显紧张了很多。 宋采唐看着屏风上拉长的影子, 眉心微蹙,很久很久, 没有说话。 玲珑的话,她不甚赞同, 但现在不是表达观点的时机, 会很容易吵起来,谁也说不服谁。 此前, 她要尽量刺激玲珑,让对方愿意说话,现在对方说话了,她要做的,得是让气氛冷静下来——玲珑看起来很需要一个平复情绪的时间。 房间安静很久, 直到玲珑接连灌下三盏茶,没那么激动, 宋采唐方才缓缓开口:“所以……你知道景言在做什么,杀人名单,也是从他身上得到的。” “不, 这个你猜错了。” 宋采唐改换话题方向, 玲珑有种拳头砸在棉花里的感觉, 心里憋着一口气出不来,但仍然,她不想任何人误解景言:“他从未告诉我他是谁,也从未教过我任何东西,是我自己想和他靠近,想和他产生羁绊,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偷偷的,一点一点试探学习……” “人可千日做贼,断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他再谨慎,再警惕,我用尽一切努力,花费全副身心钻研,总能知道一点东西的。” “比如鹰卫这两个字,比如有人通敌叛国……” 玲珑静静的看着宋采唐:“但景言太厉害,我只知道他是鹰卫,应该是为上位者做事,但除了他,鹰卫还有谁,是个什么样的组织,我一概不知。景言的对手,也就是那个通敌叛国的人,我也不知道是谁,只知道藏得很深,朋党很多,景言一直跟查,得到的线索不一定少,但我如此努力,仍然只得了三个名字。” “你也知道,既有朋党,圈子就是相通的,我虽只有三个名字,只要小心接近,深入试探,足够耐心,就会拔出萝卜带出泥——” 说这话时,玲珑眼稍微眯,尾音悠长,像只狡黠的狐。 宋采唐心中微叹。 对于玲珑的聪慧,她是欣赏的,但卿本佳人,奈何…… “我还偷偷同他学了些本事,他都不知道……” 玲珑想起往日时光,弯唇浅笑,可这笑连一息都未维持,就淡了下去。 “他曾用心护我,不管我多任性,多作死,所以我也想保护他,哪怕他……已经死了。” 轻柔话音说完,她转头看宋采唐:“安乐伯府的案子,此前我听说了,我该谢你。” 宋采唐略有些不解:“谢我?” 玲珑:“景言从不跟我说外面的事,我对他的行踪了解着实有限,他不在的日子里,都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我全部不知道,他突然失踪,是死是活,我仍然不知道。” “可他从不会失约,无而无信。他一直都不回来,我再心怀期待,理智上也明白,他大约遭遇了不测……我不知道他的尸身在何处,是谁杀了他,更不知他家在何处,我……连为他上一柱清香的资格都没有。” “这件事,我该谢你。” 玲珑起身,红着眼角,郑重肃穆的朝宋采唐拜了下去:“谢谢你找到他,只凭一副白骨,认出了他是谁,让他能魂归故里……入土为安!” 宋采唐晚了一步,玲珑额头已经挨到地上。 结结实实。 房间内气氛肃寂,窗外三个男人看着这一幕,神情不一,谁都没有说话。 女人……真很难理解。 这一次,良久的安静过后,房间内气氛更加平静了。 宋采唐心内叹了一声,继续说案子:“你一直在利用江绍元,包括他的自首。” “没错,”玲珑再次坐好,答得很干脆,“我杀人时,常借他做不在场证明,他自首的那些案件细节,也是我告诉他的。” 宋采唐:“此前——” 玲珑:“此前他一无所知,不知道我杀了很多人。嗯……或许有起疑猜测,但不敢往这个方向深想。” 宋采唐手指落在茶盏之上,目光沉吟:“你的计划里,若无意外,你和他俱都安好,若有意外,他就会是你选好要推出的替罪羊,可是如此?” “是,”玲珑亦颌首,“必要之时,他可以牺牲。” 宋采唐微微蹙眉:“他喜欢你。” “呵,宋姑娘还是年纪太轻,太天真,”玲珑嗤笑一声,“我对‘喜欢’二字看得很重,若他真心喜欢我,就算我不能回应,也不会这么害他,但他所谓的‘喜欢’,不过是男人嘴边挂着的甜言蜜语罢了。” “若真喜欢,怎么不愿意迎我进门?怎么不愿为我铺路,照顾我下半生?” “我们风月场上的女人,别的不擅长,真情还是假意,却逃不过我们的眼。江绍元的确对我有几分意思,但并未到真正喜欢的程度,他会为我做这么多,很大原因是我手里有他的把柄。” 玲珑挑剔又自信,还有些许呛呛的不好惹:“我拿着这些东西,是想扮可怜让他听话,他则想用一份‘真情’,哄的我听他的话。后来慢慢的,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他拿不下我,无路可退,不如索性做得更加深情,更加不顾一切,我但凡‘有点良心’,就不会害他更深。” 这些男男女女的事,她看得透透,江绍元算老几,想算计她? 宋采唐听着,眼帘垂下来:“所以当夜你对王氏下手,匆忙结束,是被他看到了?” “没错。”玲珑也干脆承认了,“我准备动手之前,凝烟看到了我,我演了一出戏,把她骗过了,可没想到,江绍元竟然也来找了王氏。” “我不知他当时过去干什么,可能看到了我过去,也可能是找王氏有事,之前聚会开始的时候,他不是刚被郑方全当着人骂过?许需要王氏帮忙圆融。” 玲珑说着哼了一声:“明明他也不是什么好人,看到我杀人,竟然各种震惊,各种大声,想把人招来还是怎么的?他人高马大,我手上又没多的毒,杀不了,就勾引了他。” 宋采唐心下明白,就像此前她在青楼里看到过的一样,性,是玲珑驾驭男人的手段,运用熟练,把控极好。 “所以那夜我和平王在外面见到你,你身上会有痕迹。” 玲珑眼梢微翘,流转间有些许媚意流淌:“没错。既然江绍元看到了,事有败露可能,我便有了个想法……” 宋采唐想到了:“栽赃他。” “我找了件黑袍子,自己穿上,跑到街上——”玲珑看着宋采唐微笑,“那也就是你和平王不出现,我也有办法会让别人看到。” 所以赵挚百般寻找,就是找不到玲珑口里意图□□她的歹人。 因为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宋采唐眼梢微抬:“那郑方全呢?你约的他?” “根本不用我约,王氏死了,他们私会的私宅就很要命了,他一定会去。”玲珑素手执壶,给宋采唐续上茶,“而且都不用我自己盯着,江绍元都会下意识注意,忍不住同我说。” 宋采唐就明白了:“郑方全和王氏的事,并不是秘密。” 玲珑:“一定范围内,的确。” 王氏都插手盐政公务了,嗅觉敏感的利益相关人谁会闻不出来? 看破不说破,只是大家给上官的体面。 江绍元被郑方全打压的很厉害,这等事到了痛快点,怎会不一吐为快? “但江绍元并不知道,我也想杀郑方全。” 宋采唐点了点头,又问平王府管家赵忠:“……这个人,你是怎么杀的?” “他就需要我想办法往外诱了。”玲珑嗤笑一声,身体微微前倾,看着宋采唐,眼神别有深意,“但我引他出来的由头不是盐务,不是生意钱财,亦不是他房间里那个秘密的机关图,是——主子。” 宋采唐蹙眉:“主子?” 玲珑脸上笑意更深:“有些人啊,看起来憨厚老实,一身忠心,只是不知道……他忠的,到底是谁,这身家性命,又为谁卖。宋姑娘,你该提醒一下你的平王爷,家里的事别那么不上心。” 宋采唐沉吟。 玲珑的确说到做到,对于案情,半点不瞒,所有细节都愿意讲说,但说到赵忠……似乎有些玩味,有点想吊人胃口的意思。 她要真想说,不会是这样。 看来不管对方心里对自己感觉如何,被自己逼着跳掉,还是很不舒服。 宋采唐很贪心,玲珑想说的,她要知道,不想说的,她同样要知道。 不配合没关系,咱们慢慢来。 宋采唐收拾心情,看着玲珑,面露微笑:“这些男人手上都脏,都与景言的死有关,你要报仇,那两个女人呢?” 她可没忘了,本案还有两个女性受害者。 “红芫,杏姑,别说她们的死,同你无关。” 犯罪手法,特点惊人相似,宋采唐不信与玲珑无关。 玲珑面色敛起:“没错,她们也是我杀的。” 宋采唐:“她们也是那个通敌叛国组织的人?” “可她们帮了那些人!”玲珑胸膛起伏,“这两个贱人,还曾勾引过景言!” 宋采唐叹了口气:“看来这后面一句话,才是重点。” 房间里一静。 玲珑嘴唇紧抿,脸扭到一边。 宋采唐:“你说你杀的都是该死的人,你说你没有错——” “我就是没错,他们都该死!”玲珑双眼似燃着火,“他们恶事做尽,却没有人管,官府不知道,知道了也只会打哈哈,我若不出手,不知道多少更多的人因他们而死!” 宋采唐:“可你以前觉得,这些男人叛国通敌,陷害忠良,该死,可后来,你觉得手上没染过的血的女人,只因为勾引过景言,就该死……你看,你的判断标准在改变,你的不满程度在上升,你已经偏离了所谓‘正义’的轨道。” “所以我们坚持,任何事任何人,不该处以私刑,因为人的标准会变,而律法不会变。在它面前,所有一切平等。” “我可以直白的告诉你,玲珑,你错了。你想错了,也做错了。” 玲珑瞪向宋采唐,两眼发红。 宋采唐没等她说话,顾自继续:“你做的这所有事,很需要勇气。不管景言对你有没有情爱,他对你的聪慧灵秀,肯定是欣赏的,他一定不会愿意你变成这样。” “你说他什么都没有教过你,但我觉得,他其实一直在教你,他用他的实际行动,教你什么是包容,什么是保护,什么是信仰,什么是必须要做,而什么是绝对不可以做的事。” “他在教你做人,玲珑。” 第296章 我知道的秘密 “他在教你做人。” 宋采唐的话并不重, 却字字千钧, 砸的人头晕眼花。 玲珑被劈头盖脸砸了一通,两眼发红, 神情怔怔。 宋采唐仍然没放过她,眼神定定看过来, 继续:“他用他非常有限的时间,想要教你成为一个豁达宽广,不对世间心怀怨忿的人,成为一个更好的你自己,哪怕你做了那么多挑衅,那么多不合宜的事, 他仍然用生命保护你, 是想你过的好, 享受未来人生。你——就这么回报他,是么?” “你每杀一个人, 都是在鄙视他的信仰,鄙视他的付出。” “你不信任官府, 不相信律法, 可你是不是忘了, 景言本身, 就是官家的人。” 玲珑浑身一震。 她知道的, 宋采唐的话, 她太知道了, 景言不但是官身, 他还为此奉献了所有,牺牲了性命,稳如山海,坚定不移! 她这样做……竟然不是在给景言报仇,而是在他胸口上戳刀子么! 景言……在教她,在教她啊! 泪水突然迸出,瞬间汹涌。 宋采唐轻柔话语再次出现在耳边:“你就不想为景言的坚持,景言的信任,做点什么?” “宋采唐你这个大骗子——你又拿话坑我呜呜呜——”玲珑双手捂脸,泪水止不住,哭的特别难看,“可我没办法……没办法拒绝……” 景言是她坚持到现在的动力,如果她再走错,这一辈子到底为什么而活! 她汲汲营营不停寻找,追求到底的是什么,她身上哪怕有一点,配得上景言么! 宋采唐这个女人,真的好厉害,好狠心! 为什么要戳破,为什么要告诉她……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我全都说行了吧!”她恶狠狠的瞪宋采唐。 宋采唐叹了口气,她也不想这样的,她一直是个善良心软的人。 “知道什么,全说出来吧,比如赵忠的主子,你的杀人名单?” 玲珑狠狠咬着唇:“赵忠的主子是谁,我不知道,刚刚是故意诈你的,就是想让你心急,谁叫你让我不高兴了!” 至于杀人名单—— 她转身走向柜子,打开柜门,开始翻,一边翻,还一边大声跟宋采唐吼:“你也别跟我演戏了,外边还有人吧,都叫进来一块说算了!” 窗外三人:…… 很快,所有人房间围桌而坐,听玲珑说话,毕竟—— 挂在外面还是很累的。 玲珑从柜门隐秘机关里拿了张写着名字的纸出来,房间里转一圈,看到泥塑玩偶,也知道这秘密是从哪儿翻出来的了。 “我就这么一样他的东西,你们也找到了……” 她小心打量玩偶,看到没坏的地方,松了口气,抱着回到座位上。 宋采唐接过纸条:“只是意外,我们也没想到,你这么会藏东西。” 玲珑哼了一声,没理她,只看着捧在手里的玩偶,眼神温柔。 将纸条上的名字看一遍,宋采唐与赵挚三人对了个眼色。 她们还是来晚了,这名单上的人几乎死完了—— 全被玲珑杀了。 玲珑抚摸着泥塑娃娃的头,很小心很小心:“他一直小心谨慎,从不留任何东西在外头,到他死,我都没有任何与他有关的东西,连件衣服都没有,只有这个一起做的娃娃……还好,我就要去陪他了。” 说着死亡的话题,玲珑却没有一点不开心:“正好,这案子也有你们管了,平王爷在,温大人在,他的小辈也在,这所有的事,你们肯定都能查出来,大白天下,让他瞑目……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那个江绍元,你们也别觉得他无辜,我手里攥着事,他杀过人。” 玲珑话音缓慢,不但说了江绍元,名单上的所有名字,也一个个说清楚,哪年哪日哪地,都干过什么事,有什么证据,或证人…… 讲得清楚明白。 赵挚和祁言听的入神,温元思就拿了笔墨纸砚,做起了口供速记。 等一切与凶案有关的事说完,宋采唐想了想,说起自己的父亲:“真定有个叫宋义的人,你应该认识?” 玲珑偏头看了送采唐好一会,没直接答,而是反问:“你怀疑此事很久了,是不是?” 宋采唐微笑。 “我方才想起来,那日你来寻我套话,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姓宋的,还圆场说有个叫宋明礼的死者……人都是我杀的,我怎会不知道凶手叫什么名字,有没有宋明礼?你当时想问的,其实就是宋义吧?”玲珑有些好奇,“你是宋义的谁?看年纪——”她上下打梁宋采唐,“难道是他的女儿?” 宋采唐大大方方,没有否认:“是。” 玲珑反倒皱了眉:“你倒是胆子大,还真敢承认,刚才的心眼儿呢,都被你吃了?” 宋采唐微笑。 “算了,算我多嘴,你这么聪明,心里肯定有把握,身边又有人——”玲珑斜了眼平王,“应该也不怕危险。” 赵挚墨眉如刀锋:“还请玲珑姑娘告知。” “哟,我这还没为难呢,你就护上了?”玲珑话音嘲笑,带着酸意,“欺负我的那个在天上,帮不了我是不是?” 祁言:“玲珑姑娘——” “算了,”玲珑笑眯眯看了祁言一眼,充满长辈的慈祥,“看在他的份上,我不吊你们胃口。” 祁言:…… 玲珑:“宋先生是个好人,曾帮过我,我记他的恩。” 宋采唐有些犹豫,还是问了出来:“你的画像——” “你是不是怀疑过我们的关系?”玲珑笑了一声,“你放心,我心里只有景言,你爹也不是往烟花场走的人,你娘死了那么多年都没变过一点心,这样的男人也是不好找。我同他没有任何男女之情,只是他帮过我,我便也想帮帮他,仅此而已。” “因为大家倒霉,一起经历过些事,他帮我良多,后来有点麻烦,我察觉不对,就去信提醒,说有需要他可以来寻我。因为已经过去很久,我怕他忘了我什么什么模样,就画了幅画。” “我当时年纪也没那么老,怕他不信任,笔触才往成熟里画。” 玲珑解释着:“但他还是不信任我,或者也不是不信任,他只是仍然想守着妻子的坟,不想离太远,并没有来寻我帮忙……” 宋采唐听她说着这些话,记忆的一角,慢慢的,一点点被拼上。 父亲宋义并不是真定人,老家离栾泽并不远,为什么走这么远,去了真定,时不时还总往边关的方向跑,并不是志向高远,是外面有麻烦,他想躲。 他不是不恋家,不是没想过回来,可起初是走不了,后来……母亲死了,他舍不得离开。 他与玲珑的通信并不频繁,或许她看到的那三次,便是所有,非是事关重大,时机敏感,玲珑也不会来信。 可是…… “为什么?”宋采唐看向玲珑,嘴唇微抿,“他到底卷进了什么事?惹到了什么人?” 因为玲珑各种想办法和景言接近,撞上了叛国通敌人的组织,宋采唐不得不想,她父亲宋义,是不是……也与此有关? 玲珑长长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你都知道什么,猜到多少,但这件事,得从十八年前北青山剿匪说起。” 十八年前。 这四个字几乎已经成了魔咒,宋采唐几人听到,齐齐抽冷气,怎么又与这个有关! 祁言已经捺不住好奇:“十八年前北青山,到底发生了什么?” 玲珑沉吟片刻,道:“我当时被关在后山,后又被转卖,知道的并不多,但有件事很微妙,应该很多人都不知道——那一夜,有个孩子。” 祁言更好奇了:“孩子?” “准确的说,说是一个襁褓,”玲珑仔细回想,“我当时年纪小,记性却不错,听那哭声,应该是才出生的孩子……” “有人在抢这个孩子,我只是仓促看了一眼,没看清有多少人,共几拨,但有一个人我记的很清楚,他眼窝很深,鼻子是鹰钩鼻,说话……我听不懂。后来我在别的场合遇到异族商人,才知道那个口音,是辽人。” “当时那个人穿的衣服,梳的发式都没有很古怪,但他身上衣料很好,腰间还佩有宝石,他的身份,可能不一般……” 玲珑说着当时的事,面色没法不严肃:“可是这样一个人,为什么当时出现在那里,还要抢一个刚刚出生的襁褓?” 她不知道,也想不通。 反正她运气不好,被烂人制住,转手卖去了青楼。当时惊鸿一瞥,看到的事也很有限,只知道气氛不对,这夜很险。 “至于宋先生,当时是仵作,北青山一战死了很多人,他是紧急征调过去的仵作之一。但我同他并不是当时认识,而是两年多之后,我在外面有麻烦,宋先生帮了我。这时我仍然不知道我和他都与十八年前的北青山有关,只是感恩他相助,记住了他是谁……” 玲珑话音娓娓,讲述着往事:“大概十年,或十一年前吧,死了很多人,看似很平常,实则都与十八年前有关,我长了心眼,发现宋先生做过当时的验尸仵作,人也已经不在老家或京城,去了真定……我总觉得事情不寻常,写信提醒他留意。” 赵挚指尖轻敲桌面:“此事与通敌叛国之人有关?” “不确定,”玲珑摇了摇头,“我手里的消息也有限,无法断定,但这前前后后死的人,有很多只是卷进来的受害者,看起来和这机关图,盐运,金银通道全无干系,不像是这一拨的人。” 那是为什么? 藕断丝连的微妙,似有似无的相同点,死了这么多人,还是分开一个个,看不出异常,很像是灭口啊…… 这些人做错了什么? 或者—— 他们看到了什么,知道了什么? 这个孩子又是谁?身份不一般的辽人……为什么抢? 还有一个问题—— 宋采唐突然想到:“你说那襁褓很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是。”玲珑当时年纪小,只是觉得像,经历世事后,她反而更加肯定,那个孩子,就是刚出生的。 宋采唐眯眼:“如果有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就会有一个刚生过孩子的女人。” 她这一句话点的太正,玲珑立刻皱起了眉:“如果有一个这样的女人,肯定不在北青山。” 她话音清亮,十分笃定:“北青山匪窝别看是一群土匪,有些规矩特别严,比如女人,不管是不是掳来的,只能呆在固定的地方,不能去别处,自行强制都不可以,发现了就会杀。当时后山院子里的房间很多,女人也很多,但没一个有孕,何况生子?” 第297章 最后的请求 烛火跳跃, 静夜无声。 玲珑将这些年经历过的事摊开来说, 没任何隐瞒。 十八年前,十年前, 五年前……每一个时间节点,她听到的看到的, 感知到的, 猜测到的, 全部说与宋采唐四人。 越说, 四个人心越沉。 太可怕了,就像无形中有一张巨大的网,早早张开血盆大口,隐藏着,窥探着,评判着,认为你不具威胁, 很好, 你可以继续先活着, 但凡觉得一点不对,宁可错杀, 不会放过。 而这所有一切, 该是起于十八年前。 这一夜的北青山,官兵剿匪, 火光冲天, 夜比白昼, 知情的不知情的意外的,卷进很多人,这些人里,谁有备而来,谁设下计划早早等着,谁无辜被牵连……不知道,他们连一共有几拨人都弄不清。 那个用特殊机关图纸设计机关盒来秘密传递呈送消息,利用盐务水运通道密运贪贿金银,一直隐在背后的通敌叛国之人,就是从这时开始,有了决心,做下了决定。 可能这个人被什么事拖下了水,可能是被谁抓住了要命的小辫子,或者,因为什么特殊理由,野望滋生信念执着,总之,这一夜过后,开始了行动。 找人合作,胁以威,利以诱,一点点织网,一点点起势…… 还有那个襁褓,到底是谁? 看玲珑形容,抢襁褓的人是外族人,很大可能是辽人,且身份不低。身份不低的辽人,不在自己地盘好好呆着,跑来大安北青山玩什么? 为什么要抢一个刚出生的孩子? 不过若这辽人身份低,茫茫人海反倒不好查,若他身份不俗,以赵挚的牌面手段,大概要更方便一点…… 宋采唐想到这里,看了眼赵挚。 赵挚一眼就看出她在想什么,认真的朝她点了点头。 此前他不知道便罢,知道了,自然要查个水落石出。戍边对敌,他跟辽人不知道干过多少仗,探子也撒出去不老少,辽王老头家的事,基本上只要她想知道,下狠心思去查,就一定能查到。 只是玲珑这些话里的三个重点,十八年前北青山,五年前景言遇险,他们都知道,唯独这十年前——玲珑自己也记的不太清,或者说十一年前,这个时间点,他们一点都不了解。 仔细回想对比,宋采唐的父亲宋义,似乎是在这个时间点离开,不在人们视线的。 是察觉到了什么危险么? 可在玲珑的描述里,这次的死者只是有些微妙,在她的发散思维里认为异常,并无任何证据,而且这些人跟通敌叛国,使用机关盒,偷运金银沾不上什么关系,只是倒霉的在十八年前北青山出现过。 宋义当晚并不在场,只是事后参与了验尸工作。 “我还是觉得这是欲盖弥彰的灭口!”祁言一拍桌子,修眉高高扬起,“哪有那么多巧合的事!” 温元思也颌首:“这些人看到了什么?是有人担心——他们看到了什么。” 玲珑也是恨愤:“没准就本就是一件事,五年前景言也是因此而死!” 宋采唐长眉微敛,若有所思。 如今信息量,她们其实可以大胆猜测,十八年以前,什么事都没有,这个节点突然出了问题,皇上起初并不知情。十年前,有人按耐不住搞事,担心消息走漏,下手斩草除根,反而露了些许行迹。慢慢的,皇上开始察觉,开始提防,并决定让鹰卫去查。 这一查,问题就出来了,还不小,但毕竟信息量不对等,后来者弱势,鹰卫们一开始吃了很多亏,景言的死,也是遗憾结果。 时间紧,任务重,对方还藏得特别深,深不见底,上位者不能窥全貌也属正常,但皇上的反应……在宋采唐看来,还是有点微妙的。 除了暗里派出鹰卫暗查,明里让赵挚留意,他自己好像并没有做更多的事,不动如山。 为什么? “……是不确定对方实力,还是确定了,仍然不能动?” 前者,对方力量太大,贸然妄动,可能动摇国本;后者就是投鼠忌器了,不能打老鼠掀了玉瓶,这个人手里,有皇上目前很忌惮的东西。 赵挚看着宋采唐,没有说话。 他本人最懂皇上的意思,配合皇上在人前演了一出‘失宠’戏,下调四方做观察使,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方向,也知道可能会面临的危险和困难,他并不介意做皇上手里的刀,他本就为此而生。 只要国泰民安,隐患不在! “这个人能藏这么深,悄悄摸摸做这么多事,力量很大,非同一般,”他双手交握,身体略略前倾,眼神锐利,“我们现在最紧要的是要确定——这孩子和叛国通敌之人,是否有关联?” “谁的孩子?谁生的?现在在哪儿?” 根据前后信息对照,有个方向稍稍比别的明显。 温元思想了想:“如果……这一切为了孩子,似乎就能解释的通。” 可不是,太解释的通了! 宋采唐赞同点头:“孩子的出现,就是最大变化,如果和双方都有关,可能性就更大。” “可现在的问题是孩子下落不明,生孩子的女人也不明,根本找不到啊!”祁言相当着急,语速都快了,“我小叔叔,再加上玲珑,这么多年努力,别的都管中窥豹起码看到点斑,这两点却完全不知道,可见有多难!雁过留声水过留痕,什么都没有——没准她们都死了!” 掷地有声,就差拍桌子了。 赵挚指节敲打在桌面,若有所思:“我倒不这么想,人死百事消,反倒没必要搞这么多事了。人,一定还活着。” 祁言愣了愣,低头掰着手指头算了算:“算年纪,女人再小,也必已过了三十,再老,也老不过五十,孩子若活着,今年十八岁……” 那接下来的事不用说了,找呗。 能引起这样的轩然大波,牵扯出这么多事,孩子的娘肯定也不是省油的灯,小牌面的人。 房间静了静,玲珑看看宋采唐,再看看赵挚,又言:“此前关于赵忠的话,我确是心有怨气,想激你们,赵忠的主子是谁,我不知道,也并不关心,因为同我无关,我只要肯定他与通敌叛国组织有关,是手脏的人,也是我要杀的人,一切足矣。” “他为人看似圆滑,实则非常谨慎,想诱他出来并不容易,察觉到这一点特殊,我起意试探,没想到一点点模棱两可的话,他立刻就上钩来了。我本只是些许怀疑,他这个速来举动,反倒印证了我的猜想,这个主子对他来说,非常重要……可惜现在他死了,没办法告诉我们更多。” 玲珑说完,垂眸叹了口气。 她从未想过,境况竟如此发展,她竟真的被人说动,招了供。她本想若真有意外,就玉石俱焚,鱼死网破。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也用不着后悔,”玲珑看着宋采唐,面色微白,露出一抹惨笑,“看在我还算配合的份上,最后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宋采唐看她好像有些不对劲,把她的茶往前推了推:“有什么话,你可慢慢说。” 玲珑摇了摇头,没端茶,只是定定看着宋采唐,眸底润着水光:“将我……水葬,就放在他坟前的河里,可以么?” 宋采唐怔住了。 玲珑垂眉,唇角微微勾起,笑容有些羞涩:“他活着的时候,一直都是我缠着他,他性格阔朗,没嫌过我烦,但也从未近一步,说一句喜欢,如今他去了……我不敢过分打扰,这身子……更不敢求合葬,只要能一直远远看着他,就够了。” 宋采唐看着她,看着看着,面露震惊,甚至站了起来。 玲珑在流血。 不但面色不对,嘴角也溢出鲜血,眼角流出的也不再是泪,而是血色。 这状况再明显不过,她服了毒。 什么时候? 翻柜子找名单纸的时候么! “玲珑!”宋采唐立刻过去,扶住玲珑将要滑下桌的身体。 玲珑看到滴上袖子上的血,也有些怔怔:“原来毒发了……” 转瞬,她一只手紧紧攥住宋采唐,一只手忍不住摸上脸:“你快帮我看看,我是不是老了?眼角纹路是不是很明显?” 宋采唐看着玲珑的脸,很认真的回了一句:“很好看,一点也不老。” 她说的是真话,保养工夫,玲珑做的很好,如果不是她因为别的起了疑,仔细观察,怕也察觉不到。 “骗我……这时候倒嘴甜了,”毒发了,玲珑声音有些虚,眼睛也微微眯着,但一点也不影响美貌,笑起来仍然很好看,“要是真没看出来,你怎会认定我的年纪,认定我是凶手?” “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从没不甘心,只是很希望……去见他的时候,我还是当年的模样,他别嫌弃。不然他还是伟岸男子,英气逼人,我却白发苍苍,站在一起多难看?” 玲珑声音渐喘,目光越过宋采唐肩头,看向窗外伸出的一枝梨花,簇白如雪,清新干净。 “我虽一直认定我杀的人都是该死的,手脏的,我自己的身子和手,其实也……希望来世,我是个干干净净,通透如玉的人,能配得上他。”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景言,是你来接我了么?” 宋采唐只觉攥着她的手突然一紧,紧的几乎所有力气用尽,又猛的一松,所有力道消失,垂了下去。 玲珑去了。 她活的有胆气,死的也决绝,用的毒见血封喉。 可在宋采唐看来,玲珑也是封建男权社会的受害者。她本可以更加顽强坚韧,走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可她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接受到的社会信息,让她骨子里有股压抑感,再自矜自傲,她也是自卑的,觉得自己有很多不配。 如果换一个环境,她也许不会走到这一步,不是这个结局。 祁言也哭了。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总是没有好结局……” 他不能说玲珑不该死,毕竟她杀了那么多人,律法不容,人性不容,可他好像也不能简单轻松的说玲珑死的好,你为什么不早点死。 做为最亲近小叔叔的人,他不知道现在以怎样的情绪面对玲珑。 宋采唐拍了拍他的肩:“有些事总是很遗憾,发生了就没办法回头,是非对错,皆可绳以律法,不必过多纠结。但有人能这般记挂你小叔叔,理解他在做什么,总归是幸事。” 温元思也道:“任何陪伴,在男人心里,都是有意义的,不管有没有说。” 祁言没听懂。 赵挚狠狠敲了他下后脑:“你小叔叔是什么样的人?有多少本事?他要真想摆脱一个女人,什么招没有?” 不管多少,景言对玲珑,肯定是有记挂的。 祁言呆呆看着已经气息的玲珑,抬胳膊抹了把眼泪:“她的后事,我亲自办吧。” …… 案情大白,证据确凿,凶手伏法,玲珑没有家人收尸,官府程序走完,并不介意谁来处理尸体,祁言的事办的很顺利。 也没大操大办,祁言尊重玲珑的遗愿,准备了新制的青竹竹筏,采来最新鲜的花朵,一簇簇布置好,又央宋采唐给玲珑换了衣服,化了淡淡妆容。 玲珑躺在翠绿竹筏上,双手束在小腹,周峰有滴着露水的鲜花簇拥环绕,阳光洒下,她粉面凝脂,干净剔透,如同百花仙子,并不是去世,只是睡着了一般。 飞鸟四散,水面荡起涟漪,竹筏载着玲珑,渐渐飘远。 可不知为何,飘了那么远,她的头,竹筏前端的方向,一直都没有变,就好像……一直远远望着景言坟的方向。 当年景言坟的位置,也是祁言选的,背后靠山,三面环水,面前这条河一直蜿蜒围绕。 “我小叔叔一直很喜欢水,说它无坚不摧,至柔至善,最硬是它,最软是它,最包容还是它,它可以为你成为任何形状。大江大河开阔,小溪小流缠绵,每一样都很好。如果老了,他想找个水边的村子住……” 祁言再也说不下去,蹲下身大哭。 竹筏越飘越远,慢慢的消失在视野,再也看不到。 之后,它会选个喜欢的位置沉下去。 不管玲珑在何处沉眠,都会伴着景言,相望相依。 宋采唐眼底也有些湿润。 两座坟,两个人。 因为这些过往,她反而更加了解了景言,更加了解鹰卫。 生命总有遗憾,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该有多好…… 肩上一暖,是赵挚大手搭了过来,轻轻拍了拍。 宋采唐回头——看到了世间最温柔的眼眸。 映着天空的蓝,跨越长河的远,仿若带着时光的温度。 第298章 甜蜜榴花 五月榴红, 赵挚兑现约定, 邀宋采唐去看最好看的榴花。 大约是时隔很久的约会, 赵挚很郑重, 把景致描绘了又描绘, 十分详细具体的讲说了地形地貌,路程选择方案……他紧张了。 可惜宋采唐在这方面着实毫无建树,是个路痴, 没有给出任何意见, 一直在点头。 男子身形高大伟岸,女子亭亭温柔,缱绻月光包裹着他们……如果在外人正好遇到,会觉得这一幕无比温馨。 其实宋采唐半点没听懂, 不点头的话, 要说什么? 赵挚说到最后,无奈叹气, 大手揉上宋采唐的头:“总之跟着我走就是了,不会把你弄丢。” “……哦。” 宋采唐面无表情的躲开了赵挚的手。 她昨天就没洗头了! 赵挚:…… “你跟旁的女子, 着实不一样。” 宋采唐呲牙:“所以呢?看上旁的女子了?真是抱歉啊, 没让你满意。” 赵挚无奈:“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只属于情人间的撒娇痴缠, 无理取闹开始了。 这种气氛里, 理智如宋采唐,也不能免俗。 可惜月光太美, 月光下的小姑娘也太美, 眼睛里好像汪着一汪水, 清透明润,藏着整片星空,连略显英气的长眉都慧黠灵动,勾人心魄。 赵挚完全起不了吵架的心思,只有别处起来了。 他长臂揽住宋采唐的腰,就是一个对方躲都躲不了的深吻。 “我也想看上别人,别死在你手里……可这世间,只有一个叫宋采唐的小姑娘。” 赵挚的呼吸有些急促。 他大手穿过宋采唐的发,青丝如瀑,光滑微凉,似最上等的蚕丝绸缎,令他爱不释手。 “不要躲着我,宋采唐,这会让我……更想占有你。” 宋采唐突然脸红了。 突然耍流氓什么的,太讨厌了! …… 宋采唐觉得这晚丢了面子,想要找回来。 到了约会当日,她走出家门,远远的,就看到了赵挚。 他牵着那匹叫小黑的马站在街边,不知道惹到小黑了小黑不高兴,还是要制止小黑暂时不要浪在教育它,他背对着宋采唐,似乎也颇心无旁骛,并不知道她来了。 宋采唐眼梢一翘,当机立断,小跑着冲过去,撞向赵挚。 她想着,如果赵挚躲开,她就责他不在乎她,让她差点摔了,如果赵挚不躲开……之前记住的全忘了?不是说好,不管任何时候,任何情况,都要拒绝女人的投怀送抱么? 反正不管赵挚怎么说,她都有理由作,她今天就是要无理取闹! 眼看着要撞上了,宋采唐闭上眼,准备好姿势迎接疼痛—— 赵挚却突然往侧里退了一步,同时大手一捞,抱住了她! 稳稳的! 没撞上,也没机会踉跄调整姿势或摔倒在地,身上哪哪都好,没一处疼! 宋采唐:…… “为什么不躲开?” 她站好皱眉,故意凶凶的,照着准备好的剧本往下演:“难道十分期待不明女子的投怀送抱?” 离得远,赵挚没察觉到,离得近了,不可能瞒的过,她虽没说话,但脚步重感,身上多多少少的脂粉香,都不可能是男人。 赵挚大手伸过来,替她把刚刚调皮跳到肩头的碎发放到耳后,叹了口气:“笨蛋。我怎么会认不出你?” 没看到,不说话也能认出? 宋采唐低头看看自己的脚:“脚步声?” 可现在是白天,外界声音不小,脚步声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再牵起袖子闻了闻:“味道?” 她没有特别钟情的香气追求,用的东西不是关清给的,就是关婉调的,某一段时间内,她和她们身上的味道应该是一样的,并不特殊。 赵挚看着她:“你的一切,我都不需要特别记住。” 宋采唐:“嗯?” “宋采唐这三个字,对我来说,已经是独一无二。” 已经是条件反射,根本不用特别记忆。 赵挚深深看着宋采唐:“突然不想带你去看榴花了。” “为什么?” “因为你比花更美。” 宋采唐眨眨眼,脸颊慢慢染上绯色,这个人……怎么突然间点亮了甜言蜜语技能么! 赵挚只是有感而发,说完也感觉不对,拳抵唇边清咳两声,眼睛看别处:“嗯,走吧?” 小黑很久没看到宋采唐了,十分想念,宋采唐一过来,它就‘咴咴’的想打招呼,无奈被赵挚死死拉着缰绳控制着,动不了,十分幽怨。 现在赵挚手松了,它立刻欢天喜地的过来,用头顶了顶宋采唐肩膀,还蹭了蹭:“咴咴!咴咴!” 宋采唐立刻被它逗笑了,轻轻摸着它的脸:“小黑今天和我一起出去玩呀?你主人有没有亏待你,有没有喂你吃饱?我可是很重的哟……” 小黑围着她直扬蹄子,两只圆眼睛闪着兴奋,神采飞扬,似乎已经迫不及待要载着美女出街浪! 赵挚上了马,大手递给宋采唐:“来。” 宋采唐将手搭了上去。 下一瞬,视野转变,风驰过耳,马蹄声声,她们已经奔向远方! 这一路上,宋采唐很开心,骑马是她人生中为数不多的体验,有些累,但不管视野还是感受,尤其微风拂面,卷来花香的感觉,都让她十分享受。 嗯,小黑也有意在美女面前表现,跑的非常稳,完全不浪。 宋采唐甚至有心情欣赏春夏之景。 百花绽放,绿意盎然,这样的悠闲,很久没有了。 赵挚却有些难熬。 他之前的话,并不是什么甜言蜜语,而是发自真心。 宋采唐今天穿了套浅粉色的裙子,外罩浅杏色薄纱,束腰,窄袖,也不谁想出来的衣服款式,这身衣服颜色还是样式,都非常适合她。 她皮肤很白,通透的白,个子也不似一般女子娇小,很少给人娇软的感觉,让人感觉仿佛不适合穿的太粉嫩,可这身衣裙,完美勾勒了她的肩腰线条,亭亭妁妁,又以浅杏色薄纱一压,没有娇软,更多了温柔,与眉宇间英慧灵动相得益彰,连唇脂颜色都是樱粉,真真是……柔情似水。 赵挚感觉自己有点把持不住,大白天什么的差点都忘了! 好在小黑很给力,一骑绝尘,速度很快,一边卖着萌,一边浪,很快到了目的地。 赵挚尽量控制住,姿势不尴尬的从马上下来,看向小黑的目光颇有些复杂。 这一路,他既希望小黑快一点,又希望小黑慢一点,心里相当矛盾,等到了,他方才真正明白自己的心,其实是希望慢一点的…… 小黑才不理他,冲他尥了尥蹶子,甩着尾巴扭着屁股蹭着宋采唐讨好献媚,看都没看他一眼。 赵挚:…… 你到底是谁的马! “果然好美……” 宋采唐震撼于满眼榴红。 她一直觉得自己很奇怪,身为法医,解剖过太多尸体,见过太多鲜血,可她并不讨厌红色,反而非常喜欢。这个颜色对她来说,是生命的色彩,鲜活,生动。 这是一处山坳,整条沟种满了石榴树,正值花季,开的灼灼烈烈,灿烂无比,将树下的小兔子都映红了。 赵挚见她喜欢,一点也不‘炫耀’,一点也不‘卖弄’:“我在这山上有个别庄,一会儿累了,可去那里休息。” 宋采唐偏头:“别庄?” 赵挚相当‘自然’的头转向别处,一脸‘这没什么大不了’:“庄园里种的也都是石榴树,正值花期,只是始终是园子,榴树终归不如这外面多,也失了几分野趣,不过你可以在那里对着榴花用饭,倒也清爽。” “哇——”宋采唐十分给面子,“那我要去!” 她是真喜欢。 赵挚拳抵唇边,笑得十分矜持:“那我让下人随便准备点你喜欢的东西。” 宋采唐根本没顾看他表演,只顾看美美的榴花,还让小黑驮着她,折了一支特别漂亮的,转头问赵挚:“好不好看?” 赵挚呆了片刻,才道:“很好看。” 也不知他说的是花,还是人。 满目榴红,宋采唐一身粉白,长的裙,细的腰,樱唇润软,皓腕如雪。 她亭亭驻在花间,美目盼兮,巧笑倩兮,配上傻傻的小黑,这画面,赵挚想,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这世间总会有这么一个人,从时光中走来,带着跳跃的色彩,耀动你的人生。 小黑玩疯了,跟美接近这么久也没人赶,它好幸福! 因为太幸福了,它有点飘,高昂着脖子将宋采唐带到赵挚身边炫耀,又或者是突然良心发现,想给自己主人谋点福利,他顶了把赵挚。 赵挚脚一滑,就滑到了宋采唐面前。 脸对脸,鼻贴鼻,距离特别近的那种。 如此大好机会,若要放过,岂不浪费了上苍的美意? 赵挚这次没客气,搂住了宋采唐…… 再是私密约会,以二人身份,不可能不带人,青巧和一个赵挚的贴身长随,就坠在不远处。 青巧多灵的心思,在栾泽家里中张氏派来的丫鬟争宠斗巧,早就掌握了宅斗精髓,再有大小姐关清时不时的特别‘照顾调|教’,她现在俨然是一个十分够瞧的大丫鬟了。 主子的事,她心里有数,什么时候该管,什么时候不该看,门清。 见到这种场面,她立刻捂眼转了身。 同时凶凶的喝斥一边的赵挚长随:“你也捂眼,转身!” 长随:…… “看什么看!也不许看我!小心我拿刀子剜了你的眼睛!” 不愧是‘鬼手佛心’,大安第一女仵作的丫鬟,颇得家教精髓,威胁人都是用刀子的。 第299章 我全想起来了 微风拂面, 鸟鸣过耳,面前灼灼榴花摇曳。 美景总能涤荡心情,让人们忆起时光的交错美好。 “过去的事, 我全部想起来了。”赵挚低沉声音和在风里,犹如叹息。 宋采唐看着火红榴花,良久,垂了眸, 幽幽一叹:“……我也是。” 其实之前已经拼凑出大半,剩下大多也有猜测, 唯有最后一部分,紧紧占据着情感,很要命的部分, 一直想不起来。 直到最近。 大约一直以来都在接收刺激消息,潜意识有了危机感,慢慢的,往日画面铺陈,她全部想起来了。 她想起来,她并非一年前穿越到受伤失忆的前身身上,而是十七年前, 建安二十六年, 就已经胎穿过来, 从始至终, 宋采唐就是她, 她就是宋采唐, 没有第二个人,也没有什么前身。 父亲宋义是一名仵作,尽管专业能力很强,尽职尽责,在大安这样的社会形态下,地位仍然很低。好在他娶到一个温柔似水的女子,夫妻情深,家庭和睦。 可她幼时的记忆里,一直在奔波,一岁多环境突然变了,父亲带着母亲远走,一路长途跋涉,去往真定。辽人侵拢频繁,真定离边境不远,生活环境可想而知,尽管夫妻和睦,家庭氛围很好,也抹不去越来越穷,越来越艰难的事实。 尽管如此,父亲还是尽自己所能,给予她们母女尽量好的生活。 母亲去世是个意外,突然染命,并非没有钱给她买药,可一剂剂药下去,她的病还是不好,最终撒手人寰。 父亲沉寂了很久。 她也很难过很伤心,好不容易拥有父母,她贪恋更长久的时光。 如此两年过去,看着父亲华发早生,她更心酸,母亲没有了,父亲不能再失去,她便想办法让父亲振作,也让自己振作。她知道父亲喜欢仵作工作,便特意展示了这部分‘天资’,想办法让父亲回归工作,他不回归,她就想办法去做,稍少带来点小麻烦,给父亲找点事,也许父亲会不一样…… 结果证明,父亲看似端穆严肃,实则有颗老妈子的心,没有老婆可以操心了,就操心闺女,闺女越乖巧懂事,听话安静,他越没事做,沉溺于以往悲伤无法自拔,闺女越闹腾,他越觉责任重大,必须睁大眼睛好好看紧。 自此,两父女玩转整个真定,时不时去往边关惊险一把,过上了鸡飞狗跳,热热闹闹的生活…… 父亲身体越来越好,只要不收到玲珑的那些信;宋采唐在外名号也越来越大,‘鬼手小少爷’名号也打了出去,人人都知道这一块出了个了不起的少年仵作,却没有人知道这少年的衣裳底下,是个女娇娥。 日子至此,一直都很平顺。 赵挚在五年前,也就是建安二十一年,中了一枕黄粱,失去记忆,凭着心中一股执念,哪都没去,到了边关投军戍边。因他忘了自己身份,忘了自己是谁,边关的人也不认识什么平王府的小郡王,他只能从小兵做起。 遇到赵挚是在一个冬天,五年前,她十二岁。 她没有谈恋爱的想法,赵挚也是个伤人,浑身脏兮兮,再好看脸抹上那么多泥,头发还打粘,也喜欢不起来,她只是顺手救了他一把,他醒来谢过,留下联系方式,也就走了,没太多交集。 可一年后,十三岁将要过完,边关突然大乱,有小股彪悍辽兵突了围过来,真定形势堪忧,她们的交集突然多了。 赵挚当时已经是前锋小将,手下不少人马,这次任务责任重大,必要全力以赴,她则是为了办案,必须在此周旋——那群辽人小队之所以疯了似的冲过边关闯进来,是因为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当时的案件相关人。 当时形势复杂,官兵,民案,辽袭,在家不知道哪来的趁火打劫的马匪,每一拨目的都不同,力量也不同,时常有几方重兵对峙的情况。 她和赵挚头发都要掉光了,用所有能想得到的主意和方法控制局面,以最大的能力,最小的损失渡过这次危机。 从起初商量着办,到紧要关头的相互配合,千钧一发时的心有灵犀,默契非常,短短时间内,二人对彼此性格智慧有了极深的认知,和欣赏。 感情……或许从那一刻开始萌芽。 这次危机顺利扛过去,真定平安,边关损失也不大,赵挚还趁机捣毁了几个马匪据点,带着大军追着辽人大军深入,甚至把边境线拉回许多,以军功晋升,成为大安最年轻的将军。 也因为拼的太过,他受伤了,伤的很重。 他受伤,战事却不可能因他而停,军营嘈杂,不利养伤,他手下士兵知他和她交好,将人抬到了她家门前。一个个身高七尺的彪形大汉,见到她时莫名脸红身矮,缩了一截,说丈夫紧俏,哪哪都没有,军营里也看护不了,知道她有些医术,请她帮忙。 她当时就问了:“你确定想让我给他治伤?” 她干的可是解剖人的活。 军汉们很豪爽:“反正将军这创口也总不好,老生腐肉,军医说最好每天观察清理,我们将军别看年纪小,厉害的紧,一点不怕疼的,宋姑娘不必客气,尽管用刀子招呼!” 赵挚:…… 宋采唐:…… 有些人就是这样,越接近,就越想接近,越看的清楚,就越想看的更清楚,最好看到对方的心。 你会觉得他很有趣,时而成熟稳重的像个大人,时而任性霸道的像个孩子,傲娇又笨拙,不管故作桀骜还是不言不语,都很有气质,明明才那么点年纪,一双眼眸似藏了千山万水,背负了很多。 披着十四岁萝莉皮,内藏成熟怪阿姨的宋采唐实在觉得这样的赵挚太有意思,总是嘴欠手欠要逗,要调}教,谁知人家小狼狗年纪虽不大,见识却不少,再小狼性也在,不知不觉……就撩了她。 还该死的听话。 紧守着她给出的底线,绝不雷池。 一段男女关系里,不管双方说没说出,有没有表白,只要心里想,接下来的相处机会一定很多,没有机会,也会创造机会。 结果就很显然了,她们两情相悦。 当然,最多也就亲了一下,没有更多逾矩的事。 当时赵挚比现在面嫩一些,骨子里也是个守礼的君子,还未三媒六聘,成亲拜堂,有些事不能做,也不敢。 宋采唐倒没什么心理压力,无奈身体年龄太小,未成年,做更多她良心不安,只有静待以后。 可惜世事总不能让人如愿。 父亲宋义去世了。 死于意外,失足坠崖,尸体是宋采唐亲自验的,没发现什么不对。 之后就是大范围的战争,九死一生的险境,不明来历的追逐者。 赵挚带着她一路奔逃,还是没躲过对方的别有用心,她们被人围攻,最后她落了水,还被石块撞到了头。 她当时受了伤,也太累,意识几乎消失,视野里没有别的,只有大片大片的血色。 最后,是干净的,清澈明净,无边无际的水,温暖的怀抱,和唇。 有人在深深水底找到了她,将她抱起,渡了一口气。 她看到了月光。 柔软而明亮。 现在想想,也许就是因为那一刻的记忆,她才那么喜欢水,喜欢月光。 她喜欢的其实并不是水和月光,而是带给她温暖感觉的人。 可惜她醒来把这个人给忘了……只能以水和月光缅怀。 赵挚怕水,甚至有了心理阴影,怕的其实也不是水,而是当时的水带给他的危险感,失去她的危机感。 可惜之后他的‘一枕黄粱’药效到了,他醒来,不再记得她,只记得这种危险感,时时提醒他不要靠近水。 “对不起……我忘了这么多。”宋采唐将头靠在赵挚肩上。 赵挚大手伸过来,搂住了她的腰,紧紧的:“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 他怎么可以把他的小姑娘给忘了呢? 靠这样近了,仍不觉得够,心间错过的空茫仿佛永远也填不满,他扣住宋采唐后脑,轻吻她发顶:“别再离开我。” 宋采唐心尖也有些酸酸的。 那夜她把这一切都想起来后,有种奔到平王府找赵挚的冲动,但时间着实太晚…… 一夜沉淀,之后再见,她反倒没那么急躁,只要还能相遇,还能在一起就好,别的都已经不重要。 她要珍惜的,是以后,要把握的,是未来。 那一刻,她也有点理解,赵挚为什么想起来却不同她说了。 因为那一段是不怎么美好的,相对痛苦的过往,似乎还彰显了赵挚能力不足,没保护好她,这对他的自尊是个打击,所以想不起来也好,那些讨厌的痛苦的记忆无法改变,也不需要记起,只要记得现在,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我就够了,你的未来,我不会再缺席。 宋采唐笑:“可真是霸道啊。” 赵挚:“嗯?” 宋采唐转头看他:“什么都想起来了,却不同我说,不怕我跑?” 赵挚眯眼:“你想跑?” 宋采唐微笑以对。 赵挚将她的头按到怀里:“死心吧,你跑不了。” “你只能是我的。” 二人相拥,温度再次回升。 宋采唐手抵着赵挚胸膛,艰难的坐好,问他:“送我去栾泽的人,是你派的?” 她再次清醒,是在关家,一路跑那么远,还是个脑子撞坏了的傻子,一个人不可能的。 “我不知你……受伤那么重,我清醒前,顶着最后的意识,寻到曾受你父恩惠,在你们家做事以偿,后来放出去的下人照顾你,许以重金,还说如果不好好照顾你——”赵挚有些尴尬,拳抵唇前清咳两声,“我拿刀威胁了他。” 宋采唐就明白了。 就是在这个节骨眼,赵挚醒了,醒来就忘了她,和安排下的所有事,消失不见。 而这个照顾她的人,有旧恩,再加以金诱,辅以命胁,对方还算是知根底,德行正,知恩图报,会一直照顾她,将她送到栾泽外家,也很正常。 大约是赵挚威胁过了头,不想沾事,这人眼看目的已到,给她买了丫鬟,留了丫鬟,就‘死亡’消失了,青巧当时还是个不懂事的难民小丫头,相当好骗,宋采唐不记得前尘,也就无处可查。 就着满耀目榴花,清风灿阳,往日的话说开,气氛越来越融洽,二人距离也就越来越近。 远远看去,情人依偎,似交颈鸳鸯,画面好不温馨。 可有人看在眼里觉得温馨,有人……就不一定了。 这么巧,温元思带李老夫人过来赏景,正好看到了这一幕。 第300章 她有我就够了 看看远处依偎的二人, 再看看孙子‘似乎’面无波澜的脸,李老夫人长长一叹。 她是看孙子这些天工作着实辛苦, 心情也不甚好, 想带他出来散一散。温元思没有太想去的地方,也没特别的建议, 她就照自己心思, 来这里看榴花。 她向来喜爱繁繁烈烈, 自然野趣的景致,不然当初在栾泽, 她也不会带宋采唐去梨花沟了。 谁知…… 竟这般不巧 ! “你看那枝头上,”李老夫人指着高高枝头,让温元思看,“好美的榴花。” 温元思眼梢微垂:“嗯, 很美。” “就是可惜呀,同我无缘。长的太高, 我手够不着,摘不得。” 李老夫人轻轻一叹,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和温元思说话:“花长的这么美, 花枝这么高, 都没错, 是上苍的恩赐, 树也没错, 只是同我没缘分。不能拥有, 我也要感谢它带给我的美好体验,美好时光……” “大部分时候啊,生活都是乱糟糟的,消磨人的意志,唯有回忆最是美好。人总是伴着记忆长大,被它教着懂得更多,你说——是不是?” 温元思怎么会不懂,祖母在以花喻人。 提醒他世事无常,不是每一样都会随你心意,别人没错,你也没错,只是大家缘分不够。想开些,留住最美好的自己,最美好的记忆,一切都都是最漂亮的,最完美的模样,贪心,总是没下场的。 温元思一点也不怀疑祖母怎么会知道自己心事,祖母一向慧眼,只要想知道,没有知道不了的。 他叹了一声:“是是是,祖母说的都对,我是您孙儿,自该聪慧灵秀像你一般,怎会做出蠢事?祖母安心。” “好啊,”李老夫人笑眯眯的看着他,“那就过去打招呼吧。” 神情很是鼓励,就好像在说:那就证明给我看吧。 温元思:…… 家有一老,犹如一宝,古人诚不欺我。 其实不打招呼也不好,大家都是有身份牌面的人,遇到了扭头就走是几个意思?看不惯不想搭理?想掐架大战是不是? 虽然……的确有一点。 温元思理理衣衫,带着李老夫人一起往前走。 也不用他们走太近,双方太尴尬,赵挚五感超绝,很快发现了有人靠近,转头一看是李老夫人和温元思,自然不会再和宋采唐腻腻歪歪都坐在地上,拉着她起来站好。 宋采唐是女人,按理说,这种情况应该她最尴尬,但她一点都没有。 她曾诚恳对温元思讲述过自己心意,对方是个君子,亦从未同她为难,她若小家子气,就有些不尊重对方的优雅豁达了。 遂她大大方方的抚裙行礼,跟李老夫人和温元思打招呼:“好巧,你们也过来看榴花么?” “是呀,我见你们这段时间办案太忙,饭都顾不上好好吃,怕是耗的脑子都要傻了,就带着孙子出来逛逛,”李老夫人亲切的攥住宋采唐的手,“结果男娃到底是男娃,没意思,赏个花都不会,哪儿美也说不上来。” 宋采唐就笑:“那老夫人不找我,我最会看花了,您瞧那枝,三朵一簇,挨挨挤挤,像不像姐妹?” 她就着拉李老夫人的手,往前一步,李老夫人看了看,也笑:“还真是像!一家三姐妹,热闹!来来采唐,陪我老婆子看看别处!” 李老夫人许是兴致上来,劫了宋采唐就走。 宋采唐也很久没有见老夫人,有些想念,都没跟身边男人打招呼,直接转身就跟着走了:“还是不如您精神好!近来一直杂事缠身,没有去看您,见您现在这精神头,我可算放了些心呢……” “好好好……” 二人一边走一边聊,气氛热闹和乐,话题也从榴花,慢慢变的日常,李老夫人调侃宋采唐:“你今天这身衣裳不错,衬你,不过我瞧着啊,这满目榴红更衬你,你什么时候也穿穿大红啊?” 老人家说话,尤其充满智慧的老人家说话,总会带一二潜台词,这大红,指的可并不单是红色的衣服,还代指婚嫁。 她在问宋采唐的终身大事。 宋采唐都不用回头看温元思,就知道李老夫人的意思。 老夫人睿智通明,从未逼迫或暗示她任何事,这句打趣,怕是真实打趣的意思更多,小小部分,想为孙儿最后确定一下。 宋采唐不似此间女子,说到这种话题就要羞面转走,各种别扭,但直接说‘我要嫁’还的确有点不好意思,她便远远看了赵挚一眼:“老夫人,这事——您问错人啦!” 还‘害羞’的捂了捂脸,意思是,看赵挚喽,他什么时候想娶,她就什么时候穿大红! 李老夫人心里最后替自己的孙子惋惜了一下,笑眯眯拍了拍宋采唐的肩:“这种事哪个男人不急的?只怕是心中忐忑,担心你不答应,想着怎么让你点头呢!” 宋采唐还只是笑,不说话。 李老夫人调侃她几句,语气方才慢下来,真诚劝诫:“终身大事,再怎么郑重都不为过,女人也是一样,不能因为害羞,就迷糊着踟蹰不前。你若定了日子,一定要来告诉我,趁着我老婆子还有精神能动,定要帮你操持操持!” 宋采唐看着老夫人眼睛,非常明白,对方这话,并没有催促意思,你快点成亲,你嫁了人我孙子就好过了,老夫人这是以一个过来人,一个女人的身份,提醒她不要因为害羞,错过了很多事,要勇敢表达。 而且,她若出嫁,定然是从关家出嫁,关家只是商户,配平王府着实惨了些,若有个德高望重的老夫人代为操持,场面就相当能看的过眼了。 自认识以来,李老夫人一直都对她满怀善意,各种疼爱,宋采唐起初不理解,也许在她身上,老夫人看到了过去的自己,也许单纯是有眼缘。 年长的人和急躁年轻人的心态不同,她们更愿意帮助保护,提携小辈。 不管是什么,宋采唐都非常感激:“您可答应了,到时候我备了厚礼亲自去请您,您可不许反悔!” “不反悔不反悔!我就喜欢看你们小辈办喜事,热闹,喜庆!” 李老夫人笑的眼睛都眯了,极为开怀。 灿灿榴花绽在身边,丝丝香甜醉人,气氛说不出的温暖。 热闹过,李老夫人摸着宋采唐的发,声音慈软:“你这孩子,我是真喜欢,少见的智慧通透,定是吃过不少的苦。我只盼着,你们都好好的,路都走的稳稳,别被前头的东西吓着了……” 宋采唐听着老夫人这话,感觉似乎意有所指,可待要细细品味,这种感觉就消失了,好像只是她想的太多。 她们这边气氛良好,赵挚和温元思那头确不太美妙。 两个都是有理智的人,不说情敌见面分外眼红吧,相知相惜其乐融融也不可能。 而且知道和看到,是两回事。 温元思知道强扭的瓜不甜,也知道宋采唐想和谁在一起,但亲眼看到这个画面,还是太过刺激,一时心下有些接受不了。 “山野路难,你该照顾好她。”他眉头微皱,“草地上多脏,就这么随便坐?” 这隐隐的醋意,就差直接点着对方的鼻子:还没三书六礼成亲洞房,离这么近干什么!为什么不替对方多想一想! 说话就说话,还不唤姓名,不叫宋姑娘,说‘她’,她是谁,是什么意思,你能不能君子一点,保持距离? 赵挚心情也不大美丽,抱着胳膊,神情倨傲:“我和她的事,不劳你费心。” 温元思看着他,眉角隐隐跳了下:“你不珍惜,早晚她会从你手心走掉。” 末了,还补了一句:“想珍惜的人多的是。” 赵挚一听,眉毛吊的更高,更倨傲,不但倨傲,还霸道桀骜,腿甚至像纨绔似的抖了抖:“反正她喜欢的是我。” 温元思:“就因为她喜欢的是你,你才该更该注意!” 赵挚眯了眼。 这个温元思,竟然急了。 认识这么久,为公务,为理念,为办事方法,他们都有意见相左,激烈讨论的时候,但再怎么着,他都没见过温元思发脾气,这个人好像天生没有脾气,什么事都可以用一张笑脸办好。 可是今天,他急了。 为了宋采唐,他的小姑娘。 “温元思,注意你的言辞。” 赵挚这话,就有警告的意思了。 温元思抿了唇。 他如何不知道自己冲动了?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种冲动,在他的人生经历中从来没有过,是第一次,只怕也是最后一次。 然木已成舟,后悔无用,既然话已出口,不如索性说完。 温元思稳了稳心神,收起急躁,微笑勾在唇角,再次恢复成昔日的优雅公子:“本就不是必赢的局,平王爷——何不更用心些?你说她喜欢你,她可曾向告白过?” 赵挚心说不能被这个笑面虎带了情绪,可随着这话一想,还真没有。 他无数次向小姑娘表露过真心,喜欢心悦各种想要,情话加行动,婚都求了,可她的小姑娘好像从未对他说过一次爱语,说赵挚我宋采唐就是喜欢你,就是要嫁给你。 赵挚脸色有些沉。 温元思:“她喜欢你,为何不同你说,却告诉了我?” 赵挚脸更黑了。 “我若对一女子有情,必然百般用心,希望这份感情只属于我,她的所有第一次,我都想拥有,包括她对我的情诉——我也要第一个知道。” “她亲口对我说,而非假他人之口。”温元思眼梢弯弯,像只狡黠的狐,“这么一想,我竟没一点不甘心了。她诉的第一声喜欢,是同我说的呢。” 第301章 排排坐 温元思的话没有歧义, 不会带来任何误会,但赵挚还是在意了, 并且很不爽。 还是让这笑面狐得逞了一回! 他的确很不甘心,甚至有些委屈。他和小姑娘两情相悦,很多事, 他想显摆,想炫耀,迫不及待想让所有人都看到,但有些事, 他只想藏着,只自己一人独享。小姑娘说喜欢他, 却是同别人说的,都没让他听到! 她喜欢他, 最应该诉说的对象不是他本人吗! 好气, 感觉错过了整条边关兵线战机! 不甘情绪弥漫,他忽略了一个方向, 做为同样喜欢宋采唐的温元思,被宋采唐告知有喜欢的人了, 却不是他别是别人这件事,有多么心酸难过。 情敌在前,尊贵的平王爷抓不住回反攻击的点,只得努力保持着风度, 控制着不要发火, 硬拗:“她那么好, 值得世间所有的人喜爱,但她身边只要有我一个就够了。” “别人能做到的,我能做到,别人不能做到的,我同样能做到。我一个人可以满足所有,旁人还有什么脸站过来?她也不需要!” 温元思嘴角抽了抽。 自大过头是病,得治。 “王爷——” “哟——大家都在啊!” 温元思一句话到嘴边还没说完,就被一道热情高亢的声音打断,回头一看,还是熟人。 祁言来了! 早不早晚不晚,偏偏这个时候来,带着一如既往的大嗓门,浑身吵闹的气质。 温元思:…… 好气,节奏被打断,有些话题就不好再继续了。 赵挚脸色也不好看,这么被迫偃旗息鼓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是他吵输了不成! 二人一个微笑,一个咪眼,不管哪一种,都裹挟着同程度的危险味道,气氛很有些微妙。 祁言看左边,又看看右边,没发现什么惹人生气的人事,好像……只有自己? 他挠挠头,十分疑惑:“我说错了什么话了么?” 可他刚刚才来,只打了个招呼而已,想犯错也没来得及啊! 赵挚温元思齐齐侧眼扫向祁言,祁言下意识双臂环胸,抖了一下。现在他是不是应该跪求饶他一条狗命? 两个人的日子,突然变成了一群人的热闹,而且看样子……谁都不打算离开。 再有多少柔情旖旎都没地方放,赵挚克制的看了远处的宋采唐一眼,决定:“既然今日有缘相聚,不若来说说正事吧,正好,我在附近有个闲庄。” 我好不了,你们也别想好,玩什么玩,来埋头工作吧! “啊……” 祁言有些不愿意,好不容易能轻松一阵,榴花这么美,景致这么好,放着不赏说正事?是不是有点太不通情理了! 温元思却立即点了头,微笑:“好啊。还要劳烦王爷带路。” 祁言:…… 突然感觉自己太渺小,觉悟是不是也太低了? 还有挚哥,你倒是看我一眼啊!别温大人说好你就立刻转头带路啊,兄弟还没表态呢! 男人们这边有了决定,立刻有传话小厮跑到宋采唐和李老夫人面前,说了此事。 宋采唐看向李老夫人。 老夫人精神很好,走了这一路红光满面,不见疲态,但到底年纪大了,不宜太过操劳,这边景赏过了,换个地方也好,而且赵挚的庄子面积也不小,也种有榴花,景致不错,赏过野趣,到那边品品精景也不错。 “正好我也口渴想吃茶了,老夫人,要不您体谅体谅小辈,也一同去?”她笑眯眯的问李老夫人意见。 李老夫人如何不知道宋采唐是替她着想,自然应的开怀:“好啊,平王爷的庄子肯定讲究,东西也齐,我去亲自煲个汤,让你们这些小辈尝尝老人家的厉害!” 于是地点转移,赵挚的庄子里,几个人团团坐。 李老夫人嫌他们小辈不会玩,自己带着丫鬟们把偌大的庄子游完,榴花看了个遍,逛累了走去厨房,边当歇息边指点菜色…… 火红石榴树下,阳光灿烂,暖风拂面。 三足小鼎吐着淡香,手边茶盏酿着清茶。 四人围坐,气氛很是微妙。 哪怕宋采唐就坐在手边,也不能扫去心中郁闷,赵挚大手捏了捏眉心:“来,开始吧。” 他这话一出,气氛更安静了。 开始是开始,刚刚就定了主题,要说正事,但……说什么呢? 之前的案子全部结了,遗留问题全部指向一处,但这一处水太深,神秘非常,没有新的契机,进展龟速,没多少新东西……怎么说? 赵挚也察觉出不对了,他自己手下力量那么多,都没得到多少新消息,还指望别人给出什么惊天大料么?而且别人要真有那么大的消息,早就给他递信了,至于憋到现在才说? 没办法,他只得说自己的事。 将过往的,与此有关的,不算太敏感的事说一说。 比如,管家赵忠。 “你们大概也都知道了,我中过一枕黄梁,忘记过一些事。” 祁言是知道的,并不意外,但这些话赵挚从来没说过,他有些好奇,立刻精神来了,凝视静听。 温元思并不知道,但这么久相处下来,以他的观察推理能力,自然察觉到赵挚和宋采唐有过一些过往,但他们二人都忘记了,不然在栾泽遇到时不可能是那样的气氛情境。 只是没想到,赵挚竟是中了一枕黄梁。 “这件事的起因,我已找到,是因为我看到我家管家赵忠和一个人秘密见面,形迹可疑。我悄悄跟踪,不慎被他们发现……” 赵挚把事说明白,将几个要点圈了出来。 一是和赵忠说话的人,虽穿着普通人的衣服,看不出什么特别,但对方面白无须,常年训练出的神态姿势很容易认,是个太监。 二是说话的内容,因为离的远,时间也短,赵挚并没有听到什么有效信息,只隐隐听二人话里带着‘主子’二字。 许是当时他还年轻,谨慎度没那么高,或是对方行秘事,警觉度高,赵挚被发现了。 在这当口,他后颈一痛,被人打晕。 打晕他的是谁,他不清楚,醒来是在自己的房间。 之后就是不小心喝了一枕黄梁,前事忘尽。 看到赵忠和人见面,到喝一枕黄梁,前后时间相隔不超过三天。 因为并没有听到特别机密可怕的事,他只是起疑,中间又在‘忙别的事’,就没有太深入,错过了机会。 温元思微微抬眉,问题问的很艺术:“此事——平王妃知道么?” 这中间因由过往,涉及家事,赵挚没说太多,但温元思是谁,人如其名,敏感多思,循着鼓声就知道奏的是什么曲,内情并不难猜。 想到赵忠和平王妃在之前案子里的表现,他心中自然会有思量,但话也不好直接问,不给赵挚面子,只好这样说。 赵挚……赵挚是真不知道该继续生气前事,还是铭感此时对方体贴,抿了唇,没说话。 宋采唐看看温元思,再看看赵挚。 她没看出两个男人之间的暗潮涌动,见赵挚不说话,还以为他故意傲娇拗造型,问题也不大,就替他答了:“王妃殿下或者不知道,或者知道却知道的不够多。” 否则她不会这么安全,然后半推半就的上了对方的船,参与盐商之事。 宋采唐和赵挚早有交谈讨论,结论一致:平王妃一定不知道最深层的秘密。她为了保护自己,保护赵挚,付出了一定代价。 温元思看着宋采唐,一边了然,一边惊讶。 没想到……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宋采唐和赵挚的距离已经这么近了。 不为外人道的事,王府中纷拢,赵挚都同她分享,她也不曾拒绝。 “哼。” 赵挚轻笑一声,长手一伸,胳膊搭到宋采唐的椅背上,占有意味明显,霸道的不行。 温元思这个表情,让他很高兴,他突然觉得自己太英明了,刚刚不说话的决定大好,宋采唐替他回答,效果好的不是一点半点啊! 温元思:…… 祁言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多余? 明明四个人的桌,他好像是透明的,没毛用。 他的存在一文不值。 三个大男人一个都不行,在座只有宋采唐一心正事,长眉微蹙,凝神细思:“其实我一直有思考一个问题,鹰卫既出,到现在肯定得到了不少结果,为何皇上还这么谨慎,会不会——这个人,就在他的身边?” 现场一静。 “嘶——”祁言牙直疼,“那这事可就更大了!” 皇上身边的人,力量得多大! 宋采唐胆子可忒大了! 胆大是胆大,但这点,也算是个方向。 “既然涉事人员都是朝中官员,那不管大家都站什么阵营,必有共同联系。”温元思垂眉,“把这个点找出来,就会有突破。” 宋采唐跟着道:“关于十八年前那个孩子,孩子不好找,生孩子的女人不好找,稳婆呢?这个职业,人数可没那么丰富。” 赵挚指节轻敲桌面:“女人生孩子,动静不会太小,当夜北青山查不到,就是附近,我们的搜查范围,可以适当外扩。” 几个都是聪明人,将思维聚拢,在不同的角度提出问题,解决问题,就是思路,每次坐下讨论,所得都比自己一个人苦思得到的多。 这几个关键人物都是谁,几人尚不知晓,但慢慢的,有个问题清晰了。 这里面水很深,有悄悄办事的人,有想知道事实真相的人,有故意清扫预防,不让别人知道事实的人…… 耀目榴花下,四人坐谈,面色越来越严肃,远处厨房边,李老夫人却带着一众丫鬟,热闹的很。 看到这边气氛不佳,李老夫人还笑了,笑容十分开怀。 青巧就不懂了:“老夫人,您就——不担心?” 她现在已经进化成伶俐的小丫鬟,小姐的感□□,还是能领会很多的,在她看来,王爷和温大人今日撞见,就是大问题啊! 李老夫人:“年轻啊,真好。” 青巧眨眨眼:“哈?” 李老夫人脸上笑意更深。 岁月从来不温柔,人始终要学会的,是怎么在逆境里开出花来。每个人都有不幸,宋采唐和赵挚必有一段艰难的过往,过不去,就是劫难,过去了,就是成长。 有感情纠葛怕什么,几个都是风光霁月的年轻人,终会互相督促,成为更好的自己。她很欣慰孙子在好的年纪遇到了好的人,也终将——成为更好的自己。 无缘成为家人,却可为一生知己挚友,这样的人生,有几个人能拥有,又怎么不值得高兴? 等遥遥时光流过,她死了,几年年轻人也老了,回看以往,肯定不是难受痛苦,而是感恩庆幸。 这样的人生,很好很好的。 第302章 我喜欢你 除了最初偶遇的紧张微妙, 这天接下来过得很平顺, 波澜不惊,也是…… 略遗憾。 离开前,祁言眼珠子还不断在赵挚和温元思身上转, 特别想再看点什么戏,然而两位男主演并没有人注意他, 客气道别, 分头离开。 宋采唐送李老夫人上车,惊艳于他老人家新炒制的瓜子味道,郑重叮嘱和青巧:“这个拿回去分一分,注意婉儿那一定要多留些, 她怕是会想研究做法。” 青巧郑重答应:“小姐您就放心吧, 婢子保管给您办好!”一边说着话,小丫鬟还小心翼翼把包裹一层层包装放好,生怕谁偷似的。 祁言相当恨铁不成钢, 差点忍不住抢了宋采唐的瓜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只知道吃瓜子!” 宋采唐偏头, 钗头流苏在阳光上跳跃出耀目金光,映着眸底的不解:“什么……时候?” 青巧也是,警惕的看着他, 小心把手里的瓜子小包藏到了背后。 祁言:…… “我不是要抢瓜子!” 他差点疯了。 他意外闯进来,起初不知道情况, 后来咂么过味儿, 立刻知道自己进了什么局, 内心仿佛掀起一场狂风暴雨,为什么宋采唐这个局中人竟然可以这么平淡! 她竟一点都没察觉么?往日的聪明机敏哪里去了!再这样下去是会出大事的啊喂! 宋采唐看着瞪大眼睛的祁言,默默把手里的瓜子抓出一点,给了他:“尝尝,很香的。” 祁言下意识嗑了一个:“是挺香……” 啊呸! “我说了我不是要抢瓜子!” “哦。”宋采唐分享完瓜子,问一边走过来的赵挚,“可以走了?” 赵挚点点头:“嗯。” 二人便并肩前行,没坐车,也没牵马。 祁言:…… 他理解,山路不宽,之前吃的东西不少,想走走消消食很正常,但这两个人能不能注意一下,这里不只他们俩,还有他呢! 正抓狂的想追上去,被圆圆脸软软嫩嫩的丫鬟拉住,青巧抓了一大把瓜子递过来:“不够我这里还多,小姐手里只那么些。” 一边说话,还一边看了眼拿出去的瓜子,似乎很是心疼。 祁言真要气疯了,我没抢你家小姐的瓜子,也不想打劫你个小丫鬟! 他在这边气到想当场晕倒,宋采唐那边慢慢和赵挚并肩往前走:“聊过了?” 赵挚:“嗯。” 宋采唐:“温大人是好人,你别欺负他。” 赵挚抿唇,眼神凶巴巴:“可他欺负我了,他可会欺负人!” 似控诉告状,又似委屈撒娇。 宋采唐忍不住笑:“那我都同你在一起,不理他了,你还是不高兴?” “除非——”赵挚看着宋采唐,目光灼灼,“你跟我说,你喜欢我。” 宋采唐:“我喜欢你啊。” 赵挚怔住了。 这么轻易的么! “你……刚刚说什么?”赵挚脚步停住,目光更加炽热,“你再说一遍!” 宋采唐停下来,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不发烧啊。” 赵挚握住她的手,呼吸急促,声音都紧了:“你刚刚——” “不是都答应嫁给你了?”宋采唐反应过来,觉得这人好傻,“不喜欢,怎么会答应?” 赵挚握住她的手,紧紧的,一言不发。 宋采唐看着面前别扭的男人,眉眼弯弯:“你该不会就为了这句话,一直耿耿于怀吧?” 赵挚呼吸更为急促,眸底暗色沉沉,好似内里有什么凶猛的野兽,已经压抑不住要释放。 宋采唐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我想嫁给你,和你过一辈子,你不愿意?” 赵挚再也忍不了,直接捞起宋采唐的腰,脚尖一点,运轻功跳了出去,速度奇快的冲进林间,二人身影消失不见。 远远看着的青巧早一步就感觉不对,让所有人放慢脚步,背过身,包括祁言。 祁言是个八卦爱好者,别的不敏感,这种事岂会嗅不到信息?当下心痒痒,眼珠子转的都快飞出去了,但青巧小丫鬟叉着腰瞪着眼盯着他,他还真不好意思跑…… 苍壮树间,火红榴花下,以吻封缄。 赵挚把宋采唐压在树干上,怕她不舒服,左手环着她的腰,右手轻抚她的脸,一寸寸,品尝着她的味道。 他想狠狠欺负宋采唐,把压抑良久的渴望全部释放出来,又舍不得,只觉得这个软软身体,合该被他放在手心娇养着,呵护着,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心内矛盾重重,怎样都想,又怎样都觉得不合适,最终还是不想唐突了她……这个该死的小姑娘,总是能轻易撩动他的心! “总有一天……我会死在你手里……” 赵挚吹着宋采唐,话音变得模糊。 宋采唐闭上眼睛,耀目榴花残影仍在,鼻间幽香萦绕,身边温暖无比。 她想,这就是她一直在寻找的。 温暖的人,安心的怀抱,平静的时光。 赵挚和温元思之间的潮流暗涌,她并非不知道,但她不适合插进去。 她相信他们,也得给两个大男人留些面子,相信他们能处理的好,左右她在一边看着呢,不会有事。 果然,一切都平顺过去了。 赵挚阔朗大气,温元思风光霁月,两个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她不想因为她,让二人连朋友都做不成,那太遗憾了。 还好,上天恩赐,时光不负,他们的以后,终将会走的更好。 …… 赵挚和宋采唐回来的很快。 深山密林,路长道阻,不是在城中闹市,离开回头说一句就好,这边这么多人,还得一起下山回城呢。 赵挚顾着宋采唐的面子,特意从山坳杏林里摘了些青杏回来,甩给青巧:“突然想起没带什么礼物回去,这边的青杏不错,酸涩不能吃,拿来渍糖渍酒都是极好。” 青巧十分配合,‘满面惊喜’的接过来:“家里还真就缺这一口,多谢王爷记挂!” 祁言:…… 一个个可真是,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炉火纯青啊! 看宋采唐略凌乱的衣服,更润更红的唇,刚刚被人干了什么太明显,王爷竟然还敢装大尾巴狼? 什么没带礼物,后面两大车难道是拿去扔的! 他不敢打趣宋采唐,一个劲拿眼角觑赵挚。 赵挚随手摘了片树叶甩过来,‘啪’一声,糊到他脸上。 祁言怒:“你干什么!” 赵挚一脸淡定:“我见你眼角抽筋,怕是被毒虫咬了,给你治一治。” 祁言:…… 他委屈巴巴看向宋采唐,意图告状:“唐唐你看挚哥——” 宋采唐笑眯眯递了把瓜子过来:“来尝尝。” 祁言:…… 青巧这小丫鬟还跟着裹乱:“不够我这里还有。” “够了——我是够够的了!” 祁言鼓着脸,气炸。 …… 离开的路很长,慢慢的,该上车的上车,该上马的上马,速度加快。 到得山脚,一片绿荫掩映之处,非常意外的,他们又碰到了熟人。 曹璋。 漕帮帮主从山间小路上骑马奔下,一路风驰电掣,嘴角咧到耳根,笑的像傻子似的,像是办了什么得益的好事,急着去找谁说一说。 “吁——” 见到赵挚和祁言,他艰难停下,和二人打招呼:“好巧,竟在此偶遇了,两位这是回城?”说着话,伸脖子看了看远处的马车,一眼就瞧见了掀车帘往外看的青巧,“宋妹妹也在么?正好,我可送她归家。” 赵挚脸立刻就黑了:“我自会送,不劳你费心。” 曹璋像是没听出来似的,一边摇头一边笑:“不费心不费心,我正要去关家一趟。” 赵挚就懂了,原来是要去见关清,想用小姑娘刷好感。 眼前两位哪个都不是好脾气的主,祁言办了个和事佬:“要不……一同去关家?” 两个男人想了想,竟都应了:“可。” “好啊。” 于是队伍再一次扩编,三个人变成四个人。 赵挚瞥了一眼曹璋身后的小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这条小路可不一般,看着不起眼,实则一条路上去,只有一个终点,而那终点,只住着一个人,一个地位尊贵,无召任何人不得打扰的人。 祁言在长年在汴梁贵圈混,自然也知道这个,比赵挚更好奇:“对啊,还一副志得意满,臭美的不行的样子,你过来干了啥?怎么上去的?” 曹璋眉梢挑得高高:“我……的私事,为什么要同你们说?” 赵挚一个眼色,祁言就明白了,板着脸吓唬他:“你就不怕我们同关清告状?” “你们尽管去!我们漕帮的汉子顶天立地,个个要脸,我身为帮主,会怕一个女人?”反正关清不在,曹璋哼气都哼的气势十足。 祁言这个气,真想现在就把关清请过来,看看这位帮主怎么自打自脸。 不过这话,倒是让赵挚找到了方向。 他朝那条小路远远望了一眼,难道…… 是因为关清,曹璋才上去的? 那位——认识关清? 宋采唐坐在车里,只知道前头偶遇了曹璋,但三个男人说了些什么,她并不知道。 随着青巧撩起的车帘,她远远看着曹璋的脸,曹璋的笑和傲,忍不住也笑了。 这个漕帮帮主,心思深沉,手段狠辣,胆气十足,天底下没什么事是他不敢干的,没什么地方是他不敢闯的,做着刀口舔血的买卖,性格却一点也不见阴郁,反而很是洒脱,偶尔还带着股男孩子气的调皮…… 很适合关清。 眼前的大安,和宋采唐生活过的现代社会大为不同,规则也不一样,但有赵挚这个平王爷看着,宋采唐并没有担心太过,大姐关清,一定会幸福。 视线越过树梢,看向天边。 远方灯火渐上,家,越来越近了。 第303章 来自陵皇子的警告 榴花之行后, 众人心思平静下来, 开始了新一轮的忙碌。 之前想到的方向,全部要去查, 比如——稳婆。 不成想, 这个方向的结果始料未及。 十八年前的北青山以及附近,方圆五里以内, 没有女子生产, 没有新生儿,没有稳婆被请走在这一日接生, 任何痕迹都没有, 好像他们所有的猜测都是幻觉,玲珑也没有看到过特殊的事, 只是撒谎骗他们。 但玲珑不可能骗他们,他们也不是傻子不会思考。 赵挚不信邪, 继续往深里往广里查, 终于查到一件事, 当时有宫人曾经过北青山。 皇宫里的人, 女人,年纪不小,还行迹遮遮掩掩, 不欲示人…… 赵挚直觉有问题, 不管有多大难度, 用尽手下力量, 继续往里查, 终于找出来,这个人是当时意外路过的梁氏。这个梁氏和当初栾泽案子的小梁氏是同胞姐妹,小梁氏成家扎根栾泽,大梁氏则一直有皇后身边伺候,从梁妈妈到梁嬷嬷,是皇后的得力臂膀。 偏她还有一手本事极为特殊——懂妇人生产。 事实查的很清楚,当晚大梁氏并没有上北青山,只是路过山脚,山上的事一样都没管,而她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皇后。 皇后当时也并不在宫中。 那一年遭逢大旱,多地粮荒,又遇蝗灾,皇上下了罪己诏,召集宗室一起祭拜皇陵,皇后也母仪天下,做出妇人表率,亲至太庙祈福,并于皇慈观斋戒清修,整整两月未出,诚挚之心可嘉,也因此得百官拜首,百姓爱戴。 这情形……怎么想都应该是皇后当时有什么需要,大梁氏代为跑腿,不慎路遇北青山剿匪。 毕竟皇慈观离北青山可有段距离。 可这种时间这种地点,意外事件的相撞,感觉很有些微妙。 大梁氏是皇后贴身得用之人,非大事不会派出去,而皇后……是没有生育过的。 祁言这一次总算抓住了要点:“那大梁氏呢?叫来问话不就是了?” “显然,这就是真正的问题所在,”宋采唐看向祁言,“大梁氏,已经死了。” 祁言手掌捂嘴,很惊讶:“你怎么知道?”他又看向赵挚,难道挚哥提前先跟她说了? 温元思笑了下:“栾泽的案子,祁公子忘了?” 祁言更愣了:“哪一桩?” 赵挚白了祁言一眼:“小梁氏那桩。” 当时栾泽有个桩连环命案,死者全部是花娘,其中最核心的两个姑娘,月桃和问香,都是小梁氏的孙女,而小梁氏当年的死,也很有问题,深查之下,得出了许多令人唏嘘的内幕。 做为小梁氏的人物关系谱,胞姐大梁氏,信息自然也写入了卷宗。 大梁氏早就死了,还比小梁氏死的早很多。 而皇后贤名传天下,女德更为百官推崇,为天下女子表率,自也不会亏待了身边人,大梁氏死后,她一直施恩小梁氏,让其夫家发展很多。 “最要紧的还有一样,”赵挚指尖轻触桌面,斟酌良久,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先皇后诞下太子时情况艰险,有大出血,大梁氏也去帮了忙。” 这就透出了一个不详信息。 皇家无小事,任何一个举动都能涉及到权术人心,何况子嗣? 不管当时是何情况,意外还是偶遇,先皇后生产,现皇后的贴身嬷嬷大梁氏帮忙,都立刻会让人想很多。 会不会有什么隐情? 先皇后可是生下太子没几日,就撒手西去了,太子无母,皇上看着现皇后温良恭俭,有母仪气度,方才立了后。 祁言有些愣:“所以……现在是十八年前的事还没闹清楚,又多了另一条疑点?” 当年不知道哪个女人生产,有了个孩子,太子生母,先皇后的死问题却明显了? “不只如此,”赵挚墨眉微敛,“我扩大范围,着人查当时宫里宫外,汴梁城内之事,发现——很多似有似无扯的上关系的人,之后都陆续死了。” “……照这些人的年纪,生老病死不是没可能,但一个个慢慢消失,还死的各种有理由,我觉得不对。” 说到最后,赵挚还举了个例子:“比如那个夏和安的生母,疾病暴毙。” 夏和安是之前安乐伯府案的重要相关人,是卫氏的亲侄,庶子,很早就死了生母,被踢回老家真定放养,直到府里嫡子死了,偌大家业无人继承,方才召了回来。 他对生母的死一直颇有心结,想要质问卫氏,可一直没有机会。 现在,赵挚却说他生母的死确有蹊跷,但重点不在卫氏,而在……有人灭口。 宋采唐:“夏生安的生母做了什么?” 一个妾室,身份不够,能去的地方有限,能做的事也很有限。 赵挚明白他的意思:“但她很聪明。卫氏身份足够在贵圈周旋,先皇后生产是意外情况,当时正有宫宴,卫氏也在,但她只在外围,事发后立刻被遣散,三日后回娘家炫耀吹嘘——我猜,可能她无意识间得到了什么,泄露了什么,她自己不知道,夏和安生母却明白了。” 如此,才会有灭口理由。 温元思顺着大小梁氏这条线,想到当时小梁氏案的凶手黄妈妈:“我当时总感觉这黄妈妈有些违和,看似忠心,也一如既往做着忠心的事,实则充满怨恨,相当矛盾,她是不是是被迫如此?” 祁言不明白:“你倒是说清楚点,什么意思啊!” “我是在想,这黄妈妈并不是出意外被小梁氏所救,感激报恩,自愿为奴,这意外是故意的,或有人安排,就为有个合适的理由让她走到小梁氏身边——”温元思修眉微扬,眸底有光,“她在小梁氏身边的意义,并非尽忠,而是监视。” 黄妈妈是替人做事,别人能买通她的行动,却买通不了她的心,若小梁氏和和气气,她把任务完成就好,可小梁氏难伺候,家中气氛也不好,还在各方面惹着了黄妈妈,黄妈妈就一边做着自己应下的任务,一边故意报复…… “那小梁氏是大梁氏的妹妹,大梁氏知道很多东西,小梁氏也可能——”祁言被自己想法吓的直捂嘴,“还是有人想灭口!” 这个人是谁? 皇后?还是看不惯皇后的人! “这点就害怕了?”赵挚唇角勾起一个残忍弧度,“你可别忘了,上个案子里,相关人计柏,是陵皇子人的同时,也查出了同黄妈妈丝丝缕缕的关系。” 祁言眼睛瞪的溜圆。 娘喂,这局好大! 先皇后,现皇后,太子,陵皇子,再加上皇上,一共几拨人,到底谁知情谁不知情,谁和谁结盟相好,谁和谁只是面子情? 祁言感觉自己脑子成了一团浆糊,想不明白。 但以上所有,没太多直接的证明证据,只是因为感觉有些微妙,串连到一起,才觉得可怕。 “我突然想起另一件事,也很可怕,”祁言吞了口口水,“长宁长公主生产时,似乎先皇后也在,她身边的大梁氏……好像也搭了把手。” 温元思眉梢一紧:“长宁长公主的儿子,放出的消息一直是夭折,但坊间传闻,是丢了。” 宋采唐相当意外:“长宁长公主?” “那日看榴花回来,下山路上遇到了曹璋,还记得么?”赵挚看着宋采唐,“当时他下来的那条小路尽头,就是长宁长公主修行的庵堂。” 宋采唐还真不知道,不过回去可以问问,她现在关心的是:“长宁长公主的这个孩子,是什么时候传出不好消息的?” 祁言举手抢答:“十八年前。” 宋采唐长眉一敛。 又是这个时间点。 “但那个孩子并不是新生儿,不管夭折还是走丢,当时已经有五岁了。” 所以虽然感觉微妙,但北青山这晚出现的孩子,一定不是他。 …… 讨论过后,有方向的,没方向的,乱糟糟砸的人头晕。 “……没办法,继续查吧。” 所有方向,当年的事,所有相关人,扩大范围。 温元思可调阅各案件卷宗,摘录梳理各人物关系;宋采唐可选看往日验尸格目,极为特殊的,还可以走流程开棺复验,看是否有异常;祁言更可以发挥主观能动性,白天窝茶楼,晚上走梁上,收集各高门大户的八卦消息…… 皇宫这部分,自然是交给赵挚了。 大家分工合作,一时拼不完事实,也并不沮丧。 宋采唐三人事情进行的很顺利,没遇到太多阻拦,赵挚查皇宫相关的事就有些敏感了,消息透出去很正常。 很快,别人没动,陵皇子先找上了门。 他堵住赵挚的路,姿态矜傲,似笑非笑:“平王可真是个大忙人。” 按爵位,赵挚是亲王,对方只是个皇子,大家都姓赵是宗室,但按亲疏,人家是皇上的儿子,赵挚只不过是侄子,一般这种情况,礼多人不怪,赵挚应该更多礼一些。 但赵挚打小脾气硬,跟陵皇子也杠过架,一直没看对方顺眼过,这时也没刻意忍着性子,随便拱了拱手:“陵皇子既知道——” 还过来挡路作甚? “可见是嫌我了,”陵皇子眯着眼,笑容看似灿烂,实则阴郁,透着丝缕寒气,“正好我看你也多余,着实不想看第二眼,我这有句话,你给我记住了。” 耍酷吓人比气势,赵挚从来不输,当即抱臂,双脚站开,笑的比对方还残忍霸道:“陵皇子的话,我可得洗、耳、恭、听。” 肢体语言,话间暗意,自己体会。 陵皇子笑不出来了,声音沉下去:“我知道你们最近办的那个案子,凶手已伏法,案件已结束,一切圆满,为什么还嫌不够?” “你们个个对别人要求严格,对自己要求更严格,非得往深里扎,行,也没什么不对,但——一国主母都敢怀疑,是不是太过了?” 陵皇子面色气愤:“皇后什么身份地位,得多少官民爱戴,是你们能胡闹的么?我告诉你赵挚,再敢不敬,别怪我不客气!” 放完话,陵皇子没有多留,趾高气昂的走了,像只战斗的小公鸡。 赵挚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眉头紧锁。这个时候,他突然意识到,陵皇子的年龄……也很微妙。 十九岁。 时人说年纪喜欢说虚岁,陵皇子其实还未满十九。 再想想陵皇子此前表现,尤其之前找上上温元思的行为,看似为自己阵营拉人,实则充满试探暗意。 他为什么对上一个案子那般关注?、 他在想什么,忌讳什么,又希望得到什么? 赵挚一颗心猛的下沉,感觉好像触碰到了什么不可言说的网,粘腻又沉重。 第304章 深宫大秘密 有些事外面人许不了解, 离权势越近的, 看的越清。 这么多年来,陵皇子凭什么那般得瑟闹腾,跟太子什么都敢抢,他的底气在哪里? 他以为别人看不出来, 实则他的年龄心计,腹内城府, 有些话几乎写满脸了:我是皇后的儿子。 因他年纪小,这种事大家一笑置之,没几个当真,毕竟所有人眼皮子底下,皇室血脉最难混淆,皇后没有生育过, 所有人都清楚。 而且严格说来, 这话也不算错,皇后乃一国之母, 别说所有的皇子, 天底下的臣民孩子, 都可以是她的孩子。 皇后自己也没过心, 待陵皇子没有太看重, 也没有视而不见, 跟以往一样。她始终最支持, 最拥护的, 只有太子, 她永远以太子为重,以太子为先。虽太子不是她亲生,她却将所有心血付诸于此,尽心抚育,精心教导,从不粗心怠慢。 日常相处,陵皇子如果表现的好,自然皆大欢喜,没谁说的出不是,皇后也是该赏便赏,但陵皇子若做的不合作,皇后罚他只会更狠,没有更轻。 也因为此,所有人都高看她一眼。 这样的皇后公平公正,德行操守无一出错,所有人都竖大拇指,但一心认定自己才是亲子的陵皇子,心里就很委屈了。 本该是自己应得的宠爱,给了别人,怎么能甘心? 皇后对他的打压不是一般的狠,狠的……都有点特殊了,这样的对待,让他怎么能不坚定信念,皇后是真心护他的?爱之深,才责之切。 总之,陵皇子一直坚信,自己是特殊的。 哪怕玉牒上写的清清楚楚,他的生母只是个宫女,哪怕医官宫人众人佐证,他都不信。 他似乎很‘理解’皇后的牺牲,尽管皇后对她没有喜爱的意思,每罚必重,他仍然不记恨,仍然愿意靠近,每每有对皇后不利的事或话出现,他都身先士卒,一力阻挡。 可他如此卖力,皇后对他的态度仍然没有改变,一如既往,亲切中透着疏离,温暖中透着冰冷。 他仍然不在意,并继续为此努力…… 赵挚一直以为这点事就是明面上的笑谈,朝前堂后所有人放松的点,除了陵皇子,没人当真,大家只是看个乐,包括他自己。但现在他有些敏感了,这真是个摆在所有人面前,所有人都看得到的‘玩笑’么? 有没有可能,是谁有意引导,造成了如今的局面? 陵皇子的天真执着里,有没有一点可能,是知道真相,仍然如此?每一个皇子从生下来,就有夺嫡的血气和天赋,一切东西都可以为它让步,包括真正的自己。 皇后的公正淡笑里,有没有一种洞若观火的笃定?她心里,是否盘算着其它事? 赵挚心里纠结着这些事,转头就去查了陵皇子玉牒,出生时的事。 所有记录真切明白,就是宫女所生。虽然时间和十八年前北青山那晚相差无几,但宫女生孩子的时候,很多人都在场,问话亦找不出错漏。 反倒是一翻皇子出生玉牒,查当年的事,太子出生时的情况,迷雾更多了。 太子是早产,未足月,先皇后于一次国宴时不慎滑了一下,没摔倒,肚子却磕到了桌角,当场发动,而后难产。偏偏这种时候,最需要的救命药找不到,一直为先皇后把脉调理的老太医又突然中风晕倒,别的太医突然上手,不敢随便下药方…… 过程无比惊险,太子是诞下来了,而且至如此,成长得非常好,先皇后却没留住,还是逝去了。 这整件事,按照赵挚的想法,如果没有之前办过的这么多案子,他不会起疑,因为一切发展的太自然,但有这些前因,这件事就变得微妙了。 宋采唐的发言直中红心:“这所有事,最得利的是谁?” 这个问题根本不用回答,所有人都知道。 温元思眯眼:“是现皇后。” “而且我们还找到了一个非常要命的机密,”祁言身体前倾,声音神秘兮兮的压低,看了赵挚一眼,见赵挚点头,方才小声说,“现皇后宫寒严重,可能终身不孕!” 这说明了什么? 宋采唐了然:“所以,皇上为照顾年幼太子,才选了她做继后。” 温元思叹气:“所以,她好像有足够理由的暗害先皇后。” 不孕,是她的缺点,也是优势,如果先皇后产子离世,只要好好操作,她就有很大可能成为继后。 毕竟她的父亲当时是一朝宰辅,家世教养,她各方面都很优秀。 “所以啊,这害人的屠刀一旦举起,就很难放下,害了一个,就有下一个,因为你永远都提防更多的人知道,担心知道的人讲出去……”祁言话越说越小声。 想当皇后,所以必须让太子顺利生下来,先皇后也不可以活。想好好的做这个皇后,当年的事必须埋清楚,不能被更多人察觉知道,所以大梁氏,当初经手的,可能猜到事实的,最好都不要放过。 但现在的关键问题是,死的人太多了,证据不足,他们连个活人都找不到。 宋采唐突然想到一个方向:“宫人,女人好灭口,那官员呢?太医,礼官,是不是也有一定的人需要当时在场?” 这些人,想要灭口就不容易了。 “还有啊,”祁言伸手抠了抠眉梢,“我们现在到底是查什么?不是十八年前北青山么,怎么又突然跳到两位皇后之争了?” 有联系么? “虽然看不出联系,但直觉告诉我们,这件事不一般,去查,定有收获。” 温元思缓缓喝着茶,声音笃定。说话时目光掠向赵挚与宋采唐,二人目光与他相触,想法同他一致。 或许,不是没有联系,是联系非常大。 最近手上没什么案子,几人致力查这件事,偏偏水太深,总是不得头绪,几人约定隔几日就面见讨论一番,收拢线索,寻找更多的灵感方向。 这一次的讨论仍然没找到最终事实,但发展还是有的,大家还算满意。 离开前,宋采唐提醒赵挚:“或许你应该去看望一下太子殿下。” 这件事查得越深,对太子的影响就很大,他是储君,心思想法可能会影响很多东西。 赵挚见祁言和温元思都走出去了,捧起宋采唐的脸亲了一下:“嗯,我知道,我已经递信约他见面。” 他和太子算是从小一起长大,太子地位尊贵,身边的玩伴……算起来只有他。 他不可能不担心太子,而这件事,似乎也只有他能说的上两句话。 不成想,刚送宋采唐回家,转头就看到太子白龙鱼服,坐在一个茶庄二楼临穿的位置,冲他招手。 赵挚一边往里走,一边想,信刚递过去,安排起来不会这么快……大约是太子,也想找他了。 私密性极好的包厢,二人对坐,茶香袅袅。 太子相貌肖母,很是清俊,穿着一身月白暗绣银纹叶竹的圆领袍,露齿一笑,更显小了几岁,不似平日那般威严。然他坐姿板正,肩平腰直,每一个动作都是经年礼仪练出来的,优雅又不失尊贵,一眼就看出来,跟旁人大不一样。 有的人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而有的人,哪怕穿着最一般的衣服,你也不会以为他只是个普通人。 换作别人,在太子自然流露的气场面前,肯定立刻端庄起来,说话行事心里有个度,但赵挚不会。太子的为人他再清楚不过,再熟悉不过,他们在一起做过很多荒唐的事,彼此见过对方最丢脸的样子,根本疏远不起来。 “在孤面前如此不讲规矩,也就只有你了。” 太子眼角微挑,话中满是挑剔,实则满脸都是笑意,看得出来,他更喜欢在他面前自在随意的赵挚。 赵挚大剌剌伸手倒了杯茶,两三口喝了:“也不知道给我倒一杯,真是小气。” “是是是,我同你赔罪——”太子亲手执壶,给赵挚续了杯茶。 赵挚见好就收,把壶抢过来,给太子续满:“一会儿给你叫个小点,街上最出的新鲜玩意,挺好吃,你怕是没尝过——怎样,我比你大气吧?” 太子差点笑出声:“行,你最大气行了吧。” 赵挚笑得又招摇又放肆:“那是!” 二人贫了几句嘴,赵挚才略不赞同的皱着眉:“你怎么自己来这了,有事召我不行?” 如今形势虽然算不上紧张,但储君安危一向是重中之重,尤其最近发生的这些事,让赵挚心里多少有些不安。 太子却摆了摆手:“行了,我这安排的挺好,没问题,你同我坦白交代吧,最近查到了什么?” 这话—— 似是有备而来。 赵挚摸了摸鼻子:“你都知道了?” “缺乏确凿证据,你便是猜到了些事实,也不好往上报,但我在这个位置,还与你友,要是到现在还听不到任何风声——”太子微笑,“我这个储君也是白当了。” 他的笑看似朗阔,实则埋了很多东西,别人看不出,赵挚看的懂。 就因为看得懂,有些话更不好说了。 他不知道怎么开口。 太子看到他表情,眼梢垂下,叹了口气,替他开始:“自陵皇子暗意是母后之子,我就提防怀疑,私下暗查过,但没发现任何异样,他就是宫女所出,事实无二。但母后……她的行事为人,这么多年,一直在影响我,我成长至今,德才如此,性格如此,她并非没有功劳,相反,功劳还很大。” “我不能忘了生母恩德,同样,也不能忽视养母养育之恩。你……你不必如此,实话实说便是,该我承受的,我早晚要承担。” 赵挚这才组织语言开始:“你既有所耳闻,或许已经猜到了,我怀疑现皇后,与先皇后的死有关……” 第305章 磊落 赵挚一席长长的话说完, 太子垂眸看着茶盏, 安静了很久。 这么多年陵皇子针锋相对,他想过很多,也做了一些事,独独没有想过这个方向—— 他的生母, 可能是被他的养母害死的。 现皇后姓陈,重修女戒, 提倡女德,对别人要求严格,对自己要求更严格,所有要求别人做到的,她会自己先做到,立身相当正, 也从无插手朝政之举,这才得了朝前群臣, 殿外百姓的敬仰爱重。 然人无完人,太子居于东宫, 常与皇上皇后相处, 离的近,自也知道, 皇后不是没缺点的, 比如偶尔也会起私心, 给自己娘家某些福利什么的, 但在偌大皇宫, 这委实算不得什么大过错。 陈皇后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真实的,有身份的女人。 他从没想过怀疑。 如今听了赵挚一番话,查到的细节,他有些恍惚,或许就是因为别人知道——有瑕疵,才不会引人怀疑。 一切都是故意为之。 捏着茶盏的手指收紧,太子有一刻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对生母李皇后没有任何记忆,有的只是墙上挂着的冰冷的画像,父皇和老宫人嘴里的‘可怜人’,多多少少,他也被冠上了‘克母’的名声。 他有愧疚遗憾,也有不舒服。 自己的成长路上,女性长辈只有一个,就是养母陈皇后。陈皇后对他要求很严格,从不娇惯,但关切爱怀并不少,比如他小时候,就经常能收到她亲手做的衣服。 陈皇后没有拦着他的路,没有把他往歪里教,甚至托着他成长,欣慰于他今日的能力成绩。 人心肉做,他不可能不感激。 可现在……赵挚查到的消息颠覆了他的认知。 这所有一切,都有可能是别人苦心孤诣的安排。 包括那个‘克母’名声,也是故意让他听到,心起涟漪的。 生在皇家,历经人情世故,太子早就知道,人心不可能单纯,每个人都有私欲,都有特别想要的东西,为此可能会做出可怕的事。他都理解,不管出了什么事,按国律法典总不会错,但这一桩……由不得他心底不波动。 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生母拼去一条命生下他,他当感恩,也遗憾子欲养而亲不待。生死之事最由不得人,他娘也不想的,但凡有希望,但凡能坚持,哪个母亲会愿意抛弃新生孩儿赴死?他起哪怕一分怨忿之心,都是不应该。 养母二十年如一日照顾他,关怀他,养育之恩深如海。就算这所有态度都是装的,所有行为都隐藏着其它的目的,陈皇后的确与他有杀母之仇,好好将他教养长大是总事实结果,这些……随便就能一笔勾销了?就可以理直气壮的决裂抛弃? 这话说出来有些残忍,但于他而言,这年年日日看的见的照顾,显然比根本没印象的生母来的印象深刻。 诚然,杀人偿命,此事若查实,陈皇后大罪,必须得承受应有的代价,但若让他亲手杀了陈皇后,他好像又有点……做不到。 她挟恩求饶怎么办? 而且很多事,皇族都是有特权的,再加她这么多年来树立的名声,外面人联名保她怎么办?逼上殿前,他要如何取舍? 退避不理? 他是大安储君,所有事,别人都能退,他不能,也退不了。 而不管他怎么处理面对,史书上都会留下一笔…… “我怕要成为大安史上最没用最优柔寡断的太子了。” 太子阖眸一叹,话语里漫着苦涩:“果断往前,对不起养育之恩,退后半分,对不起生育之恩,站在中间半吊子,别说大安江山,连我这个储君位置,我自己,都对不起。” 一个优柔寡断的储君,如何堪当大任,肩扛社稷? 更多的话,他没说。 赵挚却全都懂。 他家情况有些类似,不同的是,他的姨母,没有害他娘,直接害的是他。 多少有些感同身受。 而且他和太子还不同,他这家业顶了天是个亲王,有点小权,太子就不一样了,掌的是天下。 这件事带来的影响,一个不注意,可能动摇国本。 想着想着,赵挚眯了眼:“这是不是也是别人的目的?” 太子怔了下,也回过味来,眼梢微挑,目光慢慢变得犀利:“若如此——” 便半分都不能姑息了! 冲着他自己来,他尚能忍,毕竟人性不能失,原则信仰不能塌,冲着国本,他算什么,名声性命皆可舍! “男儿立世,当俯仰天地,只求一切无愧于心吧。” 赵挚伸手给他续上茶:“你这么说就对了!再说我这里也只是个大概方向,或许证据事实出来,没有我们想的这么严重呢?” 太子静静看着赵挚。 这个人剑眉锋锐,眉尾几根眉毛长得特别有劲,略略斜飞,仿佛什么也压不倒,什么逆境也打不垮,天生就是这个样子,不会变,也改不了。 就像他这个人,从小到大,都有股执着的心情,想要什么,想要做什么,必定全力以赴,不达目的不回头,坚定如标枪,悍勇,也如标枪。 他的方向,从未迷茫。 太子看着看着,就笑了:“孤身边有你,甚好。” 见太子神情放松很多,赵挚就更没拘束了:“我知你在这个位子上不容易,上要对得起江山社稷,下要对得起朝臣百姓,中间也不能把自己给忘了,不能做一个普通人,也不能用普通人的标准要求自己。你对这件事情感两难,可能你自己觉得不好,很难堪,但我反而觉得,这是好事。” “哦?”太子看了,“怎么说?” 赵挚垂眸,声音跟着略沉下去:“权术是吃人怪物,若你对这件事波澜不惊,计随势变游刃有余,才是悲哀。高处不胜寒,我不想有一天你也变成孤家寡人,坐在高高的龙椅上,成为万古延续的‘标准’帝王。” 太子没想到赵挚这般清奇的劝慰手法,怔了一下,笑意更深:“这也要多谢你这个肱骨之臣伴在我身边,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大家难兄难弟啊。” 话到最后,太子突然敛起所有神情,正襟危坐,定定看着赵挚:“岁月悠长,人心易变,我只盼时光荏苒,你我仍然如初,记得此刻这些诚恳,这些磊落。我与你是君臣,更是挚友,是兄弟。” 赵挚也收了浑身不羁,板起腰身,缓缓举起手中茶盏,前所未有的认真:“想来以后会多有得罪的地方,还望太子海涵!” 说完他杯至唇边,把满盏茶干了,比别人喝酒都壮烈。 太子朗笑出声,举盏动作不比赵挚少潇洒半分,同样把茶干了! 赵挚愿为直臣,他更愿为明君! 豪气抒怀之后,回归正题,太子把刚刚赵挚说到的细节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想起一件事。 “你母妃……就是你姨母,这二十来年,她一直未曾亲近过我,却也没拦着你同我亲近,跟陈皇后交情好似不错,但她同我生母,关系好像更好。” 这个赵挚还真不知道:“李皇后?” “嗯,”太子点了点头,“我母后生前与人为善,早前帮过不少人,有老宫人自愿辗转到我身边伺候,曾隐约提过一句,你姨母和我母后,在未嫁前就认识,且有深情厚谊。” 赵挚:“怎么个深情厚谊?” 太子摇了摇头:“我并不甚清楚,那个老宫人前两年去世了,我亦无处再问,只是记得有这么一句。” 先皇后产子不久仙逝,皇上悲痛万分,当年很多是因时间敏感,被时光掩藏,很难查。 赵挚服了一枕黄粱之事,现在太子已知情,有此提醒,也是觉得事有蹊跷。 “你和你姨母,该是好好谈一谈了。” 赵挚掐了掐眉心:“也要她愿意谈才行。” 太子笑着调侃他:“怎么,我们厉害的平王殿下,搞得定边关数十万兵马,搞不定府中琐事?” 赵挚摊手:“女人有多麻烦,我不信你不知道。” “这个孤还真是不知道,不过赵挚啊,你这话——”太子头微微偏了下,视线斜过街对面的关家府门,“敢在那位姑娘面前再说一遍?” 赵挚立刻拱手求饶:“太子您可不要害我!” “哈哈哈——” 太子朗声大笑。 拿心爱的姑娘打趣,房间内气氛很是热闹了一会儿,良久,才重归正题。 太子毕竟是储君,宫中的事,他比任何人都要熟悉,跟着赵挚的信息捋了捋,提出了几个方向。 一是叫李启的老太监。这个老太监是陈皇后宫中人,位份不高,职权也不大,但好像偶尔颇得重用,他在陈皇后宫中见过几次这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印象深刻。而长年养成的习惯和直觉,让他觉得特殊的人或事,肯定不简单。 他曾命人暗中关注过这个老太监,但毫无所得,慢慢的,盯着的人就少了。但前些日子,大概半个月左右,这个老太监就失踪了,再没有出现,他派人去查,仍然没有结果,就好像这个人突然间凭空消失了一般。 他觉得很可疑。 再有,赵挚提到的连环命案,大部分死者他都很耳熟,仔细回想这些年批过的条陈,官员的更迭,想到了一个方向——这里很多人,曾经或现在,是陈皇后父亲,前一朝宰辅,现卧病在床垂垂老矣的陈平康门生。 陈平康是三朝老臣,位高权重,此前权责颇广,很多现在活跃在朝堂的官员,不是他的门生,也被他提携过。 这就很要命了…… 赵挚早知道,迟早有一天,所有案件相关人都会被一根线串起来,但他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线! 一朝宰相,过手的事会有多少! “可问题是……”太子修眉微蹙,“陈平康年老多病,去年一年都卧病在床,听说时候不多了。” 这样的人,就算有能力,似乎也没有体力和精力做这件事。 赵挚沉吟片刻:“我会查实。” 太子点了点头:“另外,宫里要有人清扫痕迹,宫女太监可以处理,官员却难。前朝后宫分得很开,大部分官员不能涉足后宫,但有一种例外——” 他提到这个方向,赵挚立刻想到:“礼部。” 礼部辖下很多事务需要跟宫中打交道,跟宫女太监打交道,有些重要场合,还要一定在场,代为安排。 先皇后产子后亡这种事,礼部不可能不拍官过来…… 而这些官员,说大,没重要到特殊程度,说小,杀了灭口也不容易,很难做到了无痕迹。 太子又提醒:“但事隔多年,当时经手的官员不是老了去了,就是调了,需花些心思寻找……” 第306章 试探 平王府花厅。 一回回心理建设, 推倒了重起, 这一次和平王妃面见,赵挚已经能够从容面对。 “当年的事,我全想起来了,你不必再费心隐瞒。” 阳光落在赵挚侧脸,他看着平王妃, 面如止水。 “那又如何?” 平王妃比他还稳, 纤长手指握着小剪, 眼梢弧度晕在盆景花枝绿叶里,有些模糊:“如此杀气腾腾兴师问罪,是想要我的命?也好, 毕竟我现在仍然是‘平王妃’, 不是‘平王太妃’, 杀了也就杀了,水波大不起来。” 赵挚额角似有青筋迸出:“为什么我这个王爷没穿上亲王冠服,你这个太妃没奉印听封,你心里没数?是谁说我今年命数不佳, 诸事不宜的?” 亲王承爵受封不比寻常, 不是自己随便选个日子乐一乐庆一庆就完了, 事关皇室宗亲, 各种大事都要讲规矩, 讲排场, 受印拜庙是重中之重。赵挚这个爵位, 圣旨已下, 位份定了,禄米定了,外面也王爷声喊起来了,但最后一道大礼流程还没过,就不能算圆满。 钦天监选日子也得结合所有,既然外面有了赵挚今天犯太岁,诸事不宜的话,这大礼流程,怎么也得好好斟酌斟酌,要不,过了今年,要不,需得有个什么特殊的大事名头。 左右圣旨已下,板上钉钉的事,不可能有意外,不用太着急。 赵挚的确不急,平王府任何一个人都不急,但始作俑者拿这个来说事,就有些让人不爽了。 平王妃眼角余光不着痕迹扫过去,看到赵挚泛黑的脸,抽动的额角……唇角似有似无的扬了下,似乎在笑,不过仅只片刻,她就压了下去,好像一切都是错觉,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赵挚哼了一声:“行了,想笑就笑吧,我知道你最爱看我吃瘪的样子。” 平王妃一点都不否定:“是啊,在外头那么霸道有血性,什么都敢干,在家如何生气发脾气也只会踹凳掀桌,顶多回几块木头——”她唇角勾出淡淡笑纹,“我看着的确很有趣。” 赵挚眼梢斜过去:“我若真一不小心弄死了你,你怕就不会觉得有趣了。” “活着有什么意思?”平王妃仍然语气淡淡,“你还是太年轻,我倒觉得,死亡瞬间很有趣。我很好奇我未来会怎么死,若是你亲自下手杀我——会更有趣。” 赵挚捏了捏眉心:“你就不能有那么一回,和我好好说话么?” 平王妃看了他一眼,垂下头,继续修剪手中花枝,声调悠缓:“聪明反被聪明误,多少聪明人到头来,栽在了自己手里?别以为你悍勇睿智,举世无双,现在也年长了,成王爷了,就什么都能想,对什么都能猜,对什么都能随便说。” 她这话说得慢条斯理,充满了高高在上的明讥暗讽,很让人不愉快。 可赵挚已经不再是以前的赵挚,遏制住冲动,他有理智,会思考。 其实他也有所发觉,以前年少无知,凭着一股无畏心气,奋勇向前,成就感满满,总觉得所有所得都是自己努力得来,可到了这个年纪,回看以往,自身努力自然有,还非常多,但成就之所以做成,并不只是因为他一个人努力,有很多人在推着他走。 可是当初,他看不到。 平王妃这话似乎是提醒,又故意激怒他。 赵挚顺着往下来:“我不跟你废话,当年那一枕黄粱,是你为保护我灌的,你认不认!” 平王妃手顿了一下,不过也仅只一下,就恢复了,没说话,没任何异常。 到了这种时候,赵挚怎么可能允许她闪躲,继续大声问:“这些年你到底做了些什么,在外头都掺和了什么事,那盐课生意怎么回事,赵忠又是谁,他效忠的主子到底是谁!” “你别跟我说你不知道,这平王府,没有你不知道的东西!” 来自赵挚的压力,平王妃从来不当回事,听完这气势万千的吼声,扬眉冷笑:“这般想了解我,早做什么去了?现在来,晚了。” 二人对峙,赵挚气势汹汹,杀气逼人,可眸底并不见多锋利,平王妃冷笑无视,明里暗里带着挑衅嘲讽,气氛相当紧张。 慢慢的,平王妃咂么出味来,今日……怕不会再像以往,朝她想要的方向走了。 气不着赵挚,也激不了,对方不再踹桌子,踹椅子负气离开,怎么办? 平王妃修剪花枝的动作越来越慢,眼神越来越专注,似乎根本看不到外界有什么人,听不到外界有什么声音。听不到也看不到,自然就不会有任何回应。 干脆装傻,非暴力不合作了。 这一招可真是…… 赵挚有心跟她耗,反正比耐心嘛,大不了他在这赖一天! 可平王妃慢腾腾剪完花枝,洗了手,靠在椅子上,竟眼睛微阖,听他说话像听老和尚念经,似乎睡着了! 赵挚的声音语调高亢激昂,怎么也不可能像老和尚,要么,是平王妃真在这种环境中睡着了,要么,是装的。可不管是真还是装,对方疲累的感觉是一样的…… 再这样下去,她身体会有损。 没办法,这次面前只能草草结束。 赵挚气得不轻,没有踹椅子,踹桌子,只缓缓站起来,高大身影挡住阳光:“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与虎谋皮,结果可能是你得不到对方的皮,还丢了自己的命。” 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平王妃方才睁开眼睛。 岁月无情,她眼角已生纹路,看久了还觉面目可憎,可阳光照进来时,一双清润双眸闪着暗芒,明亮如往昔,让人不由想起,她年轻时,也是明媚芳华,宛若明珠。 她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看着窗外,赵挚身影消失的院落,良久,才长长一叹。 …… 这边赵挚对着平王妃努力的时候,温元思和祁言也没闲着,去了前相府邸。 陈平康,陈皇后的生父,早已乞了骸骨,现卧病在床,传闻将不久于人世。 官场之上,人走茶凉,再大的功劳,再多的功勋,待权柄不在手中时,热闹便也跟着走了,陈平康久病在床,整个汴梁都知道,以现在赵挚炙手可热,烈火油烹的地位声势,亲自过来不合适,可能判不到多少东西,还会引来外界诸多猜测。 温元思就很合适了。 李老夫人出身世家,生在汴梁,长在汴梁,人脉广阔,温元思年轻,路子没那么宽,又在外做官几年,相比来说比较低调,踏这道门,方便适宜。 再请一个相熟的贵族公子祁言作陪,也是再正常不过。 他人今日过来,目的只有一个,试探。 陈平康的这病,到底病的怎么样了,是将死,还是别有隐情? 这前前后后案子里死的人都同他有关,还事关通敌叛国之人,偷运金银之事,他的存在感很微妙,也很重要。 奉上拜帖,二人一路被门房引路,慢慢走向主院。 院落风格偏板正严肃,和很多官员家一样,摆设也少有大红大绿,多古朴大气,初夏时节,院里连绿植都没有几株,显的……一点也不活泼,没什么生气。 “倒是应景……”祁言凑过来,和温元思小声嘀咕,“这般暮气沉沉,不怕病者看了更糟心?” 温元思:“许也是大家性格不同。” 就像有些人年老,就很不喜欢年轻的小男孩小姑娘在眼前晃,因为嫉妒;而有些人偏就喜欢年轻的小男孩小姑娘在心眼前晃,因为怀念。 只这一点,瞧不出什么。 花厅候了一会儿,又转来个穿着打扮体面的大丫鬟,过来福了身,行了礼:“请两位公子随婢子来。” 这一次,才是去往陈平康房间。 作为主人,陈平康的房间是很大的,除了被珠帘屏风隔开的病卧之榻,外面的空间也很宽敞,温元思立刻就看到了一辆轮椅。 梨花木制地,光滑宽大,车轮高稳,一看就造价不菲,且上面光亮,显示经常被使用。 见他看这个,大丫鬟便低声解释:“大夫说,老爷病的重,没法自己动,却也不应少了外面的行动,让下人们三五不时的推出去走走。” “应该的,”温元思敛了眉目,声音颇有些伤感,“大家也都在外面盼着陈大人能松鹤长龄,不知大人病的到底怎么样了……” 视线流转间,温元思快速查看了房间里的东西,大都是方便病人使用的,除了轮椅,还有药箱,方便更换的日常用物。 最重要的,房间里有股味道,类似陈腐的,常年不通风的……病人房间才会有的味道,还混着药味,且绝非一时可以伪装出来的,必是久病才会有。 “家中事多,怠慢了,”一位着一身绛色衣裳,打扮庄重的老夫人从里侧转出来,“温公子和祁公子是吧,还请不要见怪。” 这位老夫人一看就知道是谁,陈平康的夫人,陈刘氏。 “夫人哪里的话?我们小辈儿上门叨扰,您都没嫌烦呢,以后可千万不要再说这样的话!”祁言眉眼弯弯,笑容灿烂,实话来讲,他是很多老人家喜欢的那种类型,面皮白净,透着股活泼,还嘴滑会说话。 陈刘氏到他就忍不住微笑。 温元思也道:“ 确是我们失礼。您家中病人,我二人本不该打扰,可我之前听过陈大人一堂课,茅塞顿开,记忆犹新。以前离的远,水方便,现如今调来汴梁,不过来看一眼老大人,打一声招呼,我这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没关系,你们陈大人最喜欢年轻小辈,爱教育人,如今病在床上起不来,不能像以往一样出门忙碌,知道你们来,只有高兴的,”陈刘氏说着说着,轻叹了一声,“只是如今他病重,人也跟着糊涂了,这说话……大约也没了往日的风采,你们别介意。” 温元思:“不敢。” 说着话,陈刘氏将二人带进房间,越过珠帘,绕过屏风,来到病榻之前。 “夫君——夫君——有年轻人来看你了。” 温元思和祁言直直戳在床前,看着床上躺着的人,慢慢的,转过了脸。 第307章 找不到 当躺在床上的陈平康转过脸, 没人怀疑这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 极瘦, 皮肤干枯, 沟壑丛生, 深色老年斑遍布所有看得见的皮肤,眼睛看过来时, 可见的浑浊和萎靡…… 祁言心下咯噔一声, 下意识看向温元思。 这模样穿不了假吧,这真是要死了! “老爷你看, 有人看你来了。” 床上陈平康这副模样,祁言看着直心凉,陈刘氏却似乎觉得夫君精神不错, 替他拉了拉被角,整理了整理姿势, 让他看到床头站着的两个年轻人。 陈平康眼珠挪动, 缓慢的看过来,视线定在温元思和祁言身上, 怔了良久, 似乎在认人, 也不知他认没认出来,反正下一刻,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 好像一口痰卡住,又好像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陈平康眼凸气喘, 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屋子里人也行动迅速, 拍背的拍背,拿水的拿水,忙得脚不沾地,瞬间热闹。 祁言下意识往温元思身后藏了藏。 这陈平康……感觉要死的力气都用在咳嗽上了,身体仅剩的反应力紧绷,好像哪个瞬间松懈下来,人就会跟着去了一样,太可怕。 温元思修眉也凛了起来。 然而接下来,陈平康向观众演绎了什么叫生命的奇迹,什么叫人类的抗造程度没有终点。 他咳的血也吐了,力也尽了,声音也哑了,整个人瘫软下来,但他没有死,呼吸虽然很慢很轻,也仍然活着。 “啊……” 他说不出话,伸出一根颤抖手指,指向温元思。 温元思立刻拱手低头,礼行的端正:“大人或许不识得我,我名温元思,此前一直辗转外地为地方官,早年听过您一堂课,受益匪浅,一直想要拜谢,无奈苦无机会,近来调至汴梁,听闻大人染恙,心悲怀伤,便想过来看看。此来唐突,多有打扰,还望大人见谅。” 他自我介绍了,祁言当然也不能落下,跳出来,只知道自己的鼻子:“我,祁言,祁家的猴小子,您还亲自给我起个外号,还记得么?” 陈平康浑浊的眼底似乎有些湿润,慢慢的,他闭上眼,叹了口气。 须臾,又摆了摆手。 一旁坐着的陈刘氏帕子按了按眼角,声音有些低:“他说,谢谢你们记挂他,还过来看他,可惜他一个将死之人,无法再提携帮助你们了。” “此来已是叨扰,抚慰自己的良心而已,万不敢有其他奢求,”温元思就着话头,略有些忧心的问陈刘氏,“大人病情到底如何?可能安睡,饭吃得可香,大夫诊脉怎么说?” 陈刘氏见他问的如此情真意切,惊讶了一瞬。不过转而,她就笑了:“好孩子,如你这般的年轻人不多了……” 温元思略有些不好意思的偏了头。 陈刘氏这才答道:“ 年纪大了,一身的老毛病,都不用急病,一个风寒过来,就能病如山倒,所有宿疾一股脑涌上……现在他这病啊,靠不了药,全靠养。养的好,费劲得多活几天,养得不好,这日子……说没就没了。” “你们到底年轻,不明白,很多时候大夫的话也只是宽慰人心,到了这地步,真真假假的话,已经不重要了。” 陈刘氏说着说着,想到大夫二字,再看看外面天色:“说起来,大夫好像要来了。” 祁言眨眨眼,避着众人,悄悄给温元思了个眼色。 没错,大夫一般都是什么时候来,他早打听好了,选择这个时候上门,也有顺便一赌的意思。 温元思冲他小幅度的摇了摇头,提醒他注意,别露了馅。 大夫姓白,瞧着像是个慢性子的老大夫,两鬓斑白,走路慢,动作也慢,望闻问切每个步骤都比别的大夫要慢两拍,光是四个步骤下来,就用去了很长时间。 但他动作慢,却极稳,行针又快又好,不让病人多受哪怕一点折磨,开方下药更快,刷刷刷几笔,写下接下来几日病人需要吃的药,以及一些特殊事件的叮嘱。 一切进行得行云流水,节奏慢,却精准。 说也点到即止,并不多,做完事就背起医箱走人。 祁言着急,这他们还没问到话呢,大夫怎么可以走! “白大夫留步——陈大人这身体——” 白大夫捋了捋颌下须,动作又缓又平。顿了顿,仍然没有再说话的意思,只是深深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转过身,继续离开的脚步,没再停留。 陈刘氏跟着叹气:“其实他早说过,让我们准备后事……” 一趟陈府之行,温元思和祁言没有更多的收获,看陈平康的样子,病态已久,不像是装的,大夫也是经年行医之人,很多动作习惯,非内行不可能有。 祁言有些不服气:“虽然对病人有些不尊重,但我仍然觉得不太正常,为什么条条线索都指向他,偏偏他就病的要死了?哪有那么巧的事?” 温元思眼眸平静:“可若假装,很难装得这么像。” 只说这沉疴难愈的病体,难度就相当大。 “那会不会有一种……特殊的药,吃了能让人看起来像生病?”祁言发散思维,振振有词,“你看,都有一枕黄粱那么奇妙的药,那些性子奇怪的大夫医者搞出这样的药又有什么不可能?” 温元思叹气:“假装并不等于真实,陈平康病重的现状,不大可能有假,就算吃了药,也是真正让人致命的药。” 水太深,他觉得他们有必要加上一个考虑方向:幕后是否另有他人。 …… 接下来的进展,仍然不太顺利。 太子提供的方向,叫李启的老太监,赵挚只查出确实有这么个人,性格唯唯诺诺,行事低调,大部分时间好像是隐形的,没做一点露脸之事,别人注意不到,偶尔被陈皇后重用一下,之后也没了下文,谈不上出色,周围宫人笑他烂泥扶不上墙,连打压的兴致都没有。 老太监失踪得十分突兀,是在做事时突然消失的。 他的日常任务是每日早晚搬送各宫中需要的水。宫中样样讲究规矩排场,宫里的主子们,甭管是否真心喜欢,不该有的东西都会想争一争,该有的份例自然从不会不要,这吃用的水,自然也跟外头不一样。 有地位有钱有权的,变着法的要点特殊的东西,比如哪哪的山泉水,越费力气越好,这水到底好不好喝是一回事,彰显她们的地位体面,是另一回事。 既然别人看重的是面子,花花轿子抬人,下人们只要注意着,把这份面子全了,把主子哄的开心捧的高兴就是,事情按部就班没做错,结果在预期之中,就不会有问题。办差途中小小走个神,溜边休息一把放个松,或让同僚帮忙顶个缺,都不叫事。 老太监这天大约吃的不好,有些跑肚拉稀,就叫了一个相熟的小太监帮忙顶缺,自己离开了。 因这种事平时就不少,小太监没推脱,脆声答应了,以为老太监只是找个时间轻松,活干完了老太监没回来,他也没在意,只当老太监玩过头了。 接下来两天,正好排班到老太监休沐,老太监两天没出现也正常。 第四天,派活到老太监,老太监没出现,掌事的发了火,但也是以为老太监偷懒,还是给了一次机会,没管,等第二天。 老太监仍然没出现。 掌事的一问,这才觉得不对劲,然后再怎么找,老太监都找不到了。 皇宫之中,宫人甚多,有时突然不见了一两个,太正常,不定填了哪口井呢。下人的命不值钱,掌事问过几次没找到答案,就不再问了,生怕水深,惹祸上头。 太子坐在那个位置,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很多事不方便动作,赵挚就没那么顾忌了。 可他不管着人怎么查,各种看现场,追线索,老太监李启,仍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只知道一点:老太监院里的衣服未收,饭食吃了一半,显然这次失踪并不是计划中的,一定是意外。 另一个方向,循着礼部官员的线索深查,找到了一个人,周同兴。 周同兴现年四十一岁,二十二年前,第一次科举后入朝,进的就是礼部,不过那时年轻,他只跟着前辈大人们旁观学习,并无任何职权。 在礼部沉淀几年,调出外任,有了成绩后归朝,几番职权变更,兜兜转转,又回了礼部。之后一直努力,没再拐往它处,在这里慢慢熬着,待到如今,已经是个四品侍郎,权责不算特别大,却已是前辈,可以做很多事。 此人性格跳脱,很是难懂,常有旁人不理解的举动和话语,然他学识渊博,办事能力极强,别人不太理解,少有和他交朋友的想法,但不得不说,愿意和他做同僚。 可就在这关键时候,好不容易找到了突破点,赵挚当机立断,准备风雨无阻的去找这周同兴,突然传来一个消息,周同兴死了。 死了。 好巧不巧,在这个时候! 赵挚的脸瞬间像着外面的天气一样,风雨交加,电闪雷鸣。 祁言却出乎意料的兴奋,扇子都扔了,搓着手,满面跃跃欲试:“死了也行啊,死人咱们最擅长!” 赵挚眼刀剐向他:“咱们?” “不不,我说是的咱们唐唐,唐唐最擅长了!”祁言登时看向宋采唐,满面红光,“有尸体,有案子,就有凶手,有凶手就有人物关系,就有新的线索!只要这案子破子——我有种特别好的直觉,什么五年十年十八年二十年,只要这个案子破了,线索回来,所有秘密都会展开,所有真相都会揭晓!” 宋采唐工作习惯使然,对于人命案,并不害怕,可祁言过于热烈的眼神,让她有点……就像一个小偷,突然看到了绝世珍宝一样,太吓人了! 温元思则理了理衣服,第一时间站了起来:“走吧。天气虽不遂人愿,事情还是要做的。” 赵挚立刻打响指,叫了人进来,准备蓑衣雨伞。 初夏的第一场雨,来得又急又快,就像天幕珠帘突然崩坏,狠狠掼砸下来,重重砸在树叶,砸在屋檐,砸在地面,伴着耀目闪电,又亮又灿,仿佛一场珍珠雨。 小珍珠们手玩手,一大片紧接着又一大片,完全不停歇,调皮的,挑衅的看着世间人类,好像在说:你敢出来试试,砸哭你哟。 扑面而来的泥土腥气和湿润潮气几乎能推人一个跟斗,这样的天气,没谁愿意出门。 赵挚四人做好准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走吧。” 碰壁这么久,希望这一次,可以顺利。 第308章 死,没死 事发地点在护城河边。 风大雨大, 也大不过人们的好奇心,远远看到官兵浩荡过来,一来就隔开包围圈, 封锁河道入口,但凡离得近的地方都不准上前——百姓们兴奋劲就来了。 汴梁街头上混, 对哪种阵仗不熟悉?这架势一看,就是有人命官司了! 再探头一看, 呵,水里!这回估计是个淹死鬼! 天气不给力,老少爷们儿们穿着蓑衣也要上前看热闹, 比赵挚几人聚的还早。 赵挚四人在官兵簇拥下来到案发现场,并未把注意力给围观百姓,心无旁骛动作迅速地勘察现场,观察四周,发现有任何特殊之处,立刻详细记下。 风雨冲刷对现场破坏力很大,河道复杂, 溺死在水里的尸体也不能久等, 前期流程几人心神绷紧, 注意力高度集中, 尽量又快又好的迅速完成。 “好了, 现在下水打捞!” 一声令下, 衙差们脱了衣服, 下饺子一样, 扑通扑通跳下了水。 赵挚四人则站在岸边,等待。 护城河水不算湍急,但河面很广,按照水流规律划出的范围很大,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有收获。好在时值初夏,温度尚可,哪怕刮着风下着雨,水里也冰冷不到哪里去,衙差们又都是训练有素的汉子,火力壮,忙这么一会儿还是不怕的,后续防风寒补身汤药备上就好。 赵挚招手,命手下把报案人带上来。 这样的天气,官府会第一时间知道这个命案,当然是有人看到并报案。 报案人是个青年男子,叫王大壮,国字脸,大眼睛,一身耿直气,大概也不知道赵挚是个王爷,以为他只是一般堂官,看起来也没多害怕敬畏,规规矩矩行了跪行:“小人王大壮,家住槐树胡同,是个跑堂小二,给大人道好!” 赵挚摆手叫起,视线在他身上溜了一圈:“是你报的案?” “没错,是小人报的案!”王大壮中气十足,声如洪钟。 赵挚:“被害者是礼部官员周同兴?” 王大壮:“是,小人亲眼看见了!” 赵挚眼梢微抬,又问:“你——认识周同兴?” “周大人那般有意思的官,架子不大,还愿意到小酒馆喝酒,这周边人谁不认识?”王大壮笑着搓了搓手,“可惜我认识大人,大人不认识我。” 不愧是跑堂小二,反应很是灵敏,对别人话间隐含暗意也能立刻领会,并解释清楚。 或许是街上曾擦肩而过,或许是小酒馆里见人追捧,又或者是周同兴在他工作的地方吃过饭,所以他认识。但也仅是认识,没有任何私交,别人大概也不知道他的存在。 “既然如此,肯定不是特别熟了。” 赵挚看着远处河面,茫茫雨幕之下,七八步外的,人就面目模糊看不清…… “你怎么确定遭逢水难的是周同兴本人?” 王大壮一听话头越来越不对了,这是在怀疑他了! 他赶紧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大人容禀,虽然有点远,可小人瞧得真真儿的,周大人穿的是官常服,鹤领,银心,镶的滚绿边!” 他只是细细把官服描述了一遍:“小人虽孤陋寡闻,但常在酒楼里跟客人聊天,迎来送往,也略有些见识,那样的官常服只礼部衙门有,还是新制的,那礼部一堆老学究,年轻的,头发全黑的没几个,身材又是那样,就算看不大清脸,小人也断没有看错的道理!” 赵挚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眉目平直,安静看着河面,没有更多表情。 王大壮在心里抽了下自己的嘴,半是看热闹,半事见义勇为,他顺手报了个案,可没想惹上麻烦! 他眼珠子转了转,猛的一亮,想到一件事,立刻继续为自己辩白:“大人您有所不知,周大人昨夜和同伴玩在小酒馆买的特别痛快,只投壶赌真话,就赢了很多彩头,其中有一块粉蟠桃羊脂玉,那玉光润圆软,烛光下桃尖泛粉,盈丰诱人,犹如女子……一般,不说别的,只凭那块玉挂在腰间,我也不敢认成别人啊!” 赵挚手指微动,须臾,小跑着过来一个人,朝赵挚拱手点头:“回禀主子,确有此事。” 这人是赵挚的暗卫,这时过来,已经查实确定了部分供言。因今天是休沐的日子,很多官员昨晚上没负担的敞开了玩,周同兴也是其中一员。他昨夜的确整夜未归,也的确同人玩乐,赌赢了很多东西,粉蟠桃羊脂玉就在其中,身上衣服也对的上。 王大壮拍着胸口,心说终于过去,接下来就等尸体打捞上来了。 可时间一点点过去,风越来越猛,雨越来越大,下河的人换了三拨,还是没有把尸体搜上来。 时间已经不是一般的长了,比预期多了很多,这样结果,不得不让人心生忐忑。 赵挚沉吟片刻,下指令:“再搜!” 可指令又下了两遍,还是没有收到任何东西。 这下不说别人,报案人王大壮自己都糊涂了,咬着指甲瞪着眼,怎么会没有呢?怎么可能没有呢!他亲眼看到的啊! 难道看错了? 不可能啊! 树叶能看成纸片,还能看错成人影不成! 热热闹闹围观半天,没看到新鲜东西,一边翘首以待的百姓不乐意了,他们还忍受着风吹雨打呢,哪哪都凉飕飕的!不善目光,一道两道三道,很快,所有人齐齐怒视王大壮。 王大壮心里莫名虚虚的,不用赵挚问,他自己转到人面前,一脸哭相,声音发紧:“大人我发誓,真的,我瞧的真真的,那周大人确实溺了水,还被人按着头带到河中央,死死往下压……直到起不来,没任何反应,那人才离开……” 当时的经过,赵挚看过卷宗,想着不急,待尸体尸体捞上来再细问,不过现在半天没结果,王大壮开始心急,倒是个问话时机。 他静静开口:“你的意思是,周同兴并非溺水身亡,而是被人害的?” “这个……我怎么能说得清?”王大壮眼珠有些颤,“那人走时没准周大人还活着也说不定呢……” 赵挚:“那个人是个怎样的人?” “穿着黑衣服,戴着斗笠,帽檐压得很低,看不到脸,把周大人就这么着——”王大壮比划着,“从背后,摁进了水里。他力气应该很大,我看到周大人挣扎了,可是没挣扎开,三两下就没了力气,自己滑进了水里!” “那人立刻就走了,我悄悄藏在岸边,想着没准周大人没死呢,拼着力气爬上来,我还能搭把手,可等了很久都不见动静,不用说,肯定死透了嘛!但为什么人找不着……我也不知道。” 王大壮极力表示自己的清白,塑造善良好心形象,生怕别人怀疑他。 围观百姓半天没等来事件高|潮,这时看他有些不顺眼,冷嘲热讽:“你这么正义,有脾气,怎么当时不阻止啊?也少一条人命不是!” “唉哟,瞧这位爷说的,我哪敢哪,”跟普通人打交道,王大壮一点都不怵,“也得有命在,才能帮忙两肋插刀伸张正义么,那人太凶,连我一道杀了怎么办?到时可就是两条人命,连个报案的都没有啊!” 他此刻还能插科打诨,稳住心态,可眼看小两个时辰过去,还是没捞出东西,大眼睛呆傻傻,都快哭了。 “怎么可能呢……不可能啊!我亲眼瞧见的,就在那里啊!” 围观群众嘘他:“你小子怕是下雨天无聊,遛官家玩呢吧!” “这可是犯法,要进大牢的知不知道!” 王大壮脸上和着雨水,真哭了:“我没有啊,我真看到了的!” 王大壮状态不像有假,没说谎报案应该有的反应,可打捞半晌,未有任何所得也是事实,别说在一边急得抓耳挠腮的祁言,宋采唐和温元思都有些迷糊。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冷风瑟起,雨幕如织。 时间慢慢流逝,仍然没捞起任何东西,气氛变的越来越压抑,越来越紧张。 层层情绪累积,即将爆发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从远处晃了过来。 “哟,这么热闹,在干什么呢?” 众人看到来人的脸,吓得齐齐后退了两步。 祁言也是夸张的往后跳了一大跳,手指颤抖的指着来人,说不出话:“周……周……周……”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所有人都以为死了的周同兴! 王大壮吓的跌坐在地,鼻涕都出来了:“你你你不是死了么!” 周同兴板起脸,面色不善,直蹬蹬往前几步,走到王大壮身前,一身要揍人的架势:“你才死了呢,你全家都死了!” 王大壮吓的抱住头,用屁股蹭着往后退:“鬼啊——鬼——” 周同兴没有真打人,狐疑站好,视线环视一周,对上众人惊讶的眼神,窃窃私语,眉毛一挑,总算明白了。 “和着……你们是在水里捞我呢?以为我死了?” 赵挚面无表情的立刻甩锅,指着地上大肉虫往后蹭的王大壮:“他报的案。” 周同兴杀气腾腾的眼神再次挪过去:“青天白日的,诅咒谁呢?” 王大壮:…… 瑟瑟发抖。 “误会——都是误会!”祁言终于反应过来事情不对,面前的周同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什么死人,也不是鬼,就不害怕了,跳过来活跃气氛,“别介意嘛周大人!” 宋采唐和温元思却对了个眼色。 她们看的很清楚,尽管周同兴穿着蓑衣,走动间缝隙露出的衣摆,是月白色。 不是什么官常服。 下一瞬,赵挚也注意到了。 他立刻问周同兴:“你上一次换衣服是什么时候?” “今晨啊!”周同兴避开‘热情’的祁言,“玩了一晚上,天蒙蒙亮,走在街上的时候。” 祁言眼睛瞪圆:“你在大街上换衣服?” 是不是有点不太讲究了! “想什么呢,”周同兴皱眉,“我看到一个乞丐,衣衫褴褛,很是可怜,正好我在小酒馆玩了一夜,身上气味不太好闻,有些嫌弃,反正衣服是好的,我嫌弃,乞丐不会嫌弃,就脱下来给了他。当然,脱的只是外袍。” 赵挚注意到一个细节,又问:“那粉蟠桃羊脂玉呢?” 迎来的贵重彩头,也一并给了? “哦对,还有这个,”周同兴想了想,后悔的直跺脚,“我当时没留意,拴在衣服腰带上呢,竟一块给了他!” 后悔片刻,周同兴又抚着胸口,长长叹气:“算了,总归也不是我自己的东西,赌彩得来,丢了也就丢了。” 赵挚又问了几个问题,他的回答样样合理,和事实对照无误,好似这一切只是个误会。 周同兴明白过来,眉毛皱的死紧:“所以还是有人要杀我,只是这次跟着衣服认人,认错了!不行,这案子你们得接着查!” 第309章 从陵皇子下手 “要不是这次我运气好, 没准就被得凶手逞了!” 周同兴义愤填膺,认为被人盯上随时取命这件事非常愤怒, 要求官府必须重视此事,哪怕河里没有捞到尸体。 可赵挚让他回想最近有没有得罪什么人,发生什么特殊的事时……他却想不起一件。 他认为最近身边很正常, 非常不理解为何会出现这样的事。 宋采唐安静的在一边看着各人表现, 待到气氛平息,方才说了第一句话:“无论如何,总归有个被害溺亡的人存在, 我们还是需要找一找。” 她这话说的很慢,似有似无, 带出了一些隐意。 别人听不出来,离她最近的赵挚和温元思却立刻领会,她在提醒他们。 这件事至此,主要两个可能,一,凶手行凶的目标本来就是乞丐, 跟周同兴无关, 只是因为一件衣服, 他被卷了进来;二, 目标是周同兴, 乞丐是替死鬼。 可每一种可能, 都存在问题。 河里的尸体为什么打捞不到?如果死者只是个一般乞丐, 完全没必要这么大张旗鼓的搞事。 若目标是周同兴, 他是朝廷命官,谋害他本来就要做一定功课,凶手怎么会只认衣服不认人?换了件衣服,就连目标的脸都看不出来了?乞丐和周同兴,相貌气质可是相差很多。 就算存在一种意外情况,凶手要杀的是周同兴,动手到一半,发现人错了,即刻停手,想着反正自己蒙面,手里的人看不到脸,放过也没关系,直接离开,喘过一口气的乞丐回过劲,从别的方向游上岸离开……河里打捞不到尸体,岸上查,也该有这个人的痕迹。 找到他,有些事就有解了。 找不到……就是另一种问题关键了。 她提议要找到这个乞丐,周同兴立刻语态坚定的附和:“没错,必须找到他!人家只是个乞丐,招谁惹谁了,凭什么受这么大的罪?我当时虽是好心,毕竟也连累人受了苦,该要聊表心意才是。” 这场风雨交加的江边故事,比起人命案,更像一场闹剧…… 没新鲜可看,百姓很快就散了,河里探索无果,赵挚也让衙差们收了队,和周同兴道别,接下来,继续在暗里查。 排查网撒开,各种深查,不知是底层流动人员行动轨迹太广,还是时间尚短,总之,关于这个乞丐的事,没有任何结果。 另一件事,倒是查到了。 赵挚不仅在汴梁深茶十八年前之事,同时还派了边关军队探入,深入辽境,打听十八年前的事,及至这时,总算有了初步结果。 有专属密信传来,说是十八年前,辽国二王子曾来过大安。 赵挚接到信时,一度很疑惑,他查过当年宫里朝外各种大大小小的事,并不记得有记载提起辽国二王子来过。再往下接看着,瞬间明白来了,原来这二王子是隐姓埋名,混在使团里来的。 大安边境线一向紧张,和辽西夏等总是状况不断,可这百年来,偶尔也有略平和的时候,十八年前,就是类似时候。 今上登基时,承接先帝遗志,尽管国库不丰,自己节衣缩食,也硬气的打了几场大仗,赢来了几年平和的休养生息,十八年前,甚至有两国互通,使团短暂来往。 但辽二王子混在使团里这点,没有人知道。 不管辽二王子为何使了这招,图的是什么,胆气如此可嘉,一个敌国皇室之人,不远万里出现在大安,肯定有目的。 “辽国二王子耶律宗,现年三十九,是辽国有名的笑面虎,为人诡腹计深,众人皆言他日后最有机会承袭帝位。” 赵挚指节落在桌面,面色肃然。 祁言吞了口口水,收起扇子,有些紧张:“那如果……十八年前北青山上那个襁褓是他的孩子,事就大了。” 他不敢想。 但照着这个方向,一切都说的通啊! 大安叛国通敌的那个人,一定跟那个孩子有关系,或者说跟那个孩子的生母有关系! 那女人到底是谁!那孩子现在到底在哪里! 祁言有些抓狂。 温元思修眉微凝:“当时的使团,都有机会去哪些地方,有机会遇到什么样的女人?” 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是需要时机的。 赵挚沉吟:“虽说当时两国互派使团,关系到底不大好,使团过来,行动受到限制,也受到监督,大部分时间,他们只能去皇上安排好的地方,见皇上安排好的人。” “那这些场合,一般不会有女人啊,”祁言咂嘴,“除了皇后那样,地位非常高的女人。” 说到这里,他眼睛瞪圆,心里产生一个不大好的猜想,这个猜想令他心跳加快,指尖颤抖,冷汗直流! “难道是——” 皇后? 宋采唐适时提醒:“皇后不孕。” 祁言更懵了:“可陵皇子也打着他是皇后亲子的旗各种招摇撞骗啊!” 随着皇后到底孕不孕啊! “关键问题还有一个,时间,”宋采唐眼眸清澈,长眉卷着英气,睿智优雅,“就算十八年前辽国二王子随使团到来,可就在前后不久,北青山襁褓就出生了,女人孕育,也是需要时间的。” 这里存在一个时间差,只使团到来停留的一个多月,根本来不及让一个女人怀孕,并且生下孩子。 祁言瞬间萎靡:“也对……” 温元思道:“虽然有些不敬,但我仍然觉得,这一点似乎很重要,需要确定。” 不仅他,大家潜意识里都有这种感觉。 明白这一点,或许不能让他们知道所有事实真相,但应该能解开一些东西? 赵挚剑眉扬起:“既如此,我们就来试试吧。” 祁言:“怎么试?” 赵挚就笑了,没有说话。 “不是有个陵皇子?”宋采唐替他答了,“拿他试。” “宫闱之事,理当小心,再怎么仔细都不为过,”温元思身体微微前倾,看向赵挚,“我们几个怕是身份不够,不能参与,只能帮你圆缓计划,给些建议了。” 赵挚扬眉:“可。” 遂几人凑在一起,小声商量了起来。 …… 目前掌握到的信息里,并没有皇后做恶的实锤,但很多事,丝丝缕缕指向她,不能装看不到。 四人目前并没有把皇后做为假想敌,此次目的也试探为多。 刺激陵皇子,非常容易。 这个人小肚鸡肠,眼光狭隘,还总以为自己聪明天下第一,前前后后跟太子杠,折腾出一堆破事,只他洋洋得意觉得自己了不起,其实所有人早都已经看穿。 折腾他,赵挚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也没有任何愧疚,他早就想这样了。 没事陵皇子都能自己跳起三分浪,给一点肉味,不用你怎么继续刺激,他自己就会上钩。 赵挚事先提醒太子,和他说好不准手软,太子应了,陵皇子暗挫挫各种开始时,太子也没因为是小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开始利用自己的积攒实力,死磕。 他不上心都能赢陵皇子一大截,何况动了几分真意? 陵皇子自然溃不成军,一败再败。 陵皇子难以置信,陵皇子委屈巴巴,陵皇子各种阴谋论!他觉得这事过不去了,太子来势汹汹,行为不善,必有深意! 都心惊肉跳这个样子了,他定然不会放过机会,合适的时候,就会捅到皇上面前,看看上面人的意思。 只要一两句话,一两个回应,他就能知道形势如何,大局偏向谁,接下来怎么走。 正好,接下来就有个家宴。 宫里家宴,自然只有赵姓人,这个日子,是提前很久就定下的,没什么外人,气氛算轻松,说什么也不怕错…… 陵皇子如意算盘打的啪啪响,日子到了,乖巧的等过流程,敬过一轮酒,就开始表演了。 “这是我让商队专门从辽人那里抢得的皮毛,最是轻盈保暖,颜色也好看,正配母后芳容,”陵皇子看着陈皇后,一脸孺慕,“儿臣希望这个冬天,母后再不觉得冷。” 他一边送礼,一边挑衅的看了太子一眼。 太子目光掠过皮毛,忽尔一怔:“从辽人手里得来的?” 话音重点,放在‘辽人’二字上。 说话听音,敲鼓听声,宫里的人没有心思浅的,一句话能拐出百八十个弯,这句话暗意为何,没一个人不明白。 陈皇后端庄高坐,只微微笑着,并没有接这皮毛。 陵皇子登时急了,他只是开个幕,还没开始上正戏呢,太子竟然开始了! 这是打算好了的么!故意踩他? 前些日子的感觉又来了,陵皇子有些心浮气躁,眯眼看向太子:“太子哥哥此话何意?” 太子眉平目直:“你想到何处,孤便是何意。” “我不比太子哥哥,时时刻刻都要拔高思想,任何时候都要与众不同,哪怕家宴也要讲究,亲疏不计,真心不给,我这里的讲究,只有四个字:赤子之心。” 陵皇子也是巧舌如簧,反应机敏的,立刻反驳不说,还能让自己处于另一个高度:“我记挂母后身体,诚心准备礼物,有何不对?只因这礼物来自辽国,我这份真心,就该治罪么?” 他这话说得入情入理,感人至深,场面该当圆缓。 可赵挚一点面子都没给他留,直接打断:“真心自然不是罪,但与敌国勾连,是。” 陵皇子当即炸毛:“我什么时候跟敌国勾连了!” 赵挚漫不经心的掸了掸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今晨我刚刚抓获一敌国内奸窝点,好巧不巧,就是陵皇子买皮毛的这家商行。” 陵皇子当即愣住。 所以……他是又掉进了太子和赵挚的坑么! 第310章 大戏 “我不知道!” “我只是左挑右选找个好东西,尽尽孝心, 怎么知道卖东西的商行有问题!” 陵皇子当即否认, 眼凸眉厉,口沫横飞, 十分激动。 “有时无心之失,才最是要命。因为连你自己都不知道, 什么时候透露了机密出去……”太子眼睛看过来,声音徐缓, “我们这样的人,更该小心谨慎, 半分不能错。” 陵皇子当即瞪直了眼, 这锅砸的,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不知赵挚的话真假如何, 事情大不大, 根底在何处,陵皇子不确定怎么反击,担心用错了方法, 反倒过犹不及。 想了又想,他可怜巴巴的看向皇上:“父皇……” 建安帝没理他,也没理任何人, 背倚软枕,双眸微阖, 似是睡着了。 年纪越来越大, 身体越来越不好, 很多时候坐着坐着就盹过去了,这幅画面近来在朝前后宫极为多见,很是正常,陵皇子也也不准他是装的,还是真的。 总之,没得到想要的结果。 他只得转过头,可怜巴巴的看向皇后:“母后……” 陈皇后正给建安帝搭上一方薄毯,动作仔细小心,心无旁骛,看都没看陵皇子一眼,好像没听到。 正如她一如既往的性格,任何时候,都是皇上第一。 在场的另一个人说话了。 “我最恨辽人。” 一个妇人,年过不惑,不插金不带翠,眼角已有细细纹路,一双眼睛却平静深邃,透着看透世事的明悟,正是长宁公主。 她是建安帝的胞妹,早年嫁给戍边王将军,夫妻和睦,伉俪情深,以致王将军战死,亲子丢失后,也一直不肯改嫁。跟一般的公主不一样,她幼时是男孩子脾气,喜欢舞刀弄枪,性格也火爆,大约有意收敛,丧夫失子之痛后,她选了处小山头,建了个庵,常年住在山上,不见人,也不下山。 这次要不是很久之前就定好的家宴,她也不会来。 因她远离朝堂,跟各个利益集团都无瓜葛,身份又足够尊贵,所以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都于大局没有影响,别人乐得给她几分面子,花花架子哄着。 也所以,不管在什么场合,她都能畅所欲言,不用顾及任何人的面子。 “若非辽人,我那孩儿不可能丢。你这些东西,还是不要放在这放的好!” 说着话,长宁公主眸底已现出非同寻常的锐利和狠劲。 陵皇子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这位姑母不是最新修佛,什么都不管的么? 看看那皮毛,想想辽人二字,他心下道糟,坏了,这是进了太子和赵挚的大坑了! 没准一切都是准备好了的套,包括他想礼物时别人的推荐,别人早就精心策划,等着这一天呢! “母后……”他紧紧抿唇,声音哀哀,眼神里有着他自己都察觉不出的紧张。 陈皇后叹了口气,扬手叫人:“将这些东西收起来吧。” 陵皇子精神一振,他就知道,母后一定会保护他! 可这样……是不是更像包庇了?太子会不会不高兴? 陵皇子小心的转头看太子。 太子没任何表现,他的走狗赵挚却刺了一句:“到底母子情深。” 陵皇子瞪着赵挚,那架式像想冲上去咬一口。 就是母子情深了,你待如何!你咬我啊! 太子立刻皱眉制止赵挚:“慎言!你已承爵为王,当端庄持重,就事论事,情绪激动口不择言有何好处?孤的母后,自然母仪天下!” 赵挚立刻掀袍跪倒,朝陈皇后行礼:“臣失礼,请娘娘责罚。” 这一段往来,看的陵皇子心惊肉跳。 气氛太紧张太可怕了! 长宁公主捧着茶盏,看了陈皇后一眼,笑得别有深意:“做皇后娘娘,自然要母仪天下。” 建安帝微阖的眼睁开一条缝,指节敲了敲椅子边,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长宁。” 话音不重,敲打意味十足,他在提醒长宁公主注意态度,保护陈皇后的心意十足。 长宁公主不置可否,慢慢喝茶。 陈皇后轻轻叹了口气,视线移过来,似乎看了眼陵皇子,又似乎谁都没仔细看,最后落在赵挚身上:“起来吧。话赶话而已,谈不上失礼。” “谢娘娘。”赵挚站了起来。 他站是站起来了,这事情可没过去,没半截放下的道理,他垂头拱手,询问上意:“今日此事,太子就事论事——” 建安帝:“可。” 皇上这一发话,大厅顿时安静。 陵皇子算是明白了。 这太子和赵挚一白脸一红脸,早早设下套,故意整他呢!故意选了今天的机会,故意当着皇上皇后,拉起通敌大旗,还连带勾起长宁公主仇恨,就是要让他成为众矢之的,满身是嘴都说不清,直接钉死在这里,没人护得了他! 明白过来,陵皇子就慌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今天要是过不去,还谈什么以后! “母后——娘,娘娘救我!”下意识的,他跪下,膝行至陈皇后面前,“ 我冤枉啊,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这表现,差点让赵挚笑出声。 这种对手,太让人省心了,多来几个多好! “倒也奇怪,”他拉长声音,阴阳怪气,“事还没说清呢就突然求饶,还放着皇上不求——是笃定皇后娘娘会为了你干涉朝政,还是心虚不敢求皇后,早私下里认贼做了父?” 他声音很慢,不管明意暗意,保证所有人都看得到,都听得出。 与此同时,他似有似无看向陈皇后,看她的神情变化。 陈皇后相貌不算美艳,或者说,比起美艳,她的气质里,更多的是端庄,是稳重。她身上衣服总是整齐,不见一丝褶皱,头发妆容总是干净,不见一点乱,说话行事,也似乎是被尺子量过,永远规矩,堪为典范。 现在这个时候,她仍然很典范,表情没有任何波动,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似乎她情绪本就没丁点起伏。 赵挚没退,话音继续:“不会陵皇子殿下——早就反了吧。” 话是对着陵皇子说的,观察注意力仍然在陈皇后身上。 陈皇后眼眸垂下,袖子滑至手腕,放下了茶盏。 人的眼睛骗不了人,情绪起伏全在里面,但因她目光下移,赵挚便看不到更多。这个动作很自然,放下茶盏谁都会这样,也不算疑点…… 赵挚心内一叹。他在边关打过仗,敌军阵前做过探子,很懂得怎么暗里观察别人又不让人发现,他笃定皇后没看到他,可这表现…… 他视线转向太子,太子没说话,冲他小幅度摇了摇头。 “你,你,你胡说!”陵皇子是真急了,眼神慌,回复也没了章法,“他瞎说的,没证据,我什么都没干,什么都不知道啊!父皇,母后,您信我——” 除了嚷嚷自己无辜,什么都不会了。 长宁公主哂了一声,没说话,表情却很清楚 :这傻皇子真可怜。 陵皇子是真感觉智商不够用了,明明不是这样的啊,不该是这样……为什么都逼他?赵挚就算了,他们一直不对付,他前些日子还找过赵挚茬,长宁公主突然被挑拨,不做考虑,可太子,和他印象里不一样了!咄咄逼人又尖酸刻薄,他不是一直塑造仁君形象,任他怎么挑衅,包袱都不肯丢的么? 父皇母后似乎也不一样了…… 他不知道的是,的确,他一直在挑事,太子也没下狠心真心欺负,因为只有他看不到,这江山,这天下,只能是太子的,就算他真的是皇后的儿子,结果也改变不了。太子没必要让自己变得心狠手辣,引人诟病,皇上也乐得见有块磨刀石磨一磨太子性子。 陵皇子是认真的,用尽努力上窜下跳折腾,别人则是随便逗着他玩。这个游戏,只有他玩的最当真。 先是在外头被太子赵挚有意引导欺负,义愤填膺想在这家宴上诉委屈,话还没起头又被人狠狠摁住,形势还大不利,叛国调定的太高,搞不好小命都得玩丢,陵皇子怎么会不慌? 情急之下,他没脑子想更多,只知道这点要是过不去,屎盆子就会扣上来!认贼作父什么鬼?太子和赵挚是不是挖了更多坑,做了莫须有的罪名,就等他往下跳往前踩呢?是不是只要他一步踏错,未来就没路走了! “我求亲娘有什么不对!”陵皇子猛然喊出。 他只有这一点可以证清白了,是唯一的路! 赵挚眯眼,终于入套了:“亲娘?” “对,亲娘!她生的我!我同她亲,跟她近有什么不对!”陵皇子一边说话,一边目光孺慕的看向陈皇后。 陈皇后面色严肃:“莫要胡言。” 陵皇子眼泪都掉下来了:“娘!娘,事到如今,您救救儿子!不能再瞒了,直接说出来又如何!您放心,万事儿臣都不会同太子争的!” 太子听到此,长长一叹:“你这般说,将梅宫人放在哪里。” 梅宫人,是当年的宫女,玉牒上陵皇子的生母,因诞子有功,曾一度被封为嫔,可惜人心不正,起了恶念,犯下大罪,被建安帝削去位份,后急病身亡。 陵皇子自认是皇后亲子,最不愿意听到这样的话,当即急红了眼:“她同我有什么关系!” 赵挚:“你说梅宫人和你没关系?” “是!”陵皇子几句话中气十足,掷地有声,“不过一个卑劣的下贱的奴婢,怎么配和我娘比?她连给我娘提鞋都不配!” 对于这件事,他十分笃定,甚至觉得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受着委屈,顶着不该顶的名头,把本该得的拱手给了别人—— 他瞪了太子一眼。 太子还没说话,长宁公主兴趣先来了:“梅宫人不是你娘,这话你是听谁说的?” “不就是——”话说一半,陵皇子觉得不妥,直接含糊过去,看向陈皇后,“就是——娘娘自己承认了!” 这话嚷出来,大厅更安静。 建安帝睁开眼睛,看向陈皇后:“你同他说了什么?” 皇后看了陵皇子一眼,神情间满是怜悯:“他过来问我,我是不是他娘,我说是。” 陵皇子当即挺高了胸脯。 “这宫里,皇上您的孩子,我不是谁的娘呢?便是这宫外,普天百姓的孩子,都是我的孩子。” 短短几句话,众人已经可以脑补出一个大型误解现场。 陵皇子再没脑子,也听出来了,脸色立刻就变了。 这是……在否认么? “不,我不信!” 管他信不信,戏到这一场,正事也该来了。 赵挚当即冲建安帝行礼拱手:“不认亲母,歪曲事实,陵皇子德行有失,此事已不容含糊,若不给出确凿事实,怕是会引来各处非异。” 建安帝想了想,道:“你可是想到了办法处理?” “是,”赵挚抬头,剑眉星目,耀耀生辉,“我知一法,可滴骨认亲!” 第311章 滴血验骨 滴骨认亲。 四个字出来, 厅内气氛一振, 像无形声波荡开,震的人头皮发麻。 长宁公主眼睛睁圆:“滴骨认亲?” “是。”赵挚解释道,“皇后娘娘凤体安康,乃是我大安臣民之福, 无故不可唐突亵渎, 既然陵皇子不认为梅宫人是生母,我们只要证明梅宫人确为他生母,事情便可完美解决。此验骨之法方便快捷,于此时亦是合宜, 无需多做什么, 只要将梅宫人尸骨起出, 甚至无需整具, 只取一块骨头即可, 将陵皇子指尖挑破, 滴血于骨上,若血融于骨, 则二人是骨血至亲, 若不融, 则陵皇子生母另有他人。” “即便如此——臣仍有罪, 对皇后娘娘诸多冒犯, 请娘娘责罚。” 皇权大过天, 没有事实证据, 对皇后怀疑都是错。 深宫之中, 水太深太浑,太多事有操作空间,太多东西说不清,哪怕事实摆在眼前,仍然可以狡辩,这时拿多少人证口供,金字写就的玉牒都说不清,不若直接验,以事实说话。 赵挚正义感十足,又满怀尊敬,挑不出一点错,太子在他背后看着,一边满意,一边在心里觉得——真像一只大尾巴狼。 也不知那位宋姑娘……怎么受得了他? 陵皇子吓的脸都白了。 这一招更是了! 太子和赵挚今之天就是要弄死他! “不行!”他大力挥臂,激烈表达自己的意见,“我不同意!你说验就能验么,这里又没仵作!” 赵挚眼梢上扬,荡出一个笑意:“有啊。” 陵皇子心下咯噔一声,他怎么忘了,赵挚现在还搭着个监察御史的职,干的就是破案,还有一个熟悉的得心应手的惯用小组,仵作自然也有! 难道……早准备好了? 果然,下一句赵挚就道:“梅宫人没有位份,当年又是急病而死,不能入皇陵,葬在西郊山底,现在起出开棺并不费什么工夫,正好仵作我们也有——” “不行!我不同意!”陵皇子脸色苍白,我越发坚定激烈,“你那个宋采唐人称鬼手,又心思玲珑,自然万事向着你,谁知她会不会从中做手脚,保证你想要的结果!” 赵挚眉梢挑起来,做出几分讶异,颇有些纨绔子弟的得瑟气质:“咦,我有说过,仵作请宋姑娘么?” 陵皇子一滞,牙齿差点咬破了舌尖。 除了她你还有谁! 太子没理两个人的闹剧,看向皇后,目光略有些担忧:“母后意下……如何?” 陈皇后慈爱的回看他,叹了一声:“看来今日不解决,是不行了。” 语罢她还看向建安帝:“皇上?” 建安帝点点头,朝太子摆了摆手。 太子起身行礼:“那儿臣便叫人了。” 陵皇子还在最后挣扎,拦了太子前路:“不行!” “你在怕什么?”赵挚扯开陵皇子,“ 你不是笃定皇后是你生母么,怕什么验?还是——这一切其实都是自己编的,你担心事实暴露,所有的小心思被揭发?” “当然不是!” 陵皇子一嗓子吼出来,突然回过了劲。 看看气势汹汹,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赵挚,再看看面无表情,不鼓励也不支持的皇后……他突然想,没错,这是他的机会啊!只要事实做证,他是皇后亲子的事就不再是个秘密,他也有了站在台面上,和太子一争的资本! 自此以后,他完全可以昂首挺胸做人,大大方方行事! 有什么不好! “可以,但仵作不能是宋采唐。”陵皇子眯眼。 …… 其实陵皇子想多了,也有人想多了,比如祁言。 他今日有事耽搁,来茶楼略晚,进来还没和温元思赔罪呢,就见温元思对面坐着宋采唐! 他眼珠子几乎瞪出来,手中扇子指着宋采唐:“你怎么还在!” 宋采唐被他大嗓门惊的,好悬一盏茶泼到他身上:“不是约好的?我不在这里,在哪儿?” “宫里啊!”祁言急的不行,脸皱成一团,痛心疾首,“宫里不是要滴骨验亲?你偷懒不去,事情耽误了怎么办?今天的大戏怎么唱?把太子和挚哥这么撂在那儿,陵皇子岂不躺赢了?以后皇上皇后怎么看太子和挚哥!” 他这一堆话快的,别人连个插嘴的机会都没有。 宋采唐眨眨眼,噗的笑出声。 祁言更闹心:“你还笑!” 温元思无奈,笑着叹口气,提醒祁言:“你抬头看看现在时间。” 祁言看了看茶楼大厅滴漏:“午时三刻啊,怎么了?” 温元思:“你这条消息,又是什么时候听到的?” 祁言眨眨眼,还是没明白:“一个时辰前。” 温元思再次叹气:“宫中家宴,消息能随便往外传么?是,就算我们里面有人,不涉敏感之事圣上也不忌讳,这一听一传,总也有个时间差,若是事败不顺利,你还有还有时间指责宋姑娘?平王也早该出宫了。” “对哦……”祁言甩开扇子,慢慢坐下来。 随着这动作,终于他也想明白了,歪着头不确定的问宋采唐:“今日的仵作,叫的不是你?” “叫你那天说事时走神,”宋采唐摇头微笑,“当然不是我。” 她跟赵挚走的太近,陵皇子能想到的,太子和赵挚会想不到? 适当避嫌,很是应该。 而且滑骨验亲方法很简单,不需要解剖,随便一个人都能操作。 祁言不明就里,很是不理解:“那可是滴骨认亲啊!你把自己的绝招教给别人?” 宋采唐也很不理解他:“知识不就是用来传播的?而且,这也不是绝招,很简单。” 祁言听的直咂舌。 仵作验尸方面的事,他的确孤陋寡闻,太多不懂,但往前想想,也是,不管任何绝招,哪怕是剖尸,宋采唐也从不曾私藏,谁想看都让,只要对方胆子大;谁问问题都答,还尽量让对方听得懂…… 她是真的用心在教别人,只是太多时候,别人愚钝不堪,学不会。 祁言突然有了种对方很高大,自己很矮小的感觉,他这思想觉悟,连个姑娘都不如…… 宋采唐没管他在想什么,仍然在想今日计划。 滴骨验亲之法,现代科学证明并不严谨,结果不一定正确,但我们上下几千年的文明记载里,有很多成功的案例,所以它有一定几率性,可能正确,也可能不正确。 但这件事本身,并不是今日主要目的。 她们要的并非确定事实,陵皇子是不是梅宫人的孩子,而是看大家的表现。建安帝意外与否?陈皇后对于这件事态度如何?尤其对于‘认贼作父’四个字,有没有半分敏感? 她们要的,是试探。 结果若验出陵皇子乃梅宫人亲子,她们有应对计划,不是,也有不是的思路。而且不是……才更好,能玩能试探的地方才更多。 所以她今天没必要在现场,知道结果就行了。 …… 陵皇子声嘶力竭,说不要宋采唐当仵作,赵挚冷哼回去,狭长眉眼里满是怒气:“谁说来的是宋姑娘了?” 陵皇子愣住:“难道……不是?” “你也配。” 赵挚低声说完,没再说话,回了自己座位。 陵皇子气的磨牙,想说他一个堂堂皇子,怎么就不配叫一个民女上前了? 可想了想,这话不好,万一说出来,别人非要遂他的意呢? 而且今日气氛不佳,多做多错,不如少说点话。 皇家人真心办一件事时,效率出奇的快。再加今日是家宴,没别的急事特殊的事,大家一边吃着东西聊着天,时间就过去了。 来的是刑部仵作,资历老,经验也丰富的周仵作。 白骨也起出来了,因宫中传话说一段骨头也行,下面人就挑拣着,呈了一块最干净最漂亮的小腿骨上殿。 建安帝今日似乎特别有兴致,精神都好了很多,一国之群有兴致,别人也就不敢瞎提什么于礼不合的意见,再说一小段腿骨也不吓人。 滴血验骨正式开场。 有了骨头,下一步自然是取陵皇子的血。 陵皇子看着白生生的腿骨,吞了口口水,眼睛一闭,将袖子捞起来,冲太监伸出中指:“来吧!” “等等!”太监还没动手,他又把手收回来,眉眼严肃的再一次确认,“这骨头,确定是梅宫人的吧?” “唉哟我的皇子殿下,这骨头是奴才亲眼看着起出来的,来回确认了不下十遍,确是当初梅宫人的墓,不可能有错,错了您要了奴才的脑袋!” 太监是建安帝身边近侍,亲自督办的此事,也颇有底气。 “我要你的脑袋有什么用……”陵皇嘀咕了一句,再一次运气,深呼吸,伸出手,“来吧。” 不知道为什么,他很紧张,非常紧张,心扑通扑通跳的飞快。 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了。 执事太监手又快又稳,陵皇子都没来的及缩一下,银针已刺破他指尖,几滴血滴了下来,正好落在白骨上。 所有人整整齐齐,目光定在白骨上。 连呼吸都忘了。 大殿安静无比。 片刻后—— “融了融了!” “血沁进去了!” “真的能融!真是传说中的滴骨验亲!” “是亲母子啊!陵皇子原来真是梅宫人生的……” “也不知往日谁造的谣,只是可怜了母子,不能相认……” 皇宫殿内,本不该有人窃窃私语,但一切取决于皇上态度。能在御前伺候的宫人个个都是人精,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发声,声音不能大,但小小说一两句……明在明显皇上是许可的。 皇上没有任何指令,那么这件事,稍后就会传遍六宫,然后,传遍朝野,甚至民间。 所有人看的清清楚楚,陵皇子自然也看得清清楚楚,这一瞬间,他浑身僵硬,动都不能动了。 周仵作看着一切发生,扫袖跪地,中气十足,掷地有声:“禀皇上,陵皇子血融于梅宫人骸骨之上,事实明确,陵皇子确为梅宫人所生!” 赵挚浅浅一叹:“可惜了。” 他这话音非常轻,别人没注意,陵皇子却听到了。 赵挚本意可惜的是这个结果,没办法再引入谜团,将事态扩张扩大,今日试探陈皇后的计划大概只能到此为止了。陵皇子却笃定对方说的是他。 “不……怎么可能……我不信!我不信!” 陵皇子脸色青白交加,浑身无力,呆坐在地,不认同的情绪相当激烈。 陈皇后看了他一眼,浅浅叹气:“本宫早说过,本宫不是你生母,可你总也不信。” 她的表现,她的神情态度,动作举止,特别稳,没一丝违和不对,从始至终,情绪也没有半点激烈,跟往常一模一样。 这样……基本已经算是试探失败,没有结果。 起码眼下看,陈皇后没半点可疑之处。 道理赵挚都懂,事实他也全看在眼里,可他还是……就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具体哪里,又说不出来。 就觉得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似乎打开了什么可怕的盒子,有要命的危险在靠近。 第312章 失踪 宫中大戏结束后, 赵挚出宫, 直奔茶楼。 将刚刚发生的一切, 所有细节,所有后续,全部说给宋采唐温元思祁言三人……大家群策群力,总会想到办法方向。 然此事绝非一日之功, 还有更多努力需要在后面做,感觉方向梏桎, 就想办法打破, 感觉皇后有哪里不对,就继续努力寻找, 在关键的突破点没有来临之前, 所有人继续按部就班工作, 照着计划走。 可不等他们接着往下查, 就发生了意外。 宋采唐失踪了。 赵挚听到消息的一瞬间,心跳都停了。 要命危险的预感,竟然不是在皇宫朝政, 而是在这里么! 他脸色大变, 立刻夺门而出。 宋采唐是在宫宴第二天, 和关婉一起逛街时失踪的。 建安帝家宴,因陵皇子闹腾,出了滴骨验亲一档子事, 引起轩然大波, 朝野内外无不关注, 后续的事也不能不管,作为当时的在场人,赵挚责无旁贷。再加总感觉陈皇后似有似无的不对,赵挚一直想办法盯着,没精力分心,事发前一晚也见过宋采唐,无任何危险征兆,便也没起提防。 温元思和祁言也就着刚刚计划好的方向忙碌,而且昨天才见过,着实没料到会发生意外。 三人一路急奔,匆匆赶到关家时,关清已经组织下面人找了好几遍了,没有线索。 关婉哭的眼睛都肿了,十分可怜:“……我就选好材料,回头找表姐,就找不到了……” 赵挚眯眼,浑身戾气陡升,十分危险:“仔细说。” 关婉知道这戾气不是冲她,还是吓的抖了一下。 关清手搭上她肩膀轻轻拍了拍,柳眉肃然,看向赵挚:“婉儿和采唐今日出门是临时决定,未有提前放出消息,不可能有人知道她们的想法,目的地,提前做好埋伏陷阱。” 关婉深呼吸一口,努力控制尽量不要颤抖:“我和表姐都不喜欢胭脂水粉,带足了下人,没去别处,只在东市上逛……我要选食材调料,表姐想看看书,或者什么新鲜玩意儿……我一看大料新货就入了迷,没顾上表姐,表姐也顾自进了自己喜欢的店子,因为知道我会选很久……我们出门逛街都是这样,早习惯了的……可这一回,我选好东西,付好钱,出来怎么都找不到表姐,很多店子都说她去过,但已经离开,我怎么找都找不着……” 祁言急的不行:“是突然消失的?” 关清眉心微蹙:“我撒出人去找,最后看到采唐的人说,她去了婉儿的调料铺子,应该是要找婉儿,可当时铺子里有一批新货来,所有人都在抢购,人很多,就没有人注意采唐在里面呆了多久,怎么出去的,什么时候出去的。” 温元思眼神微闪:“在外面这段期间内,宋姑娘可有遇到什么特殊的事?” 关清:“打赏了两个乞丐,和同在一店挑拣东西的市井妇人聊了几句,见着泼皮欺负小姑娘还帮了忙,另外就是遇到了陆语雪。” 说到陆语雪,目光往赵挚身上转了下:“采唐对这位陆姑娘没任何意见,怎奈陆姑娘看采唐一直都不顺眼,见面总要刺上几句,这次亦然。不过采唐大气,没说两句就走了,二人并再更多接触。” “采唐不是冲动不懂事的人,这样失踪,绝对有问题,可我想了又想,找了又找,没发现多少有用的线索,只能求助诸位。” 从关清泛白的脸色,指节紧绷的凸起,可以看出她不是不紧张,不是不提心,而是这种时候,比紧张担心更重要的,是理智,是怎样解决问题。 她的表妹,不可以出事! “教训了泼皮无赖,不会被盯住?要不被当肥羊,要求赎金,不给撕票?”祁言急的团团转。 “事发到现在已经两个时辰过去了,”关清摇摇头,“如果对方目的是这个,现在要钱的信应该已经到了,可我没收到。” 温元思颌首:“而且市井混的泼皮最多耍诈偷骗讹钱,很少会绑票,不然在汴梁城呆不下去。” 也就是说,这个可能性很低。 他更担心的是另一种:“官府破案,很多时候是得罪人的活儿,得罪的还是罪大恶极的凶手,案子破了,他们恨的不是自己不应该做这件事,而是破案的人——” 宋采唐会不会被这种人恶意报复? 关清指着关婉,又道:“我这妹妹年纪还小,又最是单纯,我担心有人以她的安危诱骗采唐。” 如果有人起了歪心思,谎称关婉有险,关心则乱,宋采唐可能会做出不理智的决定。 赵挚却摇了摇头,话音笃定:“她不会不理智,如果有人以关婉诱骗,她第一时间会做的,是确认关婉的状态。” 不过这样想,她过去铺子找关婉……这点也无不可能。 祁言猛然转身,眼角几乎能飞出刀子:“还有那陆语雪,又是意外偶遇?怎么每回都有她!” 赵挚眼睛微眯:“行了,我们不要浪费时间,分头找,随时传消息。” …… 大安帝都,皇上脚下,不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总体来说,汴梁城是个很安全的城市。百姓们可以随意出门,达官贵人出门带人,大部分还是排场声势,或者方便传话做事,很少是真心觉得自己生命有危险。 还是那句话,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无缘无故的,谁也不会觉得要出意外要死,必须加大护卫力度,宋采唐和关婉也是,带的只是一般家丁。 赵挚不是没有派人在宋采唐身边,夜圣堡一案,吓的他不行,就派了精兵暗卫专门保护她,可后来在宋采唐要求下,退了。 她让暗卫跟了很久,给足了赵挚心理适应的时间,让他看看清楚,其实她身边并不存在危险。手上案子这么多,事情谜团这么复杂,精英该用到该用的地方,而不是整日无聊的看着她。 二人为此交流很久,宋采唐很坚持,赵挚也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过了,就收了回来,谁知…… 赵挚用力摇摇头,晃去脑子里的思考,认真找人。 没有任何线索,也很少蛛丝马迹,宋采唐的最后行踪,证实的确是那间调料铺,她扯了头上一颗珠花上的珍珠在角落,意为示警。 这料珍珠很小,铺子里又货多很乱,根本没人注意到。 当时的情况是来了大货,很多很多人抢,非常挤,谁都没顾上看别人,宋采唐什么时候出现的,又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没有人有印象。 “不知道哪个客人来,也不会知道哪个人走,那别人顺了货怎么办?”赵挚眯眼,看向门边,“门口会有人专门盯吧?” 遇到这种意外,掌柜的也很紧张,当即就道:“确是有人盯,前后门都是我内侄,但我认真问过了,他们委实没注意到您们找的那位姑娘……关大小姐说过那位姑娘穿着打扮,样样不夺眼,但样样都质地不错,认真看过不可能忘的……” 认真看过不可能忘,那要是……没看呢? 赵挚顿了顿,犀利目光转到柜台:“当时人那么多,所有人一起,盯不过来吧。” 掌柜擦汗:“这个……也是的。” “柜台结过帐的,是不是就不会盯了?” “您睿智,确是如此。” 赵挚便想,带走宋采唐的人,可能买了东西,付了帐:“拿你的成交册子来。” “您……说笑了,”掌柜的擦擦汗,“小本散货生意,哪会笔笔记录?除非大买主……” 也就是说,没有。 赵挚皱眉。 再看调料铺后门,通常一个偏僻向导,墙角有车辙,显然,有人在这里停过车,看痕迹还很新,与宋采唐失踪的时间……很是微妙。 不仅赵挚,所有人都在行动。 温元思袖子扎起,带人几次三番走过宋采唐当日走过的路线,见着每一个人都会问上一问,不放过任何细节。 祁言混于市井,拿出这么多年积累的打听八卦的本事和渠道,试图寻找宋采唐去向。 关清也没闲着,撒出大把银子,通信给各人脉渠道,疯了似的找。妇唱夫随,曹璋跟她一块疯,所有漕帮熟悉的,用得到的三教九流的方向,全部用起来! 包括老夫人白氏,关婉,纪元嘉,关松关朗,所有人都在行动,街上,水上,各地各处,各种渠道,没一个落下的! 关家大概只有张氏泰然处之,或者心里想笑,紧紧憋住了,不敢笑出来。 一茬一茬的人,各个熬的眼睛通红,步履飞快,再忙再累也不会停下歇一歇…… 整个汴梁城几乎要被他们翻过来了,汴梁百姓好不稀奇,这是——出什么大事了啊! …… 宋采唐醒来时,意识到自己被关在一个房间里,手脚没被绑着,桌上还放着茶点,除了房门被锁着出不去,窗户也太高太小看不到什么,待遇好像——还不错? 房间并不大,也很朴素,但是桌椅材料都不错,是上好的红木,只是使用时间太久,磨损的厉害,茶具没有花纹,看不出任何特色,只那光泽,触摸手感,就知绝非普通粗瓷…… 宋采唐视线缓缓滑过房间,若有所思。 除了这些摆设物什,还有瞬间致晕的药,用料也是不俗。 绑她来的人,一定不穷。 这房间很干净,算不上舒适,只是太冷清。还好现在不是冬日,阴暗一些也没关系,晚上睡觉没被子也不会冻病…… 宋采唐起身,在房间里走了一圈。 身体没有什么不适,制造出动静也没人过来。 为什么? 别人把她绑来,总有理由,有想从她身上得到的东西。 宋采唐见没招来人,也不再费力气,坐回桌边,闭目等待。 一个时辰后,来了个哑仆,听不到别人说话,自己也不会说话,还不管宋采唐说什么做什么,都不看她,只顾做自己的事。 她来给宋采唐送饭,并换掉屏风后马桶。 等天色全部暗下来,仍然没有人来,宋采唐就明白了。 别人这是在熬她。 头一回受到这种待遇,她没有害怕,反倒有几分新奇。这小黑屋——不够黑啊!对方有点太低估她了。 想让她好奇?着急?害怕? 宋采唐眉眼微弯,素手拂过裙摆,唇角勾起一抹微笑。 行吧,那就看看,看到底你厉害,还是我够忍耐。 枯坐无事,她干脆把所有经历所有案子总结一遍,从栾泽到汴梁,尤其事关通敌叛国,头是什么时候起的,都哪哪有联系……之前注意不到的方向,想不起的小事,全部整理出来,看能否连点成线,有所收获。 至于自己安危,她反倒不太担心。 绑她来的人看样子不太想杀她,一时半会小命没问题。外面的人也不会放弃救她,她相信伙伴们的实力,相信他们一定能找到自己,哪怕一切发生的太快,她根本没机会留下更多痕迹。 宋采唐担心自己情绪慌乱影响思维,可放开了心胸,什么都不想,一颗心沉浸案情,发现灵台越来越清明,思路越来越清晰,往日记忆都像回放一样,所有场景,所有细节,历历在目。 唇角弧度一点点漾开。 看来关小黑屋也不错,安静的环境,更助于思考。 第313章 心虚 寻人之法, 最有效当属人海战术, 只要派出去的人足够多, 足够尽心,一定会找到蛛丝马迹。 因为不管人还是物,都不可能凭空消失。 可赵挚几人不同着力点, 几乎把能派出去的人全部派出去了, 能想到的方向全部顾到了,没有下文。 不管怎么找, 都找不到宋采唐。 对方明显有备而来, 做了很多功课,计划缜密且复杂, 每每他们找到一个可疑点, 线索立刻就断,就像马车突然拐了弯, 前路尽废, 终点在哪里, 你仍然不知道。 一次两次, 多少次都一样! “每个临界点都抓的这么准——”赵挚剑眉皱紧, “对方好像很熟悉我们的行事方法,能准确猜得到我们心理, 或者——” 想到一个方向, 赵挚眼睛瞬间眯了起来。 温元思微微阖眸, 叹了口气, 替他把后面的话说了出来:“或者对方不熟悉, 有人熟悉。这个人把详细情报透露给了对方,甚至,亲自参与了这件事。” 这样的话,他们的身边人,也该捋一捋了。 二人对视,眸底皆是一片肃然。 祁言就是这个时候过来的。 他满面焦急,似乎发现了了不得的大事,见二人都在房间,松了口气,紧接着把门窗关好,急切低声道:“那个机关图,皇后身边近侍孙嬷嬷手里也有!” 赵挚眸底猛然迸射出一股骇人寒光:“仔细说来!” 祁言吞了口口水,这才细细详述。 其实发现这件事,着实是个意外。 他擅长打听各种八卦消息,经常混于人群,认识了一些有同样爱好的人;以前年少无知,喜欢扮演‘梁上君子’也是,稀世珍宝没顺几样,大户人家秘事网罗了一肚子,同样,这方面也是有一定的爱好群体的。 群体数量相加,扩大,大家惯常活动的区域空间不同,祁言这次下足了力气,用尽了人脉关系网,你知道的我不知道的,我知道的你不知道的,在不透露自己秘密的前提下,大家互通有无……非常辗转的,到一个拐着弯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那里时,祁言不经意,发现了这件事。 宫女不管年纪多大,嫁没嫁人,自己本身是有家人的,而如果她受宠,本事大,给自己家带来了足够的庇护和资源,那她在娘家的地位是可以想象的。 孙嬷嬷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娘家人的行为举止,基本上代表了她的意思。 而她的意思—— 很大时候又代表了主子! 祁言咬着指节,紧张又着急:“这个节骨眼,箭头突然指向皇后,我担心——” 担心什么,他没有说,可能觉得话太重。 赵挚嗤笑一声,替他说了:“不止这个节骨眼,通敌叛国的案子,我们也是好巧不巧,刚刚怀疑到皇后呢!” “不管前事,还是现在宋姑娘的失踪,我不大相信这是巧合。不是皇后,也必然与她有关。”温元思话音和眼神一样笃定。 如果往这个方向,一切就很明显了。 他们在计划布局,算计别人的时候,别人也在算计他们! 前一天殿上刚闹完,第二天宋采唐就出事,计划还这么缜密,不是提前想好的,怎么可能? 这一个一个案子,他们一点点接近真相,深挖不止,对方紧张了,对方在提防他们,掳走宋采唐,或者就是个警告! 温元思双手交叉,垂头细思:“可对方为什么这么着急?我们还没有抓到任何确凿证据,也并不清楚最终幕后之人到底是谁,对方完全可以等。” 这样急切行动,虽是警告,其实也显露了自己,帮他们确认了本不敢十成十确定的事。 “人会着急,不是远处看的见的麻烦,就是突发紧要大事,必须解决,又解决不了——”赵挚眯眼,“想要警告震慑我们,杀我们的人,断我们的臂膀,都很容易,非要辛辛苦苦大张旗鼓掳人,还要做好收尾工作,确保我们找不到,效率太低,回报也不高。我猜,对方可能有哪个方面,用得着宋采唐。” 哪怕只是用来威胁他们欺负他们,或者短暂的转移个视线,一时半刻,在对方的‘紧要大事’完成之前,宋采唐都不会有生命危险。 事发至今,这大概是唯一的,称得上好的消息。 三人互相看看,齐齐松了口气。 温元思转而叹气:“若掳走宋姑娘的是站在权力之巅的人,藏匿地点就更难找了。” 对方有权有势,他们想的到的想不到的地方,对方都可以用。 祁言自己得到的消息一气倒出来,听完赵挚和温元思的分析,也不再那么暴躁焦急,转而问二人:“你们刚刚在聊什么?我进来时听了一耳朵,咱们的人里,有内鬼?” 一说到这个,温元思视线立刻转向了赵挚。 所有人里,有一个最可疑的,对方也一定能想到。 赵挚眯眼,立刻掀了袍角,大步往外走:“我亲自去找!” 谁最熟悉他们,尤其是他的性格,行事风格?他的行踪,路线,每个时间在干什么,离此最近的,除了最亲密的宋采唐,连温元思都不会太清楚,平王府算个例外。 他是王爷,已经袭爵,就算忙起来不在家住,每日也要回来一趟处理各种事,他的准确时间表王府不一定十分清楚,但在他没刻意保密的情况下,猜个大概,大约也是可以的。 陆语雪。 这个人虽心思不正,确是很聪明的,很多事一点就透。 早年她也不是这样,一直温柔有加,做事从来守礼,从不会逾矩,什么时候起,她变了呢? 可直到现在,赵挚都不觉得暂时不杀陆语雪的决定是错的,他察觉到她不对,并没有念旧想姑息,只是此人罪不至死,他也需要用她来钓一钓后面的人。 如今对方露了尾巴,他的小姑娘失踪,只能怪他自己没做到更好。 现在看,有些事也能解释清楚了。 比如为什么一些时候,明明不关陆语雪的事,她却总在附近,以各种理由靠近,或许她身后本就站着人! …… 这一次,赵挚有了具体方向,寻找筛查起来就更快了。 很快,他发现了陆语雪的痕迹。 那么巧的,每个节点,每一次他们追查到,迅速拐为瓶颈的转折点,陆语雪似乎都在。 真是巧合? 未必! 赵挚心中问题有了答案,停顿片刻整理思路,就没再耽搁,直接转回王府,大踏步走进陆语雪的院子。 陆语雪听到下人来报,迎出了院子:“表哥你来看我啦!” 她提着裙子,一脸灿笑,眸底满满都是喜悦。 赵挚没说话,越过她,径直往里走。 陆语雪心情没受到半点影响,小跑着随赵挚走进房间,亲自执壶泡茶,准备果点:“表哥尝尝我这里的雀舌,还有莲花酥,我记得你最喜欢吃这个了!” 赵挚看着她像穿花蝴蝶一样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并没有阻止,只在她满面笑容,把泡好的茶和准备好的点心端上来时,当头就问:“你知不知道宋采唐失踪了?” 陆语雪手上一顿,差点把托盘打翻。 笑意还挂在脸上,只是有些僵硬了。 “表哥……既到我这里来了,就不要想那些不开心的事。” 只是转瞬,她动作就伶俐起来,殷勤的给赵挚倒茶布盏。 赵挚没接茶,只是定定看着她:“你好像一点都不意外。”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宋采唐突然失踪,关家商行生怕人不知道,满汴梁城嚷嚷,”大约看出对方想聊这个话题,过不去,陆语雪也认了,笑容微微收起,坐在赵挚对面,神情也有些冷淡,“要我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满汴梁城这么多姑娘,未出阁少女也有的是,怎么别人都没事,偏她失踪?关家到底是商户,少了规矩,这样没脸的事,不赶紧压下来,反正闹得世人皆知,宋姑娘要是找不回来,倒也罢了,若找回来了,让她怎么活?” 她句句剑指宋采唐名节,暗示女人失踪这么久,已经不清白,关家不该火上浇油,宋采唐自己也该没脸活下去,而这样的女人,更不应该嫁人,有点脑子的男人都该及时收手,别枉做了那……绿头的四脚动物。 末了还总结:“所以说这女人,还是宜家宜室的好,总在外抛头露面,是会摔跤的。” 赵挚身体突然微微前倾,眉梢微扬,眼梢挑起一抹锐利:“我是说,你对我的到来并不意外。” 陆语雪并不傻,听到这话,突然愣住了。 她好像做过了! “没想到,你更关注的是另一个方向。”赵挚声音拉长,慢条斯理,指尖也随着说话节奏,一下下敲在桌上,明明声音不大,却似敲在人心,“ 故意这样说话惹我生气,就能引导我的方向了?陆语雪——你在瞧不起谁?” 陆语雪攥紧帕子,眼睑颤动,半晌才咬着唇:“表哥说什么呢,雪儿听不懂。” 赵挚嗤笑一声:“顾左右而言他,引导方向,解释这么多——大部分我的犯人这么做,通常只有一个目的,欲盖弥彰。说说吧,陆语雪,你为什么不意外我总有一日会因宋采唐的失踪找上你,你到底做了什么,这般心虚?” “真没有,”陆语雪连连摇头,眸底隐有泪光,“我真是无辜的! 那天我是见过宋采唐,也的确不太高兴,但表哥你知道的,我们俩好像天生对冲,成不了朋友,当时因小事有了两句口角,但我从小到大,日日被姨母教导规矩,光天化日,人群市井,我怎会让平民看了热闹?遂立刻就走了。宋采唐什么时候走的,去了哪里,我全然不知,你不能因为我跟她有些过节,就这么怀疑我!” “之前别人因此事辗转问我当时发生的事,我没说,因为我觉得丢脸,因为我觉得这不算大事,宋采唐的失踪真同我无关,我没必要啊!我要真想对她做什么,怎么可能让别人看到我跟她吵架,留下那么大把柄?表哥刚刚那样态度,我害怕,一时紧张着急,才说了些……表哥觉得不中听的话,但这也是人之常情,情之所至,表哥经常审案问供,应该能理解?” 陆语雪一边说,一边看着赵挚的表情。 她怎会瞧不起表哥?她是太瞧的起了,才时时把他记在心坎,日日把他放在第一位,每每面对,不敢分心半分,只希望对方心里眼里能有她,能多看她一眼,多注意她一分。 阳光耀眼,铺在地上,像层层灿烂的金子,可它不动,也不移,安静落在房间地面,没一点温度。 刺眼的都不像阳光了。 赵挚顿了一会儿,才说话。 他看着她,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我能理解案子,却从不曾理解你。” 第314章 为什么你就是不喜欢我 宋采唐失踪,之前走过的所有路, 经历过的所有事, 都是调查重点, 陆语雪当然也被问过话,当时的话语表现,同此刻一致, 也算合乎情理。 人要干坏事,最先想的是怎么隐藏自己, 甩锅给别人, 主动吵架露面, 不合逻辑。 而且因为吵过架, 心中有恨, 下意识关注宋采唐都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也不算太违知, 怎么解释好像都有道理。 但这所有一切的前提,是没有陈皇后。 加上这个,所有行为蒙上一层雾, 就很难说了。 赵挚是真的不了解陆语雪,从头到尾都没有。 “你到底在想什么?”他目光沉沉看着她,“做过的事,走过的每一步, 可都想仔细掂量斟酌, 想的透彻清楚? ” 这话不仅目光很沉, 声音也很沉,似带着惋惜和叹息,穿越时光岁月而来,让人感觉……说不出的失望决绝。 陆语雪目光一颤。 她在后知后觉,也感觉到了,今天的表哥很不一样。 杀伐之气明晃晃,不再想忍耐,不再想拖延,他应该……做了什么决定。 这个决定同她有关,且于她而言,绝非是好消息! 她不由自主屏住呼吸,手里帕子搅的死紧,下意识想办法。 而在她不沉默不语的这段时间,对方眼神杀气越来越大,最后盯着她的感觉像仇人! 为了一个宋采唐,他竟能做到这种地步! 陆语雪心内终于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这个男人……好像永远不会属于她,永永远远,不管怎么努力。 想想就好心酸。 “为什么……表哥不喜欢我?” 她声音弱弱的紧紧的,从喉头发出,眼圈跟着红了。 赵挚皱眉:“我为什么一定要喜欢你?” “我们一起长大,有共同的经历,共同的过去,甚至共同的爱好……”陆语雪这次是真的走了心,嘴唇颤抖,双目含泪,“表哥是男儿,开窍晚,不明白我的心意,可后来你明明忘了她,就该喜欢我的!只有我知道你的过往,了解你的一切,喜欢你心疼你,陪了你那么久,还无怨无悔为你做了那么多!” 到后面,陆语雪声音越说越大,甚至有几分理直气壮的感觉。 她是真的不明白,她到底差在哪里了,这么多年,她辛辛苦苦汲汲营营,求的不过是一份真心,近在咫尺的真心,为什么赵挚就是不肯给她! 赵挚差点都被这话气笑了:“找来一枕黄粱,借王妃的手喂给我,也是为了我?” 陆语雪哑然,眼泪掉了下来:“我也是……真的为你好。” “为我好?为了你自己吧!”话到如此,赵挚一点也不想为对方兜住完美幻想,将一切无情撕破,“你一个孤女,想在偌大王府站稳脚,想无限拥有这等尊崇的地位和享受,必须要做很多事。讨好平王妃是首要,而我能给予的,关乎未来的东西,也更多。你想让我记住你,迷恋你,为你掌控左右,是不是?” 陆语雪一颤。 “当年我遇到了什么事,平王妃有什么想法计划,一切源头在哪里,我猜你并不知道,你只是察觉到平王妃需要我安静一点,若能‘失忆’最好,你就动了心思,是不是?” 根本不用陆语雪直面回答,赵挚看着她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可你不知道,平王妃希望的失忆是带着引号的,你的决定,却是真心实意的。” “不管之后平王妃做了什么抉择,我猜你当时的想法,是想看着我醒来的。毕竟一个人如果什么都忘了,对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会有下意识的依赖心理,如果这个人再温柔点,安全感就会更多,可操作空间就更大。你认为,只要我第一个看到的你,就有很大的机会喜欢你,是不是?” 陆语雪手一抖,不小心碰掉了茶盏,茶盏落地,发出清脆声响,碎的到处都是,浅黄的茶汤洇在地上,要多丑有多丑。 “我不是故意的……”她赶紧站了起来,下意识想收拾。 赵挚却还没放过她:“不仅如此,为了这个目的,你还安排了很多事,比如——调开平王妃派来关着我,盯着我的人。这对于在王府居住数年,颇得宠爱倚重的表小姐来说,非常容易做到。你想独占我,编出好故事,让我信任依赖,让我眼里只有你一个人。” “不过说起来,我倒还要谢你,要不是你把人调开,我就不会轻易在中了药,身体不支的情况下,还能逃到外头,离开平王府这座牢,也不会遇到宋采唐,喜欢上她,爱上她,愿为她付出一切,结百年之盟。” 陆语雪没法再坚持,整个人几乎崩溃了,眼泪夺眶而出,摇着头:“不——不要再说了!” 赵挚目光如鹰隼,紧紧盯着她:“你所说的一切,‘为我’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你自己,你喜欢的不是我,是这王府女主人的位置。你为你的‘自我牺牲’感动,试图用‘为了你’这三个字绑架我,不仅要让我信,还把自己欺骗的早早就信了!” 陆语雪双后捂住耳朵,死命摇头:“不是这样的!不是!你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赵挚这次却很听话,话头陡然一转,锋芒必漏:“所以,你什么时候跟了陈皇后的?嗯?” 陆语雪突然停住:“表哥——在说什么?” 所有表情,定格在这一瞬间。 脸上的泪,心中的悔,眸底的害怕和警惕,咬唇的震惊力度…… 赵挚心间一叹,所以,这是真的了。 陆语雪,真的是陈皇后的人。 他的确不太理解陆语雪的行为心路,但他很习惯陆语雪的表情,如果根本不存在这件事,那她在情绪这么激动的时候,根本不会理他的话,可她不但理了,还突然卡壳,一身紧张害怕震惊都快溢出来了,整个人的表现就好像在说:你怎么知道! “事到如今,你觉得自己还能瞒?”赵挚长腿一踢,将左边的凳子踢过去,刚好移在陆语雪面前,“坐下,说说吧。” 陆语雪舌尖咬出血,一嘴腥甜的血腥味刺激她回了神,也明白,瞒不了了。 表哥何等聪明,她这么小心翼翼,用心智慧,百般掩饰,还是被发现,再瞒下去……有什么意思? 这怕是……最后一次,她能和表哥说说话了。 陆语雪安静的坐了下来,杏眸含水,看向赵挚:“你是不是……早知道了?” 赵挚指尖轻敲桌面:“宋采唐失踪当日,你都做了些什么?你和陈皇后,到底有什么交易?” “我也不想的……我只是喜欢你。”陆语雪捂了脸,大哭,“我起初并不认识陈皇后,一枕黄粱的消息就是她给的,但我是事后才知道的,那一次,其实也是她给我的考验,知道我对你心念深,执着不改,才联系了我……” “她应了我做将来的平王妃,说会懿旨指婚,只要我听话。我只是想嫁给你,日后长长久久与你相守王府,不可能想祸害掉,所以也提了条件,不会做伤害你,伤害王府的事,皇后那边答应了,后来她的确也不让我做很多,只盯着王府里异常的事就行了……可咱们王府怎会有多少异常?表哥有雄心壮志,常年不在家,姨母又不爱出门,连很多理应要去的应酬场合,都以‘寡居不合适’为由拒了,平日更不揽事,后来连王府中馈都给了我,除了笼统盐司做点生意赚点钱,根本没干过别的,我能向皇后禀告的并不多……” 陆语雪泪眼婆娑,仰面看着赵挚:“我真的没有出卖表哥,没有出卖王府!” 赵挚却起不了丝毫怜惜之心:“陈皇后对你,倒真是好的很呢。” 陆语雪垂下头,缓缓咬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约是看我可怜,从未要求更多,时常还有赏赐。” 赵挚:“你同她怎么联系?” 陆语雪:“皇后娘娘身边有个心腹嬷嬷,姓孙。” 姓孙的嬷嬷? 赵挚眯眼,声音微沉:“这里里外外所有计划,安排,都是这个孙嬷嬷中间传的话?” “当然,”陆语雪立刻点头,“我倒是想见皇后娘娘,可我这身份……不允许,姨母不常进宫,更不会次次进宫带我,这么多年,我只见过皇后娘娘两次。” 赵挚:“交易是你们见面时定的?” 陆语雪想了想,摇了摇头:“都是孙嬷嬷传的话,前后两次见面,皇后娘娘都很慈爱,像寻常长辈一样,很喜欢我,没说旁的话,而且殿内环境人多眼杂,私密话并不好说……” 话说到这里,陆语雪反应过来,表哥这话有隐意。在这前前后后所有事里,陈皇后从未亲自有过一句吩咐……会不会有人利用她的名义做套,搞了这些事? 陆语雪又想了想,觉得不对:“皇后娘娘同我的交易不可能是假的,那么多内造赏赐,宫人不可能有,还有这些年助我的事——” 她抬眼看了赵挚一眼,小声道:“我一个无家道身世的孤女,没人捧助,汴梁明珠名号怎么可能传的那么广,那么多人求娶?” 赵挚没理她后面这句,他的想法是,皇后此人,深不见底。 一件笼络内宅妇人的小事,都精明至此,不自己出面,出事完全可以甩锅……别的方面,必然更加可怕。 “宋姑娘的事呢?说说吧。” 他目光射过来,不含半点温度。 陆语雪不由自主颤抖:“我也不知道动手的那些人是谁,什么身份,从哪儿来的,只是接到孙嬷嬷的命令,配合行事……我做的也不多,就猜度表哥的行程安排,行事风格上报,帮忙挑衅宋采唐,最好能让她失了方寸,防心下降,之后再去往几个地点,观察并引导……” “我也不想这样的,我从未这般害过人,只是宋采唐她不应该活在这世上,不应该抢走我的东西……” 赵挚连反驳都懒的说了。 一切结束后。 赵挚放了个精致的长颈小瓶在桌上,看着陆语雪:“ 我很少杀女人。看在你这么多年照顾平王妃的份上,大家彼此给个脸面,自己解决吧。” 陆语雪死死盯着这个白色的小瓶子,良久,才颤抖着手,握住了。 这个结局……她好像并不意外,似乎很久以前,她就梦到过。 什么时候呢? 好像……她还能畅快的笑,畅快的哭的时候。 “我会为你寻一块好墓地,望来生珍重,不要再见面。” 说完话,赵挚站起身,一步步,大步流星的,坚定的,朝着门外走去。 那是阳光尽情挥洒的方向,灿烂的,明亮的,照的她眼睛都睁不开。 第315章 先发制人 赵挚也是在陆语雪讲述过后, 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一枕黄粱是失传奇药,一般人根本不可能有渠道了解拿到,除非能量极大的上位者。 夜圣堡一案会出现,是因为案件相关人都是底蕴极深的江湖门派, 而没了平王的平王府, 他的姨母怎么能拿到喂给他? 一切都是陈皇后。 而陈皇后会有此举……恐怕与他当年跟踪管家赵忠看到的事有关。 赵忠,必也是陈皇后的人, 干着通敌卖国的事。 赵挚顺着这根线细思过往, 很快捋清了过往事实。 他见到了了不得的事,有被人灭口可能, 平王妃聪慧,察觉到后吓的不行。她半生都在为他操劳, 唯一心愿不过是他长大成才, 可若他死了, 她怎么办?她没办法, 只得焦急想办法, 小心翼翼拐着弯打探消息。 直到一枕黄粱来到手中。 当时的陆语雪并不知这一枕黄粱是谁给的,打着‘为王府分忧’的旗号, 稀里糊涂送到了平王妃跟前,平王妃当时也一定不知道具体真相, 但路已经摆过来, 不踏上去, 会死, 踏上去,也不会过的舒服。 可只要能不死,不舒服……又算得了什么? 赵挚想明白,长长叹了口气。 管家赵忠有问题,姨母一定知道,当时不知道,后面也肯定知道了,插手盐司生意,估计就是交上去的投名状: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我不会做多余的事,你们也别害我平王府。 她性格谨慎,从不轻易涉险,不一定清楚通敌叛国的这条线都有谁,都做了什么,计划着什么,也不一定帮过什么忙,但有些外围信息一定知道是怎么回事,有危险来临时,也会比别人敏感。 那陆语雪有二心,她知道么? 皇后会派一个钉子,就会派第二个,这偌大的平王府,可是被人筛了筛子?连府中中馈,都被陆语雪把持…… 可又一想,姨母是谁? 脾气烈,骨头硬,气人能气死人,折腾人还会没点手段? 陆语雪手上的‘中馈’,真是王府中馈么? 赵挚一眯,要离开的脚步转了方向,朝后面正院走去。 …… 再次从平王府离开,赵挚没有片刻停留,立刻去见了温元思和祁言,告知陆语雪的供言,并安排后面的事。 “……但所有事并非陈皇后亲自出马安排,无确凿铁证。” 祁言猛的一拍桌子:“我可去她的吧!但凡聪明人都喜欢玩点障眼法,越是这样躲着,越有问题,这事一定是她干的!我今儿还把这话撂这了,要是我说错,我把我的头砍下来给你们当球踢!” 温元思也很赞同:“无论如何,掳人这个行为已经证明,对方在心虚。” “图穷匕见,”赵挚指尖轻点桌面,眸底满是锐利,“我也认为,对方的路已经走到尽头,这通敌叛国之人,幕后组织之人,不是陈皇后,也必有她一份!” 祁言点头如啄米:“没错,就是她干的!” “只是掳走宋采唐一事,陆语雪只是参与,并不知道整个计划,不知最后藏匿地点。”赵挚有些遗憾,陆语雪那边的信息有,线索却着实不够。 祁言:“她没撒谎?” 赵挚摇了摇头:“应该不会。也没必要。” 话说开到那个份上,陆语雪没理由再为陈皇后效忠,而且他熟悉陆语雪的神态动作,肢体语言,她的确把所有知道的,都说了,没有隐藏,没有欺骗。 温元思修眉微蹙:“所以目前最重要的还是那个问题,找藏人地点。” “可皇后来头太大了,手下那么多人,每个人都有私产,咱们往哪找?”祁言还有个担心,一想到这种可能,他就打寒颤,实在没办法接受,“要是……我们行动太大,被对方瞧出来,对方不开心要撕票怎么办?咱们要不要低调点,别打草惊蛇?” 相比他,赵挚和温元思对这一点倒没太多担心。 之前的分析里,宋采唐对皇后有用,只要有用,短时间内不会有生命危险。 但没有生命危险,也是遭罪的…… 二人对视一眼,赵挚发话:“能低调,还是低调点的好,若没法无露行迹,也没关系,我们在抢时间,效率比一切都重要。” “好!听挚哥的!”祁言率先站起来,“咱们这次从哪开始找?” 赵挚:“既然是皇后干的,她的人脉又都在宫里,就从她身边的宫人,宫人的家人开始,尤其心腹孙嬷嬷……”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以手指沾了茶水,画起了图。 宫里简易地图,得用宫人家住地点,不一而足。 三人面色严肃,头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计划慢慢从雏形,变的圆满…… 可别人就是不让他们好过,就是不让他们安安静静的找,又有人闹幺蛾子了。 那日殿前滴骨验亲,陵皇子不认亲母,不敬亲母,不孝不义,当场被建安帝罚跪皇庙,还削了一切权职公务,再次成为光头皇子,并禁足加罚,后面的路……希望渺茫。 陵皇子像战败的小公鸡,垂头丧气,双目无神,被赵挚押走时,似乎已经认命。 不知道这两天怎么突然想不开,还是明白大势已去,无法挽回,心念俱灰,他干起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事。 他破口大骂陈皇后。 自己一个人时,当着众人时,所以有时候,只要醒着,就会骂街,还人多他越兴奋,骂的越厉害。 说陈皇后人比蛇蝎,性情阴毒,装着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实则一直在利用别人帮她做事。 说陈皇后重名重利,其它的什么都不想要,话说的好听,可没为他,为太子,甚至为皇上,干过一件实事,好事。 说陈皇后身在后位,不作为,有谁不服,排除异己的方法就是杀杀杀,在位多年,脚下已是累累白骨,死在她手上的人不计其数。 说陈皇后不公正,为了不让后宫众妃往上爬,谁美,她就削减谁的宫例,让皇上见不着。 说陈皇后小气善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先皇后就是被她弄死的…… 除了这些,还有单纯人身攻击的脏话,大部分还能举出似是而非的例子证明,总之,陵皇子疯了一样,指着陈皇后死咬,话越说越不堪。 大部分人都在这些话里,感受到了来自陵皇子的冲天怨气。 他以前真心以为陈皇后是他生母,真心孺慕,敬仰,想要靠近,并为她做了很多事。 比如一次次给陈皇后制造方便;比如帮扶她的娘家;比如十几年的事,他也在查,因为感觉这与他身世有关,查出来一些敏感东西,他从未跟别人说,甚至跑去威胁赵挚,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 可没想到到头来,陈皇后真不是他娘,只是在利用他。 以前他对她有多爱,多护,现在就有多恨! 陵皇子折腾的动静这么大,陈皇后不可能不知道。 她没哭,也没闹,只奉了一封血书到皇庙佛前,字字泣血,行行有理。 男人是天,女人是地,本就该老实本分,安安静静守着。 女人生下来,本就不是为了自己成名立万,生死荣辱全系于丈夫一身。 举头三尺有神灵,身为女人,当谨言慎行,德言容工,凡有七出,人人得而诛之。 什么是功?于男儿讲,成家立业,开疆拓土,政清民和,青史留名!女人,把男人照顾好,把家守好,就是功。 陈皇后一封血书掷地有声,末尾走起苦情线,说女人守妇德其实是件很容易做到的事,管住自己的心就好,可被人攻击,妇德要求不能还击。 暗意不能还击,不是她的错,是你们男人的错,女人已经付出那么多,你们为什么不能保护好?还不是能力不济! 国母受辱,等于别人指着你们鼻子骂,手指头都戳脸上了,你们脸上很有光彩么! 有些话直接说出来,力量没有那么大,这样一扮,弱一弱,柔柔话语里带出潜台词,男人反而会吃这一套! 根本不用陈皇后怎么动,立刻有无数的人站出来,各种口诛笔伐,捍卫陈皇后的尊严,同时捍卫他们身为臣民,身为男人的尊严。 陵皇子正在气头上,就算对方人多势众,也不会憋回去,抄起袖子跟找上门的人各种吵。 撕逼大戏一场又一场,从宫中到市井,令人目不暇接。 而处于这风口浪尖上的主角,陈皇后,非常适时的,在这时病了。 好了,更了不得了,事情闹的更大。 祁言气的掀了桌子:“这蠢货怎么突然开始闹了!挚哥当时就该给他打死,让他坏我们的事!” 这宫里宫外一团闹哄哄,哪哪都是人,哪儿哪儿都是新鲜事,让他们怎么查怎么问宋采唐失踪的事! 赵挚难得同他意见一致:“没错,他不该闹,不管形势还是性格,都不该如此,闹了,反倒不正常。” 这话里有话,祁言不懂,温元思懂了,眼梢敛紧收起:“我们不想打草惊蛇,别人倒先动了,颇懂先发制人。” “哈?”祁言挠挠头,一脸‘你们在说什么’。 温元思补充:“对方还很聪明,不从皇上身上下手,也不冲着太子和平王。” 让陵皇子折腾,事情太大,也好收场。 祁言后知后觉:“你们的意思是……这也是陈皇后安排的?苦肉计?” 赵挚和温元思齐齐点头:“恐怕是。” “女人就是难对付!”祁言直抽冷气,愁的不行,“那后面怎么办?唐唐还等着我们救呢!” 赵挚剑眉高扬,冷笑:“能怎么办,继续搜找!” “问题是怎么继续啊!”祁言瞪着眼,“我也不是真傻,现在这样一看就明白,陈皇后自己没动,只在佛前放封鸡血写的信,装个病,舆论就起来了,皇后示弱,朝野上下狂风骤雨,阻力处处,咱们要是在这个当口查皇后,别人还不一股鸡血的冲上来,把咱们当敌人?明明不关咱们的事,可事实就是,咱们的行动受限了!” 赵挚和温元思一时都没有说话。 这话没错,陈皇后的先发制人,果然戳在他们肺管子上,相当有用。 如今硬碰硬行动肯定不行,帮着陵皇子反击也不好,很有可能达不到效果,反而恶心了自己。 “最好转移视线。”赵挚眯眼。 温元思秒懂:“把所有人的注意力调开,不再关注这件事。” 祁言乍一听,差点拍手叫好,可想了下,立刻翻了个白眼:“说的轻松,怎么转啊!看看人家的地位,言论焦点,咱们得找什么样的人家,什么样的人伦大撕才能比得过,更抓人眼球!” 就算真想到了方向办法,也绝对是惊人之举,一般人不敢干的! 就在这时,有道清越脆润的声音传了进来:“我来!” 第316章 关清在行动 来人是关清。 她穿着豆青色衣裙, 窄袖, 掐腰, 小裙摆, 身上与衣服颜色一样素净, 头不插簪,腰不佩环,看上去没一点一般女子的柔软飘逸,反倒英气十足,利落潇洒。 她视线环视房间一周, 目光清亮:“抱歉, 我没有瞧不上诸位能力的意思, 但这件事, 我非参与不可!” 曹璋跟在她身后:“是我带她来这里的,有意见只管冲我。” 赵挚和温元思还好, 祁言直接跳了起来, 指着曹璋:“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曹璋翻了个白眼, 没说话。 赵挚和温元思心思智敏,立刻想明白了。 曹璋手下有漕帮, 消息灵通不难理解,关清关心则乱……不,这个女人不会关心则乱。 想到榴花一行的山脚相遇, 曹璋从长乐公主修行的观里下来, 满面春风要找关清——长乐公主这个人脉, 大概不是曹璋的, 是关清的。 这也解释了为何关家能屹立不倒,关清能以一女子身份叱咤商场,除了自身能力,还有关键时候的强力后盾…… 而关清本就善于分析,颇有大局观,再加上长乐公主是皇家人,政治嗅觉敏感,双方坐下来聊聊,再和已和事实一对比,一定会得出和他们一样的结论—— 所有一切,都是陈皇后所为。 陈皇后想要制约他们,他们不高兴,关清也不会高兴。 如此毛遂自荐,就能理解了。 但事件难度仍然在…… 赵挚敲了敲桌面,双目锋锐:“我需得提醒你,这次的局,不是一般小聪明就可以解决。” “懂,对方来头大,身份高贵,揪的点还让别人不得不关注,我一个平头百姓,别人凭什么看我——”关清缓步走进房间,曹璋走在她身侧,提前一步挪了椅子,让关清坐下,顺手给她倒了杯茶,自己才拽来另一个椅子,坐下。 二人如此相处似乎习以为常,关清相当自然的接过茶,呷了一口。 “可有件事,我早想做了。”她柳眉微扬,目光清澈坚。 赵挚:“愿闻其详。” 关清微笑:“我想做的,不过是……” 如此这般一说,对面三个男人无不惊讶,尤其祁言,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这位姐姐,牛! 宋采唐也是,关清也是,这家什么风水,怎么净出这么凶悍——凶悍的让人心疼心怜心爱的女人! 赵挚剑眉微凛,眼梢微抬:“你确定?” “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话是好话,但总要有这么一个人,先站出来。我从不喜欢随大流,但不介意别人跟随,若事成,能让别人占着便宜,是我关清的骄傲,若事败……” 说到这里,关清话音顿了下,笑的更加自信:“我不会失败!” “我们关清当然不会失败,我们关清最棒!”曹璋立刻嘴角咧到耳根,无脑拍捧,如果有尾巴,他现在一定能摇成风火轮。 关清对此也习以为常,面无表情的按开他凑过来的大头,冲赵挚温元思祁言点了点头:“我的安排,就是如此,你们可趁机想想自己计划,稍后下午未时,我就要开始了。” 赵挚起身相送:“多谢。” “不必,”关清脚步顿了顿,眼神斜过来,轻飘飘看了他一眼,“毕竟宋采唐是我妹妹。” ‘我妹妹’这三个字力道十足,挟着十足暗意,这一眼,充满宣告权和警告。 赵挚:…… 他连宋采唐都不敢惹,宋采唐看重的姐姐,更不能随便惹。 赵挚没说话,关清哼了一声,高高抬着下巴,扬长而去。 …… 关清的安排说难很难,说简单也很简单,陈皇后不是仗着多年积累下的名声——妇德名声,引起舆论大战么,她也来!还完全朝相反的方向,保证豪言壮语,正面杠,豁出命去,她就不信,引不来人注意! 她走到了一家染布坊。 这里有一个人染布女,姓柳,手艺精湛,集天赋灵气于一身,只要想得到的颜色,就能染得出,很得关清喜欢。唯一不好的是,她嫁的男人嗜赌成性,每每输光钱都要问她要,不给就打,下手还从来没有分寸,也从不知道保护柳氏会染布的手,没一点怜惜。 身体状况起伏,很大影响了布匹产出的数量和质量,关清为此头痛很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也不是没让人劝过,可柳氏一直没听劝,重复着一日又一日的被家暴,眸底的清澈温柔,慢慢变成一潭死水。 关清今日过来,是要劝她和离。 知她不会轻易答应,关清提前打听到消息,知道她男人又输了,马上要过来闹,就在外边等着,等男人来闹进,进去让人把他拖出来,当街痛揍一顿。 这男人会日复一日的朝老婆要钱,就是个没脸没皮,且对女人瞧不起的,别人揍了他,还好,如果是赌坊的人,他还会蜷起身子叫爷爷求饶命,可一看下命令的是个女人,当即不干,打不过众多人手,骂骂咧咧是少不了的。 男人骂起街来,必然问候对方的母系长辈,如果对方是女人,各种器官更不必说,话脏的很。 这次根本不用关清发话,手下下手更狠。 大街上,人来人往,到处都是铺面,又是未时,不早不晚看热闹的点,广大人民群众哪能错过这个热闹?立刻凑了过来。 人一多,挤的街上路都堵住了。 今日同样休沐,街边茶楼酒楼,正好是‘大人物’们喜欢聚头的地方。 关清看了眼混在人群里的曹璋,见后者冲她点头,就知时机到了,她想要的观众已经齐了,大戏可以开场。 “柳氏,”她走到染布女身前,指着被打得鼻青脸肿,脏兮兮,看不出长相的男人,“这样的男人,你还要?” 柳氏看看丈夫,脸色微白,嘴唇紧抿,没半点心疼紧张,只有麻木安静:“他怎么也是……我男人。” “因为是你男人,所以不管脏臭,都要受着?”关清定定看着她,“你没觉得——你的日子,能一眼看到头么?” “就像哀乐,伤痛,绝望,可哀乐总有吹奏完的时候,而你——除非死,永远不得解脱。” 柳氏紧紧攥着手,垂下头。 关清话音很是疑惑:“为何不考虑和离改嫁?” 听到‘和离改嫁’四个字,柳氏显而易见的紧张,连连摆手:“女德女诫说了,女人一身幸福荣辱,全在丈夫身上……他答应过的,要照顾我一辈子……” 关清:“他答应,你就信了?” 柳氏红了眼眶。 “所以他就是这么照顾你的。”关清目光下移,看向柳氏的手,手指不自然弯曲,肿的像胡萝卜,“你的手再这样,怕是不能再染布,再赚钱。当你没有钱再给那贱男人,别说怜惜行为,那些哄人的甜言蜜语,你能得到哪怕一分吗?” 柳氏身体一颤,显然,她并非看不透。 “他答应过照顾你一辈子……呵,”关清嗤笑,“ 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未来,一生荣辱幸福,寄托在男人的良心之上?你可去问问四周年长之人,良心二字,值几个钱?世事易变,人心易变,就算当初他是真心实意的承诺,你在随时间成长变化,他亦一样,你确定你期待的‘良心’,和别人心里的‘良心’,是一样的?” 话至此,关清停顿,往前迈了两步,眉目逼视柳氏:“初时,他可能觉得,对你好,不嫌弃你,就是良心;之后,他可能觉得没纳小妾,没让别的女人伺候他,就是良心;再后,他可能觉得没拿你卖了钱,抵给人,就是良心——” “你男人的良心,到底是什么,你真的知道么?” 柳氏吞了口口水,腿有点软。 关清说的这些,真的全对! 丈夫的变化,没有谁比她更清楚,就在三天前的夜里,她听到丈夫说梦话,说再还不银子,就要拿了她抵给赌坊! 拿老婆抵,意思是什么,她不是不明白,可…… “你喜欢染布么?”关清看着她的眼睛,“看着不同质料的布匹,在你的手里,染出不一样的颜色,只你会,别人做不了,你不会觉得开心满足,不想笑么?” 柳氏一怔。 染布……对她而言,是最快乐的事,可以短暂的让她以为自己在静好岁月,别的什么都不用管。她看着那些颜色鲜艳的布,想象着它们做成不同款式的衣服,穿在不同女人身上,想象着女人们的喜欢和笑容,就能发自真心的高兴。 如果连染布都不能做了,她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所以我建议你,和离,拥有自己的生活,你若愿意,我也可以为你后盾,随时给你提供帮忙。”关清声音不算太高,但在四周安静气氛映衬下,颇显的掷地有声,“你不把自己当回事,别人也不会把你当回事,你把自己送给别人当玩物,别人也只好,只能把你当玩物。” “你做错了事,该要自己鼓起勇气,站起来承担结果,这一刻的没脸,接下来的艰难,都是你该受的。同样的,你自己强,能自食其力,掌握自己的人生,就该摁着男人认!” 这话话尾突然转折,听的众人一愣,现场突然出现小声喧哗。 这本就是关清的目的,她一点也不惧,眸底似有火光燃起,明锐湛亮:“都说男为天女为地,天无垠,地亦无垠,天地平等,男女为何不能平等!” “狂妄!” “大胆!” “说的这是什么话!” 有围观男人指指点点,开始批评,柳氏的丈夫更来劲了,牙齿被打掉,还能含含糊糊骂骂咧咧:“揍——是!” 关清早知道会有此场面,要的就是闹大,要的就是吸引更多的人来! 陈皇后是女人,她也是女人,拿这点说事,谁不会! 她从不想随大流,只想做那个,一往无前的头雁! 围观百姓里有男人,也有女人,生活在封建社会,各种女诫妇德压迫下,但凡有点脑子,没哪个女人心里没半点抱怨,关清这话,算是说到她们心里去了。 但大环境如此,她们不敢为关清站出来,说你说的对,只沉默不语,拿冰冷眼神剐着现场一个个男人。 “哟,这是谁啊,敢这么说话,不怕老少爷们一个不高兴,替天行道解决了你?” 人群中冒出一个声音,然后这个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 要是一般女人,早吓傻了,但关清不会。 “我关清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就站在这里,等着诸位替天行道!” 关清一个利落转身,腰身旋起轻风,裙摆微微飘荡:“有谁不满,尽可举刀来杀,看我闭不闭一下眼!” 她打小在商行长大,人还没桌子高,手还没茶盅大,就开始盘帐算账。闯荡商场,她吃过不少亏,受过不少教训,长至如今商场女霸王,再无败绩,靠的是手段心性。 手段,她有,勇气,她同样有! 她今天就是不用手段,要看一看这汴梁的人心! 也让所有人看一看,她关清,也可以‘以德服人’! 第317章 关婉在成长 “东街那边有人闹起来了!” “一个女人, 没出阁的, 关家商行的千金, 那位——关大小姐, 知道了么?” “哦原来是那位姑奶奶啊, 谁吃了雄心豹子胆,要惹她?” “不是别人惹她, 是她惹别人!她在那边放话,说女人有本事,就该摁着男人的脸在地上摩擦!” “嘶——这么大胆的么!那还等什么, 赶紧跑过去看啊!” “她还想不想嫁人了!” “老子要杀了她!省的她把女人们都教坏了!” 周围人听到动静, 小跑着聚过来,人越来越多,包围圈越来越大…… 有性格比较平和的,就有比较激进的, 真有人举着刀要过来教训关清。 “我看谁敢!” 曹璋不用干别的, 只大马金刀往关清身边一站,就没人敢动。 无它,他身上气势太强。 高大的身材, 威武的气势,还有常年刀口舔血的拼杀经历,别人一看就知道不好惹, 不敢造次。 有人在人群里起哄:“这样的女人你也敢要!你不怕她做了你的主, 搬空了你的家财, 勾了别的野汉子, 给你一碗□□!” 曹璋挑眉,看了关清一眼,关清没理她,仍然面无表情。 曹璋就笑了,嘴咧的还很大:“若能得关姑娘为妻,是我曹璋八辈子的福!她做我的主不是应该?搬空我家财,怪我自己没本事,钱挣的太少,勾别的野汉——谁能有我好?” “嘶……” 人群里一阵喧哗。 你丫还真敢说! 有那大姑娘小媳妇,甚至上了年纪的妇人,都忍不住帕子按眼角:好让人感动的情话,怎么就没人这么同我说!这样的男人,死也要嫁啊! 有激进观众不买帐:“那她要是真想杀你呢!” 曹璋眉挑的更高,颇有几分风流意态:“不瞒诸位,我这辈子的愿望——就是死在她手上。” 所有人看得到的地方,他直直看着关清,眸底是漫不开的深情。 他可以是她的后背,也可以是她的盾牌,只要她想,他可以无所不能! 关清,让我做你男人,照顾你,心疼你,不畏江湖仇杀,最后死在你手上,好不好? “靠!你还是不是男人!这样的女人也敢打主意!” 曹璋:“行了,知道你自卑,退下吧。” “老子哪里自卑了!” 曹璋:“因为你心里明白,自己要不起,要不起,又不大气,为了满足内心那点肮脏的虚荣心,只有踩踏骂街,方才能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喽。” “你——老子说的都是实话,是为了你好!” 曹璋:“呵。” 一场闹剧,始于柳氏,扩大因关清表现。 离经叛道,妖言惑众,不守妇德,没半点规矩,还颇会蛊惑人心,场面看着要打起来了! 闹大发了! 街头巷尾,茶楼酒馆,整个汴梁城,为这则热闹疯狂。 什么陵皇子辱骂皇后,那事没几个人记着了,最新鲜最热闹的是这个,还接地气儿!陈皇后是地位高,陵皇子是厉害,可人们只能干聊,见不着人啊,关清就不一样了,商号大小姐,快二十了也没嫁出去,瞧瞧说的这话——怕没准真要被人打死浸猪笼! 关清此举,闹的事,说的话,看似并没有剑指陈皇后,一切与皇后无关,但聪明人,尤其局中人,很快能回味来。 这是刺了陈皇后的心,抢走了她想要的效果! 出来的效果也的确是实实在在的,别说街巷百姓,朝中官员都对骂累了,改注意起这边,不再说皇后的事了。 这人一冷静,想法就会变,陈皇后反正也病了,不宜被打扰,陵皇子也就是那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几天,之前众人没料到,给他打了个措手不及,而今皇上已经插手,不再留半点情面,真的把人关了禁闭……还有什么好说的? 散了都散了。 焦点自此转移。 大家没吵够,就来接着吵这个,论妇德之后如何演变,怎么是对,怎么又是错——不仅朝上官员,有名望的读书人,民间老者都可以说说,不像说皇后,大家还得斟酌言辞,怕哪句话说的不对,头上脑袋就换了个地方。 来,咱们畅所欲言! 接下来的形势可以想象,只要关清这一波稳住了,言辞走犀利路线,不惧不怕,气势起来,说的有理有据,就能引来更多人表达不同观点,等事态成气候后,她便可以全身而退…… 但那是以后,此刻,她还得迎着艰难继续。 包围圈外,一辆宽敞低调的马车上,长宁公主正和李老夫人对坐,掀着窗帘看向人群中央。 “是个好孩子啊……”李老夫人眼角隐有泪光。 长宁公主目光远远落在关清和曹璋身上:“都是好孩子……两个都是。” 感慨过后,见形势尚可,不大有危险可能,李老夫人看向长宁公主:“你怎么还不回去?” 长宁公主十分淡定,手指指了下外面:“看到这个,你想回去?” 李老夫真诚摇头:“不,我想再看看。” 长宁公主:“那一起看吧。” 李老夫人:“一起。” 这边热闹起来,关家商行四个字立刻站至风口浪尖。 关清,她姓关。 不管她说了什么,有骂的,也有支持的,支持的大部分是女性力量,很少愿意大声,骂的就没那么多顾虑了,行动直白,很快,关家商行糟了殃,关家宅子门口……也遭了祸。 商行好说,关清决定做这件事时,就已经作了部署,掌柜们能担事,关家…… 关婉坐阵。 出自什么考量,关清行动没跟家里说太多,听到出事时,关婉整个人都懵了。 不过只片刻,她就安静了下来。 放下手里正在炖的汤,净手走到花厅,开始板着小脸安排:“大门紧闭,侧门也给我关了,所有挑衅不许理!别人扔烂菜叶子?让他们扔!扔完了,开门收起来,拉到庄子喂猪喂鸡!不,不用,大姐的事不用出去打听,天黑之前,她一定会回来!” 一桩桩,一件件,关婉安排的有条有理,明明白白。 她小手攥拳,捏在袖底,水汪汪的杏眸睁的溜圆,努力不哭出来。 大姐在,表姐在,她可以是乖巧妹妹,没心没肺,到处撒娇,所有一切赖着姐姐们收拾,可姐姐们不在,她就该是这家里的天! 不就是手段?她也会! 一瞬间,软妹子关婉长大了。 纪元嘉悄悄避着人,从侧门递帖子过来拜访,看到一脸坚定明亮的关婉,眼神更深。 这样的关婉…… 他这辈子,怕是要折在她身上了。 如今正是机会,不表现更待何时! 张氏对现下情况很不满,关清在也就罢了,关清不在,关婉个小丫头站出来主持中馈,把她这个主母放在哪里了! 丈夫关松去外省收帐没回来,儿子关朗在书院没放假,就算听到风声,一时半刻也回不来,眼下正是她抓权的好时候!可她动不了。 小姑娘们在外头闹,她这,坐着婆母这尊大佛。 “吃糖么?”白氏递过一颗糖。 张氏笑着摇头:“多谢婆母好意,但媳妇是小辈,哪好意思夺婆母所爱?” 白氏人也是客气客气,根本没给她的意思,手立刻一拐,把糖送到自己嘴里,笑眯眯:“嗯——甜!” 不愧是平王府送来的,就是跟市面上买的不一样! 张氏气的牙痒痒,她想主理中馈,干事,不想吃糖!吃吃吃,早晚有一天得消渴病! 白氏知道她在想什么,见她目光直往守门的八个健妇望,挥挥手,叫丫鬟又带了几个过来。 张氏:…… 堵着门就是不让她动,很好玩是不是! “越看着孩子们长大懂事,就越欣慰,”白氏笑眯眯看向张氏,“越看到拎不清的娘,就越糟心、” 张氏:…… 骂谁呢! “你我都已经过时啦,现在是孩子们的天下,”白氏声音轻缓,“你就坐在这里,好好看看吧。” …… 街上,家里,哪哪儿都在热闹,宋采唐一无所知。 她感受着房间的安静,环境的安静,连细小风声过耳都听得见。 在她把前后所有案子串联细想到九遍的时候,终于,门外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不止一人。 很快,有钥匙晃动的声音,锁被打开了。 流水的人进来,几个看着她,几个抬进一架屏风,隔在她面前。 屏风质料极好,绣的是春江水暖,白底,粉桃花,明明很薄,却一点也都不透。 这些来人,这架屏风,再一次彰显了掳她来的人财力水平——相当不一般。 隔着屏风,视线受限,宋采唐看不到对面都有什么人,做了什么,但她能听到声音,闻到味道。 有三脚圆桌被搬了进来。 泡了茶。 茶盏无声,茶香清逸,是上好银芽。 三足兽鼎吐香,味道有些像桔子皮,很清新,隐隐带着股苦涩。 一切准备就绪,所有人退开,安静等候。 几息过去,终于,最后一个人来了,走进房间,坐在了屏风后的桌边。 这人来了,也没说话,只是静静坐着,好像谁先说话,谁就输了。 这仍然是另类的心理压力制造。 对方试图让宋采唐惊慌,害怕。 显然,宋采唐是不会害怕的。 她不但不害怕,还想让对方害怕。 她先开口了,说的却不是求饶尖叫,而是:“你不说话,不如就让我来猜猜——你是谁,绑我来,又为了什么。” 宋采唐没听到对方说话,也看不到对方的动作,只见屏风侧站着的一个中年妇人似是得了什么指令,朝对方福了福身,转向她,眉目严肃倨傲:“可。” 第318章 没有谜能难得住我 宋采唐视线滑过说话的中年妇人,眼神闪了闪, 很有礼貌的微笑打声招呼:“那我开始了。” 中年妇人没再说话, 右手前伸比了个请的动作, 面上神情仍然刻板严肃。 “首先是我‘暂住’的地点。”宋采唐长眉微扬,视线滑过整个房间,“这里很安静,没有人声,没有脚步, 连鸟鸣虫叫都少, 除了有人严令不可打扰外——这里应该很空阔。” “我所居之处不大, 但周边范围很广。” “寸土寸金的汴梁城,拥有这么一大片专属的,独有的空旷之所, ‘请’我到这里来的人, 财力一定非同一般。” 宋采唐裙角随着脚步轻移, 晃出水波似的涟漪,她眉眼慧黠,内里灵动比这水波还要美,还要亮。 “再有就是房间里的摆设,”她纤长指尖抚过暗红色木桌, 滑过素白瓷胎, “上好的红木, 甜白瓷, 打造样式不显华贵, 却坚固耐用,十分大气的柜子……” “这房间里每一样东西都很低调,有年代感,看起来并不奢华,真要拿出去卖,价格大约也不会高到离谱,一般人,却并不容易弄到。” “因为稀缺。” “世上的人很多,稀缺却有限,拥有稀缺越多的人,身份来历越不一般。” 宋采唐转身,目光定定落在屏风上:“财力不一般,身份不一般,出行讲究,下人们俯首帖耳,无不敬畏听命不敢有违——‘请’我来的人,能力威信,更不一般。” 话音落,房间安静,气氛没更多变化。 站在屏风边的中年妇人眼平眉直:“完了?” “别这样瞧不起人,会给你主子丢脸。” 宋采唐微笑着朝她眨了下眼,继续:“我不常同人结怨,像贵方这种有财力有身份有能力有威信,还专门冲着我来的人,着实不多。再加上时间——” 她这故意吊胃口,还讽刺人,屏风边上的中年妇人有些不满:“有话,你可一次说完。” 宋采唐要的就是这个不满。 这个中年妇人可以偶尔不用看着主子脸色替主子说话,看来身份——不一般。 身份不一般,知道的事就不会少。 宋采唐:“这位妈妈不要着急,老话说的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要不一一说清楚,怎么显出我的本事?” 大约是屏风后的主子做了个什么动作,屏风边的中年妇人小小后退了一步,只看了宋采唐一眼,没有说话。 “这个时间点,太敏感,我手上正在进行中的案子只有一个——” 宋采唐声音拉长,却没点明是哪个案子,正在查的是什么,查到了哪里:“贵方若心起提防,有意以雷霆手段震慑,大可以不必这么急,或者,可以更狠一点。掳我实在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会很容易暴露,还要下心思清理后续痕迹。” “不惜暴露自己,也要‘请’我到此,‘雷霆手段震慑’只是附加,我猜贵方有旁的事需要我帮忙,而且——很急。” 此话一落,房间内鸦雀无声,气氛深沉。 中年妇人也眼神立刻变了,刀子一样剐向垂着脑袋站在墙边的小丫鬟,好像怀疑她们中间的谁透露了什么。 宋采唐嗤笑一声,继续往下,她的话还没说完呢:“你们太谨慎,选屏风都要选一丝不透影的,可你们忘了,我看不到人,却能闻到味道。” 她微微阖眸,轻轻吸了一口气:“橘饼,淡淡的苦,清新的香,不像熟透的橘子香甜腻人,倒像雨中的橘花,混着橘叶的清冽……不管制香手段,还是用料,都属上乘。” “托平王殿下的福,我虽是市井小民,对皇家用物也算有些了解。那日因陵皇子,皇上亲允当殿滴骨验亲,平王殿下出宫后去找了我,当时他身上沾到的浅浅味道——同今日一样。” 宋采唐睁开眼,眸底一片灿亮:“这宫里,只有一个人喜欢,习惯这种味道——我说的对不对,皇后娘娘?” 房间陡然安静。 像暴风雨前平静的海面,没人敢说话,没人敢动作。 良久,屏风后才传来一道声音:“你果然很聪明。” 随着这道声音,屏风侧站着的丫鬟似乎得到什么指令,福了福身,垂头束手,安静的拉开屏风。 宋采唐眼瞳一缩,果然是皇后! 她从未见过陈皇后本人,但皇后冠服,谁敢戴? 形似男人的修眉,略有些粗,却不减美貌,微蹙显委屈可怜却不楚楚媚惑,平静时更诚恳稳重可亲可信,一双凤目凛凛生威,笑时柔情似水,无一丝违和…… 果然和赵挚描述的一模一样。 这个陈皇后,相貌绝对不是丑,但也没有倾国倾城,她的特点很明显,会让人感觉是个诚恳的人。 诚恳是一种可贵的优点,人越长大,越不容易保留。 诚恳的人,让人很难拒绝。 如果有人能装出这份诚恳……这个人还不慌不忙,胜券在心,就更可怕了。 陈皇后手里端着茶盏,慢条斯理的看了宋采唐一眼。 “宋姑娘这般聪明,不若再猜一猜,本宫本宫有何事需要你帮忙?” 宋采唐这次是真的有点惊讶,陈皇后太稳了。 被她这么挑衅,竟也没半点情绪! 因屏风撤开,旁边站的中年妇人转身回到了陈皇后面前,同样面无表情。 宋采唐心里快速转了一圈,明白了。 陈皇后本来打算应该是磨一磨她的性子,深宫里生活的人太知道怎么折磨一个人的心智,打骂都不如关禁闭,不给信息,不交流,何况她还有用处? 不明所以被掳走,陈皇后认为她应该是紧张的,惊慌的,再抻一抻,一定会害怕,等陈皇后到来,就会乖乖听话配合,可她给出的反应,完全出乎陈皇后意料。 再等下去没有意义,陈皇后当机立断,今日过来。 陈皇后应该也很好奇,她看到她会有什么反应,会不会惊讶…… 她刚刚的话,一定不会全无作用,一定让陈皇后生气被看穿,责下人们做事不力,但陈皇后久居上位,‘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出神入化,自不会让人看出来。 至于现在…… 宋采唐感觉不是错觉,她好像真的看到了陈皇后唇边一闪而逝的笑纹。对方应该是在满意,她就是得这样聪明,才能帮得上她的忙! 既然对方希望她表现,她就不客气了。 宋采唐长眉微扬,笑容更加自信:“我宋采唐别的本事没有,只一样,看尸。别人会的,我会,别人不会的,我也会,推案一道,也勉强敢称一声擅长。皇后娘娘请我来,是想让我破案吧!” 房间一静。 陈皇后垂眉捧着茶盏,没有说话。 “我不但知道皇后娘娘找我来是为了这个,我还知道,皇后娘娘让我看的尸体是谁。” 宋采唐目光灼灼烈烈,直逼陈皇后:“老太监李启,是也不是!” 这次陈皇后大概是真惊讶了,也不知道是茶盏递出去时没握稳,还是身边的中年妇人没接好,二人相触的手一抖,茶盖与茶盏碰撞,发出很大的,清脆响声。 没有掉,没有脆,但在宫里,发出这么大动静,就是没规矩。 皇后娘娘自然是没错的,错的只能是下人。 中年妇人抱着茶盏,扑通一声跪地,额头紧抵地板:“奴婢该死,请娘娘恕罪!” “孙嬷嬷,你也是本宫身边的老人了,样样差事,该更上心才是。”陈皇后看了眼陈嬷嬷,眸底淡淡。 中年妇人,也就是孙嬷嬷,冷汗捏了一手心:“是。” 宫里人做事,总是绕够了弯子,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有潜台词,宋采唐看着这一幕,突然想:这莫非是杀鸡儆猴,指桑骂槐,敲打自己? 陈皇后:“你认识李启?” “不认识,”宋采唐摇摇头,“但我知道他死了。” 这是最近出来的一条线索,从太子辗转到赵挚,两个人去查,没找到李启下落,而宫人久找不到,失踪的结果背后,很可能就是死亡。 这李启是陈皇后宫里的人,据太子描述,是职权不高的老太监,平时用不着,自己也乐得偷懒,等闲不往人前晃,偶尔有特别的事时,因其年纪资历,又很用得上,所以他在皇后宫里,属于偶尔的亮点,大部分时间的小透明,也常被人欺负。 前前后后事情一串联,宋采唐想到这个人,再正常不过。 陈皇后眼神略复杂的看了宋采唐一眼,抬了抬手:“来人。” 很快,两个低着头不敢看人的太监抬着一个木架过来,上覆白布,白布下面,盖着一个人形轮廓——很明显,就是尸体了。 宋采唐眯眼。 怪不得太子和赵挚都没有找到,原来这尸体,就在陈皇后手里! 木架放下,两个太监不敢看人,朝陈皇后行了礼,躬腰快走了出去。 “你说你有本事,就展现给本宫看看,”陈皇后眉尾微扬,眼角弧度泛着丝缕阴寒,“你找出凶手是谁,本宫就放了你。” 宋采唐看着放在地上,白布覆着的尸体:“我说了,皇后娘娘就信?” “你这是在向本宫宣告你的胆子?”陈皇后看着自己的指甲,笑了,“不是本宫吓唬你,这个地方,你在哪里,只有本宫知道,别的什么人都来不了,包括皇上和太子。” “你也别指望平王。” 陈皇后手指一捻,指甲轻动:“你的小命,就捏在本宫手里,随本宫心意,本宫高兴,你就能留一条小命,不高兴……你只能继续失踪,永远失踪。” 她看向宋采唐,神情相当诚恳:“这天底下,不靠谱的男人比比皆是,女人啊,还是要为了自己活。” 宋采唐一时没反应过来。 陈皇后这话——和之前树立的形象大相径庭啊! 不是说男人为天,女人为地,就该三从四德? 原来都是手段么?都是装的么?她自己本人也并不认同! 想清楚,宋采唐心内又是一凛,好厉害的人物……这样的心性,这样的本事,难搞。 第319章 好深的心思 既然有了尸体,当然是要验的。 才不管在场其他人什么反应, 宋采唐当即就掀开了白色覆尸布, 使尸体暴露。 尸体身上穿的不是太监宫服, 而是普通百姓会穿的衣服。浑身湿漉漉,衣服方面, 大概只有胸口是干的, 头发全湿。 宋采唐蹲下身, 掀开死者眼皮,瞳孔浑浊,角膜自溶;捏开嘴皮, 口腔黏膜也已自溶;死者脸上,和掀开衣服的身上, 都有一定程度的腐败绿斑,也就是尸绿;身体两侧, 大腿内侧, 有污绿□□状条纹,该是腐败血管网形成, 又叫死后循环。 再仔细看,有些部位有少量腐败水气泡, 以及水气泡破裂, 表皮脱去后形成的皮革样斑—— 她在这认认真真看尸体,仿佛看不见脏, 闻不到臭, 还用手触碰…… 在场的差点都吐了。 孙嬷嬷转过身, 严肃的朝陈皇后请示:“奴婢把屏风拉过来。” “不必。”陈皇后挥了挥手。 她面色好似没半点变化,但手中的茶已经放下了,大概是没什么胃口。 没有溺死的标志性特点蕈状泡沫,手指也没有弯曲痉挛,反倒指甲及唇色发绀& 这绝不是溺死,而是毒杀! 宋采唐眯眼。 死者身上这么湿,触手寒凉,应该是陈皇后为了保存尸体,将尸体置在阴冷地方,比如冰窖,或者深井井底。 “死者死亡时间,大约五到八日。” 有了结论,宋采唐发现疑点更多,李启死亡时间不可能超过十天,可太子找了一圈,赵挚找了一圈,他失踪的时间,断断不可能只有十天。 没死之前,他去了哪里? 别人得不到半点消息,是不是被人关起来了? 关他的和杀他的是否是同一人?如果是同一人,关了不杀,久久才杀,又是为了什么?问供?凶手想知道什么?李启最后又说了没说? 一堆的问号。 但所有的问号,最终起源只有一个——陈皇后。 陈皇后会关心,会紧张,定然这件事,对她影响非常大。 宋采唐暂时拉回覆尸布,拍拍手起身:“说说吧。” 陈皇后没说话,孙嬷嬷替主子问:“说什么?” 宋采唐面色沉静:“你们不说说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我一点信息都没有,连死者人物关系都不知道,怎么破案?” 这话太有道理,孙嬷嬷顿了顿,看向陈皇后。 陈皇后点了点头,孙嬷嬷方才行了个礼,缓声道:“没人知道李启为什么会失踪,他就是如常照平日习惯一样办差,替各宫送水送物,到底年纪大了,五脏不好,吃坏了东西,有些跑肚,差做到一半,就拉了熟人来替。这种事在宫中很常见,没有大事,大家都愿意行个方便……可谁知,李启这一走,就没再回来,偏第二日轮到他休沐,发现就更晚了……” 这些信息,宋采唐从赵挚那里听到过,孙嬷嬷并没有提供更多的东西。 她长眉微蹙,问孙嬷嬷:“那此前呢?最近死者可有在办什么重要的事,都和谁有过接触?” 孙嬷嬷:“这……死前那么久的事,也要问?” “要问。”宋采唐往前一步,“每一点信息,都很重要。” 孙嬷嬷面无表情:“这宫里的事,哪一桩不重要?宫人来来往往办事,又有谁不同人接触?别的不说,李启失踪前,奴婢就见过,还说过话,他来了娘娘宫中,娘娘也见过他,宫中上下,全都见过。” 宋采唐相当敏锐,立刻追问:“来皇后宫中——他是不是承接了娘娘令办什么事?宫外的人呢,谁见过他?” 孙嬷嬷唇角平直:“这个,不大方便说。” “不是不方便说,是不方便同我说吧?”宋采唐冷笑一声,看向陈皇后,“这案子我怕是破不了,皇后娘娘还是杀了我,另请高明吧!” 陈皇后看了宋采唐一眼,朝孙娘娘动了动手指。 孙嬷嬷便继续:“咱们大安朝,每年五月都有祭陵,宋姑娘知道吧?” “知道。” 宋采唐点点头。她读过大安史,五月是大安祖帝大获全胜,被臣民拥立为帝的日子,遂每年五月都十分热闹,不仅大安皇族要庆祝,各种宫宴,民间也张灯结彩,喜庆程度也只有春节过的过。 而做为最高上位者,为帝者在这一日,也要举行盛大祭陵仪式,告慰祖先亡灵,祈求上苍护佑大安国运。 对方突然提到这里,宋采唐立刻想到:“李启是被皇后娘娘委派,置办祭陵之物?” 普通人家,但凡有些积累,祭祖活动都是重中之重,而准备祭礼用物的,一般都是宗妇,也就是嫡长子发妻,放在皇宫里,指办这件事的,只有皇后。 陈皇后不需要做普通人家的宗妇那样事事躬亲,连上祭器都要自己擦,什么事动动嘴皮子就好,但命令下去,事还是要人做的。 接到任务,李启死了,陈皇后紧张,难道这事……有问题? 孙嬷嬷:“他的确接了命令,要督办一些相关用物,但祭礼一事事关重大,左右都有人配合,进展一切顺利,未发生任何意外。” 宋采唐蹙眉:“没发生任何意外?” “是,”孙嬷嬷垂眼,“所以奴婢才觉得,知不知道,与宋姑娘破案并不影响。” “影不影响,是我来判断,不是你,”宋采唐眉梢高扬,眼眸锐亮,“一切照常,无任何意外,无任何征兆,走往日一直走的路,见往日一直见的人,从未有半点差错,这次突然失踪丧命,你告诉我,没有理由,很正常?我怎么就觉得那么不正常呢?做的这么干净,无声无息,显是对一切都很熟悉,该不是你们中间,谁背叛了皇后娘娘吧!” 此话一出,仿佛一声炸雷响过,扑通通,房间里跪了一地。 孙嬷嬷跪的最大声,脸都白了:“宋采唐!皇后娘娘请你过来是破案的,不是莫须有中伤离间的!” 陈皇后眼帘微垂,对这跪了一屋子的人,表情没一丝波澜。 宋采唐……就明白了。 她怕是无心中找对方向了! 根本不需要思考,她下意识趁胜追击:“还有,旁的时候都没事,偏偏在祭礼之前,突然下手,让你们措手不及——是不是对方有意为之?因为这个时机非常有用,方便摆脱嫌疑——” 更深的话,她没说,但点到这里,陈皇后应该会懂。 有件事一直没说出来,但大家心知肚明:通敌叛国。 被掳到这里,宋采唐已经能确定,陈皇后就是这里重要的一环。不管她是所有事件的幕后黑手,还是中间人,她都很重要,手下拢着一堆人,办着不同的事。 李启的死,如果是因为祭礼,就不是因为‘正事’,组织下的人就安全——宋采唐真正传达的,是这个意思。 也是试探。 宋采唐一边说着话,一边仔细观察陈皇后的表情。 陈皇后完全没否认! 也没别的问题! 所以这是……默认了? 宋采唐眼瞳骤然紧缩。 是了,真是这样!叫她给猜对了! 李启的死,如果只是因为祭礼,反倒简单,陈皇后根本不必如此大张旗鼓各种麻烦,正因她觉得不是祭礼,方才紧张!她一定认为,‘自己人’这边出了问题,有了叛徒,杀了李启,但她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才要必须找出来! 怪不得这么急…… 宋采唐想,换她是陈皇后,也会觉得这个未知的叛徒会坏事,会破坏她苦心孤诣的一切,不找出来,如芒在背,怎么都不安稳。 或许—— 宋采唐眼睫微颤,陈皇后已经有了怀疑的人,但不确定,所以掳了她来。一可震慑赵挚等人,二可让她帮忙,若她没本事,什么都帮不了,陈皇后还可借这一出戏,摆个什么局,诱那凶手自己跳出来。 可谓一石数鸟,好深的心思! 若是这样,她需要更加谨慎小心的应对。 破案或许都是小事了,她必须要做的,是在这个局里,陪人玩心术。 陈皇后话很少,也没直接表达什么观点,任何喜恶,但宋采唐只凭微表情的观察,细节气氛的敏锐感悟,就知自己想的绝对没错。 陈皇后话不多,是想听别人说话。 她想看看,谁会跳出来。 宋采唐心下转的飞快,这一次,她不仅要破案,还要猜度人心,关键反应还不能慢,慢了就没用,没用的下场—— “启禀皇后娘娘,破案绝非一蹴而就之事,除了信息线索收集,我还需要细致验尸。”宋采唐对上陈皇后的眼睛,“我需要安静环境剖尸,另需要皇后娘娘指派两个宫女给我,随时回答我对李启案的疑问。” “安全为上,请皇后娘娘指派‘信息有限’的小宫女即可。” 最后一句,宋采唐咬了重音。 信息有限,也就是不需要知道太多,认识李启,知道他平时的事就行,不需要知道陈皇后的‘大事’,不需要是陈皇后的心腹,如此,大家都安全。 “可,”陈皇后颌首,看向孙嬷嬷,“你去办。” “最后,我还要工具。”宋采唐正大光明理直气壮,“皇后娘娘既请我来,肯定知道,我验尸方法与别人不同,工具也不同,刀剪都极为特殊。” 陈皇后眯了眼。 宋采唐:“娘娘既然要快,现做肯定是来不及的,不若派个人,去我家拿来?” 这下不用陈皇后,孙嬷嬷立刻冷笑:“你想通风报信,让别人来救你?” “孙嬷嬷这是哪里的话?我只是为娘娘尽忠,用尽全力,没工具,我怎么剖尸开腔,怎么解骨,拿菜刀硬剁么?”宋采唐冷笑声比对方还大,“我说一句,孙嬷嬷反对一句,如此费心费力,同娘娘作对,莫非——有什么苦衷?” 就差直接指着孙嬷嬷的鼻子说她是凶手了。 孙嬷嬷气的,只能扑通一声,又朝陈皇后跪下:“奴婢冤枉,娘娘可千万别听她的!” 宋采唐没理她,直接看向陈皇后:“不给工具也行,左不过时间久一点,我慢慢拿小剪刀试。” 她可以慢,陈皇后却不能等。 垂眸考虑片刻,陈皇后站了起来:“你要的工具,稍后本宫命人给你送来。” 说完她就走了,带着所有人一起走了,只留下李启尸体在房间里,和宋采唐一处。 和死人相处,宋采唐一点都不怕,死人多安全,比心阴的活人温柔多了。 她现在想,陈皇后从哪里去给她弄一套解剖工具来—— 或许,人家早已准备好了,之前就是演戏,钓鱼;或许,是真忘了,现在出去,就得找。 不从关家拿她的,就得找打铁铺子,还最好是她给过图纸,使用过的打铁铺子。 解剖所用刀具对锋利性要求很高,还要够薄,还要有安全性,易损耗,需要经常换,遂不管在栾泽还是汴梁,她都有熟悉的打铁铺子。 陈皇后要是去找就好了。 赵挚,你可千万不要放过这线索! 第320章 心术,我也会 解剖工具箱比想象中送来的快很多。 房间里没有滴漏, 人被关禁闭时时间感会拉长, 宋采唐不知道具体什么时辰, 过去了多久,但……这个房间有窗子。 窗子很高, 也很小,她看不到外面,根据光线角度的转变, 倒是勉强可以推测时间。 最多两个时辰。 大白天, 四个小时内, 拿到并送来仵作工具箱子,绝对不是件容易的事,除非—— 宋采唐迅速打开箱子, 拿起解剖刀……果然。 这并不是放在关家, 她惯用的那套。 款式一样, 做工一样, 连大小都一模一样,锋利精巧, 正合她的手, 但,所有一切刀具,都是新的。 这是陈皇后提前就准备好的。 宋采唐有些丧气, 聪明人果然不会随便忘记事。可明明已经准备好, 为什么陈皇后还要在她提出时故意为难?想顺着她思路, 让她自鸣得意, 从此降低警惕心,还是什么别的? 这个局,太深,对手的心思摸不清。 得分清主次,不能因为一个问题困住,不顾全局。 宋采唐闭上眼睛,深呼吸。 半晌后,睁眼,灵台一片清明。 现今她最需要做的,是破解这个案子,在脱困时机来临前,好好保住自己的小命。 一切想清楚,宋采唐开始验尸。 “点燃苍术皂角。” “酒。” “姜片。” “罩衣” “将死者抬到桌子上。” 熟悉的流程一步步走,宋采唐的心越来越静,眼神越来越坚定,心无旁骛,拿解剖刀的动作都行云流水,美的不像真人。 派过来伺候的两个小宫女就吓的不行了。 宋采唐要求有人帮忙,皇后派了她们,她们并不愿意,当然也没有人会问她们的想法,再恶心,再害怕,再不想卷入,也得硬着头皮过来。 可慢慢的,她们发现,宋采唐并没有要她们做太多,真的只是搭把手,那些一个人做不了的力气活就让她们帮帮,真正剖尸的时候,宋采唐说愿意看就看,受不了可去避避。 对方这话留了余地,如果皇后娘娘要求她们监视,人不往赶,可如果皇后娘娘没有要求,她们受不了这场景,人也愿体贴一二…… 宋姑娘,是个温柔的人呢。 二人觉得受不了剖尸画面,走出房间,到底好奇,就打开了观察小窗,时不时往里看一眼。 就见宋姑娘身在血色中,面朝无一点生气的死者,无惧无畏,下手动作轻快温柔……她们看不懂,只觉得每个动作都很,说不出来的感觉。 没有故意露一手的骄傲自得,没有霸道震撼,反而很安静。 宋姑娘,似乎有一种让岁月安静的神奇力量。 …… 时间一点点过去,死者情况慢慢了然于心,宋采唐脑子里的思路越清晰。 大概很关心案情进展,陈皇后那边时不时会来一个人问:“怎么样了,有结果了没?” 宋采唐让小宫女出去答:“快了。” 没过多久,这人又来问怎么样了。 宋采唐再次让小宫女出去答,快了上。 每半个时辰,这人来一次,宋采唐这边快了,马上,就好,所有推脱的词全换了一遍。 连小宫女都跟着忧心忡忡:“宋姑娘,您真的……没半点收获?” 这样下去怕是不好,真惹恼了皇后娘娘,后果不堪设想! “无碍,”宋采唐仍然微笑问小宫女,“你再来同我说一说,最后一次见到死者是什么时候,死者近些日子忙的事,除了你们,还有哪些经常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 小宫女只得把看着门边的视线收回来,重新回想:“最后一次见,是二十多天前……” 宋采唐坐在桌边,微微阖眸,安安静静的听。 解剖尸检已经进行完毕,尸体缝合好,清理干净,放回木架并盖上覆尸布,房间也有两个小宫女勤快的收拾过,看起来干净清爽,一如往昔。 大概和尸体共处一屋时间久了,两个小宫女也不再害怕,说话也不会总时不时看向尸体。 宋采唐一边听小宫女讲说往事,心里一边过着自己的思虑。 这一次次的推诿,除了拖延时间,也为理顺事实和思路。 案子当然是要破的,死者尸身既然到了她面前,她就会全力以赴,找出凶手。案情真相,自然也要公布,但公布的时间……她需要好好想清楚。 所有这一切有个前提,是她能好好活着。 而她能活着,和案子真相,在这个局里,其实没有必然的联系。 政斗艰险,一句话说错,就会引火烧身,结果难看,她不喜欢,不愿意靠近,并非不会。拜前世经历所赐,办公室政治,她学会了很多东西,举一返三,再行扩大,好像也不是那么难。 此时此刻,这个案子的真相好像并不重要,或者说,没她想的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陈皇后,这个人想要什么真相。 你说的正好对应她的心理,很好,接下来的事还能谈;你说的真相与她的想法大相径庭,她不但更怀疑心中的那个人,还会怀疑你。 宋采唐左思右想,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现在她必须要运用她最讨厌的方法,先顺着上位者心意,把这局盘活,再按自己想法,为死者申冤。 她必须要猜中陈皇后想法,对方以为,这杀人的叛徒,是谁呢? 如果她能更自信,表现得更好,还可以顺便试探出更多东西,对自己,对赵挚有利的东西…… 宋采唐微微眯眼。 这想法很大胆,做起来也很危险,一旦被发现,没第二种结果,就是个死字。 可她既然被绑到了这里,已是九死一生,反正都要死,这样,更好玩! 宋采唐理了理裙角,眼睫微垂,掩住眸底光彩。 赵挚,我要任性了,如果运气不好……你可要撑住! …… 再一次,陈皇后来到了关宋采唐的房间。 还是一样的排场,屏风,清茶,香炉,宫女跪迎,端庄肃穆。 只是这一次,屏风没有隔在中间,用来隔开死者。 “说吧。” 陈皇后亲自过来,宋采唐当然不能再用对付宫女的那一套,按照自己想法,绽了个微笑,神情笃定:“恕我斗胆猜测,太监李启,并不是第一个遇害者吧。” 陈皇后凤眼微眯,有淡淡威压:“嗯?” 宋采唐笑容更加自信,笃定中还夹杂有一股神秘,心说要是李启是第一个人,你怎么会这么重视?肯定是之前出现过,没重视,接二连三出事,你才发现事情大条,不得不紧张,想要速速解决。 猜到了这点,话却不能这么说,她安静站立,笑若春风轻暖:“凶手的杀人方式,非常熟练。” 陈皇后眼神微缓。 “见血封喉的剧毒,无色无味,起效极快,身体遗留痕迹却并不很重,我在外面见过不少尸体,认过不少毒,这种毒却是从没见过,只见书上写过。”宋采唐眼梢微扬,视线滑过房间里的人,“我听闻宫中有秘毒,名千烈,用来处置犯了死罪的宫妃,留最后一点颜面——” 她这话的意思,重点是‘宫中之毒’,也就是说,这是一种只有宫里人才能弄得到的毒。 陈皇后眉梢微敛:“皇宫内务,本宫不敢怠懈,千烈毒性剧烈,不会随便批条让人领。” 宋采唐:“也就是说,弄到这种毒,很有难度,没几个人有机会和本事。” 仔细注意着陈皇后神情变化,尤其视线流转,都看了谁,这个话题就戛然而止,宋采唐没再继续,转而说起别的:“说凶手下手熟练,依据却不是毒,而是死者胸口的刀伤。” “用完毒,死者已经必死,凶手多此一举制造刀伤,是为转移视线,或者说,混淆视线,让别人猜不到他身上。刀伤是短匕首,造成了死者大量出血,解剖发现其创口偏离心脏,没有重复犹豫痕迹——也就是说,凶手对人体要害认知不全,不能精准把控,不是专业杀手;下手不犹豫,不害怕,显然,凶手干这种事,绝对不是第一次。” 宋采唐一边说话,一边不着痕迹的观察陈皇后神情,心内做出估量。 顿了顿,给出让对方思考的时间,她才又继续:“千烈一毒,并不好拿,匕首伤人,会有血迹,凶手一定要对环境状况熟悉并自信。而且,凶手自己的时间上,一定有足够的自由度,才能做下这么多安排。” 宫里,什么样的人时间有自由度? 绝对不是底下的宫人,这些人每天的活都干不完,整日战战兢兢生怕被罚,怎么会时间自由敢乱跑? 一定是有位份的主子,或者——地位高,在主子面前有脸面的宫人。 当你全心全意注意一个人时,这个人每个动作,每个微表情,都会在你心中无限放大,你会感受到很多不知道的信息,哪怕之前,你对她并不熟悉。 宋采唐发现陈皇后的视线,频频在一个人身上停留。 做的动作很小,很微妙,旁人难以察觉,但还是没逃过她的眼睛。 跟自己想的刚好对的上,宋采唐对接下来更有信心了。 “而且,这个刀伤,角度由下及上,也就是说,凶手的身高,比死者矮。” 陈皇后眼梢一眯。 宋采唐往前一步,总结:“不是一般的小宫人,能弄到千烈,时间上有很大的自由性,对环境,尤其是李启常出入的环境,宫里,以及宫外办事常去的场所,凶手都很熟悉。或者,凶手也曾出宫,在外面办过事——” 她视线似有似无滑过孙嬷嬷,微笑一笑。 陈皇后眸色更深,面沉如水,目光越发犀利。 宋采唐并不知道外边的事,也不知道赵挚那边进展,关于陆语雪的招供,孙嬷嬷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但她有脑子,会猜啊。 她不用知道外面的事,只要看陈皇后的脸色就好。 从最初见面,孙嬷嬷就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显然在主子面前相当得脸,该是个用了很久的心腹。当事者迷,旁观者清,陈皇后是个心思极深之人,没认定的事,一定不会表现出来,孙嬷嬷没意识到,她却看明白了,陈皇后对孙嬷嬷,已经有些疏远。 当时茶盏脆响,申斥孙嬷嬷,并不是想敲打她,说的就是孙嬷嬷。 可惜孙嬷嬷得脸一辈子,大概从没往这个方向想过。 这样什么都知道的心腹,一定来来往往到处帮着办事,有问题时,也是最容易怀疑的一个。且一些作案条件,能同时满足的,非常有限。 宋采唐:“能同时满足这些条件的嫌疑者并不多,我对皇后娘娘身边的人不大熟悉,但娘娘仔细想一想,心里应该会有人选。” “你很好。” 陈皇后深深看了宋采唐一眼,倏的站起来就要走。 宋采唐就高声喊:“娘娘留步,你答应我破了案就放我走的!” 放当然是不可能放的,既然关起来了,就不会放,陈皇后声音冰冷:“锁上。” 这一次,没给宋采唐留一个人,小宫女叫走了,连尸体都抬走了,房间再一次只剩她一人。 宋采唐高声喊了好一会儿,再也听不见人声,拍拍胸口坐下,倒了杯茶,慢慢饮来润喉。 她就知道,陈皇后不会放她走,但该演的戏还是要演,不然反倒可疑。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一关,她应该是过了,还不错。 从陈皇后方才的表情看,孙嬷嬷大概过不了这一关,铲除一个心腹,感觉不要太美。 这个案子,她其实第一个怀疑的,就孙嬷嬷。但很多时候,往往最像的凶手,结果不一定是…… 凶手有二心,杀的都是陈皇后心腹,可让皇家祭礼出错,让陈皇后丢脸,他能得到什么好处? 陈皇后这么着急,难道是要干什么大事?这个凶手知道,所以想趁机占便宜,掳取这胜利果实?可若他想踩着陈皇后上位,不应该先帮忙? 宋采唐有些头大,想不清。 等等! 她突然眉梢一跳,皇家祭礼…… 难道要干坏事的是陈皇后? 一个心里有鬼的坏人,干好事时不一定会害怕,出错也没关系,解决就是,可要干坏事露馅问题就大了,一定会着急! 而且以陈皇后之稳,本性不缺乏耐心,否则肯定走不到今天这一步,着急,就是问题。 这件事里,不知道藏着几个牛鬼蛇神斗法,水特别深! 而且照这架式,皇家祭陵大典一定会出事! 偏封建社会,皇族威信大于一切,别的都可以出事,偏这件事不能,一旦处理不好,很容易动摇国本! 大安好不容易边关安稳,得以休养生息,经不起这么折腾…… 宋采唐唇角紧抿,赵挚,你可千万要发现点什么! 别老想着来救我了,我死不了! 第321章 来晚了 皇城, 中宫。 暮色起,一道脚步匆匆的宫女身影避着人, 熟练又轻巧的拐过宫巷, 看看左右无人,轻轻叩响侧门的铜环。三长两短,停顿片刻后, 门打开, 内里的人看了来人一眼, 放她进来。 宫女规矩的侯在边厅, 待前头建安帝走了, 整座宫殿慢慢恢复平静, 她才应召转去内里中厅, 规矩的磕头行礼:“娘娘, 妥了。” 陈皇后刚刚净完手,在宫女伺候下擦着香脂,闻言淡淡看了这宫女一眼:“她可曾说了什么?” “回娘娘, 没有。” 宫女回想起孙嬷嬷的死心里就寒。 孙嬷嬷和之前的梁嬷嬷周嬷嬷一样, 是皇后进宫前就伺候在身边的, 比起后两位,她年纪略资历略浅,前些年没太出头,直到几个老人死完, 才上了位。 这么多年, 孙嬷嬷一直忠心耿耿, 万事以皇后为先,尽心尽力伺候,大概对此也很有自信,从不觉得皇后会怀疑她,到死,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死! 孙嬷嬷不知道,执刑宫女更不知道! 宫女不敢看皇后金面,头垂得低低,额头直接抵在手背,皇后问什么,她就答什么,多的话,一句都不敢说。 这些年下来,谁都不敢说自己看透了皇后娘娘,连孙嬷嬷那样的老人都随手就能赐死,何况别人? 皇后娘娘的心思,越来摸不清了,每每面对,都要提十二万分小心。 陈皇后见宫女如此,眼梢浅浅一勾,又转回来:“你在害怕?” 宫女额角冷汗都渗出来了:“回娘娘,奴婢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有任何吩咐,娘娘尽管使唤!” 上面顿了一顿,才传来陈皇后的声音:“记住你自己说过的话。本宫这里,要的只有两个字,忠心,只要忠,笨点蠢点都没关系,不忠,再有本事本宫都不会留。这中宫,没有什么‘必须保住’,一切东西,都可折损,懂么?” 宫女磕头:“谢皇后娘娘教诲,奴婢懂了!必日日谨记心间!” “很好,下去吧。” 随着宫女离开,大殿再次恢复安静,窗子半开,满殿烛火随风摇曳,看起来有些吵,陈皇后皱了眉:“都下去吧。” 近侍宫人俯身行礼,躬身后退,每一步都紧了心弦,连脚步声都尽量不发出来。 陈皇后坐在软榻上,静静盯了烛光很久。 任何时候,背叛二字,都决不能容忍。 计划已经开始,有人想浑水摸鱼趁火打劫,不若自己先下手为强。 事到如今—— 陈皇后唇角微扬,长长呼了口气。 总算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可惜天气总不随人愿,安静的夜晚,暴雨忽至,巨大间电撕破天际,巨雷滚滚如织,好似要把天给掀了。 陈皇后梦中惊醒,后背都是冷汗。 不对—— 不对! 她犀利目光掠过窗外,直直扫向关押宋采唐的地方。 胆敢骗她的人,必须死! “来人!” …… 赵挚几人不停奔波忙碌,几乎把整个汴梁城都翻遍了,就是找不出宋采唐的所在,急的头发都快白了。 仵作工具箱这个方向,几人最初没想到,后面也想到了。他们的分析里,陈皇后会掳走宋采唐,除了震慑威压,还有一点,就是宋采唐对她有用,而宋采唐最大的本事,就是剖尸检验。 不管陈皇后心里有什么迷团,一旦要求宋采唐剖尸,就一定会用到仵作工具箱。 而宋采唐的工具箱极为特殊,除了她没有人用,也没有人知道都有什么东西,仿出一模一样的很难……而转到关家后,发现宋采唐的箱子还在,没任何异常。 难道想错了? 几人怀疑片刻后,再次坚定了之前的猜测,不可能错。不拿走宋采唐的箱子,可能是因为没必要,对方已经准备好了! 所有人立刻想到同一个方向——打铁铺子! 工具只有宋采唐会用,图纸也只有宋采唐有,而她惯拿合作的几家,他们都知道! 盐铁都是国家大力管制的分项,铁具出品,不管大小,原料来处,买家是谁,全部都要有记录,顺着这条线往下,一定能查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皇宫的感觉,就越来越微妙了。 温元思修眉微敛,神色严峻:“如果对方把宋姑娘藏在宫里——” 就太难找了。 “可皇宫虽然地方大,却也规矩森严,想藏人怕是不容易吧!” 祁言下意识抵触这种可怕的想法,并且努力找理由。 如果陈皇后真敢这么干,他们怕是找不到宋采唐的人了! 皇宫内院,哪是他们能随便进的! 赵挚眼梢深遂如墨,眸底荡出血色恶意:“我会想办法。” 别人进不得,他却能进去,还同部分禁卫军有交情,能被卖个脸面。 进去是能进去,但他带不了别人,也不会有帮手,只能自己一个人。 偌大皇宫,想要翻完所有可能藏人的地点,危险是一方面,时间也是一方面! “报——” 就在这时,赵挚的暗卫回来了,带来了太子递出的一个消息:孙嬷嬷死了。死相看起来像处刑。 处刑,很多时候是上位者对犯错人的处罚。 所以是……陈皇后赐死的? 为什么? 孙嬷嬷做错了什么事? 像她这样在主子身边多年,颇受倚重的心腹,不是了不得的大错,不会被处死。 他们只是查到了陆语雪这边的关系,多的还未深入,孙嬷嬷就死了,是不是太巧了点?而且这时机,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个点。 赵挚眯了眼:“是不是宋采唐?” 怎么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卡着这个点,宋采唐失踪,仵作箱子有了下文,她就突然死了?这中间一定有事! 祁言当即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可能!唐唐被掳走时,并不知道咱们现在掌握的消息,更加不知道陆语雪和孙嬷嬷的事,怎么可能杀了孙嬷嬷,为我们清除道路?就算知道也不可能,她现在的处境,怎么可能杀得了人?” “你别忘了,宋姑娘很聪明。”温元思却同意赵挚的话,“她不知道我们这边经历了什么,得到了什么,同样,我们也不知道她在别处经历了什么,得到了什么……或许,她有别的发现,并因此做出了一些判断,只是没想到,在这条路上,微妙的与我们有了重合。” 祁言倒抽了口凉气,语气颇有些不确定:“也就是说……唐唐在跟我们合作?示警?不知道的情况也能创造条件这么干?” 赵挚斜了他一眼:“你对她的本事,有什么误解?” 这么点事,他的小姑娘,一定能做到! “没有没有,”祁言佩服之情发自内心,“唐唐就是这么厉害,厉害的都不像人了!” 赵挚:“嗯?” 祁言当即肃容:“像神仙!能掐会算的!” 赵挚懒得再跟他废话,直接看向温元思:“我去宫里一趟,外面你看着。” 温元思颌首,目光湛亮:“交给我。” 他知道,赵挚是要去探探宋采唐是不是在那里! …… 赵挚果然去探皇宫了。 这件事很不成体统。 他的确有进宫腰牌,可便宜行事,但皇宫是皇上的家,皇权大于一切,不可能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无理由偷入多地被发现也是大罪。 赵挚可以去请示建安帝,一切都是为了案情,建安帝未必不答应,但建安帝这几日身体不好,陈皇后又一直在侧,被她察觉……什么都得坏菜。 赵挚只能想了个借口,大大方方进了皇城后,悄悄转到暗处,待天色暗下来,再见夜色掩映,慢慢探查。 陈皇后如果把人藏在皇宫,会放在哪里呢? 赵挚设身处地,把自己置换成陈皇后,思考藏匿地点。 必定得足够偏僻,足够安静,轻易没有人去的地方,才不容易被发现。 考虑到宋采唐的聪明程度,这个地方最好狭窄闭塞,空间不大,最好周遭空旷,让她看不到,听不到有效信息,不敢随便起意逃跑。 赵挚想到方向,立刻脚下不停的跑了起来。 可即便如此,范围缩小了一大半,皇宫还是太大太大,他的工作量仍然巨大! 他耐着心思,命令自己不要着急,仔细的找,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在四更天来临的时候,他注意到了一个院子。 偏僻荒芜的园子,先帝时曾为冷宫,不吉利,建安帝后妃也不多,这里一直空置,等闲不会有人愿意来。 本不该有人来的地方,突然出现了脚印。 还不是正常情况下的脚印,是雨天泥泞里留下,后未被大雨冲干净,残留的脚印。 这种情况只有一个解释:大雨之际,有人急匆匆来了这里,又急匆匆离开。 距此最近的大雨,是前晚那一场,发生在后半夜,来的匆匆,去的也匆匆。雨势虽大,但有经验的人都会知道,不是什么危险情况,安心等过去就是,普通人家顶多匆忙收一收外面未及时收起来的衣服,皇宫更不会大惊小怪,有什么动作。 可偏偏有人顶着大雨,来了这里…… 为什么? 心头猛的一跳,赵挚立刻提气纵身,跳进了院子。 他并没有立刻行动,而是贴着墙根,默默静待片刻。 没听到任何人声,呼吸,翻身,脚步等等,都没有。 心头略空,说不清是失望更大,还是庆幸更大,赵挚叹了口气,快步走到房门前。 有近期被锁过的痕迹。 赵挚目光一紧,轻轻推开了门。 夜色凄清,照不进这幽暗房间,吹燃了火折子,房间一切才现于面前。 短桌短椅,踩着桌子也够不到的窄小高窗,又短又小的榻……一眼就能看到头。 没有人。 味道……好像有些不对。 赵挚微微侧头,整个人融在火光里,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细细感受。 他五感超绝,嗅觉也是,很多时候能闻到别人没有注意的味道。当然,也仅仅是敏锐一点,并不会比擅长此道的动物更厉害。 但他了解宋采唐,没有人比他了解更深。 宋采唐不喜欢用熏香,觉得味道都很冲,可毕竟是小姑娘,拒绝不了各种清新味道,她很喜欢花果香,关清发现后,就常给她订制一套香脂,抹手抹脸抹头发的都有,味道并不馥郁,宋采唐只初初抹上会感觉到愉悦芬芳,之后就闻不到了,所以很放心的使用,觉得不会打扰到别人,但她不知道,这花果香气不浓,却十分绵长,经久不散,每当她靠近,都会勾的他心痒难耐…… 他的小姑姑娘,被关在这里过! 现在不在—— 不是被灭口,就是被转移了! 被杀……了么…… 赵挚心尖一颤,仿若一把尖刀狠狠插进去,搅了两搅,血肉模糊,脚软的有些站不住。 他竟是来晚了么! 第322章 大乱 宋采唐不是被灭口, 就是被转移了! 想到这些可能, 赵挚浑身的血就是一凉,掌心渗了汗。 但仔细想了想, 他就平静了下来。 前者,不可能。就算孙嬷嬷就是陈皇后心头悬着的, 不确定的事,被宋采唐完成,宋采唐也不是就没用了, 他对自己还是很有信心的, 陈皇后对他, 有很大的提防和警惕。 而宋采唐作为他的软肋,轻易杀了,太蠢,不是智者之举, 留着, 还可以在关键时候威胁他,多一道筹码。 一定是后者。 外面残留的脚印也正好说明了这个问题,如果要处死, 可以解决孙嬷嬷的时候同时进行,既然留下了,就不必急于一时, 非要在暴雨时动手。 他的小姑娘, 一定是被转移了! 赵挚视线鹰隼一样, 仔细环视整个房间。 小姑娘那么聪明, 一定给他留下了东西! …… 宋采唐的确被转移了,那夜她突然睡得特别熟,醒来后,就发现身边环境变了,不再是之前的小房间。 她想不通为什么,陈皇后的态度也暧昧不明,而且,自那日后,她再也没见过陈皇后,包括陈皇后身边的人,甚至连孙嬷嬷到底死没死,都不能确定。 但她觉得,应该是死了,否则陈皇后不会这么放过她,会再想其它方法让她破案。 为什么转移的这么突然…… 宋采唐突然一激灵,明眸清澈湛亮,难道是赵挚找来了? 陈皇后没办法,只能把她转移? 这点半无根据,但宋采唐就是愿意这么希望! 心说若真如此,赵挚你可睁大眼睛,找到我留给你的东西! 这一次危机忽来,她其实并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扛得过,也不知道陈皇后会不会灭口,什么时候灭口,赵挚会不会找来,什么时候找来,但为不确定的事留下些确定的线索,是必要的。 她藏了一点东西,在曾经住过的房间。 她迫切的想传达一些信息给赵挚,也想抚慰赵挚的心,告诉他她没事,不要着急害怕,想让他相信她,不管什么危险,她们都能一起扛过去! …… 赵挚出宫,再次约见温元思和祁言时,带来了一封信。 祁言眼睛瞪的溜圆,立刻抢过来看:“唐唐留下的?你在皇宫里找到了她,但她不在了?咦——不是她的字啊!” 赵挚斜了他一眼:“我誊抄下来的。” 温元思快速看完信,缓缓阖眸,呼了口气:“宋姑娘作为能撼动王爷的牌,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有事,陈皇后是聪明人,一定会想用他来影响你。” 对于宋采唐的安危,他和赵挚的判断一致。 赵挚身体微微前倾,眸如鹰隼:“所以接下来,是一场恶战,我已准备好,你们呢?” 祁言当即跳起来,眉目凛肃:“当然!” 温元思斯文的挽了挽袖子:“既是并肩作战,自是一个都不能少。” 赵挚提醒:“会很危险。” 温元思轻笑:“我们这一路,历过的险少了?” 祁言:“老子不怕!” …… 五月十五,建安帝依礼祭陵。 所有一切按流程按祖礼典制,庄严肃穆,声势浩大。 建安帝金冠衮服,坐在象辂之上,皇后着端庄凤服,伴在其身边,车侧身后宫人皆着新服,提金瓜金玉金盏,身形相似,连走路迈出的步幅都一模一样。 太子车辇就在帝后之后,也是一番精心打扮,雄姿英发,平王骑白色大马,威武不凡,统领禁卫之职。 鞭响,鼓鸣,整个汴梁城端仪肃穆。 百姓们夹道跪送,随行官员个个面色郑重,无一不认真。 宽阔安静道路直铺到黄陵,所有人状态没一丁点改变, 皇帝祭礼乃是重中之重,每一道程序都有严格标准,时间也经钦天监和礼官反复核磨演练,不容许一丁点错误。 往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一直平顺,但今年,出了意外。 临近建安帝登陵台上香时,突然起了大风。 就像一股妖风,哪不刮,只冲着皇陵刮,陵台下百官无事,甚至没任何反应,陵台上建安帝的衣服都要被掀飞了! 时人很少不迷信,尤其在陵墓前。 这是不祥之兆! 是上天不满意,还是祖宗示警?这大安,是不是要变天了! 气氛这东西,说不清道不明,就是很容易滋生,然后漫延,左右人心,很快,人们心里各种活动,脸上也带了出来。 乱是肯定不可能乱的,仪式进行中,没有上令,官兵大臣都不敢妄动,但心中坚定与信念,已经有了动摇的苗头。 上位者自然面沉如水,能多稳就有多稳。 赵挚却心里却很明白,这风,只是巧合。 没有人能控制得了风,妖邪一说更是可笑,见得多就能使得广,风势通常取决于地理环境,空旷高地比有遮挡的平地风来的肯定大,建安帝站的高,皇陵山侧又有峡谷,风大是肯定的。 但……既然有人打算在今天搞事,没有机会都要创造机会,如今机会来了,还能坐得住? 赵挚目光深阔,扫过在场人群。 陵台之下,与建安帝数步之遥的太子,也绷紧了弦,随时关注着四周状况。 接下来,似乎一切都很顺利,建安帝行亲手插香,行跪拜之礼,念祭文,没出任何差错。 可就在一切即将结束,他往回走时,变故出现了。 他亲手燃插,放在炉台里的香,熄了! 不仅熄了,还断了! 香断是大大的不祥! 立刻,人群里就有了抽气之声,害怕担忧极端情绪迅速漫上。 还不等所有人反应过来,有所表示,突然间,祭台背后,有黑衣人蹿了出来,身影如狼,快如闪电,手里长剑挽着光,冲着建安帝就杀了过去! 太子立刻前冲几步,拉了建安帝一把,黑衣人一剑走偏。 但别人既是有备而来,怎会轻易放过?立刻转剑返身,再次杀了过来! 且随着他的到来,他身后一水的帮凶,一堆黑衣人蹿了出来! 黑衣人有备而来,赵挚也不是吃素的,各种提前演练,计划部署,各种耳提面命,禁卫军的反应速度不是盖的,立刻折身而上:“有刺客,护驾!” 赵挚当然也不会干看着,立刻拔地而起,身先士卒,以最快的速度冲到了建安帝和太子身前! 再看陵台之下,全乱了。 不知多少人,突然蒙了脸,扯了身上外衣,外衣下面,全部是一水的黑衣! 阵营暴露,接下来当然是杀人了,任何黑衣人身边的,都成了倒霉蛋! “救命——造反了啊——有人造反了!” 大臣们慌不择路,扶着帽子踩着衣角,能往哪里逃,就往哪里逃,只要能保得住自己! 皇上呢? 眼前这乌鸦一大片人头,看不到啊! 黑衣人最先攻击的是祭台,祭台上人承受的压力显然最大。 高台之上,无处可避,无荫可遮,太子只能也拿起武器,在赵挚打拼出的安全空间里,扶着建安帝尽量快速的往下走,一边走着,突然冲赵挚皱眉大喊:“你小心!” 太子突然大声,只因看到一枝箭,直直冲着赵挚的后心射来! 与此同时,一个黑衣人截住了太子的路,重刀挥下,太子不得不挡。 另一支箭羽,则正正射向建安帝心口!好像担心这还不能稳钉死建安帝,另一个黑衣人旋身飞上,剑尖直冲着建安帝喉头! “竖子敢尔!” 赵挚鹰眸淬血,身后好像长了眼睛,腰间发力,身体诡异一折,手碗转到背后抓住那支冲他而来的流箭,随手一抛,脚尖重重一点,整个人身影如电,流光一样飞向太子身边,长刀重重一架—— “苍啷——” 他速度再快,到底离的远了些,无法直接攻击敌人,借长刀长度,正好重重击到了太子手中长剑。 太子从小学的是治国之术,武也有涉猎,但只为强身健体,并不擅长,招式浅,力道也不足,但随着赵挚这长刀力度加持,这一剑似乎被冠上山岳之力,重比千钧,竟然直接挡飞了对面黑衣人的刀,剑尖还正好划破了黑衣人的脖子! 这个瞬间,太子只看到对方惊愕不相信的眼神。 而黑衣人甩出去的刀,直接插向了空中跃起,直逼建安帝喉头黑衣人的背心! 要害被击,黑衣人不可能再攻击得了建安帝,不但攻击不了,他还冲到半空,直直摔下来,死在了建安帝脚下。 至于冲着建安帝来的箭矢—— 赵挚刚刚拽住自己背后那一箭,随后一抛,正正好,飞过来撞飞了这支箭! 所有危机,所有揪心,一瞬间化为乌有。 赵挚甚至都没有冲到他们面前,只是随意出手,就阻止了这一切! 陈皇后随着散乱人流冲击,站在隐蔽处,正好看到了这一幕,狭长凤眸微眯,唇角法令纹都绷的紧紧。 如此人才,不能为我所用,真是可惜。 忙乱中,有人拉住她的衣角:“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小心!这里危险,请随奴婢来!” 陈皇后转身,一脸‘强装镇定’,颤抖的手拉住小宫女:“你别怕……先帝在天上看着呢,本宫和皇上一定不会有事!” 小宫女紧紧咬着唇,满脸是泪,颤抖的手指了个方向:“禁卫军大人说,那边安全,请娘娘移步!” “好,不过本宫真的无碍,皇上安危才是正经,”陈皇后一边走,一边担心的看向建安的方向,“传话下去,让所有禁卫军不必顾着本宫,只管保护皇上!” 小宫女哭的眼睛通红:“娘娘……” 陈皇后:“本宫不过是个女人,死便死,无甚好怕,大安可以没有本宫,绝不能没有皇上!” 第323章 背叛者是谁 陈皇后的发言慷慨激昂,气吞山河, 把自己生死完全置之度外, 在四周肃杀的氛围下, 更显坚定高大。 多少人目光含泪仰望, 高叹这才是一国之母的风度,有人甚至不惜危险也要先行跪拜:“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陈皇后目光悲悯,声音扬高:“而今刺客忽至, 皇上有难,有力帮扶者, 尽管往前,后面还有本宫和禁卫军!不会武,离的远的, 更请保重, 请诸位以大安江山为念, 勿要鲁莽冲动!” 她的所有发言,几乎撞在大家的心坎上,众人无不听从。 感动之余,不忘死谏:“皇后娘娘勿要担心臣等,还请保护凤体!” 一来一去间, 很容易萌发一种‘共生死’的豪迈,没有人不对陈皇后心生好感。 远处正在战斗的赵挚和太子根本没法分心想, 建安帝却眼梢微眯, 眸底有无尽冷意迸出。 挡在前头的是赵挚, 以身体护驾的是太子,他们哪一个不是万金之体,哪一个害怕立于危墙之下,不敢拼杀,哪一个不是和大家生死与共! 陈皇后凭着三言两语,便要抢走所有风头,建立声势声望…… 想的倒美! 黑衣刺客群起,目标是建安帝,离他越近越危险,离的远了,自然安全性可以保障。 陈皇后一介女流,‘体力不支’,被人流冲带到远处,再自然不过。 无人注意到的偏僻角落,她看着眼前局势,先是唇角微掀,绽出满意笑意,慢慢的,笑容敛起,眸底漫出一丝疑惑。 今日进展……好像格外顺利。 黑衣人越来越多,行动有素,里外呼应,遥远天际甚至吹响号角,唱着胜利的凯歌。 赵挚和太子护着建安帝,行动缓慢,磨磨蹭蹭,禁卫军死伤加重,几乎不敌,眼看着,就要被黑衣人攻陷…… 没有任何意外,没有人从中掣肘,所有计划全部走对,环环相扣。 难道—— 宋采唐没有骗她,孙嬷嬷杀的对? 那个雨夜,她只是夜梦惊醒,太过多疑了? 只纠结了这个问题一瞬,陈皇后就摇了摇头,笑容重新绽放。 那个叛徒,她杀对了最好,杀错了也没关系,不管之前怎么样,今日走到这一步,她都已经赢了! 有些人,没必要再活着! 就在她自信心爆棚,认为一切尽在掌握的时候,祭台之下,被擒住的黑衣人里,有个人特别怕死,突然喊出:“不要杀我,我全都招,今日所有一切,都是陈皇后让我们干的!只要你们留我一条狗命,我什么都说,我有证据!” 石破天惊。 连围打的阵势都短暂停了一刻。 “皇上请看,这是皇后娘娘给的信物!” 黑衣人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方素绢,高高扔到台上。 素绢很小,四四方方,比巴掌大不了多少,颜色素白,在其中间,印着一枚红色的章,清晰明艳,纵然离得很远,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赫然是皇后的凤位金印! 这枚金印,举国上下只有一枚,只有正宫娘娘才能拥有保管,根本不可能仿制! 黑衣人说完这句话,压着他的禁卫军还没反应过来,旁边的黑衣人已经冲过来,刀锋往下,要灭口! 赵挚反手把手里的刀扔过去,正好戳中欲行灭口的黑衣人肩膀,将人硬生生从空中砸了下来。 禁卫军立刻拥上,将其绑起。 打斗还没有结束,行刺黑衣人没有退下,赵挚没心思管其他,从身边禁卫军手中接过另一把刀,再次与黑衣人战在一起,将建安帝和太子护的密不透风。 太子视线穿越人群,落到远处的陈皇后身上,闭上眼睛,重重一叹。 建安帝眉目凛冽:“刘方!” 禁卫军首领出列,单膝跪地:“在!” “将皇后带过来!” “是!” 形势瞬间变化,场下大臣们目瞪口呆,根本来不及反应。 怎么回事?皇后娘娘之前不还是力护皇上,怎么突然间造反了? 那黑衣人反水了?背叛了皇后,把事说出来了?还是故意栽赃陷害,想要乱我大安形势? 可若是故意栽赃陷害,为何别的黑衣人要灭口?这明显就是被戳到了痛点啊! 众人看向陈皇后的目光开始带着疑问和审视。 禁卫军统领走到面前,强势相请时,陈皇后都有些回不过味。 不对…… 今日计划严密谨慎,哪一环出错,都不可能在这里错,不该这么快暴露。 最后结果,应该是建安帝和太子一起遇刺身亡,她作为皇太后摄政,再把自己的亲生儿子扶上来,苦口陈情说之前所有一切都是为了太子,哪怕自己艰难怀孕,生下孩子,也为了不影响大局,悄悄送到宫外养育…… 以她多年努力建立起的形象,朝上再无合适龙子的情况,大臣们最多别扭两下,一定会信她扶她,所有一切,自会水到渠成。 现在撕破脸……太早了! 谋朝篡位的名声砸下来,之后的棋还怎么摆,局要怎么做,少不了麻烦! 到底是谁做事这么不小心,坏了她的大事?离的太远,她看不清那个背叛者,有些怀疑,这个人是不是她的人,是不是被人安排的? 一瞬间不同思绪涌上,陈皇后心中大乱。 但不愧是隐忍多年的女人,怒气如此升腾下,她还能命令自己冷静,沉着快速思考。 没关系。 不过事出意外,之后稍稍麻烦一点而已。 名声好不好有什么关系?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赢才最重要,那史书,都是胜利者写就的! 若是现在被‘押解’去见建安帝,后面就没法玩了…… 快速做下决定,她没有跟着禁卫军统领去见建安帝,而是突然大胆召唤黑衣人在侧保护,高声道:“是我做的又如何!今日,你们必须死!必须要腾出皇位,给更合适的人!” 陈皇后突然发力,黑衣人自然更加勇猛,禁卫军没能讨得了好,更不能把陈皇后带到御前,只得无功而返,继续护驾。 形势瞬间清明,官兵和黑衣人对峙,大臣们尽量再惊讶,也忙不迭的重新站队。 皇后娘娘竟然一直都是装的! 他们可真是瞎了眼! 陈皇后坐在高椅之上,眼梢高抬,满面自信。 自从开战,她的黑衣人一直占据上风,赵挚和禁卫军屡屡挫败,士气越来越淡,眼下虽还未拿到建安帝和太子性命,但终究,是会拿到的! 己方如此气势如虹,是好事,可不知为什么,陈皇后心里有些虚。 久居后位,她对建安帝太子和赵挚太熟悉,不说了如指掌,对他们的性格行事,很多时候会有合理预判。他们绝不会被轻易打败,这种时候,哪怕逼到绝境,也不该这么认怂,死也要拼一把,轰轰烈烈才是—— 尤其赵挚,戍边时九死一生,身边只有几个兵,就敢占着天险设伏,拼杀掉敌方一队骑兵,死是什么,他根本不会怕! 所以现在,他是在干什么? 这缩头乌龟,磨磨叽叽的样子,不正常。 太不应该。 还有她的人……为什么会出错? 这时候,该有新兵汇入了,怎么还不来? 脑中思绪迅速转动,电光火石间,陈皇后突然想通一件事,背叛者,一定不是孙嬷嬷!宋采唐在坑她,她也太自信过了头!今日一切这么顺利,可能赵挚几个知道些什么,想要钓鱼,一网打尽,而她身边的那个未知的背叛者,一定是想浑水摸鱼,黄雀在后! 很好…… 咱们就看看,到底谁能笑到最后! 陈皇后双手伸高,击掌:“来人!” 去看看她的计划进行到这里,谁没在该在的位置上,一切就能明了!明了了,她就可以用自己的本事,继续碾压!坏事的小猴子而已,还想越过佛祖的五指山?没门! 低调混在人群里,一直关注着陈皇后动静的温元思,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此时屈了屈手指,让人跟上陈皇后派出去的人,同时,命人放了声响箭。 这是他和赵挚约好的暗号。 战斗一旦打响,赵挚在最前方,看不到也关注不到所有,温元思做为暗里控场调节者,就以不同暗号通知赵挚,事情到了哪一步。 眼睛看不到所有,声音却可以听到。 响箭特殊,放到空中,赵挚就明白了。 温元思不会武功,不懂兵法,但他心思细腻,观察入微,站在远处,可帮忙随时调整赵挚做好的计划,查漏补缺。 只要不进入到战斗范围内,他就能发挥最大作用,甚至成为取胜关键,一旦近前,自己会有性命之忧,于己方,也是大大的不利。 他很明白自己的位置,更不会随意冲动…… 陈皇后想的很好,做法也完全正确,可她没想到,有别人早早料中了这一切。这个局里,谁是蝉,谁是螳螂,谁是黄雀,不到最后,当事人永远不明白! 就在她的人随着她命令,找到‘背叛者’,想要灭口时,突然有暗卫至,将人护住了! 当暗卫将人送到面前时,温元思眼梢一跳,宋采唐的大胆猜测没有错,竟然真是他! 礼部官员周同兴! 周同兴一脸茫然:“温大人?这里这么乱,你不好好去护驾,抓我做什么?” 温元思知道手里没证据,没法让人认罪,直接挥手,让暗卫把他五花大绑,送到了陈皇后面前。 这二人对峙,总会有结果! 这边周同兴一被抓,那边陈皇后就知道了,等周同兴被送到面前,只能远远看,摸不着碰不着,再看看更远处的温元思,陈皇后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赵挚,还真是有点本事。 不过么—— 她转头看了看场上局势,她的黑衣大队仍然处于上风,根本不用着急。 就陪他们玩玩。 第324章 最烂的反间计 陈皇后捏着指甲, 看着面前不远处的周同兴:“刚刚背叛的那个, 抖了本宫出来, 是你下的令?” 她本身,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周同兴手被绑在背后, 没有挣扎, 一脸茫然:“皇后娘娘在说什么?下官怎么听不懂?” 陈皇后懒的撕扯,直接盯着他问:“本宫殿里的太监李启,是你杀的,对不对?不仅李启,之前的宫女掌烛, 太监小真子,都是你杀的,对么?” 周同兴皱眉, 似乎受了奇耻大辱:“皇后娘娘为何要诬陷下官!无缘无故,下官为何要杀人!难道你今日要反,知道结局必死,就要拉着无辜下官陪葬!” 竟是矢口否认。 “周大人这就没意思了, ”陈皇后眯眼,“效忠本宫十数年,一朝反水,就把前事都忘了?” 知道背叛者是周同兴, 她很诧异, 这是她从未怀疑过的人。 周同兴是她一手提拔, 一手培养上来的, 没有家世出身,没有权势路子,只有靠着她,才能青云直上,保住拥有的一切。这样的一个人……她想不出背叛的理由。 周同兴不认。 他不慌不乱,滴水不漏,还能反咬一口,说陈皇后因为造反,所以谁都敢诬陷。 陈皇后很生气,温元思也觉得有些麻烦。 抓人是要有证据的…… 因为刚刚那支响箭,赵挚知道温元思进展顺利,憋了半天的劲终于爆发,不再磨蹭,一时气势如虹,狠狠压制住了黑衣人,场面几乎瞬间转了过来! 陈皇后顿时着急。 果然她想的没错,赵挚这厮狡猾透顶,很难对付! 这样下去怕是不行…… 最好拉多一点助力过来,才能保证她的胜利! 陈皇后不再管被抓住了周同兴,视线转向温元思,扬声道:“温大人,你睿智通透,谦如君子,为别人做了这么多,别人却不记得,不觉得委屈么?” 温元思远远看着她,没有说话。 这个女人,怕是要耍什么手段! 果然,陈皇后并不介意他不回答,或者,她本就没此期待,话语接着往下:“你心仪宋采唐,是也不是?” 温元思眼瞳一缩。 “这位宋姑娘——而今在我手里,”陈皇后声音拉长,面带微笑,“你们应该猜到了?” 温元思修眉高扬,戾气外露:“她在哪里!” “哈——” 成功勾起温元思心思,陈皇后笑得相当得意:“温大人是聪明人,该知这人世间真情不易,遇到喜欢的姑娘太难太难,错过了,就永远不会有下一个。这情爱二字,旁的都不重要,贵在时间,贵在相守。做错的事,留下的恨,都可被无尽岁月磨空,到最后只剩下相守的情……宋姑娘此时不喜欢你,没关系,只要得到她,你就有一辈子的时间,她早晚,都会是你的。” 这一段话,陈皇后说的悠悠缓缓,暗意十足,给足了温元思思考犹豫的时间:“只要温大人愿意助本宫,本宫就把宋采唐送给你,你想怎样就怎样……” “温大人,你往前想想,你真的甘心,将喜欢的人拱手相让,看她与别人双宿双飞,棂花镜前常画眉,鸳鸯被里成双对?” “你的心,不会痛么?本宫只要想一想那画面,就觉得好刺眼呢。”陈皇后的手假假扶在胸口,眼睛直直盯着温元思,“温大人这么温柔的人,就该被岁月温柔以待。” “你只要近前来,襄助本宫,所有你想的一切,本宫都可满足。” 陈皇后话音低缓蛊惑,就像来自地狱的恶鬼。 二人对峙,久久没有说话。 这一次,陈皇后没有催促,也没再多言,安坐高椅,等着温元思焦灼犹豫的结果。 英雄难过美人关,自古如此,这一次,也不会错! 等了很久,温元思终于说话了。 “你说的很对,我心仪宋采唐,可能此生此世,永远也忘不了。” “可你忘了,我是男人。”他往前一步,负手而立,衣袂承着风,飘飘扬起,飞舞在身侧,谦谦如仙,“情爱难得,也易逝,也许我会永远挂念她,也许,我很快就会忘了她,世事多变,很难料的准。但这世间,总有东西不会变,比如我心中的信仰,肩上的责任。男儿当俯仰天地,心存热血,我温元思,此生此世,只会做我认为对的事,担我认为必须担的责任!” “她选我,是我的荣幸,不喜欢,我也不愿凑那份勉强,这点骄傲,我还是有的。” 赵挚活着,他暂且比不上他在她心中的位置,若真有意外……有几个活人,能比过死人? 他喜欢宋采唐,想要看到鲜活生动,幸福美满,天天挂着笑容的宋采唐,若她苦眉愁脸,日日难过,他不确定自己能开心。 “你也看错了宋采唐。” 温元思说着话,唇角微微扬起,眸如墨色,又黑又沉,隐隐闪动着骄傲:“她永远不会像你这样的女人,随便就可以成为哪个男人的,她永远都是自己的,只属于她自己,坚定果敢,光芒绽放,她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宋采唐!” 陈皇后气的脸色铁青,站了起来。 宋采唐何得何能,得到这样的评价! 温元思修眉微敛,话还没停:“每个人的人生路,都会有不如意,我喜欢上宋姑娘,不是错,宋姑娘没选择我,也不是错,平王与宋姑娘生死相托,两情两悦,更加没有错。” 陈皇后牙咬的咯咯响。 凭什么! 她做了这么多,没有谁给过她一点鼓励,一点赞许,凭什么宋采唐—— 为什么别人的人生路,没有出现这样的蓝颜知己! 该死的宋采唐,让别人如此……如此…… 做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陈皇后不愿说出那两个字,见说不通温元思,干脆不再说,扬手一挥:“给本宫杀了他!” 不能为她所用,就去死! 箭支雨幕一般飞来。 温元思一边让人将周同兴抢过来,一边折起身侧的弓,举箭上弦,眯眼,拉紧—— 今日,他就好好让对方认识认识他温元思! 他不精武功,可君子六艺,箭术一道,并非没有学过! 他可以温柔如月,君子谦谦,也可以杀伐果断,锋锐千钧! “咻——” 破空声中,箭矢旋着白光,直直猎猎,掀飞了陈皇后的凤冠! 温元思:“你不配戴它。” 这个瞬间,所有人看着温元思的目光陡然变化。 这个男人,温柔斯文,笑容温暖,心中却深藏丘壑,谈笑间,可叫樯橹灰飞烟灭! 凤冠被掀,陈皇后随着惯性滚倒,头发被扯掉几缕,疼的直流眼泪。 无边恨意泛上来,她跳起来,指着温元思:“你今日最好别死,好好看着本宫杀了宋采唐!本宫要折磨她,一点一点弄死她,让你们什么都做不了!” 温元思眼瞳危险眯起。 陈皇后眸底一片狠戾:“你怕是还不知道,本宫已经派了最合适料理她的人,今日本宫若少一根头发,她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话撂下,陈皇后不再恋战,在手下包围下离开。 自是离不开多远,只是暂时离开这个战圈。 温元思不擅武功,理智告诉自己不能追,专业的事,留给专业的人,可到底,心里还是意难平。 宋采唐……到底被藏在哪里! 那个专门料理她的人又是谁,可千万千万不能出事! 陈皇后拿不下温元思,再看战局胶着,自己这边已经不占上风,心中焦急。 见温元思没进战圈,离的很远,她眼睛一转,又有了主意。 她招招手,叫来一个人,吩咐两句,这人就进了战圈,奔向赵挚。 待离的近了,就照着她的吩咐,朝赵挚放话:“温元思已经答应归附皇后娘娘,从属我们这边,你们不要再负隅顽抗了,还能少些死伤!” 赵挚敛眉一挑,脸上是满满的嘲讽:“哦。” “你别不信!皇后娘娘说了,要把宋采唐给他!” 只这一句,立刻让赵挚眯了眼。 赵挚直接冲过来,砍断了这黑衣人的脖子。 “瞧不起谁呢?” 他远远看着陈皇后,提气于胸,扬声远道:“这是我见过最烂的反间计!” 陈皇后气的差点吐血。 “你大概永远不知道‘信任’二字怎么写,今日,我便好好教教你!”赵挚声如洪钟,荡在战场每个角落,如水波,如云纹,狂放不羁,野性又从容,“相信自己,也相信身边人有自己的力量!最好的信赖,不一定是我一定在你身边,任何时候都为你撑起一片天,而是我信你,会撑起自己的一片天!我们每一个人,做好最好的自己,最优秀的自己,最独立的自己,最阔朗的自己,就是给彼此岁月里最好的礼物!真正的情义,根本不必说!你的心里,我的心里,她的心里,都有谱!” 这些话,听的陈皇后疯狂,底下官兵大臣也疯狂。 只是大家疯狂的方向不一样罢了。 温元思垂了眼,掩去眸底浅浅湿润。 这些话,这个反应,其实也是赵挚对他的回答。 他们彼此,还是互相不服气,看不顺眼的,或许一辈子都不能真正和解,但他们心底,有着对彼此的欣赏,很深很深。 他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对方也知道他在什么环境下会做什么事,有什么选择,任何挑拨都没有用。 他敢信他! 他亦敢信他! 这样就够了。 …… 皇陵这边架打的如火如荼,宋采唐这边,房间终于打开,有个人走了进来。 “我来送你最后一程。” 这人将一个白色长颈小瓷瓶放到桌上。 第325章 我来送你最后一程 房门打开, 灿烂阳光自外而内宣泄淌进, 宋采唐眯眼看着背光走进来的人, 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看清楚来人的一瞬间, 她既意外, 又不意外。 是赵挚姨母,现今平王府的女主人——平王妃。 平王妃穿着浅青色衣裙, 钗环朴素, 脊背一如既往挺直, 神态一如既往静稳。 “好歹是挚儿曾倾心以待之人,这最后一点颜面,我可成全。” 她坐在宋采唐对面, 将白色小瓷瓶慢慢放到桌上。 瓶子里装的是什么, 不言而喻。 宋采唐没惊慌失措,也没害怕,视线从小瓷瓶移到平王妃脸上, 静静回看:“陈皇后让您来的?她要杀我?” 平王妃双手叠在小腹前, 眼梢微垂:“吃了它, 你不会感觉到痛苦。” 宋采唐伸手, 拿起小瓷瓶。 又放下。 想了想, 复又拿起,打开盖子, 里面放着三枚鲜红的, 圆溜溜的, 小手指指甲盖大小的药丸。 她没吃,也没说话,只是三根手指拎着小瓶子,轻轻晃动。 所有她这些动作里,平王妃没任何反应,坐的端庄持重,眼皮都没颤一下。 宋采唐注意到,平王妃今日上了妆,眉扫过,唇润过,颊畔也上了胭脂,妆容很淡,但看的到痕迹。 “晚辈听闻,您和陈皇后并不算太熟——”她看着平王妃,眸底有碎光闪烁,“反倒和先皇后关系很好。” 平王妃淡淡看了她一眼:“陈年往事而已。宋姑娘对我的事这般关注,看来是真的很想嫁进平王府了。” 宋采唐心说怪不得赵挚天天跟你吵架,不会聊天啊! “不用耍无谓的心机,我既来了,就不会放你站着离开,”平王妃盯着小瓶子,“吃了它。” 宋采唐转着小瓶子,扬着的唇角突然收起,问:“陈皇后用什么东西控制你?” 平王妃睐眼:“都说将死之人,其言也善,宋姑娘说话还是小心的好。” “我都要死了,还小心什么?”宋采唐直直盯着平王妃,“你最在意的——难道陈皇后对赵挚下了手?” 平王妃挑眉:“请叫他平王爷。” “看来不是赵挚了……”宋采唐垂眉细思,话音喃喃,“也对,以他的能力,怎么会随便中了别人暗招?” 可平王妃无夫无子,活至今日,几乎生命的全部时间都在守着平王府,为的肯定不是空荡荡的死物,而是人。 不是赵挚,又是谁呢? 只能是她自己! 宋采唐突然起身,伸手抓住平王妃的手腕,探她的脉。 她是法医,主攻验尸,于救人医术不精,却并非完全不懂,中医把脉也稍稍学过一些。 平王妃立刻也想到了这点,立刻大力甩手,直接把宋采唐甩开:“你干什么!” 她平静无波,一切都还好说,反应这么激烈…… 宋采唐心下一沉。 “陈皇后给你下了毒,是不是?” 平王妃激烈一甩后,已经拢了拢袖子,再次优雅坐好:“宋姑娘这话,我倒听不懂了。我为皇后娘娘忠心办事,她为何要对我下毒?” “因为你并非‘忠心’为她办事!” 宋采唐眸底蕴着怒火:“当年为护赵挚,你奉上投名状,上了她的船,那盐道生意,就是这么来的,是不是?不仅如此,你还明里暗里接受了她的监视,赵忠是她的人,但肯定不只一个,王府里还有别的钉子是不是?你地位不凡,手段也有,赵挚中了一枕黄粱,失忆远走,一切已安全,陈皇后不会不依不饶立刻斩草除根,那时应该也不会对你下毒,这毒……是近日才下的,或者就是今天……因为我,是不是?” 说到最后,宋采唐的声音已经微微颤抖。 不管陈皇后计划着什么,一定不会愿意她活着,但又不能立刻让她死,或者死在她手上……以她的奸狡,找来平王妃做这件事,再合适不过。 陈皇后对平王妃下药,要胁她来杀了自己,平王妃做了,自己死了,陈皇后会给解药,平王妃不做,没有解药,必死无疑。 或者,这本身就是一个看好戏的局,陈皇后的地盘,陈皇后的控制场,不管平王妃会不会听命弄死她,她,或者她们,都会死,不会有一个人活下来。 宋采唐气的发抖。 这妇人好歹毒的心肠! “呵,宋姑娘倒很瞧得起自己,”平王妃依然很稳得住,下巴略略高抬,视线略轻佻的上下打量宋采唐,“你是我的谁,我凭什么待你好?因你抢走了赵挚,让他与我离心么?如此自作聪明,是不是不太好!” 话音里字字句句都是讽刺,似乎每一个字都在提醒对方:这桩婚事,我从头到尾都是坚决反对的! 宋采唐拎着白色小瓷瓶:“这里头装的不是□□,是假死药吧?” 平王妃眯眼:“你可以试试看。” “我与您少有见面,但赵挚常提起您,您年轻时就不爱上妆,如今年长更甚,可今日您却细致上了粉,不是为了遮掩中毒气色,又是为了什么?”宋采唐脸色绷的紧紧,“不管我怎么玩这小瓶子,您都不紧张,盖因这东西根本不是毒,弄不死我!” 平王妃顿了良久,方才冷笑:“宋姑娘想象力可真丰富。” “比不上您苦心孤诣,一心一意扮演坏人,”宋采唐长眉微凛,“为什么就不能说点真心话?我外祖母都比您可爱!” 平王妃继续冷笑:“我活着,不是可爱给别人看的。” “所以就要死么!”宋采唐眼眶微红,“让我假死逃生,好好的出去,和赵挚会合,您就孤零零死在这里,七窍流血,尸骨无存,让以后的我日日活在悔恨之中,让赵挚每每想起,便心存怨忿,让我们彼此心中结下这个疙瘩,永远不能再走到一起么!” 平王妃愣住了:“我从未这么想过……” 话到一半,看到宋采唐的表情,她闭上眼睛,长叹一声:“精明一辈子,竟被家雀啄了眼,让你个小姑娘套到了话。” 关心则乱。 以宋采唐和赵挚的禀性,就算真发生了什么意外,也不会走不过去,成为怨偶,那些话,是她故意说的。 谁关心这件事,担心这样的情况发生,就会输。 话有真假,眼泪伤心,却是真的。 宋采唐哭了,她是真难受。 诚如平王妃所言,她和平王妃没什么交集,因为赵挚,两个人中间气氛更加微妙。婆婆对儿媳天生就会挑剔,哪怕赵挚不是平王,只是个普通人,在娘的心里,儿子都是最好的,配天仙都使得,宋采唐真心觉得,平王妃没有喜欢她的理由。 当然,她也不在意,她不是为了得到谁的认可才活着,更不会为了谁放低身段,成为大众意义上的‘贤妻’。 但平王妃这个决定,很难让她不动容。 平王妃愿意为她死。 不是不喜欢,是很喜欢,但鉴于一些说不出口的原因,只能口是心非,扮演坏人。 “但你别误会,我才不是喜欢你,我是舍不得挚儿难过,”平王妃别过头去不看宋采唐,面色仍然淡淡,“他恋慕你,你安全,你过的好,他才会开心。” 房间很安静,半天没人说话。 平王妃没忍住,回头偷偷看了宋采唐一眼,被宋采唐逮个正着。 “咳咳——”平王妃掩饰性的咳嗽。 都这时候了,还装! “行了,我知道您很喜欢我。”宋采唐心中思绪翻涌,此时回过神,再次捏住了平王妃的脉。 这一次,平王妃没有甩开她,大约也知道拗不过对面这个硬脾气的姑娘,干脆乖乖的没动。 宋采唐:“她给你下的什么毒?” 平王妃摇头:“不知道。” “什么时候发作?” “说是半日内。” “下毒时间?” 平王妃顿了顿,才道:“辰时。” “什么?辰时?现在都要未时了!”宋采唐气的直瞪平王妃,“为什么不早点来!” 平王妃转过头,声音有些虚:“之前……安排了一些事。” “后事吧!”宋采唐真的气的不行。 可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宋采唐尽量不分心,仔细辩症,可惜她中医学的不深,仅凭把脉就能知道对方中什么毒才怪! “张嘴。” 只能仔细观察了。 平王妃配合的张开嘴,让她看舌苔。谁知看着看着,对方突然靠近,手还扇了扇,似乎想闻气味。 平王妃脸腾时就红了,身体往后仰—— 中了毒的嘴,味道怎么可能好闻,她自己都觉得臭! “你这小姑娘,怎么就不知道脏!” “不许动!”宋采唐把她牢牢按在椅子上,凶巴巴,“哪脏了,谁脏了,我怎么不知道!” 各种程度的尸臭她都闻过,这点算什么? “不许再端架子,不然我真生气了啊!我真生气很严重的,哄不好的!” 平王妃一愣,随之而来的,是心头的暖意。 姑娘到底和小子不一样,软软暖暖,凶起来也可爱,叫人心能化成水,这要是家里那头倔驴,好听的话说出来都不好听! 宋采唐专业知识过硬,很擅长解剖断毒,当时专门选修过毒理课,但对着活人……着实没多少办法! 再加古代有古代特有的技术手段,很多毒她都没听说过。 陈皇后用的是什么?不是见血封喉,当场发作的剧毒,有药可解……解药成分是什么? 自穿越以来,她少有这么急切过,皱着眉在房间里转圈。 平王妃看着稀奇,啜着茶,轻声问:“我阻你婚事,当众表达不喜欢你,你就从来……没恼恨过我?” “你又真心讨厌我么?还不是演给别人看。”宋采唐哼了一声,“而且你喜不喜欢我,于我何干?” 平王妃:“你若嫁来王府,我是婆婆,可以磋磨你啊。” 宋采唐差点翻白眼:“你确定你磋磨的了我?” 平王妃沉默了。 也是。 宋采唐说着话,看到另一边桌子上,有碗绿豆汤,是她之前冲宫女要的。当然,提这要求,也是为了试探陈皇后的态度,观察现在是在哪里。 现在么…… 她眼睛一亮,端过那碗绿豆汤,塞给平王妃:“喝了!” 平王妃愣愣的看着绿豆汤。 “看什么,喝啊!我没动过的,只是时间略久,放凉了!” 绿豆汤有解毒之效,在不知道具体的毒是何物,解药在哪里的情况下,这个,也勉强能做个安慰。 “纵你是喝过又如何,我这把年纪的人,没那么多讲究。”平王妃不知道宋采唐是何意,但还是乖乖把汤喝了,一口没剩。 宋采唐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平王妃身上的毒就像□□,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她破案解谜还行,给人看毒配解药并不擅长。 找不出毒,不如分析分析陈皇后这个人? 她现在在做什么,有什么目的,下这个毒时又是怎么想的……没准有找到解药藏处的可能! 想到就做,宋采唐眼神刷一下扫向平王妃:“你与陈皇后虚以委蛇这么久,定是对她为人有些了解。” “也不算很了解,”平王妃摇了摇头,话音谨慎,“了解多了,我会有危险。” 宋采唐明白,知道的越多越危险么。 她微微笑道:“您看事情到这份上,这里又没别人,咱们娘俩能不能好好说说话,坦诚一点?” 她想让平王妃配合一些,大家把这个难关熬过去,但平王妃口是心非,总把事往自己身上揽的毛病并不好,得想办法解决一下。 平王妃拿眼角斜她:“未出阁的大姑娘,跟我叫娘俩?羞是不羞!” 宋采唐面无表情:“那我去认个别人?” 平王妃眼睛一立:“你敢!” 认别人叫娘,给别人当媳妇?在她这里,断断不准! “我可算知道赵挚的霸道劲像谁了,”宋采唐噗的笑出声,“和现在的您真是一模一样。” 平王妃愣了一下:“他……像我?” 宋采唐点点头:“他由您教养长大,脾气禀性,行事风格,都是在您身边养成的,不像您像谁?” 平王妃眼眶有些热。 她是第一次……听别人说赵挚像她。 宋采唐拉着平王妃的手,目光专注,眸底像汪了一汪水,清澈通透:“您信您自己,也要相信他,更要相信他的眼光,我和他,都不是长在温室里的小绵羊,得您护着捧着才会走,我们能担事,能撑起自己的天,也能好好保护您。” 平王妃眼睫微微颤抖。 “所以,什么都别瞒我,全都告诉我,好么?” 宋采唐眼底明亮,似藏着跳动的火焰:“我们一起从这里,站着走出去!” 第326章 毒发 想要找到解药所在, 信步昂首的走出去,知道陈皇后的打算是关键。 宋采唐长眉微凝,回想近些日子的经历, 观察试探到的线索,每一样每一样,似乎都指向一个方向——陈皇后在计划着什么事,执行就在近日。 所以她才这般着急,掳她, 尽可能快的揪出叛徒。 宋采唐问平王妃:“我们现在是宫里?” 平王妃点头:“西侧宫墙内的冷泉宫,正路从宫门走,需要半个时辰, 翻墙就快了, 两面墙之后, 是正阳大街。” 正阳大街通达宽敞, 挨着离皇宫最近的民居聚集地,因靠近皇宫, 气氛不似做生意的街道热闹, 但人很多。 平王妃并非建议翻墙, 只是告诉宋采唐, 有些特点, 或可有用。 宋采唐颌首,眸梢敛的更低。 她从被掳, 就一直被关着, 慢慢的猜到, 自己可能是在皇宫。灯下黑的道理,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对于陈皇后来讲,将她关在皇宫,风险很大,但只要不出错,就能完全把控。 可那个雨夜,她被转移了。 再醒来,除了哑仆,没一个人来,试探不出任何线索,她一度以为陈皇后将她关到了别处,没想到,竟还是在皇宫。 这招不可谓不可谓不高明。 若没人来寻她,很好,证明没走漏风声,别人寻不到;有人来寻她,也没关系,看到被转移的前地点,注意力只会引向别处,不会想到她仍然被关在宫里,只是换了个方向。 宋采唐心里快速理着思绪,继续问平王妃:“宫外气氛如何?一切可还安顺?” “没什么特别,”宋采唐问得认真,平王妃答得也很认真,“今日皇上携百官祭陵,各种守卫森严,就怕出什么意外,丢了面子。” 宋采唐猛的一滞:“祭陵的日子……是今天?” 平王妃不太理解她的激动,给她倒了杯茶,让她喝下宽宽心:“是。” 一杯凉茶进口,冰凉的感觉顺着喉头滚入肚腹,宋采唐深深呼吸,用力命令自己静心。 被关的久了,时间感缺失,陈皇后还让人在饭菜里下了迷药,宋采唐时间颠倒的昏睡,现在根本掐不准时间,没想到竟然已经是祭陵之日了! 这个时间,很可能就是陈皇后计划实施的日期! “外面……可有发生什么意外?”她看着平王妃,声音有些低哑。 平王妃不得不重视,仔细想了一下,摇头:“目前还没有。平王府未收到任何消息。” 做为以武立世的亲王,王府有兵权,某些方面消息也很灵通,她这个王妃未得到上报,就是一切还很安全。 宋采唐:“那您进宫的这一路,可有注意到不同寻常的地方?” 平王妃垂眸细思,久久无言。 宋采唐提醒:“禁卫军,五城兵马司,太监宫人……任何细节都可以!” “说起来……皇宫的总管太监不在,”平王妃看向宋采唐,“总管老太监华留,是皇上的心腹,打潜邸时就跟着伺候,忠心不二,最为得用,这样的人,皇上每每出门,都会带上才是,可近几年,皇上不是没出去过,却一次都没带他,让他留守宫内,今日……我却没看到他在宫里。” 宋采唐眼睛微缩。 心腹太监,一直得用,从不带出门,今日却不在宫里…… 这样的人,只能有两种情况,一是皇上不信他,所以从不带,二是皇上最信他,所以多有倚仗,故意留空子给别人,让他暗查。 但不管是哪一种,形式上突然发生变化,就证明今日有异,皇上有动作! 不管这动作是否来自于对陈皇后的警惕,好还是不好,今日有大乱,已是必然! 陈皇后一定动了。 她通敌卖国,现在动,能有什么打算?左不过是逼宫造反,谋朝篡位! 一个国母,皇后,做出这样的决定,不单想要钱,还要造反,不是血海深仇,就是爱情或孩子。血海深仇不存在,皇室没有对不起她;奸|情方面,赵挚和太子都没查到奸|夫,皇宫之中再怎么隐秘,一国之母若和人有染,不可能没丝毫痕迹,所以不是奸|夫。或者这个奸|夫纵然存在,也已经太遥远,那些脑子里所有的冲动不理智,足以被岁月冲刷。 所以,很大可能是孩子。 北青山剿匪那夜,会接生的梁嬷嬷隐匿出现,可能就是伺候陈皇后生产,陈皇后还真可能生了个孩子,只是这孩子不是陵皇子! 至于玲珑看到的激烈打斗,异族人和襁褓,可能就是有人在抢这个孩子…… 宋采唐快速调整着脑中思路,这个日子,可能不是巧合,是早就计划好的,掳她是意外,却不得不为,因为陈皇后的组织里出现了叛徒,叛徒不可控,一旦走露风声,结果会很致命。 孙嬷嬷是她照着陈皇后怀疑方向赖上去的,宋采唐没半点犹豫和愧疚,做为心腹,孙嬷嬷做的事不可能少,而且生死关头,势也不随她,她不如此,以陈皇后的怀疑程度,孙嬷嬷很大可能还是会死。 至于为什么没杀了她灭口…… 宋采唐认为,陈皇后大概想拿她威胁赵挚。亲自接触过后,发现她脑子还算好使,留下来有坏事风险,可要杀了……万一谋反之局没成功,陈皇后手里就没可以用的底牌了。 遂陈皇后叫了平王妃过来。 平王妃若真心归顺于陈皇后,自会好好办事,赵挚好歹是平王妃养大的,陈皇后可以借此除了她这个心头大患,还可以将一切推到平王妃身上,并利用平王妃做局,刺赵挚的心,并逼他低头。 若之前一切都是在做戏,平王妃一心护着赵挚,并非归顺陈皇后,也没问题,因为赵挚的心上人在手里,平王妃一定会来,一定会吃下陈皇后准备的□□…… 她们两个,至少得死一个。 陈皇后打的一手好算盘,面面俱到! 也还好因为叛徒的不确定性,陈皇后面面俱到了,留下的这一线生机,既是陈皇后的后路,也是平王妃和她宋采唐的生机! 这解药,一定存在! 而今陈皇后随建安帝一起祭陵,并在那里进行造反大计,现场一定很乱,很危险,短期时间内,没有决出胜负之时,陈皇后用不到这张底牌,也不会将解药带在身边。 宋采唐凝眸细思,若她是陈皇后,做了这么多大事,一旦失败,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最想做的是什么? 苦心经营这么久,不可能想认输,若她是陈皇后,一定会尽量拖延,因有只要能拖延,事情就有可能有转机,拖延的理由——就是解药不在身上! 解药放在哪呢? 陈皇后最想到的地方,是哪里? 宋采唐目光灼灼:“是皇宫。” 皇后身份高贵,却也束缚,很少有出宫机会,大部分时间都在皇宫。任谁一直呆在一个地方,只要专心,都可以研究透……可能陈皇后所有联络机关暗号,所有发号施令的秘密,全都悄悄布在宫里!回到这里,陈皇后很可能有机会反戈一击! 哪怕只准备了条秘道也好,至少能跑掉! 遂不出意外,“解药一定在宫里!” 找! 宋采唐拉住平王妃手腕:“带我去陈皇后寝宫!”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女人惯会玩这套! 平王妃没有半点迟疑:“跟我来!” 也还好今天陈皇后要干坏事,把很多心腹手下都带走了,对皇后宫殿有话语权的孙嬷嬷也被杀了,平王妃做为‘往日和皇后娘娘关系非常好’的上位者,带着宋采唐过来,并没有受到什么阻拦。 就是有人阻拦,心里也虚,平王妃板着脸毒舌怼几句,对方不得不退。 很快,宋采唐和平王妃就进入皇后宫殿,一人一边,翻找了起来。 事情到这里,尚算顺利。 可……平王妃到底没顶住霸道的毒,不知过了多久,胸口突然一阵绞痛,口中吐出一口鲜血,毒发了。 宋采唐心都凉了。 她赶紧跑过来,扶平王妃到榻上靠着:“你撑住,我肯定会很快找到的!” 她刚要提着裙子跑开继续,手就被拉住了。 平王妃笑容优雅安静:“不必费事,我也没什么力气了,就想……和你好好说说话。” 宋采唐长眉紧凛:“等我找到解药,就和您好好说话!” “我还没好好和你说过话呢,不想到死仍有遗憾,”平王妃握着宋采唐的手不放,长长呼了口气,调整气息,继续慢声道,“你心里就这般恨我,这点心愿都不肯成全?” 宋采唐皱眉:“你不会死。” “若上天护佑,你也不必忙,”平王妃用力拉着宋采唐,不肯放,顾自说起了话,“你啊,聪明是聪明,防人的心眼太少,你坑了陈皇后,她当时不明白,后来醒过神,怎会容得下你?不过我倒是庆幸,她想起了我,至少咱们娘俩,能活一个……” 宋采唐听着心酸,但平王妃现在很虚弱,她不敢大力扯开她的手,只能先乖乖的任她拉着,再找时机。 “你大概还不知道,陆语雪是陈皇后的人,这段时间,她没少欺负你……” 宋采唐有些惊讶,她还真不知道这件事,但想想,也就理解了。 见平王妃额角生密密细汗,她拿出帕子,轻轻替她擦拭:“她找来一枕黄粱,赵挚走后,你就明白过来,怀疑她了?” “她才活了几年,就觉得聪明无两了?”平王妃有些小得意,“那些小心思小手段,都是我看惯听惯,玩过了的。” 得意完,又深深叹了口气,慢慢闭上了眼睛。 神情中有未竟的遗憾和惋惜。 宋采唐垂眉:“您以前,真心怜惜陆姑娘吧?” “小小年纪没了父母,被族人嫌弃,玉雪一样的小人,怎会不让人心疼?”平王妃声音里流淌着岁月的沧桑,“奈何她不愿意往正道上走,见惯了王府尊荣,连名门旺族,官宦世家都看不上,只一心盯着挚儿,偏偏又不是真心相许,真情以待,我怎会愿意?” 偏陆语雪受了陈皇后蛊惑招安,府中局势微妙,她不能赶陆语雪走,只好……赶赵挚走,最好时时生气,别回来别见面才好,别人才不会有干柴烈火的机会。 后面的话她没说,但宋采唐懂。 根本不用多想,以这位别扭的性子,这么干太正常。 “可您也会想念他是不是?”宋采唐看着平王妃,没忍住,叹了口气,“想的紧了,就找个由头,把他气回王府,逼他跟您吵一架,大喊大叫几声,踢个桌子,踹个椅子,精气神十足,你看着也高兴,是不是?” 这样还能给陆语雪一个表现的机会,平王妃越需要陆语雪劝哄,陆语雪就越会觉得自己很重。 不但不破坏局势,还能一解思念之苦。 宋采唐想,赵挚的配合……恐怕心里也不是全不明白。 平王妃抬眼看宋采唐,脸上笑意更深:“可见还是你了解他。就是装的太久太久,关系不好的,我自己都快信了……咳咳,咳咳咳咳!” 一阵剧烈咳嗽,平王妃以手捂唇,指间渗出丝丝鲜红血迹。 她愣愣看着掌心的血:“我怕是……撑不过去了,也不想撑了。”她叹息一声,转头看向宋采唐,面上笑容重现,眸底满是欣慰,“我这一生,都是为别人而活,终于,也为我自己做了一件事。” 她指的,是保护宋采唐,没毒她这件事。 宋采唐眼眶微红,声音也紧张的也有些抖:“不是为了赵挚么?” 平王妃一辈子,都在为赵挚奉献,十几岁开始,不生孩子,只爱赵挚,只疼赵挚,尽心教养,尽心保护,所有做的一切,初衷全是为他,今日来救她,也是因为,她是赵挚的心上人,平王妃舍不得赵挚难过。 “不,是为了我自己。”平王妃笑容清透优雅,“时时有虎在侧,鹰犬环伺,我做了太多太多身不由己,心不由己的事,我没本事护住你们,只能害你们……都快忘了原本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我该是会欣赏你这种小姑娘的,不为任何人,只因你本身的光彩,我该是会想救你护你的,因为你……其实很像我年轻的时候。” “很多女人向往的东西,我从未得到拥有过,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书里听的,戏里唱的,都隔着一层,没法感同身受,我已经老了,错过了,不想你再错过。” “以后和挚儿多生几个孩子,最好生个像你的女孩,圆圆脸,包包头,大眼睛忽闪忽闪,古灵精怪,让人疼到骨子里……好不好?” “宋采唐,认识你,我真的很高兴。” 第327章 找来 宋采唐泪流满面。 平王妃这个女人,坏的时候恨的人牙痒痒, 体贴起来暖的人心底发烫! “你高兴我不高兴, 你不能死在这儿, 给我好好撑住了!” “唉……”平王妃叹了口气, 艰难伸出手, 替宋采唐擦去腮边的泪滴,全然忘了, 她自己也在流泪, “对不起, 要以这样的形式同你告别。替我和挚儿说,别难过, 生老病死,谁都逃不过, 早晚都有这一天, 我只是……离开得有些仓促罢了,不要想不开。” 宋采唐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手不要发抖, 咬着唇绷着眉, 一脸倔强:“我不是传话丫头,更不是低眉顺眼的小媳妇,有话等你见了他自己说!” 平王妃笑了。 “你看,你跟我安慰人的方式一模一样……叫我怎么不喜欢?” 宋采唐瞪了她一眼:“省点力气, 以后说话吵架的时间还多呢!” “可我偏这个时候有谈性呢, 人年纪大了, 总有些任性……”平王妃尽量放缓呼吸, 温柔的看着宋采唐,“不说……也没关系,反正我要的,只是你和他安全顺遂,福寿康宁……其实我一直不喜欢留给挚儿的印象,太丑陋,让他恨我也好,最好一点也别伤心……” 话越到后面越低,凝满说不出的感怀和遗憾。 宋采唐握着她的手,杏眸湿润,浸着天际的微光:“您怎么会认为,他一点都不知道?” 平王妃愣住。 宋采唐将手中抚过岁月风霜,不再润泽饱满的手贴在自己脸颊,声音如月下流淌的湖水,清澈幽缓:“生老病死,人之常事,您说的对,早晚有一天,您会离开我们。但不该是这里。您应该活过耄耋之年,白发苍苍,手上脸上都有难看的皱纹,坐在榻上,看着我和赵挚的孩子坐了一地,拉着您的手淘气撒娇,霸道哭闹……哪怕抵不过岁月无情,您也应该心生不服,强硬的和岁月谈条件,舍不得孩子们一天,又一天,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认了命,服了软。” “我认识的平王妃,和我骨子里相像的平王妃,我不信会服软!” “我和赵挚还没成亲,老王爷已经去了,您舍得看他没长辈帮忙操持?”宋采唐语气又软了起来,别过脸,不让人看到可疑的微红,“我宋采唐,您也知道,商家女,见识不多,唯一的爱好是剖尸破案,女红厨艺中馈,一样没学过,您撒手不管,是想让我败了王府么?” 一番话软硬兼施,入情入理,像暖暖小手轻揉你的心肠。 越是平日坚强的女人,说出这样类似恳求撒娇的话,越是让人受不了。 平王妃知道宋采唐在激她,但她真的被激起来了,身体很累,心口很疼,但从骨血深处,泛出了一股说不出的力量,她想撑过去!也能撑过去! 她想亲眼看一看宋采唐描述的未来,一地的孩子,乖巧的,可爱的,撒娇的,淘气的,霸道打滚的…… “王府有我看着,你尽管败!” 平王妃这句话声量不高,在这一刻,却有了豪情壮志的激昂。 宋采唐眼睛一亮:“那您就好好撑住了,我绝不会让您死在这里!” “便是咬牙,我也会撑住!”平王妃眼梢微扬,优雅笑容里带出一股执拗和霸气,“好孩子,你去忙,我想做的事,从不会做不成!” 宋采唐用力握了下平王妃的手,不再耽误,提着裙子进了内殿。 解药,仍然要找! 陈皇后不在,建安帝不在,连大内总管都不在,这次的祭陵典,几乎带走了宫中能说得上话的人,平王妃在此,地位就是最高,不管前事如何,现在的她和宋采唐,没人敢拦。 宫人们不敢管,也怕找后帐,个个跑得比贼都快,宋采唐想找个人问都问不到。 就在这时,大殿窗外突然探出个小脑袋,梳着宫女头,戴着小珠花,腰间还缠着银色丝绦,见宋采唐看过去,惊得跟个兔子似的就跑,被宋采唐拦住了。 这个宫女算是个熟人。 陈皇后将李启尸体带给宋采唐让她破案时,她要求两个宫女帮忙,这个截小珠花的,就是其中一个,叫珍珠。 宋采唐蹙眉:“可是有话同我说?” 玲珑眼睛瞪得溜圆,一脸‘你怎么知道’! 宋采唐时间不多,没空解释,小宫女太年轻,心思也单纯,撒个谎装个假都不会:“想说就快点,害怕反悔了,就马上离开这里,找个地方藏起来,等闲别出来瞎跑,今天情况不对,小心丢了命 !” 珍珠揪着裙子边,眼睛有点红。 在宫里这么久,再傻也知道长点心眼,否则早成了井底的白骨。主子们各有各的性子,但没一个人会关心下人的死活,只有面前这位宋姑娘,真心没把她们当听话的狗看,尽量体贴。 旁人见了这份难得,大约会想骗一骗,得些好处,可她……很想珍惜。 宋姑娘真的很厉害,不像别的女人,只凭心计活着,一辈子拉拉踩踩,最终面目全非忘,成了自己当年最讨厌的人,宋采唐心间手里,有的是另一片天地,宽广无垠,阔朗净美。 不输男儿。 好让人羡慕。 珍珠觉得,她这样的小宫女,怕是一辈子也看不到同样的风景,但崇拜一下,想象一下,还是很美妙的。 就像暗夜里最绮丽的梦,珍珠想用手好好托住它,时不时看一眼,就能很幸福。 她不想宋采唐死。 不是心腹,知道的东西不多,但跟着这些日子经历,她多少猜到了些什么…… “皇后娘娘寝宫里有间暗室!”珍珠见左右没人,闭着眼睛快速说话,“里面藏着最要紧的东西,只她和孙嬷嬷知道怎么开,皇上都怀疑的!我也没见过,就一回值夜时听到了点,要不是机灵跑的快,早被灭口了!我,我就知道这么多,帮不了你,你快点,别死在这,不值得!” 说完珍珠就跑了,快的像一阵风。 宋采唐判断珍珠没有说谎,迅速进了陈皇后寝宫。 一进来,头就大了。 皇后寝宫,很宽! 暗室在哪里呢?感觉哪里都有可能啊! 宋采唐手抵下巴,长眉蹙起,逼自己——想! 用力想! 暗室会在什么地方?哪里最合适,最不容易暴露? 打眼一看,哪都……可疑。 可恨自己没有跟着赵挚好好学一学机关! 到底在哪里啊!床底?柜子边?还是地板下? 不对……压力到极限,宋采唐突然灵台一清,找不到痕迹,判断不出方位,也没关系,但凡暗室,都是需要空间的,让自己跳出来看一看,脑中按房子样式想一想结构图,找哪里不合理不就行了! 她是路痴,经常辨不清东南西北,但站在一个地方,虚拟本地的环境,却是没问题的! 很快,宋采唐眼睛一亮,找到了,就是这里! 这面墙,感觉不大对,结合旁边房间,宽了非常多! 暗室一定在这里。 可光光一面墙,机关在哪里呢…… 找到暗室,宋采唐又犯了愁。 时间不多,她能等,外面的平王妃等不起! …… “来人啊——有人闯宫了!” “救命——” “有人造反了——” 宋采唐心下一跳,她这还没找到机关,外面竟然乱了! 有人造反?带兵闯宫?谁? 今天的主战场不应该在祭陵么?陈皇后要搞事,那边才最高效快捷! 宋采唐担心外面的平王妃,更着急此刻的形势。 机关机关机关机关—— 机关到底在哪儿,怎么开! 宋采唐及得团团转,电光火石间,突然想到一个点。 这前前后后经历的案子里,与通敌判国相关,每次都会出现的线索不多,但机关盒和水道通路一定不会落下。 她恍惚记得,之前栾泽,卢光宗死前,除了这些,还留下过文字线索,是组织内部的约定暗号。 机关盒,必须要图纸才能开启;水路通道,可以找的渠道很多,为什么一定要水路,陈皇后下意识的选择,可能暴露了一些喜好;文字暗号,大多聪明,读书多的人会喜欢这种方式。 图纸……水……文字…… 宋采唐视线环视房间,落到了墙对面的书架上。 书架上的书,内容用文字承载,上面没有任何与水有关的东西,却有一座双鱼玉摆件。 至于图纸…… 因为亲自研究,还被赵挚教过,宋采唐知道机关盒里有隐藏暗门,打开的方式只有一种,也很简单,就是避过障眼法! 宋采唐迅速走到书架前,拿起双鱼玉摆件,仔细观瞧。 两条鱼是跃出水面腾空的姿势,对立而靠,腹连腹,鳍靠鳍,尾相反,鱼头齐齐冲天,看起来……精致好看,却没任何异样。 可若把它放到书架一角,就不样了。 它的鱼鳍相连处,能巧妙的扣到书架里侧的木撑上! 宋采唐不再迟疑,将双鱼摆件摆过去—— ‘嗒’一声轻响,墙上开了一道门! …… 祁言带着人,从宫门一路冲进来,高高举着手里金牌:“奉圣上令,前来公干,所有人闪开!” 今日祭陵大典,皇上皇后不在,整座宫里没个主事的人,听风声外面好像不对,人们不大敢认祁言的牌子,大着胆子拦。 可祁言着急,今天又是带着人来的,别人拦,他当然要闯。 这一来一往,形势就别扭了。 本来开打就虚,真打起来又不好停,很多人都是硬头头皮坚持。 也有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比如陈皇后的人——或者说,想效忠陈皇后,如今还没走到心腹位置,能猜到一点陈皇后心思,知道要搞事,却不知道更多,想趁机立功的人,就打了鸡血了。 个个喊声震天,群情激奋,一副不把祁言干死不罢休的样子。 之所以没管宋采唐和平王妃,一来那是后宫,陈皇后吩咐平王妃比较机密,旁人知道的不多,二来平王妃一直都是陈皇后‘心腹’啊,她要干什么,大家看不懂,也不敢拦,没准就是皇后娘娘让的! 皇后娘娘心思,岂是普通人可以猜度的? 场面特别乱。 祁言带的人有限,正经经历了一番危机,要不是身法练的好,早就被射成刺猬,浑身挂彩了! 此番前来,他早就知道会不顺,也知道会有一番危险,闹不好小命得丢,但他不怕。 “今儿个就让你们好好瞧瞧老子的本事,老子可以经常不靠谱,也可以最靠谱!” 祁言手中长剑挽出剑花,锋亮光线落在眸底,炽热,又耀眼:“只要老子在,这天塌不了!” “羡慕什么挚哥,老子也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宋采唐!宋——采——唐——” “你在哪里,应一声听听,老子来救你了!” 他一边喊话,一边带着人往宫里冲。 距离太远,宋采唐当然不可能回应他,但他向来聪明,提个人过来问问,就知道往哪个方向走了。 终于,一路拼杀到殿前,他看到了靠着大迎枕,勉力撑在榻上的平王妃。 以及,平王妃胸口衣襟上的血。 “您怎么了!” 祁言跳过来。 平王妃一如既往优雅沉稳,淡淡看了他一眼:“放心,有口气呢,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我找到了!” 就在这里,宋采唐远远跑过来,呼吸急促,鼻尖还渗着汗。 “我找到了这个瓶子!” 她把瓶子拿给平王妃看,瓶子打开,里头是半个小指腹大小的褐色药丸,药香扑鼻,没有任何不好的味道。 宋采唐有些迟疑:“我感觉它不是对身体不好的药。” 之所以迟疑,是因为瓶子外贴着纸条,写了两个字,解药。 如果不写,宋采唐可能会更果断,可它明晃晃写了,宋采唐有点担心,这不是别人做的套。 可一个套用得着这么做,藏的这么严实?又是机关又是暗室的…… 平王妃比她果断多了,直接从瓶子里倒出一枚,仰脚咽了。 祁言这才明白:“您您您中毒了?” 平王妃:“马上就解了。” 宋采唐长眉挑的高高,很紧张,又很忐忑:“怎么样?” “哪有这么快?”平王妃比她稳的住,也想的开,“你们先看看,把外面事平了。”想了想,她从身上摇出一块刻着‘平’字的铁牌,递给宋采唐,“这个东西予你,可能有用。” 这是平王府的令牌,赵挚的父亲当年征战沙场,立功无数,用的都是它,很多人见过,更多的敬重崇拜,一旦它出现,不会不给面子。 宋采唐和祁言立刻往外走,拿着令牌,加上话术,平息乱势,并答应马上离开。 再回来时,平王妃脸色还是不好,但已经有了力气,呼吸平缓,也不吐血了。 显然,是解药没错。 “她什么都懂,就是不懂医药,估计是担心自己弄混,”平王妃冷笑一声,扶着宋采唐的手站了起来,“走,我们离开这里!” 宫里没主子,主战场不在这里,再加手上有金牌,离开并不是很困难。 “我知道你们都有事,我一个人回王府可以,”平王妃在街上和宋采唐道别,“你去找赵挚,然后和他一起,活着回来。” 宋采唐皱眉:“可您的身体——” “我既没死,自然知道怎么善待自己,用不着你个不懂中馈的小姑娘操心,实在担心,就早点回来。” 平王妃话音淡淡,但眼神殷殷,看向祁言,沉声叮嘱:“你也是,护好宋采唐,也护好自己。” 祁言笑眯眯:“您就放心吧!” 宋采唐没说话,可只看她紧紧抿着的唇,不赞同的眼神,就知她还是不放心。 “好了,你是大姑娘了,不许再让我操心了!”平王妃当即立断,叫了声小黑,“带她走!” 小黑是赵挚的马,今日并没有跟着赵挚,而是随着祁言一块过来了,早就冲着宋采唐献殷勤,又是打响鼻又是甩尾巴,可惜宋采唐就是不理它,急的它都有小情绪了。 现在平王妃啥叫,它立刻神气起来,嘴一张,就咬住了宋采唐袖子,拽她过去。 祁言再搭把手,往她肩上一抓,她就坐到了小黑身上。 “咴咴——” 小黑扬蹄长嘶,撒开蹄子就跑! 宋采唐:…… “那您自己小心!” 只能对着平王妃大声叮嘱。 “放心,若有意外,我会去寻你们,”平王妃声音顿了顿,“你家里,我也会帮忙看着!” 这边祁言连给宋采唐歇一口气的工夫都没给,迎面就甩来几个卷宗:“挚哥和温元思整理的,说你必须得知道的事——还有你大姐关清,大姐夫曹璋一并捎来的消息!” 宋采唐默了一瞬。 赵挚温元思关清她都懂,姐夫曹璋是什么鬼? 难道就在这几日里,这件事订下来了? 祁言那边还在大声喊着:“我知道你现在最想去那里,别怕,有我陪着你呢!” 宋采唐被关几天,与外界发展隔离开,信息线索齐齐涌入,一时有些懵:“小黑你慢点!稳一点!” 小黑好不容易驮到漂亮的女主人,自然以宋采唐马首是瞻,她说什么,它就做什么,跑的可稳了! 宋采唐就坐在马上,一手持着缰绳,一手拿着卷宗,低头看。 “我大姐……是怎么回事?” 看到第一翻,她面色十分复杂。 祁言解释:“你失踪后,陈皇后演了一出好戏,让挚哥动弹不得,你大姐不愧是巾帼英雄,一招制敌,顺利转移视线,清出一条道路,让挚哥能小心潜入不被人发现,各种找线索,还进宫找你……” “他来找过我?”宋采唐眼梢微眯,眸底似有火光跳跃。 “可惜只找到了你曾经被关的地方——你被转移了。” 祁言想起来就懊悔:“我们还是着了道,以为你一定被转去了别的地方,谁知竟还是在皇宫里!” “没关系 ……”宋采唐唇角扬起一抹笑容,目光往前,前所未有的明亮,“这最后,还不是猜到了?” 赵挚,你等着我,我马上就来! 第328章 没关系,反正有人陪葬 皇陵祭台前。 陈皇后眼睁睁看着形势一点点转变, 从顺利到不利, 从独占鳌头到被反扑包围,脸都僵了。 她准备了那么久, 计划了那么久, 不是一切尽在掌握, 不是应该在今天圆满收尾么! 建安帝应该满脸诧异, 浑身发抖,怎么想都想不到;太子应该担心害怕跪地求饶, 求她留他一条性命;赵挚应该被灭杀在包围圈之中, 群兵俯首, 求她指令…… 为什么突然间, 一切都变了? 建安帝和太子衣衫有些凌乱, 神情脚步却一派从容, 建安帝稳的都看不出他病重, 太子竟然执刀展现了勇武一面,赵挚更不用说,一夫当关, 万夫莫开,什么黑衣团,根本不怕! 禁卫军潮水一般,在赵挚指挥下,温元思辅助下, 效率极高的聚集, 越来越多的黑衣人被拿下, 场面慢慢的……已然控制住了! 明明之前不是这样的…… 明明之前赵挚是被她压着打的…… 陈皇后抿唇看着这一切。 所有变化,都是在温元思抓到周同兴,同她对质以后发生的。 背叛一事,周同兴没有认,她自己,却是认了叛国造反。 莫非这一切——本来就是个套? 赵挚一伙猜到了她是谁,想干什么,苦无证据,不能轻举妄动,今日做足了准备,若她不反便罢,大家和和气气,平安度过,若她造反,他们便将事实逼出来,将她一举拿下! 真真奸狡! 陈皇后低头垂眸,细细思索。 自己要是赢了,怎么都好说,万一输了……要怎么度过这次危机? 她这边沉默不语,赵挚那边更加勇武,如有神助,很快,禁卫军满场游走,黑衣人不是被杀,就是被掳,现场一片安静。 建安帝搭着太子的手,站在祭台下,眉目凛冽,眸底肃杀:“皇后,你还有何话要讲!” “皇上饶命!” 陈皇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提着裙子往前膝行几步,满脸是泪:“臣妾是冤枉的,所有这些,都不是臣妾做的啊,臣妾不过是一蠢笨妇人,哪能做出这样的事!” 她一边说话,一边瑟瑟发抖,实力演绎‘妇人蠢笨’,胆小,能力不足,这样的野心和掌控力,就算她想,也做不到。 现场一片沉默。 危机过去,大臣们已经能重新扶正冠,理正衣,抄着手面沉如水的站在旁边,自动自发排成两列。 与之前不同,现在所有人眼观鼻鼻观心,没一个人敢说话,发表意见。 他们内心里,很多人认同陈皇后的话,妇人无知,又胆小,造反一事如何能做得了?不说别的,就这前前后后的联络,训兵,深宫不得出的妇人怎么可能做的到? 但他们已经被陈皇后表现打过脸,到现在还在疼,已经学会低调谨慎,不见兔子不撒鹰,看看情况再说。 建安帝垂眸看她:“你之前亲口承认,一切俱是你所为。”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臣妾是被逼的!”陈皇后摇着头,眼泪簌簌往下掉,“是臣妾的父亲,一切都是他做的,臣妾之前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今晨被告知这件事,说如果臣妾乖乖配合,事成后会留皇上和太子性命,若臣妾不配合,皇上您和太子……都被会他杀了的!” “臣妾也是没办法,只能顶了这顶帽子,也是臣妾愚蠢,竟然忘了,天子就是天子,天命不灭,怎么会被这种雕虫小技所害?还好皇上您没事……只要皇上和太子没事,臣妾便是犯了蠢,做错了事也没关系,臣妾认罚,请皇上重重责罚!” 陈皇后重重磕头。 建安帝眯眼:“你说,这一切都是你父亲做的?” “臣妾不敢欺瞒皇上,”陈皇后仰着脸看他,一双眼睛哭得通红,“皇上您知道的,臣妾只是后宅妇人,管理宫务已是尽了最大的努力,这插手军政,通敌叛国,臣妾又不是朝中重臣,怎么敢,又怎么做得了?” 建安帝:“你父久病在床,听闻大夫已经让你家准备后事。” 陈皇后:“大夫的确这么说,臣妾之前也一直这么以为,但今晨传话的家仆同臣妾说,父亲如此,其实是吃了一种秘药,让自己身体保持虚弱病重,迷惑外人,到得关键时刻,吃下解药,一切就就会恢复。” 众人听得此话,齐齐倒抽一口气。 好像这样……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陈皇后的父亲陈平康是两朝老臣,曾权势滔天,独揽重权,后年事渐高,久病成疾,不得不远离朝堂,但他虽走了,传奇还在,朝野上下不少臣子曾是他的学生,香火情甚广。 谋朝篡位这样的事,一个内宅妇人或许做不成,曾站在高处的大臣却可以。 建安帝没说话。 太子叫来陈府的人,问:“你家老爷呢?” 如果一切是陈平康所为,那他现在,一定就在现场。 此人一脸茫然:“回太子的话,我家老爷……久病在魔,大约不想再拖着受苦,又不想家里担心,今晨伺候的人发现,老爷他……走了。” 这个走了,不是死了,是走出去外面,等死了。 有些年纪大的老人会有这样的选择,但大部分是穷苦人家,陈平康这样的家世背影,倒是少见。 遂下仆很纳闷。 陈皇后帕子按到脸上哭:“父亲是走了,是吃了解药走了!皇上您快点派人去找,臣妾一定说服他认罪,断断不能错上加错了啊!” 没有证据,也找不到人,好像除了相信陈皇后,没别的方向。 太子若有所思。 赵挚眉梢压低。 温元思在人群外,突然转头看向身后。 “嗒嗒——嗒嗒——” 那是轻快又迅速的马蹄声。 “吁——” “咴咴——” 随着一道人声,两匹马一黑一白,风云一般,奔到了人前。 白马在后,身上载着个男人,手执玉扇,眉梢微凛,似乎在不满前面马的不听话,前面的黑马我行我素,神气十足,理都不理后面的马和人,一个漂亮的转停,稳稳停在人前,头扬的高高的,黑亮的大眼睛转头看马上的美人,好像在等夸奖:小爷帅不帅! 美人揉了把它的鬃毛,它头扬的更高了,眼神睥睨的俯视周遭一圈,满满都是鄙视:看什么看,没见过这么帅的马啊!再看美人也是爷的,不是你们的,哼! 来人正是祁言和宋采唐。 祁言骑的是自己的白马,宋采唐骑的是赵挚的小黑。 “你们来的正好。” 温元思迎上来,看到健健康康,没一出不处的宋采唐,眉眼里有显而易见的激动和安慰,然而现在不是激动的时候,连话都不能畅所欲言好好说,他三言两语,快速把现场情况总结概述一遍…… 宋采唐一边听他说话,一边跟着他走进人群,正好听到陈皇后最后的总结发言。 “……臣妾父亲铸成如此大错,臣妾虽不知情,也不敢避嫌,在此请辞后位,望皇上恩准,重择贤后!” 可谓是端庄持重,一派大义。 “皇后娘娘的戏,真真一波三折,令人佩服——” 随着这扬声高言,两边自出现出一道通道,看着宋采唐走进人群:“可惜,造反弑亲,有违天地人伦,当千刀万剐,永无埋骨之地!” 说实话,宋采唐一路风尘仆仆赶来,不管妆容还是衣裳,都谈不上精致雅美,可她身姿亭亭,眉秀面润,一双杏眸清澈明亮,似敛尽天地光华,带着一身自信走过来,没人忽视她的存在! 赵挚更是,一双眼睛都直了,满满都是思念,眷恋,心疼…… 但无论如何,他们都赌对了,做到了,他在今日平了叛乱,他的小姑娘毫发无伤的走到了他面前! 宋采唐走至中央,朝建安帝和太子行礼,目光滑过赵挚时,快速的眨了下眼。 赵挚心跳漏了一拍。 很想什么都不做,这里也不顾了,抱上他的小姑娘骑着小黑离开,从此天涯海角,只有彼此! 但他的小姑娘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宋采唐只是短暂的看了赵挚一眼,目光就转向了陈皇后:“皇后娘娘,您的父亲为什么会失踪,看来只有您最清楚呢。” 她这话说的百折千回,神情也似笑非笑,暗意十足,陈皇后心底咯噔一声,表面尽量稳稳:“父亲他……做下这么大计划,今日又是特殊的日子,一定是吃下解药,躲在暗里安排。” 宋采唐:“躲在暗里?哪个暗里?死在你准备好的地方,好让事件死无对证,永远不可查么!” 陈皇后脸色大变:“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您父亲的尸体,我找到了。”宋采唐看向祁言。 祁言一挥手,立刻有人将陈平康的尸身抬了上来。 面色青白,呼吸全无,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但并不像陈皇后说的,吃了解药,人就康复了,他和之前生病时的模样一样,皮肉萎缩,身体瘦弱,病入膏肓,如果不是颈间吓人的缢痕,不会有人怀疑他的死是意外。 陈皇后口间发出短促声响,跌倒在地:“爹啊——父亲——你怎么就去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有人害你,又坑了我么!” 祁言看不过眼,瞪着陈皇后:“到了现在还想抵赖,皇后娘娘好厚的脸皮!” 陈皇后比他还生气:“你在指本宫弑父么!” 明显是不想认。 宋采唐点点头,祁言从怀里掏出文契:“这是陈平康死的院子的地契,在孙嬷嬷名下,孙嬷嬷是谁的人——皇后娘娘该不会还想耍赖吧?” 狡辩是可以再狡辩的,毕竟证据不算充足,但事到如今,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信不信的,另说。 陈皇后是聪明人,知道现在不说比说更好,不说,还有扮委屈的空间,日后的洗白机会……她干脆不再开口,只恨恨瞪着宋采唐。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她到底还是小看了! 宋采唐才不管陈皇后怎么想,迎着她的目光,微微一笑:“这二十年来,皇后娘娘活得不是一般的精彩,是不是很自豪?” 话题转了方向,气氛好像顿时轻松,没那么紧绷了。 赵挚勾勾手,让人端来把椅子,让建安帝坐下,太子感激的看了他一眼,站在建安帝身后,没有离开。 陈皇后没说话,眯眼看向赵挚,一脸怨忿:“真是母子情深,骗的本宫好苦!” 宋采唐会出现在这里,事实不要太好猜,平王妃背叛了她,并没有杀掉宋采唐! 而平王妃为什么背叛她,原因根本不用想,除了为赵挚,还能为谁?这对母子,怕不是一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在她面前演戏!可笑她竟然还信了! 赵挚眉梢都不带挑一下,没搭理她。 陈皇后更气,转瞬想到一件事,又得意了起来:“也没关系,本宫要死,也会有垫背陪葬的!你姨母没杀了宋采唐,她身上的毒就解不了,她陪我死也一样!” 就差直接说已经给平王妃下了毒了! 赵挚目光陡然变得凌厉。 第329章 最终 “你说的是那个简单明了, 写着‘解药’二字的小瓶子?”宋采唐一脸趣味,“皇后娘娘不擅医理,可真是遗憾呢。” 陈皇后表情立刻裂了:“你找到了?” 宋采唐眸底亮光一闪, 这次是真的高兴了:“对啊,我找到了。” 对方这表现, 就是承认了她找到的东西,一定就是正确解药没有错! 陈皇后也反应过来, 立刻板起脸:“你找错了, 那才不是解药。” “好吧, 你说不是就不是好了。”宋采唐笑眯眯的, 又朝赵挚眨了眨眼。 赵挚就明白, 他的姨母, 安全无虞。 这一点他还真是漏了。 确定家中形势,他悄悄避开所有人,找平王妃谈了次心,大家第一次坦诚相见, 也制了些以后计划。可他并不知道陈皇后喂了平王妃毒,平王妃也没有告诉他。 如果不是有宋采唐…… 他怕是悔也无用。 想想就有些后怕。 宋采唐不想吵无谓的架,见陈皇后气焰嚣张,一点都不配合,直接上前两步,说了一句:“你的儿子, 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 陈皇后眼瞳骤然收缩。 还十分害怕的看了建安帝一眼。 建安帝面沉如水, 面上没有意外惊讶之色, 要么,是他知道这件事,只是不知具体;要么,这件事对他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陈皇后眼神闪避,声音有些哑涩。 宋采唐继续压近:“其实我更想说的是,时至如今,你见过几次你的儿子?上一次相见,是什么时候?你真的确定,你见到的,是你生的儿子么?” 陈皇后脸色煞白,都不会说话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宋采唐微笑:“皇后娘娘不懂?不如问一问懂的人?” 陈皇后倏的看向温元思。 温元思身边,是被五花大绑,保证跑不了的周同兴。 周同兴一脸无辜:“又不是我同皇后娘娘生了孩子,皇后娘娘看我做什么?” 陈皇后:“你——” “皇后娘娘稍安勿躁,”宋采唐微微侧身,挡了她的视线,“不若我来讲个长长的故事,若有疏漏,皇后娘娘帮我纠个错?” 不用陈皇后说是,也不等别人反应,宋采唐就场声开始:“先说二十多年前,先皇后之死!” 与其看一场狗咬狗的拉锯战,不若简单粗暴的把事实披露于所有人前,辅以证据,让所有人,包括当事人在内,都没法反驳! “先皇后宴前胎动,难产,接生产婆恰巧出了意外不够,当时还未出阁的现皇后在,危急情况不敢耽误,好心帮忙,推了懂接生的,自己的贴身妈妈梁妈妈出来。”宋采唐声音微缓,“个中形势,一切都是正正好,顺其自然的发生,没任何疑点,皇上都没注意。但之后很久,有人发现,这件事当时有问题。” 说到这里,宋采唐看向赵挚:“这件事,其实我知道的并不多,平王爷已仔细查证。” 赵挚朝建安帝拱了拱手:“证据确凿,皇上已知悉。” 建安帝点了点头:“嗯,先皇后之死,系被人谋害。” 太子阖眸,满身遗憾悲伤。 他一直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赵挚和父皇也没有给他压力,很多事并没有告诉他,但时至如今,真相已有,由不得他不面对了。 陈皇后:“不,不可能!” 当时她没留下什么把柄,但凡知道点的人,后来都被她灭口了,不可能查的到! 赵挚嘴角开翕,说了个名字:“玉离。” 陈皇后顿时僵住。 玉离是她的宫女,不是心腹,早年也并不知道这件事,她入宫成为皇后,有次和梁嬷嬷说起这件事,被玉离听到了。她想灭口来着,不想玉离这丫头十分聪明,转天就没了影,同屋的说是和人矛盾,投了井。因为当时找到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穿的正是玉离的衣服,她就没多想,原来…… 那玉离并没有死么! 宋采唐没有给陈皇后更多狡辩的时间,继续往下说:“你各种努力,积极表现,得偿所愿,入宫为后,最初两年,你是真心待太子,要把他养育成人,好好做这个皇后的,可惜命运跟你开了个玩笑。” “这一年,辽二王子耶律宗潜入大安。其目的不明,可能想打探情况,可能只是意外误入,边关线严密,过来了离不开,他只得重新寻找机会,顺便做点事,辗转中,来了汴梁。机缘巧合,你同他相遇。” “可能他不怀好意,可能是阴差阳错,但不管你是自愿还是被迫,你怀了身孕,同他有了孩子。” 宋采唐声音缓慢清澈,似月光下的溪水,不甚明亮,却足够刺进人心。 ‘有了孩子’四字一出,现场一片哗然,围观大臣无不惊讶。 陈皇后低头着,埋着脸,看不真切表情。 宋采唐走近,盯着她:“你幼时落过水,还是冬日冰面,以致身体有损,宫寒严重,看了不知多少大夫,都说你难以有孕,很可能一辈子都不能拥有一个孩子,你也因为这个‘优势’,成功成为皇后,太子养母,可谁知上天赐怜,你怀了孕。” “这不是皇上的孩子,来不的巧,却是你这辈子唯一的机会,你不想打掉,也舍不得。你便想了各种办法,悄悄做好计划,找机会出宫,把孩子生下来。” “你选出来的地方,就是离北青山不远的皇慈观吧?” 宋采唐道:“当年天时不好,皇上忧心忡忡兢兢业业,你便担起皇后该有的责任,斋戒沐佛,隔绝人迹,所有人都对你赞赏有加,却不知你此举别有目的——只是想生个孩子。” “至于为何不顺势来给皇上——我猜,是赖不到。” 陈皇后紧紧咬着下唇,目光不善的睨宋采唐。 祁言往前一步,阻了她的视线:“你瞪什么瞪,难道还说错你了?那一年天时不好,百姓受苦,官员发愁,皇上宵衣旰食,不分日夜的批折子,所有人都忙,你身为国母,竟然在别处勾汉子,生野种,事都干出来了,还不准人说?” 皇上根本没去过后宫,更没临幸任何人,硬生生忙了好几个月,陈皇后有孕也没办法栽,买通太医推时间吧,当时陈皇后势力声望远不如今日这么大,根本保证不了密不透风。 不能机密,不管她还是孩子,都只能是个死字。 陈皇后眸底燃着火:“照你们这般推论,孩子该是辽二王子耶律宗的,但耶律宗随使团过来一月有余,我就进了皇慈观,两个月祈福结束,我回到宫中,若我在皇慈观生产,这时间……是不是对不上!” 祁言吼回去:“你早产了啊!我找大夫问过,像你这样的病弱身体,怀孩子机率太小,一旦怀上,比一般妇人辛苦很多,很难等到足月生产的!” “到底是没成亲,没生过孩子,”陈皇后冷笑,“俗话说七活八不活,孩子八个月早产都很难在活下来,七个月已是极限,没听说过四五个月就生下来好好活着的!长都不可能长的全!” 宋采唐对上陈皇后的嚣张,笑容淡雅:“所以那位辽二王子,并不是随使团过来的。” 陈皇后陡然眯眼。 “看来皇后娘娘早就看准了这点,故意以此武器反击的——”宋采唐叹了一声,“可惜这一点,平王业已查证,辽二王子耶律宗,当年为避国内王兄暗杀,来了大安汴梁,但他并非随使团过来,相反,使团过来,本就是为了悄悄迎他回去!” 赵挚适时拍拍手,有属下奉了个盒子上来。 上面是一些信件,和信物。 建安帝看过后,递给了太子,太子看完,又随手递给了旁边大臣。 大臣们一个个传过,恍然大悟。 是耶律宗的东西。 事实不容狡辩,他还真不是随使团来的,也的确给陈皇后写过露骨暧昧的信,里面明确提起了‘咱们儿子’四个字,而陈皇后……她有回信! 赵挚眉眼凛冽,心中微叹。 这些东西的找到,有些意外,除了太子帮忙,给了些方便,也是因为宋采唐边掳进宫中,他把所有角落翻了个遍。再加边关探子给力,将一些铁证快马加鞭送回来…… 幸好,没有迟。 宋采唐话音未停:“那一夜,北青山官后剿匪,你在离北青山不远的皇慈寺生产。北青山火光冲天,大大小小的麻烦事一堆,其中有不少是辽二王子耶律宗的手笔。当时两国达成一致,要休养生息,边境却仍然紧张,他本人还在使团里,不敢做太大太过分的事,小小捣乱一下,搅搅局,却是乐此不疲。” “以你二人身份,想要在一起太难太难,且他不一定是真心对你,只是露水姻缘。他一定知道你有身孕,不会愿意,也不会允许自己的血脉流落在外,便起意抢夺。你好不容易有个孩子,肯定要拼命拦,这一抢一拦,难免出意外——你的孩子,当时丢了,是也不是?” 宋采唐这话说的算客气的,耶律宗可能不仅从没考虑过和陈皇后在一起,也不觉得陈皇后多美,和她露水姻缘多销魂,可能对方只是觉得,大安皇帝的女人搞起来别有趣味。 能让大安皇帝丢脸戴绿帽,不用别的理由,他就觉得开怀! 陈皇后没说话,但颤抖的指尖,已经说明了他的情绪。 宋采唐心内叹了口气:“而这一切,皇上当时并不知情。” 太子年幼,天时不顺,朝纲可能不稳,辽国使团又咄咄逼人,建安帝根本没心思关注其他。 “辽人虎狼之心,意谋我大安久矣,这样的机会,不可能会想放过,所以你没伤心多久,就得到了‘你儿子’的消息,是不是?”宋采唐指向周同兴,声音突然提高,“是不是他来找你,说孩子在他那里,同时也拿来了辽人印信,说帮你悄悄养着?因为你们之间有这个秘密,所以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从未疑他!” 若她没猜错,周同兴身边,一定有辽人因素,或许他祖上血统,就有辽人。 陈皇后看着宋采唐,一脸震惊。 宋采唐:“你通敌叛国的心思,是不是就是从那时开始起的?耶律宗想要钱,想要祸乱大安,你则不想秘密泄露,想自己生的孩子有朝一日登上帝们,掌管江山……所以你们虚以委蛇,一拍即合,开始了十数年的合作?” “北青山事后,你的‘孩子’找回,心思展现,和耶律宗联系上后,慢慢有了思路,开始部署这个链条,完整计划。周同兴是中间人,传话人,也是靠的住的,帮你养孩子的人。你父病重,他遗留在朝堂上的人脉资源,全部被你拿到手里,一点点整合,挑出合适的,成为计划里的一环……” “包括你故意扶起来的,和太子作对的陵皇子,也是你的棋子,是也不是!” 长长一段话后,现场陷入死寂。 围观人员无不震惊,这——竟然是这么回事!真真好大一个局! 陈皇后好大的心思,好歹毒的手段! 陈皇后没有说话。 现在反驳什么,好像也没什么用了。 宋采唐:“北青山那一夜,包括先皇后的死,事情当时看没任何疑点,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纸终究包不住火,若不斩草除根,早晚有一天会事发。遂你等组织悄悄有了雏形后,开始清扫计划。” “你身边的妈妈,大梁氏的死,大梁氏妹妹小梁氏的死,甚至小梁氏家那个心思深沉的黄妈妈,就是你派过去盯着的钉子是不是?你灭了身边人的口还不够,还担心圈子边上的人猜到太多,下令一旦发现意外,就下手清扫,是也不是!” 除了小梁氏,还有安乐伯府一案里,卫氏的娘家。 卫氏当年参加过先皇后生产时的酒宴,但她本人不够伶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很安全,反倒是娘家哥哥的小妾,卫和安的生母,因为她夸夸其谈当时的事,猜到了一些什么,被灭了口。 还有自己的父亲。 宋义做为北青山事后的验尸仵作,可能太聪明,发现了点什么,一直避走,陈皇后可能起初没注意到,注意到后,就没再手软。 宋采唐遇到的危机,有些是来自边关,有些,很可能就是陈皇后下的手! 因为要斩、草、除、根! 至于玲珑,更不用说,她除了本身是北青山事件的参与者,她还和鹰卫景言走的很近,陈皇后怎么可能不提防? 想到这点,宋采唐继续:“你在暗处,行动机密,皇上最初并不知情,可你蜇伏几年,出手清扫,皇上慢慢的发现了,命令鹰卫介入。虽然都在暗处,但鹰卫后来者吃亏,你一直保持着警惕,很快就发现了,遂你要做的,除了四个字杀人灭口,还有一桩很重要的:栽赃。” “你很聪明,认为既然皇上发现了,就不会装不知道,轻易放过,必得有个结果。你不想自己暴露,只好赖给别人。” “你当年给赵挚用过一枕黄粱,此时手段重来,将一枕黄粱放到江湖,用到了夜圣堡,因为这里能引来一个很重要的人——西夏王子李元峰!” “外族人,还是最得用的皇子,与大安边境常有摩擦,多好的替罪羊,是不是?当然,一个外族人,不可能一个人完成得了这么多事,你还需要一个朝中大员,得有份量,有权势,遂你选中了云家,云念瑶的祖父,有过从龙之功的伯爵之家,是也不是!” 云念瑶的案子,是宋采唐醒来后,办的第一个案子,也在这个案子里,和温元思赵挚相识。 彼时赵挚为观察使,在朝上和建安帝演了一场戏,被扒下权势游走四方,实则暗查谋反一事。 云念瑶因祖父之事奔走,不想丢了性命。现在想想,当时出现在案子里的安抚使卢光宗,曾是她重要的求救人之一,而这个人,本就是陈皇后的人,是谋反组织里的一员…… 种种遭遇,令人唏嘘。 当时手中的信息量太少,不管宋采唐,还是赵挚温元思,都看不透面前官员心肠,也并不知事情是这般走向…… 还好,真相可能会来迟,但从不会缺席! “可惜,你终究还是小看了皇上的鹰卫,小看了鹰卫身边的人,也小看了赵挚。” 有些人真的很优秀,不管活着还是死了,不管忘却前尘还是对面不识,心中的坚定不变,信仰不变,只卓卓站于天地间,就能吸引到同样的人。 真诚和信仰结成的圈子,比任何利益形成的关系都坚定的多,强大的多,不管岁月如何变迁,它始终都在,从不褪色。 等了一会儿,见宋采唐没说话,好像是有点累,祁言便站出来,替她怼陈皇后:“你着急了,或者本就好好计划,准备今日行动,你父亲的病,是你留好的后路,反正过了一切都好,没过,就把一切推到你父亲身上,反正他要病死了,不如死的有价值一点,是不是?” “可你不该亲手杀了他!”祁言指着陈皇后,真是非常生气了,亲爹都能杀的人,能是什么好玩意儿,凭什么要给好脸色,“你还自作聪明,愚蠢而不自知,以为孙嬷嬷背叛了你,完全没看到站在你身边的这个男人!” 他这话,指的是周同兴。 陈皇后银牙咬紧,瞪向宋采唐:“我以为是孙嬷嬷,又是谁的错!” 意思是都是宋采唐撺掇的。 宋采唐淡淡一笑:“所以你的‘孩子’,上一次见到是什么时候?你被他做了这么多,他又知不知道?周同兴和你汇报过么?” 陈皇后一直没敢问周同兴这个问题。 哪怕是之前,温元思押着周同兴到她面前,她都只是无伤大雅的怨了几句,并没真心往心里去,因为在内心深处,她深深觉得,周同兴可能偶尔不听她的话,做事不到位,存在着‘小心思’,‘小背叛’,却一定不会害她。 因为她们坐在同一条船上! 她的孩子,是他帮忙养大的!孩子登上皇位,养大他的周同兴,得到的只有好处! 然而现在,宋采唐一句又一句的提问,她茫然了。 难道…… 她转向周同兴,眼睛微红,声音有些颤抖:“他……在哪里?” 周同兴今日好像打算否认到底了,直接横眼:“皇后娘娘的孩子在哪,问下官是不是不大合适?” “他不答你,我来答。”宋采唐淡淡看了陈皇后一眼,“其实你只要想想自己的心思,就能明白了。” 陈皇后皱眉。 宋采唐:“别人的孩子当皇帝,哪如自己的孩子当?养的再尽心,不是自己血脉,将来不一定和自己亲,自己生的就不一样了。陈皇后,你是这么想的吧?” 陈皇后脸色骤变。 她这么想……所以周同兴也是这么想的? 祁言在一边闲闲插言:“皇后娘娘不应该不知道,周大人有个儿子,出生于北青山事后两个月,和你的孩子同岁呢——” 刚出生的孩子和两个月的孩子,很容易区分,可要都是一岁,两岁,三岁,能看得出来? 小孩子出生后,一天一个样,一岁时和刚出生完全不同,如果很久不能见面,谁能确保一定认得出? 陈皇后生子之后,自是思念成疾,但心里也害怕的很,不敢轻易见面,生怕秘密暴露。就算孩子长大,她见的机会也不多,孩子没合适的身份进宫,以她的身份,又不能时时出宫,说句实在话,一年见两次都不容易。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宋采唐声如叹息,“耶律宗想要利用你乱大安江山,你想谋朝篡位扶亲子登基,周大人——既然知道这一切,为何不顺便做点事,把这甜美的胜利果实占为己有,让自己的儿子登基?” 陈皇后突然发疯似的扑向周同兴:“我儿子在哪里!在哪里!” 她力气变的很大,长长指甲抠划过周同兴的脸,周同兴瞬间一脸血。 狗咬狗的大好局面,真是喜闻乐见大快人心。 现场没一个人管,全部抄手看热闹。 “你走开——走开!疯婆子!” “我的儿子,我儿子在哪!” “我哪知道!” “你养着他,怎会不知道!” “我没养!他早死了,生下来就被耶律宗掐死了!” “不可能!” “爱信不信——你先把我放开!” “那也是他的骨血,他怎么可能忍心掐死!你骗我!骗我!” “呵,不过一团血肉,想要可以随便找女人生,要多少有多少,有什么不忍心的!” 二人你有来言,我有去语,间或鼻青脸肿,血花横飞,好不热闹。 这场面差不多就行,再多会腻歪,瞧着差不多,赵挚动动手指,让人分开了两个人。 陈皇后此时力气出奇大,两个禁卫军差点没按住她,让她再次冲向周同兴。她一脸愤怒,指甲里还有从对方脸上挠下来的皮肉丝:“你骗我,我告诉你,我不信!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你不信,为什么要害怕?”宋采唐视线滑过她颤抖的肩膀,毫不留情的戳穿,“这么多年,耶律宗从未再出现,所有联系只限于书信,数量还非常少。不管对方用什么理由粉饰,你心里其实都清楚,别人并没有把放在心上。” 不放在心上,不当回事,不会花过多精力关注,更过分点,做出什么伤人心的事,都有可能。 女人天生感性,别的事或许看不透,自己对对方重不重要,一定有感觉和认知。当然,愿不愿意清醒承认,又是另一回事。 陈皇后嘴唇颤抖,摇着头,一脸苍白,整个人似乎都疯魔了:“不……我不信……我不信……” 周同兴被挠的头发散乱,满脸是血,看到陈皇后这个样子,嘴一咧,笑出沾血的牙,似乎很得意。 宋采唐却没有让他得意多久,矛头转过来:“周大人一出自导自演的好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算盘打的可真是响啊。” 周同兴立刻警惕:“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宋采唐看了眼陈皇后。 对方理智还未转回,但跟着她接下来的话,多少会恢复。 她有的是时间。 过往所有事实,所有谜团,她便在今日,全部拼接出来,大白于天下! “因为‘抚养’着当年那个襁褓,你是陈皇后最得用,最倚仗,最不会怀疑的人,”宋采唐盯着周同兴,“‘孩子’一天天长大,不能再等,正好陈皇后也要动了,你就想趁机一不做二不休,成为最后赢家。你甚至不用做太多,只要让陈皇后冲在最前面,做好一切,等胜利果实要拿到时再出手——一切结束。” “可惜你小看了陈皇后,女人的直觉很可怕,你只不过悄悄为自己谋点私利,她就怀疑队伍里出了内鬼。你没办法,只好找到缺漏,灭口。而灭口的口子一旦打开,就停不下来,你越想掩盖,反而暴露得更多,最后为了应对陈皇后,你必须想个万全之法,洗清嫌疑自保,最好给她找到一个合适的‘背叛者’,也让别人想不到。” 宋采唐直直看着周同兴:“暴雨天,护城河边溺杀案,是你故意布的迷阵吧?” 她说的是那日得到急报,礼部官员周同兴被人按头溺杀,她和赵挚等人急匆匆赶到护城河,怎么捞都捞不到尸体,本应该‘死了’的周同兴却突然出现,亲证是一个‘好心引起的误会’,他本人并没有事。 周同兴回看她,一脸阴霾:“宋姑娘这话,我怎么听不懂?当日那桩案子,我可是受害者,要不是好心关怜乞丐,赠予衣物,被人按到水里溺死的人可是我自己!” “所以,你是‘受害者’,官府没有理由怀疑你,”宋采唐眯眼,“只因穿着你的衣服,乞丐就被人溺杀,‘对方的目标并不是乞丐,而是你’这逻辑太明显,你又是陈皇后的人,事情传出去,陈皇后会怎么想?” “她会怀疑队伍里的内鬼,冲你下了手。” 这一招太高竿,事情闹得足够大,足够引来更多关注,成功在陈皇后那里摆脱内鬼嫌疑,又能让官府认为他是受害者,需要保护。 那时宋采唐等人手里信息有限,还真看不懂这个局。 “你最聪明的,是自己亲自下场演了这出戏。事实上所谓的乞丐并不存在,不管平王和温大人怎么找,都找不到人,找不到,就是死无对证,只能取信于你。”宋采唐往前一步,“可你忘了,‘死无对证’四个字,本就是疑点。” 周同兴陡然眯眼,这些人……到底找到了什么? 祁言脾气急,一步跳出来,得意的不行:“找不到被害的‘乞丐’,我们可以找下手的杀手啊!你以为蒙着面看不到脸,就找不着了?我告诉你,挚哥查清楚了,那什么蒙面杀手,根本不是杀手,只是街上的混子,拿上你的钱跑了老远,你也够聪明,故意选这么一个人,就是让我们想不到,想不到,自然就找不到,没想到吧,挚哥还是找到了!” “还有衣服,”温元思场声补充,“所谓你送给乞丐的衣服,没有下落,实则是你烧了吧?当日晚一点,你家的下人说看到你烧过东西。” 祁言哼了一声:“周大人胆大心细,自己亲自‘扮演’乞丐,也不怕‘业余杀手’一个错手,真把你给溺死!” “这一点还真不怕,毕竟周大人是江南人,”宋采唐看了赵挚一眼,视线转回,微笑,“游水憋气,是从小就熟练掌握的本事。” 这日的乌龙事件,因天气特殊恶劣,当事人是朝廷命官,结果出人意料,一直在市井广为流传,在场官员没有不知道,没听说过的。 但具体事实如何,无人知晓细节。如今随着几人言语,倒是能拼凑了。 周同兴从开始就是陈皇后的人,起了反心,一点点计划着谋私利,陈皇后发现,想要揪出叛徒灭口,周同兴就做下这么个一举数得,事后还不会有麻烦的局。 他先正大光明在外边喝酒,让很多人看到。然后在大家都没注意的当口,稍做乔装,起码头发弄散,邋遢一些,跑到了护城河,和早就买通交待好的‘蒙面杀手’演一出‘被人溺杀’的大戏,还故意让人看到。 那被溺杀,沉到河里不见动静的‘乞丐’,实则憋气游远,到了看不到的远处才冒头岸。 因有雨幕遮挡,这一切做的相当顺利。 等官府接到报案,赵挚带着人冒雨辛苦,各种打捞尸体的时候,他再慢悠悠出现…… 就算那‘蒙面杀手’因不专业,表现不佳也没关系,可以用‘察觉到手里人是乞丐不是目标人物’的原因套上去,引发不同理解。 众人明白过来,不由对赵挚投去了佩服的目光。 这件事事发到现在,并没有多久,查到事实真相,抽丝拨茧得知对方是陈皇后的人,同时怀疑陈皇后计划,在今日防备有加,抵住了对方来势汹汹的攻击…… 强人啊! 怎么做到的! 赵挚一脸平淡:“还有感谢宋姑娘帮忙。” 宋姑娘? 怎么又有她的事? 这次不是没有尸体,不用剖尸检验破案么? “身陷险地仍然不惜自身安全也要传递信息,”赵挚冲宋采唐拱手,“在下佩服。” 宋采唐:…… 温元思:…… 祁言:…… 挚哥,我知道你把险局掌控下来很高兴,见唐唐没事更开心,可能不能别这么飘?这么多人看着呢! 严肃点! 陈皇后目光僵硬的看向宋采唐:“你被……掳走,竟还能传信?” 宋采唐面带浅笑,很是谦虚:“只是留下些提醒王爷注意的暗语,是王爷睿智,猜到的比我提醒的还多。” 她被陈皇后关着,买通宫人,写纸条传出去根本不可能,但看看书,还是可以的——仅限于房间里有的,另外要,陈皇后不可能允许。 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发展,更不可能料到会被转移,她只是考虑到最差最恶劣的结果,认为必须给赵挚留些东西。 房间里的书,悄悄撕下一点,没有人注意。 撕出想要的字,揉成小小纸团,放在不起眼的角落……别人可能不会关注,但只要赵挚能找来,就一定不会放过! 最后果然,赵挚一如她想,从未让她失望。 而她为什么会怀疑到周同兴,提醒赵挚注意,是因为宫中被关的经历,以及老太监李启的尸身。 “老太监李启的确是被毒杀,所用之毒也确是宫中特殊禁药,胸口匕首伤为故意迷惑掩饰,尸体痕迹不会错,但胸口伤痕的特殊角度,并非凶手一定比死者矮,也有另一种可能——” 宋采唐看着陈皇后:“李启还没停止呼吸时,倒在地上,匕首刺入的角度,完全看凶手蹲在哪个位置。” 陈皇后指着她:“你——你——”她果然猜对了,“你骗我!” “我骗不骗你,真的有用么?”宋采唐眯着眼,目光犀利,“你当时已经认定孙嬷嬷是背叛者,若我说背叛者另有其人,暗指周同兴,你会信?” 陈皇后盯着她,眼神像要吃人。 她当然不会信,她还会以为宋采唐和孙嬷嬷是一伙的,没准陆语雪都暴露反水了,或者有什么其它目的,故意离间她和周同兴的关系! 毕竟……周同兴一直暗里帮她养孩子,而这些事,宋采唐一定不知道。 “还有,你就是怀过孩子!”祁言指着陈皇后,“当年太多人被你杀了,证据找不到,但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暗地里风言风语却一直没断,只要耐下心来小心收集这些,略做整理,就能确定!” 温元思:“还有你父亲的病。我曾亲自探看过你父亲的身体状况,不只一次。就算是药物导致的身体虚弱,虚弱状态也是真的,中了毒,有解药立等可见,身体连年衰败,皮松肉失,一剂药下去马上生龙活虎,恢复壮年……我不信。” 赵挚:“再加上一点,周同兴儿子出生年月的微妙。且外面所有人都不知道,周家却有一条小道传言,说夫人当时生的是一对双生子,只可惜长子荏弱,出生就夭折了,周大人还为其立了墓。” 所有事件,所有细节分开看,似乎没关系,可只要把它们放在一起,把点连成面,所有一切都有了合理解释,合理推测。 推测到今日结果,不要太简单! 无奈缺乏证据,陈皇后要反的事也不能十成十确定,赵挚方才悄悄奏报过皇上与太子,制好计划,有了今日的配合扮弱,钓鱼之举。 而且时间太紧,得到的信息足够他们推演出真相,没办法拿到更多铁证,祭陵日子已经来到,没办法,赵挚才派祁言出来,趁机进宫搜救宋采唐,并且尽一切努力,确定后续之事。 也所以,宋采唐出宫之后,并没有立刻和祁言来这里,而是去别处最后确认了一些东西,方才过来。 推演,猜测到这么多,靠的是智商,是脑子,而敢于大胆的这么做,靠的,就是胆识和默契了。 这中间哪怕差一点,比如没猜中陈皇后的心思,宋采唐安全不能保证,赵挚顾得了这边,顾不上那边,很可能留下遗憾;若太在意宋采唐安全,忘了大局,给了陈皇后更多可趁之机,更多操作空间,那不稳的,就会是江山。 还好,他们做到了! 没有谁逞英雄,做着难以取舍的选择题,大家一直都在背靠背,彼此信任,彼此支撑,相信自己,也相信对方的实力,可以这样走下去。 这个局里,所有人,都是彼此的英雄! “墓……” 陈皇后眼前一黑:“不,不可能是我儿子的……你们不能证明,你们没有证据……” “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墓里埋的,就是你儿子。” 宋采唐往前一步,再一次,戳破陈皇后的幻想:“你为儿子安危考虑,一直不大敢见,尤其孩子出生的一年内,你怕没见过两次,也不敢确定他的模样,一定能认出吧?但母亲对于儿子的特征,一定记的很清楚。他右手大拇指外侧往下,骨节有个小小凸起,是不是?” 陈皇后猛的看她,像看到了鬼。 你怎么知道! 宋采唐继续:“孩子生下来,你满怀怜爱,一定仔仔细细看了很久,这个凸起太明显,你不可能不介意。但后来,你看到的儿子,长大几岁的孩子,手上没了这个特点,是不是?” 陈皇后倏的看向周同兴。 宋采唐点头:“没错,没有这个特点就对了,因为你见到的根本不是你儿子,而是周同兴的儿子!我猜你当时定也惊讶了,但对方只要说一句孩子长大了,个子高了,身体结实了,骨头也变了,你就不会再怀疑,毕竟小孩子的骨头,长来长去,真没准的……” “可我今日在周同兴为‘双生子长子’做的墓里,挖出一具小小尸体,右手骨节上,有圆点样凸起——你可猜猜,这是谁。” 现场一片安静,各种抽冷气的声音,良久,才一片哗然。 有人小声说:“我听说……那辽王的父亲,是个六指,他的儿子也有几个是……” “相传二王子耶律宗就是,但他为争王位,听说小小年纪,自己就把那多的手指头砍了……” “这六指是会遗传的……” “那该生下来就是啊,只有凸起……” “这六指和六指,也是不一样的,有的明显,有的就长的小,你看那辽王,爹是六指,儿子有几个六指的,他自己的手却好好的……” 陈皇后已经傻了,受到的刺激太大,似乎连站都站不住了。 祁言跳到周同兴面前:“你说,这些事,你认是不认!” 周同兴:“我不——” “我劝周大人好好说话,”宋采唐扬声道,“今日去府上拜访,你的老母亲很挂念你,你的夫人儿子,也很担心你。” 周同兴顿时说不出话了。 他很惊讶,所有事实,他做过的事,竟然左一下右一下,被这几个人拼全了。 但对方没有铁证!他完全可以继续咬死了不认! 宋采唐提到他的家人……他不得不重新考虑。 这是不是威胁? 如果不说实话,她们是不是要对他的家人下手? 其实周同兴想多了,他要不认,宋采唐和赵挚会另外想办法让他招供,不会加害无辜人,但同样的事周同兴做过太多,下意识就认为别人也会和他一样…… “说就说,有什么大不了!” 不过是最坏的结果,并非没想到过。 “起码这里,还有一个比我更倒霉,更可怜的人!” 周同兴看向陈皇后,心情立刻爽快很多。 “这妇人不知廉耻,与人私通,怀了孽种,明知别人并非真心爱敬于她,竟蠢的非要生下孩子,好像生下来,就一定能保得住似的。其实最不想这个孩子出现的人,不是咱们头顶上的皇上,而是耶律宗!” 周同兴冷笑:“咱们大安瞧不起辽人,辽人就瞧得起大安了?在他们眼里,大安才是低等人,只供泄欲戏耍的低等贱妇生的孩子,卑贱不如马仆,要来何用?耶律宗是谁,像是缺孩子的人?辽国境内,不知多少贵女想给他生孩子,他怎会允许血脉流落在外,是嫌身边麻烦少,还是上位路太好走,必须留下点隐患?”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重锤,尖锐钉在陈皇后的心上,陈皇后只觉呼吸困难,好想立时死去,偏又死不了。 “那孩子,还真不是我杀的,就是耶律宗亲自掐死的!他找上我,是因为我家族上有位姑母嫁给了辽国富商,正好是他的下属。他说了自己打算,允了我好处,将尸体和包被一起给了我,说以后不会再来大安,让我好生斟酌处理。” 周同兴声音扬的高高:“他让我好生斟酌,我就好生斟酌喽,反正他也不来大安了,接下来怎么说,怎么做,还不是我一句话的事?我当时的确刚得了个儿子,并不确定耶律齐是否也是因为这个找上了我,但既然有机会——为什么我就不能想想?反正孩子已经没有了,为什么我就不能李代桃疆,想一想那泼天的富贵?” “没错,这些年陈皇后干的事,我都知道,包括运给辽耶律齐的封口银子,盐课水道私密,借父亲陈平康名声织就的人脉网,买通的官员,灭过谁的口,手下有多少连环命案……甚至里面有很多,都是我亲自筹划吩咐做的!李启是我杀的,那些她身边的人,都是我杀的,又怎样!” “今日一番,我本打着主意,若一切顺利,她成功了,扶我的儿子上位,大局稳后,我就杀了她;若她不成功,也没关系,一切都同我无关,我是无辜的,待日后,还可找机会重来……谁知我竟高看她了,她竟一点用都没用,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还让所有人都看到了!” 陈皇后指着着,手指颤抖:“你……你……” “我怎样?要不是你这废物功亏一篑,我就成功了!” 所有人看着这一幕,不由唏嘘。 虚假的利益结合体就是这样,你有你的目的,我有我的目的,我们彼此有迫切需要,才能达成暂时合作,无关真心,无关义气情感,哪一日你不能满足我的需要了,我的目的也无法达成,结盟便立刻打破,不顾脸面,撕的难看。 陈皇后终于忍不住,跌坐在地,眼泪疯了似的流:“我不信……我通通都不信……若真……若真如此,我这么多年,是为了什么呢?” 这么多年,她到底在做什么?得到了什么? 为了一个生下来就夭折的孩子,做了多少蠢事? 源源不断,不惜危险,忍着肉疼运给耶律齐的‘封口费’;日夜担心,吃不香睡不好,提心吊胆用尽所有精力努力做的计划;对‘儿子’付出的所有母爱…… 每一样每一样,全部都在为别人做嫁衣! 宋采唐说完话,从袖袋里掏出一样东西:“你之所以会听耶律齐的话,是因为他给你的这个投名状吧。” 圆形黑色铁质牌子,看起来很古朴,一点也不华丽,看起来也不值钱,但就这不值钱的东西一出现,现场所有大臣都睁大了眼睛。 别人不知道,他们再熟悉不过,这是辽国的兵符令牌! 凭它,可调动边关至少一万的兵力! 宋采唐:“在你的密室暗格里找到的,和解药一起。” 陈皇后已经无心关注这些,伤痛欲绝的跌坐,只知道儿子死了,早就死了,她这半辈子,全白干了! 坐在椅子上的建安帝则眯了眼,示意太子过去,将兵符收起来。 太子来拿,宋采唐当然不会不给。 太子拿着兵符,想要扶陈皇后起来,陈皇后并不配合。 “你……太想当然了。”太子幽幽叹息,“辽人不傻,有野心的皇子更是。边关频频战乱,大安扛的不容易,辽国北寒之地,难道就轻松了?扛不住,就会想歪招。只要有一点机会,他们就会想办法让我们内耗,如果能坑金银,自然更佳。” 从一开始,耶律齐就在利用陈皇后,并且深知陈皇后心结,策划了这一切。 这件秘密,谁更重视,谁更害怕揭发,谁就位于谈判的下方,下方,自然被上方欺压。 陈皇后眸色直直:“可他说了,若我顺利,会派兵助我……” “这话,更不可信。” 太子看着陈皇后:“若你得手,不找他便罢,一旦找他,辽兵入内,我们大安岂是没骨气的,会认贼子踩踏?不仅你的成功岌岌可危,他也不可能占有大安,他的兵力也不能,结果只会有一个——” 战乱。 大安会乱,大安四下,东西南边境立刻有人起兵造反,不管清君侧还是护国体,都会进京‘勤王’,朝局会颠覆,辽国不可能镇压得了,不会有太多的人臣服,他们的兵也不可能够。 “辽国现今国土虽大,却不算强盛,他们不是没野心,但野心必须匹配足够的能力和精力,否则,时机不成熟,胃口吃不下,就是烂摊子。你开门揖盗,有便宜可占,他不会不来,但最终结果——他只是来占便宜的,祸祸完就会走,哪会管你生死?越乱,他才越高兴。” 太子身材颀长,昂首立于风中,衣角水云纹随风摇摆,整个人似青山劲松,似山间翠竹,不弯不折。 只是他的话,越说越慢,越说越缓,越说越低。 似穿行在松竹间的风,有种悲伤的遗憾和不舍。 好像在问,你为什么……一定要走到这步? 为什么……一定要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哪怕是不被喜欢和祝福,注定悲剧的奸生子? 他不好么? 为什么大家就不能好好的过日子? 但他没有说出口。 他只是将那块冰凉的玄铁令符紧紧握在手中,任凭掌心硌的生疼。 陈皇后始终都没有看太子一眼,最终红着眼,看向建安帝:“这些……你是不是早知道了?” 建安帝看着她,点了点头。 最初,他是不知道的。十八年北青山剿匪一事,他只知闹的很大,但后续收尾还算可以,比起天时不顺造成的天灾温和的多。登基仅几年,天时不顺,太子太小,政务繁忙,他忙得几乎忘了自己是谁,陈皇后和人有染,还生了孩子,根本没多余的精力关注。 陈皇后为人谨慎,有了孩子更加小心,心生反意后恨不得把自己藏的死死,每一步都走得又稳又慢,不露一丝马脚,他根本无处察觉,亦无法提防。 直到十年前。 陈皇后手下组织架构完成,做出了一些成绩,自信心有了,相隔时间也足够长,开始清扫当年留下的痕迹。她要将当年一切可能的隐患全部拔除,斩草除根。 凡事做过,必留痕迹。 正如宋采唐所言,斩草除根这件事一旦开始是停不下来的,因为草籽处处,风吹不息,火燃不灭,人但凡活着,就有生活圈子,就会和各种各样走的人建立不同关系。你越想清除干净,越会扩大范围,越扩大范围,就越容易露出马脚。 陈皇后若不来这个大面积清扫,建安帝都不会想起这些陈年往事,更加不会察觉到,他的枕边人,好像在害怕,担忧着什么。 什么事都经不起留心。 一旦注意,秘密,便不再是秘密,总有被人知晓的一天。 建安帝起疑,朝政方面试探无果,便派了鹰卫。 起初因为信息不对等,很吃了些亏,鹰卫是大安厉代皇帝的绝对王牌,折损一个心都会滴血,建安帝不得不更加谨慎,慢慢了解事实…… “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不拆穿我,看着我丑角一样各种跳各种丢人,你很开心么!” 陈皇后不顾一切大吼,话吼出后,捂了脸,悲凉一笑:“也是……我让你丢了这么大的人,不百倍还回来,怎么解心头之气?” “朕一直在找你手里的东西。” 太子将辽国令符递上来,建安帝拿在手中细看,确认不假后,神情显而易见的放松:“这东西太危险,事关大安边境安然,朕不能不谨慎。” 他略侧头,看着宋采唐,微笑:“多谢宋姑娘帮朕寻到了它。” 宋采唐行礼,口称不敢。 令牌可调强兵,自然危险,她心中猜想,建安帝知道这个东西在陈皇后手里,陈皇后也知令符的重要,藏的很深,再加上孙嬷嬷这个极擅宫事的忠心助力,建安帝未必没试探寻找过,可惜一直未能有确切结果,所以,才没有雷厉风行的动手,一直等到了今天。 只这一点,也没必要这么拖,另外的原因…… 大概是太子了。 建安帝久病成疾,身体难撑,太子风仪无双,有明君之相,然而心性还是不够老练,事关养育他长大的皇后,建安帝必须处理得慎之又慎,才能让太子记住,让朝局□□,让史书好写。 那陵皇子…… 陈皇后扶他起来,由着他各种闹,建安帝也不管,恐怕也有借此给太子磨刀之意。 他想在形势可控允许的情况下,把来不及教太子的东西好好教一教,放不下心的事好好做好。 想到这里,宋采唐不由自主看向赵挚。 赵挚正在建安帝身后不远,和禁卫军首领商量着什么,面色沉稳,姿态从容,明显一切都在掌握中。 建安帝还真是另有安排。 宋采唐心中微叹,上位者的心思打算,就是不一样。 建安帝指尖摩娑着玄铁令,视线滑过陈皇后:“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皇后笑的悲凉:“我生下来就是工具,母亲用我讨好父亲,父亲用我维系关系,我必须要成为最聪明伶俐的女儿,才能被父母多看一眼,必须成为你的皇后,才能得家族看中,必须好好教养太子,你才会爱重。” “这数十年,我每走一步,都必须回应别人的期待,必须做个‘好女儿’,‘好皇后’,‘好养母’,可我自己呢?我自己在哪儿?没有人看到重重厚茧包裹下的我到底是什么样子,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有没有想要的东西……也不关心。” 陈皇后眼帘垂下,看着自己颤抖的指尖:“我只想要一份真心,要一个哪怕很小,也可以坦然做自己的空间。没有人愿意,我就找个拒绝不了的……” “我的骨血,完完全全属于我的儿子,我全心全意相待,把全天下捧到他面前,生骨赐血之恩,养育给予之德,他没有理由不孝顺我,不真心敬爱我!” “可他还是死了……死了啊!” 陈皇后双手捂脸,悲切大哭。 现场一片安静。 良久,建安帝才道:“为什么你付出真心,别人就一定会回报?” 陈皇后哭声顿了一瞬。 不等她激烈反驳,建安帝又道:“别人的真心,你又回报过么?” 陈皇后看着他,突然愣住了。 这话的意思,难道…… 泪眼朦胧间,很久之前的往事突然跳入脑海,陈皇后猛然想起,当年大婚,正值天灾人祸,诸地广有流民,建安帝非常非常忙,可就算忙得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他还是会早晚过她寝宫两次;他曾学民间夫妻闺房之乐,拿起螺黛为她画眉;他曾亲手画过她睡姿小相;他也曾牵着她的手,夜游后花园赏月…… 她一直认为,所有这些,建安帝都是为了太子。 因为想要她尽心尽力的,好好照顾太子,所以才这般恩宠,否则她又不会生孩子,他为什么日日留宿? 他想保的,只是太子的绝对地位。 所以他越靠近,她越厌恶,他越靠近,她越想逃避。 皇上心思何等通透,怎会不知?慢慢的,才不再做那些儿女之态,只敬重,给予她所有皇后应得的体面和地位。 而今他这般说话…… 竟是她理解错了么? 他是真心喜爱过她的? “不……我不信……” 陈皇后脸色苍白,这个事实,更加让她不能接受。 建安帝:“付出,不一定有回报,这个道理朕懂,知道不能强求,你为什么就不明白?” 白眼狼的故事书里太多太多,就算那个孩子活着,也不一定就会是陈皇后想要的结果。 “真心难得,也很脆弱,是会被消耗的。你看不见,不珍惜,它便没了。”建安帝到底身体不好,经过刚刚一番激烈,说几句话,已经撑不住,咳了两声,“这些都是很正常的事,为什么你要把自己关起来自怨自艾,拒绝别人走进来,也禁止自己走出去?” 他看向陈皇后的视线里,写满失望。 他是天子,是江山之主,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下面人的心思,不是看不透。 但他还是娶了陈皇后。 他若真心不愿,谁又能勉强? 起码当时,他是喜欢她的。 可惜一切,早都已经回不去了。 “人生应当如何取舍,该珍惜谁,珍惜什么,皇后大概是看不透了。” 说完这句,建安帝摆摆手,让太子扶他起来,准备离开。 太子最后看了陈皇后一眼。 面对这个把他养大,杀了他亲生母亲的人,他情绪很复杂。 有些人……总是不明白,真正需要的,和想要的,不一样。 所有真相大白,祭陵大典继续,只是这一次,陈皇后被禁卫军押下看守,没有人在闹事,一切顺利。 …… 陈皇后突然造反,又被皇上和太子料中先机,在平王帮助下迅速将其擒获,稳住形势,如此风云变幻,大开大合,人们怎能不注意? 所有人战战兢兢,眼观鼻鼻观心,任凭太子在皇上重病休养期间大刀阔斧整顿朝廷,无数官员下马,没一个人敢说话。 直到太子监国表现的可圈可点,形势安稳过度,皇上龙体渐安,重新上了一次朝,到处朗风和日,皆大欢喜,气氛才重新热闹起来。 朝堂上敢有人说话上折子了,市井百姓也敢茶摊上各种道消息,眉飞色舞说造反的事了,汴梁城,还是那个往日熟悉的汴梁城。 雅轩茶楼里,长宁公主和李老夫人坐在临窗包间喝茶闲聊,气氛和外面阳光一样,温暖和煦。 “都是好孩子啊……”长宁公主品着喜欢的茶,满意的眼睛眯了起来。 李老夫人也喝着:“你的儿子,要认回来么?” 长宁公主长长一叹:“我还真是从没想过有这一天,我和那孩子还有相见的缘份。要不是帮皇上看着几个小辈,适当帮点忙,要不是久久之前被关清那丫头救过一回有点香火情,她来了汴梁我怎么都要帮衬……我也遇不到璋儿。” 李老夫人:“我瞧着关清那丫头心慧眼明,你这表现,她怕是会猜到。” “谁说不是呢?她一定是察觉到了我的猜想,不然不会总是支使璋儿到我那里送信,不过是想叫我多看他两眼……是个心思灵透的好孩子,”长宁公主说着话,按住了额角,“关清这丫头,我是真喜欢,早就想过若我那倒霉儿子还活着多好,大好的机会,我非要霸了她当儿媳不可,可现如今知道璋儿活着,还同关清两情相悦,我就有点……你说璋儿干什么不好,当了那曹帮帮主,又糙又赖,又皮又油,关清嫌弃可怎么办?” 李老夫人一句话毫不留情戳出来:“你现在更该关心的,不应该是曹璋知不知道这件事,想不想认你?” 这点长宁公主还真不在乎:“他早晚都要知道,愿意怎样就怎样吧,随他心意,我早看开了,只要他活着就好,我别无所求。现在啊,我别的都不想,只想他们两个能快点成亲,生几个孩子,我就放心了……” 这话说的很轻,内里忧虑却一览无余。 关清马上二十,在这年代已经是老姑娘了,换做别的女子,孩子都生了一堆了。 “也不算太晚,”李老夫人劝道,“跟旁的姑娘比,是晚了几年,但她要不晚这几年,怎么会遇到曹璋?不等这几年,两个孩子就会错过,错过了,就不会有以后的美满,这些啊,都是天意,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那孩子身体不错,我只怕以后你会担心孙子太多,又皮又淘,看不过来。” 长宁公主笑的眼睛都细了:“那就呈您吉言了!到时你可得封大红包!” 李老夫人乐的哄她:“封封,一定比别人家的大!” 长宁公主看着面前温暖慈祥的长辈,叹了一声,面色郑重:“你看你自己都说了,一切都是天意,是最好的安排,温元思的事……你也不要太挂怀。人和人的缘分说不准的,也许就在不远的将来,有更合适的人等着他呢!他是男娃,早两年晚两年的,都没关系,不影响的。” 李老夫人嗔了长宁公主一眼:“我老婆这还用你劝?我呀,还真是一点都不着急,昨儿个太医才给我把过脉,说我这身体且有的活呢,我怕什么?我孙儿那么好,定然有堪配他的淑女等着呢!” “这就对了!”长宁公主笑眯了眼,看看外面天色,提议道,“总是呆坐喝茶无趣,要不咱们去关家坐一坐,看看白老夫人?” 李老夫人觉得这个提议大好,干脆又提了一个人名字:“把谷氏也叫上?听说关家新从南方请来个说书先生,谷氏陪白夫人听过一段,很有些心得……” 长宁公主看了李老夫人一眼,别有深意。 什么心得,不就是谷氏儿子纪元嘉盯上了人家孙女关婉? 她这还好,看上的是关清,关清年岁到了,只要愿意,亲事随时可以办,关婉就不一样了,还未及笄,是个小姑娘呢,照人家那疼爱劲,怕是会想多留几年,谷氏啊,且有的等呢! 这么一想,长宁公主更开心了:“好啊,叫上她!” 必须叫上她,让她好好羡慕羡慕自己! …… 皇宫。 建安帝上过一次朝后,就撒手不管,将所有印信给了太子,命天子正式监国,所有事都不要烦他,敢有大臣来见,一律挡回去,美其名曰:养病。 他病了很久,身体的确撑不了太久,所有人都知道,这话一出,没人再敢过来,只好缠着太子各种讨论政事。 好在太子一直被各种教导,贸然上手只是忙了些,累了些,却也应付的来。 只是太忙太忙,连跟父皇吃饭,都要挤时间,胃口不大好。 建安帝倒吃的很香:“这些时日,可有所得?” 太子肃容:“感觉……有点难。” “难就对了。”建安帝咬了口肉,嫌弃的丢回去,近些时日药物影响,他胃口越来越偏,只有素菜吃的顺口,“这帝王命,好,也不好。” “说它好,是因为拥有无上权力,可以尽情施展自己的抱负,但这份权力怎么用,能不能有效展开,结果不由自己。就算你站得高,看得远,会用人,也不一定能遂心得意,妥协,平衡,是你一辈子都要学的事。” 建安帝夹了口只用醋盐,连香油都不用的绊青菜,方才觉得适口,轻轻点头:“说它不好,是因为束缚。你看起来拥有天下山川,实则走出皇宫一步都很难,你的一生,都将耗在这座金銮殿里。你要学会妥协,学会不开心时自己排解。太温柔好说话,就会被欺负。” 太子深深看着建安帝:“所以,父皇教了儿臣无情。” 建安帝转头看他:“怪朕么?朕知道很多事,却没管,眼睁睁的看着发生,最后也能亲生,杀了枕边人。” 太子抿唇,半晌,轻轻摇了摇头。 建安帝:“一国之君,从来不能只做自己。任何时候,你最应该做的,都是跳出去,站得更高,看整个大局,做有利于大安江山的事,而不是有利于你自己,让你自己不后悔不遗憾的事。” 建安帝摸了摸儿子的额头:“无情两个字很可怕,但很真实。朕很贪心,想你成为一个成熟的明君,心里某个小小角落,也要留有只属于自己的那份赤子之心。这一次你做的很好,你有怀疑,朝赵挚透了很多消息,让他帮了你,但你并没有把他当做你野心的工具,非常好。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你需要这样一个人在侧,时时提醒。” 太子眼睛有些热:“父皇……” “好了,好好吃饭,莫做小儿女态。朕已拟好赐婚诏书,稍后你亲自颁于赵挚。” …… 平王府。 赵挚和平王太妃对面而坐,隔着一株新鲜盆景,大眼瞪小眼。 是的,平王太妃。 大事已经办完,陈皇后组织全部下马,再无隐患,那什么命理谣言完全可以解决,建安帝并太子加上钦天监一系列操作,平王已无晦气,立刻排期准备,办了祭庙礼,领取王爷金印铁券,所有一切名正言顺。 平王妃顺利晋为平王太妃,平王爷也不再是小范围的喊,仪仗排场架起,不管到哪里,不叫王爷都是罪了。 新晋平王眉眼严肃的盯着桌上没喝完的药碗:“真的没事了?” 平王太妃语气十分坚定:“没事。” 赵挚:“药不吃完也没事?” 太妃:“我的身体我知道,不会有事。” 赵挚:“那——” “你有完没完?好烦,可不可以滚了?”太妃斜着眼睨他,“也不知道宋采唐怎么就看上了你。” 这一点不容怀疑,赵挚立刻剑眉高扬,气势忽起:“还不是因为我又好看又厉害,勇武不凡威武不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呵。” 太妃没说话,只回以冷笑,一脸‘吹,老娘就看着你吹’。 赵挚:“不信你且看着,只要你愿意走一趟,帮我递个庚贴,她一准立刻答应,美的不行,笑的见牙不见眼,当即嚷着要嫁!” 太妃面无表情的转向身后妈妈,严肃吩咐:“叫采买置办一批搓衣板,重要木质好,做工好,跪个一次两次不能坏。” 妈妈笑眯眯答应:“是。太妃。” 赵挚差点又拍桌子:“您能不能别拆儿子的台!” 太妃一句话就成功压制住了他:“不然我把这话,当着宋采唐说一遍?” 赵挚立刻安静了。 末了,大概还是不服气,指着桌上的药,也严肃吩咐那妈妈:“大夫开的药,只是黄莲重了几分就不肯喝,不太好。良药对症利身,总会苦口,若是以后太妃还是不肯吃药,身体久久不好,本王唯你是问。” 妈妈仍然笑眯眯:“是,王爷。” 这次太妃不高兴了,直接拍了桌子:“赵挚你敢!” 赵挚起身背着手离开了:“没错,我下次还敢。” 阳光灿烂的午后,王爷年轻高大身影移过窗槅,太妃对着这道身影生闷气。 有风进来,拂面温暖。 妈妈束着手,笑的见牙不见眼。 王府好些年没有这样的欢快气氛了,等新王妃过了门,一定更好! …… 这一日,关家仍然很热闹。 长宁公主李老夫人并纪家谷氏,连着来了好几天,说是被江南女先生说的书勾住了,一天不听都不行。老夫人白氏很开心,也很热情,招待的客人宾至如归,一早就来,下午很久都不肯走,快把关家当自己家了。 主母张氏被压的不敢说话。 她哪能料到,侄女外甥女这么争气,招来的都是大佛! 现在她特别后悔,最初眼皮子太浅,想差了方向,她要是知道关清将来会嫁给公主的儿子,宋采唐会嫁给王爷,哪敢使计卖出去,肯定好吃好喝伺候着,等着抱大腿! 可叹她辛辛苦苦找到的大腿,傍上的‘大人物’,小心翼翼非大事不敢求的人,竟是拐着弯的陈皇后的手下……要不是她实在没参与过,又有关清和宋采唐,没准现在都连了坐,下了牢了。 张氏心情十分复杂。 但再复杂,还得硬着头皮往下演,自己作死的路,还得跪着走过去,她还有关朗呢! 以后娶妻入仕,哪里不用帮扶?为了儿子,她这张脸算什么?送给人家踩,怎么踩都没问题! 她这边各种哄着客人,不要钱的夸着自己侄女外甥女,一点也不脸红,那边关婉和关清正在闲下来,歇口气喝口茶。 “姐姐你看,好不好看!”关婉把胳膊伸到关清面前,秀着自己嫩生生白生生后腕……上的虾须镶红宝石细镯,“谷夫人给的见面礼!” 关清盯着那晃眼的镯子,好悬没忍住,给她撸下来扔了:“眼皮子浅不浅?姐没给打过好东西?” 关婉见大姐的目光实在有些可怕,赶紧把胳膊收回来,手背在背后:“可……这个很好看啊……” 关清瞪她:“你羞也不羞!” 见面礼都给几回了,以为人家真是看到你特别喜欢么,怎么就不长脑子! 关婉纯洁的眨眨眼:“羞什么?” 收礼物有什么不对么?她从小到大……一直都在收礼物啊,这又是长者赐,不可辞啊。 关清看着小白兔似的妹妹,默默扶额。 她才不提点,就不提点! 就任妹妹这么傻乎乎,永远都不知道开窍才好,省的便宜了外头那头小狼! 从小到大,姐妹都生活在一起,关婉大部分时间都不知道大姐在想什么,该有的直觉却一点不少,比如眼下,她就觉得自己很危险。 求生欲很强的萌妹子一点点往后面缩,想要找机会逃跑。 结果一个不巧,就看到窗外——有人! 她立刻兴奋了,拉着关清袖子:“姐姐姐姐,你看谁来了!” 正是曹璋。 穿的人模狗样,提着礼物,瞧着好像……是关清最近正在研究的酒具? 关清目光往外一扫,更加糟心。 这混蛋帮主改了路子,演起了斯文流氓,狗皮膏药那种,死缠烂打,不占点便宜一定不会走,烦死个人。 大小姐气势凌厉的拍桌子:“这内院是什么人都能来的么?叫他滚!” 一边吼,一边难得的,红了脸。 主屋里有客人,自己祖母在招待长宁公主。 外面混蛋帮主提礼物拜见。 这里面的事,关婉人小不懂,她可是门清! 遇到‘亲事’二字,纵使泼辣自主的‘老姑娘’,也很难情绪没有波动。 关清作为大小姐,在关家积威已久,她的吩咐,不管合适不合适,没人不敢听,下人们只能行动起来。 但曹璋是谁,能被这些人抓住? 他跑跑跳跳蹦着高,又是上房,又是上墙,最后像灵猫一样,蹿到了大树上,这样还不消停,手拢在唇边,大声叫关清的名字:“清儿是我啊,你看清楚,不是贼!” 关清差点把手上的茶壶扔出去。 清儿也是你叫的! 我看你就是贼,讨打的贼! “清儿清儿,你叫他们走开,我给你带了东西,你特别想要的哟——” 关清提着裙子跑出来,面颊微红,又是怒又是急:“你给我住嘴!不许……不许喊我名字!” 曹璋笑脸映在斑驳日光里,露出一口白牙,朝气又英俊:“那你叫他们走开,咱们就可以说悄悄话啦!” “谁要同你说悄悄话了!”关清跺脚,“不许胡说!” 曹璋声音立刻又大起来:“清儿定要拿我当贼,看来我得去拜见拜见老夫人啊!” 关清气的……眼睛都瞪圆了。 不过只片刻,她就敛了眉,笑了。 “好啊,你下来。” 她一边说话,一边慢条斯理挽袖子。 曹璋浑身绷紧。 完了完了,清儿要收拾他了! 但清儿笑的好美…… 收拾就收拾吧! 左不过一顿打! 媳妇打两下怎么了! 曹璋眼睛一闭,就跳了下树。 片刻后,院子里传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声。 …… 角落里,宋采唐坐在树下桌边,一边喝着婉妹子调的蜂蜜茶,一边吃磕着瓜子,享受难得轻松悠闲的下午时光,顺便看戏。 看着看着,耳畔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你家好热闹。” 低沉,疏朗,好似月下松涛。 宋采唐看戏看得不可自拔,笑眯眯点头:“嗯嗯!” “好生让人羡慕,看的我也好想加入。” 宋采唐:“嗯嗯!” “所以我们也一起热闹热闹……好不好?” 宋采唐:“嗯嗯!” “嫁给我。” “嗯嗯!” 嗯? 宋采唐猛然回头,那人已欺近,在她腮边落下一个吻。 “你答应了,嫁给我。” 宋采唐回头看赵挚,长眉弯弯,笑容灿烂,眸底似汪着一汪水:“好呀。” 这一刻,赵挚感觉,世界如此明亮。 可在耀眼的阳光,都比不过眼前的人。 万千欢喜心,只因有她在。 他们有过错过的时光,幸而,未来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