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恶毒女配不洗白(穿书) 作者:道_非   文案:   母亲是长公主,舅舅是皇帝,未婚夫是太子,程彦穿越后的日子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直到某一日,府上来了位表小姐,程彦这才发现,她是在一本书里——   表小姐是白莲花女主,她是嫉妒女主,下场凄惨的恶毒女配   太子:你什么都有,蕴儿什么都没有,她那么可怜那么柔弱——   程彦:我可去你的吧!   程彦果断联合她妈,扶持了个被宫人欺凌,毫无存在感小可怜皇子   这任太子不行,那就换一个,恶毒女配洗什么白!   日天日地的女配,也能风华绝代万人迷   李斯年原是天家皇子,却因身份尴尬,成了禁忌   恶劣环境养就了他谪仙面孔修罗心,一心想报复天下泄恨   直到某一日,少女如霞光闯进他灰暗阴霾的人生   他这才发现,原来蚀骨女人香,竟是这般滋味   自此宫变夺嫡也好,共御外敌也罢   他愿化身为剑,护她平安喜乐,一世无忧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穿越时空 女配 甜文   主角:程彦 ┃ 配角:新文【恶毒女配失势后】求收藏 ┃ 其它: ================== 第1章   程彦活了两辈子,第一次见活的盛世白莲花——慷他人之慨,来成全自己的圣母。   站在程彦面前的少女不过十四五岁,衣着素雅,身段窈窕,在程彦不耐烦的衬托下,越发显得她温柔娴静,善良柔弱:“妹妹,虽说你侍从的马没有撞到他们,可他们真的很可怜,这么大的风雪,若不是被逼到走投无路,又怎会做出拦路之举?”   “看你的装束,当是富家小姐出身,既然家底殷实,给他们一些银子也无妨。”   程彦挑了挑眉,道:“听姑娘这话,富人就应该无条件帮助穷人,对吧?”   谢诗蕴颔首:“自然。”   “既然如此,姑娘何不做个表率,拿出一百两银子助他们度过寒冬?”   “这......”   谢诗蕴一时语塞,手指搅着帕子。   她一个月的月钱才五百钱,一百两银子,足够让人吃喝不愁一辈子了。   程彦笑吟吟道:“姑娘自己都做不到,有甚么资格要求我?”   她也是倒霉,在钧山上的皇家离宫住的好好的,偏祖母派人递了信,说嫁去吴地多年的姑姑和表小姐来华京,请她回侯府认认亲。   她的母亲是长公主,因父亲前些年养了小妾,与父亲分居而住多年。   有这层恩怨在,程彦自然是不想回去的,耐不住外祖母丁太后有意缓和父母亲的关系,又哭又闹,非让她回侯府,她这才不情不愿上了路。   哪知还未走到华京城,便遇到拦路碰瓷的地痞流氓——她姑姑早年被打压,这次来华京没带几个人,丁太后怕她的翁主鸾轿让姑姑见了多心,便给她换成了普通马车,就连护送的卫士,穿的也是普通人家的衣服。   这才导致她被无赖挑中了,躺在地上非说她的人骑马撞到了他们。   带队护送她的人是李夜城,华京城骑术最好的人,莫说小心翼翼行路撞人了,哪怕是飞驰在官道上突然闯出来一个孩子,他也能完美闪避。   李夜城不欲惹事,想着随便给点银子继续赶路,哪曾想那批人不依不饶,又天降圣母,柔柔弱弱的声音让李夜城不好与之争执,程彦这才从马车上下来,与盛世白莲花理论一番。   程彦不吃白莲花对付男人的那一套,三两句话,便将她怼得说不出话,贝齿咬着唇,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像极了风雨中摇曳的小白花。   不明内情的行人见她这副楚楚可怜模样,再瞧瞧程彦的盛气凌人,开始指责程彦咄咄逼人。   谢诗蕴见这么多人为她出声,又鼓足了勇气,含着泪,对程彦道:“妹妹,我是偏远之地过来的,远比不了你家居华京富贵无极,我若有钱,不用妹妹提醒,也会给他们,可我家中实在没有多余钱财帮助他们。”   程彦整了整衣袖,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的绝世圣母。   路人纷纷夸赞谢诗蕴善良。   谢诗蕴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片刻之后,又微微抬眉,颤着声音道:“不如这样吧,你先把这一百两银子给他们,这些钱就当我借你的,助他们度过今年寒冬。日后等我有了钱,必会加倍还你,你意下如何?”   程彦险些笑出声。   她若是同意,那就是谢诗蕴得了面子,而她哪怕出了钱,也是一个欺压“灾民”,在旁人百般劝说下才肯放别人一条生路的恶人。   程彦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长了一张人傻钱多速来的脸。   “同意。”   程彦在众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中笑着点头,让贴身侍女取东西。   谢诗蕴看到侍女手里的银票,浅浅一笑,窈窕的身影在雪地中越发超脱:“妹妹果然良心未泯。”   顿了顿,她上前对程彦行礼:“妹妹肯拿出这么多钱,我替他们谢过妹妹了。”   谢诗蕴低头行礼,不曾看到后面走来的侍女搬着矮桌和笔墨纸砚。   程彦勾了勾嘴角,道:“谢什么,都是你自己的钱。”   说话间,砚在砚台里化开,程彦执笔,一边写字,一边问谢诗蕴:“姑娘准备何时还我银子?三个月?若是三个月,按照华京钱庄九出十三归的规矩,一百两,我给姑娘九十两,十三息的复月利息,三月之后,姑娘需要还我一百一十三两银子。”   谢诗蕴微微一惊,显然没有料到程彦来这一手。   程彦继续道:“只是我与姑娘萍水相逢,素不相识,这银子么,显然不能白白借给姑娘,姑娘准备拿什么做抵押?”   谢诗蕴有些不知所措:“我.......”   程彦上下打量一番谢诗蕴后,摇了摇头:“姑娘身上的首饰,似乎远远不值九十两。”   说着,程彦把目光转向她身后的马车和侍从,这才点头道:“全部算在一起,这还差不多。”   谢诗蕴脸色煞白,程彦微笑道:“看你随从的品相,顶天在华京的人牙子处能卖三五两银子,姑娘生得好看,丫鬟们也眉清目秀,好看的人在我这有特权,我给姑娘算十两银子可好?”   “两个丫鬟二十,四个随从也二十。马车么,用料虽好,却不是时兴的,我给姑娘算做十五,至于马,我不太懂,哥,你帮我瞧两眼,当开个什么价?”   程彦笑着问李夜城,李夜城瞥了一眼脸色越来越难看的谢诗蕴,淡淡道:“年老无力,二十两足以。”   “这样算下来一共七十五两银子,还差十五两。”   马车上有人影晃动,程彦笑了起来:“车上还有人?让她下来我瞧瞧,若是生得好,我给十五两银子也使得。”   谢诗蕴羞得满面通红。   周围原本替她抱不平的声音,慢慢随着程彦核算银钱的话静了下来。   不明内情时,保护弱者的习性让行人天然会站在谢诗蕴这一边,可当程彦把话掰扯清楚后,自然不会再充当冤大头攻击程彦了。   往来华京的人都不是傻子,看谢诗蕴的模样,显然是话说得漂亮,但并未打算还钱的。对于这种人,他们还替她说什么?   没有金刚钻,就不要揽瓷器活,拿着旁人的钱充大方算什么好汉?   行人议论纷纷,谢诗蕴终于支持不住,捂着帕子低低哭了起来。   雪地莹白,她柔弱无骨的肩膀一颤一颤的,让人心生怜惜,再也不愿苛责她半分,更有那等爱慕美色的,还温声安慰她别难过,身上没带值钱东西,不借旁人的钱也就罢了,何苦把自己作难到这种程度。   谢诗蕴抽抽搭搭道:“可是,可是这些灾民实在可怜。”   绿萝看她这幅作态,险些把肺气炸。   她家翁主好不容易把事情说清,这个女人假模假式掉两滴泪,又成了她家翁主的错了?   绿萝道:“姑娘既然可怜灾民,那就拿钱给他们,别一口一个心疼可怜,却不做任何实事。”   谢诗蕴眼泪汪汪,绿萝越发不耐:“哦,我差点忘了,姑娘远道而来,身上没那么多银子,全部家当,也值不了一百两。姑娘自己都不出钱,又哪来的资格让我家小主人充当姑娘的金口袋?”   “也就是我家小主人心善,愿意拿钱给姑娘,让姑娘去行善。我家姑娘出了钱,姑娘得了良善的名,本是两全其美的事情,姑娘又哭哭啼啼委屈个什么?”   “莫不是姑娘不想行这个善,不过是想让我充当姑娘的冤大头,而姑娘落个路见不平不畏强权的名声?”   绿萝的话句句诛心,谢诗蕴不好再哭,哽咽道:“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可怜他们——”   “既然如此,那便按了这个字据,领了钱行善便是。”   绿萝把程彦写好的字据递到谢诗蕴面前,谢诗蕴缩了缩手,没敢接,绿萝硬塞在她手里,又对马车上的人说道:“车里的人可以下来,让我先瞧瞧品相如何。”   “我家小主人一向大方,若是模样不错,莫说十五两,就是二十两,我家小主人也出得起。”   程彦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四个大侍女,数绿萝心直口快,性子一上来,说出来的话像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字字都能戳人心口上。   有绿萝在身旁,她自己也牙尖嘴利,两人相伴,与京中贵女们争锋斗气数次从未落过下风。   今日也是如此,轻轻巧巧撕下圣母的遮羞布。   只是不知道,这位柔柔弱弱的盛世白莲花会如何相对。   程彦正这般想着,马车上突然飞出一碟茶杯,直向她而来。   李夜城眼疾手快,抬臂挡在程彦面前。   破碎的瓷片划过李夜城的手背,殷红的鲜血顷刻间便冒了出来。   点点血迹滴在雪地上,程彦倒吸一口冷气。   侍女们忙不迭去拿伤药,李夜城将手藏在袖子里,碧色的瞳孔看着程彦:“没吓到你吧?”   程彦摇头,心疼李夜城无妄之灾的同时,又后知后觉想起,这东西若是砸在她脸上,她怕是要就此破相。   程彦目光转冷,抬头看向马车。   马车上厚厚的轿帘早已被挑开,貌美的妇人半倚在引枕上,理了理衣袖,颇为不屑看着她,道:“我兄长是承恩侯,嫂嫂是大夏长公主,侄女更是天子亲封的安宁翁主,别说只是伤了你一个纵马行凶的侍从,就算打伤了你这个私放印子钱剥削行人的无知幼儿,我也担当得起。”   程彦嘴角微抽,绿萝等一干侍从的神色也颇为复杂。   妇人以为自己的话吓到了她们,斯条慢理道:“你的侍从伤了人,赔这些人银钱也使得,你不知错也就罢了,偏还敢在这攀扯我的女儿?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也配与翁主的姐妹说话?”   寒风呼啸,程彦看着自己多年未见以至于没有认出来的姑姑,轻咳一声,诚恳道:“呃,那什么,我就是安宁翁主,长公主是我母亲,承恩侯是我父亲。”   “当今天子,是我的亲舅舅。”   沉默。   沉默。   程彦看着自己姑姑呆滞的脸,忽而觉得,今天的风,怎么就这么喧嚣。 第2章   得知马车上的人是自己姑妈程明素后,程彦对今日发生的一切都不意外了。   她这个姑妈,心思刁钻,善于经营,表姐下车的仗义执言,多半是出自于她的授意。   谢家经历谢皇后之事后,早就一蹶不振,她们这次来华京,是替自己谋一条出路。   华京城贵人多,规矩大,若没有个显贵门户,哪怕有程府搭线,也很难融入华京的贵族圈子,最好的办法,是先声夺人,未进城,便给自己立个好名声。   谢家虽败,可诗礼之家的名头仍在,落魄贵族小姐不堕祖宗清名,不畏强权拔刀相助的故事,足以在华京城流出开来,让自视甚高的贵人对她们母女另眼相待了。   而程彦,就是话本里仗势欺人的蛮不讲理的丑角。   哪怕今日她被程明素毁了脸,旁人也只会觉得是她太咄咄逼人,程明素实在气不过,才“不小心”伤到了她,而不会觉得是程明素故意为之。   多年未见,她这个姑妈,精明恶毒依旧,做事永远打蛇七寸。   程彦皮笑肉不笑,唤了一声:“姑妈?”   车上的程明素这才发觉,程彦的模样像极了她的兄长,与她最讨厌的那个人。   程明素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忙扶着侍女的手下马车,心里再怎么气恼自己的一番心思落了空,可面子上还要挤出一丝笑:“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乖侄女啊。”   “我刚才也是气急了,没没有伤到你吧?”   程明素一边说,一边细细打量着程彦。   她许多年没见程彦了,早就记不起程彦的模样了。   立在她面前的女孩不过十二三,身量尚小,没有完全长开,可饶是如此,眉眼里的绝色已经藏不住了,上挑的凤目明艳,隐隐含着一丝久居人上的威仪,嘴角微勾,又带有三分揶揄,不知是笑是讽。   而身上罩着的狐皮大氅微微露着银红色的裙角,越发将她衬得贵气逼人,骄矜自傲。   程明素有些埋怨自己识人不清,这通身的气度,比之天家公主也不逞多让,她再怎么着急给谢诗蕴立心善名头,也不该撞在程彦身上。   可转念一想,谢诗蕴下马车前,她分明是细细看过的,程彦坐的马车没有标志,侍从也做普通打扮,任谁都只会以为车里的人是个普通商贾人家,怎会联想到程彦身上?   程明素心思百转,不住向程彦赔不是。   谢诗蕴见此,也跟着柔声道歉:“诗蕴眼拙,不知车上的人是表妹。此事皆因诗蕴一人而起——”   哪曾想,她的话尚未说完,手腕便被程明素死死攥住了,谢诗蕴一时吃痛,后面的话便止住了。   谢诗蕴有些不解地看向自己的程明素,程明素脸上堆满了笑,对程彦道:“时间不早了,你祖母年龄大了,乖侄女,咱们别让她等太久。”   看着母亲对程彦的讨好模样,谢诗蕴咬了咬唇,垂眸不再说话。   程彦笑了笑。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她这个姑母,比白莲花表姐段位高了。   白莲花表姐只会一味扮柔弱甩锅,而她姑母的这番话,无论她怎么回答,都会跳进坑里。   大夏以孝治国,祭出祖母这尊大神,她自然不好多说,只能听从程明素的话尽快回家。   明面上,是程明素向她伏低做小道了歉,她顺水推舟不再追究,可实际上却落实了她无中生事、欺辱“灾民”,进而耽误回家时间,让年老的祖母苦等的事实。   可她若不依不饶,便又落到另一个坑——不知好歹不敬祖母。   左右都是坑,程彦微笑颔首:“自然要尽快回去的。”   说话间,她转向一旁攥着帕子委屈巴巴的谢诗蕴,漫不经心道:“要不是表姐下车闹这一出,我们早就到了程府,哪里会让祖母多等?”   谢诗蕴微微一怔,下意识道:“我没有。”   程彦不置可否,指着躺在路上哀嚎着看戏的地痞们:“这些人根本不是灾民。若是长途跋涉逃难的灾民,必是面黄肌瘦的,你看看他们,一个个膘肥体壮的,若换身衣服,更像是锦绣里养出来的公子哥。”   “再者,朝上早就派下银两与粮食,让各地官员救助受雪灾的百姓,灾民们不在自己的州地领粮食度寒冬,怎会不远万里跑到华京做乞丐?”   地上的“灾民”们个个中气十足,谢诗蕴不免有些心虚,可若不开口,便是间接承认了自己识人不清的罪名,只得硬着头皮小声道:“大夏国土广袤,总有那么一两个贪官污吏,没有将银子真正发给灾民,所以他们才会来华京求条生路。”   地痞们纷纷附和谢诗蕴。   程彦笑了起来,神情颇为玩味:“表姐说岔了。”   姑妈性子一如往年,教出来女儿也是只学琴棋书画不通国政的,不用她故意设陷阱,自己就能往坑里跳。   程彦道:“大夏是郡国制,郡地之中郡守管军政,郡相掌民生,督邮执监督之权,三官各司其职。郡相不放粮,可找督邮与郡守主持公道。这些外放官员四年轮换一个地方,极少出现三官勾结之事。”   “表姐这句话,是觉得大夏国制有问题,还是觉得天下的督邮与郡守们都猪油蒙了心,为了赈灾银两,搭上自己乃至全族人的身家性命?”   谢诗蕴养在深闺,对朝中事务知之甚少,根本不懂郡地之中三官互相制衡之事,经程彦一提醒,才知道自己犯了多么大的错误——质疑国政污蔑朝中官员之事,足以让她全家人跟着掉脑袋了。   谢诗蕴自知有错,再也不敢说话,搅着帕子在一旁垂泪。   程明素脸色也是一白,张了张口,半日不知该如何答话。   她虽多年未回华京,可平日里与母亲书信往来众多,母亲总说,程彦是娇养着长大的,嚣张跋扈,牙尖嘴利,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敢给程彦下套。   她想着,程彦嘴口虽利,但心思不深,定不会发觉她话里的用意,她出口救场,不但挽回了自己与女儿的名声,用的还是华京城最为尊贵的安宁翁主给女儿做垫脚石,这样一来,华京城的贵族圈们必会高看她们一眼,毕竟程彦目中无人的形象早就深入人心,她们此举也算为民除害了。   哪怕程彦后来得知了真相找她们麻烦,她们也有法子辩解。   这明明是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哪曾想,程彦不仅全身而退,反而给她女儿扣上了一个天大罪名,饶是她平日里再怎么心思活泛,此时也没了应对之策。   周围的行人看到这,深深唾弃自己刚才替谢诗蕴出头的行为。   这哪是一个不畏强权的好姑娘,分明是踩着别人上位,还将旁人吃干抹净,之后再扣一篮子罪名的心机女。   什么柔弱善良,全是假象。   谢诗蕴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话,程明素一脸尴尬赔笑,至于被程彦看出底细的“灾民”们,被李夜城带人拿下,准备送给京兆尹查办。   若没有一两个靠山,谁敢在通往华京的官道上拦路碰瓷的?   时逢雪灾,若任由这群人打着灾民的旗号作恶,时间久了,消息传到各处,各地百姓人心惶惶,朝堂之上难免又要掀起一场风浪。   她是天子亲封的安宁翁主,享受了泼天富贵,自然要为天下分忧,将这种事消灭在萌芽之中。   事情既了,拥堵的官道慢慢恢复畅通,程彦的马车没有走几步,便遇到了自己的三叔程叔平。   程明素是程老夫人的心肝肉,程叔平不敢怠慢,早早便出了城来接,奈何还没遇到要接的人,便被堵在了三岔路口上。   程彦得知程叔平前来,正欲下车,程叔平连忙道:“外面冷,女儿家身娇肉贵,快别下来了。”   程彦便没下来,挑帘与程叔平说了几句话,便让程叔平去迎车队后面的谢诗蕴母女。   风声呼啸,后面传来程明素的声音:“大哥与二哥呢?”   程叔平道:“长姐一路安好?大哥在宫中商议震灾之事,二哥也被留下了。”   绿萝给程彦换上新暖炉,道:“听程夫人话里的意思,似乎是不满意呢。”   程彦道:“她一贯觉得嫡出尊贵,庶出的就该给嫡出的当奴做婢。我娘嫁给我爹那会,她还嫌弃我娘是庶出公主,高攀不上她程家门楣。若不是我娘杀伐果断改天换日,只怕这会儿要看她脸色。一国公主她尚且瞧不上,又怎会看得上我这个庶出的三叔?”   “也不想想,做妹妹的回娘家,哪有让兄长们来接的道理?让三叔来接她,已经是祖母硬给她撑面子了。”   大夏文武泾渭分明,武将由郎官入仕,文官是科举入朝,三叔虽然是庶出,可也是实打实的走的郎官入仕的路子,比她那个考了数年才是举人,得益于程家才能外放做官的姑父强太多了。   人选择不了自己的出身,但能选择自己的未来。   就跟她一样。   七年前,谢皇后一手遮天,庶出皇子公主们的生活颇为艰难。   姑母自持嫡女身份,又与谢家连了姻,便瞧不上母亲的庶出身份,给母亲添堵不说,还给父亲塞小妾。   是她童言童语,说动了母亲孤注一掷发动政变,才换来了今日不用仰人鼻息的舒坦生活。   她回侯府,是看在父亲的面子,而不是为了欢迎程明素和谢诗蕴,给以前瞧不起她的人扶贫的。   她脑袋又没进水。   说起来,谢诗蕴这个名字,怎么就这么耳熟呢?   好像在哪里听过一般。 第3章   华京城,承恩侯府,荣恩堂。   程老夫人看着屋里坐着的儿媳与孙女们,叹息道:“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平日里爱得跟什么似的,可偏偏命不好,嫁到了谢家。”   众人心照不宣饮着茶。   哪里是命不好?   先废后谢元在世时,善妒,眼里容不得人,她当政期间,极度打压庶出的皇子公主,二十多个皇子公主,活到成年的只有三五个。   可饶是如此,她还不忘给这些活下来的皇子公主们添堵——长公主的第一任驸马是凭借军功一路荣升到镇远侯,她怕长公主借镇远侯的势不安分,便设计镇远侯战死边关,后来长公主又嫁程仲卿,她便又给程仲卿塞小妾。   那时候废后谢元一手遮天,谢家的人比天家的人还要尊贵几分,程明素嫁的谢绍安是谢元最为看重侄子,婚事刚定下来的时候,不知让多少高门大户看红了眼。   程老夫人很是自得这门婚事,将谢绍安夸得像花儿一般,直说程家祖上冒了青烟,她女儿才能嫁入谢家,还说程家以后的富贵,全部要靠她女儿了。   哪曾想长公主是个心狠的,逼宫夺位,尽诛谢氏一族,将自己胞弟推上皇位。   一朝谢皇后倒台,谢家在程老夫人这里便是唯恐避之不及的瘟疫,若不是程明素以死相逼非要跟谢绍安过下去,只怕程老夫人早就把和离书甩在谢绍安脸上了。   程老夫人呷了一口茶,继续道:“吴地偏远,谢绍安又是一个不知经营的,她在那受了不少苦,等她回来了,你们万万不可薄待她。”   众人皆点头称是,程老夫人又问宝珠院子是否收拾出来了。   宝珠笑着回道:“早就收拾好了,您就放心吧。”   程老夫人看向大夫人,大夫人起身道:“裁衣服的料子、做首饰的金银珠宝也都备下了,只等妹妹和外甥女过来了。”   程老夫人这才满意,翘首以盼等着自己的心肝肉。   谢诗蕴在府内与程彦相遇。   程彦穿的是时下正流行的三重衣,外面罩着一件藕荷色的纱衣,凤钗与步摇点缀在她鬂间,越发衬得她肌肤雪白,华贵骄矜。   侍女们众星拱月般跟在她身后,路上的丫鬟婆子们小跑着向她问好,她微微点头,如最耀眼的明珠。   谢诗蕴咬了咬唇,垂眸看了看自己身上素净料子,与手腕上简陋的镯子,眼底满是羡慕。   程明素握了握她的手,提醒她不可情绪外露,谢诗蕴连忙恢复过来,脸上又挂上淡淡笑意。   程彦来到恩荣堂,见过祖母与伯母婶母,便坐在一旁。   她平时不是住在公主府,便是被丁太后接到宫中居住,甚少在侯府,与程家的姑娘们并不算熟悉,又加上她母亲逼宫之举的让人心惊胆战,她自己又是个跋扈的,故而程家的姑娘们也不敢与她太过亲近,生怕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惹得她不耐烦,从而降祸自身。   程彦也懒得修补这种关系。   程家是清贵之家,姑娘们聊的都是些诗词歌赋,她是个顶俗气的人,喜欢金银俗物,土地粮产,与程家姑娘们没什么共同话题,这样不咸不淡的关系便很好。   紧接着,谢诗蕴母女进来了。   程老夫人见二人过来,眼泪便再也止不住了,将二人搂在怀里哭个不停。   屋里的人连忙温声去劝程老夫人。   半晌后,程老夫人才好一点,让宝珠带着谢诗蕴一一去认人。   谢家虽然失势,但也是诗礼簪缨之家,对于谢诗蕴的教育从来没有落下,谢诗蕴颇懂诗词,自然能与程家的姑娘们聊到一块,再加上她伏小做低有意讨好,与程家姑娘们聊得很是投机。   姑娘们见她身世可怜,便天然对她生出怜惜来,又见她气度不俗,谈吐有礼,很快便将她当做嫡亲姐妹看待。   谢诗蕴余光打量着程彦。   程彦位置仅在程老夫人之下,尽显有封地有食邑的翁主尊贵,许是因为她行事素来跋扈,故而姑娘们并不敢上前与她攀谈。   看到这,谢诗蕴心中好受许多,程彦再怎么尊贵又如何,终归不如她受欢迎。   今日的城外之辱,她迟早要报复回来。   这般想着,谢诗蕴便笑了起来,淡雅的装束衬着她清秀面容,越发如雨后白莲一般楚楚动人。   程彦跟着丁太后一直住在离宫,许久不回华京,今日回侯府,与她交好的世家贵女们纷纷前来拜访,不多会儿,太子爷来了。   近日有雪灾,程彦的父亲与伯父留在皇宫商议赈灾救民之事,太子虽为储君,但天子并未让他掌政,故而他听到程彦回来,便来瞧程彦。   太子并非天子原配正妻所生,靠着程彦母亲的扶持才做了储君,又因天子始终不曾让涉政,他心中不安,自然与程彦走得近。   太子临府,阖府去迎。   谢诗蕴跟在程老夫人身后,偷偷瞧着在侯府众人簇拥下走过来的太子。   许是因为他与程彦关系亲近,他并未穿正衫,只身着白色绣金武服,修腰窄袖的衣服衬得他面如冠玉,俊朗不凡,又因久居储君之位,养就了一番天家特有的矜贵威仪。   他见了程彦,面上的威严之感便淡了几分,浅笑着对程彦道:“多日未见阿彦,阿彦又长高许多。”   程彦也笑道:“殿下又打趣我。”   二人说说笑笑往花厅处走,谢诗蕴咬了咬唇,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程彦什么都有,高贵的出身,漂亮的容貌,终身有靠——万人之上的太子都处处迎奉她。   而她却是罪人之后,生活拮据不说,就连能不能留在华京寻上一门好亲事,都要看旁人的脸色。   谢诗蕴心中伤感,面上便露了几分出来。   程明素见此,放慢步子,拉着她去一旁幽静假山后说话。   程明素道:“你莫看她今日光鲜,明日还不知怎么样呢。”   程明素耐心开导好一会儿,谢诗蕴心里方好受一些,程明素话题一转,问道:“你觉得太子如何?”   “太子?”谢诗蕴有些意外母亲会问这个问题,便下意识道:“他是人中龙凤,天潢贵胄,自然是极好的。”   程明素便笑了起来,道:“你别瞧着他面上与程彦说笑,内里的心思,只怕未必。”   “我打听过了,太子是个风雅之人,程彦却是个顶俗气的,若不是瞧上了程彦母亲的权势,太子未必会待她这般好。”   程明素拍了拍谢诗蕴的手背,眸中精光一闪,笑道:“我的儿,这便是你的机缘了,我平日里教你的那些诗书,总算派上用场了。”   她问了府上的丫鬟,太子平日里降临侯府,多是吃了晚宴,在沁芳亭中休息片刻再回。   她住的院子,有一条小道是直通沁芳亭的。   谢诗蕴有些犹豫:“可太子能看得上我吗?”   程明素抚着谢诗蕴的发,道:“这便是你年少不懂了。程彦与太子性格不投,且又跋扈不容人,太子会因长公主之功对她敬重,可时间久了,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呢,更何况太子之尊?”   “你只需伏小做低,与太子谈些诗词歌赋,只在太子面前说程彦身份贵重,长公主又掌兵权,劝太子小心行事,莫惹了她们母女二人的不喜,天长日久,太子心里自有一番计较。”   “等你入了太子的眼,为他诞下龙子龙孙,什么程彦,什么长公主,还不一样被咱们踩在脚下。”   谢诗蕴面有向往之色。   片刻后,她咬了咬唇,轻轻点头:“蕴儿都听母亲的。”   .......   晚宴之后,侯府的丫鬟奉了茶,太子抿了一口茶,对程彦道:“近日父皇要与我取字了。”   男子二十而冠字,他不过十五六,用的仍是旧时的名。   天家取名都是极为讲究慎之又慎的,一般临近成年,看皇子的资质才会取名,皇子的名字,决定了天子对皇子的期待,名字定下来,位分也会跟着定下来。   他虽为太子,可并不能插手朝政,这个储君位置便坐得不大安稳,有了名字,便能瞧出父皇对他的态度了。   程彦道:“这是好事。”   太子笑了笑:“若是姑母在京,只怕我的字早就定下来了。”   程彦眉头微动,心情有些复杂。   她虽与太子订了婚,可这只是当初母亲的权宜之计。   当年母亲兵变夺位,舅舅初登基,人心不稳,储君未定,她与太子结亲,从一定程度上能稳定人心。   程彦道:“殿下这些年做得很好,纵然没有母亲,您也是大夏的太子殿下。”   太子浅笑道:“你总是这般安慰我。”   天色渐晚,太子与程彦说了一会儿话,便去沁芳亭小坐,程彦知道他喜欢幽静,便没陪他去,只让府上的下人们小心伺候。   丫鬟们奉了茶,便退了下去。   太子手握钧窑杯子,慢慢抿着。   不多会儿,一个纤瘦的身影分花拂柳而来。   太子眉头微动,谢诗蕴盈盈拜下。   地上的雪色映着天边的月色,太子道:“你是何人?” 第4章   程彦回到自己院子,发现绿萝没跟在身后,便问紫苏:“绿萝呢?”   紫苏笑道:“她自来见不得翁主受委屈,这会儿多半是在教人规矩吧。”   程彦笑了笑,道:“她又生事。”   话虽这样说,心里却没有一点责怪绿萝的意思。   她知道谢诗蕴瞧着是朵白莲花,心里却是极不安分的,却不曾想,竟然不安分到这种程度——趁着太子在沁芳亭休息,偷偷去找太子暗送秋波。   好在太子是个清醒的,没敢与谢诗蕴多说,便离了沁芳亭,又念着谢诗蕴是她的表姐,闹开了面上不好看,只打发了身边人告知她。   这种事情她不好直接出面,大夏女子地位再高,说到底,还是一个男权社会,男人一妻多妾是常态,太子又是储君,纳个妾也没甚大不了的。   谢诗蕴是奔着太子的侍妾去的,她若计较起来,反倒跌了份儿。   绿萝性烈气不过,便带人去找谢诗蕴,又拉着谢诗蕴找程老夫人说理。   绿萝找程老夫人说道说道也好,她虽不好计较,可也不能任由谢诗蕴作妖,日子久了,只怕旁人还会以为她性软好欺负。   此时恩荣堂。   程老夫人得知谢诗蕴去找太子后,又气又急。   她知道她这个外孙女命苦,小小的年龄便跟着父母在吴地受苦,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也没有办法——谢诗蕴的父亲是先废后谢元最看重的侄子,谢诗蕴一家能留下性命便不错了,哪还敢奢求更多?   如今长公主常年不在京,她才敢偷偷把谢诗蕴母女接回来,本想着卖一卖自己的这张老脸,替谢诗蕴寻上一门好亲事,哪曾想,谢诗蕴竟然是个心大的,瞧上谁不好,偏就瞧上了太子。   若只如此,便还罢了,偏又做事不谨慎,闹到了程彦那里,这下她纵然有心偏袒谢诗蕴,却也不好行事了。   程老夫人抿了口茶,压了压心头的火,不去看跪在地上低声抽泣的谢诗蕴母女,耐着性子问绿萝:“你家翁主如何打算处置此事?”   绿萝冷笑道:“我家翁主是何等尊贵的一个人,这等下作的事哪能叫她知道,没得脏了她的眼睛!”   程老夫人被噎得一滞,却也不好反驳。   若是程彦自己过来就好了。   她也能摆一摆祖母的款儿,说太子终归是要做天子的人,程彦若不在太子身边放一两个贴心的人,如何斗得过以后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   不若让太子收了谢诗蕴,将来好做个臂膀。   偏程彦没来,绿萝素来嘴快不饶人,又是天子赐给程彦的人,素来不把侯府的人放在眼里,哪怕她是老夫人,绿萝也不会让她分毫。   程老夫人又喝一口茶,道:“那姑娘说说,你想如何处理?”   绿萝斜睥着谢诗蕴,道:“似这等不知廉耻蓄意勾引太子的人,就该乱棒打出去,留在侯府,只会败坏侯府名声,连累侯爷不说,只怕侯府的姑娘们也会遭了她的拖累,被未来的婆家嫌弃。”   谢诗蕴肩膀一抖,哭着去求程老夫人:“外祖母,我没有勾引太子,我只是正巧路过那里——”   “侯府上下谁人不知太子在沁芳亭休息,个个不敢去打扰,偏你就正好路过,正好丫鬟们都不在,正好脚下一滑,正好跌倒在太子怀里?!”   绿萝疾言厉色斥责。   其实太子并未直接说谢诗蕴跌倒在他怀里,只说沁芳亭的小道路滑,谢姑娘衣裳单薄,步伐不稳罢了。   太子说得隐晦,绿萝却不是傻子,大刺刺地挑了出来。   谢诗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她与太子明明聊得好好的,太子见她柔弱,还嘱咐她多加衣,并未对她差点滑倒的事情说些什么,怎么到了程彦那里,便成了这个样子?   难不成是太子畏惧此事被程彦得知,便将一切罪责全部推脱到她身上?   谢诗蕴一阵心寒。   绿萝见谢诗蕴脸色大变,知道自己的攻心术起了作用。   她故意这样说的。   太子不是一个会给人难堪的人,尤其是在面对柔弱女子之时,更是颇有君子之风。   太子如此,谢诗蕴又有意勾引,长此以往,难保不会被谢诗蕴勾去了心,倒不如趁现在二人初相识,交情不深,便让谢诗蕴对太子死了心。   绿萝挑眉道:“怎么?你还不信?来人,请太子殿下的贴身侍从过来,将太子的原话完完整整说一遍。”   “也好叫咱们的表姑娘知道知道,太子不是那种贪花好色之徒,寻常的庸脂俗粉他根本瞧不上眼!”   程老夫人重重把茶杯往桌上一放,道:“天色已晚,怎好再劳烦太子的贴身之人走一趟?绿萝姑娘,只求你瞧着我是彦儿的祖母,给我这个老婆子留三分薄面吧。”   绿萝不情不愿应下。   假的,太子不曾说过这些话,她这样说,不过是仗着程老夫人不敢与太子的侍从对质罢了。   程老夫人道:“绿萝姑娘,蕴儿犯此大错,论理,我是不该替她说话,可她终归年龄小,又在吴地吃了多年的苦,一时糊涂也是有的。”   “我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活不了多长时间了,只想女儿外孙女陪陪我,让她回吴地,我实在不舍得。不如这样吧,我另置办一个院子,让她们出府别住,你看如何?”   谢诗蕴脸色微变。   她的父亲虽然是罪人,可她住在侯府,便是侯府的表小姐,旁人心里再怎样,面上也要高看她一眼,可若出府住,那她便是罪人之后,谁都瞧她不起,以后莫说再见太子了,就连寻常的世家子弟,她也无从相识,运气好了,尚能嫁个商贾之家,运气不好,连个破落户都嫁不了。   谢诗蕴越想越害怕。   她在吴地吃苦受罪多年,仍不忘习诗书读诗词,可不是为了嫁给商户甚至农户的!   谢诗蕴的眼泪一下子便上来了,哭着哀求道:“外祖母,蕴儿没能长在您膝下,向您尽不了孝道,如今终于回到您身边,您叫蕴儿怎么舍得离您而去呢?”   谢诗蕴哭得可怜,程老夫人也有些不忍,可再怎么不忍,也只能暂时送她出府。   程老夫人怀抱着谢诗蕴,偷偷向她使个眼色。   谢诗蕴便明白了,此事是权宜之计,程彦常年不在侯府居住,侯府是程老夫人说了算,何时接她回来,还不是程老夫人一句话的事情?   如今让她出府,不过是暂避风头,让程彦消了怒气罢了。   谢诗蕴又哭了一会儿,方柔柔弱弱对程老夫人拜下,颤声道:“蕴儿糊涂,连累祖母烦心,蕴儿这便出府。”   说着,让丫鬟们给她收拾行李。   绿萝气得仰倒。   她还看不明白程老夫人的把戏?   绿萝道:“谢姑娘,你的眼泪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你还打量我与旁人一样是个瞎子呢?”   此话一语双关,程老夫人面上有些不好看。   绿萝继续道:“今日我把话放在这里,若不送谢姑娘回吴地,我便把这件事捅到太后、皇后那里,让两位贵人瞧瞧,谢家养出来的女儿是什么狐媚性子!”   绿萝的话极为难听,程老夫人面色微冷。   此事若真叫太后皇后知道了,谢诗蕴只怕难逃一死。   程老夫人斟酌片刻,又对谢诗蕴使了个眼色。   谢诗蕴知晓外祖母会护着自己,无论今夜说了什么,都只是哄绿萝的,便垂眸哭着不说话。   程老夫人道:“今日天色已晚,况她们终归来京一趟,不见见我的两个儿子也不好,待她们见过面,我便派人送她回吴地,可好?”   绿萝心知不好将程老夫人逼迫太过,她终归是程彦的长辈,况这事若闹大了,程彦面上也不好看,不如见好就收。   绿萝便不情不愿应下,又与程老夫人约定了时间,这才从荣恩堂离开。   绿萝回到程彦的院子,将荣恩堂的事情说与程彦听。   程彦道:“你做的很好,老夫人终归是我祖母,谢诗蕴是我表姐,闹得太大,莫说我了,只怕还会连累府上的兄弟姐妹的婚事。”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不好了,一人有错,全家跟着遭殃。   她是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过来的,上辈子学的是土壤分析与地质研究,别的不会,可种地是一把好手。来到这个世界后,她充分发挥自己的特长,将大夏的粮食产量翻了好几翻。   若没有她屯下的巨额粮食,让百姓们对她母亲推崇备至,她的母亲当年未必能下定决心逼宫。   正说话间,程仲卿回来了。   程仲卿显然是出宫之后便直奔她这里,身上的朝服都没来得及换,侯爷的紫袍玉带穿在他身上,越发衬得他丰神俊朗,仪表不俗。   程仲卿在回来的路上便听随从说了谢诗蕴的事,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一个当舅舅委实羞愧,母亲又拦着他说了许多让他帮忙在程彦面前求情的话,他心中不耐,不软不硬地回了回去。   谢诗蕴虽然是他的外甥女,又吃了多年的苦,可程彦还是他亲女儿呢,哪有让外甥女给女儿添堵的道理?   程仲卿闭口不提谢诗蕴,让随从拿上来一个匣子,拿出里面用油纸包着的糖人递给程彦:“你常说在离宫吃不到糖人,我特意在回来的路上给你买了一些。你瞧瞧,喜欢不喜欢?若是不喜欢,我再让人买其他的回来。”   程彦忍俊不禁道:“爹爹还把我当小孩哄呢。”   程仲卿一向待她极好,要不然她也不会回侯府。   不仅对她好,对她的母亲外祖母也极好。   谢元当政时,庶出的皇子公主深受打压,若不是爹爹护着,母亲根本活不到发动宫变的时候。正是因为如此,哪怕爹爹被迫纳了兰月做小妾,外祖母也念着他的好,想让母亲与他和好。   可惜母亲逼宫成功后,便对什么都淡淡的,每日吃喝玩乐,兴致上来了,带着卫士们纵马去草原打猎吃烤羊,浑然不提与父亲继续过日子的事情。   小厨房做了程彦爱吃的饭菜,一碟一碟送过来。   程仲卿换了一身藏青色锦衣,衣缘与腰封用着月白色的云锦,衣口处,再配上柔软的兔毛,给他俊朗的气度里平添三分世家公子的温润。   无论是第多少次见自己亲爹,程彦都会被惊艳到:这才是能做驸马爷的脸和气度,无怪乎母亲会在无数世家子弟里一眼便相中程仲卿。   感慨完母亲的好眼光,她通常会顺便感慨一下自己的未婚夫太子爷。   太子的相貌虽也是极好的,可与父亲相比,总差了些什么。   仔细想了想,程彦觉得大抵是岁月沉淀后的男人的担当与沉稳。   见程仲卿过来,紫苏又奉了茶,程仲卿轻啜一口,笑着与程彦说着近日发生的趣事。   程仲卿道:“今日陛下留我在宫里,不单单为了赈灾之事,还有另外一件事。”   “太子要取字了。”   “取了什么?”   程仲卿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下俩字:承璋。   程仲卿道:“璋,是天子祭祀上天的玉器。”   李承璋?   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跟谢诗蕴一样,像是在哪里听过一般。   程彦有些纳闷。   半日后,她眼皮跳了跳,终于明白那种莫名其妙但又想不起来在哪听过的熟悉感是怎么来的了——谢诗蕴,李承璋,是她在某绿江网站里读过的一本小说里的男女主角。   谢诗蕴是柔弱多才情的白莲花女主,李承璋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男主,而她,就是书中爱慕男主嫉妒女主不断作死,以致下场凄惨死无全尸的恶毒女配。 第5章   这本书是她很久之前看过的,剧情忘得七七八八,对男女主的名字也模糊得很,之所以听父亲提起承璋便想起了男主,是因为作者很多次在书中说璋是祭祀之物,可见男主非常得天子的宠爱,才得了这个名字,男主能做太子,也并非全靠女配母亲的的缘故。   男主与女配的婚事,不过是年幼之时的玩笑话,做不得数——男主与女主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女配只是他们感情路上的绊脚石,存在的意义是为了衬托他们二人爱情的伟大。   想起书里面的剧情,程彦心头千万匹羊驼飞奔而过。   当时看小说只看一个爽,并未过多关注书中的三观,如今联合自己的身份想起来,心里只剩MMP。   哪怕作者再怎么粉饰太平,也抹杀不了男主靠女配得来的太子之位的事实。男主一朝坐稳了储君位置,便把出了大力的女配一脚踢开,后来还为了女主,将女配游街示众千刀万剐。   与李承璋的斩草除根相比,被世人誉为渣男战斗机的汉武帝刘彻简直都是绝世好前夫。   程彦深呼吸一口气,扯了扯嘴角,道:“舅舅还说什么了?”   她不信自己会下场凄惨祸及家人。   她是穿来的,对李承璋并没有男女之情,李承璋爱喜欢谁便喜欢谁,跟她有甚么关系?她不去干涉李承璋的事情,想来李承璋也不会丧心病狂到把她这个对他助益良多的表妹给弄死。   再者,书里的女配身份虽然尊贵,可并不是有封地有食邑的翁主,她的翁主封号是靠改善田地种粮食救活了无数灾民得来的。   她的到来已经改变了一些事情,也能改变自己与家人的命运。   程彦一直对李承璋淡淡的,程仲卿见怪不怪,道:“陛下还说,等你过了及笄礼,便为你和太子举行婚礼。”   说到这,程仲卿话音微顿,蹙眉看着程彦,道:“彦儿,我虽然是个男人,不及女人细心,你又是个闺阁女儿,许多话不大方便与我说,可关乎你终身大事的事情,你可一定要告诉我。”   程仲卿身体微微前倾,拉着程彦,斟酌片刻,犹豫道:“彦儿,你与我说句实话,你把太子当做什么?是兄长,还是郎君?”   程彦半开玩笑道:“我若把他当兄长,爹爹还能帮我退了这门婚事不成?”   程仲卿眸色一沉,手指微微收紧,沉声道:“只要是你的事情,爹爹愿意拼上性命。”   程彦心头蓦然一软。   她自然是信父亲的。   大夏以孝治天下,在这个长辈将晚辈压得死死的时代,父亲因为她的事情,没少与程老夫人争执。   她能在侯府任意妄为,除却翁主的身份外,父亲无条件为她撑腰也占了很重要的一部分。   程彦笑了笑,对程仲卿道:“到明年二月我才十三岁,爹爹跟我讲这件事是不是太早了一点?”   与太子退婚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才不要父亲冒险。   她能感觉得出来,李承璋并不喜欢她,待她不过是面子上的情分,如今女主谢诗蕴已经出现了,李承璋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戏份也不远了。   到那时,她不去干涉二人,只顺水推舟成全这段姻缘,既能换来李承璋的感激,还能给自己留了退路,岂不比自己折腾来得容易?   谢诗蕴纵然想报复她,可她母亲是长公主,她又因改善粮食在百姓心中声望颇高,谢诗蕴哪怕是一国之母,也不敢对她怎样。   再者,李承璋也并非傻白甜,一个能让粮食翻倍又无意与他争夺东西的翁主,纵然脾气坏点,他也会容着。   程彦道:“再说了,我觉得太子只是把我当妹妹看待,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好。既然未来不可控,我们干嘛要为明天的事情烦忧?”   程仲卿被程彦的话逗笑了。   他这个女儿,最是聪明不过的,可偏偏在感情上面不开窍,但转念一想,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懂什么叫喜欢不喜欢?   是他太着急了些。   程仲卿揉了揉程彦额头,笑道:“是我多心了。”   也罢,来日方长,他总能给她寻到属于她的幸福。   “过几日便是下元节,你娘带人去了边塞。”说到这,程彦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又语气平缓往下说:“太后多半要从离宫回皇城,你一个人回离宫也是无趣,不如留在侯府,与众多姐妹乐一乐,你觉得如何?”   程彦点头同意。   她也许久没见父亲,陪一陪父亲也是好的。   程仲卿见程彦愿意留下来,颇为欢喜,又与程彦说了许久的话,见天色将晚,他便嘱咐程彦好好休息。   程仲卿往自己院子走,还未走出长廊,便看到长廊尽头程明素带着谢诗蕴挑灯而立。   刚下过雪,夜里冷得很,程明素母女穿的还是来华京时的衣服,衣裳单薄,款式也不是时兴的,就连鬂间的钗环首饰,也不如侯府稍微有点脸面的丫鬟婆子。   程仲卿皱眉问道:“怎么不在屋里等?”   程明素轻轻活动着冻僵的身体,道:“二哥是有家室的人,我怎好跟以前一样,不管不顾往二哥屋里闯?”   谢诗蕴柔柔唤了一声舅舅。   程仲卿颔首,态度疏离。   丫鬟捧来热热的茶,程仲卿开门见山道:“这么晚过来,想来有要事找我。”   三人都是聪明人,谢诗蕴勾引太子的事情委实上不得台面,便极有默契地不提起。   程明素轻啜一口茶,道:“倒也没什么大事。”   说罢她看向谢诗蕴,谢诗蕴起身,从丫鬟手里捧过包裹,取出包裹里的衣服。   程明素道:“吴地苦寒,绍安又是罪人之身,我们能活着已经不易,实在没甚么好东西给二哥的。这是蕴儿在家里做的衣服,二哥看看合不合身?”   程仲卿知道自己妹妹的心思九转十八弯,深夜做这个打扮在他院子前苦等,无非是让他看了心软,去求程彦让她放过谢诗蕴罢了。   程仲卿不说话,程明素笑笑道:“我离京时母亲虽私下给了不少钱,可都用来打点关系了,我不好坐吃山空,便只好与蕴儿做些针线活拿去换钱。说起来不怕二哥笑话,蕴儿的针线活儿是一等一的好,吴地不少富商都喜欢她的刺绣。”   程仲卿看了一眼谢诗蕴。   谢诗蕴比程彦大几岁,身体却纤瘦得很,手指也不似程彦的柔软无骨,指腹处,还隐隐有些薄茧,浑然不是大家闺秀的十指纤纤。   程仲卿微微皱眉:“你很不必吃这些苦。”   程明素道:“我初嫁绍安时,他是世家公子的翘楚,我原本以为,似他这样的人物,纵然成了婚,也是招蜂引蝶不安分的,可他没有,哪怕我与他成婚多年,膝下只有一个蕴儿,他也不曾纳妾。”   说起往事,程明素面上浮上一层似月色朦胧的浅浅光晕,声音也比往日软和三分:“他待我如此,我又怎能在他艰难之时弃他而去?”   听到这,程仲卿面上才缓和三分。   同富贵容易,共患难者却极少。   这大概是他唯一欣赏程明素的一件事了。   程仲卿态度终于不似刚才冰冷,道:“蕴儿此事做的糊涂,长公主生平又最恨谢家人。”   “谢家害死镇远侯,便该知道长公主会报复。”   镇远侯是长公主的第一任驸马,那位侯爷才是一位惊才绝艳人物,可惜与十万将士一同战死边关,尸首都不曾寻回。   “我知道。”程明素连忙道:“我不敢奢求彦儿会原谅蕴儿。”   程明素把谢诗蕴推在程仲卿面前,双膝跪地哀求道:“只是蕴儿实在命苦,她是无辜的,不该跟我与绍安一同吃苦。蕴儿身上虽流着谢家的血,可也流着程家的血,求二哥看在她算半个程家人的份儿上,把她留在华京好不好?”   程仲卿剑眉微皱。   谢诗蕴伏在程明素肩头哭了起来。   程仲卿本就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又见谢诗蕴母女抱在一起哭的画面实在可怜,见此只好道:“你们先别哭。”   话刚出口,忽又想起程明素一贯的作风,不由得又补上一句:“侯府并非我一个人的侯府,此事我要与彦儿商议才能决定。”   次日清晨,程彦听完程仲卿支支吾吾的话,不由得在心中感慨:这才是究极白莲花的手段,与程明素相比,谢诗蕴那点只会装可怜的手段简直上不得台面。   昨夜程彦回忆书中内容,倒也让她想起不少,按照书里的进程,谢诗蕴进京,圣母光环照耀世人,女配纵容随从撞人的恶名传遍华京城,又加上谢诗蕴与太子勾搭在一起,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女配便不许谢诗蕴母女留在侯府。   程老夫人答应得痛快,却在临出发那一日,抱着谢诗蕴哭天抢地,说女配这是要她的命。   女配气得跳脚,明明是谢诗蕴算计她,又算计她未婚夫,她凭什么容忍谢诗蕴留在华京?   与女配的歇斯底里相比,谢诗蕴在一旁搅着帕子默默垂泪,模样可谓是我见犹怜,恰逢太子李承璋出行,以为谢诗蕴因为他的缘故遭了女主的报复,便英雄救美,一拍即合,进而奏演一出“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   想起书中剧情,程彦挑了挑眉。   白莲花对嘛?她生平最爱手撕白莲花。   这个恶毒女配,她当定了。 第6章   程彦道:“爹爹的意思我都明白,表姐实在可怜,我不该对她赶尽杀绝,只是爹爹此话,将惨死边疆的十万亡灵置于何地?”   程仲卿一时语塞。   程彦若说其他的话,他倒也好接,可十万性命实在太重,重到哪怕九五之尊的天子也无法轻易揭过。   那些人他甚至还见过,灯下挑剑笑谈马革裹尸还,他们不怕为大夏死,只怕自己的血肉之躯不够硬,挡不住胡人进攻的刀枪。   他们都是立志报国的好儿郎,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他们抗过了胡人的马蹄,却没有躲过自己人的算计,被谢家人害死在边关。   何其惨烈又无辜。   程彦声音轻轻的:“谢诗蕴可怜,他们未尝不可怜。”   程仲卿呼吸一滞,袖子里的手指紧紧攥着,潋滟眼眸闭上又睁开。   片刻后,程仲卿缓缓道:“彦儿,是我疏忽了。”   “下元节之前,我便送她们离开。”   程仲卿再不提让谢诗蕴留下来的事情,程彦慢慢饮着茶。   师夷长技以制夷,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还是很好用的。   谢诗蕴母女搬出可怜这张大旗,那她就比她们更可怜。   程仲卿离开后,程彦让紫苏找几个机灵的卫士去办事,正巧被李夜城遇到,犹豫片刻,便来找程彦毛遂自荐。   李夜城正处于变声期,声音算不得好听:“没有人比我更合适。”   程彦蹙眉看着李夜城异于常人的碧色瞳孔,颇感棘手。   那年镇远侯还是一个沙场饮血的将军,并未尚公主,得胜之后,当地异族官员献上舞姬数名,镇远侯留下一个被夏人养大的胡姬,春风几度后,便继续征战。   边关战乱不休,今日是大夏的城池,明日又被胡人占领。   镇远侯回到边关小城,那个地方已经被胡人屠城,镇远侯找不到胡姬,只好作罢。   又一年,镇远侯还朝,得尚长公主,大婚之后,胡人兴兵来犯,镇远侯匆匆奔赴疆场,又立数功。   镇远侯的战功让还是皇后的谢元昼夜不安,谢元设计让他与十万将士埋葬边关。   后来长公主再嫁程仲卿,再后来一位胡姬求到公主府,求长公主救她的儿子。   那日长公主并未在家,是小小的程彦救的李夜城。   大夏与胡人有血仇,世代不通婚,或许是胡姬知晓自己的存在只会给战功赫赫的镇远侯蒙羞,又或许是旁的原因,哪怕她知道镇远侯在找她,她也不曾出现。   若非李夜城有性命之忧,她这一辈子都不会让自己和流着胡人血液的儿子与镇远侯扯上关系。   百年来的血仇,哪是这么好解的?   夏人对胡人的恨,是刻在骨子里,淌在血液里的。   纵然李夜城的父亲是战功赫赫战死边关的镇远侯,可是母亲是胡姬的身份也让他在大夏寸步难行。   程彦犹豫道:“他们不会听你的话的。”   她敬重以身报国的镇远侯,将李夜城当做兄长对待,但并不代表旁人也这样看。   这些年她虽然把李夜城带在身边,但李夜城所受到的歧视并没有减少分毫,反而因为身份暴露后,旁人更加抵制他——他的存在,是镇远侯的污点。   李夜城声音低哑:“阿彦,你知道我娘为什么给我取名夜城吗?”   程彦摇头。   李夜城声色淡淡:“夜城,一夜被屠城。”   李夜城抬头看着程彦,碧色的眼睛幽深:“所以,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去做这件事。”   程彦手指微紧,半晌后,轻叹一声,道:“委屈你了。”   她当然知道李夜城是最恰当的人选。   之所以没让紫苏找李夜城,是因为太明白夏人对胡人的恨意,让夏人去听一个胡人的话,怕是比登天还难。   然而李夜城也是最合适最有发言权的——他的父亲一生征战,与胡人不死不休,他所有亲人尽死于胡人刀下,他与千万个夏人一样,对胡人的恨意也是刻在骨子里的。   李夜城出发,紫苏看了一眼他刻意避开府中人的背影,给程彦续上一杯茶,道:“昨夜我送侯爷,侯爷说,以后李夜城来府,无需顾忌旁人,老太太那里,他自有分说。”   程彦眉头微动:“爹爹倒是看得开。”   且不说李夜城是长公主前夫的孩子的事情,单只说李夜城的半个胡人身份,让程仲卿一个上过战场见识过胡人有多残暴的人以平常心待他,其胸襟不可谓不宽广。   程彦轻叹,喝完茶后,继续琢磨自己新培育的水稻和小麦苗子。   日头西斜,程家的姐妹们下了学,结伴来找程彦说话。   她们知道程彦不喜谢诗蕴,一句关于谢诗蕴的话也不曾提,倒是程彦主动问起谢诗蕴:“祖母准备什么时候送姑母离京?”   程家姐们面面相觑,犹豫片刻,最小的那个道:“我瞧着祖母的意思,怕是没打算把她们送走呢。”   程彦挑眉一笑,道:“不送走?”   “那我可有得闹了。”   她知道程老夫人不打算把谢诗蕴母女送走,说这句话,是借程家姐妹的口给程老夫人传话,顺便也提醒一下程明素——她容不得她,她做好的准备该排上用场了。   如此过了几日。   下元节是祭祀祖先的日子,丁太后派人接程彦进宫祭祖。   谢诗蕴勾引太子的事情,被程老夫人压下,外面无从得知,至于谢诗蕴拦路的事情,则在在华京城传开了。   与书中不同的是,程彦不曾背上纵奴行凶仗势欺人的恶毒骂名,反倒是谢家母女经拦路一事后,在华京城的风评颇为玩味。   当然,也有那等嫉妒她的人家,趁此机会浑水摸鱼,把谢家母女说成完全无辜之人,把污水尽数泼在她的身上。   种种说法各执一词,丁太后免不了有些担忧,见了程彦,便拉着手问她谢家母女的事情。   程彦道:“不是什么大事,谢家表姐不过是刚来华京,看不出那些人是泼皮流氓假扮的,这才与我发生了争执。”   吴皇后笑着道:“我就知道,阿彦是个懂事的。谢家人的心思,旁人不知道,母后还不知道吗?最是奸险狡诈的。”   丁太后这才放心,拍了拍程彦的手,道:“阿彦没事就好,若是受了旁人欺负,只管告诉我,纵然是你舅舅让你心里不痛快了,我也找他好好说道说道。”   天子李泓笑道:“朕哪敢说她?朕对她略微严肃点,姐姐便能扒了朕的皮。”   吴皇后微微一笑。   天下父母没有一个不偏心的。   都道承恩侯的程老夫人是个偏心的,她瞧着,丁太后也不逞多让,那么多的皇子公主,丁太后眼里只瞧见一个程彦。   她丝毫不怀疑,若是她的儿子娶了程彦,日后夫妻间有了争执,丁太后也会无条件帮着程彦骂她的太子儿子。   想到这,吴皇后心里有些不痛快,面上的笑淡了一分,不过她素来端庄知礼,旁人倒也不曾察觉出什么。   程彦又与丁太后说了一会儿话,便说回侯府。   因为是下元节,丁太后不好留程彦,便让太子李承璋去送她出宫。   吴皇后明白丁太后这是有意让李承璋给程彦做面子,让那些说嘴的人也知道知道,不管他们怎么说,程彦在丁太后这都是独一份的。   吴皇后哪怕心里不愿意,也只能笑着去张罗。   李泓拍了拍李承璋的肩膀,道:“老四,好好照顾阿彦,莫叫旁人把她欺负了去。”   李承璋眉头微动,领命而去。   他不喜欢老四这个称呼。   这个称呼似乎在无声提醒他,他原本非嫡非长,之所以能做太子,完全是因为他是程彦未婚夫的缘故。   程彦上了鸾轿,李承璋带队而行。   中途李承璋派人来问程彦渴不渴,饿不饿,又派人买了明月楼的糕点送过来。   程彦把糕点分给侍女。   绿萝吃着糕点道:“太子对翁主还是不错的。”   程彦笑了笑:“谁说不是呢?”   好歹是做了多年储君之位的人,这点表面功夫还是会做的。   紫苏见程彦不吃李承璋侍从送来的点心,打开檀木食盒,里面是李夜城昨夜买的荣悦斋的芙蓉糕,程彦咬上一口,眯了眯眼。   李承璋对她的好浮于表面,若是真的对她好,又怎会不细细打听一番,她最喜欢的,其实是荣悦斋的芙蓉糕。   临近承恩侯府,程彦听到外面哭声震天,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李承璋停了下来,看着不远处抱头痛哭的人群。   少女身着浅青色衣裳,鬓发仅用几只玉簪子装饰着,浑然不似华京贵女们的锦衣盛装、满头珠翠,于满天风雪中,柔弱得像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荷。   程老夫人搂着少女,大声嚎哭:“翁主哪里是要赶你走,这分明是要我这个老婆子的命!”   程彦扪心自问,在没有接触谢诗蕴母女之前,她对她们并无恶意,谢家人作恶,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百年世家,一夕消弭。   谢诗蕴母女虽然享受了谢家权倾天下的富贵无极,可并未参与谢家人的作恶,程明素功于心计,但说的那句话也有一定道理:稚子无辜,谢诗蕴不应该为谢家的罪孽在贫困交加的吴地葬送一生。   谢诗蕴的身世的确很可怜,但可怜并不是她用来攻击别人的武器,更不应该用可怜来绑架别人的思想,让别人接受她可怜,所以不仅不能追究上一代的恩怨,还要过分偏爱她。   若谢诗蕴母女不耍心机,她根本懒得理她们是留在华京还是回吴地的事情,偏她们步步为营扮可怜,将一切矛头指向她,弄得好像是她容不下她们一样。   天地良心,吃喝玩乐这么爽,她哪有多余的时间跟她们打机锋?   可她们既然拿她作伐子,那就别怪她好好与她们计较一番了。   不等旁人来请,程彦扶着绿萝的手走下马车。   与谢诗蕴的清妆素容相比,她衣着华贵,鎏金步摇随风而动,眉心花细描得通红,浑然是耀眼夺目的明珠。   李承璋只以为是程彦生气谢诗蕴那日去找她,这才大发脾气,赶走谢诗蕴。   李承璋看看肩膀纤瘦的谢诗蕴,再瞧瞧神情轻蔑的程彦,心中的天平不由得歪向谢诗蕴,眼底有着浅浅的心疼。 第7章   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低头交耳议论着,都道程老夫人实在被安宁翁主逼得走投无路了,若非如此,谁会不顾自己的脸面以及家族的前程,在街上闹上这一出?   大夏以孝治国,这种事若是叫素来爱没事找事的言官们知晓了,必会狠狠参程家数本,连累升迁不说,以后的子孙再想入仕,此事也是他们抹不去的污点。   大夫人与三夫人被程老夫人大闹的举动气得仰倒,程明素是程老夫人的骨肉,程家的三位儿郎便不是老夫人的孩子了?   程老夫人大可想其他办法让谢诗蕴母女留在华京,根本无需用这般极端的法子。   谢家倒台的时候不知道连累了多少人家,风声过后,那些人家不一样偷偷在华京城生活?   哪户人家为了留在华京大张旗鼓闹这一套?   此事一出,程家的名声便彻底败坏了,反倒是谢诗蕴母女得了个落魄之后不被亲人相容的可怜名声,以后华京城的贵人们提起谢诗蕴,便会多三分怜惜。   谢诗蕴又是一个聪明人,有这三分怜惜,她的路会比程家女儿好走许多。   两位夫人越想越气,气程老夫人糊涂,又气谢诗蕴母女功于心计,偏又不好发作,只能伏低做小哀求程老夫人。   程老夫人只是不理,抱着谢诗蕴母女不撒手,哭得甚是凄惨。   李承璋漫不经心看了一眼程彦。   程彦对程老夫人道:“我知道祖母素来不喜欢我娘,更不喜欢我,故而这些年极少回侯府,生怕自己惹了祖母的眼,让祖母生气。”   “我已经这般避让祖母了,祖母为何还要对我不依不饶?”   程老夫人哭声一顿,险些上不来气。   程彦素来最是爱面子,谢诗蕴与太子的事情程彦是不会摆在面上说的,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想闹上一闹,周围人不知根底,看她年龄大,又看谢诗蕴母女实在可怜,说不得便会替她去指责程彦。   程彦再怎么得天子与太后的宠爱,也不好犯众怒,这种情况下,她再怎么不愿意,也只能把谢诗蕴母女留在华京。   哪曾想,程彦根本不吃她这一套,简单的三两句话,比她哭上一天都实用——她与长公主的关系在华京城不是秘密,程彦不常回侯府更是人尽皆知,究竟是长公主与程彦太骄横,还是她倚老卖老,其中内情,足以让人浮想联翩了。   周围的声音渐渐偏向程彦,大夫人与三夫人也在一旁替程彦说话,程老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强压住心头的火,耐着性子解释道:“你这是什么话?你与长公主是天潢贵胄,我对你和长公主只有尊着敬着的份儿,哪敢容不下你?”   “今日是实在舍不得我可怜的女儿与外孙女,才在这哭上一哭。作为母亲与外祖母,我护不住她们,难道还不许我舍不得她们吗?”   程老夫人话头一转,又把矛头指向程彦容不下谢诗蕴母亲的事情上。   谢诗蕴心知这件事关系到自己的未来,丝毫不敢大意,泪眼朦胧哽咽着对程彦道:“好妹妹,原是我与母亲的错,我们不该来华京看望外祖母,若我们不来,哪里会生出这些事?你莫因为这件事与外祖母生分了,我与母亲这便走。”   看到这,李承璋手指微微攥紧。   终归是他害了谢诗蕴。   谢诗蕴柔弱多才情,并非有意勾引他,他与谢诗蕴也并未作出出格之事,不过聊些诗词歌赋罢了,程彦怎会如此大题小做,要为此事将谢诗蕴赶出华京?   李承璋看不下去,开口道:“表妹,程老夫人是你的祖母,谢姑娘是你的表姐,她们终归是你的家人,你不该如此待她们。”   程彦道:“太子殿下,旁人不理解我也就罢了,你与我一同长大,情分非比寻常,难道你也要误会我吗?”   李承璋皱眉道:“孤不是这个意思。”   谢诗蕴手指紧紧攥着帕子,咬着唇看向李承璋。   李承璋锦衣玉服,俊朗无比,又身为储君,气度非凡,似他这样的身份,她一辈子都只能仰望。   可哪怕他是大夏储君,与程彦说话也要斟酌犹豫,话里话外哄着程彦,偏程彦不知足,还要苛责于他,委实身在福中不知福。   生平第一次,谢诗蕴对程彦的羡慕变了味。   谢诗蕴道:“好妹妹,你别为难太子殿下,千错万错,全是我一个人的错。”   程老夫人也见缝插针,跟着在一旁说话,直说她为难太子,对太子不敬。   程彦眸光微转。   看来是她小瞧谢诗蕴了,作为一个合格的盛世白莲花,只会扮可怜显然是不够的,还要会借刀杀人、煽风点火。   程彦道:“祖母这是何意?我哪敢对太子殿下不敬?更不敢为难祖母与表姐,分明是祖母无理取闹、置大夏律法、天子之言于不顾!”   程老夫人与谢诗蕴不要脸,她却是要的,不会说谢诗蕴勾引她的未婚夫。   “大夏律法,杀人者死。天子言道:十万将士无辜惨死,谢家纵被灭九族也不为过,而今念在妻女无辜,着其在吴地反思己过。宗宗件件,哪是我一个小小的翁主做得了主的事情?”   程彦轻轻巧巧扣上两座大山,李承璋哑口无言,谢诗蕴心头一颤,程老夫人又急又气,不知该如何反驳。   这件事本就是程老夫人没理,想倚老卖老扮可怜让众人逼程彦就范,哪曾想程彦根本不曾被众人的指责气到失去理智,反而在这种关头仍保持着头脑的清醒,一针见血指出最关键的地方,让程老夫人辨无可辨。   众人无话可说,程彦继续道:“祖母要留下表姐,大可去廷尉去闹,说大夏律法不公,让他们把律法改了。又或者上达天听,求天子收回成命,何苦来为难我一个弱女子?”   程彦声音清脆,掷地有声,周围再听不到指责她的话,纷纷说程老夫人无理取闹,苛责程彦。   程老夫人养尊处优多年,哪里听得下这般的控诉?   她只以为是程彦让她颜面尽失,一时间对程彦的厌恶到达顶峰。   程老夫人气急了,看到程彦身后的李夜城,口不择言道:“你说蕴儿不能留在华京,那他这个胡人之后有什么资格站在大夏的疆土上?”   “好一位安宁翁主,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程明素脸色微变,心口突突跳。   母亲曾对她说,程彦是个跋扈没心思的,故而她来华京前便打好了主意,在去的路上给女儿造势,以达到人未到,而好名声先到的效果。   到华京之后,再利用程彦易怒骄横的脾气,配合程老夫人闹上一闹,名正言顺地留在华京城,这样一来,不仅是程彦,纵然是其他人也不好再追究谢家的过错,她的蕴儿也能寻上一门好亲事,彻底摆脱罪人之后的身份。   她打算得很好,可偏偏每件事都撞在程彦枪口上,程老夫人又是一个糊涂性格,脾气一上来,什么话都敢说,再这样下去,别说让蕴儿留在华京了,只怕她的蕴儿又要与前几日一样,背负一盆又一盆的污水了。   程明素连忙去劝程老夫人。   程明素终于坐不住,程彦微微挑眉,眼神轻蔑:“祖母说的是,哪怕稚子无辜,但曾危害大夏之人的后人不配留在华京,既然如此,祖母将表姐送出京后,我立刻将兄长送往边关。”   她本来就没打算让李夜城一直留在华京,李夜城的身份太尴尬,若想在大夏立足,只有杀敌立功一条路可以走。   程老夫人被噎得说不出来话。   她原以为拿到了程彦的把柄,却没想到反被程彦将了一军。   围观人群对程老夫人的不满更上一层楼。   程家的几位儿郎得知程老夫人大闹街头的消息后,匆匆找上司销假,从皇宫赶回,不住地劝程老夫人。   程老夫人平日里再怎么糊涂,此时也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可看看身边衣着光鲜的儿子儿媳,再瞧瞧衣着寒酸的女儿与外孙女,她实在狠不下心把谢诗蕴母女送走。   犹豫片刻,程老夫人扶着拐棍,准备向程彦跪地哀求。   她的膝盖还未曲下,程仲卿便连忙扯住她。   饶是程仲卿脾气再怎么好,此时也有些动怒:“母亲这是做什么?”   “明素是您的女儿,我与大哥三弟便不是您的儿子了?您此等举动,将我们兄弟三人置于何地?”   程老夫人道:“可是我的素儿与蕴儿实在可怜.......”   程老夫人的话尚未说完,便听到风雪中传来阵阵哭喊声——   “我的儿!你死的好可怜!”   “夫君,你怎忍心丢下我一人!”   “爹爹,我要爹爹!”   无数老人妇人与小孩涌上街头,白色孝服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唯有手中捧着的黑漆漆的牌位格外扎眼,触目惊心。   李承璋皱眉看去:“这是?”   身边的侍从看了一会儿,小声提醒道:“殿下,这是七年前战死边疆的将士的家人。”   围观的行人不由自主让出一条路,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下,仿佛能掩盖世间一切罪孽。   程彦红了眼圈。   这次是真的难受。   程彦收回目光,对程老夫人道:“表姐可怜,她们比表姐更可怜。表姐尚有祖母庇佑,她们却只能勉强裹腹。她们的委屈与可怜,又能向谁诉说?”   子女不应该为父母的过错买单,可也不能忘记父母曾经作下的孽,用自己已经这么可怜这么无助当借口,博取旁人的同情,并站在道德高地上指责旁人牵连无辜。   她原本是不想做这么绝的,可程老夫人实在能折腾,谢诗蕴又是给点阳光便灿烂,她只好釜底抽薪,杀人诛心。   反正她拿的是恶毒女配的剧本。   既然是恶毒女配,那只好日天日地不洗白了。 第8章   程彦看着程老夫人,平静道:“祖母,此时您还觉得表姐可怜吗?”   程老夫人嘴唇不住哆嗦着,再也说不出来一个字。   程明素脸色煞白,手指轻轻发抖。   她想过无数个程彦应对办法,唯独没有想过这一招。   是她太小瞧了程彦,也高看了自己。   这一仗,她败得太彻底。   李承璋此时纵然心疼谢诗蕴,这个时候也不好再开口,只能去安抚涌上街头的将士遗孀。   李夜城将人聚在一起,紫苏早得了程彦的命令,让人把粮食与被褥棉衣搬出来,分发给老弱妇孺,让她们好过冬。   绿萝俯身安慰着还在啼哭的孩童:“别哭了,你们的爹爹在天上看着你们的。”   “你们的爹爹虽然不在了,但大夏不会忘记你们,翁主更不会忘记你们。”   悲恸的气氛渐渐平复,程彦走到程老夫人面前,看了看谢诗蕴母女,道:“我只说过她们不能留在侯府,但并未说过不许她们留在华京的话。”   程老夫人面色微喜,谢诗蕴母女二人的心却吊了起来。   面前这位翁主虽然不过十二三岁,可心眼子少说也有一万个,她不赶她们走,不过是想给自己留个好名声罢了。   再者,她们不住在侯府,程老夫人便也护不住她们,程彦一句话,便能让她们生不如死。   谢诗蕴母女越想越心惊,然而面上却不敢表示出来。   紫苏拿来房契,道:“你们来华京的那一日,我家翁主便想好了你们的去处。”   “偏你们挖空心思想留在侯府,这才生出许多事来。”绿萝插嘴道:“这样一闹,莫说我家翁主不好做,就连府上几位姑娘也免不得被外人看轻。”   大夫人与三夫人听此心头一酸。   程老夫人眼中只有女儿和外孙女,丝毫不考虑府上的几位姑娘正是说亲的时候。经此一事,京中贵女们必然瞧她们不起,日后成了婚,这件事也会成为婆母们说嘴的把柄。   至于儿郎们,那就更不用提了,且不论升职无望,说亲怕是更为遥遥无期,得知程老夫人是这种性格,谁家会舍得自己家的女儿来趟这浑水?   两位夫人嘴角微抿,对于谢诗蕴母女连面子上的情也不愿做了。   程老夫人只顾着看紫苏给的房契,没留意其他人的情绪。   对她来讲,女儿与外孙女能留在华京是最好不过了,院子小,她便添钱盖大一点,没奴仆,她便送过去便是。   她已经是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人生中最后的光景,她想多瞧瞧自己心尖尖上的女儿和外孙女。   程老夫人不住道:“好,好,只要能留下来,说什么都好。”   程彦眉头动了动,突然有点同情智商堪忧的程老夫人——被女儿利用到这种程度还能替女儿欢喜的,程老夫人也是独一份了。   谢诗蕴柔声去谢程彦。   程彦道:“表姐无需言谢,我只盼着表姐收收心思,好好在华京过自己的日子。”   谢诗蕴脸色一白,低声说是。   二人说话的场景落在李承璋眼底,李承璋又是一阵心疼。   在他看来,程彦这般做,实在功于心计,谢诗蕴本就可怜,放她一条生路又如何?偏程彦利用谢诗蕴收买人心。   李承璋攥了攥手指。   可惜他的力量太小,不能替她出头。   程彦是长公主的独女,长公主手握兵权,之前又干过逼宫的事,谁也说不好,若是惹恼了程彦,长公主会不会再来一次逼宫之举。   李承璋收回目光,袖子里的手指又慢慢舒开。   总有那么一日的,他会将大夏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而非处处受制于人。   将士们的遗孀被程彦安置好,围观的行人渐渐散去,程老夫人不放心谢诗蕴母女独自去程彦置办的院子,执意要与她们一同前去。   按理讲这种情况下,程家要派个有头有脸的人送程老夫人与谢诗蕴母女回去,可程家人都被程老夫人的举动寒了心,只让仆人送程老夫人。   程老夫人颇有微词,可一想自己做的事,也不好与儿子儿媳们争执,啰嗦两句便上了马车。   众人散去,程彦丝毫不吝啬对李夜城的夸赞:“今日之事,多亏哥哥了。”   她不知道李夜城用了什么法子说动的将士遗孀,她只知道,自此之后,李夜城受到的歧视与白眼会少很多——将士遗孤们已经原谅了李夜城,旁人又有何立场去指着李夜城的胡人血液?   更何况,李夜城并非真正的胡人,他身上还流着战功赫赫的镇远侯的血。   那是大夏百年来最强之将,杀得胡人望风而逃,纵然身死十年,胡人也不敢兴兵来犯。   李夜城神色淡淡,额角上还有着没有散去的乌青:“这是我应该做的。”   李承璋剑眉微皱。   程彦对他一直淡淡的,并未没有因为他做了太子便刻意讨好他,今日他又帮着谢诗蕴责问程彦,程彦对他的态度更是疏离了一分。   这种感受很奇怪,他不希望程彦做他的妻子,可当他看到程彦与旁人有说有笑时的亲密模样时,心里还是会有些不舒服。   李承璋移开目光。   程仲卿带着侯府众人送李承璋离开。   华京城藏不住秘密,程老夫人在承恩侯府门口大闹的事情很快传到皇宫,吴皇后见李承璋回宫,便问了几句。   李承璋便把今日发生的事情细细告诉吴皇后,说完之后,又补上一句:“谢家母女的确可怜。”   吴皇后嗔道:“以后这种话在我面前说说就行了,万不能叫旁人听到了。”   李承璋面上有些不悦:“母后也太小心了些。”   “不是我小心,安宁翁主素来是个跋扈的,长公主又掌有兵权,与她们作对有甚么好下场?”   想起七年前的宫变,吴皇后仍心有余悸:“前一个与程彦长公主处处为难的人是先废后谢元,这会儿坟头上的草都三丈高了。”   李承璋眸色微暗,吴皇后继续道:“安宁翁主还小,你哄着点她也就是了,你是未来的天子,怎能没这点度量?”   她知道儿子在程彦那受了顶撞,心里正是不舒服的时候,但她还是要这样说。   她是歌姬出身,身后没有强大的娘家给儿子做靠山,更没有如丁太后那般好福气,生了个杀伐果断的女儿,她能教儿子,只有忍,忍到皇帝与长公主老去,忍到大权在握。   李承璋何尝不明白母后的良苦用心?不情不愿点头称是。   吴皇后拍了拍李承璋的手背,又道:“我让内侍选几件小姑娘喜欢的首饰,你这几日给安宁翁主送过去,就说那日不明内情,才会替谢家姑娘说话,叫她千万别放在心上。”   “如此一来,以后长公主纵然知道了这件事,也不会说你什么。”   李承璋只得听从。   按照大夏以往的惯例,太子年满十五岁,便要着手朝政了。可他今年已经十六了,父皇还是没有让他插手朝政的意思,倒是他的那几个兄弟,不仅没去藩地就藩,反而整日里跟在三公身后历练。   这对他来讲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他的父皇有七个儿子,对他并不是特别的宠爱,他又自持太子身份,不好刻意争宠,身后又无强势的母族,只能依靠长公主。   又几日,命妇朝贺皇后。   广恩君夫人王春娇见了皇后,很是替李承璋抱不平:“要我说,太子殿下的脾气也太好了些,惯得安宁翁主不知尊卑出言顶撞。”   “安宁翁主再怎么得天子与太后的宠爱,可太子殿下毕竟是一国储君,哪有太子殿下给她赔不是的道理?”   吴皇后含笑看着王春娇,王春娇自以为得了鼓励,拍着胸脯表忠心:“娘娘请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吴皇后眸光微转。   她这个嫂嫂生有两女一子,长女已经出嫁,次女比李承璋小上几岁,便动了想让次女给太子做侍妾的心思,明里暗里提了好几次,她一直没松口。   不过这一次,她觉得她可以松口了。   她终归是一国之母,不能太捧着程彦,让王春娇给程彦一个教训也好。   此事能成,最好不过,此事不能成,也推不到她身上——天下谁人不知,她出身低微,兄嫂也是没什么见识的,做事颠三倒四没个章程,为了让女儿给太子做侍妾,做了许多让人哭笑不得的事。   这些年来,她没少因兄嫂的行事被人看笑话。   她气不过,也劝了许多,可兄嫂们还是拎不清,便只得安慰自己,不聪明也有不聪明的好处。   就如今日。   她这个嫂嫂纵然扮了程彦的难堪,旁人也不会联想到她头上,毕竟她的兄嫂一贯不长进。   吴皇后略说几句别太过的话,便放王春娇离开。   临近腊月初八,王春娇向华京城的贵族世家们下帖子,邀请众人去自己庄子里赏梅喝粥。   绿萝拿着帖子去找程彦,道:“要我说,翁主还是不要去的好。华京城谁人不知,广恩君夫人一心想让女儿给太子殿下做侍妾,翁主是天子钦定的未来太子妃,与她们打交道,只会白白玷污了自己身份。”   程彦看了一眼帖子上写的红梅山庄,有些心动。   她惦记红梅山庄的土地很久了。   那可是片难得的沃土,最是适合培育苗子了,只种些花草点缀委实可惜了。   她本想向舅舅讨来的,听闻广恩君要了那块地才作罢。   程彦问道:“华京城的哪些贵人应了约?”   绿萝想了片刻,道:“理国公、阳信候、高武侯、孔乡候等一众国公侯府。”   程彦点了点头。   这些都是老牌贵族了,近些年子孙不争气,门庭式微,自然要百般巴结皇后的母家。   程彦又问:“世家呢?”   绿萝道:“有荥泽郑家、梦溪林家、华阴杨家、汝南袁家与济阴齐家。”   程彦挑了挑眉。   哟,这就厉害了,尽是些跟她不大对付的人家。 第9章   广恩君夫人王春娇能将这些人凑在一处,也是一种能力。   当然,也有可能这些人不是王春娇再三拜访请来的,而是他们知道广恩君夫人的心思,特意前来红梅山庄看热闹的。   想到这,程彦忍不住笑了笑。   说起来,她也许久没有热闹热闹了。   程彦道:“让半夏与忍冬准备准备,明日与我一同去。”   吴皇后没有被封做皇后之前,只是一个歌姬,吴皇后虽心思通透,可她的兄长与嫂嫂却非知礼之人,一旦闹起来,才不会管什么脸面不脸面的。   既然如此,说不得她要带个通晓医术与会武的侍女,用来提防广恩君夫人的小动作。   绿萝下去安排,紫苏有些忧心忡忡,犹豫片刻,向程彦道:“翁主,怕是您之前与太子殿下的事情让皇后心里不痛快了。”   程彦道:“你的心思细,能想到这一块,但舅舅是个男人,心思到底不如女人细腻,外祖母又是个没甚心机的,他们俩根本不会想到这一层。”   “皇后娘娘又是一个惯会做面子的人,她又让太子给我送首饰,在舅舅与外祖母看来,这便是她宽容大度,不但不曾把那件事放在心上,还颇为担心我会为此事与太子生分。”   这样一来,她与李承璋更难解除订婚了。   不过李承璋与谢诗蕴已经看对了眼,不用她使手段,李承璋也会想办法与她解除婚约。   冲锋陷阵这种事情,还是交给李承璋这种被爱冲昏了头脑的人,她跟在后面捡便宜就行了。   程彦打定主意,专心准备明天的赏梅喝粥事情。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贵人们的马车便离了府,前往红梅山庄。   程彦到天色大亮才出发。   左右她是个翁主,去晚一些也没甚么。   再说了,她若准时到达了,广恩君夫人还怎么向她发难?   临近中午,程彦的鸾轿抵达红梅山庄。   梅花的清香扑面而来,程彦扶着绿萝的手走下鸾轿,前几日刚下了雪,给山庄披上一层银色锦缎,正逢梅花盛开,天地之间便只剩下红白二色。   程彦一路走,一路看,再一次感慨广恩君当真有眼光。   刚转过梅园,程彦听到一个尖细的声音传来:“哼,她惯是会拿乔的,莫说是只迟到这一会儿,纵然是迟到一整天,旁人又能说她什么?”   程彦有些意外,吴春娇竟然有这么大的本事,把处处与她争锋的六公主也一并请来了。   看来今日当真是鸿门宴。   程彦清声回道:“旁人不说,六公主不是已经说了吗?”   六公主微微一惊,侍女喊安宁公主到,众人起身相迎。   程彦入席,六公主面色微尬,道:“平日也就罢了,今日太子哥哥也在,你怎么好叫他与我们一样等你?”   李承璋坐在男席之首向程彦微笑点头,程彦拜了拜,李承璋虚还礼,温声道:“彦儿来了便好。”   端的是风度翩翩温文尔雅。   与他相比,不仅迟到还冲撞天家公主的程彦,便显得有些跋扈了。   谢诗蕴搅着帕子,偷偷去瞧李承璋。   程彦笑道:“早知道太子殿下也在,我便早来一会儿了。”   此话一出,吴宝儿脸上有些不自在。   李承璋生得那般好,又颇有才华,哪怕他不是太子,她也会倾心于她。   偏偏他做了太子,又定了太子妃,她的一番心思,注定要付之东流。   可娘又说了,正妻不正妻哪有那般重要?   当今天子非皇后所生,上任天子也不是生在皇后膝下,做不做正妻不重要,能不能笑到最后才是最重要的。   只要她做了表兄的侍妾,后面的事情便水到渠成了。   她觉得表兄是喜欢她的,今日见面时,表兄还说她长高了,还夸她戴的珠钗很好看。   想起李承璋的话,吴宝儿面颊微红。   且让程彦得意一会儿,今日之后,她便能做表兄的侍妾了。   与吴宝儿交好的贵女们看到吴宝儿这个模样,便心神理会开始半开玩笑起哄:“翁主让太子殿下苦等许久,可不能这样算了。”   “太子殿下是何等尊贵的人,翁主可要好好赔礼才是。”   郑家女目光悠悠,道:“翁主身份贵重,与太子殿下有青梅竹马之谊,是天子钦点的太子妃,说什么赔礼不赔礼的?莫说只是让太子殿下等这一小会儿,纵然再等上一段时日,太子殿下也舍不得叫翁主向他赔罪。”   “这样吧,今日既然是赏梅宴,太子殿下又是风雅之人,翁主赋诗一首也就是了。”   程彦瞥了一眼郑家四姑娘。   这句话听上去像是在替她解围,实际上却是帮她拉了一大波仇恨。   吴宝儿本来便嫉妒她的太子妃身份,郑家四姑娘又一口一个青梅竹马一口一个太子妃,这不是在吴宝儿心口上撒盐,这是蘸了辣椒水在吴宝儿心口上不住划拉。   程彦去瞧吴宝儿。   吴宝儿到底是立志要做太子侍妾的人,心里再怎么呕出血,面上还能挂着几分笑,就是帕子出卖了她的内心——好好的一片锦帕,都快被撕碎了。   程彦笑了笑。   到底是年轻啊,没瞧出来郑家女在后面给她挖的坑,要是瞧出来了,只怕吴宝儿这会儿能笑出声来。   善于种植,能让粮食翻倍的名声掩去程彦太多的优缺点,其中便包括一条:不大通琴棋书画与吟诗作赋。   看来郑家是有备而来,这种事情都被她打听到了。   “赋诗一首?”程彦犹豫着开口:“这会不会显得不太尊重太子殿下?”   齐家女笑着道:“哎呦我的翁主啊,天下谁人不知您是太子殿下心尖尖上的人物,前几日太子殿下给您送首饰的事情还传遍了华京城呢,他怎舍得让您向他道歉?”   “您与太子殿下既是知音,想来也是熟读经书的,随便赋上一首,便将此事揭过了。”   众人见程彦迟迟不肯答应,又见几位贵女跟着煽风点火催促,心思活泛的,便明白程彦不善作诗,有那等往日素来看不上程彦跋扈作风的,便开始跟着起哄。   李承璋眉头微动,道:“彦儿若不想作诗,便不做也罢。今日梅花开的这般好,有没有诗来助兴,又有甚么关系?”   齐家女掩着帕子笑道:“我就说嘛,太子最喜翁主,翁主还未作诗,太子便开始心疼了。”   袁家女素来与齐家女交好,听此去捏齐家女的脸:“你这狭促鬼,平日里调笑旁人也就罢了,今日竟敢连太子与翁主都敢打趣,当真是姑母没来,没人管你了。”   齐家女与袁家女闹成一团,周围让程彦作诗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吴春娇本就是要扮程彦的难看,并没有邀请与程彦交好的贵女,此事一出,纵然有人看不过去,替程彦打抱不平,也很快被周围的声音压了下去。   程彦故作为难,道:“平日里我在舅舅与外祖母面前作诗都是有赏赐的,今日舅舅与外祖母都不在,我才不要作诗。”   “原来翁主是想要个彩头呀。”   林家女摘下鬂间白玉簪,目光微转:“这个东西,不知翁主瞧上瞧不上?”   那玉簪通体雪白,晶莹剔透,于稀薄日头下,在林家女柔软掌心泛着温润光泽。   贵女们议论纷纷:“是个好玉簪,少说也要一百金。”   杨家女道:“咱们翁主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怎会稀罕这点东西?莫说你林家的祖传的白玉簪了,纵然是咱们在座众人将身上的首饰全压上去,翁主也不会多瞧一眼。”   郑家女漫不经心瞥了一眼吴宝儿,意味不明道:“拿这些东西出来,没得玷污了翁主。”   “金银首饰多俗气,既然是翁主赋诗,那咱们便来个有趣儿的。”   齐家女咯咯一笑,推了一把身旁的吴宝儿,笑道:“大家瞧一瞧,吴家姑娘如何?吴姑娘是华京城出了名的才女,若翁主作诗作的不好,便让她去做翁主的姐妹,去教翁主赋诗好不好?”   齐家走的是武将路子,子女们心里都藏不住事,这句话旁的贵女说了别人只会觉得轻薄,她说了,旁人只会觉得她心直口快又娇憨,不会多想什么。   程彦是天子亲封的翁主,能与她做姐妹的,只有天家公主与翁主,齐家女话里的姐妹,便颇有深意了。   她的声音刚落,众人齐齐去看吴宝儿。   吴宝儿羞得满面通红,嗔道:“才喝了两杯酒,你便轻狂起来,打趣儿表兄与翁主还不算,这会儿又来招惹我。”   一边说,一边去灌齐家女喝酒。   程彦跳了跳眉。   与世家女打交道,就是有这点不好,个个心思九转十八弯的,铺垫了这么一大圈,才扯到正题上。   身边起哄声不断,程彦余光扫了眼谢诗蕴。   气氛已经烘托到这种地步了,她这位表姐再不出手,便不符合一贯的白莲花作风了。   果不其然,谢诗蕴站了起来,纤瘦的身影像是摇曳在风中的清荷,柔声道:“今日翁主身子不适,做不了诗,不如这样吧,我替翁主赋诗一首,一来替翁主,二来,也多谢翁主的收容之情。” 第十章   谢诗蕴并不觉得自己斗不过程彦,她只是年龄尚小,阅历不足,又初来华京,不懂京中规矩,才会几次三番栽在仗势欺人的程彦手里。   这次不同了。   她在华京待了月余,足够让她了解华京、了解京中诸多贵族世家盘根交错的关系。   也让她从人人唾弃的心机女,摇身一变打入华京贵女圈,且利用众多贵女对程彦的起哄借此洗白——她虽数次被程彦针对,弄得下不了台,可饶是如此,她仍以德报怨替程彦出头,这种何等胸襟?   这是将程彦之前扣在她身上扮可怜博同情的心机女帽子摘下来,再把程彦程彦置于更危险的地步——一个罪人之后的诗都比程彦做得好,越发衬得程彦这个翁主是草包。   周围人笑着看戏,程彦言笑晏晏,像是察觉不到一般,对谢诗蕴道:“既然如此,那便有劳表姐了。”   以郑家女为首的五大贵女们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程彦虽然素来跋扈,可并不是一个傻子,谢诗蕴的绵里藏针她们都瞧得出来,程彦没道理察觉不到的。   难道说程彦有应对之策?   这不现实,今日的局面极其难堪,无论程彦作不作诗,她们都有法子让程彦认下吴宝儿,纵然程彦事后气不过,告到天子太后那里,天子与太后也不会帮着程彦说话。   大夏女子地位再怎么高,但这个世道终究是男人的世道,男人一妻多妾是常态,李承璋又是未来的天子,莫说只纳吴宝儿一个妾,就算再多上三五个,程彦也只能忍下来。   贵女们又稍稍放心,对谢诗蕴道:“翁主发话了,谢姑娘开始吧。”   谢诗蕴微微点头。   丫鬟们捧来笔墨纸砚,谢诗蕴一边写,一边将诗念了出来。   谢家本就注重才情,她的父亲又是其中翘楚,虽然一朝被丢在吴地反思己过,但对于她的教育却没有落下,早年在吴地时,她便有吴地第一才女之称。   谢诗蕴作完诗,抿了抿唇。   那日她虽然能留在华京,可也被程彦羞辱得极惨,她与母亲外祖母回到程彦给她们置办的府邸,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偷哭。   她想不明白,程彦已经拥有了这么多,而她这么可怜,程彦为什么还要针对她。   正当她哭得凄惨的时候,母亲扣门进来,欣喜若狂告诉她,太子派人传话,要她别难过,一切都会好起来。   她觉得母亲是在安慰她,太子是何等身份,怎会瞧上一个小小的她?   可当今日她又遇到太子,她突然希望太子关心她的事情是真的。   谢诗蕴鼓足勇气偷偷去瞧李承璋,李承璋也正看着她,眼底含着怜惜与笑意。   四目相对,谢诗蕴有些握不住笔,脸登时便红了起来。   在座贵女都是人精,巴不得李承璋多沾上几多桃花给程彦添堵,见谢诗蕴含情脉脉,脸上的笑容越发玩味。   吴宝儿与吴宝儿交好的几个姑娘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程彦看了一眼吴宝儿:“吴姑娘,我表姐的诗做的如何?”   吴宝儿在心里将谢诗蕴骂了千百遍,可众多贵女又有李承璋在侧,她不得不保持端庄,对谢诗蕴的诗做出点评。   然而她到底年龄小,最后点评的一句话仍是出卖了她对谢诗蕴勾搭李承璋的极度不满。   程彦有意煽风点火:“看来吴姑娘不大喜欢表姐的诗。”   贵女们开始起哄:“吴姑娘的点评只是一家之谈,若论文学素养,在座众人哪个能及得上太子殿下?”   “殿下是爱诗之人,不如咱们请殿下点评一番?”   李承璋有些犹豫,谢诗蕴的诗无疑是极好的,但程彦素来不喜谢诗蕴,他若说谢诗蕴写的好,程彦心里怕是会不痛快。   哪曾想,程彦却笑着对他道:“太子哥哥,你便说一两句嘛。”   少女本就生得极美,粲然一笑如冰雪初融,云霁风轻,李承璋不由得晃了一下神。   他突然想起,他与程彦的关系也曾亲密过的。   那时候先废后谢元仍在,逼着还是皇子的他的父亲娶了谢家女,谢家女跋扈,导致他的生活分外艰难。   小时候的程彦玉雪可爱,一个一个哥哥唤着他,把不知从哪弄来精致的小点心,分给他与其他深受谢家女打压的兄弟姐妹。   他慢慢吃着点心,心中想着,若有一日能出头,他必要善待程彦这个小妹妹。   这种感情,究竟在什么时候变的味?   仔细想想,大抵那夜长公主听了程彦逼宫的建议,身着盔甲,提着剑闯进来,卫士们揪着谢家女的头发拖在地上,谢家女不断尖叫挣扎着,长公主看也不看,长剑挥下。   一颗又一颗的人头滚落在台阶上,殷红的鲜血触目惊心,张牙舞爪地撕开生于天家与生俱来的宫变夺嫡。   那一刻,他畏惧长公主与程彦更甚于谢元与谢家女。   自此之后,他再也无法将程彦当做需要他保护的小妹妹。   看着程彦的笑脸,李承璋有一瞬的恍惚,片刻后,他又很快回神。   有些人,注定只能陪你走一程。   路程结束后,便是各奔东西,剑拔弩张。   李承璋垂眸道:“谢姑娘的诗很好。”   贵女们笑了起来,打趣儿道:“听太子殿下这意思,无需吴姑娘教翁主作诗,谢家姑娘便能代劳了?”   李承璋曲拳轻咳,摇头道:“彦儿志不在吟诗作对,无需以才情约束她的才能。”   他现在仍需仰仗长公主的权势,纵然有什么心思,也要等坐稳了位置。   程彦笑道:“还是太子殿下懂我。”   这些贵女们也太小瞧了李承璋,李承璋心里再怎么不喜欢她,但目前为止,她与李承璋仍是一条绳的蚂蚱,李承璋或许会暗搓搓看旁人扮她难看,但不会对她落井下石。   他是经历过宫变的人,太清楚权势对一个人的重要性了。   更何况,在这个时候替她解围,也能增加长公主对他的好感度。   贵女们对于李承璋的说辞有些意外。   李承璋做了多少年太子,便讨好了长公主与程彦多少年,虽说储君的诱惑大,可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呢,今日是个绝佳的机会,他纵然顺水推舟纳了吴宝儿与谢诗蕴,长公主也无法说什么,偏他不仅没有这样做,还给程彦戴了一顶高帽子替程彦解围,当真叫人瞧着没脾气。   程彦下巴微抬,扫过神色各异的贵女们的脸,道:“别以为我瞧不出你们安了什么心思,说什么要我作诗,不就是想让吴姑娘做太子殿下的侍妾么?”   她的母亲是掌兵权的长公主,贵女们纵然再不喜欢她,也不会直接针对她,只敢用小女儿之间的半开玩笑打趣她,让她骑虎难下认了吴宝儿。   这个时代虽民风开放,可贵女们也自持身份——小妾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与妾室们计较,便是自降身份了。   有着这样的顾虑,贵女们设下的局便不好破了。   偏程彦并不是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贵女,她长于信息爆炸的二十一世纪,什么不好意思,什么难为情,什么自降身份,都!不!存!在!   反正她才十二三,哪怕说了不中听的话,也能说自己是“童言无忌”。   程彦故作生气:“你们直说便是,何必兜这么大的圈子?”   窗户纸被挑破,满座皆惊。   吴宝儿满面羞红,王春娇面色微尬,不得不起身道:“翁主这是哪里话?姑娘们聚在一起开玩笑,翁主若是当真了,便没意思了。”   就是仗着程彦不好当真,才敢如此行事。   程彦眉梢微挑:“哦?夫人的意思是宝儿姐姐不能做太子殿下的侍妾?”   程彦一口一个宝儿姐姐叫得甚是亲热,王春娇有些拿不定主意。   她看看如弱柳扶风的谢诗蕴,再瞧瞧模样只能算清秀的自家女儿的脸,狠了狠心,赔笑道:“宝儿能不能做,还不是翁主一句话的事情。”   丁太后尊贵吧?之前伏小做低的事情可没少做,甚至在怀着大肚子的时候还要给先废后谢元捶肩捏腿。   长公主尊贵吧?也有过丈夫战死边疆自己强颜欢笑面对仇人的时候,更有以一国公主之尊被塞小妾的屈辱。   脸面这种东西,能要则要,不能要,便丢了也罢,能攥在手里的,才是最重要的——哪怕李承璋为她今日的话生气,可宝儿到底是吴家的女儿,纵然是看在吴皇后的面子上,李承璋也会去宝儿那过夜。   小夫妻们有什么话在床上说不开的?更何况李承璋又对这个宝儿这么表妹格外照拂,只要她的宝儿顺利给太子生下孩子,只要她的乖外孙孙继承大统,今日发生的一切,在座众人都不会再提起。   甚至以后在说起她的时候,还会夸她有眼光有手段,早早给女儿拿下了太子侍妾的位置。   王春娇笑道:“翁主,您别嫌我说话不好听,您年龄小,太子殿下又是血气方刚的时候,若不放一个贴心人在殿下身边,没得叫小蹄子们勾坏了殿下。”   李承璋脸色微变:“吴夫人!”   贵女们为之叹服——她们知道吴皇后出身歌姬,娘家出身不高,做事不讲究,可并不知道能不讲究到这种程度。   这句话一旦说出来,吴宝儿纵然做了李承璋的侍妾,日后在宫里也抬不起头。   再者,程彦可是天子钦定的李承璋的正妻,性格又是泼辣不容人的,纵然王春娇这般说,她也不会让吴宝儿入了太子的门。   哪曾想,程彦笑笑道:“自然是做得的。”   贵女们面面相觑,李承璋也是一怔,谢诗蕴脸色发白,王春娇咬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发现自己不是在做梦,连忙拉着呆滞的吴宝儿去谢程彦。   程彦道:“夫人这般客气做什么?快起来。”   她本就不喜欢李承璋,谁做李承璋的侍妾又与她有甚么关系?今日纵然没有贵女们闹这一出,她也会答应这宗事——用一个侍妾之位来换红梅山庄,这桩买卖简直不要太划算。   程彦环视四周美景,叹了一声,幽幽道:“红梅山庄的景色如此别致,也难怪能养出宝儿姐姐这般钟灵毓秀的人物。”   王春娇仍沉浸在吴宝儿能做太子侍妾的喜悦中,想也不想便连忙道:“翁主既然喜欢,那便多留几日。”   程彦道:“纵然留上几日又如何?又不是我的院子,住着总有些不方便。”   “再说了,我整日里忙着秧苗育苗,若是弄坏了你们精心侍弄的花草,那可怎么好?”   王春娇愣了愣。   话说到这种地步,她还有什么不明白?   翁主都宽容大度答应你家女儿做太子侍妾,你这做侍妾母亲的,也不表示表示?   太子侍妾可是个肥差,多少贵女们挤破头都挤不进来,莫说一个红梅山庄了,纵然是十个八个庄子,华京城的世家女们也出得起。   可旁的世家女出的起,她只是仗着吴皇后的势才弄来几个庄子,红梅山庄是她最大的产业了。   更要命的是,程彦今日来赴宴,不是让旁人来羞辱她的,她在来之前便做好了万全打算,什么迟到作诗,什么谢诗蕴替她出头,都是程彦一早便设计好的,只为吊足旁人的胃口,心甘情愿往挖下的坑里跳。   她看她们如跳梁小丑,来这的目的更不是听贵女们聒噪,而是为了红梅山庄。   可问题是,她纵然将红梅山庄双手奉上,旁人也不会认为程彦是狮子大开口,反而觉得是她有心逼迫程彦认下吴宝儿,程彦骑虎难下,只得认下,再顺带要了个庄子——程彦是何等尊贵,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怎么会独独看上她一个庄子?分明是气不过她的算计,故意为之的。   王春娇如梦初醒,看看笑得甚是善良无害的程彦,再瞧瞧被她挖空心思才从吴皇后那里讨来的红梅山庄,心口仿佛在滴血。 第11章   王春娇一阵眩晕,靠在吴宝儿肩膀上才勉强站稳。   吴宝儿推了她一下,她才勉强回神。   罢了罢了,今日也不能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最起码宝儿在程彦这里过了明路,不就是一个庄子吗?只要宝儿诞下龙子龙孙,莫说一个庄子了,十个八个她也能弄到。   王春娇自我安慰着,稳了稳心神,努力在面上挤出一丝笑,对程彦道:“翁主这是哪里话?我也是个粗人,不懂侍弄花草,红梅这般有气节的花儿,只有翁主才能配得上。”   “翁主若是不嫌弃,我晚间便让人把地契给翁主送过去?”   程彦故作惊讶道:“哎呀,这可使不得,君子不夺人所好。”   话说这样说,一旁的紫苏却开始铺纸研墨,写山庄地契交接。   紫苏写了三份,绿萝笑道:“正巧太子殿下与六公主都在,不如替我家翁主做个见证。”   李承璋仍在为王春娇刚才不知所谓的话耿耿于怀,现在巴不得见王春娇吃瘪,当下什么也不说,便让贴身内侍取来自己的印章盖了上去。   王春娇脸上的笑僵了一分,心里再怎么不情愿,也只能让人去拿庄子的地契。   地契很快被取来,紫苏小心翼翼收好,绿萝笑着对吴宝儿道:“吴姑娘是个有福气的,以后便劳烦您照顾太子殿下了。”   吴宝儿不免又红了脸,道:“又来打趣儿我。”   人不能贪图眼前这点蝇头小利。   虽没了红梅山庄,可她到底成了表哥的人,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这般想着,吴宝儿偷偷去瞧李承璋。   李承璋面沉如水,不见丝毫笑意。   吴宝儿有些担忧李承璋因此会不瞧不上自己。   可转念一想,她到底是吴家的女儿,他的嫡亲表妹,再怎么样,他也不会不顾吴皇后的颜面给她扮难看的。   吴宝儿又稍稍放心,笑着与周围交好的姑娘们说话。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远远超出了贵女们的想象——她们本以为程彦是个跋扈的,断然容不下吴宝儿,可如今却用一个庄子便给了吴宝儿一个侍妾位置,难道是她们看错了程彦,程彦虽然性格张扬,但在男女之事上看得明白,知道自己守不住男人,便索性装大方俩换取旁人的称赞?   贵女们心思各异,没了她们在下面起哄,宴席上冷情了许多。   程彦理了理衣袖,对郑孟君道:“郑家姐姐,我许久未拜访令尊,不知他们可好?”   郑孟君被程彦突然的问候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迟疑片刻,警惕道:“自然是好的,他们时常还惦记着翁主呢,翁主若是得了空,也来郑家坐坐。”   她的声音刚落,有见嫉妒吴宝儿用红梅山庄换了一个侍妾之位的贵女在一旁挑拨:“郑家虽说这些年不大在朝堂走动,但庄子还是有几个的,翁主若是瞧上了哪一个,只管开口便是。郑家不是那等轻狂人家,我想断然做不出那等用庄子换位置的举动。郑家姐姐,你说对也不对?”   吴宝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想出口反驳,但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得搅着帕子恨恨地看着说话的贵女。   郑孟君秀眉微蹙,道:“翁主金尊玉贵,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纵然没有红梅山庄,翁主瞧着宝儿姑娘秀外慧中聪明可人,不用旁人说,也会认了宝儿姑娘这个姐妹。”   她的话四平八稳,既全了程彦的面子,又让给了吴宝儿台阶,尽显千年世家行事滴水不漏的风范。   程彦笑了笑,道:“到底是\"大夏国母尽出其郑\"的郑家,郑家姐姐的话,比旁人中听多了。”   她是个记仇的人,只收拾吴宝儿母女多无趣儿?其他的贵女们也不能落下。   郑家是最早出兵帮助太.祖皇帝打天下的世家。   天下平定后,太.祖皇帝为感谢为难之时郑家的帮助,便说大夏皇后只出郑家,又将中原粮仓交于郑家,以此稳固郑家在大夏的地位。   这样一来,纵然郑家的男儿不争气,有粮仓在手,郑家的后位便稳固,郑家的女人们便能撑起郑家的一片天。   郑孟君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程彦绝不会无缘无故提起郑家出皇后的事情,她后面必有其他的话。   果不其然,程彦目光悠悠,笑吟吟道:“只是可惜,郑家的女儿再怎样贤良淑德,也架不住郑家儿郎们中饱私囊,饿死数万中原百姓,惹得天子震怒,剥夺郑家代管中原之权,并自此之后,不许天家子嗣与郑家联姻。”   郑家就此衰败。   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直至今日,郑家仍在华京城活跃着,并且以重回后位为家族目标,程彦是天子钦定的太子妃,未来的皇后,自然就是程家头号的头号目标了。   这也是郑孟君与她不睦的原因所在。   程彦说起往事,郑孟君脸色微变,深呼吸一口气,缓缓道:“劳烦翁主记挂,那些不肖子孙早已被郑家逐出家门,再不许踏入郑家半步。”   程彦微笑颔首:“前车之鉴,后人之师,数万条人命不是一个小数字,郑家姐姐莫要忘记这些事便好。”   “对了,郑家姐姐回家莫要忘记告诉令尊,别只顾着将女儿教导得温婉贤淑,儿郎的德行,也是颇为重要的。”   打人要打脸,杀人要诛心,她就是要让郑孟君知道,郑家失了后位不是她的缘故,而是自家儿郎作孽,与她没有任何干系。郑家若再敢生事,她必要将前尘往事好好讲一讲,看郑家有何面目在华京城立足。   被程彦说到痛处,郑孟君再不敢争辩,低头垂眸称是。   程彦挑完郑家的错,侧过脸去瞧林杨袁齐几家的贵女。   有郑家的例子在前,四家贵女皆是心惊胆战——能存活千年的世家,哪家没点黑心的把柄?   几位贵女连忙讨饶想岔开话题,程彦却不买他们的帐。   这个世界上压根就没有感同身受一回事,针不扎在自己身上,永远都不会知道旁人有多疼。   她要让这些贵女们永远记住,她,安宁翁主彦怼怼,怼天怼地心思恶毒,日后遇见她靠边站,别闲着没事便想撩拨她。   程彦笑道:“林家姐姐,杨家姐姐,林杨两家自诩读圣贤之书,行孔孟之道,自己存天理灭人欲也就罢了,偏还要强迫旁人接受你们的家规家训。”   初来大夏时,她很是好奇,明明这个时代是架空的,大宋时期才有的程朱理学怎么在这里开始流传了?   那种戕害妇女歪曲孔孟儒家的封建糟泊万万要不得,偏林杨两家大肆吹捧,哄得天子都觉得他们说的很有道理,还准备将这种思想用在科举上。   程彦想起被程朱理学阉割后的书生,再想想这种思想盛行后被各种压迫的女人们,她便气不打一处来。   大夏现在的国风多好,民风开放,女人过不下去能和离,也能拥有自己的事业,若真到程朱理学推广开来的时候,女人莫说和离做生意了,只怕跑抛头露面都会被人指指点点,被男人摸了一下手,便寻死觅活恨不得砍手以示自己的忠贞。   程彦道:“圣人之师管仲言道: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这句话也可以讲做饱暖思□□。华夏第一相管仲尚且如此,不知林杨两家哪位先人能与他相较,若是有,便请出来,由他来反驳管相之话,说管相错了,你们林杨两家才是对的,如此一来,我也能心服口服。”   众多贵女面面相觑。   莫说林杨两家了,纵然是辅佐太.祖皇帝开国的颜相,也不敢说他比管仲更出色,指责管仲说错了话。   宴席鸦雀无声,程彦轻轻一笑:“学儒家之礼便好好学,别整日里歪曲圣贤之的话。孔老夫子得知你们把儒家理解成这样,怕是棺材板都按不住了。孔老夫子在战乱四起的时代周游天下而没有被人拦路打劫,靠的可不是你们说的那些话。”   ——一大群人高马大的山东汉子聚集在一块,旁人更怕他们打劫自己好吗?   儒家培养的才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林杨两家贵女们红着脸称是,程彦看向瑟瑟发抖的袁齐家的贵女们。   程彦挑眉道:“我知道你们两家人为什么不喜欢我,不就是因为我培育出的苗子养活了数万人,导致你们两家的高价粮卖不出去,从而赔了不少钱。”   “老祖宗传下来一句话,叫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们也不想想,国难财这种钱,你们拿着不觉得烫手吗?”   如果林杨两家还只是思想上没有摆正,那袁齐两家,便是道德上出了问题,这也是这么多世家里,袁齐两家为何名声这般差的缘故。   可饶是如此,她的舅舅也只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天家百年来夺嫡内斗不断,导致世家林立,皇权越发式微,只要世家们不曾揭竿而起,皇帝们都会对他们手底下的肮脏勾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这是一个奴隶合法的时代,有些人的性命,贱如草芥。   可程彦是一个受二十一世纪人人生而平等教育长大的,纵然在大夏生活了十二年,她也无法坦然接受这种事情。   所以她检测土壤改善苗种,将袁齐两家得罪个彻底,今日又出口怼袁齐家的贵女,她不接受这个时代有人生而尊贵,有人生而活该去死的规矩。   舅舅的嫡母谢皇后善妒不容人,葬送十万将士性命,那便发动兵变推翻她,世家们一味替家族谋利不管百姓死活,那就打破他们的垄断以后慢慢图之。   她知道这个世道是黑暗的,吃人的,但不能因为自己活在黑暗中,便自甘堕落不去追寻阳光。   她到明年二月才十三岁,她的未来,大夏的未来,充满无限可能。 第12章   众人陷入沉默。   他们一直接受的教育是人人生而不同,有些贱民天生就该是他们家族繁荣之路的垫脚石。   他们也会在天灾**的时候放出粮食来赈灾,但那些都是积压多年的陈粮,自己吃不下,所以才用来收买人心的。   直至今日,程彦的话打破了他们对人生、对生命的认知——贵族的命是命,平民百姓的命也是命,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贵族们,是否该给挣扎在大夏最底层的人一点点的生活空间?   众人再去看程彦,已经没有了最初的瞧不上眼。   李承璋突然有些明白,为何程彦能劝动长公主发动兵变。   她这个人,天生便带有反叛精神,她骨子里没有君为臣纲、雷霆雨露皆君恩的那一套,你做的不好,她便推翻你的统治换人来做,她永远不会因为你是皇帝又或者你是储君,便对你言听计从马首是瞻。   在她眼里,天子与庶民,唯一不同的是位置。   她不曾刻意讨好他,不是因为她自持身份,觉得没有她,她什么都不是,更不可能做太子,而是因为在她眼里,他与旁人并没有任何不同。   李承璋闭了闭眼,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   半晌后,李承璋自嘲一笑,他原本以为她只是瞧不上他,不曾想,她根本不曾瞧过他。   李承璋的寂寞神情落在谢诗蕴眼中。   谢诗蕴紧紧攥着手里的锦帕,犹豫再三,她趁人不注意,匆匆在纸上写下几个字,让贴身丫鬟送给李承璋的侍从。   侍从收了纸条拿给李承璋,李承璋略扫一眼纸条上的内容,抬头去瞧谢诗蕴。   谢诗蕴浅浅一笑,风姿清雅,仿佛能抚平人心中所有的焦躁与不甘。   李承璋捏着纸条的手指微紧,片刻后,他起身离席。   又过了一会儿,谢诗蕴也寻了个借口离开。   贵女们或在反思,或在恭维程彦,根本不曾留意谢诗蕴的小动作,只有程彦身边的侍女忍冬一贯警惕,敏锐地察觉了谢诗蕴递信的事情。   忍冬低声与紫苏交代一声,追了上去。   谢诗蕴来红梅山庄之前显然是做过准备的,选了一个颇为偏僻的梅园一角,假山耸立,梅枝嶙峋,若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里面的二人。   忍冬轻手轻脚走到假山后。   谢诗蕴声音温柔,比之程彦音色里的果决大不相同,极大地安抚了李承璋敏感的内心。   李承璋本就对谢诗蕴的身世颇为怜惜,谢诗蕴如沐春风的话语让他很快卸下身为储君对人天然的防备,看向谢诗蕴的目光越发柔和。   忍冬很是心疼自家翁主。   忍冬回到程彦身边,赏梅宴已经进入尾声,众多贵女们向程彦辞行。   晚间贵人们全部离去,紫苏安排好打理山庄的侍从后,去山庄后院找程彦。   程彦正指挥着卫士在刨雪翻地。   她不愿见世家把持朝政欺压百姓,只有大夏粮食充足,百姓安居乐业,世家们的影响才会越来越小。   红梅山庄的土壤她之前便检查过,最适合培育冬麦,只可惜,这个时代没有塑料,她做不了塑料大棚,若有塑料大棚,她便能不再受季节所限制,随心所欲培育五谷杂粮了。   紫苏看着程彦忙前忙后的模样,斟酌片刻,让她身边的卫士去远一点的地方弄土,压低了声音把忍冬看到的事情说给程彦听。   纵然翁主对太子殿下无意,这些事情也不应该瞒着她。   “我道忍冬今日怎么心不在焉的,原来是为了这事。”   程彦笑了笑,道:“我身边这么多人,你是最知分寸最贴心的,这件事咱们知道就行了,别再往外传,我自有安排。”   李承璋与谢诗蕴不过说了几句话,算不得什么把柄,她纵然拿这件事去舅舅面前说,舅舅也不会让她与李承璋解除婚约——李承璋是太子,有三两个侍妾也算不得什么,若想与李承璋退婚,只有这点把柄显然是不够的。   程彦道:“把罗十三叫来,我有话交代他。”   大夏有养士的传统,天家更是将养士发挥到极致——天家有士,一曰七杀,一曰罗生。七杀所至,血流成河,罗生门下,余孽不生。这两支暗卫是大夏最为让人闻风丧胆的存在,分别效忠于皇帝与皇后。   这也是为什么大夏自建.国以来摄政的太后皇后层出不穷的最主要原因,手中有权有兵,腰杆自然硬。   丁太后是个只想安享晚年的老太太,不愿揽权,又不放心吴皇后,便把罗生交给了长公主。   长公主代掌罗生虽有违祖制,但大夏也不是没有出过公主掌罗生的先例,再加上她又有逼宫的前科,自然无人敢说什么。   罗生的暗卫都姓罗,罗十三是长公主派给程彦的人。   紫苏吹响骨笛,梅枝无风而动,身着暗色衣裳的男子立在程彦面前。   程彦道:“看着点太子殿下与谢诗蕴,太子妃的位置,我坐够了。”   罗十三眉头微动,看了一眼程彦,而后瞬间消失,天地悠悠,一片梅花飘飘荡荡落下。   紫苏伸手接住梅花。   梅花上沾了雪,落在掌心有些凉。   李承璋与谢诗蕴摩擦出了小火苗,程彦提着的心稍稍放下,开始专心在红梅山庄培育冬麦。   红梅山庄的土壤肥沃,冬麦长势极好,一众侍女侍从颇为开心,程彦却开心不起来。   冬麦之所以长得好,是因为这里的土地好,她可以利用这里的土壤长出来的麦子从中选出更为优质的麦种,可是再怎么优质,麦子也受土壤所限。   大夏国土广袤,九州并非处处都是沃土,很多地方山川横行,野草杂生,那种环境下,种下再怎么好的麦种,庄稼的收成也不好,若再遇到天灾,更是颗粒无收。   那些地方的人家,年轻人背井离乡外出讨生活,只留老弱妇孺在家中,久而久之,便再无人烟,从而被世家们占据。   程彦有些沮丧。   若是这个时代有红薯就好了。   红薯是所有粮食里最不受土壤限制的,也不受天灾**所影响,叶子与根茎都能吃,简直是底层人活下去的救命法宝。   只可惜,红薯产自于南美洲,明朝万历年间才被商人带到中国,而她生活的大夏是架空的,莫说南美洲了,她在大夏领土上连千年古都西安与洛阳都找不到。   想到南美洲,程彦又有些怨念——让人欲罢不能的辣椒也是产自那里。   辣辣的火锅,香喷喷的烤红薯,是与寒冬腊月最为相配的东西。   程彦重重地叹了口气。   程彦在红梅山庄把吴宝儿给了李承璋后,她自己还未觉得什么,华京城却已经炸开了锅,众多皇子与程彦交好,为此事没少明里暗里挤兑太子,丁太后最是宠爱程彦,生了好大一场气,连下几次吴皇后的面子。   吴皇后后悔不已,她本意是想试探一下程彦,给程彦一个教训,让程彦也知道知道,她儿子终归是太子,未来要做天子的人,哪曾想,程彦不咸不淡地把吴宝儿认下了,搏了一个大度的名声不说,还把红梅山庄要了去,她自己不仅什么都没落到好,还被丁太后狠狠责罚一番。   当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吴皇后在丁太后那受了气,便把气撒在王春娇身上,王春娇满心委屈没处诉——宝儿虽然进了太子的宫里,可太子瞧也未瞧一眼,宫里的人又都是捧高踩低的,个个冷嘲热讽苛待宝儿。   王春娇叫苦不迭,一连几日给程彦递帖子赔罪,然而帖子还未到程彦的手,便被绿萝扔了。   这种坏人心情的东西,她才不会让翁主看到,没得脏了翁主的眼。   程彦一直在红梅山庄培育新苗,对外面发生的事情没有留意,这日五皇子李承瑾来访,见她在梅园自得其乐,忍不住扶额道:“好妹妹,华京城因你的事情闹了个翻天地覆了,你倒好,躲在这里偷闲。”   程彦道:“不就一个侍妾么?至于么?”   李承瑾笑了起来,道:“你平日最是得理不饶人的,怎地在这种事情上反倒大方起来了?”   程彦不在意道:“你们不都说了吗,侍妾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我与侍妾斗气,便是没意思了。再说了,他又是太子,以后的侍妾只多不少,我若为这些事生气,日后岂不是要气死了?”   李承瑾一怔,后面的话便不知如何开口了。   他本以为程彦这几日没出门是在生气,这才急忙忙从宫里赶过来安慰她,哪曾想,她竟一点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也不知是为了不让他担心,还是真的无所谓。   李承瑾想了想,又道:“你能这样想,那是最好不过,只是你受了委屈,我们几个做哥哥的也不会干看着。”   废后谢元当政时,他们兄弟几个深受打压,是程彦时不时给他们送吃食与银两,让他们平安度过最为艰难的日子,老四可以没良心,他却不能看着老四欺负程彦。   “过几日便是除夕了,我与你三哥要送老四一份大礼。” 第13章   程彦不免有些好奇。   程彦有些意外。   舅舅有七个儿子,其中长子与次子是谢家女所生,三子是李承瑛,四子是李承璋,五子是李承瑾。他们三个年龄相仿,不比她大多少,小时候身受谢家女打压,她瞧不上眼,便省下自己的银子与吃食接济他们。   后来母亲逼宫,杀了谢家女生的长子此子,舅舅登基,她与李承璋定亲,李承璋成为太子,李承瑛与李承瑾无意于皇位,又为了避嫌,便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天天围着她打转了。   李承瑛不学无术,是个让人头疼的混世魔王,李承瑾又是个书呆子,整日里除了看书没甚么爱好,这俩人脾气不投,平日里从来玩不到一块,今日竟能因为她的事情联合起来,当真是让人大跌眼镜。   可见不是人人都像李承璋那般没良心,还是有人会记得她的好的。   只是他们两个去寻李承璋的麻烦,怕是有些难度。   李承璋素来行事谨慎,做事滴水不露,让人抓不住任何把柄,从不与李承瑛争锋,又不与李承瑾玩闹,他们两个去找茬,多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程彦知道他们翻不出什么风浪,只能给李承璋添添堵,便道:“随你们去吧,只是有一点,别误了国事。”   李承瑾笑着点头:“知道了,不坏你的事。”   李承瑾又与程彦说了一会儿话,才从红梅山庄离开。   临近春节,长公主派人传信回来,说留在草原不回来了,让程彦与祖母一同守岁。   程彦刚回了信,宫中便派人来请,程彦便从红梅山庄离开,去往皇宫。   程彦刚抵达丁太后的清宁宫,吴皇后便带着李承璋过来了,丁太后还在为吴宝儿的事情生气,冷着脸让宫女打发吴皇后。   吴皇后在殿外等了许久,丁太后仍是不见她,只得从清宁宫离开。   殿里丁太后拉着程彦的手,心疼道:“老三不成器,老五是个书呆子,老六又太小,我本以为老四是个好的,哪曾想,也是个靠不住的。”   “都说生在天家不容易,可我瞧着,嫁进天家也不容易,当真委屈我的彦彦了。”   程彦笑笑道:“我到二月才十三岁,现在说这些事情,太早了些。”   外祖母出身不高,以前并不是特别得宠,也没什么心计,能做皇太后,完全是因为她母亲逼宫夺位缘故。   她与李承璋的婚约是国事,不是外祖母能解决的事情,她不想让外祖母替她担心。   程彦笑着去哄丁太后,丁太后见程彦没把吴宝儿放在心上,这才松了一口气,道:“老四那些妾室,你愿意看,便看两眼,不喜欢,便打发得远远的。你有我与你舅舅给你撑腰,她们胆子再大,也不敢来你这放肆。”   “若是老四惹你生气了,你只管来这跟我说,我替你出气。”   程彦笑着说好。   丁太后拉着程彦说近日各国朝贺了不少奇珍异宝,问程彦喜欢什么,她让宫女取了来。   程彦也不客气,拿着贺单选了几样自己瞧着顺眼的物件。   程彦深得太后与天子的宠爱,临近除夕,皇城里的宫妃宫人们争着来讨好,给她送礼的内侍宫女们络绎不绝。   程彦被一套银质的器具吸引住了目光。   那是一套农作物器具,有锄头,有铲子,各式各样,做的小巧精致,比寻常的器具要小一点,正适合程彦这种人小没甚么力气的人玩耍用。   程彦掂了掂铲子,铲子上涂得有东西,入手温润,便问紫苏:“这是谁送的?”   紫苏道:“是昭阳宫的薛淑妃。”   程彦点点头:“她倒是个有心的。”   薛淑妃是舅舅登基第三年纳的妃子,出身四世三公的薛家,薛家把她送入宫,也有向舅舅投诚的意思。   薛家的人都生得白,薛淑妃更是其中翘楚,雪肤乌发,貌美如花,舅舅那么多的宫妃,数她最为好看。薛淑妃虽为世家女,但并没有世家女的死板生硬,反而颇有小女儿情怀,舅舅很是喜欢,她入宫不过四年,便做到了妃位。   如今她又有了身孕,听太医说还是龙凤胎,只等她诞下皇子公主,她的位分便又能进一进。   程彦放下小铲子,把玩小锄头,笑道:“怪不得舅舅喜欢她。”   这东西虽然不算贵重,但胜在心思巧妙,比千篇一律的金银珠宝好多了。   程彦的声音刚落,绿萝从殿外走进来,=忍俊不禁对程彦道:“太子殿下惊了马,皇后娘娘发了好大的火,把宫里的太医全部叫了去。”   “这就奇了,他素来谨慎,马也温顺,怎么好端端惊了马?”   程彦有些疑惑,转念一想,多半是李承瑛与李承瑾搞的鬼,便揉了揉眉心,连忙让紫苏过去瞧瞧。   她本以为这俩人只会给李承璋添堵,万万没想到他们居然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此事若是让吴皇后查出来了,日后必会报复他们。   紫苏带着忍冬出了殿,不多会儿,忍冬回来回道:“翁主只管放心,两位殿下设的局天衣无缝,莫说是吴皇后了,连紫苏姐姐都不曾瞧出什么端倪来。”   程彦这才松了一口气,又让忍冬给李承璋送些伤药过去。   李承璋的伤势其实并无大概,只是从马上摔下来实在惊险,吴皇后查了几日没有查出结果来,便让人去找掌星历的大典星,与主望气的望气佐,问是否是近日冲撞了什么。   二人只说李承璋命犯太岁,务必要恭勉行事,莫做无谓之事。   “无谓之事”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吴皇后本就疑心重,加之李承璋和她的位置坐得并不稳,一听这话,便紧张起来,将李承璋身边的人叫来审讯一番,问李承璋最近做了何事。   这一问,李承璋与谢诗蕴鸿雁传书的事情便被抖了出来,吴皇后气得半死,把涉事之人全部换了,又去嘱咐李承璋,等一朝做了皇帝,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必现在去招惹谢诗蕴?   况那谢诗蕴又是程彦瞧不上眼了,此事若让程彦知晓了,怕是又要闹一场。   李承璋只得应下。   罗十三将这些事情报给程彦。   程彦笑道:“三哥与五哥本想替我出气,哪曾想,倒让李承璋与谢诗蕴断了联系。”   紫苏捧上一杯茶,道:“让太子殿下冷静冷静也好。”   可情窦初开的心,哪是这般容易静下来的?   压上一压,才能迸发更多的事情来。   ........   很快到了除夕这天晚上,天子李泓设宴,小内侍领着众人入座。   三皇子李承瑛拉着李承璋喝酒。   李承璋的酒量原本就不及李承瑛,身上的伤还未好,酒又喝得急,一张脸登时便红了起来。他有心推辞,可李承瑛是出了名的混不吝,推却的话还未开口,李承瑛又拉着他强灌几杯酒。   吴皇后不悦皱眉,不知道李承瑛又发什么疯,打发了小内侍去瞧。   李承瑛这才放了李承璋。   小内侍扶着李承璋更衣,刚出宴席,李承璋便吐了起来。   吴皇后脸色微变,连忙起身去看李承璋。   李承瑛不屑笑笑,饮完杯中酒,去女眷席中找程彦,往程彦身边一挤,吩咐小内侍再拿一副碗筷。   大夏民风开放,没有男女大防之说,李承璋与程彦又是从小打闹到大的,周围人早就习惯了他们的吵吵闹闹,故而也不觉得有什么。   李承瑛刚舞完狮,上毛茸茸的舞狮衣服也不去换,脸上的油彩也不擦,程彦嫌弃地往一旁挪了挪,抬下巴指了指对面的皇子宴席,道:“你的位置在那。”   李承瑛只是不去。   程彦撇了撇嘴。   她很感念李承瑛与李承瑾替她出头,可灌酒这种事情做的太明目张胆了,只怕会遭到吴皇后的报复。   程彦吩咐下去,让李承瑛的侍从去向吴皇后赔罪,只说李承瑛吃醉了酒,才与李承璋喝酒的。   李承瑛嗤笑:“你平日最是记仇的,我使你几两银子,你都不忘讨回来,怎么到了这种事情上,反倒大方起来了?”   程彦道:“这件事我心里有谱,倒是你,听人说你前几日把杨家二郎给打了,杨家二郎最是温和知礼,又不曾惹到你,你打他做什么?”   “温和知礼?”李承瑛不耐道:“我打他就打他,还挑什么时间和原因?”   程彦:“......”   说话间,李承瑾也过来了,笑着道:“你不知道,三哥这是冲冠一怒——”   话未说完,便挨了李承瑛一拳,后面的话便说不出来而来。   程彦一头雾水。   夜色越来越深,程彦有些困,便辞别众人回去休息。   吴皇后本欲想让李承璋去送程彦,借此缓和一下二人的关系,可看李承璋一副刚醒酒的模样,只得作罢。   李承瑛把最后一块芙蓉鸭塞进嘴里,胡乱擦了擦脸,道:“阿彦,我去送你。”   程彦有些意外。   李承瑛平日里懒得要死,让他多走两步给她买个荣悦斋的芙蓉糕他都懒得去,今日又替她出气,又送她回宫,殷勤得让她受宠若惊。   程彦忍不住想起刚才李承瑾打趣李承瑛的话,心里有些慌,连忙停下脚步,让紫苏与侍女内侍们远远在一旁等着,深呼吸一口气,叹声问李承瑛:“三哥,你莫不是祸害了哪家的姑娘,想让我替你摆平吧?” 第14章   李承瑛六岁时打破了李承璋最喜欢的碗,把还不会走路说话的她抱在旁边,让李承璋误以为是她打破了,埋怨了她许多时日。   十岁时扯了贵女簪花,不忘把簪花塞在她手里。   十二岁时剪了教他骑马的师父的马尾巴,说是要给她制琴。   十五岁不想写太傅布置下的功课,骗太傅说文章被她撕了。   总之这么多年,她没少替他背锅,她有时候甚至怀疑,自己在华京贵族圈里的名声不好,完全是拜李承瑛所赐,毕竟他一闯祸便拉她来挡枪。   多年背锅的默契让程彦见到李承瑛无事献殷勤,便下意识地心惊肉跳。   “想什么呢?”李承瑛敲了一下程彦额头,道:“我是那么不知轻重的人?”   程彦揉着额头,腹诽着:还真是。   脸上的油彩涂太久,有些痒,李承瑛挠了挠脸,漫不经心问程彦:“你一直在找的那个东西叫什么来着?”   程彦的白眼险些翻上天。   早在她得知这个时代没有红薯时,便重金找红薯,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李承瑛居然还不知道她找的东西是什么。   程彦没有好气道:“番薯。”   红薯最开始从南美洲传到菲律宾,又被菲律宾带过来,因为是番外的东西,所以又叫番薯。   她怕这个时代的人只知道番薯而不知道红薯,便用了番薯做悬赏。   李承瑛道:“哦,就是番薯。”   “我见你对那东西上心得很,便找了多识广的老黄门,老黄门说,他一个小徒弟见过这个东西。”   程彦怀疑道:“哪个小徒弟?哪里的人?”   不是她不信任李承瑛,而是李承瑛这么多年就没做过靠谱的事情。   李承瑛从怀里拿出一张纸,递给程彦,道:“我还能骗你不成?你瞧瞧,是不是你要找的劳什子番薯。”   程彦接过纸,纸上有着淡淡檀香,显然不是李承瑛这种纨绔子弟用来糊弄她的纸,打开一瞧,上面画的赫然就是她寻找多年的番薯。   这个时代的画风更为写意,画画之人许是怕她看不懂,将番薯画得极为写实,与后世的红薯没甚么两样。   程彦仿佛看到烤好的红薯在自己面前冒香气。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程彦便狠狠鄙视了自己的吃货本性。   红薯不受土壤不受天气限制,无论什么时候都能丰收,这样一来,又能救活许多人。   她该高兴这个才是。   程彦连忙问道:“这是谁画的?他现在人在哪?”   李承瑛道:“人在三清殿,叫什么觉非。你到了三清殿,只管找觉非就是”   天家姓李,便追认了老子为祖先,宫里有敬奉老子的道场,名唤三清殿。   “绝非?”   这名字可真奇葩,绝非什么?绝非如此?   程彦心里腹诽着,点头应下。   李承瑛低头瞧着程彦折纸的欢喜模样,挠头问道:“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该怎么谢我?”   程彦道:“你说吧,这次想问我拿多少钱。”   她就知道李承瑛没有这么好心,绕这么远的圈子,必然是有要事求她——不是跟人打架惹了祸,便是在外面吃酒赌了钱,自己钱还不上,便来找她打秋风。   若是这样还好办,她刚收了不少红封,兑换成银子,三五千总是有的。   程彦扣扣索索从袖子里取出还没暖热的红封,一阵心疼,道:“我只有三千,多了就没了。”   “瞧你那财迷样。”   李承瑛嗤笑:“不要你的钱。”   说着还把自己收到的红封一股脑塞给程彦。   程彦看着红封,只觉得有些烫手——银子都解决不了的事情,该是多大的事?   宫斗?夺嫡?   李承瑛别是终于开了窍,看上了储君之位,想讨好她,让她帮他夺皇位吧?   程彦的心情开始复杂起来。   虽说她之前确实撺掇着母亲发动兵变,替舅舅夺了皇位,可并不代表着她热衷权力斗争,若不是她与母亲被废后谢元逼得走投无路,她才不会放着太平日子不过去闹个你死我亡。   李承璋在感情上渣是渣了点,但不失为一个好皇帝,书中大夏在他的治理下恢复盛世,跋扈的世家与权臣消失不见。   她瞧不上李承璋的薄情寡义,但她还是很欣赏李承璋的治国能力的。   而李承瑛,整日里只知道吃喝玩乐,若真做了大夏天子,怕是会义无反顾飞奔在因享乐而亡国的昏君之路上。   她不能因为和李承瑛的关系好,便让李承瑛断送大夏的未来。   程彦恋恋不舍把怀里的红封全部还回去,道:“你不说清楚,这些钱我不敢收。”   “给你你就拿着。”李承瑛又强行塞给程彦,顿了顿,终于点明他找程彦的原因:“你姐姐许久没出门了。”   程彦问道:“我哪个姐姐?”   她有堂姐,有表姐,这么多姐姐加在一块,一双手也数不过来。   一向大大咧咧的李承瑛面上有一瞬的不自然,曲拳轻咳道:“最温柔的那一个。”   灯火昏黄,李承瑛脸上有着浅浅红晕,朗星一般的眸开始飘忽起来,不敢去看程彦,声音也比刚才低了几分:“程大姑娘。”   程彦瞬间便明白了李承瑛近日所有的反常。   她大姐姐叫程怡庄,大她四岁,性子极为贴合她名字,怡静端庄,贤良淑德。今年刚与杨家的二郎定了亲,杨家说,等过了残冬,便来迎娶。   杨家二郎她见过,是个谦谦君子,与她大姐姐颇为相配。刚订婚时,她还打趣大姐姐来着,大姐姐面颊微红,说她是个狭促鬼。   这本该是一段不错的姻缘,哪曾想,程老夫人那日在侯府门前一闹,大姐姐与杨家二郎的婚事便泡了汤——杨家是清贵诗礼人家,最是看重脸面,哪里愿意结交程老夫人这种拎不清的亲家?   大姐姐被退了婚,觉得面子上不好看,便甚少出门了。   想到这,程彦便明白李承瑛前几日为什么把杨家二郎给打了——给大姐姐出气的。   程彦上下打量着李承瑛。   李承瑛从台上下来便一直没去换衣服,穿的还是舞狮的那一套毛茸茸又夸张的服装,大红色的流苏从袖子上一直垂下来,再配上他面上没有擦干净的油彩,不用带狮子头套,也是一只张牙舞爪的野狮子。   而她的大姐姐,是出了名的淑女,行动之间恨不得用尺子量着,说话时的语气,喝茶时手指应该握在茶杯的什么位置,怎么看怎么是该挂在墙上的仕女。   一个是脱了缰的哈士奇,一个是般般入画的侍女,这两个人凑在一起......   画面太美,程彦想象不来。   弄清了李承瑛的目的,程彦毫不客气地将李承瑛给她的红封收好,翘着脚尖拍了拍他的肩,痛惜道:“三哥,你重新投胎可能会来得更快一点。”   李承瑛道:“别瞎说,万一你姐姐——”   程彦毫不留情泼冷水:“死心吧,我姐姐眼不瞎。”   不仅不眼瞎,还特别清楚自己要什么。   李承瑛没了母亲,自己又不学无术,现在有丁太后罩着他,看起来是风光无限的三皇子,甚至还隐隐压太子一头,可一朝李承璋登了基,他的日子便不会好过了。   李承璋若是顾念手足之情,便将他打发得远远的,当一个闲散藩王,若是心硬些,便是白绫毒酒二选一。   程怡庄除非是脑袋进了水,才会跳到他这艘破船上。   李承瑛虽然胡闹些,但并非不通世事,程彦明白的道理,他更加明白。   李承瑛静默片刻,自嘲一笑,道:“我也知道你姐姐不会瞧得上我,我这不是喜欢她么?”   “要是不喜欢,她去当姑子我也不会多瞧她一眼。”   程彦第一次见李承瑛这副落寞模样,心里不免有些发酸。   生在天家,看起来尊贵无比,可内里的不容易,只有自己才明白,若是执政的天子仁善些,其他皇子还能做个闲散藩王,若是心硬如铁,等待其他皇子的只有死路一条——大夏立国近百年,如今活着的藩王屈指可数,可见夺嫡之惨烈。   李承瑛的放纵自己不学无术,更像是末日前的狂欢。   程彦叹了一口气,道:“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这个时代的制度是吃人的,如果可以,她希望李承瑛有一个好的结局。   李承瑛见程彦愿意帮自己,面上的不虞之色一扫而光,连忙道:“还有十五日便是上元节,你将你姐姐约出来看花灯,我寻个机会,与她说两句话。”   “只说两句话?”程彦狐疑道。   李承瑛道:“我虽胡闹,可也不是色中饿鬼,不至于对你姐姐动手动脚。”   程彦道:“你知道分寸就好。我家三叔是郎官入仕,平日里最疼大姐姐,你若是不守规矩,他性子上来怕是会打断你的腿。”   李承瑛再三保证,程彦才愿意与他商议看花灯的时间与地址。   与李承瑛分开后,程彦心情有些复杂,男女之事当真是生而为人躲不掉的劫,一向不着调的浪崽儿李承瑛都有了喜欢的人,也不知道未来能叫她喜欢的,该是什么样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程彦便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虽然身体只有十二三,可却是实实在在活了两辈子的人,两辈子的时间加一起,导致她看周围同龄人就像看一群萝卜头......   不仅谈不上喜欢,还觉得他们太幼稚,哪怕老成持重如太子李承璋,她也觉得他只是一个穿着大人衣服故作成熟的小男孩。   程彦摇头轻笑,刚转过假山,便看见长廊处按剑而立的李夜城。   瑞雪还在下,他的发尾与眉梢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越发衬得碧色的眼睛幽深,如行走在黑夜里的孤狼。   程彦不免有些心疼,快步走上前,打落李夜城肩头的积雪,蹙眉问道:“怎么不在里面等?”   话刚出口,程彦便明白了,李夜城站着的位置,是她回宫的必经之地,也是她一眼便能瞧见的地方。 第15章   程彦给李夜城扫雪的动作微顿,道:“傻不傻,这么冷的天。”   李夜城唔了一声,抖了抖身上的雪。   他身上穿的是卫士薄甲,在雪地里站了许久,铁甲越发冰冷,让程彦给他扫雪,怕是会冰到她的手。   李夜城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封,递给程彦,声音低哑:“给你的。”   程彦接过红封,狐疑道:“你哪来的钱?”   她刚在宴席上吃了酒,不施粉黛,颜色也如朝霞映雪,在夜幕烟花绽放下显得格外好看。   李夜城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道:“我有俸禄。”   程彦只是不要,把红封还给李夜城,道:“俸禄是让你拿着花的,不是拿来给我的。再说了,你今年都十七了,再过几年便该娶媳妇了,你把钱都给我了,哪有钱给我找个嫂子回来?”   李夜城又把红封塞给程彦,漠然道:“不娶,没人瞧得上我。”   程彦秀眉微蹙,埋怨自己说错了话。   大夏与胡人百年血仇,哪是那般好解的?李夜城身上带有胡人的血,在华京不受人白眼便是万幸了,根本不会有姑娘愿意嫁给他。   他若想在华京立足,便只能走他父亲的老路——以军功证明自己。   可偏偏在这个时代当兵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当兵与科举一样,都需要是良家子,所谓良家子,便是清白人家。商人,做木匠手工活的,奴隶,甚至从医的都不行。   李夜城的母亲是胡姬,单是这一点,他便被会军营拒之门外,军营的将士日夜与胡人作战,怎会接受李夜城这个异类做自己的同袍?   她想了许多法子,军营只是不收他,这才退而求次,让他先做她的卫士。   想起这件事,程彦又觉得头大。   也不知母亲何时回来,母亲在军营素有威望,若她去安排李夜城,想来会比她好很多。   若不然,再这样继续耽误下去,李夜城整个人都废了。   程彦怕李夜城受人冷艳自暴自弃,便安慰道:“你父亲是战功赫赫的镇远侯,莫自轻自贱。”   李夜城抿了抿唇,不置可否。   宫殿下面烧的有地龙,一进殿,便感觉热浪扑面而来。   程彦解了披在外面的大氅,李夜城随手接了交给给紫苏。   半夏沏了养生的茶,端了过来。   程彦抿了一口茶,对忍冬道:“你去三清殿找一个叫绝非的人,把他带过来,我有要事找他。”   ——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让李承瑛这种纨绔都开始用心帮她找红薯。   只盼着李承瑛找对了人,那个叫绝非的是知道红薯的,这样一来,她不仅能吃上香喷喷的烤红薯,偏远之地的百姓也有了果腹的粮食。   忍冬听命而去。   不多时,忍冬便回来了,对程彦道:“翁主,三清殿的道长说,凌虚子仙长不许绝非出三清殿半步。”   半夏道:“这便奇了,他若是凌虚子仙长的徒弟,这几日需要做道场,实在走不开也就罢了,可凌虚子仙长的徒弟我都知道,并无绝非这个人。”   程彦整了整衣袖,道:“左右睡不着,我走一遭也无妨。”   凌虚子是这个时代的老神仙,活了一百多岁,颇受大夏君主们的推崇。凌虚子看重的人物,想来也是能人异士,要不然,也不会知道番薯这种东西。   只是让人想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不让绝非出三清殿。   程彦一路来到三清殿。   除夕夜里道士们要做道场,留守在三清殿的都是一些小道童,三清殿是供奉三清的地方,道童们不用守宫里的规矩,对程彦一行人并不迎奉,绿萝问了好几个小道童绝非在哪,小道童们摇头说不知。   程彦的好奇心更重了。   按理讲,能在凌虚子面前挂上号的人,当是三清殿里响当当的人物,哪曾想,这些小道童们根本没听过绝非的名字。   难道说是凌虚子刻意隐瞒他的存在?   看来这个绝非的身世不简单。   又找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找到绝非,紫苏便道:“前面有个亭子,翁主先在那里等着,我们找到了绝非,再来请翁主。”   程彦正有些累,便答应下来,往前面的清风亭走去。   除夕是一年之中最为热闹的日子,她放了殿里的侍女侍从们的假,身边跟着的只有紫苏绿萝半夏忍冬四个侍女,外加陪她来守夜的李夜城。   李夜城身上有胡人血统,去哪都不受待见,紫苏便与李夜城在清风亭里陪程彦,其他几人去找绝非。   清风亭地势偏高,程彦将周围景色尽收眼底。   腊月里滴水结冰,但三清殿里的莲花池引的是活水,又有地龙修在旁边,故而池里的荷叶不曾凋零,仍是碧绿一片,甚至还隐藏着一两朵刚刚盛开的莲花。   几只白鹤舒展双翅,或在莲池里起舞,或互相梳理着羽毛。   程彦心中暗叹。   到底是供奉着老子的三清殿,景致与皇城的其他地方大不相同。   皇城里处处繁华,金碧辉煌,来往宫女内侍脚步匆匆,而这里,道童天真,仙鹤悠然,完全没有世俗的侵扰,恍若九天之上的仙境一般。   正这般想着,程彦突然听到内侍尖细的喝骂声:“哪里来的死瘸子,这么不长眼,敢挡你爷爷的路!”   程彦微微蹙眉,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竹林清幽,少年身着浅水色的衣裳坐在轮椅上,如误入凡尘渡劫的谪仙一般。   偏满脸怒容的内侍打破了这如画一般的景致。   内侍一脚踹在少年的轮椅上,少年从轮椅上摔下来,撞在一旁的石头上,额间瞬间便见了血。   殷红的血蜿蜒流下,越发衬得他肌肤苍白,乌发漆黑,不胜可怜。   莲池旁的仙鹤听到竹林中的动静,飞了过来,在少年身边扑腾着双翅,似乎颇为担心少年的伤势。   内侍原本想再踹少年一脚,因仙鹤的到来无处下脚,只立在旁边辱骂着。   程彦心头小鹿突跳——这般好看的脸,若是破相了可怎么办?   程彦忙上前解围。   内侍见程彦衣着华贵,气度不凡,换了一副谄媚面孔。   紫苏扔给内侍半锭银子,道:“没你的事了。”   内侍忙不迭谢过,提着装着经书的盒子快步离开竹林。   李夜城上前扶起少年。   少年坐回轮椅,衣裳上沾了雪花与泥土,面上的血仍在流,可饶是如此,他仍是好看的,有一种我见犹怜的凌虐感。   少年从袖子里取出一方青色帕子,擦着额角上的血迹,轻声道:“多谢贵人。”   程彦道:“道士不受宫廷管束,你家中若有人在,大可出宫去,没必要留在这里受人欺负。”   三清殿的道爷道童虽然超脱,可架不住皇城里尽是一些捧高踩低的宫人,少年是个瘸子,便天然遭人轻视,偏又生了张过分好看的脸,引人嫉妒,少年身后若没有靠山,可不就整日受人欺负么?   少年笑了笑,将帕子放回袖子,手指安抚似的轻抚白鹤鹤顶,道:“我的家人,尽数死在七年前的宫变之中。”   “我哪儿也去不了。”   程彦神情有些复杂。   七年前的宫变,是她撺掇母亲发起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少年的灭族仇人。   甚至少年这么好看却是个瘸子的事情,也是拜她所赐。   程彦摸了摸鼻子,尴尬道:“其实待在这里也挺好,有吃有住,就是有些不长眼的人来添堵,若没那些人,三清殿倒也是个不错的住处。”   少年浅笑,不置可否,问道:“贵人今日来三清殿,可是为了寻找觉非?”   程彦上下打量着少年,道:“你就是‘绝非’?”   她还以为知道番薯的,是个上了年龄的道爷,没想到竟这般年少。   李斯年道:“我姓李名斯年,觉非是凌虚子给我取的道号。”   程彦眉头动了动。   这是什么名字,都这么难听,还特别有歧义,她把觉非都弄成“绝非”了。   似是看出了她的嫌弃,李斯年又道:“诗经·大雅有言,於万斯年,受天之祜,故而母亲给我取字斯年。”   “觉非,觉今是而昨非。”   清风拂过,李斯年衣袖微动,除夕的烟火在他身后炸开,竹影萧萧,他与红尘俗世的热闹格格不入。   程彦却只觉心头一颤,寒意自脚底直冲头顶——她不大读诗书,听李斯年这般说,才想起他名字由来,於万斯年,受天之祜的大意是上天永远保佑你,而觉今是而昨非,则有反思昨日之过从今走上正途的意思。   这两个名字虽都是褒义,却有种让人遍体生寒的悲凉。   他之前究竟做了什么滔天大恶,才会让人给他取这种名字?   李斯年早已习惯了旁人对他名字的猜度,淡然一笑,道:“今日莲池的花开了,我便知道有贵人要来,本想在竹林等贵人,却不小心挡了别人的路,受贵人相助,才得以解围。”   他神色淡淡,丝毫未将刚才受人欺辱的事情放在心上。   除夕的眼花落在他眼底,他静静看着程彦,道:“贵人可是为番薯而来?” 第16章   程彦很是意外。   他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害死了他全家,可他为什么还要与她做交易,他难道不恨吗?   还是被幽禁在三清殿多年,道家的清静无为磨去了他所有的棱角与戾气?   程彦去看李斯年。   他不过十四五,眼睛极清澈,笑起来时,仙气与少年气便中和在一起,如美轮美奂却也易碎的琉璃。   程彦抿了抿唇,问道:“你不恨我?”   李斯年笑笑道:“我有求于贵人,又怎会恨贵人?”   程彦便明白了。   李承瑛并不是一个精细的人,他能寻到的东西,没道理她寻不到。   画着番薯的信,只怕未必是李承瑛主动寻到的,而是李斯年自己想办法投到李承瑛那里的。   至于为什么给李承瑛而不是给她,是因为李承瑛行事不羁天生好玩乐,无论什么人,都能在李承瑛那说得上话,而她平日里不是住在钧山离宫,便是住在公主府,甚少回宫不说,性子又跋扈,寻常人连话都不敢跟她说,又怎会递东西给她?   程彦道:“你所求何事?若我能做到,一定帮你达成心愿。”   讲真,她害死他全家,莫说他手中有番薯了,就算没番薯,他有求于她,她也不会拒绝。   当然,前提是他家人不是罪大恶极之辈,只是被宫变波及的无辜人士。   李斯年低头浅笑,道:“我自出生便在这里了,从未瞧过宫外景色,贵人颇得圣心,不知能否带我出去瞧一瞧,让我也看看,这大夏的盛世繁华。”   程彦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这么简单?”   李斯年眸光微转,笑盈盈地看着程彦。   程彦瞬间便反应过来,一个自出生便被关在三清殿不许外出的人,又被取了这样的名字,被三清殿的人刻意忽视,他的存在,显然是个禁忌,想把他带离三清殿,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斟酌片刻,程彦道:“此事我会想办法。”   她不敢答应得太满,在没有弄清李斯年的身份之前,她不敢把他带出宫。   程彦的声音刚落,李夜城沉声道:“你说你自出生便在这里,又如何得知番薯此物?”   李斯年抬头看了一眼李夜城,笑了起来,道:“这偌大皇宫中,有人看到雕梁画柱,纸醉金迷,有人看到宫墙高深如牢笼,四角天空中,偶尔掠过几只飞鸟。”   他说这句话时,悠悠的目光便落在李夜城身上,仿佛李夜城便是那坐井观天之人一般。   李夜城眼睛轻眯,他便转开了目光,继续笑道:“还有人看到宫墙之外高山连绵不绝,平原一望无际,碧海蓝天一线。”   说到这,他的声音微顿,轻轻一笑,看着程彦道:“就如贵人一般,天生便知道粮食要怎样才能丰收。”   程彦忽然生出一种他纯良无害的仙气飘飘全是伪装的念头。   许是看出了程彦对他的怀疑,李斯年温柔浅笑,目光程澈,道:“贵人寻的东西叫甘薯,从海外之国传来,因是番外之物,故而又叫番薯。此物大如拳,皮色朱红,心脆多汁,润泽可食,或煮或磨成粉,生食如葛,熟食如蜜,味似荸荠。”   他的眸光太干净,对上那样的一双眼,程彦有些负罪感。   她不该那般想他的,李夜城的话有轻视他之意,他反驳一两句也算不得什么。   泥人还有三分火性呢,更何况是被一个身带胡人血统的人轻视。   要知道,胡人在大夏才是最不受待见的。   程彦问道:“仙长想要何时出宫?以及,仙长的其他两个心愿是什么?”   李斯年道:“听母亲讲,华京乃是天下最为繁华之处,上元节花灯,更是九州一绝。还有几日便是上元节,小翁主便在那一日带我出去看花灯可好?”   “剩下二三,待看完花灯,我再说与小翁主。”   许是怕程彦不答应他的条件,他又补上一句:“小翁主请放心,此二事对于翁主来讲,皆是举手之劳。”   程彦道:“此事容我考虑一下,明日再给仙长答复。”   在没有查清李斯年的真实身份后,她是不会乱答应他的要求的。   李斯年笑了笑。   他气质干净,目光真诚,好似他全心全意信赖你一般。   有那么一瞬间,程彦很想带他去看上元灯节时,连绵不断的璀璨花灯。   程彦有些理解古代那些因色亡国的昏君。   这样的一个人,若为女子,有哪个君王不愿燃烽火搏美人一笑?   程彦走出竹林,半途中又转身回望,李斯年仍坐在竹亭中,白鹤在他身边舒展着双翅。   竹林萧萧,他浑然不似凡尘之人。   程彦有些惋惜。   这样的一个人,偏生是个瘸子。   可见生得太好,也不是一件好事——容易遭天妒。   程彦收回目光,回到自己宫殿。   罗十三前来汇报太子李承璋的事情,递来李承璋与谢诗蕴往来的书信。   李承璋惊马后,吴皇后便下令销毁二人所有的书信,罗十三行了掉包计,将这些信弄了过来。   程彦看了前几封,无非是互相引为知己的情话,后面的信她无需再看,也能猜出内容,便把书信往桌上一放,问罗十三:“除了书信,他们还有没有别的举动?”   罗十三道:“谢家姑娘约太子一起看花灯。”   程彦眉头挑了挑。   这便很有意思了。   吴皇后为了缓和与丁太后的僵硬关系,这几日来她宫里来得很勤,又早早地定下了让李承璋与她一同看花灯的事情,吴皇后到底是一国之母,她不好很拂她的面子,便应承下来。   左右按照往年的惯例,是她去看花灯猜字谜,李承璋在明月楼上等她,各玩各的,互不相干。   可李承璋既然是要跟她一起去,又哪来的时间去陪谢诗蕴这个小白莲?   还是说,再过几日,李承璋便会寻个借口推了与她的约,去找谢诗蕴?   李承璋瞧上了谢诗蕴,没有人会觉得过分,可若是把正儿八经的未婚妻扔在一旁,去陪一个连侍妾都没挣上的谢诗蕴,便是明晃晃的宠妾灭妻、行事不正派了。   扪心自问,她希望这种事情越来越多,这样一来,她与李承璋的婚约也能快点解除——她与李承璋的身份太特殊,他们的婚事根本由不得自己做主,只能靠彼此不断作死才能取消。   还好,李承璋颇为上道,一路狂奔在作死的路上。   程彦道:“你做得很好,继续盯着,一有风吹草动,便来回我。”   罗十三称是,程彦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去做。”   “帮我查一个人,他叫李斯年,又叫觉非。”   罗十三脸色微变。 第17章   程彦有些诧异。   做暗卫的,都有泰山崩于面而色不改的心理素质,罗十三更是其中佼佼者,她认识罗十三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罗十三脸上有别的表情。   看来李斯年的身世不简单。   程彦斟酌问道:“很困难?”   罗十三摇头道:“倒也不困难,只是翁主不该与他往来的。”   “他是宁王独子,若说宁王,翁主可能不知,但若说起他的曾祖父,翁主一定知晓——梁王李不疑。”   百年前,梁王逼得当时的天子动了迁都的心思,幸好天佑大夏,梁王暴毙而亡,华京就此保住了。   天子大喜过望,为显大度,天子发誓永不追究李不疑的不臣之心,甚至还将李不疑以及其他首领之后纷纷分封为王——事实上,梁王虽然死了,可他的势力依然在,除非把梁州屠个干净,才能彻底剿灭梁王的势力,天子只能分而治之,广封王,让梁州的人自己内斗消耗。   百年岁月匆匆而过,梁州诸王在朝廷的刻意分化下失去问鼎天下的实力。   李斯年的父亲,便是诸王之一的宁王。后世的天子们为了提防梁州再出一个梁王,对李不疑的后人严加防范,李斯年作为李不疑的直系子孙,自然就成了格外关照的对象。   若只是这样,那还罢了,李斯年的身份尴尬在另一处——他的母亲,是先废后谢元的嫡亲妹妹。   天下谁人不知,长公主恨谢家人入骨,李泓的亲生骨肉因流着谢家人的血都被长公主一刀斩了,天子尚且如此,更何况其他人。   长公主逼宫夺位后,谢家只有两户人家躲掉了长公主的清算,一个是谢诗蕴母女,靠的是程仲卿与长公主过往的情分,另一个,便是李斯年,靠的是凌虚子以命相保。   程彦听完,一时无话。   李是国姓,李斯年姓李并不稀奇,她原本并没有把他往天家子孙上面想,只以为他家族是受了牵连才被灭门,哪曾想,竟有这么一层关系在里面。   程彦斟酌道:“那他是不能出三清殿半步了?”   罗十三道:“翁主还是不要与他来往的好。”   长公主虽然饶了李斯年的性命,可这些年来一直严密监视着他的行为,他每日看经书抚琴,并无其他动作,安分守己得很,与一般道士别无二致。   ——当然,除却对欺辱他的人手段毒辣些外,其他的根本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来。   往来三清殿的,除却道爷道童外,还有许多人。李夜城生得好,虽然是个瘸子,可那张脸委实让人心动,内侍想与他行断袖,宫女想与他对食,大夏民风开放,爱慕美色的贵人贵女们,便想收他做面首或者娈童。   动了这些念头的人,无不死状凄惨,死因成谜。   去年死了一个家世颇高的纨绔,罗十三奉命追查。   纨绔既然是纨绔,得罪的人便多了去了,其中有一条,便是他前几日来三清殿那经书,恰遇李斯年,见李斯年生得委实漂亮,便心痒难耐,调戏了一把李斯年,还顺手摸了一把李斯年的下巴。   若非三清殿的道爷及时发觉解了围,只怕李斯年会被他讨回家去成为榻上的娈童。   罗十三对这位纨绔印象并不好,又加之他是死在青楼头牌的肚皮上,便结了个纵欲过度的案,没再追究。   结案之后,罗十三来找李斯年,警告他老实点。   这件事旁人查不出什么,可他是暗卫出身,清楚李斯年手里的小把戏。   自此之后,李斯年深居简出,甚少有贵人再遇到他了。   直至昨夜,程彦主动找了他,看他被欺负的可怜,出手相助。   罗十三心中好笑。   什么可怜,全是假象,只是为了哄骗翁主罢了。   昨夜欺负李斯年的内侍,今天早晨被人发现尸体已经凉了,且死状极其残忍,卫尉们去查,说是惊吓过度死的。   罗十三将李斯年这些年做的“好事”告知程彦。   程彦的脸色变得分外精彩——她还以为他是一个被人欺辱无依无靠的小可怜,全靠心中有正气,又受道家熏陶才没有长歪,简直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哪曾想,白莲花不是白莲花,切开里面全是黑的。   谪仙面容修罗心,不外如是。   亏她昨天还心疼他,想要取弥补他,现在看来,别弥补了,不那句话说错了,被他悄无声息害死都是不错的了。   程彦问道:“他是怎么害死的人?”   “巫蛊?下降头?”   她实在想不出来,一个行动不便的瘸子,怎么能不靠近的人的情况下害死人,还能让卫尉们根本查不出来。   罗十三道:“不过是一些毒物罢了。”   不能怪卫尉们办事不利,就连他,也是追查好久才查出来的。   程彦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不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只是毒物,还是能防备的。   等等.......毒物?   这个更恐怖啊!   她也惊艳过他的美貌,有那么一瞬间动过想把他收为面首的念头,她虽表现的不明显,可他那么聪明的人,又是自小被调戏觊觎垂涎着长大的人,必能察觉她的心思。   程彦的心又吊了起来,忙问道:“那我有没有被他下毒?”   她现在的身体,虽然又矮又小,算不上玲珑有致聘聘婷婷,可扪心自问,她还是挺喜欢自己这具身体的。   罗十三不禁笑道:“忍冬与半夏在翁主身边,任谁也不可能将翁主害了去。”   忍冬会武,半夏懂医,二人都是从暗卫里特意挑出来保护程彦的。   程彦这才彻底放了心。   以后再也不与一言不合便下毒的李斯年往来了!   简直太可怕了。   白瞎了这么好看的一张脸。   程彦这般想着,可转念一想,这厮手里有番薯,她还是要与他合作的。   程彦:“......”   “他这么恐怖,我能不能带他出宫看花灯?”   程彦泄气问道。   罗十三思索片刻,点头道:“可以。”   李斯年全族死的只剩下他一人,除了会些毒外,再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出去瞧一眼花灯,也没甚么。   三清殿监视不严,守卫们又不认识他,虽不能明目张胆带李斯年出去,但偷偷摸摸运出去还是可以的。   当然,为了提防李斯年出宫另有所图,在那一日多带人寸步不离李斯年也就是了。   罗十三说出自己的打算。   程彦再三道:“他的企图是其次,一定要保证我的安全。”   长得好看的人虽然在她这有特权,但她更怕死_(:з」∠)_   罗十三:“.......翁主请放心。”   罗十三便去安排李斯年出宫事宜。   又几日,小内侍愁眉苦脸来回,说李承璋的伤还未好,只怕不能陪翁主看花灯了。   程彦笑笑道:“既然如此,太子殿下便好好养伤。”   她现在越来越期待上元节了——李承璋得了吴皇后的警告后,便没再与谢诗蕴通信了,可十五六岁的少年郎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又许久不曾得知心上的消息,好不容易见了面,自然是情到浓时难分难舍。   她若操作得当,指不定还能为此事把婚给退了。   很快到了上元节,暗卫去接李斯年。   许是因为出宫看花灯,他没穿上次那件浅青色道袍,换上一身家常衣服,水色做里,梧枝绿做衣缘领口,外面再罩一层穹灰色罩衫,配着挽着长发的碧色玉簪,让他有着世家子弟特有的清贵矜傲,又有自有长于三清殿的疏离清冷。   程彦又是惊艳,又是害怕,又是惋惜——这么好看的一个人,怎么就黑化的这般彻底呢?   程彦抿了一口茶,没有说话。   马车极大,紫檀木的矮桌上摆着一套钧窑茶具,并一只格格不入玉色的杯子。   李斯年用玉色杯子饮茶,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少女。   她似乎格外喜欢云锦缎子,与上次穿的衣服一样,都是用云锦缎子制成的,唯一不同的,是上次穿的是宫装,这次是时下正流行的三重衣。   三重衣用茶花红打底,中间是合欢红,外面是牡丹粉红,最后再罩着一层薄粉色纱衣,配着大红色披帛,越发衬得她光艳逼人,不可方物。   没有人比眼前少女更适合明艳动人这个词。   程彦态度疏离,李斯年也未主动开口,收回目光,淡淡饮着茶。   因为是上元灯节,夕阳还在天边恋恋不舍,街道上的灯便已经亮了起来,各式各样的花灯挂在街头,吸引着行人的目光。   李斯年瞥了一眼轿帘外的景色。   他自小便比寻常人看得远,灯火重重中,他看到一男一女并肩而立的身影。   李斯年笑了一下,指腹轻抚着玉色茶杯,道:“临行前我卜了一卦,小翁主要不要听?”   程彦道:“何卦?”   李斯年道:“卦象是一枝红杏出墙来。”   程彦眼底迷茫一闪而过,秀气的眉随后蹙了起来——她看到不远处,李承璋带着谢诗蕴正在逛花灯。   李承璋身着锦衣长衫,谢诗蕴一身浅青色襦裙,玉簪挽着秀发,璧人一般登对。   李斯年声音清润,带着笑意:“小翁主,我的卦象,似乎有些准。” 第18章   何止准,只差明晃晃地告诉她,她未婚夫推了和她的约,跟旁的女人逛花灯,她浑身上下绿得发光。   程彦叹了一声。   她知道李承璋会与谢诗蕴在一起,她原本想的是先逛会花灯,玩足了再去找李承璋捉奸,哪曾想,这么早便撞见了。   这便有些尴尬了,一年一次的花灯,还没开始赏灯,便白白浪费在李承璋的事情上。   明明华京这么大的。   程彦对李斯年道:“我有私事要处理,便不陪仙长了,仙长请自便。”   李斯年颔首。   程彦整了整衣服鬓发,带着一众侍女侍从,浩浩荡荡去找正在解灯谜的李承璋与谢诗蕴二人。   李承璋全然没有注意到程彦的到来,仍在抬头瞧着精巧的花灯,问谢诗蕴喜欢哪一个。   谢诗蕴含笑带羞指了一个莲花造型的,店主取下递给谢诗蕴,谢诗蕴手执花灯,美目流盼间,瞥见向他们走来的程彦。   谢诗蕴肩膀剧烈一抖,手里的莲花灯掉在地上,李承璋俯身去捡,却被她紧紧攥住了衣袖。   李承璋蹙眉不解道:“蕴儿?”   谢诗蕴颤了颤,又有行人挤过,将她挤倒在李承璋怀里,她抓着李承璋的衣襟,不住发抖着。   李承璋握着她的手,正欲再问,身后突然响起绿萝的声音:“太子殿下。”   李承璋身体一僵,须臾又恢复正常,连忙将谢诗蕴扶正,转身回头,程彦面无表情地立在他身后。   李承璋手指不自然地收紧。   谢诗蕴柔声开口:“翁主,您不要怪太子殿下,要怪,就怪我吧。太子殿下不是有心的,他本来是想陪您看花灯的,是我非要缠着他,他这才陪了我。”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您千万别因为此事伤了与太子殿下的情分。”   谢诗蕴身材纤瘦,行动如弱柳扶风,本就让人心生怜惜,再加上她句句哀求,更是让人忍不住想要将她保护起来,好好呵护。   周围行人不知内情,见她这般柔弱可怜,都劝程彦做事要大度,男人嘛,哪有不偷腥的。   李承璋将她护在身后,对程彦道:“此事与她无关,你有什么火,冲我一人发便是。”   说着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不要害怕。   程彦静静地看着谢诗蕴的表演,非但不生气,甚至还想送她一个小金人——谢诗蕴若是演技不好,只怕李承璋未必能狠下心跟她退婚。   从某种角度上来讲,此时的她,与谢诗蕴是盟友。   程彦挑了挑眉,道:“恭喜殿下又得佳人。”   谢诗蕴脸色微变。   程彦这句话,便是有意把她归于侍妾了。   可她才不是爬床的吴宝儿,要的不是一个侍妾身份,她是大家出身,与太子殿下情投意合,互为知己,若没有程彦横在中间,她与太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谢诗蕴秀眉微蹙,露出几分惶恐面容来,颤声道:“我不是,翁主你误会了。”   李承璋见谢诗蕴吓得发抖,剑眉微蹙,道:“蕴儿,你无需害怕。”   他见过程彦的咄咄逼人与狠辣手段,他不敢想象,如果他真娶了程彦,把谢诗蕴纳为侍妾,谢诗蕴会被程彦欺负得有多惨。   街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李承璋怕自己的身份暴露,便提议去隔壁的明月楼。   一路上,谢诗蕴紧紧握着李承璋的手,似乎生怕她一松手,程彦便会将她千刀万剐一般。   她这般的行为让李承璋越发心酸——要被欺负成什么样子,才会怕成惊弓之鸟一般?   谢诗蕴拉着李承璋的手不远松开,虽未说话,却比说一句话害怕更让人心疼。   李承璋心底的防线彻底崩塌,道:“不要怕,我的人会守着你。”   程彦抬脚走进屋。   不一会儿,李承璋也进来了,坐在程彦面前,深呼吸一口气,缓缓道:“我们解除婚约吧。”   “我没你想象中的那么好,你放过我,也放过自己。”   话头一旦被打开,埋藏心里多年的话便流淌出来:“我很感激你曾经对我的帮助,可感情一事,从来勉强不来。”   他与程彦在一起,总有一种莫名的压力,她很聪明,也太聪明,她很要强,也太要强,她很好,也太好了,她见过他所有的屈辱与难堪,每次面对她,他感觉自己不是万人之上的太子,他还是多年前,被人欺负,一身狼狈的李四郎。   这种感觉很屈辱,只有在谢诗蕴身边时,他的心情才会稍稍平复一二。   谢诗蕴什么都没有,全心全意信赖他,他是她的天,是她的唯一。   李承璋继续道:“你什么都有,没有了我,你依旧是金尊玉贵的安宁翁主——”   “四哥。”   程彦突然开口:“只是退婚而已,你不用找这么多借口。”   李承璋微微一怔,抬头看着面前的程彦。   程彦轻笑,道:“我成全你们便是。”   她等这一日等了很久了。   若不是为了这一日,她才不会让谢诗蕴在她面前装可怜演戏。   说起来,只有女人才真正了解女人,男人这种生物,天生便没有鉴婊能力。   尤其是李承璋,平日里那般精明谨慎的一个人,在遇到谢诗蕴的事情上,就像被人下了降头一般,做事不可理喻。   程彦道:“你是一国储君,说话分量比我重,由你去与舅舅说这件事,舅舅才不会当成玩笑话,舅舅若不同意,你吃些苦头跪一跪,他多半便应下来了。”   “当然,若舅舅问我,我会说感情勉强不来,绝不做你的拖累。”   程彦答应的太痛快,李承璋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程彦比他想象中的还不喜欢他。   李承璋面上闪过一丝落寞,低声道:“你许久没唤我四哥了。”   程彦觉得李承璋怕不是个抖M。   她没同意退婚时,李承璋与谢诗蕴情深义重,一朝她同意退婚了,他又在这恋恋不舍,当真是应了那句话: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   程彦道:“你本就是我的表兄,我唤你一声四哥也使的。”   “谢姑娘还在外面等你,若无事,我便先走了。”   程彦起身离座,刚转过身,衣袖便被李承璋拉住了。   李承璋眉眼低垂,声音低哑:“阿彦,你竟这般讨厌我么?”   有那么一瞬间,程彦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李承璋。   那时候他们的日子都很艰难,李承瑛爱闹,李承瑾是个爱哭鬼,只有李承璋一人不拖她后腿,纵然在谢家女那里受了委屈,也从来不向她诉苦,小大人一般懂事。   他太懂事,不需要她担心,或许是这个原因,她与他的关系总不如李承瑛李承瑾亲密。   程彦道:“四哥,我知道你从小做事便稳妥,但我不会因为你的稳妥,便把所有的事情压在你身上。”   她的坚强不是别人伤害她的理由。   她什么都有,不代表别人可以随意从她手中夺取属于她的东西。   说完这句话,她从李承璋手里扯过衣袖,大步离开。   程彦一身轻快出了明月楼,楼下花灯盏盏,李斯年坐在轮椅上,星光与灯光洒在他身上,他手里提着一盏兔子灯,斜斜向程彦看来。   “恭喜小翁主得偿所愿。”   程彦笑了一下,走了过去,道:“今日本翁主心情好,你瞧上的花灯,本翁主全包了。”   李承璋幼年艰难,好不容易熬出了头,根本不想看别人对他指手画脚。   书里的李承璋对女配没感情吗?只怕未必,他在与女配退亲的前一晚,也曾辗转难眠。   现在的李承璋对她没感情吗?   若说没有,只怕李承璋自己都不会信。   可尽管如此,他还是与谢诗蕴纠缠不清。   他是一代雄主,他不想看外戚专权,皇后干政,他要的,是一个绝对臣服他的妻子,一个安分守己的皇后。   可惜,她不是。   他或许会舍不得她,或许会放不下她,可他依旧会选择谢诗蕴。   程彦笑了笑,去华河放花灯。   往年这个时候,都是李承瑾李承璋李承瑛三个兄弟陪着她的。   李承璋素来不喜这些玩乐,一般会在明月楼饮茶等他们。   李承瑛性子急,买好花灯便往华河扔,李承瑾嘟嘟囔囔埋怨着李承瑛,一边把花灯摆好,写上心愿。   如今她与李承瑾决裂,李承瑛有了喜欢的人,陪着喜欢的姑娘猜灯谜,李承瑾这几日刚得了一本书,正在痴迷看书,也没跟她出来。   今年放花灯的只剩程彦自己,少了李承瑛与李承瑾的吵吵闹闹,程彦觉得有些没意思,随手把花灯放在河边。   花灯还未顺着水流往下飘,便被李斯年俯身捡起来了,李斯年写上字,才把花灯又放下。   程彦瞧了一眼,似乎是平安喜乐。   花灯晃晃悠悠飘远,程彦忽而觉得,今年少了李承瑛与李承瑾的灯节,似乎也不是那般枯燥无聊。   上元节过后,才算真正过完年,世人开始忙碌起来。   这一日,李承璋在李泓寝殿门口长跪不起,请求解除与程彦的婚约。   李泓气得半死,抽剑要杀李承璋,吴皇后伏在地上哭泣,白发苍苍的太傅死死抱住李泓的胳膊,声音沧桑:“陛下膝下有七子,长子次子薨于国难,三子不羁,五子文弱,六子七子皆稚童,太子若伤,则九州不稳,国本不安,陛下何忍?” 第19章   吴皇后伏地大哭道:“妾十五岁便跟了陛下,那时谢氏仍在,妾日夜提心吊胆,几经艰难才生下璋儿,只求陛下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可怜妾只有璋儿这一个孩子,饶过他吧!”   李泓手指一颤。   谢家女与先废后谢元一样,善妒不容人,丁氏刚生下老三李承瑛,便得了快症死了,老三也险些丧命,他的母亲怕老三再出意外,便把老三抱在自己膝下养着。   出了这样的事,吴氏便如惊弓之鸟一般,刚怀孕时,怕遭到谢家女的谋害,便偷偷服用堕胎药。   服药当晚,她梦到自己吞食太阳,这样的梦持续好几次,她便没了堕胎的念头,只用绸布缠住肚子,又用鸡血充当月信,这才瞒下了谢家女。   转眼快到生产的日子,正巧吴氏的父亲新丧,她便以这为理由还家,在家中生下李承璋,又寻了给父亲守孝的借口,求谢家女让她在家中多待一段时日。   谢家女巴不得她一辈子不回来,便允了她。   吴氏在家待了三年,三年再回来,李承璋已经很大了,谢家女不好再下手,她与李承璋这才保住了命。   可尽管如此,她也落下了病根,此后再不能有孕。   往事涌上心头,李泓长叹一声,太傅崔莘海趁机夺去他手中佩剑,丢给一旁的卫士。   李泓把吴皇后扶起来,道:“我知道老四是你的命根子,可他做事实在糊涂。”   吴皇后哽咽道:“他终归是陛下的儿子,他若不是,陛下只管打骂,妾绝无怨言,妾只求陛下莫伤他性命。”   正月的华京仍在飘雪,吴皇后跪了许久,身上带着寒气,她话说得又可怜,李泓有些不忍,拂去她鬂间雪花,握了握她的手,牵她进殿。   吴皇后有些犹豫,看了一眼仍跪着的李承璋。   他身上落了一层雪,发间结着薄薄的霜。   李泓冷哼一声,道:“让他跪一跪冷静冷静也好。”   吴皇后只得跟着李泓进殿。   崔莘海向周围立着的小内侍使了一个眼色。   小内侍们忙去给李承璋扫雪,给他加上一件厚厚大氅,还将准备好的小暖炉塞到他手中。   崔莘海这才走进大殿,向李泓道:“陛下,太子与安宁翁主的婚事只能作罢。”   李泓不悦皱眉。   若没有姐姐,他现在还是一个处境凄惨,连自己的女人孩子都护不住,只能在谢家女的监视下苟延残喘的皇子。   姐姐虽然杀了他和谢家女的两个孩子,可他不恨姐姐的——死在谢家女手中的侍妾孩子,何止两个?   他的皇位是姐姐替他挣来的,他登基那日便说过,天下与姐姐共坐,姐姐之女,必是大夏皇后。如今他皇位稳固,便要解除太子与程彦的婚事,实在太过薄情。   崔莘海觐言道:“臣听闻上元灯节之际,太子推了与安宁翁主的约,同谢家姑娘一起逛花灯,却被安宁翁主撞见,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此事已伤及太子殿下与翁主的情分,今日太子又长跪不起哀求,只怕此举已传入翁主之耳,翁主素来得您与太后欢心,性子骄矜,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以翁主之脾气,必将这两事视为奇耻大辱,此时纵然强行为翁主与太子举行婚礼,只怕也难成佳偶。”   李泓听崔莘海说程彦骄纵,有些不满。   纵然程彦果真骄纵,那也是他宠的,他都不觉得程彦跋扈,旁人有甚么资格说她?   李泓道:“阿彦年龄小,脾气坏些也无妨,老四大她几岁,本就该让着她。”   他虽然有些被崔莘海说动,但长姐助他登基,他不能没有良心,负了长姐。   “阿彦是什么脾气,朕比你们更清楚,她一贯懂事,不是记仇之人,让老四好好向她赔不是,朕也哄哄她,此事就算过了。至于那个谢什么的,朕不是早就说过,华京城不许出现谢家人吗?”   李泓话里话外护着程彦,崔莘海与吴皇后交视一眼,吴皇后会意,上前柔声道:“陛下素来最珍爱彦儿,怎么这次偏就不疼她了呢?”   “此话怎讲?”   吴皇后道:“彦儿是陛下看着长大的,她什么性子,没有人比您更清楚,您想一想,自从她与璋儿定了亲,他俩的关系,是不是越发疏远了?”   “这......”李泓犹豫,吴皇后道:“彦儿自小便是个有主意的,她若对璋儿有意,怎会在红梅山庄帮璋儿纳妾?这天底下的女子,哪个愿意与旁人分享丈夫?”   说到这,吴皇后眼底闪过一抹幽怨。   她也是做了李泓的正妻,才明白谢家女在世时对李泓侍妾们的严防死打。   吴皇后见李泓面有松动之色,便继续说道:“上元灯节,看着像彦儿吃醋发脾气,可是妾瞧着,更像是彦儿故意为之,借此解除与璋儿的婚约。”   李泓拧眉,想了片刻,道:“不对,若她不喜欢老四,大可直接跟朕讲,犯不着绕这么大的圈子。”   崔莘海道:“长公主手握兵权,翁主若嫁给太子以外的人,对国本便是一种威胁。陛下,您说翁主素来懂事,最知分寸,她怎好主动向您提退婚之事?”   吴皇后跟着附和。   她虽然没有强势的母家给璋儿做靠山,但璋儿做事勤勉,在朝中素有贤名,其他皇子不是不着调,便是太文弱太小,李泓不至于为了程彦,便把璋儿这个太子给废了。   至于长公主手中的兵权,长公主只有程彦一个女儿,程彦不知兵,长公主不会把兵权交到程彦手里的,只要她与璋儿面上好好待程彦,那些兵权,迟早都会落到他们手里。   而程彦若是嫁了璋儿,长公主的兵权便会交给程彦生的孩子,这样一来,外戚权重,璋儿的皇位始终不稳,倒不如现在便退了婚,日后慢慢再图兵权。   吴皇后这般想着,忽然有一个小黄门进来道:“陛下,长公主回来了。”   李泓一惊,道:“长姐现在走到哪了?朕亲自去迎她。”   此时的长公主李淑,正在程彦给谢诗蕴母女置办的宅子里。   程明素领着丫鬟婆子跪了一地,瑟瑟发抖不敢言。   玄月哆哆嗦嗦捧来茶,李淑漫不经心饮了一口,放下了茶杯,俯身挑起跪在她面前的谢诗蕴。   谢诗蕴颤抖不已,哀求道:“长公主饶命。”   捏着她下巴的手指微凉,略带薄茧,浑然不是养尊处优的手。   那是一双手刃自己嫡母、杀死无数个兄弟姐妹、甚至灌了自己父亲一杯毒酒的习武之人的手。   她甚至能够闻得到,这指腹上挥之不去的淡淡血腥味。   李淑凤目微挑,淡淡道:“像你父亲多一些。”   谢诗蕴一怔,李淑又道:“七年前我兵逼皇城之际,凌虚子曾言,天命在谢不在李,纵然我今日屠戮谢家满门,十年后,谢家依旧主天下。”   说到这,李淑声音微顿,凤目微眯,上下打量着谢诗蕴,道:“如今看来,他似乎说对了。”   李淑手指微微用力,谢诗蕴痛呼出声。   程明素瞳孔骤然收缩,不住叩头道:“长公主饶命!您曾答应过我二哥的,不会杀绍安和蕴儿的——”   屋外传来一阵嘈杂声,程仲卿闯了进来,李淑松了谢诗蕴的下巴,程明素连忙把谢诗蕴搂在怀里,哭声甚是可怜。   程仲卿眉头微蹙,声音温润:“阿淑,你何时回来的?竟也不与我说一声。”   李淑起身往外走,理也未理程仲卿。   街道上已经被京兆尹肃清,三皇子李承瑛带着众多皇子与朝臣亲迎李淑。   李承瑛见李淑走出来,朗声笑道:“一年未见,姑姑越□□亮了。”   李淑淡笑道:“你越发没规矩了。”   李承瑾牵来马,温和道:“三哥说姑姑才不会耐烦做鸾轿,特意让我牵了姑姑的破军来。”   破军是李淑在华京时看上的马,她离京时还是一个小马驹,如今已经长成膘肥体壮的大马了,通身赤红如火,仰天长啸,有腾云御海之相。   李淑点头,翻身上马。   李泓带着程彦等众多公主宫妃在西阳门下焦急地等待着。   阊阖门是皇城正门,一门三道,平时不开,只有帝王登基或者接受朝贺的时候才会打开。   大夏以左为尊,西阳门是阊阖门左边的门。   李淑高挑的身影越来越近,李泓不顾帝王身份迎了上去,欢喜道:“长姐,你总算回来了。”   程彦笑道:“娘,我好想你。”   李淑凤目扫过李泓身后的公主宫妃。   许是怕她看了心烦,吴皇后与吴皇后交好的公主宫妃们都不曾出现。   李淑颔首,与李泓一同进殿。   进殿之后,李淑殿里伺候的人全部退下,程彦撒娇不肯走,李淑道:“我与你舅舅说正事。”   程彦只得出了殿。   李泓给李淑斟了一杯茶,苦笑着忐忑道:“长姐是为了老四与阿彦的事情回来的?”   李淑常年在塞外,甚少回华京,甚至母亲过寿她都不曾回来,此次突然还朝,必然是为了阿彦。   哪曾想,李淑摇头道:“是,也不是。”   李泓微微一怔,李淑抿了一口茶,道:“当年你初登基,承璋年幼,我怕旁人生了不该生的心思,才让阿彦与承璋订婚。如今他俩年岁渐长,也该取消婚事了。”   “他俩婚事作废后,无论承瑛承瑾心思如何,朝中都会再起夺嫡之乱。而塞外北狄休养生息十年,必会趁势南下。”   “泓弟,这些才是你该担心的事情。” 第20章   程彦与李承瑛李承瑾在偏殿饮茶,时不时往殿外张望着。   李承瑛嗤笑,道:“至于这般担心吗?”   “姑姑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难道还会让你受了委屈不成?”   程彦道:“你懂什么。”   她与李承璋的婚约,原本为的是稳固李承璋的储君地位,同时也会为了保护李承瑛与李承瑾。   大夏夺嫡之惨烈,远超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朝代,她的母亲掌兵权,把她定给李承璋,旁人便不敢生出什么心思来,可她与李承璋的婚约一旦解除,很多危机便会接踵而来。   比如说李承瑛与李承瑾的外祖家,再比如说蠢蠢欲动的世家,哪怕李承瑛与李承瑾无意皇位,他们身后的人也会把他们推到那个位置。   李承瑛懒懒道:“对,我不懂,我除了吃喝玩乐,剩下什么都不想管。”   说到这,李承瑛声音微顿,放下手中茶杯,身体微微向程彦倾去,笑着说道:“前几日表弟猎了一只鹿,让我去吃酒,我一个人去没甚么意思,要不你陪我去?顺便把你姐姐也带上,承恩侯府的风水不好,我瞧着她瘦了一圈。”   程彦道:“你想见我大姐姐,让丁家给她下帖子便是,别拿我当幌子。”   她与李承璋退婚便与李承瑛来往过密,朝臣与世家们怕是又能脑补出一场宫廷夺嫡大戏,继而纷纷站队,把她推上风水浪尖。   为了少给自己惹麻烦,她以后也要避着李承瑛。   李承瑛撇了撇嘴,道:“小没良心的,亏我帮你这么大的忙。”   李承瑾笑道:“三哥可是怕程大姑娘起疑,不愿意赴约?这倒也好办,年前底下的人孝敬我舅舅几盆花,这几日正巧开了,程大姑娘是风雅之人,想来也是爱花的。我让舅母给程大姑娘下帖子,不单请她,将与她交好的崔家姑娘、郑家姑娘和许家姑娘一同请上,如此一来,她总该赴约了吧?”   李承瑛不住点头:“这个主意好。”   说话间,程彦看到李淑从正殿走出来,便连忙放下茶杯迎了上去。   李淑带着三人去拜访丁太后。   丁太后许久未见李淑,拉着李淑絮絮叨叨说了好一会儿话,临到晚上,才放李淑出来。   李淑一年多未回宫,今日回宫,找她的朝臣世家们络绎不绝,李淑并不避着程彦,让程彦陪在一旁,让她学着处理朝堂之事。   程彦见李淑揉了揉眉心,便放下纸笔,让小内侍别再带人过来,自己去给李淑揉肩。   程彦道:“娘是不是准备对北狄用兵了?”   以往拜访李淑的人虽然多,可没有近日这般频繁,且来的都是些掌兵马调动粮草的官员世家。   李淑颔首,问道:“你这里还有多少粮草?”   她与程彦都有封地,封地里的粮食税收无需上交国库,全归自己所有。   这些年来,她常驻边关,封地是程彦在打理。   程彦想了想,道:“前些日子帮着舅舅赈灾用去不少,如今满打满算,只够十万大军吃用三个月。”   世家们只顾自己利益,其他藩王公主们更是一毛不拔,她不愿看着舅舅去买高价粮,便给舅舅送去许多粮食。   李淑秀眉微蹙,程彦便道:“娘需要多少粮草?我想办法帮娘筹了来。”   李淑道:“粮草倒还不是主要的。”   大夏不缺热血报国的将士,更不缺精甲强弩,缺的是粮草与战马。   粮草尚还能解决,但战马便有些棘手了——十年前镇远侯战死边疆,北狄趁机南下,占据了大夏的天山马场,自此之后,大夏再无可以与北狄媲美的良驹。   若想与北狄开战,必要先夺回天山马场。   李淑的声音刚落,小黄门一路小跑进来,弓着身子道:“殿下,凌虚子仙长过来了。”   李淑凤目微挑,合上战书,道:“这个老道,我不去寻他的麻烦,他倒自己上了门。”   “让他进来。”   李淑对程彦道:“你先去休息。”   程彦只得出了殿。   小内侍一路引着凌虚子向正殿而来。   凌虚子历经五朝,地位尊崇,在长公主那里是“老道”,但在世人眼里,却是活神仙。   小内侍颇为殷勤,侍女们忙不迭捧来凌虚子爱喝的老君眉。   凌虚子一身青衣,鹤发童颜,湛然若神,他捻着白色胡须,道:“一别经年,殿下风采依旧。”   李淑抿了一口茶,道:“七年前,你与我说天命在谢不在李,我只以为你是为了保住李斯年性命才这般说,如今看来,似乎有些道理。”   凌虚子浅笑。   李淑又道:“当年你许我三卦,今日我要你帮我算这第二卦。”   凌虚子道:“殿下请讲。”   李淑凤目轻眯,声音微冷:“天命在胡,还是夏。”   凌虚子笑了起来,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只看殿下何时放下心中芥蒂。”   李淑不置可否,凌虚子从袖子里取出一幅图。   那是一张有些年头的图,略微泛着黄。   凌虚子推给李淑,道:“我大限将至,不日便要闭关,此图为天山地图。”   李淑眸光微闪,凌虚子继续道:“愿天佑大夏,殿下武运昌隆。”   ........   次日清晨,程彦被紫苏摇醒了,紫苏道:“长公主殿下请翁主过去。”   程彦连忙梳洗换衣。   李淑见程彦过来,揉了揉她的发,开门见山道:“你觉得李斯年此人如何?”   程彦面色有些古怪。   此人如何?   得罪他的人,无不死状凄惨,死因成谜。   谪仙面容修罗心,除却脸和智商没有任何优点。   还特么是母亲最恨的谢家人生的孩子。   程彦道:“他长得好看,很聪明,除此之外,一无是处。”   李淑挑眉:“只有这些?”   程彦摸不准李淑的脾气,便问道:“娘想知道哪些?”   李淑道:“凌虚子昨夜过来说,要他去赎谢家满门罪孽。”   程彦嘴角微抽,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凌虚子是年龄大了,着急起来病急乱投医——母亲恨毒了谢家人,当初留李斯年性命是因为凌虚子作保,如今李斯年不仅不安分,且用番薯勾搭她,母亲脾气一上来,必然留不得李斯年的性命。   可用这个借口给李斯年保命,怕是不行。   李斯年看上去飘然若仙挺能唬人的,终归是个瘸子,让他去摆摊算卦尚可,可若让他去上战场,怕不是千里迢迢给北狄送人头,礼轻情意重。   但转念一想,凌虚子好歹活了将近两百年,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李斯年又是跟在他身边长大的,指不定真有能克制北狄的地方。   程彦斟酌道:“要不,娘见见李斯年?”   李淑手指轻扣桌面,道:“再说吧。”   程彦有些意外。   母亲这般说,是对李斯年消了杀心。   李淑道:“你近日仔细些,若是无事,便去清河郡寻你表姐,莫在华京待了。”   程彦犹豫道:“还没到那种地步吧?”   她知道她与李承璋解除婚约会引起朝堂震动,朝臣世家们伺机而动,可也不至于远走华京吧?   再者,她留在华京也有要事,她不懂兵,只能帮母亲去筹粮,世家们虽然都是铁公鸡,但她以新培育的苗子做交易,想来他们也会愿意的。   程彦这般想着,留在了华京,如此又过了几日,李泓的一道圣旨,让很多持观望态度的世家纷纷站队——李承瑛与李承瑾封王了。   大夏祖制,皇子不加冠不封王,当然,也有例外,比如说,天子崩逝,新帝为收拢人心,分封未加冠的诸位兄弟为王。   可尽管如此,封的也只是一些边陲小郡,说白了,只是没甚实权的王爷。   李泓显然不属于这一种。   李承瑛封为英王,克定祸乱曰英,大虑安民曰英,李承瑾封敬王,执礼敬宾曰敬,广职勤政曰敬,这两个封号皆是上上封,大夏只出过一位英王与敬王,最后登基为帝,故而便不再以这两个字封王。   若只是封号,倒也罢了,可两人的封地全是军事重郡,下属县近二十个,人口过百万。   饶是如此,李泓仍觉得不够,特令二人开府治事,跟着将军们习军政。   而作为太子的李承璋,至今仍居住在皇城,并未开府治事。   李泓的圣旨刚颁下,便在华京城掀起轩然大波,随后传至九州,世家们纷纷遣才俊来讲华京恭贺两位新王。   作为刚与太子退婚的程彦,此时门槛也被踏破——其中李承瑛与李承瑾的母族来得最多。   李承瑛与李承瑾虽然没了母亲,但舅舅与姨母们仍在,便操办起二人家事,有事没事便往程彦府上跑。   没几日,便传出太子李承璋当废,安宁翁主与哪位王爷定了亲,哪位王爷便是未来的储君的流言。   二月初二,程彦生日,李泓在宫中设宴,众人纷纷来贺,席上有一世家子弟借着酒意,笑着打趣英王与安宁翁主站在一起委实是一对璧人。   此话一出,喧闹的宴席静了下来,李泓瞧着神色各异李承瑛与程彦,捋了捋胡须,笑道:“阿彦自小便与老三要好。”   程彦心头一惊,后悔没有听从母亲的话出京避“难”。 第21章   周围附和的声音不断,又说青梅竹马,又说天造地设。   程彦低头抿了一口茶。   她与李承瑛确实要好。   仔细想想,可能是李承瑛占了“会哭的孩子有糖吃”的原因。   李承瑛自小便不省心,她没少跟在李承瑛身后擦屁股,次数多了,自然生出几分“亲密”来,可这种亲密,无关风月。   这种感情舅舅并不懂,舅舅只是见她与李承瑛玩闹到大,觉得他俩关系甚好,指不定在旁人的撮合下,真能乱点鸳鸯谱给他俩赐婚。   可舅舅到底是天子,这么多人的情况下,她不能拂他的面子。   程彦眨了眨眼,甜甜一笑,道:“三哥是我的嫡亲兄长,我当然与他要好。”   此话一出,夸赞她与李承瑛的声音顿时少了许多。   李承瑛松了一口气。   程彦再不开口说话,他就要顶撞天子说他俩不是了——今日是程彦生日,宴席虽设在宫里,但也邀请了程家的人,程大姑娘就在一旁坐着呢。   当然,程大姑娘不在场,他也不能让父皇把他和程彦凑成一对。   程彦在他心里就是一个脾气不大好的小妹妹,白头偕老举案齐眉的事情,还是要与程大姑娘一起。   李承瑛饮着酒,斜斜向程怡庄看去,程怡庄面色如旧,似乎不大在意刚才发生的事情,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握了握锦帕。   李承瑛笑了一下,放下酒杯,摇摇晃晃站起来,指着刚才打趣他与程彦的那人说道:“你说本王和阿彦像一对,本王还瞧着你和妹子是夫妻呢。”   那人的脸登时便红了起来,宴席上的宾客忍俊不禁,程彦笑道:“三哥又醉了。”   李承瑛道:“我才没醉。”   一边说,一边拿着酒壶去找李泓,醉醺醺对李泓道:“父皇,您不是说我性格太野太胡闹吗?那您就给我找一个端庄贤淑的,好好管教我。”   程怡庄听他意有所指,面颊微烫,垂眸看着杯中的果酒。   李泓皱眉道:“今日是你妹妹的好日子,你又胡闹。”   话虽这样说,可面上却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还让自己的贴身大内侍照顾李泓去偏殿醒酒。   众人见李泓如此宠溺李承瑛,越发觉得李承璋的太子之位不稳,心里有了另一番计较。   宴席到深夜才散,程彦在席上吃了不少酒,散了席,便在昆明湖的湖心亭中吹风醒酒。   昆明湖是皇城的人工湖,占地极广,周围种着万年长青的树木花草,湖心亭如一颗明珠,镶嵌在波光粼粼的昆明湖中。   湖心亭幽静,远离皇城的喧嚣繁华,程彦时常来这里静心。   今夜又是如此。   白天的事情她虽然巧言化解了,可这个时代爱情并不是两人结为夫妻最主要的原因,舅舅只想给她最好的,李承瑛与李承瑾与她是关系最为要好,他们与李承璋不一样,心中更看重情分而并非权势,无论是为皇,还是为王,他们都会待她极好。   所以在舅舅看来,他们是最适合她的。   再加上舅舅有心打压李承璋与吴皇后的势力,说不好哪一日便会真的赐婚于她。   母亲说的对,华京是不能再待了,她只有不出现在舅舅面前,舅舅又政务繁忙,一旦忙起来,便会没心再想她的婚事。   李承瑛与李承瑾比她大,过个三五年,他们俩的婚事定了,她再回华京。   程彦叹了一声。   权利当真是让人又爱又恨的东西,若她的母亲只是一个普通公主,她的婚事便不会成为国事了,偏她的母亲掌兵,她的婚事便牵扯天下。   可她又不能让母亲放弃兵权,只好能拖一日是一日了,左右她现在还小,拖个几年也没甚么。   程彦让紫苏去安排她去清河郡的事情。   清河公主是李淑同父异母的妹妹,也是当年宫变中为数不多活下来的公主之一,她的封地在颍水,常年待在颍水,极少回京。   她生有一女一子,长女名唤许裳,比程彦大两岁,是程彦关系最为要好的表姐。   紫苏应下,去安排卫士。   程彦双手捧着脸,趴在栏杆上,月色皎皎,夜风静谧,依稀送来三清殿道士们晚间诵经的声音。   这声音她以前也时常听闻,那时她未踏足过三清殿,只觉得当道士也甚为辛苦,每日都要诵经,如今结识了李斯年,心中便有了另一番想法。   紫苏给程彦加了一件狐皮大氅,半夏试探道:“翁主要不要与三清殿那一位道个别?”   半夏出身道家,对道家的人天生便有好感,哪怕知道了李斯年的那些狠辣行径后,她也时不时在程彦面前提起李斯年。   程彦紧了紧大氅,道:“不,我还想多活两年。”   她虽自诩恶毒女配,可甚少害人性命,李斯年就完全不同了,一言不合便下毒,让人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她说话素来没遮拦,性子又跋扈,还是少往李斯年身边凑为好。   她与他的结识,不过是番薯引起的一场交易罢了,只待她做完他的三件事,他们的关系便到此结束。如今他还没想好他的第二件事,她何必去找他?   再者,母亲虽留了他的性命,可心中依旧不喜他,既是如此,她又何必与他交往过密,徒惹母亲心烦?   程彦决定以后少来昆明湖。   三清殿中依稀送来阵阵钟声,程彦耳朵动了动,起身回殿。   程彦对着菱花镜,小侍女们给她拆卸钗环,忍冬从外面走进来,身上略带寒气,递过来一个锦囊,道:“三清殿那里送来的,说恭贺翁主寿辰,让翁主在外面遇到犹豫不决之事再打开。”   程彦眉头挑了挑。   还真把自己当成诸葛亮了?   程彦打开锦囊。   锦囊上绣着道家标志,里面的纸张有着淡淡檀香,上面写的字字迹清隽,依稀可见那人风骨:清河之郡,地广物美,产青鱼、灵贝、麋鹿等鲜味,翁主可遍尝美食,牢记食不言,寝不语,切莫祸从口出。   程彦:“???”   多吃少说保平安?   她更害怕李斯年毒死她好嘛!   半夏秀眉微蹙,斟酌道:“那位郎君虽不是凌虚子仙长的徒弟,却颇得凌虚子仙长的真传,翁主还是小心为好。”   半夏修医,这个时代医道不分家,故而她对道家也颇有研究。   程彦把锦囊给紫苏,道:“那便看看,他是装神弄鬼还是料事如神。”   说起来有些奇怪,他明知道母亲这般厌恶谢家人,在母亲回来后便该夹起尾巴做人,偏他不但不谨慎,还敢给她送信。   难道不怕母亲一怒之下杀了他吗?   还是说,母亲被凌虚子的话说动了,让他去赎谢家的满门罪孽?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便被程彦否决了。   这绝对不可能,母亲杀舅舅的长子与次子的时候,眼睛眨都没眨,在母亲看来,血债就应该用鲜血来还。   原谅?   母亲字典里根本没有这个词。   程彦想了半日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便不再去想。   想了也无用,这种事情根本不是她能左右的。   程彦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程彦与李泓丁太后说她去清河郡的事情。   李泓丁太后颇为舍不得她,她便道:“母亲想对北狄用兵,可缺粮又少马,清河郡产粮,又因地处北方,当地人又有养马的习惯,那些马虽不能与天山牧场的良驹相比,但也不错了。”   “母亲不好大张旗鼓征粮征马,由我去清河最为合适了。”   李泓只得答应,羽林卫护送她去清河。   程彦又笑道:“舅舅若让羽林卫送我去,岂不是向天下人说我替母亲去清河郡了?我的卫尉便很好,不用劳烦他们了。”   程彦又说她去清河郡的事情一定要保密。   这样一来,旁人只以为她仍在华京,不过长公主尚未决定支持哪位皇子,她才闭门不出,世家们猜度长公主的心思,趁机搅混水,水混了,鱼儿才能自己跳出来。   到那时,鱼儿落网,朝中大定,母亲方能举倾国之力对北狄用兵。   李泓勉强同意。   又过几日,天气放晴,几顶富贵小轿,伴着一队随从,悄无声息出了华京城。   仲春二月,华京城虽然转暖,但北方仍在飘雪,官道被厚厚的积雪覆盖,马车陷在雪里,忍冬从马车上跳下来,看了一眼,道:“翁主也太心急了些,咱们大可等雪停了再走的。”   大夏的官道四通八达,且十里一亭,亭长负责官道的修葺畅通,雪小上一点,这里的亭长便该带人清扫了。   程彦道:“裳姐姐到清水河了,我总不好让她等上几日。”   李夜城从后面推了一下马车,他力气大,马车动了一下,可其他随从便不行了,再者,陷在雪里的马车又不止这一辆。   李夜城点了个人,让人去清水河请许裳的卫尉帮忙推车。   忍冬叫住了李夜城:“这里没有人比你的马术更好。”   雪仍在下,马车上传来的暖气越来越淡了。   他们在雪中走了太久,程彦用的细银碳快要烧完了。   李夜城没有犹豫太久,颔首道:“我速去速归,保护好翁主,哪也不要去。”   李夜城正欲上马,忽又一停,从怀里取出一物,那物带着道家标志,打开来看,里面写着翁主最不缺的便是侍卫。   狂风呼啸,李夜城眼睛轻眯,手一扬,锦囊掉下,他抬脚狠狠踩在雪里。   逆着光,忍冬觉得李夜城的脸色黑得像是化不开的墨。 第22章   李夜城纵马狂奔,雪下得极厚,他却如履平地一般,不多会儿,便来到了清水河畔。   极目而望,清水河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不远处的清水桥上,依稀有一队路人急速行驶在上面。   李夜城微微皱眉。   这几日雪下得极大,清水桥上也堆了一层厚厚的雪,马车若以这种速度行驶,怕是要出事。   李夜城纵马踏上清水桥,风越来越大,马车离他越来越近,李夜城半垂眼眸,将碧色瞳孔掩在眼睑。   清水桥修得宽,倒也不用让路,李夜城走在桥的右边,在即将与马车会面的那一瞬,马车车轮打滑,软轿如断了线的风筝,向左方倒去。   桥上的栏杆只到人的胸口,根本拦不住马车这样的庞然大物,马车受栏杆一阻,将里面的人重重摔了出去。   少女尖细的声音响起:“姑娘!”   李夜城眼睛轻眯,犹豫片刻,脚尖轻点马背,一跃而起,一只手隔着衣袖拉住摔下桥的女子的手腕,另一只手扣在冰冷桥柱上。   桥上的人如梦初醒,连忙让随从救人。   少女被救回来,一旁的丫鬟连忙用碧青色大氅将她裹个严实,不住问她有没有受伤。   李夜城翻身上马。   少女微微摇头,走到李夜城面前,向李夜城见了礼,温柔道:“多谢郎君——”   一抬头,便装进李夜城半敛着的幽绿色的瞳孔中。   少女微微一怔,后面的话便止住了。   身后随从神色各异:“胡人?!清河郡怎么会有胡人?”   狂风吹起李夜城额前的发,李夜城手指微紧,握了握马缰,催动骏马继续前行。   骏马长啸,马蹄荡起厚厚积雪,李夜城身后突然又响起少女软糯的声音:“郎君请留步。”   “无论郎君身份如何,终是我的救命恩人,恳请郎君留下姓名,我好登门致谢。”   李夜城眉头微动,停了下来,微侧身回头,少女立在风中,寒风吹起她碧青色的大氅,她长眉微蹙,眼底似乎聚着清水河的烟雨朦胧。   李夜城心头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她是许家的人。   许家的人很好认,水木清扬,宁折不弯,如青竹一般。   李夜城道:“翁主?”   许裳的母亲是清河公主,公主的女儿便是翁主。   许裳笑了笑:“你认识我?”   她声音微顿,片刻后又道:“你可是阿彦身边的李夜城?镇远侯的独子?”   李夜城听到镇远侯三字,眸光微暗,纵马慢慢而行。   许裳柔声道:“阿彦时常在信中提起你,说你骑射一绝,若有朝一日上了战场,必不堕镇远侯威名。”   李夜城不置可否,看了看许裳的随从,问道:“翁主出行,为何只带了这些人?”   许裳和程彦同为翁主,不同的是程彦是有封号的翁主,封地与食邑也比许裳多上一些,可尽管如此,他觉得差距也不至于这般大——许裳的随从只带了不到二十人,还没程彦从华京带的人多。   许裳道:“郎君还是唤我许姑娘罢。”   “阿彦本是悄悄来清河郡的,我若大张旗鼓接她,反倒不美。再者,”   说到这,她笑了一下,看了看李夜城,才继续道:“娘常讲,她嫁到许家,便是许家的人,不讲天家规矩。”   李夜城便明白了。   许家是清贵之家,素来不讲排场,她让他唤她姑娘而非翁主,也是这个缘故。   李夜城颔首,让许裳在桥上等着,他带几个随从去接程彦——他怕许裳的马车与程彦一样陷在雪里走不动。   不多会儿,李夜城接来了程彦,程彦上了许裳的马车,两个女孩凑在一起说笑,欢快的声音不时从马车上传出来。   许裳把程彦安排在幽静的山庄里。   清河公主早在庄子里等候,见程彦到了山庄,便拉着程彦说话。   许裳的父亲是位颇为儒雅的男子,见李夜城一同进来,便让人给李夜城奉茶,上下打量一番李夜城,温和道:“镇远侯有子如此,倒也不辱门楣。”   李夜城呷了一口茶,淡淡道:“您认识我的父亲?”   许清源道:“自然是认得。”   清河公主笑道:“他的侯位,还是跟随镇远侯时挣下的。”   程彦便道:“既是如此,不知姨丈给他安排一个什么好差事?男儿志在四方,以他的能力,跟在我身边实在委屈了。”   她早就有这种打算了,只是摸不准许清源对李夜城的态度,才不敢把李夜城带过来。   这个时代,但凡上过战场的人,无不恨胡人入骨,李夜城虽然是镇远侯的儿子,却被世人视为镇远侯的污点,只会更加厌恶李夜城,并不会帮助他。   许清源淡笑道:“此事不急,他是一个好苗子,断没有埋没在京城的道理,我且细细瞧着,若有合适的位置,自然要荐他过去。”   李夜城眸光微闪,起身去谢许清源。   程彦终于松了一口气。   许清源虽然是许家旁支的子孙,天子敕封的闲散侯爷,可私底下,却是一个偷偷养着府兵的战将,他看似儒雅,却能开硬弓,百里穿杨。清河郡是崔家的大本营,许清源又与崔家交好,崔家不将这件事说出去,外面自然无人得知。   程彦这次来清河郡,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许清源——若能争取到他的帮助,她扳倒李承璋的胜算会更大一点。   李承璋虽然没有强势的母族做靠山,但他的太傅是崔莘海,清河崔氏,北方豪族之首,天下士族之最,族中男儿担任着京兆尹与光禄勋,掌着驻守华京的军队与戍卫皇城的禁卫军。   当初母亲让崔莘海做李承璋的太傅,是为了稳固李承璋的太子之位,如今看来,当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若想与崔家抗衡,在清河郡养有府兵的许清源的态度便至关重要了。   只是许清源素来不参与朝堂夺嫡,就连当年她的母亲兵变,许清源也未参与其中。   程彦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在清河郡多待一段时日,哪怕是坑,也要把许清源坑到自己这条船上。   程彦在山庄住下,打着许清源的名号,偷偷购买骏马与粮草。   许清源知道后,也并未说些什么。   清河郡的百姓早就习惯了许清源爱养马的性子,对此许家又买战马见怪不怪,只有崔家的嫡系子孙崔元朗觉察出了不对劲。   这日崔元朗递帖子给许裳,许裳看着帖子,问棋在一旁埋怨道:“什么天下第一高门,不过是衣冠禽兽罢了!”   “他院子里的那些腌臜事,打量旁人不知道呢,还想拉姑娘下水,偏姑娘好性,公主与侯爷又素来和气,才叫他一次次登门,惯得他越发蹬鼻子上脸,拖着姑娘不撒手了。”   程彦好奇道:“姐姐从未在信里跟我说过他,到底是怎么一回儿事?我怎么听着像是姐姐受了委屈似的。”   她这个表姐最是温柔娴静,气若幽兰,她长这么大,从未见她发过脾气。   李承瑛时常讲,若她有她一半的脾气,求娶她的人怕是能从皇城排到清河郡。   许裳合上帖子,淡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左不过他是风雅之人,喜欢来找我说些诗词歌赋。”   问棋愤愤不平道:“姑娘还瞒着翁主呢?他哪是找您吟风赏月,分明是想拖您下火坑。”   许裳秀眉微蹙,道:“问棋。”   “茶凉了,你去续一壶新茶来。”   她声音虽柔,却叫问棋不敢再说下去。   问棋撇撇嘴,不情不愿地出了屋。   程彦眉头微挑,向绿萝使了个眼色。   绿萝寻了个借口出了屋,三两步追上问棋。   问棋原是不敢说,但绿萝善言辞,又再三保证不跟程彦说,问棋这才吞吞吐吐讲了崔元朗的事情。   但凡是高门大户,内里的争斗都极为厉害,崔家又是士族之首,屋里见不得人的事情,更是多不胜数。   这些事情寻常百姓不知道,可许清源偷养府兵,消息自然比旁人灵通一些,问棋又有表姐妹在崔家做事,崔家的事情便时常传到她的耳朵里。   问棋低声道:“崔家瞧着光鲜,可这些年来入不敷出,崔元朗整日里找我家姑娘,想的是用我家姑娘的嫁妆去填他家的窟窿。”   “若只是这样,那也就罢了,我家姑娘嫁人只图个人好,养他一家老小也没甚么,可偏偏,这个崔元朗表面谦谦君子,私下却极为心狠,我表姐原是他屋里的丫鬟,年初一身是血被人抬出来,肚子里的男胎都成型了......”   晚间绿萝将这些话转述给程彦时,还义愤填胸道:“公主与侯爷也太好性了些,像崔元朗这种人,就该乱棍将他打出去。”   程彦摇头道:“你当天下第一高门是这般好收拾的?”   “清河郡是崔家起家之地,崔家在此经营数百年,莫说是姨母和姨丈了,就算是我的母亲来了,也不好跟崔家撕破脸皮。况你也说了,崔元朗瞧上去是世家公子的翩翩之风,屋里的阴私之事旁人并不知晓,无缘无故的,姨母与姨丈怎好拒绝他与姐姐往来?”   许清源素来八面玲珑,断然不会为此事开罪崔家的。   “只好这般不咸不淡处着,天家的翁主,年龄再大也不愁嫁,他却拖不起,过个三两年,他便会自寻没趣,不再缠着姐姐了。”   说起来,这件事对于她来讲,却是一个好机会,若是谋划得当,便能让许清源不得不与她结盟。   崔家势大,不除不行,况崔家站的是太子李承璋,清河郡下面有十四个县,人口过百万,又有养马的传统,这些兵马与将士,断然不能给了李承璋。 第23章   清河郡的冬天比华京冷,夏天也要比华京热上很多,程彦出去不过半日,鬂间已经被汗水浸湿了,紫苏递了帕子过来,半夏道:“翁主,挑选战马的事情交给李郎君和忍冬便好了,您何苦来遭这个罪?”   忍冬是从暗卫里挑出来的,会剑术,能相马,翁主来清河郡的事情不好让外人得知,往日都是忍冬来挑选战马,近日翁主也不知怎么了,带上了惹眼的李不言不说,自己还时不时来巡视,仿佛有意让人知道她来了清河郡一般。   程彦道:“我也学学相马,以后用得着。”   战马挑完后,程彦让人买了许裳爱吃的点心,让侍从送给许裳。   这几日崔元朗来得勤,许裳不好经常来找程彦了,见了程彦派人送来的点心,便笑了一下,道:“她有心了。”   一旁的崔元朗眉头微动,上下打量着来送点心的侍从。   听口音不是清河郡的,似乎有些京话味道,再瞧瞧衣着,虽然没有家族标识,料子却是不错的,做工也颇为考究,不是寻常士族的侍从穿得起的。   崔元朗合上折扇,温声道:“这是哪家的侍从?我瞧着有些眼生。”   许裳不着痕迹道:“一个朋友家的。”   崔元朗便不好再问。   侍从又道:“我家主人让我问姑娘,她前几日给姑娘送的东西,不知合不合姑娘的心意?若是姑娘喜欢,她再差人送了来。”   许裳手指轻抚着发间的白玉簪,笑了一下,道:“她的心思一贯极巧,我怎会不喜欢?”   说着,让丫鬟打赏侍从。   崔元朗眸光轻闪,手指轻摇折扇。   临近傍晚,崔元朗从许裳住处离开,刚翻身上马,便吩咐侍从道:“去查一下,究竟是何人来了清河郡。”   侍从应声而去。   晚间崔元朗房间红烛高燃,女子娇笑声不断,侍从见怪不怪,叩门而入,躬身垂眸回报道:“无人知道她的身份,只知道是从华京来的一位姑娘,约莫十三四岁,模样极美,随行之人有三十多人,其中有一个胡人。”   “她来到清河郡之后,便一直住在许姑娘的别庄里,除却外出买马外,从不离开山庄半步。”   崔元朗懒懒从床榻上起身,女子纤细的胳膊圈在他的胸膛上,他轻抚着的女子光洁的手背,道:“从华京来的十三四岁的貌美姑娘,身边又有一个胡人,看来我想的不错,咱们那位安宁翁主,当真来了清河郡替她母亲办事。”   媚儿娇声道:“原来是安宁翁主,妾还以为,是华京来了哪位王爷与您抢许家姑娘呢。”   崔元朗眸中精光一闪,手指无意识握紧,问道:“你为何觉得是位王爷?”   媚儿吃痛,想松开崔元朗的手,却被他攥得更紧,只得道:“妾听闻安宁翁主自持容貌绝世,甚少在衣服首饰上下功夫,整日穿金描银,活像个金光闪闪的开屏孔雀。”   “而咱们的许姑娘,却是一个极讲究的风雅之人,安宁翁主喜欢的金银俗物,她自然是瞧不上眼的,哪会真心喜欢?故而妾才觉得,送礼之人另有其人。”   侍从低声道:“若是安宁翁主投其所好呢?”   媚儿笑道:“安宁翁主何等自傲的一个人,连太子殿下她都敢顶撞,怎么会屈尊降贵讨好一个连翁主封号都没有的许姑娘?”   崔元朗若有所思,片刻后,将媚儿压倒在床榻,道:“安宁翁主素来与英王敬王交好,英王行事不羁,不是这般心细之人,敬王倒是恭勉谨慎......”   媚儿一沾他,便软成一滩水,崔元朗的声音哑了一分,道:“继续查,看她何时再出门买马,我要会一会她。”   他着实不大喜欢许裳,若不是为了许裳的丰厚嫁妆和许清源的府兵,他才懒得应付她,日后纵然将她娶了过来,也不过是放在后院子里当摆设。   他更中意媚儿这种勾人的小妖精,许裳那种清清冷冷的性格,躺在床上也只会像具尸体一般,没甚趣味,让人提不起兴致。   侍从退出房间,崔元朗忍不住想起侍从说安宁翁主样貌极美的话来。   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别人说程彦极美的话了,他那当太傅的老古板叔父,虽然极不喜欢程彦,可提起她的相貌里,也会真心实意称赞一句世间罕见。   崔元朗有些迫不及待想见程彦。   更迫不及待的,是心中不可告人的心思——张牙舞爪天之娇女跌入泥中,他一寸寸打断她的骄傲,一点点摧毁她的自尊,她眼中含泪,脆弱得像美轮美奂的琉璃,屈辱地在他身下婉转承欢。   她那个时候的模样,才是最看。   想到这,崔元朗越发觉得,在这场夺嫡中,太子一定要胜,只有这样,他的那些小心思才有可能实现。   又过几日,侍从来报,说程彦明日去马市挑马,同行的还有许裳。   崔元朗道:“安排我们的人去卖马。”   次日清晨,崔元朗梳洗之后,对着镜子照看许久方出门。   崔元朗早早便抵达了马市旁的阁楼上,坐在临窗的位置,有一口没一口地饮着茶。   阁楼是马市为马商们建造的,环境清静,利于谈事。   程彦与许裳自东方而来,许裳身着浅青色长裙,程彦是娇嫩的杨妃色,外罩一层凤仙粉的纱衣。   大夏民风开放,到了夏日,女子们的纱衣多是半透明的,依稀可见雪白肌肤与窈窕身姿。   崔元朗看不见程彦的脸,只看到她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身量未完全张开,纱衣的肌肤似雪,光洁如玉,是半大女孩特有的娇嫩。   崔元朗一口饮尽杯中茶,忽而觉得喉咙有点干。   程彦与许裳说说笑笑上阁楼。   她声音很好认,带着三分养尊处优的骄矜:“好姐姐,你再不陪我出来,我便真要闷死了。说起来,我要多唤你几声好姐姐,若不然,以后便唤不成了?”   “为何唤不成?”   “因为以后要唤你好嫂嫂了。”   “你——你个狭促鬼。”   “哎呀,好嫂嫂饶命。”   程彦笑闹着往阁楼上跑。   许清源态度暧昧,八面玲珑,却苦了许裳不得不应对崔元朗。   程彦便说她有主意既不得罪崔元朗,又能让崔元朗打消对她的念头——程彦的兄长是谁,还不是华京的那几位,崔家再怎么是当世第一高门,也不敢与有望问鼎帝位的王爷争。   这种女子们玩闹的话用在旁人身上,旁人未必会当真,也不会将此事传出去,大夏民风开放,女儿家打趣两句算不得什么。   可崔元朗敏感多疑,程彦连日又做了加深他误解的事情,他多半会以为她来清河郡不单为了兵马,还有为李承瑛李承瑾与许清源牵桥搭线的意思,许清源已经与李承瑛或者李承瑾暗地里结盟,崔家是许清源砧板上的鱼肉,只待华京一声令下,崔家便会被许清源连根拔起。   许裳原本不同意,但架不住崔元朗来得勤,便半推半就应了下来。   程彦踏上二楼的最后一个台阶,正欲转过屏风往订好的房间走,迎面便急匆匆走来一人,将她险些撞倒。   崔元朗虚揽她的肩膀,将她扶住:“姑娘,你没事吧?”   程彦不悦退了半步。   崔元朗眼底的惊艳一闪而过。   他知道程彦貌美,不曾想,竟是这般勾魂夺魄的美。   她美得张扬霸道,宜喜宜嗔。   只是她说的话,倒是让他心惊不已。   他猜的果然没错,程彦不单为兵马而来,能被程彦唤上一声兄长的,不是英王便是敬王,许裳若与他们结了亲,清河郡便没了崔家的立足之地。   若想破此局,只能速与叔父传信,让他莫在犹豫,尽快促成英王与程彦的婚事。   在世人看来英王与程彦结亲是对太子极为不利的事情,但崔家却不这样认为。   太子的位置越发不稳,越发自危,才会更依靠崔家。   上次程彦生日时,崔家的人便提起了此事,天子虽未允,但也不曾说不行,他们再添上几把火,必然能让程彦嫁英王。   程彦身后虽然是掌兵的长公主,但长公主的兵力大多驻守在北方备战北狄,崔家掌的兵,却是华京的禁卫军。   只是若是如此,程彦必嫁英王,少女的第一次,自然给不了他。   崔元朗有些惋惜。   可转念一想,初经人事的少女,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崔元朗打定主意,与许裳程彦略说几句话,便起身告辞,至于卖马之事,自有侍从来做。   程彦目光微冷。   他看她的目光,像是能把人拆吃入腹的野兽,他的目光虽然一闪即逝,可那种挥之不去的恶心感还是让人不寒而栗。   晚间忍冬来回,说崔家数十人飞马去华京。   程彦点头。   等她把崔家一网打尽,必要挖了崔元朗的眼珠子。   半夏有些担忧,道:“翁主,李斯年让我们莫管闲事,以免惹祸上身,我们这样做,会不会不大好?”   程彦道:“华京有母亲坐镇,怕什么?”   崔家得知许清源与华京之人联合,必然狗急跳墙,可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崔家竟然选择了剑走偏锋。 第24章   华京。   太傅崔莘海把书信拿给李承璋看。   李承璋看完,半晌无话。   崔莘海道:“殿下,您是未来的天子,有些东西,您必须要割舍。”   李承璋脑海中浮现那个明艳张扬的少女。   少女言笑晏晏,一声一声唤着他四哥。   他们相识于微末,相互搀扶着度过彼此最艰难的时刻,可自从她劝长公主逼宫夺位,他们的关系,便再也回不去了。   扪心自问,他心里是怕她的。   他怕她像推翻废后谢元那样,将他一并踩在脚下。   李承璋闭了闭眼,哑声道:“此事便交托太傅了。”   “太傅,可......便宜行事。”   崔莘海微喜。   他要的便是这句话。   崔莘海的身影消失在大殿,宫灯明明暗暗,李承璋陷于阴影之中。   他知道崔家打的什么主意,程彦与李承瑛结亲,会让他的皇位越发不稳,可他还是纵然崔家去促成程彦的婚事。   他也知道长公主的心思,甚至父皇的用意,一切的一切,他都知道,可知道又如何?有些事情,是身为天子必须要做的。   属于他的天下,不允许任何凌驾在皇权之上的东西。   他需要把水搅浑了,引众人参与夺嫡之中。   只有崔家与长公主相斗还不够,还有四世三公的薛家,颍水许家,荥泽郑家,甚至华阴杨家汝南袁家,这些势力斗得你死我活,他的天子之位,才算真正坐稳了。   他没有一个会替他兵变夺位的好姐姐,他只能自己狠辣。   崔太傅得了李承璋的“便宜行事”,连夜召集门生故吏,商议李承瑛与程彦的婚事。   李承瑛与程大姑娘的事情并非秘密,用心打探,很快便能查出端倪来。   门生将这件事报上来,崔莘海越发觉得李承瑛与程彦非结婚不可。   程家人虽未担任高官,可程彦的大伯父程伯平行事四平八稳,在朝中颇有贤名,程彦的小叔程叔平是郎官入仕,如今正在禁卫军中历练,两人皆是人中龙凤,假以时日,必能封侯拜相。   李承瑛若是娶了程大姑娘,那便是得了程家的助力,而程彦与程家的关系算不得好,长公主的兵力又都在塞外,若她掺和进李承瑛与程大姑娘中间,李承瑛不仅得不到程家的帮助,甚至还会与程家结怨——程大姑娘去年刚被华阴杨家退婚,这时候若再被李承瑛辜负,莫说面子了,连里子都会一并丢了。   程伯安与程叔平素来最宠爱程大姑娘,怎舍得让程大姑娘受如此委屈?   纵然碍于天家颜面不好直接报复回去,私底下也会偷偷偏向太子李承璋。   崔莘海这般想着,将事情一一安排下去。   安排完这件事,他又着手崔元朗所说的许裳与李承瑾的事情。   清河郡是崔家的大本营,许清源那里不能出任何意外,若许清源心怀密谋,那便别怪他不客气了。   崔莘海眸子冷光一闪而过,让门生准备许清源私养府兵的证据。   上书的官员不能是他的人,要是李承瑛的人,或者薛家的人才有意思。   李泓是宫变上的位,最为害怕的便是旁人再来一次宫变,许清源养府兵的事情必然会引起他极大的不安,崔家在清河郡经年数年,李泓多半会让崔家的人去查访府兵一事,这样一来,便容不得许清源不答应许裳与崔元朗的婚事了。   崔莘海问道:“薛妃的肚子还要多久发动?”   门生答道:“再过一月,便到了日子。”   崔莘海颔首,道:“薛家那帮老狐狸,做事片叶不沾身,这次要送他们一个大礼。”   崔莘海冷笑:“看他们这次怎么把自己摘出去。”   门生应声称是,崔莘海又道:“再过十几日便是太后娘娘的寿诞,想个法子,让天子赐婚郑家女与太子殿下。”   “郑孟君便不错,堪配太子。”   门生犹豫道:“太子妃的位置,不留给咱们自家的女儿吗?”   崔莘海笑道:“不给郑家一点甜头,怎好拉拢郑家做事?郑家有饿死中原数万百姓的恶习,郑孟君纵然坐了那个位置,底气只怕也是不足的。郑孟君的脾气又与安宁翁主有几分相似,张扬泼辣,断然不会得太子殿下的喜欢。”   门生直道受教了。   崔莘海道:“从族中选个温柔娴静的,等太子与郑孟君大婚后,再给太子送过去。”   李承璋敏感多疑,若崔家事事占了先,只怕会惹来李承璋的猜忌,倒不如暂避锋芒,不争这一时的长短——太子妃的头衔虽好,可也要笑到最后方为好。   .......   这日程彦与许裳买完马,两人说说笑笑刚回到山庄,便有小丫鬟来请许裳。   程彦以为她与许裳说的“好嫂嫂”的玩笑话传到了许清源耳朵里,许清源要一问究竟,便打趣许裳道:“姐姐这一去可要仔细点。”   许裳手指戳了一下程彦额头,跟着丫鬟走了。   晚间许裳仍没回来,程彦便打发人去问。   没多久,侍女便回来回程彦道:“不知出了何事,侯爷的院子已经戒严了,咱们的人什么也问不出来。”   程彦秀眉微蹙。   若只为了那些玩笑话,许清源应该不至于这般紧张的,难不成是崔莘海那只老狐狸又兴风作浪了?   程彦便让绿萝与忍冬再去打听。   绿萝能言善辩,忍冬会武,两人是打探情报的好手。   次日清晨,绿萝回来道:“侯爷被弹劾养府兵了。”   程彦瞬间没了睡意,道:“定是崔莘海搞得鬼。”   忍冬也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拿着华京下给许清源的敕命,道:“翁主快些看,我还要把这东西送回去,以免侯爷发觉。”   程彦连忙打开,越看眉头蹙得越深。   看完之后,她把敕命交还忍冬,忍冬复又出去。   紫苏给程彦揉着眉心,半夏面上满是担忧,欲言又止,绿萝问道:“上面写了什么?”   程彦道:“不是崔家弹劾的姨丈,有三哥的手下,还有薛家的人。”   私养府兵是大忌,此事无论被谁发觉,都会上书的。   绿萝道:“不是崔家,也和崔家脱不了干系。”   程彦点头。   此事多是崔家泄露出去的,再者,来稽查许清源的是崔家人,可不就与崔家脱不了干系么?   她的那点心思,骗得了崔元朗,却骗不过在宦海沉浮数十年的崔莘海。   终究是她小瞧了崔莘海,反应竟如此之快,不仅完美化解了她的算计,还反将了她一军——她原该想得到的,舅舅是宫变上的位,平生最怕的便是旁人有样学样,再来一次宫变把他推下位,许清源偷偷养府兵,是犯了舅舅最大的忌讳。   至于崔家会不会与许清源同流合污,舅舅则不大担心,崔家一心保太子,与许清源交情再好,也不至于让许清源威胁到太子的统治。   程彦深呼吸一口气,抿了一口半夏捧过来的参茶,道:“姨丈昨天把姐姐叫过去,多半是为了此事。”   许清源如果一心想保府兵,那必要要对崔家做出让步,比如,应允了崔元朗与许裳的婚事。   绿萝道:“崔元朗是一个混蛋!侯爷怎舍得把许姑娘嫁给他?”   紫苏道:“不舍得又能有什么办法?侯爷私养府兵是事实,被朝臣联合弹劾也是事实,除非侯爷放弃养了多年的府兵,认下养府兵的罪名。”   “可这样一来,侯爷便会被削爵位,贬为庶人,家产充公。许姑娘虽有天家血统,不至于一同被贬为庶人,也会被侯爷连累。这个时候,崔家若提出求娶的事情来,天子不但会应承下来,还会赞一句崔家真乃高士,雪中送炭于许姑娘。”   程彦闭了闭眼,道:“是我害了姐姐。”   半夏犹豫半晌,试探道:“翁主,要不我们问一下李斯年吧。”   她们在来清河郡的之前,李斯年便已经算到程彦会惹祸上身了,嘱咐程彦少管闲事,既然算到了,想来也有破解的办法。   程彦道:“不用。”   这个时候问谁都晚了,她现在最应该做的,是赶紧想出破局之策——姐姐那般好的人,万不能让崔元朗糟蹋了。   程彦斟酌片刻,让人去请许裳。   过了许久,许裳才过来。   许裳仍与往常一般,笑着与程彦说话,丝毫不提崔元朗的事情,仿佛昨夜许清源叫她过去,不过是问了她吃了什么做了什么。   程彦越发心酸,拉着许裳的手,道:“好姐姐,是我害了你。”   许裳浅浅笑着,眼下有着淡淡乌青,捏了一下程彦鼻梁,柔声道:“你这丫头,又是痴了,你何时害了我。”   程彦道:“我都知道了。”   许裳面色微变,须臾又恢复往日清冷幽静模样。   程彦踌躇片刻,试探道:“姐姐,你可愿再信我一次?”   是她把问题想的太浅,她只看到许裳对崔元朗的不胜其烦,却没看到崔家的威胁竟这般大。   “若这一次我仍是斗不过崔莘海,那我便替你出嫁,绝不让崔元朗那个混蛋脏了你的手。”   大开的窗户送来夏日清晨的凉风,许裳眼底如蕴着清河郡终年不散的烟云袅袅,她望向窗外,李夜城自院外走进来,长身如玉,碧色的瞳孔幽深。   这个人的视线,永远追随着程彦。   只要程彦在,他的眼里心里,便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许裳垂眸,敛去翻涌的眸光,道:“我自是信你的。” 第25章   程彦松了一口气, 拉着许裳的手,漫不经心顺着她刚才的目光看了一眼窗外的李夜城,道:“姐姐的未来,应璀璨无忧。”   许裳浅浅一笑, 道:“或许吧。”   没有或许的。   有些隔阂如高山大海, 终其一生,也无法逾越。   许裳走后,程彦去找李夜城。   她知道李夜城是极英气的长相, 眉眼似剑,气质如刀, 若不是沾了胡人血统, 只怕会乱了无数个女子的心肠。   程彦又抿一杯茶,问道:“哥, 你觉得裳姐姐如何?”   李夜城道:“许姑娘是真正风雅之人。”   程彦试探道:“除了风雅呢?”   她这位姐姐, 最是清冷自持,寻常人根本看不出来她的心思, 若非许清源养府兵的事情败露,崔家人借此逼婚,姐姐的情绪只怕不会表现出半分。   可尽管如此, 她也不敢十分确认,只能旁击侧敲问李夜城。   李夜城看了程彦一眼, 有些奇怪她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思度片刻, 方慢慢道:“善良平和, 清冷出尘,与你一样,是当世奇女子。”   程彦便不再问了。   感情这种事情,还是顺其自然比较好。   再说了,她一个女人都不敢确定许裳是否对李夜城动了心,李夜城这个钢铁大直男,更是无从得知了。   不过她可以确定另外一件事——李夜城对许裳只有敬佩,并无半分男女之情。   崔家逼婚的事情李夜城也知晓,李夜城素来敬重许裳,提起崔元朗,李夜城眼睛轻眯,声音微冷,道:“我查了崔元朗的行踪,我可以悄无声息解决他。”   程彦摇头道:“现在还不行,你若信我,且等几日,我自有法子叫他生不如死。”   李夜城点头。   又过几日,程彦寻了个时机,向许清源提议:“姨丈的心思我明白,私养府兵并非不臣之心,而是为了有朝一日挥师北上,赶走北狄,恢复大夏河山。”   “可此事终归翻了舅舅的大忌,崔家人又以此事要挟,姨丈若想保全府兵,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裂土称王,自此与大夏再无干系,二么,便是将姐姐嫁给崔元朗。姨丈世代皆是夏臣,自然是做不到第一个选择,可是姨丈,姐姐是您最疼爱的女儿,您真的舍得把她送给崔元朗糟蹋吗?”   许清源垂眸饮茶不说话。   程彦又道:“若我说,还有其他法子可以保下府兵,姨丈要不要试一试?”   许清源道:“你讲。”   程彦眨了眨眼,狡黠一笑,道:“姨丈,姐姐与我一样,身上都流着天家的血,是大夏的翁主。”   这个时代的制度与西汉相似,公主等同诸侯王,生的女儿都是翁主,太后是天家地位最高的女人,需管理天家内务。   丁太后出身不高,不涉政,不掌权,更不干涉天家子孙们的婚嫁,时间久了,旁人便想不起来这件事了。   崔莘海也是如此,觉得清河公主并非丁太后所生,许清源又在长公主兵变时冷眼旁观,所以想着丁太后才不会管他们的闲事,进而逼迫许清源嫁女,用极丰厚的嫁妆贴补崔家的窟窿。   “翁主的婚事,可不是父母能做主的,需要请示太后娘娘。”   政客的思维是冰冷的,从来不把人情温暖考虑进去。   丁太后不是政客,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受过苦难,更加珍惜眼下生活的老太太。   程彦道:“还有十几日,便是外祖母的生日,我想带姐姐一同去贺寿,不知姨丈意下如何?”   许清源上下打量着程彦。   过了许久,他轻轻点头,声音清朗:“若你能帮裳儿躲过此次无妄之灾,他日你若有难,我必出兵相助。”   程彦面上一红,道:“好说,好说。”   她这个姨丈果然是人精,知道姐姐是“无妄之灾”——若非她小瞧了崔莘海,哪里生出这些事情来?   不过姨丈终归是个厚道人,不但没有责备她,甚至还许了她出兵相助。   程彦眸光轻闪,心中又有另一番计较。   公主与诸侯王无召不得离开封地,临近丁太后生辰,只有程彦与许裳带着厚厚贺礼前往华京。   此时的华京城,正在为丁太后的寿辰忙碌着。   李承瑛自殿外走进来,看丁太后正在看皮影戏,便笑着道:“来来回回都是这几出,不是‘墙头马上遥相顾’,便是‘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祖母也不嫌腻得慌。”   “下面的人新孝敬了我一个戏班子,编了几出新戏,我本想着祖母大寿的时候再献于祖母,如今瞧着,还是现在便献上来,以解祖母烦闷。”   丁太后笑道:“你这猴儿,就知道玩,如今封了王,还跟以前一样。”   话虽这样说,却没有责备李承瑛的意思。   小内侍宣戏班进殿,丁太后跟着戏中人物抹起了泪。   丁太后道:“这个前朝的翁主,也太惨了些,好歹是天家之后,怎能被当地豪强这般欺辱?到底是前朝软弱,连自家的孩子都护不住。”   李承瑛遣退殿中伺候的人,正色道:“祖母,这可不是前朝的事。”   这是照着许裳的事情改编的。   程彦火急火燎让他找了人,务必在丁太后寿辰之前演上。   若非他平日里游手好闲,看戏听曲儿,还真不一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编演一出戏。   李承瑛把许裳的事情说与丁太后听。   当然,隐去了许清源养府兵的事情,只说崔元朗贪花好色,自己屋子里一大群尚不知足,又看中了许裳花容月貌,逼迫许清源嫁女。   李泓因早年许清源没有出兵相助耿耿于怀,崔元朗的叔父又是太子太傅,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丁太后气道:“这还得了?这天下究竟是姓李还是姓崔?传我的懿旨,就说裳丫头的婚事只有我说了算,你父皇说话都不中用。至于崔元朗,叫崔家好生管教,莫再丢人现眼!”   “若再发生这种事情,莫说崔莘海是太傅,就算三公全是崔家人,我也要打断崔元朗的狗腿!”   李承瑛朗声道:“祖母仁善,我替裳妹妹谢过祖母。”   崔家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有老黄门送来丁太后的懿旨。   懿旨是李承瑛操笔写的,将崔元朗骂了个狗血淋头,又含影射沙骂了一番崔莘海。   崔莘海自做了太傅,何曾受过这等气?   可到底是太后懿旨,他再怎么气闷,也只得忍下,更无法去找太后理论——太后平日里和气,但性子一上来,在天子面前都不讲理,更何况他了。   传旨的老黄门走后,崔莘海气得连摔了几个茶杯,又让夫人去宫里向太后赔罪。   崔莘海揉着眉心理思绪。   此等损招,断然不是许清源能想出来的。   许清源为人清正,不屑于用阴谋手段,必是程彦联合李承瑛做出来的。   崔莘海又饮一杯茶,情绪慢慢稳定下来。   经此一事,他虽被丁太后责骂,可程彦与许清源也没有落到什么好,许清源的把柄依旧在他这,程彦与李承瑛联手的事情也可以大作文章。   崔莘海眸光一冷,让人去请门生。   事已至此,便别怪他心狠手辣了。   .......   程彦与许裳刚抵达华京,丁太后便把她们接到宫中,拉着许裳的手说了好一会儿,让许裳千万放心,她虽不是她的亲祖母,但也不会叫她受了委屈。   许裳与程彦相视一笑。   程彦在丁太后处吃了饭,便回自己宫殿休息。   许裳的婚事虽然解决了,但稽查府兵的崔家人不日便要从华京出发,若想帮许清源想保住府兵,只能求助她的母亲。   程彦准备去找李淑。   还未出发,忍冬从外面进来了,对程彦道:“翁主,李斯年想见您。”   半夏道:“李斯年多次提示翁主,此次找翁主,必然有要事相商。翁主,还是见一见吧。”   程彦很是犹豫。   讲真,她来到这个世上从未躲过谁,李斯年是个例外——一言不合便下毒,实在太吓人了好嘛!   可转念一想,她终归要见李斯年,搞清楚他到底想做什么。   程彦来到昆明湖的湖心亭。   李斯年身后是波光粼粼湖色,肩上是皎皎月色,恍如九天之上的谪仙。   李斯年开门见山道:“听闻崔元朗被崔家厌弃后,收了一个名唤艳儿的侍妾。”   说到这,他声音微顿,看了程彦一眼,方道:“与翁主有几分相似。”   程彦恶心到不行。   何止模样,就连名字都是同音。   李斯年笑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想来崔元朗是欢喜这个死法的。”   程彦眉头微动。   谪仙面孔修罗心又出手了,只是为什么要帮她?   李斯年又道:“我又听闻,今日有人拿了太史令的把柄找了太史令,让太史令向天子觐言,说星象大异,恐有女主之祸。”   程彦道:“这种话舅舅才不会相信。”   李斯年颔首,温和道:“翁主可曾知道,翁主在出生之际,凌虚子察觉紫微星有异,便推衍天命,发觉翁主若为男身,当主天下。”   “天子或许不会信太史令的话,可太史令的话,会让他想起凌虚子说过的话。”   程彦呼吸一滞。   凌虚子是当世活神仙,他的话,从来没有人会去质疑。   李斯年道:“小翁主,你的危险,才刚刚开始。”   程彦手指微紧,道:“你告诉我这些,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李斯年眼底映着湖光十色,浅笑道:“我想要什么,旁人不知道,翁主难道不知道?” 第26章   她知道吗?   其实仔细想想, 是能想得到的——李斯年想要的,一直是自由。   这些时日,她从罗十三那里拿了不少李斯年的资料,将李斯年的生平往事了解得清清楚楚。   她知道李斯年与凌虚子虽无师徒之名, 却得了凌虚子的真传, 也继承了凌虚子独有的情报网,替她杀死崔元朗也好,得知崔家又利用太史令里间她与李泓的关系也罢, 都是凌虚子的人在替他做事。   她也知道他有经天纬地之才,更知道以他的才情, 终生困在一方三清殿实在委屈, 可他想要的东西,她委实不敢给。   毕竟她和他之间有血仇, 他又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   他现在的一切, 都是伪装,只为取得她的信任, 离开三清殿,恢复自由。   困龙一旦入海,便再也不是她能掌控的了。   她身后是待她至真至诚的家人, 是风雨飘摇的大夏,她赌不起, 更不敢赌。   程彦摇头道:“你要的东西太重。”   李斯年便笑了起来, 问道:“翁主何时才会信我?”   程彦看了看李斯年的脸。   想起了被他害死的那些人。   程彦避而不答, 只是问道:“你我相识已有半年, 不知这半年时间里,你有没有想到第二个心愿。”   “心愿?”   李斯年轻轻念着这两个字,笑了一下,问道:“若翁主不能给我自由,那便送我去一趟梁州罢。”   程彦眉头微动,道:“此事干系重大,不能我能决定的。”   梁州,是李斯年的故乡。   虽说梁王的势力早被剿灭,但谁也说不好,会不会有漏网之鱼留在梁州,趁她送李斯年回梁州的时候将李斯年救走。   如今的大夏,北狄虎视眈眈,朝中世家林立,夺嫡之事再起风波,若这个时候李斯年整合梁王残余势力,趁机作乱,对于大夏来讲,是雪上加霜。   她不敢冒这么大的风险。   李斯年见程彦无意送他去梁州,便道:“翁主一直找的东西,在梁州。”   程彦微微一怔,李斯年继续道:“梁州地势复杂,山川众多,远不比中原之地的土地肥沃。”   “番薯自海外番国传至梁州,我的祖父发觉此物不挑土壤,无论丰年欠年总会丰收,便将此物种在自己的庄子里,寻了贴心之人打理,待收获之后,或磨成粉,或切片分发百姓。”   程彦便明白了。   梁州与大夏是竞争关系,番薯这么好的东西,梁州自然不愿大夏也得了去,从种植到收获,外人无从得知,甚至下发百姓的时候,还会毁去番薯原本的模样,当地的百姓尚且不知是番薯,更何况千里之外的华京了。   程彦犹豫片刻,道:“我与母亲商议一下,若她允你去梁州,我便送你过去。”   番薯的诱惑实在太大。   尤其在她母亲准备对北狄用兵的时候。   打仗拼的不止是兵力,更是财力和粮食,可大夏肥沃的土地被世家们掌控着,从他们手里扣粮食,比登天还难,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世家尾大难甩,若再对他们让步,他们会成为比北狄更可怕的存在。   北方有大片瘠薄之地无人耕种,番薯种下去,不需要太多的看护便能丰收,完全可以抑制粮草太过依赖世家的局面。   李斯年笑了起来,道:“我等翁主的好消息。”   夜色越来越深,程彦起身离开,刚走出湖心亭,身后又响起李斯年清润的声音:“翁主。”   程彦脚步微顿,李斯年道:“昭阳宫的薛妃快要生了。”   “她或许能解翁主的困境。”   程彦秀眉微蹙。   她若为男身,当主天下,这句话是凌虚子对大行皇帝说的,是天子最为忌讳的话。   也许正是因为这句话,她的母亲才会被先废后谢元打压得极惨。   这件事知道的人极少,一旦被舅舅得知,舅舅哪怕待她再亲,心里也会犯嘀咕。   薛妃不过生个孩子,能解她什么困境?   程彦没去问李斯年。   事实上,李斯年明里暗里帮了她很多,也提点了她很多,她不喜欢欠人情,李斯年狠辣的行事作风给她留下了太深阴影,再加上他想要的东西她给不了,便不想再承他的情。   程彦回到宫殿,细细思索李斯年在湖心亭说的话。   李斯年的话虽不多,却句句一针见血,都是她急需去解决的事情,且这些事情,她除却母亲外,不能求助任何人。   次日清晨,程彦出宫去找李淑。   李淑在钧山练兵,人多口杂,无暇与程彦细说朝政,过了两三日,她才抽出时间来,问程彦找她何事。   程彦道:“姨丈私养府兵的事情,母亲知道吧?”   李淑点头道:“清源的镇远侯还是跟着阿远挣下的军功,阿远死后,清源性情大变,偷养府兵,不过是想有朝一日再回战场罢了。”   说起镇远侯,李淑面上的摄人威仪淡了几分,道:“阿远不屑于用阴谋手段,带出来的人与他一样,这样的人打仗是一把好手,却不通朝堂政斗。清源如今遭崔家挟持,实在再正常不过。”   程彦听李淑并无怀恨许清源当年没有出兵相助的事情,便试探问道:“娘有没有化解之法?”   “此事你无需去管,我去办便可。”李淑爽快应下,轻笑出声:“我知道你舅舅在担心什么,但阿远带出来的兵,纵然身死,也绝不会背叛大夏,背叛天子。”   程彦心情有些复杂。   李淑对镇远侯的赞赏是发自肺腑,这种推崇,是李淑从未对程仲卿有过的。   在李淑心里,程仲卿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脸了_(:з」∠)_   程彦很快将这种惆怅情绪驱逐出脑海。   眼下正是她与崔莘海斗得水深火热的时候,她可不能想那些有的没的,只是母亲素来厌恶李斯年,未必肯让李斯年回梁州。   程彦道:“李斯年前几日找了我,让我放他自由。”   李淑面上一冷,程彦连忙道:“当然!我没有答应,他便退而求次,说想回故乡梁州看一看。”   “这些时日,他帮了我许多,况番薯也在梁州.......”   李淑凤目微眯,道:“今日底下的人向我说了一件趣事儿,崔元朗那个登徒子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   且死状可怖,显然是之前遭遇了非人的折磨,让她的罗生暗卫瞧了,都说残忍至极。   “李斯年是个厉害角色,不可小觑。”   程彦眸光闪了闪。   她当然知道李斯年是个厉害角色,只是番薯在李斯年手里,她只能与他合作。   再者,母亲这般恨谢家人,能容忍李斯年活着已经是看在凌虚子的面子上了,怎么会允许李斯年回梁州?   尽管李斯年以番薯作为交换。   哪曾想,李淑道:“不过,他若是能悄无声息除去崔振波,他回梁州之事,我倒也可以考虑一下。”   程彦大喜:“娘可不许骗我!”   李淑笑道:“你这丫头,我何时骗过你?”   关于番薯的事情,程彦向她提过很多次,她知道番薯的重要性,可为了番薯便放了李斯年,实在让她不甘。   程彦见李淑应允,试探道:“娘要不要见一下李斯年?”   李斯年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了,便能所向披靡,大夏与北狄的战事迫在眉睫,母亲性子孤冷,无人可用,如果可以,她希望母亲肯放下恩怨启用李斯年。   李淑拒绝道:“你且让他去做这件事。崔振波是京兆尹,掌京师兵马,可不是崔元朗那般好下手的。”   程彦只得放弃。   与此同时,太史令服毒死在家中。   太史令娶的是梦溪林家的女儿,刚成婚不过四五年,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   林家女悲伤难以自制,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一个没有写完的奏折。   看完奏折,林家女迅速封锁消息,连夜回了自己娘家,将这个奏折报于娘家。   是夜,林家族长拿着奏折在屋里来回渡步,他的周围,坐满了林家在朝为官的儿郎或者女婿。   “此事干系重大,万万不能隐瞒天子,祖父,我们报上去吧!”   他何尝不知这个道理?   如今的朝中,薛家为御史,杨家为丞相,大将军是天子的发小,崔家占去了太傅,剩下九卿,也以薛、崔、杨为首,兵马实权,尽被三家瓜分。   林家不过掌了大司农,主大夏财政,可世家林立的时代,大司农形同虚设。   若能以这个奏折撕开三家鼎立的局面,林家从朝中分到一些实权,那是最好不过了,可这个奏折上的内容,稍之不甚,便是灭族之祸。   犹豫半晌,林修然攥紧了奏折。   次日清晨,朝会之后,林修然并未离去,找了老黄门,等待许久,终于等到了独自求见李泓的机会。   林修然躬身把奏折递给老黄门,老黄门呈上给李泓。   李泓看罢,笑道:“此话乃是无稽之谈,做不得数。”   一个太史令,怎及凌虚子知天命?   林修然道:“臣之前听祖父言及,先废后谢元不喜长公主,其实另有他因,只是此因牵扯天家国运,祖父并未与臣细讲,陛下大可看一下先帝的起注录,一探究竟。”   林修然的祖父是先帝心腹,担任当时的太子太傅一职,后来李淑逼宫,林修然的祖父辞官自裁,林家就此一蹶不振。   李泓合上奏折,道:“此事朕知道了。”   其实他也挺好奇,那么多的皇子公主,为何谢元独独容不下他姐姐,对姐姐百般迫害,甚至远超对成年皇子的防备。 第27章   天子起注录写的是关于天子的一切, 吃了什么饭,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为避免天子删改,天子不可查看自己的起注录, 只能由后人查阅。   李泓召来内侍, 翻看先帝的起住录,看到凌虚子向先帝觐言的那一日,手指不可自制地握了起来。   他竟不知, 谢元百般陷害他的姐姐,原来是为了女主之祸。   李泓合上起注录, 半晌无话。   不知过了多久, 他从御案后起身,对身边老黄门道:“凌虚子何时出关?”   前些日子, 凌虚子推衍出自己大限将至, 便开始闭关,算一算时间, 也有小半年了。   老黄门道:“仙长不曾讲。”   李泓皱眉道:“唤他最出色的徒弟过来。”   老黄门应下,让人去三清殿,不多会儿, 便召来凌虚子的高徒玄明。   李泓屏退殿中伺候的人,指着起注录上凌虚子说的话, 问道:“何解?”   玄明脸色微变, 斟酌片刻, 方小心翼翼道:“师父是得证大道之人, 他老人家的话,旁人谁敢胡乱注解?”   李泓眸色微沉:“你是他最为出色的徒弟。”   玄明摇头道:“我虽是师父的徒弟,却不是最出色的那一位。天赋最高的那一个,并未被师父收为弟子。”   此事是道家机密,只有极少数的人知晓,师父不许向外人提起李斯年的存在,但天子问话,终究不比寻常,此事更牵扯到天家国运,他万万隐瞒不得。   李泓狐疑道:“不是你师父的弟子?你师父便把一身才学倾囊相授?”   玄明点了点头,道:“此人名唤李斯年,师父又为他起名为觉非。”   道德通静玄,真常守太清,这才是他们道家的辈分排名,他这一代是玄字辈,师父给李斯年起名字的时候,并未按照辈分来起。   “李斯年?”   李泓饱读诗书,很快便想到了李斯年的名字由来——於万斯年,受天之祜。   “这不是普通人会起的名字。”   李泓问道:“他是谁?”   玄明垂眸道:“他的父亲,是宁王,他的母亲,是先废后谢元的嫡幼妹妹。”   李泓面色有些复杂。   他是见过李斯年的母亲的。   那是一个极为漂亮的女子,与他的发妻年龄相仿,是谢元最小的妹妹,也是谢元最喜欢的妹妹。   当年谢元兴师动众为她选婿,多少世家子弟天潢贵胄她都瞧不上眼,最后看上了宁王。   宁王是梁王之后,梁王死后,他的子孙后代在华京颇受打压,更被太常与宗正密切监视,提防他们再起梁王叛乱之心,以至于宁王一脉虽是天家子孙,但在华京城,却是天家不可提起的禁忌。   宁王如此,谢元自是不愿她嫁宁王吃苦受罪的,百般劝说终是无用,她铁了心要嫁宁王,谢元最后只得随她而去。   她自嫁了宁王,便如凭空消失一般,再无半点消息。   李泓挥手让玄明退下。   若李斯年只是宁王之子,他见上一面也无妨,可他母亲偏又是谢家女,是姐姐最恨之人的妹妹。   可眼下凌虚子闭关,只有李斯年才能为他解惑。   李泓想了许久,总是拿不定主意,临近夜晚,李泓才犹豫着去找李斯年——姐姐当年逼宫时,尽屠谢家人,李斯年是唯二活下来的谢家人,他虽保住了性命,可也被圈禁在三清殿中,终身不得出。   李泓不想让自己找李斯年的事情被姐姐得知,便私下去三清殿找李斯年。   到了傍晚,三清殿中道士们开始诵经,李泓在玄明的引路下见到了李斯年。   月光悠长,少年一身积冰色的衣服,坐在轮椅上,夜风微扬,卷着他的长袖,恍若九天之上的谪仙。   李泓眼底满是惊艳之色。   李斯年如他的母亲一般漂亮。   尽管这个漂亮是用来形容女子的词。   李斯年是极致的骨相与皮相美,这般的容貌,无需任何衣服气质的装点,他也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个,偏他又长于三清殿,身上便带了几分道家特有的清静无为。   好半晌,李泓才回神。   李泓抿了一口茶,掩饰着自己的失态。   惊艳之后,李泓心里有些惋惜。   这般好看的一个人,若为世家子弟,完全可以召为驸马。   只可惜,他是宁王之子,谢家人之后,这样的身份,能留得一条命便已经是万幸了,一辈子养在三清殿,是他最好的归宿了。   李斯年是凌虚子的高徒,李泓也不与他绕弯子,开门见山道:“凌虚子曾向先帝觐言,说阿彦若为女子,当主天下。”   “前几日太史令又发觉星象大异,写了一个大夏将有女主之祸的折子,尚未递到朕的面前,便遭了毒手。”   说到这,李泓话音一顿,看向李斯年,道:“此事你如何看?”   李斯年神色淡淡,收拢着龟壳,道:“陛下是信天命,还是信凌虚子之言?”   李泓看了李斯年一眼,道:“凌虚子仙长所言便是天命。”   这个李斯年奇怪得很,明明是凌虚子的徒弟,却不将凌虚子唤做师父,说的话,又有些质疑凌虚子预言的意思。   凌虚子侍奉了大夏几代天子,他的话,天子们从来奉为天命,此事难道还有假?   还是说,这个李斯年是在替程彦辩解?   转念一想,李泓又觉得不像。   程彦素来不信天命的,更不耐烦旁人给她看相,李斯年又长在三清殿,二人从无交集,更无交情,李斯年怎么会替她说话?   李泓想来想去,总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李斯年的声音依旧叫人听不出情绪起伏:“安宁翁主是女子。”   李泓一怔,随后想起了其中关节——是他太紧张了,凌虚子说的是阿彦若为男身才主天下,但阿彦是个女孩子。   可转念再一想,太史令是发觉大夏有女主之祸才遭了毒手的。   李泓又有些拿不定主意,犹豫片刻,道:“你今日可曾夜观天象,大夏是否真有女主之祸?”   李斯年颔首,眸子微光闪过,问道:“若女主之祸应在安宁翁主身上,陛下如何处之?”   李泓眸光明明暗暗,静坐无语,迟迟没有说话。   道士们诵经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   揣而锐之,不可长保。   金玉满堂,莫之能守。   富贵而骄,自遗其咎。   功成身退,天、之道。   李泓长叹一声,最终也没有回答。   李斯年便道:“当年长公主并未将谢家人赶尽杀绝,谢家仍有子女存活于世,此女名唤谢诗蕴,太子殿下便是为了她,才要与安宁翁主退婚。”   李泓微怔。   他倒是不知道李承璋是为了谢诗蕴,只知道李承璋要退婚,他气得不行,连原因都懒得追究了,便狠狠责罚了李承璋。   如今听李斯年提起,他才发现自己忽视了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数年前,姐姐逼宫屠了谢家满门,如今李承璋对谢诗蕴情根深种,一朝李承璋登基,必会将谢诗蕴封为皇后。   谢诗蕴还未与李承璋真正在一起,便搅得李承璋为她要死要活,若当了皇后,那还了得?   谢诗蕴是谢家女,她若掌权,必会替谢家人平反,戕害除却李承璋子嗣外的其他皇子皇孙,替当年的谢氏一门报仇。   李斯年抬眉瞧了一眼李泓,李泓面上明明暗暗一片,李斯年垂眸饮了一口茶。   天子是最信天命的,一旦牵扯到天命,哪怕是自己最为亲密之人,天子也会疑神疑鬼。   崔莘海将女主之祸扣在程彦身上的招数,不可谓不毒辣。   只可惜,崔莘海能将这件事推出来,他也能祸水东引。   李斯年继续道:“谢家主天下,女主之祸,陛下觉得这两件事会应在安宁翁主身上,还是应在谢诗蕴身上?”   李泓的脸色分外难看。   片刻后,李泓冷声道:“朕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谢诗蕴断然留不得。   事关大夏安危,这种事情错杀一千,也不可放过一个。   李泓自动忽略了程彦的嫌疑,又问李斯年:“近日可有黄道吉日?”   他往日太过宠爱李承璋了,竟让李承璋为了一个女子,置大夏安危于不顾,谢家余孽怎是能够招惹的?   谢家人若得势,第一件事便是报复当年的被屠之恨。   李承璋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往日那般稳重的一个人,竟然在谢诗蕴身上栽了跟头。这样满脑子只有情情爱爱的李承璋,他怎么放心吧天下交给他?   也好,李承璋不愿意娶程彦,他便将程彦赐给其他人。   也让李承璋明白明白,他不止他一个儿子。   他其他的儿子们纵然不争气,他好好教导也就是了,总能把他们掰回正途的。   再说了,他现在正值青春鼎盛,日后再得贵子也未尝不可,他才不是只有李承璋一个选择,惯得李承璋这般不知分寸。   这般想着,李泓道:“朕要给老三赐婚。”   李斯年道:“既是赐婚,当要合男女八字。”   “朕委实记不得。”   李泓道:“这样吧,明日朕让人送过来,你挑个临近的好日子。”   “记住,要越快越好。”   李斯年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次日清晨,李斯年看着老黄门送来的程彦和李承瑛的生辰八字时,陷入了沉思。   此时的程彦,尚不知道自己即将又被赐婚,正在来三清殿的路上。   程彦来到竹林小亭,李斯年合上二人的八字,转动轮椅,从一旁的竹屋里出来。   正值夏日,程彦换去了冬日厚重华美的三重衣,换上了轻巧娇嫩的间色裙。   她喜欢云锦,裙子依旧用的是云锦料子,裁成半指宽,拼接在一起,行动之间,便如彩虹一般,再配上女郎花色的披帛,越发衬得她光艳照人,让人移不开眼睛。   李斯年垂眸抿了一口茶。   程彦道:“母亲许了你去梁州的事,前提是你要替她除掉崔振波。”   “崔振波?”   李斯年手指轻抚着玉色的茶杯,很快便明白了长公主想做什么。   大夏驻守在京师的军队有两种,一是北军,二是南军。   北军平叛征战,职责是打仗,主要对外,南军便简单得多,守卫宫门安全,职责在内。   崔振波是京兆尹,掌北军,麾下有拱卫京师的二十万兵马。   李斯年斟酌片刻,道:“崔振波此人有大才,杀之可惜,况堵不如疏,长公主可愿将他收为己用?”   程彦不免看了李斯年一眼。   心想你都杀这么多人,还会觉得杀人可惜?   可见崔振波委实有大才。   程彦道:“他是崔家的人,效忠的是家族,怎会为我母亲所用?”   李斯年便道:“他是崔家庶子,早年艰难,能做京兆尹,靠的是个人能力,而非家族举荐。”   “如今他与崔家和乐融融,是因崔家动了收买之心,又将他的母亲留在清河崔家,崔振波此人至孝,不想母亲受苦,又想寻棵大树依附,便为崔莘海做事。”   程彦便明白了。   世家把持着的朝政,一个人的单打独斗,远不如投靠世家来得容易。   更何况,崔振波母亲的性命还被崔莘海捏在手里。   “你有几成把握?”程彦问道。   李斯年道:“十成。”   程彦便道:“你尽管去做,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情,只管开口便是。”   多一个手握兵权的盟友,比杀一个政敌划算多了。   李斯年点头,片刻后,他又道:“掌宫中禁卫的光禄勋崔元锐,是否需要我一同收复?”   程彦多看了一眼李斯年,道:“他可是崔家嫡子。”   从名字便能看出来。   元,是崔家嫡子才能用的字。   李斯年道:“我知道。”   存活这么久的世家,从来不会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程彦便笑了起来。   崔莘海这般精明的人,掌兵权的人,竟都不是他的心腹,不知是崔家实在无人可用,还是崔莘海不知道这两人心中的小九九。   想了想,程彦觉得是前者——从崔元朗那个登徒子身上就能看出来。   程彦道:“那便麻烦你了。”   虽然李斯年行事狠辣,一言不合便毒死人,与他合作,是与虎谋皮,可她还是越来越喜欢喝李斯年打交道了——赏心悦目,极为聪明。   如果能一直当她的盟友,她会省心许多。   可转念一想,她一手促成了谢家被灭,李斯年不琢磨着杀她报仇已经不错了,怎会一直帮她?   如今替她出谋划策,不过是利益相同罢了,一朝他与她有分歧,他会毫不犹豫出手害她。   李斯年好用,可更要防,稍不注意,便是自取灭亡。   竹林萧萧,送来阵阵清风,程彦呷了一口茶,尚未咽下,听李斯年道:“我夜观天象,发觉翁主红鸾星动。” 第28章   程彦的茶便有些喝不下去了。   她与李斯年也算认识了一段时日, 李斯年这个人话里藏话,每一句话,都有他的深意。   他不会无缘无故说这样的话。   程彦放下杯子,深呼吸一口气, 问道:“舅舅要赐婚我与三哥?还是五哥?”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她总觉得,在她说完这句话后,李斯年似乎笑了一下, 可她抬头去瞧,李斯年还是往常的风轻云淡模样。   李斯年道:“翁主希望是哪一位?”   程彦道:“哪一位都不希望。”   扪心自问, 舅舅的那些儿子里, 她没有一个有想法的。   她活了两辈子,比他们大了太多岁, 看他们就像看一群萝卜头, 就连老成持重的李承璋,在她眼里也只是一个装大人的半大孩子。   与他们做表兄妹还好, 与他们做夫妻......   画面太美,程彦想象不来。   程彦有些烦闷,手指无意识地绕着垂在耳侧的发。   李斯年漫不经心饮着茶, 问道:“小翁主心中另有他人?”   程彦想也不想便道:“没有。”   李斯年道:“既是没有,小翁主与英王订婚也无妨。”   “你们二人结亲, 百利而无一害。”   程彦秀眉微蹙, 脸上拒绝的意味很明显。   李斯年潋滟的目光看了过来, 声音停了一下, 语气不明道:“小翁主能与太子殿下定亲,为何不能与英王订婚?”   程彦道:“当初与太子订婚,乃是权益之计,为稳固他的储君之位罢了。如今我若与三哥订婚,便是将三哥放在烈火之上。”   她知道生于天家便要担起天家的责任来,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注定要成为政治的争斗品,但有些政斗,明明是可以避免的。   李斯年摇头,道:“小翁主会错了陛下的心意。”   “陛下赐婚翁主与英王,并非打压太子,而是为了保护翁主。”   同为女主之祸的怀疑人,谢诗蕴是被宁杀一千,也不过放过一个的一个,而程彦,却被赐婚皇子,且是一个行事不羁不务正业的皇子。   李泓此举,用意颇深。   李斯年道:“小翁主暂且忍耐几日,待薛妃生下皇嗣,翁主的难题便会迎刃而解。”   “薛妃?”   程彦蹙眉问道:“你对薛妃做了什么?”   “小翁主此话便有些冤枉我了。”   李斯年笑了笑,道:“并非我对薛妃做了什么,是崔莘海,他想将薛家拉入这塘浑水之中,薛妃产子,便是最好的入手点。”   “薛妃这一胎是双生子,陛下很是看重,从三清殿里选了不少人,去昭阳殿给薛妃诵经祈福。”   李斯年推给程彦一本经书。   程彦打开来看,与寻常经书并无不同。   李斯年道:“经书被人动了手脚,薛妃产子那日,会满殿红光,异香扑鼻。”   程彦心头一惊。   这个时代敬奉天地鬼神,身怀异象出生的皇子,天然便会被人推崇看重。   虽说舅舅膝下的几位皇子临近加冠之年,可舅舅毕竟年轻,若不出意外,还能活上许多年。这些成年皇子们,如今争夺之势初现,天家夺嫡素来残酷,谁也说不好,这些皇子是两败俱伤,还是终有一人胜出。   纵然有人胜出,可这许多年的勾心斗角也耗去他半生心血,薛妃的皇子有薛家保驾护航,又多年韬光养晦,几乎兵不刃血便能从那人手中夺去皇位。   薛妃的皇子是靠薛家才夺了天下,薛家为稳固自身地位,必会让他娶薛家女为后。   到那时,天子年幼,薛妃摄政,一样是女主之祸。   崔莘海此计委实毒辣,世人只会觉得薛家在为薛妃的孩子造势,而不会怀疑到崔莘海身上。   程彦想起那个娇俏明媚的薛妃,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薛家未尝没有这种想法,崔莘海不过是将薛家的韬光养晦的假象揭开罢了。   夺嫡大势一旦开启,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程彦道:“多谢告知。”   ——有薛家这么大的阵仗,她的很多问题的确能迎刃而解了。   程彦看了一眼李斯年,心中有些惋惜。   李斯年这个人太聪明,让人琢磨不透,他是一把双刃剑,用的好了,他会为她斩将夺旗,用的不好,那便是插向她胸口的利刃。   有那么一瞬间,程彦很想把李斯年这把剑收为己用。   因为这把剑,实在太好用。   也委实赏心悦目。   可是她不能。   她与李斯年之间的血仇,不是那般好化解的。   夜色越来越深,朦胧的月光落在程彦与李斯年的身上。   花好月圆,总能让人的心思引偏。   程彦起身告辞。   然而刚走出小亭,又被李斯年叫住了。   “小翁主?”   程彦眉头动了动,觉得李斯年说话不说完的毛病一定要改一改。   每次都在她离开的时候叫住她。   “怎么?”程彦驻足问道。   月色皎皎,映在李斯年的眼底,李斯年淡淡一笑,眸光潋滟不可方物。   程彦心中的惋惜更深了一分。   这般聪明这般好看的一个人,怎就投生在了谢家?   若是世家子弟,她必收为己用。   李斯年浅笑道:“倒也没甚么,只是想告诉翁主,翁主红星鸾动,桃花朵朵。”   “今日陛下走后,有两人找了我,翁主不想知道他们是谁吗?”   程彦挑眉:“谁?”   李斯年笑了一下,道:“一位是翁主身边的李夜城,另一位,是敬王殿下。”   “二人似乎对翁主的婚事格外关心。”   程彦心情有些复杂。   她能感觉到李夜城对她隐忍的紧张与关心,也能感觉到李承瑾如沐春风的贴心,只是感情一事,素来由情不由人。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再多的好也无用。   李斯年又继续道:“乱花渐入迷人眼,小翁主会选哪一朵桃花摘下?”   程彦长眉舒展开来。   她哪一朵桃花也不会摘。   她若嫁,只嫁她喜欢的人。   无关家世,无关才情,只因喜欢。   程彦笑笑道:“我看不止他们二人关心我的婚事,你似乎也很关心?”   “自我来到竹亭,你便一直旁击侧敲问我喜欢了谁。”   她很好奇,李斯年为什么一直追问她的婚事,他们俩现在只是合作关系,她用李斯年对抗崔莘海,李斯年用她重获自由。   他们只是盟友,李斯年不该这么关心她的私事。   程彦忽然想起她第一次见李斯年的场景。   那似乎也是这般的夜,这般的月,李斯年三两句话,将人的心玩弄于鼓掌之中。   程彦突然很想逗逗李斯年。   无关风月,只是想让他知道,盟友便是盟友,别总窥探她的心。   他很聪明,可她也不差。   程彦走回竹亭,立在李斯年面前。   李斯年坐在轮椅上,月白色的衣裳上落着月的光华,他眼底也映着浅浅的月色,他看着她,道:“小翁主的婚事便是国事,我自然关心。”   “啧。”   程彦轻叹出声,俯下身,身体微微前倾,与李斯年那张漂亮得有些过分的脸近在咫尺。   因为离得太近,她甚至能感觉得到,李斯年身上特有的月下香的味道,和他呼吸间的浅浅气息。   程彦伸出手,手指捏着李斯年的下巴,对他轻轻吹着气:“仅仅如此?”   “我怎么瞧着,斯年对我似乎藏了别的心思?”   李斯年眉微微蹙起,潋滟的眸光波澜拂过,声音不悲不喜:“翁主?”   程彦的脸越来越近,娇嫩的唇翘着,他感觉到她身上的花的甜香,她的唇似乎擦过了他的脸,停在他的耳畔,轻笑出声:“斯年若为女子,我倒愿意为斯年做一做昏君。”   李斯年瞳孔微缩,回忆的潮水涌上心头——小小的女孩闯入他的竹林,在看见他的那一瞬间失了神,很快她又恢复过来,提着裙角跑到他面前,递给他一颗糖,笑着道:“呀,你长得可真好看,你若是女子,我情愿为你做昏君。”   她身上有着淡淡的果酒香,小脸是醉酒后的红,她见他不说话,又道:“你叫什么名字?这么小便来当道士了?道士好玩吗?以后能不能娶妻?”   “.......”   她的话很多,比他一年听到的话都多,最后她酒意上来,靠在他肩头睡着了。   睡梦中,她喃喃自语:“这里一点都不好玩,宫墙太高,院子太深,一点自由都没有,我好想回家——”   时间匆匆而过,那日误入竹林,是她璀璨人生中最不起眼的插曲,她的人生那么精彩,她的身边围着那么多人,她早已不记得竹林中没有告诉她名字的少年。   李斯年闭了闭眼,眸中云雾翻腾着。   下一刻,少女已经放开了他的下巴,在他面前退后两步,站直身体,鬂间凤钗垂下的璎珞随风而动。   她的声音不似刚才诱/惑/勾/人,清亮的话音似乎带了几分玩味:“斯年喜欢本翁主这般说话吗?”   她上下打量着他,语笑嫣嫣:“本翁主觉得,斯年这个模样,委实叫人心生怜惜。”   李斯年眉头微动,心口似乎有羽毛轻轻拂过。   她张牙舞爪肆意妄为的模样,似乎比她冷静自持时有趣儿多了。   这么久了,他终于又见到了她小时候的模样。   李斯年浅笑,程彦敛眉冷声道:“你既然想要自由,那便安分做事,莫整日想些有的没的。”   她能感觉得出来,李斯年待她与待紫苏她们大不相同。   有着似是而非的引/诱。   他用自己的容貌当成武器,漫不经心又步步为营瓦解她的防备,以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捉虫~) 第29章   程彦起身离开竹亭, 再没有回头。   在她看来,李斯年这人就是欠收拾,不收拾不行,当然, 收拾了也不一定有效果。   但总比他整日里散发该死的魅力, 琢磨着引/诱她强。   程彦回到自己寝殿,梳洗之后,很快进入了梦想。   她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到自己刚穿越那几年的事。   那年先废后谢元仍在, 她还是个小女孩,与母亲一同被养在宫里被密切监视着。   她不喜欢这种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在眼里的生活, 时常想法子逃出去。   那日是谢元的寿辰, 众人都围着谢元,对她的监视不似往日, 她甩掉了侍女内侍。   皇城里到处都是人, 三步一岗,七步一哨, 她便挑僻静的地方走。   走着走着,也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最后她走累了, 停在一个竹林休息。   竹林幽幽,一个极漂亮的小姐姐在抚琴, 瞧着不像是宫里的人。   琴声太好听, 她便忍不住走过去, 才发现小姐姐不是小姐姐, 是位小哥哥,身上穿着浅青色的衣服,略带着道家的标志。   她便知道了,八成是新入宫的小道爷。   她喝了许多的果子酒,酒劲一上来,话便多了许多,拉着小道爷说话。   月色皎皎,小道爷只是抿着唇,目光清冷,淡淡看着她。   程彦的梦醒了。   程彦忍不住笑了起来。   当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与李斯年打交道多了,便忍不住梦到李斯年。   说起来李斯年小时候也委实好看,像个瓷娃娃一般,清清冷冷,乖乖巧巧的,比现在看似孤冷,但对她暧昧游离的态度好太多了。   程彦轻叹。   好好的一个小孩,怎么说长歪就长歪了呢?   如果是李斯年还是小时候那种乖巧清冷模样,她肯定不用昨夜的态度对他。   可惜没有如果。   只是可惜,她没有见过。   她与李斯年相识,李斯年便是这个模样了,话里藏话,句句是钩子,潋滟的眸光勾魂夺魄,明明气质是九天上的谪仙,可灵魂却是会吸食魂魄的妖精一般。   谪仙面孔修罗心,不外如是。   ......   皇城里藏不住秘密,李泓有意赐婚李承瑛与程彦的事情,很快被李承瑛得知。   李承瑛马不停蹄来找程彦商量对策——程彦从小就比他聪明,这种棘手事,还是交给程彦处理更靠谱。   反正程彦不喜欢他,也可能嫁给他。   李承瑛这般想着,找到程彦说明来意。   程彦被他理所应当的态度气笑了,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嫁你?”   李承瑛大大咧咧道:“我们这些兄弟里,最出色的是老四,老四你都瞧不上,怎么可能瞧得上我?”   “你倒很有自知之明,”程彦道:“你放心,我嫁猪嫁狗嫁和尚道士,也绝不会嫁给你。”   李承瑛朗声笑道:“快说说,你有什么法子,能让父皇取消赐婚?”   程彦道:“我请人看了,最近没有好日子,你是英王,我是翁主,舅舅再怎么着急,也要为咱俩挑个好日子。”   外面虽然不知道李斯年的存在,可三清殿凌虚子嫡系的徒弟都知道的,且知道李斯年得了凌虚子的真传,李斯年说日子不好,旁人怎会反驳?   “这能行吗?”   李承瑛半信半疑,道:“过了这段时间又如何?父皇还是要赐婚,不成,你再想个其他的法子来。”   程彦揉了揉眉心,道:“不用想其他法子,再过一段时日,舅舅便无暇过问你我之事了。”   舅舅素来喜欢薛妃,薛妃身怀异象,舅舅又正值壮年,对眼下的这几位皇子失望得很,难道不会生出废长立幼的念头来。   至于薛家的势力,慢慢削了也就是了。   天下的世家那么多,随便空出一个位置,便能让其他人抢破头。   李承瑛仍是不放心,追着让程彦想法子。   俩人吵吵闹闹间,李承瑾过来了。   李承瑛松了拽着程彦衣袖的手,李承瑾温和打趣道:“我来的不巧。”   “巧,太巧了。”   李承瑛道:“快,你与阿彦说说,让她找父皇,让父皇别乱点鸳鸯谱。”   李承瑾好脾气地笑了笑,道:“三哥,你又为难阿彦。你是男子,需有担当,这种事情,还是你与父皇说的好。”   “别,”李承瑛连连拒绝,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兄弟几个加在一起,在父皇心里还没阿彦重。”   若不是阿彦与姑姑长的太像,他还会怀疑阿彦是不是父皇养在姑姑膝下的私生女。   李承瑛手肘撞了一下李承瑾,揶揄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这般护着阿彦——”   话未说完,便被李承瑾狠狠踩住脚,李承瑛吃痛,后面话变了调:“疼!”   李承瑾弯眼笑道:“程家三叔今日去了校场,三哥不去寻他切磋骑射了?”   程大姑娘的前未婚夫是华京城有名的青年才俊杨家儿郎,而李承瑛,则是天下闻名的纨绔,这种差距,不是一般的大。   哪怕李承瑛身为天家皇子,又被封做了王爷,程家对于这门婚事也是极为不满的。   李承瑛为了让程家同意程大姑娘嫁给他,不是找程伯安问文章,便去寻程叔平问马术,努力洗刷自己以往不学无术的名声。   程伯安与程叔平不胜其烦,这些时日避李承瑛如瘟疫。   李承瑛许久未见过二人,经李承瑾一提醒,也顾不得打趣李承瑾了,一跳一跳跑出殿,道:“哎,不跟你们扯了,我找三叔去。”   ——端的是与程叔平极为熟稔的晚辈模样。   程彦不禁笑了起来,道:“三哥也有今日。”   李承瑾道:“情爱最能改变一个人。”   他意有所指,含笑的目光看着程彦。   程彦给他倒了一杯茶,道:“三哥是洒脱之人,遇到喜欢之人,便变得如此痴缠小女儿状,我只盼着五哥切莫像他这般。”   “拿得起,放得下,方为大丈夫。”   她这个五哥,自小便是温润如玉的性子,说话轻轻柔柔,让人如沐春风。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对她的温柔变了味。   他温和的目光变得炽热,不远不近陪在她身边,听她说李承璋与谢诗蕴,听她讲李夜城的胡人血统,听她骂崔莘海是个老狐狸。   她很感谢他恰到好处的陪伴与体贴。   可感谢并不是爱情。   不爱就是不爱,再多的感激,也堆不来爱情。   她今日这番话,便是将他们之间的窗户纸挑破,让他别再把心思放在她身上。   李承瑾无奈笑了笑,低头轻啜一口茶。   茶是华顶云雾,略泛着点苦味。   他一直很奇怪,这种茶老夫子们喝的多一点,华京城的贵女们更喜欢偏甜香一点的茶,偏程彦与她们不同,只喜欢后味泛苦的茶。   茶水入肚,苦涩直通肺腑。   李承瑾无奈笑了笑,道:“这么多年了,阿彦还是这般直接,半点念想也不愿给人留。”   程彦道:“五哥,我们不是小孩子了,没必要时间浪费在没有结果的事情上。”   李承瑾起身离开。   其实只要程彦开口,他是愿意冒着顶撞父皇的危险求父皇收回成命的。   他没有三哥那般强壮的体魄,也没有四哥那般聪明的头脑,他所拥有的东西并不多,可只要程彦要,他毫无保留。   可惜,程彦从来不要。   李承瑾出了宫殿,直往钧山军营而去。   李淑见他过来,有些意外,问道:“你身子弱,来军营作甚?快回去。”   李承瑾翻身上马,温声道:“我来试试马。”   等他从战场凯旋,或许程彦看他的目光,便会不同了吧?   毕竟程彦心心念念的,是大丈夫。   李承瑾道:“姑姑何时出征?”   李淑挑眉:“怎么,你与崔莘海那个老狐狸一样,也盼着我早日离开华京?”   老狐狸崔莘海,如今正在太子李承璋的宫殿里。   谢诗蕴到底是李承璋的心头宝,他得到李泓要处死谢诗蕴的消息后,第一时间便偷偷保下了谢诗蕴,前来向李承璋报信。   一个没有家世没有任何威胁的孤女,他愿意留着她去收拢李承璋的心。   李承璋听谢诗蕴无恙,面上没有太多的欣喜之色,道:“辛苦太傅了。”   “许久未见师妹,不知师妹可好?再过几月,便是她的及笄礼了,孤为她准备了几件东西,劳烦太傅带给她。”   这便是有意让他的幼女做正妻的意思了。   崔莘海看了看李承璋。   自李承璋与程彦大闹之后,李承璋便越发沉默寡言起来,心思深沉到让他一个沉浸宦海数十年的人都摸不透。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崔莘海道:“多谢太子殿下记挂,只是殿下如今正是用人之际,郑家女更需殿下费心。”   李承璋眉头动了动,道:“那个性子与阿彦有几分相似的?”   崔莘海颔首。   李承璋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突然又问道:“姑姑一直留在华京,对咱们来讲可不是什么好事。”   崔莘海捋了捋胡须,笑道:“殿下放心,待入了秋,长公主纵然想留华京,只怕也住不下了。”   今年雪大,各地受灾严重,北狄无粮草过冬,必然南下抢掠。   李承璋眸中精光一闪。   如今已是夏末,只需再等两三月,他便不用再忍了。   什么崔家长公主英王敬王,全部都要消失。   至于那个嚣张跋扈的少女,他会留她性命。   他想看她从云端跌入地狱,想看她跪在他面前,甚至那种时候,她哭声沙哑哀求。   得不到的东西,那便毁了。 第30章   程彦自小便如小太阳一般, 带给身边人温暖与光亮,可惜她的温暖,从来不属于他。   她会与李承瑛放肆玩闹,会与李承瑾安静饮茶看书, 独独与他交流甚少。   他时常想, 若是程彦待他好一点,再好一点,他与程彦, 会不会不再是这个结局。   毕竟她是那么美好的一个人,曾照亮过他的世界。   可惜没有。   程彦一直对他淡淡的, 他不甘过, 愤怒过,甚至试图激怒过她, 可她还是如此, 对他不咸不淡,不冷不热。   他平静接受这个结局。   李承璋垂眸, 敛去眸中晦暗不明目光。   李承瑛算什么东西?   他都得不到的东西,旁人更没资格去拥有。   李承璋道:“一切便拜托太傅了。”   “待大事定矣,孤必将太傅尊为相父。”   崔莘海呼吸微紧。   相父, 那便是天子的义父了,大夏立国百年, 也只出了一位。   他几乎能够看得到, 日后崔家权倾天下的无尚尊荣。   崔莘海心中大喜, 可转念一想, 李承璋素来是个有主意的人,怎会轻易将他尊为相父?   此话多是李承璋为了让他放松警惕说的。   崔莘海微抬眉,余光打量李承璋。   与程彦退婚后,李承璋的太子之位虽然没有被废,可也与被废没甚区别了。   李泓有意冷落李承璋,李承璋的宫殿门可罗雀,极为清冷,若非他时常来走动,只怕这殿里的宫女内侍也不大尽心了。   李承璋没有强势的母族作为依靠,这般落魄,除了依赖他,没有任何办法。   此时向他许诺,虽有拉拢人心,让他尽心做事的嫌疑,可也是李承璋唯一能做的了。   一个没有靠山,又被天子厌弃的皇子,翻不出什么水花了。   崔莘海心中大定,只与李承璋商议长公主走后的华京部署事宜。   李承璋皆听崔莘海的安排,崔莘海心中更是自得。   一切议定,崔莘海离开宫殿。   日头西斜,夕阳如残血,李承璋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嘲讽冷笑。   .......   很快到了丁太后的寿辰。   虽是夏末,可天气仍是热的,宫人们为了讨丁太后的欢心,穿着厚厚的衣服舞龙舞狮。   丁太后看了,又是欢喜又是心疼,让身边的宫女重赏台上表演的人。   宴席一直持续到晚上,丁太后养尊处优多年,精神头足,仍是兴致勃勃拉着程彦看台上的节目。   程彦熬不住,打了个哈欠,准备寻个借口离席。   李泓突然站了起来,笑着道:“今日趁着母后高兴,朕宣布一件事情。”   程彦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种时候,有什么值得舅舅这般大张旗鼓宣布的?   多是舅舅不愿再等李斯年算的好日子,决定提前给她和李承瑛赐婚了。   程彦心中暗道不好,忙低声问紫苏:“薛妃还要多久生产?”   紫苏沉思片刻,道:“算一算时间,也就今晚了。”   程彦看了一眼天色。   夜色已经很晚了,她需要拖到薛妃发动的时候。   程彦给李承瑛使眼色。   李承瑛行事不羁,最爱逗趣,常常几句话让人跟着他的思路走,由他来拖舅舅最好不过了。   偏李承瑛这会儿忙着在程伯安身边,根本不曾留意到她的眼色。   程彦:“.......”   该死的李承瑛,永远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李泓让贴身内侍回去取东西,只待取完东西,便要宣布赐婚。   程彦一边在心里骂李承瑛,一边揉着眉心想法子。   片刻后,程彦道:“拿把剪刀过来。”   绿萝道:“翁主要剪刀做什么?”   紫苏心细,看了一眼程彦乌黑如瀑的长发,眼底有些惋惜,拉了拉绿萝,让她别再追问。   不一会儿,忍冬将裹着绸布的剪刀取了来,偷偷塞给程彦。   程彦看了看剪刀。   是把锋利的,一剪子下去,能剪断她大半的头发。   李泓笑道:“若没有姐姐,也就没有今日的朕,朕在登基那日说过,天下与姐姐共坐,阿彦是姐姐唯一的女儿,更是朕的心肝,她的婚事,是朕如今最悬心不下的事情。”   程彦听到这,有些欲哭无泪。   她很承舅舅的情,但也真的不需要舅舅的这种关心。   她无数次向舅舅说过,她对李承瑛只是兄妹之情,并无半点男女之心,舅舅答应得极好,却从来不听。   一来觉得她下嫁天家以外的人太委屈,二么,便是女主之祸。   同为女主之祸的嫌疑人,谢诗蕴被舅舅下令杀了,而她,却只是被赐婚皇子。   舅舅此举,便是默认了她纵为真正的女主之祸,他也不会杀她,甚至还隐隐帮她一把——从皇后登基的难度,比翁主登基的难度小太多了。   当然,这也是有条件的,她需要嫁给李承瑛,为李承瑛生儿育女,百年之后,大夏依旧是李家的天下。   所以无论她说什么,舅舅都不会改变赐婚的念头,除非有人的嫌疑比她更大——比如,薛妃的孩子生来便带异象。   程彦攥了攥剪刀,觉得自己的头发保不住了。   李泓继续道:“阿彦与老三素来交好,朕瞧着他们很是不错,长姐,你意下如何?”   李淑晃着酒杯,懒懒抬眉,道:“都听陛下的。”   女主之祸的事情她比李泓知道的更要早,生在天家,她知道这件事意味着什么——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   李泓没有追究程彦,只让程彦嫁给李承瑛为妻,是李泓念在往日的情分上,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了。   李淑闭目饮完杯中酒,耳畔突然响起程彦清脆的声音:“舅舅,母亲,且慢。”   “太子殿下对我并无男女之情,只把我当做嫡亲妹妹,一朝遇到了喜欢的人,便要与我退婚。这种难堪事情,我经历一次便够了。”   李淑微微蹙眉,顺着声音向程彦看去。   不知何时,程彦已经有了大人模样,长眉凤目,与当年的她一般无二,眼里没有听天由命,只信自己。   李淑突然便笑了起来。   是她痴了,能撺掇着她兵变夺位的女儿,怎是甘心认命之人?   李淑放下杯酒,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程彦。   程彦道:“舅舅赐婚,论理,我不该说不,更没资格说不,可是舅舅,三哥是您最喜欢的儿子,我亦是您看着长大的,您难道忍心看着我们相看两厌,重复我与太子殿下的覆辙吗?”   李泓面上闪过一抹心疼。   若是可以,他自然是不愿看到这种结局的,可,凌虚子的话不得不防啊!   凌虚子说的每一句话都应验了,他实在不敢拿大夏的江山去赌。   李泓道:“老三终与老四不同,不会那般待你的。”   程彦摇头道:“舅舅,我知道你待我的好,更知道你为什么赐婚。”   李泓面色微变。   程彦目光清澈,道:“可我是什么人,旁人不知道,您难道还不知道吗?太子殿下待我如此,我可曾向您说过他一句不是?撺掇您废了他的太子之位?”   李泓呼吸一紧。   程彦完全不曾说过的,甚至还向他觐言,说李承璋虽负心薄幸,可却有治国之才,万万不能因她而废去李承璋的太子之位。   他有意抬举李承瑛,打压李承璋,程彦不仅不配合,还会叫他多去瞧瞧李承璋,莫让李承璋寒了心,失了父子情份。   这般纯善的一个人,怎会是女主之祸?   李泓思绪翻涌,程彦的声音仍在继续:“我程彦以命起誓,忠于大夏,忠于李家,忠于舅舅,若我未来枕边人有异心,无需舅舅动手,我便先将他的人头奉上。”   “若我子女有异心,我便提剑诛之清理门户,若我自己有二心——”   程彦声音微顿,拿出剪刀,咔嚓一下,剪去自己长发。   如丝绸般光滑的乌发纷纷扬扬落下,程彦斩钉截铁道:“便有如此发!”   “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她的话太毒太狠,宴席上的众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李泓瞳孔微缩,踉踉跄跄从座位上站起来,颤着手走向程彦,薄唇不住哆嗦着,道:“你、你这又是何苦?”   李承瑛微怔,险些握不住手里的酒杯,李承瑾忙奔过来,一把夺过程彦手中的剪刀,看着满地长发,眼里是止不住的心疼。   李淑眉头微动,也走了过来。   程彦仰头看着李泓,道:“舅舅是信我还是不信?”   这个时代的人,秉承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李承瑛那般不羁的一个人,也不曾在头发上动手脚。   看舅舅如此紧张,怕是以后再也不会对她逼婚了。   李泓俯身从地毯上捡起一缕长发,手指抖得不行,道:“信你,信你,舅舅从来没有不信过你。”   丁太后从惊吓中回神,被身边宫女们搀扶着来到程彦身边,劈手打在李泓头上,直将李泓的发冠打歪,骂道:“好不好的,你这般逼迫我的彦彦做什么?彦彦若有个三长两短,你叫我可怎么活!”   李泓也是吓得不行,忙赔罪哄丁太后。   然而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阵异香,紧接着,西北方的地方红光大盛,像是着了火一般。   众人齐齐向火光传来的地方看去,红光笼罩在昭阳殿的上方。   李淑看了一眼程彦,问身边之人:“昭阳殿的薛妃是不是快要生产了?”   李泓打了一个激灵,颤声道:“这是——”   小内侍跌跌撞撞跑来,不住道:“陛下,陛下大喜!薛妃生了龙凤胎!”   李淑一撩衣裙跪了下去,道:“天降异象,必是贵子,恭贺陛下,贺喜陛下。” 第31章   程彦跟着众人跪下去,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崔莘海为了将水搅浑,让薛家参与夺嫡也是蛮拼,竟搞出了这么大的阵仗。   莫说是这个时代的人了,就算是从小奉行科学主义的她, 见了也不免大吃一惊。   吃惊回神之后, 便有些可惜自己的头发了。   那么长的发,要养好多年才能养回来——薛妃要是早一点发动就好了。   程彦握了握自己刚剪完的发,目光有些哀怨。   薛妃是李泓最宠爱的妃子, 一朝生下龙凤胎,又是带有异象的龙凤胎, 李泓大喜不已。   丁太后素来也喜欢薛妃乖顺, 此时也颇为开心,高兴劲一上来, 便顾不得责骂李泓了, 拉着程彦,要去昭阳殿看薛妃和薛妃生的孩子。   程彦指了指自己的发, 道:“外祖母先过去吧,我这个模样,怕是不好见人。”   丁太后犹豫了一下, 道:“那我陪着彦彦,去看薛妃也不着急这一会儿。”   她的孙子孙女虽多, 可外甥女却只有这一个。   程彦笑道:“外祖母快去吧, 生孩子是从鬼门关上走一趟, 薛妃娘娘受了这么大的罪, 祖母应当去瞧瞧的。”   程彦劝了好一会儿,丁太后才起身去昭阳殿。   众人都去了昭阳殿看薛妃,无人再去提程彦与李承瑛的婚事,程彦乐得自在,准备回自己宫殿早些休息。   这几日她与崔莘海你来我往,斗得好不痛快,如今薛妃产子,解了她的难题,她终于能喘一口气,自然要好好休整一番,以待来日再跟崔莘海斗个你死我活。   程彦的鸾轿刚刚被内侍们架起,尚未走几步,便被李承瑾叫住了。   宫灯盏盏,温暖的灯光将他原本便温和的面容照得越发柔和,他递过来一个匣子,温声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种东西,怎能轻易舍弃?”   程彦接了过来,打开一看,匣子里用绸布保着的,正是被她剪去的长发。   发上用了上好的桂花油,柔顺地挽作一团,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程彦眉头微动,合上匣子,让紫苏妥善收起来,问李承瑾道:“多谢五哥费心了。”   她这个五哥,看上去一副好脾气好说话的模样,实则最是执拗,决定的事情,谁也劝说不了。   她把话说的那般明白,还是没能断了他的念想。   程彦道:“五哥怎么没去昭阳殿看望薛妃娘娘生的小弟弟和小妹妹?”   李承瑾道:“锦上添花之人已经够多了,我去不去,又有什么关系?”   “倒是你,阿彦,今夜之后,你的处境会好很多。”   李承瑾温柔浅笑,如春风和煦温暖。   程彦道:“谢五哥吉言。”   李承瑾颔首,道:“天色不早了,你早些休息。”   说完这句话,他便转身离去。   仿佛他大老远追过来,只为了给程彦一束发,与程彦说上两句话一般。   程彦看着李承璋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   他自小便这样,温柔体贴,最怕给人添麻烦,甚至就连喜欢,都怕成为她的负担。   可温柔体贴不是产生感情最主要的原因,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只怕着五哥早日能想明白这件事,莫在她身上花心思。   程彦揉了揉眉心,回到自己的寝殿。   如今北狄虎视眈眈,朝中又世家林立,薛妃生子带有异象的事情,从一定程度可以缓解大夏百姓的惶恐。   这件事很快便传出宫外,被市井百姓津津乐道。   有人说天佑大夏,在这种节骨眼上降下天之子,拯救九州万民。   也有人说这不过是后宫争宠的小手段而已,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   种种言论不一,充斥着华京城的大街小巷。   又过几日,凌虚子的高徒玄明推衍天命,言薛妃之子是祥瑞,是天佑大夏,告示分发贴满各地,说薛妃之子是后宫争宠的话很快没有了声音,各地的诸侯王与世家们纷纷前来华京,恭贺李泓喜得麒麟子。   李泓大喜,大赦天下,九州欢腾。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不和谐的信件飞马送至华京城。   长公主李淑看完信件上的内容,长眉微微蹙起,让麾下副将点兵督粮。   封地里的粮食只够边关将士吃用三月,这些时日里,程彦知道李淑随时可能会挥师北上,一直在联系世家筹粮。   世家们原是不愿意送粮给李淑当军用,但架不住程彦愿意用新的苗子作为交换,挣扎犹豫一番后,倒也给程彦送去了不少粮草。   副将略点了一下,虽不能支撑军队长期作战,但也够吃用大半年的,至于半年之后,麦子与水稻又该成熟了,到那时,无需去找世家们帮忙,国库和程彦李淑封地的粮食便够用了。   副将将粮草的事宜回报李淑,李淑点头,下令今夜便出发前往边疆。   临出战前,李淑拜别丁太后与李泓。   丁太后年龄大了,拉着李淑的手哭了好一会儿,最后道:“我膝下只有一儿一女,如今我年龄大了,经不得大喜大悲之事,你万万要保重身体,莫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李淑道:“母后放心。”   李泓眼圈微红,掩面唤了一声长姐。   程彦道:“母亲放心去吧,华京有我和舅舅呢。”   李淑笑了笑,拂了拂程彦的发,道:“我与你说的话,你要放在心上。”   程彦点头。   母亲是何等精明的一个人,知道自己走后,崔莘海必有动作,怕她应付不来,叫她与李斯年去梁州寻番薯,等她寻到了番薯,母亲也该还朝了,还朝之后,再与崔莘海清算。   众人送一身甲衣的李淑出宫殿。   宫道上,李淑翻身上马,丁太后又追了出来,哀声道:“你、你一定要回来,莫与镇远侯一般。”   听到镇远侯三字,李淑眸光骤冷,丁太后抓着她的马缰,泪流满面:“你们当兵的,总是说马革裹尸还才是将军本色,以前我总觉得这句话不吉利,可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吉利不吉利了。”   “你纵然回不来,身体也要回来,你若镇远侯一般,我就拖着残躯去边疆寻你,十年,二十年,也要将你的尸骨寻回。”   “只求你可怜可怜你的老母亲,莫叫我一把年龄了,还要去寻你的骸骨。”   丁太后的眼泪止不住,李淑长眉微蹙,看了一旁的程彦。   程彦上前,红着眼睛去拉丁太后。   战场是一个巨大的天然绞肉机,任你英雄盖世,还是权倾天下,在战争面前,不值一提。   谁也不知道,一旦上了战马,还能不能策马还家。   所以每一次见面,都是最后一次。   李淑目光扫过丁太后李泓与程彦,一扬马鞭,英气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   宫道上,马蹄声如雷震,掩去了丁太后放声大哭的声音。   李淑自上了战场后,哪怕频频有战报传回,丁太后也悬心不下,未出一月,便瘦许多。   李泓为了哄丁太后开心,想尽了办法也是无用,最后只得去找程彦。   程彦原本准备听从母亲的话,与李斯年一同去梁州寻番薯——崔家毕竟掌有兵权,李斯年那里不知什么缘故,一直迟迟没有得手,这种情况下,她也不好在华京多待。   但丁太后这种情况,让她打消了尽快去梁州的念头,每日除了培育新苗外,便陪着丁太后说说笑笑,如今过了半月,丁太后的心情才好上一点,也能吃得下饭了。   李斯年见此,便又催促程彦,让程彦去梁州。   程彦揉着眉心,道:“眼下外祖母根本离不了我。”   月色皎皎,李斯年斜斜看过来,凉凉道:“崔振波很是谨慎,我不敢保证,是我先得手,还是崔家先行动。”   程彦道:“崔振波的生母在清河郡,我给姨丈送了信,让他好生看护。”   李斯年眸光轻转,道:“小翁主颇有长公主风范。”   ——一样的狠辣果决。   程彦道:“她在崔家受监视,在我姨丈家也是监视,没甚区别。”   其实也是有区别的,最起码她姨丈不会给崔振波的生母立威立规矩,每日好吃好喝奉养着,比在崔家做个上了年龄用来威胁儿子的妾室好多了。   李斯年笑了笑,不置可否。   程彦看了一眼李斯年。   说来奇怪,之前李斯年对她的事情尽心得很,很多事不用她开口,他便已经提前办妥了,近日也不知道怎么了,在崔振波的事情拖沓也就算了,甚至还叫她查出他隐隐与薛家的人有联系。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李斯年这把剑太锋利,稍不小心,便能反噬用剑之人。   程彦不动声色道:“你晚些得手也没甚么,姨丈并未跟随母亲出征,清河郡与华京不过十日距离,我大可写信给姨丈,让他提前增兵来华京驻防。”   许清源养府兵的事情,李泓原本极为忌讳的,经李淑开导之后,才放下对许清源的戒备处罚,甚至还将府兵的事情过了明路,特赐他拥兵勤王之权——用来制衡掌京都兵马的崔家。   李斯年手指轻扣着桌面,若有所思道:“从清河郡出兵,即使不眠不休也要十五日,且清河郡的战马耐力足,但速度远不及京师战马,他们的行军速度,可比不得崔家直接从皇城外的钧山调兵围城。”   “小翁主,你让他来增援的主意,怕是不大好用。”   “是不大好用。”   程彦冷眼打量着李斯年,道:“荥泽郑家、武阳薛家、梦溪林家、华阴杨家,你说这些养有私兵的世家,愿不愿意见崔家一手遮天?” 第32章   大夏民风尚武, 全民皆兵,制度与两汉三国相似,贵族豪强们有养私兵与门客的传统,这些私兵门客并不算多, 不过几千人罢了, 单靠一个世家的私兵是翻不出什么风浪的,故而天子们对这些私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未严令禁止。   虽说一家之兵算不得什么, 可几家加起来,数量便可观了。   尤其是, 这些世家互相斗了数百年, 最见不得的,便是一家独大。   前些年, 林家势大, 连天子都要避其三分,这种一手遮天的局面没有持续太久, 被众多世家联手搞了下去,直至今日都没有恢复元气。   再其次是谢家,险些被长公主李淑赶尽杀绝, 如今在朝为官的,已经没有谢家人了。   用世家来制衡世家, 只要筹划得当,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 是非常有效且一针见血的手段。   这个道理程彦明白, 李斯年更明白。   李斯年笑了一下,抬眸看着程彦,道:“小翁主与我说这些,莫不是在警告于我,要好好替翁主做事,莫生出不该生的心思,否则不日便会到来的崔家灭门之祸,便是我明日的下场?”   程彦道:“斯年多心了。”   “你我之间,起于交易,也将终于交易,我只是希望,在你我联手的时候,斯年莫做出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来。”   不是她不信任李斯年,而是李斯年这段时间的行为的确有些反常。   以前的李斯年连她想不到的事情都一并做了,现在的李斯年,不仅对崔振波的事情推三阻四,甚至还与旁的世家私下联系,她与李斯年之间有血仇,她不敢肯定,李斯年会不会趁着崔家动手的时机,顺手将她一同算计了去。   李斯年道:“小翁主多虑了。”   “在我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前,我一定是翁主手中最为锋利的那把剑。”   程彦跳了跳眉,瞥了一眼李斯年。   至于这把剑是伤人还是伤己,便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她就不该对李斯年有任何期待。   程彦道:“你知道便好,你要的东西,只有我能给。”   哪怕她舅舅是天子,也不可能许李斯年自由,她的母亲更不会,哪怕李斯年聪明有大才,关在三清殿做个道爷委实可惜,他们也不会放李斯年离开。   这个世界上,只有她看得到李斯年的价值,且动了惜才之心。   若她死了,等待着李斯年的,是在三清殿困守终生。   以后无论哪位皇子继位,都会对李斯年严防死打——谢家人给天家子孙们留下的阴影太深了,天家的人是不会让谢家人得势的,毕竟他们曾将谢家屠戮,若谢家人得势,他们的下场,便如七年前的谢家一般。   程彦没再多说,转身离开。   她不能再继续依赖李斯年了,尽管听话时的李斯年的确很好用,可不听话的李斯年,又岂是一个可怕说得完的?   欺辱过他的人,死因成谜,死状凄惨,与这样一个人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程彦回到自己宫殿,内侍们送来的折子堆在她的案头。   李泓虽不算一个英武果决的皇帝,但胜在宽厚仁和,并不像历代多疑寡恩的天子那般,刻意打压日渐长大的皇子们,甚至还有意培养他们对朝政的看法和敏感度,遇到处理不过来的政务时,时常让几个儿子在一旁历练学习。   可惜李承瑛是个混不吝,不惹事生非便是万幸了,处理起政务,不是报复得罪过他的人,便是凭自己的喜好升官降爵,几日下来,李泓再不敢让他进殿。   太子李承璋做事谨慎可靠,可他生性薄凉,全然不念过往恩情,让性子仁厚的李泓很是不喜,便不愿让他插手朝政。   算来算去,也只有五子李承瑾靠点谱,虽然文弱点,但做起事情来却是井井有条,经他处理过的折子,让人挑不出一丝疏漏。   李泓很是欢喜,自己身上的担子轻了许多,又能抽出时间陪薛妃与薛妃刚生下的一双龙凤胎。   可这种欢喜没有持续多久,北狄来犯,李承瑾请命与李淑一同出征了。   朝政又尽数压在了李泓身上。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朝中政务繁忙,薛妃又刚刚生产,正需要人陪伴,李泓思来想去,让老黄门把一部分的奏折送给程彦。   这个时代并不禁止女子干政,程彦是他看着长大的,最是喜欢不过的孩子,又颇有才干,时常替他分忧,况又立下了那种毒誓,他没道理再怀疑程彦,只有加倍对程彦好,甚至放一部分权利给程彦。   程彦并没有拒绝李泓的分权。   事实上,在崔家伺机而动的节骨眼上,纵然李泓不许她插手朝政,她也会想办法影响李泓的决策。   李泓此举,倒是省了她不少麻烦事。   程彦打开案上最上面的奏折。   这个时代的军队制度与西汉颇为相似,将万骑,行障塞,烽火追虏是每年秋冬都会在郡守带领下上演的节目,名唤“都试”,目的是挑选军队中的优良将士,送入华京,以充盈南军与北军。   程彦想把崔家在南北军的势力一网打尽,又不想把这些职位空缺便宜其他世家,再养出一个今日的崔家,最好的办法,便是从地方送来的将士中挑选家世清白之人任用,借此培养自己的势力与世家们抗衡。   大夏若想走的长远,便不能被世家们把持朝政——汉唐国土广袤,空前强大,这般强盛的朝代尚灭亡于地方豪强与藩镇的手中,她实在不想让大夏也如汉唐一般。   程彦圈了一些自己看中的人的名字,让忍冬拿去细细打听他们的家世。   如此又过了许多时日。   时光匆匆如流水,李淑出征两月有余,与北狄互有胜负,然而这几日,北狄却一改前两月作战策略,调整了布署,时常仗着马快,夏军追不上他们的军队,抢掠一番便赶紧逃跑。   夏军吃了战马不行的亏,粮草又被胡人劫掠,战事一度处于下风。   军报传至华京城,太极殿的朝臣们很快便因此事争执起来。   保守派说不该对北狄主动用兵,只在城内坚守不出便好,只待天寒地冻,胡人受不住寒,自然不战而退。   激进派说大夏从来不缺敢死之士,纵然伤敌一千字损八百也使得,胡人屡次藐视我大夏天威,驱兵来犯,大夏早就该大军压境,给他们一个教训了。   再者,两军作战,本就互有胜负,此时的受困,算不得什么。天子应当增兵送粮于边疆,让长公主再整军心,杀胡人片甲不留。   李泓看着殿里的朝臣们争吵不休,只觉得头大如斗,下了朝,便去昭阳殿找薛妃解闷。   薛妃道:“北狄威胁我大夏边疆近百年,陛下如今正当壮年,国力强盛,此时不对北狄用兵,难道将北狄留给子孙后辈们去解决吗?”   李泓惆怅道:“并非朕有心退让,只是我们战马不及北狄,原就在战场上占了劣势,如今粮草被劫,军心越发不稳,若再继续僵持下去,只怕姐姐危矣。”   薛妃笑道:“妾不才,无法为陛下分担战马之忧,但粮草之事,妾却能帮陛下解困。”   之前程彦筹粮,薛家为保存实力,也为韬光养晦,只是象征性地送过去一些,如今她生下祥瑞皇子,心境便大不相同了,哪怕祖父再三叮嘱她切莫出头,切勿插手朝政,只小心养育皇子公主之类的话,但她还是有些意动。   太子李承璋哪怕有崔家撑腰,可已经遭了李泓厌弃,三皇子莽撞,五皇子文弱,其他皇子不比她的孩子大多少,李泓不过三十五六,身强力壮并无疾病缠身,她与孩子的日子,长着呢。   如今让母家出些粮食收买军心,为孩子铺路,想来母家也是愿意的。   当然,不愿意也没法子——她已经在李泓面前许下话了,祖父再怎么不愿,也要筹粮送至边疆。   晚间这件事便被李泓身边的小黄门告知了程彦。   程彦饮完杯中茶,整了整衣裙,道:“今日天气不错,咱们去找御史大夫说说话。”   “记住,要悄悄地去,不能被任何人得知,尤其是崔莘海那只满肚子坏水的老狐狸。”   薛怀信对程彦的到来颇为意外。   华京城的世家们对程彦的印象并不好,她培养出来的苗子抢去了世家们太多的生意,让世家的高价粮无处可卖。   薛怀信虽出身世家,可与其他世家的看法不大相同。   程彦所做之事虽然损害了世家豪强的利益,却是功在千秋,青史悠悠,一个昌盛的世家,其起势到灭亡,也不过三两句话的位置,可程彦造福万民培育苗种的事情,却会一代一代传下去。   薛怀信很是欣赏程彦,但碍于身份,也不好与程彦主动相交。   此次程彦来府,他忙人备上程彦爱喝的茶,爱吃的点心。   程彦抿了一口茶,便笑了起来,道:“御史大夫费心了。”   薛怀信捋着胡须,颇为儒雅,道:“不知翁主造访,所为何事?”   程彦不大与朝臣往来,今日找他,必有要事。   程彦道:“我中午得了一个消息,想听听御史大夫的意见。”   说着,她把薛妃许给李泓粮草的事情告知薛怀信。   薛怀信尚不知道这个消息,乍一听,眸光微变,须臾之间又恢复往日的清雅有礼模样,沉思片刻,道:“老夫明白翁主的意思了。”   “翁主瞧着,是崔振波适合去护送粮草,还是崔元锐更为合适?”   程彦眸光轻转。   到底是沉浸宦海数十年的老臣,她一开口,他便知道她的用意,根本不需要她再继续浪费口舌劝说——薛妃已经许下粮草,崔家推脱不得,只能往边疆送粮草。可若薛家的子弟尽数去护送粮草,朝中空虚,崔莘海必有动作。   为提防崔家异动,运送粮草之人除却薛家的儿郎外,必须还要有崔家掌兵的人一同前去。   程彦道:“崔元锐年轻,又是崔家嫡子,去边疆历练一番也是好的。”   顿了顿,程彦又道:“至于崔元锐走后的宫廷警备,便由车郎将袁行代管吧。”   车郎将、户郎将、骑郎将统称为郎中三将,主宫廷宿卫,仅在光禄勋光禄丞之下。   袁行虽然出身汝南袁家,但却是旁支所出,与袁家的关系不远不近,她在宫中见了许多次,是个好苗子,值得培养一番。   薛怀信没有犹豫太久,点头道:“此事交于老夫去办。”   二人达成协议后,程彦便起身告辞。   她是偷偷来找薛怀信的,不能停留太久。   薛怀信将程彦送走后,在书房喝了好几杯茶,才觉得心头翻涌着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薛妃虽然一向聪明懂事,可到底年轻,又加上入宫之后便颇为得宠,又生下祥瑞的皇子,往日的谨慎便少了几分,起了不该起的念头。   薛家四世三公,靠的不是从龙之功。   这池浑水,薛家本不该趟的,偏他孙女心高,中了旁人的圈套,如今又——   万幸程彦特意前来告知他,让他有充足的时间去准备,若不然,薛家满门,怕是要覆灭在崔莘海的算计中了。   薛怀信叹了口气,让人连忙去准备粮草。   薛怀信揉了揉眉心。   他之前一直以为程彦是个只懂些培育苗子,性格有些跋扈的小翁主,今日一见,方觉得自己错得有些离谱,程彦看问题一针见血,薛妃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她现在无意皇位还好,若她有意夺嫡......   薛怀信不敢深想,换了身衣衫,去找丞相杨奇文。   杨奇文出身华阴杨家,年逾五十,比薛怀信小上几岁,长着一副关外人特有的细眉长髯,比薛怀信多了几分威仪精明,少了几分儒雅温和。   杨奇文呷了一口茶,笑道:“薛御史可是稀客,不知今日来找本相,所为何事?”   大夏的御史大夫并非前朝没有实权的言官,御史大夫位列三公,掌廷尉刑罚,上至天子,下至庶民,都要受他的管束。   杨奇文虽为丞相,但也不敢小瞧薛怀信。   又加上薛家出了一个颇为受宠还生下祥瑞的皇妃,往日杨奇文再怎么与薛怀信政见不合,相看两厌,此时笑脸相迎,马虎不得。   薛怀信与杨奇文略微寒暄两句,便开门见山道:“娘娘为替陛下分忧,许下粮草万石,不日便要送往长公主账下。老夫今日来此,便是与相爷商议此事。”   杨奇文眸中精光一闪,道:“娘娘心善,薛家大义,此事利国利民的好事,薛御史决断便可,有何可劳烦本相之处?”   他知道薛怀信为什么找他,   运送粮草不是一件小事,且北狄压境,薛怀信只能用自己的心腹之人去送粮,可薛家人若是倾巢而出送粮,华京城便成了崔家人的天下,崔家虎视眈眈,一心保的是太子殿下李承璋,这种情况下,难保不会趁机生事。   薛怀信找他,是想让在送粮之人的名单上加上几个崔家子弟的名字。   且是担任华京重职之人的崔家人。   比如京兆尹崔振波,再比如掌皇城禁卫军的崔元锐。   他加上也无妨,只是这是一件得罪崔家的事情,若薛怀信开出的好处不够多,他才不会冒着开罪崔莘海的风险趟这趟浑水。   薛怀信知道杨奇文雁过拔毛,泥人从他手中过,都能被他刮下一层油水来,自己有求于他,免不得要送些“过路财”。   薛怀信道:“薛家虽为士族,却并非巨富之家,哪能拿得出这数万石的粮草?”   “是相爷心怀天下,不忍边疆将士忍饥挨饿,与薛家一同凑出来的粮草。”   杨奇文会心一笑,道:“既是如此,薛御史觉得本相出多少粮草为好?”   薛怀信道:“十之二成如何?”   杨奇文眉梢轻挑,道:“本相要四成。”   一番讨价还价后,杨奇文分文不出,落了个资助边关将士三成粮草的好名声。   薛怀信虽然肉痛,可眼下只得如此,心中宽慰自己钱财不过身外之物,只要薛家仍在,便有源源不断的银钱粮草送至薛家。   杨奇文拟了公文,薛怀信签字盖印章,之后再让郎官们拿去给大将军赵怀山过目。   赵怀山是李泓的奶娘的儿子,早年在李淑兵变逼宫之时,冲锋陷阵,替李淑挡了不少刀枪,后来又去边境历练一番,回来便坐上大将军之位。   他出身并非士族,心中没有那么多的弯弯肠子,看杨家与薛家主动给李淑送粮草,还以为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揉了揉眼睛连看好几遍,才大笑着拿着自己的金印盖了上去。   丞相、御史大夫、大将军三公确定了的事情,纵然是天子也不好驳回。   公文下发到薛家后,崔莘海一看,要掌皇城禁卫军的崔元锐去护送军粮,当下再也忍不住,骂了无数遍的老狐狸——他费尽心机把薛家拉进夺嫡队伍中,为的是薛妃年轻,经不住皇位诱惑,为了给儿子铺路,让薛家出钱出粮送至边关。   薛家人不在华京,长公主又远在边关,崔家人掌着南北军,虽说北军的崔振波是庶出,早年受了不少委屈,可这些年来崔家也没少补偿崔振波,再加上崔振波的母亲在清河郡,崔振波纵然对他百般不满,也只能听他的命令行事。   南北军都在薛家手里,太子李承璋虽被李泓厌弃,和吴皇后的恩宠仍在,大可让吴皇后寻个机会留住李泓,哄李泓写下退位诏书,让李承璋继承大宝,他带着南北军“安抚人心”,不过几日,大事定矣。   长公主纵然有心还朝拨乱反正,可北狄大军压境,长公主只能镇守边关,根本无法分身回华京。   如此拖上几年,李承璋的皇位坐稳,长公主纵然再怎么不甘,也只能俯首称臣。   至于那个让崔家吃了无数苦头的程彦,没有权势之后,还不是任由他揉捏?   可现在,薛怀信不知从哪得了消息,竟然提前布署好了一切,悄无声息让崔元锐去护送粮草,如此一来,他便少了个臂膀,崔振波虽然也听他的话,但到底不如崔元锐这个嫡出好用。   崔莘海骂完了薛怀信,闭眼深呼吸让自己镇定下来。   此事必是程彦那个小贱人在后面捣鬼,宫里的消息,没有人比她更灵通了,必是她得了消息告知了薛怀信,又与薛怀信合谋,策划了这一切。   崔莘海闭了闭眼,沉声道:“请振波过来,我与他有话要说。”   事已至此,他不能认输退缩,只能放手一搏。   程彦能调走他的人,他也能将程彦的人调离华京城。   凌虚子早有预言,天命不在李。   .........   边关战况不好,薛家杨家大义,自愿捐助粮草以壮军威,护送粮草的队伍在英王李承瑛与光禄勋崔元锐带领下向边疆进发。   李承瑛刚刚抵达,尚未下马,便挨了李淑一马鞭。   李承瑛的脸瞬间便见了血,捂着脸哀嚎道:“姑姑,你又发什么疯?”   李淑一身甲衣,她身后的副将请崔元锐去隔壁军帐休息。   崔元锐知道李淑与李承瑛有话要说,只当没看到二人的争执,面色如常离开。   崔元锐走后,李淑冷声道:“调虎离山这般浅显的计谋你都不懂?”   李承瑛不服气道:“是阿彦让我来的,她说只有我走了,崔家人才能放心。”   李承瑾从军帐里走出来,听到李承瑛这句话,脸色大变,声音也不复往日的温和,道:“阿彦让你走,你便走?她一无兵权,二无可用之人,你怎放心留她在华京?”   李夜城巡逻还营,见李承瑛带兵马与粮草而来,眼睛轻眯,碧色眸光如嗜血的野狼,看得李承瑛不敢与他对视。   李夜城调转马头,出营而走。   李承瑛硬着头皮道:“喂,你做什么?”   李夜城抿唇不答,眉眼似剑,看向华京城的方向。   阿彦有难。   他要回去救她。   ........   边关战事不利,崔莘海上书李泓,建议天子以身做表,登天台为边关战事祈福。   李泓应允,让崔振波去准备祈福事宜。   天台在皇城外的钧山,李泓携太子李承璋与朝臣们前来钧山。   李泓原本是不打算带李承璋的,但李承璋的太子之位一日没被废,这种场合便一日少不了他。   祈福事关重大,天子与皇后亲往,命妇们也要陪着。   浩浩荡荡的马车鸾轿去往钧山,崔莘海捋着胡须,眼底浮现一抹笑意。   到了日子,李泓与吴皇后一前一后登天台,刚行至一半,李泓突然晕倒在地,吴皇后大呼传太医。   天子昏迷,祈福只能推迟,朝臣与命妇们被安置在钧山的离宫里。   卫士们往来巡视匆匆,身上的甲衣在阳光下闪着寒光,让人不寒而栗。   朝臣命妇们看到这种阵势,忍不住想起七年前长公主李淑发起兵变的事情,行事越发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做了宫变中的替死鬼。   一队卫士纵马而行,高呼道:“安宁翁主何在?天子传召,要安宁翁主速速前往!”   然而卫士们直到晚上也没有找到程彦。   程彦早就知道崔莘海会在这个时候动手,她的鸾轿出发时,坐在上面的人便已经不是她了。   她扮做了小内侍,此时正混在命妇之中。   程彦低头敛眉而行,刚转过长廊,便撞了一人。   那人骂道:“哪来的这么不长眼的小内侍?没看到本姑娘在这吗?!”   程彦暗道不好。   若是旁人,她还能赔罪糊弄过去。   可她此时撞的这个人,名唤郑孟君,当初在红梅山庄被她羞辱的极惨的人。   华京城贵女中她头号的死对头。 第33章   程彦余光扫了一下郑孟君的身后, 她带着两个侍女,不远处巡逻的卫士越来越近。   程彦打消了把郑孟君敲晕的念头,攥了攥衣袖,硬着头皮掐着嗓子道:“奴婢该死, 冲撞了贵人。”   只盼着郑孟君听不出来她的声音, 骂上几句后,将她胡乱打发了。   郑孟君秀美微蹙,只觉得面前小内侍的声音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 再看看身形,斟酌片刻, 道:“你, 哪个宫的?抬头让我瞧瞧。”   程彦道:“奴婢相貌丑陋,怕是会吓到贵人。”   “这世道上还有丑到会吓到我的人?”   郑孟君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小内侍, 围着小内侍绕了一圈, 手指把玩着垂在胸前的发,道:“你别是跟程彦一样丑吧?”   郑孟君身后的侍从笑了起来。   程彦:“.......”   你才丑, 你最丑,比种不出苗种只长野草的土地还要丑!   程彦心里腹诽着,说出来的话仍是恭敬的, 道:“贵人说笑了。”   领队的卫士是崔家的人,程彦怕他看出来自己, 头低得越发深了, 道:“贵人若无其他事, 奴婢便先告退了, 殿里的贵人们还等着奴婢去伺候。”   郑孟君“背后”嘲笑完程彦后,被撞到了的气似乎散了不少,又说了面前小内侍几句,便放人离开。   程彦松了一口气。   看来她对郑孟君有些误解。   郑孟君虽然脾气暴了些,但也不是一味的蛮横不讲理,最起码,没有责罚她这个撞到她的“小内侍。”   程彦弓着身子退下去。   刚走没两步,程彦突然听到为首的崔家卫士道:“那个小内侍是哪的人?抬起头让我瞧瞧。”   “安宁翁主不在鸾轿上,保不准扮做了其他人!”   程彦心头一惊。   崔家卫士下了马,向程彦走来。   他身上穿着厚厚重甲,战靴踩在汉白玉的道路上,声音闷闷的,像是玄雷炸响天际。   程彦迅速瞥了身后道路。   虽说有袁行在等她,长廊小道她又颇为熟悉,可她若跑起来,必然会惊动更多人,这样一来,她后面的计划便不好实行了。   她需要想其他的法子。   崔家卫士越来越近,在快要走到程彦面前时,郑孟君上前一步,拦住卫士的路,不耐烦道:“怎么,你是觉得我眼睛瞎了么?瞧不出程彦那个小贱人的模样?”   “小贱人”程彦:“......”   崔家卫士一怔,忙道:“属下不敢。”   华京城谁人不知道,郑孟君与程彦是死对头,眼下这种情况,若她瞧见了程彦,只怕会抓了程彦送到崔莘海的面前,哪里会替程彦遮拦?   再者,上头也交代了,崔家虽发动了兵变,但李承璋若想坐稳皇位,还是需要世家们的支持的,郑孟君是荥泽郑家最为看重的姑娘,他万万得罪不起。   崔家卫士忙让开路,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郑孟君冷哼一声,拂袖离去,刚走没两步,她又转过身,对准备悄悄离开的程彦道:“喂,你傻站那干嘛?本姑娘快要饿死了,你去找点拿点吃的送过来。”   程彦垂首称是。   崔家卫士带着一队侍从纵马离去。   马蹄声渐行渐远听不见,程彦终于把心放在了肚子里,然而就在这时,刚刚回殿的郑孟君又从殿里出来了,只身一人走过来,抬着下巴对程彦道:“你这下安全了。”   程彦笑了一下,道:“多谢郑姐姐救命之恩。”   若她还看不出来郑孟君刚才的举动,那便白活这么多年了。   只是让她想不明白的是,郑孟君是怎么看出来她的,又为何要帮她。   想了想,大概是因为最了解你的人,永远是你的敌人的缘故。   郑孟君道:“别谢我,我才不是要帮你。”   “我只是瞧不上崔家人的猖狂样。”   与她交好的一个堂姐嫁去了崔家,被崔家人各种嫌弃是庶生,配不上他家的嫡子,三天两头给堂姐添堵。   她就想不明白了,当初求娶是崔家来求娶的,她郑家的女儿又不是嫁不出去。   再说了,大夏是从父制,嫡庶都是父亲的孩子,只有那等边陲小国,男人不争气,才需要靠母族提升孩子的位置。   崔莘海不过一个太子太傅,崔家人略掌兵权,崔家人便这般轻狂,若真是让崔家人当了政,还不知道会怎么猖獗呢。   她才不会眼睁睁瞧着这种事情的发生。   程彦虽然招人厌,可大是大非拎得清,且这些年程彦种出来的粮食养活了无数百姓,尤其是中原之地被郑家儿郎祸害过的地方,她心中是感激程彦的。   再说了,程彦与她只是闺阁女儿的小恩怨,她犯不着为这些小恩怨弄死程彦。   郑孟君道:“你快想办法救天子吧,若再僵持下去,只怕天子要遭了他们的毒手。”   程彦颔首,道:“救命之恩,日后再报。”   崔莘海与吴皇后没她母亲那般敢作敢当去弑君,他们更想要一个好名声,让太子李承璋体体面面登基。   如今把她舅舅控制起来,是想让舅舅写退位诏书,舅舅自然是不会写的。   半日之间,他们尚会哄着舅舅,可时间久了,难保他们不会狗急跳墙。   程彦提着衣摆,一路小跑,找到早在宫墙外等待着的袁行。   袁行见程彦过来,连忙迎上去,低声道:“崔莘海控制了千秋殿,我们的人进不去,里面的消息也传不过来。”   千秋殿是钧山离宫皇后居住的宫殿,殿里伺候的都是吴皇后的人,如今殿外的卫士们又都换成了崔家的人,围得如铁桶一般,莫说人了,连只苍蝇都飞不过去。   程彦道:“我知道一个地方,可以直通千秋殿,你们从那走,把舅舅救出来。”   太/祖皇帝在建造钧山行宫时,便想过后世天子被兵变逼宫的可能性,特意在皇帝与皇后居住的宫殿下面建造了直通外界的地宫,供皇帝皇后逃跑用。   这条地宫只有历代的天子与皇后知晓,外人从不得知。   到了李泓这一代,李泓并非正常继位,原是不知道这个秘密的,程彦常年跟着丁太后住在离宫,一日侍弄新苗时,程彦偶然发现了这个秘密。   她把这个秘密只告诉了李泓,连母亲李淑都没告知。   李泓显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吴皇后,若不然,吴皇后根本不会吧李泓扣在千秋殿。   “此密道乃天家机密,只能你一个人知晓,跟随你前去之人必须是你的心腹,且需蒙面前行,要不然,无人能保住他们的性命。”   袁行知道其中利害干系,略微思索,便应承下来,又问道:“翁主不与我们一起?”   程彦摇头,从袖子里拿出一个信号烟花,让一旁卫士点燃。   火红的烟花在夜幕中炸开,程彦道:“分我一百人,我去牵制崔莘海。”   “不行,这太危险了。”   崔莘海调了五万兵马来控制离宫,程彦只带一百人过去,这分明是去送死。   袁行道:“英王临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要属下一定保护好翁主的安全。若翁主出了意外,属下有何颜面去见英王?”   程彦指了指夜幕中的烟花,道:“看到了吗?今夜不想崔莘海成功的,不止咱们这些人。”   世家们哪是这般好相与的角色?   他们根本无法容忍崔家坐大,崔家一旦得势,必会打压他们这些世家,而崔家失势,崔家现在霸占着的这些官职,还不是任由他们瓜分?   更何况,现在的天子李泓仁善,对他们手下的勾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太子李承璋可不是这般好糊弄的,他们更愿意捧一个算不得精明的李泓做皇帝。   在出发前,他们便选了极心腹之人伪装成侍从一同来了钧山,只待程彦点燃信号,便会汇集在一处,向崔家发起攻势。   程彦的声音刚落,朝臣们居住的院子传来一阵骚动。   程彦道:“保护好我舅舅。”   “至于其他人,你可便宜行事,出了事,由我担着。”   袁行只得带兵走小道去千秋殿找李泓。   程彦在卫士们的护卫与世家们汇合。   华阴杨氏、武阳薛氏、汝南袁氏、荥泽郑氏,甚至多年不曾在华京掀起风浪的兰陵萧氏与琅琊颜氏都来了人。   这些世家带的人并不算多,故而也不曾引起崔莘海的注意,但这些世家带的人聚在一处,便是一支可观的力量了。   虽不能与崔莘海的五万兵马相比,但也能利用地形托住兵马,让袁行救出李泓。   只要李泓被救出来,崔莘海再多的兵马也无用了——臣子弑君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程彦分配任务,让世家们虚张声势去攻打各个宫门。   崔莘海做贼心虚,又不知他们究竟来了多少人,必然阵脚大乱。   .......   千秋殿。   李泓重重把吴皇后塞到他手里的狼毫仍在地上,怒道:“你们这是谋逆犯上!”   吴皇后又取来一支笔,放在案边,柔声劝道:“陛下,这大夏万里江山,你不交给璋儿,又能交给谁呢?”   “老三性子跳脱,做事全凭个人喜好,老五文弱,难当重任,老六早年便被谢家女伤了身子,老七太小,薛妃生的老八还是一个奶娃娃。陛下,您只有璋儿一个选择。”   李泓道:“朕从未想过要将皇位交给其他人。”   他虽不喜李承璋的忘恩狠辣,可这并不是衡量天子的标准,如今他宠薛妃也好,宠老八也罢,不过是想给李承璋与一个教训,他并非李承璋一个选择。   身为天子,若不仁善御下,哪有人会替你卖命?   更何况,李承璋身后并无强势母族作为依靠,崔家更是狼子野心不可信,李承璋若再行事狠绝,必然尽失人心,成为崔家手中的傀儡。   吴皇后道:“既然如此,陛下便写了这诏书吧。”   李泓冷声道:“可朕也不曾想过,要这个时候传位于他。”   “这天下,终究是朕的天下,朕不给的东西,你抢不走。”   吴皇后脸色微变,崔莘海眉头微皱,对吴皇后使了个眼色。   李泓眸色一沉,道:“怎么,你们难道还想弑君不成?”   崔莘海道:“臣不敢,只是陛下近日大喜大悲,一时身体有恙,无法处理朝政,要太子监国也是有的。”   李泓道:“崔莘海,朕待你不薄。”   崔莘海垂眸道:“陛下,身为天子,最不需要的,便是善良。”   “您的心,太软了。”   李泓哑然,慢慢合上眼。   吴皇后把案上的笔重新塞回李泓手中。   然而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崔莘海与吴皇后对视一眼,走出殿外询问原因。   崔振波抱拳道:“不知从哪来的人,正在攻打各处宫门。”   崔莘海眉头微皱,道:“长公主远在千里之外,不可能回援的,许清源倒是离得近,听族里的人讲,他最近兵马调动频繁——”   说到这,崔莘海话音一顿,目光骤冷,道:“你带兵顶住,他们这是谋逆之举想篡位!”   崔振波看了一眼崔莘海,应声而去。   刚转过身,又被崔莘海叫住了。   崔莘海道:“你且等一等,我拿件东西给你。”   崔振波止住脚步。   崔莘海走进殿,从剑匣上取下李泓的天子佩剑。   李泓脸色微变,吴皇后也是一怔,忙道:“太傅不可。”   崔莘海眼睛轻眯,拿着佩剑出殿,交给崔振波,道:“天子宝剑,无论来人是谁,只管斩了便是!”   崔振波双手捧着佩剑,转身大步离去。   崔莘海怕崔振波的人支撑不住,把千秋殿的卫士们也派出去大半。   卫士们走后,千秋殿越发寂静,崔莘海向身边侍从交代两句,侍从垂首退下。   不多会儿,侍从捧来一碗参汤,问道:“此事可告知太子殿下一声?”   崔莘海此时正在看夜幕中的星河,听到侍从的声音,方转过身,略检查一番参汤,叹息道:“我们今日为太子留一条后路,他日太子也会保全崔家。”   侍从大惊失色,捧着参汤的手指不住发抖,道:“太傅......”   太傅这句话,便是没有十全把握了。   崔莘海接过参汤,道:“你下去吧,我在老地方给你准备了银子,以后莫在华京城出现了。”   侍从扑通一声跪在崔莘海面前。   崔莘海摆摆手,道:“去吧。”   “千刀万剐之事,我一人来做便够了。”   崔莘海入殿,遣退殿内所有的侍从。   李泓看到崔莘海端着的参汤,长叹一声,身体慢慢向后歪去。   吴皇后脸色大变,忙去拦崔莘海,道:“太傅不可,陛下毕竟是天子,只要陛下写了退位诏书,便让陛下与我在离宫过残生吧。”   “我一定好好看住陛下,绝不给太傅添麻烦。”   崔莘海冷眼打量着吴皇后,道:“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还是陛下,您只能选一个。”   崔莘海的声音刚落,外面传来兵士们的喊杀声。   吴皇后身体剧烈颤抖着,崔莘海扯出被她拽住的衣袖,向李泓走去。   李泓见此笑了起来,道:“让朕猜猜,外面是谁来了。”   崔莘海走到李泓面前,扣住李泓下巴,把碗里的参汤直灌给李泓。   李泓虽然保养得当,但到底不如崔莘海郎官入仕,又曾在边疆厮杀多年的身强体壮,被崔莘海制住,死命挣扎着。   吴皇后不敢去看,伏地大哭起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偏殿突然传来一声轻响,随后是战靴踩在地板上的闷沉声音。   袁行带着一队卫士冲出偏殿,直往正殿而去,看崔莘海正在灌李泓毒药,忙抽出腰间佩剑掷向崔莘海的胳膊。   长剑擦着崔莘海的胳膊直/插在屏风上,崔莘海吃痛,手里的药碗掉在地上,摔成无数碎片。   李泓捂着胸口不住咳嗽着,艰难喊道:“护驾,护驾!”   崔莘海抽出屏风上的长剑,横在李泓脖子处,冷声道:“你们谁敢上前?!”   袁行止住了脚步,不敢再向前。   吴皇后被殿中突然发生的变动吓得忘了哭。   崔莘海见袁行带的人并不多,不禁大笑出声,道:“调虎离山之计?”   “看来攻打宫门之人,并非许清源之兵。”   须臾之间,崔莘海明白了形势,对袁行道:“袁行,你出身汝南袁家,世家子弟,清贵之后,如今跟随程彦,又能得什么好?她容不下任何世家,今日不过是挑唆我们众多世家自相残杀,她坐享渔翁之利。”   “我崔家倒了,你以为袁家便能好吗?大错特错!”   “你仔细想一想,她这些时日是不是在打听今年各地送来的卫士?她是想让家世清白出身寒族之人补我崔家的空缺,而并非你袁家!”   袁行剑眉微蹙。   ........   崔振波立在城楼上,看到宫门外一队卫士身着明光镜铠,护着中间之人,思索片刻,寻了个借口说其他宫门战事更为吃紧,让崔莘海的人去支援其他地方。   崔莘海的人被宫门下喊打喊杀的人闹得头疼,不曾多想,便辞别崔振波而去。   等这些人走远了,崔振波下了城楼,打开宫门,放程彦进来。   程彦纵马而行,问道:“天子何在?”   崔振波道:“在千秋殿,崔莘海不许末将入内,故而末将不知天子安危。”   程彦秀眉微蹙,一扬马鞭,加快速度向千秋殿疾驰。   此时的千秋殿,袁行与崔莘海仍在僵持着。   李承璋居住的宫殿紧挨着千秋殿,千秋殿迟迟没有传来消息,他思来想去,换上战甲,走出宫门。   刚走出们,便被门口的卫士拦住了,卫士道:“今夜外面不太平,太子殿下还是留在殿里为好。”   李承璋并不答话,抽剑将拦路的卫士的脑袋砍下。   卫士的脑袋骨碌碌滚下台阶,院内巡逻的卫士皆是一惊,李承璋朗声道:“太傅谋逆,囚禁父皇,儿郎们,随孤前去解救父皇,将此逆贼诛杀于殿前!”   院子的人有一部分是崔莘海的人,另外一部分是李承璋的心腹,见李承璋如此,纷纷拔剑,战成一团。   李承璋趁乱冲了出去,连劈带砍重进千秋殿。   “父皇!”   李承璋高呼。   崔莘海手指微抖。   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李承璋对犹豫不决的袁行道:“还在等什么?快将逆贼速速拿下!”   袁行抬眉看了一眼李承璋,道:“可是陛下.......”   李承璋斟酌片刻,把剑横在自己脖子上,一步步走向崔莘海,道:“放了父皇,孤做你手中人质。”   吴皇后脸色微变,连忙去拦李承璋,道:“璋儿不可。”   李泓也是一怔。   他一直觉得这个儿子刻薄寡恩,心无善念,今日崔太傅逼宫,必是与李承璋合谋的,可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李承璋眸色幽深,崔莘海面色明明暗暗。   李承璋离崔莘海越来越近,眼睛轻眯,道:“太傅还在等什么?”   马蹄声传来,隐约夹杂着程彦清脆的声音。   李承璋步步紧逼,道:“外面的宫门已经破了,你已经没有其他路可走了,拿孤出城,是你唯一的选择。”   崔莘海手指微颤,大笑出声:“当真是我教出来的好太子!”   “太子殿下,前途路远,你!好自为之......”   崔莘海说完这句话,反转剑锋,送入自己腹中。   鲜血溅了李泓一脸,崔莘海的身体重重倒在地上。   李承璋连忙上前去扶李泓,关心问道:“父皇,您没事吧?”   李泓胡乱擦着脸上的鲜血,道:“你怎么来了?”   李承璋看了地上崔莘海的尸首,道:“他将儿臣囚禁在宫殿,不许儿臣来千秋殿,儿臣便知千秋殿有变,一路冲杀而来。”   “还好,父皇无恙,若是不然,儿臣只怕跳进黄河洗不清这一身污水了。”   程彦冲进殿,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不由得向袁行投以询问目光。   袁行摊了摊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李承璋是如何冲进来的。   他刚才全部的注意力全在崔莘海架在李泓脖子上的利剑,哪里顾得了李承璋?   程彦上前问道:“舅舅,您没事吧?”   李泓见程彦带人过来,这才松了一口气,道:“朕无事。”   目光一转,发现程彦身后之人是崔振波,不免又提起了心,道:“他......”   崔振波连忙跪下,道:“末将万不敢做谋逆之事。”   程彦道:“他并非崔莘海的同党,不过母亲在崔莘海手中,身不由己罢了。”   “此时若非他打开宫门,只怕我现在还被人拦在外面进不来。”   李泓长舒一口气,袁行带来的卫士们伺候李泓去内殿宽衣梳洗。   崔莘海已死,外面的叛乱很快被平息,跟随崔莘海谋逆的人被崔振波一个个揪出来,下入死牢。   崔家既倒,朝中出现许多空缺,程彦正欲安插自己的人进去,却发现早有世家的人暗中顶上。   与崔莘海一同策划的李承璋,仅仅被废去太子之位,幽禁宫殿不许出,并未伤及性命,至于吴皇后,不过是交出凤印,罢黜管理六宫之权,两人并未伤及根本。   崔家的嫡子崔元锐,早早去了边塞送粮食,将此事摘得一干二净。   程彦揉了揉眉心。   她策划了这么一大场,到头来不过只倒了一个崔莘海,略占了几个职位而已,与她原本设想的崔家完全垮台,她看中的人占去大半崔家的位置,剩下的再是世家平分的局面相差太多。   程彦去找李斯年。   李斯年此时在钧山观星台上。   满天星光洒在他身上,他微抬头,看着天边星象。   程彦抽出忍冬腰间佩剑,长剑指向李斯年,冷声道:“李斯年,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她算了一切,唯独没算到李斯年会暗中帮了崔家、帮了李承璋一把。   李斯年淡淡道:“天下无翁主不敢杀之人。”   忍冬皱眉道:“李斯年,翁主待你不薄。”   原本可以将崔家一网打尽,可以将世家把持朝政的局面拨乱反正,继而一鼓作气整顿政务,举全国之力抗击北狄,可现在,仍要与其他世家纠缠不休。   出重兵围击北狄,更是遥不可及。   李斯年并没有回头,映着星光的背影清瘦,平静道:“崔家已是丧家之犬,多几个如我一般苟延残喘之人,对翁主有甚么影响?”   “小翁主,你从未信过我。” 第34章   程彦眸光轻闪。   她从来没有信过李斯年吗?   显然不是的。   她曾真心信过李斯年, 信李斯年会帮她找红薯,帮她出谋划策对抗世家,她也曾认真衡量过,放李斯年自由的威胁与利好。   可李斯年一点一点消磨了她的信任, 将崔元锐摘出去, 提前向李承璋通风报信,甚至还跟其他世家打了招呼,让他们钻了崔家倒台的空子, 充实自家的势力。   她如何再信李斯年?   程彦道:“我信任你,带你出宫, 带你看华京花灯, 许你三个心愿,在母亲面前百般说你的好, 保住你的性命。”   “我若不信你, 你觉得你能策划今日的一切吗?”   她知道李斯年跟她有血仇,不可能跟她一条心, 更知道李斯年是一把双刃剑,稍不留神,便会伤到自己。   可她还是选择了相信李斯年, 哪怕她知道李斯年与她是塑料盟友,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反水刺她一剑。   程彦抬眸看着李斯年的背影, 道:“我十分信过你, 也十分防过你。”   “但我防你防的是你威胁到我舅舅的性命, 你恨母亲灭谢家满门, 你想杀我杀我母亲替谢家报仇。可我没有防过你会与世家们站在一起,与天家为敌!”   “我一直觉得,你虽是谢家之后,可更是天家子孙,你的生死荣辱是与天家一起的,我们之间再怎么相斗,也不过夺嫡宫斗,任谁输谁赢,都做不出做肥水流外人田的傻事!”   李斯年祖上是离皇位仅有一步之遥的梁王,他是天家子孙,对皇位生出念头算不得什么稀奇事,为皇位做些事情更不值得大惊小怪。   她一直以为,她与李斯年的矛盾,是内部矛盾,再怎么争斗,无非是天家夺嫡那些事。   皇位之争,本就各凭本事,七年前她胜了谢家人,七年后李斯年若胜了她,她也没甚好怨的。   不过是成王败寇,死得其所罢了。   这个道理,自她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便明白的。   可李斯年偏偏选择了与世家站在一起对抗天家。   程彦道:“李斯年,你对得起你的姓氏吗?”   世家权重,天子式微,损害的是天家的利益。   纵然日后李斯年胜了她,可世家把持着的朝政,李斯年又能讨到什么好?做一辈子世家手中的傀儡皇帝?   那与终日困守在三清殿有甚区别?   李斯年此举,可谓是损人且不利己。   她想不明白。   李斯年低头轻笑,道:“小翁主,我是被世人遗忘的存在,天家的禁忌,本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你还是莫把我当做天家的人为好。”   “我所做的事情,不为天家,不为世家,只为我自己。”   李斯年慢慢转过轮椅,星光洒在他脸上,一半明,一半暗。   “小翁主,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李斯年平静说道。   程彦道:“你自然可以为你自己,是我害你如此,是我母亲害你如此,你为家族报仇,大可冲我们母女来,我绝无怨言。”   “天家夺嫡,最要不得便是心慈手软。若当年谢家女胜了,一样容不下我与母亲,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可是李斯年,你那么聪明,你比我明白世家之害。”   她不信李斯年看不到现在的世家坐大对天家的损害。   李斯年眉头微动。   他自然知道的。   程彦低低道:“世家势大,便会造成土地兼并,百姓无立足之地,要么流离失所,要么成为世家之努力。世家之害,是垄断朝政,寒门无晋升之路,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李姓天下不复存在!”   李斯年眸光轻动,淡淡道:“这些事情,与我有甚么干系?”   程彦话音一滞,微微一怔。   李斯年声色淡然,道:“小翁主,你看错了我。”   他回头看向满天星光,给程彦留下一个孤寂背影,道:“这满目疮痍的大夏也好,盛世繁华的大夏也好,与我一个终日被困在三清殿的人有甚么关系? ”   程彦手中剑颤栗着,划过李斯年素白描银的衣缘,纤细脖颈处溢出点点血迹。   半夏一路追过来,看此情景,连忙上前夺了程彦手中的长剑,劝道:“翁主不可。”   “李斯年肯定有难言之隐,凌虚子仙长教出来的人,怎会不以天下苍生为己任?”   手中没了剑,程彦不顾半夏阻拦,上前一脚踢在李斯年的轮椅上,李斯年身体歪了歪,手指扶着轮椅。   程彦拎着李斯年衣袖,强迫他与自己对视,不顾形象破口大骂道:“大夏都没了,你还想躲在三清殿清净度日?”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若没了大夏,群雄并起,战乱不休,北狄趁势南下,烧杀抢掠!乱世之中,你以为你这个死瘸子能做什么?你连苟延残喘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被北狄抓去当两脚羊吃肉!”   与程彦的声嘶力竭相比,李斯年分外平静,他淡淡看着程彦,漠然开口,道:“翁主以为,我如今身患残疾,是何人所害?”   程彦瞳孔微缩。   自然是被她所害。   他如今困在三清殿,也是拜她所赐。   可这并不是他搅乱朝纲的借口。   李斯年道:“大夏从未给过我身为天家皇嗣的尊荣,我凭甚么要为大夏殚精竭力?”   他的话尚未说完,便挨了程彦一巴掌。   程彦用足了力气,他的脸偏向一旁,丝丝血迹自他嘴角慢慢溢出来。   “咳咳。”   李斯年轻咳,从袖中拿出一方素帕,擦拭着嘴角的血迹。   耳旁,程彦的声音冷得吓人:“先帝昏聩,朝中大小事务皆有先废后谢元决断。我娘为先帝三女,天家公主,却百般受谢元迫害,日子过得尚不如普通世家女。”   “十五岁那年,我娘嫁给镇远侯为妻,满以为自己熬出头,未出两年,镇远侯战死边关,尸骨都不曾寻回。我娘欲去边疆查镇远侯战死真相,却又被谢元嫁给我爹。”   “好在我爹虽没甚大志向,却待我娘极好,我娘生下了我。这样的日子过了没多久,谢元又变着法子给我娘不痛快,不是让我去宫中学规矩,便是给我爹塞小妾。我爹思度良久,最终接受了小妾,让我免去前往宫中学规矩之苦。”   “我娘可是天家公主!古往今来,有哪朝公主的驸马养过小妾?”   李斯年慢慢抬头,看着面前少女。   她双瞳剪水,蕴着雾气。   他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   他自认识她时,她便如耀眼的小太阳一般,她永远骄矜贵气,高不可攀。   可现在,她似天边孤月,清冷孤寂。   她的声音仍在继续:“若按照你的心态,我娘被谢元这般迫害,那她是不是应该通敌叛国覆灭大夏?可是没有!害她之人是谢元,与天下与大夏没有任何关系。”   “你以为我娘权倾天下的长公主之位是怎么来的?是逼宫夺位,是弑君杀嫡母兄弟,是身负万千骂名一剑一剑杀来的!”   李斯年呼吸一紧,程彦揪着他衣领的手指松了下来,道:“生在天家,谁敢说自己一定享受了天家的尊荣与富贵?别人敬着你,敬的不是你的身份,而是你的实力。”   “你若比惨,我与我娘之前哪个不比你惨?你好歹有凌虚子护着,我与我娘有什么?是有无辜战死的镇远侯?还是我那中看不中用的父亲?还是软弱可欺的外祖母?还是日常拖我们后腿的舅舅?”   “身世凄惨不是你肆意妄为的借口,谁对不起你,便去找谁,一心报复天下算什么东西?”   “你若冲我而来,我尚且敬你是条汉子,敢爱敢恨敢复仇,可你做的是什么事?李斯年,你当真让人瞧不上。”   程彦说完话,看也不看李斯年,便转身离开。   忍冬跟着她离去,半夏看看远去的程彦,再看看眉头紧锁的李斯年,上前一步,道:“你虽与凌虚子仙长没有师徒之名,却得了他的真传,你有经天纬地之才,何苦做这些误人误己的事情?”   “你或许不知道,我家翁主曾认真考虑过放你自由,恢复你天家子孙身份。”   李斯年呼吸一顿。   半夏说完话,提着裙摆一路小跑去追程彦。   观星台上,星光如洗,程彦越走越远,高高竖起的马尾一翘一翘的,如她执拗倔强的性子一般。   李斯年慢慢合上了眼。   忽而觉得,被程彦刺的那一剑,是真的疼。   疼痛似乎会传染,一点一点侵蚀着心肺,连带着呼吸都跟着疼起来。   李斯年抬手,按了按心口。   她与他一样,并非天生好命之人。   不同的是,她从荆棘丛生的艰难之中拼杀出来,而他,还陷在荆棘之中,想要拉更多的人一同沉沦。   夜色越来越深。   李斯年忽然便笑了起来。   也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笑程彦。   他做这些事,其实不单单是为了自己,也有为程彦。   可惜,这句话他自己都不会信,更何况程彦了。   世家若尽除,危险的,便是程彦了。   李泓为何不杀李承璋,而是仅仅废去了李承璋的太子之位?   程彦不是看不明白,而是当局者迷。   他的小翁主,心还是不够狠。   .......   李夜城一路南下,路上不知道跑死了几匹马。   入了冬,官道上有着厚厚积雪,跟随他的将士们追不上他,被他远远甩在身后。   自边疆回华京,要经过清河郡。   李夜城抵达清河郡驿站,拿出怀中腰牌,让驿站之人给他换马。   驿站的人去后院牵马,李夜城坐在屋里抿了一口烧酒。   许裳自楼上走下来,轻声唤道:“李郎君。”   李夜城放下酒碗,回头看向许裳,迟疑道:“许姑娘?”   这般冷的天,许裳在这里做什么?   许裳笑了笑,道:“我知道华京有变,你必会回京守着阿彦,便在此地等你。”   说话间,她向身后侍从使了个眼色,侍从走出屋,不多会儿,院内传来战马嘶鸣的声音。   李夜城眉头微动。   许裳道:“华京的事情已经解决了,但你既已到了清河郡,还是回去瞧一瞧阿彦为好,她近日受了不少委屈,你好好安慰她一番。”   “这是父亲重金从关外购买的马,虽是百年难见的良驹,可性子却是烈得很,谁也动它不得,若你能降服它,我便将此马送与你。”   李夜城出屋相看。   那的确是一匹难得一见的好马,通体火红,嘶鸣不已,似有腾云入海之状,比之长公主的破军也不逞多让。   李夜城有些意动。   在边关出生入死的,谁不希望自己有着一匹好马?   这若是阿彦送他的,他必是想也不想便会收下,可这马是许裳的。   李夜城犹豫片刻,摇头拒绝道:“无功不受禄,此马我不能要。”   许裳似乎是察觉了他的心思,浅笑道:“这马阿彦曾向我讨过,说用来送你。我那时与她道,宝马赠英雄,此马送于籍籍无名之辈,实在委屈了这匹马。”   “如今我见了你的马术,方知阿彦眼光独到。李郎君,困龙终有上天日,愿你驾驭此马,斩将夺旗,立下不世之功,以慰镇远侯在天之灵。”   李夜城听到程彦曾为他讨这匹马,没再拒绝,单膝跪地拜谢许裳。   许裳淡淡一笑,道:“去吧,阿彦还在华京等你。”   李夜城颔首,翻身上马。   那马似乎极度厌恶别人骑在他身上,不住翻腾想把李夜城甩下来。   然而李夜城始终坐在马背上,像是长上去一般的牢固。   骏马挣扎不得,只得服软。   李夜城轻拍马鬃,安抚着骏马。   不多会儿,一人一马分外亲密。   李夜城在马上向许裳拱手告别。   许裳目送李夜城的背影远去。   问棋不满道:“姑娘,您不是说,这匹马是要送给您未来的夫君吗?”   李夜城的身影消失在雪地中,许裳转身回驿站,道:“我已决定此生不嫁,没有夫君,将战马送与他又何妨?”   问棋大吃一惊,道:“姑娘,您又说荤话了,您这般好的人,求娶您的人多不胜数——”   许裳轻摇头,道:“罢了。”   “让人准备热水与姜汤,李夜城必不是一人回援,还有许多将士,不过马术不及他,被他甩在身后罢了。”   ........   李夜城回到华京。   临近除夕,华京热闹非凡,皇城更是花团锦簇,精致的宫灯高悬。   程彦这几日都在宫中,李夜城牵马去了皇城。   程彦见李夜城归来,有些意外,道:“哥,你怎么回来了?”   李夜城伸手拂了拂程彦鬂间雪花,道:“听说你在华京受委屈了,回来瞧瞧你。”   程彦笑道:“我在华京城横行霸道,跟只螃蟹似的,谁敢给我委屈受?”   “倒是你,边关战事那般紧张,你还跑回来,不怕母亲骂你?”   李夜城道:“无事,我瞧你一眼便回去。”   程彦让紫苏传了热水。   一路风餐露宿,李夜城身上的盔甲沾雪带泥,别提多狼狈了。   李夜城梳洗之后,桌上都是他爱吃的饭菜。   李夜城笑了笑。   吃完饭,李夜城去三清殿拿祈福香囊——这是大夏的传统,即将赴战场的人总要去道观里求个平安。   到了三清殿,李夜城遇到了李斯年,他只当看不见,拿了香囊转身便走。   李斯年冷眼打量着拿了一串香囊的李夜城。   冬日稀薄的阳光照在李夜城崭新的衣服上,李斯年只觉得那湛蓝云锦料子刺眼得很。   那是前几日地方送来的贡品,拿到三清殿祈福开光,小道童说是安宁翁主看上的,让他务必仔细些。   他瞧着那料子不像是女孩子用的,想了想,以为程彦为打他一巴掌捅他一剑的事情后悔了,但又碍着面子不好前来找他,便送些料子让他做新衣服。   想起程彦关心他,但又不好来找他的纠结面容,他对着华美云锦料子诵经格外虔诚。   甚至还用他最爱的月下香熏了熏。   熏完香,诵完经,小道童便把料子取走了。   李斯年有些意外,转念一想,他与程彦相处将近一年,程彦眼毒,想来是知道他的身量的,多是想着他在三清殿不便,裁好衣服再给他送过来。   李斯年这般想着,翘首以盼等着程彦送来的新衣服。   甚至他连致谢赔礼道歉的说辞都想好了。   直至今日,那湛蓝云锦料子出现在李夜城身上。   在边关待得久了,李夜城身上自带杀伐凌厉之气,配着湛蓝云锦料子,越发衬得他眉眼似剑,气质如刀。   李斯年手指转着轮椅,忽而觉得,那夜被程彦打过的脸,今日仍在疼。   可他素来不是一个甘心受气的性子,微微一笑,端的是霁月风清,飘然出尘,可说出来的话,却是恶毒万分:“安宁翁主养了一条好走狗。” 第35章   李夜城转过身, 眯眼冷声道:“好走狗总比养不熟的白眼狼要好。”   李斯年手指轻扣着轮椅。   在李夜城眼里,他的确是那种程彦待他不错,他却反咬程彦一口的白眼狼。   可程彦待他真的好吗?   他一直觉得程彦是在利用他,利用他找番薯, 利用他的聪明才智对抗世家, 一朝他不顺着她的心意做事,立刻便将他一脚踢开。   就像现在一般。   亏他还想着她会主动找他和好。   可转念一想,程彦似乎的确待他不错的。   知道他身上流着谢家人的血, 知道他是逆贼梁王之后,还是带着他看花灯, 许他回梁州, 甚至还认真思考过要不要放他自由,恢复他天家子孙的身份。   她待他, 并不是他想象的那般只是利用。   她的一片赤诚与柔软, 曾认真给过他的。   所以他才会觉得,她既然待他如此, 当不会计较他做的那些事情。   毕竟他做的那些事,并不全是坑她坑天家,他比她更明白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   只需她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便会与他和好,纵然抹不开面子, 也会旁击侧敲向他服软。   他一直这般想着, 直到今日遇到李夜城。   他忽而觉得, 自己想的有点多。   程彦的骄傲, 是刻在骨子里的,她看到的是外界北狄压境,内朝世家林立,大夏的风雨飘摇,而不是天家素来薄凉寡恩。   她不会找他和好的,甚至有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理他——他困在三清殿,无事不得外出,她若不想见他,有的是法子。   她决定了的事情,他再冷嘲热讽李夜城也无用。   想明白这个道理,李斯年忽然便笑了。   在目前,在以后,李夜城在程彦心中的位置只比他重,不会比他轻。   有那么一瞬,李斯年很想改变这种局面。   他不想再看到,自己以为程彦会给他的东西,穿在李夜城的身上招摇过市。   那个画面,碍眼极了。   寒风拂过,院子里枝头上的积雪扑簇簇落下,李夜城说完那句话,抬脚便走,并没有打算与李斯年长篇大论争执的意思。   李斯年轻笑一声,一句话,便让李夜城停下了脚步:“如今北境战事不利,北狄步步紧逼,这种情况下,长公主还不肯把天山牧场的事情告诉你们?”   李夜城转身,碧色瞳孔幽深,上下打量着李斯年。   长公主还朝时凌虚子曾找过长公主,甚至还告知了长公主克制北狄的法子,让长公主日后出征的时候用上——当然,这些都是市井流言,属于无稽之谈。若凌虚子这般神通广大,北狄这般好对付,大夏也不至于近百年来饱受北狄的侵扰了。   李夜城低声道:“你知道些什么?”   尽管是市井流言,他还是试一下。   战事继续拖下去,对夏军百害而无一利,更是会让阿彦心烦。   他不想看到阿彦愁眉苦脸的模样。   他的阿彦,当是如耀眼太阳一般,光灿夺目,让人不敢直视。   李斯年笑了笑,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推我去竹林。”   李夜城将一串祈福香囊挂在腰间,推着李斯年去竹林。   仙鹤在莲池起舞,舒展着双翅,见李斯年来了竹林,便冲李斯年唤了几声,振翅飞了过来。   李斯年轻抚着仙鹤鹤顶,漫不经心对李夜城道:“与北狄作战,主要依靠骑兵,大夏无好马,便天然占了劣势。”   “若想在战马上与北狄并驾齐驱,便要夺下天山牧场。”   李夜城皱眉道:“此事我知道。”   北狄更知道。   天山牧场周围是险峻高山,易守难攻,北狄为提防大夏夺取天山牧场,更是驻扎了重兵防守,长公主几次三番派兵试探,不仅无功而返,还折了很多兵力在里面。   次数多了,长公主便没再提对天山牧场用兵的事情了。   李夜城看了看李斯年,问道:“你有办法?”   他一直挺不能理解李斯年的自哀自怨的,他觉得李斯年在三清殿的日子并不差——他还是镇远侯的独子呢,可沾上了胡人血缘便是人人喊打,李斯年最起码有凌虚子护着,一身本领倾囊相授。   寻常人能得凌虚子一两句指点,便能改变一生命运了。   偏李斯年的心思手段全部用在了坑害天家上面,把阿彦气得够呛。   想到这,李夜城狐疑地看着李斯年,有些怀疑李斯年话里的真假——阿彦那般聪明的人都被他算计了去,换成旁人,只怕会更惨。   李夜城道:“边关是苦寒之地,稍微不甚,便会葬送数万将士性命。”   “李斯年,你的话,想清楚了再说。”   谢家人坑害十万将士战死边关的事情,大夏经不起第二次了。   李夜城冷声道:“若你如谢元一般,我纵然身死,也要从地狱之中爬出来取你性命。”   李斯年轻笑,道:“放心,你们那些人,还不值得我浪费心机。”   “我只告诉你一件事,做与不做,看你自己选择。”   前几日下了雪,竹林清幽,甚少有人来此,地上的积雪无人清扫,厚厚地堆在一起。   李斯年俯身捡起一根竹枝,在雪地上画着天山牧场的地形图。   “天山牧场虽易守难攻,又有北狄重兵把守,但并非铁桶一块,我曾研究过上古书籍与凌虚子给长公主的天山地图,又根据星象推衍天山地形,发现一个极其隐秘的小道。”   李斯年指着地图一角,道:“你带兵从这里走,再让长公主在外面佯攻,里应外合,必能拿下天山牧场。”   李夜城眼睛轻眯,怀疑李斯年是不是存心消遣他,冷声道:“这是一条河。”   “有毒,剧毒,且不会结冰,除非肋下生双翅,否则不可能从这里通过。”   李斯年道:“此河上古名唤洗星池,传闻贤臣蒙冤,天降大星坠入此河,此河才变得剧毒无比。”   李夜城眉头微动。   这些事情他还真不知道。   他幼年是在边关长大的,关于那条河的传说他听过不少,因为有剧毒,世人便唤做毒河,至于洗星池来历,却从未听说过。   李斯年的声音仍在继续:“洗星池只有在危燕冲月之日才会毒气消散,千里冰封。不过洗星池外面被浓雾笼罩,世人只其有毒,不敢善入,结冰之事才无人得知。”   “危宿值日凶也,去不去洗星池,你自己思量。”   李夜城剑眉紧锁,深深看着李斯年画下的地图。   李斯年瞧了他一眼,轻轻一笑,道:“富贵险中求,以你半夏半胡的身份,若无不世战功,终其一生,也不过是小翁主身后的侍卫罢了。”   “可小翁主,生平最不缺的,便是侍卫。”   李夜城手指微紧,斩钉截铁道:“我去!”   刀山火海也好,前途未卜也罢,他都愿为阿彦闯一闯。   李斯年含笑点头,道:“到底是镇远侯之子,有魄力。”   李夜城不置可否,话题一转,问道:“你为何帮我?”   他不信李斯年有这么好的心,闲来无事指点他如何收复天山牧场。   李斯年此举,必有旁的原因。   李斯年笑了笑,一如既往的风轻云淡,遗世独立。   “你还不值得我花心思,”李斯年道:“不过是前几日惹了小翁主的不喜,如今想描补一二罢了。”   一个人在黑暗中行走了太久,稍微遇到一点阳光,便想拼命抓住。   他承认,他有些眷恋程彦待他的丁点好。   李夜城目光骤冷,眸中杀机顿显。   李斯年浅笑挑眉,道:“怎么?想杀我?”   “你最好歇了这种心思,我所知道的,可不止这一点。”   李夜城眼睛轻眯,片刻后,一撩衣摆,向凌虚子闭关的地方重重磕了三个头,冷声道:“此事我不谢你,只谢凌虚子培养了一个好徒弟。”   “只可惜,学了他一身本领,却没学会他的一身正气。”   磕完头,李夜城起身,拂去衣上雪花,转身大步离去。   李斯年轻笑:“愚不可及。”   身居高位者才能保持一身正气,在黑暗中挣扎求生的人,只能心术不正,满心算计。   ........   李夜城回到程彦宫殿,向程彦辞行。   程彦送李夜城出城,发现李夜城骑的马是许裳送的,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李夜城便把许裳送马时说的话告诉程彦。   程彦深深地看着李夜城。   她知道她这位兄长是位钢铁大直男,但没有想到竟然能直到这种程度。   程彦道:“哥,你若在边关立下战功,莫忘了给裳姐姐去信。”   李夜城点头道:“这是自然,这匹马是她送的,我的战功也有她一份。”   程彦:“.......”   行吧,知道写信总比啥也不懂强,感情总是慢慢培养的。   裳姐姐那般好,她这位兄长总有一天会发现的。   程彦叹了口气,道:“多写几封。”   “我在清河郡的事情,裳姐姐时常跟我提起塞外风光,可惜她养在深闺,不能远行。你在信中细细描述那边的环境,也算解了她的一个心愿。”   李夜城满口应下。   程彦送走了李夜城,回到自己宫殿。   老黄门送来今日的奏折,程彦看了几本,便扔在案上。   边关战事不利,丞相杨奇文建议李泓恢复募兵制,以此增强夏军的战斗力。   程彦连骂几句老狐狸。   如今大夏的将士多是服兵役,从各个地方选拔出来的,轮流在边关驻守征战。   这种制度正常情况下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能够支撑大夏军力调署运转,可十几年前谢元坑害十万将士战死边关,葬送大夏无数精英,直接导致大夏武将后继无人,世家越发权重,若是太平时期,这种事情还能慢慢处理,可现在北狄压境,战事胶着,大夏的兵力便有些捉襟见肘了。   募兵制虽能解决这种问题,可募兵制增加国政税务,且对土地破坏严重,长此以往,只会让世家豪强越发坐大,不到万不得以,绝对不能实行募兵制。   之前不是没有心怀鬼胎的世家们提过募兵制,但都被李淑驳了回去,此时杨奇文重提募兵制,便是趁着李淑征战不利,有意落井下石,为自己家族谋利了。   程彦问老黄门:“舅舅态度如何?”   老黄门斟酌道:“陛下说,长公主不允募兵制,自有长公主的道理,可现在战事吃紧,杨丞相的话也颇为在理。”   “陛下拿不定主意,这才叫老奴把折子给翁主送过来,让翁主决断。”   “此事我知道了。”   程彦道:“先将这个折子放一放,等这月母亲的军报来了,再做定夺。”   老黄门点头称是,将杨奇文的折子压在最下面。   ........   时光匆匆如流水,很快又到了除夕。   临到皇子祭祀先祖时,朝臣世家们格外紧张起来——李承瑛与李承瑾随长公主李淑出战北狄,太子李承璋被李泓废去,华京城只剩下几位年龄比较小的皇子,哪位皇子能在今年元日捧玉器行礼,便是最有可能被立为太子的人选。   呼声最高的,毫无疑问是薛妃生的八皇子。   薛妃在生下八皇子没多久,便被封做了贵妃,吴皇后被废,如今是她统摄六宫。   太乐们奏响礼乐,重重帷幕后,朝臣们终于看到缓缓走来的人的身影。   竟然是安宁翁主程彦!   朝臣无不惊讶,片刻之后,又很快想通其中原因:长公主如今在关外浴血奋战,天子抬举长公主独女也是有的,只是不知程彦身后那人是谁。   这般想着,帷幕后传来轮椅转动的声音,李斯年坐在轮椅上,怀中抱着八皇子,在小道童的推着缓缓前来。   往年都是凌虚子带领皇子们祭祀行礼,如今凌虚子闭关修行,李斯年的身份虽未公开,但众人也知道他是凌虚子最为出色的徒弟,由他代替凌虚子,倒也颇为正常。   朝臣们不约而同看向御史大夫薛怀信。   天子如此,八皇子的位置便是定了一半了。   程彦不用去看下面朝臣们的脸色,也能猜到他们心中在想什么,不过她并不关心他们心中所想,她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八皇子是刚出生没几个月的奶娃娃,现在正是爱哭爱闹的时候,刚才被人簇拥着抱过来的时候,还一直哭闹不休,可一到了李斯年怀里,便渐渐安定下来,不哭不闹没有一点声音。   想想李斯年毒杀人于无形的狠辣作风,再想想李斯年与舅舅之间的恩怨,程彦颇为担忧,频频向李斯年怀中的八皇子看去。   李斯年察觉到她的目光,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放心,我没有毒杀幼子的爱好。”   程彦在心中翻了个大白眼。   罗十三给她的资料里,李斯年幼年在三清殿被世家子弟欺辱,未出三日,那个比李斯年大不了多少的世家子弟暴毙家中。   当然,还有人看李斯年生得好,想讨回去做自己的伴读,带出去也有面子。   这些人或死或疯,原因不明。   李斯年手上沾的幼儿的血,怕是比殿里立着的侍从都要多。   程彦没搭理李斯年。   程彦按部就班完成祭祀礼,回到偏殿休息。   李斯年刚被道童推出来,便被薛妃带人围住了。   薛妃抱着八皇子左看右看,见八皇子只是睡着了,忍不住笑道:“到底是凌虚子仙长的高徒,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不一样,任我们怎么哄也哄不好的皇儿,到了仙长怀里,便睡得这般香甜。”   李斯年淡淡道:“八皇子是有福之人。”   薛妃与李斯年说了一会儿话,便抱着八皇子离开。   李斯年转动轮椅,来到程彦面前。   他在三清殿出行不便,程彦又有意躲着他,自钧山观星台一别后,他便再也没见过程彦了。   程彦切断了所有与他的联系,他有些不习惯,慢慢开始明白,若不曾拥有,失去了也无妨,可若经历过阳光的温暖,便会明白黑暗是多么让人不可忍受。   尽管他曾经以为,他已经习惯了这一切。   李斯年抿了一口茶,曲拳轻咳道:“你无需烦忧杨家上书募兵制的事情。”   “快则二十日,慢则一月,总之在你生日之前,令你烦心的事情都会成为过去。”   程彦斜睥着李斯年,道:“你又做了什么?”   须臾之间,想起李夜城曾去过三清殿,瞬间便站了起来,警惕地看着李斯年,道:“你对我哥说什么了?”   李斯年看着面前如炸着一身尖刺刺猬的程彦,蹙眉眯眼道:“一个胡人之后,不值得我浪费心思。”   程彦冷笑道:“我知道你瞧不上我哥,我也求求你,千万别瞧上我哥,对我哥动心思。你那些阴谋诡计,还是用在祸国殃民的事情上吧。”   李斯年握着茶杯的手指微紧。   片刻之后,他突然笑了起来,悠悠看向程彦,慢慢道:“祸国殃民?”   “的确值得我机关算计花心思。” 第36章   程彦突然生出一种自己被调戏了的错觉。   程彦抬眉去瞧李斯年, 李斯年潋滟眸中是盈盈笑意,程彦便明白了,这不是错觉,而是确实在发生的事情。   她, 一个将世家朝臣耍得团团转的安宁翁主程彦, 竟然有朝一日被一个清心寡欲的臭道士给调戏了。   尽管这个臭道士生平最会的便是伪装,说出来的话比山路十八弯还要弯,但这位道士不近女色不喜男色是刻在骨子里的——小时候经常被人当娈童面首看待, 这种屈辱感让他生性淡漠,最不喜与人亲近。   这种人来调戏她, 不异于铁树开花。   可程彦不喜欢这种开花。   李斯年之前坑她的事情, 她还没找李斯年算账呢。   程彦道:“凌虚子那么超脱自然的一个人,怎就教出了你这种徒弟?道家清静无为, 道家上善若水, 你的道家经义,全部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殿外清风拂过, 枝头上的积雪扑簇簇落下,如大雪飘飞又降临人间。   李斯年就着窗外落雪轻啜一口茶,浅浅一笑, 一如旧日高洁出尘模样,道:“美色惑人心, 三清也奈何不得。”   这句话本不是什么正经话, 可自他口中说出来, 便了故意调戏人的轻挑感, 反而多了几分虔诚的赞美之意,让人根本无法狠下心骂他是个轻薄男儿。   他静静看着程彦,道:“我本修道心不修道,误入歧途又何妨?”   他的目光太程澈,让人移不开眼。   程彦秀眉微蹙。   这该死的皮相骨相美,美色惑人心,李斯年虽整日里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可这句话却是说对了。   程彦道:“你本就没往正道修,又怎么算得上误入歧途?你的道心是折腾天下,报复世人,也不知道世人做了什么孽,偏跟你这种丧心病狂的人生活在一个时代。”   李斯年笑了笑,道:“丧心病狂?”   似乎的确如此。   他自出生便在三清殿了,他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母亲隔很长一段时间才会看他一次,告诉他,要乖,要听话,不要生出不该生的心思。   他不知道不该生的心思是什么。   他只知道,他没有拜入凌虚子门下,凌虚子很忙,只有在教授他道义的时候才会见他,旁人不知道他与凌虚子的关系,从不将他当做道士,他与这里格格不入。   在三清殿里,他是没有名分的存在,既不是道士,也不是宫人。   道士们不与他一起玩,往来三清殿的宫人内侍们见他生得好看,时常拨弄欺辱他,甚至还有那等有特殊癖好的贵人们,也把他当做玩物一般肆意侮辱。   他对母亲说,他在三清殿待不下去,让母亲带他走。   母亲的泪大滴大滴便落了下来,一颗一颗砸在他手背上。   他一下子便慌了神,对母亲道:“我说笑的,我就是想母亲了,我在这里很好,母亲你不要担心我。”   母亲把他抱在怀里,低低抽泣着:“是我对你不住。”   “好孩子,你再等一等,我们马上就能自由了。到那时,我带你看天下最美的华京花灯,看完花灯,我们便回梁州,带你回故乡,你说可好?”   他点头,笨手笨脚擦拭着母亲脸上的泪水。   自此之后,他再也没有向母亲诉过苦,他学会了用自己的方式去解决问题。   道医不分家,医毒更是不分家。   他杀人了。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心里怕得很,一个人躲在竹林里,闭上眼,便是那人七窍流血的模样。   正当他心绪难定的时候,娇娇俏俏的小女孩走进竹林。   她醉了酒,小脸通红,身披霞光,闯入他晦暗无光的人生,抚平了他心底所有的不安与恐惧。   她说她还会再来,下次相见,要他告诉她他的名字。   他点头说好。   春去秋来,又是一度寒暑,他在竹林等了一日又一日,却始终没有等到她。   这些日子里,他陆陆续续杀了好多人。   听人讲,那些人死状凄惨,死因成谜,让见惯死人的卫尉们也不忍细看他们的面容。   他静静听着,心中一点波澜也没有。   没有人怀疑到他,他只是一个被人遗忘的存在。   凌虚子告诉他,被人遗忘,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不置可否,手指转过经书,忽而想起,母亲似乎已经很久没来看过他了。   母亲死了。   他终是没有等到母亲说的那一日,他们恢复自由,看华京璀璨迷人的花灯,回故乡梁州。   大夏的天,变了。   谢家被灭了满门。   他在时常等候母亲的地方坐了良久,最后也不过说了一句,母亲,一路好走。   凌虚子说,天家夺嫡,成王败寇,让他不要恨。   长公主能让他活着,已经是种恩典了。   他恨吗?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让天下去跟母亲陪葬。   凌虚子又告诉他,天命早定,在谢不在李,让他切莫走入歧途,辜负母亲的一番筹谋。   他垂眸听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凌虚子来找他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教他的东西也越来越多。   凌虚子说他有经天纬地之才,困在三清殿实在可惜。   他淡淡笑着,手指夹起棋子,落在棋盘中。   仔细想想,他似乎的确辜负了母亲与凌虚子的期望,现在的他,唯有一副好皮囊尚值得称赞,至于其他,一无是处。   程彦说他丧心病狂,确实贴切。   李斯年轻轻一笑,道:“丧心病狂?”   “也好。”   总好过委委屈屈过一生,一辈子默默无闻,一朝死去,不过是乱葬岗上多了一具无名尸。   李斯年这般想着,耳畔又响起程彦略带焦急的声音:“你到底与我兄长说了什么?”   殿外忍冬待人守着,寻常人根本进不来,程彦说话并无顾忌,问道:“他是个耿直人,心中没你那么多的弯弯肠子,又不曾招惹到你,你干嘛要害他?你恨我恨我母亲,冲我们来便是,对我身边的人下手算什么英雄好汉?”   李斯年眉头轻动,垂眸饮了一口茶,道:“放心,你这么在意他,我不会要他性命。”   李夜城的挺好,哪怕身上流着胡人的血,备受世人冷眼,可有这么一个紧张自己的人,旁人的眼光又算得了什么?   而他,从无一人在意。   李斯年放下茶杯,道:“我虽不会主动害他,但战场上刀枪无眼,他结果如何,便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程彦一听,越发紧张。   李斯年见此,便将天山牧场上的洗星池告诉程彦。   程彦还未听完便炸了:“你与他说这种事,他肯定二话不说便会兵行险着。”   边疆战事虽然残酷,但她相信李夜城的实力,不会轻易便被胡人取了性命,只要他按部就班执行母亲的部署,待战事大胜,他也能身披战功凯旋。   可李斯年的法子,却是叫李夜城去搏命——天山牧场是军事重地,又是产马所在,无论是大夏,还是北狄,都十分看重。   北狄在天山牧场派了重兵把守,母亲数次出兵,皆铩羽而归。   而现在,让李夜城带一支并不多的人马走剧毒无比的洗星池去取天山牧场,不异于悬崖之上走钢丝。   若是旁人,或许会觉得此招太险,不一定敢闯,偏李夜城一心渴望立功,哪怕前路有死无生,他也义无反顾。   有那么一瞬间,程彦认真地觉得李斯年是在让李夜城去送死。   李斯年瞥了程彦一眼,淡淡道:“北境战事僵持,小翁主难道有其他办法取胜?”   程彦一时无话。   她还真没有。   且不说她对军事一窍不通,纵然略通兵书,可北境形势复杂,夏军又无好马,与北狄作战,天然便落了下风。   夏军若想在战场上不被北狄甩下太多,只能取回天山牧场,有了天山牧场的良驹,夏军才有与北狄一较高下的资格。   这个道理她明白,她的母亲更明白,想来已经无数次对天山牧场用兵,皆无功而返。   如今让李夜城走洗星池取天山牧场,是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   只是这个选择,或许会搭上李夜城的性命。   程彦闭目沉思,心乱如麻。   李斯年见程彦如此,心中有些复杂。   他知道李夜城在程彦心中位置颇重,只是不知,竟重到这种程度。   李斯年道:“李夜城是一条狼,你将他当成狗来养,便是浪费了他的天赋。”   “他的身份,若无不世战功,不可能在大夏立住脚。”   程彦揉了揉眉心,道:“道理我都懂。”   可九死一生的事情,她怎么放心得下?   李斯年敛眉,道:“我保住了世家林立的局面,你不喜,我破了战事胶着的局面,你亦不喜。”   “小翁主,你的脾气,也太难伺候了些。”   程彦道:“别扯有的没的,兄长的事情我还没跟你掰扯清楚——”   话未说完,忽而想起李斯年之前干的缺德事,面上一冷,脾气便上来了,道:“你还好意思跟我替你之前做的事?”   若非李斯年横生枝节,现在世家独大的局面早就解决了,她不仅不用烦心世家们拖后腿,还能举全国之力抗击北狄,哪还用得着在这里担心李夜城的安危?   程彦道:“怎么?你还嫌不够乱?”   李斯年淡淡一笑,道:“这倒不是,只是我忘了提醒翁主一件事。”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他的话说的极慢,一句一句砸在程彦心口上,程彦的眉一点点蹙了起来。   程彦道:“舅舅不是那种人。”   “是么?”李斯年浅笑,道:“那他为何只杀了崔莘海,留下了李承璋?又为何一边百般宠爱薛妃生的八皇子,一边又有意打压薛妃的娘家?”   “因为他知道,如今这些成年的皇子里,只有李承璋继位,才不会如他一般,成为翁主母女手中的傀儡。至于薛妃的八皇子,一个有强势母族做靠山的皇子,路会更好走,不至于像他与李承璋一般艰难。”   “我的小翁主,咱们的天子,没有你想象中的那般仁弱。一个李承璋,一个八皇子,他为自己想了两条后路。”   “英王也好,敬王也罢,从未在他的考虑之中。”   李斯年平静说完话。   程彦一时语塞。   程彦垂着眸,殿内的烛火揉着殿外的雪光,映在她过分精致的脸上,在她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她不是没有想过舅舅留下李承璋的用意。   她从来不信舅舅是一个仁弱之人——一个能杀死自己发妻,又杀死自己两个儿子的人,又能仁弱到哪去?   只是舅舅待她极好,又待她母亲极好,能给她的,不能给她的,统统都给了她。   所以她从未质疑过,舅舅待她的心。   耳畔是李斯年风轻云淡的声音:“小翁主,你为大夏殚心竭虑,可也要为自己留条后路。”   “你比我更明白生于天家的无奈与残酷。”   太阳缓缓从云层跃上九天,殿外的积雪开始融化,滴滴答答自长廊屋檐垂下,轻扣在地板上。   一声又一声。   程彦闭了闭眼。   “类似于今日的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程彦睁开眼,直视着李斯年,斩钉截铁道:“我一腔赤诚热枕待舅舅,舅舅也当以国士待我。”   “他不止是李家的天子,更是大夏的天子,万民的天子,也是我的舅舅。”   飞鸟尽,良弓藏?   她能做的,不止是帮舅舅对抗世家,更能帮舅舅提供对抗北狄的粮草,将这个风雨飘摇中的大夏重新拉回盛世太平。   程彦低头抿了一口茶,道:“不过,你的话倒也提醒了我。”   “世人都有后路,唯独我没有,我是时候给自己找条退路了。”   李斯年笑了笑,用茶杯遥敬程彦,道:“那便预祝翁主,找到自己最喜欢的那条后路。”   此事就此揭过,二人不再提起。   仿佛数日前,程彦大怒捅了李斯年一剑,又打了李斯年一巴掌的事情不曾发生过一般。   二人还是极有默契的盟友。   李斯年道:“再过一月,便是翁主生辰,天山大捷这种礼物,不知小翁主喜欢否?”   程彦道:“战前卖命的是我兄长,与你有甚关系?”   “莫借花献佛,若想送我礼物,便换个其他东西来。”   李斯年轻笑不语。   ..........   如此又过了数日。   八百里加急,天山捷报传至华京。   李泓大喜,说要重赏立下战功的猛士,问一骑当千取下天山牧场的将士名字与家世。   老黄门双手捧着军报,犹豫片刻,低声道:“李夜城。”   李泓没听清,问道:“谁?”   老黄门只得又报:“是镇远侯的独子,身带胡人血液的李夜城,时常跟在安宁翁主身边的那一位胡人。”   李泓想起来了。   阿彦身边似乎的确有这么一号人。   他以前瞧着不像样,还说过阿彦,阿彦笑笑说,什么胡人不胡人,他爹还是镇远侯呢。我就是喜欢留他在我身边,舅舅若是不喜他,我以后少领他在舅舅身边走动便是了。   自那之后,他便甚少见李夜城了,更不知李夜城也随长姐奔赴边关,还立下了这等战功。   可立下战功又如何?   李夜城终究是胡人之子,身上流着胡人的血,胡人在边关肆意烧杀抢掠,与夏人的血仇何止百年?   岂是区区战功便能化解的?   李泓曲拳轻咳,没再提重赏李夜城之事。   程彦丝毫不意外李泓的决断。   夏人对胡人的恨意是刻在骨子里,李夜城立下的战功,尚不足以洗去他身上的胡人血液让夏人崇拜。   但这并不代表,李夜城的付出,是毫无意义的。   这日春和景明,云淡风轻,程彦寻了个李泓没在昭阳殿陪薛妃与八皇子的时间,去找了李泓。   程彦把之前杨奇文上的奏折翻出来,李泓看了看,皱眉不解道:“阿彦是想执行募兵制了?”   “是,但也不是。”   程彦道:“上古时代,禹王治水,将天下划为九州,启后大才,一统天下,立朝为夏,言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夏土。后世苍海沧田变迁,我大夏不复上古时代强盛,被蛮夷小族列土封国,侵扰欺凌。”   “可是舅舅,哪怕蛮夷不认可我们如今的大夏,但仍是认可上古时代雄霸天下的大夏,我们如今的大夏,与当年启后立朝的大夏乃是一脉相传,他们认可那时候的大夏,便是变相承认我们的存在。”   李泓微微一怔。   上古大夏何等强盛,南蛮北狄西戎东夷,无不年年朝贺拜天子。   而他们的大夏,被北狄欺压了百年不说,就连南蛮西戎两地都不平阔。   也就是程彦,敢拿现在的大夏攀附上古大夏。   可转念一想,程彦说的话也颇有道理,身为天子,哪个不想受天下人的敬仰,蛮夷之辈俯首称臣呢?   程彦的声音仍在继续:“夏之所至,蛮夷皆臣,舅舅,您是大夏的天子,便是天下人的天子,而非华京一地的天子。如今蛮夷作乱,您为天子,当摒弃夏夷之见,以力打力,用蛮夷而打蛮夷。”   “像李夜城这种人还有很多,他们不被胡人接受,更要受夏人白眼,纵然有心投靠,却也投效无门。若舅舅使用得当,他们将是插向北狄心口最为锋利的长剑。”   李泓捋着胡须,频频点头。   他是天子,天下人的人天子,蛮夷都是他的臣子,如今一方北狄作乱,他调取其他地方的蛮夷打北狄,再正常不过了。   次日早朝,李泓允许募兵制的执行。   世家们大喜,这可是充实他们实力的大好政策!   然而这种欢喜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李泓执行的募兵,只针对夏人之外的胡人,招募而来的胡人只受天子统帅,不归任何世家所有。   这些胡人常年挣扎在关外,不被夏人与北狄所容,听闻只要上战场立了战功,不仅又饭吃,甚至还能封荫蔽子,在大夏有立足之地,个个争先恐后去应征。   不过数日,便组成一支悍勇不畏死的队伍,由李夜城带领对北狄发起进攻。   李斯年找到程彦,浅笑道:“将士与战马都有了,下一步,便是粮草了。”   “小翁主,你何时与我回梁州?” 第37章   程彦上下打量李斯年一番。   算一算时间, 她与李斯年相识一年半了,这一年半的时间里,她信任过李斯年,质疑过李斯年, 争吵过, 怒骂过,最后还能摒弃前嫌“和乐融融”继续合作,委实是一种奇迹。   仔细想一想, 大抵是因为李斯年的确聪明好用,其次便是这张脸赏心悦目, 叫人看了心中欢喜, 若是不然,凭着他除却脸和智商一无是处的性子, 她早就容不下他了。   今日他提出梁州之行, 想来是觉得自己这一段时间乖顺勤勉,弥补了他之前干的缺德事, 想向她要第二个心愿的缘故。   梁州,是李斯年的故乡,也是李斯年曾经说过的第二个心愿。   更是曾经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的梁王的大本营。   如今梁王虽已死去多年, 他的部下也被历任天子分化而治,但谁也不能保证, 现在的梁州没有梁王残余的势力, 且日日盘算着如何将李斯年劫走, 继续梁王之前的争霸天下道路。   带李斯年回梁州, 是一场前途未知的冒险。   程彦犹豫着没有说话。   李斯年笑了笑,道:“过几日便是小翁主十四岁的生辰了,小翁主常说,天山大捷乃是李夜城悍勇所致,与我没甚关系,即是如此,我再送小翁主一份大礼可好?”   程彦有些意动。   不暗搓搓搞事的李斯年,还是非常好用的。   一个人能当一千人,甚至一万人十万人去用。   李斯年转动着轮椅,道:“小翁主左右无事,不妨跟我走一遭。”   程彦便跟着李斯年来到三清殿。   李斯年并非正统的道士,不与道士们一同居住,但又不能离凌虚子太远,这样不方便凌虚子教授他东西。   三清殿也有观星台,凌虚子住在观星台的道观,观星台东面,便是一望无际的竹林,竹林清幽,建造着几所小竹屋。   李斯年便住在里面。   这个地方除却日常送饭的小道童外,只有李斯年一人,道路上的积雪都不曾被清扫,轮椅碾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地响。   李斯年打开篱笆,推门入屋。   屋里细银碳还在烧,和着月下香的幽香,暖洋洋的让人有些犯困。   正对门的墙壁上,挂着李斯年闲暇时写的字画,字迹清俊无俦,一如他的模样一般。   李斯年带程彦来到竹屋书房。   许是照顾他是个瘸子,这里的书架做的并不高大,半人高,一排一排整齐摆放着,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   程彦随手抽出一本,上面的字并不是这个时代的小篆,鬼画符一般让人看不懂。   扫了一眼书架上李斯年备注着的字,才知道这一排书架上的书全是上古书籍。   程彦有些佩服李斯年。   她仿佛看到,漫长时光里,小小的李斯年与三清殿格格不入,便只能整日里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与这一摞摞的书籍为伍。   遇到看不懂的字,便写下来,待来日见了凌虚子一问究竟。   遇到看不懂的地图,便一本一本去翻查古籍来源,探寻究竟。   时间一寸一寸溜走,手背上有着肉窝的小男孩慢慢成了少年,他遍阅群书,仰观星象,终长成旷世奇才,凌虚子最得意的弟子。   可惜他的生活与往年没甚么两样,偶尔出门一次,过分漂亮的脸被人看见,依旧会遭人调戏凌辱。   不想被人当做娈童面首,便只能继续窝在这一寸方地中,与群书竹林作伴,壮志不可酬,雄才伟略不可施展,懂得越多,便越痛苦压抑。   明明伸手便能触摸到星辰,却被关在笼子里,做一个被人好奇围观嘲弄的猴子。   程彦忽而有些明白,李斯年谪仙风华背后的丧心病狂。   程彦抬头去看李斯年。   李斯年如玉的手指拂过整齐摆列的书籍,停留在一本纸张略微泛黄的书上,轻轻一抽,将那本书拿了出来。   桑茶色的书,将积冰色的指衬得分外好看。   李斯年转身回头,眸光轻转,潋滟不可方物。   李斯年浅笑道:“小翁主,你来看看这本书。”   程彦有一瞬的失神。   这样的一个人,不应该一辈子困在这里。   片刻后,程彦回神,连忙走过去,笑了笑,掩饰着自己的失态,道:“你这里太静了,让我有些不习惯。”   李斯年含笑道:“翁主来的多了,便会习惯了。”   程彦看一会儿李斯年手中的书,面色微尬,道:“我不大认识上面的字。”   说起来,这个时代的字是小篆,她刚穿越那会,跟个睁眼瞎一样,好在刚出生,年龄小,无人去问她字,后来自己又勤学苦练,才将大夏的字认了个七七八八。   可饶是如此勤奋,她也跟才女没甚关系,在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学神李斯年面前,她跟睁眼瞎没甚区别。   可转念一想,似李斯年这种人,百年来也就出了他一个,莫说是她了,哪怕华京城有名的才女,在李斯年面前也是大字不识一箩筐——什么上古书籍,什么鬼画符一般的文字,全大夏能认出来的也没几个。   李斯年丝毫不意外程彦的反应,娓娓将书中内容道来:“上古时代,华夏势弱,蛮夷强盛,中原大地饱受异族欺凌。然天佑华夏,天子与贤臣良将降世,扫外夷,肃朝纲,定江山,九州一统,华夏自此恢复太平。”   “这位天子认为自己功盖三皇五帝,日渐膨胀,晚年昏聩,冤杀太子,灭良将满门。”   程彦耳朵动了动,觉得这个故事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   “那位被灭满门的,是不是叫卫青?”   李斯年点头:“不错。”   程彦:“......”   这特么不是汉武帝晚年时期的巫蛊之祸吗?   还扯什么上古时代,讲得神秘兮兮,颇有神话色彩,她信了李斯年的邪!   可转念一想,她身处的大夏是个架空朝代,不同于她认知里的任何一个朝代,中华史上的汉朝,在这个时代,的确是上古时代,甚至于这个世界的很多姓氏,都来源与汉朝与三国。   比如说天水姜氏,便起源于汉末三国的天水姜伯约,直至今日,姜家仍以麒麟作为图腾——毕竟麒麟儿姜伯约是他们的先祖_(:з」∠)_   程彦揉了揉眉心,好脾气问道:“那后来呢?”   按照历史进程,后来被冤杀的太子的孙子刘病已继承了皇位,将汉武帝穷兵黩武后大厦将倾,重新治理成盛世太平。   不过,这与她现在的大夏有甚么关系?   这本书难道是刘病已留下的治国良策?   程彦看了看,虽然她不认识上面的字,但瞧着上面颇为抽象的画,她觉得不像甚么治国方针。   再说了,大汉与大夏中间相隔多少年,只怕夏人都不知道,多少次的苍海沧田农民起义,两朝之间的衰败原因根本不同,拿大汉皇帝的策略去治理大夏,执政的天子怕不是脑袋有坑。   程彦这般想着,然后听李斯年讲了一个她完全不知道的“历史”故事:“传闻卫家人为躲避追杀,远走中原,去了塞外龙城居住,自此再无音讯。”   “龙城?”   程彦想了想,这个地方她知道,匈奴人的祭天圣地,卫青出战的第一功,龙城大捷,几千年后,依旧是武将战功之最。   可是龙城跟李斯年送她的大礼有甚么关联?   她所了解的历史里,卫家虽然被巫蛊之祸牵连,但并未被汉武帝灭门,根本没到远走避祸的程度。   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李斯年道:“龙城所在,如今已不可考,但我知道一点,龙城远在关外,若能寻到龙城,与居住于此的卫家人联手,必能杀北狄一个措手不及。”   程彦白了一眼李斯年,道:“我也知道龙城在关外。”   “但你怎么能确定,龙城这个地方还在不在,卫家人还在不在,你也说了,卫家人是远走避祸,去往龙城的,又能有多少人?帮得上我们多少忙?”   卫青是不世出的将才,七战七胜,可没听说过他的子孙们继承了他在战场上的天赋。   “往好处想,龙城还在,卫家人仍活着,可关外气候那般恶劣,他们纵然活着,只怕也剩几人,纵然被我们说动,愿意帮我们打北狄,其作用,大抵也就是一个向导。”   ——西汉最璀璨的将星卫青,其流传千古的,不止是他一生无败绩的传奇,更有无论如何都不会迷路的天赋。   天知道,让文人墨客哀叹不已的难以封侯的李广有多羡慕他这项天赋。   李斯年摇头轻笑,转动轮椅,走到竹屋的窗台下,推开窗户。   春天夜长日短,不知何时,金乌悄悄遁去,月兔约着银河,一起爬上夜空。   李斯年指着满天星河,道:“天上的星象与地上的山川河流是相互呼应的。”   “星象告诉我,龙城仍在,卫家仍在。”   程彦顺着李斯年的手指看向星空,看了半日,没看出个所以然,回头半信半疑问李斯年:“若是不在呢?”   李斯年笑了笑,道:“若龙城卫家不在,我便亲临北境,替你取了北狄,如何?”   程彦看着李斯年身下的轮椅,认真地觉得,李斯年在说笑。   “那我是不是还要提前找人给你治好腿?”程彦打趣道。   李斯年浅笑道:“道家讲究一个缘,我这腿,缘分到了,自然便好了。”   程彦:“......”   她就不该对李斯年有任何期待,装神弄鬼故弄玄虚是他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程彦道:“行了,知道你房子不错,我该走了。”   就当闲来无事逛风景了。   她这般想着,刚转过身,袖子便被李斯年拉住了。   程彦蹙眉回头,李斯年身后是窗台映着的竹林萧萧,越发衬得他清俊无俦,超脱出尘。   李斯年道:“你若信我,我便绘制去往龙城的地图,送往边疆给你最紧张的李夜城。”   在说最后几个字时,他的咬字有些重,少了几分往日的风轻云淡。   程彦想了想,似信非信点点头,道:“也好。”   梦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李斯年连洗星池这种无人知晓的事情都知道,指不定他说的龙城也是确实存在的,继承了卫青战无不胜的卫家人也是存在的,安静待在龙城,等待命运的召唤。   李斯年转着轮椅来到书桌前,程彦给他磨墨。   李斯年找了一张羊皮纸,平铺在书桌上,占去了半个书桌,须臾之间,便画出一个程彦看不懂的地图来。   “此图只有我与李夜城看得懂。”   李斯年将羊皮地图折好,交给程彦,笑道:“你若有兴趣,改日你得了空,我细细教你。”   程彦接下羊皮地图给忍冬,让忍冬派人拍马加鞭送给李夜城。   “我才不耐烦学这些东西。”   她活了两辈子,太清楚自己的长处和短处了,没必要在自己的短处上与旁人争长短。   程彦道:“我只盼着,我们早些寻回番薯,这样日后对北狄用兵,也不用再仰仗世家们提供粮食了。”   李斯年眉头轻动:“你愿意与我回梁州了?”   程彦环视一圈李斯年的书房,道:“不错。”   李斯年便笑了起来,道:“小翁主这是可怜我?”   程彦道:“你爱怎么想便怎么想罢,我只是想找到番薯。”   这个竹屋,太清净了,清净到让人以为世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孤独压抑地活着,让人不知岁月。   可出了竹林,便是永无止境的调戏欺凌,被当娈/童,被当面首,被当出气筒。   李斯年惊才绝艳背后的丧心病狂手段阴毒,并非空穴来风。   ........   程彦把出发梁州的时间定在自己生日后的第二天。   临出发之前,她将朝政细细理了一遍。   世家林立的局面虽然没有改善,但没有一家独大的世家,世家们相互牵制,只要天子心中有数,不偏不倚,便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年前薛家送往北境的粮草仍有一些,再加上程彦又去其他世家那里筹集了许多,算下来,这么多粮草,是能坚持到今年七月的。   但六月之后,中原大地冬麦便成熟了,收了麦子送往边疆,绝不会让将士们忍饥挨饿。   桩桩件件都不会出问题,程彦这才坐上去往梁州的马车。   梁州不同于清河郡,朝廷派往梁州的官员只起到制衡作用,并不能号令全境,又加上李斯年身份特殊,程彦这次带了许多卫士们一同前去——怕死,她还想多活两年。   路上虽有沿途的官员的护送戒备,但前来给程彦送土特产的百姓们仍是络绎不绝,还追着程彦的马车让程彦在当地多留几日。   李斯年有些意外。   半夏炖了百姓送来的土鸡,香气四溢。   程彦抿了一口,舒服地轻呼出声,对一旁小口轻啜着鸡汤的李斯年道:“别看我在华京不招人待见,可到了这里,我便是比白花花的银子还要招人喜欢的存在。”   绿萝忍俊不禁,道:“有了翁主培育的苗子,这些地方很少出现饥荒了,在百姓心里,翁主比神明还管用呢。”   程彦道:“我没甚么大才,写不出流传千古的文章,又不通军事,立不了不世之功,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人活一世,若能深受爱戴,谁又愿意背负骂名?”   土鸡熬制的鸡汤实在太香,程彦让半夏又盛了一碗,边吃边道:“我是个顶俗气的人,赞美之类的说辞,我偶尔也想要一要的。”   李斯年看着面前大块硕朵的少女,鸡汤的雾气在她面前升腾,她的笑比冬日里的阳光还要暖。   似是察觉了他的目光,她抬头大大方方一笑。   少女的笑实在太灿烂,如暖阳穿过层层云雾,直直照在终年不化的积雪上。   李斯年被晃了一下眼。   李斯年收回目光,默念着她说的话,眉头轻动,神情若有所思。   .........   梁州离华京颇远,程彦一行人走走停停,三月中旬,才抵达梁州。   程彦在当地郡守的陪同下来到曾经巍峨威严的梁王府。   梁王府早已荒废,暮春三月,野草肆无忌惮生长在斑驳的宫墙旁,不曾融化的积雪堆在破碎的琉璃瓦上,似乎在无声诉说着梁王府过往的辉煌。   跟随程彦而来的卫士们推门而入,将里面翻了个天翻地覆,也不曾找到程彦所说的番薯。   李斯年看了看被弄得乱七八糟的梁王府,又带程彦去梁王曾经种植番薯的地方。   这里是一片茂盛的树林。   树林一眼望不到头,程彦回头去看李斯年。   李斯年低眉浅笑,面上毫无忐忑之色,道:“莫着急,掘地三尺,或许能找到一只半块。”   刚掘过梁王府累得不轻的卫士们:“......”   临近傍晚,程彦在驿馆住下,派人出去打听梁王曾经的亲卫是否还有尚在人间的。   如此又过几日,绿萝问到一个之前在王府做事的老兵,如今住在华宁的一个小山丘上,请他请不过来,非要程彦亲自去见他。   番薯实在太重要,程彦整了整衣袖,道:“左右无事,去有一趟华宁也无妨。”   程彦一行人去往华宁。   隐藏在葱郁树林上的人见程彦的马车走得远了,才从树枝上一跃而下,对身后几人道:“老何住的地方在山丘上,容不下许多人,她只能带几个人上去,咱们等她上了山丘再动手,替主人报仇。”   众人纷纷点头,其中有一人道:“她身边的卫士个个武艺不凡,需将卫士支走。”   为首的那人道:“这个我知道,除了卫士,还有她身边那个叫忍冬的侍女,也是个厉害角色。到时候咱们来个调虎离山之计,只留她与那个瘸子在山丘。”   “一个死瘸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咱们去二十个人,尽够了。”   ........   程彦的马车走到老何居住的山丘下,便走不动了。   山路陡峭,又刚下了雪,路上难走得很,程彦只得弃了马车,只带几个贴身卫士上山。   李斯年被人用担架抬着,听周围并未鸟兽虫鸣之声,低头笑了一下。 第38章   李斯年坐在晃晃悠悠的担架上, 程彦走在前面旁边,云锦的衣料沾了雪,金线勾出来的牡丹图案便有些发硬。   像她倔强执拗的脾气一般。   “小翁主。”   李斯年唤了一声。   程彦微微回头,道:“嗯?”   李斯年轻笑, 道:“你离近些, 我有话与你说。”   程彦便放慢步子,走在李斯年的担架旁。   不是她太好说话,而是她在梁州人生地不熟, 远不及李斯年对梁州的了解——她一直挺好奇,李斯年被关在三清殿多年, 是如何对梁州如此了若指掌。   想了想, 大抵是因为三清殿的日子实在难熬,李斯年除了看书没有任何消磨时间的地方, 看的东西多了, 梁州又是他的故乡,自然便比她这个不辨东西南北的路痴知道得多。   程彦微微侧过身, 道:“你说。”   暮春三月,阳光稀薄,少女的发高高挽着, 露着纤细白皙的脖颈,粉嫩的耳垂上挂着一串红珊瑚做的耳饰, 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的。   白的肌肤, 红的珊瑚, 相映成趣, 格外好看。   李斯年看了一眼,便别开视线,压低声音道:“有人跟着我们,你想不想知道他是谁?”   程彦有些意外。   她带上来的人武功都不弱,能在这些人的警惕下隐藏气息的,武功会高到什么程度?   许是看出了她的疑惑,李斯年又道:“这里的人与中原不一样,有自己独特的看家本领,能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并非你的人不中用。”   “那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李斯年笑了笑,道:“你忘了,我本是这里的人,纵然养在三清殿,我也是梁王之后。”   程彦不置可否。   李斯年素来爱装神弄鬼,他不说的事情,旁人再怎么打听也无用。   程彦不再追问。   李斯年道:“等到了山丘,你把忍冬他们支得远远的,我带你瞧个有意思的。”   程彦看了一眼李斯年,莫名警惕起来,道:“你莫不是想逃跑吧?”   李斯年笑道:“翁主对我误解颇多。”   “承君一诺,百死无悔,小翁主不许我走,我便不离小翁主左右。”   程彦眉梢轻挑。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句话,从李斯年口中说出来,便有了一种黏黏糊糊的暧昧感,让人忍不住生出一种和他是山盟海誓不分开的恋人一般。   可再去看他面容,他双目澄澈,一本正经,仿佛那似是而非的情愫,完全是你自己多心了一般。   程彦收回目光。   眼前这个少年,批了一张霁月风清的谪仙皮囊,可内里却是勾魂夺魄的修罗妖精。   与他相处,稍微不注意,便能被他惑了心——她四个贴身侍女,如今已经有三个对他往日做的缺德事儿视而不见,日日在她面前说着他的好。   让她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给她的人下了降头。   程彦腹诽着,在心里提醒自己一定要注意,别跟其他人一样,着了李斯年的道。   清风从山间拂过,扬起李斯年额前碎发,李斯年浅笑着问道:“小翁主考虑得如何?”   程彦看了看身后一队卫士们扛着的李斯年的轮椅,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扪心自问,她并不觉得腿脚不利索的李斯年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武林高手——坐在轮椅上,还能将刺客们一一擒下。   李斯年含笑道:“小翁主难道忘了,得罪我的人,全部已经死了。”   寒风自山顶吹过来,程彦打了个冷战。   这些时日李斯年安分得分,那张谪仙一般的面孔又委实能蛊惑人心,让她险些忘了,他杀人于无形中的事情。   程彦拂了拂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道:“别弄得太吓人。”   她虽然性格彪悍跋扈些,可本质还是一个姑娘家,什么断手断脚的炼狱场景,她真的看不下去。   李斯年微笑点头。   程彦又道:“留个活口。”   ........   一路上走走停停,在程彦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下去的时候,一行人终于抵达了山顶。   程彦在向导的带领下来到老兵何七的家中。   篱笆做成的大门虚掩着,向导唤了几声,没人答应,便推门而入。   向导找了一圈,何七不在家,便向程彦道:“山上没几户人家,他又不曾下山,小人带几个人去找他,翁主且在院子里等一等。”   程彦同意,让忍冬点了几个人,跟着向导去寻何七。   又过一会儿,程彦把忍冬也打发出去。   忍冬不放心,程彦笑道:“这个山就这么大,若有意外,我喊一嗓子你便听到了,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你快去快回,咱们要赶紧找到番薯。”   程彦又催促许久,忍冬才不情不愿出门。   然就算出门,她也不往远处走,只在何七家附近徘徊,时刻盯着院子里程彦与李斯年的身影。   山顶多风,卷起积雪与枯枝,吹得让人睁不开眼。   忍冬被雪粒子迷了眼,抬手揉了揉眼,再睁开眼,原本立在院子中的程彦与李斯年竟然凭空失去了踪影!   忍冬微微一怔,当下什么都顾不得了,连忙奔到院子。   院子里堆着雪,雪上是他们刚才踩出来的脚印,脚印旁,是程彦写下的歪歪扭扭的一行小字:   无事,安心等我。   忍冬又气又急,双手环胸握着剑,立在小字旁,再也不动了。   .......   黑暗中,程彦只觉得自己踩在一团软软的棉花上,寻不见李斯年,不由得唤了一声:“李斯年?”   脚下传来少年清润的声音:“在你脚下。”   程彦:“......”   怪不得她刚才没有被摔到。   程彦抹黑把李斯年扶起来,摸索着被她第一个扔下来的轮椅,扶李斯年坐上,问道:“你没事吧?”   李斯年摇头,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火折子。   火光跳跃,李斯年干净衣服上有着一串小脚印。   程彦面上一红,埋怨道:“我踩到了你,你怎么也不吱一声?”   李斯年笑笑没回答,如玉的手指轻扬,清幽的月下香便萦绕在他们身边。   程彦连忙捂住了口鼻,心下一惊:“毒?”   李斯年颔首,道:“放心,伤不到咱俩。”   说话间,周围突然传来一阵遭杂的脚步声,紧接着,喊杀声从四面八方而来:“杀了她,为主人报仇!”   咬牙切齿的声音越来越近,在离他们仅剩一步之遥的时候,那些人像是被点了穴道一般停住了,而后轰然倒下。   后面的人吓了一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再靠近程彦与李斯年。   片刻后,他们很快做出了调整,抽出腰间的弩/箭,纷纷上弦。   弩/箭寒光闪闪,程彦呼吸一滞。   李斯年眉头微动,道:“唔,差点忘了这个。”   利箭划破长空,呼啸而来,程彦半点武功也不会,躲都不知道往哪躲。   在这千钧一发时刻,轮椅上的李斯年纵身一跃,将程彦扑在身下,一脚踹在轮椅上,轮椅咯吱吱滚向刺客,刺客们不曾防备,被轮椅冲倒一片。   轮椅上早就被李斯年施了毒,闻到气味的人纷纷倒下,二十多个刺客,此时只剩下一半还能站在地上。   程彦从李斯年袖子里露出一个脑袋,往外瞧着。   他们刚才立过的地方扎了一片的弩/箭,若非刚才李斯年把她推在一边,只怕这会儿她跟刺猬没甚么两样了。   只是她虽无碍,可李斯年为了救她受了伤,左腿上中了一箭,渊源流出来的血液染红他积冰色的衣袍。   李斯年的毒太厉害,刺客们不敢过来,又从背后抽了弩/箭,架在短弩上指向程彦。   程彦瞧瞧即将到来的利箭,再瞧瞧李斯年的腿上,蹙眉问道:“这也是你算计好的?”   李斯年翻身移动到石墙旁,抬手转动不曾点燃的兽头灯座,轻笑道:“我的计划里没有受伤。”   他的话音刚落,程彦便觉得眼前一黑,身体向后重重坠去。   黑暗中,李斯年长臂一挥,将她揽在怀里。   离得太近,她能感受得到李斯年受伤之后的身上淡淡血腥味,与他身上特有的清冷月下香。   程彦有一瞬的失神。   水流声潺潺,李斯年闷哼一声,程彦回神,连忙起身,去查看李斯年的伤势。   程彦刚摸到李斯年身上的布料,忽而发现,这里的景致与刚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大不相同。   她所在的位置,是一个圆润鹅卵石堆积成的沙滩,清澈的溪水从她身边流过,一直通到未知的去处。   她抬头,头顶是一片波光粼粼的蔚蓝,隐约还有鱼儿游在上面,如同用巨大的玻璃隔绝的水底世界一般。   程彦轻呼出声。   李斯年慢慢坐起身,随手将程彦散乱的鬓发梳于耳后,笑着问道:“漂亮吗?”   “这是抚仙湖的水底。”   “抚仙湖的水底?”程彦查看李斯年伤势的动作停了下来,疑惑道:“我们头顶,是水?”   这个时代并没有可以支撑在水底建造宫殿的玻璃,可她头顶确实是水,看着离她十几米高。   程彦揉了揉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李斯年被程彦稚气的动作逗笑了,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天上的星象,与地上的山川河流都是相互呼应的,我的祖先,便是利用这一点,在这里建造了巨大的水下宫城。”   程彦环视周围,这才发现,溪水的另一边,是一座巍峨的宫殿,在水光的映照下,璀璨如同神话世界的水晶宫一般。   程彦看呆了眼,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后知后觉问:“那些刺客不会追上来吧?”   那些刺客是与他们一同陷在地宫里的,李斯年摸到机关来到这里,那些刺客未尝不会找来。   李斯年摇头道:“不会。”   这里的机关哪是这般好破的?饶是他在书中读了无数次,初来地宫,还是摸索了许久才找到入口,若不然,他根本不会受伤。   李斯年拔下腿上的弩/箭,随手撕下布料,将伤口包扎一番,对程彦伸出手,道:“我的小翁主,要不要与我一起瞧一瞧真正的梁王府?”   今日所见到的一切,远远超出了程彦两辈子的认知,她下意识点头,搀着李斯年往宫殿走。   刚走没几步,忽而发现了什么,停下脚步,看着李斯年的腿,道:“你不是个瘸子么?”   李斯年笑了起来,道:“缘分到了,我的腿自然便好了。”   程彦:“.......”   亏她还真心实意惋惜过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却是瘸子,认真担忧过他行动不便,一路上对他分外照拂,甚至还打听名医,想找人帮他治腿。   然而到头来,他的瘸却是装的。   被人蒙在鼓里这么久,程彦有些不悦,道:“你还对我隐瞒了什么?”   李斯年想了想,轻笑出声:“似乎只剩一件事了。”   只是那件事,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   程彦蹙眉道:“你又骗了我什么?”   “不对,”程彦上下打量着李斯年,道:“你又算计了什么?”   李斯年坑她的阴影仍在,她几乎是下意识便警惕起来。   “那件事,算不得骗,更算不得算计。”   李斯年笑笑。   戏文里常道,风月之中的算计,不叫算计,叫情/趣。   他与程彦,大抵也是如此。   李斯年并没有开口解释的意思,程彦一直追问也问不出一个所以然,只好作罢,在心里暗暗记上一笔:日后一定多提防李斯年,免得他又出什么馊主意。   李斯年道:“你不是一直好奇,梁王是如何以一州之地打得独占八州的天子退避三舍,甚至动了迁都的念头吗?”   “你所有的疑团,都在那里。”   梁王府是程彦两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宫殿。   贝壳铺就的宫道延伸到宫门,华美的琉璃瓦在水波下耀耀生辉,拳头大的夜明珠充作宫灯,垂在精致的长廊下。   程彦忽然想起市井流传的一句话:梁王宝藏,得之可得天下。   梁王李不疑死去数百年,历代天子派人将地上的梁王府掘地三尺,也不曾找到传说中的梁王宝藏。   谁也想不到,真正的梁王府,梁王宝藏,根本不曾建在地上,而是在山下,在水底,在世人根本想象不到的地方。   若不是李斯年一路指引她而来,她穷极一生,也无法找到真正的梁王府,和她心心念念的番薯。   耳畔是李斯年轻笑的声音:“小翁主,你总说,天山大捷是李夜城的功劳,龙城卫家更是虚无缥缈之事,算不得你的生辰礼。那么这一件迟来的生辰贺礼,你欢不欢喜?” 第39章   这句话颇有一种这片鱼塘被她承包了的既视感。   以前的程彦, 深深地唾弃着这种霸总式的台词。   俗,忒俗。   谈恋爱就好好谈恋爱,风花雪月的事情,怎能与金钱权势这种俗物扯上关系呢?   现在的程彦, 看着面前玲珑剔透又巍峨威严的梁王宫, 按了按自己的心口,深呼吸一口气,认真地觉得, 这种霸总式的台词,再多十个, 她也HOLD得住, 丝毫不嫌多!   只是李斯年这位“霸总”,显然没有电视剧里的霸总真诚深情, 不仅对她别有用心, 而且还会算计她。   让人防不胜防。   委实白瞎了那张好皮囊。   可转念一想,他既然把她带到了梁王宫, 此时便是真心实意帮她的,刚才在地宫遭遇刺客,若不是他救了她, 只怕她现在跟刺猬没甚么两样了。   人要知足,更要之恩。   程彦回头笑道:“自是欢喜的。”   “只是不知道, 这梁王宫里的东西, 是否能让我随意取用?”   大禹治水, 将天下划分为九州, 自此之后,无论多少个王朝更迭,都沿用了大禹的九州制。   梁州只是天下九州的其中之一,地域虽广,可山川河流也多,土质也远远不及中原大地的肥沃,人口也没有中原密集,可就是这么一个地方,打得百年前的天子退避三舍,动了迁都的念头。   若非梁王李不疑病重而亡,只怕天下早已是梁王的掌中之物。   这样的一个传奇人物,若说他没些看家本领,只怕他自己都不会相信。   梁王死后,他的直属部下一夜之间消失,他战无不胜的军队,他所向披靡的武器,他用兵如神的兵法,他一切的一切,像是不曾存在过一般,被他的部下全部毁去。   只有他大军所到之处留下的残砖断瓦,无声诉说着他曾经的辉煌。   程彦丝毫不怀疑,若有心人启用他封存在此地的宝藏,世人会以为让人闻风丧胆的梁王李不疑会再度降临人间。   那句话说得很对,得梁王宝藏,可得天下。   只是这梁王宫,是李斯年带她找到的,没有李斯年,她纵然拥有梁王宝藏,也无法将这些东西带出去——她虽然是个穿来的,可对机关一窍不通。   当然,纵然她略识机关也无用,梁王是何等人物?   他设下的陷阱,若是那般好破除,只怕梁王宫早就被百年来络绎不绝到此地寻宝的人发现了。   而不是像现在,躲在山水之下无人知。   怕李斯年不许她带东西走,程彦又道:“你若让我随意取用里面的东西,我便想办法恢复你的身份好不好?”   想来想去,李斯年似乎也只有这一个弱点——道士不是道士,天家子孙不是天家子孙,活得不明不白受没眼色的人欺负。   他的身份若恢复,便不用再被困在三清殿,更不会撞上垂涎他美色,把他当娈童面首的人了。   程彦这般想着,面前清隽无俦的少年笑了起来。   他眼底映着波光粼粼的水色,长长的睫毛倒影在其中,墨玉一般的瞳孔里,是小小的,她的身影。   李斯年道:“本就是贺你的生辰礼,你随意取用便是,何须问我?”   程彦眼皮跳了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无利不起早的李斯年,何时这般大方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程彦想了想,试探着问道:“只是生辰礼,没有其他要求?”   若是她拿完东西,李斯年说上一句东西随意拿,但要恢复他的封地与王位,那她才是哭都哭不出来——恢复李斯年的天家子孙身份,在华京给李斯年开府,是她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了。   李斯年在华京是最安全的,一旦回梁州,便是放虎归山。   无论是她的舅舅,还是她的母亲,都不会同意这个要求。   哪怕李斯年送给他们可以覆灭天下的梁王宝藏。   “怎么?”李斯年轻笑,道:“小翁主提些要求来?”   他眸中轻转,似乎是在思考,笑着道:“既是如此,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不!”程彦连忙道:“送礼便送礼,你送礼还要回礼要求甚么的,也太小气了。”   李斯年没有其他心思是最好不过了,可不能因为她的话再生出甚么别的想法来。   程彦小跑着推开宫门,回头对李斯年道:“快来,我们进去瞧瞧,指不定我一直要找的番薯就在里面。”   李斯年摇头轻笑,对宫门台阶处的程彦伸出手。   程彦便回来搀着他。   他腿上中了箭,以前是假瘸子,现在倒变成真瘸子了。   程彦有些想笑,但一想他是为自己受的伤,便有些笑不出来,只是手上的动作越发轻柔。   梁王宫建在水底下,只用拳头大的夜明珠来照明,并不燃宫灯。   夜明珠一颗接着一颗,将宫殿照得如白昼一般,又有水波映在宫墙上,像极了神话故事里的海底水晶宫。   程彦再次感叹督建这座宫殿的梁王李不疑,实在是位人物。   宫殿虽百年来没有人进出过,可因为建在水底,倒不曾有尘埃,程彦寻了个地方,先让李斯年坐下休息,准备去找些疗伤的药物来。   李斯年见此,便告诉她药房如何走,哪里放了兵器,哪里放了盔甲,哪里摆了兵书,哪里是她想找的番薯。   程彦有些意外,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话刚出口,便觉得自己有些傻——李斯年自出生便被困在三清殿,除了看书没有其他的消磨时间方法,书看得次数多了,早就将梁王宫的路径机关烂熟于心了。   只是让她唯一想不明白的,是他如何弄到的梁王府的机关书。   似是察觉了她的疑惑,李斯年道:“凌虚子那里最不缺的,便是书了。至于梁王宫的一切.......”   说到这,他声音微顿,笑了一下,道:“许是那些人太蠢了,竟不知自己早就得了能打开梁王宝藏的书籍,仍汲汲营营,网罗天下能人异士,探寻梁王宝藏在何方。”   程彦便明白了。   其实关于梁王府的一切,早就被记录在书里,只是历代的天子看不懂,手下的谋臣也看不懂,只以为是寻常书籍,丢在了凌虚子的书房里,被用来打发时间的李斯年偶然得到,便细心钻研起来,抽丝剥茧找到了梁王宫。   程彦多看了李斯年一眼。   知道他聪明,只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聪明。   程彦忍不住想起书中的内容。   李斯年这般聪明,为何书里却没有提及?还是说她来到这个世界后,打乱了这个世界原有的秩序?   想了想,程彦觉得是后者。   李斯年是利用她找番薯出的三清殿,书里可没有人找番薯,又对梁王之后严防死打,或许李斯年终其一生,都不曾出过三清殿半步。   程彦心口有些泛酸。   这般清风霁月的一个人,一辈子困守在三清殿,委实是一种折磨。   还好,现在她来了。   她不止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还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书中郁郁而终的长公主,纵马摔成残疾的三皇子李承瑛,病重到只能做轮椅的李承瑾,挣扎半生被当成奴隶赶上战场才得以扬名的李夜城,以及明明有经天纬地之才却被囚在三清殿的李斯年。   程彦笑了笑,去药房取伤药。   李斯年多半是个处女座,连包扎着的布条都强迫症似的打成对称的蝴蝶结。   程彦轻手轻脚拆开李斯年包扎的伤口,一边道:“先说好,我从未跟人包扎过,弄不来你这么好看。”   李斯年浅笑,道:“小翁主请便。”   他靠在绣着仙鹤祥云的引枕上,长发垂在胸前,低眉敛目,大有任君采撷的意思。   程彦瞥了他一眼,觉得这人当真是千年的妖精化成的人。   明明给他上个药,弄得好像他们之间要发生什么事一般。   可再看他面容,他依旧是风轻云淡的模样,仿佛那些凭空而出的暧昧气氛,全是她自己脑补的一般。   程彦很想把伤药摔在他身上。   但转念一想,他是为她受的伤,她若为这点小事发脾气,便有恩将仇报了。   罢了,不跟他计较这些小事了。   这般想着,程彦撕开李斯年的裤脚。   李斯年生得极白,比寻常女子还要白三分,鲜血染在上面,格外触目惊心。   程彦用沾了水的绢帕擦去他腿上的鲜血,小心翼翼把伤药洒在上面。   怕自己弄疼了李斯年,她回头去瞧李斯年的表情。   李斯年好看的眉头微微蹙着,薄薄的唇紧紧抿着,额间有薄薄的汗,顺着俊美的侧脸滑下来。   程彦心头突然生出一种凌/虐美人的愧疚感。   程彦给李斯年倒了一杯水。   水是她刚才特意烧开的,虽是白开水,但这里的水质极好,微微泛着些甜味。   程彦道:“喝口水,就不这么疼了。”   李斯年并不是皮糙肉厚的英武汉子,他过分好看的皮相总让她生出三分怜惜感。   李斯年抿了一口水,浅笑道:“多谢翁主。”   “翁主若无事,可在宫殿里逛上一逛,想来能发现很多惊喜之物。”   “好,我这就去。”   程彦从描金柜子里翻出软软的被褥,搭在李斯年身上,道:“你受了伤,先睡一会儿,我过会便回来找你。”   李斯年颔首,闭目躺在引枕上。   程彦走出房门,按照李斯年告诉她的路线去找东西。   她在放置粮食的地方找到了番薯和辣椒,在搁置兵器的地方找了梁王军队用的强弩与盔甲兵器,甚至还在梁王的书房里找到了梁王备注的兵书。   程彦大喜过望,把东西一点点搬回李斯年所在的宫殿。   李斯年听到动静,睁开眼,宫墙上倒影着水波,程彦的笑容像是照进深海里的太阳,左手拿着一块红薯,右手拿着一块他不认识的红色东西,对他道:“你的先祖才是真正的宝藏,居然连辣椒这种东西都有。”   说话间,她放下辣椒与番薯,双手费劲地从地上举起来一把佩剑,献宝似的道:“这是精钢打造的武器,削铁如泥,吹毛断发,盔甲也是。”   这个时代的武器与盔甲多是用铁打造的,只有贵族和天家才用得起精钢,华京城满打满算,用得起精钢武器与盔甲的也不过一百人,可梁王的武器库里,全部是精钢。   程彦忍不住怀疑,梁王已经不仅掌握了如何炼制精钢的办法,还能压缩成本大批量生产,要不然,这么多的精钢盔甲武器,梁王的银两根本吃不消。   说完佩剑,程彦又拿起一旁的强弩,比划着,道:“这个弩/箭更厉害了,寻常弩/箭一次只能放一支,这个一次能放出十支弩/箭。”   李斯年眉头轻动,道:“诸葛连弩?古书上倒是记载过,只是制造方法早已失传,后人绞尽脑汁,也做不出书上所说的诸葛连弩。”   “想不到祖爷爷竟将这东西也做了出来。”   程彦道:“是啊。”   李斯年看了看程彦,道:“这些东西,你要全部带走?”   程彦有些犹豫。   她和李斯年都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精钢打造的武器与盔甲太重,她根本带不上去,带这些东西,不如带炼制精钢的法子与制造诸葛连弩的图纸。   梁王崩逝后,夏军是有缴获过他的武器与盔甲的,可不知如何打造,缴获也无用,如今还堆在皇城里,等哪位武将立了战功,作为褒奖用。   程彦问李斯年:“你觉得他会把图纸放在哪?”   李斯年想了想,对程彦伸出手,道:“他书房里或许有机关,你带我去瞧瞧。”   程彦搀着李斯年来到书房。   到了书房,李斯年便不再让程彦扶着他,他手摸着墙,慢慢寻找书房中的机关。   书房的机关一时半会解不开,程彦便道:“你饿不饿?我去弄点吃的东西来。”   累了大半天,她早就饿得不行了。   李斯年颔首。   梁王宫依山傍水,不缺新鲜食材。   程彦寻了把精致小匕首,去溪水旁捉鱼。   水里的鱼很多,又百年来不曾见过人,见程彦来了,不仅不逃,还聚在一起好奇地围观程彦。   程彦第一次见这么傻的鱼,麻溜提上一条,用匕首刮去鱼鳞后,再开膛破肚,在将鱼肉削成一片一片留作备用。   宫殿里的锅碗瓢盆与佐料齐全得很,程彦寻了锅和小炉子,又找了辣椒姜片,在书房里弄起鱼肉火锅来。   一边是香辣的鱼肉火锅,一边是香喷喷的烤红薯,李斯年第一次见这种东西,频频看向忙前忙后的程彦。   他注意力有些不集中,手指一滑,碰到书桌上的檀木书架,闷沉的声音响起,原来在他左手旁的书架缓缓转动,露出一条通道来。   拳头大的夜明珠悬挂在入口处,照着前方的路,李斯年往里面看了一眼,里面是一排排的书架,想来是梁王放置紧要书籍和书信的。   李斯年道:“小翁主,你来瞧瞧,你想要的东西,是不是在里面。”   “来了。”   程彦把炉子里的炭火调到最小,随手拿起一旁的锦帕擦擦手,便往密道处走去。   进了密道,她很快找到了炼制精钢的方子,和制造诸葛连弩的图纸。   李斯年翻着其他的书,道:“这里倒有一些不错的孤本。”   抬头一瞧程彦,她一脸开心地挑选着各种武器的制造书。   李斯年不由得摇头轻笑。   他的小翁主,是个务实的人,看得到,摸得着的东西,才会被她放在手心里。   似他手中的这些星象上古书籍,她是瞧也不会瞧一眼的。   外面炉子里的火锅冒着香气,程彦拿了自己心仪的书,便扶着李斯年往外走,道:“咱们先吃,吃完再挑。”   “反正有的是时间。”   进入梁王宫后的惊喜太多,以至于让她都忘了忍冬还在上面等着她的事情。   程彦与李斯年相对而坐,火锅旁是程彦找到的竹筒酒。   今日是个大好日子,李斯年受伤不能饮酒,可她还是要喝上几杯庆祝的。   把碗筷递给李斯年后,程彦便开始痛快吃起来了。   吃了一会儿,忽而发现,李斯年似乎没怎么动筷子。   抬头一瞧,李斯年原本白如暖玉的脸此时粉红一片,好看的眉头紧紧蹙着,比刚才她给他上药时蹙得还要深。   程彦怔了怔,忍不住笑出声:“你不能吃辣?”   李斯年饮了一口水,轻轻咳嗽着,道:“第一次吃这种东西,难免有些不习惯。”   “倒是翁主,这里的竹筒酒虽入口甘甜,可后劲颇足,小翁主还是不要多饮的好。”   程彦毫不在意道:“你太小瞧人了。”   “三哥酿的烈酒我都能饮上好几盏,更别提这种跟果酒差不多的酒了。”   说话间,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竹筒酒带着竹林特有的清香,酒水入腹,周身都是爽快的。   只是这爽快,似乎与刚才有些不一样。   程彦有点头晕。   竹筒酒的酒劲慢,上头更慢,并不会给人一种喝醉了的头痛欲裂的感觉,只会让人生出一种如坠梦境的不真实感,整个人轻飘飘的,像是踩在棉花上。   程彦此时是坐着,自然没有踩在棉花上的轻浮感,只觉得眼前飘了云,李斯年就坐在云后面。   许是因为他是被她从床榻上拉起来的,他往日梳得一丝不苟的发此时有些散,长长的发垂在胸前,胸前的衣服颜色是积冰白,配着竹月色的衣缘。   他刚才一直在翻找书房中的机关,衣缘便轻轻向两旁散开,微微露着精致的锁骨。   他不能吃辣,吃辣后,俊美无俦的脸微微泛着红。   火锅的热气在他面前升腾着,他眉头轻蹙,潋滟的眸光便含了水。   此情此景,总让人忍不住往某种事后的旖旎风光上面联想。   程彦又看了一眼,忙喝了一杯水压压惊。   她大抵是醉狠了,才会生出这种错觉——李斯年谪仙一般的人物,瞧着就是一脸性/冷/淡/性/无能的模样,她怎能将他想成那般?   罪过,罪过。   三清在上,她真的只是吃醉了酒。 第40章   醉酒后的人, 自己尚未察觉出异样,周围人便已经发觉了她的醉酒。   更何况,李斯年本就是极为聪明之人,只瞧一眼, 便知程彦此时的情况。   梁王宫里没有昼夜, 只有波光粼粼映照着夜明珠的光华,暖暖照在程彦脸上。   因为吃多了酒,程彦脸上微微泛着红, 不施粉黛,颜色却如朝霞映雪。   火锅里的辣椒太多, 她吃多了, 便有些热,无意地扯了一下衣缘。   她穿的是三重衣, 一层又一层的云锦缎子包裹着她娇/嫩/的身体, 衣缘被扯开一点,雪白的肌肤便闯入李斯年的视线。   她说着话, 粉嘟嘟耳垂上的红珊瑚耳坠便在她纤细的脖颈旁晃啊晃。   晃得李斯年眼睛有些烫。   李斯年别开眼,道:“小翁主,你醉了。”   “没, 没有!”   程彦大声笑着。   她吃足了麻辣火锅,便去火锅炉子另一旁的炉子里翻找最开始埋在里面的红薯。   “你要吃吗?”   她在种地上有天赋, 在吃的上面也格外有天赋, 她算好了碳火的量, 火锅刚吃一半, 炭火便烧完了,只有余灰烘着红薯。   程彦拨开灰烬,捡起红薯拍了拍,去揭红薯上的皮,大着舌头说着话:“别看它脏兮兮的,其实它可好吃了。”   刚说完话,她便有些后悔,李斯年是个十足的洁癖,无论她再怎么夸烤红薯好吃,李斯年瞧也不会瞧一眼。   哼,不吃也罢。   这么美味的东西,她一个人吃!   这般想着,程彦继续剥皮。   可酒劲一上来,手里的红薯变成了两个,她的手指也是两个,转转悠悠的,总是剥不开烤红薯上面的黑乎乎的皮。   李斯年那狭促性子,肯定要嘲笑她了。   程彦有些急,可越是急,便越是摸不到烤红薯的皮,最后烤红薯竟然还从她手里掉了下来,骨碌碌不知道滚到哪去了。   “哎?”   程彦起身去找,“哪去了?”   刚站起来,便觉得一阵眩晕,她闭了闭眼,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一旁倒去。   如果她没有记错,书房里是没有铺地毯的,只有华美却也硬邦邦的琉璃砖,她几乎能够想象得到,她脑袋朝下摔在琉璃砖上的疼。   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她倒在一个略带清冷月下香的温暖怀抱中。   程彦抬头,映入眼帘的,是李斯年那张清俊无俦的脸。   不知道是不是她手上拿过红薯沾的灰尘弄在他身上了,他心中不悦,眉头便蹙了起来。   好看的人,无论怎样都好看,轻嗔薄怒也是勾魂夺魄的。   程彦看了看他衣服上被她留下的黑手印,不免有些心虚,连忙把手藏在身后,欲盖弥彰说道:“没,没弄脏你衣服。”   面前的少年眸光轻转,瞳孔里蕴着水光,波光潋滟的,比天上的星辰还好看。   他似乎笑了笑。   程彦便迷迷糊糊去问:“你笑什么?”   “笑你好看。”   少年并没有在意她弄脏了他的衣服,他积冰色的衣袖下手指微凉,覆上了她有些发烫的脸,轻轻抬起她的下巴。   他的脸越来越近,放大后的惊艳让程彦心脏止不住地狂跳。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她曾看过的电视剧剧情会发生在她身上。   可是他没有,在离她极近的地方停住了,双眸程澈,静静看着她。   程彦心脏漏跳了半瞬,面上有些不自在,偏了偏脸,藏于心底数月的话无意识地说了出来:“你这个磨人的小妖精。   李斯年眉梢轻扬,指腹轻轻蹭着程彦的下巴,低声道:“我是妖精,那你是什么?”   程彦道:“我是......降妖除魔的齐天大圣!”   “齐天大圣?”李斯年眸光轻闪,似乎颇为认同,道:“唔,是有些道理。”   程彦便道:“当然有道理了,我可是专门治你这种勾人魂魄妖精的。”   李斯年轻笑出声:“我勾了谁的魂?”   “太多人了。”程彦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以前干的那些事,我可是有暗卫的人。”   醉意上来之后,程彦的话便开始不受控制了。   往日一直藏在心里的话,此时轻易便说出了口:“我的人告诉我,看上你美貌的人,比欺凌你的人多多了。”   “你说你,长这么好看做什么?”   程彦伸出手,揉了揉李斯年的脸,道:“招蜂引蝶,让人想入非非的。”   她刚拿过烤红薯,手上带着些灰尘,在李斯年漂亮得有些过分的脸上留下一串猫爪似的指印。   “这样就好啦,不好看了。”   程彦歪歪头,继续道:“你若是不长这么漂亮,就不会有人骚扰你啦。”   意识一片混沌中,她仍觉得,在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时候,美貌对于一个人来说,是天大的祸事。   李斯年的心狠手辣,未尝不是被那些觊觎于他美色的人逼出来的。   程彦的手有些烫,被她拂过的地方像是着了火,倒了颜料一般,顺着她的指腹,绯红蔓延开来。   有些痒。   李斯年抬手,捉住了程彦的手指。   她的手指被他握着也不安分,一晃一晃的,想要挣脱他的手。   “热。”   她道。   李斯年懒抬眉,面前少女精致的小脸是诱人的红,与他初见她时有很大的不同。   李斯年忽而想起,她已经十四岁了,明年便是十五岁了。   女子十五岁及笄之后,便要谈婚论嫁了。   李斯年便松开了她的手,道:“我扶你去休息。”   程彦摇头道:“不,我要吃红薯。”   说着,她低头四处寻着红薯。   三重衣的外衫被她挣脱在她的肩膀处,露着凤仙粉的儒衫和纤细白皙的脖颈,珊瑚耳坠殷红如血色,在她勃颈处晃啊晃。   李斯年别开眼,将她扶在书房软塌上,对她道:“好好坐着,别乱动,我去给你找。”   程彦偏着头,有些不解:“你不嫌脏?”   “嫌。”李斯年想也不想便道。   他想不明白,那种脏兮兮的东西,有甚好吃的?   偏程彦看烤红薯跟宝一样,闹来闹去非要吃。   他的嫌弃赤/裸/裸,毫不掩饰,饶是程彦喝醉了,也能清楚感觉得到。   程彦撇撇嘴,小小声道:“真的很好吃啊。”   李斯年从旁边拿了一个引枕,放在程彦怀里,让程彦抱着,道:“既然想吃,那便乖乖等着。”   他有时候照镜子,也觉得镜子中的自己一身积冰白的道袍,出尘似仙,不恋凡尘,可扪心自问,道家的无欲无求,他心中不屑得很,只流于表面。   心中有爱憎的人,这辈子都不可能得道成仙。   尤其是,在遇到程彦之后。   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血气方刚,正当少年。   原本困在三清殿养的枯井一般的心境,似乎都活泛起来。   醉酒后的少女比往日里更为动人,李斯年拂了拂她的发。   “不许动。”   怕程彦醉了之后无意识乱动,磕到自己,李斯年又补上一句。   他的语气颇为认真,程彦重重点头,双手环抱着引枕,娇娇软软的一团。   李斯年心口蓦然一软,不知名的情愫便蔓延开来。   水波一荡一荡的,和着夜明珠的光华落在程彦脸上。   李斯年薄唇微抿,收回目光,转身去找被程彦丢在一角的烤红薯。   烤红薯是从炭火灰烬里刨出来的,通身黑乎乎的,李斯年嫌恶地用帕子裹着,将上面的脏兮兮的皮揭开,软糯的烤红薯便散发着特有的香气。   软塌上的程彦闻到了味,在他身后叫到:“我要吃。”   李斯年拿给程彦,一小口一小口喂给她。   她自己吃尚嫌不够,还嚷嚷着让他陪她一起吃。   他看着乌黑外皮包裹着的黄橙橙的红薯,委实下不去口。   程彦便扯着他的袖子,声音软软的:“你尝一下嘛。”   “就一下。”   少女的声音带着几分撒娇恳求之意,是他从未听过的。   神使鬼差般,李斯年小小口咬了一下红薯。   程彦便笑了起来,洁白的贝齿晃着他的眼。   李斯年忽而觉得,帕子里裹着的脏兮兮的红薯,似乎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竹筒酒的后劲太大,程彦吃了没多久,便开始犯困,小鸡啄米似的,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程彦的脸擦过李斯年的侧脸,趴在他的肩膀上,呼吸间的热气便萦绕在李斯年的耳侧。   李斯年眉头轻动,放下烤红薯,瘸着腿,将程彦放在软塌上。   书房里的软塌并不大,但程彦身量小,躺在上面绰绰有余。   李斯年放下程彦,正欲给她找个被褥盖着,免得她着凉,刚要起身,发觉她的手指攥着他的衣服。   李斯年扯了扯,她握得太紧,衣服纹丝不动,他便去掰她的手。   他的手指刚触到她的手,便被她攥住了。   睡梦中,她翻了个身,脸朝着他,长长的睫毛敛着,如一把小扇子。   “别走。”   她无意识地道。   李斯年面上柔和起来,轻轻应着她:“不走。”   然后下一刻,便听她又道:“爹.......”   李斯年:“.......”   果然眼前这位小翁主,给他的是惊奇多于惊喜。   李斯年轻轻挣开手,将引枕塞到她怀里,她如婴儿一般蜷缩着身子,抱着引枕。   看着她孩子气十足的动作,李斯年笑了笑,眼底神色越发柔软。   水底的世界到底不如水上,李斯年拖着伤腿,给程彦翻找出被褥,轻轻盖在她身上。   程彦又翻了一个身,粉嘟嘟的唇一张一合的,不知道在说什么梦话。   李斯年静静看着她的睡颜,心底是前所未有的平静,静到甚至生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看她安然入睡的日子,似乎也不错。   这个念头一闪即逝,李斯年闭了闭眼,抬手轻揉着眉心。   他大抵是被程彦传染了,才会有这种荒唐想法。   他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怎能沉溺于这种安逸日子里?   温柔乡便是英雄冢,原来竟是这般滋味。   李斯年闭目沉思片刻,一拐一瘸走向书桌,给还在山上等着忍冬写了一封信。   竹筒酒的后劲很大,程彦不停他的劝,喝了太多,看这个样子,今日怕是醒不来了。   她醉后睡觉倒是小事,麻烦的是她若吐了,需要换衣服擦拭身体,他便异常不便了。   还是将地上的忍冬叫过来为好。   李斯年写了信,扶着宫墙去找机关。   忍冬是暗卫出身的人,他稍稍指点,她必然能找得到的。   李斯年利用机关将信送到了地上,回到书房继续看着程彦。   他一只脚刚迈进书房的门槛,便看到程彦在软塌上正襟危坐,神情颇为严肃。   李斯年眼皮跳了跳,唤道:“小翁主?”   程彦便从软塌上跳了下来,赤着脚走在地板上。   李斯年眉头微皱,道:“地上凉,回去。”   他的话刚说完,程彦走得快,已经来到他身边,抬着脸,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看了一会儿,程彦道:“你是哪个宫的美人儿,竟这般好看。”   李斯年抬了抬眼皮。   这句话他自小听到大,轻挑的,暧昧的,觊觎的,他听了太多太多,可像程彦这种单纯的称赞,他是第一次听。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与程彦相处久了,程彦无论说出什么话,他都不会反感的缘故。   “三清殿的。”   李斯年道。   程彦有些意外,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三清殿不都是些牛鼻子老道吗?”   她醉得狠了,说话语无伦次的,李斯年哄着她,应着她,只觉得这辈子的好脾气,似乎都用在了今日里。   在李斯年的百般劝说下,她终于愿意回到软塌上,只是她上了软塌还不够,拉着李斯年一同坐在上面。   软塌本就不大,二人相对而坐,有些挤。   偏程彦又醉了酒,坐姿大大咧咧,毫无顾忌。   李斯年的眉头蹙了又蹙,束手束脚。   程彦突然道:“你是三清殿的,那你一定认识李斯年吧?”   李斯年抬眉,程彦一脸认真:“他可不好惹,你要离他远一些。”   李斯年心思一动,便问:“如何不好惹?”   “他太坏了。”   程彦小脸皱成一团,面上颇为嫌弃:“他算计我。”   “你长于深宫,算计之事,于你而言是家常便饭。”   “那不一样。”程彦摇头,道:“我从未在旁人身上吃过亏。”   “他是第一个。”   明知醉酒之后的人说话没有道理可言,李斯年还是道:“他也帮了你许多。”   程彦想了想,似乎颇为认同,道:“所以我并没有记仇啊。”   “他带我来梁王宫,还让我随便拿东西,以前的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啦。”   李斯年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与程彦,也算“不算计,不相识”了。   之前程彦对他是怜悯,那件事之后,程彦才真正将他放到一个平等的位置来看他,颇有些棋逢对手的感觉。   他不后悔做那些事,那些事,让他在程彦心中彻底将他与李夜城区别开来。   李斯年伸手揉了揉程彦的发,问道:“来梁王宫,你开心吗?”   “开心!”   程彦答得很痛快,眼底洋溢着笑意:“这是我最开心的一天。”   李斯年有些意外,问道:“九年前你兵变成功不开心?”   程彦醉醺醺的,说话没甚么条理,可他问什么,她便答什么。   毫无保留的态度让他心头软得一塌糊涂。   程彦道:“不一样。”   “那时候,我只想活下去,成功了,只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谈不上开心。”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低沉下去,眼圈有些泛红:“兵变有甚么值得开心的?我杀了那么多人。”   “可是我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我,谢元那么狠,十万将士她都下得去手,更何况我和我娘了。”   “我不想死。”   李斯年眉头轻动,程彦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哭腔。   “我一连好久都睡不着,闭上眼,便想起血流成河那一晚,那么多的人,一夜之间全死了。”   醉酒后的人情绪波动很大,程彦也不例外。   她双手捂着脸,水光从便她指缝溢出来,声音颤得不像话:“我好怕,可我没有办法,不是他们死,就是我死。”   李斯年怔了怔,静静地看着面前低声抽泣的少女。   片刻后,他伸出手,将程彦揽在自己怀中。   程彦在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鼻音太重,他有些听不清她究竟说了些什么。   只有一句话,她反反复复说了好几遍,似乎要印在他心上一般——   “李斯年肯定恨死了我,我杀了他所有的家人。”   李斯年闭了闭眼。   家人?   他已经有些想不起母亲的模样了。   母亲最后一次来见他,神情大不同往日,一贯温柔的她,面上却有些决绝味道。   母亲说,她对不起她,她早该明白的,她与父亲的婚姻,本就是一场阴谋。   那天阳光很好,他被母亲揽在怀里,却只觉得冷。 第41章   李斯年揉了揉眉心。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 他或许应该感谢灭谢家满门的长公主李淑。   李淑的宫变,让他免去了手刃亲人的罪孽。   恨吗?   他恨的从来不是李淑与程彦。   他恨的是机关算计的亲人,将母亲,将他一生葬送的亲人。   李斯年轻抚着程彦的发, 温声道:“你做的事, 离他们还差得远。”   “我怎会恨你?”   若世间都是程彦与长公主这般爱憎分明的性子,那么,似他这般的恶人, 便会少上很多。   李斯年闭上眼,手指轻轻拍着程彦的背。   他的安抚并没有起任何效果, 程彦仍在他怀中哭闹不休。   性子一上来, 保养得极好的长指甲让他第一次对女人的手指有了新的认知。   李斯年蹙眉看着程彦张牙舞爪的手,犹豫要不要寻个剪刀把她染着凤尾花的指甲给剪了。   然而就在这时,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李斯年不用回头, 也知道来人是忍冬。   到底是从罗生暗卫中选出来的人,这么快便料理了地宫里的刺客, 一路按照他的指示找到了这里。   李斯年道:“你家翁主喝醉了酒。”   忍冬连忙上前,一记干净利落的手刀,将程彦打晕, 然后轻手轻脚放在软塌上,回头对李斯年道:“我家翁主酒品不好, 见笑了。”   “只是, 我家翁主的酒量一向很好。”   忍冬抬眉看着李斯年。   她倒不是怀疑李斯年把程彦灌醉了行不轨之事。   李斯年那张清心寡欲的脸, 就不是能对女人动手动脚的脸。   更何况, 她家翁主醉酒后的模样,让身为暗卫的她都退避三舍,李斯年那瘦瘦弱弱的身板,根本经不起她家翁主的几巴掌。   她只是怀疑,李斯年灌醉程彦是为了套话。   她在程彦身边多年,太了解程彦了,程彦酒量虽然不错,可醉酒之后的状态,不说也罢,旁人问什么,她便说什么,毫无防备不说,还会认不清身旁说话的人。   且醒来后,对醉酒时发生的事情一概不记得——紫苏百般嘱咐,说李斯年心怀鬼胎,让她提防李斯年,程彦醉酒这么好的机会,难保他不会问出了什么事。   忍冬面上是藏不住的防备,李斯年笑了笑,随手拿起程彦喝剩下的竹筒酒,递给忍冬,道:“梁州之地特有的竹筒酒,小翁主贪杯,多喝了几口。”   “姑娘若是不信,大可尝上一口试一下。”   酒香扑鼻,忍冬鼻翼动了动。   片刻后,忍冬道:“是我冒犯了。”   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让她尝都不用尝,便知道竹筒酒与宫廷中的酒大不相同。   李斯年并非有意灌程彦。   只是有没有在程彦醉酒之后问了什么,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忍冬眉头紧锁,寸步不离睡梦中的程彦。   水下的世界没有日夜之分,不知道过了多久,程彦终于醒来,无意识地要着水。   忍冬连忙把烧好的水递到程彦嘴边。   程彦喝了几口水,精神慢慢恢复,见身边人是忍冬,不免有些意外,道:“怎么是你?”   忍冬是暗卫出身,伺候人不是她的强项,对于宿醉之后的人要喝水的事情,忍冬压根就想不起来。   程彦看看忍冬喂过来的水,再瞧瞧一旁煮好的醒酒汤,不禁问道:“是半夏来了?还是紫苏过来了?”   忍冬摇头道:“翁主的行踪是机密,只有我一人前来,这些东西,是李斯年让我准备的。”   程彦哦了一声。   也是,李斯年素来心细如发,安排忍冬做这些事情太符合他的性子了。   忍冬捧过来醒酒汤,程彦小口轻啜着。   醒酒汤入肚,程彦顿觉神清气爽,原本迷迷糊糊的思维此时也恢复了几分。   程彦喝汤的动作一顿,心中有些慌。   她穿来大夏朝十几年,醉酒的次数屈指可数,得益于身边有着大嘴巴李承瑛,让她知晓自己的酒品颇为不好,喝醉之后,跟个大傻子一般。   被李承瑛嘲笑之后,她便刻意留意自己的酒量,甚少喝酒了。   然而梁王宫的见闻实在超出她的想象,她委实开心,又觉得竹筒酒入口甘甜,没甚后劲,这才多喝了几口。   那曾想,竹筒酒的酒劲竟这般大,几口酒下肚,她便不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情了。   再醒来,便是看忍冬忙前忙后照顾自己了。   想想自己被李承瑛无情嘲笑的酒品,程彦此时颇为忐忑,问忍冬道:“我喝醉之后......没做什么出格事吧?”   忍冬面上颇为复杂。   她该如何向程彦说,程彦把李斯年身上挠出了几道血印子,积冰色的衣裳上都染了血,不知道的,还以为李斯年遭遇了刺客。   忍冬有些说不口。   她越是这样,程彦越是担心。   在程彦再三追问下,忍冬只得道:“也没甚出格的时候,只是我进来的时候,翁主的指甲颇为厉害,伤了李斯年。”   程彦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只是挠了李斯年几下,没什么大碍,她好好赔罪一番,也就过去了。   程彦这般想着,让忍冬收拾她与李斯年找到的各种方子与兵书。   她想要的东西已经找到了,梁王宫虽美,可也没必要再继续待下去了。   再说了,她们下来这么长时间了,外面的人指不定该怎么担心呢,还是尽早回去为好。   忍冬收拾好了东西,叫上在隔壁休息的李斯年,准备一同回到地上。   程彦见李斯年脖颈处细细长长的伤痕,不免有些心虚,道:“对不住了,我不是故意的。”   李斯年淡淡笑着,道:“翁主多心了,小伤而已。”   程彦又说了一番好话,李斯年微笑点头,程彦见他面色如常,心下大安。   三人回到驿馆,见众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紫苏年龄大些,做事素来稳妥,仍不曾慌乱,见程彦归来,眼圈不由得红了红,至于其他人,更是一脸的劫后余生。   半夏拉着程彦左看右看,绿萝扯着程彦的手大哭出声,程彦好话说尽,才将众人的情绪安抚好。   梁州之行目的已经达到,程彦便启程回华京。   一路上,李斯年如来时一样,只与程彦聊些梁州的风土人情,并未谈及梁王宫程彦醉酒的事情。   时间久了,程彦便将醉酒的事情放下了——她一点也不担心李斯年趁她酒醉轻薄于她,李斯年那张性/冷/淡/性/无/能的脸,根本不会对她做什么。   就算是轻薄,也是她趁自己酒性大发轻薄李斯年,而不是李斯年轻薄她。   毕竟李斯年那张脸,实在惑人心。   程彦回到华京,已经是五月末。   这段时间里,发生了许多事。   有了天山牧场的良驹,李夜城如虎添翼,再加上新招募的胡人多是与他一样,渴望建功立业能在大夏拥有一方立足之地,个个悍勇不畏死,李夜城带领这群胡人,在边关屡立战功,北狄被打得抱头鼠窜,已经退出关外,夏军大胜,不日便将班师还朝。   程彦翻来覆去将战报看了好几遍,看完之后,不禁轻叹道:“兄长总算熬出头了。”   李斯年眉梢轻挑,道:“算一算时间,再过三五日,长公主的大军便该抵达华京了。”   程彦点头道:“不错。”   “兄长拿下天山牧场后,母亲便坐镇中军,甚少带队冲锋了,沙场拼搏之事,多是兄长在做。他在边塞吃了许多苦,等他回来了,我要好好补偿他。”   李斯年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动,茶水在杯子里晃了晃。   “如何补偿?”   李斯年问道。   程彦笑着道:“带他吃好吃的,给他做新衣服,还有召集御医,查看他身上的伤势。”   “上了战场的人,哪有不受伤的?他又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纵是受了伤,也不会与旁人说,只会自己熬着。”   说起李夜城,程彦的话多了许多,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李斯年想起李夜城临走之时身上的湛蓝色云锦衣服,眼睛眯了眯。   李斯年放下茶杯,岔开话题:“翁主的番薯可种下去了?”   程彦说李夜城的话被打断,但李斯年问的是番薯,她也不曾多想。   毕竟番薯是李斯年的功劳,关系到李斯年能不能恢复身份,李斯年问上几句,也颇为正常。   程彦道:“种了,咱们回来的第一天,我便种在红梅山庄了。”   李斯年颔首,又问:“那炼制精钢的方子与诸葛连弩的图,翁主可曾交代下去?”   “都交代下去了。”程彦笑道:“我做事你还不放心?关系到粮食,关系到战事的事情,我一百个细心。”   程彦将李夜城的战报整齐叠好,继续道:“你只管放心,我已经写好了恢复你身份的折子,只等红薯长出来,精钢盔甲与诸葛连弩做出来,舅舅看到这些东西的作用,必不会为难你。”   “当然了,哪怕舅舅为难你,我也会为你想办法的。毕竟你帮我了这么多,若不是你,兄长不可能这么快便将北狄人赶跑的。”   程彦三句话离不开李夜城,李斯年好看的眉头微蹙,须臾之间,又舒展开来,眸光轻转,映着程彦身后的竹林萧萧。   李斯年给程彦续上一杯茶,轻笑着问道:“小翁主果然是信守承诺之人。”   程彦看着战报喝着茶,面前又是俊美无俦若谪仙的李斯年,只觉得生活不能更美好,笑着接道:“那当然了,承君一诺,百死无悔,我既说了要为你恢复身份,自然无论如何都要做到的。”   李斯年轻轻一笑,眸光潋滟,道:“那小翁主在梁王宫说的话,可还算数?”   程彦喝茶的动作顿了顿。   梁王宫?   她在梁王宫与李斯年说了什么?   哦,她说了她要帮李斯年恢复身份,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了。   程彦抬眉看李斯年。   李斯年目光悠悠,眸光含笑,如喝了十坛的桃花酿,无端将人的心醉了去。   ——这个模样,显然不是因为恢复身份的事情。   想了半日,程彦终于想起,自己在梁王宫大醉的事情。   难不成,是她在醉后与李斯年说了什么?   想想自己奇差无比的酒品,程彦不免有些心虚,忙喝一杯茶压压惊,试探着问道:“呃,那日我说了什么?”   她的话刚出口,便见李斯年含笑的眼迅速暗淡下去,垂眸淡淡道:“无事,小翁主什么也不曾说。”   竹叶将日光剪得斑驳,李斯年脖颈处的伤痕尚未完全褪去,浅浅的一点红,更是让人想入非非。   程彦心口颤了颤,暗骂自己酒后不做人——李斯年如此,她没说甚么话、没做甚么事才是有了鬼! 第42章   程彦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个千百遍。   这般仙姿卓绝的一个人, 她怎就忍心下的手?   可转念一想,琉璃虽美,可故意打坏的人并不少,破坏似乎是人藏在心底的劣根, 一朝失去理智的压制, 那潜藏在心底深处的毁灭一切的快/感,便会瞬间迸发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很显然, 酒,是打开她万恶之源的钥匙。   看着面前少年带着三分寒霜的脸, 程彦叹了口气。   事情已经做下了, 逃避是不可能的,为今之计, 是好好向李斯年赔不是。   大夏的私生子满街跑, 面首与娈童更是多不可数,民风这般开放的朝代, 李斯年纵然困在三清殿甚少与外界接触,也略知一二,李斯年作为一个大男人, 不至于跟她一个喝醉酒的人一般见识,让她负责任什么的。   程彦这般想着, 斟酌许久, 向李斯年道:“那夜是我吃醉了酒, 说出来的话, 全是没有经过考虑的,若说了让你为难的话,你切莫放在心上。”   李斯年抬眉,神色漠然,道:“小翁主方才还道,说自己最是讲信誉,言出必行,如今反倒自毁诺言了?”   程彦面色微尬,小声道:“喝醉酒说的话,能与平时说的话一样吗?”   李斯年的目光斜斜看过来,两人视线相交,程彦越发心虚,想别开目光,又觉得此举甚为不妥——连看他都不敢看,那就真的是做贼心虚了。   可这般看着他,更是叫人心神不定。   程彦犹豫一番,低头喝茶。   耳畔响起李斯年凉凉的声音:“既是如此,翁主请便。”   这便是心中极度不悦,要送客的意思了。   程彦连忙放下茶杯,不敢再逃避,道:“别啊。”   听到程彦这般说,李斯年心里方觉得好受一点。   眼前这位小翁主,虽说在某些事情上不开窍,可也并非不可雕的朽木,他稍微点播一二,她还是能想到那方面去的。   李斯年稍稍放心,饮了一口茶。   区区李夜城,他委实不应该放在心里。   然而遇到程彦,自诩聪明无双的李斯年,注定要又一次失望。   程彦不知李斯年心中所想,仍以为他是在为醉后的事情生气,抓耳挠腮解释道:“你听我解释。”   虽说这件事不好解释,可一味逃避更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毕竟是她醉后轻薄了李斯年,李斯年生平最厌恶的,便是旁人把他当面首娈童,她不止一次惊艳于他的美貌,此次醉后轻薄他,更是在他雷区里跳舞,她若草草将这件事揭过了,以后莫说李斯年帮她做事了,不让她死于无形之中,便是念着往日与她为数不多的情分了。   程彦擦了一把汗,试探着说道:“斯年,大夏民风开放,你又身为男子,纵然我酒后失言,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你也.......不吃亏的吧?”   说来奇怪,李斯年明明最讨厌旁人轻薄他,她在梁王宫如此行事,他为何当时没有发作,反而等到他们回到了华京,他才追究起来?   他在三清殿,可没有他在梁州自由。   程彦心中疑惑,口中的话却不曾断,继续说道:“你看,抛去我翁主身份,我也算花容月貌吧?虽不能与你的翩然出尘相较,可满华京城里的女子,我的容貌也是独一份,纵然你我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我二人都算不得吃亏。”   大夏不是华夏史上的明清,女人被男人摸了一下手,便要非那人不嫁。   这个时代的民风更像汉唐,少男少女们在婚前偷吃禁果委实不是甚么稀奇事,至于女子/贞/操一说,更是无稽之谈——私生子满街跑的时代,三嫁四五嫁都是常有的事,谁会在意女人在结婚前是不是处/女?   就连天家皇室里,生过孩子的女人做宫妃的例子也常见。   这个时代的女人尚且无约束,更别提男人了。   李斯年为这事生气,委实犯不着。   更何况,她只是轻薄了他,并未真的做出了什么事——身体是骗不了人的,如果她真的和李斯年春风一度了,她自己早就该发现了,而不是像现在这般,一点感觉也没有。   程彦循循善诱,可李斯年的面色却不见好转,薄唇微抿,长长的睫毛敛着眼睑,让人瞧不出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程彦心中不解,便寻思着换一个思路去解释。   与程彦大惑不解相比,李斯年也好不到哪去,程彦说的口干舌燥,却没有一句话说到他心上。   他明明已经暗示的这般明显了,偏她还驴唇不对马嘴说甚么民风开放。   李斯年简直怀疑程彦是不是在故意装傻,可余光瞥了一眼程彦面容,她一脸真挚,实心得不能再实心地觉得,她的酒后之言算不得数,她与他之间,当是光明磊落,清清白白,她对他,一丁点的旖旎心思都不曾起。   李斯年:“.......”   他养的那群傻鸟,都知道春天到了的时候,要记得做些该做的事情。   程彦不知道李斯年气闷的原因,仍在挖空心思劝说:“你是凌虚子仙长的高徒,自幼养在三清殿,红尘俗世于你来讲,不过是镜花水月,无谓至极。”   “道家清静无为,道家上善若水,你谪仙一般的人物,怎能与我这个顶俗气的人一般见识呢?那些酒醉后发生的事情,你只当做了一场梦也就是了。当然,你若是实在气不过,打我两下也使得,你只管动手,我绝对不跑。”   程彦的话情真意切,发自肺腑。   说完这些话,她认真地觉得,莫说是李斯年了,纵然面前坐着的是个石人,也会被她的话所打动,不再追究那些事。   偏李斯年并非石人,更非红尘之人。   他听完程彦的话,在程彦的万分期待下慢慢抬起眉,潋滟的眸光一片冷色,说出来的话,更是比隆冬腊月的寒风还要冷三分,让程彦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李斯年道:“原来翁主是这般想我的。”   听程彦说到这,他不知道自己心中是气多一点,还是自取其辱多一点。   他的小翁主,当真是一心只想搞事业,半点心思不曾放在其他处。   他本以为,此次他助夏军大胜,又带她回梁州,去梁王府拿到她一直在找的东西,他为她如此,那么在她心里的位置,当是更进一步的。   纵然比不了自幼与她一同长大的李夜城,也不会比李夜城差到哪去。   毕竟李夜城依赖她更多一点,除却一身的悍勇之气外,实在寻不到旁的优点,而他,是可以让她依赖,给她出谋划策,为她解决一切难题的人,两者相较,当是他的位置更重些。   她醉酒在梁王宫的那一夜,他其实是有意问她话的。   她为他哭,怕他恨她,他便以为,她待他,终归与旁人不同。   哪曾想,在她心里,他仍是盟友之类的朋友,与三公九卿没甚区别。   当然,其实也是有区别的——他到底年轻些,好看些,是她心中永远该高高端着的,不能有爱憎喜怒的仙人。   李斯年只觉得一番心思尽数东流,闭上眼,不想再与程彦有任何交流。   他怕若是再听程彦说下去,他会成为清静无为道家之中唯一一个气死的人。   李斯年的话说得很慢,程彦听得只觉得手里茶杯里的茶水都要结了冰。   她一直觉得李斯年是九天之上的仙人,不悲不喜不爱不憎,却不曾想,仙人也是有脾气的,脾气上来的时候,比天子一怒伏尸百万都吓人。   竹林一直萧萧着的风声似乎都停止了,周围静得可怕。   程彦活了两辈子,觉得自己很懂察言观色,可眼下这种情况,委实让她有些想不明白。   她夸李斯年难道还夸错了?   想了又想,程彦也不觉得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可转念一想,她认识李斯年近两年了,李斯年虽说心狠手辣,做事狠绝,可也不是一个无法生气的人,必是她哪句话说的不对,他才会这般。   程彦只得将自己刚才说的话又在心里过了一遍,过完之后,仍觉得自己的话没毛病。   寻不到原因,程彦只得硬着头皮开口,打破了难熬的寂静:“你在我心里,一直是谪仙来着。”   程彦迎着李斯年清冷的目光,越说越没有底气,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说出来的声音只有她自己能听到:“既然是谪仙,自然是不会与我这个再俗气不过的人一般见识.......”   “呵。”李斯年轻笑。   他明明在笑,却叫人更加害怕。   有那么一瞬间,程彦觉得他下一刻就会让自己死因不明,死状可怖。   李斯年懒抬眉,眸底的水光像是冬天的冰凌子,扎人得很:“我知翁主有个好兄长,奇袭天山,勇夺牧场,又连战北狄,立下奇功,翁主心中欢喜,自然逢人便说他的好,此事我能理解。”   “呃.......”程彦有些疑惑:“这事与咱俩有甚关系么?”   李斯年被她气笑了:“没关系。”   “只是我不喜他,劳烦小翁主以后在我面前少提他。”   程彦更疑惑了。   不喜欢李夜城还指引李夜城如何夺取天山牧场,李斯年这不是有病么?   不过李斯年眼下正在气头上,程彦没敢问,便道:“好了,以后不在你面前提他就是了。”   世人常说,女人心,海底针,这李斯年的心,比海底针还要海底针。   亏她还觉得自己甚是了解他,觉得自己与他能合作愉快,看来是她多心了,李斯年这人的心情,比六月的天气还要善变。   程彦决定不再提李夜城,更不提那夜喝醉的事情,只问李斯年:“炼制精钢的工匠已经开始动工了,你若无事,不如陪我走一趟。”   “左右整日闷在三清殿也无事。”   一个人待久了,容易想七想八的,李斯年现在阴晴不定的性格,很有可能是抑郁症的前兆。   这个时代可没有什么心理医生,她要把李斯年的抑郁症掐灭在萌芽中。   程彦的话说完,李斯年凉凉的目光看过来,问道:“精钢炼成之后,对李夜城来讲,是如虎添翼,想来小翁主很是迫不及待吧?”   程彦挑眉。   这不是有病吗?   自己不喜欢李夜城,不让她提李夜城,他这会儿又一句话离不开李夜城了,存心给自己,给她找不自在。   程彦道:“你既然不喜他,就别勉强自己提他,给自己找不痛快。”   她本就不是伏小做低的性子,刚才理亏,一直向李斯年赔不是,可这并不代表着,她会一直如此,任由李斯年说话阴阳怪气,让人摸不着头脑。   “精钢与番薯一样,是有益于国家民生的事情,我不止为兄长高兴,更是为天下万民高兴。”   李斯年不置可否,程彦又道:“我邀你一同去看,是因为炼制精钢的方子是你找来的,这是你的功劳,那些辛苦劳作的匠人也好,未来穿着精钢打造的盔甲武器上战场的将士也罢,他们应该感谢的人,是你。”   “我没有抢占别人功劳的爱好。”   临近六月,天气已经很热了,桌上沏的茶早已凉了。   程彦随意抿了一口,只觉得心里烦躁得很。   她本以为,梁州之行后,她与李斯年的关系应该会更亲密一些,以后的合作,会更加默契,哪曾想,刚回华京没几日,便又吵了一架。   这一架还与上次不一样,上次她尚且知道来龙去脉,这次完全是摸不着头脑。   程彦心中烦,又觉得继续在竹林待下去,她与李斯年会发生更激烈的冲突,便一口气将杯中的茶喝完,与李斯年道:“你自己好好想想,我这一宗宗,一件件,可都是为你着想?”   “你我二人一路携手而来不易,你若对我有甚么不满,大可直说便是,我不是那种娇滴滴、听不进旁人话的人,你没必要这般拐弯抹角,让人去猜你的心思。”   李斯年眉头微动。   程彦继续道:“今日我瞧着你也乏了,我便先回去,你若有事,或者想通了,便让忍冬传信于我,我再来找你。”   说完这句话,程彦放下茶杯,转身离开竹林。   李斯年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一时气结。   她一宗宗,一件件,全是为他着想,端的是清清白白,毫无杂念,原来梁州一行,她酒后倚在他怀中说的话,全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二人各自气闷,一个回竹屋看书,如何都看不下去,一个面对满桌的美味佳肴,却无半点食欲。   程彦两大爱好,一是美人,二是美食,甚少有这种食不下咽的事情。   绿萝并未随程彦去三清殿,并不知道程彦和李斯年吵架的事情,见了颇为奇怪,只以为是下面人做事不尽心,给程彦添了堵,于是便道:“可是谁惹了翁主?翁主告诉我,我去将那人骂得狗血淋头,替翁主出气。”   程彦一手托着腮,兴致缺缺,道:“李斯年,你去吧。”   “哦。”   绿萝一改刚才摩拳擦掌义愤填胸的模样,温柔得直追字数,道:“翁主又在说笑了,李斯年清心寡欲的性子,怎能惹了翁主,惹翁主的,必然是其他人。”   开什么玩笑,得罪李斯年的人,早就死得连骨头都不剩了,她再怎么莽撞的脾气,也不敢去触李斯年的霉头。   程彦看了绿萝一眼,道:“没出息。”   半夏端来了养生汤,笑着问程彦:“这便奇了,翁主自梁州归来后,便没少夸赞李斯年,如今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就生了气?”   “我要是知道原因就好了。”程彦道:“一个大男人,怎就小气吧啦的。”   半夏疑惑道:“不应该啊。”   “道家的人,最不屑一顾的,便是为凡尘俗世生气伤神。李斯年当不至于为些小事与翁主置气。”   忍冬绿萝跟着附和。   紫苏是跟着程彦一同去三清殿的人,虽说二人吵架的时候李斯年远远地把她支走了,可竹林实在清幽,程彦的话还是不免传到她耳边几句。   只这几句,她便明白程彦与李斯年为何闹了矛盾。   紫苏好心提醒道:“翁主是不拘小节之人,李斯年若为小事生气,只怕早就将自己气死了,翁主好生想一想,是否是旁的原因,比如说,翁主在他面前提李夜城提了太多次。”   她家这位小翁主,最是聪明不过的,可偏偏,在感情上一点不开窍。   先前的太子殿下李承璋也好,五皇子李承瑾也罢,甚至就连李夜城,在翁主这里,统统都是兄长,可李斯年与翁主并非一同长大之人,又无半点关系,怎么扯也扯不到兄长上面。   然而她家翁主,面对李斯年的明示暗示,还是能巍然不动,将李斯年当做盟友。   也难怪李斯年生气,这种事情,无论是谁,都能气得呕血。   程彦听了紫苏的话,认真想了好一会儿,而后抬头问紫苏:“可我后来也不提兄长了,反倒是他,自己又提了起来。”   紫苏:“.......”   程彦见一向好脾气的紫苏都一脸的惨不忍睹,忍不住扶额道:“罢了,不想了,随他去吧。”   “一个大男人,跟我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置气,他也不嫌丢人。”   不是她不往男女之情那方面想,而是她觉得那种感情根本不可能发生在她和李斯年身上。   李斯年高洁出尘,不染人间烟火,而她,是个顶俗气顶无趣的人,俩人兴趣不投,政见相左,如今能合作,不过是李斯年需要恢复自由恢复身份,而她,手中需要一把利剑而已。   目标一致,一拍即合,这种情况下积累的感情,是非常脆弱的。   再说了,她与李斯年还有灭族之仇横在中间,李斯年除非是脑袋被驴踢了,才会喜欢她。   当然,李斯年是一个极度聪明的人,不可能发生脑袋有坑的事情,更不会喜欢她。   所以她一丁点都不曾往男女之情上面想。   她想了,那就是自取其辱。   且不说李斯年会不会动凡心,纵然李斯年动了凡心,喜欢的也只会是与他一样飘然若仙的人,而不是她这种富贵锦绣中堆出来的骄翁主。   程彦这般理解着,没再去想李斯年为何生气的事情。   事实上,母亲与李夜城回到华京之后,她也没时间再去想李斯年动气的事了。   程彦带着李淑去看种下的番薯,去看正在炼制精钢与诸葛连弩的工匠,以及梁王李不疑留下来的兵书。   李淑颇感意外,一贯没甚表情的脸上的寒冰终于淡了几分,道:“阿彦,你做得很好。”   她在战场厮杀数年,太清楚这些东西对将士的重要性了。   程彦便道:“这不是我的功劳,母亲要谢,当谢三清殿中的那一位。”   李淑眉头微动:“又是李斯年?”   李夜城曾向她说过,奇袭天山牧场乃是受了李斯年的指引,功劳当归于李斯年。   程彦见李淑面有松动之色,便问道:“母亲要不要见一下他?”   若想帮李斯年恢复身份,母亲的态度至关重要,她虽与李斯年正在冷战,可答应他的事情不会因为生气而不去做。   李淑道:“这个且不说。”   “我听人讲,你近日与他大吵一架,是何原因?”   “都是小事。”   程彦面色微尬,道:“他这人脾气有点怪,我说话也直,一来二去,便吵了一架。算不上什么大事,不值得娘亲费心,过几日便好了。”   李淑似笑非笑,上下打量着程彦,道:“阿彦,再过半年,你便十五岁了。”   “嗯?”程彦有些疑惑,道:“我知道啊。”   年龄跟她和李斯年吵架有甚么关系?   李淑抚了抚程彦的发,若有所思道:“或许,我的确该见一见李斯年了。” 第43章   程彦有些意外。   她的母亲, 生平最恨的便是谢家人,李斯年身上流着谢家人的血,自然便成了母亲深恶痛绝的,哪怕李斯年帮了她许多, 又助夏军大胜北狄, 但在母亲眼里,李斯年仍是不可提起的禁忌。   然而今日,母亲竟然要见李斯年了。   程彦道:“母亲准备何时见他?我提前安排一下。”   虽说她与李斯年刚闹了不痛快, 现在正是冷战的时候,可她答应李斯年的事情, 不会因为二人的矛盾而不去做。   李斯年脾气怪得很, 又与她刚吵完架,她母亲又是一个刚烈的性子, 生来从不让人, 若有个言差语错吵了起来,那她那她想要帮李斯年恢复身份的一番苦心便白费了。   她得提前给李斯年打个招呼, 让李斯年收收脾气。   程彦这般想着,听李淑道:“明日未时三刻。”   程彦颔首,让半夏去三清殿安排下去。   李淑是数年前兵变的主导者, 此次出征又大胜北狄,在大夏的威望远胜于有些仁弱的天子李泓。   三清殿的道士们听闻李淑明日降临, 早早地开始准备起来。   李斯年喂养白鹤舒展着翅膀, 掠过莲池, 飞向李斯年所在的竹林, 小道童一路追随而来,见李斯年坐在轮椅上,正在喂着白鹤,便道:“觉非,明日长公主驾到,你好生看着你的白鹤,莫让白鹤冲撞了长公主。”   李斯年漫不经心点头。   翌日清晨,道士们照常诵经,三清殿瞧上去与往日没太大不同,只是往来之间的卫士们多了许多。   李斯年在竹林的竹亭中泡了一杯茶。   到了饭点,白鹤们仍未飞来竹林,过了好一会儿,才三三两两飞回来。   李斯年喂白鹤东西,白鹤吃的不多,李斯年便将吃食收起来,漠然道:“小没良心。”   “我平日里没少喂你好东西,怎地旁人招招手,便跟旁人走了?”   他的声音刚落,竹亭外突然响起一个女子清冷的声音:“你这话意有所指。”   李斯年转动轮椅,向外面看去。   她与程彦长得很像,不过大程彦很多,看上去三十多岁,一双凤目向上挑,威仪万分。   她并未穿繁琐宫装,一身薄甲让她身带杀伐之气,让人丝毫不怀疑,她腰间的佩剑,顷刻间便能取人性命,而非只做装饰用。   “长公主殿下?”李斯年道。   李淑只身前来,不曾发出一点声音,他又在喂白鹤,故而不曾发觉。   李淑颔首,大步走过来,在竹亭李斯年的对面坐下。   李斯年给她斟了一杯茶,说道:“并非斯年意有所指。”   “而是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渠沟。”   李淑轻啜一口茶,笑笑没答话,而是道:“你与你娘长得很像。”   李斯年有些意外。   谢家满门上千口人物,李淑竟然还能记得他的母亲?   转念一想,李淑最恨的是先废后谢元,他的母亲是谢元的嫡亲妹妹,也是谢元最为看重的妹妹,李淑恨屋及乌,对他母亲有印象也不足为奇。   李斯年道:“我已经不大记得母亲的模样了。”   李淑虽然穿甲而来,但对他并无杀意,李淑来此,当是为了旁的原因——不是为了夏军大胜,便是为了他从梁王宫带回来的东西。   李淑与心无大志的天子李泓不同,李淑一心真正沙场,将北狄彻底消灭,一洗百年来夏人饱受北狄的欺辱,他提点李夜城的话也好,给程彦的那些东西也罢,对于李淑来讲,都是无价之宝。   程彦说得对,只要李淑看到了他的价值,他恢复身份的事情,便不再是梦想。   只是李淑恨谢家人入骨,只怕未必肯轻易放他自由。   李斯年突然又想起程彦。   在这个世道上,程彦大抵是唯一一个真心帮助他的人。   凌虚子虽教授他知识,可并不管他的处境如何,其他人更不用说,他是逆贼梁王之后,母亲又是谢家人,他生来便受世人冷眼,活在阴暗潮湿的角落。   只有程彦,才肯将她身上的温暖分给他半分。   尽管他们的相识,源自于一场算计。   李斯年闭了闭眼,嘴角噙了一丝淡淡的笑。   这样也好。   李斯年道:“殿下能否与我讲一讲,我的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并不恨李淑杀了谢家满门,灭了梁王一脉,那些把他母亲当成棋子利用的人,杀了也罢。   李淑放下茶杯,蹙眉想了一会儿,而后上下打量着李斯年,迟疑片刻,最终道:“你的母亲,是个很美的人。”   饶是她恨毒了谢家人,也不得不承认,李斯年的母亲,是谢家一潭污水里唯一一颗明珠。   只可惜,这颗明珠最后也蒙了尘,一生断送在谢家人自己的算计中。   少女的情窦初开,在家族兴衰王朝更迭中,不值一提。   “她虽是谢家女,却完全不像谢家人,她太单纯,被旁人算计了,还以为旁人是在为她好。”   李淑轻啜一口茶。   李斯年淡淡一笑。   他那单纯到有三分傻气的母亲,怎就遇到了机关算计的父亲?   父亲利用母亲谢家女的身份翻身,母亲还以为遇到了命中注定之人,从天之娇女,变成家族弃子,最后饮恨而终。   李斯年道:“我当感谢殿下替我母亲出了心中恶气。”   李淑不置可否,审视着面前看似风轻云淡的少年。   尽管她知道面前人无辜至极,可那张与先废后谢元略有几分相似的脸,还是叫她难以喜欢。   恨屋及乌,她这一生,都放不下对谢家人的刻骨恨意。   李淑道:“凌虚子曾告诉我,天命在谢不在李,纵然我屠谢家满门,数年后,谢家依旧主天下。”   “当年我兵变逼宫,尽杀谢家人,唯有两人逃出生天,一是程仲卿妹妹的女儿谢诗蕴,另外一个,便是你。”   说到这,李淑话音微顿,凤目轻眯,道:“我很好奇,主天下的,是你,还是谢诗蕴。”   李斯年眉头微动,道:“殿下以为呢?”   李淑道:“老四是我一手扶上太子之位的,甚至还为稳固他的位置,让阿彦与他订婚,他却为了谢诗蕴,想尽办法与阿彦退了婚。如今他求仁得仁,与阿彦退婚之后,自己也失了储君之位,母亲失了皇后之尊。”   “但这并不代表四皇子被天子厌弃。”李斯年淡淡接道:“天子膝下八子,长子次子殇于国难,三子莽撞,五子文弱,六七子早年吓破了胆子,八皇子为薛妃所生,仔细算来,未来有机会继承大统的,无非是四皇子与八皇子。”   “四皇子珍爱谢诗蕴,他若为帝,谢诗蕴必主后宫,她的儿子,自然便是未来皇储。”   李淑眸中精光一闪,道:“如此看来,像是谢诗蕴了?”   “非也。”   李斯年轻轻摇头,垂眸饮了一口茶,继续道:“北狄虽然退兵,但并未伤及根本,他日养精蓄锐,必会卷土重来。朝中战将与镇远侯一起,尽折于十五年前谢家人的算计中,如今在沙场上能独当一面的,唯有长公主殿下。”   “殿下挥师北上,三皇子五皇子跟随左右,无暇顾及朝中世家林立皇权势弱之事,四皇子没有强势母家作为靠山,太傅崔莘海已倒,数年之内,唯有韬光养晦以图将来。八皇子虽有薛家支撑,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夏日凉风袭来,竹林萧萧,李斯年迎着李淑凌厉目光,轻轻一笑,道:“殿下以为,此二人,是我李斯年的对手么?”   凉风卷起落下的竹叶,一直刮到李淑脚下。   老四与小八自然不会是李斯年的对手。   莫说老四与小八了,就连她,得知李斯年的那些手段后,也没有十全的把握胜下李斯年。   阿彦说的不错,李斯年是一把极其锋利的双刃剑,只是这把剑是伤人还是伤己,只能看自己的造化。   “当主天下的,还有可能是我这个谢家人的余孽。”   李斯年清润的声音仍在继续:“我如今身陷三清殿,殿下若想免除后患,大可现在便将我的性命取了去。”   “只是这样一来,北境何处有密道,龙城卫家究竟藏身何处,安宁小翁主孤身在华京,又该如何抵御世家迫害与天子忌惮的事情,便无人替殿下分忧了。”   李淑长眉微蹙,目光骤冷:“你在威胁我?”   “斯年不敢。”   李斯年微微欠身,道:“斯年只想替殿下分忧。”   “殿下心怀天下,从不拘泥儿女情长,宫中城外,既是如此,殿下可愿与斯年做上一笔交易?”   李淑眉梢微挑,李斯年道:“我为殿下手中之剑,殿下许我一诺。”   竹林中李淑与李斯年说着话,竹林外,程彦焦急地等待着。   李夜城与程彦相对而坐,程彦的坐立不安映在他碧色的眼眸中,他斟了一杯茶,半盏茶下肚,他问程彦:“你很担心李斯年?”   “自然。”程彦道:“母亲生平最恨谢家人,他的母亲是谢家人,便天然遭了母亲的厌恶。”   其实还有一个更深的原因,她不敢说,更不敢往那方面去想——天命在谢不在李。   母亲为李家江山鞠躬尽瘁,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旁人觊觎大夏天下。   李夜城见程彦并未理解他话里的意思,斟酌片刻,又问道:“你是当心长公主杀了他,无人再帮你,还是担心其他?”   “这两者有区别吗?”程彦有些不解。   李夜城道:“自是有区别。”   “你将他当左膀右臂,最不可缺少的盟友,还是——”   后面的话,他有些说不下去,只是微抬眉,目光灼灼地看着程彦。 第44章   迎着李夜城炽热焦急目光, 程彦忽然便明白了他想问的话,以及李斯年与她闹矛盾的症结所在。   更明白了,母亲说她快十五岁了的话里的意思——大夏民风开放,少年少女的情窦初开并不是见不得光的一件事, 恰恰相反, 是昭示着她长大成人的一种见证。   李夜城怀疑她喜欢了李斯年,母亲更是误以为她与李斯年朝夕相伴中产生了感情,所以才不顾一切想要帮他恢复身份。   想到这, 程彦哑然失笑。   “兄长多心了,我对他, 并无男女之情。”   她的确惊艳于李斯年容貌的昳丽无双, 清隽无俦,也曾午夜梦回幻想过, 若李斯年不是这种尴尬身份, 若李斯年没这般的心思毒辣,她或许还能将李斯年当做面首养一养。   可这种想法只是一闪即逝, 她与李斯年的命运,在出生那一日便已经注定好了。   他们如今的盟友身份,是他们未来人生中最为亲密的存在了。   不可能再往前更进一步。   她不允许这种事情的发生, 母亲,舅舅, 甚至外祖母都不会允许。   得到了程彦的准确答复, 李夜城原本紧紧皱着的剑眉慢慢舒展开来。   程彦笑了笑, 道:“哥哥怎么想起来问这个问题了?”   李夜城道:“我远在边塞, 不能时常伴你左右。”   “李斯年虽模样极好,”说到这,李夜城声音微顿,似乎在斟酌后面的话如何开口。   片刻后,李夜城方道:“可挑选夫婿,只看模样是不够的。”   他很感谢李斯年告诉他洗星池的事情,让他在战场上立下奇功,为报答李斯年的恩情,他可以抛头颅洒热血,可若事情牵扯到程彦,那他会毫不犹豫告诉程彦,李斯年这人不行。   聪明,漂亮,作为盟友李斯年是赏心悦目且异常能干,可若作为夫婿,李斯年的心计便太深沉了些,手段也太毒辣了些。   程彦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这个兄长,在战场上如狼似虎,杀得敌军望风而逃,可在生活中,却是一个谨慎小心的性子——毕竟身怀胡人血统,在大夏备受歧视,不小心不行。   自幼养成的性子让他甚少开口点评旁人,如今的这番话,可谓是掏心窝子了。   程彦道:“我知道,我不喜欢他。”   “那便好,”李夜城松了一口气,幽绿的眸光柔和下来,对程彦道:“我家阿彦年龄尚小,晚两年再找夫婿也是使得的。”   程彦忍俊不禁。   她的身份摆在这,莫说再等两年,再等十年也嫁得出去。   程彦道:“哥哥别光顾着说我,哥哥行军之际有没有给裳姐姐写信?你的马还是她送的呢,战功也有她一份。”   听程彦提起那个清冷聪慧的女子,李夜城笑了一下,面容不似刚才那般冷峻凌厉,道:“写了。”   “许姑娘虽甚少出清河郡,但格局之大,心思之灵透,远非一般养在深闺之中贵女所能比拟。”   李夜城提起许裳满是夸赞,程彦一直担忧的事情便又少了一件。   这个时代虽然民风开放,可世家贵族的婚事仍以联姻为主要,姨丈许清源又是一个不将儿女之情放在眼里的人,如果可以,她希望许裳能够得偿所愿。   程彦在李夜城面前说着许裳的百般好。   李夜城听此眉头微动。   许裳的好,无需程彦一一举例,他也是知道的,只是不知程彦为何每次见他,每次都要将许裳夸得如花儿一般。   李夜城正在思索间,长公主李淑从竹林中出来了。   程彦一见李淑,也顾不得夸许裳了,忙迎上去,上下打量李淑一番,见李淑身上并无杀气,一直悬着的心便放了下来。   程彦道:“母亲总算出来了。”   “看来李斯年投了母亲的脾气,要不然以母亲风风火火的性子,只怕早就出来了。”   李淑捏了一下程彦的脸,道:“你这丫头,连我你也打趣。”   李夜城知道李淑与程彦有话要说,便寻了个借口,带着周围立着的卫士们下去了。   殿中只剩下李淑与程彦,李淑开门见山道:“你说的不错,李斯年此人是一把双刃剑,若用得好了,便能彻底剿灭北狄,保我大夏边境百年安稳。”   她一直知道李斯年是个厉害角色,只是不知道,会厉害成这样,让她一个逼宫夺位之人都生出忌惮之心。   忌惮之后,是且惊且喜——这样的一个人,若为她所用,还担心甚么关外北狄卷土再来、朝中世家林立的局面?   程彦跟着自夸:“你的女儿会的可不止是种地,还生了一双识人的慧眼。”   李淑抚了抚程彦的发,面上却不见轻松之色,道:“只是此人我能不能信,能不能用。”   李斯年虽说并不恨她屠谢家满门,可谁也说不好此话是不是李斯年的权益之词。   她被先废后谢元压制的那些年,也曾向谢元说过忠心投靠绝无恨意的话。   可是后来呢?   后来她兵逼皇城,当着谢元的面,将谢元的子女亲人一一斩杀。   那时谢元双眼通红布满血丝的怨毒模样,她至今仍记得。   李淑看向程彦,道:“谢元的前车之鉴,我们不能忘。”   程彦眸光闪了一下。   她怎会把谢元忘了呢?   那个造成她母亲刚烈决绝弑君杀父的女人。   但她并不觉得,她会成为未来的谢元。   程彦道:“李斯年有经天纬地之才,又有一代枭雄的果决狠辣,非寻常人所能驾驭。”   李淑长眉微蹙。   程彦继续道:“但是此时的我,愿意信任他。”   她曾质疑过他,怀疑过他,与他刀剑相抵过,可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她愿意收起她所有的防备,去接纳尖锐的他,阴毒的他,剑走偏锋的,甚至不择手段的他。   她信他心底还有一寸柔软。   如今她要做的,是把那寸柔软一点点占据放大,让他从满心怨怼,成为一个真正霁月风清之人。   李淑面有犹豫之色,程彦又道:“娘,天山大捷是李斯年的指引,世家们相互制衡更是他的手笔,还有您赞不绝口的番薯、精钢炼制的盔甲与沙场利器诸葛连弩,全是他从梁王府带回来的。”   “他身上虽然流着谢家人的血,可更是天家血脉,他所立下的功勋,值得恢复他天家皇子的身份,更值得拥有一个可以立于阳光之下的一方土地。”   李淑揉了揉眉心,道:“你容我考虑一下。”   程彦心知李斯年恢复身份的事情不能操之太急,她说得太多,反而不美,便见好就收,与李淑聊些兵营之中的事情。   李淑政务繁忙,没有在三清殿多待,与程彦说了一会儿话,便起身去钧山军营。   崔莘海死后,清河崔家虽然没有被彻底清除,可其他人也翻不出什么风浪了,李淑在战场上无人可用,驻守皇城的武将更是稀缺,便留下了崔元锐与崔振波做旧用。   程彦把李淑送出三清殿,自己没去找李斯年说事,便也离了三清殿。   她帮李斯年,是因为信守承诺,可并不代表着,她心里不生李斯年的气。   就冲李斯年说的那些没头没脑的话,她把他第三条腿打折也使得。   程彦一路而行,刚走没几步,便撞见前方凉亭处静坐饮茶的李承璋。   程彦脚步微顿。   自李承璋的太子之位被废后,李承璋深居简出,甚少出现在众人视线,她也没再见过他了。   今日他一身常服在这里饮茶,显然是在等她。   只是不知道,他与她还有甚么话可说。   程彦久久没有走过去,李承璋微微侧身,看向程彦,道:“许久未见阿彦了,阿彦风采依旧。”   李承璋转过身,程彦这才发觉,他比往日消瘦许多,原本俊朗不凡的面容,如今形销骨立,颇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落寞感。   可饶是如此,他的背依旧是挺直的,似霜雪压不倒的青松。   程彦走了过去,唤了一声:“四哥。”   李承璋给程彦斟了一杯茶。   茶是程彦平日里最喜欢的。   程彦有些意外。   以前她还没有与李承璋退婚时,李承璋对她只是表面上的热络,如今二人退婚形同陌路,他反倒愿意细心打听她的喜好了。   不知是失了太子之位让他做出的改变,还是旁的原因。   程彦轻笑,抿了一口茶。   李承璋低沉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往日种种,皆是我的过错。”   “我知道,我做事太过凉薄,伤你至深,如今再说什么,都无法弥补对你的伤害。”   程彦道:“感情一事,由心不由人,四哥既然喜欢谢诗蕴,那便好好待她。”   哪怕她对李承璋心中并无男女之情,可想起李承璋做的事情,她仍是心寒不已——她只想与李承璋退婚,而李承璋,却想要她的命。   程彦提起谢诗蕴,李承璋眸光微暗,又给程彦续上茶,道:“你我好久未见,今日不提她。”   “我今日找你,一来,是想向你道歉,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可有些话,我只有说了,心里才会安心。”   李承璋本就生得极好,玉树临风,谦谦君子,如今放低姿态,诚心仍错,更是让人心生好感。   若换了旁人,只怕早被他的模样哄了去,可程彦到底在他手下经历过生死一线,无论他说了什么,心中都带三分质疑。   程彦道:“四哥请讲。”   她挺想知道,今日李承璋特意找她,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李承璋到底是原书中的男主,比李承瑛李承瑾高出无数个段位的人,才不会为几句迟来的道歉,便巴巴地在这等她许久。 第45章   李承璋垂眸饮了一口茶。   他要说的话似乎颇为为难, 斟酌许久,他才慢慢开口:“阿彦,我听闻你近日与三清殿的觉非走得颇近。”   程彦道:“不错。”   这件事本就不是什么秘密,她与李斯年同行去梁州的事情早就传得沸沸扬扬, 无需李承璋刻意打听, 便能从小宫人口中听到。   “四哥怎想起关心我的私事了?”   为掩人耳目,她与李斯年去梁州只说是游玩,并未说是去寻番薯, 要不然,路上寻事的刺客会更多。   李承璋眸光微暗, 道:“我虽与你退了婚, 可你我之间的血缘关系是抹不去的,我终究是你的四哥, 与老三老五没甚么不同。”   他的话说得虔诚可怜, 倒让程彦不好冷言以对了。   他又本就生得俊朗,伏低做小, 更是叫人无端软了心肠。   程彦忽而有些明白,书中的女配为何对他死心塌地、被他利用至死仍痴心不改了。   只是可惜,她不是书中痴情的女配, 她有女配的狠辣,却没有女配的绵绵爱意。   程彦道:“四哥当我是妹妹, 我自然将四哥当兄长看待, 四哥若有甚么话, 直说便是了。”   程彦面色和缓, 李承璋紧蹙着的眉头才舒展一分,浅浅一笑,眼底是藏不住的关心与心疼。   “你我二人退婚,倒也不全是坏事,如今我从你的未婚夫重新成为你的兄长,反而能设身处地为你想一想。”   说到这,李承璋声音微顿,眉间泛上一丝苦涩,迟疑片刻,方道:“阿彦,我是男人,比你更了解男人的劣根与贪婪。”   程彦眉头微动,大抵明白了李承璋此行的目的——凤凰男万万嫁不得,他就是前车之鉴。   果不其然,李承璋道:“天下男儿皆薄幸,阿彦,你不可不防。”   “我曾远远瞧过李斯年几年,他的确生了一张好皮囊,有着让女子情根深种的资本。”   皇城里最爱传的便是风言风语,没有影儿的事尚能说的有鼻子有眼,程彦与李斯年走得近,更是被素来不喜程彦跋扈的人编成了各种趣事。   他听了几嘴,便想见见李斯年是何等人物,竟能入了程彦的眼。   他寻了个机会,偷偷去瞧李斯年。   那日李斯年穿着一身积冰色衣裳,身上并无二色,程彦身着深深浅浅石榴红的三重衣,推着他的轮椅,二人有说有笑。   二月的杏花开满枝头,清风一吹,便落了下来,缀在李斯年的肩头。   程彦俯身去杏花,二人长发便交织在一起,积冰色与石榴红碰撞,刺疼了李承璋的眼睛。   “你若喜欢他,大可将他养起来,做个面首玩意儿也就罢了,何必绞尽脑汁抬高他的身份,让他足够与你匹配?你若将困着他的笼子去了,他一飞冲天,便不是你所能掌握的。”   他虽然不知道长公主找李斯年所为何事,可思及程彦与李斯年的种种,他不难猜出长公主是为李斯年的身份而来。   程彦是翁主,要嫁的人身份不能低,若她执意嫁李斯年,长公主必会给李斯年安个其他身份。   一如多年前,长公主问程彦喜欢他们兄弟的哪一个,程彦说他,长公主便立他为太子一般。   李承璋道:“你知道谢家是什么人,更知道梁王狼子野心觊觎皇位,李斯年是他们的后人,怎会甘心籍籍无名度一生?更何况,李斯年的心思手段,远在我之上,你能胜了我,却未必能胜了他。”   日头西斜,拉长了宫墙映在宫道上的影子。   高高的宫墙接着长廊,李斯年积冰色的衣裳被残阳染得殷红发烫,李承璋的话一句又一句传到他的耳朵,他面上没甚表情,只是静静瞧着背对他而坐的程彦的身影。   李承璋的声音仍在继续:“阿彦,我知道,我此生欠你良多,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弥补,你更不会相信我的话。我今日的话,你当我良心未泯也好,当我不愿祝你幸福、蓄意破坏你与李斯年的关系也罢,但我说的这些话,你总要在心里过一过。”   李承璋的眸光微暗,低声道:“阿彦,人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你经历了负心的我,总要对旁人防备些。”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个身着藕色衣裳的少女终于开了口:“我知道了,多谢四哥提醒。”   程彦的声音原本带着几分这个年龄特有的软糯,然而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一点也不软,清凌凌的,像是山间的溪水叩着顽石。   程彦道:“李斯年打的什么主意,我比四哥更清楚。”   李斯年眉头微动,抬头看着被宫墙圈禁着的蔚蓝天空。   他打的主意她清楚?   怕是未必。   李斯年转动轮椅,转身回三清殿。   他知道李承璋拦下程彦所为何事,不过是想挑拨他与程彦的关系,这种伎俩他往日最是看不上,如今经历一番,方知其中滋味。   梁王之后,与谢家骨血,是刻在他骨子里的烙印,也是横在他与程彦之间的一根刺,纵然算无遗策,也无法将这根刺去除。   是他太贪恋程彦身上的温暖。   李斯年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处,李承璋眸光轻闪,轻啜着茶水,道:“阿彦明白便好,如此一来,方不辜负我的一番苦心。”   程彦笑了笑,不置可否,道:“但是四哥,我不会一朝被蛇咬,便十年怕井绳,我不信天下男儿皆薄幸,更不信李斯年如四哥一般。”   “他虽满心算计,可我信他的算计不会用在我身上。”   李承璋哑然,手指紧紧攥着茶杯。   夏日的风有些燥热,卷起李承璋身上紫色罩衫。   程彦道:“四哥的话说完了,我也该走了。谢诗蕴对四哥一片真心,四哥已经负了我,莫在负了她。”   天子下令杀谢诗蕴的时候,曾被崔莘海悄悄保下,如今崔莘海死去,谢诗蕴的身份也跟着曝光,被丢进了死牢里。   李承璋虽然被废,但并没有被天子厌弃,反而没了储君地位后,择妻选妃都自由了许多,求一求天子,打一打真心相爱的名号,天子素来心软,指不定便会放了谢诗蕴。   可他却什么也没做,任由谢诗蕴在牢里等死。   此等行径,不可谓不凉薄。   程彦转身离去,窈窕身影消失在宫道处。   李承璋捏碎了手中的茶杯。   细碎的瓦片扎进他掌心,鲜血漫了出来,他像是感觉不到痛一般,挥手将桌上的茶具尽扫在地。   残阳如血,禁卫军们交接换岗。   李承璋闭了闭眼,起身离开。   他今日的目的虽未完全达到,可也做成了一半——将横在程彦与李斯年中间的刺拔到他们看得见的地方,假以时日,这根刺将会成为程彦与李斯年刀剑相抵的发起者。   他不该生气了的。   可掌心的疼痛无声提醒着他,他深深嫉恨着李斯年。   程彦待他若有李斯年一般的信任体贴,他与程彦,怎会走到今日这种地步?   .......   能入皇城做事的工匠,都是从九州中挑选的出类拔萃之人,程彦将炼制精钢的方子发下去之后,未出两月,工匠们便制成了一件精钢盔甲与长剑,送至长公主面前。   长公主换上盔甲,让李夜城用自己的佩剑去刺他,李夜城犹豫,并未抽剑,长公主长臂一挥,拔出他腰间佩剑,找自己胳膊上的盔甲砍去。   李承瑛与李承瑾面色微变,只觉得眼前一花,佩剑断成两截。   长公主眉头微动,赞道:“难怪梁王能以一州之力横行九州。”   校场的不远处,将士们在调试着诸葛连/弩。   长公主大步走过去,数支连/弩划破长空,呼啸着将前方的靶子射/出无数个窟窿。   李承瑛大喜,道:“姑姑,我们有如此神兵利器,大胜北狄指日可待。”   长公主颔首,晚间回了皇城,与天子李泓说起李斯年的身份。   李泓面色踌躇,长公主也不多劝,说完正事,便起身告辞。   长公主走后,李泓久久不能平静,在殿中焦躁地走来走去。   小内侍来传,说薛妃抱着八皇子过来了,李泓连忙让人请她入殿。   八皇子养得肥嘟嘟,李泓越看越喜欢,心中的烦闷之气淡了许多。   薛妃素来细心,陪着李泓逗弄一会儿八皇子,便让乳娘将八皇子抱下去,遣退殿中伺候的人,温声问李泓:“陛下是否有烦心之事?”   李泓道:“倒也称不上烦心,只是有些拿不定主意罢了。”   薛妃笑了笑,道:“让妾猜一猜。”   “今日只有长公主找了陛下,莫不是长公主说了让陛下心里不痛快的事情?”   李泓将薛妃揽在怀里,捋了捋胡须,对薛妃并无隐瞒:“按理讲朕不该驳了姐姐的要求,只是李斯年的身份,也太敏感了些。”   薛妃眸中精光一闪。   李泓并非杀伐果断之人,遇到拿不定主意的事情时,时常找她商议对策,她出身世家,看问题比李泓其他的宫妃看得远些,又能从李泓角度思考问题,故而颇得李泓的欢心。   李泓将长公主想恢复李斯年身份的事情娓娓道来,薛妃道:“妾也觉得,李斯年帮助长公主与安宁翁主颇多,陛下给长公主这个恩典也无妨。”   “只是.......”   薛妃声音微顿,面上有几分犹豫之色。   李泓有些意外。   薛妃直言敢谏,快人快语,从未有过这般模样,不由得问道:“只是怎么?”   薛妃道:“陛下恕妾无罪,妾方敢说。”   李泓更加疑惑了,道:“朕待你的情分,旁人不知,你难道还不知?”   “有什么话,你直说便是,朕难道还会吃了你不成?”   得了李泓的再三保证,薛妃这才小心翼翼道:“数年前,长公主靖国难逼宫之前,曾找过凌虚子。”   李泓道:“这个事情朕知道,数万将士与姐姐同生死,姐姐总要求个三清保佑。”   至于姐姐与凌虚子说了何话,他便不知道。   不过略微一想,也就能想出来,左不过是些上告苍天,让凌虚子做个见证,并非她蓄意谋逆,而是谢家戕害十万将士冤死边疆,她此举并非为自己,而为惨死的将士罢了。   李泓这般想着,耳畔是薛妃略显紧张的声音:“凌虚子曾为长公主卜了一卦,此卦除却长公主与凌虚子外,便只有当日追随长公主的将领知晓。”   “妾的叔父,便是其中之一,长公主下了封口令,叔父半点不敢吐露,直至安宁翁主与李斯年往来过密,叔父担心大夏江山易主,实在没办法,才隐晦向妾透露一二,让妾时刻注意李斯年的行踪。”   李泓眉头紧锁,声音比刚才凉了三分,道:“那一卦究竟是什么?”   为什么姐姐从未向他说起过?凌虚子也不曾向他说过半分?   薛妃颤声道:“凌虚子说,天命在谢不在李,纵然长公主屠谢家满门,十年后,谢家依旧主天下。”   “今年是第九年,而李斯年,身上流着谢家人的血。” 第46章   李泓拦着薛妃腰的手骤然收紧。   薛妃吃痛, 明白李泓此刻已经动怒,连忙从李泓怀里滚出来,扑在地上道:“陛下息怒!”   脾气越是好的人,生气之时会越发吓人。   她陪在李泓身边数年, 太了解李泓的性子了。   更何况, 长公主有意隐瞒的这句话,戳痛了李泓一直以来隐藏得极好的痛点——他虽为天子,可上至凌虚子, 下至九州万民,更为推崇的, 是他的姐姐长公主, 而并非他这个位尊九五的皇帝。   这么重要的卦象,凌虚子并未告知他, 显然是对他治国掌政的不信任, 而他最为信赖的姐姐,也一同将他瞒下, 在凌虚子与长公主心里,他只是一个躲在旁人身后享受太平的天子,他没有能力与魄力解决威胁大夏江山的任何事情,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君临天下的皇帝。   这是对他能力与尊严的全面否定。   薛妃柔声劝解道:“或许,长公主只是怕陛下知道了烦心, 所以才未将此事告知陛下。”   她知道李泓气的是哪一点, 正是因为知道, 她才要说那一点。   她往日敬重长公主, 祖父更是对她耳提面命,要她好好伺候李泓,其他什么事情都不要想,便是为家族分忧了。   她以前是这样听的,更是这样做的。   可现在不一样了。   她有了孩子,她必须要为自己的孩子争一争。   李泓尚未到四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天家的人只要在夺嫡中活下来了,便都是长寿之人,看李泓的状态,再活个二三十年不成问题。   李泓前几个儿子比她的儿子大上许多,她的儿子长大成人,那些皇子们在朝中已经站稳了跟脚,这是年长的好处,可也是年长的劣势。   身为天子哪有不多疑的?   尤其是自己渐渐老去,而儿子们越发能干,这个时候,那些皇子们的优势,也就便成被猜忌的劣势了。   天子猜忌,兄弟们又颇为出色,皇子们必会再起夺嫡之乱,天子只会冷眼旁观。   她的儿子无需多做什么,便能得了李泓的欢心。   更何况,她的儿子生来自带祥瑞,只这一点,便能堵死想要说“废长立幼乃取乱之道”的朝臣们的嘴。   她以前没儿子,满心想的都是家族,如今有了儿子,家族便是其次了。   祖父交代过的话,能听便听,不中听的,便只当做没听过。   左右她是薛家的女儿,儿子身上也流着薛家的血,薛家断没有不帮助她与儿子,反而去帮助旁人的道理。   这般想着,薛妃又道:“陛下,您是知道的,长公主一心为您,若没有她,这大夏江山早就是谢家人的掌中之物,如今长公主没有将此事告知陛下,想来是有旁的原因。”   “您素来敬重长公主,不若召长公主前来问上一问,也好将此事的缘故打听清楚,看长公主有何对策——”   她的话尚未说完,便被李泓打断了:“你也觉得朕远远不及姐姐?!”   “无论何事都要去问姐姐的意思?如此说来,这天下究竟是我李泓的,还是她李淑的?!”   说到最后,李泓并未如往日一般唤姐姐,直接叫上了长公主的名字,显然是怒不可遏,口不择言。   薛妃见目的达到,心中微喜,但面上却不显,越发诚惶诚恐起来,声音也跟着颤抖:“陛下,长公主毕竟是您的姐姐,您万万不能因为此事而伤了与长公主的情分啊。”   “情分?”李泓冷笑,声音悲凉:“朕日日记得她的好,兵权给她,信任给她,待阿彦更是远超朕所有的子女。世人笑朕懦弱无为,只知道依靠她,朕也一笑而过,从不曾猜忌过她,可她.......”   李泓说不下了。   他在姐姐心里,永远只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小男孩。   她从不曾信任过他。   他气的不是姐姐联合凌虚子隐瞒他,他气的是姐姐的不信任。   他说过江山与姐姐共坐,他做到了,可姐姐说的话,却从未做到。   李泓闭上眼,往后倒去,躺在软塌上。   从未有过的疲惫笼罩着他。   无论他做的再多,再怎么努力,他也不是一个好皇帝,得不到姐姐的认可。   这种深深的无力感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耳畔是薛妃惊慌失措的声音:“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您别吓妾,妾让人唤御医过来。”   李泓伸出手,抚了抚薛妃的发,道:“朕无碍。”   “只是有些累了。”   薛妃给他捏着肩,给他顺气,温声劝他切莫生气的声音带了点哭腔。   李泓道:“你放心,朕不会与姐姐生气的,永远不会。”   他只会跟自己生气。   “至于那个李斯年,姐姐想怎么做,便怎么做罢。左右江山都是她打下的,她想给谁,便给谁吧。”   薛妃心头一惊。   她还是低估了李泓对长公主的感情,与李泓的仁善不争——正常人遇到这种事情根本忍不了,别说恢复李斯年的身份了,只怕连长公主都会一并记恨上,李泓倒好,破罐子破摔,任由长公主拿主意。   稳了稳心神,薛妃道:“陛下莫说气话了。”   “李斯年身份不一般,凌虚子更是对他百般袒护,他若恢复了身份,谢家与梁王余孽必会趁势而起,到那时,莫说陛下的安危了,只怕长公主也难以善终。”   “陛下,当年兵变逼宫尽屠谢家满门,灭了梁王一脉的,可是长公主啊。”   李泓面色微变,薛妃知道自己又猜对了李泓的心思,继续道:“您纵然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长公主为安宁翁主着想啊。安宁翁主年龄小,被李斯年那张好皮囊哄骗了去,长公主爱女心切,想给李斯年一个配得上翁主的身份也颇为正常,只是那个李斯年,哪是这般好相与的?”   “他可不是几位殿下,与翁主有着青梅竹马之谊,纵然不爱翁主,也会善待翁主。他与翁主有着灭族之恨,如今攀附翁主,不过想利用翁主恢复身份罢了,他虽然姓李,可身上更流着谢家人的血。”   “一朝他坐稳了位置,为了向天下昭示自己得位之正,并非依靠翁主,必会想办法为谢家人平反,为家族雪恨,杀翁主以泄愤。”   李泓脸色又是一变,睁开眼,眼底满是血丝:“朕只顾着生气,竟忘了这一点。”   薛妃说的不错,李斯年到底是谢家女的孩子。   古往今来,哪个皇帝不希望自己是天命所归、天选之子,哪怕不是,也会把自己的出身往天命上面靠。   李斯年一旦登基,必会为谢家平反,恢复梁王名誉——只有这样,他才算名正言顺,而非靠着程彦登基的天子。   这才是凌虚子卦象所言的天命在谢不在李,谢家依旧主天下。   想到这,李泓又是气,又是急:“阿彦平日里最是通透不过,老四闹着与她退婚之际,朕还担心她想不开,亲自去劝解她,她不仅不气,还叫朕不要生老四的气。”   “经历了性子凉薄的老四,她总该长些教训才是,怎地没过多少时日,又被李斯年迷了心?老四再怎么闹着退婚娶旁人,也不会要了她的命,可李斯年是与她有灭族之恨的人啊!”   李泓越想越不明白。   程彦素来聪明,怎就在这件事情上钻了牛角尖?   薛妃道:“翁主是性情中人。”   李泓埋怨的声音一顿。   阿彦当然是性情中人。   她不喜欢的李承璋,纵然是太子之尊,她也不会刻意讨好他。   而她喜欢的李夜城,哪怕夏人再怎么不待见胡人之后,她与李夜城来往只会让华京城的贵女们对她的印象越发不好,她也整日里把李夜城带在身边,甚至还举荐李夜城从军,立下战功,在大夏有了一寸立足之地。   薛妃见李泓神色若有所思,便又道:“陛下是见过李斯年的,那等模样,莫说翁主了,只怕男人见了也会起心思。翁主再怎么聪明,可到底年龄小,一时被他哄骗了,也是有的。”   李泓想起了李斯年。   那张脸,那气质,让他一个极度厌恶龙阳之好的人见了也心生怜惜。   一朝天子尚且如此,更别提程彦了。   程彦自小便喜欢模样好看的,伺候她的侍女侍从们,个个貌美如花,不比他的宫妃差。   李泓道:“阿彦绝对不能嫁给他。”   薛妃眸光轻转,道:“那长公主说要给他恢复身份的事.......”   李泓斟酌片刻,道:“情爱之事,一旦陷进去,旁人说再多也无用,只能让她自己慢慢想开。若朕不恢复李斯年的身份,只怕阿彦又要找朕哭闹。”   “她从未向朕要过什么,朕怎好驳她的要求?”   思来想去,李泓最终道:“朕不能恢复他的身份,但也不能驳了姐姐的请求。”   “至于阿彦,朕更是要好好教导她,莫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且越跌越深。”   李泓打定了主意,过了几日后,他下令解除对李斯年的圈禁,让他可以在皇城里走动。   此等旨意虽未达到程彦的预期,但到底恢复了李斯年的一定自由,再加上李斯年身份特殊,李泓能做出如此让步,程彦也颇为知足,便让半夏去传信李斯年。   半夏传完信回来,李斯年只回了三个字:知道了。   程彦听完挑了挑眉。   这还蹬鼻子上脸了?   原本打算去三清殿瞧李斯年的心思,也被他这三个字冲散了。   男人的脾气不能惯,越惯越上脸。   本着这种思想,程彦便一直没再去三清殿,只去督促炼制精钢,和种植番薯了。   转眼又过了几日,天子的一道圣旨,打破了华京城的平静——允许原本被废弃的太子李承璋开府治事。   圣旨一出,华京城议论纷纷,原本不看好李承璋的世家们,此时又顺着风头,倒向四皇子李承璋。   李承璋前去紫宸殿谢恩。   李承璋道:“儿臣犯下大错,父皇不予追究已是天恩浩荡,怎能许儿臣开府?”   “万望父皇收回成命。”   李泓只以他是谢恩推辞,便说几句客套话,李承璋仍是求他收回成命,李泓有些意外。   他这个儿子并非重情之人,最看重的是权利,一朝他给他权利,他当喜不自禁才是,怎会百般推辞?   李泓心中疑惑,便问了出来。   李承璋跪在大殿上,把头埋得更深了,道:“儿臣想向父皇求个其他的恩典。”   李泓哦了一声。   原来在这等着他呢。   李泓面有不虞之色,道:“是何恩典?你说来便是。”   他觉得以老四的权欲之心,必会向他要其他东西。   他这般想着,哪曾想,地板上的李承璋声音低沉,哀求道:“求父皇饶恕谢姑娘。”   李泓一怔,道:“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李承璋砰砰砰磕了几个头,再抬头,额间满是鲜血。   老黄门哎呦一声,忙上前递给李承璋擦拭额头血迹——天子虽废去了李承璋的太子之位,可并未厌弃他,要他开府治事,更是有意培养他的势力,这种情况下,他自是要讨好着李承璋的。   “儿臣知道。”   李承璋任由老黄门在他额间擦拭着,道:“哪怕父皇为此事厌恶了儿臣,儿臣也要说。谢姑娘心地善良,柔弱无辜,绝非谢家人的心狠手辣,并非有意插足我与阿彦之间。”   “求父皇留她一命。”   说着,他又要去磕头,老黄门连忙向小黄门使了个眼色,拿了个软垫放在李承璋面前。   李泓眯眼上下打量着李承璋。   难道是他想错了?   他这个儿子,并非心性薄凉之人,他只是爱极了谢诗蕴,所以才要不顾一切跟程彦退婚?   李泓想了片刻,道:“你愿意拿开府治事换谢诗蕴一条命?”   李承璋点头,神色不似作伪,   李泓心情颇为复杂。   原来老四眼中也并非全是权欲,他的凉薄不是凉薄,不过是不爱阿彦罢了。   李泓道:“你退下吧,此事我自有分寸。”   李承璋只得退下。   又过几日,老黄门去请李承璋,说天子已经赐下府邸,让他可以出宫了。   李承璋便问:“那谢姑娘呢?”   老黄门笑着道:“陛下是仁善之人,怎舍得叫殿下伤心?”   李承璋心头微动。   看来薛妃得宠并非只靠身后家族与那张漂亮的脸,她的心思,也是灵透。   是薛妃建议他,让他以退为进,对天子只讲情分,莫讲其他。   他原本只是试上一试,不曾想,竟真的有用。   李承璋道:“容我收拾一番,拜别母亲与薛妃娘娘。”   老黄门道:“这是自然。”   吴氏被废去皇后之位,如今后宫是薛妃统辖,李承璋若只拜别吴氏不拜别薛妃,倒显得轻狂不懂礼了。   李承璋来到薛妃的昭阳宫,殿里伺候的皆是薛妃的心腹,李承璋尚未拜下,早有侍女连忙将他扶起,薛妃也站起身,向李承璋还礼。   大夏等级森严,尊卑有别,天家皇子公主的地位远高于宫妃,除却正宫皇后外,无需向任何宫妃行礼。   相反,宫妃见了皇子公主,还要向皇子公主们见礼。   薛妃道:“殿下真是折煞妾了。”   李承璋道:“只为谢薛妃娘娘的点播之恩。”   薛妃摇着团扇,语笑嫣嫣,道:“妾说句逾越的话,妾与殿下再怎么不是一路人,可终归是一家人。”   说来可气,前一段时间祖母与母亲入宫,又将祖父那套不可参与夺嫡之事的话与她说了好几遍。   她的生母是妾室,出身不高,对祖母的话只有言听计从的份,期期艾艾地劝着她。   她听得心烦意乱,可也不好顶撞——她之前太听祖父的话,一门心思伺候李泓,不想其他,导致今日她在朝中除却薛家外,没有任何助力,若她再将薛家得罪了,那便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她含笑应下,心里却不以为然。   她以前只为家族考虑,不曾想过自己,如今有了儿子,她要为儿子,为自己做打算,再不做祖父手中的傀儡。   于是她暗中找了李承璋。   长公主势大,莫说是她,纵然是天子,也没有必胜把握,她不过是一个没有任何权势的宫妃,家里又不支持她,她只能先与李承璋结盟。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待外敌退了,妾再与殿下分论其他尚且不迟。”   至于这外敌是谁,她与李承璋心知肚明。   李承璋眉头微动,道:“娘娘高见。”   功劳之大,莫过于从龙之功,哪怕一路艰难险阻,想要参与的夺嫡的朝臣世家们仍是络绎不绝。   李承璋开府治事,华京城的朝臣世家们蠢蠢欲动,纷纷相贺。   事情传到程彦耳朵里,程彦心头有些不安,总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罩住了,她想挣扎,却不知施网之人究竟是谁。   李承璋得势,对她而言并不是好事,哪怕一月前,李承璋那般温柔小意向她道歉,可是他一旦参与夺嫡,第一个想要除去的,便是她和她母亲。   没有人能如她的舅舅一般,容忍她与母亲如此势大。   程彦揉了揉眉心。   李夜城来访,见程彦困扰的模样,剑眉微蹙,幽冷的眸光暗了一分。   他走过来,从紫苏手里拿了帕子,隔着帕子,给程彦按着太阳穴。   李夜城道:“四皇子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程彦点点头。   李夜城便又道:“此事你无需担心,上次虽然夏军胜了,可并未伤及北狄根本,待到秋收入冬,北狄必会再度来犯,到那时,我便挥师北上,再立战功。”   “待到我战功累累,便无人敢打你的念头了。”   程彦突然睁开了眼,道:“不。”   “怎么?”李夜城蹙眉。   程彦回头,低声道:“哥哥,你若再出战,只许败,不许胜。”   战功赫赫,便是尾大难甩,功高震主,便是阎罗扣门。   刘邦灭韩信满门,赵构以莫须有冤杀岳飞,朱元璋更是杀功臣宿将杀得朱允炆无人可用,古往今来,有多少战将死于猜忌?   李世民倒是不杀战将,那是因为他本身就是天策上将,比所有的战将更能打。   可是她这个时代的天子皇子呢?   最能打的是三皇子李承瑛,在李夜城手下走上不了十回合,至于排兵布阵,带队冲锋,更是不需说。   镇远侯的悲剧,发生一次便够了。   镇远侯死于谢元的猜忌,更因为他成了长公主的助力,谢元要杀长公主,必先断其臂膀。 第47章   李夜城是她的臂膀, 旁人要想除掉她,第一个要动的,便是李夜城。   战场中刀枪无眼,莫说李夜城这种新起之秀, 古往今来, 多少功臣宿将埋骨他乡?   一朝战死一个李夜城,也没甚么大不了的。   程彦道:“哥哥,并非我坏你常胜将军的名声, 只是你立下的战功越高,便越危险。”   “甚么常胜将军, 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李夜城眉头微动, 道:“马革裹尸还,方不堕沙场男儿之名, 自披甲冲阵那一日, 我便知道死亡常伴我左右。”   “但,”   李夜城看了看程彦, 后面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父亲无辜枉死的例子摆在那,他如何不知道功高盖主的道理?   只是他越危险,她才越安全。   他身上带有胡人的血, 颇受夏人歧视,朝堂上的事情, 他帮不了她, 唯有在战场上立下不世战功, 他才能让她依靠一二。   前路凶险也好, 旁人陷害也罢,有些路,他终归要走的。   李夜城伸手抚了抚程彦的发,碧色瞳孔里冷意少了许多,道:“打仗哪有不危险的?”   “我知道分寸。”   “不,你不知道。”   程彦见李夜城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不由得有些着急,道:“我不想让你重复镇远侯的悲剧。”   “镇远侯是为我母亲死的,我不想你——”   她的话未说完,便见李夜城笑了起来。   李夜城平日里莫说笑了,连话都很少,点头摇头间,便是一日的对白了,纵然她与李夜城朝夕相对,也极少见李夜城的笑。   李夜城忽地一笑,如冰霜初溶,云霁风轻。   程彦有一瞬的恍惚。   突然间,便明白了眼光甚高的表姐许裳为何对李夜城情根深种了。   如果说,李承瑛是意气风发的纨绔少年气,李承瑾是沉稳可靠的俊朗不凡,李承瑾便是谦谦君子的温润,而李夜城,则是长剑出鞘的凌厉英武。   一朝眉眼似剑、气质如刀的男子浅笑,便如钢铁化作绕指柔。   程彦怔了怔。   李夜城揉了揉她的发。   他身上穿的是薄甲,手上也是坚硬的护甲,贸然揉在头上,想来会很疼。   但他的动作很轻柔,程彦几乎感觉不到护甲的存在。   “为你死又怎样?”   他问。   “你护我走过前半生最黑暗最艰难的时光,你的后半生,本就该我护着你。”   “世家们的伎俩,无非也就那几种,你放心,我不会叫他们得逞的。”   李夜城道。   他的阿彦没有到达那个位置之前,他是不会允许自己倒下的。   纵然倒下,他爬也会爬到阿彦身边。   有那么一瞬间,程彦感觉自己有种被撩到的错觉。   可转念一想,再怎么要强的人,也会有软弱的时候,在这个时刻,有人承诺会护着自己,无论他能做到与否,自己心里总是温暖。   不是被撩到,而是她太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她一直是一个人,孤单地行走。   母亲也好,舅舅也罢,他们各有各的路,她的路,一直是自己走。   而现在,李夜城在前方,为她续上了一盏明灯。   这大概就是有个兄长的好处了。   程彦道:“哥哥,你明白这个道理便好。”   这个时代,世家子弟也是要攒军功的,既然是攒,便不是以命搏军功,做的都是一些与危险没甚关系的小任务,担任的也不会是什么重要官职,纵然心中嫉妒李夜城,有长公主督军护着,他们也不敢大动手脚。   李夜城心中又明白暂避锋芒的道理,平日里再防备些,想来不会重蹈镇远侯的覆辙。   当然,前提是世家们的手别伸这么长,让自己的子孙刷刷战功也就是了,莫占去军中要职,便不会出大乱子。   想到这,程彦心中渐安,又去找了下母亲,让她千万别因为粮草问题答应世家们往军营要职里塞人的要求。   长公主自是应下不提。   转眼到了重阳节。   登高望远,缅怀先人。   天子带着天家子孙并朝臣世家们,再度临幸钧山离宫。   九月,菊花开的正好。   各色各样的菊花争妍斗艳,早已不见去年崔莘海兵变的痕迹。   就着秋色菊宴,李泓抿了一口酒,目光落在一旁女席的贵女们身上。   大夏民风开放,男女席摆在一个院子也没甚么,只用琉璃屏风隔着,隐约能瞧见女子们手摇着精致团扇说笑的模样。   李泓问一旁伺候的老黄门:“那个穿石榴裙的,便是郑家的女郎?”   老黄门面上堆满了笑,道:“可不是嘛。”   他平日里没少收郑家的好处,听李泓问起郑孟君,便小心翼翼地回道:“这位女郎名唤孟君,今年十五了,是郑公最宠爱的小孙女,性格爽利,模样也生得好。”   李泓不大喜欢娇柔女子,他所宠爱的宫妃公主们,多是性格直爽,模样漂亮的。   老黄门便依着他的喜欢,说着郑孟君。   左右他也没说瞎话,郑孟君性子泼辣,与程彦有一拼,模样也是这一代郑家女儿里最为出色的一个。   就是不知道,李泓问起郑孟君是什么意思。   李泓并非贪花好色之人,平日里临幸的,来来回回也就那几位宫妃,有朝臣嫌他妃子少,上书让他选些良家子充盈后宫,他只说大夏连年战乱天灾,他身为天子,当做表率节俭,至于宫妃什么的,能省便省了。   次数多了,朝臣们便不再往他宫里塞人了。   如今一时兴起问起郑孟君,别是想收为己用吧?   转念一想,老黄门又觉得不大可能。   李泓嫔妃里最小的人是薛妃,如今也二十了,比李泓小个十几岁,每每留宿薛妃寝殿,李泓时常觉得自己作孽。   薛妃尚且如此,郑孟君比薛妃还要小,年龄与程彦差不离,李泓怕是不会动这种念头。   多是要指给皇子的。   这般想着,老黄门听李泓道:“比老五小一些,也好。”   老黄门眼皮跳了跳,向身后小黄门使了个眼色。   小黄门见此,忙端着酒壶下去换酒。   李泓又道:“坐在程夫人旁边的,便是程大姑娘吧?她今年多大了?”   老黄门想了想,道:“程大姑娘快十八了,名唤程怡庄,是程家人的心头肉。”   程家哪怕出了个驸马爷,门楣在华京城也算不得显赫,程彦与程家人的关系又一直淡淡的,不大走动。   正常来讲,老黄门是不会了解名声不显的程怡庄,偏偏李承瑛瞧上了程怡庄,明里暗里没少跟老黄门套关系,让他寻到机会,便向李泓说李承瑛与程怡庄的事情。   老黄门并不看好这门婚事。   莫说李承瑛没有封王,纵然李承瑛是个普通皇子,程怡庄的身份做他的侧妃也够呛,如今李承瑛又封了英王,在战场上也立了不少战功,性子比以前稳妥不少,如今李泓又看重他,他娶个高门显贵的贵女做王妃,问鼎太子之位并非难事。   偏李承瑛钻了牛角尖,非程怡庄不娶。   老黄门只得试探着在李泓面前道:“程大姑娘的三叔曾与英王殿下一同参军,在战场上颇为照拂英王,还救了英王殿下一命。”   李泓笑了笑,道:“他是臣子,护主乃是他的本分。”   “倒是老三,在战场历练一番后,性子少了几分轻狂。”   老黄门摸不准李泓心思,只应着李泓说话。   李泓话头一转,问道:“程大姑娘年龄也不小了,怎么没定下亲事?”   若是平常百姓家的女儿,十八岁不嫁人,便要交税了。   老黄门斟酌着说道:“原与杨家二郎订了婚,后来程老夫人闹了那么一出,杨家便退了婚。旁的世家见程老夫人那个性子,便也不敢结亲了。程家虽不显赫,可也是诗礼人家,又不愿让程大姑娘低嫁,便一直拖到了现在。”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李承瑛横在那。   李承瑛做事不掩饰,寻常人家见程怡庄是李承瑛看上的人,谁还敢去结亲?   说到这,程家也是硬气,一直咬死不松口,李承瑛见程家态度坚决,也不敢主动找李泓,让李泓赐婚。   一来二去,便耽搁到现在。   李泓想起宫人说起李承瑛的那些风言风语,不觉眉头微皱,思虑片刻,道:“程大姑娘是好的,只是被她的祖母耽误了。”   老黄门道:“可不是么。”   “别说程大姑娘了,程家的其他姑娘,也鲜少有人攀附。”   李泓颔首,捋着胡须,道:“程大姑娘的三叔既然救了老三,那朕便给他们一个恩典吧。”   老黄门敛眉,眸中闪过一抹喜色。   李泓道:“将李斯年叫过来吧。”   老黄门连忙让人去请李斯年。   凌虚子闭关未出,李斯年身份虽然尴尬,但到底是凌虚子的高徒,又屡立奇功,李泓虽未回复李斯年的身份,但到底恢复了他的自由,如今更是给足了他恩宠,来钧山行宫这种事情都带着他。   此次唤他过来,多是让他合八字,定婚期了。   不多会儿,小道童推着李斯年过来了。   老黄门也准备好了李承瑛与程怡庄的八字,让李斯年掐算。   李泓道:“还有老五与郑家女郎。”   李斯年眉头微动,李泓又道:“唔,老三老五都有了媳妇儿,单留下老四不太好。”   李泓随手一指,问老黄门:“那个给母后敬酒的,穿竹青色衣裳的女郎是哪家的?”   老黄门定眼一瞧,是杨丞相最宠爱的孙女,便报了上来。   李泓道:“她既没婆家,那便她吧。”   “杨家素来出才女,老四又是风雅之人,想来不会怪朕乱点鸳鸯谱。”   李斯年不动声色卜着卦。   这哪是乱点鸳鸯谱?   三女中,杨家女出身最高,又与李承璋性格相投,李泓分明是早有打算,李承瑛与李承瑾的婚事,不过是给李承璋打掩护罢了。   眼前这位天子,怕是质疑要动程彦了。   李斯年算好了日子,报于李泓,李泓让老黄门拿去给丁太后看。   丁太后早就知道李承瑛瞧上了程怡庄,见此没有不应允的,李承瑾性子文弱,娶个泼辣的王妃正好互补,至于李承璋,他既然喜欢吟风弄月的,便配个杨家女倒也不错。   丁太后直说好,想了想,又让李泓给李承璋封王。   她虽因李承璋与程彦退婚的事情气狠了李承璋,可再怎么生气也无用,事情已经发生了,李承璋已经失了太子之位,也算得了一个教训。   杨家女是杨丞相的孙女,三女中地位最高,其他两女嫁的是王爷,就杨家女嫁了一个皇子,杨丞相素来小性,只怕心中犯嘀咕,不若趁这个机会,把李承璋的身份提一提,这样也不显得是李承璋高攀了杨丞相。   再说了,大婚之日,一兄一弟皆是王爷,就他一个皇子,面子上也不好看。   李泓自然应下,让李斯年拟了一个封号,趁着这个赐婚的机会,一并封赏下去。   圣旨一出,有人欢喜有人愁,更有嗅觉灵敏的世家,在这次赐婚的事情上,发觉了李泓的真正用意——培养李承璋的势力。   程家门楣不高,郑家儿郎们不争气,只有郑公在强撑着,两者都不能在夺嫡中给与李承瑛李承瑾助力,而李承璋要娶的杨家女,祖父是丞相,父亲叔父位列九卿,比程郑两家好了不知多少倍。   此次李承璋被封王爷虽然是丁太后提起的,可仔细分析,其实是天子的手笔——三人一同成婚,哪怕为了面子上好看,丁太后都会把李承璋的地位提一提。   朝臣世家们见此,纷纷恭贺李承璋。   杨家女粉面含羞,在众多贵女们的打趣下,偷偷用余光去瞧长身如玉的李承璋。   李承璋似乎是察觉了她的目光,也向她看来,微微一笑,俊朗不凡。   杨家女心中大定。   看他如此,当是满意这门婚事的。   至于他曾钟情的谢诗蕴,她是不大放在眼里的,罪人之后,给个妾室的身份也就够了。   若谢诗蕴识趣还罢,若是不识趣,她有的是法子收拾她。   她才不是程彦,让他因为一个谢诗蕴与自己闹得不可开交。   杨家女笑容满面,郑孟君愁云惨淡,扯着母亲的衣袖,与母亲诉苦道:“那个什么敬王,马术还不如我呢。前两年,他在校场骑马,险些摔下来,还是我救的他。”   “这般弱不禁风的一个人——”   母亲秀眉微蹙,握了一下她的手,道:“好歹是位王爷,他性子又软,你嫁过去好好教他也就是了,总好过你嫁去世家,被世家子弟欺辱强。”   郑家儿郎们不争气,郑家女再怎么要强,一朝出嫁,若郎君识礼还好,若是遇到不知礼的,怕是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郑孟君抿唇不说话了,低着头,眼睛却亮得很。   至于另一边的程怡庄,可谓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她觉得李承瑛是个不错的夫君人选,忧的是,父亲与叔父们觉得李承瑛太过轻狂,不值得托付终身,如今虽有天子赐婚,只怕家里也是不大欢喜的。   程彦将众多贵女们的表情尽收眼底。   看了一会儿,只觉得无趣,便提着酒壶,去找在凉亭里躲懒的母亲。   李淑的酒已经快喝完了,见程彦过来,便指了指自己的酒杯。   程彦斟满酒,道:“宴席上的事情,母亲都听到了?”   李淑抿着酒,道:“重阳节是个好日子,当年我与镇远侯也是在这个节日被赐婚的。”   程彦嘴角抽了抽。   心想天家做事当真不羁,明明是一个追悼先人的日子,偏生给弄成了赐婚封王的日子。   程彦道:“娘,我有些不安。”   “这只是一个开始。”李淑看了一眼程彦,转开了话题,道:“你与李斯年还在闹矛盾?”   程彦道:“我与他能有什么矛盾?不过是他自己小性,与我有甚么关系?”   李淑道:“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在已经恢复自由,你便不能再拿之前的态度对他。”   “吵吵闹闹的,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   程彦面上有些不自然。   说来奇怪,她这人虽然记仇,可并不是一个心胸狭隘之人,若不是遇到原则性的事情,她甚少与人生气。   按理讲,她这般好的性子,遇到了李斯年,两人目标一致,当不会有什么矛盾,偏偏他俩好一阵,坏一阵的,当真应了母亲的话——小孩子过家家。   程彦道:“我知道了,这件事我有分寸。”   李斯年若再不主动找她,她就真的不理李斯年了。   程彦又道:“倒是母亲,舅舅此举,怕是对我们不利。”   李淑漠然道:“这是必然。皇子们大了,总要走这一步的。”   “只要你舅舅不插手军营的事情,至于其他事,便由着他去罢,他终归是天子,做这些事情,也无可厚非。”   程彦犹豫道:“可,母亲就不害怕吗?”   “我比你舅舅年长几岁,若无意外,我当会走在你舅舅前头。”   李淑的声音没有一丝波动起伏:“并非人人都是诸葛亮,身前身后事都能安排得妥当,我只盼着,在我走之前,能平定北狄,还我大夏边境安宁。”   程彦一时无话。   兵变逼宫后,母亲性格大变,对谁都是淡淡的,除却对战北狄外,再没有任何事情能激起她的兴趣。   舅舅对她们的防备,也是一样。   她不能依靠母亲会帮助她什么了。   更何况,在母亲看来,是她只要交出兵权,便能保住她们母女的命,事情并没有恶化到山穷水尽那一步。   如此又过了几日,几个锦衣而来的世家子弟前来军营报道,李淑万年没甚表情的脸,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李泓还是对军队下手了,将世家之后安插在各个紧要官职上。   且这些世家子弟,是程彦平日里绞尽脑汁都要削弱他们势力的。   李淑随手抽出腰间佩剑,将他们递过来的引荐信劈为两半。   世家子弟皆是一惊,面面相觑。   片刻后,一个胆大的人硬着头皮说道:“这是天子敕命,长公主这是不尊天子了?”   李淑冷冷扫过众人,声音如同冰窖里捞出来的一般:“我浴血奋战,几经生死,为的不是让旁人对我指手画脚。”   “这里是我的地方,在这里,只有我说了算。”   心中最后一片柔软,随着信纸落在地上而变得坚硬如铁。   恍惚间,李淑突然很怀念镇远侯。 第48章   有人说镇远侯是天生将才, 十五岁从军,十八岁便声名鹤起,也有人说,镇远侯长于夏胡交接之地, 对胡人极度了解, 自己从军营里的伙夫做起,一路从伙夫到将军。   种种传言各执一词,总之当华京城, 当大夏的子民知道镇远侯的名字时,他已经被天子拜做扬威将军了。   扬威, 扬威, 扬大夏国威,震北狄之野心。   大夏连年内战不断, 国力空虚, 百年来,对待北狄的入侵, 以防守为主,甚少主动出击,任由城外的北狄百般挑衅, 也不会出城与北狄作战。   镇远侯是个例外。   他是百年来第一个主动对北狄发起冲锋的人,自他之后, 夏军对待北狄, 才一改往年的懦弱抵抗。   所以被封扬威将军。   李淑第一次见镇远侯, 镇远侯还不是镇远侯, 只是一个刚立下战功的新起之秀,从校尉提升为将军,扬威将军名号虽响,可大夏被世家把持,出身低微之人,永远进入不了贵族社会。   况军营里有着无数想要攒军功的世家子弟,镇远侯的战功赫赫,更是惹了他们的眼,故而镇远侯在华京城并不算受欢迎,远不及在边关的身受百姓爱戴。   平庸无主见的天子,冷漠的朝臣,身受排挤的待遇,繁华巍峨的华京城,让第一次还朝的镇远侯,深深地感觉自己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镇远侯与朝臣们没甚话题可讲,世家子弟更是以白眼待他,他在华京待得无聊,便时常去校场打发时间。   李淑就是那时候见到的镇远侯。   那一年她十二,镇远侯十八,她骑着枣红色的小马驹,看他身下纵然是一匹劣马,也能在他的驾驭下飞驰如闪电,恍恍然有腾云驾海之态。   李淑便有些意外,问身边内侍:“他是谁?”   内侍看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着说道:“看模样像是扬威将军。”   李淑点点头,便道:“等他下了马,请他过来,我向他讨教讨教御马之术。”   内侍应下,一路小跑去校场等着。   李淑骑了一会儿马,便在一旁的凉亭下喝茶赏景,等内侍带来镇远侯。   不知道过了多久,镇远侯才跟着内侍过来。   小内侍弓着腰,越发衬得他身材高大,英武不凡。   他与凉亭台阶下向她抱拳行礼,剑眉微敛,气质如出鞘的刀剑,凌厉带有肃杀。   她自幼长在深宫,宫里的卫士虽多,可气质甚少有这般凌厉的,如同踏过尸山血海而来的修罗一般。   她微微蹙眉,内侍便道:“将军,您吓到公主了。”   镇远侯抬眉,折锋般的眉头舒展开来,笑出一口大白牙,道:“公主殿下。”   仿佛刚才浴血而来的杀伐之气,是她的错觉一般。   那时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洒在他肩头,李淑的心突然便平静了下来。   前所未有的静。   李淑抿了一口茶,道:“你便是扬威将军,李致远?”   镇远侯笑了笑,道:“末将无姓,无父无母,旁人唤末将阿远,李致远,乃是天子赐姓赐名。”   李淑微微一怔。   她知道镇远侯出身低微,不曾想,竟低微到这种程度——不知父母家人的孤儿,甚至连姓什么都不知道。   李是国姓,将他赐姓为李,是天子对他的厚爱了。   镇远侯道:“公主殿下唤末将阿远便好。”   “阿远?”李淑唤了一声,果然比甚么李致远要顺耳多了。   李淑问了镇远侯马术。   世人常道,镇远侯是个十足的暴脾气,战场上杀敌从不手软,然而李淑在听他讲解马术时,便觉得,世人之言不可尽信。   他没有传闻中那般吓人,更没有长了三头六臂,不过是一个意气风发的英武男子罢了。   聊到最后,他们聊到胡人,李淑道:“胡人都坏透了,有朝一日,我大夏军队踏平北狄,将胡人斩草除根。”   镇远侯悠悠一笑,道:“末将在未见过公主之前,也以为天家公主皆是眼高于顶,瞧不见世间喜乐的。”   李淑蹙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镇远侯不知从哪掐了一棵草,噙在嘴角,笑着道:“胡人里也有好人,比如说.......”   “比如说什么?”   “比如说,末将幼年濒死之际,给末将喂了一口水的那个胡人女孩儿。”   镇远侯说,如果再度相见,他一眼便能认出那个胡人女孩。   李淑便问:“认出来之后呢?”   镇远侯拍了拍身上的土,笑得一脸温柔:“娶她呀。”   “你与她许久未见,万一她嫁人了呢?”   镇远侯似乎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他想了许久,道:“胡人男子粗暴无礼,将女人视作货物,她的夫君,多是如此。既是这般,末将便杀了她的夫君,将她救出来,三媒六聘,迎她入门。”   李淑又道:“夏人的土地容不得胡人。”   镇远侯便道:“那末将便带她四海为家。”   “总之,天高海阔,末将必不负她。”   时隔多年,李淑依旧能想起镇远侯说这句话时的模样。   残阳如血,将他的眼角染得微红,他的眼底,似乎闪着星光。   日子便一日一日地过,闲着无事的十八岁的镇远侯,成了十二岁的李淑的马术师父。   镇远侯出身不高,没有机会去熟读诗书,李淑便教他读书写字,还绞尽脑汁,弄了几本兵书拿给镇远侯。   镇远侯很是喜欢。   其他公主们琢磨着招一个高门显贵的世家子弟做驸马,无人理会李淑日日学马术,就连经常找事的皇后谢元,见李淑整日里泡在校场里,竟也安分了许多。   李淑度过了有史以来最为平静的一段日子。   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北狄来犯,镇远侯随军出征,李淑跟随天子,前去送军出征。   镇远侯一身铁甲,骑在马上,向她吹了一个口哨。   周围皇子公主们纷纷唾弃镇远侯的轻挑行为:到底是边陲没名没姓的野民,纵然被封做将军,也是上不得台面的。   李淑挥着锦帕向镇远侯道别。   一月后,镇远侯来信,说他找到了他的胡姬。   镇远侯的字比在华京时写的好看了许多,只是字迹有些浮。   想了想,李淑觉得,大抵是因为心中太过欢喜吧。   毕竟镇远侯想胡姬想了许多年,如今一朝圆梦,自然是喜不自禁。   镇远侯从来不是一个将事情留在明天去做的人,他让人给胡姬裁了新衣,当晚便入了洞房。   镇远侯还说,战机紧迫,他先委屈胡姬了,等他大胜归来,再给胡姬补上一个隆重的婚礼。   只是可惜,美中不足的,是胡姬听不懂他说的话,不过不要紧,他寻了通晓夏胡两话的人,教胡姬说夏人的话。   李淑很替镇远侯高兴。   给镇远侯回信时,她还送上了一份贺礼,衷心祝愿镇远侯与胡姬白首偕老,长命百岁。   镇远侯却久久没有回信。   三月后,她听宫人说,胡人来犯,一夜屠城。   镇远侯杀人杀红了眼,领大军追击近百里。   镇远侯再也没有给她写过信。   春去秋来,转眼她十五岁了。   她是父皇第三女,前面两位公主不甘于谢元的压迫,奋起反抗,却或死或疯。   这种结局时常让她觉得,活着便是一种幸运了,至于其他,她不敢去想。   今年又死了一位公主并皇子,朝野上下议论纷纷,谢元虽然跋扈,可也怕自己引发众怒,便对她的迫害放松了许多,甚至还为了全一国之母端庄贤淑的面子,说要为她挑选一个品貌端正的驸马。   谢元说的话,她从来不信。   直到谢元将镇远侯的庚帖摆在她面前。   谢元道:“扬威将军战功赫赫,此次归来,本宫便奏请陛下,封他为镇远侯。”   “如此一来,倒也足以与你相配了。”   李淑放下庚帖,看了看谢元,有些不明白她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斟酌片刻,李淑道:“他不会娶我的。”   谢元便笑了:“本宫的旨意,由不得他不娶。”   镇远侯最后也确实娶了李淑。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比年少时的欢喜更重要的事情——谢元开出来的条件,让镇远侯无法拒绝。   这些年来,宫中公主皇子们死伤无数,世人怀疑是谢元下的毒手,谢家人又仗着谢元的势,横行无忌,端的是比天家皇子皇孙们还要尊贵。   谢元需要一宗婚事挽回她的名声,而镇远侯,也需要盔甲与粮草,让他与北狄来年再战。   至于李淑,她作为为数不多在谢元的迫害下活下来的公主,也需要一个避风港,让她歇一歇脚。   李淑嫁了。   大婚那夜,李淑遣退新房里伺候的婆子与侍女,给镇远侯斟了一杯酒。   她已经许多年没有见镇远侯了。   镇远侯的气质越发冷冽,如再无剑鞘包裹着的利刃,锋利无比,伤人伤己。   李淑自饮一杯,把另一杯递给镇远侯。   镇远侯握着酒杯,幽冷的目光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淑道:“我知道你不爱我,与我成婚,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这样也好。”   她轻笑。   她在深宫里过了太多年,绵里藏针的算计,明目张胆的陷害,让她的心里再也没有一寸柔软。   “我也不爱你。”她静静道。   镇远侯紧蹙着的眉间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审视她片刻,开口道:“公主殿下,我既娶你,便会护你无忧,至于其他,我很抱歉。”   李淑笑了笑,道:“不用说抱歉。”   “能携手一生的,除却夫妻,还有战友同袍。”   她与镇远侯果真如她说的那般,成了战友同袍。   镇远侯与她说战场上的血肉模糊,与她讲大漠风光,镇远侯还说,公主殿下,你困在深宫太久了,你应该走出来看一看,大夏壮丽河山。   她看着面前的英武男子,心中是前所有为的澎湃。   她的心不再是死水一潭,她开始向往建功立业,而不是拘泥于深宫中的阴谋诡计。   镇远侯亲手为她打开一扇她从未见过的,波澜壮阔的世界。   她开始明白,这个世界上,有着比爱情,比活下去更为重要的东西。   那种东西,叫敢于天公试比高,叫命运,就该掌握在自己手中。   镇远侯从一个烧火的小兵,一路封候拜将,她也可以从一个备受迫害的小公主,长成一个能与谢元抗衡的公主殿下。   她在镇远侯身边,度过了一段全新的、充满希望的生活。   她很欢喜,觉得上天终于垂怜了自己一次,挣扎在石缝中生存的野草,也能感受到春风的抚摸。   可惜,天公总是在你看到希望曙光的时候,又狠狠将仅有的温暖阳光夺去。   镇远侯死了,与数十万的将士一起埋骨他乡,尸首都不曾寻回。   她知道,镇远侯是为自己死的。   铁腕狠绝如谢元,是不会允许镇远侯成为她的靠山,让她与自己并肩而坐的。   早已不知道悲伤难过为何物的她,第一次哭红了眼睛,哭哑了嗓子。   世人都道她爱惨了镇远侯,才会如此失态,然而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此情无关风月。   她失了镇远侯,便失去了可以飞翔的翅膀。   她想去边疆,她想去彻查镇远侯的死因,她知道他绝非轻急冒进之人,他绝不会犯这般愚蠢的错误。   可是她不能。   天家的公主,自来没有给驸马守寡的道理。   身为皇后的谢元,也不会允许她知道真相。   她又嫁了,这次是程仲卿。   一个拥有绝世好皮囊的温柔世家子弟。   漫长岁月中,谢元越发无理取闹,对她的陷害无所不在,程仲卿总是告诉她,莫怕,他会护着她。   她信了。   后来程仲卿纳妾了。   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天生坚强,杀伐果决。   她所有的沉默与隐忍,在程彦将李夜城领到她面前时,终于爆发。   她用镇远侯教她的排兵布阵,将谢元的兵马引出城外,只留下宫中禁卫军,而后联合镇远侯旧部,一举逼宫。   她尽杀谢家人。   当只剩下谢诗蕴一家时,程仲卿跪在她面前求她:“你纵然杀尽天下人,镇远侯也回不来了。”   她看着那个清风朗月的男子,长剑终究没有挥下。   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镇远侯的名字了。   她逼宫也好,篡位也罢,为的不是镇远侯,为的是那些她本可避免,却没能避免的悲剧。   她恨自己,更甚于谢元。   尸堆满地时,她又想起镇远侯与她说过的战场风光。   她扶泓弟登基,点李承璋为太子,而后带着兵马,去了边塞。   算一算时间,镇远侯已经死去十年了,他心心念念的灭北狄,重振大夏国威,只做了一半。   镇远侯死了,她便来替他,也算全了他的雄心壮志,他对她的教导之恩。   她看着镇远侯说过的苍茫边塞,时常会想,若她当年没有轻信谢元不会下毒手,若她提醒镇远侯防备着谢元塞过来的人,那么镇远侯与数十万将士的悲剧,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如同今日。   李淑冷冷看着衣着光鲜的世家子弟。   他们是否也如数年前谢元安插在军营里的人一般,将镇远侯所遭遇的事情,套用在她,或者李夜城身上。   只是可惜,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只会躲在镇远侯身后、需要镇远侯庇护着的小公主了。   她是长公主李淑,她的命,只在自己手中。   李淑道:“还不快滚!”   多年征战沙场,让她身上多了与镇远侯一样的杀伐凌厉,世家子弟都是养尊处优的,见她动怒,忙不迭退下。   李淑去找了程彦。   程彦给她倒了一杯茶,她尝也未尝,便开门见山道:“阿彦,之前是我天真了。”   她信她的泓弟不会伤她的性命,可泓弟身边的人呢?   她信不过。   她更信不过,泓弟身边对她虎视眈眈的众多世家。   李淑道:“镇远侯的悲剧,发生一次便够了。”   程彦秀眉微动,道:“母亲是要我提前做打算?”   李淑点头,道:“不错。”   程彦一直悬着的心便落了下来。   母亲若不支持她,她行动之间便要受世家们的掣肘,如今母亲终于松口,她便可以放开拳脚去做事了。   舅舅虽然是亲舅舅,可舅舅身边的人,个个如狼似虎,恨不得将她们母女二人生吞活剥。   往年舅舅倚重母亲,从来不信旁人之言,近日也不知怎么了,越发忌惮母亲,培养李承璋与薛妃的势力,削弱母亲的兵权,甚至还往军营里塞人。   镇远侯的前车之鉴摆在那,如何不叫母亲不心惊?   程彦道:“母亲放心,此事我自有决断,母亲只需看好军营便可。”   ——事实上,北狄虎视眈眈,已经非常消耗母亲的精力了,母亲根本无暇分心朝政。   朝堂之上的事情,主要还是靠她自己。   李淑颔首,声音悲凉:“十年前我兵逼皇城之日,尽屠血亲族人,身边只留了泓弟一个亲人。”   李淑话音微顿,抬眉看着程彦,道:“阿彦,你懂我的意思吗?”   程彦心头一酸。   她经历过李淑逼宫,看李淑身着盔甲,面无表情杀尽自己的亲人。   世人都道李淑蛇蝎心肠,心性薄凉,弑父杀兄,手段残暴。   可若不是被逼到绝路上,谁愿意双手染血,亲手斩杀自己的血亲呢?   程彦默了默,道:“我从未想过伤害舅舅的性命。”   李淑抚了抚程彦的发,温声道:“你明白便好。”   李淑军务繁忙,与程彦说完话,便匆匆又回了营地。   程彦揉着眉心,盘算着自己该如何应对舅舅接下来的动作。   母亲的精力虽然主要放在防守北狄上,帮不了她太多,但还是给她留下了一个极为可贵的帮手——罗生。   天家的两大暗卫,一是七杀,二是罗生,有了罗生,她后面的路会好走很多。   正当程彦拿着罗十三递来的罗生暗卫们的资料时,一个不速之客登门了。   之所以说是不速之客,是因为程彦觉得他们还在冷战期,依着某个喜怒不定又小心眼的人的脾气来讲,是不大可能主动找她的。   但他还是来找她了。   被道童们推着轮椅过来的。   李斯年既然来了,程彦便也捡个台阶下来——她是个顶俗气的人,险象环生的情况下,她哪还有心思跟李斯年生闷气?   程彦让半夏泡了李斯年爱喝的茶。   李斯年抿了一口茶,瞥了一眼一旁立着的罗十三,淡淡道:“恭喜翁主。”   “长公主殿下终于想明白了。”   “不是想明白,”程彦道:“而是不想走镇远侯的老路。”   李斯年不置可否。   两人一时无话。   片刻后,李斯年主动打破了沉默:“当初是我不对,我不该向翁主发脾气。”   说是发脾气,其实更多的是跟自己生气。   他觉得自己做得已经足够明显了,偏程彦一点也感觉不出来,话里话外,觉得他们清清白白,毫无儿女私情在里面——谈感情多伤人啊,还是谈谈利益比较好。   三两句话,把他气得吐血。   而当事人还一脸坦荡,努力地与他划清界限,仿佛他是那沾之即死的毒药一般,避他于千里之外。   程彦道:“你明白便好。”   “我好端端的一位翁主,连天子的脸色都不用瞧,偏还要去瞧你的脸色。”   说到这,程彦撇撇嘴,感觉自己分外委屈:“李斯年,你别太恃宠而骄。”   李斯年有些想笑。   也不知道是谁恃宠而骄。   也罢,长路漫漫,他的小翁主不开窍,他便只能宠着了。   “小翁主现在有何打算?”   李斯年问道。   程彦道:“舅舅一向仁善,且对母亲极度信任,没道理突然间便转了性子,且做出来的事情毫不掩饰,我瞧着,他倒不像是要往军营里安插人手,更像被人挑唆了,是故意去伤母亲的心。”   她的母亲何其刚烈,经历过镇远侯一事,对朝中贸然往军营里送人极度警惕,根本不允许任何人在她的军队指手画脚。   舅舅明知道没有结果,还是如此行事,其用意便颇为玩味了。   “我想看一看,舅舅身后之人究竟是谁,是咱们的那位杨丞相,还是盛宠六宫的薛妃。”   她与李斯年的矛盾一旦说开,只三言两语,便又恢复了亲密无间的盟友状态,仿佛之前吵得面红耳赤的,并不是他们一样。   程彦心中好笑,忍不住想起母亲评价他俩的话——吵吵闹闹,如同小孩子过家家一般。   李斯年眉头微动,道:“薛妃虽有夺嫡之心,但薛家的那位老爷子,可是位老狐狸,最懂明哲保身之道,不会允许薛家插手夺嫡之事。”   “依我看来,是薛妃与杨丞相联手促成的此事。”   李承璋对赐婚杨丞相孙女的事情并无太多表情,说明他之前便知道会被赐婚,他与杨丞相,在没有被赐婚之前,便已经勾搭上了。   其中千针引线之人,多是生子之后便越发不安分的薛妃。   程彦蹙眉道:“薛妃也太胆大了,竟然敢给李承璋送去这么大的靠山。”   李斯年道:“靠山越大,便是树大招风,惹人忌惮,如此一来,旁人便注意不到她了,她的儿子如今又小,无需急于一时,只需把李承璋推出来与我们打擂台便是了。”   “这才是她的聪明之处。”   程彦挑挑眉,道:“看来咱俩只能先动杨丞相了。”   薛妃心细如发,又在深宫,把柄不好抓,但杨奇文便不一样了。   程彦呷了一口茶。   茶具是钧窑的,身边侍女个个貌美如花,比之后世的霸总也不差分毫。   程彦清了清嗓子,仿着霸总说了句话:“天凉了,让咱们的杨相爷换个位置吧。” 第49章   只是这位相爷的位置, 可不是那么好换的。   数年前,谢元为后,谢家人权倾天下,攀附谢家的世家们不计其数, 谢家便在这些世家里, 挑选了不少年少有为的世家子弟结亲。   一朝她的母亲兵变逼宫,杀尽谢家人,与谢家结亲的那些世家们, 自然也不好留下,流放的流放, 贬职的贬职, 以至于朝堂空了大半,母亲无人可用, 便选了些世家尽数补上去。   华阴杨家便是如此。   频繁的宫变夺嫡, 导致世家做大,如今的朝政被世家们把持着, 杨奇文能力虽然平庸,可身后是华阴杨家,又在相位上经营了数十年, 树大根深,想要动他, 并非那么容易的事情。   李斯年眉头微动, 思虑片刻, 道:“大长秋与左冯翊都是杨家的人。”   大夏并不禁止女子干政, 皇后有自己的官员,大长秋便是后宫皇后的官署,秩俸二千石,与九卿秩俸,掌皇后的禁卫军与小金库。   这个官职一般是由内侍担任。   这任的大长秋是投了杨家的缘,认华阴杨家为先祖,又得了杨奇文的助力,才做到了大长秋。   吴皇后被废后,后宫位分最高的宫妃时薛妃,大长秋便归于薛妃统率。   左冯翊与京兆尹、右扶风为京师三辅,掌京师行政、列侯。   这位左冯翊是杨家旁支子弟,与杨奇文关系颇好,这些年来,没少替杨奇文办事。   程彦道:“朝臣无昭命不得擅入后宫,杨奇文能与薛妃说上话,多是大长秋在调度。”   “至于左冯翊.......”   程彦话音微顿,想了想,摇头道:“他若出事,杨奇文必会警觉,对我们来讲反倒不是好事,倒不如先把大长秋处理了,断了杨奇文与薛妃的联系。”   李承璋如今开府治事,若无重要事情外,他是不好进出薛妃的宫殿的,而吴皇后被废后,幽禁在宫殿,更是不好替李承璋与薛妃传话。   李承璋杨奇文薛妃三人的关系本就不算牢固,因利益而走在一起,若没了大长秋作枢纽,时间长了,不用她与李斯年在里面搞小动作,三个多疑精于算计的人自己便会有了旁的打算。   李斯年瞥了一眼立在程彦身后的罗十三,道:“小翁主手中有罗生暗卫,此事想来不难。”   程彦道:“只换大长秋还不够,我还有另外一个打算,你要不要听?”   她说这句话时,眉梢轻轻挑着,三分狭促,七分的得意,像是偷腥之后的猫儿,懒懒地在阳光下晒着肚皮。   李斯年便忍不住笑了起来,长眉舒展开来,顺着她的话问道:“什么打算?”   “你附耳过来。”   面前少女笑眼弯弯,李斯年眸光轻闪,转动轮椅,来到程彦身边。   少女温热的呼吸如羽毛一般,轻轻扫过在他耳垂与脸侧,痒痒的。   痒之后,便像是沾染了颜料一般,将他的耳垂浸染得微微泛着红。   窗外的阳光正好,剪过珠帘,斜斜落在李斯年眼底,璀璨温柔一片。   “........怎么样?你觉得好不好?”   少女说完了话,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唔,你再说一遍。”   李斯年指腹轻轻摩挲着轮椅把手,道:“外面风太大,没听清。”   美色惑人心,风未动,树已经静不下来了。   程彦狐疑地往外看了一眼。   晴空万里,一缕风也没有。   多是李斯年一肚子坏水,刚才又在算计着旁人,没有用心去听他的话。   想想李斯年往日的手段,程彦又有些同情被他算计的那人。   被李斯年盯上,可不是一件好事。   程彦腹诽着,庆幸着,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李斯年听完笑了一下,道:“倒也不错,一箭双雕,翁主好巧的心思。”   程彦道:“彼此彼此。”   讲真,被李斯年这种长着一百颗心肠的人夸赞,她莫名的心虚。   事情议定,程彦吩咐下去,只等着去抓大长秋的小辫子。   想想在舅舅背后挑拨母亲与舅舅的关系的杨奇文的嘴脸,与表面天真无邪实则一心算计的薛妃吃瘪,她心里便痛快的不行。   .........   时光如流水,匆匆流逝。   这一日,杨奇文与往常一样,在大长秋的带领下,去找薛妃。   路上的卫士与宫人们早被大长秋打发得远远的,僻静的小道上只有昏黄的宫灯照着前方的路。   走至花影重重掩饰着的小亭,大长秋无声退下,身着杨妃色的薛妃起身相迎杨奇文。   杨奇文位列三公,莫说薛妃了,哪怕天子见了三公,也是要离席相迎相送的。   杨奇文受了薛妃的礼,略微颔首,算是还了礼,坐于薛妃对面的石凳上。   夜风微凉,杨奇文捋了捋胡须,对薛妃到:“娘娘这一步棋走得当真巧妙。”   往军营里塞人并不是目的,他与薛妃真正想要的,是里间长公主与天子的关系。   经过镇远侯一事后,长公主对于朝臣们往军营里送人的行为极度敏感,若换了英明果决的天子,北狄压境,朝中无能征善战的武将之时,说什么都不会去拂长公主的逆鳞。   可李泓不一样。   李泓虽然仁善,理政也算勤勉,可扪心自问,他与英明果决的天子没甚关系,要不然,也不会被薛妃三两句话便挑动了心思,去动一手将自己扶上皇位的长姐。   李泓此举,不异于自毁长城。   长公主一倒,以李泓绵软的性子,根本镇不住蠢蠢欲动的世家。   更何况,还有李承璋与薛妃在一旁虎视眈眈。   杨奇文有时候也会想,若是长公主当年不这么心狠,稍微留下一两个兄弟,那么今日执政的,或许便不是李泓了。   薛妃笑了笑,道:“相爷折煞妾身了,一切都是相爷计划得好。”   祖父并不支持她夺嫡,为了儿子,她只能靠自己,杨奇文是一国丞相,她早就与杨奇文合作了,只是苦于中间没有人穿针引线,吴皇后被废后,大长秋被派到她殿里,大长秋是杨家的人,她这才得了机会。   只是杨奇文官职大,胃口也大,与她合作的第一个要求,便是要李承璋做他杨家的女婿。   她当初很是纠结,担心自己李承璋与杨奇文联合之后,会威胁到她儿子的位置,可转念一想,他们二人势大,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替她挡去了不少麻烦。   比如说,长公主哪怕知晓了李泓背后是她与杨奇文在挑唆事情,也只会先动杨奇文。   毕竟她的儿子太小了,根基□□,随时都能料理,而杨奇文便不一样了,稍微不注意,他便能把华京城的天给变了。   本着这种心思,她才给李泓吹了枕头风,让李泓赐婚李承璋与杨奇文的小孙女。   李泓被她与杨奇文联手算计了还不知,满口称赞她心善无杂念,赏赐了她不少东西。   她看着珠宝首饰堆满案头,认真地觉得,如果大夏一直由李泓执掌的话,那她儿子还是极有可能稳定帝位的。   夜风微凉,薛妃拢了拢发,问道:“不知相爷下一步有什么计划?”   薛妃的低姿态让杨奇文很是受用,杨奇文道:“李夜城不能留。”   薛妃眸光轻闪。   薛家家风清正,不许族人参与夺嫡,更不许族人因夺嫡之事陷害朝臣,做出如谢家人一般的举动。   薛妃虽然决定为儿子争上一争,与长公主等人斗个你死我活,可让她去害李夜城,还是超出了她心中原有的预期——夺嫡之事无关对错,不过成王败寇罢了,基于这种心理,她对挑唆长公主与李泓的关系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但李夜城不同。   自镇远侯死后,大夏对战北狄极少能占上风,李夜城奇袭天山牧场,又大胜北狄,他身上虽然流着胡人的血,可他为大夏卖命,又立此奇功,说他为民族英雄亦不为过。   让她去算计这种人,她的良心过不去。   薛妃面上虽不显,可杨奇文到底是沉浸宦海数十年的人,见她如此,便道:“一个长公主已经足够让人头疼了,再来一个李夜城,你我还有什么未来?”   “北地有险关城池,胡人打不过来的。”   薛妃不敢表现太过,怕引起杨奇文的不满,犹豫片刻,便道:“一切听相爷安排。”   杨奇文见薛妃模样不似作伪,这才放心,道:“天子那里,娘娘也需多费心。”   “崔家虽倒,可如今掌京师兵马与禁卫军的崔振波与崔元锐尽归长公主麾下,娘娘要让天子尽快将此二人换成我们的人。”   听到崔元锐的名字,薛妃面上有一瞬的不自然,只点头称是。   事情议定后,杨奇文也不多待,起身便要离开。   薛妃想起杨奇文要杀李夜城,心里总有些不大舒服,想了想,问了一句:“敢问相爷,长公主麾下的军队如铁桶一般,我们的人根本进不去,这种情况下,相爷如何悄无声息解决了李夜城?”   杨奇文不甚在意道:“你当本相做事与天子一般浅显?”   他的人,早在十年前便进了军队,此时正是长公主的心腹。   薛妃不敢多问,送杨奇文离开。   薛妃心中存着事,日常生活中便有些恍惚,李泓见此,以为她在自己没有把京兆尹和光禄勋的人换成薛家的人生气,便道:“崔振波与崔元锐是朕用惯的老人了,他们做事勤勉,又无错可挑,贸然将他们换了,只怕下面的将士也不会同意。”   “不如这样罢,掌京师三辅之一的右扶风郑公年龄大了,待他退了,我便换成你的兄弟,可好?”   薛妃连忙回神,笑了笑,道:“郑公身体还是很硬朗的。”   言外之意,便是郑公还能在右扶风的位置上坐很多年。   李泓想了想,又道:“今年都试伤了骑郎将,我瞧着你兄弟马术不错,便让他接替骑郎将吧。”   薛妃从未向他要求过什么,这是薛妃第一次求他,他不好拒绝,更何况,同为庶生,他能理解薛妃在薛家的待遇,也很愿意给薛妃宠妃的体面。   骑郎将是郎中三将,主宿卫护从,官职仅在光禄勋光禄丞之下。   虽不能将光禄勋崔元锐换下来,但也颇为不错了。   一想起崔元锐,薛妃一贯温柔娴静的眸底闪过一抹怨毒。   不过她正垂着眸倚在李泓怀中,李泓倒也不曾发觉。   薛妃笑着道:“多谢陛下。”   李泓捏了捏她的脸,正欲说话间,忽然听到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李泓不悦皱眉,道:“何时惊慌?”   老黄门入殿,胸口起伏不定,显然是一路小跑过来的,跪在李泓面前道:“陛下,大长秋出事了。” 第50章   “他能出什么事?”   李泓浑不在意道:“莫不是又扣宫人内侍的月钱了?被人告到母后那去了?”   现在的这个大长秋是丞相杨奇文举荐的, 嘴甜会来事,行事也勤勉,只是有一点不好,有着与杨奇文一样的缺点——贪财。   也不知道是不是杨家祖传的毛病。   贪财算不上什么大缺点, 况大长秋又是杨家的人, 为了丞相杨奇文的面子,李泓平日里对大长秋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实在看不上去了, 便会说他几句。   大长秋是个人精,见李泓动怒, 便会收敛许多。   今日又闹出这种事, 李泓觉得,多半是他许久未提醒大长秋的缘故。   李泓的话刚说完, 跪在他面前的老黄门颤了颤。   若大长秋只是贪财也就罢了, 眼下出来的这宗事,可不是一个贪财能说得完的。   要不然, 丁太后也不会发这么大的火——克扣六皇子的吃穿用度也就罢了,还把给六皇子熬制参汤的人身给换成了人身须末,六皇子本就体弱, 几剂人身须末熬成的参汤喝下去,连床都起不来了。   六皇子身边的贴身宫女小巧是个忠心的, 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便去找大长秋说理。   大长秋这人不止贪财, 还好色, 那日又吃多了酒,见小巧生得有几分姿色,便动了邪心。   小巧是服侍六皇子的,虽说六皇子不受宠,可到底是天潢贵胄,哪里瞧得上一把年龄还是个阉人的大长秋?   小巧死命挣扎才逃脱大长秋的魔掌,抹着眼泪往回走,想想六皇子缠绵病床,再想想自己今日的遭遇,心一横,便去丁太后的长信宫告状了。   丁太后平日里不大喜欢皇城,只住在钧山的离宫里养身体,这日刚从钧山离宫回皇城,便撞见跪在殿门口的小巧。   丁太后虽不问前朝后宫的事情,但几个孙子身边的贴身宫女还是认识的,见小巧鬓发散乱哭红了眼,还以为六皇子的身子又不好了,当下便慌了神,连忙问小巧六皇子到底怎么了。   小巧一把鼻涕一把泪将事情原由娓娓道来,丁太后气得仰倒,直让身边的人去拿大长秋。   大长秋的酒还没醒,听见砰砰砰的敲门声,还以为小巧心里想明白了,向他投怀送抱,连忙锵锵啷啷去开门,口中直唤美人儿。   跟随卫士们来抓人的还有在丁太后身边伺候多年的老黄门。   大长秋的位置是个肥差,六皇子虽不受宠,可到底是天家皇子,寻常人哪敢去克扣皇子的吃穿用度?   多是有人看肥差眼红,才设了这个局,自己想要取而代之。   然鹅一看大长秋这个模样,老黄门还有什么不明白?心中暗骂自己瞎了狗眼,冷哼一声让卫士拿下大长秋,带去长信宫,交给丁太后发落。   大长秋到底在深宫经营多年,又是杨丞相的族人,素日里巴结他的人见到这个场景,忙不迭让人给李泓送信。   消息传到伺候李泓的老黄门这,老黄门只觉得棘手——丁太后虽然不大管事,可脾气一上来,莫说杨丞相的面子了,她连天子都敢骂,如今大长秋做的事,又委实不争气,丁太后气急了,怕是要大长秋的命。   可他若是不传话,日后杨丞相问起来了,他也不好答话。   思来想去,老黄门硬着头皮道:“陛下,您还是去看看吧。”   事关阴私之事,薛妃在旁边,他也不好多说。   李泓见老黄门支支吾吾,便道:“罢了,朕去瞧瞧。”   薛妃也跟着起身,道:“母后多日未回宫,今日既然回来了,妾也去向母后问个好。”   ——大长秋是给她穿针引线的人,若大长秋有个意外,她与杨奇文便失了联络。   当然,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更坏的结果是,丁太后顺藤摸瓜,知道了她与杨奇文之间的谋算,到那时,李泓再怎么宠信她,只怕也会将她打入冷宫。   天子的宠爱,本就是镜花水月,根本不长久的东西。   她赌不起。   李泓颔首,带着薛妃往长信宫而行。   刚走到长信宫外殿,里面便传来丁太后破口大骂的声音。   丁太后出身不高,幼年长于市井之中,如今虽做了多年养尊处优的太后,以往的性子收敛了许多,但当脾气上来的时候,市井之中的骂街之词她依然精通。   她骂完了大长秋,又去骂如今掌管后宫的人。   丁太后是先帝侍妾,出身低,又不大会钻营,年轻时没少吃皇后与其他嫔妃的苦,在她看来,掌管后宫多是包藏祸心的,逮着了机会,便戕害位分低的宫妃与皇子公主。   就像年轻时候的她,就像现在的六皇子。   李泓听了面色微尬,看了一眼身后的薛妃。   薛妃出身世家,虽说是个庶女,但薛家家风清正,教出来的薛妃也是端庄灵秀的,丁太后说的这些话,她莫说不知道怎么接了,只怕听都没有听过的。   李泓怕薛妃听了这些脏话面上不自在,便握了握她的手,温声道:“母后年龄大了,气急了便会如此,你莫放在心上。”   薛妃温柔浅笑,道:“六皇子受了委屈,母后着急上火也是应当的。”   李泓越发觉得薛妃懂事知礼。   大长秋虽说是皇后的官署,如今吴皇后被废,归于薛妃统辖,可说到底大长秋是杨丞相的人,莫说是薛妃了,哪怕是他,也不好轻易处置大长秋。   母亲责骂薛妃,委实是委屈了薛妃。   李泓拍了拍薛妃的手背,道:“别怕,此事跟你没甚么关系,你的难处朕都明白。”   薛妃笑了笑,道:“多谢陛下。”   李泓虽不是圣明天子,可胜在心肠软,对她又颇为宠爱,她入宫的这些年,在李泓的庇佑下过得风生水起,从未吃过甚么苦。   她初入宫时的不甘心,也随着李泓的体贴慢慢消散了。   如今她又有儿女傍身,只待她的儿子做了储君,她此生便没有遗憾了。   薛妃跟着李泓进殿。   刚走入大殿,薛妃便忙向丁太后请罪。   丁太后见她这个模样,倒也不好再责骂薛妃了——她虽不问事,可大长秋是杨丞相的人这件事情,她还是知道的,刚才说薛妃的不是,不过是话赶话罢了。   薛妃做事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又颇得李泓的宠爱,旁人的面子她不给,自己儿子的面子她还是要顾忌一番的。   丁太后道:对李泓道:“那个大长秋,碎尸万段也不为过。”   李泓犹豫道:“他终归是杨家的人,若无大错,咱们打骂一番也就是了。”   丁太后被薛妃哄下去的火被李泓的一句话又激了起来:“什么无大错?”   “他克扣小六的吃穿用度,还将小刘喝的参汤中的人参换成了人参须末,小巧找他说理,他个不知羞的老东西起了色心,对小巧动手动脚,若不是我今日回宫,小巧的一番委屈都找不到人诉说。”   李泓微微一怔。   老黄门的话说的模糊,根本没提小巧被非/礼的事情,他本以为大长秋只是克扣了宫人的东西,哪曾想牵扯了六皇子,和六皇子身边的人。   天家的规矩,在皇子没有成婚之前,总有放一两个人在皇子房里使唤,免得成婚之后不通人事。   小巧就是给六皇子预备的。   六皇子此时年龄小,还做不了那事,小巧便做了他宫里的大宫女,照顾六皇子的饮食起居。   因为知晓自己的生死荣辱都系于六皇子身上,小巧待六皇子极为用心,前一段时间重阳登高,六皇子还在他面前夸小巧贴心勤快。   李泓看了一眼小巧。   她的模样虽不及国色天香的薛妃,可也是颇为清秀的,一双水汪汪的眼因刚刚哭过的原因,微微泛着红,他瞧着都心软三分。   也难怪大长秋对小巧起了心思。   只是这大长秋终归是杨丞相的人,他有心培养李承璋的势力,刚给李承璋定下杨丞相的孙女,此时哪好对杨家人喊打喊杀?   李泓捋着胡须,温声道:“这丫头一片忠心,难得可贵。来人,赏。”   老黄门挥手,殿外早就准备好的小内侍们垂首排队进来,托着静美布匹与首饰,来到小巧身边。   六皇子一把把为首的那个小内侍推在一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道:“我不要父皇赏赐小巧,我要父皇杀了大长秋。”   六皇子的身体本就不好,哭起来面色骤白。   丁太后平日里虽然更疼李承瑛一些,但六皇子到底也是自己的亲孙子,见此心疼不已,上前给六皇子抚着胸口,哄道:“赏赐该要还是要的,小巧这么大的委屈,你父皇若不赐她点东西,她的委屈岂不是白受了?”   “至于那大长秋,自然也是要杀的。”   丁太后催促一旁的老黄门:“去,现在就杀了,一刻也不能留。”   老黄门领命而去,李泓曲拳轻咳,老黄门脚步顿了顿。   丁太后不悦皱眉,道:“皇帝要留他?”   李泓让不相干的人退下,只留下心腹之人在殿中伺候,提醒丁太后道:“他终归是杨丞相的人。”   “若杀了他,只怕杨丞相面子上不好看。”   六皇子听此,哭得更大声了。   他前几日刚大病一场,身子虚得很,最忌情绪大喜大悲。   哭着哭着,他动作忽然一顿,随后呕出大片鲜血,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小巧白了脸,惊呼道:“殿下!”   丁太后连忙让人去请御医。   一阵手忙脚乱后,六皇子被内侍们抬至偏殿,由御医们诊治。   这一诊治,发觉六皇子的身子亏损的不行,丁太后正在气头上,御医不敢马虎,忙问小巧六皇子近日吃了什么,他们开的补汤有没有在喝。   小巧抹着泪,道:“殿下住的宫殿偏远,饭送过来的时候,不是凉了,便是不新鲜了。冬日里尚好,有炭火,奴婢还能给殿下热一热,可这夏天便没法子了。”   众人一听,皆白了脸。   日常的吃食如此,更别提补品和药膳了。   难怪六皇子的身体总是好不了,正常人这种吃法都受不住,六皇子身体本就孱弱,哪里经得住这般磋磨?   御医们屏气凝神,大气也不敢出。   丁太后勃然大怒,让人将大长秋凌迟处死。   李泓刚想说什么,还未出口,便得了丁太后劈头盖脸的怒骂:“你还管杨奇文面上好看不好看?你的儿子都快没了!”   她原本不止有李淑李泓两个孩子的。   可惜她那时候位分低,又不是先帝心尖尖上的人物,宫里的人待她并不尽心,她最后一个孩子生了病,一直在起热,御医们推三阻四不肯来,宫人们也不肯给她行方便。   她抱着她的孩子哭了一夜,次日清晨,她小小的孩子身体凉了。   自那之后,她便不再要孩子了。   六皇子遭遇的事情,让她忍不住那个被御史宫人们生生拖死的可怜的孩子。   而李泓模棱两可的态度,更是让她想起薄凉的先帝。   到底是先帝的种,做了皇帝,便变得跟先帝一样只顾眼前利益,半点亲情也不要了。   丁太后的失望溢于言表,李泓擦着额角的汗,周围无一人敢上前劝说丁太后。   不知道过了多久,翡翠捧了一杯茶过来,柔声劝解着丁太后。   翡翠劝了好一会儿,丁太后面上方好一些。   大长秋被拖出去行刑,翡翠让掌事的宫人们前去观刑,免得日后又出这种刁奴欺辱天子皇嗣。   至于以后谁接任大长秋,翡翠则推荐以前伺候长公主的那个名唤元宝的内侍。   翡翠给李泓解了围,她的话李泓自是无不应允,不过半日时间,宫内便完成了交接。   杨奇文听到这件事时,元宝已经继任了大长秋,他想打听宫里的事情,素日里对他笑面相应极近谄媚的宫人像是变了人一般,个个冷若冰霜不说,还一问摇头三不知,半点消息也不曾透露给他。   杨奇文深感奇怪,下意识便觉得是程彦在后面捣鬼,便让人查程彦近日的行程安排。   不多会儿,下人来报,程彦这几日一直在盯着精钢炼制盔甲,莫说去给丁太后吹枕头风了,她连钧山离宫与皇城都不曾踏入。   杨奇文捋了捋胡须,想来想去,也没想出来个所以然。   但大长秋死了,便断了他与薛妃的联系,对他与薛妃以后的合作,怕是极为不便,此事纵然不是程彦做的,得益人也是程彦。   杨奇文心中有气,面上便露出了几分,冷声道:“再好的盔甲也无用,时间到了,谁也保不住李夜城!”   下人连声应是,心里却颇为不屑。   杨奇文要害李夜城,不仅仅是因为李夜城是程彦的臂膀,还有另外一层原因——杨奇文年轻时也上过战场,与李夜城的大胜北狄不同,杨奇文接连大败,甚至还被北狄捉了去,做了俘虏,后来百般讨好北狄,又让家里送了无数金银财宝,才得以回到大夏。   这些事过去了好多年,知道这件事的人大多被杨奇文灭口,至于没有被灭口的,畏惧杨奇文如今的权势,也不敢乱说,故而世人并不知道此事。   李夜城对战北狄屡立战功,可不就是惹了杨奇文的眼,让杨奇文恨不得除之后快。   不过主子们的事情,不是他一个下人能够置喙的。   下人又道:“大长秋已死,他的家人也受了牵连,如今求到相府门前,不知相爷如何处置?”   杨奇文厌恶道:“这种事情还需要你来报我?速速处理了。”   下人称是,眼皮跳了跳。   ——大长秋这般敛财,还不是因为杨奇文好财,把大长秋逼得太紧,实在没了办法,才把主意打到六皇子身上。   可饶是如此,杨奇文仍嫌不够,催促他尽快送钱过来。   大长秋心中郁闷,便喝了点酒,意识模糊间,小巧撞了进来,这才生出了许多事端,把自己的命也给搭了进去。   可说到底,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其实是杨奇文,大长秋不过是替他送了死罢了。   丁太后并不是一个精细的人,若换成其他人,只怕早就追根问底,将杨奇文扒了出来。   如此又过数日。   天气越来越冷,关外的河水结冰,草地枯萎,北狄的牛羊没有吃食,便又入关抢劫。   战报传到华京,长公主带军出征。   程彦前来相送。   李夜城一身精钢打造的盔甲,分外英武,寒风烈烈,他拂了拂程彦被风吹乱的发,道“大长秋之事你虽然做的隐秘,但杨奇文此人凶险莫测,纵然查不出什么,也会将此事扣在你身上,你要多加小心。”   程彦笑了笑,道:“知道了。”   “倒是你,别忘了我说过的话,只许败,不许胜。”   她原本没想到除去大长秋的事情能有这般顺利。   全赖小巧是位狠人。   小巧是六皇子的人,若事情闹得太大,她一个受了阉人侮辱的人,必然不能再伺候六皇子,可小巧不顾这些,仍是将戏演了十成十。   归根结底,是大长秋太过贪婪,威胁到了六皇子的身体,若不然,小巧也不会冒着自毁前程的威胁去做这件事。   幸好,六皇子哭闹着离不开她,丁太后无法,只得下了封口令,不许旁人外传,这才将这件事压了下来,小巧仍是六皇子身边的大宫女。   李夜城漠然点头,道:“听你的。”   只这一次,他不听程彦的话。   程彦在华京太难了。   外有杨奇文虎视眈眈,内有薛妃添油加醋,世家们又因她种出来的粮食抢了自家的利益,对她颇为不喜,若他不尽快成长起来,程彦的日子会越来越艰难,甚至丢了性命。   无论是杨奇文,还是薛妃,又或者是李承璋,他们都不会容得下程彦。   他的阿彦,只有到了那个位置,才算真正安全。   那个李斯年曾与他提过的,古往今来从未有女子到达过的位置。   为了那一日,他与父亲一样埋骨青山也无妨。   他组建的胡人军队名唤陷阵营,冲锋陷阵,九死一生。 第51章   送大军出征后, 程彦的心思便大部分放在种植红薯上面。   杨奇文与薛妃的事情,由李斯年在那看着。   李斯年在三清殿,精通各种阴谋算计、天家阴私,比她一个半路出家被迫参与夺嫡的人看问题要一针见血。   把这些事情交给李斯年, 她放心得很。   尤其是, 在与李斯年吵完架和好之后,她与李斯年的关系越发亲密了。   许是怕二人再闹矛盾,李斯年没再与以前一样, 心中存着自己的小九九,时不时坑她一把, 而是全心去做她的事情, 把她的事情当做自己最为重要的事情去做。   这种态度让程彦对李斯年改观许多。   改观只余,又觉得颇为奇怪——旁人都是越吵越生分, 她与李斯年倒好, 越吵架,便越亲密无间, 设身处地为彼此着想。   想到这,程彦忍不住笑了笑。   这也算另一种形式的不打不骂不交心吧。   这样也好,李斯年有经天纬地之才, 有他在一旁保驾护航,她的路会好走许多。   当然, 李斯年待她如此, 她也会努力达成李斯年的愿望——认祖归宗, 恢复天家宗室的身份, 而不是做凌虚子的徒子徒孙。   这日程彦看荒地上种的番薯,番薯涨势良好,再等一个多月,便能丰收了。   临近隆冬,大夏冬季多雪灾,今年的粮草虽然丰收了,可到底不能让大军全部带走,要留一部分作为赈灾用,免得关外的北狄还未打跑,关内的百姓便先乱了起来。   北伐大军的粮草只够用三个月,她的红薯丰收的正是季节。   程彦看完红薯,便去找李斯年。   李斯年虽未完全恢复自由,但也能在皇城内走动了,而不是像以前那般,被幽禁在三清殿不得外出。   这种一定程度的自由给李斯年行了许多方便,比如说,他能主动找程彦了,而非只能在三清殿等着程彦上门。   李斯年见程彦过来,便道:“好巧,我正准备去找小翁主。”   程彦好奇道:“杨奇文那里有新消息了?”   李斯年轻轻一笑,眼底是潋滟的桃花色,道:“没有消息,我便不能去找小翁主吗?”   “我可没这么说,”   程彦看了看他身/下/的轮椅,道:“我这不是看你不方便么?”   在梁州的水下宫殿时,李斯年长身而立,如玉树倾倒,别提有多好看了,可从梁王宫出来后,他便又坐上了轮椅,好似自己天生残疾,离了轮椅便不能过一般。   她一直挺想不明白的,李斯年的身子骨虽然没有李夜城与李承瑛那般强壮英武,可也是个健康的大活人,弄什么不好,天天在轮椅上坐着,难道不会觉得不方便吗?   虽说他坐轮椅时也颇为好看,病弱缥缈若谪仙一般,可坐在轮椅上,到底不如正常人那般矫健随意,也不知道他图个什么。   想了想,程彦觉得他大抵是图个坐在轮椅上有人推着,自己省得走路吧。   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李斯年笑笑道:“小翁主莫看我行走不便,可我的行动不便,才能给我带来更多方便。”   李斯年这般说,程彦也不多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特殊的癖好,她没有干涉旁人的爱好。   更何况,就李斯年那种较真性子,她纵然干涉了,他也不会做出改变,指不定还会嫌她多事。   既然如此,她何必多言,给自己、给李斯年找不痛快?   本着这种心理,程彦道:“你开心就好。”   反正不方便的人不是她。   坐的腿脚发麻腰/肢/酸/软的人更不是她。   李斯年笑了笑,与程彦闲聊几句,才与程彦说起正事:“吴皇后被废后,天子虽未要她的性命,可对她的情分到底淡了,薛妃又年轻貌美,贤良知礼,最是贴心,天子便去昭阳殿去的越发勤了。”   不知道是不是程彦的错觉,她总觉得,李斯年夸赞薛妃的话里,总有一种似是而非的讥讽在里面——贤良知礼,最是贴心,那是面上的,薛妃心里的算计,一百个她舅舅也比不上。   听李斯年说舅舅宠爱薛妃,程彦不以为然道:“男人么,不都是喜新厌旧的?”   不是她被这个世界男人一妻多妾制的生活同化了,而是这个时代就是这种法则,她的舅舅又是天子,根本不可能一直钟情一个人。   更何况,她的舅舅算是好的了,先帝才是将喜新厌旧发挥到极致的人,她的外祖母为先帝生下了几对儿女,先帝却连她外祖母的名字都叫不上。   她丝毫不怀疑,若不是谢元貌美强势,谢家树大根深,只怕依着先帝那种性子,早就厌弃了谢元,转头捧了旁的宫妃为后了。   在先帝薄凉寡情的对比下,她的舅舅简直是绝世好男人——吴皇后做的那些事,换成其他天子早就株连九族了,舅舅却只将吴皇后废去皇后之位,幽禁在长秋宫,并未要她的性命,甚至连她家人的封号都不曾收回。   李斯年抬眼瞧了瞧程彦,轻笑道:“也不尽然。”   他就不喜新厌旧。   眼前这个明艳张扬的少女,他怎么瞧都瞧不够。   程彦没听出他的画外音,随口接道:“也是,三哥便是个有情有义的。”   “平日里那般莽撞的一个人,居然能喜欢庄姐姐喜欢了这么多年,若不是庄姐姐被杨家二郎退了婚,只怕他还会藏在心里继续喜欢下去。”   “如今他得偿所愿,心里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舅舅赐下的两个侍妾,他见也未见便找借口推了。”   天家的规矩,在皇子王爷们大婚之前,天子会赐给他们两个侍妾。这侍妾需是良家子出身,不同于宫女,以后正妻入了门,也不能随意打杀她们。   李斯年笑了笑,道:“敬王也是有情有义的,他也不曾要侍妾。”   李承瑾喜欢的一直是程彦,可惜程彦对他无意,此次又是天子赐婚,他推脱不得,只得应承下来,但天子赐下的侍妾,却是说什么都不要了。   李承瑾的未婚妻是郑孟君,郑孟君之前在钧山离宫时救过程彦的命,是个爱憎分明的女子,程彦如今只盼着李承瑾早日收了对她的心思,好好待郑孟君,故而关于李承璋的事情,她避而不谈。   李斯年见程彦不多说,便转了话题,道:“这两位王爷虽洁身自好,可咱们还有一位王爷,他就不这般推辞了。一个谢诗蕴,一个林家女,他院子里还养着一个吴宝儿,待杨丞相的孙女嫁过去,他院子里怕是热闹得很。”   程彦有些意外,道:“舅舅怎么放了谢诗蕴?”   凌虚子天命在谢不在李的预言,让李泓心中很是不安,为此与隐瞒此事的长姐产生了隔阂不说,还一度下令要处死谢诗蕴。   程彦这几日不是忙着催促炼制精钢,便是一头扎在荒山上,看红薯的涨势如何,没怎么留意谢诗蕴的事情,哪曾想,没过几日,舅舅一改前非,非但不杀谢诗蕴了,还把谢诗蕴赐给李承璋做侍妾。   舅舅的态度让程彦有些不解,转念一想,又颇为理解。   舅舅如今要扶持李承璋与母亲打擂台,便不好打杀李承璋所喜欢的人,为此放了谢诗蕴,也在情理之中。   李斯年眸光轻闪,道:“天子怎会放过谢家人?”   “听人讲,谢诗蕴被赐给四皇子之前,被宫人灌了一碗红花,她日后生不出来孩子,自然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程彦秀眉微蹙,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感受。   她不是原来的书中的恶毒女配,对李承璋情根深种,嫉恨谢诗蕴,她不爱李承璋,自然也不会恨夺走李承璋的谢诗蕴,只是谢诗蕴扮可怜里间她与李承璋关系的那些事,还是让她所不喜。   虽然不喜,可到底没甚么刻骨恨意,只觉得两个人此生不相见便好,偏造化弄人,她与谢诗蕴的命运总是纠缠在一起,如今谢诗蕴又成了李承璋的侍妾,李承璋又颇为喜欢谢诗蕴,以后天家的大小宴会,她与谢诗蕴总避免不了见面。   谢诗蕴又被她舅舅灌了一碗红花,这辈子都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谢诗蕴性子看似柔弱,实则偏激,依着谢诗蕴往日的行事作风,只怕又会将此事扣在她头上,未来会明里暗里给她使绊子。   想想谢诗蕴梨花带雨蛊惑人心的模样,程彦只觉得头疼。   谢诗蕴再不能生小孩,在这个时代,是比死还要残酷的事情,谢诗蕴如此,她自然不好再与之前那般寸步不让她了。   程彦揉了揉眉心,道:“舅舅此事做的糊涂。”   她明白舅舅想拉拢扶持李承璋的心情,所以才把谢诗蕴赐给李承璋做侍妾,可赐都赐了,又灌人一碗红花,这不是招人恨么?   若想拉拢李承璋,便坦坦荡荡不计前嫌,善待谢诗蕴,若担心谢家人起复,那便斩草除根,李承璋一门心思在权势上,纵然喜欢谢诗蕴,也不会因为谢诗蕴与舅舅撕破脸皮,撑死是大权在握时让舅舅尽早归天。   偏她舅舅哪个都没选,两者折中,吃力不讨好。   想到这,她突然又有些担心——李斯年也是谢家人,舅舅能对谢诗蕴下手,自然也不会少了李斯年。   程彦看了看李斯年。   李斯年道:“天子的手段,到底浅薄了些。”   给谢诗蕴灌了红花不说,还在他的吃食里动手脚,又怕被他发觉,用的都是□□,初服用时,自己感觉不出什么,天长日久,身体便坏了。   只是可惜,他一个自小便用毒的人,岂会看不出这些伎俩?   略施小计,便隐瞒了过去。   这些事他不好与程彦说,在程彦心里,天子仍是那个有些仁弱但待她极好的亲舅舅,他说了,只会给程彦徒增烦恼。   左右那些毒他能应付。   在三清殿生活了这么多年,他最为精通的,不是天文地理,更不是阴谋诡计,而是如何活下去。   程彦试探道:“你身上也流着谢家人的血,舅舅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阳光剪着竹影,落在她眼底,斑驳了她眉眼间的艳色,留下的,是不安的关心。   李斯年便笑了起来,道:“没有。”   程彦再三追问,李斯年只说没有,他的神色不似作伪,程彦颇为意外。   李斯年便道:“许是天下看我还有几分用处,便暂时留了我的性命,他日我若与谢诗蕴一般,只怕天子便不肯留我了。”   程彦道:“舅舅不留你,我留你。”   李斯年的神色不似作伪,程彦才松了一口气。   或许她的舅舅没有目光短浅到那种程度,对李斯年动了惜才之心。   李斯年笑了笑,又道:“如今薛妃得宠,日日在天子面前里间天子与翁主的关系,天子虽宠爱翁主,但日久天长,只怕也会被薛妃说动了心。”   “以我之见,不若送一良家子入宫,分一分天子的心。”   程彦摇头道:“舅舅不是贪花好色之人,况这本是我们与薛妃的事情,何苦将旁人牵扯进来?”   她上一世没少看宫斗小说,这一世又在宫廷中长大,知道女人在后宫的不容易,更何况,薛妃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只怕送来的良家子还没把李泓的宠爱分了去,便悄无声息死在后宫里。   李斯年见她态度坚定,便也不多说。   有些事,她不愿意做,他便替她做了。   左右他的手早已满是鲜血。   李斯年道:“杨奇文近日不大安分,似乎在寻找什么人,翁主要小心一些。”   杨奇文将此事瞒得死死的,他的人打听不出来,只能先提醒一下程彦。   程彦点头,李斯年又道:“大长秋的家人被杨奇文灭口,我将他们救了下来,安置在城南,小翁主若无事,可去那里走一遭,或许能得到一些意外之喜。”   程彦便笑道:“有了你,我省了许多事。”   大长秋死后,她便想着去找大长秋的家人,但那几日大军即将出征,她忙着催盔甲与粮草,便顾不得此事了。   还好,李斯年心细如发,早将这件事办妥了,她只需要去大长秋家人那了解情况便好。   李斯年眉头微动:“小翁主喜欢省心么?”   “自是喜欢的。”程彦想也不想便道。   “喜欢便好。”李斯年含笑,目光悠悠。   入了秋,天气转凉,微风拂动,竹林便萧萧生响。   然而程彦总觉得,李斯年的目光有些烫,比六月的骄阳还要灼人。   可当她再去瞧,李斯年仍是旧日里的风轻云淡模样,眸光如水,潋滟不可方物,半点不灼热。   .......见了鬼。   当真是个千年的妖精化成的人,总能给人似是而非的错觉。   程彦腹诽着,起身离开竹林——大军已经远征,虽然有精钢做成的盔甲,可粮草仍是不丰,大夏入冬便有雪灾,国库要留下赈灾的粮草,不能将所有的粮草都让军队带走。   以至于军队们随行带着的军粮,只够用三个月的,在这三个月的时间内,她要尽快把红薯种出来,解大军燃眉之急。   故而她与李斯年谈完正事,便不多待,急匆匆去看自己种下的红薯如何了。   李斯年知道她近日事多,也不留她,送她出竹林。   程彦一路出了皇宫,没有去看红薯,先去了李斯年说过的地址找大长秋的家人。   红薯种在华京城外的荒山上,她去荒山的路中拐个弯,也耽误不了多长时间。   大长秋并非自幼净的身,没净身之前,有一个相好,还生了一个女儿,但生活实在艰难,便狠下心净身进了宫。   后来大长秋飞黄腾达了,便将那个相好钱氏接了过来,过起了表面夫妻的日子。   大长秋虽有好色的毛病,可对钱氏不离不弃,又待钱氏的女儿也颇好,甚至钱氏与旁人生的孩子,他也视若己出。   钱氏见此,便对他的那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左右他是个阉人,也不可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丁太后虽然恨极了大长秋,但没有钱氏,大长秋被凌迟处死后,钱氏惶惶不可终日,生怕丁太后一时兴起再追究,便去找杨奇文求助。   出了克扣皇子吃穿用度的那种事,丁太后又在气头上,杨奇文跟大长秋划清界限还来不及呢,怎会帮助大长秋的家人?   又加上大长秋没少帮他敛财,手上有不少他的把柄,杨奇文便一不做二不休,对钱氏下了杀手。   李斯年早就猜到杨奇文会这般做,在钱氏濒死之时将他们救了下来,钱氏死里逃生,看清了杨奇文的真面目,不用程彦花费心思去劝说,便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部说了出来。   什么大长秋的金银财宝全部进了杨奇文的口袋,什么杨奇文的小儿子强抢民女打死民夫,什么杨奇文的女儿借势卖官卖爵——   程彦听得眼皮子直跳,便问:“杨奇文虽为丞相,但眼下三公分权,他在华京城并非一手遮天,为何这些事情我从未听说过?”   钱氏便道:“左冯翊杨淞,是杨奇文的族中侄子,他管华京内政,许多事情还未传出去,便被他想办法压了下来,故而翁主不知情也是有的。”   程彦颔首,心里琢磨着改日会一会杨淞。   “杨淞可有什么弱点?”程彦又问。   “杨淞虽给杨奇文办了许多事,但并不是杨奇文那种良心坏透了的人,他有一小妾,名唤胡姨娘,与妾有些来往,胡姨娘极得杨淞的宠爱,但他的正妻是杨奇文夫人的内侄女,性格跋扈,眼底揉不得沙子,他不好将胡姨娘安置在府中,便将胡姨娘做了外室。翁主可从这位胡姨娘身上入手。”   程彦记了下来,与钱氏约好一起去见胡姨娘的日子。   这便是拔出萝卜带出泥,一个大长秋倒了,便能顺藤摸瓜扳倒更多人。   大长秋只是帮助杨奇文敛财,便知道这么多事情,杨淞给杨奇文擦了这么多年屁股,想来知道的会更多。   等她策反了杨淞,杨奇文离死也不远了,杨奇文一死,李承璋与薛妃孤掌难鸣,她的日子才算真正好起来。   程彦心中高兴,哼着歌,坐上了去往种植红薯的荒山。   天子脚下,土地寸土寸金,红梅山庄土壤虽好,可用来种植红薯,实在浪费,更何况,红梅山庄早就种上了其他粮食,隆冬将至,雪灾紧接着而来,她也不可能把粮食拔了,换成红薯。   找不到合适的土地,她便派人找了没人认领的荒山,用来试着种红薯。   左右红薯不挑土壤,无论在哪都能生存。   算一算时间,她种下红薯也有一段时间了,再过一两月,便是丰收的季节了,正好能赶在大军粮草用尽之前,把红薯送过去。   红薯的营养虽然不如其他谷物高,但总比让战士们饿肚子强。   马车离荒山越来越近,程彦忽然听到一阵遭杂的马蹄声,马蹄声在靠近她的马车时停止了,紧接着,是她派去看守荒山的卫士们惊慌的声音:“翁主,大事不好了,咱们种下的番薯被人拔了。”   程彦心头一惊。   她种番薯的事情不是什么秘密,世家们虽然对她种出来的粮食造成自家的高价粮卖不出去的事情极为不满,但她的种苗培育好了,还会与世家们交易,世家们看在她的种苗能翻倍好几翻的面子上,并不在她培育种苗的事情上给她添堵,更有那等眼光长远的,还会给她行方便。   再加上荒山无主,没有人烟,再打着她安宁翁主的名号,宵小之辈根本不敢来捣乱,故而她无需放太多的兵力看护荒山,毕竟番薯不同其他谷物,需要施肥小心呵护。   尽管如此,她还是留了个心眼,在荒山下驻扎了千余人把守,这种情况下,除非对方派了个军队过来,否则不可能越过她的人将她种的红薯拔了去。   边关的粮草只够用三个月,红薯若毁,她拿什么让将士们填饱肚子?   程彦越想越着急,连忙挑起轿帘,怒道:“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拔去了多少?如今还剩多少?” 第52章   卫士们不敢去看程彦的脸色, 支吾着说道:“他们手里拿的有地契,说山是他们的,要在山上栽树,便把咱们的番薯给拔了。”   绿萝气得不行, 骂道:“翁主种番薯的地方本是荒山, 翁主派人去左冯翊那里问了好几次,几十年没人认领的地方,怎么突然冒出一群人说是他们的地方?”   卫士道:“他们手里的地契属下看了, 这山头的确是他们的,之前没人认领, 是因为他们的家主去外地做生意了, 几十年没回来,这便成了荒山。”   绿萝被噎了一下, 又道:“那怕这山头真是他们的, 花些钱财买下来也就是了,翁主难道出不起那几个钱?翁主辛辛苦苦种了这么久, 为的是给北地的军队们做粮食,这下好了,全部他们拔了去, 你们都是死人不成?看着别人把番薯给拔了?”   卫士们自知理亏,不敢分辩。   绿萝劈头盖脸一顿骂。   她整日里跟着程彦, 看程彦为军粮的事情着急上火, 眼不能寐, 她在旁边帮不上忙, 只能更加细心去照顾程彦。   如今程彦从梁州带回来了番薯,一旦种出来,便能解决军粮的事情,程彦心中高兴,绿萝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忙前忙后帮着去处理荒山的事情。   日以继夜操持了几个月,快要的收获的时候,哪曾想,竟然生出了这种事情,如何不叫人气得仰倒?   卫士们低着头不敢回话。   程彦只觉得脑袋嗡嗡响。   见卫士们这个模样,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为今之计不是生气,而是赶快去荒山看看,是否还有能抢救的可能。   红薯不同于其他粮食,没有那么娇贵,纵然被扒出来晾上几日,再重新种下,也是能长出来的。   当然,前提是那些人没有把番薯剁碎,若是剁碎了,番薯的存活能力再怎么顽强,也无法重新再长了。   程彦道:“带我去看看究竟怎么样了。至于其他情况,路上慢慢跟我说。”   马车开始转动,卫士们坑坑巴巴道出实情。   说起来这事也怪他们。   那荒山本来是无人认领的,要不然,程彦也不会选择在那种番薯,无人认领,又荒无人烟,番薯又不是娇贵的水稻小麦等谷物,需要费心侍弄什么的,天长日久,他们便懈怠下来。   程彦在山脚下留了千余人看守,分三波人巡视,但荒山上实在无事,程彦事情又多,每隔几日才过来几次,他们想着无人会上荒山来,便开始偷懒起来。   近日林家嫁女,林家权势虽不如薛家杨家,但财力雄厚,流水般的宴席在华京城摆了好几日,邀请华京城所有当值的官员前去赴宴。   他们便去了许多人,留守荒山的只剩下一半,去赴宴的那些人,回来又带了许多席上的美酒美食,给没去赴宴的人尝尝味。   如此一来,又醉倒了许多人。   正好碰上荒山原本的主人找了回来。   那主人姓孙,世代住在荒山上,那时候荒山还不是荒山,是一片沃土,只是后来大夏天气突变,雪灾频繁,老孙不善种地,又连年遭遇天灾,好好一处沃土,给糟蹋成了荒山。   卖也卖不出去,送人也无人要,老孙见如此下去不是办法,便弃了土地,背井离乡去外地做生意。   斗转星移,匆匆几十年过去了,当年的老孙成了富甲一方的商贾,临近暮年,想落叶归根,便从外地回来,兜兜转转找到自己的土地,一见漫山遍野种满了自己不认识的东西,便下令让随从尽数拔了去。   说来也巧,孙家的随从并非从卫士们把守的地方上的山,卫士们又东倒西歪醉得不行,为数不多几个没醉的,也忙着照顾醉鬼们,根本不曾留意山上的事情。   等卫士们发现山上的变故时,山上的番薯已经被孙家侍从们拔得差不多了,卫士再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又加上孙家人手里拿的有地契,这山头的确是孙家人,他们心中再怎么生气,也说不出来什么,只能赶紧把这件事报给程彦。   程彦听完卫士们的话,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卫士们的话,听上去没有任何问题,可仔细想起来,一切都太巧了。   不是她多心,孙家人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在她红薯种下去快要收获的事情回来了,又二话不说把她的红薯全部拔了。   虽说那荒山的确是孙家人的地,可正常人见了自己的地被旁人种了的情况下,第一反应难道不是与旁人交涉,索要赔偿吗?   拔红薯是个细功夫,况漫山遍野种的都是红薯,有这一个个扒出来的时间,还不如多问人要点钱,赔偿自己土地被占的损失。   再者,林家嫁女的事情她知道,大摆宴席的事情她也知道,林家虽然财力雄厚,可不至于对所有赴宴的人一视同仁,正儿八经的美酒,是用来招待贵人们的,给普通卫士们喝的酒,后劲不至于这么大。   更不可能让一群五大三粗的卫士们醉得东倒西歪、不省人事。   此事必有蹊跷。   程彦越想越觉得可疑。   她得罪的人太多,一朝真有人故意捣乱,她一时半会还真想不出幕后主使究竟是谁。   郑家虽与她结怨,但不大可能下手。   郑公儿郎们虽然不争气,但女儿颇为出色,又有郑公这个擎天柱,又得了李承瑾这位王爷做女婿,如今只想着重振家风,恢复郑家旧日的荣光,哪有时间去给她添堵。   更何况,郑公虽不喜欢她,可在大是大非的事情拎得清,断然不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来。   程彦又分析了其他世家,一个个都没有出手的必要,程彦突然想起了今日李斯年给她说的杨奇文在找人的事情,心头一惊。   是了,此事必然是杨奇文动的手脚。   杨奇文心胸狭隘,最是记仇,眼下又与李承璋薛妃结盟,恨不得将她除之后快,大长秋的事情她虽然做的隐秘,可杨奇文哪怕找不到把柄,也会将事情扣在她头上,进而刻意打压报复她。   杨奇文此人虽精于治国治民,政治才能极高,但不修私德,爱财贪婪,对手下人的家人赶尽杀绝,再加上钱氏抖出的他干的龌龊事,程彦几乎能够断定,若是利益足够高足够诱人,那么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杨奇文不敢去做的事情。   程彦闭了闭眼,对杨奇文的厌恶更深了一层。   她种这些番薯不是为了挣钱与世家们做交易,更不是为了给自己留个好名声,而是为了边疆的战士。   大夏这些年不平阔,一到冬天便有雪灾,世家们把持着肥沃的土壤,为此卖高价粮牟了不少利。   她这些年培育出来的粮食,多是填去赈灾的窟窿,今年的粮食虽然丰收,可到底要留出冬天赈灾的余粮,故而大军带走的粮食并不多,只够用三个月的,若没有这些番薯做粮草,与北狄作战的将士们吃什么?   ——她与杨奇文斗的夺嫡,杨奇文却为了报复她不顾边关将士的死活,此等行径,与多年前的谢家人有甚么区别?   程彦第一次生出想杀人的念头。   程彦一路紧赶慢赶,来到山脚下。   宿醉的卫士们仍没有醒,只有百十人立在那迎接她。   卫士们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一个个低头含胸不敢看她,完全不同于她上次来的时候的斗志昂扬。   程彦环视着卫士,冷声道:“祸已经闯出来了,如今我再追究谁的对错,没有任何意义。”   出了这么大的岔子,卫士们以为自己难逃一死,哪曾想,程彦话音虽冷,可并没有要他们性命的意思,一个个也不垂头丧气了,连忙附和着程彦的话。   程彦道:“分出三队人,一队跟我上山去看番薯的情况,看看有没有挽救的可能。”   “一队陪半夏检查你们带回来的饭菜,至于剩下一队,穿最好的甲,骑最快的马,等候我的统治。”   半夏修医,若饭菜有问题,她一查便知。   卫士们很快分成三队,半夏领人而去,一队人跟着程彦上山,最后一队留守山脚下。   一路上,到处可见被孙家人□□的红薯,红薯还未长成,大多是暴力扒出来的,被铁铲铲成各种碎块,程彦看了心疼不已。   这种红薯无法再继续种下去了。   程彦让随行的卫士们从中挑选出为数不多的完整的红薯,只要是完整的,红薯离土壤的时间并不久,还有挽救的可能。   卫士们一路捡,一路行,速度并不快。   行至半山腰,程彦停下来休息,早有脚程快的卫士,去山的另一头找了孙家的人,让孙家人前来相见。   为首的那个卫士将众人挑拣出来的红薯抱给程彦,联想到程彦在山脚下留了半夏检查饭菜,他小心翼翼试探道:“翁主是觉得有人故意使坏?”   程彦看了他一眼,没有好气道:“你还不算太笨。”   卫士面色微尬,道:“都是属下的错——”   他的话尚未说完,有人急匆匆跑了过来,他连忙让出一条路,那人气喘吁吁地向程彦道:“翁主,半夏姑娘在酒菜里查出了有**散。”   卫士面上一寒,道:“怪不得林家的酒后劲会有这么大。”   想了想,又觉得不对,林家虽与程彦有龌龊,但林家家风清正,断然做不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且这件事做的太着眼了,林家的那帮老狐狸哪怕想害程彦,也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卫士看了看程彦脸色,斟酌道:“翁主,林家不像是会使这种下三滥手段的人。”   程彦道:“林家的确不会。”   好歹是屹立多年不倒的世家了,这点心思手段还是有的,不过是被人利用,当成了替死鬼罢了。   程彦解下自己的腰牌,摘了自己鬂间的珠钗,递给一路跑过来的人,正色道:“拿着我的腰牌去找程家找我三叔,让他带着人马抓林修然过来。”   李泓赐婚李承瑛与程怡庄后,觉得程家门楣太低,配不上李承瑛,便给程怡庄的父亲与三叔各升了官职。   这两人政绩本就出色,这几年一直没升官,是受了谢家人的拖累,一朝升官,旁人也说不上什么。   程叔平是郎官入仕,原本是要随长公主出征北狄的,但程怡庄与李承瑛的婚礼在今年冬季,他便留了下来,没有去边塞。   程叔平现在在崔振波下面当职,手上有一定的兵马,世家们虽然都养私兵,但与不敢明目张胆与正规军去抗衡,让程叔平去抓林家的当家人林修然,最为合适不过了。   卫士有些犹豫,道:“此事既然不是林家所为,翁主抓林老爷子做什么?”   程彦道:“他既然被人推出来挡枪,我若不抓他,怎么顺藤摸瓜找出幕后主使者?”   卫士点头应是。   程彦又道:“至于那支珠钗,拿给英王,让英王带他的亲卫过来。”   “记住,此事闹得越大越好。”   杨奇文选中林家当替死鬼,是因为林家在众多世家中虽然不是最有权势的,但却是财力最为雄厚的,她的番薯被杨奇文设计毁去,为了不让边关的将士们饿肚子,她只能选择买世家们的高价粮。   可是她封地里每年交上来的岁银,早就被她填尽每年赈灾的灾银里面了,根本拿不出多余的银子去买粮食。   这种情况下,她多半要求助财大气粗的林家,林家看在她培育的苗种的面子上,兴许会与她合作,但她若与林家闹翻,便是无路可走了。   边关无粮草,武器再怎么精良,也无法与北狄作战,只能草草收军还朝。   她的母亲兴师动众抗击北狄,结果一场胜仗都没打,便灰溜溜地回来了,经此一事后,母亲威望必会一落千丈,平民百姓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只会觉得母亲穷兵黩武,母亲又有弑君杀兄的血洗皇城行为,以后杨奇文与李承璋借此发难,百姓也会站在杨奇文那里,而不是像以前那般拥戴母亲。   杨奇文的设下的陷阱,可谓是一环套一环,让人纵然知道自己身陷陷阱,也不好去应对。   但不战而退才不是她的作风,杨奇文想躲在后面看她与林家互斗,自己坐收渔利,她偏不让杨奇文如意。   她要把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虽然眼下的局势对她不利,可等真相大白后,等待杨奇文的,便不止是身败名裂了。   似杨奇文这种只顾自己利益,而将国家危难存亡置于身外的人,纵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程彦吩咐下去,来人领命而去。   又过了一会儿,卫士们带着孙家的人过来了。   来人是个刀疤脸,一脸的凶悍之气,不像是走南闯北和气生财的商贾人家,更像是亡命天涯的悍匪。   程彦眉头微动,看了看刀疤脸,道:“你就是孙家的人?”   “是你拔去了我的番薯?”   刀疤脸并不知道她的身份,看她是个小姑娘,身边纵然带了一些卫士,他面上也颇为不屑,瓮声瓮气道:“这本来就是我叔父的地,你们不打一声招呼便在这里种东西,我们只是把东西拔了,已经足够便宜你了。”   “再来纠缠,当心我拿你报官!”   “大胆!”   刀疤脸的话说得极为不客气,程彦身后的卫士瞬间拔剑,冷声道:“你可知你面前贵人是谁?她是天子亲封的安宁翁主,长公主的独女!”   刀疤脸一怔,这才收了几分轻视之意,上下打量着程彦。   他并不是普通行商之人,他做的是刀口舔血的生意,旁人出钱,他去做事,只要银子给得足,再大的风险他也敢冒。   当然,这种风险并不包括开罪天家,与长公主为敌。   近日也不知怎么了,他的兄弟们被官府抓去了许多,他缺银子用来打点官府,又初来华京,这才将这活儿接了下来。   与他做交易的那人,可没说番薯是长公主的女儿种的,只说是华京的一位贵人所为,若不是他实在走投无路,才不会在天子脚下横行霸道。   可事情已经做出来了,反悔也无用了,他手中又有山头的地契,哪怕来人是安宁翁主,也不好与他分辩,撑死不过是教训他一番也就是了。   这般想着,刀疤脸放下心来,有恃无恐道:“安宁翁主?”   “恕小人久不回华京,不曾见过安宁翁主,得罪了翁主,翁主莫怪。”   他的话说得虽然客气,可话里一点赔罪的意思也没有,只拿着地契说事:“纵然翁主是天子亲封的贵人,可也不好抢占百姓之地吧?”   “小人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若不是遇到了天灾**,才不会远走他乡,将地全部荒废了。如今回来了,料理一下自己家的土地,不过分吧?” 第53章   程彦笑了笑, 道:“自然是不过分的。”   很显然,眼前这个刀疤脸,并不是传统的行商人,正常的商人都讲究个和气生财, 而不是像他这般, 凶神恶煞,不像商人,更像个亡命天涯的劫匪。   与这种人讲道理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程彦给身旁卫士们使个了眼色, 道:“拿下。”   卫士们很快便将刀疤脸制住了。   他们忍刀疤脸很久了。   刀疤脸仗着手里有地契,说话噎人, 行事跋扈, 若不是程彦之前便交代了,不许欺负百姓, 他们不好对刀疤脸下手, 要不然,他们早就把刀疤脸收拾了。   如今程彦一声令下, 他们再无顾虑,当下便把刀疤脸按在地上,长剑一横, 闪着寒光。   刀疤脸万万没有想到看上去粉团一般的小女孩会给他来这一手,根本不曾防备, 连挣扎的机会便没有, 便被卫士们用剑架住了。   “你这是欺压百姓!”   刀疤脸兀自吼道。   刀疤脸并非一个人前来, 身后还带了十几个跟随他的兄弟, 他们见刀疤脸被卫士们拿下,纷纷涌了上来,吵闹道:“都说安宁翁主虽是天潢贵胄,但最是体贴爱民,与横行无忌的贵人们大不相同,怎么我瞧着,翁主与那些仗势欺人的贵人们没甚么不同呢?”   “这还没怎么样呢,便对我们喊打喊杀,翁主虽然是天子亲封的翁主,可这到底是天子脚下,翁主如此行事,还有没有天理了?”   他们最擅长聚众闹事,如今又自持地契,觉得自己占了理,又觉得程彦不过一个小姑娘,身份再怎么高贵,再怎么是翁主,也没有见过这种场面,又是女儿家,面皮薄,他们闹上一闹,把程彦闹怕了,自然是不敢追究他们的事情了。   反正地契在手,地就是他们的,任程彦说破了天,他们拔番薯也没有错,是程彦抢占百姓土地,又对前来说理的他们喊打喊杀。   本着这种心理,他们闹得更凶了。   卫士们见此,不免有些束手束脚。   只抓一个刀疤脸他们是不怕的,此人对程彦不敬,他们抓他也使得。   可若再将剩下的一群人抓了,那便有些不妥了。   有道是法不责众,更何况,山头本来就是他们的,程彦抓一个人出气也就罢了,若是将人全部抓了,事情传出去,程彦名声受损不说,他们也免不了受上司责罚。   卫士们看向程彦。   程彦眉梢轻挑,道:“全部拿下。”   “所有后果,我一人担着。”   卫士得了程彦这句话,当下再不犹豫。   他们跟了程彦这么多年,知道程彦最是护短,既然说出了这种话,哪怕一朝事发,天子责问起来,程彦也会护着他们。   程彦都不怕,他们还怕什么?   卫士们三下五除二,便将闹事的人全部擒下。   闹事的人虽然会武功,可毕竟打着“善良无辜”的良民旗号,不好现在便与卫士们动手,只能憋憋屈屈地被绑起来,口中一刻也不停,说着程彦仗势欺人的话。   程彦理也未理,让卫士们封住他们的嘴。   卫士们听命而行,世界终于安静了。   为首的那个卫士,从刀疤脸上搜出来了地契和照身帖,双手捧给程彦。   程彦打开来看。   地契上了年头,纸张微微泛着黄,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味。   照身帖是这个时代的身份证,上面有持有人的籍贯和画的大头相。   程彦看了看,照身帖上的大头相的确是刀疤脸,只是年代久远,当时的刀疤脸上还没有刀疤,气质也不是现在的凶光毕露,只是一个颇为强壮的普通男子罢了。   卫士们陆陆续续将其他人的照身帖搜了过来。   来的有二三十个人,其中有照身帖的,却刚过一半,另一半没有照身帖,在大夏便是黑户,可以当间谍奴隶处置。   程彦将地契与照身帖收了起来,让卫士们将这些人分别看押,有照身帖的好吃好喝伺候着,至于没有的,则将他们隔绝开来,饿他们几日,再威逼利诱一番,想来他们会有许多话要说。   卫士们将人带到山脚看管起来。   程彦道:“不是说还有一个老孙头吗?”   卫士指了指刀疤脸,道:“老孙头是他的义父,病了许多时日,下不了床,故而今日并没有过来。山的另一边他们搭建的有帐篷,老孙头在那里休息。”   程彦点头道:“他既然腿脚不便,那咱们便过去找他。”   “对了,半夏忙完没?若忙完了,便跟我走一趟。”   半夏医术极其精湛,比起皇城里的御医也不逞多让,让她陪着去,兴许还能有意外收获。   半夏将下了**散的酒菜一一分开,贴上了标签,道:“就来。”   说着,她去一旁洗漱一番,略整了整有些松散的鬓发,便跟上了程彦。   山路本不好走,但程彦决定在山上种红薯的那一日,为了方便上下山看红薯,便让人修了一条简单的小路,沿着这条小路去找孙老头,倒也没有花费太多时间。   守着孙老头的仍有四五十人。   看到这些人,程彦便明白了,为何漫山遍野的红薯,他们不过一两日,便尽数拔了去——这么多身强力壮的男子,若做不了这些活儿,那才真的白长这么大个头了。   这些人并不知道刀疤脸被程彦抓了去,只以为山上颇大,刀疤脸走错了路,没有碰到程彦,程彦这才找上门来。   程彦说明来意,孙家人虽面色不善,但到底引着她去见老孙头。   老孙头的帐篷里充斥着苦涩的中药味,伺候他的人与刀疤脸如初一则,身上带有一股悍勇之气。   他们看上去虽然吓人,但对孙老头极其尊敬,又因孙老头病重,他们个个神色悲伤,说话也是刻意压了声音,生怕吵闹到了孙老头。   看来这个病得起不来床的孙老头,的确是这群人的首领。   程彦一路走,一路看。   老孙头见她进来帐篷,便往引枕上靠了靠。   他的动作太大,扯到了肺腑,便止不住咳嗽起来。   伺候他的人连忙去给他捶背揉/胸,可人高马大的,照顾人的动作也是笨手笨脚的,老孙头被他这一折腾,咳得更厉害了。   程彦看了一眼身后的半夏。   半夏走上前,道:“我来吧。”   那人半信半疑,警惕地看着半夏,好似半夏若稍有不慎,他便能拧断半夏的脖子一样。   半夏丝毫没有将他眼中的威胁放在心上,只是道:“你这样是不行的。”   半夏将引枕让孙老头背后垫了垫,又轻手轻脚给孙老头顺气。   在她照顾下,孙老头面上好了许多,伺候孙老头的那人见此,原本横眉冷对的神色柔和了许多,对她深深行了一礼,因自己刚才对她的不敬,向她赔礼道歉。   半夏摆了摆手,顺手给孙老头把脉,问道:“老人家现在用的是什么药?”   孙老头抬眉看了看半夏,声音微弱,问道:“姑娘懂医?”   程彦的衣服首饰没有带家徽,他也看不出程彦的身份,不过瞧着程彦的通身气派,浑然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孩,甚至就连身边的一个侍女,都是懂医的,看来他这次是惹上了□□烦。   孙老头心中有些后悔,可事情已经做出来了,后悔也无用,只想着程彦年龄小,纵然出身大家,可生活的阅历到底不如他,他寻些话将她糊弄过去也就是了。   等她一走,他拿了银两与药物,便远远地离开这儿,终生不再踏入华京半步。天长日久,兴许便能将这件事躲过去了。   孙老头这般想着,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半夏点头道:“略识一些。”   孙老头虚虚咳嗽着,对身边人道:“带这位姑娘去瞧瞧我用的方子与药汤。”   那人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坐在一旁漫不经心饮茶的程彦,没有动。   孙老头又道:“这位贵人是识礼之人,去罢。”   若真想与他动粗,刚入门便会让她的侍卫下手了,不会等到这个时候,还让她的侍女来给他看病。   那人这才带着半夏去看药。   程彦放下了茶杯,笑了笑,道:“老人家的口音倒有些华京味道。”   至于其他人,说的话全是偏北方的口音,完全不同音华京的官话。   孙老头的声音有气无力,道:“我是年少离的家乡,他们都是我在外面收的孩子。”   “他们都是孤儿,没来过华京,只随着我走南闯北的,自然是不会说京话的。”   程彦便道:“老人家心善。只是不知道老人家在外面作何生意?要养活这么多人,寻常的生意怕是不行吧。”   多半是打家劫舍的行当。   她曾听兄长李夜城说过,北方有马贼,少者十几人,多者上百人,来去如风,极其悍勇。   他们的马快,做事又隐蔽,官府找不到他们巢穴,也无从下手,只能提醒过路人小心提防,护着派兵护送过路人。   她在清河郡时,跟着表姐许裳学了相马之术,孙家人虽然将马安置在茂密的树林后面,让她瞧不见马的模样,可从树林中时不时传来的骏马的嘶鸣中她也能分辩得出来,孙家人的马,才不是平原之地的马。   他们的马,比之出征北狄的大军的战马也不逞多让。   孙老头平静道:“也不是什么大生意,不过是边陲小国物资匮乏,咱们大夏的一些绸缎茶叶与瓷器,随便运过去一些,便能卖出比大夏高几十倍的价格。”   “这种生意利润虽然丰厚,但路上难免会遇到拦路抢劫的马贼劫匪,我收了这么多人,一来看他们可怜,二来,也是为了做生意。”   程彦点点头。   孙老头的解释倒也说得通。   她来的路上观察过了,孙家的这些人,手上都有练武之人特有的茧子,个个又悍勇无比,瞧上去不像是做正经生意的人,但孙老头若是与大夏周围小国做生意,那便没甚么问题了——若是他们瞧上去都如中原商人这般和善,只怕早就喂了野狼的肚子。   程彦笑道:“说起丝绸瓷器,我家里倒是有上一些,老人家往外面送的是云锦还是蜀绣?”   “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了,老人家既然是做生意的人,不若有钱大家一起赚,这华京城的丝绸铺子,大多是我家的。”   孙老头不动声色道:“云锦是贡品,老头子哪敢去卖?倒是蜀绣多一点,蛮人们都喜欢,姑娘若是有心合作,我便找个人跟姑娘回去,瞧一瞧姑娘家里的蜀绣。”   程彦眸中精光一闪。   这只老狐狸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她说起云锦与蜀绣,不过是想试探老孙头的虚实罢了,看他究竟是不是做生意的。   云锦是贡品,除了天家子孙与天子赐下的人家外,寻常百姓根本不能穿。   蜀绣虽然也是贡品,但到底不如云锦珍贵,天家也未禁止寻常百姓穿,故而家中有钱有势的,倒也穿得起。   只是今年蜀地大雨,蚕宝宝们没有桑叶吃,织不来布料,绣娘们更是无工可做,以至于蜀绣寸缕寸金,就连她舅舅那,也不过才得了几匹而已。   天家尚且如此,孙老头上哪弄来的蜀绣,去卖给蛮人?   程彦放下了茶杯,浅笑道:“刚才我来的路上,遇到一个刀疤脸,他对我不敬,被我的人擒下了,如今丢在山脚下。”   既然试探出了结果,她便没必要再跟孙老头绕圈子了。   算一算时间,叔父也快把林修然带过来了,她要在叔父到来之前,让孙老头把事情真相全盘托出。 第54章   孙老头眼睛轻眯。   他倒是小瞧了眼前的少女。   面前少女衣着华美, 做工考究,必然非富即贵,带的人身上虽然没有家徽标志,但都是练家子, 他见了, 自然是不敢轻视。   可华京城最不缺的便是贵人,天下落下来一块砖,便能砸死三个贵人。   他的手下不听他的劝, 瞒着他,早早地将那些事做下了, 如今再反悔已经来不及了。   少女的身份再怎么贵重, 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对付过去。   他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找他做生意的那位贵人。   那位贵人位高权重,想来不怕眼前这位少女的。   这般想着, 孙老头慢慢静下了心, 道:“我瞧着贵人是大家出身,越是大家, 便越讲究一个理,老头子活了这么多年,还未听说有人对自己不敬, 便能将那人抓起来动私刑的。”   “寻常人是没有这种权利。”   程彦眨了眨眼,笑道:“可我是翁主啊, 我母亲是长公主, 舅舅是当今天子, 太子得罪了我, 我都能将他废去皇储之位,更何况旁人?”   说这种话,她一点都不脸红,反正在世人眼里,她就是嚣张跋扈连太子都要对她退避三舍的安宁翁主,哪怕她不曾在舅舅面前说过李承璋的坏话,世人也觉得是她搞掉了李承璋的太子之位。   既是如此,她何必遮遮拦拦说不是她做的事?   倒不如痛痛快快认下了,还能狐假虎威一番。   孙老头被程彦的话噎得一滞。   废太子李承璋与程彦的恩怨,他倒是听过几耳,说是李承璋见异思迁,爱上了别的女子,程彦恼羞成怒,连同长公主向天子施压,逼迫天子废了太子。   孙老头脸色微变。   他根本不知道番薯是程彦种下的。   他病重,找了许多坐堂医都不中用,直到前一段时间,他的手下孙风偶然得遇一位高人,在高人的调理下,他的身体慢慢好转起来。   他心中高兴,正想着如何答谢高人时,他的手下接二连三出事,被官府抓了去,生死不知。   他派了许多人花了无数银子去打听,方知道连年征战,官府手中无钱,便打起了黑吃黑的主意来,只要银子送足了,他的那些手下也会被放出来。   想他横行多年,从来是他打劫旁人,哪里遇到过被旁人打劫的事情?   他怒火攻心,便又犯了病,弄得那位高人也束手无策,只说若想根治他的病,需要一味药来做药引子。   他病得迷迷糊糊,后面的事情便不知道了,再醒来,已经到了华京城外的祖籍山头上。   ——他的手下与华京城的一位贵人做了一宗交易,要他拔去种在他山头上的东西,事成之后,不仅会给他续命的药引子,还会送他黄金万两。   他深感事情颇为蹊跷,可手下们已经将这件事做过了,他后悔也来不及了,程彦已经找上门了。   若他知道番薯是程彦种下的,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来山上拔番薯。   孙老头干裂的嘴唇微动,藏于袖子中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程彦看出了他的异样,继续笑着道:“太子尚且如此,旁人的性命在我这里更是贱如草芥,老人家今日若不给我一个交代,明日午时,我便将那些人头送过来。”   大抵是跟李斯年相处久了,学了李斯年的心狠手辣,她如今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说出那些要人性命的话。   程彦道:“算一算,大概有二三十个人头吧,正巧老人家的身体病入膏肓,不日便要赴死,黄泉路上,与他们结伴而行也不孤单。”   “咳咳——”   孙老头剧烈咳嗽着。   面前少女笑得极甜,可话却说得极其残忍,让人不寒而栗。   孙老头终于意识到,自己得罪了一位太岁。   莫说是他了,哪怕与他做交易的那位贵人,遇到了眼前这太岁,只怕也要绕道走。   若是知道这番薯是程彦种的,若他没有病重昏迷,若他的手下没有被官府抓去,说什么他也不敢接这单生意。   说起来,都是他身体支撑不下去,急需要那味药续命,手下人他这个模样,病急乱投医,什么也没问清,便急匆匆过来了。   若是他身体健康,不需要药物续命,他的手下怎会冒这么大的风险来华京做这种事?   孙老头心中自责不已,道:“翁主何苦来哉?”   他已经是行将就木的人,若能用他的性命平息程彦的怒火,放了他的手下,那他会毫不犹豫去做。   这些人都是打小跟着他的,他实在不愿意看他们给他陪葬。   孙老头有气无力道:“这些人都是听我的命令行事,千错万错,都是老头子一人的错,翁主要杀要伐,将我的性命取了便是,何苦连累他们?”   “你这话说得倒是轻巧。”   程彦道:“纵然将你们全部杀了,也弥补不了你们犯的错。”   孙老头根本不曾意识到自己究竟闯了什么祸,还在讲江湖义气护着手下人,见此,程彦也不与他绕弯子,直接道:“你可知道这些番薯是做什么用的?说句不怕你透露出去的话,北伐大军所带的粮草只够支撑三月,这些番薯,是数十万将士们军粮。”   她知道马贼残暴,没甚么大局观,更不是什么好人,否则也不会去做马贼,可这伙儿马贼的胆子实在大,竟将主意打到她的头上,打她的主意也就罢了,但这些红薯可是军粮,能决定北伐大军战败与否的关键。   程彦冷声道:“你把这些军粮毁了,大军如何与北狄作战?前线溃败,边关百姓只能任由北狄抢掠。”   孙老头一怔,“这.......”   他完全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军粮!   否则纵然是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会让手下们做出这种事情来。   “我瞧着你手下的人不像是中原之人,更像是北方人,你们时常在北方行走,自然是知道北狄有多残忍的。你们的一念之差,让北伐大军无功而返,让无数百姓流离失所。你自己说说,你们犯的错,岂是拿身家性命便能抵消的?”   程彦的话掷地有声,孙老头嘴唇不住哆嗦着,胸口剧烈起伏着,哇地一声吐出大口鲜血。   外面的人听到屋里的动静,连忙闯进来,看孙老头被程彦气得吐血,一个个恨不得上前将程彦生吃活剥。   程彦冷眼以对,丝毫不怕他们。   她的卫士们也跟着鱼贯而入,立在她身后,一手按剑。   风声萧萧,营帐之中山雨欲来风满楼。   然而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半夏的声音:“那味药虽然难得,但也不是非它不可。我写个方子,你们按着方子去抓药,吃上一月半月,老人家的身体也就养好了。”   “姑娘大恩大德,孙风永世难忘,请受孙风一拜。”   “这可使不得,我家翁主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半夏与孙风的声音越来越近,紧接着,二人挑帘而入。   他们显然没有想到营帐里竟是剑拔弩张,一时间怔了怔。   片刻后,孙风回神,连忙上前夺去为首那人的佩剑,骂道:“越发没规矩了,这是义父的救命恩人,还不快快赔礼道歉!”   营帐中的孙家人神色各异,能将他们义父气得吐血的人,竟是义父的救命恩人?   程彦没理会孙家人,只是问半夏:“你有法子救他?”   她说了这么多,孙老头仍是不松口,她现在倒有些后悔让半夏给孙老头看病看药了。   半夏点头。   被孙家人围得水泄不通的孙老头终于缓了过来,挥手让人散开,挣扎去问程彦:“这些东西,竟是给大军准备的军粮?”   程彦看了一眼孙老头,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这种话。   华京城谁人不知,她如今培育的番薯是给北伐大军做军粮的?   孙家人已经把她种的番薯尽数拔了去,难道还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还是说,这些人什么都没搞明白,便急匆匆接了这单生意?   程彦眸中精光一闪,反问道:“怎么,你难道不知道?”   “我委实不知。”   孙老头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长叹一声,让营帐里的孙家人全部退下。   那些人担心孙老头的身体,不愿意离开,孙风一瞪眼,便也不敢在营帐里待了。   营帐里又只剩下孙老头与程彦。   程彦挑了挑眉,问孙老头:“老人家是悍匪罢?”   孙老头黯然道:“翁主既然猜出了小人的身份,便将小人拿了去吧,小人铸成大错。纵然身体有救,也没甚么脸面活在这个世上了。”   程彦有些意外。   这个悍匪倒比杨奇文有良心,知道两国交战期间,不给自己国家扯后腿。   程彦心头一动,道:“话虽如此,可老人家不想补救一二?”   孙老头垂眸道:“翁主种的那些东西,我的手下得了旁人的吩咐,都是细细剁碎的,怕是做不了军粮了。如此一来,还有甚么补救之法?”   “翁主莫要哄我了。”   程彦道:“军粮的事情,我可以再想其他法子。”   她让叔父把林修然捉过来,为的可不是来看戏的。   林家虽然无心,可到底有监管不力之嫌,又给她添了这么大的乱子,若不出点血,那可怎么行?   梦溪林家,富甲一方,梦溪又是土地肥沃之地,每年产出的粮食,除却上交给国库的,剩下的比她的封地还要多。   林家是百年世家,这些年积累下来的粮食与财宝,足够让数十万将士几年内衣食无忧。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杨奇文把林家推出来做替死鬼,其实也算帮她一把。   但这种“帮忙”,并不足以让她放了杨奇文。   “我说的补救之法,是让老人家将那人揪出来。”   程彦眸光轻闪,道:“这种人留在大夏,又身居高位,对于大夏来讲,是一个随时都能将大夏覆灭的巨大隐患。”   她一直挺想不明白的,杨奇文官拜丞相,位居三公之首,身份地位都有了,为何还要做这种事情。   华阴杨氏也是有底蕴的百年世家,怎就出了杨奇文这种老鼠屎?   “他今日能毁去大军的粮食,明日若是利益给得足,他便能与十年前的谢家人一般,让数十万将士们埋骨他乡。”   “这样的局面,想来不是老人家想要看到的吧?”   杨奇文此计委实毒辣,他找的孙老头的确是山头的主人,身份上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儿。   孙老头病重,无暇理事,手下人到底年轻,他便以孙老头救命的药物为引子,引孙老头的手下们过来。   孙老头的手下并非华京人,根本不知道红薯究竟是谁种的,只想着做了事去拿就孙老头的药,根本不曾想这么多。   而她见番薯被毁,多是怒急攻心,查了半日查不出所以然,只会与林家内斗,再顺手将孙家人全部除去,以泄心头之恨。   这样一来,便无人知道背后之人是杨奇文。   杨奇文悄无声息便一举三得——让她母亲战败,让她与林家结怨,让百姓对她们母女二人极度不满。   她初入圈套时,深感棘手,无从挣扎,可冷静之后,便想出了破局之法,若筹划得当,她不仅将眼前的难题全部迎刃而解,甚至还能扳倒杨奇文。   这个她所热爱着的大夏,并非每个人都如杨奇文那般。   就如眼前的孙老头一般。   孙老头虽然是悍匪,做的是打家劫舍的勾当,但在家国之事上,却拎得极清,比杨奇文不知好了多少倍。   程彦悠悠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老人家身后之人,是咱们三公之首的杨奇文杨丞相吧?”   孙老头眸光微暗,叹道:“到底是长公主的独女,此等心思,老头子叹服。”   孙老头没有回答程彦的话,反而提起长公主,程彦眉头微动,道:“老人家认识我母亲?”   “我一个亡命天涯的匪徒,怎会认识长公主?”   孙老头垂眸道:“不过是在北方行走得多了,听过长公主的事迹罢了。”   “长公主是个奇女子。”   只可惜,命实在苦了些。   若那位大夏百年来最强之将没有被人设计枉死,那么长公主的人生,或许便完全不同了。   想起往事,孙老头闭了闭眼。   战功赫赫的镇远侯呵,他已经很久没有人听人提起这个人的名字了。   程彦看孙老头脸色明明暗暗,心中有些疑惑。   此人多半是认识她的母亲的,只是不知道他与母亲是什么关系。   孙老头的口风太紧了,她根本撬不开他的嘴。   番薯的事情若不是她拿谢家人陷害十万大军的事情说事,他根本不会认下。   谢家人陷害十万大军.......   想到这,程彦心头一动,又去看孙老头。   孙老头觉察到她的目光,没有提长公主,而是笑了笑,说起了杨奇文:“翁主如此聪慧,想来也会知道,丞相身居高位,做事怎会留下把柄?”   “我只能告诉翁主,与我们做交易的,并不是杨家的人,也没有提起杨丞相,翁主想借此向杨丞相发难,怕是不容易。”   说着,孙老头将交易之事娓娓道来。   程彦道:“他若留下了把柄,他便不是杨奇文了。”   敛了这么多财,害死了这么多人,杨奇文还能在丞相位置上坐了多年,此等心计手段,才不会做授人把柄的事情。   但事情一旦做下,便会有迹可循。   程彦道:“是谁与那个人谈的交易?若再见面,能否将那个人认出来?”   孙老头道:“生意是孙威谈的。”   怕程彦不知道孙威是谁,孙老头便又提了一句:“便是被翁主抓起来的刀疤脸。”   “但他若与翁主一起去认人,只怕还未将那人认出来,便已经打草惊蛇了。”   孙老头想了想,冲外面唤了一声:“风儿。”   程彦抿了一口茶。   孙老头起名的能力也是没谁了,一个孙威,一个孙风,合起来便是威风。   不知道孙老头其他的义子是不是叫孙凛,加在一块,便是威风凛凛。   想到这,程彦忍不住笑了起来。   孙风听到孙老头唤他的声音声音,挑开帘子,大步走了进来,问道:“义父唤我何事?”   孙老头问道:“你有没有见过与威儿谈生意的那人?能否认出那人来?”   孙风道:“那人行事极其隐秘,义父又病重,故而此事我不曾参与。只是有一日远远瞧上了一眼,若再见面,想来是能认出来的。”   “怎么,义父要找那个人?”   孙老头点头道:“不错,他让咱们险些酿成大祸。”   镇远侯与十万将士无辜枉死的悲剧,发生一次便够了。   想起惨死边关的镇远侯,孙老头的声音冷了一分,道:“纵然那人化成了灰,你也要将那人找到。”   孙风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义父的话他从来都是奉为圣旨的,当下便应了下来。   程彦给他找了身卫士的衣服,让他扮做自己的卫士。   这件事杨奇文虽然没有露面,但此事事关重大,杨奇文不可能随便派一个过来,来与孙威谈合作的,必然是杨奇文的心腹。   既然是杨奇文的心腹,那此人多半在华京,只要人在华京,便不愁找不到人。   只要找到了人,便能顺藤摸瓜把杨奇文揪出来,哪怕杨奇文树大根深,这件事一时间扳不倒他,但也能将杨奇文的臂膀爪牙断了去。   没有爪牙的老虎,还叫老虎吗?   叫病猫。   除掉杨奇文后,李承璋与薛妃的联盟便不足为虑了,到那时,她便能把全部心力放在北狄上了。   北狄欺压大夏多年,边关民不聊生,清扫了北狄,大夏无外患,才能慢慢恢复以往的强盛。   日月所照,江河所致,皆为夏土,在她有生之年,终能实现这样的梦想——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程彦这般想着,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紧接着,卫士挑帘而入,对她抱拳道:“翁主,大司农到了。”   程彦挑了挑眉,道:“这么快?带我去见他。”   哟,给她送军粮的人到了。 第55章   程彦向孙老头孙风交代一番, 在二人愕然的目光下笑了笑,道:“番薯已毁,我只能寻其他的法子充当军粮了,还望两位配合一二。”   此计虽然缺德了点, 但只要能凑到军粮, 那就是好计谋。   孙风忍俊不禁,道:“翁主行事不拘小节,小人叹服。”   程彦摆摆手, 道:“这都是没法子的事。”   若国库充盈,不缺粮草与银子, 她至于天天盘算着如何给人挖坑吗?   说到底, 还是世家权大,皇权式微的缘故。   程彦与孙风说定, 便起身告辞, 在卫士们的带领下,去找大司农林修然。   还未走到看押林修然的山脚下, 程彦便听到林修然的叱责声。   程彦笑了笑。   看来这位大司农还没弄清眼下是什么状况呢。   程彦快步走过去,看到林修然的身影时,她调整情绪, 面色一变,做出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来, 压着怒火唤了一声:“大司农死到临头竟然还有心情冲我的人发脾气?”   “看来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林修然是九卿之一的大司农, 掌管天下赋税, 如今虽世家林立, 这个位置形同虚设,可世人对他明面上的尊重还是有的。   再加上林修然又是林家的当家人,何曾受过刀架在脖子上被卫士们威胁着带过来的委屈?   饶是林修然出身世家,修养极高,此时也动了怒。   他见了程彦,又听程彦如此说话,不由得冷声问道:“不知下官何事得罪了翁主,竟让翁主如此行事,动用卫士抓下官过来?”   ——今日是他嫡孙女的回门之日,他正在府上应酬宾客,如狼似虎的卫士们便闯了进来,二话不说便将他擒下。   世家们虽然都有养私兵的习惯,可那些私兵在天家卫士面前根本不中看,更何况,来的是京兆尹下属的卫士,他若抵抗,便是谋逆,只能憋憋屈屈一头雾水被带了过来。   他不知道原因,家里人更不知道,只怕此时早已挤成一团,好好的一宗喜事,便被这样毁去了。   在来荒山的路上,他想了一路,世家们都与程彦有些龌龊,林家并非独一个,又不是刺头,权势也不高,程彦纵然想抓典型整治世家,也轮不到林家。   他为官做事又颇为谨慎,约束林家子弟极为严格,故而林家人不曾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程彦纵然有心想找事,也抓不到任何把柄来,他行的正,自然觉得程彦是在无事生非、没事找事。   想到这,林修然看向程彦的目光越发冰冷。   然而程彦的目光比他还要冷,像是能将人刺出血的冰凌子一般,说的话,也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一样:“林修然,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毁去我为北征大军准备的军粮!”   林修然不解道:“什么军粮?”   他的声音刚落,便看程彦身后的番薯。   千仓百孔的番薯极多,堆在程彦身后,如同小山一般。   林修然怔了怔,很快便明白了程彦抓他过来的用意——这些番薯是用来给北伐大军做军粮的,如今突然被人毁去,程彦怀疑是林家的人做的。   “翁主冤枉!”   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后,林修然顾不得生气了,此事若真敲定是林家人所为,长公主必会诛林家九族。   出征北狄何其重要,长公主容不得中间出现任何疏漏,更何况是这种毁去军粮的事情。   林修然连忙道:“这不是我做的,更不是林家的人所为。”   林家的人最近在忙活家中女儿嫁人的事情,哪有时间和心思去毁去程彦的番薯?   怕程彦不相信,林修然指着周围的卫士们,向程彦分辩道:“他们可以作证。”   “下官的孙女出嫁,林家流水般的宴席摆了好几日,上至三公九卿,下至议郎卫士,皆可去林家吃酒宴,林家人应付尚且不够,怎抽得出时间来破坏翁主的番薯?”   程彦挑眉,道:“我的卫士也去了?”   “不错。”林修然颔首。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在他点头之后,他总觉得,程彦上挑的眉眼里似乎闪过一抹玩味之色。   “很好,大司农是爽快人。”程彦道:“无需我用刑,大司农便招了来。”   程彦面上一寒,声音微凉:“来人,让大司农签字画押。”   卫士们拿来宣纸与毛笔,塞到林修然手里。   林修然握着毛笔,一头雾水,问道:“下官这是招了什么?”   为首的卫士一脸凝重,好心提醒道:“大司农,兄弟们去您那吃了酒宴,回来之后便不省人事,这才监管不利,让匪徒们毁去了翁主给大军准备的军粮。”   林修然道:“这不可能。”   眼见卫士们将责任全部推到林家的酒宴上,林修然反驳道:“本官的酒菜里并无不妥之物,旁人吃了,只赞好酒好菜,怎么你们吃了,便不省人事了?”   “这必是你们为了逃脱责罚寻的借口!”   弄清了原因,林修然越发镇定起来,对程彦道:“翁主若是不信,可带人去林家检查酒菜,下官可以用身家性命保证,绝对不曾在卫士们的酒菜里添加任何东西。”   只是卫士们吃的酒菜,与三公九卿们吃的不大相同罢了。   “是么?”程彦冷笑,道:“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程叔平微微皱眉。   长公主在大夏的威望更胜于天子李泓,她在出征之前,便吩咐过众多朝臣,她走之后,程彦的话,便是她的话,让朝臣们对程彦无不听从。   正是因为长公主交代过,当卫士拿着程彦的腰牌让他去抓林修然时,他几乎没有犹豫便将林修然抓了过来。   可抓过来之后,程彦说的原因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林家是世家,再怎么家风清正,也有着世家们都有的家族利益至高无上的毛病,为着程彦种出的粮食让自己家的高价粮卖不出去,林家对程彦颇有微词。   当然,也仅仅是颇有微词了。   依着他对林家、对林修然的了解,林家在外面散步散步程彦的流言,在天子面前说说程彦的坏话,这种情况林家做的出来,可毁坏军粮这种黑心肝的事情,林家是做不出来的。   想了想,程叔平道:“翁主。”   他是庶子,不得程老夫人的欢心,自幼养成的小心让他从不敢与两位兄长一般,将程彦唤做彦儿。   “此事颇为蹊跷,事关大司农与翁主的清誉,还是细查一番为好。”   若不是这件事牵扯甚广,以他独善其身的谨慎,根本不可能开口替林修然说话。   自家三叔开口求情,程彦勉为其难道:“好吧,看在三叔的面子上,我便让你死得明白一点,免得黄泉路上还不知道自己是为何死的。”   之所以让程叔平抓林修然,一来是让林修然欠程叔平一个人情,二来么,她这位三叔并非平庸之人,只是拘泥于自己庶出的身份,万事不出头,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如今得了机会,自然帮他一把,日后他一展雄才,她也多了一个臂膀。   程叔平有些意外,抬眼看了看程彦。   程彦虽然是他的侄女,但甚少回侯府,他身份不高,也不好去攀附程彦,故而他与程彦并不算熟。   他刚才为林修然求情时,本以为程彦会驳了他的话,毕竟程彦跋扈嚣张的名声响彻华京,他这个庶出的三叔的话,她未必会放在心上。   哪曾想,程彦竟答应了下来,这让他有些受宠若惊,连忙道:“多谢翁主。”   林修然感激地看了程叔平一眼。   锦上添花的人多,可雪中送炭的人极少,程叔平今日的仗义执言,日后他必要加倍还回来。   说起来有些奇怪,程彦与程家的关系一向淡淡的,怎就愿意给程叔平这个面子?   转念一想,程叔平此人颇有才干,程彦看重他也是应当的。   林修然向程彦道:“多谢翁主愿意还下官一个清白。”   程彦冷哼一声,道:“你别高兴得太早,我脾气虽然不好,却不是无事生非之人,等林家的酒菜到了,你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说话间,卫士们将从林家带回来的酒菜端了上来。   程彦问林修然:“看清楚,这是不是你林家的东西。”   林修然面色微尬,道:“家中摆的是流水席,每日的席面都不一样,下官委实认不出来。”   他忙着应酬三公九卿,哪会跟卫士们坐在一起?   程彦便道:“派个人去请林家负责酒宴的人过来。”   程叔平带人来的气势汹汹,二话不说便将林修然抓了去,林家的人怕林修然出意外,便派了族人在后面跟着打探消息,卫士们无需回到林府,便找来了林家这几日负责采买饭菜的人。   那人被带到程彦面前,将卫士们端上来的饭菜仔仔细细辨认了一番,又尝了几口,抿了一口酒,确认无误后,向程彦道:“这的确是我林家的东西。”   林修然看那人吃完酒菜并无异样,便松了一口气。   程彦道:“且等一时半刻。”   杨奇文的人没有那么傻,不会放立即便发作的**散让人察觉出来,他是掐准了时间的,让人吃完酒菜后,有种醉醺醺的感觉。   中了**散的人,不会觉得自己被下了药,而是感觉像喝醉了酒一般。   正是因为如此,卫士们才没有察觉出来,只以为同僚在宴席上贪杯,多喝了几杯酒,故而也不曾往被下药的方面去想。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期间正在忙婚礼的李承瑛见卫士们拿了程彦的珠钗找过来,也顾不得与奉常商议婚礼细节了,略交代几句,便往荒山处赶。   在来荒山的路上,他听卫士们讲了原因,险些将肺气炸——他跟随姑姑长公主去了边塞,吃过战场上刀光剑影的苦,太了解粮草对一支军队的重要性了。   如果军队没有粮食,莫说与北狄一决胜负了,只怕北狄还没打过来,内部便已经乱了起来,一旦乱起来,还谈何保家卫国?   而虎视眈眈的北狄,更会趁着大夏内乱的机会南下抢掠。   如果只是抢掠,那还属于比较好的,可怕的是,如今北狄的统领,是个颇有野心的人,他要的,不是一城一池,他想要大夏的中原沃土,想要北狄如大夏一般,一同九州,成就千秋万世霸业。   夏人与北狄有百年血仇,北狄一旦得了天下,等待着夏人的,是生不如死的日子。   想到这,李承瑛越发心急,快马加鞭,将卫士们远远甩在身后。   李承瑛到达山脚下,翻身下马,将马缰扔给驻守的卫士,冷着脸径直向林修然走去。   他身上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剑眉倒立,活像是从战场上爬出来的修罗,林修然瞧他这个模样,原本落下来的心又提了起来。   林修然道:“英王——”   林修然的话尚未说完,李承瑛已经来到他身边,左手提着他的衣领,右手握成拳,重重地砸在他的脸上。   “.......殿下!”   林修然吃痛,后面的话便变成了呻/吟。   程叔平不悦皱眉,连忙上前去劝李承瑛。   然而李承瑛正在气头上,根本不听劝,程叔平无法,只得上手去拉。   拉扯好一会儿,才将暴怒中的李承瑛架了开来。   “三叔你别拉我,这种老不死的东西,我打死一个便是为国除害!”   李承瑛挣扎道。   程叔平道:“事情还未完全查清楚,英王殿下切勿莽撞,若是冤枉了大司农——”   “怎会冤枉了他?”李承瑛道:“阿彦何等聪明的人,从不做把握的事情,若不是事实摆在面前,她怎么会让你调动兵马抓林修然?又让卫士们请我过来?”   程叔平心头一动,颇为认可李承瑛的话。   可转念一想,林修然完全没必要做出这种事情,兴许是哪里出了岔子,程彦没有察觉。   都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程彦再怎么聪明,也不过是十四五的小女孩,哪能面面想得到?   这般想着,程叔平道:“殿下,很快便出结果了,您耐心等待片刻。”   程叔平到底是程怡庄的三叔,旁人的面子李承瑛不用给,但程怡庄的面子他还是要给的。   程叔平一再相劝的情况下,李承瑛无法,只得暂时歇了对林修然喊打喊杀的心,双手环胸,冷眼瞧着林修然。   林修然在卫士们的搀扶下堪堪站稳。   作为大夏的大司农,他不是没有跟李承瑛打过交道,知道李承璋行事莽撞,喜怒遂心,纵是天子的话,李承瑛也敢顶撞,是华京城有名的霸王,故而他甚少去招惹李承瑛,免得触了霉头。   哪曾想,千躲万躲,还是在这种事情上撞上了李承瑛。   若是旁的事情,他还能分辩一二,可事关军粮,一切的证据全部指向他,他哪敢向李承瑛开口解释?   当然,纵然解释也无用。   李承瑛若是一个能听得进旁人话的人,他就不会是华京城的混世魔王了。   卫士们递来锦帕,林修然接过,擦了擦嘴角被打出来的鲜血。   经历了李承瑛的拳头后,林修然认真地觉得,与李承瑛的粗暴无礼相比,端坐一旁面沉如水饮茶的程彦,分外温柔知礼。   程彦淡淡瞥了一眼林修然,知道自己的计策又成功了。   她让人请李承瑛过来,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唱大戏么,总要有一人唱白脸,一人□□脸的,两者对比下,林修然才能发觉她的好。   被李承瑛这么一闹,时间很快便过去了。   程彦抬眼瞧了瞧试吃酒菜的林家人,那人面色通红,如喝醉了一般。   卫士们让他起来答话,他晃晃悠悠站起来,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模糊,眼皮越来越重,意识越来越浅,有些站立不稳,下意识地便扶了一下身旁卫士的胳膊,大着舌头道:“小......小人.......”   他话都说得不连贯,呜呜囔囔让人听不清。   程彦看向林修然,道:“大司农,你还有何话说?”   林修然脸色微变,道:“这不可能!”   程彦眉梢轻挑,道:“大司农的意思是,我让人在酒菜里动了手脚?”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程彦保护番薯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对自己的人下药,让旁人毁了她的军粮?   电石火光间,林修然心头闪过无数个念头,最终定格在那个让他最为胆战心惊的那一个——有人要害他,害林家,借着程彦的手,将他除了去。   这个计谋太毒辣,他连自己何时入的局都不知道。   林修然手脚冰冷,哑然无语。   程彦冷声道:“将毁去番薯之人带过来。”   卫士们听命而去,带来四五十个被封住嘴的孙家人。   长公主出征后,程彦代掌长公主之权,类似这种毁坏军粮的人,她无需上报京兆尹与廷尉,便能直接处置。   “杀。”   程彦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卫士们拔出长剑,送入孙家人的胸膛,鲜血源源不断流出,染红了卫士脚下的荒地,孙家人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   有人挣扎着想逃跑,却被卫士们按在地上,乱刀砍死。   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眼前的一切如战乱后的修罗场,刺激着林修然的眼睛。   这些人死干净之后,下一个被卫士推出来杀死的,是他。   他之后,便是他的族人,他的家人。   想起那一幕,林修然的瞳孔骤然收缩,伏在一旁干呕起来。   “大司农?”程彦的声音像是索命的牛头马面,林修然打了一个哆嗦。   李承瑛夺去一旁卫士的佩剑,道:“我来!”   林修然肩膀一抖,连忙抬头。   李承瑛的长剑直冲他而来,而刚才替他说话的程叔平,此时冷冷地看着他,莫说去劝着李承瑛别冲动了,没有随着李承瑛去将他捅无数个窟窿,已经是程叔平涵养好了。   没有一个军人能够容忍旁人毁去军队的粮草。   对于军人来讲,粮草是他们的命。   程叔平也曾上过战场,为这个风雨飘摇中大夏冲锋陷阵,舍生忘死。   镇远侯与十万将士的例子恍若昨日,程叔平等一干将士对于在背后捅自己一刀的人,是零容忍的。   李承瑛手中的长剑越来越近,林修然无暇想其他,下意识求助在场中最不可能救自己,也最有可能救自己的人:“翁主,救命!”   “林家愿以同等粮草,补齐今日被毁去的番薯之量!” 第56章   粮草没了, 可以等来年丰收之际再收回来,可他若是死了,林家若是覆灭了,那才是什么都没了。   钱财乃身外之物, 他活了多年, 这般浅显的道理还是懂得的。   林修然躲过李承瑛手中的利剑,向程彦道:“林家百年世家,这些粮食还是出得起的。”   大夏民风尚武, 君子六艺中,骑射最为重要, 再加上世家子弟都讲究个飒爽英姿, 尤其在骑射上面下功夫,故而他虽然年龄大了, 可躲李承瑛几剑还是做得到的。   身边的卫士们不敢去拦李承瑛, 他便往程彦的方向跑。   他知道,场上这么多人, 程彦是最想杀的人,也是最舍不得他死的人,前提是, 他将程彦的损失尽数补上。   明白这一点,他也不再辩解林家的酒菜。   程彦与李承瑛都在气头上, 他辩解也无用, 只有先想办法熄了他们的怒火, 保住一条命, 保住林家全族,他日后才有将这件事彻查清楚的机会。   林修然穿过排排卫士,一路来到程彦身边,怕自己说话李承瑛突然挥剑砍来,他直接躲在程彦身后,对程彦再次道:“翁主,眼下不是追究责任之际,北伐大军的粮草支持不了多久,您种的番薯又被奸人毁去,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筹集粮草,免得贻误了战机。”   在他的再三恳求劝说下,原本冷眼看李承瑛杀他的程彦,面上的寒霜终于有了一分的松动,道:“林家愿以出这些粮草?”   “不错。”林修然连忙道。   “阿彦,莫要信他。”   李承瑛的剑转眼便到,偏林修然躲在程彦身后,李承瑛怕伤了程彦,不免有些束手束脚的,越发气急败坏,道:“林家连毁去番薯这种事情都能做得出来,怎么可能好心给咱们送粮食?”   “要我说,先杀了林修然,再灭了林家满门,等林家的人死绝了,林家的粮草也好,银两也好,咱们都拿去冲军用,何必受他这种窝囊气?”   程彦好看的眉微微一动,似乎觉得李承瑛的话说得颇有道理。   林修然见此,不免有些着急,道:“翁主不可。”   他最怕程彦打这种主意了。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除去林家,尽得林家的财产,大军再无后顾之忧,也能威慑其他世家,委实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若他是程彦,此时心中多半是会为李承瑛的这种建议拍手叫好,可他是林修然,林家的当家人,想尽一些办法,也要护住林家。   林家百年基业,不能毁在他的手上。   林修然道:“翁主,林家好歹是百年世家,林家的东西,我若不说,只怕您穷尽一生也寻不到。”   程彦如玉一般白皙无暇的手指轻轻转着钧窑的茶具,道:“是么?”   程彦语气不明,林修然又躲在她身后,瞧不见她的面容,自然猜不出她的心思如何,只能一边躲着李承瑛的长剑,一边绞尽脑汁劝说程彦。   林修然道:“翁主,十年前,长公主兵指皇城,尽屠谢家人,世家牵扯其中,一同跟着遭了殃。世家们畏惧长公主铁腕手段,只得暂时忍下,可若您现在又行长公主之事,旁的世家会怎么想?与林家交好的世家又会怎么做?”   “翁主,大夏是天子与世家们同治,若将世家们逼急了,只怕世家们的力量,不比威胁大夏统治的北狄弱。”   程彦声音凉凉:“大司农在威胁我?”   “下官不敢——”   说话间,林修然被李承瑛刺到了胳膊,他一时吃痛,后面的话便顿了顿。   李承瑛道:“阿彦,你跟他这种良心坏透的人有什么好说的?快起来,让我杀了他,以泄心头之恨!”   林修然受了伤,动作不似刚才那便敏捷,可程彦的态度不明,他只能忍着痛,向程彦分析利弊。   程彦听了,眉头轻动,对李承瑛道:“三哥,他的话有一定道理,你先把剑放回去。”   戏看到这,便差不多了,再不收场,林修然怕是真要被李承瑛杀死了。   林修然若是死了,她去哪给大军弄粮草?   “他的话有屁的道理!”   李承瑛仍在气头上,说的话也粗俗得很,手上的动作更是不曾停,一心要杀林修然。   程彦秀眉微蹙,道:“三哥,你再这样,我就恼了。”   李承瑛见程彦动了怒,犹豫片刻,不敢再继续,动作停了下来,气哼哼地把剑丢在地上,往边上一站,双手环胸,背对着程彦道:“再这样下去,我才是真的恼了。”   “你没有上过战场,根本不知道粮草对战士的重要性——”   “我知道,正是因为知道,所以你才不能杀林修然。”   程彦打断了李承瑛的话,道:“旁人不知道我,你难道还不知道,我何时与你一样,做过不靠谱的事情?”   这句话虽有变相贬低李承瑛之嫌,但却是大实话。   天子那么多的儿子,数李承瑛最不着调,要不然,程彦也不会放着与王爷结亲的机会不要,一直阻止李承瑛与程怡庄的来往。   李承瑛也知道程彦说的是事实,冷哼一声,把脸偏向一旁,不再说话了。   程叔平有些忍俊不禁。   李承瑛为了博得程家人的好感,在程家人面前,一直是努力保持着端庄持重的天潢贵胄模样的,可到了程彦这里,便满满都是孩子气。   至于程彦呢,连说带讽,将他堵得说不出话来,二人吵吵闹闹的模样,委实有些逗人。   可转念一想,二人的年龄都不大,程彦不是十四五,李承瑛才过完十八岁的生日,正是青春年少、喜怒由心的时候。   俩人又是一同长大的,关系比亲兄妹还要好,有此行径,实在正常。   程叔平走上前去,曲拳轻咳,敛去面上极淡的笑意——眼下剑拔弩张,他的笑有些不合时宜。   程叔平道:“殿下,翁主担心军粮的心情与您一样,若林家能补齐这次的损失,那也不失一种解决之策。”   说到这,他看了一眼捂着胳膊伤口的林修然。   到底是他看走了眼,林家家风清正,竟也做出这种令人不齿的事情。   李承瑛小声嘟囔了几句,没再与程彦争论。   程叔平是程怡庄的亲三叔,他半个岳父,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再说了,论嘴皮子,他也远远不是程彦的对手。   从小到大,哪一次吵架,不是以他被程彦骂得狗血淋头收场。   李承瑛不再喊打喊杀,林修然这才敢从程彦身后走出来。   胳膊上的伤口还再不住往外流血,林修然多年不曾受过这种伤,一时间说话的声音都有些虚:“翁主,您清算一下今日的番薯,一月之内,林家将翁主的损失尽数补上。”   程彦挑眉:“一月之内?”   “大司农,您掌管天下赋税,北伐大军的粮草究竟能支撑多长时间,没有人比您更清楚。”   这只老狐狸,现在还有心思跟她打太极。   世家们的粮食都是现成的,林家又是刚做的喜事,粮食什么的都往华京调动,十日的时间,便足够凑齐军粮了。   林修然跟她说一个月,其实不过想拖延时间罢了。   打着筹集粮草的事情拖时间,主要的精力放在彻查林家酒宴上面,等一月过去了,林修然送给她的,多半不是粮草,而是杨奇文对林家下手的把柄了。   这样一来,林家不仅省了粮草,还落了一个颇为委屈的受害人形象,而她,就是那种威逼利诱坑害林家的恶人,脏水骂名泼在她身上倒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大军断粮,北伐无功而返,边关又要受北狄的侵害。   这便是这个时代世家们的心理了,任你洪水滔天,只要不损害我的利益,那便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世家们占据着肥沃的土地,享受极地的赋税,把持着朝政,在官场上一路晋升无阻,他们享受了大夏这么多的便利,却不愿意承担自己应该尽的责任,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们才是大夏最大的蛀虫。   故而她坑林修然,一点心理压力也没——林家如今的富甲一方,是偷了大夏,肥了自己,那些东西,原本都是要上交国库的,她如今只是想了有些损的方式拿回来而已。   不止是林家,如今这些中饱私囊的世家们,她一个一个都要收拾。   反正她也不是什么好人,不用满口仁义道德,规规矩矩做事。   程彦挑眉道:“您筹集粮草需要一个月,再送至北地,又要花费一个月,等您的粮草送过去了,大军只怕早就断了粮,饿得上气不接下气。”   林修然眸光轻闪。   看来他还是小瞧了这位安宁翁主,他打的什么主意,竟被她猜得一清二楚。   那么多的粮食,他怎么可能不肉疼?   程彦道:“罢了,我还是觉得三哥的提议甚好,除了林家,我有的是时间清查林家的粮食与银两。”   林修然脸色微变,道:“翁主且慢。”   他虽然心疼粮食,可更不想让林家就此覆灭。   林修然道:“十五日可好?”   程彦道:“十日。”   “十日内,粮食若不送到,我的卫士便到林家拿人。”   程彦的话说的果断,林修然没敢再与她讨价还价,咬了咬牙,道:“好,就十日。”   程叔平见二人达成一致,让卫士取来了纸笔,放在林修然面前,道:“大司农,口说无凭,立字为证,请吧。”   经历林家饭菜的确有问题的事情后,他对林修然再无半点好感,又因自己是郎官入仕,去过边关,更能体会将士的辛苦,故而现在只想把粮食凑足,免得边关与北狄厮杀的将士们饿肚子。   林修然无法,只得写下,又按了手印。   此信一式三份,程叔平与李承瑛作保,写完之后,程彦林修然程叔平各拿一份。   林修然拿了自己的信,找了一路跟过来的林家人,让他回去速速准备粮食,至于他,在粮食没有入国库之前,是要留在荒山上的。   林修然将话说得极其严重,林家人丝毫不敢懈怠,正欲准备回家准备,又被程彦叫住了:“大司农,此事若张扬出去,被北狄细作得知咱们的军队粮草不多,怕是要动坏心思。再者,若叫旁人知道了林家做出此等事情,于您于林家皆是不利。”   “依着我的意思,此事外人知道的越少越好。”   林修然看了看程彦。   他想到的,想不到的,她全部想到了,她美虽美矣,却极度危,以后林家遇到她,为保自身安全,一定要绕路走。   林修然心里这般想着,面上却不显,只是道:“一切依翁主之言,林家筹粮,对外只说办喜事。”   林家人领命而去。   天色转暗,程彦将林修然安置在山脚下的营帐中。   由于程彦封锁了消息,又派了卫士驻扎在荒山,外人只知道荒山上发生了极大的事情,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想想长公主的杀伐手段,再想想程彦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心计谋算,不由得人人自危。   这种紧张情绪中,杨奇文却忍不住嘴角微翘。   什么天子亲封的安宁翁主,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被他玩弄在鼓掌之中罢了。   只是他的计谋得逞,也不能掉以轻心,林修然可是只老狐狸,此次不死,必然会追查此事,他不能在林家留任何把柄。   杨奇文唤来心腹,一一吩咐下去。   心腹应下,问道:“那孙家人?”   杨奇文眸中闪过一抹狠厉,道:“他们本就是马贼,早就该死了。”   “如今我们便替天行道,送他们早入轮回吧。”   心腹称是,退下安排人手。   很快到了孙家人去取银两与药物的那一日。   孙风想着能趁此机会擒下背后的人,便向程彦说起此事。   程彦道:“我看未必。”   “以杨奇文的手段,必会杀人灭口。”   孙威有些不服,瓮声瓮气道:“你们这些贵人,心里头的弯弯绕绕多,自己这样,也把旁人全部想成这样。我与那人见过几面,那人很是爽快,才不是你口中的恶人。”   程彦挑眉,道:“既是如此,你便去吧。”   孙家人虽然都是马贼,但做的都是劫富济贫的事情,本性不算坏,一直做马贼委实有些屈才,边关善战之将不多,如果可以,她想将这些人收为己用。   但孙威与稳重的孙风不同,不撞南墙是不知道回头的,她说得再多,不如让他自己去试试。   疼过了,受了教训,以后才会将她的话奉为圣旨。   孙威道:“去便去,我还怕了他不成?”   孙威斗志昂扬出了程彦的营帐,孙风怕他的脾气惹恼了程彦,连忙替他向程彦赔礼道歉。   程彦摆摆手,道:“我若与他一般见识,那我成什么了?”   孙风一怔,随后轻笑出声。   这位安宁翁主,委实有意思。   嘴巴毒辣,可性子却是没得说。   又一日,孙威重伤而回,嚣张的气焰敛了许多,再看程彦,已经不是最初的把她当成小女孩的瞧不上眼了,在他的心里,娇娇俏俏的程彦,比那些险些取了他性命的人还要可怕得多。   程彦瞧出了孙威的变化,心中便有另外一番计较。   能从杨奇文的暗杀中逃出性命的人,可不是一般人,她加以培养,孙威日后必能成为李夜城的臂膀,如此一来,母亲身上的担子便又轻了几分。   程彦这般想着,让半夏半夏去给孙威看伤,他一扫往日的轻蔑,不仅对程彦恭敬起来,连带着对程彦身边的人也越发尊重。   程彦对他的这种反应很是满意。   孙风忍俊不禁,笑道:“他是我们之中武功最好的人,便自持武功,长成了狂傲的性子,除了义父外,谁的话也不听。”   “还是翁主有办法,略施小计,便让他服服帖帖。”   对于这种彩虹屁,程彦乐得收下,收下之余,仍不忘给孙老头送上一顶高帽:“还是你义父教育得好。”   孙家人毁去她的红薯并非有意为之,一是不知道红薯是军粮,二么,救孙老头心切,这段时间相处下来,让她对孙家人有了一个更新的认识。   这些人看上去都是地痞无赖,跋扈不讲理,但大是大非上面分得清,得知自己闯了祸之后,尽力去补救,不仅在林修然面前上演一番“临死前的挣扎”,还想方设法帮她寻找与他们做交易的那人。   对于这种人,她觉得只要她善加引导,他们未来会成为一支不可忽视的抗击北狄精锐——马贼马贼,骑术好,来去如风,对地形又极为熟悉,让他们去打北狄,才是发挥了他们真正的优势。   只是只有她自己这样想是不够的,想要招安,还要问问被诏安之人的意思。   孙风是孙老头手下最为稳重之人,从他身上入手,最好不过了。   程彦问道:“你们做马贼多久了,准备一辈子都过这种刀口舔血的日子吗?有没有想过安定下来,成家立业什么的。”   ——说起来也是可怜,这伙儿马贼全是男子,没有一个女人,就连首领孙老头,也是孑然一身。   不过这种情况与从侧面反映一件事,孙老头御下颇严,让这群血气方刚的小伙儿子们不曾抢掠妇女当妻子。   孙风眸光微暗,话里有些苦涩:“若是能过安定的日子,谁愿意风里来刀里去的?”   “只是我们这些人,不被官府所容,不知根底的百姓,更对我们深恶痛绝,世界之大,我们只能四海为家。”   程彦眸光轻闪,道:“若有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摆在你们面前,你们愿不愿意试一试?”   “此事若成,你们不仅能洗去马贼的身份,更能封妻蔽子,成就一番事业。”   孙风面上一喜,道:“还有这种好事?”   他们如今帮着程彦做事,本就是为了洗刷自己犯下的罪孽,让程彦对他们从轻发落,要知道,毁坏军粮是大罪,谁沾上都是一个死。   九卿之一的大司农尚吓成那样,更别提他们这群没后台,被人当枪使的马贼了。   如今程彦说让他们戴罪立功,他们自然无不应从——封妻蔽子,这可是在他们之前人生里想都不敢想过的事情。   孙风连忙道:“翁主请讲。”   “若真有这种好事,孙家人愿为翁主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程彦有些意外,道:“此事不用与你义父商量一下?”   好好的一伙儿马贼,说不当就不当了,让她招安得没有一点成就感_(:з」∠)_   孙风面色微尬,道:“义父之前便有为官府效力的打算,奈何官府只想对我们赶尽杀绝。”   “去年冬季,官府说是招安我们,等我们的人到齐了,却对我们下了杀手,我们一路溃逃,死伤无数,若非长公主的大军经过,官府们去接待长公主,只怕我们全部都成了官府的刀下鬼。”   程彦点了点头。   怪不得孙老头话里话外对她母亲推崇备至,原来还有这么一个缘故。   程彦道:“此事虽说官员设计你们,但也不能全然怪他,你们在当地抢掠,他们自然视你们为头号大敌,绞尽脑汁将你们除去。”   “不过,我不是那种人。”   程彦话题一转,笑道:“我有一个兄长,想来你们听过他的名字,他唤李夜城,如今建功心切,怕是不会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虽说她的母亲治军颇严,世家的人塞不进去,可当年的镇远侯,一样是治军严格,下面的将士个个对他忠心耿耿。   可结果如何呢?一样被谢家人害死边关。   世家想害一个人,毒辣的手段不计其数,镇远侯已经折了进去,她不能让李夜城与镇远侯一般。   她这些日子一直心惊肉跳,生怕李夜城出了意外,孙家人与官府缠斗了这么久,想来对于躲藏迫害颇有经验,有他们看顾着李夜城,她也能稍稍放心些。   当然,只是这样是显然不够的,她要尽快将杨奇文除去,只有杨奇文死得透透的,李夜城才算真正安全。   程彦道:“等林家的粮草到了,你们可愿意替我走一遭?好好地看着他,要他只许败,不许胜。”   孙风愕然:“只许败,不许胜?” 第57章   孙风上下打量着程彦, 百思不得其解。   战场上不同于其他地方,稍有不慎,便会断送身家性命,莫说败仗了, 哪怕打了胜仗, 也会死上许多人的。   一将功成万骨枯,老祖宗传下来的话,还是颇有道理的。   这个世道上, 哪有自家妹妹希望兄长打败仗的?   孙风忍不住怀疑,这个李夜城, 是不是哪里得罪了安宁翁主, 所以她才派他过去,打着给李夜城帮忙的旗号捣乱, 好叫李夜城死在战场上。   这与杨奇文设计毁去军粮的行为有甚么不同?   这般想着, 孙风便问了出来:“呃,敢问翁主, 那位李将军,可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翁主?”   他虽然希望自己建功立业,可在战场上坑害自家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 他是做不出来的。   尤其是,大夏如今良将匮乏, 李夜城是为数不多能在与北狄交战中大胜的将军。   他虽然没有见过李夜城, 但对于这个身上流着胡人的血, 却为大夏出生入死的人还是非常敬仰的。   程彦被孙风逗笑了, 道:“你想哪去了?”   “他是我兄长,我心疼他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害他?”   程彦笑出了声,笑完后,整了整情绪,向孙风正色道:“我既然让你去帮兄长,便不会对你有所隐瞒。”   “你瞧着,我现在的处境如何?”   孙风道:“翁主是天子亲封的安宁翁主,有封地,有食邑,又代行长公主之权,比之寻常公主还要尊贵三分,上至三公九卿,下至黎民百姓,哪个敢对翁主不敬?”   “翁主的处境,自然是千尊万贵的。”   可转念一想,若真是如此,程彦怎会为了点军粮便着急上火?直接让世家们上交粮食,送至边境不就可以了吗,哪里至于对林修然坑蒙拐骗,逼迫林家把被毁去的军粮如数补上?   又让他去边疆照看李夜城,让李夜城只许败,不许胜?   孙风看了看面前娇娇俏俏的少女,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念头——这位看上去尊贵无比的安宁翁主,内里的情况,怕是远没有瞧着那般光鲜。   许是察觉看出了他的心思,程彦道:“你说的,都是表面的,我真实的处境,不比你好太多。”   “我的母亲掌兵权,只这一点,便遭了无数人的嫉恨。朝中世家权大,莫说是我,哪怕是舅舅,也对他们奈何不得。在没有将这些世家们肃清之前,兄长的战功越高,便越危险。”   孙风心底一寒,下意识道:“翁主的意思,怕李将军重蹈镇远侯的旧辙?”   程彦点头,道:“镇远侯的事情,发生一次便够了。”   “这便是,我要孙家人去边关看住兄长的真正原因。”   孙风心中情绪翻涌,脸色变了又变,片刻后,他郑重其重向程彦道:“翁主请放心,李将军的安全,便交在我身上。哪怕豁出去我这条命,我也会将李将军从边关带回来。”   程彦道:“有你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   马贼接人待物讲究一个义字,一言既出,万死不辞,有他们在李夜城身上,她才能稍稍放心。   程彦又道:“只是你不能去。”   孙风道:“这是自然。”   他还要帮助程彦把背后使坏的人找出来。   孙风道:“翁主请给我半日时间,我与义父和兄弟们商议一下,待林家的军粮一到,我们便出发北上。”   “辛苦你们了。”   程彦颔首道:“身份的事情你们不用担心,我会在运送军粮的队伍中为你们安排合适的身份,自此之后,你们便不再是马贼,是一名为大夏而战的卫士。”   孙风大喜:“多谢翁主。”   事情议定后,孙风离开程彦营帐,召集孙家人商议如何行动。   到了晚间,孙风便向程彦回报成果。   为了保护李夜城的安全,他们制定了几种方案,一个个摆出来让程彦挑选。   程彦忍俊不禁,道:“我既然将事情交给你们,便是对你们极为放心的,你们只管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做就行,无需问我的意见。”   “至于我兄长的,你们能听就听,不能听便只当听不见。”   “总之,一定要保住他的性命。”   孙风无不应下,想了想,又问程彦道:“我们何时找幕后主使者?”   程彦来的有几日了,林家的粮草也准备的差不多了,程彦却一直没有提起去找与他们交易的那人,这让他有些奇怪。   “这件事,自有旁人替咱们去做,咱们且等着便是。”   程彦笑道:“林修然吃了这么大的一个亏,必然不会善罢甘休,等林家凑齐了粮草,咱们将他放了,他会比咱们更着急找到凶手。”   “咱们呀,坐享其成便好了。”   华京城这么大,去找一个隐藏于暗处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林修然就不同了,他府上出的乱子,杨奇文哪怕手段再怎么干净,也会留些痕迹在里面,林修然顺藤摸瓜,要比她更容易找到人。   孙风笑了笑,道:“原来翁主早有准备。”   程彦不过十四五岁,便有这份心智,不知是天生聪慧,还是被生活环境所逼迫的?   想了想,他觉得是后者。   孙风又看了一眼程彦。   忽而感觉,面前这个言辞中有些跋扈的少女,莫名的叫人心疼。   .........   李承瑛三人的婚礼在腊月二十六,因为是本朝皇子们的第一宗喜事,离腊月还有两三月的时候,各地的诸侯王与公主们派来祝贺的人已经抵达了华京城。   诸侯王与公主们无召不得来京,来的都是他们的子女或者心腹,一为祝贺皇子大婚,二么,也为打探华京的局势,儿女们年龄大了,总是要结婚的嘛。   许裳也抵达了华京。   她与其他人不一样,她来华京还有另外一个目的。   早在一月前,程彦便给她的父亲去了信,说恐镇远侯的事情再度发生,想让他父亲派人往边关走一趟。   她便自告奋勇,接了这个差事。   许裳来到程彦所在的荒山。   程彦上前拉着许裳的手,笑道:“姐姐来得正好,姐姐来了,我才能真正放心。”   ——李夜城是许裳的心上人,没有人比许裳更害怕李夜城的战死了,由许裳带队运送粮食,是最好不过了。   程彦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与许裳听。   许裳听完,点了一下程彦的鼻子,道:“你这个狭促鬼,将大司农捉弄得这般惨,小心他查明真相后与你为难。”   “我得罪的人那么多,不差他一个。”   程彦浑不在意,道:“再说了,林修然掌大司农之职,给林家行的方便还少吗?我不是没有瞧过这些年世家们上交的粮食与赋税,林家千里良田,无数店铺,林家交于国库的东西却是最少的。”   “我没有尽数让他补齐欠缴的东西,如今只让他拿出来点粮食,已经是十分便宜他了。”   许裳道:“话虽如此,可你终归要小心一些。这些世家最是难缠,天子都拿他们没有办法,更何况你我了。”   程彦道:“我有分寸的。”   二人说说笑笑,时间过得飞快。   次日清晨,林家凑齐了所有的粮草,将粮草交接给许裳的卫兵。   许裳检查无误后,程彦放了林修然。   孙家人被编入许裳的亲卫里,由许裳带领,护送粮草去边关。   程彦送走了许裳,将卫士们撤下荒山,回到皇城,与李斯年说起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李斯年抿了一口茶,道:“那日我听闻你让人抓了林修然,便猜到你想做什么。”   “只是你虽然封锁了消息,但林家调集粮草这么大的事情,以杨奇文的老奸巨猾,不可能猜不到发生了什么。此事不成,他必然会生出其他的事情来,我们不能掉以轻心。”   程彦点头,道:“与其等他出手,不如我们主动出击。”   想起李斯年送她的那份大礼,程彦眸光轻转,笑着去问李斯年:“斯年这里有没有保生男孩的方子?”   “杨淞此人,三代单传,只他一个男丁,他本想在自己这一代开枝散叶,奈何前些年为了仕途,娶了杨奇文夫人的内侄女,家有悍妻,他便不得不收了自己纳妾的小心思。”   说到这,程彦撇了撇嘴。   虽说这个时代女人的地位颇高,家中若无男丁,女子招婿也是常有的事情,但类似于杨淞这种重男轻女、觉得只有儿子才算自己家的骨血的人还是有的。   “他家里的夫人给他生了三个女儿,个个温柔淑德,他只是瞧不上,又在外面偷偷养了一个外室,名唤胡姨娘,说什么只要胡姨娘为他生下儿子,他便迎胡姨娘入门。”   程彦道:“胡姨娘深知色衰爱弛,做杨淞的外室,种非长久之法,如今一掷千金求生子良方。斯年若是有这种方子,可一定要告诉我,我挣了这个钱,咱们去明月楼吃酒宴。”   李斯年眉头轻动,道:“你这个主意,委实损了些。”   “损是损了点,但好用就行了。”   程彦道:“似杨淞这种贪心不足蛇吞象的人,也该给他一个教训。”   为了权势娶了正妻,又嫌正妻生不来儿子,在外面偷养外室,这样也就罢了,又将外室宠上天,话里话外给外室不切实际的念头,纵然她不去搅和这趟浑水,杨淞也会有事情败露的那一日——杨淞正当壮年,去胡姨娘那去的勤,胡姨娘一旦怀孕,必会闹着进门。   既是如此,倒不如她早些将这些事情挑出来,给自己行个方便。   杨淞后院不宁,哪里还会有心思帮着杨奇文处理事情?到那时,她再放出杨奇文的各种消息,纵然杨奇文树大根深,一时半会扳不倒,也会让杨奇文元气大伤。   程彦催促着李斯年:“有没有方子?若是有,那便快点写。”   李斯年轻笑,研磨铺纸,写了一个方子,递给程彦,道:“按照这个方子去抓药,事前一副汤药,事后一副,若杨淞身体没有问题,不出一月,便能怀上男胎。”   程彦接来看了看,问道:“给杨淞喝的?”   李斯年点头,道:“此药我加了壮阳之物,又以其他药物压制,无色无味,他喝不出来什么的。”   程彦如获至宝将方子收好,心中再次感慨李斯年的强大——能杀人无形,也能悄无声息造人,简直是万能的叮当猫。   心里这般想着,她忽然听到李斯年道:“再过两月,三位王爷便要迎娶王妃了。听人讲,女子大婚之日,是一生之中最为漂亮的日子。”   程彦道:“这是自然,哪个女子不希望自己漂漂亮亮出嫁?”   李斯年浅笑,眸光潋滟:“那翁主呢?”   “明年二月初二,便是翁主十五岁的生辰。翁主过了十五岁,想来便会谈婚论嫁了,只是不知,翁主日后想嫁之人,会是怎样的一个男子。”   程彦微怔,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李斯年的这个问题。   穿越而来的这些年,她不是忙着培育苗种,便是与先废后谢元勾心斗角,斗倒了谢元,本以为日子会好过些,哪曾想,安生日子没有过多久,李承璋又生事,接下来是杨奇文,薛妃。   她忙于应对想置她于死地的那些人,哪有心思想自己的终身大事?   李斯年的这个问题,委实将她问倒了。   程彦一手托腮,蹙眉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自己想不明白,便也懒得去回答,而是反问李斯年:“你怎会突然问起这种问题?”   李斯年笑了笑,面上一派风轻云淡,道:“倒也不是突然,想起几位王爷不比翁主大几岁,他们大婚之后,便会轮到翁主了,便随口问了一句。”   “翁主若不想回答,便不回答罢。”   说到这,他声音顿了顿,眼底是潋滟/春/色,引着程彦跟着他的眸光晃了晃。   “只是我这里,翁主倒好应付,太后那里,翁主想好怎么说了吗?”   程彦眼皮跳了跳。   她这阵子忙昏了头,倒把丁太后忘记了。   在与李承璋退婚之后,丁太后便一直追问她想嫁个什么人,她只说自己小,将这个话题糊弄了过去。   如今李承瑛他们大婚,来年二月便是她十五岁的生辰,再用之前的借口,显然是不行了。   李斯年的话提醒了她,她得想其他的法子去回丁太后。   微风拂过,李斯年抿了一口茶,余光扫过程彦,程彦面上有几分苦恼之色。   李斯年便放下了玉色杯子,眸光轻转,漫不经心道:“我这里倒有一个法子,小翁主要不要试一下?” 第58章   “你能有什么法子?”   她知道李斯年有大才, 说句经天纬地也不为过,可面对长辈们催婚这种事情,任你是诸葛亮在世,也会觉得头大。   程彦看了看李斯年, 再想想他往日爱装神弄鬼的作风, 忍不住问道:“你该不会告诉我外祖母,说我命格天煞孤星,此生难遇良人, 让外祖母歇了让我嫁人的心思吧?”   “若真是如此,还是不要试的好。外祖母与旁的太后不同, 是个普通的老太太, 经受不住这么大的刺激。”   李斯年莞尔,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我除却观天象, 算运势, 难道就不会其他东西了?”   “会,自然是会的。”程彦扬了扬手里李斯年刚写的方子, 道:“你会的东西太多了。”   还有杀人于无形,还有算无遗策,谪仙一般的面孔, 却长了一颗修罗的心。   还好,这颗心并没有坏到无可救药, 在她的影响下, 他不再像以前那般愤世嫉俗, 而是愿意与她一起, 共御外敌,肃清朝堂,建立一个全新的大夏。   程彦道:“你会的东西多,不代表你对这种事情也手到擒来。外祖母年龄大了,如今只想看膝下的儿女们和乐融融,成家立业。”   “外祖母最疼母亲,母亲远在边关,外祖母鞭长莫及,便将对母亲的心情全部转嫁在我身上,只盼着我嫁了人,与夫君和和美美过日子,这样她百年以后,不至于没有人照顾我。”   李斯年道:“小翁主是太后心中第一人。”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想这种主意来。   李斯年给程彦斟了一杯茶,浅笑道:“小翁主只猜对了一半,我会与太后说小翁主的命格,但不会吓到太后。”   程彦有些好奇:“你准备怎么跟外祖母说?”   李斯年眸光轻闪,道:“翁主五行属金,又为海上金,乃金中最为尊贵的命格,且生辰.......”   程彦面上有一瞬的不自然,道:“生辰便不用说了,免得外祖母多心。”   她原本是不信天命之说的,可穿越到这个时代后,很多事情,由不得她不信。   凌虚子曾给她卜过一卦,说她的生辰若为男身,当主天下。   这个卦象直接导致了谢元加深了对母亲的迫害,也让舅舅对她起了疑心,若不是后来她与李斯年配合崔莘海弄了一出薛妃生的皇子是祥瑞,只怕舅舅现在提起她,心里还是犯嘀咕。   她生辰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   李斯年知道她在顾虑什么,便道:“翁主的命格,是大贵的命格。大贵之人,情路难免坎坷,翁主不过十四五,正是年少情窦初开的季节,加之翁主身边青年才俊又多,难免会乱花渐入迷人眼,婚事一时间难以定下来,也是有的。”   “待过个三两年,翁主红鸾星静,一切的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程彦点头。   李斯年是凌虚子的高徒,他说的话,外祖母自然封为圣旨,这样的说法,便是委婉地告诉外祖母,追求她的人很多,她现在挑花了眼,静不下去跟人订婚结婚,等她看够了,选够了,不用外祖母催,她自己便会拉着那人去结婚了。   “甚好。”   程彦道:“祖母再过几日,便会来三清殿上香。她上完了香,多半会问你我的姻缘如何,你便在那个时候与她说这些话。”   “如此一来,倒也不显得刻意,她也不会起疑。”   李斯年轻轻一笑,道:“如此,我便祝翁主三年之后,得遇良人。”   他比程彦大上一点,等程彦十七八的时候,他也将近二十了。   三年的时间,足够让他帮助程彦平叛北狄,将朝中世家肃之一清了。   程彦笑道:“承你吉言。”   “不过男女感情之事,从来玄之又玄,或许明日我出街巡视,便能撞见自己心仪之人。”   李斯年眸光轻闪,道:“哦?是么。”   他的世界太黑暗,程彦是唯一一束照进他世界的阳光,他心胸太过狭隘,容不得旁人觊觎他的阳光。   若真如此,他再造杀孽又何妨?   之后万劫不复也好,死后下十八层地狱也罢,他都认了。   他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他的小翁主,交给旁人去守护,他总不放心。   李斯年笑了笑,道:“那翁主要好好看住那个人,莫让他被旁人勾走了心。华京城最不缺的,便是谢家姑娘这种女子。”   听李斯年打趣自己,程彦道:“我才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我这么好的一个人,他瞧不上我,是他瞎了眼。”   二人说说笑笑,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紫苏找过来的时候,程彦这才惊觉,原来天色早已暗了,她之所以没有感觉到天黑,是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李斯年已经点燃了启明灯。   程彦笑自己的粗心大意,笑弯之后,忍不住道:“跟你在一起,总觉得时间过得很快。”   李斯年眉头微动,道:“这样的话,翁主还与谁说过?”   “能与谁说过?”程彦道:“当然只有你一人了。”   李承瑛莽撞,李承璋心思深沉,李承瑾敏感,李夜城沉默寡言,她身边的侍女,又都是一副她说什么都是对的态度对她,弄得她有时候想找人说话,都找不到合适的对象。   偶尔纵然找到了,活了两辈子的年龄差,总让她觉得自己在哄小孩。   久而久之,她便不大与旁人交心了。   遇到李斯年之后,她健谈的心又活跃起来。   李斯年很聪明,不该问的话从来不问,看问题又一针见血,让她颇有一种棋逢对手的知音感。   随着她与李斯年的关系越来越好,她在李斯年面前说话便越发肆无忌惮起来,一扫之前与李斯年相处时的,生怕自己那句话得罪了他,便会被他送一杯毒酒上西天的小心翼翼。   李斯年眸光闪了闪,似乎蕴了一层浅浅笑意在里面。   李斯年道:“翁主若无事,可时常来我这里。”   看来他的小翁主不是不开窍,而是开窍了,而不自知。   “我与群书作伴,日子枯燥得很,得遇翁主解闷,实乃人生一大快事。”   程彦便笑道:“那就好。”   “你不嫌我打扰了你看书,我得了空便过来。”   人生难得一知己,她当然要珍惜。   李斯年笑着应下。   程彦离开三清殿。   如此又几日,很快到了程彦与大长秋的妻子钱氏约好去拜访胡姨娘的日子。   当初胡姨娘能成为杨淞的外室,是钱氏在里面千针引线,故而胡姨娘与钱氏的关系颇为亲密。   杨淞一直想要一个儿子,承诺只要生了儿子,他便迎胡姨娘入门。   胡姨娘深知色衰爱弛的道理,便想方设法生儿子。去年她怀孕时,心里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满以为只要孩子落地,自己的后半生便有了着落。哪曾想,天不遂人愿,今年开春,生下了一个女孩。   女儿出生那一日,杨淞在书房喝了一晚上的酒。   女人生孩子,是在鬼门关上走一遭,杨淞非但不安慰自己,还大发脾气,这种行为让胡姨娘心寒不已。   胡姨娘心中生气杨淞的重男轻女,可自己与女儿的一生都要仰仗杨淞,只得收了自己的小脾气,温言哄了杨淞好几日,杨淞面上才好看一点。   自此之后,胡姨娘对杨淞的情分便不比往常了,如今只想生了儿子,进了杨家的门,日后靠儿子过日子。   胡姨娘这般想着,便与钱氏走得越发近了——钱氏虽然是阉人的妻子,可那个阉人是大长秋,想巴结大长秋的人多了去了,其中不乏落魄的世家,想借助大长秋的手再度翻身的。   流传多年的世家,都有自己不外传的秘方,比如说生子的方子什么的。   为着这件事,胡姨娘没少给钱氏送礼,钱氏满口答应,说细细帮她打探一番,可没等钱氏打探出来消息,大长秋便出事了。   大长秋出事后,钱氏也不知所踪,胡姨娘为了生子方,到处打听钱氏的下落,还向杨淞撒娇卖痴。   杨淞虽喜欢胡姨娘的娇媚,但得了杨奇文的封口令,心里再怎么宠胡姨娘,到底咬住没松口,只说钱氏怕丁太后追究自己的责任,连夜从华京城出逃了。   胡姨娘听说后,心里埋怨钱氏没与自己说一声。   程彦给自己安排的身份,便是落魄的世家之后。   她手里有生子方,被钱氏说动了心,正准备把方子卖给钱氏的时候,钱氏失踪,她便只好循着钱氏说过的人家,找到胡姨娘那里。   程彦手里拿的有钱氏的信物,门童知道钱氏与胡姨娘私交甚好,便将程彦引在一旁喝茶,自己一路小跑向院子里的胡姨娘递消息。   程彦一边喝茶,一边瞧着胡姨娘居住的小院。   这是一个颇为幽静的三进院子,假山花草相□□缀,如今正值冬季,院子里只剩下常青树挂着绿色,偶尔清风拂面,送来内院里的梅花香气。   看来这个胡姨娘颇懂得投其所好,知道杨淞出自华阴杨氏,是个风雅之人,便将自己的小院也弄成这般,好让杨淞来她这来得勤上一些。   程彦笑了笑。   这年头,给人当外室也是一个脑力活,不聪明不行。   程彦的茶没有喝太久,胡姨娘便在门童的引路下急匆匆过来了。   正值清晨,太阳初升,胡姨娘穿着一身茜桃色裙衫,外面罩着一层茜粉色的纱衣,再配着淡鹅黄的披帛,端的是花容月貌,妖妖娆娆,一看便是最擅长勾弄男人心思的。   倒真应了她的姓氏——胡,狐媚。   程彦摘下了兜帽,道:“这位姐姐可姓胡?”   胡姨娘见了程彦,不由得怔了怔。   她自持美貌,能将男人迷得神魂颠倒,如今见了面前少女,方知天外有天。   少女穿的是时下华京城最流行的三重衣,子衿色衣,旭日红掐得细细的,作为衣缘,下面的又将旭日红做成百褶裙,行动之间,雅而不素,艳儿不俗,别提有多好看了。   这样的模样,什么也不用做,只需静静往那一站,便能让人为她生,为她死。   好一会儿,胡姨娘才从惊艳中回神,上前自来熟地挽着程彦的胳膊,把她往院子里引,一边走,一边道:“这么妹妹倒是眼生,不知道怎么称呼?”   程彦道:“我姓李,家中排行第三,阿姐唤我三娘便好。”   这个时代的称呼与汉唐类似,不想告知旁人名字时,便告诉旁人自己的排行。   胡姨娘从善如流地唤起了程彦三娘。   胡姨娘将程彦请进花厅,小丫鬟们捧上了新茶。   程彦抿了一口,虽不能与她常喝的茶相较,可也十分不错了。   看来胡姨娘颇为受宠,从衣着首饰,到吃食用度,无一不讲究,比程家的她那几位堂兄妹还要好上许多。   此等待遇,也从侧面反映了一个事实——杨淞委实有钱。   想来杨淞给杨奇文处理事情时,没少中饱私囊。   程彦细细饮着茶。   胡姨娘心里存着事,静不下心,见程彦一杯茶落肚,便温柔开了腔:“三娘,你既然是钱姐姐介绍来的,想来我的情况你都知道。”   她的声音娇娇软软的,是女人听了都心软三分的娇嫩,再瞧瞧她的粉面玉颜,程彦便有些理解杨淞哪怕家有悍妻,也要将胡姨娘置为外室的原因了。   莫说杨淞了,她瞧着都想将胡姨娘金屋藏娇。   程彦点头:“我自是知道的。”   说话间,生于天家长成的特有的骄矜便露了几分。   胡姨娘不曾起疑,只以为世家女都这个模样,她又是个外室,在世家眼里,那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程彦若非走投无路,才不会主动与她结交,将方子送给她。   “既然知道,那便好说了。”   胡姨娘笑了笑,道:“我是个爽快人,便直接问三娘了。这个方子如何用?多久起效?女子用,还是男子用?”   胡姨娘一股脑问了许多问题,程彦慢慢回答道:“此方是给男子用,事前一副,事后一副。若男人身体无碍,不出一月,便有孕象。”   “给男人用?”   胡姨娘手指搅了搅帕子,有些犹豫,道:“那他会不会发现?”   杨淞一连生了几个女儿,最是忌讳旁人说他没有生男孩的身体了,若是让杨淞知道她对他下药,怕是会勃然大怒,将她逐出院子。   从大长秋出事后,她便瞧出来了,杨家的人都薄凉得很,杨淞现在喜欢她,一是图个新鲜,二是家有悍妻,想要个儿子,可新鲜又能生儿子的女人多了去了,杨淞不会一直把心放在她心上。   她若是热恼了杨淞,只怕杨淞顷刻间便能将她丢弃。   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又带着刚出生没多久的女儿,若离了杨淞,可怎么活?   程彦看出了她的担忧,道:“胡姐姐请放心,此方无色无味,莫说寻常人了,就算是宫中的御医,也是尝不出来的。”   ——别的不说,她对李斯年用毒用药的能力还是非常认可的,李斯年毒死了那么多人,除了她母亲的暗卫抽丝剥茧查到了李斯年身上外,剩下没有一人怀疑李斯年。   别说怀疑李斯年了,御医们连死的人是什么怎么死的都搞不明白。   胡姨娘听此大喜,连连道:“那就好,那就好。”   “敢问三娘,出价如何?”   程彦喝茶的动作一顿,看了看胡姨娘,斟酌着问道:“呃,胡姐姐不需要了解一下旁的事情吗?”   说好的胡姨娘与杨淞是真心相爱呢,给人吃药都不了解一下疗效的吗?   胡姨娘摆了摆手,道:“我都在鬼门关走一遭了,他喝些汤药又怎么了?”   “我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外室,只管自己生儿子,入杨家的门便好了,其余的,我管不着,也轮不到我管。”   ——只要她入了杨家的门,儿子上了族谱,杨淞是死是活与她有甚么干系?   杨淞的正妻凶悍,她便乖乖把儿子送上去,自己忍辱负重活上几年,待以后儿子长大了,自有她的一番出路。   程彦忍俊不禁,道:“胡姐姐倒是个通透人。”   知道自己的位置,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事情,这样的人,到了杨家,想来杨家的后宅会精彩许多。   程彦把方子交给胡姨娘,胡姨娘让丫鬟奉上银票。   程彦本还想提醒胡姨娘,是药三分毒,此药虽好,却不能喝太多,可看胡姨娘满心欢喜都在琢磨生儿子的事情,话到了嘴边,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   她又不是杨淞的妻妾,杨淞的妻妾尚不在意杨淞的死活,她一个杨淞的死对头,对杨淞这么上心做甚么?   程彦拿了钱,带好兜帽,离开了胡姨娘的小院。   程彦走后,胡姨娘便派人去请杨淞过来。   杨淞此时正在皇城处理政务,他的随从知道胡姨娘受宠,便偷偷摸摸避开他夫人的人,向杨淞说胡姨娘请他过去的事情。   窗外阳光正好,镂空的窗台将阳光剪得细碎,斑驳的阳光便洒在了杨淞面前的折子上。   杨淞想起胡姨娘床上时的勾人模样,不由得心神荡漾,会心一笑。   手里握着的笔,在折子上落下一团墨渍。   晚间杨淞处理完政务,对妻子派来监视自己的人说自己有应酬,今夜不回府了。   那人知道杨淞是左冯翊,如今又是多事之秋,杨淞事务繁忙,不回府也是常有的事情,便迎了下来,回去回夫人。   杨淞见他走远了,马不停蹄往胡姨娘的小院子赶。   今日的胡姨娘与往日大不相同,粉面含羞,欲迎还拒,让他忍不住想起自己第一次与胡姨娘见面时的场景。   “小宝贝儿——”   杨淞心急难耐,胡姨娘端着酒樽,又喂他饮了一口酒。   烛火昏黄,杨淞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如火在烧一般,眼前的胡姨娘,似乎更加诱/人了.......   红绡帐暖,鸳鸯交颈而缠。   如此又过了许多时日。   程彦收到前线战报,许裳带着孙家人抵达了边境。   李夜城在信中抱怨,说这些孙家人不听使唤,许裳也是,往日最是温柔善解人意的一个人,也帮着孙家人约束着他。   程彦看着信,便笑了起来。   忍冬自外面走进来,又给她送来两个好消息:一是胡姨娘的肚皮有信了,此事被杨淞的正妻得知,如今正闹得不可开交,二么,便是林修然求见,说是自己查到了在林家酒宴上下毒的人。   这才是真正的大好事。   她与李斯年谋划了这么久,为的就是这么一日。   杨淞后院起火,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有心思给杨奇文处理事情?   林修然已经顺藤摸瓜抓到了杨奇文的把柄,损害军粮是大罪,杨奇文哪怕位列三公之首,也逃脱不了责罚,再加上还有大长秋替杨奇文敛财的事情,杨奇文纵然不死,也要脱层皮。   程彦挑了挑眉,突然想起第一次与李斯年见面时,李斯年说过的话。   仿着当年李斯年的语气,程彦笑道:“院子里的梅花开了,我便知道,今日会有好事降临。”   绿萝笑弯了腰,道:“翁主与李郎君相处久了,不仅行事与他越来越像,就连说话的口气也像极了他。”   半夏也跟着在一旁符合:“是啊。”   “李斯年恍若谪仙,翁主是人间富贵花,无论是模样,还是性情,最是相配不过的。若李斯年是寻常的世家子弟,又与翁主这般交好,说不定太后娘娘早早便赐了婚,才不会让翁主任由着自己的性子胡闹。”   大夏民风开放,女孩间相互打趣是常有的事情,程彦性子随和,又与李斯年关系实在好,故而侍女们都喜欢打趣她与李斯年。   程彦哑然失笑,笑问道:“我与他有这么相配吗?”   她的声音刚落,便听到外面传来轮椅转动的声音。   日光朦胧,洒在李斯年身上,仿若给他身上镀上一层神光。   李斯年积冰色的衣服晃着程彦的眼,桃花眼浅笑,潋滟了一池春色,道:“小翁主在说什么相配不相配?” 第59章   饶是见惯了李斯年平日里的谪仙模样, 程彦也不由得怔了怔。   面前少年的好看,是刻在骨子里,淌在血液里的,勾魂夺魄, 稍不留神, 便会乱了人的心。   程彦听到他的话,连忙回神,道:“没甚么。”   “是说我今日的发簪与衣服相不相配。”   说话间, 她向半夏绿萝使了个眼色。   正主儿到了,别再说甚么有的没的。   打趣她也就算了, 打趣李斯年, 那是嫌命长。   李斯年幼年长于三清殿,因生得实在漂亮, 被不少人想讨去当面首娈童。被侮辱被调戏的次数多了, 李斯年烦不胜烦,调制了一些毒药防身。   君不见死于李斯年手下的人不计其数, 且死因不明,死状恐怖,让廷尉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是怎么死的。   若想好好活着, 那便多吃少说,别去招惹李斯年。   这是程彦与李斯年相处几年得出来的经验。   半夏绿萝知道李斯年最讨厌旁人觊觎他, 更不喜欢让人与他扯上关系, 见李斯年来了, 程彦又不住给自己使眼色, 哪里还不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直说程彦的发簪极好,与这一身杨妃色的衣裳极为相配。   程彦抬手拂了拂鬂间的发簪,笑着去问李斯年:“你的眼光比他们都要好,你瞧着呢?”   冬日里总少不了风,阵阵风吹过来,程彦鬓间的步摇便晃了起来,金光闪闪,似朝霞般灿烂。   那霞光直映在李斯年眼底,勾起一抹潋滟,蕴着浅浅笑意。   李斯年道:“金银之物最是俗气,旁人穿戴,瞧着总有些艳俗。”   “翁主气质华贵,艳光逼人,比如打扮,倒与金簪步摇相得益彰。”   听李斯年这般说,程彦便松了口气,觉得将此事遮掩了过去。   哪曾想,下一秒,她便听到李斯年笑着问她:“不过,我总觉得,小翁主刚才说的话,似乎不是这一句。”   “......那肯定是你听茬了。”   程彦想也不想便反驳。   “是么?”李斯年悠悠一笑,学着程彦刚才的语气,道:“我与他有这么相配么?”   程彦:“.......”   李斯年眸光轻闪,看向程彦,问道:“敢问小翁主,那个‘他’,是谁?”   “是翁主的心上人?”   说到这,李斯年声音微顿,又笑了一下,道:“只是翁主今日不曾上街,想来也没机会看街上的儿郎了,至于宫中在翁主身边伺候的人,不是内侍,便是侍卫。”   “翁主是瞧上了一个侍卫?”   李斯年眉头轻动,似乎在琢磨这件事的可能性。   程彦见他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只好道:“不是侍卫。”   她不说,以他聪明,想来也是能猜得到。   倒不如她先说了,再解释一番,好叫他明白,她才不是有意打趣他,觊觎他的脸。   天地可鉴,她待他,完全是肝胆相照的绝世好盟友,才不是那什么的不三不四的龌龊心思。   李斯年笑了笑,道:“不是侍卫,又能是谁?”   程彦道:“是你啊。”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她说出是他时,他的眼睛亮了一下。   可转念又一想,他的眼睛一直澄澈明亮,如天边最耀眼的星辰。   星辰是会眨眼的,越眨眼睛便越亮。   如此看来,刚才那一下,肯定是她的错觉。   这般想着,程彦继续道:“不过你放心好了,这些话都是玩笑话,做不得真的。”   怕李斯年多想,程彦又补上一句:“天地可鉴,日月为证,我对你绝无非分之想,更无觊觎你之心,我与你之间,是纯洁到不能再纯洁的盟友关系!”   李斯年:“........”   他倒是希望她对他有些非分之想。   有时候他挺想不明白的,程彦是一个看脸的人,模样生得好的人,在她那都有特权,扪心自问,他觉得自己长得并不差,怎么到了程彦那里,他就没甚特权了?   不仅没特权,程彦还一直死命与他划清界限,好似他是那瘟神一般,沾之即死。   他看她一直不开窍,有时候也想逗逗她,往俩人的关系往男女之情上面引,可程彦从不买账,义正言辞地说他俩只是盟友同袍,往往将他闷出内伤。   也罢,他就不该在她没有明白感情为何物之前,便去试探着逗弄她。   他的小翁主,晚一些再懂风月之事也无妨。   李斯年曲拳轻咳,自动忽略了程彦刚才说过的话,转了话题:“林修然那里有了好消息,咱们可以开展下一步的行动了。”   程彦只以为将这件事糊弄了过去,并未想其他,顺着李斯年的话往下说:“终于让我等到这一天了。”   杨奇文比曾经的崔莘海还要难缠。   崔莘海的手段虽然多,但到底不会在大是大非上给程彦添乱子,比如说,借崔莘海一百个胆子,崔莘海也不会打军粮的主意。   杨奇文就不一样了,只要能让程彦不痛快,通敌卖国的事情他也能做得出来。   他做事谨慎,滑不溜秋让人抓不到把柄,又是丞相,在华京经营多年,想要找他的把柄,比登天还要难。   还好,在她与李斯年的百般筹划中,终于抓到了杨奇文的小辫子。   杨奇文本意设计林修然入局,让她与林修然相斗,自己坐收渔利,可惜现在,林修然成了她助手,这种事情,想来杨奇文是万万想不到的。   如果想得到,他肯定不会引林修然进来。   想到这,程彦突然很是好奇,此事杨奇文得知后的表情。   程彦道:“我这便让人放出大长秋的消息。”   天下皆知,丁太后是顶慈善的人,又与世无争,不干涉朝政,只听听小曲儿,过自己的晚年,被世人誉为百年来大夏最让人省心、与最和善的太后。   能把这样的一位太后气到将人千刀万剐,可想而知,那个人是有多丧尽天良。   大长秋就是这样一个人。   大长秋死后,遭万人唾骂,可若是世人得知,大长秋不过是替丞相杨奇文背了黑锅,那么杨奇文执政多年好不容易建立的形象,会全部崩塌。   更有甚者,御史言官们会不断上书,要求李泓彻查此事。   如此一来,杨奇文必然焦头烂额,找杨淞将那些事情处理干净。   可现在的杨淞,被后宅闹得一团糟,只怕有心无力,再无暇顾及杨奇文了。   说话间,程彦唤来了罗十三,让罗生暗卫们去做这件事。   罗十三走后,程彦又对李斯年道:“你若无事,不如陪我一起去见林修然。”   她与李斯年交好的关系不是什么秘密,没必要藏着掖着。   再说了,林修然是只老狐狸,以前补上被毁去的军粮,是因为被逼无奈,如今查到了是旁人陷害,以世家们一毛不拔的作风,必然会想办法让她将那些军粮吐出来。   她带着李斯年去见林修然,也能见招拆招。   李斯年点头:“也好。”   长公主出征后,程彦代行长公主之权,公主府上的侍从们对于每日要来找程彦的官员见怪不怪,引着林修然往正厅走。   林修然一路走,一路瞧。   长公主虽然不在府,可是他瞧着,府上的侍卫们不但不曾松懈,还比往日更为警惕精神了,想来是程彦的功劳。   想到程彦,林修然心情一沉。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若再不清楚荒山之上程彦打的主意后,便白活这么多年了——程彦知道番薯不是他毁去的,可为了军粮,将计就计,逼迫林家凑足了军粮给边关的战士们送去。   从事情发生,到程彦设计引他入局,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此等反应与心计,远超当年的长公主。   程彦如此,他真的能将自己的粮食要回来吗?   林修然心中疑惑,一路来到正厅。   正厅里不止有程彦,还有一个恍若谪仙的少年。   饶是林修然见惯了美人,也不由得被晃了一下神。   程彦对李斯年男女通吃的皮相再一次有了一个新的认知——林修然出身世家,修身知礼,他尚且如此,那些凡夫俗子见了李斯年,可不就是想着把李斯年当做娈童面首养在自己身边吗?   李斯年垂眸饮着茶,碧色的茶水映着他有些不耐的神光。   紫苏奉上了一杯茶,轻唤一声:“大司农。”   林修然连忙回神,接过茶,轻啜一口,问程彦道:“这位想来便是凌虚子的高徒,李郎君吧?”   李泓虽然允许李斯年在皇城内自由行走,可并未恢复李斯年的身份,故而外人只以凌虚子的徒弟看待他。   李斯年敛去眼底的不虞之色,抬眸已经是往日的风轻云淡,微微点头。   程彦道:“大司农找到了在林家酒宴上下毒的人?不知那人是谁?又受谁主使的?事关军粮,此事必要报给舅舅,让舅舅定夺才好。”   怕林修然觉得李斯年在场,不好开口说机密之事,程彦又补上一句:“斯年不是外人,大司农有什么话只管说便是。”   林修然捋着胡须,看了一眼李斯年,只觉得他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像是在哪见过一般。   怕引起李斯年的怀疑,林修然不敢多看,回答着程彦的问题:“此人做事极其隐秘,老夫多方询查,才让老夫抓到那人。”   “只是此人口风极紧,老夫手下用尽了一切办法,也不曾撬开他的嘴巴。”   “用尽了一切办法?”   程彦瞧了瞧身旁坐在安静饮茶的李斯年,认真地觉得,又到了他出场的时候。   ——他能用毒杀人于无形,也能叫认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且他自己又懂医,不会让那人死了去,让他去拷问杨奇文的人,最为合适不过了。   程彦笑吟吟道:“大司农若是问不出,不若将那人交给我,快则十天,慢则一月,我必会让那人将事情真相全盘托出。”   林修然眉头微动。   听人讲,长公主把罗生暗卫都交给了程彦,暗卫们精通拷问刺杀,程彦如此自信,想来是仰仗罗生暗卫出手。   只是这人若到了罗生暗卫手里,还不是程彦让他说什么,他便说什么?   程彦若想隐瞒真正的幕后主使者,那他一辈子也无法得知。   林修然有些犹豫。   程彦便道:“大司农若是不放心,可派几个心腹之人跟着,此事牵扯军粮,我断然没有隐瞒大司农之理。”   “如此甚好。”   林修然这下放心了,低头饮了一口茶。   正事说完了,剩下的便是讨要林家的粮食了。   林修然斟酌片刻,试探着开了口:“毁坏军粮之事并非林家所为,林家送到边关的那些粮食,不知翁主何时归还?”   “呃,这个么.......”   程彦有心想说,她一辈子都不想归还。   林家偷税漏税得来的银两与粮食,可不止这一点军粮,如今她用了林家的粮食,也算不得什么。   但她不能这样说。   她还需要林修然帮她做事,不能将林修然得罪狠了,若是不然,林修然恼羞成怒,去帮了杨奇文,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正当程彦犹豫间,一旁安静着喝茶的李斯年温声说道:“只要是林家的粮食,自然是要归还林家的。”   程彦听此一怔,正欲给李斯年使眼色,但转念一想,李斯年说的是“林家的粮食要归还林家”,如果不是林家的粮食,那自然不需要归还了。   “只是幕后之人尚未找到,大司农便来讨要粮食,怕是不妥吧?”   李斯年轻笑着说道:“依我之言,当务之急是找到毁坏军粮的元凶。找到那人后,翁主用了林家多少粮草,便从国库中拨出来给林家,不知大司农意下如何?”   “当然,大司农若是不相信,我想翁主是很乐意为大司农立一个字据的。”   林修然心中一喜,道:“就依李郎君之言。”   说着他看向程彦,程彦似乎对李斯年私自说归还粮食的事情极为不悦,李斯年浅笑着劝了好一会儿,程彦才不情不愿地应承下来。   程彦承诺归还粮食的字据来得不易,林修然心中只有庆幸,哪里还顾得上仔细去瞧里面的文字陷阱?   当下拿了字据,便说晚间让人把下毒的人送至公主府,此后程彦若有差遣,只管吩咐便是。   程彦演戏演到底,面上淡淡的,将向自己表忠心的林修然送出府。   林修然走后,程彦大笑出声,道:“你呀,一肚子坏水。”   罗生暗卫去散步大长秋替杨奇文背锅而死的消息,杨淞又后院起火,林修然此时与她统一战线,如今她只需要等着早朝御史言官们参杨奇文了。   李泓是个仁善天子,极少做出格之事,自他登基后,言官们寻不到他的错,便将目光放在朝臣身上。   可经历了长公主兵变的事情后,朝臣们一个比一个善于隐藏自己做下的勾当,以至于言官们当官多年,却无事可做,无事可参。   如今好不容易遇到十年来最大的一宗案子,要参的人又是三公之首的丞相杨奇文,想来他们个个摩拳擦掌,奋笔疾书写着杨奇文的罪孽,只等着早朝时慷慨激昂,将杨奇文骂得狗血淋头,自己也借此扬名立万,流芳百世。   言官们嘴皮子溜,骂人一整日,说话不会有重样,那一日的杨奇文,怕是有得受了。   程彦很是期待那一日的到来。   畅想完杨奇文的下场,程彦心情大好,以至于有些得意忘形,笑着对李斯年道:“似你这般的心计,若你以后有了喜欢的人,那人岂不是被你算计得死死的?”   李斯年不置可否,道:“风月之中的算计,怎能叫算计?”   那叫情/趣。   可惜,他的小翁主不懂。   这大抵是世间唯一一件让他头疼的事情。 第60章   然而这么一件让他头疼不已的事情, 程彦毫无感觉。   在程彦心中,李斯年就像多啦A梦的口袋一般,是万能,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 更没有值得他费心的事情。   有时候苍天就是这么不公平, 给了一个人勾魂夺魄的样貌,风华无双的气度,还会给他无与伦比碾压所有人的智商。   无论是美人计, 还是略施小计,他都能将人耍得团团转, 被他卖了, 还会心甘情愿帮他数钱。   试问,对于这种人讲, 会有什么事情是能够将他难倒的吗?   果然没有啊。   这样的一个人, 活在世间就是一个祸害。   还好,如今这个倾倒众生的祸害, 在她的影响下,正在慢慢树立一个全新的三观,而是之前那般偏激厌世的思想。   想到这, 程彦又颇为自得,越发觉得自己要对李斯年循循善诱, 争取尽快让他化身如李夜城那般三观奇正的人。   程彦道:“那怎能叫情/趣?”   “无论什么, 只要沾染了算计, 那便是不怀好意的。”   怕日后李斯年真的有了心上人, 会将那个女子算计得死去活来,程彦越发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重了,正色道:“你以后若是喜欢的女子,也别摆弄你那套小聪明。”   “殊不知,只有真心才能换来真心,一时耍小聪明骗了女子的心,等她日后反省过来,怕是要恨你一辈子。”   其实她很是怀疑,就冲李斯年这张祸国殃民的脸,世间能有女子拒绝得了他吗?   根本不用他去骗,他冲女子温柔浅笑,阳光下眸光潋滟不可方物,如喝了十坛的桃花酿,无需任何语言,他瞧上的女子便会为他生,为他死。   ——毕竟这个世界上,颜控的人不止她自己。   李斯年轻笑:“小翁主说的极是。”   他的小翁主,是个极度聪明的人,最讨厌别人跟她耍心眼,他自然不会去触她的霉头。   “真心换真心。”   李斯年默念着这句话,忽然便笑了。   十月的天气,秋风的萧瑟交接着东风的冷冽,让人只想缩在烧着地龙的屋里不想出来。   而李斯年的笑,如一夜春风来,顷刻间便化去了这个季节的严寒,自此之后,阴霾散去,星河长明。   程彦晃了一下神。   回神之后,心里埋怨着李斯年:长得好看有甚么了不起的?   再怎么好看也只是一朵有毒的/罂/粟/花,可望不可及,就连多看两眼解馋,都会被他记恨。   程彦喝了口茶,驱散心头似是而非的莫名情绪。   这一日发生的事情实在大块人心,程彦也忙里偷闲,与李斯年话着家常。   时间快如流水,在程彦还未察觉的时候,天便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林修然派人送来下毒的人,程彦才发觉时间的流逝,想想李斯年坐着轮椅,来回奔波不容易,倒不如将他留下,一来她有什么事情都随时与他沟通,二来么,李斯年用毒与拷问人的手段,她觉得不在罗生暗卫之下。   有李斯年在府上,还怕林修然送来的人不开口吐实情?   程彦对李斯年道:“你今夜便留在我这吧。”   李斯年眉梢轻挑,目光悠悠。   这句话,很容易惹人误解。   若不是他太了解面前小翁主对自己的态度,只怕这会儿也会跟着程彦的话,想到某些不该想的事情上面。   李斯年点头,道:“我先去瞧瞧那人的伤势。”   林修然是个狠角色,被人害得这般惨,必然恨毒了幕后主使者,对于在林家酒宴上下毒的人,同样也不会放过。   纵然那人骨头软,一见林修然动怒便将什么都说了,林修然也不会放过他。   更何况,那人咬死不松口,林修然更有了动刑的理由。   此时送的人,只怕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了。   他需要给那个人用些药,先将他的伤势救回来一些,再在他药里用些毒,慢慢去磨他的性子。   □□上的折磨谈不上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最叫人情绪崩溃。   情绪一旦崩溃,想问什么话,便会说什么话了。   程彦道:“我陪你一起去。”   那人身上带伤,程彦又吩咐半夏道:“半夏,准备点药物拿过来。”   半夏应声而去。   被送过来的那人叫林昌,是林家的家生子,林修然原本不曾怀疑到他身上,直到某日发觉此人会武,且武功不弱,便让人偷偷查访,终于抓到了这人的把柄,一举擒了下来。   林昌被用了大刑,身上的伤太重,哪怕林修然为了面上好看,给他换上了一身新衣服,但衣服也被染得血迹斑斑。   李斯年有极其严重的洁癖,并不直接与林昌有肢体上的接触,只指挥着半夏如何用药,如何诊治。   半夏修医,医术造诣极高,比之宫中的御医也不差分毫。   可听了李斯年的用药配比后,深感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对李斯年越发敬重起来。   程彦见此打趣道:“改日让斯年寻个黄道吉日,你拜他为师算了,省得日日在我面前说起他的这好、那好,偏生你什么都学不到。”   半夏一怔,连忙道:“翁主莫要说笑了。”   “李郎君是凌虚子仙长的高徒,他怎会轻易收徒弟?翁主也太抬举我了。”   李斯年眸光落在半夏身上,道:“你经常在翁主面前说起我?”   半夏手指微紧,道:“郎君莫要听翁主玩笑话,婢子并未天天在翁主面前说起郎君,不过是提起郎君能得到凌虚子的真传,分外好奇罢了。”   听到这,程彦也忍不住问道:“说起来,这件事我也很好奇。”   “无论是谢家人,还是宁王,与凌虚子并无交情。凌虚子又奉行天命,从不逆天而为,为何偏偏在母亲手中救下了你,又将你养在三清殿,虽与你没有师徒之名,却将一身本事尽数教授于你。”   这恐怕不止是她与半夏的疑问,只怕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心里都犯嘀咕。   李斯年眉头轻动,没有说话。   程彦以为他有什么难言之眼,便道:“若是不方便说,那便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李斯年抬眉静静看着程彦,片刻后,又移开了视线,轻轻道:“你若想知道,我告诉你也无妨。”   “只是这件事,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日后时机到了,不需你问,我自会告诉你。”   程彦便笑道:“好,我等你告诉我,你所有秘密的那一日。”   李斯年身上有太多的秘密了,每一个秘密她都很好奇,但李斯年极少向她提起自己的事情,她也不好多问,毕竟李斯年身世尴尬,是天家不能提起的禁忌,她若问了,会勾起李斯年的伤心事。   当然,李斯年若是与她主动说起,那便最好不过了。   此等举动代表着,她真正走到了李斯年的心里,李斯年不仅仅将她当做一个盟友,更把她当成了自己人。   就像她现在待李斯年一般,赤诚相待,毫无隐瞒。   她希望李斯年也能一样。   可李斯年的生活环境到底与她不同,李斯年看似风轻云淡,实则极度敏感多疑,想要打开他的心理防线,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虽然不容易,但她不会放弃。   天色越来越晚,程彦与李斯年各自回屋休息。   明日要审问林昌,那可是个体力活,她要把精神养得足足的,审问完林昌,还能去外面打听一下,看暗卫们散步杨奇文的消息散步得如何了。   大夏朝并非天天都有早朝,逢五逢九才有大朝会,平日里的奏折,先由九卿审核,审核完毕后,交于三公定夺,三公决断不了的事情,才会交到天子手里,逢五逢九的朝会时,天子会将那些事情拿出来,与三公九卿再度商议。   杨奇文逼迫大长秋敛财的事情,只需要赶在下个月五号之前彻底爆发出来便可以。   想到那一日杨奇文会被言官们骂得狗血淋头,程彦便觉得干劲十足。   月色皎皎,洒在窗台,程彦翻了一个身,怀着对杨奇文的期待,陷入了梦想。   程彦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里她还是小时候,李斯年也小小的,她贸然闯入他的竹林,吃他的茶,玩他养的仙鹤,还折了他的竹子。   李斯年安静端坐在轮椅上,对她越轨的行动一言不发,她以为他生气了,便丢了刚折的竹子,拍拍手,来到他身边,身体微微前倾,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   “你会不会生我的气?”   程彦搅着手帕,莫名的心虚。   李斯年不说话,她便又道:“那下次我给你带我的点心好不好?还有我的茶,我的玩具,都给你,我很大度的。”   那日的阳光似乎很好,李斯年一身积冰色的衣裳,抬眸看着她,眼底像聚了一池春水般。   李斯年轻轻摇头:“没有生气。”   “你是第一个来找我玩的人。”   他的声音太轻,像是羽毛拂过心口,听得她心口都跟着颤了起来。   “你一直一个人吗?”   “会不会很寂寞?”   “那我以后经常来找你,好不好?”   那日她似乎说了很多话,最后一句话,是“我下次过来,你告诉我你的名字好不好?”   李斯年似乎说了是,又似乎没有说,梦境太过朦胧清浅,让她的记忆都跟着出了偏差。   次日清晨,程彦醒来,想起自己做的梦,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个梦委实奇怪。   她第一次见李斯年,是在十二岁,在此之前,她与李斯年并无任何接触。   或许是这段时间她与李斯年交往过密,才会导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到了李斯年小时候的模样。   说起来,李斯年小时候如现在一般好看,不,比现在更可爱,粉雕玉琢,如瓷娃娃一般,只需瞧上一眼,便能软了心肠,恨不得将天下所有美好之物尽捧在他面前。   想到这,她便有些明白那些觊觎李斯年美貌,想要将他当面首娈童的人的心理了。   太过美好的东西,会让人向把他捧在掌心,可那等心理阴暗的,还想将这天下至洁至美的东西打碎,拖在最阴暗肮脏的角落,看他潋滟的眸光沉沦浮沉,无助脆弱地看着自己,任自己为所欲为。   想到那个画面,程彦敲了一下自己额头——对李斯年起过这种念头的人,无不死状凄惨,她若想多活两年,便收了对李斯年的惊艳之心,好好地做一个合格的盟友。   罂/粟虽美,可惜致命。   她这般贪生怕死的一个人,一定要时刻谨记,远离李斯年,莫起不该起的想法。   程彦笑了笑,洗漱完毕后,让人去请李斯年。   她平时懒懒的,若没有太过重要的事情,能在榻上躺上一天,李斯年便不一样了,作息极其规律,这个时间点了,他只怕早就起了床,还顺便看了不少书,研究了一下今日如何拷问林昌。   很快,侍从们推着李斯年过来了。   李斯年有洁癖,昨夜他虽然留在了公主府,但让人回三清殿取了他的换洗衣物回来。   今日的衣服,与昨日的略有不同,昨日是积冰色绣云纹,今日是子衿色,深竹月色做腰封衣缘,微风扬起,他轻抬眉,恍然若神仙中人。   无论见了这张脸多少次,程彦都会被惊艳到。   惊艳之后,便是心惊了。   如果说,旁的美人是带刺的玫瑰,那李斯年,便是一颗仙人球,莫说碰了,多看几眼都会被他怀恨在心。   程彦连忙收回视线,笑着招呼李斯年过来吃饭:“我知道你口味淡,特意让厨房做了些清淡之物,你尝尝,合不合你的心意。”   李斯年微微颔首,转动轮椅,坐在程彦对面。   公主府的饭菜自然是可口的,比他在三清殿吃的那些索然无味的饭菜要好上许多。   程彦给李斯年夹了一块她最喜欢的芙蓉鸭,道:“这个味道好,你尝尝。”   话刚说完,忽而想起李斯年这人有极其严重的洁癖,筷子便停在了半空中,放在李斯年的碟子中不是,不放也不是。   犹豫片刻后,程彦面色微尬,准备收回筷子。   还是自己吃吧。   李斯年瞧着清心寡欲的,想来也是不爱吃肉食的。   这般想着,程彦将筷子收回,然而她的筷子还未到自己碟子里,半路中,便被李斯年的筷子夹住了。   “芙蓉鸭?”   李斯年眉头微动,眼底有着浅浅的笑意:“多谢翁主。”   他手指修长,如上好玉色,乌金筷子被他用在手里,越发显得他手指洁白无瑕,笑容清隽无俦,如神仙入梦,如月下观音。   程彦怔了怔,连忙移开视线。   “你喜欢就好。”   程彦捂了捂心口。   这张脸太好看,稍微不慎便会被勾了魂,再加上她昨夜做了那样的梦,今日再看李斯年,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在里面。   程彦低头扒拉着饭。   李斯年发觉她眼下有着淡淡的乌青,便问:“翁主昨夜休息的不好?”   “没有。”程彦随口道:“只是做了一个颇为奇怪的梦。”   说完话,程彦又觉得有些意外。   李斯年是个极其讲究的人,寝不言,食不语,怎么跟她在一起吃饭时,便打破了自己原有的习惯?   想了想,大抵是因为她开了一个不好的头吧。   她刚才又是夹菜,又是说话的,李斯年也不好一直闷着吃饭。   好好的一个不染人间烟火的谪仙,被她带成跟自己一样的人了。   罪过罪过。   程彦心里埋怨着自己,忽然听李斯年道:“小翁主做了何梦?方便讲否?”   “我略识推衍之术,或许能帮小翁主解惑。”   程彦抬头看了看李斯年,又想起了昨夜的梦,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其实没什么可解惑的,就是比较奇怪而已。”   她是十二岁才结识了李斯年,小时候根本没有见过他,一朝梦到他的小时候,可不就是奇怪么?   “我梦到我小时候,闯入了你的竹林,吃了你的茶,闹了你的仙鹤,还折了你的竹叶。”   程彦越说越想笑。   她小时候的行为那么过分,依着李斯年谪仙面容修罗心的性子,早就一杯毒酒送她上西天了,哪里还会给她现在与他相谈甚欢的机会?   程彦这般想着,便说了出来:“你说奇怪不奇怪?若我真做了这些事,你哪里会容得下我?”   “小翁主想岔了。”   李斯年轻轻一笑,眸光潋滟不可方物,看着面前娇娇俏俏的少女,温声道:“这或许,并不是一个梦。”   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程彦的确闯入过他晦暗无光的人生,灿烂的笑容如天上的星辰一般,照亮了他满是雾霾的天空。   小小的程彦与他约定,若她下次再来,他便将名字告诉她。   可惜,她再也没有来过。 第61章   他等啊等, 总是等不到程彦。   竹林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灿烂如朝霞的女孩儿,仿佛是他绝望人生中的一个梦境一般,梦醒之后,再无痕迹。   可真的没有痕迹吗?   她玩完了泥巴玩仙鹤, 仙鹤上还有着她黑黑小小的手印, 还有她折下来的竹叶,她说要给他编给花圈,带在他发间。   她折的并不好看, 歪歪扭扭的,竹林中又没有花, 绿绿的一圈, 她嫌丑,便随手把竹圈扔了。   他当时没说什么, 只是静静看着她, 听她叽叽喳喳说话,看她像小鸟一般飞来飞去, 最后再与他约定,说下来还来找他。   她走后,他捡起她编的竹圈, 细细地存放在竹屋里,想着如果她下次来了, 肯定会带来许多鲜花, 到时候, 她便可好把鲜花插在竹圈上。   可惜她再也没有来过。   时光匆匆, 带走幼年大的天真稚嫩,她编过的竹圈上的竹叶早已枯萎,手指微微碰触,便会粉粹成末。   而她,也早不记得当年闯入他竹林的事情,只把那场经历,当做了一个惊险刺激的梦境,说甚么她若这般做,他必然容不下她。   他想说,不是的。   小时候的他,喜欢着她的叽叽喳喳,天真烂漫,期待着她的活泼打破他死水一般的生活。   就如现在一样。   李斯年垂眸,轻啜一口参汤,耳畔是程彦疑惑的声音:“这怎么不是梦呢?”   “我们第一次相见,是在十二岁那年。”   李斯年笑了笑,道:“或许我与小翁主之前是见过的,只不过,小翁主不记得了。”   “这不可能。”   程彦想也不想便否认了这种说辞,道:“我的记忆还是很好的,不至于连小时候的事情都不记得。”   虽说人会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可她又不是真正的小孩,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便已经在另外一个世界生活了许多年,没道理会跟小孩一样,将自己幼年的事情全部忘掉。   李斯年眸光轻闪:“既是如此,翁主便将这件事当做一个梦吧。”   她不来找他,他便去找她。   天下之大,他俩总是要在一块的。   “梦为预警,又为过往之事的回忆,小翁主做此梦境.......”   李斯年声音微顿,抬眸看着程彦,轻轻一笑,慢悠悠道:“想来是希望幼年便与我结识的。”   程彦此时正在吃芙蓉糕的小点心,听此一怔,顷刻间便心虚起来。   ——她的确是希望小时候便与李斯年相识的,小时候的李斯年还未长成现在的谪仙面容修罗心,娇娇软软的一团,如雪团子一般。   她若在那个时候遇到他,一定会认真告诉他,生得太过漂亮不是你的错,那些觊觎你美貌的都不是什么好人,你无需理会他们。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善良正直的人,他们会带你领略四季风景变化,看华京街灯,看梁州水下宫殿,你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你值得拥有一切的美好。   她一定会好好地呵护他脆弱又敏感的心,不让他的人生满是黑暗与肮脏。   可惜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如果。   她遇到李斯年的时候,李斯年便是这个模样了。   哪怕她努力纠正李斯年的偏激行为,李斯年也不可能再长成她希望的样子了。   他吃了太多的苦,看遍了生而为人的艰难与黑暗,他是从石缝中挣扎着长大的罂/粟/花,极美,却也致命。   程彦犹豫道:“我自然是希望的。”   “当然,我才不会跟那些人一样,对你生什么不该生的念头。”   怕自己的话刺中了李斯年极度敏感的小心思,程彦连忙道:“我只是觉得,若我们早些认识,你或许就不用吃这么多的苦了。”   “我会护着你的。”   窗外有寒风扫过,卷起刚落下来的树叶,沙沙地响。   李斯年静静看着程彦,忽而发觉,自己的心脏跳得有点快。   这句话,以前的程彦也讲过。   她看他一个,又坐着轮椅,行动不便,无人照顾,便对他说:“以后我再来,我会护着你的。”   陈年往事涌上心头,李斯年敛眉,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那时候他是不大相信程彦的话的,可是不相信,并不代表不期待。   李斯年笑了一下,道:“多谢小翁主回护之心。”   只是他现在长大了,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等着她到来的小男孩了,他现在有保护自己的能力,更有保护她的能力。   见李斯年并未觉得她对他有非分之想,程彦松了一口气,笑道:“这是应当的。似你这样的人,就该被人捧在掌心呵护的。”   话刚出口,忽而觉得这话哪里有些不对——这特么不是霸道总裁爱上我的小说里的霸总对小白花说的话吗?   她怎么一时抽风对李斯年说了出来?   李斯年潋滟的目光看过来,程彦老脸一红,曲拳轻咳道:“嗳,你别误会,我没其他的意思,我想说的是,你这么好,很没必要吃那些苦——”   这话好像更不对了。   弄得好像她想潜/规/则李斯年一般。   “不!这句话也不是我想说的话。”   李斯年最讨厌旁人见他生得好看,便对他起念头。   想想他杀人的那些手段,程彦手忙脚乱去解释:“你这么好,你应该拥有一个更完美的人生,而不是没名没姓,一辈子活在三清殿中,连个道士都不是。”   人在着急关头,往往会超常发挥,程彦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惊呆了。   须臾间,她回神,对李斯年郑重其重道:“对,就是这个意思。”   他应该如他的样貌一般,高洁出尘若谪仙,而不是一张谪仙皮囊后,长了一颗百炼成钢百毒不侵的修罗心。   面前的少年笑了起来,道:“我知道,多谢小翁主。”   程彦便松了一口气,道:“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她总觉得,李斯年的笑似乎与往日不同,但若说有什么不同,她又说不上来,仔细瞧瞧,好像是今日的笑,比往日畅快三分,笑眼弯弯,笑意真正到达了眼底。   而不是像之前那般,笑浮于面上,带着让人不易察觉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程彦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   这是不是代表着,他终于将她当成了自己人,而不是单纯的盟友?   如果真是这样,那挺好的。   她很喜欢和聪明人交心,尤其是,极度漂亮的聪明人。   一顿饭吃得程彦心思百转,吃完洗漱后,她与李斯年去审问林昌。   临近关押林昌的房间,李斯年停下了脚步,对程彦道:“小翁主,接下来的事情太过血腥,你且在外面等一等。”   程彦想想李斯年素日的作风,默默收回自己准备踏进房间的脚。   讲真,她虽然不是什么好人,手上也不是没有沾过人命,但对于这种场面,她觉得,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可能不大过关——当年母亲兵变的时候,她曾瞧过几眼,后来一连几夜睡不着觉。   闭上眼睛,便是尸堆满地的场景。   兵变残酷,李斯年拷问林昌未尝不残忍,这种场面,她还是不要参与的好。   程彦道:“我在外面等你的好消息。”   李斯年颔首,走进房间。   他昨夜给林昌用过药,林昌不再是刚被送过来时的奄奄一息,蜷缩在床上,双目紧闭,无论卫士们怎么吆喝他,他一动也不动,一点求生意识也无。   “如今是辰时三刻,”   李斯年抬眉淡淡看着林昌,道:“你还有半刻钟的时间。”   林昌冷哼一声,这才开口道:“要杀便杀,与我一个将死之人废什么话?”   程彦在隔壁的房间一边饮着茶,一边看着卫士们新送来的折子。   李斯年与林昌的话音隐隐约约传过来,程彦听了,眉梢轻挑。   在她与李斯年没到之前,卫士们便开始拷问林昌了,这么长时间,一个字也不曾问出来。   她的卫士虽不如罗生暗卫,但在拷问犯人上面还是有一套的,不比林修然的私兵差。   这个林昌,竟让她的卫士与林修然的私兵都无功而返,倒真是块硬骨头。   只是不知道,这块硬骨头,能在李斯年手中撑多久。   一月?还是半月?   程彦这般想着,隔壁房间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嘶吼,像是人濒死之际的绝望呐喊,又像是野兽的挣扎,那声音太过刺耳,令人不寒而栗,让程彦险些握不住手里的折子。   卫士们道:“李郎君开始了。”   程彦手指微紧,觉得自己很有必要换个地方看折子。   事实证明,程彦的决策是对的。   在李斯年的拷问下,林昌连十天都没有撑到,便将一切说了出来。   卫士们拿着林昌的供词向程彦道喜,程彦接过,偷瞄了一眼身边风轻云淡饮茶的李斯年,认真地觉得,自己以后要离李斯年远一点,再远一点。   李斯年觉察到她的目光,抬眸向她看来,浅浅笑意自眼底绽开。   李斯年的脸一如旧日好看,日光微暖,他好看到像是在发光。   程彦却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   李斯年有多好看,便有多致命。   经林昌一事后,她对李斯年又有了一个新的认知。   李斯年不知道程彦心中想法,若是知道,他肯定会对林昌更加放水的——为了让自己的手段瞧上去没有那般残忍,他特意给了林昌十日的时间,否则以他素日的作风,三日之内,林昌便会吐口。   然而这十日的时间,还是给程彦的心灵留下了极大的阴影。   与林昌接触的,是杨奇文私下培养的私兵,拿了林昌的供词后,程彦开始着手追查杨奇文的私兵,一连好几日没有找李斯年。   刚开始时,李斯年觉得颇为正常。   杨奇文位列三公之首,并不是这么好扳倒的,程彦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点头绪,自然将全部精力放在上面。   可三日后,李斯年便品出来不对劲了——杨奇文岂是那般好对付的?按照程彦往日的性子,必会来与他商讨如何引杨奇文入局,可近日的程彦,忙到连与他商量对策的时间都没有。   他已经好几没有见到程彦了。   程彦忙是真的,不来找他,也是真的。   李斯年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原因。   他还是高估了他的小翁主的心肠。   她瞧着嚣张跋扈,像是一只炸着刺儿的小刺猬一般,可心肠却软得一塌糊涂。   李斯年摇头轻笑。   她不来找他,他便去找她。   左右他现在已经恢复了自由,可以在皇城走动,而不是像之前那般,困在三清殿,半步都不得出。   长公主的府邸离皇宫并不算远,李斯年很快便抵达了。   程彦得知李斯年到访,颇为意外。   以往都是她主动去找李斯年的,今日李斯年怎么一改往日的作风,主动来找她了?   心中疑惑,程彦面上便带出了几分。   紫苏奉上了茶。   李斯年轻啜一口茶,淡淡看向程彦,问道:“小翁主这几日休息的如何?”   “还不错。”程彦道。   李斯年行为异常,问的话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程彦更加迷惑了,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呃,斯年今日这是怎么了?”   “这句话,应该我问翁主才是。”   李斯年道。   程彦被李斯年彻底搞蒙了。   甚至忍不住怀疑,李斯年是不是发现了她经常偷看他的脸。   程彦还未想明白,李斯年再度说话了:“小翁主很怕我?”   “觉得我行事太过狠辣?”   他话说的平静,目光如水,静静看着程彦。   程彦怔了怔,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其实也不算怕,她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手上沾了不少人命,有甚么资格嫌弃李斯年行事狠辣?   她只是觉得,李斯年这么忌讳旁人看他生得好看便对他起心思,而她,又是一个颇为颜控的人,她怕自己的小心思一不小心便流露了出来。   若只是觉得他太过漂亮也就罢了,她还一而再,再而三向他保证,她只将他当盟友,半点不该有的念头都不会有。   可扪心自问,偶尔午夜梦回,李斯年那张漂亮得有些过分的脸是出现过的。   程彦抿了抿唇。   李斯年拷问林昌后,她对李斯年又有了一个新的认知,林昌那块硬骨头,李斯年十日便能啃了下来,想要收拾她,简直是易如反掌?   她好不容易让他放下了防备,马上要晋升为他的知己,在这个时候让他发觉她一直在骗他,岂不是前功尽弃?   李斯年生得赏心悦目,又极度聪明,她很希望他们的关系能一直维持下去。   可她心中的念头,真的是压都压不住。   他的脸实在太好看了,她总忍不住想多看两眼,可若让他知道,她一直偷看他的脸,他必会生气,或许会念着旧情不加害于她,可还是会与她分道扬镳。   一想到她再也见不到他这般好看的脸,她心里便难受的不行。   程彦心口涩涩的额,情绪翻涌,思索良久,方慢慢道:“倒不是怕。”   “我自己做事都不择手段,自然不会用正人君子的标准去要求你。”   李斯年道:“既是如此,翁主为何不找我商议杨奇文之事?”   程彦小声道:“我这不是太忙嘛。”   自那日与李斯年一起吃早饭后,李斯年从她筷子上接过芙蓉鸭的模样便一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哪怕后来她经历了李斯年拷问林昌的事情,他的脸也不曾在她心中散去。   反而越来越深,经常闯入她的梦中。   梦中的李斯年一会儿温柔浅笑,一会儿面色微冷,两者不断交替变换,时常让她从梦中惊醒。   晚上睡不着,白日里若再看到李斯年的那张脸,岂不是更加雪上加霜?   故而这几日她不敢去找李斯年。   怕李斯年发觉自己不为外人得知的小心思。   程彦手指搅着帕子,低垂着眼不敢去看李斯年。   李斯年又饮了一口茶,看着程彦与往日大不相同的模样,忽而觉得,自己似乎是忽略了什么。   廊下挂着的画眉鸟叽叽喳喳地叫着,到了点,侍卫们开始交接换岗。   一切都发生的刚刚好。   李斯年放下玉色茶杯,突然便笑了起来。   他的小翁主心里大抵是有他的。   李斯年道:“翁主。”   “嗯?”   听到李斯年唤自己,程彦应了一声,然后便听到,李斯年清润的声音如羽毛一般拂过她的心口。   李斯年说道:“翁主无需怕我,我机关算计也好,手段狠辣也罢,皆不会将这些手段用在翁主身上。”   “我愿做翁主掌中之剑,为翁主拼荆斩棘,开创翁主心中的全新的大夏。”   程彦眨了眨眼,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现了问题。   ——她知道李斯年有经天纬地之才,所以从未将李斯年看做下属,将他奉为上宾,与他一直是合作关系,并在合作中分外注意分寸,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又戳到了李斯年那颗敏感偏激的心。   这样一个她捧着的、尊着的、非池中之物心比天高的李斯年,竟然愿意做她手中的剑?指哪打哪的那一种?   这样的没事,她做梦都没敢想过_(:з」∠)_   今日的太阳,怕不是从西边出来的。   程彦久久没有说话,李斯年又道:“翁主很意外?”   “不仅仅是意外。”   程彦抬了抬眼皮。   有那么一瞬间,她认真地觉得,面前的李斯年,其实是罗十三假扮的。   程彦吞吞吐吐道:“你我之间有血仇,能坐在一起商议事情便已经十分难得了,至于其他,我不敢奢求太多。”   “你如今愿意帮我除去杨奇文,不过是想借助我的手,恢复自己的身份罢了,我都明白。我答应过你的事情,我都会努力做到。”   说到最后,程彦抬眉,迎着李斯年微闪的目光,诚恳道:“所以,你不用拿这些事情来哄我,没必要的。”   十一月的风从窗户处吹过来,略有些冷。   李斯年紧了紧衣袖,轻笑出声:“小翁主为何觉得我是在哄你?”   若只是利益相同的盟友,他哪里需要花心思去哄人?   他的小翁主,瞧着聪明无双,可在该聪明的地方,她又泛起了迷糊。 第62章   程彦更加迷糊了。   若只是盟友关系, 李斯年的确没必要哄她。   李斯年何其高傲的一个人,哪怕最初他有求于她的时候,姿态也是高高在上的,用番薯引她来拜访他, 对他越轨甚至有些胡闹的要求都无不应从。   这样的人, 哪里会屈尊降贵哄一个只是寻常盟友的人?   可若不是哄她,那他为何要说这些话?   她并不觉得,自己有让李斯年死心塌地追随她的资本。   论天家正统, 她只是长公主的女儿,在夺嫡上面并不占优势, 李泓的儿子哪怕死绝了, 朝臣宗室们也不会考虑到她。李斯年若想找扶持个傀儡皇帝,六皇子七皇子, 甚至襁褓中的八皇子都比她合适。   当然, 在这个女子地位颇高的大夏,他扶持个公主做女帝, 也未尝不可。   他那张脸,无需做什么事,便能叫人对他无不依从了。   天家是最讲究规矩, 又是最不将就规矩的地方,他虽然是梁王之后, 属于天家子孙宗室之子, 按理讲, 他做不了女帝的皇夫, 可架不住他长得好看啊,又颇有手段,哄着女帝将他立为皇夫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待他做了皇夫,女帝生了儿子,这大夏天下,还是他的掌中之物。   他没必要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程彦问道:“那你这是做甚么?”   “你觉着呢?”李斯年淡笑着回答。   看着面前少年轻轻浅浅的笑,程彦好像有些明白,又好像有些不明白。   “你真的愿意为我手中之剑,听我吩咐,为我行事?”程彦试探着问道。   李斯年颔首:“自然。”   程彦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今天的太阳,似乎的确是从西边出来的。   在心里琢磨了许久,程彦又问:“你为什么愿意这么做?”   话刚说出口,她便觉得有些不妥,像是在明知故问,又像是.......在让他承认某件事一般。   那件事在她心里藏了许久,她想问,却又怕问了之后,二人连盟友都没得做,所以一直压在心中,生怕旁人得知。   可惜,李斯年终究没有给她准确的回答。   李斯年只是伸出手,将她被风吹乱的头发梳在耳后。   他的动作很轻柔,不比日常给她梳妆的紫苏差,又比紫苏多了些旁东西。   那些东西她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只觉得很暖。   像是隆冬之际,舒服地晒着太阳一般。   李斯年轻笑道:“小翁主日后便明白了。”   待过了寒冬,等到来年仲春,他的小翁主便一十五岁了。   十五岁,是可以谈婚论嫁的年龄了。   “好吧。”程彦道。   李斯年的手指拂过她鬂间时,她有一瞬的不自然,似乎隐隐在期待着什么,又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或许是地龙烧得太暖了,才会让她心神不宁,各种心思都乱了。   李斯年没有给她回答,她也不好追问下去,只是道:“来日方长,以后再懂也使得。”   来日方长,她会有懂得今日莫名悸动是什么的一日,更会明白自己在期待着什么,以及,自己心底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究竟是什么。   这件事之后,程彦与李斯年又恢复了往日的状态。   但程彦总觉得,似乎又比往日多了份亲密无间。   比如说,她垂眸看奏折,长发散在肩头的时候,李斯年会伸手,将她的长发梳于耳后。   又或者说,她的簪花被风吹得有些松散时,李斯年也会抬手,将她的簪花换种方式簪上去,好看不说,又比刚才结识些。   这种改变最初让程彦有些不适应。   与她关系最好的几个男子,是李夜城李承瑛李承瑾,可他们都不曾为她做过这些事情,她与他们最为亲密的动作,也就是小时候的勾肩搭背了。   再长大一些后,连莽撞如李承瑛,都格外注意分寸起来,不再跟小时候一样,抢她的珠花首饰。   李承瑾更是不需说,他是从小便是知礼之人,长大之后张口孔孟,闭口老庄的,哪里还会与她过分亲密?   倒是李夜城,与她的关系还如旧日一般。   偶尔把她当小孩一般,揉揉她的发。   想来想去,程彦心中突然生出一个荒诞的念头——李斯年一个人在三清殿过了多年,日子实在孤寂无聊,该不会是想找个亲人吧?   她与李斯年仔细算起来,往上推个一百年,也是表兄妹关系的,李斯年这是把她当成妹妹了?   至于为什么是妹妹,而不是喜欢她,程彦觉得,她虽然在感情上不大开窍,可喜不喜欢她还是能分得清的。   李承瑾喜欢她,李夜城对她也有点朦胧感情,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那种炽热的感情哪怕不开口,她自己也能感觉得到。   而李斯年身上,她感觉不到那种拼命隐藏,却还是会从平时相处间便能流淌出来的喜欢。   更何况,那日她是问过李斯年的,她问的问题虽然隐晦,可以李斯年的聪明,必然是明白她想问什么的,李斯年并没有给她一个准确的答复,只是将这个问题随口敷衍了过去。   试问,若是喜欢她,哪里会敷衍她的这种问题。   所以李斯年根本不可能喜欢她。   这样也好,喜欢是最不靠谱的东西。   李承璋曾为谢诗蕴与她大闹,可失去太子之位后,又将谢诗蕴丢在一边,如今天子虽然将谢诗蕴赐给了他,可听人讲,他对院子里的谢诗蕴一直淡淡的,甚至去她房里的时间,还没有一同被赐下的林家女的房间多。   李承璋的例子摆在这,让她对感情的事情实在提不起任何期待。   李斯年将她当妹妹看待,那可真是太好不过了,一个贴心为自己的兄长,总比不知道什么时候翻脸的盟友好得多。   至于她与李斯年之间的血仇,她觉得,李斯年没必要在这件事上隐瞒她,他若真在意她促成了母亲的宫变,屠尽谢家人,他就不会带她去水下梁王宫,给她找精铁武器,壮大大夏军队的实力了。   或许李斯年与谢家之间,有着她并不知道的恩怨,只是李斯年不愿意说,她也不好开口问。   认定了李斯年把自己当妹妹的想法后,程彦对于李斯年亲密的小动作安然受之了。   李斯年见她对自己的行为没有任何反感,只以为她默认了他俩之间的关心,心中欢喜,溢于言表。   程彦见李斯年如此,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直将李斯年当做李夜城一般看待,得了上好的料子,便嘱咐让人给李斯年留上一份,做成他最喜欢的款式,在他下次到来时送给他。   李斯年收到程彦送自己的衣服,以为二人的关系更进了一步,再看程彦,目光越发柔和起来。   程彦含笑回望着他。   若知道李斯年这厮是个妹控,她还整日里提心吊胆做甚么?   什么担心李斯年发觉她时常偷看他的脸,妹妹看兄长,可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么?   她不仅要多看,还要光明正大的看。   本着这种心理,程彦越发肆无忌惮。   她的肆无忌惮在李斯年看来,是对彼此关系的心照不宣。   然而感情一事,从来是差之毫厘,便谬以千里,自以为颇为了解彼此的二人,再一次让彼此失望了。   当然,现在的程彦与李斯年和乐融融,亲密无间,还未觉察出事情的偏差,在他们发现的时候,事情早已滑向不可控的方向。   如此又过了许多时日。   这些时日里,罗生暗卫到处散布大长秋是替杨奇文顶罪的消息,世人对大长秋深恶痛绝,骂大长秋千刀万剐合该如此。   得知杨奇文才是幕后主使者的消息后,世人才发觉自己误会了大长秋,真正敛财之人,竟是三公之首的丞相杨奇文。   世人议论纷纷,原本被杨淞压下来的各种关于杨奇文的事情也跟着流传开来,消息满天飞,杨奇文不胜其烦——再过几日便是天子上早朝的日子,若再任由这些事情发酵下去,擅长没事找事的言官们必然放不过他。   朝臣之中言官最为难缠,天子尚且打骂他们不得,更何况他只是一个丞相了。   杨奇文在家中摔了几个茶杯后,登上了杨淞的府门。   杨奇文虽与杨淞同朝为官,但隶属不同,平日里见面的机会并不多,若没有重要之事,他甚少主动找杨淞。   几日未见杨淞,杨淞憔悴了许多,眼下有着乌青,脖子处,似乎还有着几道抓痕,不过被高高的衣缘遮着,杨奇文看不真切,更不好开口去问,只是寒暄几句。   几杯茶落肚,杨奇文说明了来意:“那些事情,你要尽快处理了。你我同出一族,我被人如此议论,你面上也不好看。”   杨淞面上微冷。   他还以为什么事呢,竟又是为那些事情而来。   杨淞道:“相爷,大长秋的事情是太后娘娘钦定的,我一个左冯翊,有甚么资格说太后娘娘的不是?”   “再说了,大长秋已经死了,家人也被你灭了口,您让我去哪抓造谣生事之人?”   说起大长秋,他便觉得一阵心寒。   若不是杨奇文要钱要的紧,大长秋怎么会把主意打到皇子身上?   一朝大长秋被太后问罪,杨奇文不想着大长秋是为自己做事,安抚他的家人也就罢了,却狠下心对大长秋的家人灭口。   此等薄凉行径,让他不得不怀疑,若他一朝落马,杨奇文根本不会出手救他,反而会与他划清界限,甚至杀他以绝后患。   杨奇文被噎得一滞。   杨淞是他一手扶持上来的,为了向他表忠心,妻子娶的也是他夫人的内侄女。往日杨淞对他最是恭敬不过,根本不会反驳他的话,更不会用这般不耐的态度对他。   怎么几日未见,杨淞对他的态度便发生了这么大的转变?   杨奇文眸光微闪,很快便想明白了原因——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明白了原因,便好对症下药了。   杨奇文抿了一口茶,道:“我杀大长秋,并非只为我一人,他知道的事情太多,若被问出来,你们都要受连累,杀他,为我,更是为你。”   “再者,他并非杨家之人,不过是你我手中敛财的工具罢了,杀了便杀了,没甚可惜的。似他这种想要攀附你我这人的人物,死了一个,后面还会有无数个。”   “若为他伤了你我之间的情分,便是得不偿失了。”   听杨奇文这般说,杨淞面上这才好看一点。   杨奇文见杨淞面有松动之色,又道:“你我同出一族,娶的夫人又是我夫人的内侄女,生死荣辱皆在一体,哪里是大长秋这种无关轻重的小人物可以比拟的?”   他的话刚刚说完,便见杨淞眼底闪过一抹不虞之色。   杨淞道:“说起内人,倒真要感谢相爷的千针引线了,让我娶了一个这么贤良淑德的夫人。”   杨奇文眼皮跳了跳,目光下意识落在杨淞被衣缘遮住的脖子上。   杨淞是左冯翊,能伤到他的人,可是不多,伤的又是这么特殊的位置.......   杨奇文想起这几日府上的风言风语。   说什么杨淞的正妻小赵氏为着杨淞纳的外室与杨淞闹了好大一场,把杨淞的脸都抓破了。   想到这,杨奇文心中一沉,眼睛轻眯,道:“你内院的事情,我本不好插手,但你的媳妇儿到底是赵家的女儿,我回府之后,让内人好好教育她一番也就是了。”   杨淞勉强应下。   杨淞态度敷衍,杨奇文心中不喜,可再怎么不喜,面上也不曾表现出来半分,还分外贴心地安慰了他一番后,这才离了杨淞的府邸。   杨奇文坐上软轿,轿帘放下后,他原本带着和煦笑容的脸一下子便黑了下来。   宠妾灭妻闹到这种地步,杨淞还有脸向他摆脸色?   若不是他仰仗杨淞替他做事,这左冯翊的位置,早就该换人做了,根本不需要这般去哄一个不知好歹之徒。   只是小赵氏也委实做得太过。   他让小赵氏嫁给杨淞,本意是用来拉拢,而不是去里间他与杨淞的关系。   杨奇文揉了揉眉心,心里想着让正妻赵氏好好说道小赵氏一番,别动不动撒泼摆脾气。   杨奇文回到家,刚与发妻赵氏说了来意,赵氏便冷声将他的话尽数反驳了回去:“怎么,他杨淞如今出息了,便瞧不上我赵家的女儿了?当初是谁求着我,让我把侄女嫁给他的?”   “如今得了势,为了一个贱人肚子里不知名的野种,便这般委屈我侄女,我没让赵家的人打上门,便已经是给他脸了!”   赵氏重重将手中茶杯一放,道:“想欺辱我赵家的女儿,他杨淞打错了主意!”   “还有你,长公主岂是那般好糊弄的?当年若不是我赵家人在背后出力,你以为你能坐得上这个丞相之位?”   赵氏的话句句诛心,杨奇文气得发抖,但也无可辩解——若不是赵家人,他莫说做丞相了,当年连命都不可能留下。   杨奇文连摔了几盏茶杯,拂袖而去。   屋漏偏又逢雨,这日这日是腊月初五,天子上早朝的日子。   杨奇文与大长秋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其中又有杨奇文儿子聚众闹事强抢民女之事,言官的折子还未到李泓那里,李泓便从小内侍口中听说了,一上朝,便问杨奇文可有此事。   杨奇文尚未来得及回答,言官们便齐齐出列,手持笏板,义正言辞参杨奇文数条罪名。   往日里昏昏欲睡的太史令抖擞精神,奋笔疾书,生怕自己落下言官们的只言片语——苍天有眼,他入朝为官多年,终于遇到一宗大案了。   太史令的笔下,丞相杨奇文拒不认罪,怒骂言官无事生非,言官慷慨激昂,越战越勇,从杨奇文战败被俘,一直骂到杨奇文生子如猪。   天子李泓听得头大,他本意问一问大长秋的事情,毕竟母后昨日交代了,怕她冤枉大长秋,哪曾想,竟生出了这么多的事端来。   不过说起来,他还是第一次知道杨奇文也参加了当年镇远侯的那一战。   镇远侯与十万将士战死边关,杨奇文虽兵败被俘,但到底不曾伤及性命,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李泓正脑袋里乱哄哄的,不耐烦听杨奇文与言官们继续吵下去,便让廷尉审理此案。   廷尉是薛家的人,与杨家素无往来,想来也不会偏袒杨奇文。   早朝上发生的时候很快传到各处。   曾被杨奇文打压过的人,无不叫好,而与杨奇文有过往来的人,便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焦躁不安。   李承璋素来心思深沉,并未表现得太过明显,但谢诗蕴还是从他回来得越来越晚的身影中看出了端倪。   谢诗蕴面对着镜子理妆。   菱花镜中的少女清雅温柔,望之让人心疼。   杨奇文的事情,多半是程彦在后面捣鬼,可尽管如此,李承璋还是对程彦念念不忘。   甚至午夜梦回,还会叫程彦的名字。   那般亲昵温柔的声音,李承璋从未对她说过。   谢诗蕴眸光骤冷,眼底闪过一抹狠厉。   程彦........这个她命中的克星,百般羞辱她还不够,还鼓动天子赐给她一碗红花,让她这辈子也不可能给李承璋生下一男半女。   若李承璋真心喜欢她,那也就罢了,可李承璋对她一直是淡淡的,她现在正当韶华,李承璋图个新鲜,又因红花的事情,对她有三分怜惜,可若她一朝老去,以李承璋之薄情,哪里还会多看她一眼?   若是程彦死了就好了。   程彦死了,薛妃生的八皇子根本不是李承璋的对手,李承璋会收了对程彦的心思,她再筹划一二,还能为自己搏出一条生路来。   到那时,无尚的尊荣,谢家人的灭族之恨,她一一都能讨回来。   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疯长,谢诗蕴垂眸,敛去眸中的冷色,问侍女:“六公主何时过来?”   如今的程彦,早已不是几年前那个牙尖嘴利、出身高贵的漂亮贵女了,她代掌长公主之权,华京城内外无不畏惧,若想动程彦,必先除去程彦的两大臂膀——战功赫赫的李夜城,与神机妙算的李斯年。   李夜城那里有杨奇文谋划,杨奇文虽然身陷廷尉,但事情早就安排好了,李夜城活不了多久了。   她只需拿下李斯年便好了。   倾城国色的李斯年,怎能被程彦一人独占? 第63章   六公主喜欢李斯年的事情, 谢诗蕴也是偶然才知道的。   天家的人最会掩饰自己的心思,六公主生母早逝,无亲兄弟姐妹,一个人在皇城过活, 更是将这项技能修炼得如火纯情。   那日谢诗蕴被其他贵女们讥讽, 她身份太低,反驳不得,况又不算特别受宠, 只得与玄月躲入花园中散步生闷气。   正值盛夏,树木葱郁, 遮去烈阳, 谢诗蕴走累了,便停下略作休息。   然而一转眼, 便看到被重重灌木丛后的六公主。   她犹豫着要不要上前说话, 便发觉六公主并未看到她,只是痴痴地看着远处。   她顺着六公主的目光看去, 凉亭中,少年一身积冰色的衣裳,坐在轮椅上, 浅笑着与花枝招展的程彦说着话。   清风徐来,少年衣袖招展, 恍若九天之上的谪仙。   饶是她见惯了丰神俊朗的李承璋, 见此少年, 也不由得怔了怔。   回神之后, 她便明白了六公主的心思——似这般的倾城国色,的确有叫人一见倾心的资本。   这件事之后,她便时刻留意六公主的行径。   她发觉六公主每月都要去三清殿为亡母祈福,奉上自己手抄的道德经,一去便是一整天,还时常与李斯年在御花园相遇,远远地瞧上李斯年几眼。   得知这些事情后,谢诗蕴笑六公主委实不像天家公主。   程彦不过一个翁主罢了,便敢主动结交李斯年,而六公主可是天子亲女,比程彦高贵了不知道多少倍,却如此畏首畏尾,连上前与李斯年说话的勇气都没有,实在叫人瞧不上眼。   自此之后,谢诗蕴便时常找六公主攀谈,状似无意地提起程彦。   程彦曾经是李承璋的未婚妻,李承璋虽然为了她与程彦退了婚,可心里还是有程彦的。   她作为李承璋的侍妾,背后里说程彦两句也实在正常。   说起程彦,便不可避免地聊起李斯年,聊李斯年的清隽无俦,聊李斯年与程彦的亲密关系。   谢诗蕴的话说得小心,六公主从未起疑,次数多了,由原本的面不改色心不跳,慢慢变成了听谢诗蕴提起程彦,秀气的眉头便微微蹙了起来。   谢诗蕴便知道,她的目的达到了。   今日,是她给再给六公主下一剂猛药的时间。   玄月动作轻柔地给谢诗蕴梳着发,道:“按照六公主往日的时间,再过半刻钟,便该到了。”   谢诗蕴颔首,玄月看了看她,犹豫片刻,又道:“姑娘,六公主最是明哲保身,她以往依附吴皇后过日子,如今吴皇后倒了,她在天子那的恩宠却不曾减。”   “她这般谨慎的心思,怕是要让姑娘的打算落空了。”   玄月是谢诗蕴母亲身边的老人,谢诗蕴被赐给李承璋的时候,可以带两个侍女过来,便将玄月带在身边了。   玄月也不曾辜负谢诗蕴母女的期待,帮助谢诗蕴固宠,料理没甚心计的吴宝儿,结交大有来头的林家女,让谢诗蕴省了很多心。   今日也不例外,她见谢诗蕴算计六公主,便出言提醒。   眼下李承璋最大的靠山杨奇文身陷牢狱之灾,杨奇文若倒,李承璋又无强势的母族,在朝中便是孑然一人,没有任何助力。   如今的当务之急,是想办法保住杨奇文,而不是为了一个程彦,在六公主身上下功夫。   谢诗蕴听了她话,笑笑道:“再怎么喜欢明哲保身的一个人,也有自己忍受不了的事情。”   “你且看着吧,咱们六公主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要程彦的性命。”   情爱之事,最是磨人,一旦沾染,便会叫人性情大变,为之疯狂。   之前如何,之后再如何,已经不是自己能够控制得了的。   就像现在的她一般。   嫉恨会像野草一样疯长,恨不得将那人碎尸万段。   谢诗蕴与玄月说话间,外面侍女来报,说六公主快到了。   谢诗蕴拂了拂鬂间的发,扶着玄月的手,走出门外,前来迎接六公主。   刚下过一场大雪,整个华京城变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六公主披着厚厚的大氅,走进烧着地龙的屋子,侍女方为她解了大氅。   玄月捧来了六公主最喜欢喝的茶。   六公主抿了一口,笑道:“我整日在宫里闷得要死,也只有到了你这,才能痛快说上几句话。”   说话是假,听李斯年的消息是真。   谢诗蕴与程彦有过节,每次她来找谢诗蕴,谢诗蕴总免不了提起程彦,提起程彦,便会说上几嘴李斯年。   她听了,面上不显,心里却如久旱遇甘霖一般,生怕漏听了关于李斯年的任何一个字。   李斯年身份尴尬,是天家的禁忌,寻常人莫说提起李斯年了,听到李斯年的名字,都会吓得半死。   她也只有在这,能听到关于李斯年的只字片语。   哪怕那些话语,大多是与程彦相关的。   比如说,今日程彦给李斯年送了一件新衣服,明日程彦拉着李斯年的袖子让李斯年给她卜卦,二人有说有笑,亲密无间。   每次听到这,她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难受。   高兴的是她得知了李斯年的近况,难受的是李斯年身边有程彦相伴。   那个明明只是一个翁主,却压了所有公主一头的程彦。   “你且与我说说,近日又得了什么趣儿事,也让我这个足不出户的人开开眼界。”   六公主笑着对谢诗蕴说道。   哪怕听了谢诗蕴的话她会难受,但她还是想知道李斯年近日在做什么。   像是饮鸩止渴一般。   十五六岁时的喜欢,就是这么没有道理可言。   谢诗蕴便将华京城最近发生的新鲜事说给六公主听,说完之后,与往常一样,又提起了程彦。   “妾是个没福气的,远不比安宁翁主出身高贵会蛊惑人心,哪怕与王爷退了婚,还勾着王爷,让王爷对她念念不忘。若她专心待王爷,王爷再去求陛下重新赐婚也没甚么,左右陛下还是希望安宁翁主嫁入天家的。”   谢诗蕴幽怨道:“可她对王爷三心二意,勾着王爷,还瞧上了李斯年那个道士不道士,皇子不皇子的人。”   “不过说起来,李斯年的确生得好,妾曾远远瞧过两眼,委实是神仙中人,不与咱们凡夫俗子同列。”   六公主喜欢李斯年,怕引起六公主的反感,谢诗蕴提起李斯年时,大多是赞美的态度,但今日不同了。   她已经铺垫了这么久,六公主一厢情愿的美梦,是时候醒了。   谢诗蕴道:“不过这个谪仙一般的人,遇到了安宁翁主,还是落了俗套。”   六公主秀眉微蹙,问道:“此话怎讲?”   谢诗蕴道:“公主殿下,您觉得李斯年如今与安宁翁主交好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程彦仗着自己让李斯年自由在华京行走的恩德,便让李斯年日日陪在她身边”   “他那般高洁出尘的一个人,怎么会瞧得上安宁翁主那个顶俗气的人?若不是安宁翁主代掌长公主之权,强要他留在身边,只怕他根本不会多瞧安宁翁主一眼。”   六公主不动声色道:“我瞧着只怕未必。”   “你也说他出尘高洁,如谪仙一般,怎会去屈尊降贵讨好程彦?”   “怎么不会?”   谢诗蕴眸中精光一闪而过,道:“旁人不知道安宁翁主的势力,公主殿下难道还不知道吗?我家王爷是如何被废的,崔家如何倒台的,吴皇后娘娘如何被幽禁宫中的,中间一宗宗,一件件,哪一点少了她的手笔?”   “说句大不敬的话,她比之皇太子也不差分毫了。”   “李斯年再怎么不想陪着她,但只要她一声令下,李斯年便会被卫士们带到她身边。”   说到这,谢诗蕴声音微顿,略带叹息之感:“只是可惜了李斯年,那般不沾烟火的一个人,却要委屈自己讨好一个最是俗气的人。”   “妾在御花园中见过他们两个几次,李斯年神色多是淡淡的,瞧着不大开心的模样,也难怪,与自己最不喜欢的人相处,能有什么好脸色?”   六公主轻啜一口茶,心口止不住难受起来。   发现自己喜欢上最不该喜欢的人时,她不是没有挣扎犹豫过,可是这颗心,在遇到李斯年的那一刻,便不再属于自己了。   她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与李斯年在一起,唯一的心愿,是李斯年离开三清殿,过得畅快些。   如今李斯年离了三清殿,可他依旧不畅快——他本是天家皇子,却因为程彦鼓动长公主发动兵变,导致自己成为天家禁忌,困守三清殿,如今好不容易出了三清殿,却要日日陪在跟他有血仇的程彦身边。   他如何开心,如何畅快?   六公主握着茶杯的手指微紧,茶水轻轻晃动。   谢诗蕴余光扫了一眼,状似无意道:“若是没有安宁翁主便好了。”   “没了她,这天下才是李家的天下,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大夏是她的一言堂,陛下又对她的话听之任之,把她宠得比皇子公主们还要尊贵。”   “明明不过个翁主,却嚣张跋扈成这样。”   六公主眸光轻闪,神情若有所思。   是了,若没有程彦,这天下是李承璋的天下,她与李承璋素来交好,让李承璋赐给她一个夫君,并不是什么难事。   李斯年虽然是天家子孙,但与她的关系并不近,天家最讲究规矩,也最不讲究规矩,只要她喜欢,只要她求了李承璋,李承璋连谢诗蕴都纳了,是不会拒绝她这个小小的要求的。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她一个天家公主,却要尊着敬着程彦一个翁主,更要眼睁睁地看着李斯年在程彦那里受苦。   六公主又饮了一杯茶。   天家的人,最信命,也最不信命,她不信自己一辈子被程彦这个翁主死死压制。   六公主含笑道:“不说她了,她是祖母与父皇的眼珠子,咱们说再多也无用。”   “听闻丞相杨奇文最近惹上了官司,杨奇文的孙女是四哥的未婚妻子,他如今出事,想来四哥也不大好手吧?”   谢诗蕴心里明白,六公主这是上钩了。   咬人的狗不爱叫,六公主出手,她只需要等程彦的好消息便是。   只是现在,她还需要给六公主放出些风声,好方便六公主行事。   谢诗蕴秀眉微蹙,做出一副苦恼的面容来,道:“可不是么,王爷这几日回来得越来越晚了。”   ........   六公主的鸾轿出了府,谢诗蕴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玄月给她轻轻揉着肩,奉承道:“姑娘神机妙算,六公主终于上钩了。”   谢诗蕴闭着眼,道:“不是神机妙算,而是世间哪有女子愿意看到心爱之人受苦的?”   六公主是初经□□,李斯年又委实生得好看,有让人为他生,为他死的资本,莫说只是让六公主为了李斯年除去程彦了,只怕让她去做更多事,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天家的人瞧着精明,但在感情上,却是最容易上头的。   如六公主,如李承瑛,如李承瑾,甚至,如李承璋。   想起李承璋唤着程彦名字的温柔,谢诗蕴手指微紧,声音凉了一分,问道:“我要的人有没有找到?”   玄月给谢诗蕴揉肩的动作顿了顿,好一会儿,方劝道:“姑娘,您这又是何苦呢?”   谢诗蕴闭了闭眼,手指放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轻声道:“我被天子灌了一碗红花,此生都不可能为承璋生下一男半女,如今承璋不过是对我有几分怜惜之情,我又颜色正好,他才愿意时不时来瞧我两眼。”   “可色衰爱弛,我又无子女傍身,等杨家女进门,等承璋膝下子女一大群,这偌大王府,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处?”   玄月听得心头一酸,道:“姑娘,您受委屈了。”   谢诗蕴笑了笑,笑容却达不到眼底,眸中冷光一片,道:“一时的委屈,算不得什么,日后的荣华,才是最为重要的。”   玄月垂眸说是。   谢诗蕴便道:“将那人带来吧,我日后造化如何,还要仰仗于她。”   玄月便走出殿,让人带进来一个小女孩,推到谢诗蕴面前,道“姑娘,您瞧瞧,是不是这个人。”   谢诗蕴透过菱花镜淡淡瞧了一眼。   女孩不过十四五的年龄,肌肤如雪,乌发如瀑,凤目上挑,嘴唇殷红,与她最讨厌的那个人有着几分相似。   谢诗蕴便转过了身,带着护甲的手指落在女孩脸上,一寸寸滑至女孩的下巴,强迫女孩抬起头。   女孩瑟瑟发抖,谢诗蕴道:“模样倒有几分相似,只是这畏首畏尾的性子,却是不大相似。”   “也罢,好好调/教着。”   谢诗蕴松了手,冷声道:“一月之后,我要她出现在承璋面前。”   生不了孩子,那便借腹生子。   李泓毁了她当母亲的权利,她也会毁去李泓所在意的一切。   ..........   六公主从谢诗蕴的院子里出来,深深地瞧了一眼巍峨高耸的宫墙,对侍女道:“去长公主府邸。”   侍女奇怪道:“公主殿下,长公主如今远征,咱们又与安宁翁主素无往来,好不好的,咱们找她做什么?”   六公主温柔一笑,眼睛却黑得吓人,道:“告诉她一个让她方寸大乱的消息。”   六公主的鸾轿来到长公主府。   程彦对六公主的到来颇为意外。   舅舅与外祖母极度宠爱她,导致她与公主们的关系一直淡淡的,六公主没了生母,一直跟着吴皇后过活,吴皇后针对她那一会儿,六公主也曾为吴皇后摇旗呐喊,被她不轻不重地刺过几句。   吴皇后倒台后,她与六公主原本便不大好的关系越发生疏了,除却天家宴会外,私下从无往来。   程彦想了半日,也想不到六公主找她何事,但也不好把六公主一直晾着,便让人请六公主过府。   紫苏奉上了茶,六公主谢过,并未饮茶,神色忐忑不安,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般。   程彦更加疑惑了,便问:“六姐姐可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六公主点头,道:“此事关系重大,你让这些人都下去。”   程彦虽然不解,但六公主素来沉稳,甚少有这种六神无主的模样,必是发生了极为凶险的事情,才会让她如此惊慌失措。   程彦遣退屋里伺候的人。   六公主一连喝了几盏茶压惊,方抬头看着程彦,颤声说出自己在谢诗蕴那里听来的话:“李夜城危险!”   “杨奇文早在军队里安插了细作,十二月之前,必会让李夜城死无葬身之地。你快想办法去救他!”   程彦心头一惊,险些打翻自己手里的茶杯,须臾之间,又连忙回神,眯眼问道:“这些话,六姐姐是从哪里听来的?” 第64章   六公主满面惊慌, 吞了吞口水,说道:“我不是有意吓你,这件事是真的,要不然我才不会来找你。”   程彦颔首, 不动声色打量着六公主, 道:“我知道,我不是怀疑六姐姐故意吓我,只是想知道这件事到底从来传出来的。”   哪怕六公主不说, 她也知道,杨奇文一直有害李夜城的心思, 她只是不知道, 杨奇文会如何动手。   为了提防杨奇文对李夜城下黑手,她能做的全部都做了——让孙家人寸步不离李夜城, 还让许裳去了边关, 时刻查探周围人的异动。   尽管做了这些事,可她还是觉得, 李夜城仍然是不安全的。   当年镇远侯身边也是围得如铁桶一般,可是他还是着了谢家人的道,与数十万将士一起埋葬边关, 至今尸骨都不曾寻回。   世家们想害一个人,法子实在是太多了。   更何况, 罗生暗卫们查到杨奇文有过被北狄俘虏的经历, 在北狄待过很长一段时间, 因他会讨好人, 族中又送了不少财宝给北狄,北狄这才将杨奇文放回来。   杨奇文回来之后,一改往日作风,大肆敛财,未尝没有北狄私下向他勒索的缘故。   这样一个与北狄私下有往来的人,如一颗定时/炸/弹一般,他若铁了心想害死李夜城,只怕有的是办法。   程彦心中焦急,但面前的六公主面如土色,她只得压下心中的疑问,去安抚六公主。   在程彦的安抚下,六公主渐渐镇定下来,说话也不像刚才那般语无伦次。   程彦又给她倒上一杯茶,耐着性子温声哄道:“你别怕,慢慢说。”   六公主将茶水一饮而尽,面上不再是刚才的苍白如纸,恢复了几分血色,徐徐向程彦道:“你知道的,我素来与四哥谢诗蕴交好。”   程彦点头。   六公主生母早逝,一直养在吴皇后膝下生活,与李承璋的关系自然颇好。   李承璋遇到了谢诗蕴,对谢诗蕴一见倾心,六公主也爱屋及乌,对谢诗蕴多加照拂。   如今吴皇后被废,六公主也不曾与李承璋谢诗蕴断了往来,时常看望他们,甚至还偷偷去过圈禁吴皇后的宫殿,宽慰吴皇后。   天子李泓知道后,非但没有责罚六公主,反而赞六公主纯善,赐下了不少东西作为赏赐。   六公主见此,便不再避着人,与李承璋来往得更频繁了。   六公主与李承璋交好的事情在华京城并不是秘密,她若不与李承璋来往了,那才是稀奇事。   程彦面色坦然,六公主继续道:“杨奇文的孙女是四哥未婚妻,我听说杨奇文被下了狱,怕四哥担心,便去瞧四哥。”   “四哥不在家,是谢诗蕴接待了我。”   提起谢诗蕴,六公主便有些小心翼翼了,时不时地去看程彦的脸色。   华京城谁人不知道,程彦与谢诗蕴的那些过节,正常女子遇到这种被抢了夫君颜面大失的事情,不去蓄意报复,便已经是涵养极好了,哪里还听得那人的名字?   程彦又是个跋扈不讲理的性子,六公主唯恐自己说起谢诗蕴,引起她的不满。   程彦见此便道:“你只管说便是,不用这般小心,我与谢诗蕴的那些过节,不过年少不更事,算不得什么大事。”   六公主面有松动之色,似乎松了一口气,这才接着道:“我见谢诗蕴面上并无焦急之色,心中颇感奇怪,转念一想,或许是她觉得杨家倒了,四哥与杨家女的婚事多半也会作废,自己作为侍妾的日子也好过一点,便没有多想。”   “四哥不在家,我与谢诗蕴略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因为在谢诗蕴那多吃了几盏茶,我出来以后,便想净手,哪曾想,竟让我听到了谢诗蕴与她贴身侍女玄月的对话。”   程彦手指微紧,道:“何话?”   六公主道:“她们说,杨奇文死了也就死了,没甚么大不了,重要的是,左右杨奇文早就在军队安插过了人手,李夜城是活不过这个月了,李夜城一死,你——”   说到这,六公主的声音顿住了,看了看程彦,没敢往下说。   六公主哪怕不说,程彦也能猜到谢诗蕴与玄月说了什么话,不过是李夜城一死,她便如断了爪牙的老虎,得意不了几日了。   的确,谢诗蕴没有说错,她现在的威风八面,其中有李夜城的功劳。   李夜城若是个如杨奇文一般,只会被北狄俘虏的人,她莫说坐镇华京与杨奇文相斗了,只怕还要头疼边关虎视眈眈的北狄,焦头烂额不说,哪里还有甚么威风可耍?   程彦揉了揉眉心,道:“只有这些吗?六姐姐有没有听到那人的名字?”   六公主蹙眉想了好一会儿,摇头道:“她们谨慎得很,没有说那人的名字。”   程彦闭了闭眼。   她知道杨奇文要害李夜城,也知道杨奇文在军队里安插了人手,更知道杨奇文私下可能与北狄往来,可知道并不代表着如何去提防。   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   军队中人如此之多,难道还要一个一个排查下去?   更何况,若没有十足的证据,她调查军队,只会引起军队的惶恐,也会让战士们日后再难与李夜城交心。   李夜城本就是胡人,分外受歧视的存在,如今好不容易立下战功,在大夏有了立足之地,一旦与战士们发生隔阂,便极难修补。   一个不得将士们爱戴尊重的将军,其结果是什么?   是有死无生。   士兵们随便搞点小动作,都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杨奇文这个暗桩,委实毒辣,让她防不胜防,更无从下手。   不能从军队下手,更不可能从杨奇文身上下手——在没有准确的证据的情况下,诬告三公通敌叛国是重罪,廷尉不可能受理,舅舅更不会听信她的一面之词。   杨奇文贪财是一回事,但通敌叛国是正常夏人都不可能碰触的底线,她贸贸然把这件事说出去,旁人只会觉得她为了对杨奇文落井下石而无所不用其极,不仅不会听她的话,还会觉得她心思毒辣,做事不择手段。   程彦揉了揉眉心,只觉得无比的烦躁。   六公主眸光轻闪。   这就对了。   程彦与李夜城关系极好,断然不会对这件事听之任之,程彦悬心不下,多半会去边关走一遭。   只要程彦离了华京城,还愁没有她下手的机会?   若她不想脏了自己的手,借刀杀人也未尝不可——程彦牙尖嘴利,做事不讲理,这些年得罪了不少人,希望程彦就此消失的,肯定不止她一人。   哪怕这些人得不了手,还有杨奇文的天罗地网。   到了边关,程彦一样要死,跟她的好兄长李夜城一起,尸骨无存。   至于程彦与李斯年死后,北狄会不会打过来,六公主则是不大担心——北地有险关,有城池,胡人不会那么容易打过来的,他们最多也就是在关外抢掠一番也就是了,根本威胁不到大夏的统治。   也只有长公主与程彦这种死命抓着军权不放,好让自己荣华富贵的人,才会对胡人这般紧张。   程彦死了,那个俊美无俦若谪仙的少年,才会真正解脱。   想到这,六公主眼中浮现淡淡笑意,又瞬间被她敛去。   六公主见程彦手扶着额头,一副烦不胜烦的模样,便斟酌片刻,像是鼓足了勇气一般,对程彦道:“阿彦,你也别太担心,或许这一切都是假的,是谢诗蕴故意说那些话,让我来传给你,让你方寸大乱的。”   “你想想,军队中有长公主坐镇,李夜城又非莽撞冒失之人,怎会轻易中了杨奇文的全套?再说了,我其实是不大相信杨奇文会去害李夜城的。”   六公主试探着道:“杨奇文到底是大夏的丞相,长于大夏,为官多年,说他好财,逼着大长秋为他敛财这种事情他做得出来,可通敌叛国加害武将这种事情,我觉得他是做不出来的。”   “他到底是大夏的人啊。”   六公主轻轻叹息着,声音颇为自责:“都怪我,听风就是雨,害得你这么担心。”   “六姐姐多心了。”程彦睁开眼,抿了一口茶,道:“今日之事,多谢六姐姐提醒。”   她与六公主的关系虽然不大好,但六公主身为天家公主,最起码的三观底线还是在的,不会无端向她说这些话。   大夏繁荣昌盛,天家子孙们才能享受盛世太平的奉养,利益相关下,没有人比天家子孙更希望大夏长治久安,万世长隆。   程彦道:“只是六姐姐说的事情干系颇大,我需好好斟酌筹划一番。”   六公主点头,道:“这是自然的。”   “你也别太着急了,或许这是谢诗蕴设下来的全套,故意引你去钻的。”   谢诗蕴与程彦的恩怨天下得知,她此时用谢诗蕴当筏子,说是圈套,其实用意是让程彦更加担心李夜城的安危——没有人比谢诗蕴更希望程彦过得不痛快了,谢诗蕴才不会无的放矢。   六公主又安慰了程彦一番,便离开了长公主府。   程彦虽然跋扈,但并非好糊弄之人,她若说得太多,只会引起程彦的怀疑。   李夜城的事情,点到为止便可以了,剩下的,便看杨奇文的暗桩和程彦结下来的那些死对头了。   送走了六公主,程彦立刻去找李斯年。   李斯年昨夜留宿长公主府,穿过花厅,便是他所居住的院子。   还未走进院子,程彦便听到一阵空灵出尘的琴音。   程彦停下脚步,听了一会儿,没由来的,她一直焦躁不安的心静了下来。   琴声停止,程彦走进院子。   长公主一心放在消灭北狄的战事上,无心关注风雅之事,程彦不是在种粮食,便是忙着与朝臣世家们勾心斗角,对于院子的装饰不大上心。   李斯年居住的院子与三清殿的竹林大不相同,竹林是清幽,这里是一派富贵气象。   起初程彦还怕他住不惯,李斯年笑着说若是不习惯,他自己会添加些东西进来,让程彦无需多心。   程彦便随他去了。   程彦平日里极少留心院子里装饰,今日被六公主的话闹得心绪不宁,听了李斯年的琴,这才定了下心,心静之余,便瞧了两眼院子。   院子与最初李斯年入住时的富丽堂皇有了很大的不同,她说不上来李斯年究竟改动了什么,只觉得分外好看,少了几分之前那种黄橙橙的、人傻钱多速来的富贵感,多了几分空谷幽兰般的高洁出尘。   程彦边走便看,一路走到李斯年所在听风亭,道:“到底是神仙中人,你住在我这,连带着我的院子都有仙气了。”   李斯年淡笑,道:“小翁主尚有心说笑,看来六公主的到来,不过是与翁主说了几句家常话。”   六公主来拜访程彦的事情,在六公主刚进门的时候,他便得知了。   至于六公主找程彦所为何事,无需程彦向他提起,他也能猜到七七八八。   给杨奇文薛妃牵线的大长秋已除,二人一个是朝臣,一个是宫妃,没有大长秋从中千针引线,便不好私下接触,断了大长秋这根线,他们便不能再与以前一般算计程彦。   杨奇文如今深陷牢狱,薛妃近几日也安分得很,京中无大事,能让程彦烦忧的,不过是边关的李夜城罢了。   想起李夜城,他便想起李夜城身上那件刺眼的云锦料子,心中不大舒服,可还得给程彦出谋划策。   罢了,大度一些,他是要陪她一辈子的人,怎能为一件云锦料子生气?   再说了,程彦现在也给他送衣服了,送的不仅是云锦料子,颜色款式也是他最为喜欢的,比李斯年那件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这般想着,李斯年心中好受许多,对程彦道:“只是不知,六公主与小翁主说了什么趣事儿?”   程彦一手托着腮,另一只手挑弄着李斯年桌上摆着的熏香,发愁道:“她听到谢诗蕴与玄月的密谈,说杨奇文在边关早就安排了人手,让兄长活不过这个月。”   李斯年眉头轻动,道:“小翁主要去边关走一遭?”   程彦看了一眼李斯年,道:“我若去了边关,华京便只剩下你一人了。”   李斯年虽然能在皇城自由走动,但身份到底太过尴尬了些,无论是朝臣还是世家,他的话在哪都不管用,她若去了边关,杨奇文的事情若再生变,以李斯年的处境,未必能应付得过来。   李斯年笑了笑,道:“没有遇到小翁主之前,我一直是一个人的。”   “杨奇文的事情,小翁主只管放心便是。在小翁主回来之前,或许我还能给小翁主一个惊喜。”   程彦有些心动。   李斯年的身份虽然见不了光,可他的手段她是最清楚的,能将他难住的事情,这个世界上并不多。   想了想,程彦从身上摸出自己的腰牌,递给李斯年,道:“我私下去边关,不叫任何人得知。”   “这些时日里,你留在公主府替我调度遮掩一切。”   李斯年接过鎏金腰牌,指腹轻轻拂过上面的彦字,浅笑道:“小翁主这般信任我?”   有了这个腰牌,公主府再放出程彦闭门谢客的消息,他在府上便能调度程彦所能调度的一切,程彦与长公主的私兵,甚至追随长公主的禁卫军。   若他心思再狠一些,还能发起一场宫变。   想起宫变,李斯年眸光轻闪。   程彦道:“你国士无双,又待我如此,我自然信你。”   如同她信任李夜城一般。   程彦又交代了许多事,嘱咐李斯年万不可对舅舅做出什么,否则她与他再不相见,李斯年一一应下,着手安排程彦出京前往边关的事情。   临近傍晚,公主府的采买马车照例出府采买东西,程彦悄无声息离了皇城。   长公主府,李斯年转动轮椅,来到程彦的书房,查看着桌上程彦看过和没看过的奏折。   程彦离开之前,再三嘱咐,让他安稳盯住杨奇文便可以了,别有事没事去搞事,毕竟她不在公主府,李斯年代她掌权的事情若是传了出去,李斯年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烛火昏黄,李斯年提起了笔,写下来的字,与程彦的字迹一模一样,纵然程彦自己前来,只怕也分辩不出来。   不搞事?   那是不可能的。   他的小翁主挂心李夜城,难免失了方寸,这才被六公主引去了边关。   至于小翁主会不会有危险,他倒不是特别担心,杨奇文的那些手段,与当年的谢家人并无二致,镇远侯已经死了十几年,他们还是老一套,委实叫人难以将那些小伎俩放在眼里。   小翁主去边关那便去罢,若是李夜城有心,兴许还能给小翁主一些意外之喜——龙城卫家的事情,他不止与李夜城提了一次。   小翁主不在,他做起事情才不会束手束脚。   有些天家子孙活得太舒服了些,他得让他们明白,舒服这个词,一般是给死人用的。 第65章   程彦偷偷去边关的事情, 外人并不知晓,在他们看来,程彦与往日一样,瞧瞧番薯的涨势, 瞧瞧新培育的苗种, 内侍送来天子没有批阅的奏折时,程彦还有说有笑地让内侍们替她向天子问好。   六公主颇感奇怪。   李夜城与程彦的关系极好,亲兄妹也没他俩这般亲密无间的, 程彦得知李夜城被杨奇文算计后,没道理这般坐得住的。   难道说真正的程彦已经出皇城去边关了, 而现在长公主府上的程彦, 是个假的?   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六公主特意在程彦进宫与丁太后说话的时候去了丁太后殿里, 一边与太后说着话, 一边偷偷去瞧程彦。   程彦还是她所熟悉的程彦,凤目高挑, 艳光逼人。   六公主怀疑自己的算计落了空。   可思来想去,又觉得不对。。   以程彦对李夜城的紧张,断然不会对杨奇文害李夜城的事情不管不问, 她必定去了边关查访,眼前的这个程彦, 多半是罗生暗卫假扮的。   天家有两大暗卫, 一为七杀, 二为罗生, 七杀在父皇手中,罗生给了长公主,而长公主,又把罗生给了程彦。   罗生暗卫精于刺杀和刺探情报,同时也会易容之术,找个与程彦身量相仿的人扮成程彦,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想通之后,六公主笑了笑,状似无意说起程彦小时候的事。   程彦饮着茶,笑道:“六姐姐记性真好,我都不大记得了。”   丁太后跟着道:“你呀,除了对地里的事情上心外,还会记得住什么?”   六公主眸光闪了闪,更加确认自己的想法。   程彦好大的胆子,自己私下出城,让长公主协理朝政之权拱手相让他人,单这一个罪名,便能让父皇撤掉她的代掌长公主之权,并且以后绝不会让她插手朝政。   没有天子能够容忍这种事情的存在,父皇哪怕再怎么喜欢程彦,也不会让程彦如此胡闹。   六公主垂眸,计上心头。   这么好的一个把柄抓在手里,她若不好好利用一番,岂不是白白浪费了程彦的心?   假程彦或许是怕露馅,没有在丁太后的长信宫待太久,便起身告辞。   六公主将假程彦送走了,立刻派人往薛妃那里递了话。   程彦损害了太多人的利益,希望程彦死的,可不止她一人。   在能借刀杀人的情况下,她才不希望脏了自己的手。   ........   昭阳殿。   薛妃又问了一遍侍女:“还是没查到?”   侍女道:“是的。”   “传消息的那个人做事太隐秘了,我们根本查不到他任何消息。”   薛妃鬂间的步摇微微晃动,道:“罢了。”   程彦不在公主府,如今掌权的另有其人这种消息,的确是个好把柄,尤其是,在她与杨奇文断了联系,杨奇文又身陷牢狱的时候。   她若将这件事告知天子,天子必会勃然大怒,剥夺程彦代掌长公主之权的权利,程彦没了权利,与寻常的翁主也就没甚两样了,对她便没了威胁。   只是这种事情,若由她直接来做,怕是会影响她在天子那里一贯温婉的形象。   薛妃想了又想,让人出宫去请自己的祖母与母亲,再让她们带上婶母。   她这位婶母的丈夫,是廷尉。   程彦虽然聪明,但老话说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程彦不在长公主府的事情,若有心去查,必然能让她查出端倪。   找到确切的证据,再由旁人的手告知天子,才是最为妥当的。   告诉她这个消息的人,想借她的手除去程彦,她未尝不可效仿这种手段。   在宫里生活的人,最懂的便是明哲保身,传消息的人明白,她也明白。   薛妃召家人入宫的消息很快被李斯年得知。   书桌上李斯年新调弄的熏香檀香袅袅,映着李斯年清隽无俦的面容,越发衬得他如九天之上的仙人一般。   来回报事情的暗卫怔了怔神,便听到李斯年清润空灵的声音响起:“都不想做出头鸟?”   “也罢。”   暗卫连忙回神。   李斯年眼底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递过来一纸书信,道:“给玄明。”   少了杨奇文在背后统帅大局,宫里的这几个人委实不够看,他也懒得将她们当成对手。   既然都喜欢借刀杀人,那他借一下旁人的刀,他下场与她们相斗,实在有**份。   这位凌虚子的大徒弟,想来是很乐意做这件事情的。   暗卫收下,身影很快消失。   李斯年转动轮椅,来到窗户处,抬头瞧着窗外蔚蓝天空。   算一算时间,他的小翁主此刻也该到边关了,杨奇文的小手段,旁人瞧不出来,他的小翁主还是能看出来的。   李斯年垂眸轻笑,眼底一片柔和。   李斯年的信很快抵达了玄明的桌子上。   玄明看完,犹豫再三,乔装打扮,去拜访昭阳殿的薛妃。   玄明打了个稽首,向薛妃道:“那日的消息,是六公主告诉娘娘的。”   薛妃秀眉微蹙,疑惑道:“她虽与安宁翁主不睦,但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怎会如此害安宁翁主?”   宫灯明明暗暗,投在玄明不再年轻的脸上,玄明看着薛妃秀美娴静的脸,垂眸道:“感情一事,素来有心不由己。”   “六公主每月都要去一趟三清殿,只为远远地瞧觉非一眼。”   薛妃恍然大悟。   玄明又道:“六公主今日借娘娘的手杀安宁翁主,明日便会借旁人的手害娘娘,此等祸患,还是由我替娘娘除了去。”   薛妃眸光闪了闪,道:“有劳道长。”   “至于那位崔家——”   玄明的话尚未说完,便被薛妃打断了:“道长,过去的事情,便不要再提了。”   玄明眉头微蹙,应了一声是。   如此又过几日。   李泓这日来昭阳殿看望薛妃与八皇子,八皇子养得肥嘟嘟的,正在学走路,李泓逗弄了一会儿,与薛妃道:“前几日朕去三清殿进香,忽而想起咱们的小八还没有名字,今日我叫人拟了过来,你瞧瞧哪个好,便选哪个。”   薛妃温柔笑道:“这种事情自有陛下做主,哪里需要问妾的主意?”   李泓拍了拍薛妃的手背,道:“你呀,总是这么懂事。”   “朕倒是希望,你向朕撒撒娇。”   薛妃抿唇笑了笑,道:“陛下又在说笑。”   内侍们很快将名字呈上来,李泓挑了几个,薛妃都说好。   天家信奉三清,皇子们的名字都是要上告三清的,李泓挑完之后,便让人送到了三清殿,让玄明择一个最吉利的。   这种事情原本是凌虚子做的,凌虚子闭关后,李泓以往总是让李斯年做。   可自从李泓得知了凌虚子说天命在谢不在李的话后,对李斯年越发防备起来,甚至还让人在他饭菜里动手脚。   类似于祈福择吉的事情,便落到了玄明的身上。   李泓选中的名字送过去没多久,内侍便说玄明求见。   李泓让玄明进来,对薛妃道:“正好,你也听听凌虚子的徒弟有何高见。”   “咱俩的孩子,与旁的皇子是不同的,定要选一个最好的名字。”   说话间,老黄门领着玄明进来了。   李泓问道:“你瞧着哪个名字最好?”   玄明道:“名字虽好,但并不适合八皇子。”   李泓身体微微前倾,面色有些凝重,道:“怎么,与小八八字不合?”   玄明摇头。   李泓松了一口气,又问:“不是八字不合,为何用不得?”   玄明抬眉看了一眼坐在李泓旁边的薛妃,道:“陛下已有四妃,薛妃娘娘虽然也为妃位,但死者为大,其他娘娘在薛妃娘娘之前。”   “八皇子年幼,几位王爷居长,母以子贵,子以母贵,无论从何来看,八皇子的名字都不应盖过几位王爷。”   李泓一怔。   他倒把这件事给忘了。   不过玄明的话也给他提了个醒,薛妃只是妃子,并不是皇后,小八不占嫡,年龄又小,自然事事要被几位兄长压一头,他再怎么喜欢小八与薛妃,也不好为他们母子二人打破祖制。   李泓握了握薛妃的手,道:“说起来,薛妃生子有功,朕也该给薛妃再进一进位分了。”   玄明眉头微动,道:“只有薛妃娘娘一人?”   李泓的后宫里本就没多少嫔妃,吴皇后被废后,与吴皇后交好的几个嫔妃受了牵连,李泓来薛妃的殿里来得越发勤了。   薛妃身后是武阳薛家,朝臣们担心薛妃独宠,薛家势大,早就对李泓偏宠薛妃的事情颇有微词了,若李泓此次只封薛妃一人,只怕朝臣们会联名上奏。   这个道理玄明知道,薛妃更加知道,连忙劝李泓打消只封她一人的主意。   但李泓想给八皇子一个好名字,就必须加封薛妃,思来想去,决定大封后宫,连带着以前被谢家女害死的那些宫妃们也一并封了,这样一来,倒也不显薛妃了,朝臣们自然无话可说了。   玄明正好在侧,李泓便让老黄门取来宫妃们的生辰八字,择个良辰时日与各个宫妃的封号。   老黄门将宫妃们的生辰八字取来,玄明看到贤妃的生辰时,眉头跳了跳,掐指一算,脸色微变,看向正与薛妃说笑的李泓。   李泓觉察到他的目光,问道:“怎么了?”   玄明一脸犹豫,似乎在斟酌如何开口。   李泓又问了一句。   玄明放下贤妃的生辰八字,跪倒在地,道:“求陛下先恕贫道无罪,贫道方敢说。”   李泓一怔。   天家以道家立国,在三清殿侍奉的人,是世外之人,不用讲究天家的规矩,无论见了天子还是见了谁,打个稽首便是见礼了,根本不需要三拜九叩。   玄明行此大礼,必然是遇到了极其棘手的事情。   李泓心中直犯嘀咕,道:“你只管说便是。”   玄明又让遣退殿中伺候之人并薛妃。   李泓心中越发疑惑,一一照做。   众人退出殿,玄明方小心翼翼说出自己对贤妃生辰八字的推衍——这位早逝的贤妃娘娘,死得颇为蹊跷,如今葬在皇陵处,已经是极大恩宠了,不适合再将她加封。   玄明虽说得委婉,但李泓还是从他话里品出了不对劲,一时之间,忍不住想起了谢家女处死贤妃的原因。   那时候先废后谢元仍在,谢家女跋扈善妒,容不得他的侍妾,他但凡多看侍妾两眼,那个侍妾便会被谢家女弄死。   贤妃也是其中之一,用的是特别荒谬的借口——不守妇道,与旁人有染。   至于奸/夫,谢家女只说没有找到。   贤妃最是胆小,他去她房中过夜,她都担心自己会被谢家女找麻烦,让她多去谢家女那里,不要来找她,怎么可能做得出背着他与人私通的事情?   他不信,只说谢家女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与谢家女大吵了一架,可也无济于事,贤妃早被谢家女打死了,尸体丢在乱葬岗。   他偷偷派人寻了好久,也没寻到贤妃的尸体。   后来登基为帝了,他也没有忘记那个可怜的女子,将她加封贤妃,还让她的衣服首饰陪葬在他的皇陵处,更对她所生的六公主多加宠爱。   想想当年谢家女说过的话,再看看殿中跪着的玄明,李泓面色变了变。   难道说,是他误会谢家女了?胆小怕事的贤妃真的对他不忠?   说起来,六公主的模样的确是不大像他的,至于像不像贤妃,他就不大知道了。   贤妃死了十几年了,他早就记不起来贤妃长什么模样了。   心中有疑惑,李泓便将加封贤妃的事情暂时搁置下来,唤来了七杀暗卫,让他们去调查当年贤妃之事。   李斯年得知李泓开始调查贤妃的死因,让罗生暗卫引着七杀暗卫去查他布下的东西。   没几日,七杀暗卫便查清楚了原因。   贤妃的确与人私通,那人是个侍卫,贤妃至死不曾说出那个人的名字,被谢家女打死后扔在乱葬岗。   那个侍卫便替贤妃收了尸,还为贤妃立了个亡妻之墓。   至于六公主是不是那个侍卫的孩子,侍卫要死没有松口,说他与贤妃根本不曾苟且,只说六公主是天家子孙。   七杀暗卫说完,李泓气得将手边的茶杯狠狠扫在地上。   他一番真心待贤妃,登基之后也没有忘记贤妃,给她追封,宠爱她生的女儿,然而贤妃回报他的竟然是与人私通?   李泓气得吐血,想让七杀暗卫将他皇陵处贤妃的衣冠冢毁了,可贤妃到底是上了玉碟的人,他根本不能这样做。   老黄门又奉上了茶,李泓一连喝了几盏,强压下心头怒火,道:“就说玄明说了,贤妃生辰八字与朕犯冲,若葬在一处,于朕不利。将她的东西挖了,随便找个地方扔了。”   暗卫应是。   李泓揉了揉眉心。   贤妃尚能这样处置,可六公主呢?   若是他与六公主验血,岂不是像天下人说,贤妃给他戴了一顶绿油油的帽子?   李泓闭了闭眼,道:“至于六公主,以后不许出现在朕的视线里。”   暗卫一一去办。   贤妃的事情暗卫们办得极其隐秘,外界根本不曾得知原因,只以为她与天子八字不合,才被迁出了皇陵,连带着素日里颇受天子宠爱的六公主也跟着吃了挂落。   这样的借口旁人信,六公主素来心细如发,自然不信,她求见李泓,皆被宫人挡在了外面,连李泓的面都不曾见到。   见不到李泓,她便打听了李泓的日程安排,在李泓去昭阳殿的时候冲出来,李泓勃然大怒,将她狠狠叱责一番,禁足在宫殿不许外出。   六公主被内侍们拖回自己的宫殿,彻底失宠的狼狈模样传遍皇城。   宫里的人最会见风使舵,见李泓厌弃六公主,便待六公主越发敷衍起来,每日送过来的饭菜不是凉了,便是馊了。   六公主含泪吃着难以下咽的饭菜,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   直至这夜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少年一身积冰色衣裳,端坐在轮椅上,如九天之上的谪仙一般清俊无俦。   梦醒之后,六公主疯了。   .......   长公主府。   罗十三将六公主的消息告诉李斯年。   李斯年彼时正在挑弄着琴弦,余光扫过罗十三微蹙着的眉头,道:“怎么,觉得我行事太过毒辣?”   罗十三道:“不敢。”   这样害人于无形的手段,让他一个暗卫出身的人都不寒而栗。   李斯年轻笑,道:“贤妃本就不爱天子,天子为她在皇陵立的衣冠冢,怕是让她在地下都不得安宁。与他私通的那个侍卫........”   李斯年抬眸瞧了眼罗十三,似笑非笑:“你不是早就将他救下了?”   罗十三眸光轻闪。   李斯年继续道:“至于咱们的六公主,她招惹谁不好,偏要招惹我的小翁主。她既然招惹了,想来便做好了被我报复的心理准备。”   李斯年的手指拂过琴弦,空灵的琴音响起,桌上燃起的檀香聚在他周围,越发衬得他出尘胜仙,仿佛随时都会御风而起。   美景美琴美少年,面前的一切般般入画,罗十三却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他总算明白,安宁翁主为何说李斯年是谪仙面容修罗心了。   一曲终了,李斯年道:“杨奇文的事情如何了?”   罗十三连忙道:“杨奇文位列三公,廷尉不敢对他用刑,他拒不认罪,目前仍在僵持。”   “嗯?”李斯年眉梢轻挑,道:“廷尉那帮人当真是一如既往的废物。”   罗十三安静立着,没有说话。   普天之下,也只有李斯年敢这样说廷尉了,毕竟李斯年害死的那帮人,让最为擅长追凶查案的廷尉半点原因也查不出来。   李斯年打开鎏金的熏香炉,从中挑出指甲盖大的熏香块,用帕子包了,递给罗十三,道:“这是我新挑弄出来的,不知效果如何。”   “你且在杨奇文身上用上一用,若他仍不吐口,便给他喂点盐水。”   罗十三想起被李斯年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林昌,在心里默默为杨奇文鞠了一把同情泪。   罗十三拿着熏香块离开。   李斯年弹奏了一曲凤求凰。   琴声欢快缠绵,李斯年闭目而弹。   忽而有些想念他的小翁主了。   华京城的这些人的手段委实上不得台面,竟不能分一分他的思念之心。 第66章   如果得知李斯年这般挂念自己, 程彦多半会与罗十三一样打个激灵。   毕竟被李斯年挂念的人,都被他弄死了。   当然,其中也有没死的,但下场是生不如死。   比如生母被抹杀, 自己被天子厌弃的六公主, 再比如其他疯疯傻傻的人。   被李斯年挂念,可不是一件好事。   还好,此时的程彦并不知道李斯年在挂念着自己, 她彼时刚刚抵达边关。   李淑得知程彦到来,放下手里的活儿, 出城接程彦。   程彦是私下来的雍州, 扮做了信使,衣裳灰扑扑的, 头发随便扎着, 白/嫩/的小脸也用尘土故意涂住了,掩饰着倾城国色。   看到多月未见风尘仆仆的女儿, 李淑拉长了脸,长眉微蹙,道:“你怎么来了?”   不仅来了, 身边还没带几个人,行踪若是被有心之人得知了, 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程彦笑眯眯地去挽李淑的胳膊, 撒娇道:“想娘了, 来看看你。”   李淑凤目微眯, 斜睥着程彦。   程彦见李淑有些动怒,便不敢造次了,连忙收起了玩笑之心,改口正色道:“有人要害兄长。”   她身边的人都是心腹之人,母亲身边也是,但母亲身边的心腹之人,其中有没有杨奇文安插的人,她便不知道了,便没指名道姓说杨奇文,只说有人害李夜城。   她一边说,一边细细打量着周围人的脸色:“他要兄长与数年前的镇远侯一般,不明不白死在边关。”   她的声音刚落,众人面上皆是一惊,纷纷询问她那人是谁,并没有被点破阴谋的慌张。   难道说杨奇文安插的人不在母亲身边?   程彦心中疑惑,李淑眸中骤冷,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程彦颔首,跟着李淑往城里走。   雍州城是防御北狄的第一座城池。   边陲之城,远比不上华京的繁华,只有高耸入云的城墙或许能与华京一较高下——为了抵御北狄的侵扰,这里的居民把所有的钱财用在了建造城墙上。   这里的城墙异常坚固,与周围的嵩山峻岭相互呼应,曾无数次将北狄南下的铁骑拦下。   北狄的人总是无功而返,便让华京城的很多人生出一种错觉,北狄也只能在关外抢掠一番,根本不可能打到华京城下。   这也是杨奇文决定害李夜城的原因之一。   在他看来,李夜城的存在,不过是能与北狄打几场胜仗而已,改变不了两国对峙多年的格局,除掉李夜城,对大夏的影响并不算大,毕竟北方有城池,有险关,北狄打不过来的。   可事实并非如此。   北狄如今的首领颇有野心,他的目标并不只是在大夏边关抢掠一番,他渴望中原大地的繁华,渴望大夏九州的广袤,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对边境用兵,且攻打的都是险要城池,并非像以前那般,只攻打物产丰富的几个地方。   可惜,这样的道理,沉醉在歌舞升平中的华京城的人并不明白。   程彦心中叹息。   骑马走在路上,她发现这里的居民也与华京城大不相同。   他们的身材更为高大,气质更为悍勇,让人不难想象,一旦北狄入侵,他们便能放下手中的活儿,提起武器与北狄拼个你死我活。   这里的日子,比安逸的华京城艰难太多了。   程彦一路跟着李淑来到郡守府,李淑屏退身边的人,问程彦:“是何人想害夜城?”   屋里只剩下程彦与李淑两个人,程彦说话不像刚才那般小心翼翼,直接将杨奇文的名字说了出来:“杨奇文。”   “他?”   李淑长眉微蹙,道:“此人虽然贪财,但并非大奸大恶之徒。”   若不然,她也不会选他做丞相。   那年逼宫之后,她杀尽了与谢家有关的人,导致朝中无人可用,她只能匆忙拉起三公九卿的班底,避免让大夏的朝政陷入无人治理的状态。   她知道她选出来的三公九卿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毛病,但那是她当时最好的选择了,所以她对杨奇文的贪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李淑看了看程彦,道:“你是不是弄错了?”   “我绝不会弄错。”程彦摇头道:“母亲知道这次的军粮为什么是林家提供的吗?”   为了让母亲安心打仗,她并没有把杨奇文毁去她事先准备的军粮的事情告诉母亲。   可眼下这种情况,她不说也不行了。   程彦把杨奇文毁去军粮,又设计让她与林修然相斗的事情娓娓道来。   李淑面上一寒,冷声道:“我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对于朝臣来说,贪财无伤大雅,不是什么致命的毛病,贪权才最为致命。   所以她哪怕知道大长秋其实是在给杨奇文敛财的事情,也不曾追究此事,只想着杨奇文心中自有分寸,她宽厚待他,他应会勤奋理政,哪怕不忠于她,忠于大夏她也是乐意见到的。   哪曾想,她的一番苦心,竟培养了一头反过来咬她的白眼狼。   “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当。”   程彦安慰道:“当务之急,是赶紧将那人抓出来。”   李淑揉了揉眉心,道:“你说得轻巧,做起来哪是这般容易的?”   就如当年的她一般。   镇远侯的战功越来越高,她心中越发不安,她知道谢元容不下她,更容不下一个能威胁到谢家统治的镇远侯。她担心谢元对镇远侯下手,每次给镇远侯写信,都会嘱咐他小心行事,当心冷箭。   镇远侯并非莽撞之人,没有将她的担心当成耳旁风,他仔细盘查了自己身边之人,将一切可疑的人调离他的亲卫。   可他们千防万防,还是没有防得了谢元的暗算。   十万将士与镇远侯一起埋葬边关,连尸骨都不曾寻回。   想起往事,李淑眸光微暗。   程彦知道母亲想起了伤心事,走到李淑身后,轻轻给她捏着肩,柔声道:“娘,这件事交给我吧,我绝对不会让镇远侯的悲剧再度上演。”   她不远万里从华京而来,为的是将杨奇文安排的人揪出来。   镇远侯的悲剧,发生一次便够了。   李淑闭了闭眼,道:“也罢。”   “只是你来了这里,府上安排了谁在理事?”   想起李斯年与程彦的关系,李淑不觉眉头微蹙,道:“给了李斯年?”   “他可是谢家的人。”   “我知道。”程彦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这个道理还是母亲教我的。”   她与李斯年一起经历了太多事情,若现在还不能完全信任李斯年,那是李斯年的悲哀,更是她的悲哀。   现在的她,不信李斯年会背叛自己,只信李斯年会趁着她不在华京的时候,在华京做上一些在她底线边缘疯狂试探的事情。   程彦道:“华京有他坐镇,我才敢来边关。”   杨奇文虽然深陷牢狱,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不给李斯年放权,让他在那盯着,只怕杨奇文趁她一走,便会再度翻身。   那么这样一来,她之前所做的一切便都白费了。   程彦将这些道理细细说给李淑听。   李淑听完,叹了一声,道:“罢了。”   “你长大了,心里有自己的主意。”   李淑转过身,拂了拂程彦的发,一贯冰冷的眸光浮现一抹柔光,道:“这样也好,你做事面面俱到,也能让我少费许多心。”   她恨谢元入骨,不仅仅是因为谢元苛待她,更是因为谢元让十万将士陪着镇远侯一同埋葬边关。   这场战役让大夏军队的将才彻底断档。   一个独当一面的将军,岂是三五年便能培养出来的?   饶是李夜城再怎么屡立奇功,他现在也只是一个能征善战的先锋将,而非能独立带军的统帅。   这些年来,一直是她一人支撑,李夜城的横空出世,替她分担了很多,可尽管如此,她也时常觉得力不从心。   战场之中,一两个人的力量太小了,她需要更多的将领,更多不需要她指挥,便能带军的将才。   但这样的人,可遇不可求。   她所有的重心放在军队上,便无暇分心华京的事情,好在程彦懂事,不需要她护着想着,便能解决华京城的明枪暗箭,甚至在解决之后,还能来边关帮她,委实让她倍感欣慰。   程彦笑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对了,哥哥去哪了?”   她来这么久了,还没见到李夜城。   不仅没见到李夜城,就连许裳的影子也没看到。   李淑道:“他带先锋出去查探消息了,晚间便该回来了。”   按照往年北狄的用兵习惯,不抢掠到粮食是不可能退兵的,这几日北狄却一改往日作风,不仅没有前来挑衅进攻,甚至还退兵数里,这种异常调动让她颇感奇怪。   李夜城自告奋勇去查探军情,她便让他去了。   程彦点点头,道:“那裳姐姐呢?”   说起许裳,李淑面上浮现一抹淡淡笑意。   许裳看上去弱不禁风的,骑术却颇好,对排兵布阵也有自己的见解,达到雍州城后,替她做了不少事。   “许清源教出了一个好女儿。”   李淑浅笑道:“方城的粮草快没了,我让她运送粮草去了。”   方城是雍州城三十里外的一座城池,与雍州城成掎角之势,拱卫着大夏边境的安危。   “算一算时间,她此时也该抵达方城了。”   李淑对许裳赞不绝口,程彦笑道:“姨丈教出来的人,自然错不了。”   “只是可惜,姨丈来不了雍州。”   李淑眉头微动,道:“他领兵作战的能力不在我之下。”   许清源曾在镇远侯账下当过兵。   那时候镇远侯写信给她,说许清源与寻常世家子弟不同,是个难得的将才,若加以培养,日后必会成为国之栋梁。   北狄势大,她如何不想启用许清源?   但李泓已经与她离了心,她若拉拢许清源,必会引起李泓更深的警惕。   更何况,眼下华京城的局势,也离不了许清源——华京城如今掌兵的人都不是她的人,许清源在清河郡,那些人尚会忌惮,若许清源离了清河郡,那些心怀不轨的人必会生事,发动兵变。   华京一旦生变,她便是腹背受敌,别说驱除北狄了,只怕还要分出兵力与华京城的人作战。   这个道理李淑懂,程彦更懂,只是她和李淑想的不一样,她想让许清源来雍州,一来帮助李淑,二来么,许清源不在清河郡,华京城的蛇虫鼠蚁才敢露头,她完全可以趁机将那些人一网打尽。   只是这种方法太过凶险,李淑断然不会同意的,她得想个法子说服李淑。   不过这件事情也不着急,杨奇文已经被廷尉拿下,有李斯年盯着,杨奇文不会翻出什么水花来,华京城的人见杨奇文斗栽了,短时间内谁也不会冒头,她贸然将许清源调离清河郡,只会引起旁人的怀疑。   倒不如先将杨奇文安插的人抓出来,等杨奇文的事情彻底平息了,再请许清源来雍州。   程彦这般想着,与李淑说起军队之中的布署。   李淑翻出跟随李夜城之人的籍贯与经历,一个一个细细地说与程彦。   程彦的心思全在核查将士的事情上,没有留意时间的流逝,只听到外面卫士们喊了一声少将军,才知道李夜城回来了。   李淑并没有隐瞒李夜城是镇远侯的遗腹子的事情。   这件事直接导致了李夜城初来军队时,备受歧视欺辱,但也成就了李夜城立下战功后,如今备受推崇的地位。   将士们并不唤他李将军,而是将他唤做少将军,便是一种看重他的体现。   李夜城听说程彦来了,盔甲都不曾解,下了战马,便连忙来找程彦。   程彦为了掩人耳目,穿的是信使的衣服,可再怎么朴素的衣服,也遮不住她的绝色。   烛火映照在她精致的小脸上,越发显得她艳光逼人,也贵气逼人。   程彦见他便笑了起来,道:“哥,你回来了?我跟娘刚才还在说你。”   李夜城的心蓦然便软了起来,穿着战靴的脚步也轻了几分,走到程彦面前坐下,道:“你何时来的?也不与我提前说一声。”   程彦笑着说了来意。   李夜城碧色的瞳孔幽深,很快便想明白了孙家人对他的严防死守,以及许裳时刻提醒他要小心的事情,皱眉说道:“杨奇文的手未必能伸这么远。”   程彦道:“那可说不好。”   当初镇远侯也是这般认为的,可最后的结果呢?   结果是在他毫无察觉的时候,他与十万将士枉死。   李夜城不信这个邪,可她不敢不信。   程彦不管李夜城的态度,便开始在李夜城身边忙碌起来。   因为是李淑带军,军中不乏女子,如今又来了一个女信使,也不曾引起外人的注意,甚至在这个“女信使”出入李夜城书房与卧室时,将士们颇感正常——运送粮草去方城的许裳,之前也是这般行事的。   程彦在李夜城书房中探察许久,并未发觉什么异样,李夜城召见士兵时,也带她在身边,那些士兵们眼中全是对李夜城的敬仰,根本不像是杨奇文安插进来的杀手。   不在李夜城身边,难道是饮食方面的?   程彦带了半夏,让半夏去查看饮食与李夜城用的伤药。   半日时间,半夏便回来了,说二者都没有问题,因为李夜城如今是李淑颇为看重的先锋将,他的伤药是军营中最好的。   如此过了几日,程彦一点进展也无。   这日天气转晴,寒风不再像前几日那般如刀子一样割在脸上,李夜城的亲卫拿着李夜城的被褥与盔甲出去晾晒。   程彦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一手托腮,懒洋洋地看着亲卫们搬运李夜城的盔甲。   雍城比华京冷,太阳也不是华京那般暖烘烘的,略有些刺眼。   程彦微眯着眼去瞧。   精钢打造的盔甲折射着阳光,上面的雕刻的凶兽纹路将阳光切割成斑驳一片。   程彦看了一会儿便收回目光,揉了揉眼,忽而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程彦起身走到亲卫架起的盔甲面前,细细查看一番后,发觉李夜城的盔甲磨损得比亲卫们身上的盔甲还要厉害,便问道:“少将军每次出战,你们都会跟着吗?”   亲卫点点头,道:“这是自然。”   “自少将军从华京城来到雍州之后,属下便不曾离开他身边。”   程彦手指拂过盔甲磨损最厉害的地方。   那是束着护心镜的位置,一旦这片甲片磨损了,那李夜城的护心镜便起不了保护李夜城心脉的作用了。   程彦又将盔甲翻过来。   在盔甲背后的位置,也有几处不同程度的磨损,若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护心镜甲片上的磨损情况。   程彦一连翻了李夜城的几件盔甲,皆是这种情况。   程彦目光骤冷,冷笑一声。   经常上战场的,哪有不磨损的战甲?但磨损得这般恰到好处,又有其他位置掩饰着,不让人发觉这两处位置的磨损,实在太巧合了些。   更何况,李夜城是先锋将,不止一件盔甲,哪里会件件磨损成这样?   程彦放下盔甲,不动声色又与亲卫们说了几句话,这才离开李夜城的院子,去找孙威,让孙威带着孙家人将李夜城院子里的人控制起来。   孙威带兵前去李夜城的院子,程彦又去找李淑。   李夜城此时正在与李淑谈论北狄的军队调动,见程彦进来,冷峻的脸上有了一分柔和。   程彦向李淑使了个眼色,李淑遣退书房中的众人,屋里只剩下他们三人时,程彦道:“哥哥的盔甲被人动了手脚。”   李夜城一怔,程彦又道:“我让孙威控制了哥哥的院子。”   “能对兄长盔甲下手的人,必然是兄长的亲近之人。”   李淑颔首道:“你做的很好。”   说话间,她起身往外走,准备提审李夜城的亲卫。   然而就在这时,从院子外冲进来一名斥候,跌跌撞撞跑到李淑面前跪下,气喘吁吁道:“殿下,退守在雍城外的北狄大军是空营,他们的人马早就走了。从他们的行军灶上来看,他们至少走了五天。”   斥候的话音刚落,李淑的亲卫引着方城的来使找了过来,来使一见李淑便道:“殿下,属下知道如今粮草吃紧,可方城的粮草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再不送粮,只怕我们都要宰杀战马了。”   李夜城一怔:“阿裳不是早就送粮草去方城——”   话未说完,他骤然变色,厉声道:“取我战甲来!”   五天的时间,十万的北狄大军能做什么?   足以将万余人的送粮队伍屠杀殆尽。 第67章   “哥, 你先别着急。”   程彦连忙拉住李夜城的胳膊,道:“裳姐姐运送军粮走的是小道,别说胡人了,咱们的许多人都不知道她是运送军粮了, 只以为她与往常以往在外面巡查。”   她比李夜城更担心许裳的安危。   但越是在这种情况, 便越要保持冷静。   “胡人没道理会知道她运送军粮的时候,或许是她在山间小道上迷了路——”   然而她的话尚未说完,便被李夜城打断了:“她不可能迷路的。”   “雍州到方城的这段路, 在座众人没有人比她更熟悉,必然是胡人发现了她。”   李夜城眸光骤冷, 没再继续说下去, 他怕许裳与他的亲人一样,遭了胡人的屠杀。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胡人的残忍, 他名字的由来, 源自于他与母亲居住的边陲小城一夜被胡人屠城,母亲为了让他记住这个事情, 为亲人报仇,所以给他取名夜城。   夜城,是一夜被屠城。   李夜城挣开程彦的手, 无人为他取甲衣,他便准备自己回院子穿甲。   他刚转过身, 便被李淑叫住了:“站住。”   李夜城面沉如水, 停下了脚步。   “裳儿运送粮草是机密之事, 这种事情北狄都知道了, 那么他们肯定知道裳儿的身份,必然舍不得伤害裳儿,必会想办法活捉裳儿,趁此要挟我们。”   李淑声音冰冷:“此时的裳儿,是安全的。”   李夜城手握成拳,剑眉紧蹙,薄唇微动,道:“殿下,那是清河公主的独女。”   李淑斜睥着他,冷声道:“此时纵然是阿彦被俘,我也不会派人出城营救。”   听到这,程彦脸色变了变。   她原本以为许裳没有将粮草送到是道路不熟的原因,北狄也不可能知道这般隐秘的事情,可听李夜城与李淑的话推翻了她之前所有的定论。   若许裳运送军粮的事情被北狄得知,若北狄知道许裳的身份想活捉许裳,那么许裳,才是真正的凶多吉少——她太了解许裳了,颍水许家,水木清华,宁折不弯,许裳根本做不出忍辱偷生的事情,更何况,一旦被俘虏,她还会成为北狄威胁李淑的把柄。   程彦不敢再往下想,当下便对李夜城道:“我陪你一起去。”   “胡闹!”   见素日里稳重的程彦此时与李夜城一般冲动,李淑动了怒:“军机大事,岂能由你们任性胡来?”   “胡人连裳儿运送军粮的事情都知晓,必然在军队之中安插了细作,我们此时的一举一动,皆在他们的掌控之中,你们现在出去,是无谓送死。”   她是三军统帅,无数人的身家性命系在她身上,程彦与李夜城能冲动,能乱了方寸,她不能。   李淑道:“我们现在应先查细作,再想办法救裳儿。”   她不是不担心许裳,而是眼下的情况容不得她去担心。   ——胡人连这么紧要的事情都知道了,必然也会知道李夜城出城救许裳的事情,若在半路上设下埋伏,那她折进去的可不是一个许裳,而是如镇远侯一般赫赫威威的不世将星。   程彦却不愿听她多讲,而是道:“哥哥盔甲的事情,我查了将近十日才查出来,可饶是如此,背后之人我仍未查出。胡人安插的细作,必然比此人隐藏得更深,等我们把他揪出来的时候,只怕裳姐姐的尸体都凉了。”   “再者,胡人哪怕安插了细作在母亲身边,知晓母亲的调兵遣将,那么母亲看好身边之人,任何人不得出这间屋子,他便无法与胡人传信。”   她懂母亲要顾全大局的心思,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许裳去死。   程彦道:“去方城不止一条路,短短五日的时间,胡人不可能在每一条路上都布下陷阱。更何况,裳姐姐不是苟且偷生之人,断然不会让自己成为夏军的拖累。”   李淑蹙眉道:“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一生不会战败被俘。”   “若裳姐姐被俘,母亲会以城池相送胡人,来换取裳姐姐的安全吗?”   程彦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李淑一时哑然——别说许裳了,哪怕天子被俘,以她的性子,也只会再扶持一个皇帝,而不是将大夏疆土拱手相送。   她的血液里,流淌的没有妥协这个词。   程彦道:“孙威出列!”   孙家人将李夜城的院子控制起来之后,便跟着程彦来了李淑的院子,听程彦与李淑各执一词,只觉得头大如斗。   两人说的都有道理,不救是顾全大局,救是为了情义,两人都没错,不过是看问题的角度不同罢了。   孙威听程彦唤他,连忙从沉思中回神,说在。   程彦吩咐道:“将郡守府全部围起来,除了跟随我和兄长出城的人外,任何人不得出入。府上采买之事,也全部由你的人来负责!”   孙威看了看一旁按剑而立的李淑,没敢说话。   带兵围郡守府?这位小翁主是真敢给他派差事。   李淑军法严明,他若敢如此行事,别说他是程彦介绍过过来的,哪怕是李夜城这般做,也会被李淑让人拉下去处死。   雍州城内,李淑的话才是唯一的圣旨。   孙威不动,院子里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跪在地上的斥候与方城来的使者努力减弱着自己的存在感,生怕被程彦母女的怒火波及。   李淑凤目微眯,声音微凉,道:“你这是违抗军令,按律当斩。”   程彦看了一眼面色微尬的孙威,没有好气道:“娘,我这是没有办法。”   她还是低估了母亲在军中的威望,在这里,没有母亲的命令,她调动不了任何人。   她是这般,那么李夜城呢?   这般想着,程彦看了一眼李夜城,李夜城微微摇头又点了头。   她便明白了,李夜城比她稍微好一点,但也好不了多少,母亲不让出兵的情况下,他能调动的,大抵也就先锋营里跟随他的那些胡人。   母亲若执意坚持己见,那她只能等着胡人送来许裳的尸体。   想起那个温柔清雅的少女身体变得冰凉,程彦声音哑了哑,道:“娘,那可是裳姐姐。”   或许是她真的没有在战场上历练过,不懂战事的残酷,所以她才做不到像母亲那般镇定自若,她只知道,如果她与李夜城出城相救,那许裳还有一分生的希望,如果她不出城,那只能等着给许裳收尸。   当然,也有可能根本连尸体都收不到。   许裳那般决绝的一个人,断然不会让自己的尸体成为北狄羞辱夏军的把柄,她若走投无路只能寻死,必然会死得干干净净,不留任何痕迹。   程彦垂眸道:“若裳姐姐死在关外的事情被姨丈得知了,姨丈会如何想母亲?”   “纵然姨丈一心报国,将儿女情长之事置于一边,可裳姐姐毕竟是他的独女,他嘴上不说,心里也会埋怨母亲。”   李淑按着剑的手指微紧。   程彦继续道:“母亲排兵布阵的本事,全是镇远侯教授的,若镇远侯还在,母亲送粮被俘,镇远侯会如何做?”   李夜城眸色微变,李淑瞳孔骤然收缩。   镇远侯会如何做?   自然会出城相救,哪怕前方是天罗地网,他也不会放弃自己的部下。   李淑抬眉,静静看着程彦,慢慢道:“若是镇远侯,他必会亲率大军营救。”   程彦微喜。   她就知道镇远侯是与将士同生共死之人,镇远侯又是母亲最为敬重之人,所以她才用镇远侯的事情去说服母亲。   哪曾想,母亲声音悲凉,让她楞在当场:“所以,镇远侯死了。”   李夜城偏过脸,薄唇紧紧抿着。   程彦张了张嘴,任她平时再怎么巧言善辩,此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镇远侯死的太惨,无论是民间,还是朝野之上,都甚少提起他的死因,程彦只知道他是被谢家人害死的,却不知道如何死的。   若是她知道镇远侯是为了救人才死的,那么她说什么都不会用镇远侯说事的。   程彦手脚冰凉,看了看面带薄霜的母亲,咬了咬唇,道:“镇远侯宁死也不会放弃自己的将士,我也不会。”   “威震四海的镇远侯只有一个,母亲不是镇远侯,我更不是,我不会让他的悲剧发生在我的身上。”   程彦一撩衣摆,对着李淑行了一个军礼,认真道:“母亲,请给我一支兵,镇远侯的遗憾,镇远侯未完成的事情,让我去做吧。”   李夜城跟着她跪下,瞳孔幽深,声音肃穆:“我为镇远侯独子,当子承父业,继承他的遗志。”   阳光穿透云层,落在程彦略有些单薄的肩膀上,而她一旁的少年,却依旧长成了大人模样,像极了李淑记忆里的镇远侯。   李淑握了握腰中佩剑,闭目又睁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淑缓声道:“我给你两万人。”   程彦与李夜城交换目光,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欣喜。   李淑冰冷的声音仍在继续:“你们不要高兴得太早,你们没有援军,更不会有人接应。”   “你们出发之后,我会对云城用兵。”   云城是拱卫大夏疆域最边远的城池,镇远侯死后,云城被胡人占据,进能南下攻夏,退能固守边关。   李淑几次对云城用兵,皆无功而返。   胡人这次打的主意是布疑兵吸引李淑的主意,让李淑以为胡人屯兵雍州城外,不敢妄动,其实胡人真正的目的是抓许裳,抢粮草,抢劫之后,再换上夏人的服侍,扮成送军粮的人,让俘虏叫开方城的城门,以此夺取方城。   方城与雍州城互为掎角之势,方城一旦失陷,雍州也坚守不了多少时日。   方城与雍州城是封锁胡人南下的第一道防线,此二城一旦被胡人占领,胡人便会长驱直入,趁势南下,后果不堪设想。   胡人的计策虽好,但此招也颇为凶险。   他们为了夺取方城,必然是倾巢而出,这样一来,云城防备空虚,便会让李淑有可趁之机。   李淑冷声道:“你们若救不下裳儿,便与裳儿一样,与胡人战斗至最后一刻钟。”   哪怕胡人安插了细作在她身边,但她这般调署下,细作纵然传信胡人,胡人也一时难以决断。   再者,只要程彦与李夜城拖住胡人的主力,让胡人不能回援,她才有机会拿下云城。   只是如此一来,她失去的,便不止一个许裳了。   李淑心头一酸,掐了掐自己的掌心,面容一如既往的冷静。   刺目的阳光之下,她仍是运筹帷幄镇定自若的长公主。   李淑道:“去吧。”   程彦咬了咬唇。   她一点也不意外母亲这样的安排。   她的母亲,太想让北狄胡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程彦接来军令,换了战甲,翻身上马,回身看了一眼挺拔如竹的李淑,眼圈一红,道:“母亲,我去去就回。”   这样的说辞,似乎更为吉利些。   仿佛她不是去做九死一生的事情,而是上街去买簪花首饰一般,待天色将晚,她会唱着歌回府。   李淑没有看她,别开视线。   大军出发,马蹄声如同雷震。   李夜城的亲卫们全部被留下,如今跟在李夜城身边的,是孙家的几个人,与追随他的胡人组成的亲卫。   从雍州城去往方城有许多条路,为了不泄露行踪,许裳究竟走了哪一条路,只有跟随她的将士们才知道。   急行军一晚后,大军休整。   程彦看着羊皮地图上一条条通往方城的小道,泛起了难。   李夜城指了一条山路,道:“她会走这一条。”   程彦眉头微动,只觉得这条路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   李夜城身后的那个胡人面色微变,道:“这不是镇远侯战死的山谷吗?”   那群山脉原来没有名字,镇远侯与十万大军战死在那里后,世人给山起了个名字,叫陨星山脉,镇远侯战死的山谷,叫陨将台。   那场战役后,陨星山脉便泛起了雾气,且终年不散,边外的人都说,是镇远侯死得太过冤枉,才会造成了雾气不消散的场景。   程彦看了看李夜城,道:“这条路并不好走。”   李夜城闭目,声音微哑:“她与你一样,想将父亲在战场上失去的东西拿回来。”   “既是如此,我们现在便过去。”   程彦收起了羊皮地图,对李斯年道:“那里有雾气拦路,裳姐姐纵然被北狄追击,也有与北狄回旋的余地。”   “我们要在她兵力耗尽之前找到她。”   胡人看了看程彦,道:“可是陨星山这么大,别说只是万余兵马了,二十万兵马也藏得下,我们去哪找她?”   “更何况,北狄的主力军也在找她。”   程彦道:“陨将台。”   “她一定在那。”   陨将台易守难攻,却是一个只能进不能出的山谷,一旦进了那,除非有人救援,否则只能等死。   数年前,镇远侯便是在那战至最后一人。 第68章   陨星山连绵不断, 高耸入云,自镇远侯战死在这个地方后,这个地方的雾气便终年不散,遮去了原本修好的供大军行走的道路。   山路难行, 又有雾气, 再加上镇远侯与十万英灵埋葬于此,为了不打扰他们的长眠,夏军便极少走这条路了。   不止夏军, 北狄做贼心虚,也不敢轻易踏足此地。   程彦丝毫, 若不是许裳为了掩人耳目, 走了这条路,北狄为了抓许裳, 攻取方城, 否则以北狄对镇远侯的敬畏,只怕他们一辈子都不敢再度入陨星山。   急行军行至陨星山的山脚下, 程彦眯眼瞧着前方连绵不断的山脉,心头突然生出一个念头。   北狄的主力军少说也有十万,她这只有两万兵马, 纵然再加上许裳的万余兵马,也不是北狄的对手, 最好的办法, 是向方城求救。   边关的城池, 都是全民皆兵, 方城也不例外,那里的粮草即将用完,固守不出,也未必能挡得住北狄的主力军,倒不如弃城而出,先将妇孺老人迁往雍州,把剩余的兵卒将士们与他们的兵马合在一起,才有希望从北狄主力军的手上救出许裳。   北狄此次用兵,意在攻取方城,他们见方城的军队倾巢而出,多半不会与他们死战,而会且战且走,往方城而去,趁机夺取方城。   方城是军事重城,战略位置极其重要,可如今舍弃方城,是他们能做出的最优选择了。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哪怕他们不舍弃方城,以他们的人马,也拦不住北狄的大军,还不如将方城的居民与将士提前撤出来,吸引北狄攻打方城。   这样一来,北狄的主力军全在攻打方城上面,无心回援云城,她的母亲夺取云城的希望才会更大。   云城换方城,再将许裳救出来,这门生意可以做。   这般想着,程彦把自己的想法说给李夜城听。   李夜城眼底闪过一抹讶色,道:“你从未来过边境,更没有来过军营看士兵演练,竟也懂得如何用兵?”   他们的兵力完全劣势,救出许裳的可能性并不大,他心中并无万全之策,甚至就连身经百战的李淑,都默认他们有死无生,其作用只是拖住北狄主力,让她夺取云城。   在这种情况下,程彦竟然还能想出这样扭转战局的办法,甚至不仅仅是扭转战局,若是布署得当,他们还有可能会转败为胜。   李夜城平日里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更不是一个爱夸赞人的人,今日惊叹于程彦的谋划,忍不住多说了两句。   程彦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便道:“其实也不是我想出来的。”   “之前与李斯年谈话时,他便主动提起过边境的形势,说北狄必然会取方城,若方城抵挡不过,可用这个法子,一来保存实力,二来也能困住北狄夺取云城。”   “用方城来换云城,咱们并不亏。”   如今想来,今日的局面,与李斯年当时讲的一模一样。   程彦心中感慨,忽而有些想念那个恍若谪仙的少年。   他不在边关,不曾与北狄对战过,便能知晓北狄的用兵意图,若他在这,想来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只是不知道,若他在此,会该如何应对?   程彦心头一动,按照李斯年的思维去想北狄的排兵布阵。   金乌西坠,夜幕徐徐登场,点点星光指引着大军前方的道路。   看着前方被浓雾遮掩着的山峰,程彦忽而想起了什么——若李斯年在此,绝不会这般轻易放过北狄。   以他的心思手段,纵然北狄的兵力数倍于夏军,他也会让北狄脱层皮。   李夜城碧色的瞳孔幽深:“李斯年?”   说起来,李斯年还向他提过另外一件事——龙城卫家。   李斯年说,只要找到龙城卫家,威胁大夏边境数百年的北狄便不足为虑了。   他知道李斯年有经天纬地之才,他几次立下战功也少不了李斯年的指点,他哪怕不大喜欢李斯年的狠辣行事风格,也对李斯年的话颇为上心。   自他来到雍州城后,派出了无数个斥候去查龙城卫家的所在,可惜一无所获,直至今日,他也不曾得到半点关于龙城卫家的消息。   或许龙城卫家只是一个传说,真正的卫家,早就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   李夜城的眸光闪了闪,召集斥候,让斥候往方城送信,让方城的人全部迁出方城。   斥候走后,李夜城余光扫过程彦。   前方有浓雾,大军的行进速度并不快,她骑在马上,眼睛亮亮的,瞧着手里的羊皮地图。   可她的马术不及许裳,又因一心二用的缘故,有好几次险些从马上摔下来。   李夜城扶了扶她的肩膀,免得她掉下来,道:“你发现了什么?”   若不是她想到了什么,以她的惜命程度,绝不会在马上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程彦抬起头,长长睫毛敛着的瞳孔比星辰还要亮,狡黠一笑,道:“或许,咱们还有别的办法。”   “快过年了,北狄来都来了,不留下点东西怎么成?”   李夜城蹙眉道:“你的意思是?”   程彦指着地图,问道:“哪条路离方城最近?”   她虽然想到了办法,但到底是第一次来这里,具体怎么去实施她心中的想法,还需要李夜城这个好向导与一骑当千的绝世悍将。   李夜城指了一条路,道:“这里。”   话音刚落,便想起了程彦的打算,道:“你是想在这里设伏?”   “是,但也不是。”   程彦道:“我们知道这条路离方城最近,想在此地埋伏北狄,北狄的谋士也能想象得到。”   “派五百人,在这里假意设伏,让北狄误以为我们于此地埋伏了人马。”   程彦抬头又问李夜城:“离方城第二近的路是哪一条?”   李夜城眉头微动,看了看程彦,只觉得运筹帷幄的她,整个人似乎在发光。   “是这里。”   李夜城的声音无意识地柔和几分。   “那我们便在这里设伏。”   程彦笑道:“你们总说,给你们制造的诸葛连/弩虽好,可惜太过笨重,只能在守城的时候用一下,与北狄打野外会战的时候完全用不到。”   “我瞧着,今日就该派上用场,发挥诸葛连/弩真正的实力。”   北狄胡人甚少穿重甲,以速度快、来去如风闻名天下。   她虽然从水下梁王宫里带出来了精钢和诸葛连/弩的制造方法,但在军中推行的并不好。   原因是精钢比寻常的铁甲还要重,一旦穿上,势必要影响战马的速度,夏军虽然夺回了天山牧场,但那里的战马多被北狄抢掠,留下的战马并不多,只够给精锐部队使用,普通战士用的仍是比北狄慢一些的战马。   马的速度本就比不上北狄,他们哪里还敢穿精钢造就的战甲?   只有李夜城的先锋军,才是精钢加良驹的配置。   至于诸葛连/弩,那就更不用说了,效果虽好,可背在身上却颇重,除了李夜城的部队配备了诸葛连/弩,剩余的连/弩,大多安置在城楼上,用来守城用。   李夜城颔首,道:“兵分两路,你带人去设伏,我去找许姑娘。”   这样一来,无论北狄会不会上钩去攻打方城,设伏的程彦都不会有生命危险。   “换一下,”程彦笑笑道:“你的部队配的有诸葛连/弩,若换了其他部队去设伏,他们不熟练不说,只怕还会弄巧成拙。”   “可是——”   “没有可是。”   程彦打断李夜城的话,声音清脆,但也坚定:“他们一定会去攻打方城的,我和裳姐姐都不会有危险。”   “更何况,你设伏之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北狄与夏军不一样,他们是以战养战的打法,在与夏军作战的时候,他们通常不会带太多的粮食,而是打到哪,吃到哪。   这种战术有利有弊,利是来去如风,只要他们够快,夏军便追不上他们的脚步。   但弊端也很明显——一旦粮食用尽,便是军心涣散,不战自败。   一个人去楼空没有任何补给的方城,北狄们守不了多长时间的,更何况,云城那里还有李淑的大军在攻打。   云城可比方城重要得多了。   没有粮食,云城受困,北狄多半会弃城而逃。   所以程彦准备在他们回援云城的路上让李斯年设下两路伏兵。   第一路,只是佯做攻击,第二路,才是真正取北狄性命的伏兵。   北狄早在取方城的路上便已经遭遇了李斯年的伏击,此次回援云城,必会留个心眼,李夜城贸然追击,只会损失惨重。   所以第一路伏兵只是佯做攻击。   在经历了第一路的伏击后,北狄这才会放心撤退,不留部队阻截李夜城的追击。   这个时候李夜城再突然出现,必然能杀得北狄措手不及。   程彦把自己打算说给李夜城听。   李夜城听后,对程彦越发佩服,转念一想,或许又是李斯年出的主意,便道:“此计也是李斯年想出来的?”   “这个不是。”   程彦摇头笑了笑,道:“我自己想出来的。”   多看三国演义还是有好处的,这个计谋是毒士贾诩花式吊打曹老板时的剧情。   她如今套用,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   听了程彦这般的安排,李斯年不再坚持自己去救许裳,与程彦分了兵,前去约定的地方设伏。   为了保护程彦的安全,他将孙家人留在程彦身边。   程彦没有推辞,带着孙家人踏上寻找许裳的路。   方城的居民得到斥候的通知,撤出方城,往雍州城进发。   居民们担心李斯年的兵马与胡人相差太过悬殊,便不让将士们护送他们去雍州城,只让他们前去帮助李夜城。   边境之城,全民皆兵,无论是妇孺还是老人,都拿得起武器与北狄战斗,再者,北狄的主力军在陨星山上,根本无暇去屠杀方城的局面,将士们便也不推辞,前来与陨星山的程彦汇合。   两军合为一军,方城的将士们见指挥军队的是个十几岁的女孩,不由得有些诧异。   可转念一想,如今统帅三军的是长公主李淑,因她是女子,军营之中也不乏女子,这段时间与李夜城配合得颇好的那位叫许裳的将领,似乎也是位年龄不大的少女。   这般想着,将士们也没有多问,跟着程彦寻找许裳的下路。   在浓雾弥漫的群山中找人并不容易,可若有战火的声音,又有准确的目的地,那便很容易找了。   在斥候的带领下,程彦一路往陨将台而去。   为了在浓雾中前行,将士们点燃了火把,火把照亮着前方的路,也照清了地上的尸堆满地,血流成河。   有北狄的,也有夏军的。   不同的是,北狄的尸骨相对于夏军更为完整,而夏军的,多是残肢断骸,连一块完整的尸首都寻不到。   饶是程彦做足了战场便是修罗场的心理准备,看到这一幕,还是忍不住吐了起来。   吐完之后,她不敢再往地上看,只看到将士们双目赤红,手指握紧了腰中的佩剑。   一个年龄稍微大点的士兵道:“咱们讲究杀人便好,他们杀人还要分尸,有时候粮食不够了,还会拿咱们的兄弟的尸首做粮食。”   他的话引起了其他士兵的愤慨:“镇远侯也是这样死的,尸骨都不曾寻回。”   “或许被他们分吃了吧........毕竟他们那么恨镇远侯,怎会给镇远侯留下全尸?”   “镇远侯他死得好惨!”   大军仍在前行,将士们低哑的声音还是继续,明明是沙场饮血宁折不弯的铁血汉子,此时他们的声音,却是如涕如诉的。   一下又一下叩着程彦的心口。   或许是雾气太重,又或许是鲜血的味道太过刺鼻,程彦只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开始明白,母亲行军作战时的铁面无私,决绝刚烈,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北狄消灭的决心。   百年来的血仇,只有用血才能偿还。   程彦擦了一把脸,闭眼再睁开。   心底的难受与压抑,似乎转成了渴望,对鲜血的渴望,对恨不得将北狄碎尸万段的渴望。   远方隐约传来声音难辨的喊杀声,程彦抽出腰间佩剑,迎着山谷中吹来的刺骨的腥臭的寒风,朗声道:“儿郎们!”   “镇远侯的英灵与我们同在,今日一战,为惨死此地的镇远侯,为我们的子孙后代不再受北狄的烧杀抢掠!”   “请将你们的性命交于我,不杀北狄,势不回还!”   “不杀北狄,势不回还!”   将士们的声音响彻山谷,弓上弦,剑离鞘,马蹄声如同雷震,冲进北狄的屠/杀/场。   两军会战,山谷成了巨大的绞肉场。   陨将台的另一端,许裳听到夏军的声音传来,瞳孔骤然收缩,慢慢放下手中准备点燃浸染了烈酒的粮草。   在躲进陨将台的那一刻,她便知道,自己不可能等来援军。   长公主不会打无谓之战,她最后的作用,是将北狄引到陨将台,能拖一时是一时。   只要她拖住了北狄的主力军,以长公主只筹谋,多半会去云城,   用她和万余将士的性命换取云城,这场战役才有意义。   所以她将烈酒撒满了周围,待自己的人全部战死,待北狄冲进陨将台,这里便是一场火海。   能与战功赫赫的镇远侯死在同一个地方,她颇感欣慰,日后那人想起镇远侯,便会想起葬身此地的她。   她没甚舍不得的。   她算好了一切,唯独没有算到,自己会等来援军。   大雾弥漫,她看不清来救自己的究竟是谁,只觉得那人傻得很。   夏军来得突然,开路的先锋军冲散了北狄的阵型,方城将士们鲜明的烈焰披风闯入她的视线。   方城的人?   许裳秀眉微动,须臾间,想明白了一切。   是程彦。   只有程彦能想出这样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子。   许裳闭目再睁开,眼底一片清明,道:“前军变左翼,后军变为前军,与方城将士一起冲阵!”   长公主绝对不可能让程彦带太多人来救她,程彦必然做了其他的布署。   电石火光间,许裳想到了程彦的谋划,一一吩咐下去。   北狄见方城将士倾巢而出,知晓方城此时空虚,不愿与夏军继续缠斗,且战且走,往方城撤退。   他们如程彦事先预料的一样,没有走最近的那条路,走了有李夜城埋伏的那一条。   早就安置好的诸葛连/弩终于发挥了它的威力,北狄人死伤惨重,仓皇逃入方城。   李夜城带领将士们清点北狄人的尸首。   许裳与程彦多日未见,此次又是劫后余生,自然有许多话要讲。   星光满天,许裳倚在程彦的肩头,抬头看着夜幕中的银河。   二人正在说话间,李夜城清点完尸首回来了。   星光洒在他英气的脸庞上,他碧色的瞳孔中清楚地印着程彦一人。   许裳看此垂眸,笑笑道:“恭喜阿彦,好事将近。”   此次大胜,李夜城回朝便会封侯,大夏的公主与翁主非侯不尚,李夜城喜欢阿彦许久,封侯之后,必会求娶阿彦。 第69章   程彦笑道:“兄长立此大功, 自然是好事。”   她不是没有听出许裳的言外之意,但在她心中,李夜城只是兄长,也只会兄长, 她想象不来自己嫁给李夜城的模样。   更何况, 在知道许裳喜欢李夜城的情况下,她怎么会嫁给李夜城?   君子不夺人所好,她虽然不是什么好人, 也从来不遵守君子的那一套守则,但在感情上面, 她还是稍微遵守一下的。   她与许裳那么要好, 如果可能,她更喜欢嫁给李夜城的是许裳, 而不是她自己。   这几日来了边关, 她发现李夜城是紧张许裳的,是战友的同袍之情也好, 是其他感情也罢,她觉得许裳这么好的一个姑娘,若与李夜城相处久了, 李夜城必定能发现她的好,而后与她渐生情愫, 修成正果的。   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她身上。   程彦不留痕迹绕开话题, 道:“不止是兄长, 还有裳姐姐你, 等我们回京了,舅舅都会有封赏。”   “只是可怜了我,我是偷偷来的,不能叫舅舅知道,舅舅自然也不会将战功算在我头上。”   程彦的话说得委屈巴巴,李夜城莞尔,道:“无论天子赏赐了什么东西,只要你要,只管拿走便是。”   一旁的篝火熊熊燃烧,火光跳跃在许裳脸上,许裳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她早就知道李夜城喜欢的是程彦。   以前的李夜城,因为身份与程彦太过悬殊,尚能克制自己对程彦的感情,如今李夜城屡立战功,那藏不住的喜欢,便尽数流淌出来了。   许裳笑了笑,敛着的眼睑里有些苦涩味道。   她早就知道的,也早就做好了李夜城封侯之后便会求娶程彦的事情,只是看到李夜城待程彦这般亲密,心里还是发苦。   像是在黄连水里泡过的一般。   察觉到许裳的失落,程彦握了握她的手,向李夜城道:“哥哥可不能偏心,帮你的,不止我一个,还有裳姐姐。”   “裳姐姐又给哥哥送马送军粮,几次三番为哥哥涉险,哥哥准备如何谢她?是不是与我一样,只要她要,兄长就会给?”   李夜城道:“自然。”   程彦的话倒是提醒了他,许裳助他良多,他心里想着报答许裳,可边关战事繁忙,他与许裳虽然同在雍州城,但见面的机会却不多,莫说报答许裳了,就连与许裳多说几句话的机会也没有,只能从亲卫那里听到许裳的消息。   李夜城双手抱拳,向许裳行了一个大礼,道:“许姑娘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姑娘若有差遣,我必为姑娘赴汤蹈火。”   许裳浅浅一笑,眼底像是蕴着清河不散的烟云,温声道:“李郎君不必拘礼,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程彦听他们的称呼还是这般生疏,忍不住笑道:“哥哥,你还叫什么许姑娘?”   “那日咱们在雍州城,你听到裳姐姐下落不明的消息,情急之下唤的可是‘阿裳’,才不是什么‘许姑娘’呢!”   许裳一怔,蕴着水光的眸子看向李夜城。   李夜城面色微尬,解释道:“长公主在我面前只将姑娘唤做‘阿裳’,我听得久了,便学了她的称呼,姑娘莫怪。”   许裳轻轻一笑,道:“既是如此,你以后便唤我‘阿裳’吧。”   程彦推了一把李夜城,打趣儿道:“哥哥发什么愣?裳姐姐让你唤她‘阿裳’呢!”   李夜城面上有一瞬的不自然,但在程彦的起哄下,还是跟着程彦唤了一句阿裳。   篝火将许裳的清雅的脸照得微红,她轻轻点头,应了下来。   程彦见李夜城与许裳的称呼不再像最初那般生疏,悄悄松了一口气。   李夜城性子与李承瑾大不相同,李承瑾虽然温柔腼腆,但在喜欢她的事情上,从未隐瞒过她,她直接拒绝,倒也有话可说。   可李夜城从未说过喜欢她,待她是兄长待妹妹一般,从未做过越礼之事,这种情况下,她也不好跟李夜城说什么我不喜欢你,你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之类的话。   只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许裳的话提醒了她,李夜城现在没有表示什么,不代表他以后不会表示,他现在不说,是因为他与她的身份太过悬殊,等他还朝封侯,怕是多半会向舅舅求娶她。   程彦揉了揉眉心。   她可不敢让这种事情发生。   舅舅在薛妃的挑唆下,现在对她已经起疑了,她若再嫁了个功高震主的李夜城,只怕舅舅会担心得睡不着觉。   她得找个合适的机会,跟李夜城说清楚,别让李夜城在舅舅面前说求娶她的事情。   现在还不行,她现在若说了,只会分李夜城的心,战场上以命搏命的人,一旦分心,便是尸首异地,她不敢冒这个险。   只能等打跑了北狄,大军即将班师回朝的时候说。   程彦打定了主意,笑着与许裳李夜城说着话。   夜色渐深,明日还有一场大战,李夜城没与她们说太久,便嘱咐她们好好休息,来应对明日的硬仗。   李夜城离开了,程彦与许裳略微梳洗一番后,便躺在了营帐中的榻上。   累了一天,程彦有些犯困,打了个哈欠,便准备闭眼去睡。   躺在她身边的许裳,却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觉。   程彦见此,便问了一句:“裳姐姐有心事?”   许裳的声音温柔:“没有。”   “你累了一天了,早些睡吧。”   程彦翻了个身,抱住许裳,像小时候谢元仍在,她们在宫里没有炭火,冬天很冷,她们依偎着相互取暖一般。   “哥哥只是哥哥。”   程彦说道。   她的声音刚落,许裳的肩膀颤了颤,程彦继续说道:“这一辈子也只会是哥哥。”   “阿彦.......”   黑暗之中,许裳闭了闭眼,侧过身,与程彦面对面。   程彦快要睡着了,许裳拂了拂她的发,温声道:“他........那么好,你怎就不喜欢他呢?”   许裳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见李夜城的那一天。   那是一个冬天,清水桥上结了厚厚的冰,她的马车行得太快,在冰上打了滑,将她甩出马车。   李夜城从天而降,救下了即将摔下桥的她。   如果只是这样,是不足以引起她的喜欢的。   她最初的喜欢,其实更像是与父亲的怄气。   父亲与长公主一样,心中只有边关战事,旁的事,他从来不放在眼里。   为了杀退北狄,父亲教她排兵布阵,教她骑射,纵然她是一个娇娇弱弱的女子,父亲也要她成为像长公主那般统帅三军的女将军。   父亲的话在她心中是圣旨,她从未质疑过,无论她喜欢不喜欢,她都会去照做,毕竟她与父亲一样,深深地恨着肆虐边关的北狄胡人。   这样的情绪,直到崔元朗越发殷勤来找她,父亲哪怕知道崔元朗后宅里的那些肮脏事,也默认了崔元朗的行为。   她开始疑惑,自己一直坚持的东西,是否真的正确。   她是大家闺秀,所以她要贤良淑德,她是天家翁主,所以她要以天下为己任,可是她自己呢,有谁问过她喜欢不喜欢?   父亲没有问过,母亲更没有问过。   她只是一个被父亲精心打造的木偶,去完成父亲没有完成的事业。   那日她练箭而归,伤了手,问棋一边抱怨一边给她上药,李夜城从外面走进来,送来程彦给她买来的点心,见她伤了手,便问了一句:“许姑娘很喜欢骑射?”   “不喜欢。”   她垂眸道。   李夜城便道:“若是不喜欢,便不要强迫自己了。”   她怔了怔,抬头去看李夜城。   阳光正好,落在李夜城英气的侧脸上,他的瞳孔是碧色的,与夏人大不相同,看到她看他,他微微侧过脸,似乎害怕他的眼睛吓到她。   她收回目光,心底突然生出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父亲要她循规蹈矩,她偏要愤世嫉俗。   她才不要嫁什么世家子弟,她要嫁,就嫁不容于世的李夜城。   喜欢便在那一日生了根。   后来的喜欢,她不知道是对父亲的无声反抗,还是真的喜欢了李夜城。   总之等她发觉的时候,就已经不是她能控制的。   许裳轻轻问着程彦:“你怎就不喜欢他呢?”   他足够好,也足够出色。   他不被世人所容的胡人出身,并不能掩盖他的惊才绝艳,他是一个不逊于当年威威赫赫镇远侯的将才。   程彦似乎睡着了,嘟囔道:“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言?”   许裳便问道:“那你喜欢谁?”   喜欢谁呢?   这句话随着困意,一直跟随到程彦的梦里。   程彦做了一个极其荒诞的梦。   之所以说荒诞,是因为梦境中发生的事情让她惊掉了下巴。   她梦到了李斯年。   三月的桃花正好,在枝头上笑闹着。   李斯年就在桃花下。   他还是旧日模样,一身积冰色衣裳,坐在轮椅上,如误入凡尘的谪仙。   只是这位谪仙,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他抬眉,眸光潋滟不可方物,一贯清冷空灵的声音,此时像是含了蜜一般,轻轻唤着她的名字:“彦儿。”   那声音太温情太软,程彦打了一个哆嗦。   然而后面发生的一幕,便不止是打一个哆嗦这么简单了——她看到自己笑着扑到李斯年怀里,双手圈着李斯年的脖子,倚在李斯年的怀里,软软地回了一声:“斯年。”   梦里景象缠/绵/悱/恻,梦外的程彦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特么比李斯年对她下毒还让人不寒而栗。   程彦吓醒了。   她没敢去回味梦里的旖/旎,她第一反应便是,李斯年那比针尖还小的心,最是忌讳旁人觊觎他的美色了,如果让李斯年知道她梦到了他俩这般,李斯年怕不是会敲碎她的脑壳,把她的脑子挖出来当泥踩。   这种心思万万要不得!   这种梦也万万不能做。   程彦在胸前画完十/字/架,又将满天神佛念叨了一遍,此时无论是国外还是国内的神仙,只要能保佑她忘了这个梦,那就是值得她三拜九叩的好神仙。   只可惜,这个梦境的后劲太大,念叨完神佛之后,她后知后觉想起李斯年唤她彦儿时的深情模样,忍不住有些走神。   还别说,好看的人怎么都好看,清冷疏离的李斯年缱绻温柔时,也是分外好看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又被程彦狠狠唾弃了——想什么呢,无论好不好看,李斯年都不是她能招惹的,老老实实当兄妹就好,要什么自行车。   做了这样的一个梦,程彦一整日都没甚么精神。   许裳只以为她第一次上战场,难免有些不适应,吩咐亲卫好好照看她。   北狄胡人如同程彦事先预料的一般,夺了方城没多久,得知李淑急行军攻打云城,便再也坐不住,弃城而逃。   李夜城按照程彦的指示,在北狄人的必经之路安排了两路伏兵,第一路伏兵遭遇了北狄的激烈抵抗,第二路的伏兵,北狄胡人则无心应对。   是役,李夜城斩首数万而归。   是役,长公主夺取云城。   云城方城尽归大夏,北狄人仓皇撤出边塞,消失在嵩山峻岭外的茫茫大草原。   军报传至华京,天子大喜,犒赏三军,召长公主还朝。   程彦是偷偷来雍州的,与大军一同回华京显然不合适——打了这么大的胜仗,李泓肯定会率领百官出城相迎,她的模样太扎眼,身量又跟将士们差了许多,若是被有心人发觉了,只会引起李泓的猜忌,倒不如她快马先回华京。   程彦与李淑说了自己的打算,李淑并未拒绝,拂了拂程彦的发,眼眶微红,道:“委屈你了。”   这声委屈,更多的是,让程彦去牵制北狄主力,若非程彦调停得当,只怕此时早已成了模糊不堪的尸首。   程彦握了握李淑的手,笑道:“娘,我不委屈。”   她享受了生于天家的尊荣,便要承担起天家翁主的责任来。   就像李斯年说的那般,舒服这种事情,一般是给死人准备的。   想起李斯年,程彦又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个梦境。   梦境里的李斯年太过温柔,眸光潋滟,像是喝了十坛的桃花酿,无端灼红了程彦的脸。   程彦悄无声息回到公主府,李斯年转动轮椅,回身看她。   正值隆冬,天空飘起大雪,给整个华京城披上一层厚厚的白色锦缎。   积雪之上,腊梅开了花,红的梅,白的雪,是属于冬季的绝色。   而立在雪上梅下的李斯年,是这个世界的绝色。   程彦怔了怔神,再度想起梦境中的事情。   李斯年转着轮椅来到她身边,轻轻唤道:“小翁主?”   程彦连忙回神。   仔细想来,李斯年似乎从未唤过她的名字,只将她叫做小翁主,她还觉得李夜城叫许裳太过生疏,其实论起来,李斯年唤她比李夜城唤许裳的许姑娘生疏多了。 第70章   程彦说不出来心里是什么感受。   只觉得心口闷闷的, 比看了尸堆满地的修罗场还要压抑三分。   仔细想了想,大抵是因为她把李斯年引为知己,当做至亲兄长,但在李斯年那里, 她只是比盟友稍微亲近一点的关系吧。   两者待遇不对等, 自己心里自然就感觉有些不公平。   可转念一想,李斯年自由长在三清殿,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 道士不道士,宫人不宫人, 稍微有点脸面的内侍宫女们, 都能对他起心思。   这样的生活环境养就了他薄凉偏激的性子,他能放下对她的防备, 便已经十分不易了。   更何况, 他现在对她也颇为照拂,将她当做妹妹一般看待, 她不该过多苛求他的。   毕竟每个人接人待物的态度都不一样,她不应该拿自己去要求李斯年。   这般一想,程彦心中好受许多, 推着李斯年往一边的楠竹亭走去,说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 你都做了哪些‘好事’?”   这个“好事”, 是个加个双引号的。   她太了解李斯年了, 她在公主府的时候, 李斯年便时不时地冒出一些新奇想法,狠辣手段,她一旦离了华京城,无人再压制李斯年那颗蠢蠢欲动的心,李斯年不把天翻过来,便已经是颇为收敛自己的行为了。   本着这种心理,她觉得李斯年无论做出了什么事情,她都不会感觉到意外。   “倒也没甚么值得小翁主挂心的。”   李斯年笑笑,面上是一贯的风轻云淡。   亭子里,李斯年早准备好了熏香与程彦喜欢喝的茶水,修长的手指挑弄着鎏金熏香炉里的熏香。   袅袅熏香蔓延开来,程彦一手托腮,忽而感觉有些犯困。   想了想,大抵是赶路太累的原因。   程彦没太在意,只与李斯年说着话。   李斯年道:“不过疯了几个天家子孙罢了。”   他对六公主已经足够手下留情了。   程彦时常说,身为男子,若跟一个女子斤斤计较,实在有失君子风度。   他不是什么君子,也不用恪守君子的行为方式,只是不想让程彦觉得他行事太过狠辣罢了,所以才留了六公主一命。   程彦冲了一壶茶,给李斯年倒了一杯,并没有多问这些事。   李斯年手段虽然残忍,但不是无缘无故便迁怒他人的人,必然这些人招惹了李斯年,李斯年才会这般做。   再者,事情已经做出来了,她多问也没甚意思,还不如不问。   程彦道:“我听说崔家给舅舅送了一位美人入宫。”   早在她与崔莘海相斗的时候,李斯年便暗中与崔家联系,如今崔莘海死了,崔家倒台,不复当年的执掌京师兵马气吞山河的嚣张模样。   可这并不代表着,李斯年现在与崔家没有联系。   之前李斯年便说过,宫中只有一个薛妃实在少了些,天子耳根子又软,薛妃的枕头风一吹,天子的心思便跟着她走了。说这样下去不好,建议程彦往天子身边塞个自己的人,不说如薛妃一般挑拨事,但最起码天子身边有自己的人,宫中有什么消息他们也能提前知道。   程彦那时只说不好。   往天子身边塞人,年龄肯定不能太大,从十五六岁中的少女里面选,年龄与她相仿,可她的舅舅已经三十多岁了,她对大叔配/萝/莉没意见,但舅舅妻妾成群,根本不缺女人,宫里的宫女他还看不完,怎么有心思再纳美人入宫?   更何况,舅舅也不是一个贪花好色之人,将人送进宫,很有可能在宫里蹉跎一生,怎么算怎么都是无用功,所以她并不赞同李斯年的想法。   但李斯年还是往她舅舅身边塞了人。   虽说那人是崔家的,但以她对李斯年的了解,这件事多半是李斯年促成的——崔家自崔莘海死后,便受了舅舅的厌弃,无论是崔振波,还是崔元锐,都在被舅舅逐渐架空,这种情况下,舅舅不持续追究崔家的罪过已经是大度了,怎么可能再纳崔家的女儿?   也只有李斯年,才有这种手段,让舅舅纳了自己讨厌的世家的女儿。   李斯年道:“崔家的日子日渐艰难,总要为自己寻条出路来。”   “这位崔美人本是崔家嫁出去的女儿,崔莘海死后,她被婆家休弃,回了崔家。前几日太后宫中设宴,崔元朗的夫人带她出席,她被人奚落了几句,正巧被陛下撞到了,陛下看她可怜,便安慰了她几句,将她收在宫里。如今给了个美人的封号,安置在薛妃宫殿旁边的猗兰殿。”   程彦眉头微动,打了一个哈欠。   或许是赶路太累了,她总有些犯困,但不李斯年说完事,她睡觉也不安心,便揉了揉眼,强撑着精神。   大夏风气开放,儒家思想并未占据主流,离异的女子再嫁,委实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情,天子莫说纳离异女,就算是封歌姬为后,御史们也懒得给眼神——世家女大多爱摄政,小门小户出来的宫妃,不会过多干预朝政,这对于最讨厌后妃干政的朝臣们来讲,是件好事。   清河崔家已经倒台,崔家女入宫,没有强势的母族作为依靠,很难在后宫翻起风浪。   朝臣们对于天子独宠薛妃的事情早就看不过眼了,如今来个崔家女,分一分薛妃的宠爱,对于朝臣们来讲,他们是非常乐意的。   崔家女刚入宫便封了美人,又住在薛妃旁边的猗兰殿,只怕其中还有朝臣们的推波助澜。   程彦道:“她刚入宫便得此宠爱,只怕薛妃容不下她。”   李斯年笑了笑,眼底浮现一抹极浅的狭促,道:“那可不一定。”   “说起来,这位崔美人,与咱们的薛妃娘娘还是旧相识。”   程彦有些意外,奇怪道:“薛妃长于武阳,崔家女长于清河,她们俩怎会认识?”   李斯年轻啜一口茶,眼底眸光潋滟,道:“人活一世,谁心里还没些秘密?”   “咱们的那位薛妃娘娘,心里头可是藏了不少东西。”   程彦对薛妃的秘密丝毫不感兴趣,而是问道:“她既然与薛妃相识,又怎会替你做事?”   她之前不赞同李斯年给舅舅塞美人,一是耽误那人的一生,二是她觉得委实浪费,她舅舅三十好几的人了,纳一个跟她年龄相仿的小女孩,实在糟蹋。   但崔家女不一样,她之前嫁过人,想来年龄不会太小,又是走投无路才入的宫,入宫是她最好的选择,也算不得蹉跎一生。   “相识不代表一定交好。”   李斯年轻笑道:“此事你无需担心,我自有分寸。”   “薛妃娘娘独宠后宫太久了,来个人分一分陛下的心,才能让她看清当下局势。”   李泓正值壮年,她的儿子未尝没有问鼎帝位的可能,可为了东宫之位,便与他的小翁主为难,便是愚不可及了。   程彦听此,便不再多问。   李斯年做事,从来是万分妥帖,让人寻不到一点错处的,如果非要鸡蛋里挑骨头,那大概就是他行事过于狠辣些,眼里瞧不到人命。   可这一点缺点,也在她的熏陶下慢慢纠正过来了。   想到此处,她心中颇有成就感——纵然李斯年不曾将她引为知己,纵然从不曾唤过她的名字,开口闭口总是小翁主,但她还是影响了他,一点点在改变他。   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他会完全放下心里的防备与偏激。   程彦很是期待那一日的到来。   李夜城封侯,李斯年恢复身份,舅舅不再对薛妃偏听偏信,一切的一切,都在往好处发展。   想起李夜城,程彦忍不住问道:“对了,杨奇文那里如何了?”   她很是怀疑,将许裳运送军粮的事情透露给北狄的那个人,便是杨奇文的暗桩。   若不是她担心李夜城遇害,及时赶到雍城,化解了北狄的阴谋,只怕此时许裳已经不在人世了。   不仅许裳,还有方城,与方城的数万将士与百姓。   做出这种通敌叛国事情的人,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想起战场上的凶险,程彦声音冷了一分,原本控制不住的睡意,也被此时心头的怒火冲散了许多:“他的暗桩到底是谁?”   她的声音刚落,便看见李斯年修长的手指伸了过来,落在她的发间。   李斯年掌心温暖,揉了揉她的发,轻笑道:“我的小翁主,你可以不用这么累的。”   程彦微微一怔。   微风拂面,李斯年身上特有的月下香清香幽冷,漫不经心闯入她的鼻尖。   她对李斯年突然间的动作有些意外,蹙眉去看李斯年,李斯年眸光温暖,潋滟如一池春/水,里面有着她看不懂的神色。   似乎是心疼,又似乎是其他东西。   她看不明白。   李斯年的声音依旧是温润的,像是溪水扣在岩石间,听了让人舒心得很:“有我在,你在担心甚么?”   程彦心头一软,恍惚间,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那种她一个人在黑暗中走了许久,她想歇歇脚,却找不到可以暂避风雨的落脚处,只能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李斯年的笑,像是突然照在她身上的阳光,在她单薄的肩上披上一层衣裳,让她一直惶恐不安的心,慢慢镇定下来。   她孤身一人来到这个世界,母亲也好,外祖母也罢,她们的灵魂并不相通,她们的追求也各不相同,哪怕她们很疼她,很在意她,她依旧是孤独的。   可有了李斯年,她便不再孤独了。   他懂她的伤心失落,懂她的天马行空,从不问她脑海中奇奇怪怪的想法,无论她做了什么,他都能理解接受。   她和李斯年的灵魂,是相通的。   不是她待李夜城的那种兄长之情,而是另一种复杂的,但又纯粹的感情。   李斯年温热的指腹拂过她的脸侧,声音响在她的耳畔:“杨奇文的暗桩我已经知道是谁了,只待长公主大军还朝,我便将他绳之以法,让他再也威胁不到李夜城的性命。”   “无论是杨奇文,还是其他人,你都无需担心。”   程彦睫毛颤了颤,笑了起来。   是啊,只要有李斯年在,没有什么事情是值得她费心的。   这大抵就是,伯牙与钟子期罢。   程彦闭了闭眼,忽然感觉自己确实有些累。   在李斯年面前,她偶尔可以不用那么懂事,那么面面俱到的。   程彦揉了揉眉心,只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含糊着问道:“那我应该担心什么?”   李斯年将她鬂间被风吹乱的发梳在耳后,道:“你的身体。”   他的小翁主到明年二月才十五岁,女人一生最为稚嫩美好的年龄,她应该如鲜花一般怒放,而不是整日操劳。   从万里之外的雍州城快马加鞭赶回来,她应该好好休息一番,而不是一会来,便问他华京发生的事情。   他倒不是觉得她信不过他,只觉得,她太不爱惜自己。   李斯年饮着茶,静静看着面前困得如小鸡啄米一般的少女。   他知道她哪怕一路奔波,也要处理完事情才肯休息,所以他在熏香里加了些安神的东西。   按照往常的用量,她撑不过半盏茶时间,便会睡着,今日她悬心华京城的事情,一直强撑着精神跟他说话。   他瞧着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只得又挑弄了熏香,半哄着让她入睡。   程彦完全没有发觉到自己睡意是鎏金炉里的熏香导致的,还觉得那熏香分外清幽,有几分李斯年身上的淡淡月下香的味道。   意识朦胧中,她无意识地将熏香炉往自己身边拿了拿。   她也不知道自己做这个动作是为什么,后来想了想,觉得大抵是因为这样会有一种她睡着之后,李斯年还在陪着她的错觉。   但她以为的错觉,并不是错觉。   微风拂面而过,送来阵阵梅花的清香。   李斯年从轮椅上起身,将趴在桌上熟睡中的少女抱在怀里,往她的寝殿中走去。   刚下过雪,李斯年喜欢安静,不喜欢旁人来打扰,故而院子里连个扫雪的人都没有,他日常坐在轮椅上,倒也不觉得什么,如今踩在雪上,方觉得雪地上有些滑。   虽然滑,但他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将睡梦中的少女紧紧护怀里,直到走到她的寝殿。   她的侍女们见他抱着她回来,微微一惊,连忙上前相迎。   “不用。”   李斯年绕过侍女,径直走进程彦的闺房,将她轻轻放在榻上,手指慢慢梳理着她的发。   紫苏眼皮跳了跳,拦下身后张望着的绿萝,只放捧着熏香炉的半夏进去。   李斯年的目光仍停留在程彦的脸上,对半夏道:“按照我以前的方子调制。”   半夏应了一声。   熏香炉里很快吐出袅袅云雾,带着淡淡的月下香的清幽,睡梦中的程彦无意识地笑了笑,似乎睡得更香甜了。   挑弄完熏香,半夏无声退下,房间只剩下李斯年与程彦。   程彦为掩人耳目,一路上乔装打扮,粗制滥造的布条勒着眉心,做成装饰用的抹额。   她的皮肤太过娇/嫩,李斯年取下抹额后,勒过的位置便微微泛着红。   李斯年目光扫过那圈红,潋滟的眸光聚着水,清楚地映着程彦的脸。   抹额都能停在她眉心。   握着手里粗糙的抹额,李斯年忽而有些嫉妒。   李斯年伸出手,指腹摩挲着她的眉心,慢慢描绘着她的长眉与眼睑。   似乎是觉察到了他的指腹,睡梦中的程彦眉头动了动,无意识地往他掌心靠了靠,像是刚出生的小动物找到了温暖所在一般。   程彦软软的小脸依偎在他掌心,他澄澈的眸光开始便得幽深。   这样的小翁主,好想让人欺负一下。 第71章   李斯年是这样想的, 也是这样做的。   什么君子不能趁人之危的道义,他一点也不曾放在心上。   他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是阴险狡诈的小人,根本无需遵守正人君子那一套。   他伸出手, 轻轻捏了一下程彦的脸。   程彦脸的手感, 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软软的,滑滑的, 比上好的温玉还要好上三分,让一贯做事甚有分寸的他, 颇有中爱不释手、不愿松开的感觉。   他又捏了捏。   睡梦中的程彦感觉到他的手, 无意识地轻轻蹭着他的掌心,他的指腹, 便落在了她的唇角。   软嘟嘟的, 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又有一种,让人心跳骤然加速的感觉。   李斯年的指腹停在她的唇上, 眸光深了又深。   生平第一次,他有些懊恼时间过得委实有些慢。   若是她过了十五岁便好了。   十五岁之后,便是谈婚论嫁的年龄了。   他能光明正大把她揽在怀中, 能亲/吻她光洁的额头,甚至气氛到了, 被翻红浪也未尝不可。   他与她, 能做许多事情。   只是可惜, 她到明年二月才十五。   现在的她, 还只是一个尚未完全开窍的小女孩。   她看不懂他眼底压抑着的神情,更不懂他脾气上来时的占有欲,懵懵懂懂地接受着他的好,笨拙地回报,却总是不得其法,让人啼笑皆非,把他气得这辈子都不想再理她。   可是一不理她,思念便像野草一样疯长,过不了两三日,他又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用着往常熟络的口气与她说着话。   她不明白他的生气,更不明白他的不生气,还开心地以为他们又和好了,驴唇不对马嘴地说着她绝对只把他当做盟友,对他并无非分之想,让他放心。   他心中气闷,面上还要一副风轻云淡地说好。   天知道,他多想让她对他起些小心思。   可惜,她一直没有。   没有也罢,反正她还小,他慢慢教她便是了。   就像当初,她教他仁义道德,生而为人的珍惜与责任。   她教他做人,他教她情为何物。   人生的路很长,他们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走,慢慢去琢磨,不管走到哪里,他们总是在一处的。   李斯年轻笑,看着程彦睡得香甜的脸,心蓦然便软了下来。   很软很软的那一种。   或许是程彦从雍州回华京的这一路累惨了,又或许是李斯年挑弄的熏香后劲太大,程彦这一睡,便是一天一夜。   程彦再度醒来时,已经是一天后的正午了。   紫苏见她醒了,带着绿萝等侍女伺候她梳洗。   半夏换了熏香炉里的熏香,她用惯了的甜香冉冉升起。   梳洗之后,程彦对镜理妆。   看着菱花镜中的鎏金檀香炉,她忽而想起睡梦中若有若无的淡淡月下香,梳着长发的动作顿了顿。   月下香是上古熏香,配方早已失传,世间除了李斯年,再无人会调弄,李斯年性格孤僻,根本做不出把自己调好的熏香送人这种事,如果不是李斯年来过,那是她睡梦中产生的错觉?   如果真是错觉,那,李斯年最近在她梦中出现的错觉有点多。   多到让她有些不安。   程彦想了想,问了一句:“我睡着的这段时间里,李斯年来过吗?”   紫苏看了一眼程彦,道:“翁主睡着的时候,是李郎君将翁主抱回来的。”   “他抱我回来的?”   程彦险些将自己的头发揪下来一缕——她认识的李斯年,霁月风清似谪仙,接人待物,也带了谪仙的清冷疏离,别说抱人了,旁人离他稍微近了些,他都会极不习惯。   事实上,震惊的不止程彦一人。   绿萝捧来一盒珠花,跟着紫苏的话说道:“别说翁主了,就连婢子也吓了一跳。”   在她的认知里,李斯年相貌虽好,可惜是个瘸子,离了轮椅过不了。   那日他突然抱着程彦走进来,殿里的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一是因为他抱着程彦,二是因为,这个瘸子居然会走路了,还走得颇稳,一点也没有残废之人的步伐虚浮。   程彦慢慢从震惊中回神。   睡着之前的事情她有些不大记得了,只依稀记得自己在与李斯年说话,李斯年说,小翁主,你可以不用这么累的。   这句话似乎打开了她盛着委屈疲惫的匣子,她的眼皮越来越重,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现在想来,李斯年抱她回来,似乎是一件颇为正常的事情。   李斯年喜欢安静,他院子里除了送奏折文书的暗卫外,根本不留伺候的侍女侍从,他又不是大呼大喊的性子,见她睡着了,估计也不好意思跑到她的院子里叫紫苏她们来接她,所以索性将她抱了回来。   他将她如妹妹一般看待,将睡着的妹妹抱回家,似乎是一件颇为正常的事情。   倒是她,反应有些大了写。   程彦一下一下梳着发,有些明白梦中的月下香是怎么来的了。   李斯年是一路把她抱回来的,他身上淡淡的月下香,自然便染到了她的身上。   所以她才又做了那个旖/旎/缠/绵的梦。   梦里的李斯年眼眸含秋水,潋滟不可方物,一声一声唤着她彦儿。   想那个梦,程彦默默地叹了一声。   可惜梦境与现实总是相反的,梦里的李斯年甚是温柔地唤她彦儿,梦境外的李斯年清冷疏离地唤她小翁主。   正午的阳光穿过云层,越过窗台,斜斜地照在程彦身上。   紫苏给程彦挽了流云鬓,半夏将珠花凤钗簪在程彦发间,程彦抚了抚凤钗衔着的流苏,看着镜中艳光逼人的自己,强迫自己不再想梦里的事情。   想也无用。   李斯年那副性/冷/淡/性/无/能的模样,瞧着好看就行了,别想其他有的没的。   谪仙会动凡心吗?   或许是会的。   但那只存在于小说中,李斯年这种恐男又恐女的清冷性子,这辈子都不可能与任何一个人厮守终身。   程彦深呼吸一口气,披上外衫,走出寝殿。   她离开华京城这么长时间了,虽说有李斯年帮她处理事情,但她也不好一直让李斯年替她忙碌,她得尽快投入到杨奇文的事情中。   说起来,在她睡着之前,李斯年似乎说了关于杨奇文的事情。   不过那时候她实在太困,没有听清李斯年究竟说了什么。   程彦敲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埋怨自己困意上来了便什么都不知道了——杨奇文那么重要的事情,她怎么能不听呢?   罢了,忘都忘了,埋怨自己也无用,只能等李斯年来的时候再问他了。   程彦这般想着,往书房里走。   李斯年是一个做事极其仔细的人,这些时日他仿着程彦批阅过的文件被他整理之后放在程彦的桌上,程彦一进书房,便看到了那些文件。   程彦略翻了几本,不用去问李斯年,也能知晓最近发生了何事,李斯年又是如何处理的。   看着文件上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字迹,程彦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委实幸运,能遇到李斯年。   程彦继续往下翻,翻到了关于杨奇文的文书,打开一瞧,对李斯年的手段又有了新的认知。   在她看来,杨奇文安插的暗桩,只能从军队里着手去查,而不能从杨奇文这里查。   杨奇文位列三公之首的丞相,大夏刑不上大夫,更何况丞相了,杨奇文纵然下了牢狱,也不会说出什么,撑死是大长秋的事情证据确凿的情况下,他勉为其难地应下。   至于其他没有证据的事情,他瞧也不会瞧上一眼。   可李斯年还是让他吐了口——关于数年前的镇远侯战死边关,他被北狄俘虏之后如何讨好北狄,让北狄放了他,又与北狄串通,篡夺大夏江山。   他愿割让城池与土地给北狄,只要北狄尊他为帝。   此次许裳粮草被劫,北狄趁势攻取方城的事情,也是杨奇文一手策划的,其用意是除去长公主的左膀右臂,再除长公主,没有长公主的李泓,是压不住蠢蠢欲动的世家与诸侯王的。   到那时,他振臂一呼,改天换日,这大夏万里锦绣江山,便是他的掌中之物。   这些事情是极其机密的事情,除却天子与廷尉,旁人根本不曾得知。   至于李斯年,是他一手策划的让杨奇文吐口的事情,他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天子与廷尉并不知道他知道而已。   天子看了这些供词,气得几日没有上朝,杨奇文毕竟做了多年的丞相,树大根深,他不好一日将杨家拔起,只是吩咐廷尉近日里多留意杨家人的动静。   程彦看完这些记录,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念头——舅舅忌惮杨家,不敢轻易对杨家出手,她的母亲不日便会班师回朝,舅舅只需将杨奇文通敌叛国的事情告诉母亲,以母亲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必然会如多年前灭谢家一样,灭了杨家满门。   这样一来,母亲原本便不怎么好的名声,会更加恶化,成为世人口中杀人狂魔。   可是杨家不除不行,有些事情,总要有一个人出来背锅。   舅舅不愿做,她的母亲,便是唯一的选择。   程彦心中酸涩,继续往下看,下面是李斯年的一行批语,让她提醒母亲,切莫感情用事,杨奇文之事,尚有更为妥帖的处理方式。   通敌叛国的事情还能妥帖处理?   程彦眉头微动,放下了文书。   鎏金熏香炉里的熏香燃尽了,半夏换了新的熏香。   程彦看着如云雾一般冉冉升起的熏香,忽而想到了李斯年所说的妥帖处理方式——这件事,完全可以交给李承璋去处理。   毕竟,李承璋是天家皇子,更是杨奇文的孙女婿,他当初定下与杨奇文孙女的婚事,是为了借助杨家的势力,如今杨奇文犯了这么大的罪,他身为皇子,又未孙女婿,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去处理这件事了。   想到这一点,程彦便笑了起来,合上文书,决定等母亲回来之后说与母亲听。   如此又过几日,长公主李淑班师回朝,天子李泓率领百官宫妃,出城数里相迎。   此次夺下云城大捷,首功是长公主,其次是李夜城——斩首数万而归,这可是自镇远侯死后再也没有过的战绩了。   李泓大喜,再看李夜城,也不觉得他碧色的瞳孔甚是吓人了,首次在众人面前承认了他的身份。   李泓上前,将跪倒在地的李夜城扶了起来,拍了拍他坚硬的盔甲,笑道:“镇远侯有子如此,也当含笑九泉了。”   李夜城眸光微闪。   李泓身后的百官们跟着附和,纷纷说李夜城颇有其父之风,至于他那最初备受歧视的胡人血液,早已无人提起了。   李夜城又对李泓行了军礼。   起身后,他向李泓身后看去,寻找着程彦的身影。   花团锦簇中,程彦是最惹眼的那一朵,于阳光之下,对他粲然一笑。   李夜城喉结滚动,握了握拳。   是夜,李泓犒赏三军,李夜城阵前封侯,是为靖远侯。   ........   长公主府。   程彦怕李淑得知杨奇文的事情后直接让亲兵踏平杨家大门,一路上将李淑看得紧紧的,李淑刚回家,尚未解甲,程彦便将让李承璋处理此事的打算告诉李淑。   李淑解甲的动作一顿,看了看程彦,道:“如此也好。”   李承璋功于心计,日后若真让他继承了皇位,他断然容不得她们母女二人。   倒不如趁着这个机会,让世家们看清李承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值不值得让人在他身上下注。   ——她们母女为他殚心竭虑,换来了他另结新欢和一番算计,崔莘海为他发动兵变,换来了他危难关头的临阵倒戈,如今若再出一宗杨奇文的事情,世家们再怎么看好他,也不会助他夺权了。   从龙之功虽好,也要有命享受才好。   程彦见李淑同意,便去换衣服准备忙活另外一件事——是时候与李夜城说明白了。   李夜城之前从未说过喜欢她,她也不好自作多情说甚么拒绝的话,又加上前一段时间在边关,她更不敢与李斯年说感情的事情,怕让李夜城分心。   战场上一命搏命的将军,一旦分心,便是万劫不复。   她可不敢冒这个风险。   如今李夜城回了华京,又被封做靖远侯,她若再不与李夜城说清楚,只怕李夜城便会求到舅舅那,让舅舅赐婚。   舅舅本就忌惮她与母亲的势力,若她嫁了功高震主的李夜城,只怕舅舅夜夜睡不好觉,担心他们再来一次兵变夺权。   她才不要见到这种事情的发生。   程彦换好了衣服,便准备去李夜城的府邸。   择日不如撞日,这种事情越早说清越好。   程彦这般想着,披着外衫,走出了房间,刚走没几步,便碰到了李斯年。   李斯年如往常一样,坐在轮椅上,穿着积冰色的衣服,风轻云淡地看了她片刻,问道:“小翁主这是要去靖远侯府上?”   “对呀。”   程彦随口应了一声,没留意李斯年话音中与往日的不同,只是道:“兄长如今封了侯,我还未庆祝他呢。”   李斯年眼睛微眯,看了看程彦身上的新衣服,与鬂间新换的新首饰,那衣服与首饰分外好看,他却只觉得有些碍眼。   说起来,程彦在他面前似乎不大注重穿衣打扮。   有时候早上找他有急事时,鬓发半挽便闯入他的房间,身上的衣服穿得松松垮垮的,勾着她的曲线,让他瞧了一眼,便连忙移开目光。   世人常道,女为悦己者容,可仔细想来,程彦似乎从来没有为他刻意打扮过。   看着面前花枝招展的程彦,李斯年忽而又有些摸不准她的心思。 第72章   程彦好像从来没有说过喜欢还是不喜欢。   她在其他事情上极其聪明, 可在感情上,却总是不开窍,他有心想引她开窍,可又觉得她年龄小, 再过个三五月, 等她满了十五岁,再与她细论感情,仍是不迟。   但现在看来, 似乎迟了些。   她不是不开窍,而是对他不开窍, 她的一番心思, 全在李夜城身上。   那个拥有着胡人血液,以前不被夏人所容的存在。   想起那张异于夏人的脸, 李斯年眸光微闪。   她与李夜城一同长大, 情分自然不同,说是兄长, 似乎又比兄长多了些什么。   比如说,她待三皇子五皇子,便是嬉笑怒骂肆无忌惮, 但在李夜城那里,她会稍稍注意一些分寸。   怕引起李夜城的伤心, 她极少在李夜城面前提起镇远侯的事情, 也不在李夜城面前提起胡人, 就连推荐李夜城去边关从军, 也是颇为照顾李夜城的自尊心,让他参加都试之后,在都试里拔得头筹之后入的军营。   这样一来,将士们会因为他一半胡人的血液而疏远他,但不会觉得他是走后门进的军营而瞧不起他,一旦他立下战功,便很容易取得将士的推崇。   毕竟他的父亲,是杀得北狄望风而逃的镇远侯。   他身上哪怕流着胡人的血,可他的心是大夏的,为大夏出生入死,在边关九死一生,而今班师回朝,被天子赞赏有加,甚至在众人面前承认了他的身份——镇远侯的独子。   天子金口玉言一开,世人谁还会再提他的胡人身份?   封候拜将,跨马游街,一日看尽华京繁华。   如今的李夜城,再不是当初那个需要程彦庇护着,备受世人欺凌冷眼的半胡半夏的杂/种了,他现在靖远侯,有资格尚天家公主翁主的人。   李斯年看了看程彦的满头珠翠,眉头微动,道:“小翁主不止是贺喜吧?”   李夜城刚回来,她便迫不及待去找他,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分别了多长时间呢,实际呢,还不足一个月。   他与她一月未见时,可不见她这般想念他。   她从雍州城回来便来找他,是为了华京城的事情,而不是为了见他。   李斯年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语气不明道:“当还有其他事情找靖远侯罢?”   他对李夜城的一番指点,竟变成了给旁人做嫁衣。   “你呀,太聪明可不是好事。”   程彦并未察觉李斯年的异样,走到李斯年身边,顺手推了一下他的轮椅,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我做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   李斯年抬眉,淡淡看着程彦。   他有些想不明白,李夜城那人有甚好的,竟让程彦的一番心思全部放在他身上。   论容貌,论才情,他样样不输李夜城。   可转念一想这几日侍女侍从们私下里说的话,他又有些不确定了。   李夜城英气逼人,悍勇无比,冲锋陷阵,无人可挡,大夏民风彪悍,女子们更为欣赏能征善战的武人,而并非文弱的书生。   很不巧,他是手无缚鸡之力,整日里坐在轮椅上装瘸子的书生。   李斯年收回看着程彦的目光,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   早知如此,他就该一早便与程彦说清楚,而不是等到程彦这般兴高采烈去找李夜城的时候,才与程彦说他的喜欢。   许是李斯年面上的落寞之色太过明显,程彦终于发觉了他的情绪低落,便问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天气转凉,李斯年的身体又不算强壮,别是受了凉感冒了吧?   这般想着,程彦探出手,放在李斯年的额头上,去量李斯年的体温。   李斯年被她突然间的动作弄得微微一怔,她精致的小脸近在咫尺间,秋水似的眸子里含着关切,清楚地映着他的脸。   寒风卷着梅枝上的雪花与梅花,拂面而过,桃花的清幽沁人心脾,和着程彦身上特有的甜腻花香,闯入李斯年的五脏六腑。   李斯年眸光闪了一下,心思转了又转。   ——若程彦心有李夜城,当会在与他相处之时注意分寸才是,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毫不顾忌地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   大夏虽然民风开放,可男子与女子之间一旦定了情,便会恪守本分,不会再招惹其他人。   程彦现在的行为,可与恪守本分没甚关系。   李斯年笑了起来。   笑自己的多心,也笑自己的患得患失。   他的小翁主,在他百般逗弄下尚且不开窍,怎么会在木头一般的李夜城面前突然间便明白了情为何物?   更何况,他的小翁主在去雍州城之前,是一直将李夜城当做兄长看待的,与李夜城相处之时注意分寸,是因为李夜城身份尴尬,年幼之时备受磨难,她的小翁主心善,怕勾起李夜城的伤心事,才会处处留心,时时留意。   她今日去找李夜城,才不是为了甚么儿女之情,而是单纯的庆祝一下。   庆祝李夜城苦尽甘来,认祖归宗,继承父亲镇远侯的遗志与威望。   “你笑什么?”   程彦有些意外。   如果不是因为男人不会来大姨妈,她几乎都怀疑李斯年是不是月事时间到了,心情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的,比六月的天气还要善变,让人摸不清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李斯年抬起手,覆在程彦的手背上,轻笑道:“我无事。”   不过是刚才钻了牛角尖。   李斯年额头并不烫,又这般说话,程彦便不再担心,道:“无事便好,我去找兄长了。”   她与李夜城的事情,还是尽早说明白的好。   之前没有说开,一是因为李夜城从不曾说过喜欢她,二么,也担心让战场上李夜城分心,从而无心战事,导致在冲阵之时有生命危险。   如今李夜城封侯,她也该跟李夜城说清楚了。   她对他,从来只是兄长之情。   程彦说完话,便准备绕过李斯年往外走。   哪曾想,还未转过身,便被李斯年拉住了衣袖。   李斯年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带着些浅浅笑意,问道:“小翁主找靖远侯何事?方便讲否?”   “我近日夜观天象,发觉小翁主红鸾星动——”   程彦回身,李斯年坐在轮椅上,清俊无俦的脸上满是真诚,道:“李夜城斩首过万,如今被封靖远侯。”   “天家的公主翁主,非侯不尚,小翁主与靖远侯有青梅竹马之谊,想来靖远侯不日便会在天子面前求娶翁主。靖远侯年少封侯,前途不可限量,小翁主是天潢贵胄,贵不可言,如此来看,小翁主怎就不是红鸾星动了?”   程彦看着面前的李斯年,听着他说李夜城与自己的话,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只觉得心头闷闷的,不想与李斯年说话,便甩开李斯年拽着自己袖子的手,敷衍道:“我倒不知道你与兄长的关系何时这般好了,今日见了我,开口闭口问的全是关于他的事。”   程彦的不开心写在脸上,李斯年笑了笑,正欲开口说话,忽而瞥见长廊处一闪而过的云锦衣料。   那料子是湛蓝色,他曾焚香沐/浴后,虔诚在三清面前祈过福的,程彦送给李夜城的衣服。   李斯年心头一动,忽而改了话语:“我与他能有甚么交情?”   既是如此,他何不现在便挑明他与她之间的事情?   他甚至有些等不及,他想现在便告诉她,一辈子很长,可错过了一刻,便少了一刻。   他想她现在便知道,他压抑在心底的欢喜。   李斯年道:“我关注的不是他,是小翁主你。”   程彦微微一怔,再去瞧李斯年。   李斯年目光悠悠,眼底映着的满满都是她。   程彦心跳漏了一拍,而后剧烈横冲直撞起来,仿佛随时都会冲出胸腔。   李斯年慢悠悠的声音仍在继续,一下一下叩着她的心扉:“若不是小翁主,李夜城是死是活,与我有甚干系?”   若是当初为了缓和他与程彦的僵持,他才不会指点李夜城。   冬日的阳光微薄,照在雪地上,经雪地的白色浸染后,便折射得有些刺眼了。   程彦有些不敢去看李斯年的眼。   他眼里有着太多她看不懂的东西。   他一贯温润的、风轻云淡的目光,此时有些烫,灼伤了她的眼。   程彦躲着他的视线,长袖之下的手不知如何安放。   他这句话,究竟是不是她所理解的意思?   还是说,他将她看成了妹妹,所以格外关注妹妹的终身大事?   程彦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有心想问他,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想了想,她觉得他话里并不是她所想的那个意思。   若真是喜欢,内敛含蓄如李承瑾,都会大大方方说出来,李斯年看着对什么都淡淡的,但其实是个爱憎分明的性子,他喜欢的东西,会直接据为己有,他不喜欢的,纵然是天天堆在他面前,他也不会瞧上一眼。   所以说,还是她想岔了。   李斯年呐,半生孤苦无依,只是将她当做可以相互取暖的小妹妹罢了。   雪花似乎被风吹进了眼,程彦抬起手,揉了揉眼,道:“那么,我就多谢你的关心了。”   李斯年眉头微动。   他的小翁主这种反应,似乎有哪些不对,但他又说不清楚究竟是哪里不对。   难道是他表现得还不够明显?   不应当是这个原因,正常女子听他这般说话,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的小翁主这般聪明,必然也能明白的。   可既然是明白了,眼下小翁主的反应,便有些冷淡甚至冷漠了。   难道说,是她心里没有他?   这不可能。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便被李斯年狠狠否决了。   他这般好的一个人,他的小翁主不止一次惊艳甚至惊叹于他的脸,怎会对他无意?   世人常道,一见无法钟情的脸,再怎么相见也不会钟情。   他的脸让他与小翁主有了一个好的开头,也当会有一个好的结果,只是这中间的过程,让自诩聪明无双的他委实想不明白。   长廊处湛蓝身影长身而立,李斯年忽而觉得,自己似乎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本想,趁此机会让程彦明白他对她的感情,继而心心相映,二人之间再容不下其他人,也好让打着兄长旗号实则居心否测的李夜城知难而退。   可如今看来,似乎有些弄巧成拙。   程彦明白他的感情了吗?   正常人都会明白的,甚至在长廊处偷听许久,此时面上有些绷不住笑意的那人,也明白的。   可惜明白之后,程彦并没有按照他预想思路走,不冷不热的态度,让他忍不住怀疑她偶尔流露出来的情谊完全是他的臆想。   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偏李夜城在一旁听了许久的话,今日之后,哪怕程彦拒绝了李夜城,李夜城依旧会对她穷追猛打——毕竟,现在的她,谁也不爱,便是谁都有机会。   李斯年抿了抿唇。   长廊处的湛蓝身影大步走过来,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地响。   李斯年别过眼,只觉得那云锦料子分外碍眼。   “李郎君也在此处?”   一项不苟言笑的李夜城面上难得带着几分笑意,向李斯年抱拳道:“还未谢过你对我的指点,若不是你,便没有我的今日。”   李斯年淡淡扫了一眼李夜城,漠然道:“无需言谢。”   “我本就不是帮你。”   在看了李斯年在程彦面前铩羽而归后,李夜城对李斯年此刻的冷淡态度丝毫不放在心上。   不仅不放在心上,甚至还有些同情。   李斯年何等高傲的一个人,竟也有今日。   他的阿彦,果然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奇女子。   李夜城笑了笑,对程彦道:“我刚回了府,便来找你。”   天子赐给他宅院时,他特意挑了离程彦最近的一座,骑马过来,不过半刻钟的时间。   “正巧,我也有事找你。”   程彦看了看一旁的李斯年,道:“我与兄长有话要说,你——”   她的话尚未说完,李斯年转动轮椅离开,连告别的话也不说,只留给她一个清瘦的背影。   “他这是怎么了?”   程彦有些摸不着头脑,想追上去问原因,又觉得把李夜城晾在这不合适。   李夜城笑道:“许是心情不好吧。”   “不说他了,阿彦,你找我有什么事?”   程彦又看了一眼李斯年远去的身影,到底没有追上去。   罢了,等她与李夜城说完正事,再去找李斯年问个明白。   李斯年这一天天的,脾气越发怪了。   程彦收回目光,看了看李夜城,斟酌片刻,慢慢开了口:“哥哥,我与你相伴多年,你待我的心思,我自是明白的。”   李夜城碧色的瞳孔闪了闪,手指无意识地握成了拳。   他对她的感情,竟这般明显吗?   他一直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   “可感情一事,从来由心不由人。”   程彦道:“你是我的兄长,这一辈子都是,至于其他,我给不了你,也不会给。”   李夜城呼吸一紧,碧色眼眸中的神采暗淡了下去。   此时在另一边听墙角的李斯年,眉梢一点点翘了起来——很好,这才是小翁主果决的作风,他的小翁主就该如此,拒绝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李夜城深呼吸一口气,剑眉紧皱,又缓缓舒展开来。   他早就明白的,只是心里还是存了幻想,他的阿彦是朝霞般灿烂的女子,怎会喜欢他一个胡人之后?   纵然他屡立战功,世人说他颇有其父之风,可他与她之间的距离,并不是一个封侯便能拉近的。   李夜城闭了闭眼,声音微哑:“是因为李斯年么?”   寒风微凉,李斯年的心陡然便提了起来。 第73章   李斯年刚才原本是要走的。   可是一想到李夜城藏身在长廊处, 偷听了许久他与程彦的对话,还看着他表露心迹,却被程彦婉言拒绝,他心里便极不舒服。   凭甚么李夜城能听他与程彦说话, 他为甚么不能听李夜城与程彦的?   他并不觉得程彦会喜欢了李夜城。   程彦那种爱也热烈恨也热烈的人, 若是喜欢,必然不会与李夜城相处了多年,仍然保持着兄妹的关系, 她若喜欢了一个人,哪怕那人没说喜欢她, 她也会主动出击。   她是那般一往无前肆无忌惮的一个人, 才不会将喜欢藏在自己的心里慢慢琢磨,而是清楚明白地问清那人的态度。   她绝对不可能喜欢李夜城, 既然不喜欢, 那面对李夜城对她的喜欢,她多半会婉言拒绝, 就像拒绝他一般。   李夜城看了他被拒绝的模样,他也要瞧瞧李夜城的。   怀着这种心理,李斯年在转过垂花门后, 便停了下来,靠在垂花门旁边的墙边, 用梅枝遮着自己的身影, 透过墙上镂空的花纹, 看着院子里的程彦与李夜城, 听着程彦干脆利落地拒绝了李夜城。   李斯年眉梢轻扬,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拍手叫好。   这才是他所认识的小翁主,他求之不得辗转悱恻的人,她接人待物就应该这样,如阳光般热烈,也如阳光般不加掩饰。   李斯年继续往下听,在李夜城问出那句话时,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没有了声音,天地之间,只剩下程彦一人。   他看着她秀眉微蹙,看着她陷入沉思,看着她有些莫名的烦躁,揉了揉眉心。   她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他的心,上不来,下不去。   他想让她快点开口说话,又不想让她那么快便回答,他怕听到不是他想象中的话,他怕他在她心中,如李夜城李承瑾一般,只是兄长,并非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生平第一次,他觉得自己的心掌控在别人的手中。   那个人,是他的小翁主,唯一一束照进他灰暗人生中的阳光,他想要靠近,又怕自己吓到她。   李斯年手指捻着衣袖,听着自己的心跳。   程彦的话,一字不落地传入他的耳中:“这是咱俩的事情,与他无关,哥哥问他做甚么?”   李斯年的手指无意识地微微弯曲。   程彦的这句话,是拒绝,还是不曾拒绝?   他有些猜不透她的想法。   他透过梅枝看着她的脸,她还是旧时模样,从眉梢到嘴角,没有一处不惊艳,上挑的凤目里,隐隐藏着几分倔强在里面。   程彦道:“今日我只想与哥哥说咱俩的事情,至于李斯年,哥哥还是不要将他牵扯进来的好。”   毕竟她所认识的李斯年,是最讨厌旁人跟他扯上关系的。   尤其是这种暧昧不明的烂桃花。   君不见,多少人刚对李斯年冒出点旖旎心思,便被他收拾得生不如死,她还不到十五岁,花骨朵一般的年龄,她才不要落个那样的下场。   她与李斯年现在的关系就很好。   盟友也好,兄长也罢,李斯年做她的左膀右臂,他们日日在一处,她看累了折子,斗累了世家,一抬头,便能看到李斯年那张清隽无俦的脸,她很知足。   爱情是最坚固,可也最容易倒塌失去的东西,如果注定要失去,还不如一开始便不要拥有。   没有结果的事情,她懒得在上面浪费心血。   程彦是这般想的,也是这般做的,她时刻盯着自己与李斯年保持距离,万不能因为李夜城的三两句话,又将自己与李斯年扯到了一起。   程彦对李斯年忌讳莫深,李夜城碧色眼底的神光越发暗淡。   李夜城看着面前般般入画的少女,百般心事涌上心头。   那一年他尚在襁褓之中,他所居住的城池惨遭北狄屠戮,只有他与母亲躲过一劫。   边关战乱不断,母亲自知胡人身份只会给父亲带来麻烦,并不敢与正在寻找他们的父亲相认,带着他九死一生,从边关回到中原。   在路上,母亲与小小的他说,他的父亲是威震天下的镇远侯,要他长大如父亲一般,做一个顶天立地庇佑万民的男子。   他点头,握着小拳头。   母亲还说,中原之地颇为繁荣,百姓们安居乐业,是人间的仙境。   母亲说了那么多,唯独没有过,中原的仙境,容不下身上流着胡人血液的他,更容不下母亲这样的胡姬。   他们东躲西藏,活得像是阴沟里的老鼠一般。   而他的父亲,封万户侯,尚公主,紫袍玉带,无尚尊荣。   父亲打马而过,他低头看着自己露着脚趾头的脏兮兮的草鞋,按了按自己好久没有吃饭的肚子。   他是战功赫赫的父亲的耻辱,他不能,也不敢与他相认。   父亲的战马越走越远,他慢慢抬起头,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心中暗暗发誓,他要成为父亲的骄傲,与父亲一样万户侯,尚公主,他要成为他的骄傲,而不是他白璧微瑕的耻辱。   只可惜,还没到那一日,父亲便战死了。   母亲一病不起。   那位嫁给父亲的公主,又转嫁了旁人,十里红妆,传遍华京。   母亲剧烈咳嗽着,声音悲凉:“天家的人呐,素来便是如此。”   他没有说话,给母亲掖了掖被褥,转身去看正在熬着的药罐。   母亲大概从未想到,她会有求到那位薄凉的公主面前。   那日他又被骂做狗杂种,其实他早已麻木了的,可是那些人骂完他,又骂了他的父亲与母亲,他便与人打了起来。   夏人向来团结且护短,一群人围着他打,打完又找了卫士,说他是北狄胡人派来的奸细,将他丢在牢里等死。   她的母亲求了一圈人,皆是无用,最后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求到了长公主府上。   求公主看在以往的情分上,给惨死边关的镇远侯留条血脉。   母亲大概也想不到,接待她的,竟是公主的女儿,那个如朝霞一般灿烂的女孩儿。   那个女孩儿叫程彦,给他兵书,教他骑射,让他不用再像阴沟里的老鼠一般躲躲藏藏,她让他所有的梦想都得以实现,建功立业,认祖归宗,扬名立万。   这样的一个人,他不喜欢她,又能喜欢谁呢?   她身上没有天家人的薄凉,她永远如一个小太阳一般,纯粹,温暖,带给人生的希望与未来。   李夜城伸手去拂她的发,还像她小时候一样。   墙后的李斯年看到这一幕,眉头动了动。   这动作,似乎与他有些相似,分外亲昵。   只是不知,他的小翁主会如何应对。   是坦然接受,还是不着痕迹避开?   想了想,他觉得是前者。   毕竟李夜城与她相识的更早,说句小时候一起玩闹着长大的话也不为过,他们之间,比这更亲密的动作,还有很多。   李斯年心里有些不舒服。   她娇娇软软一团的那些岁月,他不曾参与过。   他多想与李夜城李承瑾一样,在她牙牙学语的时候便陪着她,陪她笑,陪她闹,从她蹒跚学步,到她亭亭玉立,她的人生里,全是他的影子。   可惜没有。   他们再度相见的时候,她已经是十二岁了,模样初长成,眉间的倾城国色已经遮不住了,他再也见不到,她一团孩子气时的样子了。   李斯年抿了抿唇。   有那么一瞬间,他发现自己的确是嫉妒着李夜城与李承瑾的。   程彦的那些过往岁月,没有他。   李斯年看着雪景中的程彦。   对于李夜城伸过来的手,程彦面上却有些不自在,微微避开了他的手。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她声音带着几分愧疚:“哥哥,对不起。”   李夜城便笑了笑,收回了手,负手而立,碧色的眸光满是柔色,静静看着程彦,道:“你永远不用对我说抱歉。”   “阿彦,无论你将我当做什么,你都无需抱歉。”   程彦心里开始难受起来。   李夜城越是这样,她心中越是愧疚。   可感情一事,真的不是她自己能左右的,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李夜城再好,她还是不喜欢的。   喜欢就是这么奇怪的事情,任你战功赫赫,任你威名远扬,心中没有波澜,便是没有,再怎样,也生不来。   “只是阿彦,有些感情,藏在心里,并不代表不存在。”   李夜城的声音仍在继续,程彦微微蹙眉,面上有些疑惑:“什么感情?”   李夜城笑了笑,温和道:“阿彦,你待他,从来与我们不同。”   “他?”程彦不解道:“李斯年?”   李夜城颔首。   李斯年的心又悬了起来。   说起来,程彦待他似乎的确不同。   李斯年看着程彦,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袖。   程彦道:“他与你们不同,心思细腻敏感,我与他相处,要时时注意分寸,自是不能与你们相处时那般肆无忌惮。”   毕竟李斯年这个人,是真的有毒。   这个毒,不止是字面上的意思。   李夜城默了默,没有接话。   其实他很想说,不是这样的,你与旁人相处时,是成竹在胸,侃侃而谈,而与他在一起时,总有些束手束脚的。   说是束手束脚,其实也不是,而是那种,格外照顾他心情,如视珍宝一般的珍视。   更重要的是,还会在说话间,偷偷去瞧李斯年,见李斯年面带浅笑,你便也跟着笑了起来,笑眼弯弯,分外好看。   那种好看,是他从未见过的,无论与他还是李承瑾相处时,从来没有过的。   李夜城垂眸,敛去眸中落寞神色。   片刻后,他又抬起眉,眼底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他看着程彦笑了笑,温声道:“不管你喜欢谁,我都是欢喜的。”   欢喜这个曾经小小的,软软的一团的小女孩儿,终于长大了。   “只是,你若是觉得喜欢一个人太累的话,那便不要喜欢了。”   他其实更想说的是,李斯年行事狠辣,并非良人之选,可看到面前的程彦时,他又有些说不出口。   她满心满眼喜欢着的人,他怎能在她面前诋毁他?   李夜城斟酌再三,慢慢道:“你是阿彦,天子亲封的安宁翁主,你是天之娇女,一辈子都应该高高在上,你——”   说到这,李夜城的声音顿了顿,蓦然软了三分,低低道:“你一辈子都不要对一个男人低三下四,委屈求全。”   “知道吗?”   听到这,李斯年斜了眉梢。   什么叫做低三下四委曲求全?   他何时给过程彦委屈受?   倒是程彦,委实在感情中不开窍,他想指引她一番,却屡屡被她气得肝疼,饶是如此,他也不曾对她发过脾气,仍是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一般,继续与什么也不懂的程彦相处。   纵然他以前行事偏激,惹了程彦的不快,可哪次闹了别扭,不是他放下身段来哄程彦?   程彦对也是对,错也是对,他好声好气赔礼不说,还将程彦遇到的所有难题大包大揽,替她出谋划策,替她整治世家朝臣。   若他是天子程彦是宫妃,燃烽火搏美人一笑的事情,他未尝做不出来。   李斯年很是不赞同李夜城的话。   不止李斯年不赞同,程彦也颇为不解,看了看李夜城,觉得李夜城哪怕与她相伴多年,对于她的性子还是有些不了解。   都说陷入爱河的女人像是失了智,再怎么聪明的人也逃不过。   可她现在连个喜欢的人都没有,怎么可能做出那么丢脸的事情?   程彦道:“哥哥的话我都记下了。”   “你放心,此生我断然不会做出有辱家风之事。”   她这么好的一个人,旁人不喜欢她,那是旁人没眼光,让她为那没眼光的人要死要活,她哪怕被人下了降头,也会撑着一口气不丢这种人。   李夜城见她语气认真,心里松了一口气。   而藏身于垂花门后偷听的李斯年,好看的眉头却一点一点蹙了起来。   在他看来,程彦谁也不喜欢,潇洒自在一身轻,李夜城没道理防贼似的对程彦耳提面命。   可转念一想,这未尝不是他当局者迷的缘故。   李斯年食指按着眉心,细细琢磨着李夜城刚才说过的话。   难不成,程彦心里真的有他?   那种似是而非的好感,并非他的自作多情?   院子里的李夜城与程彦相继离开,垂花门后的李斯年方慢慢转动轮椅走了出来,看着重重梅枝遮着的程彦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   程彦究竟喜欢谁,不止李斯年想不明白,就连宫里的薛妃也想不明白。   不过她明白另外一件事——程彦声望日渐高涨,若再让李夜城娶了她,莫说她儿子有没有问鼎帝位的可能性了,只怕这大夏江山,也要拱手让人了。   这夜李泓没有歇在昭阳殿,也没有歇在昭阳殿旁边猗兰殿,去看了其他宫妃,薛妃收拾一番,去猗兰殿找崔美人。   崔美人懒懒的,见了她,行礼之后,皮笑肉不笑道:“不止姐姐今夜有何指教?”   在姐姐二字上,她咬字极重,像是刻意在昭示着什么。   薛妃没有理会她的挑衅,而是道:“你的主子心仪咱们的安宁翁主,如今李夜城封候拜将,你的主子难道没有向你下达什么命令?”   崔美人道:“姐姐这句话便说岔了,不是所有人都功于心计,汲汲营营。”   “是么?”薛妃抿了一口茶,道:“那你可知,天子许了李夜城一个愿望,若他以此愿望求娶安宁翁主,你觉得天子会如何看待安宁翁主?”   崔美人眼皮跳了跳。   功高震主,便是万劫不复。   长公主掌兵权,天子之所以纵容,是因为长公主只有程彦一个女儿,年龄大了,便会从军营里退下里,程彦又不知兵,无意兵权,长公主掌兵权,不过是一时的。   可若换成李夜城,那便不一样了。   李夜城很年轻,在战场上屡立战功,他又是镇远侯的独子,他的未来有无限可能,他若在这个时间点提出求娶安宁翁主,便是走了镇远侯的老路。   当年镇远侯的惨案,怎是一个谢家便能促成的?   若没有先帝的暗中纵容,先废后谢元怎么可能把手伸到军营中去,甚至害死了十万将士?   若李夜城求娶程彦,便比当时的镇远侯尚长公主还要引起轰动,当年的长公主还只是一个不怎么受宠的公主,而如今程彦,可是一个压得华京城的世家们无不退避三舍、手中有封地食邑甚至私兵的翁主。   这样的一位翁主,若嫁了如日中天的战将,天子会如何处之?   必会倍加提防。   甚至是不止是提防。   做了天子的人,便断了七情六欲,平日里瞧着再怎么温和宽厚,一旦触及他的底线,他的雷霆之怒便会顷刻间展开。 第74章   崔美人眸光轻闪。   她虽从未与这位安宁翁主打过交道, 可这位安宁翁主,可是李斯年的心头好,当初李斯年答应帮助她入宫,其中最重要的条件便是让她在天子面前保安宁翁主。   李斯年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 气质如谪仙, 冷言少语也如谪仙,唯独在安宁翁主的事情上,他再三叮嘱, 让她务必小心。   她听完,便问了一句, 说, 若是安宁翁主的事情与咱们的事情相冲呢?   李斯年彼时正在喝茶,面上风轻云淡的, 周围像是聚在一层仙气似的, 听到她这句话,他放下玉色杯子, 淡淡抬头,斜睥着她,眸光虽然潋滟不可方物, 却更像是杀人不见血的刀,看得她心头一惊, 呼吸便有些不顺畅。   李斯年慢慢道:“我再说最后一次, 一切以小翁主为先。否则, 你明白我的手段。”   他的目光悠悠, 仍带着浅浅笑意,崔美人却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她太了解他的手段了。   清河崔家,北方第一望族,当今第一世家,在他手里,不过是三五个月便能彻底拔除,不留下任何痕迹。   他之所以留下了她与兄长的性命,是因为他们能为他所用。   她丝毫不怀疑,一旦自己失去利用价值,他会毫不留情地将她抹去。   可饶是如此,她也义无反顾为他做事,因为,除了做他手中的刀之外,她没有其他路可走。   这便是他最厉害的地方,明明他让清河崔家不复存在,却还能让她对他感恩戴德,替他出生入死,毫无怨言。   他是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恶魔,披了张谪仙的皮做伪装,世人总被他的皮囊所骗,以为他人畜无害,分外温良。   可实际呢?   这一切都是假象。   她经历过他焚香抚琴便让崔家灰飞烟灭的算计,崔家若想恢复旧日的荣光,除了依靠他之外,没有任何办法。   她恨着他,更惧着他,尊着他,甚至,隐隐崇拜着他——崔家的儿郎但凡有他一半的心计,便不会一败涂地至此。   今夜薛妃说的,是李斯年最看重的人,她怎敢马虎大意?   李斯年帮助她入宫,可不是要她整日里与薛妃怄气的,更何况,她与薛妃的那些恩怨,也全然怨不得薛妃,她自己当初骄纵性子,也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   崔美人收了对薛妃的冷嘲热讽,挥手让殿里伺候着的宫女内侍退下,道:“你有什么打算?”   薛妃笑了笑,道:“崔美人终于愿意听我说话了?”   “看来咱们的那位小翁主,在美人主子心里的位置颇为重要。”   重要到,只要她略微提两句程彦有危险,崔美人便能放下旧日恩怨与她携手合作。   薛妃拂了拂手腕上的翡翠镯子,心中有些想笑。   她还以为李斯年真如他的模样气质一般,不染人间烟火,哪曾想,竟也是个痴情种,如今安插在天子身边的人,都要以程彦的安危为重,当真是本末倒置,不知所谓。   不过这样也好,若真论起权谋心计,莫说她了,就连她的祖父也不是李斯年的对手,李斯年看重程彦,事事以程彦为先,对于她来讲,这是李斯年身上她唯一可以利用的弱点。   若她算计得当,这个弱点能让李斯年从世间消失,再不能阻拦她儿子的路。   薛妃笑了笑,耳旁是崔美人略有些不耐的声音:“我素日里最烦你拿腔作势,好好的一件事,从你嘴里说出来,便变了味。”   “你往日如此也就罢了,未嫁女再怎样,家里也只有护着的。如今你进了宫,非但没将这个毛病改了去,反而越发严重了。”   说到这,崔美人便没再往下说了。   哪怕她不说,薛妃也能猜到她心里的话——也不知咱们的那位天子,是如何受得了的,当真是歌姬生的庶子,没见过甚么世面,身边稍微有个人,不管脏的臭的,都把那人当成宝。   手腕上的翡翠镯子撞在一起,叮咚作响,薛妃拂了拂,温柔一笑,没理会崔美人对她毫不掩饰的不喜,只说着自己的打算。   崔美人说她与旧时一样,崔美人又何尝不是?   清河崔家倒台之后,她可没少让人拿捏崔美人,崔美人被婆家休弃,又被世家贵女们嫌弃,这般的遭遇都不能磨去她眼中的嫡庶之别,只是自己言谈之中稍稍留意了些,没再开口嫡出,闭口庶生的。   由此可见,性情是天生的,后天的磨难,不过是让人学会了修饰,而不是改变。   薛妃道:“李夜城不可以娶安宁翁主,甚至求娶的念头都不能有,他若求娶了安宁翁主,对于安宁翁主来说,不是增加自己的实力,而是无妄之灾。”   崔美人对于这种说法颇为赞同——她的主子喜欢程彦,她只有帮着主子娶程彦,怎么可能让李夜城把程彦娶了去?   “我知道该跟陛下怎么说。”   崔美人看了一眼大冬天还摇着团扇的薛妃,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你怕安宁翁主势力过大,威胁到你儿子的位置,才会与我合作此事。”   李泓并不是一个贪恋美色的人,登基多年,宫里也没几个宫妃,如今宫里受宠的,不是她,便是薛妃了,她二人联手在李泓面前吹枕头风,不愁影响不了李泓的决定。   联手虽好,但是她还要提防薛妃搞什么小动作。   自她认识薛妃的那一日,她便知道薛妃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否则她也不会默认自己身边的侍女搅黄了薛妃与她兄长的婚事。   崔美人道:“别怪我说话难听,八皇子年龄小,你安分守己最为妥当,若是做出甚么出格事,薛家那帮老狐狸可不会为了八皇子去保你。”   “世家大族里头,最不缺的便是听话的女儿。”   薛妃眸光闪了闪,道:“多谢提醒。”   她如何不知道这个道理?   所以她如今在天子面前举荐的,都是她的表兄弟,他们出身低微,对她死心塌地,而不是崔家的堂兄弟。   但明白这个道理是一回事,如何去做,又是一回事。   她的儿子小,她若不争,待其他皇子问鼎帝位后,她儿子连个逍遥散王都做不得——没有天子能够容忍自己有一个身带祥瑞降临的皇兄弟。   夜色渐深,薛妃从崔美人处离开。   这日天子李泓歇在薛妃的昭阳殿。   李夜城被封靖远侯,靖,又有平叛绥靖之意,比镇远侯多了一层含义在里面——他不仅继承了父亲镇守边关的遗志,更会肃清边关宵小之辈,绝不会让父亲的悲剧再度发生在自己身上。   李泓颇喜欢他的这种历经磨难仍衷心不改的韧劲,与薛妃说话时,总免不了提起李夜城,,话里话外都是欣赏。   薛妃给李泓揉着肩,笑着道:“当初长公主下嫁镇远侯,成就一桩美谈,如今镇远侯生子如此,陛下是否也会如当年的先帝一般尚公主?”   李泓心头一动。   这倒是个好主意,李夜城成了他的女婿,自然会与他越发亲近,而不是一直听从他姐姐的话。   可转念一想,他膝下并无适龄的公主,唯一一个与李夜城年龄相仿的,是不知是否真的是天家血脉的六公主,如今六公主受了他的厌弃,疯疯癫癫的,莫说赐婚拉拢李夜城了,若他真的赐了婚,只怕李夜城还会怀疑他的用意。   可若不尚公主给李夜城,李夜城娶了其他高门贵女,是平白给那些本就势大的世家们又送了一个功高震主的女婿。   李泓想来想去,总有些不甘。   隔日去了崔美人的猗兰殿,又向崔美人提及此事,崔美人面上含笑,娇笑连连,道:“妾愿替陛下分忧。”   “妾有几个娘家侄女——”   李泓忍俊不禁,道:“又说胡话。”   “你那几个侄女才十一二,要等个三四年才十五,难不成,还让李夜城等她们几年吗?”   崔美人抱着李泓的衣袖撒娇道:“等几年又怎么了?男人大上几岁,才知道疼人,就像陛下待妾一般。”   “再说了,让李夜城娶我的侄女,总好过他娶了别人,让陛下烦心得好。”   李泓笑着拍了拍崔美人的手背。   崔美人性子活泼,爱说玩笑话,今日与他说这些话,不过逗他开心罢了,并不是真的想让李夜城娶她的娘家侄女。   不过崔美人的话,倒是让他想起在昭阳殿小睡时侍女们低声说的闲话。   那些侍女们说,李夜城对程彦情根深种,如今在战场上杀敌建功,不是为了大夏,而是为了程彦——天家的公主翁主,非侯不尚,李夜城只有封候拜将,才有求娶程彦的资格。   他当时并未将这些话放在心上,只觉得侍女们有些嘴碎,可如今想来,侍女们的话不无道理。   若没有程彦,李夜城只怕早就死在了牢狱中,哪有今日的威威赫赫?   李夜城身带胡人血液,原本是没有资格参军的,是程彦百般谋划,才让李夜城在军队中有了一席之地。   程彦帮他助他,又与他有青梅竹马之谊,李夜城很难不对程彦动心。   李泓面上的笑意淡了几分,陡然想起李夜城向自己求的一个心愿。   那个心愿李夜城并未说什么,只说请求日后他有了心仪女子,让李泓替他赐婚。   那时候李泓并未想太多,只觉得建功立业,封荫蔽子乃是人生快事,李夜城求这个恩典,也不过为过,便痛快答应了下来。   可如今再想,李夜城的心仪女子是程彦,李夜城知道他忌惮程彦的势力,不会让李夜城娶了程彦,增加程彦的实力,所以提前向他求了恩典,让他不得不答应李夜城与程彦的婚事。   想到此处,李泓眸光骤然便冷。   崔美人秀眉微蹙,有些不解。   垂眸想了片刻,很快便明白了李泓态度转变的原因——她中了薛妃的圈套,李泓听了她的话,的确不会赐婚程彦与李夜城,可也对程彦与李夜城的关系起了疑心,对势力越发强大程彦日渐猜忌。   天子的猜忌,从来是与浮尸过万、血流成河相辅相成的。   程彦羽翼已丰,寻常方法根本动她不得,若想拔出这个威胁皇权的隐患,最好最直接的法子,是兵变。   一如多年前长公主血洗皇城。   李泓虽然宽厚仁弱,可若是   崔美人心中暗骂薛妃狡猾。   李斯年把她送进宫,为的是让她缓和李泓与程彦的关系的,她倒好,什么事情还没做,便被薛妃利用,让李泓与程彦的关系越发疏远了。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后悔也没用了,为今之计,是赶紧将这件事告诉李斯年。   李斯年聪明无双,肯定能想出来破局方法。   李泓走后,崔美人连忙打着为天子祈福的旗号,去三清殿找李斯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李斯年的脸色,忐忑地说完来意。   李斯年听了她的话,平静道:“知道了。”   崔美人眼皮跳了跳,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她把差事办成这样,李斯年居然三个字便将她打发了,丝毫不追究她的责任?   眼前的李斯年,怕不是旁人假扮的。   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李斯年淡淡开口:“明君可辅,则辅,若是不可辅.......”   李斯年声音微顿,斜了一眼崔美人,没有说后面的话。   崔美人呼吸一紧,瞬间明白了李斯年的用意。   李泓因为旁人的一句话,便能改变对程彦的态度,这种情况下,哪怕她说得再多,李泓与程彦的关系也恢复不了往日的亲密,倒不如任其发展下去,让程彦看清李泓的心,也好另做打算。   至于这个打算,便看程彦自己的喜欢了。   崔美人心中有了计较,从三清殿离开。   踏出三清殿的那一刻,她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四角天空。   这天呐,怕是要换了。   崔美人轻笑。   换了也好,无论是程彦,还是李斯年,都比是非不分的李泓要好。   三清殿的竹林处,小道童例常送来今日的饭菜。   李斯年细嚼慢咽吃完饭,小道童收拾碗筷离开。   小道童的身影消失在竹林尽头,李斯年将熏香炉拿到自己面前,垂眸深嗅着熏香。   清幽的熏香压去了吃完饭菜后五脏六腑处的严重不适,李斯年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这用药的剂量,似乎比以前大了许多,大到饭菜刚入口,他便能察觉出不适来。   天子当真是动了剪除程彦羽翼的心,越发容不下他了。   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等着程彦反天子,怕是等到下辈子也等不来,他虽然能压制饭菜里的毒素,但是药三分毒,天长日久,他的身体会真的败了。   李斯年合上熏香,闭目沉思。   片刻后,他灭了熏香。   程彦并不知道宫里发生的事情,更不知道李泓早就对李斯年下了毒手,且日日加重用毒的剂量。   她只知道,在李夜城封为靖远侯后,舅舅对她越发忌惮了。   今年秋季都试她推举的人,都被舅舅驳了下来,她安插在各处的官员,也被舅舅逐渐架空,换成了舅舅自己的人。   若舅舅的人颇有才干,换便换了,她绝对不会说些什么,可舅舅启用的,不是薛妃的娘家表兄弟,便是其他宫妃的内侄子,只会仗着裙带关系耍威风,半点实事也不干。   上任不过几日,便闹到了廷尉处,廷尉想着以前是她的人处理此事,如今贸然被换,便给新来的人使绊子出气,让她约束一下下面的人,莫闹得太难看,毕竟他们的后台都是宫里的娘娘,事情传到天子那里,天子指不定怎么想呢。   程彦送走了廷尉,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喝完了壶里的茶,方觉得心里的烦躁淡了一分,想找人说两句话,解一解心头的烦。   可母亲忙着挑选新兵,以待来年备战北狄,李夜城随母亲同去,没在府上,她自是不好去打扰母亲。   外祖母虽然疼她,可舅舅给她添堵的事情,她也不能拿去找外祖母说,让外祖母跟着着急上火。   临近腊月二十六,李承瑛与李承瑾忙着婚礼的事情,她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去打扰他们。   想来想去,程彦决定去找李斯年。   倒不是为了让李斯年给她出谋划策,而是在遇到烦心事时,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李斯年。   哪怕李斯年什么也不说,只静静往轮椅上一坐,她的心情也会好很多。   程彦进宫去三清殿找李斯年。   算一算时间,自李斯年回三清殿后,她有好几日没见他了,也不知他近日如何了。   这般想着,程彦来到三清殿,还未走到竹林,便被小道童拦下了。   小道童道:“觉非病了,近日不见客。”   程彦一怔,潜意识里便觉得不可能——李斯年是用毒用药的高手,怎么可能生病? 第75章   死在李斯年手上的人那么多, 无论是宫中的医术高超御医,还是廷尉府上明察秋毫的仵作,从无一人检查出什么问题。   至于罗十三查到李斯年身上,完全是个意外。   ——那些死因成谜死状可怖人, 身份高贵低贱, 各不相同,没有任何相通点,自然让人想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死的, 唯一一个巧合点,是他们都曾对三清殿的李斯年动过念头。   或想将李斯年当做娈童面首, 或看李斯年生得好看忍不住欺凌。   罗十三就是凭借这一点, 才顺藤摸瓜找到了李斯年。   可饶是如此,罗十三也不知道李斯年究竟对他们用了什么毒。   试想, 一个让罗生暗卫出身的人都查不出来他的毒, 他用毒之术说句出神入化也不为过。   医毒不分家,这样的一个人, 怎么可能会生病?   程彦越想越觉得可疑,问小道童道:“他病了几日?有什么症状?”   小道童道:“初时只觉得浑身乏力,食欲不振, 近日精神越发不济,吃什么, 便吐什么, 昨天夜里, 还呕了血。”   “呕血?!”   小道童声音悲伤, 神色不似作伪,程彦吓了一跳,下意识抓着小道童的胳膊,问道:“怎么会呕血呢?”   话刚出口,又想起李斯年是个用毒高手,根本不会任由自己的身份病到这种程度。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觉非这几日病得很厉害,来势汹汹的,请了好多御医都看不出来是什么原因。”   程彦抓小道童抓得有点紧,小道童吃痛,连忙说道。   御医都看不出来的原因?   程彦慢慢松开了小道童的胳膊,神情若有所思。   难不成是李斯年给自己下的毒?   可是他图什么呢?   用自己的身体去炼药?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又被程彦很快否决了。   左思右想想不出来一个所以然,程彦对小道童道:“带我去看看。”   小道童有些犹豫:“可,可觉非说了,旁人或许能见,唯独不能见翁主。”   “不能见我?”   程彦有些意外。   难不成李斯年得的是传染病?怕吧病气过到她身上,所以才不愿见她?   可是不对啊,李斯年的医术这么好,连她大姨妈来的时候肚子疼这种女人杂症都能治,没道理治不了自己身上的兵。   程彦垂眸思索着。   莲花池的仙鹤们少了李斯年的喂养,瞧上去有些懒懒的,也不振翅飞翔了,只依偎在莲花旁边休息着。   偶尔有内侍宫女们经过,前来向程彦见礼之后,又行色匆匆去往三清殿取祈福之物,仿佛有了那东西,自己的主子便真的能万事遂心一般。   内侍宫女们的身影渐渐远去,清风拂面而过,依稀送来他们声音轻快的交谈声:“三清殿的东西最是灵验了,只盼有了这东西,陛下也能多来瞧瞧我家娘娘。”   “是啊,无论在这宫里头,还是宫外面,陛下就是天,有了陛下的宠爱,便什么都有了,没了陛下的宠爱,那真是叫人生不如此。”   程彦揉着眉心的动作一滞,脸色微变。   宫女的话一遍遍响在程彦的心头:“陛下就是天——”   程彦猛然睁开眼,看向不远处的竹林。   竟是这个原因吗?   舅舅是天,舅舅要李斯年死,李斯年不得不死,哪怕他医术无双,也无济于事。   这偌大三清殿,是舅舅的三清殿,而不是他李斯年,舅舅或让人在他饭菜里动些手脚,或不让道童们给他药材去解毒,他医术再怎么高超,没有解毒的药物,只能等死。   李斯年在这个时候不愿意见她,大抵是因为他知道她与舅舅的关系极为亲厚,与她说舅舅对他用毒,只能让她跟着担心,并不能改变什么,所以索性什么也不说,更不见她。   左右都要死了,还不如给她留个念想。   程彦不敢再往下想,绕过拦在她面前的小道童,向竹林奔去。   前几日刚下过雪,竹林除了李斯年,便是送饭的小道童,鲜少有人过来,自然也没有勤快的小内侍清扫积雪。   厚厚的雪堆积在小道上,程彦摔了一跤,忍冬连忙上前扶住她,才让她没有一头栽倒在雪地上。   程彦站稳,推开了忍冬的手。   李斯年的竹屋近在眼前,她却放慢了步子,有些不敢往前走。   忍冬看了看程彦,疑惑道:“翁主?”   程彦闭了闭眼,深呼吸一口气,道:“你在外面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忍冬颔首。   程彦慢慢走近竹屋。   竹屋的房门虚掩着,隐约传来李斯年虚虚的咳嗽声,程彦推门而入,绕过柱子做的屏风,穿过一直垂到地上的纱幔,来到李斯年的榻前。   李斯年见她过来,随手将用过的帕子丢在一旁的火炉里。   火炉里的火烧得极旺,很快便将帕子燃尽了。   可饶是如此,程彦还是看到了那一抹刺眼的红。   程彦走上前,给李斯年掖了掖被角。   李斯年本就生得白瘦,又病了许多时日,如今整个人躺在榻上,越发显得他清瘦,仿佛一阵风便能吹走似的。   程彦看了,越发心酸,问道:“你病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李斯年淡笑道:“不是甚么大病,便不想让你担心。”   他的话刚说完,便又止不住咳嗽起来。   他的枕头旁备的有帕子,大口的鲜血咳到帕子上,素白的帕,殷红的血,格外的触目惊心。   程彦眼圈微红,一边帮李斯年顺气,一边骂道:“都是一些庸医,竟让你病到这种程度,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砸了御医院的门匾!”   李斯年只是咳嗽,没有说话。   他苍白的脸因不住地咳嗽微微泛着红,程彦止不住的心疼。   过了好一会儿,李斯年方感觉好了一点,在程彦的照顾下,慢慢躺回榻上,有气无力道:“小翁主这又是何苦?”   “世人都躲不过生老病死,我也一样。”   李斯年声音轻轻的,带着几分无所谓的态度,笑着与她道:“我幼时身体便不好,偷生至今,已是万分不易了,我该知足的。”   程彦咬了咬唇,心里越发难受。   他什么都知道,却选择什么也不跟她说,是因为他觉得在她心里,舅舅远比他的性命要重要的多,哪怕她知道舅舅要他的性命,她也不会做什么,任由舅舅害他吗?   程彦手指微抖。   不,不是这样的,她才不会看着舅舅取了他的性命。   他在她心里的位置,明明那么重要的。   程彦颤声道:“是舅舅,对不对?”   塌边燃着的火炉烧得暖暖的,火光映在李斯年脸上,让他多了几分活人的生气。   他病了几日,身体没有一点力气,费力地将程彦垂在脸侧的鬓发梳在耳后,温声道:“小翁主何必问我?”   或许是因为生病的原因,他的手指极凉,指腹扫过程彦的耳侧,像是冰块覆在了耳朵上。   他察觉了自己的手太凉,怕冰到程彦,收回了手,淡淡笑道:“不过小翁主不用担心,天子如此对我,一是因为我是谢家人。”   说到这,他声音微顿,轻轻一笑,眼底便带了几分嘲弄之意:“天命在谢不在李,凌虚子的这句话,天子还是听进了心。若不然,天子未必会对我下手。”   听李斯年这般说,程彦越发难受,道:“你这个样子了,还为舅舅说甚么话?”   “天命之说,只是其一,更重要的原因,你我都明白。”   程彦心中酸楚。   舅舅要除去李斯年,是因为李斯年在身边的她,如虎添翼,舅舅忌惮她的势力越发强大,如今想着法子剪除她的羽翼。   朝中她安排的人备受排挤,逐渐被舅舅的人架空,过了明年二月,母亲会再度对北狄用兵,按照往常的惯例,军饷军粮便要开始调动了,可是直到今日,她也没听大司农提起军饷的事情。   种种事件表明,舅舅是铁了心要削弱她的势力,要李斯年死,不过是舅舅剪去她羽翼的其中之一罢了。   程彦声音悲凉,李斯年笑了笑,宽慰她道:“你是天子最为疼爱的小翁主,他纵然将你的人全部去了,也不会伤及你的性命,你无需担心他会对你下手。”   “等你不能再威胁皇权的时候,他或许会比往日更为疼爱你,你仍是金尊玉贵的安宁小翁主。”   “舅舅或许顾念亲情,不会对我下手,可是世家朝臣呢?”   程彦拧眉,道:“我得罪之人不计其数,我一旦失势,你觉得他们会让我活在这个世上吗?”   “若只是如此,那也就罢了,他们不仅容不下我,更容不下舅舅。你莫要忘了,舅舅是如何继承皇位的。”   如今的世家,哪一个不想代天子而代之?   舅舅仁弱,当初是靠母亲上的位,一旦她与母亲失势,舅舅便很难压制那些蠢蠢欲动的世家。   北狄虎视眈眈,世家们若再起波澜,大夏百年基业,怕是要断送在舅舅手里。   程彦不敢再继续往下想,她起身,给李斯年倒了一杯茶。   李斯年双手捧着茶,碧色的茶水中映着他微闪的眸光。   “小翁主准备如何做?”   李斯年轻啜一口茶,抬眉问程彦。   “我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程彦回答得很是果决。   看着李斯年整个人陷在榻上的病弱身体,程彦道:“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死掉的。”   “我们说好的,要一起去看我心中的大夏,我不允许你半路便丢下我一个人。”   李斯年眉头微动,指腹轻轻摩挲着玉质的杯子,问道:“小翁主要去找天子?”   程彦颔首:“不错。”   “我去问他要解药,也与他说一说,这天下大势。”   李斯年眸光轻闪,又问:“若没有我的这宗事,小翁主还要对天子的所作所为装聋作哑到什么时候?”   程彦微怔,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会多久呢?   她也不知道。   她从来不敢去想这个问题。   掌握着世人的生杀大权的天子,可是她的亲舅舅,抱着她长大,哄着她入睡,一路陪她走过风风雨雨的舅舅,若不是被逼到万不得已,她怎会与他分庭抗衡?   她那么那么敬爱他,甚至远超对自己亲生父亲的敬重。   程彦垂眸,久久没有说话。   李斯年便放下了茶杯,偏过头,去看程彦敛着的眼睑,轻笑着问道:“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小翁主是为了我,才与天子对峙的?”   面前少女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似是收到了惊吓一般,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将视线转到一旁,粉/嫩/的唇角动了动,小声说着才不是的话。   可惜那声音太弱,委实让人难以放在心上。   李斯年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他的小翁主如此,他近日受的罪,才不算白受。   天子的毒委实霸道,他不过几日没有去解,便攻到了心肺上,他丝毫不怀疑,若程彦今日再不过来,自己或许便见不到后日的太阳了。   还好,程彦今日来了。   带着对他的关心来的。   李斯年伸出手,轻轻捧起程彦的脸,让她与自己对视。   “我很欢喜。”   因为在病中,李斯年的声音微哑,不复往日的清润,然而虽然有些沙哑,可此时他的话,却像是在蜜/水里浸泡过的一般,酥软了程彦无处安放的心。   程彦眨了眨眼,眼前是李斯年过于清澈,清楚地映着她的模样的眸光。   窗外有风穿过竹林,竹林沙沙作响。   和着竹林萧萧,程彦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比一下快。   李斯年漂亮得有些过分的脸近在咫尺间,呼吸间的热气洒在她的脸上,像是羽毛一般拂过她的心口。   略有些痒。   屋里的空气似乎变得粘稠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程彦突然一把推开面前的李斯年,往外面跑去。   李斯年被她陡然间的动作一激,趴在榻上不住地咳嗽起来。   剧烈的咳嗽声让程彦停住了脚步。   程彦背对着李斯年,想回头去看看李斯年的病情,又有些不敢回头,手指搅着帕子,干巴巴道:“你没事吧?”   李斯年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摸到自己刚才没有喝完的茶,略喝了一口茶,方觉得自己好了一点,声音弱弱的:“无事。”   无事才是怪事。   他本以为,后面的事情便顺水推舟了,哪曾想,他的小翁主,还是不曾开窍。   又或者说,开窍了,只是不知道,那种惶恐不安心脏乱跳的情绪叫做什么,才会一把推开他,躲了起来。   “你没事就好。”   站在门口的程彦松了一口气,道:“我去问舅舅要解药,你等我回来。”   说完话,她不等李斯年答话,便飞快跑出了竹屋,仿佛竹屋里住的不是李斯年,而是张着血盆大口想要将她吞噬的修罗恶魔一般。   李斯年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摇头轻笑,慢慢躺回了榻上。   他终究还是明白了他的小翁主的心。   尽管这个明白,让他付出的代价有些大。   李斯年眉头微蹙,又呕出一口鲜血。   李泓对他实在舍得,竟给他用了天家从不外传的千机引。   千机引杀人于无形,且让人找不出任何病因,找不出病因,自然无从用药,是传闻中无药可解的剧毒。   他虽然通晓百家,极善于用医用毒,可也不曾配出千机引的解药,只调弄了熏香,用熏香压制着体内的毒素。   近日天子加大了千机引的剂量,他的熏香便有些支持不住了,而今让程彦知晓天子对他用毒的事情,不仅仅是逼程彦做出选择,其另一个原因,是委实担心自己的身体。   李斯年擦去嘴角的血迹,点燃一旁的熏香。 第76章   程彦一路来到天子的寝殿紫宸宫。   小黄门见程彦鸾轿落下, 忙一路小跑着去迎程彦,面上堆满了笑,道:“陛下这两日还在念叨安宁翁主呢,可巧翁今日便来了。”   “当真是陛下最疼爱的人, 连陛下想什么, 翁主您都知道。”   程彦略微颔首,问道:“舅舅此时在做什么?”   小黄门道:“陛下正在看折子呢。”   李泓是靠长公主兵变得的江山,看重长公主, 更宠爱长公主唯一的女儿程彦,还给了程彦一个特权, 进出紫宸宫不需要通传。   宫人们对此议论纷纷, 说说程彦比几位皇子还要得天子宠爱,也就就薛妃娘娘生下的福瑞的八皇子, 能与程彦相较一二了。   世人羡慕程彦的好福气, 不过一个翁主,便能越过众多皇子公主, 独得皇宠。   小黄门却不这般想。   他的师父是宫里的老人,偶尔吃多了酒,便会跟他提几嘴过去的事情, 说若没这位翁主,只怕当今太子这会儿还是一个备受谢家女打压欺凌的小可怜皇子, 哪有今日的君临天下的威风?   说句不中听的, 这天下本就是程彦母女给天子挣来的, 天子待程彦再怎么好, 也不为过。   师父的醉话历历在耳,小黄门对程彦越发恭谨。   只是他有些奇怪,素日里爱说爱笑爱闹的程彦,今日却一改往常,话没几句,连面上也不大好看,像是刚与人吵了架一般。   难不成是与人吵架吵输了,来向天子告状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又被小黄门否决。   程彦在华京城是出了名的牙尖嘴利,怎么可能有吵不赢的人?   八成是旁的原因。   小黄门素日在天子身边伺候,忽而想起天子近日来对朝堂的布署,心头一动,头低得越发深了,生怕程彦的怒火波及到了他——天子最近撤下不少程彦的人,程彦此次前来,怕是为了这件事。   小黄门弓着腰在前面引路,一直到紫宸宫的正殿中。   巨大的鎏金檀香炉里燃着檀香,李泓收执朱色御批,正在批阅奏折,看小黄门领着程彦,眉头微蹙,又很快舒展开来,放下了御批,笑着对程彦招手:“阿彦来了?快到舅舅这。”   “今日御膳房做了你爱吃的芙蓉糕,你来尝尝,是不是还是你小时候你最喜欢的味道。”   程彦没有与往常一般直接坐到李泓面前,她对着李泓行了君臣大礼。   李泓微微一怔。   立在李泓身边伺候着的老黄门见此,连忙上前去扶程彦,程彦只是跪在地毯上,并未起来。   程彦不愿起来,老黄门看了看座上的李泓,一脸迷茫之色。   “请舅舅屏退左右。”   程彦抬头,对李泓道。   李泓知道自己换了不少程彦的人,程彦多半是为此事而来,殿里伺候的宫人太多,她也不好开口说话。   “都下去吧。”   李泓道。   内侍侍女们尽数退下,李泓走上前,亲手扶起程彦,道:“朕知道你这次来的目的,只是朕登基多年,对大夏身无寸功,一直依赖你与长姐辅佐朕,朕心中惶恐,愧对祖宗,这才将朝中的人手略微调整了,希望自己能做出一番事业。”   在扯下程彦安排的朝臣的那一刻,他便知道,程彦迟早都会来找他,所以他提前便想好了说辞,来应对程彦的兴师问罪。   李泓拍了拍程彦的手背,语重心长道:“朕启用之人,皆是贫寒子弟,用这些人,去对抗如今朝中的世家权臣,他们身后无任何势力,只会依附朕一人,为朕做事。日后朕肃清朝政,荡平世家之祸,如此一来,也算对得起你与长姐的当年拥立之功。”   程彦静静地听着李泓的话。   她的舅舅,并不是一个能言善辩之人,尤其是在紧张的时候,说话还会结巴,断断续续半日说不出来话。   今日她过来,舅舅联想自己做过的事,是能够猜到她为何事而来的,面对她时,不仅不紧张,还滴水不漏地说了这许多话,话里每一面都顾及到了,想来是在心里早就知道她会找来,提前便背了许久的稿子。   程彦心中发苦。   她与舅舅,何时竟到了这种程度?   权利委实不是一个好东西,让最为亲密的人处处防备,不复往昔。   程彦垂眸,道:“舅舅,我今日来找你,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你不是为朝臣而来?”   话刚出口,李泓便觉得自己有些失言,连忙改了口,道:“为了何事?”   不是为了他调动朝臣的事情就好,他虽然想好了应对之策,可面对程彦时,心里总是没底。   更何况,他做的那些事,的确有些不地道,以程彦往日的脾气,必会与他产生争执,他不想让步,只怕会与程彦大吵一架。   虽说他与程彦迟早都会有这一日,但这一日越晚到来越好。   李泓道:“可是旁人欺负了你不成?若是如此,你只管告诉舅舅,舅舅替你出气。”   “没有欺负我,也无人能欺负得了我。”   程彦轻轻摇头,心里一阵难受。   若不触及权利,舅舅还是她的好舅舅。   可是若没有权利的保驾护航,她连性命都保不住,又怎能实现自己心中的抱负?   她想看大夏一统九州,四夷宾服,天下承平,万世长安,这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心愿,她必须去做这些事。   为了实现这个梦想,她在舅舅面前断发发毒誓,默认舅舅撤去她的人,她一再避让,可依旧无济于事。   舅舅已经对她起疑,她退让再多,也是无用。   她与舅舅,已经回不去了——舅舅对李斯年动了杀心,李斯年尚且如此,更何况其他人?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追随自己的人一个个死在舅舅手中。   程彦抬眉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舅舅,道:“舅舅,你把解药给我吧。”   “解药?”李泓疑惑道:“什么解药?”   程彦道:“舅舅对李斯年用的毒药。”   听程彦说起李斯年,李泓不免有些心虚,捋了捋胡须,道:“你这么看重他,朕怎会要了他的命?”   程彦道:“不会要他的命?”   想起李斯年整个人陷在榻上的清瘦病弱面容,程彦心底一阵难受。   那毒极其霸道,若她再晚来几日,只怕李斯年这会儿已经没命了。   她不敢想象,若没了李斯年,她会变成什么模样。   时间是一把刀,在人尚未察觉的时候,已经将人雕刻成自己不知道的模样。   李泓拒不承认,可面上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他。   程彦有些不耐,强压了压心头的火,道:“我刚从三清殿过来,李斯年已经病得起不来了,伺候他的小道童说,他已经咳了好几日的血。若再这样下去,只怕他性命不保。”   “舅舅,我从未向你要过什么东西,这一次,就当我求你一件事,你把解毒的解药给我,李斯年的身体本就不好,他撑不了太长时间的。”   程彦声声哀求,李泓听得心里直难受,道:“阿彦,舅舅何时骗过你?舅舅真的不曾对他下毒。”   “若是不曾对他下毒,那他怎会是今日的模样?”程彦道:“他一连吐了几日的血——”   程彦一直追问,李泓不好再隐瞒,只得道:“阿彦,朕只想让他生病,不曾想过要他的性命。”   李泓说的话,程彦全然不信。   她明白李斯年的心思,想让她与李泓尽快做个了结,她念着与舅舅往日的情分,一直不愿与舅舅撕破脸面,李斯年对她的这种消极态度颇为不满,曾不止一次催促她。   可不满归不满,李斯年不会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设下这个圈套,让她与舅舅决裂。   这样虽然短时间会让她与舅舅的关系破裂,可若等她查明了一切,她断然不会再与李斯年结交。   李斯年知道她的脾气,不会也不可能拿着自己的身体去陷害李泓。   更何况,李泓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他自己。   程彦道:“舅舅不曾想要他的性命?”   “舅舅要不要与我一起去一趟三清殿,瞧一眼李斯年现在的模样。这偌大皇宫,除了舅舅,还有谁能将三清殿的人害了去?”   李泓一时哑然,被程彦说得说不出话来,烦躁地在殿里走来走去。   “朕只想让他病一段时间,等咱们之间的事情了了,你还是朕亲封的安宁翁主,只是手上没了权利罢了,不过你不用担心,有朕护着你,任何人都不能给你委屈受。”   “到那时,朕便停了他的药,让他给你做面首也好,做夫君也好,只要你喜欢,朕都成全你。”   “你是朕最疼爱的人,你喜欢的人,朕怎么可能杀他?”   李泓越说越觉得委屈,停下脚步,看着程彦,失望道:“阿彦,为了一个男人,你连舅舅都不相信了。”   程彦慢慢抬眉,道:“舅舅何尝不是为了旁的东西,连我与母亲也不相信了?”   若是在以前,她对舅舅的话是深信不疑的,可如今,李斯年病入膏肓,舅舅将她的人全部撤去,母亲明年还要对北狄用兵,然而直至今日,大司农都不曾调集粮草。   “舅舅做的事情,需要我一宗宗一件件与舅舅分说清楚吗?”   程彦直视着李泓的眼睛,一口气将多年来的委屈尽数说了出来。   李泓有些不敢看来,手指微紧,薄唇张了张,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程彦继续道:“舅舅,我曾为了您的仁厚之名,让母亲背下宫变弑君杀兄尽屠谢家人的骂名;为了您不再受世家掣肘,培育苗种,与大夏世家们争利,将天下世家得罪了干净;更为了四哥太子之位的稳固,哪怕不喜欢他,也与他定下婚约,更为了消除您对的我的疑心,当着朝臣世家的面,断发向皇天后土发下毒誓。”   “扪心自问,我并无半点对您不住,甚至为您呕心沥血,死而后己,可是您是怎么对我的?”   程彦声音悲凉,道:“舅舅中意的太子,究竟是四哥,还是八弟?舅舅为了给他们铺路,默认杨奇文大肆敛财,听信薛妃的一面之词,让薛妃的表兄弟担任高官,将我所举荐之人尽数贬去。”   “我的舅舅啊,您口口声声不取我的性命,只想让我做一个富贵闲散翁主,可是您有没有想过,我为您得罪过的那些世家朝臣,他们容得下我吗?会让我活着吗?”   听到这,李泓道:“朕会护着你,绝不会让他们欺负了你。”   “不,舅舅,您护不住我。”   程彦摇头,心中的失望溢于言表。   她的舅舅,天真一如当年。   程彦道:“三公之一的大将军赵怀山是您的人,他御下如何,政绩又如何,想来不用我多说,您自己便明白。”   大夏立国百年,大将军一直是三公之中最有权势的一位,甚至能压得天子喘不过气来,直到赵怀山的出现,打破了大将军一手遮天的局面——他连自己的手下都管不住,唯一的作用,是拿着印绶盖盖章,让人知道,当今的大夏,是有大将军的。   “除却赵怀山,舅舅手下还有什么人?是御史大夫薛怀信,还是大司农林修然?又或者说,是近日被舅舅打压得只得送女人进宫求情的光禄勋崔元锐和京兆尹崔振波?”   “三公九卿之中的实权人物,从无一人贴心保舅舅,他们而今不敢违逆舅舅,不是因为英明神武,乃天选之子,是因为母亲手握兵权,是因为不服舅舅的世家被我尽数除去,他们不敢不从舅舅罢了!”   “如果我与母亲失势,舅舅觉得,这些人会如何处之?”   “这些人会拥兵自立,虎踞一方以待天时!什么忠于大夏忠于李家,舅舅莫要忘了,往前推个几百年,他们都是前朝旧臣!他们对前朝尚且不忠,怎会甘心替大夏卖命?”   “普天之下的世家,哪个不想成就霸业取李家而代之?!”   李泓肩膀一震,颓然退后两步。   程彦说中了他隐藏在心底深处一直不愿意承认的事实——没有了长姐与程彦,他什么都不是,他根本搞不定这些朝臣与世家,他为帝多年,却不是一个优秀的天子,甚至连合格都称不上。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李泓喃喃道:“朕是天子,他们不能这样对朕,一定是你搞错了——”   崔莘海临死之前告诉他,作为天子,最不需要的,是仁善。   为了成为一个合格的天子,他努力地改着这个缺点,他以为,只要他做到了长姐曾经做到过的事情,这些朝臣世家,便会像畏惧长姐一般畏惧他,他成为长姐心中如镇远侯一般顶天立地的男儿,他不需要长姐再为他出生入死,长姐与程彦只需要在公主府内安享荣华便好。   “舅舅!”程彦道:“自始至终,只有我与母亲是和舅舅一条心的,只有我们不会害舅舅。”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在母亲心里,舅舅一直是那个需要她保护着的仁弱小弟弟。   “舅舅无需担心我与母亲权重,会行谋逆之举,我曾对着皇天后土发过毒誓,一生都不会背叛舅舅,我想要的,是天下承平,万世长安。待北狄平定,世家尽除,大夏再无内忧外患,无需舅舅开口,我也会自请离开华京。”   与繁华热闹的华京城相比,她更喜欢神秘的水下梁王宫。   不止是梁王宫,还有许多李斯年曾与她说过的,她不曾到过的地方。   天下之大,她想好好走一走,看一看,而不是一辈子困在华京城,看着宫墙上方,四角的天空度一生。   李泓双手抱头,蹲坐在地毯上,程彦走上前,拉了拉他的衣袖,声音软了三分,道:“所以舅舅,你把李斯年的解药给我,好不好?”   “朕真的不曾毒杀他。”李泓缓缓抬头,眼眶里聚满了泪水,对程彦道:“朕的确在他饭菜里动了手脚,但那只是让他暂时病了的东西,不会伤到他的性命。”   “那药是御医院正调的,你若不信,朕可以将他召来,你亲自审问他。”   怕程彦仍是不信,李泓用帕子擦了擦脸,清了清嗓子,让老黄门请院正过来。   老黄门应声而去。   不多会儿,老黄门跌跌撞撞跑回来,道:“陛下不好了,院正上吊自杀了。”   李泓一怔,连忙转向程彦,解释道:“阿彦,你要信我,这,这不是我安排的。”   李泓顷刻间紧张起来,连朕的自称都忘了。   程彦揉了揉眉心,只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片刻之间,她想到了一种可能——以李斯年的警觉,他早就知道饭菜有问题,隐而不发,是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让她与舅舅彻底决裂的时机。   用毒之人,正是利用了李斯年的这种心理,偷偷将舅舅的药掉了包,让李斯年服用了取他性命的剧毒。 第77章   这叫什么呢?   聪明反被聪明误?   还是智者千虑, 必有一失?   程彦无声轻笑,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笼罩着自己。   她与李斯年明明已经这般小心行事了,可还是着了旁人的道,甚至还不知道藏在暗处用毒的那人是谁。   她得罪之人不计其数, 遍布世家朝臣与宗室, 难道要让罗生暗卫一个一个查过去?   可是李斯年的身体,能撑得住这么久吗?   程彦闭了闭眼,手指揉着眉心, 对李泓道:“舅舅,我信你没有对李斯年用毒。”   “但这件事情必须要彻查, 他今日能对李斯年用毒, 明日便会对舅舅用毒,这样的人, 万万留不得。”   哪怕那人是为了李泓除去李斯年, 她也不能留他。   李泓犹豫一会儿,最后同意了程彦的话, 道:“你只管去查,朕不会让人从中作梗。”   程彦颔首,看了看李泓, 又道:“那朝臣之事?”   李泓手指微紧,闭目沉思片刻, 缓缓道:“朕都听你的。”   “朕承诺你, 不会再动你的人, 更不会插手你的任何事情, 你只管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是,朕有一个条件,你必须答应朕,否则朕日后入了黄泉,也不得安宁。”   程彦眉头微动,道:“舅舅请讲。”   李泓嘴唇微抖,道:“你不得伤害朕的子女。”   可转念一想李承璋与薛妃的所作所为,他们根本容不下程彦,对程彦步步紧逼,程彦若不反抗,便是死路一条,又怎会答应他这个要求。   李泓眸光微暗,只得退而求次道:“在朕有生之年,朕不想看祸起萧墙之事。”   “阿彦,朕受够了兵变夺嫡,你让朕过两年舒心日子,可好?”   李泓声音悲凉,程彦越发心酸。   舅舅如此,她又何尝不是?   如果能安稳过日子,谁愿意去刀口舔血?   程彦道:“舅舅无需担心我会主动行谋逆之举,这大夏江山,我若真的想要,便不会对舅舅如此退让了。”   “舅舅若选定了储君,我自会尽力辅佐他,只是,我也有一个条件,是他要容得下我。”   她的退让不是无底线的,懦弱的善良,只会害人害己。   她可以不计前嫌与李承璋甚至薛妃共事,前提是,李承璋与薛妃不得再对她起坏心思。   “好,好。”   李泓连说了两个好,道:“舅舅答应你,你也答应舅舅。”   他的江山没有长姐与程彦根本坐不稳,他担心她们势大行谋逆之事,更担心没了她们,李姓天下易主。   他并不是一个优秀的皇帝,如今唯一能做的,是调停李承璋薛妃与程彦的矛盾,在他有生之年,看他们和乐融融。   哪怕这个和乐融融只是表面的,哪怕他们等他死后,便会刀剑相抵。   他连生前事都无法掌控,更何况身后事了?   他管不了,便只好装聋作哑。   程彦走出紫宸宫,抬头看天,只觉得天空都是雾蒙蒙的,让她忍不住怀念梁州的蔚蓝天际,和水下宫殿的波光粼粼。   老黄门双手捧着一个金丝楠木的盒子,从殿里一路追过来,小跑着唤着安宁翁主。   程彦转身,老黄门气喘吁吁来到她身边,颤着手将盒子捧给程彦。   程彦接下,道:“替我谢过舅舅。”   里面装着的,多半是舅舅给她的补偿。   或许是她喜欢的金银首饰,或许是硕大的夜明珠。   以往她与旁人吵了架,舅舅不知道如何哄她的时候,便会叫老黄门给她送东西,从最开始舅舅随手编的竹蜻蜓,到舅舅给她打磨的一支粗劣玉簪,再到后来舅舅登基后,精致的金银器物。   她早就习惯了舅舅的这种行为,特意收拾出一个房间出来,专门放舅舅送她的东西。   这两年,舅舅政务繁忙,又加上薛妃生了祥瑞的八皇子,他便再也没有动手给她做过东西了,给她的赏赐,大多是从库里让老黄门根据她的喜好挑出来的。   若是在以前,无论舅舅送了什么,她都会兴高采烈收下,小心翼翼珍藏。   老黄门走后,程彦随手把盒子递给紫苏,道:“收着吧。”   紫苏收下,绿萝问程彦道:“翁主不打开看看吗?”   程彦闭目躺在鸾轿上的引枕上,道:“回去再看吧。”   紫苏见程彦心情低沉,给绿萝使了个眼色,绿萝不再多问,只小心伺候着程彦。   程彦去了三清殿,将病中的李斯年接回公主府修养。   用毒的人藏在暗处,李斯年在三清殿到底不如公主府,最起码,旁人的手伸不进公主府。   安顿好李斯年后,程彦叫来了罗十三,让罗十三彻查院正自杀之事。   李斯年彼时正在咳嗽,听程彦说完院正自杀的事情,慢慢躺回软塌上,蹙眉道:“不是陛下用的毒?”   程彦看了一眼李斯年,道:“舅舅怕杀了你我会伤心,对你用的是让你一直病着的药,并没有对你下毒。”   “对你用毒的人,另有其人。”   李斯年手指捻着衣袖,道:“不对。”   程彦拧眉道:“怎么,你怀疑我舅舅?”   李斯年看了看自紫宸宫回来之后便心情不佳程彦,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毒吗?它叫千机引,天家从不外传的剧毒,世代只有天家才知道如何调配使用。”   “千机引?”   程彦瞳孔微缩。   她听过千机引的名字,的确是天家不传之密,用于杀不方便明面处死之人。   此毒无色无味,莫说寻常人了,哪怕是太医院正,也分辩不出来这个毒。   李斯年道:“杀我的人,不是朝臣世家,是天家子孙。”   程彦道:“可是这个毒早就失传了。”   舅舅并非正常继位,而是兵变上的位,先帝根本不喜舅舅,又怎会将这个毒告诉舅舅?   莫说舅舅了,就连母亲,也只是听说过这个毒,却从未见到过。   李斯年有气无力道:“只是在天家失传而已。”   程彦看了看李斯年,问道:“你有头绪了?”   “原本不是很确定,不过既然不是天子下的手,那便只有她了。”   李斯年笑了笑,声音虚弱,对罗十三道:“你去查一查四王爷的侍妾,谢诗蕴,谢家姑娘。”   “谢诗蕴?”   程彦眉头微动,瞬间便明白了——谢诗蕴的父亲是先废后谢元最欣赏的侄子,谢元在世时,什么天家之密体统规矩,在她面前,统统什么都不是。   谢诗蕴的父亲没少替谢元办事,谢元为了方便谢诗蕴的父亲,未必不会将千机引的方子告诉谢诗蕴的父亲。   而谢诗蕴的父亲,也未尝不会将千机引的事情告诉谢诗蕴。   谢诗蕴恨她入骨,得了这个方子,又得知了天子对李斯年下手的事情,多半会趁着这个机会,将千机引混在其中,毒杀李斯年,断了她的臂膀,为日后除去她做铺垫。   想到这,程彦眼睛轻眯,目光骤冷,道:“她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对你下手。”   李斯年道:“她被陛下灌了一碗红花后,世间便再无她不敢做的事情了。”   李泓断了谢诗蕴的指望,谢诗蕴自然要报复回去,如今对他用毒,也没甚可奇怪的。   若只是对他用毒,那倒还好说,他如今担心的,是谢诗蕴借此要挟程彦。   李斯年对罗十三道:“你先去查,顺便再问一问,那位姑娘有甚么心愿要小翁主去做的。”   罗十三应声而去。   程彦目送罗十三离开,道:“她能有甚么心愿,无非是要我去死,再要么,便是要我辅佐李承璋登基。”   李斯年调弄着仙鹤造型里的熏香。   熏香如云雾一般升起,李斯年深嗅一口,方觉得胸口难以忍受的疼痛好受了三分,说话也不再像刚才那般有气无力了,便对程彦道:“小翁主对她有利用价值,她再怎么恨翁主,也舍不得叫翁主去死。”   “至于辅佐李承璋.......”   李斯年垂眸轻笑,道:“李承璋的确算得上一代雄主,只可惜,他的对手,是我与小翁主。”   他没程彦那般大度豁达,他是一个十足的小人,睚眦必报,不择手段,他才不会将唾手可得的东西拱手相让。   李斯年道:“不管如何,小翁主暂且答应她的要求便是,等她送来缓解之药,我弄清了其中的配方,小翁主再对她动手不迟。”   程彦颔首。   舅舅灌了谢诗蕴一碗红花,让谢诗蕴此生再不能怀孕,这件事虽然不是因她而起,但到底做这件事的人,到底是她舅舅,谢诗蕴又委实是无妄之灾,她便对谢诗蕴生了几分愧疚。   她原本想着,只要谢诗蕴安分守己,甚至不安分守己也没甚么关系,只要事情做的不出格,她都不会去寻谢诗蕴的麻烦,让谢诗蕴守着李承璋过日子。   可如今看来,到底是她小瞧了谢诗蕴,谢诗蕴竟然对李斯年下了手。   程彦眸中闪过一抹冷色。   既是如此,便别怪她心狠手辣了。   程彦唤来罗生暗卫,吩咐道:“密切关注程明素的行动,一旦罗十三查出此事是谢诗蕴所为,便将程明素抓起来。”   暗卫称是,领命而去。   如此又过了几日,很快到了腊月二十六,几位王爷迎娶正妃的日子。   杨奇文通敌叛国,此事是由李承璋处理的。   李承璋原本是杨奇文的孙女婿,但是在处理这件事情上丝毫没有留情,杨奇文的孙女苦苦哀求李承璋,李承璋拒不接受,她便一头碰死在李承璋面前。   出了这档子事,李承璋的婚事自然是黄了,不过他公私分明,处置完杨奇文之后,又以孙女婿的身份为杨家人送终办理后事,此等行为,赢得了世家朝臣们对他的赞许——于国,杨奇文通敌叛国,断然留不得,于私,杨奇文却是他未婚妻的祖父,他以王爷的身份为一介罪人披麻戴孝,可谓是忠孝两全,面面俱到。   又加上李泓对李承璋越发看重起来,世家朝臣们最擅长见风使舵,与李承璋的往来越发亲密。   腊月二十六,李承璋的婚事虽然黄了,但却没有人嘲笑他,他张罗着李承瑛与李承瑾的婚事,一身锦衣,气度沉稳,让人不敢轻视。   李泓见他忙前忙后,将他招到自己身边,拍了拍他的肩,道:“放心,朕迟早会为你找到一门好亲事。”   李承璋笑了笑,道:“儿臣都听父皇的。”   李泓眸光微暗。   若老四以前便是如此,不与程彦闹退婚,事情怎会到这种不可控制的程度?   说到底,还是他以前太宠着老四,才让老四养成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   不过这样也好,吃一堑,长一智,老四被废去太子之位后,成长了许多,如此一来,他也放心了许多。   李泓面上又恢复笑意,与李承璋话着家常。   女眷席上的薛妃看到了,手指轻抚着腕上的翡翠镯子。   天子与李承璋的关系转好,这对她来讲,可不是什么好事。   李承璋身后虽然没有任何靠山,但他现在是开府理事的王爷,只要有心招拢,便能集聚一股属于自己的力量。   更何况,杨家女已经死了,李承璋正妃的位置仍是空缺,用一个正妃的位置,足以拉拢那些想要从龙之功的世家们。   她的儿子虽然身带祥瑞,可与李承璋相比,到底还是小了些。   薛妃沉思片刻,唤来贴身侍女交代一番。   侍女大惊失色,薛妃冷眼瞧去,侍女当下便垂下了头,连连应声而去。   王爷迎娶正妃,皇城内热闹不凡,宫里的内侍宫女们神色匆匆,禁卫军们抖擞精神,不敢掉以轻心——按照以往的经验,越是这种大喜的场合,越容易出现乱子。   他们只有一个脑袋,万不敢让这乱子出现在自己身上。   然而任由禁卫军们如何警惕,该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入夜之后,放了太多的烟花,烟花落在昭阳殿,昭阳殿起了大火,烧的正是八皇子的寝殿。   薛妃声嘶力竭,想要挣脱侍女们的阻拦,冲进火海中救八皇子。   李泓赶到后,连忙把不受控制的她抱在自己怀里,骂殿里伺候的卫士:“都是死人不曾?八皇子若是少了一根汗毛,朕要你们提头来见!”   卫士们前赴后继去救火。   一片慌乱中,婴儿的啼哭声显得极其微弱。   薛妃的大侍女抱着八皇子从另一边的偏殿匆匆赶来,跪在地上,道:“八皇子今日哭闹不止,奴婢便抱着八皇子哄着他,并未在寝殿休息,如今睡在寝殿的,是来找八皇子玩的七公主。”   七公主是薛妃生的第一个女儿。   李泓大动肝火,下令严查此事。   宫里人仰马翻闹了一整夜。   事情传到宫外,便变成了八皇子不亏是祥瑞之人,知道有祸降临,便早早躲去了,只是苦了七公主。   长公主府。   程彦与李斯年聊起这件事,李斯年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程彦颇为赞同李斯年的话,道:“就是不知道咱们这位薛妃娘娘要害谁。”   李斯年眸光轻闪,道:“自然是她瞧不上眼的人。”   他的声音刚落,罗十三便从外面进来了,李斯年便给程彦使了个眼色,示意程彦看罗十三。   程彦奇怪地看向罗十三。   罗十三只是回报院正自杀之事,道:“不出郎君所料,的确是谢诗蕴对郎君下的毒,此毒名千机引。院正之死,也是她的手笔。”   李斯年笑了笑,道:“她的条件是什么?”   罗十三看了看程彦,道:“她要翁主辅佐四王爷登基。”   屋里的熏香有些淡了,李斯年虚虚咳嗽着,又加了一些熏香进去,才道:“这个不难,暂时应下来也无妨,只是她现在马上要大祸临头了,她竟不求小翁主为她解困?”   程彦恍然大悟,道:“薛妃要害的是谢诗蕴?” 第78章   李泓的儿子虽多, 但李承瑛不着调,李承瑾太文弱,六皇子七皇子体弱多病,年龄又小, 薛妃生的祥瑞八皇子的最大竞争对手, 其实只有李承璋一人而已。   李承璋在与程彦退婚之后,受了李泓的厌弃,觉得他太过薄凉, 功于心计,非仁厚之主, 后又因为崔莘海兵变逼宫的事情, 让李泓对他彻底失望,废去了他的太子之位。   可饶是如此, 李承璋仍是不可小觑。   李承璋被废之后, 性格大变,行事越发稳妥, 性子也趋于温和宽厚,在处理杨奇文的事情上,赢得了世家与朝臣们的赞许, 就连原本一直冷落他的天子李泓,也渐渐恢复了对他的宠信。   李承璋年长, 身后没有强势的母族做靠山, 眼下又无正妃, 委实只得世家朝臣们在他身上下注。   而薛妃生的八皇子, 则完全不同了,武阳薛家乃百年世家,根深蒂固,四世三公,有舞阳薛家的辅佐,八皇子执政后,根本不可能重用薛家以外的人。   更何况,八皇子的生母薛妃,并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日后八皇子为帝,薛妃必然垂帘听政。   朝臣世家们好不容易过了几年不被太后皇后把持朝政的日子,怎会容忍薛妃的再度临朝?   故而支持八皇子的朝臣世家们,远不比支持李承璋的。   薛妃是八皇子的生母,李承璋占长,本就比她的儿子有夺嫡优势,她怎能容忍李承璋的继续坐大、威胁她儿子的地位?   故而对李承璋身边的谢诗蕴下了手。   程彦一手托着腮,道:“薛妃好心思。舅舅灌了谢诗蕴一碗红花,让她再也生不了孩子,这种事情,任谁都忍不了,更何况,她本就是个不择手段往上爬的人,以她的性子,必然对舅舅怀恨在心,不计一切将这份仇讨回来。”   “八皇子是舅舅最为宠爱的皇子,又与四哥有夺嫡之争,她对八皇子下手,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谢诗蕴是李承璋的侍妾,一生荣辱都系于李承璋之身,她对八皇子下手,往深处想,未必不是得了李承璋的授意,毕竟八皇子一死,李承璋是最大收益人。   程彦道:“舅舅仁厚,最不愿意见到的,便是祸起萧墙。”   此事若落在了李承璋身上,依李泓的性子,必然会彻底厌弃李承璋,觉得李承璋的宽厚大度全是伪装,只是为了欺骗他,其真正目的还是皇位。为了皇位,他可以无所不用其极,甚至杀害自己的亲兄弟。   如此一来,李泓不仅不会将李承璋作为储君人选,甚至还会将他废为庶人,把他的名字从玉碟中剔除,让他彻底失去竞争皇位的资格。   李斯年笑了笑,虚虚咳嗽着,道:“咱们的薛妃娘娘,做事一贯是一针见血。”   “岂止是一针见血?”   程彦道:“简直是招招致命。”   说到这,程彦声音微顿,蹙眉道:“只是她也太狠了些,为了扳倒李承璋,竟然用了自己的女儿做筏子。”   那日在八皇子寝殿熟睡的,是薛妃生的第一个女儿,她虽然没有被大火烧死,可也伤得极重,直至今日,仍在昏迷之中,宫人们私下常说,她的性命多半是保不住了。   李斯年呷了一口茶,压下胸口处翻涌着的腥甜,道:“若不付出点代价,怎能引得陛下龙颜大怒?”   程彦垂眸,没再继续接话。   人与人的追求是不同的,有人看重亲情,有人看重权利,她没有资格置喙旁人的这种行为,她能做的,是约束好自己,不让自己成为这种人。   李斯年看程彦兴致不高,便不再提薛妃,将话题又转回谢诗蕴身上,道:“且等几日,谢诗蕴很快便会传信给小翁主了。”   薛妃既然布下了这么大的一个局,想来很快便会查到谢诗蕴那里,事关加害八皇子,李承璋根本抗不下来,也未必会替谢诗蕴去抗,谢诗蕴只能求助程彦。   程彦揉了揉眉心,道:“那便等等吧。”   没几日,宫里便传来了禁卫军夜闯李承璋的府邸,带走了谢诗蕴的事情。   谢诗蕴被看押得极严,消息根本传不出来,但她一点也不担心害怕,她知道,程彦那么喜欢李斯年,她手中捏着李斯年的性命,程彦必然会想办法救她。   面对禁卫军的拷问,谢诗蕴只说冤枉,如此过了几日,她等来了程彦。   牢里的卫士尽数退下,程彦摘了兜帽,谢诗蕴看了她一眼,便笑了起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舍不得我死。”   程彦淡淡地看着谢诗蕴。   她与谢诗蕴将近一年没有见面了,谢诗蕴还是如往常一样,清瘦可怜的模样,行动之间,弱柳扶风般惹人怜爱,眼睛里蕴着水光,能无端软了人的心肠,只是那水光里,似乎比以前多了些什么。   仔细想想,大抵是不择手段的算计吧——多年前,她与谢诗蕴还未见面的时候,谢诗蕴便已经将主意打到了她的身上,将她看做踏板,让自己跻身于华京城的贵女圈子中。   这个阴谋被她识破后,谢诗蕴又将主意打到她名义上的未婚夫身上,导致她与李承璋彻底决裂,再也容不下彼此。   程彦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   生而为人,有上进心是好事,可这种踩着旁人往上爬的上进心,委实令人不齿。   “我的确舍不得你死。”   程彦拂了拂鬂间的发,随手从发间摘下一支描银钗子,在手中把玩着,道:“不过,想来你也不舍得你的母亲出什么意外吧?”   这支钗子是程明素的。   谢诗蕴用李斯年来威胁她,她便只好投桃报李,用程明素来威胁谢诗蕴了。   烛火昏黄,映照在银钗上,谢诗蕴微怔,随后又恢复了镇定,道:“我的母亲,可是你的亲姑姑。”   “这位姑姑,委实待我不薄。”   程彦淡淡道:“似这种给我父亲塞小妾,害我父母亲分居两地,打我未婚夫主意的姑姑,不要也罢。”   谢诗蕴抿了抿唇,道:“耍嘴皮子,我从来比不得你。”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哪怕她手里捏着李斯年的命,她在口舌上也占不了程彦的便宜。   不过于她二人来讲,口舌之争从来无用,能握在手里的,才是最实在的。   谢诗蕴温柔笑道:“你尽可对我母亲下手,大不了,我让李斯年下去陪她。”   程彦把玩着银钗的手指微顿,抬头去看谢诗蕴。   谢诗蕴笑眼弯弯,声音却如毒蛇一般让人不寒而栗:“程彦,你放弃吧,你狠不过我的。”   程彦还是一如既往的天真,她走到这一步,心中早就没有任何牵挂了,更何况,她笃定程彦顾忌李斯年的性命,不敢对她母亲下手。   “程彦,你心中的牵挂太多,弱点也暴露得多,只要我捏住了李斯年,你便什么都不敢做,不是么?”   谢诗蕴坐在程彦面前,从她手中拿过银钗,簪在自己有些散乱的鬓发上,面上带着几分得意的笑,道:“程彦,任你是天家翁主又如何?你不一样败在我手里了?”   自她第一次见到程彦,她便在程彦面前一败涂地,从无一次占了上风。   这一次,她终于捏住了程彦的命脉,让程彦不得不对她低头,甚至为她所用。   谢诗蕴笑了笑,一扫往日被程彦压制得死死的怨气。   程彦挑眉,淡淡道:“你想如何?”   谢诗蕴道:“薛妃设局害我,我要你帮我讨个公道,以及,我要承璋继承天子之位。”   “这倒不难。”   程彦道:“我帮你便是,但李斯年的身体撑不了几日,你需要把解药先给我。”   谢诗蕴眸光轻闪。   无论是薛妃的陷害,还是帮助李承璋为帝,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程彦竟然想也不想便答应下来,其中莫不是有诈?   她与程彦相识多年,在程彦身上栽了无数个跟头,太了解程彦的手段了——无论什么时候,程彦都能绝地翻盘,哪怕她此时占尽上风,也不能对程彦掉以轻心。   这是她在程彦身上吃了无数亏后总结出来的经验。   谢诗蕴看了看面前一脸平静的程彦,突然没有了捏住程彦命脉的得意感。   怕程彦再耍花招,谢诗蕴道:“程彦,你不要在我面前卖弄你的小聪明,李斯年中的毒,普天之下只有我知道怎么解。”   程彦斜睥着谢诗蕴,道:“你放心,没拿到解药之前,我会是你手中最为锋利的一把刀。”   只是这把刀是伤人还是伤己,那便不好说了。   谢诗蕴有些摸不准程彦的心思,可转念一想,她要李斯年死,李斯年就得死,程彦那么看重李斯年,这种情况下,怎么敢再对她耍花招?   至于程彦为何一脸平静,半点惊慌也无,多半是程彦在故弄玄虚。   程彦这个人,死鸭子嘴硬,浑身的骨头都烂了,嘴巴也不会烂。   想到这,谢诗蕴又稍稍放心,道:“你知道就好。”   “李斯年没再吃那些有毒的饭菜,他体内的毒素不会蔓延这么快的,你且让他撑几天。”   “至于解药么.......”   谢诗蕴环视一圈阴暗潮湿的牢狱,道:“我在这,怎么给你调制解药?等我出去了,我便配了解药给你。”   “只是你要快一些,我听闻李斯年的身体不大好,未必能撑太长时间,我是五日调出解药给他,还是十日调出解药,全看你安宁翁主的手段了。”   程彦眉头微动。   这个谢诗蕴,当真是有恃无恐了,不给她一点教训,她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程彦道:“我听闻牢狱里的饭菜不大好,便另外给你准备了一些饭菜,这些饭菜与寻常饭菜没甚两样,只是会叫人脸上生疮,身上长脓包,浑身散发臭不可闻的味道而已。”   谢诗蕴一惊,连忙去摸自己的脸,道:“程彦,你敢!”   程彦起身,弹了弹衣袖,看也不看谢诗蕴,淡淡道:“我有甚么不敢的?”   “表姐似乎忘了一件事,我是如何从一个谢元手中一步步走到今日的,谢元我尚且不怕,又怎会怕你?”   谢诗蕴身体一震,程彦抬眉,迎着谢诗蕴的目光,看着她的眼睛,冷声道:“我是看重李斯年,舍不得他死,可若旁人拿他的性命要挟我,一次次试探我的底线,那么李斯年的性命,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表姐大可继续如此行事,看是自己生不如死,我给李斯年一个痛快,还是我被表姐所迫,对表姐无不依从。”   谢诗蕴肩膀微抖,退后一步。   她怎能忘了,程彦是一个远比她更心狠的人。   折在程彦手里的人,不比程彦的母亲长公主少,如今的朝臣世家,哪一个不对程彦退避三舍?   终究是她太大意,以为程彦喜欢李斯年,她捏了李斯年的命,便能为所欲为,可是她所认识的程彦,怎是一个甘居人下的人?   谢诗蕴心中思绪翻涌,片刻后,她理了理心绪,对程彦道:“彦儿,我是气急了,才会那般说,你别放在心上。”   想起程彦刚才说的脸上生疮身上流脓的毒药,她便不寒而栗。   她不能生育,更没有一个强势的母家做靠山,就一张皮囊能入得了李承璋的眼,若是连这这张脸再毁了,那她才是没有指望。   谢诗蕴柔声道:“我若认了罪,便是承璋也跟着认了罪,到那时,薛妃一家独大,彦儿你的日子,只怕也好不到哪去。”   李承璋容不下程彦,薛妃更容不下,她以此为切入点,方能说动程彦。   程彦面上略有松动,谢诗蕴又连忙道:“你先将我救出去,我调制李斯年的解药给你,你拿去救李斯年,至于其他事,我们日后再说,你看如何?”   她现在根本不敢提让程彦辅佐李承璋登基的事情,她太了解程彦的手段了,若是将程彦逼急了,程彦没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想到这,她不住在心里埋怨自己刚才的得意忘形。   她实在太大意了,可好不容易赢了程彦一次,她难免自得,若再给她一次机会,她断然不会如此。   为今之计,是先哄着程彦将她救出去,等她出去了,李斯年是死是活,还不是她说了算?   谢诗蕴这般想着,不住向程彦赔礼道歉。   程彦面上的冷色这才淡了三分,道:“十日之内,我会还你一个清白。”   “但五日之内,我要你调制出千机引的解药。”   千机引的毒太过霸道,李斯年哪怕用熏香压制,也撑不了太久。   “五日?”谢诗蕴搅了搅手帕,一脸的不愿。   程彦从袖子里取出一只菱花镜,放在桌上,道:“这个镜子送给你。”   “你有三日的思考时间,三日之后,我纵然拿解药给你,只怕你脸上也会留疤。”   谢诗蕴微惊,连忙去拿桌上的菱花镜,不住地照看着自己的脸。   烛火昏黄,洒在菱花镜上,镜面上,映着她秀美的容颜,只是那张楚楚可怜的脸上,似乎有着点点红印。   程彦走上前,捏住她的下巴,看了片刻,轻笑道:“这么好看的一张脸,莫说表姐了,就连我,想要毁去它,也委实有些不舍呢。”   看着镜中起了红印的自己的脸,谢诗蕴身体不住颤抖着。   程彦松了谢诗蕴的下巴,紧了紧衣袖,道:“表姐好好考虑一下,若是想明白了,随便在牢里找个卫士,他们都会传话于我。”   说完这句话,程彦便转身离去,她刚出踏出牢门,身后便传来谢诗蕴尖叫的声音:“程彦,你好毒的心思!”   程彦眉头微动,没有停下脚步。   毒么?   她本就是某本小说里的恶毒女配,自知道这件事的那一刻,她便没有想过去洗白。   他人宽厚待她,她以真心报之,他人栽赃陷害,她比会那人更狠上百倍千倍。 第79章   程彦离开牢狱, 回到公主府时,已是月挂中天。   程彦将牢里发生的事情说给李斯年听。   李斯年听完之后,笑道:“她有甚资格埋怨翁主心狠的?”   “她对我用的千机引,可是比翁主给她下的东西毒了千百倍。”   给谢诗蕴下的药, 是他调制的, 他本意再毒一些,不仅毁去谢诗蕴的脸,还要谢诗蕴生不如死, 他调完了药,去问程彦, 程彦并未说什么, 只说都随他。   他听了这句话,便放轻了用量。   他的小翁主啊, 无论经历了人间多少的艰险磨难, 还是拥有着一颗纯粹的心。   像是会发光的小太阳一般,温暖, 和煦,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程彦道:“随她怎么说,我是不放在心上的, 骂我心狠手辣的人多了去了,多她一个不多, 少她一个不少的, 我才懒得理她。”   “我如今关注的, 是另外一件事。”   李斯年抿了一口参茶, 道:“她会撑几日?”   程彦点头,道:“不错。”   程彦看了看李斯年越发苍白的脸,眸中闪过一抹心疼,道:“我听罗十三说了,千机引的毒最是霸道,你虽用药压制了千机引的毒性,可压制不了千机引给你带来的痛苦,你——”   说到这,程彦声音低了三分,道:“你怎么受得了?”   她问了罗十三千机引是什么东西,罗十三说,千机引是天家不传之密,毒发之时,人的骨头会不住往里缩,最后缩成一团,活活将人疼死。   而今李斯年没有毒发身亡,一是因为谢诗蕴用量小,二是因为李斯年用药压制了千机引的毒性,可饶是如此,李斯年所承受的疼,却是不减分毫的,仍是那种浑身的骨头都在收缩的刻骨铭心的疼。   她不敢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疼。   李斯年的身体本就不算强壮,整日里坐在轮椅上,略显文弱,她丝毫不怀疑,他那一身细皮嫩肉,不比自己差多少。   让这样一个人,去忍受正常人根本忍受不了的疼,每次想到这,她都恨不得将谢诗蕴挫骨扬灰。   可是她不能,千机引的毒,只有谢诗蕴能解。   她抓了程明素,拷问之下,程明素对千机引半点也不知道,她便又派了人,去千里之外的吴地接谢诗蕴的父亲谢绍安回华京。   可吴地实在太过偏远,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一个月的时间,等接回了谢绍安,只怕李斯年的身体早就凉了。   她现在,只能从谢诗蕴那里拿解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李斯年轻笑她的紧张,道:“小翁主莫要忘了,我也是善于用毒之人。”   “千机引的毒性虽然霸道,但并非不能压制,小翁主无需担心。”   李斯年这般说,程彦不好再问,只说自己明日清晨便去找舅舅,让舅舅彻查薛妃陷害谢诗蕴的事情。   李斯年笑着点头,薄薄的唇微微泛着白。   程彦不忍再看,垂眸喝茶,嘱咐李斯年好好休养。   次日清晨,天还不曾大亮,程彦便早早去了皇宫。   九公主仍在昏迷中,生死不知,李泓一连几日都歇在薛妃的昭阳殿,与薛妃一起守着九公主。   程彦来到昭阳殿,先探视一番九公主,再好言安慰眼睛哭成桃儿似的薛妃,最后才拉着李泓去了偏殿,让李泓屏退殿中伺候的人后,说明了来意:“舅舅,前几日的火有些蹊跷。”   李泓挂心命悬一线的九公主,更心疼薛妃整夜的不合眼,听程彦这般说,不免有些不耐,想也不想便道:“证据确凿,有甚么蹊跷的?”   “分明是谢诗蕴嫉恨朕灌了她一碗红花,她便这般这般报复朕最疼爱的小八,小八命大,才躲过一劫,让小九生生替他遭了难。”   想起被卫士们从火中抱出来的九公主,李泓一阵心疼,骂道:“谢家没有一个好东西!”   “当年谢氏害死了朕多少子女侍妾,如今她死了,谢诗蕴却又来了,阴魂不散要害朕的孩子!朕就不该看在老四的面子上留她的性命,似她这种心思恶毒之人,就该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李泓向来宽厚,脾气随和,哪怕在朝上被言官们骂了,他也是好脾气地笑笑,甚少发火治言官的罪。   程彦还是第一次见到李泓这般疾言厉色说话,可见九公主的事情的确戳到了他的逆鳞。   程彦温声相劝,好一会儿,李泓面上方好了一点。   李泓又喝了一杯茶,压了压心头的火,这才想起来问程彦:“你觉得这件事哪里蹊跷了?”   程彦笑了笑,道:“谢诗蕴是四哥的侍妾,她的生死荣辱,皆系于四哥一身,舅舅觉得,此事是她的主意,还是四哥的主意?”   李泓一怔,上下看着程彦,道:“阿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是前几日才答应了他,说在他有生之年里,不会做祸起萧墙之事么?   怎么没过几日,便在他面前挑唆他与老四的关系?   迎着李泓审视的目光,程彦又道:“又或者说,舅舅觉得,若此事是四哥所为,舅舅查清之后,将四哥废为庶人,剥夺他天家皇子的身份,此事尘埃落定后,谁的收益最大?”   李泓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怀疑薛妃——”   话未说完,李泓呼吸一紧,瞬间便明白了程彦话里的意思。   他这几日一直挂心九公主,当卫士说谢诗蕴的嫌疑最大时,他想的是谢诗蕴嫉恨他灌了她一碗红花,才会如此行事,根本不曾往李承璋身上想,更不曾往薛妃自导自演的事情上想。   “这不可能!”   李泓站起身,厉声反驳道:“薛妃素来温婉贤淑,最是善良心软,怎么可能坑害自己的亲生骨肉,又将这件事假货给旁人?”   程彦饮完杯中的茶,抬头看向勃然大怒的舅舅,平静道:“舅舅莫忘了前朝的武则天,她在做李治的宫妃之时,名字唤做武媚娘,在李治心里,她妩媚动人,娇俏可爱——”   然而她的话并未说完,便被李治打断了:“但朕不是李治!”   程彦眉头动了动,心里腹诽着:舅舅若是李治就好了,她不知道能省多少心。   李治活着的时候,利用武媚娘打压世家,在他执政期间,多少世家望族灰飞烟灭,他虽然宠爱武媚娘,号称二圣临朝,但在他活着的时候,朝政大权仍是被李治牢牢抓在手里的,武媚娘并没有多少实权。   李治死后,武媚娘才开始真正掌权。   而他的舅舅,朝堂上对世家们无可奈何,后宫之中,又对宫妃偏信偏听,委实难以与李治相提并论。   程彦道:“舅舅,九公主是您的心头肉,我想您比我更想抓到害她的元凶,将那人惩治依法。”   不能再跟舅舅讨论李治武媚娘了,她怕再说下去,李治的棺材板就要按不住了,还是从九公主身上入手,劝舅舅彻查此事为好。   程彦再三劝说,李泓终于同意重新查审,道:“此事交与你去办,十日之内,朕要一个结果。”   程彦一口应下,道:“不用十日,五日便可。”   “五日之后,我将证词证据呈给舅舅。”   李泓颔首,程彦准备起身离开。   程彦还未走出偏殿,又被李泓叫住了:“阿彦。”   李泓面上颇为忐忑,看了看程彦,斟酌再三,方问道:“你觉得,此事真的是薛妃做的吗?”   在他的认知里,薛妃有大家闺秀的端庄贤淑,又有小女儿的娇俏可爱,他经历了谢家女的残忍恶毒后,面对这样的薛妃,自然是如获至宝,将薛妃捧着手心里宠爱。   他不敢想象,他一直宠爱着的薛妃,竟是不惜残害自己的子女,也要嫁祸旁人,以此夺嫡的心计女人。   看着李泓的紧张,程彦笑了笑,道:“舅舅,我只是随口一提,激您彻查此事罢了,并没有指名道姓说薛妃娘娘便是凶手,您无需这般担心。”   这件事纵然是薛妃做下的,她也只会瞒下来,她不希望薛妃坐大,更不喜欢李承璋借这件事扳倒了薛妃。   在李泓面前这般说,是为了让李泓长个心眼,别再薛妃说什么便是什么,也借此提醒薛妃,她与母亲还活着,别想随意摆弄她舅舅。   她只要有一口气在,这天下终究是李家的天下,而不是她薛家的。   听程彦这般说,李泓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   不是薛妃就好。   他一把年龄了,实在经不起又来一个谢家女的风浪了。   李泓道:“你快去查案吧,朕等着你的消息。”   程彦点头,退出偏殿,召来罗十三,让罗生暗卫彻查此事。   罗十三知晓程彦担心李斯年的身体,便道:“翁主请放心,三日之内,必会给翁主一个满意的答复。”   程彦揉了揉眉心,道:“越快越好。”   李斯年的身体,撑不了太久了。   程彦在宫里忙到深夜才回公主府。   回府之后,她尚未去梳洗,便去了李斯年的房间。   夜色已深,李斯年喝了药,早早睡下了,只剩下纱幔轻舞,与越来越浓烈的月下香。   程彦来到李斯年的床畔,轻轻挑开一直垂到地面上的浅青色纱幔。   月色朦胧,穿过窗台,斜斜洒在李斯年的脸上,檀香云雾缭绕,聚在他的周围,和着月光,将他衬得恍如九天之上的谪仙一般。   许是千机引的毒性太过霸道,他在睡梦中都不大安稳,好看的眉紧紧蹙着,薄薄的唇轻轻抿着,像是在经历着极大的痛苦一般。   程彦眸光微暗,伸出手,轻轻覆在李斯年的额头上,想将他紧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来,又怕自己的动作吵醒了好不容易在药物的帮助下才能入睡的李斯年。   犹豫片刻,程彦最后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将手放在李斯年的额头上,感受着他略显微凉的体温。   他一定很难受吧?   白日里,她见他额间一直有细细的汗珠浸出,原本便极白的脸,越发显得苍白,他什么也不说,更不喊疼,只是挑弄着鎏金熏香炉里的熏香,让清幽的月下香变得浓郁,甚至气味呛人。   他总是这样,疼了也不告诉她,只是自己默默忍受着。   她知道他好面子,不好揭穿他,便当做什么也没看到一般,面不改色与他说着话,然而低头垂眸喝茶间,茶水里却清楚地映照着她的心疼。   月色静谧,程彦睫毛颤了颤。   冰凉的水色,落在李斯年光洁的脸上。   李斯年眉头微动,慢慢睁开眼,借着朦胧月色,看到自己面前秀眉微蹙着的程彦。   少女依旧般般入画,凤目微挑,可眼圈却是红的,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般。   李斯年吃力地抬手手,将她垂在脸侧的发梳在耳后,刚刚睡醒的声音有些哑:“只是怎么了?”   “谁人这般不长眼,将我的小翁主欺负了去?”   李斯年与往常一样轻笑着,语气轻快,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程彦听了,越发觉得心疼,道:“不长眼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李斯年便笑了起来,和衣慢慢坐起身,看了看程彦,笑着问道:“我如何惹了小翁主?”   程彦垂眸道:“你在我面前,可以不必如此的。”   “嗯?”   李斯年眸光轻转,轻轻捧起程彦的脸,看她微红的眼角,看她微抿着的唇角。   “小翁主这是心疼我?”   李斯年问道。   若是如此,他这一番罪,倒也不算白受了。   最起码,让他明白了程彦的心。   哪曾想,程彦亮亮的眼睛看着他,道:“我视你为至亲兄长,自是心疼你的。”   李斯年面上的浅笑僵了一瞬。   李斯年看着程彦澄澈的眼眸,想从她眼中看出什么。   片刻后,李斯年还是放弃了,程彦的眼睛清澈见底,并没有他期待着的旖旎心思。   李斯年松开了握着程彦脸的手,面上的浅笑淡了几分,疼痛自骨头深处发散开来,让他身体微颤,止不住咳嗽着。   程彦连忙将熏香炉往他身边推了推。   浓烈到有些刺鼻的月下香侵入肺腑,李斯年方觉得好受一些,偏过脸去瞧程彦。   那张精致的小脸上满是对他的关切,她的心疼他瞧在眼里,却也让他闷在心里。   他待她如此,她竟将他当做兄长?   委实是滑天下之大稽。   李斯年又是一阵咳嗽。   程彦手忙脚乱给他顺气。   明明刚才瞧着还好好的,怎地她一过来,他便这般难受起来?   难不成是她搅了他的梦的缘故?   程彦心乱如麻,完全不曾意识到李斯年这会儿的咳嗽是她的一个兄长引起的。   好半晌,李斯年才止住了咳,淡淡向程彦道:“小翁主的兄长,我委实担不起。”   “若以辈分来论,你当唤我一声表叔。”   月色太朦胧,程彦没瞧见李斯年眼底的神色,只看他面上如往日一般风轻云淡,只以为他在纠正自己与他的辈分,便给他倒了一杯参茶,喂到他的唇边,道:“表叔就表叔,只要你好好养病,让我唤你什么都可以。”   李斯年准备喝参茶的动作一滞。   程彦只以为他病重虚弱,需要人喂他,便又往他嘴边送了送。   以宁王那边来论,李斯年的确高她一个辈分,以谢家这边来论,李斯年的母亲是谢元的妹妹,她的舅舅曾娶过谢元的侄女,李斯年是跟她的舅舅一个辈分的,她唤李斯年一声表叔,的确颇为正常。   李斯年不想应这一声兄长,那她改口叫表叔,甚至表舅都没甚关系。   只要能平复了李斯年那颗敏感的心,让李斯年不再咳嗽,让她唤李斯年祖宗都成。 第80章   程彦在进李斯年的房间时, 怕打扰了李斯年的休息,并未在房间里点灯,只借着朦胧月色,给李斯年喂茶顺气, 自然没有瞧清楚李斯年探究之后越来越冷的眼眸。   李斯年抿了一口参茶, 便推开了程彦端着参茶的手,虚弱道:“夜色已深,翁主该早些回去休息了。”   程彦并未察觉李斯年话里的淡淡疏离, 只以为病重的人总是爱困爱累的,更何况, 时间已经这么晚了, 李斯年有送客之意颇为正常,算不得语气异样。   “那我回去休息了, 你也早点睡。”   程彦道。   程彦放下了茶杯, 又将熏香炉往李斯年身边推了推,搁置在他枕头的位置旁边, 确保他在睡梦中仍然能够嗅到里面燃着的月下香。   月色皎皎,洒在程彦身上,李斯年蹙眉看着面前倾城绝色的少女, 只觉得心头像是闷了一口血一般。   她竟这般想当他的表侄女?   还是在她心里,根本不曾想过将他放在心上人的位置, 所以在面对他说出表叔之类的话, 她坦然接受, 没有一点点的抗拒之意。   李斯年闭目躺在榻上, 程彦起身离去,身上的花香被浓烈的月下香冲散,只剩下若有若无的甜腻花香萦绕着帐间。   李斯年摊开手,想将她身上的花香攥在手里,却什么也握不住。   像是她的心思一般,似是而非,让人难以捉摸。   房门被轻轻关上,程彦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至让人听不见。   李斯年闭眼又睁开,忽而发现,这个世界上,原来也有他掌控不了的事情。   他自诩聪明无双,玩弄权术与人心,自他将番薯的消息放给程彦后,一切都在往他预想的方向发展。   三清殿不再是困守他的牢笼,他渐渐被外人得知,在处理杨奇文一事时,是他第一次出现在朝臣世家的视线里,让廷尉束手无策的杨奇文,在他这里不过是三日便能解决的事情。   经此一事后,朝臣世家们敬着他,畏着他,如同见了百年前的梁王一般,就连程彦曾经的死对头谢诗蕴,也对他颇为忌惮,甚至迫不及待想要除去他,但心他的威胁大过程彦。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在一步步拿回原本属于他的东西,威望也好,权势也罢,那些原本属于他的,却被别人窃取了的东西。   可唯独有一样东西,是他机关算计也不愿随着他的心思走的。   ——他的小翁主,总是在他失望之时,又给了他希望,又在他满怀希望之际,狠狠泼他一盆冷水。   有时他甚至怀疑,他的小翁主是不是故意的,对他欲擒故纵,让他对她无法自拔,他这般想着,可看到她那双清澈得有些过分的眼时,他便明白了,他的小翁主虽然在前朝后宫浸染多年,心机手段远超常人,可在感情一事上,她仍是个没有开窍的孩子。   她知道什么叫爱情,知道什么叫情根深种,求之不得,唯独不知道,她自己的感情。   李斯年闭目,按了按胸口。   她还小,他得让着她,宠着她,惯着她。   可时间久了,那颗不上不下的心,便越发偏执起来。   天知道,他梦境中的小翁主是何等模样,他又多么渴求,早日见到梦中梦外的她是一个模样。   华京城的冬天很冷,唯有红绡暖帐才能驱散三分寒气。   李斯年闭目睡去。   他梦里的小翁主,才不是这般会叫他表叔的气人模样。   .......   次日清晨,天未蒙蒙亮,程彦便起来了,揉着眼打着哈欠让紫苏给她梳洗一番后,便往李斯年的院子走。   走到李斯年的门口,她正欲推门而入,又想起昨夜的事情。   不知道李斯年本来睡眠便浅的缘故,还是他在病中的原因,她昨夜去瞧他的时候,行动之间颇为小心,可还是将他吵醒了。   养病的人,最是忌讳休息不好了。   昨夜她在这待了许久方回自己的院子,今日又是一大早,太阳都未升起,若是再将睡梦中的李斯年吵醒了,那便不好了。   程彦便问门口立着的小侍女:“他昨夜睡得如何?现在有没有醒?”   若是醒了,她便进去瞧一眼,与他说说话,嘱咐他安心养病,若是没醒,她便不进去了,免得打扰他休息。   程彦这般想着,听小侍女道:“郎君昨夜睡得不大安稳,醒了两次,第二次问奴婢要了药,重新调制了熏香才睡去的。许是因为熏香里又加了东西的缘故,郎君直至现在都没睡醒。”   以往的李斯年,作息极其严苛,天不亮便起床梳洗,梳洗之后,焚香抚琴一番,喝两三盏养生茶,再去吃早饭,翻阅各种书籍。   他做完这一切,住在隔壁院子的程彦才刚刚睡醒。   如今李斯年病了,两人的作息竟完全颠倒了过来。   程彦秀眉微蹙。   又往熏香里加了东西?   看来是千机引的毒性又加重了,让李斯年连睡都睡不安稳,才不得不往熏香里加了东西。   程彦道:“既是如此,你们好好照顾他,等他好了,我有重赏。”   小侍女们行礼谢过,程彦走出李斯年的院子,坐上忍冬一早便准备好的轿撵。   她得尽快查清薛妃的谋划,将牢狱中的谢诗蕴救出来。   一直用熏香压制毒性不是办法,李斯年的身体原本便不算好,孱弱不说,还时刻坐在轮椅上,以他的身体,根本抵抗不了千机引的毒性。   程彦走后,房间里的李斯年才慢慢睁开眼,垂眸漫不经心调弄着枕头旁的熏香。   袅袅云雾升起,浓烈的月下香中,依稀有着让人不易察觉的,程彦身上特有的甜腻花香。   李斯年又闭上眼,躺回榻上。   花香萦绕在他周围,就像他的小翁主一直守在他身边一般。   ........   程彦一路来到宫中。   涉及到王爷的侍妾谋害皇子,这种事情是不好交给主管刑狱的廷尉来负责的,谢诗蕴被关在宫中的牢狱中,连带着近身伺候她的所有宫女内侍,一并被罗十三扣了下来,分别关在各个房间。   不止是谢诗蕴的人,程彦还让罗十三将薛妃殿中经历大火一事的宫女内侍带了来,一个个挨着盘问。   程彦虽然准备将谢诗蕴救出来换取李斯年的解药,但并未打算用此事将薛妃扳倒,她与李承璋薛妃三人,就像三足鼎立,在母亲没有彻底平定北狄之前,她并不打算看伤了李承璋或者薛妃的其中之一,让另一人坐大。   故而程彦又让罗十三请了临近昭阳殿的宫妃们的侍女内侍来问话。   这件事只有彻底闹大,她才好替薛妃开脱。   宫女内侍们被暗卫们审完后,从中选出比较可疑的,带到程彦面前。   程彦抬眉看了一眼,问道:“谢诗蕴身边所有的侍女是不是都在这了?”   目前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谢诗蕴,伺候过她的人,哪怕暗卫审完后,觉得不可疑,也会将他们带过来,由程彦再次审问。   罗十三道:“有一个侍女被四王爷拦下了,剩下的,便都在这了。”   “这便奇了。”   程彦轻啜一口茶,吃了块点心。   早上来得及,她还没吃饭,眼下只能用茶水和点心垫肚子。   程彦道:“加害八皇子这种事情,四哥撇清尚且来不及呢,怎会往自己身上揽?”   罗十三眉头微动,看了看程彦,道:“听闻那位侍妾颇得四王爷的宠爱,一月的时间,四王爷有一半的时间都歇在她房里。”   “但那位侍妾身份有些敏感,四王爷不好上玉碟,只好暂时将她当做谢诗蕴的侍女,虽是侍女,待遇却是与谢诗蕴一般的、”   程彦更加奇怪了。   李承璋从来不是一个为情所困的人,当初那么喜欢谢诗蕴,一旦得到了,也只是养在后院里,并未传出他有多么珍惜谢诗蕴的事情。   他对谢诗蕴如此,对旁人,也大多如此,怎会为一个侍妾这般荒唐?   更何况,身份再怎么敏感,能敏感过身上流着谢家血的谢诗蕴么?   难不成,这个侍妾身上,有着李承璋想要的秘密?   谢诗蕴只是李承璋的一个侍妾,没有那般的通天本领,若没有李承璋的帮助,她不可能把千机引的毒药下到李斯年的饭菜里。   这个侍妾是谢诗蕴身边的人,而今谢诗蕴被禁卫军抓紧牢狱里严加看管,与外界通不了任何消息,或许她可以从这个侍妾身上,得到她想要的消息——能让李承璋这般看重的人,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侍妾。   然而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小黄门的声音:“哎呦,四王爷,您怎么来了?”   程彦眸光轻转。   李承璋此时过来,必是与那位被他保下的侍女有关。   她得了舅舅的恩许,宫中的人随意她去提问,李承璋拦下罗十三,必然怕她追究,所以过来在她面前掩饰一二,让她别把心思放在那个侍妾身上。   李承璋越是这样,她便越觉得可疑。   李承璋并不是一个重情义的人,他做出独宠那名侍妾的模样,更像是意有所图,只是不知道,他图的是什么。   或许,李承璋保下的这个人,知晓谢诗蕴的秘密——千机引的解药。   程彦这般想着,随手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的点心屑,让人请李承璋进来。   李承璋一身锦衣,款步而入。   进了殿,他坐在程彦的面前,看了看桌上程彦未吃完的点心,眉头微动,问道:“你还未吃饭?”   程彦笑了笑,道:“事关加害八皇子的真凶,舅舅催得急,便顾不得吃饭了。”   李承璋剑眉微皱,吩咐殿里的人传早饭,又回过头来对程彦道:“事情再怎么急,早饭还是要吃的。”   “我记得你有爱头晕的毛病,若是少吃了一顿饭,怕是你的老毛病又来找你。”   李承璋说的是程彦的低血压。   “多谢四哥关心。”程彦道。   自她与李承璋退婚,李承璋的太子之位被废后,她与李承璋的关系便发生了改变。   以往的李承璋,哪怕有意讨好她,态度也是端着的,而不是像现在这般的殷勤。   殷勤到让她有些不习惯。   程彦道:“只是我吃了许多点心,早饭怕是吃不下了,送过来也是浪费,还不如让人好好琢磨一下,把我的午饭做得精致一些,也好让我补补精神。”   程彦不着痕迹拒绝了李承璋的好意,问道:“四哥来得也巧,正好,我有事要寻四哥。”   李承璋面上并无好意被拒绝的不虞之色,面上仍挂着浅浅的笑,端的是丰神俊朗,一派天家子孙的雍容气度。   李承璋轻啜一口茶,道:“你说。”   “我听闻罗十三去四哥府上寻人的时候,四哥拦下了罗十三,将一个侍女留在身边。”   程彦一边说,一边细细观察着李承璋的脸色。   只可惜,李承璋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为了谢诗蕴便要与她闹退婚的太子了,如今的他,行事越发沉稳,喜怒不形于色,让人根本便瞧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程彦只得继续往下说:“如今八皇子虽然幸免于难,但九公主却替他受了伤,至今昏迷不醒,生死不知,事关八皇子与九公主,所有的证据又都指向四哥的侍妾,还望四哥让我见一见四哥侍妾的这位侍女。”   无论如何,她都要见那个侍妾的。   谢诗蕴心思阴毒,她不能把所有的筹码都放在谢诗蕴身上,而今李承璋一直护着的这个侍妾,是一个不错的突破点。   李承璋眸中闪过一抹精光,手指捏着茶杯,斟酌片刻后问道:“阿彦真的想见她?”   程彦道:“这是自然。”   “也罢。”   李承璋轻笑,放下手中茶杯,站起身来,负手而立,道:“既然阿彦想见,那我便让她出来相见也就是了。”   说到这,李承璋声音微顿,看了看程彦,又道:“只是你若见了她,可切莫吃惊。”   程彦眉梢微挑。   能叫她吃惊的事情,这个世界上并不多。   李承璋与谢诗蕴这两人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程彦心中不解,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细细思索着李承璋与谢诗蕴近日的行踪。   不多会儿,李承璋的人将那个侍女带过来了,侍女带着帷帽,让人瞧不见她的脸。   程彦瞥了一眼李承璋,李承璋屏退殿里的人,侍女才慢慢摘下帷帽。   帷帽被摘下的那一刻,程彦终于明白了李承璋为什么不让旁人看见侍女的脸,也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保下这个侍女不让罗十三带走了——这个侍女,长着一张与她有七八分相似的脸。   程彦饮茶的动作一滞,想起罗十三刚才说过李承璋颇宠这个侍女,一半色时间与这个侍女寻欢作乐的话,她便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想把手中茶杯的茶水尽数泼在李承璋身上。   李承璋不是对这个侍女意有所图,更不是因为这个侍妾或许知晓千机引的秘密,而是李承璋将这个侍女当做了她,将那些不能对她做的事,尽情发泄在这个侍女身上。   上一世,她不是没有看过替身之类的小说,可小说与现实世界是两码事,她心中丝毫没有李承璋惦记她至深的开心荣幸,相反,她只觉得恶心。   恶心在某种时刻,李承璋看着这张与她极为相似的脸,做着那种让人难以启齿的事情。   这个侍女的身份并不高,好不容易攀上了李承璋这种天家王爷,必然是使出浑身解数,百般讨好李承璋,让李承璋在她身上任意妄为。   程彦越想越觉得恶心,五脏六腑叫嚣着,让她再也吃不下桌上的点心。   程彦一手捂着胸口,不住地干呕起来。   李承璋眸光轻闪,挥手让侍女退下。   殿里只剩下李承璋与程彦二人,李承璋走到程彦身边,半蹲半跪着,将自己的帕子递给程彦。   程彦厌恶地推开他的手帕,李承璋低低地笑了。   “彦儿,你竟这般讨厌我么?”   究竟从什么时候,他与程彦到了这种地步?   李承璋道:“讨厌到容不下我身边与你相似的人?”   “可是彦儿,你永远不会知道,我只有在她身边,心里才会安定片刻。我想着她是你,想着我们还和从前一样,你唤我四哥,为我打算,为我筹谋,可惜那时候的我不知道珍惜,只觉得你高高在上,对我的所做的一切都是施舍。”   “如今我们形同陌路,我才终于明白我心中所求。”   李承璋抬起眼,与程彦冰冷眸光对视着,道:“阿彦,不如我们从新来过——”   他的话尚未说完,便挨了程彦狠狠的一巴掌。   程彦用力颇足,直将他的脸打到偏至一旁,鲜血自嘴角溢出。 第81章   程彦冷冷看着李承璋, 道:“我与四哥相识多年,四哥仍是不了解我。”   “好马尚且不吃回头草,更何况我程彦?”   程彦起身,离开李承璋面前。   李承璋颠覆了她对感情的认知。   她一直以为, 无论是喜欢, 还是被喜欢,都是一种甜蜜又忧愁的事情,然而李承璋的喜欢, 却是让她的抵触从脚底一路蔓延到头发丝。   她宁愿不被李承璋这样喜欢着。   她甚至怀疑李承璋是不是有病。   她与李承璋有婚约时,李承璋总是端着架子, 对她不咸不淡的, 她不是那种会热脸贴冷屁股的人,见李承璋如此, 便与李承璋越发疏远起来。   后来李承璋遇到了谢诗蕴, 二人产生情愫,她还未说什么, 谢诗蕴便跪在她面前,一脸白莲花似的说着都是她的错,让她不要责怪李承璋。   而当事人李承璋呢, 对谢诗蕴的白莲花作为极为心疼,将谢诗蕴护在身后, 警惕地看着他, 说有甚么事情冲他, 不要去难为谢诗蕴。   她当时看了, 很想笑。   她又不是会张口将人吞噬了的野兽,李承璋与谢诗蕴至于这般做派吗?   还是说,他们只是在她面前,表示出自己与彼此有多相爱,显得她是那棒打鸳鸯的大棒槌一般。   她成全了李承璋和谢诗蕴。   在天子问起来的时候,她也只说自己与李承璋的确不合适,并未说李承璋与谢诗蕴的坏话。   可是她的好心退让,却换来了李承璋与谢诗蕴的毫不收敛,甚至步步相逼。   李承璋的生母吴皇后让宫人散步她的谣言,谢诗蕴在华京城的贵女们面前委屈巴巴,李承璋更是打上了她母亲兵权的主意,将她的母亲调离华京,在天子去钧山祈福的那一日,发动兵变。   她丝毫不怀疑,如果那一日是她败了,她的下场,会比挫骨扬灰还要惨。   她这才收了自己的好心,设计让舅舅废了李承璋。   李承璋的太子之位被废后,与她仍是表兄妹的关系,再加上舅舅虽然经历兵变之事,但觉得兵变更多的责任在崔莘海而不在李承璋,故而并未对李承璋彻底厌弃,她为了顾全舅舅的面子,每次见了李承璋,仍唤李承璋一声四哥。   她的这声四哥,并不代表着她不介意李承璋之前的所作所为。   她只是不想让舅舅知道,她与李承璋早就势同水火。   却不曾想,她的这四哥的称呼,竟让李承璋对她心存幻想。   早知如此,她就不该为了舅舅的面子与李承璋保持着表面上的融洽。   程彦斜睥着不远处的李承璋。   李承璋将帕子收好,慢慢站起身,负手而立,淡淡看着她。   逆着光,她有些看不清李承璋的表情,只看到李承璋微翘着的嘴角,有着若有若无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程彦收回目光,连看他也不愿再看。   李承璋却笑了起来,道:“彦儿,你生气的时候,都这么好看。”   “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何这般与你说话么?”   程彦道:“对于你这种人,我任何事情都不想知道。”   一想到那张与她极为相似的脸被李承璋压在/身/下/承/欢,她便说不出的恶心涌上心头。   “十三,送客。”   程彦叫来门外守着的罗十三。   罗十三对李承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道:“四王爷,走吧。”   李承璋面上的笑意更深了,站在殿中不为所动,看着程彦背对着他的窈窕背影,缓缓道:“千机引。”   程彦眉头微蹙,呼吸一紧。   李承璋的声音仍在继续:“这种事情,彦儿,你难道也不想知道吗?”   罗十三看了看程彦,没再催促李承璋。   李承璋道:“我知道你的人去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谢绍安,只是你或许不知道,谢绍安如今不在吴地,而在我的控制之中。”   “彦儿,普天之下,如今能解千机引之毒的,只有三个人。”   李承璋面上带着浅浅笑意,胸有成竹道:“我,谢绍安,与被你抓起来的蕴儿。”   “我想你知道蕴儿恨你入骨,她又怎会甘心为你调制解药?”   宫内的守备何其严密,谢诗蕴又是被天子李泓严防死守的人,她怎么可能把手伸进去三清殿?   是他,得知了谢诗蕴想对李斯年下手的事情后,悄悄谋划了这一切,又在李斯年吃下带有千机引毒药饭菜的那一日,派人快马加鞭,去找远在千里之外吴地的谢绍安。   因为他知道,程彦一旦得知千机引的事情,便会找谢绍安,所以他先下手为强,将谢绍安早早地控制起来了。   所以今日,他才敢站在程彦面前,说出这样的一番话。   程彦重情,这是程彦的优点,也是程彦的缺点。   那日他看到程彦,程彦推着李斯年,在桃花烂漫下说说笑笑,程彦的笑极甜,眼角眉梢像是含了蜜,那个模样,极美。   那一刻,他深深嫉妒着李斯年。   他策划了这一切,来逼程彦就范,程彦若是不肯从他,那也无妨,左右他还留有后手。   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自尊心极强,行事不计后果的太子殿下了。   李承璋道:“彦儿,我刚才说过的话,我觉得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   他的声音刚落,程彦慢慢转过身,纤细的手指端起桌上的茶水,尽数泼在李承璋身上。   茶水顺着李承璋的脸不断往下流,李承璋饶是修养再好,被程彦一而再再而三拂面子后,不免也有些动怒。   李承璋剑眉微蹙,声音微凉:“彦儿,你莫要作茧自缚。”   程彦眉梢轻挑,明晃晃的日头映在她的眸间,她轻轻一笑,恍若带刺儿的玫瑰刹那间绽开。   倾城国色,不外如是。   李承璋眼睛轻眯,被她的笑晃了一下眼睛。   程彦道:“你有千机引,我有旁的东西,四哥尽可以看看,你我二人的毒,谁的更厉害一些。”   “以千机引的解药便想威胁我,四哥,你未免太小瞧了我。”   与他重新来过?   他倒真有那个胆子去说。   他要的不是重新来过,他要的是她屈服于他,要她所有势力为他所用,要她为他争夺天下,成就君临天下的霸业。   只是可惜,她从来不是一个会受人威胁的人。   李承璋道:“彦儿,我劝你好好想清楚,我能对李斯年用千机引,自然也能对其他人用。”   “这偌大华京城,有着你多少至亲好友?你舍得让他们陪着李斯年一同入黄泉?”   程彦手指微紧。   她自然是舍不得的。   但她更不会受李承璋所迫。   牢狱里还有着谢诗蕴,谢诗蕴野心勃勃,不甘于一个王爷的侍妾之位,她更舍不得自己的那张娇柔可怜的脸。   程彦迎着李承璋探究的视线,冷冷道:“有你陪同他们一起赴黄泉,我想他们甘之如饴。”   李承璋眉头微动,眸中闪过一抹不虞之色。   话已至此,他多说无用。   但他不信程彦会这般狠心,程彦之所以这般说,是依仗着牢狱里的谢诗蕴,可她也不想想,谢诗蕴对她厌恶至极,怎会帮她救李斯年的命?   千机引的毒性霸道,李斯年的身子骨根本撑不了几日,等李斯年病入膏肓了,无需他开口,程彦自会来求他。   说到底,今日之事,到底是他鲁莽了,他对面前的人儿朝思暮想太久了,一张七八分相似的脸怎么能够?   李承璋看着程彦窈窕身姿,眸光沉了沉,喉结微动,攥了攥拳,转身离开。   无需等待多久,这个他求而不得的人,便会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他。   他太了解她了,她嘴硬心软,她舍不得那些人的。   李承璋离开大殿。   程彦那一巴掌打得极重,他走出大殿时,面上仍有着五个手指印。   又因为是冬季,他身上的茶渍还未干,配上脸上的手指印,别提有多狼狈。   这种情况下,他什么也不需要说,宫人们便能脑补一出他程彦大吵一架的事情。   天子李泓分外关注昭阳殿失火的事情,他与程彦的吵闹很快便会传到李泓耳中,依着李泓的性子,必然会对他刨根问底,那张与程彦分外相似的脸,自然会出现在李泓面前。   李泓见他对程彦如此情根深种,再联想以程彦母女的势力,嫁给天家以外的人,始终是个威胁,多半会再度赐婚他与程彦。   程彦会拒婚吗?   多半是会的,可这一拒婚,她的才能,她的抱负,再也无处施展——她终究只是一个翁主,她姓程,不姓李,嫁给天家子孙,是她的归宿,也是她唯一一个能继续去实现自己心愿的路。   除此之外,她别无其他办法。   当然,她可以自己奋斗到女帝,但当今天下,外有北狄虎视眈眈,内有世家把持朝政,天子们的正常继位交接,都是一种颇有风险的事情,她一个外姓女,怎么可能做到女帝的位置?   李承璋轻笑,须臾间又恢复面沉如水的模样,只剩下脚步间的轻快。   因为宫殿在昭阳殿旁边,一早便被罗十三带过来的崔美人看到李承璋一身茶水,脸上又带着巴掌印的狼狈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的祖父为李承璋所累,身首异处,崔家也因此遭了牵连,一败涂地,导致她不得不只身来到深宫,而今她看到造成一切惨剧的李承璋这般凄惨,心中自是畅快无比,若不是周围都是禁卫军,她必会放声大笑,赞程彦干得漂亮。   崔美人离开窗台,来到关着她的殿门口,问门口的禁卫道:“安宁翁主何时传唤我?”   她有些迫不及待想见程彦了。   此时的程彦,正在牢狱里看谢诗蕴。   下在谢诗蕴饭菜里的毒已经生效了。   谢诗蕴看着菱花镜中满是红疹的自己的脸,挣扎犹豫后,问程彦要了许多药材,说是给李斯年配药。   程彦自是无不应从。   但又怕谢诗蕴耍手段,拿了含着千机引毒的饭菜,先让谢诗蕴吃了,再让她配药材。   千机引的毒要过几日才会发作,谢诗蕴忙不迭配着药材,道:“明日早上,翁主便能派人取解药。”   程彦点头,离开牢狱。   离开牢狱后,她又吩咐看押谢诗蕴的卫士:“密切关注谢诗蕴这几日的动静,无论她吃了什么,喝了什么,都要一字不落地报给我。”   卫士应下,程彦回到宫殿,还未坐下,又听卫士们说崔美人要见她。   崔美人是李斯年塞进来的人,如今李斯年病重,崔美人于情于理都要来问候她一番。   程彦让人带崔美人进来。   崔美人整了整衣服鬓发,跟着禁卫军来到程彦的殿中。   向程彦见了礼后,她第一句便是:“翁主,您这般行事,叫人看了心里委实痛快。”   程彦呷了一口茶,凤目微挑:“为何痛快?”   以李承璋的心思手段,当不至于以为自己有了千机引,便觉得便能逼她就范,他应该还有其他打算,且这个打算,会让她颇为难办——若李泓再度向她赐婚,且对象是李承璋的情况下,她根本不好拒绝。   李泓虽然宠爱薛妃与薛妃生的祥瑞八皇子,可薛妃身后毕竟是武阳薛家,八皇子年龄又实在太小,若李泓是个杀伐果决的皇帝,这也就罢了,他慢慢削去薛家的权势,等八皇子一点点长大,待八皇子长大成人继位之时,薛家只剩下一个空壳子,根本左右不了皇权。   可李泓的性子,实在与杀伐果断没甚关系,李承璋比八皇子大上许多,身后又无强势母族能左右政局,他又做过太子,行事颇为稳妥,立他为太子,比八皇子要好得多。   这个时候,李泓的再度赐婚,用意便颇为明显了,李承璋为太子,她便是未来的皇后,她如今颇有权势,做皇后,是她最好的选择。   若她拒了婚,不仅李泓心里犯嘀咕,世人心中也会跟着胡思乱想,一国之母你都不想做,你难道还想去学武则天?   想起这件事,她便觉得头疼,难不成为了拒绝李泓的赐婚,她要在短时间内找个人嫁出去?   可婚姻是一辈子的事情,她委实不想委屈了自己,更何况,她也找不到那么合适的人。   世家子弟是不要想了,想娶她的世家子弟,多半是对皇位起心思的,朝臣之后也是如此。   世家朝臣都不行,寒门子弟更是不行——丁太后与李泓根本不可能允许她嫁给寒门之后,更何况,寒门没甚势力,哪怕她嫁了,李泓也能一纸令下,替她休夫。   想起这些事,程彦便觉得头疼,哪里还有心思去想自己做事痛快?   经程彦这样一问,崔美人也觉得自己这话有些唐突,但一想程彦与李斯年的亲密关系,转念之间,她便找了借口:“四王爷与翁主曾订过婚,李郎君虽心胸宽广,颇为大度,但见翁主与四王爷关系太过亲近,总归不好。”   程彦眉头微动,只觉得崔美人这句话怪怪的。   什么叫李斯年心胸宽广颇为大度?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李斯年更为小气、更为睚眦必报的人了。   崔美人继续笑着道:“如今翁主干脆利落地与四王爷闹这一场,李郎君若是得知了,心中必然高兴。”   程彦又抿了一口茶。   越说越不靠谱了,她与李承璋吵闹,李斯年高兴什么?   程彦道:“我知道你的身份,也知道你与李承璋之间有解不开的仇怨,如今见我落了李承璋的面子,心中自是开心。”   “只是你开心也就罢了,无需用李斯年打掩护。”   崔美人忙笑道:“翁主误会了,妾哪敢用李郎君打掩护?实在是翁主此事做得干脆利落,若妾是李郎君,妾心中也是极为欢喜的。”   “这世间哪一个男人,喜欢瞧着自己心仪的女子与她的未婚夫相谈甚欢的?”   程彦喝茶的动作一滞,抬头去看崔美人。   崔美人一脸的过来人的我懂得,甚至还隐隐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揶揄之意:“翁主愿意与四王爷划清界限,那是最好不过了,想来李郎君知道这件事,会比妾还要开心。”   冬日稀薄的阳光照在皇城的琉璃瓦上,折射出来的光线略有些刺眼,程彦眼皮跳了跳,脑海中一直重复着崔美人刚才说过的话:这世间哪一个男人,喜欢瞧着自己心仪的女子与她的未婚夫相谈甚欢的?   心仪的女子?   李斯年,是心仪她么?   程彦只觉得呼吸有些紧,不安分的心脏仿佛随时会跳出胸腔,她按了按胸口,装作漫不经心道:“崔美人这般爱说玩笑话?”   “李斯年怎么心仪我,你怕是弄错了。”   崔美人面上虽然带着笑,却是一脸的认真:“这么重要的事情,妾怎会弄错?”   “李郎君的一颗心,全部都在翁主身上,半点也错不得。” 第82章   李斯年的一颗心都在她身上?   这怎么可能?   李斯年昨夜还在与她论辈分, 让她唤他表叔,若是喜欢她,与她划清亲戚界限还来不及,怎会与她轮辈分、改称呼?   程彦摇头, 只觉得崔美人肯定弄错了。   李斯年幼年长于三清殿, 因模样实在太好,被无数人觊觎,想要将他当面首娈童, 这种令人难堪的屈辱经历,让他对男女之事深恶痛绝, 以至于生平最恨的, 便是与旁人的关系太过亲密。   她自十二岁与李斯年相处,至今也快三年了, 这三年时间里, 李斯年看似温润随和,可在与她相处时, 他总有一种把控得极好的、让人不易察觉的淡淡疏离,仿佛他与她的往来,仅仅是利益交换,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像极了不染人间烟火的谪仙, 如今误入凡尘, 不过是体验一下人间六苦, 红尘俗世于他来讲, 是可有可无的过客。   至于她,自然也是无关紧要的人。   已经是无关紧要了,又怎会是心心念念喜欢着的人?   更何况,李斯年从未说过喜欢她。   她虽然母胎单身了两辈子,但不是没有过被人喜欢的经历,她知道被人喜欢是怎么一回事。   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哪怕嘴上不说,也会从眼底的水光漫出来,看见心仪的人,便眼前一亮,周围像是在放光,一切都变得明朗开来。   可她在李斯年身上,从来没有见过这般模样。   李斯年永远淡淡的,轻轻浅浅的,不喜不怒,不冷不热,甚至与她说话时,声音也是没有任何起伏的,像对待再普通不过的人一般。   若是喜欢一个人,怎能做到这般平静?   李斯年在面对她时,实在太平静,太过波澜不惊了。   她不信李斯年对她的喜欢。   程彦没有了刚才听到崔美人说李斯年喜欢她时的惊喜万分,狂跳着的心脏,此时也跟着慢慢归于平静。   她与李斯年现在的关系便很好,他帮她实现心中抱负,她帮他恢复身份,让他的经天纬地之才得以施展,不再一辈子困守在三清殿内。   人生难得一知己,她将李斯年引为知己,知己是比情人更为稳定的关系,她很满意现在的状态。   虽说偶尔也会在午夜梦回想起李斯年那张漂亮得有些过分的脸,但人生总是要有缺憾的,更何况,她与李斯年止步于此,对她来讲,并不算缺憾——李斯年敏感偏执,行事剑走偏锋,若真与他凑在一起,怕是以后要时时注意自己的说辞与行事方式,生怕一个不小心,便开罪了李斯年,落个死状凄惨死因成谜的悲惨下场。   如此那样,还不如维持着现在的关系。   最起码,她与李斯年谈论事情时,还能时不时地瞧一瞧李斯年清俊无俦的容颜,过一把眼瘾。   有些人呐,与剧毒的罂粟花一般,漂亮是漂亮,可也致命,最好的办法,是远远地瞧着。   想到这,程彦轻笑出声,对崔美人道:“你必然是弄错了,李斯年绝对不可能喜欢我。”   崔美人奇怪道:“怎么会是妾弄错了?”   “李郎君对翁主的心意,妾再清楚不过了。”   李斯年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却在她进宫之前,向她千叮咛万嘱咐,要她以程彦为先,哪怕损害了他的利益,程彦也是最紧要的。   若不是喜欢一个人喜欢到了极致,怎会这般安排她?   崔美人看了看程彦,有些不明白程彦为何觉得李斯年不喜欢她,便问道:“翁主,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程彦道:“没有误会,不喜欢便是不喜欢,我能感觉得出来。”   崔美人听了这话,更加疑惑了。   李斯年心思那般深沉的一个人,旁人猜测他的想法比登天还难,但却在喜欢程彦的这种事情上,他毫无掩饰,更无保留,程彦怎会感觉不出来?   想了想,崔美人觉得自己很是需要说些什么,最起码,别让程彦这么误会下去,知道李斯年其实很喜欢她的事情。   扪心自问,她还是挺希望李斯年与程彦凑在一起的。   李斯年的感情路顺了,心情便会比往常好上许多,她作为李斯年的手下,还能沾一沾他心情好的光,多为自己讨些利益来。   本着这种想法,崔美人再度开口,循循善诱道:“翁主,您年龄小,没经过事,或许瞧不懂这男女之间的感情,不过您别担心,妾是过来人了,您有什么不懂的,不明白的,只管问妾,妾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程彦看了崔美人一眼,有些意外崔美人对她和李斯年事情的关注。   只是她可不想再与崔美人继续纠缠李斯年喜欢与否的事情。   她觉得自己挺好的一个姑娘,值得旁人的喜欢,李斯年对她的不喜欢,她哪怕不意难平,心里还会有些失落。   为了打消崔美人继续追问的念头,程彦直接道:“他昨夜与我论辈分,要我唤他一声表叔。”   “试想,若是真的喜欢了我,怎会让我叫他表叔?”   崔美人微微一怔,下意识便觉得程彦对她说了谎——李斯年那般精明,且功于心计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种论辈分叫表叔的蠢事?   可转念一想,程彦没道理骗她的。   李斯年聪明绝顶,程彦也并非庸人,若不是二人中间出了什么问题,以李斯年那般不加掩饰的喜欢,程彦没有道理感觉不出来的。   “呃........虽然妾的话有些失礼,”崔美人看了看程彦,小心翼翼试探道:“但,妾还是想问翁主一句,类似于论辈分的话,李郎君是在什么情况下说出来的?”   虽然以李斯年的性格,做不出这种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可越是聪明的人,心思越是敏感,或许是程彦的某句话激到了他,他才会说出这般让程彦误解的话。   若是这样,那委实有些得不偿失。   作为颇为希望李斯年感情顺畅,她也能跟着沾沾光的崔美人来讲,她觉得她很有必要帮程彦分析一番李斯年说这句话的心理。   这般想着,崔美人又去问。   程彦虽然不想与崔美人纠缠李斯年的事情,可崔美人一再追问,她也不好直接拒绝,便将昨夜的事情说了出来。   崔美人听完,睁大了眼睛,上下打量着程彦,有些不敢相信程彦竟然能对李斯年说出那般的话。   ——发好人卡也就罢了,还是这种让人吐血三升的好兄长的好人卡,得亏李斯年涵养好,这事儿若放在她心上,她八成直接会与程彦说,我孑然一身挺好,根本不缺你这个好妹妹。   崔美人幽幽叹了一声,哭笑不得道:“翁主,并非妾为李郎君说话,而是这件事,委实怨不得李郎君与您分论辈分。”   程彦眉头微蹙,道:“怎么,我唤他一声兄长,难道还委屈了他不成?”   崔美人看了一眼程彦,心里腹诽着:岂止是委屈,这简直比杀人诛心还要狠。   当然,这样的话她是不敢直接与程彦说的,现在的程彦,天子还要让她三分呢,更何况她了。   崔美人换了一个委婉的说辞,道:“妾在入宫之前,李郎君曾向妾交代,要妾事事以翁主为先,纵然在翁主的事情上损害了他的利益也无妨。”   程彦手指微紧,握了握掌心的茶杯。   刚沏好的茶水有些烫,她却像是感觉不到一般,仍是将茶杯攥在手里。   李斯年竟这般交代崔美人?   委实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崔美人见程彦神情若有所思,便继续道:“李郎君是个什么样的人,妾想,翁主当是比妾更为清楚。”   薄情寡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样的一个人,肯为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割舍自己的利益,不是喜欢,还能是什么?   崔美人道:“李郎君待翁主如此,翁主却将他看做兄长,李郎君岂有不委屈之理?所以昨夜才会那般说话,让翁主误会了他原本的意思。”   手指握茶杯握得有些久,程彦终于察觉了茶水的烫,松开茶杯后,轻轻吹着手。   一边吹手,一边思考崔美人的话。   如果真是这样,李斯年为什么不直接对她说喜欢?   她不是没有问过李斯年,李斯年是怎么回答的呢,李斯年说,小翁主,等你长大了,自会明白了。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委婉告诉她,他对她没有任何意思,叫她别乱想。   她听了他的话,自此再不敢往那方面去想,只将他当做兄长一般。   可她按着他的心思将他当兄长了,他却又告诉旁人他喜欢她的事情,这不是有病么?   更何况,她不是没有被人喜欢过,她知道被人喜欢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李斯年对她的那种不冷不热的疏离态度,怎么可能是喜欢她?   李斯年这般与崔美人说话,或许是有旁的打算,或许,是崔美人误解了。   总之,她不信李斯年喜欢她。   程彦道:“并非我要将他当兄长,我也曾问过他对我的态度,也曾试探过他的心意,是他要我不要多想。”   说到这,程彦觉得自己分外委屈。   李夜城那般谨慎的一个人,李承璋又是个腼腆害羞的性子,可哪怕如此,他们也不曾掩饰过对她的喜欢,可唯独李斯年,让她摸不准他的心意。   说到底,还是不喜欢。   当然,也有可能是喜欢,类似于逗猫逗狗的那种寥寥的喜欢,而不是放在心里的喜欢。   程彦一直不相信李斯年对她的喜欢,崔美人见此不免有些着急,便道:“肯定是翁主误会了,李郎君若是不喜欢翁主,怎会为翁主做这么多事?”   “你或许不知道吧?”   程彦抬眉看了眼崔美人,道:“我与他的关系,原本是与你一样的。”   她用他的才情与朝臣世家们相斗,他利用她的身份翻身,政治联盟,毫无感情可言。   “只是如今相处久了,合作之间的生疏才少了些,才会让你生出几分误会来。”   程彦平静说完这些话。   崔美人听此更急了,道:“翁主,李郎君的身份虽然尴尬些,不被世人所容,但他的容颜气度却是世间无二的。”   “这些年来,有多少人对他情根深种,但他从来瞧不上眼,觊觎他的人,被他一一清算,他们的下场,不用妾说,想来翁主也是知晓的。”   “这些人里,其中不乏身份高贵如翁主一般,甚至比翁主更为尊贵之人也曾有过。”   她一直挺想不明白的,李斯年最初与程彦结识,或许确实是因为利益的缘故,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程彦难道还不明白李斯年的心吗?   可转念一想,程彦要的是明明白白说喜欢,而李斯年的喜欢,恰好是那种只可意味不可言传的,一来二去,两人的误会便越发深了,才会导致昨夜的程彦将李斯年当兄长,李斯年让程彦唤他表叔的事情。   想到这,崔美人越发觉得自己很有必要为程彦理一理他们之间的关系。   毕竟李斯年的心情若是好了,她的日子,崔家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   本着这种心理,崔美人再度开了口:“李郎君若为权利才亲近翁主,那他何不找六公主?”   程彦眉头微动,道:“六公主?”   说起来,她自边关回到华京城后,一直忙着处理事情,倒也不曾关注过六公主的事情,只听说六公主疯疯傻傻,天子看六公主委实不像个样子,让禁卫军看守守着她,不让她离开自己的宫殿半步。   她与六公主的关系一般,天子又不允许旁人探视,她便没去寻六公主了。   听崔美人这般说,六公主似乎喜欢李夜城,那六公主向她说的那番话,便是别有用心了。   崔美人点头,道:“翁主别看六公主如今疯疯傻傻,可当初也是对李郎君情根深种过的。”   “李郎君若心中只有权/欲,那他如何不讨好六公主,去尚公主?翁主如今虽然权重,可到底并非天子之女,李郎君做一个公主的驸马,远比做翁主的夫君能得到的好处要多得多。”   大夏不讲究同姓同族不通婚,只要不是血亲,彼此有结婚的念头,旁人一般不会多少什么。   更何况,天家最重视规矩,也最不重视规矩,一个落魄宗室被尚了公主,世人只会说他好福气,而不是骂天家没有伦理钢厂。   大夏并非重男轻女的前朝,大夏民风开放,女子地位颇高,在没有男子,或者男子不成器的情况下,立女子为继承人也不是没有的事情。   六公主颇为喜欢李斯年,李斯年惊才绝艳,世间少有,无需多花心思,也能哄得六公主对他言听计从。   李承璋虽然做事稳妥谨慎,八皇子降世带福瑞,又有武阳薛家做靠山,但在崔美人看来,这二人根本不是李斯年的对手,李斯年先助六公主夺嫡登基,待时机成熟后,自己再龙袍加身,君临天下。   这才是利欲熏心之人应该做的事情。   可李斯年非但没有这样做,还为了程彦,将六公主整治得疯疯癫癫,这份心意,打着灯笼也难找。   崔美人口干舌燥说了许多,见程彦面有松动之色,心中暗喜,便道:“翁主是通透之人,妾说了这么多,想来翁主心里也有了计较。”   若还将李斯年当做兄长,那便是愚不可及了。   她所了解的安宁翁主,才不是那种人。   崔美人:“若翁主仍是不确定李郎君的心意,大可试探一番,也好过翁主一直误会李郎君,长此以往,只怕翁主与李郎君的关系会越发疏远起来。”   程彦眸光微闪,呼吸有些急。   她承认,她被崔美人说动了心。   或许李斯年,的确是喜欢她的,只是年少时的经历,让李斯年养成情绪从不外露的闷骚性子,越是喜欢,便越压抑自己,才会让她觉得他并不喜欢她。   程彦神情若有所思,崔美人见此又道:“人活一世,遇到一个真心喜欢自己的人不容易,若因为一些误会便生生错过了,日后回想起来,只会将肠子都一并悔青了。”   崔美人又说了许多话,程彦终于意动。   讲真,她觉得李斯年那张脸委实好看,李斯年的手段也委实帮了她大忙,若能与李斯年的关系更进一步,她觉得也不错,毕竟她现在的处境,也的确需要一个夫君来抵抗舅舅未来的赐婚。   朝臣世家们她不能嫁,寒门之地更不能嫁,嫁给李斯年,是她最好的选择。   李斯年是梁王之后,哪怕他现在的身份颇为尴尬,但她在去边关的那一段时间里,李斯年杀伐果断处理完杨奇文的事情后,华京城的人便再也不敢轻视他了。   他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能力,恢复他天家子孙的身份,对于他来讲,只是锦上添花。   李斯年的身份摆在那,论辈分李承璋应该唤他一声叔父,她与李斯年的婚姻一旦成为事实,无论是舅舅,还是李承璋,碍于论理纲常,都不好再打她的主意。   程彦越想越觉得心动。   若李斯年真喜欢她,那她嫁给李斯年,委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更何况,李斯年那张清隽无俦的面容,不是没有在她梦中出现过。   程彦压了压胸口处狂跳不止的心脏,问崔美人道:“你说的试探,是如何试探?”   她不是没有试探过,可试探的结果是无疾而终,弄得她越发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李斯年对她根本不曾起过心思。   面对程彦的询问,崔美人自然知无不言,起身走至程彦身边,低声与程彦说着自己的计划。   偌大宫殿中,只剩下两个女子窃窃私语的声音。   崔美人说完话,抿了一口茶,含笑问程彦:“翁主都记下了?”   程彦俏脸微红,道:“记下了。”   说起来,这个时代民风的开放,远超出她对古代社会的了解。   程彦打定了主意,便不在宫中多待。   谢诗蕴已经愿意给李斯年配置千机引的解药,至于昭阳殿失火的事情,这件事也好办得很,罗十三是暗卫出身,最是精通处理这种栽赃陷害之事,这件事交给罗十三便可以。   她唯一需要想的,是要不要将这件事嫁祸在李承璋身上。   毕竟李承璋做出来的事情,实在让人恶心到不行。   但若现在便除去李承璋,后宫便是薛妃一人的天下,她的舅舅耳根子又软,长此以往,对她亦是不利。   想来想去,程彦决定回去跟李斯年商量一下。   回去了,也能顺便试探一下李斯年对她的态度。   程彦送走了又叮咛她几句的崔美人,对罗十三交代一番,便上了回公主府的鸾轿。   回到公主府,程彦梳洗一番后,直奔李斯年的院子。   侍女见程彦过来,向程彦见礼。   房间里没有一点动静,程彦便问侍女:“他还在睡?今天有没有吃东西?”   侍女道:“郎君中午的时候起来喝了一点粥。”   程彦眉头微蹙。   千机引的毒性这么霸道,李斯年的身子骨又不好,只喝一点粥可怎么好?   程彦吩咐侍女准备一些滋补清淡的饭菜,等她要的时候,便送过来。   侍女应下,程彦推门而入,轻手轻脚走到李斯年的床榻旁。   熟悉甜腻的花香萦绕着身边,李斯年眉头动了动,到底没有睁开眼。   想起昨夜的事情,他心中只觉得堵得慌,像是一口血闷在心头,不想与程彦说话。   左右程彦生平最擅长的,便是将他气得呕血。   李斯年装作熟睡,然而下一刻,少女温软的身体迎了满怀。   程彦自他背后抱着他,用柔软的小脸轻轻蹭着他的脸,声音像是含了蜜一般,道:“李斯年,你是不是喜欢我?”   “你若是喜欢我,为何不与我说?让我在这东想西想,总也猜不透你的心思。”   程彦掐着嗓子,说着崔美人教给她的话。   至于这个拥抱,却不是崔美人教的。   她想做这个动作很久了。   以前她不知道李斯年喜欢她,只知道李斯年因为年幼时的经历,极其厌恶男女之事,所以她在李斯年面前总是规规矩矩的,连多瞧李斯年几眼这种事情,都要偷偷趁着李斯年没有发现的时候去做。   毕竟觊觎李斯年美色的人,不是疯了,就是死了,她委实不想成为无数疯疯傻傻中的其中一个。   如今知道了李斯年喜欢她,她还做什么矜持模样?   该上手便上手,该揽腰便揽腰,她没必要压制着自己去做柳下惠。   李斯年的手感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   蓦然入手,她的心跳便止不住地狂跳起来。   李斯年身上特有的月下香笼罩着她,让她骤然便有一种敢笑幽王不痴情的悸动。   只是李斯年并未回答她的话,身体似乎僵了僵。   程彦便笑了起来,道:“你怎么不说话?”   “被我说中了心思,害羞了?”   仔细想想,其实这种反应颇为符合李斯年的性子。   李斯年更像那种清心寡欲的谪仙,并非荷尔蒙爆棚的霸总,一言不合便将她摁在榻上说什么女人,你这是玩火。   然而她的声音刚落,李斯年便翻了身,一贯清润的眸子似乎深了一分,静静地与她对视着,声音略微有些哑:“小翁主怎想起问我这个问题?”   离得太近,李斯年呼吸间的热气便洒在了程彦的脸上,略微有些痒。   程彦不自然地动了动,随口道:“我在旁人那听了几句话,回来便想问了。”   “怎么,你不敢回答?”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在她说完这句话时,李斯年的眸光似乎又深了深。   可他的眼睛实在太好看,哪怕往前一步是危险,也会让人忍不住前行。   “你说嘛。”   李斯年只是看着她不说话,程彦便继续掐着嗓子,抬起一只手,绕着他垂在胸前的发,眨了眨眼,说道:“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许是地龙烧得太热,她看到李斯年鬂间有湿气漫出,李斯年捉了她不安分的手,问道:“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他所认识的小翁主,可不是这般开窍到热情的模样。   程彦的手指在李斯年掌心挠了挠,道:“没有人教我,是我自己想问的。”   她虽然母胎单身了两辈子,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再加上刚才又被崔美人点播了一番,她哪怕笨拙着去学习效仿崔美人说的话,也能做出三分勾人模样来。   李斯年再怎么是清冷疏离的谪仙,她今日也要他从九重天下来,尝一尝人间情爱味道。   程彦这般想着,然后便看到,李斯年那张漂亮得有些过分的脸越来越近,月下香越来越浓烈,他长长的睫毛近在咫尺间,他温热的吻落在了她的额间。   然后一路往下,如蜻蜓点水一般,在她脸上点起了火焰。   她感觉到自己的脸很烫,意识因李斯年的动作而出现了片刻间的模糊,李斯年低哑的声音响在她的耳侧,让她原本对李斯年跃跃欲试的想法化成了一滩水。   李斯年说道:“我的回答,小翁主可还满意?”   “若是不满意,我可以重来一遍。”   李斯年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唇角,瞳孔很亮,却也很黑,像是旋涡一般,能将她整个人吸进去。   程彦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这种进展有些不对。   崔美人不曾说过这种事情,李斯年更不是一个热情的人,正常情况下,应该是她百般撩拨李斯年,李斯年清心寡欲,她步步紧逼,最后李斯年口嫌身正直,承认了对她的喜欢。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完全颠倒了过来。   程彦晃了一下神,随后又嫌弃自己的晃神。   她是这场事情的发起者,怎能被李斯年这厮占了上风?   她应该更为主动些,而不是被动地被李斯年这般对待。   程彦稳了稳心神,把手从李斯年的掌心抽出来,按住李斯年摩挲着她唇角的另一只手,身体微微向前,用唇轻轻蹭了蹭李斯年的略显冰凉的脸颊,道:“满意。”   “只是这种事情,还是我来得好,毕竟你现在中了千机引的毒,身体虚弱,体力不济——”   她的话尚未说完,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再回神,发觉李斯年将她平放在榻上,而李斯年,则在她上面,漂亮的眼睛噙了水,又黑又亮,引人犯罪。   月下香越发浓烈,纱幔落了下来。   李斯年的吻如疾风骤雨般降临,夺去了她的呼吸与未说完的话。   她第一次发觉,原来略显清冷疏离的月下香,竟能这般旖/旎/缠/绵。   一吻而终,程彦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而面前清隽无俦的少年,似是仍嫌不够般,指腹落在她眉梢,顺着她的眼角,一点点往下滑。   “体力不济?”   李斯年轻笑。   他的小翁主,对他似乎有些误解。   程彦满面羞红,终于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多么愚蠢的话——哪怕面前的李斯年空有一副好模样,实则是个性/无/能,她也不该说什么体力不济。   更何况,以李斯年刚才的反应来看,他体力好得很,一点也没有身中剧毒的虚弱,以至于让她忍不住怀疑,昨夜呕血的少年,究竟是不是面前的李斯年。   关于体力的话题太危险,程彦连忙转移话题,道:“你这是喜欢我了?”   李斯年眉梢轻挑,笑了起来,问道:“小翁主今日才知道我的喜欢?”   程彦点了点头。   若不是崔美人,只怕她这辈子都无法知道李斯年其实喜欢她。   李斯年永远风轻云淡的,清冷疏离的,他的喜欢藏得太深,她永远窥探不到。   程彦道:“你何时喜欢的我?”   为什么她一点也没有感觉?   唯一的感觉,是与李斯年相处久了之后,李斯年对她的防备少了些,她不再像刚认识的时候与他说话分外小心留意了。   李斯年轻抚着程彦的眉眼,道:“很久以前。”   程彦眉头微动:“多久以前?”   李斯年并未回答她这个问题,只是将她揽在怀里,很紧很紧。   程彦便没再继续追问了。   她想要的回答,已经得到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斯年才轻轻将她松开,看着她澄澈眼眸,问道:“小翁主是何时对我动的心?”   程彦很想说,其实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对李斯年动心,只是觉得,李斯年是她生平所见最为好看的人,不仅好看,且气度风华,聪明过人,她很喜欢与他相处,更喜欢看他那张脸。   如果在这个世界上,她非嫁人不可,那么李斯年,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更何况,为了抵制舅舅未来可能的再度赐婚,她必须要找一个人嫁了。   只是类似于这样的话,直白说与李斯年听似乎不大好。   程彦想了想,斟酌着用词,慢慢道:“我也说不清楚。”   “只觉得你好看,我很喜欢与你相处,这大抵便是喜欢吧,我不是很懂。”   李斯年眉头微动,看了看近在咫尺间的程彦的脸,心突然便软了下来。   很软很软的那一种。   李斯年亲了亲程彦的脸,道:“这便很好。”   一见钟情不了的脸,再见也不会钟情,这张给他惹出了无数祸事的脸,竟也有派上用场的一日。   最起码,吸引了这位小翁主的目光。   程彦听李斯年的语气并无异样,便笑道:“既然你喜欢我,那你何时求娶我?”   “再等一个月,我便十五岁了。”   虽然她是个活了两辈子的人,但在大夏,她的年龄还不到十五。   大夏并不像明清时代,女子十二三岁便许嫁,一般是过了十五岁,才开始谈婚论嫁。   李斯年看了看程彦,有些意外,便问道:“你想嫁给我?”   他倒不曾想过程彦这么快便要嫁给他。   他原本的打算是等程彦过了十五岁,便向程彦表明心迹,而今事发突然,打乱了他的计划。   不过这样也好,程彦知道了他的喜欢,便不会把他当成李夜城一样的兄长。   “这是自然。”   程彦道:“一切不以结婚目的的谈恋爱,都是耍流氓。我亲了你,我便要对你负责任。”   那个吻让她颇为回味,看着面前的李斯年,她竟有一种想再来一次的冲动。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便被程彦狠狠鄙视了。   都道美色惑人心,唯有经历之后方知晓,李斯年这张脸,这个人,不仅仅是惑人心,更是勾魂夺魄,让人欲罢不能。   若李斯年为女子,她为君王,她丝毫不怀疑,自己会做出周幽王一样的事情。   李斯年便笑了起来。   如果他此刻还想明白了程彦为何这般火急火燎问他是否喜欢自己,又这般心急让他娶她的原因,便白活这许多年了——觊觎程彦势力的人不计其数,她需要找一个人,来转移旁人的视线。   他身份尴尬,不被天家承认,是最坏的选择,也是最好的选择。   李斯年道:“二月十五是太上老君诞辰,你若不觉得仓促,便定在那一日可好?”   他的小翁主,似乎还没明白自己的心思,懵懵懂懂的,听了旁人的三两句话,便急匆匆找他来确认,然而心里面,却并不知道感情是怎么一会儿事。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   她还小,他宠着她,教着她,也就是了。   来日方长,她终有一日会明白,什么叫做刻骨铭心的喜欢。 第83章   程彦并不知道李斯年早已看出了她的心思, 还以为自己越发长进了,连李斯年这般精明的人都瞒了过去,心中颇为自得。   李斯年注重修身养性,对吃的东西并不太在意, 平日里只吃一些比较清淡的东西, 自从中了千机引的毒后,他原本便不太好的食欲越发不好了。   程彦听侍女说,李斯年今日只喝了半碗粥, 其余什么也没吃。   看着李斯年越发消瘦的脸,程彦心疼得不知道怎么好, 吩咐侍女传饭, 要那种清淡又有营养的饭菜,万万不能再是李斯年平日吃的那种, 看着清汤寡水的, 一点营养也无,她陪李斯年一同吃了几顿饭, 便受不了了,她甚至忍不住怀疑,李斯年现在弱不禁风的身体, 便是这般吃饭吃的了。   李斯年明明是个不比她大多少的少年,怎地吃饭作息与老年人一般?   这样不好, 她要把他纠正过来。   年轻人么, 就应该多吃多喝多运动, 把身体养得好好的。   只要身体好了, 其他便都不是问题了。   程彦这般想着,对李斯年道:“我让人做了些清淡的饭菜送过来,我看着你吃,你可不许再跟先前一样,吃两口便把筷子放下了。”   “你现在中了毒,要多吃点饭,才有力气与身体里的毒素做斗争。”   程彦说话时的语气像哄小孩一般,李斯年不禁莞尔,道:“好,都听你的。”   但这个都听她的,是有条件的,比如说,他现在有气无力,甚感疲惫,需要旁人照顾。   李斯年虚虚咳嗽两声,笑着道:“只是我眼下中了毒,怕是拿不起筷子。”   程彦便道:“无妨,我喂你就是了。”   刚才他的精神还足着呢,把她闹了个人仰马翻气喘吁吁,这会儿便如病入膏肓的人一般,说自己没了力气。   这样说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什么拿不起筷子,分明是撒娇耍赖罢了。   不过,她愿意瞧他撒娇。   这样才对嘛,十几岁的少年,就该有少年人的模样,撒撒娇,耍耍赖,别整日里一副看破红尘的模样,那样多无趣。   侍女很快将饭菜送进来,摆好之后,又躬身退出了屋。   程彦搀着李斯年下了榻,随手取下琉璃屏风上李斯年的外衫,给他披在身上。   虽说地下烧着火龙,屋里暖洋洋的,一点也不冷,但她总觉得李斯年中了毒,现在最是虚弱的时候,不能将他当做寻常人看待,更不能让他受风着凉。   再者,只穿一件外衫,也费不了什么功夫。   程彦给李斯年披上衣服,行动之间,不免碰到了李斯年的腰。   那腰又软又细,手感极好,不比她的差,她下意识便要抽回手。   可转念一想,她和李斯年都是这种关系了——亲都亲过了,摸一把小腰,应该也没甚么的。   这般想着,程彦神使鬼差般又伸出了手,在那盈盈小腰间,轻轻握了握。   真软,真细。   程彦心中感念,手指又稍稍用了力。   李斯年眉头微动,侧过脸,瞧了瞧程彦那只放在自己腰间的手,忍不住笑了笑。   “怎么?”   李斯年捉住了那只不安分的手,笑着问道:“小翁主刚为我穿了衣服,这会儿又想将我衣服脱了去?”   “我哪有。”   程彦小声辩解着,莫名的心虚。   倒不是想扒他的衣服,就是有些好奇,男人的腰怎么可以长成这样。   她所认识的男人中,李夜城英武,身材挺拔,单手便能开重弓,他虽然不是那种膘肥体壮如小山一般的武夫,但也不曾有李斯年这般细软的腰。   李承瑾病弱一些,身材更为消瘦,可也因为身体的缘故,他甚少去练习骑射,莫说有李斯年的这种腰了,他连李夜城身上的热血男儿应有的英气豪迈也无。   罗十三是暗卫出身,有时候任务下来了,还要男扮女装去做事,所以他的身体柔韧性极好,腰也纤细,可与李斯年相比,总少了些什么。   程彦认真想上一会儿,觉得大抵是李斯年身上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淡然与绝世独立吧。   程彦道:“我就是好奇,似你这种柔软纤细的腰,纵然是在女子身上也极为少见,你是男子,身材比女子高一些,骨架也稍稍大上一些,到底是怎么长成这样的腰。”   李斯年握了握她的手,眸光轻闪,问道:“你很想知道?”   程彦道:“这是自然。”   大夏的审美并非后世的以瘦为美,这个时代更追求自然美与雍容华贵的美,虽然这般追求,但并不代表着,这个时代不欣赏细腰。   玲珑有致,蜂/腰/肥/乳是这个时代最为推崇的女子的身材。   可推崇归推崇,能长成这样的女子委实不多,毕竟腰和胸不可兼得。   无数女子为了拥有这种身材一掷千金,让不少药房赚得盆满钵盈,堆金积玉。   李斯年若是有细腰的方子,她拿出去卖,也能换来不少钱。   想到此处,程彦仿佛看到无数金银财宝在冲自己招手,舔了舔唇,对李斯年道:“你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方子?若是有,只管将这个方子告诉我,我有药房铺子,按照你的方子调上一些细腰的汤药,有你这位谪仙来做活招牌,想来铺子的门槛都会被踏破。”   李斯年眼底溢出淡淡笑意,低低笑了一声。   他的小翁主,总是这般,做上一些引人犯罪的事情,说出来的话语却是如此天真。   李斯年道:“我天生便是如此,并非服用了药物所致。”   “哦,原来这样。”   程彦有些失望,只觉得刚才飘在她眼前的金银财宝,这会儿全部不翼而飞。   李斯年看到程彦一副小财迷的模样,有些想笑,便温声说道:“不过,你若是想要这种方子,我给你写一个也就是了。”   程彦大喜,连一贯明亮的眼睛此时跟着更加明亮了三分,看着李斯年,像是看着一颗源源不断向她撒钱的招财树,问道:“这种方子好写吗?”   “好写。”   李斯年用手轻轻刮了一下程彦的鼻梁,笑道:“略翻几本书,也就写来了。”   “太好了!”   程彦一把抱住李斯年,小鸡啄米一般在他脸上亲了亲,道:“你简直是上天派来帮我的。”   讲真,她现在需要钱,很需要的那一种。   朝政本世家把持的情况下,大司农形同虚设,以至于国库空虚,连办李承瑛与李承瑾婚礼的钱,都从宫中出的钱,她在培育粮食上是一把好手,可是在做生意上面,便不大精通了。   有时候她培育出来了新苗子,世家们找她做交易,摆出来的条件,瞧着是她占便宜,可时间久了她才发现,世家们才是真正得利的那一方。   她与世家们斗智斗勇这么多年,朝政上她慢慢将权利抓在了自己手里,可一旦牵扯到银钱,世家们还是占据了上风。   她很想改变这种局面,但培育苗种和世家们争权消耗了她太多的心力,她实在抽不出太多的时间去做这件事,更何况,她在做生意上面,委实没甚么天分。   为了弥补自己的这个缺点,她这些年从寒门之中挑选了许多有经商头脑的人为自己做事。   那些人时常对她说,在华京挣钱其实不难,难的是没有东西可卖。   比如说,女人的钱很好赚,无论是金银首饰,还是一些修身的方子,都是华京城贵女们格外喜欢的东西。   但金银首饰的铺子多被世家们占领,修身的方子,也只有世家们手上有,他们没有东西可卖,便只能做那等最耗费心力,又不怎么挣钱的东西。   这些话在她耳边念叨得多了,程彦便上了心,今日见李斯年的腰如此纤细,还以为他有什么灵丹妙方,只想着问他要了来,自己在铺子里也卖上一卖,感受一下日进斗金的生意。   哪曾想,李斯年的纤纤细腰竟然是天生的,委实叫人眼红。   不过还好,李斯年哪怕是天生的,他也能写出这样的方子来。   程彦抱着李斯年亲了又亲,声音像是掺了蜜一般,说道:“你还能写什么方子来?一并给我都写了。下面的人说,药房里只做药的生意是赚不到什么钱的,最好有几个旁人没有的方子,这样才能挣到钱。”   李斯年眉头微动,看着面前抱着自己撒娇的少女,浅笑道:“再亲一下,我便告诉你。”   她的唇很软,一旦沾了,便叫人欲罢不能。   程彦踮起脚尖,蹭了蹭李斯年的脸,道:“亲过了,快说。”   “不行。”李斯年眸光轻闪,说道。   “怎么不行了?”   程彦有些不解。   李斯年便道:“没有诚意了。”   程彦道:“怎会没有诚意了?”   她现在看他,就是一个闪闪发光的金元宝,让人爱不释手,心痒难耐,恨不得日日与他在一起,将他藏起来才好。   李斯年只是浅笑,却不说如何没有诚意。   他从宽大绣袍里伸出手,覆在程彦的后颈上,手指微微用力,再稍稍俯身,看着她清澈的瞳孔微微放大,随后闭上了眼睛。   一吻而终。   怀里的小翁主俏脸微红,面不施粉,颜色却如朝霞映雪般好看。   李斯年抬起手,指腹轻轻蹭着她的脸,声音低哑着说道:“这才是有诚意。”   二人离得太近,李斯年呼吸间的热气洒在程彦脸上,像是羽毛在心头轻轻拂过,让人心里痒痒的。   而那被他温热气息扫过的地方,更像是着了火一般。   哪怕此刻没有照镜子,程彦也知道自己的脸红得不像样子。   这个李斯年,看上去清心寡欲不近女色,怎地沾了她的身,便一改往日的风轻云淡,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   想了想,大抵是因为李斯年正是青春年少,血气方刚的时候,虽说身体不太好,可身为男子应有的反应还是有的。   就比如,现在一般。   李斯年现在面上虽然还能保持清俊无俦的谪仙模样,可是眼睛却很黑,又黑又亮,像是旋涡一般,引着她去往不知归途的路。   简直就是披着谪仙皮的勾魂夺魄的妖精。   程彦不敢再看他的眼,便微微偏过脸,道:“如今我诚意也足了,你便把你所知道的方子都写一写。”   怕李斯年觉得自己干白活,程彦还不忘再加上一句:“你放心,等我挣了钱,咱俩对半分,绝对少不了你的好。”   “少不了我的好?”   李斯年轻笑,指腹摩挲着程彦的唇角,道:“既是少不了我的好,我便都依了小翁主。”   他倒不是在意那些金银财宝,钱财乃身外之物,他所在意的,想要的好,是面前的这个人,这个让他朝思暮想的小翁主。   见李斯年答应,程彦颇为欢喜,道:“好,都依我。”   早知道李斯年这般好套路,她早就应该对李斯年下手了,而不是像之前那般,小心翼翼与他说着话,生怕那句话戳到了他敏感的小心思。   李斯年眼底噙着轻轻浅浅的笑意,道:“劳烦小翁主为我研墨铺纸,我这便为小翁主写了来。”   “不用这么着急。”   程彦道:“我听侍女说,你今天只喝了一点粥,你本来便中了毒,若不再多吃点饭菜,那可怎么行?”   “咱们先吃饭,至于其他事,等吃完饭了慢慢做。”   她又不是周扒皮,见点银钱便指使着李斯年干活。   李斯年现在以修养为主,至于写方子挣钱的事情,他们未来有的是时间,不用急在这一时。   左右谢诗蕴已经答应给李斯年配置千机引的解药了,只待李斯年解了毒,他们便能长长久久地在一块。   李斯年浅笑:“好,都听你的。”   程彦笑道:“就应该都听我的。”   挑明关系后,李斯年对她百依百顺,乖得让她有种如坠梦境的不真实感。   开心的同时,又埋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去问李斯年的心意。   可转念一想,李斯年与她相处时的极有分寸的淡淡的疏离,让她根本不敢往他喜欢她的事情上猜想。   更何况,她也不是没有问过李斯年的心思,李斯年是怎么回答的呢,李斯年说,小翁主,你还小,待你长大了,你便会明白了。   这就是婉言拒绝么?   自此之后,她哪敢还自作多情觉得李斯年喜欢她?   她虽然偶尔也会自作多情,但脸面这种东西,她时常也要捡起来用一用的。   程彦拉着李斯年去侍女们摆好的饭菜面前,用筷子夹了一块她最爱的芙蓉鸭,喂到李斯年的嘴边,道:“啊——”   李斯年莞尔,在程彦哄小孩一般的动作下张开了嘴。   往日他总觉得芙蓉鸭太腻,只有在平日里与程彦在一起吃饭时,他才会敷衍式地吃两块,而现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芙蓉鸭是程彦喂的,芙蓉鸭入口即化,有鸭子的鲜美,也有芙蓉的甜香。   耳畔是程彦娇娇俏俏的声音:“这个鸭子最是滋补,对于你现在的身体有好处,你多一点。”   李斯年从善如流点头,道:“好。”   “都听小翁主的。”   他想过这样的日子,很久了。   在三清殿时,他总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书一个人,抚琴一个人,调弄熏香也是一个人,天地虽大,却无处为家,他游荡在天地之间,如同孤魂野鬼一般。   程彦突然间的出现,像是一缕照进他灰暗生命中的暖阳,那么温暖,那么让人向往。   自此百般算计也好,绞尽脑汁也罢,他终于把那抹阳光留在了自己身边。   哪怕他知道,现在的她,仍是懵懵懂懂的,并不是很清楚自己的心意,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   来日方长,他们有的是时间。   笑意又漫上李斯年的眼底。   他本就生得极为好看,浅浅一笑,如云霁风轻,冰霜初溶。   程彦怔了怔神。   回神之后,程彦身体微微前倾,忍不住亲了亲他的脸。   这样惊才绝艳的一个人,自此之后便是她的了。   日后若有了孩子,依着李斯年倾城国色的基因,想来他们的孩子也是极为好看的,软软的一团,如她没有见过的李斯年小时候的模样,她教他读书写字,教他做人的道理,那些李斯年曾走过的弯路,曾有过的剑走偏锋的偏执,她都不要他去经历。   想到那样的日子,程彦对未来充满了期待,心头一动,蜻蜓点水般亲了下李斯年。   李斯年眉头微动,澄澈的眼眸含了水,浅笑着看着程彦,道:“我倒是第一次见小翁主这般开心。”   程彦怀抱着李斯年,像是抱着一个大玩偶一般晃了晃,声音里都洋溢着畅快笑意,道:“你喜欢我,我当然开心了。”   能把一个生平最厌恶男女之事的人套路到手了,这种事情值得她吹嘘一辈子。   说起来崔美人也委实厉害,她暗戳戳试探李斯年好久了,一直摸不准李斯年的心意,甚至还险些被李斯年发了好人卡,而崔美人的那些话,竟让李斯年没有再逃避对她的喜欢,不仅坦然承认,承认之后,还对她言听计从。   想到这,程彦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好好谢一谢崔美人。   谪仙般的人被她拐到手,她得送崔美人一个大礼。   只是送什么礼,她需要好好琢磨一番。   程彦笑了笑,继续喂李斯年吃着饭。   情窦初开的年龄,再普通的一顿饭都能吃出情/趣来。   程彦怕真的擦枪走火,李斯年的身体受不住,便及时喊了停。   李斯年微微喘息着,漂亮得有些过分的眼眸深了又深,手指拂了拂她的发。   程彦握了握他的手,道:“小黄门该送折子来了,咱俩不能再闹下去了。”   李斯年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眼底已恢复了往日的清明与风轻云淡,道:“我陪你一起。”   程彦本想让他再休息一会儿,可一想他今日什么都没做,只躺在榻上睡觉了。   病重的人,一直躺着也不是办法,况千机引又是剧毒,找点事情分一分他的心也好。   程彦道:“也好,我若遇到拿不定主意的事情,便能直接问你了。”   李斯年笑着点头。   小黄门送来了奏折,紫苏接过,一路送到程彦面前。   李斯年穿好了衣,坐在程彦对面。   程彦打开奏折,紫苏与小黄门退下,屋里只剩下他们二人,袅袅檀香燃起,如同云雾一般。   月下香的味道越发浓烈,程彦便知道李斯年又加重了配料,便合上了看了一半的奏折,对李斯年道:“差点忘记告诉你了,谢诗蕴答应给咱们配解药了。”   “我怕她又耍什么手段,先让她吃了下有千机引毒的饭菜,又让罗十三在那盯着她,才让她开始配解药。只待明日一早,罗十三便能将解药拿了来,到那时,你便可以解脱了。”   李斯年颔首,道:“有劳小翁主费心。”   谢诗蕴对他下的千机引并非全是坏处,最起码,将小翁主与他凑在了一起,哪怕此时他们并非心心相映,可情人之间的亲密关系也让他心安许多。   他们已经在一起了,程彦最终也会喜欢他的。   他有的是耐心与时间,来教程彦什么是喜欢。   “你呀,干嘛跟我这么客气?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说到这,程彦声音微顿,看了看李斯年清瘦面容。   鎏金炉里吐出云雾缭绕的月下香,他像是随时都会御风而起的谪仙,千机引的毒性明明那么强,他却像感觉不到一般,面上仍是叫人惊鸿一面的清风朗月,岁月静好。   程彦瞧了,惊艳之后,只剩心疼。   程彦放下狼毫,握着他的手,温声道:“你再坚持一晚便好了。”   “若是疼,便告诉我,虽然我不懂医,更不知道如何缓解你的疼痛,可是你告诉了我,我便想办法分散你的注意力,让你不这么疼。”   天色已经很晚了,夕阳的余晖染红了窗外的景致,像极了少女情动时羞红的脸。   程彦的手很软,连带着将他的心也握软了。   很软很软的那一种。   李斯年忽而想起,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关心过他疼还是不疼了。   自母亲死后,再也没有了。   李斯年垂眸,眼睛有些干涩,再抬头,仍是天生自带风情的眉眼,眸含笑意与程彦道:“好。”   “我疼了,便告诉你。”   “嗯,就该这样。”   程彦便笑了起来,又握了握他的手,道:“你要知道,我总会陪你的。”   现在是,未来也是。   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她才舍不得送给旁人。   嘱咐了李斯年,程彦又开始看折子。   她与李斯年的婚事,她已经让忍冬去找在军营里训练新兵的母亲说了,母亲虽然军务繁忙,但牵扯到她的终身大事,想来会抽出时间回来一趟。   等母亲回来了,她便她与将李斯年的事情好好说一说。   她是天子亲封的安宁翁主,有封地,有食邑,她的婚礼自然是不能太简陋的,只是还有一个多月便是二月十五了,她既然与李斯年约定了这个时间,便不好再去更改,更何况,她早一日结婚,心里也早一日安定下来。   如此一来,时间上便有些仓促了,婚礼上的许多东西,她便不好按着自己的喜欢去慢慢筹备了。   但再怎么仓促,能与李斯年结为夫妻,一切都是值得的。   李斯年的那张脸实在太好看,好看到他哪怕是个傻子,她也愿意将他养在身边,更别提李斯年本就聪明绝顶,有经天纬地之才了。   能套路到李斯年,是她这辈子做得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了。   程彦越想越开心,开心到看枯燥的奏折都不觉得无聊了。   坐在她对面的李斯年瞧见了,摇头轻笑。   笑完之后,李斯年提起笔,细细写了几个方子。   他的小翁主既然是缺了钱,那他帮她挣钱也就是了。   这几个方子算不得什么,真正挣钱的东西,在未来。   李斯年写着方子,忽然听程彦道:“舅舅今年怎么改了主意,让各地的藩王公主们都来华京朝贺了。”   为了防止藩王公主们结交朝臣,意图谋反,大夏的规矩是藩王公主们无召不得回京,平日里只在自己的封地上,就连朝贺之事,都是封地的相国代他们前来华京。   正常的朝贺是在大年初一,李泓仁善,觉得过年期间让各地的相国们不能与亲人团聚,千里迢迢来往华京颇为辛苦,便改成了上元节之后再过来。   华京的上元节灯会是天下闻名的一景,为了目睹华京灯会的繁华光景,相国们过了年便会前来华京,赶在上元节之前抵达。   这么多年了,每至华京灯节,华京城内便多了不少各地的相国。   但这次不同了,来的不是相国,而是藩王与公主。   他们人还没有到华京,给李泓上的折子已经到了,如今堆在程彦面前的桌子上,个个写满了溢美之词。   程彦看了只觉得颇为奇怪,便与李斯年说起了此事。   李斯年手中的笔并没有停,只是道:“小翁主仔细瞧一瞧,是所有的诸侯王与公主都来了,还是来的只有拥兵过万带甲过千的诸侯王和公主。”   程彦看了又看,抬头道:“都是些地广人多势力大的诸侯王与翁主。”   李斯年便笑了起来,道:“看来咱们的陛下,又有了新的打算。”   ——程彦性子执拗,若是执意不嫁李承璋,李泓也没有办法。依着李泓的性子,断然做不出来强迫程彦嫁给李承璋的事情,可程彦不嫁给李承璋,再加上李承璋身后又无强势母族作为靠山,程彦手中的势力,对于天家皇室来讲,终究是个威胁。   李泓又不是一个杀伐果断的人,更做不出来杀程彦以绝后患的事情,更何况,他也没有这个能力,所以最好的办法,是给李承璋留下足够多的政治资本,待李泓百年以后,李承璋不至于被程彦夺了大夏江山。   杨奇文已死,杨家不复当年杨奇文在世时的盛况,杨家没了与李承璋联姻的价值,那便换一个。   藩王与公主们回华京城朝贺,其实是李泓在帮李承璋选新的靠山。   这些藩王公主们有着自己的封地食邑,大夏又不禁止养私兵,待他们其中一人与李承璋结了姻亲,为了以后外孙的皇位,他们也会帮着李承璋与程彦争上一争。   想到此处,李斯年忍不住笑了笑。   权利真是一个好东西,能让原本置身事外逍遥自在的人迫不及待做旁人手中的枪,为旁人出生入死,在所不惜。   经李斯年稍微点播,程彦也很快便明白了李泓的用意,忍不住道:“舅舅这又是何苦呢?”   她根本没有与舅舅的儿子们争夺天下的意思,等她做完自己的事情,便会与李斯年一起回到水下的梁王宫。   那里风景独特,远离人间纷争,谁也寻不到她,她便与李斯年在梁王宫里过自己的小日子,岂不比在华京争权夺势的好?   可转念一想,舅舅是天子,以他的身份,已经对她退让了许多,他总要替自己儿子们打算的。   舅舅这般行事,实在再正常不过。   程彦轻轻叹息,放下奏折,揉了揉眉心。   李斯年写好了方子,放下了纸笔,抬头便看见程彦轻揉着眉心的烦闷动作,心中心疼,便道:“小翁主无需烦心,此局倒也好破,小翁主若是不忍,便交给我去做。”   他的小翁主,最是嘴硬心软,况天子待她的确不薄,让她起兵造天子的反,怕是比登天还难。   可是他们的处境,根本容不得她有半点退让,她一旦退让,追随她的人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她心软,那些要人性命的事情便由他来做。   左右他手上沾了无数人的血,再多上一些人,也算不得多。   不过是死后下无间地狱罢了。   他本就是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恶鬼,如今再下一次地狱,又算得了什么?   程彦道:“你有什么打算?”   “这些事,终归还是需要我去做。”   她的身后是母亲,是李夜城,是许裳,是无数个愿意为她刀口舔血的人,她不能因为自己的一时心软,便叫她们同她一起陪葬。   李斯年眉头微动,笑了笑。   这才是他所认识的小翁主,会心软,但也有自己的底线。   她生来便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怎会无端被人欺负了去?   李斯年笑道:“来的这些诸侯王与公主之中,虽不乏拥兵过万之人,但其心思难测,纵然陛下无法对翁主赐婚,只怕也不敢轻易让李承璋与他们结亲。”   若是引狼入室了,李承璋的处境岂不是更加艰难?   “既要有兵,又要忠心耿耿,我心中倒是有一个人选。”   说到这,李斯年声音微顿,看了看程彦,笑道:“这个人,与小翁主的关系颇为亲密。”   “若她与李承璋结亲,不但疏远了与小翁主的关系,还会得到军队对李承璋的支持。”   “裳姐姐?”   程彦微惊,斩钉截铁道:“不能是她!”   李承璋那种人,最好一辈子都跟谢诗蕴绑在一起,千万别出来祸害旁人。   李斯年笑了笑,道:“若不想是她,那我们需要在陛下赐婚她与李承璋的婚事之前,将李承璋给除了。”   程彦想起李承璋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只觉得阵阵恶心涌上心口,厌恶着说道:“他这种人,早死早投胎。”   李斯年眸中精光轻闪。   他上一次见程彦有这种表情的时候,是在程彦得知杨奇文通敌叛国的事情上,恨不得将杨奇文千刀万剐。   据他所知,李承璋是个谨慎稳重的性子,且在被废去太子之位后,行事更加小心了,正常来讲,是不会让程彦厌恶他到这种程度的。   究竟李承璋做了什么事,才让程彦如此讨厌他?   李斯年心中有些疑惑,但并没有问程彦原因,只是与程彦说着如何除去李承璋的事情,以及李承璋死后,如何让薛妃安静不折腾的法子。   夜色越来越深,转眼又是一天。   次日清晨,罗十三正欲去程彦的房间找程彦,被绿萝告知程彦昨夜根本不曾回房间休息,而是留宿在了李斯年房间里。   罗十三眉梢轻挑,颇为讶异。   作为旁观者,他很清楚程彦与李斯年早晚都会在一起的事情,他意外的是另外一件事——李斯年身中剧毒,还有力气与程彦翻云覆雨?   怀着这种疑问,罗十三敲响了李斯年的房门,里面传来程彦懒洋洋的声音:“进来吧。”   罗十三推门而入,鼻翼微动。   殿里是浓烈的月下香,将其他气味遮得一干二净,他有些闻不出男人事后特有的淡淡麝香味道。   多半是李斯年体力不济,并没有与程彦行那种事情。   罗十三眼观鼻,鼻观心,将谢诗蕴调制的解药奉上,道:“属下昨夜盯了一整夜,谢诗蕴不敢在属下眼皮子底下耍花招。解药做好之后,属下先让她吃下,她吃下无事,放拿来给翁主。”   程彦大喜,连忙收了解药,去里间找还没有起床的李斯年,喂给李斯年吃。   看到这一幕,罗十三不禁莞尔。   平日里再怎么要强的一个人,一旦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人,也会流露几分小女儿神态来。   里间程彦与李斯年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罗十三自知再继续留在这也没甚用处,便转身出了屋,还颇为贴心地为二人关上了房门。   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在一处时总是难免腻歪。   罗十三轻笑,然而下一刻,他便有些笑不出来了,不仅笑不出来,出身暗卫见惯无数惊涛骇浪而面不改色的他,眼皮狂跳之余,还觉得手脚有些软——长公主李淑身穿软甲,自长廊走来。   长公主走路带风,停在他面前按剑而立,凤目微挑,杀意顿显。   他丝毫不怀疑,若他说出程彦在李斯年这睡了一宿的事情,长公主会直接提剑砍了李斯年。 第84章   大夏民风开放, 世人在对待男女之事颇为看得开,只有两情相悦了,被翻红浪便会很快提上日程。   百姓尚且如此,更别提天家子孙了。   天家子孙在对待感情的事情上更为随意, 养面首的公主翁主们不计其数, 遇到性格彪悍的,在街上强抢民男都做得出来。   所以,罗十三觉得, 程彦在李斯年房间留宿一晚的事儿,算不得是什么大事。   不过是男女情窦初开时的情不自禁了。   更何况, 李斯年中了千机引的毒, 身体虚弱到不行,也跟程彦做不出来什么事, 俩人和衣躺在床上, 叽叽喳喳咬着耳朵,说几句的知心话, 这才是昨夜的真实记录。   做出那等事尚且不算过分,更别提俩人不曾做出了,这种情况, 无论放在大夏的哪户人家,都是一笔带过翻不起任何风浪的小事。   可偏偏, 这种事情发生的长公主府上。   罗十三一直都知道, 长公主李淑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   在长公主还不是长公主, 而是不受宠的三公主的时候, 她的性格便是如此,哪怕她的这种性子让她在先废后谢元手里吃了不少闷亏,她也不曾为了保命磨去自己的棱角。   最艰难的时刻她尚且如此,更何况如今大权独揽威震天下的时候了。   再加上她两段无疾而终的婚姻,在她骨子上给她刻上了寻常人根本不会有的执拗,让她在对待感情的事情上更为挑剔敏感,她自己如此,在对待唯一的女儿的婚事上更是如此。   而此时,与她独女共处一夜的那个男人,还是她生平最恨的谢家人。   长公主虽然并未阻止程彦与李斯年的往来,但罗十三能感觉得到,长公主心里仍是厌恶李斯年的,李斯年也能感觉到长公主对他的厌恶,平时留宿在公主府时,会格外恪守本分,只在自己的院子里走动,甚少主动出门,尽量避免遇到长公主。   俩人的关系至此,长公主能同意李斯年与程彦的事情才是有了鬼。   更别提二人现在的事情在长公主看来并非两情相悦情不自禁,而是背着她在偷情。   罗十三简直可以想象得到,长公主在看到房间里的程彦与李斯年亲热的模样时的勃然大怒。   罗十三低头敛眉,避开长公主凌厉的目光,尽量以平静的语气开了口:“长公主殿下。”   李淑微微颔首,目光越过罗十三,看向罗十三身后紧闭的房门上。   房门是水沉香的木料做就的,离得近了,依稀还能嗅到水沉香特有的清幽香气,房门上雕刻着繁琐的富贵花纹,再以琉璃封制,外面的冷气便进不了殿里。   正月的华京城,到处是冰天雪地,冷风如刀子一般刮在脸上,寒意仿佛能穿过身上厚厚的棉衣,进入人的骨髓中。   而在这扇门的后面,却是**暖帐,岁月悠长。   那里面躺着她的女儿,与她生平最恨的谢家人。   李淑的眸光又冷了一分,道:“打开。”   罗十三硬着头皮去开门。   至于李淑身后拼命向他使眼色的绿萝,他只当看不见。   开什么玩笑,他一个暗卫出身的,除却刺杀与伪装外,最为擅长的,便是察言观色了。   眼下这种情况,天子来了都不敢拦,更何况他一个小小的暗卫了。   他还想多活两年,断然不能为了安宁翁主的一些风流事,便将自己的性命折进去。   绿萝看罗十三这般听话去开门,不免有些着急。   长公主对李斯年的讨厌是不加掩饰的,哪怕李斯年从梁州带来了番薯盔甲与武器,长公主也不曾李斯年的印象改观,仍以谢家人的余孽去看待他。   绿萝丝毫不怀疑,如果屋里的李斯年与程彦的动作但凡有一点亲密,以着长公主对李斯年的讨厌,会毫不犹豫剁了李斯年的第三条腿,再将李斯年拉出去千刀万剐。   好看的人在程彦那里向来有特权,李斯年更是好看中的好看,可再怎么好看,一旦成了鲜血淋漓的死尸,也就谈不上好看,更谈不上特权了。   她家翁主的感情路颇为曲折,如今好不容易长出来靠谱一朵桃花,她可不想让翁主的桃花就这样过早夭折了。   绿萝很是不忍看到这样的局面,但周围并没有人敢阻止长公主的进入房间。   挣扎犹豫片刻,绿萝攥了攥拳,给自己鼓鼓气,颤着声音对李淑道:“长公主殿下,您昨夜自军营中回来,如今刚到府上,尚未来得及梳洗换衣,您看要不要婢子先伺候您梳洗一番,再叫翁主出来相见?”   眼下这种情况,能拖一时是一时。   可拖是拖不住的,依着长公主的脾气,天子来了也拦不住她如今的脚步,绿萝只能稍稍把声音提高,好让屋里的程彦听到自己的□□,赶紧收敛一下与李斯年的亲密行为,为长公主的即将到来做准备。   李淑冷冷道:“不用。”   她的目光太过凌厉,声音也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一般,绿萝心里怕极了,腿都跟着打颤,但想到程彦素日待自己的亲厚,便又鼓足勇气拦上一拦。   绿萝道:“殿下风尘仆仆而归——”   然而绿萝的话尚未说完,李淑便不愿听下去了,向跟着自己的近卫使了个眼色,近卫便把堵着她前方道路的绿萝拉到一旁。   李淑径直走向紧闭着房门。   近卫的力气很大,绿萝根本挣脱不开,屋里一点动静也无,她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况,生怕李淑看到程彦与李斯年甚为亲密的一面,便大声向屋里喊道:“翁主,长公主回来了,您快出来迎接啊!”   李淑准备推门而入的动作微顿,回眸扫了一眼努力在近卫手中挣扎着的绿萝。   绿萝长了一张讨喜的小圆脸,眼睛也是圆圆的,颇为清秀可爱,瞧着便叫人心生喜欢。   可现在,那张小圆脸上满是惊慌失措,又急又怕涨红了脸,看她看过来,更是打了一个哆嗦,小嘴都跟着颤起来,断断续续道:“殿、殿下.......婢子只是想让翁主来接您,并、并没有其他意思。”   李淑眉梢轻挑,道:“你倒是忠心。”   绿萝更怕了,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李淑冷哼一声,收回目光,推门而入。   迎面而来的,是浓烈的月下香。   李淑鼻翼动了动。   她并非未经人事的女子,她有过两次婚姻,虽说第一次有名无实,但第二次的婚姻在刚开始时的时候,她与程彦的父亲程仲卿也曾出举案齐眉过,她知道男女事后是什么样子。   而她现在在的地方,月下香浓烈,将其他气味遮了个一干二净,她蹙眉轻嗅,一点也闻不到男女事后特有的淡淡麝香。   难不成这个李斯年是个不行的?   李淑想起李斯年整日坐在轮椅上,心下了然。   下半身已经残废了,想来那东西也是残废的,空有一张好皮囊,却做不得任何事。   当年一手遮天的谢元,怕是做梦都想不到谢家的后人竟如此如此可笑吧。   罗十三见李淑停下脚步,嘴角勾起一抹嘲讽,便知道李淑只怕想到那种事情,心里只盼着李淑看在程彦与李斯年相安无事一晚的面子上,饶了李斯年一命。   这般想着,罗十三听到里间有脚步声传来。   脚步声并不是一个人的,一个轻快,一个谨慎。   不用想,也知道轻快的那个是程彦,谨慎的是李斯年。   罗十三只觉得有些意外程彦的轻快。   程彦一贯聪明,怎会瞧不出长公主对李斯年的厌恶,不仅没有断了与李斯年的往来,还越发亲密起来,甚至还留宿在李斯年的房间。   如今事情被李淑撞见,程彦不仅没有慌乱,心情还这般轻松,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想的。   罗十三眉头微动,抬头看向屏风。   琉璃屏风后,程彦扶着李斯年慢慢走来,见了李淑,面上便笑了起来,道:“母亲,你何时回来的?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她的声音刚落,便觉得一抹刺目的光向一旁的李斯年刺来。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程彦挡在了李斯年面前。   寒光停在程彦的胸口,李淑声音冰冷,道:“你对他,倒是用心得很。”   长剑太过锋利,程彦胸口处的云锦料子裂开了来,微微露着白皙的肌肤。   房门尚开着,正月的凌风从外面吹来,程彦打了个哆嗦。   时隔多年,她的母亲依旧没有放下对谢家人的仇恨。   数万将士的埋葬边关,是横在母亲心口的一根利刺,咽不下,吐不出,甚至午夜梦回,那个刺也在隐隐作痛。   李斯年的母亲是谢家女,谢元最宠爱的妹妹,而谢元,一手促成了多年前的冤案。   她懂母亲对谢家人刻骨铭心的恨意,更懂母亲对李斯年的厌恶。   但多年前的事情,与李斯年没有任何关系。   那一年李斯年还没有出生,甚至他的出生与存在,也是谢家人精心布下的局,谢家人犯下的罪孽,不应该由他去承担。   程彦迎着李淑凌厉目光,道:“母亲,他与你所了解谢家人不同,他也是受害者,我为什么不能对他用心?”   她终究还是低估了母亲对李斯年的恨屋及乌。   她一直以为,母亲虽然讨厌身上带着谢家人血液的李斯年,但并未阻止她与李斯年的往来,心中便是默许了李斯年的存在的,所以在听到绿萝的声音时,她心中并无惊慌,只觉得母亲既然默许了李斯年活在这个世界上,当不会再追究当年谢家人做的孽,她只需再好好与母亲分说一番,母亲便会接受让她嫁给李斯年的事情。   她的身份特殊,嫁给李斯年,是最坏的结果,也是最好的结果。   哪曾想,她还没来得及与母亲提李斯年的事情,母亲已经拔剑相向了。   面对母亲的长剑,程彦寸步不让,道:“更何况,他若与当年的谢家人一样,又怎会带我找番薯精钢与武器?”   李淑凤目微眯,道:“若他别有用心呢?”   李斯年轻轻一笑,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程彦,道:“公主殿下说的不错,我的确对小翁主别有用心。”   为她生,为她死,为她愿意放弃自己执念了多年的目标。   在她如温暖阳光闯入他灰暗人生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有了毒药,也有了解药。   李斯年道:“宁王之子李斯年,师从道家凌虚子,今日向长公主求娶安宁翁主程彦,不知公主允否?”   程彦微微一怔,不曾想到在这种情况下李斯年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她的母亲都准备要他的命了,他还敢求娶她,怕不是觉得自己的命太长,迫不及待想入黄泉?   程彦拉了拉李斯年的衣袖,让他别再提求娶的事情。   李淑似乎也有些意外李斯年此刻的话,眯眼打量着他,目光似出鞘的利剑。   李斯年坦然受之,拍了拍程彦的手,对程彦温润一笑,示意程彦不要担心,再抬头,面上仍是清风朗月的,一点也无性命被威胁的惶恐不安,只有要求娶心上人的坚定不移。   罗十三见了,眸光轻闪。   李淑现在这个模样,天子见了都腿软,更何况其他人。   可李斯年不一样,非但不担惊受怕,还迎着李淑能将人生吃活剥的目光,对李淑浅浅笑着,端的是霁月风清,一派谪仙气度。   到底是自幼受三清殿清静无为熏陶着长大的人物,这般强大的定力,委实叫人敬佩。   李斯年求娶程彦的话让殿里一时无话,空气似乎都跟着凝滞起来,让人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奉茶的侍女们无声退下,罗十三也跟着他们出了屋。   他虽然很想知道李淑最后会如何处置李斯年,但这种事情,他参与得越少越好。   多年的暗卫生涯,让他学了一个道理——事情知道的太多的人,一般活不长。   他想多活两年。   罗十三走出房门,随手又将房门关上。   院内的绿萝仍在李淑近卫手中挣扎,小脸涨得通红。   罗十三有些瞧不上眼,便走过去让近卫放了绿萝。   罗十三是罗生暗卫的人,身份特殊,近卫们没有犹豫太久,便松开了绿萝。   绿萝揉着被近卫抓疼的手腕,狠狠瞪了罗十三一眼,道:“没骨气!”   “吃了我这么多的绿豆糕,关键时刻开始掉链子!”   罗十三道:“这种场合,哪里有咱们说话的份儿?也就你这个傻姑娘敢冒头。”   想起刚来的事情,罗十三仍是心惊不已。   他是暗卫出身,比绿萝更了解折在李淑手里的性命究竟有多少。   李淑是兵变上的位,初接手罗生暗卫的时候,有好多人不服她,李淑便血洗罗生,杀尽那些反抗她的人,重新提拔了一批人上来。   他经历过那场腥风血雨,对如今的李淑不敢有半分违逆。   李淑兵变屠城的时候,绿萝年龄尚小,不曾经历过那些事,只听旁人说过李淑的杀伐手段,对待李淑,自然便少了几分他的胆战心惊。   绿萝仍在埋怨罗十三。   罗十三不置可否,道:“说你傻你还不信,紫苏半夏忍冬个个不往长公主身边凑,就你傻乎乎地跟了过来。”   “才没有!”   绿萝不服气道:“忍冬被长公主留在军营没回来,紫苏刚去迎长公主的时候便被扣下了,半夏怕谢诗蕴在解药上动手脚,在研究你送过来的千机引的解药。”   “她们如果在这,才不会跟你一样没出息。”   “是么?”   金乌初升,阳光微暖,罗十三拍了拍绿萝的头,声音到底柔了几分,道:“以后我拦着也就是了。”   绿萝仍是气鼓鼓的,道:“才指望不上你。”   暗卫出身的人,最是会见风使舵了。   绿萝焦急地看着紧闭的房门,手指不停搅着手帕,道:“也不知道里面的情况究竟怎么样了。”   与绿萝坐立不安的紧张相比,屋里的程彦,此时的心情也与绿萝差不离。   她是李淑唯一的一个女儿,按照常理来讲,李淑当是对她颇为宠爱,甚至有求必应的,看在她的面子上,哪怕讨厌谢家人,也捏着鼻子认下了李斯年这个女婿。   可事实恰恰相反。   在经历过陨星山一战后,她对李淑的果决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根本不会觉得自己是李淑的女儿,身上便有了旁人没有的特权。   因为她是李淑的女儿,李淑对她的要求会比旁人高上许多,并不存在对她的格外溺爱。   所以她才会格外紧张不安。   她知道李淑杀伐果断,性子上来了,才不会管李斯年是不是她看上的人,是不是有经天纬地之才,李淑只会杀李斯年泄愤。   李淑眯眼瞧着李斯年不说话,程彦越发忐忑,看看李淑,再瞧瞧李斯年,再瞧一瞧横在两人之间的锋利长剑,手指微颤,贴着剑面,将长剑往一边推了推,道:“母亲,你先把剑放下,有什么话,咱们慢慢说。”   她昨夜留宿李斯年这里,并不是在跟李斯年谈情说爱,她与李斯年关系晋升为情侣之后,她在李斯年面前说话便越发肆无忌惮起来,与李斯年聊起了天下大势。   李斯年一边听着,一边时不时地说上几句自己的看法。   那些看法,是以往的李斯年从未与她说过的,打破这个世界认知的看法。   她如获至宝,越发觉得李斯年是个旷世奇才,与他说话入了迷,连最后自己怎么睡去的都不知道,只知道一觉醒来,便是罗十三扣门送解药的声音。   李斯年饱受千机引的折磨,如今有了解药,她自是欣喜若狂。   她欢欢喜喜找了罗十三拿了解药,喂李斯年吃下,只想着李斯年终于解脱,哪曾想,她的母亲便回来了,一句话未说,便抽出佩剑要杀李斯年。   母亲手里的剑看得她心慌,她撞了撞胆子,从母亲手里拿走佩剑。   虽然取下了佩剑,可程彦心中仍是不安。   她的母亲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学的都是杀人的本事,纵然没有这柄长剑,母亲要取李斯年的性命也是易如反掌。   桌上有侍女们新奉上来的茶,程彦倒了一杯,双手捧给李淑,小心翼翼道:“母亲,哪怕是犯人也有申诉的机会,你总要听他说两句吧?”   李淑并未接茶,斜睥着程彦,冷声道:“听他求娶你?”   “这便是他的申诉?”   程彦面色微尬。   她也没有想到李斯年会先说他俩的事情。   她还以为,依着李斯年的聪明才智,多会先与李淑分析当今大势,利用李淑想彻底剿灭北狄的心理,取得李淑的好感,水到渠成之后,再说求娶的事情。   哪曾想,李斯年开口便是求娶,不仅李淑不耐,她也颇为不悦。   程彦瞪了李斯年一眼。   平日里这般聪明,怎地到了关键时刻,便开始掉链子了?   李斯年浅浅一笑,走上前来,从她手中接过茶,向李淑行了个大礼,双手将茶捧在李淑面前,道:“求娶小翁主的事情,便是我的申诉。”   “长公主手握兵权,为朝臣世家所忌惮,小翁主身居华京,有协理天子之权,长公主与小翁主身份尊崇,世人莫不敬畏。”   “可登高跌重,月盈必亏,而今天子仁厚,与长公主姐弟情深,尚能容忍长公主与小翁主的权势,可若天子老去,下任天子君临天下,他是否与现在的天子一般,对长公主毕恭毕敬,听之任之?”   李淑长眉微动,静静看着面前清隽无俦的少年。   茶是侍女们刚沏好的,捧在手里久了,便会有些烫,刚才程彦捧了一会儿,便有些受不住。   而今李斯年捧着茶,他的手指比寻常女子还要娇/嫩,说话的时间,手指已经红了起来,但他仍是稳稳端着茶,保持着跪拜她的姿势、   李淑接了茶,放在桌上,并未饮下,只是道:“说下去。”   李斯年笑了笑,道:“公主殿下身份特殊,小翁主无论嫁给了谁,对于天家来讲,都是一个隐患,为保长公主手中兵权不流落他人之手,天子会再次赐婚小翁主。”   接了他的茶,便是将他的话听进了一半。   其实这些话,无需他说,李淑也能想得到。只是北狄虎视眈眈,李淑时刻备战,未来的天子容不容得下她与程彦,根本不是她眼下能考虑的事情。   他今日说的话,正中李淑的心思,尽管如此,但他后面要说的话,李淑能不能听得进去,尚是未知。   执拗的人,总有着旁人没有的坚持。   而弑君杀尽兄弟姐妹的李淑,心中对亲情的期待与渴望,也是世人远远想象不到的。   李斯年斟酌着说道:“与小翁主年龄相仿的,英王敬王已经大婚,只剩下一个曾与小翁主退婚的四王爷。”   “公主殿下难道想让小翁主再度与四王爷订婚?”   说到这,李斯年声音微顿,看了看李淑,道:“此事倒也不失一个好选择,”   “小翁主若与四王爷大婚,四王爷的太子之位便彻底稳固下来,百年之后,四王爷登基,小翁主便是万人敬仰的皇后。”   “但公主殿下,您真的想让小翁主去做这个皇后吗?”   李淑长眉微挑,嘴角勾起一抹嘲讽,道:“不做承璋的皇后,难道去做你的?”   李斯年便笑了起来,侧脸看了一眼身旁的程彦,眸中温情浮现。   他的小翁主,做一个只能困守后宫的皇后,委实委屈了。   日光穿过镂空窗台,洋洋洒洒落在李斯年肩头,李斯年逆着光,声音清润,掷地有声:“区区一个皇后,岂是小翁主该有的追求?”   “小翁主该做的,是这天下之主,九州之尊。”   程彦微惊,长长的睫毛颤了颤——这个李斯年,果真是个旷世奇才,想别人不敢想。   这个时代女人的地位虽然高,但终究是父权世界,男人当政的时代,女人摄政掌兵,便已经是极其难得了,再往前一步,却是从未有人抵达过。   大夏也曾出过皇太女,可最后的结局是诸侯王夺权,皇太女身死兵变。   这个时代的男人时刻警惕着,那些颇有野心的女人,一旦那些女人越了界,世间男人便会群起而攻,根本不允许女帝的存在。   她虽然知道李斯年有经天纬地之才,可李斯年毕竟受时代所困,他所了解的,认知的,是这个时代的男尊女卑,可现在,他竟然能打破约束了世人上千年的传统,让她去争夺女帝的位置。   程彦眸光变了几变,心中震撼溢于言表。   李淑凤目轻眯,审视着面前的少年,似乎在斟酌他话里的用意。   一时无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淑终于开口,道:“你好大的胆子。”   李斯年轻笑,道:“非是我胆大,而是太/祖/皇帝早就有言,说大夏江山,李家子孙能者居之。”   李淑道:“阿彦姓程,不姓李。”   李斯年道:“公主姓李,这便够了。”   “当今天下,若没有公主在关外抵御北狄,只怕北狄早就南下,踏平大夏的盛世假象。世家们只知争权夺利,而并非真心拥护大夏,一旦北狄入关,世家们便会趁火打劫,裂土称王,将九州万民陷入水深火热的战乱之中。”   “此等乱世,若没个百年时间,根本平定不了。”   李斯年抬起头,直视着李淑冰冷目光,道:“公主是要李承璋继位之后排除异己,夺取公主兵权,让数十年前镇远侯的惨案再度上演,还是要肃清朝野,重建大夏江山?”   李淑呼吸一紧,往事涌上心头。   镇远侯与数十万将士枉死边外后,北狄夺了天山牧场,夺了云城,若非关外城池颇多险关重重,只怕北狄早就南下了。   镇远侯死后,尚有她接替镇远侯的位置,与北狄缠斗,可她若也死了呢?   她若死,李夜城也活不了,大夏的武将本就在镇远侯死后断了代,而今能领兵作战的根本没几个,她若死去,边关必失。   李淑眸光明明暗暗,心中情绪翻涌。   李斯年一声轻叹,道:“长公主殿下,女子为帝,未尝不可。”   寒风卷着枝叶上的积雪撞在窗户上,一下又一下。   李淑想起自己兵变的那一日,似乎也是这样的日子。   积水成冰,雪路难行。   世人都说她爱镇远侯爱入了魔,竟为了死了数年的镇远侯,发动血洗皇城的兵变。   然而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对镇远侯,无关风月。   镇远侯曾与她说过一句话,时隔多年,她依旧记在心里。   镇远侯说:“十年平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治太平。”   “可是阿淑,我十年可平天下,但养百姓与治太平,不知谁人能做。”   那日天气甚好,镇远侯英武面容上有着浅浅笑意,看着她,说道:“阿淑,若你能做,那该多好。”   她是怎么回答的呢?   她说,只是可惜,我只是一位公主。   她垂首看着自己裙角,没有看到镇远侯那时的脸色是什么样的,不知道过了多久,镇远侯轻抚着她的发,笑道:“公主也一样的。”   她只以为,镇远侯是哄她的。   直至今日,她方明白,镇远侯的那句话,原来并非玩笑。   可惜她明白得太晚。   岁月悠悠,镇远侯已死了数年。   李淑闭了闭眼,问着面前少年:“我该如何信你?”   “公主可知梁王宝藏?”   “梁王宝藏?”   李淑眉头微动。   梁王死了百年,可关于梁王的传说,却不曾消失,梁王宝藏,便是其中之一。   市井传言,梁王宝藏,得知可得天下。   李淑看了看李斯年,道:“你知道那东西在哪?”   李斯年尚未说话,一旁的程彦便已经开了口:“母亲,我之前没有与你说实话,那些番薯盔甲和武器,不是偶然得知的,是从梁王宫拿出来的。”   “那里面还有许多东西,但梁州之地官府约束不力,我怕引起各方势力的异动,并不该拿太多,只拿了番薯与精钢诸葛连/弩的锻造方子。”   李淑眸光微沉。   梁王宝藏李斯年都能舍得,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他舍不得给程彦的?   “我信你。”   李淑终于吐口,道:“但你若有异心,我必将你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   三日后,是程彦向李泓承诺查出昭阳殿失火案件的最后日期。   到了这一日,程彦早早入了宫。   不止程彦,常年在城外挑选新兵、甚少回华京的长公主李淑,也跟着一同进了宫。   因为临近朝贺,各地的藩王公主们也陆续进了华京城,那等殷勤的,得知李淑在宫中,个个涌进宫里。   一时间,宫里热闹非常。   丁太后年龄大了,喜欢热闹,李泓便投其所好,设下宫宴。   大夏民风开放,男女席面只用着琉璃屏风挡着,隔着五光十色的琉璃屏风,依稀能看到对面席面上的光景。   贵人们陆续入席。   久未出席这种场合的李淑出现在女席之首,还在男席上安排了一个位置,在男席的第二排,第一排的李承瑛与李承瑾的身后。   众人们纷纷猜测,程彦很快便到十五岁了,那个位置,多半是李淑给程彦挑选的未婚夫坐的。   李泓也颇为好奇。   若是如此,他想赐婚程彦与李承璋的事情便又泡汤了。   不过也不要紧,他早早做了打算,让有封地食邑养有私兵的公主们前来朝贺,便是为了给李承璋挑选靠山。   他这几日斟酌了许久,终于拟定了几个人,又与心腹商议后,定下了清河公主的独女许裳。   许裳的父亲是许清源,在清河郡养了不少府兵,他刚刚知道的,极为震怒,想将许清源拿下治罪。   在长姐的劝说下,他才放下这个念头。   如今想来,倒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若他当初真将许清源治罪了,他去哪在为李承璋寻上一门好亲事?   若许裳与李承璋成了婚,必会与程彦疏远,许清源的那些府兵,自然也就是李承璋的了,他百年之后,李承璋在面对长姐时,也有一战之力。   李泓这般想着,待程彦的婚事定下之后,他便赐婚下去。   不过长姐究竟为程彦挑选了哪位夫婿,竟是一点风声也未传出来?   李泓怀着对程彦未婚夫的好奇心入了席。   好奇心太重,以至于让李泓忽视了今日是程彦向他汇报昭阳殿失火的日子。   贵人们陆续入席,一身积冰色衣裳,披着纯白色狐皮大氅,坐在轮椅上被小道童推着缓缓入场的李斯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各地的藩王公主们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只瞧着他清风朗月,恍若谪仙,瞬间便明白了李淑为何放着这么多皇子贵人不选,偏偏挑中了籍籍无名的他——这般的好皮囊,哪怕他一无所知,既穷又傻,也有大把的人想将他养在身边,一亲芳泽。   李承璋微微一怔,放下了手中的酒樽。   竟然是他。   李承瑛热情地招呼着李斯年,李承瑾面上也带着浅浅笑意,李斯年与他们说着话,目光落在李承璋的身上。   “四王爷,好久不见。”   李承璋虽然被李泓封了王,但到底没有封号,故而李斯年只以四王爷相称。   李承璋眸光冷光一闪而过,又很快回神,面上浮现一抹笑,端着酒樽,走到李斯年面前,道:“如今我该称呼你一声表叔,还是唤你一声妹夫?”   李斯年浅笑,并未接李承璋的酒,而是道:“我原本想多留你一段时间,看你与薛妃娘娘相斗解趣儿。”   “可如今看来,王爷委实太不安分了些,竟又打小翁主的主意。”   晚宴开始,众人推杯换盏,李斯年的话,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到。   李承璋听此,面上微冷,道:“你什么意思?”   李斯年眸光轻转,潋滟不可方物,悠悠一笑,揶揄道:“四王爷,一路好走。”   “黄泉路上,莫要忘了,是我李斯年害了你。” 第85章   李承璋微微一怔, 目光骤冷。   李斯年绝对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种话,难不成李斯年抓到了他的把柄?   这不可能。   谢诗蕴向李斯年投毒的事情,他只是略微给谢诗蕴行了个方便,并未参与其中, 千机引之事完全是谢诗蕴一人所为, 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更何况,跟他有关系又能怎样?   李斯年的父亲是宁王,母亲是谢家女, 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 都是华京城不能提起的禁忌, 哪怕李斯年如今被程彦看重,即将成为程彦的未婚夫, 但仍不能改变李斯年身份极为尴尬的事实。   这种情况下, 他纵然毒杀李斯年,父皇也不会追究他的责任, 只会略微说他几句罢了。   可不是为了投毒,又是为了何事?   听李斯年话里的意思,是发觉了他对程彦的心思, 才会威胁他,要他的性命。   可李斯年也不想想, 自己是什么身份, 他又是什么身份, 他哪怕一朝被废去太子之位, 他仍是当今天子最为出色的皇子,也是皇位最有力的竞争人,如今父皇召集藩王公主们来朝贺,便是为他做打算,莫说他现在只是对程彦起了心思,纵然对程彦做了什么,以父皇的性子,也会和稀泥。   想到这,李承璋心下稍安,再看李斯年,已经没有了刚才不易察觉的慌乱。   李承璋轻轻握着酒樽,挑眉对李斯年道:“李斯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威胁当今王爷。”   低声道:“李斯年,你莫要得寸进尺!”   “哦?”   李斯年轻轻一笑,眼底尽是嘲讽,道:“当今王爷?”   “很快就不是了。”   李斯年轻笑着说道。   “你!”   李承璋一时气结。   他竟不知,李斯年何时学了程彦的牙尖嘴利,轻飘飘的一句话,让他反驳不是,不反驳更是不是。   李承璋道:“李斯年,我敬你是彦儿的人,对你多番忍让,但你若是再这般胡搅蛮缠,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往日的李斯年,瞧上去风轻云淡的,行事更是不争不抢的,与不染人间烟火的谪仙没甚两样。   今日也不知道怎么了,竟一而再再而三针对他,虽然是笑眯眯地说着话,可说出来的话,却叫人不寒而栗。   虽说他知道李斯年根本不可能抓到他的把柄,可李斯年这般说话,总叫人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不愿再与李斯年争执下去,便直接道:“你不过是谢家余孽,若不是沾了彦儿的光,莫说与我同席了,就连与我说话的资格也没有。”   面前清隽无俦的少年眨了眨眼,眼波潋滟,不可方物。   饶是李承璋被他的话激起了几分火气,见此绝色,也不由得怔了怔。   片刻间,李承璋又很快回神,暗骂李斯年无耻。   这哪里是什么清心寡欲的谪仙,分明是修炼千年的妖精,披了张谪仙的皮,来人间吸□□气,勾魂夺魄。   面前的妖精轻笑,用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四王爷难道没有听过这么一句话,天命在谢不在李,十年后,谢家依旧主天下?”   李承璋一怔,眼睛便迷了起来:“你敢行谋逆之事?”   李斯年纤细苍白的手指转了下轮椅,拉开与李承璋的距离,揶揄道:“行谋逆之事,是王爷,而非我。”   李斯年的声音刚落,李承璋便听到禁卫军们战靴踏在地板上的闷沉声音。   李承璋下意识地顺着声音看去,禁卫军走进大殿,直向李泓而去。   那是光禄勋崔元锐,掌宫内的禁卫军。   崔莘海兵变失败后,崔家被程彦清算,如今在朝为官的,只剩下崔元锐与崔振波。   李泓自宫变中逃得一命,虽然看在程彦的面子上没有罢黜崔元锐与崔振波的官职,可到底也厌弃的崔家人,暗中培养取代两人官职的人,还想办法架空崔元锐与崔振波。   哪怕崔家如今送了个崔美人入宫,李泓对崔家的态度也没有改观多少,仍是时刻保持着警惕之心。   崔元锐与崔振波知道李泓对自己的厌恶,若没有重大事情,绝不往李泓身边凑。   今夜崔元锐带甲而来,且在宫宴上闯了进来,必然是向李泓汇报极其重要的事情。   李承璋脑海中回荡着李斯年刚刚说过的话——行谋逆之事的,是王爷。   李承璋瞳孔骤然收缩,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自被废去太子之位后,他便明白一个道理:靠别人终归不如靠自己来得稳妥。   明白这个道理后,他便开始偷偷培养自己的势力,崔莘海死后,他吸取了原本效忠崔莘海的人,杨奇文倒台后,他又将追随杨奇文的人纳为己用,为有朝一日的兵变做打算。   长公主与程彦的存在,让他根本不可能正常从父皇手中接过皇位,他只能兵行险着。   偶尔午夜梦回,他也会反思自己是不是太狠,可转念一想,做大事不拘小节,古往今来哪位明君手上没有沾过血?   天家夺嫡,无关对错,他没有错,错的是程彦与长公主,她们的势力太大,父皇容得下她们,他容不下,他不是父皇那种软弱无为的性子,他要做千古一帝。   千古一帝眼底揉不得沙子,更容不下能够威胁皇权的人物,长公主必须死,至于程彦,他可以留她性命,折断她所有骄傲,让她在他面前卑躬屈膝,任他任意妄为。   只是这一切都是在暗处中进行,明面上,他谨慎沉稳,颇有孝心,依旧是父皇的好儿子,父皇对他越发满意,从不曾对他起疑心。   可若是,他的那些事情被父皇知道了,父皇必然会责备他,会怪他心狠,不是一个仁厚的君主,甚至会改立那个襁褓中的八皇子为太子。   李承璋不敢再往下想,再也没心思与李斯年继续口舌之争。   他想阻止崔元锐与李泓说话,但他现在根本找不到借口过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崔元锐一边向李泓低声说话,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将视线瞥向他。   李泓听了崔元锐的话,面上的笑意淡了下去,眼底满是凝重之色,频频看向他。   看到这一幕,李承璋越发心虚。   宴席上,舞女们载歌载舞,贵人们推杯换盏,李承璋却有些走神,有意无意看向主座上的李泓。   崔元锐说完话后,李泓显然没了心思,一手捋着胡须,有些坐立不安。   又过了一会儿,李泓起身离开,在走出大殿的那一刻,回头瞧了一眼李承璋,摇头叹息,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李承璋攥紧了手中的酒樽。   他不能坐以待毙。   他已经错过了一次机会,不能再错失第二次。   李泓走后,李承璋也寻了个借口离开。   李承璋去找伺候李泓多年的老黄门。   这个老黄门是李泓的心腹,对李泓最是忠心不过,李承璋花了好多功夫,才撬开了他的嘴,又设计让他不得不跟投向自己,帮助自己争夺皇位。   得益于这个老黄门在李泓面前不断说李承璋的好话,李泓对李承璋的刻薄寡恩的形象才得以扭转,继而对李承璋颇为赞许,隐隐动了再立李承璋为太子的心思。   李承璋找到老黄门,二人走到他们平日里说话的地方。   这里假山灌木林立,甚少有宫人来此,正适合说悄悄话。   李承璋查看四周,见四下无人,便开门见山问道:“崔元锐与父皇说了什么?”   行事一贯陈文娜的老黄门,此时面上有几分慌乱之色,声音也有些急,道:“殿下,您的那些事情,怕是被崔元锐知道了。”   “刚才崔元锐突然闯入宫宴,说有要事告知陛下,陛下遣退了老奴,单独与崔元锐说了几句话,可说完话,陛下的脸色便变了。”   “这些我都知道。”   李承璋顾不得保持往日礼贤下士的贤王模样,有些不耐烦地打断老黄门的话,问道:“我的哪些事?崔元锐究竟知道了多少,又与父皇说了多少?”   “老奴不清楚。”   老黄门的声音刚落,便觉得李承璋的目光像利剑一般扫来,心里不由得打了一个突。   往日李承璋对他颇为敬重,从来没有打断过他的话,更没有用这般重的语气与他说话,和这般严厉的目光,都道危机之刻才能真正看穿一个人,他如今也算看出来了,眼前这位四王爷,对他只有利用。   可知道又能怎样?   他早就已经踏上了贼船,如今再反悔,怕是不能够了,只得一条路走到黑,只盼着日后李承璋登基为帝了,念着他的三分功劳,让他回乡养老。   这皇城之中的腥风血雨,他是看够了,也看尽了。   老黄门道:“虽然老奴没有听到崔元锐与陛下究竟说了什么,但陛下离开宫宴后,便开始调动禁卫军。”   “陛下并非多疑猜忌之人,自登基之后,便不曾怀疑过启用之人,更不曾轻易调动把守宫门的禁卫军。”   说到这,老黄门一阵心酸。   李泓虽然不是一个英明的皇帝,但下面伺候的人却是颇为不错的,若不是他误入李承璋的圈套,不得不为李承璋做事,要不然,以他在李泓身边伺候多年的经历,到哪不是风风光光的?   纵然李泓一朝崩天,他也能落个善终。   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李承璋手上有他的把柄,他做的那些事,李泓再怎么宽厚,也容不得他,他只能替李承璋卖命。   老黄门继续道:“王爷,老奴跟了陛下多年,这还是陛下登基之后第一次调动禁卫军。”   “此番异动,王爷不得不防啊。”   李承璋眸光幽深,面上明明暗暗。   看来父皇是知道他做的那些事了。   不但知道,还再度对他起了猜忌之心,怕他在杀长公主的时候,一并把弑君的事情也做了。   现在父皇只是调动禁卫军把守宫门,再过几日,便是禁卫军降临他的府门,或看押,或将他贬为庶人,让他对皇位再起不得任何心思。   李承璋揉了揉眉心,闭了闭眼,再睁眼,眼底闪过一抹厉色。   父皇既然如此对他,那便别怪他心狠了。   他原本想的是让父皇退位让贤,做一个安享晚年的太上皇,可如今看来,却是他太过仁慈了。   他的父皇与长公主如此姐弟情深,那便去黄泉路上做一对亲亲热热的姐弟吧。   李承璋道:“此事我知晓了。你现在回去,仍守在父皇身边,莫让父皇起疑。”   老黄门连忙应下,又问道:“敢问王爷,有何打算呢?”   李承璋冷笑一声,道:“无毒不丈夫。”   “他们如此逼迫本王,便别怪本王不顾惜血缘至亲了。”   老黄门打了个冷战。   李泓哪怕知道李承璋心有谋逆之事,也不曾动过要李承璋性命的念头,可听李承璋话里的意思,却是要行弑君之事了。   李承璋对待亲生父亲尚且如此,那么对待旁人呢?   老黄门不敢细想,此时只能向李承璋表忠心:“王爷但有差遣,老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现在若有片刻迟疑,以李承璋的心狠手辣,必然会叫他命丧当场。   他只能跟着李承璋走,一步错,步步错。   李承璋拍了拍老黄门的肩膀,道:“很好,本王若能得偿所愿,你便是首功之臣。”   老黄门连忙拜下。   李承璋受了礼,将老黄门扶起身,道:“晚间我的人会与你联系,你只管听他的指挥便是。”   “待大势既定,本王必会厚赏于你。”   老黄门谢了又谢。   李承璋安排完老黄门之后,便急忙出宫。   兵变逼宫是件大事,他得赶紧回去与幕僚们筹划一番才是。   此事虽然事发突然,但对他并非全部不利——长公主手上虽然有兵权,但此时在宫中赴宴,身边跟的卫士并不多,只要他把控了宫门,长公主的命令便传不出去,再多的兵权,也就无用了。   他只需快刀斩乱麻平定宫中便可以了。   长公主一死,她的部下纵然有心为长公主报仇,但华京城易守难攻,他一边固守华京,一边派人收拢里间军队,军队中群龙无首,便是一团散沙,他逐个击破,便能坐享兵变逼宫后的登基为帝的胜利果实了。   李承璋这般想着,回到王府,迅速安排下去。   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要依靠长公主撑腰,甚至依靠权臣崔莘海的傀儡太子了,现在的他,吸收了崔莘海的势力,又吸收了杨奇文的部下,早就有了发动兵变的实力。   府兵们听了李承璋的命令,连夜出府,奔向李承璋安排的地方待命。   是夜,皇城内火把四起,无数人高呼长公主毒杀天子,意图篡位。   禁卫军是天子亲卫,只忠心天子一人,长公主掌兵权摄政,天子尚且避长公主锋芒,他们不满此事多年,唯恐长公主再行兵变之举,夺去李泓的天子之位,故而对长公主多有防备。   这次长公主突然参加宫宴,让原本便防备她的禁卫军越发警惕起来,宫宴结束后,李泓便回了紫宸殿,再也没有出现。   紫宸殿是天子寝殿,只有极心腹的禁卫才能在此巡视,外面的禁卫军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只以为李泓真的死于长公主之手,那等早就被李承璋收买了的宫门,再趁机散布各种谣言,说长公主毒杀天子之后,为了摆脱自己的嫌疑,准备将此事扣在禁卫军身上,说禁卫军伙同外人谋害天子。   外城禁卫军们听了,个个义愤填胸,被李承璋的府兵策反,跟着李承璋去攻打内城。   ——事实上,外城的禁卫军也只能跟着李承璋的府兵攻打内城,李泓生死未卜,一旦长公主掌权,他们必死无疑,还不如追随李承璋,李承璋到底是李泓的儿子,也是原来的太子,父死子继,再正常不过。   李承璋一旦登基为帝,他们便是从龙之功,总好过等着一向与他们不睦的长公主清算来得便宜。   追随李承璋府兵的禁卫军越来越多,承天门下,血流成河。   .........   此时的紫宸殿,李泓在殿内不住地走来走去。   崔元锐垂眸立在一旁。   李泓捋着胡须,叹了一声,道:“朕就不该留谢家女。”   凌虚子的那句话,是横在他心头的一根刺,咽不下,更吐不出来——天命在谢不在李,谢家依旧主天下。   他当初忌惮程彦与长姐的势力,又见李承瑛与李承瑾与程彦交好,便有意抬举李承璋,留了谢诗蕴的性命,灌谢诗蕴一碗红花,让谢诗蕴留在李承璋身边。   他以为这样,哪怕李承璋日后登基,谢诗蕴没有任何子嗣,终其一生,也只能做一个李承璋后宫里一个宠妃,而影响不了任何朝政。   可现在看来,到底是他错了。   又或者说,他低估了谢诗蕴的心思手段,与李承璋对程彦其实有情的事实。   谢诗蕴找了一个与程彦七八分相似的女子,送到李承璋榻上,李承璋颇为宠爱那个女子,甚至给那个女子起了一个与程彦极其相似的名字——燕儿。   燕儿夜夜陪伴李承璋,如今已有一个月的身孕,被李承璋金屋藏娇似的养着,若不是被崔元锐偶然察觉,只怕他现在都不知道。   这般荒唐的事情,对程彦是极大的侮辱,可燕儿到底有了身孕,又经院正把脉,说是怀的男胎,如此一来,也不好轻易处置燕儿。   李泓两下为难,终于明白了谢诗蕴的打算。   女子生子,本就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谢诗蕴多是打了去母留子的主意,自己养着燕儿的儿子,待李承璋登基,这个儿子便是李承璋的长子,抚养皇长子的谢诗蕴,身份自是与旁的宫妃不同。   待谢诗蕴地位稳固,待她不需要再借用李承璋当靠山,她便可以设计让李承璋崩天,自己行摄政之事,为谢家翻案,打压李姓皇室子孙。   这便是凌虚子的预言,天命在谢不在李。   幸好崔元锐发现得及时,将这件事燕儿怀孕的事情报了上来,事情尚未完全恶化,他倒也有扭转的余地。   李承璋尚且年轻,以后会有更多的子嗣,那个燕儿终究是个祸患,断然不能留,他斟酌再三,下了让崔元锐处决燕儿命令。   考虑到李承璋颇为喜欢这个燕儿,会夜闯皇宫为燕儿求情,李泓还调动了禁卫军,让禁卫军拦下李承璋,不让李承璋入宫,等时间长了,燕儿的事情淡去了,他再见李承璋,面上倒也好一点。   崔元锐听命而去,去王府捉拿燕儿,可是这一去,竟又让崔元锐发觉了更多的事情——李承璋竟然有意谋逆。   他待李承璋这般好,上次李承璋兵变逼宫,他非但没有追究李承璋的罪责,反而再度启用李承璋,并且动了百年之后将皇位传给李承璋的念头,他这般行事,李承璋竟然仍嫌不足?   现在便要弑君逼宫?!   李泓揉了揉眉心,只觉得自己用心头血生生养出了一头白眼狼。   “长姐何在?”   李泓问道:“此事她可知晓?”   他总是在危难关头想起长姐,他知道无论什么时候,长姐都会护着他。   如同当年一般,披荆斩棘,浴血奋战,兵变捧他登基。   崔元锐道:“长公主歇在了太后殿中。”   “因此事牵扯四王爷谋反,臣不敢善专,只告诉了陛下一人,长公主那里,应是没有任何消息。”   李泓道:“快去派人通知长姐。”   “不,”李泓整了整衣冠,又道:“朕亲自去。”   崔元锐眉头微动,余光扫了眼有些慌乱的天子,好意提醒道:“陛下,长公主此番是为赴宴,身边并无太多卫士跟随。”   言外之意,便是长公主知道了也没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长公主总不可能以一敌万,抗住李承璋逼宫的府兵。   更何况,眼下李承璋打出的这种旗号,让长公主也不好来紫宸殿——长公主毒杀李泓,李泓无事若好,若是真有事,长公主纵然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最好的办法,是让长公主仍留在丁太后的宫殿。   李泓脚步微顿,脸上一片茫然。   他习惯了事事依赖长姐,尤其是在这种被儿子逼宫的事情上。   崔元锐见此,便道:“陛下,四王爷虽然突然兵变,且收买了把守宫门守卫,但皇城之内,宫门颇多,且易守难攻,他想攻进这紫宸殿,只怕需要几日的时间。”   “更何况,陛下在,军心便在,四王爷终究是乱臣贼子,跟随他的终究底气不足,陛下只需镇守紫宸殿,再传信城外钧山的北军,让他们前来勤王,不出数日,四王爷必败无疑。”   大夏夺嫡之惨烈,是历朝历代中最为严重的,每隔数年,便会有一场宫变,可这些宫变,并不都是以成功而结束。   崔元锐官拜光禄勋,掌宫中禁卫军多年,对宫中布局再清楚不过,他认为,哪怕李承璋有备而来,宫中守卫又大多被李承璋收买的情况下,李承璋的胜算也只有五成——李承璋打的是长公主毒杀李泓,他为李泓报仇的旗号,只要保住李泓不死,李承璋的流言便不攻自破。   师出无名,卫士们心有戚戚,战斗力自然下降,只要守住了紫宸带,待北军前来勤王,李承璋必败无疑。   崔元锐将自己打算细细说与李泓听。   李泓听完,不住摇头,道:“不行,若是朕的卫士们支持不到北军的到来呢?”   他做了数年的太平天子,没有经过任何风浪,他总觉得,这种事情,长姐在他身边,他才觉得心里安稳。   “摆驾长信宫。”   李泓道:“朕要与长姐商议此事。”   崔元锐不好再劝,只得亲自护卫李泓去往长信宫。   此时的长信宫,灯火通明,宫女内侍们敛眉而立,完全不同于乱成一团的紫宸殿。   丁太后喝了安神的药,沉沉地睡去了,殿里只有李淑程彦并李斯年三人在饮茶。   ——哪怕崔元锐没有把李承璋逼宫的时候告诉她们,但兵变的事情这般大,岂是瞒便能瞒住的?   李淑见李泓急匆匆而来,放下茶杯,起身相迎。   李泓一把握住李淑的衣袖,道:“长姐,你要帮我。”   就像小时候,他受了委屈,便可怜巴巴地找到长姐,说出这番话一般。   无论他受了何等的委屈,长姐都有办法替他讨回公道。   哪怕先废后谢元跋扈,长姐的处境艰难。   李淑长眉微动,拍了拍李泓的手背,道:“你如今是天子,遇事不可慌张。”   长姐在身边,李泓心下稍安,走进殿,程彦给他捧上一杯茶,他饮上一口,压了压心底的惊慌,道:“老四那个逆子,朕待他不薄,他竟行谋逆之举。”   李斯年眸光轻闪,不置可否。   ——大概只有李泓这般天真的人,才会以为只要自己待人好,那人便不会害自己。   “此时不是追究薄厚之时。”   李淑侧脸向殿外道:“崔元锐何在?”   崔元锐听到李淑唤他,连忙入殿上前,单膝跪地道:“拜见长公主殿下。”   李淑道:“各宫门是何情况?兵力如何,又是何人把手?”   崔元锐一一报上去,李淑微点头,对兵力做出调整。   崔元锐听完,心中暗叹到底是长公主,片刻之间便做出了应对。   崔元锐按照李淑的安排部署下去。   李淑又让各个宫殿的皇子公主们聚在紫宸殿,各宫的禁卫汇聚在一处,守宫门倒也好守一些。   李承璋的攻势越发猛烈,皇城的第一道门承天门已经守不住了,禁卫军们退守在第二道宫门处。   长公主着甲,去阵前督战。   长信正殿中,只剩下李泓与程彦李斯年三人。   夜色越来越深,程彦便劝李泓早些休息——此间最无用的,大抵也就是她这位舅舅,坐在喝茶打哈欠,还不如早点去睡,来应对明日一早的恶战。   李泓又饮一杯茶,揉了揉眼,道:“长姐还在外面,朕怎能去睡?”   程彦便看了一眼身旁的李斯年。   李斯年会意,调弄着熏香炉的熏香。   袅袅熏香升腾着,如云雾一般,慢慢飘到李泓面前。   李泓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喝再多的醒神茶也是无用,最后眼睛一闭,倒在软塌上。   程彦让伺候李泓的老黄门将李泓搬到偏殿去休息。   正殿中只剩下程彦与李斯年二人,程彦忍不住埋怨李斯年:“你设计这一出,也不与我提前商量一下。”   “禁卫军本是天子亲卫,只忠心天子一人,对母亲掌兵权摄政的行为颇为不满,如今李承璋放出母亲毒杀舅舅的消息,外城的禁卫军不知根底,自然会被李承璋哄骗了去。”   “也不想想,母亲若想夺位,何须用毒杀这一上不得台面的招式?”   先废后谢元,便是被她母亲一剑杀了。   毒杀?   她的母亲行事才不会这般畏首畏尾。   李斯年轻笑,道:“从龙之功,自然叫人眼红心热,外城的禁卫军如此行事,委实正常。”   程彦撇了撇嘴,道:“可母亲手中无兵,只有内城的那些禁卫军,未必能挡得住外城的禁卫军。”   李斯年道:“挡不住,才能坐实李承璋谋逆之举。”   程彦秀眉微蹙,看了看李斯年,道:“你还有什么打算?一并说了来,省得让我提心吊胆的。”   “小翁主无需提心吊胆。”   李斯年转动轮椅,来到程彦身边,抬起手,轻轻给程彦揉着太阳穴。   合该天打雷劈下地狱的事情,他一人做就好了,他的小翁主,当是永远张扬肆意的。   李斯年袖中的淡淡月下香清幽,程彦忍不住有些犯困。   程彦撑了撑精神,可终究抵挡不住困意,道:“你别对我用香——”   她的话尚未说完,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倒在李承璋怀中。   李承璋看着她沉睡的容颜,眼底一片柔软,手指轻轻蹭着她娇娇软软的唇,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他的吻一路而下,终于落在她的唇间。   他的小翁主爱吃一些甜食,唇角都留着浅浅花香甜腻。   李斯年亲了又亲,总觉得不够。   睡梦中的程彦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亲吻,笨拙地去回应着他。   李斯年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可惜他的小翁主太小,眼下又正逢兵乱,若是不然,他能这样与她相处一整日。   李斯年抱着程彦从轮椅上起身,将程彦放在榻上,招来了绿萝与紫苏,让她们守着程彦。   昨夜崔元锐是偷偷护着李泓来长信宫的,长公主又让所有的宫妃皇子公主聚在了紫宸殿,外城的禁卫军只以为李泓在紫宸殿,只会全力攻打紫宸殿,至于丁太后住着的长信宫,多是不会太在意。   做完这一切,李斯年仍嫌不够,又让罗十三带着罗生暗卫守在门外。   毕竟是兵变,他半点不敢马虎大意。   他能将旁人的性命玩弄于鼓掌之中,却不敢拿程彦去冒险。   李斯年走出长信宫,扮做普通卫士的崔元锐向他见礼,道:“郎君。”   李斯年道:“可以放咱们的四王爷入内城了。”   崔元锐颔首,眉头微动。   如今在内城处督战的,是长公主李淑,一旦放李承璋入城,长公主性命多半不保。   李斯年意在皇位,长公主便是横在他面前的大山,若能趁此机会一并除掉长公主,倒也是一举两得。   只是可惜了长公主。   崔元锐颇为惋惜,但面上却不敢显现出来——眼前这位少年,心思毒辣,不择手段,崔家自崔莘海死后便一蹶不振,若不是李斯年出手,清河崔家,千年世家,只怕早就覆灭。   而今他追随李斯年,一为报答当年保命之恩,二,也为再将崔家重回巅峰。   崔元锐领命而去,让心腹偷偷打开宫门一角,潮水般的禁卫军涌了上来,崔元锐便带领着剩余的卫士们退守在紫宸殿。   他刚进紫宸殿,迎面便撞见一个熟悉的高挑身影浴血而来。   崔元锐眼皮跳了跳,下意识道:“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摘下头盔,露出半夏的一张脸,半夏笑道:“公主殿下乃翁主之母,千金之躯不坐垂堂,怎能真正去宫门督战?”   崔元锐心头一动,忽而发觉,他并不了解那个外表谪仙内心修罗的少年。   禁卫军的喊杀声传至殿内,胆小的皇子公主们哭成一团,崔美人并不知道李斯年的计划,原本也是慌得不行,可见了自家兄长后,便镇定下来,瞥了一眼抱着八皇子的薛妃。   相比于其他哭闹的公主皇子,薛妃面上颇为平静,唯有指尖微微泛着白。   崔元锐别开了眼。   天光乍破,李承璋带领人马终于冲进紫宸殿。   李承璋翻身下马,踏上汉白玉的台阶,一步一步走向内殿。   看到殿中哭闹的人群,李承璋道:“长公主毒杀父皇,我不过是靖难拨乱归正而已,你等无需惊慌。”   说话间,他的目光落在薛妃抱着的八皇子身上。   撞上他的目光,薛妃微微一颤。   李承璋的视线一扫而过,并未停留,只是问随从:“父皇龙体何在?”   眼下还不是清算薛妃的时候,他虽然攻进了紫宸殿,但李泓一刻不死,他便一刻不敢松懈。   李承璋的声音刚落,殿外忽然响起李泓气恼的声音:“逆子!朕待你不薄,你安敢谋逆!”   李承璋微惊,连忙向身边近卫使了个眼色。   近卫收到他的暗示,抽出腰中佩剑,冲向殿外的李泓。   利剑划破长空,停留在李泓胸前一寸的位置。   近卫身体轰然倒下,胸口插/着一支弩/箭。   李斯年转动着轮椅,手里把玩着一支微小版的诸葛连弩,抬眉瞧了眼身披盔甲的李承璋,轻轻一笑,道:“四王爷,你好大的胆子,竟行谋逆之事。”   崔元锐带领着禁卫军出现在李斯年身后,排排禁卫身着精钢制成的盔甲,如同密不透风的城墙。   李承璋瞳孔骤然收缩,终于发觉自己这是被请君入瓮,怒骂道:“李斯年,你——”   李斯年手中便飞出一支利剑。   利剑呼啸而过,穿透了他身上的盔甲。   那句未说完的话,随着他的倒下永远不曾说出。 第86章   李承璋的身体重重倒在地上, 殷红的血液源源不断流出,染红了绣着山河社稷的蜀绣地毯。   殿中的皇子公主们已经数十年不曾见过这种兵变, 陡然又经历一次,个个吓得魂不附体。   薛妃不住颤抖着, 捂住八皇子的眼睛, 将八皇子紧紧抱在怀里。   天光乍破, 金乌初升, 温暖的阳光慢慢照进紫宸殿。   薛妃微眯着眼,抬头看着正殿门口的人。   李泓一身天子常服, 眼里噙满了泪, 微伸出手,口中喊着璋儿, 跌跌撞撞向倒在地上的李承璋走去。   那一支弩/箭射的是李承璋的心口,纵然大罗神仙在世, 也救不了李承璋的性命。   李承璋的身体逐渐变得冰冷,李泓扑在李承璋身上, 痛哭出声:“璋儿, 你好生糊涂!”   “这大夏江山, 朕不传给你, 又能传给谁?”   “你为何不能有点耐心,等一等朕呢!”   李泓哭声悲凉, 声声哀切, 他是被兵变逼宫的天子, 更是一个痛失儿子的父亲。   看到这一幕, 薛妃不悦蹙眉。   李泓直至现在仍心疼着李承璋的死去。   哪怕李承璋要取他的性命,夺了他手中的江山,他仍是只记着李承璋的好——毕竟李承璋已经死了,死人在活人心中,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尽管这个死人刚才打算要了紫宸殿中所有人的性命。   李泓哭,殿里的皇子公主们也在哭,薛妃怀里的八皇子转着圆滚滚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殿中哭泣着的众人。   薛妃被这些哭声闹得头疼,怀抱着八皇子,走到李泓身边,道:“陛下,四王爷已薨,眼下最重要的,是安抚叛军,论功行赏。”   她没有直呼李承璋的名字,更没有把李承璋叫做乱臣贼子,毕竟李承璋在李泓心里,李泓是他最出色的儿子,他百年之后的皇位继承人,她哪怕投其所好,也要尊李承璋一声四王爷。   更何况,如今李承璋死去,她的儿子便是下任天子的最佳人选,越是在这种事情,她越不能掉以轻心,在对待李承璋的事情上,她需要更加谨慎才是。   李泓又是痛哭,又是喝骂李承璋眼皮子浅,连这点时间也不愿意等。   薛妃柔声劝解着。   过了好一会儿,李泓面上方好一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对薛妃道:“他做出如此蠢事,难得你还唤他一声四王爷。”   薛妃道:“他毕竟是陛下的儿子,与陛下是血脉至亲。”   听到儿子二字,李泓心中又是一痛——他一手教出来的好儿子,他倾注了所有心血寄以厚望的好儿子,竟想弑君杀父,篡夺皇位。   若不是崔元锐发现得及时,这会儿躺在地上的,是他的尸首。   李承璋死去,他哭得这般悲伤,若他死去,李承璋只怕心中只有开心庆幸吧?   庆幸他这个天子死了,自己终于可以登基为帝了,再不需要在他面前辛苦伪装,小心谨慎行事了。   想到这,李泓眸光转冷,心中的悲痛淡了一分。   他儿女众多,尚且如此悲痛,可李承璋,只有他一个父亲,却盼着他早死,父与子之间,竟不平至此。   终究是他看重亲情、也太看重李承璋了,才会让李承璋胆大至此,做出如此蠢事。   稚儿不懂大人间的情绪翻涌,抬起肉乎乎的小手,拽了拽李泓的衣袖,咿咿呀呀说着话:“父、父皇,哭,不哭。”   薛妃见此,不再顾忌冲鼻的血腥味,把怀中的八皇子往李泓身边松了松,道:“陛下,您看,小八在心疼您的身体呢。”   八皇子被薛妃养得白白胖胖,又因年龄小,正是不知道害怕的时候,扯着李泓的袖子撒娇,还用胖乎乎的小手去擦他的脸,似乎想拭去他脸上的泪水一般。   李泓心中一软,从薛妃手中接过八皇子,举在脸前亲了又亲,道:“还是小八知道跟朕亲。”   正殿外的李斯年看到这一幕,不觉眉头轻动。   这个薛妃,的确有几分本事。   崔元锐控制了紫宸殿周围的叛军后归来,径直绕过李斯年,走向殿中的李泓。   他与李斯年往来是私下的事情,明面上,他与李斯年是陌生人。   崔元锐单膝跪在李泓面前,道:“敢问陛下,殿外叛军如何处置?”   听崔元锐提起叛军,李泓眸中满是厉色,冷哼一声,道:“若不是他们,老四哪来的这么大的胆子,敢兵变逼宫?”   “杀了,一个不留!”   崔元锐抿了抿嘴角,应声退下。   这便是天子。   自己的儿子做出再多的错事,也错不在儿子身上,而是被周围人挑唆了,迷了心智。   他的儿子,永远是清清白白的好儿子,错的永远是旁人。   只是可惜了这么多的禁卫军。   他们也是有父母家人的人,一时被李承璋胁迫走错了路,却要为此搭上自己甚至全族人的性命。   这便是兵变。   无论成功与否,都是血流成河。   大夏自立国便传承下来的兵变夺嫡,究竟什么是个头。   崔元锐无声叹息,退出紫宸殿,与轮椅上的李斯年擦肩而过。   李斯年随手将怀里的诸葛连/弩交给一旁的近卫,转动轮椅,来到正殿。   李承璋死后,原本四散奔逃的宫女内侍们又回到紫宸殿,哆哆嗦嗦开始打扫宫殿,照拂公主皇子,因其他宫殿仍有叛军尚未剿灭,皇子公主们全部留在紫宸殿,好在紫宸殿颇大,几十位皇子公主并宫妃们聚在一起,倒也不显得拥挤。   李斯年的目光从皇子们脸上划过。   李泓生有八个儿子,长子次子是谢家女所生,死在长公主的剑下,而今李承璋又死,便只剩下了五位。   这五个儿子里,三子李承瑛年长,按理讲,他是皇位的最佳人选,可他性子跳脱莽撞,行事全凭自己的一番喜怒,当个闲散王爷尚可,一国之君的重担,是万万不能压在他肩上的。   李承瑾是李泓的第五子,母亲早年死在谢家女手中,他自己也受了谢家女不少磋磨,导致身上落了病根,天气稍微转冷,他便病得起不来身。   作为一朝天子,最为重要的是有一个好身体,他病病歪歪的身体,哪怕性子再怎么谦和闲雅礼贤下士,李泓也不会考虑把大夏传给他。   李承瑛李承瑾不行,再往下,便是六皇子七皇子了。   六皇子目睹生母被谢家女害死之后,便吓破了胆子,平日里没甚么话,遇到事情了,只知道嚎啕大哭,一点没有天家皇子的气概。   储君之位,李泓断然是不会考虑他的。   至于七皇子,年龄更小,是李泓登基后的宫妃生的。那个宫妃性格温柔,不争不抢,又或许是觉得皇位怎么也落不到她儿子的头上,所以只守着自己的儿子过日子,并不曾生出不该生的心思。   宫妃这般,七皇子更是如此,平庸沉默,在宫里没甚么存在感。   这五位皇子里,最有存在感的,也只有薛妃怀里的八皇子了。   降世时自带祥瑞,薛妃心比天高,不是个安生的,身后又有武阳薛家,薛家虽未明确表示支持薛妃夺嫡,可若薛妃执意争皇位,薛家自然不会帮着外人,只会帮着薛妃。   想到此处,李斯年眸光轻转,心中有了计较。   李斯年来到李泓身边,唤了一声陛下。   李泓瞥了一眼轮椅上的李斯年。   李斯年杀李承璋的事情,他一点也不意外。   李承璋做出那般的事情,对程彦来讲,是一种侮辱,对程彦的未婚夫李斯年来讲,更是一种挑衅,李斯年趁李承璋谋逆的时候射杀李承璋,实在太正常不过。   可哪怕李斯年杀李承璋是为了救他,他仍是为此事不喜李斯年。   ——李承璋再怎么不对,再怎么糊涂,可终究是他的儿子啊。   李斯年竟然当着他的面射杀了他的儿子,这叫他如何忍得?   李泓冷哼一声,对李斯年半点好脸色也无,道:“何事?”   “四王爷谋逆,归根结底,是储君空悬,若是太子早定,想来四王爷也不会做出这般蠢事。”   李斯年丝毫没有将李泓的脸色放在心上,直接指出李承璋谋逆作乱。   普天之下,能让他敬畏的人不多,很显然,李泓不是那个人。   李泓听李斯年说李承璋谋逆,脸上越发不快。   他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这个李斯年空有一张好皮囊,却半点不会看人脸色。   也就程彦年轻,没有经过事,才会被李斯年的皮相迷了心,放在李承璋李承瑛那么多的皇子不要,偏偏挑中了这个绣花枕头。   李泓冷声道:“他谋逆,又如何?”   李斯年道:“储君不立,国本不稳,今有四王爷,日后还会有其他皇子如此行事。”   李泓一怔,心中有些慌乱。   是了,若是他早点与李承璋说,这天下迟早是他的,想来他便不会莽撞逼宫了。   说到底,这件事还是他的错。   李泓心绪翻涌,面上便显了几分来。   李斯年见此,眼底闪过一抹嘲讽。   静立在二人身旁的薛妃,宽大绣袍中的手指微微搅着帕子。   李泓没有听出来李斯年的言外之意,不代表她听不出来——李斯年是要李泓早立太子。   只是李斯年的身份哪有甚么资格请立太子?   李斯年身份实在太过尴尬,他是天家的人,却也是天家的禁忌,皇城的宫人们不好称呼他,只以郎君或者道长来唤他。   可转念一想,李斯年能当着李泓的面射杀李承璋,自然也有办法恢复自己的身份,她更应该担心的,是李斯年请立哪位皇子为太子。   她与程彦的关系算不得好,曾为了帮儿子争夺太子之位,设计陷害过程彦,李斯年是长公主为程彦选中的未婚夫,万事自然以程彦为重,她这般与程彦作对,李斯年怕是不会请立她的儿子。   不是她的儿子,那会是谁?   难不成是与程彦素来交好的李承瑛?   薛妃秀眉微蹙,越想越觉得是李承瑛。   李承瑛是李泓的长子,在储君之位上便占了先机,又与程彦交好,娶了程彦的堂姐为正妃,前一段时间,还去了边关历练,立下了不大不小的军功。   华京的朝臣世家们虽然觉得李承璋轻狂莽撞,可他的莽撞,在边关将士们看来是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且不摆皇子架子,与士兵们同吃同住。   这等行为,获得了边关将士们的一致称赞,甚至他大婚之时,边关的将士们还送了他不少贺礼。   贺礼虽然不算贵重,但也表明了将士们对他的认可。   李承瑛有军队中的支持,又是李泓的长子,哪怕没有生母,性格跳脱些,但也是皇位的有力竞争人——人总是会便变的,况他的正妃是稳妥端庄之人,年久日深,也能将李承瑛的性子掰过来。   想到此处,薛妃心中一惊。   若是如此,她的儿子岂不是毫无胜算?   祖父不止一次告诫她,让她不要参与天家夺嫡,要她好好教导八皇子,日后自有她的道理。祖父性子最是执拗,这般说话,必然不会在她夺嫡之中帮她了。   如今大长秋已死,她与外界断了联系,终日困在后宫中,不知朝堂动静,她的表兄们虽然得了李泓的重用,可到底只是借助她的势为的官,根本斗不过程彦手下一百个心眼子的人,她又不好直接向李泓吹枕头风,天长日久,她的儿子哪里还有任何助力?   没有助力的皇子,拿什么去争夺储君之位?   薛妃越想越忐忑,但面上不敢表现出来。   眼下李承璋刚死,李泓心思难测,她唯一的优势是李泓的宠爱,若连这点宠爱都失了,她的儿子便是真的没有一点指望了。   薛妃温柔浅笑,道:“如今四王爷新丧,郎君便与陛下提及储君之事,此等言行,只怕有些不妥吧?”   李斯年有意推举李承瑛为太子,她无法左右李斯年的思想,便只能阻止李斯年。   立太子的事情,能拖一时是一时,只要拖到朝议太子之事,李斯年便没有办法了——朝中大臣们素来不喜李承瑛的率性而为,断然不会让李泓立李承瑛为太子。   这般想着,薛妃又道:“更何况,郎君也说了,储君之位关系国本,此等国本大事,自然是要与朝中重臣商议的,怎能由郎君向陛下提起呢?”   “娘娘此话颇有道理。”   李斯年眸中闪过一抹嘲讽,道:“是我莽撞了。”   李泓见薛妃堵了李斯年的话,不管是什么原因,他心中都颇为开心——哪怕李承璋真的罪该万死,可李斯年当着他的面射杀了李承璋,这件事都让他颇为不喜李斯年。   眼下他看李斯年,哪哪都不顺眼,就连那谪仙似的样貌,如今瞧着,也多了几分不近人情和故作清高的假惺惺。   红尘俗世中的人,哪有那么多的风轻云淡?   李斯年骗程彦那种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尚可,但却骗不了他。   李泓道:“你的师父是仙长凌虚子,你也该学一学他的沉稳历练,别见一场宫变,便吓得跟什么似的,慌不择言要朕立太子。”   李泓话里满是责备之意,丝毫发觉李承璋兵变逼宫之时,最为慌乱的是自己。   “多谢陛下教诲。”   李斯年轻轻一笑,话虽这般说,可面上却丝毫没有将李泓的话听进去的诚惶诚恐,眸底甚至还多了三分揶揄之色,如看跳梁小丑一般。   李泓见此便拉长了脸。   这个李斯年,得志便猖狂,他与程彦的婚事八字尚未有一撇,便这般不把自己的话放在眼里,若是他日后真娶了程彦,指不定会生出什么心思呢。   李泓面上微冷,道:“怎么,你不服?”   他需要好好教李斯年一番,究竟什么是体统,什么是规矩。   “这倒没有。”   李斯年浅笑,道:“只是刚才想起八皇子伴祥瑞而生,当时只觉得奇怪,如今看来,却是天命早定。”   说到这,李斯年声音微顿,李泓薛妃皆是一怔。   李斯年悠悠一笑,将李泓薛妃二人神色尽收眼底,继续道:“我本欲向陛下觐言,要陛下顺应天命,可看陛下与薛妃娘娘的意思,却是早有打算。”   薛妃听此,当下便悔得肠子都青了。   她千算万算,唯独没有算到李斯年竟然推举她的儿子,如今她把后路封死,说什么储君之位关乎国本,让李泓与朝臣们商议之后再做决定,朝臣虽然不喜李承瑛,可更不希望看到她的儿子为太子——大夏摄政的太后皇后数不胜数,朝臣们不胜其烦,唯恐再来一个天子年幼太后摄政的案例,对她的儿子向来是严防死守。   李泓若与朝臣商议她的儿子为储君,朝臣们断然不会答应,不仅不会答应,还会骂她有武媚娘之心,让李泓警惕她的狼子野心。   李泓素来耳根子软,多半会歇了立她儿子为太子的心思。   朝臣们最会的便是见风使舵,见缝插针,见李泓如此,便会推举其他皇子。   比如病弱的李承璋,再比如胆小的六皇子,平庸的七皇子,总之天子懦弱无为,是朝臣们最乐意见到的一件事。   薛妃埋怨自己没弄清李斯年的心思,便说了那番话,可转念一想,她哪里会想得到李斯年竟然推选她的儿子?   毕竟她和程彦的关系摆在那,彼此都是不死不休的,她的儿子若是做了皇子,她是容不下程彦的,当然,程彦也一样,根本不会支持她的儿子为太子。   李斯年是程彦的未婚夫,正常来讲,哪怕推个六皇子七皇子上位,都不会在李泓面前选她的儿子。   哪曾想,李斯年竟一反常态,说起了她的儿子。   怎能叫她不吃惊?   吃惊之余,她便想描补一二,说自己刚才的话才是鲁莽不慎重,李斯年的话才是最为正确的,让李泓听从李斯年的话,不与朝臣们商议,直接立她的儿子为太子。   可这样一来,她在李泓面前的形象便彻底破灭了,李泓听不听她的话立她的儿子为太子尚是两可,最为严重的是,李泓会就此厌弃她——李泓爱的是她的善解人意大公无私,而不是一个处处为自己算计的人。   薛妃又悔又恨,纠结得肠子打成了一团。   一旁的李泓,也不比她好多少。   李泓并不爱慕美色,后宫里的宫妃并不多,薛妃是最漂亮的,也是最懂他心思的,为此他很是喜欢薛妃,更喜欢薛妃给他生的祥瑞八皇子。   他不是没有考虑过立八皇子为太子的事情,可是话一出口,朝臣们便极力反对,从武媚娘之祸,一直说到大夏百年来的女子摄政的事情上。   若只说武媚娘的例子,那也罢了,他与薛妃相处多年,自认为颇了解薛妃,薛妃不会是武媚娘,他更不是李治,可朝臣们不止说了武媚娘,还说了大夏的女子摄政,其中影响他最深的,是先废后谢元。   他在谢元手下长大,战战兢兢,朝不保夕,后来为了好过些,娶了谢元的侄女,本以为自己的日子会轻松些,哪曾想,却是迎进门一头豺狼——谢家女害死了他无数的子女与侍妾,他只能眼睁睁地瞧着,什么也做不了。   他能赌薛妃不是武媚娘,却不敢赌薛妃是不是下一个谢元,故而也慢慢歇了立八皇子为太子的心思。   而今他最看重的李承璋被李斯年一箭射死,他膝下的儿子,便只剩下了五个。   三子李承璋孟浪莽撞,五子李承璋体弱多病,六子被吓破了胆子,七子太过平庸,唯有这个祥瑞的八子,却是聪明机灵虎头虎脑,最是惹人喜欢。   他便又动了立八子的心思。   可只有他想立八子是不够的,朝臣世家们哪是那般好相与的?   御史大夫是八子的外祖父不假,但从来明哲保身,不肯为八子说话,他独木难支,自然不好轻易立储君。   他有心想寻个法子立了小八,可想来想去终不得其法,直到刚才听李斯年说出这番话。   李斯年是凌虚子的高徒,尽得凌虚子的真传,凌虚子现在正在闭关,李斯年的话便与凌虚子无异,他若说小八是天命所归,朝臣们哪怕再怎么不想看薛妃掌权,也不敢违逆天命,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这无疑是个好法子,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的法子。   可偏偏,他刚才责骂了李斯年,说李斯年莽撞不稳重,既然都莽撞不稳重了,李斯年的话自然是听不得的。   李泓心中懊悔不已,抬眉看了看李斯年。   小八终究是他最喜欢的儿子,为了他的小八,他向李斯年低头也无妨。   只是这个低头,该如何开口?   正当李泓想着如何描补一二时,李斯年再度说话了:“也罢,终是我修为不如凌虚子那般沉稳妥当,不该泄露天机,陛下与娘娘便当我没说过这句话罢。”   薛妃一听,染着凤尾花的指甲攥紧了帕子,心里只埋怨自己,可余光扫到李泓脸上,李泓比她还着急,心中便又松了一口气——看来李泓是想她的儿子为太子的,她无需说些什么,李泓也会向李斯年说软话。   既是如此,她何不做个安静的旁观者?   这般想着,薛妃只从李泓怀中接过八皇子,一边逗着八皇子,一边细细听着李泓的话。   李泓的声音有些急:“觉非,你这是哪里话?”   “你是凌虚子仙长的高徒,凌虚子仙长将一身本领尽传授给你,你的话,便是凌虚子仙长的话,你若不稳重妥当,那天下便无稳重妥当之人了。”   李斯年面上含笑,道:“这稳重不妥当之词,可是陛下刚刚说我的。”   李泓面色微尬,曲拳轻咳,道:“朕那是一时情急,你莫放在心上。”   他搞不定殿里的那些朝臣世家,长姐在这件事上更是不可能支持他,如今他唯一能依靠的,便是李斯年。   为着李斯年的那句虚无缥缈的天命所在,他放下身段哄一哄李斯年也无妨。   李泓道:“你自幼长在三清殿,与道家最有机缘,看淡人间悲喜离合,宫里人都说,你是不像是长在宫里的人,更像是九重天之上下来人间渡劫的仙人。”   李泓送了李斯年一顶又一顶的高帽。   其实这倒不是他刻意哄骗李斯年,也是他的真心话,李斯年通身的气派,浑然不似凡尘俗世之人,说他是谪仙丝毫不为过。   “陛下谬赞了。”   李斯年浅笑道。   话虽这样说,面上却没有一点自己担不起李泓称赞的态度。   李泓见他如此,心里松了一口气,道:“这是朕的心里话。”   扪心自问,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赞誉之词,自己面上也臊得慌,好在他本就是个平易近人的天子,哪怕在朝上被言官们骂了,他也是好脾气地笑笑,他对待言官如此,而今为了小八对李斯年这般说话,也不算为过。   李泓继续道:“你的话,便是天命。”   说到这,李泓声音微顿,面上有几分凝重之色,道:“朕想问你一句,如今的天命,可在小八身上?”   这一句话,让薛妃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当年祥瑞之事,她不是没有怀疑过是崔莘海的故意为之,目的是引薛家下场参与夺嫡,好让李承璋渔翁得利。   可现在崔莘海早已死去,当年之事根本无从查之,祥瑞便成了铁板钉钉的事实,哪怕她心中惶恐不安,也只能硬着头皮接受她的儿子是祥瑞。   但她的儿子真的是天命所归吗?   她不仅不确定,更不敢去确定——一旦她的儿子不是祥瑞,她便是欺君之罪,行巫蛊之罪,搅乱天命之罪,这三条罪名,哪怕是一手遮天的长公主都担不起。   长公主尚且如此,更何况她了。   而今听到李泓贸然问李斯年天命,薛妃自是惶恐不安,手指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八皇子。   她的手指太用力,八皇子吃痛,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李泓瞧了过来。   薛妃连忙柔声去哄八皇子。   李斯年淡淡瞧了一眼薛妃,轻轻一笑,道:“八皇子伴祥瑞而降生,这是无数人目睹的事实,既是事实,当为天命所归。”   薛妃心中大夏,面上也忍不住浮现几分,又怕李泓觉得她势力,连忙敛去了,只继续哄着八皇子。   幼儿总是与母亲更为亲近的,在薛妃的温声相哄下,八皇子渐渐止住了哭,伸着肉乎乎的小手,拽着薛妃鬂间垂下来的珠花玩。   李斯年眉头轻动。   这个八皇子,倒是会挑时候哭,更会挑时候笑。   李斯年继续说道:“这种浅显事情,陛下何须问我?”   李泓喜不自禁,连说几个很是。   薛妃与李泓都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并未留意到李斯年说的天命所归,是建立在祥瑞是真实发生的事实上。   一旁伺候薛妃的宫人见此,都替薛妃与八皇子高兴,笑着跪拜着李泓,说道:“李郎君这般说,自然是错不了,既是如此,陛下何不写了册立太子的圣旨?”   “储君早定,旁人也不敢再生不该生的心思。”   李泓笑着颔首,道:“取朕的笔墨来。”   他早就想立小八为太子了,如今借着李斯年口,尽早定下这件事最好不过了。   虽说三公九卿辅政,天子不能擅自下决定,尤其是这种册立太子的大事,但三公的御史大夫是薛怀信,小八的外祖父,他虽然从不参与夺嫡,但想来也不会反对自己外孙为太子。   大将军赵怀山是他的心腹,他说什么便是什么,无需担心大将军会不同意。   杨奇文死后,丞相之位空缺,自然也不会有丞相跳出来跟他唱反调。   三公之中的御史大夫与大将军都同意了,再加上李斯年的天命之说,剩下的九卿,多半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李泓这般想着,一边草拟圣旨,一边让人传御史大夫与大将军来紫宸殿商议储君之事。   李斯年转动轮椅,出了紫宸殿。   一切都在往他预想的方向发展。   他原本是想多留李承璋两年的,李承璋与薛妃相斗,程彦的压力便会减少许多。   但李承璋偏对程彦起了那种心思,不仅起了心思,更是养了个与程彦有七八分相似的人做侍妾,想起李承璋在与程彦颇为相似的脸上为所欲为,他便觉得一阵恶心。   恶心之后,索性除了李承璋。   李承璋死后,其他皇子不成器,无论如何,薛妃总会一家独大,既是如此,还不如他亲手将薛妃送到那个位置。   登高跌重,薛妃日后便会明白这个道理了——六皇子并非真的吓破了胆子,七皇子也并没有表面上那般平庸,朝臣世家们,更是不好相与的,薛妃忙于与他们的缠斗,自然便抽不出时间来针对他的小翁主了。   他的小翁主,便能趁此机会发展自己的事情,或发展农业抑制世家,或平定危害大夏百年的北狄之祸,无论做成了哪一件,小翁主都是众望所归。   一朝众望所归,便是位尊九五。   李斯年轻轻一笑。   只是在这之前,他还有另外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去做——他的身份,与小翁主的婚事。   天家的规矩,无论是公主还是翁主,非侯不尚,他现在是白身,是没有资格迎娶小翁主的,他得让自己先恢复身份,才能去谈和小翁主的婚事。   害得镇远侯与十万将士无辜枉死边关的这盆污水,不能全部泼在谢家人头上,而谢家人做下的那些孽,更不能由他来承担。   他是赫赫威威的梁王之后,艳绝华京的宁王独子。   虽然他极不喜欢自己那位功于心计的父王,但这是抹杀不了的事实。   更何况,他现在也需要宁王世子这个身份,去迎娶他的小翁主。   李承璋身死,叛军全部被镇压,崔元锐忙完手头上的事情后,去找李斯年。   李斯年将一封信交在他的手中。   那封信纸张泛黄,颇有些年头,崔元锐眉头微动,领命而去。   时光匆匆,转眼金乌西坠,月兔东升,三清殿中,道童们往来匆忙。   李斯年坐于竹林之中,月下香在他面前冉冉升起,他手指轻抚琴弦,十面埋伏的肃杀之音响起。   竹林外,一个扮做内侍的男子听了一会儿,终于听不下去,大步走向竹林,见了李斯年,径直问道:“你究竟想如何?”   “当年长公主兵变逼宫,尽屠谢家满门,其中牵连世家无数,你林家,更是与谢家交往颇深。”   李斯年抬眉,站在他面前的,赫然是林家如今的家主,官拜大司农的林修然。   “谢家满门被灭,林家虽折了几人进去,但终究屹立不倒,直至今日,仍位尊九卿,得天子厚爱。”   李斯年轻轻一笑,道:“大司农,你们林家的手段,委实厉害。”   林修然面色微变,道:“当年之事,早有定论,长公主与陛下不追究,我林家自然延绵至今。”   “是么?”   李斯年眸光轻转,手指离了琴弦,十面埋伏破了音,变成一声哀鸣。   那声哀鸣颇为凄厉,像极了人死之前的绝望呐喊。   李斯年声音微凉:“若是长公主知道,镇远侯之死另有缘故呢?”   林修然瞳孔骤然收缩。   ——镇远侯是大夏百年来最强之将,他的战死也是大夏百年来最为惨烈的冤案,这个案子,沾之即死。   曾经一手遮天的谢家便是最好的例子。   林修然脸色变了几变,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修然深呼吸一口气,再度开口,道:“无论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李斯年轻笑,道:“大司农果然是爽快人。”   “我为宁王之子,而今父王死了,我便是新的宁王,大司农意下如何?”   林修然一怔,顿时觉得李斯年这是要自己去死——宁王何等敏感的身份,娶的又是谢家女,李斯年现在有命活着便是天子仁慈了,怎么可能恢复他新任宁王的身份?! 第87章   “怎么?”   李斯年看了一眼林修然, 悠悠道:“大司农不愿意?”   林修然不敢不愿意。   此时无论他提出任何要求,林修然都会听命而行——长公主屠尽谢家人的例子摆在那, 世家们哪个不心惊胆战?生怕自己与当年的镇远侯惨案扯上关系,一个个忙着撇清。   而林家, 是撇不清自己与镇远侯战死的关系的。   镇远侯是寒门之后, 是从最底层一步步走上威震天下的绝世悍将位置的。   他初崭露头角时, 世家们不是没有动过拉拢之心, 可他出身低微,幼年身受世家打压之苦, 一朝终于扬眉吐气, 又怎会向世家们服软、投身于世家门下?   故而他丝毫不将世家们的拉拢之心放在心上。   他的这种行为,惹怒了不少世家。   林家, 便是其中之一。   镇远侯年少成名,模样生得也不错, 林家曾动过招镇远侯为婿的念头。   镇远侯性格不羁,直言道林家女是书香门第教出来的女儿, 他一介武夫, 万万高攀不起。   那年的林家并不是现在泯于众世家的林家, 而是与谢家齐名的林家, 镇远侯拂了林家的面子不说,更是口出狂言, 讥讽林家女假清高, 林家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可镇远侯屡立战功, 如日中天, 他们也不好下手。   日子便这样一天一天地过。   镇远侯的存在,挡了太多世家的路,想要他死的,不止谢林两家人,当先废后谢元有意对镇远侯出手时,众多世家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谢元行了方便。   若不然,单凭一个谢元,是根本害不死镇远侯的。   然天理昭昭,自有公道,后来长公主为此事兵变逼宫,尽屠谢家满门,但镇远侯已死去多年,当年的知情者早被谢元灭口,早已无从查知,再加上她灭谢家一门的事情让众多世家惶恐不安,若再追究下去,只会引起众多世家联手抗衡长公主。   镇远侯的案子就此结束,成了世家们不敢再提起的隐秘。   而当年的林家,因断尾求生做得果断,直至今日,能仍位列九卿,而不是像当年谢家一般,被灭了满门。   可若是,他将这件事抖出来,如今的林家,必然会如谢家一般,被暴怒的长公主引刀杀之。   镇远侯是长公主身上不能碰触的逆鳞,谁碰谁死。   谢家如此,林家更是如此。   李斯年轻笑着,淡淡看着面前的林修然。   林修然面上满是难色,但却不敢说不做,苦笑一声,道:“郎君有令,我怎会不愿?”   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同理,前人做的孽,也是由后人承担,一如李斯年现在背负梁王之后的骂名,以及身上流着谢家血,而不被天家承认天家皇子的身份,他们林家,也是如此。   若不是当年的林家家主做出这种事,他又怎会被李斯年拿捏住了把柄,不得不提李斯年做事?   林修然心中直埋怨先人与谢元同流合污。   林修然道:“只是这件事做起来委实困难,我一时想不到该从来入手罢了。”   ——岂止是困难,简直是难于上青天。   若只是一个宁王也就罢了,李斯年的母亲偏偏还是谢家女,谢家人在李泓那里是洪水猛兽,是不能提起的难堪时光,在李泓面前说恢复谢家女儿子的王爷身份,是让极少将人处死的李泓下令杀人。   听林修然这样说,李斯年笑了一下,道:“我既然让大司农去做这件事,心中便有十成把握能做成,否则我岂不是故意为难大司农?”   林修然抬眉看了看李斯年,不确定他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在故意哄自己,斟酌片刻,问道:“郎君有法子?”   可转念一想,面前的少年的才情心智,与他惊为天人的容貌是极度匹配的。   威威赫赫近百年的杨家,他说收拾就收拾了,位尊三公之首的丞相杨奇文,他说料理便料理了,甚至发动兵变逼李泓退位的崔莘海的倒台,其中也有他的手笔。   这样的一个人,说他有一百个心眼子也不为过。   即使如此,他当有自己想不到的法子来恢复他的身份,而今用当年之事威胁自己过来,不过是要自己给他行个方便,做些他不大方便去做的事情罢了。   这样一想,林修然心下稍安,便道:“郎君既是有法子,便告知老夫,老夫也好早日帮助郎君恢复身份,迎娶安宁翁主入门。”   李斯年眸光轻转。   这个林修然,倒是个比崔莘海杨奇文有眼色的。   也只能是他,才能将空壳子似的林家经营到如今的鲜花着锦。   李斯年道:“父王在世时,曾与郑公有些交情,大司农若是觉得此事棘手,便去找一找郑公。”   郑公名唤郑英华,是荥泽郑家的家主,他官拜右扶风,是京师三辅之一,掌列侯,司民生,做事端方,如今年龄大了,便被世人尊称一声郑公。   他的父亲宁王,年少之时曾拜在郑公门下。   郑公在右扶风的位置上坐了许久,对列侯们的事情最是清楚不过,按理讲,一个备受天家猜忌的宁王,他应该远离才是。   可偏偏,他不仅没有避嫌不见宁王,还将宁王收为自己的关门弟子,教授宁王骑射与政务。   年轻时的宁王,说句艳绝华京也不为过,在郑公门下久了,便引得郑家的女孩儿们对他芳心暗许。   郑公见此,便有意与宁王亲上加亲,将自己最宠爱的小孙女嫁给宁王。   可那时喜欢宁王的,不止有郑家女,更有一手遮天的谢家女。   宁王最后娶了谢家女。   宁王只觉得此举伤了他与郑公的师徒情分,与谢家女大婚之后,便深居简出,甚少与人往来。   郑公虽喜欢宁王敏而好学,但宁王与谢家女的婚事终究伤了郑家的脸面,他便不许郑家人再提宁王,只当做自己没有收过这个徒弟。   如今沧海桑田,宁王早已殒命,谢家女也成了过去,曾经爱慕宁王的郑家女,远嫁他方做了藩王妃,偌大华京城,唯有郑公仍坐在右扶风的位置,经年不换。   李斯年道:“郑公念在往日与我父王的情分上,或许会给大司农行个方便。”   林修然面上有些复杂。   他不是十几岁的少年郎,没经过事,对过往恩怨半点不知,他年过半百,风风雨雨走下来,宁王与郑公与郑家女的那些事,他也略有耳闻。   就宁王拒绝郑家女转娶了谢家女的那些事,他若用宁王的面子去拜访郑公,怕不是会被郑公拿着剑赶出来。   郑公之所以是郑公,并不是因为他年龄大了,被人尊称一声郑公,而是他是五朝元老,历经数位天子,地位尊崇,非常人能比,甚至三公与天子见了他,也要恭恭敬敬见礼,尊一声郑公。   三公天子尚且如此,更何况他一个九卿之一了。   林修然看看李斯年,斟酌着说辞,犹豫着道:“郑公与宁王的师徒情分,早在数年前便断了。”   “郎君要我去求郑公,怕是颇为不妥。”   李斯年道:“大司农放心,我既然这般说了,便有我的道理。”   “大司农只管登门拜访郑公,若大司农被郑公赶了出来,只管来我这里寻晦气便是。”   世家的人,多是无利不起早,处事端方的郑公也不例外。   郑公之所以将备受天子猜忌的他的父亲收于门下,不单单是因为欣赏他父亲的性情才智,更是有旁的原因。   那个不为人知的原因,足以让郑公帮助林修然恢复他的身份。   林修然听李斯年这般说,只得应下。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局面,他没有资格向李斯年说不。   夜色渐深,林修然怕自己的行动被外人得知,与李斯年说完话,便急匆匆离开了三清殿。   朗月高悬夜空,李斯年收了琴,转着轮椅走出三清殿,去长信宫找仍在沉睡中的程彦。   他本以为,李承璋好歹做了多年太子,吸收了崔莘海与杨奇文的势力,打的又是长公主毒杀天子,他为天子报仇的旗号,自然一呼百应,颇为难以对付。   他纵然早有打算,但也怕伤到了程彦,故而用香让程彦入睡后,便让罗三十将程彦送入长信宫下的地宫中。   大夏自立国便多宫变,历代的天子为了提防被人逼宫,便在宫殿下修了地宫。   长信宫是宫中的三大殿之一,太后的住所,地下自然也修有避难的地宫。   只是这地宫,只有历代的天子与太后知晓。   李泓是长公主发动兵变上的位,上任的天子恨他尚且来不及,怎会将这般机密的事情告诉他?   故而李泓并不知道地宫的事情。   李斯年原本也是不知道的,不过这些年在三清殿实在无事,便从凌虚子那里拿了不少书回竹林看。   书里不曾提过地宫的事情,只是有些书中提到了宫殿建筑。   华京城虽是天下中心,平原地带,但这平原地带中,却生出了一座山,传闻上古时代金乌自此地而生,金乌之光先至此地,再降临其他地方,故而此山又名首阳山。   首阳山并不算高,且是中原地带唯一的一座山,大夏的第一任丞相本着“非令壮丽无以量威,且无令后世有以加也”的想法,将华京城定在了首阳山之上,召集天下术士,来对应天上星宿,更将能工巧匠聚在一起,将皇城建造首阳山最高处。   远远望去,华京城鬼斧神工,巍峨威严,让人只想顶礼膜拜,再生不出旁的心思。   这种想法原本是极好的,国都暗和地势与星宿,斗转星移,经年不变。   可若有一个能看得懂天上星象之人,又懂地势运转,再通建造之术,那皇城的一切,对他来讲,便没有了秘密。   当然,这种人是极少的,大夏立国几百年,也不曾出过一个。   很不巧,李斯年便是前无来者的那一个。   他知道所有人不知道的事情,皇城之中修的有避难的地宫这件事,对他来讲更是小菜一碟。   他让罗十三将程彦送至地宫时,罗十三还颇为奇怪,不过他行事素来神秘,罗十三也不曾多问,只依命而去。   而今李承璋的不成器,倒是让他有些多此一举——李承璋败得太快,叛军们李承璋身死,心中没了抵抗之心,被崔元锐很快便料理了,他无需让程彦睡去,更无需让罗十三送程彦与长公主入地宫,让他们知道地宫的秘密。   地宫的事情,若只有程彦知晓,他尚且好解释,但若多了一个长公主,他便有些棘手了。   他的香对于程彦丁太后这种不懂武功的人来说,是足够让她们睡上一天一夜的,可长公主那里,便不好说了。   长公主征战多年,受伤无数,更是用药无数,一般的药物在她身上很难起作用,他的香,大概只能让她睡上半日。   半日之后,她便会在地宫中醒来,得知地宫的秘密。   长公主更为欣赏的,是镇远侯李夜城,甚至李承瑛的那种心思纯粹之人,而不是像他这种功于心计的小人,他哪怕对长公主那般表忠心,长公主对他仍是半信半疑,他会的太多,知道的太多,只会引发长公主的猜忌。   想到此处,李斯年眉头轻动。   猜忌也罢,长公主终归是他的小翁主的母亲,被长公主折腾几次,就当报长公主将小翁主带到这个世界上的恩情。   这般想着,李斯年来到长信宫,找到驻守在长信宫门口的罗十三,让罗十三将地宫中的众人带出来。   长公主早就醒了,此时正在举着火把探察地宫,见罗十三打开机关走来,心中还有什么不明白?   长公主眸光轻闪,凤目微眯,什么也未说,只跟着罗十三从地宫中出来。   李斯年调弄了甜香的汤药,小口喂程彦喝下。   李淑冷眼瞧着他小心翼翼的温柔动作,一言不发。   片刻后,程彦揉了揉眼,自李斯年怀中醒来。   李斯年那张过分好看的脸近在咫尺间,程彦的心情说不出来的好,原本因李斯年对她用香的气,见了他那张脸,便消了大半。   心中虽无气,可李斯年到底是不曾与她商量便行了事,长此以往下去,只怕她的话便在李斯年那里成了耳旁风。   还是要给他一些颜色瞧。   本着这种想法,程彦木着一张脸,推开抱着自己的李斯年,冷声道:“你越发肆无忌惮了。”   “现在便敢对我用香,以后只怕会更加得寸进尺,早知如此,我就不该与你好。”   李斯年轻笑,伸手拂了拂程彦鬂间有些松散的发,道:“知道了。”   “以后事事都听你的。”   程彦撇了撇嘴,道:“我才不信。”   程彦此时刚睡醒,乌发雪肤,不施粉黛,颜色却如朝霞映雪,让人瞧上一眼,便再也移不开视线。   哪怕她此时面带不虞之色,也是轻嗔薄怒的另一番风情。   李斯年见此不禁软了眼,更软了心。   李斯年道:“我错了,我该与你提前商量一下的。”   “只是,四王爷终究是你的表兄,你自幼一同长大的人。”   说到这,李斯年声音微顿,看了一眼程彦,程彦面上并无其他神色,他才慢慢说下去:“我不想让你与他刀剑相抵,看他血溅三尺的下场。”   李淑轻啜一口茶。   李斯年能这般想,确是将程彦放在了心里。   更何况,她与程彦若都在场,李斯年行事难免会束手束脚。   做事一旦瞻前顾后,便不会有这般圆满的结果了——刚才从地宫中出来的时候,罗十三已经把李承璋死后的事情告诉她了。   无论谁当太子,对她的影响都不大,李斯年推薛妃生的八皇子上位也好,世家朝臣们没有一个省油的灯,薛妃疲于应对,自然没了心思在边关动手脚,更没精力去寻程彦的麻烦。   这样一来,她与程彦便能全力积蓄自己的力量了。   李淑饮完杯中茶,放下了茶杯,道:“我去瞧瞧母后与陛下。”   这些年,她虽然没怎么与程彦相处,对程彦也颇为严格,可程彦到底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哪有不心疼的?   一朝看到程彦情窦初开,心中有了人,不日便会与那人成婚,她心里便堵得慌。   她无法干涉程彦与李斯年的相处,便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程彦也跟着起身,道:“我也去瞧瞧。”   李淑凤目微挑,斜了一眼李斯年,李斯年面平如水,让人瞧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李淑便收回了目光。   李斯年太好用,好用到让她心惊。   她不知道,李斯年对程彦的喜欢会坚持到什么时候,她只知道,李斯年若有一日背叛了程彦,对程彦而言,是没顶之灾。   她不允许那一日的到来。   李淑长眉微蹙,凤目敛去几分冷色,领着程彦去看丁太后与李泓。   丁太后年龄大了,受不得刺激,可李承璋逼宫的事情是瞒不住的,李淑便向她说了实情。   李淑的话尚未说完,丁太后便哭了起来。   程彦低声细语哄上好一会儿,丁太后面上方好一些,抽泣着说道:“权利这东西,委实害死人!”   丁太后情绪不稳定,程彦便在宫中一直陪着丁太后。   李淑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开,去找李泓。   丁太后知晓李淑事务繁忙,也不留她,只嘱咐她万事要小心,毕竟兵变刚刚结束,谁也说不好,会不会从哪里突然冒出来一个人。   李淑一一应下,准备离开长信宫,去紫宸殿找李泓。   刚走没两步,她便被程彦追上了。   李淑停下脚步,看了看程彦,道:“外面冷,你回去陪你外祖母吧。”   程彦扶了扶被寒风吹乱的珠钗,笑道:“我与母亲说两句话便回去。”   程彦出来时穿的衣服少,李淑解了自己的大氅披在程彦身上,道:“说吧。”   “多谢母亲。”   程彦也不推辞,紧了紧身上厚重的大氅。   推辞也无用,她的母亲,从来是独断专行的。   程彦道:“八皇子为太子之事不可更改,可不能因为八皇子是太子,便让薛妃跟着母凭子贵做了皇后。”   薛妃给她添了那么多的堵,与她不死不休,她才不想看薛妃风风光光做皇后。   哪怕李斯年选八皇子为太子的目的是让薛妃成为众矢之的,但她也不想这般便宜了薛妃。   程彦道:“薛妃心思深,她若为了皇后,日后怕是又要生出许多事端来。”   李淑长眉微动,道:“此事我曾考虑过。”   “朝臣们容不得薛妃,见你舅舅要立八皇子太子,多半会上书去母留子,但........”   说到这,李淑声音微顿,停了一下,低叹道:“你舅舅极为喜欢她,自然是不可能让她去死的。”   程彦笑了一下,道:“母亲想到哪去了?我才不是要薛妃的性命。”   她还想让薛妃替她多吸引两年的火力呢。   李淑面有疑惑。   程彦便道:“我记得舅舅宫里有一个袁淑妃,是跟随舅舅的老人了,她虽出身汝南袁家,但却是袁家的旁支之后,贤良淑德又本分,又没有子嗣,最是适合压制薛妃。”   这个袁淑妃是袁行的长姐。   世家大族的旁支,过得还不如一般的商贾人家,袁行与袁淑妃相依为命讨生活,谢家女害死了李泓太多的侍妾与子嗣,为堵住悠悠之口,选了袁淑妃送给李泓做侍妾。   袁行与袁淑妃就此分开。   当年崔莘海在钧山兵变逼宫之时,袁行帮了她大忙,她问袁行有何心愿,袁行说只希望自己的姐姐过得好一点。   她便对袁淑妃留了心。   她无法干涉舅舅宠幸谁,但一个皇后的名头,她还是能给袁淑妃的。   给不了袁淑妃宠爱,那便给她一个尊贵的生分,让她在后宫过得畅意些,如此,方不枉袁行替她出生入死。   这般想着,程彦道:“母亲意下如何?”   李淑蹙眉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程彦口中的袁淑妃是谁。   袁淑妃的确是贤良淑德又本分,本分到让宫里记不起她这个人。   正是因为袁淑妃的本分,她当年尽屠谢家人的时候,才留下了袁淑妃这个被谢家女送给李泓的人。   李淑道:“你既然选中了她,那便是她罢。”   她女儿的眼光,从来不会错。   程彦便笑了起来,道:“多谢母亲。”   “对了,我还有一事要与母亲说。”   薛家四世三公,门生故吏众多,薛妃哪怕不是皇后,以她的儿子做了太子的事情,也能让武阳薛家更上一层楼。   世家权大的事情,是她最不愿意见到的。   程彦道:“薛怀信在御史大夫上坐了太久了,是该换换位置告老还乡了。”   三公的位置腾出来,她才好往上面添她的人。   李淑应下。   夜里风大,李淑催促着程彦尽快回殿中休息,程彦也不多留,说完话,便回了殿。   李淑见她纤细身影入了殿,这才上鸾轿去往紫宸殿。   此时的薛妃并不知道程彦与李淑的打算,她只知道李泓执意立八皇子为太子,朝臣们不从,李泓便与朝臣们吵了好大一场架。   李泓性格懦弱,朝政之事多听从朝臣们的看法,登基多年,这是他第一次对朝臣们发脾气。   薛妃又喜又急。   喜的是李泓立八皇子的心思坚定,急的是怕朝臣们再生波澜。   薛妃想了想,让人拿了自己的帖子请祖母与母亲来宫中说话。   此时叛乱刚过,薛家人也担心薛妃与八皇子在宫中的安危,得了帖子,便急匆匆来看薛妃。   薛妃便将李泓执意册立八皇子的事情说与祖母与母亲听,又让祖母在外面拉拢朝臣命妇,为自己的儿子造势。   薛老夫人虽然以前每次进宫,每次都会劝解薛妃不要参加夺嫡之事,可那都是薛怀信的意思,可今日听孙女话里的意思,天子执意立八皇子为太子,她的孙女还能推辞不成?   更何况,薛家出了个太子,她面上也有光,日后儿郎们的晋升,也更为顺畅些。   这简直是百利无一害的事情,也不知道薛怀信在犹豫个什么。   薛老夫人满口应下。   薛妃送走了薛老夫人,心中长舒一口气。   她的儿子成了太子,她便会母凭子贵荣升皇后,后宫之中,便是她一人的天下。   外朝上,她的祖父是位列三公之一,她的叔父掌廷尉,前朝后宫相辅相成,她哪里还需要怕程彦?   程彦虽然有一个掌兵权的母亲做靠山,但长公主终究是女流之辈,程彦与程家人的关系颇为一般,长公主终究会老去,到那时,程彦便是一个孤女,还不是任由她揉捏?   想到这,薛妃越发自得。   待她成了皇后,程彦以前给她受过的委屈,她必要千百倍地还回去,好让程彦知道,她薛家的女儿才不是好惹的。   还有那个李斯年送进宫的崔美人,她没入宫时崔美人便没少讥讽她是庶出,如今入了宫,更是日日给她添堵,待她得了势,必然要将崔美人千刀万剐!   ........   李淑刚至紫宸殿正殿的台阶上,便听到殿内李泓摔东西的声音,脚步微顿,片刻后大步走了进去。   李泓原在气头上,见李淑过来,连忙整了整心情,迎了上去,道:“长姐,你总算来了。”   宫变之后,他便没再见到长姐了。   崔元锐说,李承璋逼宫之后,禁卫军死了大半,长公主担心有心人趁机作乱,便去忙着布署宫门守卫了。   李泓听了,便点头颇为欣慰。   到底是他的长姐,哪怕他做出不少伤她心的事情,但在危难关头,她心里仍是想着他的,护着他的。   而今他因为想册立八皇子的事情与朝臣世家们大吵了一架,他拿那些人没办法,但不代表长姐也是如此。   这般想着,李泓便把自己生气的原因说与李淑听:“长姐,你来评评理,储君不立,国本不稳,朕担心日后再发生昨日的事情,便想着尽早立了太子,好断了其他皇子的念头。”   “可那帮朝臣却说,薛妃狼子野心,薛怀信又位居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若立八皇子为太子,日后也只会成为薛家手中的傀儡。”   李淑长眉微动。   这话说得在理。   她与朝臣世家们性子不和,政见相左,却在这件事情上达成了一致——不止朝臣们有这种担心,就连她,心里也犯嘀咕。   薛妃可不是一个省油的灯,李泓那么多的宫妃加在一起,其心思手段也比不得薛妃。   更何况,薛妃后面还有一个四世三公的薛家。   李泓的声音仍在继续:“朝臣们让朕行去母留子之事,再让御史大夫辞官养老,如此,他们方同意八皇子为太子。”   说到这,李泓便气到不行。   他本以为,有着天命之说,又是从凌虚子的徒弟李斯年口中说出来的,那帮朝臣们便挑不出来错儿,可他还是低估了朝臣们的心,一个个引经据典让他无从反驳。   “长姐,你说说,若朕真依了那些朝臣所言,日后朕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李淑心想,你本就没甚威信,这件事在不在朝臣面前服软都一样。   心里虽然这样说,但李淑并未这样说,而是道:“朝臣之言并非空穴来风。”   李泓一怔,道:“长姐,连你也要薛妃死?”   李淑道:“先废后谢元的例子,无需我多讲,想来你也知晓。”   李泓便不说话了。   李淑又道:“但你身为天子,若事事迁就朝臣,长此以往,他们会越发得寸进尺。”   李泓抬眉看了看面前凤目凌厉的长姐,有些摸不准她心里是什么意思。   想了想,李泓试探着问道:“长姐的意思是?”   李淑道:“八皇子可以立。”   有了储君,宫中的人才不会把所有目光都放在程彦身上。   李淑微喜,道:“我就知道,长姐一定会帮我的。”   李淑懒抬眉,继续道:“朝臣的话不可尽听,也不可不听。”   “薛怀信的御史大夫,不能再做了,至于皇后之位,更不能交与薛妃。”   李泓捻着胡须,沉思片刻,很快便明白了李淑的意思——薛家虽然出了储君,但并不代表着薛家因此鸡犬升天,必须要有人镇得住薛家,才能让薛家不起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心,更有甚者,取而代之之心。   “就依长姐的意思。”   李泓道:“薛妃素来温柔贤淑,她必然能明白朕的良苦用心。”   李淑挑了挑眉,没有回答。   “温柔贤淑”的薛妃得知这件事时,已经是几天后了。   此时让薛怀信致仕的圣旨已下,长秋宫也即将收拾出来,迎接它的新主人——资历最老且无子的袁淑妃做了皇后。   薛妃咬碎了牙。   三公之位何等尊崇?   多少人熬了一生,也熬不到那个位置,她的祖父不足六十,尚能在那位位置上坐上许多年,如今可倒好,一张轻飘飘的圣旨,说什么怜惜祖父年老体弱,赏赐了些金银财宝,便将她的祖父打发了。   有道是人走茶凉,祖父不再是御史大夫,三公九卿中,便只剩下她的叔父担任着廷尉,廷尉只管刑法牢狱,并不管官员们的调动,如此一来,薛家儿郎们的晋升便会比往年难上许多。   薛家不能在朝中担任重职,她在后宫的生活便会难上许多——以往祖父虽然不支持她夺嫡,但宫中的人敬畏她有一个三公之一的祖父,哪个不给她三分薄面?   可现在不一样了,祖父不再是三公,皇后之位更是落在了袁淑妃的身上,这等行径,无疑于向天下传递一个消息:哪怕薛家出了个太子,薛家也别想一手遮天,能压住薛家的人,不计其数。   她机关算计让儿子当太子,为的不就是儿子当上太子之后,自己也能母凭子贵,日后做一做威风八面的太后,可偏偏,皇后另有其人,哪怕她的儿子日后登了基,她也不是太后,而是太妃,那帮素来看她不顺眼的朝臣,更会用祖宗礼法将她压得死死的。   薛妃心里怄得不行,可心里再怎么不悦,也要收拾心情,去长秋宫恭贺袁淑妃成为皇后,再去紫宸殿谢陛下“允许”她祖父告老还乡的圣旨。   袁皇后是汝南袁家旁支的女儿,当年谢家女迫害李泓侍妾与孩子,落得名声不大好,谢家女便只好从世家中选出一个听话的人,送到李泓身边,全一全自己的名声。   因为是谢家女送来的人,李泓对袁皇后一直淡淡的,登基之后,也只是胡乱给了袁皇后一个封号,安置在后宫,甚少来看袁皇后。   若不是此时册立了八皇子,需要一个宫妃成为皇后,只怕李泓仍想不起来袁皇后。   李泓封袁皇后为皇后之后,又加封袁皇后的父母家人,好让袁皇后不至于被薛妃比下去。   袁皇后曾在谢家女手下讨过日子,又在后宫浸染多年,自然知道李泓的用意,更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便是为了压制薛妃,根本无需看薛妃的脸色,故而薛妃一来,她便向薛妃来了一个下马威。   薛妃在寒风冷冽中站了一刻钟方被宫女带进殿,她心中将袁皇后骂了千百遍,可面上仍是恭恭敬敬的,更不敢在李泓那里吹枕头风。   因为吹也无用。   袁皇后的存在,是让她安分守己切莫张狂的,无论她在李泓面前说了什么,李泓虽然会心疼她,但更会觉得袁皇后做得很对,一国之母就应该是这种气度,而不是因为薛妃的儿子是太子,便对薛妃百般讨好。   薛妃自入宫之后,便哄得李泓将她捧在掌心,何时受过这般的委屈?   况她在长秋宫站着的时候,宫人们往来频繁,虽不至于对她指指点点,但她也能想象得到那些人面上的嘲讽之意。   薛妃又羞又气,心中不恨袁皇后,只恨程彦入骨——袁皇后为后的事情,必然是程彦想出来的压制她的法子。   她定要想出还击程彦的手段来,方能平复心头之恨。   薛妃从长秋宫回到昭阳殿,便称病不出。   程彦得知这个消息后,笑着与李斯年说起此事。   面前少女娇娇俏俏,李斯年心中微动,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算一算时间,林修然此时也该与郑公搭上线了。   多年前郑公便收了他的父王为徒弟,多年后,郑公想来也不会拒绝帮他恢复身份,迎娶他的小翁主——梁王宝藏,得之可得天下的传说,委实叫人眼红心热。 第88章   此时的林修然, 正如李斯年所想,终于和郑公搭上了线。   只是其中过程颇为曲折了些。   林修然并不知道梁王宝藏对于郑公的强大诱/惑/力, 他知道的,仅仅是宁王年少时惊才绝艳, 华满京都, 郑公颇为欣赏宁王的才学, 不顾宁王受天子忌惮的身份的, 将宁王收为关门弟子,还有意亲上加亲, 将自己最为宠爱的小孙女嫁给宁王为妻。   然宁王不仅没有感激涕零接受这门婚事, 反而另娶他人,导致郑公心爱的小孙女饱受打击, 魂断欲绝,远嫁了其他藩王做了藩王妃。   宁王的这一行径, 狠狠地打了郑公的脸,在林修然的认知里, 宁王如此忘恩负义, 郑公不报复他便是颇为仁慈念着往日的旧情了, 又怎会帮助宁王与旁人生的儿子, 让这个儿子恢复身份,助他娶到心爱的安宁翁主呢?   哪怕李斯年信誓旦旦说郑公一定会念着与他父王过往的师徒情分帮他, 林修然也觉得不大现实, 他甚至忍不住在府上琢磨, 李斯年是不是没有十全的把握让天子重审镇远侯的惨案, 不能将落网之鱼的林家绳之以法,所以想出了这个法子,借郑公的手,让郑公处置他。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大对。   长公主对镇远侯的情意,天下皆知,若长公主得知镇远侯之死另有他人,必会力排众议重新彻查此事。   当年的长公主只有几千府兵,便敢冒着得罪天下世家的风险,兵变逼宫尽屠谢家人替镇远侯报仇,而如今的长公主,兵权在握,颇得民心,更不会顾忌世家们的感受,她只会施以杀伐手段,让林家落一个与谢家一样的下场。   李斯年若想收拾林家,完全不需要惊动郑公,只需要将此事告知长公主,长公主便会成为他手中最为锋利的刀,一刀斩去林家的百年繁荣。   不是有意收拾林家,那便是让林家替他做些事,过往的事情便一笔勾销?   林修然想了又想,觉得李斯年多半是这样打算的。   杨奇文一案后,李斯年声名鹤起,被天下人得知,可尽管如此,他的存在,仍然不被天家认可,天子更是不曾因为他的才学无双,便恢复他天家皇子的身份。   他只是三清殿中的觉非,凌虚子不曾承认的高徒,他有经天纬地之才,却不被天子启用,世家们欣赏他的才学,动了招揽之心,一时之间,平日里只有祈福进香时才会踏入三清殿的世家贵人们,个个闲来无事便往三清殿跑,只盼着自己的殷勤能打动李斯年,让李斯年投效自己。   在见到李斯年的模样气度之后,世家们的招揽之心更加强烈了,这般好看的一个人,哪怕他身世尴尬,被天家刻意忽视,但将家中优秀女儿嫁给他,却是一点也不吃亏。   世家们往来三清殿太过频繁,殿里的道士道童们便不乐意了,便上书天子,说世家们心怀鬼胎。   天子本就忌惮李斯年,更忌惮李斯年为他人所用,便下令除却宫中之人外,宫外人不能随意进出三清殿。   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明面上,去三清殿的人少了许多,但在大夏存活这么多年的世家,哪个世家里在宫里安插的没有眼线?   他们去不得,便让宫里自己的人去拜访三清殿,说自己礼贤下士,又说自家女儿才貌兼备,堪配李斯年。   李斯年依旧被世家们追捧,哪怕世家们知晓他与程彦的关系颇为亲密,也不曾放弃招揽李斯年的念头。   就连林修然自己,也动过将李斯年招之为孙婿的念头。   林修然觉着,这么多的世家向李斯年伸出橄榄枝,李斯年哪怕不恢复自己天家子孙的身份,随便选一个世家效命,余生也会过得颇为自在。   有能力的人,到哪都是世人追捧的存在。   可偏偏,李斯年喜欢了程彦,想娶程彦为妻。   程彦是天子亲封的安宁翁主,有封地,有食邑,更有私兵,比之天家公主还要有权势三分。   天家的规矩,公主与翁主非侯不尚,程彦的身份不同寻常翁主,尊贵无比,李斯年若是白身,莫说迎娶她了,连凑到她面前议亲的资格都没有。   李斯年只能恢复身份。   用自己新任宁王的身份,去迎娶程彦。   只是这恢复身份,可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要不然,李斯年也不会用镇远侯的事情威胁他,让他不敢不去做这件事。   林修然想来想去,觉得李斯年大抵是真的只想恢复身份,而不是借刀杀人,郑公的府上,他大抵是能走一走的。   但去拜访郑公之前,他需要深入了解一下郑公与当年宁王的事情始末。   ——若郑公与宁王的事情真如市井流言一般,是宁王不知好歹,那他此次登门,只怕会被郑公拿着佩剑赶出来。   林修然打定主意,叫来了自己的三儿子去办这件事。   世家大族,都是相互结亲的,他三儿子娶的是郑家二房的女儿,只是三儿媳并非长房嫡出,郑家又多女儿,郑公对这个孙女的情分一般,三儿媳对郑公与宁王的事情,只怕还没有他知道得多。   但这并不影响他让三儿子去办这件事,他三儿子的连襟,是武阳薛家的薛文举,如今担任着廷尉,掌刑法牢狱,又与三儿子的关系颇为亲厚,让三儿子去薛文举那问一问,或许能问出旁的事情来。   林修然说完自己的打算,林三郎有些好奇,问道:“父亲怎地突然关注起郑公与宁王的事情了?”   面对儿子的询问,林修然早有准备,回答道:“李斯年有经天纬地之才,不压于当年华满京都的宁王,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身有这般大才,若不召为林家所用,实在可惜。”   林三郎恍然大悟:“李斯年?就是三清殿的那个绝非?宁王与谢家女的独子?”   “不错。”   林修然颔首,手指捻了捻胡须。   他与李斯年的事情,旁人知道的越少越好,毕竟镇远侯一事是长公主不能碰触的逆鳞,多一个人知晓,林家便多了一分危险。   他以招揽李斯年为由,去说自己与李斯年的关系,才是最为妥当的。   他有种预感,帮助李斯年恢复身份,绝对不是他为李斯年做的最后一件事,镇远侯一事的把柄实在太好,功于心计的李斯年才不舍得轻易放开,他与林家,只怕日后会成为李斯年手中的一把刀。   每次想到这,林修然便忍不住怀疑李斯年恢复天家子孙身份、迎娶程彦的真正目的。   有道是虎父无犬子,野心勃勃的宁王,自然也生不出胸无大志、窝囊至极的儿子。   李斯年心中,只怕有着与宁王一样的念头——以梁王子孙身份,重振梁州之地、万王之王的梁王的威名,替大业未成身先丧的梁王,完成他未完成的心愿:君临天下,一统九州。   若真是如此,那林家是愿意为李斯年所用的。   林修然眉头轻动,继续说道:“只是身有大才之人,大多心高气傲,李斯年师从凌虚子仙长,性子更是如此。我几次三番遣人找他,终是被他拒之门外。”   林三郎便道:“所以,父亲便动了从李斯年父亲身上入手的心思?”   林修然点头。   他这个三儿子,最是聪明不过的,略微一点,便能明白他的想法。   林三郎笑道:“即是如此,我便去带两坛好酒去寻文举,替父亲问了来。”   林修然无不应从,还将自己珍藏多年的美酒取了来,让林三郎去拜访薛文举。   日头西斜,官员们处理完朝政还家,林三郎提了酒,在廷尉门口拦下了准备回家的薛文举,扬了扬自己手里的美酒,笑着道:“文举,上次与你喝得不够尽兴,这次我们不醉不归。”   李承璋兵变逼宫,薛文举忙得晕头转向,在廷尉府一连待了好几日,才将兵变的事情了结。   然而李承璋的事情刚刚处理完,又生出薛妃的儿子做了太子,导致他的伯父薛怀信不得不辞官养老的事情来,他心中烦闷异常,如今见林三郎提酒而来,自是无不应从,道:“好。”   薛文举让侍从往家里说自己晚上不回家的事情后,上马与林三郎并肩而行去他们常去的明月楼,一边走,一边道:“正巧,我也想喝上两杯。”   伯父是薛家的家主,更是薛家的顶梁柱,一朝被天子勒令致仕,薛家便塌了半边天。   他官拜廷尉,是薛家这代儿郎中官职最高的一位,薛家的重担一下子全部压在他的身上,这些天他身累心更累,太需要一醉解千愁了。   林三郎知道薛文举心中不痛快,陪他喝了大半夜的酒之后,才说明自己的来意。   薛文举醉醺醺道:“这有什么难的?”   “等我明日酒醒了,带你去廷尉府上查一查当年的卷宗也就是了。”   李斯年足智多谋,不少世家都动了招揽之心,林家这般行事,再正常不过,他丝毫不觉得意外。   他唯一意外的是,所有世家都对李斯年抛出了橄榄枝,为何他的伯父不仅没有这般走,反而严令禁止薛家的子弟与李斯年结交,仿佛在伯父心中,李斯年不是能扭转大局的香饽饽,而是穷凶极恶的猛兽一般。   虽说李斯年与程彦关系颇为亲密,薛妃因夺嫡之事惹了程彦的不快,但伯父也不至于如此行事。   薛文举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便不再想。   左右想了也无用,伯父虽然不再是位列三公的御史大夫了,但仍是薛家的家主,伯父的命令,他哪怕心存疑惑,也只有听从的份儿。   更何况,百年间,大夏夺嫡惨烈,每隔几年便生出一场宫变,天子变动频繁,下面的世家们更不好过,伯父能在这种环境下降薛家治理得井井有条且蒸蒸日上,伯父的嘱咐,他自当奉为圣旨。   夜色越来越深,薛文举与林三郎互相搀扶着住在了明月楼里。   酒喝得太多,二人无后方醒。   好在今日并无朝会,二人迟些去梳理朝政也无妨。   薛文举梳洗完毕后,让林三郎扮做自己的侍从,跟着自己进了廷尉府。   虽说他与林三郎关系好,愿意给林三郎行方便,但到底不好做得太明显,林三郎扮做侍从,是最为妥当的。   二人入了廷尉府后,薛文举寻了个借口,让廷尉丞调来当年所有关于宁王的卷宗,送到自己面前查阅。   世家们有意拉拢李斯年的事情并不是秘密,薛家虽然出了个太子,但不曾往常的太子母舅族一般一飞冲天,还颇受天子打压,如今想将李斯年揽于麾下,实在正常。   廷尉丞只以为薛文举是想招拢李斯年,才调李斯年父亲的案宗,并未多想,便将宁王所有的卷宗拿了来,放到薛文举的案子上,便退出了房间。   临走之时,还颇为贴心地关上了门。   林三郎见此,笑道:“你这个手下,倒是贴心。”   薛文举揉着眉心,道:“你还有心情关注旁人?”   “看来是昨夜的酒不够烈。”   他与林三郎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人,林三郎的酒量一直比他好,他宿醉之后头疼欲裂,没有几日时间根本恢复不过来,而林三郎却像没事人一样,神清气爽,委实让人羡慕。   薛文举打了个哈欠,往旁边软塌上一躺,道:“你先瞧着,我再眯一会儿。”   他官拜九卿之一的廷尉,掌律法刑狱,官职做到这种程度,百姓间鸡毛蒜皮的事情是递不到他面前来的,只有三公九卿或者天家子孙们出了事,才需要他出面来处理。   李承璋刚刚逼宫失败,朝臣与天家子孙们眼下只会夹着尾巴谨慎度日,生怕自己被李承璋连累清算,根本不敢生事,左右无事,倒不如他趁机偷会儿懒,睡上一觉醒醒酒。   林三郎应了一声,起身从屏风上取下薛文举的大氅,随手盖在薛文举身上。   薛文举翻了个身,很快便沉沉睡去。   林三郎打开了宁王的卷宗。   一目十行看下去,林三郎眉梢轻挑,对于这个死了十几年的宁王,充满了好奇与敬佩。   宁王是天家子孙,他的生平在天家宗正手中的玉碟中,廷尉府上的资料,仅记载着他与廷尉打交道的几次事情,篇幅并不长,林三郎半刻钟的时间便看完了。   看完之后,他意犹未尽——这才是华满京都的宁王,生出惊才绝艳的李斯年这样的儿子的宁王,寥寥事迹,便能勾出他的风华绝代,引无数世家女为之疯狂。   林三郎将关于宁王的事情抄录下来。   薛文举仍在睡,林三郎留了字条,轻手轻脚走出房间,回到明月楼换了衣服后,让薛文举的侍从回去照看薛文举,自己回林府向父亲复命。   林修然见林三郎取来宁王事迹,若获至宝地看了起来。   他的目的在于宁王与郑公的事情,对于宁王的那些风流韵事丝毫不感兴趣,可饶是如此,仍是被宁王气度所折服。   林修然叹了一声,道:“果然是梁王长孙。”   “这样的宁王,方不堕万王之王长孙的威名。”   林三郎也跟着叹道:“也难怪他能生出李斯年那样的儿子。”   他只恨自己晚生几年,不曾亲眼目睹宁王的风采。   林修然看完卷宗,感慨万千之余,也对宁王与郑公的关系多了一点认识。   卷宗上寥寥几步,只说宁王拜入郑公门下,将其他事情写得极其隐晦,但林修然还是从只字片语中猜到了宁王与郑公的关系并不是表面上的师徒那般简单。   世家的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郑家的儿郎这些年委实不成器,全靠郑公一人支撑门楣,这样的郑公,怎会轻易将天子猜忌的宁王收在门下,又准备将自己最宠爱的孙女嫁给宁王做正妃?   卷宗上写得模糊不堪的“拜师之礼”,多半便是根源所在。   林修然合上卷宗,想起宁王生平,与宁王的筹谋,又叹了一声,道:“可惜宁王英年早逝,若是不然,只怕这天下——”   林修然的话只说了一半,便没再说下去了。   儿郎们不成器的,又岂是郑家一门?   世家之上的天家,更是如此。   这几代的天子,虽谈不上昏庸,却是一个比一个平庸。   林修然时常想不明白,大夏夺嫡如此残酷,能从皇子一路拼杀至天子的人,并非一般的小角色,可是这样的人,一朝做了天子,便都成了庸碌之人,让人不得不怀疑,这些天子门的心气与智谋,是不是在夺嫡之中消耗殆尽了,才会堕落至此。   想了想,林修然觉得,多半是因为圣明天子所需要的,并不仅仅是阴谋,更多的是阳谋,与治国平乱安定天下,而这些夺嫡登基为帝的天子们,会的更多的是阴谋。   所以一旦为帝,便暴露了自己的短板,彻底沦为平庸之君。   想到此处,林修然越发惋惜。   宁王可谓是近年来天家最为出色的儿郎了,阴谋阳谋,治国平乱,样样出类拔萃,若他为帝,大夏必然不是现在这个模样。   只是可惜,他已经死了十几年了。   林修然摇头轻叹,心中忽而生出另一个念头——宁王虽然死了,可他的儿子还在。   李斯年的聪明才智,丝毫不亚于当年的宁王,他若位尊九五,一样能改变大夏备受北狄欺凌的局面。   正月的阳光微暖,照在树枝上厚厚的积雪上,折射着的阳光有些刺眼,斜斜穿过窗台,落在林修然眼底。   林修然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眼底蕴了一层志在必得的浅浅笑意。   哪怕豁出去这张老脸,他也要求郑公帮助李斯年恢复宁王独子的身份。   大夏积弱多年,实在太需要一个聪明果决的天子了。   林修然原来与大多世家们的想法一样,天子昏庸无为,世家们才更容易壮大自己的力量,但经历了长公主兵变屠尽谢家人满门的事情后,他的心境发生了改变。   天子无为,世家们的确得利,但得利之后的代价,实在太重太重——若先帝为圣明天子,谢家便不会坐大,林家更不会为了谋求发展,投到谢家门下,与谢家一起害了镇远侯,以致边关险些失守,谢家女被灭,林家也只剩下一个空壳子。   李泓若是英明,便不会被别人三两句话便左右了想法,昨日立李承璋为太子,今日废了,明日又想再立,储君空悬,国本不稳,朝中局势暗流涌动,林家自镇远侯一事后,便元气大伤,至今没有恢复,入朝为官只求自保,不敢去想建功立业之事。   可若李泓英明,哪里还会有这些事?   林家儿郎能大施拳脚,林家也可以恢复往日的繁荣,纵然李泓忌惮世家权大,欺压皇权,但权衡世家们给天下带来的利益后,他只会略施小计,让世家们相互牵制,断然做不出谢家女杀镇远侯自断臂膀的蠢事。   一个圣明的天子,求的是互利互惠,共同建设大夏,让大夏恢复往日的四夷宾服、八方来朝的盛世,而不是尽做些损人不利己的诛杀功臣之举。   林修然对李斯年充满了期待。   林修然打发了屋里的林三郎,让人往郑公府上递了帖子。   郑公年事已高,已经不大理事,拜访他的折子,多是郑公的小女儿郑余在翻阅处理——郑家的儿郎们虽然不争气,但郑家女的才情却是天下皆知的,大夏民风开放,女子招婿颇为常见,不少郑家女并未嫁人,而是留在郑家招了婿,与郑公一起支撑着荥泽郑家的门头。   郑余便是郑家女中最为出色的一个,因她手段果决,颇有其父之风,世人又称她为铁娘子。   林修然的帖子经郑余的查看后,郑余接待了林修然。   红梅的清香和着雪花的清冽传进屋中,林修然就着红梅白雪的美景,抿了一口茶,对面前的郑余道:“非是老夫打扰郑公的清修,而是老夫所求之事兹事体大,非郑公不能言说。”   郑余不比林修然小上几岁,眸光轻转,依稀可见旧日的风采,轻啜一口茶,笑道:“话虽这样讲,可大司农若不透露一二,我也不好报于父亲。”   父亲虽然仍在担任右扶风的官职,但这些年来的政务,多是她在处理,大夏女子地位虽高,但并无女子为官的传统,故而她只能在府上打着父亲的名义处理事情,并不能与男人一般入仕为官。   可饶是如此,华京城的男人们也不敢小瞧了她,个个直将她当做郑公对待。   林修然虽然是林家家主,又官拜大司农,但与掌右扶风的她相比,到底低上许多,竟不将所求何事与她言明,而是绕过她找她父亲,当真是不知所谓。   郑余放下茶杯,道:“大司农若是坚持的话,便请回吧。”   “我郑家没有我不知道,而直接报于父亲的规矩。”   郑余有送客之意,林修然只好道:“夫人,您可还记得宁王殿下?”   寒风微扬,吹散了搁置在窗户处熏香炉中吐出来的熏香。   郑余眸中闪过一抹郁色。   她怎会不记得那个男人?   那个拜入父亲门下没几日,便勾得家中女郎们意乱情迷的貌美男子。   郑余垂眸,敛去眸中神色。   林修然小心用余光打量着她的面容,继续道:“老夫今日前来,为的是宁王当年拜入郑公门下的拜礼。”   郑余手指微紧。   当年她不是没有问过父亲受宁王的用意,父亲只是拿给她一张地图,对她道:“阿余,郑家百年基业,而今要靠女子支撑门楣,我朝女子地位虽高,但并无女子入仕为官的道理。”   “而今你能代我理事,不过是我仍担着右扶风的位置罢了,一朝我身入黄土,右扶风的位置必会被其他世家所得,我郑家女儿虽才情远胜男子,可终归是女流之辈,不能为官,便连与那些男子竞争的机会都没有。”   她听了,只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郑家会有争气的儿郎,总有一日能重振荥泽郑家的门风。   父亲却只是摇头,道:“郑家儿郎早已断代,纵然天佑郑家,近年天降神童于郑家,可等他长大,也要许多时日,更别提何时能入朝为官、撑起郑家的一片天了。”   她抿着唇,不知道如何作答。   父亲的话,从来是一针见血——女子再怎么要强也无用,这个时代,终归是男人的时代。   郑家如今看着繁荣,可若父亲一死,郑家便会退出华京世家之列,泯灭于历史的尘埃之中。   父亲将地图交在她手里,捋着花白胡须,道:“这便为父收宁王的用意。”   “女儿,你何时参透了这地图,何时便是我郑家再度成为世家之首的日子。”   时隔多年,她依旧能想起父亲说这句话时的神情,与上了年头的羊皮地图落在掌心的奇异触感。   只是可惜,直至今日,她仍不曾参透父亲给她的地图,更不曾参透那个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的宁王。   郑余抬眉,静静地看着面前的林修然,慢慢道:“自然是记得宁王,也记得宁王那日的拜礼。”   “只是不知,大司农为何突然提起一个死了十多年的人?”   林修然不知道宁王与郑公之间的交易郑余究竟知道多少,斟酌片刻,只略微透露了一些宁王的事迹。   郑余听了,不再拦着林修然,打发侍女去问郑公的意思。   不多会儿,侍女回来道:“郑公请大司农入内院相见。”   郑余便带着林修然,一同去找郑公。   郑公如今八十多岁,满头银发,气度超然,又因久居人上,多了几分不怒自威的威仪万千。   林修然连忙上前见了礼。   郑公地位超然,莫说身为九卿的他了,三公甚至天子见了郑公,也要行个礼。   郑公示意林修然起身。   屋里的侍女们尽数退下,郑余垂眸煮着茶。   郑公看了看林修然,开门见山道:“你为宁王而来?”   林修然道:“是,也不是。”   在历经五朝天子的郑公面前,他没必要拐弯抹角,直接道:“郑公可知宁王尚有一子在世,名曰李斯年。”   “他在长公主屠谢家人之时逃出生天,被凌虚子收养,而今又叫觉非。”   “觉非?”   郑公捋着胡须,道:“觉今是而昨非。”   “斯年,於万斯年,受天之祜。”   郑公轻轻一笑,接下郑余双手捧来的茶,抿了一口,道:“宁王倒是对他寄予厚望。”   只是那个他最得意也最看重的门生,早已长埋黄土,尸骨成灰。   人间几何,再也寻不见当年的宁王了。   “不错。”   林修然颔首。   郑余奉上茶,林修然谢过,继续说道:“李郎君如今瞧上了安宁翁主,天家的规矩,想来郑公比我更清楚——”   郑公雪白长眉轻挑,打断了林修然的话,道:“他想让我帮他恢复身份?”   郑公听此并未动怒,林修然便知道自己的猜想对了一半,宁王当年送给郑公的拜师礼,才是郑公对宁王青眼有加的真正原因。   林修然道:“正是如此。”   “李郎君言道,望郑公看在与他父王往日的情分上,助他一助。”   “往日的情分?”   郑公饮尽杯中茶,一贯威严的眸光闪过一抹恍惚。   当年他对宁王,说句呕心沥血肝脑涂地也不为过,他视宁王为改变郑家、更改变大夏的唯一人,为此他冒着得罪天子与谢家的危险,暗中为宁王培养势力,派人去梁州之地追查梁王宝藏的下落,以助宁王未来成就大业。   可宁王是如何报答他的?   是沉溺于儿女私情,让他们前功尽弃!   自己失了性命不说,更让一个庸碌无为的李泓坐了天子之位!   他与这样的宁王,还有什么情分可言?   他们的师徒情分、君臣情分,早就在宁王决意娶谢家女的那一刻便消失殆尽了。   郑公不说话,一旁的郑余开口道:“李郎君只说了这些?”   纵然是拉拢郑家给他做事,也要许诺一个将来,更何况,李斯年如今是有求于他们,更该对他们礼遇有加,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只说一个往日的情分。   不止郑余这样想,林修然心中也有这样的念头——三清殿中那位清隽无俦的少年郎,姿态也太高了些。   林修然心中这样想着,又怕得罪了郑家,郑家不愿意帮助李斯年,便开口替李斯年描补一二:“李郎君是惜字之人。”   郑余冷笑,道:“我不是没有听过他的事迹,也知道他的才学不在其父之下,但宁王当年负我郑家,他而今求我郑家做事,只说一句往日情分的便没了下文,这般行事,将我郑家置于何地?”   “宁王与父亲的情分,早在宁王娶妻那日便烟消云散了!”   “没那么多的情分替他李斯年做事!”   郑余疾言厉色,话说得极其不客气,林修然面上有些不好看。   他知道郑余雷厉风行,素有铁娘子之称,但平日里甚少与郑余打交道,只觉得郑余是借助其父名头,一介女流,能有什么手腕?   如今相处下来,只觉得世人之言不虚,可郑余如此强硬,若再继续下来,李斯年相托之事,怕是要就此泡汤。   林修然思度片刻,抬眉去看郑公。   郑公虽然久不问事,但他仍是郑家的定海神针,李斯年恢复身份之事,还要看郑公的意思。   林修然这般想着,试探着说道:“我素来敬仰郑公,在郑公面前,不敢有半点弄虚作假。今日受李郎君之托,登门拜访郑公,便想与郑公说两句交心之话。”   郑公道:“你说。”   林修然认真道:“此话虽有妄议天家之嫌,却是我的肺腑之言——天家百年之中,唯有长公主与早逝的宁王堪当大任。”   梁王是百年之前便作古的人,自然不在此列。   “但宁王早逝,长公主又是一介女流,而今的天家,颓势尽显,若再不出一人前来主持大局.......”   说到这,林修然声音微顿,慢慢道:“大夏有失,世家看似得利,借此机会逐鹿中原,问鼎天下,可是郑公,九州一旦陷入战乱,郑公以为几年能够平复?”   “是五年,还是十年?”   “都不是!”   林修然声音悲凉,道:“战乱既起,非三五十年不能平定。战乱之中,哪个世家能够独善其身?我林家无龙气庇佑,万不敢肖想那个位置,而今只想在这太平盛世中,将我林家百年基业继续传下去。”   “宁王已死,长公主无争帝之心,李郎君,便是我看中之人。”   虽说李斯年用镇远侯的事情胁迫他做事,可他斟酌再三分析天下大势后,他心中也是愿意为李斯年做事的。   世家素来以自家利益为先,在太平盛世得到的利益,远比战乱不休的乱世来得多,分析利弊后,他觉得自己很没必要再替李泓卖命。   他年过半百,尚未经历过圣明天子的时代,扪心自问,他有些期待。   当年镇远侯之死,确是林家理亏,但他觉得,李斯年如今势单力薄,他作为第一个投诚者的从龙之功,或许能将当年罪孽抵消一二。   再说了,镇远侯之死并不是他主导的,他那年还只是一个郎官,对这件事知之甚少,直到祖父自缢,父亲回乡养老,他才知道自己家干出了这种天怒人怨的事。   他又气又急,可也没有办法,事情已经发生了,他只能尽力描补一二,比如说,帮助李斯年登基为帝。   林修然这般想着,看着面前的郑公。   郑公须发皆白,唯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像是能洞察世间一切的阴谋算计。   郑公长眉微动,沉声道:“我要见一见李斯年。”   看李斯年是否与他父亲一般,身有经天纬地之才,却迷恋温柔乡。   儿女情长,便英雄气短,若李斯年如此,无需旁人来取李斯年性命,他便先替自己清理门户——多年前,他没有阻止宁王娶谢家女,是他一生中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   若能重来,他宁愿要一个大业未成身先丧的天之骄子,也不愿要一个死在女人肚皮上的徒弟。 第89章   郑公这般说, 便是有意帮助李斯年了。   林修然心中大喜,面上也显了几分来, 忙道:“这么大的事情,郑公自然是要见一见李郎君的。”   李斯年的身份尚未恢复, 是个白身, 又身无官职, 没有自己的府邸, 不是住在三清殿,便是住在长公主的公主府与程彦在一处, 让他抽出与程彦玩乐的时间, 见一见郑公还是使得的。   更何况,听郑公这话里的意思, 若不出意外,便会帮李斯年恢复身份。   哪怕为了让自己有一个立于阳光之下的身份, 李斯年也会见郑公的。   林修然这般想着,便问道:“只是不知郑公的时间如何安排?”   郑公捋着花白胡须, 道:“三日后, 我要见他。”   林修然眉头轻动。   三日后?   郑公这个决定, 是不是做得有些仓促了些?   林修然抬眉看了看郑公。   郑公上了年龄, 虽保养得极好,但岁月依旧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 深深的皱纹映着他的须发皆白, 掌权多年的不怒自威便显露了来。   眼前的这个人, 他经历了五朝天子, 看大夏沉浮,世家夺权,天家争帝,这样一个饱经风霜地位却越发稳固的一个人,无论做什么决定,都是慎之又慎的。   没道理听他说起李斯年,便当面应承下来,并定下与李斯年相见的日子。   世家们做事,大多是含而不露,露而不吐,郑公如此行事,倒是一改往日的作风。   可转念一想,郑家的儿郎们不争气,是一群女子在支撑着郑家的门楣,郑家女们再怎么要强,但这个时代仍是男人的时代,郑公毕竟上了年龄,庇佑不了郑家太长时间,他必须要在自己身入黄土之前,为郑家的未来做好打算。   而李斯年,便是他挑中的打算。   宁王虽然死了,可生下了李斯年,李斯年又有经天纬地之才,子承父业,自然得郑公的看重。   想到这,林修然道:“我这便去安排。”   李泓为了阻止世家们拉拢李斯年,对三清殿下了禁令,非宫中之人不得擅入。   他们与李斯年的事情,不好让外人知晓,郑公更不可能如他一般,扮做内侍去见李斯年,最好的办法,是让李斯年出宫,在宫外见郑公。   至于李斯年愿不愿意出宫相见,林修然则完全不担心。   郑公是宁王的师父,宁王又是李斯年的父亲,按照辈分,李斯年唤郑公一声师公也不为过,而今郑公要见他之后再决定要不要帮助他恢复身份,他没有道理会拒绝。   林修然道:“请郑公安心在府上等我的消息。”   郑公颔首,让郑余送林修然出府。   郑余送走了林修然,回到郑公的房间。   雕刻着各式花纹的镂空窗台上镶嵌着琉璃,琉璃上隐约映着窗外的腊雪红梅,郑公就着雪色梅香,调弄着熏香炉里的熏香。   郑余走上前,将熏香炉拿开,郑公见此,放下了手中的银质小钳子。   熏香炉离了身,郑公便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完全不复刚才精神抖擞的威严模样。   郑余皱了皱眉,取来自己泡好的养生茶,喂到郑公嘴边,道:“父亲又忘了吃药?”   她冲茶的时候冲得隐蔽,林修然刚才又只顾着说话,根本不曾留意她手中的的茶是不同的,给父亲的是,是养生茶,至于林修然的,则是当下世家们喜欢的新茶。   世人都道她的父亲深居简出,不问世事,颇有世外高人的风范,却不知她父亲的身体早就败了,不是不问世事,而是不能。   不见客,是怕身体不中用的事情传了出去。   郑家之所以能在天子脚下的华京城的世家中有一席之地,完全是因为父亲的存在,父亲若是不在了,那些争权夺势的世家们很快便会将郑家原有的势力瓜分。   她再怎么要强,可女子不能入朝为官这一条,便绝了郑家靠女人发展壮大的路。   郑余眸光微暗。   郑公将养生茶一饮而尽,面上方好一点,声音没了刚才的明朗,只有着上了年龄的老人特有的苍老颓然。   郑公道:“老了,吃药也无用。”   郑余心下一酸,又怕郑公见了难过,只是垂着眸,道:“父亲这是哪里话?”   “父亲必能长命百岁,再护郑家百年。”   郑公笑了笑,脸上满是皱纹,道:“你这丫头,尽爱说笑话。”   “这个世道上,哪有长生不死的人?”   “有。”   郑余放下茶杯,抬手轻轻给郑公揉着肩,道:“父亲难道忘了三清殿里的那位凌虚子仙长?”   “算一算时间,他如今也有两百多岁了,仍是精神抖擞,备受天子尊敬。”   郑公眉头轻动,捻了捻胡须。   说起来,他上次见凌虚子,是在长公主兵变的时候,凌虚子鹤发童颜,气质超然,浑然不像活了两百多年的人,若没有那一头白发,说他正当壮年也会有人相信。   郑余的声音仍在继续:“要我说,咱们就应该拜访一下凌虚子仙长,问他讨几剂养生的方子来。”   “这样一来,父亲便能与凌虚子一样,长长久久地活着。”   郑公又饮了一杯茶,将郑余拿开的熏香炉又拿回自己身边,深嗅着熏香炉的清幽香气,面色红润了几分,声音也有了力气,道:“此事以后再说。”   虽说他历经五朝,地位尊崇,可凌虚子是大夏立国便存在的人,无数天子想向凌虚子求养生延寿之道,却没有一个天子长命百岁。   天子们尚且如此,更何况他了。   他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而今留着一口气不愿意入黄泉,是因为放心不下郑家的未来。   郑家一日没有恢复旧日的荣光,他便要支撑一日。   现在,他想他很快便能看到那一日了。   李斯年的存在,重新燃起了他多年前的希望。   郑公眼睛轻眯,眸中闪过一抹精光,道:“咱们眼下最要紧的,是见李斯年。”   宁王年少便华满京都,二十岁拜在他的门下,与他畅谈天下大势,他视宁王为扭转大夏扭转郑家命运的人,只可惜,二十五岁的宁王,娶了谢家女,与他师徒情分尽断,君臣恩断义绝。   或许是老天不愿见他一腔热血付之东流,竟让宁王留下一个儿子,而这个儿子,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让他有种自己多年夙愿终于会在李斯年身上实现的冲动。   当然,前提是李斯年没学宁王那种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性子。   郑余看了看郑公,犹豫道:“父亲竟这般看重李斯年?”   如当年看重宁王一般。   可宁王最后回报父亲的,是沉溺儿女之情,葬送大业不说,更是将自己的性命也一同赔了进去。   她担心李斯年也是这样。   更担心父亲希望越大,失望便越大。   杨奇文一案后,李斯年的名字传遍华京,她与其他世家一样,不是没有动过招揽李斯年的念头,可李斯年对她的人避而不见,让她颇为不快。   身有大才之人多傲气,本着这种想法,她将心中的不快压了下去,派人查访李斯年的喜好。   李斯年与程彦往来亲密的事情不是秘密,一直为程彦做事更不是秘密,她知道后,只觉得李斯年委实浪费了一身的好才华。   如今的大夏,外有北狄虎视眈眈,内有权臣暗中相斗,藩王们蓄势待发,这个时代最坏也最好,正是大好男儿建功立业的良机,李斯年身为宁王独子,不仅不想办法恢复身份继承祖辈们的遗志,反而围着一个程彦打转,此等行径,实在叫人瞧不上眼。   郑余只觉得李斯年与当年的宁王一样,身有逆天改命之才,却被一个女人牵绊一生,如此一来,手段再怎么果决聪明,也是白白浪费。   郑余试探道:“我听闻李斯年与安宁翁主走得颇近。”   郑公看了她一眼,道:“你担心李斯年与他父亲一般?”   “不错。”   郑余点头。   岂止是担心,李斯年简直是他父亲的翻版。   一样的惊才绝艳,一样的被女人所困。   郑公长眉微皱,沉思片刻,而后问道:“你觉得安宁翁主比之谢家女如何?”   郑余微怔,有些意外父亲为何会问这种问题。   低头想了一会儿,郑余回答道:“大不相同。”   “谢家女心思简单,毫无心机,一颗心只用来想儿女情长。”   她见过当年的谢家女,模样生得极好,气度也是不错的,可偏偏被谢家养得一点也不像世家女,心思单纯得像是从世外仙岛来的人,浅显的心思一眼便能叫人看透。   “而安宁翁主行事,颇有其母之风,年龄虽小,却掌政多年,压得朝臣世家们喘不过气来。”   她虽是世家女,时常与程彦与利益上的冲突,但却极为欣赏程彦的行事作风——这才是飒爽果决的大夏女儿,巾帼不让须眉。   她有时候甚至会想,若她与程彦阵营相同,她会与程彦成为很好的朋友。   当年,考虑到她与程彦的年龄差距,她觉得她与程彦会是忘年交的那一种。   郑余好奇道:“父亲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问题?”   郑公笑了笑,眸中精光轻闪,道:“宁王与李斯年遇到的女子不同,他们的命运自然也会不同。”   宁王为谢家女放弃争夺天下,而李斯年,若真是爱极了程彦,那无需旁人督促,他自己便会为程彦披荆斩棘,将九五之尊的位置捧了来——如今的程彦,看似尊贵无比,众人敬畏,可实则与郑家一样,只是表面瞧着光鲜,内里是个空壳子罢了。   长公主与程彦之所以有着如今的权势,是因为掌政的天子是李泓,李泓仁弱,重感情,他能容忍长公主一手遮天,对程彦摄政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一朝李泓崩天,下任的天子断然不会让威胁皇权的人存在。   到那时,等待长公主与程彦的,是一场斩草除根的屠杀。   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李斯年只能将那个位置挣了来。   只有这样,才能保下程彦的性命,乃至她日后的尊荣。   郑公道:“对了,去见李斯年的时候,拿上我给你的地图。”   当年他与宁王不曾勘破的地图,交在李斯年手里,或许会有意外之喜。   郑余听命而去。   .........   林修然又扮做内侍去了三清殿。   此时的李斯年,正在竹林里与程彦说话。   林修然左等右等,总等不到程彦离开。   夜色越来越深,林修然想起李斯年经常留宿长公主府的事情。   少年少女们初尝禁果,总是不知道克制的。   李斯年会留宿程彦的房间,程彦大抵也会如此,留宿在李斯年的竹林里,林修然觉得自己纵然在竹林外等上一夜,只怕也等不到自己与李斯年单独说话的机会。   林修然斟酌再三,低头垂眉进了竹林。   天色已晚,程彦未必能认出他,更何况,李斯年是极度聪明之人,见他到来,想来会寻个借口单独与他说话。   林修然这般想着,一路来到李斯年的竹亭。   竹亭里点着宫灯,李斯年与程彦并肩而坐,似乎在研究着桌子上面铺的东西。   宫灯光辉洒下,二人如璧人一般登对。   林修然晃了一下神。   李斯年见林修然到来,转动轮椅,往一边坐了坐,道:“大司农今夜前来竹林,想来是郑公愿意助我恢复身份了?”   李斯年不仅点明了林修然的身份,更是将郑公的事情也说了出来,丝毫不避讳程彦。   林修然见此,只得道:“郎君神机妙算,郑公准备在三日后与郎君相见。”   程彦上下打量着林修然,颇为意外。   林修然在她的印象里是这个时代颇为典型的世家家主,古板稳重,喜怒不形于色,开口规矩,闭口体统,活像是活了几千年的老僵尸一般。   而现在,那个时刻注意着分寸规矩的林修然,竟将自己扮做了时下世家们最瞧不上眼的内侍,且一路走来的扭捏姿势,与宫中的内侍并无二致,甚至还掐起了兰花指。   若不是李斯年提醒他是林修然,她根本认不出面前这个老内侍,竟是以风骨著称的林家家主林修然。   程彦噗嗤一下便笑了出来,道:“大司农,你年少之时也曾习剑,至今剑术仍是出类拔萃。以你的身手,扮做一个卫士也是使得的,干嘛非要扮做内侍过来?”   林修然面色微尬。   他倒也想扮做卫士。   经历李承璋兵变一事,光禄勋崔元锐借此机会清除世家们插进禁卫中的暗线,对宫中禁卫看顾得颇为严格,他根本没有机会假扮卫士来到三清殿。   内侍们不归崔元锐统领,他尚且能钻一下空子,只能扮成内侍来找李斯年。   刚才又怕程彦发觉自己,还特意将内侍的走路姿势学了来,哪曾想,李斯年根本不避讳程彦,直接挑明了他的身份。   早知如此,他就该大大方方地过来。   林修然回答道:“光禄勋御下颇严。”   李斯年眸光轻闪,道:“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他也该对宫中的禁卫上上心了。”   世家们安插进禁卫的那些眼线,他很早之前便想拔除了。   林修然不知李斯年与崔元锐的关系,只以为李斯年在指李承璋兵变的事情,只附和说是。   李斯年道:“与郑公相见之事,便有劳大司农了。”   “只是有一点,”李斯年声音微顿,余光扫过宫灯下的程彦,目光柔和下来,轻笑着说道:“我会带着小翁主一同前去。”   林修然眉头微蹙,目光在李斯年与程彦身上来回打转。   李斯年对程彦如此不设防,可不是什么好事。   但转念一想,李斯年困在三清殿多年,能接触的女人并不多,程彦容貌极美,又是个爽朗性子,很容易便会惹得李斯年对她情根深种。   可年少时期的感情,有多少能坚持到最后的?   更何况,程彦又是那般强势的性子,李斯年纵然一时被她容颜所惑,意乱情迷,但时间久了,二人之间的矛盾便会显露出来。   就如当年的李承璋与程彦一般。   李承璋与程彦初订婚的时候,世人无不赞说是金童玉女,天作之合,可最后李承璋还是厌恶了程彦争权夺势的心,一个娇娇柔柔的谢诗蕴,便将李承璋的心勾走了。   李承璋如此,李斯年也会如此。   说到底,男人还是更为喜欢温柔和顺的女子,而不是事事压自己一头的女人。   想到这,林修然心中一动——他林家最不缺的便是温柔小意的女子,且个个风雅娴静,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与李斯年颇为相配。   李斯年日后登基为帝,后宫之中不可能只有程彦一个女人,他又是辅佐李斯年位尊九五的从龙之臣,送一个女子入宫也是使得的。   林修然越想便越觉得此事可行。   只是眼下李斯年与程彦的旧情仍在,他不好在这个时候给李斯年塞人,等李斯年的身份恢复了,不需要仰程彦鼻息的时候,他再将家中的女孩送到李斯年身边。   这样一来,既能拉拢了李斯年的心,他送进去的人也不至于被程彦百般欺凌,无处容身。   林修然心中微喜,对李斯年要带程彦一同见郑公的事情也不大放在心上了,只是道:“既是如此,我提前告知郑公便是。”   他纵然放在心上,也没有立场劝说李斯年,郑公辈分高,又是宁王的师父,等郑公见李斯年与程彦如此亲密,不需旁人开口,郑公便会劝诫李斯年,莫走了其父的老路。   李斯年颔首,林修然离开竹林。   林修然的身影彻底消失后,程彦问李斯年道:“郑公怎么会帮你?他不是深居简出,早就不问世事了吗?”   她对宁王的了解并不多,只知道宁王负了郑家女,转娶了谢家女,与郑公恩断义绝,这种情况下,李斯年求到郑公门上,不被乱棍打出来便不错了,郑公怎么还会见他?   李斯年笑了笑,伸手抚了抚程彦被风吹乱的发,道:“郑公不是帮我,是帮郑家谋求一个未来。”   他这般一说,程彦豁然开朗——如今的郑家,是靠着郑公的余威,由女人们支撑着门楣,郑公若死,郑家必散,郑公愿意帮李斯年,其实与林修然的想法一样,用从龙之功,为自己摇摇欲坠的家族强行续命。   想到这,程彦忍不住有些怀念后世男女平等的二十一世纪。   大夏的女子地位虽高,可说到底还是父权社会,女子不能入朝为官,便天然没有发言权,而今的地位高,不过大夏的天子不争气,一连出了数位摄政的太后长公主罢了。   可仅仅是摄政,便激起了朝臣与世家们极度的不满,薛妃便是最好的例子,还未来得及等儿子登基自己大施拳脚呢,便有无数朝臣们上书让李泓去母留子。   要知道,薛妃最善于伪装,是出了名的贤良淑德,朝臣们对她尚且如此,更何况旁人。   程彦揉了揉眉心,又想起了母亲与自己。   母亲手握兵权,又有逼宫的前科,朝臣们不敢对她们母女指手画脚,表面上恭敬,然而私下却没少给她们添堵。   程彦有些烦躁。   李斯年潋滟的目光探了过来,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后,轻轻一笑,将她拦在怀中,在她眉心落下一吻,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更要带你去见一见郑公。”   李斯年的吻温暖湿润,程彦觉得他吻过的眉心有些发烫,心口也跟着狂跳起来。   这个李斯年,最爱做的事情便是撩拨人的心。   程彦倚在李斯年的胸口,双手圈着他的脖子,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在他眉心也印下一吻。   李斯年的皮肤极其光滑/细/嫩,让人一旦沾染了,便不想停下来。   程彦顺着他的眉心一路往下,借着月光皎皎,宫灯昏黄,在他薄薄唇角也落下一吻,而后蜻蜓点水般分开。   月光洒在李斯年清隽无俦面容上,他眸光潋滟,目光悠长,勾了勾嘴角。   程彦捂了捂胸口。   糟了,她心头的小鹿,似乎又活了回来。   李斯年的手指落在她的后颈上,稍稍用力,两人便凑在一起。   一吻而终后,程彦按了按狂跳不止的心脏,意识有些恍惚,有些记不得李斯年刚才究竟说了何话。   而面前的李斯年,却还是往日的风轻云淡的模样,似乎丝毫没有被二人的亲密动作影响,只有耳垂微微泛着红。   程彦伸手捏了捏他柔软的耳垂。   烫得很,快跟她狂热的心口有一拼了。   程彦便笑了起来。   装什么装,假正经。   “你刚才说了什么?再跟我说一遍,亲你亲得太用力,我有些不记得了。”   程彦毫不掩饰说出这些话,只觉得话音刚落,自己手中的滚烫的耳垂似乎又烫了一分。   手感委实太好,程彦不断揉捏着。   李斯年眉头微动,抬手握住了她不安分的手,脸上一本正经,话却不正经得很,对她道:“没说什么。”   “被你亲得太用力,我也不大记得了。”   程彦完全不曾想到李斯年会这般说话。   她印象里的李斯年,是矜持的,疏离的,不染人间烟火的,哪怕被她闹到情动,情/欲悄悄浸染了眼眸,也只会闭眼再睁开,眼底恢复一贯的清明,而不是像现在这般,用着一张禁欲的脸,说着一点也不禁欲的话。   程彦不得怔了怔。   许是月色太朦胧,也太暧昧,她竟从李斯年眼中瞧出了与往常不一样的神色——隐忍着的深情。   李斯年有着一张清俊无俦的脸,绝对克制冷静,她与李斯年相识多年,李斯年或轻笑,或狭促,或揶揄,无论如何,他身上永远都有着一种让人不易察觉的、淡淡的疏离。   他的世界只有他自己。   可现在,他的世界中,出现了她的模样。   这便是被喜欢的模样?   程彦眨了眨眼,只觉得心口蓦然一软。   很软很软的那一种。   程彦扑在李斯年怀里,将李斯年抱得紧紧的,小声说道:“怎么办呢?我发现你越来越好看了。”   眼里有着她的模样,比竹林初见时的惊艳更让人心动。   李斯年轻轻抚着程彦的发,嘴角噙着轻轻浅浅的笑。   那笑意自他嘴角蔓延开来,很快浸染到他的眼角眉梢。   “你喜欢么?”   “嗯。”程彦重重点头。   李斯年便笑了起来,说道:“你喜欢就好。”   李斯年抬头看着天边的月,今夜的月,似乎格外美。   生平第一次,他希望这样的月色永远保持下去,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好让他怀中的小翁主,永远静静倚在他胸口。   然而天公从来不遂人愿。   不知为何,李斯年养的仙鹤从睡梦中惊醒,舒展着双翅,从莲池中飞向竹林,对着李斯年长啸不已。   程彦从李斯年怀里起身,问道:“这是怎么了?”   李斯年眉头轻动,看向三清殿中最高的那一座阁楼,道:“凌虚子唤我。”   这些仙鹤,是他与凌虚子之间的传递者。   程彦有些意外,道:“他不是在闭关吗?”   早在几年前,她的母亲刚刚回朝的时候,凌虚子与她母亲促膝长谈后,便开始闭关了,说是自己大限将至,闭关躲难。   程彦之前是个无神论者,可自从穿越到大夏,又见识了活了两百多岁的凌虚子之后,便对鬼神生了敬畏之心。   尤其是,能教出李斯年这种徒弟的凌虚子。   程彦问道:“凌虚子仙长的劫躲过去了?”   “只怕未必。”   李斯年眼睛轻眯,转动轮椅,看了看程彦,面上有些犹豫。   凌虚子与他相见,素来是避人的。   程彦见此,道:“你只管过去便是,我去你屋里歇一会儿,等你回来了,再与我好好说一下凌虚子的事情。”   李斯年颔首,亲了亲程彦的额头,这才松开程彦,转动轮椅,跟着仙鹤,去找凌虚子。   程彦目送李斯年远去,直至看不到他的身影,便转身回了李斯年的小竹屋。   或许是因为她的关系,李斯年的待遇比以往好了许多,如今屋里烧着的,是没有烟味的细银碳,桌上摆着的,是小道童们新送来的端砚,端砚旁边,是李斯年今日刚写的帖子,笔走龙蛇,字迹锋利,与他疏离的谪仙气质大不相同。   程彦闲来无事,便研了磨,学着他的字迹去写字。   一连写完几张才发现,他每张帖子里,都有一个彦字。   最下面的那张帖子上,还写了一行小字:彦,美士也,美士为彦,人所言咏也。   这行字极小,若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程彦眉头微动。   她不喜诗书,父母亲也不曾向她说过名字的寓意,故而她只以为彦字是美好鲜活,形容女子笑颜如花的意思,今日见了李斯年的小字,才知道彦竟然还有这么一层意思。   心中一动,便放下了毛笔,小心翼翼将李斯年写的那行小字撕了下来。   撕下之后,在桌子上整齐叠好,从胸口处取下幼时外祖母给她的护身符,将李斯年的小字贴着护身符,放在锦囊之中,而后重新挂在脖子上,放在离心口最近的位置。   仿佛这样,她的心脏,便与李斯年的心脏挨到了一处一般。   程彦隔着衣料,按了按装着护身符与李斯年字迹的锦囊,笑容悄悄爬上了她的眉眼。   李斯年大抵是真的很喜欢她的吧?   连她的名字都细细写了许多遍,还在她名字旁边做了她都不知道的注解。   这样真好。   她以后也要将李斯年的名字练一练。   程彦这般想着,忽而听到窗外传来轮椅转动的声音,连忙见李斯年的帖子按照刚才顺序放好,又将自己仿写他的字迹的纸张扔进火炉里。   她的字虽然谈不上丑,可与李斯年那种堪称书法大家的字迹完全不能比,况她又是仿写他的字,不得其型,更不得其韵,活像是东施在效颦。   纸张尚未燃尽,李斯年便进了屋。   他素来眼尖,一眼便瞧见了尚未被火舔尽的程彦的字。   李斯年微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来,来到程彦身边,道:“你喜欢我的字?”   婴儿学步般的字被李斯年看到,程彦有些不好意思,道:“你的字那么好看,我当然喜欢。”   李斯年轻笑,握着她的手,在宣纸上写下一个彦字。   这个彦,是李斯年一贯的下笔锋利。   李斯年又握着程彦的手写下斯年二字。   这两个字,却是程彦来到这个时代后学的簪花小楷。   两个名字一左一右,中间空出大片地方。   程彦心中一动,提着笔,在彦与斯年之间,画了一个心。   “这是喜欢的意思,我在边关的时候听旁人说的。”   李斯年博览百家,她不好说是从某种书上看来的,便胡乱寻了一个借口。   反正李斯年不曾去过边关,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李斯年眸光轻闪:“喜欢?”   “对呀。”   程彦笑眼弯弯,道:“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   李斯年垂眸一笑,复而又抬起眉,在程彦面上印下一吻。   他自然是喜欢程彦的,但程彦是否喜欢他,只怕连程彦自己都不知道。   他或许应该感谢自己一贯瞧不上眼的父亲,给了他一张惊艳到程彦的皮囊。   李斯年指腹轻轻摩挲着程彦画在宣纸上的心。   程彦回应他一吻,问道:“这么晚了,凌虚子是有要事找你嘛?”   “倒也不是什么要事。”   李斯年手指微顿,眼睛轻眯,道:“他只是要我别在郑公用香。”   “说是郑家这些年向他问养生延年之法,他不胜其烦,皆一口回绝,若是我在郑公面前卖弄熏香,郑公见了,怕是又会派人去寻他。”   “尤其是,月下香。”   程彦很是意外:“大半夜的,只为这么一件事?”   她并不意外凌虚子知道李斯年要见郑公的事情,在她的认知里,凌虚子能掐会算,算到这件事也不足为奇。   她意外的是凌虚子不让李斯年身上带有月下香去见郑公。   李斯年最为喜欢的月下香自然是珍贵无比的,普天之下只有他会调弄,可据她所知,李斯年调弄出来的月下香,不仅仅有养生之效,更是杀人无形毒药。   无论是杀人,还是救人,李斯年都能让月下香保持着原有的清幽味道,外人不知根底,只以为是颇为难得的熏香,并不会往其他方面上去想。   凌虚子怎就这般笃定,郑公能闻出来月下香养生之效?   李斯年点了点头。   凌虚子的这个借口,可谓是漏洞百出。   程彦看了看李斯年,道:“那你怎么办?”   李斯年自幼用月下香,这个味道早就渗入他的骨髓,哪怕不用,他身上仍有着月下香的清幽。   若想掩去他身上的月下香,只能用其他熏香进行调和。   李斯年道:“无需管他,一切如旧。”   凌虚子越是不想让他做的事情,他便越是想做。   三日后,几顶小轿,进了郑家角门。   郑余取了去年梅花上的雪花溶的水泡了茶,郑公轻啜一口茶,鼻翼微动。   眼前的少年不仅模样像极了宁王,就连身上的月下香,也与那人如出一辙。   月下香是上古时期便已经失传的熏香,他年少时期爱香,曾寻遍古籍调制,却终不得其法。   数年下来,他便失了耐心,不再调弄。   直至那一年,俊美若天神的少年将一盒熏香送至他的府门,熏香袅袅如云雾,正是他寻遍多年也不曾寻到的月下香。   他这才见了宁王。   郑公上下打量着面前的李斯年,斟酌迟疑良久,终于开了口:“你身上的月下香,是何人调制?”   他知道李斯年师从凌虚子,凌虚子是活了两杯多岁的老神仙,尽知世人所不知之事,但他心中隐隐还是有着一缕期许——那个清凌盛气的少年,那个与他把酒言欢说天下为棋我为手的宁王殿下,至今尚在人间。 第90章   李斯年与程彦对视一眼, 从彼此眸中看到了疑惑。   月下香,是他记事起便开始用的一款熏香。   调弄熏香的方法并不是凌虚子教他的。   凌虚子很忙, 时不时要闭关,除却教他一些东西外, 甚少与他相见, 只扔给他一堆书, 让他自己去琢磨, 遇到不明白的问题时,便记录下来, 等下次去见凌虚子的时候, 再问凌虚子。   月下香,是母亲最喜欢的香。   母亲虽然喜欢, 却不知道如何调弄,他便自告奋勇, 说自己学了来,以后制香母亲。   母亲很开心, 摸着他的头, 说她很是期待。   可月下香上古便失传了, 他翻遍了古籍, 也不得其法,后来问了凌虚子, 凌虚子丢给他一本书, 书里并没有记录如何调制月下香, 只是有着各种香料相生相克的知识。   他便从这些相生相克的文字中, 慢慢悟出来了月下香。   年幼的他终于调出了月下香,兴冲冲地等着母亲的到来。   那日他等了许久,才等到母亲,母亲神情有些恍惚,与他说话总是心不在焉的,甚至连他身上用了她最喜欢的月下香她都不曾闻出来。   他知道自己与父亲的身世颇为敏感,拖累母亲被家族不喜,从几乎能与天家公主持平的金尊玉贵的世家女,成了进宫一次都非常困难的普通女子,与他一样,受尽世人冷眼。   他以为母亲受了旁人奚落,面上便带了几分来,便没有说月下香的事情,只想尽一切办法哄母亲开心。   可母亲却再也没有开心起来。   越发哀愁,也越发消瘦,他身上带着月下香的清幽香气,母亲也不曾发觉,他调制出月下香的事情,自然没机会向母亲说出口。   后来母亲死了,消息传来时,他打翻了手中调制着的月下香。   他一连数日没再去碰月下香。   某日他想把关于月下香的东西全部丢了,然而当熏香点燃,遗世独立的香气萦绕在他身边时,他突然又有些下不去手。   最后他终究没将月下香丢了。   日日用着,就好像母亲仍在他身边一样。   李斯年轻啜一口茶,去年梅花上的雪水冲的茶带着浅浅的梅的清香。   李斯年抬眉,平静看着面前须发皆白的郑公,淡淡道:“此香是我自己所调制。”   郑公眉头深皱,拧成一个川字,道:“据我所知,月下香失传多年,无数人想寻月下香而不得其法,你自幼养在三清殿,怎会调制这般珍贵的熏香?”   说到这,郑公声音微顿,试探着道:“可是你的师父凌虚子仙长传授于你的?”   李斯年眉头轻动,指腹轻轻摩挲着手中的茶杯,道:“此香虽然珍贵,但并非不可得。”   “亡母颇为喜欢此香,我年幼之际,为哄亡母开心,寻遍了古籍,试遍了千种方法,终于成功调制出月下香,并非他人所传授。”   郑公眸中闪过一抹疑惑。   宁王再怎么被天子猜忌,但终归是天家子孙,他死去的时候,自有天家宗正检查尸首,查明死因,记录在案。   他虽然因宁王娶谢家女的事情对宁王极度失望,但当宁王被大火烧死的消息传来时,他心中还是生了波澜,派心腹之人去查看宁王的尸首。   他不相信,那般惊才绝艳的一个人,竟然死在了女人手中。   可心腹看完之后来报,说宁王的的确确死了。   他仍是不信,冒着风霜,亲自去了宁王与谢家女住的宅院。   大火将每一处都舔尽了,那个清凌盛气的俊美若天神的男子,被烧成了一团黑炭。   他不相信那是宁王尸首,直到宗正从辨不出模样的尸体上找到一枚玉佩,擦去玉佩上的焦灰,将玉佩交到他手里。   他摸着灼手玉佩,终于信了宁王的确死了的事实——这枚玉佩是梁王传下来的,代表着梁王一脉的身份,宁王往日里爱重得很,哪怕丢了性命,都不会将这块玉佩丢了。   宗正拍了拍他的肩,叹息道:“郑公,节哀。”   他将玉佩还给宗正,一言不发离开。   天空中飘着小雪,街边似乎有女子低低的哭泣声传来,他淡淡瞧去,是宁王娶的妻子,谢家女。   他看着谢家女哭到不可自制,丝毫没有世家女们悲喜不乱分寸的从容,他冷笑一声,讥讽道:“你杀死了他,还会为他伤心?”   他在来的路上,听心腹向他说了宁王的死因,说是宁王这年间与谢家女的感情出了问题,火是谢家女放的,为的是烧死宁王。   宁王虽然是天家之后,寻常人害他便是藐视天威,要株连三族的存在,可天子日日盼着宁王早死,谢家女又出身谢家,哪怕因嫁了宁王被家族不喜,谢家也不会任由宗正依法处置,要了她的性命。   故而宗正应付了事,胡乱处理了宁王的死因。   可宁王那般聪明的一个人,谢家女心思又浅,以他的精明,怎会不知谢家女要杀他的事情?   宁王是自愿死在谢家女手上的。   郑公道:“愚不可及。”   也不知这一声愚不可及,是说宁王,还是说郑家女。   谢家女听此一怔,哭得更凄凉了。   往事涌上心头,郑公有一瞬的恍惚。   那个女人害死了宁王,竟还喜欢着宁王最爱的月下香?   当真是不知所谓。   郑公垂眸饮茶,道:“你的母亲喜欢月下香?”   李斯年颔首,敏锐地捕捉到郑公敛去的眼底的嘲讽之意。   “听郑公之意,郑公也颇为喜欢月下香?”   程彦问道。   郑公道:“倒不是喜欢,而是闻到这个香,便想起一位故人来。”   程彦看了看李斯年,又问道:“敢问郑公,那位故人是?”   郑公的目光落在李斯年身上。   李斯年像极了死去的宁王,只是少了宁王华满京都的年少锐气。   宁王更是像一把出鞘的剑,清凌凌的盛气似骄阳,望之能将人的眼灼伤。   而李斯年更为内敛温润,身坐轮椅,肩披雪白狐皮大氅,微露着积冰色的衣角,清风拂面,飘飘然若九天之上的谪仙。   郑公便收回了目光。   面容再怎么像,气质却浑然不同,而芯子里,更不是那个人。   那个人早就死了,死在漏洞百出的手法上。   郑公道:“李郎君的父亲,宁王殿下。”   程彦微微一惊,下意识地去看李斯年。   李斯年虽然极少向她提起自己的父母,但从那些只字片语中,她也能感觉得到,李斯年生平最恨的,便是自己的父亲。   而今他最喜欢的熏香,竟是他的父亲也喜欢的,恨屋及乌的情况下,只怕李斯年连带着将自己身上用惯了的月下香也一并恨了去。   程彦的声音变了味:“宁王也会制月下香?”   郑公含了一口茶,道:“不错。”   “他虽然会制月下香,但不大用香。”   程彦听此,稍稍松了一口气。   不喜欢用香便好,若是宁王身上也带着月下香,以李斯年对宁王的讨厌,联想自己身上的月下香,只会恶心到不行。   郑公的声音仍在继续:“他喜欢将香送人。”   “当年他便是用一盒月下香,叩响了郑家的大门。”   听到这,程彦面色有些古怪。   宁王喜欢送人月下香,而李斯年的母亲最喜欢的便是月下香,这月下香,大抵是宁王送与李斯年母亲的定情之物。   李斯年的母亲爱极了月下香,宁王又会制香,然而李斯年的母亲身上却无月下香可用,由此可见宁王对李斯年母亲的态度。   若是真心爱极了那个人,又怎会连三五枚月下香都不愿意赠她?   程彦忽而有些明白,李斯年对宁王的刻骨恨意——宁王是负了谢家女的。   东风吹又来,撩起李斯年鬂间未曾束起的发,他肩上的狐皮大氅随着东风轻轻摆动,越发衬得他身材消瘦,遗世独立。   是遗世独立,便是孤寂无比。   有那么一瞬间,程彦很想抱抱面前永远冷静自持的少年。   程彦伸出了手,丝毫不顾忌屋里仍有着郑公林修然与郑余三人,将李斯年的手握在手中。   李斯年的身体并不算好,体温也比寻常人低上一些,到了寒冷冬日,他的手永远是凉的。   程彦紧紧握着李斯年的手,想用自己的体温,将他一贯微凉的手指暖热。   李斯年向她看来,她回以灿烂小脸。   窗外积雪自梅花上滑落,无声落在地上。   腊雪红梅,乃是冬日里最美的场景。   李斯年映着雪景,眼底的雾霾慢慢淡去。   李斯年与程彦关系的亲密并非秘密,在座众人无不知晓。   但知道是一回事,当面看到二人手拉手是另外一回事。   郑余长眉轻动,心中念了一句年轻真好。   林修然不自然地别开了眼,心中直说程彦伤风败俗,不知廉耻,若他林家的女儿在此,断然做不出这等丑事。   郑公见二人手指交握,眼底却是含了一缕笑意。   这便对了。   上天终于垂怜了他一次。   李斯年像极了宁王,却也不像宁王,他有着与宁王一样的经天纬地之才,也有着与宁王一样的儿女情长,却没有宁王的被情所困,断送未来,断送身家性命。   李斯年身边的安宁翁主,是他人生路上的启明灯,安宁翁主在,李斯年便永远不会意志消沉,如宁王一般,一世英名,毁于女人之手。   想起宁王,郑公一声叹息。   屋中一时无话,郑公静默片刻,又问李斯年:“敢问郎君,这个月下香,当真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并无他人指导?”   他总觉得,那个心有丘壑、不甘庸碌一生的宁王,而今还活着。   李斯年眸光轻转。   怎会没人指导?   凌虚子丢给他的那本书,虽没有月下香的调制方法,却告诉了他各种香料的相生相克,让他从中悟出了调制月下香的法子。   李斯年想起前几日凌虚子交代的话,让他不要在见郑公的时候使用月下香。   凌虚子,月下香,宁王。   李斯年眸光骤冷,便感觉到掌心程彦传来的温度。   温暖,阳光,似乎还带着程彦身上特有的甜香。   李斯年垂眸,敛去眸中冷色。   李斯年再抬头,眸中已恢复往日的风轻云淡,浅浅一笑,对郑公道:“并无他人指导。”   若凌虚子是假死偷生的宁王,那他丝毫不介意让他再死一次。   郑公面上满是失望之色。   郑余见了,起身给郑公添茶,唤了一声:“父亲。”   郑公回神,接过郑余递过来的茶。   罢了,都过去了,活在当下,才是最重要的。   宁王辜负他至此,让他一番心血付之东流,他又何须对他的生死执着?   眼下最为重要的,是李斯年的身体。   杨奇文认罪伏法后,李斯年之名传遍天下,经此一事,他知道李斯年的能力丝毫不压于其父宁王,他又是活了近百年的人,眼光最是毒辣,与李斯年相处的这会儿功夫,他便瞧得出来,李斯年隐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不再怀疑李斯年有没有能力支撑起摇摇欲坠的大夏,他只怀疑李斯年的身体,能不能够走得上那个位置。   郑公看向李斯年的目光向下,打量着他被衣摆盖着的双腿。   如今虽是正月初春,可凛冬的寒气尚未散去,世人衣着颇厚,李斯年也不例外,又加上他身上披着厚厚的大氅,郑公瞧了半日,也瞧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郑公捋了捋胡须,问道:“郎君这双腿,可是天残?”   若是天残,那便坏了——下半身都没知觉了,如何行得了那种事情?   一个生不来孩子的男人,纵然他举郑家满门之力扶持,众多朝臣也不会让李斯年走上那个位置。   身为天子,最重要的不是出身,甚至不是能力,而是身体。   天子无后,国本不稳,社稷动荡,民心不安,而大夏,又是一个夺嫡极为惨烈的王朝,一个没有子嗣的天子,远比一个平庸的君主带来的危害还要多。   郑公看着李斯年的腿,眉头深皱。   不止郑公紧张着李斯年的腿,郑余与林修然更为紧张。   当年的长公主留李斯年一命,除却凌虚子的相保外,还有另外一个颇为重要的原因——李斯年是个残疾,自小便要做轮椅的那种。   没有子嗣,便没有未来,更掀不起什么风浪,梁王一脉与谢家人的血液,迟早要断在他手里,长公主自然乐意卖凌虚子这个情面,尽屠谢家满门,却留下了李斯年。   而天子李泓之所以同意程彦与李斯年的婚事,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程彦与李斯年生不来孩子,没有孩子,哪怕争来了皇位,百年之后,还是要将皇位传给李泓的后人。   既是如此,李泓何不成全了程彦与李斯年,自己落一个宽容大度的好名声,还避免程彦另嫁他人,与夫家联合,成为皇权的隐患。   李斯年的眸光扫过众人关切的面容,顺着他们的视线,看了看自己的腿。   而后轻轻一笑,从轮椅上起身,在众人满是惊讶的目光中,在屋内缓缓度步。   天残是不可能的,他还想与他的小翁主生上三五个孩子,有像小翁主的,有像他的,有像他们二人的。   他的小翁主在笑,孩子们在闹,他垂眸浅笑,听着窗外的枝头鸟叫。   李斯年道:“坐轮椅,是凌虚子要求的。”   想起他相处了十几年的凌虚子很有可能是他那假死偷生的父亲时,他眸中便闪过一抹不虞之色,声音也带了几分春日的寒气:“我为梁王之后,不被天家所容,身上又流着谢家人的血,只能出此下策。”   林修然松了一口气,捧起桌上郑余沏的新茶,一饮而尽。   郑公捻了捻胡须,颇为欣慰,道:“如此甚好。”   郑公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儿。   他想问的,想知道的,已经全部问完了,剩下的,便是郑余与李斯年的事情了。   郑余会意,起身对李斯年道:“听闻安宁翁主最喜芙蓉鸭,我让府中的人特意按照翁主的口味准备了几只,不知翁主愿意赏脸否?”   父亲年龄大了,体力越发不济,能支持到现在没有咳嗽,是用参汤与熏香在吊着。   而今形势不明朗,她不能让旁人瞧出了父亲的身体。   程彦笑道:“郑夫人有心了。”   众人跟着郑余出了屋,穿过九曲回廊,绕过假山花草,一路来到花厅。   貌美的丫鬟们早已摆好了饭菜,见郑余领着众人过来,拿开了盖在饭菜上的琉璃盏。   饭香四溢,酒气清冽。   丫鬟们低头垂眸退下。   大夏民风开放,没甚么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规矩,况这是女子支撑门楣的郑家,更是不讲究那一套俗礼,更何况,郑余与李斯年程彦有要事相商,更是不可能分开坐。   众人落座,郑余给众人斟酒。   郑余年龄比程彦大上许多,程彦连忙起身。   三杯酒落肚,郑余便说了郑家的要求:“翁主,你我同为女子,更能理解女子处事的不易。”   “凭甚么男人能妻妾成群,出将入相,而女子哪怕才情盖世,也只能守着一个男人、守着一方小院过日子?”   林修然不以为然。   他最瞧不上的,便是郑家的这些抛头露面的女人们。   他觉得女人就该如林家的女儿一般,通琴棋书画,懂诗词歌赋,温柔贤淑,为男人掌后宅,让男人无后顾之忧。   而不是像郑家的女人一样,不仅不嫁人,还想压男人一头,若不是郑公仍在,他需要顾念郑公的面子,否则他早就骂郑余不守妇道、胡言乱语了。   林修然闷头喝了一杯酒,只当没听到郑余的话。   郑余继续道:“若那个男人争气,女人在外面也有几分体面,可争气的男子,又岂会甘心房中只有一个女人?他必会将莺莺燕燕摆满了屋,来满足自己的心/欲。女人在外面纵然再怎么体面,回到家中看到院子中的高矮胖瘦,再多的欢心也没了,只能整日里与人斗心眼,片刻也不能停歇。”   “若男子不争气,在外面受了旁人的冷眼,回家便会对女人拳脚相向,以此发泄心中的怒火。”   林修然听得频频皱眉,程彦却是听得津津有味。   到底是巾帼不让须眉的郑家女郎,能力见识远超这个时代的人,在这个父权主导着的时代,便有了这样的觉悟。   程彦接道:“这便是女人的不易了,无论男人有能力与否,受苦的都是女人。”   李斯年眸光轻转,握了握程彦的手。   “是么?”   李斯年轻笑。   程彦这才发觉自己跟着郑余一块地图炮,将李斯年也一同埋怨了去。   “没说你。”   程彦小小声道:“跟着你,我才不会受苦。”   李斯年便笑了起来。   二人的打情骂俏落在郑余与林修然眼中,郑余感慨少年少女轻动最是动人,林修然却在心中暗骂程彦不知廉耻。   郑余道:“李郎君虽好,可九州之中,能有几人如李郎君一般?”   “世间男儿多薄幸,值得女人托付终身者寥寥,女人若将生死荣辱系于男子之上,多是落个得非所愿遗恨而亡的下场。”   “男女皆是父母所生,十月怀胎,一朝成人,凭甚么要分出个高低贵贱来?又凭甚么,男子便能成就一番事业,女人只能守着一方小院度日?”   说到这,郑余看了看程彦,道:“我看不惯这世道的规矩,今日借着三分酒意问翁主,翁主是否与我一样,同样瞧不上男主外、女主内的世道?”   她的父亲看重李斯年,她却将宝压在程彦身上。   因为她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女人才懂女人。   程彦尚未回答,林修然却终于听不下去了,重重将手中酒樽一放,冷声道:“郑余,这便你是郑家的规矩?”   “郑公历经五朝天子,怎就教出了你这般不知所谓的女儿?”   郑余寸步不让,道:“这便是我郑家的规矩。”   “正是因为父亲历经五朝,才不会如你这般坐井观天的迂腐之人一般,困于男女之争。父亲教我读诗书,懂礼仪,识天下大势,唯独不曾教我卑躬屈膝迎合男人!”   “你!”   林修然被噎得一滞,想反驳郑余,又不知从何开口。   大夏不提倡三从四德,女则女训,郑公这般教导郑余,实在再正常不过。   可再怎么正常,他也觉得,女人就该在后院里打转,而不是出来与男人们抢事做。   程彦见二人针锋相对,连忙出来打圆场,道:“大司农,请听我一言。”   林修然不是言官,嘴皮上的功夫并不高,又自持身份,觉得与郑余继续争吵下去颇为失面子,见程彦开口,便装作不情不愿道:“翁主请讲。”   程彦道:“大司农掌天下财政,家资颇丰。”   在其他朝代,掌财政的官员是世人敬畏的存在,但大夏世家林立,大司农之职形同虚设,可饶是如此,林修然仍是没少敛财。   林修然面色微尬,道:“翁主这是何意?”   “大司农切莫多心,我这般说,是想问大司农一句,在杨奇文执掌丞相之职时,大司农的日子如何?”   程彦轻笑着说出这句话。   林修然道:“自是分外艰难,如履薄冰。”   世人只道大长秋是杨奇文的敛财工具,却不知他也身受杨奇文的侵扰,可林家式微,杨奇文又是丞相,简在帝心,他只是一个大司农,怎能撼动三公之首的丞相?   只能破财消灾买太平。   程彦听此便笑道:“那大司农是希望杨奇文这种人掌丞相之职,自己备受欺压无处可诉,还是愿意有一个清正严明的女相爷?”   说到这,程彦声音微顿,悠悠的目光看向郑余。   扪心自问,她不爽男女不平的规矩很久了,可生在这个时代,在没有能力改变这个时代的规则时,只能忍气吞声度日。   可现在不同了,她有支持她为女帝的李斯年,更有果敢刚烈的郑余极力推进男女平等,李斯年郑余如此,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当然是对这个时代说不,改变这个时代的规则。   哪怕在父权社会打破男人的权威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稍不留神,便是粉身碎骨。   但她仍愿意去尝试。   来人世一遭,总要留下些故事供后人传唱。   郑余向她投来如获知己的欣喜目光。   而另一边的林修然,心情则与郑余完全相反,道:“翁主莫要说笑了,似杨奇文那种通敌叛国之人,大夏百年也不曾出来一个。”   “更何况,大夏的男子是死尽了吗?竟要女人来入朝为官?”   程彦地位尊崇,他不好直接开口反驳,话题一转,又转在郑余身上——郑家的儿郎委实不争气,与死尽了没甚两样,所以郑家的女人才不得不抛头露面。   郑家儿郎不争气是郑家不能言说的痛,郑余脸色微变,正欲开口,却见程彦向她使眼色。   郑余心知程彦与她同为女子,只会与她站在一边,必不会让她生生受了林修然的侮辱,便压了压心头的火,满怀期待地看着程彦。   程彦道:“生男生女,本不是世人所能决定的,大司农怎就这般笃定,林家会一直生儿郎?”   “据我所知,大司农膝下几子,唯有林三郎身子骨强,能力也颇为不错,至于他子,庸碌至极,不提也罢。”   这与郑家的儿郎不争气是郑家的痛一样,儿郎们庸碌无为,唯有三郎得用,也是林修然心中的一个痛。   林修然眸中闪过一抹痛惜。   程彦继续道:“林三郎成婚已有数年,膝下只有三个女儿,并无儿子,若林三郎命中无子,大司农又待如何?”   “是过继侄子当嗣子?恕我直言,大司农所有的孙儿与儿子加在一起,也抵不上一个林三郎,而林三郎的女儿,更是颇有其父之风。”   林修然脸色微变。   他如何不知三郎的女儿颇有才能?正是因为知道,他才动了将她送至李斯年身边的心思。   可这并不代表着,他林家颓废到与郑家一般,需要女人强撑。   他还在,三郎还在,林家便不会倒,更不需要女人抛头露面。   “若是女子能入朝为官,林三郎的女儿绝不压于其父,甚至能比肩大司农——”   “荒唐!”   林修然再也听不下去,满脸通红打断程彦的话:“生不来儿子,那便一直生,三郎正当壮年,哪里就命中无子了?”   “我林家纵然再怎么落魄,也断然不会推出女儿撑门楣!”   程彦的话,句句戳在他的心口上。   午夜梦回,他不是没有担心过三郎无后,林家再无出色男儿可以支撑门市,只剩下妇孺受外人欺凌。   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便被他狠狠压下了。   这种事情绝对不会发生了,三郎一定会有儿子的,且是与三郎一样优秀的人,林家不会就此绝灭,必会长长久久地传下去。   可程彦的话,戳破了他的幻想,同样戳破了他的担忧,让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他,勃然大怒的同时,还不想再与程彦相处下去。   林修然起身便走。   还未走出两步,身后传来李斯年凉凉的声音:“大司农。”   李斯年的话如毒蛇在吐着信子,林修然身体一僵,脚步微顿,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李斯年才不是好说话的程彦,会跟他讲什么仁义道德,他若是将李斯年得罪了,李斯年会让他落得如杨奇文一般,不仅断送林家百年基业,更会留下万载骂名。   “小翁主今日之言,大司农回到家中仔细斟酌一番。”   李斯年悠悠笑道。   李斯年这般说话,便是允许他离开了。   如芒在背的锐利目光不再,林修然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整了整衣冠,转身向众人辞行。   林修然走后,郑余颇为不平,道:“我生平最为厌恶的,便是这般重男轻女的人。”   “女人怎么了?女人就不是他林家的后人?身上没流着他林家的血?”   程彦道:“大司农为林家家主,他的想法,也是如今世家们的普遍看法。”   说到这,她看了看郑余,轻笑着说道:“郑夫人,咱们的路,怕是有些难走。”   郑余道:“再怎么难走,我也要走下去。”   她是郑家的人,为郑家生,更为郑家死,不会因为她是女人便有所改变。   而当危难降临之际,不会因为她是女人,危险便会放过她,反而因为她是女人,她的处境会比男人更为难堪——百年世家一旦覆灭,男人是流放,女人是充入教坊。   郑余从程彦身上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她自然也投桃报李,问了程彦与李斯年心中的婚期。   程彦道:“二月十五是个好日子。”   郑余长眉微蹙:“二月十五?”   距今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   片刻后,郑余道:“翁主请放心,在二月十五之前,我必会让李郎君恢复身份,与翁主议亲定亲。”   程彦轻笑,道:“那便有劳郑夫人了。”   郑余对程彦颇为上心,府上做的芙蓉鸭极合程彦的口味。   程彦很是喜欢,又吃了几块,方与李斯年一起离开郑府。   春日天短,金乌西坠,月光洒满大地。   程彦与李斯年回到三清殿的竹林。   郑余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既然答应了帮助李斯年恢复身份,又对她那般说话,她只需要静待郑余的好消息便可,无需再操心她与李斯年的婚事。   只是她虽然不担心与李斯年的婚事,却在担心另外一件事——李斯年的父亲,宁王。   白日里,李斯年在郑公面前只说月下香是自己研制出来的,并无他人指导,但她还是从李斯年低垂的眼睑间,发觉事情并非如此。   李斯年恨极了负了他母亲的宁王,若凌虚子是宁王所扮,她丝毫不怀疑,李斯年会用尽一生所学,将宁王杀死在三清殿。   可是无论凌虚子是不是宁王,现在的凌虚子,都不能死。   凌虚子的身份太重要了,他是自大夏建/国便存在的人,他历经大夏无数风雨,仍然屹立不倒,大夏天子乃至天下万民迷茫之际,现身一语定江山。   凌虚子的话,世人奉若神明之言,李斯年这么快便被世家们追捧,其中也有凌虚子高徒的原因。   凌虚子不能死,哪怕他是个假的,他也得活着——她日后若想登基为女帝,还需要这位神棍出来讲两句。   程彦倚在李斯年的胸口,斟酌许久,终于问道:“你要去找凌虚子么?”   李斯年点头。   天边皎月被乌云所掩,不复往日的明朗皎皎。   程彦便从李斯年身上起来了,坐在李斯年对面,瞧着李斯年晦暗不明的脸色,问道:“你能跟我讲一讲,凌虚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李斯年眉头轻动。   什么样的人?   自然是一位极其严苛的人。   严苛到哪怕他知道自己得益于凌虚子的庇佑,才能活在这个世上,心中却对凌虚子没有太多感激的之情。   他与凌虚子相处多年,凌虚子从未对他笑过,更不许他唤他师父。   凌虚子在外如得道仙人,在他面前却永远冷冽如寒霜。   凌虚子永远高高在上,看他如蝼蚁,眼中带着轻蔑与厌恶。   他丝毫不怀疑,若有一日自己被人打死了,凌虚子也不会多瞧他一眼,只会讥讽一笑,说一声,啧,真没本事,合该去死。 第91章   李斯年久久未说话, 程彦只以为问到了他的伤心处,他才会如此,心中不免有些自责。   她与李斯年相处多年,李斯年看似温润, 实则颇为偏激, 这种性格,不是温室中长大的人会有的。   更何况,在提起凌虚子的时候, 李斯年从未将凌虚子称做师父, 甚至话音里的敬畏之心也不多, 说起凌虚子, 他语气淡淡,像是在谈起一个陌生人一般。   丝毫没有凌虚子保住他性命、让他得以存活这个世界的感激。   程彦有些后悔问这个问题。   凌虚子若是待李斯年极好,李斯年怎会善于用毒、精于配药?   他如今的手段毒辣与偏执,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 是凌虚子养蛊一般养成的。   程彦有些后悔, 不该问李斯年这样的话题, 便道:“你若不想说, 那便不说了。”   “左右也不是甚么重要的事情。”   若李斯年真的将宁王假扮的凌虚子杀了,那她便从罗生暗卫中挑选一个, 继续假扮凌虚子也就是了。   反正凌虚子没有要事不出关,世人极少能接触到凌虚子, 只要暗卫仍按照凌虚子往日的行事作风来扮, 想来世人也觉察不到凌虚子的芯子换了人。   程彦这般想着, 又安慰李斯年道:“凌虚子的事情虽然不大重要,但你若是想到了不开心的事情,便与我说一说。”   “咱俩是要成亲的人了,无论有什么艰险磨难,我总会与你在一起,和你一起承担的。”   程彦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像是一只羽毛轻轻拂过李斯年的心口。   在她温柔抚弄下,他的心变得极软极软。   李斯年伸手把程彦揽在怀里,抬头看着被乌云遮去的皎皎月色,道:“没有甚么不可说的,都是一些往事罢了。”   “你若想听,我便说与你听。”   她曾闯入过他晦暗无光的年岁中,他的过去,她有权利知晓,他更愿意让她知晓。   就像她说的那般,他们是快要成亲的人,无论未来还是过去,他们都要一起承担,一起走过。   程彦看李斯年面平无波,心中却越发心疼,忍不住亲了亲李斯年脸颊,道:“你说吧,我都听着。”   李斯年抚了抚程彦的发,平静开了口道:“我虽然被凌虚子救下,养在三清殿,但凌虚子并未收我为徒。”   “我不是道士,更不是宫人。”   是一个不被世人所容,更不被三清殿所容的存在。   自他记事起,道士道童们便不理他,宫人们又喜欢欺负他,若是遇到有特殊癖好的贵人,他过分好看的那张脸,会让他的处境更为难堪。   某一日,他在外受了白眼与调戏,哭着去找凌虚子。   凌虚子是这个世界上除却母亲外,唯一一个愿意与他说话的人,哪怕凌虚子不让他唤他师父,在他心中,凌虚子也是如师如父的。   他找凌虚子,倒不是让凌虚子替他出头,而是想让凌虚子宽慰他两句,告诉他这个世界依旧是美好的,眼前的这些磨难,熬过去了,便不会再有了。   就像母亲曾经说过的那般,让他再坚持一段时日,他们很快便能解脱了,等过了这段时间,母亲便带他回梁州。   母亲说梁州是他的故乡,那里很美,有山有水,更有对他笑脸相迎的百姓与亲人。   他很期待那种日子。   在他心中,母亲与凌虚子的性格虽然完全不同,一个温柔如春风,一个冷冽如寒风,可他依旧将凌虚子视为亲人。   因为他知道,如果不是凌虚子将他养在三清殿,他早就被天子处死了。   母亲给他生命,凌虚子让他活了下来。   他很感激凌虚子,哪怕凌虚子对他永远冷淡严苛,甚至从未对他笑过,他依旧敬重凌虚子。   他觉得凌虚子只是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内心还是喜欢他的,要不然,也不会救下毫不相干的他。   他这般想着,找到凌虚子,吸着鼻子,将自己被宫人欺辱的事情说了出来。   他以为凌虚哪怕情绪内敛,但当看到他遭遇这种事情的时候,也会与母亲一般,劝他坚强,别往心里去。   但凌虚子并没有。   凌虚子只是从厚厚的书卷中抬头,淡淡扫了他一眼,声音依旧如冬风冷冽:“自己没本事,合该被人欺负。”   那日的阳光甚是刺眼,穿过雕刻着祥云的镂空窗台,斜斜落在他身上。   他怔了怔,被阳光照得睁不开眼。   后来他再也没有向凌虚子诉过苦。   他磕磕绊绊学会了制毒,学会了用药,摸索着用自己的方式去保护自己。   凌虚子依旧不对他做任何评价,将他视作蝼蚁一般,高高在上的态度,轻蔑厌恶的眼神,仿佛他的存在,只会给他徒增烦恼一般。   他感觉到凌虚子对他的不喜,性子越发沉默,除却凌虚子教授他东西的时候,他便不再出现在凌虚子的面前。   他在小竹林,一坐便是一天,与书作伴,观星辰,查山川。   程彦听得一阵心酸,手指轻轻攥着李斯年的衣口,蹙眉问道:“那一年你多大?”   “三岁?”   李斯年有些不确定,抬眉看着皎皎月色,语气没有一点起伏:“或许更小。”   程彦心疼得不知说什么好。   面前的少年,依旧是一脸平静,仿佛说的不是自己孤寂被排斥的艰难岁月,而是在以旁观者的身份,说着另外一个人的故事一样。   程彦心中除却心疼,再无他物。   程彦低声道:“怪不得你的性子这般偏执。”   哪有那么多天生便喜欢剑走偏锋的毒辣?   不过是被残忍生活磨打成这个模样。   李斯年也曾有过鲜活明媚的年岁,只不过,被凌虚子扼杀在了摇篮之中。   凌虚子养蛊一般将李斯年养大,冷眼看他受欺凌,看他无助,看他笨拙反抗,看他柔软的内心终于变得坚硬无比,成了凌虚子想要的谪仙面容修罗心。   李斯年不是九天之上风轻云淡的谪仙,他是被凌虚子救下来,又被凌虚子扔在地狱中,凭借着自己的聪明与狠辣,从磕磕绊绊,到面色不改自地狱深处走出来的修罗。   程彦道:“他这般行事,还不如当年不救你。”   李斯年的活着,似乎就是为了受罪,历经人世间的丑恶与冷眼。   李斯年轻笑,将往日磨难看淡,道:“我总归活了下来。”   “仔细想来,我心中仍是感激他的。”   若不是凌虚子,怎会有今日运筹帷幄将世人尽玩弄于鼓掌之中的自己?   又怎会,遇到他生命中的阳光,将他从地狱中拉出来的小翁主?   他的声音刚落,便感觉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抱着他。   程彦道:“都过去了,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程彦的声音闷闷的,柔软的小脸贴在他脸上,呼吸间的热气轻轻擦过他的眼睑,他的睫毛便跟着颤了颤。   月光如碎了一地的玉屑,温柔洒在二人身上。   李斯年垂眸轻笑,握住了程彦环抱着他腰间的手。   是啊,都过去了。   那日程彦误打误撞闯入困着他的竹林,他的灰暗无光的人生,悄然起了变化。   自此之后,阴霾褪去,星河长明。   “那,”程彦抬头看了看李斯年,问道:“如果凌虚子是宁王假扮,你会杀了他吗?”   话音刚落,程彦便觉得自己这个问题有些傻。   宁王负心薄幸,葬送了李斯年母亲的一生,而李斯年悲惨的幼年时光,更是宁王一手造就的,李斯年恨宁王入骨,怎会不杀他替自己母亲报仇?   李斯年的目光落在程彦精致的小脸上,抬手拂去垂在她脸颊的发,道:“他这样的人,死不足惜。”   程彦手指微紧。   宁王为什么这么做?   虎毒不食子,李斯年到底是宁王的儿子,宁王没道理对他这么狠的。   转念之间,程彦忽然想起宁王假扮凌虚子时向她母亲说过的话——天命在谢不在李,纵然屠尽谢家满门,十年后,谢家依旧主天下。   宁王留李斯年的性命,又这般残忍对待李斯年,难道为的是让李斯年长大之后争权夺势抢皇位?   来印证他说的这句话?   可他如何这般确定,李斯年会听他的话,去与旁人争夺皇位?   她认识李斯年的时候,李斯年性格偏激,且又厌世,他觉得世间所有人都对不起他,他要的不是君临天下,而是将九州毁了去,以后来消弭心中压抑多年怨气。   这样的李斯年,怎么可能去听从宁王的话,将皇位抢了来?   程彦秀眉微蹙,心头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或许她与李斯年的相遇,也是宁王一手设计的。   她小时候是见过凌虚子的,那时候的她并不知道凌虚子是宁王假扮的,哪怕她不大敬重鬼神,也觉得凌虚子超脱淡然,颇有世外高人的风范,说出来的话,更是高深莫测,让人捉摸不透。   而今想起“凌虚子”曾经说过的话,哪是什么高深莫测,明明是意有所指——谢家依旧主天下,这个谢家,指的李斯年,谢诗蕴也好,她也罢,都是宁王在给李斯年造势时故意放出的烟雾弹。   而宁王的那句她若为男身,当为天下之主,更是让谢家女对她和她的母亲百般猜忌陷害,逼得母亲剑走偏锋,弑君夺位。   那句谢家主天下,让她的舅舅灌谢诗蕴一碗红花,让谢诗蕴此生再不能生子,而百般撺掇李承璋兵变逼宫。   甚至舅舅对她和母亲的忌惮,其中也少不了宁王的手笔。   能被历经五朝天子的郑公所推崇备至的人,必然是算无遗策的,宁王算到了一切,甚至算到了李斯年会喜欢上她,为她不受天子的清算,所以将天下夺来握在掌中。   这些年的是是非非,宫变流血,竟都是宁王一手策划。   想到此处,程彦只觉得心寒,为自己,更为李斯年。   宁王的确做到了天下为棋,他为棋手的豪言壮语,这九州之众,任你是九五之尊,还是庶民百姓,都被他算了进去。   他并没有辜负郑公对他的期望,他不曾死在女人手中,更不曾沉溺在儿女情长的温柔乡,他与谢家女,乃至与谢家女生下的李斯年,全是在他计划之中的。   他像个没有七情六欲的机器,他心中只有他的大业。   先废后谢元与先帝对梁王之后的他严防死打,让他哪怕有郑公相助,也难成大事,所以他舍弃了郑公,找到了谢家女。   他找到谢家女并非借助谢家的权势,恢复自己的身份,谢元已经是皇后,膝下有皇子,不能将自己儿子的皇位拱手让与旁人。   他的目的是与谢家女生下李斯年。   谢家与天子忌惮他,那好,他便借助长公主,尽屠谢家满门,替自己扫平所有障碍。   谢家谋害镇远侯的事情做得那般隐秘,若没有宁王从中作梗,只怕长公主一辈子也不会知道镇远侯之死另有他因,甚至于谢家害镇远侯之事,也少不了宁王的手笔。   谢家满门被灭,宁王只保下了李斯年,并放出十年后谢家依旧主天下的预言。   十年后,宫变发生了一轮又一轮,所有的事情都在按照宁王预想的方向推进,其中还包括李斯年为了她争夺皇位。   这才是宁王真正的打算,他受困时代不曾做过的事情,要李斯年替他去完成。   无论李斯年愿意与否,都必须按照他设计的路线走下去——宁王的算计中,也包括李斯年遇到她,爱上她。   这便是李斯年曾经向她提起过的,宁王与他母亲的相遇,自始至终,都是一场算计。   这也是李斯年恨宁王入骨的原因。   他的出生,他的存在,他所有要走的路,都是宁王设计好的,他不是他自己,他是宁王手中的提线木偶,宁王掌控了他的一生,也掌控了他的感情。   程彦垂眸,寒意自脚底漫起,浸染至五脏六腑。   程彦抬眉,对李斯年道:“我陪你一起去。”   哪怕她与李斯年的相遇是宁王的一场算计,但她与李斯年的感情,却是真实存在的。   宁王是李斯年心头的一根刺,纵然一朝拔除,也会染得李斯年心口鲜血淋漓。   她无法替李斯年疼,替李斯年难受,但这种事情,她愿意与李斯年一起承担,陪李斯年熬过最戳心的时光。   李斯年眸光轻转,看了看程彦,道:“好。”   他的小翁主总是会将他的心弄得很软很软,而后又在他心口旁边竖起围墙。   他的小翁主是他的软肋,更是他的盔甲。   李斯年回竹屋挑弄了熏香,便带着程彦,一起去找凌虚子。   凌虚子平日里住在三清殿中的通明殿,到了闭关的时候,便去升仙台闭关。   升仙台是三清殿中最高的一座楼台,周围以玄门八卦做机关,这些机关,只有李斯年与凌虚子知道如何破解,外人从来到不了升仙台的周围。   而给凌虚子送饭的道童,只是将饭菜放在机关处,机关会将饭菜送至凌虚子的身边,无需道童们前来。   走过机关,到了升仙台下,李斯年便弃了轮椅,牵着程彦的手,走在升仙台的台阶上。   升仙台的台阶是汉白玉的,顺着台阶瞧去,这些银白汉白玉,似乎能接到九天一般。   这么高的升仙台,成人爬着都很费力。   程彦看了看台阶,再看看李斯年身下的轮椅,很难想象,幼时的李斯年是如何爬上升仙台的。   像是看出了程彦的想法一般,李斯年笑了笑,道:“只是爬个台阶,没甚大不了的。”   这些台阶与他所受的折磨相比,委实不值一提。   李斯年抬眉,看着高耸入云的升仙台,声音平缓,说起了他母亲与宁王的事情。   程彦将李斯年的手紧紧握在掌心。   李斯年道:“我的母亲,本是谢家最小的女儿,也是最受宠的女儿,天真单纯,毫无心机,被养得一点也不像精于算计的世家女。”   那时的谢家一手遮天,母亲哪怕没有心计,但有着谢家这么强大的靠山,也能让她一世无忧。   可偏偏,母亲遇到了宁王。   最善于玩弄人心的宁王。   宁王的确生了一张好皮囊,俊美若天神,母亲一见便倾了心,在宁王编织的谎言中越陷越深,无法自拔,最后与家族决裂,嫁与宁王为妻。   若宁王收心与母亲安生过日子,那也不失为一桩美谈,可宁王对母亲,从来只有利用。   甚至他们最初的相见,也是宁王一手设计的。   宁王看上的,并不是他的母亲,而是他母亲身后的谢家,母亲与谢家决裂,让宁王的打算落了空。   宁王待母亲越发冷淡,时常找不到人,母亲只是单纯,并不是傻,她终于看出了宁王的野心勃勃,在一次久不见面的宁王又回到她身边时,她心中发狠,一把火烧死了宁王。   说到这,李斯年轻笑,道:“宁王死后,母亲伤心欲绝,再也没来三清殿找过我。”   “再后来,长公主兵变,母亲与谢家一同赴死。说来好笑,母亲大抵至死也不曾想到,那夜她烧死的,根本不是宁王。”   “可笑我的母亲为宁王身死悲痛一生,而宁王——”   李斯年声音骤冷,踏上升仙台最后一块台阶,眯眼看着前方大开着的门。   此时已是深夜,升仙台上燃着点点宫灯,和着天边星辰如洗,洒在男人身上。   灯光与星光朦胧,男子恍若从环境中走出来的人,惊艳到让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身着蜀绣藩王袍,束发紫金冠,负手立于门中,凤目上挑,眸光潋滟,清凌凌的盛气似骄阳,仿佛能将人的眼睛灼伤。   宁王面上带笑,却满是嘲讽,道:“看来你还不算太笨。”   程彦微微一怔,瞬间便明白了李斯年的母亲为何能对宁王一见钟情——这么好看的一张脸,这般狂傲肆意的性子,什么也不用做,便是闺阁女儿的毒药。   大抵也只有这种人,才能误了李斯年的母亲、乃至无数华京贵女的一生。   程彦侧脸去看身边的李斯年。   自己的父亲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一定很难受吧?   程彦又握了握李斯年的手,似乎想让自己的体温传到李斯年略显微凉的手指上。   李斯年一贯风轻云淡的面容含着一丝冷色,静静看着门口处的宁王。   似乎是许久不用自己的本音说话,宁王的声音与常人有些不同,虽然好听,却略带几分含糊沙哑:“你不是一直想杀我吗?”   “也好,让我瞧瞧,这些年你都学了什么本事。”   清风拂面而来,李斯年手指微紧,松开程彦的手,纤长手指在衣袖中摸到了装着熏香的锦囊。   宁王的声音低沉,话里话外满是嘲讽。   程彦再也听不下去,心中只剩下对李斯年的心疼。   程彦上前一步,挡在李斯年与宁王之间,骂道:“人渣!”   她的人,只有她才能说两句,宁王哪怕是李斯年的父亲,又是李斯年的师父,也不能这般对待李斯年。   她如获至宝捧在掌心的人,不允许任何人前来说三道四冷嘲热讽,   宁王眉梢轻挑,目光落在程彦身上,道:“安宁翁主?”   “一别经年,安宁翁主别来无恙。”   程彦道:“宁王是以宁王殿下的身份与我叙旧,还是以凌虚子仙长的身份?”   “只是可惜,我不认识身怀经天纬地之才,却只在女人身上下功夫的宁王殿下,更不认识为了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将旁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的‘凌虚子’!”   程彦只觉得心寒。   她甚至怀疑眼光锐利的郑公看走了眼,宁王哪里是一代雄主?   分明是丧心病狂,将好好的一个大夏,搅得宫变不止,战乱不休。   宁王挑了挑眉,道:“时隔多年,安宁翁主风采依旧。”   依旧牙尖嘴利,咄咄逼人。   程彦冷声道:“怎比得了宁王殿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宁王,郑公为了你心中大业鞠躬尽瘁,一把年龄仍在奔波;无数贵女被你误了终身,远嫁离开华京这个伤心地;斯年的母亲被你始乱终弃,含恨而终。”   “你做了这么多的亏心事,不知晚上是否能够安眠?”   说到这,程彦声音微顿,上下打量着宁王,又道:“我又错了,似宁王这般无心无肺之人,又怎会为自己做下的错事辗转难安?”   宁王剑眉微蹙。   程彦继续道:“宁王如此筹谋,是为了什么?是养蛊般将斯年养大,让斯年去做你没有完成的事情,将大夏江山归于梁王一脉?”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要说一句,宁王,可笑你半生功于心计不择手段,你所筹划的事情在,这辈子都不会达成。”   宁王轻笑,道:“哦?”   “是么?”   正月时节,凛冬的寒气尚未消散,升仙台又极高,时不时有冷风扫来。   或许是在升仙台上待了许久,宁王看似身形萧萧如竹,实则却颇为单薄,风一吹,便微微晃了晃。   李斯年眉头微动,视线越过宁王的身影,看向宁王身后一直点着的宫灯。   宫灯是按照玄门八卦点的,每一盏宫灯,便对应一个位置。   李斯年眸中冷意又深了一分。   宁王的目光落在面容如霜色的李斯年脸上,负手而立,道:“登高跌重,安宁翁主,你如今的位置,他只有坐到天子之位方能保得住你。”   他的儿子聪明绝顶,可那又如何?   不一样逃脱不了他的五指山,被他略施小计,便被所谓的感情冲昏了头脑,一边恨着他,一边不得不走上他预想的路。   程彦道:“他做天子?”   “你又想岔了!”   程彦与李斯年十指紧扣,抬头看着依旧张狂肆意的宁王,冷冷道:“你这种不知感情为何物的垃圾,大概一辈子也无法理解,你心中百般算计想要得到的江山,为何在斯年眼里却是可有可无之物。”   “你以为李斯年会自己当皇帝来护住我?你又错了!”   “他的天下本就是为我而夺,又怎会只给我一个皇后之位?他给我的,是前无古人的女帝之位!”   宁王眸光微动,瞧了瞧李斯年,似乎有些意外。   “本王的这个儿子,倒是一个难得一见的痴情种。”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夸赞李斯年。   然而他的话落在李斯年耳中,李斯年只觉得刺耳无比,眉头微动,眼中的厌恶不加掩饰。   程彦道:“你以为我为女帝,我与李斯年的孩子便是太子,百年之后,皇位依旧是梁王一脉的所有物?”   “如果你这样想,那你便是大错特错!”   说到这,程彦微微握了握李斯年的手,迎着宁王玩味目光,冷声继续道:“你放心,为了不让你的阴谋得逞,我一定不会将天子之位穿于我与斯年的孩子。”   这句话终于让宁王的面容出现了一丝波动,上下打量着程彦,似乎在斟酌程彦话中的真实态度。   李斯年握着程彦的手指微微用力,程彦安抚似的回握着他。   “你不会以为斯年不会同意我的这种打算吧?”   程彦道:“你害了斯年的母亲,更误了斯年的一生,斯年恨你入骨,他非但不会不同意,甚至还会颇为配合我。”   “我与斯年并非看重权势之人,如今争权夺势,只为实现心中报复,一朝我和斯年得偿心愿,又怎会扒拉着皇位不松手?”   程彦轻轻一笑,将刚上台阶时宁王送给他们的嘲讽尽数归还宁王:“宁王殿下,枉你处心积虑百般算计,你的筹谋打算,最后还是落空了呢。”   寒风又来,宁王的身影又晃了一下。   宁王眉梢轻挑,似乎又在笑,笑里是他一贯的嘲讽。   宁王正欲开口说话,李斯年松了程彦的手,缓缓走了过去。   李斯年的身体竟直接穿过宁王,停在了宁王身后的一盏宫灯前。   程彦瞳孔骤然收缩。   这、这是什么情况?   面前的宁王不是宁王,是个鬼魂?   要不然李斯年的身份怎会直接穿过他?   李斯年随手灭了宫灯,宁王的身体晃了晃,身形淡了一分。   李斯年回头看向程彦,程彦揉了揉眼,对眼前的一切颇为吃惊。   “他早就走了。”   李斯年漠然道:“他那么惜命的一个人,怎会等着我来杀他?”   程彦慢慢走到李斯年身边,看了又看宁王刚才存在过的位置。   李斯年道:“玄门之中的雕虫小技罢了。”   程彦点头,心中仍是讶异——这特么比后世的投影仪还要真实。   可转念一想,此时正值深夜,宫灯昏黄,虽有星辰如洗,但宁王的位置在门下,正是星光照不到的地方,她来至升仙台,先被宁王面容所惊艳,又被宁王嘲讽李斯年的话气到不行,心中只想痛骂宁王替李斯年出气,哪里还会仔细查看眼前的宁王是不是真人?   李斯年破了宁王的机关后,她才后知后觉想起,宁王的声音虽然好听,但略带着含糊迟疑,不像正常人的发出的声音,只是她刚才一见宁王便气昏了头,没有留意罢了。   倒是李斯年,自到了升仙台后,便一言不发,想来是早就看出了宁王的机关,要不然,以他对宁王的刻骨恨意,只会看见宁王便用了熏香,而不是立在一旁,平静看她痛骂宁王。   程彦道:“可惜了我骂他的那番话,他不在升仙台,自然是听不到的。”   李斯年道:“他设下的机关,只能在十里之内使用,你说的话,会顺着机关传到他的耳中。”   “这么说他还在三清殿之中?”   程彦道:“咱们现在便下去,让禁卫与暗卫一同排查,将他捉了来。”   李斯年摇头,道:“他假扮凌虚子数十年,尚且无人将他识破,而今他下了升仙台,假扮旁人更是手到擒来,我们是找不到他的。”   “那我们只能看他逍遥于世吗?”   李斯年眼睛轻眯,道:“不,他这个人,最是耐不住寂寞,他很快便会出现了。”   程彦便道:“那咱俩要好好想一想,等他下次出现的时候,一举将他拿下。”   李斯年颔首。   爬了许久的台阶,又抖擞精神骂了宁王许久,程彦只觉得累得很,在殿中找了个地方坐下,揉了揉自己有点酸胀的腿,道:“要是知道他不在,我就不来了,这么高的台阶,白爬了。”   李斯年走到程彦身边,隔着裙摆,轻轻给她揉捏着腿,垂眸道:“倒也不算白来一遭,最起码,让他不能再假扮凌虚子。”   听李斯年这般说,程彦便道:“也对,要不然他一直坐在凌虚子的位置上,随意放出几句话,都能引得朝政不安。”   “等下了升仙台,我便让罗十三从罗生暗卫中挑选一个颇懂道家的暗卫,让暗卫去扮凌虚子。”   凌虚子在世人心中是神明一般的存在,眼下还不能“死”,哪怕她种下的粮食救活了无数百姓,她的母亲在边关出生入死,男人为尊的世界,世人仍然很难接受她这位女帝。   在这种情况下,凌虚子这位“仙人”便颇为关键了,有了凌虚子所说的“天命”,她又有着过硬的功勋,朝臣世家们哪怕再怎么不服她,也要捏着鼻子接受她。   想到这,程彦心中又有些想笑——她一个在社会主义无神论熏陶下长大的后世人,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竟开始在这个时代装神弄鬼。   可也没有办法,谁让这个时代的人,更为相信凌虚子口中的“天命”?   夜色越来越深,程彦有些困,打了个哈欠,倚在李斯年胸口,道:“也不知郑夫人准备得如何了,你的身份何时能恢复。”   不到一个月便是二月十五了,她与李斯年约定好的婚期。   天家翁主成婚是大事,但是看好择吉过礼,便要一个月的时间,哪怕她与李斯年的婚期将近,一切从简,可这些事情还是省不掉的。   李斯年揉了揉程彦的发,将她揽在怀中,道:“郑夫人素来雷厉风行,想来再过三五日,便会有好消息了。”   然而程彦的好消息,对于薛妃来讲,却是晴天霹雳,尤其是,当她听说久不上朝的郑公突然上朝,罗列李斯年的功绩,力荐天子恢复李斯年的身份之时,她险些咬碎了银牙。   程彦只是一个翁主,便弄得她分外狼狈了,若李斯年恢复了藩王身份,与程彦联合在一起,她与儿子的处境岂不是更加困难?   她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这日李泓下了朝,来到薛妃的昭阳殿,与往常一样,向薛妃说起前朝的事情。   薛妃给李泓奉了茶,眸光轻转,温柔笑道:“当年陛下肯饶过李斯年,是因为李斯年是个天残,可妾觉得,安宁虽然对李斯年情根深种,但不至于用一生陪伴一个残废之人。”   李泓听此,眉头微蹙。   李斯年那张皮囊的确好看,有让人将他养在身边的资本,可养着与嫁给他为妻,是完全不同两码事。   薛妃见李泓面有松动之色,便继续道:“陛下何不试李斯年一试,看他究竟是天残,还是为了保命假装的残疾。”   李泓心头一惊。   若李斯年不是天残,那他碍于郑公面子恢复李斯年身份,又将程彦嫁给李斯年为妻,岂不是养虎为患?! 第92章   李泓面上微冷, 薛妃便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笑笑又道:“妾又多嘴了。”   “朝臣们最不喜妾在陛下面前卖弄口舌,这件事若是被朝臣们得知了,只怕又说妾心中不安分了。”   薛妃摇了摇李泓的胳膊, 撒娇道:“妾说的这些话, 陛下自己听听也就罢了,千万别与旁人说。”   “或许是妾多心了,李斯年果真是个天残呢?”   李泓眸光微闪, 拍了拍薛妃的手背, 道:“朝臣的话能有几句中听的?他们的话你无需放在心上。”   “倒是你, 才是朕的解语花。”   李泓把薛妃揽在怀里, 道:“若不是你出言提醒,只怕朕还被李斯年蒙蔽了去。”   薛妃道:“妾的话当不得真,李斯年自小便坐轮椅, 他应该是天生残疾, 而不是故意为之。妾听人讲, 李斯年自幼便离不开轮椅, 若他是装的, 那生活该有多不方便?”   薛妃以玩笑话的方式,又向李泓释放一个信号——若李斯年的残废是假的, 那他的心计该有多深?   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懵懂稚儿,为了不引起天家的忌惮, 装残疾一装便是十几年, 这种心智, 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李泓心中又是一惊。   经历了这么多的风风雨雨后,李泓对程彦与长姐是百般信任的,知道她们绝对不会害自己,给她们再多的权利也无妨。   程彦与长姐如此,可其他人,便未必如此了。   尤其是,既为梁王之后,身上又流着谢家人血的李斯年。   李斯年的父亲是华满京都的宁王,他未登基之时,曾与宁王打过交道,天资卓绝,惊才绝艳,说他有经天纬地之才也不为过。   这样的一个人,自然生不出胸无大志蠢钝无比的儿子,更何况,杨奇文一案后,李斯年的名字传遍天下,更是验证了虎父无犬子的道理。   这样的一个李斯年,若他的天残是伪装,若他娶程彦只是为了利用程彦与长公主的势力——   李泓不敢继续想下去。   薛妃的话,说到了他心中最为担心的事情。   若李斯年不是天残,而是为了保命假装的残废,那李斯年这个人,断然不能留!   李泓面上明明暗暗一片,有些坐不住,对薛妃道:“朕还有些折子要批阅,晚上再来看你和太子。”   薛妃知晓李泓要去试探李斯年,略向李泓撒娇卖痴一番,便送李泓离开昭阳殿。   李泓的御驾消失在宫道上,薛妃转身回了昭阳殿。   程彦与李斯年送了崔美人进宫来分她的宠爱还不够,竟又撺掇着李泓立了袁皇后,还让她位在三公的祖父回家养老,她的儿子的虽然成了太子,可她的处境却更为困难。   程彦如此对她,她又怎能不投桃报李?   李泓耳根子软,李斯年的身份本就敏感,她无需说太多,只略微点播李泓两句,李泓便会成为她手中最为锋利的一把剑。   天家有两大暗卫,一曰七杀,一曰罗生,李泓掌七杀,长公主掌罗生。   李泓并非正常继位,而是兵变登基做的天子,因为这个缘故,李泓初接手七杀暗卫时,七杀暗卫还发生过叛乱,在长公主的帮助下,李泓才算勉强镇住了七杀暗卫。   虽镇是镇住了,可经此一事后,七杀暗卫到底没了当年让人闻风丧胆的辉煌。   李泓性子仁善,又觉得以前的七杀暗卫杀戮太过,颇为残忍,便废去了七杀门下的许多组织,导致如今的七杀暗卫,只剩下一个空壳子,连当年十分之一的能力都没有。   李泓如此冷遇七杀暗卫,暗卫们岂会没有怨气?   再一听李泓派了这件小事让自己做,心中只会更加不满,心中不满了,说不好一个下手过重,便要了李斯年的性命——人命在暗卫眼里,与蝼蚁没甚两样,他们才不会因为李斯年是程彦的未婚夫,便会放过李斯年。   这才是薛妃真正的打算。   甚么李泓,甚么七杀暗卫,都是她手中随意可以调用的棋子罢了。   虽说让李斯年这般死去有些便宜了他,但李斯年或者,对她和儿子来讲终归是个祸患,还不如早死早投胎,免得在她面前碍了她的眼。   想到这,薛妃便笑了起来。   正巧小太子睡醒了,宫女将小太子抱过来。   薛妃逗弄着小太子。   宫人在一旁凑趣道:“咱们的太子殿下到底是祥瑞之人,才两岁多,便比旁的三岁的孩子还要高些了。”   薛妃秀眉微动,看了看笑眯眯唤她母妃的太子。   宫女的话倒是提醒了她。   小太子两岁有余,到今年秋天,便是三岁了。   天家的子孙虽然尊贵,可也颇为辛苦,三岁的幼儿若生在其他人家,正是无忧无虑玩闹的时候,而天子的子孙,三岁便开始进学了。   说是进学,其实也只是让太傅领着,背些古诗词,略识些字,为以后的学业打下基础罢了。   她如今在后宫被袁皇后压得喘不过气,薛家又在前朝备受朝臣们的排挤,时间久了,她与儿子势单力孤,哪怕有着太子的封号,只怕也未必能坐得上皇位。   她得替儿子找一个能帮扶儿子的太傅。   薛妃对心腹大宫女道:“你近日查一下闲赋在家的老臣的资料。”   宫女应下。   薛妃又道:“还有,再调查一下与太子年龄相仿的世家子弟。”   单有太傅是不够的,还需要几个出身好、又与太子一条心的伴读,这样一来,太子的位置才能稳固。   薛妃这般想着,催促着大宫女去做事。   程彦对李斯年情根深种,李斯年若被七杀暗卫害死,程彦必会伤心欲绝,不理政事,她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替儿子争取一切。   朝臣世家们虽然不喜欢她插手朝政,也程彦也为女子,他们对程彦的敌意是与她一样的,程彦沉浸在悲痛之中,不止她,朝臣们也会从程彦手中争取权利,等程彦从悲伤中回过神时,手中的权利已经被瓜分,心中纵然再怎么不愿,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到那时,便是她对程彦出手的时候了。   薛妃眸光微冷,带着精致护甲的手指狠狠划过桌面。   程彦曾给她的委屈,她一笔一笔都要向程彦讨回来。   李斯年尚能在暗卫手中死个痛快,但程彦,便没有这么好的命了。   程彦那张过分好看的脸,与玲珑有致的身材,可是不少人日思夜想在梦中相会的东西呢。   ........   李泓回到紫宸殿,招来七杀暗卫的首领。   他本就对七杀暗卫没甚好感,又加上他初登基时,七杀暗卫曾发动过叛乱,几件事加在一起,让他对七杀暗卫越发厌恶,如今他没有对七杀暗卫赶尽杀绝,一是因为长姐说身为天子总要有一支属于自己的力量,二么,是因为祖宗礼法不可废。   大夏自建/国以来便有的七杀暗卫,总不能灭在他手里。   李泓虽然没有废除七杀暗卫,但也不曾启用七杀暗卫,以至于近十年来,七杀暗卫形同虚设,再不复当年七杀一出寸草不生的威名。   曾经赫赫威威的七杀暗卫没落成这个模样,七杀首领心中不是没有埋怨过李泓目不识珠,可李泓到底是天子,他心中再有不满,也只能受着。   暗卫们是见不得光的地下组织,远比不得禁卫军的光鲜,李泓的刻意忽视,让暗卫们人心涣散,再不复当年的组织森严。   这日暗卫们藏在暗处,口中衔着草,这个说想回家养老,那个说想娶妻生子,总之个个都不想在七杀里继续待下去。   首领听了,只觉得烦躁,但也无话可说——他给手下的兄弟们画饼画了十年,这十年里,他心中没有一日不期盼着,李泓再度启用七杀,让七杀的名声再次传遍九州。   可是一直没有,李泓像是忘了七杀的存在一般,从未找过七杀。   直至今日。   首领听到七杀传唤之时特有的鸣笛,素日没甚么表情的眸光闪过一丝波澜。   周围的暗卫们听了,微微一怔,而后神色各异。   首领目光扫过身边暗卫,道:“咱们的好时候来了。”   暗卫们半信半疑,道:“只怕未必吧?”   “天子最是讨厌咱们,说甚么咱们残暴好杀,若不是长公主让他留下咱们,只怕他早就将七杀废去了。”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附和。   首领眸中闪过一抹痛惜。   若是当年的七杀,哪里会有这般的散漫随意?他一声令下,下面的人便不敢再言了,哪会像现在这般?   说到底,还是天子有废去七杀之意,让下面的人寒了心,自然也没了当年的纪律严明。   首领道:“而今兵变频出,又死了四皇子,正是多事之秋。想来天子也明白这个道理,才会在这个时候启用七杀。”   “你们只管等着瞧,七杀之名终会传遍九州大地。”   首领扔下这句话,便不再多说,身轻如燕穿过楼台亭阁,稳稳落在紫宸殿前,抬头看着不远处负手而立的天子。   这两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兵变频出,国本不稳,李泓讨厌嗜杀,若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启用七杀。   此时传唤七杀,必有极其重要的事情需要七杀来做。   时隔多年,七杀终于要重见天日了。   首领心绪翻涌,手指因情绪的激动而无意识地收紧。   首领大步走上前,在李泓身后停下,单膝跪地,声音低沉:“七杀暗卫,愿为天子死。”   李泓听此不悦皱眉。   他最讨厌什么死不死的。   他冷了七杀这么久,七杀仍未改掉骨子里的嗜血。   李泓道:“朕有一事,交于旁人来做总是不放心,所以传你过来,让你去做这件事。”   罢了,本就是一些见不得光的刺客,等做完了李斯年这件事,他再将他们束之高阁也就是了。   首领不知李泓心中打算,只以为李泓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终于意识到七杀暗卫的重要性,要重用七杀,思及此处,他眸中闪过一抹狂热。   他与兄弟们终于熬出了头。   首领垂眸敛去眸中的热切,道:“天子请讲。”   李泓道:“三清殿里有一个叫李斯年的人,外表看起来是个残废,你随便找个人去试探他一下,看他是真的天残,还是在装瘸子。”   寒风冷冽,吹动着首领身上的暗色衣裳,他微微抬头,看着面前天子的背影——天子传他,竟为了这等小事?   这等差事,与羞辱七杀有甚么区别?!   首领想起他刚才在暗卫面前放下的大话,胸口微微起伏着,手指紧握成拳。   光阴匆匆而过,李泓还是那个李泓,一点未变,他厌恶着流血,更厌恶着七杀,在他眼中,七杀是凶器,是最不应该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若不是因为长公主和祖宗礼法,他早就废去七杀。   首领眼睛微眯,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来——李泓为天子一日,七杀便没有出头之日。   “是。”   首领道。   他的声音刚落,身影便消失在紫宸殿。   李泓久久听不到身后的声音,回头去瞧,身后早就没了人。   暗卫是来无影,去无踪,杀人于无形。   想到此处,李泓对七杀的不喜又多了一层。   只有那等手段阴毒的天子,才需要七杀这种爪牙辅佐自己,似他这种慈爱天子,哪里需要七杀的存在了?   若不是长姐劝他,他才容不下七杀。   李泓不住摇头。   首领出了紫宸殿,一路往三清殿而去。   他刚才在暗卫们面前那般说,说甚么李泓会重用七杀,而今李泓只派给他一件小事,他自然不好回去找手下人,让他们去做这件小事,只能自己亲自走上一遭。   首领冷着脸来到三清殿。   自杨奇文一事后,李斯年名声大噪,他也略有耳闻,近日宫中又在准备程彦与李斯年的婚事,程彦手中掌着罗生暗卫,罗生与七杀本是一脉而出,只是近些年七杀备受李泓冷遇,而罗生却在程彦的带领下越发繁荣。   这种情况下,他想不知道李斯年都难。   做了这么多年的暗卫,他知道李泓让他试探李斯年的用意,若是在以前,天子有令,他拼了这条性命不要,也也要完成天子的交代。   可现在,七杀被李泓忽视多年,一朝启用,却是这般命令,以至于让他对李泓再无对天子的敬畏与誓死效忠。   对于李泓让他去试探李斯年,他只想着随意试探一下便罢手。   李斯年住在三清殿的一片竹林中,首领本就善于隐藏自己,配合着竹林萧萧,他不需要怎么费力,便隐去了身形,低头瞧着在竹屋中看着羊皮地图的李斯年。   清风徐来,熏香炉中缓缓吐着的月下香被封吹散,李斯年瞧了一眼熏香炉,眉头微动,翻阅着羊皮地图的手指停了一下。   李斯年的动作被首领尽收眼底。   做暗卫的,除了会杀人,还会救人,颇识医术。   首领做到七杀统领,更是博学百家,以他杀人和救人的经验来看李斯年的腿,多半是天残,而不是故意伪装。   更何况,若是伪装残废,自己一人独处的情况下,李斯年便没必须再装瘸子了,坐着轮椅多有不便,哪有正常人形容自如来得自在?   首领这般想着,可转念一想,李斯年是以心思缜密心狠手辣闻名天下的,似他这般的人,做戏肯定会做全套,天残之事威胁到他的生命,或许在他心里,也已经默认了自己是天残的“事实”。   还是试一下更为稳妥。   首领随手从竹子上摘下一片叶子,夹在两指之间,微微用力,将竹叶送了出去。   单薄的竹叶经过首领的手,变成了伤人无形的利刃,卷着寒风,呼啸而来,像极了能取人性命的利剑。   李斯年听到声音,耳朵微动,身体却一动不动。   竹叶划过衣袍,刺在他的膝盖上,鲜血源源不断流出,沾了血的竹叶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李斯年吃痛,转着轮椅,碾过竹叶,去柜子旁翻找上药,轻车熟路给自己上药。   自始至终,却是片刻也不曾离开轮椅。   首领眉梢轻挑。   看来的确是天残。   首领松了竹子,转身离去,向紫宸殿的李泓复命。   李泓见首领一刻钟的功夫便回来了,只觉得首领在糊弄自己,捋着胡须,不悦问道:“你确定你见到的是李斯年?”   李泓不信任的态度让首领极度不悦。   但李泓到底是天子,他只能垂眸敛去眸中所有的情绪,声线平静道:“属下见到了李斯年,更以竹叶相试,陛下若不信,可差人去三清殿查访一番,看李斯年膝盖是否被竹叶所伤。”   他说这句话,本是为了消除李泓对他的怀疑,并没有让李泓真的派人过去看李斯年,毕竟他这般说了,正常情况下,李泓会不再怀疑他应付差事。   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李泓竟然真的派人去了三清殿。   小黄门弓着腰从他身边走过,越来越远的脚步声像是在嘲讽——昔年被世人畏惧如鬼神一般的七杀暗卫,竟沦落到了如此田地。   首领垂眸,手指微紧。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黄门终于又回到紫宸殿,声音尖细向李泓道:“回禀陛下,李郎君的膝盖确实伤了。”   “哦?”   李泓放下了茶杯,对首领道:“看来你的确没有对朕说谎。”   “下去吧。”   首领起身,无声离去。   不知道是天冷,还是其他原因,竟让他觉得,自己的身手没有了往日的利索。   他躲过往来的宫人,倚在一颗树枝上,闭目而躺。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李泓不信任他,更不信任七杀,李泓为天子,断然不会让七杀东山再起,这样下去,七杀暗卫只怕会断送在他手中。   虽说七杀暗卫自建立以来便只忠于天子一人,但大夏夺嫡惨烈,多的是宫变上位的天子,只忠于天子一人的七杀暗卫,被新上任的天子屠戮殆尽。   久而久之,七杀暗卫学会了见风使舵。   重用七杀暗卫的天子,七杀暗卫为他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可若薄待七杀暗卫的人,七杀也不会死脑筋地一直替他卖命。   更何况,如今的七杀,是长公主兵变之后大破大立重新建立的,他们并非是李泓一手培养出来的,又加上李泓一直打压,导致他们对李泓的忠心实在寥寥。   可不忠于李泓,又能忠于谁?   太子年龄实在太小,还是一个奶娃娃,纵然他向太子投诚,也是无济于事——现在的太子什么也做不了,忠于太子,跟被李泓雪藏没甚区别。   首领心中越发烦躁。   清风徐来,月下香的清幽香气在他身边溢开。   首领眉头微动。   月下香只有竹林里的那个人会调制,他去了一趟竹林,竟沾染到了月下香?   想到月下香,他又想起那个受伤之后仍面色不改的少年。   那人名唤李斯年,安宁翁主的未婚夫,郑公与林修然颇为推崇的一个人——他是暗卫,自然知道旁人不知道的许多事,这些事他本该汇报李泓,可李泓对他深恶痛绝,李泓不问,他自然不说。   想起李斯年,首领眸光轻转。   能让郑公与林修然颇为看重的人,怎会是一个行动不便的天残?   首领眸光闪了又闪,忽而起身,往竹林而去。   他一连观察李斯年数日。   李斯年不是在调弄熏香,便是在翻阅古籍,在羊皮地图上涂涂画画,有时候程彦过来了,李斯年便关上窗户,在屋中与程彦说会儿情/人间的亲密话语。   这种时候,首领便会极有眼色地离开了。   这日林修然来找李斯年,首领便不再离开了,只在竹林上听着二人说话。   李斯年的声音很好听,像是溪水在拍打着溪石,然而说出来的话,却比刀子还要利,一寸寸切割着李泓统治着的大夏。   首领听了,眉头微蹙。   李斯年与林修然的谋划,安宁翁主知道吗?   必然是知道的。   这几日,据他观察,李斯年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不避讳程彦,更何况,程彦本就是极其聪明的人,李斯年谋划着她舅舅江山的事情,她不可能不知道。   既然是知道,又为何对李斯年听之任之?   自然是因为一个翁主,哪有一国之母来得痛快的缘故!   须臾之间,首领下了结论。   天子的至亲程彦尚且如此,那么他又何须忠于天子?   首领眸光明明暗暗,心中做了决定。   林修然与李斯年说完事情,仍扮做内侍离开。   首领看着林修然的背影消失在竹林入口,正在想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现在李斯年面前,身/下的竹屋突然传来李斯年清润的声音:“阁下来了许多时日,喝不下来饮口热茶?”   首领眸光骤然收缩。   他虽然多年不曾出任务,但身手仍在,李斯年又是不懂武功之人,怎会察觉到他的存在?   首领不说话,李斯年又道:“我是用香之人,阁下第一日来的时候,我便知道了。”   首领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从竹林中出去后,身上若有若无的月下香。   原来如此。   这才是让无数世家想要将他收为己用的李斯年,哪怕不懂武功,也能知道何人拜访了自己。   首领眉头微动,下面又传来李斯年的声音“阁下受天子之命而来,却又不取我的性命,想来心中已有一番计较,既是如此,便请下来与我相见。”   “看我是否如你心中所想那般,能将沉寂多年的七杀暗卫发扬光大。”   首领手指微紧。   到底是名扬天下的李斯年,他尚未露面,李斯年便已经猜出了他的来意,与他藏在深处不敢细想的念头——虽说七杀自创立以来便只忠于天子一人,但李泓如此薄待七杀,七杀又何须再向李泓尽忠?   李泓这个天子不行,那便换一个。   七杀暗卫干的本就是杀戮之事,折在七杀暗卫中的天家子孙不计其数,其中也包括天子。   首领悄无声息落下,走到李斯年面前。   李斯年端坐在轮椅之上,积冰色的衣裳飘过熏香,越发衬得他如九天之上的谪仙一般。   近距离看到这张脸,这种超然气度,首领很容易便明白了程彦为何放着太子不要,偏看中了天残的李斯年的原因。   李斯年的这张脸,身为男子的他见了,也会为之惊艳,更何况情窦初开的程彦了。   窗外竹林萧萧,屋内李斯年的声音如清泉拍打着溪石:“七杀初创之际,凌驾在所有卫所之上,其言必行,行必果,攻必克的杀伐作风,让世人闻风丧胆。”   “可谁也不曾想到,当年的七杀,竟落到了如此田地。”   李斯年眸光轻转,看着面前身着暗色衣裳的男子,浅笑道:“李泓委实目不识珠,将如此利器偷藏。”   首领抿唇不语。   李斯年继续道:“我虽是天家禁忌,可终归是天家子孙,而今郑家林家尽归于我麾下,助我回复藩王身份,迎娶安宁翁主。”   “这般的我,想来也不算辱没你们七杀暗卫。”   首领的目光在李斯年的腿上的打转,道:“你不是天残?”   若是天残,郑家与林家又怎会向他投诚?   李斯年轻笑,道:“若是天残,又怎会去招惹小翁主?”   首领道:“你不怕我将这些事情告诉天子?”   李斯年又笑,笑意之中带着几分揶揄之色,道:“相比于我担心这个问题,我想你更怕七杀断送在你的手中。”   首领瞳孔微缩,手指微微收紧。   不错,他生平最为担心的,便是七杀葬送他的手里,日后他入了黄泉,无脸面对创立七杀的统领,与曾经带着他长大的暗卫。   首领垂眸,眸光闪了又闪。   面前清隽无俦的少年,的确有一颗能够洞察人心的心肠。   李斯年道:“七杀的生死存亡,只在你的一念之间。”   “当然,你无需现在便下决定,待我除了薛妃,你再来找我尚且不迟。”   首领眉头微动,道:“郎君知道一切皆是薛妃所谋?”   他这几日曾遇到从昭阳殿离开的暗卫,便随口问了两句,知道李泓试探李斯年是薛妃的主意。   可李斯年孤身一人,消息闭塞,他的身份又颇为敏感,李泓试探他,委实再正常不过,他怎会想到薛妃身上?   像是看出了首领的疑惑,李斯年轻笑道:“而今最盼着我死的,便是昭阳殿的那一位,”   首领听此,当下再无迟疑,一撩衣摆,单膝跪地,道:“主人。”   这般心智与手段,一百个李泓也拍马难及,既是如此,他又何须忠于那个一心要将七杀废除的李泓?   “七杀暗卫,愿为主人死。”   首领抬眸看着面前少年。   李斯年俯身,将首领扶起身,道:“阁下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君。”   寒暄之后,李斯年又道:“眼下我有一件极其重要之事,需要阁下去办。”   首领眉头微动,嗜血的狂热又在他眸中燃起。   首领声音低沉,道:“主人请讲。”   李斯年道:“帮我找一个人。”   首领眸中闪过一抹讶色。   李斯年让他去找人,这与李泓让他试探李斯年是否是瘸子有甚区别?   首领只觉得李斯年轻看七杀,然而李斯年的下一句话,让他收回了对李斯年所有的质疑。   李斯年道:“十几年前便已经死了的宁王殿下。”   首领微微一怔。   李斯年继续道:“他精于易容伪装,又通五行八卦,寻常人根本寻不到他,普天之下,只有七杀与罗生才能寻到关于他的蛛丝马迹。”   首领看了看李斯年。   他知道李斯年存在,自然也知道李斯年与父亲宁王的那些恩怨,找到宁王,多半是为了杀宁王泄愤。   李斯年面上带笑,声音依旧是清润的,而说出来的话,却叫人不寒而栗:“我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句话轻飘飘的,没甚重量,可首领听了,却只觉得彻骨生寒。   李斯年的恨,不是咬牙切齿的恨,是风轻云淡间,便能毁了旁人的一生。   生平第一次,暗卫出身的首领突然知道了什么叫害怕。   或许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将七杀暗卫发扬光大。   首领无声退下。   李斯年收服了七杀暗卫仍嫌不够,又暗中收服了许多被李泓忽视的朝臣。   查看着那些朝臣们的履历,李斯年不禁摇头轻笑。   李泓委实有眼无珠,没有当天子的才能,这般多的能人异士,竟都被他搁置一边,不仅不以重用,反而分外打压这些人,以至于朝政被世家把持,自己身为天子,却行动受困。   这样也好,李泓看不上的那些人,都便宜了他与小翁主。   李斯年又陆续向备受李泓打压的朝臣们伸去橄榄枝,不过十几日的时间,他在朝堂上便有了自己的力量。   郑公向李泓提出安宁翁主的夫婿不能是白身,建议李泓恢复李斯年的藩王身份,当然,只是藩王头衔,并无实权和封地,仅仅是为了照顾安宁翁主的面子。   这话刚说出来的时候,哪怕郑公历经五朝天子,不少朝臣也开口反驳,甚至有言官阴阳怪气说郑公年龄大了,照顾安宁翁主的面子,也不是这种照顾法。   但当李斯年暗中结交朝臣之后,这种声音少了许多。   忠于李斯年的朝臣们得了李斯年的授意,开口是程彦种植粮食救活了无数百姓,闭口是长公主在边关出生入死,翻来覆去是母女二人皆为大夏立下无数功勋,原本不同意恢复李斯年身份的朝臣们听了,也不好再咄咄逼人反驳了。   朝臣们沉默的沉默,说程彦母女二人不容易的说不容易,后宫的崔美人又在李泓面前吹枕头风,说李斯年不过是个天残,一个没有子嗣的藩王,到他这一脉便断绝了,给他一个藩王头衔又如何?   这样的话听得多了,哪怕薛妃明里暗里说李斯年功于心计,未必真心待程彦,只怕是意有所图,李泓还是动了恢复李斯年身份的念头。   丁太后盼了多年程彦成家,而今程彦有了喜欢的人,丁太后虽然嫌弃李斯年是个残废,可李斯年的那张脸委实好看,又颇有才学,还能包容程彦,再加上程彦在一旁撒娇,丁太后一时心软,便同意了此事,让李泓成全程彦与李斯年。   李泓见此,只好同意。   李斯年的身份虽然恢复,但仅仅是因为他要迎娶程彦的缘故,他没有自己的封地食邑,甚至府邸与侍从,大婚时的王府,是丁太后千挑万选赐给程彦的。   丁太后原本想让人书上安宁翁主府几个大字,担心李斯年面上不好看,便让人改成了宁王府。   天家宗正们开始过礼择吉问字。   安宁翁主与宁王即将大婚的事情传遍天下。   随着这个消息一同传出来的,还有宁王是个残废,除了脸一无是处,靠着一张脸得了权倾天下的安宁翁主的心,委实是天下第一软饭男。   这种流言同样也传到了宫里。   每每李斯年转动轮椅出了三清殿,便会迎来宫人们的目光。   这些目光以前是惊艳,现在是看软饭男的鄙夷。 第93章   李斯年对这种目光颇为不屑。   脸是长在他身上的, 气度是他自幼练就的,他凭自己本事生的脸,凭自己本事修来的气度,凭甚么就变成了除了脸一无是处的人?   再者, 脸生得好看也是一种本事, 那些向他投来鄙夷目光的人,大多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对他心怀嫉妒罢了。   类似这种人, 委实不值得叫人放在心上。   李斯年一切如常, 丝毫没有因旁人的目光而受到影响。   程彦知道他的本事, 听了那些传言, 只觉得颇为好笑,拿着这些事,笑着说与李斯年听。   李斯年听完, 眸光轻转, 笑道:“小翁主最初看上的, 难道不是我的这张脸?”   幼年初见, 他的小翁主还不是现在的这般沉稳, 那时的她纵然长在谢元的威压之下,性格也是颇为活泼的, 在竹林见了,直说他好看。   他的小翁主围着他绕着看了一圈后, 一手托着腮, 认真对他道:“我以前总想不明白, 周幽王怎就为了一个女子把天下断送了,如今见了你,方明白幽王的心理。”   “嗳,小道士,你若是女子,我倒是愿意为你做昏君的。”   那年的程彦惊艳于他的脸,对他说了许多话。   他本是极为讨厌自己这张脸的,这张脸给他惹来了许多祸事,让他的处境一日比一日难堪。   他讨厌别人说他好看,更讨厌别人用轻挑的态度说着让他做面首娈童的话,可是不知为何,程彦的话,他竟然不觉得讨厌。   不仅不讨厌,甚至还让他隐隐有一种自己并非一无是处,最起码,他还有张脸,有一张让她惊艳,让她围着他看一圈,陪他说话陪他玩闹的脸。   时隔多年,李斯年依旧能想起程彦那日说的话,以及程彦说话时的语气与模样。   小小的程彦,像是一抹温柔的阳光,照进他灰暗的人生,让他终其一生,都在追寻那抹光。   想起往事,李斯年笑了笑,对程彦道:“小翁主最初心动的,便是我的这张脸。”   “既是这般,旁人说的也不无道理。”   他就是靠脸让程彦愿意嫁给他的,他不觉得这是一种耻辱。   只是那些流言,倒也不能不管,说他一无是处,他心中无所谓,但说他的小翁主是见色起意,他便不乐意了。   哪怕他的小翁主最初和现在心动的,的确是他的这张脸。   但他心里知道,和被旁人传得沸沸扬扬,是完全两码事。   他是时候让七杀查一查这些流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了。   他只是大婚将近,又不是自此之后不理政事,怎能让旁人这般搬弄他的是非?   程彦听了李斯年的话,忍不住笑道:“你长得好看,你说什么都对。”   一见无法钟情的脸,再见也不会钟情。   仔细论起来,她对李斯年,始于见色起意,成于他的权谋心计,和以他的一路陪伴,婚于心心相映。   想到心心相映,程彦又有些心虚,而今的她,能清楚明白地感觉到李斯年对她的喜欢,可她自己的心境,她便有些不大清楚了。   可转念想了想,她大抵也是喜欢李斯年的。   喜欢李斯年的那张脸,也算是喜欢啊,毕竟那张脸是李斯年的。   见色起意也是一种喜欢。   她就是这般浅薄的人。   更何况,见色起意有一个好处——越看越喜欢。   程彦看着面前清隽无俦少年郎,心中一动,凑在李斯年面前,在他薄薄唇上落下一吻。   世人都道,薄唇之人最为薄情,她才不信这个道理,她信李斯年对她长情。   时间总是在让人不曾察觉的时候偷偷溜走。   不知何时,金乌西坠,皎月东升,长信宫里的宫女来请程彦与李斯年。   程彦的婚事将近,总爱给她添堵的朝臣们或许是良心发现,近日里安分得很,极少寻她的麻烦,她乐得清静,便时时来宫里。   宁王府尚在修葺中,李斯年仍住在三清殿,大夏民风开放,没有男女成婚之前不能见面的规矩,程彦得了空,便来三清殿找李斯年。   每日她与李斯年玩闹到饭点的时候,丁太后便会派人来请她。   丁太后年龄大了,喜欢热闹,她又是丁太后最为宠爱的外孙女,而今快要出嫁,丁太后总是让人来请她,与她话话家常。   今日又是如此。   程彦便与李斯年一同去往长信宫陪丁太后。   这些时日,关于李斯年一无是处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丁太后也听了几句。   丁太后听完那些流言,心中颇为生气。   李斯年模样好,性格也好,才情更是拔尖,若不是个残废,简直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夫婿,这样的一个人,到了旁人嘴里,怎就变得这般不堪了?   她最宠爱的彦彦,更不是甚么只看皮相的草包,若李斯年当真是除却脸一无是处,这样的李斯年,再怎么好的模样,也入不了彦彦的脸。   丁太后越想越生气,见程彦与李斯年过来了,便有心宽慰他们两句。   这些传言,她听着心里都不舒服,更何况彦彦与李斯年了。   这般想着,丁太后开了口:“彦彦呐,外面传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斯年这般好的一个人,怎是个绣花枕头?”   宫女们捧来了茶,程彦轻啜一口,看了一眼身边的李斯年,笑道:“我知道的。”   “我才不会理会那些不知所谓的话。”   丁太后见程彦这般,便知程彦的确没有将那些话放在心上,便又去劝李斯年:“还有你,斯年,你也别放在心上。”   “权势富贵都是身外之物,再说了,彦彦是我的心头肉,你再有权势,还能有得过我?你安心等着娶彦彦便是,旁人的话,莫往心里去。”   李斯年眸光微软,道:“多谢太后宽解。”   丁太后皱起了眉,道:“你这便是见外了。”   “叫什么太后?你跟着彦彦叫我外祖母罢。”   李斯年眸光轻闪,看向一旁的程彦。   程彦轻轻握了握他的手,眸中含笑,道:“是外祖母,不是太后。”   李斯年心中一软,跟着程彦唤了一声:“外祖母。”   “哎!”   丁太后眉眼里都是笑,道:“这就对了。”   “你与程彦快成家了,自此之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李斯年眉头轻动。   家人?   在他有限的人生中,家人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字眼。   自他记事起,他便是孤身一人,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穿衣,一个人睡觉,一个人看书习字。   他不曾有过家人的陪伴,更不曾从家人身上得到片刻温暖。   当然,母亲除外。   可是唯一带给他温暖的母亲,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李斯年抬眉,看着不远处笑得一脸慈爱的丁太后,心中忽然变得很暖。   原来这就是家人。   宫人们陆续开始上菜。   长信宫灯盏盏,程彦吃着自己最爱的芙蓉鸭,只觉得今日的李斯年,话似乎比往日多了一些。   晚饭之后,丁太后回寝殿休息,程彦与李斯年回三清殿。   半路上,程彦忍不住对李斯年道:“你今日与往日有些不同。”   李斯年看着前方被宫灯照亮的路,问道:“有何不同?”   程彦道:“话多了许多。”   丁太后并非世家出身,不讲究这么多,但李斯年不同,他修的是世家公子们食不言寝不语的礼仪,纵然遇到话多的丁太后,依着他的修养,也只会应着丁太后的话,并非与丁太后一样,一边吃饭一边说话。   宫灯照在李斯年俊美侧脸上,让他清瘦的轮廓柔和了几分。   李斯年偏过脸,看着盯着他看的程彦,温声道:“我很开心。”   “嗯?开心?”   程彦有些意外,问道:“开心什么?”   李斯年握着程彦的手,轻轻一笑,温柔在眸中流淌。   李斯年道:“开心我有了你,有了家人。”   程彦秀眉微动,瞬间便明白了李斯年话里的意思。   明白之后,心中便只剩下心疼。   她虽然在谢元手下过得分外艰难,但到底有父母家人的陪伴,可李斯年不同,他什么也没有,懵懂稚儿,在处处受排挤冷眼、甚至觊觎他美色的人的身边讨生活。   程彦心中一酸,紧紧握着李斯年的手,道:“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以后你会有更多的家人。”   “你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星辰如洗,洒满宫道。   李斯年浅浅一笑,身上的淡漠疏离,被星光所柔和。   时间匆匆而过,很快到了程彦与李斯年大婚的这一日。   程彦作为天子与太后最为宠爱之人,又有着掌兵权的母亲,她的大婚,自然颇为隆重。   前来朝贺的藩王与公主们为了参加二人的婚礼,留在华京并未返回自己的封地,而没有参加朝贺的天家子孙,也纷纷遣人前来恭贺二人大婚。   红色的绸缎铺了满路,绸缎两侧燃着香料,乐官们开始奏响乐曲。   随着乐曲的响起,程彦的轿撵从长公主府缓缓而出。   天家翁主成亲,自然与寻常世家女子嫁人不同,需要先去宫中拜别太后与天子,然后在掌管宗庙礼仪的太常卿的带领下去太庙上香,做完这一切,便回到丁太后所住的长信宫,等待着李斯年的迎娶。   李斯年先去拜天子,拜完天子拜太庙,拜完太庙后,在太史令的带领下,一路去往长信宫。   李斯年尚未抵达长信宫,便远远看到长信宫大门前,李承瑛李承瑾与李夜城堵着门,六皇子七皇子也跟在他们身边,说说笑笑凑着热闹。   太史令见此笑道:“宁王殿下才情盖世,想来几位王爷与侯爷是拦不住殿下的。”   李斯年浅笑,道:“自是有的。”   他盼这一日盼了许多年,莫说催妆诗了,就连旁的事情,他也在脑海里想了无数遍。   比如说,程彦拿着团扇盛装打扮的模样,再比如说,洞房之夜,红灯高燃,程彦对着他温柔浅笑的模样。   那样的程彦,是天下最美的绝色,属于他一人的绝色。   李斯年目光越发温柔。   李斯年来到长信宫门,李承瑛抢先道:“当初你与阿彦相识,还是我在中间千针引线。”   李夜城眉头微动,看了一眼李承瑛。   李承瑛笑容满面,并未察觉到李夜城的目光,只是对李斯年道:“我虽引你与阿彦相识,但并不代表着我放心把阿彦交给你。”   说到这,李承瑛轻快面容上有了一丝认真,上下打量着轮椅上的李斯年,手指按了按腰间佩剑,道:“你最好一生一世待阿彦好,否则就你这种身板,只怕挨不了我一剑。”   李斯年眉梢轻挑,道:“自然。”   李承瑾在一旁道:“三哥,你这般说话,也不怕阿彦寻你的麻烦。”   他看得出来,程彦极其在乎李斯年。   在乎到哪怕知道李斯年是个天残,与她做不了真正的夫妻,也要一意孤行嫁给李斯年。   李承瑛摆摆手,毫不在意道:“你懂什么?”   “我这是为阿彦好。”   一旁立着的李夜城抿了抿唇,走到李斯年面前,紧握成拳的手指慢慢松开,按在李斯年肩上,低沉着声音道:“好好待阿彦。”   李斯年抬眉,看了一眼李夜城。   李夜城碧色的眸光幽深,眸中有笑,又似乎没笑,只是深深地看着他,有重托,有威胁。   李斯年收回的目光,道:“放心。”   他心心念念了这么久的小翁主,怎会不好生待她?   他会将她捧在掌心,放在心口,一生一世让着她,宠着她。   李夜城收回了手。   六皇子七皇子上前凑热闹,还有程彦的堂兄弟们也都来了,围在李斯年身边,笑着说着嘱咐的话。   时间一点点溜走,殿里的人迟迟等到李斯年,便派了宫女出来相看。   宫女瞧见李斯年被众人围在中间,周围是一团锦绣,唯有他是清风朗月,飘飘然若九天之上的谪仙。   宫女见此,不觉得红了脸。   都道安宁翁主爱俏,才选了天残的李斯年,不少人为安宁翁主惋惜,说世间奇女子的安宁翁主,怎就这般浅薄只看脸?   她当时还附和过几句,说安宁翁主可能是年龄小,正是喜欢俊俏少年郎的时候。   现在想起她说过的那些话,她只觉得以前的自己委实没眼光——李斯年莫说只是残废了,哪怕瘫痪在床不能动,有着这般好看的一张脸,想把他养在家中的贵人也大有人在。   宫女惊叹李斯年的好颜色,一时间看呆了眼,忘记回内殿复命。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年龄稍大的宫女出来了,见小宫女痴痴望着人群中念着催妆诗的李斯年,拍了一下小宫女的肩,道:“你也觉得咱家翁主的眼光好了?”   小宫女一惊,连忙回神,羞得满面通红,低头搅着衣袖,道:“翁主的眼光,自然是最好的。”   大宫女道:“知道便好。”   大喜的日子,她懒得与小宫女计较。   更何况,李斯年生得实在好看,连她都有看怔神的时候,更何况他人了。   李斯年做了一首又一首的催妆诗,以李承瑛为首的众人终于放李斯年进殿。   李斯年被侍从推着,从外殿行至内殿,刚到内殿,便听到崔美人爽亮的笑声。   崔美人道:“来了来了。”   “都说女子怀抱琵琶半遮面,千呼万唤始出来,妾今天瞧着,咱们的宁王也是如此呢!”   崔美人说着逗趣的话,哄得丁太后笑声连连。   丁太后道:“你这狭促鬼,这般打趣宁王,也不怕彦彦寻你的麻烦。”   崔美人抱着丁太后的袖子撒着娇,道:“妾有母后撑腰,才不怕她呢。”   李斯年眉头微动。   崔美人虽不如薛妃得李泓的宠爱,却颇得丁太后的心。   这样也好,丁太后护着崔美人,薛妃忌惮丁太后,也不好对崔美人下手。   而崔美人,却能堂而皇之地让薛妃心里不自在。   这样一来,倒也不失他最初的打算。   李斯年笑了笑,上前一一拜见丁太后、长公主与袁皇后。   丁太后拉着李斯年手,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嘱托的话。   李斯年无不应下。   长公主性子与丁太后大不相同,她的话不并不多,只是凤目微蹙,细细看着李斯年,眸中的欢喜之色并不多,道:“我不曾将阿彦带着身边终日教养,以致阿彦长成了这般骄矜张狂的性子。”   “她虽然骄矜任性了些,但这并不代表着,旁人有训斥她的资格。”   说到这,长公主声音微顿,凤目微眯,眸中冷色如剑,对李斯年道:“日后她对也好,不对也好,你无权指责她。”   “若是日子过不下去,便怎么娶的她,便怎么将她送回来。”   长公主的话说得极不客气,周围人为李斯年捏了一把冷汗。   对于程彦与李斯年的婚事,长公主并不看好,只因程彦喜欢,才不得不接受。   正是因为如此,众人才更加担心长公主刁难李斯年,在李斯年没有进入大殿之前,众人便提着心,而今长公主说出这番话,众人更是将心卡在了喉咙处——今日到底是李斯年与程彦的大婚之日,长公主如此说话,委实让李斯年下不来台。   只是不知,李斯年会如何应对这场难堪。   众人心中这般想着,看李斯年轻轻浅浅一笑,眸光似秋水潋滟,对长公主道:“小翁主是天之娇女,她应该永远肆意妄为,阳光明媚。”   “斯年对小翁主只有宠爱,从无半点薄待之心。”   李斯年的声音很轻,分量却很重,扫过众人心口,将殿中紧张气氛一扫而净。   众人再去看长公主,长公主面上虽没甚么笑意,但眼角眉梢到底比刚才柔和了三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崔美人在一旁凑趣,活跃着气氛,终于将长公主说动,长公主微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来,凌厉面容上慢慢爬上浅浅笑意,示意让宫女们放李斯年进内殿,前去迎娶程彦。   崔美人得意冲李斯年一笑,似乎在邀功。   李斯年微微颔首,被侍从推向内殿。   许裳立在内殿门口,见李斯年来了,忍不住笑道:“你一路而来甚是辛苦,我便不拦你了。”   说着,她把身体一让,道:“阿彦等你许久了。”   李斯年温润点头,抬眸看向端坐着的程彦。   周围的一切,刹那间失去了所有颜色,只剩下程彦一人身带颜色。   他曾无数次幻想过他与程彦大婚时的场景,可真到了这一日,他才发觉,原来心中所想,终不如现实来得惊艳悸动。   大夏五行属火,故而世人的婚礼上的礼服大多以玄色为主。   所谓玄色,是天色将亮而未亮的颜色。   红色的礼衣打底,衣缘与腰封是黑色绣着红色祥云纹路,外面再罩着一层黑色的纱衣,便是天色将亮而未亮的玄色。   程彦手中握着一柄描金团扇,她手指纤细如玉,竟比那扇柄的白玉还要美上几分。   团扇微微遮着她的脸,李斯年只瞧见她的发高高挽起,露着光洁的额头,眉心点着大红色的花细,凤钗步摇垂下长长的流苏,在她两侧微微晃动。   “小翁主。”   李斯年轻轻唤道。   团扇后传来一声娇笑,笑得李斯年的心口都跟着软了下来。   很软很软。   侍女们扶着程彦起身,一步步走向李斯年。   李斯年伸出手,握住了程彦的手。   程彦的手软,也很热,似乎能将他冷了数年的心一同暖热。   李斯年牵着程彦往外走。   轮椅转动的生意,和着心脏的狂跳。   楼台亭榭一重重,宫墙深几许,前方的路似乎永无尽头。   李斯年忽而觉得,这样一直走下去也不错。   可又觉得,这条路似乎有些漫长。   他有些迫不及待,想看被团扇掩去的程彦的面容。   没有人比程彦更适合明艳这个词,盛装之下的程彦,一定很好看。   李斯年握着程彦的手,拜别天子太后长公主。   刚才仍在笑着的丁太后,见程彦与李斯年牵手而行,忍不住红了眼眶。   崔美人见此,忙开解着丁太后。   程彦脚步微顿,停下身,转身去看丁太后。   谢元在世时,她的日子过得分外艰难,母亲疲于应对谢元的刁难,将心中温情磨去了大半,甚少与她说贴心话,她的祖母程老夫人又一贯偏心,眼中从里瞧不见她。   她只有的丁太后,也唯有丁太后,会抱着她唱小曲,与她讲些这个时代特有的故事,抚平了她穿越而来的惶恐不安。   没有母亲,她养不成今日的杀伐性子,可若没有丁太后,只怕她早就失去了生而为人内心的柔软。   丁太后是她人生路上的一盏明灯,照着她回家的路。   可现在,她就要离开她的外祖母,嫁到李斯年的身边。   往事涌上心头,程彦只觉心口一酸,眼泪再也止不住,大滴大滴往下掉。   丁太后揉着帕子,红着眼但仍然对她笑着道:“彦彦,你与斯年好好过日子。”   程彦重重点头,含笑却也带泪对丁太后道:“外祖母,我会好好的。”   一直好好的。   无论是她,还是丁太后,她们都会好好的。   许裳见程彦与丁太后如此触情,心中感伤。   程彦终究是幸福的,有丁太后的宠爱,有长公主的维护,更有心上人的喜欢。   许裳心中替程彦高兴,又为程彦不舍,跟着掉了几滴泪,又忙用帕子擦了,上前扶着程彦,温柔笑道:“你瞧你,又不是不回来看太后了。”   “快些走吧,莫误了时辰。”   许裳一边说话,一边轻轻用帕子帮程彦擦去脸上的泪。   程彦点头,手中传来李斯年轻轻握着她的力度。   程彦去看李斯年。   面前少年依旧是初见时的惊艳,但又与初见时有些不同,他过分好看的眼睛里,有关切,有温柔,更有能将人融化了的脉脉柔情。   程彦便笑了起来。   得夫如此,她该高兴才是。   礼官们排排而立,报着时辰。   程彦不再感伤,回握着李斯年的手,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停在长信宫门口的轿撵终于缓缓启动。   乐官们奏响乐曲,轿撵伴乐而行,向宁王府进发。   李斯年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姐妹,又没甚么好友,省去了不少礼节,来宁王府祝贺的,多是程彦与长公主麾下的人,至于李斯年暗中结交的朝臣们,此时都在避嫌没有参加二人的婚礼。   虽然没有参加,但早早地私下派人往宁王府上送了贺礼。   贺礼堆积如小山一般,让清点礼品的侍从花费了好几日的时间,才将贺礼全部清点完。   大夏的婚礼,是在晚上进行的,又为“昏礼”。   程彦来到宁王府时,天已经完全暗了,只有星光伴着朦胧月色,和着一盏又一盏的六角琉璃灯,将宁王府照得如白昼一般。   李斯年将程彦送至新房之中。   婚礼是个力气活,他怕程彦饿肚子,早早地在房间准备了程彦爱吃的小点心,又怕程彦的发饰太重,刚进新房,便让紫苏取下程彦鬂间满头的凤钗与步摇。   绿萝心直口快,听李斯年这般嘱咐,忍不住笑道:“王爷还未去向宾客们敬酒,便这般迫不及待与我家翁主洞房了?”   大夏民风开放,绿萝又是自幼跟着程彦一同长大的人,养就了与程彦一样牙尖嘴利的性子,趁着程彦新婚,便忍不住想打趣程彦。   紫苏笑着去拧绿萝的脸,道:“这样的话,也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能说的?”   侍女们笑闹成一团,李斯年眉头微动,目光越过众多侍女,落在被团扇遮着面容的程彦,悠悠一笑,笑道:“确是迫不及待。”   轻飘飘的一句话,惹得屋里的侍女们都红了脸。   李斯年的目光太炽热,哪怕中间隔着侍女与团扇,程彦也觉得被他看得脸色发烫,连手中的团扇都握不大稳了。   程彦握着团扇的手指紧了紧,心中暗骂一句不要脸。   她以前怎就没发现李斯年是这般的一个人呢?   还是说,李斯年那张谪仙似的脸太过好看,她被李斯年面容迷了眼,以至于连他的本性都没瞧出来?   想了想,程彦觉得多半是后者。   毕竟李斯年的那张脸,委实蛊惑人心。   外面侍从又催,李斯年又嘱咐紫苏拆下程彦的钗环。   侍女们见他大有程彦不卸钗环,他便不离开新房的准备,便围在程彦身边,将程彦的满头珠翠卸了去。   李斯年这才满意,跟着侍从离开了新房。   程彦饿了许久,见桌上有李斯年给她准备的荣悦斋的芙蓉糕,便捻起一块,喂到嘴里。   紫苏给程彦梳着发,笑道:“翁主是有福之人。”   这般贴心不忘给新婚妻子准备吃食的夫婿,委实不多见。   程彦笑道:“福气都是自己挣来的。”   最初的李斯年,看似温润如玉,实则是个长满刺儿的刺猬,性格偏激,做事狠绝,见谁都想扎一扎。   是她一点一点捋平了李斯年身上的刺,慢慢纠正李斯年的三观与习性,才得到今日这个待她体贴入微的郎君。   程彦吃着点心,不忘吩咐紫苏:“他酒量不大好,你打发个人过去瞧一瞧,莫让他喝太多酒。”   半夏听此,抿唇笑道:“大婚之日哪有不喝酒的?”   “翁主待殿下实在太好了些。”   程彦道:“他待我好,我自然待他好。”   好与好都是相互的。   绿萝捂住一边的脸,笑着打趣道:“翁主的这句话,把我的牙都给甜酸了。”   紫苏一边笑,一边走出屋,派了个侍从,去前院看李斯年。   夜色越来越深,程彦与屋子里的众多侍女们说着玩话,倒也不觉得困,只是有些担心李斯年的身体。   大夏民风尚武,有灌新郎酒的传统,可她与李斯年相处多年,李斯年饮酒的次数并不多,且每次都是喝个三两口,便放下了酒樽。   这样的李斯年,显然是经不住李承瑛那帮人灌酒的。   程彦颇为担心,时不时看一眼窗外。   直看得眼睛都酸了,也没有看到李斯年的身影。   时间一寸一寸溜走,程彦有些犯困,一手托着腮,小鸡啄米似的打着盹。   李斯年转着轮椅从外面进来,抬手制止了屋里侍女们的声音。   侍女们颇有眼色,轻手轻脚离开新房。   李斯年弃了轮椅,走向他朝思暮想的小翁主。   红烛高燃,烛光映在程彦脸上。   睡梦中的程彦格外好看。   李斯年抬手,手指轻轻蹭着程彦的脸。   程彦睡得极轻,感觉到李斯年的抚摸,从梦中醒来来,揉了揉眼,看了看面前的少年,声音带着几分刚睡醒的含糊:“你回来了?”   “你喝了多少酒?我让半夏给你熬了醒酒汤,在炉上热着。”   说着,她便要起身,去给李斯年取醒酒汤。   可她坐了许久,又是刚睡醒,刚刚站起来,便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视线一片模糊中,她坠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清幽的月下香在她周围发散着。   李斯年呼吸间的热气,轻轻拂过她的脸颊。   很痒,也很烫。   却又有种让人舍不得离开的温柔缱绻。   程彦眨了眨眼,睫毛颤了颤。   李斯年略带三分酒气的吻,便落在了她的眉心。   李斯年温热的吻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却又一路往下。   酒香与月下香在她唇中散开,她的手忍不住攀上了李斯年的脖子。   许是喝了酒的原因,今夜的李斯年,呼吸比往日要急,将她紧紧圈在怀里,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一般。   皎皎的月光含了羞,偷偷从窗外撤离。   程彦有些喘不过气,呼吸越发急促,李斯年见此,才恋恋不舍松开了怀里的人儿。   程彦慢慢睁开了眼,胸口剧烈起伏着。   李斯年那张过分好看的脸近在咫尺间,因为离得太近,她还能感觉到李斯年呼吸间的热气,与看得到李斯年眼中的自己。   李斯年眸光中的她,面上像是着了火一般,而被他吻过的唇,更是娇艳欲滴。   “我没醉。”   李斯年声音微哑。   “我不信。”   程彦道:“三哥与夜城哥的酒量都极好,怎会这般轻易放过你?更何况,还有我那几位堂兄弟,我虽极少与他们相处,可也知道他们的酒量是不差的。”   “更何况,我爹也来了,你哪怕不喝三哥他们的酒,我爹的酒你也是躲不过的。”   世家子弟,自幼练出来的好酒量,程仲卿便是其中佼佼者,又加之今夜是她的出嫁之日,程仲卿必会拉着李斯年不肯放手。   程彦上下打量着李斯年,生怕好好的一个俏郎君,被父亲他们灌坏了去。   似是察觉了她的担忧,李斯年笑道:“我事先调了香。”   程彦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刚才只顾着担心了,竟忘了李斯年是用香之人。   程彦抬手,用指腹轻轻描绘着的李斯年的唇角。   正常情况下的李斯年,才不是这般孟浪的一个人。   往日的李斯年,亲吻也是温润的,进退有度的,而不是像今夜一般,像是要将她吃了一样。   可转念一想,今夜是她和李斯年的大婚之日,李斯年的确是要“吃”她的。   想到这,程彦描绘着李斯年唇角的手指便有些描绘不下去了。   作孽啊!   她才刚过了十五岁的生日。   这万恶的早婚早育时代。 第94章   想到早婚早育, 程彦更加担心自己现在的处境了——她本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曾在另一个时空活过一辈子,而今是她的第二世。作为一个活了两辈子的人,她的心理年龄还是很大的。   可心理年龄, 并不代表身体年龄, 她现在的身体,才过了十五岁。   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纵然锦衣玉食, 发育颇快, 而今有着玲珑有致的曲线, 可这并不代表着, 她这个身体能坦然承受男女之事,以及在十五六时便开始生儿育女。   生孩子是所有女人的鬼门关,古代女子更甚, 造成这个原因的, 除却古代医术不发达外, 还有一个颇为重要的因素——女子年龄太小。   年龄小, 身体尚未完全长成, 贸然生子,很容易落个一尸两命的下场。   扪心自问, 她不想落那样的下场。   但这个时代是大夏,没有后世爱超薄的保护套, 至于什么避子良方, 说白了不过是红花麝香那些药, 不仅不能保证百分之百的避孕效果,更会给女子的身体带来极大的伤害。   生子是一道险关,避子更是得不偿失,程彦看着面前清隽无俦少年,心中犯起了难。   要不与李斯年商量一下,只结婚,不行房?   可转念一想,李斯年是这个时代的人,他生活在女子十五而许嫁的时代,在他的认知里,她现在的年龄,是可以嫁人生子的。   再说了,李斯年比她大上两岁,现在正是少年人血气方刚的时候,怎会放着新婚娇妻独守空房?自己去书房睡?   更何况,李斯年看似温润平和,实际上是个颇为敏感偏激的性格,他一直觉得,她对他的感情并不明朗,若她在这个时候再提出与他只结婚不行房的事情来,只会让他觉得,她对他,并无半点真心,嫁给他,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李斯年性子偏激,容易剑走偏锋,若一朝认定这个事实,依着他的脾气,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暴怒中的李斯年,比一百个李承璋薛妃和谢诗蕴还要难对付。   想到这,程彦心中直埋怨自己在婚前没有与李斯年说清楚。   李斯年性子虽然敏感,但并非不讲道理之人,若是婚前与他讲明白,他多半会体谅她的不易,不会强行与她行房,可现在,她与李斯年已经拜过天地进入洞房,马上要进入到成婚的最后一道程序了,她现在让李斯年守身如玉不碰她,怕不是觉得自己的命太长。   ——自她与李斯年挑明关系,成为情侣之后,李斯年便待她极为温柔体贴,可这些温柔体贴,并不能掩盖李斯年手段狠辣杀人无数的事情。   他骨子里,仍是那个睚眦必报惹我者死的谪仙面容修罗心的李斯年。   程彦脑袋里乱哄哄的,只觉得自己做事没考量,被大婚的喜悦冲昏了头脑,竟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忘了向李斯年说。   心中烦闷不安,程彦面上便带了几分出来,长长的睫毛敛着眼睑,和着烛火,在眼底投下淡淡阴影。   李斯年眉头微动,手指捏着程彦的下巴,慢慢抬起她的脸,问道:“怎么了?”   程彦抬眼看了看李斯年。   她能相信面前的这个少年吗?   仔细想想,李斯年的确是喜欢她的,若不喜欢,也不会帮了她这么多,被她潜移默化慢慢改了三观。   可是这种喜欢,能接受违背这个时代认知的只结婚不行房的事情吗?   程彦心中颇为没底。   可转念一想,若真的是喜欢,便是灵魂深处的喜欢,而不是皮相与肉/欲。   李斯年,大抵是能接受她说的是吧?   程彦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李斯年,小小声道:“我今年才十五岁。”   李斯年眉头轻动,眼底浮现一抹笑意,道:“嗯,正当韶华,倾城国色。”   红烛高燃,在他眼底跳跃着,闪着光,越发显得他眼底的温柔实在缱绻,让程彦忍不住想试一试恃宠而骄。   她突然很想知道,李斯年究竟能为她做到哪种地步。   心中的忐忑,变得有些跃跃欲试,脑海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叫嚣着,说他喜欢你,无论你提出什么合理或者不合理的要求,他都会心甘情愿接受。   他长了一颗做事狠绝的修罗心,可他也生了一张对你万般柔情的谪仙面容。   他是爱你的。   爱你的灵魂,爱你的小缺点,他不会因为你不愿意与他行房,便离你而去。   你在他心中,是那么那么重要。   为什么不去试一试,他究竟有多喜欢你?   这个念头在程彦脑海一遍又一遍响起,像是在催促着什么一般。   程彦抿了抿唇,眨了眨眼,手指从李斯年嘴角移开,轻轻握着他的衣襟,道:“我觉得,我还小。”   她很想知道,她脑海中不断回响着的声音,是不是真的。   程彦道:“你懂医术,当明白我这个年龄,不适合行房,更不适合怀胎生子。”   j   火光摇曳着,程彦的声音很轻,她确信着李斯年对她的喜欢,却又怀疑着李斯年对她的喜欢。   或许这就是感情。   自信着,又自卑着,非要那人亲口说了喜欢,躁动不安的心才会安定下来。   程彦此时便是这种心情。   李斯年眉梢轻挑,面上仍是刚才的浅浅笑意,可那笑意里,有着程彦看不出来的神色。   “所以呢?”   李斯年声线平静,手指却轻轻捏了一下程彦的下巴,还不安分地,用指腹摩挲着她的嘴角,仿佛下一个动作,便是要将她拆吃入腹一般。   程彦心跳有些乱。   这样的李斯年,诱/惑又充满危险。   若不是她现在的年龄实在有些小,只怕她早就与她被翻红浪了。   年龄委实是一个甜蜜又心酸的事情。   程彦按了按狂跳不止的心口,不情不愿说着话:“所以我们能不能不行房?”   “等我再大一点,咱们再圆房。”   李斯年轻笑,另一只手一路往下,轻轻掐了一下程彦的腰。   程彦腰上一软,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李斯年漂亮得有些过分的脸越来越近,贴在她的脸侧,呼吸间的热气洒在她的脖颈与耳垂上。   程彦的身体瞬间便僵了起来。   她当真是看错李斯年了,什么不染人间烟火清冷又疏离的谪仙,这般厉害的**手段,与修炼千年来人间勾魂夺魄的妖精有甚区别?   李斯年轻笑着说道:“我怎么觉着,小翁主的这句话有些口不应心?”   “才没有。”   程彦想推开李斯年,却被李斯年抱得更紧。   二月的天气,宁王府地下仍烧着火龙,许是因为火龙烧得太旺的缘故,程彦只觉得屋里有些热。   热到让她的脸都有些发烫,甚至让她有些忘了刚才要与李斯年说的话。   程彦掐了掐掌心,努力让她自己的神智恢复清明。   程彦道:“女子生子是在鬼门关上走一遭,尤其是年少的女子。”   “我才不要那么早便去生孩子。”   这个李斯年,明明与她一样,没甚感情经验,可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让感情史一片空白的她完全招架不来。   她忍不住怀疑,李斯年在熟读百家之书的同时,是不是还看了许多民间的话本,与那颇为私密的春宫图。   若不是不然,怎会有这般熟稔的**动作?   程彦小声嘟囔着,李斯年眸光闪了闪。   他的小翁主,果然是个“小”翁主。   李斯年道:“子女之事,本就讲究一个缘分,小翁主若不想要,那不生也罢。”   程彦耳朵动了动,有些怀疑自己的听力是不是出了问题。   这个时代是大夏,没有后世的计/划/生/育与丁克一族,况她若为女帝,家中自然是有皇位要继承的,李斯年竟然能这般坦然说出不要孩子的话,委实让她觉得意外。   李斯年温润的声音仍在继续:“我等了小翁主许久,又怎会在意多等几年?”   “这些话,小翁主纵然不说,我也不会与你同你行男女之事。”   他在医术上颇有造诣,怎会不知年少女子生子的不易?   他想娶他的小翁主,没日没夜都在想,可娶小翁主是一回事,要不要与小翁主巫山共赴**,却是另外一回事。   他捧在掌心的人,怎舍得让她受一点点的伤害?   程彦瞳孔微微收缩。   ——李斯年,竟然这般想么?   好半晌,程彦才从震惊中回神。   李斯年果然是喜欢她的。   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喜欢。   她的要求,是这个时代的男人根本不可能接受的要求,说句无理取闹也不为过,可李斯年不仅坦然接受了,还说甚么只要她不想要,便不要孩子的事情。   程彦睫毛颤了颤,心中情绪翻涌着。   原来李斯年竟如何喜欢她。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过分?”   程彦道。   李斯年浅笑,握着她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掌心,在她眉间落下一吻,温声道:“你是我的小翁主。”   “纵然过分也无妨。”   天边的月色羞红了脸,躲入云层再也寻不见。   程彦明明没有喝酒,此刻却有了一分醉意。   她感觉自己踩在云层上,思绪不受自己的控制,她踮起脚尖,亲了亲李斯年的脸。   “我就任性这一回。”   程彦握着李斯年的手,认真向李斯年道:“我不会得寸进尺的。”   这样的李斯年,她要好好珍惜才是。   程彦道:“我会好好待你的。”   就像李斯年待她一样。   烛火斑驳,李斯年垂眸轻笑,道:“好。”   他的小翁主年龄实在太小,至今仍未开窍。   可那又有甚么关系?   余生漫长,他有的是世间等她长大。   等她心甘情愿说喜欢,而不是一句回报似的待他好。   喜欢一个人,是不需要回报的。   李斯年揽着程彦的腰,将程彦抱在温软床榻上。   感觉到身下的柔软,与李斯年越来越近的脸,程彦突然有些慌,道:“你说过不行房的。”   男人的嘴,都是骗人的鬼!   明明刚才还信誓旦旦说着不生孩子的话,这会儿便把她抱到床上了,只怕下一个动作,便是宽衣解带攻城略地了。   李斯年看着程彦防备的小脸,忍不住笑了起来,吻了吻她光洁额头,道:“不碰你。”   “真的?”   程彦的脸颊鼓鼓的,眼底有些不信任。   李斯年和衣躺在她身边,侧过身,一手支着脸,一手将喜被盖在她身上,拂了拂她的脸,道:“真的。”   说没有冲动是假的。   尤其是今夜是他与程彦的大婚之日。   可他对程彦有的,不仅仅是冲动,更有悸动,与欢喜,这些东西,压着少年人特有的血气方刚。   李斯年闭了闭眼,手指从程彦脸颊上离开,闭目而躺,深呼吸一口气,调整着气息,道:“睡吧。”   他怕若再看着程彦的那张脸,他会克制不住自己。   美色终归惑人心,再多的理智也无用。   程彦看李斯年安静躺在一旁,心中的疑惑渐渐消了下去。   李斯年是守信之人,他既然说了,便不会出尔反尔。   今夜的她,是安全的。   程彦心中再无忧虑,抱了抱自己身上的被子,打了一个哈欠,身体陷入柔软的床榻,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程彦自小便知道,自己的睡相颇为不好,不仅喜欢裹被子,还喜欢抱着被子睡。   仲春二月,仍未褪去冬日的寒冷,夜里有些凉,程彦将被子裹得更紧了。   被子虽然裹在身上,她却始终暖不热被窝,睡得迷迷糊糊中,她怀疑紫苏为何偷了懒,怎么没给她准备汤婆子。   她怕冷又怕热,这个季节哪怕屋里烧着地龙,她也离开热热的汤婆子。   被子里太凉,程彦便忍不住将自己缩成一团。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而发觉身边有着一个热烘烘的暖炉,便无意识地往暖炉身边靠去,一点一点,努力吸取着暖炉身上的热度。   暖炉不仅是温暖的,还带着程彦最为喜欢的月下香,程彦心中欢喜,便如八爪鱼一般,将暖炉圈在自己身边,生怕自己若不这样,好不容易寻到的暖炉便不见了。   只是这暖炉虽然又热又暖,却颇为清瘦,与暖炉在一处,似乎有些不大舒服,但她又说不出来,究竟是哪里不舒服。   黑暗之中,仿佛还有李斯年的声音。   或许是因为自己太累了?   仔细想想,似乎正是这个原因。   她今日天未亮便被喜婆们叫了起来,梳妆打扮好不麻烦,程彦实在太困,以为这声音是自己的错觉,便没有细想自己身边为何会出现李斯年的声音,又抱着温暖又柔软的暖炉,沉沉睡去。   程彦睡到自然醒。   因为睡得颇为香甜,次日清晨,她神清气爽醒来,抬手伸了个懒腰,发觉自己身边躺了一个人,心中一惊,连忙扭头去瞧。   竟然是睡梦中的李斯年。   程彦更加惊讶了。   好好的李斯年,怎么跑到了她的床上?   程彦怀疑自己没睡醒,看走了眼,连忙揉了揉眼。   正在揉眼间,忽而想起自己昨日与李斯年大婚的事情——莫说今日的李斯年出现在她的床上,以后的每一日,李斯年都会出现在她床上。   思及此处,程彦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暗骂自己睡糊涂了。   许是她的动作有点重,吵醒了闭目而睡的李斯年。   李斯年睁开眼,一向黑白分明的眼睛,此时却有些血丝。   程彦见了,只以为李斯年认床,换了张床,身边又多了一个人,便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好觉,才有了今日清晨双目微红的模样。   “要不你再躺一会儿?”   程彦颇为体贴地说道。   李斯年却轻轻地摇了摇头,拒绝了程彦的好意——床榻上满是程彦身上特有的甜腻花香,叫他如何睡得着?   程彦不知道李斯年心中想法,只想起李斯年是一个极其自律的人,每日的时间都是安排好,什么时间做什么事情,是他多年岁月中养成的习惯。   按照他以往的作息,这个时间该看书抚琴了,而不是躺在床上睡大觉。   想到此处,程彦便不勉强李斯年,传紫苏等一干侍女进来伺候梳洗。   李斯年上面虽然没有父母,但她是天家翁主,又在丁太后身边长大的,按照天家的规矩,她大婚之后,是要去宫中拜见丁太后的。   程彦道:“你若不睡回笼觉,咱们现在便去宫里。”   李斯年颔首,起身穿衣。   不知道是不是程彦的错觉,她总觉得,背对着她穿衣的李斯年,动作似乎有些僵硬。   程彦又看了一眼李斯年,随手将屏风上的李斯年的外衫递了过去。   紫苏等众多侍女进来,见程彦与李斯年相处融洽,甚至还帮着李斯年穿衣,不禁抿唇笑了起来。   唯有半夏,在看到李斯年眼底的血丝,再瞧瞧程彦的神清气爽,弯弯的眉忍不住皱了起来——她知道李斯年身体不大好,可也不至于不好到这种程度吧?   半夏看了又看李斯年,认真地怀疑,自己是不是要用鹿血与鹿茸给李斯年熬上一锅浓浓的补药。   可转念一想,李斯年无论是用药,还是用毒,都远在她之上,他若有心进补,无需她熬药,他自己便会为自己写下几个方子来。   而今没有喝药强撑着,多半是男人的自尊心在作祟。   李斯年明知道自己身体不行还不愿意喝药,她贸然给李斯年熬药,只怕会惹了李斯年的不喜。   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小翁主年龄小,未经人事,初时李斯年能勉强应付过去,可时间长了,李斯年便无法糊弄了。   小翁主是心直口快之人,若是知道李斯年不行,怕是会伤了李斯年那颗敏感多疑的心。   半夏越想越担心,又看了看李斯年。   这个李斯年,身体不好便吃药,硬撑着算怎么回事?   李斯年素来敏锐,觉察到半夏频频向自己看过来,余光便微微扫了一下半夏的神情,在看到半夏又是纠结又是担忧的脸时,李斯年忽而觉得,自己昨夜答应小翁主的事情,做得似乎有些蠢——作为男人,他被人质疑了自己能不能担起男人这个词。   耳畔响起程彦与侍女们说说笑笑的声音,李斯年侧脸去瞧,他的小翁主笑眼弯弯,清晨的阳光穿过镂空的窗台,落在她脸上,衬得她越发明艳动人。   程彦发觉他在看她,便扬起下巴,向他绽开一个大大的笑脸。   她上挑的凤眼笑成了月牙形状,娇嫩的唇,洁白的贝齿闪闪亮。   看着那张脸,李斯年又觉得,自己昨夜的决定,似乎也没那么蠢。   就像程彦曾无数次在他面前说过的那般,美色委实惑人心,倾城一笑的容貌,叫人断送了江山也是心甘情愿的。   李斯年眉头微动。   原本被半夏担忧的目光看得有些幽深眸光,此刻浸满了阳光。   李斯年看着程彦梳洗上妆,目光越发柔和。   程彦收拾完毕后,上前执了李斯年的手,一边往外走,一边道:“长信宫里小厨房做的饭菜最是好吃,咱们在轿上随便吃点东西垫一垫,留着肚子,去吃长信宫的菜。”   李斯年莞尔,道了一声好。   轿撵向长信宫进发。   轿撵颇大,侍女们在外间伺候着,程彦与李斯年坐在里间。   紫苏打开外间与里间的云锦帘子,奉上一盒程彦最爱吃的荣悦斋的芙蓉糕。   程彦接过,捻起一块去喂李斯年。   紫苏尚未将手中的帘子完全放下,程彦喂李斯年吃糕点的动作便被众多侍女看见了,侍女们个个抿唇偷笑。   程彦道:“这有甚么好笑的?”   “喜欢一个人,就应该表现出来啊。”   她的声音刚落,便觉手指被一片柔软拂过,手中握着的芙蓉糕消失了。   不用回头去瞧,也知道李斯年是含过她的手指,噙过了她手中的糕点。   程彦脸颊微烫,被李斯年拂过的手指微微有些酥麻。   刚才义正言辞的话,此时也没了底气——眼前的李斯年,才不是甚么清冷禁欲的谪仙,他身体里住着一个修炼千年的妖精,趁她不留意,便时不时地撩拨她。   “不喂你了。”   程彦小声嘟囔着。   她只是想喂一下李斯年糕点,表达一下亲密,可并没有想过要亲密到这种程度。   此时紫苏虽然放下了帘子,李斯年的动作只有他二人知晓,但她还是觉得面上微热。   明明亲都亲了好多次,可她对于李斯年的这些小动作,还是觉得有些难为情。   仔细想想,大抵是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生,她都是母胎单身的原因。   可转念再一想,李斯年明明与她一样,遇到彼此才擦出了爱的火花,在这之前,李斯年因幼年的经历,对男女之事深恶痛绝,按照他清冷疏离性子,应是哪怕与她在一起了,也是克制进退有度的,而不是像现在这般,但凡遇到丁点机会,身体里勾魂夺魄的妖精便窜了出来。   程彦垂眸看着手里捧着的芙蓉糕,忍不住怀疑李斯年这样的性子,是不是因为看书看得多了,连带着旁人不知道的私/密/春/宫/图也一并看了进去的缘故。   程彦腹诽着,眼前却突然出现了李斯年白皙如玉又纤长的手指来。   李斯年从盒子里捻起一块芙蓉糕,送到她的唇边,身体向她靠近,温热的气息吐在她的勃颈处,浅笑着说道:“我也喂你。”   说到这,李斯年的声音顿了顿,又低了几分,用着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到的声音,贴在她耳旁说道:“让你咬回来。”   程彦的脸登时便红了,甚至不敢侧脸去瞧李斯年的脸。   纵然不去瞧,她也能猜得到,李斯年面上,必然是风轻云淡的,带着轻轻浅浅的笑,再一本正经不过的,与他说出来的暧昧话语完全不同。   他的脸太有欺骗性,他的声音也太有蛊惑性,矛盾得让人不知该信他的脸,还是去信他的话。   程彦睫毛颤了颤,看着李斯年递过来的芙蓉糕,认真地觉得,二人独处的时间,似乎分外难熬。   还好这种时间没有持续太久。   轿撵稳稳走在宫道上,不多时,便到了长信宫。   程彦扶着紫苏的手,从轿撵上下来,抬头看着长信宫的牌匾,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气。   ——终于不用再与那个披着谪仙皮的妖精独处了。   可是不知为何,她心中又隐隐有些失落,觉得二人相处也很好。   毕竟李斯年妖精的那一面,是只展现给她一人的,在旁人眼中,李斯年永远是红尘俗世外的清冷谪仙,凡人之间的爱憎喜恶,与他无关。   绕过假山花丛,程彦来到内殿。   长公主军政繁忙,昨夜将她送走后,便回了军营,而今在长信宫等着她的,是丁太后与许裳崔美人袁皇后等人。   薛妃虽然与她素来不睦,但面子上仍与她是和乐融融的,见她过来,还笑着向丁太后报喜。   丁太后笑得一脸慈爱,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道:“彦彦过来坐。”   程彦便走了过去,丁太后一把将她揽在怀里,看了又看,颇为满意。   长信宫里笑声不断,李泓下了早朝,也来到长信宫。   御医院正来给丁太后请平安脉,李泓便道:“正巧阿彦也在,你去瞧瞧,阿彦身体如何。”   李斯年眉头微动,知道李泓始终不信任自己,所以才让院正给程彦把脉,看程彦昨夜是否同他行房。   程彦不识医术,并未想到这一层,只以为舅舅关心自己,便让院正把了脉。   院正把完脉,直说安宁翁主身体很好,让李泓切勿担心。   李泓捋了捋胡须,面上恢复往日的轻快,笑道:“阿彦无事便好,阿彦身体好,便是朕的福气。”   崔美人在一旁凑趣,许裳拉着程彦,笑着说着话。   许裳道:“我送你的那些东西,不知你最喜欢的哪一件?”   “哪件也不喜欢。”   程彦向许裳撒着娇,道:“姐姐的骑射这般好,又在边关历练了许多时日,为我猎张皮子来,便是我最喜欢的新婚贺礼了,何必送我那些金银珠宝?”   “白白叫姐姐破费了。”   紫苏将许裳的礼单拿给她看时,她简直怀疑,许裳将自己的嫁妆也一并送了她。   许裳笑道:“你若喜欢皮子,我改日便去钧山走一遭。”   丁太后见许裳与程彦的关系这般好,笑得合不拢嘴,倒是一旁的薛妃,眸中闪过一抹不虞之色。   许裳背后是有着府兵的许清源,与程彦关系好,便是对她和儿子的威胁。   众人心思各异,饭却吃得颇为和睦。   吃过饭,程彦与李斯年拜别丁太后。   许裳代替丁太后将程彦送出长信宫。   程彦大婚,丁太后自是高兴的,但又觉得程彦嫁人了,自己少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便将许裳留在了宫中陪自己。   丁太后慈爱,性子温和,许裳自是愿意的,在宫中住了下来。   程彦的那句想要一张皮子,本是玩笑话,许裳却当了真,想着挑一个时间,去钧山为程彦猎了来。   这日天气晴朗,许裳向丁太后说了去钧山,丁太后嘱咐她务必小心,莫因打猎伤了自己。   许裳含笑说是,接了宫女给她的腰牌,出了长信宫。   钧山在华京城外,与华京城有一段距离,快马加鞭,也需要一上午的时间。   许裳想在中午之前抵达钧山,出长信宫之后,便绕了近路。   这条路颇为隐秘,又因假山灌木颇多,寻常宫人怕灌木划破了衣裳,不肯从此走过,久而久之,这条路便荒废了。   许裳也是偶然才发现这条路的。   因为要去打猎,她换了轻便的衣服,倒也不怕被灌木划破了。   许裳这般想着,加快了步伐。   然而她没走几步,便听到前方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你想要的,已经全部得到了,你还有甚么不满足的?”   “听我一句劝,前方有路便回头,莫等到置身悬崖之上,方想起收手。”   许裳脚步微顿。   她自幼长在清河郡,只有在朝贺的时候才会来华京,对宫中之人不大熟悉,更听不出来说这句的男子是谁。   虽然听不出来,但她只觉得男子的声音颇为熟悉,像是在哪听过一般。   许裳秀眉微动,前方又响起女子的声音:“我想要的已经得到了?”   女子的声音颇为凄凉,许裳纵然没看到女子的脸,也能感觉此时的女子多是眼中含泪的。   许裳微微一惊,抬手示意跟在她身后的侍女们退出小道——这个女人的声音,是天子最为宠爱的薛妃的声音。   她曾听程彦向她提起,昭阳殿的薛妃最是不安分,表面温良贤淑,实则功于心计,没少给程彦添堵。   许裳秀眉微蹙,抬眸看向前方遮着二人身影的假山。   薛妃悲凉的声音仍在继续:“你还是和从前一样,愚不可及!”   “自始至终,你从不知道我想要的究竟什么!以前如此,现在更是如此!”   许裳微蹙着眉头舒展开来又蹙起,心中有些同情李泓——她知薛妃与程彦素来不睦,初听薛妃的那句话,还以为薛妃盘算着谋害程彦,这才遣退侍女自己做了小人。   而今听来,却是薛妃自己的事情。   这般隐秘的□□,她听了也是无益。   本着非礼勿听,非礼勿看的心理,许裳转身离去,身后隐约传来薛妃的声音:“你若还有一点点良知,此生便不该在我与九公主面前出现!”   小道荒废良久,地上有枯枝,许裳走得急,一时没留意脚下,枯枝轻轻折断,发出一声轻响。   “谁?”   男子声音凌厉,许裳脚步微顿,须臾之间,心中转过无数念头。   “七公主,快别躲了,我知道你在那。”   许裳装作刚走进来,向里面喊道。   薛妃面色变了变,与面前的崔元锐对视一眼。   崔元锐对薛妃轻轻摇头,示意薛妃不要轻举妄动。   外面又传来许裳的声音:“七公主,我们再不出城,便要赶不上中午的狩猎了。”   七公主生母被谢元害死,跟在丁太后身边长大,受长公主与程彦的影响,喜欢骑射,性格活泼,颇受李泓与丁太后的宠爱。   七公主比程彦小上一些,可未来的驸马已经定下了,是汝南袁家的儿郎,郎官入仕,前途不可限量。   薛妃眸光微闪。   若是七公主听到她的话,这便有些棘手了——一个没有母亲庇佑,还能活到这么大,并且深受天子与太后宠爱的人,怎是一个好相与的角色?   不过好在这位七公主素来冷心冷肺,从不参与朝中争斗,更不关心宫中夺宠,哪怕听到了这些话,也只会装作没听到,并不把这件事张扬出去。   许是因为七公主许久没有答话,许裳在外面自言自语道:“难道是我看错了?七公主不在这里?”   “罢了,我再去其他地方找找。”   许裳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假山后的薛妃与崔元锐松了一口气。   出了这么一件事,薛妃再无心情与崔元锐说话,本欲与崔元锐各自离开,忽又想起许裳刚才的话,眸光一冷,拉住崔元锐的袖子,道:“许裳不能留。”   崔元锐皱眉道:“她刚进来,或许没听到我们之间的谈话。”   “更何况,你我曾议亲之事并非秘密,她纵然听到了,也没甚大不了的。”   大夏民风开放,天子连寡妇都纳了,一个曾与旁人议过亲的妃子,委实算不得什么。   薛妃听此,无声笑了,杏眼蕴着水光,看着崔元锐,慢慢道:“崔元锐,你我之间,仅仅只有议亲么?” 第95章   崔元锐呼吸一滞。   他与薛妃仅仅只是议过亲的关系么?   显然不是的。   他与薛妃相识很久了, 那时的薛妃,远不是今日的功于心计,她只是自尊心很强,爱耍些小性子。   他出身于清河崔家, 自幼见惯的, 是温婉贤淑又笑不漏齿的大家闺秀,骤然遇到有些任性的薛妃时,他最初是不喜的。   他觉得世家女就应该像他的长姐或者姑姑们那般, 喜怒不形于色, 做事进退有度, 而不是像薛妃这般, 带着几分娇俏任性。   可相处久了,他才知道薛妃的好,再去看他以往见过的世家女, 便觉得她们千篇一律, 被祖训家规不仅约束了行为, 更将思想也一并禁锢了。   薛妃, 便是不曾被禁锢不曾被约束的人, 她是自由的,从行为, 到灵魂。   他由最初的不喜,变得有些手足无措, 他没有见过薛妃这样的人, 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和薛妃相处。   薛妃便笑, 笑他的呆,笑他迂,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又倚在他的胸口。   他心跳如擂鼓,薛妃便笑了起来,说道:“大傻子。”   那时的阳光分外灿烂,薛妃明艳照人似朝霞,直直闯入他的人生,让他原本古井无波的世界有了波澜,更有了光彩。   他很珍惜这抹波澜与光彩,小心翼翼呵护着,生怕自己一个不留意,薛妃便使了小性子,带着那些他从未拥有过的光和热,离开他的世界。   可是到最后,薛妃还是离开了他。   武阳薛家与清河崔家大不相同,薛家不看重嫡庶,更注重子女们的才能培养,而崔家子女们的一生,自出生那一日,便设定好了,哪一房郎官入仕,哪一房科举为官,哪一房经商务农,半点错不得。   大夏民风尚武,三公需是郎官入仕,他是崔家长房嫡子,自然是要习武的。   族中给他定的目标是三公,他要娶的妻,自然也是世家大族的嫡女。   可薛妃不是。   薛妃是薛家的庶女,薛家不看重嫡庶,不代表崔家不讲究嫡庶,薛妃的出身,让她从一开始便被崔家拒之门外。   他极力抗争,终于让父母接受了薛妃,可父母的接受,不代表族中的人全部会接受一个庶女来做他们未来的主母。   薛妃本是一个极其骄傲的人,她样样要强,处处拔尖,为的是旁人不再因她的出身而低看她一眼,可她努力了这么久,在遇到他之后,又被打回了原型——无论她怎样出色怎样优秀,仍洗刷不了她庶女的身份,她仍是武阳薛家的庶女。   薛妃与他大闹一场,摔了他送她的玉佩与首饰。   他守在薛家府邸外等了又等,愧疚之余,又觉得心力交瘁。   他怕自己失去薛妃,更害怕自己努力了这么久,一切都是无用功。   幸好,薛妃终归是喜欢他的,等到了薛妃,他们又重归于好。   尽管这个好,是破镜重圆,裂痕重重。   可他依旧是欢喜的。   他告诉薛妃,他在今年都试中入了选,他很快便能郎官入仕,达成族中对他的期望,这样一来,他与她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他让她等等他,他马上便可以迎娶她了。   薛妃如往常一般倚在他的胸口,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沉默。   他察觉到薛妃的异样,问薛妃究竟怎么了,薛妃便抬起头,道:“元锐,自你我相识起,我便一直在等你。”   “最初是半日,再后来是一日,而今变成了一个月,甚至半年。”   “元锐,我究竟还要等你多久?”   薛妃的眼蕴着水光,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答话。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薛妃哭。   薛妃道:“我知道,你是清河崔家长房嫡子,你肩上承担着振兴崔家的重任,你要多的事情有很多,你要习武,你要学文,你要出人头地。”   “你那么忙,所以我只能等你。”   “等你郎官入仕了,等你位列九卿了,等你荣升三公了,等你——”   秋高气爽,天空是清透的蓝。   那么好的天气,薛妃圆润的杏眼却闪过一抹忧伤,轻轻道:“到那时,我也该老了。”   “不会的。”   他有些急,向薛妃再三保证着:“祖父亲口答应过我的,只要我入选郎官,便为我们举行婚礼。”   “你瞧,我们现在已经开始议亲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议亲?”   薛妃轻轻一笑,没再说话。   他怕薛妃多想,为了哄薛妃开心,将功课暂时放下,日日带着薛妃游玩。   那夜情动,他与薛妃突破了最后一道防线,他于月下起誓,此生非薛妃不娶。   薛妃看着窗外皎皎月色,神情有些恍惚。   后日他又去接薛妃游玩,薛妃二人独处,旁人会说闲话。   他想了想,觉得颇有道理,便将颇为活泼的族妹带了去,以族妹的名义接薛妃。   他想着,族妹活泼,薛妃也不是内敛的性子,二人能说到一块去,宽一宽薛妃因受崔家冷遇而分外敏感的心。   可他却忘了,他那个族妹,家中姐姐嫁的夫婿原是个庶子,庶子出生的他,更能体谅庶生的不易,甚至宠妾灭妻,族妹的姐姐时常回薛家哭诉,族中让她和离,她又不愿,族中要出手教训她的夫婿,她心中又不舍,只在族中哭诉几日,那人一叫她,她便又回了家。   时间久了,族妹便对庶生之人没甚好感。   而薛妃,便是庶生。   那日朝中来人,他不得已,只得暂时离开薛妃,回家中应付朝臣。   他只离开了一会儿的功夫,族妹便与薛妃吵了起来,吵到最后,薛妃再也不愿见他。   他问族妹,族妹说,什么武阳薛家只重才情,不重嫡庶,什么只要是薛家的孩子,全部以嫡出对待?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嫡女是生出来的,不是教出来的,嫡就是嫡,庶就是庶,任你是翻了天,这也是不能更改的事情!   他气急了,打了族妹一巴掌,让族妹去向薛妃赔礼道歉。   可族妹也在气头上,怎会向薛妃低头?   族妹又哭又闹,拔剑要自刎,他没了法子,只得一人去薛家。   但是这一次,薛妃再也没见他。   他在薛家门外等了一日又一日,看日升日暮,人来人往,开始有些明白,薛妃等他时的心情。   人总是这样,等到真正失去后,才开始慢慢懂得。   他明白的太晚,他再也没有等到薛妃,等到的是薛妃被来薛家的李泓看上,入宫做了宫妃。   宫墙深深深几许,这一次,他终于和薛妃成了陌路人。   往事涌上心头,崔元锐胸口微微起伏。   他低头,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薛妃,心中情绪翻涌。   他们两人之间,又怎会只是议过亲?   她曾是他心上人,直至今日,仍然如此。   可她是宫妃,天子最宠爱的人,他心上的那些重量,便算不得什么了。   如今她是太子的生母,昭阳殿的主人,朝臣们忌惮的薛妃娘娘,她想要的尊荣,地位,宠爱,都有了,没有人再敢说她是庶生,更没有人拿她的出生说事。   只要她安分守己,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她一生都会富贵无极。   ——当然,以她如今的身份,纵然做出什么任性的事情,天子也会无条件宠着她。   毕竟,天子那么喜欢她。   只是说来奇怪,自她进宫之后,她曾经的小脾气与小性子,似乎随着她的进宫一并消失了。   他听得最多的,是宫人说她贤良淑德,是朝臣骂她柔媚惑主,至于她那需要旁人来哄一哄的小任性,却是一点也不曾听说过。   崔元锐看了看薛妃。   宫廷的残酷,不曾让她改变半分,磨去她所有骄傲棱角与柔软的,却是他与她的往事。   崔元锐垂眸,哑声道:“当年之事,确是我对你不住。”   仲春二月,凛冬的寒气尚未散尽,风一吹,便将冷意一同带了来。   薛妃的声音明明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却让他冷到了骨髓里:“从十二,到十六,我这四年时光,在你那里,也不过是一句对不住。”   崔元锐手指微紧,薛妃的话仍在继续:“都道崔家子弟最是薄情寡义,做事从来是权衡利弊,我那时年少,只想着你与旁人不同,可浪费四年时间之后,终于发现,是我痴了。”   “崔元锐,你果真是崔家长房嫡子,骨子里便是冷血薄情的。”   崔元锐低头看着薛妃,眸光变了几变。   他与薛妃的往事,认真算起来,的确是他负了薛妃。   薛妃莫说只是骂他,纵然一剑将他杀了,他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切皆是他的错。   薛妃抬着头,杏眼中蕴着水光,迎着崔元锐挣扎的目光,颤声道:“你若还念着当年半分旧情,此生就不该出现在我面前,更不该出现在九公主面前!”   崔元锐眸中闪过一丝疑惑。   九公主?   崔元锐忽而想起那个蹒跚学步时,突然撞在他腿上的小肉团子。   九公主的模样并不像天子,而是像足了薛妃。   撞到他腿上后,不哭也不闹,反而抬起小脑袋,冲他笑出一口小虎牙。   他看九公主身后并没有跟着宫女内侍,便将她抱了起来,将她送到昭阳殿去。   小小的九公主揪着他头盔上的璎珞,口齿不清地说道:“骑大马,我要骑大马。”   他便将她放到了肩上。   九公主笑得更欢快了,到了昭阳殿,仍不愿意放开他的手,薛妃从殿内走出来,看见他的到来大惊失色。   想到薛妃那日的模样,崔元锐又看了看面前的薛妃。   大夏民风开放,天子李泓更是一个颇为大度的人,连寡妇都纳了,又怎会在意薛妃曾与他议过亲?   更何况,他与薛妃议亲的事情并不是秘密,瞒是瞒不住的,他今日送九公主回来,也只是怕九公主一人在外面受了什么伤害,并无旁的因素。   薛妃不应该吓成那般模样。   崔元锐越想越疑惑,忽而又想起九公主那张与李泓并不大相像的脸,再一想他与薛妃的那一夜,瞳孔骤然一缩,失声问薛妃道:“九公主是——”   话刚出口,他便不敢说下去了。   薛妃冷笑,道:“你终于发现了?”   “崔元锐,你我相识多年,你终于聪明了一次。”   崔元锐胸口剧烈起伏着。   他早该想到的。   哪怕李泓在去薛家的那一日便宠幸了薛妃,薛妃生九公主的日子,也太早了些。   九公主不是李泓的女儿,而是他与薛妃的。   空中有飞鸟划过,崔元锐闭了闭眼,手指揉着眉心,调整着急促的呼吸。   “你这是欺君之罪。”   崔元锐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若这件事被旁人知晓,丢性命的不仅仅是薛妃与他,更有他们身后的家族。   薛妃笑道:“这时候知道怕了?”   “那夜你大汗淋漓在我身上时,怎不知道怕?”   “你——”   崔元锐被噎得一滞。   薛妃仍在笑,笑里满是讥讽与悲凉:“刀子不割在你身上,你永远不知道疼。”   “在你看来,我入宫之后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却不知这些年来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过的是什么日子。”   崔元锐眸光变了变,哑声道:“你不该将她生下来。”   薛妃道:“我又何尝想将你的孩子生下来?”   崔元锐抿了抿唇,手指紧握成拳。   天子并不是一个贪花好色之人,初见薛妃之际,被薛妃的容貌气度深深吸引,刚将薛妃迎入宫,便给了薛妃美人的封号,得知薛妃有了身孕,更是让御医们不眠不休地守着。   天子说,若是薛妃这胎有了问题,要整个昭阳殿与御医院陪葬。   天子虽然仁善,可他宠爱薛妃的事情世人看在眼里,未必做不出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的事情来。   这种情况下,薛妃的这一胎必须安安稳稳生下来,不能有一点意外。   哪怕薛妃的肚子,瞧着有点怪。   他与薛妃的女儿,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来到了人间。   崔元锐忽又想起,曾经伺候薛妃生产的几位御医,似乎在诊治其他宫妃时出了问题,流放的流放,杀头的杀头,再没有一个人留在华京城。   他当时还以为是那些御医们学艺不精,而今想来,却是薛妃暗中动的手脚——留着御医们的性命,终归是个祸患,他无权指责薛妃的狠辣。   夹着寒意的春风迎面拂来,崔元锐眸色微沉,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若现在他还想不明白薛妃为何将九公主的事情告诉他,他便白在光禄勋的位置上做了多年。   九公主今年五岁了,薛妃已经保存这个秘密五年,她完全可与将这个秘密带进皇陵中,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告诉他。   而今告诉他,是要他为她做事。   薛妃轻笑,道:“并非我有心逼迫你,而是孩子是我们两个人一起生的,凭甚么要我一人担惊受怕?”   崔元锐深呼吸一口气,没有说话。   薛妃继续道:“刚才从这走的许裳,不能留。”   “许裳是个聪明人,若她听到那些话,再见九公主的模样不像天子,心中若起了疑,将此事告知天子.......”   说到这,薛妃声音微顿,道:“至于什么后果,想来不用我说,你心中也该明白。”   崔元锐道:“若是她只是进来找七公主,并没有听到那些话?”   许裳是程彦最为要好的朋友,而程彦,更是李斯年的心上人,若他杀了许裳,程彦必会为许裳报仇。   那个谪仙面容修罗心的李斯年,更会与程彦站在同一战线。   崔元锐揉了揉眉心,只觉得此事颇为棘手。   薛妃道:“你若觉得不好做,那便不做了。”   “反正孩子不是我一人的,追究下来,也不是我一人的过失。”   崔元锐呼吸微紧,脸色变了几变。   薛妃见此,眼中讥讽的笑意,带了几分悲凉。   人总是这样,哪有什么设身处地为你着想,不过是在不曾威胁到自己的利益时,不痛不痒地劝你要大度。   可若一旦伤害到了己身,便会换了一张面孔。   这便是针不扎在自己身上,自己永远不知道疼。   薛妃转身离去,身后传来崔元锐长长的叹息声。   薛妃秀眉微动,没有回头。   ..........   许裳从小道中出来,见了最初跟着她一同进入小道的侍女们,便道:“今日的事情,谁也不能往外说半句。”   “知道吗?”   许裳素来娴雅,甚少有这般的疾言厉色,丫鬟们纷纷点头,赌咒发誓说自己绝不会往外说半分。   然而尽管如此,许裳的眉头仍是是紧紧蹙着的。   这些人是自幼跟随她长大的人,她自然是放心的,可是七公主呢?   她与七公主虽然聊得来,但七公主最厌烦的便是宫中争夺算计,未必会帮着她圆这个慌。   更何况,为她圆这个慌百害而无一利,七公主素来明哲保身,与她的那些交情,并不值得让七公主冒险。   可若不将这件事圆过去,改日薛妃试探七公主,得知七公主并未去小道,在小道的人,一直是她,那么薛妃必会怀疑她听到了自己与崔元锐的对话。   薛妃与崔元锐议过亲的事情并不是秘密,天子宽宏大度,丝毫不曾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从天子任用崔元锐做光禄勋便可以看出来了。   可再怎么大度的天子,也容忍不了自己妃子在跟了自己之后,还与旧情人眉来眼去私下密谈。   薛妃为了保守她与崔元锐私下见面的秘密,多会对她出手。   想到这,许裳微蹙着的眉头又深了一分。   她必须要去找七公主。   七公主身受天子与太后的宠爱,寻常人动她不得,更何况,在薛妃崔元锐面前的那番说辞,只是让二人怀疑七公主是否来过,并不能确定七公主是否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不能确定,又忌惮七公主的地位,自然便不会对七公主下手,七公主仍是安全的,只是担了一些风险。   可若是七公主不帮她这个忙,她遭遇的,便不止是风险了。   她的父亲偷养府兵的时候虽然有长公主在天子面前开解,但这仍是天子心头的一根刺,她在边关立下的战功越多,天子便会越发忌惮她,如果李承璋还活着,她在天子心中还有一分利用价值,可现在李承璋已经死了,她的存在,对于天子来讲,是一种威胁。   薛妃若想除她,天子不仅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有可能会替薛妃遮拦。   她如今的处境,太难太难了。   她只能求七公主帮她。   七公主若为她担此危险,她必会加倍报答。   许裳打定主意,决定去找七公主。   问棋见此,忍不住道:“姑娘,咱们不是出城给安宁翁主猎皮子吗?”   许裳抬眉看着前面高高宫墙,道:“七公主颇喜欢骑射,叫上她一起去,咱们便多了一个伴。”   七公主是跟在丁太后身边长大的,如今年龄大了,有了自己的宫殿,但仍时不时地去长信宫陪丁太后说话解趣。   这样一来,她与七公主的事情,倒也遮拦——天天相见的人,约着一同去打猎,实在再正常不过。   许裳这般想着,去找七公主。   此时的七公主,是不在自己的宫殿中的,算一算时间,她这个时候应该刚陪完丁太后,从长信宫出来。   许裳便在她的必经之路等着她。   七公主不喜欢排场,出行带的宫女侍从并不多,许裳见她走过来,连忙上前见礼。   “呀,许姐姐。”   七公主笑了笑,道:“许姐姐这身打扮让我差点没认出来。”   若不是许裳拦住了她,她根本看不出这是许裳。   七公主上下打量着许裳,道:“许姐姐这是要去哪?怎地这身打扮?”   许裳是她们这些公主翁主中最为娴雅安静的一个,往日穿着,如画中的仕女图一般,而今一改往日的装束,倒叫人大吃一惊,很难将她与以往的温婉联系到一起。   许裳拉了拉七公主的衣袖,道:“公主殿下,请借一步说话。”   七公主这才发觉,往日里永远温柔浅笑着的许裳,此时秀眉微蹙,面色有些凝重。   能让许裳紧张的事情,天底下可并不多。   七公主眉头微动,没有说话。   许裳又唤了一声:“七公主。”   七公主抬眉,尽数遣退身边伺候的宫人。   待宫人们走远了,七公主不等许裳开口,便道:“许姐姐与我相识并非一两日,当是明白我的性子。”   她最不耐烦的,便是宫中的那些争权夺势。   她的母亲最是拔尖要强,可结果是什么?   是连全尸都没有落下,只留下一个小小的她孤苦伶仃过日子。   天家内斗虽然严重,可若是不插手,便能独善其身。   她不想再走母亲的老路。   七公主道:“若许姐姐要我帮什么忙,或者要告诉我什么秘密,便免开尊口了。”   “我谁的忙也不想帮,日后我有了难,也不需旁人来救我。”   “至于秘密,”说到这,七公主声音顿了顿,笑道:“知道太多秘密的人,多是在宫中活不长。”   许裳手指微紧。   她知道七公主看似平和,实则冷心冷肺,最是无情,但没有想到,会无情到这种地步,她还未开口,她便将所有的话都堵死了。   见此,许裳勉强一笑,道:“公主殿下这是哪里话?是我唐突了殿下。”   终是她病急乱投医了,她与七公主交情平常,七公主怎会为她涉险?   她不该将七公主拉下这滩浑水的。   七公主笑了笑,道:“许姐姐严重了,在宫中若想过得好,便该是我这个模样。”   “许姐姐若在宫中住得久了,便该明白我的态度了。”   许裳颔首,不再多话。   七公主帮忙是情分,不帮忙是本分,她本就不该有太多期待。   她去了小道的事情,如今也不需要向七公主说了,他日薛妃试探七公主,得知七公主并未去过小道,自然便明白七公主与此事无关,全是她一人所为。   如此一来,薛妃也不会针对七公主,只会想办法除掉她这个眼中钉。   许裳与七公主分卡,问棋等人追了上来,问道:“姑娘,咱们不邀请七公主一同去钧山吗?”   “不了。”   许裳笑了笑,道:“七公主有些忙,咱们还是不要打扰她了。”   问棋回头瞧了一眼七公主,颇为疑惑,问道:“奇怪,七公主除了陪太后娘娘说话外,还能有什么事情?”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   许裳道:“七公主也一样。”   “咱们走吧。”   问棋只得收回目光,跟着许裳出了宫门。   出宫门后,许裳翻身上马,看程彦如今所住的宁王府看去。   她有心想把这件事告诉程彦,可转念一想,程彦刚刚大婚,正是与李斯年如胶似漆的时候,一贯爱给程彦添堵的朝臣们,此时都良心发现,歇了找程彦麻烦的心情。   程彦死对头们尚且如此,她作为程彦最好的姐妹,怎能在这个时候让程彦为她担忧?   再说了,薛妃纵然想害她,也需要细细筹谋一番,她毕竟是清河公主的独女,她的父亲还曾养着府兵,薛妃到底要顾忌她父母的脸面,不能将事情做得太过。   只是可惜,薛妃会忌惮她养着府兵的父亲,她的父亲,却未必会因为她的死而与薛妃撕破脸皮。   在父亲眼里,他的誓灭北狄的执念高于一切。   她的身家性命,怎能与父亲的执念相比?   许裳轻轻一笑,手指扬起马鞭,向钧山进发。   她真的好羡慕程彦,长公主虽杀伐果决,不近人情,可对程彦还是有舔犊之心的,程仲卿虽没甚能力,却对程彦百般相护,至于李斯年,更是不需说,直将自己的一颗心都捧给了程彦。   而那个人,更是将程彦放在心口的位置。   忘不下,舍不掉,终其一生,他碧色瞳孔里也容不下程彦之外的人。   寒风迎面吹来,许裳只觉得眼睛有些酸涩。   钧山是天家狩猎场,此地驻扎着拱卫京师的南军,各州地挑选出来送到京师的士兵,也是在此地训练,择优录选,编入南军或者北军。   许裳到了钧山,先去拜访在钧山练兵的长公主。   长公主听说她要去给程彦猎皮子,便道:“前几日我为了练兵,放了几头猛兽在山上,你带这几个人去不安全,我让夜城陪你一道去。”   许裳道:“他事务繁忙,还是不要麻烦他了罢。”   士兵们远没有文人那么多弯弯绕绕,谁最初带着他练兵,日后他上了战场,便会围着那个人打转。   李夜城不会止步一个靖远侯的位置,有了这些新兵相助,他未来与北狄作战,会更加如鱼得水。   长公主不以为然道:“都是些新兵蛋子,不用着他。”   说话间,让亲卫唤来李夜城。   许裳见此,只得接受长公主的好意。   李夜城得知长公主命自己陪许裳打猎,便回房中脱去身上重重的精甲,换成轻便的软甲,骑上许裳送他的马,与许裳一起去山上打猎。   春风微凉,吹着马鬃与璎珞。   李夜城看了一眼与自己并肩而行的许裳,发觉她眼角有些红。   在他的记忆力,许裳是个极其坚强的女子。   有一次许裳与他一同出任务,在外面中了箭,因为他们是急行军,随行的没有军医,许裳便自己将箭拔了出来,又自己上药。   他背对着许裳,听着皮肉绽开的撕扯声,眸光深了几深。   次日清晨,他没有派人去叫醒许裳,想着让许裳多休息一会儿。   然而他的人没去,许裳却找到了他。   许裳依旧是往日的面带浅笑的模样,只是唇色有些白,对他道:“咱们该出发了。”   他眉头微蹙,看了一眼许裳的中箭的肩膀。   许裳浅笑,道:“小伤而已,不值一提。”   如果说,程彦是外表百毒不侵,而内心却软得一塌糊涂的话,那许裳,便是外表娴雅柔弱,内心却是百炼成钢。   人生中的任何磨难,都不会损伤她一丝一毫。   他忍不住怀疑,许裳明明是天家翁主,许清源的独女,锦衣玉食里堆出来的闺阁儿女,怎会养出了这般的心境?   李夜城又看了一眼身侧的许裳,斟酌片刻,问道:“你在宫中受了欺负?”   许裳轻轻摇头,清澈的眸光很亮,道:“你怎会想起问我这般的问题?”   李夜城深深地看了许裳一眼。   许裳与程彦不同,程彦伶牙俐齿,做事又颇为张扬,身后又有掌着兵权的母亲,寻常人根本不敢寻她的麻烦,纵然给她添堵,也是偷偷摸摸的在暗处进行。   许裳更为安静,从不与旁人相争,哪怕许清源让她去应付崔元朗那般下流恶心的人,她不曾说些什么。   她的委屈与眼泪,永远不会让旁人瞧见。   她只是被动地,甚至麻木地接受人世间的悲喜哀乐。   让人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没有痛感。   李夜城眉头微动,犹豫道:“觉得你有些不大对劲。”   正午的阳光有些烈,许裳轻轻眯起了眼,心中有些想问,若是受了欺负又如何。   可到最后也没问出口,只是将手中的马缰握了又握。   李夜城看了她看,又道:“若是欺负,可与阿彦说,她与你最是要好,断然不会看你被旁人欺负了去。”   许裳轻笑。   果然如此。   “没有的事情。”   许裳收回落在李斯年身上的目光,抬头看着不远处的狩猎场,道:“这个季节不知道有没有雪狐。”   阿彦最喜欢雪狐皮子,雪狐皮子做成大氅,披在阿彦身上,必会分外好看。   李夜城见许裳如此,也不好多问,只得陪着许裳打猎,目光扫过灌木丛,寻找着许裳口中的雪狐的身影。   二月的天气,许多野兽仍在冬眠,雪狐更是稀奇之物,许裳与李夜城寻了许久,也不曾寻到雪狐的影子。   李夜城便道:“没有雪狐,其他皮子也使的。”   “你与阿彦素来要好,无论你送她什么,她心中都是欢喜的。”   许裳摇了摇头,道:“她既然开了口,我自然是要给她猎张雪狐皮子的。”   许裳的声音刚落,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李夜城剑眉微蹙,一手执弓,向身后看去。   狂奔而来的是长公主的亲卫,见到李夜城,便喊道:“侯爷,皇城来了人,要与侯爷核算盔甲与军粮。”   李夜城道:“此事当由长公主决断。”   亲卫道:“长公主说了,侯爷是独当一方的大将,此事也应知晓,要侯爷速速回营。”   “你快回去吧。”   许裳道:“我一个人便可以。”   自李夜城屡立军功后,长公主便萌生了退位让贤之心,而今事事要李夜城参与其中,便是在有意培养李夜城。   李夜城看了一眼许裳,道:“今日天色已晚,不若我们一同回去,等我忙完了,明日再陪你一同打猎。”   许裳道:“近日北狄调兵频繁,只怕我们随时都要出关奔赴北地,我今日将雪狐猎了来,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他日出征,倒也不会再为此事牵肠挂肚。”   李夜城剑眉轻蹙。   问棋噗嗤一笑,道:“侯爷当真以为我家姑娘是那等弱不禁风的小女子?”   “这里的野兽,还不值得我家姑娘放在眼里。”   李夜城听此,便对身后的亲卫道:“你们留在此地保护许姑娘。”   许裳本就会武,身边侍女更是身怀绝技,他再将自己与长公主的亲卫留下,两重保护下,许裳当不至于出什么意外。 第96章   李夜城这般想着, 将亲卫们全部留下来保护许裳,自己一个人回营地去与京城来的官员商议新兵与军粮之事。   许裳目送李夜城远去。   李夜城纵马而行的背影消失在山间,问棋忍不住笑道:“靖远侯本是个疏狂男儿,竟也有这般婆婆妈妈的时候。”   李夜城如今的亲卫, 是由孙威带队的。   孙威本是个热血汉子, 他生平最大的愿望,是做个如镇远侯那般的英武男儿,将北狄杀得望风而逃, 镇守边疆, 封妻蔽子, 方不失男儿本色。   可偏偏造化弄人,他做了劫富济贫的马贼, 大夏民风尚武, 当兵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换句话来讲,你想为大夏出生入死,也要看你有没有那个资格——无论是镇守皇城的宿卫南军, 还是抵御外敌的北军, 都要从良家子弟中选。   祖上是经商行医甚至做木匠的, 都没有参军的资格,更何况他是马贼出身了。   而当年威震边疆的镇远侯,更是成为了过去, 纵然他是良家子出身, 也无法追随镇远侯驰骋沙场。   可天公还是眷顾他的, 他毁去了程彦在荒山上种的番薯,反而因祸得福,被程彦派去给李夜城做亲卫,保护李夜城的安全。   李夜城是镇远侯的遗腹子,身上流着一半的胡人的血,若是在以前,他单听这一半胡人血液,莫说让他去保护李夜城了,他不提刀杀了李夜城,那已经是看在程彦的面子了。   ——他是马贼,干的是刀头舔血的生意,常年流浪逃窜在关外,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胡人的残忍与好杀了。   夏人与胡人百年血仇,他纵然身死,也不会让自己听命于一个胡人之后。   但李夜城的存在,颠覆了他对胡人的所有认知。   李夜城比他更憎恶好杀的胡人,他身上虽然流着胡人的血,内心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夏人,他虽然靠着长公主的关系进入了军营,却是从最底层的斥候做起的。   从一个被派去打探消息的斥候,到伍长、什长、百夫长,甚至先锋将,他大破北狄,终于成了现在与他父亲一般威赫北狄的靖远侯。   孙威当年有多敬仰镇远侯,现在便有多崇拜李夜城。   镇远侯当年遭奸人所害,与数十万将士一起埋身边关,消息传出,天下悲恸。   而今孙威做了李夜城的亲卫,其重要的原因便是避免现在的李夜城与当年的镇远侯一般。   李夜城的安危,在孙威看来,比皇城里那个仁弱的天子还要重要些。   李夜城的身家性命如此,名声更是如此。   他不允许旁人损伤李夜城的身体,更听不得旁人说李夜城的一句不是。   问棋的话落在孙威耳朵里,孙威只觉得刺耳无比,可问棋到底是许裳的贴身侍女,又是个女子,他一个男人,总不能找问棋一个女子打上一架。   不能打架,孙威更觉得憋屈,瓮声瓮气道:“侯爷这是关心许姑娘。”   “若是换了旁人在此打猎,那人是生是死,我家侯爷才不会多瞧一眼,更不会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等保护那人。”   问棋知道李夜城是好意,更知道李夜城在孙威心中是神一般的存在,从来听不得旁人说李夜城的坏话,如此说话,并不是有意呛她,只是护着李夜城罢了。   问棋没将孙威的话往心里去,笑着道:“知道你家侯爷关心我家姑娘。”   “但你家侯爷也太仔细了些,我家姑娘岂是一般人?些许野兽,还不值得我家姑娘放在眼里。”   许裳听问棋说话越发肆无忌惮,秀眉微蹙,唤了一声:“问棋,不得无礼。”   问棋听此,向孙威扮了个鬼脸,道:“不跟你说了,我要陪姑娘去给翁主猎雪狐皮子了。”   孙威轻哼一声。   小女孩家家的,现在张狂,是因为没有遇到老虎熊瞎子之类的大野兽,等遇到了那些猛兽,有她哭的时候。   孙威这般想着,放慢了战马的速度。   没必要时刻跟在问棋身后,这样不远不近地跟着,能看到问棋与许裳的身影便好。   等问棋遇到了猛兽,看她怎么哭着求他救他。   许裳素来心细如发,发觉孙威略微与她们拉开了距离,回头瞧了一眼身后的孙威,再看问棋,仍是刚才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丝毫没有察觉身后的异样。   许裳不由得叹了一声,向问棋道:“夜城本是好意,孙威更是好心,偏是你,不仅不领情,还这般说他们,当真被我宠坏了,越发没规矩。”   问棋自幼与许裳一同长大,与许裳的关系最为亲密,说话也肆无忌惮,一朝听许裳这般讲她,忍不住笑道“哎呀我的姑娘,我只说了那么两句话,你便说出这番道理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做了什么错事呢!”   “我的姑娘,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万万不敢了。”   问棋笑着道:“等咱们猎了雪狐皮子,我便向靖远侯与孙威好好赔不是,姑娘说可好?”   问棋虽然性格大大咧咧,但不是不知分寸之人,又这般向许裳承诺,许裳便不再多说,只是瞧着前方的灌木丛,寻找着雪狐的踪迹。   仲春二月的天气,山上仍有积雪覆盖,雪狐行动敏捷,又通体洁白,若它躲入雪中,便极难发现它的踪影。   在雪地里寻找雪狐,最是考验人的眼力。   时间一寸一寸溜走,金乌不知何时披上了红裳,血一般的残阳照在雪地上,将雪色染上浅浅的红。   纵马寻了太久,问棋由原来的兴致勃勃,变得有些灰心丧气,有心想劝自家姑娘放弃寻找雪狐,可一瞧许裳面上的认真之色,只得收了心中想法,继续陪许裳找下去。   许裳看了许久的白花花的雪地,只觉得眼睛有些酸涩,抬手揉了揉眼,忽而发觉自己右前方的位置有一条光影闪过。   问棋喊道:“姑娘,是雪狐!”   说话间,问棋已经扬鞭狂奔追了上去。   问棋的马是天山牧场产的良驹,度山川河水如履平地,她又不停催促身下战马,战马跑得飞快,等许裳揉眼抬起头时,刚刚还离她不远的问棋,此时只剩下一个背影了。   许裳秀眉微蹙,唤了一声:“问棋,等等我。”   问棋虽然听到了许裳的话,可她满心都是雪地上疯狂逃窜的雪狐影子,并未停下等许裳,只是道:“姑娘别着急,我先追上雪狐。”   问棋的身影越来越远,许裳当下再不犹豫,纵马追上快速消失在雪地上的影子。   雪地之上,有着灌木丛与嶙峋的怪石,天色将晚,许裳有些看不清远处问棋的身影,而身后原本跟着的她的侍女亲卫们,也因她刚才的狂奔被她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最后一抹残阳消失在天际,皎皎月色尚未升起,天地之间只剩下黑白两色,四周静谧无声,许裳握了握马缰,警惕地环视着周围景致。   她初来钧山拜见长公主的时候,长公主说自己为了锻炼新兵,特意在山上放了些猛兽,正是因为如此,才让李夜城陪她过来。   李夜城陪她过来自然是安全的。   可李夜城因军政缠身,回了营地,把亲卫留给了她,她又与亲卫侍女们失散,若是遇到了那些猛兽,怕是要凶多吉少。   想到此处,许裳行动越发小心。   周围静悄悄的,只有马蹄陷在雪里的沙沙声。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野兽的怒吼,许裳连忙转身,小山似的野兽发足狂奔,只冲她而来。   许裳心下一惊,忙捻弓搭箭去射野兽。   但身下的战马却在这时受了惊吓,根本不受她的控制,长啸一声,便带着她狂奔起来,她手中的弓箭因战马的剧烈颠簸脱了手,她自己也战马甩了下来。   许裳在雪地上滚了几滚,没有护甲保护的衣服被坚硬的岩石划破,血色漫了出来。   猛兽闻到血腥味,越发狂躁,闻着味道向许裳奔来。   猛兽的怒吼声响彻山谷,吼醒了因剧痛陷入半昏迷状态的许裳,许裳蹙眉睁开眼,只看到小山似的猛兽越来越近。   慌乱之中,她连忙拔出腰间佩剑,黑影却已经压了下来。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与许裳失去联系的问棋孙威等人,听到野兽的吼叫,纷纷举着火把,一边喊着许裳的名字,一边向野兽嘶吼的地方赶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孙威问棋陆续赶到,迎接他们的,并不是许裳与野兽搏斗的身影,而是雪地上一滩刺目的殷红的血迹。   血迹的另一旁,野兽被长剑刺中了眼睛,躺在雪地上兀自挣扎叫嚷着。   野兽的爪子上,还残留着许裳染血的衣裳。   “姑娘?!”   问棋的眼泪一下子便落了下来,拔剑便要去刺地上的黑熊,想看黑熊圆鼓鼓的肚子中究竟有没有许裳的身影。   孙威见此也跟着急了起来。   许裳被黑熊吞吃的事情很快传到皇城。   程彦听到这个消息,再顾不得与李斯年享受二人世界,忙不迭从宁王府策马狂奔,一路去往钧山的营地。   李斯年要伪装成残废,起不了马,做了马车,紧赶慢赶,还是被程彦远远甩开。   许裳命丧黑熊之口已经过了一日,黑熊本就被许裳的佩剑刺中,又被暴怒中的问棋开膛破肚,然而肚子里,却没有许裳的尸骨,不知是早已被黑熊消化,还是黑熊将许裳咬得太碎,以至于连一块完整的骨头都寻不到。   程彦抵达钧山营地后,看到许裳残留的衣甲,眼泪便再也止不住,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下来。   “裳姐姐虽然擅长骑射,可性子娴雅,怎会来钧山狩猎?”   程彦哽咽着问道。   问棋哭到声音沙哑,断断续续道:“姑娘说,翁主乌发雪肤,若有披上雪狐皮子制成的大氅,必然分外好看。”   “翁主又想要一张雪狐皮子,我家姑娘这才来了钧山,想着给翁主猎来雪狐皮子,送给翁主做大氅。”   程彦一怔,呼吸瞬间便乱了起来——许裳是为她的一句玩笑话才丧命熊口的。   程彦内疚到无以复加,抱着许裳残留的衣甲,哭到不能自己。   长公主眼睛微红,将脸偏向一旁,不忍再看。   李夜城双目赤红,手握成拳,狠狠砸向早被问棋分尸的黑熊的尸体上。   李夜城的力气极大,鲜血溅了满地。   孙威跪在李夜城身边,一边骂自己,一边抽自己的耳光。   崔元锐面露不忍之色,低声劝众人节哀。   李斯年赶到之时,入目的,便是纪律一向严明的军营里的一片狼藉。   李斯年转动轮椅,看了一眼崔元锐。   大夏的三公九卿,皆出自于光禄勋麾下的郎官,这便是郎官入仕,前途不可限量。   而今关外北狄调兵频繁,朝中不日便会再度对北狄用兵,崔元锐担着光禄勋的位置,每到长公主即将出征的时候,他便会来军营,与长公主对接随长公主出征的郎官名额。   郎官入仕虽是前途不可限量,可在边关历练更是不可缺少的,崔元锐今日过来,当是与长公主商谈郎官随军的名额。   崔元锐看到李斯年看他,便走了过去,低声向李斯年说明许裳死亡的原因。   李斯年听了,眸光微闪,来到程彦身边,温声哄了她几句,却将程彦惹得哭得更厉害了。   “裳姐姐是为我死的。”   程彦翻来覆去说着这句话,李斯年眉头微动,瞧了一眼一旁的李夜城,再瞧瞧被李夜城几拳下来砸得血肉模糊的黑熊,心中突然有了旁的想法。   李斯年从袖中取出锦帕,将痛哭中的程彦揽在怀里,捧起程彦满是泪水的脸,小心翼翼给她擦拭着眼泪。   程彦在李斯年怀中不住颤抖着。   李斯年轻轻拍着程彦的背,目光落在被李夜城快砸成一团肉酱的黑熊尸体上。   “或许,许姑娘并没有葬身熊腹。”   怀中程彦的身体猛然一颤,一直在砸熊的尸体泄愤的李斯年动作一滞,抬头看向轮椅之上风轻云淡的李斯年。   李夜城碧色的瞳孔幽深,问道:“殿下此话何意?”   “阿裳没有死?”   程彦紧紧抓着李斯年的领口,像是在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眼泪问道:“你什么意思?”   李斯年轻拍着程彦,示意她不要太难过,温声问一旁的问棋:“你们听到黑熊怒吼到赶到黑熊身旁时,一共花费了多长时间?”   问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我不记得了。”   李夜城冷眼看向另一边的孙威。   孙威抬起被自己抽成猪头的脸,连忙道:“我知道!”   “绝对不超过三刻钟!”   孙威一边回想,一边道:“本来我可以更快一点的,但是天太黑了,山路又颇为难行,我只能借着火把的光去看路,所以才耽误了这么久。”   “三刻钟?”   李斯年眉头微动,道:“这便是了。”   “正常来讲,这个季节的黑熊仍处于冬眠之中,贸然被吵醒,脾气难免暴躁,所以才会袭击了许姑娘。”   说到这,李斯年声音微顿,安抚似的握着程彦的手。   程彦在他的宽慰下,慢慢止住了眼泪,抬眸看着李斯年,眼底满是期盼之色。   李夜城看到这一幕,微微别开眼,只看着自己手下的黑熊尸体。   李斯年的温润的声音再度响起:“可黑熊再怎么饥饿难耐,也不至于在三刻钟的时间里将许姑娘完全消化。”   “更何况,许姑娘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女儿,她手中有刀剑,不至于一个照面,便被黑熊生吞活剥。”   李斯年的目光落在许裳染血的佩剑上,道:“刺在黑熊眼睛上的佩剑,便是最好的证明。”   长公主长眉微挑,道:“你的意思是,许裳刺伤黑熊之后便跑掉了?”   李斯年颔首,道:“不错。”   李夜城立刻道:“我现在便带人去找。”   “我也去!”   程彦从李斯年怀中起身,随手用李斯年的帕子擦去脸上泪水,再将帕子丢在李斯年怀中,便要与亲卫们一同去找许裳。   长公主长眉微蹙,道:“山上我放的有猛兽,阿裳功夫比你强,尚且遭遇了意外,你凭着那些皮毛骑射功夫,还想学阿裳上山?”   “老老实实在这等着,别给我和夜城添乱!”   长公主声音颇为严厉,程彦也知道自己的骑射远不如许裳,不情不愿地扯着自己的衣袖。   长公主回屋换了精甲,出来之后,点了几队人,让人全部换上精甲,自己亲自带队,上山去寻找许裳。   程彦微微一怔,看着长公主一骑绝尘的身影,有些意外——自她来到钧山军营,母亲莫说掉一滴眼泪了,甚至面色也是一贯的冷峻,她以为母亲久经沙场,早就看淡了生死,所以才对许裳的遭遇见怪不怪。   而今看来,倒是她错了。   李斯年握了握程彦的手,温声道:“许姑娘是世家奇女子,素得长公主欣赏,她今日遭遇如此劫难,长公主心中只怕比你还要着急。”   “只是她为三军主帅,需做到泰山崩于面而色不改,心中再怎么难受,也只能绷着。”   “她若乱了,下面的军心便散了。”   程彦抿了抿唇,抬头看着长公主越来越远的身影。   仔细想来,她的确没有见过母亲惊慌失措的模样。   母亲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凌厉威严,胸有成竹。   “是我误会母亲了。”   程彦揉了揉眼,心中越发愧疚。   无论是母亲,还是她的裳姐姐,她们都比自己坚强得多。   她不能再继续哭下去了。   哭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她得好好想想,她的裳姐姐在遭遇黑熊之后,会往哪个地方逃。   程彦向李斯年道:“咱们看看钧山的地图。”   李斯年含笑道:“好。”   这才是他的小翁主。   她会因为至亲至近的人的意外而方寸大乱,但她不会永远沉浸在慌乱之中,只需旁人稍稍提点她两句,她便能从悲痛中清醒过来,想尽一切办法面对当前的困境。   李斯年转着轮椅,跟着程彦来到长公主的书房。   正常情况下,他们是不能进入长公主的书房的,但程彦是长公主独女,又常年代行长公主摄政,士兵们对待程彦,如同对待长公主一般,不敢有半点欺瞒怠慢。   留守的亲卫很快便取来了许裳打猎处的地形图。   程彦手指拂过羊皮地图,一寸一寸看着,又研开磨,在地图上标上许裳遇到黑熊的位置。   李斯年的目光落在离位置不远处的一处山涧处,眸光轻闪。   “传信长公主,这个地方,派人多找一找。”   李斯年手指微点山涧,对亲卫道。   亲卫连忙应下,出书房向山上的长公主传信。   李斯年过目不忘,又因幼年无事,常年沉浸在书海里,无论是哪里的地形图,他都从宁王那里看到过,自然无需再与程彦一般,一点一点掰扯着扑在桌上的地形图。   李斯年看了一眼身旁的程彦,程彦仍沉浸在研究地图的事情上,李斯年便转动轮椅,悄悄出了书房。   这样也好,给程彦找点事情做,也能分一分程彦的心。   李斯年来到血肉模糊的黑熊的尸体旁。   士兵们正准备清扫黑熊的尸体,李斯年道:“等一下。”   士兵们停了一下。   李斯年的目光落在一团血浆中黑熊的脑袋上。   黑熊的脑袋虽然坚硬无比,但被暴怒中的李夜城用拳头砸得坑坑洼洼,厚实的皮毛上满是粘稠的血迹。   李斯年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用帕子垫着,捡起黑熊的脑袋。   这个季节的黑熊,应该是在冬眠的,许裳只是寻找雪狐,正常情况下,是不会主动骚扰黑熊的。   锦帕上有着淡淡的月下香,在碰触到黑熊的血液时,锦帕微微变了色。   李斯年眉头微动,扔了黑熊脑袋,将染血的锦帕仔细叠起来收好。   他猜的果然没错,这个黑熊,不是被许裳唤醒的,而是被其他人弄醒的。   那人不仅弄醒了黑熊,还对黑熊用了毒。   这个毒颇为难见,那人又用量极少,正常人根本检查不出来,也只有自幼善医用毒的他,才能察觉黑熊身上中的毒。   李斯年握着锦帕,转着轮椅仍回到书房。   烛火跳跃在程彦面颊之上,程彦眼角微红,全神贯注地查看着桌上的地图,生怕自己错过丁点线索。   李斯年心中微软,唤了一声:“小翁主。”   “嗯?”   程彦答了一声,但并未抬头,仍看着地图。   李斯年便来到程彦身边,拿出自己锦帕,递在程彦面前。   李斯年素来爱干净,程彦只以为李斯年让她用锦帕擦一擦脸上的脏东西,有些不悦,下意识便要将李斯年手中的锦帕推开。   这都什么时候了,她哪还有心情关注自己的脸是不是脏了?   然而手指刚碰到李斯年手中的柔软手帕,便发觉帕子上的血迹,动作微微一顿,低头瞧了一眼锦帕。   锦帕是李斯年用惯了的积冰色,四角是李斯年用小楷写着的字,锦帕上还隐隐带着淡淡的月下香,叠得整整齐齐,被李斯年握在掌心。   不难想象,李斯年平日里是怎么小心打理保养的。   这么被李斯年细心存放着的好看的一张帕子,上面却染了血迹,血迹将锦帕改了颜色,变成可怖的黑紫,让人瞧了,不仅有些心疼李斯年原本的帕子。   “这是?”   程彦接过锦帕,蹙眉问着李斯年。   李斯年道:“黑熊被人下了毒。”   程彦手指微紧,指腹上染上了淡淡血迹。   李斯年眉头微动,看了一眼程彦指腹,又道:“许姑娘并非遭遇了意外,而是被人刻意谋害。”   “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程彦握着锦帕的手指微颤,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道:“我必要将他碎尸万段!”   李斯年道:“这要等许姑娘的贴身侍女回营之后,才能知晓。”   问棋作为许裳的贴身侍女,许裳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与她的轻急冒进是分不开的。   刚才她听到李斯年说许裳仍有可能活着时,便自告奋勇带人去山上搜查。   问棋知道许裳出事的地点,长公主并未犹豫,便将她一同也带去了。   程彦道:“我这便传信母亲,让问棋回来。”   李斯年轻轻摇头,道:“能对许姑娘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必然是极熟悉钧山地形的人,若我们单独将问棋唤回,只怕会引起他的猜疑,在问棋回来之时对问棋下手。”   “许姑娘已经遭遇了意外,我们不差这半日时间。”   李斯年揉了揉程彦的发,温声劝道。   程彦担心幕后之人对问棋下手,许裳的事情便永远没有真相大白的一日,只得压下心中的愤慨,在书房等待问棋的回来。   天色越来越晚,程彦在书房苦等,不肯去休息,李斯年无法,调弄了熏香,不消片刻,程彦便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长公主直到次日凌晨方回营地。   回来的只是长公主与问棋这一队人,李夜城与孙威的人仍然没有回来。   众人垂头丧气,问棋更是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长公主看了一眼书房里的李斯年。   李斯年道:“小翁主还未睡醒。”   长公主便知道李斯年怕程彦身体支撑不住,对程彦用了香。   李斯年又道:“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长公主暂且休息片刻,让其他人再去山上寻找。”   长公主疲惫点头。   她已经不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有无限的精力去支撑她不眠不休。   她已经连着两夜不曾合眼了。   李斯年吩咐亲卫们伺候长公主回房休息,又安排新的人手重新进山。   长公主见李斯年做事如此妥帖,便也不推辞,径自回房休息。   长公主的身影消失在书房门口,李斯年眸光轻转,落在问棋身上。   “你们先下去,问棋留下。”   李斯年遣退屋中的亲卫。   问棋一脸疲惫,看了看李斯年。   这般阵仗,当是有重要的事情要问她。   问棋掐了掐掌心,强迫自己恢复几分精神。   李斯年问道:“你家姑娘近日可曾得罪了什么人?”   “我家姑娘这般好的一个人,针扎在身上都不知道喊疼,这般性情,怎会与人过不去?”   问棋想也不想便回答道。   话音刚落,便发觉李斯年话里的不对劲,忍不住问道:“可是有人要害我家姑娘?”   “不错。”   李斯年点头,道:“你最好仔细想一想,你家姑娘近日有什么异常。”   问棋皱眉沉思,想了半日,也不曾想出个所以然来。   就在这时,书房外突然响起亲卫的声音:“参见七公主。”   李斯年瞧了一眼窗外。   这个七公主最是冷心冷情,与许裳程彦的关系,也不过是面子上的情分罢了,算不得知心之交,许裳哪怕真出了意外,依着这位七公主的性子,也不过是掉上几滴泪,根本不会为了许裳从皇城来到钧山。   钧山军营军规森严,七公主不曾跟随长公主行军打仗,自然没有许裳出入军营无禁忌的待遇,她刚入院门,便被亲卫们拦下了,被亲卫们请去一旁的耳室喝茶,等待书房的李斯年的传唤。   亲卫们前来通报李斯年,李斯年只是道:“七公主长途跋涉而来,先让她休息一番。”   他的声音刚落,问棋疑惑道:“七公主?”   转瞬之间,问棋恍然大悟,忙道:“我想起来了!”   李斯年眸光轻闪,让亲卫退下。   亲卫退出书房,问棋方道:“我家姑娘在来钧山之前,曾去找过七公主,想约七公主一同来狩猎。”   李斯年眉头微动,道:“七公主善骑射,许姑娘邀请她,颇为正常。”   “若只是这样,自然是正常的。”   问棋道:“可是我家姑娘在与七公主说话时,却让我们全部退下,只单独与七公主说狩猎之事。”   李斯年捻了捻手指。   这般掩人耳目说狩猎,便有些不正常了。   问棋又道:“还有,我家姑娘原本是没打算找七公主的,是在从那条小道走出来之后,才突然改变主意找七公主的。”   “那条小道?”李斯年问道:“遭遇了何人?”   问棋道:“那条小道极其隐秘,我们没有遭遇人,只是听到了一句话,那句话说完之后,姑娘便让我们全部退出小道,她自己走了进去。”   李斯年眉梢轻挑:“那句话?何人所说?”   “何人所说........”   问棋想了又想,也想不起来那是谁的声音,只是依稀记得话里的内容。   “一个男子的声音,还有一个女子声音,男人说的是你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劝女人要收手,女子便在那笑。”   说到这,问棋声音微顿,抬手锤了锤自己的额头,自责道:“我不常在宫中,实在听不出声音是谁的。”   李斯年轻笑,道:“不打紧。”   只有这些内容便够了。   李斯年道:“你先去下去休息,你家姑娘的事情,自有我来处理。”   问棋知道李斯年手段,听李斯年这般说,便也不再推辞,垂首回房中休息。   问棋走后,崔元锐向李斯年辞行。   他本是为郎官名额而来,而今许裳出了意外,他自然不好在这个时候与长公主商谈随军的郎官之事,在钧山略留两日,便算全了对长公主部下遇难的面子上的情。   李斯年道:“你回皇城也好,正巧,我有件事情要你去做。”   崔元锐道:“郎君请吩咐。”   李斯年找了一张纸,按照问棋的描述,将许裳走进的小道画了出来,递给崔元锐。   崔元锐剑眉微蹙。   李斯年道:“怎么?”   “有什么问题?”   崔元锐放下图纸,看了看李斯年,道:“这条小道颇为隐秘,许姑娘怎会从此经过?”   “许是为了抄近路吧。”   李斯年眸光轻转,道:“你怎知道这条小道颇为隐秘?”   说到这,李斯年声音微顿,笑了笑,道:“是我痴了。”   “你是光禄勋,是天子近卫之首,掌华京禁卫军,这条条宫道,没有人比你更清楚。”   崔元锐垂眸。   李斯年道:“你下去罢,一有消息,便向我传信。”   崔元锐颔首,收下李斯年画给他的图纸,大步走出书房。   此时金乌初升,阳光穿破云层,斜斜照在崔元锐身上,李斯年眼睛轻眯,看着崔元锐远去的背影。   片刻后,李斯年对空无一人的书房道:“丁七。”   七杀首领丁七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李斯年面前,单膝跪地,道:“主人。”   一缕阳光穿过窗台,斜斜落在俊美无俦的李斯年。   李斯年抬眸看着窗外的阳光,神情淡然,如九天之上不染人间烟火的谪仙。   金乌一点点爬上云层,阳光越来越烈,变得有些刺眼,李斯年收回视线,半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在他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李斯年手指轻扣着桌面,声音微冷,道:“替我查一查光禄勋近日的行踪。”   丁七抬头,偷偷用余光看了一眼面前的李斯年。   少年身着积冰色的衣服,平静坐在轮椅之上,凤目微敛,敛去眸中潋滟水光,高洁出尘,不悲不喜。   丁七试探道:“主人怀疑光禄勋?” 第97章   崔莘海兵变失败后, 崔家一败涂地,面临着男子发配,女子冲入教坊的局面。   是李斯年保下了崔元锐,让崔家有了喘息之机, 又看天子始终厌了崔家, 有意削崔元锐的权,便又将崔美人送进宫,巩固崔元锐的位置。   李斯年待崔元锐如此, 说句再造之恩都不为过, 崔元锐又是知恩之人, 素日里对李斯年极为尊敬,对于李斯年的命令, 哪怕是违背天子之命, 他也会毫不犹豫去做。   这样的一个崔元锐, 怎会伤害李斯年心上人最好的朋友许裳?   丁七心中颇为疑惑。   若此事真是崔元锐所为,那拯救崔元锐于水火之中,又培植崔元锐势力的李斯年, 心中该有多失望?   丁七抬眸, 看了又看李斯年。   李斯年还是往日里风轻云淡的模样, 面上无悲喜,眸中无情绪,对待心腹之人的伤害, 他平静如旁观者一般。   李斯年道:“崔元锐是一把好剑, 可惜有了软肋。”   “当一把剑有了软肋之时, 便不再是一把好剑了。”   李斯年淡淡道。   丁七想起李斯年一贯的狠绝作风,不禁打了个冷战。   他有心想问李斯年会如何处置崔元锐,又觉得这种问题委实太傻,崔元锐受李斯年大恩,却做出伤害许裳之事,像他这种人,实在死不足惜。   可崔元锐在此事之前,对李斯年是忠心耿耿,一朝做出这种事,必然有旁的原因。   李斯年或许应该去问一问,崔元锐是否有不得已的苦衷。   但转念再一想,任他有百种苦衷,他伤害李斯年亲近之人是事实,似他这种人,死有余辜。   两种念头在丁七心中交织,丁七眸光明明暗暗——无论李斯年作何决定,都是李斯年的自由,他没资格横加干涉,只是崔元锐的下场,关系到李斯年对待下面人的手段。   李斯年若对崔元锐赶尽杀绝,他心中有些兔死狐悲。   毕竟他也是李斯年的手下。   他不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会犯错。   丁七挣扎犹豫许久,手指微紧,终于问道:“主人准备如何处置光禄勋?”   在宁王的事情上,他已经见识过李斯年的狠辣,而今李斯年让他去查崔莘海的行踪,他这般问上一句,也实属正常。   只是不知李斯年会如何回答。   可一想李斯年的作风,他又觉得自己这问题等于白问。   李斯年必然会说,崔元锐罪不容诛,毕竟许裳是程彦最好的朋友,而程彦,是李斯年的心上人。   丁七这般想着,心中为崔元锐叹息,更为自己的未来担忧——跟了李斯年这般的主子,余生注定如履薄冰。   然而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李斯年并未对崔元锐的行为多说什么,只是淡然道:“看他自己的造化罢。”   丁七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抬起头,看着面前坐在轮椅上的少年。   李斯年面上并没有甚么表情,清冷疏离如故,却无半分杀意。   丁七眉头微挑,有些摸不准李斯年的想法。   李斯年看了他一眼,丁七连忙低下头,应声说是,身影很快消失在书房中。   丁七走后,李斯年轻啜一口茶。   若是在以前,他必然会将崔家赶尽杀绝,以泄心头之恨,可现在,他受了他的小翁主的影响,因一人而迁怒所有人的事情,他便有些做不出来了。   此事既然是崔元锐一人所为,那便让崔元锐一人来承担,待七杀暗卫将此事查清之后,他将崔元锐交给程彦来处置。   许裳是程彦最好的朋友,由程彦来处置崔元锐,才是最为合适的。   李斯年饮完杯中茶,放下茶杯,转动轮椅,走出书房。   院子里还有着一位远道而来的七公主,他不能一直晾着她。   李斯年在亲卫的带领下,来到七公主喝茶的耳室。   七公主见李斯年过来,有些意外,秀眉微蹙,问道:“怎么是你?”   “姑姑与阿彦呢?”   李斯年道:“长公主两日未合眼,早上刚去休息。”   “至于小翁主........”   李斯年声音微顿,轻笑道:“小翁主身体不适,不大方便见人,公主殿下若有什么事情,与我说也是一样的。”   七公主与许裳的交情,并不足以让她离开皇城来钧山探望,她今日过来,是心中有愧。   许裳在听到崔元锐的秘密后,曾求助过七公主,七公主一贯冷心冷肺,并未帮许裳的忙,以至于许裳在狩猎之时遭遇了崔元锐的暗害。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而今七公主良心发现,这才来钧山探望许裳。   这种情况下,还是不要让程彦见七公主为好——那么多公主皇子里,长公主最喜欢、最宠爱的,便是这位七公主了,程彦若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会想着这位七公主,只将七公主当亲姐妹看待,而今七公主行事如此冷漠,程彦与长公主若是得知了,必然心寒不已。   或许是七公主也知道自己拒绝帮助许裳的事情颇为不妥,手指绕了绕锦帕,斟酌着去问李斯年:“裳姐姐如何了?”   李斯年道:“下落不明。”   “啊?”七公主微微一惊,道:“现在还没有找到吗?”   她最初得到的消息,是许裳葬身熊腹,她心中愧疚不安,思来想去,便出了皇城往钧山而来。   在来钧山的半道上,她又得到旁的消息,说许裳没有死,从熊掌中逃脱,至于逃到了哪,现在还没有找到。   她听此消息,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只以为等自己抵达钧山,许裳便已经被找到了,在军医们的治疗下,很快便会恢复往日的模样。   哪曾想,现在的许裳,仍是下落不明。   七公主隐隐有些不安,道:“今天已经是第三日了。”   一个被黑熊袭击,失血过多,无吃食药物的重伤之人,失联三日,便意味着凶多吉少。   李斯年看了一眼七公主,道:“现在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七公主睫毛颤了颤。   若她那日听一听许裳的话,或许许裳便不会有今日的劫难。   许裳性情温和,不争不抢,做事进退有度,哪怕求她帮忙,也只会求她力所能及的事情,断然做不出让她为难的事情来,她却连许裳的话都不愿听,便拒绝了许裳的求助。   虽说在宫中明哲保身才能活得久一点,可她这般行事,委实冷漠了些。   但转念一想,她没有生母,更没有亲兄弟姐妹帮扶,在杀人不见血的深宫中生活,明哲保身是她最好的选择。   她没有做错什么,是许裳自己行事不小心,才碍了旁人的眼,被旁人谋害。   她帮许裳是情分,不帮是本分,旁人无权指责她什么。   今日她出皇城来钧山看望许裳,对许裳便是仁至义尽了。   七公主这般想着,心中的愧疚不安淡了许多,对李斯年道:“裳姐姐素来与人为善,老天必然会保佑她的,她一定能平安归来的。”   “是么?”   李斯年道:“老天若是保佑她,她便不会落得如此下场了。”   李斯年的话意有所指,让七公主忍不住想起自己拒绝许裳的事情,若她不那么冷漠,许裳是不是便不会是今日的结局?   这个年头刚刚冒出来,便被七公主死死压下。   许裳的意外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她更不能让长公主与程彦知道许裳曾求救于她的事情。   许裳是程彦最好的朋友,又颇得长公主的重视,若是让程彦与长公主知晓了,她拒绝帮助许裳,许裳才落了个这样的下场,程彦与长公主哪怕嘴上不说,以后也会与她拉开距离。   她之所以能在宫中平安长大,又如鱼得水,是得了长公主庇佑的缘故,她不能让长公主为了许裳与她生分。   七公主嘴角微紧,手指将锦帕紧紧攥在手里,道:“老天一定会保佑裳姐姐的。”   她现在一定要稳住,   她今日来钧山探望许裳,便已经仁至义尽了,其他的事情,与她无关。   七公主抿了一口茶,深呼吸几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   然而刚饮下杯中的茶,抬眸间,发觉李斯年在看着自己。   李斯年眸光潋滟,目光悠悠,似笑非笑。   明明是一张好看到惊为天人的脸,却叫七公主没由来地慌乱起来。   李斯年聪明绝顶,难不成是知道了她没有拒绝帮助许裳的事情了?   这不可能。   她与许裳的谈话,只有她与许裳知晓,旁人再不知道半分的。   纵然许裳的侍女们见许裳找过她,将这件事说给了李斯年,李斯年怀疑她与许裳遇难的事情有关,但只要她咬死不认,李斯年也拿她没有办法的。   她到底是天家的公主,李斯年不过是空有藩王名号,奈何她不得的。   七公主手指微紧。   李斯年瞧着七公主强自镇定的模样,眉梢轻挑,缓声问道:“公主殿下这般关心许姑娘?”   七公主道:“裳姐姐素来与我交好,我自然关心她。”   “是么?”   李斯年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七公主秀眉微蹙,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自李斯年进了屋,说的话,做的事,便一直另有所指,七公主本就为没有帮助许裳的事情心虚,见李斯年如此态度,不免动了怒。   生了这般好看的一张脸,却有着这样的性情,当真是白瞎了这张脸。   七公主道:“怎么,你还怀疑我会害了她?”   李斯年眸光轻闪,道:“未尝不可。”   “你!”   七公主重重将手中茶杯放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怒道:“我看你是阿彦表姐的夫婿,才给了你几分薄面,你莫要仗着这几分薄面,便开始得寸进尺!”   李斯年抬眸,看着面前一脸怒容的七公主,笑了一下,道:“原来公主殿下也知小翁主是个不好惹的。”   “许姑娘是小翁主的手帕之交,最为交心之人,而今许姑娘遭遇此难,公主殿下以为,小翁主是如何处置加害许姑娘之人?”   七公主微微一怔。   她只顾着与李斯年生气了,却忽视了这个问题。   李斯年道:“小翁主代行长公主之令多年,想来公主殿下是知道小翁主的手段。加害许姑娘之人,小翁主不会放过,至于那等帮凶,小翁主更不会放过。”   “毕竟在小翁主心中,许姑娘可是比我还要重要的人。”   李斯年浅笑着说道。   七公主呼吸微紧,原本好不容易抚平的情绪,此时又开始慌乱起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她是许裳遇难的帮凶。   但现在许裳下落不明,她与许裳的事情便只有她自己知晓,只要她不承认,程彦也不好对她下手。   七公主胸口微微起伏着,道:“这些话,你应该与那些帮凶们说,而不是我。”   “自然。”   李斯年颔首,道:“小翁主手上有罗生暗卫,许姑娘究竟发生了何事,罗生暗卫会查的一清二楚。”   七公主眸光微变。   她竟把罗生暗卫忘了。   天家两大暗卫,一曰七杀,一曰罗生。   七杀被她父皇打压,数十年不曾出现在世人的视线中,而罗生暗卫,则是长公主掌着的。   边关不稳,北狄屡有异动,长公主需常年镇守边关,便将罗生暗卫给了程彦。   在程彦的领导下,罗生暗卫成了朝臣世家们不敢提及的话题。   若程彦动用罗生暗卫来查这件事,那么她与许裳的事情,未必瞒得住。   想到此处,七公主的呼吸越发急促,眸光变了几变。   程彦虽然与她要好,但远不及与许裳的关系,若让程彦知道她听也未听许裳的求助,便拒绝了许裳,以程彦护短的性子,纵然不报复于她,余生也不会再与她往来。   朝臣世家们惯会看碟下菜,程彦与她疏远,必会惹来世人的奚落,她又是孤身一人,没有半点靠山,往后的日子,只怕会越发艰难。   七公主看了看面前的李斯年。   既然这件事瞒不住程彦,那可还有其他路来走?   七公主道:“你可愿与我做一个交易?”   她在宫中生活多年,审视夺度是她自幼便明白的道理。   李斯年是程彦的夫君,与程彦一条心,未必会帮她隐瞒此事,但若是她开出来的条件足够诱人,李斯年未尝不会动心。   七公主手指紧握,又补上一句:“裳姐姐不是打猎时遇到了意外,而是被奸人所害。”   李斯年眸光轻转,道:“公主殿下何出此言?”   他自然是知道许裳是被人暗害的,他也能让七杀暗卫查出崔元锐害许裳的事情,但七杀暗卫终究是天子的暗卫,天子打压七杀,多年来从不启用七杀,七杀查出来的东西,是做不得数的。   崔元锐在他的培养下,羽翼渐丰,又有着一个颇受天子宠爱的族妹崔美人,若没有铁一般的证据,是扳不倒崔元锐的。   他需要另外一个人站出来指证崔元锐。   七公主是最好的选择。   这便是他引着七公主主动说出许裳遇害内情的原因。   七公主的确没有让他失望,冷心冷情,心中只有自己的利益得失,为了保全自己,权衡利弊之下必会为他所用。   委实是在宫中生活了多年的聪明人。   李斯年淡淡看着七公主。   七公主道:“能把手伸进军营之中加害裳姐姐的人,必然不会是普通人,这个人并不好对付,我素来不喜惹事上身,本无意插手这件事。”   李斯年才不是世人口中除了脸一无是处的少年,他的心思手段,绝不在程彦之下,若是不然,程彦也瞧不上他。   “但你若能让我在这件事中全身而退,我便帮你查出那个人。”   她自信李斯年能做这个决定。   李斯年与程彦的婚姻,并不是李斯年完全依赖程彦,他与程彦,是完全平等的关系,甚至可以说,他能影响程彦的决定。   七公主迎着李斯年悠悠目光,向李斯年看去。   李斯年一如往日的风轻云淡,面上带着轻轻浅浅的笑,道:“这个交易,听起来我似乎并无好处。”   七公主到底是年轻,他才说了三两句话,七公主便坐不住了。   若换成他的小翁主来做这件事,这会儿只怕在与他谈笑风生,而不是主动开口说甚么交易。   见李斯年如此,七公主有点急,道:“没有我,你根本不可能找到那个人。”   “是么?”   李斯年轻啜一口茶,眸光潋滟,眼中似有几分嘲弄之色,又似乎没有。   七公主有些看不懂他。   七公主猜不透李斯年的心思,只得不住给自己加筹码。   李斯年听了半日,放下了茶杯,面上似乎有着几分不耐之色,道:“既是如此,那便依公主之言。”   “公主助我找到那人,我让公主在此事之中全身而退。”   李斯年终于答应,七公主松了一口气,忙道:“一言为定。”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不可出尔反尔。”   李斯年抬眸看了一眼七公主,这次没再隐藏眸中神色,有着三分明晃晃的揶揄之色。   七公主呼吸一紧,心中直责怪自己的莽撞。   像是在补救般,七公主忙道:“裳姐姐在出宫之前曾找过我,她似乎是想求我做一件事,但我........”   说到这,七公主声音微顿,看了一眼李斯年,面上有些犹豫之色,斟酌片刻,才慢慢继续说道:“........我素来不喜宫中的争权夺势,听也未听裳姐姐的话,便将裳姐姐打发了。”   当时在做这件事的事情,她倒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而今在李斯年面前说这些话,不知为何,她总有些难以启齿。   似乎在害怕,自己的这些话,这些行为,会惹李斯年不快,让李斯年觉得她冷心冷情,委实不如程彦的乐于助人热心肠。   七公主搅着手帕,声音比刚才低了一分:“裳姐姐与我分开后,便在钧山遇到了意外,我想着,这件事,是不是太蹊跷了些。”   七公主一边说,一边细细打量着李斯年的神情。   李斯年还是往日的清冷疏离,让人看不出他此时的心情,七公主不免有些忐忑。   “你.......你如何想这件事?”   七公主试探道。   李斯年眉头微动,答道:“这便不是七公主该关心的事情了。”   七公主搅着帕子,道:“我只是关心是何人谋害裳姐姐,裳姐姐那么好的一个人——”   李斯年潋滟眸光瞥了一眼七公主,七公主的话便有些说不下去了。   与其说她关心何人加害许裳,倒不如说她只是担心自己会不会受这件事的牵连。   李斯年气质温润疏离,目光也不是凌厉如刀剑的,然而淡淡的一眼,却能破开她的内心一般,直视着她内心深处的想法。   她在李斯年面前,无所遁形。   李斯年道:“公主殿下若无事,便在钧山住上两日,待此事真相大白,我再派人送公主回宫。”   七公主连忙应下。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没有什么不愿意的。   二人议定,李斯年转着轮椅离开房间。   李斯年的背影越来越远,七公主转身回屋。   屋中残留着李斯年身上特有的月下香,从来不用熏香的她,忽而觉得,月下香的味道,似乎分外好闻。   屋外日头正烈,有些刺眼。   七公主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发觉有些烫。   七公主垂眸,饮了一口凉茶。   谪仙的面容,修罗的手段,这般惊才绝艳的一个人,竟已经是程彦的夫君了。   程彦的命,怎就这般好?   .........   李斯年并不知道七公主此时心中的想法,若是知晓,不仅不会同意与七公主的交易,还会不冷不热地说上两句:“没有甚么天生好命,不过是咬牙坚持罢了。”   “你们这些人,只看得到小翁主表面的风光,却不知道她一步步走来的艰辛。”   “她曾无数次命悬一线,生死艰难,却又一次次咬牙撑了过来。”   “这样的她,合该一生荣华,万人之上。”   世人只看到程彦的尊荣,只有李斯年看到了她的不易,更心疼着她的不易。   李斯年转着轮椅,来到程彦休息的房间。   程彦得知许裳遇害的消息后,便连忙赶了过来,不眠不休支撑了一日一夜。   他不忍程彦继续熬下去,将熏香用得足足的,以至于程彦现在还在睡梦之中。   睡梦中的程彦,白玉似的小手平放在脸侧,手指轻轻抓着杯子,娇娇俏俏的唇轻轻撅着,有着几分孩子气,浑然不是往日里嘴角微抿时的镇定模样。   李斯年指腹轻柔拂过程彦的脸颊,摩挲着她的唇角。   程彦此时睡得正香,一时被人打扰,似是颇为不喜,轻哼一声,抬起小手打落在她脸上嘴角抚弄着的手指。   李斯年轻笑,心中一软,俯下身,在程彦眉心落下一吻。   他的小翁主,就该永远这个模样。   浮华无忧,璀璨夺目。   那些让她烦心的,不喜的,都由他来解决。   李斯年的吻一路往下,最后落在程彦的唇间。   程彦的唇角温温软软,让人流连忘返。   程彦的软似乎会传染,直将李斯年的一贯冷硬的心,也弄得软得一塌糊涂。   一吻而终。   李斯年起身,抚了抚程彦的发,给程彦盖好被子,轻手轻脚转着轮椅,生怕发出一点声响。   李斯年离开房间,去书房等待许裳的消息。   等待是最为难熬的,尤其是等一个生死不知的人的消息。   这种煎熬他舍不得让他的小翁主承受,等许裳的消息传来,他再唤醒程彦。   时间一寸寸溜走,午后刺目的阳光变得稀薄,金乌穿过云层,向西而行,改换了殷红如血色的晚霞做衣裳。   李斯年就着晚霞,在长公主书房写字。   长公主与问棋陆续醒来,洗漱之后来到书房,见李斯年如此,便知道士兵们仍然没有找到许裳。   问棋眼角微红,道:“都怪我,如果我没有去追那只雪狐,我家姑娘便不会遇到这种事情了。”   问棋的话音刚落,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李斯年落笔的动作微顿,长公主凤目微眯,纷纷向外看去。   李夜城翻身下马,身上的盔甲尽被鲜血染红,怀中抱着鲜血淋漓的许裳,一贯平静低沉的声线有些急,道:“快叫军医来!”   长公主与问棋连忙出了书房。   李斯年放下了手中毛笔,转着轮椅,跟随其后。   李夜城将许裳抱回房间,小心翼翼放在榻上。   军医被亲卫催促着一路小跑而来,还未进屋,便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再进屋一瞧许裳的模样,军医连连摆手道:“少将军,这般重的伤势,任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不是他学艺不精,而是许裳伤得委实太重。   黑熊的爪子自许裳的头顶而下,毁去了许裳半张脸。   抓痕实在太重,顺着许裳的脖子一路往下,哪怕此刻李夜城将许裳裹得分外严实,不曾露出许裳胸口处的伤势,但他也能猜得到,许裳身上的伤,绝对不比脸上轻。   这般重的伤,若是刚受伤便抬回来,他或许还能试上一试,可许裳依旧在雪地里昏迷了三日,三日的时间,不流血而死,此时也该冻死了。   军医连连退后,问棋哭着握着许裳满是鲜血的手,骂道:“什么庸医,连试也不敢试!我家姑娘才不会死!”   长公主长眉微蹙,敛着凤目。   李夜城胸口剧烈起伏着,几日不曾眼的眼彼时满是血丝。   这个军医是钧山军营里医术最好的,士兵们缺胳膊少腿他尚且能将人救活,甚至还能给人装上假胳膊假腿,如今这样说话,是许裳的确没了救。   屋中只剩下问棋悲恸的哭声。   李斯年眉头微动,转动轮椅,来到许裳塌边,瞧了一眼许裳血肉模糊的脸,温声道:“让我试一下。”   “你能救我家姑娘吗?”   问棋松开许裳冰冷手指,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着李斯年的衣袖,不住哀求道:“李郎君,我嫁姑娘与翁主最为要好,求你看着翁主的面子上,救救我家姑娘!”   问棋的手上满是许裳的血,而今抓着李斯年的衣袖,便将血迹抹在了李斯年衣袖上。   积冰色的衣服本就不耐脏,染上了血迹,便分外触目惊心。   李斯年眉头微蹙,想从问棋手里拽回自己的袖子,可问棋死死攥着不松开,李斯年眸光深了一分,道:“你若再继续耽搁下去,你家姑娘便真的没救了。”   问棋一听,连忙道:“李郎君需要我做什么?”   李斯年拽回了衣袖,看着衣袖上的一片狼藉,眸中闪过一分嫌弃,道:“先将许姑娘身上的伤口清洗了。”   他有些怀疑程彦身边懂医术的半夏了。   同样是翁主的贴身侍女,半夏温柔细心从不多话,怎问棋就这般咋咋呼呼看不懂人的脸色?   在李夜城没有找到许裳之前,李斯年便让亲卫们烧了热水时刻准备着,如今许裳被带回来,亲卫们连忙将一桶桶的热水送到许裳的门口。   李斯年调弄的熏香与伤药。   熏香是用来减轻许裳的痛苦,伤药是覆在伤口上,告诉问棋如何使用后,问棋便拿着熏香与伤口带着几个侍女关上了房门。   一盆又一盆的血水被侍女送出来,映着天边残阳,红得刺眼。   长公主偏过脸,不忍再看。   李夜城紧紧抿着唇。   唯有李斯年仍是往日模样,写了方子,让亲卫们拿去煮药。   问棋终于给许裳上完了伤药,此时亲卫们也按照李斯年的方子熬好了药,将黑乎乎的汤药端给问棋。   问棋接了,小心翼翼喂许裳喝下。   长公主与李夜城走进房间。   屋里燃着李斯年调弄的熏香,刚才浓重的血腥味被熏香无声化去,只余淡淡兰香。   众人穿过屏风,许裳的面上敷着伤药,不再是刚才血肉模糊的可怖面容,众人见此,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气。   虽然伤了脸,但万幸还有一口气在,只要保住了命,有甚么伤疤是不能治的?   至于会不会因为伤了脸而导致婚姻受阻,众人心中却是另一番想法——依着许裳如今的身份地位,一辈子不嫁人,养几个取乐的面首也是使得的。   长公主蹙着的长眉慢慢舒展开来,对素来不喜的李斯年总算有了几分好脸色,问道:“阿裳何时能脱离危险?”   李斯年道:“看她自己的造化。”   李夜城英挺的剑眉拧了起来。   李斯年打开正在燃着的熏香炉,在熏香炉里加了一些东西,加完之后,仍将熏香炉放在许裳身边。   袅袅云雾自熏香炉中慢慢升腾,清幽的兰香似乎多了几分味道。   李斯年道:“这里是三日的量。”   “这三日里,若她仍没有醒来,那么她这一辈子,或许都不会再醒来。”   问棋一听,瞬间便急了,忙问李斯年:“李郎君有没有办法让我家姑娘醒过来?”   想起问棋抓自己袖子时的一手血色,李斯年默默与问棋拉开距离,道:“我能做的,便只是这些,剩下的,便看许姑娘自己的造化。”   长公主长眉为紧,问棋眼中含着泪,又有大哭的趋势。   李斯年只好又道:“在这三日时间里,你们可以说一些许姑娘悬心不下,又或者颇为执念的事情,燃起许姑娘的求生欲。”   “悬心不下的事情?这可怎么好!”   问棋更急了:“我家姑娘自幼对什么都不在意,崔元朗那般无耻的一个人,她尚且能从容应对,又有甚么事能让她心中起了波澜?”   “她从来没有甚么悬心不下的事,更没有甚么执念。”   李斯年瞥了一眼尚未换去身上染血盔甲的李夜城,淡淡道:“既是如此,我便没法子了。”   许裳的性子与程彦大不相同,情绪更为内敛,纵然心悦李夜城,也不曾对李夜城过度关心,以至于她身边的侍女没有一个人知晓她喜欢李夜城。   若不是他素来心细如发,对周遭事务极其敏感,否则他也不会知晓许裳的心思。   可尽管如此,他对于许裳的喜欢,也并不是十分的肯定——既是喜欢,又无旁人从中作梗,为何不向李夜城开了口?   难道是介意李夜城喜欢的是程彦?   可谁年少之时没有过心动之人?   他之前的人生你来不及参与,可你能主导他以后的人生,既然喜欢了他,哪怕刀山火海也要将那人抢到自己身边。   那人不喜欢自己?   没关系,感情可以慢慢培养,一年不行便两年,总能等到那人心动的一日。   纵然那人一生不会心动,可他也陪你过了一生,与自己喜欢的人共度一生,你还有甚么不满足的?   李斯年实在想不明白,许裳千转百回的心思。   在他的认知里,喜欢就该说出来,不择手段也没甚关系,他本就不是甚么君子,在感情中使些手段也无妨。   更何况,风月之中的算计,怎能叫算计?   那叫情/趣。   李斯年看了看榻上昏迷着的许裳,只觉得她画地为牢,自寻烦恼。   旁的事情上,退一步海阔天空,可感情上,却是退一步人去楼空。   所以这便是程彦刚过了十五,他便迎娶程彦,哪怕与程彦没有夫妻之实,也要先与程彦有夫妻之名的最重要原因——人都到手了,还怕培养不来感情么? 第98章   李斯年摇了摇头, 心中暗叹傻姑娘。   李夜城对待感情本就不是一个心思细腻之人,似许裳这般将所有喜欢都藏在心里,只怕李夜城至死都不知道许裳曾对他心动过。   李斯年心中腹诽着,转着轮椅出了房间。   感情终究是两个人的事情, 他一个外人, 无权干涉,更没甚资格说甚么许裳这种行为委实不好,只要许裳满意此时自己与李夜城的关系便好。   只是瞧着, 许裳未必满意。   不过是习惯了不争不抢, 习惯了将自己所有的心事压抑着, 针扎在身上不是不知道疼,而是麻木了。   但再多的麻木, 也挡不住意难平这种情绪的来临。   尤其是, 在面对心上人时, 明明很喜欢,却要拼命克制自己喜欢的意难平。   扪心自问,他做不到那种程度。   他喜欢程彦, 就是要让程彦知道, 要与程彦在一起。   程彦年龄小, 至今没有开窍?   没有关系,他们都还年轻,他有的是时间等程彦长大, 有的是空闲来教程彦什么是喜欢。   程彦若是一辈子都不会对他动心, 那也无妨, 他与程彦已经拜了天地,程彦是他明媒正娶的王妃,不出意外的话,他会与程彦生同衾、死同穴。   这种情况下,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屋外残阳如画,如颜料倾倒,将院子里的一切染成一片殷红。   李斯年抬眉瞧着天边晚霞,觉得今日的霞光有些像他与程彦大婚之日,程彦面上的妆容。   极美,极艳。   没有人比程彦更适合明艳动人这个词。   金银步摇凤钗,戴在别人发间总是难免俗气,可戴在程彦鬂间时,便是流光溢彩,分外夺目。   他的小翁主,天生就该享受世间最好最华美的东西。   李斯年轻笑,目光微转,落在程彦睡着的房间窗台上。   算一算时间,他熏香的药效快过了,程彦该醒来了。   而今许裳被李夜城不眠不休寻回,虽说伤了脸,但到底保住了性命,总比埋身雪地之中好上许多。   他的小翁主素来与许裳交好,见许裳如此,当会松一口气。   只是许裳眼下的身体状况并不算好,哪怕是他,也没有十全的把握能将许裳救醒,程彦欣慰终于找到许裳之余,又会担忧许裳的身体。   想到此处,李斯年眉头微蹙。   夕阳余晖斜斜落在他身上,他积冰色的衣裳泛着淡淡霞光,而他的眼尾,更是为夕阳染成微微的红。   他垂眸,长长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阴影。   夜风微凉,他的衣袍轻轻摆动。   一如九天之上爱憎与他无关的神祇。   程彦打开房门,看到的便是这个场景,不由得怔了怔。   无论多少次,她都会被面前的少年所惊艳。   他的好看不止是脸,还有气质里的举动风华。   程彦走了过去,道:“你怎么在这?”   “裳姐姐如何了?”   李斯年抬头看向程彦。   程彦显然是刚睡醒,得到找到许裳的消息便急忙出门的。   她鬓发尚未梳理,微微有些散,身上的衣服也是急忙套上的,腰间的璎珞与肩上的披帛都未来得及挂上。   程彦对许裳,当真是上心得很。   只是不知,若他遭遇了这种事情,程彦会不会如今日紧张许裳一般紧张他。   仔细想来,大抵是会的。   程彦哪怕对他的感情仍不明朗,可他在程彦心中,依旧占去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位置。   哪怕程彦待他之情无关风月,也会因他的意外而分外伤怀。   李斯年笑了笑,道:“屋子里太闷,我出来走走。”   “至于许姑娘,我调弄熏香与伤药,让问棋给她用上了。”   程彦紧蹙着的眉头舒展了一分,道:“我去看看裳姐姐。”   说话间,她转身便要往许裳的房间走去。   李斯年伸手拽了一下她的衣袖。   袖子被牵扯,程彦疑惑回头,看了看李斯年,问道:“怎么了?”   李斯年道:“许姑娘的伤势太重。”   他怕程彦对许裳的身体状况期待太搞。   期望越高,失望便越大。   李斯年看着程彦又紧紧蹙起的眉头,斟酌着用词,说道:“三日内她若没有醒来,那么她以后,大抵也不会醒了。”   金乌西坠,残阳如血,将程彦眼角也染成一抹红。   程彦慢慢垂下眼,眸中有雾气在不断积聚,最后蕴成薄薄水气,在眼中转啊转。   李斯年眉头微蹙,只觉得颇为心疼。   程彦声音低低的,问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李斯年回答道:“我能做的,是治疗她身体上的伤。”   许裳是程彦最好的朋友,最知心的手帕之交,但凡有一点办法,他怎会让程彦如此忧心许裳的身体?   只是许裳伤得委实太重,又在雪地里冻了三个日夜,错过了最好的治疗时机,军医们对许裳束手无策,也只有他,自幼用毒习医,才保住了许裳的命,让许裳尚有一线生机。   可这一线生机能不能让许裳醒来,他心中也没有十全的把握。   而今陷入昏迷之中的许裳,是最安全也最危险的时候,她的求生意志,决定了三日后她是活死人,还是再度醒来,与程彦说说笑笑如往常一般。   “不过,她若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或者是心中的执念,你可以在她面前提上一提。”   李斯年拂了拂程彦有些松散的鬓发,温声哄着程彦:“或许,这些执念,能将她唤醒。”   “执念?”   程彦秀眉微动,道:“裳姐姐的性子最是平和不过,她心中能有什么执念?”   李斯年轻轻一笑,道:“再怎么平和淡然的一个人,心中也有意难平之事。”   李夜城,便是许裳的意难平。   李夜城待许裳好么?   显然是极好的,许裳出事之后,李夜城不眠不休寻找了好几日,这份战友同袍情谊,足以叫人心生羡慕了。   可许裳要的,是同袍之情么?   显然不是的。   她要的,是李夜城心中的一个独有的位置。   那个位置,在李夜城看来,如今住着程彦。   但也仅仅是李夜城的看来。   李夜城喜欢程彦,似乎成了一种习惯,习惯到他以为自己会一辈子喜欢下去。   李斯年摇头浅笑。   这些人呐,瞧着一个个都挺聪明的,偏在感情的事情上,一个比一个迷糊。   李斯年抬眸看着他的小翁主。   他是否应该庆幸,程彦在他的引导下,正在慢慢发现自己的内心。   “意难平?”   程彦思索着这句话。   经李斯年一提醒,她倒是想起了许裳隐藏得极深的一件意难平——许裳是喜欢李夜城的,尽管这件事情许裳自己都不曾承认。   可李夜城喜欢许裳吗?   李夜城待许裳极好,但是待许裳的好,并不代表着李夜城的喜欢。   程彦看了看李斯年,道:“我去找一下兄长?”   李斯年眉梢轻挑,道:“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情,你贸然插手,只怕会适得其反。”   许裳至今不曾将自己的心迹吐露半分,除却她一贯淡然的心境外,还有另外一个颇为重要的原因——李夜城喜欢程彦的事情并不是秘密,她怕自己的喜欢被李夜城知晓后,与李夜城连战友都没得做。   许裳本就是心思极其细腻之人,男女之事最易让人百转千回,许裳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决定与李夜城保持着现在的关系。   这样的关系,是让她最舒服的,也是最安全的。   李斯年道:“许姑娘遭遇意外之后,李夜城心中多有愧疚,若李夜城知道许姑娘喜欢自己,必然会为了救许姑娘而许下一些承诺。”   “许姑娘看齐平易近人,但心气颇高,她若知道李夜城只是为了救她而说出那些话,你觉得,以许姑娘的性子,她会怎么做?”   李斯年目光悠悠,看着程彦。   程彦道:“自然是余生再不与兄长相见。”   “这便是了。”   李斯年道:“既是如此,倒不如让二人顺其自然。”   程彦慢慢垂下眉,心中不知该说什么好。   许裳的性子,她最是了解不过。   颍水许家的人,骨子里都是清高的,宁折不弯的,许裳更是其中翘楚,她根本不会接受李夜城施舍似的感情。   这对许裳来讲,是一种侮辱。   程彦垂眸道:“我难道只能等裳姐姐自己醒来吗?”   她活了两辈子,两辈子都不认命,可在这种事情上,她似乎只能听天由命。   李斯年手指摩挲着程彦细腻小脸,道:“我会陪你一起等的。”   就像他发觉凌虚子是宁王假扮之时,程彦握着他的手,一遍一遍向他道,我会陪你的。   李斯年道:“无论何时,我都会与你在一处的。”   程彦心中一软,长长睫毛颤了颤,扑在李斯年怀里。   李斯年轻轻拍着她的背,温声安抚道:“一切都会过去的,你的裳姐姐,也会好起来的。”   程彦将小脑袋埋在李斯年怀里,呼吸之间满是李斯年身上特有的清幽月下香,许是月下香有宁静安神的效果,竟让她一直忐忑不安的心脏慢慢镇定了下来。   程彦闭了闭眼,呼吸慢慢归于平静。   “嗯,她一定会好的。”   程彦重重点着头,像是在确认什么一般。   李斯年轻笑,在程彦眉心落下一吻。   “咱们去看看你的裳姐姐。”   李斯年道:“她心中意难平之事,不一定非要让李夜城来开解,你在她身边一遍一遍说着,她也是会听到的。”   这样的效果虽然不如李夜城自己来说好,但总比他们什么都不做,听天由命等着许裳自己醒来强。   程彦道:“好,我都听你的。”   生平第一次,她发觉自己原来这么脆弱。   她太害怕许裳的离去,慌乱到失了分寸,若不是李斯年在一旁安抚她,提点她,她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程彦蹭了蹭李斯年的脸,从李斯年怀中起身,推着李斯年身/下的轮椅,往许裳的房间走去。   此时皎月初升,温柔的月光洒在程彦身上,在李斯年的轮椅前投下娇俏的影子。   李斯年看着前方程彦的影子,目光越发温柔。   李斯年从宽大绣袍里伸出手,勾着地上程彦的影子,月光投下来,像是程彦的手覆在他的手上,二人十指紧握推着轮椅一般。   只是可惜,程彦一心牵挂着许裳的病情,并未察觉到李斯年的小动作。   若是察觉了,多半会照着影子上的动作,牵着李斯年的手,与李斯年手指紧扣。   月光朦胧,李斯年笑了笑。   程彦推着李斯年的轮椅来到许裳的房间。   长公主是三军主帅,仍有军务要忙,在屋里陪了许裳大半日后,便回到自己书房中处理军务了。   李夜城作为长公主器重的继任者,知道自己在许裳昏迷之际做不了什么,甚至连照顾许裳都未必能有问棋顺手,便嘱咐了问棋几句,也跟着长公主一起回书房处理军政。   而今在许裳房间的,只有问棋并着许裳身边的几个侍女。   自许裳出事后,问棋的眼泪便一直没有断过,灯火昏黄,她的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   程彦见了,便道:“你也别太自责了,只管好好照顾裳姐姐便是。”   问棋哪怕不去追那只雪狐,加害许裳的人也会想其他的办法将问棋支走。   退一万步讲,哪怕问棋跟在许裳身边,如今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可能便多了一个人。   问棋在许裳身边与否,并不能决定许裳的安危。   造成这一切的,是藏在幕后的凶手。   想到此处,程彦眸光微冷。   若是让她查到了是何人所为,她必将那人碎尸万段。   程彦这般想着,又安慰了问棋几句。   问棋擦了擦眼泪,给程彦李斯年倒上茶,道:“让翁主见笑了。”   程彦双手捧着茶,小口轻啜着,道:“你如此关心裳姐姐,我怎会笑你?”   “你们守了一日,也该累了,先先去吧,我与裳姐姐说会儿话。”   程彦道。   程彦素来与许裳交好,两人有说不完的悄悄话,问棋也不推辞,领着一众侍女退下了。   房门轻轻被侍女们关上,程彦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坐在许裳躺着的榻边,去看许裳敷着伤药的脸。   她的裳姐姐,性子与李斯年有些相似,风轻云淡,高洁出尘,还带有一点小洁癖和强迫症,让她忍不住怀疑,许裳的星座是后世被黑得极惨的处女座。   许裳的发永远是梳得一丝不苟的,她的妆容永远是端淑得体的,她永远不会狼狈,更不会慌张,她如深谷幽兰一般,亭亭而立,超然脱俗。   她没有缺点,更没有软肋,她不会受伤,更不会被任何事击败。   她以淡然画地为牢,看云卷云舒,朝阳日暮,她闲雅处之,亘古不变。   程彦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许裳这个模样,脆弱不堪地躺在榻上,平日里永远干净整洁的脸满是黑乎乎的伤药。   她的眉是紧紧蹙着的,唇角也是轻轻抿着的,似乎在昏迷之中,身上的伤痛也不肯放过她。   程彦心下一酸,眼泪便再也控制不住,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掉。   坚强之人受伤,才最为叫人心疼。   她认知里百毒不侵的裳姐姐,原来也有如此脆弱的时候。   李斯年将程彦揽在怀中,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一手从袖子里拿出锦帕,小心翼翼擦拭着她的泪。   在李斯年的安抚下,程彦好一会儿才止住了眼泪。   程彦道:“裳姐姐,你快好起来吧。”   许裳在边关屡立战功,是军营中除却长公主与李斯年威望最高的一个人,她在钧山被黑熊袭击的事情,在华京城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不过几日,这个消息便会传到清河郡。   许清源只有这一个女儿,必会想办法来华京探望许裳。   “你再这样继续躺下去,姨丈就该来华京了。姨丈私养府兵之事虽然有我娘在舅舅面前周旋,可舅舅还是对姨丈颇为忌惮,姨丈不来华京还罢,若来华京,舅舅多半会责难于他,甚至还会往他的府兵之中安插眼线。”   程彦给许裳掖了掖被角,继续道:“可姨丈的府兵是为了抵御北狄而养,怎会容忍舅舅对他的府兵指手画脚?二人若是冲突起来,你在中间岂不难做?”   “所以啊,我的好姐姐,你快好起来吧,别让姨丈来华京了。”   李斯年听着程彦的话,不觉眉头微动。   他还是第一次,从程彦口中听到这般温柔的声音。   李斯年看了看床榻上双目紧闭的许裳,莫名的,心中有些羡慕许裳。   程彦从未用这般温柔的声音与他说过话,一次也没有。   哪怕是他们大婚的那一日,程彦的声音也是脆生生的,丝毫没有少女初为新妇的娇羞,只是转着清凌凌的两只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穿着喜服的他。   李斯年眉头微动。   程彦年龄小,不能行男女之事,可旁的事情,却是可以做的。   或许,他应该引着程彦,让程彦明白一些夫妻之间的相处之道。   李斯年眸光轻转,看向程彦。   烛火摇曳,斜斜映着程彦身上,程彦垂眸看着榻上的许裳,细声细气说着话。   程彦被烛光柔和了的身影不仅落在李斯年的眼底,更闯入李夜城的眼眶。   李夜城与长公主商议完军务,便往许裳的房间而来,刚走至窗下,便看到窗户处隐隐约约印着的程彦的侧脸,便止住了脚步,停在廊下,听着程彦的话。   程彦的话多是关于许清源的,李夜城听了只觉得颇为正常,可程彦后面的话,却让他碧色的眸光骤然变得幽深。   程彦道:“裳姐姐,你素来喜欢将心事藏在心底,从不叫外人得知,可你我相识多年,旁人不知道你的心思,我难道还不知道么?”   “兄长是个伟岸英武男子,不输于其父镇远侯,裳姐姐的眼光真好,千挑万选,喜欢了兄长。”   李夜城瞳孔陡然收缩,有些听不清程彦后面的话。   ——许裳竟然喜欢他?   他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在他的记忆里,许裳是看在程彦的面子上,才对他略微照拂了一些,但也仅仅只是略微照拂,并算不得特别关心。   他知许裳出身高贵,又是程彦的表姐,他敬许裳如长公主一般,不敢有半点唐突之意。   若是战场之上许裳遇到了危险,他必然会舍命相救,毕竟许裳与程彦一样,是世间奇女子,用他的命来换许裳的,他觉得自己是死得其所。   而许裳对他,也只是同袍之情,心中并无其他心思,直到今日,他听到程彦说许裳喜欢他。   李夜城眸光变了几变,手指轻轻握紧,侧目看向屋里的程彦。   程彦仍在说他与许裳的往事,断断续续的片段拼接在一起,让他想起那个面上永远带着浅笑的少女。   许裳真的喜欢他吗?   程彦是女孩子,心思比他细腻得多,程彦说得话,自然不会错。   可,为什么他一定都感觉不出来。   李夜城胸口微微起伏着,在廊下窗台处听了半日后,嘴角慢慢抿了起来。   程彦并不知道李夜城此时正在窗外,仍与许裳说着话。   亲卫们交接换岗,整齐划一地走在院中巡视着。   李斯年眉头微动,瞥了一眼窗外,神情若有所思。   夜色越来越深,李斯年向程彦道:“天色已晚,你的裳姐姐也该休息了,咱们明日再过来。”   李斯年的声音突然响起,李夜城连忙回神,发觉程彦转身似乎要往窗户处看来,忙往旁边一躲。   屋里传来程彦的声音:“也好。”   “让裳姐姐好好休息一碗,或许等她睡足了,明日便会醒来了。”   李斯年轻笑,轮椅转动。   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程彦推着李斯年的轮椅渐行渐远。   程彦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幕中,李夜城方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轻手轻脚推开房门,绕过屏风,许裳敷着伤药的脸便映入他的眼眶。   李夜城剑眉微皱,碧色的瞳光越发幽深。   .......   程彦与李斯年回到房间。   李斯年解了程彦的一发,拿起桌上的檀木梳子,一下一下给程彦梳着发。   “你刚才说的话,李夜城听到了。”   李斯年道。   “兄长听到了多少?”   程彦一惊,道:“他什么时候听到的,我怎么不知道?”   她刚才说的,可都是许裳隐藏得极好的对李夜城的关怀。   这种事她在昏迷的许裳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偏被正主李夜城听到了,这种尴尬让程彦恨不得找条缝将自己埋进去。   李斯年随手给程彦挽了一个简单的鬓,便拉着程彦的手,将她往榻上引。   李斯年道:“你说话时,他就站在窗外。”   “你怎么不提醒我?”   程彦埋怨道。   李斯年轻笑,道:“感情本是两个人的事情,若我们横加干预,便有些不美了,但若是你我本无心,而听者有意,那便不是我们刻意为之,而是他俩本就有缘。”   “既然有缘,我又何必提醒你?”   程彦还是有些担忧,道:“可裳姐姐未必肯接受兄长施舍的感情。”   李斯年点了一下程彦额头,道:“若咱们告诉李夜城,李夜城推辞不过,只好找了许裳,这便是施舍。”   “可若是他自发去找许裳的呢?”   “这便不是施舍,而是心有牵挂。”   程彦摸了摸额头。   李斯年指腹微凉,偏指腹点在她额头之际,被他手指触过的地方便有些发烫。   且这种发烫是会传染的,一直蔓延到她的脸颊与耳垂。   李斯年总是这样,不经意间的撩拨,便让她心脏狂跳不止。   当真是白瞎了这张清心寡欲的好皮囊,做出来的事情,却如修行千年来人间勾魂夺魄的妖精一般。   程彦道:“你的意思是,兄长心里是有裳姐姐的?”   程彦稳了稳心绪,不让自己被李斯年乱了心,说道:“可,我怎么觉得,兄长对裳姐姐生分得很。”   若不是她开口提醒,李夜城唤许裳,还是一口一个许姑娘。   李斯年道:“你若不信我,明日等你去见了许裳,你便该知道了。”   女人懂女人的心思,而男人的心思,也只有男人才懂。   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思念,往往连自己都不知道。   程彦听此便道:“好,那我明日一早便去看裳姐姐。”   她有些好奇,李夜城会与许裳说些什么话,更好奇,许裳被李夜城唤醒之后会有何种反应。   想了想,大抵是颇为欣喜的罢。   毕竟李夜城,是许裳放在心口上温柔以待的人。   夜色越来越深,李斯年灭了屋里燃着的六角琉璃灯,只留下一盏小小的夜灯放在一旁。   李斯年与程彦和衣躺在榻上,程彦身上传来的淡淡的花香的甜腻总让他有些莫名悸动。   他本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身体并无异样,身边人又是心上人,若没些反应,才是身体出了毛病。   只可惜,他的小翁主年龄太小,他不忍,更心疼,只好将心中念头死死压下。   李斯年闭眼再睁开,揉了揉眉心,眼底又是一片清明。   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时间过得快些,再快些。   最好明日睡醒睁开眼,他的小翁主完全长成了大人模样,一手勾起他的下巴,对着他的脸吹着热气,邀他上九天云层走一遭。   然而天公不作美,每次与程彦共处一室一榻,他总觉得,时间过得格外慢。   每一刻,都是煎熬。   今夜,注定又是一个难眠的夜。   次日清晨,天未亮,李斯年便早早从榻上起来,让紫苏在耳房准备了一桶水,里面加了大半的凉水。   桶里的水微凉,李斯年闭目泡在水中,慢慢调整着呼吸。   他怕程彦担心许裳与李夜城的事情,昨夜对程彦又用了香,程彦至今尚未醒来。   李斯年在桶里泡了好一会儿,才起身穿衣,梳洗之后,转着轮椅,寻了几本书去打发时间。   七杀暗卫做事效率极高,他前两日刚吩咐的事情,今日丁七便有了回复。   四下无人,丁七悄无声息出现在李斯年面前,单膝跪地,道:“主人料事如神,那日光禄勋的确去了小道,且是和昭阳殿的薛妃。”   李斯年手指夹着书页,道:“薛妃?”   崔元锐与薛妃议过亲的事情不是什么秘密,他也略有耳闻,但那些事情毕竟过去了多年,而今薛妃是天子宠妃,膝下又有两女一子,且儿子还是未来储君,这种情况下,薛妃当不会再与崔元锐有任何往来。   大夏民风开放,当今天子更是颇为大度之人,根本不会介意薛妃曾与崔元锐议过亲,崔元锐不至于因为许裳撞见他与薛妃说话,便对许裳下了杀手。   崔元锐杀许裳,必然有其他原因。   李斯年合上了书页,道:“你可知崔元锐与薛妃说了何话?”   丁七的头低了下去,摇头道:“属下不知。”   “光禄勋与七杀素无往来,他的行踪属下并不曾刻意关注,故而那日光禄勋与薛妃究竟说了什么,只怕此时只有光禄勋薛妃以及许姑娘三人知晓。”   李斯年眉头微动,道:“罢了。”   “你且留意着崔元锐与薛妃近日的行踪,无论有何风吹草动,都要向我汇报。”   丁七点头称是。   李斯年没有其他指派,丁七正欲抽身回去,刚刚站起身,忽又停住了动作。   李斯年抬眸,看了看神情若有所思的丁七,问道:“怎么?”   丁七犹豫片刻,向李斯年道:“属下发现一件怪事。”   李斯年眉梢轻挑,道:“什么怪事?”   丁七道:“主人还记得去年昭阳殿失火的事情吗?”   李斯年眸光轻闪,道:“自是记得。”   那年李承璋越发得天子的宠信,薛妃心中不安,便动了歪心思,想通过嫁祸谢诗蕴加害八皇子,从而破坏李承璋在天子心中的印象。   谢诗蕴的生死荣辱系于李承璋一身,又被天子灌了一碗红花,心中暗恨天子断了她的未来,加害天子最为宠爱的八皇子,此事也说得过去。   薛妃的计谋是好计谋,更舍得将自己的孩子置于险地——虽然她舍不得用八皇子做诱饵,但九公主同样是天子的心尖宠。   当天子看到九公主被人从火光中抱出来后,当即雷霆大怒,要禁卫军们彻查此事。   丁七道:“九公主虽然没在大火中丧命,但却被大火毁去了脸,薛妃怕宫人们议论九公主容貌,便将九公主养在昭阳殿,平日里甚少让九公主出殿。”   李斯年道:“女子容貌受损,难免遭人议论,薛妃此举,倒也颇为正常。”   “属下初时也觉得薛妃此举是为九公主考虑。”   丁七皱眉道:“可昨日属下回宫查光禄勋之事时,正巧遇到九公主偷偷溜出昭阳殿,在御花园与六皇子玩耍。期间六皇子很是关切九公主的脸,但九公主并未将自己脸放在心上,只与六皇子玩闹,还要六皇子别担心她的脸。”   李斯年手指轻扣着桌面。   这般豁达的性子,倒是不大像敏感的薛妃。   丁七继续道:“九公主这般说,六皇子便不再关注九公主的脸,正巧猗兰殿的崔美人从太后的长信宫出来,在御花园中遇到两人,便与两人说了一会儿话。”   “崔美人第一次见九公主,难免多看了几眼。没过多久,薛妃身边的大宫女便急匆匆找过来,要带九公主回昭阳殿,九公主不愿,大宫女生拖硬拽将九公主带走了,任是六皇子替九公主说话也无用。”   “哦?”   李斯年目光悠悠,清冷面容上有了几分玩味之色,道:“薛妃将九公主看得也太紧了些。”   片刻不让九公主离昭阳殿也就罢了,一朝九公主偷偷溜出殿,竟是薛妃身边的大宫女亲自找了来。   这般严防死守,真的是为了九公主不被世人议论么?   “崔美人也是这样说的。”   丁七道:“崔美人说完,六皇子便说,或许是顾忌九公主的脸吧。”   “说起来颇为奇怪,六皇子说完九公主脸上的伤之后,崔美人愣了一下,好久没有说话,神色也有些古怪,与六皇子道了别,便急匆匆地回了猗兰殿。”   听到这,李斯年手指扣着桌面的动作微微一顿。   崔家这兄妹俩,似乎瞒了他不少事情。   他不大关注旁人的私事,又因为自幼长在三清殿,幼年时期颇为艰难,以前只觉得世人哪个没点阴暗过去,旁人不想说,自有不想说的道理,他没必要去问个一清二楚。   可如今看来,倒是他对崔元锐兄妹俩委实不上心。   崔元锐做出来的这种事情,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李斯年笑了笑。   他有些明白,崔元锐为什么一定要杀许裳灭口了。   李斯年道:“此事你做得极好。”   丁七连忙道:“属下不敢居功,皆是主人素日教导之功。”   李斯年不仅有经天纬地之才,更是一个组建暗卫的奇才。   七杀暗卫荒废多年,早已不复当年的侦查能力,是李斯年告诉他如何改变,如何统御军心涣散的属下,将悬崖中的七杀拉了回来。   若不是李斯年让他时刻留意宫中细微事情,他根本不会发现九公主的事情。   “你不必自谦,此事为你之功。”   李斯年轻笑,道:“你且暂留钧山一日,我与小翁主商议之后,另有任务给你。”   单是这一点是扳不倒薛妃的。   无论是崔元锐,还是崔美人,都会死死守住这个秘密,他仍需其他的法子让薛妃露出马脚。   都道狡兔三窟,他很想知道,那个功于心计的薛妃,究竟为自己留了多少后路。   仔细想想,薛妃也算“女中豪杰”了。   丧命于他手中之人不计其数,唯有薛妃值得他瞧上一眼,略施些许手段。 第99章   想起心思颇多的薛妃, 李斯年笑了笑。   若薛妃不针对他的小翁主, 倒也可以一用, 只可惜, 薛妃选错了人当对手。   李斯年又问丁七:“六皇子很喜欢九公主?”   深宫里养出来的孩子, 没有心思单纯的,尤其是, 看似孱弱无为的。   在扳倒大长秋一事中, 六皇子的懦弱,可谓是帮了大忙。   若没有六皇子的满腹委屈,以丁太后素来的宽容慈爱, 未必肯将大长秋绳之以法。   毕竟那时候的杨奇文仍居三公之首的丞相, 无论是丁太后, 还是天子, 都要给杨家三分薄面。   丁七思索片刻,回道:“似是喜欢的。”   “六皇子身体不好, 不大习骑射, 只在宫中读书,九公主偷偷溜出昭阳殿,十有**是去找六皇子。”   李斯年轻笑,道:“他倒是有耐心。”   李斯年话里有话,丁七眉头轻动,余光看了看李斯年, 斟酌着问道:“主人怀疑六皇子另有所图?”   “毕竟是天家皇子。”   李斯年道:“还是提防些好。”   丁七道:“属下这便派人去查探六皇子的行踪。”   李斯年总是能抓住寻常人根本不曾察觉的事情, 而这些事情, 往往能让李斯在与旁人交锋之中无往不利。   起初他以为是偶然,可次数多了,他才知道李斯年的思维极其敏锐,直将李斯年的话奉为圣旨一般。   李斯年颔首,道:“去罢。”   算一算时间,他的小翁主也该醒来了,他得将丁七发现的这些事情,说与他的小翁主听。   丁七很快消失在李斯年的视线。   李斯年转着轮椅,回到房间。   程彦正在对镜理妆。   因为已经嫁为人妇,程彦与的装束与未嫁之时有很大的不同,灵蛇鬓上插着几支流光溢彩的步摇,收腰的襦裙勾着她玲珑有致的身材。   她见李斯年进屋来,便随意将披帛披着肩上,迎了上来。   行动之间,腰间的璎珞交织,如彩霞一般。   “你总是起这么早。”   程彦道。   紫苏摆上简单饭菜,程彦推着李斯年的轮椅,一边走,一边道:“每次我睡醒都瞧不到你的人。”   李斯年眸光轻闪,看了一眼程彦。   不是他每次都避开程彦,刻意起这么早,而是身为男子早上的悸动让他很难不起这么早。   尤其是,当他身边还睡着一个紧紧抱着他的程彦时。   李斯年目光悠悠,轻笑着说道:“既是如此,以后我等你一起醒来。”   他的小翁主虽然不能与他行男女之事,可他也不能一直避着他的小翁主,他得让她知道,每日与她同床共枕,是多么甜蜜的煎熬。   程彦没留意李斯年笑里的揶揄之色。   许裳仍在昏迷之中,况昨夜又发生了她的话被李夜城听到的事情,她现在只想尽快吃完饭,去瞧一瞧许裳与李夜城如何了。   程彦随口答道:“这才对。”   “同吃同住,才是夫妻嘛。”   程彦夹了一口菜。   军营里的饭菜远不如她府上的精致,她略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   正欲准备起身去看许裳时,李斯年的一句话,让她停下了动作。   李斯年道:“小翁主想不想知道,是何人加害的许姑娘?”   “快说!是谁。”   程彦想也不想,便连忙道。   许裳是她的表姐,更是这个世界上她最贴心的人,哪怕她与许裳的性格完全南辕北辙,可依旧不能改变许裳是她最好朋友的事实。   无论是何人害了许裳,她都要加倍讨回来。   李斯年道:“崔元锐。”   “崔元锐?”   程彦一怔,看了看李斯年,道:“他不是你的人吗?怎会对裳姐姐下手?”   崔莘海兵变逼宫的事情,原本是要诛九族的,是李斯年保下了崔元锐一脉,让崔家得以苟延残喘。   崔元锐是个知恩必报的人,为报答李斯年的恩情,也为让崔家东山再起,崔元锐为李斯年所用,以李斯年马首是瞻,这种情况下,怎会贸然对许裳下手?   “因为许姑娘知道了他的一个秘密。”   李斯年道:“一个让他死无葬身之地的秘密。”   程彦蹙眉道:“什么秘密?”   李斯年眸光轻转,道:“小翁主,你可曾怀疑过九公主?”   听李斯年说起九公主,程彦便想起那个在大火中被毁去面容的可怜女孩,面上有些不忍之色,道:“薛妃对她也太狠了些。”   不舍得用“祥瑞”的八皇子做诱饵,便用了九公主,八皇子是薛妃的孩子,难道九公主就不是?   想到这一点,程彦面上有些古怪,看了又看李斯年,慢慢道:“你的意思是,九公主不是薛妃的女儿?”   若不是她的亲生女儿,那她将九公主放在大火之中的事情便颇为合理了。   李斯年摇头道:“是,也不是。”   程彦被李斯年的话弄得有些糊涂,摇了摇他的手,道:“快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程彦的手极软,比贡缎云锦的手感还要好上三分,小小的手包裹着他的,连带着让他的心都跟着软了起来。   李斯年的指腹轻轻摩挲着程彦的掌心,道:“九公主是薛妃的孩子,却不是天子的。”   “不是舅舅的.......”   程彦秀眉微蹙,须臾之间,恍然大悟,迟疑片刻,道:“是崔元锐的?”   “崔元锐与薛妃的话被裳姐姐听到了,所以裳姐姐才遭了崔元锐的毒手?”   李斯年点头。   程彦骂道:“崔元锐当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枉你救崔家一脉,他却为了这件事情将裳姐姐灭口。”   李斯年轻笑,道:“这件事他未必想做,不过形势逼人罢了。”   ——混淆天家血脉,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崔家在经历崔莘海逼宫一事后,便已经元气大伤,崔元锐冒不起这个险,只能杀许裳灭口。   事关崔元锐加害许裳,程彦面露不虞之色,道:“这种人你还替他说话?”   见程彦有些动怒,李斯年笑着将程彦揽在怀中,手指轻点程彦的额头,温声哄道:“我哪有替他说话?”   “小翁主说得对,他就是白眼狼,咱们不跟他一般见识。”   李斯年轻笑着,在程彦眉心落下一吻。   李斯年的吻温热,程彦只觉得眉心有些发烫,这热度似乎会传染,让她的脸颊与耳垂甚至脖颈也一起热了起来。   程彦挣扎着从李斯年怀中起身,刚才因李斯年话里护着崔元锐的不悦,早就被面颊上的微红冲散。   李斯年松开了程彦的手。   清晨的阳光剪过窗台,落在程彦侧脸上,程彦微敛眉,嘴角轻抿,正是少女情动之后有些不知所措的娇羞模样。   李斯年心中一动,只觉得眼前的程彦,分外诱人。   李斯年眸光轻闪,轻轻调整着气息,压下心头莫名的悸动,声音低哑着,笑着问程彦:“那么我的小翁主,你现在准备如何处置薛妃?”   程彦手指搅着帕子,不敢抬头去看李斯年的波光潋滟的眼。   李斯年像个修炼千年专门来人间吸食凡人魂魄的妖精,不经意间的动作,总让她心乱不已。   程彦抿了一口茶,强迫自己稳定下来,道:“当然让他们得到自己应有的下场。”   话是这样说,可她与薛妃不睦的事情,朝臣们都知晓,若此事由她发起,朝臣们只会觉得她是在借许裳遇险的事情故意刁难薛妃,不仅不会帮她,还会坐山观虎斗,甚至煽风点火,让她和薛妃斗个两败俱伤,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李斯年拂了拂程彦的发,道:“我倒有个主意。”   或许是商议正事的缘故,屋里的旖旎之气,仿佛散了些,屋里的空气不再像刚才那般粘稠。   程彦脸上的温度,也慢慢不再滚烫。   程彦这才抬眼,去看李斯年,问道:“什么主意?”   李斯年道:“太史令投于我的门下,因他只掌推衍历法之事,我一直不曾向他派过差事,而今薛妃一事,由他开口,倒是颇为合适。”   几日后,太极殿的大朝会中,太史令言自己夜观天象,发觉危月燕冲月,有人混淆天家血脉,方有前几日天家翁主许裳之难,上书李泓彻查此事,若是置之不理,只怕天家子孙会陆续遭难。   太史令的话,让李泓想起贤妃与人私通之事,觉得若是追查下去,自己必然颜面大失,便驳回了太史令的话,只让禁卫军们加强对皇城的巡逻,提防有心人借机生事。   太史令没有完成李斯年的交代,心中颇为忐忑,下了朝,便向李斯年去请罪。   李斯年轻笑,道:“你的话本是一个引子罢了。”   “放心,有人会替我们做成这件事。”   太史令看了看胸有成竹的李斯年,心中半信半疑。   李斯年送走了太史令,转着轮椅找去看许裳的程彦。   程彦发觉李斯年的到来,拼命向李斯年使眼色。   李斯年眉头微动,轻手轻脚来到程彦身边,顺着程彦的目光,透过窗台向屋内看去。   李夜城半垂着眼睑,敛着碧色眸光,小心翼翼给昏迷中的许裳换着脸上的伤药。   “今天是第三日了,阿裳。”   李夜城声音低沉,道:“你还不肯醒来么?”   .......   此时的长信宫。   自大长秋苛待六皇子一事后,丁太后怕后面的人有样学样,便时常讲六皇子叫到自己身边,好让宫人不敢看轻了六皇子。   六皇子笑着与丁太后说着近日里发生的趣事,引得丁太后笑声连连。   六皇子轻啜一口茶,话题一转,说起了今日太极殿中发生的事情。   一听有人混淆天家血脉,丁太后急了起来,道:“这还了得?”   “你父皇委实心软,遇到这种事情,他还拿不定主意。”   丁太后直摇头,道:“罢了,让我去做这个恶人。”   “把所有的皇子与公主都叫过来,就说我想他们了,再将御医院所有的御医都叫来。”   丁太后唤来自己身边的大宫女,吩咐道:“记住,这件事要偷偷地做,万不能让宫外的人知晓了。”   李泓是她的儿子,对于李泓的性情,她再了解不过。   贤妃的事情给李泓的打击实在太重,温婉贤淑的贤妃尚且能背叛他,与旁人私通,那么他身边其他的宫妃呢?   会不会也是如此?   这是一个原因,另外一个原因,是男人的自尊心在作祟,一朝天子被宫妃们背叛这种事情,无论放在哪位天子身上,都是不能容忍的,更不能大肆张扬的。   只能偷偷摸摸地去查,查出之后,也只能寻一个旁的借口将宫妃与野种打发了。   太史令的话,委实太直白了,任何一位天子听了他的话,都不会答应他彻查此事的要求,毕竟天子们都要脸,怎会承认自己的宫妃背叛自己这种事情?   大宫女应命而去,皇子公主们陆续来到长信宫。   昭阳殿的薛妃听到丁太后传唤公主皇子,一时间分外紧张。 第100章   薛妃膝下有两女一子, 天家的皇子公主是分开排行的, 九公主比八皇子大,是她刚入宫时便生下来的, 八皇子与十公主是龙凤胎, 生来便带祥瑞。   若这三个孩子皆是李泓的孩子,她自然不担心丁太后传唤皇子公主。   可偏偏,九公主是崔元锐的孩子, 是她没入宫之前便怀上的,   当年她对崔元锐情根深种,还未与崔元锐成婚, 便在一次游玩的时候将自己交给了崔元锐。   那时候的她, 是的确深爱着崔元锐的。   可是那时候的崔元锐, 根本配不上她的深情。   她知道崔家重嫡庶, 将出身,可她是武阳薛家的女儿,出身并不差, 族中上下, 从无一人因她是庶出而看清她。   她也没有辜负祖父的期望,她的才情相貌分外出挑, 时常哄得祖父抚掌大笑,说薛家女郎后继有人。   然而这样的她,却在崔家处处碰壁, 甚至崔元锐一个并不出彩的族妹, 都能指着她的鼻子说嫡女不是教出来的, 嫡女是生出来的,任她再怎么花言巧语功于心计,也改变不了庶出的事实。   她与崔元锐的族妹大吵一架后,与崔元锐断了联系,任凭崔元锐如何在薛家门口苦等,她也没有再出去瞧崔元锐一眼。   她终于开始明白,这个世道上,看重嫡庶远比看重才情的人要多,她的祖父不看重嫡庶,并不代表着,旁人也不看重嫡庶。   是祖父,将她教的太好了,以至于让她忘了,所谓的嫡庶有别,尊卑有序。   崔家对她的态度,是大夏世家们对待嫡庶的态度,崔家如此,旁的世家更是如此。   她的才情也好,容貌也罢,终抵不过她的母亲出身卑微。   她多年努力与坚持,在嫡庶面前不堪一击。   她不甘心。   她不愿草草嫁一个瞧不上自己出身的人,委委屈屈过一生,自己以后生出来的孩子,在睁眼那一日便低人一等。   她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更要改变孩子的。   后来她的祖父官拜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天子下降薛家,她寻了机会,与天子在花园相会。   那时的天子初登基,位置并不稳,祖父并不同意她入主后宫。   天子初为天子,正是收拢朝臣之际,见祖父态度坚持,便不好勉强,只偷偷赐下了许多金银珠宝。   她见入宫无望,便告诉祖父,自己有了身孕,是天子的孩子,祖父无法,只得让她入了宫。   其实那夜的天子喝醉了酒,并不曾对她做出什么,崔元锐误了她四年,终于在这个时候帮了她一把——若崔元锐不曾在她肚子里留下孩子,她未必能入得了宫。   她本以为,只要入了宫,待她位置稳了,她便寻个机会,处理了这个孩子。   可天子实在爱重她,又极重视她肚子里的孩子,她根本寻不到任何机会,只得暂时将孩子生下来,再将知晓这件事情的人全部杀掉,她以为这样,自己便能高枕无忧了。   可随着九公主年龄越来越大,眉间之间有了崔元锐的轮廓,她开始惶恐不安。   九公主的身世若是真相大白,她的性命,九公主的性命,甚至她的一双龙凤胎儿女,以及她的族人,个个都免不了一死。   她哪里敢冒这个险?   她只能在设计李承璋的时候,用九公主当做诱饵。   可九公主实在命大,又或者说,她心中委实不忍,九公主还是活了下来,只是伤了脸。   她抱着九公主哭得昏天暗地,心中却颇为庆幸,这样也好,虽是毁了脸,但到底保住了命。   只要她的八皇子当了太子,她的九公主便是长公主,到那时,她的九公主所受过的委屈,她都会加倍补偿回来。   她这般想着。   直到今日,长信宫传来丁太后召集所有皇子公主们的事情。   若只是召集皇子公主,她尚且不担忧,九公主已经被毁了脸,她无需担心旁人能瞧出九公主不像李泓的事情,可现在,丁太后还传召了御医院的所有御医。   太史令的话,李泓没有听到心里,丁太后却当了真,觉得有人在混淆天家血液,所以才会如此行事。   薛妃秀眉紧蹙,抱着九公主低头沉思好半晌,对大宫女道:“请漪兰殿的崔美人过来。”   大宫女犹豫道:“只怕崔美人未必肯过来。”   薛妃轻抚着九公主面上的伤疤,道:“你就说九公主想她了。”   现在的崔美人,当是已经知晓九公主的秘密了,要不然,也不会在前几日那般惊慌失措地来找她,让她莫要玩火**,累及家人。   大宫女看了看九公主,低头应是,去漪兰殿请崔美人。   崔美人原本对昭阳殿的人极不耐烦,但自从那日在御花园撞见六皇子与九公主玩耍,六皇子轻飘飘的几句话,让她心中大为不安。   ——这位被天子捧在掌心的九公主,才不是天子的女儿,而是她兄长崔元锐的孩子。   她简直不敢想象,这个事情一旦被世人得知,等待崔家的,将会是什么。   崔美人心中比薛妃更为忐忑,咬着唇来到昭阳殿。   崔美人走进正殿,殿中只有薛妃与九公主。   九公主似乎睡着了,将小脑袋埋在薛妃怀里,薛妃轻轻拍着九公主的背,秀丽的脸上一片温柔之色。   崔美人放轻了脚步。   殿门吱呀一声被关上。   正午的阳光有些烈,剪过镂空的窗台,将斑驳阳光映在薛妃脸上,薛妃面容明明暗暗一片,对崔美人道:“你既然知道了,我也不再瞒你了,九公主的确是崔元锐的孩子。”   崔美人的目光落在薛妃怀中九公主小小的身影上。   她虽然素来不喜薛妃,可自第一次见到九公主时,便觉得甚是喜欢,心中颇为亲密。   她早该想到的,这个孩子的性情像极了兄长,哪怕毁了脸,清澈眸底也是与兄长如出一辙的干净透亮。   这样玲珑剔透的女郎,若是生在崔家,日后必然如兄长一样,成为崔家的骄傲。   可偏偏,她投生在薛妃的肚子里,让薛妃带进了皇城,顶了一个公主封号。   这样的她莫说成为崔家的骄傲了,她的存在,随时都会让崔家有灭门之灾。   崔美人咬了咬唇,轻声道:“你这是要害死崔薛两族。”   而今太后召集所有皇子公主并御医院的御医,态度再明显不过,是要彻查天家所有的皇子公主,九公主的身份,再也瞒不下去了。   薛妃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手指轻轻拂过九公主的背,道:“崔薛两族的安危,只在你的一念之间。”   崔美人抬眸看着薛妃,手指微紧,道:“你什么意思?”   薛妃轻笑,道:“你明白我的意思。”   崔家的内斗,是所有世家里最为严重的,但崔家万事以家族荣誉为先的态度,也是让所有世家为之叹服的。   她赌崔美人哪怕拼上命,也不会将这件事牵连到崔家。   崔美人沉默,指尖微微泛白。   薛妃抱着九公主起身,把沉睡中九公主放在崔美人怀里。   崔美人手指微颤。   薛妃轻手轻脚将九公主的衣领紧了紧,轻轻蹭了蹭九公主满是伤疤的脸,垂眸间,眼底蕴满了水雾。   时间悄然划过,薛妃敛眉再抬眉,阳光落在她眼底,她面上又是一派平静。   她还是昭阳殿温婉贤淑又不失小女儿娇俏的薛妃,天子李泓最宠爱的女人。   薛妃道:“我带着太子殿下与十公主先去长信宫,至于九公主.......”   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目,落在九公主胸前的金锁上。   薛妃带着护甲的指甲划过金锁上雕刻着的长命百岁,发出一声轻响。   薛妃收回了手,道:“便交给你了。”   “她到底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骨肉,我总是狠不下心来。倒是你,你素来厌我是个庶生,想来也颇为不喜我的孩子,你去做这件事,才最为合适不过。”   崔美人浑身不住颤抖着,道:“你是要我杀了她?”   薛妃抬眸,眸中闪过一抹冷色,道:“若不是你从中作梗,我与你兄长早就成了夫妻,又怎会沦落深宫去伺候一个懦弱无为的天子?!”   “此事既是因你而起,也该因你而终。”   “崔嘉心,这是你欠我的!”   崔美人呼吸一滞。   是的,薛妃说的的确没错,若不是她误信小人挑唆,与薛妃说了那些话,薛妃与她的兄长,此时正在和和美美过日子,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她的兄长至今无后,薛妃在李泓身/下/承/欢。   崔美人的目光落在怀中的九公主身上,手指不住收紧。   她的兄长虽然在族中的安排下娶了妻,可他的妻心有所属,他亦是过家门而不入,成婚多年,竟至今尚未圆房。   崔美人紧紧抱着九公主,颤声道:“这是大哥唯一的子嗣。”   “他以后会有很多孩子。”   薛妃冷声道:“前提是,他没有被这件事波及。”   崔美人咬着唇,泪水无声滑落。   薛妃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昭阳殿。   殿门被打开,阳光争先恐后闯入殿中,崔美人胸口不住起伏着,抱着九公主瘫坐在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崔美人终于起身,轻轻抱着九公主,一步一步往外走去。   崔美人顺着宫道漫无目的地向前走,路上宫女内侍们向她见礼,她微微颔首,便继续往前走。   崔美人来到昆明池,遣退身边所有宫人。   午后的昆明池,波光粼粼似天池一般,水面上映着周围满树桃花。   风一吹,桃花洋洋洒洒落下,在潋滟波光上荡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崔美人垂眸看着怀中的九公主。   小小的女孩仍在沉睡着,长长的睫毛弯弯翘翘,粉粉的唇微微抿着,哪怕女孩儿面上满是伤疤,她依旧能从她稚气小脸上看到兄长故作深沉向她训话时的模样。   崔美人的泪又落了下来。   又一阵清风拂过,粉红色的桃花瓣如同花雨一般。   崔美人抬头,将周围景致尽收眼底,而后紧紧抱着九公主,纵身一跃,跳进冰冷昆明池中。   藏于暗处的丁七看到这一幕,心中不禁叹了一声:蠢女人。   当真是崔家的女儿,与她兄长如出一辙的死心眼。   水面没过崔美人头顶,崔美人无意识地挣扎着。   丁七脚尖轻点水面,将水中的二人捞了上来。   崔美人喝了太多的水,此时陷入了昏迷,丁七竖起两指,点下她的穴道,崔美人吃痛,止不住咳嗽着,直将刚才喝进肚子里的水尽数吐了出来。   崔美人慢慢睁开眼。   春风微凉,满树的桃花与陌生男子的脸映入她的眼眶。   崔美人肩膀微抖,想也不想便抱起身边的九公主,准备往昆明池跑去。   丁七拽着她的衣袖将她扔在草地上,一脚踩在她胸口,直将她压得动弹不得。   “你........你是谁?”   崔美人虚弱挣扎着,有气无力道:“为什么救我?”   丁七挑眉,俯下身问崔美人:“这么想死?”   崔美人咬了咬唇,眼底一片凄凉。   丁七道:“两个选择。”   “一,向丁太后说明九公主的身份,主人会保住你与这个女孩的命。”   “二,我现在松开你,你和这个女孩一起死。”   崔美人不再挣扎了,空洞的眼睛里闪过一缕光彩,又很快一闪即逝,低声道:“崔家没了,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丁七冷笑,道:“你以为你和这个女孩死了,崔家就能不被牵连?”   “我的崔美人,混淆天家血脉是大罪,戕害皇嗣更是罪不可赦,薛妃只是将自己摘出来,却要你与整个薛家给这个女孩陪葬。”   崔美人瞳孔微缩。   她自进昭阳殿便心神不定,满心思都是九公主的身份若真相大白,等待着崔家的便是灭顶之灾。   她担惊受怕太过,却将这件事忘了——九公主若死在她手中,崔家一样脱不了干系。   崔美人慢慢恢复了平静,连忙去看身边被自己抱着跳下水的九公主。   丁七道:“放心,没死,她只是被喂了药,一时半会醒不过来罢了。”   崔美人松了一口气,片刻后,又问道:“崔家的其他人——”   丁七讥讽道:“崔家还有其他人?”   崔美人默了默。   崔莘海兵变失败后,天子李泓清算崔家,百年崔家,只剩下几房人家苟延残喘。   要不然,她也不会落了个被夫家休弃,崔家无人为她出头,只得入宫改变自己以及改变家族的命运。   而今九公主的身份曝光,她的兄长自然是保不住了,李斯年肯保她与九公主,已经是格外仁慈了。   崔美人深呼吸一口气,道:“我去长信宫。”   丁七抬起脚,崔美人从草地上起身,轻轻抱起沉睡中的九公主,准备往长信宫的方向走去。   丁七将一物塞到她怀中。   那东西用油纸包着,油纸微微泛着黄,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崔美人蹙眉,问道:“这是什么?”   丁七眸光微闪,道:“能让房间满是红光的经书。”   薛妃颇为受宠,只是一个九公主,未必能让李泓对她彻底死心。   毕竟九公主是薛妃遇到李泓之前怀上的,而不是在入宫之后与人私通,薛妃善于扮可怜,李泓又素来心软,六公主李承璋的事情他尚且忍下了,更何况他最爱的薛妃。   但若是薛妃为自己的儿子造势争夺皇位,那便完全不一样了。   李泓自幼长于先废后谢元的威压之下,见惯皇城争权夺势,薛妃的温婉贤淑又略带小女儿的娇俏,是他心中唯一的净土。   他心中的薛妃,是不争不抢只爱慕着他的小女人,而不是功于心计不择手段谋求皇位的狠辣女子。   一旦薛妃伪善的皮囊被揭开,他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深情,也就不复存在了。   这才是李斯年的手段,不动则已,一动致人死地。 第101章   “八皇子生来带祥瑞的事情竟然是假的?”   崔美人轻呼出声, 心中只觉得薛妃当真是疯了——混淆天家血脉也就罢了, 可祥瑞之事岂能造假?   难道不怕自己儿子德不配位得报应吗?   丁七眉梢轻挑,看了看崔美人, 道:“去吧,主人在等你的好消息。”   崔美人点点头, 将九公主紧紧抱在怀里。   她刚被丁七从昆明池中救出来, 身上的衣服全部湿透了, 怀中的九公主也是如此。   仲春二月, 天气尚有些凉,微风拂面而过, 崔美人打了个冷战。   这个天气,落水之后再吹冷风, 最易得伤寒了,她一个大人尚且有些受不住,更何况怀中的九公主?   崔美人走出桃林。   桃林外, 是她的宫人在等候, 见她怀抱着九公主**地走出来,个个大惊失色, 连忙脱下自己外衫给她披在身上, 又让小宫女们回漪兰殿取崔美人的衣服来。   崔美人裹着宫人们的衣服,方觉得身上好一点,对宫人们道:“不回漪兰殿, 去长信宫。”   她现在越狼狈越好。   她狼狈了, 李泓与丁太后才能知晓她是实在被薛妃逼得走投无路。   崔美人执意要去长信宫, 宫人们只得跟她前去。   一路上,往来匆匆的宫女内侍见崔美人这般模样,无不面面相觑,心中琢磨着一贯爱美好打扮的崔美人,到底是经历了什么事情,才会落得这个模样。   再瞧瞧崔美人怀中双目紧闭的九公主,宫女内侍们心中的不解更深了。   皇城之中,流传最快的是消息。   崔美人还未到长信宫,她衣裳尽湿如落汤鸡的模样便传到了各处。   长信宫中,丁太后端坐首位,下面的宫妃们按照品阶一字排开,各带领着自己膝下的皇子公主。   薛妃逗弄着八皇子,目光有一搭没一搭地往窗外瞟着。   “崔美人与九公主怎么还没到?”   丁太后颇为疑惑,问身边的大宫女。   往常的崔美人最是勤快,旁人还未到,崔美人便已经到了,声音轻快讲着趣事,时常将她逗得前俯后仰。   今日也不知怎了,竟让满殿的人等她自己。   宫女便道:“奴婢出去瞧瞧。”   宫女的声音刚落,便听到殿外小内侍们交头接耳的声音,眉头微蹙,让小内侍进殿回话。   小内侍的声音有些慌张,道:“回太后娘娘,崔美人出事。”   薛妃听此,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气。   然而想起自己苦命的女儿,面上又闪过一抹不忍。   丁太后一惊,正欲想问崔美人出了何事,殿外传来宫女们的声音:“呀,崔美人,您这是怎么了?”   “快去,叫她进来让我瞧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丁太后急忙对大宫女道。   大宫女哎了一声,快步走出正殿。   刚出正殿,便撞见崔美人分外狼狈的模样,不由得呀了一声,一边让小宫女去给崔美人准备热汤与衣物,一边试探问道:“美人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太后娘娘等您许久了。”   崔美人苦笑一声,道:“有人要我的命。”   大宫女眸光轻闪,不敢再问,只引着崔美人往正殿中走去。   崔美人走进殿,殿中众人皆是一惊。   崔美人不等丁太后问话,便重重拜倒在丁太后面前,以头叩地,凄声道:“请母后替我做主,薛妃娘娘要我的性命!”   薛妃杏眼轻眯,将八皇子搂在怀中,道:“崔美人,你莫要血口喷人。”   她与崔美人的事情,只有她们两个人知晓,崔美人没有任何证据,她无需自乱阵脚。   薛妃道:“诬告宫妃可是大罪,崔美人可是在水里冻糊涂了?竟做这种祸及家人之事。”   为提防崔美人狗急跳墙,薛妃带上了崔美人的家人。   在崔美人心中,她的家人便是她的软肋,她哪怕自己死了,也不会让家人蒙难。   薛妃这般想着,然而她还是失策了。   “你果然不肯承认。”   崔美人抬头,额头上一片殷红,道:“我只是深宫之中小小的一个宫妃,娘娘害我也无妨,可娘娘混淆天家血脉、设计假造祥瑞之事又如何说?”   薛妃手指深深陷入怀中八皇子的身上,八皇子吃痛,放声大哭起来。   丁太后面上满是疑惑,又被八皇子嘹亮的哭声闹得头疼,扶额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薛妃素来恭顺,虽与你有些旧怨,但不至于为了那些陈年往事便要取你的性命。”   她虽然不喜欢薛妃,但薛妃的温柔贤良她是看在眼里的,至于混淆天家血脉以及制造假祥瑞,她更是一头雾水。   丁太后让宫女将殿里年龄小的公主与皇子们带到偏殿玩耍,只将宫妃们留下。   薛妃身边的宫女素来激灵,见崔美人向薛妃犯难,忙趁人不注意,去紫宸殿请李泓过来。   宫女的动作落在崔美人眼底,崔美人眸中闪过一抹嘲讽。   请李泓过来也好,让李泓瞧瞧,他一心宠爱着的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闹闹哄哄的皇子公主们被带到偏殿,正殿中只剩下宫妃,殿中恢复了安静。   崔美人这才开口道:“母后,九公主并非陛下骨血,母后若是不信,可请殿中御医一查便知。”   薛妃面上一白。   丁太后也为之一惊,忙吩咐宫女让御医们去看九公主。   “至于祥瑞之事.......”   说到这,崔美人声音微顿,扫了一眼故作平静的薛妃,从怀中取出油纸包着的经书,对丁太后道:“母后一看便知。”   宫女将经书拿给丁太后,丁太后打开油纸。   这经书瞧着与寻常经书没甚么不同,可打开之后,书里便隐隐泛着红光。   一本书如此,薛妃生产之日,三清殿有头有脸的道士都去了昭阳殿诵经祈福,那么多道士捧着这样的经书,昭阳殿不是满室红光才有了怪事。   丁太后重重将经书扔在薛妃脚下,冷声道:“薛妃,你如何解释?”   薛妃连忙起身,跪拜在丁太后面前。   这经书,本是崔莘海为了拉薛家下水准备的,她知道自己肚子里怀的是龙凤胎,便起了心思,将计就计,弄得昭阳殿满室红光,又买通了三清殿的道士,让道士们说她的八皇子身怀异象,贵不可言。   道教是大夏国教,道士们的话一锤定音,坐实八皇子的命格,李泓大喜过望,传令天下。   她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成了李泓心中第一人。   可若是,这一切都是假的,她今日所拥有的一切,都会为之消失。   她的薛妃之位,她儿子的太子之位,甚至她的性命,也一同为假祥瑞埋葬。   巫蛊与假祥瑞,是天家最为忌讳的两件事。   薛妃手脚冰冷,强自稳了稳心绪,道:“母后不可听她一面之词。”   “经书乃是三清殿所准备,不曾经过妾的昭阳殿,妾怎会有机会在中间动手脚?更何况,崔美人向来与妾不和,此经书多半是她为了诬陷妾而特意制作的。”   丁太后一听,又觉得薛妃的话颇为在理。   天家祈福的经书,是少府拨款,三清殿购买书写的,从来不经宫中人的手,更何况,满室的红光,又岂是一本经书能够造成的?   必然是那一批的经书全部是特别制造的,这么多的经书都被人动了手脚,不可能不走漏一点风声,可三清殿里却没有半点消息传来,所有道士都默认了薛妃的儿子是祥瑞之子,根本不曾质疑经书的问题。   丁太后看了看崔美人。   薛妃与崔美人之间,她更喜欢崔美人的爽利,可这并不代表着,她会容忍崔美人无端构陷薛妃。   丁太后道:“单凭一本经书说明不了什么。”   崔美人道:“妾有三清殿的道士可以作证。”   李斯年早就让丁七安排好了一切,三清殿的道士,昭阳殿纵火烧九公主的内侍,甚至许裳得知九公主不是天家血脉而遭薛妃灭口的证据。   众人一一被传入长信宫,薛妃听着众人的证词,原本柔顺的面容一点点变得平静起来。   偏殿御医又在此时来报,说九公主的确不是天子骨血,丁太后气得满面通红,将桌上茶杯狠狠摔在地上。   茶杯在薛妃面前碎开,薛妃的背挺得笔直。   她苦心经营多年,其结果还是付之流水。   她不甘心。   薛妃侧脸去看窗外,只觉得窗外的阳光分外温暖,然而她却永远无法拥有。   老天似乎一直在与她开玩笑,每次都在她看到希望时,又一次次将她推入深渊。   当年与崔元锐如此,而今九公主身份暴露、假祥瑞真相大白更是如此。   薛妃眯眼看着窗外阳光。   李泓在殿外站了许久,一直没有进殿,殿里的一切,都传到他的耳朵。   逆着光,薛妃有些看不清李泓的面容。   偏殿之中,疯了的六公主的声音时不时传来——“我是天家公主,你们怎能这么对我?还不给我跪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泓终于走了进来,在她面前站定,一贯温柔的眼底满是失望之色。   殿中之人尽数退下,只剩下她与李泓两人,李泓低声问道:“薛妃,你当真如此?”   “你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三番五次谋害亲女的性命,此等行径,与禽兽何异?”   李泓手指微紧。   九公主是薛妃遇到他之前怀上的,他心中虽然气恼,却不会为此要了薛妃的性命,可薛妃不该骗他,更不该为此杀害九公主隐瞒事实。   薛妃不答话,李泓又道:“朕素来爱重你,有没有祥瑞,朕都会宠爱你的儿子,你很不必为此弄出什么祥瑞来争宠。”   当年薛府初见,薛妃娇娇俏俏的模样让他为之倾心。   薛妃年少,是薛怀信最为宠爱的孙女,为了他,不顾家中阻挠,来到深宫这个大染坊,他心中便暗暗发誓,他要一生待她好,不让她吃自己曾吃过的苦,将性子磨练如谢元那般狠辣。   她是那么美好的一个女孩儿,心思单纯,一心爱慕他。   可现在看来,她的美好,她的单纯,甚至她的爱慕,全部都是假的。   她进宫,只是为了权势。   李泓声音微哑,胸口剧烈起伏着:“你,你为什么.......”   他的话尚未说完,薛妃突然笑了,抬头看着他,面上是他从未见过的决绝刚烈:“成王败寇,我没甚好说的,更没甚为什么。”   李泓一怔,紧握成拳的手指微微泛白:“朕与你这多年情分,在你心中,竟只是一句成王败寇么!”   说到这最后,李泓几乎是低吼着问出这句话。   “不然呢?”   薛妃冷声道:“我今日种种,与长公主当年逼宫没甚不同,唯一不同的是,她兵变成功,而我大业未成。”   午后的阳光剪过窗台,将人的影子拉得极长。   李泓这才发觉,薛妃的五官并没有他想象的那般柔顺,她的眉眼是锋利的,嘴唇也极薄,不过往日她总是弯眼笑着,又用妆容修饰着,才是他看到的那个一团天真温柔的薛妃。   他与薛妃同床共枕多年,直至今日,他才真正看清薛妃的面容。   李泓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身上一软,倒退两步,无声坐在地毯上,将头埋在膝盖上。   “朕待你一番真心,你却只想要权势,是你疯了,还是朕疯了。”   李泓的声音低低的,像是在问薛妃,更像是在问自己。   薛妃轻笑,道:“疯的人是陛下。”   “您是万人之上的天子,竟奢望平民百姓间的温情,长公主一开始便错了——”   薛妃的声音扎然而止,发间玉簪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响声。   李泓慢慢抬起头,发觉刚才一直跪得笔直的薛妃,此时倒在了地上,嘴角溢出殷红鲜血。   李泓瞳孔骤然收缩,几乎是下意识跌跌撞撞来到薛妃身边,将薛妃抱在怀中,向殿外大喊着御医。   薛妃轻轻摇头,声音一下比一下低,道:“没用的。”   “我不后悔我做过的事情,我的孩子是无辜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求陛下.......”   她的话尚未说完,便永远合上了眼。   她不再伪装时的眉眼是有些凌厉的,嘴角也是微微下撇的,带着几分生人勿近的倔强,从来不是他所喜欢的柔顺的一挂的女子。   可他只觉得,这时候的她,比笑眼弯弯与他说着情话时的模样更好看。   李泓手脚冰冷,肩膀剧烈起伏着。   他的薛妃,委实厉害。   初见时,她以温柔天真让他一见倾心,临终时,决绝用命在他心口狠狠划上一刀,她将一切都算计到了,也必然算计到他对她爱恨交织,根本不会追究她的子女们的过失。   李泓无声恸哭。   他心中最后一片净土,随着薛妃的死去彻底消失。   几日后,薛妃暴毙,天子将薛妃追封为皇贵妃,陪葬自己帝陵之中。   又几日,光禄勋崔元锐殿前失仪,天子大怒,贬去崔元锐光禄勋的官职,将其发配边疆。   同日,九公主夭折,八皇子昏迷不醒,三清殿日夜诵经祈福,太史令夜观天象,言八皇子命格虽贵,然八字过弱,若以储君代之,只会累及家人,祸及自身,望天子慎之。   天子大恸,废去八皇子太子之位,将八皇子领在自己的紫宸殿抚养。   又几日,天子下罪己诏,细数自己各种过失,言自己德不配位,若再为天子,只怕上天会降祸于天下,便让诸多皇子辅政,自己由紫宸殿搬去三清殿,整日修仙问道,再不理会政事。   天子不再理政,一时之间,朝堂之上暗流涌动,各方势力纷纷从水下冒出,大夏国本摇摇欲坠。   程彦与长公主忙得焦头烂额,边关又在此时发来急报——北狄趁势南下,此时已经屯兵雍州城下。 第102章   华京城西的官道上, 一向锦衣华服的崔元锐换上了囚服, 往日里总梳得一丝不苟的发,此时被寒风吹得有些散乱。   看押他的狱卒摘下腰间水壶,随手擦了擦水壶上的油腻,递给崔元锐, 笑道:“光禄勋, 之后的西行之路, 怕是要委屈你了。”   崔元锐接过水壶,目光落在水壶上并未擦干净的油渍,眉头微动, 轻啜一口,淡笑道:“我已经不是光禄勋了。”   “你无需这般待我。”   “嗨, 您说这话便生分了。”   狱卒道:“这华京城的人,哪个不知道您是被冤枉的?”   说到这,狱卒看了看周围的人,压低了声音,凑在崔元锐身边, 用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到的声音小声道:“咱们的天子,旁的不行,在感情上却是一个痴情种。”   “如今薛妃去了, 他心中难过, 做出许多荒唐事来, 才免了光禄勋的官职, 将光禄勋发配边疆。”   说到这, 狱卒还有些愤愤不平。   崔元锐虽然出身世家,但身上没有世家子弟的清高架子,且待下面的人极好,他家里有亲戚便是在崔元锐手下做禁卫的,得知他押送崔元锐,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要照顾好崔元锐。   不止他的亲戚这般交代,他的顶头上司也向他打了招呼,让他路上不得为难崔元锐。   更何况,这几日来送崔元锐的人络绎不绝,往日他只听过但从未见过的公卿大夫也都过来了,在安慰崔元锐一番后,又对他耳提面命,让他善待崔元锐,并给他塞了不少钱。   这种情况下,他哪里敢对崔元锐不恭敬?   恨不得将崔元锐当祖宗一般敬奉着。   大夏十里一亭,供行人落脚休息。   狱卒与崔元锐在亭中待了许久,见崔元锐仍没有要走的意思,便试探着问道:“光禄勋在等人?”   这些日子来送崔元锐的人不计其数,难道里面没有崔元锐要见的人?   狱卒颇为奇怪。   崔元锐将水壶交还狱卒,温和道:“再等一等。”   “好嘞。”   狱卒收了水壶,又在亭中坐下,顺着崔元锐的目光,眺望着远处的官道。   夕阳西下,将徐徐而来的一顶小轿染得微红。   软轿到了长亭,轿帘被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高挑的女子来。   那女子瞧上去二十出头,面容与崔元锐有几分相似,怀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   许是怕女孩受了风,她用小被子裹着女孩的脸,走进了长亭。   崔元锐起身,目光落在女子怀中的女孩身上。   狱卒见此,颇为识趣地离开长亭。   “大哥。”   崔美人唤了一声。   崔元锐微微颔首,对着崔美人怀中的九公主伸出手,然而刚触及九公主身上的小包裹,他又停下了。   九公主动了动,从小包裹中露出了头,看到面前崔元锐,向崔元锐绽开一个大大的笑脸,声音甜甜道:“光禄勋,你怎么这身打扮?”   “你的盔甲呢?你穿盔甲更好看。”   崔元锐手指微紧,眉眼微微下垂。   崔美人道:“主人说,他会医好.......”   说到这,崔美人声音顿了顿,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怀里的九公主。   九公主原来是有名字的,是天子李泓起的,寄托着李泓对薛妃的绵绵爱意,可九公主并不是李泓的女儿,是薛妃和崔元锐生的。   薛妃死后,李泓情绪大恸,不理朝政,是李斯年偷梁换柱将九公主救了下来,养在华京城的一户人家里,又知道崔元锐不日便要去往边疆,让丁七带着她和九公主出宫,来这里送崔元锐。   崔美人低声道:“主人对我们仁至义尽。”   崔元锐眸光微暗。   他又何尝不知李斯年对他仁至义尽?   哪怕他杀许裳是无奈之举,可依旧改变不了他对许裳下手的事实。   而今许裳虽然保下了一条命,但脸上的伤疤只怕比他女儿还要多。   女孩子天□□美,他女儿年龄小,不觉得脸上有甚么,但许裳便不同了。   崔元锐默了默,没有说话。   李斯年在程彦的影响下改变了许多,若是按照李斯年以前的脾气,莫说会医治他女儿的脸了,只怕还会要了他女儿甚至他为数不多的族人的性命。   崔元锐敛眸,从崔美人怀中抱过九公主,道:“她叫乐薇。”   “崔乐薇。”   他初见薛妃之时,霞光满天,薛妃身披万丈霞光,鬂间簪了一朵紫薇花,展眉轻笑,分外好看。   崔美人点了点头。   小孩不知愁,尚不知自己周遭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她很喜欢崔元锐,见崔元锐抱着她,便伸出小小的手圈着崔元锐的脖子,笑眯眯道:“乐薇?”   “好听。”   崔元锐颔首,亲了亲崔乐薇的脸蛋,道:“从今日起,你便叫乐薇了。”   “好。”   崔乐薇甜甜笑着,问崔元锐道:“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   “我要骑大马。”   崔美人听了,心下一酸。   出了这种事情,崔元锐只怕这辈子也不可能回到华京了。   这一见,便是永别了。   崔美人偏过去脸,不忍看崔乐薇稚气的小脸。   崔元锐拂了拂崔乐薇的发,温声道:“等你大了,我便带你去骑真正的马。”   “那说好了,你可不许骗我。”   崔乐薇伸出小小的手,道:“拉钩。”   崔元锐勾着崔乐薇的尾指。   拉完勾,崔乐薇道:“母妃经常说,光禄勋的骑射是一等一的好,莫说华京城的男子了,就连天下的男子,也没有一个能及得上光禄勋的。”   崔元锐眉头微动,犹豫道:“你母亲........向你说过我?”   他记忆里的薛妃,是恨他入骨的。   从十二岁到十六岁,她人生最为美好的时光,全部浪费在他身上,到最后,她也只落个嫡女不是教出来,而是生出来的嘲讽。   她那般恨他,怎会在孩子面前提起他?   “对呀。”   崔乐薇点头道:“母妃经常说起光禄勋,说光禄勋才情好,骑射也好,什么都好,只是被家里人给耽误了。”   崔元锐呼吸一滞。   那些陈年往事,似乎随着崔乐薇的这句话全部涌上心头。   仔细想来,薛妃似乎从未说过恨他的话,哪怕他的无为,磨去了她所有的热情与深情。   他与她相识多年,她从未向他要过什么,更未求过他什么,唯一要他做的一件事,也仅仅是让他杀了许裳。   而杀许裳,是为了保住他们彼此。   薛妃说的不错,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总是明白的太迟。   崔元锐胸口微微起伏着,心口像是被人用利刃狠狠剜了一刀。   薛妃.......从未恨过他。   可笑他竟今日才明白。   崔乐薇看着崔元锐,好奇问道:“光禄勋,你家里做了何事?怎会把你耽误了?”   崔元锐抬眉,落日的余辉将他眼角染得微红,他静静看着面前小小的女孩儿,哑声道:“不是我家人耽误了我,而是我耽误了一个好女孩。”   崔乐薇面上满是不解。   崔元锐将崔乐薇紧紧抱在怀里,脸埋在崔乐薇身上的小包裹上。   暮春三月,清风有些凉,崔乐薇只觉得,背后的小包裹,似乎有些湿。   不知道过了多久,崔元锐松开了崔乐薇。   晚霞满天,洒在崔元锐脸上,将他英俊的脸庞照得有些微红。   崔乐薇突然觉得有些难受,又不知道自己在难受什么。   崔乐薇伸出肉肉的小手,奶声奶气道:“别难过了,你给她一颗糖,她就会回来了。”   崔元锐轻抚着崔乐薇的发,抿唇点头。   崔乐薇又道:“还有啊,你说要带我骑大马的事,你可不能耽误了。”   “你耽误了别人,一颗糖就能哄好了,我就不行了,再多的糖,你也哄不好。”   一想到崔元锐有可能食言,崔乐薇便觉得很是难过,可再一看面前的崔元锐,她的心又软了下来。   她自记事起便很喜欢崔元锐,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仔细想了想,大抵是因为母妃时常在她面前提起崔元锐,又或许是因为崔元锐生得好看。   那么多的禁卫军,崔元锐是最亮眼的那一个。   黑色的甲,红色的衫,头盔之上,还有高高的大红色羽毛,别提有多好看了。   崔乐薇犹豫片刻,小小声道:“要不,你耽误我一年,便给我准备一颗糖?”   “等你见到我的时候,把糖一起给我。”   崔乐薇看了看崔元锐俊朗面容,道:“那时候的你,要是还跟现在一样好看,我就原谅你啦。”   小小的人说着小小的话,小小的身影落在崔元锐眼中。   崔元锐抿了抿唇,忽而觉得,原本因薛妃离去而空了一块的心脏,此时被面前女孩填得满满的。   “好,我答应你。”   崔元锐亲了亲崔乐薇的额头,闭眼再睁开,眼底一片清明。   他忽而有些明白,李斯年为什么要救崔乐薇,并且让崔美人带着崔乐薇来送他了——以前他为李斯年所用,是形势所逼,不得不低头,可现在,李斯年纵然将他的性命拿去,他也没有一丝怨言。   崔元锐将崔乐薇抱给崔美人,轻手轻脚用小包裹把崔乐薇保好。   崔乐薇有些不舍,拽了拽他的衣袖。   崔元锐道:“等我回来。”   崔乐薇这才松了手。   残阳如血,崔元锐揉了揉眉心,对崔美人道:“如今天子不理朝政,朝中风起云涌,安宁翁主顾忌众多朝臣,只怕未必会让袁行接替我的位置。”   华京城的人都知道,袁行是程彦的人,崔莘海兵变逼宫时,若不是袁行护着程彦,只怕程彦这会儿坟头上的草都三丈高了。   “而今朝事混乱,于翁主不利,却对翁主又是大利,翁主若想要那个位置,便无需在意朝臣们的想法,只将袁行作为光禄勋。”   崔元锐道:“光禄勋掌皇城禁卫,禁卫握于手中,旁人才不敢起异心。”   “尤其是,在沈存剑接替了左冯翊之后。”   崔美人有些不解,道:“仙源沈家素来不参与夺嫡之事,沈存剑是沈家四郎,他为左冯翊,当不至于对翁主不利。”   崔元锐摇头,道:“我在宫中巡逻之际,曾撞见过沈存剑与六皇子在一起。”   “虽说二人可能是偶然遇到了,停在路上说话,并无其他,但六皇子终为天家皇子,不得不防。”   崔元锐声音微顿,又想起一件事,思索片刻,道:“户郎将顾群,是沈存剑的门生,翁主万不能提拔顾群为光禄勋。”   光禄勋之下,是车郎将、骑郎将与户郎将的郎中三将,袁行是车郎将,顾群是户郎将,至于骑郎将,则是薛妃的族兄,如今他被罢官流放,光禄勋当从郎中三将里挑选任命。   崔元锐细细嘱托了崔美人,崔美人一一记下。   时间一寸寸溜走,崔元锐启程西去,崔美人怀中的崔乐薇挥着小手,向他道别。   崔元锐敛眉,将崔乐薇的模样深深印在心底。   夜幕降临,华京城如一座让人永远无法逾越的高山,崔元锐收回目光,转身看向前方的路。   他被流放的位置,是大夏的西北方,那个位置离北方的北狄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纵马行上十来日,也就到了。   只是那里的路不大好走,若没有向导的带领,只会陷入无边无际的沙漠之中。   说来很巧,大夏男子二十岁便要服兵役,而他服兵役的地方,就是那里。   他在那待了三年之久。   他不知道是李斯年故意为之,还是随手勾的,他只知道,他与薛妃生的小乐薇还在华京城等着他回来。   他必须回来,也一定会回来。 第103章   崔美人将崔元锐送走之后, 已经是夜满星河。   崔美人身披星光, 将怀里熟睡着的崔乐薇交给丁七。   崔乐薇是李斯年设计救下的,如今被丁七安置在华京城的一户殷实人家里养着。   崔乐薇正是年幼不知愁滋味的时期,宫里虽然富丽堂皇,可是不自由, 薛妃处处约束着她, 不让她出昭阳殿。   如今崔乐薇自宫中出来, 到普通人家生活,这里的人从来不限制她的行动,让她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又会教她做事做人的道理, 崔乐薇喜欢极了, 很快便将宫里的事情抛之脑后。   除了会在临睡觉前, 想起自己的母妃与父皇。   照顾她的人说, 等她再大一点,她的父皇与母后便会来看她。   崔乐薇听了,便盼着自己快快长大,等大了, 便能与父皇母后,甚至好看的光禄勋相见了。   对于崔乐薇的这种状态,崔美人很是欣慰。   崔乐薇现在太小了, 现在并不适合告诉她薛妃的事情, 只能等她大一点, 再大一点, 才能挑个合适的时间慢慢跟她说这件事。   毕竟从天家公主变成宫妃与旁人生的见不得光的私生子这种事情,不是一般人能够接受的。   现在的崔乐薇,还是让她继续做她无忧无虑的小公主比较好。   崔美人将崔乐薇身上的包裹又裹了裹,对着丁七谢了又谢。   谢完丁七后,崔美人又道:“我要见一下主人。”   丁七看了一眼崔美人。   崔美人拧着手里的帕子,面上有些忐忑,犹豫着说道:“兄长他.......临行之前向我说了几句话,托我转告主人。”   丁七眸光轻闪。   崔元锐这厮,总算开窍了。   如此也好,不枉主人一番算计。   丁七让暗卫将崔乐薇送回府上,带着崔美人去了宁王府。   夜色深沉,六角琉璃灯一盏接着一盏,照着前方的道路,崔美人带着帷帽,低头跟着丁七来到李斯年的书房。   李斯年此时正在翻阅着书卷,见崔美人进来,便合上了书。   侍女们尽数退出书房。   崔美人深深拜下,道:“多谢主人出手相救。”   李斯年轻啜一口茶,道:“只此一次。”   “下不为例。”   为着崔元锐的事情,他的小翁主向他发了好大的脾气。   倒不是因为他救了崔元锐的女儿,借此让崔元锐心甘情愿替他卖命,他的小翁主向来爱憎分明,对一个人的恨意,从来不牵扯到那人的家人身上。   程彦气的是许裳被崔元锐害得这么惨,他却只将崔元锐贬官流放。   按照程彦的意思,是要将崔元锐千刀万剐的,只是他留着崔元锐仍有其他用处,才对崔元锐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为着这件事,程彦大早上便去了长公主府,至今没有回来。   他刚才去长公主府接程彦,却被告知程彦又去了皇城。   想起程彦早上离家时气鼓鼓的小脸颊,李斯年心中蓦然一软。   他的小翁主怎样都好看,就连与他生气时的模样都是格外动人的。   只是这种气,日后还是不要生的好。   一日未见小翁主了,他心中甚为想念。   李斯年轻笑,问崔美人:“崔元锐有话要你传给我?”   崔美人连忙点头,道:“兄长说,他在皇城巡逻之际,曾撞见沈存剑与六皇子在一起说话。”   “沈存剑?”   李斯年眉头微动,道:“仙源沈家的沈四郎?”   在他的记忆里,这位沈四郎可是与六皇子没甚么往来。   不仅与六皇子没有任何往来,他与天家的哪位皇子公主走的都不近,这也是他为什么会在杨淞倒台之后,能接任左冯翊的最重要原因。   左冯翊、京兆尹与右扶风是京师三辅,管理京师的内政与军队,是除却三公九卿外最重要的三个官职。   而今京兆尹是崔振波,在崔莘海时转投了长公主,是程彦的人,右扶风是郑英华郑公在担任,郑公是五朝元老,地位尊崇,多年来从不参与夺嫡之事,只在帮助他恢复身份时露了一次面。   这一次的露面,郑公是他的人的事情便暴露了。   如此一来,京师三辅中的两位重臣已经是他与程彦的人,最后这一位,朝臣们说什么都不愿让他与程彦的人再上位,在内朝争执许久后,才定下了沈存剑。   沈存剑出身仙源沈家,百年世家,底蕴人脉是没得说的,能力么,自然也是世家子弟里的拔尖人物,要不然,朝臣世家们也不会选中他,他与程彦,更不会接受朝臣们的举荐。   只是这位素来与天家不怎么亲近的沈存剑,是何时与六皇子有了交情?   李斯年眉头微动,崔美人见此,又道:“或许沈四郎与六皇子只是刚好遇到了,所以在一起说话,并无其他缘由,主人也别太多心了。”   “毕竟沈四郎这么多年都不曾与六皇子往来过的,没道理会在这个时候帮助六皇子夺嫡。”   李斯年放下玉色茶杯,道:“此事我知晓了。”   越是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便越容易发生。   他不能对沈存剑掉以轻心。   想到这,李斯年忽又想起另外一件事——今日早上刚刚被任命为光禄勋的顾群,似乎是沈存剑的门生,与沈存剑的关系颇为亲密。   屋中崔美人的声音再度响起:“还有一件事,兄长说,沈存剑与六皇子的关系颇为暧昧,这种情形下,翁主万万不能任命顾群为光禄勋。”   李斯年眸光轻转,目光悠悠,道:“你来晚了。”   崔美人一怔。   李斯年声音清润,略带几分狭促之意,道:“任命顾群为光禄勋的文书,今天早上已经发下去了。”   光禄勋掌皇城禁卫军,麾下郎官又是三公九卿的预备役,这个位置至关重要,崔元锐刚被贬官,朝臣们便使出浑身解数争夺起来。   程彦本意是提拔袁行的,但京师三辅中的两位官员已经是程彦的人,朝臣们根本不允许光禄勋也成为程彦的人,故而程彦只得退而求次,立了顾群。   顾群出身于昆吾顾家,顾家百年来从不参与夺嫡党政之事,家风又颇为清正,程彦点了顾群,朝臣们也颇为满意,双方达成一致,顾群走马上任,成了新任光禄勋。   事情已成定局,此时反悔也无用,只能让七杀以后多留意顾群与沈存剑的动作。   崔美人面上颇为纠结。   可转念一想,李斯年与程彦都是绝顶聪明之人,必然有抑制六皇子的办法,她只需要在宫中做好自己的事情,便是替李斯年分忧了。   想到这,崔美人不再纠结,起身向李斯年辞行。   李斯年让丁七送崔美人回皇城。   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李斯年转着轮椅出了书房,去往长公主府。   他得尽快把他的小翁主哄回来。   李斯年抵达长公主府,却被公主府的长史告知,长公主与翁主去了皇城,至今未归。   李斯年手指轻扣着轮椅。   边关急报,北狄屯兵雍州城下,长公主心系边关,这几日在梳理粮草盔甲与武器,准备奔赴边关。   这种情况下,身为天子的李泓本应该安抚人心,做好长公主的后勤保障,让长公主无牵无挂去边关。   可偏偏,薛妃的事情给了李泓太重的打击,李泓无心理政,只在三清殿寻仙炼丹。   李泓虽然说了,让众多皇子辅政,可有些事情皇子们并不敢决断,以至于御案上的折子堆压得如同小山一般。   递上去的折子迟迟没有批复下发,朝臣们纷纷来找长公主,长公主本就为边关战情着急上火,朝臣们又让她处理朝政,她自然烦不胜烦,便去三清殿劝说李泓。   只是可惜,长公主注定要失望了。   薛妃死去,李泓悲伤大恸不理朝政,本在他的算计之中。   大厦将倾,方能看出擎天之柱是何人。   李斯年眸光轻转,轻轻一笑,对长史道:“替我收拾马车,我往皇城走一遭。”   他的小翁主仍在气头上,她不回来,他便去找她。   她毕竟小他两岁,他总要让着她,哄着她。   长史应下,连忙让人准备马车。   ........   皇城,长信宫。   这些时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让上了年龄的丁太后病了一场。   可饶是如此,丁太后仍是派人将许裳接到自己身边养病,生怕许裳在外面得不到好的医治。   程彦进了皇城,便与母亲长公主分开,长公主去三清殿劝李泓,她便来长信宫看望许裳。   宫灯盏盏,灯火昏黄,照在许裳被熊掌毁去的面容上。   程彦坐在许裳塌边,看了几眼后,便不忍再看。   她的裳姐姐,是这个世界上最为美好的女子,只因听了几句话,便遭到了这样的劫难,她恨极了对裳姐姐下手的崔元锐,要将崔元锐千刀万剐。   可李斯年却说留着崔元锐有大用。   想到这件事,程彦便气得不行。   这大概是她与李斯年最大的区别。   她做事更为感性,会为身边人失去理智,而李斯年,是绝对的冷静与理性,永远不会为外界因素而失去了自己的判断能力,更不会让自己的计划有半点误差。   而她,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一次意外。   程彦不知该气该喜,索性不再去想这件事,只小心翼翼喂许裳喝了汤药,斟酌片刻,问道:“姐姐还是不肯见兄长吗?”   自许裳醒来后,便不愿再见李夜城了。   她不知道许裳与李夜城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北狄来犯,李夜城不日便要出征。   李夜城虽有常胜将军的美称,可战场上的事情,谁又能保证永远不败?   似卫青那般一生无败绩的人,中华上下五千年,也只出了一个卫青。   然而这样辉煌的战绩,却是用寿命堆就的——卫青急行军的作战方式,对他的身体损伤很大,导致他年龄不大便去世了。   而另一个将急行军作战方式同样发挥到极致的将星,名唤霍去病,死的更早,二十出头便病逝了。   现在的李夜城,用的便是卫霍的打法,疾行千里,深入敌腹,以命换命。   这种打法战功虽高,可也委实叫人提心吊胆,以至于程彦每次送李夜城出征,心中总会担心这一面是不是最后一面。 第104章   程彦看了看许裳, 很是不明白许裳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她与许裳的关系虽然亲密,但她与许裳的性格完全不同, 她更为外向,爱恨从不藏在心里,而许裳恰恰与她相反,喜怒不形于色,爱恨更不曾为人所知。   许裳永远是淡淡的, 如空谷幽兰一般。   她似乎没有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她是清河公主与许清源的独女, 她尚未出生, 许清源便给她规划好了一切,她年幼是什么模样, 她长大之后又该是什么模样, 都在许清源的安排之中。   她的确没有辜负许清源的期望,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行军布阵,亦是手到擒来。   她有着天家翁主应有的雍容气度,亦有着颍水许家特有的水木清扬,宁折不弯, 甚至骨子里还藏着,许清源征战沙场踏平北狄的壮志豪情。   面对这样的许裳, 眼光挑剔如李斯年, 都挑不出许裳身上的一点错。   程彦时常会想, 许裳大抵是这个时代最为完美的翁主,也是最为完美的世家女了,她长成了所有人期待着的模样。   可是她现在这个模样,是她自己所期待的么?   程彦不知道。   程彦只知道,她温柔闲雅的裳姐姐,在与人交谈之时,眼神永远是安静的,平静的,永远不会起任何波澜的,唯有在骑射之际看向天空时,清灵灵的眸子才有三分的活泛。   可那三分活泛,也仅仅只有一瞬。   下了马,她还是高洁出尘面上永远挂着三分浅笑的颍水许裳。   程彦默了默,借着昏黄烛火,看着面前的许裳。   她很想告诉她,你不用这般辛苦,也无需这般压抑,身上若有枷锁,便将枷锁挣开便是,日子是过给自己的,人来世上一遭不容易,凭甚么要委屈自己给旁人行方便?   可当看到许裳那双过于平静的脸,她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许裳终归与她不同。   许裳的父亲,是许清源,一个渴望成为镇远侯那般沙场驰骋、却被召为驸马成了闲散侯爷的憋屈男人。   许清源未达成的人生,终归要在许裳身上继续,许裳无法挣脱这样的使命。   父亲是许裳的盔甲,更是许裳的软肋。   如同她一般。   人活一世,总有盔甲与软肋的。   她的软肋有着母亲,舅舅,外祖母甚至许裳,她永远无法做到如李斯年那般的绝对冷静,在至亲之人收到伤害之际,仍能权衡利弊将害自己亲人的人因材施用。   她还是太冲动。   又或者说,她太幼稚,不够成熟。   可她很喜欢现在不够成熟的自己。   权欲也好,天下也罢,在她心里,都是排在亲人后面的东西,若让她用亲人的性命才能换得江山,那么这个大夏天子之位,她不要也罢。   人终究会被年少不可得之物而困扰终生。   她大抵便是如此。   上一世,她孑然一身,这一世,她护好自己,更要保护好自己的亲人。   程彦抬手,轻轻将许裳鬂间散乱的发梳在耳后。   许裳没有回答她的话,她便温声继续道:“裳姐姐,你与兄长一同征战多年,他行军作战的方式,旁人不知,你难道还不知道么?”   “上了战场,便真的是生死有命了。”   说到这,程彦声音微顿,又看了看许裳。   许裳肩膀微微一抖,眼睑便垂了下来,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程彦慢慢道:“你真的不见兄长一面么?”   许裳轻轻一笑,声音有些凄凉,道:“我与他,相见不如不见。”   “为什么?”   程彦道:“兄长若是哪里惹你生气了,我将他叫过来,你打骂他便是,何必将气闷在心里?”   “你现在整日里躲着不见他,终归不妥,你心里难受,他心里也是不安,你们两个,何苦这般互相折磨?”   程彦越说便越觉得疑惑。   有什么话,不能说开么?   这般想着,程彦便说了出来。   程彦道:“姐姐与兄长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若有误会,两个人便更要见面将话说清了。你现在正是养病的时候,心里若是不痛快,于你的伤势也是无益。”   许裳咬了咬唇。   “我不想他可怜我。”   许裳终于轻声开口,抬眉看向程彦,眼角微红,清澈的眼底聚着雾气。   如清水河上终年不散的烟雾一般。   程彦一怔,下意识便道:“怎么是可怜?”   “兄长,兄长是的确欣赏姐姐的啊。”   李夜城不止一次在她面前称赞许裳,说许裳是世间奇女子,无论是眼光,还是能力,都远超这个时代的男儿。   李夜城对许裳的欣赏溢于言表,甚至还说出许裳若为男子,他必要与许裳结拜为异性兄弟这种直男到不能再直男的话题。   那时的程彦听了,笑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笑完之后,打趣儿问李夜城:“可是我的裳姐姐是个女人,兄长准备如何报答她?”   李夜城愣了愣,想了好一会儿,方道:“那我便给她寻个好夫婿。”   程彦便问:“寻什么好夫婿,现成的不就有一个么?”   冬日的暖阳分外温软,徐徐落在李夜城眼底。   李夜城碧色的眸光幽深,轻轻闪了闪。   程彦道:“兄长不如,以身相许?”   李夜城的脸似乎红了红,又似乎没有。   程彦只觉得李夜城仿佛有些紧张,嘴角微抿,声音也是干干的,不复之前的侃侃而谈。   李夜城道:“阿彦莫要浑说,许姑娘不会瞧上我的。”   正是那一日,程彦隐约发觉,自己的兄长,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   具体是什么不同,她也说不上来。   后来与李斯年说起此事时,李斯年轻笑,潋滟的目光悠悠,手指戳了一下她的额头,道:“李夜城当真是你的好兄长,在感情之事上,与你一般的糊涂。”   她不服,便去揉李斯年的脸:“我才不糊涂,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   李斯年实在太好看,无论将他的脸揉成什么形状,他依旧是让人为之惊艳的。   李斯年捉住了她不安分的手,道:“你不糊涂,那我问你,你喜欢我么?”   “自是喜欢的。”   她有些奇怪,看了看李斯年,道:“若是不喜欢,我为何要与你成亲?”   李斯年便道:“那你知道什么是喜欢么?”   她道:“喜欢是想与那人在一起,日日看着他也不嫌烦。”   李斯年便又笑了,在她眉心落了一吻,浅笑着说道:“喜欢是自卑。”   “越喜欢,便越自卑。”   “唯恐自己配不上那人。”   “朝思暮想,总觉得那人是天上的星辰,而自己,是地上任人践踏的泥污。”   而今想想李斯年那夜说的话,再想想李夜城那日神情,程彦便有些明白了,李夜城对许裳的态度。   或许李斯年说的对,李夜城与她一样,万事聪明不糊涂,唯独在感情上犯起了迷糊。   往事涌上心头,程彦又对许裳道:“姐姐或许不知道,兄长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提起姐姐——”   许裳笑了笑,打断了程彦的话:“李夜城的心,旁人不知道,你难道还不知道吗?”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我才更希望姐姐见兄长一面。”   程彦正色道:“旁人都道兄长喜欢我,可是姐姐,兄长喜欢的人真的是我吗?”   如果这是许裳的心结,那她很有必要将这件事解释清楚。   她与李夜城相识多年,太了解李夜城对她的心了。   程彦道:“当年兄长被困牢狱,走投无路,只能在牢中等死,是我在那个时候救了他,又救了他的母亲,给他一个相对安定的生活,让他得以习骑射,读兵书,去做一个与他父亲一样的男人。”   “兄长对我的喜欢,源自于此。”   “可是姐姐,这样的喜欢,真的是喜欢么?”   程彦看着许裳的眼睛,许裳眼底雾气弥漫,掩着她的眸,也掩着她的心。   “姐姐是聪明人。”   程彦轻声道:“这样的喜欢,不过是感激罢了。”   “兄长对姐姐,才是真正的惺惺相惜,志同道合。”   三观与兴趣相近的人,更容易心动在一起,便是这个道理。   李夜城的志向在沙场,许裳受父亲影响,最大的愿望也是驱除北狄,恢复大夏河山。   他们有着共同的志向,共同的爱好,而她与李夜城,更像是李夜城年幼时期经历的一场梦。   那年的李夜城孤苦无依,在牢中等死,她不过是拉了李夜城一把,仅此而已。   少年的情动,往往没甚么缘由,李夜城误把这种感激,当做了他一生需要守护的喜欢。   如果不是许裳的出现,李夜城只怕仍然觉得自己深爱着她。   当然,也有可能在李夜城心中,他仍是抱着这种想法的。   可是,藏在心中最深处的喜欢,往往是自己都不曾发觉的。   它只有在与旁人说起那人时,那熠熠发光的眸光是骗不了人的。   程彦道:“姐姐可能没有发现,兄长与我并没有什么话题可聊,我俩聊的最多的,无非便是他在战场上的见闻,又或者说边关的奇遇,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可兄长与姐姐在一起的时候,兄长的眼睛永远是亮的,而不是灰蒙蒙的一片。”   李夜城幼年艰难,养就了沉默寡言的性子,碧色的瞳孔受了太多人的鄙视与轻慢,导致他虽是意气风发的年纪,眼底却如古井一般无波,日暮一般深沉。   但当他与许裳在一起时,他的那双透亮的碧色眼睛,便像注入了泉水一般,源源活了起来。   如同他在战场上的英姿勃发,气吞山河。   那样的李夜城,才是真正的李夜城,继承了镇远侯遗志的靖远侯。   年少封侯,天生将才。   程彦的话终于触动了许裳。   许裳手指慢慢捻着发,似乎在斟酌程彦说的话。   宫灯之下,她的脸哪怕有一半被熊掌所伤,可她依旧是秀美无比的。   程彦静静地等着许裳的回答。   她能做的,能说的,都已经说过了,也做过了,感情终究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她不能干涉太多,李夜城与许裳剩下的路,便要他们自己来走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许裳终于开口,慢慢道:“我,我仍未想好。”   许裳手指微紧,说话时睫毛也跟着颤了一颤。   许裳垂眸道:“我俩之间的事情,等他凯旋之后再说罢。”   程彦理了理许裳的发,温声道:“好,我便转告兄长,让他尽早回来。”   许裳性子外柔内刚,不是旁人能够左右得了的,更何况,许裳能松口等李夜城回来再相见,已经是非常不易了,她很是知足,也颇为满意这个答复。   夜色越来越深,程彦给许裳掖了掖被角,对许裳道:“姐姐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姐姐。”   许裳颔首,在程彦的搀扶下,慢慢躺回榻上。   程彦离开内室。   外间,问棋等一众侍女垂首侍立着。   程彦嘱咐众人好好照看许裳,问棋等人忙不迭答应,程彦这才离开宫殿。   宫殿外,李夜城负手而立,星光满天,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   殿门吱呀一声被关上,李夜城转身,漠然道:“她还是不肯见我?”   程彦道:“女孩子嘛,总是爱美的,姐姐的脸被熊掌所伤,莫说见你了,她现在除了丁太后与我还有母亲外,其余人一概不见。”   李夜城即将出征,她不能让李夜城悬心许裳的事情。   一个心有牵挂的将军,在战场上很容易发生失误,以至于丧命大败。   她不敢冒这个险。   程彦笑着道:“哥哥要早点回来,等你回来了,姐姐的脸便好了,到那时,姐姐怕是会有好多话要与哥哥说。”   李夜城剑眉微动,侧脸看向许裳窗户处的方向。   殿里的宫灯又灭了一盏,只剩下最小的一盏长信宫灯仍在燃着。   宫灯昏黄,让人瞧不清里面的情况。   如同许裳的心境一般,让他永远猜不透,更看不透。   李夜城收回目光,碧色的眼睛低垂着,道:“是么?”   程彦拍了拍李夜城的肩膀,道:“当然是这样了。”   “你是男子,男子与女子想的事情不同,你哪有我懂裳姐姐的心?”   “你只管放心去吧,等你回来了,裳姐姐肯定会为你庆功为你接风洗尘的。”   李夜城抿了抿唇,不置可否。   “走罢。”   李夜城道:“我们该去找长公主了。”   边关战事迫在眉睫,他不能继续在长信宫等下去了。   程彦颔首,跟着李夜城一同去三清殿找长公主。   程彦刚走出长信宫,便见前方朱红色的宫道上,长公主带着一队亲卫身披星光而来。   “娘。”   程彦唤了一声,连忙下了轿撵,迎了上去。   李淑一贯凌厉的面容上有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微微颔首,带着二人回到自己的宫殿。   侍从们奉上茶,便极有眼色地尽数退下。   李淑轻啜一口茶,开门见山道:“阿彦,京中之事,便需要你来多费心了。”   这句话,便是说天子执意修仙,再不会过问政事了。   程彦点头。   李淑又道:“天子不问政事,宵小之徒难免借机生事,眼下正是多事之秋,若在危难关头,你可便宜行事。”   程彦秀眉微蹙,与剑眉紧皱的李夜城交换一个眼神——如今的华京城,只怕是比兵临城下的雍州城还要危险三分。   若是不然,李淑根本不会这般说话。   翌日清晨,李淑整军,李承瑛与李夜城随军出征,李承瑾与程彦留守华京。   天子不问事,程彦虽代掌长公主辅政之权,可到底不是天家皇子,华京城中,总要有一个成年皇子出来主持大局。   温文尔雅的李承瑾是最好的选择。   此时华京城的另一角。   暮春三月,冰霜早已融化,桃李争荣,百花争妍斗艳。   左冯翊沈存剑轻轻抿了一口茶,抬眉看着面前的六皇子。   说来好笑,天子这么多的儿子之中,模样最像天子的,竟是死于长公主剑下的两位皇子,而其他的皇子,容貌更像他们的母妃。   六皇子尤甚。   那眉尾下方的一点殷红小痣,更是似足了那人的神韵。   小痣太红,如血色一般,在阳光下无声昭示着什么,只需一眼,便能将人的眼睛灼伤。   沈存剑移开了视线。   天子总嫌弃六皇子生得女气,懦弱,太像六皇子的母妃,可沈存剑却觉得,六皇子生得极好。   六皇子道:“如今长公主已经离京,光禄勋顾群又是先生的门生,华京此时只有五哥与阿彦表姐,先生以为,此时可算最好时机?”   少年年龄不大,正处于变声期,声音谈不上好听,略显沙哑的嗓音,让沈存剑不觉眉头轻动。   沈存剑道:“殿下可知天子为何留下许清源?”   私养府兵是大忌,饶是李泓再怎么懦弱无为,也无法容忍许清源的这种行为。   可偏偏,在长公主的三言两语下,李泓默认了许清源养府兵的事情。   六皇子道:“还望先生赐教。”   沈存剑道:“我大夏军队分为南北两军,北军为精锐,是荡平外寇的利剑,而南军,则是戍守华京的强盾。”   “而今北狄屡犯边境,北军只得镇守边外,南军虽驻守华京,但百年来皆为世家子弟掌管,对于天子忠心,又剩下几分?”   “许清源的府兵,其作用便是威慑南军不生异心。”   六皇子恍然大悟,道:“先生的意思,只有许清源带府兵离了清源,才是我们动手的最佳时机?”   沈存剑颔首,道:“不错。”   “可.......”   六皇子犹豫片刻,斟酌着说道:“先生也说了,许清源的府兵是威慑南军之用,这种情况下,怎会轻易离开清源?”   沈存剑轻笑,道:“崔莘海杨奇文虽都败在了安宁翁主手上,但他们有一件事是做对了的。”   沈存剑目光悠悠,六皇子打了一个激灵,瞬间便明白了沈存剑的计划。   六皇子大惊,失手打翻桌上的茶杯。   沈存剑静静看着六皇子。   好一会儿,六皇子才回复平静,低声问道:“先生要除去长公主?”   “万万不可,长公主为国家栋梁,若无长公主,边关必乱,大夏必乱!” 第105章   沈存剑瞥了一眼六皇子。   暮春三月,春风微暖, 此时又是正午, 六皇子的衣服穿的并不多,只着一件普通的皇子服, 皇子服是修身窄袖的, 当他把手放在桌上时, 便微微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胳膊来。   茶杯被打翻后, 他的手臂与衣袖便沾染上了茶渍, 像是泪痕一般印在手臂上,越发显得肌肤白如美玉。   沈存剑眉头微动。   他记忆里的那个人, 也有着这样的美玉一般的肌肤。   原本因六皇子的优柔寡断而生出的几分不耐, 此时被那亮眼的白冲散了不少。   沈存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罢了, 面前的六皇子不过十三四岁,正是少年人懵懂无知的年龄,犯上一些错误也使的, 日后他细细地教着他也就是了。   沈存剑轻啜一口茶,道:“都道长公主是大夏栋梁之才, 以一己之力支撑边关数年, 让北狄不得南下, 保大夏边境长治久安, 而我瞧着, 不过是地位使然罢了。”   六皇子蹙了蹙眉, 看了看沈存剑。   他对沈存剑, 是敬畏多于亲密的。   沈存剑的心太狠, 狠过他所认知的每一人。   长公主与程彦岂是好相与的角色?况又有李斯年在一旁虎视眈眈,可这种情况下,沈存剑依旧成了左冯翊,且让自己的门生顾群继任了光禄勋的位置。   光禄勋掌皇城禁卫,左冯翊是京师三辅之一,这两个位置至关重要,素来是夺嫡之争的重中之重,能决定一场宫变的成功与否。   可是这两个位置,却被沈存剑悄无声息地拿下了。   而且直到现在,程彦与李斯年尚且不知沈存剑是他的人,在帮助他夺嫡,仍把沈存剑当做游离于夺嫡之外的世家子弟。   这便是沈存剑的厉害之处。   沈存剑比韬光养晦更为厉害的,是沈存剑的心狠手辣。   他的母妃早死,又不得天子宠爱,这些年,他在皇城之中过得分外艰难,是沈存剑,不留痕迹地除去了那些与他为难的人,且让他的处境不曾发生任何改变,在外人眼中,他仍是那个受宫人欺凌,需要丁太后庇护着的六皇子。   正是因为如此,程彦与李斯年才不曾将他看在眼里,没有把他当成对手。   在他的认知里,程彦已经是非常厉害的人物了,斗崔莘海,除杨奇文,废李承璋,杀天子宠妃,远比他这帮兄弟出色的多,可这样的一个程彦,却被沈存剑瞒在鼓里,那么沈存剑,又该是何等的人物?   无枝可依的他,注定要对沈存剑心生敬畏。   六皇子抿了抿唇,斟酌着说辞,道:“先生,长公主镇守边关多年,非一般人所能及,先生这般看待长公主,只怕不妥吧?”   长公主的兵变逼宫,中间虽然有程彦的从中作梗,但此事仍能体现出长公主的杀伐果决——以一个不受宠公主的身份逼宫,岂是寻常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此事若是失败,哪怕长公主是天家公主,也难逃一死。   更何况,在逼宫之后,她又率领将士,与北狄对峙多年。   自威震四海的镇远侯战死后,大夏对战北狄,便再也没有占过上风,而长公主掌兵之后,虽未将北狄杀得丢盔弃甲,可也稳住了局势,拦住北狄的铁骑,让北狄无法南下,也让边关的百姓过上了一段安生日子。   这样的一个长公主,显然不是沈存剑随手便能解决掉的小角色。   哪怕他心中对沈存剑颇为敬畏,可还是要提醒沈存剑,不可轻视长公主,若是不然,一朝长公主收兵还朝,等待着他的,将会是灭顶之灾——长公主已经杀了他两位兄长了,相信不会介意多杀他一个。   这般想着,六皇子说出自己的担忧。   沈存剑面带浅笑,淡淡看着六皇子。   虽然远不及李斯年聪明,但也是个好苗子。   最起码,能分得清局势。   六皇子被沈存剑看得心里有些不安,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小心翼翼道:“先生,我说错了吗?”   “没有。”   沈存剑轻摇头,笑了笑,道:“殿下说的很对,长公主的确不可小觑。”   六皇子听此,松了一口气,然而沈存剑的下一句,又让他的心提了起来。   沈存剑道:“我之所以说她有今日光景,是地位使然,自然有我的原因。”   “镇远侯死后,大夏对战北狄败仗居多,其原因是军中群龙无首,各方将领各自为战,兵力分散,自然被北狄逐个击破。长公主逼宫行谋逆之举,一时间声名鹤起。长公主来到军中,此时军中将领因败仗之事心有戚戚,又见长公主杀伐果断,为保小命,只能对长公主马首是瞻。”   “长公主重振军风,又有雍州诸城和北地各处天险相合,自然不难将北狄拦于关外。”   沈存剑轻啜一口茶,慢慢说着话。   垂眸抿茶间,他用余光扫了一眼六皇子,六皇子原本微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来,眼底的疑惑散了不少。   沈存剑放下了茶杯。   六皇子茅塞顿开,道:“先生的意思是,在统帅诸军之时,长公主的地位,远比她的能力要重要的多?”   “不错。”   沈存剑颔首,继续道:“故而死上一个长公主,自然算不得什么。”   “长公主死后,我们只需派上一个威慑六军的人物镇守边关即可。北狄多是骑兵,并不善于攻城,我们配合城池天险,坚守不出,北狄粮草耗尽,只能退兵。”   听到这,六皇子眉头微蹙,犹豫道:“可,一直守城,终归不是法子。”   长公主与李夜城好不容易打开的局面,重振大夏天威,若是长公主死了,必然又回到以前北狄肆意欺凌边关百姓的困局。   沈存剑笑了笑,道:“陛下,待中原九州安定之后,殿下可亲征北狄。”   六皇子手指微紧,攥了攥衣袖,面色微尬,小声道:“先生,我并不精于骑射。”   世人都道他的五哥身体弱,但他的身体比他五哥弱多了,只是父皇嫌弃他生得太女气,他不得父皇宠爱,父皇眼中没有他,旁人更是瞧不见他,自然也不知道宫中有一个更加体弱多病的皇子。   只知道,天子的第六子年幼懦弱,甚少在人前走动。   六皇子眸中闪过一抹不甘。   同是天家皇子,三哥可以仗着太后宠爱肆意妄为,四哥与阿彦定亲,尊为太子,五哥有父皇的怜惜,七弟有母妃的庇佑,八弟更是父皇的心尖尖,唯有他,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没有。   大夏民风尚武,上至天子,下至庶民,无不练习骑射,而他贵为天家皇子,身边却连一个像样的骑射师父都没有。   上苍待他,不公至此。   六皇子闭眼又睁开,眼角微微泛着红,看向面前倜傥风流的沈存剑,诚恳道:“还望先生教我。”   没有人天生就该在深渊之中苟延残喘一辈子。   那些上天不愿意给他的东西,他便用自己的双手,一个个全部拿回来。   长公主由不受宠备受打压的三公主,变成威震天下的长公主的事迹告诉他,出生卑微,不代表一世卑微。   沈存剑眉梢轻挑,目光敏锐,扫过六皇子脸颊,颔首道:“自然。”   “多谢先生。”   六皇子起身,给沈存剑面前的杯子斟满茶,想了想,又问道:“长公主既死,阿彦与我其他皇兄如何处置?”   他虽有争权之心,可若是能兵不刃血继位,谁又愿双手满是杀孽?   沈存剑眸光轻闪,道:“殿下难道忘了李承璋的前车之鉴?”   六皇子呼吸一紧,原本温和的眸光沉了沉。   李承璋是他们兄弟中离皇位最近的人。   李承璋曾有两次机会,一次是钧山之上,崔莘海兵变逼宫之际,李承璋与吴皇后心软,不愿背上弑君夺位的骂名,好言相劝李泓写退位诏书,结果被李泓拖延到程彦带兵而来,崔莘海引剑身亡。   第二次,是李承璋亲自带兵冲开皇城大门。   这一次,他倒是心狠了,准备行弑君之举,可却还是出现了纰漏——不曾对程彦赶尽杀绝,导致程彦绝地反击,自己落了个被弩/箭穿胸而过的下场。   关于李承璋的往事涌上心头,六皇子咬了咬唇。   他才不是四哥。   四哥自幼被父皇视为接班人,哪怕父皇面上不显,可心中却是极看重四哥,四哥纵然做出逼宫之举,可只要皇位落在四哥身上,在父皇眼里,四哥依旧是合格的接班人。   四哥有资本,失误一次也无妨,可他却什么都没有,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他不能学四哥。   六皇子慢慢抬眉,看向沈存剑,声音微哑道:“一切皆听先生的安排。”   沈存剑面上的笑意终于爬上了眼底,轻笑着说道:“必不负殿下所托。”   暮春三月,阳光虽暖,可寒风依旧冷冽。   枝头上笑闹着的桃李峥嵘,经风一吹,斩落成泥。   ..........   皇城,长信宫。   自与李斯年因崔元锐的事情发生争执后,程彦已好几日不曾回宁王府,只在长信宫陪着丁太后与许裳。   丁太后以为程彦担心许裳伤势,这才留宿长信宫,故而心中不曾多想,每日与程彦说笑。   但丁太后不曾发觉程彦的异样,不代表许裳察觉不了。   这日程彦与李承瑾商议完了奏折,前来看许裳,刚刚在许裳塌边坐定,便听许裳温声道:“阿彦,你可是为我的事情与斯年闹了脾气?”   “没有的事。”   程彦笑道:“姐姐多心了。”   许裳靠着问棋,慢慢坐起身,挥手让殿中侍女尽数退下,蹙眉看向程彦,道:“斯年做事向来稳妥,他不杀崔元锐,多是有他的道理,你不该为我的事情与他生气。”   “姐姐,若是旁人险些将我害死,兄长却说那人另有重用,并未发作那人,姐姐又会如何处置?”   程彦见瞒不过许裳,便开口问道。   “不会发生这种事情的。”   许裳摇了摇头,道:“你在夜城心中何等重要——”   “可若是这种事情真的发生了呢?”   程彦打断了许裳的话,道:“姐姐会如何处置?”   许裳拧眉,这才细想此事,片刻后,她笑了一下,慢慢道:“罢了,我多半与你一样。”   每个人都有心中的软肋逆鳞。   青史悠悠,几番沉浮,引起天下大势突然转变的,往往是一件极不起眼的小事。   她与程彦,终归不是如李斯年那般绝对冷静,也绝对冷血的政治家。   她们虽在权利的旋涡中浸染多年,可心中到底保留了几分生而为人特有的柔软温情,而她在李斯年身上,却看不到任何人性的闪光点。   又或者说,李斯年本就是一个披着谪仙皮的修罗,唯有程彦,能让他恢复几分人的特质。   可说来好笑,李斯年爱程彦的,却是程彦的柔软与阳光。   世界是黑暗的,唯有程彦是温暖的。   许裳微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来,道:“闹一闹也罢,只是别寒了他的心,说到底,他是为你打算的。”   “我知道。”   程彦道:“裳姐姐放心便是,我心里有主意的。”   窗外春和景明,廊下的画眉鸟在互相梳理着羽毛,潋滟春光越过窗台闯入房间,许裳随手挽了挽鬂间的发,忽而问程彦:“而今舅舅不理朝政,你有何打算?”   “裳姐姐希望我有什么打算?”   程彦眸中闪过一抹狡黠,不等许裳说话,便又道:“太/祖皇帝在立朝之初便留下了组训,说大夏江山,李姓子孙能者居之。我虽姓程,又为女子,可身上到底流着李家的血,这大夏江山,旁人坐得,为何我坐不得?”   许裳秀眉微动,讶异之色自眉梢掠过。   她与程彦自幼相识,再了解程彦不过,知程彦并非池中之物,一朝腾云,必青云而上,只是这天下九州,又岂是说拿便能拿来的?   长公主兵变之初,未必没有动过自己为帝的念头,将兄弟姐妹屠戮过半,可饶是如此,仍离那个位置有一步之遥,最后扶了自己最不适合做天子的弟弟当了皇帝。   长公主尚且如此,程彦的手段尚不如长公主杀伐果决,又怎能将那个位置据为己有?   许裳看了看程彦,没有说话。   程彦看出了许裳的担忧,笑道:“铁腕手段虽好,但不可多用,当年母亲逼宫,血染皇城数十日,天下九州为之震动,对母亲忌讳莫深。可忌讳,并不代表臣服,而母亲当年的屠城,也为今日舅舅的难以掌政埋下了祸根。”   “——朝臣大臣死伤过半,母亲只好退而求次与世家们合作,希望暂时稳住大夏基业,这本是无可奈何之事,却导致而今世家权重,皇权越发式微。”   “若大夏边关安定,母亲可以韬光养晦以图来日扫除世家,可现在,北狄虎视眈眈的情况下,母亲根本不可能对世家动手,谁也说不好,若是逼急了世家,他们会不会与北狄内外呼应,颠覆大夏江山。”   许裳秀眉越蹙越深。   程彦的话,正是她所担忧的事情。   如今的大夏,实在是个烂摊子,既要防北狄,又要除世家,稍有不慎,便是改朝换代。   程彦在这个节骨眼上,对皇位起了心思,委实算不得聪明。   古往今来,哪位亡国之君落了好下场?   更别提亡国之君是一位倾城国色的女子。   一旦国灭,必会沦为旁人手中的玩/物。   可转念一想,乱世之中,方能知晓谁是擎天之柱,长公主未来得及实现的事情,或许,真的能在程彦身上达成。   许裳复又抬眉,看着面前凤目微挑的少女。   她极美,也极有锐气,她是人间生来便雍容浓烈的富贵花,颜色艳丽,却也不容侵犯。   许裳紧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来,问道:“阿彦,你打算如何做?”   她险些被她这位妹妹宜嗔宜喜的眼波给骗了。   她的阿彦,身上不仅有着生而为人的柔软,更有着自幼长于宫廷的生而狠辣。   只是她的狠,她的辣,不同于长公主的不加掩饰,被她明艳似骄阳的气度所掩盖着。   过刚易折,善柔不败。   这是她与长公主最大的不同。 第106章   程彦笑了笑, 道:“这个暂且不论, 我只问姐姐,姐姐觉得六皇子如何?”   “六皇子?”   许裳努力回想着关于六皇子的事情。   六皇子不得天子宠爱, 很少在外面露面。   她与六皇子为数不多的几次相见, 皆是在天家子孙尽要出席的活动中,那时人头攒动, 分外惹到,六皇子孤零零一个人, 与周围人的热闹格格不入。   花团锦簇中, 六皇子相貌甚是女气,身材纤瘦,眉目也分外柔和, 冷风一吹,便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许裳道:“我甚少见这位殿下, 只记得这位殿下身体似乎不大好。”   “行为么,也颇为懦弱。”   身为天家皇子,纵然不得天子宠爱,那也是金尊玉贵的,可六皇子却对身边的侍从诚惶诚恐, 毫无天潢贵胄的气度。   程彦听此,眸光轻转, 道:“当年我与斯年除去大长秋, 是受他的启发, 扳倒薛妃, 他更是功不可没。”   “若不是他引出九公主的身份,只怕我与斯年未必能这么快除去薛妃。”   许裳秀眉微蹙。   程彦继续道:“姐姐难道不觉得,这一切,都太巧合了些?”   经程彦提醒,许裳细思之下,方察觉六皇子的不简单,不禁叹道:“这些事情,大抵也只有你能注意得到。”   她只觉得六皇子懦弱无为,程彦却将这些事情完全串联在了一起,委实叫人惊叹。   许裳问道:“那你准备如何做?六皇子虽不得宠,但到底是舅舅的亲生儿子。”   在礼法之上,便比程彦名正言顺。   程彦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许裳眉头微动。   程彦轻啜一口茶,眸中闪过一抹狡黠,道:“而今三哥随母亲奔赴边关,朝政由五哥六皇子和七皇子与我共同定夺,这种情况下,他自是不好动手。”   “他既是不好动手,我便帮他一把便是。”   程彦目光悠悠,看向许裳。   许裳会意,道:“你的意思是,让五哥督送粮草去边关?”   “不错。”   程彦点头:“朝中空虚,方能引蛇出洞。”   程彦的声音刚落,窗外廊下传来问棋的声音:“敬王与敬王妃来看姑娘了。”   许裳往窗外看了一眼,李承瑾与郑孟君一前一后而来。   午后的阳光正好,男子锦衣温润,女子秀丽端庄,眉眼之间略带荥泽郑家特有的三分英气。   许裳收回目光,用手指点了一下程彦的额头,温柔笑道:“你呀,将天下人都算计了去。”   程彦轻笑,不置可否。   说起算计,谁还能及得上她那位夫君?   那才是长了一百个心眼子的人,功于心计,算无遗策。   许裳尚在病中,不能起身相迎,程彦将李承瑾夫妇迎了进来,问棋奉上热热的茶。   郑孟君抿了一口茶,抬眉瞧了一眼程彦。   她与程彦,本是华京城的死对头,但经历崔莘海一事后,二人竟也成了朋友。   如今她又嫁给李承瑾为妻,李承瑾素来与长公主程彦交好,她作为李承瑾的正妻,与程彦的往来,便越发多了起来。   ——尽管李承瑾曾对程彦有过一段无疾而终的朦胧爱恋。   她初嫁给李承瑾时,华京城还有贵女们讥笑她,说她捡了个程彦不要的皇子嫁了。   她听了,心中不屑得很,谁年少时没有过春心萌动?   当时喜欢谁不重要,将来对谁刻骨铭心,才是至关重要的。   李承瑾过去的人生她来不及参与,未来的人生,她奉陪到底。   郑孟君落落大方,对程彦毫无芥蒂,许裳见了,暗暗称奇,心中只叹郑公委实会□□人,教出来的女郎,个个豁达明朗,浑然不输世家子弟。   程彦深知郑孟君性情,略微寒暄几句后,便向李承瑾说出自己的打算。   李承瑾眉头微皱,有些拿不定主意,看向身旁的郑孟君。   郑孟君眉梢微挑,对程彦道:“此事太险了些。”   二人的互动落在程彦眼底,程彦手指转了转茶杯,心中颇为欣慰。   五哥如此,方是真正将她放下了。   程彦道:“嫂嫂请放心,此计之中,五哥是最为安全的。”   更为危险的,其实是留守华京的她。   郑孟君发觉程彦会错了自己的意思,本欲想解释两句,可转念一想,程彦虽爱行险,但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今日与他们说这些事,必然是有万全之策,她很没必要替程彦担心。   郑孟君撇了撇嘴,顺着程彦说道:“上了战场,哪还有安全之说?”   众人有说有笑,程彦的命令从长信宫一一发了出去。   大战前夕,众人皆有事情要忙,便不在许裳殿里多坐,起身向许裳告辞。   许裳让问棋送几人出殿。   李承瑾与郑孟君并肩而行,刚走出殿门,只觉得衣袖被郑孟君拉了拉。   李承璋停下脚步,有些不解,看了看郑孟君。   郑孟君指了指前方九曲回廊处露着一角积冰色衣袍的身影,道:“人家小两口说话,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咱们换条路走。”   李承瑾想起程彦在长信宫住了数日不曾回宁王府的事情,一时间哑然失笑,牵着郑孟君的手,掉头走向另一头的长廊。   暮春三月,花枝烂漫,李斯年转着轮椅,挡在程彦面前。   跟着程彦的宫女内侍们极有眼色地退下。   程彦轻哼一声,将脸扭向一边。   李斯年抬眉,轻笑道:“还在生气?”   这几日,他来长信宫找程彦,程彦总躲着他不见。   他知程彦的脾气,强行与她相见,只会惹得她更加心烦,便只好一个人熬了许多天,掐算着程彦的气消得差不多了,才来长信宫找她。   程彦道:“我生气也无用,下次遇到这种事,你依旧会这般做。”   这便是李斯年,物尽其用,只计较结果。   李斯年笑了笑,从轮椅上起身,轻轻从后面环抱着程彦。   程彦想推开李斯年,却被李斯年抱得更紧。   这人简直是个无赖。   她的裳姐姐现在还在榻上躺着不能起身,他放了伤害裳姐姐的人,还能面不改色对她撒娇。   程彦有些气闷,抬起脚,狠狠踩在李斯年的脚面上。   这下该松开了吧?   程彦这般想着,只听到耳畔响起李斯年吃痛后的闷哼,而环着她的手,却是丝毫没有松开。   “我错了。”   程彦踩他的那一下用了十足的力气,李斯年的声音略微有些变调,道:“是我没有考虑你的感受。”   他生来便是孤身一人,没有什么朋友,自然不知道朋友遇难,自己该是个什么样的反应。   李斯年道:“等崔元锐做完事回来了,要打要罚,全听你的安排,我再也不干涉了。”   这个世界上,本就没甚么感同身受,他从暴怒中的程彦手下救下崔元锐,仅仅是因为崔元锐还有用。   程彦听此,不由得叹了一声,道:“罢了。”   事情已经过去了,再去追究,已经没了意义。   “与你相比,我终究不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   程彦垂眸道:“我的软肋太多,祖母,母亲,舅舅,裳姐姐,甚至兄长与三哥五哥,他们是我的盔甲,也是我的软肋。看到他们受到伤害,我很难控制自己情绪。”   “这样的我,是不是太失败了些?”   李斯年的下巴抵在程彦的肩窝,程彦身上特有的甜腻花香便迎了满面,李斯年吻了吻程彦侧脸,道:“没有。”   “你很好。”   程彦转身,看向面前清隽无俦的少年。   她并没有气李斯年,她气的是,不能保护身边人的自己。   阳光微暖,二人之间的不快,随着李斯年说的话而烟消云散。   程彦对李斯年说出自己的计划。   李斯年眉头微动。   程彦问道:“你觉得不妥?”   李斯年轻笑,道:“没有的事,只是觉得,如此行事,你分外辛苦。”   长公主兵变逼宫,是无奈之举,而天子李泓,虽然不是一个圣明天子,但也谈不上昏庸,对程彦更是百般宠爱,程彦根本没有立场与李泓刀剑相向,想谋得皇位,只能慢慢图之。   李斯年拂了拂程彦被风吹乱的鬓发,在程彦眉心印下一吻,温声道:“不过,我会陪你的。”   六皇子也好,沈存剑也罢,那些挡在程彦路上的人,他都会一一除去。   这九州山河壮丽,配程彦的倾城国色,方相得益彰。   .......   关外,雍州城。   李承瑾运送军粮而来,李夜城将李承瑾迎至郡守府。   书房中的烛火昏黄,长公主李淑正对着一张巨大的羊皮地图沉思。   李承瑾便问李夜城:“姑姑可有了破敌之策?”   李夜城轻轻摇头。   北狄马快,若是平原会战,大夏的军队甚少能追得上北狄的战马,这一月来,大夏与北狄互有胜负,可北狄马快,纵然战败,损失也不如大夏惨重。   众将便劝长公主坚守不出,待北狄的粮草耗尽了,自然不战而退。   可若一直坚守不出,军心难免涣散,长此以往,与北狄更加难以作战,更何况,程彦一人在华京城,长公主也委实悬心不下,只想与北狄速战速决。   战与不战,皆是不妥。   然而就在这时,长公主突然抬头,冷声道:“依宋副将之策安排下去。”   李夜城顾不得招呼李承瑾,上前一步,阻拦道:“殿下,此计太险。”   长公主斜了一眼李夜城,道:“怎么,你怕了北狄不成?”   李夜城剑眉深皱,道:“殿下乃千金之躯,怎能如此冒险?此计不妥,若是阿彦知道了,她必不会——”   “我为三军主帅,还是她是六军统领?”   李夜城的话尚未说完,便被长公主冷声打断了。   李承瑛悄悄拉了拉李夜城的胳膊,笑着打着圆场:“姑姑还是这般独断专行,听不得旁人半点意见。姑姑既然决定要夜城接替姑姑,便该放权给夜城,听听夜城的打算。”   李承瑾刚到,看得一头雾水,忍不住问道:“什么计划?”   李承瑛小声道:“长公主为疑兵,拖住北狄主力大军,夜城绕后,直击北狄老巢。”   李承瑾微惊,失声道:“这也太险了些。”   长公主声音微凉,道:“你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   “又或者说,除了我,还有谁值得北狄穷追不舍?”   众将一时无话。   的确无人。   没有人比长公主更适合做疑兵。 第107章   烛火明明暗暗, 众将神色各异。   哪怕李夜城多了天山牧场, 但牧场里的战马早被北狄糟蹋得不像样子,夏军真正得到的、能投入战场上使用的战马并不多。   这些体质优良的战马,长公主大多分派给李夜城的部下使用, 李夜城是精锐之师,更是千里奔袭之军, 不能没有好的战马。   李夜城虽是如此,并不代表其他战将也是如此。   与北狄作战, 多为骑兵,骑兵若是没有好战马, 便天然处于劣势, 哪怕他们打了胜仗, 可北狄马快,一旦发觉事态不好, 便掉头就走,根本伤及不到北狄主力。   这也是他们与北狄作战多年, 夏军阵亡颇多, 每年都需要从九州各地征召新兵的缘故。   而北狄得益于马快,能够保存实力,故而每年来袭,扰得边境不得安宁。   这些年来,长公主试了无数个办法, 想要尽歼北狄主力, 永保边境太平, 可许多年过去了,北狄主力依旧在城下叫战,嚣张如旧,长公主实在没了办法,才会同意宋副将的计策,用自己当诱饵,希望能一举消灭北狄大军。   这个计策若能成功,那是最好不过,可若是失败,不仅长公主折了进去,就连作为奇兵的李夜城,甚至接应的李承瑛,都有性命危险。   大夏栋梁之才,就此一朝覆灭,此计实在太险,众将委实不敢应下。   书房内一时无话,只剩下蜡烛斑驳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夜城终于开口,道:“殿下,若如此行事,请将我麾下士兵分你一半。”   他部下将士的装备是六军之中装备最好的,战斗力也是最高的,纵然遇到北狄主力,也有一战之力。   哪怕北狄人多势众,他们也能在万军之中保住长公主的性命。   只是如此一来,他的处境会艰难许多——在沙漠之中寻找北狄的老巢,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更何况,以北狄的谨慎多疑,绝不会将所有兵力全部带了出来,他们必会防备夏军绕行千里偷袭他们的老巢。   他若只带一半的兵力千里奔袭,只怕他的处境会比做诱饵的长公主更加危险。   但哪怕危险,他也要这样行事。   长公主是大夏擎天柱,六军将士个个悍勇,桀骜不驯,若没有长公主的威慑,无需旁人里间挑拨,他们便会各自为战,乱成一团。   他不敢让长公主去冒这个风险。   李夜城碧色眸光沉了沉,正色道:“若是不然,请恕夜城难以从命。”   长公主凤目微眯,斜睥着面前的李夜城。   李夜城的模样,像极了死了数年的镇远侯,棱角分明,目似朗星,不同的是,镇远侯更加锋芒毕露,而李夜城因为幼时的磨难,性格更为谨慎寡言。   另一点的不同,便是眼中的那一抹星光,是碧色的,似乎在无声提示着,这是一个胡姬生下来的孩子。   长公主收回了目光。   李夜城继承的,不仅是镇远侯的模样,更有镇远侯的敢为天下先的英雄气魄。   无论何时,他都是让人最为安心的存在。   这也是,为何追随他的人不计其数,哪怕他战死多年,军中将士依旧依镇远侯为尊,甚至在唤李夜城的时候,也并非唤做侯爷,而是少将军。   她或许应该对眼前的男子多些信任。   他毕竟是镇远侯的儿子,身上流着镇远侯的血,这个世界上,没有镇远侯做不到的事情,也没有李夜城做不到的事情。   他们是天生的将才。   长公主揉了揉眉心,道:“那便依你之言。”   上天终究待她不薄。   数年前镇远侯身埋沙场,数年后,李夜城横空出世,又挑起边关重担。   长公主笑了笑,道:“我老了。”   “以后的大夏,便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李承瑛笑道:“姑姑又在说笑,姑姑这般年轻,还能再战数十年。”   李承瑾莞尔,道:“哪里会再战数十年?”   “我只盼着,此计之后,北狄精锐尽失,再不能为祸边关,姑姑也好过几年安生日子。”   众将纷纷附和。   将令自书房一条条下发。   李承瑛带一万士兵出城迎战,为李夜城的奇兵开路,李夜城带领麾下两万骑兵,紧跟李承瑛出城,李承瑛的军队冲散北狄阵营后,长公主率领本部战将冲出,引北狄主力去往陨星山,在陨星山留住北狄主力。   而李夜城,则趁两军交战混乱之际,疾行千里,奔赴北狄老巢。   大本营若是有失,北狄必然方寸大乱,无暇再与长公主决战,李承瑛原本作为接应的军队在这个时候转守为攻,与长公主合围北狄主力军。   北狄马快,又擅长逃跑,合围只能留住北狄一部分的兵力,李夜城奇袭归来,再在半道上截杀北狄。   经此一役,北狄必然元气大伤,数年不能再骚扰大夏边境。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然而就在这时,困守在雍州城下的北狄主力军,抓到一个夏人,将他带至营帐。   营帐中烛火明明暗暗,映在崔元锐胡子邋遢的脸上。   北狄将领查看万崔元锐的户籍牌,跳了跳,用蹩脚的夏语说道:“清河崔家的崔元锐?”   “我听过你的名字,可惜呀,你们的皇帝昏聩无能,竟然为一点小事将你发配边关。”   北狄对大夏用兵多年,对大夏的三公九卿多有研究,崔元锐作为九卿之中最为重要的光禄勋,自然颇受北狄的重视。   在北狄人的认知里,崔元锐是崔家这一代最为出色的儿郎,郎官入仕,官拜光禄勋,掌管皇城禁卫,可谓是前途不可限量。   然而这样的一个人,却被家族所连累,崔莘海逼宫失败后,崔元锐便被大夏天子所不喜,逐渐被大夏天子架空,最后在被大夏天子胡乱寻了个借口,将他罢官发配。   年少成名,难免心高气傲,遇此磨难,必然心中不平。   这样的人,从来是北狄拉拢的重点——崔元锐在光禄勋的位置上做了多年,知晓无数大夏机密,若能将他策反,北狄久围不下的雍州城,便向北狄打开了大门。   北狄将领笑着上前,亲手解开帮着崔元锐的缰绳,又斥责斥候,给足了崔元锐面子。   一连数日,北狄将领日夜宴请崔元锐,与崔元锐称兄道弟。   北狄将领的夏话说得不大流利,但崔元锐出身世家,通晓许多周边小国的语言,二人用北狄话交流,倒也颇为顺畅。   又一日,二人饮完酒,回到营帐说话。   崔元锐剑眉微动,看了看案上被北狄将领收起来的羊皮地图。   北方的天气远不比华京城的温暖湿润,到了夜晚,呼啸而来的寒风如同刀子一般,将营帐刮得飒飒作响。   崔元锐有些怀念华京城暖烘烘的地龙,以及这个时节特有的桃李芬芳。   “我有一计,可保你擒杀长公主李淑,拿下雍州城,长驱而入,自此南下攻取华京,占领大夏九州之地。”   崔元锐收回看地图的视线,抬头看着面前颧骨高耸的北狄将领,说道:“我只有一个条件,手刃大夏天子李泓。”   北狄将领大喜过望,连忙摊开羊皮卷地图,请崔元锐上前说话。   然而就在这时,一直对北狄避战的雍州城,此时城门突然大开,英王李承瑛带头冲锋,如一把利剑般,冲散北狄的阵营。   副将仓皇来主营报信,崔元锐眸中精光一闪,沉声道:“此为声东击西之计。”   “不过此计对于首领来讲,倒也有可取之处,擒长公主,杀李夜城,俘李承瑛........”   说到这,崔元锐声音微顿,瞥了一眼北狄首领目光灼灼的眼,方继续道:“首领若能做到这些,唾手可得的,又岂是大夏的九州之地?甚至北狄的狼王,也是首领的掌中之物。”   北狄的狼王,便是大夏的天子。   北狄首领压了压心中的狂喜,上前对崔元锐深深施了一礼,道:“先生教我。”   夜,越来越深了。   是役,长公主任用宋忠宋副将的计谋,以身做诱饵,将北狄引致陨星山。   李承瑾不放心长公主安危,与长公主同去陨星山,李承瑛作为接应,在方城驻扎。   是役,李夜城绕道,却误入北狄埋伏,两万大军消失于沙漠之中。   李夜城失利,李承瑾为保护长公主撤退,战死陨星山,李承瑛为之被俘,长公主下落不明。   雍州大将尽丧,军心不稳,无心再战,雍州城被北狄占领。   边关战报传至华京城,天下为之震动。   李承瑾的妻子郑孟君出身于荥泽郑家,被郑公养就的不输男儿的才能,李承瑾出征后,程彦便把她留在宫中,帮着自己理政——她为女帝,必立女官,而今让郑孟君熟悉朝政,也是为以后做打算。   这本是一桩好事,郑孟君也颇为上心,然而李承瑾战死的消息传来,郑孟君悲恸之下,于宫中昏厥,程彦速招御医来看,发觉郑孟君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程彦看着双目紧闭躺在床上的郑孟君,内疚得无以复加。   程彦走出殿门,此时已经是五月天气,阳光灿烂,枝叶繁茂,廊下的画眉鸟笑闹着不知愁。   好一处太平盛世,却即将毁于北狄铁骑——雍州城是守卫边关的门户,一旦雍州城有失,北狄便能长驱直入,直取华京。   程彦闭目,揉了揉眉心。   祸事从来不会单行。   三清殿的小道士跌跌撞撞从殿外跑进来,跪在程彦面前颤抖不已,道:“翁.......翁主,陛下昏迷不醒,您快去看看吧。”   程彦揉眉心的动作微微一顿,她大步走出宫殿,坐上轿撵,去往三清殿。   卫士们脚步匆匆,程彦坐在轿撵上,问小道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天子数月不理政事,只在三清殿中修仙问道。   修仙问道,本是最清闲不过的事情,可偏偏,李泓执意求长生不老,要道士们为他炼制长生不老药。   三清殿的道士都是正经道士,道家修的是今生,并不执着于□□的生死,诵经讲义个比个的出挑,调制安神宁静丸更是一绝,但炼制长生不老药,却不是他们的专长。   更何况,若是炼出来的东西让李泓吃出了个好歹,这偌大三清殿的道士,都要为李泓陪葬。   道士们拒绝为李泓炼药,李泓身边的内侍便举荐了许多方士进来,将三清殿弄得乌烟瘴气。   听到这,程彦挥手,不让小道士继续讲下去了。   皇城是大夏重中之重,审核制度何等严苛,李泓的内侍却能将方士带进三清殿,此举不是李斯年暗中为之,便是旁的有心人不想让李泓活命。   程彦眸光微冷,来到三清殿,让禁卫军们将三清殿全部围住,不许任何人出入。   哄骗李泓吃丹药的方士见李泓出了意外,此时正忙着收拾行囊离开,然而程彦突然到来,将他们的计划全部打乱。   “杀,一个不留。”   程彦一声令下,一颗又一颗的人头被禁卫们砍下,鲜血溅在程彦牡丹映水红的儒衫上。   御医院正被禁卫们带来,看着满院鲜血,浑身打着哆嗦,颤颤巍巍去内殿给李泓把脉看病。   方士们看到同伴们的头颅滚在自己面前,个个吓破了胆子,止不住磕头想要将幕后主使者说出,然而刚刚开口,便被藏身在暗处的暗卫们施了毒针,倒地不起。   程彦杀完方士,因拒绝为李泓炼丹而被李泓赶去三清殿一角打杂们的道士们被叫到程彦面前。   程彦衣服上的血迹尚未干,轻啜一口小道童颤着手捧来的茶,道:“医道不分家,我将院正留在三清殿,你们配合他,好好照看天子。”   “若天子有什么意外.......”   程彦凤目轻眯,眸中闪过一抹冷色,道:“你们知道我的手段。”   道士们面如土色,连忙应下。   天子久不问事,朝政便落在程彦与六皇子七皇子身上。   而今军中宿将皆丧,长公主又下落不明,华京城人心惶惶,朝臣们更是生出了百种心思。   六皇子与七皇子初接收朝政,平日倒还不显,一朝出了事,方知自己委实不是朝臣们的对手,被紫宸殿里的朝臣们搅得晕头转向。   程彦封锁了消息,天子昏迷的事情尚未传至紫宸殿,六皇子与七皇子见程彦迟迟不来,便让人去请程彦。   程彦雷厉风行处理了三清殿的事情后,封锁紫宸殿的消息,让禁卫军将朝臣们的家眷请至长信宫,来陪丁太后说话。   丁太后胆小,又最疼长公主,而今长公主下落不明,丁太后心绪难安,请女眷们开解,也是颇为正常的事情。   朝臣们家眷不疑有他,纷纷坐上了去往长信宫的软轿。   也有那等心思灵透,怀疑此举是程彦所为,正欲找借口不去长信宫,禁卫军却早有准备,直接将她们抓了起来,送至皇城看守。   朝臣们的家眷全部被控制起来,程彦这才坐上轿撵来到紫宸殿。   此时已经是傍晚,残阳似血,将宫殿楼阁的影子拉得极长。   程彦衣上带血,缓步走进紫宸殿。   紫宸殿原是天子寝殿,天子喜欢在这里召集朝臣们议事,故而紫宸殿又为内朝。   紫宸殿正殿之中,最高的位置是天子的,其次便是略在天子之下的长公主之位,长公主哪怕常年不在华京城,这个位置也一直保留着。   天子修仙后,朝政归于程彦六皇子与七皇子,内侍们便设下了三人的位置。   程彦以往来紫宸殿,也是按照内侍们安排的位置坐着,然而今日,她径直坐在长公主之位上。   程彦衣上血迹斑斑,鬓发却梳得一丝不苟,高高挽着的发,插满了金钗步摇,风一吹,步摇衔着的流苏便叮咚作响。   “翁主,那不是你该坐的位置。”   程彦僭越,朝臣颇为不满,有胆大的朝臣不悦开口,却被身边的同僚偷偷扯了扯衣袖,手指指了指程彦衣裳上的鲜血。   六皇子与七皇子交换一个眼神,片刻后,六皇子上前,笑眯眯道:“阿彦,你这是怎么了?怎地身上有这么多血?”   六皇子的声音刚落,殿外传来禁卫军们行动之时盔甲微撞着的声音。   禁卫军大步走进紫宸殿,将一颗颗人头丢在殿中。   刺鼻的血腥味瞬间在殿中蔓延开来,死不瞑目的人头睁眼看着殿中众人,朝臣与皇子皆是一惊。   忍冬身着薄甲,捧来一杯茶。   程彦呷了一口茶,凉凉说道:“我知道你们打的是什么主意。”   “你们以为长公主死了,便没人能制得住你们了?大错特错!”   “长公主死了,仍有我程彦在。”   “只要我程彦一息尚存,这天下,终究是我李氏的天下!而你们——”   程彦声音微顿,目光扫过殿内众人,声音微冷,慢慢道:“也只能是大夏的臣子!”   “若你们生出不臣之心,我不介意再行母亲当年之事。” 第108章   窗外残阳如血, 透过窗户漫了进来, 斜斜照在殿内死不瞑目的头颅上。   禁卫军身着精钢制成的盔甲,于夕阳下闪着刺目的寒光,刺激着殿内朝臣们的视线, 而浓重的血腥味,更是让人忍不住想起数年前长公主兵变逼宫的场景。   镇远侯惨死边关, 先废后谢元秘而不报,后来真相大白, 谢元不思如何弥补,却大肆打压想要为镇远侯伸冤的朝臣, 长公主怒急攻心, 揭竿而起。   镇远侯在大夏颇有威望, 而皇城的禁卫军,是一年一调任的, 这些禁卫军,多是在边关历练之后, 才被抽调到华京, 护卫皇城的安危。   禁卫军曾追随镇远侯南征北战,对镇远侯无不折服,镇远侯无端惨死,让对镇远侯颇为敬重的禁卫军们为之心寒。   长公主打出清君侧,为镇远侯平反的旗号, 禁卫军们便一呼百应, 为长公主鞍前马后, 无不听从。   这本是天子昏聩奸妃主政生出来的祸端,长公主此举,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算不得真正的大逆不道,朝臣们只需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便不会被宫变所波及,可后面发生的事情,便叫朝臣们始料未及。   自长公主逼宫之日起,皇城的血便再也没有干过。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十日。   十日内,皇城内血腥味冲天,三公九卿尽数换了一遍,其中又有无数朝臣世家被牵连,夷三族,甚至夷九族的事情多不胜数——   想起那场宫变,朝臣们仍是胆战心惊。   大夏虽然夺嫡颇为残酷,但那都是天家子孙们的自相残杀,与他们这些朝臣们关系不大,可长公主的兵变,硬生生地将朝臣世家们屠戮过半。   此事之后,天下为之震动,长公主以血腥手段,从一个不受宠又受排挤的三公主,彻底坐稳了辅政长公主之位。   不堪回首的往事涌上心头,紫宸殿中的朝臣们忍不住汗如雨下。   程彦是长公主的独女,虽瞧上去整日里笑眯眯的,不似长公主那般凌厉逼人,可她身上终究流着长公主的血,更是自幼长于勾心斗角的深宫,她的心计手段,并不比长公主差。   如果说,长公主是一把锐不可当的利刃,而程彦,便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只是她甚少做杀戮之事,这才将她骨子里的狠辣遮掩了去。   可若是她一朝被逼入绝境,她的手段,绝对会比长公主阴狠百倍——长公主杀人只会让人死,而程彦,会叫人求死不能,求生不得。   心底最深处的恐惧蔓延开来,朝臣们脸色微变,斟酌片刻,再不敢与程彦相争,纷纷拜倒在殿,高声直呼翁主,愿为翁主效犬马之劳。   程彦微微颔首,微挑眉,回眸瞥向在一旁看戏看了半日的六皇子与七皇子。   “两位殿下意下如何?”   程彦问道。   六皇子眸光轻闪,手指微微收紧。   他不是弹压不住朝臣们的借机生事,恰恰相反,他是有意推波助澜,想趁机夺了程彦辅政之权,可程彦行事速度之快,镇压朝臣之果决,让他的计划完全落了空。   六皇子垂眸,温声道:“自然一切都听表姐的。”   他韬光养晦多年,早就习惯了伏小做低,更何况,他根本无需与程彦争这一日的长短,沈存剑的计划早已悄无声息展开,程彦再怎么风光,也是砧板上的鱼肉,他只需要静待时机,一举夺权便可。   程彦浅笑,意味深长道:“六殿下素来是明白人。”   说完这句话,程彦的目光转向六皇子身边的七皇子身上。   七皇子是李泓登基之后生下来的皇子,他不曾见过长公主逼宫时的血染皇城,他记事起,长公主便很少在皇城了,他对长公主,只有一个不苟言笑的模糊轮廓,并不像众人那般对长公主忌讳莫深。   可程彦今日的行径,却让七皇子瞬间便明白了世人对于长公主的恐惧——长公主的辅政之权,是无数人的鲜血堆就的。   七皇子声音微颤,道:“我都听表姐的。”   原来在旁人撺掇下生出来的夺嫡之心,在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六皇子见此,心中对七皇子的懦弱颇为不屑。   他原本还以为,生为天家子孙,与生俱来便对皇位异常热衷,哪曾想,六皇子竟如此胆怯,中看不中用,当真是白瞎了他的那番算计。   可转念一想,哪怕没有七皇子与程彦夺权,沈存剑的一番筹划,也能叫程彦死无葬身之地。   他无需为七皇子的半路折戟心烦。   六皇子这般想着,面上对程彦越发恭敬。   殿内众人心思各异,但态度上却对程彦言听计从,程彦轻啜一口茶,道:“大将军何在?”   赵怀山连忙站了出来,道:“臣在。”   程彦道:“边关失守,北狄不日便会南下,你征调九州府兵,选出精锐,前去抵御北狄入侵。”   赵怀山面上颇为为难,偷偷用余光瞧了瞧程彦,斟酌着说道:“臣,臣怕有负翁主重托........”   他出身并非世家,因与李泓交好,又在边关得益于长公主的庇护,捡了不少战功,这才做到了三公之中的大将军之位。   虽成了大将军,但并不代表着下面的人会听从他的调遣。   三公之中,他形同虚设,平日里除了在朝臣们的奏议上盖盖他的印章,再无其他事情可做。   长公主下落不明,各地府兵蠢蠢欲动,莫说在这个时候抽调府兵支援边关了,他们不在自己的地盘上自立为王,便是对大夏忠心耿耿了,哪里会在这个时候听从调遣奔赴边关?   更何况,抽调府兵之人,还是他这个有名无实的大将军。   赵怀山心中颇为忐忑,不知该说什么话好。   他知道程彦杀人是不得已而为之,为的是威慑朝臣,稳住大夏江山,在这个时候,他应该无条件地站在程彦身边,他心中也是这样想的,可无奈能力有限。   赵怀山越想越对不住程彦,心中越发愧疚不安,正当他自责不已的时候,殿中响起程彦的声音:“无妨,我让袁行去帮你。”   袁行是车郎将,郎中三将之一,程彦的心腹,掌管着皇城一部分的禁卫军。   今日程彦杀人之举,便是袁行来做的。   赵怀山道:“这怎么能行?翁主三思。”   世家们对大夏的忠心少得可怜,越在紧要关头,越容易做出背后插刀之事,程彦若将掌管禁卫军的袁行给了他,朝臣世家们少了约束,天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赵怀山连连拒绝,程彦轻笑,道:“你无需担心我。”   金乌西坠,绚烂晚霞将世间染成殷红一片。   程彦微眯着眼,瞧着窗外如血景色,笑道:“算一算时间,君侯也该抵达华京了。”   君侯是对列侯的一种尊称。   大夏有非战功不封侯的规矩,但这些年来,夏军对北狄用兵败多胜少,实打实封因战功封侯的人并不多,多是公主下嫁,世家子弟在边关走上一圈,随意封个没甚实权的侯爷来尚公主。   君侯这个称呼,如今大夏的列侯们,并无几人能配得上。   赵怀山一怔,朝臣面面相觑。   片刻后,赵怀山试探道:“敢问翁主,可是武安侯许清源?”   旁人配不上,可这位侯爷却是配得上的。   许清源出身于颍水许氏,却无世家子弟的恶习,年少投身军营,曾在镇远侯麾下为战。   当年的镇远侯何等威风,杀得北狄望风而逃,在镇远侯手下为兵,便意味着数不清的战功。   故而很多世家将家中儿郎送至镇远侯身边历练。   那么多的世家子弟,镇远侯唯独对许清源青眼有加,更言及,许清源日后的成就,绝不在他之下。   然而没过多长时间,镇远侯惨死边关,许清源急流勇退,再也没有上过战场。   可尽管如此,并不能抹杀许清源曾在边关立下的战功,更不能抹杀,他是那么多侯爷里唯一一个以战功封侯的列侯。   他称得起一声君侯。   “不错。”   程彦浅笑,道:“清河郡地处北方,比我们更早得到边关消息,”   许清源才不是一个甘心在清源郡养养府兵度晚年的人,他的心,从来在战场上。   要不然,也不会教出来一个不逊于边关宿将的许裳。   六皇子听此,眸光微变。   若是许清源来华京,那沈存剑的计划便不好进行了。   但转念一想,边关失守,此时急需一个能弹压住各地府兵的重将来担任收关之责,许清源当不会在华京城久留。   可这也说不好,若是程彦心狠,只守华京,放弃北方诸城,那许清源,便会在华京城驻扎。   六皇子嘴角微眯,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程彦,生怕漏听了程彦的任何话。   程彦扫了一眼殿内朝臣,手指轻扣桌面,漫不经心瞥了一眼六皇子,道:“由君侯来征调兵马,想来诸位卿大夫不会有意见吧?”   六皇子悄悄松了一口气。   这便是最好不过了。   朝臣们的心里与六皇子颇为相似,许清源留在华京城,程彦便多了一个仰仗,还不如尽快奔赴边关。   程彦在华京孤身一人,他们的日子才能好过些。   不仅好过些,若时机得当,还能旁的意外收获——从来没有甚么长盛不衰的朝代。   这九州天下,从来是能者居之。   朝臣无异议,六皇子与七皇子亦是颇为赞同,程彦一一安排下去。   迎许清源入京,查调各地府兵,筹集军粮战袍。   在听到长公主战败后失去下落便慌乱不休的华京城,在程彦的调停下,终于恢复了秩序。   皇城外城有朝臣们留宿的宫殿,是专门为国务繁忙时朝臣们留宿皇城准备的。   夜色渐深,内侍们将宫殿清扫出来,引着朝臣们去休息。   朝臣留宿皇城,在大夏颇为正常,朝臣们并不疑有他,让随从们往家里传话,便住在了宫中。   而准备回府传话的随从们,刚出皇城,便被袁行麾下的禁卫军们拦下了。   次日清晨,天未大亮,朝臣们梳洗之后去紫宸殿处理政务,随从们低头垂眸说家中一切无事。   政务繁忙,朝臣们只说一句知道了,便打发了随从。   也有那等多疑之人,想多问几句话,但见一旁的禁卫军按剑而立,虎视眈眈,心中还有什么不明白?   当下让随从退下,心惊胆战入了殿,对程彦的敬畏更甚于往日。   强压之下,朝臣们异常配合程彦的命令,此时的程彦,在后宫也没有闲着——诸位夫人,你们出身世家,有着不输于男儿的能力与气魄,难道真的愿意为一个男人守着一方小院子过日子,为他争风吃醋,看他身边新欢不断,而自己逐渐年老色衰,恩宠不再,自己的地位不断受到威胁,就连膝下的子女,也比不上他身边的小狐狸?   这样的日子,是你们所期盼的么?   程彦的话虽然惊世骇俗,可嫁给三公九卿为妻的,哪个不是出身世家,哪个不是在家中金尊玉贵、习四书五经,懂琴棋书画,世家带给她们优越出身的同时,也教授了她们敏锐的政治嗅觉与才能。   程彦刚说这些话时,夫人姑娘们只觉得天方夜谭,可到了中午,郑公的幼女,如今掌郑家之权、在程彦身边做事,被世人笑称为“女丞相”的郑余出现了。   程彦之所以能做到如今的权倾天下,一是因为她有一个好母亲,二是因为她身上到底流着天家的血,朝臣们到底要给她三分薄面,程彦今日的成就,是一个特例。   但郑余,便是与她们没甚不同的世家女了。   郑余能成为不需要看男人脸色生活的“女丞相”,那么她们呢?   此时在紫宸殿奋笔疾书的朝臣们尚且不知,他们家中女眷们的思想在一日日发生改变,成为未来程彦用来对抗他们最为锋利的刀刃。   李斯年见程彦如此行事,忍不住轻笑出声。   程彦道:“最坏的时代,便也是最好的时代。”   六皇子为她精心设局,朝臣们煽风点火,她总要礼尚往来,回报些什么。   李斯年将程彦揽在怀中,吻了吻她的眉心,道:“我总会陪你的。”   “长公主他们,也会安然无恙归来的。”   程彦倚在李斯年怀中,近日里焦躁不安的心,在李斯年的安抚下渐渐平复下来。   她不敢问,李斯年是为了安慰她才这般说话,还是早有打算,她母亲与三位兄长都在他的计划之中,他们并没有遇难,而是在李斯年的保护下静待时机。   她承受不来李斯年的回答,所以索性不问。   此时边关没有消息传来,便是最好的消息。   廊下传来脚步声,程彦从李斯年怀中起身。   绿萝迎了上去,是刚刚在御医们的治疗下刚脱离危险的郑孟君与许裳。   二人进了殿,紫苏连忙捧来茶。   郑孟君接了茶杯,便放在一边,开门见山道:“翁主,我以敬王妃的身份请命,与君侯一同奔赴边关。”   程彦看了看郑孟君小腹,有些犹豫。   觉察到程彦目光,郑孟君苦笑,手指轻抚小腹,道:“他的父王是一位英雄,我总要带着他去看一眼,他父王埋身的地方。”   郑家女在郑公的教育下,皆是决绝刚烈的,程彦知自己哪怕拒绝郑孟君,郑孟君也会寻其他法子去边关,便同意下来,嘱咐她要注意身体。   程彦说完话,又看向一旁的许裳。   许裳的脸上仍有伤疤,带着半边银质的面具,面具于清晨阳光下闪着寒光,竟将她一贯闲雅的气质衬出了三分英气凌冽。   许裳轻啜一口茶,笑了笑,道:“阿彦,你知道的,我总要过去的。”   “他是飒沓男儿,戎马为战,从未行过背信弃义之事,他既许诺要娶我,我便不能叫他失言。” 第109章   程彦眸中闪过一抹哀伤。   李夜城对战北狄, 行的是卫霍的作战方式,千里奔袭, 以战养战。   这种作战方式注定他不会带太多的物资, 若是胜了还好, 可若是败了,那便是不堪设想——两万人于沙漠之中失去消息, 本就是凶多吉少,更何况, 他们的粮草本就不多。   沙漠之中, 他们纵然没有中北狄的埋伏,但一个月多的时间,也足以让他们渴死、饿死了。   那种死法, 比战死在沙场更让人绝望。   程彦不敢想象那种惨状。   更不敢想象,眼前的许裳, 要多一颗多坚强的心脏, 才能去广袤无边的沙漠里,一寸一寸翻找李夜城的尸体。   程彦闭了闭眼, 深呼吸一口气, 道:“姐姐放心去吧。”   她拦不住郑孟君, 更拦不住许裳。   如同李斯年若死在沙场之上,她耗费一生时间, 也要找到李斯年的尸首一样。   她们两个, 不过是在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罢了。   她没权利阻止她们。   程彦揉了揉眉心, 面上挤出一丝笑, 道:“兄长素来言出必行,必然不会对姐姐失言。姐姐........务必要保重身体,莫要兄长还未找到,姐姐自己便先倒下了。”   许裳浅浅一笑,秀美脸庞上满是平静之色,温柔道:“我知道。”   听许裳这般说,程彦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   许裳外柔内刚,既是这般答应了她,便会照顾好自己的身体,绝不会做出那等寻死觅活之事。   程彦又对郑孟君道:“嫂嫂也是如此。”   郑孟君手指轻抚着自己的小腹,垂眸悲声道:“你放心。”   “你五哥去了,如今只剩我肚子里的一点骨血,我自然是要好好照顾自己,将我与他的血脉延续下去。”   程彦秀眉紧蹙,不忍再看。   在她的印象里,郑孟君是一个极其要强的女子,从未流露过悲音悲情,而今眼睛红肿,面颊带红,不用想,也知她背后流了多少泪。   程彦心中越发内疚,强颜欢笑,开导许裳与郑孟君几句,便嘱咐她们好生休息。   斥候来报,许清源后日便要到了。   许清源此时来华京,一是为了威慑蠢蠢欲动的朝臣世家,给孤立无援的她撑腰,二,便是重整军心,再战北狄。   许清源不会在华京城待太久,许裳与郑孟君,也只有这两日的休整时间了。   程彦送走了许裳与郑孟君,便去看望在郑余教导下的命妇们。   大夏宫殿颇大,其格局与汉朝的皇宫类似,分为前朝与后宫。   大夏女子地位颇高,皇太后辅政又是传统,故而后宫之中,分为东西两宫,西宫为皇帝与嫔妃的住所,以紫宸殿为首,东宫,便是皇太后的住所,以长信宫为首。   长信宫的宫殿群,其大小大概是□□个故宫的面积,这些宫殿平日里只住着太后与太妃们,长公主当年逼宫之时,杀死了许多先帝的宫妃,导致如今在世的太妃并不多,故而长信宫中的许多宫殿便空了下来。   而今程彦将朝臣们的女眷接进长信宫,倒也不觉得拥挤,略微收拾几个宫院,便够女眷们住了。   只怕程彦怕吵到丁太后,让丁太后原本便忐忑的心情更加不安,便把女眷们安置在离长信宫颇远的临华殿与广阳殿。   程彦来到临华殿。   临近正午,殿里的女眷正在用餐,程彦不欲打扰她们,只将郑余叫了过来,询问郑余教授女眷的进程。   郑余笑道:“世家出身的女子,有哪个心思不是灵透的?”   “翁主只管放心便是,再过个三五日,这些人便不再是只拘泥一方小院子与人争风吃醋的命妇夫人了。”   程彦颔首,道:“这便好。”   她太了解那些朝臣世家们的心理了,他们如今对她臣服,不过是因为她用了铁腕手段,用无数人头镇住了他们,又有许清源不日赶到华京,他们不得不听命于她。   可若是许清源一朝离京,袁行又只掌一部分的禁卫军,朝臣世家们必会生出旁的心思来。   这种情况下,她便用不得他们了。   而与他们朝夕相处,对大夏规制颇为了解,熟知三公九卿运作方式的女眷们,便是她手中的一大杀器——朝臣与六皇子们只以为她让女眷进宫,是为了威胁朝臣,并不曾防备这些女眷为她所用,越是不曾防备,她的胜算便越大。   如李斯年所讲,今日的大夏,从里到外烂透了,她需要做的,不仅仅是护住大夏百年基业,更是要将大夏的毒疮一并剜去,还九州一个太平盛世。   程彦略嘱咐郑余几句,便从临华殿离开。   现在的朝臣只是对她表面听从,又有六皇子在一旁伺机而动,她需要做的事情还有许多,不能在命妇身上耽误太多时间。   程彦来到紫宸殿,恰遇到袁行推着李斯年的轮椅从殿内走出来。   李斯年看到程彦,清隽面容便有了几分浅浅笑意,道:“我与小翁主果然是心有灵犀。”   袁行是程彦心腹,早就习惯了李斯年与程彦的亲密态度,对李斯年的话见怪不怪,周围禁卫军们更是目不斜视。   李斯年轻笑,道:“我刚准备去找小翁主,小翁主便自己找上来了。”   程彦眉梢轻挑,从袁行手中接过李斯年的轮椅,推着李斯年去往偏殿。   正殿人来人往,不是说话的地方。   偏殿清幽,最适合说些私密事。   侍从们奉上茶后,低头垂眸退出殿外。   程彦轻啜一口茶。   李斯年瞥了一眼身边的袁行,道:“你来与小翁主说吧。”   袁行道了一声是,起身向程彦道:“翁主,属下发觉顾群近日频频调动麾下禁卫军,似有不臣之心。”   崔元锐贬官发配后,程彦本意让袁行接替崔元锐的光禄勋位置,但朝臣们抵死不从,程彦只好退而求次,点了顾群做了光禄勋。   程彦本意是顾群出身昆吾顾家,素来不结交朝臣,更不参与夺嫡,让他做光禄勋,虽对自己无利,但也不会偏向朝臣与其他人。   哪曾想,沈存剑却是六皇子的人,顾群又是沈存剑的门生,她这一番打算,倒是给六皇子送去了一个好帮手。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顾群初为光禄勋,扎根未稳,能够指挥的,也只是自己之前在做户郎将时的禁卫军,调动不了皇城内所有的禁卫军。   可尽管如此,顾群手下的禁卫军,仍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   看来六皇子是要在许清源离京之后便开始下手了。   程彦慢慢抿着茶,思虑片刻,道:“你只管留意着他,暂时不用干涉他的行动。”   六皇子想行请君入瓮之局,那么她也可以来一手将计就计。   宫斗夺嫡,本就是各凭本事。   袁行应下。   程彦又道:“朝臣可有异动?”   袁行报了几位卿大夫的名字,道:“以属下来看,他们此时暗中结交各地藩王,是准备在君侯走后便开始举事。”   李斯年眸中闪过一抹嘲讽。   这些朝臣世家,对大夏的忠心实在少得可怜,见大夏危难,想的不是力挽狂澜,而是趁大夏执政人无暇顾及他们的时候,狠狠地为自己家族捞上一把。   这是世家大族的通病。   越是源远流长的家族,便越会见风使舵,趋利避害。   李斯年面带浅笑,对程彦说道:“郑夫人近日分外辛苦,小翁主准备何时让她休息两日?”   命妇们虽出身世家大族,一切以家族利益为先,并不会死保程彦,但当程彦能改变她们,乃至她们后人的命运时,她们心中的天平,便会向程彦倾倒——千年来,女子在男人阴影下挣扎求生,分外艰难。大夏立国之后,有才能的女子前赴后继,终于为现在的女子挣出了三分脸面,让大夏的女子地位,比前朝女子的地位高上许多。   可也仅仅是比前朝的女子地位高,并不能与男人平起平坐,她们仍要看男人的脸色生活。   如今程彦能给她们的,是与男人一样的机会地位,科举入朝,郎官入仕,三公九卿,前途不可限量。   若能在外面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谁还愿意拘泥于一方小院子熬日子?   她们舍不得程彦败给朝臣与六皇子。   只有程彦能改变她们的命运。   程彦若是死了,那些被程彦死死压制的朝臣世家们必会将程彦的为政措施全部推翻,甚至还会与程彦的思想背道而驰,莫说让女子入朝为官了,甚至女子不得干政这种话,朝臣们也说的出来。   权衡利弊下,这些女子对于程彦的忠心,只怕不比袁行少多少。   李斯年有些期待女子与朝臣们争锋相对的局面了。   程彦道:“姨丈入朝的那一日,便是郑夫人大功告成的那一日。”   她带着按品大妆的女眷们去迎接许清源来京,朝臣们的脸色一定分外精彩。   “我倒是想看看,是大夏的男人一手遮天,还是大夏的女人技高一筹。”   袁行眉头微动。   程彦扫了一眼殿中的袁行,忍不住打趣道:“听闻七郎膝下有一女,可有兴趣送到我身边来?”   袁行与发妻成婚多年,膝下只有一女,是个十足的女儿奴。   听程彦说起爱女,袁行素来恭谨的面容上闪过一抹宠溺,声音也颇为难得地带了三分笑意,道:“小女顽劣不堪,怕是会叨扰翁主。”   李斯年眸光轻闪,落在程彦笑眼弯弯的面容上。   说起顽劣,普天之下,还有谁能比得上他的小翁主?   想起程彦幼年趣事,李斯年眼底漫上浅浅笑意,抬手抿了一口茶,似乎连茶里都染了几分丝丝甜意。   李斯年忽而有些明白,为何崔元锐会做出伤害许裳的愚不可及的事情来。   心中有了软肋,行动之间便会处处受制于人。   只是崔元锐这种事情,断不能发生第二次。   李斯年放下茶杯,对袁行道:“七郎近日若是无事,便将家眷送至祖籍安置。”   袁行微怔,须臾之间便明白了李斯年的用意,连忙应下。   程彦听此又补上一句:“不止是你,吩咐下去,所有人都将家眷偷偷送出城,万不能被这场宫变波及。”   ..........   三日后,许清源抵达华京城。   天子尚在昏迷之中,程彦大权独揽,带着众多女眷,前去迎接许清源。   女眷们提前一日便被程彦送回府中。   许清源来朝是盛事,程彦带着她们去迎接,便是无声向九州宣布女子地位的提高。   为了迎接许清源,更为了撑好女子门面,这些女眷们回到府中精心梳妆打扮,在这许清源来朝的这一日容光焕发,或雍容华贵,或飒爽英姿,让一干朝臣气得跳脚的同时,又忍不住频频侧目——这还是对他们逆来顺受的夫人么?   战马缓缓而行,许清源扫了一眼程彦身后的花团锦簇。   五月底,略有微风。   清风吹动着程彦衣袖与鬂间璎珞,许清源剑眉微动。   “君侯。”   程彦道:“一别多年,君侯别来无恙。”   在这种情况下,唤许清源君侯,是为了显示许清源战功封侯的列侯身份,也是借此向朝臣们施威。   许清源微微颔首,与程彦一前一后走入皇城。   他的身后,是身披战甲的府兵,旌旗遮天蔽日,□□冷冽如霜。   战靴整齐划一踩在地面上,如炸响在耳旁的惊雷,朝臣们尽皆低头。   许清源抵达华京城后,朝臣们怠政之风为之肃清,就连六皇子私下的小动作,也减少了不少。   程彦便趁这段时间,将世家女子安插在朝中各个位置。   许清源驻军在皇城外,朝臣们心中纵然对程彦这种行为极度不满,但畏惧于许清源的兵力,只能捏着鼻子忍受下来,心中只盼着许清源尽快离京,他们好把祸乱朝纲的程彦推下台,重新选出一个新的大夏掌权者。   又或者说,自己揭竿而起,取代屹立在九州之上几百年的大夏。   世家女子怎能不知朝臣们想的是什么?   但她们的生死荣辱,在她们一起与程彦去迎接许清源的时候,便已经与程彦绑在一起了,程彦若是倒台,她们便会成为家族弃子。   夫家不容,娘家不收,等待她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为了自己能活下去,且活得更好,更为了以后自己女儿的未来,她们只能跟着程彦一条路走到黑。   这种思想的驱使下,朝政之中,很快分成两派,朝臣们消极怠工,女人们奋发图强。   朝臣本想看在自己撂挑子之后女人们无能为力的局面,却发现这些女人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厉害得多,不过数日,便梳洗了朝政,更是趁他们怠政之时,将权利紧紧攥在了自己手里。   朝臣这才发觉,自己又上了程彦的套,心中又悔又恨,只盼着许清源尽快离开华京,他们也好一舒心中恶气。   在朝臣们的日夜祈祷下,许清源带着许裳郑孟君,以及袁行与赵怀山召集来的各地府兵,终于离开了华京城。   程彦带着女眷与朝臣们相送许清源,朝臣们面上的笑容分外地真诚。   许清源大军撤离华京城,六皇子动作越发明显,袁行与顾群的矛盾越发尖锐,禁卫军们出现了内斗,朝臣们做事再无顾忌,或拥立六皇子求从龙之功,或结交藩王让藩王来朝,或暗中积蓄力量,待时而立。   刚平静一月的华京城,再度躁动起来。   这一日,天子李泓在御医与道士们的精心照料下,终于醒来了。   六皇子得知消息后,迅速赶往三清殿。   李泓正在内侍们的照料下喝着粥。   六皇子轻手轻脚走进内殿,李泓不再喝粥,内侍们收起碗筷,低头垂眸侍立在一旁。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朕都知道了。”   李泓的声音不复往日,苍老了许多,将身体倚在引枕上,徐徐向六皇子说道:“老六,非是朕偏爱阿彦,而是眼下的大夏,委实是个烂摊子,若能收拢得住,那还罢了,若是.......”   古往今来,有哪个亡国之君有了好下场?   李泓声音微顿,面上满是不忍,悲凉说道:“那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老六,朕不求你有经天纬地之才,朕只求你一生平安顺遂,你,懂朕的意思罢?”   李泓抬眉,眼中闪着水光,看着面前的六皇子。   六皇子仍是他熟悉的一贯的温顺模样,将他身上的被褥掖了掖,道:“父皇,我都明白。”   李泓松了一口气。   明白就好。   李泓拍了拍六皇子的肩膀,嘘嘘咳嗽着,道:“阿彦是个厚道人,必会善待你。”   六皇子垂眸,掩去眸中的冷声,温声都:“您要召见表姐与朝臣么?”   他的好父皇,无论是现在,还是在以前,眼中从来瞧不见他。   宁愿把皇位传给一个外人,也不愿让他试上一试。   既是如此,他又何必舍不得那点骨肉亲情?   李泓又是一阵咳嗽,断断续续道:“朕的时间不多了,传他们过来吧。”   六皇子点头,轻轻将李泓平放在床上,而后走出内殿,对顾群道:“天子有命,传召安宁翁主与所有朝臣。”   顾群眸中精光一闪,带着护甲的手指轻按在腰中佩剑上。   “遵命。” 第110章   顾群迅速安排下去。   宫门守卫交班, 隶属袁行的禁卫军全部换成了顾群的手下。   做完这一切,顾群才传召的内侍出了皇城。   内侍一路来到宁王府, 向程彦传达天子李泓的口谕, 说要将皇位交托于程彦,命朝臣们尽心竭力辅佐程彦平叛。   这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喜讯,对于饱受朝臣们指责干涉朝政的程彦来讲,李泓的这番话,可谓是及时雨,让她名正言顺成为大夏朝的女主人, 再不用忍受朝臣的非议。   若换成其他人, 此时早已是欣喜若狂,再想不起其他, 梳洗之后, 便急忙奔赴皇城,去从李泓手中接过传国玉玺。   可惜, 程彦是程彦。   程彦与李斯年对视一笑, 明白彼此眼中的笑意——六皇子终于安耐不住了。   紫苏迎上来,不着痕迹地塞给内侍一袋银子,带着内侍去偏亭吃茶。   绿萝等人伺候程彦梳洗。   李斯年不喜女子近身,自己在另一间厢房换好了藩王袍, 将长发挽起, 带上藩王特有的紫金冠, 便去找正在梳妆的程彦。   程彦从菱花镜中看到锦衣玉容的李斯年, 忍不住笑了起来, 道:“你倒是快,只是可惜,今日守着皇城的那帮人,才不会放你进城。”   李斯年走过来,目光落在桌上琳琅满目的凤簪珠钗,从中选了一支九凤钗,簪在程彦发间,轻笑道:“总要陪你过去的。”   窗外阳光正好,掠过镂空窗台,斜斜落在程彦眉间。   李斯年顺着阳光,在程彦眉心印下一吻。   前方是刀山火海也好,是十方地狱也罢,他总要陪她的。   就像当初,她身带温暖阳光,闯入他晦暗人生,将他从地狱深处拯救出来一般。   李斯年的体温比寻常人凉上一些,唇角也是略显温凉的,触感极好,让人有种欲罢不能的恍惚。   程彦眉头动了动,抬手拦住李斯年的脖子,稍稍用力,便将李斯年压了下来。   李斯年漂亮的有些过分的脸近在眼前,倒映在程彦清澈的瞳孔间,程彦轻抬下巴,就着六月夏日剪影,在斑驳光线中与李斯年难舍难分。   廊下挂着的画眉鸟似乎都安静了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程彦松开了李斯年的脖子,轻轻睁开眼,映入眼眶的,是李斯年一贯的风轻云淡,波澜不惊,似乎刚才对她攻城略地的,不是他一般。   他仍是不染人间烟火的谪仙。   不悲不喜,不爱不憎。   程彦笑了笑,手指向上,捏了捏李斯年柔软的耳垂。   很烫。   就像他的心口一样。   眼前的这个人啊,心中纵然波澜起,面上仍是九天之上略带几分清冷疏离的神祇。   “走吧。”   程彦松开了李斯年的耳垂,起身拉着他的手,向外走去,道:“别让咱们的六皇子等太久。”   六皇子的这场戏,演得实在逼真,不仅向她传了李泓的口谕,还将朝臣们尽数召往皇城,若她不曾对六皇子起疑心,只怕会以为李泓是真的要将大夏江山传给她。   毕竟此时的大夏,委实是个烂摊子,李泓将江山传给她,实在是无奈之举——她做亡国之君的几率,比做世宗皇帝的几率大太多了。   程彦坐上轿撵,去往皇城。   李泓如今住在三清殿,三清殿在皇城的西北角,程彦的轿撵需要绕过许多宫殿,才能抵达三清殿。   然而在进入第二道的宫门时,程彦的轿撵被禁卫军们拦下了。   禁卫军对程彦深深行礼,起身之后,看了看程彦身旁的李斯年,面上颇为为难。   程彦挑眉,问道:“怎么?”   禁卫军斟酌着说道:“天子有令,只传唤安宁翁主,至于宁王........”   李斯年轻笑。   程彦隔着宽大绣袍,握了握李斯年的手掌。   李斯年回握着她的手,有些不想松开。   程彦拍了拍李斯年的手背,从李斯年掌心抽回手,在紫苏的搀扶下,走下轿撵,回眸对李斯年道:“我去去便回,你只管等我回来便是。”   朝臣们对女子干政有天然的敌意,外面的事情,仍需要李斯年周转调停。   现在可不是她与李斯年你侬我侬的时候。   充满杀戮的政治里,从来容不得儿女私情。   李斯年笑了笑,道:“我等你。”   那些道理,程彦明白,他更明白。   他现在最需要做的,是将一切的事情安排好,等待他的小翁主加冕而归。   李斯年目送程彦缓步走入三清殿。   或许是听到了李泓要传位于程彦的风声,殿门之下,不少朝臣们对程彦毕恭毕敬。   李斯年眸光轻转,嘴角勾起一抹嘲讽。   程彦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三清殿内,李斯年转身离去。   算一算时间,此时的许清源一行人,也该抵达昭武郡了。   雍州城失守后,北狄骑兵长驱而入,烧杀抢掠,战火一直蔓延到中原之地最后一道险关昭武郡。   昭武、广宁、神武三郡,是抵御北狄骑兵的最后一道关隘城池,若是这三郡有失,处于中原腹地的华京城,便暴露在北狄人的铁骑之下。   这三郡容不得半点闪失。   李斯年手指轻扣着轮椅。   许裳心细如发,许清源更是沙场宿将,至于郑孟君,虽未上过战场,但在郑公的教育下,亦有着不输男儿之才,他给他们的那些东西,想来能用得上。   此时的昭武郡。   大夏与北狄对峙多年,北狄马快,纵然吃了败仗,也能保存兵力,休养生息后,来日仍能再战。   大夏吃了战马不利的亏,与北狄作战的这些年,折了不少将士进去,朝中世家林立,个个护着自己的属地的儿郎不让参军,导致长公主募兵颇为艰难。   兵力不足的情况下,长公主只能先紧着地处边疆备受北狄侵扰的雍州城等地,至于昭武三郡,则由当地人与华京城派来的卫士们来守着。   许清源带兵抵达昭武郡时,这里的将士在北狄人的强攻之下损伤的所剩无几,城中妇孺皆披甲带剑上了墙头,准备与北狄决一死战。   郑孟君看到这个模样,当即便红了眼。   许清源剑眉微蹙,指挥麾下士兵支援昭武。   北狄虽得知许清源带兵来援的消息,但不知道许清源会来的这么快,根本不曾防备,又见许清源麾下将士个个悍勇无比,连忙鸣金收兵。   北狄退后,昭武郡的大门缓缓打开,迎接许清源入城。   昭武郡的郡守前几日战死在城楼上,如今指挥战斗的,是郡守的正妻丁氏。   丁氏本担心自己冒领郡守之任,会遭到许清源的叱责,可见许清源身后跟着的许裳与郑孟君皆是女子,心中的不安便淡去了几分。   许清源道:“果然是昭武郡女郎,巾帼不让须眉。”   丁氏听此,心中的大石终于放下。   许清源进城之后,安抚城中伤病与民众,又让自己麾下的将士接任城门,让守城多日的妇孺们好好休息一番。   交接完城中事务后,便是月挂中天。   书房中,众将离去,只剩下许裳与郑孟君。   许清源负手而立,静静看着烛火下的两个女子。   许裳咬了咬唇,轻声道:“爹,我要去找夜城。”   许清源挑眉,不置可否,又瞥向一旁的郑孟君。   郑孟君道:“广宁郡不仅受北狄急攻,甚至以英王性命相要挟,英王到底是天子亲子,当地郡守守也不是,不守也不是。”   “我为敬王王妃,此事由我出面最为合适。”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大夏从不会接受敌人的要挟,莫说北狄手中的人是王爷,哪怕是一朝天子,大夏也不会割让一城一池。   只是此事由谁出面,便成了棘手问题。   许清源是唯一一个能够威慑六军的人,他的身上不能有任何污点。   她便不一样了,她的夫君是英王的弟弟,且为国捐躯,由她来送英王上路,上至天子,下至庶民,都说不得什么。   许清源眸光微沉,颔首道:“将宁王准备的东西带上。”   郑孟君点头,接过军令,走入夜幕之中。   许清源这才去瞧屋里的自己的独女。   烛火昏黄,许裳的面容分外柔和,可那半边银质面具,却将她衬出了三分英气。   许清源垂眸。   许裳已经十八岁了,在这十八年间,她的一举一动,皆按照他的教诲,从未违背过他的意思。   唯独这一次。   许清源嘲讽一笑,抬起手,想去抚摸许裳面上的面具。   许裳微微避开,许清源的手便停在了半空中。   片刻后,许清源收回了手,从怀中取出一张羊皮地图,递给许裳,道:“去吧,一路小心。”   许裳目光微顿,有些不敢相信。   许清源将羊皮地图塞到许裳手里,拍了拍许裳的肩膀,道:“我一直忘了说,你是我的骄傲。”   “无论是以前的你,还是现在的你。”   北方的天气远比中原腹地的华京城要冷得多,夜里温差又大,寒风自大开着的房门卷进来,一阵一阵刮在许裳单薄的身体上。   许裳攥紧了手中地图,眼底慢慢蕴起了雾气。   .........   此时的华京城。   程彦走进三清殿,正殿之中,只有烛火与檀香高燃。   程彦点燃一支香,对着供奉的三清拜下。   殿门在这一刻被关上,外面传来禁卫军手中强弩上弦的声音。 第111章   程彦秀眉微动。   殿外虽然传来强弩上弦的声音, 但六皇子却未必想用强弩射死她,让顾群的禁卫军包围三清殿,并手持强弩利剑, 是为了阻止她逃跑,想把她困死在三清正殿。   她好歹是天子亲封的安宁翁主, 若是身死下葬,也有太常卿按照天家礼仪验尸下葬,她的尸首不能太难看。   最起码,要是一个全尸, 而且尸体上不能有太明显的伤口。   真正取她性命的, 是正殿中冉冉升起的檀香。   程彦对着三清像上完香, 低头垂眸, 拨弄着临行前李斯年系在她腰间的香囊。   有李斯年那位制香用毒的祖宗在,六皇子的这些把戏, 她委实不放在眼里。   熟悉的月下香萦绕在她身边,程彦轻笑,从蒲团上起身, 绕过琉璃屏风, 往李泓居住的里间走去。   无色无味的檀香悄无声息地燃烧着, 床榻上, 李泓双目紧闭。   程彦摘下腰间香囊,从香囊中出一枚乌色药丸, 端起茶杯, 冲了一杯茶, 又将香囊放在李泓身边。   清幽的月下香淡淡,悄然漫进李泓的口鼻中。   清晨的阳光透过雕刻着祥云玄月的窗台溢进来,撩过薄如蝉翼的纱幔,徐徐洒在李泓苍白的面容上。   “舅舅?”   程彦唤了一声。   李泓嘴角动了动,在程彦的呼唤声中慢慢睁开眼。   程彦将用李斯年调制的药丸冲好的茶水送至李泓的嘴边。   李泓昏睡了许久,此时正值口渴,就着钧窑茶杯,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茶水进入五脏六腑,李泓只觉得精神了许多,浑然不似前几日的头晕目眩。   李泓又连饮两杯,方放下茶杯,向面前的程彦瞧去。   “怎么只有你一人?”   空荡荡的大殿,只有程彦在他身边伺候着,莫说他让六皇子召集的朝臣宗亲了,就连素日里在他身边伺候的内侍们也不见了人影。   李泓颇为疑惑,道:“朝臣们呢?还有诸多宗亲呢?”   程彦笑了笑,道:“舅舅,你听。”   “听什么——”   李泓不解道,然而话音刚落,便听到殿外传来禁卫军们盔甲相撞的声音,和强弩上弦的铮鸣声。   这种梳洗又陌生的声音让李泓打了个激灵,忍不住想起多年前长姐逼宫夺位的那一日,以及钧山上崔莘海的兵变,皇城内李承璋的叛乱。   不愿想起的往事涌上心头,李泓呼吸一紧,瞳孔微缩,怒道:“他们这是谋反!”   程彦轻笑,从琉璃屏风上取下李泓的便衣,转身向李泓说道:“舅舅,咱们大夏,谋反之人还少么?”   兵变是大夏历史上绕不开的问题,大夏立朝几百年,正常继位的天子不足一半,甚至她的这位舅舅,也是兵变上的位。   权利最是惑人,无数人为之送出了自己的性命,谋反之事对于天家子孙来讲,委实不是一件值得意外的事情。   李泓一怔,心中情绪翻涌着。   是啊,他自己也是谋逆之人,又有甚资格指责旁人?   只是连累了程彦。   长姐对战北狄失利,此时下落不明,凶多吉少,而程彦,是长姐唯一的骨血。   李泓心中越发愧疚,挣扎着从床榻上起身,看着拿着便衣向自己走来的程彦,张了张嘴,哑声道:“阿彦,朕对你不住。”   “朕本欲将天下传给你的,这大夏江山,只有你能驾驭——”   “舅舅。”   程彦笑了笑,将李泓的便衣披在他身上,给李泓整理着衣袖衣缘,笑道:“我懂你的意思。”   满目疮痍的九州,的确只有她能治愈。   旁的人,不是为了些许权利,将九州万民的生死抛在脑后,便是争权夺利,浑然不顾北狄即将入关南下。   程彦低头给李泓系上衣带,道:“咱们走吧。”   李泓皱眉道:“咱们去哪?”   程彦眸光轻闪,眼中噙着一抹狡黠,道:“当然是咱们该去的地方。”   此时的李斯年,当是把一切都料理好了。   六皇子想要瓮中捉鳖,她亦可以将计就计。   时间一寸一寸溜走,清晨稀薄的阳光变得浓烈起来。   六月的天气,有些燥热。   六皇子拿着锦帕,擦了擦鬂间的汗水,看向一旁悠然自得摇着折扇的沈存剑。   “先生,咱们什么时候进去?”   六皇子问道。   沈存剑啪地一下合上折扇,向正殿走去,道:“现在便可以。”   他在殿里放置的檀香,三刻钟便能取人的性命。   而今他在殿外从清晨等到午后,一是为了让程彦与天子死得彻底一点,二么,也是为了散散毒气。   那个毒实在霸道,他委实不想沾染半分。   沈存剑推门而入,炎炎阳光争先恐后闯入殿内。   禁卫军们鱼贯而入,寻找着程彦与李泓的尸首。   然而寻了半日,莫说两人的尸首了,就连二人的影子都没寻到。   顾群英气的面容上有着几分紧张,抱拳向沈存剑道:“恩师,没有人。”   沈存剑眉梢轻挑,手握折扇,敲打着另一只手的掌心。   祥云玄月的窗台将阳光切割得有些斑驳,沈存剑绕着房间走了一圈,眉头动了动。   六皇子跟在沈存剑身后,藏在绣袍里的手指紧握成拳,颤声问道:“先生,现在怎么办?”   李泓到底是天子,哪怕不得人心,可天子的身份摆在那,振臂一呼,仍会有人响应他来讨伐自己。   沈存剑停下了脚步,环视着正殿内的布置,道:“我曾听闻,太/祖皇帝在修建皇城之际,为提防后世天子遭遇逼宫,曾让工匠在皇城之下修建了密道,让天家子孙躲避宫变。”   顾群与六皇子对视一眼。   这样的传说,他们也曾听过。   只是之前只以为是传说,甚少放在心上,毕竟大夏立朝几百余年,期间发生的宫变不计其数,天子们要么平叛兵变,要么为叛军所杀,从未有天子在宫变中逃脱。   若太/祖皇帝真的修建了密道,为何这么多的天子,却无一人知晓?   沈存剑嘴角微勾,道:“是我小瞧了安宁翁主身边的那位宁王殿下。”   “也罢。”   沈存剑回身,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而今之际,是为先帝发丧,而后新帝登基。”   李泓本就不是一个值得世人推崇的圣明天子,为帝多年,身边心腹不过赵怀山等人,赵怀山虽为三公之一的大将军,但能力实在不济,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大将军罢了,翻不起什么风浪的。   至于程彦,早就因种植出来的粮草养活了无数人,而导致朝臣背后的世家们的高价粮卖不出,与朝臣们结下了梁子,近日又弄什么女子与男子一样入朝为官,更是将朝臣们得罪个精光。   程彦与李泓哪怕从密道逃脱,也不会引来太多人的追随。   更何况,大夏本就是一个兵变逼宫层出不穷的朝代,无论是朝臣,还是九州百姓,早就对天家夺嫡之事将怪不怪,只要表面上糊弄得过去,谁又会追究李泓究竟死没死?   再者,新帝登基,为拉拢人心,必会大赦天下,提拔官员,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谁会与自己的利益过不去呢?   程彦与李泓的逃脱,实在不值得人大张旗鼓去寻找,只需要排出一队心腹卫士细细查探也就是了。   听到“新帝登基”四字,六皇子抿了抿唇,眼中闪过一抹欣喜,可又很快被担忧所占据。   沈存剑挑眉看向六皇子,改了称呼:“陛下有何忧虑之事?”   “陛下”二字,让六皇子心跳骤然加速,清秀若女子的面容上,也微微泛起一抹红。   六皇子掐了掐掌心,努力平复着狂乱的心绪。   越是在这种情况下,越是要保持镇定。   沈存剑最不喜欢的,便是喜怒形于色的轻狂人。   六皇子向沈存剑道:“我担心昭武郡的许清源听闻阿彦的消息后,会反出大夏。”   沈存剑眼底漫上一丝笑意,手指握着的折扇敲了一下六皇子额头,不置可否道:“陛下无需担忧。”   “顾全大局之人,从来不在乎何人掌江山。”   许清源要的,是海晏河清,九州太平,而不是一个与他更为亲近的女子做天子。   六皇子悄悄松了一口气。   沈存剑的话,从来不会有错,他既然这般说,许清源便不会为程彦反他。   季夏六月,安宁翁主为谋皇位,毒杀天子李泓,事后为六皇子得知,六皇子为父报仇,诛杀安宁翁主。   天子崩逝,群龙无首,六皇子作为天子膝下为数不多的皇子,年龄又比七皇子八皇子年长,又有辅政经验,京都三辅之一的左冯翊沈存剑率领朝臣请命,让六皇子登基为帝,主持大局。   六皇子再三推辞,不敢承命。   左冯翊沈存剑又请命,朝臣们跪拜紫宸殿不起,六皇子这才勉为其难登基。   消息传至昭武郡,许清源面无表情,手指却不着痕迹地紧握着手中书信。   窗外阳光有些烈,和着微风,依稀送来士兵们的操练声音。   许清源闭了闭眼,手指松开了书信。   他曾与沈存剑是同袍,在镇远侯麾下听命。   沈存剑的字一如多年,闲雅清润若山间潺潺溪流,却能灼伤他的眼睛。   沈存剑说,许兄,我知你宏图大志,知你心中怨怼与意难平,更知你多年来仍在追查镇远侯之死的真正原因。   镇远侯战死颇为蹊跷,若许兄愿意,我愿送给许兄一人,那人会解开许兄心中所有疑惑。   许清源胸口微微起伏着。   那年镇远侯初封列侯,英姿勃发,锋芒毕露,耀眼夺目若天边骄阳,从他身边走过,在他身侧停了下来,抬手按了按他手中拉开的弓箭,声音清朗,带着几分笑意:“哎,公子哥,这个把式好看但不中用,你若是这个样子上了战场,是活不下来的。”   旁人都道镇远侯是为了给他一个下马威,才这般讲话,他抿唇不语,只是按照镇远侯教他的方式来射箭用枪。   后来上了战场,那些说镇远侯不过是下马威的人,全部战死沙场,一队世家子弟,只有他活了下来。   镇远侯骑在战马上,身上银甲如霜,嘴里叼了一根草,挑眉看着他满身鲜血分外狼狈的模样,笑了笑,道:“哟,公子哥,命挺大。”   那场战役后,镇远侯才将他带在身边,手把手教他排兵布阵,用兵行军。   他跟在镇远侯身边迅速成长,镇远侯颇为欣慰,便时常讲,那么多世家子弟里,他是最特别的一个,顾全大局,没有世家出身的自私狭隘。   的确,他是顾全大局。   这是他最大的优点,也是他最大的缺点。   许清源慢慢睁开了眼,唤来副将,道:“传令六军,三更做饭,五更出发,与固守城外的北狄决一死战。”   副将微怔,为难道:“君侯,斥候来报,北狄粮草消耗过半,我们只需再等上一两月,北狄便会不战自退——” 第112章   现在便出城与北狄一决胜负, 委实得不偿失。   副将颇为疑惑,一向以战机为先的君侯,怎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许清源摇头,眼底一片清明,道:“我麾下六军, 大多是九州之地征召而来的卫士。这些卫士来自各地,不易统帅,而今昭武郡死伤惨重, 将士们同仇敌忾, 上下一心,正是与北狄决战的好时机。”   “但若是拖得久了, 将各地的卫士们的心气磨了去,到那时, 纵然北狄缺粮少食, 只怕我们也难以与之抗衡。”   最难带的是新兵,尤其是大敌当前,从不同的地方征召来的新兵。   他们的生活方式不同,每个州地的练兵方式更是不同, 巨大的差距让他们很难迅速融入军队,与周围人并肩作战, 同生共死。   若是在旁的时期, 许清源尚能耐心□□卫士, 让他们从一支青涩未经战事的新兵, 成为一支独当一面悍勇之军, 可眼下华京传来程彦被六皇子所杀的消息,叫他如何还坐得住?   若没有程彦,他私养府兵之事,便足以让他一代列侯身首异处,他精心教导的女儿,更会被迫嫁给心术不正的崔元朗为妻,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得偿所愿,在沙场上舒展心中抱负。   程彦是个极其聪明的女子,他不信她就这般死了,她此时必然躲在华京的某一个角落,等待时机,以图来日。   程彦需要他的帮助。   沈存剑说的不错,他素来谨小微慎,是顾全大局之人。   若是在以前,他必然不会为程彦冒这般大的危险,可程彦不仅仅是他妻外甥女,更是一代奇女子,他帮助她,不仅仅是为了程彦的恩情,更是为了大夏的未来。   许清源吩咐下去,副将不再犹豫,正欲退出屋外,向六军传达许清源的将令,然而就在这时,忽又想起华京城沈存剑送来的人,便道:“君侯,华京城的来使,君侯要不要见一下?”   “不见。”   许清源道:“打发他回去,就说他要说的话,我都知道了。”   多年来,他探察镇远侯战死的真相,为之耗费了无数心力。   或许是上天都不忍看镇远侯饮恨而终,竟让他得知了镇远侯之死的真相。   ——害死镇远侯的,并不是先废后谢元,谢元不过是替旁人当了替死鬼。   镇远侯出身低微,因战功卓著,一路晋升为镇远侯,他的存在,威胁了太多人的利益,所以他只能死。   真正害死镇远侯的,其实是天子与众多世家。   那个来使想要说的话,他无需听,也能知道会说些什么,不过是挑拨他与长公主的关系,说甚么长公主真的在意镇远侯的阵亡,说甚么镇远侯的阵亡不过是为长公主的兵变逼宫提供了理由,镇远侯的死,最大的受益人是长公主,劝他莫要再为长公主做事,替程彦出生入死。   想到此处,许清源嘲讽一笑。   这些话,他早就听腻了。   许清源挥手,让副将退下,翻开临行时李斯年送他的地图,研究着如何将昭武郡的地形优势发挥到极致。   天色将晚,外出查探消息的斥候回营,来向许清源报告自己查到的消息。   烛火明明暗暗,斜斜映照在许清源脸上。   许清源剑眉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声音微冷:“崔元锐投降了北狄?”   怪不得北狄能识破长公主的计谋,连下雍州云城方城三座城池,威胁大夏中原腹地,原来里面竟有一个崔元锐做内应。   许清源负手而立,夜风微微浮动他的衣袖,他的战靴踩在地板上,发出一声轻响。   渡步片刻后,许清源忽而发现,自己误解了沈存剑——沈存剑信中所言的来自华京城的人,根本不是来使,而是投降了北狄的崔元锐。   崔元锐官拜九卿,位在光禄勋,对大夏军制了如指掌,崔元锐能助北狄连破边关三城,杀敬王李承瑾,擒英王李承瑛,伏击李夜城,暗杀长公主,更能助北狄继续南下,踏平大夏江山。   此人不得不防。   虽说长公主之败有不曾对崔元锐设防的缘故,但崔元锐的心计手段,亦是不可小觑。   崔元锐在北狄,他便不敢轻易回援华京,这才是真正的沈存剑,心思高深莫测,将世人利用到极致,哪怕那人与他素昧平生,他仍能将那人发挥出最大的价值。   许清源声音冷冽如利剑出鞘,道:“收回大军开拔的将令,将城防将士全部换成我麾下府兵,让六军之中所有新征召而来的新兵去校场集合,自今夜起,由我亲自训练。”   副将迅速传令,许清源穿戴着护甲的手指微紧。   他终究是顾全大局之人,沈存剑的确死死掐住了他的七寸。   许清源自嘲一笑,抬头看向天边孤冷月色。   他只能期盼,天佑大夏,天佑那个热烈似骄阳的女子。   ........   华京城,紫宸殿。   昭武郡不仅没有传来许清源班师有意回朝的消息,只传来许清源近日练兵,严阵以待北狄的消息,六皇子大喜,心中的巨石终于落下,向沈存剑道:“先生神机妙算,许清源果然没有回来。”   清晨阳光掠过窗台,徐徐落在沈存剑的身上,沈存剑手中折扇轻摇,和着日光,越发将他衬得俊逸风流,潇洒自得。   这般算无遗策又赏心悦目的一个人,六皇子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想起宫人们私下说的闲话:沈存剑对发妻用情极深,发妻早亡后,他便一直没有再娶,直至今日。   想到这,六皇子心中不免有些好奇。   能让沈存剑念念不忘的人,该是一个怎样绝色的女子?   镂空的窗台将日光剪得斑驳,沈存剑轻轻一笑,道:“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只是崔元锐今日能为陛下所用,将许清源留在昭武郡,他日也会成为陛下的威胁。”   六皇子听此,连忙回神,问道:“先生的意思是,崔元锐投降北狄之事有诈?”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李承瑾战死,李承瑛被俘,长公主下落不明,李夜城更是生死不知,这些人都是程彦最为亲密之人,崔元锐若是假意投降,纵然心中想取得北狄的信任,也不会伤及他们的性命。   但现在,事情已经做下,以程彦的性格,断然容不下崔元锐。   更何况,崔元锐本就有加害许裳的事情在前,新仇旧恨交织,此时的程彦,只怕是恨不得将崔元锐生吃活剥。   六皇子心中大为不解,直追问沈存剑。   沈存剑合上折扇,眸中精光微闪,道:“崔元锐仍有女儿在世,不会那么容易背叛大夏的。”   六皇子一怔,下意识道:“可九公主不是死了么?我与先生曾亲眼看着她葬入皇陵。”   沈存剑不置可否,道:“找一个身量与九公主相似的女婴并非难事。”   顾群听此,剑眉微蹙,手指按在腰间佩剑,道:“恩师,我即刻搜查九公主的下落。”   沈存剑点头,又道:“九公主虽然紧要,但旁人亦是不能落下。”   顾群英气眉眼间闪过一抹冷色,道:“遵命。”   宫变之后的清洗异己,浩浩荡荡拉开序幕。   所有与程彦李斯年关系亲密的朝臣世家,大多被下入牢狱,不日开刀问斩。   在这场让人闻之色变的屠戮中,唯有荥泽郑家逃过一劫——郑公历经五朝,身份尊崇,不同于普通朝臣,再者,郑家除郑公外,都是一些女子,六皇子主政,女子没有半点施展才能的空间,留着郑家,她们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故而顾群不曾对郑家下手,只让麾下禁卫军将郑家围困起来,剥夺了郑公右扶风的官职。   ........   华京城,廷尉牢狱。   新帝登基,排除异己再正常不过,只是让众多朝臣没有想到的是,沈存剑竟然这么快便动了手。   要知道,长公主逼宫成功那会儿,还是先安抚人心,待朝政稳固之后,才开始大肆屠杀谢家与不服从她的朝臣,而不是像沈存剑这般,六皇子刚刚登基,便迫不及待让与程彦交往过密的人全部下狱。   牢狱之中,朝臣们长吁短叹,纷纷感慨自己时日无多。   林修然见此,站了起来,宽慰人心惶惶的朝臣们。   林修然道:“大家有甚么好怕的?宁王早已将我们的亲眷安顿下来,而今被困在此地的,只有我们罢了。宁王若是得知此事,必然会想办法救我们出去。”   “可,可若是宁王现在自身难保呢?”   “那可是宁王!”   林修然朗声道:“你们何时见过宁王受制于人?”   “他不仅会将我们救出去,更会肃清朝政,驱除北狄,还大夏一个太平盛世!”   朝臣们在林修然的安抚下,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林修然重新坐下,袖子里的手不住颤抖着——他的话虽然大义凛然,可心中实在没底,谁也不曾想过,沈存剑与顾群竟然是六皇子的人。   二人动手太快,以至于华京城的朝臣世家根本不曾设防。   他们如此,那么李斯年呢?   林修然根本不敢细想。   他只盼着,那个清隽无俦似谪仙,手段狠辣却如修罗的人,早将一切洞察于胸,此时正对月焚香抚琴,轻笑着说道鱼儿已经入瓮,该收网了。   华京城的另一角,丁七悄无声息落在李斯年身后,沉声道:“主人,沈存剑在搜查崔乐薇的下落。”   李斯年眉梢轻挑,手指停止了挑弄熏香,道:“他倒警觉。”   崔元锐所做之事极其凶险,他连程彦都不曾告知,沈存剑竟能从蛛丝马迹中觉察出崔元锐,此等心计,倒也值得他将他看做对手。   李斯年道:“也罢。传信崔元锐,他可以动手了。”   算一算时间,他的小翁主今夜便该从皇城地宫走出来,他的小翁主担心受怕许多时日,今夜相见,他总要告诉她一些好消息,来搏佳人一笑。 第113章   丁七听命而去, 按照李斯年的指示传信给边关外的崔元锐。   此时虽是暮春六月,但边关地处北方,北方昼夜温差大, 到了夜里, 寒风呼啸而来,直将人吹得骨头都是冷的。   崔元锐的营帐里仍亮着灯, 他半披着外衫, 看着丁七的传信,看完之后,就着火苗, 将信烧成灰烬。   天边月色孤冷,崔元锐瞧着月色, 有些想念那个娇娇软软的小女孩。   做完这件事, 他便能回华京了。   与他的小乐薇团聚,自此再也不分离。   崔元锐穿好衣服, 起身往外走, 刚出营帐,便听到周围士兵嬉笑着说着什么。   “瞧瞧这做工, 多漂亮, 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好看的长命锁。”   “嘿,没出息, 等咱们的大军攻破华京城, 这样的东西要多少有多少。”   北狄人抢掠夏人财物是常态, 崔元锐早已见怪不怪, 然而在转身的那一瞬间,士兵手里的东西闪着月光,刺痛了他的眼。   那是一个做工极其精巧的长命锁,用以累丝工艺,雕着各种繁琐花纹,于月下微微泛着光。   崔元锐瞳孔骤然收缩。   这是薛妃的东西。   薛妃死后,将这个长命锁留给了他的女儿乐薇。   崔元锐深呼吸一口气,大步走去,声音压得极低:“这东西你们从哪里得来的?”   “从一个姓沈的人商户那得来的。”   士兵嬉笑着说道。   崔元锐手指微紧。   姓沈的商户?   只怕是六皇子身边的沈存剑吧。   沈存剑这是在警告他。   崔元锐闭了闭眼,只觉得眼睛像是被长命锁所灼伤。   崔元锐没有再去北狄首领处,回到自己的营帐。   枯坐一夜后,次日清晨,日光稀薄,崔元锐挑开帐篷,日光也暖不热他眼底的冷色。   崔元锐来到北狄首领处,沉声道:“我有一计,可得广宁、神武两郡,助首领挥师南下,夺得大夏江山。”   北狄首领大喜,忙道:“先生请讲!”   营帐内崔元锐声音叠叠,不知道过了多久,崔元锐终于从营帐离开。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目,北狄士兵再度出现调动,向广宁郡进发。   山雨欲来风满楼。   此时茫茫大漠中的一处房间里,昏迷多日的长公主终于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眶的,不再是她倒地前的尸山血海,而是装饰颇为古朴的一个房间。   长公主环视着房间,一个极其英俊的男子闯入她的视线。   男子端来一碗黑漆漆的药汤,声音带笑:“殿下终于醒了?”   李淑长眉微蹙,凤目微眯,打量着来人,只觉得眼前之人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李淑眸中闪过一抹警惕,道:“你是谁?”   “这是哪?”   “这倒是个好问题。”   男子轻笑,潋滟凤目微扬,清凌盛气似骄阳,声音清朗,道:“这是你寻找多年却从未寻到的地方。”   “至于我是谁,长公主殿下可真是贵人多忘事。”   阳光剪过窗台,徐徐落在男子身上。   男子懒懒将汤药放在李淑身边,居高临下俯视着李淑,嘴角勾起一抹嘲讽,道:“殿下再仔细瞧一瞧,我这张脸,是不是有些熟悉?”   李淑瞳孔微缩,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出现在她的脑海。   心底最深处的恐惧感席卷全身,李淑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被褥。   .........   李斯年交代完丁七,便去皇城地宫的出口处等待程彦。   皇城之下的地宫,其实更像一个迷宫,若不是对地形分外了解的人,莫说找不到出口处了,甚至在踏进地宫的那一刻,连入口处都再也寻不到。   太/祖想的不仅是让以后的天子躲避宫乱,更怕地宫为外人知晓,成了乱臣贼子攻入皇城的捷径,所以在修建地宫时,用以五行八卦,机关罗盘,说句毫不夸张的话,这个地宫,可挡十万大军。   地宫是机密,地宫中的机关更是绝密,大夏历代的天子们不是不知道地宫的存在,而是不知道如何破解地宫内的机关。   在不知道机关的情况下贸然闯入地宫,跟踏上黄泉路没甚区别,所以多年来,无论皇城内的宫变如何惨烈,也不曾有天子躲入地宫避难。   李斯年初入地宫时,也曾险些被地宫中的机关所伤,研究了许多时日,才将地宫内的机关破解。   破解了地宫内的机关后,他详细记录下来,又带着程彦在地宫内走了好几遍,才放心程彦带着李泓从地宫里出来。   月色朦胧,皇城外的一处荒山上,荆棘遍野,蝉鸣不断。   李斯年来到一个杂草丛生的地方,让暗卫转动周围几株高耸入云的古树,古树发出一声轻响,慢慢离开原本的位置,地上的杂草也跟着发生改变,露出一个雕刻着日月星辰的精钢所打造的门防来。   李斯年俯下身,按照五行八卦打开洞门,黑黝黝的洞口便出现在月光下,里面依稀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微弱的火折子的光亮晃了晃。   首先上来的,是穿着便衣面色苍白气喘吁吁的李泓。   暗卫将李泓拉上来之后,李斯年遣退暗卫,对着洞口伸出手,温柔浅笑道:“小翁主。”   程彦抬头,李斯年身披月光,恍若月中仙人,而眸中噙着的浅浅笑意,无端抚平了她这些时日来躁动不安的心。   “嗯。”   程彦握住李斯年的手,李斯年微微用力,将程彦拉了上来。   夜风微凉,李斯年将准备好的外衫披在程彦身上,轻轻在程彦额头印下一吻。   暗卫们极有眼色背过身,扶着虚弱的李泓往山下走去。   “小翁主受苦了。”   李斯年轻抚着程彦有些散乱的鬓发,眼底有着几分心疼。   程彦揽住李斯年的脖子,踮着脚尖,在李斯年的眉心回应一吻,道:“有你在身边,我不觉得苦。”   她亲近之人不是战死,便是被俘,又或者失去下落,生死不知,她心中极度惶恐,六皇子偏又在这个时候对她发难,若是在以前,她多半会情绪大恸,破罐子破摔,拼着一死与六皇子闹个鱼死网破。   可是现在,有李斯年在她身边,哪怕什么也不做,她心中都是极有安全感的。   而李斯年,也不会什么都不做,他有经天纬地之才,断然不会让她陷入艰难险境。   “六皇子何时祭天?”   程彦问道。   按照大夏的惯例,天子登基后,是要上告苍天,祭祀祖先的,这个时候,是他们动手的最佳时机。   这个道理他们懂,沈存剑也懂,以沈存剑的狡诈,必会再来一个请君入瓮,将他们一网打尽——沈存剑将所有与她和李斯年交往过密的朝臣全部下狱,却独独留下了袁行,为的便是在六皇子祭天的时候将她所有的力量引出来。   李斯年道:“下月初九。”   程彦道:“那我们便在初九动手。”   “不过不去祭天之地,而是去往皇城。”   沈存剑必会在祭天之路上埋伏,去祭天的,未必是六皇子,真正的六皇子,多半躲在皇城,等待沈存剑擒杀她的好消息。   既是如此,她又何必往沈存剑的圈套里面钻?   倒不如反其道而行之,直捣皇城,取六皇子的性命。   李斯年眸光微闪,轻笑出声,道:“都听小翁主的。”   沈存剑行事果决,却也谨慎,从不做没有把握之事,小翁主的推断虽然不错,但皇城之内只怕也未必只有六皇子一人,多半是与祭天之行一样,同样是暗藏伏兵。   李斯年吻了吻面前娇娇俏俏少女,月光将二人的身影拉得极长。   沈存剑备下伏兵又何妨?   他在小翁主身边,断然不会让人将她伤了去。   李斯年轻笑,耳畔又响起程彦的声音:“你.......如何看待边关变故?”   程彦此时的话与刚才有些不同,略有些闷,又带着几分不确定,纤细的手指,甚至还轻轻攥住了他的衣襟。   她的紧张一览无余。   李斯年眉头微动,有些心疼。   “我还以为,小翁主不敢问我这个问题。”   程彦垂眸,叹了一声,道:“之前的确是不敢。”   “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宫里走了一圈后,我便什么都看开了。你再怎么聪明,可终归是凡尘俗世之人,不可能面面俱到,料敌于先——”   “旁人或许不行,但我可以。”   李斯年的声音带着些许笑意,程彦呼吸一滞,心脏骤然狂跳不止。   李斯年的手指捏着她的下巴,轻轻抬起她的脸,那双漂亮得有些过分的眸子,便闯入了她的眼睛。   程彦睫毛微颤,眼睛眨了眨。   李斯年轻笑出声,吻了吻她略显冰凉的唇,道:“你所担心之人,现在都是安全的。”   天边的皎月斜斜洒在世间,像是碎了一地的玉屑。   程彦狂跳不止的心脏,似乎在这一刻静止。   脑海炸响烟花,绯色开始蔓延。   心脏转瞬之间又恢复了活力,跳跃着,叫嚣着,仿佛能冲出胸口。   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自李斯年潋滟不可方物的眸光,一直流淌到程彦心口,而后很快抵达五脏六腑,紧接着席卷全身。   程彦觉得有些晕。   但又不是晕,更像是踩在棉花上,游荡在云端。   程彦紧紧环住李斯年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慢慢闭上了眼睛。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程彦踮着脚尖,在李斯年脸上啄了几下,缱绻道:“我想我明白了一件事。”   “等所有事情了解,我便告诉你,我明白的是什么。”   李斯年眉梢微微挑起,眸中倒映着程彦精致笑脸。   他的小翁主,今夜终于长大了? 第114章   李斯年在程彦眉心落下一吻。   现在长大也好, 以后再开窍也罢,他与小翁主要走的路很长,他有的是时间等她长大, 等她眼含秋水, 向他说着喜欢。   不过,哪怕他有的是耐心去等, 但当程彦的心思不再朦胧, 慢慢变得明朗的时候,他心中亦是欢喜无比。   天边孤冷的月,荒山上呼啸而来的风, 似乎都变得缠绵缱绻起来。   李斯年将程彦揽在怀中,温声道:“好, 我等你。”   等你情窦初开, 等你长大成人,等雪落双肩, 等青丝变白发。   他总能等到她的。   七月初九, 是六皇子登基后上告苍天祭祀祖先的日子,而今已经是六月底, 留给程彦与李斯年的时间并不算宽裕。   程彦与李斯年并没有在荒山上逗留太久, 便回到华京城处的隐秘住所,召集七杀与罗生所有没有被六皇子截杀的暗卫, 紧锣密鼓地准备着七月初九的绝地翻盘计划。   程彦的釜底抽薪之计在悄无声息地进行着, 远在千里之外的边关广宁郡, 此时也分外紧张热闹。   崔元锐从北狄士兵手里拿到了长命锁, 握在手中看了又看。   那是六皇子身边的沈存剑对他的警告,又或者,逼他为六皇子卖命的把柄。   北狄士兵列阵,徐徐逼近广宁郡,于广宁郡城下停下脚步。   崔元锐收好长命锁,起身来到北狄首领营帐,再度向北狄首领左贤王乌丸献策:“如今的大夏耗于内斗,正是首领夺取大夏九州的大好时机。”   “大夏的六皇子虽然登基为帝,但他年幼不能服众。英王李承瑛为大夏天子的长子,大夏的世家们最爱投机取巧,想来会有不少世家想做挟天子而令诸侯之事。我们手中的李承瑛,便是我们撬开广宁郡大门的钥匙。”   乌丸听了,思度片刻,微微挑眉,问道:“咱们应该怎么做?”   崔元锐负手而立,侃侃而谈:“我们可以与大夏的世家们合作,用李承瑛的性命,来交换广宁郡。”   乌丸面上满是不解,半信半疑道:“世家们怎会行如此蠢事?”   大夏边关已是,而今只剩下昭武、广宁、神武三郡拦住北狄的铁骑,若是这三郡再失守,大夏的中原之地便暴露在北狄铁骑之下。   大夏的世家们虽个个以世家利益为先,但未必会做这种与外族合作,谋夺夏人江山的事情。   崔元锐道:“我出身清河崔氏,最是了解世家的行事。”   “安宁翁主与六皇子夺权,六皇子技高一筹,杀安宁公主掌天下。而今六皇子初登大宝,大肆打压与安宁翁主交好的世家。荥泽郑家有郑公坐镇,六皇子碍于郑公五朝老臣的身份,不好对郑家狠下杀手,可尽管如此,仍是撤免郑公的职务,逼得郑家的人无法在华京城生活,只能远赴边关避祸。”   “如今守广宁郡的主力,便是郑家的人,郑家之人又以郑孟君为首,郑孟君是李承瑾的正妻,又是程彦的心腹。”   说到这,崔元锐声音微微一顿,眸中精光一闪,继续道:“首领莫要忘了,咱们手中的李承瑛,也是与程彦关系及其亲密的皇子。”   “六皇子步步紧逼,不曾给郑家留退路,首领若是郑家,首领会如何做?”   乌丸一拍大腿,道:“当然是官逼民反,去他娘的天子,老子才不效忠于他!”   崔元锐颔首,道:“正是这个道理。”   “大夏地域广阔,拥有九州之地,疆域纵横万里,我们可与郑家商议,待北狄入关之后,与郑家划江而治。”   乌丸舔了舔唇,眸中闪过一抹贪婪,道:“划江而治?”   崔元锐微笑,道:“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首领若是入了关,一切事情,还不是首领说了算?”   乌丸抚掌大笑,拍了拍崔元锐的肩膀,道:“好,就依先生之言。”   崔元锐垂眸,眸光轻闪,又道:“只是一个李承瑛,怕是敲不开郑家的门,首领仍需送郑家一些其他东西?”   “送些什么?”   乌丸搓了搓手,道:“先生是知道的,咱们北狄不比大夏富饶,是苦寒之地,能送给郑家的东西,怕是不多。”   崔元锐笑道:“郑家是百年世家,怎会被些许金银之物便蒙蔽了眼睛?首领不若送些军功给他们,这样一来,郑家哪怕失了城池,但军功卓绝,旁人也不好说些什么,更能借此军功,拉拢天下有志之士,以此与六皇子的势力抗衡。”   “郑家与六皇子疲于内斗,首领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乌丸听此,又是心动,又有些肉疼,手指捏着下巴,迟迟没有下定决心。   崔元锐便道:“当然不是让首领送自己的军队给郑家,此次与首领一同出征的,还有右贤王的兵马。”   “右贤王是老单于的长子,也是首领最大的威胁。”   想起素日里最爱与自己争军功的右贤王,乌丸面上闪过一抹狠辣。   死上一个右贤王,却换取了广宁郡,打开了大夏中原腹地的大门,这种战功摆在老单于面前,哪怕老单于再怎么伤心右贤王的战死,也不好责罚他。   相反,还要重重加封他。   右贤王一死,老单于其他的儿子年龄又小,根本不能与他相争,到那时,无论是大夏的九州之地,还是北狄的广袤草原,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乌丸再不犹豫,当下便道:“全依先生之言。”   是夜,崔元锐在北狄士兵的保护下,偷偷来到广宁郡,与郡中的郑孟君相见。   郑孟君身穿银甲,衣裳皆白,小腹微微隆起,听完崔元锐的话,她手指轻抚小腹,淡淡道:“一言为定。”   是夜,北狄军队猛攻广宁郡西门,西门失守,右贤王为做夺得广宁郡的第一人,一马当先杀入广宁郡。   潮水般的广宁郡涌了上来。   战乱之中,囚牢里的李承瑛无人看守,两军交战,刀剑遍地。   李承瑛挣扎捡了一把囚牢边上的佩剑,割断绳索与囚车,逃了出来。   广宁郡城门大开,北狄士兵越来越多,李承瑛随手砍翻身边的北狄士兵,骂了一声:“郑孟君是得了失心疯了吗?!”   李承瑛冲出一条血路,想要去找郑孟君,然而没走几步,忽而发现哪里有些不对。   广宁郡是军民合一,民风彪悍,一旦城门有失,妇孺老人都会提着刀剑与北狄拼个你死我活。   可是现在的广宁郡,显然不是这样的,莫说妇孺老人了,连卫士们都没有多少,街道上满满都是北狄的士兵。   北狄士兵冲阵,血腥味虽然刺鼻,但里面似乎夹杂了其他味道。   这味道他熟悉得很,李斯年曾向他与李夜城等人说过,对付北狄骑兵的一大利器。   李斯年的话涌上心头,李承瑛瞳孔骤然微缩,破口大骂道:“郑孟君,你个毒妇!”   他的声音刚落,平地惊雷便在他身边炸起,无数人被炸得血肉模糊,人肉烧焦的味道让他胸口翻涌不止。   李承瑛再顾不得其他,抱着脑袋跌跌撞撞逃窜着,然而街道里的惊雷似乎永无休止一般,震得他耳朵生疼,双目昏花,有些看不清前方景致。   李承瑛倒在地上,想要挣扎起身,却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口中吐出大片鲜血。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提起来,拖到一边,喂了他几口水。   茶水入肚,李承瑛感觉自己终于又活了起来,正欲起身谢过那人的救命之恩,睁眼却发现一旁立着的郑孟君。   郑孟君如此行事乃险中又险,稍有不慎,便会丢了广宁郡。   李承瑛只觉得郑孟君实在胡闹,道:“你疯了不成?!五弟没了,你不好好在华京城待着——”   话说了一半,忽而发现郑孟君微微隆起的小腹,李承璋嘴巴张了张,后面的话便说不下去了。   郑孟君丢给他长/枪与盔甲,冷声道:“承瑾死了,我便来替他,郑家的女郎,从不屑于躲在男人身后。”   “你若还有一口气,便随我冲阵杀敌。”   郑孟君说完话,便转身离去。   李承瑛捡起地上盔甲,抬头去瞧郑孟君。   街道两旁是尸山火海,红色血液绚烂粘稠,唯有郑孟君一身银甲,像是开在地狱入口处的白色曼陀罗花。   李承瑛抿唇,穿上盔甲,挎上□□刀剑,冲入血与肉交织的战场。   北狄士兵损失惨重,乌丸方知道自己上了崔元锐的当,在亲卫们的保护下连忙撤退。   李承瑛眼尖,捻弓搭箭,射/向人群中的乌丸。   然而就在这时,斜刺里突然飞过来一直箭,撞在李承瑛的箭上,救了乌丸一命。   “他现在还不能死。”   李承瑛剑眉微蹙,环视周围,发现了手持□□的崔元锐。   崔元锐收了□□,纵马来到李承瑛身边,抱拳道:“宁王的计划里,留着他大有用处。”   广宁郡大捷,不仅消灭了北狄的五万前锋军,更是救出了英王李承瑛。   消息传回大夏,九州为之沸腾。   程彦收到战报,抱着李斯年亲了又亲,双眸闪着光,好奇问道:“你还做了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情?”   顿了顿,程彦又问:“我的母亲,兄长,和五哥,他们还好吗?”   李斯年在程彦眉心落下一吻,潋滟眸色晦暗不明,轻声道:“他们很安全。”   “在他们寻找多年却从未寻到的地方。”   “寻找多年却从未寻到的地方?”   程彦秀眉微动,心中有一个地方呼之欲出。   李斯年将程彦鬂间的发梳于耳后,道:“小翁主无需担心他们,明日便是七月初九,小翁主的心思,应放在六皇子身上。” 第115章   李斯年的笑轻轻浅浅的, 潋滟的眸光像是喝了十坛的桃花酿。   看着他漂亮得有些过分的眉眼,听着他如潺潺溪水般清润的声音,程彦心中所有的忐忑不安, 渐渐平定下来。   她在担心害怕什么?   这个世界上, 本就没有李斯年做不到的事情。   她不该担心的。   她与李斯年,是完全互补的两个人, 她纠正李斯年疾世愤俗又偏激的三观, 李斯年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沉着应对的心理素质,也让她从中学到不少东西。   让她从一个不够成熟的政治家,一步一步成为出色的执政者。   所谓执政者, 便是把控全局,权衡利弊, 所做之事功在千秋, 利在社稷。   她如今要做的,是明日与六皇子的决一死战。   她不该被其他的事情分去心思。   李斯年既然说母亲他们都是安全的, 那她便无需再去担忧他们的安危, 全力以赴准备明日的逼宫便是。   想到此处,程彦轻轻一笑, 双手揽在李斯年的脖子上, 踮起脚尖,在李斯年脸上啄了啄。   以前李斯年总是坐在轮椅上, 让人瞧不出他真正的身量, 只觉得他病弱纤瘦, 而今他不再用残废来伪装自己, 程彦方知道李斯年真实的身高。   扪心自问,程彦觉得自己的身高在女子里面属于颇为高挑的了,可与李斯年站在一起,她仍需点着脚才能亲到李斯年的脸。   明明是一个在三清殿缺衣少食备受欺辱长大的人,怎会发育得这般好,比她高出这么多?   程彦思来想去,总想不出个所以然,后来转念一想,觉得李斯年大抵是随了他的父母的。   宁王的身材颇为高大,谢家人亦是个个挺拔,两者相结合,自然生不出来小矮子似的儿子。   程彦亲了亲李斯年。   李斯年的体温比寻常人略微凉上一些,配着他极其细腻的皮肤,触感比上好的羊脂玉还要好上几分,一旦碰触,便爱不释手。   难舍难分。   程彦贴着李斯年的脸,倚在李斯年的肩头,说道:“有你陪着我,这种感觉真好。”   她以前不明白,为什么她的那句“我会一直陪你的”的话,会对李斯年有那么大的触动,而今当她遭遇艰难险阻,身边亲人一个也无,唯有李斯年在她身边默默付出时,她终于明白,陪伴的力量与意义。   也终于明白,原来一句话,一件事,真的能让人牵挂一生。   哪怕为此付出一切也在所不惜。   程彦闭上眼,唇角感受着那人略显微凉的体温。   他身上特有的淡淡月下香,在她口腔蔓延开来。   天边星光如洗,将二人的身影拉得极长,于青石台阶上,印出少男少女们缠绵缱绻又青涩生疏的剪影。   次日清晨,程彦起了个大早。   床榻上的李斯年早就没了身影,不用想,也知道他早早地便起来了,此时多半在与卫士们确认去往皇城的细节。   想到李斯年眉头轻动听卫士们回报事情的清隽模样,程彦便笑了起来。   她越来越明白李斯年的好与重要性了。   程彦起身,梳洗之后,换上薄甲,去找李斯年。   李斯年仍是旧时模样,身着积冰色的宽袍大袖,飘飘然若神仙中人,浑然不似即将逼宫的修罗杀神,更像是即将赴心上人约定的俊美少年郎。   程彦让紫苏取来她给李斯年准备的精铁打造的盔甲,道:“就知道你不会穿甲。”   “快换上。”   李斯年眸光微闪,看了看程彦,张开双臂,意思再明显不过。   屋里众人尽皆退下,只剩下李斯年与程彦二人。   程彦伸手戳了一下李斯年的额头,笑骂道:“你呀,无赖。”   李斯年便道:“小翁主若是未着甲,我也可为小翁主脱衣披甲。”   李斯年的话勾起了程彦的想象,让程彦忍不住好奇李斯年替她穿甲该是什么模样。   细想之下,程彦只觉得那画面委实太美,她承受不来。   “我才不要你替我穿甲。”   程彦忍俊不禁。   兵变逼宫出发前的紧张情绪,随着程彦的笑声一扫而空。   程彦与李斯年携手,走出房间。   地宫的入口在皇城边上的一处荒山上,在得知这一事情后,李斯年便买下了荒山附近的几处宅院。   他本以为,这些院子此生怕是没有机会用到,然而此时时机成熟,反倒派上了大用场。   院子里,卫士们按剑而立,蓄势待发。   清晨的阳光稀薄,照在程彦年轻的脸上,程彦环视着跟随她出生入死的卫士,清了清嗓子,朗声开口:“儿郎们,请将你们的性命交托于我。”   “今日之战,我与你们同生共死,永不相负!”   程彦清亮的声音回荡在院子里,紫苏并一众侍女捧来了誓师酒,卫士们将碗中酒一饮而尽,随手将碗摔得粉碎,高声道:“愿为翁主死!”   院子地处荒山,附近并无人家居住,卫士们的声音并没有引来任何人的关注。   金乌高高升起,程彦与李斯年带着众多卫士进入通往皇城的地宫。   此时的钧山之上,天子在太常卿的引路下,徐徐登上祭天台。   地宫内,伸手不见五指,且机关频出,若非程彦与李斯年知晓机关的开关,只怕入地宫的众人无一生还,全部要成为地宫之中的一具枯骨。   卫士们渐渐习惯了地宫里的机关与黑暗,跟着程彦行在地宫之内。   不知道过了多久,程彦终于停下来了,道:“到了。”   卫士们松了一口气,李斯年转动机关,轰隆隆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明亮的阳光争先恐后照进阴暗的地宫。   李斯年的亲卫率先上了地面。   这里是离紫宸殿不远的一方宫殿,天子去往钧山行祭天礼,皇城内的禁卫军并不多,解决了地面上的巡逻的禁卫军后,招呼程彦与李斯年上来。   程彦与李斯年去往紫宸殿。   一路上,他们遇到的禁卫军并不算多,被卫士们轻而易举便解决了。   见此,程彦心中不免有些不安。   这一路实在太顺利了,顺利得让人有些不敢相信。   沈存剑远比崔莘海与杨奇文狡诈,不可能想不到他们会趁着六皇子祭天的时候突击皇城的事情。   紫宸殿正殿近在眼前,程彦停下了脚步。   李斯年眉头微动,侧脸去瞧程彦:“小翁主?”   程彦握了握李斯年的手,道:“有诈。”   她的声音刚落,紫宸殿正门却在这个时候突然被打开,沈存剑轻摇折扇,逆着光,站在汉白玉的丹墀之下,微微一笑,恍若玉树倾倒。   沈存剑的周围,禁卫军们身披精甲,或手持长剑,或架着强/弩。   剑锋与弩/箭于阳光下闪着寒光,让人有些睁不开眼睛。   程彦瞳孔微缩。   沈存剑声音清朗,笑道:“你们终于来了。”   “倒也不枉我苦等翁主与殿下多时。”   程彦手指微紧。   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沈存剑想请君入瓮,她声东击西,沈存剑将计就计,她仍是自投罗网。   禁卫军们长剑如林,盔甲如霜,程彦胸口微微起伏着。   下一秒,她掌心传来李斯年手指的温度。   李斯年手指微微用力,将她拉在自己身后,抬头看着远处的气定神闲的沈存剑,环视着他周围的景致。   沈存剑啪地一声合上折扇,从丹墀处走下,道:“殿下不用找了,你准备的东西,不在这里。”   “我知道殿下是用毒行医的高手,普天之下,无人是殿下的敌手。”   说到这,沈存剑声音微顿,轻轻一笑,直视着李斯年的眼睛,道:“为以防万一,我便将紫宸殿中的一切全部换了一遍。”   “所有内侍宫女们呈下来的东西,我一一看过,没有人任何问题,才让他们重新安置在紫宸殿。”   “故而,殿下准备的东西,并不在这里。”   “殿下失望吗?”   李斯年眉头微动,面上依旧风轻云淡,无悲无喜,仿佛沈存剑的话,对他一点影响也无。   沈存剑停下脚步,负手而立,挑眉道:“翁主心思灵巧,威加四海,殿下有经天纬地之才,声震九州,你们二人联手,的确不好对付。”   “只是不知,今日紫宸殿中的我,是否能成为翁主与殿下的对手?”   临近正午,金乌之光越发浓烈,卫士们的盔甲闪着寒光,刺得人的眼睛生疼。   程彦闭了闭眼。   下一秒,一双略显微凉但又柔软的手覆在她的眼睛上。   程彦微微一怔,耳畔是李斯年不急不缓的声音:“沈四郎算无遗策,当是一个好对手。”   “只是可惜,你遇到的人是我。”   阳光热烈,李斯年眸光轻转,嘴角微勾,抬头看向壮志酬筹的沈存剑。   沈存剑挑眉。   李斯年轻笑着说道:“算一算时辰,而今的六皇子,此时也该登上祭天台了。”   沈存剑眸光微闪,负手而立握着折扇的手指微紧。   李斯年继续说道:“宫变逼宫,七杀罗生或许远比不上沈四郎麾下的禁卫军,可若轮起刺杀来,天下从无一人是七杀罗生的对手。”   沈存剑眸光微变,细看之下,终于发现,程彦与李斯年今日带来的人,并不是行动诡秘的暗卫,而是对皇城更为了解、经历过无数兵变逼宫的禁卫军们。   那是郎中三将之一的袁行麾下的禁卫军。   这些禁卫军,原本是应该被他调在钧山外围站队维持阵型的,而现在,他们随着程彦与李斯年出现在这里,便意味着,在钧山的那些人,根本不是禁卫军,而是手上沾了无数天家子孙与朝臣世家鲜血的暗卫! 第116章   沈存剑脸色微变。   若真是如此, 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的钧山祭天台,六皇子在太常卿的引路下登上祭天台的最高处,太史令点燃高香, 双手捧给六皇子。   六皇子接过高香, 对着四方神祇拜了又拜,将香插在祭台上高大的香炉中。   太史令又奉上圭璋等祭祀品, 六皇子正欲接过, 然而就在这时,天边突然炸响一声惊雷。   太史令不曾防备,手上一抖, 手中圭璋便掉落在汉白玉的丹墀上,瞬间摔得粉碎。   六皇子不悦皱眉。   祭天礼上出现这种差池, 可是不祥之兆。   天边惊雷又起, 跟随在六皇子身后的朝臣们纷纷望天,细碎的声音蔓延开来。   六皇子被群臣们的紧张气氛所传染, 也忍不住抬头向天际看去。   刺目的白光自远处而来, 须臾间便抵达他的面前,他瞳孔微缩, 下意识便想向一旁逃窜。   然而已经来不及, 惊雷直直劈在他的身上,他重重倒在地上, 庄重华美的冕服顷刻间冒出黑烟。   侍立两旁的太史令与太常卿大惊失色, 连忙道:“保护天子。”   亲卫们纷纷涌上前来。   自天而降的惊雷仍在继续, 朝臣们四处逃窜着。   混乱中, 不知谁喊了一声:“天子被雷劈死了!”   “大夏立朝百年从无如此异象,天子祭天却被惊雷劈死,可见天子并非天命之人!”   “身无天命,却行僭越之事,合该有此报应!”   嘈杂的声音传入六皇子耳内,六皇子吃力地睁开眼,想说并非如此,可是已经没有机会了。   即将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往事纷纷浮上心头。   欺辱的,谩骂的,那些挣扎在皇城中的黑暗过往,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的身边突然多了一人。   沈存剑轻摇折扇,身披月光而来,静立在九曲回廊下,淡淡看着他。   “你真的很像你娘。”   沈存剑道。   “我娘?”   小小的他畏畏缩缩,扯着自己脏兮兮的衣角,试探着问道:“你见过我娘?”   “我娘长什么样子?她,生得美么?”   “见过。”   “很美。”   沈存剑收起折扇,递给他一方锦帕,让他擦去脸上灰尘,指着远处巍峨威严的紫宸殿,问他:“你想要么?”   “我可以帮你夺了来。”   一向胆小怕事的他,竟不知从哪生出来的勇气,他紧紧攥着沈存剑塞给他的锦帕,道:“要。”   “只要我坐到了那个位置,便不会有人欺负我了。”   沈存剑轻笑,摸了摸他的头,不置可否。   六皇子剧烈咳嗽着,口角溢出黑色的血液。   他抬起手,向空中抓去,似乎是想抓住什么,可最后什么也抓住,重重落在地上。   他还是没有到达那个位置。   他短暂又凄惨的一生,哪怕有了沈存剑的引路,也难逃死在祭天台的命运。   或许,他该听沈存剑的话,不来钧山祭天,让沈存剑安排的人过来。   可是他被忽视,被不承认了那么久,他想向天下证明,他如今是九州天子、大夏之主,他堂堂正正站在祭天台上,上高苍天,祭祀列祖列宗。   他只想争这一口气,却被这口气断送了性命。   六皇子永远闭上了眼睛。   “天子崩天,敲丧钟传信华京——”   祭天台上乱成一团,不知谁高呼了一声,又不知谁拿起了鼓槌,丧钟敲醒,响彻山间。   大夏规制,每个驿站都有丧钟或喜鼓,用来传信天子崩天,或者天子登基。   丧钟一声声传下去,沿途的驿站跟着敲响,丧音一路传到华京城。   皇城,紫宸殿。   殿中两股禁卫军缠斗不休,丧音由远及近,一声比一声更清楚。   金乌躲入云层,天空是雾蒙蒙的一片。   血与铁的世界中,不知是谁率先停下了攻击,道了一声:“天子崩天了。”   沈存剑瞳孔骤然收缩,手里的折扇掉在地上。   顾群身披盔甲,一路砍翻混乱的禁卫军,来到沈存剑身边,抱拳道:“恩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沈存剑直直看向钧山的方向,仿佛没有听到顾群的话一般。   顾群又唤了一声:“恩师?”   “没用了。”   沈存剑轻笑,道:“六皇子已死,我再多的算计,也无用了。”   他不该由着他的性子让他胡来,让这一时的意气送了他的性命。   千番筹谋,万般算计,终究功亏于溃。   顾群麾下的禁卫军失去斗志,顾群不免有些着急,道:“恩师,这或许是程彦与李斯年的诡计,为的是扰乱军心。”   “不,”   沈存剑摇了摇头,道:“七杀与罗生两大暗卫组织,一个也不曾跟随程彦而来,他们全部去了钧山。”   “六皇子,的的确确死了。”   沈存剑的声音越来越低,程彦带来的禁卫军越来越近,转眼间便要杀到沈存剑身边,顾群再顾不得其他,并起五指,一记手刀砍在沈存剑的脖子上。   沈存剑不曾设防,当即昏了过去。   顾群带着沈存剑,在亲卫们的保护下迅速撤离紫宸殿。   李斯年素来眼尖,看到这一幕,从身边亲卫手里接过改良后的连/弩。   这个连/弩,曾将四皇子李承璋送上西天。   李斯年抽出弩/箭,搭在弓弦上,手指轻扣,弩/箭穿过混战中的禁卫军,追随着顾群与沈存剑而去。   血色,越来越越粘稠。   皇城内亦敲响丧钟,程彦再不犹豫,登上丹墀,高声道:“六皇子已死,你们究竟为谁而战?”   “谋逆夺位之人是六皇子与沈存剑顾群三人,与尔等无关,若此时放下武器,我上告天子,饶恕你们的罪过!”   程彦的声音响在紫宸殿,禁卫们慢慢停下了动作。   他们虽然不再攻击,但仍是不曾投降,手中握着佩剑,警惕地看着周围人。   程彦眸光轻转,向一旁的李斯年使了个眼色。   李斯年会意,趁众人不备,抽出亲卫腰间佩剑,丢在地上。   长剑落在汉白玉的地板上,发出一声轻响。   一剑落,而后众剑落。   事后程彦与李斯年提起,语气颇为唏嘘:“他们都是血气方刚的汉子,追随沈存剑与顾群多年,谁也不愿做第一个背叛者。”   “但当有人开了这口子,他们心中的防线,便彻底崩塌了。”   叛军们纷纷弃剑,禁卫军与内侍们打扫着战场。   程彦与李斯年携手,一前一后走入紫宸殿。   紫宸殿早被沈存剑换了装饰,为了提防李斯年用毒,沈存剑几乎是搬空了这里的一切。   程彦环视着空荡荡的紫宸殿,陈年往事涌上心头。   这里是大夏最为尊贵的地方,也是大夏最为艰难的地方,是最安全的所在,亦是最危险的牢笼。   先帝,先废后谢元,舅舅,母亲,李承璋,六皇子,十几年来,这里已经换了无数个主人。   每一个主人在初到这里时,都是意气风发的,他们在这里挥洒着汗水与青春,可是到最后,他们无不暗淡收场。   她的母亲亦没有逃过这样的宿命。   母亲的远走边关,其中未必没有逃离紫宸殿的原因。   纷纷扰扰的情绪涌上心头,程彦忍不住叹息道:“天家夺嫡,何其惨烈?多少人前赴后继,想要做皇权的主人,可是到最后,却都成了皇权的奴隶。”   李承璋也曾敦厚仁义,六皇子亦有天真无邪,权利是最会腐蚀人心的毒药,一旦沾染,便是万劫不复。   程彦转过身,牵着李斯年的手,认真道:“我终归是幸运的,身边有你陪着我。”   李斯年浅浅一笑,抬手拂去程彦鬂间散乱的发,在她眉心印下一吻。   所有艰难险阻,他愿与她一起品尝。   至于盛世荣光,当由她一人独享。   他对她,毫无保留,欲索欲给。   只要她要,只要他有。   金乌西坠,残阳殷红如血,给巍峨皇城披上一层绚烂红妆。   李斯年与程彦并肩站在紫宸殿的台阶之上,夕阳将二人牵手的影子拉得极长。   六皇子已死,沈存剑与顾群仓皇出逃,程彦的禁卫军很快控制住华京城,而华京城之外的钧山,在六皇子死后,袁行也将朝臣世家们控制起来。   两边战场清扫干净后,程彦将天子李泓接回皇城。   李泓再度入主他极度熟悉,却又极度陌生的紫宸殿。   六皇子死后,李泓在皇城内的皇子只剩下牙牙学语的八皇子,朝臣世家们见此,有那等心思活泛的,便私下结交藩王,引着藩王勤王来京。   这种事情在皇城内出现好几起,被程彦的暗卫得知后,报于程彦。   程彦果断以血腥手段,极快地将私下结交藩王试图作乱的朝臣世家们镇压下来。   几次三番后,朝臣与世家们被清洗得所剩无几。   朝中无朝臣做事,朝政一度陷入瘫痪,程彦大笔一挥,再度启用女子入朝为官。   这些女子出身世家,对天下大势颇为敏感,又曾在朝中历练过一番时日,可惜刚刚上手,程彦便失了势,她们也跟着失去入朝的资格,成为家族中的弃子。   而今家族勾结藩王作乱,被程彦处决,她们本想着自己身为家中一份子,也难逃一死,不曾想,程彦不仅没有处死她们,反而对她们颇为信任,甚至还允许她们参与朝政,一展心中报复。   女子们见此,心中对程彦充满感激与推崇,做起事情分外卖力。   不过几日,原本因为朝中无人而陷入瘫痪的朝政,再次运转起来。   事情传到在紫宸殿养病的李泓的耳朵里,李泓呆呆望着窗外蓝天,道:“阿彦从来都是个好孩子。”   他也该将那些原本属于她的东西,交托在她手上了。   让她名正言顺地成为大夏的主人,九州的掌政者。 第117章   李泓收回看着远处蓝天的目光, 慢慢从床榻上起身,对身边侍从道:“召集所有朝臣世家与宗室。”   “朕有大事与之商议。”   内侍们对视一眼,点头应下, 一个将此事告知李斯年, 另一个去召集众人。   李斯年听完内侍的话,轻轻一笑, 道:“陛下糊涂一生, 临到今日,终于做了一件清醒之事。”   李泓从来不是一个圣明天子,甚至并不算勤勉。   他是一个耳根子软的老好人, 而老好人,是不适合做掌权者的。   尤其是, 这九州大夏的掌权者。   大夏江山, 并不是他所能支撑的。   德不配位,必有灾祸。   李泓今日的落寞, 便是应了这句话。   若他只是一个普通藩王, 他再怎么优柔寡断偏信偏听,世人也只会说上一句, 好一个糊涂王爷,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对他怨念愈重。   李斯年起身, 去找在偏殿里与女官们商议朝政的程彦。   女官们见李斯年过分, 抿唇笑了笑, 暧昧地看了程彦一眼, 便极有眼色地退下了。   程彦从奏折中抬头,问道:“你的事情处理完了?”   那么多想要趁水摸鱼的藩王朝臣与世家,纵然她以雷霆手段处置了,后续的安抚工作亦是不可少的。   李斯年的名声在华京城并不算好,她便把这件事交给李斯年去做,改一改世人对李斯年的偏见。   “些许小事,无需费心。”   李斯年随手将程彦散在脸颊前的鬓发梳于耳后,道:“我今日过来,是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   程彦有些好奇,放下手中狼毫,问道:“是母亲他们传信过来了吗?”   对于现在的她来讲,只有母亲与兄长们的消息,对她才是好消息。   至于其他事,都算不得什么好消息。   “不是。”   “哦。”   程彦哦了一声,复又翻开奏折,没甚好心情听李斯年后面想说的话。   李斯年不禁莞尔,牵着程彦的手,将她从软塌上拉了前来,道:“这万里江山赠与你,可算得上好消息?”   “舅舅召集朝臣了?”   程彦秀眉微动,窗外阳光甚是灿烂,掠过院子中的常青树木,直直照过来,让她有一瞬的恍惚。   扪心自问,她对这件事情没有太多的期待。   血流成河的宫变夺嫡,磨去了她对皇位所有的热情,而今她想做女帝,更多的是名正言顺处理朝政,让朝臣世家们再无指责她逾越,从而号令九州,恢复大夏河山。   皇帝虽然只是一个代号,可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讲,意味着权威与天命。   她哪怕是大夏如今年的掌权者,但一日没有成为天子,便一日不能服众。   那些投机取巧的世家,浑水摸鱼的朝臣,居心否测的藩王,更是能打着勤王的旗号来讨伐她。   为了少给自己惹些麻烦,天子之位,还是成为她的囊中之物为好。   只是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日竟来得这般快。   快到让她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恍惚间,程彦感觉到掌心传来的温度,低头去瞧,却是李斯年紧紧握着她的手。   耳畔是李斯年轻轻柔柔的声音:“别怕,我会陪你的。”   程彦心下一软,手指回握着李斯年的手,将脸靠在李斯年的胸口。   听着李斯年的心跳声,她只觉得心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风雨波折,她与李斯年一同走过,而今盛世荣光,也当是二人同享。   程彦牵着李斯年的手,道:“咱俩一道过去。”   有她的,便有李斯年的。   什么佳丽三千人,她没那兴趣,更何况,普天之下,难道还能找到一个能与李斯年的容貌相提并论之人么?   李斯年面带浅笑,温声道:“好。”   二人出了殿,便往李泓所在紫宸殿而去。   行至一半,恰遇到李泓派来请他们的小内侍。   小内侍弓着腰,讨好道:“恭喜翁主,贺喜翁主。”   “而今朝臣宗室与藩王尽皆到了,只等翁主过去主持大局了。”   程彦略微颔首,吩咐亲卫加快速度。   轿撵很快抵达紫宸殿,李斯年下来之后,向程彦伸出手。   程彦握着李斯年略显微凉的手指,走下轿撵,一步步走向代表着至高无上权利的紫宸殿。   紫宸殿中,朝臣世家藩王与宗亲尽数到场,按照职位身份分列两旁,见程彦与李斯年过来,自动让出一条道来。   程彦走到床榻旁。   李泓刚在小内侍的伺候下喝完药。   汤药进入肺腑,李泓的面色比往日有了几分红润,小内侍又往他身后塞了两个引枕,李泓靠着引枕,对程彦伸出手。   程彦便坐在床榻旁。   李泓微微咳嗽着,对另一边的小内侍道:“去,将传国玉玺取了来。”   小内侍点头应是。   不多会儿,小内侍双手捧来一个金丝楠木镶金雕玉的匣子来。   李泓打开匣子。   阳光剪过窗台,变得细碎斑驳,斜斜照进殿中。   传国玉玺泛着温润光泽。   李泓双手捧出传国玉玺,对程彦道:“阿彦,今日之后,这便是你的了。”   殿中所有人无不动容。   四皇子李承瑛被北狄所俘虏,至今下落不明,五皇子李承瑾战死边关,六皇子死于九天玄雷,七皇子畏畏缩缩,八皇子年龄实在太小,李泓无人可传,眼下大夏乱世初现,李泓为保膝下皇子不做亡国君受人奴役,生出将皇位传给他人的心思并不难猜。   只是让他们不曾想到的是,李泓竟真的将皇位传给了程彦。   程彦虽是天家翁主,但到底是姓程,而非李,更何况,程彦为女子,古往今来,哪有甚么女子为帝的事迹?   李泓此举,可谓是惊世骇俗。   众人面面相觑。   大殿之中,静得能听到绣花针落在地上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太常卿站了出来,道:“陛下,翁主虽然与您亲厚,可并非李家之人,而是黎阳程家的女儿。”   李泓淡淡道:“这有何难?”   “阿彦,你愿意随朕、随你母亲姓李么?”   程彦道:“自是愿意的。”   她是一个来自于后世的人,对于姓氏没有太多的执念,姓氏在她这里,只是一个代号,无论是姓程,还是姓李,她都是亲近之人的阿彦,李斯年的小翁主。   程彦答应得极其痛快,思想守旧的朝臣们面上不免生出几分讥讽来——到底是被权欲冲昏了头脑,连自己的祖宗都不认了。   朝臣们不敢对程彦发作,只是频频向程彦的父亲与大伯看去。   程仲卿面上有一瞬的不自在,程伯安脸上亦是不大好看。   但转念一想,程彦虽是程家女郎,在但程府生活的时间并不多,他们也不曾对程彦有过太多的教养与指导,而今程彦有更高更远的发展,他们应该替程彦高兴才对,而不是被朝臣们所激,做出一副厌恶程彦捧高踩低的模样来。   这般一想,程仲卿深呼吸一口气,叩了叩头,声音清朗,道:“陛下,翁主虽是臣的女儿,但身上亦流着长公主的血脉,是李家的嫡系子孙。”   程仲卿的一席话,彻底堵死了殿中众人想要看笑话的打算。   程彦听此,秀眉微动。   她这位父亲,生了一张好皮囊,却没有与皮囊相匹配的能力,与她那位时常迷糊的舅舅八斤八两。   当然,父亲还是比舅舅靠谱一点的,最起码,他会无条件无底线地维护她。   如同当年他与人人畏惧的先废后谢元周旋,用自己渺小的力量护着她和母亲,又比如今日,他坦荡说出这番让世间男儿只会觉得难堪的话语,只为让她没有后顾之忧,更让旁人你没有资格攻击她——她的生父都不介意她为了皇位抛弃自己的本姓,旁人又有甚资格指责于她?   程彦抿了抿唇,转身向程仲卿拜下。   程仲卿微惊,但到底没有躲开,受了程彦这一拜。   内侍们扶程彦起身,床榻上的李泓虚虚咳嗽着,道:“今日之后,你便是李家的孩子了。”   程仲卿重新跪回朝臣之列。   李泓环视着殿内众人,细数着长公主与程彦的功劳。   殿中人亦有程彦与李斯年的人,听此纷纷附和,至于那些不喜程彦干政的人,见李泓态度已决,程仲卿又如此行事,他们只能捏着鼻子受了——明目张胆反对程彦的人,此时坟头上的草都三丈高了,在领教过程彦杀伐手段之后,他们哪敢在这个时候冒头?   李泓声音徐徐:“天子这个位置,本就是长姐送给朕的,而今长姐下落不明,朕将皇位传给长姐的独女,也算是物归原主。”   这些年来,若没有长姐护着他,只怕他早就死于谢元的算计或者宫变之中了。   可叹他委实糊涂,做了许多伤长姐心的事情。   若此生还能再见长姐一面,他必好好地向长姐赔不是。   思及往事,李泓眼角红了红。   小内侍奉上一方锦帕,李泓攥在手里,停了片刻,方继续道:“你们莫觉得阿彦是个女子,便轻慢敷衍阿彦。”   “阿彦是个聪明剔透孩子,谁也糊弄不了她。”   众人忍不住想起程彦发作反对她之人的雷霆手段,无不心惊胆战。   谁敢敷衍她?   她不来找自己的错处,便是万幸了。   众人肃容称是,李泓颇为满意,便让太常卿与太史令择黄道吉日,举行他传位于程彦的禅让大典。   太常卿与太史令应下,李泓挥手,遣退殿中人。   众人散后,李泓将程彦叫到自己身边,笑了一下,道:“阿彦,舅舅不想住紫宸殿。”   “这里太大,也太空。”   李泓道:“舅舅想搬去昭阳殿。”   程彦心中一酸。   舅舅对于薛妃,始终难以释怀。   .......   万里之外,风沙漫天。   长公主关上窗户,宁王推门而入,挑眉瞧了一眼长公主,道:“你不跑?”   “宁王想困住的人,普天之下,谁能逃脱?”   宁王笑了笑,眼底盛气一如多年前,清凌傲气似骄阳耀眼。   长公主凤目微眯,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她从来看不透眼前的这个人。 第118章   宁王将端来的汤药放在桌上, 眉梢轻挑,道:“长公主殿下觉得我想做甚么?”   长公主看了一眼黑漆漆的汤药,淡淡道:“宁王殿下心思百转千回, 岂是我这种凡夫俗子所能窥测?”   面前这个清隽威仪如神祇之人, 曾是她心里最深处的恐惧。   不仅是她,经历过宁王时代的人, 无不活在宁王的阴影之下。   让人不得不感叹, 到底是梁王的嫡孙,纵然长于备受猜忌监视的华京城,他依旧是华满京都的宁王, 让天家子孙战栗的存在。   若是困着她的人是旁人,她或许还会生出逃跑的念头, 可偏偏, 这个人是宁王,在他面前, 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的。   个人的反抗, 只会成为猫逗老鼠般的笑柄乐趣。   与其被他捉弄戏耍,倒不如平淡接受。   他既然将她擒了来, 又没有将她一剑杀了, 那便意味着,她对他有利用价值。   只是不知道, 他想利用她做甚么。   他的心思, 从来没有人能琢磨得透。   宁王轻笑, 逆光负手而立, 道:“走吧。”   见长公主没有喝他送来的汤药的意思,他便道:“我带你瞧一瞧,你们一直在找的传说中的龙城。”   长公主眉头微动,跟着宁王走出这个她待了数月的房间。   七月的天气,太阳似火炉一般,能将世间的一切烤化。   酷热的天气,纵有风起,也当是微风,但在这里,是风卷黄沙,遮天蔽日而来。   长公主眯了眼睛。   这便是她找了多年的龙城?   那个传说中上古战将卫青后人所在的城池?   长公主环视着四周景致。   这个地方,无论是她,还是战死多年的镇远侯,都曾派出无数斥候深入大漠寻找。   九州之上,流传着一个传说,说只有龙城卫家才能将北狄彻底消灭。   这句话传了上千年,出自于何人之口,早就不可追寻,但这句话的真假,却从无人去质疑——上古时代,大汉立国之初,如现在的大夏一般,经常受到关外匈奴的侵扰。大汉建/国几十年,只以和亲来阻挡匈奴南下的步伐,可换来的,却是匈奴一次又一次的屠城。   又一次边关被屠后,大汉举国震惊,当时的皇帝年轻气盛,势要一雪前耻,将匈奴彻底消灭,便屯兵三十万,设下圈套等匈奴上钩。   然而天不遂人愿,匈奴识破了大汉天子的计谋,天子举全国之兵,消耗无数财力物力,最后却无功而返,被朝臣宗亲们接连上书,骂得狗血淋头,以至于数年间,天子再不敢与匈奴言战。   卫青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现在天子视线,重新燃起了天子不甘受辱的心。   天子力排众议,再度用匈奴用兵,为提防再犯上次孤注一掷的错误,他将大军分为四路,初出茅庐的卫青领了一路。   然而这一次,其他三路又一次让天子失望了——不是全军覆没,便是损失惨重,又或者无功而返。   大汉百姓再度陷入恐慌之中,认为匈奴人不可战胜,甚至不少朝臣上书天子,让太子再度和亲割地求和。   年轻的帝王焦躁地在宣室走来走去,接二连三的失败让他怀疑自己苦苦坚持的东西到底有没有意义。   然而就在这时,卫士们的声音嘹亮,带来了胜利的曙光。   卫青直捣龙城。   龙城,是匈奴人的祭天圣地,其重要性不亚于大汉的长安城,如今大夏的华京城。   捷报传来,九州为之沸腾。   自此之后,大汉军队在卫青的带领下,拉开花式吊打匈奴的序幕。   而卫青首站拿下龙城,而后一生无败绩的功勋,更是让他成为上古时代武将之最,成为上古时代,甚至这个时代世人心中的战神。   可惜后来卫青英年早逝,年轻的天子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猜忌多疑,受奸人挑拨,要灭卫家满门。   卫家为躲避迫害,带着后人远走长安,躲入卫青驰骋纵横的大漠。   有人说,他们去了龙城,在龙城定居,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   几经沧海桑田,龙城的位置早就不可考,然而龙城卫家的传说,却就此流传下来。   卫青天纵奇才,战功卓绝,让世人从不怀疑,若他的后人仍在,必然能将现在的北狄彻底消灭。   这样的事情,不仅天下人相信,长公主与镇远侯亦是深信不疑——现在的北狄与上古时代的匈奴人类似,一是马快,二是占有地形优势,一旦战事不利,他们便躲入无边无际的沙漠之中,让人根本寻不到他们的影子。   卫青当年既是大将军,又是大司马,有自己的一套养马的法子,而首站奇袭龙城,更是将他认路的天赋发挥得淋漓尽致。   倘若他的后人继承了他这两个优势,那么大夏对于北狄的战争,很快便能结束。   怀着这种心理,无论是死去数年的镇远侯,还是现在的长公主,派出无数个斥候寻找传说中的龙城卫家。   然而多年过去,都不曾得到半点消息。   直至今日,长公主被宁王带到这里。   这里的房屋与中原之地大不相同,与边关城池亦是不同,更像是她在书中看过的,上个时代大汉的房屋。   房屋如此,百姓们的装束亦是如此。   长寿明光锦,波纹孔雀锦,甚至交龙锦、象文锦,这些早就消失在历史长河里的锦缎,被这里的百姓穿在身上,往来不断。   街边叫卖的小厮,茶楼说书的先生,无不提醒着长公主,这个地方与大夏领土的不同。   长公主终于相信,宁王把她困在的地方,的的确确是龙城。   走了两条街,宁王在一处茶楼停下脚步,跑堂的小二笑面相应,熟稔地将宁王带到二楼雅座。   宁王挥手让小二下去,倒上一杯茶,茶水亦不是长公主时常喝的大夏的茶。   长公主眉头微动,轻啜一口。   虽不是她平日里喜欢的茶,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门外响起叩门声,宁王唤了一声进来。   一个做小厮打扮的男子道:“殿下,那人又不老实了,又想趁机逃跑。”   “这都是这个月的第四次了。”   宁王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长公主,轻笑道:“不老实?”   “不老实的人在我这里,是要把腿打断的。”   长公主抿唇,略带薄茧的手指微微转着茶杯。   宁王挑眉笑道:“也罢,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便不废他的腿。”   “去,将他的胳膊卸一只过来,与我做下酒菜。”   长公主蹙眉,终于开口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经历过宁王华满京都的时代,深知这个世界上,没有宁王做不出来的事情。   他既说卸旁人的胳膊做下酒菜,便能轻笑饮酒和着血。   她不敢拿李夜城或者李承瑾的性命去赌宁王的心思。   “长公主也有坐不住的时候?”   宁王眸中闪过一抹戏谑,道:“我还以为,镇远侯死后,你便再没有喜怒哀乐了。”   “看来是我多心了。”   “公主殿下仍是当年的公主殿下。”   长公主面上没甚表情,手指却微微收紧。   宁王懒懒斜坐在榻上,手指轻扣矮桌,道:“公主殿下,我们那一代的人,而今只剩下你我两人而已。”   窗外阳光炽热,宁王的语调似乎有着几分唏嘘,又似乎没有,清凌凌的,肆意又张扬。   宁王道:“你我二人,还是暂且将旧日仇怨放下,待此事了结,你仍是万人之上的长公主。”   长公主眸光骤冷。   她怎么可能不恨宁王?   她与谢元的互相猜忌,镇远侯的埋葬边关,甚至她忍无可忍发动逼宫,尽屠谢家满门,再到后来的她与胞弟李泓的离心,崔莘海的反叛,李承璋的逼宫,杨奇文的敛财........   桩桩件件,哪一件少了宁王的手笔?   甚至她女儿与李斯年的“大好姻缘”,也是宁王一手促就。   这个人,将天下都算计了去。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想要什么。   若要天子,早在数年前她与谢元争斗不休的时候,他便能收渔翁之利取天下而代之,可是他没有。   他假死逃脱,冷眼设计了一出又一出的政变,折腾着所有人,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曾放过。   虎毒尚且不食子,他连畜生都不如,是一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长公主抬眸,冷冷看着面前俊美无比的男子,没有说话。   宁王对一旁侍从道:“将人带过来。”   侍从听命而去。   不多会儿,侍从将一身是血衣衫褴楼鬓发散乱的李承瑾带了过来。   侍从摘下堵着李承瑾的嘴的布团,李承瑾道:“你们这帮小人——”   然而话未说完,便看见不远处正襟危坐的长公主,眼前一亮,便要挣扎过去。   李承瑾道:“姑姑!”   “姑姑你怎么来了?是他们将你抓过来的吗?姑姑你快走。”   察觉屋中除他与长公主外,只有两人,李承瑾连忙道:“姑姑你快走,我给你断后。”   “你逃出去后别忘了救夜城,他们的人带走了夜城,至今没有送过来。”   说话间,李承瑾挡在长公主身前,双手紧握成拳,做出一个防御姿势。   宁王笑了笑,道:“聒噪。”   “你的这些侄子里,没有一人像你的。”   李承瑾微微一惊,颇为意外宁王话里的熟稔。   再去瞧宁王,只觉得此人甚为好看,张扬肆意,英姿勃发,如九天之上清贵威仪的天神一般。   然而当他不笑时,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   这人与姑姑认识?   可他从未听姑姑提过面前的这个人。   李承瑾道:“你是谁?”   “若是姑姑的朋友,便将夜城送回来。” 第119章   “我倒是想把他还回来。”   宁王目光悠悠, 道:“只是他那双眼睛,在这有些麻烦。”   长公主便想起此地为龙城,卫家后人所在的地方, 卫青一生征战匈奴, 他的后人怎会与胡人亲近?   李夜城那双异于夏人的眼睛,的确不合适在龙城出现。   窗外阳光越发刺眼, 宁王轻啜一口茶, 道:“旁人的安危暂且不论,长公主还是快些做决定的好。”   “许清源的女儿迷失在大漠之中,长公主的决定, 关乎我要不要派人救她。”   李承瑾呼吸一紧。   宁王轻笑,道:“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 身上又带着伤, 怕是在荒漠之中撑不了太久。”   “你到底是谁?你究竟想做什么?”   李承瑾再也听不下去,问道。   他本以为面前英俊男子是姑姑的朋友, 可听这人说话, 却无不在威胁姑姑,甚至还用许裳的性命。   李承瑾手指微紧, 想要将面前男子擒下, 然而男子虎口处的薄茧却告诉他,此人并非文弱之人。   他的武功, 怕是远在他之上。   宁王眉梢轻挑, 懒懒看着一脸戒备的李承瑾, 道:“我是谁并不重要。”   “至于我要做什么.......”   宁王声音微顿, 手指轻晃着手中暗红色茶杯,道:“引北狄入中原,而后关门打狗。”   李承瑾心头一惊,斩钉截铁拒绝宁王,道:“北狄素来残暴,若如此行事,只怕中原百姓死伤无数。”   边关的城池关隘尚且不能将北狄完全拦下,若让他们入关,中原之地用什么来抵挡北狄人的铁骑?   更何况,方北狄入关,便是将华京城置于北狄人的铁骑之下。   华京城乃是九州之中,大夏国都,若华京城有失,大夏国之不国。   这种交易万万做不得。   李承瑾咬了咬唇,向长公主道:“姑姑,我情愿一死,也不愿做姑姑的拖累。”   “阿裳外表柔弱,但内心刚烈,想来她也如此。”   长公主面无表情,只是低头看着楼下往来的行人。   行人匆匆而过,胯/下的马匹都是世间难得一见的良驹。   大夏苦求良驹而不得,然而这些良驹,在这里却随处可见。   卫家人养马,的确有自己的一套方法。   宁王瞥了一眼心不在焉的长公主,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又或者说,你有更好的法子能一举消灭北狄?”   北狄为祸大夏边境近百年。   他们仗着马快,来去如风,在屠杀夏人的同时,自己的损伤极小,百年来的时间,竟让他们积蓄了一支不低于大夏军队的力量。   对于这些军队,小打小闹显然是不够的,若不能一举消灭他们,他们凭借战马的优势逃之夭夭,不过数日,便又能卷土重来。   李承瑾哑然。   这的确是一个能将歼灭北狄主力军队的好方法。   可是这个方法,却是要用中原百姓乃至与华京城做诱饵的。   他身为天家皇子,享受了生于天家的无尚尊荣,便该承担起守护大夏百姓的责任,这种要以断送无数百姓性命的法子,他根本不能忍受。   李承瑾道:“纵然我们放北狄人入关,但以北狄之狡猾,也不会将全部兵力尽数投于中原。”   “这个法子,若不能将北狄一网打尽,便没有丝毫可取之处。”   “你知道脚下所踏的地方是哪吗?”   宁王轻轻一笑,道:“这座城池,名唤龙城。”   李承瑾瞳孔骤然收缩。   龙城?!   他终于明白,为何这个地方与九州之地大不相同,又为何随处可见时间难得一见的千里马。   原来竟然是传说中的龙城。   这里的马匹,完全不输于北狄的战马,卫青与匈奴胡人不死不休,他的后人亦当如此,纵然在龙城隐居多年,胸中血液依旧炽热。   想要取得这些人的帮助,并不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情。   有了龙城的战马,北狄哪怕在关外留下后军接应,也不过是给夏军将士送上战功罢了。   而北狄人的老巢,夏军亦能在卫家人的指引下找到,将他们彻底消灭。   自此之后,为祸大夏近百年的北狄,便永远退出历史舞台。   李承瑾胸口微微起伏着,眸光变了几变。   片刻之后,李承瑾开口道:“卫家人既然愿意帮我们,我们更无须引北狄人入关——”   然而他的话尚未说完,便被宁王打断了:“一座龙城的战马,养不起大夏所有的军队。”   将北狄分而截杀之,是唯一的办法。   李承瑾抿了抿唇,不再开口说话,侧过脸,去看身后的长公主。   长公主似乎看腻了窗外往来匆匆的行人,收回目光,淡淡看向宁王,道:“我答应你。”   “姑姑........”   李承瑾声音低沉,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出来,像是被东西卡住了喉咙一般。   宁王挑眉轻笑,眸光轻转,道:“这才是我所认识的三公主殿下。”   长公主名唤李淑,原本排行第三,后来逼宫夺位,这才成了权倾天下的长公主。   是夜,宁王带长公主与龙城卫家族长商谈。   是夜,无数千里马驰骋而过,在风沙与夜幕的掩护下,进入了大夏的最后一道防线,昭武郡。   昭武郡,郡守府。   长公主等人平安归来,让喜怒素来不行于色的许清源面上闪过一抹喜色,然而随着长公主一同进来的人,却让他目光骤然变冷。   “当年一别,恍若隔世。”   与许清源的面带寒霜相比,宁王面上的笑意可谓是分外灿烂。   甚至有着几分不知死活的清凌盛气。   宁王道:“君侯别来无恙?”   “你竟然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许清源的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抬手便拔出了腰中佩剑,向宁王刺去。   许清源追随镇远侯多年,是沙场宿将,纵然多年不曾征战疆场,但武功却不曾落下,九州大地中,无论是排兵布阵,还是个人骑射武艺,他若屈居第二位,则无人敢称第一。   能躲过他攻击的人,大抵也只有李夜城与七杀罗生两大暗卫中的高手了。   然而他的奋力一击,却被宁王轻轻巧巧躲过。   宁王闪在长公主身后,许清源的长剑指在长公主的胸口。   长公主道:“清源。”   “把剑放下。”   宁王是那个时代所有人的噩梦。   与他相斗,得不偿失。   许清源眼睛轻眯,握着佩剑的手指微紧。   许裳道:“父亲,您且听一下长公主的打算。”   “宁王殿下是来帮我们的。”   “帮?”   许清源冷声道:“你莫要被他骗了。”   这个人是来自地狱深处的恶魔,他只会把鲜血与灾祸带来人间。   宁王笑了笑,道:“受制于人,不得为之做事。”   他教出来的好徒弟,竟有朝一日将他算计了去。   宁王话虽如此,但眉间傲气却一如从前,丝毫没有被迫做事的不耐。   反而有几分迫不及待看好戏的揶揄感。   许清源剑眉微动。   难不成是华京城的华京城的李斯年与阿彦另有打算?   长公主并起两指,夹起许清源的剑身,将佩剑回于剑鞘,说出自己与宁王的打算。   许清源刚刚舒展开来的眉头再次紧紧蹙起,道:“他是个疯子,你难道也疯了?”   “且不论华京城刚经历六皇子之变,阿彦焦头烂额忙着处理后事,无暇分心分兵去阻挡入关的北狄大军。”   “单只说那些心思叵测的世家朝臣,他们若听说北狄南下,必会第一个反出华京。不等北狄兵临城下,他们便会联合起来要了阿彦的性命。”   “她是阿彦,我的女儿。”   长公主神色淡淡,不见悲喜。   “她的命运,自出生的那一刻起便尘埃落定。”   天家子女,生而尊贵,生而艰难,一生都在刀尖之上起舞。   长公主平静道:“若她连这件事都熬不过,便与承璋小六没甚区别。”   哪有那么多的安逸让他们来享受?   先祖们披荆斩棘挥洒热血定下的江山,作为后人的他们,注定要用鲜血浇灌,以生命来守护。   天边月色孤冷,书房内一时无话。   许清源带着厚厚茧子的手指紧紧握着腰中佩剑,闭眼又睁开,眼底恢复往日的清明沉静。   “传信华京城。”   许清源道:“北狄即将入关。”   昭武郡的急报飞快送到程彦手中,程彦看完信,随手扔进熏香炉内烧为灰烬。   李斯年从背后抱着程彦,下巴抵在程彦柔软的肩头,道:“你怕吗?”   “怕?”   程彦笑了笑,抬手覆在李斯年略显冰凉的手背上,道:“若是在以前,必然是怕的。”   “可是现在,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心中便不那么怕了。”   李斯年在她身边,她总是格外安心。   生死她与李斯年都在一处的,她有什么好怕的?   若能以她的性命,换得北狄全军覆没,这门生意对于她来讲,似乎也是划算的。   程彦道:“我为大夏的第一位女帝,亦是古往今来的第一位,我的登基大礼,自然要与旁的帝王不同。”   “召集中原之地所有的百姓,让他们前来华京城观礼。”   “我既为第一位女帝,自然要好好摆一摆女帝的排场。”   若无缘无故将百姓召集华京,只会引起百姓的慌乱,与北狄的怀疑,倒不如利用这个借口,让九州之人知道她继位为帝,也可减轻北狄的防备——大夏的天子忙于应酬,中原之地的防备必然空虚。   这是他们一举吞并大夏九州之地的大好时机。   程彦一一安排下去。   中原之地的百姓陆续赶到华京城。   华京城是千年来最大的国都,然而中原之地的百姓实在太多,城里安排不下,京兆尹便将百姓们安排在钧山。   登基大礼如火如荼准备着,千里之外,北狄入关。 第120章   昭武三郡已失, 再没有城池险关能阻止北狄的铁骑。   北狄入关南下,九州为之震动。   华京城作为九州之中,中原腹地, 便暴露在北狄铁骑之下。   前来观女子登基大礼的百姓们惶恐不安, 北狄人的战马还未抵达华京城,华京城便先乱了起来。   那些心思不安分的朝臣世家与藩王们, 见如此境况, 心思又开始活泛起来。   然而不等他们做出什么动作,便被七杀与罗生的暗卫们料理了。   暗卫们行走于夜幕之中,悄无声地地做着不能曝光于阳光之下的事情。   两大暗卫忙碌起来, 袁行带领的禁卫军,与崔振波麾下拱卫京师的南军亦没有闲着。   一个稳住藩王世家, 一个镇压华京城内的□□, 让原本即将不攻自破的华京城,再度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而程彦新成立的女子官员, 亦派上了大用场——安抚人心, 稳定后方。   华京城初定,程彦再无牵挂, 交代一番后, 带着崔振波分给她的三万军马,趁着夜色, 挥师北上。   她不能在华京城等着北狄人打过来。   华京城是大夏国都, 夏人心中最为神圣的地方, 一旦北狄兵临城下, 夏人的心理防线便会为之崩塌。   倒不如迎难而上,在清河郡阻截北狄兵马。   清河郡的百姓大多被召集到华京城观礼,只剩下本郡的兵马生无可恋地守着郡城——北狄来势汹汹,且人多势众,清河郡的这些兵马,莫说抵挡北狄了,只怕北狄攻打过来的时候,他们还不够给北狄人塞牙缝的。   士气萎靡不振,乃是兵者大忌。   程彦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做些什么,来震一震清河郡士兵的士气。   于是程彦带着兵马临近清河郡时,她让士兵们暂时停下休整,待休整结束后,让前锋部队在马尾上绑上树枝。   战马狂奔,树枝扬起风沙,声势浩浩荡荡,犹如千军万马一般。   守在城楼上的士兵们看着漫无边际的援军自中原而来,眼前一亮,个个奔走相报——陛下没有抛弃我们,派了援军前来支援清河郡。   士气回升,但这仍然不够。   一旦援兵入城,军队数量便会被清河郡的士兵们得知。   程彦便以军队太多,不宜全部进城为由,只带领一万人马进入清河郡,至于剩下的将士们,则驻扎在离清河郡不远处的一座小山上,与清河郡形成掎角之势,来抵御北狄人的强攻。   清河郡的士兵们夹道欢迎程彦的援军,驻守在清河郡的郡守是崔家的人,看到大将军赵怀山带兵前来,更是老泪纵横。   程彦扮做亲卫,跟在赵怀山身后,将一切尽收眼底。   她是偷偷来清河郡的,若是让华京城的人知晓他们的女帝在这种关头不在华京城,只怕会以为她丢下他们独自逃跑了,故而她来清河郡的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多。   崔郡守分外激动,亲自将以赵怀山为首的众人迎进郡守府。   然而当众人走到他面前时,他忍不住向赵怀山身后的两个亲卫多看了几眼。   赵怀山的这两个亲卫,未免也太好看了些。   一个清俊无俦似谪仙,另一个张扬热烈,如生在人间的富贵花。   两个人气质完全不同,但当二人并肩而立时,气场又分外相合。   崔郡守频频看去。   赵怀山步入书房,挥手让书房中伺候的人尽数退下,开门见山道:“想来你已经看出来了,这位是陛下,另一位,是陛下的夫郎,宁王殿下。”   崔郡守微微一惊,连忙跪下行礼。   程彦笑道:“无需多礼。”   “我来此地不宜为外人得知,此事你万不能告知别人,外人若在,你只管将我当做大将军的亲卫便是。”   崔郡守知晓天子离国都的严重性,不等程彦说完,便连连点头,眼中泛起泪花。   天子不仅没有抛弃清河郡,更是亲自来此,天子如此,他又有甚么好怕的?   大不了与北狄人拼个你死我活罢了。   这般想着,崔郡守直向程彦表忠心。   程彦笑了笑,道:“忠心的话,先不着急说,只是我有一事告诉你,你莫要声张。”   崔郡守拍拍胸脯,道:“陛下请讲。”   程彦道:“我次次前来,只带了三万兵马。”   崔郡守楞在当场,半日没有回神。   ——南下的北狄军队,最起码有二十万大军,天子只带三万兵马前来,这不是来找死吗?   半晌后,崔郡守终于回神,哆嗦着抬手去擦额角的汗,下意识道:“臣马上派人送陛下出城。”   程彦莞尔,眸中精光轻闪,道:“但我身边带了一人,有他在此,可抵十万雄兵。”   “谁?”   情急之下,崔郡守没再用敬语。   程彦牵起身旁李斯年的手,笑眼弯弯,道:“斯年。”   有他在她身边,莫说北狄只来了二十万兵马,纵然二百万,她也不怕。   她深知这个人的能力,经天纬地,逆天改命。   是夜,郡守府的书房中,众人彻夜长谈。   次日清晨,崔郡守趁着北狄人还未抵达清河郡,便将清河郡所有兵马召集在校场。   临近九月,秋老虎比盛夏时还要热烈,直直穿过云层,挥洒世间,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程彦换上盔甲,按了按腰中佩剑,扮做小兵,跟着崔郡守走上点将台。   程彦目不斜视地看着崔郡守,听崔郡守说着昨夜她教他说的话。   “儿郎们,北狄南下,必然经过清河郡,我们本郡的兵力不多,与北狄硬碰硬无疑是以卵击石。”   阳光烈烈,崔郡守双手抱拳,遥向华京城的地方行了一个军礼,而后起身,声如洪钟:“幸蒙天子不弃,派遣大将军率领十万大军前来支援清河。”   驻守在钧山的南军本是戍卫华京城的,数量并不算多,若说多了,清河郡的士兵们只怕也不会相信,故而程彦只让崔郡守说十万。   崔郡守继续道:“虽说只有十万,但我们本郡人马亦有两万之中,十二万对二十万,我们又有城池相守,未必没有胜算!”   “更何况,我们的家人大多在华京城,只要我们守住了清河郡,她们便没有性命危险。”   “为了大夏,为了我们身后的家人,我们决不能放北狄人继续南下!”   崔郡守的话,激起了将士们心中血性。   阳光烈烈,盔甲如霜,刀剑如林,将士们洪亮的声音响彻云霄:“为了大夏,为了家人!”   程彦见此,瞧瞧松了一口气。   很多战役中,士气是转败为胜的关键。   她不是楚霸王,带不出以一敌万的士兵,只能尽可能地激发士兵的血性,让他们面对北狄不再胆怯。   士气如虹,她与李斯年的打算才有成功的可能。   数日后,北狄战马卷起阵阵黄沙,遮天蔽日而来。   斥候回城来报,说这是北狄的先锋部队,约有一万兵马。   程彦眉头微动,吩咐下去:“所有士兵隐蔽山间,放他们继续南下。”   赵怀山面上有些犹豫,崔郡守亦是不解。   李斯年轻笑,道:“先锋入主中原,主力部队方能进入我们的圈套。”   赵怀山与崔郡守恍然大悟,连忙指挥麾下士兵躲入清河郡的另一处山间。   清河郡四处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年老体弱来不及逃命的老兵,北狄前锋见此,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些软弱无能的夏人,得知我们大军前来,全都连夜逃跑了。”   北狄人哄堂大笑,前锋道:“将此事传给首领,咱们继续南下。”   斥候点头应下,收下前锋写好的信件,飞身上马,奔向北狄主力部队的方向。   前锋将军送走了斥候,在空荡荡的清河郡搜刮一番后,享受着清河郡的美酒美食,醉醺醺地与部下们对饮:“大夏出美人儿,兄弟们,咱们有福气了。”   北狄人大笑不已。   前锋部队吃饱喝足后,离开清河郡,再度南下,继续奔向他们梦中的繁华所在。   然而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等待着他们的,不是华京城的奢靡生活,而是崔振海带领的精锐南军。   “一个活口也不留。”   崔振海一声令下,无数弩/箭从山间呼啸而来,原本叫嚣着强光大夏所有财宝与美人儿的北狄前锋,刹那间哭爹喊娘,抱头鼠窜。   北狄前锋全部阵亡,他们的捷报却传至北狄主力部队的帐中。   繁华的华京城,纸醉金迷的享受人生,让所有北狄人无不心生向往,进而加快步伐,生怕自己若慢上一点,财宝与女人便被其他人强光了。   然而当他们还未抵达清河郡,马蹄下的土地却突然炸裂开来,无数人被炸得血肉模糊,空气中飘荡着人肉被烧焦的难闻气味。   “稳住!不要乱了阵型!”   北狄首领声嘶力竭嘶吼着,可战马受了惊吓,根本不听士兵们的控制。   不断爆/炸的土地,发疯了的战马,北狄主力部队尚未进入清河郡,便损失惨重。   这样的爆/炸声一直持续到夜晚,北狄军队收拢部队,方知自己中了夏人的圈套,犹豫之下,不敢再往前行。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的斥候却送来一个让他们舍不得离开的消息——清河郡算上援军,也只有五万兵马,他们哪怕损失惨重,兵力仍在十万以上。   而带领援军前来支援清河郡的,竟是大夏的天子程彦。   “干他娘的!”   北狄首领眼中满是贪婪。   听闻大夏天子倾城国色,他实在想领教一番,那样的绝色在他身下哭泣着婉转承/欢的模样。 第121章   北狄再度整军, 缓缓逼向清河郡。   马蹄卷起黄沙,旌旗遮天蔽日而来。   程彦立在清河郡的城楼上,遥遥看着越来越近的北狄大军。   这个时代是没有炸/药的, 那些埋在北狄必经之路上的炸/药, 是李斯年研制出来的——闲来无事炼丹时捣鼓出来的小玩意。   李斯年刚弄出□□时,程彦便如获至宝, 让李斯年将方子写出来, 交给少府门下的工官们,让他们大批量生产。   程彦要得急,考工们没有太多的时间, 又加上第一次做这种东西,技术难免不熟练, 故而给到程彦的炸/药并不多。   这些炸/药已经全部用完了, 并不足以将北狄主力部队全部消灭。   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北狄大军,程彦深呼吸一口气, 吩咐道:“架强/弩。”   炸/药消耗殆尽, 她没有其他巧方,只能死守清河郡, 待清河郡城楼上的弩/箭消耗掉北狄兵力后, 再将北狄大军引入清河郡,从而一举歼灭。   这个方法极险, 稍有不慎, 便是她与这五万大军一同埋葬清河郡, 她不敢掉以轻心。   狂风呼啸而过, 刮在脸上似刀子一般。   程彦忽觉掌心一暖,低头一瞧,是李斯年握住了她的掌心。   李斯年执起她的手,垂眸在她掌心印下一吻,道:“我们只需守十日。”   程彦秀眉微动,以为李斯年有什么巧妙心思,便问:“为何守十日?”   “十日之后有什么?”   李斯年轻笑,眸光潋滟,勾魂夺魄。   李斯年道:“我夜观天象,十日之后,天降神火,将北狄大军烧得一干二净。”   程彦:“.......”   兵临城下了,他还有心思在这装神弄鬼。   当真是三清殿出来的人,时时刻刻不忘星象推衍。   程彦叹了口气。   李斯年略显冰凉的手指勾着她的掌心,若非周围都是守城士兵,只怕他这会儿还会颇为亲昵地将她揽在怀里。   “十日便好。”   李斯年浅笑,声音若山间潺潺溪流一般清润,无端抚平了程彦心中大战将至的紧张感。   蓦然间,程彦突然很想相信李斯年口中所说的“天降神火”。   自她与李斯年交心后,李斯年便没有骗过她,不是吗?   程彦回握着李斯年的手,认真道:“我信你。”   李斯年眉梢轻挑,声音里有着几分揶揄之意,道:“你不是素来不信天命么?”   “我是不信天命,”   程彦目光灼灼,映着李斯年的身影。   无论她身在何地,处境又如何艰难,只要李斯年在她身边,她便感觉分外安心。   程彦道:“可是我信你呀。”   她信他的经天纬地之才,更信他能逆天改命。   天边日头有些刺目,程彦逆光而立,光影将她的轮廓剪得斑驳柔和,她清澈眼底,满满是他的影子。   李斯年眉头微动,心口陡然一软。   很软很软的那一种。   北狄大军临近城下,城楼上的弩/箭纷纷射/出。   刀剑争鸣,喊杀声震天,犹如修罗地狱一般。   李斯年俯下身,在程彦眉心落下一吻。   多年前,是她自地狱深处将他寻回。   自那日起,他愿化身为剑,护她一世无忧。   而今,是他该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从正午时刻,到暮色深沉,北狄的攻击一轮又一轮,似乎永无休止一般。   转眼又是一轮日出,号角声响起,北狄的军队再度前来。   几日之后,守城将士们的弩/箭越来越少,北狄人蜂窝一般涌上城楼。   李斯年眸光轻转,道:“泼滚油。”   一桶又一桶滚烫的火油被守城将士们泼下,北狄人哭爹喊娘,浑身燃火滚下城楼。   城楼之下,堆着一层又一层的尸体。   火油落在尸体上,很快烧成一片,暂时阻挡了北狄人进攻的步伐。   可是这样远远不够,十几万的大军,在人数上远远超过了守城兵力。   待尸体烧尽,大火不再蔓延,变得只剩下一层浅浅的灰,风一吹,便烟消云散,北狄人又发起了进攻。   一日又一日。   终于,清河郡物资耗尽。   崔郡守擦着额角上的汗,颤着声对程彦道:“臣派贴心之人送陛下回华京城。”   程彦摇头拒绝,道:“北狄一日不灭,我便一日不回。”   崔郡守只觉得程彦被身边这个出身三清殿的宁王殿下骗得找不着北。   平日里也就罢了,在战场之上说甚么天降神火,这不是惑乱君心是什么?   若李斯年不是程彦的夫郎,他早就让人把李斯年拉下去斩了。   “今日已是第九日。”   李斯年抬头看着天边残阳如血,道:“再等等。”   “待入夜之后,咱们便将全部兵力撤出清河郡。”   崔郡守一怔,问道:“撤出清河郡?”   “我们这些人马死守清河郡尚且不够,若撤出清河郡,只怕顷刻间便会被北狄大军吞噬。”   李斯年收回看夕阳的视线,目光悠悠,看向崔郡守。   夕阳西下,将城楼上的一切染得殷红如血,李斯年立在城楼之上,纵然身边全是污秽鲜血,亦不曾将他飘然出尘的气质浸染半分,反而在一片红色之中,他越发显得清隽无俦,恍恍然若九天之上的谪仙。   崔郡守怔了怔神。   这样的气质,这样的脸,莫说程彦被他所惑,纵然他身为男子,也不免被他所惊艳。   城楼上的战乱仍在持续,刺耳的喊杀声让崔郡守连忙回神。   崔郡守不敢再看李斯年。   眼前的这个人,哪里是什么清冷禁欲的谪仙,分明是修炼千年的妖精披了谪仙的皮,来人间吸食人的精气的。   李斯年道:“北狄大军不会有这样的机会的。”   李斯年胸有成竹,崔郡守不好再多言。   北狄人攻上城楼,城楼上的士兵们抽出腰间佩剑,与北狄展开殊死决战。   亲卫们护着程彦与李斯年下了城楼。   步伐匆匆中,程彦忽而想起,哪怕战斗到白热化阶段,此时仍有一支军队没有投入战斗中。   那支部队为李斯年所统领,自进入清河郡的那一刻,便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程彦微顿,停下来看向一旁的李斯年。   李斯年笑了笑,眼底是渐渐落山的金乌。   “小翁主期待么?”   纵然程彦登基为帝,李斯年对她的称呼还是旧日的小翁主。   “期待的。”   程彦紧紧握着李斯年掌心,突然便笑了起来,道:“只要与你在一起,无论任何事情,我都是期待的。”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定格,夕阳将城楼的影子拉得极长。   不知道过了多久,太阳终于全部隐入山间,失去太阳的照射,大地陷入一片黑暗。   “撤!”   守城将士们有条不紊撤出清河郡,负责断后的士兵们早就在路上设下了道道障碍,阻挡着北狄前行的脚步。   北狄人终于攻入清河郡,叫嚣着交出你们的天子供我们的首领享用。   然而这样的哄笑声并没有持续多久,他们便发觉城中有些不大对劲——他们攻打了十日之久的清河郡,竟然是一座空城。   北狄人只以为夏军怕全军覆没,弹尽粮绝之后选择了撤退,这般一想,北狄人的笑声更响亮了。   “追上夏军!”   “将他们的女帝活捉了来!”   北狄首领一声令下,北狄人清扫着城中的障碍物,在夜幕中抹黑前行,想追上夏军的脚步。   然而就在这时,清河郡四方的城门轰然落下,北狄微微一惊,城中屋舍中突然升起冉冉烛火。   巨大的孔明灯将深沉夜色照得如白昼一般,北狄人纷纷抬头看去。   下一刻,孔明灯陡然炸裂,巨大的火球自天而降,坠入北狄军队中。   天干物燥,火势迅速蔓延开来。   北狄首领瞳孔骤然收缩,终于明白,自己又中了夏人的计谋。   可是此时明白已经晚了,清河郡的城门死死合上,根本打不开,大火舔尽了城中的每一个角落,这座原本处于北方之地最为繁华的清河郡,变成了人间炼狱。   大火烧了五天五夜方止。   天空中飘起毛毛细雨,悄无声息掩埋世间所有杀孽。   李斯年吻了吻程彦眉心,道:“我说过,会有天降神火,替我们收了作恶多端的北狄大军。”   程彦轻笑,道:“我自是信你的。”   只是与北狄一同葬身火海的,还有这清河郡。   这曾是北方之地最为繁华的地方,经此一战后,只怕数十年不能恢复元气。   待她回京之后,需好生安抚此地百姓,更要筹集钱粮,助百姓们度过大战之后的艰难生活。   程彦叹了口气,班师回朝。   南下的北狄军队被她与李斯年合力消灭殆尽,剩下的,便看许清源与她母亲了,以及,李斯年生平最恨之人——李斯年的父亲,宁王殿下。   此时的关外,大军兵分两路,一路在许清源与长公主的带领下,围剿北狄留置在关外的接应部队,另一路,则在宁王与李夜城的带领下,向北狄人的老巢进发。   长公主归来,士气大振,许清源又是沙场宿将,排兵布阵,犹在长公主之上,不消数日,便将北狄的关外部队全部消灭。   捷报传至华京城,九州为之沸腾。   华京城有郑余崔振波袁行镇守,又有七杀罗生暗中辅助,哪怕朝臣藩王们有心趁机作乱,尚未有所动作,便被几人联手镇压。   朝中的女官们对朝政越来越熟练,程彦让郑余拟了女子可以与男子一样科举入朝的圣旨。   此事若在以前,这个圣旨只怕刚刚颁下,便会引起轩然大波,可清河郡大战后,程彦之名响彻九州大地,无中生有,以逸待劳,趁火打劫,瞒天过海,甚至关门放狗,三十六计被程彦运用得淋漓尽致,而天降神火,更是神来之笔,帮助程彦彻底剿灭北狄大军。   天命在身,所向睥睨,世间再无人质疑程彦执政的对错与否。   程彦的政改如火如荼进行,又过几日,边关再度传来捷报——宁王与李夜城在卫家后人的引路下,成功找到北狄人的老巢,将北狄老巢一举拿下。   自此之后,为祸大夏近百年的北狄彻底灭绝。   捷报传来,夏人无不拍手称快。   程彦放下军报,看向身边的李斯年。   大战之后,便是休养生息。   百姓们休养生息,她与李斯年,似乎也该休养生息了?   算一算时间,她与李斯年成婚已有三年时间,可至今却仍未圆房,仔细想来,似乎颇为遗憾。   程彦轻手轻脚走到李斯年身边,浅笑着说道:“当初我与你约定,十年平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   “而今天下平定,百废待兴,百姓安居乐业,我们是不是应该,找些其他事情来做?”   窗外阳光正暖,李斯年眉头微动,浅浅一笑,恍若饮了十坛桃花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