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短命白月光后,和反派HE了》 作者:青花燃 作品简评: 桑远远穿越到一本玄幻小说中,成为原文活不过一集的女炮灰。她凭借自己的机智和演技,成功保住小命,和反派大魔王一起开启了奇妙的探险旅程。随着剧情逐渐深入,一个庞大的阴谋渐渐浮出水面,而在这个过程中,男主与女主的感情也水到渠成,成就一段传奇佳话。文章行文流畅朴实,风格轻松欢脱,时常令人会心一笑。男女主性格鲜明可爱,情节环环相扣,波折迭起,一层一层抽丝剥茧,渐渐揭露了隐藏在世界背后的阴谋。剧情温馨动人,让人感到愉快和治愈。 第1章 短命白月光   桑远远觉得,自己大概会成为史上最短命的穿书者。   别的炮灰好赖还能活不过一集半集,她倒好,穿越的这本书,开篇第一句就白纸黑字写着——   【桑远远死了】   安排得明明白白!   此刻,她安安静静地躺在一张舒适度极高的云床上,等死。   云床四周垂着坠满了半透明幻彩晶线的鲛纱帐,薄如蝉翼,精美无比的纹绣图案好像悬浮在空中一样。帐顶有一排小小的玉铃铛,偶尔发出悦耳的叮叮声。   华贵得低调,奢侈得不显山不露水。   纱帐之外,有一团金光在晃来晃去,是个身材丰腴的女子。   桑远远知道她的身份——幽州王的王妹,幽盈月。一个飞扬拔扈、任性骄横、行事鲁莽不记后果的贵女,也是男主韩少陵的小夫人,恶毒女二号。   正是她,毒杀了韩少陵的白月光桑远远。   桑远远觉得自己可能是不小心扒了天道的祖坟,才会被一次次地收拾。   先是走在路上被雷劈死,死了个外焦里嫩,然后马不停蹄穿越到正在看的小说里面,成了男主那个开篇就死的短命白月光。   很快,女二幽盈月就会把一壶毒酒灌到她的肚子里。   桑远远一点也不想再死一回。   谁能救她?   男主韩少陵是指望不上了。这个狗男人从外面带回了一个和桑远远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此刻正压在自己的寝殿里宠幸,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必定会鏖战到天明。   幽盈月正是为了这件事情邪火攻心,才会跑到桑远远这里来泄恨。   至于宫中侍卫……既然幽盈月能带着随从出现在这里,那就意味着她搞定了外面的侍卫,没有人会进来捣乱。   反正在原著中,桑远远死得无声无息,直到女主梦无忧利用这件事彻底扳倒幽盈月之后,人们才知道桑远远是被毒杀的。   想活,她只能自救。   “好了没有?磨磨蹭蹭的,直接毒死不就完了,韩郎又能拿我怎样!”幽盈月的声音极度不耐烦。   一个沙哑的女声恭敬回道:“小夫人稍安勿躁,此事事关重大,万万不可留下什么破绽。老身再淬炼一会儿,以确保将来无论任何人查验尸身,都无法验出问题。这样才不会影响小夫人与主君的感情啊……”   老妪脸上挂着苦笑。   主子做事从来不计后果,做下人的可不敢跟着她发疯。   只见这老妪掌中燃着一团明火,把银酒壶烧得滋滋作响。   桑远远看着这玄幻的一幕,更加不想死了。   修仙啊!这是玄幻修仙啊!   但死不死她说了不算。   她此刻的状况连砧板上的鱼都不如。鱼还能蹦一蹦,而她,就像是一只被困在空心木偶里面的猴子。   这具身体受了重伤还中了剧毒,魂魄大约早已散了,只是一直没有断气,便被好生供养着。   直到今日桑远远穿越过来。   她从早晨扑腾到半夜,终于睁开了眼睛和嘴巴。   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殿中的侍女一个接一个倒在地上,然后,幽盈月带着人闯了进来,准备毒杀她。   等死的滋味,当真是一言难尽。   桑远远还想再挣扎一下。   她的喉咙好像一整块硬木头,蓄了半天力气,她终于吐出几个干扁又含混不清的字。   “我若死,韩……惦记一辈子。得不到的……最好。”   声音虽小,却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殿中这两个人的耳朵里。   幽盈月一把扯开了鲛纱帐,一双瞪得白多黑少的眼睛死死盯住了桑远远。   她打扮得像只金灿灿的孔雀。   方才隔着云雾般的纱帐倒是还好,此刻帐子一掀,桑远远差点儿被闪瞎了眼。   幽盈月冷笑道:“醒了?你居然醒了?!很好!既然醒了,那就让你死个明白。”   反派杀人之前一定得叨逼叨,这是传统习俗。   桑远远真诚地眨了眨眼睛,表示自己愿意做一个最耐心的听众。   幽盈月眯着眼盯了桑远远一会儿,丰润的红唇一动,字字都带着无尽恨意:“我嫁给韩郎五年,整整五年!我那么爱他,那么爱!我们当初那么那么好,结果呢?自从遇到你,一切都变了!若不是你故意勾引他,我的韩郎又怎会负心!单这一条,你就该死!”   说起旧事,幽盈月美艳的面庞不禁微微扭曲,她伸出一根金灿灿的假指甲,戳在桑远远的脸颊上。   “长得好看了不起吗!抢走韩郎的心还不够,还要抢走正夫人的位置,踩在我幽盈月的头上!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她口中有浓重的脂粉香,一阵阵呼在桑远远的脸上。   桑远远设身处地想了想,发现幽盈月确实挺惨的。要换成自己这暴脾气,肯定连渣男带小三一块儿剁!   幽盈月继续冷笑:“不怕告诉你,大婚那日的刺客,正是我安排的呢,目标本也不是韩郎,而是你!哈,我倒是没想到,你居然这么痴情,都还没进门就能替韩郎挡刀,好了不起哦!怎么样,中了我幽氏绝门木毒,是不是生不如死啊?算了,我可怜可怜你,这就帮你解脱吧!”   她也不知是气愤还是激动,瞪着眼,身体颤个不停,一身金光更是晃得桑远远头晕眼花。   桑远远用气声道:“没用。他会找替代品,永远忘不了我。”   幽盈月眯起眼睛,表情像只狐狸:“我知道。他不是在宠那个和你长一样的女人梦无忧么!我就是要让他知道,在他和那个女人颠鸾倒凤的时候,你,桑远远,死了!日后一见到那个女人的脸,他就会想起你,进而想起你的死,再想到你死在他宠幸那个女人的时候——我看他日后还睡不睡得下去!”   桑远远震惊了。   谁说这是个无脑的恶毒女二?!这个逻辑好像完全没毛病啊!   书中,桑远远死去之后,男主韩少陵的确有一些日子没碰过女主梦无忧。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女二再怎么扑腾,也架不住剧情大神安排给女主的狗血金手指。   “不是,”桑远远有气无力,“你,没看到本质。要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幽盈月眯起了眼睛。   身后的老妪道:“小夫人,毒已备好,可以送她上路了。”   桑远远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猛地坠了下。   死字到了头上,谁也会害怕的。尤其是死过一回的人,更是深知那生死之间的大恐怖。   幽盈月接过毒酒,慢慢扯了下嘴唇,道:“你可以求我,我给你一句话的机会,若是能哄得我满意,我便饶了你。”   她的眼神晦暗平静,唇角挑起讥讽的弧度。   桑远远知道,幽盈月心里根本没有‘放生’这个选项。这一句话,就是她桑远远的遗言。她要么硬气一点死,要么无望哀求,可怜巴巴地死。   一句话。   桑远远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不带停顿地用气音说道:“我根本不喜欢韩少陵嫁给他都是被逼的只要让他知道我心有所属爱的是别人他一定恼羞成怒恨乌及屋连梦无忧都不屑要!”   一句话,一气呵成。   幽盈月呆了三秒,目光轻轻闪了几下,终于,随手把银酒壶递给了身后的老妪。   “当真?”眸光幽暗。   “真!”桑远远眸光坚定。   幽盈月又看了她一会儿,唇角勾起讽笑:“不可能。韩郎天下无双,如他这般相貌,实力,财富,地位的人,世间再无第二个,就连天都帝君都曾戏言,若她尚未出阁,必不会错过这般好郎君!曾经沧海难为水,见过韩郎,你怎可能看上旁的人!你骗我,酒来!”   幽盈月向后探出一只手,老妪急急递上银壶。   “有!”桑远远挣了下。   幽盈月捏开了她木木的唇,面庞凑到近处,一双美艳的眼淬了毒,在桑远远脸上睃巡。   “好啊,你编一个名字我听听啊。我若没听过,或是什么阿猫阿狗,那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另一只手,已摸到了银壶的柄。   桑远远道:“哪都比他好。”   这一回,笑的不仅幽盈月一个,就连躬身侍奉在她身后的老妪也忍俊不禁,摇头道:“主君乃是公认的天下第一美男子,不到三十的年纪便接掌王位,君临一州,万民俯首。自身亦是灵明境八重天的绝世强者,世间怎可能有哪都比主君好的男人?!这话说出来,可就平白惹人笑话了!”   “有。”桑远远依旧坚持。   她眼中的笃定让幽盈月心头浮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不待幽盈月转过念头,桑远远木刻般的唇角已挑起了一丝几不可见的微笑——   “你,哥。”   轻轻的气声如同惊雷。   幽盈月猛地打了个寒颤,身后老妪亦是猛地一抖。   二人手指交接处,装满了毒酒的银壶铛啷落地。   铺了纯白毛绒毯子的地面,顷刻间糊了一大块。   这句话,实在是……太惊悚了。   幽盈月她哥。   幽州王。   幽盈月丰腴的身体像风中落叶一般,簌簌地开始发抖。   身后的老妪急急伏在了地上,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恐怖消息,即将被灭口一般。   桑远远眼中的笑容无害得很:“对吧?”   幽盈月猛地捂住了红唇,胸膛剧烈起伏,桃花眼中,瞳仁缩得几不可见,连带着眼眶都在颤抖。   桑远远火上浇油:“我心仪你哥,难道你觉得他哪里不如韩少陵?”   幽盈月几欲晕厥。   老妪胡乱地把手放在地上乱拢,想要把渗入毯中的毒酒拢起来。   口中不住喃喃道:“小夫人,快,快杀了她,这话若传出去,若传出去……”   幽盈月大约是惊骇过了头,倒是渐渐平静下来。   她深吸了几口气,望向桑远远的眼神就像是盯着什么洪水猛兽:“你,心仪,那个人?”   她不敢提名字,连‘我哥’这两个字都不敢说。   “对。”桑远远道。   幽盈月翻了半圈白眼,一口气快要提不上来的样子。   那个人,怎么说呢?   与他相关的话题,绝大部分都是禁忌。其中,亲情、嫁娶,更是人人闻之色变的绝对禁区。   连私底下都无人敢议论。   ‘幽州王’这三个字,只要在脑海中转一转,便像是有血腥味缠住了魂魄,三日不绝。   可见反派大魔王给这云境十八州罩上了多么厚重的阴影。   桑远远道:“小妹啊,你要是有木毒的解药,不如给我用一用?被困这里这么久,我快想死你哥了。”   幽盈月只想原地去世。   她瞪着桑远远,半晌,眸中划过一抹狠戾:“好,我这就帮你给……王兄,传讯!你若敢耍我,我这就放一把火,活活烧了你!去,将我玉简取来!”   最后一句是对身后老妪说的。   这个世界远距离传讯用的是事先刻好符纂的玉简,点对点,一次报废。   离开幽州时,幽盈月将那枚还沾着血的玉简收在了妆奁最底下,五年没碰过。   幽州王王妹这个身份,让幽盈月可以在外横行霸道,肆无忌惮,但在这个世间,若说谁最害怕那个男人,则非她莫属。   那是最深沉的恐惧,将伴随她一生。   不过,要是有什么东西能让人暂时忘记恐惧,那莫过于爱和嫉妒。   玉简很快送来了。   事隔五年,幽盈月终于颤着手,折断那枚青莹的玉简,冲着如地狱一般沉寂幽暗的那一头,颤声道:“桑远远,说她,心仪王兄。”   说罢,像避瘟疫一样,将玉简怼到了桑远远的脸上。   血色已沁入玉色之中,淡淡的腥味缭绕在桑远远鼻尖。   玉简散发出青色微光。   桑远远并没有别的选择。   “对,”她轻轻用气声对着玉简说,“是这样的,我喜欢你,幽州王。”   许久许久之后。   玉简中,飘出一个懒散清润的声音,极好听,仿佛还带一点笑意。   “好。”   玉简碎成屑末。 第2章 佳人世无双   好?   幽盈月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好。   她瞪着桑远远,豆大的汗珠从发际线渗出来,顺着涂了香粉的白腻脸蛋往脖颈里面钻下去。   “木毒解药。”桑远远用气声道。   她知道自己还没有脱险,因为幽盈月随时有翻脸的可能——毕竟,她和幽州王的身上流着一模一样的血,既然哥哥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狂徒,那么妹妹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用幽州王来震慑幽盈月,完全是以毒攻毒。   幽盈月愣了半晌,偏头示意那老妪取药。   她道:“你若敢向韩郎告状,会死得比谁都惨,明白吗?那句话是你自己说的,你赖不着我!”   “知道,”桑远远继续刺激她,道,“我还要做你王嫂呢。”   幽盈月又一次窒息了。她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也中了木毒,捂着额头退开几步之后,示意那老妪把解药灌给桑远远喝。   服下解药,桑远远发现自己很快就活了回来。   被困在一具无意识躯体中的滋味,就像是永无止境的梦魇,黑暗、冰冷而绝望。   此刻木毒一解,她终于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这一切不是梦也不是幻觉,她真的活过来了。   “你别想耍什么花样!”幽盈月色厉内荏地警告,“你们桑州,王兄想灭,随时就灭掉!”   桑远远瞥了她一眼,发现她炸毛的样子很像一只大橘猫。   说得好像她真敢让幽州王灭了谁似的。   桑远远应了一声,慢慢吞吞坐起来。   幽盈月警惕地瞪着她。   云絮般的被褥滑落,罗纱中衣之下,女子的身形略显清瘦。乌发松松地蓬在脑后,衬得颈部更加白皙纤长,优雅又脆弱,轻易便能激起男人心底的保护欲和占有欲。   她的容貌空灵飘逸,五官仿佛遮罩了纱雾一般,分明在近处看,却不大看得分明——好像每一眼之间的美丽都是变幻的,捉摸不定的。   而她自己,对这份美丽根本无知无觉。   幽盈月瞪大了眼睛,妒火冲上脑门。   正要发作,却见桑远远皱着眉,开始撸起云袖挠胳膊,动作很是有几分粗鲁。   那里被叮了个包,痒了她一整天了。植物人被蚊子咬,当真是人间惨剧。   挠完胳膊,她又抻着脖颈去够脚踝,结果气力不支,一头栽向云床之下。   幽盈月可没那么滥好心去扶,她闪到一旁,幸灾乐祸地等着看桑远远摔跤。   桑远远拽住了鲛纱帐,险险没跌下床。帐顶玉铃叮当作响,其中一只被扯落在地,摔成两半,散发出若有似无的青色微光。   “你,你何时见过……王兄?”大橘猫又怂又好奇地问。   桑远远头也不抬:“没见过。”   大橘猫登时炸毛:“没见过?你敢骗我?!”   桑远远瞥她一眼,无比淡定:“神交。”   幽盈月:“……”   她再一次觉得寑殿中的空气不够用。   平复了心绪之后,幽盈月说道:“不管怎么样,反正王兄都已知道了。你,不许在韩郎面前提到我,这一切与我无关,听见了没有!见到韩郎,你必须立刻告诉他你喜欢王兄,一刻都不许耽搁!”   桑远远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说话呀听见了没有!”幽盈月重重推了桑远远一下。   木毒虽然已解,但桑远远的身体虚弱得很,被她一推,软软便伏回了云枕上。   “嗯,听见了。”很顺从的语气。   幽盈月瞪着桑远远,目光渐渐变了。   眼前这个女人……那姿态,那模样,纤弱无匹,柔美之极。这样一个女人,无论做出什么事,都会被男人原谅的吧?!   就算她喜欢别人,那又怎么样?谁知道韩郎会不会对她更好,试图挽回她的心呢?   她喜欢那个人,那又怎么样,那个人跟她根本没有半点可能!   幽盈月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做了蠢事。应该杀掉桑远远的,或者……   眼睛里慢慢浮起了恶毒的光。   “灰衣,”幽盈月残忍地说道,“毁了她的脸,挖掉一只眼睛。”   桑远远不禁暗叹自己实在是有先见之明,幽氏两兄妹,都有病,病得不轻。   这想一出是一出的!   “你说得对。”幽盈月嘴角轻轻抽搐着,笑道,“你死了,韩郎是会惦记一辈子。但我若是毁了你这张脸,他日再记起你时,永远只会记得一副丑陋不堪的模样,要不了几年,他便会忘得干干净净!”   她缓缓挺起了胸脯,回复了傲慢跋扈的模样,悠然道:“韩郎忌惮王兄,不会把我怎么样的。过上一阵,等他消了气,我只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出现在他面前,他自会想起我的好。”   “就算和我在一起对不住你,那又怎样,只有美人的眼泪才值钱。而你们桑州,呵,谁都知道与幽州作对会是什么下场!桑州王和桑世子若是聪明,定不会妄想替你报仇。”   幽盈月偏了偏头,示意老妪动手。   老妪张口想劝,触到幽盈月冷冰冰的眼神,便知道此事已无商量的余地。   桑远远赶紧用手肘支撑着身体,爬向云床里侧。   如今能做的都做完了,只能尽力拖时间,等人来救。   鲛帐上的玉铃,其实是一枚枚传讯玉简。   韩少陵亲手布置的。多年之后,继承了桑远远的床铺、衣裳和男人的女主梦无忧,曾被它救过性命。   方才假装跌下云床时,桑远远已成功扯落了一只玉铃,亲眼看着它摔成两半,散发青光。   只希望……韩少陵今夜不要把身上的玉带扔得太远……   若是从殿门开始扔衣裳,一路扔到床榻的话……那可就太糟糕了。   桑远远一边躲避老妪那燃着火焰的指甲,一边胡思乱想。   她很快就被逼到了绝境。   火光撩过她的脸颊,带起阵阵刺痛。   就在危急关头,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厚重的镂花青铜殿门被人从外面一脚给踢开了。   一身玄色衣裳的男人出现在殿门那里,长长的影子延伸到殿中,阵阵无形的威压弥漫开,令人手足发软,喘不上大气。   他身姿挺拔,黑发披在身后,随意地睨一眼倒伏满地的侍女,气势更冷了三分。   幽盈月倒抽一口凉气:“韩、韩郎……”   他不是在宠幸那个梦无忧吗!   老妪连滚带爬扑到地上,以额触地,大气也不敢出。   桑远远淡定地看着男主朝自己走来。   路过幽盈月身边时,韩少陵脚步一顿,眉眼微垂,道:“以下犯上,该罚。”   韩少陵的声音很低沉,很有磁性,一听便是标准的男主音。而他的长相,确实像是雕出来的一样,棱角分明,浓眉大眼高鼻薄唇,无一处不精致。   气度自不必说。久居高位,三十出头的男人,正是最好的时候,面容年轻,气质却成熟沉稳,简直魅力非凡。   这样一个男人,自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引得少女飞蛾扑火。   “韩郎!”幽盈月叫道,“你听我解释!”   桑远远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二人。   生死危机已经解除,心中的不真实感又重新席卷上来。她觉得自己更像一个看客。   韩少陵会听幽盈月解释吗?会。   他必须给彼此一个台阶。云境十八州,其实就是十八个诸侯国,关系复杂得很,牵一发动全身。   韩少陵绝不会在这个时候释放出任何与幽州交恶的讯号。   幽盈月自然也知道其中的道理。她怕死了幽州王是一回事,但她亦深知,在外面自己就是幽州的脸面,没有谁敢公然与幽州撕破脸,包括天都的帝君。   于是幽盈月收敛了情绪,盈盈拜下,道:“妾寻觅多日,寻到了木毒解药,第一时间便赶到回云殿,替桑姐姐治病,甚至来不及通知韩郎。”   她年纪比桑远远大,但因为桑远远是正夫人,所以她只能自称妹妹。   韩少陵鼓励地点了点头,低沉应道:“嗯。”   幽盈月抹了下眼睛:“可谁知,姐姐一醒,便口吐狂言,说是她对韩郎根本没有半丝情意,她,她竟对我王兄,有男女私情!妾,妾也是慌了头,又气她对韩郎不忠,这才打算教训教训她!”   她急急上前,拉住韩少陵垂在身侧的手,哀声道:“妾,并非黑心肠的人,只是想要吓吓她,让她再不敢这般口吐妄语!妾之言,句句属实,灰衣可以作证!”   韩少陵拍了拍她那只养尊处优的手,不动声色把它从他身上挪走。   他走了两大步,坐在了云床边缘,向着桑远远伸出手。   他看着她,目光灼灼:“来。”   “韩郎!”幽盈月又心虚又不忿地喊道,“她背叛你!这口气你能咽得下,我可咽不下!”   “够了,”韩少陵的语气冷了几分,“回殿中闭门思过,无令不得出。此事孤自会处理。”   都称孤道寡了,幽盈月自然不敢违令,当即带着老妪退了出去。   回云殿中,便只剩韩少陵和桑远远,以及晕了一地的侍女。   韩少陵看着桑远远,唇角弯起,露出了进殿之后唯一的一个笑容。   桑远远望着这张笑得耀眼的面庞,心中暗想,若是头脑稍微不清醒一些,恐怕就要脑补他对自己独一无二了。   “是她说的这样么?”韩少陵问。   就算笑起来,这位年轻王者的气势依旧深沉。   桑远远垂下眼睛,道:“我不知道,我刚醒来的时候十分迷茫,她与我说了什么,我又回了她什么,此刻完全不记得。”   她留了心眼,在弄碎玉铃之后,一次也没有承认过自己喜欢幽州王。   剩下的,就让韩少陵自己去脑补好了。   反正她没承认,也没否认,日后就算给扒出什么证据,她也丝毫不虚!   幽州确实无人敢惹,但这具身体的娘家桑州也不是吃素的。   韩少陵想要合纵连横,幽州和桑州,他哪个都不敢扔。   “无事了,只是误会,我绝无疑你之心。”他凝视着她,目中溢着柔情,“不要怕,过来。”   “桑儿,你终于带着我的心,回来了。”   声线黯哑,满是男性特有的魅惑力。   举世无双的青年豪杰温柔起来,令人不禁动容……   桑远远可信了他的邪!   她可不会忘记,他的床榻上,还躺着一个被宠幸到一半的女人!   他来得匆忙,根本没有时间清理。沉沉的香薰之下,若有若无飘散着女子特有的香味。   见桑远远不动,他宠溺地笑着,自己爬上了云床,伸出长臂便要揽她。   他的接近令她感到浑身不适。   古早虐恋文的男主,果然狗得很! 第3章 幽州王越境   韩少陵来得匆忙,只随手披上一件玄色外袍,胸襟半敞,可以看出底下什么也没有穿。   这件玄色外袍质地华贵厚重,落在她的云床和云被上,立刻沉沉地陷了下去。   他的气息像山一般压过来,混着名贵薰香的男人味道极富侵略性。   “不要碰我。”桑远远往后一躲,避开韩少陵的长臂。   他又笑了笑,星眸微弯,唇角一挑:“夫人也太害羞了。”   唤她夫人,便是暗示她履行做夫人的义务。   桑远远的声音很柔,语气却十分坚定:“你不是已经找到了旁人替代我么?用一个乡间野妇来取代桑州王女?笑话!此等奇耻大辱,你想让我生受着?就算我答应,桑州万万父老也不会答应!”   云境十八州的男人可以娶三个妻子,一正二副。社会环境如此,和男人谈什么专一痴情,那就是笑话。   所以桑远远只能拿身份来说事。   韩少陵的脸色沉了一瞬。   他已不记得多少年没有被人忤逆过了。旋即,想到面前的绝色佳人是在吃味,心中不禁更是自得。   梦无忧虽然长得酷似她,但终究是差了许多,有如鱼目与珠。桑氏水土极好,桑远远是捧在云端养出来的人儿,整个世间,只那么一个。   “幽盈月告诉你的吧?”韩少陵的眸中适时浮起悲痛和眷恋,“我只是太过思念你,见到那个女子像极了你,一时酒后失了控……我这便将她送走,此生不复相见。”   桑远远垂下眸,遮住了眼中的讥讽。   送得走才怪了。   她思忖片刻,神色淡淡地对他说道:“可以。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处理好这件事情,若一月之后,我再也听不到半点风言风语,那我便原谅你,与你做真夫妻。”   韩少陵浓眉微皱,满是不解:“无需一月的。我现在便可……”   桑远远打断了他,唇角浮着笑:“我的身体需要时间恢复。”   韩少陵解释道:“桑儿,我并非急色之人,今日也没想要把你怎样。我这便安排下去,明日醒来之后,我保证,再不会有任何事情令你烦心。”   “嗯,”桑远远随手把垂到额前的碎发撩到耳后,道,“我信你定不会与人藕断丝连。”   “自然。”韩少陵眸中有痴笑化开。   “若你言而无信,”桑远远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那我便回桑州,与你……此生不复相见。”   韩少陵朗声大笑:“大丈夫一言九鼎!桑儿,你是我的,这辈子都是我的。”   他定定望着面前的绝色佳人,向来坚毅的眸光不禁软了又软。   喉头干得要命,呼吸也粗重了几分。   眼前的女子,就像一团清凉绵软的云,他难以想象将这样一片云拥在怀中是什么样的滋味,是不是会化了、散了,只余两手空空?   他犹记得,大婚那一日,跟随了他数年的一名老暗卫突然叛变行刺,在他失神的霎那,是她,像一只火红的飞蛾一样扑到他身前,替他挡了刀。   在她昏迷的时候,他本该好好守着她的。   可是那个女人……该死!那个叫梦无忧的女人,怎能和她长得这般相像!   他倒是丝毫也不后悔临幸了一个野女人,只是一想到要苦苦再等一个月,心中便觉得有些不值当。   虽然那个女人滋味甚美,但眼前这个更是人间尤物。更重要的是,她的身份将给他带来数不尽的益处。   他隐约觉得她变了一些。   桑州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男子极彪悍,女子极柔美,恰到好处地诠释何为阴阳。作为桑州王女的桑远远,温柔雅致,举止端方,姿容绝世,是最适合做正妻的人选。   这样的女人,应当是如水一般,包容一切。   如今,竟是有些小小的棱角了。   这一点变化,却是可爱至极。   桑远远见他望着自己出神,轻咳一声,正色道:“还有另一件事。”   “请说。”韩少陵的声音不自觉地温柔了许多。   “你该不会相信幽盈月真的点到为止吧?”   韩少陵垂眸:“此事我心中有数。那个灰衣,我不会让她活过今夜。安心,再无人能伤你半分。”   “我信不过。”桑远远直言,“幽盈月入主后宫已有整整五年,这里的人,多少是她心腹,恐怕你心中也只知个大概。我不放心。我要桑州的人进宫保护我。”   虽然被雷劈进了玄幻修真的世界,但桑远远很有自知之明,她知道以自己此刻的状况,想要靠着修仙来保命逆袭完全是痴人说梦。她现在最需要的,是人手。   韩少陵略有迟疑。   桑远远道:“幽盈月可以带幽州的人入宫,我不可以?”   韩少陵无言以对,只能点头。   云境十八州生存环境十分极端,每日都会有大量武者战死沙场,长此以往,男女比例严重失衡,造就了很森严的男尊女卑局面。   女帝君上位十年,也只是扭转了世人对她一人的看法,将她划出了‘女子’之列。其他的女子,地位照旧低下。   女子出嫁,便是夫家的财富和生育工具,贵为王女也是一样的,出嫁便从夫,生死荣华皆系于夫君之身,原身连贴身侍女都只带了两个,更别说什么侍卫。   幸好前头有幽盈月这个榜样,桑远远的要求才不会显得那么突兀。   韩少陵思忖片刻,道:“在你父王派来的人进宫之前,我让韩十二和韩十三留下来保护你。”   被赐王族之姓的侍卫,都是死士中的死士,精英中的精英。排名越靠前,意味着修为越高、越受主君重用。十二和十三,在外是要被称一声‘将军’的。   话音刚落,便见两个带着残影的黑衣人从殿外掠进来,站定在韩少陵身后。   韩少陵定定看了桑远远一会儿,温和地说道:“我去处理一些公务,明日一早来看你。桑儿,安心歇息,我会护你一生平安。”   大婚时韩五的叛变像一根刺,深深扎在韩少陵心中,已有月余。今日幽盈月拿出解药,已然露了马脚,韩少陵必定急着去彻查此事。   桑远远慢慢躺下,闭上眼睛。   她是真的很累,而且目的达到后,也没什么心力再应酬韩少陵。   两个侍卫弄醒了满殿侍女,众女心头惶恐,也不敢多问,手脚麻利地收拾了那些被幽盈月弄脏的物什,还替桑远远擦了背,换上一件干爽的新衣。   她一动不动任她们倒饬,心中默默计划着将来的事情。首先,该怎么说服这具身体的生父桑州王,让他同意派几个好手入驻韩州王的王宫呢?   这事儿其实挺离经叛道的。   灰衣是个女人,与幽盈月渊源很深,加上五年前的那件事……韩少陵才会破例允许她把这个灵明境的强者带入宫中。   桑远远想着想着,不知何时进入了梦乡。   这一觉睡到了正午。   醒时,发现韩少陵正坐在云床边上,笑吟吟地看着她。   “桑儿。早。”   他示意守在一旁的侍女上前伺候她。   柔若无骨的人儿被小心翼翼地搀起来,洗漱、梳妆。   坐到妆台前往镜中一看,桑远远差点儿厥了过去。   这不是凡人,是仙女!   她演过很多美人,浓妆覆面、娉婷婀娜时,也曾误以为自己倾国倾城,直到现在,她才发现真正的美人根本不需要出演。   韩少陵高大俊朗的身影也出现在镜中,朝着她笑:“桑儿不要难过,好生将养,不需几日便能恢复容颜。”   听这意思,还能更美些?   桑远远缓缓吐出一口长气。   韩少陵陪她用过午饭,便匆匆离开回云殿,继续去处理公务了。   他并不是那种有大把时间恋爱的、游手好闲的霸总。他忙得很,桑远远站在巨大的及顶雕花木窗边往外看,仿佛都能看见西面的硝烟。   看了一会儿,桑远远打发侍女离开,独坐云床上,取出了妆匣中的玉简。   厚厚一叠。   她掂起一枚,刚捏断,便听到一个粗犷豪迈的声音冲了出来,地动山摇般回荡在大殿内。   “闺女?!”   “啊。”桑远远弱弱地回。   对面立刻传出一个公鸭被捏紧嗓门的怪声。   “夫夫夫夫夫人!闺女醒了!闺女醒啦!”   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很快,玉简中交织着野兽派的男低音、带着呜咽的女高音、流水叮咚般的男中音。   交响乐开了个头,然后玉简碎了。   桑远远扶着脑门,换了一枚。   这一回,对面大约是商量好了,由女高音先发言:“我的好远儿……你爹天天咒你,说你醒不来了,娘这几日正在与他闹和离……”   桑远远:“……”   “我早就说了,叫什么名字不好,偏要叫远远,嫁这么远,出了事爹娘都不能在身边陪你……呜呜呜……我偷用你爹的王印,给韩州王那个兔崽子发了好几次信,他只一味打太极,就是不答应把你送回来……”   果然,天下当娘的都一样。   “娘,小妹肯定有要紧事要对我们说。”清朗男声传出,“小妹,换一个玉简,别被娘惹哭了。”   “就是,儿子说得对。”男低音瓮声瓮气,心虚地说道。   桑远远忽然觉得自己的要求很有戏。   玉简再一次接通,桑远远开门见山:“爹、娘,哥哥,我身体已无大碍,不必忧心。宫中近来好像混进了刺客,能不能派几个人过来保护我……嗯,两个就行,不方便的话,一个也可以。”   “哎呀我的乖儿你终于想通了!好好好!爹这就去安排!”粗犷男不假思索就应下了。   桑远远心中悬起的大石头噗通一下落了地。   没想到桑州王还挺开明嘿。   桑远远继续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腐朽生活。能够送到她眼前的一切,都是整个韩州境内最好的供奉。   韩少陵对她极好,每日都会抽空过来陪她说话,举止守礼,一丝不苟地履行一月之约。   大约过了两三日,忽见韩少陵神色怪异地走进殿中,眼角肌肉轻轻抽搐,道:“你父王派来的人,到了。”   桑远远心中一喜:“让我看看!”   韩少陵纠结地挥了下手,只见两排铁塔一般的黑壮汉子大步跑进殿中,震得梁顶簌簌掉金粉。   粗略一数,足有四五十个!   桑远远:“……”   为首那人声若洪钟:“桑大,率桑二桑三……桑四十八,奉命守护王女!”   这是把最亲的亲卫给派来了!桑远远心中涌起了极复杂的情绪。   殿中侍女吓得瑟瑟发抖——这些野蛮人看起来实在太可怕了,拳头都有她们的脑袋大。   脸色最不好看的,当属韩少陵。   他本以为,哪怕自己应了,桑氏也该把握好分寸,不会闹得太过火。谁知桑州王竟派了这么多人!   这一行人,风风火火跋涉数千里,声势浩荡地碾过来,听说还跑死了近千头最好的云间兽——可把他们能耐得!   而且,明明已嫁入韩州,他们为何还叫她‘王女’,这是不承认他这个主君的意思?!   韩少陵皱着眉,正要发作,忽有急信来报,说是,幽州王持帝君谕令,率军越境,傍晚便会抵达韩都城。   “幽无命?!”韩少陵瞳仁骤缩,指节不自觉地攥得发白。 第4章 桑州女战神   幽州王越境?!   还未缓过一口气,忽然又有侍从急急来报——   “主君,天都那位小公子,带着梦无忧梦姑娘闯进来了,说要娶她——属下不敢拦!”   这位小公子可不是寻常人,他是女帝君的亲侄子姜谨元,隐藏了身份到韩州来,跟着韩少陵这位金属性的灵明境强者修行,至今已有近两个月。   女帝君不可能生孩子,她无后,所以姜谨元极有可能是下一任新帝——如果他可以活得比女帝更久的话。   韩少陵目中已有怒火:“怎么回事?”   不待侍从回话,姜谨元清亮的声音已远远传了进来:“我要见我老师韩州王,谁人敢拦我?!”   话音犹在,身穿金线白底华贵长袍的半大少年已拽着一个柔弱的女子冲了进来。   女子不断挣扎,带着哭腔喊道:“放开我,你放开我!姜谨元,你放开我!”   韩少陵只觉一阵晕眩。   姜谨元的身份本是绝密。这下可好,被嚷得人尽皆知。   韩少陵望向梦无忧的眼神中,已染上了沉沉杀气。   两天之前他便让人把梦无忧送出了都城,没想到她竟有这么好的手段,居然搭上了姜谨元。   这般想着,眸色更见幽深。   桑远远轻轻挑了下眉。   原剧情中梦无忧并没有被打发出去,姜谨元是在宫中邂逅她的,对她一见钟情,闹到了韩少陵面前,请韩少陵吃了人生第一桶醋。   虽然当初追求桑远远的人更多,但这位桑州王女端庄守礼,待谁都温和疏离,叫人吃不起醋来。韩少陵成功求得美人归,其他的追求者失望归失望,却也没有什么不忿,只盼这位明月一样的女子能过得好。   而梦无忧,她出身极低,身上毫无气度可言,乍乍乎乎,还特别容易惹桃花,每次都弄得十分狼狈,哭哭啼啼地闹到韩少陵面前。韩少陵一边唾弃着自己,一边越陷越深。   古早虐文男女主标配。   桑远远心中毫无波澜,甚至悄悄打了个呵欠。她才没兴趣掺合男女主这些破事,反正虐来虐去,到最后都要HE,简直浪费感情。   姜谨元冲进来的时候猖狂得很,但对上韩少陵那双黑沉的眸,一腔热血顿时冷下了一半,微微垂头,喊了声‘老师’。   韩少陵踏前一步。   气势沉沉。   姜谨元明显怂了,却梗着脖颈道:“老师,学生心悦这个女子,可她却说,她得罪了韩州王,只能孤独一生,否则必定会连累她身边之人!不知,她究竟犯了什么错要孤独一生?!她一个弱女子,究竟是做了什么,要被这般欺负?!”   梦无忧一边哭一边摇头:“姜谨元,你别再说了!求求你别再说了!”   桑远远记得,原著中韩少陵是这样回答的——姜谨元,这是一个爬我床的女人,被我宠幸得死去活来的女人。   啧啧。   韩少陵偏头看了她一眼。   桑远远竟在这位青年王者的黑眸中看出了两分心虚。   只听韩少陵冷淡地开口道:“想娶?不可能。此女身份卑贱,乃是叛奴之后,且非处子,你的家族绝不能容。你若实在喜欢,便带回去,藏在院中自宠着,若再让我听到半点消息,我便将她扔下冥渊。”   桑远远:“……”这个画风是不是哪里不太对?   姜谨元也没料到他会这么说。   他与梦无忧纠缠的时候,分明感觉到她有难言之隐,且这份难言之隐与男女秘事有关。少年意气上头,带着她冲杀上门来的时候,分明是存着一两分与情敌置气的心思。   被韩少陵冷冰冰几句话一泼,只觉一阵阵透心的凉。   “老师我……”   “不必再说了,”韩少陵目光微冷,“既然身份已经泄露,那你就不再是我的学生。我自会向帝君请罪,你准备准备,待接引使者到来,便随他们返回天都。”   “老师!”姜谨元急了。   他的修为卡在灵隐境九重天已有好一段日子,无论灌下多少灵液都毫无破境之兆。   姑母让他到韩州跟着韩少陵修行,短短两个月境壁便有所松动,眼见即将踏入灵明境成为真正的强者,若是在这节骨眼上被打发回去,肯定功亏一篑,境界又要跌落回数月之前!   姜谨元那颗萌动的少年初心登时被吓死了一半。   韩少陵微笑:“带上你心悦的女人,走。”   姜谨元:“……”   “韩少陵!”   落针可闻的大殿中,极突兀地响起一道清亮的女声。   只见梦无忧倔强地扬起了小脸,带着泪的双眼直直盯住了韩州王。她看起来是怒极了,颇有些豁出性命的样子。   “王族很了不起吗!你凭什么就把我随随便便送给别人!你强行夺去我的清白,毁的是我一生的幸福!我的身份是低微,但身份低微,便可以随便糟践吗!我告诉你韩少陵,被你强暴,是我一生之中最恶心的事情!”   桑远远被她嚷得有点头疼。   正想建议他们到外面去吵,梦无忧忽然视线一转,发现了她。   短暂的惊诧之后,梦无忧抬起手,直直指着桑远远,难以置信地嚷道:“你拿我当她的替身?!韩少陵,你卑鄙无耻!简直不是人!要不是张妈妈可怜我,偷偷放我出来,我这辈子都要被你蒙在鼓里!”   众人:“……”   桑远远由衷地觉得,古早小说里的女主,放到十几年后,绝对活不过三集。   太有勇气了!比那号称飞扬跋扈的幽盈月刚多了!   简直蠢破天际。   韩少陵眸光更冷。王者喜怒不形于色,宽袖中的指甲已深深嵌入了掌心。   梦无忧是他意外从叛奴营里捡回来的,一直藏得很好,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些上不得台面,却难以抵御那副美好的面孔和身躯带来的诱惑力。   今日,脸面被撕得彻彻底底了。   “什么东西,胆敢以下犯上对王女不敬!”   一道青光掠进来,抓住梦无忧指向桑远远的那根手指,眼见便要生生折断。   来者是个面容年轻气质却异常沉稳的女子,用膝盖想都知道,一定是桑母怕这一堆黑铁塔照顾不好桑远远,又将贴身的女修行者派了过来。   “住手,别伤她。”桑远远有气无力,“婢子不懂事,扔出去就好了。……毕竟是服侍过主君的女人。”   韩少陵的表情活像吞了只苍蝇。   桑远远冲着他无奈地笑了笑:“可否让我安静地养病?”   韩少陵目露痛色:“是我不好!桑儿,我发誓绝不会再……”   她温柔坚定地打断了他:“不要发誓,以免再叫我失望。”   韩少陵重重闭了闭眼。   不久之前才信誓旦旦,说不会再让她听到烦心的消息,今日倒好,干脆闹到了她的面前。   韩少陵一时都不知道该杀谁。   他挥挥手,令侍从把这一堆乱七八糟的人都拎出了回云殿。   桑远远冷淡的目光轻轻避开了女主梦无忧。   实话实说,她讨厌这个女主。   桑远远能坚持看完这本古早狗血玛丽苏小说,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女主梦无忧被男主、恶毒女配及各路男配虐身虐心的时候令桑远远感觉很爽——也是一种很奇葩的心态了。   被雷劈死之前,桑远远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每一日,都要顶着巨大的压力,逆流而上。即便成为了万众瞩目的明星,她也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每个人活着都不容易,在那些能够决定自己命运的人面前,说话、做事都得再三考虑,就连嚣张的幽盈月也深知这个道理。   而梦无忧呢,就靠着无数狗血金手指,横冲直撞,每天都在作死但永远也死不掉。比如今日,姜谨元无论是因为爱情还是因为面子,都会拼尽全力保下她。   梦无忧不是坏人,但她的圣母心肠、口无遮拦和勇往直前,却会一次次害死周围的人。   比如今晨放她出来的张妈妈。   比如今晚的姜谨元。   “韩少陵。”桑远远唤道。   青年王者急急掉头,大步走到她的面前,眸光微闪,颇有一点心虚。   “不要杀人。”她道,“一个也不要杀。”   “好!我保证。”   “也不要用刑。”她道,“这件事是你自己惹出来的,要罚就罚你自己。”   这种时候,最适合刷愧疚值。   韩少陵非但不恼,眸光反倒更软:“都听你的。桑儿,你太善良了。”   “嗯,去处理吧。”她挥了挥手。   一州主君便老老实实地退下了。   方才赶到殿中的那位女修行者目露欣慰,等到韩少陵离开,她急急单膝扑跪在了桑远远面前:“王女!”   她仰头看着桑远远,一双眼睛当真是会说话,便是那种姨母般的慈爱眼神。   桑远远:“……”不认识,怎么办?   “请起,随我到内殿说话。”她转身向她的大云床走去。   这种情况也不难应对,失忆就完了。   “我醒时,忘记了许多事。”桑远远目露忧愁,轻轻揉着额角,“请问你是……”   “啊……”女修急忙安抚道,“王女无需发愁,属下会帮着王女一点点回忆。我叫青灵,荣赐桑姓,王女叫我灵姑便好。”   桑远远心中轻轻一震。   桑青灵。桑州女战神。   桑州灭国时,桑青灵死守桑都城门,拼尽一身血肉,到最后只剩一具骨架子,仍坚守了足足一个时辰,令那十境联军胆寒不已。   虽然寥寥几笔带过,这位女战神却是书中为数不多的,让桑远远真情实感流过泪的角色。   桑远远的共情能力比一般人强很多,简短几个字,就可以让她深深沉浸在戏里——正因为如此,当初的她才会在一众流量小花里脱颖而出,成为一名被广受认可的实力兼偶像派演员。   “灵姑……”一开口,竟是不自觉地带了些哽咽。   “王女,没事了,没事了。”灵姑亦是十分动容,上前轻轻揽住了她,“灵姑前些日子又突破了,如今修为在灵明境七重天,底下这些小子若是哪个敢惹王女不痛快,灵姑帮你揍得他满地找牙!”   不动声色地向王女交底。   想起杵在外殿的那四十几座黑铁塔,桑远远不禁扶额叹气。   “父王真是……”   灵姑便笑:“主君本来只派了二十四人,另外一半,是世子非要添的。夫人不甘示弱,便让我带着手下那十二个不争气的姑娘,也赶了过来。”   桑远远再次扶额。   “王女这些日子,成长了。定是受了不少罪。”   灵姑感慨万千。   二人叙话片刻,桑远远状若无意地提了一句——   “灵姑,我想修行。” 第5章 木系小仙女   “灵姑,我想修行。”   话一出口,桑远远的心脏便‘怦怦’地跳动起来。   她演过太多祸国妖姬,对攻略君王这种事,实在是提不起什么兴致。   但修仙可不一样!   这个世界,实实在在是可以修仙的啊!   修仙!没修过!想修死了!   只是她的身份……   从凡入仙,先入灵隐境,共九重天。女子一入灵隐境,便会斩赤龙,基本上不可能再怀孕生子。而生育之后的妇人,骨骼体质都会发生变化,根基半毁,再想修行,难于登天。   正因为这样,世间的女修行者才会寥寥无几。   桑远远自然知道作为王族之女,想要修行是一件多么离经叛道的事情,更何况,她还嫁给了韩州王,如今是他名义上的正夫人。   她佯装平静地注视着灵姑,其实也没抱多少希望。   被拒绝才是正常的。   没事,自己再想办法。   灵姑果然怔住了。好半晌,一双分明十分年轻,眸光却满是沧桑的眼中,忽然涌出大串大串的泪水。   桑远远头皮发麻。   这……女战神的眼泪这算什么?猛虎落泪吗?   “别,灵姑你别哭。”   “王女你终于想通了!”灵姑嚎得更大声。   桑远远:“……”   “从您小时候,”灵姑抽咽着说道,“主君、世子便常说,嫁人有什么好的,这世间谁能配得上咱们小桑果!还不如早早修行,上哪儿都不会被欺负!若实在遇上喜欢的,招进门来做赘婿,还能天天陪主君世子饮酒……”   桑远远:“……那是娘不答应?”   灵姑道:“夫人有您和世子,自然觉得还是要有孩子才好。但夫人也不是十分反对修行,是王女您自己说,身为王族女,生为桑州,死为桑州,联姻生子是最好的结盟手段,如何能跟着主君、世子胡闹?”   桑远远:“……”   灵姑叹:“当初韩州王上门提亲,主君、夫人和世子其实并不满意,因为他宫中有人,还是个很麻烦的幽州人。奈何,王女对韩州王一见倾心,决意要嫁,谁也拦不住。结果可好,他根本就没有用心护着王女!行刺之事,不必说,一定与那幽盈月有关,是也不是?”   “对。”桑远远也无意隐瞒。   行刺那件事倒也罢了,韩少陵的确是被杀了个猝不及防,但桑远远昏迷垂死时,他居然真当她死了,连近卫都不舍得派一个——这也是腹黑男主们的共性了,他们从来不会在无意义的事情上花费时间和精力。   灵姑眸中闪过厉色:“主君与世子早也猜到了,桑州如今全员备战,只待……咳,万一您真有个好歹,主君便要发兵了!只要杀了幽无命,幽盈月这条丧家之犬,想怎么收拾便怎么收拾。”   桑远远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件事,就是桑州灭国的起因。   桑州王挑了个说好很好,说糟糕也很糟糕的时机对幽无命动手了——幽无命奉天都令,助韩州王平定西境魔祸。   桑州王与世子率军越境,奇袭幽无命,令他腹背受敌,险些将他置于死地。与幽无命同行的韩少陵也受了重伤。   说这个时机好,是因为幽无命修为太高,这恐怕是唯一一个可以杀死他的机会。   说这个时机糟糕,是因为这样一来,桑州便等同于叛魔。   若是两州之争引发兵祸,天都通常各打五十大板也就放过了。但幽无命和韩少陵是在奉令剿魔时被偷袭,桑州此举,等于是拔了天都的逆鳞,与整个云境为敌。   一年之后,桑州彻底消失在了云境版图上。   这件事情在书中只是一笔带过的小小插曲——它的主要作用就是让韩少陵受个伤,受伤便需要人贴身照料。周遭服侍的人都不能令他满意,唯有活泼直率的梦无忧,从早到晚在他床前叽叽喳喳,让韩少陵觉得病中满是生机(?)。   桑远远头皮发麻:“父王和兄长也太冲动了!我这就传讯,让他们千万不要做出什么傻事!”   灵姑掩唇一笑:“王女稍安勿躁,您平安醒来,主君和世子恐怕要连续数日醉个人事不省,哪还能发起兵争?”   桑远远轻轻舒了口气:“是啊。万幸。”   灵姑像是怕她反悔一样,将她从云床上扶了起来,道:“那,属下现在就助王女开蒙洗髓!”   桑远远:“?”   这么大的事,难道不需要先问一问桑州方面确定一下吗?也不需要考虑韩少陵那边的意见吗?   灵姑几大步走到外殿,吩咐了一通。   不过片刻,她便扶着桑远远,径直来到偏殿,三下五除二扒了桑远远的衣裳,将她放进一只巨大的木桶中。   “王女现在可没得反悔了。”灵姑狡黠地笑着说道,“世子下了道死令,就算用骗,也要骗着王女把这洗髓液给用了!”   桑远远:“……”那我是不是应该配合出演一下半推半就?   浸入那白惨惨的洗髓液中,滋味并不是很好受。   人身有五行,洗髓,便是要将根基之中的属性五去其四,唯留一脉。只有洗去杂余的属性,才能够感应到天地之间的同属灵蕴,将它们吸化入体内,淬炼自身。   此刻,桑远远浑身又麻又痛,好像无数钢针在体内横冲直撞。   眼见桑远远的小脸变得煞白,灵姑登时心疼了。   “王女请稍微忍耐,洗出属性来便凑合了,也不图王女去打天下不是?”   桑远远摇了摇头。   其实还好。   远远没到极限。这种感觉,其实和她被雷劈中后,躺在地上浑浑噩噩等死的时候有些相似。经历过那样的大恐怖,眼下的折磨便显得有些儿戏。   脸色惨白只是身体的本能反应,她的内心其实稳得一匹。   灵姑一次次把巴掌放在她眼前晃。   桑远远哭笑不得:“灵姑!我没晕。”   灵姑盯着她看了半天,忽然恍然大悟,用无名指勾起一小汪洗髓液,放在嘴里尝了尝。   “……没坏啊?”   桑远远:“……”   她的皮肤表面开始渗出杂质。   人食五谷杂粮,日常接触的东西多少带着湿气和毒素,呼吸间也会吸入尘埃。是以年岁越大,体质越不洁净。   第一层垢物被洗髓液伐出之后,桑远远立刻感到心明眼亮,精气神十足,像是返回了孩提时代。   而她,也隐约察觉到了一种深层次的变化。   呼吸之间,草木的清香越来越浓郁,眼前倏尔出现幻觉,好似有萤火虫一样的青色光点飘来飘去。   “王女?”灵姑时不时担忧地唤她。   从来没见过这么能忍的。   就连外面那些黑塔般的壮汉,在洗筋伐髓时都要鬼哭狼嚎,谁知娇娇弱弱的王女竟是一声也不吭,灵姑偶尔一个激灵唤她一声,就怕她已死在这洗髓液里了。   “灵姑我无事,不必担心。”桑远远很容易便能感知到旁人的情绪,尤其是针对她的情绪。   她知道眼前这个看似年轻的长辈是真心把她当珍宝看待的,她一点也不嫌烦。   洗髓液由浓转清,桑远远的身体里再一次排出杂质。这一回不再是灰垢,而是混杂了赤、黄、白、黑四种颜色的奇怪琉璃质。   “赤火,黄土,白金,玄水都出来了。”灵姑拍手道,“恭喜王女,您属木。”   桑远远轻轻点了点头。   她已感觉到了,有青色的盎然在生机在她的身体中慢慢地氤氲开。   她并没有离开洗髓液,而是持续浸泡直到它们彻底变成一桶清水。   灵姑小心用一根细细的银针,从桑远远指尖取血珠,放在一块小黑石上试了试,然后长舒一口气,面露喜色,欣慰地说道:“恭喜王女顺利踏入灵隐境一重天!从今往后,王女只要静心闭目,便能感觉到天地之间的木属灵蕴。”   灵姑知道欲速则不达,今日桑远远成功洗筋伐髓已是不易,便不着急引她修行,而是将她扶回云床上,细细地说一些桑州的小事。   虽然桑远远对桑州这个地方并没有什么故土情怀,但听着听着,心中不禁多了几分向往。   那是一个绿绿的、悠闲的地方。   民风彪悍而朴实,不像韩州人,个顶个精明。   用过晚饭,极远处传来了低沉的鸣鼓声,桑远远知道,那是幽州王幽无命进入韩都了。   她看着渐渐染上金色的窗棂,看了一会儿,轻声道:“灵姑,帮我做件事。”   “是!”灵姑前一秒脸上还满是姨母笑,后一秒立刻正色拱手。   “把姜谨元打晕,扔到幽盈月的寝殿里。再把幽盈月也打晕。”   “是!……哈?”灵姑眼角重重抽了两下,却也不多问,领命便去了。   此刻,韩少陵已前往城门迎接那个煞星大魔王。   虽然幽无命持了天都谕令,说是来助韩州王荡平魔祸,但幽无命这人是个疯子,韩少陵不敢保证他发起疯来,会不会直接率军就屠了韩都,是以,韩少陵必定是以迎战的态度,将所有好手都带在身边。   灵姑大可以在后宫横行无忌。   桑远远觉得自己只是搞这么一点小事,已经很对得起韩少陵的连日款待了。   况且,她这是在救姜谨元的命。   幽无命进入韩王宫,立刻精准无比地戳中了女主梦无忧的Gdian,她不顾对方是一位灵耀境的强者,且身边高手如云,也不顾她自己只是个髓都没洗的废柴——她不知从哪里找了把匕首,竟跑到宫宴上去,行刺幽无命。   说是要给当初受幽州之变牵连而死的父母报仇。   这事儿,也真的只有金手指大开的玛丽苏女主能干得出来。   幽无命本是要杀了这个不知所谓的女人,结果姜谨元跳出来护着她,让她逃回韩少陵身边。   幽无命是个疯子,哪里会顾忌什么天家子侄?   于是幽无命很随和地把姜谨元给切成了好几片。   韩少陵差点当场去世。   而随手干了件大事的幽无命压根就不在意,继续坐在那满是鲜血的案桌后面,该吃吃,该喝喝。   要不是打不过,韩少陵一定会把这疯子也切成好几片。   最终,他替幽无命压下了这件事情,向天都谎报,说姜谨元除魔心切,尾随大军出征,在西部冥渊英勇战死。不然他自己也无法交待。   应付完天都,韩少陵还得好生劝着幽无命,让他稍顾大局,不要自己把真相捅出去。   韩少陵这个男主,前期在大魔王面前可以说是非常憋屈了。   幽无命……   桑远远暗自沉吟:没有姜谨元开道,不知道梦无忧还有没有能力夜闯宫宴?若她真有本事冲到幽无命面前,那么,没了姜谨元这个替死鬼,她会不会就这么死在反派大魔王手上?   桑远远倒是很想亲眼见证一下,自己改变了剧情之后,天道要怎么给梦无忧开金手指。   若是梦无忧真死了,桑远远也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大家都是成年人,自己该为自己的愚行负责。 第6章 那我杀掉咯   低沉鼓声渐渐接近王城,桑远远的心中不禁多添了几分忐忑。   她是韩州王的正夫人,今日夜宴,她是必须出席的。   桑远远不确定幽无命这个疯子会不会记得她。   一想到那日为了保命,贴着那枚玉简说‘我喜欢你,幽州王’,她便觉得一阵阵牙疼。   陈年旧血已沁入玉色之中,那枚玉简给她的感觉,就像是她心目中的幽无命。   血、煞。   算了。   真闹出什么事,也是韩少陵和幽无命之间的事。   云境十八州的女子地位低下,相应的,若是出了什么事,出面拼杀的都只会是她们从属的男人。   再退一万步说,就算韩少陵真被幽无命给灭了,灵姑和桑大等人,也会趁乱护着她逃回桑州去。   完全不用虚。   桑远远做好了心理建设,坐到妆台前,由着侍女们给她盛装打扮。   毕竟是接待一国之君的宫宴,礼仪上自然怠慢不得。   桑远远换上了一身玄色华服,用料极其厚重,精致的纹绣图案一重又一重叠在前胸和后背,裙摆亦是绣着带火的凤鸟。身后披了老长老长的披风,坠满亮闪闪的金线,足足拖到十步之外。   头发被盘得死紧,罩上了又大又沉的金冠,左右有珠帘垂下,堪堪不挡正眼。   桑远远很艰难地出发赴宴了。   这些日子,她一次也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回云殿。   踏出膝盖高的门槛的那一刻,她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此刻,她终于真正地踏入了这个世界,它不再虚幻,她也不能再怀抱着玩票的心。   无论前方有什么,她都必须扬着脸,迎难而上。   就像她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无论扮演什么,都要做到最好。   既然重活一回,那么从今往后,她,就是桑州王女。   几步之间,略显娇弱的女子身上,慢慢有沉稳的王族气势散向四周,平日服侍惯了的侍女,也不禁心头微惊,暗叹王族果然和常人不一样。   王城不算大。   云境十八州以武立国,宫城虽然也见奢华,但更重要的却还是防御的功能。铸城的是一种奇异的黑色石头,淡淡地泛着一点磨砂的光亮,地面亦是同样材质。   离开后宫,便连雕刻木饰也看不见了,每一间大殿只要合上黑石巨门,立刻便是一座小型的堡垒。   在引侍的带领下,桑远远很快就来到了设宴的大殿。   远远便见灯火辉煌。   文武百官分列左右,韩少陵跪坐左面上首,与他对坐的,想来便是人人闻之色变的幽州王,幽无命。   进入大殿,便能感觉到一种沉重压抑冷肃的气氛。   这种场合是不可以东张西望的。   桑远远在侍者的引领下入了坐。侍女小心地将她的披风摘下,捧在木盘中,侍立一侧。   她偏头,向着韩少陵轻轻颔首。   他的眸中有惊艳之色一掠而过。心中一时感慨万千——唯有面前之人,才像真正的王者之妻。   幽盈月平时嚣张,但每到正经场合,气势便有些撑不住。梦无忧更不必说,带到这样的场合来,那完全是把自己脸面扔地上叫旁人看笑话。   而桑远远……这个像是从天上下凡的,完美的女人,终将成为他真正的妻子,与他一生共度……韩少陵这么想着,不自觉地垂下头,唇角浮起浅浅的痴笑。   众人起身,向着桑远远行礼。桑远远垂首回礼,然后便将目光顿在身前的案桌之上。   甫一落座,她便察觉到有目光肆无忌惮地投了过来。   幽无命。   左侧的珠帘挡了视线,她无法用余光观察幽无命,依稀只觉得他在笑。   想来应该是那种很变态的笑容吧?桑远远暗自琢磨。   书中对反派大魔王从来没有正面的描写,幽无命这个人,自始至终都只活在所有人的恐惧之中,或者说,他自己就是恐怖的代言人。   只有在零星几处,得以稍微窥探他的真容。   譬如某炮灰临死时,仰望着那个眉头也不皱地从自己残躯上踏过去的魔头,心中不禁有些迷茫——为何这恶魔,竟生了天人的脸庞?   譬如幽无命趁着大乱,缓步踱入燃火天都,血与火的光芒印在他的脸上,让人不禁想起了一些关于恶鬼修罗的传说——它们心有多恶,脸便有多俏。   说实话,桑远远还挺好奇幽无命长什么模样,但她没有抬头去看。   她的目光依旧垂落在桌案上,面前摆放了几只玉碟,碟中的菜色精致无比,像是什么雕工大赛的获奖作品。   这种场合,除了两位君王之外,没有人会四下张望,那是极失礼的。   当然,这些古板迂腐的‘虚礼’,在女主梦无忧得宠之后,将一次又一次被打破。她会在宴席上盯着某位新晋才俊,拿对方的长相打趣。会在祭天之时穿着很随便的衣裳,蹦蹦跳跳引得举国哗然。会在国寺中高声喧哗,说大和尚都是骗钱的,背地里哪个不吃肉。   桑远远一点也不觉得这些举动哪里率真可爱。   她只想锤这个脑残的狗头。   宫宴上寂静无声。   桑远远猜测,应该是发生过一些不太美妙的事情,以致于和幽无命同席吃饭时,说话变成了一种新的禁忌。   坐在桑远远正对面的,是韩少陵麾下第一战将顾川风,桑远远注意到,这位虎将已不知不觉挪过了桌案的中线,能多离幽无命一尺是一尺。   她有点想笑,红润的唇轻轻抿了起来,随手拿起侍女无声汲满的白玉酒杯,饮下一杯晶亮的紫色果酒。   她错估了桌案的材质——本以为这带着黑沉花纹的桌案是木质的,没想到竟是铜或铁。   杯底落下,发出极清脆的铛声,绕梁而去。   桑远远:“……”   那一瞬间,无数道目光飒一下从各个方位向她投来!   桑远远有种错觉,这些人好像是在等待什么掷杯之令似的……   都这么紧张的吗?   斜对面传来一声轻笑。   旋即,一个很年轻,很好听的清润嗓音带着几分嗔意,道:“毛手毛脚。”   桑远远下意识地望过去。   便看见一位身着白袍的男子手拈着杯,唇角含着笑,冲她遥遥一敬,仰首饮尽。   他的面容看起来非常年轻,十八九的模样,姿态慵懒闲散得很,半倚着桌案,玉琢一般的人,看不出真实年纪。   这是幽无命?和想象中很不一样。   看起来,倒像那种被养成了纨绔样的世家子弟。   她呆了一瞬,旋即垂下眼帘,再不去碰桌上的东西。   少时,余光瞥见一个侍女悄无声息向侍首告罪,然后从銮柱后方绕出了宫殿。   又过片刻,一个举止怪异的‘侍女’匆匆回来代班了。   桑远远不动声色,冷眼一瞥。   果然是梦无忧。   桑远远嘴角不自觉地浮起一抹讽笑——是啊,无论要做多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女主身前永远都是一路绿灯。在这样的锦鲤运面前,旁人所有的努力和付出似乎总会变得十分可笑。   不,其实不是这样的。   运气这种东西,既能被轻易赋予,亦能被随便夺走。只有自己踏踏实实一步一步蹚过的路,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宝贵财富,谁也拿不走。   踏着实地,跌倒之后才能爬得起来。被好风送上青云,一旦摔下来,只会万劫不复。   桑远远,只信概率,不信运气。   就比如,行刺幽无命这件事情成功的概率,为零。   她冷眼看着梦无忧垂首走向幽无命。   这样的气氛让梦无忧有些瑟缩,就差同手同脚走路了。   桑远远心中不禁淡淡一哂——看她得宠后大闹宫廷的模样,还以为她到了这种场合真的一点也不会虚呢。   只见英勇无畏的女主迅速靠近了反派大魔王。   桑远远简直想为她鼓掌。   梦无忧佯装为幽无命奉酒,躬身时,把托盘一扔,藏在托盘底下的匕首直刺幽无命的心脏。   事发突然,韩少陵也只来得及缩了下瞳仁。   看清行刺者是梦无忧的刹那,韩少陵身上不禁爆出一阵惊天锐气,杀意引动了梁顶装饰的金器,发出嗡嗡的共鸣声。   桑远远此刻也顾不上什么礼仪了,她偏头看着幽无命,一副等着好戏的模样。   ——不知道反派大魔王会不会突然霸总附身,放过梦无忧,再来一句‘女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噗哧。”她的笑声极轻,幽无命却听到了。   他无视了袭来的匕首,眉梢微挑,冲着桑远远一笑。   发着颤的匕首,已刺中了他的白袍。   不得寸进。   这个世界并不修丹田经脉,而是炼体——引自身属性契合的灵蕴,淬炼皮肤肌肉和骨骼。   简单说来,修为越高,身体越硬,命越长。   凡躯凡铁,早已伤不到幽无命这样的高手了。   梦无忧连刺几下发现刺不动,又举起匕首扎向幽无命的脸,被他随手抓住腕部一摔,扔到了大殿正中。   匕首铛啷落地。   幽无命慢悠悠取出一块绸布,细细地擦拭着那只碰过梦无忧的手,低低地笑道:“韩州王,若想施美人计,就诚意一点,弄个赝品糊弄谁?”   韩少陵面孔发绿,气得身体微微地颤抖。   “不入眼,”幽无命遗憾地摇摇头,笑容温柔,“那我就杀掉咯。”   说罢,闲闲地从身后抽出一把极长的黑刀。 第7章 秀出金手指   桑远远饶有兴致地托住腮。   她知道这里没人拦得住幽无命。书中他就是这样拔出刀来,说要杀了姜谨元,然后他便杀了姜谨元,韩少陵完全无可奈何。   至于梦无忧……桑远远觉得,此刻的韩少陵,应该也很想把梦无忧大卸八块。   只不过……男主和女主,应该没那么容易死。   梦无忧摔倒在幽无命的桌案前方,裙摆倒掀,露出半戴白藕一样的小腿肚,她也顾不得遮上。   眼见刺杀无望,梦无忧悲愤了、绝望了,扭头冲着韩少陵喊道:“幽无命丧尽天良,滥杀无辜,天理难容!韩少陵,你还是不是人!这样一个恶魔摆在面前,你还能面不改色地和他吃饭饮酒?!你若是个男人,今日就杀了他!为那些枉死之人报仇!”   韩少陵一时竟是被震住了,嘴唇微动,桑远远觉得他好像是在说——你没病吧?   幽无命一只脚已踏到了桌案上,闻言,低低地笑出了声,缓缓扬起手中半人多长的大黑刀。   就在这生死一发之际,幽无命身后忽然蹿出一个影子般的人,跪在了梦无忧身前,仰面喊道:“主君,刀下留人!”   桑远远挑了挑眉,看着这个横空出世的金手指。   此人知道幽无命没空听他仔细解释,当即撩起了裤管,请幽无命看他那条毛茸茸的小腿。   幽无命的眼角清清楚楚地跳了两下。   此人压抑着激动:“主君,她、她是属下当年逃避追杀时,不慎弄丢的妹妹!”   桑远远凝神望去,只见此人的脚踝上三寸处,印着一枚紫红色的月牙胎记,形状很奇特,像是月牙着了火。同样位置,梦无忧也拥有一枚同款印记。   所以,姜谨元不在,梦无忧就摔一跤,露出小腿的胎记来,被亲哥哥看到……这特么是planB?!   狗血,贼鸡儿狗血!强行续命可还行?   不必想也知道,这位‘亲哥哥’,肯定是幽无命身边的大红人,幽无命再变态,也会给他几分情面。   便见幽无命眯起了狭长的眼睛,将踏到桌案上的脚收了回去,长刀归鞘,语气不耐:“嗯。”   只见那人朝着幽无命重重叩了几个头,偏过身,冲着一脸呆滞的梦无忧亲切地笑道:“妹妹,你一定已经忘了哥哥吧?没关系,忘记了也不是什么坏事!”   梦无忧呆呆地看着这个人,脸上写满了茫然和难以置信,不自觉地喃喃道:“不,你们这些刽子手,我和你们没有半点关系!”   那人脸上浮起飘渺的笑容:“好好活下去!活着,让血脉……延续……”   桑远远听着此人话风有些不对,还没来得及疑惑,就见这位亲哥反手抽刀,横刀自刎,血溅五尺。   桑远远不禁有些愣怔。她本以为要演一出粘粘乎乎腻腻歪歪的戏码,什么兄妹相认抱头痛哭,求得主君宽容冰释前嫌,说不定还要把梦无忧带在幽无命身边让韩少陵大吃飞醋什么的,没想到这人说死就死了。   “桑王女,”幽无命很好心笑着地向她解释,“我这里,规矩便是这样。一命换一命。很简单很公平吧?你喜欢吗?”   桑远远:“……”   后知后觉的宫侍已把梦无忧拖了出去,地上的尸首也被幽无命的人迅速清理了——韩州方面根本不敢动幽无命的人,哪怕是死人。   大殿上又回复了压抑沉闷的气氛。   韩少陵深吸一口气,低沉的声音回荡在殿中:“幽州王,桑氏乃孤的正夫人,请注意言辞。”   幽无命笑得身躯发颤。   半晌,他双手撑着桌案,倾身向前,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韩州王,命,可只有一条呢。”   说到一半,眼中仿佛燃起两点绿火,语气幽森,是阴恻恻赤果裸的威胁了。   韩少陵气结,但他心知此刻绝不能与幽无命翻脸。   默了一瞬,韩少陵脸上有笑化开:“说得是,生命是很宝贵的,幽州王不远千里来助我韩州荡平魔祸,可千万要保重贵体,若不幸折在了西境,孤可没法向帝君交待。”   幽无命看起来更开心了:“冥魔,算是什么东西。”   他拎起桌案上的壶,自斟自饮喝了个痛快。   他好像压根就不记得自己还有幽盈月那么个妹妹。   韩少陵渐渐察觉不对劲了。   幽盈月再怎么害怕幽无命,这种场合也必定不会缺席。他还需要幽盈月出面演一出久别重逢的戏码,拉着他,与幽无命并肩站一会儿,好向外界释放清晰的政治信号。   可是,都开宴这么久了,幽盈月怎么还不来?!该不会出了什么事……   心中转过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韩少陵瞳仁微缩,猛地转头望向桑远远。   她该不会私自报复幽盈月吧?!   震惊之下,韩少陵头皮发麻,顾不上掩饰神情。   桑远远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唇角微弯,坦然地冲着他笑。   韩少陵一时竟分辨不出这个笑容到底是什么意思——是问心无愧?是有恃无恐?还是根本没察觉他目光中的审视意味?   他深吸了一口气,只觉近日堵在胸口的那一团乱麻好像更加纷乱了一些。近来时不时便觉心浮气躁,此刻忧虑泛起,耳旁似乎听到梦无忧的聒噪声……   是了。他的心神忽然一凛。   自从宠幸了那个梦无忧之后,时不时便有些胸闷气短,极偶尔还会耳鸣幻听,对于一个灵明境强者来说,这是很不正常的事情。只是这几日事情实在太多,才顾不上这点小毛病。   还没等他想明白,耳旁的聒噪声竟越来越大了。   藏在广袖中的手轻轻一抖,只觉胸口的乱麻抽离出来,化成一股股邪火,义无反顾地向下涌去。   就像中了什么奇怪的药一样!   韩少陵脑海中响起一声轰鸣。   对面的幽无命仿佛感应到了他的心声,只见那白袍风流少年举起了杯,笑吟吟地道:“韩州王,我这个人呢,百无禁忌,你是知道的。方才死掉的这个手下,其实是情族遗民,赝品若是他的妹妹……啧,但愿还没祸害哪个倒霉鬼吧。”   目光中满是幸灾乐祸。   韩少陵倒抽一口凉气。   云境有三大异族,为世人不容,早在千年前,当权者就将三族都列入清剿名单,并称三邪。被血洗了千余年之后,三邪几乎已只剩下传说了。   情族便是三邪之一。   一旦与情族之人交合,便会身染无解之毒,唯有他/她才是解药。   贪欢一晌,终生捆绑。这就是梦无忧最大的金手指。   桑远远自然知道梦无忧是情族遗民。从一开始,她就清楚地知道,韩少陵根本不可能甩得掉梦无忧,这两个人,注定要纠缠到死。   所以她才会故意半开着玩笑说,若发现韩少陵与梦无忧藕断丝连,她就要回桑州去,与他老死不相往来。   两国联姻,不是桑远远想和离就和离的,她只能抓住每一点筹码,让韩少陵对她越来越愧疚,这样她才不会太过被动。   没想到,这件事直接就这么被捅破了。   原本她还想等着看好戏——韩少陵发现离不了梦无忧之后,会怎样瞒着自己,偷偷与她私会。   到时候‘不小心’撞破一下,一定鸡飞狗跳精彩得很。   可惜了。   桑远远继续眼观鼻、鼻观心。既然事情已经摆到了明面上,那便让韩少陵自己去发愁,该怎么劝说她接受他不得不继续宠幸梦无忧这件膈应人的事情吧。   幸好她对这个男人完全没有半点感情。先借着这件事,不让他近身,然后静观其变,走一步看一步。   她偏头,淡淡看了韩少陵一眼。   韩少陵一时顾不上桑远远。   他的胸脯剧烈起伏,拳头握得发白,目中有强行压抑的惊骇——他怎能不惊?方才,梦无忧差一点就死了。要是她死了,待他毒发,便再无解药。   他得给她陪葬!   惊骇过后,愤怒如潮水一般涌上他的心头,同时,他想到了另一件事情。   他迅速冷静下来。   他动了动食指。   一个影子般的人立刻单膝跪在他的身后,低低道:“主君有何吩咐。”   “把那个梦无忧……”韩少陵的声音不辨喜怒,“削去鼻、舌、四肢,灌下洗髓液,缚在清凉殿的卧榻上。切记,不可以伤她性命,孤要她长命百岁。”   清凉殿,就是韩少陵之前用来金屋藏娇的地方。   平平淡淡的语气,声音不高不低,正好可以让他身旁的桑远远听见。   桑远远只觉头皮发麻。   这就是君王!   “桑儿,过来。”韩少陵唤道。   他的声音里仿佛还染着血腥气味。   桑远远深吸一口气,平平静静地起身,走到他身旁坐下。   “这样,你便不会怪我违誓了吧?”他温柔地凝视着她,“桑儿,信我。我对那样一个东西,绝不会有半点男女之情。只是偶尔用来解解毒罢了。”   她的嗓音又干又哑,就像中了木毒时一样:“太残忍了。”   他的唇角扯出一抹冰冷的笑容:“敢用身体算计我,便要付出代价。桑儿,不必替那种东西求情,谁来求情都没有用。”   桑远远蓦然惊觉,自己似乎小看了韩少陵。   “桑儿,”韩少陵声音沉沉,“今夜陪我?”   用的是疑问句,但却没有给她留下丝毫抗拒的余地。   他道:“你身体尚未康复,我不动你。”   他的眼睛里清清楚楚地写着。   我只蹭蹭。 第8章 火烧清凉殿   桑远远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冲动。   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想要离开这个黑沉沉的地方,到桑州去。   远离这些可怕的家伙。   韩少陵抬起手,重重压在她的肩膀上。   她一动也不敢动,就像是被掠食者衔住了咽喉的猎物一样。她知道,一旦韩少陵真的对梦无忧做出那样可怕的事情,那么,他在她的面前将不会再有半点心虚,他会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幕,将她彻底占有。   她,将伴在这样一个男人身边,和一具不人不鬼的躯体共用他,终此一生。   她的心底浮起一丝战栗,身姿却依旧端正,神色全无波澜。   此时此刻,她只能祈祷梦无忧继续鸿运当头了。   韩少陵的面色仍有些发白,但已不再有丝毫惊骇颓靡之态,他挥退了侍女,让桑远远替他斟酒。   “敬幽州王!”韩少陵笑着饮尽酒,朗声道,“桑儿,满上!”   桑远远奉过酒,便静静坐在一旁。   她觉得自己很像一个被掳进山寨的良家女子。   坐在韩少陵身边,只要稍稍抬眼,就能看见对面的幽无命。   幽无命看起来有点意兴阑珊,微仰着下颌,望着殿外的星空,自斟自饮。   “呵。”忽然,他轻轻地笑出了声,道,“韩州王,你就这么怕我?”   韩少陵浓眉微蹙,冷沉探询的目光落在对方略显秀气的喉结处。   幽无命漫不经心地说道:“这戏一出接一出,是怕我闲极无聊一时兴起,屠了你这韩都城?”   韩少陵顺着他的目光往外一望,便见到一蓬浓烟之下,狰狞火光已蹿出檐角。   报信的内侍匆匆赶到:“报——清凉殿失火,火借风势,波及凤虚殿!统领大人已在全力灭火!”   幽无命丝毫也不拿自己当外人,闻言,撑着桌案立起身子,懒懒散散向外走去。   韩少陵深吸一口气,大步跟上。殿中百官急急推开桌案爬起来,尾随主君匆匆赶往事发地。   灵姑从侍女的托盘中取出披风替桑远远系上,搀着她远远地看热闹。   火是从清凉殿烧起来的。   韩少陵刚命令贴身的亲卫对清凉殿中的梦无忧下手。   这就出事了。   宫中侍卫都是修行者,他们扛着一只只盛满了水的巨大木桶,从护城河中取了水,飞奔回来,把足有一吨的水‘咚咚咚’地倾倒在燃火点。   还有人腾身而起,自上而下,像泼雨一般把整桶水从殿顶砸下来,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溅起无数白花花的大小水珠。   后宫木饰较多,有接顶的巨大的雕花木窗和木门,殿中还装饰着层层叠叠的帐幔,这才迅速烧了起来。   火势很快就扑灭了,只余湿烟滚滚。   清凉殿是烧了个透心黑,旁边的凤虚殿惨遭波及,也被烧毁了一小半。   局势一定,众人齐齐松了一口气,开始预备善后。   便见侍卫统领面色纠结,押着两个落汤鸡似的人来到了韩少陵的面前。   幽盈月和姜谨元。   韩少陵:“……”   桑远远:“……”   这个就,纯属意外了。   她只是想保住姜谨元的小命,顺便吓吓幽盈月。   谁能想到会失火呢?   幽盈月是真吓坏了,像只小鸡崽似的,抱住韩少陵就不撒手:“韩郎!韩郎!他,他跑到我殿里,放火烧我!韩郎为我作主啊呜呜呜……我好害怕呜呜呜……”   幽盈月从前那么嚣张,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身边有灰衣这个灵明境强者——她在前头杀人放火,灰衣总会给她收尾善后。如今灰衣被韩少陵处死,她就像失去了眼睛和臂膀,再遇上事,心神立即崩溃了。   姜谨元也吓得不浅。他是被烟呛醒的,迷迷糊糊一睁眼,发现自己居然和韩少陵的小老婆躺在一张床上,帐外浓烟滚滚,吓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当即拍醒幽盈月,招呼她往外逃。   结果这个女人浑不知数,竟拉扯着他大呼小叫,两个人正纠缠不清时,便见有人扛着巨桶冲进殿中,兜头给了床榻上的男女二人一个透心凉。   真是百口莫辩。   “老师,不是我放的火。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在那里了……我什么也没有做,真的老师……”姜谨元像是一只被暴雨打过的小山鸡,蔫巴巴的。   “韩郎替我作主呜呜呜呜……嘎!”幽盈月哭到一半,忽然看见幽无命似笑非笑地站在一旁睨着她,吓得眼泪鼻涕声音都憋了回去,湿透的衣裳好像瞬间结了冰,冻得她筛糠般颤抖起来。   “王王王、兄。”她松开了韩少陵,两股战战,挪向幽无命。   本欲盈盈一拜,不想走到半途,竟是腿一软,直直跌了下去,顺势行了个五体投体的大礼。   幽无命轻笑出声。   “王妹,数年未见,倒是比从前更懂礼貌了。看来,韩州王调教有方。”   这个人一开口,便像是自带了禁言光环,周遭瞬息之间鸦雀无声。   偶有焦木噼啪一响,显得异常突兀。   姜谨元也吓傻了。   整个火场废墟,就像一个静默结界,诡异地凝滞了,所有的焦点都聚集在幽盈月的身上,等待她打破僵局。   幽盈月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   幽无命一脸怪异,上前两步,伸出一只手,用拇指和食指掐住幽盈月后衣领上那圈厚重纹饰,像拎一只小虫子一样,把她的上半身拎了起来。   他微微躬着身,侧着头,看了看幽盈月的脸,然后很无辜地望向韩少陵:“王妹见到我,开心到晕厥。”   他丢下幽盈月,站起来,用另一条绸布擦了擦手,斜眼看向姜谨元。   姜谨元吓得缩到了韩少陵身后。   “啊,”幽无命叹道,“韩州王真是大方,天都贵客到来,便让我这王妹盛情招待……真是礼仪周全。”   韩少陵脸色发青,小心地将姜谨元护在身后,冷声道:“幽州王慎言。此事定有误会。”   手下亲卫已围了上来,将姜谨元小心地围在正中,以防幽无命突然发难。   谁都觉得今日之事很难善了。   却见幽无命笑吟吟地抱起胳膊,神情更加无害:“幽某当比姜小侄更要贵重几分,想来韩兄必不会叫我失望。”   韩少陵的脸更绿了三分。   幽无命笑得像个小恶魔:“别再把赝品送过来,孤,就要桑王女。”   说着,偏头遥遥望向桑远远,目光意味深长。   韩少陵一口闷气憋在心口,正要发作,却见那幽无命潇洒利落地转过身,扬长而去。   桑远远摁住了怒火冲头的灵姑。   “无事。”她浑不在意。   她转过身,向自己的回云殿走去。   韩少陵冷沉的声音远远飘来:“全力保护正夫人,今夜,任何人接近回云殿……格杀勿论!”   桑远远倒是不觉得幽无命会上门抢人。   他不是满脑子只有女人的傻缺,只是故意给韩少陵找不痛快罢了。   若她没有猜错,幽无命今夜应该要做一些损人利己的事情,就不知道被带到沟里的韩少陵,还有没有余力考虑别的。   桑远远自然不会提醒他。   男人是靠不住的。她已给自己找准了定位,一切,都以桑州利益为重,那里是她的娘家,也会是她最终的倚仗。   至于韩州幽州……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让他们狗咬狗去吧!   这一夜,果然如桑远远猜测的一样风平浪静。就连想要蹭蹭的韩少陵都没有出现。   天光微明时,潜出殿外打探了一整夜的灵姑,带着消息回来了。   灵姑的脸色十分难看。   原来,昨日梦无忧行刺失败被关回清凉殿之后,立刻放了把火,趁着看住她的宫人手忙脚乱灭火时逃了出去。   等到韩少陵派去处理她的亲卫赶到清凉殿时,火已烧了起来,场面一片混乱,亲卫四下搜寻,都没找到梦无忧。   这个倒霉亲卫在宫中翻找了一整夜,直到天快亮时,听闻韩少陵的无极殿已叫了七八回热水,这才恍然大悟。   难怪找不到人呢!敢情藏在主君的床榻上!   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外人就不得而知了。总而言之,梦无忧逃出清凉殿,潜到了韩少陵的无极殿中,而他发现她之后,并没有把她削了,而是旧情复炽,足足宠了一夜。   “不是东西!”灵姑气得身躯发颤,“韩州王这样做,置王女于何地!”   桑远远回了回神,不以为意:“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昨日在幽无命那里受了那么多鸟气,韩少陵一腔邪火总得有个地方发泄。桑远远身体未愈,这种时候,梦无忧自己送到了他的嘴边,他又怎会放过?   只不知,一夜温存过后,韩少陵还舍不舍得动梦无忧一根手指了。   桑远远垂头笑了笑。   自然舍不得。   正与灵姑说着话,忽闻外面传来步履声。   “王女,无论如何,莫要与他置气,免得更叫他的心偏向旁人。”灵姑虽是极其不忿,却也强压火气,低低地提醒一声。   “安心。”   韩少陵进来了。   虽然极力压抑,但眼角眉梢的餍足之色却是怎么也压不下去。   桑远远平静地注视着他。   他疾步过来,握住她的手,令左右退下。   桑远远示意灵姑放心。   灵姑抿着嘴离开殿中,轻轻阖上雕花木门。   “桑儿。”韩少陵神色郁闷,“昨夜,我毒性发作,而那女子竟是阴差阳错逃至我殿中,我一时毒火攻心,险些要了她的性命。”   桑远远点头不语。   “桑儿,那绝非宠幸。”他解释道,“于她而言,其实是酷刑。桑儿,我不能,也绝不会,让你遭那样的罪。”   桑远远:“……”咦?那可真是太好了,谢谢您全家。   他把她两只小手都攥在掌心:“桑儿,信我,我对她,绝无半点男女私情,只是用一用罢了。”   “哦,”桑远远平静地问道,“那还削吗?削了也能用啊。”   他愣了下,揉了揉她的脑袋:“桑儿是在取笑我么!我知道,桑儿绝不是那么残忍的人,安心,往后这个人永远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外面也不会有人知晓她的存在。”   桑远远笑了笑。   果然啊,要攻略一个男人,最方便快捷的战场,便是床榻。 第9章 轻装急出行   接下来的几日里,韩少陵忙于备战出征,同时还要和幽无命拉锯扯皮。   虽然忙得脚不沾地,但他依旧每日会抽空到回云殿陪桑远远一会儿,说上一些好听的话。   夜里不必说,自然是食髓知味,与那梦无忧夜夜春宵。   桑远远难以想象,如果此刻的‘桑远远’不是自己而是痴恋韩少陵的原身,此刻该如何心如刀绞?   先前韩少陵与梦无忧在一起时,多少心中总有歉疚不安——桑远远重伤垂死,他却和一个替身颠鸾倒凤。   如今桑远远活了,他像是鸟儿出了笼,渐渐地连魇足之色都懒得掩饰了。   与桑远远说话,也日渐露骨。   这日,他轻轻抚着她的手背,声音温柔暧味:“桑儿,待我出征归来,你的身体也该养好了罢?让我等了这么久,该如何补偿我,嗯?等你能够伺候了,我便绝不多碰旁人一指头。桑儿,我的心,都是你的。”   “我只爱你一人!”他信誓旦旦。   这就是君王的爱。   桑远远笑容羞涩温柔:“出门在外,千万保重身体。除魔固然要紧,但安全才是最重要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还有,不要把后背交给幽无命,那个人信不过。”   韩少陵欣慰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这两日,我着实是给烦透了——幽盈月只知道哭哭啼啼让我不要出征,梦无忧什么都不懂又什么都要问,天天吵得我头疼。桑儿,只有你最好。”   桑远远垂头浅笑,心中把他的伎俩看了个透彻。   看似是贬低其他女人,其实只不过是想要潜移默化,让她把她们的存在渐渐当成理所当然。   下一步,他便会用她们身上的优点来打压她,一旦她中计,开始嫉妒,开始在自己身上找不足,他便会彻底占据主导地位,像看猴戏一样,将这几个女人全部玩弄于股掌。   你温柔贤惠他嫌你不解风情,你爽朗大方他嫌你没有女人味,你活泼他嫌你不稳重,你体贴他嫌你管得严。只要他心存恶意来找茬,哪里挑不出毛病来?   这种男人,她见得太多了。   对付那些少不经事的女孩倒是一试一个准。   遗憾的是,韩少陵遇上的,是影后。   “我会好生将养。不必记挂我,好好打仗,早日归家。你走后,我会到国寺住上几日,为你诵经祈福。”   “桑儿……”韩少陵真心实意地感动了。   桑远远笑颜如花。   次日,王城门楼下的战鼓被沉沉敲响。   鼓声如闷雷一般,碾过整个王城,将平日里那些散慢之气全部碾碎,整个城中,一片肃然。   出征了。   桑远远站在门楼上,挥手送别。   大军驻扎在郊外,韩少陵和幽无命离开王城时,身边都只有几百人随行,他们骑着毛发如雪的云间兽,黑色战甲之外,系着大红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   领头两人,犹为出色。   亲眼看着这一行人离开,桑远远长长舒了一口气,软软地倚倒在灵姑的臂弯里。   灵姑气鼓鼓地,像一只河豚。   方才她查到,韩少陵带着梦无忧同行,将她扮成亲卫带在身边。   “王女,您就一点儿都不生气吗?”灵姑忿忿不平,“您不会真信了他的屁话,也相信他只是拿那个女人解毒?哈!什么毒要一天不歇地解,笑话!”   “灵姑,这有什么好气的?”桑远远眉目舒展,闲闲道,“他负我在先,他们前脚走,我们后脚便回桑州去!他若要闹,我们给他扣个居心不良的帽子——窝藏三邪,妄图取代桑王女,其心可诛!”   灵姑震惊地张大了嘴巴,半晌,捂着嘴,笑得没了眼睛。   “王女,您这回,是真的放下了?!”   桑远远才没空掺合那些狗血倒灶的剧情。   和别的女人争抢那种男人?抱歉,她可是桑州王女,不需要在脑子里养鱼来谋生。   这一次,没有桑州的背后偷袭,想来韩少陵和幽无命会顺顺利利荡平魔祸,等到归来时,与梦无忧应该更加深情缠绵了。   最好就地锁死,都别祸害旁人。   “也没什么要带的。”桑远远环视回云殿,发现自己对这个居所,以及日常用的东西都没有丝毫留恋。   她的声音十分平静,灵姑率桑州四十八壮汉杵在她的身后,寂静无声,听她安排。   “正好,轻装出行,什么也不必带,省得让人起疑。”她点了点面前的地图,“明日寅时出王城,巳时便可以抵达南部湄水城,这是一座贸易城池,一应补给便在这里补足。”   “未时离开湄水城,一夜不歇,次日卯时便会经过第一处严防的重镇葵仁。虽然可以用你们来时的手令出关,但消息一定会被报给韩少陵。所以,得在郊外等,等到未时,韩少陵抵达西境,会先与冥魔拼杀一波,拿一个首捷。”   “此时他必定无暇分神,我们,便在这个时候,出关。等到韩少陵首战告捷,收到消息时,我们已过了葵仁,再经一夜,抵达边境居临关。”   灵姑不禁微微蹙眉:“但此时,韩州王必定军令已下,居临关不可能放行。”   桑远远神秘一笑:“所以,我们要明日才出发呀。稍后,我便会与父王和王兄联络,让他们率军到居临关外接应。居临关若不放人,便把它打下来!”   灵姑看她的眼神,已是震撼。   这几日,桑远远看似不经意地引导韩少陵高谈阔论,提及韩州种种,以及战争事宜,原来不是在捧他臭脚,而是在为离开作准备!   桑远远说完,一转身,发现身后的灵姑及四十壮汉个个热泪盈眶。   “誓死护卫王女归桑!”   桑远远眼鼻发热,淡定道:“好了,各自准备吧。”   打发了众人,她有些忐忑地取出玉简。   两国联姻并非儿戏,若是桑州王无法出兵的话,她就只能另想办法。   反正她是走定了。   桑远远没想到的是,灵姑原来早已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报给了桑州。桑州那边,就等她这一句话。   桑远远刚说到一半,便听到桑州王开始雄狮咆哮——   “居临关,什么居临关,爹这就点兵,趁着韩少陵那龟孙子不在,爹直接打到韩都,接闺女回家!”   桑远远:“……”头疼。   幸好还有个聪明理智的桑世子。   他道:“爹太冲动了,不可行。还是小妹的办法好,不过只拿居临关会不会太便宜韩少陵那小兔崽子了?不如直接打到葵仁吧,还省得小妹在山林里多猫几个时辰。”   桑远远:“……”   她好不容易说服了那对父子,只囤兵居临关,能不打就暂时不要打。   好不焦头烂额。   这边刚刚解决,韩少陵的玉简亮了。   “桑儿,下次待你身体好了,定要带你出城来逛逛,我已到西漠了,沙漠里月亮特别大特别圆,白日里稍嫌热些,不过视野极好,令人心情开阔。桑儿,我已开始思念你了。”   桑远远淡淡地应着,心思早已从及顶的雕花木窗飞了出去,飞向广阔的南面桑州。   一声女子的惊叫令她蓦地回神。   心中猛然一凛,以为殿中是不是藏了偷听的人。   便听得韩少陵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耐烦:“又怎么了?”   女子笑着回他:“没事,差一点儿就撞到你了!骑云间兽好好玩!我再到前面跑一圈儿!”   是梦无忧。   桑远远唇角浮起一丝讽笑。   “脸藏了么?”她淡定道,“我可不希望听到什么风言风语,议论桑州王女当众失态。”   韩少陵的声音不禁尴尬:“易容了,无人会说你闲话,桑儿。”   静默。   半晌,韩少陵道:“这个女人,真是……桑儿,我这里有事,回头联络。”   直到桑远远整装出发之时,韩少陵的玉简都没有亮过。   桑远远忍不住想,若是原身还在,是不是会捧着玉简,痴痴等到天明?她不敢打扰他,生怕他那边在做什么正事,可是,他身边却有另一个女人,敢疯,敢闹,敢肆无忌惮。   等待的那个人,多么可悲啊。   还好她不会。   ……   桑远远的车队顺利离开了王城。   主君出征,正夫人到南郊国寺为他祈福。这件事早在韩少陵人还在王城时,桑远远便让他安排上了。   行出二十余里,回首去望,见那黑沉沉的韩都伏在大地上,像囚笼,亦像凶兽。   桑远远轻轻呼了一口气。   这一路出乎意料地顺利。   在湄水城补给之后,一行人顺利通过了第一处重镇葵仁。   一过葵仁,桑远远便把韩少陵的玉简全部扔到了官道旁的水沟里。   滚蛋吧猪蹄子!   这一夜,韩州境内的月亮也很圆。   桑远远透过车窗,怔怔地看着那轮明月。   待天一亮,父兄就会兵临城下,助她出关。   “王女,早些歇息吧。明日闯关,恐怕要费些气力。”   桑远远笑道:“你们才要好好歇息,我就是个拖油瓶,没我什么事。”   灵姑摇头笑着,替她关好了车窗和车门,退到外头与众人商量如何护好王女出关。   桑远远以为自己会失眠,不料很快就沉沉睡着了。   她梦到了一条蛇。   一条指头般粗细的蛇,在她脸上爬来爬去。   她艰难地睁眼,却发现自己从一个噩梦,坠入了另一个噩梦。   榻旁坐了一个鬼魅般的人,目光晦暗,正用手指,细细描摹她的轮廓。 第10章 荒野观烟火   幽无命。   那一瞬间,桑远远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   幽无命怎么会在这里?!   她刚要张口,那根冰冷的手指便轻轻摁住了她的唇。   “嘘。”他说。   他伏下身,贴着她的耳畔,气息冰冰冷冷,像蛇一样。   “为什么紧张,”他说,“桑王女不是喜欢我么。见到我,你不开心?”   桑远远尽量表现得平静。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轻声问道。   幽无命低低笑着,轻飘飘地说道:“来救你啊。我不来,你就完了。”   桑远远僵硬地偏头看他。   “知道韩少陵怎么说的?”幽无命笑,学着韩少陵的腔调说道,“杀掉那些蛊惑夫人的桑州人,将她锁在无极殿,待孤归来再处理。”   他的气息很冰冷,冷到了她的骨缝里。   他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拖起来,轻轻挑开一线车帘,示意她往后看。   “你瞧,我路过的时候,借着风,给他们洒了一些莹石粉。”   他的语气极温柔,如同情人耳语。   桑远远一望,顿时头皮发麻。   几里外,的确有人潮在无声涌动,是一支数千人的军队。莹石粉泛着淡淡的微光,从极远处看,可以清晰地看出整支大军的形状。   像一头猛虎,准备吃掉她们这块小小的肥肉。   桑远远如坠冰窟。   她依然难以置信:“怎么这么快!”   葵仁至居临关一线没有囤兵,从葵仁整军出发,最快也要天明才赶得上来。   她都计算过了。   幽无命贴上来,轻轻地笑:“你跟我走,你的人就不必死。”   “否则?”她问。   幽无命愉快地笑起来:“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省得便宜韩少陵。”   他这般说着,当真抬手扼住她纤细的脖颈。   他的眼睛极黑,在月色下,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唇色极红,笑起来时,好看的唇形浮在白惨惨的脸上,当真像是传说中画了皮的恶鬼修罗。   带着一种极美丽的死亡气息。   桑远远头皮发麻。   “那如果跟你走,”她轻轻喘着,说道,“岂不是便宜了你。”   幽无命一怔,旋即,笑得弯下了腰。   “那就便宜我咯。”他松开了她的脖颈,轻轻替她拍背顺气。   “好。”桑远远说,“但你要帮他们逃走。”   “小事情。”   他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块带血的银色令牌,很嫌弃地用两根手指拎着,取过矮桌上的那壶温茶,咚咚咚地冲刷了一会儿,弄得满地水渍。   看着变得干干净净的银牌,幽无命满意地点点头,随手把挂在脖颈处的面罩往上一扯,遮住了罗刹容颜。   他一脚踢飞了车门,抓着桑远远走到车辕上。   灵姑等人惊得魂飞魄散,祭出兵器指向幽无命。   “什么人?!放开王女!”   桑远远缓声道:“没事,是自己人。情况有变,即刻准备闯关。”   幽无命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烟火一放,你们便各自逃命,不要回头,回头很可能会死哦。”   桑远远注意到,他的声音变得粗哑了许多。   此刻,灵姑等人也发现了身后那暗潮一般的大军。   “王女!属下拼上性命,必定能护住王女!”灵姑满脸抗拒,“此人……不是我们桑州人!属下不放心!”   桑远远轻轻摇头:“就这样。保命第一,见到父王,告诉他我无事,迟些便回。”   灵姑还要再劝,桑远远竖起手,温柔坚定地说道,“韩少陵心机深沉,你们千万要替我劝住父王,万勿冲动行事,以免落下把柄。”   幽无命满意地笑笑,抓住她的肋,轻飘飘地掠起。   百丈外的草丛间,伏着一头普普通通的云间兽。他揽住她的腰,骑上云间兽,向着身后的大军迎去。   很快,就到了近处。   眼前这支军队训练有素,行动寂静无声,恰好停在了一个既不会被发现,又不会放跑漏网之鱼的位置。   显然根本不是那种匆匆派出的截杀队伍。   所以韩少陵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她想要逃走的?他故意将她放到了居临关外,便是想要引桑州王闯关,好被他拿一个错处吧!   桑远远浑身冰凉。   心中越是惊骇,她越是绷紧了脊背,让自己坐得端端正正。   身后便是幽无命的胸膛,他一手握着缰绳,另一条胳膊松松搭在她的腰间,呼吸时不时就从她发顶拂过,带着冷冰冰的温度。   “知道吗,”他侧了头,呢喃般在她耳旁说道,“很多人都想要你。”   “但他们,心思都不纯。”他哄骗一样,轻声低语,“他们想要的不仅是你,还有利益。我不一样,我想要你,便是你,你这个人,活的,死的,都可以。你看,这才是真的喜欢。”   桑远远只觉脊背发寒。   说话时,他已载着她,来到了追兵面前。   “什么人?!”   火光一闪即逝,照亮了桑远远的容颜。   幽无命手一扬,把他刚才在她车里洗干净的那块染血令牌掷向对方将领。   将领接过银牌一看,急急行礼:“十五将军!”   韩少陵要杀的是那些桑州人,而不是他自己的媳妇,这次行动中,负责劫出桑远远的,正是神出鬼没、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韩十五。   一切与计划分毫不差,将领轻轻舒了口气。接下来,便只需要收割人头了。   幽无命继续用略显低哑的假音说道:“夫人我已带出来了,我与她先行返回。”   “是!”   幽无命冷声下令:“去,杀光那些桑州人。”   “是!”   大军齐齐一呼,跃上云间兽,向着前方冲杀而去。   万蹄奔腾,如风雷般从身旁碾过,只余一片扬尘。   桑远远一动也没动。   “咦?”幽无命斜过身体,用食指挑起她的下巴,惊奇地问道,“你怎么不哭不闹?我方才还想,若你哭叫,我回头便缝上你的嘴巴。”   他的眼神看起来倒是有些失望。   桑远远:“……”这是一个真正的疯子。   她轻声说道:“幽州王言出必行,既答应了救人,那就一定会做到。”   他轻轻眯了下眼睛,声音带着笑:“哦,那我常说要攻下天都,杀死姜雁姬,你觉得……我会做到么?”   姜雁姬这个名字已在云境消失了许多年。   如今提到那个奇女子,人们只会称‘帝君’。   桑远远看着他那双黑而深的眼睛,很认真地回道:“我觉得你现在实力还不够,得再等一等。”   幽无命的眼中难得地浮起了真实的诧异,半晌,他笑了,嘀嘀咕咕地说道:“难怪敢说喜欢我,原来你也病得不轻。好吧,这些人,我都救。原只想随便放跑一个两个的……”   只见他手腕一翻,掌中多了一把小玉珠,在月色下发出莹莹青光。   是传讯用的符玉。   他慢慢合拢五指,便见那些玉珠相互摩擦挤压,发出一声声清脆的玉碎声,像是爆豆子一样。   一簌簌粉末带着青光,顺着他的指缝流淌。   一声声低沉的轰鸣响彻四野。   不必回头都能看见火光冲天。   “这……”   幽无命愉快地笑着,扯了扯缰绳,带她回身望去。   便见那支暗沉大军中,像是开了花一般,云间兽一头接一头被爆上了天,变成一团团燃着橙色光芒的大火球。   黑暗空旷的荒野中,果然是放起了一朵朵烟花。   居临关被惊动了,城楼之上燃起无数火光,远远便能听到城门开启的匝匝声。   幽无命又取出一把玉珠,放到桑远远掌心。   “试试。”他带着几分得意,怂恿她。   一只冰冷的大手裹住她的手背,握住五指,缓缓合上。   青光透出指缝,前方的烟火更加灿烂。   “好玩吧?”他伏在她耳畔,语气轻快,带着浓浓的笑意,好像在炫耀什么玩具一样。   “你到韩都的第一天夜里做的,对吗?”桑远远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   幽无命动作一顿,胸腔轻轻地颤动,“嗯”了一声。   那天,一连串事情令韩少陵焦头烂额,平时冷静理智的王者,在那个夜里彻底放纵了自己,窝在无极殿和梦无忧一夜鏖战,又将亲卫都派到回云殿保护桑远远,防着幽无命当真上门抢人。   真正该盯紧的幽无命,反倒没人管了。   她喃喃道:“在云间兽体内置入爆炸物,然后利用传讯玉简之间的灵蕴感应来引爆。”   这个思路,可以说是很超前了。   他随手抚了下她的头发:“真聪明,我的小桑果。”   桑远远瞳仁收缩。   灵姑只提到过一次这个幼时昵称,当时在场的,只有桑州王派来守护她的那些人。   所以,这些人中有幽无命的人。   既有幽无命的人,想必,也会有韩少陵的人……原来,她是这样暴露的。   这就真不能怪她了。父兄从桑州派过来的人,她根本无从查起,只能无条件地信任。   看来云境十八州的水,比她想象中更要深得多。   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一天之后,韩少陵再没有和她联络。   “可以告诉我你的人是谁吗?”她偏头看幽无命。   他那双黑暗深邃的眼睛里倒映着一团团火光,像金色的重瞳,更有种别样的绮丽。   “桑三九。”幽无命没有一丝迟疑。   桑远远眼前浮起一张憨厚的脸。   “那韩少陵的人,又是谁?”她的心脏怦怦地跳动起来。   她紧了紧握起的拳头。   “桑四五、桑四六。”   桑远远的心猛地一跳。   这两个人,身份很不一般。灵姑特意给她说过。   桑四五和桑四六其实是桑远远的堂兄。他们的父亲是桑州王的亲弟弟。这位王叔向来不以王族自居,打小便把自己的一对双生子扔进了军营,令人一视同仁,该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   这对双生子争气得很,出类拔萃,年纪轻轻就立下不少功劳,他们拒绝闲职,而是进入了近卫军,做了桑州王的贴身亲卫。   一家子风评极好。   他们怎么会是韩少陵的人?!   “该收取报酬了。”幽无命低低笑道。   五根冰冷的手指,像蛇一般,爬上她的后脑,探入那黑云般的发丛间,控制住了他的猎物。   她被迫仰起了脸,幽无命伴着漫天烟火,扯下面罩,重重吻住了她。   他的唇是冰的,感觉就像被毒蛇亲吻。毒蛇的尖牙磕破了她的唇,铁锈的味道弥漫,让她忽略了毒蛇本身的气味。   他又将一捧玉珠握到了她的掌心,十指交扣辗转,烟火更加绚烂。   半晌,他松开了她,像蛇一般收回了红信,怪异地看着她。   “毫无技巧可言。韩少陵没教过你么。”   桑远远没接话。这种时候出声解释,岂不是更加挑起他的兴趣?   其实他的技术也很烂,自己还咬了自己一下,以为她不知道。 第11章 毒蛇的亲吻   这个吻并没有持续很久。   亲吻结束后,桑远远呆呆地望着远处那片火光。心中在想,这么乱,灵姑他们应该能顺利逃出去。   她的心情麻木中带着一丝纷乱。   无论如何,眼下的情形总好过灵姑她们身死、而自己被韩少陵囚起来,充作禁脔。   身后那个像蛇一样冰冷的男人把脸颊贴在她的颈侧,时不时轻轻嗅一下,双臂环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他懒洋洋地直起身子,一扯缰绳,带着她风驰电掣般掠向西北方向。   桑远远侧过头,从幽无命肩膀上往后望。只见大批的官军举着火炬出关救援,旷野上人仰兽翻,处处燃着明火,阵阵惨号声随着夜风飘出很远。   想来幽无命在里面加了不少奇怪的料。   直到火光消失在地平线下,她才恋恋不舍地转动着僵硬的脖颈,回转过头。   余光从他的脸上掠过。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目光又恢复了懒懒散散的模样,微微蹙起的眉峰和下沉的唇角,都写满了三个字——没意思。   看来他和她一样,对那个吻毫无感觉。   桑远远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   她的手指碰到了腰间的锦囊。还有两枚玉简,得把叛徒的事情告诉桑州王……   “我可以向父王报一声平安吗?”她定了定神,温软地问。   幽无命黑眸低垂,唇角挂着莫测的笑:“当然可以,我也顺便问个好。”   桑远远知道这就是不答应。   如果桑州王知道掳走她的人是幽无命,一定会当场发疯,领兵就往幽州打,哪还顾得上什么叛徒不叛徒。   “算了。”她蔫蔫地垂下眼睛。   就在视线即将跌落到谷底的时候,她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身体小幅度地颤了下,猛地抬眼看他,目中流露出浓浓的期待——   “那……可以请你的人帮忙,让父王提防韩少陵的人吗?”   小金人作证,此刻她的演技一定爆表了。   只要是个正常的男人,一定会感觉到被信任、被依赖,不自觉地和她站在同一阵线……   可惜的是,幽无命一丁点都不正常。   他怪异地看着她,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咧嘴笑起来:“小桑果,我的确不介意暴露桑三九,可问题是,你觉得桑成荫那个憨货会因为桑三九一句话,而怀疑自己的亲弟弟和亲侄儿吗?”   桑远远顿时泄了气:“……不会。”   只能再找机会。   天将明时,云间兽停在了一条小溪旁边。   幽无命取溪水替她净了面,动作温柔,唇角浮着专注的笑。   然后用绸布擦干水珠,取出一小盒黄色的糊状物,用指腹沾了,涂抹在她的脸庞上。   他的手指极灵活,像揉面团那样,在她脸上捏来捏去,时不时身体后仰,眯着眼打量一番,然后继续倒饬。   折腾半天,他把手中的玉盒一扔,拍了拍手,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摁到溪水上方。   晨光洒落在溪水上,像是细碎的金屑。   桑远远看见了一张陌生的脸,相貌平平,下唇还破了个不大不小的口子。   他把她抓起来,三下五除二扒去了她的外裳,从随身包袱里取出一身近侍的衣裳,套在她的身上,然后又把她摁回溪水上方,左左右右地照。   她的心头浮起惊骇:“难道你要带我去……”   幽无命的脸随着水波轻轻摇晃:“很好玩,不是吗。”   他要带她到前线去!   桑远远觉得一点都不好玩,然而抗议无效。   二人继续上路。   天亮之后,桑远远吃惊地发现,幽无命这头云间兽看似平平无奇,其实速度快得惊人。它全力奔跑时,左右两旁的风景都带上了残影。   她的眼中刚浮起一丝讶异,幽无命就敏锐地捕捉到了。   他得意地说道:“我把短命捡回来的时候,它被咬得没一块好肉。他们都说它活不过三天。三天啊,呵呵。”   桑远远也不知该吐槽坐骑的名字,还是吐槽那个魔性的‘呵呵’。   他续道:“我说,短命肯定比他们活得久。他们不信。”   桑远远忍不住伸手抚了抚云间兽那身柔顺的白毛,心中泛起一丝欣慰——它顽强地活下来了,还跑得这么快。   幽无命下一句话,却令她的身体再度僵硬。   他轻飘飘地笑道:“那我就把他们都埋在了兽栏下面,当然活不过短命咯。”   桑远远:“……”   她觉得像幽无命这种病人,恐怕连最好的心理医师都束手无策。   幸好他自己的命也不太长。   一路向西行,空气渐渐变得干燥,西边吹来的风中染上了硝烟的味道。地平线渐渐变成黑色,桑远远知道,自己将要看见这个世界的标志性建筑物了。   黑铁长城。   视野尽头已被黑线占据,它像一条诡异的切割线,把黄色的大地和蓝色的天空割开,像是世界的伤痕。   但其实,它是守护云境十八州不受冥魔侵害的钢铁防线。   随着云间兽的不断接近,黑色地平线飞速在眼前隆起。   “第一次看见内长城?这有什么好看。”幽无命道,“我带你上墙,看那些血肉——那还有一点意思。”   桑远远:“……”   她忍不住偏头看了看这个年轻的病人。   他不说话的时候,面容看着有些清冷,像是白中泛着一点青色的美玉。说来也奇,明明眼睛极黑,唇色艳红,却莫名有种清淡出尘的气质。   当然,只要他一做表情,或者开口讲话,仙气就会不翼而飞。   内长城以东,是大片大片的荒原。荒原绵延三百里,三百里外的东面,还有一道最终防线,防线再往东,才会出现正常的城池和住民。   此刻,幽无命正带着她穿过荒原。   运送补给的后勤军像是搬运食物的蚂蚁一样,蜿蜒数百里,将一车车物资从东面运向前线。   “你看,”他轻轻伏在她的耳畔,道,“韩少陵多没用,送往前线的粮草也要被底下贪掉三成。”   隔着大老远,他是开了天眼吗?   桑远远一边腹诽,一边举目望去。这一望,便望出了问题。   蜿蜒的粮车里,确实有近三成莫名有些违和感。在近处一定是看不出来的,但远远望去,它们就像是一整片谷地里藏着两三亩韭菜,醒目得很。   应该是以次充好。   “你们幽州就没有贪官吗?”桑远远问。   幽无命有些遗憾:“确实好一阵没杀过了。出行时,我给了他们许多机会的,谁知一个个都那么胆小。”   桑远远:“……”   三百里路途在短命的四蹄下飞速缩短,很快,二人一兽就到了内长城的一处门楼下。   到了近处,更觉震撼。   沉沉黑铁,仿佛把整块大地都坠得向着西面倾斜。内长城高达三十丈,站在城下,那恐怖的压迫感仿佛可以隔离阳光,空气又冷又重,吸进肺里像铁一般沉沉地坠着。   城门下的小门被拉开,迎幽州王入内。   墙城下的士兵有条不紊地忙碌,顺着开在城壁两旁的甬道,将大量物资运送上墙头。   幽无命的人显然对这个能够骑在‘短命’身上的女子很好奇,个个都会下意识地一愣,然后呆呆地张着嘴,直到被身后的人一推,才回得过神。   这倒是和桑远远想象中又有些不同。   她原以为,幽无命的人在他面前会像老鼠见了猫一样战战兢兢,没想到看着倒是十分平常心的样子。   好像还不如韩少陵的积威重。   她的诧异被他尽收眼底,他看起来心情又好了几分,道:“本王爱民如子,深得幽州万民敬重。”   桑远远:“……”她已经无力吐槽了。   云间兽顺着门洞下的黑铁阶梯登上了三十丈城墙。   一踏上城墙,立刻像是换了一个世界。   桑远远也说不清是那阵阵刺耳哀嚎声先轰入耳朵,还是那浓烈无比的腥臭味先攻占了嗅觉,或者,是那密得如同沙砾般的硝烟熏痛了眼睛。   城墙下的气氛是沉默且忙碌,城墙之上,则是一派热火朝天。   无数人在奔跑。   黑铁长城的城墙极为宽阔,足够一百头云间兽并行。   墙头架着一张张巨弩,面目冷肃的修者,将那些足有桑远远小腿粗细的黑铁巨箭搭上巨弩,射向城下。依据各人的修行体质不同,弓弦与箭身都会染上灵蕴的颜色,赤、黄、黑、白、青,五色箭矢如暴雨般砸下城墙。   一轮铁箭疾出,底下便会传来新一轮的哀嚎。   幽无命跳下云间兽,抓着桑远远的胳膊,带她走到城墙边上。   “没见过冥魔吧?”他用一只冰冷的手摁住她的后颈,将她的身体推到墙垛里。   他躬了身,两个人头凑着头,亲亲热热地挤在一架巨弩边上。   桑远远向下一望。   隔得太远了,底下的情景看不清楚,入目只见一整片赤色,赤色之上,扎满了簇簇黑箭。   有些黑箭底下,还有赤色在挣扎蠕动,想来那就是冥魔。   战火蔓延到了城墙上,黑铁墙壁上留下了焦油的痕迹,城墙根下堆着许多烧焦的块状物,堆得老高,有些地方还燃着明火。   一波箭雨过后,城门下飞快地掠出两支小队,一支将城墙底下的焦物搬运上车,把一小段城墙根清理得干干净净,另一支小队负责回收近处的箭矢。   他们的动作惊人地迅速,桑远远还没怎么看清楚,便见两只小队聚了头,一起退回门楼。层层铁门依次合上,轰隆震颤传到了城墙之上。   幽无命有些失望地松开了她。   他道:“没意思。真没用。”   桑远远很神奇地领会了蛇精病人的想法——冥魔没有趁机攻击这两只队伍,害他没看成好戏。   也不知道桑远远的运气算好还是不好,那一波箭雨过后,城墙下就一直没什么动静了。   在这里的官兵都是修行者,他们抓紧空档,贴着墙垛坐下,开始调息。   战火之中的片刻闲暇显得异常珍贵,就连桑远远也忍不住松了口气。   方才她总觉得就像是闷在一个铁罐子里,好像一切觉知都被紧紧束缚在城墙附近,只有心力关注眼前方寸地。   此刻豁然开朗,她举目一望,望到了十里之外的外长城。   那里才是迎接冥魔的第一战线。   数日前有一座城门被攻破,冥魔涌进了内外长城之间的缓冲带,是以天都才会这般重视,让幽无命协助韩少陵除魔。   脑子里刚转过韩少陵这个名字,耳中便立刻听到了那道磁性满满的男主音。   “幽州王?” 第12章 拖后腿光环   来到身后的人……是韩少陵!   桑远远的心噗通一跳。   易容术并不稀奇,梦无忧就是易了容随军出行。   韩少陵会不会认出她?!   她轻轻吸了两口气,迅速调整心态。   考验演技的时刻到来了。   幽无命漫不经心地回转身。桑远远紧随其后,垂目,转身,不卑不亢地站在幽无命身后。   韩少陵蹙着眉:“期限已至,幽州王可还记得你手下的军令状?昨日午时到现在,已足有十二个时辰了。”   幽无命懒懒散散地取出一枚玉简,歪歪地贴在嘴边。   “城墙还没拿下吗?”   玉简对面传出略有些变态的大笑声:“报主君!一炷香前已拿下了,属下正带着小废物们清理墙头!”   阵阵恐怖的哀嚎从玉简中渗出,像是背景音乐一样绕耳不绝。   幽无命捏碎玉简,很不耐烦地揉着眉心,一脸逐客的表情,对韩少陵说道:“满意了?”   韩少陵浓眉紧锁,举臂指向远处的外长城,只见有一处缺口就像是水库开启的闸门一样,大股赤潮蠕动奔涌进来。   “分明仍有冥魔越过城门!幽州王,你的手下谎报军情,该当何罪!”韩少陵压抑着怒火。   幽无命好笑地抱起了胳膊:“昨日不是说得很清楚了,拿、回、城、墙。拿回城墙。我说过要关城门吗?”   韩少陵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派出精锐强袭外长城,不就是为了关上被攻破的城门?只要关上了城门,冥魔的攻势将大大减缓,此时再令大军出击,收复内外长城之间的缓冲地带,便能够最大限度地降低伤亡,将冥魔封锁回外长城之外。   在此之前,韩少陵早已数次派出精锐试图关闭城门,每一次都失败得彻底,白白折了许多好手。   昨日,幽无命突然主动将手下最为精锐且神秘莫测的幽影卫派了出去,韩少陵吃惊不小,将桑州的事暂时押后,只一心关注着外长城战况,心中还曾暗笑幽无命愚蠢——他抢再多的功劳,又有何用?   没想到这个疯子根本就是来耍人的。   韩少陵眼尾微红,气得不轻。   桑远远的心轻轻一跳——幽无命这样做,恐怕正是为了把韩少陵的注意力牢牢抓在外长城,好方便他离开战线,前往居临关抢人。   “韩州王,”幽无命那讨嫌的声音又阴恻恻地飘到了韩少陵的耳朵里,“我的桑王女,真被你给弄丢了?”   韩少陵额角青筋乱冒,强压着火气,冷着声,一字一顿道:“幽州王,请你即刻下令,让他们,关闭外城门!”   “拿人来换啊。”幽无命轻飘飘地说道。   韩少陵深吸一口气:“帝君有令……”   幽无命一脸牙疼:“啧,我说韩少陵,别动不动就搬个女人出来压我。哦,也不是不可以,我要桑……”   韩少陵终于忍无可忍,一掌轰在了身旁的城墙上。   “嗡——”   金属特有的轰鸣声回荡在整段内长城。   韩少陵微微喘着粗气,盯了幽无命一会儿,唇角浮起冷笑,点头道:“好。即刻起,再不劳动你幽州王这尊大佛,小小冥魔,韩某还没放在眼里。事后,孤定会如实向帝君禀告。”   幽无命淡笑不语,一脸无所谓,很像一根老油条、一块滚刀肉。   韩少陵正要拂袖离去,忽见一个亲卫匆匆来报——   “主君,属下疏忽,让梦姑娘混进出城的队伍,此刻城门已合上了!”   亲卫的脸上急出了汗水,很像个捏到一半的湿塑像。   一听这话,桑远远顿时就乐了。   女主不闯祸不搞事那还叫女主吗?   韩少陵此刻已经是个一点就炸的火药桶,乍闻梦无忧又出了夭蛾子,眼中的怒火几乎溢了出来,声音带上低吼:“怎么回事!”   亲卫也是无奈得很:“梦姑娘实在是……太过活泼,见不到主君,便四处……四处‘帮忙’。”   一听便知道,名为帮忙,实则捣乱。   亲卫愁肠百结:“方才她不小心拆了一架粮车,运粮的怕被怪责,让属下替他作个证,结果,说话的功夫,梦姑娘便没影儿了。”   韩少陵掐住了眉心。   “属下遍寻不着,忽然一人找过来,说是属下令一个女子替了他的位置出城去做事,叫他过来找属下报道。属下追到城门下,得知梦姑娘已混在出城的队伍中出去了……”亲卫的声音泛着苦涩。   他,堂堂一个灵明境五重天的强者,实在是很想上战场杀敌,而不是见天跟在一个疯疯癫癫的小姑娘身后,替她收拾各种烂摊子。   韩少陵猛地扒到了城墙边上,从墙垛之间探身往下看,呼吸声重得像是牛喘气一般。   此刻,他对梦无忧尚无什么深情厚意,眸中的担心多半是为了自身性命。   城门下,两列队伍已各自散开。   一队回收黑铁箭矢,另一队清理堆积在城墙根底下的冥魔尸身——黑铁巨墙无从攀登,冥魔攻城都是用身躯生生往上堆,若不及时清理掉墙下的尸块,它们便会成为下一波攻击者的云梯。   桑远远举目一望,见远处已有一段赤潮像波浪一般横卷过来。   倒也不算紧急。   出城的队伍训练有素,足以轻轻松松完成任务,赶在冥魔抵达之前退回城中。   战鼓擂起,城墙上的守卫者们开始行动起来,将黑铁巨箭搭入弩中,凝神蓄力,对准了第一波浪头。   收拾箭矢的队伍已撤回了城门下,搬运冥魔尸首的队伍却停在了半途。   远远望去,只见其中一人躬着腰,似是在呕吐。   显然,逞强的小姑娘实在受不住那血腥的刺激了。   “嗡——咻咻咻咻——”   黑箭如蝗,自三十丈城墙上疾疾射出,划过冰冷的死亡弧线,抵达第一战线!   箭矢落入赤潮,阵阵刺破耳膜的凄厉哀号声顿时直冲天际。   出了状况的运尸队阵脚微乱。   此刻,他们距离城门足有百丈,再不撤,恐怕要卷入危潮!   桑远远心中十分纳闷——出城的都是修行者,把梦无忧抱了或是扛了,不就能带回来吗?非得让她一个人拖住整支队伍的脚步,等待冥魔到来?   这又是什么神奇的拖后腿光环?   “放降索。”韩少陵咬牙切齿,“她不会让别人碰她的。”   幽无命:“……”   桑远远:“……”   盘在墙垛下的黑铁大锁链一圈一圈荡了下去,韩少陵单手攥住铁锁,纵身一跃,像一只红背的黑鹰,潇洒利落地向下飞掠。   幽无命招了招手。   短命屁颠颠来到他身旁。   它的腹下挂着那把大黑刀,幽无命慢吞吞地取了刀,一手握住刀柄,另一手轻轻抚过刀鞘。   韩少陵的人顿时如临大敌,环成半圆,牢牢护住了降索。   就怕幽无命一刀斩下去。   幽无命把刀反背回了身后。   他随手揽住桑远远的肩膀,将她摁回了墙垛上,覆在她耳畔低低问道:“他救别人去了,伤心吗?”   是个送命题。   桑远远瞥他一眼,轻声回道:“英雄救美的人又不是你,我有什么好伤心。”   幽无命抖了下,把她的脑袋拨向另一边,嘀咕道:“要命的美人计。早晚害死我。”   揽在她肩膀上的那只大手迅速滑向下方,揪住了她的腰带。   桑远远觉得他好像想要把她丢下去。   她赶紧反手扯住了他的腰带。   她回眸瞪他,见他眉眼弯弯,笑得十分灿烂。精巧薄透的红唇之下,略尖的白牙若隐若现。   他道:“唔,小果儿想要与我一起死,想来是真心喜欢我。”   桑远远:“……”   二人攥着对方的腰带,对峙。   等到韩少陵‘咻咻咻’滑到了城墙底下,幽无命终于松开了手。   桑远远福至心灵,惊诧地问道:“你该不会是想拿我去砸他?”   幽无命的眼神竟是明明白白地虚了一下。   桑远远气乐了,压着声音冲他吼道:“我可是桑州王女!这样的身份,用来做什么不好!你就拿我当沙包用么!”   她都被他气晕头了,一时忘记了他是这个世界最著名的疯子、狂徒。   她居然吼了他。她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没办法,沙包也得有三分火啊。   幽无命装模作样地望向远处。   桑远远深深吸了两口气,故作平静,将视线投向下方。   城墙下,韩少陵已成功接到了人,将梦无忧揽在怀中,然后单手抓住了降索。   城墙上的亲卫绞动索盘,迅速将二人往上拖。   此刻,已有一批冥魔穿过了箭雨,奔到城墙下。当头的冥魔高高跃起,一口咬空。   梦无忧的尖叫回荡在城墙下。   受她拖累,那一队运尸车也没来得及赶回城中。冥魔已到,城门只得关闭,他们便被关在了城外。   十死无生。   始作俑者却是发着抖,缩在男人的怀抱中,平平安安回到了城墙上。   她战战兢兢向下望了一眼。   “啊!他们,他们被围住了!”梦无忧的哭音发着颤,锐利无比,“快,快救人啊!怎么能把他们关在城外!快点开门救人啊!韩少陵你快点救人!”   桑远远的脑海里顿时晃过了十来部狗血剧。   这些女主,都是同一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吧?!   韩少陵扔开了梦无忧,双手撑住墙垛,心中满是怒意——这虽是件小事,但显然会有损他的声名。   桑远远只觉身旁有风刮过。   见那幽无命像一道鬼影一般,掠过三丈距离,趁韩少陵不备,反手拎住梦无忧的腰带,随手一掀。   梦无忧大头朝下,栽了下去。   “去啊,救人啊。”   幽无命笑得像个天使。 第13章 只是个意外   眨个眼的功夫,就见梦无忧大头朝下,翻出了墙垛。   韩少陵差点儿原地就炸了。   他左右一瞟,抓住还未彻底收紧的降索,毫不迟疑地纵身跃下。   耳熟能详的剧情再次上演,韩少陵抓住了梦无忧的脚踝,二人险险地吊在城墙之外。   “韩少陵你不要管我!放手,你快放手!这样下去你也会出事的!”梦无忧焦急地大喊道。   桑远远觉得她实在是很厉害,头朝下还能喊得中气十足。   韩少陵:“……”我特么要不是中了你的毒我还真就放了!   只见幽无命浑身上下弥散出浓厚的反派气息,他阴阴地笑了下,跳到墙垛上,反手抽出大黑刀,干净利落地一刀劈下。   降索应声而断。   桑远远忍不住鼓了两下巴掌:“干得漂亮。”   nobb的反派可是人间瑰宝啊!   只不知三十丈城墙够不够摔死一个灵明境八重天的强者。要真把韩少陵摔死了,婚契与同心契便能自动解除……桑远远不禁想入非非。   灵明境强者便可与天地间的同属灵蕴共鸣,韩少陵属金,只见他重重将梦无忧向上一扯,夹在了左臂臂弯中,右手泛起了明亮的白光,向着黑铁巨壁重重一抓——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顿时盖过了冥魔的哀嚎。   只见铁壁之上,顷刻之间出现了一道数丈长的深沟,金星四溅,脚下的黑铁似在隐隐发颤。   韩少陵与梦无忧的下坠之势立刻减缓了许多。   城墙上,韩少陵的亲卫已拔刀相向,幽无命的人自然也不是吃素的,双方紧张地对峙,而始作俑者却是高高兴兴地揽住了桑远远的肩膀,冲着城墙下方,低低地、兴奋地道:“下、下、下!”   像极了赌坊里那些狂热的赌徒。   桑远远:“……”   城墙下已聚满了冥魔。   那支来不及撤回城中的运尸队早已被冥魔淹没,在他们周围,一圈腥红的冥魔尸身越堆越高,无数冥魔前赴后继,跃过族类的尸首,兜头扑向这支垂死挣扎的小分队。   韩少陵与梦无忧也直直落进了冥魔堆里。   主君出事,韩州方面自然不能作壁上观。   城门被拉开了,一队正规军乘着云间兽冲出大门,铁骑踏过满地冥魔,冲杀向主君,掩护他回城。   顺带也救到了那支小分队。   桑远远初入修真途,体质并没有明显的改善,站在三十丈墙头看下面,就好像是从三十几层高楼往下望一样,人都变成了火柴棍,看不分明。   就见那支被围困许久的运尸小队艰难地从尸堆底下挣扎出来,跳上了骑兵的云间兽。   五十余人的小队,只活下来十个人不到。   冥魔的攻击更加疯狂,赤浪一道高过一道,轰然砸过来,许多冥魔来不及减速,直直轰在城墙上,爆成一滩滩大血花。   在这阵狂浪之中,骑兵阵也摇摇欲坠。   幸好韩少陵自己争气,单手杀出一条血路,顺利与大军会合,被护在正中退回了城内。   代价便是满地新鲜的尸首。   冥魔噬咬血肉骨骼的声音远远传开,有的人与云间兽尚未断气,发出或高或低的伸吟惨号,瘆人得紧。   桑远远头皮发麻,身躯紧绷。   幽无命轻轻地“呀”了一声,攥住她的胳膊,道:“快走快走,姓韩的要找我算帐了。”   他抓着她,跃上短命的后背,像阵风一样卷下城墙,绕到了南面的幽军驻地。   临时的行宫是用大块的黑石砌成的,内里倒是一应俱全。   幽无命扯着缰绳,在外头停留了片刻,确定韩少陵没有追上来之后,他又恢复了懒散的样子,让人备下热水和饭食。   他拖着她的手腕,踏入偏殿。   沉默的侍者已备好了一只大木桶,木桶中盛着白雾蒸腾的热水,一旁端端正正地摆放着透明的皂、纯白的棉布、干净的衣裳——两套。   桑远远的心脏在胸腔里怦怦跳动。   他不会要和她共浴吧?   幽无命攥着她来到木桶边上。   “幽无命,”桑远远眼角下垂,委屈地问道,“你真的想要我死吗?”   他已经开始动手扒她的衣裳。   闻言,动作一顿。   他上前一步,贴在她的身前。   他其实个子很高,两个人紧紧挨着时,她只及他的锁骨,想要看他表情,就得仰起脑袋。   “你是说同心契?”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桑远远点了点头。   君主娶妻,缔结同心契,存于天都。   结了同心契的女子,若在解契之前与其他男子苟合,会遭心毒反噬,疼痛至死。   当然,它只约束女子,而不约束男人。   想要解契和离,需得夫妇二人同赴天都,得帝君首肯,归还同心契,将之焚毁,才算是真正了结一段姻缘。   桑远远决定离开韩少陵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过自己会和哪一个男的扯上关系。   她就想回到桑州过自己的日子。韩少陵愿意和离那是最好不过,若他不愿,大不了就再等等,等到他和梦无忧生死相许了,到时候他还得求着她给他的心上人腾位置。   谁知道中途会杀出个幽无命。   再一想,若是没有他,此刻也不知自己落到了何等境况。   她抬起眼睛,眼底已蕴了晶莹的泪水,红唇微启,她再问了一次:“你那么辛苦把我救出来,现在就要我死吗?”   他的眼底划过一丝清晰的暴躁。   “是。”他环住她,轻身一跃,直直落进了水中。   很快,几件湿透的衣裳被掷出桶外。   他的眸色深得可怕,略显清秀的喉结上下滚动,隐隐有几分狰狞。   “不是喜欢我吗?”他捏住她的下颌,唇角浮着怪异的笑容,“为喜欢的人而死,不是很幸福的事情吗?怎么,你是骗我的?”   桑远远被他圈在怀里,她感觉到他身上的温度正在迅速攀升,他的黑眸中燃起了两簇暗焰,她仿佛看到了传说中的景象——他便是血与火的化身,要将眼前一切通通焚毁。   第一个被毁灭的,就是她这具柔弱的、小小的躯体。   他个子高,大半身躯都在水面之上。   略瘦,但很有力量感,不像穿着衣服的时候,一副懒散纨绔样,让人误以为他弱不禁风。   其实是很完美的男人,如果不是个疯子的话。   “敢骗我,你会死得更惨哦。”这个疯子狞笑着,对她说道。   “我更想为喜欢的人而活。”她直视着他微微扭曲的目光,伸出双臂,大胆地环住了他,“哪怕活着很辛苦,我也想要好好活着,为我喜欢的人添些欢乐。”   她仰着小脸看他:“幽无命,给自己一次机会啊。我会陪你一起做很多有趣的事情,远胜这一刻欢愉。”   他盯着她。不怕他,敢说喜欢他的女子,他从未见过,今后应该也不会再见着。   唇角的怪笑渐渐凝固了。   虽然身处热水之中,桑远远却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发冷。她紧咬牙关,不让自己发出牙齿打仗的声音。   “是吗。”薄唇一动,他淡淡地开口。   桑远远赶紧点了点头,一滴失控的泪水滚了出来,直直落进白雾中。   “从来没有人,可以让我打消念头。”   说话之时,他一把将她摁在了桶壁上。   水波晃动,他欺身而上,将她逼到走投无路。   他身上的温度高得惊人,他的动作鲁莽得很,此刻他已无心遮掩,就像是初次要出栏的小猛兽一样,横冲直撞,求索无门,凭着本能想要寻找快乐。   桑远远唇角浮起了苦笑。   是啊,幽无命就是这么一个行事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的疯子。   他扔梦无忧时、斩韩少陵的铁锁时,她还曾替他叫好来着。   现在轮到她了。好了,他也要干净利落地办了她了。   无望的挣扎只会让狩猎者更加兴奋。   “我心毒发作时,你千万别停。”她环住了他的颈,不再躲避,“但愿你给我的快乐能压过毒发之痛。”   他恰好在这一刻找到了遍寻不获的秘藏之门。   进与退,只在一念之间。他迟疑了,晦暗眸光猛烈闪烁。   桑远远倾身,吻住他略微僵硬的唇。   这一次,她闻到了他的气味。   是带着一点苦味的花香,很浓郁,是那种破灭之前苍凉华丽的味道。   一滴泪水滑过她带笑的唇角,伴着丁香,落入他的唇间。   幽无命轻轻一震,忽然之间,溃不成军。   ……   他没收了她的玉简,把她关在了他的卧房。   他的神色阴郁得吓死人,指着她,凶狠地命令她不得发出任何声音打扰他。   他要在隔壁的书房处理公事。   他故作镇定,他狼狈逃离。   桑远远觉得,这一定是幽疯子人生中唯一一次露出囧态。   她时不时就会听到隔壁有暴躁的脚步声回来地踱。   她并没有老实待在床榻里,而是轻声下地,察看他的居处。   她知道下一次自己不会再有这么好的运气。   幽无命毕竟是个绝世强者——他的修为已是灵耀境,比韩少陵高出了好几重天。   第一次,只是意外。   当然会不会留下什么阴影就不得而知了。   桑远远都不知道自己后来是怎么强撑着演完全场的。   面对着那双清晰地浮起无限懊恼的黑眸,她装作一无所知,吻着他的唇角和脸颊,感谢他愿意放过她,还畅想了一下二人的未来……   不愧是拿过小金人的大佬。   桑远远毫无廉耻之心地夸赞自己。 第14章 陈年记灵珠   虽然只是临时行宫,却也能看出幽无命平时对生活上的事情是非常不在心的。   侍者为他准备了质地上乘的薄丝被褥,他显然一次也没有用过,它们还维持着当初叠在榻上时的形状,唯有床头附近凹陷了一小块,桑远远甚至能脑补出幽无命很随便地坐在那里修炼的样子。   他会把一些奏报和兵书带到床榻上看,看过便随手乱扔,床头床尾都有,桑远远小心地拾起来看了看,然后放回原处。   这个世界的文字类似小纂,她能大致看懂七八成,书面语法看起来很拗眼,还不用标点符号,看了半天没看完几页,根本找不出有用的讯息。   她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身处绝境时,若不想坐以待毙,就只能强迫自己动起来,随便做点什么,说不定就能找到一线转机。   墙边立着黑纹大木柜。桑远远小心地握住了青玉凹槽,轻轻慢慢地打开柜门。   都是他的衣裳。   黑、白、灰三色,样式简单,纹着不醒目的无爪螭龙。衣裳叠得很整齐,一目了然,不像藏了东西的样子。   她鬼使神差地躬身嗅了下。   没有任何味道。   木窗边上有一张榻,榻上放置着白玉矮桌,桌上有黑色的笔筒和一些纸张、砚墨等物。   桑远远翻查了一遍,仍然一无所获。   她得出了唯一的结论——幽无命的身边,确实没有女人。   目光落回了床榻上,忽然定住。   她疾走几步,小心地掀起青色玉枕。   只见枕下端端正正地藏着一只小小的墨色木盒子,看起来颇有些年份了。   她的心脏‘怦怦’直跳,凝神听了一会儿,听到隔壁传来幽无命把藤椅压出的‘咯咯’声,这才放心地摸到扣环,轻轻开启这只小木盒。   精致的绸布中,沉着一枚莹白通透的珠子。   记灵珠。   注入灵蕴,就可以录入一小段影像和声音,保存在珠子里,再次注入灵蕴,就可以反复读取。   灵明境才能放外灵蕴。她看不了。   桑远远郁闷地合上了木盒,将它压回玉枕下面。   这一定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否则不会被他放置在枕头下面——像幽无命这样的人,除了刀之外,出行还随身带着别的东西已经是一件很稀罕的事了。   木盒陈旧,盒身处处被磨得通透光亮,显然时常被幽无命拿在手中。   而那块绸布……一望便知道是属于女子的东西。是浓艳明媚的女子,带着火红色的香味。   记灵珠,一定与她有关。   是幽无命非常在意的人。   他这样的人,也会有在意的人吗?   她想得入神,没发现不知何时,鬼魅般的男人已悄悄站在了她的面前。   “你在想什么?”他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样子。   桑远远定了定神,仰面看他。   方才她已洗去了脸上的易容物,此刻脂粉不施,夕阳的余晖为她上了淡淡金妆,一笑,便晃得幽无命眯了眯眼。   “我在想,等你打了胜仗,随我回去见父王时,该是何等鸡飞狗跳的景象。”   这是在浴桶中,她趁他愕然失神时,单方面勾勒的未来图景。   此刻的她,是在刀尖上舞蹈。   她必须让他对她感兴趣,这样才能保得住自己的小命。但她又不能让他对她太感兴趣,尤其不能激起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兴趣。   幽无命果然来了兴趣,他唇角一勾,大大咧咧坐到了她的身旁,拍着膝盖道:“肯定很有意思。桑成荫那个老家伙定会提刀砍我。”   “还有哥哥。”桑远远侧头笑问,“你能打得过他们两个吗?”   竟莫名有那么一点岁月静好的错觉。   幽无命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快速敲着膝盖道:“难说。我不会打架,只会杀人。”   听这话中之意,是不想对桑氏父子动真格的。   桑远远莫名被安慰到了。   他歪过头来看着她,眼睛里闪着幽黑的光芒,问她:“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桑远远:“……”这个真的有点不好编。   “是这张脸?”他毫无怜惜扯了扯他自己的面皮。   旋即摇头:“不是,你从前没有见过我。”   “因为我杀人厉害?”他像是问她,又像在自语。   他堂而皇之地瞪着她,大声控诉:“你没病吧小桑果!”   桑远远:“……”   “好吧,”他得到了结论,看起来心情又好了几分,“既然你喜欢看我杀人,日后我便多杀给你看。”   桑远远:“???”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他指了指床榻里侧:“你要睡觉吗?”   桑远远赶紧摇了摇头:“我洗筋伐髓了,可以用修行来替代睡眠。”   “那就随我一起修行。”他看起来开心极了,随手扒拉了几下,把那床薄丝被褥掀到了床榻里面,腾出大大的空处。   他弯下腰,脱掉她的鞋扔向一边,抓着她的脚,盘成了标准的打坐姿势。   他也踢掉靴子跳上床榻。   玉枕挡了他一下,被他随手掀到里面。   那只墨色木盒子便暴露了出来。   幽无命像被点了穴一样,顿住。   他伸出手,指尖泛起一点淡淡的青光。   修长的五指扣在了墨色木盒上,青光如水一般淌过,与木盒轻轻地共鸣。晃动的水波之中,清清楚楚地浮起了好几个指印子。   小巧的,柔美的,一望便不是他自己的。   他把木盒抓在掌心,回身看着她。   这一刻,桑远远的感觉像是被人用电蚊拍重重地敲在后脑和脊背上。她身体僵硬,头皮麻炸。   怎么办?和他拼了?   “难怪。”他忽地一笑。   桑远远紧紧盯着他,心中暗想,拼死也要在他这张脸上挠几道血印子!最好能咬住他的喉咙,说不定就咬断了呢?   “难怪酸不溜秋的。”他弯起了眼睛,“你以为这是我相好的东西?不是。是我……娘。”   桑远远:“……”   他哪只眼睛看到她吃醋了?这脑补的功夫当真是一绝。   等等,他好像没生气?   “过来。”他招了招手。   见她不动,他伸出长臂,把她拽了过去,撞在他的胸口。   他环着他,在她眼皮子底下掀开了盒盖。   他胸腔微颤,好笑地说道:“发现了又看不了,是不是很气?”   桑远远只好顺着他道:“好气哦。”   幽无命愉快地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向那枚记灵珠中注入青色的灵蕴。   等待它发光需要少许时间,他懒懒地把下巴撂在她的发顶,一手捻着那枚通透的珠子,另一手不经意地向上一撩,抓在她身前,不轻不重地捏了几下。   桑远远脑海里传来“嗡”的一声,瞬间面红耳赤,气恼地向后退缩。   “别动。”他的声音忽然又沉了,“难得我此刻平静。”   她咬住下唇,僵硬地转头看他。   他那对黑眸看起来无比空洞,直勾勾地盯着指尖的记灵珠,面孔又冷又硬,像是一截毫无生气的木头。   犯病了?   一道慵懒浓烈的女声缓缓从记灵珠中飘了出来。   “可怜的儿,娘亲也是没有办法,只能舍弃你了啊。别难过,这没什么好难过的,谁都会死啊,不是吗?这样死,还能为娘亲做点事,娘亲无论日后到了哪里,都会记着这个愿为娘亲牺牲的好宝宝……”   珠面上只有一片漆黑,并没有出现当时的情景。   幽无命慢慢把记灵珠握在了掌心。另一只手也放开了她。   桑远远顿时明白了,当时,他就是这样把珠子攥在手中。   所以,对他说话的是他的母亲?   难道五年之前那件事……他并不是发疯,而是自卫反杀?   桑远远一时也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滋味。   他偷偷用记灵珠录下了她对他说的话,却并没有替自己洗刷声名,而是用更血腥的手段无情地镇压那些议论声……   桑远远喉头发干,她感觉到幽无命身上的气息渐渐发冷,他像潮水一样退后,离她远远的,把那枚珠子扔回木盒中,阖上木盖。   然后他便径自坐在床头入定,再不多看她一眼。   桑远远平了平呼吸,找了个离他不远不近的位置坐定。   心绪纷杂,始终无法平静。   那件事是五年前发生的。幽州王嫁女,世子幽无命发疯,率着心腹幽影卫血洗大殿,将前来道贺送行的幽氏一族屠了个干净,除了即将嫁往韩州的幽盈月之外,一个也不留。   事后,幽无命并无半点悔意,他踏着满地血泊继位称王,然后将一枚沾着新鲜王血的玉简交给了幽盈月,拍着她的肩,温柔地叮嘱她到了韩州之后,千万不要丢了幽州的脸。   染着至亲血的手印,烙在了大红喜服的肩头。   幽盈月是瘫软着,被人架上迎亲车的。   谁也不知道幽无命用了什么手段来镇压反对的声音,结果就是幽州境内一致拥护新王,而那些递向天都的弹劾折子全部如同泥石沉海。   自此之后,无论在哪一州,公然议论这件事的人总会死于非命。   幽无命这个名字,渐渐成了禁忌。   桑远远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这背后,竟然藏着什么内情吗?老幽王的夫人,有什么理由要逼反自己的儿子啊?   况且,五年前的幽无命已是绝世强者,羽翼丰满,他的母亲在他面前,不可能用这样优势满满的语气说话。   倒更像是……对着年幼的、毫无反抗之力的稚子。 第15章 腥红的光明   幽无命的身边聚集了越来越多的青色光点。   纵然桑远远心绪纷乱,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强大茂盛的木灵蕴。   他竟是个木属性强者。   这倒是出乎了桑远远的意料。她本来以为幽无命属火,或者属金。   没想到竟是木,和她一样属木。   在同属性强者身旁修行事半功倍。   他牵引来的灵蕴太多,在身旁形成了小小的灵蕴风暴,稍微漏上那么一些给她,都抵得她辛苦修行十天半月了。   这种机会她自然不会错过。   她压下了心中那一堆问号,强迫自己静心入定。   她对木灵蕴的吸引力竟比幽无命还强。   这些青色的小精灵很快就叛变了,圆融的灵蕴漩涡渐渐变得不规整,从幽无命身边逃离,磨磨蹭蹭地拱向桑远远。   她既有点受宠若惊,又有那么一点发毛。   正在犹豫发愁,忽然感觉到耳旁有风拂动,那道阴恻恻的声音带着笑,在她耳旁说道:“全给你,好不好啊?”   桑远远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便见他的身周环绕着明亮的青芒,他冲着她笑,双臂一展将她团在了怀里。   浓郁的草木香味撞了个满怀,他抬起手,摁住她的眼皮:“别走神。”   桑远远忐忑地静下心。   如同沐浴一般,她顿时浸在了青色的光海洋里。   前、后、左、右全是灵蕴汹涌,它们紧紧包围着她,争先恐后钻入她的毛孔,淬炼她的身躯。   灵蕴狂潮,就像幽无命。   给她无穷的益处,亦能轻易将她毁灭。   他似乎觉得这种哺育幼崽一样的举动很新奇,很有意思。他时不时发出愉快的笑声,为她聚来更多的灵蕴。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桑远远卯足了劲儿,吸了个痛快。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骨骼、脏器、血肉和皮肤上,都附着了浅淡的青芒。它们很弱小,但生机勃勃,像是初初萌出的嫩芽儿。   最初,它们是极浅的黄绿色,渐渐地,像是刷上一层薄漆一样,它们变成了淡绿色,再后来,颜色更深了些,变成了嫩嫩的草绿色。终于,草绿色的生机稳固下来,浸入她的肌理,变成了一股很实在的力量,深藏在躯体中。   幽无命拍了拍她的肩膀,把她从入定中唤醒。   “干嘛?”桑远远下意识地皱眉不悦。   便看见那对黑眸直勾勾的望着她,神色竟有一两分心虚。   “有事。”他说。   桑远远一秒钟软了语气:“啊,正事要紧。你去忙吧,不用管我。”   幽无命怪异地看着她,笑:“小桑果,别想用糊弄韩少陵那一套来对付我。想离开我,除非你死。不,死了我也会将你制成木标本带着,直到我腻烦为止。”   桑远远:“你还是带活的吧,这样比较方便。”   幽无命:“……”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她把脸伸给他,由着他鼓捣一通,替她易容。   “小桑果天赋卓绝。”他闲闲地道,“一个晚上便已晋至灵隐境二重天了,可喜可贺。”   桑远远吓了一跳:“这么快?”   “唔。”他依旧漫不经心,“不过灵隐境没什么用。你还得再勤快些。”   桑远远赶紧顺竿爬:“你这么厉害,肯定很快就能把我的修为带上去了!若是我们回桑州时,我的修为能晋级灵明境的话,他们一定会惊掉下巴的!幽无命,你太厉害了!”   带着会喊666的小号刷级是很爽的,这一点桑远远前世深有体会。   也不知道有没有忽悠到他,总之,幽无命看起来心情好了不少,出门之前还把她揽在胸前拍了两下。   启明星刚把懒洋洋的红日拽出远山。   空气中仍充斥着血与铁的味道,踏出临时行宫,桑远远顿时听到了铺天盖地的嚎叫声。   “这……”   她仰头望去,只见城头上也有零散硝烟。   冥魔攻上城墙了?!   行宫之外,已有大军整整齐齐列了阵,只待幽无命一声令下。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睑微垂,声音不大不小:“杀红了眼时,想想家里还有没有人在等。”   “能活,就不要死。”   “是!”大军齐呼,“斩尽妖魔,扬我国威!”   幽无命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   短命撒开四蹄,跑在大军最前方。   大军万蹄齐落,地面发出了很有规律的颤动。   短命没有等待同类的意思,它呼呼狂奔,很快就把大部队远远甩在身后,单骑到了城门附近。   幽无命覆在桑远远耳畔,很烦恼地说道:“你说这些人怎么就不知好歹,非得让我说——‘你们别出力啊,让韩少陵的人去前面死啊’,这样他们才肯听话吗?”   “你不然下次试试?”桑远远真诚建议。   他抬起手,拍了下她的脑袋:“想什么呢,我可是一国之君,怎能说那种话!”   桑远远回头瞪他,见他眸中和唇角都浮着极浅的笑,是那种一看就从心底里漫上来的笑。   她被感染了,不自觉地弯了弯唇角。   视线相触,幽无命像是被烫到一样,激灵灵打了个颤,把她的脑袋拨了回去。   “没见过男人么!”颇有三分气急败坏。   桑远远悠然道:“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   幽无命:“……”   骑在短命身上,他开始浑身不对劲。一会儿嫌它毛太软了,一会儿又嫌它走得不稳,再一会儿,还嫌它今日怎么都没有放屁。   短命:“……”   到了城门下,忽然听到一声怪啸,便见三十丈铁城墙之上,一个血乎乎的东西直直坠了下来!   冥魔?!   若是冥魔能坠过黑铁长城,岂不是意味着城墙已经被攻陷了?   冥魔摔在了左前方。   这是桑远远第一次极近距离接触这种恐怖的生物。可惜从三十丈坠下,它已摔了个稀巴烂,看不出形状了。   只知是一滩暗红色的血肉,散发出极其浓烈的腥膻腐臭。   她不禁有些纳闷:“外长城不是也很高吗?就算城墙被攻陷,它们摔下来也必死无疑啊?如果不开城门,就让它们自己摔呢?”   幽无命用手比了比:“一层叠一层,叠到摔不死,后面的不就进来咯。”   桑远远打了个寒颤。   她第一次亲身感受到,数量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一只冥魔摔死在地,就像是拍在墙上的蚊子血一样,这是得叠多少才能摔不死?   旋即,她意识到另一件可怕的事情——冥魔不会飞,既然能爬上城墙,那么,城墙的那一面,是不是已经堆满了这样的尸首?   她的身体不自觉地轻轻战栗。   幽无命笑了起来:“怕什么。你连我都不怕,还怕冥魔作甚。小桑果,你喜欢的男人,可比冥魔凶残得多了。”   他这般说着,单手从背后抽出了他的那把大黑刀,低低地压在身侧。   短命开始疾速奔跑。   像一道流星般,穿过了重重城门——负责城门的士兵仿佛已经很了解这位的行事作派,见那刀尖抵着黑铁地面,带着火星一路掠来,他们便迅速拉开了城门正中的小扇门,将幽无命放了过去。   韩州军正在顺着两旁的甬道涌上城墙,而幽无命却是径直穿过重重城门,直达一线。越往前,黑铁的气息越是沉沉地压在身上,令桑远远感到窒息。   她的心脏在胸腔中‘怦怦’乱跳,沉闷黑暗的空间中,只有一扇扇黑铁小门被拉开和合上的咣咣声。左右铁壁上的铜灯照不亮这深沉的黑暗,她不知何时把双手覆在了幽无命的胳膊上,像紧握着救命的稻草。   那条胳膊此刻正松松地搭在她的腰间,依然闲适。   穿过城墙其实只用了短短几息。   在桑远远的感觉里,却像是一个世纪。   眼前忽然一片腥红光明。   出来了!   桑远远一瞬间紧缩又放大的瞳仁中,映出了一张血糊淋拉的脸。   它的脸上只有一只白色眼睛和一张巨口,口中荡出一条黑色的长舌,长舌之上布满倒刺,两排锯齿状的尖牙延至耳侧。   四肢和躯干与人相似,但浑身无皮,身上满是血腥粘液。   它们腾身跃起一人多高,自上而下,扑杀向这个胆敢一骑冲出城门的送死者。   不料幽无命却是它们的送葬者。   桑远远甚至看不清他是如何出刀的,一片刺耳哀嚎中,重刀轻易斩断魔躯的声音听起来尤为悦耳。   随着低沉又清越的飒声响起,前路瞬间开阔无比,短命的奔跑速度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铺天盖地袭来的冥魔,就好像撞在了无形的杀戮之网上,轻易被绞成碎片。   热血洒下来,桑远远的脸颊上落到好几滴,那种烫意仿佛能够直直烙到心底去。   她紧紧抿着唇,呼吸也小心翼翼。   幽无命在笑。   笑得无比狂妄放肆。   一骑碾过之处,瞬间荡开了一条干干净净、满是残肢的通天大道。   桑远远偏头去看,见他的脸颊上也染到了血痕,深邃黑眸映出满地赤色,唇角噙着冰冷的笑,露出一点尖利白牙。   他的心跳极其沉稳,单手握着缰绳,揽在她的腰间,另一只手斜斜举着刀,粉碎一切送到面前的魔物。   身后城门大开,战鼓震天,铁骑兵自城门冲出,像一股钢铁浪潮,紧紧追随着他们的王。   幽无命如虎添翼,轻易在这血肉堆中冲杀了三个来回,摇摇欲坠的城墙守军得以稍微缓释。   他令自己的军队继续在城墙下碾压绞杀。   而他却一骑绝尘,径直冲杀到了外长城下方。   他的呼吸粗重了不少,微微俯着身,声音里带上一丝兴奋:“回去之后……死在我手里可好?” 第16章 最毒妇人心   桑远远此刻亦是热血激荡。   真正的战场是有神奇魔力的,它像是狂烈的毒素,令人热血冲头,又战栗,又狂热,浑身颤抖,恨不得用牙咬、用手撕,将眼前的敌人绞成碎片。   一声刺耳哀嚎中,她根本没听清幽无命对她说了什么。   只知他在问她,“……可好?”   他的气息滚烫,激得她热血翻涌。   “好!”她点头,“杀光它们!夺回城门!”   幽无命很明显地愣了一下。   半晌,他失笑:“这就是你的条件?可以。”   他低沉地笑了起来,笑得连着短命一起颤动。   蓬勃的木之灵蕴爆开,桑远远只觉清气一荡,被血气糊住的眼睛顿时明亮了许多。   便见他的黑刀划过之处,留下了道道青色残影。   外长城已被冥魔攻占多日,城门之下挤满了赤红的魔躯,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只塞满了蛆虫的罐子,令人作呕。   墙根堆了十余丈高的冥魔尸身。短命四蹄奔腾,从这座恐怖的尸山下掠过,直直奔向城门。   桑远远吃惊地发现,自从黑刀之上泛起青芒之后,幽无命每划出一刀,都会有极其凛冽的刀风向着四周荡开,但凡触到刀风的冥魔,立刻整整齐齐被切成两段。   青色的刀芒足足可以掠出七八丈远。   这就是灵耀强者的实力!   相当玄幻!   对于桑远远来说,能像幽盈月身边的灰衣那样,在掌心里制造一团无根之火,已经是非常修仙的事情。而此刻幽无命展现出的实力,再一次刷新了她对玄幻世界的认知。   他冲进了城门。   城门,便是那洪峰到来时,堤坝上被冲开的缺口。   甫一接触,就连桑远远都感觉到了一股令人窒息的压力。   它们太多了,这道外长城,不知将多少魔物挡在了身外。而这一处被攻破的缺口,足以令所有的魔物发狂。   它们挤在城门下,疯狂涌向内陆。   近半的冥魔在挤压中生生爆开,令周遭的同类披上了更加骇人的血衣。   幽无命眉眼微压,一把将桑远远摁在了短命的背上。他单手握住缰绳,身躯压低,小臂横护着她的背,另一手单手舞刀,荡出道道华丽冰冷的刀影。   桑远远伏在短命染血的软毛间,余光瞥着阵阵刀光,只见无数残躯像是滴入了水中的红墨一样荡开,杀戮王者寸步不退,如旋风一般卷上了城墙。   太厉害了!   她也想变得这么厉害!   “主君!”   前方传来嘶哑兴奋的吼声。   幽无命的幽影卫仍留在城墙上。他们封堵了一段城墙,留下小小的通道,将送上门来的冥魔一只只击杀,这里就像是狂风海浪之中的一处暂时的安全孤岛。   幽无命收刀归鞘,拎着桑远远坐直,只见短命四蹄一纵,生生跃过三丈远的距离,从一群张牙舞爪的冥魔头顶飞掠而过,落进了一处黑铁战壕。   桑远远的身躯难以抑制地颤抖着,眼神却是丝毫也不怯,她惊奇地看了看四周的景象,又将视线投向这一队传说中最为神鬼莫测的幽影卫。   都说那些胆敢议论幽无命的人,就是由幽影卫一个个处死的。   看着却也不是什么恐怖的家伙。   这一队人给她的感觉活泼得惊人,每一个都是好动分子,一刻也停不下来。因为幽无命绞杀了一路,所以这会儿甬道口安安静静,暂时没有冥魔冲上来。幽影卫行过礼之后,便在墙垛和筑起的临时战壕上跳来跳去,像一群不安生的猴子。   桑远远随着幽无命一路拼杀过来,对血腥刺激已经有些免疫了,她抓着幽无命的胳膊从短命背上跳下来,走到墙垛边上去看。   外长城以西,便是冥渊。   昨夜意外晋阶至灵隐境二重天,桑远远已明显感觉到了体质上的改良,她的视力比昨日要好了一倍不止,站在城墙往下看,可以看清每一只冥魔的形状。   只见那赤色浪潮延伸至左右视线的尽头,而正前方百余丈外,却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黑暗深渊,深渊之上雷云密布,道道惊雷从云中劈进渊底,却无法阻止密密麻麻的冥魔自渊下涌出。   云境十八州,像是大海之中的孤岛。整座大陆的四周都被这样的深渊环绕,冥魔自渊底而来,随时可能发疯一样攻击任何一处防线。毫无规律。   桑远远收回视线,又走到另一面城墙边上。   这里,与内长城遥遥相望。   这一夜,从渊底上来的冥魔数量忽然激增十倍,小部分从破开的城门挤入缓冲地带,更多的冥魔,却是像叠罗汉一样,一层叠一层,涌动着,径直翻越了外长城。   除了被幽影卫占据的这一小段之外,其余地段已沦陷得彻底。   此刻,就连内长城边上也堆满了尸山,根本来不及清理。城墙上不断倾倒下熊熊燃烧的火油,大团大团的冥魔被点燃,从城墙往下滚,就像是烧着的蚁球。   “报主君,‘涌潮’快结束了!‘尾啸’即将来到!”一个尖嘴猴腮的人上前来报。   ‘涌潮’,便是这一波超出平时十倍不止的冥魔攻势。而‘尾啸’,指的是结束之前最为凶猛的反扑。   他们这些人都是血海里滚出来的,和冥魔已是老对手了,十分了解它们的习性。   “嗯。”幽无命一脸无所谓,“关闭城门,撤。”   “是!”   众人忙碌起来,三下五除二就把架在面前的黑铁防御层给拆了,扛在肩上,蹬蹬下楼。   桑远远目光微凝,喊了幽无命一声。   他走到她的边上,垂目望去。   只见又一队铁骑径直向着外长城奔袭而来,领头那一位特别出众,像一只红背的黑鹰。   幽无命看着有些牙疼。   桑远远瞥着他的神色,感觉这个人有时候就像个小孩——做事的时候百无禁忌,其实干了坏事还是知道心虚的。   比如斩了降索之后,他就一直躲着韩少陵。   桑远远忍不住莞尔一笑。   “见到他很高兴?”阴恻恻的声音贴着耳朵响起。   她偏头看他,见他完美的面庞上染着血,一双眼睛深不见底,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她。   “嗯,”她点点头,“我希望他死掉,这样我就不会被那同心契束缚了。”   幽无命的模样有些愕然:“……果然最毒妇人心。”   “有什么办法,谁让我喜欢你呢。”桑远远生生演出了潘金莲的效果。   幽无命打了两个冷战,落荒而逃。   他刻意想像平时一样潇洒地走路,但脊背却难以抑制地紧绷起来。   对属下说话的声音也比平常高了几度:“快点,别叫姓韩的抢了功劳!”   走了几步,他想起忘记了桑远远和短命。   他又折了回来,目光有一点飘,随手把桑远远拽到短命背上,僵着身体,指挥它下楼。   到了城门下,桑远远再一次见识了新鲜玩意。   只见那道被拆下的黑铁防御圈又被他们装了起来,一层一层往上搭,像是组装积木一样。   很快就将城门封堵了近半。   他们攀着这张又像墙又像网的东西爬到高处,一边将袭来的冥魔戳死,一边继续将下方递来的黑铁架子继续往高处垒。   很快,一道网状的铁门封住了门洞。   几架带着轱辘的小铁板被塞到了铁门下方,众人手掌灵蕴闪烁,抓住这扇活动门,将它向外推去。   无论活的冥魔还是死的冥魔,都被这股巨力推着,不由自主地倒退。   “嘿……嘿……嘿……”   幽影卫怪笑着,用肩顶,用手推,不多时,便生生顶住了万丈洪流,将这扇临时搭成的铁门推出了沦陷的门洞!   黑铁轰然向外倒下的瞬间,幽影卫急急后撤,推动最外侧的两扇铁门,将之合拢。   腥红光明在眼前不断收缩,随着黑铁轰隆声,眼前的光迅速收缩至一线——“啪铛”,是铁销落下的声音。   “轰——”   外头的冥魔撞上黑铁城门,整座城都在震颤。   幽影卫后退,渐次关闭了所有的门。   冥魔被隔绝在外。   身后,蹄声恰好来到。   幽无命懒懒散散地扯着缰绳回转身,歪着头,一副无聊的样子。   若不是有那满身血污作证,任何人都会以为他只是来这里看风景的浪荡子弟。   韩少陵一骑当先。   见到城门已闭合,他吁了口气,憋了许久的那团火也灭了小半。   “‘尾啸’快到了吗?”韩少陵不计前嫌,颇有几分友好地问道。   幽无命正要说话,忽然看见韩少陵身前有个绵软的人儿悠悠醒转,她还没立直身体,就先吐了起来。   梦无忧。   “噫……”幽无命毫不吝啬他的嫌弃。   他扯着缰绳,退出了老远,然后抬起一只手,斜着指了指桑远远。   “看见没有,我的女人。”   语气满是炫耀。   韩少陵的目光立刻落在了桑远远身上。   她坐得端端正正,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惊惧,对上韩少陵的视线,她并没有露出丝毫怯意,只轻轻点了下头。   她易了容,此刻相貌普通。   外头带着血色的光线落在她宁静的脸上,伴着漫天哀嚎,韩少陵恍惚之间,竟觉得自己看见了一朵圣洁的雪莲,开在了血腥炼狱之中。   仿佛是意外降临在这个恐怖世间的一束光。   韩少陵重重一震,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满了惊艳二字。 第17章 失言和失态   韩少陵怔怔地看着桑远远。   就算是那些身经百战的沙场将士,在这犹如炼狱般的环境之中,也很难镇定如常。   譬如幽影卫,平日也不是像猴子一样。   除了幽无命这个疯子之外,韩少陵真没见过第二个在冥魔战场上面不改色的人。   还是一个女人,一个看起来很弱的女人。   韩少陵阅人无数,一望便知道,这个女人不是故作镇定,更不是见惯了杀戮之后的麻木不仁。   ‘她是过早结出的胜利之花——本该盛开在一切结束之后,带着全新的生机和希望。’他的脑海里诡异地浮起了这样一个念头。   他怔怔地望着桑远远,那张易容过的,平凡的脸在这一刻仿佛散发着耀眼的白光。   失神之下,他脱口对幽无命说道:“你不是心心念念惦记着桑王女吗,这个女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此言一出,在场每一个人都惊呆了。   哪有这样上赶着做王八的啊!   桑远远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实在是受到了太大的冲击。她这个名义上的丈夫这是在……替她吃醋?!   这都什么跟什么!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   直到现在,她还是丝毫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镇定有多么惊人。   其实,这样变态的心理素质是生生磨炼出来的。   曾经她也是个被镁光灯一照就从心头虚到脚底,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菜鸡。她咬着牙,一点一点战胜自己,一次一次杀死心头的软弱和退缩,直到脱胎换骨。   有了人气之后,伴随而来的便是种种刻毒的谩骂、不必负责任的恶意揣测和诋毁、陷害、出卖、背叛……撕开那层华丽的明星光环,底下藏的尽是尘世不堪。   越是登高,风霜愈烈。   没有人天然就会习惯这些。   无数人倒在了通往红毯的荆棘之路上。   而桑远远,是笑到最后的王者。   柔软的外壳之下,那颗心脏早已像钻石一样,坚不可摧。   到了这地狱般的战场上,她心中确实有着惊骇,身躯也会微微地战栗,但她早已经习惯了将一切都深藏在宁静如水的表皮之下,不让观众察觉任何端倪。   如今,她的身躯中多了那些生机勃勃的木灵蕴,本就挺直的脊背更见坚韧,加上身后还有幽无命——他是个疯子,是个杀戮机器,但到了战场上,他就是她最坚实的靠山和后盾。   这一切,让她无所畏惧。   她略带着迷茫,眨了眨眼。   韩少陵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和失态。   他的眼神重重一闪,浮起了明明白白的懊恼。   他挥手示意,道:“你们先行,我率军殿后。”   幽无命没跟他客气,带着满脸坏笑,故意贴着韩少陵,从没有呕吐物的那一边,与他擦肩而过。   韩少陵不自觉地把余光落在了桑远远的身上。   昨日城墙上他便看见了这个女子,当时却并未多心——待在那么高的地方,被大军保护着,谁都是那么风轻云淡。   梦无忧身在城内时,也是千方百计想要出城玩耍不带怕的。昨日闯了祸,今日又敢嚷着要跟他出来学除魔……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可能是被驴踢了,才会把她带出来。   方才她惨白的小脸和眼角的泪珠,还令他萌生过几分怜香惜玉,但此刻见到这个淡然的女子,他心中对梦无忧的丝丝柔情顿时化为乌有。   只余埋怨——偏爱逞强,丢人现眼。   他忍不住回眸,再看一眼那道柔韧的身影。   凭什么,幽无命这个疯子凭什么能找到这样好的女人?简直是暴殄天物。   虽无法看穿易容物之下的真实样貌,但韩少陵敢肯定,此女一定是位绝世姝丽。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令他一见心折的女子,竟是桑远远。   他更没想到,所谓‘一见钟情’,其实只是在战场上神智太过亢奋,乍然看见那么一个令人宁静的女子时,心神受到冲击太大,激发了同心契的效果。   他把它错认成了爱情。   幽无命一骑当先,离开了城门。   大地在隐隐颤动,入目尽是一片腥红,幽、韩二州的大军在内长城下疯狂收割,城墙险险保住,一排排箭矢开始疾射,冥魔浪头被一步一步推远,一切重新井然有序。   但此刻却是最危险的时刻。   内外长城之间的冥魔大潮并未溃败,等到‘尾啸’一至,尚未稳固的防线必会遭遇灭顶般的冲击。   幽无命和韩少陵同时作出了决定——撤。依托内长城来撑过‘尾啸’。   便在这时,变故发生了。   本该开启的内城城门,却是诡异地紧紧闭合。撤退的两州主力军挤在了城门外,阵型微乱。   韩少陵连碎十来枚玉简,对面仍是寂静无声。   箭雨也停歇了。城头空无一人,如同一息之间变成了一座无人鬼城。   “怎么回事!”被困在两道长城之间的大军聚向他们的君王,在这万丈洪峰之间,凝成了两座孤岛。   ‘尾啸’就要来临了!若不能进入内长城,在这只有冥魔的缓冲带,必定要遭遇灭顶之灾。   内长城之上,缓缓立起了一面旗。   桑。   这一刹那,桑远远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一股恐怖的寒流自足底涌上,直直撞击着心脏。   一行冰冷的字眼浮上脑海——   ‘桑州王与世子率军越境,奇袭幽无命,令他腹背受敌,险些将他置于死地。与幽无命同行的韩少陵也受了重伤。’   竟是……这样一个时机吗?   幽无命俯身覆在桑远远耳畔,声音听起来倒有几分兴奋:“小桑果,你的人来救你了呢。”   “不可能。”桑远远听见自己发出了僵硬刻板的声音,“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已交待灵姑她们,让她们劝住桑州王,千万不要乱来。   若说桑州王为了泄愤,还是把居临关给拿了,那她倒是可以理解,但,枉顾整个云境安危,从背后捅刀坑害韩、幽两国国君,随后还弃城而去,引发一场大祸……   这绝不可能!   桑远远的心中一片敞亮。   这不可能!哪怕桑远远死了,父兄想要杀死幽盈月来替她报仇,也绝无可能做出此等卑劣的事情!他们不是书中一语带过的纸片人,而是豪气干云的真英杰!   即便还未见过面,桑远远也敢拍着胸脯打包票,桑州王和世子,绝不可能这般行事!   她急急转身,抓住了幽无命的前襟,眼中波光闪动:“我必须与父亲联络。”   他垂头,意味不明地看着她。   看了片刻,忽然啄了下她的额头。   “你……”   他大笑起来,载着她离开人群,来到一处只有冥魔的清静地,把一枚玉简交到了她的掌心。   他掠下坐骑,在她身旁闲闲地舞着刀,替她开辟出一小块安全的、无人打扰的小天地。   桑远远急急捏碎了玉简。   “闺女?!!!”   “爹,你在哪里?”   桑州王长长呼了口气,声音里带上了憨厚的笑意:“能在哪?在家干着急!你哥不让和你联络,生怕你处境不安全反倒给你添乱。快快,将你的位置告诉爹,你叔这就去接你!”   桑远远心脏怦怦乱跳:“带人入韩州境内的是王叔?!”   “哎,”桑州王回道,“你叔点了三万人,拍着胸脯给我保证定将你找回来。”   桑远远深吸一口气:“爹你听着,王叔叛了,他带着人,将我与韩、幽两州的主力全部关在了长城外,‘尾啸’即将来临,我们撑不了太久!你即刻出兵平叛、救我,不要联络王叔,以免他狗急跳墙对我下毒手!”   玉简对面传来阵阵难以置信的倒气声。   “好好好,爹这就,”摔了一跤的声音,“爹这就叫上你兄长,出发,你不要怕,不要怕,爹爹这就来救,救你!”   声音已带上了哭腔。   冥魔刺耳的哀嚎声冲破玉简,由不得桑州王不信。   “幽无命。”桑远远唤道。   他掠到她身后,依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你不是说王叔和堂兄是韩少陵的人吗?”桑远远质问,“他的人,为什么要坑死他?”   幽无命很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耸肩道:“你问我,我问谁?”   他抬起手来,用食指指侧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或许他们脑袋有问题?”   桑远远也知道此刻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她吸了吸气,道:“收缩防御,撑过一日半,父亲定来驰援。”   最快速度行军,从桑边境至韩州西境,也需一日半。   “小桑果,”幽无命脸上的假笑淡了下去,“我为什么要把脑袋交到你的手上?”   那一边,韩少陵的人马已经动了。他们缓缓向着北面移动,打算从百里外的北部城门入关。   在铺天盖地的冥魔大潮中,军队举步维艰,如陷泥沼。   行军便会露出许多破绽,转眼之间,已有无数战士被冥魔扑倒。   桑远远可以预见接下来的惨景——等到‘尾啸’袭来,军队伤亡会更加惨重,几乎全灭的部队好不容易挪到了下一处关口,等待他们的,却是好整以暇的收割者。   桑州王的王弟既然已经叛变,必定不会有任何顾忌,他会率着人,在城墙上方悠悠哉哉地跟随着狼狈逃窜的猎物,等待他们进入射程时,给予致命一击。   书中便是这样的,只不过这个罪名,最终却是扣到了桑州王的头上。   幽无命用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盯着桑远远,盯得她浑身发毛。   终于,他悠悠说道:“夹着尾巴逃窜这种事,韩少陵干得出来,我却不行。那便上墙,防守。”   桑远远心中又喜又沉。   喜的是他愿意信她,沉的是,她也不确定能不能平安撑过一日半。   逃走尚有一线生机,留在这里,若是桑州王出了什么状况,或者防线被冲破,那就必死无疑。   “没事没事,”他亲亲热热地抓住她的肩膀,声音轻快,“要是真有个好歹,我杀你祭旗再走就是了。小桑果的血这么香,祭了旗,必佑我大获全胜。”   桑远远:“……”   这个她是信的,若是真顶不住,这个男人一定会亲手杀了她,绝不会让她死在其他什么东西的手上。   顺带祭个旗,倒是毫不浪费的样子。 第18章 你才是美人   幽无命悠悠返回军中。   “拿下外长城。”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三军。   “是!”吼声震天。   大军逆流而上,向着刚刚夺回的城门进发。   韩少陵正挥军北上,见到幽无命率人反攻外长城,登时火烧火燎地赶了过来。   “幽州王,你这是何意!”韩少陵道,“桑州背后捣鬼,留在这里死路一条!还不随我冲杀出去?!”   幽无命瞥他一眼:“欺负桑王女的是你,又不是我,你自去送一送死,桑州便会给我开门咯。”   韩少陵:“……”   桑远远吃惊地发现,坐在韩少陵身前的梦无忧满眼是泪,嘴巴被一条白色的布带紧紧勒住,看起来委屈到不行。   那双大眼睛是真的会说话。桑远远随意瞥了两眼,心中便明白了。   身处这冥魔巨浪之中,难免溅到血污,或是直面那些恐怖的血肉。   梦无忧时不时受个惊,忍不住尖声惊叫,韩少陵早已烦透了。此刻状况危急,他嘴角都起了燎泡,对她再无半点耐心,干脆就用物理手段令她闭了嘴。   “到底走不走。”韩少陵咬牙切齿,“幽无命,看看清楚眼前是什么形势,你当真要拖着你的幽州军一起死么!”   幽无命笑容真诚:“谁死谁活,尚未可知。韩少陵,我若记得,会随手替你上几炷香的,安心去吧。”   韩少陵气结。   若是两支军队同行,还可相互照应支援,压力要减少一半不止。   但是和一个疯子又怎么说得通道理?   他重重地盯了幽无命几眼,临走时,忍不住又盯住了桑远远。   “幽州王,”韩少陵觉得这应该是他此生脸皮最厚的一刻,“桑远远说不定此刻就在桑州军中,你确定,要带着别的女人见她?”   幽无命被他惊得抖了下:“你自己不是抱着个野女人么,还管到我头上了?你想干什么?”   他警惕地盯着韩少陵。   桑远远更是像看白痴一样看着这个名义上的丈夫。   韩少陵豁了出去:“把她给我,待我平安归去,便赴天都,与桑远远和离。你,得你要的桑王女,我,今日必须带她走。”   他指向桑远远。   他对她,一见钟情。   他知道留在这里必死无疑,他无法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韩少陵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只知道,若是平时,哪怕是九天神女降到面前,也不会令他这般失态。   幽无命笑得残忍:“哪用得着这么麻烦,你死了,婚契与同心契不就自行解除么。有在这里说废话的功夫,还不如赶紧去死一死。”   韩少陵见说不通这疯子,便盯住了桑远远:“跟我走,好不好?”   语气中满是祈求。   桑远远微笑,轻轻吐字:“不好。”   幽无命不再与他啰嗦,扯着缰绳,掉头回到军中。   韩少陵失望而归,压根没注意到,自己怀中的女子,已是满眼心碎。   幽军开始登城。   ‘尾啸’,到了。   整座外长城在冥魔狂潮的冲击之下开始如地震般地晃动。   ‘嗡嗡’声不绝于耳。   面对这样的攻势,就连幽无命这样的狂徒也不敢托大。他停在了城门下,身旁拱卫着亲兵,由自己的幽州军先行登墙,与冥魔拼杀。   伤亡必定是惨烈的。   但却也不算毫无意义,因为即便撤回内长城,也必定要直面这一波‘尾啸’。   只不过,内长城有充足的补给,有强弓劲弩,有火油,有投石车。这里却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段被冥魔占领的城墙,以及自己的血肉之躯。   桑远远的心脏在微微地颤抖。她竭力忍耐,但眼眶还是慢慢湿润了。   幽无命很安静。他伸出双臂环着她,毫无顾忌地当着众军的面,把她的脑袋摁在怀里,用下巴蹭她的额头。   他的心跳依旧平稳。身上染了血,抹到了她的脸上、鼻梁上。在这一刻,无人会关注这些身外之事,众人的命运紧紧编织在一起,每一个人,都是亲密依偎的战友。   终于有人来报:“主君,百丈城墙已成功拿下!”   “好。”幽无命立起腰身。   桑远远不禁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听到这个人的声音时的场景。当时她像木头一样躺着,听到那染血玉简之中,飘出清润慵懒的声音,尾音仿佛还带一点笑意。   他说,好。   登上城墙,桑远远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眼前震撼的一幕,根本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冥魔本是像浪一样卷来,在城墙下越堆越高,踏着同类的身体向上攀爬,而此刻,它们已然变成了海啸。   几乎与黑铁长城同样高的血肉巨浪翻腾着,撞在城墙上,无数冥魔被这股巨力挟裹着,径直飞跃了外长城,落向缓冲带。   整个天空,都变成了暗沉的血色。   在这海啸中,幽军就像是河中的蚁球一般,紧紧团聚在一起,依托着彼此来求得一线生机。每时每刻,都有最强大的战士和冥魔一起倒下。   它们撞在临时搭起的黑铁防御层上,坚不可摧的黑铁,亦是发出了摇摇欲坠的‘咯咯’声。   有一处防御,即将被冲垮。   幽无命一跃而起,轻飘飘地落向那一处。   黑刀出鞘,带着灭绝的青光,破开血腥黑暗,荡出十余丈,将那迎头撞来的血肉巨浪绞成碎屑。   他单手抓着黑铁架子,轻轻一掠,又掠向更远处。   守军压力骤减,发出振奋的低吼。   短命不住地打着响鼻,脑袋昂得老高。桑远远拍了拍它,道:“你的主人,真的很厉害啊!”   它回转过脑袋,用湿润的鼻头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掌心。   身旁有个负了伤退下来的老兵呲牙笑道:“最难的时候还没到。主君毕竟不是神,这么耗,至多撑得半日,‘回潮’的时候,才是真正凶险。”   桑远远轻轻点着头。   冥魔是会退回冥渊的。等到它们回退之时,前方攻击内长城的大潮便会经过外长城,到时候内外夹击,这里便是两股巨浪的交汇处。   只希望桑州王快一点,‘回潮’慢一点,不要发生书中那样的人间惨剧。   桑远远已然确定,书中幽无命并没有和韩少陵一道北撤,而是依托外长城来死守,生生撑了过去。   这一战没有过程,只有结局。   结局便是幽无命重伤,这一支幽军几乎全军覆没。   她环视四周,看着这些活生生的人。他们年轻、强壮、修为过人,他们眼中都燃烧着火焰,拼尽了全力在与冥魔厮杀。   她想起幽无命出发之前的样子,他懒懒散散对着他们说,能活,就不要死。   能活,就不要死。   她深吸一口气,跳落在地,从地上捡起一把失去了主人的刀。   入手又寒又沉,刀柄粘腻,不知染的是人血还是魔血。   她双手握住刀柄,将它从地上拖了起来。   能出一分力,便出一分力。   黑铁防御架呈网状,密密麻麻的冥魔攀爬上来,像是坠了满架的葡萄。   桑远远取起刀,卯足了劲儿,从网中刺出去。   ‘噗哧——’   刀尖刺入魔躯的感觉一言难尽。   热血溅来,她眯了眯眼,用力顶向外面。   一只冥魔惨嚎着坠了下去。   桑远远收回长刀,大口喘着气,忍不住发出低低的笑声。一边笑,一边有热泪落下来。   有手重重拍下了她的肩膀。   她以为是幽无命,转头一看,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士兵。   他冲着她,竖起了大拇指。   她点点头,继续回身对付那些爬到黑铁防御架上冥魔。   “当心它们的舌头!”斜地里横过一面刀身,替她拦下一击。   桑远远偏头一看,又是另一张陌生的面孔。   “多谢!”   这一刻,她已然忘记了幽无命是个疯子,也忘了幽州军的坏名声,她只知道,左右的人都是可以交托后背的战友,而她,也会竭尽全力替旁人拦下来自背后的袭击。   若是平坦的战场上,像桑远远这样的弱鸡肯定活不过半分钟,幸好这里有黑铁防御架,只要躲过袭进来的长舌,就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这样的环境,最大限度地缩小了高修为者和低修为者之间的差距,让桑远远这样的人也能做一点小小的贡献。   幽无命仍然飘在黑铁防御架的顶端,时不时还会像只大蝴蝶一样掠出去,绞灭一群狂魔,又翩然掠回。   灵耀境……   桑远远抽空揉了揉酸软的胳膊,苦笑。   这差距可不是一般的大啊!   轰隆的震颤声传来。   桑远远心中微惊,四下望去。   竟不是冥魔来袭,却是韩少陵带着人,返回来了!   数万人登上城墙,依托着幽军清理出的安全地带,他们很快拓展了安全区,稳住了脚步。   战局稍定,韩少陵便御兽走了过来。   这种时候,倒是无人会顾得什么恩怨情仇。有韩州军共同防守,显然是百利无害。   桑远远心中颇为惊喜,满是血污的小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   韩少陵再次感觉到心脏被重重一击。   那样柔弱的女子,吃力地拎着那么大的刀,汗水流过脸颊,一双眼睛异常明亮。   唇角的小梨涡仿佛盛了蜜,溺得死人。   他像失了魂的木偶一样,怔怔向她走去。   只见一道黑影如蝶一般掠来,青芒闪逝,逼得韩少陵倒退七八步。   是幽无命回来了。   他随手一捞,将那个小小的身影搂进了怀里。   语气满是嫌弃:“不是说美人清凉无汗么,你臭死了。”   桑远远抬眼看他,见他鬓发果真是干干净净,一滴汗也无。   她弯起眼睛笑了:“所以你才是美人。”   幽无命:“……” 第19章 凭什么特殊   “感觉如何?”幽无命眼神有点飘,岔开了关于美人这个话题。   “手酸。”桑远远老实不客气地抱怨,“刀太重了,不适合我。”   “回头给你弄个好的。”   幽无命慢悠悠转过头,瞥了韩少陵一眼。   韩少陵只觉每一根头发丝都不自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今夜子时将开始‘回潮’,自‘回潮’始,起码要撑过五个时辰。你我须戮力同心。”   桑远远轻轻抿住了唇。这个时间,差不多正好够桑州王赶到。   可是即使桑州王到了,开启了内长城的城门,幽韩二军也不可能顶着‘回潮’和‘尾啸’的压力,穿过这十余里缓冲地带退回内长城。   还是得在这里硬撑过去。   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一战将是何等惨烈。   韩少陵面容微微扭曲:“不灭桑州,绝不罢休!”   “嗤,”幽无命笑,“你有命出去再放这狠话。”   韩少陵收起了目中的阴鸷,立起了手中的银色长戟,冲着幽无命笑道:“来,你我比赛!”   “好呀。”幽无命懒懒地应着,忽如一道黑色闪电般,反手出刀,直斩韩少陵。   “铛——”   刀与戟相撞,云境最杰出的两位青年王者肩抵着肩,相视‘嘿’地一笑,然后分别荡向两个不同的方向,开始大肆收割冥魔的性命。   即便桑远远一万个看不上韩少陵,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上了战场,也是极为霸气迷人的。   只见银芒闪烁,长戟舞出清越至极的‘嘤’声,一片片冥魔如割麦般倒下,热血染红了英俊刚毅的面庞。   她怔怔地想,其实对于这样的王者来说,女人永远只会是闲暇时的消遣吧。书中的完美结局,也不过就是梦无忧斗败了所有的女人,独占韩少陵的后宫,陪他走上巅峰之路罢了。   这有什么意思。   说曹操曹操到。   一个女人小心翼翼地蹭到了桑远远身边。   她可怜巴巴,又娇又弱。   梦无忧。   桑远远警惕地盯着这个女主。   虽然她知道梦无忧并不是那种披着白莲皮的恶毒女人,但是在这般凶险的战场上,身边吊着这么一个动不动就失声尖叫的拖油瓶,完全是不死找死。   她梦无忧有不死光环,自己可没有。弱的保护强的?没这个道理。   于是桑远远把刀横在身前,禁止梦无忧接近。   “不要过来。”她低狠地威胁,“再敢靠近,一刀砍了你。”   反正谁都知道她是幽疯子的人,她也没必要表现得正常。   梦无忧惊得退了两步:“你……你怎么这样!”   桑远远刀尖一挑,将她逼得更远。   梦无忧的大眼睛里飞快地溢出了泪水:“韩少陵那么喜欢的人,怎么会是这样……他明明说,最喜欢温柔善良的女子……”   “谁要他喜欢了。”桑远远挥了挥手中的刀,“走开。”   梦无忧掩着嘴,无限震惊。   “这里,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是女孩子,为什么不能相互照应?你为什么偏要和这么多男的混在一起?”   这些肌肉虬结的士兵给了她巨大的压力,她好似一只误入狼群的小白兔,迫不及待要和另一只小白兔抱团取暖。   此言一出,方才与桑远远并肩战斗过的人顿时面露不屑。   一个壮汉咧出染了血的牙,鄙夷道:“冥魔可不会管你身前是不是多出两团肉啊小姑娘!”   梦无忧像是受了天大的侮辱,她难以置信地摇着头,不断往后退去。   桑远远忍不住笑了起来。   在这样的战场上,哪里还有什么性别之分!大兵的话虽然粗鄙,却是话糙理不糙。有那矫揉造作的功夫,不如多杀几头冥魔来得实在!   木灵蕴修复了酸痛的肌肉,她很快便休息好了,拎着那把不衬手的刀,又重新杀回了第一战线。   虽然修为低微,但她从前苦练过舞蹈和武术,身形特别灵活,个子又小,最适合给大兵们查缺补漏。   有她辅助的地方,压力能够减轻不少,再加上她是木系修行者,全力施为的时候,身边会自然地聚来一些木灵蕴,这些灵蕴饱含生机,对于战场上干渴疲累的士兵来说,舒适程度不亚于扑到沙漠旅者脸上的一阵阵细雨。   桑远远不知不觉变成了战线上最受欢迎的小将。   韩少陵越来越频繁地把目光投向她。   怎么会有……这样迷人的女子?情人眼中出西施,此刻的韩少陵,看桑远远哪里都可爱至极。   梦无忧察觉到情郎的目光,心中更加疼痛如绞。她叫住了一个韩州士兵,向对方讨要兵器。   她……她也可以的!   士兵不情不愿地把手中的长剑递给了她。   “啊!好重!”   长剑铛啷坠地。   士兵见她连剑都拿不了,便没功夫和她磨叽,当即捡回重剑冲杀上前。   梦无忧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大哭了起来。   “呜呜呜……我好没用!我怎么那么没用!为什么那么简单的事情我都做不到……呜呜呜……谁来教教我应该怎么办……”   她的哭声吸引了一只伏在黑铁防御架下方的冥魔。它悄悄潜向她,猝然探出长舌,卷住了她的脚踝!   “啊啊啊啊啊!”梦无忧的尖叫撕心裂肺。   倒刺扎入皮肉,附近的士兵赶紧回身替她斩断冥魔的舌,不料身后却有另一头冥魔探出长舌,勾住了士兵的脖颈。   倒刺扎入血管和气道,士兵双目暴凸,绝望地张大了嘴巴,口中鲜血暴涌。   魔舌被斩断,士兵也倒下了。   梦无忧呆楞了一会儿,扑到了士兵仍在抽搐的身体上,不住地摇晃他。   “你不要死!你不要死!求求你们,快来人,救救他,救救他呀!”   她倒是没顾上自己仍在流血的脚踝。   桑远远自然是注意到了这一幕。   她离梦无忧更远了一点。   像这种被天道眷顾的亲闺女,对于旁人来说,就是个大灾星——对她友善,必定要受她拖累;想弄死她,那更惨,看看历史上数不尽的炮灰们的下场就知道了。   最好就是离得远远的,老死不相往来。   她手中的刀卷了刃,正想淘换一把,忽见幽无命像一只大黑蝴蝶般翩然掠来,将一柄略小巧的剑递给她。   “不许死,”他威胁道,“你若敢死,灭桑州时,我第一个打头阵。”   “不许灭桑州!”桑远远喘着粗气,双手拄在膝盖上,抬眼瞪他。   幽无命愉快地笑了:“如果你不死的话。”   “一言为定!”桑远远接过剑,拍开他的手,回身跑向战场。   他立在原地,唇角浮起了自己不曾发现的笑容。   “幽无命!”韩少陵的喊声远远传来,“你要输了!”   幽无命垂着头,阴阴地笑了起来。   为了给她寻一把适合的兵器,他当真是耽搁了不少功夫。   长眸一斜,眼风飘向韩少陵,尽是睥睨。   “那我开始认真咯。”   ……   夜幕降临了。   长矛挑起一盏盏冷焰灯,照得城墙上一片惨白。   虽然冷焰会将四周的冥魔引来更多,但是摸着黑作战伤亡会更加惊人。   两害相权取其轻,反正守着关隘,能够扑杀到近前的冥魔也就是那么多。只要不让它们翻越黑铁防御架,就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真正的危机,在‘回潮’时。   占领了内长城的叛逆并没有阻拦冥魔,他保存着实力,一心要置韩少陵、幽无命于死地。   冥魔的前浪已翻越了内长城,冲入内陆。虽然它们迟早会被彻底消灭,但在此之前,必定要给内陆生灵带来滔天浩劫。   此事,已无可转圜。   子时来临。   悬在冥渊之上的银月渐渐变成了赤月。   ‘尾啸’结束,‘回潮’开始了。   内外长城之间的缓冲带上,冥魔纷纷掉转了头,扑向冥渊。   桑远远虽然无法看清长城全貌,但骤然激增的压力,却是让她明白了眼下的状况。   原本只是临渊那一边压力巨大,而此刻,两面城墙同时响彻了咆哮声,冥魔遮天蔽日,这天与地之间,仿佛清气已然不存,只余邪魔外道!   虽有幽无命、韩少陵率着顶尖强者四处补漏,但仍有两处黑铁防御架被生生挤断,冥魔寻到空隙,发疯般向着漏口狂涌。   形势极度危险!冥魔只要冲进来,就全完了。   幽无命眸中闪烁着暗芒。   片刻凝滞之后,他与韩少陵齐齐开口。   “放兽。”   城墙之上有数万云间兽。   它们有利爪和獠牙,亦有强健的体魄。   令它们冲出城墙,迎着冥魔涌潮扑杀出去,便能大大缓解城墙的压力。   云间兽与骑手朝夕相伴,感情亲如兄弟。   军令一下,无数士兵登时泪流满面。   看着这一幕,桑远远的心脏也揪了起来。   视线转动,她震惊地发现,短命亦是跟在了兽群之后,预备跳出缺口。   “幽无命!”她忍不住跑到了他的身边,“短命也要去吗?!”   他唇角挑起,黑眸中全无笑意。   “它也是云间兽,凭什么特殊。”   桑远远不禁掩住了口。   它很特殊啊,它跑得那么快,它那么通人性,它……   可是面对着周遭一双双满是悲痛决别的眼睛,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亦知道说出来也无用。   短命纵身一跃,跳下了城墙。   “回来,要回来……”她用力地眨着眼睛,不让泪水掉下来。   幽无命垂目观察着她的表情,眸中闪烁起谁也不懂的暗芒。   云间兽与冥魔巨浪裹在了一起,向着冥渊奔腾而去。   众人目不忍视,垂着头,七手八脚重新建好了防线,闷头抿唇,疯狂地击杀面前的魔物。   云间兽的牺牲换来了近一个时辰的安宁。   很快,防线再度处处告急!   守军个个精疲力尽,全线崩溃,近在眼前! 第20章 轻易不喜欢   桑远远知道,书中的结局即将上演。   只不知这一役后,身边的人能活下来几个?   幽无命在书中已是重伤,若是还要分神护着自己,恐怕……   心头只觉一阵阵冰凉。   短暂的异时空之旅,便要这么结束了么?   若是害死了幽无命,倒是替这个世间省去了不少灾难,也算是没有白走一遭。   她自嘲地想着。   隐约间,仿佛哪里响起了低沉的风雷之声。   雷声碾动着黑铁,轰隆声渐近。   “这是……”   只见内长城之上,一道火龙蜿蜒而来,速度奇快,桑字大旗迎风招展。   桑州王,到了!   原来,桑州王领着兵,直接从内长城上奔袭而来,省却了不少弯路,竟是足足将行程缩短了半日!   洪钟般的狮吼声穿越宽阔的缓冲地带,回荡在内外长城之间。   “桑成明已叛,尔等是要助纣为虐,还是速速归降?!”   “还不速速归降?!”   “速速归降!”   城门开了,精气神十足的虎狼之师,自城门涌出,铁蹄踏过回涌的冥魔浪潮,毫不留情地将它们撕扯成万千碎块!   此刻冥魔在回撤,便如同追打丧家之犬一般。   桑州军很快就越过了缓冲地带,一桶桶火油被运了过来,浇向那些囤积在外长城之下、疯狂往城墙上扑涌的冥魔,将它们烧得‘吱吱’乱叫,滚作一团。   万弩齐发,扑到半空的冥魔纷纷中箭坠落。   城墙之上压力骤减!   但众人的脸色并没有变得好看。   谁也不知道这支桑州军是不是来收割他们的。对方弹药充足,兵强马壮,而己方,个个疲惫不堪,撑到了极限……   脸色最差的当属韩少陵。   截杀之事既已败露,他与桑州,可谓是撕破了大半的脸面。他无法想象此刻占据了绝对优势的桑州王会对他做出什么事情。   幽无命像一道鬼影一般,贴住了桑远远,在她耳旁轻轻吐着气。   “小桑果,你要离开我了么?”   桑远远回眸看他。   只见那对黑眸中,毫不掩饰地溢满了杀气。   “我不可能放你活着离开。”他笑了笑,血污之中,他的脸显得异常的白。   不知是不是错觉,桑远远竟然觉得他的笑容有些脆弱,像是血雨之中一触即折的小花蕾。   “我怎会离开你。”她弯起眼睛笑道,“说好了等你打完胜仗,我再带你回桑州见父母的。”   “真的?我不信。”他冰冷的手慢慢扶上她的后颈。   “我受伤了,”他说,“若桑成荫要抢,我不可能把你活着带走。”   他的黑眸变得十分空洞,手掌渐渐用力。   桑远远猛地抓住他的衣裳,上上下下地看他:“走什么,我哪都不去!你哪里伤了,快让我看看要不要紧?!”   他身体一僵,半晌,松开了手,怪异地盯着她。   看了一会儿,他笑了。   “真是女大不中留!小桑果,你爹若是知道你这样赖着我,恐怕要气得吐血三升吧!”   桑远远:“……”还不是为了在你这个疯子的魔爪下保住小命?   “算了,”他抓住她的肩膀,“我信你。”   他定定地盯着她的眼睛:“不要让我失望,否则你一定会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桑远远略羞涩地笑了笑。   幽无命被她给笑懵了,一对黑得发亮的眼珠子缓缓转动起来,好像在回忆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   半晌,他很不自然地干咳一声,抓着她准备走下城墙。   此刻,桑军正将一桶桶点燃的火油架在沉重的黑铁矮板车上,推向左右。只见那万钧火龙轰隆隆地碾过,荡开了一条近百丈的宽阔通道,冥魔一时无法逾越。   一个大胡子的健壮男人骑着一匹赤红色的云间兽,立在城门之下。   桑远远:“……”这人是桑州王吧?   其实,真要和桑州的‘亲人’接触,她是有些退缩的。   对着灵姑等人,她可以用失忆搪塞过去,可是要代替原身去和她的家人相处……桑远远并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韩少陵!”大胡子男人一张口,便发出了雄狮般的咆哮,“把我女儿好生交出来!否则你也不必下来了!”   韩少陵立在墙边,朗声回道:“桑州王,我与夫人只是闹了点小误会,她不告而别,你非但不劝,还攻我居临关!此事我还未同你计较,你今日反倒问我要人?桑州王,这样恶人先告状,可不是君子所为!”   “呵呵呵呵……”桑成荫笑了,“我昨日才与女儿联络过,她就在这里!我不问你要人问谁要!难道问幽无命要么!”   幽无命下墙的脚步忽地一顿,脸上露出一点心虚的表情,嘀嘀咕咕地说道:“千万别找我。”   韩少陵见桑成荫语气笃定,不禁也有些纳闷——难不成,失去联系的韩十五其实并没有出事,而是把桑远远给带到这里了?   环视一圈,他的心重重往下沉。韩十五并未归队,在这样的战场上,莫要说韩十五,就算是自己,也绝对没有能力单枪匹马保住一个女人。   所以,桑远远已经出事了?!她若出事,该如何应付桑成荫?!   正是心惊时,战甲忽然被人轻轻扯了下。   他偏头一看,看见梦无忧睁着一双小鹿般的大眼睛,悄声对他说道:“我可以假扮桑王女,先帮助大伙脱身。”   她的眼睛里尽是哀求。   她想尽可能地有用一点。   韩少陵目光闪了几闪。终于闭了闭目,咬牙道:“好。”   他除去了梦无忧脸上的易容物,将她拉到了城墙边上。月色如血,城墙上冷火灯笼的盈盈白光只能勉强照明。在这样的环境下,梦无忧那张脸,足以以假乱真。   韩少陵放声道:“桑州王,我知今日之事与你无关。为免再闹出什么误会,一切等到平定魔祸之后再议,如何!”   “好!”桑州王声若洪钟,“清理道路,护送友军回城!”   “是!”   世人皆知桑州王并不是出尔反尔的阴险小人。   韩少陵重重一挥手,被困的将士陆续撤离了城墙,顺着桑州军开辟出的通道,返回内长城。   桑州军制造的火道,就像是海啸之中摇摆不定的逃生之桥。在这汹涌巨浪之中,韩、幽二军向着内长城蜿蜒而去。他们失去了云间兽,个个疲惫狼狈。   雄纠纠的桑州军替他们开道,一个个精神抖擞,像是在押送俘虏一样。   韩少陵立在城头,心中难免升腾起阵阵屈辱。   幽无命倒是早已高高兴兴携桑远远下了墙,正要往外走,被桑远远一把抓住了衣袖。   “你听,什么声音?”她紧张兮兮地问。   幽无命侧耳倾听片刻,摇了摇头:“没什么声音。”   “我怎么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挠外面的门。会不会是短命?”她眨着眼,一脸期待。   幽无命垂头看她。   城门下没什么光线,一片黑暗中,仿佛有两潭清澈的泉水,冲着他晃一下,再晃一下。   “不是。”他的嗓音有些干哑,“它们都下去了。”   这个下去,自然指的不是城墙,而是冥渊。   数万头云间兽,与冥魔裹在一起,直直坠下了冥渊,绝无生还的道理。   幽无命看到眼前的泉水重重一晃,女子发出了压抑的抽泣声。   “这么容易动感情吗?”他轻轻掐起她的下巴,“喜欢我,也是那么轻易?”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一潭死水:“轻易喜欢,轻易不喜欢。”   桑远远正要开口,忽然心中又有感应,她急急摇了摇头:“不对,我真的感觉到了。”   她抓住了他的手,双眼放着光:“我觉得它就在那里,看一看好吗?”   幽无命轻轻挣脱,将手负到身后,冷冷地笑了声:“就算是,我也不可能开门。太危险了。”   “只开小门,开一点点!”   他笑得胸腔乱颤:“小桑果,你是真的疯了。好吧,若它不在外面,我就把你丢出去!”   他扔下她,大步走向最近的一扇铁门:“开门!”   无人敢提出异议。   黑铁小门一扇接一扇被打开。   幽无命负着手,直直向外走去。   桑远远小跑着追在他的身后。她心中的念头一起来,就像摁那水缸中的葫芦瓢似的,怎么摁也摁不下去。   万一,万一呢?   那么艰难都活了下来的短命,跑得比任何一头云间兽都要快的短命。很像她,无论什么境况,都要努力活下去,而且做到最好的她。   最后一扇小铁门被向内拉开。   冥魔虽在回涌,但它们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魔挤魔,见到此地开了个缺口,又闻到了活人的血气,立刻掉头扑杀过来。   幽无命摁住了桑远远的肩,俯在她的耳畔,亲切地问道:“看清楚了吗?”   除了冥魔,什么也没有。   地面堆积了厚厚的冥魔尸身,足有半人高,举目望去,除了汹涌赤潮之外,什么也没有。   哪有什么云间兽。任何生物在这里,都会被撕成碎片。   桑远远难掩失落。   正要退后,忽然听到‘噌噌噌’的声音。   很像是爪子挠门。   这一回,幽无命也听得一清二楚。   他瞪着眼睛,往下望去。   便看见不远处的冥魔尸堆下,伸出一只毛茸茸的爪子,它染成了赤色,正在扒拉黑铁大门。   幽无命:“……”   “短命?”桑远远小心地唤了一声。   一个脑袋拱了出来。   又一个脑袋拱了出来。   还有一个脑袋拱了出来。   云间兽一头接一头,从尸山底下钻了出来,打着响鼻跳进小门。   领头的那只特别得意,冲着幽无命放了一串很长很长的屁。 第21章 只说三个字   幽无命瞪着这一群云间兽,表情精彩至极。   死里逃生的云间兽竟有上千头,都是平日喜欢围着短命打转,跟着它学习奔跑技术的那些。今日它们跟着短命,高速甩开追咬自己的冥魔之后,趁乱钻进了满地尸身底下,四肢伏地,一路爬了回来。   桑远远和幽无命像是牧羊人一样,赶着这一群染得黑红黑红的云间兽,追上了大部队的脚步。   幽无命不让她与桑州王相认,他紧紧攥着她的手,她只好目不斜视,与桑州王错身而过。   眼见,就要顺顺利利返回内长城。   谁也没有料到,变故竟在此刻发生了。   立在城墙上假扮桑远远的梦无忧,忽然扯着嗓子大喊道:“父王!杀了幽无命!否则,我立刻从这里跳下去!”   她当真就爬到了墙垛子上。   这位天生的正义使者,心心念念,仍想替苍生铲除幽无命这个大祸害。   韩少陵眸光微微一闪,旋即,摆出一副作壁上观的态度。   若是真能在这里除掉幽无命……那他得想想怎么从桑成荫手上分一杯羹。   年轻女子扯着嗓子尖叫的声音听起来都差不多,此刻局势那么乱,桑成荫又是个无脑护崽的性子,保不齐真能叫他把事给办成了。   韩少陵神色冷肃,眸底暗光闪烁。   一听这话,桑州王阴沉沉的视线,立刻投向了幽无命的后背。   他缓缓抬起手,只见无数强弓劲弩拉到满弦,指向百丈外的幽无命。   近处的幽军急急围拢,将主君护在正中。   桑远远不必回头也能感应到那沉重的杀气。   “玉简!”她急急抬起手。   与灵姑分开的时候,她的身上带了两枚传讯玉简,共浴之后它们落到了幽无命的手上。昨日向桑州王求救时用去一枚,他身上还有另一枚。   “不给。”幽无命懒懒道,“我这会儿不想杀你。”   周遭已有桑军围上来,眼看战斗一触即发,桑远远心中焦灼,道,“我不会告诉父王我和你在一起。”   “我信吗?”他眯起眼睛,神情淡淡。   “我只说三个字,就三个字。”桑远远抓住他胸前的衣襟,一双水汪汪绵软软的大眼睛凝视着他。   幽无命的表情渐渐僵硬了。   他像个木偶一样,取出玉简,塞进她的手心。   桑远远顾不得和他客气,急急捏了玉简。   桑州王正要挥手下令攻击,忽然动作一顿,猛地垂下脑袋,小心翼翼地从腰间取出莹莹放光的玉简。   小小的玉简落在他粗糙的大掌里,显出几分滑稽。   他慢慢拧过头,望向城墙。   城墙之上,那个和女儿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女孩,正在挥着双臂,大叫大嚷。   她不是。   桑州王眸色一暗。   他们家小桑果,绝对不会做出这副丑态。   这个女人,是那个梦无忧。   他微微眯起了猛虎之眼,视线落在掌中的玉简上。玉简闪了闪,一个清晰镇定的声音飘了出来——   “让她跳。”   桑州王抚着那蓬巨大的胡须,呵呵大笑起来。   “收兵!”   弓箭手齐齐将兵器背回后背。   桑州军不再理会仍留在城墙上的韩少陵,他们动作利落地摆出了行军阵,如潮水一般向内长城退去。   韩少陵:“……”   好一个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幸而此刻冥魔已退得差不多了,在亲兵的拱卫下,他抓着一脸茫然的梦无忧,在留下无数具尸身之后,狼狈地撤回了内长城。   耗时足有半个时辰,亲卫损失了近三分之一。   韩少陵眼睛都绿了。   好容易回到内长城,却见桑州王像是一尊凶神恶煞的怒金刚,双臂环在身前,坐在城门正中一张黑木大椅上,挡住了去路。   在他身后,弓箭手一字排开,弓弦满上,灵蕴莹莹放光。   “你很好。韩少陵,你很好。”浓密的大胡须中,露出一张假笑的嘴,“弄这么个赝品,取代我的宝贝女儿。年轻人很有想法啊。”   韩少陵头皮发麻。   “桑州王,”他深吸一口气,道,“事关夫人声誉,有些话,我们私底下谈会更好。”   桑州王笑得乱抖,一身战甲‘铮铮’作响,道:“我呸!我桑氏王女,行得正,坐得端!倒是你韩少陵,窝藏三邪,心思歹毒,今日还想挑唆本王对幽州友人动手,你咋这么能呢?”   韩少陵猛地垂下头,道:“桑州王既知道此女是三邪,当知我的无奈和困顿。”   此刻他只能示弱。   “夫人大婚之日出了事,我心如刀绞,日日借酒浇愁。”韩少陵的声音低低地飘出来。   此言一出,桑成荫立刻感同身受。他死死盯着韩少陵,奈何这个男人垂着头,看不见表情。   “岳父也看见了,此女酷肖夫人,小婿一时意乱情迷,铸成大错,如今后悔也无用,只能尽力弥补。”   桑成荫抚须大笑,环视左右:“瞧瞧,韩州王也成怂包了,都开始打亲情牌了啊?”   韩少陵猛地抬起头,眸中射出两道凛冽寒光:“但是,夫人不听我的解释,不顾我的为难,擅自离开韩都,在此之前,还与幽无命闹出流言令我颜面尽失!此事,是否岳父教女不严之过!”   男人多妻受律法保护,而女人,即便被人单方面觊觎也是错。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不公平。   桑成荫嘴角一扯:“果然人与禽兽说不通道理!既然如此,我与你也无话好说!这门婚事,就此作罢!”   “可。”韩少陵不假思索。   桑成荫微笑着偏了偏头:“那就劳烦韩州王先签了这份和离书。”   身旁走出一个师爷打扮的中年男子,将一纸绢帛递到韩少陵面前。   一式两份,都安排好了。   这半个时辰,桑成荫悠悠哉哉坐在这里,一边看着韩少陵与冥魔拼杀,一边给他备下了种种‘惊喜’。   这字一签,主动权便全在桑州手中。   对面着一排蓄满灵蕴的箭手,韩少陵只能紧抿双唇,在这份无限美化桑远远和丑化自己的和离书上签下了大名。   有和离书在手,桑州便可以让天都强召他入京和离。   韩少陵心中作何感想不得而知,但脸上却始终波澜不惊,唇角甚至挂着一点客套的笑意。   桑成荫眯着虎目,定定地望着他。   韩少陵不比幽无命,他动不得。   云境十八州,关系错综复杂。论起亲戚关系,韩少陵其实还是自家夫人的侄儿子。   而韩少陵镇守的韩州乃是冥魔攻势最猛烈的五州之一,若是主君出了事,境内势力重新洗牌需要时间,韩州防线恐怕难保。   内陆可没有什么黑铁长城来阻拦魔祸。若是一州沦陷,那距离全境覆没也只是时日问题。   况且,桑成明叛变一事,桑州方面可脱不了干系,这件事天都将如何处理,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韩州方面损失多重。若是动了韩少陵,桑州恐怕承受不起天都的雷霆之怒!   至于幽州……   女儿既然不在韩少陵身边,那就一定和幽无命在一起。桑州王轻轻垂下眼皮,眸色逐渐深沉。   而此刻,韩少陵眸中亦是有暗潮翻涌。他手里关于桑远远最后的消息,便是她被韩十五带走了。   桑成荫说,昨日与她联络过,她就在这里。   昨日,‘涌潮’尚未到来。经历这一日一夜的剧变,那个女人,必定十死无生。   所以一切都无所谓。只要把桑成荫糊弄过去,不要让他趁火打劫割去什么利益,便是最好的结果……   韩少陵心中甚至有几分好笑——这种时候,不谈利益,却逼他签什么和离书,桑州的人,果然是有勇无谋,感情用事。   感情用事的桑州王道:“暂且这样。今日之事,倒是给我敲了个警钟。韩州王,你的边线防御,实在是太过敷衍,一个叛逆,率着区区三万人,便能险些铸成大错。我看那居临关,还是交给老夫替你来守着吧!”   “也不是多大的事,你每年给居临关拨多少军饷,照份拨过来便可。”桑州王脸上浮起笑纹。   韩少陵:“……”   桑州王挥了挥手,一纸协议又推到了韩少陵面前,正是将居临关一带割给桑州的签文。   此刻别无选择,韩少陵只能干脆利落地签下了递过来的文书。心中盘算着如何好好参桑成荫一本,叫他连本带利还回来。   桑州王叹息:“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耳聋目盲,什么事都做不好。帝君大约会令我退位让贤罢。哎!罢了罢了,也是时候回家养老啦。”   韩少陵:“……”可以,很可以。一个老不中用退位让贤,就特么金蝉脱壳了。桑世子继位,和他桑成荫在位又有什么区别!   有,还是有区别的。比如桑成荫犯的错,通通算不到新王的头上。   韩少陵深吸两口气,正要带人离开,便见那桑成荫再一次抬起了满是厚茧的大手:“贤侄,劳烦再将这份陈情书给签了。”   韩少陵接到手中一看,几欲吐血。   上面端端正正写着,因韩少陵失职,导致边境被逆贼桑成明轻易突破,桑州王力挽狂澜,救韩州军于水火危难之中,功大于过,望帝君明鉴。   落款处给他留好了空白,待他签上大名、盖下王印。   韩少陵:“……”   ……   城门下发生的事情桑远远一概不知,她被幽无命带回了幽军的临时驻地。   幽无命见她愁眉不展,便笑了:“你怕桑成荫那个老家伙吃亏?”   桑远远点点头:“此事毕竟因桑州而起,父亲难脱干系。”   幽无命笑得身体前后乱晃:“少替别人瞎操心了小桑果!这个世间,最傻的就只有你一个!”   桑远远很不服气:“我哪里傻了?”   幽无命眯起了形状漂亮的眼睛,唇角慢慢浮起一缕坏入骨髓的笑。   薄唇微启,略哑的声音沉沉落下:“喜欢我,还不够傻么。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啊小桑果……”   桑远远偏头看他。   那黑眸中灼灼的烫意,唇角不加掩饰的渴意,令她不自觉地战栗了一下。   “桑成荫必会拿到一纸和离书。”幽无命喉结滚动,清润的声音无比干哑,“所以小桑果,你还要让我忍一阵子,是不是?”   “我忍不了。”他的手臂渐渐收紧,将她柔软的身躯狠狠嵌在他的战甲上,“我忍不了,小桑果。我想,今日就……”   他在她耳畔低沉吐声,呼吸灼人。 第22章 是我想太多   “小桑果,我今日就想……”   他在她耳畔低沉吐声,呼吸灼人。   桑远远忍不住问道:“这样便忍不了,这么多年,你是怎么捱过来的?”   幽无命像给点了死穴一样,僵滞半晌,猛地把头往旁边一拧,嗤道:“想什么呢小桑果,我会缺女人?”   桑远远“哦”了一声,蔫蔫地垂下头,道:“是啊。你这样好的郎君,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呢。”   她的小脑袋越垂越低,语气更加失落:“是我想太多了。”   幽无命眼角直跳,唇角扯了几下,憋了一会儿,狠狠憋出一个字:“嗯!”   “所以……”桑远远低低地道,“你是故意吓我的,堂堂幽州王,又怎可能像个没见过女人的毛小子一样,连几日都忍不得呢。”   幽无命:“……”   他隐隐觉得好像哪里有点不太对,但此时此刻,他只能说——   “呵,自然是吓你的。”   桑远远不敢大意,她仍是一副郁郁的样子,抬起眼睛望了望远处,不动声色岔开了话题。   她道:“冥魔漏了许多到内陆,不知得酿造多少惨剧。”   幽无命道:“不会。韩少陵的援军差不多该到了。我也该撤了。”   她觉得他的声音有些缥缈,忍不住偏头又看了他一眼,见他双目空空。   她的心头浮起一丝怪异。忽然便打了个寒颤。   谁都知道天都想要幽无命死。   他就像块砖,哪有魔祸往哪搬。他若反,其余十七州便可以举起正义的旗帜讨伐他;他不反,力量将被一点点削弱,生生被软刀子割尽血肉。   而幽无命得到的,不过是一串串华丽堂皇的虚衔。   今日幽无命实力大损,若是韩少陵铁了心要留下他……   谁能杀了幽无命,虽不会得到公然的褒奖,但私底下,必能捞到一份天大的好处。   “小桑果,”幽无命用一种扭曲怪异的眼神盯着她,手指慢慢挑起她的下巴,“你这是在同情我?想什么呢,就凭韩少陵,还留不下我。”   说话的功夫,便见幽军竟已悄无声息收拾好行装,向着南面出发了。   “幽无命,”桑远远状似不经意地提起,“你不考虑以我为筹码,让父亲护送你回幽州吗?若是韩少陵当真动了杀机,恐怕……”   幽无命挑起了眉:“那我在岳丈面前岂不是一辈子抬不起头了!”   他眼中骄傲的光芒险些就晃花了桑远远的眼睛。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有一点斯德哥尔摩了,这一瞬间,心中竟然很诡异地在想——‘难道他是真心想要娶我?’   幽州军的行军速度再一次令桑远远瞠目结舌。   他们表现出了惊人的战斗素质,哪怕是刚刚经历了那么惨烈的一战,带着那么多伤员,还失去了绝大部分坐骑,但行进速度竟是丝毫也不比当初韩少陵带往西境的正规军慢。   好几次,桑远远都看见地平线上扬起了一整片尘土,但在幽无命的带领下,数万人的幽州军,就像是幽灵一般,一次又一次与韩州的正规军错身而过。   三日后,幽无命顺顺利利通过了没什么防御的居临关,离开了韩州境,取道桑州,然后再北上返回幽州。   桑州果然如桑远远想象中一样,处处都是大团的绿色,一望便觉生机盎然。这里盛产天蚕,桑林间处处可见忙碌的壮硕男子和纺丝的秀美女子,是一处民风淳朴的宝地。   在这样一个地方,平静安稳地度过下半生,是她心中最理想的安排。   “想家?”幽无命淡声问道。   桑远远点了点头。   他把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发顶,幽幽道:“迟点带你回去。等我养好伤。否则打不过那两个。”   他不肯告诉她他伤在哪里。   他穿着黑色的精铁战甲,桑远远也看不出来。   一个亲卫自远处来,掠到短命边上,将几枚玉简奉给幽无命。   此时,大军刚刚抵达幽州边境第一座重镇上渡。   幽无命下令在此地休整,他把桑远远交给几个身负修为的粗壮婆子伺候,然后便捏着刚刚收到的玉简匆匆去了书房。   不知是不是多心,桑远远觉得他好像有点亢奋。她甚至都有些怀疑那玉简是不是什么相好送来的。   几个婆子沉默寡言,弄好一桶热水,不顾桑远远的抗议,把她像涮肉片一样涮得干干净净,擦干水珠,然后用厚重的绸布裹了,吭哧吭哧搬到了一间临时清理出来的大卧房的床榻上。   桑远远:“……”说好不侍寑的呢?   等那几个婆子离开之后,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从绸布茧子里面剥了出来,正要离开床榻找衣裳,只听‘吱呀’一声轻响,房间被人推开,两个女侍低着头,手捧着托盘快步走了进来。   到了近前,女侍把托盘掀起一半,只见那托盘下层,竟藏了一套黑色的布裳。   桑远远直觉不对,刚要张口,便见女侍抬起了一双饱含热泪的眼睛。   灵姑!   她一把捂住了嘴。   “嘘。”灵姑比了个手势,示意身边另一人帮忙,快速地替桑远远换上衣裳,然后将她往背上一背,从后窗掠了出去。   被凉凉的夜风一吹,桑远远的神智才迷迷糊糊回笼。   灵姑来救她了,她已经被灵姑救出来了!   成功逃离了大反派幽无命的身边。   就像做梦一样。   此刻,灵姑已带着她穿过一扇特意开好的小门,溜出了重镇上渡。   十六匹云间兽拉着的大车早已在这里等候多时,灵姑径直把桑远远背上车,云间兽立刻奔跑起来。   桑远远被安置在又长又软的云榻上,灵姑扁着嘴,单膝跪在了榻下,道:“王女,属下救驾来迟!王女受委屈了!”   见桑远远愣愣的,灵姑轻轻抚着她的手,安慰道:“王女无需忧心,主君与世子,就驻军在十里外的山后。怕幽无命对王女不利,是以让属下先将王女接出来,再发起总攻。”   桑远远问:“上渡,有灵姑的人?”   “是,”灵姑温柔地笑,“所以主君故意送出玉简,将幽无命拖在此地,‘商谈机要’。”   难怪幽无命抓着玉简就跑了。   他会不会怀揣着那么一两分,想要在‘岳丈’面前好好表现的心?   桑远远也说不清此刻是什么样的心情。   逃出生天的喜悦并不像她想象中那么强烈,她不自觉地想,幽无命发现她丢了,会不会发疯,会不会乱杀人?   兽车很快就停了下来。   桑远远缓了缓呼吸,被灵姑搀下了车。   两双红通通的眼睛一下盯住了她。   “闺女!!!”   “小妹!”   桑远远深吸一口气,抬起头。   桑州王她在长城下已经见过了,近距离看,发现这个大胡子男人脸上的纹路特别深刻,眼角鱼尾纹都能夹得死苍蝇。   桑世子则和她一样,生着极漂亮的面庞,有一点女相,却不显阴柔。   父子二人都骑着赤色的云间兽,眼睛死死盯着她,热泪盈眶。   桑成荫先从云间兽的背上跳了下来,慌忙之中险些跌了一跤。   桑远远注意到,他手中还捏着一枚发光的玉简。   在他双脚落地之时,玉简里幽幽飘出一个略哑的男声——   “很好。来,战吧。”   是幽无命。   桑成荫随手把玉简一扔,然后扑到了桑远远面前。   粗犷的男人近乡情怯,双手颤抖着,好像想抱她一下,又不敢。   桑世子也跳了下来,他疾步走到面前,桑远远吃惊地发现,这个哥哥的个头居然比她还要矮上那么一丝,是个俊美至极的小个子男人。   “不要紧,不要紧,闺女,灵姑都告诉我们了,认不出人不要紧,啊,慢慢就好了!”桑成荫万分艰难地收回了想拍她脑袋的手。   “小妹,幽无命有没有欺负你?”桑世子眉间浮起狠意,“哥哥这就打下上渡,替你报仇!”   桑远远赶紧摇头:“父王,兄长,千万不要冲动。幽无命他……并没有欺负我。是他把我从韩少陵手里救出来的。他是个好人。”   闻言,父子二人眼角一顿乱跳。   “不好。”桑成荫僵硬地笑了起来,“方才把他十八代祖宗骂了个遍,嘶——”   “父王如何知道我在幽无命的身边?”桑远远还有些回不过神。   她本想问问那个叛逆王叔怎么样了,但这一刻,喉头和心口像是塞满了棉絮,实在提不起力气来关心别人。   “嘿,”桑成荫抬起一只蒲扇般的大手,挠了挠头,“也是回头才想到的。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在战场上眼睛都不眨一眨,除了我们家小桑果,还能有谁?”   前方有斥候急急来报——   “主君,幽无命率一千铁骑,直袭而来!”   桑世子眉目压低:“父亲,战否?儿子有七成把握可以将这狂贼留下!”   桑远远抬头一看,见桑氏父子身后,万人铁骑已蓄势待发。   “不,不要。”桑远远脱口而出。   “小妹……”桑世子欲言又止,半晌,道,“即便我们不打,那个疯子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还有玉简吗?”她急急问道。   桑成荫不情不愿地取出一枚。   桑远远一把薅过来,独自跳上马车。   她的心脏‘怦怦’地乱跳,握着玉简的手抖得厉害,这一瞬间,她竟是久违地感到紧张。   玉简断开,青光闪烁。   “幽无命,”她轻轻唤道,“我去天都解契,迟些,你再来提亲可好?” 第23章 小妹蔫坏了   “迟些,你再来提亲可好?”   话一出口,桑远远只听‘轰’一声,热血涌上脑门,整个脑袋都突突地跳着疼。   要阻止幽无命发疯,好像也只有这一个办法。   她知道幽无命有多厉害。   受了伤,被逼到极限的凶兽,反噬起来才最为骇人。   若是打起来,必定是一场丝毫不输长城保卫战的惨烈恶战。   虽然桑远远心中很清楚,自己这样说只是为了稳住幽无命,但话出了口之后,她的心跳却更加剧烈了。   紧张、忐忑在心头交织,竟坠得那颗心隐隐作痛。   她想听到他说那个‘好’字,慵懒地、漫不经心地。   玉简对面有重蹄奔腾的轰隆声和呼呼作响的风声,然而桑远远却感觉到了一片死寂。   她凝神听着,双手交握,不让自己颤抖。   直到玉简碎去,她都没有听到那个男人的声音。   他会不会没有听到?她怔怔地想着,一把掀开车帘跳下去。   恰好,身后的小山丘上,出现了第一列铁骑。   月色下,黑铁战甲泛起凛凛寒光。   除了当头那人。   距离虽远,却能看出对面的主君只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色袍子,头发未干,很随意地飘在风中。   他单手提着刀,姿态傲慢。   这个男人实在是太过特别,即便看不清脸,也绝无可能会认错。   铁骑沉沉压在山头,恐怖的压迫力令人汗毛倒竖,呼吸只觉寒凉。   借着俯冲之势,短命的奔跑速度一定会更快……   桑远远仿佛已经看到,那柄带着青光的大黑刀,将切入无数的血肉,斩断桑人的骨头。   灵姑急急搀住了桑远远:“王女,您先后撤,这里太危险了!”   桑成荫与桑世子已眉眼凝重,战斗,一触即发。   便在这时,山丘上领头的云间兽忽然高高扬起了前蹄,原地旋了半个圈,带着人撤了下去。   白衣身影单手握着缰绳,在月色下凝成了一幅短暂剪影。   距离虽远,桑远远却知道他一次也没有回过头。   他沐浴过。若是灵姑没有把她救走,此刻应该正与他在床榻上斗智斗勇。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摇了摇头,把那些令人脸热的画面逐出脑海。   “咦?”桑世子皱起了他那对和桑远远几乎生得一模一样的眉毛,惊诧地说道,“幽疯子一生还从未打过退堂鼓。小妹对他说了什么,竟能震慑此人?!”   桑远远老脸一红,淡定道:“分析利弊罢了。”   那件事,她提不得。   他,会想娶她吗?方才他该是听见了,但并没有答应。   此处是桑、幽二州的交界。   这一仗既然打不起来,便没有必要多作停留。   桑州王一行并没有南行前往桑都,而是一路向东。因为帝君已派出了接引使者,引桑州王赴天都请罪。   从桑州赶赴天都,需横穿东面接壤的姜州。到了二州的交界处,桑州王令大军返程,他带着一双儿女,以及贴身一百亲卫,随着接引使者进入了姜州地界。   桑成明逃走了,在韩州的地盘上,桑氏也无法大张旗鼓去搜寻,只能托韩少陵来处理这件事情。   桑州王与桑世子心都大,没把这事当什么大事,三不五时把桑成明和韩少陵拎在一起骂上几句。   桑远远听着话音,觉得父子二人倒是更希望桑成明能从韩少陵手下逃脱,将来落回桑州王的手上,自家处置。   这对父子并没有贸然亲近桑远远,而是小心翼翼地时不时凑到她面前刷个脸。   桑远远也逐渐放平了心态。   便顺其自然吧。   面对这些亲情满溢的眼睛,她又如何忍心叫他们知道,亲人虽然近在咫尺,却已天人永隔。   两日之后,桑州王一行进入了姜都。   桑世子脸色有些不好看,他说腿疼,骑不得云间兽,然后公然蹭上了桑远远的车。   上了车,也不怎么说话。   桑远远见他坐在一旁满脸尴尬,便凑上去,轻声问道:“哥哥,怎么了?”   桑世子道:“此番你与韩少陵和离,那姜谨真必定又要死皮赖脸贴上来,哥哥担心你脸皮薄,不好骂他!呸,那玩意,他配和你说半个字吗!”   姜谨真。   姜州王世子。   一个正儿八经的纨绔,特别好色,无论到了哪里都从不消停。书中,他对梦无忧一见钟情,缠得她欲哭无泪。   也算是韩少陵与梦无忧之间的一支感情催化剂。   桑远远明白了,桑世子这是来给她做门神挡桃花呢。   她笑了笑:“哥哥也不好太过分了,姜氏毕竟是帝君母族,还得留几分面子。”   如今的姜州王,是天都帝君姜燕姬的庶兄。姜世子姜谨真亦是帝君的侄子,与姜谨元是堂兄弟。只不过姜谨元是嫡脉,姜谨真是庶支。   桑世子不以为意:“安心。他若不过火,我便放他一马。”   敷衍得很。   桑远远只能苦笑摇头。   姜谨真不敢对她太无礼的,毕竟她是桑王女,又不是梦无忧那种没有靠山的民间小白花。   姜谨真,顶多也就是蹭到面前来多说些话。   原本这一行不必在姜都停留,但接引使者既然把人带到了这里,想必也是姜州方面动了脑筋使了手腕,想要尽早开始预订和离之后的桑远远。   车马入姜宫。   一落地,她便感觉到几道毫不掩饰的目光直直定到了自己身上。   桑世子踏前一步,阻绝视线。   姜州王是个病歪歪的瘦老头,世子姜谨真与一名庶弟跟在他身后,兄弟二人和他们的父亲一样,身材都像细竹竿。   双方行过王族见面礼之后,桑氏三人便被请入了宫宴。   本该是桑世子与姜世子对坐,但那位纨绔竟是把庶弟拉到正位,硬生生把他自己换到桑远远对面,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眨也不眨。   桑世子恼怒地拍了几次杯,厚脸皮的姜谨真只作不知。   桑远远倒是根本不在意。当过明星的人,最不怵的就是旁人的注视。   爱看看呗,都是流量。   “桑王女……”姜谨真再一次举杯,“敬你!王女是在那冥魔战场上甩了韩州王的吗,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我姜州,还从未出过敢上战场的夫人,真叫人期待呀!来来来,与我共饮三杯!”   桑远远谦虚地笑了笑:“还好还好,得幽州王倾力相护,我倒是不曾吃过什么苦头。姜世子可与我一道遥敬幽州王。”   此言一出,整座大殿顿时笼进了禁言结界。热辣辣的气氛上面,好似被泼上一整盆冰水,那些油腻全部冷凝,尴尬至极地浮在一片静默中。   直到桑家三人离开姜王宫时,姜州王和姜谨真的脸色都没能缓得过来。   桑氏一行继续东行。   “小妹蔫坏了,竟拿幽无命来唬人,倒是以毒攻毒。”桑世子骑着云间兽,走在桑远远的车厢旁边。   桑远远轻轻托着腮,笑得神秘莫测。   姜州虽然位于云境中心,气候却不算很好。一路行来,车马都沾满了黄沙。   行了几日,视野之中出现一整片玛瑙白。   天都,到了。   桑世子笑道:“小时候总赖着我,要我偷偷带你到天都看看,我原想着,待你及笄便瞒着爹娘走一趟,谁知小妹稍大一些,便不知从哪学到一身端庄,竟埋怨我胡闹。”   桑远远饶有兴致地听他说话。   桑世子道:“这次病过之后,反倒是回复了些从前活泼的模样!父亲,您也觉得吧?”   桑州王正愁着蹭不上话,一见这台阶,立马就爬了过来:“对对,我就说不该让小桑果嫁人不该让小桑果嫁人,当初没订亲的时候多可爱的小桑果,一见那韩少陵,便……”   他自觉失言,一个大嘴巴扇在了腮帮子上。   桑远远只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她明白他们的心情——因为她‘失忆’,他们怕她心中郁结,便故意说她像小时候,好让她更容易放松。   这倒好,她也不必演别人了。   进入天都,接引使者将桑氏一行领进了驿馆,人、车、兽全部清洗得干干净净,换上朝见帝君的华贵白袍,乘上宫中派来的云间兽车,向着帝宫驶去。   整座天都全是用白色的类玛瑙石建成的。   这里无比繁华,只有各州最上乘的特产,才有资格出现在天都的集市上。   足足走了大半日,日头西斜时,车队才抵达宫门。   高逾十丈的宫门之上,嵌着蓝底金字——   敬天宫。   夕阳的余晖将白玛瑙染成了淡红色,桑远远不禁想起了书中描述。   幽无命一身白衣,缓步踱入燃火天都,血与火的光芒染在他的脸上,令人想起传说中的恶鬼修罗——脸有多俏,心有多恶。   他其实真的不是什么好人。   桑远远将思绪逐出脑海,跟在桑州王身后,目不斜视,恭谨地踏入了象征着至高权势的帝城。   巨大的建筑本身便能给人极强的压迫力,加上浸在权力的光辉之下已有数千年,这座城仿佛被赋予了生命,自上而下俯视着蝼蚁般的人类,令身处其间的人感到呼吸艰难,每踏一步,都要抵着无穷的压力。   不得不敬畏。   侍者将桑氏三人安排在了外殿。   明日再沐浴焚香,朝见帝君。   满脸笑纹的老侍者躬身道:“这处宫殿,往常只安置帝君本家来客,桑州王,帝君对您,确是十分爱重了。”   桑州王礼貌地颔首,送走了帝君身边的老侍。   他叮嘱一双子女:“好生歇息,养足精神明日觐见。”   然后便分头各入各的寑殿。   桑远远走进雪白的侧殿,身后侍者无声地退下,替她拉上了上及顶、下沾地的巨大雕花门。   她坐到玉榻上。   天都乃是风水宝地,灵蕴浓郁,远非寻常可比。   她要抓紧时间修炼。   这一路上,她断断续续吸收了不少灵蕴,隐隐约约,觉着体内的草绿色木灵开始染上更深的颜色。   距离晋阶应该不会太远了。   她盘膝凝神,很快便沉浸心神,即将入定。   就在此时,脖颈上忽然刮过一股不冷不热的风!   桑远远一个激灵,张开了眼睛。   四周安安静静,什么也没有。   宫殿无窗,殿门严丝合缝。   白色的莹烛一晃不晃,显然不可能有风。   奇异的第六感令她毛骨悚然,悬着心,极慢极慢地回转过头—— 第24章 危情迷幻阵   桑远远悬着一口气,慢慢回转过头。   身后,只有铺设华贵整洁的整张玉榻。   “呼——”   她不禁暗笑,自己真是疑神疑鬼。   这里可是天都!   帝君的宫城里,怎么可能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潜进来?   念头转过之时,她莫名一怔——潜意识里,她并没有觉得那股令她不安的气息是幽无命。   因为她方才下意识地感到排斥以及毛骨悚然。   若是幽无命的话,她的感觉不该这样。   那……该是怎样?   她把自己问住了。   如果幽无命当真偷偷尾随而来,趁着入夜潜进她的居处……该是怎样?   她应该会笑吟吟地陪他演戏吧。   这般想着,她的唇角不自觉地浮起了一丝迷蒙的笑意。   正当她的心神微微松懈时,又一股隐隐带着腥味的气流拂过她的脸颊!   桑远远蓦地睁大了眼睛。   头皮麻得轻微抽搐。   她很确定,眼前什么也没有。   这个世界虽然玄幻,但即便修为最高的女帝君,也只是灵耀境九重天的强者,并没有什么飞天遁地隐身之能。   至于鬼这种东西……和她从前那个世界一样,总有人说见过,但其实谁也拿不出这玩意真实存在的证据。   她定了定神,慢慢起身,走到玉榻旁的一支莹烛边上,拈起细长的金签拨了拨烛花。   殿中更加明亮。   她缓缓向着殿门走去。   并没有遇到什么阻拦。她平复着心跳,脸色如常,指尖落在门上时,甚至稍微停留了片刻。   确定殿中的‘东西’并不会阻止她离开,她才轻缓地拉开了门。   视线向前一投,顿时僵在了原地。   殿外,本该是十级白玉阶,阶下有一个宽敞的前庭,种着明桂。   然而此刻呈现在她眼前的,竟是一片密密的黑树林,地上的泥土满是腐烂的腥味,几块墓碑歪三斜四地插在诡异隆起的土包上,一望便不是什么善处。   她低头一看,那带着腐腥味的黑色泥土,竟是直直蔓延到了门槛上。   又一股气流自身后袭来,落在她的后颈。   桑远远淡定地关上了殿门,回身自语:“这么迟了,也不好打扰父亲和兄长……茴香的茴,到底有几种写法呢?”   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身前不远处,有人仿佛重重地噎了一下。   宽大的华贵白袍之下,她的双腿其实在颤抖个不停。   她知道,这种时候千万不能慌。自乱阵脚,便是死路一条。   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鬼。   二是迷幻阵。   无论是哪一种,呼救都不可能被人听到,只会打草惊蛇。   她深吸了两口气,慢慢爬回玉榻上,双膝一盘,竟是修炼去了。   此时心绪纷乱,根本不可能入定。   她需要的也不是入定。   她只要可以稍微感应到灵蕴就行了。   很快,若隐若现的青色小光粒聚拢过来。   这一回,她‘看’得清清楚楚,青色光粒之中,一个人形的影子在她身边晃来晃去,时不时就把脸凑到她的面前。   虽然看不见五官,但只观这动作形态,便知极为猥琐下流。瘦竹竿似的身形,桑远远不久之前才见过。   又一阵腥风扑面。   鬼影嗅了嗅她的颈,魇足地直起身体,仿佛在享受餐前甜点的滋味。   桑远远眉目不动,淡声道:“姜谨真。”   只见这鬼影剧烈地晃了一下,好像被吓了一大跳。   桑远远心中一定。   老侍者曾说,这几间宫殿平时只有姜家的人才能入住。安置她的寑殿,平日住的必定是姜氏的小辈。   像姜谨真这种酒色之徒,在常住的地方弄一些奇奇怪怪的夭蛾子倒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稳住……   就在鬼影以为自己已被桑远远识破之时,便听她幽幽自语道:“也不知这姜谨真是否真的想要娶我。毕竟我是和离过的人,再嫁恐怕不易。”   “解契之后,若他好生来求,倒也不是不可以考虑。姜氏毕竟是帝君母家……此次父王犯了事,若是能与姜家亲近,恐怕能稍微消解帝君的雷霆震怒。”   她看见鬼影的肩膀大幅度地起伏,看起来像是十分激动。   她的心底泛起冷意,脸上却依旧摆着那副淡淡哀怨的模样。   姜谨真虽是个纨绔,但自幼便开始修行,若她没记错的话,他应该是个灵明境一二重天的修者,她根本打不过。   再加上这里不知被他设下了什么奇怪的阵法,一旦她睁眼,便完全捕捉不到他的踪迹,和他硬来,必定要吃大亏。   于是她故意给他画了张饼,让他把目光放长远一些,为了将来能够抱得美人归,今日便老老实实退去,不要再动什么歪心思。   她依旧闭着眼,藏在宽袖下的手,握紧了方才藏起的挑烛金签。   鬼影开始颤动。   仿佛在笑。   “想得美啊……”一道扭曲的声音飘了出来。   桑远远心中一凛。   “要是真叫姜谨真娶了你,那我就更无一丝希望了!没想到桑王女有眼无珠,竟连姜谨真这种废物都能看得上!”   桑远远轻轻抽了口凉气,顿觉不妙。她佯装被吓呆了,喃喃自语:“什么,什么声音……”   “弄死你,所有人都只会以为是姜谨真干的!世子之位,便是我的了!”   是姜谨真的庶弟姜谨鹏!   跟在姜谨真身后,满脸阴郁的那个姜州王次子。   桑远远心中狠狠骂了句娘。这个人存在感实在是太低了,跟在姜谨真身后,唯唯诺诺,所有人都会不自觉地忽略掉他!   没想到,竟是个很有想法的。   所以,今夜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结果都不会有任何改变。姜谨鹏,本就是存着必杀嫁祸之心!   鬼影穿过青色的木灵蕴光粒,直直向她扑来。   桑远远浑身紧绷,指甲生生掐进掌心,握紧了那根挑烛金签。   她蓄足了全部力气。   就在这鬼影带着腥风压到她身上,要把她往玉榻里面摁下去的时候,桑远远猛地抬起了手,照着对方眼睛的位置,狠狠扎了下去!   “噗哧。”   一瞬间的诡异寂静之后,撕心裂肺的惨嚎声响彻整间大殿。   一缕泛白的血线出现在半空,那支金签空悬着,桑远远缩起身体一滚,从这人身边逃到了烛台后面。   修士虽炼体,却也有罩门。不设防的时候,眼睛便是最大的弱点。姜谨鹏占着她看不见他,压根就没有半点防备。   她迅速取了另一只金签握在手心,胸腔里心脏在疯狂乱跳,神经紧绷到了极致。   这样的惨叫声,也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想来和她猜测的一样,这个迷幻阵是绝对隔音的。   只见那人影一把从身上抓下一件雨衣般的透明遮身之物,喘着粗气,狠狠把扎入眼睛的金签抽了出来,独眼凶神恶煞地瞪着她。   正是姜谨鹏。   “好呀……敢耍我……很好……”   “姜谨鹏你冷静点。”桑远远的声音不轻不重地响起,“你眼睛伤了,根本无法再嫁祸姜谨真,不如撤了迷幻阵,我保证绝不追究今夜之事,如何?”   姜谨真的面孔疯狂地扭曲抽搐,一言不发,向着桑远远大步逼近。   桑远远观他神色,便知道此人是要破罐子破摔了。   半脸血污之中,姜谨鹏的狞笑无比骇人:“伤了眼睛又如何,根本,根本无人会在意我,哪怕我两只眼睛都坏了,只要我不说,谁也不会注意到!无论我多努力,从来没人看得见!”   “哈,哈哈哈,而姜谨真呢?他坏事做尽,还能轻易得到世子之位,那么多人捧着他!”   “就连这帝宫,也是他的欢乐场啊!他设下这迷阵和密道,不知在这里玩死了天都多少伎子!我心爱的小玉漱,她死得好惨啊!”   那双眼睛里,血和着泪一起流。   “是,我是拿姜谨真没什么办法,但是我可以借刀杀人呀……呵呵呵,你一死,姑母必定严查,一查,全是姜谨真他犯的事呀!哈,哈哈哈哈!”   他挥舞着双臂,脚下生风,蹿到桑远远身边,轻易扭住了她。   实力差距太大了!   他把她往地面一掼,制住她,一手掐颈,另一手握起拳头,重重砸向她的脑袋。   她强撑着,抬起手去挡他的拳头。   手背撞上脑门,掌心一阵钝痛。   她悄悄攥紧了藏在另一只袖中的金签,咬破舌尖保持着清醒,准备硬捱一拳,然后装晕,等到他最松懈的时候,再给他致命一击!   只要拼尽全力,扎进颈侧的动脉……   她的眼神看似虚弱涣散,其实心神全部集中在对方的致命弱点之上。   姜谨鹏再一次扬起了铁拳。   正要狠狠砸在面前这个美丽脆弱的脑袋上时,动作忽然一滞,他瞪大了眼睛,缓缓低头。   只见一把巨大的黑刀压在他的颈侧,冰冰冷冷的刀锋紧贴他的肌肤,身后鬼魅般的人影温柔地贴近,在他耳旁轻轻吐气。   “放、手。”   姜谨鹏倒抽了一口响亮的凉气。   发了狂的脑子,一瞬间无比清醒。   这把黑刀实在是太有辨识度了,再加上那道阴恻恻的嗓音,想不认出都不行。   姜谨鹏如坠冰窟。是那个人!那个人,他怎么会在这里!怎么可能!   姜谨鹏浑身一抖,急急松开了桑远远,被那刀逼迫着,慢慢站直了身体,然后像个被点了穴的鹌鹑一样僵在原地发着颤,连气都不敢喘,一张脸憋得通红。   刀锋优雅无比地贴着他的脖颈转了半个弧。身穿黑衣的男人慢悠悠从他身后绕出来,拉下面罩,长眸微斜,唇角勾起温和的弧度。   “真乖。” 第25章 断契斩姻缘   桑远远感到颈间乍然一松,大蓬新鲜的空气涌进胸腔,呛得她满眼是泪。   她攥着金签,迅速爬起来,隔着朦胧泪雾,望向这个制住了姜谨鹏的黑衣人。   他的脸比她记忆中白了许多,白到近乎透明。   他把一只手摁在了姜谨鹏的头顶,一边夸他‘乖’,一边轻轻缓缓地拍打着。   每拍一下,那姜谨鹏的身体便矮下一截,莫名有些喜感。   但当桑远远的视线落到姜谨鹏脚下时,心中便只余骇然了——这个人并不是被吓软了腿,而是整个身体已变成了木头一样的材质,幽无命每拍一下,姜谨鹏的一截腿脚便与玛瑙地面相撞,碎成四散的木屑。   那张瘦长马脸拧成了一个极扭曲的弧度,显然是痛到了极点,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幽无命并不看他,只慢条斯理地对桑远远说道:“小桑果,你说,我该如何处置你这个逃犯?”   姜谨鹏已只剩眼珠还能动了,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在眶中疯狂地乱转,那求饶之意活生生从眼睛里溢出来,眼泪哗哗淌过脸庞,骇到极致、悔到极致。   桑远远想要张口说话,忽然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   “你活该!”幽无命咬牙笑着,眼尾微微泛红。   下手却是更利落了几分,把那姜谨鹏拍成了半截木头桩子。   姜谨鹏已只求速死了。   幽无命却不再动他。   他随手把刀反背回身后,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他重重一怔,换了个角度收刀。   他走了一步,站到了她的面前。   两根冰冷的手指掐住她的下巴,狠狠吻了下去。   方才为了保持清醒,她咬破了舌尖,此刻仍火辣辣地痛。   幽无命循着血的味道找到了她的伤口,他带着浓浓的恶意,好似要透过这小小的伤口,噬尽她的血肉。   刚刚摆脱了生死危机,她的脑海里只觉一片白茫懵懂,她呆呆地配合他,浑身的力气好似都被抽空,几乎站立不稳。   她忽然发现他的呼吸比她更不稳。   她的神智猛然回笼。   这个吻,分明只是单纯的惩罚,他的呼吸不该乱成这样。   旋即她听见了他的心跳。哪怕在那铺天盖地的冥魔巨浪中七进七出,他也从未乱过半分的心跳,此刻竟跳得有一搭没一搭。   再加上时不时飘入鼻尖的血腥味道……   他受伤了。   桑远远睁大了眼睛,吃力地推开他。   幽无命正要发作,却见她的眼睛里满是关切,正抓住他的胳膊,上上下下地打量。   “哪里伤了?”   他怔住。半晌,很不自在地皱眉道:“没事。”   桑远远正好绕到了他的背后。   便见一支泛着红光的铁箭直直钉在他的背上,几乎透体而过。   她倒抽了一口凉气:“你……”   幽无命有些懊恼,反手出刀削断了身外的那截箭,暴躁地说道:“说了没事。”   她依旧泪汪汪地瞪着他,围着他转,一边察看还有没有其他的伤,一边颤着手想要去碰他的伤口附近。   “你是专程来救我的吗?为了救我而受伤的吗?箭,得赶快取出来才行……”   他的黑眸中浮起了不耐烦,很粗鲁地抓住她:“别转了!”   “哦。”桑远远老实地站定在他的面前。   “救你?”他凉凉地笑了下,“若无姜谨鹏,那么此刻正在对你做那些事的人,便该是我了。”   她眨着一双无辜的眼睛,视线落在他的喉结处。   “不过此刻我全无兴致。”他眯了眯眼,回身抓起姜谨鹏那半截身体和地上的断箭,轻飘飘地说道,“今夜你没有见过我。”   他跺了下脚,满地碎木屑顿时散成了肉眼看不见的粉尘。   他轻身一掠,掠到了殿门口,拉开门,正要踏出,忽然顿住。   他没有回身,声音低低地飘了过来:“……好。”   话音未落,黑色身影一闪,遁入那一片漆黑的迷阵密林中。   桑远远看到有个很奇怪的东西在给他引路,一片黑暗之中看不太清楚,隐约只见一个半人高的轮廓,让人感觉阴森诡异。   幽无命的身影刚刚隐没,桑远远便听到耳旁响起了清晰无比的破碎声。   就在幽无命消失的地方,桑州王那铁塔一样的身躯轰隆一下撞了进来。   桑世子紧随其后,父子二人的眼睛里都燃烧着熊熊怒焰。   “闺女!”“小妹!”   几名宫中高手掠进殿中,四散检查。   桑远远注意到,其中一人背上背着一张泛红的黑弓,箭筒中的箭明显少了几枝。   很快,这几个高阶侍卫便从宫殿四角挖出几只邪气四溢的摇铃。东南角也发现了一条黑漆漆的密道,不知通往何处。   桑氏父子一左一右搀住了她。   “是姜谨鹏。他听到动静便跑了。”桑远远镇定地告状,“他说他要杀了我,嫁祸给姜谨真,因为姜谨真曾在这里害死过很多人,查一查便能查到。”   背弓的那名侍卫浓眉紧皱:“我射中的刺客实力超绝,不像是姜氏小辈。寻常人,绝无可能生受我一箭之后还有余力逃脱。”   桑远远冷笑:“呵,我险些遇害,岂会连凶手是谁都能认错?莫不是大人想要息事宁人?若是这样不妨直说,我自当配合——大人们守卫的帝宫固若金汤,今夜无事发生,我谁也没有见过!”   话一出口,她不禁怔了下——自懂事起,从来也没有用这般尖酸刻薄的语气对人说过话。   她到底是在替幽无命打掩护,还是在气这个人伤了他?   背弓的侍卫怔了下,急急垂头告罪:“我等保护不力,稍后自会向帝君请罪。”   桑氏父子冷冰冰地注视着他们,满脸都是嫌弃。   “走,不住这个鬼地方!”一家三口大步踏出宫殿。   圆月当空,一座铁塔带着瘦瘦的两小只,站在宽敞的甬道上吹冷风。   方才父子二人听到外面有追拿刺客的动静,放心不下桑远远,到她的住地查看,这才发现她出了事。   帝君的贴身老侍很快便赶了过来,一连串赔罪,弄得桑州王都有些不好意思,在桑远远的劝说下,父子二人偃旗息鼓,随着老侍进入内廷,住进了新的寑殿。   这一回,桑州王父子说什么也不肯离开桑远远的身边了。她坐在玉榻上修炼,那对父子便把眼睛瞪得像灯笼一样,杵在她边上守着。   桑远远其实并没有入定。   幽无命离开前的模样一直在她脑海里回荡,扰乱了她的心神。   他背上那支入骨的箭,还有他说……   ‘……好。’   好什么?什么好?   该不会是……回应数日前,他没有回应的那句话吧?   那日,战争一触即发,她藏到车厢里,悬着心,捏碎玉简,对他说,等到她解契和离,他再上门提亲可好?   难道是这个?   “爹,”桑世子压着嗓门,鬼鬼祟祟地对桑州王说,“小妹不是木属么,怎么修炼时脸蛋发红?该不会是炼岔了吧?”   “嘶——”桑成荫登时急眼了,“那该如何是好!”   “回头我走一趟风州,问风白鸾讨那木灵固玉晶来给小妹用。”   “行,”桑成荫拍板,“他若不给,抢了便是,我将兵马囤在关外接应你。”   桑远远赶紧睁开了眼睛,无力叹息:“爹,哥哥……”   她这是,进了什么盗匪窝啊?   ……   下半夜,侍奉的侍女引桑氏三人各自沐浴三道,用上厚重华贵的香熏,然后穿过一座座白玉桥,向着帝君的御殿行去。   此时,天边仍挂着几粒亮星。   广场上,红布装裹的仪鼓被金装武者擂响,踏着鼓声,桑氏王族走向大殿。   云境的局势与周天子分封诸侯有些相似,面对手握重兵的各州君王,帝君并不会用强权压制。情面礼仪上的事情,双方都会做得十分到位。   侍者引颈长声,宣桑州王觐见。   桑远远跟在父兄身后,缓步踱上五十级白玉阶,踏上宽阔露台。只见左右两侧各立着一只鎏金亭炉,炉中熏烟袅袅。   气氛凝重肃穆,红日恰恰好探头,将第一缕曙光洒向大地。   清烟泛起了淡淡紫红色,此情此景,更显神圣庄严。   正殿富丽堂皇,金光灿烂。   左右侍立着百官,桑氏三人目不斜视,踏着铺设在殿中的毯道,径直来到阶下。   施过王礼之后,便缓缓抬头。   只见殿顶垂下赤金鲛纱,隔着纱雾,女帝君的容颜只能模糊窥见,只见她身穿金红的华服,头挽高髻,戴着赤金重冠,红唇如烈焰一般。   “桑州王辛苦。”   女帝的嗓音与桑远远想象之中差不多。庄严稳重,威仪十足,带着厚重的尾音。   略有一点耳熟。   桑远远思忖半晌,想不起是哪个声优曾配出过这样有质感的声音。   桑州王收起了粗鲁狂放,正儿八经与女帝对答几句之后,便令侍者将几份文书奉上。   其实韩州西境发生的事情,根本不可能瞒得过手眼通天的帝君,这一来一回,不过是做足情面,定下个最终结果而已。   谁也没有提起昨夜之事。这种事通常不会放到明面上来处置,况且姜谨鹏也还未落网,帝君亦是在等待消息。   面见帝君之后,有侍者上前,将桑远远引出了正殿。   女子是没有资格旁听政事的。   桑远远本也没兴趣待在殿上听桑成荫别别扭扭地凹官话,她跟在侍者身后,穿过正殿东面的回廊,准备到偏殿等待。   身后忽然又鸣起了仪鼓。   年长侍者悠长的声音传遍殿前:“宣——韩州王觐见——”   桑远远驻足回身,遥遥望去。   韩少陵到了?!看来桑成明之事,已有结果了。   就在桑远远回眸之时,韩少陵心有所感,举目望向侧廊。   隔着殿前的大露台以及大半个回廊,彼此都无法看清对方的容颜。   视线若有似无地交汇,韩少陵忽然一震,竟是撇下了引路的侍者,大步向着侧廊追了过来。   桑远远:“……”   “桑王女?”侍者轻声唤她。   桑远远赶紧回转身,道:“快去偏殿。我累了。”   殿门刚合上,便听到脚步声飞速掠至,一只大手摁在了雕花木门上,殿门口的侍卫急急拦下。   “韩州王,休得无礼!”   韩少陵好声好气地告了罪,然后冲着紧闭的殿门,朗声道:“我知道是你!可否出来见我一面?”   这道身影,每日萦绕在他的梦中,他只消看见一个剪影便能将她认出。这样柔韧笔直的脊梁,除了她,再不可能有第二人。   当日在战场上他已是把自己的脸皮和自尊扔到了这个女子的脚下任她践踏,面对她,他早已只能破罐子破摔了。   桑远远无奈地回道:“韩州王,你这样未免太过失礼。”   在战场上遇见他的时候,她用的是假音。   此刻也是。   只是今日恐怕瞒不过去了。他一问门外侍卫,便会知道躲在殿中不愿见他的女子,正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韩少陵的声音带上几分低落:“我以为此生再无缘相见的,今日,确实是唐突了。”   桑远远叹息着同他商量:“韩州王不如先把和离的事情办了?”   韩少陵的身影猛地一震。她这是在暗示什么?!   他的语气染上了几分轻快:“我此番入京,正是要处理此事。”   “那便速去。”桑远远催促。   “好!”韩少陵当真掉头便去了。   他一时热血冲头跑了过来,此刻心中已知大不妥。   又想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儿居然牵挂着自己和离的事,他觉得脚下的路好似飘了起来。   即便被帝君怪罪,亦是值当。   这种心情他从未有过。   冥冥之中,好似有什么牵引,离他越来越近……   桑远远忐忑地等待着。   日上三竿时,帝君与二王的会面终于结束了。   桑州王父子在侍者的引领下来到偏殿,笑容都有些不自然,显然桑成明的事情还是害这对父子吃了挂落。   叛逆桑成明走投无路,竟带着心腹,全部跳下了冥渊,死无对证,这件事一时成了无头公案。   “小妹,走。”桑世子道,“那韩少陵正在后殿等你和离,这便去与他了断——小妹应该没有心软吧?咱可千万别在他面前示弱,他那人,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桑州王大手一挥:“没事,他韩少陵再好,也只一个而已。回头爹给你张罗选婿,挑他十个八个来,以量取胜,呵呵呵呵……”   桑远远:“……”   她叹息:“我怎会反悔,只担心他那边出什么夭蛾子……”   一提这个,桑世子顿时竖起了两道漂亮的眉毛,呸道:“小妹你当真是太过天真,你以为这韩少陵对你仍有余情么?非也,他那恨不得和你撇清关系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真是气煞人也!”   “走吧,”桑远远轻叹,“路上,我再与哥哥细细说一说。”   兄妹二人在侍者引领下绕过后廊,来到帝君接见臣子、处理繁杂冗事的后殿。   还未踏进殿中,便听到了韩少陵坚定的声音:“帝君不必再劝,此事已无转圜余地。桑氏王女既安然无恙,那还请帝君速召她前来了断前缘,再拖,我亦不会改变心意。”   桑世子一马当先踏入殿中,行过王礼,便冷笑道:“韩州王这话,说得好似我桑氏要赖着你一般,今日在帝君面前,我桑不近就把话撂下了——谁要反悔,猪狗不如!”   桑远远:“……”直到今日,她才知道这个哥哥的大名居然叫桑不近。   桑家老两口这个取名水准,实在是不敢恭维。   韩少陵被他一激,便也笑了起来:“桑世子也不必拿畜生来说事。此事本就是你桑州的意思,不管你们是欲擒故纵也好,以退为进也罢,总之,和离书我已签下了,断无反悔的道理。无论是我,还是你们。”   他轻笑着,语气疏离客套地继续说道:“桑氏王女容颜绝世,哪怕二婚,想必也有大把王孙贵子上门求娶,无需担心下半生无有着落。”   这话说出来,便已是自动把桑远远降了一个档次。本是国君之妻,再嫁便只能退而求其次。   桑世子微微眯起了漂亮的眼睛:“那还真不需要你来操心了。”   韩少陵微笑:“桑王女怎地迟迟不……”   眼风向后一掠,恰好看到白衣女子盈盈施礼。   “见过帝君。”   女帝君端坐在黑金大书桌之后,金红华服迤至左右两侧,眼尾纹着赤色飞凤,朱红的唇,艳色迫人。   至美至艳,却不带半丝媚气,只见庄肃。   女帝君红唇微启,缓声道:“这么一个绝世佳人,韩州王,你也舍得。”   桑远远不禁再度一怔。   她一定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声音。   韩少陵的视线漫不经心地落在了桑远远的身上。   那一瞬间,桑远远亲眼见证了何谓五雷轰顶。   只见青年王者的腮帮子上密密麻麻地浮满了鸡皮,鬓角毛发根根倒竖,眼眶生生撑大了一圈,嘴角颤抖,上上下下地扫视她。   魂牵梦萦的身影,与眼前佳人,逐渐重叠。   桑远远很有礼貌地朝他笑了笑:“韩州王早已应了我,自然是不会反悔的。”   “好吧,”女帝君遗憾地说道,“既然双方意已决,那吾也不再多劝,便这般吧。”   她轻轻点了点头,只见侍者躬身上前,取了她点在金蔻长甲之下的婚契与同心契,奉到了韩少陵与桑远远的面前。   一把小小的火金剑放置在契书之间,只要用它割开两份文契,它们便会自动焚毁,了结一切。   “怎、怎会是你……”韩少陵摇摇欲坠。   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子,不是幽无命的女人吗?怎么可能是桑远远?桑远远身上,可是有同心契啊!她怎么能是幽无命的女人?!幽无命没碰她?这怎么可能!   桑远远礼貌地微笑道:“韩州王是真英杰。哪怕已决意与我和离,在战场之上还是屡屡相护,这份友谊我心领了。桑州与韩州,结姻不成情义在,未来必守望相助,共护云境太平。”   韩少陵难以置信地摇着头。   桑远远微笑着走近,毫无芥蒂地牵起他的手,一起放在了那柄火金小剑上。   他在抗拒,满是厚茧的手不自觉地回缩。   但那只柔柔软软的小手,却坚定地覆住他半边手背,丝毫不容他后退。   他的心脏疯狂地抽搐,他瞪着她,根本不信。   在他的记忆中,桑远远和梦无忧一样,都是娇娇弱弱的女子,那种略带一些矫情的,时刻需要人好生呵护的娇花。   她,怎会有那样柔韧端直的脊梁?   她是桑州王女啊!怎会在那战场上,拎着刀,便这么混在一群大兵中间,砍翻一头头冥魔?!   不是见了一点血都得受惊不浅么?!   他实在没有办法把记忆中端庄柔弱的桑氏王女和那道坚韧笔直的身影联想到一处。   方才他甚至以为她是帝君派去行刺幽无命的女将军。   “我……”   那只小手已牵引着他,将火金小剑的剑尖抵在了婚契上。   女帝君呵呵笑了起来,道:“韩州王,心软了么?莫说是你,便连吾,亦是觉得这柄小剑重逾万钧哪。此刻反悔倒也算是悬崖勒马。”   韩少陵死死抿住了唇。   “嗤——”   婚契被金火点燃。   韩少陵反客为主,反手握住了桑远远的小手,宽大的手背上青筋乍现,他带着她,极重、极重地划过婚契,将之一分为二。   她不禁偏头看他。   便见青年王者薄唇紧抿,满面坚毅。   他垂着眼皮,盯着那张被金火点燃的契书。   他依旧攥着她的手不放。   “我若此刻反悔,想必叫你看低一生。”他艰难吐字,“待王女归桑,韩少陵,将再度诚意求娶。”   桑远远:“……”   不得不承认,这一幕还挺浪漫。金火之屑浮起,映亮了对方英俊的面庞。他目光灼灼,郑重其事。   明明是在离婚,却莫名有种许诺一生的错觉。   韩少陵的唇角浮起了微笑,潇洒利落地将火金小剑的剑尖抵在了同心契上。   “当日缔结同心契,我心中所求,只是貌美无双的桑氏王女。”   剑尖划过,契帛燃起火光。   “今日解契,我却知道,自己是为何人心折。”   他紧紧攥着她。   同心契影响的不仅仅是他,此刻契书被割开,她亦是感觉到一股奇异的酸涩自心口涌出。   韩少陵显然再一次把它错认成了爱情。   他的眼底已泛起了泪光,把她的手攥得生疼。   “桑王女,请你垂怜,若是他日再嫁,给我一个与旁人公平竞争的机会。”   韩少陵不信桑远远会对幽无命有什么好感。在这云境十八州,他韩少陵,仍是首选的夫婿。   “韩州王,我会考虑。”桑远远礼貌地颔首,“可以放手了吗?”   此刻若说什么恩断义绝的话,倒显得像是她仍然挂怀旧事,与他置气一般。   她这般从容,倒是令韩少陵眸中又多添了一重心碎。   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个女子根本不在意他的那些事,什么旧情,什么梦无忧,对她完全没有分毫影响。   他仍抓着她的手,好似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桑世子走上前来,一根一根掰开了他的手指。   指骨发白,他贪恋地看着自己摁在她手背上的几道红色指痕。   “既已和离,何必再故作这些姿态?”桑世子冷笑,“欲擒故纵,以退为进这几个字,韩州王还是自己好生收着吧!免得叫人看了笑话。”   韩少陵惨笑着,黑眸死死盯在桑远远的脸上。   女帝君乐了:“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韩州王,吾实在看不懂,何必非要到失去之后,才能学会珍惜呢?”   “都是我的错。”韩少陵垂首。   “罢了,”女帝那润泽饱满、点了丹脂的红唇微微翘起,“年轻时候,打打闹闹也不失为情趣。吾便看看,究竟是哪位好命的小子,终能求得美人归。”   她轻轻用指尖点住额头,韩少陵三人便识趣地告退。   当着韩少陵的面,桑远远并没有表现出欢欣雀悦的模样。她与桑世子闲闲说着话,只当不知道韩少陵失魂落魄地跟在身后。   韩少陵一厢情愿地把桑氏兄妹护送到了桑州王暂居的宫殿。   同心契已毁,但那道伤痕却像是烙在了他的心上。   那些空洞之处,盛满了痛悔。   若他对她多上几分心,不要去碰了那梦无忧,那么眼前这朵越飘越远的云,会不会就那么清清凉凉地落入他的掌心?   回忆往昔种种,心中的不甘如海啸般灭顶而来,这样好的女子,他怎甘心放手?   看着雕花落地大木门在眼前合上,他慢慢攥住了拳头,下了一个凶狠的决心。   “去,制半副鎏金假面,烙在梦无忧的脸上。成事之前,不必回来见我。”   韩少陵隐隐已有感觉,梦无忧此女,仿佛受了某种特异的庇护,想伤她,极难。面对那个女子,自己总会莫名被蛊惑,不知不觉就滚到了床榻上。   所以他派出的是韩大。一个天然没有任何情感的杀人工具。   ……   州国主君进入天都觐见,整段繁复礼仪做下来,共需耗时三天。   这三天里,桑远远时不时便会看见韩少陵的身影。   他憔悴了许多,若不是要应付种种祭祀,他恐怕连胡茬都不会刮。有时他远远地凝望着她,一旦她抬头回视,他就会急急别开头。   到了第三日,二王辞别帝君,离开敬天宫。   踏出天都时,只见韩少陵站在道路正中,张开双臂,挡住了桑州的车马。   “贤侄啊,”桑州王抚须大笑,“虽说这几日你在帝君面前说尽好话替我开脱,我也领你的情,但若是事关小女,那我只能说,爱莫能助啦!”   桑氏父子倒是神清气爽。   他们本就不舍得桑远远嫁到韩州,她与韩少陵若是过得和美那也就罢了,如今闹成这样,父子二人恨不得立刻就把小桑果藏回家中,不再让这些小子多看一眼。   韩少陵唇角噙着浅笑:“我并不是要见王女。我想找的正是二位,请看——”   他侧身,让出身后的车厢。   只见两名亲卫掀开车帘,将一个勒住嘴巴的女子拽下了车,押到桑氏父子面前。   桑州王目光微凝。   此女脸上罩着半副金色的面具,剩下那一半,眉眼鼻唇,与桑远远像了八分。   “贤侄这是何意呀?”桑州王悠悠问道。   韩少陵偏了偏头,便有亲卫上前,掀动面具一角。   只见面具已烙进了皮肉,再也无法摘下。   见惯了血的桑氏父子倒是没有什么大感觉,心中只叹,这韩少陵果然是手段狠辣,成得大事。   韩少陵挥挥手,令人将梦无忧押了回去。   他温和地笑道:“他日,待我与旁人竞争王女时,还望桑州王与桑世子,莫记这减分项。”   说罢,他轻轻一揖,转身离去。   背影潇洒利落得很。   “这小子,这小子……”桑州王指着韩少陵的身影,半晌没说出一句完整话。   桑世子皱起了两道漂亮的眉毛:“我观他神色,是真的懊悔至极。像韩少陵这般才俊,也当真是难找第二个,我怕小妹要心软,被他骗了去。”   “嘿,”桑州王笑道,“他也得有本事见着人。走,归家!”   三位接引使者已在道旁等候。   王族出入天都,帝君都会派出接引使者随行。使者总数不过十人,个个修为都在灵耀境,且身负独门奇技,除非遇上胆敢公然谋逆的正规军,否则足以将任何人平安护送至任何地方。   桑氏一行横穿姜州。   眼见即将抵达桑州的边境,忽见地平线上黑浪涌动,不多时,一支铁甲凛凛的凶军如风雷一般碾到了近处!   旗帜招摇,幽。   桑州王父子神色凝重。幽无命既敢挥军直闯姜州地界,恐怕是不会再有任何顾忌!   此刻,灵姑正在同桑远远闲聊。说的是韩少陵如何在十八、九的年纪,接下了亡父的重担,生生用自己稚嫩的肩膀扛起了韩州大旗。   灵姑颇为感慨:“韩州王确实是举世无双的俊杰,只可惜在情之一字上,还是幼稚了些,不够稳重。”   桑远远笑着摇摇头:“倒也不是不稳重,只不过没把女子当回事罢了。”   灵姑道:“他早年丧母,父亲那两个小夫人,心心念念便是拉下他,扶自己的庶儿子上位……自小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难免养出了冷硬心肠。”   “我不怪他。”桑远远探身拍了拍灵姑的手,“母亲与他的父亲是至亲血脉,桑与韩本就是兄弟之州,灵姑安心,我会劝好父兄,断不会与韩州生出嫌隙。”   灵姑感慨万千:“王女……您是真的长大了啊!如今韩州王既已毁去妖女容颜,王女是否考虑给他个机会?”   桑远远轻轻摇了摇头。   她和别人说好了。   她的唇角浮起了一缕浅淡的笑,笑意还未舒展,便又皱起了眉头。   她想起了那支箭的位置。   看着离心脏很近。   车帘被掀开,桑世子眉目凝重:“灵姑,速速带小妹先走。幽州军,杀过来了!”   桑远远心脏重重一跳。   他,竟这般公然抢人么?!他不是答应过她了?莫非又出了变故?   她急急下车,只见北面的铁骑已逼到了近前,要不了多久,便会碾过她们这一支小小的队伍。   三位接引使者已迎上前去。   护送桑氏王族平安归桑,是他们的职责。   纵然来的是千军万马,他们也必须顶在最前方。   “幽无命敢动天都使者?”   话音未落,便见那黑铁浪潮已裹住了三位接引使者,道道灵蕴震荡轰然爆开,三位使者就像是落入了蚁群的大昆虫一般,瞬息之间被淹没,在万军之中挣扎翻腾。   他们可以轻易地碾死那些灵明境的修者和云间兽,但蚁多咬死象,一队队铁骑不断来回碾过,三名接引使者败相渐露。   “走!幽无命这是要反!”桑世子怒目圆睁,吩咐灵姑,“带着小妹先走!”   “不!”桑远远道,“我不能走。”   前方,战斗已接近尾声。即便想走,也走不了多远。她若走了,桑氏父子恐怕要凶多吉少!   “杀!”   “杀!”   “杀!”   终于,三名接引使者寡不敌众,彻底陷落。   而那数千人的铁骑,生生被这三名灵耀境强者拖了近一炷香的时间,折损三成!   如蝗大军,轰隆冲到近前,将桑氏的队伍团团围住。   “奉主君令,接桑氏王女入宫。”为首那人面无表情,“其余的人……一个不留!”   他扬起手,只见无数铁弩直指桑氏父子!   一百亲卫用自己铁塔般的身躯筑起防线,将桑氏王族护在正中。   “听闻桑州王爱女如命,若不想王女被误伤,便将她交出来,我保她平安无事。”幽军将领皮笑肉不笑。   桑州王怒极而笑:“幽无命这是要反了么!”   幽军将领淡笑:“我数三声,三……”   桑氏父子正待上前拼命,只听身后传来一个清清朗朗的声音。   “幽州王要的,是活的桑王女吧。”   众人齐齐望去,便见那道娇小的身影立得笔直,手中握着一把削果子用的寻常匕首,架在自己的脖颈上。   她立在风中,毫不在意地把匕首往自己的肌肤上重重压了一压。   便见一道血线迅速氤氲开。   “小妹!”“女儿!”   桑远远紧紧盯住敌方将领的眼睛:“要么放我父兄走,要么大家一起死在这里。”   对方很明显地迟疑了一下:“桑州王和桑世子,至少得留下一……”   桑远远狠狠将匕首割过半道弧。   她甚至能感觉到脉搏在贴着刀锋跳动。   “放不放人?!”   为首之人眸光闪动,终于阴阴地开口道:“让他们走。”   幽军让开了一条道。   “女儿……”   “走,”桑远远冷静地道,“别逼我手抖。”   桑州王老泪纵横,被桑世子拽着,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幽军的包围。   待桑州王一行彻底消失在地平线后,桑远远又撑了许久,才疲惫地垂下手。   匕首铛啷坠地。   “桑王女,得罪了。”   为首那人把她捉上了云间兽,率着骑兵轰隆碾向北方。   她端端正正地坐着。   脖颈火辣辣地痛,血已凝固了,糊进衣领里,说不出的粘腻难受。   她的心微微往下坠,甚至有点希望这些幽军是韩少陵的人假扮的,其实是要把她掳到韩州去。   可惜他们却是直直穿越了姜州地界,挥军北上,没有半点要西行前往韩州的意思。   很快,幽军便穿过一处被彻底攻破的姜州边塞,顺利进入了幽州境内,一路过关,畅通无阻。   真的是幽无命。   她有些难过。她觉得自己当真是太傻了,那个男人,明明一次又一次告诉她他不是好人,她却傻乎乎地觉得他只是嘴硬心软。   他哪里是什么好人?   她怎么忘记了,幽无命这个人,是能把冥魔引进天都的疯子啊。这样一个疯子,做出杀人强掳这种事,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她暗暗想着,如今自己身上已无契约束缚,若是他要,便顺着他,哄着他。他杀死三名接引使,天都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自己只需静静等待机会,父兄必会倾尽全力来救人。   心神一定,她闭目调息,引木灵蕴来治愈身上的外伤。   只是心底终究是有一点隐痛,好似伤了,又好似没伤。   这支军队穿过一处处关隘。   三日之后,抵达了幽都。   幽州人用一种厚重的深青色石材造屋,白日里觉得沧桑大气,到了夜间,映着白惨惨的月色,便有些像传说中的幽冥鬼城。   幽州全民皆兵,气氛和别处大不相同。   将领径直将她送到了王城。   他押着她,立在高大的深青门楼下等待。   桑远远视线低垂,盯住地面浮起的一缕小草根。它很顽强,从青石地砖的缝隙中探出一点头来。   活着。要活下去。无论如何,活下去,才会找到出路。   便在这时,她看到那一缕小草根朝着她勾了勾脑袋。   桑远远:“……”这一定是错觉。   旋即,有细小的,稍显模糊的声音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督主不是吩咐过,桑氏父子必须死一个么,如今两个都跑了,会不会坏了大计?”   另一人回道:“没办法,桑女不能死。只有她活着,幽无命才会认下这笔烂账。”   桑远远的心猛地一惊。   她悬着一口气,用余光瞥了瞥站在她身旁的将领。   此人竟像是什么也没听到一样,一对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城门里侧,脸上没有浮起任何细微表情。   桑远远的心脏猛烈地狂跳起来。   所以……她是不是可以通过地底的植物,听到远处的声音?!   难怪隔着那么多重城门,她竟听到了短命挠墙——连幽无命都没有听到。   是不是因为那片腐地上,攀爬着不少血藤?   她按捺住微乱的呼吸,假装不经意地回眸去望。声音传来的方向上,的确有两个人正在远远地打量着她。   她记得,一个是副将,另一个是军师。   他们这话,什么意思?!   便在此时,一道瘦长身影骑着云间兽飞奔而来,正是幽影卫的首领,桑远远听过幽无命叫他阿古。   “阿古将军,属下林天平,奉令接回桑王女,幸不辱命。”将领把桑远远往前一送,拱了拱手,回身便走。   阿古皱起了一字眉,目光迟疑地落在桑远远脸上。   正要说话,忽然一道雪白的影子从三丈来高的屋脊上跳了下来,轻轻盈盈落在了桑远远的身前。   它仰起脑袋,兴奋地打了个巨大的响鼻。   桑远远摸了摸短命的鼻尖,疾走两步,到了阿古近前。   阿古神色一凛,下意识退了半步。   桑远远轻声问道:“真是他令人将抓我来?”   阿古的眉头皱得更紧。他明显缓了下,冷声道:“主君在等,请随我来。”   桑远远用余光瞥着周遭的守卫,没有再多话。   短命矮下四肢,示意桑远远爬上它的背。   阿古很不自然地扯了下唇角,道:“桑王女与主君的战骑,倒是很有缘份。”   两头云间兽跑向内廷。   王城也是用那种质地坚硬的深青色巨石建成的,显得异常沧桑。   短命撒蹄狂奔,很快就把阿古甩在了身后。   到了一处守卫森严的宫殿外,短命委屈地转过脑袋,眨巴着黑眼睛,郁闷地看着桑远远。这意思是连它也进不去。   阿古急急赶来,示意分列两旁的侍卫打开宫门。   一踏进前庭,桑远远便感觉到气氛异常沉重,幽影卫几乎全在这里,神色紧张,像是在防备外来的敌人,又像是在害怕殿内发生什么事情。他们聚在回廊下,跳来跳去,比在外长城时更像一群猴子。   宫门合上,阿古神色肃穆,看向桑远远。   “若是主君昏迷之前下令将桑王女请来,那么,还请做好殉葬的准备。”   桑远远心头一凛,明白了。幽无命出了事,幽影卫封锁着消息,不叫外面知晓。   果然,受了那样重的一箭,怎么可能安然无恙?   她也把他当成神仙了。   所以,那些人一定不是幽无命派出来的。   她镇定道:“阿古将军,请速速控制那支军队,他们奉的必定不是幽州王的命令。我听到他们私下的谈话,提到‘督主’,说要嫁祸幽州王。他们斩杀了三名天都接引使,还想对我父兄下手——将军请尽快动手,以免证据被消灭!”   阿古面色微变。   桑远远道:“将军当知道我听力过人。”   阿古点了点头,唇角浮起一丝别扭的微笑,拍了拍座下云间兽的脑袋,道:“我这便去彻查。小五小六,带桑王女下去歇息。”   “我想看看他!”桑远远叫住他。   阿古面色有些犹豫。   她的眼睛里泛起波光:“他救过我多次,我不会伤害他。”   阿古下意识想要拒绝。   小五咬着指甲道:“医者不是说,若是主君在意的人唤他,醒来的可能会更大些么。”   他冲着桑远远挤了下鼻子。   阿古横眉思索片刻:“跟好了,主君出了什么事,我活剐了你。”   “哎!”小五像猴子一样跳到桑远远面前,躬下腰,摆了个店小二一样的手势,“王女,请。”   桑远远侧头看他。   只见这张年轻的脸庞上,挂着一个巨大的假笑。   她盯了他一会儿,他便绷不住了,笑容先是颤抖,然后崩溃。   变成了一只要哭不哭的猴子。   这只猴子死死抿住唇,侧开了头,别扭地说道:“赶紧进去瞧瞧吧,迟一刻怕是见不上活人了!”   桑远远拎起裙摆,匆匆跑上台阶。   “怎么伤的?”   小五道:“中了一记毒掌,还有一箭,伤到了心脉。已昏迷九日。”   桑远远想起了他的脸。   那么白,白到透明。她怎么会以为他真的没事呢?他太能装了!   殿门被拉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混着药味,萦绕在殿中。   小五引着桑远远到了内殿,只见宽大的青玉床榻上,幽无命安安静静地躺着,胸膛半露,缠着裹了药草的细布。   鲜血透过药草和细布渗了出来,触目惊心。   “你们先下去。”小五挥了挥手。   两名面色沉稳的白眉老医者退到了殿外。   “话本子里都说,昏迷的人,只有亲近者能唤得醒。”这位身经百战的小将吸着鼻子,“我骗阿古哥的,其实医者根本就没有那么说过。”   “主君是累了吧?”他轻声道,“原本轻易就能走掉的,为什么他要回头呢?”   桑远远已走到了床榻前。   为什么要回头呢?   医者探过脉之后,忘了替他盖好云被,他的半只手露在了外面,白得毫无血色。   她轻轻握住了那只手。   他的手很大,掌中也有茧,尤其是握刀的地方。   她把他的手藏回了云被下面,看向他的脸。   这样安静沉睡时,睫毛显得特别长。昏迷几日的人,竟像是没睡够一样,眼下鸦青一圈。   “幽无命,你不能死。”她坐在床头,淡声道,“你要是死了,谁来打下天都啊?姜氏的江山,岂不是要稳坐千年万年?”   一听这话,站在一旁抓耳挠腮的小五顿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他忍不住插话道:“您和主君,当真是天生一对啊!”   好一对见面第一句问好便是造反大业的狂人!   桑远远回眸答话的功夫,手背忽然重重一痛。   她吓了一跳,垂目去看,便见一只白惨惨的手从云被中探出来,攥住了她,力气大得像是要活撕了她的手一样。   沙哑的声音微带一点喘,低低地传来:“我死?小桑果,你想都别想。”   “主君!!!”小五差点儿蹿上了房梁。   桑远远循声望去,只见睡美人已如约睁眼,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闪烁着凶狠的笑意。   他一醒,身上那些虚弱好似也怕了他,瞬息之间不翼而飞。   “带她去换洗,脏死了。”幽无命无比嫌弃地说道。   桑远远:“……” 第26章 一样喜欢你   桑远远被带到一处软玉砌成的温泉殿中。   室内一池热泉,一望便让人骨头发软,想要好好泡走一身疲累。   她下了水,倚着池壁,半梦半醒。连日忧心赶路,心神和身体都有些吃不消了。   一缕细细的藤蔓执拗地钻入雕花大木窗,卡在窗棂上。   它轻轻摇晃,桑远远迷迷糊糊时,忽然便听到了幽无命那独特的声音。   “几个?”   她吓了一跳,以为这个人丧心病狂,刚从昏迷中醒来,便要对她做什么少儿不宜的事情。   旋即,阿古沉稳的声音响起:“五个。主君,经此一事,幽影卫中应该再无内鬼了。此次主君伤势凶险,三人想要借机行刺,另外二人则是想要传递消息,都已被属下控制了,等待主君发落。”   桑远远的视线落在了窗棂那缕藤蔓上——她又开启了远距离窃听模式。   “好。”幽无命轻轻咳了下,“埋了。”   “是。”阿古道,“截杀桑氏之事,与旧王余孽有关。伪造的谕令上,盖的正是失踪的旧王印。多亏了桑王女提醒,属下才赶在他们销毁证据之前控制住局面。是属下大意了,这几日没有盯紧边关军,才会捅出那么大一个娄子!请主君责罚!”   幽无命笑道:“你掌刑多年,何必问我。”   “是,属下稍后便自领一百棍。主君,此次之事,天都尚无任何消息,是否先行备战?”   “可。”   “几个逆贼已拿下了,正在受刑。”阿古的声音带上一丝担忧,“那些被蒙蔽而犯下大错的将士,该如何处置?”   就怕又听到那两个轻飘飘的字——埋了。   幽无命笑道:“杀了接引使么?赏。”   端的是狂妄至极。   “是!”阿古道,“主君还请好生养伤,此番实在是太过凶险!您自封心识疗伤九日,可把那些小废物们吓坏了。属下也吓得不浅。”   他好像犹豫了一会,又问:“主君难道就不担心……属下会对您不利吗?若属下也是叛徒,那……”   “那你已身首异处。”幽无命的声音平静无波,“去吧。”   “嘿,嘿。”阿古道,“是!”   脚步声渐渐远去。   寂静片刻之后,幽无命的声音缓缓飘了出来。   “去不去看小桑果洗澡呢?”   桑远远:“……”   她赶紧爬出池子,换上女侍为她备下的新衣,推门出去。   女侍直直把她带到了幽无命的寑殿。   只见他倚在温玉靠枕上,松松地披着件袍子,胸膛半敞,箭伤仍在渗着血。   见到桑远远进来,幽无命愉快地眯起眼睛,冲她招了招手:“过来。”   桑远远走到他身旁坐下。   他‘刷’一下,把一张文书递到她面前,长指斜斜地点着一行字,道:“小桑果,你当真是这般寻死觅活,非要和我在一起么?等我提亲都等不得?”   桑远远吃力地辨认着文书上的字样。   上面记载的便是她用匕首架在自己脖子上,威胁幽军放人的始末。   他倒好,断章取义,说她死活要赖着他。   “你还有心思取笑我,”她道,“还不赶紧想办法了结此事?你现在,哪有实力与天都作对?”   他探出长臂,把她拢到了身边,开开心心地说道:“死有什么好怕的,只要在死前能和我的小桑果共赴巫山,牡丹花上死……”   桑远远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雪白的脸颊上飞起一抹红晕,她气咻咻的样子让他更是心情大好。   他闷笑起来。冰凉的唇动一下,再动一下,好似在亲吻她的掌心。   她头皮发麻,急急收回了手。   幽无命笑得愉快极了,他凑了上来,覆在她耳畔低低地道:“这有什么好害羞。小桑果,你知道么,那一日,若不是遇到一点阻碍……”   他意有所指,目光仿佛带着温度,在她脸上灼来灼去。   “我早已经进去了。”   最初她还愣愣的,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等到反应过来时,只觉浑身血液都涌到了脑门,恨不能抓起他身后的靠枕,摁在那张可恶至极的俊脸上。   “韩少陵当真是没用,”他还在那里笑,“便宜我了。”   她恼羞成怒。想走,手腕却被他紧紧攥住。   幽无命一脸惊诧:“小桑果你想哪里去了,我说的是闯进那邪阵中救下你——韩少陵不是也身在姜燕姬的宫中么,这英雄救美的好事,竟便宜了我。小桑果在气什么?你是不是想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去了?”   桑远远可信了他的邪!他方才那流里流气的模样,说的分明就是……   “我要和父兄联络!”桑远远闭了闭眼,道,“他们一定担心坏了!”   幽无命松开她,抬起双手,大大地比划了一下。   “我已给岳丈送去这样多的玉简。”   桑远远稍微定了定心。既然已送出玉简,那便只能等了。   她的视线忽地落在他敞开一半的宽袍上。   他有胸肌,线条极流畅,丝毫也不显突兀。细布包扎着箭伤,距离心口不远不近的地方,赫然印着一枚紫黑的手印。   她想起小五说,他中了一记毒掌,又挨了一箭。   这枚掌印很是小巧,一望便知道出自一个女人的手。   幽无命低头看了看,随手拉拢了衣襟,懒洋洋地瞥着她,道:“这么馋我?”   桑远远:“我只是在想,你有多久没有洗澡了。”   幽无命:“……”   她的唇角浮起一抹得意,弯起的眼睛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笑,晃得他有些头晕。   他略缓了片刻,一条胳膊重重搭上她的肩。   “正好,伤患需要帮忙。”   桑远远:“……”   她被这个看着精瘦,其实沉得离谱的病患押到了温泉殿。   褪去松松垮垮的外袍,他只着一条中裤,踱进泉水中,倚坐在池壁边上。   包扎伤口的细布被水浸湿,桑远远有些束手无策。   他随手把它扯下来,扔到一旁。   “下来。”   桑远远犹豫片刻,穿着衣裳就下去了。   池中多了一个人,温度好像更高了一倍。她盯着他的伤,看见有丝丝缕缕的鲜血从那正在愈合的创口边缘渗出来,蜿蜒而下,散在热池中。   伤口旁边,紫黑的掌印扎眼得很。她不禁暗想,能近距离、正面伤到他的女人……   他笑吟吟地拉住她的胳膊:“放心,不是相好弄上去的。”   桑远远幽幽叹了口气,用布巾沾了水,小心地替他清洗伤口附近干涸的血迹。   她的神情太过专注,动作轻柔至极,干净利落地替他清理了所有血痕,丝毫也没有牵动他的痛处。   他知道她其实是紧张的,光洁的额头上渗出晶亮的小汗珠,滚到眼睛里,她只随意眨了眨,动作没受任何影响。   虽然她只是个灵隐境的入门小修,但她还是笨拙地将木灵蕴尽量凝在掌中,阵阵浅淡的木清气轻拂着他的伤,极熨贴。   她珍而重之的模样,就好像……他真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哦,最珍贵的宝贝。   最珍贵的宝贝……吗。   他的双臂不知何时偷偷环住了她。   “小桑果,”他的声音变得空洞沙哑,“他们说,男人一旦得到了一个女人的身体,便不会再珍惜。”   她动作一顿,抬眼望他。这是……犯病了?   他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目光透过她,不知望到了什么地方。   一根手指缓缓挑起她的下巴,他目光空空,略带些茫然地靠近她。   “所以,”血色不足的薄唇轻轻一动,“让我得到你,然后,将你当作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宠你,给你一切最好的,如何?”   桑远远慢慢抬眼看他。   见他唇角浮着一抹诡笑:“不要这样引诱我,不要试图走进我的心里,若是再让我为你心乱一次,我就杀了你。”   他的视线缓缓聚焦,冷冰冰地落在她的脸上。   这一瞬间,桑远远感觉周身的热汤全部结了冰,冻得她轻轻地战栗。   她有种奇异的直觉,自己已不小心,触到了这个疯子真正的逆鳞。   她做了什么?   她睁大眼睛,回忆片刻,却不记得自己方才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   不就是帮他洗澡吗?   不是他自己要求的吗?   她抿了抿唇,迎着他的目光,委屈地说道:“那若是,你得到我之后,非但没有腻烦,反倒更加珍惜了,又该怎么办?我不想死,我只想好好和你在一起。”   “和我在一起做什么?”他幽幽道,“生孩子么?不,我不会要那种东西。小桑果,总有一天,你会不喜欢我了,到那时,若我已经喜欢了你,那该怎么办?”   她嘴唇刚一动,便被他用一根冰冷冷的手指抵住。   “嘘。你是不是想说,你会一直喜欢我,直到死?”他的脸上浮起了假笑,“若是这样,不如现在就杀了你,以免它将来变成一句谎话。”   她凝视着他。   那对冷冰冰的黑眸下,仿佛深藏着一丝脆弱。有一点穷途末路般的悲凉。   这个人,太不正常了。   “这样好不好?”她抬起双臂,轻轻环在他的颈后,道,“我每日醒来,都会告诉你,今日对你的喜欢,是否与昨日一样。一日一日,若是到我死的那一天,它都没有变化,那你便信我是一直喜欢你的。”   他的眸中浮起一丝清晰的震颤。   漂亮的眉峰轻轻一蹙,好似接到了一记难以抵御的大杀招。   片刻之后,他闭上了眼。   桑远远并不确定他睁眼时会不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她干掉。   她果断倾身上前,吻住他的唇角。   事到如今,她其实也分不清自己心中有几分真意,几分是作戏。   喜欢幽无命吗?多少总是有一些的。   他长得实在是好看,身材绝佳,那股子邪气亦是魅力非凡。他还救过她,那一箭,恐怕正是为了回头帮她才挨上的。   但是,她第一次开口对他说‘喜欢’,便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因为这个错误的开头,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对着他说‘喜欢’,到了现在,也不知是在骗他,还是在骗自己。   又有眼泪滑落下来。   她侧了侧头,没让他尝到泪水的味道。   她正在汲取他那略带一丝苦涩的花香,她从来也没有想到,人的身上竟然会有这么特别的气味。   他一动不动。   辗转间歇,她断续低语:“你,难道不喜欢我这样吗?我死了,便再无人会这样亲吻你,这样对你说话。不喜欢我的味道吗?死了便再没有了。”   摁在她后颈上的大手渐渐卸去了劲力。   他的呼吸很沉,一滞之后,反客为主,霸道地夺走她的呼吸,将她摁到水里。   桑远远被杀了个猝不及防,鼻子呛到了水,在水下咳不出来,张口时,正好方便了他,将她吻得透透彻彻。   等到他满脸坏笑,把她从水里拎出来时,她已头昏脑涨,双目呆滞,也不知是憋的,是呛的,还是被他吻的。   “小桑果!”他的脸上又浮起了愉快至极的笑容,“记好你今日的话,从今往后,每日醒来,我都要你的‘喜欢’,还有你的‘味道’。”   她轻轻一咳,噗地喷出一朵热腾腾的小水花。   幽无命差点笑裂了胸口的伤。   浴室危机成功化解,桑远远心很累,换上干爽的衣裳,再替他重新包扎过伤口之后,便懒懒地躺上青玉床榻,一动也不想再动了。   黑暗中,她感觉到幽无命也没闭眼。   他抓着她一只手,安安静静地躺在她的身边。   时不时,他像是猛然想起什么一样,重重攥她一下,发现她的小手仍被他捏在掌心,便满意地叹一下,继续半睡不睡地眯着。   带着伤的凶兽,还时时不忘宣示主权。   桑远远不知什么时候沉入了梦乡。   一夜相安无事。   迷迷糊糊之间,她感觉到眼前忽明忽暗,时不时还有一点冰冰凉凉的花香味道扑到脸上。   睫毛也有点痒。   她皱了下眉,睁眼。   便见一双漆黑的眼睛居高临下注视着她,他把胳膊撑在她身侧,宽袍懒敞,大半个胸膛就那么悬在她的上方,那张俊脸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好像正在寻找攻击角度的蛇。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一双黑眼睛深不见底,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弯起眉眼,轻声道:“今天和昨天一样喜欢你。”   她仰起身体,啄了啄他的唇。   他挑了下长长的眉毛,眸中燃起两点雀跃的暗火,唇角勾着压不住的坏笑,故作无所谓地回道:“哦。知道。” 第27章 愿为夫人死   幽无命看起来心情不错。   他翻身下榻,背影好似特别活泼。   “今日有祭祀。”他随手拽下那松垮的袍子,从玉架上取下一件稍正式一些的玄衣。   “小桑果,过来替我更衣。”   她坐起来,诧异道:“你重伤未愈,还要出门?”   “伤?什么伤?”他一本正经地回眸瞪她,“我像是会受伤的人么?”   桑远远假笑,下床,替他系衣带。   他的玉架上并没有适合她穿的衣裳。   将他打理清楚后,她打着呵欠,又想走回床榻。   “小桑果,”他叫住她,“你去哪里?”   “补觉啊。这里也没有我能穿出门的衣裳。”   他轻笑着,拍了拍手掌。   女侍捧着托盘进来,托盘上端端正正放置着一套玄衣,材质纹理与他身上穿着的那件几乎没有差别。   只不过,他的镶边上是螭龙,她的则是乌凤。   虽是便装,但这俨然是正夫人的仪制。   女侍放下衣裳便躬身退下。幽无命走到桑远远面前,目光沉沉,极有压迫力。   “要我帮你更衣么?”   她赶紧抓起衣裳,逃到云雾山峦的屏风背后。   待她略带些羞涩地走出来时,见他双臂环在胸前,笑得怪模怪样。   “小桑果,那些云雾,是纱。透明的。”   桑远远的脸色刷一下变了。   幽无命满脸坏笑:“忽隐忽现,更觉曼妙。小桑果,你是在故意勾引我吧。”   她僵硬地转头望向屏风,盯了一会儿,发现根本看不见屏风背后的宫墙。   它一点也不透明!   “骗你的!”   幽无命笑得前仰后合。   不等她生起气来,他已抓着她的肩膀,推着她走出了宫殿。   短命正在阶下蹦跶,见到主人出来,高兴得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今日出行,幽无命没有带刀。   终究身体还是虚了。   幽影卫分两列,随侍在他身后。   “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桑远远忍不住问道,“那些人诬陷你造反啊!”   幽无命满脸无所谓:“造反就造反咯。”   “可是……”她想起书中桑州的覆灭。   天都根本无需出手,发一纸檄文,自有狼群猛虎一拥而上,将一个小小的州国吞吃入腹。   幽无命用余光睨着她,见她脸上满是货真价实的忧心,他不知不觉勾起了一点唇角,难得正色地对她说道——   “一时半会,无人敢做这个出头的鸟。”   他的声音平淡冷漠,桑远远甚至听出了一点残忍的味道。   她偏头看他,见他黑眸中一派睥睨。   恰在此时,有一骑自前方来,急急上报。   “报主君,韩州王领兵十万,强攻玉门关!玉门关告急,至多再撑五日!”   桑远远:“……”   幽无命:“……”   玉门关便是幽州西线第一重镇,与韩州境相邻。幽州和别的州不一样,任何一座要塞,都囤着重兵。   桑远远着实也没料到,竟是韩少陵做了这个出头的鸟。此刻天都那边尚未传出任何消息,他这样做,已是明晃晃地举旗了。   幽无命笑了起来。   “好。”他说。   他扯了扯缰绳,继续向城北行去。   “小桑果,今日看完生人祭,明日我带你去斩首韩少陵。”   桑远远只觉空气里满满尽是血腥味。   前行一段,她发现这股血腥味道原来并不是错觉。前方正在祭祀,血气冲天。   她忽然想起了生人祭是怎么一回事。   每年惊蛰,云境十八州都要做生人祭,取毫无瑕疵的少女,灌入特殊药水,活活呕血至死,用那至纯的血来祭祀九处奇异的内陆深渊口。   很残忍野蛮的习俗,带着浓厚的迷信色彩。   数千年来,这块大地上的人们都相信,在惊蛰这一日做好了祭祀,便能暂时满足渊下的冥魔,安抚那躁动的深渊。   书中,梦无忧在做了韩少陵的正夫人之后,曾破坏过一次祭祀,救下了一位少女。那一年,冥魔的‘涌潮’千年难逢地同时在十二个地方出现,只差一点,云境十八州就彻底沦为冥魔的盘中美餐。   谁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必然。   桑远远也不知道。   幽无命很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紧张。   他躬身覆在她的耳畔,轻轻吐气:“早已死了,不给你机会同情那些祭品。”   她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些什么。   祭祀是在一个大坑中完成的,站在巨坑边缘望下去,只见坑底好似纹了一个巨大的、美丽的赤色图案,血雾氤氲,一具苍白的身躯正被人抬上来,有人围上前去,又哭又笑。   幽无命道:“都是心甘情愿的。被选中的祭品,家人可以摆脱奴隶籍。对于这些人来说,其实是天大的好事。”   “你相信吗?”她问。   幽无命偏头看她。   “祭祀,可以安抚冥魔。你相信吗?”她回眸,深深望进他的眼底。   “我若相信……”只见他的脸上浮起邪气满溢的笑容,“便不会做了。”   她怔怔地望着他。   他的呼吸变得极沉,覆在她耳畔,嗓音有些兴奋沙哑:“小桑果,你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脏,我每日,都恨不得叫它灰飞烟灭!”   桑远远:“……”   这个变态,恐怕是没救了。   他忽地笑了,笑容至邪:“我会好好活着,亲手给它送葬。”   桑远远:“……”   妥妥的灭世反派,纯的。   这能掰得回来?   便在这时,围在那具少女躯体旁边的人群,忽然吵闹了起来。   幽无命轻扯缰绳,短命撒蹄跑了过去。   到了近处,得知少女的小臂上有一道指甲划破的伤口,几个白袍祭司惊得魂飞魄散,正在查验这道细伤究竟是祭祀前的旧伤,还是方才搬运尸身时弄出的新伤。   “有一点瑕疵都不行!”祭司惊恐万分,“为保万无一失,最好再做一次完美贡品!”   当即有人把另一名少女推到了前面:“大人,看看她,没有半点问题!”   像是在推销商品一样。   桑远远心脏微悬,望了过去。少女恰好抬起头来,一双麻木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了桑远远,眸中像是有奇异的星辰在转动。   桑远远看到少女的嘴巴动了动,好似在用口型说——‘帮帮我。’   她身体一颤,下意识地攥紧了幽无命的手。   幽无命动了动眼皮。   亲卫上前拨开人群,幽无命慢悠悠到了近处,斜眼一瞧尸体,道:“死后的伤。”   见到主君到来,人群顿时跪了一地。   “主君!”   主君发了话,自然无人敢质疑。   既是死后的伤,那便不需要再祭祀另一名少女了。   死里逃生的少女跪在地上,一直盯着桑远远,直到被人拖了下去。   桑远远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那蓬血色的阴云坠在了她的心头,令她周身不自在。空气中的血腥味道让她十分头晕,呼吸像是陷入泥沼一般,粘腻沉重。   分明还是清晨,她却感觉到了午困,眼皮越来越沉。   她皱了下眉,忽然想起了一件很不对劲的事情——当初,梦无忧本是要做祭品的,若不是韩少陵把她从奴隶营中带出来的话,今日在韩州被放血祭祀惊蛰日的,便该是她。   可是,那一日梦无忧摔在幽无命的桌案之前,脚踝上赫然有一枚月牙胎记,正是这枚胎记让一名幽影卫认出她是他失散多年的妹妹,用自己的命换下了她的命。   “有胎记,也可以做祭品吗?”桑远远忍不住偏头问道。   “自然不行。”幽无命不用过脑,随口回道,“任何瑕疵都不可以。”   话音未落,他垂下头,盯住她,眸光逐渐深沉。   “啊,我记起来了。那个赝品,正是一个祭品。”幽无命缓声道,“一个祭品,怎能有胎记呢?呵,赝品还是个撒谎精。”   韩少陵是被骗了吗?   他确实是被一个快要赴死的女子流下的眼泪打动的。   桑远远轻轻摇了摇头。即便她一万个看不上梦无忧,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像梦无忧那种人,说不出这种谎。   她一定曾被选中为祭品。   所以胎记这种东西,也会后天长出来吗?在适合的时机……长出来……救她的命?   桑远远凝神思索的模样,落在幽无命眼中,渐渐点燃了暗火。   “你在想什么?”他轻飘飘地问道。   她想得入神,竟没听见。   幽无命躬身,覆在她的耳畔,像催眠诱骗一般说道:“发现韩少陵被人骗了,是不是很想去找他,告诉他真相,嗯?”   桑远远迷迷糊糊思绪就被他带歪了,她隐约觉得,这个男人好像对她施了什么奇怪的迷惑心智的术法。她恰好很困,于是中招了。   “对啊。”她呆呆地说出了心里的话。   幽无命的眼神瞬间冷进了骨子里。   他抬起一只大手,缓缓抚过那一身象征着幽州女主人的玄服,落在了她纤细的脖颈上,扼住。   “然后呢?”他继续在她耳旁轻轻吐气,“让他厌弃那个女人,你好回到他的身边?嗯?”   “什么女人?”她依旧眼神呆滞,连呼吸受阻都毫无感觉,声音带上了倒气的喘意,道,“要告诉他,截杀父兄的人,不是你。”   幽无命神色一变,急急撒了手。   在她回神之前,他猛地点晕了她,将人搂在怀里,眼神颇有些心虚。   一扯缰绳,短命撒蹄奔出了王城,径直跑到了城郊一片长满青草的矮坡上。   他搂着她翻滚下来,把她放在草地上,蹲在一旁,瞪着她。   “短命。”他唤。   短命凑上前来,用鼻子拱了拱桑远远的胳膊。   “怎么办?”他嘀嘀咕咕道,“她若是醒过来,会不会发现我错怪了她,对她动了手。”   短命偏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颇为无语。   它记起一件事,上回它这位主子不知道哪里抽风,忽然想要在树上雕个什么花纹,结果不小心弄岔了一点,他没想着补救,倒是干脆利落地把那树给劈成了木柴。   还有一次,他好心帮它做了个小木屋,结果屋顶歪了一些,原本修修就完事了,他摆弄几下之后,突然不耐烦起来,又把它的窝给拆了。   就是这么个家伙啊……   “要不然杀了?”他果然说出了这句话。   他还蹲在地上轻轻地晃,好像跃跃欲试的样子。   短命打了个愤怒的喷嚏,侧过身,一个甩尾把幽无命掀得倒坐在草地上。   幽无命震惊得货真价实。   只见短命把毛茸茸的大屁屁往地上一落,整只巨兽端端正正坐在了桑远远的身前。   它其实是有点怂的,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瞟幽无命一下,又瞟幽无命一下。   一人一兽对上视线,它立刻摆出一副傲娇的姿态,把大脑袋拧到一边。身体却是寸步不让。   幽无命:“……”   僵持半晌,他慢悠悠站起来,道:“没带刀出门,连短命都反了天了。”   他歪着头,控诉:“你成精了是吗!”   短命颇有一点心虚,脑袋耷拉少许,自下往上瞟自家主人。   “小桑果是我的!”幽无命叉起腰,宣示主权,“不是你的!”   短命的大脑袋勾得更低了些,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让开。   一人一兽对峙片刻,短命彻底怂了。   它矮着身子,曲着四条腿挪到了一边。   虽然身体很诚实,但它仍然提着最后一口兽气,摆出一副随时准备扑倒幽无命,以防着他干蠢事的姿态。   幽无命无辜地眨着眼,坐到桑远远身边,把她拉起来,半个身子靠在他怀里。   短命观察了片刻之后,蹭到他身后,给他做靠枕。   它了解自己的主人——这个模样,便暂时不会杀人了。   “小桑果是什么做的啊?”幽无命很委屈地拨歪了桑远远的脑袋,盯着她颈部淡淡的淤痕,“我就轻轻碰了下。”   短命直翻白眼。   “哦!”他双眼一亮,“是姜谨鹏弄出的旧伤!姜谨鹏呢我要杀了他。”   短命:“……”   幽无命点点头:“对,收在那里,和‘它’在一起。便让他再好好‘享受’一阵。”   声音阴恻恻的。   他眯了眯眼。   叹息:“你说,我都快死了,幽影卫怎么就不叛呢?跟着我,他们到底图个什么?若是叛了,我就把他们全杀掉,省得今天死一个,明天死一个。”   他回手摸了摸短命的脑袋:“你上次怎么也没死呢,死了一了百了,不死,我还得操心你何时死。”   短命:“……”   它觉得它的主人其实是个非常非常没有安全感的家伙,只不过他自己一定不会承认这一点。   一人一兽大眼瞪小眼。   片刻后,幽无命很慢地低下头。   只见他揽在桑远远腰间的那只手上,落了一滴透亮的水珠。   怀中女子轻轻地颤抖起来,发出细细呜咽,像只奶猫一样。   她低低呢喃:“双儿……双儿……”   幽无命的眼神陡然凌厉。   短命很及时地把自己的脑袋伸在幽无命的魔爪下。   他狠狠在它柔软的白毛了抓了两把,轻飘飘地笑道:“你慌什么,这也不像是男人的名字。”   短命很想送他一个鄙视的眼神,可惜不敢。   “啊!”桑远远一声惊呼,张开了眼睛,胸膛剧烈地起伏。   她愣愣地看着四周,许久,才缓缓回神。   她做了一个极度真实的梦,让她一时分不清楚今夕何夕。   她颤抖着,抬起手,望向自己左手无名指的指甲。   “小桑果,”身后传来幽幽的声音,“你多大了,还会做噩梦?”   桑远远慢慢回转过头,怔怔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儿,眼眶里又滚出一粒晶亮的泪珠。   幽无命的表情有点裂:“……有我在,怕什么。梦有什么好怕的。”   她轻轻攥住了他的衣襟,缓了片刻,神色平静下来。   “我方才梦见自己变成那个被祭祀的少女。”她慢慢地吐字,好像要把那些记忆一并逐出脑海,“梦境从昨夜开始,一直持续到今日死去。每一刻,我都感同身受。”   幽无命慢慢眯起了眼睛。   “那药……把身体全部弄坏了,就只余一个完好的壳子,里面,全部腐蚀了,吐出血来,全部吐光,好难受。”她回忆着,道,“可是,即便这样,还是觉得死去会更好一些。”   幽无命眼神更冷,唇角浮起一丝冷笑,仿佛明悟了什么。   “所以,在被灌下药物的那一刻,我悄悄用指甲割破了手臂,这样便不完美了,他们一定会再祭祀一人,双儿便不用再捱到明年……”   她抬起手来,再一次看了看自己干干净净的指甲缝。   片刻之后,她闭上了眼睛,轻轻地吸气,快速连吸三次,然后长长缓缓地吐出。重复七八次之后,她成功将心神从那一团令人窒息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谁是双儿?”幽无命轻飘飘地问道。   桑远远慢慢脱离了共情状态,她凝神回忆片刻,道:“正是那位险些被替上去的少女。”   幽无命唇角微弯,笑容温和:“所以,小桑果看到那一幕之后,难以释怀,自己编织了一个悲情满满的梦境?”   “……啊。”她也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梦中的细节实在是太真实了,每一份心境,以及那些遭遇……   还有,用指甲刮破皮肤的感觉。   她忍不住再一次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甲。一种奇异的冲动不断涌上心头,她觉得自己必须确认一下,否则当真难以释怀。   “能不能再去看一眼死者的尸体?”她问。   “好。”   幽无命懒懒地把她拉起来,揽着她,骑上云间兽,往城中踱回去。   他淡淡地吩咐下去,不过片刻功夫,蒙着白布的少女尸身便被抬进了前庭。   桑远远慢慢掀开了布匹,少女惨白的脸蛋便露了出来。   她深吸了两口气,视线往下,落在少女的左手上。   无名指的指甲缝……   赫然残留着皮屑和血渍!   桑远远倒抽了一口凉气,头皮麻炸,心跳声猛烈地回荡在脑海中。   她僵硬地绕到另一边,轻轻抬起死者已然僵硬的手臂。   那道划痕,与她梦中的位置分毫不差。   怎么可能?!   她难以置信地怔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望向幽无命,道:“救一救双儿,好吗?”   幽无命唇角浮起漠然的笑容:“下一次祭祀,得到明年。”   她轻轻摇了摇头,神色有些怪异,仿佛自己也觉得自己要说的话十分荒谬。   但她还是说出口了:“看管‘祭品’的那个人,很坏,对她们做一些非常非常坏的事情。”   她抿紧了唇,继续艰难地说道:“今日祭祀之后,那个看守被血腥刺激了,一定会更加变态地折磨双儿……”   幽无命勾起唇角:“可是祭品必须完美,就算真有那么一个坏人,他又能做什么呢?”   “不会弄出外伤的一切事情。”桑远远眼神略僵,一字一顿道。   在梦境的开始,她亲眼看见了。   那个大腹便便的家伙呲着黄牙,要对她动手,是双儿把她藏到了身后,代替她,遭受了各种屈辱折磨。   “哦?”幽无命顿时来了兴致,他把她捉到怀里,开心地说道,“去看看。”   在这幽州大地上,幽无命就是主宰一切的神。   片刻功夫,二人便到了圈养祭品的奴隶营。   人群乌泱泱跪了一地,幽无命不发话,他们便不敢起身,亦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短命轻轻巧巧地驼着二人,跃上丈把来高的石阶,一头撞进了平日看管祭品的大石屋。   桑远远一眼便看见,少女跪在一个不着寸缕的胖子身前,屈辱地仰着头。   幽无命看愣了一瞬。   那双极黑的眸子缓缓转过一圈。   黄牙胖子猛地侧过头来,看清了幽无命那张脸,吓得僵在了原地。   片刻凝滞之后,他生生吓尿了。   少女依旧麻木地跪着,像行尸走肉一般,毫无知觉。   幽无命眼角抽了两下,垂头吩咐身后的亲卫:“埋了。”   亲卫正要动手,他补充道,“埋茅坑。”   黄牙胖子像具死尸一样被拖了下去。   少女缓缓抬起头,看清了桑远远的模样后,眼睛里终于有了几分灵动。   “双儿愿做牛马,侍奉夫人,愿为夫人死!”她扑倒在地上,额头把地板砸得砰砰响。   幽无命思索片刻,道:“小桑果仿佛正缺个贴身丫鬟。”   名叫双儿的少女被带出了奴隶营。   桑远远把她叫到面前,简单地问了几句,心中已完全确定,这个少女正是出现在自己梦中的那一个。   此事实在是非常灵异。   桑远远昏昏沉沉地想,莫非这就是缘份?   回到王城时,桑远远更觉困倦。她强撑着精神,替幽无命换了药后,便伏在青玉榻上,一动也不想动了。   她知道他时不时就盯她一下。   这个家伙的体质实在是异于常人,昨日才苏醒,今日便有些蠢蠢欲动,好像想对她做点什么事情。   她干脆利落地闭上了眼睛。   随便吧,反正别指望她动一动。   心神慢慢飘浮起来,正要陷入沉眠时,忽然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   “主君今日,难道不想么?” 第28章 羞耻度爆表   “主君今日难道不想么?”   听到自己的声音,桑远远一个激灵,人都吓醒了。   怎么会说这么羞耻的梦话?!   一回神,发现自己的嘴巴好端端闭着。   而且,自己也从没叫过他‘主君’。   “嗯?”幽无命懒懒应道,“你想?”   桑远远:“……”不,我不想。   她吃力地睁了睁眼睛,感觉眼皮上好像压了座大山,挣扎半晌,才勉强撑开一丝眼缝。   朦胧看见,一个穿着白裙的娇小女人,楚楚可怜地站在床榻边上,正微微躬着身,凝视着幽无命。   她的眼睛里,转动着几点奇异的星光。   正是方才悄无声息挑好萤烛、备好温茶,又替桑远远备下一套里衣的双儿。   “主君难道不想试试,今日在奴隶营看见的那样……我愿为主君,做任何事情。主君不想试试个中滋味么?”双儿轻轻舐了下鲜花般的唇。   桑远远:“……”为何要用我的声音说这种话?羞耻度简直爆表。而且这个尺度也太大了,接受无能。   她似是困极了,浑身上下都像烂泥一般,动弹不得。   就像一个看客,眼睁睁地看着白日里救回的女子,模仿自己的声音,在勾引幽无命。   原来……老早就中招了!   什么灵异事件,什么狗屁缘份。难怪这一整天,人都浑浑噩噩,好像失了魂一样。   这又是什么奇奇怪怪的迷魂术?!   桑远远的神智愈加清醒,奈何身体依旧不争气。   她的手指堪堪触着幽无命那件宽大的袍子,却是连拽一拽他衣裳的力气也使不出来。   只能眼睁睁看他侧着身,微仰着脸,懒洋洋道:“你自己来。”   桑远远:“……”请不要随意拓展下限!   女子小心翼翼地靠近一步,眼睛里的星光转动得更快,似在加深控制。   “嗯……”她缓缓抬起双手,去解衣带。   眼看,那完美无暇的身躯,就要出现在幽无命眼前。   便在这时,她的脸色微微一变,忽然小小地惊呼出声。   脸上媚意更浓,那呼声竟是有种欲拒还迎的味道,就好像幽无命对她做了什么一样。   桑远远疑惑地动了动眼皮。   她很确定,幽无命两只手都十分老实,并没有碰这个女人。他的右手撑在额侧,左手则是放在膝盖上,姿势略有一点风流狂放。   “啊!”女子又一次叫出了声。   这一回,声音更是直白。   桑远远:“……”虽然幽无命当真是生得漂亮,半敞的胸膛也很迷人,但还不至于用眼睛看看就能嗨成这德性吧?   短促的惊呼声愈加频繁。   桑远远听得老脸通红,无比尴尬。   这演技,她有点甘拜下风。   能好端端地站着就叫成这样……着实是个人才!   由着双儿叫唤了一会儿之后,幽无命缓声道:“双儿,你这是在做什么?嗯?”   桑远远心中一跳——原来他并没有被迷惑,他知道这个女人是双儿。   她发现这个调调好像有点耳熟。   他今天就用这种催眠般的语气问过她,关于韩少陵的什么事情?桑远远的脑袋更加清醒了。   便见那双儿呆呆地回道:“我在勾引主君啊。”   “哦?”幽无命淡声问道,“从一开始,便存的这个心思么?”   双儿摇了摇头:“开始只是想让夫人把我救出来,做她的婢女总好过在奴隶营受折磨。”   “什么时候起了坏心眼呢?”幽无命漫不经心地弹了弹膝盖。   “都说主君是个不近女色的疯子,我却见主君宠极了夫人,想必传言不实,主君其实是喜欢女人的。”   幽无命轻笑:“继续。”   “主君只要把我错认成夫人,要了我,我就可以一步登天,成为人上之人。事后,我只说我是无辜的,是被主君强迫的,夫人这种心善的女人,肯定不会为难我。他日,我一定会更得主君喜爱,因为我在床榻之上,比夫人可厉害太多了,我什么都可以做。”   “若夫人看不惯我,我便用惑术,让她一直‘病’下去。”   她老老实实地说出了心里话。   “那你成功了吗?”幽无命的声音阴恻恻的。   “成功了啊,方才……”   幽无命轻笑出声,打断了她:“好好看清楚,让你要死不活的人,是我幽无命,还是那茅坑里的死鬼啊?”   双儿的眼珠子极缓极缓地转动着,片刻之后,发出了一声极其刺耳的尖叫。   幽无命的声音像是淬了毒:“既然这么舍不得,便去,陪着他。”   双儿迷蒙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缕清明,她开始挣扎,像是溺水一样。   “血……脉……压制,怎,怎么可能……”   她断续吐出了几个字。   幽无命轻轻敲了敲膝盖:“去。”   双儿眸中那缕清明像是被拉进了深渊。她的目光彻底变得僵直,极慢极慢地点了下头,呆呆地说道:“好……”   她退出了寑殿,轻轻阖上殿门。   幽无命慢悠悠回头,桑远远赶紧闭上了眼缝。   “可怜的小桑果,”他伸出一只手,轻抚她的头发,“若是换一个男人,便叫这巫族女人骗去了呢。你喜欢的男人,若是碰了别的女人,你肯定要哭,是不是?”   “幸好你遇上的是我。”他轻快地笑了笑,“小桑果,你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桑远远:“……”   她捕捉到了关键字。   巫族。   三邪之一。   巫族血脉,天生就会惑乱之术。在人的心防最薄弱时,很容易被他们操纵、影响。   今日受那祭祀的血气冲击,桑远远心神大乱,被这巫女钻了空子。她天生共情能力极强,在这巫女眼中,根本就是个招摇过市的大靶子。   只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这巫女脱离了奴隶营,又想爬上幽无命的床。她太飘了,对他使这种伎俩,岂不是找死?   不过……血脉压制是什么意思?   幽无命的身上,怎么可能流淌着巫族的血?   幽无命已凑到了面前。   她感觉到冰冰冷冷的花香味拂在她的脸上。   这个男人,只有在战场上,以及想要对她做一些事情的时候,身上的温度才会高得惊人。   平时便是冰冷的,像蛇一样。   看来他今天并没有什么兴致。   死鱼一样的桑远远悄悄松了一口气。   他轻轻把她拖进了怀里,下巴搁在发顶,一只大手环到她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拍她的背,像在哄婴儿睡觉一样。   他的箭伤已经愈合了,只留下一个骇人的疤痕。胸前的掌印也消退了,自愈能力实在是惊人。   桑远远的脑袋埋在他的胸口,几乎已经嗅不到血腥味。   她暗想,这个男人,除非一下把他打死,否则,所有的伤害恐怕都只会让他变得更加强大。   少时,额心忽地一阵清明。   她心有所感,双儿,死了。   试着动了动身体,果然,梦魇已经消退,再没有半点束缚。   她很快便沉入了梦乡,这一夜,梦境中只有花香,没有画面。   清晨睁眼,见幽无命已穿好了战甲,侧着身子坐在床榻边缘,居高临下凝视着她。   她冲他笑:“今天比昨天更要多喜欢你一点。”   这一点,是为了他不想让她哭的那一份心意。   幽无命快速把头偏了回去,发出一点轻轻的鼻音,道:“一样就行了。自作主张。谁要你多。”   桑远远偷偷抿唇笑了下,坐起来,歪着身子找到他的眼睛,便看到了一抹小小的、骄傲的雀跃。   她的心头忽然一暖,倾身上前,在他唇角印上了浅浅的吻。   “唔,有件事。”幽无命道,“你换衣裳,我与你说。”   这一次,他替她准备的不再是随从的衣裳,而是行动方便,坚固却不沉重的战甲。   黑色的精致战甲配上大红的披风,桑远远感觉自己瞬间变成了英姿飒爽的女将军。   在她换装的时候,幽无命漫不经心对她说道:“昨日你捡回来那个女奴,半夜自己想不开,寻死去了,跳了茅坑,啧。”   “啊……”桑远远叹道,“幸好与她还未培养出什么感情。”   幽无命微讶:“我以为小桑果会难过。”   “想活的人都救不过来,寻死的,理会她作甚。”她理好了披风,从屏风后面转出来。   便见幽无命双眼一亮,黑眸中映出一个窈窕女将。   他把她拉到了长案边上。   “看,为你寻到一件好兵器。”他得意洋洋地指给她看。   桑远远低头一看,瞬间就被一把剑的颜值给征服了。   它如梦似幻,银色透明的剑身,内里坠着无数丝絮状的嫩绿色灵纹,像是钻石之中镶嵌着上好的翡翠,美得叫人眼晕。   “这是观赏品吧?”她难以想象用这么个美貌无比的工艺品去砍冥魔是个什么体验。   幽无命笑了,反手抽刀,一刀斩下。   桑远远心疼得眼泪都冒了出来。   这什么绝世霸总啊?一句不喜欢,便要毁掉价值连城的礼物?!重点是她也没说不喜欢啊!   便见长长的黑木长案应声而碎。   那柄漂亮的晶玉剑落在一地木屑中,竟是毫发未损!   幽无命收回黑刀,双臂懒洋洋抱在身前,扬了扬下巴。   桑远远扑上去,把这宝贝晶玉剑抢到了手中。   “是我的了!”   幽无命愉快地笑道:“你也不假意推托几句么小桑果!”   她弯起了眉毛:“你人都是我的,这些身外之物还矫情作甚。”   幽无命很不屑地嗤了一声,抬脚大步往外走去。   “什么时候变成她的了。”他嘀嘀咕咕地对短命说道。   短命昂着脑袋,摇头晃脑,一副待不住的样子。   它喜欢上战场。   幽无命只点了三万精兵,御驾亲征,前往玉门关去会韩少陵。   临行前,见阿古急急从牢狱方向掠来,到近前拱手道:“主君!幸不辱命!属下总算在那逆贼军师临死前抠出了一个名字!”   幽无命眉梢轻挑,薄唇微启:“皇甫俊。”   阿古嘴角猛抽:“主君如何知晓……”   幽无命斜着长眸,看起来比阿古更吃惊:“我乱猜的。不会真是他吧?”   阿古:“……主君英明。”   桑远远的心脏猛地一跳。   陷害幽无命的人,怎么会是皇甫俊!   书中,正是这个男人,斩了幽无命的首级。 第29章 白州芙蓉脂   皇甫俊?!   桑远远震惊地睁大了眼睛:“怎么会是他?”   “唔?”幽无命垂下头来,漆黑的瞳仁定定望着她,“小桑果莫不是与皇甫俊有什么交情。”   她偏头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怎么说呢?天都保卫战中,幸得皇甫俊力挽狂澜,救帝君于危难,手刃邪恶反派幽无命,将一场滔天浩劫消弥于无形。   一个传说级别的男人,很强,极强。以一家之力,庇护整条东境战线,生生将‘皇甫州’更名为‘东州’,意思便是一州之地已兜不住他皇甫家的势力了,整个东境,都是他的。   坊间传言,皇甫俊正是女帝君背后的男人,出于爱情,他甘心站在她身后,做她最坚实的隐形靠山。   皇甫俊还有另一个身份,他是幽无命的亲舅舅。   他嫡亲的姐姐是老幽王的正夫人,也就是幽无命的母亲。   所以‘旧王余孽’若是和皇甫俊有关,既是出人意料,又好像在情理之中。   “东州实力那么强,何必做这种事?”桑远远皱眉。   幽无命轻轻一哂:“小桑果若是喜欢东州那块地,迟些我打下来送你。”   桑远远:“……”   他把头偏到一边,嗤道:“有什么好的,不就是产金珍珠么,若是我看得上那种东西,整个幽州早已种满七彩的了!”   辣耳朵。   桑远远觉得自己有必要科普一下:“珍珠不是种出来的,而是产自蚌中。”   ……   三万大军在一片诡异的寂静气氛中开拔了。   幽无命面无表情,好像打定了主意不和桑远远说话,也不和别人说话。   行出百余里,桑远远忍不住问道:“玉简还未送到父王那里么?东州的事……”   一只大手打断了她。   他闲闲地把一只手罩在她的大半个脸上,捂住她的嘴巴。   他的手心干燥温热,有厚茧,这样摁着她,竟是有种难以言说的安全感。   “不许提那狗屁珍珠。”他冷声道。   桑远远差点笑场。   他交待完毕,松开她,下巴在她发顶点了点,意思是她现在可以发言了。   桑远远轻咳一声,正色道:“皇甫家不可小觑。若是要和他正面硬碰,我知你不惧,但必定是一场两败俱伤的惨烈恶战,这样的话,岂不是便宜了姜氏?”   幽无命冷冷一笑:“杀了皇甫俊,姜雁姬便少了一条狗。”   桑远远觉得他的表述不大妥当,皇甫俊是狼王,不是狗。   不过此刻不宜逆着毛撸。   于是她很八卦地凑近了他,低低问道:“莫非坊间传言是真的?你这个皇甫舅舅,当真与女帝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若是这样的话,你的敌手就更强大了。”   幽无命望向远方:“他们都要死。”   桑远远:“嗯嗯!”   幽无命斜眼睨她,十分不满:“小桑果你在敷衍我。”   她回过头,冲着他笑,笑得他有些晕乎,忙不迭把她的脑袋拨了回去。   她其实很好奇幽无命到底经历了什么事情,才会变成这么一个性格扭曲的大魔王。   他自小体弱,五岁时心疾发作险些捱不过去,幸得舅舅皇甫俊寻来灵药,才捡回了一条小命。   对这个死里逃生的宝贝独苗,老幽王夫妇当真是像眼珠子般捧着疼,还特意给他改了名字叫无命,意思便是他已死过了,让老天别再来收他一次。   夫妇二人对这个唯一的继承人极其重视,要什么给什么。照理说,这样一个人,要么长成一个纨绔,要么长成一个仁君。   谁知这个魔头羽翼丰满之后,第一件事便是灭了自家满门。   这些事情是在皇甫俊斩首幽无命之后,对着他的尸体念叨出来的。   任谁来看,都会得出中肯的评价——幽无命丧心病狂,是个该死的变态。   原本桑远远也和旁人一样,认为变态这种东西是纯天然的,但在她听到记灵珠中他的母亲对他说的话之后,她意识到幽无命的成长经历中,必定有不为人知,且极其重要的一环。   正是这一环,导致他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可惜现在还问不得。   那些东西,谁碰谁死。   她轻轻倚在他的胸前,沉吟道:“这件事,桑州应当可以帮你解决。”   幽无命偏着头,抓住她的脑袋,把她的脸转向他,一脸怪异地道:“小桑果,虽然我魅力非凡,但你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怎就这般为我神魂颠倒?”   桑远远想着自己的事,目光有些茫然,抬眼看了看他:“啊?”   幽无命嘴角抽了抽:“叫岳丈替我去前面死?不不不,小桑果,这种事,我可干不出来。”   他补充道:“我又不是韩少陵。”   “谁要死了,”她嗔道,“我们都会一起好好活下去。”   眼波流转,红唇微撅,认真的神色,好像在许下生生世世的诺言。   幽无命的表情破裂了一瞬,急急把她的脑袋掰了回去。   她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心脏突兀地多跳了两下。   头顶蓦地落下一道气流。   当是心悸的霎那,乱了呼吸。   她犹豫了一瞬,决定冒个险。   她轻轻仰靠在他的胸前,露出纤长的脖颈。她抬眼看他,视线扫过喉结,落在线条流畅漂亮的下颌处。   她的声音十分轻柔,带上少许媚意:“你不是说,再让你心乱一次,便要杀了我么。”   幽无命僵硬地垂目看她。   “你心乱了,怎么不杀?”她把一根手指点在他的心口,冲着他那对诱人的薄唇,吐气如兰:“你舍不得。”   他的额角清晰地跳了好几下。   嘴唇抿得更紧,唇角略微撇向下方。他盯着她,视线从那对蕴藏了盈盈秋水的眸子开始,缓缓滑过小巧的鼻梁,掠过红润双唇,落到颈间。   那脆弱美丽而优雅的脖颈,便这般毫不设防地暴露在他眼前。   只消轻轻一扼,便能折断。   他的呼吸更重。   沉沉落到她白皙的皮肤上。   然后他便清楚地看到,他的呼吸拂过之处,渐渐泛起一层淡淡的绯色。   她被他染上了颜色?   他微愕,心跳再度乱了两下。   她那张氤氲了红霞的脸蛋上,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既舍不得,就不要再放那狠话。”   “夜里看我怎么收拾你。你看我舍不舍得!”他覆在她耳畔,恼火地说道。   她唇角微弯,睨着他,与他讨价还价:“先成亲!”   他犹豫了。   半晌,他道:“不行。我一放手,你就会跑掉,再也不会回来。”   “我不会。”她不假思索。   “别人会。”他立起身子,神色淡淡,“没有人会放心我,若他们真心为你好,必不愿把你交到我手上。”   桑远远张了张口,却发现他说的是事实。   若是他放她归桑,桑州那边绝对不会答应把她嫁过来。他们会把她藏起来,让幽无命一辈子找不到她。   “那成亲的事就缓一缓,先解决了眼下的事情。”短暂沉默之后,她重新扬起了大大的笑脸,“幽无命,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你先说。”   “在我们实力不够的时候,不要贸然对天都动手,好不好?”她迟疑片刻,道,“我们可以从长计议。”   千万千万,不要破罐破摔把冥魔弄进来。   他愣住了:“不是要我先别碰你么。你这是在说什么?”   她抿唇笑了起来:“我喜欢你,你若实在想碰,那便碰,我是愿意的。我们朝夕相伴,在旁人眼中,我们早已……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清白那种东西,哪里有你重要?”   幽无命沉下了脸:“谁敢议论,我会让他永远闭上嘴。”   “那你会让流言变成事实么?”她幽幽问他。   幽无命:“……”   放着这么美味可口的一个小果子,就放在眼前天天看,强忍着不吃?   这是什么道理?   他恶声道:“解决了韩少陵,我带你回桑州,讨一纸婚契。他们答应最好,若不答应,我便径直将你带走,开封。”   不知不觉中,他又退让了一步。   “好。”她忽略掉那个很鬼畜的‘开封’,甜甜地冲他笑了下。   幽无命再一次感觉头晕,他想,一定是伤势没有彻底痊愈的缘故。   他觉得短时间之内不宜再被她诱惑。   这个女子,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像个软软的水晶球,引得人忍不住想要一口将她吃掉,却又不大舍得。   他有点不确定,这样一个小桑果,吃过之后是不是真如那些人说的一样,会让他失去兴趣。   再留一阵子也没什么。   一切尽在掌握。   他扬起头来,骄傲地望向远方,决定不再搭理她。   “抵达玉门关之前,不要再和我说话。”他缓声傲慢道。   桑远远落得清闲。   她正好想要安静地修炼一阵子。   她沉浸心神,感知周遭的木灵蕴。前几日她就心有所感,知道自己马上要晋阶了。   绿盈盈的木灵缓缓沁入肌体,体内那些草绿的灵蕴颜色逐渐转变,变得粉绿粉绿的,看似淡了些,其实却是把原本泛着的那一层黄色给剔去,只余下纯正的绿。   桑远远微微有一点心焦。   这种状态下,她已尝试了好几次,每每在颜色即将稳固时,它们又如潮水般退去,仍只留下浅浅泛光的草绿,像是在嘲笑她一样。   她知道这就是所谓的瓶颈。   当初她洗筋伐髓时,远比常人洗得透彻,按照通俗的说法,便是灵根纯粹,资质上乘。   修行过程中,汲取灵蕴的速度确实也是远超常人,但这些日子修炼下来,却发现该遇瓶颈还是遇瓶颈,完全没有半点开挂的感觉。   此刻,她再度冲击瓶颈,更是清晰地感觉到了后力不继。眼见到了临门一脚时,灵蕴又一次接续不上,仍然功亏一篑。   周身的灵蕴泛起了草绿,那层代表着晋级的粉绿向着四周散去,即将化成木灵本源,复归天地。   桑远远暗暗叹息,决定先歇息片刻,养一养精力再尝试冲击。   便在这时,一道迅猛的灵蕴漩涡突然生成,那些正在逸散中的木灵毫无抵抗之力,被漩涡挟裹着,冲入她的身躯。   桑远远不假思索,将它们死死薅住不放。   瞬间,脑海一阵清明,周身盈盈放光,粉绿的色泽流淌过肌体,一股充实的力量感氤氲全身。   晋阶了!   她长呼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竟已入夜了。   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幽无命。她知道是他出手帮助了她。   侧边行着一位挑灯将士,盈盈冷火照在幽无命白得过分的漂亮脸庞上,让他看起来很像一位又冷又俏的夺命阎罗。   他垂目瞟了她一眼,黑眸之中浮起一缕骄傲,好似在说——对你而言难如登天的事情,对我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必谢我,我不会理你。   于是桑远远平平静静地转开了视线。   幽无命:“……”   她此刻也没功夫应酬他。   晋级灵隐境二重天之后,最显著的变化莫过于周遭的细微声音变得更加清晰了。   原本在这样寂静的旷野中,凝神去听时,耳旁只能够捕捉到一整片白噪音。   但此刻,那些声音竟是清清爽爽地划分出了脉络,只要她有心去听,便能分出哪些是小虫子在活动,哪些是有人在低语,哪些是草木自然生长发出的‘簌簌’声。   她能感觉到,这些声音在满地草木之中传递,与她体内的粉绿色灵蕴隐隐共鸣。   她的心头泛起一阵狂喜。   现在她百分之百可以确定了,那时灵时不灵的‘窃听’能力,正是修为晋阶的附赠技能。   随着修为提高,她能够感知的范围必定会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只要有草木的地方,没有什么事情可以瞒得过她的耳朵!   原来灵根纯粹到了极致,还是有些益处的。   桑远远深吸一口气,打算再接再厉,继续修炼,说不定一会儿幽无命又看不过眼,duang地给她来一下,抵她辛苦好几日。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幽无命的身体懒懒地动了下。   他取出一枚泛光的玉简,递给桑远远。   “幽无命。”玉简中,传出一个压抑着颤抖的声音,“你把小妹,怎样了?”   玉简送到桑都了!   桑远远正要接过玉简答话,便见幽无命‘嗖’一下收回了手,把玉简放到嘴边,恶意满满地说道:“吃了,你奈我何。”   玉简对面清晰地传出几声抽气。   桑州王的雄狮咆哮传出:“竖子找死!”   桑远远赶紧回身,抓住幽无命的手腕,委屈巴巴地瞪着他。   他轻哼一声,手一合,捏碎了玉简。   她眨了下眼睛,顿时泪盈于睫。   幽无命:“……多着呢。”   他一连取出七八枚,拍到她的掌心。   “我可以单独和他们说说话么?”她望着他,面上泛起羞涩,“当着你的面,有些话,我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   幽无命不怎么高兴,冲着远处扬了扬下巴,道:“正好,孤也听不得桑成荫这老东西的声音。”   看看,都称孤道寡了。   桑远远害羞地笑了下,一手握着玉简,一手抓着他的胳膊,翻下云间兽,跑到了远处。   幽无命盯着她的背影,黑眸逐渐深沉。   她的声音越去越远——   “父王,截杀我们的那件事情,其实是这样的……”   幽无命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短命的脑袋,道:“你看,我给她机会了,她若是要跑,或是要算计我,那她将会变成世间最可怜的人。我不会同情她!”   短命喷了喷鼻水。它觉得这个主人就是喜欢想太多。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不想太多的话,它的主人早就已经变成了一个死人。   所以到底应该不应该想太多呢?短命觉得这个问题太深奥了,它虽然脑袋很大,但实在是想不明白。   “你说,”幽无命的声音更加轻快,“她若要算计我,回来的时候会对我说什么?是不是说——”   他捏起嗓门,晃着身体,学着女子的声音和腔调,道:“幽无命你放心好了,我已说服了父王,只要你跟我一起回桑州,便能解决所有的事情!”   他停顿片刻,气息沉寂,声音染上了阴沉杀意:“根本不可能解决。姜雁姬不会认那些证据,这么好的机会,可以放狗来咬我,她又怎会错过。”   “都想要我死。”他慢慢仰起了脑袋,“我会先让你们死。”   “这个世间,没有一个人,会真心对我好……喜欢我,那又怎么样,她不可能为了我与整个世间为敌。你看,一旦有那么一点点机会,她便要背着我做什么事情,为她自己安排后路……我要杀了她,等她回来就杀掉!除非……”   “她过来先亲我。唔,那我便让她再多活一阵子。”他伸出红信尖,缓缓碰了碰上唇。   短命摇了摇毛茸茸的脑袋,长长叹了口气。   此刻,桑远远刚刚与父母兄长商谈完毕,她握着最后一枚玉简,站在远处,静静地谛听幽无命的自言自语。   她知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经常嘀嘀咕咕自说自话。   果然,他依旧信不过她。   这个男人太没有安全感了。   她捏了捏最后这枚玉简,心中把方才和父兄商定的计划再过了一遍,然后平了平呼吸,跑回幽无命的身边。   他懒懒地挽着缰绳,漆黑的眼睛安安静静地望着她,看不出情绪。   他毕竟是一位真正的王者。   不想让别人看出情绪的时候,他就是一片深沉的海,无人能够窥探。   他骑在云间兽身上,居高临下俯视着她。   她也没有贸然说话,她的胸脯起伏得厉害,像是一时匀不过气。   刀尖上的舞者,时时都在考验演技。   她知道,在外长城寻回短命的事情,幽无命必定会起疑。再加上她又听到了关于‘督主’的那些话,他一定猜到她在听力方面有某种异于常人的能力。   所以方才他的话,真心有,试探也有。   她若是真的一回来就亲吻他,那才真是完蛋了——他便会认定,她做的一切,都只是在迎合他,而非真心。   她喘了一会儿,气息终于均匀了。   她冲着他笑。   “我与父亲商定了一个计策。”她弯着眼睛,“你附耳过来,我说与你听。”   唇角飞扬,小脸上满满都是得意。   幽无命怔了下。   黑眸缓缓转了半圈,唇角勾起一抹笑,他俯了身,把耳朵递到她的面前。   她稍微踮起脚尖,双臂环住他的颈,鼻尖抵着他的黑发,细声细气地在他耳畔低语。   少顷,她松开他,双眉弯得更高,用一副求夸奖的语气问他:“如何?”   他立起身体,打量她片刻。   她仰着脸蛋,坦坦荡荡地与他对视,目中满是骄傲自得。   幽无命忽地笑了:“倒也只有桑成荫来闹,才有几分可信度。”   他细细想了想,觉得好像也没有太大的破绽。   如果桑州有诚意要出手的话。   “小桑果,”他傲慢地仰起了头,自上而下睨她,“只谈这件事的话,何必要避着我呢?”   便见她的脸蛋上氤氲起两团淡淡的红色。   水润的大眼睛轻轻闪了两下,少女特有的娇羞浓浓地溢出来,令他的喉咙不自觉地泛起一阵干涩。   “我怕你成亲之前,情难自禁……”她把双手握在了身前,无意识地掐起指甲,“便问了问母亲,初次做夫妻,有没有什么要注意的事情……”   幽无命重重一怔,喉结上下滚动,声音忽然便哑了:“岳母怎么说。”   “母亲说,若能等到成亲之后,那是最好,她自会为我备好嫁妆。若你实在等不得,可,取白州特产,芙蓉脂,涂、涂着用,便可、可……将损伤疼痛,降至最低……”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几不可闻。   幽无命愉快地扬起了唇角。   “好。”   他把她一把薅到了短命的背上,双臂环住她,把下巴搁到她的肩膀上,睨着她通红的耳垂,心情不由大好。   “小桑果,”他语声魅惑,“你就不想亲吻我么?”   她看了看四周,低低道:“人太多了。”   幽无命大笑,一扯缰绳,短命便远远将大军甩在了身后。   他们的第一次亲吻就是在荒野上。   此刻仿佛情景重现。   今日无月,一点星光映在彼此眼眸中,夜色弥漫,一双人只余剪影。   他用指尖勾起她的下巴,垂下头,没有急于吻她,而是细细地感受她的呼吸。   “小桑果。”清润的声音染上一抹沙哑,“教了你这么多次,该学会些了罢?”   她的心莫名就很真实地慌乱了一下。   这个气氛很不对劲,他的气息好像无处不在,钻进她的毛孔,让她有些头晕,心跳越来越响亮。   呼吸渐急,他终于吻了下来。   一阵惊悸从心底泛起,荡向四肢百骸。   辗转片刻,柔情加深,他的双手收得更紧,恨不能把怀中的人儿摁死在他的身上。   大军渐近,他松开了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哑声道:“芙蓉脂么,斩了韩少陵,即刻带你去买!” 第30章 神奇安全感   幽无命把事情一一安排下去,然后领着先锋军,提速直奔玉门关。   幽州西部满是崇山峻岭。   韩少陵想要正面开战,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取道桑州,二便是强攻玉门关。   于是他来了。   很有雄性猛兽夺偶时的英雄气概。   “能不打么?”桑远远忧心忡忡,“死了人,便宜的都是姜雁姬。”   幽无命:“……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韩少陵非要找死,也不能怪我咯。”   “而且小桑果,”他覆下来,低低地道,“他已攻了三日,我的人,必定杀红了眼,唯有血,才能烧得熄那股火……那样的火,若是留着,会噬主。”   桑远远明白了。   战争便是这样,这架恐怖的机器,一旦运转,根本不可能轻易停下来。   关中打生打死,若是好不容易盼来的援军不参战,而是上来就与敌方握手言和,那当真是冷尽了人心。   所以只能以战止战。用最快的速度,最雷霆的手段,打败敌人,才能凝聚人心,振奋士气。   这不是理想化的童话世界,战争,不是一个女人跑到两军之间大声喊停,它便会停下来的。   这一仗,胜得越快,损失越小,伤亡越低!   一座巍峨关隘已在眼前。   尚隔着一整面平原,桑远远便已听到了玉门关守军的欢呼声。   盼了几日的援军,终于到了!   来的还是他们的王!   幽无命的呼吸变缓了近一倍。心跳极慢、极沉。桑远远不必回头望,也能知道他一定压着漂亮的眉眼,抿着薄唇,沉着之中浮着一丝冷笑。   黑刀低低地压在身侧,短命开始奔跑。   身后的大军渐渐跑成了三角形状,幽无命便是他们的锐角,带着他们,破开一切胆敢拦路的敌人。   黑铁大门被拉开,幽无命径直穿越东北门,引军掠过关塞,自西南门杀出!   城墙上早已染满了战火和鲜血。   守军已疲惫不堪,但个个眼神明亮,他们兴奋地凝望着他们的王,喉中溢出低吼欢呼。   战鼓震天响。   幽无命一骑绝尘,冲出巨门。   漫天都是箭。   有城墙铺向下方的箭雨,也有韩州军整整齐齐的如蝗对射。   时不时听见风声呼啸,便是投石车将整块的黑铁矿石轰向敌方的阵营。   幽无命率军杀出,城墙停止了放箭,韩州军亦是摆出了骑兵阵,二军对冲,蝗箭云收雨歇。   两股钢铁洪流轰隆相撞!   不久之前才在长城合力对抗冥魔的两支军队,向着对方毫不留情地亮出了自己的獠牙和利爪。   乱军之中,两位王者瞬间锁定了彼此。   身在战场,呼吸变得异常艰涩,周遭喊杀震天,兵刃相击,鲜血挥洒。   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慢动作,然而人们倒下、死去的速度,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快。   桑远远一眼就看见了韩少陵。   今日他穿着银甲,身后飞扬着金色披风,眉浓唇红,像个天上下凡的战神一般。   他的视线落在桑远远身上,顿住了。   这一刻,韩少陵心中那一串串的影子,总算是彻彻底底合拢归一。都是她,每一幅剪影,都是她。   若是今日能从幽无命手中夺走她,那么他有把握,能够完完全全地占有和征服这个女人。   韩少陵面露微笑,扬起手中银戟。   长戟在身前缓缓划过半圈,桑远远吃惊地发现,韩少陵晋阶了!   他本是灵明境八重天的强者,而此刻,戟上竟爆发出了近五丈长的灵蕴光焰,显然已踏入了灵耀境,与幽无命真正有了一战之力。   桑远远的心微微下沉。   若是平时,他再怎么晋阶都不可能打得过幽无命,但此刻幽无命重伤未愈,必定发挥不出正常的实力。   念头刚一转动,便见幽无命的黑刀之上,爆出十丈有余的青木灵蕴!   他……也比从前更强了!   短命微微矮下身子,快成了一道闪电。   胆敢阻拦在路途中的一切,瞬息之间被彻底荡平。   两个呼吸的功夫,两位王者便各自穿越了半幅战场,携万钧之力,轰然对撞。   一击定胜负。   韩少陵,断戟。   短命旋蹄,回身,再度奔向口喷鲜血的敌王,眼见便要将他斩于蹄下!   幸好韩少陵的亲卫反应迅捷,断戟落地的刹那,他们已一拥而上,抢走韩少陵,急急退离。   幽无命的笑声盖过了战场上的嘶吼咆哮。   “杀!”他的声音不大,却是瞬间将所有幽军点燃。   “杀!”“杀!”   喊杀震天。   韩州军败退,勉强支撑十余里,彻底崩溃,狼狈逃回韩境关中。   一轮箭雨阻住了幽州的追击。   幽军驻在韩州关隘之下,冲着敌人肆意嘲讽鄙视。   幽无命由着他们闹。   闹了小半日,见韩少陵再无半点应战的意思,便懒懒收军,回营。   这一次,幽无命押后,慢悠悠吊在大军的最后方。   “小桑果,”他用额头抵着她的后脑勺,声音又低又哑,“瞒不过你了。”   与韩少陵全力拼杀那一记,他亦是受了重创。   一口咽不下的鲜血无处安放,他随手抓起她的披风,擦掉了满嘴血痕。自然是瞒不过她。   若非如此,他还要装得若无其事。   “这小子倒是好命,”他幽幽叹道,“连晋三阶,怕不是吃了什么了不得的药。只要再低一阶,他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啧,可惜。”   桑远远掰着指头数了数。   三阶,那么韩少陵现在已是灵耀境二重天了。   男主果然是不一样,受到刺激,立刻便能开起挂来。   她默默感受了一下自己可怜巴巴的灵隐境三重天的修为,长长叹息。   经此一战,桑远远更是清晰地认识到反派大魔王实力是有多么惊人。   她回过身,轻轻揽住了他。   “回去好生休养,伤没好彻底之前,你都不要离开床榻了。”   幽无命挑眉坏笑:“小桑果,你是在暗示什么。有你陪我,我自是愿意不下床榻,死在上面都可以。”   她道:“你那两位老医者会很乐意好好陪着你。”   行到半途,消息一个接一个飞来。   天都果然发了檄文,召各州君王,诛讨叛逆幽无命!   随着檄文一道发出的,是三名接引使者临死之前以特殊手段传回天都的记灵画面,以证明幽无命当真是叛了——天都征讨州国,必须证据确凿。   消息一出,幽州即刻多线告急。   西北平州、东北章州、东南赵周齐姜四州联军,同时对幽州国境发兵。正东冀州虽未动手,却也把军马囤在了边境。   西面有韩、桑二州,韩少陵刚受了重伤,虽也调了兵,一时倒是翻不起浪来。   眼看着,便只有与桑州接壤的西南一线暂且算是安全。   幽无命漫不经心地听完各线军情,轻轻抚着桑远远的头发,道:“小桑果,你来说,我们下一个杀谁?”   “你的伤……”   幽无命道:“阿古实力不输韩少陵,让他去便可。小桑果,你看看你,从前眼光有多差!”   这个世界的强者,是可以以一敌万的。   两军对冲,若是主将被斩,那极可能在短短时间之内被对方的尖端力量冲成一盘散沙,就像玉门关这雷霆一战。   所以一个好的将领,再加上一个正常水平的军师,便能左右大半战局。   桑远远沉吟片刻,理了理思绪,道:“依方才的线报,西北平州与东北章州,是最急于出兵的州国,粮草补给都没能跟上,两军还在关外撞在了一起,相互掣肘。照理说,此刻当杀他们个手忙脚乱措手不及。”   “东南部,姜赵周齐四州联军,来势汹汹,稳扎稳打,预备囤兵幽姜二州的边境,缓步推进,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正东冀州,囤兵在边境,冀州王却已亲赴天都,为你求情。”   她回眸看他。   幽无命轻轻挑着眉梢,道:“小桑果只听一遍,就记住了这么多。”   桑远远得意地挑挑眉:“何止记住。”   “哦?”   她骄傲地扬起了小下巴:“平、章二州毗邻冥渊,往日受你庇护,即使他们想要忘恩负义,但考虑到身后的冥渊,他们也绝对不敢真打。这是在演戏给天都看呢!”   幽无命长眸微眯。   桑远远继续道:“姜赵周齐四州联军,看似凶猛人多,其实这四州实力一个赛一个差,一群山羊合在一起,是变不成猛虎的。他们,也就是在边境走走看看,成不得气候。”   幽无命抿住唇。   “而东面的冀州,呵,”她勾了勾唇,“冀州王假模假样到天都给你求情,边境大军却是丝毫也不见怠惰,只一声令下,便可开始强攻你幽渡口,这个,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   红唇轻轻一碰:“若我没有料错,此刻幽渡口的幽人,必定不加防备,指不定还与囤在外头的冀州军称兄道弟呢。”   幽无命的黑眸中清清楚楚地浮起一缕凝重。   “小桑果,你真是个天才。”   桑远远露出优雅谦逊的微笑。   她是不会告诉他,幽州覆灭那一战,她早已看过剧透了。   幽无命死在天都之后,幽州很快便全境陷落,所有的人都沦为战俘奴隶,与桑州落得同样的下场。   在桑远远的心中,幽州与桑州,简直就是难兄难弟。   “那就杀了冀乐池。”幽无命拍板。   冀州王亲赴天都为幽无命求情,如今领兵的,便是冀州王世子,冀乐池。   一个灵明境五重天的强者。   桑远远神秘一笑:“正好父王也快到天都了,不如我们这样……”   很快,王令传了下去。   聊完了边境战事,二人就像是树上忽然停止鸣叫的蝉一样,气氛瞬间陷入了凝滞。   前夜定下计划之后,幽无命便很大方地让人将那几个叛逆伪造的文书送往了桑州,请桑州王依计行事。   若是桑州王起心动念,把证据悄悄递到帝君的案头,那就是大功一件,灭幽之后,必能分到最大的利益。   王族为了大业牺牲儿女,其实是很正常的事情。   桑远远无法替旁人作保。   片刻后,她打破了沉闷:“若是父王坑了你,那我只能尽力补偿,与你同生共死,如何?”   幽无命笑了笑,没接话。   桑远远瞥着他的神色,便知道这个男人心里自有打算。   很快,大军便回到了幽都。   王师凯旋,沉闷的气氛之中像是扔进了一串鞭炮。   一片沉重阴云之上,星星点点地蹦跳着欢乐。   进入王城后,幽无命挥退左右,从侧门静悄悄地离开了王宫。   桑远远:“?”   “买东西。”他神秘兮兮地道。   桑远远的脸蛋腾一下红了。   到了匾额右下方纹着‘白’字图样的店铺前,幽无命拉起面罩,遮住两人的脸,大大咧咧踏进去。   “取最好的芙蓉脂来。”他吊儿郎当地道,“军爷这里,钱不是问题。”   桑远远觉得他这是在掩耳盗铃,因为主君的战甲实在是太好认了。还军爷,真是无力吐槽的鬼畜。   店里的伙计腿都在抖。   芙蓉脂装在小小的玉盒中,冰冰凉凉的盒子,拿在手里却像个烙铁一样,烙得桑远远面红耳赤。   回到王宫时,她的腿也有点抖。   虽然幽无命带着伤,但这个男人,好像根本不知伤痛,只要他没倒下,都可以跟没事人一样。   他攥着她的手腕,大步流星踏向寑殿,迫不及待要把她吞吃入腹。   她被迫小跑起来。   没想到的是,幽无命一进寑殿就倒下了。   桑远远眼疾手快,赶紧去托他,不料这个男人实在是太沉,带着她摔倒在地上,还整个压住了她。   幸好她身上穿着战甲,没叫他压得闭过气去。   扑腾了半天,终于从他胳膊底下钻出来,她悄悄叫来小五小六,把幽无命扶回青玉床榻上,卸去了沉重的战甲。   战甲一除,立刻发现他心口的箭伤迸裂了,层层叠叠的鲜血凝在衣裳里,都结成了一层厚厚的痂。   睡美人又一次陷入沉眠。   他也没打声招呼,桑远远不确定他是不是又自封心识疗伤去了。   两位白发苍苍的医者被唤了过来,好一通忙活,将他的伤口清洗了好几遍,敷好伤药,千叮咛万嘱咐,让桑远远看好他,不许他下床,更不许剧烈运动。   桑远远莫名感到心虚。   ……   夜色缓缓占领了黑木雕花大窗。   桑远远留着几支萤烛,放下深青色的幔帐,床榻之间,便只有一点昏暗的光。   这种鬼气森森的环境,好像特别适合幽无命。   这般看他,更像是一尊完美的不动阎罗。   即便闭着眼睛,仍能看出这个人很不好惹。她忍不住伏到玉枕边上,伸出手指,细细描摹他眉眼的轮廓。   就像他曾对她做过那样。   他生得实在是赏心悦目。桑远远忍不住遐想,若是两个人实力对调就好了,她可以把他当小白脸来养!长长久久地养!   盯了他许久,见他当真是没有半点要醒的意思,她便软软地伏了下去,侧着身,半眯着眼,视线落在他的胸膛上,看着那漂亮的线条缓缓起伏。   她也不知道守夜该怎么守,大约就是看着,别叫他死了吧?   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听到角落里传来一个清晰的声音——   “笃。”   桑远远吓了一跳。   隔着深青色的幔帐往外望去,整个寑殿都笼罩在一种阴森森的氛围里,叫人头皮发麻。   幽无命醒着的时候倒没有这种感觉,因为他自己便是那幽冥的头头,有他在,百鬼都要绕道。   但此刻他睡得深沉。   桑远远吸了吸气,决定确认一下,省得胡乱猜疑,自己吓自己。   她撩开幔帐下了床榻,汲了鞋,取一盏烛灯,随手拎起自己那把漂亮的晶玉剑,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笃。”   声音更加清晰地传来。   角落里立着一面黑纱屏风。   桑远远的心跳变快了。她有种在鬼片里面探险的错觉。   “不然算了。”她定定神,理理衣摆,往回走。   “笃、笃笃。”   桑远远:“……”有句脏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直觉告诉她,若是这样回去,这个该死的声音就要和她杠上一夜了。   应该是老鼠之类的东西。   把幽影卫叫进来抓老鼠好像有点过分。叫女侍进来?算了,大半夜让女孩子到这鬼屋一样的地方加班,实在缺德。   在幽无命的地盘上,倒是不需要考虑人身安全的问题。桑远远暗想,顶多就是受个惊,反正今夜得守着他,把瞌睡吓跑了更好。   她吸了口气,绕到了屏风后面。   只见地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只黑木箱子,半人高,四四方方,用料考究,做工精致。   “笃笃。”   声音正是从箱中传来。   “你想出来是不是?”桑远远很淡定地问道。   “笃笃。”   “不想?”   “笃笃。”   桑远远点点头,心想,看来不是能听得懂人话的东西,八成就是老鼠或者蟑螂。   她伸出手,摸了摸黑木箱的边缘。   人最怕的,永远是未知。知道声音是从箱子里发出来的之后,桑远远就不怎么怕了。   看这大小,也藏不下僵尸什么的。   她用剑尖挑开了箱盖,眯着眼睛望了进去。   “卧!……艹!”   看清眼前之物,绝代佳人果断爆了句粗口。   和她望了个对眼儿的,正是姜谨鹏。   那一日在帝宫,被幽无命一掌一掌拍没了大半个身体的姜谨鹏。   此刻,他像尊半身的木雕刻,端端正正地摆放在这只华贵的黑木箱子里,和桑远远大眼瞪小眼。   他竟还未死!   一只浑浊的独眼睛充了血,变得通红,神情恐惧扭曲,身体依旧是木头般的材质。不知幽无命这下的是什么毒手,竟能把一个活人变成这样,数日没有气绝。   桑远远一时都有些同情他了。他这是被幽无命忘在了这里吧?!啧。   “不然我给你个痛快?同意你就眨眨眼。”   姜谨鹏疯了一样地眨眼。   桑远远犹豫片刻,抬起剑,刺入他的眉心。   这个家伙当初想要她的命,如今受了这么久折磨,罚得也够了,由她来亲手了结他,倒也算是一桩善缘。桑远远这样想着。   姜谨鹏的独目失去了光泽。   晶玉剑没有沾到血。   她阖上箱盖,叹了口气。   真没想到,不是蟑螂不是老鼠,竟是半个大活人。   不过如今已经变成死人了,应该不会再弄出声音来吵到幽无命休息。   桑远远把晶玉剑放在长案上,返身去看幽无命。   “笃笃笃笃。”   桑远远:“……”   不是,这回,就真有点儿惊悚了。   她眼睁睁看着姜谨鹏死掉的,死得不能再死了。   那笃音更急了,声声催命。   桑远远给它挑起了一把火气。   “嘿,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她把萤烛放在一旁,一手捂着眼睛,从指缝往外瞧,另一只抬着剑,又一次把黑木箱挑开了盖。   姜谨鹏已歪歪倒了下去,在他的尸身后方,端正地盘坐着一只偶人,背对桑远远。   若是姜谨鹏不倒,那他和这偶人便是背靠着背。方才他的身体正好把偶人挡住,此刻他倒了,偶人就露了出来。   桑远远屏住呼吸,操纵着指缝,上下打量。   “笃笃”声,便是这偶人身上传出来的。   桑远远绕到侧面一看,发现了玄机。   原来这偶人脖子上挂了一串长长的琥珀念珠,偶人含胸坐着,念珠前后晃动,敲击在箱壁上,发出了声音。   应当是刚刚姜谨鹏倒下的时候动到了偶人。   桑远远吐了口气,不再半捂着眼睛。   她探出剑尖,止住念珠晃荡。   世界清静了。   桑远远收回了剑,正要压上箱盖,就见这偶人直挺挺地倒向后方。   她吓了一跳,电光火石间,瞥见了偶人的脸。   邪气美艳,唇角勾着恶意满满的笑容。是个男偶。几岁的样子。   正要定睛看时,它已直通通倒进了阴影中。   若是桑远远想细看,便要走到箱笼正上方,直直望下去。   深青色的宫殿里鬼气森森,烛光照不进箱底……   她脑补了一下那画面,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果断放弃念头,用剑拍上了箱盖。   解决了恼人的声音便好。   她对幽无命的怪癖没有半点兴趣。   万一不小心发现什么不该发现的……   几条青藤垂在雕花木窗外,桑远远耳朵尖一动,听到短命很不安地在它的窝里刨动四蹄。   “狗子也会失眠吗?短命,闭眼睡觉!”她冲着青藤轻轻地喊。   短命还在刨。   她回到床榻上,探手试了试幽无命的温度。   倒是没发烧。   默默看了一会儿幽疯子的睡颜,桑远远忍不住又轻轻叹了一声。   这人,若不是这么个狂徒的话,恐怕追他的贵女能围着云境绕三圈。   哪像现在,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连女人都没碰过。   正想得入神,忽然有种奇异的直觉,让她回转过头。只见那殿角的黑纱屏风后,隐隐约约能看到大开的箱盖。   桑远远:“emmm……”明明记着刚才合上了盖子。   合没合?肯定合了。   她一秒怂了,果断从幽无命身上爬了过去,伏在床榻里侧。   让这个煞星镇着吧。   没过几秒钟,她再一次感觉不对劲。   身后的幔帐上方,仿佛有什么东西……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转头。   余光瞥到一个黑影之时,手腕忽地被攥住。   “小桑果,你就是这样看护病人?嗯?”   他的声音中气不足,语气倒是凶残霸道得很。   幽无命醒了!   这一瞬间,桑远远就像一只被充满了勇气的皮球一样,忽地膨胀起来。   她猛然抬头盯住帐顶,发现上面什么也没有。   她再看向那黑纱屏风,隐隐只见一个合得好好的箱笼轮廓。   “幽无命……”她扁着嘴,望向他,“你这殿里,是不是有鬼?”   他见鬼一样瞪着她,半晌,幽幽道:“你把我看死了,便能有一只。”   桑远远:“……”   她瞪着新鲜醒来的病人。   “你下次自封心识的时候,能不能知会我一声?”   “好。”他的气色看起来很差,大约是光线的缘故。   她犹豫片刻,还是开口了:“方才,我无意中发现了姜谨鹏。”   幽无命把狭长的眼睛眯起一半,懒懒应道:“嗯。死了么?”   “原本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死,不过我看到之后,就死了。”桑远远忍不住在心里吐了个槽,这特么是薛定谔的姜谨鹏?   他轻轻笑了下:“被你看死的?”   她不接话,托腮看他,左看右看。   他闭了闭眼,大手摁住了她的眼睛:“可还看到了别的?”   “一只漂亮的偶人。”桑远远道,“带着串琥珀珠子。只看见那么一眼,若是不能问,那你便不要说,反正我什么都不知道。”   幽无命:“……”   他动了动眼皮,好笑地盯住她。   “小桑果,你脑袋里是不是又在想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他伸出手,把她拉到他身边躺下,冰冷的大手重重压在她的侧脸上。   他歪过小半个身子,盯着她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道:“别乱猜,那是兵器。”   “啊,兵器吗?”她愣愣地点点头,“哦!”   他唇角浮起怪异的笑容:“这是我的秘密,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的秘密。敢说出去,你就死定了。”   “嗯嗯!”   他眯起眼睛:“小桑果,我觉得你在敷衍。”   她扑上去,吻住了他不悦的嘴。   出卖色相什么的,她已经信手拈来了。   多亲了几次之后,是真的会有一种归属感。她觉得只有眼前这个人,能让她心无芥蒂地直接亲上去。哪怕他有病。还病得不轻。   亲啊亲啊就习惯了。   呼吸转急,幽无命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推开。   他大口地喘着,强行按下咳意,憋得双颊泛起一阵潮红。   半晌,他坏声道:“现在就想用了芙蓉脂么!”   长眸一斜,视线危险。   桑远远脑补了一下他伏在她身上一边用力一边吐血的样子,嘴角一抽,快速缩回了被褥中,礼貌地笑道:“睡觉。”   自他醒来,这殿中的阴森氛围便消失了,沉沉的深青色,只觉厚重沧桑。连短命也不再刨了。   真是一种神奇的安全感。 第31章 幽渡口大捷   等到桑远远悄悄眯眯从云被中探出头来暗中观察时,幽无命已阖上了眼睛,好似睡着了,只有睫毛时不时动一动。   她缩在他的身旁,和他一比,就成了小小一团。   她心神入定,聚来木灵蕴。   青色光点细细密密地围绕住她,她没有取用,而是尽力将它们推向幽无命的伤处。   有用没用不好说,倒是挺费神。   一团青盈盈的光点中,幽无命的轮廓异常清晰。他是真的好看,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他便是这样的,单看弧线,便知道此人生得极好,身材比例绝佳。   就连敞在肩膀上的衣袍大领,布料都显得特别精致华贵优雅。   青色的灵蕴光粒缓缓浸入他的伤处,桑远远盯着盯着,心中忍不住暗想,要是能像太阳花一样,种在那里,自己‘不噜不噜’往外蹦灵蕴替他治伤就好了……   念头转动时,忽然看见幽无命的伤口附近慢慢开出了一朵小花,两瓣嫩绿的叶,一枚金灿灿的大花盘。   桑远远:“……”   她猛地睁眼去看,灵蕴烟消云烟。   她盯着他的睡颜发了会儿呆,然后急急入定。   灵蕴早已散去,她聚精会神,将它们重新薅了过来,心中继续想着那太阳花。   不多时,又一朵金灿灿的太阳花华丽地在幽无命的伤处绽放。   它并没有“不噜不噜”往外蹦灵蕴,只有细细碎碎的青色小光晕从花盘上渗出来,缓缓落下,沁入他的伤口。   ‘看起来倒不像有毒……’桑远远暗自琢磨。   她凝了凝神,继续盯着他的伤。   第二朵、第三朵太阳花出现在他的身上。   幽无命的伤口附近,很快就围了一圈儿小花,它们垂着花盘,把一团又一团光晕输送到他的伤口中。   也不知道有用没用。   她折腾了大半宿,到了天光隐隐时,累得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她又一次被他盯醒了。   一睁眼,便见他又穿上了战甲,坐在床榻边,垂目看着她。   桑远远:“……”重伤不下火线啊?   他微笑道:“好戏还得到台前去看。”   “可是你的伤……”   幽无命笑得比太阳花更灿烂:“舍不得下榻?小桑果是想用芙蓉脂对吧?行,满足你。”   桑远远赶紧爬了起来。   昨夜摆弄太阳花耗费了太多心神,此刻她眼下挂了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一副没精神的模样。   幽无命盯着她,像是在等待什么。   她把额头轻轻抵到他的肩上,轻声道:“和昨天一样喜欢你。”   他用手指挑起她的下巴,重重吻下去。   “唔……”   幸好修行人士体质洁净,不刷牙也没有口气。   一通亲吻之后,她双目迷蒙,有些恃宠而骄地问他:“你呢,喜不喜欢我?”   他盯了她片刻,转开头,声音幽幽飘过来:“喜欢未必是幸事啊,小桑果。你最好祈祷我永远不要喜欢你。”   桑远远一点儿也不气。男人,呵。   早已看透。   她轻快地爬起来,换上了战甲。   他的目光一直紧紧追随她的身影,见她当真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他不禁眯起了眼睛,眸色逐渐转深。   ……   队伍上路了。   幽都与冀州只有一日的距离。   这一路,幽无命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其实根本瞒不过桑远远。   他没挂上那副愉快的假面,一整天神色都是淡淡的,时不时还愣个神,很显然是重伤未愈的缘故。   这次伤上加伤,着实是伤到他了。   次日,到了幽渡口。   它其实并不是渡口,只是一座普通的要塞。   因为幽、冀二州历代交好,所以这座要塞早已没有用心修葺,乍一看,就像一处大山寨,城门洞开,要塞中还有冀人往来。   如桑远远所说,当真是丝毫防备也没有。   阿古领来的五万大军并没有进入幽渡口,而是故意驻在数十里外,与北部章州交界的地方,作出准备与北面平、章二州开战的假象。   幽无命前脚抵达幽渡口,后脚,这个消息就迅速送到了冀州王世子冀乐池的案头。   冀乐池正揽着一名特别丰腴的女子,将她压倒在满案兵书之上。闻讯,动作更是凌厉了三分,喘着粗气大笑道:“天助我也!待我斩了幽无命,立那不世功勋!”   “啊,那,奴家,提前恭贺世子了!”丰腴女子娇声道。   “此事功成,你,功不可没!你就是我的小瑞兽,回头,小夫人之位,赏你一个!”冀乐池大笑。   此女本是冀州一名寻常的女伎,因为生得特别丰满福气,楼里便弄了个噱头,说她最旺男人。好巧不巧,她连续接下几名军客,个个都在冥魔战线上立了功,平安返回。   冀乐池出征前,听闻此女的名气,便将她带了过来。   原只想着攻个几百里地,拿下剿幽的首功,没想到幽无命竟然受了重伤,只带了数百随行退到幽渡口,当真像是天上掉馅饼,正中脑门。   “这幽无命,四面被围,必定是怂了,到我冀州方向来寻庇护!”冀乐池大笑,“这不是送羊入虎口么!哈哈哈!听闻幽无命掳走桑王女之后,便一直将她带在身边,这一回,可是便宜我了!”   女子嗔道:“听闻桑王女容颜绝世,世子爷有了她,可还会把奴家放在眼里?”   “嘿!二手的货色,哪配做我正夫人!安心,她也是小夫人,与你平起平坐,至于谁高谁低,便看哪个合我心意了……来,趴着!”   女子二话不说,将这冀乐池伺候得神魂颠倒。   ……   幽无命无论到了哪里都特别醒目。   他立在要塞的城头上,披风时不时斜斜地飘向一旁。   远远望着幽无命,冀乐池生生脑补出了一幕孤狼到了穷途末路时的惨状。   “看看,这是狂徒啊,疯子啊,人人畏惧的幽无命啊!怎么样,还不是可怜巴巴送到我面前来,求我庇护了!哈!哈哈哈!庇护?好啊,待斩下他的脑袋,我一定会好生护着,绝不叫旁人抢去!”   在他身后,三军已齐齐整整,只待一声令下。   桑远远站在幽无命身旁,不禁有一点紧张。   上次率军与韩少陵对撞,她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便已身处钢铁浪潮之中,没有机会给她紧张忐忑。   这次,却是站在一座半破不破的要塞上,直面底下威风凛凛的正规军。枪尖和矛头反射着阳光,晃得人眼花缭乱。   那沉沉的压迫力,让人从心底泛起一种风雨飘摇的无力感。   等待的时光,总是比事情真正来临的时候更加折磨人。   便如眼下。   幽渡口的防卫当真是十分懈怠,幽无命一到,便连埋了几十上百人,如今站在他身旁的,是一个临危受命的临时守备——就在一个时辰前,他只是负责城墙十丈防御的小班长。   整段城墙,就只有他这一段还保持着当初的制式。   而城墙下方,冀州王世子冀乐池率的大军,兵强马壮,利刃凛凛,一望便知不是来与幽州细述兄弟情谊的。   “主君,当真要放他们进来?”新任的守备业务显然还不娴熟,声音也抖得厉害,“若是强守,保证能够守住半日,足够主君安然撤退!”   幽无命轻轻抬了下他惨白的手。   守备立刻噤了声,一边紧张地吞口水,一边死死盯住下方的“友州军”。   桑远远捏了捏手中玉简:“我问问父王那边的情况?”   “嗯。”   玉简被捏断,青光一闪。   “爹……”   玉简那一头,传出了极有韵律的擂鼓声。   桑州王没有回话。   她的心不禁微微地悬了起来。   幽无命伸过手,捏碎了玉简,道:“岳丈已到了大典上。”   檄文一发,各州主君或是特使,便会赶赴天都,共议讨幽事宜。   今日正是祭天大典,大约便是暴幽无道,奉天讨伐的意思。   桑远远深吸了一口气。   希望桑州王能如约闹了大典,而不是摧毁证据,加入讨幽联军。   “小桑果,不要紧张,”幽无命阴恻恻地笑道,“我会带着你的,死也会带你一起上路。”   说罢,斜着眼,打量她的神色。   桑远远扬起小脸,冲着他笑:“只要和你在一起,地狱我都敢闯一闯。”   幽无命倒抽一口凉气,转开了头,缓缓把那口长气吐向冀州军。   半晌,失笑:“那还是送他们下去吧。”   他身上的气势好似活泼了几分。   冀州军动了。   忽然之间,战鼓震天。   五千先锋铁骑率先冲出大阵,杀向幽渡口洞开的城门。   幽无命身边的新官守备满头大汗,紧张地发出一道道指令,他的声音抖得有点儿不成型,错字连连,不过还算没出什么大状况,指令一条接一条传了下去,烽火燃起,要塞守军匆匆后撤。   底下已杀声震天。   “杀!活拿幽无命,赏灵珠千斛!”   “拿到脑袋,赏灵珠五百斛!”   冀世子立在城下,兴奋得双眼通红。   先锋军已杀入城中,幽军节节败退,幽无命却还立在墙头。   若这是空城计,那么他冀乐池,便是将计就计!   转眼之间,幽无命已被围困在小小的城墙上,要塞守军逃向后方,把这个主君抛弃在了这座空城中。   冀乐池眯着眼往上望,只见幽无命身边,立着一个娇小的身影。她穿着黑色的战甲,披着大红的披风,身姿异常窈窕。   距离太远,容颜看着有些模糊,却已能看出她美得惊心。   她端正地立在那里,像一株玉树,又像一捧新雪。   冀乐池忽然觉得,让桑王女给自己做正夫人,好像也不是不行。   “活捉桑王女,不许伤她一根寒毛!”   冀乐池咽喉发干,重重一挥手,下了总攻命令。   “上啊——”   大军疯狂涌上城墙。   幽军的抵抗比想象中更加顽强。虽然守军已所剩无几,但留下来的好像个个都是以一挡百的精英,他们堵着狭小的城墙道,守株待兔一般,来一个杀一个。   幽无命把一双惨白的手撑在了墙垛上,身体微微向外探。   冀乐池下意识地怂了下。   他用双方此刻的兵力对比醒了醒脑,深吸了一口气,仰着头与幽无命对视。   “冀世子,”幽无命一字一顿,嘲讽满满,“我好害怕。”   冀乐池狠狠骂了句脏话,紧了紧握剑的手,跳上战骑。   “世子!”亲卫急道,“不可冒险!”   冀乐池冷笑:“整个幽渡口都已被我攻下,不过是一个幽无命而已,就算他没受伤,今日也插翅难逃!”   他一扯缰绳,冲向要塞敞开的大门。   亲卫只能急急跟上。   恰在此时,腰间的玉简开始疯狂闪烁。   冀乐池只能勒停了马,取出玉简。   “你那里怎样了?祭典出了状况,桑成荫那个老鬼搞事情,帝君已下令停止征伐幽无命!”冀州王的声音鬼鬼祟祟地飘出来。   冀乐池哈了一声,道:“父王!再给我一刻钟,我必拿下幽无命的首级!此刻说休战?迟了!”   “速度要快!”冀州王急急叮嘱,“平、章、姜都已撤军了,为父假称联络不上你,且再拖一拖,你一定一定,在一个时辰之内杀了幽无命,否则为父不好交待。来不及细说了,你动作一定要快!”   玉简破碎。   冀乐池眯起眼,再度瞟了瞟城墙上桑远远那道笔直的身影。   “嘿,桑成荫那个老家伙,还当真是爱女如命啊,谋逆这等大事,竟也能替幽无命求下情么?帝君也能应了他?!嘿,看来,得桑王女者,得桑州哪!”   他偏了偏头:“全力攻下城墙,一刻钟之内拿不下幽无命,所有人提头来见!”   攻势更加凶猛。   冀乐池领着亲卫冲进城门,勇猛无比,瞬息之间便将一条通道中的守军杀得丢盔弃甲。   他豪情万丈,蹬蹬蹬率先爬上了城墙。   一上城墙,便看见幽无命面色苍白,被亲卫围护在圈中,好像风吹一吹便要倒下。   “幽州王,对不住了!”   这冀乐池倒是行事干脆,他重重一挥手,身前排出整列强弓劲弩,直指幽无命。   幽无命轻咳一声,抬起手中玉简。   “天都已下了撤军令。冀乐池,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的声音不大,在这狂风之中,更显出了几分虚弱。   冀乐池本还有些紧张,此刻一看,发现幽无命果然是到了穷途末路,心情不禁松下了大半,吊着眼眶,呲着上唇,笑道:“幽无命啊幽无命,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还需要问么。”   “自然是,”冀乐池笑肌抽搐,“取你脑袋,夺你女人!”   “哦?”幽无命淡声道,“不顾天都谕令么?”   冀乐池鼻孔都在笑:“没想到幽州王居然这么天真?真是天真得可笑啊!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知道么,何况……父王假称与我联络不上,我,可没有收到什么狗屁谕令啊哈哈哈哈!上!给我杀!”   面对必死的敌人,他倒也无需遮掩。   幽渡口的新官守备紧张兮兮地站在一旁,瞄了瞄手中的记灵珠,连吸好几口气来平复心绪——这里和平得太久了,乍然被这么多箭指着,他总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垂到了裤衩里,慌得不行。   “杀——”   冀州军弯弓、搭箭。   幽无命垂下头,阴阴地笑起来。   笑声虽低,却让人冷到了骨子里。   谁也没看清他是怎样出的刀。   只见幽无命原本立足之地,留下了一个近半尺深的足印,道道蛛网般的裂纹向着四方蔓延,而这个看起来半死不活的‘病患’,已借力跃至半空,刀锋荡起青色灵蕴,如泰山催顶一般,重重斩下。   倒抽凉气的‘嘶’声响起,下一瞬,整排弓弩手身首异处,倒得整整齐齐。   冀乐池的亲卫急急将世子护在了身后。   惊惧慌乱,自不必说。   幽无命双足落地,单手提着刀,额上溅到一溜血珠,衬着白惨惨的脸,阴恻恻的笑,当真像是杀神阎罗降临到世间。   冀乐池一面慌张后撤,一面难以置信地嚷着:“幽无命!你一个人,难道还能打得过我四万大军不成?!速速投降,我留你全尸!”   幽无命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每踏一步,便有新鲜的血浆汇聚到刀尖,缓缓垂落在地,发出粘腻的敲击声。   隐约之间,好似有风雷之声在应和他的脚步。   每踏一步,便有轰隆震颤,在脚下传导。   “报——幽州将领阿古,率五万军,自北方袭来!我军先锋军全灭!”一名冀人匆匆来报。   齐整的擂鼓声,原来是万蹄奔腾!   话音未落,只见一只穿云箭激射而来,这报信小兵刚刚立起身子,便被那箭羽的劲力带得横飞起来,生生被掀下了城墙。   “撤,撤,撤!”冀乐池只觉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挥着手,在亲兵的拱卫下踉踉跄跄往后跑。   正在攻打城墙的冀州军全被杀蒙了。   阿古率的那五万军,根本不是匆匆赶来的救援队伍,而是厉兵秣马,等待多时!   幽无命眯起了眼睛,唇角勾起狐狸般的笑容。   他抬起那只没拿刀的手,漫不经心地挥下。   埋伏在甬道内的士兵冲向城门,将那精铁大门轰隆合上,一桶桶熔好的铁水泼浇向那一道道丈把长、尺把宽的黑铁门栓,将城门彻底封死。   瓮中捉鳖!   他拎着刀,走到甬道口,忽然脚步一顿,回转过身。   只见那名娇俏的女子正站在原地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一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里,竟是露出几分神往。   幽无命呼吸一滞。   “小桑果!”他朗声笑道,“愣着做什么,过来,随我一道收割人头!”   桑远远弯起眼睛冲着他笑。   上次在冥魔战场,他杀得兴起时,根本不记得身后有她这么个东西。如今,他倒也开始懂得何为牵绊了。   冀乐池很快就被逼到走投无路。   阿古生擒了冀乐池,押到幽无命身前,摁跪在他的脚下。   短短一点时间,这个冀州王世子便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狼狈得没眼看了。   “要、要、要杀就杀!”他颤声道。   “不急。”幽无命笑容温和。   冀乐池的玉简被搜了出来,奉到幽无命面前。   幽无命那惨白的脸上挂起了和煦的微笑,轻轻捏断玉简,侧耳听着。   “哎呀呀呀呀——”玉简对面,传出一个悲痛的呼声,“帝君哪!是我无用,当真是联络不上犬子啊!底下传信过来,说他一个时辰前,已领军攻进幽渡口了!我真真是心急如焚,只能祈求幽州王平安无事,平安无事啊!”   冀乐池脸色发白,张口想喊,被人狠狠卸掉了下颌。   “帝君啊!”冀州王还在玉简对面装模作样,“这小子翅膀硬了根本没把我这个父王放在眼里!您瞧,我早就知道幽州王干不出那等叛逆的事,早早便到天都来说项了不是?”   “谁知犬子刚愎自用,趁我不在,自己领了兵就去了!回头,看我怎么教训他!必须军法处置!哎,这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一幽州王真有个好歹,我真是,真是,看我不扒了冀乐池这不孝子的皮!”   冀州王的声音继续从玉简中飘出来,在这满地冀人的鲜血上徘徊不去。当着女帝的面,冀州王显然只能把泛光的玉简藏回腰带里,径自说着话。   他故意这般大声,便是想要提醒冀乐池,他那边正与女帝答话,让冀乐池不要出声。   幽无命的笑容更加灿烂。   冀乐池神情灰败,眼睛里满是绝望。   “哎……”玉简之中,传出女帝幽幽的叹息,“罢了,生死有命,希望上苍庇佑幽州王罢!冀州王,你也不必太过自责。”   是女帝的声音。   听到这个声音,桑远远猛地睁大了眼睛。玉简中的声音会有少许变形,恰好,与记忆中,某个女子慵懒浓烈的声音对上了号。   她按捺住狂乱的心跳,调匀呼吸,缓缓偏头,佯装不经意地看向幽无命。   幽无命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缓缓把玉简凑到了唇边。   “帝君。”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却是带着笑,异常地违和,“真不幸哪,冀州王世子,不知为何发了疯,领着四万人,硬要与我的五万人正面拼杀,不死不休。这下可好,刀剑无眼,太遗憾了。”   不待对面作出反应,幽无命捏碎了玉简,平抬着手,让那玉屑碎碎地洒在了冀乐池的头上。   “埋了,”他的声音有几分飘忽,“用记灵珠,好好录了全程,给冀州王送去。告诉他,孤不爱见血,他想扒他犬子的皮,便自己来挖去。”   “是!”阿古抹了把脸上的血,“主君,这些俘虏怎么处置?”   “一个不留。”   幽无命看起来有些疲累,他把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在桑远远的肩膀上,一语不发,沉默地扯着缰绳,带她离开了人群。 第32章 心口上的伤   幽无命带着桑远远,向南行去。   行出十几里,他忽地咧唇笑了笑。   “小桑果,你说,岳父大闹祭典,是个什么模样?”   见他终于肯吭声了,桑远远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叹息:“父亲的演技……啧。”   想想都辣眼睛。   幽无命眯着眼,微仰着下巴,想一会儿,笑几声,想一会儿,又笑几声。   另一边。   桑不近正在给父王捶肩。   真是难为这老头了,装得像模像样,那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此刻回忆起来,桑不近仍是觉得太阳穴‘突突突’地跳着疼,当着老爷子的面,想笑也不敢。   当初桑成明谋逆之后跳下冥渊,死无对证,谁也不知道他究竟为何要做出这种事情。   此事桑州一直在查,却始终没有找到线索。   幽无命送来的文书,倒是给桑州提了个醒——这幕后黑手既然能伪造文书陷害幽无命,那么,当初桑成明之叛,会不会也是出自同一方势力之手?把这前前后后的事情连起来一想,总觉得好像隐隐摸到真相了。   既然有人想要幽州和桑州死,那么,桑州自然不能扔下幽州这个难兄难弟!   拿到幽无命送来的那份文书后,桑不近亲自操刀,依葫芦画瓢,造了一份假得一模一样的王令,上面写着,令桑成明率军偷袭韩少陵和幽无命。   桑州王与桑不近带着这两份文书,挑了个最热闹的时候,当众甩出证据,大喊幽州冤枉,搅黄了祭天大典。   ——祭个屁啊祭,幽州是冤枉的,六月都飞雪啊!这幕后黑手是拿帝君当刀使啊,先想灭桑州,又想灭幽州,这是要颠覆云境数千年基业哇!   ——今日冤枉的是幽州,明日谁知道又要害谁?这般挑起内斗,等到下次冥魔来袭,还有谁能为人族捐躯?这幕后黑手,是要灭了人族,是要毁了全境哪!   ——千万年太平,祖宗留下的基业,代代传承的文明,眼见就要毁于一旦,毁于一旦啊!   桑州王便是这么闹的。   桑不近回忆起方才女帝和各州主君特使们脸上的表情,嘴角不禁抽了又抽。   这事儿,确实只有桑州王来闹最合适。   当初桑成明率军偷袭剿魔的韩少陵与幽无命,险些置二人于死地,幸得桑州王力挽狂澜,在长城下救韩、幽二军于危难,这是举世皆知的事实。   谁都知道桑州王是无辜的。   所以,只要将桑成明谋逆之事和幽州的叛贼截杀桑州王之事扯在一起,两份证据一捆绑,立刻就能把幽州这桩‘铁案’给掀个倒仰。   被截杀的受害者亲自跳出来替幽州喊冤,又有确凿证据,众目睽睽,天都想缓一缓处理都不行,只能立刻颁下谕令,停止伐幽。   只是为难了老头子,一大把年纪,还得当众唱这一出大戏。   “想笑就笑!”桑州王一巴掌拍在桑不近脑门上,“你小子,憋笑的坏样,更是气煞老夫!”   虽然桑不近生着一副漂亮的女相,但桑成荫从来就没有因为他美丽可爱而心疼过他半分。   桑成荫自己就是被老桑王从小胖揍到大的,生了个儿子之后,也是照三餐揍,生生把桑不近这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给揍成了一个皮实的糙汉子。   桑不近脑门挨了一巴掌,瓷白的皮肤连红一下意思意思的意思都没有。   他嘿地一笑,道:“爹,我哪是在笑你,我只是在想,帮了幽无命这么个大忙,他总该答应放了小妹了罢?”   一提这个,桑成荫的脸色顿时难看了几分:“竖子!若敢动我闺女一手指,看老子回头不阉了他!”   桑不近若有所思:“其实仔细想想,弑父上位这种事,幽无命也不算是开创先河者,此人心狠手辣,是个枭雄。观他平素行事作派,其实倒也并非一无是处。”   他说得起劲,没发现自家老头子的眼神已越来越危险。   “嗯哼?”   “此獠别的不说,倒是向来不近女色,”桑不近沉吟,“这一点,强过韩少陵。”   桑成荫微笑:“不近女色、轼父,近儿倒是很欣赏幽无命,嗯?”   桑不近也未娶妻,说是没有寻到意中人。   “啊,还成吧,”桑不近没发现自己掉了个坑,随口道,“若是小妹当真中意他……啊嗷嗷嗷嗷爹你打我作甚!”   “弑父,弑父!老子叫你弑父!哈!小兔崽子,毛长齐了,啊?!”   桑不近被踢成了一个漂亮的球。   “爹爹饶了孩儿!”   ……   幽无命带着桑远远一路南下,很快就到了幽州与天都的交界处。   他在一座城池中停留了一个时辰,将幽影卫分批派了出去,然后换装、易容,扮成一队运送幽州特产水灵菇前往天都交易的商人,很低调地向着天都行去。   这水灵菇其实是一种青苔,雨后,便会生长在那种深青色的石头缝里,它们天然蕴含着许多水灵蕴,深受水属性强者欢迎。   只有这等上好的货品,才有出现在天都集市的资格。   同行的幽影卫不到二十人。   桑远远发现,自从扮作商人的随从之后,他们就再也不像猴子,也不像战士了,一个赛一个朴实无华。   “我们要去做什么?”桑远远有些摸不透幽无命的想法。   他重伤未愈,此刻去天都?   “嗯,”幽无命易容成了个病秧秧的商人,说话也是有气无力,“去杀皇甫俊啊。”   说出来的话倒是十分凶残。   “你连刀都没带。”   乔装打扮进入天都,自然是无法带着兵器的。   幽无命得意地笑:“小桑果,我可不是只有刀厉害。”   桑远远暗想,果然是,狂之又狂。   伐幽祭典,皇甫俊没派特使,而是亲自前往天都。皇甫州位于云境最东,与天都之间隔了小姜州、云州,万里迢迢。   要杀皇甫俊,这一路,的确是最好的下手时机。只不过幽无命此刻的状况,怎么看也不像是能杀得了皇甫俊那种强者的样子。   她开始有点明白,为什么他会英年早逝了。   他根本没耐心养伤,只要不倒下,便时时都在压榨自己的身体。再这样下去,根本不需要谁来杀他,他自己就活不了几年。   桑远远轻轻叹了口气。   想要治伤,就得直面伤口,有时候,必须撕开它们,将坏肉剔去,在最剧烈的疼痛之后,夺回新的生机。   心上的伤口,也是同样。   ……   商人赶路是不骑云间兽的,得坐车。   短命很委屈地和四头拉车的云间兽走在一起。这些很没眼色、灵智未开的畜生还想排斥它这个新来的,被它收拾了一顿之后,老老实实走在它的前方。   它像只牧羊犬一样,牙缝里叼一根长长的草鞭,走在它们的后面,时不时照着它们屁屁上抽一下,禁止它们偷懒。   幽无命凑到了桑远远耳朵旁边,悄声嘀咕道:“你是不是也觉得,短命它成精了?”   “唔……”桑远远道,“估计是跟你待一起久了。”   幽无命把那对漆黑的眼球子转了两圈,还是没分辨出桑远远是不是在夸他。   “幽无命。”她忽然就一副委屈的样子,可怜兮兮地唤他。   他一怔,微缩着瞳仁,盯着她:“嗯?”   “你是不是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她问。   他的瞳仁缩得更紧,脸上却是挂上了玩世不恭的笑容:“怎么,小桑果是担心我满足不了你么?呵呵,想什么呢,到时候你只有求饶的份,知道吗?”   她垂下头,啪叽掉了颗大泪珠:“你伤得这么重……我已习惯了每日都喜欢着你,我不敢想,哪天若是对着空无一人处……”   他极慢、极慢地把头拧到了另一边。   她轻轻拽着他的衣裳,视线落在他的肩膀上,见他的肩膀起伏弧度比平时稍微大了一些。   呼吸也重了许多。   她已经成功激起他的共情了。   习惯每日亲吻、说喜欢的人,不仅是她。   他也会习惯。一旦习惯了,再失去,就会不习惯,就会无法接受。   “不会有那种事情发生,小桑果。”他的声音幽幽飘出来,“我死的时候,不会丢下你。”   她把脸蛋倚在了他的背上,双臂轻轻环住他。   “好。”   她心中暗暗地想,从‘带着你一起死’到‘陪着你长久活下去’,恐怕还有一段不短的路要走。   不过,她从来也不会畏惧艰难的挑战。   他忽然挣了下,捉住她的胳膊,转身,把她从他背上扒了下来。   “小桑果!”他捉住她的肩,瞪着眼睛控诉,“你把我的衣裳弄湿了!”   他抬起大拇指,重重揩掉她眼角的泪,然后抽着嘴角问道:“你没拿我擦鼻涕吧?”   桑远远很想吹他两个泡泡。   “那你答应我稍微爱惜自己一点。要不然我下次全擦你身上。”她仰着小脸,和他讨价还价。   她说前半句的时候,他下意识想要转头逃避,等到听完后半句,他忍不住垂着头笑了起来。   笑了一会儿,他很敷衍地抬头对她说:“好好好。”   眼睛里亮晶晶的。一副拿她没什么办法的样子。   桑远远也没想把他逼太狠,这只刺猬太敏感,稍有风吹草动,他就会紧紧蜷起来。   “那我们一起修炼。”她笑吟吟道。   幽无命嗤地笑了:“小桑果,你就是想占我便宜!”   “对呀,”她睨着他,“幽州王这么小气么,蹭蹭也不让?”   “蹭蹭蹭!”他很不耐烦地说着,偏过头,藏起唇角的笑意。   他扔了靴子,盘起膝盖,即刻入定了。   这样的高手,确实是不一样。   桑远远想要入定,还得先调整呼吸,平复心绪,准备个大半天,有时候就像晚上睡觉失眠了一样,折腾半天也入不了定,那种难受,真是谁试过谁知道。   再看看人家!   幽无命入定之后,空气中便开始弥漫着淡淡的木香。   桑远远觉得,如果这个男人一直就在她身旁修炼的话,她只要窝在他旁边睡觉,修为也定能噌噌往上涨。   木灵蕴实在是太浓郁了。   果然,找个本系学霸当男朋友的妹子都是聪明人。   桑远远坐在浓郁的木灵中入定了。   她惊奇地发现,上次意外给幽无命种了太阳花之后,她的修为非但没有耗损,反倒隐隐又有晋阶之兆!   肌理中的粉绿色开始泛起翠意,好像蒙在上头的白雾在渐渐消散一般,只是暂时还不稳固,倏尔,那层白雾便会重新笼回来,将那一星翠意彻底掩盖。   幽无命的灵蕴漩涡罩住了她。   这样修行,远不止事半功倍。   她就像是在湍流之中划着小舟一样,被挟裹着向前冲,顺风顺水已不足以形容此刻的状况。硬要说,就像是被龙卷风卷向胜利的彼岸。   很快,白雾消散,桑远远精神一震,晋入灵隐境四重天。她心念微动,立刻便有一株巴掌大小的太阳花在幽无命胸口绽放。   那夜第一次召出太阳花的时候,它还只有指头长短。   看来她的修为提升后,这个特异功能也会随之晋阶。   她高兴了一小会儿,然后继续抓紧时间汲取灵蕴。   一面继续修行,一面又往幽无命的胸口上扔了十来朵太阳花,密密挨挨地种了他一胸脯。   只见那些花盘上不断渗出青色的光团,浓郁水润,扑簌扑簌沁入他的胸口,看着便觉得超级滋补。   更叫桑远远吃惊的是,它们居然像真的向日葵一样,跟随着头顶的日头,在缓缓转动花盘。   到了西面,不动了。   于是桑远远知道入了夜。   太阳花的脑袋一直就那么朝着西面。   过了很久,她忍不住暗暗地想,等到太阳东升,这一群太阳花,是不是会‘唰’一下子集体来个猛回头?!   这个念头一起,她忍不住噗哧噗哧笑出了声,入定状态被打破,睁眼,便看到了幽无命的侧脸。   他易了容,没有了完美的容颜,但那股气质和气势,却是一下子攫住了她的心神。   她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她一直都明白,真正自信的人,举手投足之间,便会有一种超出常人的魅力。   而幽无命,他的气质之中,又多了一种毫无保留的、随时准备与全世界同归于尽的毁灭之势,像是盛放到极致,将要在眼前破灭的花火和泡沫,让人感到惋惜心疼。   “幽无命,你真好看。”   她轻轻地自语。   他忽然便张开了眼睛。   “小桑果,”他问,“你是在勾引我,对不对?”   他伸出胳膊,把她拽向他。   嘴里嘀嘀咕咕:“也不看看易容成了什么样子,这么丑的脸,勾引我有用么。”   嘴上嫌弃着,身体却是很自觉地向着她敞开了怀抱。   桑远远正要伏在他胸前,忽然看见一缕天光从身后照了进来。   她动作一顿,嘴角抽了好几下。   她想起种在他胸口上的那片向日葵。这会儿它们是不是该齐刷刷地猛回头,用一片花盘朝着她?   有点一言难尽……   幽无命见她僵在原地不动,立刻吊起了眼睛:“小桑果!莫非你是在嫌弃我?!”   他也易了容,也不好看。   他恼火地控诉:“你是这么肤浅的人么!”   桑远远:“……对啊,我就是垂涎你的美貌那又怎么样吧。”   闻言,幽无命勾下头,笑得浑身打颤。   半晌,抬起头,点着额,道:“很好。至少你喜欢的是我这个人,而非别的。”   她定定望着他,忽然笑了笑,轻声说道:“但是令我心疼的,却是藏在躯壳中的你,就算易了容,我还是一眼就能认出的你。”   那个强大的脆弱的敏感的孤魂。   幽无命身躯一震。   她已轻轻伏在他的胸前,软软的身体,带着令人困倦的体温。   他极慢极慢地挪下视线,落在她的乌发和后颈上。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若是此刻不果断杀掉这个女人的话,她一定会给他带来难以预料的颠覆。她会让他完好的、安全的世界变得支离破碎。她会把他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的手和身体都在颤抖。   喉结上下滚动。   “桑远远……”他哑声道,“你最好,离我远一点。”   这是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   他瞳仁紧缩,自上而下瞪着她。   “你,现在,马上,走。否则,我不知道会对你做出什么事情。”他的额角迸出了青筋,易容物都无法掩盖。   她从他怀中探出头。   一点也没有害怕,依旧笑吟吟的。   眼睛里的温柔像水一样包裹了他,她道:“那我和短命在附近遛一圈,它一定也闷坏了。”   说罢,不等他作出反应,便推开车门跳到了短命的背上。   “短命,我们去玩!”   短命早就憋到刨蹄了。   它像箭一般窜了出去,眨眼就载着桑远远消失在地平线上。   幽无命死死盯着这两道消失的身影,半晌,忽然无力地举起五指,覆在了脸上。   ……   “短命啊,”桑远远伏下身体,搂着短命毛茸茸的大脖颈,凑在它的尖耳朵旁边说道,“你的主人,真的好难搞哦!”   “他有病!”   她大声控诉。   短命深以为然。   “你觉得我能治好他吗?我觉得悬!”   狂风呼呼地刮过耳畔,在这空旷的戈壁上,桑远远感觉到自己有点儿飘。   “你说你和我,怎么就遇上这么个倒霉孩子呢!偏生这么个家伙,还挺叫人心疼——短命,你跑得这么快,要是想跑,谁都追不上你,可你就愿意跟着他,是不是?他有什么好嘛!”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书中,幽无命临死前,一刀斩了坐骑的尾巴,让它滚。   它却没滚,而是扑向重伤的女帝君想要咬死她,结果被皇甫俊打进了一片火海。   “短命……”她忽然就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   边哭边喊:“不要死。都不要死!我们都好好活着,好不好?你别死,幽无命也别死,我也不死,我们一起好好活下去!活下去啊!一起活下去!好不好!”   短命停了下来,高高仰起脑袋,张开了嘴巴。   “欧呜呜呜——”   它发出了半狼不狼的嚎叫。   云间兽把她稳稳地从背上颠了下来,它转过大脑袋,用它额头上最柔软的白毛拱她的脸,擦掉她那糊了满脸的鼻涕眼泪。   桑远远:“……”   擦完,它好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子一眨不眨盯着她的鼻子,表情渐渐变得无比嫌弃。   桑远远:“幽无命说得对,短命你是真的成精了!”   溜达了一会儿,一人一兽屁颠颠回到车队。   幽无命已调节好了,他撩开了车帘,懒洋洋地支着额坐在窗边等她回来。   “你以为可以拐走我的短命吗小桑果?”他一脸傲娇,“想都别想!无论跑到什么地方,它都会回来!”   “嗯,”她骑在短命背上,仰着小脸冲着他笑,“我也一样,无论到了什么地方,都一定会回来,回到你的身边。”   幽无命错愕一瞬,猛地合起了车帘。   桑远远很贴心地给他留了一点只想静静的时间。   等到她手脚并用爬上车时,这个男人已经恢复了慢条斯理的模样,他懒懒地用两根手指拎着一只青铜壶,往青玉小杯里面注入碧色的茶水。   他动了动眼皮,瞥她一眼,道:“知道这是什么?”   不待她回答,他轻笑说继续说道,“水灵菇的汁,炖的木灵固玉晶。”   水灵菇桑远远知道,正是他运往天都去‘售卖’的宝贝,蕴藏丰富水灵精华的佳品。木灵固玉晶她也知道,帝宫遇刺那一夜,她曾听到桑不近对桑成荫说,要从人家风州王风白鸾手里抢来给她用。   必定也是宝贝。   幽无命就这么炖茶喝?   败家!   “里面有水灵和木灵吗?”她坐到他的身边。   幽无命看傻子一样看了她一眼:“炖成汤了,怎可能还有灵蕴?喝的是口感,明白吗?”   桑远远:“……”   败家X2!   她叹了口气,拈起他的杯子来抿了一口。   果然,口感绝佳!   有那么一点像蜂蜜冻,却是更加清爽怡人。   “你今天是不是忘了什么?”幽无命凉飕飕地问道。   太阳升起时,他把她赶了出去。   没来得及说那句话。   她一边嘬着茶,一边冲他笑:“和昨天一样喜欢你!”   他神色淡淡,漫不经心:“嗯?近日为何都没有多。”   桑远远:“……”   是谁说不稀罕多的?是谁?谁! 第33章 是我的问题   幽无命一行来到幽州东南部。   这里,南临姜州,东接天都。   气候无比干燥,放眼望去,尽是大片黄沙。   商队不可能走得像行军那样快,若是速度太过扎眼,很容易就被察觉异常。   所以只能在这片戈壁上龟爬。   慢悠悠地蹭了几日之后,桑远远成功晋入灵隐境六重天。如今,她的灵蕴已是翠翠的碧绿色,像软玉一般,每次入定,看着这般通透漂亮的颜色,桑远远都会有种自己是个价值连城的翡翠雕像的错觉。   太阳花已有小臂那么长了,花盘上渗出的青色光晕,渐渐变成了水一般的材质,像是一种贵重的精华凝露。   她把幽无命种得满满当当,只要一入定,这个男人就会被她种成一个类似仙人球的玩意,只能大概看出个形状。   叫他凶!   这一日,一路默不作声的阿古,忽然来到了车厢外,求见幽无命。   “主君,前方十五里,便是属下恩公的埋骨地,属下想走一趟,给恩公添几炷香几抔土,望主君恩准!”   此地距离幽、姜的边境线已不足百里。阿古也知道自己的请求容易节外生枝,一张瘦长的脸上满是惭愧纠结。   半晌,车厢中传来幽无命淡淡的声音:“一起去。”   他推开车厢的木门,站到车辕上。   凝望远方片刻后,他冲着桑远远招了招手。   “那,”他遥指着东南方,“你别看阿古现在凶得很,他小时候,就是个废物,自小在泥巴里打滚,叫人欺负得够戗。”   阿古挠着头,立在一旁憨笑:“主君又笑话了。”   桑远远钻出车厢,踮着脚望向东南边。   距离那么远,只能看见一片矮山,山间倒是有许多绿色,像是戈壁上的一小片绿洲。   她饶有兴致地望向阿古:“那里是阿古将军的故乡吗?”   阿古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看幽无命。   幽无命很无所谓地抬起手来挥了两下,嘀咕道:“听了八百次,耳朵都起茧了,小点声说,别吵到我。”   他钻回了车厢。   阿古挠了挠头,很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喝醉酒,就爱叨叨,偏还嫌弃别人没资格听我叨,每次酒壮怂人胆,便跑到主君面前叨……”   桑远远噗嗤一笑。   她很能脑补出幽无命想要拔刀砍人的样子。   阿古嘿嘿嘿地笑着,道:“其实主君就是对外人凶,我知道他不会真砍我。哦不对,其实是砍过的。”   他抬起手来,指了指后脑勺。   “我七岁时,生了场怪病,这里,长出另外一个脑袋。”他的眸光微微黯淡,“被当作怪物,扔进河里,幸好有位恩公救了我,将我带在身边。”   “恩公是个教书先生,自从收养了我,许多学生都不到他的私塾上课了。恩公独自一人生活,带着个两岁的小公子,因为我的事,害得他断了收入,我十分内疚。”   阿古眸中泛起一点泪光,目光变得悠远:“这么多年了,我从未见过如恩公一般的人。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小公子亦是像个天上下凡的小仙童。”   “村里的人打我、骂我、用石头砸我,我便偷他们家里的鸡鸭,薅他们菜地里的菜苗,配上河里抓来的鱼,给恩公和小公子补身子!我运气也是特别好,有一日睡觉时,忽然便自己洗筋伐髓,踏入灵隐境一重天。”   “啊……”桑远远感叹,“那可真是太好了!”   阿古脸上浮起了微笑:“自那之后,我便可以吸收木灵蕴了。嘿,我想着,待我修为有成,便去参军除魔立功,给恩公挣脸面!叫恩公和小公子过上吃香喝辣的好日子!”   桑远远突然想起了方才阿古的请求。   到恩公的埋骨地,添香添土。   “谁知,”阿古脸上浮起惨笑,“那样的日子,竟只过了短短三年。失去一切之后,我突然才明悟,还盼着什么好日子啊,能陪在恩公和小公子的身边,给他们抓鱼吃,便已经是最好的日子了!”   桑远远心脏一紧。   阿古的眼睛逐渐发红:“有一天,恩公突然被抓走了,小公子也被带走。我等了很久很久,只等到一具尸骨。说是谋逆,笑话,一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谋的哪门子逆!”   “我知道自己没有能力报仇,我也不知道小公子怎么样了,他只有五岁啊!我只能咬牙活着,一边打听小公子的消息,一边拼命修炼。直到十年之后,叫我成功蹲到了一个机会,摸到东郊国寺刺杀仇家……”   “然后呢?”桑远远见他半天不说话,忍不住追问。   “然后,我就被主君砍了脑袋。”他挠了挠头。   桑远远呆呆地望着他。   不是,好端端的一个报恩复仇记,怎么突然就灵异了。   旋即她反应过来了,被幽无命砍掉的,是那个多余的脑袋——让阿古被人当作怪物的那个小脑袋。   她还是有点懵,压着声音问:“莫非你行刺的是……老幽王?”   阿古点了点头:“对,十年前的事儿,遇上主君,没能成功。”   桑远远:“……然后你就跟了幽无命?”   “对啊!”阿古认真地点头。   桑远远理了理。十年前,阿古行刺老幽王失败,跟了幽无命,五年前,幽无命血洗送亲宴,也算是帮助阿古报了仇……   幽无命老早就计划着灭他自己满门了,所以才会把这些本就和老幽王有血海深仇的人收到麾下。   这两个人相遇的画风着实是怪诞——   幽无命:“你要行刺我爹?”   阿古:“对!”   幽无命:“跟着我,我带你杀我全家!   阿古:“好!”   桑远远感觉眼前漫起一整团迷雾。   记灵珠中幽无命生母的声音,实在是太像女帝君姜燕姬了!如果幽无命的生母是姜燕姬的话,他又怎么会变成了幽州王世子呢?   幽无命的身上,到底背负着多少秘密?   她摇摇头,不再多思。   “后来你找到那个小公子了吗?”桑远远问道。   阿古眼神一暗,轻轻摇了下头:“小公子若是还在,必定和主君一样,生成个风流标致的好人物。”   听他这么一说,桑远远脑海里忽然浮起了画面。平凡的小村庄里,一位玉树般的小先生,带着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走在夕阳下的土路上。   身旁还有一个多长了个颗小脑袋的怪少年,带些羞涩和景仰,凝望着这对画中父子。   只可惜,这幅美好的画卷,突然就被人撕了。   说话时,一座村庄已出现在视野中。   阿古并没有进村,而是绕到村后一座小小的荒山上,在一处角落里,找到了那座毫不起眼的坟茔。   “毕竟是谋逆。连碑都不能立。”阿古双眼通红,在坟前上了香,“恩公姓明,我永记在心。”   他拜了几拜,低低道:“恩公,阿古这一生,都不会放弃寻找小公子,恩公若是在天有灵,还请给我指引,让我找到小公子,护他一生平安。恩公,阿古如今已不是当初的小废物了,阿古已是大将军呢,定能罩着小公子,让他天天吃香的,喝辣的!”   桑远远容易共情,眼眶忽地湿了。   她回到车中,发现幽无命并没有在修炼。   他正正地坐着,目光有些空茫,好像透过车厢,也在凝望着那座坟茔。   发现她归来,他缓缓转了下黑眸,忽然噗嗤笑出了声。   “小桑果,别人上坟你也哭?!与你何干!”   他拍着膝盖哈哈大笑。   桑远远恼怒地别开头,狠狠抹了两把眼睛。   太爱共情怪她咯。   幽无命很开心地把她拉到了怀里。   “嗯,明白了,小桑果是水做的。”他说,“我死的那天,一定得带上你,要不然你天天到我坟前哭,岂不是把我泡烂了。”   她瞪了他一眼,轻轻倚在他的胸膛上。   他的身体有了显著好转,她也不确定自己种的那些花究竟起到了多大的作用。   毕竟两个人的修为差距实在是太大,他有心入定疗伤的话,与她这种三脚猫功夫相比,效果肯定是天壤之别。   “你说,阿古会找到那个小公子吗?”她轻声问道。   幽无命轻而不屑地嗤了一声。   她仍在感慨:“如今阿古已是凶名赫赫的大将军,你麾下第一人,幽影卫之首,若是小公子还在就好了,阿古一定能护住他,让他平安幸福地度过一生。”   他垂下眼睛,盯了她一眼。   “是嘛。”他淡淡道。   “是啊。”   她轻轻叹了口气。阿古已把这些事情在幽无命面前念叨了八百遍,若是能找得到,幽无命肯定早就帮他把人找来了。   这样一个笼络人心的好机会,谁也不会放过。   算算日子,明家父子被抓走的时候,幽无命只有四五岁,身体又差,正在鬼门关附近转悠,根本不可能知道外头发生的这么一件小事。   幽无命思忖了一会儿,令商队直直往南行,到了幽、姜二州的交界处。   “那里是天峰关,我的。”他指着一处关隘,得意满满地说道。   “唔,你的。”桑远远点点头。   他的手臂缓缓移向东面:“峡谷。”   “峡谷。”桑远远有点摸不着头脑。   幽无命跳下车,把她拽到短命的背上,带着她向那处险峻的峡谷掠去。   这处谷地很是狭窄,堪堪够一两头云间兽从中穿过。两旁全是风化的巨石,有风贴着地面在刮,黄沙漫起尺把高,像是踩踏在黄色的仙雾中一样。   短命很懂主人心,无需幽无命吩咐,便放缓了速度,慢悠悠地踱向前方。   “小桑果,你是不是傻乎乎地信了阿古的话?”   不等她回答,他径自说道:“就他那资质,不用洗髓液,也想洗筋伐髓,呵。”   “哎?”桑远远疑惑地偏头看他。   “肯定是别人帮他的啊!”幽无命愉快地咧开了嘴角,“姓明的不是普通人,明白了吗?这里,你看看这里……看见没有?”   他指向前方。   桑远远抬头望去,看见前方很突兀地出现了一大块空旷的平地,左右两旁的风化山石像是被削过一般,凹出一个巨大的弧形盆地。若是从高处望,这道峡谷就像是一条细线正中串着一粒大珠子。   桑远远更加摸不着头脑了。这和阿古的恩人是不是普通人,又有什么关系?   她纳闷地偏头望向幽无命。   他垂头看她。   一片风沙中,有阳光直直落在她的额头上,光洁饱满的肌肤泛起一整片晶亮的细腻光泽,他鬼使神差地,垂头啄了下她的额角。   一怔之后,他发现她愣愣地张开的小嘴,仿佛比额头更加诱人。   他无意识地垂下头。   就在双唇触碰、红信微探的刹那,他的身体忽然一震,像触电般,痉挛着向后倒仰。   桑远远看见他的脸‘刷’一下就变成了青色,唇色惨白得吓人,豆大的冷汗滑过他的脸。   瞳仁收缩得几不可见,牙齿无意识地磕在下唇上,鲜血沁了出来。   他的眼睛里一片狂乱,像是风暴来临时,黑浪翻涌的海。   他抬起一只手,温温柔柔地落在她的脖颈上,轻轻扼住。   “死……”   他发出无意识的低喃,破开口子的下唇上,鲜血缓缓溢出,顺着嘴角往下流。   短命急得四蹄乱刨。   幽无命的眼睛睁得很大,白多黑少,他偏着头,脸孔轻轻摇晃着,凑到了她的面前,舌尖轻轻舐去了唇角的血,妖异而病态地注视着她。   落在她脖颈上的五指轻轻地颤抖着,依次松开又握紧,他的呼吸变得又急又重,唇角勾起的笑容隐有兴奋,是掠食者衔住了猎物脖颈,即将用利齿扎穿之前那种渴血的期待。   桑远远的心头泛起一阵惊悸。   她看出来,这一回他是彻彻底底地发病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更加可怕。   此刻来不及思索前因后果,她迎着他那扭曲的视线,尽量让自己的目光和声音温柔而平和。   她轻轻地,用诱哄一样的声音说道:“幽无命,我是你的小桑果啊。”   幽无命身体晃了晃。   “小……桑……果。”他嘶哑地说道。   “喜欢你的小桑果。”她弯起眉眼,“灵隐境六重天的小桑果。毫无威胁的小桑果。”   “每一天都说喜欢你,每一天都会轻轻吻你的小桑果。”她冲着他笑。   “幽无命,你说每一天都要我的‘喜欢’,还有我的‘味道’,你不记得了吗?我是你的小桑果……”   他的眸光再度晃了晃。   “小桑果。”   他呆呆地盯了她一会儿,眸中翻涌的黑色巨浪渐渐消失。   神智回笼,他猛地松开了手,像是被烫到一样。   片刻之后,他歪着身子,掰起她的下巴,盯着她的脖颈左看右看,还把嘴巴凑到近前,呼呼呼地给她吹了好几下。   “疼吗?”他神经兮兮地问道。   其实他刚才根本没来得及用力。   她委屈地反问:“你说呢?”   “一定疼坏了,”他很懊恼地啧道,“小桑果是水做的,又娇又弱,随便碰下都受不了。”   她像是受了重伤一样,虚弱地依偎在他身前,听着他骤雨般的心跳,她轻声问道:“为什么突然想要杀了我,我做错了什么吗?”   幽无命身体一僵,片刻后,声音干干地飘出来:“没有,是我的问题。”   她抬头看他,见他的眸光闪得厉害。   “这里是不是发生过很糟糕的事情?”她小心地问。   半晌,他嘶哑地‘嗯’了一声。   她软软地倚着他,很吃力地伸长脖颈,够到了他的脸,在他唇角印上浅浅的吻。   旋即,她脱力一般滑下来,好像随时会死在他的怀里。   她轻声说道:“我想一直陪着你,消灭那些敌人,和你一起,好好活下去。”   幽无命心中惊悸,捧住了她的脸,就好像一个笨手笨脚的孩子,小心翼翼,害怕弄坏了自己心爱的玩具。   “这么怕死吗,活着有什么意思。”他快速而小声地说道。   她抿了抿唇,轻轻问道:“幽无命,我如果死了,你会哭吗?”   他犹豫了片刻,僵硬地道:“不会。”   他皱起眉头,道:“我让所有人给你陪葬。”   桑远远:“……”   “那你呢?”她道,“为什么你不陪我?”   幽无命不语。   他的心跳渐渐平稳了。   他抿起了薄薄的唇。   半晌,唇角弯了起来,他大笑出声:“小桑果!你装死装得一点儿都不像!”   桑远远:“……”这下病是彻底好了。   他望着她,假笑道:“我怎会真的伤你。”   “嗯,我信你不会伤我。”她温柔地笑着,垂下了头。   他敏锐地察觉到她眸中的失落。他知道她一点也不信。他也知道,他刚才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他的心底浮起一股躁意,扯着唇道:“你扔我一身大脸花的事,我还没找你算帐呢!”   她很勉强、很迎合地抬下了眸,笑道:“啊,原来你知道。”   连大脸花都没能逗她开心起来。   他的黑眸急急转了两圈:“小桑果你是不是个傻子,那种大脸花,到了夜里就会转回东面去,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哈哈!小桑果,三岁小儿都知道这个!”   “这样啊……”她笑了起来,眼睛不像平时那样弯弯的。   幽无命很夸张地叫道:“你是不是以为,指挥着它们,咔嚓一下回过头来,就能吓得死我?!哎呀我好害怕!”   他这是笨拙地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来逗她。   她扬起脸来冲着他又笑了笑。   他紧紧盯着她,见她依旧有些发蔫,像是被雨水打过的花瓣一样。   他皱起了眉头,这一刻,心中异常地暴躁,但却一点儿都不想杀人。他第一次意识到,犯病,会带来一些令他非常不愉快的后果。   直觉告诉他,此刻必须出卖自己一些秘密,才能哄得好她。他得让她知道,他真不是故意的。   这样的体验和心态,令他浑身都感觉很奇怪,怪透了,也不知是冷还是热,他的身体竟有一点隐颤。   幽无命抿紧了唇。他扯着缰绳,走到最空旷的地方,指着两旁的山石,示意她看。   “看,这些都是至强者的打斗痕迹。他不想牵连村里的人,便老实跟着那些人离开了村子,到了这里,打了起来。”   桑远远知道,这个‘他’,指的必定是那位姓明的教书先生,一个隐在乡村里的强者。   她轻轻点着头,专注地听他说话,整个人看起来回复了几分精神。   幽无命偷偷观察着她,见她放松了许多,他紧绷的唇角也渐渐松开了一些。   “看见那个没有?”他指着一处极为怪异扭曲的山石,“搬山倒海,皇甫俊的杀技。”   皇甫俊?!   桑远远的眼睛睁得更大。捉了那对父子的人,不是老幽王,而是皇甫俊?!   幽无命轻轻一笑,指向山石对面的凹陷:“皇甫俊败了,祭出绝活,还是打不过姓明的。”   目光追随着他的手指,在他的指引下观察那些大开大阖的痕迹。   桑远远好似当真看到了二十余年前的一场惊天大战。   “那位明先生,还带着个五岁的小公子啊!”她轻轻地叹道。   “对。”幽无命毫不在意地点点头,“所以你说皇甫俊有多菜。”   这个‘菜’字,还是他前几日从桑远远这里学的,现在已经用得挺顺溜了。   “后来呢?”桑远远眼睛里闪动着好奇的光芒。   “后来啊。”幽无命笑了笑,额角有青筋在缓慢地跳动。   桑远远心有所感,若不是刚刚才发过一次病的话,此刻幽无命必定又要犯病了。   幸好此刻是贤者时间。   “后来,来了一个女人。”他斜眼睨着她,“姜雁姬。”   桑远远的心脏猛地一跳,脑子里念头还没转过一圈,脊背已开始阵阵发寒。   “因为生过孩子而无法修炼的废柴。”幽无命的眼睛里沁出了毒蛇一样冰冷的光,“这样一个废柴,就是这样一个废柴。”   他轻轻地笑起来,拉着她,大步向前走。   “喏,就是这里。”他用下巴指了指前方,“你能想象出姜雁姬哭得像个疯子的模样么?装模作样,扑上前护着他们父子,说是找了他们很久很久,她说她想念自己的亲儿子,想得快要疯了!就这么轻易骗住了姓明的,在亲吻的时候,对他下了毒。”   桑远远的心脏猛地一揪。所以方才他在这里亲吻她时,突然犯病了。   她哑声问道:“明先生和……小公子,就这样被俘了么?”   她已从阿古口中知道了结局。明先生,死了。   “是啊。”幽无命轻快地笑起来,“所以小桑果,你说美人计有多可怕。”   他径自轻飘飘地走到了前方。   她凝望着他的背影,只觉浑身发冷。   “幽无命。”她唤道。   他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她艰难地问道:“你……你就是那个……”   幽无命回过头来,漆黑的双眸中燃烧着烈焰。   他的唇角扯出一抹修罗般的笑容,声音低哑——   “我就是那个小公子啊。”   这一瞬间,桑远远觉得周遭这个世界,忽然变得寂静无声。   “小桑果,”他走近一步,“你又知道了我一个秘密。这个世间,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哦。”   他笑得比春风更加和煦。 第34章 甘心为你死   幽无命微笑着走近,像个笑面阎罗。   是电视里面变态杀人之前的那种笑容。   “世间,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了我的秘密……”   只有死人才会永远保密?桑远远下意识想要后退。   她用出了全部的意志力,强压下心头的惊惧,迎着幽无命,踏出一步。   “是啊,”她扬起笑脸,“好荣幸,我又知道了你一个秘密呢。连阿古都不知道吗?”   “他当然不知道。”幽无命盯着她的小脸,“小桑果,你明明在害怕,为什么不后退?”   她非但没退,更是径直扑进了他的怀里。   那一瞬间,她有种清晰的错觉——他和她,是磁铁的同一极,在她扑向他的时候,克服掉了一股强大的斥力。   她紧紧搂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胸口。   “我说过我会陪着你。”她颤声道,“连地狱都不怕,何况区区姜雁姬和皇甫俊。”   幽无命明显一怔:“小桑果,我说的怕,不是别的什么东西。你——不怕我么。”   “为什么要怕你?”她抬头看他,“你原本好好的,原本好好的……是那些坏人害了你们,你们又没做错什么事,我为什么要怕你?”   她的眼睛里落下泪来。   “啊……”幽无命叹息,“是了,你还在姓明的坟前哭。小桑果,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我们是死是活,与你又有什么干系?”   “我心疼。”她抽泣着,低低地说道,“我先前想着,若是小公子还在就好了,阿古定会护他一生平安喜乐。没想到竟是你。”   她紧紧环住他的身体,仰起头,亲吻他那骄傲完美的下颌,喃喃道:“我会好好修炼,陪着你,杀光那些仇敌。”   “是啊,杀光他们。”幽无命低低地笑起来。   她的目光迟疑地落到了他的脸上:“可是,你是怎么瞒过所有的人,变成了幽州王世子的呢?”   幽无命盯了她片刻,忽地笑了:“这个秘密,我要你用身体来交换。”   桑远远腾地红了脸。   幽无命大笑起来,揽住她,掠回短命背上,一扯缰绳,带着她回到了峡谷外的商队中。   一个时辰之后,幽无命一行,终于抵达了天都。   商人和王族的待遇不一样,队伍在城外排队整整一天,才等到了进城的机会。   洗去一身风尘之后,众人踏上了白玛瑙路面,进入贸易集市。   幽无命收到消息,皇甫俊仍停留在帝宫,三日之后离京回东州。东线战事频繁,他也是难得抽出机会到天都来陪姜雁姬几日。   当然对外并不是这样说,东州王只是有军情要事与帝君商议。   “小桑果,逛街去!”幽无命愉快地抓住桑远远的胳膊,把她拖下车,“你肯定没带上芙蓉脂,是也不是!”   桑远远:“……”   他得意地笑道:“我就知道,你没有半点自觉!”   桑远远:“……”   她这会儿心很累,也很乱。   他拖着她,找到了白州的店铺,买了十来盒芙蓉脂,用一个小包袱装了,背在身上。   “可惜岳父已回桑州去了。”他轻轻摇着头,“否则还能找他讨一纸婚契,就地成亲。”   桑远远:“其实女孩子都很渴望盛大的婚典,真的。”   “不不不,我知道小桑果不是那么庸俗的人。”他揽住她的肩膀。   “不好意思我就是那么庸俗。”   “嗤,”他笑得灿烂,“俗人没这眼光。看上我。”   她把脑袋拧到了另一边。   其实她倒是当真没有期待过什么婚礼。她和幽无命又不是正常恋爱结婚,她这是把脑袋拎在手里撸毒蛇玩,哪还有那种小女儿家的心思?   一直说成亲,不过也是缓兵之计罢了。她只是还没做好准备,和他发生更亲密的关系。   她悄悄叹了口气,视线掠过他背在身后那一包袱芙蓉脂,感觉双腿有些发软。   走过一条金装玉砌的街道,桑远远忽然脚步一顿。   她看见了一个很眼熟的身影。   戴着帷帽,纱幕之下,能看到半幅鎏金面具。   梦无忧?她怎么会在这里?   桑远远一时感到恍若隔世。最后一次听到这个女子的消息,便是韩少陵发了狠,让人毁去她的容颜,只拿她当解毒的工具。   莫非她终于大彻大悟,逃离了韩少陵的身边?   可是韩少陵身中情毒,又怎么可能放她离开?   桑远远视线一转,看见梦无忧身边跟着几个韩少陵的亲卫,一行人匆匆地追在一个失魂落魄的男子身边,不断地说着什么。   没走几步,男子无奈地跟随着梦无忧,走进了一间装饰古典的茶楼。   桑远远盯着茶楼外满墙的爬山虎出了会儿神,转头对幽无命说道:“我累了,在这里吃个茶可好?你身上还有钱吗?”   幽无命哈哈大笑:“小桑果若是看中这间茶楼,我便把它买下来。”   她挽着他的胳膊进入茶楼,包下一间古典优雅的厢房,慢悠悠地烹起茶来。   爬山虎在雕花木窗棂间摇晃,桑远远很快便捕捉到了梦无忧的声音。   ——“帮帮忙,救救韩州王好不好?你知道吗,他是个大英雄,为了杀掉一个很坏很坏的人,才受了重伤。他就要死了,难道你忍心,让这么一个英雄死去吗?他若是出了事,韩州万万百姓将流离失所!”   桑远远心头一动。韩少陵快死了?没想到幽无命那一击,竟是令他受了那么重的内伤么?梦无忧这是跑到天都来为韩少陵求医?莫非这个落魄男子是什么妙手神医不成?   梦无忧那急切焦心的声音让桑远远感到一阵牙酸。   她曾亲眼见证过韩少陵和梦无忧的那档子破事,韩少陵待梦无忧真的是渣到没边了,当着她的面疯狂地对别的女子示爱,还把面具烙在了她的脸上,非常的虐身虐心。   就这样,梦无忧还能这般心急如焚地替他求医问药?   不愧是典型的渣男贱女虐文主角。   等待一会儿,终于有个难听的公鸭嗓音传入耳中。   ——“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又不是医者,有病要去看医生呀小姑娘,行了行了,你刚才说只要进来喝杯茶就给我一锭金子的,拿来!”   ——“我知道你是冥族。你想救,便能救。”梦无忧开门见山地说。   一瞬间的寂静。   ——“哈!哈哈哈哈哈!你疯了吧小姑娘,啊,哪有你这样,在街上随便拉一个人,便说人家是三邪的!没病吧你!”男人的声线明显不稳。   ——“你的妻子已经什么都告诉我了!宁鸿才,你醉心赌博,把孩子的药钱都输掉了,你知道你的妻子有多着急吗?她本是要把这个消息卖进帝宫的,幸好被我拦住。若非如此,此刻你早已被抓走了!”梦无忧说道。   ——“不,不可能!孟娘怎么可能出卖我!我,我赌钱,我是为了赚更多的钱给娃娃治病啊!我也不想输的,我也不想输的啊……”男人哭了起来。   ——“宁鸿才,你三十好几了,连正经的活计都找不到,终日游手好闲只知道赌,你这样的人生有任何意义吗?你牺牲自己,救活韩州王,顺便还能救你自己的孩子,你何乐而不为?”梦无忧焦急地劝说着。   ——“韩州王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命吗?啊?!”公鸭嗓哭了。   ——“还有你的孩子啊,你的孩子没钱治病,就要死了啊!你一个人的命,可以换两个人的命,这是多好的事情呀!只要你答应救韩州王,我保证你的孩子会得到最好的治疗!”梦无忧讲得动情极了。   男人呜呜地哭了起来,好半天,才渐渐止住了哭声。   ——“好,好吧。把钱给我,我送回去,和他们道个别,然后就跟你走。”宁鸿才妥协了。   ——“韩十二,你带着钱,陪他走一趟!”梦无忧的声音欢快得像一只小鸟。   宁鸿才离开了茶楼。   桑远远皱起了眉头,想了半天,想不起冥族是个什么样的种族。   三邪被清剿了千余年,世间早已所剩无几。在书中,有名有姓的三邪,也就是梦无忧这个情族,以及数年之后迷惑了韩少陵的一个巫族女子。   冥族根本不配拥有姓名。   “幽无命,”她问,“你知道……”   一抬头,却见男人眸中早已燃着两点暗火,很不悦地盯着她。   “小桑果,你在想什么心事?”   “你知道冥族吗?”   幽无命明显一怔:“你在想这个?”   桑远远点了点头。   “知道啊,怎么会不知道。”他斜着眼笑,轻飘飘地说道,“另外两族,因为太坏而被消灭,冥族,因为太好,到如今已死光了。”   太好?桑远远联想到方才梦无忧和宁鸿才的对话,心中明白了。   这是一个可以用自己的命,换回旁人命的奇异种族。别说是在这个强者为尊的半奴隶制世界了,即便民主和平的年代,这样身负异能的种族,也逃不过给权贵换命的命运。   “小桑果,”幽无命凑近了些,“你知道吗,冥族把性命给旁人时,一身修为,也会一起送给那个人呢。”   “啊!”桑远远倒抽了一口凉气,“那岂不是,更叫人觊觎!”   “对啊,”幽无命凉凉道,“所以死没了咯。还要被扣上个邪族的帽子。”   她的心头忽然涌起些难过:“怀璧其罪。”   幽无命轻笑出声:“小桑果,你又在替古人发愁么?”   “不是古人,隔壁就有一个。”   她将方才听到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梦无忧带着韩少陵的亲卫,就在这座茶楼中,刚刚说服了一个冥族遗民,随她去救重伤垂死的韩少陵。   “哦?”幽无命愉快地挑起眉毛,“韩少陵快死了?呵,我那只使了七分力气呢,若早知道他这么不顶事,我便使出八分力气,岂不是当场便能斩了他!”   桑远远:“……”吹,使劲吹。最好一边吐血一边吹。   “既然上次没能送他下去,”幽无命低下头,阴阴地笑了起来,“这次,我可得使点劲了。”   看着自信满满的幽无命,桑远远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   她感觉到,有什么线索慢慢连在了一起。   她的目光逐渐凝滞。   女帝姜雁姬生过孩子,曾是一个身无修为的人。她伙同皇甫俊,在那道峡谷中暗算了明先生,将父子二人抓走。   再后来,明先生死了,姜雁姬却一步踏上了通天路,变成云境十八州最为至高无上的女人。   所以,姜雁姬那一身绝世修为……是从明先生身上夺来的!   明先生,明,冥。   他是冥族!   桑远远忽地打了个寒颤。   脑海中,突兀地浮起了初见幽无命那一日,他意味深长地对她说过的那句话——   “桑王女。我这里,规矩便是这样。一命换一命。很简单很公平吧?你喜欢吗?”   一命换一命。   难怪,他的语气那么奇怪。   他是那个小公子,他是明先生和姜雁姬的骨血。他也是冥族!   幽无命察觉到了桑远远的神色变化。   他探过身,把一只冰冷的大手覆在了她的脸颊上。   “小桑果,你是不是,又发现了我一个秘密?”   他那颀长的身躯倾过茶台,把脸探到她的面前,呼吸相闻,声音低沉魅惑。   “想要我这身修为么?迷住我,让我甘心为你死,我的命,我的一切,便是你的了。小桑果,你想不想要?嗯?”   桑远远抬眸,撞进他的眼中。   漆黑的瞳仁犹如深海,危险至极,眸底仿佛有暗星在闪烁旋转。   这是巫族的血脉之力!   上一次在那生人祭的祭坑旁边,受血气冲击,她心绪不稳才着了道。再后来亲眼看见双儿对他施这惑术时,她已在潜意识里筑起了防线——就像被病毒入侵之后会产生抗体一样。   她有防备,再加上此刻心绪沉定,所以并没有被迷惑。   她呆呆地望着他。他既是冥族,又是巫族……   残忍疯狂的外壳之下,竟是藏着这样一个秘密。他就是那行走在妖魔鬼怪之中,小心翼翼藏起袈裟的唐僧。   在这一瞬间,桑远远短暂地窥见了他眸底的脆弱。看似最凶残的试探,其实,他也是在孤注一掷。   如果连她也是觊觎他的女妖怪,那么他必定会和书中一样,舍弃人性,义无反顾地踏进深渊,再不回头。   她的心中忽然浮起了悲悯。   她慢慢扬起脸来,轻轻吻上他脆弱孤独的唇。   她第一次主动叩开了他略尖的牙。   他僵硬地避让。   她步步相逼。   他屏住了呼吸,睁大了眼睛,眸中暗星消失,身体不自觉地轻轻战栗。   她这是在……做什么!   他下意识往后躲,后颈却不知何时被她揽住了。   新鲜柔软的花果香味在他口中氤氲,那一点丁香,清凉奇异,仿佛挠到了他的心底,带给他从未体验过的感觉。   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也中了毒,浑身上下,一丝力气也使不出来。   美妙的时光转瞬即逝。   双目迷蒙的女子退开了少许,脸颊红红,微微地喘着气,把额头抵在他的下巴上。   他依旧僵着身体,一动不动。   “这么多次,都没能教会你么?”她扬起脸来,撅着红润的唇,嗔他。   幽无命猛地吸了口气,大口地喘了起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憋了好久的气,肺都快炸了。   半晌,他恨恨地盯着她,道:“小桑果你完了。你以为我还会放过你么。”   她羞涩地笑了笑:“幽无命,你想要的只是我吗?还是我身后的桑州呢?”   他不假思索瞪起眼睛:“想什么呢小桑果,我又不是韩少陵,我要的当然是你!我要什么桑州!”   她弯起眼睛:“所以我想要的也只是你啊。幽无命,你一个人,难道还能有整个桑州厉害吗?你要的也不是桑州,而是我啊!我又何尝不是一样,我要你的修为做什么,我要的当然是你啊!”   幽无命呆呆地看着她,黑眼珠转一圈,又转一圈。   好像,完全无可辩驳。   虽然他并不认为他没有整个桑州厉害,但道理是那么一个道理,没有什么大问题。   如果她和他讲什么感情,他还能起一起疑心,但她这样讲道理,倒是一下子把他心头所有的疑云都给打散了。   他猛地立直了身体,吓了她一跳。   “小桑果,你讨厌的人,我这就替你去杀掉!”他愉快地笑道。   桑远远一怔:“哎?”   “梦无忧啊,”他狡猾地眯了眯眼,“第一个照面,我便看出你讨厌那个赝品。”   说着,他已轻轻巧巧地越过茶台,大步向外走。   桑远远赶紧叫住了他:“她的身边有韩少陵的亲卫!”   幽无命很酷地侧过小半张脸,手指点了点她身后的木椅示意她坐回去。   他道:“所以你留在这里,别拖累我。我即刻便回。”   桑远远咬了咬下唇,坐了回去。   她一点都不同情梦无忧。这个女人的圣母、自大,已经不知道害死过多少人了,若是要一命换一命的话,她长几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再说,韩少陵和幽无命,已是死敌了。梦无忧那一身机缘,他日必定都会变成射向幽无命的利箭。   若能在这里杀了梦无忧,那是最好不过!她一死,韩少陵即使能挺过这一次的重伤,也要死于情毒之下。   杀掉梦无忧,百利无害。   桑远远只是有些担心幽无命。他毕竟带着伤。   正暗自思忖时,只见藤蔓一动,梦无忧的声音再度传出——   “韩五、韩八,你们到茶楼外面守着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这里很安全,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桑远远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个时候,梦无忧竟支开了身边的护卫?莫不是天助大魔王?   桑远远轻轻呼出一口气,双手不自觉地攥在了一起。她感到有些紧张。   片刻之后,梦无忧的声音清脆地传来——   “多谢义父!”   “不必,”一个略带些阴柔的男声道,“夜长梦多,速速回韩州去罢。其实你何必心软,与宁鸿才说那些废话。抓走不就完了。”   “那哪成呢,毕竟是一条生命啊,总得让他心甘情愿才好。”梦无忧的声音里满是欢快,“忧儿自小没有父母,有幸邂逅了义父,已是感激上苍恩德了。真没想到,义父这一次竟能帮我找到冥族,这份恩情,也不知该如何报答。义父!忧儿真是太幸运了!”   桑远远缓缓地长吸了一口凉气。   义父?书中,梦无忧确实有个义父!   就像所有失去双亲的玛丽苏女主一样,梦无忧莫名其妙就遇到一个强大的长者,视她为亲女儿,无条件地呵护她,帮助她,剧情发展到中后期的时候,这位‘平平无奇’的长者掉了马甲。   原来,这位义父,竟有个非常厉害的身份。   他就是,东州王,皇甫俊。   皇甫俊!   梦无忧支开护卫,是为了见皇甫俊!   桑远远心如鼓擂,急急向门口扑去。   略显阴柔的男声有些不悦地说道:“忧儿,我还是劝你考虑清楚,我把宁鸿才是冥族的消息告诉你,是希望你自己用了他,来治你脸上的伤,而不是为了韩少陵那臭小子!呵,他这般待你,你还矢志不渝?”   梦无忧道:“他恨我骗了他,所以才会这样对我。他不是有意的,他只是误会了我。其实,我并非有意隐瞒,我从前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情族……不过没有关系,误会总会解开的啊,我救了他,他以后定会对我好的!义父你不相信我的眼光嘛!”   桑远远冷汗直冒。   梦无忧和皇甫俊在一起!   必须阻止幽无命!立刻,马上!   他重伤未愈,根本不可能打得过皇甫俊。   她感到阵阵耳鸣,脚下的地面好像变成了柔软的棉花团,一脚深,一脚浅。   她听到血液在身体中疯狂奔腾的声音。   她仿佛看到了书中幽无命的结局。   知道了那段过往,她又怎忍心看着复仇之子在皇甫俊手中殒落?   桑远远冲出厢房。   这里是二层,古色古香的木廊环起一圈,她冲到走廊上,视线急急扫过全场,定在了一间洞开的雕花木门内。   门内有屏风遮挡,桑远远看到一片衣角,恰好绕过屏风,踏入室内。正是幽无命!   桑远远浑身颤抖,她使出了全部力气奔过去,几乎掠出一道残影。   廊上也爬着藤蔓。   她听到了梦无忧惊讶的声音——   “你是谁?进来做什么?” 第35章 心在喉咙口   那一瞬间,桑远远觉得自己心脏都停跳了。   她离那间厢房,还有小半个走廊。   皇甫俊阴柔不悦的哼声响起:“这么没规矩?”   桑远远头皮发麻,轻身一跃,跳上半人高的雕花木栏,凌空一纵,径直飞越拐角,落到那间敞开的厢房门口。   她来不及换一口气,低头瞄一眼身上的衣裳,然后径直冲了进去,抢在幽无命开始大放厥词之前,晃过屏风,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她急急抬头,见他面色平静,黑眸如同万里之下的深海。   他缓缓偏头,盯住了她。   桑远远深吸一口气,脸上挂起谄笑,视线缓缓扫过茶台前对坐的两个人,微微躬身,道:“对不住,这小子新来的,不懂规矩,冲撞了客官。该是我来给二位奉茶。”   她回过身,推了幽无命一把。   “愣着做什么,换了衣裳,到水房帮忙去!”   她重重捏了捏他的手,目光软软的,流露出一点恳求。   她感觉到皇甫俊和梦无忧的视线都落在自己的脊背上。她头皮发麻,轻声催促幽无命:“去啊。”   他抿了下唇。   “替我盯着那些小子,别叫他们偷懒。”她快速地说着,又推了他一把。   这便是暗示他不要单打独斗,既然已经知道皇甫俊在这里,不如带了人过来围剿他。   幽无命深深地盯了她一眼,转身绕过了屏风。   桑远远悄悄地舒了一大口气,笑吟吟地回身,冲着皇甫俊道:“抱歉抱歉,这一批新人不太懂规矩,冲撞了客官,我替他赔个不是。”   皇甫俊仰着身体,眯了眯眼睛,道:“过来奉茶。”   桑远远微有错愕。她本以为皇甫俊会随手赶她出去。   他就不着急和梦无忧说正事么?   桑远远定定神,疾步上前,手法娴熟利落地拎起烧沸的壶,洗杯、沏、分、收。   皇甫俊一直盯着她。   她的动作丝毫不乱。方才从走廊奔过来时,她紧张到了极点,整个人都处于崩溃炸裂的边缘。此刻成功送走幽无命,她已处于大风暴之后最平静的状态。   甚至还有闲心低头笑了笑,道:“客官,我脸上又没有茶喝。”   说罢,眼风一斜,半媚半嗔地瞟了皇甫俊一眼。   像极了一个老茶娘。   她和幽无命扮作寻常的客商,一身打扮倒是看不出什么大问题,考的便是演技了。   皇甫俊轻轻挑了下眉。   桑远远视线垂落,飞快地将那些茶具复归原位。   做完一个流程,她就可以不引人起疑地退出去。   放置完毕,她笑吟吟地扶着茶台,便要起身。   手背忽然被摁住了。   桑远远心头一跳,视线慢慢落下。   只见皇甫俊探过一只手,覆住了她的整只小手。他的手很大,食指与中指越过了腕部,将她扣住。拇指像是中医问诊那样,压住她的腕脉。   她镇定地抬起双眼,望向他的脸。   皇甫俊极白,四十好几的人了,模样看着也不过三十出头,细长的眉,直直飞入鬓中,薄唇红得像血,高鼻梁,略带一点鹰勾。面貌倒也算是英俊。   他穿着一件精致的紫色长衫,一望便知用料不俗。   紫色把他衬得更白。   他轻轻用带茧的大拇指摩挲了两下,阴柔地赞道:“茶娘子养了一双好手!”   桑远远的心脏微微一滞。   这一身娇惯出来的肌肤,自然远非常人可比。   她略定了下神,眼波流转,视线斜斜落在他的手背上,道:“奈何老天赏了好底子之后,忘记再配上一副花容月貌。否则也不必在这里辛劳,早跟着贵客这般的人物吃香喝辣,过好日子去了。”   她心中略有些忐忑。   虽然幽无命的易容术十分高超,足以以假乱真,但她并不确定,像皇甫俊这样的老狐狸会不会察觉什么端倪。   “义父!”一直没吭声的梦无忧,忽然嗔道,“您真是为老不尊,干嘛拉着人家茶娘子的手不放!”   桑远远抬头看了看梦无忧,心中倒是有几分感激她替她解围。   梦无忧并不看她,嘴巴委屈地撅着。   桑远远知道,梦无忧这是吃醋了。就像是小娃儿看见自己的父亲抱起别家的小娃来亲的时候,那种酸溜溜的不爽。   皇甫俊哈哈大笑,他松开了桑远远的手,冲着她挑起了唇角:“这是块璞石,剥开之后恐怕是风光无限哪!”   桑远远的心跳猛然加速。果然,易容物瞒不过皇甫俊。   她强作淡定,微笑道:“身处风尘之中,自然是沾得一身灰,保护色罢了。客人,请用茶。”   她起身,欠了一欠,镇定地向外走去。   “听闻,我那个外甥很不懂事,强夺他人之妻,不顾外间非议,终日将人带在身侧,当真是,离经叛道。”皇甫俊不疾不徐地说道。   桑远远后脊发凉,装作事不关己,继续大步往外走。   梦无忧惊奇地低呼一声:“义父也不管管他!这样怎了得!被夺妻之人,该有多可怜啊!”   梦无忧此时并不知道皇甫俊的身份,她压根没意识到,义父口中这个被夺妻之人,正是她的心爱的韩少陵。   “哼!”皇甫俊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况且,还有傻乎乎的好女儿家为他掏心掏肺,有什么好同情!”   他瞪向梦无忧这个‘傻乎乎的好女儿家’。   桑远远已走到了屏风边上。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走在一段崩塌的悬桥之上,明知道前路已被截断,却仍抱着一丝侥幸。   只要离开这道门……   屏风忽然自己动了。   它一退、一横,挡住了桑远远的去路,就像一个男人在她面前张开了臂膀。   桑远远慢慢回转身,隔着半个厢房,与皇甫俊对视。   “客人这是何意?”   皇甫俊倚着茶台,挑着眉道:“不想放你走啊。你跟了我,吃香喝辣,过好日子,怎么样啊。嫁给我也不算很吃亏吧?我身边向来无人。”   桑远远:“……对不住我已经许人了。”   “他有什么好!”皇甫俊呵呵地笑起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跟着一个必死之人,能有什么前程。来,过来我的身边,我护你岁岁平安。”   梦无忧吃惊地咬住了唇:“义父……”   桑远远镇定地笑道:“您这位义女,好像并不想要一位义母呢,不如你们父女二人先商量商量?”   “哈哈哈哈!”皇甫俊大笑,“小孩子懂什么!这种大事,哪论得到小儿置喙!来我身边,我带你连上那万里河山!”   他意有所指,眸光微微地闪,毫不掩饰一片野心。看来,东境已无法填饱这头饿狼的胃口了。   桑远远知道自己一时走不了,她干脆返回茶台边上,闲闲地坐着,给自己沏了一杯茶。   皇甫俊目中露出欣赏。   桑远远嘬了口茶,平静地问道:“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这个男人是长了透视眼吧?!   “见面便知不俗。加之……”皇甫俊抬起一只手,张开五指,伸到她面前晃了晃,“摸骨。最易分辨的,便是王骨。”   梦无忧吃惊不浅:“义父,您是说,这个茶娘子是流落民间的王女公主么?”   皇甫俊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道:“不错,与忧儿一样,都是沧海遗珠。”   “义父又取笑了,我哪里是什么遗珠。”梦无忧喃喃道,“可是义父,终身大事岂可这么随便?您独身多年,难道不是想等一位情投意合的知己么?”   她的模样有些失落。   虽然与义父认识的时间不是很长,但她心中对他着实是孺慕非凡,在她看来,能配得上义父的,一定是位非常知性优雅的女长辈,一望便能让她心无芥蒂地喊一声义母的那种。   而不是眼前这般。这个茶娘子,方才还冲着义父抛媚眼呢,这样轻浮的女子,义父怎就对她一见倾心了?听着方才义父话中之意,俨然是要让这个女子当家做主母。   梦无忧十分担心,怕义父傻乎乎地被风尘女子给骗去了。   桑远远倒也不着急。既然皇甫俊已明明白白坦露了觊觎桑州之意,想必也不会把她怎么着,至多便是威逼利诱,让她堂堂正正嫁去东州罢了。   老不羞!隔着一辈呢!桑远远暗暗在心中骂了几句老狗,面上却丝毫不显。   皇甫俊满意地看着她,笑道:“忧儿年少,分不清鱼目与珍珠。能娶到这般女子,不知是多少年才能修到的福气。”   桑远远轻轻一笑,道:“尊驾既分得清鱼目与珠,为何还把鱼目抓在手中?”   她毫不留情地嘲讽他,把梦无忧这么个赝品收作义女。   皇甫俊毫不介意地笑道:“本欲鱼目混珠。如今既得了真珠,便也无需再强人所难,为难这鱼目扮珠。”   桑远远心中轻轻一跳,她隐约想起了一段她快速掠过的扯淡剧情。   书中结局时,韩少陵与梦无忧大婚,皇甫俊替她抬了身份,称她是桑州王室的遗珠,并且出手翻案替桑州洗白,从此梦无忧便拥有了高贵的出身。   而她的义父皇甫俊,则实际控制了桑州那块地域,成为了最大的得利者,又赚取无数美名。   不错,梦无忧在书中,便是继承了桑远远的衣柜、床榻、男人,以及身份地位。   桑远远唇角扯起一抹嘲讽。   前后一联想,一个清晰的阴谋渐渐浮出水面。   书中这位主持正义的,深藏功与名的皇甫家长,其实就是幕后搅动风云的真正黑手。韩少陵所谓的巅峰之路,不过是渐渐变成了皇甫俊手下的一条好狗而已。   桑远远轻轻托着腮,目光柔软地落在茶上,轻声道:“想娶我,可得过关斩将呢。”   “黄口小辈,何足道哉!”皇甫俊豪气干云。   桑远远微笑:“那您这位长辈,会拿我作人质,威胁您看不上眼的小辈么?那样的话,我可会看轻您许多呢。”   “自然不会。”皇甫俊自信地微笑,“小鬼还不成气候。”   他早已捏碎玉简,联络了留在宫中的亲卫,他们会请出帝宫的高手急速赶来,只要幽无命敢现身,必将他永远留在这里!   话音刚落,便见他身后的雕花大木窗忽然寸寸破碎。   七八道人影从檐上倒掠下来,数道刀风直斩皇甫俊。来者个个黑巾覆面,刀锋之上灵蕴闪烁,尽是灵明境五重天之上的强者。   幽影卫。   桑远远并没有贸然逃跑。她镇定地坐着,脸上露出浅浅微笑,好像这两个男人哪一个赢哪一输,她都无所谓一样。   在这乱世之中,柔弱的红颜向来身不由己。她们被人争来抢去的时候,便如同一件珍宝,自身是没有任何话语权的。所以只要她不妄动,皇甫俊就不会为难她,只会争夺她,并不会把她当成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皇甫俊动了。   摁在茶台上的那只白手轻轻一震,便见桌上的茶水齐齐离杯,浮到三尺之地。   紫袖一挥,碧色的茶水便像是暗器一般,向着他身后疾射而去,正正与刺客们的刀锋相撞,化解了第一波攻势。   如同后背长眼。   有桑远远在,幽影卫投鼠忌器,并没有使出全力来。   就在皇甫俊略微分神消解攻击的瞬间,忽有一声奇异至极的低沉挪移声响起。像是滚雷,又像是在头顶上方搬动巨桌。   下一瞬,灿烂的日光劈头盖脸砸了下来,让人不自觉地眯下了眼,心中浮起一缕茫然。   “呜嗡——”   整个屋檐,忽然被数条锁链拖拽了出去,倾斜滑下,轰一声砸在了对面街的屋顶上。   土木横飞,惊叫声四起。   门前的屏风忽然一分为二,幽无命的身影自缓缓分裂的两座山峦之间掠出,手中持一柄普通的刀,青色灵蕴自刀尖荡起一丈有余,直斩皇甫俊!   在他身后,两列幽影卫鱼贯而入。   机会来了!   桑远远不假思索,抄起茶台上那把沸腾的大茶壶,直直砸向梦无忧的头。   只见她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望便是暗自计划了好一会儿了。   最利索的姿势,最无法避让的角度,茶壶飞到一半,盖子散开,滚沸的开水兜头盖脸,扑向梦无忧。   打的就是拖油瓶!   此刻,皇甫俊正想伸手来抓桑远远,忽见她干脆利落地来了这么一出,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瞳里清清楚楚地浮起一丝错愕。   他被迫回身,拉开了尖叫出声的梦无忧。   而桑远远掷出茶壶之后,一息停顿也无,径直一脚踢在茶台上,借着反震之力,重重摔向身后。   皇甫俊救下梦无忧,猛然回手抓向桑远远!   恰好,抓了个空。   若是桑远远没有当机立断直接往后摔,而是起身逃跑的话,这一下必定会被皇甫俊抓个正着!   眼前的一切仿佛成了慢动作。   桑远远使出全力之后,便任凭自己摔向门口。皇甫俊的手抓在了她原本身处的位置,捞了个空,眸中短暂的错愕变成了恼怒。   桑远远面露微笑,预备落地。   一双大手稳稳地抄住了她。   回眸,便看到那双燃着暗焰的眼睛。   “我说过,无论什么境况,我都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她趁机煽了个情,悄悄覆在他耳旁说道。   幽无命轻轻一震,唇角浮起一缕狞笑,随手将她往身后一拨,扬起一把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刀,攻向皇甫俊。   在这里截杀他,既是最好的时机,也是最危险的时机。   皇甫俊的亲卫,马上就会带着帝宫中的高手急速赶来。   只能速战速决!   可是皇甫俊实力惊人,想要击杀他,不是一时半刻能够做到的。也正因为如此,皇甫俊才敢肆无忌惮地留下来,独自面对幽无命和他的亲卫。   形势和桑远远预料的差不多。   幽无命与皇甫俊正面对轰一记,当即喷出一口鲜血,倒退两步,下意识地单手捂了下胸。   皇甫俊反手抽出一把两尺来长的戒条,跃过茶台,趁胜追击,攻向幽无命。   幸好幽影卫及时一拥而上,缠住了他。   幽无命得以喘息。   桑远远悬着心,胸中不禁再次涌起一阵害怕——若是方才当真让幽无命独自对上了皇甫俊的话,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战况愈加激烈。   一声轰隆巨响之后,三名幽影卫倒飞出去,撞在了墙壁上,墙壁应声而碎。   皇甫俊的戒条之上,闪烁起一片黑光。   游刃有余地击退了一波攻击后,皇甫俊傲然扬起下颌,冲着桑远远喊道:“如何,我便说,小儿不足道也!”   幽无命眸中暗芒闪逝,低低喝道:“杀!”   幽影卫当即全力施为,只听轰隆几声,四面墙壁全部破碎,十来个人将皇甫俊团团围住,立在一片二层的废墟之上,以命相搏。   皇甫俊仍然闲适。   难怪他根本不怕幽无命去叫人,他的实力完全不输给全盛时的幽无命,面对这些连衬手兵器都无法带进来的幽影卫,自是不惧。   桑远远遥望北方,只见帝宫外的敞道上,已出现了数列骑着云间兽的身影!   至多一炷香之后,便要被人包饺子了。   这样下去,莫说击杀皇甫俊,便是想走,也会被他死死拖在这里。   被网在蛛网中的猎物皇甫俊,竟是足以撕碎蛛网,吞下蜘蛛的掠食者!   “杀了梦无忧!”桑远远福至心灵,大声喊道。   幽无命阴阴地笑了一声,当真举起刀,斩向缩在一旁时不时惊叫两嗓子的那道纤细身影。   大反派就是这点最好,打起架来不讲什么仁慈道义。   皇甫俊面色剧变,急急抢身上前,把梦无忧抓在了手中。   原本他只需分心帮她挡掉无意间掠向她的刀风,并不费多少力气,而此刻,幽无命和幽影卫齐齐主攻梦无忧,皇甫俊顿时左支右绌,处处掣肘。   桑远远退到了断壁边缘,时刻关注着帝宫方向的来人。   在梦无忧拖后腿光环的强力作用之下,皇甫俊很快就露出了败相。   他对梦无忧,虽然利用居多,却也不算是全无真心。   一个四十好几未娶妻的老男人,最是喜欢梦无忧这种青春活泼,叽叽喳喳的小姑娘。在书中,他可是自始至终表现得像个慈父呢!   桑远远无不嘲讽地想着。   此刻,皇甫俊既要对付如附骨之疽缠得他身陷泥沼的幽影卫,又要防着幽无命时不时的凌厉一击,偶尔,梦无忧还会尖叫一声,胡乱扑腾挣扎两下。   当真是令他心力交瘁。   桑远远又紧张又激动。若是能在这里除掉皇甫俊,那可是真是太好了。   难得他只身一人,没带半个护卫。这种机会,当真是千年难逢。   若是半道截杀,还需对付他的亲卫以及接引使者,伤亡损失肯定要惨重得多。   ‘幽无命,加油啊!’她重重攥住了手,只恨自己没穿早个十来年,早早修得一身好本领。   北边的兽骑渐渐近了。   他们穿过街道,引得一阵鸡飞狗跳,正好方便桑远远观测他们的动向。   只有五条街了!   “嗤——”   一名幽影卫成功砍中了皇甫俊,在他后背上留下一道深及肋骨的伤口。   鲜血漫在紫衫上,顿时洇黑了一片。   与此同时,这名幽影卫被皇甫俊的戒条抽中了胸膛,当即胸骨断裂,口中涌出暗色的血,顷刻便失去生机。   帝宫援兵,还有四条街!   幽无命再度与皇甫俊硬拼一记。   这一回,双双吐血。   幽影卫再度拥上,就像群狼面对着受了伤的雄狮一般。   一道道刀风斩向梦无忧,皇甫俊的怒吼被飒声盖过,他屡次想要脱围而出,都被拖回了原地。   帝宫援兵,距离三条街!   其中速度最快的两位援军,已扔下坐骑,掠上屋顶,自屋檐之上飞奔而来!桑远远看见其中一人的身后背着一张巨大的弓。   是上次在帝宫中伤过幽无命的高手!   桑远远心如鼓擂,控制着声音,尽量平静地通知众人——   “三十息之后,两个援兵就要到了!实力灵耀境!”   一个灵耀境强者,至少得分出五名灵明境的幽影卫,才能勉强拖得住。   只要这二人抵达战场,幽无命的实力顿时要被拆去近半。   而街道下方,几十骑云间兽已踏入了最后两条街!   时间不等人了。   她死死盯住北面,抿紧了唇,没喊出那个‘撤’字。   此刻放弃,太可惜了!皇甫俊有了防备,再想刺杀他,难于登天!   场中忽然传来利器扎入血肉的闷响。   原来幽无命竟不避不让,拼着身受一记重击,将手中的铁刃捅到了皇甫俊腹中。   与此同时,皇甫俊的戒条击断了他胸前两道肋骨,凹下恐怖的弧度。   二人齐齐口吐鲜血。   两名速度最快的高手赶到了!他们足点对面屋檐,如燕一般掠过街面,扑向场中!   幽影卫立刻分出十人迎敌,将这二人截在了半空。   而底下的兽骑,已来到了最后一条街!   不必再看了!   桑远远收回视线。   “援军到了,清理现场,听我口令,准备撤退!”她的声音冷冽沉着,语气森冷,像是金属利刃划过寒风。   没有半丝慌乱的声音,顿时成了众人的主心骨。   幽影卫在这一刻,奇迹般地没有像往日一样依赖主君的命令,他们下意识地听从这道女声,好像它是定海神针一般。   “三。”   火属强者掷出明焰,扔中同伴的尸身,毁尸灭迹。   “二。”   众人向着街道另一侧且战且退。   “一。”   又有两把刀齐齐刺入皇甫俊的身体。   一个是幽无命,另一个是阿古。   二人旋刀,本想将皇甫俊断为两截,却有两支利箭破空而来,将人逼退。   “撤!”桑远远喊道。   “撤。”幽无命的声音带着沉沉喘息。   一行人跃入背街,飞速遁向南面。   两名高手紧紧追击,云间兽蹄奔跑的声音越来越近……   恶战一触即发!   幽无命揽着她,带着她向前奔跑。他的呼吸声极重,肺部如同拉风箱一般,满身都是血腥味。   他干脆利落地挥着刀,把桑远远护得滴水不透。   她侧头看他,见一缕乱发微湿,搭在苍白的侧脸上,发尖垂落到紧抿下垂的唇角,压着眉眼,神情异常坚毅。   她的心脏,忽然便漏跳了好几拍。   一行人的移动速度越来越慢,如陷泥沼,眼见,就要被彻底拖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当头那名追击高手身上忽有玉简闪烁。   略带惊慌的声音传了出来——   “速速回宫!帝君遇刺!” 第36章 神秘红纱女   与帝君遇刺这等大事相比,皇甫俊自然只能靠后。   两名咬得最紧的至强高手当即返身掠向帝宫,幽影卫压力骤减!   直到这时,桑远远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幽影卫分出六个人,不再撤退,而是正面扑杀向兽骑。   其余的人都没有回头。   谁都知道,六人这一去,十死无生。   其中一人大笑着说道:“最后一个,记得收尸!”   其余五人爽朗应道:“哎!”   笑语悲壮。   这是桑远远第一次对‘战友’这个词有了最直观的体验。   她紧抿双唇,反手揽住幽无命的腰,尽量撑住他的身躯,让他省些力气。   追兵被成功挡下,一行人绕过几条巷道,与接应的人碰头,很快便有人处理干净了身后的痕迹,幽人像是游进大海的鱼儿一般,消然没入天都的人潮之中。   这一次行动共出动了十九人,回来的剩下八人。   众人回到了幽州在天都的一处暗中据点,这里环境寻常,像是一间普通的民宿。   幽无命一到安全的地方就倒下了。   他只来得及对她说了三个字:“我要自……”   桑远远呼吸一滞。   上次他答应过她,自封心识疗伤之前,先知会她一声。   话未说完便倒了,可见他伤得有多狠。   此刻,帝君遇刺是怎么一回事、皇甫俊是死是活,都不再有人关心,众人围在幽无命身边,个个额角迸出青筋,眼眶睁得浑圆,七手八脚搀住了幽无命。   桑远远忽然小小地一惊:“阿古将军。”   “在!”阿古凝重地望向她。   “劳烦你派人冒险走一趟。韩十二与一个冥族在一起,此刻应当正前往那间茶楼。若有可能,将那个冥族抢下或者杀掉,千万别让他们利用那个冥族救了皇甫俊的命。我们的人,不能白死!”   这一瞬间,桑远远觉得自己完全是个无情的机器。这才穿越多久啊,她居然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地下这样的命令了。   众人齐齐一震。   “是!”阿古郑重其事,当即点了两个没有受伤的手下,亲自带着人出去了。   幽影卫把幽无命搬到了床榻上。   桑远远用剪刀裁开了他的衣裳,露出了受伤的胸膛。   右边锁骨下凹陷了一大块,骨头断了两根,左边的箭伤迸裂了,鲜血淋漓。   胸膛上青了好几处,是与皇甫俊硬拼的时候震出的内伤。   桑远远深吸了好几口气,看着幽影卫们忙前忙后,替他接续断骨,敷上伤药。   “主君伤势太重,必须尽快治疗。”小五担忧地说道,“希望阿古哥可以顺利把那个冥族带回来,这样主君便……”   桑远远打断了他:“他不会接受。别考虑那个冥族,想别的办法。”   小五错愕地望着她:“为,为什么……”   桑远远抿了抿唇,轻轻摇头。   这是幽无命的逆鳞。   他绝对不会答应用一个冥族替他续命。   那会让他彻底发狂。   “那我去抓几个医者回来。”小五道。   桑远远微有迟疑:“对方知道我们有伤员,必定会盯紧药房和医者,你千万千万小心,安全第一,不可逞强。”   “是!”   幽影卫各自去处理后续的事情,屋中忽然便静了下来。   桑远远将纷乱的思绪逐出脑海,静心入定,往幽无命的胸口上种起了太阳花。   他的轮廓有些模糊,胸口很明显有木灵蕴在向外逸散。   桑远远有种错觉,那些逸散的,不仅是木灵,还是他的生命力。   她的心忽然像是被针刺了一下。   ‘不能再让木灵这么跑掉。’   她暗暗想着,操纵太阳花下面的两片叶子,让它们像两只手一样,抓住青色的木灵蕴光粒,然后把叶尖当成细针,像织毛衣一样,把攫来的灵蕴编织起来。   居然成功了。   桑远远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天才。   她飞快地织起了一条围巾般的东西,青色的一小条,敷在伤口上,像一条创可贴,封住了灵蕴逸散。   她继续编织这些碧色的光带,一条又一条绷带缠住了幽无命的身体,将他的每一道伤口都堵得严严实实。   太阳花盘不断地沁出浓浓的水质光晕,顺着这些青光绷带渗下去,散发出很滋润很饱满的青色光芒。   她专心致志地做着这一切,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感觉后背有些发冷。   入定状态可以感知身后的灵蕴。   神念往身后一扫,她猛地惊出一身冷汗,险些从定中脱离。   一片青芒之中,分明多了个小小的清晰的轮廓,只一眼,桑远远便认出了它——那具偶人。   它,正摇摇晃晃,慢悠悠地,向她走来。   此间惊悚,难以言说!   愣神的刹那,偶人已越过屋正中的木桌了。   桑远远倒抽一口凉气,睁开了眼,猛地扭过身,望向背后。   木窗在微微地晃动,屋中空阔,并没有什么异物。   桑远远感觉到腮帮子上窜满了电流,自己都能感知到瞳仁在迅速收缩。   手腕忽然被攥住。   她的心头骤然一喜——前两次幽无命醒来时,都是这样闷不作声就抓住她,吓她一跳。   她惊喜地转身回视,身体转到一半,脑海里突然传来‘嗡’一声轰鸣,寒意顺着手腕向上攀爬,冰封了她的心脏。   攥在她手腕上的那只手太小了,根本不是幽无命的大手!   它是什么,自不用说。   这一瞬间,桑远远觉得自己心跳都停了。   她像具木乃伊一样,僵硬地继续转头,看见了身后的东西。   它趴在幽无命的胸口,垂着头,那串琥珀念珠怪异地摊在幽无命的身上。它探出一只小小的冰冷的手,攥住她的手腕。   兵器?兵器?这特么是兵器?!   桑远远脑海里‘嗡嗡’乱叫,僵滞片刻,她像个木偶一样开口了。   “他,受伤了,胸口,压不得。”声音哑得彻底。   闻言,偶人极慢极慢地抬起了头。   桑远远头晕目眩,喉咙像是被一大团木屑堵住一样,想放声叫人,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咝咝’声。   柔顺的黑色发丝顺着它的脑袋滑向两旁。   偶人的脸蛋缓慢地从黑发中探了出来。   桑远远觉得自己有点被吓麻木了,她定定地盯着黑发中间,眼睛一眨不眨。   忽然便看见了一张极度委屈,扁着小嘴的脸。   桑远远:“……”   在她的记忆中,这具童偶长相美艳,嘴角咧着,笑得极为邪恶,是很典型的恐怖片里偶人道具的模样。   可这一刻,它的脸颊和腮帮都鼓着,一双大眼睛向下耷拉,虽然不会流泪,但任谁一看,都知道它摆着一张哭包脸。   它攥着她的手腕,笨拙地从幽无命胸口上翻下来,坐在她的身旁,两只小手平平地放在膝盖上,摆出一副与她一齐探望病人的姿态。乖得不行。   桑远远觉得自己需要静静。   谁能告诉她,这特么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她快速地轻吸了几口气,缓缓并作一口长气呼出。   正要说话,忽见偶人的面色陡然一变,放在膝上的两只小手猛地握成了拳。   桑远远心中一惊,下意识地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幽无命。   有人轻轻地叩响了木门。   “阿古求见。”   桑远远下意识地望向身旁的偶人。幽无命说过,这具偶人是他的兵器,这是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它压着眉眼,抿起唇,小手摁在了床榻边缘。   下一瞬,这只偶人就像是由远处的丝线牵引着、忽然被重重拽走的风筝一样,直直从敞开的窗口飞掠了出去。   桑远远平了平呼吸:“阿古将军,请进来。”   阿古走进屋中。他皱了下眉,走向窗户:“主君受不得风。”   关上窗户,阿古走到床榻旁边,看了看幽无命,然后向着桑远远拱手,禀道:“桑王女,属下无能,那个冥族宁鸿才,被人截了胡。”   桑远远心头一跳,定定神,安抚道:“无事,人平安回来便好。阿古将军你坐下来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种时候,与其发怒怪责,不如理顺思路,看看还有没有补救的办法。   她暂时将偶人的事情抛向脑后。   听她这么说,阿古一怔,眸中同时浮起了惭愧和感激。   他并没有去坐,而是继续站着禀道:“截走宁鸿才的,是一名极其美艳的红衣女子。”   他略有些迟疑地看了桑远远一眼,纠纠结结地说道:“浓妆之下,容貌与桑王女倒是有三分相似。”   桑远远讶然:“……”一个像她,又一个也像她,是她长了大众脸,还是这些人都照着她这个第一美人整过容?   阿古继续说道:“那红衣女,实力相当惊人,韩十二的修为是灵明境五重天,在那女子手下,竟只撑了十个回合,便被扭了胳膊,扔到一边。”   桑远远皱起了眉:“是帝宫或皇甫俊的人?”   阿古摇了摇头:“不像。那女子爽朗得很,倒有几分像个打马江湖的豪客,她夺过宁鸿才之后,取出金锭砸那韩十二,大笑道,‘你家主子可真真好笑,慷他人之慨倒是顺手得很!若真是善心人,何不直接替宁鸿才他孩儿治了病?若他知恩图报,自会愿意交托性命;若他是个白眼狼,便掳了他走,也为世间除个祸害!’”   桑远远不禁睁大了眼睛,道:“是个奇人!”   阿古道:“属下想要上前夺人,不料刚现身,就被几个实力在灵明境五重天上下的护卫拦住了。若是争斗起来,恐惊动帝宫,于是属下佯装退走,让擅长追踪的小九悄悄跟在他们身后,摸清了他们落足之处后,便急忙回来禀报。”   桑远远微微沉吟。   灵明境五重天的强者,放在任何一个州国,都是亲卫级别的大将军。   这名女子身边有亲卫随行,自身实力亦是不俗,想必是哪一州国的王女或王妹。   思来想去,记忆中却完全找不到这么个人物。   竟是个深藏不露的奇人!   “她落足何处?”桑远远问道。   “鸾梦醉。”   桑远远:“……”一听就不是正经地方。   她犹豫了片刻,起身道:“劳烦阿古将军看好幽州王,我得出去一趟。”   幽无命伤重,天都处处戒严,正在四下搜拿刺客,这样藏下去并不是长久之计,形势只会越拖越坏。   直觉告诉桑远远,这名奇女子,或许可以带来转机。   她走到侧屋,重新盘了发,用黄颜色的花胭脂点了点颊,然后换了身衣裳,站在镜前稍微酝酿片刻,气质顿时大变,看起来像极了一个哀怨的妇人。   阿古正在纠结,想要劝桑远远不要出去冒险。   见她装扮一新从侧屋出来,他不禁瞠目结舌,略有些迟疑地问:“您是……桑王女?”   桑远远点点头:“看来没有什么问题了。阿古将军,请务必看好幽州王,屋中最好时刻留下两个人。”   说罢,神色一敛,顷刻间又变成一个被浪子辜负的怨妇。   阿古:“……”总觉得主君以后会被媳妇玩死是怎么回事?   ……   桑远远很快就找到了鸾梦醉。   它实在是醒目,二层楼栏上立着一排身着彩纱的女子,正对着下方往来的客商们挥舞长袖。   这些女子个个面容姣好,身上的纱衣一望便知价格不菲。   然而她们并不是楼中的姑娘,只是迎客的小侍。   可想而知,这是档次极高的销金窟。   桑远远到了鸾梦醉门前,被人挡下了。前来寻找丈夫的怨妇天天都有,这样的女人,是绝对不会被放进去的。   桑远远低眉垂眼:“我不是来闹事的,只是来给夫君送金银。他昨日出门太急,将钱袋落在了家中。”   她拉开手中的小包袱,将一片金灿灿露了出来。   见到钱,立刻便有一名上了年纪的女子迎出来,亲热无比地挽住了桑远远的胳膊,将她往里面带。   女子脸上分明涂着厚厚的脂粉,妆面却是极为熨帖,一望便知化妆用的是上等佳品。   口气亦是清新得很。   她笑道:“小娘子这样的媳妇,可真是打着灯笼也寻不着哪!不知你的夫君是……”   桑远远抿了抿唇:“他是个文人,到了你们这儿,应当用的是化名。父母走后,家中产业都是夫君在管着,我一个弱质女子,也只能倚靠他过活,哪里还敢多嘴去问呢。”   她的模样悲伤隐忍,将一个错嫁不良人,被夺了家产还得仰人鼻息的可怜女人演绎得淋漓尽致。   中年烟花女顿时面露同情。虽然沦落风尘,但人心总是肉长的,看着桑远远这模样,便为她不值,也替她难过。   更让她感到难得的是,面对沦落风尘的自己,对方竟没有表露出丝毫鄙夷,对自己的触碰毫无芥蒂,并不嫌‘脏’。   于是中年女子的神色更真挚了几分:“妹妹你也别太难过,日后我留心替你看着些,我会交待底下的姑娘,不动声色劝着他些,让他回家好好过日子,啊!若不嫌弃,可以叫我一声凤娘。”   桑远远从善如流,眼泪说掉就掉:“多谢凤娘了!”   凤娘心头发软,叹息着,引她走向楼中。   行出两步,忍不住多嘴劝道:“其实我们女人哪,也未必非要靠着男人过活,对自己狠些,总能找到出路的。有些男人,是靠不住的呀!”   桑远远‘执迷不悟’,哀凄地摇着头。   凤娘也不好再劝,只能悄悄叹息。   二人进入了楼阁。   这帝都销金窟,果真非同凡响,金柱玉栏,装饰的都是上好的云雾绸纱,盆景用的是玉釉,朵朵鲜花娇艳欲滴,无一处不精致。   泛光的玉台上有佳人在抚琴,冰山般的美人,让人以为错进了什么高雅殿堂。   凤娘引着桑远远在楼下绕了一圈,并未找到她想找的人。   “恐怕是在包厢,这可有些麻烦。”凤娘略微沉吟,“妹妹可愿意换身衣裳进去送茶水?”   桑远远自然求之不得。   凤娘寻了一身只露出一点点玉肩的白色纱衣让她换上,用玉盘端了细长瓷壶,挨间包厢送过去。   “戌时楼下有好节目,这会儿,客人们应当只会让姑娘陪着饮些酒。妹妹只管放心进去,看一眼便出来,没事的。”凤娘隐晦地安抚她。   桑远远点点头,装出一副鼓足了勇气的模样,敲门进入第一处包厢。   里头的场景并不陌生。   酒酒肉肉,男男女女,早已司空见惯。   她敛了气息,丝毫也不引人注意地换走了桌面上的旧茶壶。   到了第五间包厢,桑远远一眼便看到了自己要找的红衣女子。   女子描着入鬓的红眉,眉心点了朱红的玫瓣,唇角夸张地画出两道上挑的唇线,艳光四射,一身红衣上用暗线纹着金鸟,低调又华贵。身上没有丝毫媚态,眉眼举止英姿勃发,颇有几分中性美感。   就像一个火红的太阳,光芒夺目,风姿灼人。   桑远远看得一怔——阿古的说法太保守了,这名红衣女和她何止三分相似!至少也是像了五分。卸妆之后,恐怕能像七八分!   更奇的是,见到她的第一眼,桑远远心头就浮起了一种浓浓的似曾相识的怪异感。   她不动声色环视屋中,并没有看到宁鸿才和护卫们的身影。   只见一名粉纱女子娇笑着,正往红衣女的杯中添酒,口中嗔道:“女公子怎地就关心小玉漱的事嘛,奴是哪里不好么?老说一个死人的事情,多晦气呀!”   桑远远动作微微一顿。   小玉漱这个名字,她曾听到过。那一日姜谨鹏潜入帝宫,想要杀死她嫁祸给姜谨真时,便提到过他要为小玉漱报仇。   所以这个红衣女子是在关心小玉漱的事情?   红衣女笑了笑,声音如流水叮咚般清润,雌雄莫辨,耳熟得很,她问道:“小玉漱与那姜州王次子,当真交情匪浅么?”   女伎撅着红唇,回道:“哪能呢,不瞒女公子,姜家两兄弟,都是满肚子坏水,不把姐妹们当人看的,若不是实在实在是家中急用钱,谁都会找借口推脱不愿服侍他们,哪来的交情。”   桑远远心头微跳,不动声色地看了红衣女一眼,目光中满是迟疑。   “果然,”红衣女伸出手指,叩了叩桌面,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自语道,“我就晓得,对小妹动手之事,另有玄机。哼,叫我查出来,他们就等死吧!”   她的手很大,手指极长。   桑远远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盯着‘她’。这个语气,她实在是太熟悉了。   不,应该是‘他’。   这个‘女子’,就是她那个便宜哥哥,桑州王世子,桑不近!桑远远把视线投向他的喉部,只见一片精致的红纱上坠着彩石,将喉结挡得严严实实。   桑远远一时都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   她深吸了几口气,缓解心中的震撼。   粉纱女伎见桑远远迟迟不走,奇怪地皱起眉:“你新来的?愣在这里做什么?”   闻言,红衣桑不近抬起了头,一双纹了彩凤尾的眼睛望向桑远远,见她呆呆愣愣地盯着自己,一副又像见了熟人又像见了鬼的模样。   他皱起眉,上下看了一圈,嘴角猛地一抽。这身形……太熟悉了!   “你,”他拍了拍粉纱女子的手臂,“先出去。”   声音都僵硬了。   粉纱女子气呼呼地瞪了桑远远一眼,拧着腰走出去。   她们这些姑娘其实还蛮喜欢接待富贵的女客,因为女客们好伺候,会疼人,且女子最懂女子的需要,很容易便能赚个盆满钵满。   这当口被人截胡,换谁心里都不痛快。   粉纱女子一走,桑不近顿时把双手罩在了脸上,声音伸吟一般从指缝中溢了出来:“……小妹。”   桑远远重重坐在他的身旁,叹息:“……大哥!”   她觉得自己这个便宜哥哥好像很想原地去世。   半晌,他把脸从手掌中挪了出来,艰难地说道:“哥哥扮成这样,只是为了打探小玉漱的事情。”   桑远远可信了他的邪。男装逛窑子难道有哪里不方便吗?   他就是个女装大佬!   她很体贴地点点头,道:“我明白的哥哥,你看我也是乔装过来的,我还易容来着。”   桑不近感激地抽了抽鼻子,问道:“小妹为何会在这里?你不是与幽无命在一起吗?你们何时来了天都?!今日街上闹刺客,幽无命怎放你一个人在外面乱跑!他就不担心你遇到危险吗!”   他说着说着来了火气,一双漂亮的眼睛高高吊了起来。   看来桑不近还不知道所谓的刺客正是幽人。幽州与帝都之间的恩怨,姜雁姬从来密而不宣。   桑远远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大哥,他们在追拿的刺客,就是我呀。”   桑不近:“……”   他瞪了她一会儿,扯着唇道:“小妹,出息了啊。”   桑远远叹了口气:“现在满城都在搜寻我们,幽无命受了伤,行动不便——哥哥有没有办法带我们出城?”   桑氏父子闹了伐幽大典,桑、幽已是捆绑在一条船上了。   “小事情。”桑不近眼睛都不眨就应了下来。   他扔下几枚金锭,揽着桑远远的肩膀往外走。   到了门口,凤娘眼睛都看直了:“妹、妹妹,你,你不找你夫君了?”   桑远远低声道:“凤娘我想通了,你说得对,男人有什么好的,不要他了!”   说罢,抬手挽住了桑不近的胳膊。   凤娘:“……”不是,不是,她是劝这个小娘子说男人靠不住,但也没有说要换成女人啊?!   很快,这桩奇事传遍了整个鸾梦醉——有女子上门来给文人夫君送钱,结果琵琶别抱,跟了个富贵女公子离开。   不到小半刻钟,便有几个衣裳不整的书生匆匆忙忙跑出大门,回家寻妻去了。   ……   兄妹二人转入一条暗巷。   “哥哥带走了宁鸿才吗?”桑远远问道。   桑不近点点头:“说来也是巧,我在来路上偶遇韩十二,心中有些生疑,便尾随着他们,恰好听见了宁鸿才与妻儿告别的话。我听着便觉得梦无忧那假惺惺的行径实在令人作呕,于是出手抢下那一家三口,预备带回桑州去。”   桑远远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就怕他落到帝宫或是皇甫俊的手中!可是哥哥有把握把他们送出天都么?”   “放心!”桑不近得意极了,“这天都,处处是哥哥的人,你大哥我,来去自如!”   桑远远:“……”不是,等等,上次同桑州王一起过来的时候,桑不近根本就不是这副如鱼得水的老油条模样啊?   她看着哥哥那张浓妆艳抹的明丽面庞,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在天都建立人脉时,用的都不是桑世子的身份,而是这个美丽女公子……   果真,是个深藏不露的奇人! 第37章 真正的狂徒   听到桑不近说已把宁鸿才藏到了安全的地方,桑远远不禁放下了那颗高悬许久的心。   紧绷的神经乍然放松下来,她忍不住轻轻地摇晃着脑袋,感慨不已。   “这一趟,真是走得太值了!”   桑不近却是面色大变,红袖重重一扬,把她护到了身后。   她纳闷地探头一望,只见一个满身煞气的男人正从巷子那一头直直朝着兄妹二人走来。   他一出现,整条巷道中,光线仿佛昏暗了许多,迎面刮来的风本带着几分微暖,此刻也变成了阴风。   竟是……幽无命。   他脚步极重,眨眼到了面前。   他面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眸中燃着两点幽冥鬼火,通身寒煞,令人感觉冷进了骨缝。   桑远远愕然望着他,脑海里一片空白。   幽无命抬了下手,只见一只偶人从屋檐上轻巧地落下来,停在他的肘弯,它扬起小脸,冲着桑远远兄妹笑得天真无邪。   “抓到你了。”幽无命神色淡淡,“小桑果,你要去哪里?”   语气平静,杀意直指桑不近。   桑不近眉眼压低,身上爆起了火灵蕴。   两个男人之间,火药味霎时浓得溢上半空。   只见偶人身上氤氲起一阵泛黑的青雾,颇有些艳丽的面孔隐进了青黑的雾中,散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森森寒意。这分明,是至强者的灵蕴!   桑远远心头一跳,恍然大悟。   不错,它,的确是兵器,还是一件大杀器!   趁着皇甫俊遇刺、两名绝强高手离开帝宫、女帝君心神不属之时,暗中潜入宫廷刺杀女帝君的,恐怕正是这具偶人!唯有这么一个小东西,才有可能在青天白日里公然潜入帝宫,悄无声息地遁到姜雁姬身边,不叫任何人察觉。   桑远远轻轻抽了一口凉气。   就在不久之前,她看着沉睡的幽无命,心中还曾生起过心疼怜悯,觉得他也就只是个普通人而已,也会受伤,也会脆弱,也会拼尽全力却功败垂成。   没想到,他竟是这般狠绝。   只杀一个皇甫俊,根本满足不了他。他要的是,一箭双雕。   “小桑果,”幽无命咧开唇角,“趁我睡着时,偷偷联络上了旁人,想要从我身边逃开,是不是?”   凄绝的笑容寸寸破裂。   桑远远仿佛一眼就看见了他那颗支离破碎的心。   邪偶蠢蠢欲动,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在诡雾中若隐若现,盯紧了桑不近,眼见就要出手。   桑远远猛地把桑不近往边上一推,拎起裙摆,大步冲向幽无命,差点儿把他撞了个倒仰。   他瞳仁收缩,停了偶人的手臂挥到一旁。   “你跑出来做什么!”桑远远一把拽住他的前襟,语气比他凶狠一万倍,“伤没好知道不知道!是不是不想要命了!好啊,你不如就这样死了吧,我也不活了,仇也不报了!一起死了算了!”   幽无命被她凶傻了。   他瞪着她,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她丝毫也不心虚的样子,让他感觉到自己好像误会了什么。   偶人身上的青黑雾气也像退潮一般漫回了它的身体中。   桑远远扁着嘴,愤怒地吼他:“我给你种了那么多花,是要你好好卧床养着,你就这么糟蹋我的心血吗!以后都没了!再也没有了!我再也不给你种花了!”   一边控诉,一边有眼泪掉下来。   通红的眼睛,鼓起的脸颊,她好像快气炸了。   幽无命呼吸凝滞,喉结滚了下,手一扬,将偶人抛上屋檐,眨眼它就消失在视野中。   他抓住她的肩膀,艰难地把她推开了一尺,捂着胸,喘了一下,低沉委屈地说道:“好一个身轻如燕的美人,我险些,被你砸死了。”   桑远远比他更委屈:“我去哪里,我能去哪里!我想尽一切办法,要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家去!你呢!我弄了那么久,才给你敷好一身伤药,你就这般不珍惜!我的心血全都喂了狗了!你还要怀疑我,你怎么能怀疑我!”   幽无命:“……”   桑不近早已看得目瞪口呆。   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冻住了,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一幕——小妹冲着这世间最令人胆寒的疯子张牙舞爪,而这个家伙,居然像个木头人一样,被她凶得一愣一愣的,那双阴沁沁黑洞洞的眼睛里竟有几分心虚狼狈。   只见幽无命慢慢垂下了眼睛,盯住桑远远扁起的嘴唇,声音低低地道:“算我错怪你了好吧。”   像他这样的人,能说出这句话,已是退了十万步。   桑远远见好就收,回头冲着桑不近喊道:“哥,快来扶住他。”   桑不近一脸不爽,走到近前。   上下一打量,发现这幽无命当真是半只脚踏在了鬼门关里。   幽无命也在打量着他,嘴角抽一下,又抽一下,想说什么,最终礼貌地忍了回去。   两个‘美人儿’一左一右,把幽无命弄回了驻地。   幽无命没舍得把重量放在自家小桑果的身上,他用胳膊吊着桑不近的脖颈,心安理得地把大舅子当苦劳力使。   这两个男人,天然就对对方有着莫名其妙的敌意,肢体一接触,忍不住就暗自较起劲来,勒一下,抵一下,斗得有滋有味。   这边打打闹闹,驻地里的阿古却差点儿急疯了。   见到幽无命回来,他三步并两步扑到近前,半晌,要哭不哭地抿住了嘴,语气无比哀怨:“主君……”   视线左右一转,定在了桑不近身上,瞳仁顿时一缩。   这不就是那个抢了宁鸿才的女子么!   阿古深深地皱起了眉头,目光慢慢落向幽无命和桑不近紧挨在一起的地方。   他发现,自家主君几乎把全部重量都压在了这个陌生‘女子’的身上,二人毫不避忌,紧紧相拥,像在暗暗较劲一般,胳膊和手掌几乎要嵌到对方的皮肉里,偶尔视线交汇,你来我往,明明白白地碰撞出凌厉的火花。   桑远远好似完全被排除在外。   阿古忍不住抬起头,又看了看桑不近的脸。   这个美艳的红衣女子,长得与桑王女当真是很有几分相似。   阿古不禁想起了韩少陵那档子破事——正是因为韩少陵找了梦无忧那个替身,桑王女才与他生分了,叫自家主君趁虚而入,将佳人夺入怀中。   这还没好上几天呢,没想到自家主子居然就要重蹈韩少陵的覆辙?   阿古好一阵牙疼,心中完全搞不懂这些上位者的想法。为啥非得找个赝品?是正主哪里不好用吗?   他大步上前,劈手夺过幽无命,狠狠地盯了桑不近一眼。   桑不近:“……”不是,这防贼的眼神是几个意思?我还能把幽无命怎么着不成?小爷又不好龙阳!   忽见阿古身上玉简一闪。   小九的声音传了出来:“阿古哥,前头的据点被端了!”   阿古神色一凛:“主君,三两日内,恐怕就要被人顺藤摸瓜!属下准备准备,护送主君强行突围出城吧!”   “不必。”幽无命眼珠一转,盯住了桑不近。   桑远远也可怜巴巴地望着桑不近。   桑不近:“……”还能怎么办,全揽身上呗。   安顿了幽无命后,桑不近便离开了幽州驻地,前去安排出城事宜。   阿古立在床榻旁边,满目忧心:“主君是否太过信任这个陌生女子了?若是她前去告密……”   “他不会。”幽无命眼皮不动。   见他这般笃定,阿古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提心吊胆地望了桑远远一眼,心中暗想,主君这般偏信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怕是会伤了桑王女的心。   阿古愁得掉眉毛。   他跟了幽无命五年多,知道这位主君和正常人不一样,他缺了些人味,随时都可能滑进自我毁灭的深渊。这么多年了,幽无命的情况从无半点好转的迹象,直到和桑远远在一起之后,身上才突然有了些生机和活气。   阿古觉着,这世间,能在悬崖之上拉住幽无命的人,唯有一个桑远远。   绝对不是随便找个长相一样的女人就能替代的!   主君这是一时糊涂了!   阿古纠结许久,拿出了死谏的勇气。   “主君,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但属下今日必须要讲!”   桑远远和幽无命都有些吃惊地抬头看着这个皮肤涨红的马脸男人。   “说。”   阿古牙一咬:“我,还有弟兄们,只认桑王女一个夫人!”   幽无命:“……”这什么跟什么?   桑远远:“……”莫名其妙就被锁死了?   半晌,幽无命那双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桑远远:“小桑果,你什么时候收买了我的人?”   桑远远无辜地眨着眼睛,顺势问道:“那,你怎么看?以后还打算再娶两个小夫人么?”   幽无命凉凉一笑:“你一个,都麻烦死了!省省吧,我还想多活几年。”   得了他一句准话,阿古搓着双手,笑得有牙没眼,快速退了出去,替他们关上了屋门。   桑远远诡异地感觉眼眶有些发热。   半晌,她低低地问:“你就那么放心我大哥?”   “不放心。”幽无命直言道,“‘它’跟着。”   桑远远转头看他,见他双目放空,整个人像个空洞的木偶,显然不会再多说。   她轻轻叹了口气,柔软地倚向他,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一样,把脸颊搁在他的肩上。   她问:“姜雁姬怎么样了?”   半晌,幽无命低低地回道:“还死不了。”   桑远远点点头,安抚地轻蹭他。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那个女人夺了明先生的修为,又在帝君的位置上整整坐了十年,实力之雄厚根本难以想象。   过了一会儿,幽无命眉毛一动:“小桑果,你不会当真不给我种大脸花了吧?我要那个海带!”   桑远远:“……”   海带什么鬼?!   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上次用叶针给他编织了一些糊住伤口的灵蕴条。   大脸花、海带。这个家伙的修辞手法当真是鬼斧神工。   她手脚并用爬起来,又给他栽了一胸脯,顺便编织了长长的‘海带’,把他生生裹成了木乃伊。   包扎完伤患,她惊奇地发现自己又晋阶了!体内木灵蕴变成了橄榄绿,而且明显还有加深的趋势。   她当机立断,聚来更多灵蕴,大肆吸入体内。   不多时,绿色加深,又一层深绿覆上肌理。   她竟是连晋两阶,将修为提升到了灵隐境八重天!短短这么些时日,她便已离灵明境不远了。   灵明境和灵隐境最大的区别就是灵蕴外放。   一旦晋阶灵明境,她便终于真真正正地走上玄幻之路,自己也可以duangduang放特效了!   正当她暗自激动时,幽无命忽然睁眼,幽幽道:“小桑果,你试着进我身体……”   桑远远吓了好大一跳,惊恐地瞪着他,以为他是不是伤糊涂了,说反了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我现在身体还不行!”   桑远远:“……”你也没行过。   她的眼神让幽无命颇有几分气急败坏:“我的体内淤积了木、水、火、金之毒,伤势才久久难愈。我是让你用你的办法,试试从我的身体中,把它们弄出来……”   他越说越不对味,抿住了唇,眼神要杀人。   桑远远的眼神更是一言难尽,脸上倒是一本正经,快速点了点头,道:“我试一试,但我无法看到你身体里面的状况。”   幽无命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那是我最后的防御。”   她心头微跳,脸上丝毫不显,只若有所思地点头道:“事先说好,若我办不到,你不得凶我,也不可以嘲讽我。”   幽无命颇为无语:“你就只关心这个么。”   桑远远茫然地望向他:“啊?不然呢?”   他眯起了眼睛:“我这是把命交到你手上了,小桑果。”   她笑吟吟地啄他唇角:“你不早就是我的了吗!”   她继续打太极,避开了那些容易让他缩回硬壳中的话题。   幽无命挑着眉,揉了揉眉心,很敷衍很不耐烦地冲她点点头:“开始开始。”   桑远远深吸了几口气,快速进入定中。   幽无命果然与往次不同,他的轮廓变得模糊,胸腔中,一颗充满青色灵蕴的心脏在平缓虚弱地跳动,她凝神打量着他的身体,颇有些心惊。   这当真是,卸下了所有的防御。   若她是个刺客的话,此刻便能径直攻击到他脆弱的心室。   她定了定神,神念在他体内游移,很快便找到了那些灵蕴之毒。它们隶属于其他的强者,所以像是剧毒一般,腐蚀他体内的生机。   左边距离心脉极近的箭伤上,附着了熔岩一般的火毒。   三寸外,一团形似女子手掌印的青色木毒隐有扩散之相。   被皇甫俊击断的两条肋骨底下,淤积了一整片黑色水毒。   整个胸腔之中,还密密地分布着另一些点状的白色金之毒和淡黑色的水之毒。这些,便该是与韩少陵、皇甫俊硬拼的时候留下的震荡灵蕴。   桑远远吸了吸气,小心翼翼地控制着一条‘海带’,潜入他的身体,把最小的一粒金毒包裹起来。   他的这几个对手中,最弱的就是韩少陵,所以桑远远选择了从韩少陵留下的金毒开刀,万一出现什么意外,伤害亦是最小。   就在‘海带’裹住那粒细砂般的金毒,将它移出身体之时,幽无命重重一颤,一声难以抑制的闷哼声溢了出来。   桑远远一惊,急急散去灵蕴,睁眼看他。   便见幽无命额头渗满了冷汗,唇色一片煞白,眼睛里浮起血丝。   “好。”他咬牙切齿道,“有用,继续。”   “可是你……”   他一脸狠戾:“放心,我不会再出声打扰你。”   桑远远抿住了唇。她知道他此刻要的是速战速决,替他治好体内淤毒之伤,而不是无用的安抚怜悯。   “好。”她道,“那你可要好好忍住,千万不能晃动身体,否则毒灵碰到内脏,后果不堪设想。”   幽无命见她一句也不劝,黑眸中不禁流露出一丝诧异,抿了抿唇,颇有些骄傲又委屈地说道:“小桑果,你太看轻我了!”   桑远远继续动手了。   她有种感觉,在她裹住他体内那些淤毒,将它们强行取出来时,他承受的痛苦绝不亚于刮骨疗毒。   她不知道此刻他在想些什么,只知道自从二人交流过之后,他当真变成了一根木桩,再没动过一下,吭过半声。要不是心脏还在跳动,桑远远简直以为他已经活活痛死了。   清理完韩少陵的金毒后,她盯住了那些散布他整个胸腔的点状水毒。那是和皇甫俊硬拼的时候受到的灵蕴震击。   她尝试着用‘海带’裹上去。它们果然比韩少陵的金毒更加凶残,甫一接触,她的灵蕴光带便被侵蚀了一个圆圆的黑孔洞。她急急将它裹住,在它烙穿她的灵蕴之前,将它扔出了幽无命的身体。   一阵虚弱感袭来,眉心有种熬夜之后疲惫酸涨的难受。   动这些水毒,对她心神和灵蕴的耗损极为恐怖。   强撑着清理完点状的散毒之后,桑远远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脱离了入定状态。   她抬眼去望,见幽无命的气色明显好了一些,脸颊上竟是隐隐泛起了一点几不可见的红色,像是大病初愈时焕发的第一缕生机。   立竿见影地得到收获,令桑远远心中大喜,疲累仿佛一扫而空。她当即闭上眼睛,继续静心入定。   那熔岩般的火毒看着稍弱些,但距离心脏太近,桑远远没有贸然去动它们。断裂肋骨之下的整片水毒触目惊心,消灭它们得耗费大量‘海带’,她现在有点儿入不敷出。   她选择对那个青色的女子掌印下手。   明先生是木系强者,姜雁姬夺了他的修为,用的自然是木灵蕴。这个掌印是谁留下的,答案呼之欲出。   它留在这里,带给幽无命的伤害远不止明面上这么多。   ‘海带’卷向青色的木毒。   桑远远头疼地发现,木毒连成一整片,根本无法像那些散毒一样,一点一点裹住取出来。   她思忖片刻,往他胸口扔了一朵太阳花,然后抽出一缕叶针,蜿蜒爬向那个掌印。   叶针尖端切入木毒掌印边缘。   令人牙酸的‘滋’声响彻脑海,桑远远只觉颅中传来尖锐刺痛,太阳花的叶针瞬间发黑破碎。   桑远远一阵眩晕,强打着精神‘望’去,见那掌印边缘,已被她成功切割下了极小的一片碎屑。   她咬咬牙,卷住了它,扔出幽无命的身体。   脑袋痛得有点发胀。   她见幽无命一晃也没晃,便咬紧牙关,继续派出叶针去对付那木毒掌印。   她有种在与姜雁姬同归于尽的错觉。   这份错觉让她有些盲目癫狂。   在她的意念之中,她好像变成了一个英勇的女战士,挥着刀,朝着姜雁姬劈头盖脸地乱砍,嘴里还要‘啊啊啊啊’地大叫大喊。   不知过了多久,那掌印被她恶狠狠地用凌迟手法切光了指头,只剩个光秃秃的巴掌。   看着这个颇有几分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巴掌,桑远远的心头不禁泛起一阵愉悦,就好像她当真把姜雁姬给凌虐了一通似的。   就在她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幽无命忽然动了。   他倾身上前,冰冰凉凉地吻住了她的嘴唇。   桑远远心中一惊,睁开了眼。   只见这个男人惨白着一张脸,动作倒是强势利落,不容抗拒。   他把她向后推倒,压在了被褥上。   “嗯?”   对方闭着眼睛,并不回应她的疑问。   他凶狠地亲吻掠夺,像要将她拆吃入腹。   桑远远脑袋有些发晕,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推他。   他动作一顿,腾出一只大手来,毫不留情地重重覆在她的身前,碾动。   桑远远倒抽一口凉气,只觉浑身的力气好像都被他夺了过去,身躯发软,小腿有点抽筋。   幽无命重重喘着气,呼吸凶狠,狞笑着狂暴地吻她,身上的虚弱一扫而空,整个人就像一座随时要爆发的火山。   正当桑远远以为自己在劫难逃时,幽无命忽然松开了她,翻到一旁,喘着粗气,道:“桑不近到了。”   桑远远赶紧爬了起来,面红耳赤地整理衣裳和头发。   原来已过去了一整夜,桑不近带着三架大车,来到了外头的街道上。   幽无命率着一众幽影卫出了门,与桑不近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对方十分不顺眼。   桑不近仍是女装打扮,今日他画了金色的眼线,一双眼睛简直像是随时要平地飞升变成凤凰一般。   他盯着桑远远泛红的脸蛋和微肿的唇,眸色渐渐凌厉。   他大步走到幽无命近前,压着声音,恨恨道:“从今往后,休想再与小妹单独过夜。”   幽无命嗤地一笑,眉梢尽是挑衅:“那你陪我咯?”   桑远远叹息着,把这个精气神十足的伤患拽上了车。   …… 第38章 如何放得下   桑不近这个女身果真是长袖善舞。   桑远远坐上了他安排的大车,看着他风流地半倚在车辕上,手中拎一只酒葫芦,一面饮酒,一面熟稔地同各路人马打招呼,不多时便拿到了一纸盖满印章的通行令。   到了城门口,桑远远撩开车帘,见前方检查得极为仔细,就连运送粪水的车都要被搅一搅,防着放跑了行凶者。   她的心脏又一次高高悬了起来。   她们这一行,共有三驾大车,她与幽无命、桑不近同乘第一驾车,幽影卫藏在正中那驾装满了云帛衣裳的的车厢中,宁鸿才一家三口与桑州的亲卫乘坐最后一驾。   无论哪一驾被查,都是很大的麻烦。   幽无命面色冷肃,攥着桑远远的手,时刻准备带着她强行突围。   谁都知道,一旦需要强行突围,就是穷途末路。   城墙戒备森严,大队云间兽骑在墙上巡逻,严密监视着四方城门,一旦哪里有了异动,立刻就会出动大军,这一队伤残的幽人根本无路可逃。   结局只有一个,便是战死。   ……   桑不近漫撒金银,插队到了前头。   只见他一锭接一锭往官兵身上扔金子,吊着那双漂亮的眼,冷哼道:“连我云凤雏都不认得么,过你这城门,哪一次有人敢碰过我的东西。”   桑远远一怔,心想,原来大哥女装出行的时候,借的是云家的名头。   云州位于天都东部,云氏曾是云境之主,五百年前天都的帝宫上方飘的还是‘云’字旗。云氏全盛之时,权势远胜如今的姜王朝,隐隐有天下共主的势态,各州主君交出兵权俯首称臣已指日可待。   遗憾的是,云氏没能逃过盛极而衰的魔咒,自末代云帝上位起,云氏如同中了诅咒一般,意外接踵而至,男丁一个接一个死去,新产下的婴孩也是女多男少,能平安长大的男子个顶个不成器。短短数十年,云帝便已后继无人。   再后来,云帝年老禅位,姜氏接过权柄,其中内情早已隐没在精心装裹过的史书之中,只见一片仁义高尚。   如今的云州乃是女子当家,平素行事低调,也不知怎么就能容得桑不近这朵奇葩顶着云姓在外面蹦跶。   桑远远很佩服地望着自家大佬。   只见桑不近将那盖满了印章的通行令甩到官兵头头脸上:“看清楚了没有!”   又是几枚大金锭扔了过去。   这个世界里,金子还是很管用的,就连最为宝贵的各系固玉晶也可以用黄金换到。   “是,是是。”官兵头头被金锭砸晕了头,挥手放行。   三驾大车缓缓碾向前方。   今日进出城门的人实在是太多,检查得又仔细,挪动速度便如龟爬一般。   望着前方门洞外的灿烂光明,桑远远心中只觉焦灼,很有度日如年的感觉。   三驾大车刚刚来到城门下,忽见那官兵头头腰间玉简一闪,有军令传下——   “东州王离京出城,速速清场,城门不得放行!”   皇甫俊要出城?!   什么情况!   桑远远的心脏悬到了喉咙口,不自觉地攥紧了幽无命的手。   几乎同一时间,幽无命得到消息,他们先前停留的那处暗中据点已被姜雁姬手下的高阶侍卫给端了,此刻三名高手正率人循着线索追向城门!   被堵在这里的话,不出一刻钟,便要被人包了饺子。   桑远远钻出车厢,来到车辕上。   只见桑不近的面色也凝重了许多,冷着脸对那官兵头头说道:“我赶时间,一刻也耽搁不得。先让我出去!”   官兵头头收好了金锭,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道:“回去回去,到后头等着去!上面何时传令放行,再到后面排队出城!”   桑不近气得想抽人。   那官兵头头已带着人挤到了前方,勒令门下的车马和百姓全部回头,回到城中等待放行的命令。   而身后,帝宫的高手,正向着城门赶来!   此刻回头,只有死路一条。   城门下车马拥堵,想要强行突围,只能弃车冲杀出去。虽然一行都是强者,可是血肉之躯哪敌得过钢铁之器,奔跑速度再快,也快不过墙头的箭雨。   就算勉强逃出射程,活下来的人也十不足一,又用什么来抵抗正规军的铁骑?   桑不近的额角迸出了青筋。   “掉头,掉头!”官兵头头已带着人挤到了城门底下,正挥着手,将挤在城门下的人驱逐回城中。   桑不近慢慢眯起了眼睛,唇角抿成一道润泽的红线,缓缓抬起了一只手,预备强行突围!   众人的心弦已是绷到了极限。   就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阵阵轰隆的蹄声,一听便知道是装备精良的铁骑。   催命的兽蹄,声声踏在众人心口。   桑远远头皮发麻,回头望去。   只见一队兽骑飞速逼近,领头之人身穿高阶侍卫的甲衣,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桑远远倒抽一口凉气,浑身冰冷,血液仿佛凝滞了。   她的心脏不自觉地跟随着兽蹄的旋律,跳动得越来越急……   站在她身旁的桑不近却是微微一怔,举起的手慢慢握成拳,垂到身边。   晃眼之间,那队兽骑便抵达了城门,士兵左右一分,挥着矛,将人群粗暴地拨开。   带队的将领高高昂着头,披风在身后飒飒作响,向着这一行快速逼近。他是个三十出头的国字脸男人,膀大腰圆,一身古铜色的皮肤被晒得微微泛起一点红。   “云凤雏!”将领人未到、声先至,“我来为东州王开道,正好顺路送你!”   桑远远恍然回神,这一瞬间,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脊骨一样,身体又想往下沉,又想往上飘。   只见这一队兽骑干脆利落地在城门下清理出一条通道,国字脸将领御兽走到了桑不近的身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酒壶,伸过来,重重撞了下桑不近手中的酒葫芦,道:“干了!悄没声就走,也不打个招呼!若我没来,你是不是就打算这么不告而别了?”   桑不近失笑,身体随着向前碾动的车轮晃悠着,举起手中的酒葫芦,道:“行了老金,少腻歪些!”   那将领呵呵地笑:“是了,云凤雏与众不同,可不是那种黏黏糊糊的小娘们儿!我金吾,可不会把那种又小又弱的玩意儿当朋友!”   桑不近:“嗯。”比你都大。   三驾大车顺顺当当就越过一半城门。   前头清场的官兵头头急急跑回来,老远嚷道:“回去回去听见了没有!好大的胆子往前冲!冲什么冲!赶死啊!”   到了近前,这小头目‘嘎’一下收了声,垂头道:“见过金吾将军。金吾将军,上头有令不得放行……”   桑不近哼笑:“若不是你拦着我要金子,我早也出城去了!”   一听这话,金吾顿时就怒了,反手从背后抽出铁鞭,将那官兵头头抽了个倒栽葱,只见几枚圆滚滚的金锭子从他的怀里跳了出来,在地上打转转。   人赃并获,官兵头头吓得伏在地上连声求饶。   金吾还要再抽,桑不近赶紧劝住了他。   这会儿夜长梦多,拖不得。   只见桑不近扬起红袖,朗声笑着,用手中酒葫芦砸了砸金吾的铁甲,道:“行了,回去吧老金,下月我再来找你吃酒!”   “那便不送了,我还得回头迎东州王去。”金吾跳下云间兽,捡起地上的金锭子,扬了扬,道,“钱我替你收着,买好了酒,等你再来!”   桑不近挥挥手,三驾大车速度加快,十几息之后,一驾接一驾,冲出了城门。   他的神色并没有放松,亲手拽过缰绳,小心地御着兽,用最快且不引起城墙上方注意的速度,驶出了弩箭的射程。   玛瑙白的帝都,渐渐被甩到远处。   “说了小事情。你看大哥我,举重若轻,轻而易举,举手之劳。”桑不近得意洋洋,偏头冲着桑远远挑了挑眉梢。   要不是冷汗弄花了他的妆容,桑远远还真信了他的风轻云淡。   她差点儿顺嘴给他来了个成语接龙——劳心劳力,力不从心,心惊肉跳……   兄妹二人坐在车辕上,沐浴着阳光,享受着暖风,很是心旷神怡。   到了十几里外的岔道口,身后忽然传出一道阴恻恻的声音。   “往左。”不容置疑的语气。   桑远远心头一跳,回头望去。   只见幽无命微勾着头,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直直盯着她。车厢中照不进阳光,他看起来就像是藏在阴影中的一片苔藓。   她赶紧爬了回去,蹭到他身边。   桑不近转回了头,迟疑地说道:“往右便可进入姜州地界。姜州境内我通行无阻,只要南下,便可从风州绕回桑州,无人会起疑。到时候你爱回幽州便自己回去,谁也不会拦你。”   “我说往左。”幽无命一字一顿,“到云州冰雾谷,截杀皇甫俊。”   他的语气异常平静,静得像是一潭死水。   桑不近慢慢眯起了眼睛,点头道:“不错。皇甫俊不惜拖着重伤之躯急急出城赶回东州,必是因为东州有能救他性命的药。既已撕破了脸,岂能由着他反扑回来?有亲卫和接引使同行,冰雾谷确实是唯一的暗杀机会!所以我们必须抢在皇甫俊一行之前,抵达冰雾谷,布置杀局!”   他也是极为果断的人,手一挥,车队径直碾进了通往云州的道路。   “云州气候寒冷,到前头,先给小妹添些衣裳。”桑不近暗自沉吟着,重重一扯缰绳,拉车的云间兽们撒开四蹄飞奔起来。   桑远远关上车门,坐到幽无命身边。   方才死里逃生,她和桑不近一起坐在外头车辕上晒太阳吹暖风,人有点飘,笑得太大声了些,忘了照顾车厢里伤患的感受。   他肯定很不爽。   整个车厢里,又黑又冷,与外面根本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像幽无命这种人,肯定又要想东想西。   她轻轻倚向他,把脸颊靠在他的肩膀上。   幽无命愣了下,伸手揽住了她。   他已经有点习惯她的亲近了。   但凡她靠近他,他总会不自觉地向着她敞开怀抱。   她轻声说道:“你得赶快好起来啊,只有你,才有能力在那么多人的保护下杀掉皇甫俊。”   他一怔,轻笑出声:“小事情。”   “‘它’跟来了吗?”她问道。   幽无命微笑:“车厢底下。盯着你哥呢。”   桑远远:“……”   桑不近正在外面愉快地哼着小曲。   桑远远暗想,若是大哥知道那偶人娃娃伏在车底下,用那样一双阴沁沁的黑眸关注着他的话,怕是再也唱不出来了。   她用脸颊蹭了幽无命一会儿,然后便坐直了身体,道:“来,我继续替你治伤。”   幽无命不置可否。   桑远远径自跳到软榻上,盘膝坐好。   刚闭上眼,只觉一道冷风袭来,她被他重重抵在了车厢壁上。   “小桑果,”他轻轻磨着牙,一张俊脸缓缓逼近,沉声道,“桑不近说,再不让你和我在一起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眸中毫不掩饰的渴意令她心弦一颤。   他眯起了眼睛,视线像蛇一样,在她红润的唇上划来划去,“方才我忽然觉得,小桑果你,天生该是在阳光下的,要是和我一起活在阴暗的地方,早晚会变成青苔。”   他用掠食者的目光盯紧了她,心道,那不如,现在就把她变成青苔。   桑远远心中一震,吃惊地抬眼看他。   他这是……萌生了退意么?   他竟然有了放手的念头?   她张了张嘴,惊恐地问道:“你,怎么说这样的话?你是不是想要和皇甫俊同归于尽?!不可以!”   幽无命邪魅的表情乍然破裂:“想什么呢!”   桑远远纳闷地歪了头。   不是要同归于尽的话,为什么要说这种很煽情的,一听就是要放手告别的话?   幽无命被她打乱了节奏,手一抖,衣袖中骨碌碌滚出了一盒芙蓉脂。   桑远远慢慢瞪圆了眼睛,看看芙蓉脂,又看看他,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不会是想在这里……我大哥就在外头啊!”   幽无命破罐子破摔,嘴角一撇,道:“那又如何?”   桑远远深吸了一口气:“倒也不如何,只是,万一哥哥拉开门,岂不是把我们给看光光?”   幽无命:“……”   方才那一瞬间,他的心中是当真是翻滚着无比阴暗的念头,想要不顾一切,立刻就把这个阳光一样明丽的女子染上自己的颜色。   她若是抗拒,必定会激发他的凶性,让他更加肆无忌惮。可她并没有拒绝之意,她的顾虑,也很有道理。   的确不妥。他的小桑果,恨不得藏在一丝光亮也没有的地方,不叫任何人看到。   怎能让旁人看到半点失态的模样,听见任何失控的声音?   那么……就这样放过她?   不可能。   至少,也得烙上自己独一无二的印记。这样,她才不会跑到阳光里面,让他什么也抓不住……   他扬了下衣袖。   叠在车厢一侧的木屏风‘哗’地将软榻隔在了狭小的空间内。   幽无命罩住了桑远远,狠狠把她拽进怀里,垂头亲下。   他道:“你是我的。”   声音嘶哑,染上一抹略带失控的缱绻。   手指碰到了芙蓉脂冰凉的玉盒,他的呼吸骤然变急,拨开盒盖,挑出一团带着花香的莹润膏质,藏在掌心。   桑远远被亲得有些头晕。   不得不承认,幽无命的学习能力是极其惊人的,并且很会举一反三。   如今,他已经可以轻易地搅动她的心湖,让她心尖颤抖,不知所措。   他趁着她迷迷糊糊时,那只藏了芙蓉脂的手拨开她的衣物,悄然潜到了目的地,等到桑远远蓦地回过神时,早已受制于他。   她只来得及发出了一串倒气的声音,就被他捂住了嘴。   他贴在她的耳畔,声音低沉魅惑:“乖,我就试试怎样涂,什么也不做。”   她惊慌地推他,却丝毫也无法阻止他的动作。   “别出声,你哥会听见的。”他缓缓挪开了捂住她嘴巴的手,薄唇印上。   呼吸破碎。   ……   ……   她呆呆地看着他。   这个可恶的男人很贴心地替她摆了两只靠枕,扶着她,轻柔地帮她倚靠在软榻上,然后取出绸布,不紧不慢地擦掉了手上残留的少许透明芙蓉脂。   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擦过手就把绸布扔掉,而是又将它折了起来,收回原处。   她的身体仍在轻微地颤抖。   “我的小桑果,”他愉快地笑着,问她,“今日还要替我治伤么?”   桑远远:“……”   他倾身上前,眯起眼睛,低低地告诉她:“即便没有桑不近,我也可以带你从密道离开天都,轻而易举。”   桑远远知道那条密道。它甚至可以被称为‘地宫’,里面像养蛊一样,蓄着冥魔。那是大魔王幽无命的终极秘密,连他的幽影卫都不知道。   此刻她的脑海里一片混沌,从他口中听到这个绝密,也就转了下眼珠,表示自己知道了。   所以他突然这样对她,是因为很介意被桑不近救了一次?或者他在意的是,她和桑不近并肩站在车厢外面,一起披着阳光,一起面对疾风暴雨,将他……抛在了阴影中。   他不服输。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缓过了气。   她慢悠悠爬起来,见他掀开了车帘,手指抵着额头,独自坐在一旁对着车窗外发呆,也不知吹了多久冷风。   “幽无命。”她唤他。   车帘一晃,合上了,他回转过身,黑眸一弯:“终于想我了么。”   坏坏的声音,不知让她想到了什么,忽然浑身不自在起来。   幽无命大笑着揽住了她,把她的脑袋重重摁进怀里,附耳低语道:“小桑果,你知道我方才在想什么?”   “总不是什么好的。”她郁闷地说道。   他轻笑出声:“我在想,你我大婚的时候,该是什么样的景象。小桑果脑袋这么小,戴着大大的凤冠,一定很好笑。”   桑远远不接话。   他歪过身子,俊脸凑到她面前,很可恶地伸出手指捏住她的脸颊。   “别气了。”他道,“我也没做什么。”   是没做什么。   就里里外外涂了个遍。   还嘀咕了几句什么‘如何放得下我’之类的混帐话。   她敢肯定,一定是最不正经的那种意思!   她低低地道:“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幽无命意味深长:“自然不会。”   他微眯着眼,黑眸中清清楚楚地写着——下次,怎还会这般轻易就放过你?   她只能自欺欺人地当他答应了。   “给你治伤。”她闷闷地道,“今夜便把那个掌印解决掉。”   幽无命歪着头,盯了她好一会儿。   “小桑果,你不生气了吗?”他颇有些小心地问。   她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认真地反问:“那你现在有安全感了吗?”   幽无命很不屑地轻嗤一声,把头转向一旁。   她径自道:“我替你疏通淤堵,你忍耐些,务必坚持。”   他皱着眉回转过头,见她已静心入定去了。   他盯了她一会儿,抿抿唇,也闭上了眼睛。   姜雁姬留下的掌印已被桑远远切了五指,显得有些可怜。   今夜,桑远远的动作更加凶残,怀抱着一股子玉石俱焚的劲头,三下五除二就把这个巴掌拆得干干净净,一丝残渣也不留。   凌迟般的折磨之后,幽无命只觉胸口仿佛被卸掉了一座大山,一种说不出的轻快氤氲全身,身体内滚动着无数暖流。   这一刻,他的心底冒出一个念头,要让他的小桑果永远属于他——不要死的,而要活的。   略有些凶残的念头刚刚转过半圈,他的呼吸忽然凝滞。   一道道浓郁的木灵蕴,直直往下而去。   那边没受伤?!   他还没回过神,便感觉到几条‘海带’轻灵地一裹,温柔地缠住了他,忽轻忽重,仿佛在玩闹,又仿佛在攻击。   幽无命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是在……做什么?!   此刻,他浑无一丝防备,只能任凭她的灵蕴为所欲为。若是随意动弹,难保当真被她无意之间弄出什么致命的损伤   他屏住了呼吸,浑身紧绷。   灵蕴欢腾嬉戏,时而将他缠得透不过气,时而轻轻柔柔地飘开,若即若离。   他渐渐憋不住气了。   她显然觉察到了他骤急的心跳,她更加使坏,像是传说中要人性命的女妖精一样,放肆地操纵着那些灵蕴丝绦戏弄他。   他仿佛能听到她在耳旁狡黠地坏笑。   幽无命身体僵直,倏尔,脑海一片空白。   口中无意识地溢出一声闷哼。   同为男人,车辕上的桑不近一听就发现了不对劲。   他陡然回身,一把掀开了车门,见车厢中立着一面木屏风挡住视线,当即气得浑身发抖,险些喷出一口老血。   他纵身扑进车厢,薅开屏风,偏头回避了几息之后,猛地瞪向幽无命。   看清眼前的一幕,桑不近双眼逐渐呆滞。   只见自家小妹一本正经地在入定,周身满是清新的木灵蕴。   而幽无命狼狈至极地仰坐在车窗边,额角青筋直跳,脸色白得像鬼,目光慢吞吞地向他转来,眼神颇有点四大皆空。   桑不近:“……”   ……   桑远远睁眼时,幽无命已经逃了。 第39章 狸猫换太子   幽无命狼狈逃走的这一夜,桑远远成功晋阶灵明境。   为了对付姜雁姬留下的那个木毒掌印,她豁出性命,倾注了同归于尽的决绝,与它以命相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整个过程中,她与姜雁姬的灵蕴其实是‘心心相印’的。   她摸到了其中玄妙,激发了体内所有的潜能。   消灭了木毒掌印之后,再看灵隐境至灵明境的那层壁障,简直如同儿戏。她借着脑海里那股剧痛的余波,一鼓作气,径直越过灵隐境九重天,摸到晋阶屏障,破境。   那一瞬间的感受,当真如同脱胎换骨。   第一次洗筋伐髓的变化发生在身体层面,而自灵隐境破境踏入灵明境,感受到的变化却是在精神层次上。进入灵明境之后,体内的灵蕴便固定成了莹润的青色,再不会随着晋级而变幻了。   脑海里多了一根青色的光弦,拨动它,便能够与周遭的木灵蕴共鸣。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硬要比喻的话,大约像是‘共震’,或者‘波’。   心念一动,周遭灵蕴轻轻震荡,供她驱使。   桑远远缓缓睁开眼睛,按捺住怦怦乱跳的心脏,并了个剑指,重重向着软榻前矮桌上的一只白玉杯切去!   在她的预想之中,灵明境一重天,应当可以荡出尺把长的木灵蕴,轻易地把面前的杯子切成两半。   殊不知,一阵奇异的悸动之后,便见一朵蠢头蠢脑的大脸啊呸,太阳花蹦了出来,把那只白玉杯压了个倒仰,咣铛咣铛在矮桌上晃动。   桑远远僵在了原地。   谁家的灵蕴是这样的啊?   她瞪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面前这个可笑的花盘。   它有她的巴掌大小,黄澄澄的花盘有气无力地勾着,一条碧绿的茎杆,再加两片无精打采翻向两侧的绿叶,怎么看都像是在嘲笑她的无能。   她伸出手指,戳了戳它。   居然是实体!   桑远远凌乱了。   只见大脸花完全无视了主人的嫌弃,它用根须抓住了那只翻倒的白玉杯,把杯子立了回来。   一滴浓郁无比的青色光液从花盘上渗出来,拖着一道发光的粘稠亮线,‘叮咚’一下落进了白玉杯里。   虽然栽在幽无命胸口上的时候也是这么个操作,但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桑远远怎么看这姿势都觉得不对味,这玩意,让她不由得想到了在课堂上打瞌睡还流口水的糟心娃子。   她抽着嘴角,盯了它约摸一炷香的时间。   白玉杯盛满了可疑的液体,大脸花化成青色灵蕴,消散在空气中。   桑远远犹豫片刻,拉开了车门。   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腹白,桑不近愉快地哼着小曲,摇头晃脑地驱车走在渐渐被霜雪覆盖的平原上。   “小妹!”他一笑,眼角的金凤好似要破体而出。   桑远远:“……”他什么时候又补了妆?!   “大哥,幽无命呢?”她问。   桑不近嘴角抽了两下,眯起那双漂亮的大眼睛,不悦道:“找那坏东西作甚!”   她摆出一张一无所知的脸,纳闷地问道:“他何时又得罪哥哥了吗?”   桑不近嘴角重重一抽,盯了自家天真单纯的小妹片刻,恨声道:“你修行的时候,他在一旁……做些很坏的事情!日后,休要再与他一道修行!”   桑远远很认真地替幽无命解释:“大哥,他帮我聚来许多灵蕴,和他一起修行事半倍功,你看,短短这么些日子,我已晋级灵明境了呢!幽无命其实很好的,大哥对他不要有偏见嘛。”   桑不近:“……”这你叫我怎么说?   “可是,小妹你不知道,他在你旁边……在你旁边……”   说不出口!   桑不近很想仰天咆哮。   “放心吧哥哥,他不会吵到我的!”桑远远笑得眉眼弯弯。   桑不近痛苦地长叹了一口气。   罢了罢了,既然小妹不知道,那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桑不近认命地指了指后方:“他去了后面。”   桑远远点点头,跳下马车,向后走去。   阿古驾着车,见到桑远远过来,连忙一个急刹,请她上去。   车厢里堆着绫罗绸缎,幽影卫一个个噤若寒蝉,缩在木屏风外的小小空间里,盯着那些布料发呆。   看到桑远远,众人一齐起立,个个摆出如释重负的样子,像逃难一样径直从车门口跳了下去。   桑远远:“……”   她轻轻推开了能够折叠的木屏风。   便看见幽无命大马金刀地坐在半人高的绸缎堆上面,他换了一身衣裳,一只手撑着膝盖,另一只手揉着额头。   双眉绞在了一起,脸色阴沉得滴水。   他缓缓抬起眼皮,盯了她一下。   “你来干什么。我在安排截杀之事,你走。”他绷着脸,冷冰冰地说道。   桑远远没说话并朝他扔了一朵大脸花。   幽无命猝不及防,险些被砸了个倒仰。   他像是见了鬼一样,瞪着眼睛,望向胸前那朵蔫头耷脑的花。   刚一愣,就见桑远远要哭不哭地冲过来,扑到他怀里,重重搂住了他的腰,扁嘴道:“幽无命我完了,我的灵蕴怎么会是这样的,我这辈子是不是就这么毁了?你不要我了是不是!你为什么要赶我走,你是不是嫌弃我了!你嫌弃我和我的大脸花了是不是?”   两个人中间,大脸花艰难地挤出了脑袋。   这一幕,让幽无命莫名有种怀里抱着美媳妇和丑娃子的错觉。   他莫名就被她带歪了:“谁嫌弃你了,我也不是第一次看见大脸花。”   “那你为什么凶我!”她抹了抹眼睛。   幽无命嘴角一抽:“我没有。”   被她这么一搅和,他不自觉地把昨夜丢人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他饶有兴致地腾出一只手,揪了揪大脸花的叶子。   “……这什么玩意儿。”   只见花盘上沁出一团青色凝露,‘啪叽’一下甩到了他的脸颊上。   幽无命:“……”   他瞪着眼睛,望向桑远远,只见她的小脸蛋皱成一团,弱小可怜又无助。   黑眼珠缓缓一转,他难得地设身处地想了想,觉得自己晋阶之后要是弄出这么一坨怪东西来,恐怕也是生无可恋。   真可怜。   “没有关系,”他憋住了笑,别别扭扭地说道,“小桑果,这个,挺好的,我觉得没有什么大问题,打起架来,还挺唬人。”   他绞尽脑汁安慰她。   桑远远的嘴扁得更厉害,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   幽无命只好笨拙地抚了抚大脸花的叶子,艰难地给它找优点:“颜色不错,绿得挺正。”   桑远远:QAQ。   他把她抱进了绸缎堆里,照着她的脸蛋亲了好几下。   他忍着笑,很凶残地说道:“别难过。谁敢笑话你,我会让他死。”   “真不嫌弃我?”她抬起水润的大眼睛。   “嗯!”他快速回道。   “好吧,”她啄他唇角,“那我今天和昨天一样喜欢你。”   他隐约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她是不是在和他讲条件?   视线一垂,见她依旧耷着眼角,抿着嘴唇,整个人有点发蔫。   看着怀中委屈巴巴的女子,他忽然觉得昨夜发生的事情可能是什么误会。就这么个呆头呆脑的小东西,怎么可能对他做出那种事情来?不像不像,小桑果明明就是个小傻子。   想必,她当真以为那只是什么淤堵的经络或者残毒?这家伙,真是笨得够可以!   这般想着,幽无命忍不住眯起了狭长的眼睛,手指轻轻敲击着膝盖,心头的阴云渐渐散得一干二净。   他心情好了,便用下巴去蹭她的发顶。   “那我以后该怎么办?”她仰起小脸来看着他,一双眼睛纯澈无比,像是林中的小动物。   “怕什么,”幽无命失笑,“有我在,还能轮到你上阵杀敌不成。”   桑远远看起来更加郁闷:“我才不要做拖油瓶。”   幽无命很无所谓地弯起唇角,继续亲她鼓起的脸蛋,语气敷衍得很:“不做不做。小桑果怎么会是拖油瓶。”   “嗯,”她推了推他,从他怀中钻了出来,收起太阳花,正色道,“那我们来商定截杀皇甫俊的计划。”   幽无命:“?”   她一秒钟就进入了状态:“昨日听你和大哥说起,要在冰雾谷动手。若是我没有料错,那里必是一处极寒且险峻的地段,至多不超过两骑并行,对吗?”   幽无命继续发愣。   桑远远快速说道:“所以你的计划是不是埋伏在路中,等到皇甫俊的车马经过身边时,跳出来截断前后,杀掉他?”   幽无命像木偶一样点了下头。   “完事后怎样撤退呢?”她问。   幽无命噗地笑了声,然后垂眸瞪着她,胸腔颤动,闷闷地笑了一会儿,道:“险些忘了,我的小桑果足智多谋,是个厉害的军师。”   他坐直了身体,‘刷’一声从身旁拎出一张地图,示意她看。   “左面是十丈峭壁,右面是百丈断崖。”他道,“这段冰雪山道乃是必经之路。用吊索,自上而下,杀他个措手不及,成事之后,顺着吊索滑至谷底,撤离冰雾谷。”   桑远远沉吟片刻:“伤亡必定惨重。”   “不错。”幽无命点头道,“接引使必会一前一后护着皇甫俊。我对付一人,桑不近拖住一人,其余的护卫便由幽影卫来拦截。道路狭窄,倒不必担心被合围。速战速决的话,在这里,倒是不会有多少伤亡。关键在撤退的时候。”   桑远远凝神看着他,目光渐渐有些发飘。   幽无命这样一本正经说话的样子,又干脆又利落,举手投足间满是王者之风,颇有种江山在手,运筹帷幄的感觉。   他用极长的手指点了点山道上下:“往上方撤,会被射成刺猬,只能往下。往下,对方必会斩断吊索,只能自求多福,走一个是一个。”   桑远远思忖片刻,缓声道:“我有一计,叫做狸猫换太子,你听听看,可行不可行。”   幽无命挑起了眉毛:“哦?”   ……   过了晌午,幽无命收到了消息,皇甫俊重伤赶路,并未坐车,用的是轿辇。   幽无命乐了:“真是天助小桑果!”   他把她打横抱了起来,大步流星走向桑不近那驾车。   她不禁有些羞恼:“放我下去呀!抱着我做什么。”   他坏笑道:“我高兴。”   还把她轻轻抛了下。   幽无命高兴了,桑不近的脸色却阴得滴水。   他把缰绳交给了亲卫,钻进车厢中,拉一只小杌子坐在矮桌对面,一身凶气,嘴里说着皇甫俊的送葬事宜,却用眼神把幽无命凌迟了千百遍。   在两个男人视线对撞的火花夹缝中,桑远远再把计划说了一遍。   “就用小妹的计策!”桑不近拍了板,“幽无命,你该去安排了。”   “你去。”幽无命懒懒挑眉,“我受了伤,动不得。”   桑不近气乐了:“哈,我怎觉着你是精力过盛!”   幽无命知道他在嘲讽自己昨夜丢人的事,径直把脸皮一扔:“大舅哥,你到是当着小桑果的面说一说,我是怎么个精力过盛法?”   桑不近:“……无耻之尤!”   他气乎乎地安排了下去。   车厢中,又只剩下了幽无命和桑远远。   她虽有一身演技,但气氛忽然沉默下来之后,难免重新想起了昨夜在这里发生的事情,不禁有些脸热心跳。   “小桑果,”他的嗓音微微发哑,“今日,试试处理那火毒。”   她快速点了点头。   他想了想,又画蛇添足,加了一句:“只清理火毒便可。”   “嗯。”   她知道,那狸猫换太子之计只是最理想的状况,事到临头情况究竟会变成什么样,谁也说不准。   如果发生了意外之外的状况,就必定要面临一场恶战。真打起来,幽无命便是己方的王牌,一定要尽最大的能力,助他伤势复原。   她平了平心绪,缓缓入定。   实体化的大脸花虽然看起来丧丧的,但其实它们比从前要好用得多了,桑远远心念一动,三株大脸花便挥舞着蔫不拉叽的叶子,开始编织出又厚又密的海带条来。   桑远远没料到的是,这火毒竟然比想象中好处理得多。   火毒遇木即燃,燃焦了几缕根须之后,她找到了对付它们的办法。   她把‘海带’中的汁液挤在幽无命的伤口上,然后把没了汁液的海带放在大脸花的叶片上摊着晾一会儿,它们就变成了脆脆的样子,一看就易燃。   她把这些易燃的薄脆海带片伸到了火毒里,立刻便有赤红的火灵蕴吐着信子爬到海带片上,她顺势一抽一甩,就能将它们抛回大自然的怀抱。   车队越过冰雪平原时,幽无命体内的火毒被清理得一点火星也不剩了。   桑远远缓缓吐出一口长气,睁眼看他。   如今,他体内的积毒已被她治好了十之七八,就剩下皇甫俊留在右边锁骨下的那一团水毒淤伤了。   清除了火毒之后,那道久久不愈的箭伤竟是在这短短几个时辰之内就脱了痂,只留下一块圆形的痕迹。   他的身体其实极其强悍,自愈能力惊人。   她有些脱力,轻轻地喘着气,倚在他的怀里。   “就剩皇甫俊的水毒了,”她微撅着唇,“亲我一下,我便有力气一鼓作气替你清理完。”   幽无命啼笑皆非,怪异地看着她。   他已经不记得多少年没有人敢和他讲过条件。   他隐隐觉得她好像在某种边缘试探,却又在心中断然否定——小桑果那么笨,就只是喜欢他,单纯在撒娇而已。她喜欢他亲她!   这般想着,他的心口涌起了一团又像火又像水的东西。   他把她拽进了怀中,一面亲她那诱人的红唇,一面把大手覆在她的身上,搅乱她的呼吸。   “小桑果……我们成亲……回去就成亲……”声音哑得彻底。   迷蒙的视线对上暗潮翻腾的黑眸。   她知道他忍得辛苦得很。   ……   赶在进入冰雾谷之前,桑远远把幽无命体内的淤毒全部清理得一干二净。   毒蕴一除,他立刻便恢复了初见时的模样。   整个人懒散而饱满,往软榻上一倚,唇红齿白,容色似玉,着实是风华绝代。   她却无心欣赏了。   虽然晋阶至灵明境,但对付皇甫俊、姜雁姬和那高阶侍卫的灵毒,已是大大地透支了她的灵蕴和精神力。将所有灵毒驱逐完毕的那一刻,她就像断了紧绷的弦一般,立时就病倒了。   她倒向来也不矫情。   如今四面楚歌,强大的敌人虎视眈眈,时刻要面对生死危机。这种时节,若是幽无命还要因为顾忌她太过辛苦而拖拖拉拉不肯治伤,那才是愚蠢至极。   所以她倒在他怀中的时候,心中倒是丝毫委屈也没有,只冲着他笑。   幽无命挂上了惯用的假笑,脸上看不出情绪,只眼尾微微泛着一点红色。   他覆在她的耳畔,低沉絮语:“小桑果,你且看我如何杀人。”   她轻轻点头,脑袋一阵眩晕。   他把一只大手重重摁在她的额头和眼睛上,强迫她闭眼休息。   他的灵蕴像刀子,不会治病,只会伤人。   ……   冰雾谷中的杀局很快就布置完毕。   幽影卫和桑不近的亲卫都是万中无一的好手,效率惊人。   一日之后,风雪掩盖了所有的痕迹,隐埋的吊索、大大小小的雪墙、山壁上挖出的坑洞、运送到壁中的轿辇、种种忙碌过的痕迹,尽数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之中。   桑远远仍发着烧。   桑不近购置各式物资的时候,替她重金买来一件雪兽绒毛大罩衣。   她的身体往那白乎乎毛茸茸的大罩衣中一钻,整个人立刻就变成了一只矮矮胖胖的小白熊。她今日稍有好转,又有重装在身,便忍不住想要跳下车来看看这异乡的奇景。   一见她的模样,幽无命就笑得直不起腰来。   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袍,身后背着一柄厚刃的铁刀,在这漫天飘雪的寒风中一站,既俊逸出尘,又莫名违和。   云州是极寒之地,冰雾谷是通往东面三个州的必经之路,说来也奇,一越过这座山,气候立刻便温暖了,整个云境,也只有云州是这种天寒地冻的气候。   而在这个地方,冰雪像是回光返照一样,特别凶残肆虐。整条山道都裹在了白茫茫中,大大小小的雪片在风中飞旋,山道像是无意之中抹在了白色画布上的一道不起眼痕迹。   桑远远刚一落地就滑了一跤。   雪都凝成了冰,这得有多冷。   她穿成一个球,身体又虚,根本没有半点抵抗之力,圆滚滚地就朝着地面栽了下去。   幽无命差点儿笑岔了气。   他并没有扶她,而是长身一掠,垫在了她的下面,让她和他摔了个对眼。   她生气地挥舞着胳膊想要爬起来,奈何穿得实在是太胖,两条胳膊就像是雪人身上捏出来充作手臂的圆球,只能在身侧徒劳地挥动。   幽无命快笑疯了。   桑远远气了一会儿,被他感染了,忍不住也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抬腿踹他。   半晌,她的脸色忽然重重一变。   幽无命吓了一大跳,赶紧抱住她,轻飘飘地掠起来站定,一只大手猛地摁在她的脑门上,紧张地垂头看她。   “大战之前这样笑太不吉利了,”桑远远道,“若我没有料错,阿古他们肯定要在后面讲一些比如‘主君从未这般笑过,日后都能这般开心多好啊’这样子更不吉利的话。”   “噗!”幽无命抓住她的肩膀,“小桑果你错了!他们只会说——主君笑得这么开心,又有人要倒大霉。”   桑远远:“……”好吧反派的戏路摸不透。   小九那边很快就传来了消息,皇甫俊一行,已经踏入冰雾谷!   幽无命捏碎了玉简,整个人气质大变。   此刻,众人藏身在十丈峭壁之上,居高临下,俯视着那一行蜿蜒而来的东州车队。它们爬行在山道上,就像一队毫无半点抵抗之力的蚂蚁。   桑远远紧紧攥住了拳头,心脏在胸腔中‘怦怦’直跳。   希望一切顺利!   皇甫俊乘着轿辇,位于队伍中段。先前行军之时,轿辇四周被护得密不透风,根本没有任何刺杀之机。   而这冰雾谷却无法容纳多人并行,一乘轿辇便占据了整条山道,两名接引使只能走在轿辇前后,队伍拉成了细细长长的一大条。   眼见皇甫俊的轿辇慢慢来到做过手脚的山壁边上,桑远远紧张得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   幽无命举起了手,重重挥下!   众人齐齐发力,一堵事先准备在峭壁上雪墙缓缓倾倒,大团小团的积雪向着山道轰隆滚落。   “雪崩!”   矫夫急急将轿辇放置在山道上,众亲卫祭出兵器,荡出灵蕴,将上方砸来的雪团尽数击入崖下。   飞雪弥漫,遮天蔽日。   幽无命压着眉眼,凝神望着,唇角不知不觉浮起一丝狞笑。   雪雾彻底遮挡了视线。   桑远远略有些心焦地望向他——为何还不动手?此刻难道还不是最好的时机么?   幽无命却像是定在了雪中一般,一动不动。   眼见,这场人为制造的雪崩便要结束,山道上稍稍恢复了一两分能见度。   幽无命终于长指一折,玉简在指间破碎。   埋伏在山壁洞窟中的亲卫收到指令,动手了。   一片白茫茫之中,身旁峭壁上滚落的雪层毫不引人注意。   一乘覆在白雪中的轿辇从事先挖好的洞窟中猛然被推了出来,伴着一截断落的雪层,在滑脚的冰雪山道上横掠数尺,无声无息地顶替了原本放置在地上的轿辇,而原本那一乘轿辇则被抵出山道,悄无声息坠下百丈断崖!   落雪滚滚,漫天雪雾之中,谁也没有留意到这一出李代桃僵。   此刻‘雪崩’之势渐缓,东州护卫与接引使者的注意力不自觉地投向了上方,期待着雪崩结束,谁也没去关注那乘‘好好’停在原地的轿辇。   幽无命把握时机的能力,当真是惊人之极!   “成功了!”   众人心头狂喜,交汇着激动的目光。   幽无命抓住桑远远,绕到东州人后方,轻飘飘地顺着隐在白雪中的吊索滑到了断崖之下。   桑不近、阿古等人紧随其后,落到谷底。   正前方,一乘质地精良的轿辇被顶下了百丈断崖,歪在乱雪之中,顶篷摔到了一边,一袭紫衣在皑皑白雪中异常瞩目。   而上方山道上的东州护卫们压根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待‘雪崩’停止,他们便抬起了那乘李代桃僵的轿辇,向着谷外蜿蜒而去。   “小妹你真是个天才!”桑不近一把薅过桑远远小胖熊,把她圆滚滚地揽在胸口拍了一通。   幽无命低低地冷笑一声,反手抽刀,大步走向前方。   那袭紫衣,挣扎着爬了起来,手脚并用在雪地里缓慢蠕动。   “没摔死,算你倒霉咯。”幽无命的声音阴寒彻骨。 第40章 你是在吃醋   幽无命提刀上前。   桑不近趁机把自家毛绒熊妹妹揽在了怀里。   风雪之中,明艳如火凤的佳人搂着瑟瑟发抖的小白熊,就像一对开在雪谷底下的姐妹花。   “敢不敢看?”桑不近问。   “当然!”   她可是在冥魔浪潮里打过滚的女战士,可不是什么温室中的小白花。   紧走几步,发现不对了。   皇甫俊在茶楼中挨了数刀,分明已伤到了脏腑,这样一个重伤患者从这百丈断崖上摔下来必死无疑,如何还能挣扎着爬起来?   必有蹊跷!   “当心有诈!”她合了个喇叭,冲着幽无命的背影喊道。   她高烧未退,嗓音带了些沙哑。   幽无命脚步微顿,弧度极小地点了下头,然后刀尖爆起灵蕴,身形一掠分雪而去,激起一道丈高的雪雾。   桑不近很不屑地发出了鼻音:“得瑟个什么劲。”   如今他看幽无命更是哪哪都不顺眼了。这家伙,分明是想在小妹面前表现。   桑不近不甘示弱,足尖一点,在身后扬起了一丈五的雪雾,像一只火凤般,飞掠向不远处的破轿辇。   “幽无命必定大意轻敌,小妹,我去助他!”   桑远远:“……”   她甩着两条圆滚滚毛茸茸的胳膊,吃力地蹦向战场。   只见幽无命的灵蕴光刃重重斩在了轿辇上。   紫衫人头发披散,狼狈无比地滚到一旁,避开了刀锋。雪地里,留下了一道血污痕迹。   ——从百丈之上直直摔下来,还能保得住性命已经是奇迹了,再强悍的躯体,必定也要身受重伤。一个本就身负重伤的人,居然还能蹦跶得动吗?   桑远远不禁眯起了眼睛。   短短数日就能恢复到这个地步?要么,皇甫俊已经拿冥族续过命,要么……   只见那紫衫人踉跄着扑向摔到了远处的玉简。   “别让他报信!”桑远远喊道。   桑不近飞掠而至,抬起一脚,把那斜插在雪地里的玉简踹到了几十丈之外。   幽无命的身影在雪中高高跃起,如白色的杀神降世,落在了紫衫人的身侧,刀一扬,再度劈下。   这一回,紫衫人避无可避,只能扬起双臂,爆起一阵土黄色的灵蕴,堪堪挡下一击。   一口鲜血仰天喷出,乱发被刀风拂到脑后,露出一张年轻的脸。   不是皇甫俊!   桑远远轻轻叹息一声,心中感到失望,又觉得仿佛情理之中。   她忧心地望向幽无命。   幽无命在笑,笑得倒是真心实意,他勾着唇,一字一顿道:“督主啊。”   督主?桑远远眉头一挑。   那些持了假王令,截杀桑州王父子的人,可不就是奉了‘督主’的命令吗?眼前这个假冒皇甫俊的人,居然就是督主?!想必也是位大人物了。   看来,‘皇甫俊回东州’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个圈套,目的正是引幽无命铤而走险,截杀‘皇甫俊’。等到幽无命拼上全力杀到轿辇时,迎接他的,将是实力全盛,守株待兔的冒牌货。   到时候里外夹击,幽无命必定要吃个大亏。   只可惜他们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人想了这么一出狸猫换太子,悄无声息就瞒天过海,将这个冒牌货从一众高手的眼皮子底下换走,还摔了个七荤八素。   “幽无命。”紫衫年轻人吐着血,缓缓向后爬动,道,“这次,我认栽,但你不能杀我!”   “哦?”幽无命勾起唇角,单手提着刀,漫不经心地逼近,“你倒说说看,为何不能杀你啊,皇甫渡。”   皇甫渡?一听这个名字,桑远远立刻就想起了这号人物。   皇甫氏以一家之力,抗起了整条东部战线,包括了晋、屠、皇甫三个州国。其中,负责晋州境内长城地段的人,正是皇甫俊的义子,皇甫渡。   这位义子是从远族中过继来的,自小便被皇甫俊带在身边,倾力培养。   皇甫俊尚未娶妻,东州王世子之位仍给他未来的儿子留着,所以并没有为皇甫渡请封世子,而是让他领了大督军之职,在军中颇有实权和名望。   桑远远之所以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是因为皇甫渡在书中曾帮梦无忧干过一件一言难尽的事情——在幽无命身死后,幽盈月被彻底扳倒丢了性命,韩少陵怀中空虚,又宠上了一个巫族女人。皇甫渡见不得义妹终日以泪洗面,便亲自出手,勾引了那个巫族女人,给韩少陵送了一顶端端正正的大绿帽。   事后那巫女死乞白赖非要跟着皇甫渡,韩少陵终于看清了这些女人的嘴脸,醒悟了过来,知道世间只有梦无忧是真心待他,从此收了心,一心一意对梦无忧好。   桑远远当时就记住了这位不惜出卖自己的身体替义妹解决情敌的义兄。   皇甫渡。   没想到这么快就遇上真人了。   她收回思绪,望向此人。   皇甫渡生得十分漂亮,轮廓和皇甫俊倒是极为相似,不同的是,他的眉眼唇生得浓烈,不似皇甫俊的寡淡。颇有些艳丽的五官嵌在和皇甫俊一样白皙的皮肤上,眉间还点了一粒圆圆的朱砂,更显出一种奇异的殊色。   此刻他吐着血,显然是伤得不轻。   皇甫渡知道幽无命是个干脆利落的疯子,为了保命,便直接抛出了一个惊天绝密——   “幽无命你不能杀我!我是东州王和帝君的亲生儿子!”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个个目瞪口呆。   皇甫渡是……皇甫俊和姜雁姬的……亲生儿子?!   桑远远心头一跳,担忧地望向幽无命。   方才气场飞扬,仿若杀神降世的幽无命,此刻忽地敛下了所有的气息,整个人就像是融在了这冰天雪地中一般,淡得只剩个影子。   “是吗。”他淡淡地开口。   “我没有必要骗你。”皇甫渡扬起脸来,用手指拈了雪,擦掉额心的朱砂,露出一枚梅花状的红色小胎记来,“这,便是证据!”   世人皆知,女帝君姜雁姬额心有梅花印记,平日都会用金钿装点。   有姜雁姬的印记,有和皇甫俊几乎一样的轮廓和皮肤,再想到皇甫俊与女帝君之间的关系,此事的真实性,已毋庸置疑。   这一刻,幽无命仿佛变成了天地间的一片飞雪。   皇甫渡道:“这一次,父亲身受重伤,母亲让我假扮父亲,引蛇出洞,其实也是为了替父亲打掩护。父亲已从姜州绕道,经赵州,远道返回东州。幽无命,你已经杀不了父亲,该考虑自己的后路了。”   此言一出,众人的神色不禁凝重了许多。击杀皇甫俊,要的就是一个快准狠,若是失了手,确实得考虑善后的问题。   “你几岁。”幽无命问了个叫众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皇甫渡一怔:“二十四。怎么?”   幽无命轻笑出声:“很好。很好。”   桑远远感到一阵心疼。幽无命今年二十五,皇甫渡竟是二十四。这就意味着,姜雁姬刚生下幽无命,便抛弃了父子二人,悄无声息地投进了皇甫俊的怀抱,又替他生下一个儿子。   这般看来,从一开始,姜雁姬对明先生恐怕就只是单纯地存了利用之心!   皇甫渡见幽无命神色有些恍惚,赶紧说道:“你大可以拿我威胁他们,得到你想要的利益。幽无命,你有野心,有本事,你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留着我的性命,将给你带来千百倍的好处。”   皇甫渡的眸中,似有星光在旋转,他抬手抹去唇角血渍,声音缥缈:“幽无命,你不会杀我的,你会带我回去,替我治伤,对不对,嗯?”   幽无命恍惚片刻,微微躬身,向着地上的皇甫渡伸出一只手。   皇甫渡眸中浮起劫后余生的狂喜,挣扎着抓住了幽无命递来的手。   幽无命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径直就搂到了怀里。   皇甫渡:“……”   他发现,幽无命这个疯子,身上一丝温度都没有。   他的气息像蛇一样冰冷,这个冰冷的疯子,缓缓把脑袋搁到了皇甫渡的肩膀上,嘴唇凑到他的耳朵上,吐气出声:“我怎么可能会放过你呢?”   皇甫渡心头一寒,正要挣扎时,发现一只又冷又硬的手已摁在了自己的后脖颈上。   视野忽然歪了九十度。恐怖的撕裂感和黑暗一起袭来,皇甫渡临死之前,弄明白了自己的死法——被幽无命折断颈骨,摘下了首级。   幽无命推开了皇甫渡的无头身躯,任他一腔热血洒在了纯白的雪地里。   他抓着皇甫渡的头发,把他的首级拎到了面前,对着这个已经失去了生命的人,认认真真地轻声说道——   “我的亲弟弟啊。”   他的声音极轻,只有皇甫渡一个人的残魂能够听见。   ……   幽无命拎着那颗脑袋甩了几下。   等到他回转过身时,脸上已挂上了那副漫不经心的微笑假面,他把已经不再流血的脑袋抛向阿古,道:“好好收着!有大用。”   “是!”阿古双腿一并,接住了皇甫渡漂亮的脑袋。   桑不近皱着眉头,道:“皇甫俊这只老狐狸,当真是胆大包天!”   东州一百亲卫和接引使者都在这里护送诱饵,皇甫俊的身边根本就没剩什么人了。只带着少少几个亲信,拖着重伤之躯,远道回东州,着实是胆大心细,尽显枭雄本色。   “无所谓。”幽无命道,“那就让亲儿子替他死咯。”   他懒懒散散地向山谷外走去,看着完全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但桑远远知道,他此刻不好,一点也不好。   因为他都把她给忘在了原地。   直到他走到山谷入口处,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忘了小桑果。   他顿在原地,停留了片刻,却没有回头。   桑远远很想追上去,遗憾的是,她穿得实在是太厚太重,身上又带着病,头重脚轻,稍微走快两步就天旋地转。   桑不近是恨不得拿一座山把这两个人隔开,见幽无命先走了,他高高兴兴地搀着桑远远,笑得比桃花还灿烂。   桑远远扑腾了一会儿,眼见离幽无命越来越远,心中不禁焦急,张口想要喊时,忽然发现眼前飞旋的雪片之中,多出了许多金光灿烂的小飞蛾。   她吃惊地揉了揉眼睛,定睛看时,却见雪仍是雪,哪里有什么金蛾子。   一怔之时,眉心忽然一凉,仿佛有翅膀在轻轻拍打她的皮肤,旋即,轻微的冷疼袭来,她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冰冰凉凉的气息钻进了她的额心,直击颅脑。   她打了个寒颤,吓了好大一跳,赶紧抬手摸上去,只摸到一片雪粒融出的小水珠。   额头烫得惊人。   “哥,我怕是病得厉害了,”桑远远道,“方才,我感觉有只金色的飞蛾,从我额头钻了进去。也不知是什么幺蛾子。”   她的声音更加沙哑。   桑不近又心疼又好笑,微微蹲了身,干脆利落地把她抄起来打横抱住,像抱一只大雪团一样,托着她往外走。   三驾大车藏在谷地入口。   隔着老远,桑远远就看到幽无命孤零零地坐在车顶上,仰着头,很不耐烦地等她回来。   “小桑果!”他喊道,“快点快点,我给你捉到一个好玩的家伙!”   他扬起一只手,拎出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一只大雪兔!   雪兔被他攥住了耳朵,两条肥圆的后腿悬在半空,不住地乱踢。   桑远远见他还有闲心捉雪兔来逗她,一时心中又酸又喜,百味杂陈。   桑不近想径自把她抱走,被她攥住了衣领。   只见她可怜巴巴地眨着眼睛,撅嘴道:“哥哥,我想摸雪兔!”   桑不近恨恨地盯了幽无命两眼,视线像飞弩一样,恨不得在他身上戳几个大对穿。   臭小子,拿毛茸茸来骗姑娘,要脸不要了!   幽无命压根就不看他,他笑吟吟地,看着桑远远下了地,笨手笨脚地向他跑来。   他没有迎上去。   这一刻,他的心情其实非常奇怪。   他恨不得让时光永远就停留在这一刻,不需要再有将来了。   因为这一刻,等来的只有好事,没有坏事。   他的小桑果,在这一刻,心里眼里都只有他一个,他们之间,没有任何阻碍,只需要安静地在这里等着她,不会有任何变故,意外也不会到来。   他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歪了歪头,像是着了魔一般,贪婪享受她一步步靠近的时光。   ‘不如我就这样死去。’   他的脑海里浮起了这么一个念头。   他缓缓地垂下眼睛,望了望自己的心脏位置。   它跳得更快了,好像想要破体而出。   他垂着头,低低地笑出了声。   ‘不,这还不是最好的,小桑果一定还会给我更多惊喜,不,惊吓才对。’   他笑着,抬起眼睛。   忽然便看见她倒了下去,栽进雪地里。   幽无命:“……”   他懒懒散散地跳下车,抢在桑不近之前,抄起了穿得圆滚滚的女子。   目光忽地一滞。   他看见雪地上有点点鲜红的血,像是一朵漂亮的小桃花。   “摔了。”她委屈巴巴地说道。   幽无命心中一惊,急急望向她的脸。   只见她的鼻唇之间沾着血和雪,小脸烧得通红,眼睛却弯弯的,正冲着他笑。   幽无命深吸了一口气,狠狠地抬手擦掉她脸上的血。   刚抹掉,她的鼻子里又流出血来。   幽无命气乐了:“灵明境的人,还能摔出鼻血?”   他扔了雪兔,把她抄起来抱到车厢里,取出绸布捻成一条,塞住了她的鼻子。   自她生病,车中就一直点着炭火。   整个车厢已熏得暖融融的,桑远远脱掉了那件笨重的雪兽绒大罩衣,整个人都赖进了幽无命的怀里。   他的身体很冷。   他抓过罩衣来,裹在了外面。   “方才,皇甫渡对你施了巫族的惑术是不是?”桑远远问道。   “嗯。”幽无命愣了下,垂眸看她,“小桑果,你连这个都知道?!”   他忽然有点心虚,眸光闪了闪。   毕竟,他也曾对她使过两次这样的手段呢。   桑远远心道,难怪书里那个倒霉催的巫族女,本来跟韩少陵跟得好好的,突然就被皇甫渡迷得神魂颠倒。原来就像幽无命对付双儿一样,皇甫渡也只是把那个倒霉女配给催眠了。   “姜雁姬是巫族?”桑远远虽然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却忍不住想要确认一下。   “嗯。”幽无命目光发空,“小桑果,我身体里流着这么脏的血,你会讨厌我,是不是?”   “不讨厌。”她轻轻用脸颊蹭他,“一根头发丝都不讨厌。我喜欢你,哪哪都喜欢。”   他轻笑出声:“骗子。”   她悠然一笑:“就算是骗子,能骗你一生,骗到我死的那天,那也不算是骗了。你说是不是?”   幽无命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很有道理,他有点高兴,又有点不高兴,别别扭扭把头转到一旁。   “可是姜雁姬怎么可能是巫族呢?”桑远远依旧想不通。   姜氏是王族,向来只与王族联姻,怎么可能混上了巫族的血脉?   幽无命摇摇头:“管它的,杀了一了百了。”   “嗯。”桑远远倒是早就习惯他的直球作风了。   她想了想,小心地问道:“皇甫渡不知道你也是巫族?”   幽无命轻轻一笑:“除了你,谁也不知道。”   桑远远愕然:“姜雁姬难道也不知道?”   “她当然不知道。”幽无命唇角弯起诡异的弧度,“她怎么敢知道呢?午夜梦回猜到一点,都能叫她心魔迭生,战栗不止。”   他的黑眸中浮起了令人头皮发麻的暗光,笑容凝滞僵固,似要发病了。   桑远远知道自己又碰到了他的禁区。   她探出一只捂得热乎乎的小手,抚他的脸颊,揉他的唇角,冲他撒娇:“不说那些了,幽无命我好难受!我的头疼死了!我没办法入定,连大脸花都扔不出来了!”   他定了定神,神智被抓了回来。   他垂下头,用额触了触她的额,很不满地嘀咕道:“怎地病了这么久还不好,再病下去,他们定要以此为借口,拖延我们的婚事。小桑果,我已为你忍耐了这么久,我不想再忍了。我要你。现在就要。病着也要。”   这几日,‘海带’带来的惊吓已逐渐被他自欺欺人地抛之脑后,回味那一日的情景,便只记得手中的温香软玉。   一想到那般缠得死人的风光,他的心脏便会抽搐不止,身体疼得受不住。   “小桑果。我想试试……你就让我试试……”   他忍不住低头亲她。   桑远远知道他今日情绪必定会动荡得厉害,如今,这只刺猬仍旧只会自己藏着伤口不要别人触碰,她能做的,便是让他感觉到这个世界仍有许多温暖和柔软,让他愉悦,让他留恋,让他自己主动一点一点向她敞开心扉。   她微微启唇,迎向他。   便在这时,一阵止不住的咳意涌了上来,她猛地别开了头,三声剧烈的咳嗽之后,喉头一暖一甜,竟是喷出一口潋滟的鲜血。   幽无命吓了好大一跳,瞪着眼睛死死盯紧了她,瞳仁在眼眶内不自觉地颤动。   桑远远赶紧扯唇笑了笑,道:“没事,大约便是烧了些淤血出来,吐了就好。我一点儿都不难受,真的。”   她是真没觉得难受。   他瞪了她一会儿,极慢极慢地开口了,一字一顿:“你的脸色,很吓人。”   他的视线停在了她的额心,抬起一根手指,轻轻摁了两下,皱眉道:“你这里,怎么了?疼不疼?”   白皙饱满的额头上,出现了几粒小小的黄圆点。   桑远远有些吃惊,缓了片刻,将方才看见金蛾子钻进额头的事情告诉了他。   幽无命把她放在软榻上,冷着脸走了出去:“定是雪中邪祟。就近就医。”   距离冰雾谷最近的城池,正是云州的都城云都。   车队不再南下,而是径直北上,前往云都。   桑不近把车赶得像在飞。   桑远远倚在幽无命身上,与他说话:“听说云州是女子当家,你认识摄政王云许舟吗?”   云氏男丁凋零,到了这一代,嫡系唯剩了一位孱弱的、有腿疾的男子云许洋,他继任云州王之后,无力管理政事与军事,便将权柄交给了自己的嫡亲姐姐云许舟,封摄政王,主理云州事务。   应当也是一位了不得的奇女子,只不过在女帝君强烈的光环之下,这位女摄政王便像是烈阳之下的萤光一样,毫不瞩目。   幽无命勾了勾唇,一双漆黑的眸子直直盯了下来。   “小桑果,你是在吃醋。”   桑远远:“?”   幽无命神神秘秘地凑到她的面前,眉梢高高的挑着,道:“当初,我差点儿便娶了云许舟。小桑果,别装了,这件事你怎可能不知道。”   桑远远是真不知道。   书中并没有讲过大魔王黑化之前的事情。他竟也是有情史的吗?   也许是因为生着病的缘故,听他这么一说,她的胸腔里顿时像是塞了一团沉沉的棉絮,闷闷的,一眼都不想再看他。   “生气了。”他歪着身子,用食指挑起她的下巴,笑道,“小桑果生气了!”   “小桑果!”他道,“你和韩少陵都办过大婚的,我还没有找你生气呢!”   她抬眸看他,很无赖地说道:“我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就是生气!”   幽无命呆滞一瞬,捂着额头笑了起来:“好好好!”   他看起来高兴极了。咧开的唇角半天也合不上。   他把她紧紧揽在怀里,在她耳旁嘀嘀咕咕地说道:“小桑果你是不知道,当初幽老鬼自作主张,替我求娶云许舟,谁知那云许舟还看不上我,回绝了幽老鬼。”   桑远远忍不住偏头盯住他那张惊人的帅脸:“她没见过你?”   这么好的皮囊也会相亲失败?   “没见过面。”幽无命道,“她递了好长一篇官话过来,话是说得很好听,但话中真意便是说我幽无命体弱无能,配不上她。”   他笑了笑,当真是毫无芥蒂的样子,道:“再后来,等她知道幽无命是个什么样的人,后悔也迟咯。”   桑远远:“……”   她倒是觉得,云许舟应该一丁点儿都没后悔。而且听这意思,人家拒绝得干脆利落,哪叫什么‘差一点就娶了’?差了十万八千里好吧。   幽无命一眼就看穿了她在想什么。   他很不高兴地说道:“小桑果,你觉得云许舟拒绝与我成亲是对的?”   “当然了!”她弯起眼睛,“把你留给我,多好啊。”   他笑了下:“就算她同意,我也不会娶。”   “骗人。”   “没骗你。”他说,“那时候我的刀已经悬在幽老鬼的头顶上。他不知道,还替我说亲呢。可笑。我怎可能娶。”   桑远远抬头看他。她能感觉到他的心情很复杂。   被仇人呵护着养大……情与恨,水与火,扭曲纠织,将他的心缠住、割裂,一天一天拖向更黑暗的深渊。   手刃幽氏那一刻,他破茧了,化成一只纯黑的王蝶。   桑远远心口发疼,抓住他的后颈,把他狠狠拽得低下头,她重重地亲他,一边亲一边喋喋道:“算你走运!你若是娶过妻,便没有我了。幽无命,算你运气好,等到了我!”   他克制着,没敢用力亲她,怕她又咳。   他很敷衍地应着:“嗯嗯嗯。”   低沉缱绻的声音,深深落进她的心底。   半晌,二人慢慢慢慢地分开。   他眯着眼盯了她一会儿,得意地伸出手指挑了挑她的下巴:“等你治好了病,我定要带你到云许舟面前,叫她看看,这才是我幽无命喜欢的女人。”   桑远远:“……”   幼稚鬼!   不过……他这是终于承认‘喜欢’了吗? 第41章 心爱的女人   半日中,桑远远一共吐了三次血。她自己一点感觉也没有,精神反倒比之前烧得厉害的时候好了些,除了虚弱和时不时喷血之外,好像完全没有什么毛病。   时不时还得安慰桑不近和幽无命一番。   这两个男人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其实看她的眼神已经越来越不对。   还把会反光的东西全部悄悄藏起来了。   桑远远合理推断自己的脸可能出了什么问题。她试探着亲了幽无命好几次,发现他倒是一丝嫌弃也无。   入夜时,三驾大车到了云都的城门外。   云都是一座看起来非常神奇的城池。此地四季都是凛冬,筑城的材料用的便是冰——不是寻常的冰,而是那万年玄冰的冰核。   玄冰的冰核呈淡蓝色,在夜晚特别明亮,整座城池都泛着蓝莹莹的光芒,不需要烛火照明。   冰核之外,包裹着厚厚一层普通的坚冰,将那蓝色染上一层清凉朦胧的光晕,淡蓝的梦幻光城在眼前铺开,这般景象,当真是天上也见不着。   桑远远也躺不住了,倚着幽无命,坐到了窗边,撩开车帘欣赏这人间奇观。   “真好看……”她感慨万千。   幽无命把头探了过来,轻轻搁在她的肩膀上,开口:“这有什么好……”   被桑远远一巴掌捂住了嘴。   狗嘴吐不出象牙。等他说完就扫兴了。   桑不近返身进入车厢,纠纠结结地开口道:“寻常的医师怕不顶事,我已联络了云许舟。”   桑远远纳闷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这般郑重其事。   既已到了云都,向王族寻医不是很正常的操作吗?   “咳,咳,”桑不近清了清嗓,佯装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乔装在外行走,向来很仔细地隐藏身份,云许舟只知我叫凤雏,正是她替我在云氏挂了个假身份……”   桑远远明白了。   “所以云许舟以为哥哥是……女子。”   桑不近咳嗽着点了点头。   幽无命抬起手,揉了下眉心。   桑不近对桑远远道:“你就叫凤果。至于幽无命……无所谓,反正云许舟也不会问起他。”   这当口,忽有声音传来。   “凤雏!”   兽皮靴踏在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清亮的女声穿透车厢,落入三人耳中。   桑不近抬了抬眉毛:“她来了。”   他返身推开车门出去,扬手招呼:“摄政王!”   只见一道白色的身影飒一下掠到了车辕上,还未站定,便和桑不近来了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想死我了凤雏!”   叭唧一口亲在桑不近脸上。   云许舟的个头比桑不近稍高一些,头发盘成一个简易的髻,用玉冠束在头顶,一身白衣,潇洒利落,却不会让人误认成男子。   “病人在哪?赶紧赶紧让我看看!”不等桑不近说话,云许舟连珠炮一般地说道。   当着小妹的面被一个女子‘非礼’了一通,桑不近的心情实在是一言难尽,他扯着嘴角道:“车里。”   桑远远只觉‘呼’一下寒风扑面。   白衣云许舟已钻了进来。   一股寒梅香气清凌凌地落满车厢,女子发间染着雪珠,容色美丽,一双眼睛清澈异常,视线干干脆脆地在车厢中扫过一圈,定在了桑远远的额头上。   “果然是金冥雪蛾。”   云许舟神色一凛,急步踏上,从白袖中探出一只温暖带茧的手,摁住桑远远腕脉。   她垂下了眼。她的眼睛轮廓极深,双眼皮如刀削般厚重,圆圆的鼻头,双唇微分,露出两颗小兔牙。   桑远远注意到,方才云许舟的视线划过车厢时,在幽无命那张惊天动地的帅脸上同样也只停留了一瞬,眸中连惊艳之色都不曾浮起便匆匆掠过。   ‘这是个心思极纯粹,眼里只有事情的人。’桑远远心中暗想。   因为知道车厢中有病人,是以云许舟的注意力尽数便放在了病情上。   “遇上金冥雪蛾之前,必是劳累过度。”云许舟抬起了眼睛,总算抽出空来,多看了幽无命一眼,张口便是老医生的谴责,“怎就不知节制。年少不知精力珍贵,上了年纪有你后悔的!”   幽无命:“……”   桑远远见他的黑眸中浮起了悲愤,俨然是咽下一口老血的样子。   她差点儿笑了出来——说好了到云许舟面前耀武扬威,来一出男频经典的退婚流打脸戏码,结果这剧情和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眼见幽无命要炸,桑远远赶紧开口解释:“摄政王误会了,我只是使用灵蕴过度,并非别的什么。”   “啊!对不住对不住,这脉象,实在是太像纵欲过度。”云许舟说话毫无顾忌,张口便来。   连桑远远都有点遭不住了,干巴巴地道:“我们,还未成亲。并未……”   其实还是有几分心虚的,毕竟被他涂了一通芙蓉脂之后,她确实是感觉到了肾虚。   云许舟圈起手放在唇边,道:“咳,咳,没有关系,那个并不重要。金冥雪蛾也算是百年不遇的奇毒,是冰魄寒晶中的寒毒凝化出幻形,中此毒,只能活得三日。”   她语气轻松,就好像在说‘治好这毒只需要三日’一样。   桑远远三人一时都没能反应过来。   “云许舟,”桑不近回过味来时,声音都变了,“这种事,别开玩笑。”   云许舟纳闷地偏头看他:“我几时与你开过玩笑?”   幽无命的脸色已经阴得要杀人了。   桑远远赶紧一手一个抓住这两个沉不住气的家伙,笑吟吟地道:“摄政王必定知道解毒之法。”   “不错。”云许舟目中浮起欣赏,“凤雏,你日日自诩潇洒豪迈,不输帝君,乃是当世奇女子,可一遇事,却还不如你娇娇弱弱的妹妹淡定稳重。”   往日的‘自诩’被人道破,桑不近只觉羞愤欲死。   幽无命本来满心不爽,听到有解毒之法,又见桑不近吃了这么个瘪,忍不住弯起了唇角,讥笑出声:“好一个当世奇——女子!”   云许舟瞥了他一眼:“大丈夫在世当顶天立地,绣花枕头般,又有何用。”   凤雏是她的好友,她说可以,别人说,不行!   幽无命:“……”   刀,刀在哪里。   桑远远憋笑憋得胸腔闷疼。   她也瞥了幽无命一眼,见他穿着件敞领的白袍,懒懒散散,终日与她耳鬓厮磨,衣裳和头发都不怎么齐整,怎么看也像个纨绔公子哥。   她赶紧打圆场:“摄政王有所不知,他不仅是长相漂亮,其实还有许多优点。”   云许舟很不赞同地看着她:“漂亮能顶什么用,要解你的毒,必须带你深入那万年玄冰之下,寻到生长在冰魄寒晶边上的‘不冻草’,就地服下,方能克这金冥雪蛾之毒。”   桑远远‘啊’地叹道:“想来只能拜托摄政王了!”   云许舟温柔一笑:“小事情,凤雏传讯于我时,我便猜到是这金冥雪蛾作祟,已令人去准备一些必要的物什,一刻钟之后,我们便可出发。”   桑远远认真地道了谢。   云许舟招呼桑不近:“凤雏,跟我来一趟。”   桑不近生无可恋地跟着她下了车。   二人一走,桑远远就悄悄拉住了幽无命的手,对他说道:“云许舟佩戴了一块冰晶玉镜。我照过镜子了。”   幽无命偏头看她,薄唇一动,眼睛里浮起一丝懊恼。   他和桑不近难得在一件事上有了默契——藏起一切会反光的东西,不叫桑远远看到她自己的脸。   中毒之后,她的额头上慢慢映出许多黄圆点,渐渐漫成了一只蛾子的形状。   女子不是最在乎容貌吗,他们怕她难过。   他把她的脑袋摁在了身前,低低地道:“反正看久了也就那样,我原也没觉得你有多好看,如今也没觉得多难看。没什么区别。”   桑远远抬眼睨他:“骗子。你不是说,要告诉云许舟我才是你心爱的女人么,见了她为何不说?就是嫌弃我难看。”   幽无命嘴角一抽:“……不是,我没有。”   那女人一进来就像个刻板老医者一样叫他要节制,这,叫他还怎么说?他能怎么说?还有,对着云许舟那样的女人,让他怎么翻那陈年旧账?还不如直接到外面去打一架来得实在。   幽无命觉得自己的脑袋里好似塞了一团乱麻。   平时遇到这种理不清的状况,他通常便是拔出刀来,一刀下去,清静了。   可是如今面前的是个宝贝病疙瘩,他纠结了半天,只觉麻爪。   桑远远弯着眼睛,没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个微小的神情。她擅自把‘喜欢’给升级成了‘心爱’,幽无命竟然丝毫也没有察觉到哪里不妥,丁点细微的抗拒神色也没有流露出来。   若是早一阵子这般试探他,他肯定会吊起眼睛道——‘心爱的女人?想疯了你的心吧小桑果!’   “幽无命,”她抓住了他的衣领,凝望着他,“万一没找到不冻草,我就只有三天,不,两天半可活了。”   幽无命脸色一沉:“不可能。”   “万一呢。”   “没有万一!”他冷硬地说道。   “这样好不好,这两日,我说喜欢你的时候,你也说喜欢我。”她望着他。   幽无命的眼神很明显地慌乱了一瞬。   他急急转走头,脸色变得古怪极了。   她不依不饶:“答应我嘛,说不定,你这一辈子,也就说这么两天……两天而已。”   他猛地转回头,道:“呵,你要是敢死,我找一千个女人来宠幸。两天?我夜夜笙歌,我换着……”   她贴上了他的唇,阻止他的叨叨。   轻柔一吻之后,她微笑着说道:“幽无命,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他的表情崩裂了,脸颊不自觉地轻微抽搐,喉结快速滚动,半晌,干巴巴地憋出一个字。   “嗯。”   又憋了一下:“喜欢。”   她笑得没了眼睛,把脸颊蹭了过来,和他脸贴着脸,拱来拱去。   “行了,”幽无命捉住她的肩膀,把她移走,“你是想毒死我吗。”   她笑着,又往他身上拱:“对呀!”   玩闹时,不小心动作大了些,她捂了下胸口,又喷出一口血。   幽无命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也不会再遇上第二个一边吐血一边还能咯咯大笑的蠢东西了。   ……   桑不近和云许舟乘着一架雪橇赶了过来。   六条毛茸茸的大白狗拖着雪橇,外形有点儿像萨摩耶,不过头顶生着两只尖尖的硬角,眼睛是绿色,额心还有火焰形状的蓝色印记。   红衣桑不近与白衣云许舟并肩坐在雪橇前头,一个飞旋,滑过五丈冰雪,又稳又准地停到了云间兽车前方。   “上来!”云许舟招了招手。   幽无命用大罩衣把桑远远一裹,轻飘飘地抱着她掠出车厢,落到雪橇里。   “哟,看不出来,还有几分身手!”云许舟挑眉笑道。   幽无命阴阴地冷笑:“你看不出来的事情多了去了。”   云许舟哈地一笑,手中雪鞭一扬,雪橇便贴着地面飞了起来。   不过十几息的时间,这架呼呼作响的雪橇便掠出了云都。微蓝的光芒映照着半边天幕,地上的白雪也隐隐发光发蓝,像是置身童话世界。   桑远远倚在幽无命胸口,看着坐在前方的一红一白两个‘佳人’,心中诡异地升起了浓浓的满足感。   “这里真好,”她喃喃道,“又漂亮,又暖和。”   云许舟的脸色微微一变。   “毒性加深了!”她回头一看,见桑远远脸上的黄斑果然淡了下去,小脸变得红润,两只眼睛黑油油的,好像装了两汪饱满的清泉。   “我可以把这件衣裳脱了吗?”桑远远指了指身上的毛绒大罩衣。   “不可以。”云许舟严肃道,“脱了你会冻死。”   桑远远慢慢张开了嘴巴,有些难以置信。   她知道,被活活冻死的人,在临死之前其实是会感觉到热的,他们会自己脱了衣裳,面带满足的笑容。   “卖火柴的小女孩吗?”她喃喃自语,垂下了脑袋。   幽无命狠狠揽住了她的肩膀。   她扬起红润的脸蛋,笑道:“所以我现在感觉这么幸福,其实是因为我快要死了吗?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身边还有关心我的哥哥和姐姐,有梦幻一样的景色,就这么死去,其实也没有什么遗憾。”   桑不近心如刀绞,完全没留意到自家小妹说漏了嘴,提了‘哥哥’。   云许舟瞪大了眼睛,极慢极慢地转向前方,取出随身佩戴的冰晶玉镜,偷偷照了又照。   她,居然被凤雏的妹妹,错认成了男人?!她哪里长得像男人了吗?!   她压根就没把‘哥哥’这两个字往桑不近头上安。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桑不近都比她有女人味一百倍。   云许舟抑郁了。她暗想,‘等到解决了这件事情,定要让凤雏替我好生拾掇拾掇。’   心中着实是有几分委屈——她政事繁忙,穿衣打扮自然只能怎么方便怎么来,不想居然被错认成了男人,难怪都二十好几了,始终无人上门求亲。   一想起求亲这事儿,她不禁又记起了五年前干脆利落地回绝掉的那门亲事。当时,世人皆知幽州世子体弱多病,自小养在深闺,生得就像个女娃娃,空有一张好面皮。老幽王替世子求娶她这事儿,差点没把一家子姐妹都给笑晕了——哪有小白兔娶大灰狼的嘛!   谁能想得到,幽无命那个男人根本就是个黑瓤的。   云许舟叹息着摇了摇头,道:“放心吧,有我在,死不了。凤果妹妹,你可是看错人了,我,云州摄政王云许舟,和你一样,是女子,当初,我还拒绝过大名鼎鼎的幽无命。”   桑远远忽然听见幽无命的名字,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   幽无命冷笑:“你以为幽无命能看得上你么,云州摄政王。”   云许舟哈地一笑:“我又不喜欢他,要他看上作甚。你替旁人操个什么心,你以为你是幽无命吗?”   幽无命:“……”不好意思正是本尊。   在他发作之前,桑远远及时捂住了他的嘴,道:“不要吵架,你们都是很好的人,都会得到幸福的。”   一碗鸡汤洒出去之后,无论幽无命还是云许舟,都没办法往下接了。   雪橇顺顺当当就驶进雪山,停在一处望不见底的断崖前方。   “还算你们运气好!”云许舟停好了雪橇,取出一圈巨大的硬索,钉进了雪下的山壁中,道,“前几日我那弟弟旧疾发作,得靠冰魄寒晶续命,我寻了一处洞窟,里头正好有两株不冻草。”   “早不说!”桑不近垮下紧绷了许久的肩膀,佯怒道,“害我担忧一路!”   云许舟回眸一笑:“这回该记忆深刻了吧?往后啊,多信我一些,我云许舟答应你的事,哪一件不给你办得妥妥的?瞅瞅你那三天两头沉不住气的模样,啧,日后等你嫁了人,我可还得替你操着心!”   桑不近给她说得一懵。   “云许舟,”他问,“你这辈子难道就真不嫁人了?”   云许舟嘿地一笑:“男人有什么好的,他们能做的事,哪一样我做得不是更好?”   桑不近笑道:“你这性子,谁也没法把你当女人。”   云许舟自嘲地摊摊手:“我若真是男的倒好了,娶了凤雏你,彼此省心。”   桑不近淡定地转开了脸:“怎么还没好。”   “切,还害羞。”云许舟把手中的冰镐一扔,拍拍手,“好啦!”   她走上前来,从幽无命怀里抢走了桑远远。   云许舟的胳膊很有力量,她单手揽着桑远远,另一只手抓着悬索,靴子在山壁上踢蹬几下,便带着她滑下了百来丈距离。   再往下,风更大了。   云许舟用身体替桑远远挡了风,见她脸上丝毫也没有惊慌害怕,忍不住笑道:“你倒好,身子骨虽弱些,却也是个外柔内刚的,像我们云家的孩儿。你叫凤果对吧,倒是比你姐姐叫人省心多了!”   桑远远:“……”   她果断岔开话题:“方才听你说起云州王的旧疾?”   云氏这一代只有一个男丁,便是如今的云州王,云许舟的亲弟弟云许洋。体弱,有腿疾,还得靠冰魄寒晶续命,当真是最惨王者。   云许舟淡然一笑:“云氏血脉被诅咒了,但凡男子,不是意外夭折便是体弱多病,哪一日我这个弟弟若死了,那才叫一了百了,省得见天的提心吊胆。”   话虽这样说,桑远远却感觉到了她强行压在心底的恐惧,她其实,非常害怕失去亲人。   “回头,我给他看看。”桑远远道。   云许舟‘噗哧’一笑:“你呀,泥菩萨过河,还惦记着普度众生。”   桑远远也笑了起来,也没解释——现在说替旁人看病,确实为时过早。   说话间,目的地到了。只见云许舟干净利落地把手在悬索上一勒,立刻就止住了下坠,她重重蹬一脚山壁,借着荡回来的力道,手一松,落入峭壁上的洞窟中。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圆溜溜的五彩石,放在冰壁上敲了敲。   便见这石头‘咔嚓咔嚓’地响着,颜色由淡转深,越来越透亮,焕发出五色光芒。   桑远远看呆了。   “冰灵之心。”云许舟道,“没见过吧,我们云州的好东西,都带不出去,运到外面便化了。”   很快,那块冰灵之心就像个灯泡一样,熠熠生辉。   五色光芒在冰洞的坚冰上折射,原本乌漆吗黑的洞窟立刻就成了梦幻国度,冰棱上反射着光芒,像是冰中仙境。   “走吧!”云许舟扶着桑远远往前走,道,“我顺便再给云许洋采些冰魄寒晶备用,省得下次突然说死又要死。”   桑远远看着这个自信满满的女子,心中感觉安稳熨帖。   这般可靠的人,谁能不喜欢呢?   和她在一起,要人性命的毒素,仿佛也变得不值一提。   就在桑远远心中安全感爆棚的时候,变故突然发生了。   只见遍地五彩光芒之中,忽然钻出了密密麻麻的透明长蛇。它们仿佛是冰雕的,能够透过表皮,看到紫红色的内脏。   云许舟倒抽了一口凉气:“你别乱动,我来处理!冥冰蛇有剧毒,沾上一丝也会有巨大的麻烦!通常它们只会潜在冰层底下,极难遇到,怎么偏偏今日就炸窝了,这么多!”   她小心翼翼地从腰间取下盘好的雪鞭,反手一震,雪鞭上便燃起了赤色明焰。   那些透明的长蛇根本不惧火焰,它们‘嘶嘶’地叫着,曲起身子,缓缓包抄过来。   云许舟单手护着桑远远,挥动雪鞭阻止冥冰蛇靠近,小心地寻着机会,以鞭为剑,扎入冥冰蛇的七寸,渡入明火,将发黑卷曲的蛇身甩到洞壁下。   “这些东西,最是狡猾。”她道,“若是不能一击击杀,它们便会疯了一般把蛇血往我们身上洒,还得防着喷吐蛇液……”   恰好有一滴雪白的冰液悄悄从上方袭来。   云许舟嘿地一笑,挥动燃着明焰的雪鞭,将这滴蛇液击落。   “看见没有,这些东西!嘿!不是我吹牛,遇上冥冰蛇炸窝,还敢带着你往里闯的,整个云境就我一个!”   她‘呼呼’地甩了几下雪鞭,将一圈透明的毒蛇逼退少许。   “只怕是得耽搁些时间了。”云许舟颇有些懊恼。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冷进骨缝的低笑。   幽无命跟来了!   桑远远快乐地转过头,弯起了眼睛。   只见他沉着眉眼,反手出刀,压在身侧,唇角浮起冷笑:“蛇而已。”   云许舟道:“切莫大意,蛇血、蛇液沾不得,还有,千万不要弄碎洞壁上的冰棱,此地的寒冰,牵一发动全身,一点小的破坏,很可能引发冰体崩塌!即便是我这灵明境五重天的修为,也需……”   云许舟怔住了。   眨眼之间,只见幽无命已走到了前方,她甚至没有看清他是如何动的手,什么时候出的刀。   几道残影仿佛还留在冰道上,周遭的冥冰蛇却已死得明明白白,每一条蛇都被刀风从正中间一破为二,陈尸左右洞壁之下。蛇血顷刻结了冰,没漫出一尺距离。   幽无命站在杀戮通道的对面,漫不经心抬起手来,招了招。   云许舟:“…!!!”   忽然想嫁人了!   问题是,上哪去找这样的男人!   “凤果,”云许舟郑重其事,“你夫郎,可有兄弟?”   桑远远:“……” 第42章 她是他的鞘   “你夫郎,可有兄弟?”   桑远远差点儿‘噗哧’笑出了声。她缓了缓,淡定道:“他没有兄弟,我倒是有一位兄长,长相与我有好几分相似,品性上佳,很有本事,且颇懂女儿心,尚未娶亲。”   云许舟‘哈’地笑出了声:“好哇好哇!凤雏竟是一直藏着掖着,不向我提及你们还有位好兄长!她难道是怕我觊觎人家么!好一个凤雏,我拿她当最好的朋友,她竟是防贼般防着我!”   桑远远:“……”好像好心办了个坏事的样子。   她赶紧咳了咳,道:“不是这样的,他是舍不得你,对,舍不得你。你若是嫁了人,他该多寂寞啊。”   云许舟哼道:“既然如此,凤果你还非得给我牵个线搭个桥,让我与你兄长处处看看了!若是合适,我便做你们嫂子,气死凤雏这个没心肝的!”   桑远远:“……我觉得可以。”   此刻,幽无命已走到了通道前端。   桑远远隔着满地蛇尸,微笑着望向他。   只见他一副高冷的模样,缓缓收刀,目中无人地转过身,径直走向冰窟深处。   ‘扮、冷、酷。’她心说,‘尾巴都快翘上天了!’   “来,我们走。”云许舟搀住桑远远。   刚走出两步,忽见冰缝之中又窜出了一条透明的冥冰蛇,蛇口一分,凌空扑了出来,两粒毒牙直直扎向云许舟脖颈。   此刻,云许舟正将雪鞭盘回腰间,一时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桑远远也只来得及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忽见一道红光掠来,绫罗飞扬,桑不近像慢动作一般,身体倒掠,横空,仰头,扬手,一把就捏住了冥冰蛇。   他站定,挑着眉,冲云许舟得意一笑。   金凤好似要顺着眼尾飞入鬓中。   云许舟被她的美貌晃得晕了晕,她忽然觉得也未必非得与男子成亲,其实像凤雏这样的女人看起来也……   她及时止住了这个吓人的念头。   “小心!嘶——”桑远远瞪着不着调的大哥,睁圆了眼睛。   桑州大约没有蛇这种生物,桑不近常识不足,竟是大大咧咧捏住蛇的中段,被它旋过身,一口叼在了手背上。   他反应倒是快,火灵蕴爆起,抓住蛇头,将它从手背上摘了下来,狠狠捏碎了脑袋。   只见他的手背上已留下了两枚小小的牙印,血珠涌出来,泛起紫黑色。   云许舟抓起了桑不近的手,张口便要替他吸出蛇毒。   桑不近微笑着,拨开了她的脑袋,勾下头,自己吮住手背,将那些紫黑色的血液吸出来,吐到一旁。   唇上染了血,抬眸看人时,更添了一重昳丽。   “小事情。”桑不近偏了偏头,“走!”   云许舟又是一怔。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眼前这个该死的女人,怎么就这么迷人?   “凤雏,”云许舟道,“你不要再往前了,就留在此地静心入定,这冥冰蛇毒厉害得很,不可小觑。”   桑不近红袖一扬,笑得肆意非凡:“云许舟,我这体内的烈焰,最克魑魅魍魉!”   云许舟没有再劝。   此刻最要紧的毕竟是那金冥雪蛾的毒。蛇毒虽然也麻烦,但及时吮出毒血,倒也可以稍稍押后处理。   三人紧走几步,追上了前方的幽无命。   他安安静静地站在拐角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怎么不走?”桑不近问道。   幽无命回过头,目光颇有些一言难尽:“……看不见路。”   云许舟有些想笑,绷住了唇,将冰灵之心抛给了他:“劳烦尊驾走前面了!既有冥冰蛇炸窝,前方少不得还会遇到冰蝎、蠹蚁,请务必仔细脚下。”   幽无命接过冰灵之心,饶有兴致地抛了两下,然后信手托着,拎着刀,将前路清理得干干净净,连冰面上凸起的冰刺都没有放过。   再往前行,只见无数冰窟窿纵横交错,冰棱倒垂,处处都不似活路。冰灵之心的光芒向前一照,只见满目光怪陆离,冰风阵阵,在冰洞中回旋,仿佛万鬼齐哭。   一到这里,便像是踏进了一个冰霜万花筒里面,根本无法分辨前后左右。   幸好有云许舟指路。幽无命在前方开道,将那危机四伏的冰洞轻易地碾成了坦途。   桑远远只觉更加热得慌。   她的心脏‘通通’直跳,面前五色斑斓的冰光开始泛起金色,隐约见着一列漂亮的金蛾子自冰窟深处缓缓扑扇着翅膀飞出来,到了幽无命身边,它们像是避瘟神一样远远躲开。   “蛾子来了。当心!”她急忙提醒。   只见那列金色小飞蛾飘到近前,仿佛被云许舟烫到一般,斜斜飘掠到一旁。   云许舟道:“无妨,金冥雪蛾其实是那冰魄寒晶的伴生毒素,只因冰川至纯至灵,催生许多灵物,从而助这毒素幻出了金蛾的形象,只有身体极虚弱的人,才会被它们趁虚而入。我常年替云许洋采集冰魄寒晶,这金冥雪蛾见了我都怕,会自觉绕道。”   虽然她很笃定,但桑不近仍然忍不住挥着两道宽大的红袖,驱赶这些看不见的毒精灵。   一次就怕了!   他虽着女装,但并不会模仿女子妩媚。舞动起来,便是英姿飒爽的模样,一身红衣映在云许舟的脸上,她忍不住叹了声:“凤雏,你兄长若是如你这般,那我嫁定了!”   桑不近:“……”该死,小妹对这个女人说了什么?!   “再过一道弯,便能看见冰池了。”云许舟道,“此地没有旁人踏足过的痕迹,两株不冻草必定还在原处。”   桑不近松了口气,唇角微勾,眼尾泛起了红色。   “退。”幽无命的声音忽然冷冷从前方传来。   三人心中一惊,定睛望去。   只见正前方的冰通道正中伏着一只异兽,将去路彻底堵死。   “冥龙!”云许舟轻轻吸了口凉气,压着声音道,“不能打,退!”   一向镇定的声音竟是隐隐有几分发颤。   桑远远定睛望去。   眼前的异兽极不寻常,与那冥冰蛇一样,它通身也是透明的,骨骼与内脏,亦是颜色稍微浅白一些的冰霜色,与周遭嶙峋的冰刺融为一体。   它生着三角形状的蛇头,足有磨盘大小,头顶立着赤红的巨冠,耳旁排着两列尖角,一条红信‘嘶嘶’地探出,口中清晰可见四排锯齿状的獠牙。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并非盘踞在道路正中。它的身体整个是沉在冰面之下的,盘起的身躯和尾部,正在洞窟四壁的坚冰之中缓缓游走。   就像在水中游弋一般,这冥龙,竟是在冰下行动自如!   没办法打。   一旦打起来,它随意一个动作便会引发冰体倾崩!   “不要惊动它。”云许舟道,“我来想办法绕路。”   刚退出一步,桑远远忽感天旋地转,一阵咳意翻腾而起。她急忙重重用手捂住了嘴巴强行咽下咳意,只觉鼻腔一热,一串血沫自鼻子里飞溅出来,洒到了三尺之外!   血腥的味道惊动了冥龙。   它猛地向前一蹿,顿时地动山摇!   这冰川,果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云许舟长眉一横,厉声道,“没办法了,前面那个,尽你所能将冥龙拖在原地!凤雏,替我开道,护着凤果强闯进去!”   字字清晰,声音极冷厉,极沉稳。   既已惊动了冥龙,这个冰窟必定保不住了。冰窟一毁,里面的不冻草自然也会被毁去。   时间不等人,只能冒险闯进去,强行取了不冻草救桑远远的命。   幽无命身形一掠,顶了上去。   云许舟将桑远远往肋下一裹,手中雪鞭荡出,卷住远处一枚巨大的冰棱,借力飘起,贴着冥龙额侧的利角,险险滑了过去!   冥龙摇晃脑袋,用耳旁利角扎向云许舟。   桑不近后一步赶到,扬起红袖,手中燃起明焰,一掌拍在了龙角上。   它想要回头攻击,稍薄的下颌却忽然被一柄长刀刺穿,身形略显单薄的白袍男人轻描淡写地举着刀,强行将它的脑袋转了回去。   云许舟携着桑远远,轻盈地落在了冥龙的脑袋后方。   足尖刚一踏上实地,便见眼前坚冰横飞,一条爬满了倒刺的龙尾从脚下直直蹿出!   云许舟雪鞭一荡,卷住龙尾,借力一甩,将二人的身躯抛向半空。   这里尚未被幽无命清理过,洞顶上高悬着无数寒光闪烁的冰棱,云许舟将桑远远往怀中一护,用自己的脊背替她挡下了来不及躲避的冰棱尖端。   只听‘嗤嗤’几声轻响,冰窟中弥漫起了新鲜的血腥味道,云许舟的背上洇开了条条血痕。   冥龙尾继续翻卷着袭来。   云许舟用脚一踢,借力倒飞。   桑远远感觉到她的身体重重颤了下。   必定是那龙尾扎穿了她的靴子,伤到了她的足底。   桑不近到了。   他双掌燃着明焰,生生抓住了冥龙尾,回头吼道:“走!”   云许舟一息也没有耽搁,她抓紧桑远远,向前飞掠。   一过拐角,便有一阵不知是冷是热的冰雾迎面扑来,朦胧雾气之后,俨然是一汪雪泉。   桑远远一眼就看见那泉底冒出两枚尖尖的笋状物,通体雪白,泛着莹润的微光。   一缕金色的气息自笋尖冒了出来,顺着雪泉底的气泡,咕噜咕噜往上浮,一离开雪泉,便幻成了一只金色的小蛾子,摇摇晃晃往外飞去。   “这便是冰魄寒晶?好神奇!”桑远远抽空赞了一句。   云许舟哈地一笑:“凤果你当真是置生死于度外!到了此地,居然不先问不冻草在哪里!”   桑远远微笑道:“因为有你在操心,所以我自然就不操心咯。”   云许舟摇着头,带着她紧走几步,到了雪泉边,示意她看脚下。   桑远远低头一看,只见两枚细长的青草生在雪泉上,琉璃的材质,可以清晰地看见碧色的汁液在草茎之中缓缓流淌。   “不冻草无法带到外面,所以非得带你进来。”云许舟卷了卷衣袖,蹲到不冻草边上,示意桑远远咬破草尖,将草中的汁液吸入腹中。   桑远远不假思索照做。   咬破草尖,只觉一股清新至极的气息冲上脑门,仿若回春。   轻轻一吮,便有清凉至极的汁液流入口中,味道有些像薄荷,质地像是夹了冰渣的果冻,异常可口。   “两株都喝掉,别浪费!”云许舟交待。   不冻草的汁液冲入脑门,桑远远立竿见影地感觉到了体内的变化。淤积在眉心的奇异疲倦感被逐出体外,眼睛霎时明亮了起来,几个呼吸间,肺部的积热便被呼了出去,胸腹一阵清爽,体内沉寂多时的木灵蕴又重新活泛了起来。   成功解毒了!   失去碧绿的汁液之后,不冻草变成了透明的吸管模样。   “好了,速速离开。”云许舟此刻已取好了池底的两枚冰魄寒晶,收在腰间的大皮袋中。   四周摇晃得更加厉害。   不断有冰棱自洞顶晃落下来,它们就像倒悬的刀,若是落在身上,非得扎出一个两头透明的窟窿不可。   云许舟紧抿着唇,带着桑远远向外跑。   解去了金冥雪蛾的毒素之后,桑远远只有一个感受——冷。   虽然冷,她却是果断脱掉了身上那件碍事的雪兽绒大罩衣,凝着眉眼,替云许舟盯着前方将坠未坠的那些冰柱子。   “左。”   “右。”   “退。”   地面也开始塌裂。   云许舟的雪鞭卷着那些暂时还算稳固的冰棱,借力在破碎的冰面上飞掠。   满目冰雾。   前头的冰通道中轰隆有声,云许舟放声喝道:“我们出来了,掩护我们,准备撤退!”   她斜斜飞掠,转过拐角。   只见幽无命悬在半空,头发披在身后,翻飞舞动,一只手摁在冥龙的头顶,道道青色的灵蕴自他的身体中涌出,轰入冥龙体内,在那坚冰般的龙躯中震荡回旋。   龙头已变成了木头一般的材质,龙躯和龙尾的挣扎更加激烈,桑不近死死摁着龙尾,将它抻直。   冥龙中段在冰层内扭动,阵阵恐惧的冰川断裂声从四面八方袭来。   “灵耀境五重天以上,属木。年轻俊俏。”云许舟目光微直,语气淡定,“幽州王,幽无命。久仰大名。”   “走。”幽无命言简意赅。   云许舟甩了甩头,抛掉心头震撼,护着桑远远,掠过被木化了一半的冥龙身侧,急急向洞外飞掠。   桑不近扔下龙尾,追了上来。   冰窟晃动得更加激烈,轰隆声不绝于耳,整座巨川,仿佛已在倾塌。   脚尖点过之处,大块小块的碎冰向下底下无尽深渊坠去。   桑远远回头去望,视野中只有一片冰雾,以及偶尔冰棱坠下闪烁的寒光。   “幽无命——”她焦急地喊。   云许舟很镇定地挥开眼前的雪:“呵,还真是幽无命啊。”   不知在冰雾中穿行了多久,终于,呼吸一畅,看到了天光。   悬索在半空晃荡,云许舟抓紧了桑远远,飞扑出崩塌的洞口,向下掠了近一丈,才猛一下攥到了悬索。   她踢着震颤不休的冰川山壁,迅速向上攀爬。   桑远远焦心不已,眼睛死死盯住那正在破碎的冰窟。   桑不近已出来了,幽无命却始终不见踪影。   “幽无命——幽无命——”   眼见云许舟已带着她攀到崖顶,滚到雪堆里仰着喘气,幽无命仍是不见踪影。   桑远远扑到了断崖边上。   “小妹当心!”   此刻冰川地震仍未停止,她伏在断崖边,双手紧紧抓住那道悬索,急得眼泛泪花。   轰隆声愈烈,只见一阵白雾从那破碎的冰窟卷了出来,它已彻底塌掉了!   桑远远只觉心脏都停了下来,她抓着悬索,难以置信地望着下方。   忽有一道白影掠了出来。   黑发迎风翻飞,男人单手攥住悬索,轻轻巧巧便开始向着上方飞掠。不过三两个呼吸间,他便轻飘飘地来到了近前,干脆利落地腾身而起,稳稳站在了崖顶。   桑远远一时没反应过来,仍伏在地上,只来得及慢慢转头去看。   便看见幽无命一脸见了鬼的神情,瞪着她,大声控诉:“小桑果!这么冷,你为什么要趴在地上!”   他疾走两步,蹲在她的面前,饶有兴致地歪着头看她。   “小桑果,你在哭什么?”他的唇角浮起大大的笑容。   桑远远狼狈地抬手去抹眼睛,她方才情急之下抓了满手冰雪,这一抹,全糊在了脸上。   幽无命笑得跌坐在雪地里。   他笑够了,才抓着她的肩膀,想要扶她起来。   一下却没能扶动。   “松手。”他好笑地用两根手指拎起她的袖口,抖了几下。   桑远远这才发现自己仍牢牢攥着悬索。   “……”   “小桑果!”他微微躬着身,把一张可恶的俊脸凑到她的面前,“你是在担心我,你怕我死了,让你做寡妇,是也不是!”   她把脸转向另一边。   “想什么呢!”幽无命道,“我说了,我死时,定会带上你!”   她继续转向另一边,笑着又抹了下眼睛。   幽无命身影一闪,堵住了她。   他收起了嬉皮笑脸,伸出一根长长的手指,抚了抚她的额心。   她心尖一悸,抬眼去望。   只见他眼神专注,一对幽黑的眸子定定地盯着她的额头,正在异常仔细地检查。   薄而红的唇微微抿着,仿佛屏住了呼吸。手指自她额心滑下,漫不经心地挑起了她的下巴,一丝不苟地左右察看。   她的心忽然便多跳了两下。   她觉得,这一刻的他,让她一点也不好意思亲过去。   明明是亲惯了的人。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吗?   幽无命感觉到了什么,盯着她泛红的脸蛋,眉头一动:“咦?”   正要开口说话,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云许舟的声音:“不好,蛇毒发作了!”   桑远远急忙回神,望向后方。   只见桑不近倚在雪橇上,大口喘着气,脸色白得像雪。   幽无命揽住桑远远,掠进雪橇。   云许舟一刻也不敢耽搁,扬起雪鞭,催动六条大白狗撒蹄飞奔起来。   “无事,”桑不近懒懒地倚靠在一旁,唇角还沾着血渍,笑得风华绝代,“死不了,慢点,别摔了,当心些。”   云许舟偏头盯了他一眼,视线差点儿便粘在了他的脸上。   她发现,这一刻的凤雏,当真是迷人极了,远比方才幽无命杀蛇的时候更叫人心尖发痒。   ‘完了,’云许舟心道,‘我怕是喜欢女人。’   她深吸了一口气,转开头,专心驱车。此刻她也顾不上理会幽无命掉了马甲的事情,只忧心着凤雏的毒伤。   雪橇贴着冰雪飞掠,转眼间,便回到了云都。   此时夜深,街头无人。   淡蓝的光芒洒遍冰雪之城,只可惜谁也无心欣赏美景。   云许舟驱车掠入王宫,在那冰雪之城里滑翔片刻,终于‘刷’一声停在一间美轮美奂的宫殿前。   “将凤雏扶入我的寝殿,我即刻去取蛇药来治她。”   幽无命上前把桑不近抓了起来,拖着他踏上冰雪台阶。   桑远远憋了一路,直到桑不近被幽无命扔进一堆银丝被褥中时,终于‘噗叽’一下,扔出一朵太阳花。   太阳花晃着根须,爬到桑不近的脸上,垂下蔫蔫的花盘,冲着桑不近那张艳色迫人的脸蛋开始吐口水。   桑不近挣扎着撑开了眼皮。   一抬眼睛,便看见这么一个鬼玩意罩住视野,非常可疑的粘液渗了出来,拖出粘稠的丝,冲着他的嘴巴往下滴……   “嗷啊——”   滴了个正着。   桑不近想要扑腾,被幽无命一把摁住颈脉。   阴恻恻的声音响起:“张嘴。”   桑不近想要宁死不屈,却被幽无命捏住下颌掐开了嘴巴,对准大脸花的花盘,接了个盆满钵满。   云许舟取了蛇毒跑回来时,看见桑不近已经爬了起来,坐在床榻边缘,脸色碧绿,一声接一声打饱嗝,时不时唇角还会冒出一个小小的绿泡泡。   云许舟倒抽一口凉气:“这……”   桑不近抬起眼皮,有气无力地看了她一眼,扁了嘴:“你拿个解药需要去那么久吗!”   云许舟:“……”   小心翼翼地递上解药,被桑不近一把拍飞。   “用不着了!我已经好啦!”   气哼哼的模样,真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云许舟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桑远远:“凤雏她这是……”   桑远远得意地笑了:“我治好的!”   云许舟倒抽了一口凉气:“所以凤果方才说,替我弟弟看病……”   桑远远点点头:“我先看看,倒是未必能治。”   她一直觉得云氏男丁灭绝这件事很不对劲,似有蹊跷。   云许舟呆了半晌,忽然苦笑了下:“几百年了,若能治,云氏也不会走到今天。请随我来。”   桑不近不顾蛇毒初愈,绿着脸,拖着沉重的脚步跟在后面。   桑远远觉得他是想要看着别人也受大脸花一顿折磨,好寻求心理平衡。   云王宫之中的侍卫有男有女,好几位衣领上纹着金绣的高阶侍卫都是女子。桑远远心想,照理说,姜雁姬当家十年,也该有那么一点女子兴起的景象,然而并没有。   云许舟很快就把桑不近一行带到了一间朴实无华的大殿外。   她停下脚步,有些纠结地望着幽无命。   里面那个毕竟是云州唯一的独苗苗了,若是幽无命当真如传言那样疯,难保会不会……   “无事,”桑不近绿着脸道,“小妹就是幽无命的鞘。”   话一出口,自己便发现不对劲了,恨不得自甩两个耳光。   幽无命挑高了眉毛和唇角,一脸坏笑藏都藏不住。   “鞘啊。”他斜眼看着桑远远笑。   桑远远:“……”我假装完全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幸好云许舟也听不懂多余的意思,她只当凤雏是替幽无命这个疯子作保,迟疑片刻,便将人让进了云州王的寝宫。 第43章 日后你有我   看见云州王云许洋的霎那,桑远远的眼睛不禁微微一亮。   他非常年轻,皮肤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眉毛和嘴唇都淡淡的,极瘦,坐在木轮椅上,披着一件纹了金线的丝质黑袍,正伏在高高的案桌后面认真地看公文。   好一个病弱美少年!   “姐?”云许洋听到动静,抬起了头。   二人自幼失怙,云许舟长姐似母,进弟弟寝殿是从来不打招呼的。   “小洋,来。”云许舟道,“让凤果看看你的病。”   云许洋摇头苦笑:“姐,还没死心哪?有功夫替我寻医,不如赶紧把那虐杀女子的狂徒给抓了,以免更多人受害。”   云许舟欣慰道:“小洋近日当真是长大了。第一次开始做事,也不要太劳累,顾好身体才最要紧。”   “睡不着,”云许洋道,“又死了一个,仍是一边被玷辱,一边活活掐死的,身上全是锥扎的伤,同样的手法。”   闻言,云许舟眉间顿时染上一抹厉色:“又有新的受害者!”   云许洋叹了口气,将手上的卷宗隔着案桌递了过来,云许舟立刻接到手上看了起来。   匆匆扫过一眼,云许舟抬起眼睛,怒而拍桌:“灭绝人性!丧尽天良!最可恨的是,每次总有人替这凶徒善后,将线索尽数消灭,寻不到一点蛛丝马迹!有这般好本领,竟是为虎作伥用的么!”   她回过身,施了个拱手礼,道:“我有急事出去一趟,小弟就拜托凤果妹妹了,有什么问题只管问他,不必与他讲什么虚礼,叫他小洋便可。”   她望向云许洋:“凤雏你认得,这位是她妹妹凤果,通医理,她让你做什么你便老实照做。”   说罢大步踏出寝殿。   云许洋从满桌案卷中抬起了俊秀的脸庞。   视线落到桑远远脸上,目光顿时微微一亮,唇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后知后觉地说道:“好,我必全力配合凤果姐姐。”   幽无命的脸又冷了三分。   云许洋笑吟吟地望向桑不近:“凤雏姐姐好!”   又转向幽无命:“这位哥哥是……”   幽无命用恶狼望向小绵羊的眼神盯了他一眼,薄唇微挑:“叫姐夫。”   “哦,姐夫好。”云许洋乖顺地垂下了头。   幽无命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懒懒散散上前两步,坐到了案桌上,拿起云许舟方才拍在桌上的卷宗,饶有兴致地挑着眉看了起来,津津有味的样子。   见他自己找到了事做,桑远远便上前推动木轮椅,把云许洋送到了云榻上。   少年有些害羞,垂着头,耳朵尖微微发红。他利落地爬上云榻,自己搬动无法动弹的双腿,端端正正地躺了,颇有三分局促的样子。   他忍不住看了桑远远好几次,脸上的笑容愈发羞涩。   “果姐姐,你真好看,我从未见过像你这么好看的女子。”声音有一点点发飘。   桑远远一怔,望向他,见他笑弯了一双眼睛,看不见眸中的光。只看那脸庞与笑容,倒满是少年人单纯无邪的样子。   她便也笑道:“小洋也生得十分漂亮。”   云许洋是有修为的,很低,灵隐境二重天。   桑远远让他放松心神,不要有任何下意识的抵抗。   云许洋点头应下,乖乖地闭上眼睛。   桑远远拉过一张大木椅来,静心入定。   云许洋属水,水属性的修行者,灵蕴是黑色——与想象中有些不同,没有接触玄幻世界以前,桑远远以为水属性会是白色或者蓝色。其实玄水是黑色的。   桑远远端详着云许洋的轮廓,发现仿佛有一层血雾笼罩着他,看不分明。   她心中暗想,定是这血雾有问题。   思忖片刻,她召出一朵太阳花,编织了细细长长的‘海带’,小心地操纵着,探入了云许洋的轮廓之中。   ‘海带’一进去,桑远远的感知便随之进入了云许洋的肌理中,眼前霎时分明。   只见云许洋的灵蕴之中,夹杂了丝丝缕缕的赤色,似是火毒,又完全不一样。它们已经与云许洋的灵蕴彻底融合在一起,向着心脏处密密地聚去,乍一看,他的心脏就像是被无数狰狞的血丝裹住一般。   这些血丝蠕动不止,不断吞噬着他的生机。很像寄生虫。   她指挥着‘海带’靠近。   甫一接触,那些赤色细丝便猛地窜起来,像蛇信一般扎进‘海带’中,咕唧咕唧将它侵蚀殆尽。   桑远远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得了这样的‘病’,任何灵丹妙药进入腹中,都会第一时间被这些诡异的血线给吞噬,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难怪都说这是诅咒。   桑远远思忖片刻,又编织好几条海带叠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探向云许洋的心脏附近。   那些赤色细线立刻就被吸引了,它们像是盘距在他体内的蛇一般,高高昂起了脑袋,循着食物的味道,将前端探向桑远远递过去的‘海带’。   云许洋的身体开始颤动,显然这些赤色细线的活动会给他带来剧烈的痛苦。   他抓住了桑远远放在云榻边上的手,把她捏得隐隐作痛。   桑远远凝聚心神,排除干扰,慢慢让‘海带’与那些赤色细线碰到了一起。   一阵带着恶心感的灼痛袭入脑海。她强行按捺,等到‘海带’前半段被赤线团团缠绕住时,她将这段被污染的‘海带’陡然往后倒卷,迅速把它团成一团寿司的形状,用一圈圈灵蕴把那密密的赤色细线团给包裹在了‘海带’中心。   一旋、一抽。   ‘海带’离开了云许洋的身体,她立刻再扔出一朵大脸花,用脸盘子接住了这团诡异无比的海带卷。   大脸花的花盘上立刻密密地沁出青色凝露,只听‘滋滋’声不断响起,海带卷迅速被那赤色细丝腐蚀吞噬,它们扭动着,向着花盘发起了攻击。   “这什么东西!”桑不近的脸更绿了三分。   闲闲坐在案桌上的幽无命扔下案卷,一掠而至,途经一根玄冰柱时,随意地反手一抓,从冰柱上拆下了一块四四方方的玄冰冰核,掌心青光闪过,木灵渗入,冰核立刻呈现出了木头材质,瞬间变成一只冰木盒子。   幽无命手一扬,冰木盒子干脆利落地罩住了那团蠕动的赤色细线,将它封在正中。   他眯起了狭长的眼睛,将这只盒子托到面前,歪着身子仔细打量。   “啊……”云榻之上,病少年发出了低低的叹息,“果姐姐真的好厉害!我太喜欢你了!”   他想起了什么,猛地垂下头一看,急急松开了桑远远的手,连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方才只是疼极了,才拉了你的手。”   “无事,不必介怀。”桑远远收回了手,偏头望向幽无命手中的冰木盒。   “姐夫肯定会生气的。”他声音低低地说道,听着很有几分沮丧,“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拉果姐姐的手。”   闻言,桑远远心头浮起一丝怪异的感觉。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背和指节,只见几道指痕赫然在目。   “小事罢了,无需介怀。”   她把手缩回了衣袖中,上前查看冰木盒中的异物。   “从未见过这种东西。”桑不近慢慢摇着头,“交给御医看一看,说不定能有发现。”   云许洋已推着木轮椅悄无声息地挪了过来,一只苍白瘦弱的手轻轻拽住了桑远远的衣袖,他低低地,关切地说道:“正好让御医给果姐姐看一看。”   说罢,用一种心领神会的,二人之间留着小秘密的眼神看了看她收在袖中的手。   幽无命阴沁沁的视线飘了过来。   云许洋的眼神微微一慌,垂头道:“姐夫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弄疼果姐姐的,你千万不要怪果姐姐,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我不该乱拉果姐姐的手,要怪就怪我,千万别生果姐姐的气。”   幽无命阴恻恻的目光落在了桑远远的袖口。   云许洋又道:“只是拉了拉手而已,姐夫一定不会那么小器吧?”   桑远远将自己的衣袖从云许洋手中扯了出来,轻轻撩开袖口,把手伸给幽无命。   “喏,就这么点小事。”她冲着他,撒娇般地说道。   不待幽无命发作,她紧走几步倚在他身前,转过头,居高临下睨着木轮椅中的云许洋,缓声说道——   “我知你身体孱弱,被摄政王宠得紧,习惯了被人捧着围着护着,性子娇纵些,痛了便下意识地抓人,这情有可原。”   云许洋脸色微变,委屈地张了张口。   桑远远并不给他机会说话,继续说道:“但身为男儿,且是一方州国名义上的主君,竟为一点小事这般腻腻歪歪,含沙射影,这像什么样子!做男儿,大气些,学学你姐!”   幽无命眼中的杀气给吓得缩了回去。他转动着黑眼珠,瞟了桑远远一眼,摆出一副很大气的表情。   云许洋猛地把木轮椅旋了一圈,背过身,瘦削的肩膀重重起伏。   “我只是关心你罢了。男女授受不清,我怕姐夫生气,所以为你解释几句,我只是,我只是……”   桑远远道:“只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   云许洋猛地又转了回来,一双眼睛通红通红,恨声道:“我要歇息了!”   桑远远一手一个,拉着桑不近与幽无命,离开了云许洋的寝宫。   桑不近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小妹为何这般生气?这孩子不是在向你道歉么?你怎就不能原谅他?”   “我没有生气。”桑远远叹息,“我已原谅过两次了,他还要‘道歉’,那就不叫道歉,而叫挑事。他倒也没什么大的恶意,就是下意识地想让幽无命不痛快罢了,若是纵容着他,后面必定还要得寸进尺。”   桑不近也不是蠢人,略微一回味,眉头重重皱了起来:“云许舟旁的都好,就是太娇惯这个弟弟了,回头我好好说一说她。”   桑远远轻轻摇头:“这样的小事没有必要,说出来,只会惹得云许舟不痛快,觉得我们太小心眼。”   桑不近眉毛一拧,只觉如鲠在喉。   “虽是小事,可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他道,“小事不教,难道放任他弄出大事才教么!”   桑远远叹息:“大事,或许已经来了。”   闻言,桑不近吃惊地望着她。   她却已转向了幽无命,问他:“你发现了什么?”   幽无命轻轻挑了下眉毛,怪异地看着她:“小桑果!你是不是钻进我心里面的蠹虫?我只字未提,你竟已察觉了么!”   她微笑道:“我是钻进了你的心里,但我不是蠹虫。”   幽无命呼吸一滞,眼神飘忽:“当着外人的面瞎说什么!”   “哥哥又不是外人。”桑远远嗔道,“有什么好害羞。幽州王脸皮这么薄的吗?”   幽无命:“……”他觉得自己是真的栽透了。   桑不近悲愤地吞下了热乎乎的狗粮,恨恨地瞪着幽无命。   幽无命颇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将一直拿在手中的卷宗递了到了桑氏兄妹的面前。   桑不近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接。   “别碰。”幽无命‘刷’一声把卷宗移走,道,“用眼睛看,看看有什么问题。”   桑远远和桑不近对视一眼,凑上前去。   这一页上,记录的正是那位受害女子被杀死的经过。   仵作写得很详细,尸身的每一处伤,以及推测出的整个行凶过程,惨案的情景历历在目。   凶徒极为残忍,将女子掳到了无人的破庙中,先是将她打到动弹不得,用锥扎得她遍体鳞伤,待她奄奄一息之时,将她玷污,掐死。   桑不近眉头紧锁,越看越怒,与方才云许舟的反应如出一辙。   桑远远的目光却是落向了卷宗的左右两侧。   卷宗都是用木刻的,便于长久保存。此地天寒地冻,翻开久了,木书上便会凝一层白霜,手指摁上去,留下湿指印,清晰鲜明。   这一页木书上,已凝了厚厚一层白霜,白霜之上,留下少少几个指印。   她的心头微微一跳,道:“所以在我们到来之前,云许洋手中的卷宗一直没有翻动过,而是一直停留在这一页。我们进殿的时候,他看得十分专注,这说明,他反复在看这一页。”   这一页里,每一行字都仿佛沁着血。   方才云许舟拿起来,只草草掠了几眼,便愤怒地放下卷宗,出去捉拿凶徒。   不忍卒读。   云许洋是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态,重复地观看这一页呢?   桑不近倒抽了一口凉气:“难道,他正是凶手!”   身为桑州王世子,桑不近平日难免也会接触一些刑事案件,他知道一些穷凶极恶的歹徒喜欢反复地回味他们作下的恶事,从中得到变态的满足感。   桑远远轻轻摇了下头:“他没有这个能力。”   云许洋虽有灵隐境二重天的修为,但他下肢没有知觉,行动必须依靠木轮椅,身体十分孱弱,并没有能力制住一个抵死挣扎的女子。   幽无命只站在一旁,抱着手冷笑,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桑不近知道找他商量完全是扯淡,他只会说——‘杀掉就好咯。’   桑远远思忖片刻,道:“方才我见幽无命一直盯着那卷宗,神色有异,便故意把话说得重了些,刺激云许洋。若他的心理当真有什么毛病的话,今夜,估计坐不住。”   说话时,云许舟驾着雪橇回来了。   她神色悲愤抑郁:“线索又被毁了!到底是谁在替这凶徒打掩护,当真是可恶至极!”   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桑不近与桑远远对视一眼。   云许舟长吸一口气:“小洋怎么样?”   桑不近将冰木盒递给了她:“他已睡下了,体内的病因,正是此物,你可认得?”   云许舟认真察看片刻,摇摇头,唤来侍卫统领,将这装了赤色细丝的冰木盒送至御医馆。   “那桩凶案,”桑不近看了云许舟一会儿,郑重道,“也许,已经有线索了。”   云许舟:“哦?!”   一炷香之后,云许舟带着一队侍卫,跟随桑不近等人,隐在了王宫外的雪地中。   “凶徒怎敢在我王宫附近行凶?”云许舟纳闷不已。   桑不近目光复杂:“你且等待,我倒但愿猜测有误。”   云许舟慢慢皱起了眉头。   约摸到了二更天。   忽见一团影子从侧门掠了出来,行动迅捷,向着南面飞速行去。   一个身强体壮的高阶侍卫,背着一个腿脚有疾的孱弱身影。   桑不近捂住了云许舟的嘴。   “嘘。”   云许舟眼神震惊,半晌,轻轻点了下头。   “小洋他……大半夜……去哪。”她颇有些失神地喃喃道。   “看看就知道咯。”幽无命一脸无所谓。   云许舟一行远远地吊在云许洋后方,很快便到了一处普普通通的院子外。   云许洋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异常阴鸷:“云二,弄醒他。”   侍卫云二开始用脚踹门。   不多时,院中传出骂骂咧咧的声音,在院门被拉开之前,侍卫背着云许洋,隐到了后巷。   一个精瘦健壮的中年男人拉开了门,见左右无人,气得狠狠在门上踹了好几脚。   屋檐下放着行头,幽无命眯着眼看了看,轻笑出声:“是个锁匠。”   所以可以轻易闯进少女的闺房,将人掳走。   云许舟面寒如霜。   片刻之后,云许洋又让云二踹了一次门。   锁匠终于睡不着了。他披上一件全身遮得严严实实的蓑衣,小心翼翼地出了门。   云许洋尾随着锁匠,云许舟尾随着云许洋。   半个时辰之后,锁匠成功潜入一户人家中,扛了个昏迷不醒的纤细女子出来。   待锁匠离开,云二将云许洋放在树下,轻身掠进那户人家中,替锁匠清除了所有痕迹。   云许舟的眼泪潺潺而下。   她笑着说道:“云二是我娘一手调教出来的,自小,我便跟着他学习寻踪觅迹之术……我让他保护小弟教导小弟,不是让他替他做这种事的啊!难怪,我一点线索也查不到。”   一行人悄悄追着锁匠,来到城南一间僻静废弃的空置磨坊。   云许洋让云二停在了窗边,他颤着双手,抓住窗棂,一双眼睛睁得浑圆,额角迸出兴奋的青筋,大口喘着气,死死盯住屋内。   “上啊,上啊……”他用气音说道。   他浑然不知自己的姐姐已悄悄站在了身后。   磨坊中,锁匠取出一把铁锥,狞笑着,拍醒了少女。   “打,打,先踹她头,再……”   桑远远已按捺不住了。   她手一扬,只见一朵蔫不拉叽的大脸花直通通呼向云许洋,砸在他那张白皙漂亮的脸蛋上,将他从侍卫云二的背上砸到了雪地里。   云许洋震惊地转头,便看见云许舟正正站在身后,泪流满面。   “姐!”云许洋吓得喉咙痉挛。   “小、弟。”   侍卫云二噗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一句也不敢为自己分辩。   桑远远一个箭步跳进了磨坊,一朵大脸花兜头砸向正要行凶的锁匠,两条海带飞旋而上,将他的手脚束得无法动弹。   花盘死死粘住他的脸,青色凝露渗出,堵住口鼻。   锁匠痛苦地挣扎,很快动静就小了下去。   幽无命轻轻从后方环上前,抓住桑远远的肩,躬身覆在她耳畔,声音带着笑:“这样死太便宜他了。他做下的这些事,够得上云州的冰凌迟,听说命大的人能撑个三五天呢。”   桑远远散掉了大脸花。   她回过头,无辜地看着幽无命:“那我给他补了那么多灵蕴,岂不是可以撑得更久?”   幽无命眯着眼笑,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额头:“小桑果,你就是个黑心果!”   云许舟带来的侍卫冲进磨坊,拖走了奄奄一息地吐泡泡的锁匠。   瘫在地上的云许洋终于恍然回神,“姐!我,我,我与云二,已成功逮到凶徒了!对,今夜,忽然,想到了线索,我就叫上云二追了出来,逮他个人证物证俱全!”   “闭嘴。”云许舟淡声道,“我什么都看见了。”   云许洋见姐姐面如死灰,心知不妙,连忙流泪哀求:“姐,不关我的事!我只是,我只是心里太苦,太累了,我活得生不如死啊姐……前些日子,无意看到了一次凶案现场,我,我发现看着那可怜的女子,能让我稍微得到一点点安慰……我什么也没做,真的,我没有杀人,杀人的是那个锁匠!”   云许舟捂住了额头,身形不稳:“云许洋,你太让我失望了!”   “姐!这并不都是我的错!你以为你就没有责任吗!”云许洋哭诉,“我身子弱,我有病,我还有腿疾,为什么偏要我当王啊!我哪里像一个王了我,啊?平时管事的是你,谁都只听你一个人的话,我这个王,做得好生憋屈啊!”   云许舟痛苦地摇着头:“不,小弟,当初我问过你意见的,是你自己……”   云许洋面色狰狞:“是!是我自己要做云州王的,可我要的是这样的脓包王吗!全天下,都在笑话我,没有一个人瞧得起我!我的好姐姐,你明明就做着云州王的事情,享受着做主君的一切,可是为了不叫人说闲话,非要拿我这个弟弟做挡箭牌!你知道不知道我的心里的多苦啊?啊?!”   云许舟深吸一口气,所有痛苦和悲愤在她美丽的面庞上隐去,她淡淡地说道:“借口。父王当初亦是重病之身接掌了王位,与你有何区别,我不曾记得你哪里有分毫看轻了父王。”   云许洋嘴唇颤抖,道:“反正,你我相依为命,我的错,你都有责任,是你没有好好照顾我,我的错,你都有一半!”   云许舟点点头,神色更加冷静。   她垂下头,吩咐左右:“今日之事,不得向外泄露半个字。将云州王请入天牢,一个月后,我亲自宣布主君病逝的消息。”   云许洋眼眶震颤:“姐姐,你不能这样对我,姐姐!姐姐——”   “我不会杀你,”云许舟的眼神犹如深海,“日后,但凡有方法可以解这血脉之疾,我会用你来试药,自求多福吧。带走。”   她立地原地,看着云许洋和云二被押走。锁匠已被大脸花折腾得奄奄一息,侍卫们拖走了他,将少女送回家。   看着这些人一个个消失在视野,云许舟吐一口长气,像被抽掉了骨头。   她的身形一晃,又一晃。   在她倒下之前,桑不近疾走一步,扶住了她。   云许舟扑在桑不近的肩上,整张脸埋了进去,压抑着的沉闷哭声不断溢出,像是受了重伤的野兽。   好半晌,桑不近终于低低地说了一句。   “别怕,日后你有我。”   桑远远也走上前,轻轻拍着云许舟的背。   “是我没教好小洋……”沙哑的声音溢出来,痛入骨髓,“小时候,他把一些小动物折磨死,我不忍心重罚他,只是再不让他碰到它们,我以为,我以为长大了懂事了就好了……如果我不这么忙,是不是小洋就不会走上歪路?”   云许舟抬起通红的眼睛。   “不,很多东西,是天生的。”桑不近低低地道,“烙在骨髓深处,永远不会改变。救不了的,这种人,要么杀了,要么永远关起来。”   他这般说着,却是抬起眼睛,盯住了不远处的幽无命。   这一次,幽无命并没有和他针锋相对。   幽无命看起来有些失神,精致的唇角时不时轻轻扯一下,似笑非笑。   桑远远悄悄拉住了他的手。   她轻声对他说:“你有我啊,我就是关你的鞘。”   他慢慢垂下眼睛,眸色幽深。   “好。”他说。   四个人沉默着,回到云王宫。   刚刚踏进内廷,便见一群鬓发凌乱的男女迎面扑过来,个个满面兴奋。   领头的是位头发灰白的女医,她顾不得行礼,急急抓住了云许舟的手,一双眼睛在风雪中熠熠生辉,高声喊道:“摄政王!有希望了!主君有希望了!病因,我们已经查清啦!五百年的诅咒,原来,原来!”   激动之下,她竟是晕在了云许舟怀里。   云许舟神色怔愣。   这一刻,她已不知等待了多少年,不曾想,它竟是发生在这样一个夜里。   她面色依旧淡然,缓缓转动眼眸,遥望天牢方向。   “御医长太激动了。”另一位年长的男医上前来,冲着云许舟施了礼,道,“那赤色细虫,乃是东州东海湖中,一种盐蚌的寄生虫类!主君体内的病源,是以特异手段注入了灵蕴的蚌虫,做成了灵蛊,经血脉代代传递,遇阳则发,遇阴则匿!”   云许舟轻轻点头:“所以,云氏每一个王族,血脉之中都染了灵蛊,一旦诞生男孩,便会在他骨血中发作。包括我。”   众御医含着热泪,齐声道:“我等定会竭尽全力,寻求祛病之法!”   目送御医离去,云许舟缓缓转头,看向桑不近三人:“诸位,可愿随我乔装走一趟东州?!”   桑不近毫不犹豫地点头:“自然!”   幽无命唇角浮起了阴沉笑意。   “皇甫俊,等急了吧,别着急,这就带着大礼来看你。” 第44章 好一份大礼   云许舟办事雷厉风行。   次日一早,便将一应事务安排完毕,出发前往东州。   东州全境封锁极严,无法带着侍卫同行。幽无命和桑不近将亲卫遣回领地,四人易容乔装,扮成常年到东海湖畔收购金珍珠与鲛纱的客商。   不知出于什么考量,桑不近这一回‘扮’成了男人。   他在外头驱车,云许舟拿出准备好的手札,让桑远远将各类珍珠与鲛纱的品质与对应的价格一一熟记于心,以防露馅引人生疑。   桑远远看着云许舟,见她神色如常,举止沉稳,竟像是已经忘记了昨夜的事情。   “把靴子脱了。”桑远远轻轻一叹。   云许舟茫然地看她:“啊?”   “给你治伤。”桑远远平静地望着她,“你不痛吗?”   云许舟愣了一会儿,目光迟疑地落向自己的左脚,忽然眉头一皱,‘嘶’地痛呼出声。   直到这时,她才记起昨日与冥龙争斗时被龙尾扎穿了足底。当时只顾着凤果的蛾毒,后来又只惦记着凤雏的蛇毒,再后来,便发现了云许洋的秘密……   对上桑远远那双温柔平静的眼神,云许舟忽然感觉藏在心底那个真实脆弱的自己无处遁形。她痛,怎可能不痛!只是心中的痛,已盖过了身上的痛。   望着桑远远了然的眼睛,云许舟这个独自坚强了二十多年的女子,终于捂着脸,痛痛快快地哭出了声。   “啧,烦人。”幽无命很不耐烦地一甩衣袖,踏出了车厢。   车厢中便只剩下两个女子。   “凤果……你说,我该拿他怎么办才好?他是没有动手伤人,可若不是他替那歹徒毁灭线索,我早已将那贼人绳之于法,哪里还会有后面的受害者?若是按我云州律来办,他这样的帮凶罪不及死,只该罚十年劳役。”   桑远远安抚地轻轻拍着她的背。   云许舟叹息:“我罢黜他王位,是因为他的心性当不得云州王。但我若真关他一辈子,却是我罔顾律法了。律法面前当一视同仁,没有因为他是我弟弟而重罚的道理。可是,若是只罚他十年,将来他再作恶,我岂不是既害了他,又害了旁人?”   “他毕竟,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血脉兄弟。”云许舟目露苦楚,“若是有什么办法能救他改邪归正,那即便要用我的命去换,我也是甘愿的。”   桑远远明白她的痛苦。若是云许洋的罪行按律当斩,那云许舟必定不会眨一眨眼,直接杀了他一了百了,再痛,也就那样了。可是他罪不及死,又是血脉至亲,便成了附在云许舟骨头上的疮癣,虽然不会变成什么祸患,却会伴随她一生,令她日日难眠。   桑远远思忖片刻,道:“我先替你治一治身上的伤口,疗完伤,我说个法子,你看看可行不可行。”   “哦?”云许舟当即脱下外袍,露出被冰棱划伤的后背,然后又弯下腰,去脱雪靴。   一脱,才发现靴底竟已被血牢牢粘在了脚上,她发狠扯了两下,将鞋袜都扔到一旁。   伤口被撕裂,鲜血涌出。   云许舟,当真是个干脆利落到了极处的人。也就这个一手带大的亲弟弟,叫她踌躇难断。   桑远远凝神片刻,扔出一朵太阳花,噗噗噗地往云许舟后背的伤口上吐凝露。   心念一动,花盘轻轻旋转,像个花洒一样,将青色凝露均匀地洒了上去,像喷雾一样,轻盈温柔地抚触着云许舟的伤口。   花叶舞动,一条润泽饱满的‘海带’编织出来,裹住足底的伤,将它一圈圈缠紧。   “忍着点疼。”   太阳花的根须掠向伤口,拉出晶丝一般的灵蕴细线,将伤口仔细地缝合。   云许舟:“……”震惊!   茶凉的功夫,云许舟身上的外伤便被处理完毕。   “浑身都凉丝丝的,很舒服。”她惊奇地换上了新的衣裳鞋袜。   一朵大脸花‘扑簌’一下蹦到她的手上,摇晃着蔫蔫的大脸,仿佛在邀功。   云许舟忍不住伸出手指抚了抚花盘:“这……我活了二十多年了,连听都不曾听说过这样的灵蕴!这是秘技么?”   桑远远无奈地耸耸肩:“我也不想的。”   云许舟迟疑地望了她片刻,抬起手,燃起一蓬明焰,问道:“你无法这样?”   桑远远叹息,抬起手,‘扑簌’,蹦出一朵大脸花,它还舒展着两片翠绿的叶子,在她掌心伸了个贱贱的大懒腰。   云许舟礼貌地摁下了笑意。   “其实,很好的,很灵性。”云许舟道,“还能治伤,非常厉害了。”   “你说这话的样子,像极了幽无命。”桑远远丧丧地说道。   云许舟脸色微微一变,道:“我不知他是幽无命,之前说过的那些话,实在是太失礼了。”   桑远远摇摇头:“没有关系,他不会放在心上。”   云许舟伸过一只拳头,敲了下桑远远肩:“很厉害呀凤果,你这把鞘,竟克住了幽无命那把刀!”   桑远远:“……”鞘这个梗还能不能过去了?!   她生无可恋地盯了云许舟一眼,发现这个母胎单身摄政王是当真没有领会到别的意思,只能点点头,敷衍道:“他其实挺好的。”   “也就是对你。”云许舟轻轻笑了下,意味深长,“他对你确实是有心的,看得出来。”   见桑远远露出窘态,云许舟及时岔开了话题:“方才凤果你说,有什么办法能对付小洋的心疾么?”   桑远远道:“他的心疾既然不是后天环境造就的,那便是天然性情里带着暴戾因子,嗜杀,嗜血。”   云许舟轻轻点头,苦涩一笑,道:“小洋是我看着长大的,确实不存在让他扭曲了心智的外因。那便是胎中带来的,没治了。”   桑远远摇头笑道:“自古被封为‘杀神’的,恐怕多半有这个毛病。”   云许舟眼睛一亮,又一暗:“他的身体,无法上阵杀敌。”   “何不让他处决死刑犯?”桑远远道,“既然依着云州律,他的行为该罚劳役,那便给他安排些事做。日子那么长,你且看他是否执迷不悟。”   云许舟长长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猛地扑上前,将桑远远死死搂在怀里。   “凤果!我觉得可以!”   总归是看到一点希望和方向。   云许舟眼睛里重新流淌起了光芒。   “我到外头和凤雏说话去!”云许舟兴冲冲钻出车厢,把幽无命赶了回来。   幽无命一脸不爽。   “什么伤要治这么久。”   他的头发和衣裳上都沾了雪花,走上前来,捏起桑远远的下巴,左右看了看她的脸,然后漫不经心地坐上软榻,道:“太弱了,随我修行。”   他并没有修行,而是聚来了大量木灵蕴,拔苗助长般地往桑远远身上灌,差点儿没把她呛死。   三日之后,四人穿过了羊肠小道冰雾谷,抵达与云州东部接壤的小姜州。   桑远远的修为被幽无命粗暴地灌溉到了灵明境二重天,脑海中那根碧丝般的‘弦’一分为二,变成了两根。她与木灵的感应更深,范围更大,召出的太阳花凝实了许多,颜色更加鲜亮。   原本她一次至多可以召出三朵实体太阳花,晋阶之后,可以召六朵了。   “小桑果!”幽无命笑得前仰后合,“等你到了灵耀境,可以试着拿一群大脸花吐口水淹死人!”   桑远远指挥着六只花盘向他啐去。   只见幽无命身形一闪,径直越过她的花,逼到近前。   他把她抵在了软榻上,手一抬,摁住她的额头。   “检查一下,可有残毒。”他的声音分明已哑了几个度。   手指一寸一寸在她额头上挪移,薄唇却已印了下来。   六朵大脸花落在了他的背上,合拢了花叶,像是害羞一般垂下花盘。   她发现他的亲亲技术又进步了。   他的动作极为强势霸道,却又恰到好处,把她的闪躲变成了被动的应和。他总是先她一步封住她的退路,倒好似她在向他主动求好一般。   他的呼吸很沉,心跳极稳,独特的花香味道伴着体温将她的心神死死禁锢在方寸之间。   他就像温柔又炽烈的火。   她头皮发麻,很快就喘不上气了。   他胸腔颤动,不断发出低低的笑声。   等到他终于松开她时,她已瘫在了软榻上,眸中波光晃动,耳朵尖红得滴血。   “小桑果,”幽无命勾起唇角,挑着眉梢,笑得坏意十足,“你想要我。”   黑眸中的笃定叫人心尖发颤。   桑远远果断召出一朵大脸花捂住了自己的脸装死。   恰在此时,云许舟抓着一块断开的玉简,兴冲冲地踏入车厢。   “呃……这是……”   只见男的歪歪倚在一旁,眯着眼,像只刚刚偷过食的狐狸,女的诡异地大白日躺在软榻上,脸上还盖着一朵花。   幽无命十分淡定地瞟了桑远远一眼,道:“她在保养容颜。”   云许舟点点头,拉一张小杌子坐下,说道:“凤果,我安排云许洋执行了冰凌迟。”   幽无命愣了下,忍不住瞪起眼睛:“真人不露相啊。摄政王心狠手辣,在下自叹弗如。”   他以为云许舟是把云许洋给剐了。   桑远远抓下敷在脸上的太阳花,抓着幽无命的衣袖坐了起来。   “如何?”她问。   云许舟挑了挑眉,道:“死犯便是那锁匠。云许洋根本不敢相信我真叫他做这种事。后来被逼着动了手,没几下就又哭又笑,几欲晕厥!我寻思着给他个下马威,便让人死死盯着,不许他休息片刻,行刑完毕之后,他连胆汁都吐了出来,说再不要见血了。”   “好一剂猛药。”桑远远叹道,“摄政王真是雷霆手段。看来他只是叶公好龙罢了。”   云许舟微微一笑:“原来也不是无药可医。明日还有更多的活计等着他。如今他能接触到的人,个个冷心冷性,绝无可能予他半分同情!”   桑远远道:“等到放下屠刀那日,说不定大彻大悟,立地成佛。”   云许舟独掌王政多年,身边能人众多,云许洋就像是万丈洪峰之下一只小蚂蚁,根本不可能翻起任何浪花。   幽无命很不屑地冷笑道:“用得着那么麻烦么,一刀下去不就清静了。”   云许舟道:“他是我亲弟弟。幽无命,你若是有亲兄弟,便会知道……”   她猛地想起眼前这位是自己灭了自己全家的狂人。   幽无命唇角浮起一丝怪笑,指了指云许舟身下的那只‘小杌子’。   云许舟猛地发现,它并不是杌子,而是一只很精美的木匣。   “喏,”幽无命挑着眉,伸出一只手,晃了晃手掌,“那儿呢。”   桑远远捂住了脑门。   云许舟居然坐在了皇甫渡的脑袋上!   “别碰,别碰。”桑远远无力叹息,“不是什么好东西。”   幽无命抓过了木匣,放在矮案上,揭开。   皇甫渡的脑袋保管得十分新鲜。   云许舟朝里一看,好一阵眩晕:“这,这不是东州王的义子,皇甫渡么!”   皇甫渡执掌晋州,与云州接壤,云许舟作为云州摄政王,与皇甫渡曾打过一些交道,一眼便认了出来。   她扶了扶额,道:“我与凤雏还曾谈论过他。”   桑远远与幽无命很有默契地对视一眼,问:“哦?”   云许舟不知不觉就把桑不近给卖了:“当初我对凤雏说,皇甫渡与我挨得近,年岁也相仿,若是再等两年仍未找到意中人的话,不如便主动向皇甫渡提一提,看他有没那个意思。”   桑远远挑起眉头:“他怎么说?”   “凤雏说了皇甫渡一堆坏话。说这皇甫渡生了副女相,日后夫妻生活想必不美……”云许舟纳闷地歪了头,“为何生了女相不利于夫妻生活?”   桑远远:“……”大哥给自己挖得一手好坑!   幽无命已经憋不住开始坏笑了。   桑远远见云许舟一副求知若渴的样子望着自己,只得咳了咳,道:“他就是不想你嫁人,瞎说的!”   “我觉得也是。”云许舟懒懒地把双手一抄,“又说,皇甫渡二十好几尚未议亲,身边也不曾有过红颜知己,想必是有什么隐疾毛病。”   桑远远:“……”他桑不近难道不是?   云许舟又是一记重击:“我便与她说,桑州世子桑不近,年岁也相当,也不曾有过什么流言,听说也生了女相,莫非也是有隐疾毛病?”   幽无命抽着嘴角,忍不住插话:“那他怎么说!”   云许舟嗤地一笑,道:“她倒好,说桑世子是个好的。分明一样的条件,如何一个就好,一个就坏,若是我没料错,她是对那桑世子有意思呢。为了让她放宽心,我便对他说,无论皇甫渡还是桑不近,我哪个都不考虑行了吧!”   桑远远揉了揉脑袋:“后来你们就再不聊这个了是吧?”   云许舟点点头。   幽无命捂着肚子出去找桑不近了。   桑远远觉得待会儿他们两个肯定要打起来。   幽无命离开之后,云许舟的神色凝重了许多,她挪到了桑远远身边,认真地问道:“皇甫渡的首级为何在你们手上?幽无命的行事,我倒是早有耳闻,可你与凤雏,并不是这样的亡命之徒啊!”   桑远远思忖片刻,道:“我不愿瞒你,但有些事情我自己也仍是云里雾里,此刻说那些,为时过早。只一点,若是云氏血脉诅咒之事当真出自东州手笔,希望摄政王视我们为盟友,共进共退。”   云许舟垂头一笑:“那是自然。”   沉默片刻,云许舟抬起了头:“皇甫渡是何时死的?为何我竟未听到半点风声?”   桑远远得意地笑道:“因为谁也不知道他在这里。”   东州用的本就是李代桃僵之计,那百人亲卫回到东州,发现轿中无人,估计是错愕到不得了。   亲卫与接引使,必定一口咬定,沿途没有遇到任何意外,绝对不可能有人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劫走了皇甫渡。   冰雾谷中的痕迹早已被清理得一干二净,没有留下任何破绽。   所以最终东州方面只会得出一个结论——皇甫渡从一开始,便没有上轿。   那么他会在哪里呢?   桑远远微笑着,望向矮桌上精致的木匣。   好一份大礼。   ……   车辇顺利通过了小姜州。   小姜州的姜王族其实才是姜氏的主族,当初取代了云氏入主天都的正是小姜州的王族。姜氏入主天都之后,天都西南部的殷氏王族主动让出了领地,便是如今的姜州。   而姜氏的祖地小姜,则因为交通不便,且被皇甫的势力压制,日渐衰微,小姜干脆破罐子破摔,不再发展兵力,而是致力于发展农工商业,如今已成为了东境八个州国的贸易中心。   云许舟一行,正是扮成小姜的客商。   越过小姜州地界,前方便是皇甫氏的老巢,东州。   远远能感觉到东州戒备森严,气氛沉重。东州筑城用的是黑铁,从远处望,还以为看到了黑铁长城。   皇甫俊的士兵个个神色肃杀,一望便知是血海里滚出来的好手。桑远远在远处打量着,心中更添了一分慎重。   皇甫俊,是真正站在巅峰的男人,像上次那样的机会,恐怕是再不会有。   一行人跟着往来客商,排着长队,挪向城门。   入关的客商被排查得十分仔细,幸好云许舟手持高级别的通行证,才堪堪保住了皇甫渡的脑袋。   刚过城门,便见身着重盔的官兵急急赶来,将客商驱向道路两侧。   “恭迎天都特使——”   桑远远眉头一跳,掀帘望去。   只见一架飘满了鲛带、金装玉裹的大车缓缓碾进城门,车帘敞开,头束金冠的‘特使’左拥右抱,揽着两名衣裳不整的美貌女子,正驶入东州境内。   竟是个熟面孔,姜州王世子,姜谨真。   幽无命从身后探过了脑袋,搁在她的肩膀上,声音凉飕飕:“听说你上次途经姜都时,与姜谨真共饮了三五杯酒。他逢人便夸小桑果的海量。”   桑远远侧眸看他,见他微眯着眼,杀意盈然。   她扬起了笑脸:“幽州王吃醋了。”   幽无命懒洋洋抽身而去:“嗤。”   她偏过头,手肘撑着车窗,纤纤长指点在额侧,斜着眼风,笑道:“我对他说,在那冥魔战场上,我得幽州王倾力相护,敬的是幽州王。怎么,他逢人便吹牛,居然不把你这尊大佛搬出来用么。”   “借他一百个胆。”幽无命挑下了眉,很无所谓地拎起矮桌上的茶壶倒水喝。   眉梢眼角全是压不住的得色。   “这个时候,姜雁姬为何派姜谨真过来?”桑远远有些奇怪。   幽无命冷冷一笑:“皇甫俊不是伤了么,即便这东都蓄了冥族给他续命,少不得也要卧床月余。姜谨真属水,这么难得的求师机会,姜雁姬又怎会放过。”   听他这么一说,桑远远顿时恍然大悟。   当初姜雁姬便是把灵蕴属金的姜谨元派到了韩少陵身边,跟着他修行。如今难得绝世高手皇甫俊卧床蓄灵蕴疗伤,姜雁姬自然不愿白白浪费这个机会,便把另一个侄儿子姜谨真给派来了!   真是精打细算,很会过日子。   “为了稍微掩饰一下难看的吃相,姜雁姬必送来了不错的宝贝。便宜我了。”   幽无命淡笑着,抓过矮桌上装了皇甫渡脑袋的木匣,拎起刀,歪着身体用刀尖慢悠悠地刻字——   “幽”   桑远远看着男人专注的侧脸,视线渐渐有些恍惚。   认真做事的时候,男人总会显得特别好看。   长眉微微蹙起一点,修长漂亮的手指抓着工具,用力时,指节极有力量感地突起,一双手,便像是一幅画。   薄唇微分,偏着头,时不时皱一下眉,或是露出一点笑意,好看得叫人眼晕。   刻到一半,他把木匣凑到嘴边,轻轻一吹。   木屑飞开,他眯起眼睛,避免它们溅入眼中。木屑扑面,他下意识地拱起了眉头,微绷着唇,侧一点脸,眼角显得异常狭长深刻。   画面停留一瞬后,他单手托着木匣,放到远处瞄着看了看,满意地把它端端正正放回矮桌上,收刀,拍手,道:“大功告成!”   桑远远急急凑上前去。   她迫不及待想看一看,幽无命这样的人,刻出来的字会是什么样子。   都说字如其人,不知他的字会不会和他本人一样,那么诡谲漂亮。   凑到近前一看,她愣住了。   那半个“幽”字竟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丑。   桑远远:“……”幻灭了。   幽无命早已在偷偷观察她的表情,见状哈哈大笑,把她捉进怀里,道:“傻果子!这又不是我的字!”   “那是……哦,明白了。”桑远远恍然。   幽无命把她的脸扳向他,朝着她的额头亲了好几口。   “小桑果,别以为我专心刻字就不知道你偷看了我多久!这样就为我神魂颠倒么,以后你岂不是得拴在我的腰带上!”   他笑得可恶至极。   笑了一会儿,他抓过木匣,掀开盖子,盯着皇甫渡的那张残留着惊愕恐惧的脸看了片刻,然后慢悠悠地取出另外一只木盒。   陈旧的木盒,里面装着一块火红色的,带着浓烈香味的绸布,绸布之上,端端正正放着一粒记灵珠。   幽无命把它拈了起来,在指尖转了片刻,然后轻轻掰开皇甫渡的嘴巴,把记灵珠用刀尖挑了,小心翼翼地埋到了皇甫渡的舌下。   “借花献佛。”幽无命笑得天真灿烂。   这枚只有声音没有画面的记录珠中,记录了姜雁姬的声音——   “可怜的儿,娘亲也是没有办法,只能舍弃你了啊。别难过,这没什么好难过的,谁都会死啊,不是吗?这样死,还能为娘亲做点事,娘亲无论日后到了哪里,都会记着这个愿为娘亲牺牲的好宝宝……”   桑远远眼睛微张,望向幽无命——   好一招张冠李戴! 第45章 亡灵的追问   幽无命把木匣阖上了盖子,收到软榻底下。   虽然他摆着一副完全无所谓的表情,但桑远远能够感觉到他的心情很糟糕。   分明只是轻轻摁着木盒,但他的指节明显发白,额角也有青筋若隐若现,肩膀不自觉地绷着,宽袍下能看出肩胛骨的形状。   “那时候,皇甫俊不在。他不会知道那珠子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东西。”他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桑远远放轻了呼吸,慢慢伸出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嗯。我们会成功的。”   她发现他的体温消失了,身体冷得像冰。   东州并不冷,此刻已是初夏,整个云境就只有云州一处是天寒地冻的气候。   幽无命自己嘀咕道:“像姜雁姬那种女人,杀掉自己的儿子,不是很寻常的事么,反正,皇甫渡自小养在皇甫俊的身边,和她又没有感情的咯。她杀掉他,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她会杀了他的,对吧,一定会的对不对。”   他的目光变得空茫,一对黑漆漆的眼睛仿佛深渊,望不到底。   他缓缓转动眼珠,盯住了她。   “你说,姜雁姬是不是会杀皇甫渡?她对皇甫渡,没有感情的对不对?她对自己的儿子,不会有感情的,是不是?”   声音阴恻恻的,又轻又急,仿佛是从地狱中回荡出来的,亡灵的追问。   桑远远轻轻抚着他的脸,道:“她会。她的心里只有权势地位,若是杀了皇甫渡对她有好处,她一定会杀了他。”   幽无命僵硬地扯了几下唇角,目光仍旧空空荡荡。   他的心跳很乱,时而快,时而停滞。他的额角再一次迸出了青筋,他的手指在痉挛颤抖,仿佛抑制不住杀气,随时会抬起手来,拧断她的脖颈。   她贴近他,捧住他的脸,轻轻缓缓地亲他的脸颊。   她温柔地唤他:“幽无命,我们现在还有很重要的事情没有做完……你得给姜雁姬‘动机’,还有,如何献这份礼,你计划好了吗?嗯?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啊,幽无命,快点醒来。我们还有好多事要做……”   他极慢地转动黑眼珠,斜斜地落在她的脸上。   “是……”嗓音沙哑,“很重要的事,还没做。”   他的身体重重前倾,将她抵在倚枕上。   如泄愤一般,狂风暴雨地亲了下去。   许久,他缓缓撑起身体,暗沉的目光盯住了她的衣带。   “想知道我最后的秘密么?”他语声蛊惑。   ——想知道的话,拿你来换。   她抬眸看他,见他方才狂乱之下自己扯散了衣襟,敞着小半结实的胸膛,目光幽暗无比,缓缓喘着长气,唇角勾起极为邪肆惑人的幅度。   她知道他的神智仍未从黑暗深渊中爬出来。那枚记灵珠毕竟已跟了他二十年,早已融为他仇恨本身的一部分,今日决定将它送出去,那种感受,不亚于生生从心脏上撕下一块带着伤口的血肉。   在对上皇甫俊与姜雁姬之前,她与他之间,还有硬仗要打。   她搂住他,轻轻嗅了嗅。   “闻我干什么。”他挑起她的下巴,坏坏地问道。   另一只手已轻车熟路地去往他曾带着芙蓉脂去过的地方。   “喜欢你的味道。”她轻柔地把脸颊倚向他,蹭了蹭,道,“我想久久地拥有你的味道和温度,和你亲密无间,放肆地倾诉心声……”   幽无命呼吸骤急,瞳仁微缩,唇角不自觉地扬起,像是一头收到了攻击讯号,预备发起进攻的狼。   “好。”声线彻底嘶哑。   大手干脆利落地扯下了她的底衬。   她攥住他的衣领,眸中波光闪烁:“我会大声叫你的名字,告诉你我有多喜欢你,告诉你你有多厉害。整个世间,就只有你和我,心里、眼里,只有彼此,最彻底的拥有,不要有任何人打扰……幽无命,你确定要在这里吗?就打算草草了事么?”   她刚口说话的时候,他已迫不及待扔掉了自己的衣带,手忙脚乱地扯开了自己的外袍与中衣,失控般向她靠近。她说到一半时,他的动作停住了,缓缓转动着眼珠,盯住她那鲜花般的唇,喉结不住地滚动,眼底泛起了感兴趣的期待之色。   待她说完,他那股冲上脑门的岩浆已冷却了下来,薄唇微动,喃喃道:“这里,不行。”   她扬起身,离他更近。   幽无命深吸一口气,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她,逃到窗边。   他的脊背在轻轻地颤动,耳朵尖通红。   许久许久,他才调匀了气息。   “小桑果!”他猛然回眸,瞪着她,唇角是无比凶狠的笑意,“你给我等着!”   她羞涩地冲着他笑。   幽无命有些头晕,看着眼前这双清澈纯透的眼睛,他甚至有些怀疑方才听到的那些大胆热烈的话语,是不是自己发病时的幻觉。   他的小桑果,分明就是个透明的小果子,微带一点青涩,那般美好灵动。他难以想象,让她失控放肆地喊他的名字时,该是何等光景。恐怕当真是叫人死而无憾了。   他觉得自己仿佛走在万丈悬索之上,正在小心翼翼地靠近一团暖融融的光。   那样的光……他配吗?   他别开了头,思忖片刻,道:“来,我教你雕木头人。”   桑远远:“诶?”   他将她拢进了怀里,环着她,随手在矮案桌边上掰下一块木头,另一手捡起桌上的小刀子,一刀一刀刻了起来。   她感觉到他的呼吸越来越平稳,心跳声也渐渐隐去。   “脑袋。”幽无命躬着背,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一说话,声音便沉沉地在她耳旁响起。   “脑袋。”她配合地望向圆溜溜的木球。   “你的脑袋。”他笑道。   她不假思索:“不像。”   “一会儿就像了。”他漫不经心地笑着,用两根手指捏住刀锋,细细地雕琢。   他专注地雕刻木头人,她专注地欣赏他的盛世美颜。   恰到好处的一张脸,玉琢一般。   圆溜溜的木球很快就有了鼻子和嘴巴。   桑远远看得一怔:“还真有点像我!”   “有点?”幽无命勾起唇角,不屑地笑了笑,“你等着。”   大车在缓缓前进,阳光透过他没有彻底合上的车帘,洒进细细一条,恰好落在幽无命的手上。   他恍若未觉,一心一意地雕刻桑远远的容颜。   车身时不时轻轻晃一晃,二人的身体便会不经意地碰撞,一种岁月静好的气氛缓缓氤氲开,令桑远远时不时便一阵恍惚,忘了此刻正驱车驶往皇甫俊的老巢。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他专心雕刻的时候,那种沉静的氛围和极有规律的沙沙声实在是催眠效果奇佳。   幽无命稍微向后仰倒,让她整个窝在他的身前,他雕几下,便忍不住分神看一眼她的睡颜,不知不觉,唇角已漫起了温暖柔和的笑意。   “谁家的美人睡相这么差!”他嘀嘀咕咕地嫌弃着。   ……   桑不近小心地赶着车,吊在姜谨真一行后方,准备进入东州西境第一座城池西府。   自从偶遇‘天都特使’,四个人就改变了计划,决定先将礼物送给皇甫俊,然后再前往东海湖探那血蚌之秘。   刚驰过一片荒野,忽然听到车厢中传出桑远远的惊呼声。   桑不近和云许舟齐齐面色一变,推开了车门。   就见桑远远睡眼朦胧,一边揉眼睛,一边追着幽无命,要抢他手中的东西。幽无命游刃有余地避着她,脸上满是坏笑。   桑不近:“走了走了,没什么好看的。”   ‘砰——’关上了车门。   云许舟笑道:“你怎就见不得自家妹妹好?这二人,我倒觉着是对神仙眷侣。你呀,对幽无命偏见太重!”   桑不近很不服气:“他哪里好!”   “哪里不好了?”云许舟道,“年轻英俊,位高权重,修为高深,只身一人,这般夫婿,上哪里去找?”   桑不近难得没与她说笑。   他板起了脸,认真地说道:“你知道幽无命是什么人。”   云许舟深思片刻:“会不会有什么隐情?这些日子,你我也算是一直看着他的,你真觉得他是那种嗜血狂徒么?”   桑不近淡笑:“从前你我也未曾看出小洋有问题。”   “这倒也是……”云许舟把手肘撑在膝盖上,叹息,“幽无命做过的那些事,件件铁证如山,没得翻案的。不过凤雏,你要想到,历史总是由胜利者来书写,若是幽无命登凌绝顶,被粉饰成一代圣君,且一生善待凤果,你,仍旧觉得他不行么?”   桑不近眼神微颤:“云许舟,你怎会有这么可怕的念头。”   云许舟缓缓摇头:“可怕么。当初姜氏取云氏而代之,谁人觉得可怕了吗?这个世界,本就是强者为尊,如今已没几个人敢议论幽无命,将来,呵……”   桑不近抿住了唇。半晌,低低地道:“就怕,他只是一时图新鲜。若是嫁给旁人,譬如韩少陵,哪怕将来腻味了不爱了,他也会好生供着小妹,可是幽无命……”   被他厌弃,恐怕会死。再说,这个男人本身便是一个燃着火的深坑。   桑远远并不知道自家便宜哥哥正在外头苦大仇深。   她此刻眼睛里只有一件事,就是抢过幽无命手中那颗木头脑袋,把它切成一千片。   他雕得实在是……太像了!   任何人看一眼,便能认出是她。   睡得翻白眼,流口水的她!这分明就是污蔑!   桑远远绝对无法容忍这种东西和她生存在同一片天空下。   她招出了海带条,长长短短地卷向幽无命,六朵大脸花在车厢中蹦蹦跳跳,使着坏要去绊他。   幽无命哈哈大笑,扬着手中的木脑袋,身形如鬼魅一般,不见如何动作,就轻轻巧巧地避开了她的攻击,一次又一次把那栩栩如生的木脑袋放在她眼睛前面晃。   真的,自从桑远远小学毕业之后,就再也没有遇见过这么可恶的男性了。   “幽无命!”   她越气,他越是笑得开怀。   折腾了半天,她忽然被他从身后搂住,翻到了软榻上。   他手中泛起青芒,抓过她的‘海带条’,把她的双手牢牢地缚了起来。   制住她之后,他把脸埋到她的发间,贪婪地汲取她的清香。   “小桑果……小桑果……”他低沉呢喃,“我有二十年,不曾雕过木头人,也不曾这般笑过。”   她的心脏忽然抽搐着疼了下。二十年……不曾雕刻木头人?二十年前他雕过?   她扭动着身体,翻过一面,拱到了他的怀里。   “我说过的,会给你许许多多的快乐。幽无命,我没骗你吧?”   她仰起脸来,笑吟吟地望着他。   他垂眸一看,便看见一张娇憨的脸蛋。   他怔了下,视线慢悠悠飘向一旁,漫不经心地应:“嗯。”   她啄了啄他的下巴。   “我们会一直好好的。我的小公子。”她大胆地向着他再迈一步。   他的身体轻轻一震。   半晌,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把下巴贴在她的发顶,轻飘飘地说道:“那一族,只有活到成年,才可以拥有名字。”   桑远远先是有些不解,待回过神时,只觉心底泛起一阵隐疼。   怀璧其罪的冥族孩子,很难活得到成年。   “所以你从前没有名字。”她轻声问道。   “嗯,”幽无命轻快地说,“姓明的叫我‘喂’或者‘哎’,别人看我生得漂亮,都叫我小公子。小桑果,我是个天才。那时候我看他们,就是一群傻子。”   她一半心神在聆听他的心跳,一半心神在听他絮叨。   幽无命情绪深沉。   “出生时的记忆,我都记得。”他缓声道,“我知道姜雁姬是什么时候偷偷溜走的,那时候我大约出生了两个来月,她还抱着我哭了一会儿呢,好像十分舍不得的样子,但她还是走了。后来,便有人来偷袭我们,被姓明的打跑了。再后来,姓明的带着我搬了家。”   “我当时真没想到是姜雁姬做的,我还挺想念她,怕她回来找不着我们。姓明的性子太寡淡了,没劲,姜雁姬和他在一起,还有那么点意思。我独自一人时,便拿着木头,雕姜雁姬,雕了一个又一个。我真的很想她啊。”   “我时常想着,她若是回心转意,回来找我们却找不到,那该有多焦急?天底下,哪个做娘亲的会不想念自己的儿子呢?我还记得她喂奶的样子,眼睛是亮的,嘴巴是弯的,整个身上,有一层白色的光。”   他不再说了,伏下脑袋,在她的乌发丛中嗅来嗅去。   好像她是什么镇定心神的药。   她的双手仍被他缚着,无法拥抱他,只能往他怀中钻得更深了些。想到方才他拿着木头人和她笑闹的模样,她心中感到一阵酸涩,不知该怎样抚慰他才好。   他的伤实在是太深了,又伤在了最致命的地方,旁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任何安慰劝解都显得那么苍白。   若那单纯只是恨的话,报了仇还能大快人心。可偏偏恨中又缠了爱,缠了雏鸟对生母的依恋。没了恨,他便什么也没有了。   幽无命当初攻入天都,存的本来就是与姜雁姬同归于尽的心,而不单单是杀死她。   他要毁灭一切,包括他自己。   那么今日呢?她的份量,足够将他从深渊拉上来吗?   “幽无命,无论如何,不要离开我,好不好?”她探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凝视着他。   他垂下头来,盯着她,目光逐渐深沉。   这一刻,这个男人极为罕见地露出了真实的模样。   没有假笑,没有戏谑,没有伪装。   他的眸底有些微动容,极轻极缓地问她:“到底喜欢我什么?不自量力想要拉住我,会和我一起掉下去,尸骨无存。值得吗?”   他什么都明白。   她没有急着回答,只是定定地望着他,等他继续。   幽无命勾了勾唇角:“不如考虑我最初的提议。把你的身体给我,把心收回去。这些日子,你做得已经够了,足够从我手中换回你的性命。掉下去之前,我会放手,不拉着你一起死。”   “怎么样,嗯?”他用手指挑起她的下巴。   这一刻,他的目光极冷静,极无情。   她一句话也不说,就盯着他,眼睛里漫出了泪水。   幽无命初时还十分镇定,渐渐就有些难以招架,他抬起手,笨拙地给她抹眼泪,却是越抹越多。   严肃认真的表情很快就彻底破碎,他解掉了她腕间的束缚,抓起她的手来,让她自己给自己擦眼泪,一副病急乱投医的样子。   “别哭了,哭什么,你不是应该高兴吗?”他皱着眉,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线。   她一动不动,像个只会流泪的木偶。   “小桑果,”他维持着最后的倔强,“你别想骗我。那时候,我在幽盈月的玉简中听到你说喜欢我,你知道有多假吗,你以为能骗得过我吗?小桑果,我可是一个天才!还有,我刚捉到你的时候,你分明就是怕我的,因为你身上的同心契,才费尽心思与我周旋,你以为我这么傻,当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她慢慢垂下了眼睛。   这层窗户纸,终于捅破了!   “你一直在等的,不就是我今日这句话么?你知道我从不会反悔,说要放你走便是要放你走,你怎么反倒不高兴?”他皱着眉,不解地问道。   “好。”她终于开口说了一个字。   幽无命不禁屏住了呼吸,瞳仁收缩,不自觉地退开少许,紧张地盯着她。   “我明白了,”她说,“你根本就不喜欢我,只是在看戏罢了。”   眸中波光重重一晃,她强忍着没有再让眼泪掉下来。   幽无命的心脏也悬在了她的眼睛里,随着那一汪清泉,摇摇欲坠:“不是……”   她抬起手,解掉了衣带,褪去外袍。   海带飞旋,将车门车窗封锁。   纯白的中衣让她更加纤细窈窕,幽无命黑眸中浮起震惊,喉结滚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呆呆地望着她。   她继续解中衣。   “就这样吧,今日,今时,就在这里,你拿走你想要的,然后我离开,我们再不相见。”   他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他的眼底已泛起了赤色,一字一顿,艰难地说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她眼中的清泉颤了颤:“把你要的给你,把心收回来。不必担心,我没有问题,很简单的。”   她拨开他的手,轻轻一拉,中衣坠地。   幽无命猛地闭上眼,偏开了头。   “谁说要在这里!”他大口喘着气,“给我把衣裳穿起来!”   “何时何地,又有什么区别?”她的声音淡淡的,“还不是都一样,快点,来,早些完事,我早些走。”   “啊——”幽无命抓狂了。   他一把抓起地上的衣裳,胡乱地往她身上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他道,“我现在未到绝境,我还能护得住你……你现在慌什么,要走也不是现在。”   他烦躁地绑她的衣带,大手有些发颤。   “所以你还想再戏弄我一阵子,是不是?”她问,“很有意思吗?”   “我没有!”他毫无停顿地否认,“没有戏弄你。”   “那是什么?”她抬眸看他,“明知我只是为了保住性命,才与你虚与委蛇,你还假装一无所知,将我留在身边,这不是戏弄我是什么呢?”   他呼吸不稳:“若不是你如今真的喜欢我了,我又怎会发现当初你的喜欢是假的?”   她愣了下。   幽无命一边将她的衣带连打好几个死结,一边喋喋解释道:“你的表情,你的味道,都变得不一样了,现在像是加了蜜糖,比从前香甜得多,所以我才发现你从前并不喜欢我。正因为你喜欢我,我才不舍得让你陪着我一起死,明白了没有?”   桑远远怔住。她……有什么地方变了吗?   他继续打结,把她的衣带绑成了长长一条疙瘩,就像是怕她吃了他一样。   他说:“我以为你会很感动的。谁知道你们女人的心思那么奇怪。小桑果你到底在瞎想什么,我什么时候要赶你走了?我分明是为了你好,你怎就把我的好心当作驴肝肺?”   “所以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她压着哭腔问。   “喜欢喜欢。”幽无命继续折腾她那可怜的衣带。   “认真一点!”她揪住他的衣领。   幽无命慢慢抬起眼睛,嘴角抽了两下,小心翼翼地扒开了她的手,有些忍俊不禁:“小桑果,你现在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其实是你差点儿把我给怎么样了……”   她盯着他,不依不饶。   幽无命无奈,颇为别扭地咳了几声,目光发飘,飘到她的唇边时,低低地道:“在云州不就说过的么。喜欢。”   “那你是因为喜欢我,所以才想要让我走开,不想让我陷入危险对不对?”她继续追问。   幽无命垂死挣扎:“我只是放你一条生路。”   “幽无命你到底是不是大魔王了!”她气咻咻地抓住他,“霸气一点!没有生路,就为我拼出一条血路来!跌下悬崖,也给我长出翅膀飞起来!”   她的眼睛发着光。   就像一个暖融融的小太阳,忽然之间,便撞在了他的身上。   幽无命怔怔地望着她,俄顷,他的眼中仿佛有一整片黑暗的深海在破灭,旋即,暗星冉冉升起,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感觉到心脏上有什么东西在破茧而出!   忽然之间,他的身后竟是铺开了两扇半人来长的青黑光翼!   车厢仿佛已经不存在,灵蕴成生了极为恐怖的漩涡,发了疯一样涌向幽无命新生的灵翼,光华流转,虚幻的光翼迅速凝实。   他真的,长出了翅膀。   狂爆的灵蕴涌动惊动了车辕上的桑不近和云许舟。   二人冲入车厢,双双目瞪口呆。   “破,破境了……”   灵耀境之上是什么?   从来也没有人知道。 第46章 勾魂蚌女妖   幽无命神情平静,微微阖上双目,将桑远远揽进怀里,护在胸前。   青黑的光翼亦是向着她合拢,他的下颌抵着她的发顶,是彻彻底底的,庇护的姿态。   这一股狂暴的木灵震荡,生生将桑远远的修为冲得连晋两阶,到达灵明境四重天,当真叫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脑海中的碧色灵弦分裂为四条,心念一动,只觉周遭处处有大脸花在蠢蠢欲动。   桑远远:“……”好得很!   桑不近与云许舟都属火,在这恐怖的冲击之力下,双双压制不住体内灵蕴,被木灵点燃,身上爆起了明焰。二人心中喜忧参半,望向幽无命的眼神复杂之极。   “灵耀境之上……是什么?”   每个人都在茫然发问。   不知过了多久,灵蕴风暴终于平息。   青黑的光翼缓缓消失,幽无命垂下脸来,嘴唇如蜻蜓点水一般,碰了碰桑远远的额心。   他望向目瞪口呆的桑不近和云许舟,偏了下头,唇角勾起:“没见过别人亲热么?”   桑不近皱起了眉头:“动静太大了,怕是要惊动皇甫俊的人。”   幽无命松开了桑远远,走到窗边挑开车帘一看,只见狂乱的灵蕴竟是搅动了荒野风云,半空的云被撕裂成条状的漩涡,因为缺失了大量木灵,导致五行不稳,映射在云团之上,散射出极光一般的明亮炫彩光影带。   这一片生长着杂草的荒原,生生变成了传说中的极地景象。   桑远远眸中的震撼渐渐平息。   满地野草随着微风舞动,她侧耳倾听片刻,道:“西面来人了。兽骑,约两千人。距离我们三百里。东面十里,天都一行也向着此地赶来。”   先前在云州,那里天寒地冻,寸草不生,虽然她连续晋阶,但利用植株来聆听远处动静的能力却是无法施展。今日天时地利,恰好又晋阶,她已能精准把握三四百里之外的细微动向。   “快走!”桑不近返身跳上车辕,准备驱车离开。   幽无命面色平静,一手抓起木匣,另一手牵着桑远远下了车。   “你们去东海。”他把木匣用一张绸布裹成个包袱,背在身后。   动静这么大,出现在这附近的车辆肯定会被严密排查。幽无命很有自知之明,他这性子,被人三两句话一盘问,肯定得拔刀杀人。   一旦闹起来,无论东海湖血蚌的事,或是向皇甫俊送礼的事,通通得凉。   此刻最好的选择,便是兵分两路,由桑不近和云许舟驾着车来吸引东州军的注意力,助幽无命和桑远远悄悄潜走——虽然幽无命一个人离开会更好,但谁都知道这个家伙不可能放桑远远离开身边。   桑不近定定望了幽无命一眼,郑重道:“照顾好小妹。”   “保重!”云许舟缓缓点头。   形势紧急,也来不及多说告别的话。   桑不近闭了闭眼,驱车向南。   荒原上,便只剩下了幽无命和桑远远。   他攥着她的手,四下看了看。   “再有一刻钟,敌人便会到了。”桑远远问,“我们不走?难道你可以杀光他们?”   幽无命很不客气地斜了她一眼:“小桑果,原来在你眼中,我当真是无所不能吗?”   她抿唇憋着笑意,很认真地冲他点了点头。   幽无命差点儿就把翅膀翘了出来。   转了转黑眼珠,他的视线定在一处草木茂盛的小凹地。   他反手出刀,干脆利落地掀起一块带草的地皮,刨出个棺材模样的坑,手中灵蕴闪烁,将坑壁和坑底的泥土压实,凝成了半木半土的材质。   他揽住她,跃入坑中平平地躺了,扬手抓过方才掀开的那片带着草皮的‘棺材盖儿’,合拢。   桑远远躺在‘棺材’里,感觉有点一言难尽。   “你确定这样不会被发现?”   “发现的话,就算他们倒霉咯。”幽无命侧身揽着她,脸上满是坏笑,手中捏了一根毛茸茸的草杆子,在她脸上扫来扫去。   坑壁上有灵蕴在闪烁,淡淡的青色微光朦胧地照在幽无命的脸上,这一刻的他,竟然奇迹般地不像地狱中的罗刹。   就像个玉人。   她把脸蛋埋到他的怀里。   他扔掉草杆,重重揉了揉她的后脑勺。   “那一日,我抓了雪兔子等你回来时,已令人打下了冀州都城,领军的是我的替身。如今消息还封锁着。”他的声音很平静,“到时候将冀都早已被幽无命拿下的消息放出来,便是姜雁姬的动机一。”   桑远远愣了片刻,惊愕地抬头看他:“所以,在你发现那轿中的人是皇甫渡而不是皇甫俊时,已开始计划后面的事情?”   幽无命得意地笑了笑。   他继续说道:“姜雁姬的伤,便是动机二。”   偶人伤的。   桑远远叹道:“若是从冀都挥军南下,确实可以对天都造成很大的威胁。姜雁姬带着伤,内忧外患。这个时候,若是……”   幽无命轻轻地笑了笑:“若是皇甫渡恰好暴露了一点取而代之的意思。”   桑远远接道:“那么姜雁姬惊怒之下,难免会生起一石三鸟之计,杀死皇甫渡嫁祸给你,引皇甫俊与你鹬蚌相争。所以如今我们要做的,一是用最适合的方式送上礼物,二是替皇甫渡制造一点野心。”   “小桑果,”幽无命道,“你若是我的敌人,那将会排在我必杀名单第一位。”   她仰起脸来,冲着他笑。   幽无命再一次感觉头晕。他觉得可能空气不大够用,于是在指尖凝出灵蕴,多切了几道细细的通风口。   两千兽骑赶到了。   身处草根之下,上方的动静听得更加清楚。   桑远远思忖片刻,扔出一朵大脸花,编织了细草一般的灵蕴线,顺着通风口探了出去。   只见皇甫俊的东州军果真是很不一般,铁甲凛凛,动作整齐划一,就连云间兽身上,也穿载着黑铁铸成的精巧铠甲,当真是资源丰富,财大气粗。   再看他们的兵器,无需蓄力,便有相应的灵蕴光芒隐约闪烁,件件都是上乘的神兵利器。   和这样的军队对上,哪怕是最精锐的幽州军,也必定要吃大亏。   输在装备了!   东境本就资源丰富,皇甫氏一手遮天,周围的州国早已沦为这只巨兽的后勤基地,积年累月,底蕴身家丰厚,自然是西境诸国难以比拟。   就在桑远远暗自思忖之时,东面的姜谨真一行也来到了近处。   皇甫军的将领御兽上前,恭敬向特使大人行了礼,然后便与三名接引使者一齐查看四周。   “并无任何打斗痕迹。”一名瘦弱的中年接引使拂了拂须,“当是天地灵蕴的自然杰作。”   皇甫军的将领默默颔首:“毕竟要确认一番,才好放心。”   桑远远操纵着灵蕴细丝,缓缓向着那驾镶金嵌玉的华贵大车爬去。   “还有那玉珠么?”她覆在幽无命耳朵边上,用气音问道。   他轻轻挑了下眉,唇角浮起一丝坏笑。   一看他这眼神,她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正经的——当初二人第一次亲亲时,他便是拿出一把玉珠握在她的掌心,与她十指相扣,一边碾珠子,一边笨模笨样地亲她,还嫌弃她没技术。   他取出玉珠,放在她的掌心,薄唇凑到近处,与她呼吸相闻。   气声低沉:“要多少?”   分明是极正常的一句话,竟被他说得要多不正经有多不正经。   “一对。”桑远远一本正经。   幽无命看起来有些失望,捻出两枚玉珠,握到她的掌心。   桑远远将其中一枚卷进灵蕴细丝中,顺着通风口送了出去,在草丛间缓缓游走,向着姜谨真的大车挪去。   姜谨真对灵蕴爆发的事情根本没有半丝兴趣,他揽着那两名衣裳不整的美艳女子,左边接一口红纱女子递来的果脯,右边噙一口紫纱女子奉上的美酒,自在得不行。   玉珠顺着那精致华美的车架向上攀爬,很快便爬进了车厢。   四散飘飞的鲛纱缎带中,泛着微光的纤细灵蕴毫不起眼,一枚玉珠更是寻常得不得了。   玉珠攀到了车顶。   灵蕴一闪,抛下玉珠,让它向着下方自由坠落。   途经姜谨真的额侧时,桑远远将另一枚对应玉珠捏碎,放到唇边,吐气出声,情人般絮语。   “西河月夜,蚌妖精专吃男子,你可敢来?”   玉珠滑过姜谨真耳廓,碎成屑末。   姜谨真猛然打了个寒颤,抬手去抚耳垂,只摸到一手空空。   那道缠得死人的女声,却已直直钻进了心底,令他从足底麻到了头顶,只觉魂魄飞离体外,如同中了邪术一般。   接连打了五个寒颤之后,姜谨真的眼睛越来越亮,他猛地揪住右边那名紫纱女子的前襟,喘着粗气问道:“西河,在哪里!”   紫纱女子被他吓了好大一跳,正要答话,忽然看见左边那个红纱女子频频向她使眼色,幅度很小地拼命摇头。   紫纱女子眼珠一转,明白了。   此去往东百余里,便是一座销金浪漫之都,西府。   东州全境管控极严,唯有这西府,乃是唯一一处享乐之所,温柔之乡。就在半年前,西府中最富盛名的西河灯船上,新添一名好女,人称蚌女仙,其体态之婀娜,容色之浓夭,技巧之勾魂,实在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不知多少风流子弟倾尽家财,只为一夕温存。   男人爱她,称其为仙,女人恨她,啐其为妖。   紫纱女子心中一个激灵,惊出了一身冷汗。要是叫这天都特使看见了那蚌妖精,哪还有她们姐妹二人什么事?   “是奴家哪里伺候得不好么?大人为何要问起那等脏污之地?”紫纱女子无骨一般贴在了姜谨真身上,纤手向着不可告人之处缓缓点去。   奈何此刻的姜谨真被那道缥缈媚人的女声勾去了魂魄,对她根本提不起半点兴致。   他随手将紫纱女推到一旁,冲着车外喊了一声:“姜十三!”   一名亲卫躬身进入车厢。   “给我去打听,西河有没有什么专吃男人的蚌妖精!”   此言一出,两名女人面面相觑,眸中浮起一片恨意,思来想去,只不知这姜谨真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红纱女子反应极快,迅速勾住了姜谨真的胳膊,娇声道:“大人,问奴家不就好了么,奴家知道的呀!”   便将那蚌女仙的事情说了一遍。   姜谨真差点儿就激动晕了,当即发号施令,让队伍加速赶路,前往西河。   外头三名接引使正与皇甫军的将领查看桑不近的车辙,听闻姜谨真嚷着要去西河,将领不禁皱起了眉头,颇为不悦。   中年接引使心中叹息,为姜谨真解释道:“特使当是有绝密任务在身的,并非贪花好色。”   皇甫军将领礼貌地笑了笑,拱手告辞,率人追着桑不近的踪迹而去。   总归要查过才能放心。   桑远远在地下听着,忍不住胸腔颤动,窝在幽无命怀中笑得乱抖。   “特使有绝密任务……”她用气声道,“真是天助你我。”   抬头一看,却见幽无命绷着唇角,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眸中有暗潮翻滚。   他伸出两根手指,捏住她的下巴。   桑远远这才惊觉,幽无命的气息好像已经冷了好一会儿了。   他在生什么气?   “他们都走掉了。”她轻轻推了推他,“我们可以出……”   嘴巴被他堵住。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亲过她,牙齿磕破了她的唇,他狠狠抵住她的伤口,将她摁在坑壁上好一通欺负。   毫无章法,就是故意让她疼。   半晌,他大喘着气,稍微离了她两寸,狞笑道:“这里便不错,无人打扰。”   桑远远吃惊不浅:“我们得尽快赶去西河,准备对付姜谨真。”   幽无命冷冷地笑了起来:“对付一个姜谨真,还需你亲身上阵么。怎么,先用那样的声音引诱他,然后呢,你还想做什么?”   他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看着是气得不轻。   桑远远呆呆看了他一会:“你又吃醋了?”   她明白了,方才她引诱姜谨真的时候,拿出了百分百的演技,将短短一句话说得莺啼燕转,媚色横生,把幽无命的醋坛子给踢翻了。   幽无命眸光一闪:“没有。是我在问你。”   “我没有要做什么。”桑远远用额头蹭了蹭他的下巴,道,“西河是真的有个蚌女妖,勾魂夺魄,男人一见了她,便走不动路,恨不得为她去死呢。幽无命,该担心的人是我,我还怕你被她勾了魂去!”   幽无命‘嗤’地一笑,表示不屑。   旋即,他那对黑眼珠缓缓一转:“真有那么个人?不是你去扮?”   桑远远‘噗哧’一笑:“想什么呢,为了你的大计出卖我的色相?你答应我还不答应呢!”   幽无命愣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自己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他有点儿忘了自己方才是为什么不高兴。和她在一起,他总是不知不觉就被她带偏了,忘记了自己的初衷。   桑远远抓住他的衣襟,撅着红唇,不依不饶地问他:“见了蚌女仙,你会不会被勾了魂去?”   幽无命这下是把自己生气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挑起眉头,坏笑道:“那可不一定咯。”   二人又笑闹了一回。   半晌,幽无命问:“小桑果,东州妓子的事情,你为何知晓得这般清楚?”   桑远远实话实说:“书中看到的。”   只不过她说的‘书’,和幽无命理解的‘书’,不是同一个书。   这位蚌女仙,便是那个在原著中被韩少陵收到身边的巫族女子,所以桑远远才会知道这么一档子事。   “小桑果,”幽无命道,“你都看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书。”   “学些乱七八糟的……”她凑到他的耳畔,低低吐字,“日后好让你神魂颠倒啊。”   幽无命倒抽一口凉气,镇定地转开了头。   他愉快地推开上方的地皮,揽着她掠出了‘棺材’。   “不许多看那蚌女仙!”桑远远乘胜追击巩固战果,“把耳朵也闭上,不许听她说话!”   幽无命笑得身体乱晃,揽着她的肩膀,肩后展开光翼,轻身一掠便能掠出个十来丈,急速向着西府方向行去,速度竟是丝毫也不比车马慢。   桑远远体验了一把飞的感觉。   一蹦蹦起三层楼高,真是更加玄幻了呢。   “我偏要看,偏要听。”幽无命的笑声随着风飘出很远,得意极了,“小桑果,现在讨好我已经来不及咯!”   入夜时分,幽无命与桑远远赶到了西府。   这座城,远远望着便知道不一般。   东州的城池全是用黑铁建的,西府也不例外。   为了让这座销金窟看起来不那么冷硬,城墙上方竟是密密地挂满了灯笼,远远望去,城墙好似镶了一圈金边,城门更是个金碧辉煌的洞口,乍一看,让人误以为是不是已经渡过了苦海,抵达那极乐的彼岸。   这里与别处大不一样。   进城要的只是金子。   幽无命牵着桑远远的手,随着四方人潮来到了城门下。   门洞里悬满了五色灯笼。灯芯是用带着灵蕴的灵藤配着金珍珠炼制出来的,那光芒与寻常的灯笼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一眼望去,处处炫彩斑斓,平庸的姿色被这灵蕴彩灯一照,登时添了一重彩妆,平地拔高了好几个档次。   于是进入城中的人,男的俊,女的俏,个个如天仙一般。   进入城中一看,更是不得了。   道路两旁,无论房屋还是树木,都用长条的纱缎裹了,被那炫彩灯笼一照,处处都是仙境,遍地都可取景。   有钱的文人墨客令小厮拉着长长的透明鲛纱,点着金墨,挥笔便是华丽文章。   金玉般的楼阁中,处处有清歌曼舞,空气香浓,抬手一握,仿佛能握住饱蘸了繁华的珠光宝气。   这西府夜景,无论放到哪个时代,都大有一战之力。   桑远远惊叹了一路。   偏头一看,见幽无命也看得十分仔细,微蹙着眉,目光在那雕梁画栋之上缓缓游走,嘴里还在嘀咕些什么。   她凝神一听,便听到他在说——   “拆了这个,当够三头上等云间兽的价钱。这株树油脂颇丰,点上火油,应当够烧半刻钟。”   桑远远:“……”   二人循着最热闹的地方行去,很快,便看到了传说中的西河。   这是一条流着金水的河。   河畔的灯火实在是太过灿烂,映在河中,淌的是金屑碎波。那金光之间,浮着无数画舫,画舫似是用玉雕出来的,水至清,没于水下的那一部分船体时隐时现,金中浮着玉,玉中镶着金。   画舫中的人儿好似天仙下凡,鲛纱飞扬,隐约能见到佳人怀抱琵琶或是坐地抚琴。   到了这样的地方,脚步总觉得有些飘忽。   有癫狂的富家年轻公子,抓着一把把的金叶,就往那西河里面抛。   “啧。”幽无命望着河面,若有所思。   “来了来了来了!”人潮忽然便激动起来,“蚌女仙来了!”   几个富家子更加疯狂地朝着河中扔金屑。   一艘大画舫顺流而下,很快就到了面前。   只见那画舫的船头,端端正正摆着一只巨蚌。   流金的河水、满岸的炫彩都不及它耀眼,那游走于虚实之间的光芒,在蚌壳上缓慢地流淌,壳子尚未打开,里头鲜美的蚌肉已引得人遐想连篇。   “来了来了。”桑远远作势去捂幽无命的眼睛。   他捉住她双手,绷着唇角,按捺笑意,忍得十分辛苦。   姜谨真的大车早已停在了高处。   朝着河里洒金片洒得最疯的就是他。   蚌女仙的画舫果然停在了离他最近的地方,那蚌壳微微一动,河岸上的人已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一片寂静。   等待许久,在一阵袅袅升起的琴音中,蚌壳终于缓缓张开。   只见一团白润。   岸边的彩灯也无法给她染上颜色。   柔软的躯体轻轻一动,岸边霎时响起一片抽气声。   终于,那一团白乎乎的东西伸着懒腰,坐了起来。   单看那体态,便足以让男人辗转难眠。   距离画舫最近的人已经疯魔了,只听一声声‘噗通’,金水四溅,河里像下饺子一般落了不少年轻公子。   只见那巨蚌边上,缓缓行出来一个彩衣娘,她把双手合在唇边,悠扬的声音飘满了整条西河。   “放——雀——啦——”   人群顿时一阵沸腾。   这蚌女仙实在是太抢手了,若是单凭财力来争抢的话,到了最后便只会成为几个巨富的掌中之物,一位伎子若是到了这般田地,那么她的吸引力和身价都将大大往下跌。   于是老鸨便花样迭出,变着法儿挑恩客,以招徕更多人气。这放雀便是其中一种择客方式。   放出一只极通人性的小金雀,金雀若是停在了哪个风流客的肩上,那他便可以付出‘少少’一斗黄金,得到与蚌女仙共度良宵的机会。   那只小金雀很快就被抛了出来。   无数视线聚焦在它的身上。聪明的风流客在自己的肩膀上洒满了芳香扑鼻的甜点碎屑,想必是早早买通了消息。   只见那只小金雀围着画舫绕了几个圈,然后竟是越过人群,直直飞向幽无命,端端正正落在他的肩头,还垂下小喙,梳了梳金灿灿的羽毛。   幽无命:“??”   桑远远:“……” 第47章 白氏神奇露   幽无命斜眼瞪着肩膀上的小金雀。   只见它生着一个毛茸茸的圆脑袋,脑袋上本有一撮呆毛,方才飞得急,被风吹成了两瓣,像是梳了个中分似的。羽毛是奇异的金色,被这西河的灯照着,一晃一晃地散发出金光炫彩,它左右看了看,忽然矮矮地蹲下了身体,长长的尾羽翘了起来……   幽无命瞳仁猛地一缩,扬起了手来就想拍飞。   桑远远眼疾手快,一把将小金雀薅到了手里。   软软的毛,手感颇佳。   她道:“它是要开屏,不是要拉鸟便!”   幽无命:“……”为什么她知道它要干什么,还知道他在想什么?   眼见小金雀选中了‘恩客’,那艘华丽飘香的大画舫迅速顺流而下,停在了距离幽无命最近的河岸边上。   白润的蚌女仙已伸着懒腰坐了起来,倚着五色斑斓的蚌壳内面,一条胳膊高高抬起,作势去抚蚌壳顶,另一手顺着肩膀缓缓向下,葱般的指尖划过玲珑的弧线,落到足踝。   垂着螓首,媚人眼波从肩臂之间飘了出来,荡向幽无命。   “噢——嗐!”岸边人群发出兴奋又遗憾的吁声。   “看看我们的小金雀哪!”蚌壳边上的彩衣老鸨大惊小怪地喊了起来,“替蚌女仙择了何等俊俏的男儿郎!这,莫不成就是天注定的缘份!好郎君,您可要开开恩,千万别引得我们蚌女仙不顾一切从良私奔哟,这么一船子人,可是要靠她活命的呀!”   古往今来,多有以‘真情’为名,骗得男人倾家荡产的妓子,这彩衣娘显然深谙此道,上来便把明码标价的‘买卖’给美化成了‘缘份’。   入城之前,幽无命和桑远远都已经易了容。因为要逛这等繁华流金之地,所以没有刻意扮丑,只是稍微改变了五官形状,往人堆里一站,倒是十分醒目。   蚌女仙美眸一掠,见幽无命长身玉立,相貌英俊,气质卓然,果然如远观那般出众,心中不禁暗暗一喜。   这金雀她养了数年,早已心意相通。一眼扫去,人群里哪一个最出众,这雀便会如她所愿,停在那人的肩膀上。   她早已在为自己谋出路了。如今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其实命运还不是被老鸨子一手掌握?都无需如何磋磨,只要故意给她多安排几个恶心人的恩客,便够她狠狠喝一壶的。   当初入这行,也只是被金银迷了眼睛,如今钱财挣够了,便期待一位有钱有貌有势力的好郎君带她脱离苦海。   她拧动着软软的腰肢,柔若无骨地抚着蚌壳站了起来,低低地惊呼道:“这位郎君,奴是不是曾在梦中见过你?为何你的容颜,竟是这般熟悉?!”   此言一出,岸边的人群哄声愈烈。   名伎从良可是名场面,满岸人声鼎沸,癫狂不已。   “幽无命,”桑远远睨了幽无命一眼,将手中的小金雀递向他,“梦中情人哦!千里姻缘一线牵哦!去吧,见识见识勾魂夺魄的妖精是什么模样!”   她偏头看了蚌女仙一眼。   只见那女子摆出一副凄楚的,欲言又止的模样,好似想求幽无命带她脱离苦海,却碍于身旁恶狼环伺,不敢开口。只用柔弱眼神,便把‘我不要你的金子只要你的身子’这个意思表达得明明白白。   毕竟是在原著中把韩少陵迷得晨昏不分的女人,容颜自然是生得极好。她自身条件,是足够惑乱君王的。那巫族的惑术,只是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罢了。   桑远远忽然便觉得心中有些不舒服,她垂下头,正色道:“去吧,要‘送礼’,这便是个良机,我不会瞎吃醋的。”   说着,将小金雀往幽无命手中塞去。   她扬起笑脸,望向他。   只见幽无命怪异地盯了她一下,然后吊起了眉毛,神色满是对败家媳妇的不满:“小桑果,一斗金子!你知道能买多少云间兽?三百多头!”   桑远远:“……”   他凑近了些,嘀嘀咕咕地对她说道:“我疯了我,给皇甫俊多花一斗金子?在他身上扔一文钱都浪费好么。小桑果你知道我幽州一年税赋才多少金子?回头我让人教一教你,大手大脚花钱可不行,你得学着管家!”   桑远远:“……”不是,等等,重点是这个吗?   这是确定关系之后暴露出铁公鸡的真面目了?当初是谁假模假样拿幽灵菇炖木晶当茶喝来着?呵,男人!   她不知不觉也被他带歪了。   三两句话的功夫,二人周遭已围满了寻欢客,见到幽无命身边站着个清水芙蓉般的丽人,忍不住挤眉弄眼,脑补起一出出夺爱大戏来。   “兄台,”一个獐头鼠目的年轻公子凑了上来,“带着娇妻出游啊?肯定不太方便吧?不如我赠你些黄金,你把这雀儿让给我,如何?”   人群顿时发出嘘声,都在嘲笑这鼠目公子脑袋进了水——带着妻子又怎样,为了蚌女仙卖妻卖儿凑瓢资的大有人在,一斗黄金就能换得蚌女仙一夜良宵,这等神仙机会谁能拱手让人?况且,今日蚌女仙分明表现出了些不一样的意思,说不定这般奇缘就当真砸头上了呢?!   幽无命懒懒地睨了这鼠目青年一眼,然后慢条斯理地从桑远远手中接过小金雀,长指轻轻一抚,像是在抚个金疙瘩。   他虽易了容,但仍然俊俏非凡,一身气度风华碾压一众风流客。若说蚌女仙当真看上了此人,众人倒也不觉稀奇。   看来今日,只能看着娇花落入旁人怀抱了。众人摇着头,准备散去。   却见幽无命慢吞吞地抬了抬眼皮,薄唇一勾——   “你出多少?”   人群顿时哗然。   “二斗如何!”鼠目青年一怔之后,面露狂喜,生怕幽无命反悔,急急报出了惊人的高价。   幽无命沉吟不语。   “我出三斗!”立刻有人放声高呼。   一道公鸭嗓吼道:“一口价——十斗!”   十斗黄金!一百多斤!   桑远远脑海里晃过去一串零。   七位数!   她呆呆地抬头看了看幽无命,见他弯着眼睛,勾着唇,一副小人得意的样子,就差在额头上刻个‘钱’字。   “十一斗!”又有人大喊。   “我出十五斗!”只听‘刷刷’几声,一个中年富商腆着肚皮,手中扬着金灿灿的票子挤了出来,“全境通兑的金票!”   幽无命黑眸一亮,饶有兴致的目光落在了中年富商手中的金票子上。   “十六!”鼠目公子气得面皮涨红,“分明是我先来的!方才不是一个个都笑话我么,此刻又来争抢,要不要脸皮了!”   那中年富商笑吟吟地道:“二十。小兄弟啊,笑话你的,和此刻在出价的,不是同一批人,明白吗?”   开口嘲笑的,是指望着一斗黄金就能抱得美人归的捡漏客。而不差钱的,早已在准备着用钱砸死人了。   二十斗高价一出,众人便开始盘算了起来。照着老鸨平日设计的那些玩法,二十斗黄金,也差不多能够换来春风一度——这钱若是给了旁人的话,到了画舫上,少不得还得再给蚌女仙备一份厚礼,以免她不高兴伺候。   这样一算,便有点吃亏了。   中年富商踏前一步,扬了扬手中金票,道:“大伙给个面子,若无人再出价,那我手中这十五斗金票,便就地散给大伙,都高兴高兴,给小兄弟的二十斗,我另出!”   好大手笔!看来这中年富商图的,便是那个虚无缥缈的‘从良机缘’。   价格本就有点偏高,此人还豪放散财,这般情形下,谁在抬价未免就有点犯众怒了。   场间顿时安静了下来,再无人哄抬。   中年富商得意地笑着,走向幽无命。   就在这时,只见一道竹竿似的人影拨开人群,摇着把玉扇子踱了过来:“我出水灵固玉晶一匣。”   姜谨真!   此言一出,场间顿时一片寂静。   固玉晶!   一匣固玉晶的价值,堪比黄金五十斗,而且满满一匣固玉晶,并不是捧着钱就能买得到的。这种稀缺物,要得越多就越难买。   临门一脚被截了胡,中年富商的脸色阴沉得滴水。   姜谨真一出现,桑远远便把目光从金灿灿的票子上挪开,静心凝神,留意着大车周围的动静。   此地灵植密布,她很快就找到了接引使者的声音——   “固玉晶虽不是什么珍稀物,但帝君也就赠了五匣,姜世子这么往外扔,你我回去恐怕不好交待。”一个稍年轻的声音。   中年嗓音回道:“咸吃萝卜淡操心。东州王哪里会看得上一匣两匣固玉晶?只要将那匣万年灵髓送到东州王手里,你我便大功告成。说穿了,这五匣固玉晶,其实本就是给姜世子用的,东州王心里清楚得很,哪会计较这个。”   “哦……明白了。帝君是想要助东州王破境。若东州王能借着万年灵髓之力,一举突破灵耀九重天的壁障,那即便姜世子再废,也能被带上去四五个重天,恰好用得上那固玉晶。”   桑远远莫名就膝盖中了一箭——好吧,废物姜谨真也能被带上去四五个重天?那幽无命破境时,她为什么只升了两级来着?   她,绝对,不承认,自己比姜谨真废!!!   年轻接引使又问道:“为何东州王人在帝宫时,帝君不就地赐了他这灵髓,还要这般折腾一趟?”   中年接引使呵地一笑,声音低且神秘:“因为药师那里刚出了结果。用了万年灵髓,只有三成几率能够破境。若是失败,则修为尽废!帝君这是信任东州王,觉着东州王破境几率比她自己更要大些,所以才会将这等至宝送来。”   年轻接引使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二人不再说话。   桑远远收回了心神,暗暗思忖。   姜谨真已到了近前,扬着鼻孔,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我出一匣水灵固玉晶!”   幽无命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瞄了姜谨真一眼。   他道:“不要水灵,要木灵。”   姜谨真立刻吊着眼睛,望向四周:“谁有木灵固玉晶,速速拿出来与我交换!”   固玉晶是何等宝贝,岂是说拿出一匣便能拿出一匣的?   中年富商冷眼看了一会儿,笑了:“小兄弟,货物再好,买主看不上,也白搭。我出六十斗黄金!”   姜谨真急了:“谁有木灵固玉晶,我拿两匣水灵交换!”   人群哗然。这是什么神仙买卖!谁要真能带着一匣子木灵固玉晶,那当真是走在路上捡座矿。   遗憾的是,谁也没有。   “三换一!”姜谨真高声喊道,“三换一!谁有,赶紧拿出来!”   此刻争抢的气氛实在是太过狂热,四下金灿灿的光芒冲昏了头脑,姜谨真一想到那蚌中殊色,便觉着浑身血液都在沸腾。   没把那万年灵髓都捧出来,已算他还残留着最后一丝理智了。   人群顿时交头接耳。   “我有。”桑远远笑眯眯地上前,狮子大开口,“但要五换一。”   最先出价的那个鼠目青年瞪起眼睛,指着桑远远与幽无命:“你们不是一起的吗?”   桑远远道:“我和他一起的,难道就不配拥有木灵固玉晶吗?这位玉树临风的公子,想用水灵固玉晶来交换木灵固玉晶,我恰好有他要的东西,便与他交换。你情我愿的买卖,有什么问题?”   说着,她还冲姜谨真这位‘玉树临风的公子’挑了挑下巴。   这么一听,倒好像真没有什么问题。   姜谨真十分上道,立刻就叉着腰,冲那鼠目青年叫道:“人家愿意换给我,关你屁事!五换一便五换一!”   他当即返身跳上那驾豪华大车,抱了五只精美的匣子跳下来,交到桑远远手上。   “木灵固玉晶给我!”   桑远远掀开匣子看了看,然后示意幽无命把小金雀交给姜谨真。   姜谨真接过雀儿,先是一喜,然后皱起眉头,隐隐觉得哪里有点不对:“木灵固玉晶呢?”   桑远远道:“木灵固玉晶,不是换了这金雀么?你用水灵与我换木灵,再用木灵从他手上换金雀,如今金雀已到了你的手里,你还要什么木灵固玉晶?”   姜谨真:“……”好像没毛病的样子。   此刻,那蚌中热乎乎的白润蚌女仙,都快要被晾干了。   河岸上的人全围在幽无命那边看热闹,蚌女仙和彩衣老鸨站在船头,抱着胳膊吹了半天冷风,凄凉又尴尬。   这蚌女朝着幽无命一顿搔首弄姿之后,期待的便是这男人被色相冲昏头脑的模样,谁知道,他竟根本不多看她一眼,居然就地起价,卖起了雀!   眼见着那边气氛越来越热烈,都快沸腾了,而这河上却只余凉风飕飕地吹!不过短短那么一会儿,哄抬的价格都快超过她平日身价了!   蚌女仙咬碎银牙,暗恨自己真是瞎了眼,怎么就挑到了这么一货色!   越晾,越凄凉。   一时之间,蚌女仙心中竟是涌起了一股大势将去的不祥预感。   老鸨的脸色更是难看。固玉晶!固玉晶是什么宝贝!居然就叫这么个穷小子给捡去了么!   一腔怒火慢慢转向了蚌壳中的女伎。   老鸨阅人无数,自然看得穿蚌女那点花花肠子。她吊起眼睛,用鼻孔又重又冷地哼一声,令那蚌女头皮发麻,心叫不妙。   白润的身体,已开始隐隐发颤。   终于,只见人群一分,竹竿般的姜谨真捧着金雀,大步向着画舫掠来。   “心肝儿!小爷来疼你了!”   这姜谨真瘦高个子,身为王族,长相自然是差不到哪里去,气质也要优于寻常富商公子,多年流连花丛,带着股子油腻风流的劲儿,正是蚌女仙伺候惯了的那种高质量恩客。   蚌女仙只觉热泪盈眶,看着那姜谨真,生生看出了几分母猪变貂蝉的滋味,笑容都比往日甜腻了三分——   “郎君~”   姜谨真魂儿都被勾出了一半,大步一跨,重重踩在船头,把那白润无骨的女人往怀中一搂,心急如焚地冲向画舫深处。   “郎君,不在这里啦!”蚌女仙纤手一抬,指向对岸一座龙宫般的三层楼阁,“随奴回家!”   字字甜到了心坎上。   姜谨真脑海一片空白,压根不再记得什么固玉晶的小事。   眼见那画舫悠悠向着对岸飘去,一众护卫与接引使者只能驱着车,顺着白玉拱桥追向对岸。   幽无命攥住桑远远的手,两个人就像滑溜的鱼一般,遁入人潮中,顷刻便没了踪影。   ……   二人躲到一处没什么人的背巷。   幽无命将新鲜收获的一叠匣子裹进了大绸布中,背在身后,黑眼珠转个不停,显然是在盘算这笔巨款能买多少东西。   “东州军身上那个甲胄,”他嘀咕着,抬手示意,“冥魔的爪子拍上去,力量会被分散到全身,伤不了人。都换上那个,我的人,能少死很多。”   桑远远的心忽然就轻轻疼了一下。幽州地位内陆,但北面的秦、章、平三州,以及西面韩、桑二州,外加南面白州风州,但凡冥魔攻势猛烈,天都便要令幽州出兵除魔。   幽无命的人都是血海里滚出来的,虽个个都被锻炼成了精英,但伤亡是极惨重的。   “嗯,”她冲他笑,“这么多固玉晶,能换好多甲胄了!”   “还得配些云间兽。”幽无命道,“上次损失太大了。唔,若能把云间兽也装配起铁甲来……”   他眯着眼,若有所思。   桑远远扬着脸,一双笑吟吟的黑眸一眨不眨盯着他。   “小桑果!”他笑道,“你且看我为你打下这片江山!”   她被这中二青年弄得有点想哭。   “幽无命你真好,”她说,“那样勾人的女人对着你抛媚眼,你竟看都不看一眼。”   幽无命后知后觉,愕然道:“女人,什么女人?”   “蚌女仙啊。”   他歪了下头,慢慢把思绪从金山银海中抽离出来,回味了片刻,‘喔’地一叹:“确实还不错!哎呀,悔杀我也!”   桑远远笑着伸手拧他。   幽无命乐了一阵,攥着桑远远的手,离开巷子,走进一间挂了‘白’字招牌的店铺。   “该办正事了。”   上回买芙蓉脂时,幽无命便留意过这店中另外一件热销货——白氏神奇露。   这个药是虎狼之药。效果逆天。   进了店中,恰好看到伙计正向着顾客演示。   只见那伙计手中抓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长蛇,捏开蛇口,往蛇腹中滴了两滴桃花颜色的凝露。   片刻之后,只见那蛇慢慢抻直了身体,就剩一双琉璃般的眼睛骨碌打转。   伙计抓着蛇尾,将那蛇在众人面前舞来舞去,舞得虎虎生风,像根长棍一般,乍一看,根本看不出它本来是个蛇。   “来来来,诸位客官,摸一摸看一看啦!”伙伴把那蛇‘呼’一下伸到了众人面前。   梆梆一根长木棍!   有人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捏了捏蛇身。   “唔,坚如精铁!”   “啧啧,神奇神奇!”   男人们顿时会心一笑。   “给我来一瓶!”“我也来一个!”   伙计把蛇棍扛在肩膀上,笑嘻嘻地从柜中取出白氏神奇露来,一边大把收钱,一边叮嘱买主不得多用,每次至多两滴,否则危及性命,切记切记。   幽无命面无表情,上前买了两瓶。   伙计见他带着女子来买这药,不由得有些牙疼,好心地掩着口,提醒道:“客官下次独自买罢,这个,叫女人家知道,终究是损了威风!”   幽无命额角青筋直跳:“不是我用。”   伙计用心领神会的语气,拉长调子道:“哦……明白明白,是替旁人买的!肯定不是客官您自己用啦,我们这儿的顾客,都是帮别人买呢!”   伙计挤挤眼睛,表示自己很明白。   把药递出来的时候,伙计没忘记再次交待:“客官,使用的时候,请千万千万记得,一次使用不可超过两滴,否则危及性命的哟——啊,请记得提醒‘别人’,不是您用,不用您用。”   幽无命脸都绿了。   “两滴,保证可以坚持半个时辰以上!”伙计拍着胸脯。   幽无命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更加难看。   桑远远强忍着笑,急急从伙计手里接过小瓶子,扔下钱,把幽无命拖到了外头。   他绷着脸,唇角下垂,眼珠时不时转一转。   憋了半天,他终于按捺不住,正色道:“小桑果,这种东西,只有姜谨真才需要,明白吗?半个时辰算什么,呵,我幽无命……”   桑远远使出了毕生演技,认真地、一本正经地对着他点了点头。   “嗯!我懂的!” 第48章 情迷龙宫顶   东海龙女宫。   西府第一妓馆,蚌女仙便是这龙女宫的头牌。   为了营造幽谧的深海效果,龙女宫倒是不像别处那般金碧辉煌,它的主色调是深蓝色,从屋檐到龙宫门口,处处都装饰着巨大的假贝、珊瑚以及海藻模样的纱带。   妓馆门外杵着姜州的护卫。一名接引使坐在车辕上,目光发直,叼着一缕草根嚼来嚼去。   谁也想不通,姜谨真这么一个废物纨绔,为何就能得了女帝青眼——帝宫迷魂阵的事情至今还没查清楚,姜谨真仍是头一号嫌犯,在这种时节,女帝竟给他冠了个特使名头,派到东州来捡这天大的机缘。   就因为他姓姜?   真是会什么都不如会投胎!接引使把草根咬得‘咔咔’作响。   他时不时抬起眼睛瞟一瞟妓馆,对另外两位同僚深表同情。   那两位更惨,守在姜谨真的厢房外护他平安,也不知眼睛和耳朵要遭多少折磨。   堂堂接引使,竟沦落到给一个嫖妓的废物看门放哨的境地。   车辕上的接引使觉得,这实在是一个令人十分淡疼的夜晚。   ……   幽无命与桑远远已到了近处。   他们避开东海龙女宫的大门,绕到了后巷。   幽无命眯着眼抬头望了望,然后将桑远远往身前一揽,青黑的光翼缓缓展开、扇动。在一片幽蓝的建筑微光中,两个人像是海底穿行的游鱼一般,两个呼吸间便掠上了房顶。   青楼顶部亦是装饰着玛瑙制成的珊瑚和贝壳。   幽无命收起光翼,走出两步之后,发现这琉璃瓦顶十分滑脚,不大好走,于是躬身把桑远远拦腰抱了起来,愉快地勾着唇角,带着她穿梭在一片海底景观之间。   桑远远乍然被抱起来,小小地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抬起胳膊勾住了他的脖颈。   仰面朝天,她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坠进了一个美妙的梦境里。   西府的灯火将天空也映成了淡金色,有云的地方,光芒反射散射得特别厉害,一条条金色流云在空中游弋,明明暗暗的金影之中,一轮白月显得更加皎洁。   天空是明亮的,而身边的珊瑚、巨贝则是泛着幽幽的蓝色,身处其间,当真像是站在了海底,仰望着金色的洋面,以及海洋上方的明月。   这样的景象,在别处倒是见不着——底下灯火辉煌,迷住了人眼,是看不见天空景象的。   她的笑容渐渐变得迷蒙。   而抱着她穿梭在洋底的人,身上有她熟悉的花香和隔着衣裳也能感受到的温度,她轻轻把脸颊倚向他,便能感觉到他的心脏沉沉地在胸腔里跳动,让人心中安稳踏实。   他微微绷着下颌,侧脸线条流畅漂亮,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打量着四周,漫不经心的样子。   终于,他看中了一面半躺在屋顶的假贝。   他大步走过去,大马金刀往贝壳里一坐,冲她点了点下巴。   “找人。”   他垂头一看,恰好捕捉到她呆呆看着他的样子。他的心跳猛地一乱,又是得意非凡,又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自己——好好的气氛,就这么给搅了!   桑远远定了定神,扔出大脸花。   如今,她的大脸花已有半大少年那么高了!蔫蔫的花盘子冷不丁探过来,像个磨盘似的,还真能唬人一跳。   它杵在边上,看得幽无命嘴角直抽。   只见大脸花把那两片下垂的花叶扬了起来,叶尖抵着叶尖,飞快地开始编织灵蕴藤。   一缕缕摇曳的灵蕴藤被织了出来,摇摇晃晃地顺着屋顶的假景观游了出去,攀向各间厢房的雕花木窗棂,探入房中查探。   桑远远的心神也追随而去。   好一派纸醉金迷、红男绿女!   一片片海洋景观之中,各类妙姿闻所未闻。这东海龙女宫,果真是十分有特色,一个个妓子像鳗,像鱿鱼,动辄就是体操般的难度。   桑远远看得啧啧称奇。时不时,便小小地惊叹一声。   “小桑果,”幽无命覆在她耳畔,阴恻恻地问道,“看得这么认真,也是为了他日令我神魂颠倒么。”   桑远远赶紧摆出一本正经的模样。   她很快便找到了姜谨真。   蚌女仙那白乎乎的躯体实在是太有辨识度了。   她竟是生生折成了两个直角,严丝合缝地配合着姜谨真。二人额头触着额头,蚌女仙那双桃花眼里慢慢地转动着星光,把姜谨真迷得不似人样,恨不能就死在当下。   啧。   桑远远收回了灵蕴藤,指向前方。   “那一间。”   幽无命揽住她,轻飘飘地从两座珊瑚中间掠过,蹲下了身,挑开一片琉璃瓦。   只见巨大的扇形云榻上,蚌女仙又换了个姿态。   从姜谨真身边露出来的部分,当真像是白润柔弹的蚌肉。奇怪的造型,常人想都想不出来。   幽无命眯着眼往里望了望,眉毛不自觉地一挑,稍微凑近了些:“啧。”   后颈处好似刮过一股凉风,他回过头,见桑远远正阴沁沁地望着他,似笑非笑。   他睁大了眼睛,合上琉璃瓦,偏头控诉:“小桑果!姜谨真这身材有什么好看的,你竟傻看了半天!”   桑远远:“……”这是恶人先告状吗?   他取出怀中的白氏神奇露,交到她的手中。   “全用掉,一滴也不要剩。”他郑重其事地叮嘱。   桑远远嘴角一抽:“也不必那么多?不是说超过两滴就能出人命么?”   旋即,她反应了过来,他是要向她证明,他一滴也没打算留下来自用。   她憋着笑意,揭开了琉璃瓦,用细细的灵蕴藤卷住两小瓶开了盖的白氏神奇露,渡入房中。   扇形的云榻边上放置着精致的透明酒壶,里面装的是果酒,一望那色泽便知道清爽解渴。   桑远远操纵着灵蕴藤,悬空将那桃花颜色的白氏神奇露顺着酒壶的嘴儿滴了进去。   两瓶,一滴没剩。灵蕴藤一抖,两只空瓶子歪歪地落到了云榻边的丝毯上。   少时,姜谨真的鬼吼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郎君歇一歇,奴家洗一洗再回来伺候。”蚌女仙娇娇地道。   “怎么样?”姜谨真大喘着气,问,“你伺候过这么多男人,小爷是不是最厉害那个?”   “当然是啦!奴险些就死掉了!”蚌女仙拧着腰身,用手指虚虚点了点他,然后晃晃悠悠走向屏风后。   姜谨真在云榻上瘫了一会儿,终于攒了点力气爬起来,随手抓起了床头那壶酒,对着壶嘴咕咚咚一通牛饮,喝得一滴都没剩。   桑远远弯起唇角,偏头对幽无命说道:“成了。”   他看着眼前娇美的笑颜,忽然便觉得空气有些不够用。他,毕竟是个,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真男人!   “小桑果,”他抓住她,身体沉沉靠近,低声覆在她耳畔道,“你与我,何日才能成了,嗯?”   她偏头看他,见那双黑眸中闪烁着暗光。   他忽然出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   他的唇重重落下,从唇角开始,一点一点侵占她的领域。   与往日都有些不同。   呼吸渐急,他放过了她的唇,转向颈。   她被迫仰头望着漫天金光,像是好不容易才探出水面的溺水者一样,拼命地呼吸、呼吸……   “小桑果……”沙哑的声音贴着耳廓响起,“我的小桑果……你真要命!”   她忽然觉得,他也十分要命。   ……   半炷香之后,姜谨真体内那过量的虎狼之药,发作了!   顷刻间,姜谨真的身体像是烧红的烙铁一般,几乎冒出了白汽。   额上爆出了青筋,面色逐渐狰狞,他不自觉地四肢一挣,仰在扇形云榻上抽搐了几下。   “快、快给老子滚回来……你他妈在那里磨蹭什么!”姜谨真咬牙切齿地吼道。   屏风后的蚌女仙正在木桶中舒展四肢,闻言不禁小小地吃了一惊。   她很确定,方才已将此人折腾得精疲力竭,下半夜前都只能有心无力地瘫着。没想到这么快就……   一定用了药!蚌女仙心中恨恨地骂了一声,嘴上娇滴滴地应道:“来啦!”   她蹭到云榻边上,低头一看,便看到丝毯上的两只小空瓶。   白氏……神奇露?   俏脸微微变色,她惊恐地望向姜谨真。   只见他头发丛中都在冒白气,身体红得像只熟透的虾,两道鼻血流到脸上却不自知,双眼瞪得浑圆,朝着她无意识地呲起了牙。   蚌女仙心知不妙,急急向门外走去。   姜谨真见她想跑,发疯一般往云榻下一扑。   头朝下,脚朝上,摔在那里,痉挛了两下便不动了。   蚌女仙拉开了厢房的门,柔弱地唤道:“不好了不好了,他多用了药,快来救命呀——”   两名杵在门口的接引使立刻冲入房中。   幽无命听到下方的动静,眸中迅速恢复了清明。   他把软在怀中的桑远远打横一抱,掠到前庭方向。   不过片刻功夫,守在东海龙女宫门外的姜州亲卫们就得到了消息。   “出人命啦——出人命啦——”   整间楼阁乱哄哄地闹了起来。   幽无命唇角勾着笑,小心翼翼地将桑远远放在一块光滑平整的蚌壳装饰中,垂眸上下看了她一圈,目光中不自觉地染上了少许温柔。   确认她可以独自待一会儿之后,他像一道鬼影般,顺着檐角掠了下去。   姜谨真出了事,底下的姜州护卫已人心大乱,留下看车的只有五个人,且个个都紧张地关注着楼阁内的动静,不自觉地忽略了身旁的大车。   幽无命轻轻巧巧从空中落到车顶,闪了闪,又从车窗掠进了车厢中。   桑远远有气无力地指挥着一朵大脸花,织出灵蕴藤,追在幽无命身后,替他放风。   只见车厢的软榻底下藏了一排暗格,暗格中,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只匣子。不必打开看,便能猜到是那一匣万年灵髓。   幽无命嘴角噙着缥缈的笑,从身后包袱中取出一匣水灵固玉晶,换走了万年灵髓,又将装盛了皇甫渡脑袋的匣子端端正正放在旁边。   思忖片刻,他随手拿起矮桌上那柄镶晶石的小匕首,慢悠悠地把那日刻好的半个‘幽’字又描了一遍,加深少许。   做完之后,他随手将小匕首抛回矮桌上,慢慢转动着眼珠,将这车厢打量了一圈,然后不紧不慢从车窗掠出,径直展开青黑的翼,掠回三层楼阁之上。   神不知,鬼不觉。   他急急回到了桑远远的身边,见她懒洋洋地倚坐在贝壳里,正凝神探听着姜谨真那边的动静。   他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   方才,总是不自觉地微悬着心。就怕离开这么一会儿,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念头。   大约是上渡和天都那两次留下的阴影。这个果子,看漏那么一眼,就不知滴溜溜地滚到哪里去了。   他大步走回她的身边,把她捉进怀里,重重亲了一口脑袋,道:“算你老实!”   桑远远:“???”   她不知道这个脑袋不正常的家伙又自己脑补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此刻也没功夫和他计较。   她的心神全在底下的厢房里。   姜谨真已救不回来了。   死因清楚明白,根本无需花费半点脑力,便能推测出事件始末——为了在这媚人的小蚌仙面前表现男人的雄风,姜谨真胡乱用药,自己把自己给玩死了。   三位接引使茫然地站在房中。   许久,那名身形瘦小的中年接引使叹息着,捏断了一枚玉简,联络姜雁姬。   “帝君,属下无能,姜世子他……意外身亡。”   少顷,姜雁姬略微拔高的声音传了出来:“怎么一回事!”   接引使颇难启齿:“用药过量,马上风。属下已查过了,纯属意外。”   好一会儿,对面只有姜雁姬的呼吸声。   “好。”半晌,姜雁姬终于说话了,“将东西送给东州王,便回来罢。”   语气很是心力交瘁。   接引使叹了口气,捏碎另一枚玉简,通知皇甫俊。   皇甫俊阴柔的声音带着几分虚弱,既意外,又淡定:“知道了,孤让王弟过去,保护好现场,三位辛苦。”   三位接引使对视一眼,久久无言。   这真是,造的什么孽?   姜州的护卫如丧考妣,将消息传回姜州,个个唉声叹气。   幽无命乐呵呵搂紧了桑远远,笑得又帅又坏。   “狗咬狗最好看了。”他挑着长长的眉毛,眼睛里闪烁着两点星光。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只见大队官兵轰隆碾来,停在楼阁下方,一名雄姿英发的东州王族从兽骑上跃下,大步流星踏入东海龙女宫。   皇甫俊的人,果真是效率奇高。   幽无命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桑远远的头发,漫不经心地对她说道:“此人是皇甫俊的庶弟,皇甫雄,修为在灵耀境三重天上下。封镇西将军。虽是庶弟,却是自幼与皇甫俊交好,极得他的信任。此人没什么野心,平日就爱些什么话本故事。”   桑远远笑道:“那敢情好。”   皇甫雄很快就得出了和三名接引使一模一样的结论。   姜谨真实在是死得太明白了,任谁来看,也找不到第二种可能。尤其是结合他平日的为人……实在要挑出点不寻常来的话,那只能怪蚌女仙太过诱人。   皇甫雄令人将蚌女仙拿了,送往东都,交由皇甫俊发落。老鸨哭得要死要活,连呼冤枉。   那蚌女仙软软地扑到了皇甫雄身边,抓着他的手,连连哀求。一听话音,便知道这两个也曾有过首尾。   皇甫雄揪住她的乌发,把她拽到了身上,低下头,覆在她耳畔道:“别怕,走个过场罢了,过几日我便让王兄放了你。”   “当真?”蚌女仙抿紧红唇。   “真,”皇甫雄笑道,“下回我还要听你说故事!那个丁三斩白龙,就你说的最有味儿!”   旁人听不见这窃语,桑远远倒是听了个一清二楚。心道,这皇甫雄果真是个奇人,到了蚌女仙这儿,居然就盖着被子说故事么?真是不干正经事。   打发了蚌女仙后,皇甫雄踱出妓馆,带着两名心腹亲卫,踏上那驾镶金嵌玉的大车。   桑远远小心地操纵着灵蕴藤,伏在鲛纱之间。   只见皇甫雄东翻翻,西看看,不过片刻便发现了软榻下面的东西。   他漫不经心地打开第一只木匣。   一匣子水灵固玉晶——幽无命方才换回去的。   平平无奇的东西。皇甫雄面无表情,阖上了盖子,将手伸向另外一只匣子。   “当是万年灵髓。”他随口对身后的亲卫说。   匣盖一掀。   车厢中,立刻响起三个人齐齐整整的抽气声!   皇甫雄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半晌,左右扫视一眼,猛地将木匣合上,胸膛剧烈起伏。   “出去守着,不许让任何人接近,尤其是接引使。”皇甫雄声音嘶哑。   “是!”两名亲卫压抑着震撼,离开了车厢。   皇甫雄深吸了几口气,再度揭开了盒盖,反复确认。   这匣中盛放的,确实,是亲亲侄子,皇甫渡的脑袋!如假包换!   皇甫雄捂了捂额头,揉揉眼睛,仔细望去。   很快便看到了木匣上刻到一半的‘幽’字。   他的上唇狠狠呲了两下,视线扫向左右,很快就停在了那柄镶着晶石的小匕首上。   他抓过匕首,眯着眼看了看,又往木匣的‘幽’字上对了一对,然后将它收到了木匣中。   他缓缓地吸了几口长气平复心绪,沉默片刻,终于从腰间摸出一块玉简,捏碎。   “大哥,渡儿,出事了。”   这兄弟二人果真是感情极好,皇甫雄私底下,竟然是叫皇甫俊大哥。   皇甫渡阴柔的声音幽幽传来:“我已收到了消息,姜谨真死了便死了罢,将东西送回来便可。”   皇甫雄重重闭了下眼睛:“大哥,出事的是,渡儿!”   “什么!”皇甫俊像是猛地回神,“渡儿?!”   皇甫雄又吸了几口气:“不错。大哥你先冷静听我说,渡儿的首级,我是在姜谨真手里发现的,木匣上,还有个刻到一半的‘幽’字。我回忆了一下,三个接引使倒是毫无异色,想来他们并不知道此事,大哥,若我猜测不错,这,便是姜谨真那所谓的‘绝密任务’了!”   半晌,皇甫俊的声音虚弱地飘出来:“难怪这几日,我心中总是像挂着个秤砣一般。原、原是渡儿……”   “大哥节哀!”皇甫雄悲痛地捶了下脑袋,“早些时候我便收到了消息,说这姜谨真荒唐至极,将五匣子水灵固玉晶拱手送人,只为与蚌女仙一夜风流。如今看来,他恐怕不单是色迷心窍,而是为了避人耳目,想找机会将渡儿的首级扔下,好嫁祸那幽无命!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这狗杂碎,竟把自己给玩死了!”   “是啊,”皇甫俊轻轻一笑,“姜雁姬啊姜雁姬,她有把柄在姜虚钧手上,不得不让姜虚钧的儿子来跑这一趟肥差。呵,呵呵呵呵,真是,苍天开眼哪!若是换一个稍微顶事些的人来做这事儿,还真能让她得了逞!”   姜虚钧,便是姜谨真的亲爹,姜州王。桑远远不禁暗自思忖——姜雁姬有什么把柄落在姜州王的手上呢?难怪姜雁姬明知道姜谨真不成器,还一个劲儿往他身上砸资源。   皇甫雄有些迟疑地道:“大哥,渡儿毕竟是你和她的亲儿子,她怎会这般狠心……”   皇甫俊道:“必定有什么事是我们暂时不知道的。你迟些亲自走一趟晋州,将渡儿的遗物收集回来,看看有无发现。”   “是!”   半晌,皇甫俊幽幽叹息:“难怪舍得把万年灵髓给我了,敢情是心虚哪。怎么,指望着我破了境之后,一鼓作气,替她铲了幽无命这根眼中钉?呵,想得真美啊……”   皇甫雄简直有些说不出口了:“大、大哥,没得破境啦!这姜谨真,当真是对您怠慢之极!他,他竟把那万年灵髓,当作水灵固玉晶给,给送出去了!”   “什么?!”皇甫俊发出变了嗓的咆哮,“好,好,好,好啊!姜雁姬啊姜雁姬,哈,哈哈!我此刻回忆,方知异常——难怪前几日我问起她渡儿究竟有没有上轿时,她是那般的不耐烦!原来,她并不是气我几次三番的盘问置疑,而是,根本就没把我皇甫俊放在眼里!若不是有她授意,姜谨真这杂种岂敢这般怠慢!”   “大哥,息怒!”皇甫雄额角渗出冷汗,同样也是怒极,“她是以为大哥负了伤,便虎落平阳了么!大哥!要不要小弟就地点了兵,干她奶奶的!”   兄弟二人对着玉简,起此彼伏地喘着重气。   “小弟。”皇甫俊喘了一会儿,稍微平复了心绪,轻声道,“把渡儿,先送回来,莫要让人起疑,你,不必进东都,送回渡儿后,即刻前往晋州,整理渡儿遗物。此事,尚有疑点,我要更多的证据!”   “是!”皇甫雄沉重地答道。   “还有,拿了我东西的人,切莫放跑了。”皇甫俊阴恻恻地说道。   “是!我即刻传令下去,捉拿那对男女!只是大哥,你也知道西府城中的人实在太多,排查需要时间,且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已经出了城去……不过大哥请放心!小弟会封好边境,哼,除非他们长了翅膀,否则绝对不要想把东西带出东州!”   “嗯。”   玉简破碎。 第49章 要死的误会   西府人山人海。   皇甫雄手下的官兵封锁了城门之后,也是十分麻爪。一架架华贵大车,都得仔细检查,还得赔着笑脸,不敢把贵人们得罪得太狠——奉的是军令没错,但小鞋可是自己穿的。   能够出现在这里的人,个个非富即贵,扔一块金砖出去,能砸回三五块金砖来!惹不起哪!   人手严重不足,城墙上方的守军尽数被抽调了下来。   到了清晨,繁华散去,纸醉金迷漫成了薄薄的白雾。无论是排查了一夜的官兵,还是等待出城的人群,都感到异常疲惫和空虚。   每个人都有些发蔫,垂着头,心神尽数聚集在眼前方寸之地。   谁也不会想要抬头望一眼。   如果有人还打得起精神,往上方看一看,就会发现那空旷的城墙上方,竟是悠然行走着一对璧人。   封锁这么严,也只有长了翅膀的鸟,才有可能飞得上去。   “小桑果,”幽无命平抬起一只手,冲着下方指点江山,“将来,这些都是我的。”   “嗯嗯,都是你的!”她眯着眼,冲着他的侧脸笑道,“你是我的!”   他轻轻晃着脑袋,得意地转开了头,她只来得及瞥见一点止不住往上扬起的唇角。   他松开了她的手,大步走到城墙边上。   白雾笼罩着他,颀长的身影,往墙边一站,天然便带了一股王者睥睨之势,好似足以惊退千军万马。   他回过身,朝她伸出手:“来。”   她提着裙摆跑向他。   他将她拦腰一揽,轻飘飘便从墙垛间跃了出去,下落几丈之后,光翼一展,滑翔出数十丈,悄无声息地落入城外一片白树林中。   “我们是不是挖个坑先把东西藏起来,回头再取?”桑远远打量着四周。   幽无命‘嗤’地一笑,表示不屑。   桑远远心想,别处可不会像西府这般防御懈怠,单说城墙,除了西府之外,其余城池的城墙足有三十丈高,绝不可能凭空飞越。眼下风声这么紧,背着这一堆匣子,如何出境?   只见幽无命抽出了刀,斩下一段树干,然后衣摆一撩,往那树桩子上一坐,就地忙活了起来。   林子里气温特别低一些,幽无命专注地摆弄那截木头,额上竟是悄悄沁出了一层绒毛细汗。   桑远远看得一怔。   只见他抿着唇,黑眼珠紧紧跟随着刀尖,在那逐渐光滑的木料上缓缓挪动,时不时弯下腰,凑到木料边上,眯着眼瞄一瞄,但凡这个时候,皱起的眉毛总是特别好看。   摆弄了一小会儿,他大约是感觉到热了,随手把衣襟扯开一些,然后垂下头继续忙活。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顺着敞开的衣领钻了进去。   他看着瘦,其实衣裳底下的躯体结实得很,这一点在她第一次与他共浴时就深有体会。如今再看他,更是比当初多添了一重滤镜,目光落在那线条结实流畅的胸脯上时,心头忽地一跳,呼吸微乱,急急背转身。   本该专心致志做木工的幽无命,发出了一串低低的笑声。   桑远远没好意思去细想他在笑个什么。她走开几步,盘膝坐下,一本正经道:“此地木灵浓郁,我修行片刻,你好了叫我。”   她渐渐入定。   乍然连升两级,拔苗助长的弊端很快就显现了出来。她体内的灵蕴变得有些缥缈,就像是电力不足随时都有可能熄火的灯泡。   难怪姜雁姬要给姜谨真备了五匣子水灵固玉晶。原来被带飞之后,是会体虚的!   她心下暗忖,恐怕得尽快想办法补足这么多灵蕴才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此刻倒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尽力吸收周遭的木灵,能补一点是一点。   她把大脸花全召了出来。   晋阶灵明境四重天之后,她一次大概可以召出二十朵大脸花,根据召唤时的状态,误差不超过三朵。   只见一圈半大少年高的大脸花把桑远远团团围住,它们摇晃着巨大的花盘,一边挥舞着绿叶把别的大脸花挤开,一边飞快地将周遭的木灵蕴抓来,像一个个保湿喷雾机一样,将木灵化成最容易吸收的云雾,朝着桑远远呼呼地喷。   在大脸花的帮助下,她很快就在肌理中稳固了薄薄一层木灵蕴。   幽无命看得眼皮乱跳。   这是仙女?可省省吧,看看那些蔫不拉叽的大脸花!谁家仙女长这样!   他摇着头,双手泛起灵蕴青光,将手中新鲜出炉的长木匣里里外外加工了一遍。   如今,这截木头已变成了一只古色古香的长条匣子。他取出绸布中的五只木匣,小心地将那些水灵固玉晶置入长匣的夹层中,暗盖一合,任谁都看不出丝毫异样。   他上上下下瞄了一番,然后勾着唇角,拉开匣底的暗格,将那万年灵髓也倒了进去。   毫无破绽,完美。   他把长匣往身后一背,站起来,黑靴很随意地碾过地上五只空荡荡的木匣,将它们化成一地碎屑,风一吹,便不知去了哪里。   桑远远正好收起了大脸花。   她正要睁眼起身,忽有温热的呼吸落在了颈间。一双大手自身后环来,毫不避忌地抓在她身前,重重碾动片刻之后,将她抱了起来。   “小桑果,学着点,下次馋我时,不要只用眼睛看。”   低沉暧味的声音贴着耳畔响起。   她打了个不知是冷是热的颤。   转过身,撞进他的怀抱。   结实的胸膛,随着呼吸缓缓起伏。她忍不住用脸颊贴上去,轻轻蹭了一蹭。   正要说话,她的手忽然摸到了他身后的木匣。   “这是……”   她松开他,绕到后面一看。   “和原来有什么区别吗?”她吃惊地偏头看着他。   折腾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给木匣子换个款式?   幽无命得意地挑高了眉毛,将身后的长匣取下来,大大方方往她手中一搁。   “你看!随便看!找得出东西来算我输!”   桑远远怔了片刻,拉开了长匣。   匣中空空,什么也没有。   “哦?”她随地坐下,抱着那只木匣里里外外地检查起来。   很快就找到了暗格。   幽无命:“……”   桑远远垂下头,偷笑了一会儿。   其实幽无命做的这只长匣是极尽完美的,换一个人来绝对看不出任何异常。只是很不巧,她曾经在综艺节目上给魔术师当过一次托儿,为了配合演出,对方把道具原理给她掰得明明白白。   “没有关系,”桑远远安抚道,“除了我,谁也找不到你藏起来的东西!”   幽无命的脸色仍旧不那么好看。   她笑吟吟地环住了他,道:“就像……你的心,只有我一个人,能从你身上偷走。对不对?”   幽无命呼吸一滞,只觉这树林中,空气非常不够用。   “出发出发。”他快速背起了长匣,带头往北行去。   桑远远悠悠哉哉跟在他的身后,见他绷着脊背,直到走出老远,肩膀才松缓下来。   他刚转过身,便见她笑容满面,清清甜甜地补了一句:“不还给你了!”   幽无命头皮一麻,僵硬地转了回去。   走出一段,他终于缓了过来,回过头,嫌弃道:“走这么慢,非得要人抱么?”   她笑吟吟地疾走两步,抓住了他递向她的大手。   两个人很快就离开了白树林。   官道上人来人往,幽无命没办法敞开了飞。   行了小半日,桑远远不禁皱起了眉头:“照这样的速度,如何能赶在皇甫雄之前抵达晋州去安排‘证据’呢?”   幽无命笑得神秘莫测。   “小桑果,这种小事,无需你操心。”   他得意地挑着眉,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   日头西沉时,二人来到了一处城池——抚陵。   这里果然不比西府,精铁筑就的城墙足有三十丈高,城墙之上密密地囤着兵,根本不可能像离开西府那样张开翅膀就飞过去。   入城的人个个都被仔细地检查。桑远远看了看幽无命身上的长匣,原本十分的信心降到了五分——这一路要经过诸多关卡,难保哪一关就被卡住。万一哪个官兵一时兴起,要劈开长匣来看一看呢?   桑远远把视线投向左右。   左右都是崇山峻岭,绕道的话,恐怕更要耽搁不少时间。除了硬着头皮闯关之外,似乎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幽无命微微扬着下巴,道:“小桑果我考你一考——你我,是分开还是一起走?”   桑远远不假思索:“自然一起走。”   幽无命猛地垂下头看着她,眉梢微挑,叹道:“小桑果当真是聪明!这般情形下,换了常人,定是拆开来分别上路,所以独身一人的男女反倒会被盘查得特别仔细,你我反其道而行之,更容易被忽略。”   “不,”桑远远认真地说道,“因为我一个人会迷路。”   幽无命:“……”   进城比预料中还要稍稍顺利一些。   西府与抚陵相距数百里,没有车马的话,除非长了翅膀,才有可能短短半日就来到这里。所以官兵们将重心放在了那些云间兽车上,幽无命的木匣只被草草检查了一番,便挥手放行了。   二人进入抚陵城。   抚陵虽不比西府繁华,但此地距离西府极近,也被那财富的余波惠及。城中林立着酒肆茶楼、以及供富贵远客停下来休整的高端驿栈。   清静、富庶。   幽无命挑了一间大道旁最醒目的驿栈,直直踏了进去。   桑远远:“?”这是什么意思?吃了她再上路的意思吗?   幽无命很豪气地包下了驿栈中最大的客房,包了十天,却付了十一天的房钱,交待任何人不得打扰。   桑远远:“……”晋州不去了?   他攥着她的手,径直把她带进了厢房。   桑远远有些紧张,心中想着‘不要脸红’,耳朵却是越来越烫。   进了房中,他把长匣往榻上一放,将她摁坐在床榻边,照着脑门亲了一口,然后一脸正经地说道:“你歇息一下,我即刻便回。”   桑远远干巴巴地开口:“你去哪里?”   幽无命神秘一笑:“买东西。”   桑远远:“……”   这还用猜吗?用猜吗?如果不是芙蓉脂,她把桑字倒过来写!   幽无命比她想象中回来得更快。   好像就在楼下走了一圈。   桑远远盯住他带回来的大包袱,只觉双腿发软。   “要……要这么多吗?”   幽无命把包袱往木桌上一放:“未必够,毕竟是头一回做这种事,恐怕得练练才成。”   桑远远:“……”   她发现,他一本正经地说着这种极不正经的话时,整个人看起来性感得不得了。   她呆呆地点了下头。   不错,她空有满腹理论知识,其实并没有实战经验,而他,连理论知识恐怕都不齐全……两个新手,真得磨合磨合……   这般想着,心脏在胸腔中跳动得更加厉害,脸上一阵接一阵发烫。   “小桑果,过来帮我。”幽无命很霸道总裁地低声说道。   谁怕谁啊。   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轻轻攥住了他的衣带。   他解开了包袱,将一只冰凉的四方盒子塞到了她的手里。玉质的盒子,根本不必低头看,便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她的视线落在他的后颈处,颇有些尴尬地问:“这个,要我来嘛?”   话一出口,只觉浑身血液都涌到了脑门上。   “嗯,”幽无命理所当然地回道,“我不会。”   云淡风轻的语气,没有半点郑重,没有丝毫热情,就像在说今天中午吃什么一样。   桑远远先是一怔,然后便怒了——上次在车厢中涂得有来有去的人是谁?!如今真正要上阵,他反倒是拿乔起来了?!这般敷衍的语气,像是她求着他睡觉一般!好没劲的霸道总裁,待会儿是不是干脆要让她自己动来着?!   她气咻咻地抬起头,见他从包袱中取出一张雪白的绢布。   一时间,桑远远心头涌起了浓浓的委屈和愤怒。   他这是什么意思?还没得手呢,就表现得这般敷衍,心里只惦记着这劳什子喜帕了?!   去他奶奶的!   幽无命见她半天不动,纳闷地转过身。   只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照着胸口飞了过来。   幽无命随手一抓,墨盒盖子翻开,摁了满手黑乎乎。   “……小桑果?”他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桑远远呆呆地望着他那只黑手。视线一转,看清他接住的是一只玉质墨盒,视线再一转,发现那绢布足有厚厚一叠,上头还整整齐齐地捆了一小匝毛笔。   桑远远:“……”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他,是要她帮他磨墨?她僵住了,一时都不知道该摆个什么表情。   幽无命慢慢皱起了眉头,抬起手来,摁向她的脑门。   桑远远躲闪不及,被他染了墨的手摁了个正着,冰凉的墨汁落在发烫的皮肤上,她觉得它们好像正在丝丝地往外冒白汽。   “病了?脸这么红。”他盯住她通红的小脸,带泪的眼角,颇有些纳闷地嘀咕道,“方才不是还好好的?怎么看漏一眼,就能病了呢。小桑果你究竟是什么做的,怎就那么娇弱,如今一刻也离不得我了是不是?”   “咳……”她虚弱地抽了抽嘴角,道,“好像……有点不舒服……”   幽无命把她打横抱了起来,放到床榻上。   他的神色有些发懵,盯着她额头那块墨迹,自语道:“灵明境百病不侵,难道是中了毒?”   桑远远的脸更红了:“我只是,刚刚起身急了,晕了下,一会儿便好了。”   幽无命盯了她半天,见她果真是精气神十足,并没有半点生病或是中毒的迹象。   他恍然大悟:“喔!我明白了!”   桑远远心尖一颤:“明,明白什么?”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她真的要死了!   “小桑果!”幽无命眯起眼睛,笑得像只狐狸,“你真是懒得无药可治!我三岁之后,就没有装病躲懒过了!磨个墨而已,可把你娇气得!”   桑远远:“……幽无命你真是慧眼如炬!”   他得意地翘起了尾巴:“当然。这点小伎俩也想骗过我去?”   桑远远:“……”   保住了晚节!   这一夜,幽无命挑着唇角,就着一盏小油灯,在绢布上端端正正地写下了一段地宫探秘的历险故事。   桑远远站在他身后看。   初时,她的目光凝在了他那手漂亮的字迹上。都说字如其人,但幽无命的字除了漂亮之外,和他本人一丝一毫相似处也没有。   他的字是那种板正的漂亮,乍一看,谁都以为是个端正刻板的先生写出来的。   很快,桑远远就被他笔下的故事攫住了心神。   昏黄的地宫,种种机关陷阱毒物怪兽,如同跃出纸张一般,呈现在眼前。写到最着紧处,地宫最后的秘密就在那扇门之后,眼见主角就要推门而入时,幽无命将笔一收,戛然而止。   “幽无命,我觉着,这里可以稍微润色一二。”   他挑眉看着她。   桑远远自信一笑,坐到他身旁,捡起了笔,在那历险记之中多添了几笔。   他偏头一看。   ‘恐怖如斯’、‘摧枯拉朽’、‘给我破!’   幽无命:“……”   果真是,画龙点睛!   ……   话分两头。   另一边,皇甫雄将皇甫渡的脑袋送入东都之后,一刻也没敢耽搁,带着亲卫,急速赶往晋州方向。   行到半途,腰间玉简忽然亮起,是大哥皇甫俊贴身的老侍传来的消息,说是皇甫俊在皇甫渡的尸身中发现了一枚记灵珠,想必是皇甫渡临死之前藏下的证据。   皇甫俊独自察看了记灵珠之后,吐血不止,连话也说不出来,也不愿告诉旁人究竟发生了何事。老侍十分担心,叮嘱皇甫雄千万动作快些,尽快返回东都照看皇甫俊。   皇甫雄照着自己脑袋捶了二十来拳,心中悔恨不止——若是自己细心些找到了这枚记灵珠,先替大哥把一把关,好叫大哥有个心理准备,也不至于被气到呕血。   这般想着,更是心急如焚快马加鞭,很快就纵穿东州、越过屠州地界,抵达晋州。   晋州境内多平原和盆地,气候较冷,山石呈灰白色,植被基本上是苔藓和地衣,一眼望去,空旷的大地上白白绿绿的,处处可见巨大的矿坑。   晋州盛产的,便是最宜打造甲胄的灵铁矿。   这里的原住民几乎已经不从军了,都成了矿工。皇甫氏一手遮天,晋人进了军队也是被排挤压制出不了头,这一州,早已沦为皇甫家的私矿。皇甫雄看着这大好江山,心中又是傲又是痛。   为谁辛苦为谁忙?   踏过一大片密布矿坑的荒原之后,眼前出现了一座半风化的灰白城池。   皇甫雄进入城中,将侄子皇甫渡的遗物仔细收集好,装上大车,然后带上皇甫渡的夫人晋兰兰,返回东州。   晋兰兰嫁给皇甫渡不过半年,正是新婚燕尔,刚怀上身孕,忽然便没了丈夫,整个人哭得浑浑噩噩,好不可怜。   皇甫雄亦是叹息不止。   数日后,车队终于回到了东州境内,途经抚陵城中的主干道时,皇甫雄忽然听到道路旁的驿栈中,传出一个十分清朗的声音——   “……萧仲为取绝世神兵替枉死的大哥萧孟复仇,只身一人,勇闯十死无生的玄人古墓。在那重如山海的兄弟情义面前,自身安危性命,又何惜一顾。”   皇甫雄抬起了手,停下了行军脚步。   这驿栈二楼飘下来的故事,竟是好巧不巧契合了皇甫雄此刻心境。   想到侄子死得不明不白,大哥又卧床吐血,皇甫雄只觉心弦被人重重拨动,不知不觉便痴住了,静静立在驿栈下,想要听听这故事中的萧仲究竟能不能成功取得神兵,替兄报仇。   渐渐地,皇甫雄只觉自己被带进了古墓之中,脖颈后阵阵发凉,仿佛自己也手执一点灯,行走在昏黄的墓穴之中。   那墓中的尸鳖,足有小牛犊大小,当萧仲发出一记独门秘技解决了尸鳖时,皇甫雄的心,也随之放回了原处,只觉这秘技果真恐怖如斯。   “我命由我不由天!”一句点睛之语,掷地有声。   楼下的皇甫雄被砸了个热泪盈眶,只觉浑身热身奔腾,共鸣不休。   越往下听,越是高朝迭起,眼见萧仲一路通关,就要取得最终秘藏,皇甫俊激动得无以复加,连大气都不敢出。   偏在这时,那道清朗的声音戛然而止。   皇甫雄只觉百爪挠心。听故事没听到结局,就像是在蚌女仙的榻上,洪峰崩泄之前憋了回去,着实是要人老命。   他纠结了半晌,没能忍住,令队伍进入驿栈休整。   皇甫雄本就是个性情豪爽的人,当即令人购了二十坛抚陵最富盛名的青梅灵酿,叩开了那间厢房的大木门。   进入厢房中一问,才知《萧仲复仇记》是房中这位先生自创的传奇故事,结局?尚未写出来!   皇甫雄差点儿就给幽无命跪了。   “今夜,今夜能写得出来吗?”皇甫雄眼巴巴地望着幽无命那只握笔的手。   幽无命沉吟:“或许可以?”   皇甫雄下了决心,转头吩咐左右,令人安排皇甫渡的夫人晋兰兰在驿栈中歇息一夜,洗去一路风尘,明日梳妆整理之后,再赶赴东都。   幽无命在桌前坐定,一手拎起皇甫雄送来的美酒,就着坛口痛饮,一手挥着笔,写下漂亮文章。   皇甫雄只觉此人就是自己寻了一生的知己,急急也抓起了酒来,幽无命饮一坛,他便饮两坛,以示诚意。   写到一半,幽无命掷下了笔:“没灵感了。”   “无妨,无妨,来,先生请满饮一坛!”皇甫雄拍开泥封,递过一坛好酒。   幽无命有些过意不去,道:“不如先讲个莫欺少年穷的故事……”   皇甫雄把脑袋点成了鸡啄米。   废柴逆袭退婚流说到一半,幽无命话风一转,又说起了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隔壁的晋兰兰被触动了心事,也摸了过来,静静地坐在皇甫雄身后听故事。   酒意渐浓,皇甫雄终于憋不住,去了茅厕。   幽无命幽幽续道:“……可怜那云娘,等不回夫郎只言片语,守成了一块望夫石。”   “没有,只言片语么……”晋兰兰恍惚地晃了下,“我的夫郎,亦是……没给我留下半句知心的话……”   幽无命面露微笑,他微微躬下一点身体,直视着晋兰兰的眼睛。   “你的夫郎出事之前,可曾与你联络?”   晋兰兰一怔,情不自禁地盯住了幽无命的眼睛。   “有……有的。”   幽无命的声音更加深沉:“他都对你说了什么呢?”   晋兰兰皱了下眉,似乎有些抗拒,却还是如实说了出来——   “郎君说,义父被凶徒所伤,他奉帝君之令,引那凶徒出来,杀之,便回。”   “别的呢?”幽无命眸中转动着暗色星辰。   桑远远知道他在对皇甫渡这位夫人发动巫族的血脉惑术。   自从听闻皇甫渡出了事,晋兰兰已数日没怎么合眼,心神震动得厉害,自然是没有多少抵抗之力。   桑远远心头有些紧张,牢牢盯住外头动静,防着皇甫雄突然进来。   “他,肯定还对你说了别的。”幽无命循循善诱,“你仔细想一想,他还说了些什么?”   晋兰兰迷茫地慢慢摇头:“没有了。郎君话并不多的。”   桑远远听到沉重的脚步声从木楼梯传来。她的心脏‘怦怦’乱跳起来,轻轻扯了下幽无命的衣袖。   “也许还说了别的,你只是没听懂,所以并未放在心上。仔细想想,这恐怕就是他遇害的线索。”幽无命依旧不紧不慢。   皇甫雄已踏上二层!   桑远远心脏高悬。   晋兰兰更加迷茫:“……有吗?我没听懂的……什么?”   幽无命的声音更加魅惑:“你方才说,只有三成?这是什么?”   “三……成……”晋兰兰歪了歪头,“只有三成?什么……三成?”   皇甫雄的身影出现在雕花木门之后。   “对啊,什么只有三成呢?”幽无命压低了声音,“没头没尾,难道不是在和你说话,而是在与旁人说话么?之后,就再无他的音讯,再后来,他死了。”   晋兰兰痛苦地捂住了胸口:“难道和他遇害有关?三成,什么三成?”   皇甫雄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厢房门口,微微皱眉:“侄媳,什么遇害,什么三成?”   幽无命眸中星光隐逝。   桑远远瞳仁收缩,指尖不由得轻轻地颤了起来。   皇甫雄皱着眉,望向幽无命。   幽无命很无辜地摊了下手:“这位夫人心中思念,提起了亡夫。”   皇甫雄重重盯向晋兰兰。   只见晋兰兰的目光渐渐聚了焦,反手抓住皇甫雄:“义叔,我忽然想起,郎君那日,说了句奇怪的话——只有三成,我不知何意,是以并未放在心上!我也不确定郎君是对我说的,还是对旁人说的……”   “怎不早说!”皇甫雄怒道。   晋兰兰掩口啜泣:“是我不好,因这句话没头没尾又太过寻常,是以,并未当回事……”   “三成?三成?”皇甫雄皱紧了眉头,“即刻出发,返回东都!”   他站了起来,思忖片刻,取出一枚令牌交给了幽无命。   “先生,我有要事在身,必须走了,这枚令牌请先生收好,在这东州境内,我的令牌还是能管几分用的!写出萧仲结局之后,记得送我一份!”   幽无命淡笑收下。   出门之时,皇甫雄状似无意,碰翻了幽无命立在门口的长木匣,只见一堆写满了漂亮字迹的绢布落了满地。   他一面道歉,一面将那长木匣暗暗查看了一番。   皇甫雄此人,果真是粗中有细。   到了楼下,皇甫雄佯装替幽无命结帐,顺口问起了他的租金。店家并未细说,只说幽无命已付过纹银二十二两,租期至明日,无需再付。   皇甫雄暗暗一算——付了十一日房钱,明日到期,所以此人入住抚陵驿栈的日子,乃是西府出事的头一日。这样一来,皇甫雄心中便彻底确定此人与姜谨真之事无关。   他终于放放心心地率队离去。   “难怪你要多付一日房钱!”桑远远惊奇不已,“幽无命,你到底是人是鬼!”   幽无命一脸淡定:“这也值得大惊小怪么。”   翅膀却已忍不住翘了出来。   目送皇甫雄远去,他慢条斯理地取出一枚玉简,缓声下令——   “杀了姜雁姬的药师,传出‘三成’二字。” 第50章 海鲜味的吻   皇甫雄漏夜离开抚陵,带着皇甫渡的夫人晋兰兰,匆匆赶往东都。   此事干系重大,必须与皇甫俊面谈!   晋兰兰已数日未睡一个整觉,今日忽然灵光乍现,记起了这么一个可大可小的细节,亦是心头发慌,整个人越来越清醒精神。   “侄媳,此事事关重大,你一定要回忆清楚了。”皇甫雄叮嘱道。   晋兰兰越想,越觉得皇甫渡的声音仿佛就在耳旁回响。她甚至脑补出了他微微地喘着气的模样,压着嗓,带着些难以置信的语气。   “义叔,我十分清楚!此刻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郎君他当时,为何要没头没尾说出‘只有三成’这四个字?他一定不是对我说的,莫非他是忽然听到了什么,或是在和旁人说话?”   皇甫雄紧皱着眉:“渡儿与你联络时,身处帝宫。”   “对,”这一点晋兰兰十分确定,“夫郎说,他刚见过帝君,即将启程。”   “那他当是在帝宫中听到了这句话,然后便人间蒸发!侄媳,若我所料不错,这恐怕就是渡儿出事的原因!”   晋兰兰难以置信地轻轻摇头:“为什么,为什么?分明只是一句极普通的话而已……”   “反常必有妖,哼,渡儿恐怕是,不小心发现了姜雁姬什么不可告人之秘!”   越说,越觉得靠近了真相。   说话之时,车队已进入了东都。   皇甫雄带着晋兰兰,直奔皇甫俊的寝宫。   一进那宫殿,便有一股英雄迟暮的悲凉感笼罩了过来。闻着那若有似无的,只有老人的病床周围才会出现的腐朽味道,皇甫雄只觉一柄大锤击中了胸口,嘴里顿时满是苦涩。   旁人说王族无兄弟,但皇甫雄和皇甫俊偏偏就是例外。   皇甫雄野心不大,一生最大的志愿就是做兄长手下最好的刀,指哪打哪,不用动脑筋,只需卯着劲儿往前冲。打了胜仗回来,得兄弟几句夸奖,对坐痛饮一番,再叫几个说书人过来,边饮醉,边听故事,人生最大的快乐莫过于此,再无所求。   如今,见兄长去了帝都一趟,便落到了这般田地,皇甫雄的心当真像是被钝刀子切割一般,痛不欲生,恨不能让自己的儿子替皇甫渡去死,自己替皇甫俊去痛。   扑到巨榻边上一看,见皇甫俊陷在一堆锦被之中,异常地瘦,眼窝子深深凹陷,平日穿在身上显得整个人年轻英俊意气风发的紫色,竟生生穿出了一股子行将就木的味道。   “大哥!”皇甫雄痛呼出声,“振作啊大哥!”   皇甫俊缓缓转动眼珠,盯住了自家兄弟:“小弟,回来了。”   皇甫雄抬起蒲团大的手,重重抹了两把眼泪:“大哥!小弟不负所托,找到了一条线索!”   “哦?”皇甫俊立刻坐了起来,“快说!”   锦被从他身上滑落,一对肩骨高高地耸了起来,更显形销骨立。   “大哥先把药喝了。”皇甫雄却是伸手抬过了床榻旁的碗来。   只见这碗中盛着黑乎乎的药汤,早已凉透了。   皇甫雄并不着急说话,手中燃起了明焰,将这碗汤汁煮得轻轻沸腾。   皇甫俊一把夺了过来,扬头饮尽。   苍白的嘴唇上烫起了燎泡,他恍若未觉,一双深陷的眼睛死死盯紧了皇甫雄:“快说!”   皇甫雄心疼地抿了抿唇,道:“大哥不要急,我让侄媳进来与你说。侄媳心中亦是苦痛非凡,她还怀着身孕,您可千万要镇静些,莫要吓到她,那可是渡儿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肉啊!”   皇甫俊深深吸了几口气,眼睛里微微焕发出一点光彩:“对,对,渡儿有后,不能吓到侄媳妇……”   皇甫雄心中更疼——大哥这辈子,何曾有过这般失态的时候?看看,把儿媳都说错成了侄媳,这是受了多重的打击啊!   “儿媳。”皇甫雄提醒了一句。   皇甫俊点了点头:“我知,是你儿媳。”   皇甫雄:“……”算了随便吧。   他挥了挥手,便有宫女带着洗漱一新的晋兰兰走了进来。   “义父……”   皇甫俊盯着她的肚子看了片刻,叹息道:“日后,便叫我父王吧。”   晋兰兰微微一惊,柔顺地应道:“是。父王。”   “好,好。”皇甫俊脸上露出了老人笑容,“你别着急,别难过,把你知道的事情告诉父王,父王,定会为你们作主!”   晋兰兰轻轻点了点头,道:“我忽然记起,夫郎出事前,曾说过‘只有三成’这四个字——应当不是对我说,而是对旁人说的,所以我并未放在心上,下意识地忽略了。如今回忆起来,夫郎当时似乎有些诧异,而后便匆匆碎了玉简。”   “只有三成?”皇甫俊咂摸片刻,道,“匆匆碎了玉简?莫不是打算联络别人?”   其实平日皇甫渡与晋兰兰通话时,也常常主动碎去玉简——他并不是那种腻腻歪歪的人。   只不过再平常的举动,放到这出事的关口,都会令人不自觉地浮想联翩。   皇甫雄恍然大悟:“恐怕渡儿正是想要联络大哥!渡儿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连道别的话都没来得及对侄媳讲,一定是急着联络大哥!可惜被人发现,他再没这个机会了……”   一出活色生香的大戏,顷刻间就被脑补了出来。   皇甫俊重重吸了一口气:“渡儿啊渡儿,你究竟,想要对为父说什么!究竟是什么,给你招来了杀身之祸!”   思忖片刻,皇甫俊让人将晋兰兰带下去,好生安置养胎。   皇甫雄坐到了床榻边缘,握住皇甫俊的手:“大哥,那记灵珠里,到底说了什么,让您伤成了这样!”   皇甫俊长呼了一口气,从枕下摸出了那枚记灵珠。   姜雁姬那浓烈的声音立刻飘了出来。   ——‘可怜的儿,娘亲也是没有办法,只能舍弃你了啊……’   皇甫雄的眉头越锁越紧,胸膛都快气炸了:“大哥!这不是已经证据确凿了吗!您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皇甫俊虚弱地抬了抬手:“我总要知道原因。如今看来,与那‘只有三成’,必定脱不开干系。什么样的事,让渡儿连给我传个讯的机会都没有……姜雁姬啊姜雁姬,我虽知她是个狼心狗肺的女人,却没想到,她的野心竟是大到……想把我也给吃了么!”   皇甫雄默默陪着兄长,坐了许久。   凌晨时,忽有消息传来。   姜雁姬身边最得力的一位药师,忽然遇刺身亡,临死之前,他蘸着自己的血,在衣裳上写出了两个字——三成。   没头没尾的消息。   三成!又是三成!   皇甫俊双眼一亮,令人仔细去查,这药师近段日子出入帝宫的频率。   这一查,很快便查出了蛛丝马迹。   药师前阵子披星戴月,几乎住在了帝宫中,直到某一日,忽然开始闲散歇息。而这个神奇的日子,恰好是姜雁姬联络皇甫俊,说要给他送万年灵髓,助他破境的日子。   “原来如此!”皇甫俊眯起了眼睛。   这是自己想到的、查到的事情,他心中再无一丝疑虑。   皇甫雄仍有些茫然:“大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与渡儿之死,又有何联系?”   皇甫俊冷笑道:“三成。这药师忙碌数日,必定是在替姜雁姬测算使用万年灵髓之后,破境成功的几率有几成!那日出了结果,只有三成,于是姜雁姬便把这‘天大的机缘’拱手让给了我!哈,若我所料不错,破境失败,恐怕非死即废!”   皇甫雄慢慢倒抽了一口凉气。   皇甫俊眸光更冷:“想必,渡儿正是不小心听到了这个秘密,才被灭了口!”   “不错!”皇甫雄道,“前因后果,倒是通通对得上!若是如此……不怪姜雁姬要杀人灭口!渡儿,终究是向着大哥,而不是向着她的!”   很快,天都暗探又传回了一个消息!   原来幽无命早在数日前,便领兵攻下了冀州国都,说是要报那冀乐池偷袭幽渡口之仇。姜雁姬没作声,只往天都北部添了兵,防着幽无命当真发疯一路打往南面。   “所以她是想要顺便借大哥之手,替她解决了幽无命这个祸害!”皇甫雄这下彻底明悟。   桩桩件件,全对得上。   这一切,根本没有可能是刻意安排的。那,便只能是事实了!   皇甫俊沉默片刻,道:“我这便与姜雁姬……聊聊。小弟,你莫要出声。”   玉简闪烁,皇甫俊联络上了姜雁姬。   “雁娘。”皇甫俊的声音虚弱而深情,“听闻你的药师出了事,你自己多注意些。”   姜雁姬的声音也十分温柔:“俊郎,我无事,你放心。你那边如何?准备什么时候用了灵髓?”   皇甫俊的指甲掐进了掌心,声音依旧平静:“我等渡儿归来,让他替我护法。”   ——皇甫俊封锁着消息,姜雁姬并不知道他已经在姜谨真的车厢中找到了皇甫渡的脑袋,也不知道那匣万年灵髓已经被人换走了。   姜雁姬的声音立刻就有些不悦:“渡儿怎么回事,还在外面疯着么?你也太惯着他了,二十四五的人,还闹什么离家出走!”   “你这是在怪我没教好渡儿?”皇甫俊目眦欲裂。   指甲嵌入掌心,流血顺着掌纹流下。   他险些就破了功。   皇甫雄抓住了他的手,用口型道:“大哥,莫冲动!”   别看皇甫雄动不动喊打喊杀,其实他是个粗中有细的汉子,心中明白得很——要搞姜雁姬,要么突然杀她个措手不及,要么就是背地里狠狠阴她、坑她。绝对不能先向她宣战,给她准备时间,然后再拼个两败俱伤。   皇甫俊自然知道其中厉害。公然与姜雁姬撕破脸的话,爽快是爽快了,但是后续的损失和麻烦将数也数不清。如今最有利于东州的方案,便是假装被蒙在鼓里,将计就计,狠狠坑死姜雁姬!   姜雁姬今日也烦着。那个药师死便死了,偏生要用血写什么‘三成’,莫非以为是她杀人灭口不成?若是让皇甫俊起了疑心……   她耐着性子道:“俊郎,你又多心了,我怎会不知你一个人带着渡儿有多辛苦。我只是心疼你的伤,想着尽快破了境,也有助于你伤势恢复。何必非要等渡儿呢,让皇甫雄看着不就行了!孩子年轻贪玩,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肯回去!”   在姜雁姬看来,皇甫渡的‘失踪’,肯定是皇甫俊故意用来拖延使用万年灵髓的借口。毕竟她是亲眼看着皇甫渡坐上轿辇的,一路平平顺顺,怎可能到了东州便失踪了呢?   她心中认定了这一点,所以每当皇甫俊提起皇甫渡的‘失踪’,她便有些难以按捺心头的火气。毕竟是做了十年帝君的人,敢这般公然敷衍搪塞她的,世间也就一个皇甫俊了。   “俊郎,你就别等渡儿了,啊,尽快破境,我等你的好消息!”   皇甫兄弟对视一眼,目中的仇恨和怒火几乎要溢了出来——是啊,等什么呢,再等,渡儿也不可能回来了啊!杀了儿子,她竟没有半分心虚难过的么!这便巴巴地算计孩子他爹了!世间怎会有这般蛇蝎毒妇!   “这么着急让我破境么,”皇甫俊轻佻地道,“雁娘,你是觉得,如今的我,满足不了你?”   姜雁姬敷衍道:“俊郎你真坏!就这么说定了,你尽快把灵髓用了,别枉费我的苦心。等你破了境,我一定好好犒劳你,我们,可以试试后面呢……或者你想要别的?”   皇甫雄在一旁听得满身鸡皮疙瘩。   帝君啊,云境十八州之主,帝君啊!真是太肉麻了。   不过,自从数百年前皇甫氏与姜氏联手,将云氏拉下宝座以来,这十八州真正的姓氏,其实一直就是皇甫。   皇甫俊淡笑道:“好。对了雁娘,你那药师死前用血写的‘三成’二字,该不会与破境有关吧?”   姜雁姬明显滞了一下。   半晌,她充满了演技的声音响起:“不瞒俊郎,其实当真是有关系的,但并不是成功几率只有三成,而是,有三成几率失败。俊郎,我没说,是怕影响了你的心境,你知道,许多事情,越多想,越糟糕。你那么强,区区三成失败几率,是可以忽略不计的,相信自己,好不好?”   “好。”皇甫俊笑道,“我信你。”   姜雁姬很不自然地轻笑了一声:“我还有些事情要做……”   “去吧。”   皇甫俊缓缓捏碎了玉简。   “大哥,还有什么疑点么?”皇甫雄攥住了拳头。   皇甫俊摇了摇头,脸上浮起了缥缈的笑容。   “没有了啊,一切,都水落石出了啊……她心虚了,哈哈,她心虚了。她的心虚,已经足够证明一切了啊。果然,就是这‘三成’二字,令她狠下杀手!我的渡儿,是为父,对不住你啊!”   “大哥,节哀!”   “我不哀。”皇甫俊摇头道,“姜氏,完了。该哀的是他们,以及他们的子子辈辈。”   他咬着牙,白皙无比的脸上迸着青筋,好似地狱里爬出来准备复仇的恶鬼。   其实,他早就知道姜雁姬是什么人了,不是吗?   当初她害死明氏父子的时候,又何曾心慈手软了?可笑的是,当初的皇甫俊,只以为自己魅力非凡,将姜雁姬这个女人迷得神魂颠倒,为了他而不顾一切……   如今,总算是彻彻底底看清了。   那个女人的心,根本就是黑的,烂的!   他一定……要把它亲手挖出来捏爆!   ……   皇甫俊那边苦大仇深,幽无命与桑远远却是过得跟神仙一样。   有皇甫雄的令牌在手,幽无命没花什么钱就租到了一架豪华大车,车行还贴心地给他配了两位车夫,轮班驾驶。   这两位老司机车夫很是上道,专抄近路,带着幽无命二人一路尝遍了美食。   东州有个巨大的咸水内陆湖,湖中多产海鲜,什么蒜蓉扇贝酥炸生蚝口味花甲爆炒蛤蜊应有尽有,还能找得到刺身吃!桑远远一时都没搞懂自己到底有没有穿越,或者是不是有个擅长美食的老前辈曾经穿越过。   她吃得双眼放光,幽无命很是鄙视。   他嫌弃地仰着头:“这么腥的东西也能吃?”   桑远远不说话并向幽无命的嘴里塞了一只炭烤鱿鱼。   幽无命:“……一般,可以凑合吃。”   然后他一连吃了十八只,还不想停。   ……   一路通行无阻,离开抚陵的第三日清晨,便来到了东海湖畔。幽无命作势要付钱,两个车夫打死也不肯收,只说能替镇西将军效劳,是他们车行梦寐以求的福气。   于是幽无命很自然地把钱收回了袖袋。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了无人的沙滩边上。   “也不知哥哥和云许舟查得如何了,顺不顺利?”   桑远远摸出玉简来。   玉简对面,传来阵阵乱哄哄的吆喝声。   桑远远:“……”   这么热闹!   “小妹,我现在很忙,你先在湖畔等着,迟些云许舟会过来与你会合!”   桑远远无语地碎了玉简,举目望向面前的巨湖。   它确实有资格被命名为“海”。浪花拍打着沙滩,正前方和左右两旁的湖水都接着天,阵阵微风带着湿而腥的海气迎面扑来,渔船从视野尽头浮出来时,先看见的是桅杆。   “它占了大半个东州。”幽无命道,“减掉这湖,东州根本没我幽州大!”   语气是满满的炫耀。   桑远远:“嗯嗯,你最强,你最大。”   幽无命挑着眉,得意极了。   “拿了冀州,”他笑眯眯地说道,“秦州章州,便是我的了,我只是不想分人去管那段长城,才暂时不动他们。”   桑远远默默点头:“我们需要装备。”   要是像东州军一样武装到牙齿的话,幽州的战斗力起码要翻个五番!这样一来,立刻便等于多出了四五倍的兵力,很直观,很现实。   “对,”幽无命笑得更加愉快,“就等皇甫俊亲手给我送装备来。”   桑远远一怔,然后缓缓咧开了唇角:“没错!”   他随手把她捉进了怀里,垂下头来,亲了亲她的脑袋。   “小桑果,你挑男人的眼光真好!”   桑远远:“……”有这么自卖自夸的吗?   两个人又吃了一顿鱿鱼烧。   幽无命不知道染了什么怪癖,老爱用他那两颗略有些尖的虎牙,把那鱿鱼须咬得嘎吱嘎吱响,咬完了还要把光秃秃的鱿鱼身塞给她吃。   桑远远:“……”算了,不计较。   反正这个人总得弄出点奇奇怪怪的事情来才叫正常。   她想到了什么,忽然掰着手指笑了起来:“话说,你给皇甫雄讲的几个故事,都没说结局!太缺德了!”   退婚流说到打脸势利未婚妻的前夕、逆袭流距离突破巅峰一步之遥、探墓说到开启最后一扇墓门、连那个望夫石的故事,都卡在了女子临死前,听到门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真的是非常非常不道德的太监行为!   幽无命笑得像只狐狸。   她望着他的侧脸,见那弯起的眼角特别深刻,唇边浮起了笑痕,帅得叫人眼晕。这一瞬间,她极短暂地窥见了他的真实年纪——这个看起来年轻英俊,十八九岁模样,没心没肺的男人,其实已经二十五了,成熟聪明,内心沧桑。   笑容渐渐在他脸上隐去。   他望着远处的海,淡淡地开口:“没有结局,也未必是坏事。谁知道是不是悲剧呢。”   她看着他,心脏仿佛被一只酸酸的手给揪了一把。   她曾见过他的悲剧结局。   他轻轻扯了下唇角:“都以为自己会是那个独一无二的胜利者。哪那么多胜利者,谁都可能变成别人的垫脚石。”   她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你呢?”   他偏头看着她。   那一瞬间,他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也不例外。’   他弯起眼睛,大声地笑了起来:“想什么呢小桑果,我?我能和那些废物相提并论么!”   她跳起来,扑进他的怀里,死死搂住他的脖颈,把脸埋在了他的肩膀上,擦掉眼角涌出的泪水。   “幽无命!遇到我,你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有这般绝世美人陪着你,就算是死,那也不叫悲剧,那叫绝美爱情!”她气吞山河地说道。   幽无命重重一怔,旋即笑得胸腔发颤,笑着笑着,他伸手捉住了她的肩膀,把她拉开少许,然后狠狠亲住了她。   这是一个海鲜味的吻。   到了傍晚时,终于见到了云许舟。   桑远远二人各自拎着两串鱿鱼迎了上去。   云许舟的脸色有点不好看:“凤雏被迫嫁人了。”   桑远远:“……” 第51章 火焰的诅咒   “凤雏被迫嫁人了。”云许舟如是说道。   这句话信息量实在是太大,桑远远一时都不知道该从哪个角度开始吐槽。   千言万语汇成了一个一言难尽的眼神。   桑远远:“emmm……”吃口鱿鱼冷静一下。   幽无命毫不客气,捂着肚子,笑得肩膀乱抖。   “笑什么?”云许舟不悦地皱起了眉头,“她就要被迫洞房了!”   幽无命:“噗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要多欠揍有多欠揍。   云许舟拿他没辙,便转头对桑远远说道:“你们来得正好。抢在洞房之前,速速救出凤雏,顺便潜入山火族的祖地,将那不灭之火盗出来。”   桑远远:“???”   若要问她这一刻的感想,她觉得就像对着看漏了十集的连续剧,满脑袋都是带着断层的问号。   洞房?山火族祖地?不灭之火?这都是什么?   她眨巴着眼,等云许舟解释。   云许舟叹了口气:“边走边说吧,时间不等人!”   她带着桑远远二人,飞速掠往北面的群山。   路途中,云许舟将这些日子的发现告诉了桑远远和幽无命。   蚌中之虫的消息倒是非常好查,养蚌的人个个都知道。   东海湖血蚌中寄生的虫子被称作血线虫,一旦感染,雄蚌就会迅速衰弱、死亡,对雌蚌却没有什么影响,只以虫卵的形式潜伏,继续感染下一代。   伤男不伤女,与云氏的‘诅咒’简直如出一辙,只不过从来也没有人会把这两件事情往一处想。   蚌民们用草药来对付血线虫。   云许舟买了虫药,硬着头皮灌进自己的肚子。可惜的是,那药虽然对付蚌中寻常血线虫十分管用,却伤不到云许舟血脉之中被炼成灵蛊代代相传的异虫。   找到了病因,也有了灭虫之法,却是卡在了最后一步。   云许舟和桑不近猜测,既然那幕后黑手选择了这东海湖的血线虫,那么炼化之法,应该多少与此地有点关联。   几番打听之后,意外有了收获——东海湖北岸,与小姜交界的山岭中,居住着许多不入世的山人群落,其中一族叫做山火族,山火族世代保管着一种奇异的不灭之火,据说那火可以将灵蕴炼进任何一样物件之中。   其实这异火根本没什么大用,因为把灵蕴炼进一件铠甲或者兵器的功夫,足够开采十处灵矿,做出几千套富含灵蕴的装备。   就这么个鸡肋之火,山火族还像眼珠子一样宝贝,藏在祖地,不容外人觊觎。   说的人只当笑话随口一说,云许舟和桑不近却如获至宝。那血线虫,可不正是被炼化成了灵蛊?!   真相近在眼前,只要利用那不灭之火,便可以如法炮制,将杀虫的解药也炼制成灵药。   于是云许舟和桑不近便急急赶往山火族的聚居地。   两个人没想到的是,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山寨,竟然处处暗藏火焰陷阱。   刚一靠近祖地,就引动了陷阱,差点儿被活活给烧熟了,还惊动了山火族人。   山火族人崇拜火焰,在狂热的信念支撑之下,日夜与火灵为伴,修行比寻常人勤勉了千百倍。族中卧虎藏龙,拥有不少火系强者。加上这里又是他们的主场,云许舟和桑不近很快就落了下风,险险要被俘。   桑不近拼尽全力拦住追兵,助云许舟逃走,他自己却落入了山火族的手中。   云许舟自然不可能就这么独自逃命去,她悄悄潜回来救人,结果听到了一个好消息——山火族长对俘虏一见钟情,要强娶她,今夜就成亲。   若不是桑远远和幽无命正好赶到,今夜云许舟便只能拼上性命去‘闹洞房’了。   桑远远:“……”   云许舟紧皱着眉头:“但愿这狗男人不要色迷心窍,洞房前就碰她……”   桑远远也有同样的担心。   只不过担心的方向有些不同——倒不是怕桑不近情事,就怕暴露了男儿身,那山火族长恼羞成怒,要伤他性命。   ……   云许舟带着桑远远二人,在山林中穿梭了许久。   忽见茂密的草木左右一分,目的地,到了。   眼前豁然开朗!   山火族的聚居地很有特色,一眼望过去,还以为山林里起了大火——所有的建筑物,都染成深深浅浅的红色,空气里飘满了焦味,几乎每一座木屋的门边上都插着熊熊燃烧的火把。   居民光着脚,穿着红色的布衫,个个都忙碌得很,将一盆盆看起来烧得很焦的坚果送往一座建在高地的大木楼。   这座大木楼占地极广,像一座宫殿,共有四层楼,整个楼体都染成了红色,每一层的承重柱子上都插了火把,乍一眼看去,就像个烧得通红然后立起来、还带着明火的烧烤架。   木柱和廊栏上都裹满了红色的布条,一望就是要办喜事的样子。   云许舟指着山寨周围地面上那圈淡黑的痕迹,示意桑远远二人看。   她道:“那个大约是火粉之类的东西,外人一靠近,便会燃起十来丈高的火墙,凶猛得很。正因为它,我与凤雏才会暴露。那座木楼后面便是他们的祖地,你看,那边那样密集。”   桑远远凝神去望,只见那座大木楼后方的矮山附近,淡黑的痕迹密密麻麻,一圈一圈辐射向四方。   山火族人都光着脚,个个脚底都像是黑炭一样,踩过地上那些淡黑痕迹倒是不会激起任何反应。   倒是个集防御与警报于一身的大阵。   “看来只能飞进去。”桑远远暗暗琢磨。   山里的天,黑得特别快。   仿佛就是眨了眨眼睛的功夫,夕阳的余晖便消失在了密林后面,夜幕罩了下来。   山火族人开始往土路两旁摆火堆。   云许舟担忧极了:“凤雏前些日子还中了毒,身子那么虚,我真担心她吃亏!”   幽无命在一旁阴笑:“难说谁吃亏!到时候裤子一脱不定谁更……”   桑远远狠狠在他腰上拧了一下。   她道:“不必太担心,反正那族长其实也做不了什么……”   怎么好像越说越不对的样子。   桑远远和幽无命对视一眼,一起闭上了嘴巴。   月亮从远山爬出来的时候,山火族长与桑不近的婚礼开始了。   类似唢呐的悠长响亮乐声从大木楼中飘了出来。山民们举着油汪汪的火把,乱哄哄地欢呼着,气氛热闹极了。   很快,一对新人手挽着手,从大木楼那足有二层楼那么高的大门中走了出来。   隔了那么些日子,桑远远终于再一次看见了自家的便宜哥哥。   只见他穿着一身火红的衣裳,头上戴着顶插满了红色鸟毛的大银冠。他上了妆,一看就知道是新鲜出炉的妆容,用的便是山火族染色的那种渐变的红色染料。   额心一朵烈焰,扎眼得紧。   眼尾画的是火烧云,眼眶亦是用红色描了,极为诡秘艳丽,有种非常野性妖冶的美感。   他居然在唇上涂了粉。   上半截妆容红惨惨的,下半边脸却是雪白雪白,那种强烈的冲击感,让每一个视线落在他脸上的人,都再也转不动眼珠。   桑远远不禁有些无语——莫非,桑不近说他忙,并不是想办法逃命什么的,而是忙着化妆?!   白替他悬着心了!他看起来不要混得太好!   幽无命看得嘴角直抽。   “小桑果。”他在她耳旁嘀咕道,“你我大婚的时候,你也得画成这样么?别了吧,这个,口味太重了,像鱿鱼。”   桑远远:“……”这什么鬼直男审美。   云许舟抿着唇,半晌,恨恨吐出一句:“还有心思描眉画眼么!我看她倒是乐在其中呢!”   气得不轻的样子。   桑远远本来想替便宜哥哥解释两句,然而看着那个家伙像个红孔雀一般招摇,恨不得冲着山火族的族人开屏的样子,她只能实事求是地说:“大约是第一次尝试这种风格的妆容,想要看看风评如何?”   说话间,只见山火族的族人将事先放在土路两旁的柴堆全部点燃起来,然后把那些烧得‘呼呼’作响的柴棒踢到了路中。   那山火族长笑得像个傻子,小心翼翼地带着桑不近,从一根根火条上跨过去,嘴里一直在念叨当心当心当心,桑不近眼波横飞,整个人便是一朵红艳艳的云,看着喜庆到不行。   哪有半点羞涩勉强?完全是乐在其中。   云许舟怒失分寸:“挑挑拣拣这些年,就看上这么个东西么!男人就这么好么!不就是多长二两肉!她疯了吧她!”   桑远远:“……”什么也不说,说什么都是错。   山火族人在族长的率领下,开始哼唱一曲很古老的调子。   没有词,只有啊啊哦哦的单音节。   倒是出人意料地传情达意,一听便知道饱含了山火族对‘火焰’的狂热崇拜。   新婚夫妇成功踏过了火道。   “怕是要去祖地了!”云许舟神色凝重,低低地提醒道。   山火族民簇拥着族长与桑不近,走向山后。   云许舟一行小心翼翼地潜行在山林中,不远不近地跟着。   大木楼后方,一座没有什么植被的矮山懒洋洋地趴在月色下,众人顺着涂上了深红树脂的山道,翻越了这座矮山。   矮山后方,有一处暗红色的石崖。   山火族人停在了石崖面前,再一次哼唱起古朴的调子,双臂环胸,伏在了断崖前,以额触地,低低地吟唱。   八位白发苍苍的长者走到前方,手中燃起明亮的赤色光焰,摁在了暗红色的山壁上。   只见那他们手中的光焰,像是流入了水渠的水一般,在那山壁之上缓缓开始流淌。   山火族人吟唱的声音更加响亮,一种诡异的气氛笼罩住月色下火一样的山。桑远远望着被围在人群中的桑不近,心中有些紧张,不自觉地攥住了幽无命的衣袖。   幽无命反手抓住了她的爪子,不动声色把她那五根纤细柔软的手指握在了掌心,火光之下,精致的唇角悄悄浮起了笑意。   他微眯着眼睛,这一刻,脑中放空,什么也记不起,心中只觉燃着一团温暖的火焰,足以照亮余生。   桑远远的心跳忽然乱了一拍。   她侧头去看,见幽无命的侧颜被火光烙上了一圈朦胧的金边,嘴角骄傲地翘起一点,好看得无药可救。   她愣愣地偏开了头,继续盯着正在流淌起火光的暗红色山壁发怔。   心跳有一搭,没一搭。   他掌心的热度不断地侵袭她的神经,她仿佛闻到了他掌中之茧的味道,这种感觉,当真是不可思议。   结婚的,分明是山火族长和桑不近啊。   她怎么觉得,倒像是自己正在这里无言地许诺一生。   真是太神奇了。   正想再多看他一眼时,只见前方的山壁上,忽然有了动静。   八位长者手中的流火渐渐凝成了一个形状。   像是一枚暗藏着玄机变幻的火焰,磨盘大小,极明亮耀眼。   一瞬间,整面山壁仿佛都燃烧了起来,那暗红色不再死气沉沉,而像是那种内里正在燃烧的炭火——只要把易燃物扔上去,即刻就会被点燃的那种炭火。   这枚映在山崖之上的火焰印记,成了扣开祖地之门的门环。   八位长者齐齐发力,只见那山壁忽然便左右一分,露出一个洞口。   桑远远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奇异的机关?   一道明亮的火道出现在面前。   这是一个造型很普通的洞窟,就像那种挖得不是非常规整的防空洞,两人高,丈把来宽。与寻常洞窟不一样的是,四面洞壁,都是熔岩般的暗红色,有些地方暗淡些,有些地方明亮些,总之,一看就非常烫脚。   “来。”山火族长牵住了桑不近的手,带着他向洞窟中走去。   云许舟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桑远远也有些紧张。   这个地方,看起来有些不好惹。如果在里面出了什么问题,那恐怕会非常麻烦。   云许舟猛地踏前一步。   桑远远赶紧劝阻:“别冲动,我来!”   这么片刻功夫,那两道火红的身影已携手消失在洞窟中。   桑远远手指轻轻挣了下——她的手被幽无命紧紧攥着。   幽无命松开了少许。   他好像有些不高兴,重重地捏了下她的小指指腹,这才不甘不愿地放手。   桑远远屏息凝神,牵动周遭的木灵蕴共鸣,尝试片刻之后,径直把一朵大脸花召在了洞窟的石门后方。   她低估了花盘的宽度,不小心露出一道花边,挂在了石门上。   心头一凛,她急急操纵着那朵大脸花来了个‘立正’。   顿时,整只花缩挤在了石门后面。   幽无命看得嘴角直抽。   桑远远轻轻吐了口气,操纵大脸花编织出细细的灵蕴藤,顺着洞窟的边缘向里面爬去。   灵蕴藤在暗火的照耀下变得透明,不盯住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桑远远的心神跟随灵蕴藤,迅速潜入了火窟深处。   不知拐了多少弯之后,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那山火族长牵着桑不近的手,双双立在一块明亮的橙色石台之下。   石台上,盘膝端坐着一名少女。   少女身上不着寸缕,但任何人看了,都不会生起一丝邪念。   因为少女的身体燃着火。   她还活着,但显然活得非常痛苦。每一次呼吸,鼻孔中都会冒出一朵小小的橙焰,令她疼痛战栗。她就像是一根被牢牢粘在烛台上的蜡烛一般,燃烧着自己。   桑远远屏住了呼吸,难以置信地向着那‘烛台’靠近。   越是靠近‘烛台’,四周温度越高,她的灵蕴细藤隐隐有点要被点燃的迹象。   高温是从少女身上散发出来的,辐射向四周。   这是……不灭之火?!   到了近处,发现少女的双腿已经彻底焚尽,像是香炉中的炉灰一样堆叠在她身下。   透过那一片灰白,隐隐可以看见她的心脏处燃着一团橙色的火焰,它在她的身体中燃烧,她用自己的身体供养着这团火!   山火族长牵着桑不近,走到了近前。   他从怀中摸出两只深红色的小杯子,一柄同色的弯刀,轻轻割开了火焰少女的指尖,用那两只杯子盛住少女指尖流出来的血。   血上燃着橙焰,就像是用火点燃的酒。   “来,饮下神火的祝福,我们生出的孩子,就有更大的机会成为不灭神火的容器!”山火族长哈哈大笑。   桑不近皱起了眉头,指向‘烛台’上的少女:“我的孩子?做容器?就像她这样吗?我不忍心。”   山火族长安抚道:“不用担心,男孩子是不会被选为容器的,只有没用的女娃才会,放心放心!”   桑不近的眸中爆起了愤怒的火光——在桑州,从来不会有人认为女娃就低人一等,谁家软软甜甜的闺女不是捧在手心中疼着护着?看着面前痛苦至极的少女,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家的宝贝妹妹,眼眶渐渐就湿润了。   他深吸了一口长气,不知想到了什么,咬了咬牙,将情绪收回腹中。   他伸手接过了山火族长手中的那只深红小杯子。   桑远远心头一跳,急急把灵蕴藤爬了过去,卷住桑不近脚踝,拉扯示意他不要喝。   他显然感觉到了,却是不为所动,头一仰,饮下了那杯带火的血。   山火族长满意地哈哈大笑,也饮掉了自己手中的杯血,高高兴兴地揽住桑不近的肩膀往外走。   桑远远瞳仁剧缩,心脏‘怦怦’直跳。   二人向着洞口快速走来。   桑远远及时撤掉了石门后的大脸花,就在二人踏出火窟、石门合拢的刹那,她眼疾手快,又扔了一朵大脸花进去。   只见暗红崖壁之上,石门无声无息地合上,根本看不出一丝痕迹。   山火族人紧紧跟随着族长与桑不近的脚步,返回大木楼,准备闹他们的洞房。   “得快些!”云许舟紧张得双手轻颤,道,“凤雏拖不了很久!若是取火不便,就优先去救她!”   桑远远将心神尽数投到了方才趁石门闭合之前扔进去的那朵大脸花上。   她仔细端详着石壁之后的那面墙,很快,就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青铜门把。   原来这门从外面开启不易,从里面开启倒是不难。   大脸花蹭了过去,用叶子缠住门把,缓缓转动。   石门再一次打开,幽无命一手揽着桑远远,另一手抓着云许舟的衣带,展翅从那些密布在地面上、一触即燃的暗痕火线上方横空掠过,落入洞口。   大脸花蹦蹦跳跳在前方引路,三个人很快就站在了少女的面前。   透过大脸花的灵蕴来视物时,世界就像是蒙着一层水光,有少许模糊变形,此刻到了面前,更觉触目惊心。   少女的身体就像是蜡烛一般,早已软软地融化了,只有一层皮肉外壳支撑着她,没有往下倾塌。   她看起来痛苦极了,难以抑制地拧动挣扎,然而一根烛芯般的深红石刺贯穿了她的脊骨,将她牢牢钉在了这‘烛台’之上,什么也做不了。   桑远远虽然心中早已有数,此刻仍是感觉呼吸凝滞,胸中燃起了一团火。   云许舟已惊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盯着火焰少女看了一会儿之后,幽无命的神色变得有些怪异,他快步走上前,右手食指的指尖亮起了青色灵蕴,以指为刀,毫不迟疑地刺破了火焰少女的肩膀。   血火流出,被他挑在指尖。   他眯着眼睛,凑到那朵小小的血火边上,盯了片刻,然后缓缓把手指放入口中。   少女死死抿着唇,惊恐地望着这三个闯入祖地的陌生人,胸腔不住地起伏,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面前的状况。   幽无命躬下腰,直视她的眼睛。   “告诉我,你在这里,做什么?”   痛苦加惊恐,令少女心神失守,轻易就被他控制。   “供养不灭神火。”   幽无命问:“如何供养?”   “用我们的身躯……燃烧一年之后,传给下一个容器……”   桑远远和云许舟同时轻轻吸了一口凉气。   带着高温和淡淡硫磺味道的空气,吸入肺中,竟是彻骨寒凉。   “怎样传?”   “将我的血与火,渡给继任者……”   幽无命猛地立直了身体,面色难看至极。   半晌,薄唇一动,他重重吐出两个字——   “冥族。”   桑远远惊愕地望向他。   幽无命淡声道:“好一个能炼化万物的不灭之火。它炼化了冥族的血脉,将血脉与火焰融为一体,全部,传给下一个人,一代一代传下去,如此来维持永恒不灭。”   冥族血脉,可以将自己的一切都送给另一个人。   炼化了冥族血脉……   在一个‘容器’死亡之前,将火,连着血脉,一起渡给下一个人……每年,都要换一个新的‘容器’……   低头一看,发现石台边的地面上,早已沉积了厚厚一层灰白。   桑远远轻轻打了个寒颤。   只见幽无命再一次微微躬下了腰,直视少女的眼睛,低沉的声音满是蛊惑:“我就是下一个容器,来,把不灭之火传给我。”   少女缓缓地点头。   桑远远倒抽一口凉气,望向幽无命。   他要做什么?! 第52章 带上我一个   桑远远一把攥住了幽无命的胳膊。   她的指尖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因为焦急,眼角泛起了一点水光。   “你要做什么?”她低声快速问道。   他缓缓转动眼珠,看了她一眼。   桑远远心中顿时浮起了很糟糕的感觉。这一刻的幽无命,让她感觉到陌生。不,其实并不陌生,每一次他把他自己禁锢在毁灭的烈焰中时,便是此刻的模样。   她有种清晰的直觉——他是要带着这不灭的火,把那些令他愤恨的东西,通通烧成灰烬!   书中,被幽无命豢养在天都地宫中的那些冥魔,身上正是带着一种难以扑灭的火焰,疼痛令它们更加疯狂,被幽无命释放到地面之后,它们瞬间就攻占了帝都,处处都是血,处处都是火……   难怪,在即将击杀姜雁姬的时候,幽无命这个纵火者竟然‘不小心’被自己放的火给点燃了,导致功亏一篑——其实他能撑到那个时候已经极为不易,激烈的战斗,令他再也无法压制住体内的火焰。   “幽无命,不要。”她头皮发麻。   没想到,被她改写了剧情之后,竟是意外让幽无命比书中更早地遇到了这不灭之火!   “小桑果,我没事。”幽无命声音嘶哑,“你,不要担心。”   她死死攥住他的衣裳。   她冲着他摇头。   “我们不是已经成功离间了皇甫俊和姜雁姬吗?”她按捺下心中焦急,放缓了声音,柔和地劝说,“幽无命,我们没必要那么着急的,一点一点消灭他们,其实也用不了太久的,好不好?不要同归于尽啊,我好想看看你老去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变成个英俊的小老头。”   她露出了极为勉强的笑容。这一刻,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曾是一个演员。   他凝视着她,黑眸微微地闪。   她把他抓得更紧。   “我们一定会胜利的,相信我,我们的结局一定不会是悲剧。还有,你难道真的不想碰我了吗?”她踮起脚,凑到他的耳朵边上,“别引火烧身啊,那样你还怎么碰我?我答应你,你什么时候想要我,都可以,好不好?”   她的声音隐隐发颤。   他转了转黑眸,怪异地盯着她。   片刻之后,噗哧笑出了声。   “好。”他说。   她心头一松,一喜。   眸中乍然绽放的喜悦光芒令幽无命重重地怔了下。   他把视线别开,带着笑道:“小桑果,记住你自己的话。”   她方才情急之下也顾不得那么多,此刻略一回味,不禁羞红了脸,松开他的衣袖,捂着脸蛋背过了身去。   便在这一两个呼吸之间,忽然听到云许舟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桑远远的心脏重重一沉。   她猛然回身,便看见幽无命已割破了他自己和火焰少女的手腕,将流血的伤口贴在一起。   带着火的橙色血液流向幽无命,就看漏了那么一眼的功夫,少女已像一块彻底溶化的蜡一般,软软地瘫在了‘烛台’上,眨眼的时间里,少女全部身躯都化成了灰白的碎末。   电光火石一瞥间,桑远远看见少女变形的脸上露出了解脱的笑容。   她的嘴唇轻轻地翕动。   ‘太好了……终于结束了……娘亲……我来了……’   那团橙色的火焰,已流入幽无命的身体。   桑远远的视线发着颤,从那一滩灰烬上,挪向幽无命。   幽无命的眸中燃起了火。额角有青筋浮出。他紧握着双拳,唇角挂着狞笑,身体略有一点颤抖。   他不是……答应她了吗?   桑远远只觉一阵麻木。   这一刻,她好似浮到了半空,呆呆愣愣的,略有些茫然地环顾左右,想找找哪里有没有后退或者是重来的按键。一切都那么不真实,一切都让她难以置信。   少顷,她恍然回神,意识到一切已经无可挽回。   此刻的幽无命好像一团火,她的视线和心神落上去,都会将她灼伤。   桑远远愣了片刻,然后转过身,向着洞外走去。   反反复复的,她其实也有点累了,这样也好,往后再不需要担心最坏的结果突然到来。   她再也不需要因为这个男人而提心吊胆了。   她茫然地往外走,眼前不自觉地浮起了他咬鱿鱼的模样。他雕木头的模样。他偏着头在烛光下写小说的模样。他倚在车窗上,双目放空,唇角噙着浅笑的模样。   泪水涌了出来,她想,果然最平凡的那些瞬间,才真正令人心如刀绞。   ‘去救哥哥,然后回桑州。’   她心里只剩下这么一个念头。   没走出几步,肩膀忽然被一双大手牢牢捉住。   “傻果子,你真当我死了么。”男人略有些嘶哑的声音贴着耳畔沉沉响起。   她没回头,也没挣扎,只是继续像木偶一样往前走。   脚步踱在了原地。   “我没事。”他的手环过她的肩膀,把她整个揽进了怀里,“傻果子,我没事,听见了没有?”   她没说话,身体轻轻地颤抖。浑身的力气都离开了她,有些心灰意冷。   他看着她的模样,心脏像是被人用手狠狠攥住了一样。   “先去救人,好不好?”他哄骗一般地说。   她轻声道:“我本就是要去救人。”   云许舟已回过神,疾步赶了上来:“先走吧,再迟我怕凤雏出事……幽无命,你真没事吗?你也太冲动了!”   幽无命轻轻笑了笑,道:“都忘记我已破境了么?”   他身后的光翼缓缓铺开,青黑的光翼被烈火点燃,变成了一双火翼。   原来他竟是把不灭之火封在了翅翼里。   橙色的火焰在他身后熊熊燃烧,他有些无奈地捉住了桑远远,躬下身,看着她的眼睛向她解释:“刚进来的时候,我不是已经试过这血了么?我有把握才会这么做。傻果子,如今我的命已不再是我一个人的,我不会轻易冒险。”   烈焰双翼在他身后震动,他看起来就像传说中从天而降的,带着怒火的复仇之神。   桑远远轻轻叹了口气,道:“救人再说。”   幽无命有些心虚,他没有再抓着她们直接飞出去,而是独自掠向前方,潇洒利落地踩过地上那密密麻麻的暗色火线。   落地的模样无比帅气。   只见他落足之处,地面有火焰暴涌而起,但却不像云许舟形容的那样直直燎起十丈驱逐入侵者,而是老老实实地汇入幽无命身后的火翼之中。   地面像是被幽无命点燃,火焰顺着那一圈圈火道熊熊地燃烧了起来,流动着,聚向幽无命,仿佛在向君主臣服。   他站在满地火光之中,回过身,微笑道:“来。”   下巴微微扬着,有点骄傲,有点讨好。黑眼睛闪烁着明亮的光芒,好似在说——看到我的厉害了吧。   桑远远忽然意识到,男人就是这样的。他们是天生的狩猎者,热爱进攻和冒险。虽然能把人恨到牙痒,但不可否认,这也是很有魅力的特质。   三个人离开了火焰防御圈,轻易便潜到了那座四层大木楼外——山火族习惯了依靠不灭之火的焰迹来防御,夜间并不需要留人放哨。   闹洞房的族民早已经散去了,一间火红的大屋里透出明亮的烛光,透过窗棂,隐约可见一个人被缚在床榻上,另一人手中高高扬起了鞭子……   幽无命饶有兴致地挑高了眉毛:“啧。”   云许舟倒吸了一口长长的凉气,顾不上什么策略,当即一掠而上,抬脚踹倒木门,跳入洞房。   一个男人缓缓回过头来。   他身上的喜袍已被撕了个半碎,胸脯坦着,头发披散着,像是刚和野兽搏斗了一通。他扬着鞭子,正要往另外那人身上抡。   而被缚在床榻上那个,看起来比他更要惨些。   被缚的这位,嘴巴被一条红布紧紧勒住,身上的喜服破烂扭曲,将他的四肢分别捆在了四根床柱上,他瞪着眼睛,一边挣扎,一边呜呜直叫唤。   云许舟愣了半天,都不知道该揍哪一个。   这两个男人的脸上都抹满了大红的染料,一看就知道方才斗得是有多激烈。   云许舟的视线落在他们胸膛上,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都是男的,如假包换。   两个男人都喘得很厉害。   扬着鞭子那个呆呆地看了桑远远三人一会儿,忽然把鞭子一扔,捂住了额头。   “凤、凤、凤雏?”云许舟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挤了出来。   桑不近生无可恋,把脸从手掌里探了出来:“谁要你来救,我自己难道解决不了么,你还把小妹他们带来……云许舟,你,你,你很好!”   云许舟很震撼、很无辜地回道:“我怎能眼睁睁看你被祸害?”   这般说着,她的视线再一次落在了这两个衣裳不整的男人身上,仔细看了看被缚在榻上,身上还有许多道鞭痕的山火族长,她的嘴角不禁狠狠抽了几下,补充道:“那,让你这般祸害别人,也不对啊。”   桑不近恨恨地爬了起来。   床榻上那个倒霉的族长呜呜叫唤个不停。   桑不近喘着叹息道:“我曾听到他们说话,说是火属之人喝下那所谓的神火祝福血,体内火灵蕴便会暂时被压制,施展不出修为,且还有催……情的效果,喘气厉害,没办法大声喊叫,于是我便计划好了如何收拾他。”   他斜眼望了望被捆得呜呜乱叫的族长,摊手,“这种小事,随便就能解决。哪用得着你来救?”   若不是他顶着一头鸟窝般的乱发,身上衣裳也烂得像是被蹂躏了一夜的话,桑远远三人还真信了他的邪。   仔细一看,发现山火族长头发里还渗着血,床榻边上扔了个沾着血迹的烛台。   桑不近必定是把这族长忽悠得找不着北,然后忽然从身后偷袭。山火族长以为桑不近是个女人,心中大意,所以才着了道。   云许舟一愣一愣的,显然一时半会儿是回不了神了。   桑不近有过一次被妹妹撞破的经验,在最初的尴尬过后,倒是迅速认命了——被妹妹看见女装,和被云许舟发现男儿身,似乎,好像,大概,也没什么区别……吧?   这么想着,他干脆利落地从床榻上跳了下来,从木柜中取出一套略微正常些的衣裳,套在了外面,偏偏头:“走!”   走出两步,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里闪过一道凶光,回身捡起那烛台,照着山火族长的身下,狠狠地捶了下去,像捣药那般,连续捣了十几二十下。   山火族长晕得彻底。   “断子绝孙吧!”桑不近啐了一口,“撞到我手上,算你倒霉。”   四个人走出了山火寨。   月色下,红色的山寨像是山林中的一把火。   幽无命身后燃起了火翼。他慢慢躬身,修长的手指缓缓向着地上的暗火痕迹抚去。   即将落指的霎那,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极慢极慢地蜷起了手指。   “算了。”他立直了身体,唇角浮起狡黠坏笑,“反正火已没了,就留着你们慢慢去哭吧。”   看来他原本是想用不灭之火灭了这个寨子,不知为什么最后又改变主意放过了他们。   桑远远望向这处火红的山寨。地上满是那种暗色火道,家家户户的木屋上都插了火把,处处看起来都十分易燃。   若是幽无命当真一把火下去,恐怕是要无人生还。   桑远远并不觉得幽无命会考虑这些人中有没有无辜者的问题。   那是什么让他改变了主意?   他捉住了她的肩膀,走出一段路,忽然眯着眼睛笑了笑,没头没尾道:“有个圆脑袋的小娃儿,和你像极了。长大肯定和你一样傻。”   原来是她让他心软了。   走出十余里山路,桑不近喘得越来越厉害,忽然身体一歪,猛地靠在一株树干上,不动了。   他这一下撞得很用力,撞得整株老树枝叶乱颤。   “小妹,药。那个大嘴花,给我解毒试试。”桑不近喘着粗气说道。   桑远远:“……”   大脸花已经很过分了,大嘴花又是个什么鬼?   今夜每个人都有些不在状态,是以桑远远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桑不近似乎说过,那个血,火属性的修行者喝了会抑制修为,且催情……   她赶紧召出了太阳花,旋转着花盘,把碧绿的凝露洒向桑不近。   没想到的是,灵蕴喷洒上去,竟像是烈火遇到了干柴一般,桑不近猛地一颤,瞪圆了眼睛,脸上没涂到红染料的地方也迅速变成了绯色,一对耳朵更是红得要滴血。   他反手抓破了一大片树皮,艰难至极地开口:“你,你们,走开!我自行,处,处理一下……”   幽无命:“啧。”   半晌,云许舟愣愣地说道:“方才,我看见那边有个山洞,我来帮你,别落下什么,病根。”   桑不近想要挣扎一下,却被云许舟轻轻松松地抓住胳膊,挎在了她的肩膀上,强行扶着他向山洞方向走去。   桑远远:“……”   幽无命:“……”   桑不近和云许舟很快就消失在视野中。   桑远远呆呆地望着二人离开的方向,愣愣地想,云许舟到底有没有反应过来桑不近是个男人?这表现,未免也太过淡定。   这里满是树木,桑远远愣了片刻,听到云许舟的声音传来。   “见到你和别人成亲那一刻,我就想好了,这辈子,我都不可能让你和别人成亲,你若不答应我,我便将你抓回去关起来。其实我对你已经是这样的心意了,所以你是男的是女的,又有什么区别。”   桑不近艰难地咳喘了几下。   “喂,我不在意你是男是女,听见了没有?”云许舟霸气无比。   桑不近:“……听见了。但是我很在意。”   “嗯?!”   “所以,”桑不近的声音忽然便哑了下去,吼道,“你给我在下面!”   桑远远:“???!!!”   她急急关闭了心神,不敢再听那边的动静。   幽无命已偷看了她好一会儿。   见她终于回过神来,他便躬着腰,偏着头,把那张帅脸凑到了她的面前。   “小桑果,傻果子,果子,子子!”   她把身体转向另一边。   然后猛地意识到,这很像是曾经演过的那种矫情女主角和男朋友撒气的样子,于是又转了回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叫狗呢?”她没好气地说道。   幽无命差点儿笑了出来。   旋即,他想起此刻该是他逗她笑,而不是她逗他笑,于是他很辛苦地绷住了脸。   “别生气了。”他道,“我真有把握的。”   她掀起眼皮看了看他:“一半是吧。”   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地虚了下:“不止。”   “幽无命我累了。”她说,“我好不容易,才从你手中捡回了自己的脑袋,还没安稳几天,又要开始操心你的脑袋了吗?今日只是一个火,明日呢?等你真正对上姜雁姬的时候,你会为自己考虑半分吗?你会为我考虑半分吗?”   他张了张口,干巴巴地说道:“我不会让你陷入危险境地。”   她垂下了头。   幽无命来回踱了几步。   “算了,”她苦笑着,抬起头来看他,“随便你吧,想拼命便去,大不了一起死。但愿在死的那一刻,我在你心中的分量能抵得上你的仇恨……”   “不是!”幽无命暴躁地抓住她的肩膀,漂亮的眉峰紧紧蹙了起来。   “小桑果你错了,我这么做,不全是因为仇恨。”他皱了皱眉头,不情不愿地说道,“你知道吗,当初姓明的一直有个心愿,想要解决掉冥魔,他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什么斩草除根的办法。”   桑远远心中微微一惊,诧异地看着他。   幽无命别别扭扭地道:“你不要瞎想。我并不是想要完成他遗愿什么的,我只是,看那些恶心的东西很不顺眼。”   桑远远呆呆地说道:“嗯,我明白的。”   她是真的明白。   幽无命潦草地点点头:“明白就好。总之,我思来想去,能够让冥魔带到冥渊下面,然后相互传染、蔓延的,无外乎几种。火、毒、病。”   桑远远神智回笼:“不错。冥魔大约是不会得病的,而毒,很难通过它们自身来大面积传播……火,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办法。”   她的心脏‘怦怦’地跳了起来,望着他,眼眶慢慢地湿润了。   所以书中的幽无命,不仅是为了仇恨,才制造了那些燃着不灭火焰的冥魔。他的真正目的,其实是要将火放到冥渊底下。只不过这个别扭家伙绝对不愿意面对自己内心‘正义’的想法……真是个合格的大反派啊!   所以,他方才那个坚毅决绝的眼神,不是为了对姜雁姬的仇恨,而是想到取了不灭之火,便有了灭绝冥魔的希望!   她猛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幽无命猝不及防,被她砸了个倒仰。   “小、小桑……”   他瞪起了眼睛,惊恐地垂眸看她。   她堵住了他的嘴。   她主动得令他有些难以招架。   她好像想要把他吃掉一样,不放过他的一丝气息,近乎贪婪地掠夺。他很快便感觉到自己干枯了,嘴巴里干,喉咙也有些冒火。一股痒意直直钻进了心窝子,掌心好像被毛绒的草球一直挠,一直挠。   他下意识地把脑袋往后稍稍一仰,却立刻被她那双柔软的小手抓住了后脑勺的头发。   幽无命:“……”要命。   他感觉到自己全身的血液和力气仿佛都聚到了一处。   他觉得自己快要炸了。   他睁开了眼睛,带着强烈的目的性,四下扫视一圈。   这里,实在是有点糟糕。   就在他处于失控边缘时,她终于放开了他,把额头抵在了他的下巴上,喘着气,很认真地说道:“带我一个。我们一起,一统天下,解决掉冥魔之患,然后,一起到冥渊外面去看一看!”   说完,她扬起了脸,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夜色下,仿佛盛满了甜蜜的泉水。   幽无命觉得自己会醉死在里面。   “小桑果……”他的声音沙哑而动容。   “我,会带着你。”他郑重其事地说道,“无论哪里,都带上你。”   他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垂头又亲了下去。 第53章 天涯沦落人   他把她抵在了一株树上。   远处隐约有蝉鸣,清新的山间夜风中,两个人的呼吸和温度渐渐晕染成了一团。   他用指尖挑起了她的下巴,双唇若即若离,细细地汲取她的气息。   鼻尖相触时,他总会低低地笑,将她搂得更紧。   终于,他尝够了甜蜜的期待滋味,重重亲了下去。   这个吻,仿佛又有些不同。   她刚看到了另外一面的幽无命,藏在冷血暴戾壳子下面的,带着那么一点救世英雄情结的他,有一点幼稚,有一点中二,又有点叫人感动。   她假装不知道他的手悄悄潜进了她的衣裳。   两个人都有些忘情,不知不觉,她的身体顺着树干溜了下去。   幽无命及时把她抄进了怀里,他倚坐在树下,垂着头,捧住她的脸蛋,反反复复地亲。   呼吸越来越急。   “小桑果,”他的唇碾过她的唇角,低低地笑道,“你就像块糖,随便一亲,就要化了。你怎么这么软?”   她瞪他,眸中波光潋滟。   可把他得意的。   她的身体确实绵软,提不起力气来,但那又怎么样?不过就是生物特性罢辽。腿没软很了不起吗?不到彻底得手、最后的那一刻,他能软吗他!他敢软吗他!   还不就是绷着那股劲罢了。   她心中碎碎念着,脸上却是露出了更加甜蜜的微笑。   “因为我喜欢你啊。”   声音软软的,像藤蔓一样,爬上他的耳朵,钻进他的心。   幽无命被缠得呼吸一滞。   “小桑果……”他的声音更哑,“你真是,要了我的命。”   他垂下头,亲得更重。   许久,他不舍地松开了她。盯着看了片刻,忍不住又照着她的额头亲了好几下,道,“天一亮,我随你回桑州提亲,不答应就抢。”   他还想亲,忽然听到了什么,动作一顿,扶着她站了起来。   两道交错的脚步声渐渐接近。   桑远远急急用手背捂了捂脸,顺了顺鬓发,然后摆出一本正经的模样,看着桑不近与云许舟二人‘沙沙沙’地从树丛后面走出来。   幽无命愣了片刻,嘀咕道——   “还以为要等到天亮,居然这么快啊。啧。哪怕是第一次没什么经验,也不应该这般表现?”   桑不近的脸‘刷’一下就绿了。   云许舟的脸正好相反,红得像个苹果。   桑远远只当无事发生,淡定地打了声招呼,四个人快速离开了山林。   气氛当真是诡异得难以形容。   到了东海湖畔,桑不近默默租了一架大车,又购入一大包灭杀血线虫的草药,然后像是松了一口气般,将其余三人赶进了车厢中,他独坐车辕上,驱着车上路了。   车门一闭,云许舟也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桑不近在外面驾车,云许舟趴在车窗上,头发上沾着几根枯草,桑远远偷偷伸过手,帮她摘了。   大车平稳地驶上了官道。   桑远远召了朵大脸花,照着两个女子无差别地喷洒凝雾——回来的路上,她便发现云许舟走路很不自然,忍着疼的样子。治是不可能治的,只有不动声色地帮她喷点疗养喷雾这样子,要不然云许舟得尴尬死。   幽无命一直在入定。桑远远知道,他在设法彻底降服体内的不灭之火。虽然他确实比书中强大了许多,还长了翅膀,但这火焰毕竟还是凶残得很,不容小觑。   她能做的,便是悄悄用灵蕴藤覆在车辙和车轮上,最大可能地减少行驶时的颠簸和震荡,尽力给他提供一些帮助。   一路平安无事。   次日,大车缓缓驶入一座城池。桑不近寻了一间驿栈,租了四间客房,供四人分别洗漱、换装。   幽无命死皮赖脸,根本不顾桑不近的明示和暗示,跟着桑远远进了同一间厢房。   不过他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   她在木桶中沐浴,他便闲闲地隔着屏风,坐在床榻上,眯着眼,曲着一条腿,看那个极模糊的轮廓。   当真是稀奇得很。   那么一个朦胧的脑袋,时不时轻轻地动一下,他便能隔着屏风认出她来,绝不会错。   过了一会儿,她从木桶中爬了出来。   他竟是不自觉地转开视线回避了下。旋即,他懊恼地拍了下膝盖——什么都看不见,有什么好避开的?!   他瞪着屏风。   她很快便擦着湿发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整个人散发出温暖的香气,让他忍不住把这暖融融软乎乎的一团抱进了怀里,嗅个不停。   味道和温度,他都要。   “该你了。”她歪着头,笑眯眯地说道。   幽无命眸光一暗:“你帮我。”   “你是三岁小娃吗?洗澡还要人帮忙!”她一边说,一边把他从床榻上拖了起来。   她推着他往外走。   幽无命似笑非笑,黑眸中满是坏意。他紧紧攥着她的手腕,不给她机会逃走。   进了另一间房中,他把她捉在了怀里,轻吻着额头,道:“是谁说的,我什么时候想要,都可以,嗯?现在可以么?”   她轻轻地颤了下,垂下头,额抵着他的肩,声音低低弱弱地飘了出来:“可以啊。”   幽无命愉快地笑了起来:“想要?我偏不给!你就馋着吧。”   他哈哈大笑着,把她往屏风后面一推,然后三下五除二脱掉衣裳,跳进了木桶中。   “别偷看!”他一本正经道。   桑远远:“……”真的,这么讨厌的男人,她真没见过第二个。   气了片刻,忽地笑了。她隐约有种感觉,幽无命想要先给她一个盛大的婚礼。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   四个人很快就整理完毕。   桑不近不知出于什么考量,又换上了女装,画的是偏英气的妆面。   云许舟反正是一眼也不看他,也不和他说话。一上车,云许舟便伏在车窗上看风景,幽无命则盘起腿来入定。   桑远远有种在跟团旅游错觉。   有皇甫雄的令牌在手,出入各大城池倒是十分方便。   一路相安无事,很快就到了东州西境。再过两座城,便能离开东州,抵达小姜——一旦到了小姜,便是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游,无需再提心吊胆生怕暴露。   桑不近驱着车,通过城门。   桑远远发现幽无命好像遇到了一点屏障。他闭着眼,眼皮上透出了火光,整个人看上去十分妖异。   额角渗出了薄薄一层冷汗,当是十分辛苦。   桑远远屏住了呼吸,更加仔细地操纵着一朵卷在车底横杠上的大脸花,用灵蕴藤及时填补道路上的小坑洼,确保车厢一晃也不晃。   这几日虽然没有修行,但专心做这件事,却让她感觉到对灵蕴的控制又进了一步,不用花费多少心神,就能精准地操纵着它们,如臂使指。   她一边给幽无命做减震,一边紧张地留神着他的动静。   他的呼吸中隐约也带上了丝丝火意,身后光翼若隐若现,一旦有什么不对劲,他就会把火气渡到翅膀里面去。   这当口,自然是禁不得任何打扰。   她深吸了一口气,召出更多灵蕴藤覆在车轮外面。   就在这一霎那,忽听‘砰’一声巨响,车厢猛烈地一晃!   桑远远一半心神在车底,一半心神在暗中观察幽无命,猝不及防之下,头重脚轻,向着软榻下面栽去。   幽无命睁开眼,一双大手稳稳地托住了她。   唇角微勾,他带着些嗔意:“毛手毛脚。”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怔了下,然后一起笑了起来。   第一次在韩王宫见面,他开口对她说的话,正是这一句。   恍若隔世。   外头传来了吵闹声。   原来有一架大车急速驶来,那车夫没留神,和桑不近的车子重重撞在了一起。   车辕卡住了,一时竟是拆不开。对面车夫是个士兵,骂骂咧咧地跳下车,抬脚踹桑不近的车轮。   双方同时撩起了车帘。   探头一望,齐齐呆住了。   当真是无巧不成书,对面车中,坐着皇甫雄与蚌女仙。   皇甫雄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蚌女仙已指着幽无命,娇声叫了起来——   “哈!竟然是你这个穷鬼!”   只见蚌女仙那饱满的胸脯上下起伏,白润的脸蛋还挂着泪痕,双眼发红,显然方才正楚楚可怜地向皇甫雄倾诉委屈。此刻乍然看见了幽无命,她激动之下,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狰狞的神色。   这个男人,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她犹记得,她一眼就在人群中相中了他,放出了自己的金雀。等到看清他的面容时,她是真的生起过从良的心思——若是这人家境好的话。   谁知,这穷酸鬼,居然当众把她的雀儿给卖了!   卖了也就卖了罢,偏还卖给了一个死鬼,死在了她的床榻上,既害了她的声名,又害她被抓到东都,战战兢兢等候东州王发落,这么多天,吓得人都瘦了好几斤!   好容易盼到皇甫雄归来,将她从东王宫捞了出来,正在哭哭啼啼地向皇甫雄倾诉委屈,想要捞回些好处,好巧不巧,居然在这个时候,让她撞上了这个该死的穷酸鬼!   蚌女仙一时都不知道该先从哪一句开始控诉。   这一刻,桑远远的脑海亦有片刻空白。   这未免也太巧了!   针对皇甫俊与姜雁姬的种种设计,可以说是极尽完美的。桑远远闲暇时无数次回想,都寻不出任何破绽。   没想到,最大的破绽,居然这么巧就撞了上来。   只要让蚌女仙开口说出幽无命就是那一日用金雀从姜谨真手中‘骗’去了五匣水灵固玉晶的人,皇甫雄必定就会想到,之后的‘偶遇’根本就是幽无命的安排设计。再往下深想,牢不可破的猜疑链条,便要一寸寸地出现破绽。   ‘早知道就该重新易个容……’念头刚刚升起,就被桑远远果断掐死。   世间最没用的就是这个‘早知道’。弱者和强者最大的区别便是,遇上事儿,弱者脑中都是懊悔、自怨自艾、往别人身上找理由。而强者只会做一件事——想办法解决面前的问题。   从很早之前,桑远远就学会了强迫自己用强者的思维方式来面对任何事情。   ‘绝对不能让蚌女仙说出那晚的事!’她瞬间确定了核心战术。   此刻,蚌女仙刚说完了‘穷鬼’二字。   “嗯?”皇甫雄略带不解,皱眉望向蚌女仙,“你也认得先生?”   蚌女仙刚要说话,便被桑远远高声打断。   “好啊!”桑远远的眼睛里刷一下就流下泪水,指着幽无命控诉,“路过一座城,你认一个旧情人,再路过一座城,你再认一个旧情人,你到底是有多少相好流落在外?!”   皇甫雄被桑远远这煽情的演技抓住了心神,一听是这等风流韵事,顿时把蚌女仙抛到了脑后,目光顺着桑远远的手指,望向车厢中的云许舟,以及车辕上的桑不近。   今日的云许舟没施脂粉,只简单地易了容,秀丽的面庞颇有几分苍白,像朵开在车厢中的寒梅。   而桑不近化了英气的妆,抿着唇坐在车辕上,像烈焰,却是拒人千里的那一种。   当真是各有千秋。   皇甫雄看呆了。心说,厉害厉害,不愧是能写出那么好看的故事的先生!看看他身边这些新收的女人,竟个个都是上乘品质!不过数日未见,散落在民间的金珠子,都要被他一网打尽了。   桑远远跳下车,继续控诉:“前日一个,是你难以忘情的小青梅,昨日一个,又是对你有恩的好知己!”   她指向蚌女仙:“这个呢!这个又是什么!”   幽无命接到她的眼风,极配合地垂下头,摆出一副标准的渣男脸:“夫人别闹了,这位乃是廊中之仙,我身无长物,又怎攀得上人家?别说了,我们走吧。镇西将军,叫你看笑话了。”   听了这话,蚌女仙也是无语得很。身无长物,便拿她的雀儿换钱呗?   她抓住皇甫雄的衣袖,娇滴滴道:“就是这个穷鬼……”   桑远远陡然打断了她:“哦——我知道了!原来这个女人就是‘莫欺少年穷’故事里面,那个为了金银弃你而去的女人对不对!你迟迟写不出结局,不愿打脸那无情无义贪慕虚荣的女人,就是因为心中仍惦记着她对不对!”   蚌女仙还要说话,只见皇甫雄重重一挥手,把她掀到一旁:“你闭嘴!”   这皇甫雄爱听故事,共情能力极强,听着蚌女仙一口一个穷,他只觉心中烦躁,投身回到那个‘莫欺少年穷’的故事之中。   那一日没能听到‘莫欺少年穷’的结局,皇甫雄已是百爪挠心,今日发现戏中原型竟是活生生出现在眼前,哪里还按捺得住心中激荡?   仔细一想,蚌女仙平日对着那些穷酸书生的嘴脸,可不活脱脱就是故事里面的那个退婚女?   皇甫雄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忽然,他摸着下巴,笑了——此时此刻的自己,岂不就是一根金灿灿粗壮壮的巨大金手指,可以轻易帮助主角翻身打脸这个恶毒女人吗?   啧啧,真是不要太爽哦!   皇甫雄跳下了车,恭恭敬敬站到了幽无命的车窗边上,挑着胡须道:“先生啊先生,有这难处,怎不早些与我说呢!”   他大手一挥:“先生,今日,我皇甫雄,便作主把这女人赠给你啦!你想将她当牛作马也好,想写个双飞燕也罢,嘿嘿嘿嘿,都随先生高兴!只是记得,写出结局之后,还请第一时间给我送一份来!先生啊先生,我可是靠着你的故事续命哪!”   蚌女仙:“……将军?!”   皇甫雄决心打脸到底,冷冰冰地回头瞥了蚌女仙一眼:“去,服侍先生。呵,先生可是我皇甫雄在这世上最敬重的人之一,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这般侮辱先生!留你条贱命,不过是看在先生的份上!”   虎目一瞪,蚌女仙惊得一个字都不敢再说。心中惊悸恐惧,苦不堪言。   她被关了这些日子,根本就不知道那件事干系重大,在她看来,那就是一件损了她颜面,又害得她倒霉的小事。本想借着皇甫雄之手替她出口恶气,没想到皇甫雄竟然与此人有那么深的渊源!真是一脚踢在了铁板上!   蚌女仙顿时怂了,摆出了柔弱为难的样子:“将军,我还欠楼里妈妈许多银钱……”   皇甫雄眉毛一吊:“少跟老子废话!滚过去伺候先生!”   到了这份上,蚌女仙哪里还有机会说出那日的事情?她抿着唇,可怜兮兮地拎着裙摆,挪向幽无命的车厢。   皇甫雄送佛送到西,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上生生挤出了谄媚的笑容,冲着车厢里的幽无命揖了又揖,恭敬无比地站在路边,目送幽无命的大车驶向前方。   主角爽了,皇甫雄心里也爽歪歪,只觉被姜雁姬搞出的那些怨怒愤懑一扫而空,整个人神清气爽,精神百倍,一身热血哗哗地奔腾。   ……   蚌女仙呆呆愣愣地跪坐在车厢里,半晌回过了神来,忽然觉得自己真是蠢得无药可医——此人被皇甫雄这般看重,又岂是什么无能之辈?!那一日还得了五匣水灵固玉晶,也未见他换身华贵的衣裳……   所以,这分明就是个扮猪吃虎的厉害人物!   她抬起眼睛,瞄了瞄云许舟和桑远远,心道,这几个女人虽然个个是绝色,然而要论伺候男人的功夫,又岂能与自己相提并论?   此人生得风流英俊,又是个连皇甫雄都要恭敬以待的人,跟了他,其实是捡了大便宜才对!哪怕先前有些不愉快,可是只要在床榻之上让他愉快了,以后的日子,还不照样美滋滋?   想通了这一层之后,蚌女仙的脸上迅速浮起了一层羞涩,不住地用那双勾魂夺魄的眼睛去瞄幽无命。   幽无命方才炼化那不灭之火正值要紧处,应付完皇甫雄之后,便急急闭上眼睛处理火焰去了。   此刻距离皇甫雄不过一射之地,桑远远心知人设暂时还崩不得。   她拦住了蚌女仙的视线,冷声道:“少来那套狐媚伎俩,这里没人吃。”   蚌女仙委屈巴巴地说道:“姐姐,我并非狐媚,只是天生便生成了这样,惹得姐姐不愉快,都是我的错。若是能选,我也愿像姐姐般,生得普普通通,也少许多事端。”   勾搭异性,倾轧同性,已是烟花女子刻入骨骼的本领。   桑远远:“……”平平无奇桑远远?   “郎君~”蚌女仙勾着眼睛望向幽无命,“你可知道,我上次本就要跟了你的,结果你却负了我,把我这副心肝气得疼了多少日子!方才说的,都是气话,因爱生恨的气话,你定不会放在心上的吧!能与郎君这般玉人儿双宿双栖,奴真是做梦都能笑醒,哪还看得上什么钱财!郎君,奴的心里,都是你呢!”   闭目中的幽无命:“……”为什么差不多的话从果子嘴里说出来就可以假得很可爱?从这女人嘴里说出来就叫人浑身起鸡皮?   云许舟把脸从车窗外转了回来,结结实实地打了三个冷战。   “喂,”她冲着桑远远,扯了扯嘴角,“这玩意儿,得一直带着?”   茶都还没凉就开始搞事的事精,带在身边可不要太闹心。   桑远远淡声道:“先带出去吧。”   蚌女根本没有意识到话里的刀光剑影。   她又把矛头转向了云许舟:“这位大姐说话可真伤人,大家都是平起平坐的姐妹,奴不过也就是生了张祸水的脸,在大姐口中怎么就成了玩意?奴若是玩意儿,那你又是什么东西?”   方才她可是听得清清楚楚,这白衣女人和车辕上的红衣女人不过也就来了一日两日,和自己也就一路货色,谁没比谁矮。   云许舟揉了揉眉心:“到冰雾谷就扔下去。”   眼见皇甫雄已消失在视野中,再追不上来了,云许舟三下五除二把蚌女手脚一捆,嘴巴一塞,然后淡定地坐回窗边。   四人一蚌顺顺当当离开了东州。皇甫雄告别之后就再没出现过,没出任何夭蛾子。   进入小姜地界,幽无命总算是睁眼看了看被绑成了粽子的蚌女仙。   “我有一位至交好友,”他眯着眼睛笑了笑,“生辰将近,便将你送给他做贺礼吧。”   桑远远一怔。   幽无命有至交好友?她怎么不知道。   他见她一脸纳闷,也不解释,只懒懒地盘着膝,继续炼化体内的不灭之火。   冰雾谷外,侍立着幽、桑、云三州的亲卫。   桑远远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短命!   虽然它的身上罩着一件毛绒绒的大雪袄,整只裹得像个球,就露出一张憨脸,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它。   一队幽影卫迎了上来,垂头立在幽无命身前。他低低吩咐几句之后,幽影卫像拎一只小鸡崽一样,把蚌女仙拎上另一架车,径直往北行去。   云许舟的人也前来接驾了。   她一句话也没有对桑不近说,得到幽无命‘会尽快炼化解药’的承诺之后,她径直上了雪橇,绝尘而去。   这会儿桑远远可没心思理会别的,她早已蹦下车,和短命搂在了一起——人不如狗,就是那么的真实。   一阵子没见,它又胖了!   身体比原先更加圆滚滚,见到她,它亦是非常开心,一眼都没看幽无命,就把额头放在桑远远身上拱,两只前脚还抬起来,缩着利爪,不停地用掌中的肉垫垫扒拉她。   “短命短命短命短命……”   “欧呜呜呜……”   车辕上,幽无命和桑不近并肩坐着。   两个男人很诡异地共情了。   ——都是被抛弃的可怜人。   “喂,幽无命。”桑不近忽然低低地问了一句,“你和小妹第一次,那个,之后,她有不理你吗?” 第54章 你是我的了   趁着桑远远在雪地里和短命玩闹时,桑不近忽然凑近,低低地问幽无命:“你和小妹第一次,那个,之后,她有不理你吗?”   幽无命:“……”   一对漆黑的眼珠子缓缓地转动。   半晌,他轻笑出声:“怎么可能,她爱死了我。”   眸光微闪,掩下心虚。   桑不近看起来更加抑郁了。脑袋垂到了两膝中间,双手抱在脑后。   幽无命也没比他好多少,曲起一条腿,手肘撑着膝,斜斜地揉着额角,眼珠左右转动,不住地打主意。   桑不近并没有发现幽无命的异常。   他怔怔地抬起眼睛,望着在雪堆里和短命滚成了一团的亲妹妹,道:“如今我也懂得,为何你与小妹无法分开了——你且放心向父王提亲,我会替你说好话的。事情既已到了这步,我们男人,就得负起责任来。”   幽无命慢慢把眼珠转向他。   桑不近叹了口气:“云许舟上面没有长辈,她也没有什么朋友,到时候我要求亲,你也帮衬着我些。”   敢情是互利互惠来着。   幽无命忍俊不禁:“小事。”   他凑上前去,探出长臂,勾住了桑不近的脖颈。   “给我说说,你怎么一回事,也太快了,这样肯定不行。告诉我出了什么问题,我教你啊!”幽无命恬不知耻地道。   可惜桑远远和短命正玩得开心,没听到这猪蹄子在套路自家便宜哥哥,否则她肯定把他从车辕上抓下来,把那张可恶的俊脸摁到雪堆里面好生摩擦一通!   桑不近犹豫了一会儿:“就……太激动了吧?我也没想那么多。那个时候,哪顾得上什么时间长短的。”   幽无命转了转眼珠,一一记下。心道,到时候自己千万要多想一想,莫要激动,有什么好激动的,呵,那种事罢了。   “你这样可不行。”他大言不惭,“不到半个时辰,还叫男人么。”   桑不近:“……半个时辰!怎么可能!”   桑不近震惊得真情实感。初尝情滋味的他,此刻觉着,半柱香都是那么遥不可及。   “有什么不可能?”幽无命不屑地嗤道,“我……”   桑远远恰好骑着短命过来了。   她着实吃了好大一惊——便宜大哥居然和幽无命头凑着头,眼对着眼,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太阳这是打西边出来了吧?平时这两个人见面,不就跟两只斗鸡似的吗?   “你们在说什么?”她好奇地仰着头问道。   只见桑不近那张脸‘刷’一下就涨成了猪肝色,幽无命满脸坏笑,道:“说娶你的事。”   桑远远不太信,偏头望向桑不近。   桑不近尴尬地圈起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咳,道:“不错。小妹,我虽说不是那么满意幽无命,但,既然事情已到了这一步,我自然明白你非他不嫁的心愿,回头我自会替你向父亲解释,你不必忧虑。”   桑远远:“……”就撸了一小会儿狗子,怎么感觉好像又错过了几集连续剧的样子?   她望向幽无命,直觉告诉她,这狗男人肯定对桑不近说了些什么奇怪的话。   “出发!”幽无命愉快地从车辕上跳下来,落到短命的背上,缰绳一扯,带头向前奔跑。   短命撒开了蹄。   冰雪路滑,时不时,它便四肢朝前,‘吱吱吱’地在冰面上滑出老远,歪斜着圆滚滚的身躯,艰难地漂移过弯。   幽无命笑得开心极了。   到了无人的弯道上,他身上火翼一展,便从短命背上飞起来,掠到它的前方,扑扇着那对翼翅,得意洋洋地拿下巴朝着短命。   短命四肢前倾,一双眼睛瞪得滚圆:“欧呜???”   谁能告诉它,主人啥时候变成了一只扑棱蛾子?   疯闹够了,二人一兽回到了桑不近的队伍中,幽无命老老实实坐上车,继续处理体内的不灭火,短命则规规矩矩走在大车边上,很努力地在桑不近的面前表现出它是一头专业战骑的样子。   一路无话。   自小姜往西,经赵州,取道风州,然后顺利抵达了桑州。   耗时九日。   这九日里,幽无命眸中的橙焰发作得越来越不频繁,展开光翼时,明火已转成了暗火。桑远远知道,再给他一些时间,他就可以彻底‘消化’了这团不灭之火。   ‘幽无命,是我给了你新生,明白吗?没有我,哪有你今天!’偶尔她看着他专注修行的脸,便会这般在心里暗暗地、恶狠狠地想。   想一会儿,忍不住独自窝在一旁偷偷地笑。   这九日,她的修为虽然没有提升,仍是灵明境四重天,但她对木灵蕴的驾驭能力又上了一层楼,更加炉火纯青。之前乍然连升两级而造成的灵蕴空虚也尽数被她补足了——幽无命身上带了火之后,燃掉了他许多木灵,这些精纯至极的木灵蕴像雾气般氤氲出来,都便宜了桑远远。   一切都在变好。   踏入桑州地界,满目便是郁郁葱葱的绿色。   桑州有两种桑树,一种就是很寻常的桑,结着红红紫紫的桑葚。另一种却是矮矮地伏在地面,就像土豆藤,一亩一亩栽种得整齐,人工养的淡蓝色冰蚕在矮桑里爬来爬去,一眼望去,万亩绿中,闪烁着点点冰蓝的光芒,像是误入了蚕丝仙境。   桑远远从来也没有听说过什么桑树会像土豆一样爬在地上,但奇怪的是,第一次看见这一幕,她的心头竟然浮起了浓浓的熟悉感。   似曾相识的即视感。   这个地方仿佛曾经来过。上一次路过桑州地界时,只是远远从边境上一掠而过,那时她的小命还悬在幽无命的手里,只大概地瞟了几眼,知道这是个绿绿的地方。   今日更近距离接触桑州这块土地,她心中竟是泛起了奇异的乡情。   漫山遍野都是这样的矮桑,秀美的桑州织女坐在高桑下面纺丝,口中哼唱着悠扬的调子。   桑远远不自觉地随着她们唱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桑不近偷偷换了个人来驾车,他摸进了车厢里,静静坐在一旁,看着自家这个面露茫然,不自觉地唱着桑曲的妹妹。   眼眶渐渐便湿润了。   一曲终了,桑远远恍然回神,见桑不近和幽无命都盯着她。   “嗯?”   幽无命噗哧一笑:“小桑果,你走调了!”   桑不近却是急急别开了头,低低地笑道:“许多年不曾听小妹唱过曲了。小妹你可知道你这调子跑得简直是有毒,自听你这般唱过之后,大哥我也再找不着真正调子!”   桑远远愣住。   所以她和原身,连跑调都跑成一样的款式吗?   她再度看了看车窗外的桑田。   感觉依然那么熟悉。   ‘莫非来到故地激发了这具身体残留的记忆?’她暗暗思忖。   想到很快就要见到桑州王的夫人,她不禁有些忐忑。   女儿大了,与爹爹和哥哥都不会太亲近,男人们粗心,用失忆做借口还可以勉强蒙混过去,可是做娘的,哪个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到时候,会怎样呢?   事到如今,也只能顺其自然。   在她胡思乱想时,车队已辗进了桑都。   桑州的城和别处又有不同。筑城用的是一种灰白色的砖石,城中处处栽满了高桑,而那些灰白的砖石上,则是像爬山虎一样,爬了许多矮桑——它们可以从那种灰白的砖中汲取养分,而冰蚕留下的虫蜕和虫便,又凝成了坚固的琥珀状,填补了砖石的空隙。   很奇异的共生关系。   桑夫人早已迎了出来。   熊一样的桑州王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大老远看到车队驶入城中,桑夫人娇小的身躯就开始摇晃。   到了近前,桑夫人激动得失了声,颤抖着身体,盯住桑远远,眼珠一错不错。   看清桑夫人的模样时,桑远远心中的忐忑霎时不翼而飞。   她怔住了。   熟悉的感觉在心头涌动,她不自觉地开口唤了一句:“阿娘。”   眼泪掉了下来,她丝毫不知,呆呆地向着那个瘦小的中年女子走去。   母女二人长得有几分相似,走到一处,桑夫人颤着手,抓住了桑远远。   这一刻,桑远远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什么演技,什么心虚,什么冒牌,什么被拆穿,通通飞到了九霄云外,就像在外地待了大半年之后,休假回到家中看着忙碌的父母,感觉好像很久没见面,又感觉似乎与他们分别也不过是昨日的事情。   许久,桑夫人忽然掩住口,呜咽了一声。   “我的小桑果!”   “嗐!”桑州王抓住了夫人的肩膀,道,“就知道哭哭啼啼,是谁说闺女不惦记你,见面得抽她一顿消气的?!哈!咋一见面,就叫起闺女小名儿来啦!多少年没这么叫过,你也不嫌腻歪!”   桑夫人柳眉一竖,一记杀人的眼刀阴阴飘了过去。   桑州王顿时怂成了鹌鹑。   桑不近在路途中已悄悄恢复了男装,他气宇轩昂地走过来,道,“阿爹阿娘,回去再说话吧,幽无命也在呢。”   听到这个名字,桑州王与桑夫人面色不禁微微一变,望向他身后。   幽无命笑得像春风般和煦。   他总算没有口无遮挡直接叫人家岳父岳母,而是施了个王族标准的见面礼,温声笑道:“桑州王,桑夫人,幽无命有礼了。”   桑氏夫妇正色回礼。   虽然在路上时,桑不近已将事情大概地告诉了二老,但眼睁睁看见这云境十八州最骇人的疯子、狂徒就这般像个老实女婿一样走在身边,夫妇二人一时之间还真是有点儿接受无能。   桑远远走在桑夫人身边,余光偷偷瞥他一眼,见他走得像模像样,那一身风度气质,既有王者的气派,又谦逊温和斯文有礼,实在是个影帝。   桑夫人时不时便攥一把桑远远的手。   好似怕她丢了一般。   “小桑果,”桑夫人低低地说道,“分明送你出嫁也不过是三个月前的事情,可不知为何,阿娘总觉着,你已离开许多年了。”   桑远远心弦颤抖,说不出话来。   理智告诉她,她,桑远远,生长在现代文明之下,有父母,有亲人,有事业。可是感情上,她却不自觉地依恋面前这个熟悉的人。   其实此刻想想,见到桑州王与桑世子的时候,她也曾有过血脉相连的熟悉感,只不过他们小心翼翼,不敢靠太近生怕吓着她,而她当时心中装着幽无命的事以及与韩少陵和离的事,也无暇去体会那本不属于她的亲情。   直到这时,她才忽然想起桑不近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小时候总赖着我,要我偷偷带你到天都看看,我原想着及笄便带你走一趟。谁知稍大一些,竟不知从哪学到一身端庄,居然埋怨我胡闹。这次病过之后,反倒是回复了些从前活泼的模样!”   而当时,桑成荫是这样回答的——   “对对,我就说不该让小桑果嫁人不该让小桑果嫁人,当初没订亲的时候多可爱的小桑果,一见那韩少陵,便和外头那些子闺秀一样,变成了木头人!嗐!”   桑远远皱了下眉头。   幽盈月在五年前,是以小夫人的身份嫁给韩少陵的。她是幽州王嫡女,若不是当时韩少陵已定了亲,正夫人位置已被人占去的话,幽盈月不可能是小夫人。   所以桑远远和韩少陵定亲,是更早的事情了。   订亲之后,她就……变了吗?她从前,就是现在这般模样,而遇到韩少陵之后,就变成了个规矩的待嫁王女?   总觉得哪里有点怪怪的呢!   能培养得出桑不近这种女装大佬的桑氏水土,又怎么会养出个木偶般的王女来?那个木头一样的桑远远,一言一行照着‘女德’刻出来的桑远远,存在的意义就好像只是为了替梦无忧铺路的桑远远……她是谁?   桑远远愣了一会儿,脑海里不禁浮起了最哲学的疑问——我是谁?   她从来也没料到,与桑夫人的相认竟然没有半点勉强。   就像是久别重逢的母女一样。   她的心中渐渐浮起了一个令她有些许惊骇的念头——该不会,她才是真正的桑远远吧!   她轻轻吸了几口气,凝望左右。   桑王宫的宫城和道路,既陌生,又熟悉。   桑州王带着幽无命径直去了书房,桑不近看了看桑氏母女,欣慰地笑着,转身追了上去。   要谈的事情,着实是有点多。   ……   桑远远被桑夫人带到了她曾经的寝宫。   一刻钟后,桑夫人总算是哭饱了。她收了眼泪,高高挑起了眉梢,得意非凡:“那父子两个有什么用!分明自己照顾不好闺女,还给我打马虎眼儿,说你谁都不记得了!没用的东西,以后也不认他们,活该!”   桑远远:“……阿娘我确实是忘记了许多事情,我可以看看这里吗?”   “当然!”桑夫人道,“想添什么只管对我说!”   桑远远环视着大殿。   来到这里,熟悉的感觉更加浓郁了。   她走到大木柱的边上。   木柱子上,刻着一道道痕迹。   她仿佛看见一个小女孩,每年长高一些,父母兄长围在身边,开开心心地在木柱上刻上一刀,然后一家人乐呵呵去庆生。   她盯着木柱发了会儿呆,然后径直走到宫殿一角。   墙角歪歪斜斜刻着一行小字——   “桑不近是乌龟大王八!还要从台阶掉下去!”   字迹虽然稚嫩,但她看一眼就认出这正是她的字。破碎零散的画面在眼前一晃而过,她忽然便记起了当时的心境——具体发生什么事完全不记得了,就只记得桑不近年少顽皮,把她气得够戗,那一瞬间的情绪涌上心头,她与往昔共鸣了,恨不得把桑不近摁在地上一顿摩擦。   她站了起来,脑袋一阵眩晕,脊背寒气直窜。这,绝对不可能是别人的记忆!她和桑不近,绝对曾经一起长大过!   桑夫人急急上前搀住了她。   “阿娘,离家太久,女儿不孝!”千头万绪涌到心中,她捂住了嘴巴,哭得像个孩子。   不知在哪里受尽了委屈的孩子。   她一哭,桑夫人哪里还抑制得住,当即手执着手,哭成了两个大花脸。   许久,两人断断续续歇了下来。   “阿娘,”看着桑夫人肿成了桃子一般的眼睛,桑远远迅速压下了情绪,手一招,抛出一朵大脸花,“来来来,试试这个!”   桑夫人瞪着大脸花,柳眉倒竖:“桑不近这个鳖孙!这么好看的向日葵,他居然给我说妹妹放的是大嘴花!我这心里还愁了好几天哟!”   桑远远喜极而泣。   这都多久了,她,终于听到一个人正确地称呼她的大脸花了。   不过桑夫人这个骂法是不是出了点问题?桑不近若是鳖孙,那她……算了,随便吧。   桑远远笑笑地摇着头,指挥大脸花往桑夫人脸上呼呼地喷洒养颜灵雾。   等到母女二人做完了大脸花SPA,正殿中,晚宴也准备妥当了。   毕竟是幽州国君驾临,该少的礼仪还是少不得。   侍女鱼贯而入,助桑远远洗漱、更衣。   这一回她穿的是月白的丝袍,缀满了繁复的暗织花样,头上顶着不大不小的华冠,如缎一般的长发披散在脑后,对镜一照,不知年纪,只知是人间绝色。   侍女搀着她步入设宴的大殿。   灯火辉煌,上首两首王者行礼之后,端正对坐。   桑远远能感觉得到,桑州的文武百官亦是个个绷着脊背,紧张得不行。   坐在幽无命下首的是桑州首相,他真正是如坐针毡,朝着幽无命的那半张脸上居然浮起了细小的鸡皮疙瘩。   桑远远落座之后,忍了又忍,才没把笑容浮到脸上。   这一回,她与幽无命之间隔了好几个座次。他要看她,便得侧过大半个身体,视线擦着身边首相的鼻子经过。   这样一来,坐在他身边的那个鹌鹑首相更是浑身难受,一张刻板的方脸上生生挤出了几分哭相。   桑远远憋着笑,感觉到幽无命在看她,她便朝着他的方向不动声色地举一举杯,饮一口果酒。   他立刻满饮一杯,然后故意把杯子重重落在案桌上,示意他喝光了。   这些日子朝夕相伴早已习惯了,今日却忽然这么隔着大半个宫殿遥遥相望说不上话,两个人都感觉到了一点心照不宣的默契。   暗中做一点小动作,悄悄往来,十分新奇有趣,你来我往,桑远远很快就喝到微醺,心中觉得喜悦。   宽敞威严的殿堂之中,他见她坐在灯火下,身上罩了一层朦胧光晕,出尘绝世,仿佛偶然降在了眼前的仙子一般。她的光芒那么明亮,照进了他这满身黑暗。   他轻笑着,举杯连敬桑州王。   终于,桑成荫不甘不愿地清了清嗓子。   “众卿,幽州王今日亲赴桑州,诚意求娶,孤决定,与幽州联姻,将小女远儿嫁给幽州王。众卿以为如何。”   众卿:“……”你自己都决定了,又把幽无命这尊罗刹供在这里,大伙儿还能以为如何?   “恭喜主君,贺喜主君!恭贺幽州王。”众人齐齐发声。   桑远远抿住唇,垂眸望着桌面,心中一时有些恍惚。   她,就这么,嫁了?这么顺利?   桑州的一切,都让她感到如坠梦中。手中的玉杯里盛着紫色的桑果酒,晃一晃,只觉周遭的一切都变得那样不真实,好像随时会弃她而去。她不自觉地把果酒一杯杯饮下,时不时偏头看一看身旁的父母亲人,以及斜对面的幽无命。   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开心……哦不对,父亲和兄长的脸其实臭得很呢!   她感到笑意从心底‘咕噜咕噜’地漫了起来,止也止不住。   她觉得自己飘在一条甜蜜的河流中,周遭的所有,都像梦幻一般完美,她贪婪地、珍惜地享受着面前的一切。哪怕看不见的前方有断崖瀑布,这一刻,她仍是感到心满意足。   迷迷糊糊,也不知宴席何时散了。   侍女帮着喝得晕乎乎的桑远远洗去一身酒气,换上了舒适的桑蚕中衣,然后把她搀回寝殿,恭敬退离。   她仰在云榻上,身体像是浮在云中,又轻又重,不禁想起了穿越那一日,也是这般躺着,隔着鲛纱帐,茫然地注视着殿中景象。   她望向帐顶,想起那一日为了活命,不住地刺激幽盈月,说要做她王嫂。   谁知,一语成谶。   她恶作剧般地想道,大婚的时候,定要让幽无命把幽盈月召过来,看她会不会当场吓到尿裙子。   她乐呵呵地揽住云被,咯咯咯笑个不停,笑得比任何时候都开怀。   “什么事这么开心?”殿中,忽然响起男人低沉的声音。   她根本不必过脑子就知道是谁。   “我曾对幽盈月说,要做她王嫂。”她乐呵呵地说道。   男人轻笑一声,沉稳地走到云榻边上,撩开鲛纱帐,坐了进来。   她斜着眼瞥去,见他亦是洗漱过了,披着一件黑色宽袍,胸膛半敞,脸颊微有一点红色,是酒意。   她笑吟吟地伸手抓住他的衣衫,进而搂住了他。   很劲瘦的腰身。   凑上前轻轻一嗅,很清爽幽暗的花香。   “幽无命你真香!”她大大方方地夸奖他。   幽无命:“……从来无人这么说。”   她今日喝得有些晕乎,把下巴软软地搁在了他宽阔的肩膀上,坏笑道:“哦?你不是有过许多女人么?她们都没长鼻子是吗?噫,莫非从前陪你睡觉的都是无面美人儿?”   她笑得眼睛都没了。一边说,纤纤玉指还拽住了他半敞的衣裳,照着他那线条流畅的胸膛点了过去。   “我猜,这里肯定无人碰过。”她醉眼朦胧,微扬着小脸,睨着他。   幽无命:“……”   她的小手无力地往下滑。   他倒抽凉气。   “这里、这里、这里,都没有人碰过。我是第一个。”她的声音轻轻软软,缠住了他的心。   恼羞成怒的男人反手把她摁在了云枕上。   他倾身而下,危险地捉住了她。   “小桑果,你已经是我的了。你以为,我就非得等到大婚么。”   他冲着这只自投罗网的猎物,狠狠亮出了他的獠牙。 第55章 她是他的命   “小桑果,你已经是我的了。你以为,我就非得等到大婚么。”   桑远远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   年轻英俊,自信强大,攻击性十足。   身上还有好闻的味道。   酒意有些上头,她感觉到自己的呼吸里带着温热的果酒香。头有点晕,他的轮廓有点模糊,一双眼睛显得特别黑,眸光危险。   “我知道你不会等。”她道,“你得回幽州筹备婚事,我却要留在桑州待嫁,一个多月见不着人呢。你不吃了我再走,如何能放心?”   他的眼神明显心虚,嘴硬道:“有什么不放心。”   放心才怪了。即便是个正常人,都难免要患得患失,更遑论他这种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家伙。   而此刻,生怕夜长梦多的人,却不止他一个。   这一切实在太完美了,美得让她心生恐惧,生怕像一个泡沫般,‘啪叽’就碎了。   “唔,”她像狐狸一样眯起了眼睛,甜甜地说道,“那就是不动我咯?既然你放心,那我就睡了,明天见。”   说罢,她当真闭起了眼睛。   幽无命:“?!”   还没回过神,她的呼吸已变得均匀悠长,眼看着,就要开始打细细小小的酒呼噜了。   幽无命:“!!”   他呆呆地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红扑扑的小脸,睡得这么香甜,任谁也不忍打扰。   他的黑眸中浮起了懊恼,恨不得一巴掌拍死刚刚那个嘴硬的傻子。   脑袋和身体都‘突突’地跳着疼,他深吸了一口气,打算回去洗个冷水澡冷静冷静。   正要起身,忽然见她眼睫一颤,笑吟吟地睁开了眼,撅着红唇道:“再给你一次重来的机会——你不吃了我再走,如何能放心?”   幽无命狠狠一怔。   旋即,狂喜涌上心头,一时之间,只觉大脑一片空白,浑身的血液都在乱涌。   他笑着喘了一口气,二话不说,垂头就亲。   今日,她穿着桑州特有的冰蚕丝中衣,冰冰凉凉的,手感极好。他身上的袍子是绸的,布料相触,在烛光下泛起了微光。   轻轻就掠到了一旁。   毕竟是有过芙蓉脂经验的人,幽无命颇有几分熟稔的样子,在她耳旁笑道:“没带着芙蓉脂呢。”   她偏过脸,亲他的脸颊:“没关系。”   他感受片刻:“似乎并不需要。小桑果,你是芙蓉做的么。”   事到临头,再无任何变卦的可能,这会儿,哪怕是桑成荫提着刀冲进来,他也不会再放过他的小果子。   千钧一发之时,他忽然想起了桑不近的前车之鉴。   太激动的时候不行,要坏事。   他强迫自己冷静了一些,带着坏意,把她亲来亲去。   她羞恼地想跑,被他牢牢制住。   她道:“我要睡觉了!”   然后气呼呼地闭上眼睛。   幽无命笑得胸脯乱颤:“你睡你的。不妨事。”   桑远远:“……”   他用额头触着她的额头,唇角的笑容越来越坏。   终于,他捧住了她的脸,很有技术地亲,攫住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在她不自觉地回应他时,他陡然发力,攻破防线一步到位。   “呃……”   两个人的额上立刻都渗出了冷汗。   “你,不要那么紧张。”他咬着牙说道。   桑远远:“……”她的眼角不自觉地渗出了星星点点的泪水。   “这样你更受罪。”他额角迸出了青筋。   她委屈地看着他:“我也不想。这么难受,要不算了?”   她脑海中有一瞬间转过召出大脸花来治疗的念头,但略一脑补,让磨盘大的丧气花盘立在一旁围观……实在是接受无能!   “乖,很快就好了。”他垂下头,敷衍地亲她,心中一团乱麻。   他觉得自己可能要步桑不近后尘。   怎么办?   真没经验啊!   谁知道会这样?他也很难受啊!幽无命心中暴走,脸上还得装出一副温柔老手的模样来,轻轻地亲着她,安慰她,把她搂在怀里,用脑门蹭她脑门。   身体却一动也不敢动。   “小桑果我给你讲个笑话吧。”他绞尽脑汁地分散她的注意力,“上次我到章州,宴席上,见他们一个个紧张得跟鹌鹑似的,我心中好笑,便随便指了个人,说他的脑袋生得好看。结果你猜怎么着?”   她轻轻地喘着气,抬眼看他。   “他慌得吞了个丸子,噎死了。哈哈哈!”幽无命很卖力地说着一点儿也不好笑的笑话。   桑远远扯了下唇角。   他的存在感实在是太强了,想忽略都不行,一直在触碰她的伤口。他看起来也难受得很,额角青筋直跳,还要笨手笨脚地安抚她。   “幽无命,不如,”她犹豫了下,心一横,“长痛不如短痛?”   她的本意是让他无需顾忌。   幽无命却会错了意。黑眼珠慢慢地转动着,心想,难怪人家都说女人的话信不得,口是心非。若是听信了她的鬼话,真的短了时间,明日必定要遭她嫌弃。   桑不近那前车之鉴还摆着呢!   再怎样,也得撑过半个时辰吧?!   于是他又伤精费神地给她讲了两个‘笑话’。   桑远远:“……”不知道别人家的新手是不是都这样?   不过她心中其实挺感动的。   没想到像幽无命这种人,居然这般体贴她,而不是只顾着他自己快活。   她试着轻轻动了下。   幽无命倒抽一口凉气,险些破了功。   他狭长的眼睛都瞪圆了,惊恐道:“小桑果,你做什么!别乱动!”   桑远远:“……”为什么他要摆出贞洁烈妇一样的表情???   她茫然地看着他。   这一刻,男人的尊严这个极其严肃的问题已让幽无命无暇顾及其他。   他能感觉到她已经不那么紧张了,但自己的事情自己心中有数,这般甜蜜的,要人命的小桑果,随便吃上两口,他必定得投降。   无论如何,绝对绝对不能堕了威风,让她嫌弃——若是她明日也像云许舟那般不理人的话,桑不近必定能猜到真相,那自己这张脸,还要是不要了?!   半个时辰。   他咬紧了牙关,道,“小桑果,我再给你讲个笑话!”   桑远远:“……”这男人到底是什么奇葩品种?!   时不时,他会偏过头看看殿中的烛。   “幽无命我一点儿都不疼了。”她揽住他的脖颈,冲着他轻轻吐气。   “等我讲完秦州这事。”他最后瞄了一眼蜡烛。   桑远远:“……?”   终于,蜡烛燃到了他估算的位置。   幽无命恶狠狠地吐出一口长气,垂下头,盯住她。   他的黑眸中闪烁着进攻的凶光,唇角噙着略微狰狞的坏笑,长臂死死将她揽在怀中。   “小桑果,忍耐些。”   两息之后,她见识到了他的全部狂浪。   她惊呼出声,不自觉地抓住了他。   方才那个尴尬讲故事的菜鸟幽无命已经彻底消失了,这一刻的他,强势得要命,呼吸沉沉地落在她的耳际,他就像凶猛无比的掠食者,正在夺取口中猎物的性命。   他其实忍得十分辛苦。   她的大脑很快变得一片空白,双眼失去了焦距,无意识地捉住他,口中喃喃地唤他的名字。   “幽无命,幽无命。”   这一瞬间,看着她彻底失控的模样,幽无命竟不知自己是满足狂喜,还是松了一口气。   “这么弱,放过你了。”他得意洋洋地覆在她耳旁说道。   旋即,缴械投降。   他把她捉到怀里,揽着,垂头碰她的脸颊和额头,装出一副云淡风清的样子。   “半个时辰而已,小桑果,下次可不会这么容易就算了。”   神智缓缓回笼的桑远远:“……”   无力吐槽。讲故事划水蹭时间吗?这是什么神奇的操作?欺负她不懂行?   半!个!时!辰!?还而已?!   歇息了片刻,他意识到自己做得可能还不够好,于是把她抱起来,走到偏殿的热汤池中,洗刷了一通。   嘴里还要嫌弃:“小桑果,你真是不会伺候人。还得我来伺候你。不过,看你也没什么力气,就不勉强你了。”   他坏笑着,拨她的手指。   “手指都动不了了么!”   他得意到翘翅膀。   桑远远:“……”   沐浴完,他披上黑袍,把染上血迹的云被带到殿外放火给烧了,然后懒洋洋地踱回来,唇角噙着坏坏的笑容,把她揽到身前,斜倚在云枕上。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抚她的头发。   不说话,只静静地呼吸身旁的空气,便觉得无限甜蜜满足。   歇息了一会儿,他有些蠢蠢欲动,但一想到她的伤,又不舍地摁下了念头。   还是别把她欺负太狠了。难得她这么乖乖地伏在这里,看起来也没有要生气不理人的样子。   果然,他比桑不近强了一万倍。   “小桑果,”他道,“我没打算把你留在桑州。”   她缓缓抬头看他:“……?”   所以两个人并没有要分开一个多月?他刚才不说,顺水推舟就把她给吃了?   他道:“筹备婚事,哪用得着我。你我走一趟冀州,收了皇甫俊的礼再赶回来,时间刚好。大婚后,我便陪你回桑州待一阵子——我知道你舍不得他们。”   一听这话,桑远远心中顿时就溢满了喜悦。   她还真舍不得久别的家乡和亲人。虽然暂时还想不通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可以确定的是,这里真的是她的家。   心情一好,她就有点皮。   “大婚的时候把幽盈月召来,”她扬起脸来,冲他撒娇,“我要吓死她!当初她可把我吓得够呛!”   幽无命缓缓挑了下眉。   “不必等到大婚,明日,你我便要先走一趟韩州。”   桑远远:“诶?”   幽无命懒洋洋地把她往身上又紧了紧,手肘落在云枕上,支着额,漫不经心地说道:“韩少陵生辰,向岳父递了帖子,邀你与大舅哥同去。明日便要出发。”   桑远远愣了一会儿,茫然道:“他的生辰,为何要让我和大哥去?若是葬礼的话,出于礼貌,倒是该吊唁一番。”   幽无命的声音隐隐有些发空:“小桑果,对旧日情郎,就那么绝情么?”   桑远远的心脏轻轻一凛。   她知道他并不会怀疑她对他的心,但是她对韩少陵的态度,与姜雁姬对明先生实在是太相似了——先前对韩少陵死心塌地,肯为他挡刀的人是她,如今琵琶别抱,跟了幽无命,盼着韩少陵死的,还是她。   幽无命虽然自大狂妄,却绝对不会像皇甫俊一样,以为一个女人能为他抛夫弃子,是因为他自己魅力非凡。   他不愿怀疑她,但她也知道,自己这样‘反复无常’,着实是有些说不过去。   她犹豫了一会儿,决定实话实说。   事已至此,她不希望他对她有什么误解。   “幽无命,我若是告诉你,和韩少陵订亲的那个根本就不是我,你信吗?”   他慢慢垂下眼睛,手指挑起了她的下巴:“再说一次。”   “我失去了从前的记忆。”她看着他,“但我知道,我没有喜欢过韩少陵,我也不是什么端庄的桑王女。父母亲都说,见到韩少陵之后,我就变了,变得完全不一样,像个木头人,而如今的我,才是那个不曾改变之前的我。”   幽无命的神色渐渐凝重。   她说:“那时候的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我在别处过完了自己短暂真实的一生。梦醒时,我便已经躺在了韩王宫中。今日回到这里,我记起了许多幼年时的心情,更加确定曾有过那么一段时间,我,不是我。”   这般说着,她的身体不禁轻轻地颤抖起来。   “你知道吗?今日回到这里,我心中又欢喜,又害怕。只觉眼前一切,都如镜花水月一般,随时可能弃我而去。若是,再来一次呢?我会不会,再一次被扔到哪里……”   带茧的大手捂住了她的嘴。   “不会。”他死死盯住她的眼睛,“有我看着。”   他发现,自己的胸口闷闷地坠着,一阵阵疼。   难怪她今日会喝那么多,难怪她要故意引诱他。她是不是在担心,这一别,再见时已物是人非?   “我绝不会让你出事。”他郑重其事地说道。   桑远远并不像他那么乐观:“可是我们并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又如何防范?”   “有心去查,总会查到的。”   他的双臂揽得更紧,恨不得把她嵌到他的身体中。   “小桑果,不要怕,你有我。”   “好。”她扬起脸来冲着他笑。   片刻,她纳闷地问道:“韩少陵生辰,为何要给哥哥发帖子?”   幽无命道:“三十定妻宴啊。”   “啊……”桑远远恍然大悟。   她看书,实在是太不走心了。这么说也不对,准确说,她对那些男主宠女主的桥段完全没有兴趣,都是匆匆掠过。她爱看的部分,全是女主梦无忧被虐、被各路女配欺负的桥段。   所以她忘记了这回事。   三十定妻是云境十八州王族特有的习俗。   一国主君若是三十岁生辰时身边没有正妻,那么,其余州国适龄的王族女子便会尽数收到邀请,出席他的生辰宴,通常由兄长或是兄弟作陪。   也算是一种大型的传统相亲习俗。没有人会在这样的盛会上搞事情,否则便是与数千年传统作对、与云境所有王族作对,桑不近并不担心韩少陵会对桑远远做什么。   书中,韩少陵的三十定妻宴时,梦无忧吃醋闹腾,离家出走,她的离去让韩少陵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给心爱的女人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于是扔下一众王女,寻回了她,正大光明地带着她踏入设宴的宫殿,狠狠打脸了几个对他的正妻之位有非份之想的不自量力的女人(?)。   实在是,无力吐槽。   桑远远道:“也不知是谁救了韩少陵的命,他居然还有力气摆宴席。”   幽无命很不屑地轻轻笑了下:“将来他会后悔没有早死。”   她犹豫了片刻:“虽然这等盛会都守着规矩,可若是你出现的话,韩少陵恐怕不会顾忌什么传统。”   幽无命笑道:“我扮你的侍卫咯。”   桑远远看他笑得狡黠,便知道这个狗男人又在打坏主意了。   “好。”她轻轻倚着他,半晌,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幽无命,我记得你曾说过,得到我之后,便不打算珍惜了。”   楚楚可怜的模样。   幽无命:“……”是哪张狗嘴说过的?!   “把我当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宠着,给我买贵的东西,单纯的,你情我愿的交易,对吗?”   幽无命:“……”   “现在是不是已经对我没兴趣了?腻了?嗯?”她不依不饶,紧挨着他,伸手去捏他鼻子。   他捉住了她的手,恨恨道:“食髓知味,满意了吗!”   她笑得打滚。   他盯着她,十分头痛。说好的娇羞呢?这果子怎么就生了一张厚皮?   她笑了一会儿,又盯住了他。   “幽无命,你说过,你的最后一个秘密要我用身体交换。现在该你履行承诺了!”   他没想到,她竟会说这个。   表情逐渐凝滞。   他忽然意识到,今天她这么主动,其实还有这个原因。   她是多没安全感啊。   她已经在考虑不想留下遗憾这样的问题了吗?   幽无命再次感觉心脏深处被狠狠扎了一下,隐疼,抓挠不着。   双手不自觉地收紧,再收紧,摁着她的头,重重嵌在自己的心口上。   “那一日,你看见了我是如何拿到的不灭火。”他说。   桑远远轻轻‘嗯’了一声。   他道:“冥族以命换命就是那样,割破腕脉,传血。当时,姜雁姬用我的性命威胁姓明的,叫姓明的心甘情愿把命和修为都给了她——冥族传血必须心甘情愿,但小桑果你知道,这世间,有太多太多的方法,让人不得不‘心甘情愿’。”   她轻轻点了点头。   “姜雁姬骗姓明的说,会将我好好养大,当亲儿子,哦,本来也是亲儿子……给我最好的一切,将我养在身边——她拿了明的修为,又有家族撑腰,将来必会给我一个好前程。于是姓明的上当了。他其实也没有别的选择。”   桑远远的心脏抽着疼。   她用自己柔软的胳膊环住了他,脸颊轻轻蹭他,安抚他。   “结果你也知道了。”他胸腔颤动,笑了笑,“幽世子要死。皇甫俊那人你也知道,不是东西,但很重亲情。他心疼侄子,又正好可以借此机会除去我这根眼中钉,何乐而不为?他告诉姜雁姬,若是愿意牺牲我去救活幽世子的话,他就废了姜雁姬的哥哥,扶她做女帝君。”   桑远远轻轻吸了一口凉气。   “后来,呵。”幽无命抬起手,在她眼前比了个握珠子的动作。   “我就被带到了病榻前。割破了手腕。但是姜雁姬忘记了,我身上也流着她的巫族之血,我是天才,我的血脉之力甚至比她还要强大。而幽世子,呵,一个意志全无的病痨鬼,见到那么多血已吓了半死,拿什么与我相抗衡?我轻易便控制了他,血、命、魂,全部渡到他的身体内,占据了这具身躯。”   他挑起她的下巴,示意她看。   “你看,我现在这么强。”   “就是那时,我藏下了记灵珠。谁也猜不到。”   “难道那个人偶……”她喃喃问道。   “对,”他抚着她的发,“那便是我从前的身体。我与它,一直有着感应,于是我便将它制成了偶,给它渡入灵蕴,它就是我的秘密杀器。”   桑远远震惊地看着他。   他笑了笑:“刚占据了这具身体的时候,我与原本的身躯仍然五感相通。所以,我知道被埋在地里是什么滋味。后来,我便喜欢埋别人。”   桑远远看着露出些狰狞神色的男人,心中只觉疼痛。   “小桑果,”他垂下眼睛来看着她,“知道了我的秘密,你,还喜欢我么?”   “我,是这么黑暗、邪恶。”他轻轻地笑了笑,“我本没想活着,我这样的东西,活在这里,呼吸,会弄脏身边的一切。但我又不能死,仇人还活得好好的,我怎么能死呢?小桑果,我便是这样一个东西,你确定,还要喜欢这么一个东西吗?”   她的眼泪落在了他的胸膛上。   结实的胸膛,心脏在有力地跳动。   他,的确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复仇之魂。   她看了他许久。   久到幽无命再也绷不住漫不经心的假表情,眼底渐渐有绝望漫上来。   终于,她撅起了红唇,嗔道:“难怪要我用身体来交换。生米已煮成了熟饭,你就是没想给我机会后悔。男人,呵,早已看透!”   幽无命怔了一怔,然后愉快地大笑起来,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从今往后,她就是他的命。 第56章 邪王小逃妻   桑远远和幽无命搂在一起笑闹了一会儿。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扬起小脸看着他:“父王怎会这么干脆就答应把我嫁给你?”   她原以为这事儿得好好磨上一些日子。   说起这个,幽无命立刻‘刷’一下坐直了身体,将她从他怀中拽出来,抓着肩膀,一本正经道:“小桑果,你可知道我花了多少钱做聘?日后,你得想办法给我挣钱——我别的都行,就是赚的没有花的多。”   桑远远:“……所以你是用钱砸到父亲点头?”   这和她想象中一点儿都不一样!原来这种事也是能用钱解决的吗?   “对啊,”幽无命轻飘飘道,“一直加码,加啊加啊他就同意咯。”   桑远远:“……所以你到底花了多少钱?”   他凑近了些,低低地道:“全部家当,加上未来五年内的赋税。”   桑远远:“……”很可以,都学会超前消费,分期付款了。   所以她即将嫁给一个家徒四壁的月光族?   这一点儿都不霸总!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金钱的光辉:“这么贵的小果子,自然得好好护着,掉了一根头发,都得损失不少金子。”   桑远远:“……”   ……   天明时,桑不近率了一千亲卫,向着韩州方向出发了。   韩少陵的生辰是三日之后,帖子老早就送到了各州国,白、风二州各有两位待嫁王女前往韩州赴宴,车马途经桑州,刚出城便遇上了桑不近一行。   桑不近下车,与白、风二州的世子说话。   桑远远也只能下车稍微应酬一二。   白州两位王女都生得白皙丰腴,是那种喜气媚人的相貌。   风州以狂风闻名,多沙漠戈壁,两位王女肤色偏黑,像西域美人。   见到桑远远,四个女子心照不宣,对视一眼,眸中都浮起了失望之色——韩州王既然邀请了这位‘前妻’,那必定是存着与她复合的心思,还有自己什么事儿?   王女们相互施了礼,不动声色地把桑远远打量了一番。   只见她身穿冰蓝的蚕纱,更衬得肤若初降的霜雪,色若春晓的花蕾。乌发松松绾着,堕在优雅纤细的颈间,气质有些慵懒,却又高贵得令人不敢逼视。   王族讲究礼仪身份,就算心中发酸,也绝不会当面说出不合时宜的话来。   王女们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端庄地各自回到车厢中,缓缓驶上通往韩州的路。   白州姐妹一进车里就忍不住抱怨起来。   “韩州王真没意思!既邀了桑远远,还请我们作甚?!给他们作见证、作陪衬么!”   “是啊!有她在,谁还抢得过风头?不如打道回府算了!”   “此刻掉头,岂不是要被人笑死?呵,无所谓了,反正倒霉的也不止你我二人。”   “话说桑远远不是曾被……那个人掳走了一阵子么,韩州王也不介意?当真是胸襟广阔啊!”   正抱怨得起劲,忽见兄长躬身上了车来。   两姐妹委屈地瞪着他。   白世子喜气洋洋:“别摆这丧气的脸!方才桑不近已给我交了底啦,他妹妹已定下了亲事,不和你们抢韩少陵哒!”   “谁?和谁?”   白世子摇了摇头:“不知道。桑州方面口风紧得很,竟无一丝消息传出来。”   “不会是幽……吧?前些日子,不是都传桑远远被那个人掳走,日夜不离身么?”妹妹悄悄问道。   “怎么可能!”姐姐道,“那个人像是会娶妻的模样么?肯定是随便许了个人啊,毕竟已是经了两次手的女人,但凡有点身份的男人,谁愿意当这王八啊!多掉价。”   一听桑远远不会和韩少陵复合,这二女立刻就忘记了方才还把人家当作不可战胜的劲敌,此刻噼里啪啦就把她贬到了最低处——人的心理,往往就是这么奇异而微妙。   “别瞎猜了。”白世子高兴地说道,“我已打听清楚,此次赴宴的众女中,要论容颜出众的话,除了云州云许舟和秦州的秦无双之外,便能排到你们两个。云许舟性子强势,韩少陵恐怕不喜。而秦无双身体孱弱,恐怕子嗣艰难。你们两个,希望最大!哎呀,我真为你们高兴啦!”   二女立刻欣喜起来。   其中一人道:“那太好了!既然这样,不如宴席之后,借着酒意摸到他寝宫去,把生米给做成熟饭,这男人可不就是掌中之物了!”   “咱们姐妹就一起上吧,到时候谁做大谁做小也无所谓!不过……韩他,能吃得消我们两个一起嘛?”   “带上神奇露不就好了!”   二女咯咯咯笑作一团。   白世子幽幽道:“要真成了事,日后可要记得,多帮衬着我些哦!”   ……   风州那边,气氛又有些不同。   两个黑瘦的女子执着手,两张脸都红扑扑,满是激动的笑容。   “许久未见,桑世子还是那么迷人!”   “是哟!姐姐我方才都激动得差点儿失态了呢!他怎么能那么好看!”   “是嘛!比女人还美丽的男人,能娶回家就好了,将来的娃子不知得多美!”   风世子坐在一旁直翻白眼:“行了行了,你们两个花痴,给我收着些!在外面别丢了我风州的脸!……话说桑世子真的长得好好看啊,我若是女的,我也想嫁。”   “哥,你可以娶桑王女啊?这样咱不就亲上加亲啦?”妹妹凑上前,“桑王女那么好看!哥哥你真不动心?”   “桑王女已经许人啦!”风世子道,“我估摸着桑州此刻已经后悔死了,谁想得到,韩少陵居然有意复合呢?不过也难说,若是韩少陵有破镜重圆的意思,桑州说不定会毁了定下的亲事,与韩州再续前缘。嗐嗐嗐,别说我了!总之,你们两个,在人家桑不近面前都给我好好端着,听见了没有!”   “听——见——啦!”   ……   桑州满地都是矮桑。   桑远远端坐车中,把白、风二州世子王女的对话听了个一字不落。   她的眼角跳一下,再跳一下。   她心下暗忖,日后不管避不避着人,讲话都不可以像她们这般肆无忌惮——指不定就被谁给听去了呢。   白州这些家伙!呵,难怪特别盛产那种东西!原来女的如狼似虎,男的软弱无用!桑远远幸灾乐祸地想。   至于风州……风州姐妹性子其实倒还不错,只可惜和桑不近是没什么缘份了。   “小妹,幽无命去哪了?”桑不近问道。   桑远远也不知道。   他让她跟着桑不近先走,说是换换装扮就跟上来,谁知到了现在还不见人影。   桑不近一想到三日后就要见着云许舟,心中着实是没底,只想拉着妹夫好好探讨一番,争取下次表现好一些,把丢掉的分数给补回来。见幽无命迟迟不出现,他不免有些焦心。   “大哥,你和幽无命,怎么就突然这般要好了?”   桑不近圈起手来咳了咳:“都要做一家人了,自然得相亲相爱些。”   桑远远狐疑地望着他。   她隐约能猜到桑不近是为了云许舟的事情找幽无命,可无论怎么看,这种事不是都应该和她这个妹妹商量么?   幽无命难道还能替他去找云许舟谈心不成?   一想这件事,桑远远不禁又有些头大。   云许舟对桑不近的情意毋庸置疑,可是桑不近好像根本就没搞明白他自己对云许舟的心意。那一日人家不惜毁了清白替他解毒,他倒好,说是要负责,却扶也没扶人家一下,甜言蜜语更是半句都没有,就那么把人给晾在车里,真是太凉薄了。   设身处地想想,若幽无命也这样对自己,不知该有多伤心。   她皱起了眉头——该不会,桑不近已经不想负责了吧?要不然他干嘛一直抓着幽无命商量呢?他是觉得幽无命心狠绝情么?那他还真看错人了呢!   幽无命,明明是她的绝世大可爱!   这般想着,桑远远不忿地替幽无命发声了——   “哥,你是不是还对幽无命有偏见呢?我告诉你,他就是天上地下最好的男人!他和我,这辈子都不会分开的!”   桑不近:“!!!”果然是,厉害了!看看都把小妹给迷成什么样子!   他更加坚定了抱幽无命大腿的决心。   拜师,必须拜师!   ……   此刻,桑都的白字号店铺中,偷偷摸摸地潜入了一个蒙着脸的客人。   他身材高挑,略有些显瘦。随意往柜台前一站,那股气势便让店家不自觉地收敛了心神,屏住呼吸,上前招待。   此人虽然蒙着脸看不见神色,但却莫名让人心头有些发毛。   他的身上,杀气太重!   终于,他开口了:“芙蓉脂,二十盒。”   “哎,哎。”店家松了口气,躬身去取。   神秘客人快速补了一句:“神奇露一瓶。替我大舅哥买。”   店家绷了半天心神,忽然听到这么一句,乍然放松,想笑没敢,生生憋了个屁出来。   神秘客人:“……”   东西到手,他一个箭步离开了白字号店铺,匆匆溜进了一旁的小巷子。   半刻钟之后,一个相貌平平,侍卫打扮的人骑着一头速度极快的云间兽,向着北方追去。   “小桑果,”他磨着牙,掂了掂手中沉沉的包袱,“下回有了芙蓉脂,你看我还会不会轻饶了你!”   他骄傲地扬着下巴,努力把藏在包袱最底下、‘给大舅哥买’的那一瓶神奇露从脑海里驱逐了出去。   短命跑得飞快,不多时就追上了车队。   它见到桑远远总是特别开心,急吼吼地立起半个毛茸茸的大身体,把两只前爪搁在了车窗边,脑袋吊在车窗上,开心得想要喷鼻水——它知道对着桑远远喷鼻水很不礼貌,于是很客气地转向一边,对着桑不近连打了三个湿漉漉的大喷嚏。   幽无命差点儿笑抽了。   安抚完短命,桑远远伏在车窗上,唤幽无命上车。   “我好像快要晋阶了,上来带我一带。”   她丝毫也不觉得被幽无命带着升级有什么问题。原著中,梦无忧后来也修行了,就像每一个‘独立自强’的女主一样,她很有自尊,一身傲骨,绝对不要韩少陵帮忙,结果升级就跟龟爬似的,到了结局还是个拖油瓶。   在桑远远看来,这就是脑子进水的傻缺。   用最快的速度提升自己的实力,不拖累旁人,甚至可以独当一面成为一名真正的强者,难道不比前期矫情的‘自尊’更有价值千万倍么?   幽无命最喜欢她这么理直气壮地抱他大腿。   偏生嘴上还要嫌弃:“蜗牛一样,跟你一起修行,我都懒怠了许多!”   两个打情骂俏开心得很,一旁的桑不近更加郁闷。   他道:“小妹你先自己修炼,我有要事与幽无命相商。”   桑远远:“?”   此刻,幽无命刚好跳进了车厢。   桑不近正好急匆匆地站起来往外走,二人‘砰’一下撞了个满怀。   这下可好,幽无命拎在手中的那只大包袱‘呼’一下被撞到了厢壁上。   他愣了下,旋即,黑眸中溢满了惊恐,无力地伸手去抓——   已然太迟了。   只见包袱‘哗’一下散了,一堆堆四四方方、装着芙蓉脂的玉盒四散横飞。   一堆玉盒子中,那只白色的小玉瓶,显得异常醒目。   桑不近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一边随口说抱歉,一边弯下腰替他去捡。   幽无命抢救不及,眼睁睁看着桑不近把那只小白玉瓶抓在了手里……   “白氏神奇露。”一无所知的桑不近就那么念出了贴在瓶上的小红纸条上面的黑字。   有那么一瞬间,车厢里静得仿佛遇到了黑洞。   桑远远呆呆地望着幽无命,看着他那张易容过的脸一阵阵发白发青。   桑不近立直了身子,把手中的白氏神奇露递给幽无命。   他着急向他请教问题,根本没把这种小事放在眼里。递了两下,发现幽无命不接,他不禁有些纳闷,又低头看了看散落满地的芙蓉脂。   ‘这么点小事也值得生气么?’桑不近心中暗想,‘罢了,此刻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他随手把神奇露搁在了桑远远面前的矮桌上,躬身去替幽无命捡那些芙蓉脂。   “白州芙蓉脂。”桑不近念出了玉盒上的刻字,很努力地活跃气氛,“幽无命,你对小妹倒是真上心,买这么多面脂,用得完么!那个神奇露,也是配在一起用?效果挺好的吧?”   他还偏头看了看桑远远:“嗯,气色确实比从前好了许多!”   幽无命:“……”他有点想死一死。   桑远远的脸也红成了个桃子。   这真是亲哥哎!   幽无命那对漆黑的、僵硬的眼珠子终于缓缓地转动了几下。   “桑不近,”他的声音很飘,“这些,是给你买的。”   这句话一出口,幽无命的脸上立刻恢复了不少血色,狭长的双眼微微地眯了起来,唇角勾起一丝坏意。   桑不近:“给我买的?”   幽无命快速点了点头,眉毛挑得老高,精致的唇向上咧起来,声音诡秘:“对呀,应你所求,替你买的。”   桑不近愣了一会儿,白皙的俊脸极慢极慢地涨成了猪肝色。   半晌,占着妹妹完全不懂,桑不近艰难无比地问道:“就是……半个时辰?”   “对!”幽无命挑着眉点了点头,“只能用两滴,超过两滴会出人命。芙蓉脂不是涂脸的,明白么?神奇露,你的,芙蓉脂,云许舟的。懂了吗?”   桑不近重重点了点头,飞快地把那一堆芙蓉脂和那瓶神奇露收回了散落在地的包袱里面,匆匆往软榻下一塞,半尴不尬地冲着桑远远笑道,“呵,忘记了,我托幽无命买些小礼物,送给云许舟。不是什么东西,就,普通女孩子用的,你用不上。”   桑远远揉了揉额头:“嗯,你开心就好。”   幽无命解决了危机,偷偷吐出一口长气,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走向软榻。   他坏笑着揽住了桑远远的肩:“来,带你修炼。”   她正在发愣。   他的气息猝然袭来,她的心中不禁微微一悸,身体一颤,眼底浮起了少许羞意。   呼吸也乱了片刻。   昨日那般亲密过后,终究还是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他一靠近,胸腔里便像多了一团什么东西,酥酥的,麻麻的,牵动到指尖。   这副模样落在幽无命的眼中,他只觉心脏泡在了暖融融的热水里,就快要化了。   “小桑果……”声音哑了下去。   “咳咳咳咳!”桑不近恼怒地打岔。   桑远远双耳发烫,急急盘膝入定。   好半天静不下来。   他离得太近,气息又强势,他聚来的木灵,仿佛都染上了他那独特的幽暗花香。   他一边把木灵聚到她的身边,一边在静中观察着她的轮廓。   单一个轮廓,就好看得无药可治。她看起来小小的,软软的,好似一碰就会在掌中化去,光看外表,根本看不出她有那样一颗坚强的心脏。   其实他的小桑果非常坚强。他知道,即便没有他,她也会这样扬着头往前走,她就像水,看似柔弱,其实可凿壁、可穿石。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她的脚步。   他何德何能,怎么就遇到了这么一个小果子呢?   入定的时光总是飞速流逝。   车队进入韩都城时,桑远远成功晋级灵明境五重天,她睁开眼睛,随手一召。   整个车厢中立刻塞满了大脸花。   如今升级时,可召的大脸花数量是呈几何级数上涨的,四重天能召二十朵,如今升到五重天,她可以召出四十来朵花。   花盘又大了一圈儿,一坨坨花盘塞满了整个车厢,有些花无处安放的大脸被挤到了地上,委屈巴巴地瘫着。   被挤到厢壁上的桑不近:“……”   幽无命强忍着没有笑:“小桑果,要不你试试让它们长牙?虽然有我在不需要你上阵打仗,但有点唬人的本事总是更好些。”   桑远远悲愤地瞪了他一眼。   大脸花已经很让人感觉操淡了,更何况大嘴花、大牙花……   谁还不想做个小仙女了?!   她思忖了片刻,觉得脑海中的五根碧色的灵弦有些蠢蠢欲动。   ‘攻击!’   心念一转,她反手收掉了大脸花,然后猛然向着车厢正中掷去——   只见一根细细长长褐色茎杆立在了车厢中,茎杆顶部迅速冒出一朵鲜红灿烂的大花。   合着花瓣,像个郁金花苞。   桑不近惊奇地凑上去:“看着像会喷火的样子。”   桑远远阻止不及。   只见那鲜花的大花蕾猛然往上一蹿,然后居高临下,兜头罩向桑不近。   花瓣‘呼’地分开,它像是巨蛇吞物一般,照着桑不近一口就薅了下去。   眨个眼的功夫,鲜红花苞已吞到了桑不近的脚踝处,将他的身躯困在了那褐色茎杆中。   桑远远吓了好大一跳,急急挥手撤掉了这朵大红花。   桑不近瞪着眼睛,狼狈无比地站在车厢正中,衣裳被划成了一件褴褛的破布袍,满身都裹了褐色的粘液,三个呼吸之后,才彻底散了个干净。   幽无命笑得直不起腰来。   抢在他狗嘴吐不出象牙给花取名字之前,桑远远急道:“食人花!”   桑不近抹了把脸。   半晌,才平复了心绪。   “我的修为是灵明境六重天。”他道,“这花足以困我半刻钟,大约还能让我受些轻伤。也就是说,灵明境三重天以下的修行者,恐怕会丧命其中。小妹,这是凶物,切记不要遍地乱扔!”   桑远远严肃地点点头。   ……   傍晚时,桑、白、风三州的车队顺利抵达韩王宫。   三十定妻是十分盛大的仪典,韩王宫中已布置得无比喜庆,装红点绿,天色未黑,宫中已燃起了华灯,黑石大城中,红绿二色交相辉映,一望便是要办的是喜宴。   桑不近搀着桑远远,优雅地踏下了兽车。好巧不巧,刚好看到梦无忧打扮成小侍女的模样,双目通红地离家出走了——她脸上的面具竟不知何时取了下来,一张脸光光滑滑,看不出毁过容的痕迹。   桑远远半点都不惊奇。   哪个女主毁容还能真就毁了?   “那不是赝品吗?”幽无命阴声坏笑,“不如我跟上去……”   抬起手,在脖颈处比划了下。   桑远远赶紧摇头:“别!不理她。”   她百分之百敢确定,梦无忧身上绝对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如今发现自己就是桑远远的桑远远,已开始隐隐摸到了一丝不寻常的脉络,直觉告诉她,发生在自己的身上的事情,多多少少,一定和梦无忧有什么关联。   在没摸清对方底细之前,贸然动手肯定要吃亏。   先看看。   正前方,韩少陵已亲自迎了出来。   他的气色看起来好极了,大步流星迎向桑远远,距离一丈时,重重站定,俊脸上浮起了自信的笑容:“来了。”   眸光意味深长,似有许多许多的话,想要对她说。   双方互施了王族见面礼。   白、风二州的王族也到了,走上前来,两两施了行。   礼毕,韩少陵目光灼灼,盯住了桑远远。   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情,外界并不知道详情。幽无命入京刺杀皇甫俊之后,便令替身开始率军攻打冀州都城。替身的身边并没有女人,外界猜测,必定是桑成荫与幽无命达成了协议,桑州闹了伐幽大典,作为交换,幽无命把桑远远还给了桑成荫。   在世人眼中,幽无命和桑远远这两个人,早已经没有什么交集了。若非如此,韩少陵也不会巴巴往桑州递帖子。   不过叫桑远远也感到十分意外的是,幽无命现身桑都,与她订下了婚期之事,竟然直到今日还未传到外头!想来上回出了叛徒之后,桑州王是下了狠手清理过桑州高层了。   “桑王女仿佛憔悴了些。”韩少陵靠近两步,压着低沉磁性的声音道,“离开我之后,过得不好么。”   桑远远纳闷地抬眼瞥了他一下。   这不是信口雌黄么。   她今日的面色可不要太红润哦!   她轻轻地笑了下,道:“是有一点忧虑。今日盛典毕竟是大事,来到此地的,都是十八州未来的砥柱,可千万不要出什么差池,否则云境危矣。”   韩少陵:“……”他说的是男女之情,她倒给他心怀天下来了?!   正要开口,却被桑远远温柔坚定地打断:“方才入城时,还看到一个侍女鬼鬼祟祟地贴着墙根出去了,我怎么看都觉得有问题,韩州王,你的王宫,防卫就那么疏忽懈怠么?我还真是有些担心哪!”   韩少陵失笑:“韩宫怎可能让人随意出入……”   话说到一半,他猛地意识到不对了。   是有那么一位‘侍女’,可以随意出入的。   韩少陵脸色微变,不再纠缠桑远远,匆匆施了礼,吩咐左右将桑、风、白三州的贵客好生安置,然后便追向了外头。   桑远远回眸一看,见幽无命抱着手,似笑非笑地站在身后。   她冲他调皮地眨了下眼睛,朝着韩少陵的背影低低笑道:“下次要不要写一个《韩宫宠榻:邪王的九十九次小逃妻》?”   他微微倾身,声音极低极暖味:“不,我要的是,邪王与娇妻在韩宫的九十九次榻宠戏。”   桑远远:“……” 第57章 磨人的妖精   进了韩宫,各州国的王族分别被安置到早已预备好的待客宫殿中。   带入王城的侍卫不过十余人,他们不动声色地分散开,把正殿和偏殿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一遍,然后整整齐齐侍立在两旁,请桑远远三人入内。   韩少陵也算是有心,给桑氏兄妹安排的这间宫殿明显与别处规格不同,而且殿名也很有意思——凤回殿。   从看见匾额的那一刻开始,幽无命唇角的冷笑就没断过。若不是此刻还不想暴露身份的话,他肯定已经在那嘀嘀咕咕大开嘲讽了。   桑远远刚踏进殿中,便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回头一看,只见金灿灿的幽盈月大步流星闯了进来,她的头上戴了个巨大的金冠,像是开屏的孔雀。   桑远远下意识地偏头看了看立在自己身旁的幽无命。他环着胳膊,眉尾微挑,唇角勾起若有似无的笑意。   “还真是你?!你来做什么!”幽盈月气势汹汹,杀上前来兴师问罪,“你不是都跟着……王兄跑了么,怎么还有脸回来!你别这么不要脸啊,韩郎给桑州发请柬不过是意思意思,你还真上赶着就来了?你以为韩郎会要一个跟过别人睡觉的女人么!”   桑不近上前一步拦住幽盈月,冷下了脸来。他正要说话,却见桑远远笑吟吟地拨开他,冲着幽盈月道:“你既知道我和幽无命要好,见了我还不好好喊一声王嫂?在这里与我大小声,像话么?”   “哈!”幽盈月笑了,“你若不是被王、王兄甩了,又怎么会巴巴地回来想吃回头草?我告诉你桑远远,无论你怀着什么目的而来,你都一定会失望而归的!”   桑远远挑眉:“是吗?”   “当然!”幽盈月色厉内荏地挺了挺胸膛。   桑远远微笑:“其实我是特意来看看你的。幽无命想知道你在这里过得好不好,便让我顺路过来看一眼。他说你若不开心的话,只消说一声,他立刻就接你回幽州去。”   幽盈月的脸僵住了:“什、什、什么?”   桑远远叹息:“我来这里,怀揣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过得好啊,唉,今日看着小妹你的模样,仿佛也过得不是很好,你放宽心,我必会让幽无命尽快接你回去!”   幽盈月那张美艳的脸‘刷’一下就变得惨白。她重重打了两个哆嗦,抖着唇道:“我,我我我好得很!我和韩郎好得很!你你你别给我多事!”   桑远远关切地上前一步:“真的好吗?千万不要勉强自己。来,王嫂这儿有玉简,和你哥说说话?”   幽盈月像是见了鬼一样,胡乱摆了两下手,踉踉跄跄就跑了,路过宫门门槛时,还绊了一跤。   桑远远:“……”有种在欺负小朋友的感觉。   “哎,大婚的时候一定要来观礼啊!”她冲她的背影喊道。   刚爬起来的幽盈月又摔了一跤。   “啧,”幽无命环起胳膊,眯缝着眼,坏笑道,“我这王妹,真是礼仪周全。跪安礼行一次还不够。”   桑不近在一旁看着,只觉十分无语。一想到当初是这幽盈月对自家小妹下的手,就恨不得活活剐了她。如今看她这副狼狈模样,心中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   他偏过头,看了桑远远一眼。   这些日子,妹妹已经成长起来了,虽然灵蕴怪模怪样的,但其实她已变成了一名真正的强者。   这般想着,桑不近心中只觉老怀大慰。   幽盈月落荒而逃之后,很快便有个清秀美丽的白裳女子来见桑远远。   正是白州姐妹提过的秦州王女秦无双。   桑远远虽然没有半点与人抱团取暖的意向,但人家都寻上门来了,也不好避而不见,只能将人迎进了殿中。   “受气了吧?”秦无双同情地看着桑远远,“我午时到的,也被幽盈月阴阳怪气地嘲讽了一通,小半日过去了,殿中连热水都不送。你更不必说了,你与韩州王曾是夫妻,她把你当眼中钉,必是怠慢非常。你别在意,不必跟那种人计较,反正也就走个过场,明日寿宴结束一别两宽,再不用见面的。”   桑远远觉得秦无双好像话里有话。   只不过她心大,有些特别细腻的女孩子心思她就捉摸得不是很准确,只大概知道对方另有深意。   她礼貌地点了点头:“我无事。幽盈月待我挺客气。”   秦无双见她一副不开窍的样子,为难地皱了皱眉头,苦笑道:“客气?幽盈月什么性子,谁还不知道啊?如今幽州王借机拿了冀州,她的气焰呀,更是冲上了天!我其实根本不想来触这霉头的,奈何父王不知与韩州王如何就做了定,我也是身不由己。唉,日后少不得还要与她针锋相对,也不知这日子,该怎么捱下去……”   桑远远明白了。   这位便是此次‘内定’的韩夫人。   韩少陵虽然有些恋爱脑,但却不是那种非谁不可的恋爱脑。   两州联姻,以利益为重。秦州实力在十八州中属于中等偏下,但这个地方有个天然的巨大优势,那便是盛产富含灵蕴的灵铁矿。   晋州位于秦州东面,只是吃到了几条灵铁矿的尾翼,便被皇甫家看中,收到麾下成了他家私矿。   秦州更不必说。   秦州矿脉丰盛到流油,盯住这块地域的眼睛不知有多少双。也正因为各方势力都盯得紧,相互牵制,秦州才得以在夹缝中保全了自身,与多方签署了贸易协定,在众多力量的博弈中找到了平衡点。   娶秦女为妻,是上上之选。实力不强但是富庶的岳家,对于一位野心勃勃的王者来说,实在是意义非凡。所以这次盛会中,桑远远和秦无双,当是韩少陵的首选,若有可能,最好一个给他做正夫人,另一个也留下来做他小夫人,美事成双。   桑远远想起白州兄妹在车中的对话,唇角不禁浮起了神秘的笑容。   白州人连这一点都没看透,也不怪就只能卖卖保健用品了。可惜人家韩少陵一夜能叫七八次水,根本用不上他们家的特产品。   这般想着,她忍不住偏头望了望自家幽无命。   心下暗忖:得想个办法让他知道,半个时辰什么的根本就不科学,她曾在网上看过,男人平均时长其实也就那么几分钟,只不过古今中外的男人在这一方面都死要面子,吹来吹去,吹出了老大的虚假泡沫。   他的表现其实真的已经非常好了,她这会儿想想都还脸红呢。也许对于女人来说,有情就是最烈的药,他的气息便能令她心跳加速,更不必说在那样的时候,彻底地占有彼此、交换爱意,这件事情本身,已让人身心愉悦至极。   何况他还那么强大。   桑远远这般想着,渐渐便有些痴了。   秦无双盯着她,颇有些紧张地等她答话。   谁知桑远远竟然开始神游天外,显然根本没把她的话放在眼里。   秦无双心头浮起些愠怒,克制着说道:“其实破镜难重圆,覆水难收回,这些道理,都是历经了无穷的检验。这人啊,有些事情发生过,终究是有了疙瘩,忘不了的,与其带着裂痕难受一辈子,还不如抛下过往重获新生,桑王女你说对吗?”   她这便是在暗指桑远远曾被幽无命掳走,与他孤男寡女朝夕共渡之事。   桑远远便笑了:“你是说你与幽盈月相处得难受?这倒也是,第一日就给你下脸子,连热水都不供,往后这裂痕必定是一天比一天大,是挺难受的。你既然心中都决定了不要韩州王,那便不用管你父王和他约定不约定的,明日盛宴上适龄的世子那么多,只管挑个合心意的,重获新生,多好啊!”   “你……”秦无双瞪着桑远远,发现对方依旧笑吟吟的,绝美的小脸上满是天真娇憨,就像是非常真诚地在给她建议而不是在嘲讽她一般。   秦无双深吸了几口气,起身告辞,不愿再和这个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的情敌多说废话。   目送秦无双离去,桑不近摇着头笑了:“小妹自小便是这么个性子,最不爱跟这些心眼多又假惺惺的人打交道,往往一句话堵得他们想跳河。许多年不曾见过这般说话,倒是十分怀念。”   幽无命想到她身上失去的这‘许多年’,不由得冷下了脸,心中大觉疼痛。   他把大手放在她的肩上,安抚地拍了两下。   桑远远正晃着脑袋笑得欢:“自以为聪明的傻子才是真傻子。像哥哥就不一样!——哥哥从内到外,哪都透着傻气!”   桑不近:“……”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她是要夸他来着?   桑远远笑眯眯地仰起头来看幽无命:“你说是吧?”   忽然便撞进了他的眼睛里。   两个人都像是视线被烫到了一样,急急转开头,心脏突兀地多跳了好几拍。   幽无命惊愕地想,从前究竟是谁在自己面前说了那般瞎话?什么叫做男人一旦得手便不会再珍惜的?如今的小桑果,更像是带了火焰一般,多看一眼,心便被烫得发疼,再往深想,只恨不能将自己的魂魄也给了她去,这能叫做不珍惜么?   桑远远心头亦是翻腾着巨浪——原来恋爱的感觉,当真是摧枯拉朽,恐怖如斯!   见这殿中气氛越来越不对,桑不近难受得直想抓头发。他烦躁地踱来踱去。   “也不知摄政王到了没有。”桑远远给他递了个台阶。   桑不近立刻像被点了穴一样,立在了原地。   桑远远建议道:“你们两个不如出去看看?”   这会儿,她着实是有些心慌。这段日子明明和幽无命朝夕腻在一起,却忽然有种少女情窦初开、见到他就羞怯到不行的窘意。   她觉得自己需要一个人静静。   幽无命显然也和她有同样的想法。   他上前勾住了桑不近的脖颈,大步向殿外走去。踏出殿门,他扯了下衣裳,后退半步,像模像样地装成了一个侍卫。   目送二人离去,桑远远立在殿门边上,笑了片刻,缓缓环视四周。   这间凤回殿,特意与她当初住过的那间回云殿布置得一模一样。韩少陵也算是用了几分心思,明明白白地向她表示,他想要与她重温旧梦。   只可惜,对于她来说,那一段只是噩梦。   幸好有人把她从噩梦中拉了出来。她咬了下唇,垂下头,不经意间露出了甜蜜的笑容。   什么时候真正喜欢上幽无命的?她也说不清。   她倚着雕花大木门框,歪着脑袋,目光愈加悠远。   “桑儿。”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极低沉,极有磁性的声音。   桑远远冷不丁吓了好大一跳。   一回头,便见韩少陵一身玄衣,正正地立在殿中,凝望着她。   桑远远:“……”   她拍了拍胸口。   正常正常,男主突然出现在女主闺房这种事情当真是再正常不过了——桑远远并不认为自己是‘女配’。她这个角色,若是死了,那确是女配无疑,但若是活了下来,绝对比梦无忧更有资格做女主角。   “来了多久了?”她很自然地招呼他。   韩少陵愣了下,想好的节奏完全被打乱:“……刚到,看见桑世子离开,便进来见你一面。”   “我们其实,也不怎么熟。”桑远远真诚地说道,“你那样叫我,太过于亲近油腻了一些,容易引发不必要的误会。”   她的态度实在是太过自然和诚恳,韩少陵嘴角抽了几抽,竟是无言以对。   “方才是在想我么。”他走近了两步。   他其实已偷偷看了她一会儿了,见她倚着雕花门,脸上的笑容缥缈如云,却是沁出丝丝清凉的甜意,令他心头发甘。   这里是他的王宫,她在这里这样笑,心中除了他之外,还能想谁?   “想我未婚的夫郎。”桑远远大方地答道。   韩少陵呼吸一滞,心脏‘怦怦’乱跳,瞬间就决定抛弃与秦州王之间的协定。他知道,眼前这个是只小醋坛子,若是想把她与秦无双一网打尽的话,她必定又会跟他鱼死网破。   他垂下头,笑得自信又迷人。   桑远远正色补充道:“不是说你。我已订了婚,这次是陪哥哥过来看媳妇的。”   韩少陵:“……”信息量太大,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你和谁订了婚?无名之辈么。”韩少陵浓眉紧皱,“桑远远,你这是破罐子破摔么?何必在意世人眼光,即便跟过幽无命,那又如何,我不在意。你怎能随随便便就打发了自己?”   桑远远不禁再次感慨,看来父王清剿得十分干净,桑州如今是当真没有内鬼了,这都几日过去,她和幽无命订婚消息居然一丁点儿都没漏出来。   “是我喜欢的人。”她笑道,“方才,我就是在想他。”   韩少陵不屑地笑了笑,道:“我已晋阶灵耀境七重天了,这个世间,鲜有敌手。我知道,你很介意被幽无命玷污之事,我定会杀了他替你报仇的,他死了,你便不用觉得对不住我。桑远远,睁开眼睛好好看看,站在你面前的男人,将登上巅峰,成为云境十八州的真正主宰。这样的机会,你确定要因为置气而拱手让人么。”   桑远远明白了。原来他大难不死,又连跳了好几阶,所以这般气焰嚣张。霸道王爷果然是迷之自负啊,他的思路永远是‘她失了身没脸和他在一起’或者‘故意找别的男人是为了和他置气让他吃醋’。   他难道完全意识不到,她拒绝她的原因其实非常简单吗?   桑远远笑道:“没那么复杂,我只是不喜欢你而已。”   韩少陵轻笑出声:“我不信。我有哪里不好么?”   “你都不会飞。”她笑吟吟地道。   韩少陵额角直跳。   他发现,自己是真的完全看不懂面前这个女人了。   同心契的效果彻底消失之后,他曾清醒过一阵子,觉得自己像是中了邪,其实根本没有那么迷恋桑远远。但渐渐地,他又开始不自觉地拿身边的女人和记忆中的桑远远作比较,越比,越是感到这个女人天上地下独一无二。   再加上她还弃他而去,更是叫他久久意难平。   他见过她假模假样的端庄,见过她在烈火与血海中笔直的脊梁,见过她挥汗如雨,拎一把不衬手的刀砍进冥魔的身躯的爽利。   却忘了她还有这般天真娇憨的一面。   她穿着冰蓝色的蚕纱,像一块清凉甜蜜的糖。   这块糖,还这般胡搅蛮缠。   不会飞?笑话,难道她所谓的未婚夫郎就会飞不成?她怕是看上了一只扑棱蛾子?   这般想着,他忍不住恨恨地磨了磨牙。   “你这个磨人的小妖精!”   这会儿的韩少陵,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了,就像每一个自信心爆棚的霸道总裁一样,他坚信,这个女人必定心中也是爱着他的,只不过因为吃醋生气,才故意这般对他使性子。   若非如此,她又怎会说出蛾子这般荒诞不经的话来?   桑远远打了个更大的冷战,惊恐地瞪着他。   不愧是古早虐文男主角,经典台词脱口就来,厉害了!   她瞪着他,不动声色地把一只脚退到了大殿外。   桑州的亲卫都守在回廊下,众目睽睽,韩少陵应该无法干出强制爱这种脑残事情来。   见她这副模样,韩少陵更是心痒难耐。   面前这个人,无论容颜气质,性格脾气,哪里都恰到好处,可爱至极。和她一比,梦无忧真真是处处落了下乘,就像幽无命说的那样,是个赝品。   还是品质不怎么样的赝品。   他苦笑了下:“你别担心,我不会动你的。我就问你一句话——若是没有梦无忧,你当初会离开我身边么?桑远远,我真不明白,当初既然一见倾心,为何你非要坚持将婚期定在六年之后?那一年,我已二十四了,我是一国之君,怎可能一直空着房等你到三十?”   桑远远不动声色地抿住唇,看着他。   韩少陵继续苦笑:“若是当初你直接嫁过来,若是你,是你,我定愿意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不会再娶幽盈月,自然也不可能去碰梦无忧那个赝品。我会给你一切最好的,与你携手白头。可是,你为什么非要考验我呢?为什么非要我等你六年呢?桑远远,人性是禁不起考验的,你明不明白?”   她蹙起眉,慢慢思索。   如果是那个按着‘女德’雕刻出来的木头人桑王女的话,她有什么理由,要韩少陵多等六年呢?没有。这么任性无礼的要求,就算是自己,恐怕也提不出口。   除非有什么极为特殊的原因。   比如,她知道她会离开六年?   桑远远头皮发麻,急忙吸了几口气,平复心绪。   “我不记得了,”她茫然地抬头看他,“你知道,我从昏迷中醒来后,忘记了许多事情。我不记得当初与你订婚的事情,更不记得我曾提出过这么不近人情的要求。你能与我仔细说一说吗?”   韩少陵宠溺地笑了笑。   他道:“那时,我刚刚平息了韩州内乱,忽然空闲下来,颇觉无聊。恰好听闻桑州有好女,将办及笄礼,于是我便去了。初见你,你在一地冰蚕之间,抬头看了我一眼,我不由得停了下来,问你,不怕那虫子么?你便捉了一只到我面前,让我看那冰蓝通透的蚕体,如水晶一般,可爱极了。矮桑中的你也一样可爱。我忽然便想娶妻了。”   桑远远轻轻点头,心道,如他所说,这确实是像我,而且也非父兄所言——见到韩少陵我就变了。那么,问题出在什么时候?   “真可惜。”她偏了头,冲他笑道,“本来相遇还挺美好的。”   他的神色有一瞬间恍惚:“是啊。当时,我心中没有算计,没有利益,便想着,将这采蚕女娶回家,腾一间宫殿让她养蚕,仿佛也挺有意思。于是我打算入宫赴宴之后,便来打听这位蚕女。”   “然后呢?”她好奇地问。   “然后,我便在及笄礼上看到了你。”韩少陵目露追思,“那一刻,你可知我心中是多么狂喜?这么好的女子,像是天上掉下来的蚕仙子,竟是与我门当户对的桑州王女。当真是天赐的良缘。”   桑远远安静地望着他,心中隐隐约约感觉到一些模糊的情绪。   “再然后呢?”她问。   “然后你看见了我。你愣了片刻,又冲我笑了笑。桑儿,那一瞬间,我便在心中想,这是我的桑儿,我要她,宠她一辈子!礼毕,你便去了后殿。我当即向桑州王提亲,他询问过你之后,告诉我你可以答应,但大婚却必须等到六年之后。我不解,想办法找到了你,可你却不愿对我多说话,只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贤淑面孔。”   桑远远心想,这个时候显然已不再是我了!问题就出在及笄礼之后短短一点时间内,若是人为,那么这个人必然就是参加及笄礼的某一个!回头得让父母亲把当时的情形细细回忆一遍,看看能不能寻出什么线索。   她抬眸看了看韩少陵,又想道:当时只有十五岁,乍然看见了韩少陵这般英俊非凡气质过人的男子,对他有些少年的好感也很正常,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贸然让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人等待六年。   这得是什么脑残玛丽苏才会这样考验别人?   “你竟答应了。”她的眸光有些复杂。   “我答应了。”韩少陵苦涩地笑了笑,“我答应了,让正妻之位空悬六年,等你。第二年,出于各方面的考量,我娶回了幽盈月。若是早知今日,我想我一定会等你的。”   桑远远摇头道:“为一个根本不知底细的人,不值得做到那一步。韩州王,你能答应了那样不近人情的要求,已是十分有心了。我理解你,你不必自责。你与我,只不过是没有缘份罢了。”   韩少陵却不愿放手:“可是我后悔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你是我心中最特别的存在,是我此生第一次心动,也是我余生最挚爱的女人。我会征服这江山,将它送你作聘礼,如何?这世上,唯我一人,可以给你这样的承诺。”   桑远远:“……”难得正常交流了一会儿,怎么又霸总附身了。   “哈!韩州王,好大的口气哪!也不怕噎了自己么!”一道极清脆爽朗的女声传来。   桑远远心头一喜,回头去望。   只见云许舟身穿厚重白袍,袖口和裙角坠着深蓝的波纹,像是携着巨浪一般,大步流星踏了过来。   桑不近耳朵尖微红,走在云许舟身旁。   幽无命眯着眼睛,挑起唇角,身形如鬼魅一般掠到桑远远身前,懒洋洋抬起一只胳膊,将她护在身后。   韩少陵面色不变,微笑施礼:“只是与桑王女叙些旧情罢了。晃眼六年有余,桑王女天真纯淳,仍如初见一般,不免令某十分感慨。某还有事在身,不多留了,诸位请自便。”   说罢,广袖轻拂,大步踱出了凤回殿。   幽无命慢慢转身,盯住桑远远。   目光灼灼,盯得她有些心慌气短。   他捉住她的肩膀,像拎一只小鸡崽一样,把她捉到了内殿。   “小桑果,”他磨了磨牙,语气危险地问道,“与他,如初见一般?对他说了什么天真纯淳的话,嗯?”   桑远远瞟了他一下,低低地回道:“我告诉他说,我喜欢的人会飞。他大约以为我在说笑吧?”   幽无命:“?!” 第58章 曲水流觞宴   “我说我喜欢的人会飞!”   “别想糊弄我。”幽无命强行绷着脸,“小桑果,我可不是韩少陵那种蠢物!”   她肯定还和那韩州老狗聊了别的!   只见她小嘴一扁,眼眶立刻就红了。   幽无命登时麻了爪,手忙脚乱把她拢进了怀里,垂下头来,不断吻她的眼角,就怕她真的哭出来。   “刚不是还好好的么,怎说哭就要哭,你别哭,我又没有不信你。我什么时候不信你了,从前那些一听就假得离谱的话我都信了好么。”他嘀嘀咕咕地说道。   “那,”她破涕为笑,“我要和你说一些我从前的事情了,还要叫哥哥进来一起听,你不许生气。”   “嗯嗯嗯。”他很敷衍地应道。   黑眼珠一转一转,他心中在琢磨,至于听完了生气不生气嘛,他自己说了算,大不了换个方法收拾她就是了。   她牵着他,走到大殿中。   云许舟和桑不近两人尴尬地杵在那里,像两根木桩子。他也不招呼人家坐一坐!   桑远远头疼无比,上前一手拉一个,把这对别扭的家伙拖进了内殿。   四人坐在了窗边的榻上。   桑远远犹豫片刻,道:“不知哥哥还记不记得我及笄礼那一天发生的事情?”   桑不近见她神色郑重,便仔仔细细地思量了一番,斟酌着回道:“有些细节可能会有出入。印象较深的有几件,一件是典礼快开始了,你却跑到外头去捉蚕玩,叫人一通好找。一件是,好几个州同时向爹提亲,其中便有韩少陵。还有一件便是自那之后,你就不再疯闹了,收拾了性子,从此规行矩步。”   对上了。   桑远远叹息一声:“当年我在外头捉蚕的时候,便已见过韩少陵了。他提及此事时,我记起了一些当时的心情,应该不会有假。爹爹曾说,我一见韩少陵就像变了个人,其实不是,及笄礼时我已是第二次看见他了,至多算是有些许好感,别的,谈不上。”   桑不近慢慢皱起了眉头:“所以,什么少女怀春性情大变,为了某人而温婉贤淑,其实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   “不错。”桑远远偷眼望了望脸色渐渐变臭的幽无命,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袖,对桑不近说道,“哥哥你看,我如今对幽无命,已是生死相许的情意,你可曾见我性子有半分的变化?”   幽无命肩膀绷了下,旋即,极淡定,极漫不经心地望向窗外,摆出一副‘他们聊的天十分无趣’的样子,却恰好暴露了渐渐红起来的耳朵尖。   桑不近颇有些无奈地看了桑远远一眼:“小妹啊……你真是口无遮拦!”   云许舟冷眼瞟了他一下,哼笑道:“你若有小果一半爽快就好了。”   桑不近:“……”白皙的脸庞又一次开始涨红。   桑远远可算是总结出了她这个哥哥的特色——扮成女人的时候爽朗大方什么都敢说敢做,一恢复男儿身,就束手束脚像个鹌鹑。也不知道这奇葩的毛病该怎么治?   她摇摇头,摁下了老母亲般的愁绪,继续说方才的事。   “当时,我答应韩少陵的求婚,却要将婚期推迟到六年之后,这般无礼的要求,为何父母和哥哥都没有异议呢?”   这件事,桑远远着实是不解。   桑不近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当时谁也没把它当回事,还以为你是推托搪塞。我正好拿这个做挡箭牌,把那些上门提亲的苍蝇一个一个都给轰出去,那时候谁能想得到,你竟是真要嫁给韩少陵呢?”   桑远远:“……”这是把她往天上宠啊!所以这六年之约,说穿了只是韩少陵单方面的事儿,桑州就没当真的。   “后来你便把自己关在房中,再不与我玩耍。”桑不近道,“我生气,父亲还把我揍了一通。后头那几年,我极少能看见你,送你的东西也都被你收去库房,我偷偷看过,你根本连拆都不拆。”   说起往事,桑不近有些发蔫。   桑远远心中也十分难受。前一日还在柱上刻‘桑不近是乌龟大王八!还要从台阶掉下去!’的妹妹,后一日便生分成了那样,换了谁都得心梗。   桑不近偷偷用小指点了下眼角:“今年开春韩少陵上门提亲,说起那六年之约,父母亲与我都不是很满意,因为他早已在五年前迎娶了幽盈月,我们怕你嫁过去要吃亏。奈何你一定要嫁,只得让你嫁了。谁能想到,差一点就天人永隔。小妹,你若真走了,我与阿爹阿娘,不知得有多难过。”   最后一句他说得悲恸,桑远远亦是身体一颤,悲从中来。   若是她没有回来……一切,是不是就要走上书中的轨迹?桑州覆灭,她的一切都被梦无忧取代……九泉之下的亡灵又如何闭得上眼睛?!若是当时在看那本书的她知道那些都是发生在自己父母亲人身上的事情,哪怕是身在地狱,也一定会爬回来的吧!   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的呼吸变得有些不稳,心绪震荡难安。   一只大手忽然攥住她。带着茧的掌心和长指,将她纤细柔软的手指牢牢捉住。令她心安的温度和气息包围了她,她迅速就平静下来。   偏头一看,这傲娇的家伙依旧望着窗外,下巴微仰,拽得很欠揍。   她忍不住扬起了唇角,情绪彻底平复。   她并不打算贸然告诉桑不近她身上发生的那些事情。   一来,她自己也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说出来徒增烦恼,让他们再多担一份心。二来,那件事难说是人为还是某种未知的力量,在自己能力未逮之前,尽量不要牵扯更多人进来才好。三来,知道的人多了,更容易打草惊蛇。   思忖片刻,她问道:“哥哥记不记得,及笄礼之后,我曾单独见过什么人吗?”   桑不近回忆片刻,缓缓摇头:“礼毕,你们女眷便去了后殿接受祝福。不知娘会不会记得——小妹,你是不是记起了什么事情?有人害你么?”   他皱起了眉头,目光渐渐凌厉。   桑远远摇了摇头:“我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情了。但我知道,我肯定不会平白无故让一个初次见面的人等我六年。我先问问阿娘。”   桑不近点点头,取出与桑夫人联络的玉简,交到桑远远手中。   玉简很快就接通了。   说起及笄礼后的事情,桑夫人大约也还记得。   她道:“当时观礼的女眷都一起到了后殿,接受天坛圣子的祝福。阿娘一直看着,并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若说单独相处的话,那倒只有天坛圣子曾与你说过几句话。再后来,你爹便寻了过来,说起有人向我们提亲的事情。”   桑远远:“只是这么短短一点时间吗?”   “对,”桑夫人道,“前后也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吧。我记得你爹进来时,你神色有些恍惚,提到韩少陵,你当时是这么说的——‘若他当真有意,还请等我六年’。我看你像是累极了在说梦话一般,其实也并未当真。”   桑远远定了定神:“阿娘帮我查一查,当时在后殿的人究竟都有谁,还有当日那位天坛圣子的身份。”   桑夫人一一应下,碎了玉简。   天坛差不多算是钦天监,位于帝都,主要负责祭祀祝福、卜算吉凶这些玄学事务。天坛圣子深居简出,王族成人礼以及大婚时,会派出圣子前来观礼祝福,若是大婚,婚契与同心契,也是交由圣子,由他们送至天都珍存。   这般来看,最可疑的人,莫过于那日身在桑州的天坛圣子了。   此刻再无其他头绪,只能先等待桑夫人那边的消息。   殿中静默了片刻,忽有桑不近的贴身亲卫求见。   桑不近有些纳闷:“进来。”   便见一个铁塔般的壮汉眉开眼笑,小跑着进来,将一只包袱递到了榻中的小矮桌上。   “世子,这是您千叮咛万嘱咐,让属下保管的,给云州摄政王准备的礼物!”   桑不近:“???!!!”   下车的时候他就随口一说,让亲卫替他把东西带进来,可没说要怼到云许舟的面前啊啊啊!   亲卫非常鸡贼地朝着他挤了挤眼睛,然后一溜烟跑出去了。这意思便是:世子,俺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勇敢表白吧!   桑不近僵成了一座木雕,伸手要去抢,结果云许舟先他一步,将东西夺到了怀里。   她挑高了眉毛:“嚯!送人的东西,还有反悔的道理?”   桑不近:“不、不是,我……”   云许舟了然一笑:“行了,我知道你脸皮薄,我自己回去看!”   她抱着包袱,乐呵呵便走了。   桑不近:“……”   他用弱小可怜又无助的目光,可怜巴巴地瞅着幽无命。   幽无命满脸坏笑,彻底无视了桑不近的求救,径直拉住桑远远的手,将她带到了殿外。   石阶下方有一处极大的庭院,他攥着她的手,将她带到了一株巨大的菩提树下。   “哥哥那东西……”桑远远踮着脚去望云许舟离去的背影。   “无事。”幽无命坏笑道,“反正早晚要用。”   桑远远:“……”她竟无言以对。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忽然凑上前,将她抵在了树干上,用额头触着她的额头。   “小桑果,”黑而深的眸子紧紧盯住她,“若是我,只要应了你,便一定会做到。莫说六年,便是六十年也一样。无论多少年。只要你开口。”   她愣了一会儿。   最初,她以为他还在吃韩少陵的醋,故意要把他比下去。   旋即她反应了过来。   依桑夫人和桑不近复原的及笄日情形来看,她出事之前,其实是有些先兆的。   她知道六年之后还能回来。   所以,幽无命此刻是在给她一个承诺。万一很不幸再次遇上那样的事情,他会一直等她,一直等到她回来的承诺。   她的视线忽然一片模糊。   心口和鼻子都酸得发痛,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这个话题,她不敢接。   “骗子,”她扑进他怀里,带着哭腔冲他嚷道,“你不是说一定会看紧我,绝对不会让我出事的么!为什么又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幽无命:“……”   他手忙脚乱地拍她的背,笨拙地哄她。   她狠狠攥住了他的衣裳,道:“牛皮糖见过么!我会像牛皮糖一样粘住你,谁也别想把我撕开!我不会离开你,打死都不放!听见没有!”   “好好好。”幽无命故意装出愁眉苦脸的样子,眼底却已是笑开了花。   “如今只能等阿娘的消息。”桑远远蹭了幽无命一会儿,把脑袋往后仰了一点,看着他的眼睛,“答应我一件事,拿到名单之后,不可以不问青红皂白把名单上的人全部杀掉。”   幽无命:“……小桑果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读心术?”   一副心思被看穿的懊恼样子。   她扶着他的肩,把额头抵在他的身上,一边擦眼泪,一边咯咯地笑个不停。   他本来就是个行事肆无忌惮的人,这些年早已习惯了用杀戮来解决问题。面对这样一个大威胁,他若心慈手软,那就不配做灭世魔王幽无命了。   笑了一会儿,她扬起小脸看他:“会出现在那里的,都是亲近、重要的人。你若是杀掉了她们,阿娘会恨你一辈子。”   “知道了知道了。”他很傲娇地别开了脸,“呵,这么一点小事罢了,我定给你查个水落石出,不冤枉一个无辜。”   “嗯,你最厉害了!”她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   幽无命缓缓把眼珠转向她:“待会儿,我要听你再说一遍。”   桑远远:“?”   他坏笑着,把她打横抱了起来,大步走向内殿。   “幽无命!哥哥看着呢!”   “管他!”   一抬头,便见桑不近像个鬼影似的立在台阶上方,幽幽地看着二人。   幽无命一脸吃惊:“桑不近,你怎么还在这里。”   桑不近:“?”   幽无命道:“你就不担心云许舟的性命安全么?神奇露用多了要出人命。你就不怕她瞎用?”   桑不近倒抽了一口长长的凉气,撩起衣摆,拔足往外飞奔。   幽无命得意地挑挑眉,大步流星把桑远远抱进内殿,反身一脚踢上了殿门。   桑远远紧张得喘不上气,双手拉着他的衣襟,被他抱到云榻上。   他垂头吻她的额,又用长指点了点她的鼻尖,感觉到她僵硬地缩起身体,他不由闷闷地笑了起来。   “傻果子。”他啄了下她的唇,“我怎会在外面动你。在这种地方,留下你的味道,你的气息,岂不是便宜了韩少陵?”   一双黑眼睛清澈得很。   她愣愣地看着他:“那你刚才说什么……让我夸你厉害?”   幽无命得意地笑出了声:“小桑果!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不正经的东西!厉害,当然指的是修炼咯!我要带你修炼,你想到哪里去了!”   桑远远:“……”   “行行行,”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把靴子一踢,盘膝上榻,道,“回头定会好好满足你。别急别急。等离开韩州的。”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指点点:“是你自己要求的哦!到时候可别求饶!”   桑远远:“……”无耻之徒。有本事他别买神奇露!   这一夜,桑不近还是回来了。   他带回了那瓶白氏神奇露,一张脸又蔫又红,像个熟过头了的柿子一样。也不知他是怎样厚着脸皮把送出的礼给收回来的。更不敢想象他是如何交待云许舟不要把芙蓉脂往脸上抹……   一夜无话。   次日天明,外头响起了悠扬的号角声,金鼓被擂出了阵阵闷响,气氛既隆重,又喜庆。   早晨的祭礼旁人无需参加,有兴趣客人的倒可以前往祭坛观礼。桑远远一行自然是没有兴趣,听着外头热闹的声音,晃眼便到了中午。   大宴正式开始,侍者恭恭敬敬地引了各州国的贵客,前往设宴处。   韩少陵从祭坛返回王城,他身边跟着一群美丽女子,就像飘了一堆五彩的云。   白氏姐妹、秦州王女、赵、周、齐三州各有一至二人——这些位王女,便是对韩少陵的大小夫人之位最有兴趣的人。她们大半夜就爬起来,跟随韩少陵到祭坛去观礼。   桑远远拿眼扫去,心中不禁微微一怔。   按着原书剧情,韩少陵捉回小逃妻之后,便将她牢牢拴在身边,祭天时,让她站在了正夫人的位置上,打脸了一众贵女。   可今日,韩少陵左边站着幽盈月,右边站着秦无双,根本看不见梦无忧的身影。想来小逃妻又被关进了小黑屋。   桑远远有点儿明白了。   白月光的力量,果然不可小觑。   韩少陵他爱上的,其实就是当初在桑田之中,初见这张脸的感觉。那一霎那,是最单纯,最诚挚的心动。他爱上的是他自己那一刻的感觉,而他爱上的这张皮囊之下,装着什么样的魂魄,根本无关紧要。   所以,若有桑远远,那她自然是他的首选。若是世上已没了她,那他就要梦无忧。   正因为他爱的是那一瞬间的天真无邪,所以梦无忧越‘作’,他越能从中汲取到他需要的那种感觉,他才会宠着她,纵着她,鼓励她像个小女孩一样无忧无虑地闹。   其实他要找的,不过是当初他自己初心萌动的感觉。短短一瞬间的单纯美好,没有利益,没有计较,在记忆之中无限美化过的那一束光芒。   不过就是个缺爱的娃罢了。   桑远远摇了摇头,与众人一道前往殿中赴宴。   三十定妻宴,设的是流水席。   仍是在大殿中,但特意铺设了竹筒水道,各色菜品装盛在玉质莲瓣中,缓缓而来,绕殿一周。美酒则是盛在荷叶状的薄玉杯中,时不时打着旋轻轻碰撞,淌着玉的叮咚声优雅在回荡在殿中。   好一个曲水流觞。   玉杯之间,偶见一对对鲛绒制成的合欢花随波打转。   每一对合欢,颜色都与别对不同。   这又是一种有趣的习俗——王女们各取一朵合欢,戴在头上,另一朵便继续在渠中漂。若是有哪家公子捡起来戴了,意思便是他对她有意。   两人要是看对了眼,那便各自将合欢带回家,附在提亲的礼品之中,成就一段佳缘。若是女子对男子无意,便将头上的合欢扔回渠中,男子也只能悻悻将花儿归还给曲水,等待下一位有缘人。   一次定妻宴,往往能凑出好几对妙偶。   正因为如此,这个风俗才会流传数千年,且每次都那能办得热闹非凡。   韩少陵最先捡起了一朵大红色的合欢花,将另外那一半掷回渠中,目光灼灼,望向桑远远。   作为今日主人,他自然享有最优先的权利。   通常,主人的大红合欢花会一直留到最后。这个过程中,众女们便会暗中博弈决出胜负。最终捡起大红合欢的女子,差不多就是定下来的今日女主角了——王族女子身份高贵,贸然捡了主人合欢却被主人弃花的话,那当真是成了全境的笑柄,无人会冒这个险。   桑远远颇为新奇地看着面前的竹渠。   曲水流觞,只在古文中窥见过一鳞半爪,今日到了这里,只见那竹渠通透似玉,泉水清凌至极,玉质莲瓣中,精致的美食一望便让人胃口大开,那美酒自不必说,各色佳酿流到面前时,醇香随波荡起,让人忍不住每盏都想要尝一尝。   韩少陵自从让那半朵大红合欢顺流而下开始,目光便一直落在桑远远的面前的竹渠上。这也默认的规则。他摆明了此刻最中意她,若是旁人提前捡了他的合欢,那便是不识趣,打脸勿怪。   桑远远正在专心品尝美食。   这是很轻松的宴席,不需要守什么规矩。   无数双眼睛盯着那朵大红合欢,看着它来到了桑远远的附近。   抢占了韩少陵右手位置的秦无双憋不住了,轻咳道:“桑王女今日气色倒是很好,想来前些日子与幽州王朝夕在一起,相处倒是融洽愉快。”   乐融融的气氛顿时一滞。   桑远远瞥她一眼,还没说话,就见韩少陵左边的幽盈月跳了起来,吊着眼道:“怎么,羡慕嫉妒?你可省省吧,我王兄瞧不上你这样的!”   秦无双差点儿一口老血喷了出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幽盈月抱着胳膊冷笑:“字面意思。这儿那么多青年才俊,你谁也不提,单提我王兄,那可不就是对他有意思?啧啧,看不出来看不出来,秦王女居然也暗恋我王兄哪!嘿,这倒也不稀奇,王兄生得那般英俊,实力超绝,引人思慕再正常也不过了!对吧秦王女?”   秦无双眼泪都急出来了:“我没有……”   “哦?”幽盈月装模作样吊起了眼睛,“你是说我王兄不好么?”   秦无双吓得俏脸发白:“不是,我……我……”   韩少陵叹息,轻咳一声,道:“夫人,不要闹了。秦王女莫怪,盈月惯爱说笑,无心之语,不必放在心上。”   幽盈月撇撇嘴,得意地白了秦无双一眼。心道自己实在是太聪明,又替王嫂解围,又拍了王兄马屁,还能怼秦无双一脸,真真是,一箭三雕!   桑远远抿唇一笑,继续低头寻觅美食。   第一日打交道,她就发现幽盈月是那种说傻吧有点傻,但偶尔智商树就会‘叮’一下被点亮的选手。幽盈月知道今日这些女人里面,秦无双是最大的劲敌,于是抓住这次机会往秦无双脑门上‘啪叽’扣上一顶暗恋幽州王的帽子。   虽然谁都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但这样一来,韩少陵若再选秦无双,就要变成全境的笑话。   谁说这金孔雀傻的?   她精得很。   几句话的功夫,韩少陵的大红合欢已漂到了桑远远的面前。   众人不禁屏起了呼吸,齐齐盯住桑远远的手。   她正要去取一盏水晶鸭舌。合欢挡了下手,被她‘呼’一下拨到了下游。   韩少陵:“……”   众王女:“呼……”   这下,主人的合欢就成了无主之物。众王女松一口气的同时,又齐刷刷地打起了精神,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大红合欢的位置,观察哪些人有出手的意向。   众王女都很稳,合欢到了面前时,都恰好‘不经意’地在和身边的人说话,等到它漂了过去后,适当地表现出一点遗憾错过的意思。   少时,韩少陵的合欢流过一圈。   便轮到王女们了。   对韩夫人之位意向并不浓厚的王女们,开始挑着自己喜欢的颜色,从渠中捡出来斜戴在鬓发间。   风州姐妹当先挑了两朵,然后便眼巴巴地盯着渠中另一半,又瞅瞅不远处的桑不近,盼着他对她们的花儿有意思。   她们开了头,许多王女与世子开始不动声色地取出准备好的东西,摆放在面前的竹槽中。这叫做‘放礼’。   便是在给自己加码。   摆出纸帛的,意思是结亲多赠城。摆出金箔,便是赠财。摆出美玉的,便是赠送固玉晶等提升修为的灵物。   秦无双的脸色渐渐缓了回来。   眼见到了‘放礼’环节,她再一次按捺不住,盯住桑远远面前空荡的竹槽,曼声道:“桑王女容色绝世,当真是自信非凡呢。可是,也没必要这般特立独行吧?大家都要放礼,就你不放么!莫不是你加上的,便是自己丰富的经验?”   秦无双知道自己在嫉妒,但她没有办法不嫉妒——身边这些男人,个个都在偷看桑远远,那个女人一句话都不用说,就能夺走全部风头,这一幕,让秦无双心底那股子酸劲儿根本压不住,不断往喉咙泛上来,冲得头脑发热,管不住自己的嘴。   而且她还有另一个重要目的,便是抓住所有人的注意力,然后再掷出自己的王牌来!   这般刺耳的话一说出来,场面顿时寂静了一瞬。   桑远远赶紧反手攥住了幽无命。偏头一看,果然见他唇角浮起狞笑,看向秦无双的目光已是在看一个死人。   她捏了捏他的手,冲他摇了摇头,轻声笑道:“看着。”   虽然这段情节她只是匆匆掠过,但大致发生过什么事情,心中还是有数的。   幽无命磨了下牙,垂眸敛下杀意。   众人下意识地齐齐望向秦无双的竹槽。   幽盈月的智商树时亮时不亮,这会恰好就不太亮。她忍不住再一次跳了出来:“哟嗬!秦无双,你不也没放礼么!怎么着,你这意思是说,你自己经验也十分丰富?”   秦无双等的就是这一句!她就是要打脸一次幽盈月,报复回来。   她微笑着,拈出一枚小小的金贝壳,傲然掷入面前的竹槽里,“谁说我不放礼?”   金贝!   饶是十分讲究风度的王族众人,也不禁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秦州灵矿丰沛,制造灵蕴神兵和灵铠的技术更是一流。那些质量绝佳的装备价格高昂,但绝对是物超所值。若说晋州的装备能让士兵们以一当五的话,秦州上等的灵蕴装备,足以让将士们的实力平地飞升,以一敌十不在话下!   与秦州交好的贸易伙伴,能够获赠特制的、代表着尊贵身份的贝类。幽、韩、桑各州,手中拿的一直都是铜贝,贸易中可享受九折优惠。而天都和东州,则是手持银贝,享受六折优惠。   金贝只有一枚,持金贝,可用二折的超低价格购置秦州的灵蕴装备!千百年来,这枚金贝始终被秦州王室牢牢攥在手心里,不曾出过世。   没想到,今日秦州王,竟把这等重码加注给了秦无双!   这只意味着一件事——秦州王对韩少陵,是何等看好!   金贝一出,在座一众世子齐齐喉咙发干。   便连韩少陵的目光也直了。   这种东西,自然是抢不得的。若是强抢,非但秦州不会认可,而且瞬间便会成为全境公敌。   桑远远盯住了那枚金灿灿的贝壳,回忆起后续剧情,唇角忍不住浮起了神秘的微笑。   盯了一会儿,她偏过头,撅起红唇,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冲着幽无命骄傲地说道:“我的!”   他的黑眸瞬间宠溺,低笑出声:“你的。” 第59章 先祖的喜悦   桑远远笑弯了眼。   她侧仰着头,眉梢唇角仿佛有万千朵合欢花在悄悄绽放。   幽无命动了动眉头,颇觉难以招架。   她轻声吐气:“把木灵炼到那金贝里面去。”   幽无命一怔,眯起眼,望向秦无双面前的竹槽。   金贝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与它之间,隔了小半个场地。要炼化,必须操纵着灵蕴与不灭火,从渠下渡过去,然后隔着竹槽来炼那金贝。环渠正中,是一整面树根制成的葫芦型带纹理的案桌,火焰从底下走,倒是问题不大。   只是这不灭火他刚刚才炼化为己物,控制实在算不上纯熟,将灵蕴炼入物件中,更是还一次都没有试过。   他精通的,向来都是那些杀伤的本领。   这般精细活计……   幽无命是个什么情况,桑远远心中自然有数。   她轻轻攥了下他的衣角,带着七分笑意、三分羞意对他说道:“你最厉害了,一定可以办到的。对吗?”   幽无命呼吸一滞:“呵,当然。这种小事难得到我?”   啊,这对无处安放的翅膀!   桑远远憋着笑,轻轻点了下头,然后偏回了头,望向秦无双面前的金贝。   金贝一出,便连目中无人的幽盈月都瞪圆了眼睛。   即使平日对战事和军情毫不关心的贵女们,也个个都知道此物价值非凡。拿到这金贝,等于是将秦州这块灵矿宝地变成了自己的后勤军备库,这是何等骇人!   抛出王牌之后,秦无双微微一笑,垂下螓首,漫不经心地从渠中取出玉盏来,时不时轻抿一口。   轻松欢庆的气氛霎时凝重了起来,各州王女都顾不上韩少陵,而是把目光落在了自家兄长或弟弟的身上,暗自盘算着可有竞争之力。   要论修为,当初韩少陵与幽无命在玉门关一战时,已是灵耀境二重天的强者,如今伤势养好,修为恐怕又更上一层楼。   论实力,韩州综合力量只在东州、云州和幽州之下,而且老韩王死时发生过极其严重的动乱,韩少陵一手平定了境内,短短十来年时间便带领韩州走到了这一步,足以证明他有勇有谋,乃是不世豪杰。   论财富,和隔壁捉襟见肘的幽州王相比,韩少陵可谓财大气粗。   论地位,韩少陵三十岁已是一州主君,而在座的其他王族男子只是世子,还不知老爹何时退位。   算来算去,众人都觉得没什么希望。   而且人家秦州已摆明了车马,就是冲着韩夫人这个位置而来,又岂会花落别家?   这般想着,一众青年才俊忍不住缓缓地摇着头,暗叹无望。   如今,端看韩州王是个什么意思了。只要他拍了板,秦无双与金贝,便双双是他的囊中之物。   韩少陵也没料到秦州王所说的‘惊喜’竟是如此惊喜。他原以为,那老东西舍得拿出来的,至多也就是六折的银贝而已,没想到居然是金贝。   这一瞬间,他心中的天平立刻倾向了秦无双。   这个女人,必须拿到手中。   与鸿图霸业相比,情情爱爱终究只能靠后。   他这般想着,忍不住目光复杂地瞥了桑远远一下。   恰好看见她笑吟吟地伸出手,去取渠中的一对冰蓝合欢花。   韩少陵的心蓦地一痛——昨日她说什么已有心上人,分明就是赌气说的瞎话,如若不然,她为何又要取渠中之花?可不就是故意给彼此一个台阶下吗?若是没有这金贝,自己待会儿便捡了她的花,她必会半推半就应了自己……   可惜,为了金贝,只能暂时辜负她了!其实,若论心中疼痛,自己恐怕比她更痛一倍!女人,她们又如何懂得,男人活在世上要背负着多少东西,岂能像她们一样满心只有情情爱爱?   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二人竟要在这最后一步的时候错过了,真真是造化弄人。   韩少陵被自己感天动地的脑补弄得胸腔发闷,一双眼睛死死盯住了桑远远手中的合欢,目中满是旁人看不懂的深情。   只见桑远远捞起了那对冰蓝合欢,捧在手中看了片刻,将其中一支斜斜插在鬓侧。   无数道目光凝在了她手中的另一朵冰蓝合欢上面,只待她将它抛入渠中。   却见她回过身,将手中合欢递给了身后的‘侍卫’。   二人指尖相触,眸底淌过甜蜜的笑容。   众人:“???”   韩少陵:“!!!”   秀了一把恩爱的桑远远丝毫没有虐了狗的自觉,给幽无命再打一记鸡血之后,她拈起一盏青色的美酒,朝着斜对面的云许舟遥遥一敬,然后指了指自己发间的合欢。   云许舟笑了下,摇着头,随手也从渠中捞起一朵橙色合欢戴在头上,将另一半掷回。   桑不近立刻身体紧绷,狭长秀目睁得滚圆。   “她为什么还要掷花!”他凑过头,低低地向桑远远抱怨,“不是该留给我么!”   方才他见桑远远将花递给了幽无命,心中便已在美滋滋地想着,待会儿接了云许舟的花,然后如何如何。谁知她居然把花给扔回渠里去了!   桑远远见他一副不开窍的模样,叹息道:“我的亲哥啊,你看看,那边平世子,放了整整五张纸帛作礼,喏,那边周世子,堆了座金箔小山,你再看看人家章世子……他们哪个没盯着摄政王?你以为人家摄政王就非得跟你不成?”   桑不近立刻炸了毛,像只斗鸡一般,盯住了那朵随着水流蜿蜒漂下的橙色合欢。   这会儿已有数位王女取了一半合欢花戴在头上,水渠里飘了不少落单的花儿,一阵阵暗中的眉来眼去、刀光剑影之后,又有两对合欢顺利找到了主人,结成了双。   桑不近却是出师不利。他捡了云许舟的花,云许舟却把头上那朵摘下来掷回渠中,他只得不甘不愿把手上那朵还了回去。   外头,各州国送来的贺礼一一抵达了韩宫,流水一般送入殿中,请韩少陵过目,待他表示感激之后,再归入库房。   此刻的韩少陵,既满怀野心,又有些殇情痛苦,迟迟没有与秦无双敲定下来。贺礼一一奉上,倒是给了他一些喘息缓解的时间,他双手撑着面前的渠案,目不转睛地盯着唱礼的内侍。   “主君,”内侍恭敬地俯身,道,“下一份礼,来自‘潇湘馆主’。”   韩少陵神色有一瞬间不自在,旋即,朗声道:“拿上来。”   这潇湘馆主,说来便有些话长。当初韩州内乱,有位老臣被陷害致死,家中年轻女眷悉数被没入了官窑。等到韩少陵拨乱反正之后,发现那位老臣之女已在窑中混得风生水起,竟是不愿出来了。这几年,她替韩少陵收集了许多消息,为他建立了牢固的地下情报网。   这一位不记家仇反而一心为韩少陵办事的奇女子,便是‘潇湘馆主’。   韩少陵对她有愧,又感念她为国尽忠,于是在任何地方都不会落了她的脸面。   桑远远忽然心有所感,不动声色偏头望了幽无命一眼。他此刻已开始尝试着从渠下渡火了,眼睛微微眯着,眉川皱起个小小的‘川’字,专注的模样,让这张易过容的脸多增了好几分风采。   这样的极致专注,她只在战场和她的云榻上看到过。   心跳忽然便漏了好几拍。   虽然近在咫尺,可她还是想他了。   她微侧一点点头,闻到了他身上暗淡的花香。   很快,一只流光炫彩的大蚌壳被搬进了殿中。   桑远远:“……”果然猜中了。   潇湘馆主,是幽无命的人。   果然世间没那么多圣母。韩少陵杀了潇湘馆主全家,她却甘愿身陷泥潭中,忠心耿耿替他办事,实在也是很反人性的事情。投了幽无命,倒是更合乎情理。   当初幽无命说,他有位至交好友生辰将近,便把蚌女送他做贺礼,没想到这个‘至交好友’正是韩少陵。   幽无命既然能通过潇湘馆主把蚌女仙送来,想必已是好好‘教育’过,绝不会让她多说废话。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只巨蚌之上。   赵、周、齐三州与东州接壤,几位王孙世子早已隐藏着身份前往西府会过蚌女仙,一见这蚌被端了上来,顿时偷偷在渠下跺脚不止,惋惜得心肝发颤。   没喽,蚌女仙变成他韩少陵一个人的喽!   等待许久,蚌壳终于缓缓地撑开了一线。   无数双眼睛聚了过去。   桑远远回忆起蚌女那白润的、柔若无骨的身躯,顿时感觉胃口又好了几分,很想吃烤鱿鱼、生蚝和扇贝。   “咯——吱——”蚌壳撑开了手掌那么长一段,然后又合了下去。   桑远远:“?”   这是欲擒故纵弄岔了吧?搞得好像蚌壳很劣质的样子。   就在众人和桑远远一样,暗暗发出嘘声时,只见那蚌壳忽然“砰”一声巨响,猛然张开,分成了两半。   众人猝不及防,都被吓了好大一跳。   定睛去看,只见那蚌中狼狈地蹲着个白衣女子,正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敢情方才是真没能推开。   可把她累坏了。   韩少陵浓眉紧蹙,模样颇有几分不悦。   潇湘馆主办事向来是周到妥贴,不想今日当着诸州王族的面,竟来了这么一出。若这蚌中当真有好女,那也就罢了,可看这白衣女瘦瘦小小,姿态丝毫不见优雅柔美,就算生得美丽,也上不了什么台面。   正是不满时,只见白衣女子猛地抬头望向他,竟是一副怒气腾腾的模样。   梦无忧!   韩少陵捂了下额,只觉气血逆流,怒发冲冠。   不必猜,定是这梦无忧从殿中偷跑出来,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这蚌里原本的人给换了出去——这种事一看就是梦无忧能干出来的!   她这是,闪亮登场,兴师问罪么?!   看清了梦无忧的样子后,一众王族目光复杂地望向了桑远远。单看容颜,这两个女子生得实在是像极了。   同为王族,众女不自觉地代入了一下自己——若是夫郎找了这么个赝品回来,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宠着,那当真是别提有多膈应了!   韩少陵咬牙切齿:“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在干什么?”梦无忧难以置信地摇着头,从蚌中走了出来,悲伤地喊道:“韩少陵!上次,我带回万年灵髓,将濒死的你救了回来!当时你说了什么?你对我说,这一生,都会视我为心头最珍贵的宝贝,从今往后,再不让我伤心落泪!”   听到‘万年灵髓’四个字,桑远远心中暗惊,垂下眼眸掩住了异色。   书中并没有这样的剧情,看来是自己的‘复活’引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   原著里并没有玉门关之战,韩少陵与幽无命其实没有多少交集,长城保卫战之后,他们便各忙各的事情——幽无命一心要杀姜雁姬,根本没把韩少陵这么个人放在眼睛里,而韩少陵则纠结于情爱之中,忙于对付觊觎梦无忧的各路男人,以及觊觎他自己的各路女人。   因为桑远远的‘死而复生’,导致本该没有交集的韩少陵和幽无命在玉门关打了一仗。韩少陵被幽无命一击重伤,险些丢了性命,梦无忧原本找了个冥族宁鸿才想要替韩少陵换命,不料却被桑不近截了胡。   桑远远本以为韩少陵凶多吉少,没想到这次见面,他非但身体无恙,修为反倒连晋了五个重天,平地飞升至灵耀七重天!   更没想到的是,韩少陵这番际遇,竟是因为梦无忧给他寻来了万年灵髓。   万年灵髓啊!女帝君姜雁姬也就得了那么一匣,她自己还没敢用。这样的东西,梦无忧这么个修为全无的废材,竟也能寻得一份,供韩少陵治伤、晋级?   桑远远的心脏‘怦怦’直跳,脊背阵阵发寒。   她不敢想象,梦无忧这样的人,如果不是耽于情爱,满脑子只有为韩少陵要死要活的话,该是多么恐怖的存在。   这就是所谓的气运之子吧!   桑远远眯起了眼睛——她知道梦无忧就是有这么逆天的运气,问题是,这话说出来,旁人会信么?等到今日的事情传到姜雁姬的耳中,她必定以为,是皇甫俊把万年灵髓给了梦无忧这个义女。   这件事情,彻彻底底打成死结了。   桑远远定定神,继续品酒看戏。   “所以呢?”韩少陵疲倦地问道,“所以你现在是在干什么?”   “干什么?”梦无忧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她微微倾身,盯着他的眼睛,道,“我在干什么?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你在干什么?你不是说,你爱的是我,没有把我当作别人的替身么!那你为什么还要办这寻妻宴,还要请这个桑远远!”   她猛地抬头,手指指向韩少陵身边的女人。   梦无忧和秦无双看了个对眼。梦无忧愣住了,她显然没有料到,韩少陵身边的女人根本就不是桑远远——他居然又找了另外一个女人。   韩少陵闭了闭眼,长吸一口气,从牙缝中呼出。   秦无双也愣了一会儿。她知道韩少陵身边有个和桑远远长得十分相像的女人,却没有料到竟是这么一个乍乍乎乎的货。实在是,没有半点威胁。   “韩州王……”秦无双为难地看向他,“这也太胡闹了吧。”   韩少陵跟梦无忧歪缠了这么久,这破罐子一摔再摔,都摔得有些无感了。   他更加疲惫:“梦无忧,你先回去好不好。我与桑州王女,真的什么都没有。”   梦无忧哭道:“没有?你办这寻妻宴,不就是为了她么!韩少陵,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一众王族,都替韩少陵臊得慌。   身为王族,一举一动,都是万万子民的表率,哪怕是家事再凌乱不清的人家,也不曾见过大庭广众之中闹成了这副德性的。   梦无忧环视一圈,很快便发现了埋头品酒的桑远远。   “你敢说你永远不会娶她吗!”她指向桑远远,“你敢不敢发誓!”   韩少陵胸膛起伏,喘起了粗气,一时只觉热血上头,气得说不出话来。不知为何,这会儿他感觉周遭似乎特别热,阵阵热浪从底下直往上熏来。   桑远远一直留神着那边的动静。此刻,幽无命的炼化已到了关键之时,盛着金贝的竹槽已隐隐泛起了一点火焰色,若不是梦无忧正好闯进来大吵大闹的话,恐怕坐在秦无双身边的韩少陵已经看出异常来了!   而此刻,那股热气正将韩少陵的心神渐渐往渠下引去……   桑远远长吸一口气,把手中的玉杯抛回竹渠,抬起眼睛,望向斗鸡一样的梦无忧。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不要用手指一个王族?”她冷淡地说道。   梦无忧气焰一矮,不自觉地蜷了下手指,旋即,俏脸涨得通红,手指绷得更直,含着泪控诉道:“你当初既然要走,如今为何又要回来打扰我们平静的生活!桑远远我恨你!”   如果说幽盈月的智商树是时亮时不亮,那么梦无忧这个女人,可能天然就没有长智商树这个东西。经历了天都绝杀案,她竟还是没反应过来,自己的义父是皇甫俊,那对男女刺客则是幽无命和桑远远。   果然是最古早的狗血女主啊……   智商正常的人,是很难和她们沟通的。   今日也还真是多亏了有这智障!   桑远远没说话并向梦无忧扔了一株食人花。   谁也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听‘呼’一声,一朵鲜红的大花兜头罩下,把梦无忧整个儿吞进了褐色的花杆中。   梦无忧的尖叫就发出了一半,旋即便是‘咕噜’水声。   “好厉害的暗器!”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还缓缓鼓了两下巴掌。   桑远远冷眼看着梦无忧在食人花里挣扎。   从过往的经历来看,梦无忧所有的‘金手指’出现时,至少是合乎基本逻辑的,并不会出现天降正义消灭她的敌人这种事情。   这里能救梦无忧的人很多,所以桑远远并不担心被什么奇怪的东西反噬。   韩少陵与梦无忧性命相连,无论她多么出格,多么丢他的脸,他也绝对不可能让她出事。   和桑远远预料中一样,霸总韩少陵叹息着,轻身一跃,跃过流水宴席,掌中泛起白色的金系灵蕴,以手为刀,将梦无忧从食人花中解救了出来。   就在韩少陵离开之时,一道火焰尾气从渠下钻出来,消散在他原本身处的位置。   这一波配合,堪称完美。   桑远远偷眼一看,见幽无命紧皱的眉头已松开了,黑眸中浮起一丝骄傲,便知道事彻底做成了,他已将木灵蕴炼化到了那金贝之中。   他那边搞定,便轮到她出手了!   她屏息凝神,将一株株大脸花种在了巨木案桌底下,花盘收拢,齐齐整整地对准了秦无双竹槽中的金贝。   ‘大脸花牌吸尘器。大脸花牌鼓风机。’她得意地想道。   安排妥当之后,桑远远拈了盏酒,冲着秦无双遥遥一敬:“秦王女真是好涵养,被人用指头指着鼻子也能憋得住气么。我却是不行,我这人脾气坏得很。”   秦无双脸色有些发白。   桑远远笑了笑:“喝呀!你不会以为我因为你方才的话在生你的气吧?呵,哪能呢。你说幽无命对我好,这是事实,他待我确是极好,我为什么要生气?放心,我是个恩怨分明、很讲道理的人呢。”   秦无双的脸更白了三分,就怕桑远远一言不合也对她扔出那可怕的暗器来。   那一边,梦无忧浑身沾满了脏兮兮的褐色黏稠花汁,被韩少陵搂在怀里,抖得像只鹌鹑。   “她、她、她太过分了呜呜呜……”   “闭嘴吧!”韩少陵心力交瘁,把她扔给殿中侍卫,“再让她踏出清凉殿一步,你们谁都不必回来了。”   梦无忧挣不开侍卫的钳制,尖叫着被拖了下去。   韩少陵又一次把自己的脸扔在地上,请诸州国的王族们踩踏了一通。   恰在这时,一名内侍前来禀告,说是蚌中原本那位女子已找到了,她被梦无忧骗进一间偏殿,锁在了里面,此刻哭得十分可怜,求见主君一面。   破罐子破摔的韩少陵抬了下眼皮:“带上来吧。”   很快,白润的蚌女被带了上来。   来到殿中的时候,她已不再哭哭啼啼。此女擅长拿捏人心,一举一动,恰到好处,既楚楚可怜,周身又带着浓浓的引火风情。   那容颜,那身段,那媚态,一望便令人喉咙发干。   到了殿上,她甩着纱袖,娇娇俏俏地向韩少陵送上祝福,然后毫不拖泥带水地退了下去。   韩少陵眉梢微挑,目光随着蚌女柔若无骨的身躯追出了很远。   他并没有留意到,身旁的秦无双已是怒火丛生。   秦无双原以为祭出金贝之后,该是一副万人追捧的景象,不曾想,韩少陵却冷冷淡淡,诸州世子更是和王女们相看了起来,和想象中的情景简直是天上地下。   莫非,谁都不把这金贝当回事么!   这倒也是她想岔了。谁都知道她奔着韩少陵而来,又扔出这么重的砝码,旁人自然不会再凑上来自讨没趣。   正在秦无双感到心灰意冷时,韩少陵忽然抬起衣袖,落入渠水中,将那半朵大红合欢截在了她的面前。   他已没什么耐心耗下去了。敲定了这件事,还要登上奉天高台祈祷,才能走完整个流程。   他的心中升起了烦躁——既已决定要秦无双,那也不用再磨磨蹭蹭叫人看笑话了!   他将大红合欢花截在了秦无双的面前,这已不是暗示,而是明约。   然而秦无双却是拿起乔来。   今日,她的心情很不爽,非常不爽。直觉告诉她,桑远远这个人的存在,将会对她造成永久的、不可磨灭的威胁。韩少陵得了秦州倾力相助,若是按照父王所说的那般玄乎的话,韩少陵一统全境指日可待也。若是他登临绝顶,这桑远远,还不就是他的囊中之物?   她忍不住一直去瞟桑远远,越看越觉得自己被比到了尘埃里。   况且,韩少陵身边还有蚌女,梦无忧,再加上一个幽盈月……真是不要太糟心!   这般想着,虽然心中完全没有要放弃韩少陵的意思,但秦无双却忍不住赌着一口气,有些不愿去接他亲手递过来的花枝。   也不知道是在与谁置气。   韩少陵以袖断流,等待了片刻,见这秦无双鼓着嘴,一脸不忿的样子,心中愈加不耐烦了。   眼看被他截住的水流越积越高,韩少陵心头火起,重重一拂袖,撤回了手臂。   那朵大红合欢在水中打了个转,哗啦一下涌向前方。   秦无双惊呼一声,急急伸手去捞。   已然来不及了。   她心中一凛,举目望向韩少陵,只见他俊脸凝着霜,连余光都不赏她一下。   秦无双再顾不得拿乔,急急离座而起,追到下游,将那大红合欢抢到了手中。   这一下,引来了不少嗤笑,尤其是白州姐妹那里,一对白皙的姐妹花笑得前仰后合。   “有这么上着赶着的嘛!”   “赔上金贝还怕没人要哪?”   反正今日有韩少陵和秦无双出丑在前,旁人再如何失礼,那也是萤火难与日月争辉,不会沦为谈资。   秦无双抢到了韩少陵的大红合欢,也顾不得颜面,急急戴在了头上,坐回他的身旁。   桑远远轻轻地笑了一声。   原著中,秦无双与梦无忧‘斗法’的时候,将鬼神之说好生吹嘘了一通,说她来嫁韩州王奉的乃是先祖之意。结果却反被梦无忧抓住漏洞,一连卜了十八个‘大凶’,最终只能悻悻带着金贝回了秦州。   今日却是一切都变了。因为有桑远远这个‘正主’在,韩少陵根本就不可能再把赝品带在身边,梦无忧只能另想办法闯入定妻宴。   这般一闹,更是大大触了韩少陵的逆鳞,再没有机会搅了他的好事。   只听桑远远朗声说道:“恭喜韩州王与秦王女啦!听闻秦州的金贝历年都奉在祖庙之中,十分有灵性,莫非此番金贝出世,乃是先祖的指引么?”   桑远远此言一出,众人俱是一怔。   韩少陵抬头一看,见桑远远扬着小脸,笑容无比真诚,不由心下暗忖:桑儿当真是极熨贴的人,她这是岔开话题,在替我解围呢。   心中又酸又暖又痛。   秦无双愣了下,琢磨片刻,觉得桑远远不是在说反话,而是真诚地祝福,便正色回道:“的确是这样的!”   这一次,她的父王神神叨叨拿出了金贝,说什么韩少陵是天命之子,将成大业,必定要在他腾飞之前夺下韩夫人之位,不惜一切代价。   秦无双觉得自己父王可能脑子不太正常,但她对韩少陵是十分满意的,便应了下来。   当然对外肯定不能这么说,便称是先祖显灵,助秦无双寻觅她的真命天子。   借助先祖鬼神之说,也好避免各大势力的责问。   秦无双正觉着十分丢脸,忽见桑远远不计前嫌,居然给足自己面子,便赶紧顺着竿儿往上爬,极友善地回道:“此事十分神奇,我出行之前,金贝便一直不安,直到我将它带出来,方才平静。族中长辈都说,这是先祖显灵指引呢。”   桑远远惊奇道:“果然神奇!那如今你与韩州王定下了姻缘,真真是天作之合,先祖在九泉之下,当是喜悦瞑目了……”   话音未落,只见好端端躺在那竹槽中的金贝,忽然蹿起老高,叮铛一下,落在了环渠正中的巨木案桌之上!   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第60章 燃烧的火翼   宴席上,众人目瞪口呆,望着那忽然显灵的金贝。   秦无双自己也吓了好大一跳。半晌,倒吸一口凉气,暗道:难怪向来稳重的父王忽然疯一般的信起了什么天命之说,原来这其中当真是有些玄妙的!   她平了平呼吸,镇定道:“在祖庙中的时候,金贝便已显灵过。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将它带来——就像我当真是嫁不出去了似的。”   一边开着玩笑缓解心慌和尴尬,一边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向那枚不安生的金贝。   指尖微微发着颤。   捡到金贝,秦无双不动声色,翻过来看了看,见那贝中并没有钻进什么小动物,心中既有些惊恐,又暗自喜悦——有这‘奇迹’傍身,往后韩少陵待自己,必定会更加重视。   她羞怯又大方地笑了笑:“先祖庇佑我秦州,确是时时出些神迹的,此番看来,先祖对韩州王……”   话还没说完,只见那金贝忽地又蹦了起来,落到案桌上,十分坚定地竖起了贝壳,冲着她左右摇了摇。   那副活灵活现的模样,让众人不禁脑补出一个老头严肃地看着秦无双,很不满意地摇头的样子。   韩少陵长眸微眯,伸手抓去。   只见那金贝像是避瘟神一般,猛地往后一蹿。   韩少陵:“……”   白州姐妹忍不住笑出了声:“不对呀秦王女,你家先祖,似乎很不满意韩州王呢!”   平州世子反应奇快,急急出声:“秦家老祖,您是觉着秦王女与韩州王不适合?您相中的,另有其人?”   金贝慢悠悠冲他点了下头。   众人:“……”   秦无双已经彻底懵圈了。   这个世界,确有占卜推衍预言之术,天坛众圣子以大天衍之术向天地问道,是极为灵验的。只不过泄露天机会遭遇天谴反噬,是以除开关乎全境生死存亡的大事之外,天坛并不会随意施这等大术。   谁都知道秦州的金贝一直奉于祖庙中,千百年受着香火供奉,便是真的通了神也不稀奇——事实上,这么多眼睛盯着,光天化日之下,也没有半点能够造假的可能。   这就十分尴尬了啊。   “啊哈哈,啊哈哈,”白世子笑着冲那金贝作揖,“老祖宗,您瞧瞧,相得中我不?”   金贝压根不理他。   它咚一下躺在案桌正中,像个说话说到一半,忽然就打起了瞌睡的老寿星。   桑远远真诚地提出了她的建议:“秦王女,先祖大约是想告诉你,不要被别的东西迷住了眼睛,嫁人呢,最要紧是开心,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才不会辜负了自己这一生啊。不然你再看看?”   只见那金贝晃晃悠悠又立了起来,坚定地点了点头。   秦无双:“我……”   她忽然便有些哽咽。   盯了先祖贝片刻,她低低地道:“韩州王,若无金贝,你还会选我吗?”   韩少陵郁结:“……会。”   除了硬着头皮应下来,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总不能当众说,他决定娶秦无双就是因为这金贝吧?虽然每个人都知道事实就是这样的。   秦无双苦笑了下:“那就行了。韩州王,择日下聘吧。我真心愿意嫁给你。”   韩少陵反正已经无所谓脸不脸了,此刻他的心中便只有这恼人的金贝。此刻若问他是什么心情,大约便是那种图着女方家中钱财,用甜言蜜语哄骗人家姑娘,却被岳父母看穿时的淡淡尴尬。   他点点头,道:“好。你把金贝收回来。”   秦无双唇角的笑容更加苦涩。   “先祖,”她双掌合什,道,“韩州王便是我心仪之人,我已决定要嫁给他了,还望先祖庇佑。”   金贝不甘不愿地点了下头。   然后,它用一边尖尖角指了指秦无双和韩少陵,然后坚定不移地向后退了一步。   它的动作实在是过于巧妙,在场众人一望便能看出,它的意思是,你们过你们的日子,可别拉上我。   “先祖,您不愿金贝赠予韩州王么?”秦无双问道。   金贝点头。   秦无双有些眩晕:“那……我便将您请回祖庙,如何?”   “秦无双!”韩少陵低低地吼道。   金贝摇了摇头。   秦无双此刻已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了,她喃喃道:“莫非,您是想要秦州与另外哪一个州国合作么?”   此言一出,韩少陵登时睁圆了眼睛,双手重重拍在了竹渠边上,口中怒道:“秦无双你想清楚了!我韩州,绝不会受此侮辱!我也不是非你不可,这金贝,我还未必看得上!你若将它赠了别人,你便也嫁给别人去罢!”   听他这么一说,秦无双是真的心灰意冷了。   她定定看了韩少陵两眼,缓声道:“韩州王,就算金贝择了哪州的世子,我也未必要嫁的。我要嫁给谁,由我自己来决定。你不想娶我,我也不是非得赖着你。”   她转向金贝,恭敬道:“先祖,请给吾辈指引。”   就见那金贝满意地伸了个懒腰,蹦蹦跳跳向着桑远远跑去,高高跃起,一下扑到了她的身上。   桑远远‘吓’了好大一跳,用手捧住了那只在她身上乱蹭的金贝,将它置于掌心。   “这……秦王女,我不能娶你的!我也是女的,真的。”她赶紧表态,一边说,一边还摆出避嫌的姿态,试图把那金贝放回桌案上去。   然而它就像是赖上了她一般,粘在她的手指上,怎么甩也甩不掉。   众人看着桑远远把手甩来甩去,又弹又蹭,偏生那金贝就是粘着她。   只见桑远远那张绝美的小脸急得泛红,又拨又甩,而那金贝就像一粒滚珠一般,在她双手上滚来滚去,就是不离开她半寸。   秦无双:“……桑远远你别扔了!”   简直抓狂!   桑远远抬起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无辜地望着秦无双。   秦无双叹息:“桑王女,别再推辞了,你就收下吧,先祖这是喜欢你,想让我们与桑州交好。”   众人齐齐盯住桑远远手中的金贝。   只见此物像是找到了主人一般,极亲昵地蹭她的手指,金灿灿的光芒闪一下、再闪一下。   秦无双喃喃重复:“先祖,是要我们秦州与桑州交好……”   众目睽睽之下,先祖这般显灵,秦无双哪里还敢有任何异议?   她愣愣地望向一旁的秦世子。   秦世子比她还呆,这会儿,看着手捧金贝,如仙人一般的桑远远,秦世子的脸已悄悄红了起来。   “兄长……”   秦世子一个激灵蹦了起来:“先祖选择了桑王女这般纯善之人,这也是我们秦州的福气呀!从今往后,秦州与桑州便是兄弟之州,代代交好!桑王女但凡有什么需要,只管对我开口!只要我秦无两做得到的,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他拍着胸膛,立下了豪言壮语。   “既是先祖之命,那金贝自是赠给桑州,还望王女勿再推辞!”秦世子秦无两说得比秦无双还要情真意切。   桑远远看了看静静躺在掌心的金贝,犹豫片刻:“那我却之不恭了。”   秦氏兄妹齐齐点头。   桑远远又望向韩少陵,笑容颇有些不好意思:“韩州王,你看这……”   韩少陵早已呆住了。   方才,看着那个不似凡人的女子被精灵般的金贝缠得哭笑不得时,他心中如同滚动着惊雷一般,只叹这般神奇的女子,竟让她从怀中逃了出去,当真是人生最大的憾事。   金贝选择了桑远远,对于韩少陵来说,其实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   既不会伤了他的颜面,而且……若是将来成功将桑远远收入囊中的话,这金贝,岂不是又回到了他的手上?   这般想着,韩少陵不由得爽朗大笑了起来:“秦世子说得没有错,桑王女心地纯善,得秦氏先祖青眼相看,当真是旷世奇缘!这是好事,我愿添些贺礼,祝福秦州与桑州喜结良缘。”   有他牵头,其余众人也连声附和,或多或少都送上了些礼物聊表心意。   那些和韩少陵打着一样主意的公子们,更是许下了重礼,只为了在正式开始竞争之前,先在桑远远心里留下一个好印象。   桑远远收了个盆满钵满。   “既然秦王女对我无意,我又岂能强求。”韩少陵爽快地笑着,将大红合欢放到了面前的竹槽中,道,“诸位,继续。”   此刻,除了桑远远与幽无命之外,席上合欢成双的,还有另外三对。   眼见流水宴席就快要结束,桑不近急出了一脑门细汗。   云许舟已是第三次捡花、掷花了。   “桑世子啊,”坐在桑不近身旁的赵世子忍不住劝道,“人家摄政王不要你接她的花,你便不要再一个劲儿往上凑了嘛,也给我们个机会?”   还真没见过这么死皮赖脸的。   桑不近声音都急哑了,转头对桑远远说道:“小妹你说她到底是几个意思!”   桑远远头疼无比,她知道,就是必须逼着桑不近自己迈出这一步,要不然他这个追妻之路恐怕是没有尽头。   “也许摄政王相中了别人,要不哥哥你下次别捡了,看看它会不会落到别人手中?”桑远远建议道。   “怎么可能!”桑不近气得鼻孔冒烟,“她都跟我那样了,还想嫁给别人么!”   桑远远幽幽道:“那你会去告诉人家,说你和摄政王已经那样了?”   桑不近顿时面红耳赤:“自然不会!我,我岂是那种卑鄙小人!”   “那不就结了?”桑远远摊手。   眼见着,云许舟又一次掷掉了被桑不近捞起另一半的橙色合欢。   内侍已准备撤宴了。   桑不近捧着手中的半朵花,再不舍得扔。   不多时,被云许舟掷掉的那一半顺流而下,漂到了他的面前。   桑不近忽然福至心灵,一把将它捞了起来,咬着牙,蹬蹬蹬,大步流星绕过小半个席面,冲到云许舟面前,强行把花往人家鬓发中一扎,拉着她,道:“哈!该上奉天高台了!”   “总算有点男人样子。”云许舟懒洋洋地哼一声。   一众王族齐齐发出心领神会的嘘声。   ……   流水宴席结束了。   一众王族男女跟在韩少陵的身后,走向矗立在王城最高处的奉天高台。   韩少陵故意落后几步,想要与桑远远并行。   然而她根本一眼都不看他。   她已把金贝好好收了起来,此刻笑吟吟地和身边的侍卫说话,发丛间的冰蓝合欢花时不时晃一下,与那侍卫别在衣襟上那半朵相映成趣。   韩少陵眯起了眼睛,半晌,唇角浮起一抹冷笑,当头向着奉天高台行去。   奉天高台位于王城以北,是一座四四方方的黑色台子,高三十丈有余,石质,阶梯环在台子四面,像是一条长长的龙盘住高耸入云的黑台。   在韩少陵的带领下,一众王族青年才俊开始登高。   白州王女没能成功把自己推销出去,心头老大不畅快,忍不住开口寻桑远远的晦气,道:“桑王女,你把一个平民带上去,恐怕不合礼数!”   桑远远此刻正高高兴兴与幽无命并肩登塔,一听这话,顿时不答应了,回身道:“我的夫郎是天人下凡,他会飞,能与他站在一处,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他没嫌你呢,你还有什么好叨叨。”   白王女:“……”看桑远远的眼神,俨然是看一个智障。   云许舟哈哈大笑,赏了白州王女一记眼刀:“关你屁事啊!这么多废话,你嫁得出去么!”   白王女:“……”   一炷香之后,众人终于顺着蜿蜒的龙道,攀到了奉天台顶。三十丈高台,附近毫无遮挡,风特别大。   白王女在后头低声与旁人嘀咕:“好心没好报,你们等着看好戏吧!奉天台仪祭只有王族才能参加,我敢打包票,韩少陵绝对要借机除掉这个野男人!”   韩少陵走到了台上。   奉天台正中处,放置着一只巨大的八脚青铜香炉。   炉后有一面青铜牌楼,上面雕刻了许多异兽,狰狞而古朴。牌楼下便是祭桌。   仪祭开始了。   白衣祭司们将供品送上高台,立在最后一级台阶下,将金盘一一托给韩少陵。   韩少陵接过供品,按序摆放到祭桌上,然后燃起了火香。   只见那八脚青铜香炉中,火焰冲天而起,香烟袅袅,仿佛真能直达九十九重天。   做完这些,韩少陵缓步踱到高台前方,开始默诵祭文祈福。   韩少陵在前方低声祷告,桑远远忍不住扯了扯幽无命的袖口,与他说悄悄话。   “你也会带着子民祭天么?”   “当然咯。”   她有些不信,偏头望他:“你会这么老老实实念叨上一个时辰祷文?我不信。”   幽无命挑着眉,侧过头,低低对她说道:“反正谁也听不见我在念什么。”   “噗哧。”   嗯,就仪式上来说,那是完全没毛病的。   她忽然很想跟着他去祭一回天。   看他一本正经地站在前面,嘀嘀咕咕地念叨,到时候她偷偷扔点‘海带’在他身上,听听他到底在念叨些什么。   桑不近蹭了过来。   他很不爽地说道:“这么一会儿,已有七八个人找我求亲了。我说你已许了人,都不信。信了的,也说要争一争。”   桑远远笑道:“冲着金贝呗,都想拼一拼。”   “美得他们!”他凑近了些,“小妹,你和那秦氏先祖,难不成真有什么猫腻?”   桑远远神秘兮兮地笑:“不告诉你!”   那边,韩少陵终于祷告完毕。   又做了一些前续礼节之后,他取出了祭香,请众人一一上前点燃,置入香炉,完成祭典。   “礼成。辛苦诸位。”韩少陵微笑颔首。   桑远远与幽无命上完香,准备下楼。   忽然被韩少陵极礼貌地拦了下来。   她疑惑地望着他。   “对不住了桑王女。”韩少陵面上带笑,语气却是冰冷如刀,“奉天高台,除王族之外,但凡踏足者,皆是祭品。规矩如此,王女休怪。”   “你是说他?”她指了指幽无命。   幽无命挑着眉,懒洋洋地回望过去。   “他是我未婚夫郎,也不行吗?”桑远远认真地问道。   韩少陵笑得邪魅,倾身向前,低低道:“那自然是……罪加一等。”   他把高大的身躯向后仰起,正色道:“桑世子,请带王女先下高台。规矩如此,我也爱莫能助。”   白州姐妹乐呵呵地凑上来多管闲事。   “桑王女,方才我不就劝过你了么,怎么能把一个低贱的平民带到奉天高台上呢?哎呀你偏不听,还要骂我,真是把好心当成驴肝肺,这下可好,你的情郎,可要丢脑袋了呢!”   另一个白王女遗憾地叹息:“也未必是坏事罢?桑王女如今得了秦州的金贝和结盟之誓,在这十八州,可是炙手可热的人儿了呢,有金贝作嫁妆,谁也不会在乎你多嫁过几次人,是吧!正好换个更好的呗!”   秦无双倒是观念转变得极快,闻言,挺身站到了桑远远前面,冲着两个白王女冷笑道:“桑王女这等姿容气质,哪怕无我秦州的金贝,也值得这十八州最好的男儿来相配,轮得到你们置喙么!”   二白:“……”早些时候冷嘲热讽的那个秦无双哪去了?拍先祖马屁也没必要拍得这么真情实感吧?   “你刚才不是还讨嫌她么!”   秦无双惊恐地掩住口:“白王女,话可不能乱说。我与桑王女一见如故,聊的都是开心的话题,分明是你自己会错了意!”   二白:“……”   白州姐妹脑袋是真的不大好使。   王族之间的关系,与州国之间是一样的,还是那句老生常谈——没有永久的朋友和敌人,只有永久的利益。   如今,秦州东面有皇甫氏虎视眈眈,南面冀州已落入幽无命之手。   可谓四面楚歌。   秦州急于拉拢一个有力的伙伴,来对抗即将出现的疾风骤雨。   连金贝都祭了出来,可见秦州王有多急迫。   这种时候,既然先祖指引秦州与桑州交好,那秦氏自然会不遗余力,与桑州站在同一阵线。就算桑远远此刻看上的是韩少陵,秦无双也只会大笑着赞一句‘天作之合’。   韩少陵急着行凶,不耐烦听这些女子啰嗦。   他上前一步,很有礼貌地冲着几位王女笑道:“晚宴已备好,诸位请——”   用身体赶人。   白王女是铁了心要看好戏,便道:“韩州王你只管办你的事情,不必理会我等,我们白州祭天用的都是生祭,早见惯血了。”   “嗯。”韩少陵转向桑远远,道,“桑王女,规矩不可废。”   桑远远弱小可怜又无助:“你一定要杀我夫郎么?若是我要与他同生共死呢?”   幽无命本已准备发作了,见这个戏精又演技上头,不禁烦恼地用手指点着额心,头疼地望着她,一副无奈宠溺的样子。   桑不近皱着眉头站了出来:“韩州王,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   云许舟叹息:“韩州王,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今日大家开开心心的,没必要非闹得这么难看。”   在这里打起来,百害无一利。   韩少陵道:“桑世子,摄政王,规矩不可废。韩某绝对没有半点怠慢友邻的意思,诸位请离台赴宴吧,做完最后一步祭祀,我再好生向各位赔罪,酒,任罚!”   韩少陵缓缓抽剑,锐利目光盯住了幽无命。   这个人,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无论此人与桑远远究竟有无苟且,今日都要借机除去。   眸光一掠,对桑远远说道:“王女还请让开些。”   “不——”桑远远道,“我要与他同生共死!我就算是死,从这里跳下去,也绝不会让你伤害他!”   幽无命:“……”她刚才怕是又喝多了。   想起她上回喝多的时候缠着他做的那些事,他的心跳变快了许多,一刻也不想再耽搁。   一旁的白王女笑了起来:“桑王女,你不是说你的夫郎是天人,会飞的么?不然你让他长翅膀飞走得了,以免除杀身之祸。”   “对哦!”桑远远笑吟吟望向她,“多谢你提醒呢。”   韩少陵忽然想起昨日她也是这般对自己说的,一时又好笑,又头痛。   直到现在,他依然坚信桑远远绝不可能喜欢上别人,她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因为吃醋罢了——也不怪韩少陵自负,从小到大,但凡是个适龄的女子,无不为他神魂颠倒,早已惯得他不知天高地厚。   他看上的女人,岂容他人染指?!这二人身上的合欢花,就像一根毒刺,扎在他的心中,不将它拔除,他定会日夜难安。   正好,借此机会让她看看,什么是灵耀境七重天的实力!   韩少陵凝神蓄力,决心用杀牛的力气,炫酷地弄死这只菜鸡,一举摄住桑远远的心神。   金灵蕴爆发,如实质般覆在了剑上。杀机锁定,预备动手。   “韩州王,”桑远远忽然收起了笑容,正色道,“今日我们是来做客的,不是来打架的,你想打架,下次有机会再痛痛快快打个够。你若不想留我和夫郎吃晚饭,那我们走了就是。”   “飞走么?”韩少陵失笑。   说话之时,只见桑远远已轻轻盈盈地走到了高台边上。   韩少陵面色微变:“下来,那里危险。”   她甜甜地笑了笑,冲幽无命招招手,然后摊开双臂,向后一跃,像一只蝴蝶般,从高台上飘了出去。   韩少陵大惊失色,猛地扑向高台边缘。   哪里还抓得住?   只见桑远远那件冰蓝纱衣与乌发一齐在风中飞扬,身形虽然轻盈至极,但也只在半空停留了一瞬,便直直向下坠去!   高台上的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奔到边缘,惊恐地望着这个急速坠落的绝色佳人。   她仍在笑,身体像一只冰蓝的蝴蝶,坠落、坠落……根本无法救援!   就在众人脑海一片空白时,忽有一道烈风自头顶扑过。   只见一对燃火之翼,炫酷无比地出现在视野中。   火翼在风中扇动了两下,留下一道焰迹,旋即,如箭一般直直掠下,将那道柔软的冰蓝躯体揽进了怀中。   她揽住他的脖颈,冲着他笑得没了眼睛。   烈焰在风中飒飒作响,幽无命的身形利落至极,借着风势,重重扇了两下火翼,然后平平掠起。   “哥,嫂——”桑远远带着笑的声音清凌凌地传来,“我们先走一步,大婚见——”   那对绚烂无比的焰翼灼瞎了众人的眼,在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里,那二人借着风势,径直飞越了王城,只在半空留下了一道明亮的焰痕。   “真飞、飞、飞走了……”白王女白眼一翻,晕在了姐妹的怀里。   短命早已等在王城外。   见到自家主人像一只着火的大扑棱蛾子,从城墙里面飞出来,短命高兴得打着响鼻,四蹄不住地乱刨。   幽无命揽着桑远远,落在短命背上,向着东面掠去。   桑远远本以为他要返回幽州,不料幽无命兜了一圈之后,居然悄悄潜入了一间妓馆。   “还有件好事没做。”   他笑得坏意十足。 第61章 地狱有什么   奉天台上,一片茫然。   “这是……什么?!”   韩少陵眼珠子都瞪出了眼眶。双手不自觉地发力,捏碎了面前的那段石栏。   漂亮利落的焰痕在空中停留了许久,仿佛在嘲笑他的无知和愚蠢。   半晌,他极慢极慢地回转头,目光质疑,望向桑不近。   桑不近无辜地耸肩、摊手:“小妹向来很会给人惊喜。”   韩少陵极力压抑,但声线仍难免微微发颤:“那个人,到底是谁?”   桑不近笑着卖关子:“韩州王不必心急,大婚之时,喜帖上定会写明。”   谁也不会猜到,这个生了一双火翼的男人,竟是木系强者幽无命。   “这可真是!”没晕的那个白王女适时嚎了一嗓子,“我若是能找到会飞的天人做夫郎,哪还瞧得上凡夫俗子啊!这是什么火焰神君啊!”   秦无双脸上惊中带喜:“先、先祖有灵……”这怕是抱上了什么了不得的绝世大腿吧?!   韩少陵努力不屑地笑了笑,然后镇定地步下高台。   他步履匆忙,想要尽快传令,派人追截那个带翼的鸟人——此人不除,必成心腹大患。   奈何桑不近、云许舟还有秦家兄妹,竟是把他缠得死紧,捉着他问这问那,他脱身乏术,等到下了高台,来到宴席上伺机脱开身,已是一刻钟之后的事情了。   哪还寻得到什么翼人踪迹?   ……   潇湘馆。   幽无命在韩都城中兜了一个大圈之后,遁入了这间妓馆的后院。   桑远远望着面前的情景,神色有些怔忡,以为梦回了东海龙女宫。   只见地面上放置着做工精致的假珊瑚、螺和贝,幽蓝幽蓝的假景之间,游弋着两排俏丽佳人,个个身穿银光闪烁的透明纱衣,身后背着五彩斑斓的贝扇,肘里挽着海藻般的丝绦,舞动起来,叫人好一阵眼花缭乱,以为误入了海底世界。   她们边唱边跳,悠悠绵绵的调子,配着叮叮咚咚的乐声,很有深海风情。   一名容色普通,气质却异常出众的女子早已等待多时。她迎向幽无命,恭敬颔首,禀道:“主君,一切已准备就绪,只待韩宫的消息。”   神色不见半丝俗媚。桑远远心想,这位必定就是潇湘馆主。   “嗯。”幽无命无所谓地点点头,带着桑远远走向一间普通的大瓦屋。   厚重的木门一关,立刻像是掉进了另外一个世界,再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光线也消失了。   幽无命弹出一缕明火,点燃了屋中的烛。   桑远远四下一看,只见摆设极为简洁,巨大的黑木书桌后放着一张宽大的太师椅,边上立着一方书架,架子上的书籍一看便是经年没人动过的。   正想说话,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   有力的双臂环着她,他躬身凑到她的耳畔:“更衣。”   好像带着些暗示意味,又好像并没有。   她的心慌乱了一瞬,问道:“还要回韩宫去做坏事吗?”   “嗯。”他的声音和气息贴着她的颈侧,缓缓下移。   环在她身前的大掌干脆利落地解掉了她那件冰蓝色的蚕纱。   他把她抱起来,放到巨大的黑木书桌上。   额头碰着额头,鼻尖抵着鼻尖。   他一本正经地道:“当年林氏满门蒙冤而死,罪魁祸首左衡平却因为才能出众,被韩少陵轻易放过,如今已是韩州相国。姓左的得意太久,也差不多该死一死了。借这个机会,让林悠仪,哦,就是潇湘馆主,将人证物证带到韩少陵面前,当着诸国世子王女的面,唱出冤情。”   桑远远俏脸通红,捉住他乱动的手。   口中分明说着这么正经的事情,动作却丝毫也不正经。   他反手扣住她的双腕,继续说道:“左衡平防得紧呢,只有让那蚌女先行开路,再弄这么些贝壳,才好把林家的人和证据都送进去——但凡潇湘馆主送进去的东西,左衡平都会细查,在他查验蚌女之时,她会动用巫族血脉之力,告诉他但凡这些海鲜,都是安全的,不会有什么问题。这么一点点细微影响,总归是做得到的。”   他的模样得意极了。   “等到了宴上,韩少陵回过神来,发现她们唱的是当初林氏灭门的冤案时,早已经来不及咯。你看,有那么多贵客在场,左衡平的坐次必定离韩少陵远得很,‘人证’上前挡住韩少陵之时,正好方便潇湘馆主直接行刺。到时候,证据也昭告天下了,左衡平也死了,韩少陵还没道理重罚,这样不就报仇咯?”   “然后呢?”她问。   她才不信幽无命是在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就是无利不起早。   他开始对付她的中衣。   他像狐狸一样弯着眼睛,漆黑的双眸中流淌着暗色光芒:“然后我们趁乱做一点坏事。那边闹腾得厉害,韩少陵一定顾不上那么一点小小的乱子。”   他这般说着,已经开始对她做坏事了。   她被仰面摁倒在书桌上,冰冰凉凉的木头触到了她的背,她急道:“冷!”   “很快就不冷。”幽无命坏笑着,合身覆过去。   他的身后展开了光翼。   他撕掉了易容物,暗火映着那张俊美至极的脸,唇角勾起攻击性十足的笑容,将她牢牢锁在怀中。   带着热度的幽暗花香味道向她袭来,她脑袋有些发昏,气息渐渐也乱了。   他随手扔掉了身上的衣裳,道:“小桑果,我知道你想我,想得狠。在这里,先凑合一下,嗯?反正也得换衣裳。”   这般说着话,气息已是极为不稳。   说着‘你想我’,但任谁都知道,他心中所想其实是‘我想你想得狠了’。   身上的温度迅速攀升,把她也染上了一层绯色。   她的乌发散在了黑木书桌上,皮肤白中透着淡淡一点红,更是引得人神魂浮动。   幽无命的气息已彻底紊乱,目中既有黑色深海,又有暗火灼灼。   他倾身而下,捉住她,将这书桌变成了欢乐场。   她的脊背和肘撞在书桌上,实木硌着她的骨头。   “幽无命,背好疼。”她抱怨道,“你欺负人!”   “小桑果,”他磨着牙,笑容坏入了骨髓,“今日就是故意欺负你。”   于是他当真把她欺负得更厉害。   她若不想被那木头硌着背,便只能像是藤攀着树一般,紧紧攀住他那极有力量的身躯。   幽无命的坏笑愈加得意。   有过一次经验之后,他渐渐找到了一点门路。   但凡情难自控了,他便停下动作,用嘴唇碰她的脸颊、额头和下巴,说上几句颠三倒四的情话。   虽然有些磕磕绊绊,但效果却极为显著——比起一动不敢动地讲冷笑话的纯新人时期,如今的他已有那么一点点花丛老手欺负小姑娘的样子了。   “小桑果,你真是要人命!”再一次停下来时,他恨恨地叹息。   他才是要人命。每每到了着紧关头,他一个急刹,害得她不上不下。   她忍无可忍,搂住了他的脑袋,扬起脸来,细细地吻他。   辗转间,吐气如兰:“幽无命,我喜欢你,比任何一刻都要喜欢,你的温度,你的味道,还有你的……”   她用肢体语言告诉了他未完的话。   幽无命愣了一瞬,黑眸转动半圈后,陡然听见脑海里传来一声剧烈的轰鸣。   情绪顷刻间彻底失控,唇角不自觉地浮起了狞笑,他死死箍住了她,爱意如灭顶巨浪,将二人淹没。   “小桑果,你自找的……”   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自己是真的疯了。   待他回过神时,怀中的人儿已紧闭起双眼,快要喘不上气了。   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心脏疯狂地跳动,极致的心满意足令他恨不得当下就死去。他紧紧拥着她,只想把一切都给她,同时把她嵌到自己的血肉中去。   一时间,他都分辨不出,究竟是谁欺负了谁。   ……   两刻钟之后,二人终于换好了衣裳。   她倚着他,眸光软软,面颊红红。   幽无命眉眼间的骄傲根本压抑不住,他微仰着下巴,任她挽着他的臂弯,挑着眉,绷着唇角,极潇洒地从屋中走出来。   屋角一点残烬,焚掉了用过的衣裳和绸布。   他偷眼看她,见她眸光懒懒,深藏在眼底的那一团悲伤脆弱仿佛又淡了许多,不禁有些许自得,暗想:‘自从小桑果在桑州发现身世出了问题之后,情绪时常不稳,一直暗藏伤悲,动辄便掉眼泪,又哭又笑像个小疯子。方才与桑不近道别,人前装得开心,其实又悄悄红了眼眶,当我不知。呵,多亏有我,及时给了她这般极致的快乐,让她淡忘些忧伤。’   他再瞥她一眼,理直气壮地想道,‘日后更要多多帮助她才好。不错,不是我馋她,而是她需要我。’   桑远远偏头看他,见他那对漆黑的眼珠在缓缓转动,神色十分坚定,看起来仿佛很可靠的样子。   ……   见到幽无命从屋中出来,潇湘馆主林悠仪迎上前,垂首道:“主君,收到消息了,戌时入宫。”   “嗯,放手去做。”幽无命走出两步,难得地侧了眸,微笑着,空渺地说道,“祝你好运。”   林悠仪重重一怔:“多谢主君。”   很快,幽无命带着桑远远,坐上了入宫的道具车。   他换上了黑衣,懒洋洋地曲着一边膝,坐在一只大贝壳里面,把她打横了抱在身上。   他攥着她的手,攥得她生疼。   “桑果,”他说,“那里环境太差,你又一直喊背痛,才会那般草草了事。”   她瞥他一眼,道:“嗯嗯。”   他缓缓转动眼珠,盯了她一会儿,见她仍有些失神,便得意地挑起唇角,把她更紧地揽进了怀里。   他垂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又触了触她的唇。   她后知后觉,心尖微微一悸。   在那迷乱的时候,两个人头脑都有些不清醒,身体的本能盖过了一切,脑子里一片麻木,倒也觉得还好。反而是清醒的时候,视线相触、气息偶尔碰撞,都会慌乱到不行。   “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他道。   他的语气有些严肃,她不禁聚了聚神,认真地看向他。   直觉告诉她,她又要发现他的新秘密了。   车马缓缓驶进了韩宫。   桑远远懒懒地倚着幽无命,透过蒙在车厢顶上的薄纱,望着渐渐黑沉下去的天色。   “又回来了。”她叹道,“真不喜欢这里。”   “往后再不来了。”他语声凉凉。   她知道他本就是来做这件事的。那金贝,只是她运气好,顺道捡了个宝。   她把脑袋埋到了他的怀里,环着他,道:“好。”   她倚着他,心中暗暗地想,若是没有他,自己便会像从前一样,藏好眼泪和脆弱,扬着头,大步往前走。如今多了一人,都是身上背负着不幸和磨难的人,就像是寒夜中的两只小虫子,依偎在一处取暖,做彼此的眼睛、耳朵,相互依赖,倒是难得的幸运。   这般想着,又偷偷把环在他身上的胳膊再紧了紧。   ……   宫廷夜宴通常会持续两到三个时辰。   偶尔还会通宵达旦。   潇湘馆主拿到了召令,一路畅通无阻,带着道具车马进入内廷。   一行人停在了偏僻的储备宫殿。这里堆积着一些往年宴席上用过,大约也不会再用,但是扔掉又觉得可惜所以暂时留下来的东西,四处散发着乱糟糟的冷清气息。   舞女们在潇湘馆主的率领下,婀娜向着设宴的大殿行去,内侍们搬走了那些巨大的假珊瑚和贝壳,并没有留意到有两道身影借着夜色,悄悄遁入了宫墙的阴影中。   幽无命翼上的焰已收发自如,今日飞下奉天高台时,要的是炫酷的效果,才会故意燃起了熊熊烈焰。此刻要低调行事,一对翼翅便规矩得不行,只隐隐泛着一点暗色火光,携了桑远远,无声无息地在宫墙和柳梢之间飞掠。   此地虽然处于内廷的范围,但都不是什么重要的殿宇,防备极为懈怠。被发派到这里的侍卫,差不多已有那么点养老的意思。幽无命屡次就擦着侍卫的后背掠过,都无人察觉有异。   不多时,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带着桑远远遁到了一处僻静地。   生人祭的祭坑。   距离祭祀已有好些日子,但接近这里,桑远远仍感觉到了不适。   毕竟数千年来,每一年都会有一名少女在这个地方被放血至死,那沉积的血腥气息早已无法挥散,空气之中仿佛能嗅到冤魂的号哭。   这种地方,平时是绝对不会有人踏足的。   只有祭司殿会象征性地派出几个人来守着。   他躬身覆在她耳畔,低低地道:“怕么?”   她摇了下头。   他弯下腰,把俊脸凑到她的面前,认真地说道:“小桑果,那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点点头。   “那是真正的地狱。”他说。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地狱里有什么?”   “血肉、腐地。”他眸光微闪。   她迟疑片刻:“那……我试试会不会种出什么新品种?”   他一瞬不瞬盯着她,片刻,咧唇一笑,道:“好哇。”   他揽住她,鬼魅一般,急速靠近。   祭坑边上共有三人守着。   这里通常是不会有人靠近的,但祭司殿却也不敢太大意,因为总是有那么些人,活不下去了就想往祭坑里跳,试图拉着整个世界陪葬——云境的人都相信,若是用了不完美的祭品,就会引发灭世大祸。   幽无命一脚一个,把三名祭司都踹了下去。   他站在了祭坑边上,侧耳倾听,摆出一副牙疼的表情。   “小桑果你听,是不是好深?”他神秘兮兮地对她说,“敢下去一探究竟的,必定是胆识过人又智慧超群之辈。你猜,这世间有没有过这么厉害的人?”   桑远远满脸无语:“你不就下去过么。”   她毫不留情地揭穿。   “这都被你猜到了!小桑果你不愧是能看上我的女人,聪明,有眼光。”   桑远远:“……”世间怎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幽无命嘿地一笑,捉住她,径直跃进了那个丈把来宽的无底深坑。   耳旁瞬间有风声‘呜呜呼呼’地响了起来。他把她的脑袋护在身前,示意她调动体内灵蕴来抵御不适。   “小桑果你看,”坠落过程中,他不忘指着坑壁示意她看,“看见没有,这些都是有人摔过的痕迹。上次你问我,相不相信完美祭祀可以安抚冥魔,呵,傻子才信。”   此刻天色已全黑,身体又在急速坠落,她哪看得到坑壁上有什么痕迹。   幽无命将她往怀中紧了紧,单臂一挥,木灵爆发,如削铁如泥的利刃一般,直直扎进了坑壁中,他随手一抓,立刻挂在了坑壁上,稳住身形。   “看。”   他慢条斯理地扬了扬下巴。   桑远远顺着他的指示望去,就看见坑壁上果然有指甲刮过的痕迹,以及一望就知道有人从高处坠下,撞在坑壁上之后留下的凹痕和血迹。   “所以那所谓的完美祭祀,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她喃喃道。   幽无命冷淡地笑了笑:“人总是需要一点自欺欺人。”   桑远远明白。   就像要做重要事情之前,人们总爱不自觉地寻找一些‘预示’来给自己信心一样。冥魔之事攸关生死存亡,必定会衍生出一系列奇奇怪怪的仪式来,这‘完美祭品’,大约也是人们能想到的极致了。   她搂住了他,偷偷从他身上汲取了一些温度,然后扬起笑脸:“继续!”   幽无命手一松,揽着她继续坠落。   空气里渐渐多了些硫磺的味道。   桑远远紧张地戳了戳幽无命:“下面,不会是熔岩吧?”   “不是,是一道灵火矿脉。”幽无命原本就因为下坠而眯起的双眼更是弯成了一道狡黠的缝,“我要把它弄到幽州去。”   桑远远一头雾水:“矿脉?我们两个?把一道矿脉,运回幽州?”   这工程量,确定不是给长城贴瓷砖?   他得意地笑:“这点小事,还不必劳动夫人。”   她再问,这个可恶的男人就故意卖起了关子,不肯说了。   又坠了一会儿,空气更加干燥,温度也爬高了许多。   幽无命终于亮出了翼翅,呼呼扇了两下,止住了下坠。   桑远远搂着他劲瘦的身体,四下张望。   从这里抬头往上看,已看不见天空了,坑壁是有弧度的,上小下大,到了这里,周遭就是一处宽敞无比的地下空间,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发现来路。   照明的光源,便是幽无命口中那一道灵火矿脉。   乍一看,只以为是一条流淌着熔岩的地下河。   硫磺的味道极为刺鼻,灵火矿处处是暗火点,时明时灭,自望不到尽头的远方而来,通往同样看不到尽头的另一端。   幽无命继续下降。   灵火矿绵延左右,散发出暗红色的微光,照亮了一部分地下空间,在它边上,明灭的暗火时不时便会照出一些正在活动的影子。   从高处望去,好像是无数蚂蚁。   幽无命收了下翼,直直掠下。顷刻间,便到了距离灵火矿脉不到百丈的地方。   桑远远垂头一望,惊得倒抽一口凉气,心脏在胸腔中‘怦怦’地乱跳起来。   她惊恐地发现,伴着那道灵火矿脉,正在缓慢地蠕动的,竟是密密麻麻的冥魔大潮!   她下意识地抓紧了他。   幽无命抿住了唇,不动声色把她揽得更紧。   “嘘,”他贴着她的耳廓,低低地递话,“这样说话,才不会被发现。”   桑远远重重点了下头,小心翼翼地贴向他:“好我知道了。”   温热的气息,带着她特有的清爽花果香,紧挨着他拂过,幽无命的翅膀不由得翘起更高,狠狠扇了两下,掠得稍高了一些,落入一处石壁的凹陷口。   他把她护在身后。   她小心翼翼地扒着他的肩膀往外看。   “它们不会往深渊口上面爬吗?”她悄悄问道。   “不会,进入地下,它们便是瞎子。”幽无命四下打量。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灵火矿脉?”   幽无命得意一笑:“因为经过韩州地底的冥魔,身上都沾到了矿味。”   他动了动又高又直的鼻梁:“逃不过我的鼻子。”   “嗯,”她真诚地夸他,“你的鼻子比短命还灵!”   幽无命:“……”我为什么要跟狗比?   “时间差不多了。”他淡定道,“上去还得费点功夫,小桑果你乖乖在这里等我,我完事便回来接你。”   “你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吗?”她紧张地拽住了他的衣裳。   幽无命失笑,指着下面:“喏,我就在这里,不会离开你的视线。你把大脸花扔出来,堵住洞口,等我回来。”   桑远远:“……”这画面太美。   他捧住她的脸蛋,在她脑门上‘啪叽’一口,然后火翼一展,掠向下方。   桑远远依言召出一朵大脸花,用巨大的脸盘子塞住了洞口,然后从边上挤出脑袋,暗中观察幽无命。   他身后的光翼燃起了暗火,姿势潇洒利落至极,像一道利箭般,俯冲向下,划破了一路黑暗。   临近冥魔大潮时,只见他反手出刀,刀锋燃起了木火之焰,青焰荡出二十余丈,短暂闪逝的光焰像是一道道闪电,将他帅破苍穹的脸和霸气利落的身姿一幕一幕刻进了她的眼中。   每出一刀,便有大片大片的冥魔如割麦一般倒下去,连叫声都来不及发出。   幽无命一步不停,看似闲庭信步,其实速度快得惊人,漫不经心地挥着刀,收割出大片空阔的场地。   十几个呼吸间,他便来到了灵火矿脉边上。   在他身后,冥魔围成了半圆形状,低低地呜咽咆哮着,试图发起进攻。   他专注地打量着灵火矿脉,时不时随手向身后挥出一刀,将胆敢上前的冥魔斩成一地碎肉。   就好像身后那铺天盖地的东西并不是人人畏惧的凶魔,而是捣乱的苍蝇或蚊子。   他抬起了一只手。   掌上缓缓燃起了橙色的光焰。   火光照耀着他专注的眉眼,颀长身影立在满地血肉之间,当真像是站在地狱血海之中的罗刹头子。   桑远远和大脸花挤在一起,凝望着这个动不动就惊爆眼球的男人。   一只冥魔发现了她。   它迅速顺着石壁攀爬上来,到了距离她三尺之处,猝然探出黑色长舌,直直向她袭来!   桑远远吓了好大一跳。   她猛地扔出一朵食人花,就在那冥魔的长舌卷到距离她不到一尺时,只见食人花鲜红的巨大花蕾猛然开合,将这只冥魔薅入口中。   “吸溜——”   “咕噜——”   最后一截舌尾不甘地在空中甩了两下,然后被彻底薅进了花杆杆里。   褐色的花杆蠕动了几下。   七八息之后,冥魔被消化了,变成一股奇异的热流,融进食人花中,它肉眼可见地大了一圈!   桑远远:“???”   她收了食人花,又掷出一株新的。   依然大一圈!   她顿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第62章 进击的花草   桑远远小心翼翼地扶着大脸花的花盘,把半个身体挤出了小洞窟。   这里距离地面大概有二十丈,对于一个不会飞的人来说,这样望下去,还真有那么一点点眩晕恐高。   桑远远揪住大脸花的脸盘子,让它编出‘海带’来,绑在她的腰上,然后像蹦极一样往下面蹦。   这些实体化的木灵蕴质感很像果冻,不过韧度是极好的,寻常的刀剑根本斩不断它们。   她吊在半空,把食人花向下扔去——以她灵明境五重天的修为,大约可以把花花草草扔到距离自己五丈远的地方。   密密挨挨的冥魔浪潮中,立刻出现了一根褐色的植物茎杆。只见那朵大红花苞像个探照灯一样,丧丧地从茎杆顶端垂下来,勾腰驼背,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下方疯狂蠕动的冥魔。   忽然,花瓣猛地一分!   如猎鹰扑鱼一般,这朵鲜红大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地面,眨眼之间便薅住了一只冥魔,花苞一扬,将它‘咕噜噜’吞进了褐色茎杆之中。   茎杆上顿时鼓起一个条形大肿包。   “卟叽、卟叽……”   几息之后,食人花杆恢复了原样,整株花株又大了一小圈。   附近的冥魔仿佛有些疑惑,放慢了速度,缓缓转动着脑袋嗅来嗅去,却一无所获。后方的冥魔浪潮继续涌来,这几只感觉哪里有点怪怪的冥魔很快就被裹向了前方——它们无法感应到灵蕴这种没有血气的‘死物’。   这些冥魔都向着幽无命制造的光源爬去。   桑远远尝试着再掷第二株食人花,失败。   于是她聚精会神地操纵着手上唯一的一株凶器,再次薅起冥魔来补充养分。   最初的时候,食人花从根部到花苞顶端大约有一人半那么高,褐色茎杆有壮年男人小臂那么粗,吃了二十来只冥魔之后,它的高度拔到了二人高,茎杆足有小腿肚那么粗了。   而更为显著的变化是,它消化冥魔的速度提高了足足一倍,本来需要七八息时间,现在只要三息左右了。   捕食的动作也变得凶猛了许多,五片巨大的花瓣一分、一合,便有一只冥魔被悄无声息地捉走,噗叽噗叽地吃掉。   正前方,幽无命手中的橙焰已变成了一个耀眼的小太阳,把桑远远的头发丝都清清楚楚地做成影子,映在身后的石壁上。   她回眸一看,见这幽暗的地下石窟壁上,悬映着一道窈窕轻盈的身影,像极了飞天舞的壁画。   她乐呵呵地转回来,望向幽无命。   只见他一手托着不灭火,另一手闲闲地挥着刀,身后冥魔的尸身堆积得越来越高,他站在盆地的正中,血没过膝。   ‘果然是地狱。’桑远远心说。   食人花仍在疯狂捕猎。   它又晋阶了,个子倒是差不多发育定型了,不再往上蹿,它开始横向生长,就像中年发福一样。花苞越来越大,茎杆渐渐变成了花苞底部的保护层。   ‘你是不是有点太胖了喂……’桑远远暗暗吐槽。   发胖的食人花薅起冥魔来更是效率惊人。   它一口可以吞下三只冥魔,彻底消化只需要一息时间!   桑远远看着这只狼吞虎咽的红胖子,心中有些骄傲,又有些觉得没面子——这下,她更不像个小仙女了。   谁家仙女的技能是这样啊!   真是冤孽。   此刻,幽无命手中的橙色不灭火已彻底凝聚成型。   他那精致无双的唇角勾起了一抹坏笑,他用非常随意的、像是拂掉一片落在手指上的树叶那样的姿势,将那团火扔到了灵火矿脉的矿床上。   只见那团橙焰闪了闪,便像水一般,化进了暗红色的矿脉中。   幽无命回头望向桑远远身处的洞窟。   视线一顿,缓缓下移,盯住了吊在半空的桑远远,嘴角不禁轻轻一抽。   他仔细打量一番,发现她并不是被冥魔逼出了洞窟,而是自愿吊在那里练体术,便揉了揉眉心,继续走向不远处的另一个火点。   三点一线,便能将这支矿脉彻底引燃。   桑远远抬头望向幽无命的时候,他已背转了身,抵达第二处引火点。   光看背影还真有几分冷酷无情。   踏着一地血肉,毫不留情地顺脚踩爆冥魔的脑袋,手中的刀随意一挥,便要收割大片冥魔的性命。   宛如死神来到了世上。   她的小心脏不争气地乱蹦了两下。   真帅。   她也想那么优雅炫酷。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花,顿时丧气地扁了嘴。   很好,此刻,它已经彻底是一个红胖子了。   褐色茎杆早已支撑不住那个巨大的红脑袋,它蔫不拉叽地垂下来,‘下巴’搁在地上,鲜红的巨大花瓣一开一合,把送到嘴边的冥魔一只接一只薅进了花肚子。   桑远远:“……”   佛了佛了。随便吧。   原本是长长的茎杆上撑着一朵漂亮的大红花,像郁金香。此刻,食人花已经变成了一枚匍匐前进的胖子,茎杆像是一条小小的尾巴,甩在它的大胖身体后面。   她有种不祥的预感。它可能要有新名字了。   不过这只进化成红胖子的食人花,确实厉害了不止一星半点。   大口一张,便能同时吞下七八只冥魔,瞬间消化,不带吐核的。   它像一只贪吃蛇,在地面上拱来拱去,但凡路过之处,便叫它清理得干干净净。   等到幽无命点燃第二处火点的时候,食人花的进化已经停止了。   桑远远心有所感,这便是它的极限——张口能吞下十只冥魔,几乎不需要时间消化。   心头浮起一阵奇异的能量涌动感。   她继续操纵食人花大口进食。   很快,她清晰地捕捉住了心口的冲动,抬手重重一掷——   又一朵食人花出现了!   这一回出现的是原始版本的小食人花。   桑远远看了看红巨胖子身旁那根褐色的细腿杆子,嘴角不禁抽了又抽。   新生的小食人花‘怯怯’地看了看身旁的红胖。   红胖冲着它甩了甩又大又厚的花瓣,带头向着冥魔薅过去。   小食人花学着它的样子甩了甩细小的脑袋,紧跟红胖的步伐,秀秀气气地开始进食。   桑远远:“……”什么也不想说,只想静静。   她大概明白了。   食人花和大脸花的进阶方式不一样。   大脸花是她的基础花,只要她晋阶,大脸花的质量和数量就会随之增长,而食人花是独立发育型的花种,一只吃到满级,就可以开始发育第二只。   理论上说,只要给她足够的时间,她就可以操纵着她的植物大军,攻下冥渊,把冥魔吃到绝种。   第二株食人花很快就紧跟前辈的步伐,变成了一只红胖子。   桑远远刚召出第三只小瘦子,便见幽无命扇着翅膀飞了过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仿佛憋了句什么话的样子。   桑远远一看到他那满是坏意的眼神,心头便惊叫不妙。   没来得及阻止。   只见幽无命指着下方的两只巨大红胖子,薄唇一动,清清冷冷地吐出三个要了桑远远性命的字——   “猪头花。”   桑远远:“……”   这一刀,真是痛彻心扉。   他揽住了她,声音低沉带笑,落在她的耳畔:“该走了,我的傻果子。”   她悲愤地收掉了二大一小三只花。   他的双翅重重一扇,身形拔高十丈有余。   手中长刀一递,刺入石壁中,一落、一弹,双翅再扇,又掠上十丈。   飘出百丈时,桑远远心有所感,垂头望去。   只见那三处火点已将灵火矿脉中的暗火点全部勾成了一线,橙火在矿床中流淌躁动,眼见便要彻底爆发了!   她吸了一口凉气,不自觉地抓住了他的衣裳。   “轰——”   气浪最先涌了上来。   借着第一波爆炸之势,幽无命轻飘飘地掠起了三十丈不止。   后头再涌上来的已不止是气浪。   轰隆声如密雷一般,在足底响起。   灵火矿脉被不灭火点燃,烈焰在灵蕴的加持下,爆成了团团灵火,热浪奔腾而上,一团又一团橙赤色的巨焰轰隆炸开,洞壁开始剧烈摇晃,无数土石从上方砸落。   炸矿了!   足底,焰浪咬得极紧。   幽无命放肆地大笑着,借着阵阵翻腾火浪,急速向上掠去。   手中的刀舞得只见残影。   他将袭向她的土石尽数切成了碎屑,时不时把刀锋刺入石壁,借力再度掠起。   约摸一炷香的功夫之后,桑远远看到了头顶上方缀着亮星的天幕。   轰隆声已传至地面,因为爆点极深,是以平地上的人无法意识到是祭坑下出了事情,只以为是地动。   但等到火浪翻出来,便再也无法掩人耳目了。   “所以需要潇湘馆主来吸引住韩少陵的注意力,以免他有精力四处探查,发现这里有异,堵住了我们。”剧烈的爆炸声中,桑远远的声音细若蚊蚋。   幽无命见她嘴唇微动,虽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却知道她一定在表扬他厉害。   他啄了下她的额头,抿住了唇角笑意。   下一秒,他从祭坑中掠出,顺手把前来此处探查的两个侍卫扔了进去,然后急速掠向一旁,翻越一堵宫墙。   地面摇晃得厉害,阵阵闷雷声从地心传来,仿佛地龙在发怒。   这般时候,更是无人还有心思留意周遭。   幽无命带着桑远远,很快就重新登上了奉天高台。   从这里望下去,整个王城一览无余。   桑远远看到韩少陵与一众王族都站在了设宴大殿外的宽阔庭院里避震,地上躺了个身穿官员服饰的人,胸口一整片血渍,以潇湘馆主为首的贝壳女们摇摇晃晃地立在一旁,看来刺杀行动非常成功。   祭坑那边,已有火光冲天而出。用不了多久,韩少陵就会收到消息。   该走了。   “再飞一回。”幽无命微笑道。   她揽住他的脖颈,他张开了双翼,一掠而下。   圆月正好背在他身后,翼翅上,火光若隐若现,像是月盘上燃起的星火。他揽着她的腰背,微眯着狭长的眼,薄唇抿起,这一刻,当真是天高地阔,任凭驰骋。   “幽无命。”   “嗯?”   “没什么。”   “嗯。”他漫不经心地勾了下唇,“我也喜欢你。”   桑远远:“……”好像忽然被撩到了。   很快,他就降在了王城外的巷道里。   短命已等得不耐烦了。   它动了动湿漉漉的黑鼻子,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住了幽无命的靴子和裤腿,明明白白地露出了嫌弃的表情——它们沾到了冥魔血。   出城十分顺利。   韩、幽二州接壤,彼此都向对方的都城安插了不少等闲不会动用的暗棋。到了城门口,一名品阶不低的守城将领替幽无命打开了城门下方的小门,短命一骑绝尘,离开了韩都。   “回宫带上我的刀,然后到冀州,收下皇甫俊送来的大礼。”幽无命道。   桑远远奇道:“这么快便来了么?”   “嗯,”幽无命懒洋洋地应道,“昨日便已越过秦州境,在西临关佯攻了两天了,要帮冀州王夺回王都。”   二人相视一笑。   皇甫家与冀家是亲戚——其实这云境十八州,随意拉出两州王族来,往上追溯几代,都是沾亲带故的。简单地说,拉关系的时候认亲戚,打仗的时候不认亲戚就对了。   冀都被幽州攻下之后,冀州王便向皇甫俊求援,皇甫俊让皇甫雄领了兵,经屠、晋、秦三州,远道抵达冀州。   长途行军,自然带不了什么重军备。   皇甫雄攻了几日,攻不下西临关,便让冀州王向秦州购了一批军备,自秦州运往冀都。   这一批装备,便是皇甫家故意向幽无命送的‘礼’。   谁都知道幽无命穷啊。   这样一支疯狗般的军队,若是乍富,得了一批正好足够武装他们的好装备,肯定忍不住要对天都动手。   皇甫俊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小桑果,”幽无命有些纳闷地歪着头,“在外人眼中,我幽无命,当真是个傻子么?”   桑远远:“……”   这个问题就有点难答了。   其实还真是。不说别的,就说原著中,他可不就是个不要命的疯子嘛。   “嗯?”他危险地眯起眼睛,手指挑起她的下巴,“小桑果,莫非你也这么想。”   桑远远微笑:“不,是他们脑子不够,无法领略你深奥的智慧。”   幽无命:“……”好像哪里怪怪的,但还是被夸得很开心的样子。   他慢悠悠地抬起眼睛,望向远方。   “嗯?”面色陡然一变,“短命,你去哪里。”   话音犹在,短命已高高跃过五丈距离,噗通一下,落进了一条清澈的小河中。   它嫌他脏。   又臭又脏。   幽无命:“……”   翅膀刚亮出来就掉水里了。   他呆呆地用翅膀划了两下水。   桑远远笑得直不起腰来。   幽无命的黑眸缓缓转过半圈,薄唇忽然挑起,他利落地旋了半个身,翅翼抄起了大蓬的水,兜头把桑远远泼了个透心凉。   桑远远:“……”   头发全糊在了脸上。   她胡乱地抹了一把,跳进水里,挥着胳膊,把大蓬小蓬的水花浇向幽无命。   短命非常配合,潜在水里弄湿一身长毛,然后游向幽无命,对着他‘哗啦哗啦’地抖水花。   “反了天了!”幽无命狰狞地笑着,翼翅一扇,从水中掠起,当空砸向短命,把它整只摁进了水里。   桑远远赶紧扑上去救援,跳起来,整个人扑进了他的怀里,重重搂住他的腰,从短命的身上翻下去,把他摁进水中。   对着她,他实在是下不了半分狠手。   清凌凌的河水中,他任她摁着他,潜向河底。   短命四蹄刨着水,像只海豹一样从上方游下来。   幽无命忍不住便笑了起来,一笑,串串气泡从口中吐出来,撞到桑远远的脸上,又贴着她的脸颊飘向水面。   她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一刻,好像所有的烦恼忧愁都长着翅膀飞走了。   眼见即将沉到河底,他反手制住她,翻身压下,狠狠把她吻了个七荤八素。   真真正正,沉沦在爱河之中。   ……   玩的时候很开心,回到岸上发现只能穿着湿衣服在荒野中赶路时,两个人的脸色都隐隐发青。   “短、命。”幽无命一下一下拍它的脑袋,“你、很、好。”   短命:“欧呜?”完全听不懂主人你在说什么,俺只是一只没有脑子的单纯狗子。   短命全力奔跑,小半日之后,抵达了苍青古朴的幽州国都。   衣裳早已被风吹干了。   “换身衣裳,带上刀,便去冀州。”   此刻故地重游,桑远远的心情与当初完全是天壤之别。   她东张西望。   看着这些建筑物,心中不禁升起了浓浓的归属感,看哪哪顺眼。她知道,这叫爱屋及乌。   “我的。”她指着前方高耸入云的王城。   幽无命失笑:“你的。都是你的。”   短命偏过头,有些鄙视又有些怂地望了男主人一眼。   回到宫中,短命直奔它自己的专属热汤池。幽无命坏笑着,打横抱起桑远远,走向那间温泉殿。   她曾在这里帮他洗过澡。   “小桑果,”他恨恨地磨着牙,“当初骗我的时候,很有一套,嗯?”   目光灼灼,又想对她下手。   她游到池子的另一侧,冲他笑道:“哪有骗你,不是每天都喜欢你么?如今更加喜欢了!”   他欺身上前,将她逼到无路可逃。   “小桑果……”   声音哑得不像话。   “水中,还未试过……”   他捉住了她。   桑远远心尖一悸,随即想起了他第一次在水中丢人的往事,想笑没敢,憋得脸蛋发红。   他正要动手,忽有幽影卫急急求见。   幽无命:“……”   他踏出汤池,反手披上一件宽大的黑袍,去了殿外。   窗棂上有藤,桑远远伏在池边,听着幽影卫向他禀告——   “主君,觅心者再度作案,这一次的受害者……是我们两个弟兄!尸身刚刚发现,死亡时间是今晨。”声音发着颤。   幽无命没说话。   隔了一间宫殿,桑远远都能感觉到他瞬间冰冷的气息。   “属下无能!查了这些日子,仍无头绪!”   今晨。   是他与她,还有短命在小河中放肆嬉戏的时候么?   桑远远知道幽无命此刻的状态定是差到了极点。   她爬出温泉,用布巾擦干了身上的水珠,穿好衣裳,来到殿外。   幽影卫已退了出去。   幽无命站在那里,身上松松地披着那件黑袍,胸脯露出一半,他也无心去拉衣裳。   桑远远上前,轻轻替他合拢了衣襟。   “觅心者,是什么?”她问道。   这些日子一直是阿古负责处理幽州事务,每日定时向幽无命汇报情况、接受命令。   幽无命虽然从不避着桑远远,但他们那些人名地名简语,她都听不太明白,就没怎么留神。   幽无命平静地说道:“七日之前,幽都出现了第一名受害者。全身上下只有一处伤痕,便是被人径直掏去了心脏。”   桑远远吸了口凉气。   幽无命道:“随后便不断出现受害者,到昨日,死者共有七人。行凶时间没有规律,受害者之间并无什么关联,关于凶徒,暂无线索。之前的死者都是平民。事发第二日,我便让幽影卫去查,他们把凶手称为‘觅心者’。”   桑远远慢慢点了下头。   原本以为只是普通的恶劣刑事案件,速速抓出凶手来就可以结案。   “可是今日遇害的居然是幽影卫。”桑远远道,“幽影卫,实力当在灵明境五重天之上。”   “不错。”幽无命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带着她向外走去。   死者的尸身就停在殿外。   两名死去的幽影卫,脸上都只有临死那一瞬间茫然痛苦的表情,显然是遭遇了极突然的偷袭,根本没有半点防备。   什么也看不出来。   再看胸口上的伤,整整齐齐的一个大洞。就像是用一根圆形的木桩钉入身体,把心脏连着骨骼和血肉一起钉到了体外。   找不到任何头绪。   幽影卫都是常年跟着他出生入死的人。   幽无命站在那里,像一个快要化在日光下的黑色影子。   “不然先查了案再走?”桑远远道。   他犹豫片刻,摇了下头:“替身应付不了皇甫雄。”   桑远远点了点头。   皇甫俊虽说要给幽州‘送礼’,却不会当真就把东西捧到面前来。对方计算的是幽无命本人的实力,若是让替身上场,说不好礼没收着,还把自己人给赔进去。在那风云变幻的战场上,一个失误,便是数以千计的人命。   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半晌,他淡淡开口:“加强警戒,待我归来。尽量少死几个。”   “是!主君!”   幽无命偏了下头:“小桑果,出发。”   这一路,幽无命都没怎么说话。他看起来也没有心情不好,只是坐得特别端正一些,一次也没有把她往他怀里拽。   短命闷头奔跑,速度比原本更快了许多,不到一日,便越过幽渡口,抵达冀州国都。   冀州的建筑多是灰白色,乍一看,像是秃了的桑州。   冀都的百姓已被驱离。   繁华的一州之都,此刻已变成了个大军营。   幽无命径直来到主帐,便见一个身形与他有九成九相似,脸上带着白银面具的男人恭敬站了起来。   “主君。”   此人垂首施礼,然后取下了脸上的面具,又极利落地脱下了身上的主帅披风。   桑远远定睛一看,只见此人易容之后的容貌和幽无命像了七八分。只防着对垒的敌军、混入营中的细作的话,已是足够了。   他很利索地铺开了地图,道:“主君请看,依东州泄露的情报,明日午时,从秦州运来的两万套灵甲和兵器,便要通过栖喜道。此地极易设伏,一旦我们从上方发起攻击,他们便只能扔下军备逃离峡谷。主君,这其中,恐怕有诈。”   桑远远看着地图。   她从前地理学得不是很好,看那些等高线就像看函数图像一样,半天才看明白栖喜道是一处类似峡谷的地方。   幽无命用指尖点了点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皇甫雄会设一支精锐骑兵伏在此地,待我离开栖喜道便发起冲锋。”   替身将领倒抽一口凉气,旋即颇有些不解:“这样一来,虽能给我军造成伤亡,但他也不可能用骑兵将这批军备运走啊。诶?他既然知道军备经过栖喜道要被截,为何还要送羊入虎口?”   ——幽无命和桑远远在东州做的那些事情是绝对保密的,除了阿古这样的心腹之外,其余的人毫不知情。在旁人眼中,这只是一场平平无奇的战争。   桑远远顺着幽无命的手指望去,原本眼花缭乱的线条,被他随手一指,便逐渐清晰了起来。   桑远远看懂了。   幽无命这是把皇甫雄这个人给算得透透的。   皇甫雄奉命故意给幽无命送装备,但以皇甫雄那个中二热血的性格,肯定不愿让自己变成这么一个灰头土脸的地主傻儿子形象,所以他会给自己加一出英雄戏码,虽弄丢了装备,却反口咬下幽无命一块痛肉。   脑补一下皇甫雄的想法,大约是这样——‘哼,一无所知的小幽子,你别以为爷爷我当真是个蠢物,拱手把这么多东西送给你!看见没有,一切早已在我预料之中,看在你被我打得这么可怜的份上,这点点小物资便赏给你了罢!尔等凡人,又岂能猜到我和我大哥背后深远的图谋?’   殊不知,这一切背后的始作俑者,正是这个‘一无所知’的‘小可怜’幽无命。   桑远远心中不由得有些同情皇甫雄这位热心书友。   只见幽无命长指一划:“去,在这里埋好铁蒺藜。”   替身将领垂首:“是!主君,末将请命,率骑军从侧翼拦截皇甫雄!”   “不必。”幽无命目光空空,落在地图上,“一人足矣。”   替身将领心神微凛,却不再多说,拱手退下。   桑远远担忧地望着幽无命。   他要一个人,单挑皇甫雄的千军万马?   就在她发怔的时候,他忽然攥住她的手腕,大步走向部下为他准备好的行宫。   他的指尖微微发凉。   她偷眼看他,见他眸底清冷,神色有些坚毅和决然。   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要干坏事的样子。 第63章 燃烧的战意   踏入宫殿的雕花及顶大门,幽无命松开了攥在桑远远腕部的手。   他返身,慢慢关上了殿门。   桑远远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只觉这殿中静得叫人心头发毛。   她不怕他,不怕他对她做出任何事情,但他此刻的状态显然有些不正常,她能感觉到他的心跳一直是乱的,身体一直是冰冷的。   阖上殿门之后,他有好一会儿一动也没动,就那么静静地背对着她,站在那里。   他今日穿着黑袍,领口、袖口和袍尾都有暗金色的隐线纹绣,在这光线略显昏暗的大殿中,一晃一晃,发出点点冰冷的微光。   他的身体没有任何起伏,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   “幽无命……”   她轻轻唤了他一声。   带一点点局促的声音在空旷的殿中回旋了片刻。   他终于慢慢转过了身。   “小桑果,我现在要你。”他说。   她怔忡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因为他的表情实在是太平静了。   她动了动嘴唇,愣怔着,看他两步走到她的面前,将她打横抱向内殿。   云榻清清冷冷,窗户紧闭,殿中一片昏暗。他半点没有要燃烛的意思,把她平平放在云榻上之后,拈出一枚玉简,看了片刻,搁在玉枕旁边,然后开始解衣。   黑袍滑落在地。   他垂着头,一言不发解掉了她的衣裳。   他的目光很空,俨然有着沉重心事。   直到他合身覆上来时,她仍然没有任何准备。   她抿住了唇,轻轻搂着他的脖颈,温柔地应和他。   他明显不专心,时不时便会不自觉地望一眼枕边的玉简,好像在等待什么消息——她也分辨不出,他是想要等到什么消息,还是不想要等到什么消息。   两个人都心不在焉。   他的身体是冷的,就像是机械地在完成任务一样。   她的心中惊疑不定,此刻的幽无命,再一次让她无法看透。就像当初那个随时可能发病的,处于混乱之中的疯子幽无命一样,这一刻,除了能够确定他不会伤害她之外,她对他的情绪一无所知。   外面透进来的那一丝昏暗的光线彻底消失了。   “幽无命……”她轻声说道,“半个多时辰了。”   他动作一顿。   缓缓垂头看她。   黑暗中,他的眼睛像是两粒燃着暗火的星星。   “受不了了么?”他终于开口问道。   声音平静,有些哑,但不是那种漫着黑暗的哑。   “嗯。有点疼。”她应道。   他抬起手来,抚了下她的额。   “乖,很快就……”   玉简忽然亮了。   在这一片漆黑的清冷寝殿中,乍然亮起的玉色光芒颇有些扎眼。   青绿的光芒映在幽无命的脸上,他的眼睛变成了两点明亮的绿火,神情平静,却像凶恶的鬼。   他抽身而起,反手披上黑袍,坐在了云榻边上,拈起玉简,“说。”   玉简中传出阿古的声音:“报主君,又出事一个,死亡时间一炷香之前。”   幽无命冷冷淡淡地问:“死法有任何区别吗?”   阿古回道:“没有!”   “知道了。”   幽无命捏碎了玉简。   他扔出一缕明火,点燃了殿中的烛。   她闭了闭眼,一时无法适应光亮。   他慢慢偏过头来,嘴角微微抽搐,笑容冰冷狰狞。   “小桑果,觅心者,容不得我们在一起呢。”   她猛地一惊,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心脏突突乱跳,愕然望着他。   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心头有些惊悸和茫然。   “吓到了?”他扯着唇笑了笑。   她缓了缓心绪,抓着他的胳膊坐了起来,把发软的身躯贴在他的身后,艰涩地说道:“你是说,你与我在一起,就会有人被杀死?”   “嗯。”他的胸腔闷闷地颤了下,发出低沉平静的声音,“第一次出现死者的时间,正是在你的云榻上,你我做夫妻时。”   他转过身,探出长臂,把她的身体整个揽进了怀里。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抚她的发:“我细想了一路,终于找出了唯一的规律——但凡我因为你而心中激动,觅心者便会开始行凶杀人。”   桑远远猛地一震:“时间……都能确定吗?”   幽无命薄唇轻扯,露出一个冰冷到极致的笑容:“现在,彻底确定了。”   她一时感觉有些难以消化,喃喃道:“你我,和短命,在小河中嬉戏玩闹的时候,难道是你最开心激动的时候吗?”   那个时间段内,‘觅心者’连杀了两名幽影卫。   “嗯。”他的眸中划过一丝温柔,“从未有过那样的心情。”   那是彻底敞开了胸怀的嬉闹,不掺杂欲望,抛却了一切烦恼,和心爱的人在一起,还带着狗子。   桑远远心中剧震——无论相隔多远,都能够即时感应到他的情绪,且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灵明境的高手……   她重重闭了闭眼,像叹息呻吟般,吐出了两个字。   “是它?”   “是啊。”幽无命轻飘飘地说。   他垂下了深刻狭长的眼睛,凝视着她。   “破境之后,便断掉了控制。”他扯着唇,冷笑,“我原以为修为太高,它跟不上,变成了无法动弹的木头。”   桑远远深吸了一口凉气:“它到底……是什么?”   “是啊,”幽无命眯了眯眼,“是什么呢?”   那是他原本的身体,早已在二十年前死去,因为他与它仍有感应,便带着它一起修炼,将它制成了偶。   谁能想得到,偶,竟会断了线,挣脱了偶师的束缚?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抬头看他:“它仍能感应到你的开心快乐。那你呢?能感应到它么?”   “仇恨。”幽无命缓缓眨了下眼睛,“只有仇恨。与我从前一样,一整片,都是阴暗的仇恨,像苔藓。整个人,由内至外,都是发了霉的苔藓。”   他用平静到了极点的语气,说着这般令人惊心的话。   她紧紧抱住了他,尽力温暖他冰冷的身躯。   半晌,他低低地笑了一声。   “小桑果,你为什么不穿上衣裳?还想要么?”   桑远远:“……”忘记了。   他伸出长指,挑了挑她的下巴:“只能先委屈你一阵子,拿到它之前,不能再碰你了。”   她点点头。   旋即,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好像她非常需要他碰她似的。   她无语地起身,穿上了衣裳,坐在距离他一尺之外,道:“方才我也没觉得你激动啊,它怎么还是杀人了?”   幽无命淡淡瞥她一眼:“有激动。怎可能不激动。”   “哦。”她的心头后知后觉地泛上些许羞意。   他凑近了些:“你好像不是很喜欢。是时间太久了么?”   桑远远:“不,是少了感情。”   “啊……”幽无命懊恼地拍了拍额头,“我只顾着想那件事……”   “没事的。”她冲着他,安抚地笑了笑,“你专注的样子,迷人极了。”   他脸色微变,她也吓了一跳,急急指了下他的心口:“别激动!”   二人对视,深呼吸,调节情绪。半晌,像是打了一仗似的,颇觉疲累。   她绷起了一张女夫子的脸。   “从今日起,你需心如止水。”   他有点想笑,忍了下去,很不屑地挥挥手:“修炼修炼。”   这一夜,桑远远的修为再次向前跃了一大步,顺利突破了灵明境六重天。其实在修炼这方面,她显然是个天才——本身与木灵的亲和度就已经非常惊人了,再加上还有大佬贴身带飞,这样的升级速度说出去能把人吓死。   脑海中的青色灵蕴之弦变成了六条。   桑远远手一招,只见整个大殿里密密挨挨挤满了大脸花。   二大一小三只食人花艰难地从一堆脸盘子里面挤出它们鲜红的花瓣,时不时‘呼’地张开巨大的花瓣口,冲着大脸花左右摇晃着抖上几抖,作势要吃人家的脸盘子。   幽无命将阴云压到眼底,虚虚地大笑了起来,笑得拍床。   “小桑果你是想要笑死我好继承我的遗产么?”   “继承你那一屁股欠债?”她没好气地瞪他。   幽无命假装听不见她在说什么,转着黑眼珠,慢悠悠把脸拧到另一边。   他摸着下巴,沉吟了一会儿,然后正色道:“你这毛病,应当是神魂太强。”   她惊奇地望向他。   他续道:“但是脑子里装的东西又太……”   他指着面前那些又丧又奇葩的玩意,半天找不出一个恰当的形容词来,就捂着肚子笑。   桑远远:“……幽无命你够了。”   “嗯。”他干脆利落地翻身离开了床榻,“我该走了,乖乖在家等我。”   桑远远吃惊地望着他:“不带我去么?”   幽无命失笑:“小桑果,我又不是去玩。”   “其实我现在也没那么没用……”她思忖片刻,丧丧地垂下了头,“算了,不拖累你。”   她的反应速度、身体强度终究是差了许多,到了战场上,那些花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对付皇甫家的精锐,不比收割冥魔。   她爬了起来,替他从桌上捧来了战袍:“安心去吧,受伤没关系,回来我给你治!”   他很想重重亲她的乌鸦嘴,终究还是把心思按捺了下去。   披上战袍,他大步流星踏出了宫门,一次也没有回头。   桑远远走到窗边长榻上坐下,托着腮,颇有些忧郁地望着天。   忽见殿门那里黑影一晃,身着战袍的幽无命大步走回来,抓住她的手:“走!”   桑远远:“?!”   他带着她,跳上短命后背,如箭一般掠出了冀都。   “我出门打仗你却看不见我,必定胡思乱想,心绪难安。”他用陈述事实的语气,平平静静地说道,“我想到一个地方,你可以在那里观战。”   “才不会,”她心中温暖,唇角不禁浮起了微笑,“我就修炼,兴许你回来了我都不知道。”   他轻笑一声,懒洋洋道:“少来,你入得了定,算我输。”   几句话的功夫,短命已跑过了一小片荒原,面前是连绵的矮山,山上稀稀有一些树。   “上山。”幽无命拍了下短命的大脑袋。   短命很不爽地偏过头来,打了个愤怒的喷嚏。   桑远远知道,它是心理不平衡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从前短命只是在西部这几个贫穷的州国晃荡,大家都没装备,它也无甚感觉。这回到云州溜达了一圈,它便发现人家的云间兽,身上是穿着装备哒!   而且听说东州的云间兽待遇更好,灵甲从头裹到了脚,进这种山,穿过那些矮树丛,根本就不会扎一身毛毛刺哒!   像它这样高级的云间兽……为什么要裸奔!为什么!   生气气!   它瞄了幽无命一眼,怂了,老老实实勾着头,跃进了一团矮树丛中,快速穿过小山包。   接近午时,短命载着幽无命二人,从一处一线天断崖上跃过,落进一片松柏林。   穿出松柏林,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山的正下方,是一片难得的开阔地,一条平坦的山间谷道通向外头,足够五十头云间兽并行。   开阔地囤了骑兵,约有八千余人,装备精良,威风凛凛。   领头之人身材魁梧,桑远远从远处一望,便认出了皇甫雄这个老熟人。   她的目光顺着山间谷道往外飘去,数里之外,便是那连接秦、冀二州的栖喜道,栖喜道中,正有东州的后勤运输军将大车大车的秦州灵甲运往南面。   栖喜道两旁的山林间,偶尔能看到一点黑甲反射的光,那便是埋伏在两侧,预备收割这一批军备的幽州军。   等到幽州军截下军备,向南边转移的时候,皇甫雄便会率着八千骑兵猝然杀出,幽州军猝不及防,带着沉重的装备,又是步兵遇骑兵,必定得吃一个大亏。   这便是皇甫雄想要从幽无命身上收取的‘利息’,好叫天下人都知道,虽然丢了装备,但因为他皇甫雄的雷霆一击,叫幽无命也吃了好大苦头!   只可惜皇甫雄怎么也想不到,他这只黄雀背后,还站着幽无命这个残忍的冷血猎人。   幽无命平抬起手臂,漫不经心地指了指山道外的一处平地:“皇甫雄的八千骑离开谷地,必要在那里整军列阵,发起冲锋。小桑果你看,我昨日便让他们在那平地前方半里路处,埋好了铁蒺藜,皇甫雄一冲锋,必定人仰马翻!”   “斩了皇甫雄,我便回来接你。”他把她从短命背上抱下来,找了块干净的大石头,放她坐下。   桑远远惊了惊:“你要杀皇甫雄?”   皇甫雄这个人,怎么说呢?虽然敌对,但好像也不算个坏人。而且现在杀了皇甫雄的话,岂不是又把皇甫俊的仇恨拉回来了?   幽无命了然一笑:“好,依你,不杀。呵,小桑果,你要知道,我想杀他,随随便便就杀了。”   桑远远:“……”他明明就不想杀!   他不再啰嗦,跃上短命的脊背,像一阵风,卷下了山去。   今日他带着他的刀。   身影在树影中时隐时现,像是一帧帧特意截出来的画面,每一幅,都是青年王者最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仿佛回了下头。   这么远,早已看不清彼此的容颜。   她还是冲着他笑了起来。   栖喜道很快就传来了震天的喊杀声。   幽无命找的这个地方当真是极好,从这里往下望,整个战场一览无遗。   桑远远留意到了许多细节,比如,幽军和皇甫军相比,确实是输在了装备。他们借着山势伏击经过底下谷地的东州运输队,本该是饿虎出山,扑食鼠兔的局面,然而皇甫军仗着装备好,悠然结成了防御阵线,不紧不慢向后退,幽州竟是追击不上。   当然身在战场上,是看不到这些东西的。   在幽军看来,便是他们扑杀下山,东州的运输队扔下东西闻风而逃,跑得比兔子都要快。   这个快,其中又有讲究——首先,皇甫军的云间兽,品质更好。其次,云间兽平日的饮食一定更加健康营养,它们的爆发力和力量,都要远远优于幽州的穷兽。再次,云间兽身上的灵甲丝毫也没有阻碍它们的奔跑速度。   总结起来,就是一个钱字。   桑远远更加理解书中幽无命为什么要选择那般极端的同归于尽了。   越拖下去,幽州只会越来越穷,力量被削弱得越来越厉害。   眼睁睁看着仇家一天比一天兵强马壮,他能怎么办?   能同归于尽都不错了。算算时间,韩少陵的三十定妻宴之后,幽无命便要火烧天都、身首异处!   幸好如今有她。她已逆转乾坤,暂时保下了他的小狗命。   桑远远深深吸了一口气。   想要打败那些敌人,路还长得很。   当务之急,便是——   钱!   她握住了自己的拳头。   一定要想办法,帮他挣很多很多的钱!   等等。   她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幽无命他的全部家当,能有几个钱?   用全部家当和未来五年赋税作聘礼?   恐怕真正算得上大钱的,就只有预支的那五年赋税吧?!   所以他是开了张空头支票,就把她给套走了吧!其实,根本就是一毛不拔!空手骗媳妇!   原本以为自己很值钱的桑远远:“……”   再等等。   幽州几乎全员皆兵。幽无命对手上的兵,那是优待得不得了,所以,他根本就不可能从他们手上征多少税!未来五年赋税,恐怕,根本就没几个钱!   已经发现自己可能不怎么值钱的桑远远:“……”   这狗男人,居然还摆出那副豪爽大方的样子,骗得她小心肝儿一通乱颤?!   所以其实他的聘礼,可能还比不上赵周齐那些小州国的贵族娶亲时花得多。   至于一个月后的大婚?   算了,就请请亲朋好友,随便摆两桌凑合吧!   终于发现自己一文不值的桑远远:“……”   她瞪着那道急速穿梭在山林间,向着皇甫雄的骑兵迅速逼近的利落身影。   瞪了一会儿,忍不住扶着额头,无奈地笑了起来。   这男人,她都不用担心日后要斗什么小三——他根本没钱去浪!   想完了财政大事,她的目光幽幽飘向西面。   她又想起了今日他在云榻上的表现。   幽无命是极其聪慧的人,亲眼看见尸体上的伤痕之后,他恐怕就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所以在路上时,他才会仔细回忆每一次凶案发生之时,他在做什么、心情如何。   两相对照,他已确定‘觅心者’正是那具人偶。但到了冀都之后,他还是选择把她抱上云榻,怀着复杂至极的心情,和她亲密了一回。   一来,是最后的确认。   二来,是为了她的安全。   他必须确认,那具邪偶此刻身在幽州,无法伤害到她。   这样他才敢离开她,独自上战场。   桑远远望向那道正在密林中穿梭的身影。这里地势实在险峻,除了短命之外,再没有第二头云间兽可以这般无声迅捷地接近皇甫雄的骑兵,但是这一仗又非打不可,因为铁蒺藜不可能灭了一支八千人骑兵,一旦皇甫雄稳下阵脚,便会绕过陷阱地带,再一次发起冲锋。   所以幽无命必须做这个英雄。   桑远远凝望着他的身影,眼眶隐隐有些发热。   这个心思缜密的男人,其实也为她付出了太多。   栖喜道的‘战斗’很快就结束了。   幽军大获全胜,将那一车车精良的装备从谷地运了出来,从极远处看,都能看出那些蚂蚁大小的黑人们个个是一副穷人乍富、走路发飘的德性。   恨不得一路唱歌回去。   皇甫雄的骑兵出动了,五十人一排,铁蹄踏出隐身的谷地,迅速在谷外的平原上结成了方阵,压下枪尖,开始发起冲锋。   一切尽在幽无命的掌握之中。   他的身影停在了最后一座小山头上。   短命仰起了脑袋,预备冲锋。   刀在手中,他偏过头,往身后的高山上看了一眼。   旋即,战袍飞扬,身形似箭,笔直地向着前方那八千铁骑扑杀而去,一往无前!   黑刀低低压在身侧,相隔那么远,桑远远都能听见隐约的嗡鸣震颤声。   她激动得站了起来,心脏‘怦怦’乱跳,血液在体内奔腾。   既是紧张,又在为他感到兴奋。   这,就是她选择的男人!   皇甫雄的骑兵前排开始人仰马翻。   除了铁蒺藜之外,那一带还埋藏了许多爆炸物。   平原之上,轰隆声、兽鸣声,连绵不断。   冲锋之势不是说停就能停的。   前排出了事,后排根本来不及刹车,就算及时勒停了云间兽,后方的骑兵也会重重追尾上来。   皇甫雄只知抛出了那么一大块肥肉作饵,幽州人必定上当,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还有黄雀在后,旁人竟是比他多看一步,将计就计,反将一军。   一团混乱之中,幽无命那道携带着地狱气息的身影已然杀至!   根本不给皇甫雄重新整军的机会!   他的狂笑声回荡在平原上,令皇甫军心惊胆寒,更加不知所措。隔着一片陷阱地带,幽军在将领的指挥下,迅速分成了两拨,一拨继续将军备押运回关内,另一拨则是列成了行军阵,从两边侧翼向皇甫雄的骑兵包抄而去。   幽无命在大军中杀来杀去,扰乱他们结成阵形。他的身后渐渐汇聚起了一大股铁浪般的追兵。   皇甫雄很快就发现,幽无命这疯子居然胆敢一骑闯入自己的兵阵,当场便发了狂。   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皇甫雄热血冲脑,他不顾左右两旁包抄而来的幽军,径直指挥麾下的军队,从各个方位堵截幽无命。   桑远远不禁有些紧张,她往前走了几步,扶着一株松树,站在了山边。   幽无命并没有暴露他真正的实力。   他压制着修为以及焰力,刀上爆出的青光仍与当初玉门关一战时相仿。只使出五分力气的话,他的续航能力自然是大大提升,激战许久,非但不见半点疲态,反倒愈战愈勇。   他这般勇猛,皇甫雄只以为他已是强弩之末,挥令手下送死送得更加勤快。   桑远远凝望着幽无命那道矫龙般的身影,见他所经之处,皇甫军一茬一茬如割麦般倒下,心情不由得更加激荡,不住地在心中为他喝彩。   从侧翼包抄过去的幽州军已越来越近,眼见再有一炷香的功夫,皇甫雄这支阵脚大乱的骑兵,必将被幽军这头猛虎一口吃下!   骑兵在无法冲锋的时候,对上步兵便不再有压倒性的优势。   此刻皇甫雄已红了眼,一门心思就想取幽无命的性命,根本没留意到自己很快就要彻底陷入敌人的包围圈。   桑远远忍不住再一次叹息——幽无命,真不是人。   若是他率着一支骑兵队伍从背后偷袭的话,皇甫雄就不会这么头脑发热,肯定会提起警惕,注意到侧翼的情况,早早开始突围。   然而他就一骑杀了进去。   被一个人杀退八千骑兵,那当真是奇耻大辱,皇甫雄那颗热血中二的脑袋里,绝对绝对不会生出撤退的念头。   真是,算尽了人心。   只见道道半月青光在人群中闪烁,东州军人仰马翻,左右两翼,幽州步兵迅速包抄,冲着凌乱不堪的东州骑兵阵,发起了总攻!   幽无命那低冷带笑的声音穿透力极强,横扫原野,回荡在谷地之中——   “杀!”   幽军的战意被彻底点燃。   “杀!杀!杀!” 第64章 他的小迷妹   总攻开始了!   左右两侧,幽军已将皇甫雄的精锐骑兵团团围困,他们拉起了横贯南北的铁索巨网,套向那些装备了精良铠甲的云间兽——这些都是热气腾腾的金子!   皇甫雄发现大事不妙,终于开始尝试突围。   然而哪里还来得及?   退路被彻底封堵,幽州的步兵阵心机满满,正是针对骑兵而来,只见东州的云间兽一头接一头被网进了铁网中,摔在地上扑腾挣扎,许多骑兵也被网得动弹不了,剩下的或死或降,迅速如割麦一般倒了下去。   两条长长的幽州兵线,就像海面上的两道黑浪,飞快地向着中间合围,将最后的挣扎尽数碾平。   桑远远呼出一口长气,总算是放下高悬了许久的那颗心。   只待收割战果了!   她的心神悠悠向四周荡去。   忽然侧耳凝神——身后的山林中,出现了极不寻常的声音。   满山绿树摇曳,她听到一队人行走在丛林间。   唢呐低低地奏着哀乐,一个年轻女子呜咽的声音传来——   “妾,曲芽儿,今日在这荒山之中,为心中倾慕之人,立上衣冠之冢。郎君今日到了黄泉路上,还望听到妾的心声,等上一等,莫要一个人孤独上路。待妾安置好父母幼弟,等到你身死的确切消息,便会辞别人世,与郎君作伴,为奴为婢,陪伴郎君。”   桑远远听得奇怪,心中暗道,既然她还没有得到消息,又怎么知道她心爱之人今日就要踏上黄泉路?不知道人死没死,就急巴巴开始给他做坟,还做了个衣冠冢?她就这么确定无法替他收尸吗?   实在是处处透着诡异。   反常必有妖。此刻幽无命不在身边,桑远远决定主动出击,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万一真有问题才好做防范。   她扔出一朵大脸花,编织了细细的灵蕴丝,潜向那一行人挖坟立碑之地。   灵蕴丝很快就寻到了声源地。   只见一名女子身穿白色麻衣,面容秀美,看着模样确实是十分伤心。   挖坟奏乐的都是壮年男人,神情麻木,一副拿钱办事的样子。   桑远远思忖片刻,操纵着灵蕴丝,爬向那块放置在一旁,正准备立到坟前的墓碑。   墓碑用白色的细布罩着,也不知是风俗,还是不愿让人看见碑上的字样。   灵蕴丝悄悄爬进了白色细布中,桑远远向碑文望去。   透过灵蕴来视物,就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光一样,看不太清楚,桑远远吃力地辨认着墓碑上晃荡的字样——   生卒年字体太小,完全看不清楚,唯有墓主人的姓名可以辨认。   只见正中处,左侧竖刻着:冀州曲氏女曲芽儿。   曲芽儿。方才这白衣女子好像就是自称曲芽儿。   桑远远看向右侧。   她的瞳仁,瞬间紧缩。   只见右侧竖刻的字样赫然竟是——幽州王幽无命。   桑远远深吸一口长气,稳住心神,再度凝神去看。   一字一字,清清楚楚。   幽州王,幽无命。   幽无命?   这个白衣女子,在给幽无命做衣冠冢——待她死后,便陪他的衣冠下葬的双人墓冢。   桑远远一时都不知该为哪一件事震惊。   曲芽儿这个名字,她一次都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   这个女人为什么认定幽无命今日要死?   桑远远的心不禁有些慌乱,后脊阵阵发寒。她收回心神,转头望向战场。   幽州军的收割已接近尾声,幽无命把战场交给了部下。相隔太远,人就像小小的蚂蚁,他已收了手,不再爆发出那标志的青芒,桑远远凝神找了一会儿,都没有发现他的身影。   幽州军的行动有条不紊,气氛是活泼雀跃的,很显然,他们的主君什么事也没有。   好得很。   桑远远定了会儿神,终究还是放心不下。   她犹豫片刻,一路在树木上做着标记,寻向了那支奇怪的墓葬队伍。   很快,便在一处半山腰发现了他们。   桑远远小心地隐在树林中,向外望去。   加上那个名叫曲芽儿的女子,这一行共有十三个人,吹唢呐的四个人已经停了下来,坐在一旁的草地上歇息,掏出怀中的馒头来吃。   另外八名汉子正在刨坟,边上还放着一口没合盖的棺材,棺中空空,女子手中捧了一块布料,舍不得往棺材里放。   难道那是幽无命的衣裳?   桑远远眯起眼睛,屏息打量着这些人,挨个看了一遍,似乎都没有什么问题——她观察了许多细节,譬如吹唢呐的人和挖坟的人,手中的茧都在什么位置,鞋子和衣料的新旧磨损可有异常,耳后的皮肤有没有灵蕴沾染过的痕迹。   看了一圈,她得出结论,这些都是普通人。   普通得叫人头皮发麻。   桑远远思忖片刻,悄悄扔出大脸花,探出灵蕴丝带,从地面迅速爬向场中,十三缕灵蕴丝带,分别潜到了那十三个人的脚下。   她闭了闭眼,陡然发作!   灵蕴丝忽然卷住了这十三个人的脚踝,猛地一收,拉着他们离地而起,往边上的高大树木上一卷一裹,齐刷刷头朝下,倒吊在了树上。   不待这些人反应过来,桑远远手一挥,一只巨大的食人花出现在众人正下方,它‘呼’一下张开了巨口,作势要吞食了他们。   “山鬼!是山鬼啊啊啊——”   短暂的寂静之后,一群人开始扯着嗓子鬼哭狼嚎。   桑远远藏身在树丛间,由着他们惊恐地怪叫了好一会儿。   观察了许久,她已然确定,这些人都不是修行者,因为身体上最细微的本能反应无法骗人,他们是真的惊慌恐惧,像无头的苍蝇。   桑远远慢慢地、小心地操纵着灵蕴丝,帮助他们一个接一个‘悄悄地’攀住了树枝,绕到树后,滑到树下的草丛里。   每个落地的人,都极力不发出一点声音,趁着食人花没发现他们,踉踉跄跄,手脚并用就往山外跑。   很快就像兔子一样跑没影了。   桑远远继续观察了一会儿,见曲芽儿喊到了力竭,快要昏过去,便收了食人花,把曲芽儿放了下来。   只见这个女子红肿着一双眼睛,瘫软地跌坐在树下,手中依旧紧攥着那块布料,抖成了一只鹌鹑。   “你怎么不跑?”桑远远从树后走出来,站定在距离曲芽儿一丈远的地方。   曲芽儿颤抖着,望向她。   从头望到脚。视线划过桑远远整洁干净的衣裳,最终落在了她那张美丽得不像凡人的脸上。   曲芽儿的目光,竟是渐渐地亮了起来。   “您……您是山鬼……还是山神?”曲芽儿小心翼翼地问道。   “有何区别?”桑远远向前一步。   “若是鬼,求您稍微等等再吃我,容我替他做好坟冢。若是神,求您显显神威,救救我倾慕之人!”曲芽儿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伏在地上,砰砰砰磕起了头。   桑远远这一刻也不知心中究竟是何感想。幽无命一定想不到,这个世上竟还有那么一个女子,能够为了他,克服心中的恐惧,连鬼神都不怕。   她动了动手指,用灵蕴丝扯开了裹在墓碑上的白色细布。   “幽无命。他好端端的,为何要救?”桑远远问道。   曲芽儿:“您……是神仙?!”   她膝行几步,来到桑远远面前,毫不迟疑又磕了几个大响头。   “求您大发神威,到天都,救幽州王一命!我愿付出一切换他平安,愿生生世世为您做牛马!”   桑远远问:“谁告诉你他在天都?”   曲芽儿抬起头来,嘴唇颤抖着,目光恐惧:“我看见了,我还看到,他被一个身穿紫色衣衫的人……斩、斩首……”   桑远远的心脏猛地一悬,头皮麻炸,手足冰冷,一时竟是忘记了呼吸。   若是依着原书的剧情,幽无命可不就是在这个时间节点杀进燃火天都,殒落在皇甫俊的手中么?   脑中只觉嗡嗡作响,一时心绪纷乱,竟是牵不出一条头绪来。   片刻之后,她平静地开口:“你何时何地、如何看见的?”   曲芽儿焦急道:“神仙可否先救一救幽州王?迟了就来不及了!”   桑远远扬起了脸:“我绝不会让他出事。说,你与幽州王,究竟有何渊源,你又是从何处得知天都的事情?”   曲芽儿俨然已把桑远远当成了救命稻草。   她激动得面容扭曲,伏在地上急急说道:“三年之前,我外出踏青不慎迷了路,遇到歹人,欲行不轨。幸而遇上幽州王率军过境,恰好救下了我。我那时便知,他根本不是外人说的那样坏,他是个大好人,大英雄!”   天神般英俊的男子,在最危难之时救下了她的性命,足以让少女为他痴狂。   桑远远的目光落向曲芽儿捧在怀里的那半块布料。   她能想象得到,当时曲芽儿被歹人侮辱,必定是衣衫不整的样子。一般来说,救了她的英雄,都会给她一件衣裳遮身。   可是幽无命那样的人,会从自己身上脱衣裳给一个路边的陌生女子穿吗?   曲芽儿见桑远远盯着她手中的衣料,便道:“这是幽州王从身旁的亲卫身上撕下来,借我遮身用的衣裳……”   桑远远:“……”   所以这是拿阿古的衣裳,给幽无命做衣冠冢的意思?   虽然桑远远很明白这件衣裳是曲芽儿能找到的唯一一样与幽无命有关联的东西,但这未必也太囧了。   桑远远吸了一口气,道:“前情不必再说,只说你是如何知晓他会在天都出事。”   曲芽儿不敢隐瞒:“不瞒山神,前几日,天坛圣子大人途经我们曲家庄,落下了一箱金银财宝,被村中的人偷偷分掉了。我们家没拿,但我无意中,捡到了一面被他们扔掉的碎镜。我也不知圣子大人还会不会回头来寻,便想带回家好生收藏起来。谁知,那碎镜竟是神物,触碰到它,我时不时便能看到一些还未发生的事情,而那些事情,很快就真的发生了!”   桑远远的心脏重重一跳。   天坛圣子,预知之镜。直觉告诉她,她摸到了一条了不得的线索!   她平了平呼吸,淡定问道:“后来呢?”   曲芽儿脸颊浮起了红色:“后来,我便尝试着,在心中呼唤幽州王……便看到他了。第一次,看到他站在高台之上,指挥着千军万马,要进攻天都。第二次,看到他在帝都外面擦拭着手中的刀,那模样,当真是好看得要命。第三次,便看到他死在了天都……是帝君,让史官把日子记进皇历中,我听到了日子,便是今日……”   “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商户之女,什么也做不了。我想尽一切办法,也无法与任何一个能在幽州王面前说得上话的人联络……况且,”曲芽儿摇着头凄苦地笑了笑,“像幽州王那样的人,决定的事情,根本不会更改。我能做的,便是让他在黄泉路上,不要太孤单……哪怕有个婢女也是好的。”   桑远远有一瞬间神思恍惚。   她想,若是一切按照原定的轨迹,幽无命他死后,若是真的泉下有灵,他会独自上路吗?还是会好心等一等这个痴心的女人呢?   这般想着,心头也不知是酸,是痛,还是甜。   “他不会孤单的。”桑远远微笑道,“他有我。”   曲芽儿吃惊地抬起头来看着她。   桑远远道:“幽无命,他是我的。碧落黄泉,我和他都会在一起。”   曲芽儿呆住。   半晌,她咧开了唇角,又哭又笑:“您与幽州王,确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您快救救幽州王,我愿侍奉二位大人,一生一世!”   桑远远道:“那不必。你把碎镜交给我便可。”   曲芽儿道:“神物藏在家中,我这便带您去取。可是幽州王……”   桑远远微笑:“等他一起。”   曲芽儿:“???”   山林中的风,带来了桑远远熟悉的气息。   短命实在是厉害,穿梭在林中竟是无声无息,就像一阵风一样,她得凝聚全神,才能捕捉到细微的动静。   此刻,幽无命已寻着她留下的痕迹来到了近处,桑远远清晰地听到了短命掌中的肉垫从落叶上踏过的声音。   她回过头,恰好看见林木一分,意气风发的王者单手挽着缰绳从林中踏出,黑眸居高临下,锁定了她。   她弯起唇来想笑,眼中却不自觉地滚出了泪珠。   她飞扑向他,吓了幽无命一跳,急急从短命背上跃下来,张开双臂,把她接进了怀里。   放肆地厮杀了这么久,他自然是流了汗的。   花香的味道变得更加浓郁,是极有男人味道的花香。她把脸贴在他的铠甲上,隔着战甲,听到了他有力的心跳声。   她死死地搂他,恨不得搂断他劲瘦的腰。   “小桑果,”幽无命失笑,“你怎么回事?离开这么一会儿都不行么?是不是当真得把你拴在我腰带上!”   她从他怀里挤出了脸,抹了把眼睛,道:“唔,不能再多激动了。”   她退开一步,道:“有正事。”   她示意他去看曲芽儿。   这个可怜的痴情女子早已呆若木鸡,嘴巴张得巨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幽无命。   见幽无命望了过来,曲芽儿猛地回神,扑倒在地,不知是狂喜还是悲情地喊了一声:“幽州王——”   幽无命:“……”   他吊起眼睛,瞪向桑远远。   “小桑果,这又演的哪一出。”   他警惕地说道。   桑远远叹息一声,道:“三年前,你曾救过她的性命。她愿为你做奴做婢,我已经拒绝了,我认为她应该有她自己的人生。”   “嗯,不错。我不需要什么奴婢。”幽无命警惕而快速地说道。   桑远远又道:“也是机缘巧合,她捡到了天坛圣子遗失的一面碎镜,透过那碎镜,可以看到未来。”   “噗哧!”幽无命笑出了声,“荒谬至极。”   他冲着曲芽儿扬了扬下巴:“难不成还看见我称霸天下?呵,那是谁都能猜得到的事实。”   曲芽儿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目光一言难尽——这位男神,好像和记忆以及想象中,很不一样。   桑远远揉了下眉心,冲着边上的墓碑努了努嘴:“喏。你死了,给你立了碑呢。”   幽无命轻飘飘地望过去。   然后就笑了,笑得整座山都在颤。   青光一闪,那块石碑轰然爆开,碎成了粉末。幽无命优雅地把黑刀收回鞘中,冲桑远远点了点下巴:“喏,死不了了。走吧!”   他偏头笑着,冲短命嘀咕道:“嗤,我会死,你信么短命,我就知道连你这没脑子的东西都不会信。”   桑远远揉了揉额角,颇觉头痛。   “幽无命,”她道,“我不管,我就是要那面天坛圣子的碎镜。”   和他这种家伙说话,还是撒娇最实在。   “好好好。”他止住了笑,揽着她跳上短命的后背。   “得带上她。”桑远远指了指曲芽儿,“带路。”   幽无命一挽缰绳,短命从曲芽儿身旁经过,他大手一抓,抓住她后背的衣裳,把人整个拎在手中。   桑远远:“……”算了随便吧,短命应该也不愿意被陌生人骑。   他低下一点身子,覆在她耳畔道:“我把皇甫雄放回去了。”   “收获如何?”她问。   幽无命开心地道:“八千云间兽几乎全部活捉,带甲的!人身上的甲也扒了,俘虏都留着,到时候让皇甫雄带钱来赎!”   听他这般说着话,感受到他身上热热的温度,桑远远觉得自己彻底从冰冷的林间噩梦中醒过来了。   “可以啊!”桑远远笑吟吟转头看他,“从前你怎么就没想到让人家拿钱买命呢?”   幽无命缓缓动了下黑眸:“从前那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怎么爽快怎么来。如今有媳妇了,还能让你饿肚子?”   浓浓人间柴火气息扑面而来,她忍不住想回转身亲他一口,想到那邪偶,便按捺了下去,只点点头,道:“嗯。”   她偏头望了望曲芽儿。   曲芽儿虽是被拎着,但短命跑得又快又稳,倒也没什么不适,就是神情有些恍惚,一会儿一会儿就会傻乎乎地露出苦笑——当初惊鸿一瞥,幽无命是那样高冷那样遥不及可的男神,令她痴恋了整三年。本以为他要在今日踏上英雄末路,没想到,他居然就这么活蹦乱跳出现在面前,而且还这么的……一言难尽。   曲芽儿觉得自己好像放下了心事。有点空虚,又有点快乐。   下了山,幽无命令曲芽儿指路,很快就到了一处幽静的村庄外。   幽无命鼻梁微动,令短命停了下来。   “有死人。”他冷冷淡淡地说着,将拎在手中的曲芽儿抛到一边。   “陷阱埋伏?”桑远远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若这是陷阱,那曲芽儿当真是演技碾压桑远远这个影后的一代宗师了。   曲芽儿一脸茫然。   幽无命冷笑一声,反手出刀,压在身侧,缰绳一挽,带着桑远远掠进村庄。   一眼便看到了死人。   到处都是。   幽无命放缓了速度,慢悠悠顺着主干道前行。   家家户户的门都被破开,随便一瞥,便见屋中被翻得乱七八糟,被褥等物都被扔到了院中,草枕被利刃扎破,满地都是瓦罐碎片——很明显,凶手在寻找什么东西。   肆无忌惮地搜索,没耐心检查那些瓶瓶罐罐,便干脆都砸了。   到处倒伏着尸首。   许多人就在自己的家中,一脸茫然地被人斩掉了脑袋。   有的人往外逃,死在了路上。   整个村庄都被屠了,鸡犬不留。   幽无命眯起了眼睛,四下打量。   “一定是来找那碎镜的!”桑远远倒吸一口凉气,回头去找曲芽儿。   身后,曲芽儿正跌跌撞撞地冲进了一间大院子,片刻之后,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传了出来——   “爹!娘!”   短命轻轻地跃起,落在了那间大院子的门口。   院中,一对中年男女死相极为凄惨,一望便知,他们遭受了非人的折磨。   桑远远看着那两具肢体扭曲的残破尸身,一阵不适泛上心口。   忽然,她听到不远处传来奇异的‘咕噜’声。   循声一望,见到了一眼水井。   “井中有人!”   她不假思索,掷出一朵大脸花,灵蕴丝像蛇一般,迅速爬下井口。   一只木桶堪堪吊在水面上,正在左右晃动,一具小小的身躯沉入水中,看模样是力竭了。   桑远远操纵灵蕴丝,拦腰一卷,将沉入井下的人捞了出来。   是个十岁左右的男孩,生得清清秀秀,此刻颤抖得厉害,嘴唇发青,皮肤泡起了褶子,层层泛着白。   “小弟!”曲芽儿飞扑过去,搂住了面容苍白的小男孩。   男孩咳嗽了几声,哇地哭了出来:“姐!姐!他们抓了爹和娘!娘交出了镜子,可是他们还是不饶!把爹打死了!娘不肯说你去了哪里,也被他们打死了!”   男孩虽是吓傻了,好歹也能把事情大概说清楚。   曲芽儿紧紧抱着他,抖成了一团。   “霜姐姐趁乱把我藏进了井里,我在井下面躲了好久好久。刚才,听到姐的声音,我想喊你,可是没有了力气,就掉水里了呜呜……”少年哭着,回头去望。   循着他的视线一看,只见井边倒伏着一具丫鬟的尸首,脖颈上有一道恐怖的剑伤。   “霜姐姐!”男孩大声哭了起来。   大脸花把热热的喷雾洒向姐弟二人,带走了他们身上冰冷的水汽。   “行凶者,是天坛圣子的人吗?”桑远远问道。   少年抿着唇不说话。   曲芽儿赶紧推他:“快点说话!这位是神仙姐姐,定会替我们作主的!”   少年立刻就大哭起来:“是!就是那些人!他们上门来找东西,说我们偷了圣子大人的东西!爹娘又不是不给他们,也没有把东西弄坏!他们为什么要打死人,为什么!”   幽无命被他的哭声弄得十分头疼,很不耐烦地随口安慰道:“哭什么,死的人多了去了,你上外面看看,一个活的都没有。”   桑远远:“……”不会说话就少说点。   少年哭得更大声。   “所以东西已经被他们带走了?”桑远远问。   少年哭着点头。   桑远远看向曲芽儿:“他们遗落了东西,是哪一日的事情?”   曲芽儿强忍着悲伤,回忆了片刻:“应该是前天或者大前天。”   所以两三天之前,天坛圣子带着东西,途经冀州。发现东西丢了之后,他们并没有声张,而是悄悄沿途搜寻——冀州已被幽无命占了大半,却没有听到任何消息。   直到今日,查到东西丢在了曲家庄,便杀上门来,拿回了东西,还将整个曲家庄的人全部灭了口。   很显然不是为了什么金银,而是要找回那块碎镜。   “出去看看能不能寻到踪迹?说不定还追得上。”桑远远望向幽无命。   他的黑眸忽然一定,精致唇角浮起了诡秘的笑容。   “来了呢。”声音轻飘飘。   一阵兵甲之声在身后铿锵响起,桑远远愕然回首,看见一队天都士兵从院门涌入。   为首的那个将领满脸谄媚,对着身旁一个高冠道人点头哈腰,道:“圣子大人神机妙算,故意假装不知这小儿藏于井中,果然将这几条漏网之鱼给引出来了!英明、英明!”   被称为‘圣子大人’的高冠道人身着白色长袍,一副清高自持的模样,淡淡点点头:“既然自投罗网,那就都杀了。”   桑远远:“……”   请问到底是谁在自投罗网? 第65章 疯狂的人偶   桑远远很无语地望着面前的高冠道人。   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的模样有几分眼熟。   这位天坛圣子年纪在三十到四十之间,面容清俊文弱,皮囊生得是挺好,就是那副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模样,着实是十分欠教育。   官兵们亮出了兵刃,涌进院中,将桑远远四人团团围住。   “天坛的人?”幽无命挑着眉,漫不经心道。   官兵将领目光微凝,盯住了幽无命的战甲:“幽州军人?算你倒霉了!要怪,就怪自己运气不好,管了你管不起的事情。”   幽无命愣了一下,然后发出了一串轻而低的笑声:“……这世间,竟还有我幽无命管不起的事么。”   “幽无命?!”   就在对方瞠目愣神之时,只见幽无命像一只大黑蝶,轻飘飘地掠了起来,旋身、闪逝、出刀。   他落回了原处,低低地压着刀,一溜血珠汇聚到刀尖,垂落,次第敲击在砖石地面上。   他垂着头笑。   根本不必确认战果。   这么装逼的动作,被幽无命做出来,居然有种水到渠成、理所应当的味道。   桑远远被他狠狠地帅到了一下。   她抬眼去看,只见那里三层外三层的天都官兵,已齐齐捂住断掉的脖颈,难以置信地吐着血,一个接一个软倒在地。   噗通、噗通、噗通……   几个呼吸之间,还能站着的,便只剩那个彻底傻掉的天坛圣子了。   幽无命慢悠悠转过身,拂了拂袖口,歪着眼睛,慢条斯理地说道:“秦州王有个胞弟,名叫秦玉池,听说体弱多病,隐世多年。原来隐在天坛,做了天坛圣子?”   听他这么一说,桑远远顿时醍醐灌顶。   难怪看这人十分眼熟!   他的容貌,和秦无两、秦无双兄妹十分相似,只不过年纪和打扮相差甚远,一时才没想起来。   天坛圣子中,居然还有王族?   原本在桑远远的眼中,天坛就是个玄学机构,观观星,卜卜运,号称能够与神鬼通灵的天坛圣子们,不过就是拿公家俸禄的神棍罢了。   后来,她知道自己魂穿异世的事情极有可能与天坛有关,才开始对这个组织留了心。   今日意外发现幽无命战死天都的这段‘原剧历史’,居然就记载在一枚天坛圣子遗落的碎镜之中,这件事更让她清楚地意识到,天坛极不简单,这一切的背后,必定黑幕重重。   纵然如此,在知道眼前这个圣子竟是王族时,桑远远仍是吃了好大一惊——天坛历代并无实权,圣子们深居简出过得清苦,只在王族婚嫁、成年仪典上出现,送上祝福。就算再落魄的王族,也不会沦落到天坛去。   除非他早已知道天坛水很深。   “幽、幽无命?你是幽无命?!”这位天坛圣子发现自己的护卫竟被一招秒杀,清高傲慢的神情顿时彻底破裂,“你、你可以杀我,但动手之前,最好三思——天坛,不是你招惹得起的存在。”   桑远远:“……”好羞耻中二的台词。   幽无命把大黑刀往砖里一插,手拄着刀柄,笑得直不起腰。   天坛圣子秦玉池迅速退了两步。   幽无命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回头看。   “越过那条线,你会从这里,断成两截。”幽无命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平平地照着秦玉池的腰间比划了一下。   秦玉池脸色一变,回头望向地面。   便看见官兵的血很诡异地在他身后的地面上圈了一个圈。   “幽州王!我劝你不要和天坛作对!”秦玉池色厉内荏,“你放了我,我可以当作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桑远远和幽无命对视一眼,瞬间读懂了对方的眼神——这圣子,怕是用钱买进去的。   再结合他偷偷摸摸带着碎镜回秦州,返程途中东西丢了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找,找到了还要杀人灭口的行径来看,十有八九,他是私底下在做这些事情,根本就不敢让天坛知道。   所以……   桑远远有理由怀疑,正是这秦玉池偷偷带着‘预知之镜’回到秦州,让秦州王看了什么,之后,秦州王才会祭出了供奉在祖庙千余年的金贝,让秦无双带着这份天大的嫁妆参加韩少陵的定妻宴。   所以,秦州王通过这预知之镜,看到了什么?   桑远远的心脏‘怦怦’直跳,道:“把他拿回去,细细地审!”   幽无命夸张地作了一揖:“遵令!”   桑远远:“……”   秦玉池转身就想跑。   这个人身上一丝修为也无,幽无命随手敲晕了他,像拎一只小鸡崽一样拎在手里,然后冲着曲芽儿姐弟偏了偏头,淡声道,“去,把镜子找出来。”   幽无命是个很怕麻烦的人。   若是叫秦玉池交出东西,他必定不甘愿,又要扯东扯西聒噪个半天。   干脆就打晕了,让见过碎镜的曲家姐弟去替他做事。   因为心中燃烧着仇恨的烈焰,所以姐弟二人并不怕这些尸首和满地的血。他们四下一找,很快,就吃力地拎着一只箱子回来了。   到了面前,将箱盖一掀,便看见满箱都是亮闪闪的金银珠贝。   曲芽儿抿着唇、红着眼,在那一堆金灿灿里面扒拉了一会儿,取出了一枚三角形状的小碎镜,交给幽无命。   “正是此物。”曲芽儿捧着小镜,强忍着伤悲。   就是这么一面干干净净的小镜子,却已染满了一村人的血。   幽无命伸出两根长指,拎过碎镜,偏了偏头,道:“动作挺快,喏,那些东西便赏你们了。”   桑远远了然一笑。   方才他让这姐弟去拿东西时,她就心有所感,猜到他要把那些金银送给他们。   幽无命是个恩怨分明、赏罚也分明的人。曲芽儿为他做坟立碑,一心为他求平安,这份心意他虽然不会回应,但也绝不会轻贱。   正因为曲芽儿有这样的心意,机缘巧合之下,又让桑远远发现了重要线索,也算是无意之中立了个大功。   如今全村被屠,姐弟二人留在这里凶多吉少,想要活下去,必定得远走他乡、隐姓埋名。有了这些金银,至少便有了安生立命之本。至于前路究竟如何,那便各凭造化。   幽无命,向来是这么一个行事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的人。   桑远远心中感慨,望向幽无命的眸光中又多添了一重温柔。   “桑果,走了。”   幽无命抓着昏迷的秦玉池,揽住桑远远,跃上短命后背,向着幽州方向飞驰而去。   到了平原上,她偷眼看他,嗔道:“有人愿生死相许呢。很得意吧?出手这么大方!”   幽无命吓了一跳,正色道:“才没有,别瞎说。”   她瞥他一下,目光幽幽地飘向远方:“幽无命,你送我的聘礼,有那一箱子宝贝值钱么?”   幽无命‘噗哧’笑出了声:“想什么呢小桑果!我砸锅卖铁,也要凑它几十车金子给你做聘礼!那一点点东西算什么!”   桑远远吃惊地回眸看他。   这个男人倒是从来不瞎说大话,都能具体到数量了,那便是真正会这么做。   几十车金子?   那可真是砸锅卖铁了。   她不禁有那么一点点心疼他,正要张口说话,便看见这个狗男人得意地眯起了眼睛,笑吟吟地说道——   “岳父那样的人,岂会容得旁人议论他卖女儿换金子?看着吧,他必定会带上金贝,到秦州,把这些钱全买了灵甲,当作你的嫁妆送回来!”   桑远远:“……幽无命你还要不要脸了!”   “有媳妇就行了,要脸做什么。”他坏笑着,把她揽得更紧。   憋了一会儿,他憋不住了,神秘兮兮地凑到她耳旁,道,“小桑果,你信不信,这秦玉池,能换回几十车金子都不止!这才是个金疙瘩!”   桑远远:“……所以几十车金子都是这家伙为你贡献的,而你自己出的聘礼,便是一口铁锅就对了?!”   幽无命黑眸一闪,立刻指着远方:“小桑果你快看!那里有一群羊!”   羊,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多得是牛和羊!   “别给我转移话题!”她气咻咻地回身,揪住他的衣襟。   正待嬉戏打闹,忽然想起了那只容不得幽无命开心快乐的偶人,二人急忙收敛了心神,不再乱动。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都冷静了下来。   “碎镜呢?”她问。   幽无命道:“我收着,在我把里面的夭蛾子弄清楚之前,不会让你碰到它。”   桑远远缓缓点头。   毕竟,她当初出事和天坛脱不开干系,碎镜既有这般神秘的力量,谁知道会不会又对她造成什么影响?   “先回。”   心中惦记着碎镜与人偶这两件大事,幽无命快马加鞭,赶往幽州,把短命跑成了一只陀螺旋风。   这一路上,秦玉池共醒了三次,每次刚一醒,便被幽无命重新敲晕。   进入幽都时,秦玉池又一次醒了,却继续假装昏迷——再敲,脑袋上全是包了。   踏入王城,看见阿古已率着幽影卫,早早守在那里等候。   幽无命把秦玉池扔给了阿古,道:“事无巨细,拷问清楚。”   “是!”阿古那张平时看起来略显憨厚的大脸上,立刻浮起了狰狞凶恶的笑容。   桑远远瞅了一眼装晕的秦玉池,心中不禁有几分同情——就连东州派来的死士也能被阿古撬开嘴巴,何况区区一个秦玉池。估计天黑之前他就能把小时候尿炕的事情都交待得清清楚楚。   秦玉池发现不妙,赶紧睁眼大叫:“幽州王!你不能这样对我……我要是出事,秦州和天坛都不会善罢甘休!”   幽无命眼风一掠,阿古扬起手刀,再一次敲晕了这位王族圣子——阿古清楚得很,主君要的可不是这种颠三倒四啰里八嗦的口供,得整理得清清爽爽,一眼看出重点梗概才行。   打发了这位天坛圣子,幽无命带着桑远远,径直回到了他的寝宫。   他跳到青玉大榻上,盘着膝,从腰间取出了那枚碎镜。   “果子,离我远点。”他把桑远远赶到了窗边的长榻上,然后凝视着手中的预知之镜。   “小桑果。”他凝视着碎镜,道。   半晌,面无表情地歪了歪头。   “我。”他微皱着眉,掂着它,很不耐烦地说道。   半晌,他换了个姿势。   “偶。”他冷声道。   又过了一会儿,仍没什么动静。   “嗤,”他笑道,“神棍的玩意。不灵。”   他随手把那枚碎镜抛到了青玉枕后面。   桑远远走向他。   走到半途,他竖起了手:“等,我再看看。”   纠纠结结地,又把碎镜捡了回来。   “短命。”他道。   “阿古。”   “小八。”   依旧一无所获。   桑远远停在半途,犹豫片刻,建议道:“你心中想着韩少陵,试一试。”   幽无命下意识地吊起了眼睛,正想大放厥词,忽然想起了什么,眯了下狭长的眼睛,笑了。   “好。”他说。   他懒洋洋地闭上了眼睛,挑着唇,不屑道:“韩少陵。”   半晌,眉峰忽地一蹙。   旋即,双眉越皱越紧。   桑远远屏住了呼吸,小心地靠近了两步,歪着头,察看他的神情——也不知关于韩少陵,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只见那对精致的薄唇渐渐抿了起来,抿成一道坚毅的线。   片刻之后,右边的唇角缓缓挑高,扯出一个又冷又邪的笑。   他睁开了眼,眸光残忍冷酷,声音轻而嘲讽:“当我死了么。”   桑远远急急走到他的身边,把手放到他的小臂上,轻声问道:“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幽无命吓了一跳,随手把那碎镜甩了出去。   “小桑果!什么时候跑到我旁边了!”   桑远远:“……”刚刚那个邪王,一定是自己的幻觉。   眼见那具有神秘力量的预知之镜,在青石大殿砖上可怜兮兮地连翻了十七八个跟头,然后停在了厚重的门槛边上。   “看到了什么?”她坐在他的身边,问道。   幽无命不想说。   “没什么。”他嘀嘀咕咕,很不爽的样子。   “都是假的,”她撅起红唇,轻轻摇晃他的手臂,“曲芽儿不是还看到你前日死掉了么?假的!”   “嗯,假的。”幽无命扯着唇,冷笑一声,“就凭他韩少陵,还想占我幽都?笑话!”   桑远远:“嗯嗯,滑天下之大稽!”   心中想道,不错,原书中幽无命战死天都后,确实是韩少陵第一个攻入了幽都。   她眯起眼睛,望向那枚躺在地砖上的碎镜。   她仿佛看见一面巨大的镜子摔在地上,碎了,这只是其中一片。   它本来,该是什么样子,或者说,拥有什么样的力量呢?   “幽无命,”她再晃了晃他的手臂,撒着娇道,“你再看看,看我爹、娘,还有哥哥,还有云许舟!”   “小桑果……”他无奈地望着她。   “看看嘛。”   “好好好!”   他踢踏着靴子,懒懒散散走过去捡回了碎镜。   “你,离远点。”   她应着,搬了一把木凳子,坐到了不远不近的地方。   “没有岳父。没有父母。桑不近也没有。”很快,幽无命吐出了一堆结果。   “咦?有云许舟。”他动了动眉毛,“云许舟招了个上门女婿。啧。”   桑远远轻轻吸着气,心中的想法愈加笃定。   书中,幽无命、短命、桑远远、她的父母兄长,在这个时间点上都已经死了,所以看不到这些人的‘未来’。   云许舟手握云州权柄,确实很可能招个赘婿,继续掌管州国。   也就是说,这碎镜中,能够‘感应’或者说‘记载’的,乃是没有被她桑远远改变过的‘未来’。   把它当做‘原著’就可以了。并没有多么恐怖。   桑远远这般想着,心头忽然便敞亮了起来,那重厚厚坠在胸口的阴云不翼而飞。   “幽无命……”她微笑着唤他。   他动了下眉毛,将碎镜扔到床尾,向着她张开了怀抱:“嗯?”   她扑到了他的怀里,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腮。   “真好。现在的一切,真好。”   他垂头,吻她的额。   “不好。”他说。   她纳闷地看着他——为什么要说这么煞风景的话?   他缓缓地凑到了她的耳边,声音极低,坏入骨髓:“不能操你,有什么好。”   她心尖一颤,呼吸大乱,一时不知该羞还是该恼。   “该去捉它了。”他扶着她站了起来。   她一时没站稳,小小地退了半步。   幽无命顿时乐了,坏笑道:“小桑果,这么一句话,便让你腿软么?到时候动起真格来,可怎么了得?下次我可不会再对你留情了。”   上次不带感情的半个时辰,已大大拓展了他的心理极限,他知道,自己其实是很有潜力的,只要别太激动,说不定还能挑战一下一个时辰。   这般想着,眼角眉梢坏意愈浓。   桑远远诡异地看懂了他的眼神,她目露警惕:“你别乱来。”   他哈哈大笑着,扣住了她的五指,将她小小软软的手置于掌心,拖着她向外走去。   “它会在哪里呢?”桑远远问道。   幽无命摊手:“到处转转咯。”   桑远远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方才幽无命第三个看的便是‘偶’,然而什么也没有看到。这是否意味着,他死去,偶也会跟着他一起死去?   那么,反过来呢?   桑远远道:“若是找到它,先别伤到,将它拿回去再说。我怕伤了它,对你会有什么不利的影响。”   幽无命重重在她脑门上‘叭叽’了一口:“想得这样多么?你可当真是爱死了我!”   桑远远:“行了,翅膀要出来了!”   短命驼上二人,屁颠颠出了王城。   偶。它会在哪里呢?   那么小一具偶,随便往哪里一藏,只要它不动,兴许一辈子都不会叫人找到。   桑远远打量着四周,就这短短一条街上,能藏身的地方就数也数不清——板车底下、竹筐里面、酒坛、米缸、屋梁……   这怎么找?   不过看起来幽无命已有想法了。   他的身体时不时便轻轻左右一晃。   短命与他相伴十数年,对他的肢体语言早已了若指掌,它轻盈地踢踏着四蹄,拐了几拐,便停在了一处院子外面。   这里一看就是办过丧事。   仿佛还不止办过一场丧事。桑远远定睛打量,发现悬挂在门边的白色幡布有新有旧,新的不过是数日之前挂上的,旧的却已隐隐发黄,看起来已有月余了。   “受害者的家?”桑远远轻声问道。   “嗯,”幽无命懒懒地回道,“第一例。听听。”   他扬了扬下巴。   桑远远四下一看,见到巷子里停了一架较大的平板车,便往那车底下扔了一朵大脸花,脸盘子皱成一团,收缩在车底。   一缕灵蕴藤蜿蜒爬了出来,绕着墙壁上的青苔,轻轻巧巧就翻进了院子里。   院中,一对夫妇看起来刚刚归家不久,二人都在厨房里,一人生火,一人择菜。   夫妇二人眉间都竖着深刻的‘川’字,眼神灰败,无精打采。   烧好了火,妇人将米和菜一起往锅中一扔,盖上盖子,便不管了,夫妻双双坐在了厨房门槛上,扶着额头唉声叹气。   过了一会儿,锅里水烧干了,糊味飘了出来,二人却根本没什么反应。许久之后,妇人后知后觉走到灶前,拨走了柴,把煮烂的菜和夹生的米一起舀了出来,夫妇二人默默地嚼完了这算不上饭菜的饭菜,然后便进了内室,双双躺在了榻上,闭着眼,再不说一句话。   桑远远观察了片刻,一无所获。   看来受害者之死,给亲人造成了太大的打击,这对夫妇已经没什么生志了。   死去的,是他们的孩子吗?那个漂亮的、小小的偶,会摆出哭包脸委委屈屈,也会把小手放在膝盖上坐得规规矩矩的偶……竟连孩子都杀么?   不过……这里看着像是办过两场丧事的样子。   桑远远偏头看了幽无命一眼,见他眯眼望着远处,好像在专心想事情,便没有出声打扰他。   她思忖片刻,操纵着灵蕴藤,翻进了隔壁的院子。   有时候,要探听消息,从邻居入手更管用。   隔壁夫妇二人正在说话。   男的说道:“你无事便多到隔壁走动走动,劝劝老张媳妇,我瞅着她是有些不想活了,今日晌午在外河那儿转悠了许久,我都没敢走,就跟在后头看着。”   女的说:“这你叫我怎么劝?我这嘴巴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我说啊,她现在就该点鞭炮庆祝呢!”   “怎么说话的你!”男的照她身上肉多处拍了一巴掌。   女的反手掐他:“我哪句没说对?哎你说说,这媳妇自从嫁进张家大门啊,当牛做马,陪着男人一起供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小叔子,夫妻两个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攒那么点银子,全给小叔子赔了赌债!好容易去年生了个大胖儿子,这老张终于开窍,不供张二那烂人吃喝玩乐了,结果倒好,岁把大的娃儿,上个月莫名就能从家中跑出去,跌河里淹死!老吴你自己不也说,八成就是张二那烂人干的么!”   男人道:“这,这也就是怀疑,没证据不能瞎说的!”   “哼,”女的冷笑,“要我说,什么觅心者行凶嘛,张二那颗黑烂的心,就是老天开眼,给他掏去的!那边刚害死了侄子,转头就把哥嫂给娃儿攒下的钱全骗去赌了个精光!你看看,那娃娃上个月死掉,你见他哪日不是眉开眼笑的?啊哟连我这个做邻居的,想起那胖娃娃,心里都痛哟!”   “嗐,嗐,人都死了,死者为大,不说了啊,”男的道,“反正你得空多劝劝张嫂子!”   “是呗。”女的说,“孩子没了虽然难过,但人也还年轻,有机会再生的。张二那吸血虫没了呀,往后才是开始真正过日子哪!明日我便去说说她,你也劝着老张些,啊!”   夫妇二人说了一会儿,便相约上了榻。   桑远远:“……”果然古代老百姓平时没什么娱乐,天不黑就开始夜生活了。   幽无命拽了拽她的衣袖。   桑远远正在消化方才接收到了信息,略带些茫然地回头看他。   只见他眼角微抽,冲着她使眼色。   桑远远:“???”   巷子边上,忽然传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怪叫——   “怪物啊啊啊啊啊!”   桑远远吓了一跳,循声望去。   便看见一个长相忠厚朴实的中年男人推开了那架平板车,露出了车底下大脸花那张又大又丧的大脸盘子。   桑远远:“……快跑!”   幽无命不假思索,一夹短命,像离弦之箭一般,飙出了巷子。   “呃……”桑远远十分不好意思,“吓到你的子民了,对不住。”   “也是你的。”幽无命道。   桑远远摸摸鼻子:“这花真是……脸一天比一天大。”   她摇了摇头,正色道:“方才,倒是听到了一个消息。被人偶杀死的那一个,是个赌徒、恶棍,很有可能在月前杀死了自己的亲侄子。因为没有证据,所以他依旧活得好好的,继续挥霍兄嫂的钱,直到数日前被掏了心,邻居还说是老天爷干的呢。”   幽无命‘噗哧’一笑:“你的意思是,偶在替天行道?”   桑远远神色莫名:“到别处看看再说。”   “嗯,”幽无命轻飘飘地应道,“第二个受害者,可是个口碑极佳的老好人呢。小桑果,不要对它抱太大的期望。”   桑远远轻轻点了下头:“嗯,我知道。”   穿过三条街,到了另一处挂着白幡的院子。   院门敞开,幽无命左右一看,大步走了进去。   桑远远正要跟上,忽然心有所感,回头望向身后——便看见,一只小小的手,拽住了她的裙子。 第66章 下一个目标   桑远远缓缓低头去看,发现一只小手拽住了自己的裙子。   霎那间,她感觉自己灵魂出窍了。   她的目光像是被浆糊粘住一样,死死定在那只抓住她裙尾的小手上,怎么挪也挪不开。   片刻后,她才隐隐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这是一只人手。   不是木偶的手。   虽然偶的小手也白白嫩嫩的,但还是能看出木头的材质。   不像眼前这一只,一看就是真实的皮肉。   桑远远脚软了下,定定神,顺着小手往上看去——是个扎着两只小辫的胖女童,五六岁的模样,一双眼睛又大又黑,像小鹿。   “萍萍姐姐在里面,有糖糖吃。”   小女童用手指着第二位受害者的院子。   这位受害者姓木,是个教书先生,口碑极好。   一个妇人大步跑过来,‘啪’一巴掌呼在了女孩的小手上,冲着桑远远不好意思地笑:“小娃不懂事,贵人勿怪。”   桑远远回头看了一眼,见幽无命已踱进了院中。   她对妇人笑了笑,问道:“这里无人居住了么?”   妇人左右看了一眼,低低回道:“嗯。可怜哟,木先生独身一人,三十好几也没讨上媳妇,走了都没有亲人送终,哎,可怜好人没好报啊!屋已充公了,再过几日便要整饬售卖。”   桑远远便道:“这位木先生常行好事么?”   “对啊!”妇人重重点了下头,“正是因为他时常接济邻里,才一直没攒上钱娶媳妇,唉!如今的年轻女子啊,有眼不识金镶玉,要我说,能嫁给这般君子,一生也有个依靠了不是?还要啥钱呢要钱!每次一提这个,木先生就只能摇头苦笑喽!”   小女童仍在念叨:“木先生给萍萍姐姐吃糖糖……”   桑远远挑了下眉,问道:“萍萍姐姐是谁啊?”   妇人赶紧又看了看左右,嘘道:“是巷尾王家的孩子,去年丢了。”   女童指着院子,笑嘻嘻地道:“萍萍姐姐在里面吃糖!”   妇人一巴掌打哭了女童,骂道:“见天的胡说八道!再让我听到你瞎说话,撕了你的嘴!”   她不再多说,把女童抱起来夹在肋下,匆匆离开。   桑远远把目光慢慢投向这间失去了主人、冷冷清清的院子。   “萍萍姐姐在里面,吃糖?”她低低地重复着女童方才的话,追上了幽无命。   幽无命抱着胳膊,懒洋洋地站在院子里,目光轻飘飘地四处打量。   这位木先生,生前是个教书匠,口碑很好,一看住所,就知道他平常日子过得十分清苦。   “乐善好施。”幽无命轻笑着,晃晃悠悠向屋中走去。   桑远远追到他的身边,偏头看他。   幽无命目光有些放空,随口道:“从前姓明的也喜欢多管闲事。不过他有一道准则。”   桑远远好奇地望着他。难得他今日有所触动,再一次提起了明先生。   “利人,需以不损己为前提。又不是圣人。”   他淡声说着,随手翻动屋中的摆设。   桑远远停下脚步,沉吟片刻,深以为然。   明先生,其实是个活得很通透的人。   有余力之下,帮助他人,收获的是快乐。力有不逮却强行助人,往往却会换来怨怼和后悔。   她轻轻点着头:“所以,这位木先生甘愿过得清苦孤独,也要拼命接济邻里,要么是位圣人,要么……”   幽无命侧脸,轻笑:“另有所图。补偿、掩饰、为名声着魔。”   桑远远道:“也不尽然。世间总有那么一些人,物欲极淡,温饱即可满足,其余的钱财都拿来行善事,从中收获快乐。”   幽无命大笑:“傻果子!这便是圣人了。”   桑远远:“?”   他笑着揽住了她:“你以为圣人得是什么样?非得被供入庙宇么?不不不,圣人哪里都有,说不定你我千年之后,也要被塑个圣人金身。”   桑远远:“……我怎么觉得你在骂我。”   “我的小果果。”他垂眸看着她,唇角有笑溢了出来,“爱你都来不及,我怎舍得骂你。”   桑远远只觉心跳一漏,双耳一热,急急从他怀中挣了出来,佯装镇定道:“方才我打听到了一点不寻常的线索,你要不要听?”   幽无命眯着眼,望着她笑,像只狐狸。   她道:“这条街去年有个女孩失踪了,另一个小女孩似乎看到过这位木先生给那个失踪的女孩子糖吃。”   幽无命挑了挑眉:“这就奇了。一个乐善好施的好人,给小娃糖吃不是很寻常的事么,怎就叫人从去年惦记到现在呢?”   “所以小女孩应该是看到了很不寻常的一幕。”桑远远道,“只可惜她实在是年纪太小,再问也问不出什么。”   “那就只能自己找咯。”幽无命反手抽出了身后的大黑刀。   桑远远以为他要拆了这里。   没想到,幽无命却只是很有礼貌地用刀尖和刀背这里戳戳、那里拍拍。   “莫非这屋里会有什么异常吗?”桑远远问,“幽影卫不是已经查过了?”   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先入为主,同情受害者,不会去翻查他的老底的。”   桑远远思忖片刻,恍然点头。   幽无命看人看事,都是极通透的。   她望着他动来动去的身影,心中暗想,若是明先生还在,应当也是一位智慧与武力并重的宗师级人物。这样一位高人,竟还是难逃‘情’之一字,当真是令人扼腕。   再一转念,想到一件事,头皮忽然隐隐发麻。   若是自己失踪数年,再次出现时,扑上去拥吻幽无命,又叫他如何抗拒得了?推己及人,明先生当初被姜雁姬暗算时,未必没有警觉,只是……   念头转到此处,心中忽如针锥一般,重重刺痛。   “幽无命!”她脱口喊了出来。   他回身,见她眼眶隐隐发红,眸中有泪光晃动。   他面色大变,掠到她的身边,抓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护在怀里。   “怎么?”   杀意自眸中溢出,他留神着左右。   “我这一生,都不想离开你的身边。”她道。   幽无命一怔,然后失笑:“小桑果……”   他重重一口‘叭叽’在她额头上,眼中满是得色,口里还要云淡风轻地说道,“查案呢,情话回头到了床榻上再慢慢说。”   他把她抱在怀里拍了两下,然后松开她,走向屋角。   她道:“可若有万一,我宁愿你杀了我,也不愿让别人用我的身体做出什么恶事。”   幽无命脚步顿住。   半晌,侧过半幅俊脸:“不会的。”   沉默片刻,他道:“锁在床榻上,等你回来。”   桑远远:“……”莫名觉得又羞耻又感动。   他扬起手来招了招:“过来。”   桑远远蹭了过去。   他用刀尖顶了顶墙角的木柜:“这里是个暗门。”   桑远远凝神一听,听到了沉闷空旷的回响。   “进?”   他扬起刀,把这只木柜劈成了两半。   几件遮挡的长衫落在了地上,木柜后的墙壁上,赫然是一道小小的暗门,门上拴着铁链,还挂了一把大锁。   桑远远轻轻吸了口凉气:“不好,姓木的已死去数日,若是女娃真被他关在里面……”   怕是要活活饿死!   幽无命利落地出刀,断去锁链,一脚踹掉了暗门。   这扇破掉的小门顺着暗室的台阶‘咚咚咚’就掉了下去,一股浓烈的霉味混杂着腥膻的臭味从底下‘呼’地扑了上来。   桑远远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腔中乱蹦。   他反手拦住了她。   “我把人带上来,你放出大脸花,准备救人。”   她知道他这是体贴她,不愿她下去沾到污浊或是看到什么令人难受的场景。   她点了点头。   幽无命随手从地上抓起一件散落的长衫,收了刀,腰一勾便下去了。   桑远远招出了大脸花,灵蕴藤跟随幽无命的脚步,爬下了暗室。   只见他四下扫了一眼,快速走向暗室内侧,手掌上泛起灵蕴青光,斩断了扣在墙壁上的铁链条,然后用手中的长衫裹起了一个小小的身体,单手抓着,大步返了回来。   他像拎一个包袱一样,把手中裹了长衫的条状物往榻上一搁,道:“还剩点气。小桑果,里面太黑,我什么也没见着。”   一本正经地撇清。   桑远远急急用灵蕴藤翻开裹住女孩的长衫,将她的脸蛋找了出来。   十三四岁的模样,满脸俱是青青紫紫的伤。   桑远远轻轻吸了口气,拨开了她干枯的唇,大脸花探过脸盘子,挤出一溜儿饱藏灵蕴的青色凝露,喂入女孩的口中。   “性命倒是能保得住。”她皱起了眉头,“只是恐怕要留下阴影创伤,而且日后的生活……怕是不易。”   流言蜚语,总能够取人性命。   幽无命上前,伸出两根指尖,扒拉开了女孩的眼皮。   原来她已醒了,却因为抗拒而不肯睁眼。   幽无命勾了勾唇:“若到了活不下去时,不妨想想,哪里还能比那地窖里更糟呢?”   女孩翕动着唇,忽然嘶哑地尖叫了一声,然后带着破音怪声地哭喊了起来,久久不停。   等她哭够了,幽无命阴恻恻地来了一句:“我教你哪里更糟啊——被埋在土里面,浑身都要炸了,却又炸不了,喏,喉咙、胸口,手指,像是塞满烧红的铁块,还带锯齿的,死不得,活不得,很久很……久得像是一辈子。”   “看,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呢。”他轻飘飘地说道。   桑远远怔怔地看着他。   她也不知道这样的‘安慰’究竟行不行得通。但有一句话,他说得没有错,无论将来境况多么糟糕,流言如何伤人,总归是,不会比被关在昏无天日的地下饱受折磨时要更糟了。   他自己,便是死过的人。   所以他从来也不畏人言,任世人如何议论,他只我行我素。他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会派幽影卫出去,把那些在背后议论他的人都杀掉呢——他根本就不在乎!   那是谁在做这些事?   桑远远一边指挥大脸花治疗女孩,一边暗暗思忖。   半个时辰之后,大脸花的凝露治好了女孩身上的内伤和外伤。她挣扎着爬了起来,说要回家。饱受折磨的女孩,已不敢相信任何人了。   桑远远和幽无命目送她一步步离开这间魔鬼的庭院,向着巷尾走去。   “她会好起来吗?”桑远远轻声问道。   幽无命笑了下:“看自己咯。”   她点了点头,环视身后的院子——第二名‘受害者’木先生,也是个该死的坏东西呢。   等到女孩消失在视野中,桑远远从背后悄悄探出胳膊,环住了幽无命的腰。   然后把脸颊贴在了他的背上。   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她轻轻缓缓地对他说道:“幽无命,它和你,真像啊。”   终究还是有底线的。   “嗤,”幽无命身体动了下,“现在说这句话,为时尚早。”   “嗯。”她用脸颊蹭着他,边蹭边笑,“总要全部确认一下的。”   他反手攥住了她的小手,离开了院子。   向着下一名受害者的住处行去。   ……   到了天明时,七名失去了心脏的受害人,都被幽无命和桑远远摸清了底细。   无一例外,都是该死之人!   “这般看来,那日死去的两名幽影卫,恐怕也有问题!”桑远远沉吟道。   幽无命取出玉简,下令彻查那二人的住处。   此刻天边刚刚泛起鱼腹白,桑远远凝望着笼罩在朝雾中苍青色王城,目光渐渐变得悠远。   她仿佛看到,一个灵活的小小身影飞檐走壁,穿梭在这座大城中,一双黑浚浚的、像无机质般的眼睛,注视着那些有阴影的角落,再黑暗的苔藓,也逃不过它的双眼。   她仿佛看到,那张漂亮的小脸蛋气鼓鼓地隆成个包,紧紧抿着唇线,若是它会说话,一定在说——   “杀人了哦,我生气就杀人了哦!我坏!我很坏很坏的哦!”   可它杀的都是那些不曾被发现的罪犯。   如果幽无命没有发现这一点,抓住了它,处死了它,很久很久之后,当真相大白时,幽无命是不是会后悔?   它就是要他伤心后悔,它要他为它心如刀绞。   许多孩子,都曾尝试着伤害自己,想让父母悔不当初。   这就是一个渴望爱的孩子啊。   她把自己得出的结论低低地告诉了幽无命。   他笑得直不起腰来,拍了拍她的脑袋,大笑着说道:“想太多了小桑果!它就是想看看,做那种事情的人,心到底会不会真的变成黑色!”   “嗯嗯嗯,你说得都对!”她极尽敷衍地点头。   这个男人,她真是太了解了!   “小桑果,”幽无命忽然眯起了长长的眼睛,唇角浮起坏笑,“我在想,若是我再多努力一些,是不是可以不用给刑司发俸禄了?”   桑远远愣了一会儿,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躬下了身,呼吸沉沉落在她的耳际:“你我在榻上翻云覆雨,它在外头惩奸除恶,一举两得。”   桑远远:“……”   他愉快地大笑着,把她抱进了书房。   “将今年所有最终未定罪的卷宗全部送来。”他敲着桌,吩咐立在书房外的侍卫。   很快,面前的桌案上堆了小山一般的书卷。   他懒懒地环着她,将那案卷一份接一份扯到面前,草草扫一眼,便随手扔到一旁。   桑远远根本来不及看清楚上面写着什么。   “你在找什么?”   他斜眼瞥她一下,淡淡一笑:“下一个死人。”   桑远远:“?”   虽然有些不明白,但看着他利落又专注的样子,她的心中便觉得十分安稳。好看又可靠的男人,谁能不喜欢呢?   她挣出他的怀抱,走到屋中,把那些被他四处乱扔的卷宗捡回来,垒在一旁。   没捡几下,见他很不耐烦地招了招手:“过来。”   她走到他身边:“嗯?”   “晃来晃去,扰到我了!耽误功夫!”他很嫌弃地说着,大手一拽,把她拽到怀里,圈住不放了。   桑远远:“……”明明这样才更耽误事好吗?   她拿眼瞥他,见他薄唇勾起一点,眼中一片心满意足。   就像坐在暖阳底下撸猫似的。   她不禁也笑了起来,软绵绵地窝在了他的怀里。   朝阳缓缓爬上窗台。   阿古带着一叠供词前来求见:“主君,秦玉池已招完了,属下反复核对,未发现前后不通之处,只是内容实在是有些……荒诞。”   幽无命挥了挥手:“放着。让他写一封送给秦州王的家书。一炷香之后,令他重写一份,一直写到我说停为止。”   阿古不解其意,却不多问,拱手道:“是!属下这就去办!”   阿古退出书房。   幽无命继续翻阅书桌上的案卷。   到了晌午时,小山包一样的卷轴全被他扔到了地上。   “走。”他牵起她的手。   “秦玉池的事情不处理一下吗?”桑远远问。   幽无命笑道:“不着急。眼下要做的这一件,更加要紧。”   桑远远默然点头。   确实是偶更重要。   虽然它杀的都是坏人,但放着它这样在外面四处杀人,终究是个极大的隐患。况且人偶和他关系如此密切,万一出个什么事……   桑远远很快就发现自己想太多了。   幽无命把她打横抱了起来,大步流星走向寝宫。   踢上殿门,径直揽住她,翻身上了床榻。   被三下五除二扒掉了衣裳的桑远远:“?”   “不是有要紧事么?”她惊恐地问。   幽无命坏坏一笑:“这便是最要紧的事。”   他把脱下的衣裳仔细地放在一旁,系好了衣带,摆得平平整整。   “引它出来。”幽无命神秘地笑了笑,薄唇贴近,呼吸相闻。   桑远远的心尖猛地一颤。   “果子,”他的声音低沉魅惑,“上次在冀州,你说少了感情,是不是?”   他搂紧了她,鼻尖点着她的鼻尖,薄唇与她若即若离,低低地笑道:“怎样才算有感情,嗯?你教我啊!”   带着茧的大掌极不老实,覆在身前。   “是这样么?”五指微微发力。   她张口低呼,被他趁虚而入,吻了个彻底。   他今日的气息是热的,独特的花香缭绕在周身,她方寸大乱,被他打开了怀抱。   “幽无命……”她短暂地忘却了一切,在他的唇稍稍离开片刻时,她不自觉地唤着他的名字。   呼吸渐沉。   终于,他略一发力,再次把他的小果子叼到了嘴里。   看着她白皙的脸蛋渐渐泛起了好看的红色,他心头愉悦至极,不住地啄她的唇角和眼睛,时而发起狠来,重重夺去她的呼吸。   他放肆到了极点。   她仿佛看到了他在疆场上挥刀杀敌的样子,大开大阖,利落至极,狂傲至极,放浪至极。   “桑果,我的桑果……”   低沉沙哑的声音萦绕耳畔。   她感觉到自己的魂魄飞到了半空。   面前也不知是天还是海,时而被高高抛起,时而又重重坠下。   身不由己。   “幽无命……”   她的呢喃声钻进了他的心口,无尽的甜蜜环着他,他已不知该如何疼爱怀中的人儿才好。   “小桑果,真想吃了你。”他恨恨地说道。   她睁开迷蒙的眼睛。   “吃去……”   这样的笑容和声音,又像是花,又像是蜜,又像是酒。   他只觉一阵眩晕。   他死死搂住了她,让自己心底潜藏的那头野兽彻彻底底地发了狂。   她只能捉住他,就像溺水者捉住了稻草。   然而这根稻草根本不能救命,反而带着她,愈加沉沦。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他伸出手,把她从云彩里面拉了出来。   她迷迷糊糊坐起,听着他在耳畔低低地笑个不停。   “桑果,”他的声音听起来愉快至极,“你不是桑果,你是小馋果。今日有正事,下次再让你尽兴。”   她定了定神,望他。   只见他已穿好了衣裳,正在快速地把衣裳套在她的身上。   “该出发了!”   穿好衣裳,他把她捉了起来,走了两步,见她仍然不在状态,便大笑着,把她打横抱出寝宫,跃上短命的后背,如离弦的箭一般,从王城掠了出去。   “路乐成,”他的声音恢复了清冷平静,“半年间,已有三户人家状告他始乱终弃,害女子自尽。”   桑远远神智回笼,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种玩腻了便故意引导女子自尽的人渣,真正是渣中之渣,往往还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你觉得人偶的下一个目标是他?”她轻声问道。   “或许。”幽无命笑了笑,“就算不是也无所谓,我们回去再……”   黑眸中浮起了浓浓的坏意,他垂下头,亲昵地用下巴蹭她的头发。   桑远远:“……幽无命!”   “夫人,何事?”他笑得轻佻。   “到了没有?”她叹了口气。   他抬眼一看:“唔,到了。”   桑远远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就见一个妙龄女子左右看了看,然后悄悄侧身穿过一扇虚掩的黑色木门,遁入一间不大不小的院子里。   “这姓路的厉害了!”桑远远道,“女子这是背着人偷偷跑来与他幽会,到时候殇情自尽,谁也拿他没辙。”   幽无命拍了拍短命的脑袋,道:“在外面好好放哨。”   短命很不耐烦地拱了下他的手,嫌他啰嗦。   只见院子里面栽了好几株树,茂密葱郁。   幽无命揽住桑远远,双翼一展,轻飘飘地掠入了枝叶密集的树杈间。   她轻轻拨开面前的枝条,向下望去。   只见主屋紧闭着门,那名偷偷潜进院中的女子正在焦急地叩门,口中不住地唤:“路郎,求你了,见我一面,再见我一面!”   片刻后,屋中飘出一个冷冷的男声:“回去吧,我不会再见你了。闵半香,我不可能娶一个婚前不洁的女人。”   是那种磁性满满的男声。   女子哭道:“可我的身子,是给了你呀!”   男声冷漠地飘了出来:“那又如何,那么容易就给我,自然也会随便给别人。我为什么要对一个很随便的女人负责?”   “路郎!”女子哀求,“我是真心喜欢你!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不要我,我活不下去的啊!”   “呵。”屋门开了,一个英俊高大的男人走了出来。   他居高临下,凝视着女子的眼睛,声音压低了好几度,满是魅惑:“是吗?你若真敢去死,那我便信你对我是真心。”   他的眼睛里有星光旋转。   巫族!这路乐成,竟是用巫族的血脉之力,骗那些被他抛弃的女子去死!   桑远远心头燃起了怒火,正想发作,余光忽然捕捉到了一点动静。   她心神一凛,向屋顶望去。   便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伏在主屋顶上,揭开一片瓦,探着脑袋向屋里望。   小手握着大瓦,那瓦片比他的脸蛋还要大上一圈。   偶!   桑远远感到身后一松。   幽无命已悄无声息离开了她的身边。 第67章 扑棱蛾子花   桑远远不禁有些紧张。   自上次京都一别,她已很久没有看到这具人偶了。   它的模样依旧邪气满溢。   大约是准备出手杀人的缘故,此刻它周身都氤氲着青黑的雾气——它是属木的,但它的木灵蕴和常人有显著不同。常人的木灵蕴生机盎然,呈通透的青绿色,它的灵蕴则是青中发黑,像死去多时的木头。   阴森、诡异。游走于阴阳之间。   人偶揭开瓦片,钻进了屋中。片刻后,一只小手探了出来,反手把瓦片合上。   桑远远左右环视,没有发现幽无命的身影——这个男人有心潜踪的时候,就像个鬼影子一样,以她如今的小实力根本发现不了他的踪迹。   兴许他已经遁到屋子里拿偶去了。   桑远远思忖片刻,往主屋侧壁与院墙之间的夹缝里扔了一朵大脸花。   灵蕴细藤顺着墙壁爬上屋顶,攀着瓦片边缘,悄悄潜到了屋子里。   门后立着一扇中规中矩的山水遮挡屏,半透明的屏风上隐约映出一道高大的身影,便是站在主屋门口的路乐成。   桑远远环视一圈,透过灵蕴水光,并没有看见偶或者幽无命的踪影。   床榻前,还立着另一扇稍小一些的仕女屏风,将大半张床榻遮在后头。   桑远远操纵着灵蕴藤从屋顶垂落,勾住屏风一角,探出了尖梢。   凝神一望,桑远远吃惊不浅,暗叹这姓路的果真不是东西!   床榻之上,竟还躺着另一名衣衫不整的女子,此刻正撅着红嘴,很不悦地玩自己的指甲。   只听屋门‘吱呀’一合,男人的脚步声在屋中响起。   是那个骗身骗心还骗命的路乐成回来了。   他绕过屏风,随手把披在身上的白袍扔到地上,大步走到床榻边,合身一扑,将榻上那名女子揽在了怀里,乖乖亲亲地叫个不停。   “她怎么这么烦!”女子不悦地推开了他,“前天来,昨天来,今天还来!你不是保证过,这个闵半香绝对不会再缠着你吗!她再来,你打她不就完了!”   “谁让你的男人魅力非凡呢?”路乐成扑住了她,摁住了腕,意味深长地说道,“柔娘,你难道就一点儿都不担心,哪天我对你也像对她那么绝情吗?嗯?我要是打她、骂她,那还像个男人么?我若是那种人,那你也不会爱我了不是吗?”   “切,”女子眼泛秋波,道,“闵半香那种女人,哪里比得上我?路郎,你甩了她,选择了我,那是你有眼光!”   路乐成坏笑:“不错,我的柔娘天下第一!柔娘啊,万一那闵半香自己想不开,真做了什么傻事,她家里人要找我麻烦的话,你可得替你的好郎君我作作证——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缠着我,与我无关。”   女子道:“哼,不自量力,她也不想想,路郎这般的男人,是她配得上的么!癞哈嗼想吃天鹅肉,死了也活该!”   路乐成大笑:“不错,死了活该!”   说罢,毫不留情地动作起来。   屋梁上,缓缓探出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桑远远心神一动,望向上头。   只见一张惨白的小脸从漆黑的房梁边上探了出来,阴森诡异,脖颈上挂的那串琥珀念珠轻轻敲击在木梁上。   “笃、笃。”   床榻上,男人正卖力地动作着,女人眯着迷蒙的眼,茫然的视线渐渐循着声音寻向了屋梁……   偶缩回了木梁后面。   半晌,一只小小的手伸出来,把垂在木梁边上的一小片衣角‘嗖’一下拽了回去。   桑远远:“……”这动作,怎么看着有点可爱的样子?   那对偷情男女压根不知道已被追命阎罗盯上了,两个人大呼小叫,在被褥上面滚成了一堆。   桑远远操纵着灵蕴藤,顺着木柱往梁上爬去——她的心神只能凝聚在藤尖尖。   到了柱与梁的交界处,蛇一般的细藤尾梢悄悄眯眯地攀住横梁,向上一蹿!好巧不巧,人偶恰好手足并用爬了过来,一偶一藤,忽然就望了个对眼!   双双吓了好大一跳!   灵蕴藤猛然向后一缩,绕了两个圈圈。偶张大了嘴巴,身体倒仰,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瞪成了铜铃。   此刻,它双膝跪在梁上,两只小手也扶着横梁,这姿势一摆,活脱脱就像另一只短命。   这两个‘人’大眼瞪着小眼,双双在无声地尖叫。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   藤和偶一起慢慢地转过头。   就见一道黑色人影像蝙蝠一样,蹲在另外一道横梁上。   幽无命似笑非笑,眯眼望着这一偶一藤。   偶愣了下,旋即,满头看起来柔柔顺顺的黑丝‘刷’一下在脑后竖了起来,它手足并用,倒退着,‘噌噌噌’就向外逃。   动作快极了,小手小脚拼命挥动,活像一只逃命的蜘蛛。   幽无命唇角挂着冷笑,紧随其后,像一道夺命的阴影,追着偶,从横梁上方掠了过去,眨眼之间,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已掠过了门前的山水屏风,只在那半透明的屏风上面留下了追和逃的影子。   桑远远伸了下藤,发现自己的速度远远跟不上他们两个,便干脆撤去了花和藤,从树梢间望了出去。   只见幽无命一步踏出主屋,轻易就追上了偶,他冷笑着,姿势利落地一抄,就把偶抓在了手里。   他懒洋洋地立直了身体,单手拎着人偶一条小小的木腿,任凭它像一尾鱼一样,在他手里挣来挣去。   它的嘴角咧向下方,呲出小尖牙,一双黑眼睛又凶又伤心,挥着两条胳膊,身上黑雾乱冒。   幽无命唇角噙着冷笑,手一扬,卸下了人偶的胳膊,然后把它随手甩来甩去。   断了胳膊的偶,就像一只拨浪鼓,两条胳膊‘咚咚咚’击打着前胸和后背,看起来可怜极了。   桑远远抱着树干滑了下去,落到院中,疾步走到了幽无命的身边。   “你别欺负它……”   话音未落,就见那只疯狂挣扎的人偶曲起了小腰,‘嗷呜’一口薅住了她的手。   钻心的疼。   二人一偶都愣住了。   桑远远低头一看,只见人偶两只黑眼睛里冒着凶光,那模样又可怜又委屈又生气。   它恨恨地,又薅了一下,力道倒是减轻了许多。   桑远远立刻就扁了嘴,鼓起脸颊,眼眶迅速发红。   比它更委屈更可怜更生气!一百倍!   幽无命和偶都吓了一跳。   它松开了嘴巴,伸出木头做的小舌头,在她的伤口上舐了一下。抬眼一看,见她还在委屈,便再探出小木头,又舐了一下。   黑黑的眼睛怂得不像话。   桑远远:“……”   幽无命慢慢低下头,目光落在桑远远手背的牙印上,神情顿时无比阴鸷,指骨一响,捏起了拳头。   “别,别伤它!”她扶住了他的手,“你都把它胳膊卸掉了,它当然要生气。”   一听这话,人偶顿时变成了一张彻彻底底的哭包脸。   她把它接了过来,放在地上。   人偶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从幽无命手中逃走,便乖乖地摊开了两条小细腿,老老实实地躬腰坐着。   桑远远小心地拨开了它身上那件像袈裟一样的袍子,见它断了胳膊,只剩一条青黑色的筋状物连接着躯体和断臂。   她拿起那条小胳膊,把它接回伤口处。   手一松,胳膊又掉了下来。   人偶的嘴巴扁成了一条弯弯的线,眼角垂着,一眼也不看幽无命。   “怎么办?”她仰起头来,去问幽无命。   幽无命‘嗤’地一笑:“它活该。”   桑远远听到屋中传出一些动静。   想来是那对偷情男女听到院子里有声音,正准备穿衣出来察看。   “先走?”她问。   幽无命摆摆手,慢条斯理地向主屋踱过去。   人偶偷偷瞟了一眼他的背影。   桑远远觉得这是个很好的育儿机会,便绷起了脸,一本正经地对人偶说道:“幽州的人,都是他的人,要杀,也只能由他来杀。你发现了坏人,应该告诉他,由他来处理——在这里他才是老大!记住了没有?”   人偶呆呆地仰起小脸,看了她片刻,老老实实地点了下脑袋。   她再一次托起了人偶的小木胳膊,把它安回原处。   胳膊又掉了下来。   人偶垂下一双大眼睛,看着断掉的胳膊,那模样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桑远远瞅着这只小哭包,只觉着心头诡异地涌动起一阵心疼,仿佛有什么力量在蠢蠢欲动。   思忖片刻,她聚起了全部精神,定定盯住断臂的接口,道:“蝴蝶花!”   心头那一股奇异的冲动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灵蕴攒动,聚向人偶。   只见一朵紫色的蝶状小花忽然出现人偶的小肩膀上,一边翅膀扣住了它的胳膊,另一边翅膀扣住了它的肩膀。   蝴蝶花双翅一合,人偶的胳膊被钉回了身躯上。   桑远远眼睛一亮。   凝神片刻,她继续招出了下一只蝴蝶花。   很快,一圈儿小紫蝶把人偶的左边胳膊接了回去,严丝合缝。   人偶惊讶地动了动胳膊,偏头看着那些漂亮的蝴蝶花,黑眼睛里渐渐亮起了喜悦的光。   “还有一边。”   她刚捧起人偶的右边胳膊,忽听一声‘吱呀’门响,路乐成那磁性低沉的男声响起——   “你是什么人!胆闯私闯民宅!”   桑远远和偶一起扭头望去。   只见幽无命已走到了屋檐下,和路乐成面对面站着。   原本高大英俊的路乐成,和幽无命站在一处,立刻就散发出浓浓的猥琐男气质。   果然是人比人气死人。   “不认得我?”幽无命歪了下头。   路乐成还真不认得他。   幽无命常年征战在外,寻常百姓本就没多少机会可以一窥真容,这路乐成和常人又有些不同,自从知了人事,便沉溺于花丛之中,满心满眼只算计着如何把姑娘家骗到手,对旁的事情那是漠不关心。   认不得幽无命才正常。   “我凭什么要认得你?”路乐成眯了眯眼,“莫非……你是来找柔娘的?”   一个男人跑到自家院子里来,他能想到的,便只有争风吃醋了。   “谁呀?”   屋中的女子探出了头,看清幽无命的模样,立刻就呆住了。   “这、这位郎君,我仿佛在梦中见过……你,是来寻我的?”   每逢主君凯旋,总会有许多怀春女子挤到街上,远远地看他一眼,做一做梦。此女曾遥遥一睹幽无命真颜,此刻见到他便觉得十分面熟,只可惜借她一百个脑袋和胆子,也想不到眼前的男人竟是这幽州之主。   虽不知他的身份,但这样的容颜和气质,一望就知道不是寻常人。   女子顾不得衣衫不整,从路乐成身边挤了出来:“郎君,找我有什么事,到我家去慢慢说?”   幽无命吓得肩膀一抖。   他阴阴地笑了笑,偏头望向路乐成:“不认得我没关系。方才你不是很快活么?那就,快活到死吧。”   声音诡异而缥缈。   轻飘飘掷出一句话之后,幽无命像避瘟疫一样,从台阶上跳了下来。   那个名叫‘柔娘’的女子忍不住拎起裙摆,想要去追幽无命。   胳膊忽然便被路乐成拽住了。   她回眸一看,只见路乐成的模样像是中了邪,两个眼珠在眼眶里快速地旋转着,几点暗沉的星光在瞳仁深处疯狂闪烁,表情已彻底失了控。   “快活到死……快活到死……”   他嘴唇抽搐着,紧紧攥着她的胳膊,像拖一件死物一般,将她拖向屋中。   柔娘吓了一跳,心知不妙,开始拧动挣扎,然而路乐成的大掌,就像是铁钳一般钳住了她,除非她有能力断腕,否则绝对无法挣脱。   任她打、骂、掐,他都不为所动,直挺挺地拖着她进了屋,‘砰’一声摔上了门。   路乐成是巫族。   腻了那些女子之后,他便发动巫族的血脉之力,诱导她们自尽。   幽无命对巫族有血脉压制。命令一出,路乐成便会无条件服从,直到死去。   至于到时候这个名叫柔娘的女子是活是死,那就完全不在幽无命的考虑范围了。   他懒懒散散走了回来。   目光在人偶的断臂处一顿,然后稍稍抬起。   只见他的果和他的偶头凑着头,正在接续右边的胳膊。一人一偶对视一眼,然后双双望向断臂处新种上的紫色蝴蝶花,再对视一眼,相视一笑,两张脸上都发着淡淡的光。   刺得幽无命眯了眯眼。   “在做什么?”他一手一个,把一人一偶都抓了起来。   “蝴蝶花!”桑远远迅速给她的新花种贴上了标签。   幽无命单手抓着偶,拎到面前看了看。   然后‘噗哧’一下轻笑出声,道:“什么嘛,分明是扑棱蛾子花。”   桑远远:“……”   直觉告诉她,这个狗男人这是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解决了吗?”她瞟了他一眼,“方才那个被路乐成诱导去自尽的闵半香,要不要救一救?”   幽无命冲着屋内抬了抬下巴:“路乐成一死,控制便解除了。”   “会不会来不及?”桑远远心想,那什么那什么到死,恐怕需要好一会儿。   幽无命一手揽住她的肩,另一手抓着偶,大步向外走:“昨日的闵半香,兴许就是今日的柔娘。生死看命咯。”   桑远远思忖片刻,轻轻地点了点头。   短短半年,这路乐成便已害死了三名女子。今日看着那闵半香可怜,谁又知道上一个女子死去时,她是不是像今日的柔娘一般得意呢?   作为一国之君,幽无命不可能把自己境内每一桩案件、每一处疑点都查得一清二楚,他只能确定一套准则,然后自上而下,都照着这一套准则来行事。   在幽州,他就是老大,他自己作主便是了。   她悄悄探出胳膊,环住了他的腰。   不曾想,一只小小的手,竟也悄悄伸了过来,攥住了她一根手指。   她慢慢地偏头去看,见这偶也缓缓勾下脑袋,冲着她眨了眨眼睛。   桑远远:“……”   幽无命脚步一顿,目光阴阴往身后一飘。   桑远远和偶,极有默契地‘刷’一下收回了手。   桑远远:“……”我为什么要心虚?!   ……   幽无命用一块包袱布,把偶给裹了,挂在短命的肚皮底下。   “小桑果。”他磨着牙,“离它远点,它不是什么好东西。”   桑远远:“……幽无命你是在吃它的醋吗?”   他不屑地笑了下,偏过头,嘀嘀咕咕地对短命说道:“我?和一个木头吃醋?短命你说说,小桑果是不是失心疯了!呵,我这样的男人,随便把小桑果迷得要死要活,还需要吃醋?”   短命:“……”俺只是一只听不懂人话的狗子。   二人一偶一狗很快就回到了王城。   幽影卫已仔细翻查过,并没有在那两个死去的幽影卫的住处发现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看见没有小桑果,”幽无命倾身覆在她的耳畔,“它,还没有洗清嫌疑,离它远点,听没听见?”   “嗯嗯嗯。”她点点头。   她觉得他的表情有那么一点点一言难尽。   其实谁都能想到,作为他身边精锐中的精锐,幽影卫,就算真犯了什么必死的罪,也绝不会轻易就让人翻到把柄的。   但是如果这两个幽影卫真做过什么,偶一定知道证据在哪里,所以……   幽无命傲慢地仰起了脸:“小桑果,你回去洗干净等我,我要出门办一点不相干的事,很快便会回来。”   桑远远:“……”他要不是带着偶去拿证据,她就把桑字倒过来写!   幽无命果然假模作样在短命肚子下面翻了一会儿,把偶给拎走了。   桑远远:“……”   她百分之百敢肯定,就算找到了证据,他也一定不会告诉她,而是让偶一直做一个‘嫌疑犯’。   呵,男人,早已看透。   解决了人偶的事情之后,心头仿佛卸去了一片浓浓的阴云。   她溜溜达达,去了他的书房。   她要先过去看一看秦玉池的那份证供。直觉告诉她,秦玉池的证供中,很可能藏着她魂穿异界这件事情的真相!   这一路上,遇见的亲卫、侍者,个个都对她亲切又恭敬,态度与他们遇上幽无命时相去无几,无论她往哪里走,都不会有人拦她。   桑远远的心头再次泛起了一阵温暖——这显然是幽无命的安排。他当真是一个极细心的人,方方面面都会处理得十分周到。   桑远远很快就来到了书房。   书房门口守着两名幽影卫。见她过来,二人笑眯眯地帮她推开了书房的门,像是黑店终于盼来了一个客人的样子。   桑远远:“……”   进了书房,只见书桌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一份镶金边的文书,一望右侧底部,竟是纹着‘皇甫’字样。   应当是皇甫雄花钱赎那数千骑兵的文书。   桑远远饶有兴致地拿了起来。   她记得,幽无命开的价是一人一斗黄金——州国的精锐士兵,竟只值蚌女仙那个妓子的起拍价,幽无命觉得自己开的价格已经非常非常低廉了,都有些对不住被俘的东州士兵,他还有些不甘不愿,被桑远远劝住了。   再多,就过了,生意肯定谈不成。   果然还是她更英明。开出合适的价格少去讨价还价的功夫,这不,短短几天,买卖就做成了不是?   她往巨大的黑木太师椅中一坐,悠悠闲闲地翻开了文书。   看着看着,脸色渐渐变了。   半晌,她愣愣地把手中的文书一合,扶着额笑了起来。   皇甫雄居然被幽无命打服气了!   他根本就没还价,按着整支足数的军队,八千人头,奉上了黄金,且在文书中责问幽无命是否看不起他皇甫雄,觉得他的性命不值钱——他又多添了两千套秦州最上等的灵甲,声称是他皇甫雄的身价。   最后特意添了一句,他皇甫雄花钱买命,与幽无命之间算是两清了,下次幽无命若是落在他手上,他绝不会饶他一命!   看完这封金灿灿沉甸甸的文书,桑远远的心情又更美丽了三分。   她左右看了看。   这张大黑木椅,幽无命坐着刚刚好,她坐在上面,就像个年幼的小皇帝坐上了龙椅一般,空落落的。   他看着精瘦,原来竟比她大只那么多!   “幽无命……”   她低低念叨一声,垂头一笑,然后捡起了那份秦玉池的证供。   轻飘飘的几页纸。   桑远远深吸一口气,慢慢翻开了它。 第68章 大天衍之术   秦玉池的这份证供倒是简单。   桑远远很快就看完了。   她把供词合上,闭上双眼暗暗思忖起来。   原来,二十年前秦州王秦玉泉曾意外救过一名天坛圣子的命,为报答救命之恩,这名天坛圣子告诉了秦州王一个天大的绝密——天坛发动大天衍术,看到了云境十八州的命数。   让所有的人感到五雷轰顶的是,这世间命数,竟已只剩三十年!三十年之后,这个世界将被冥魔占据,彻底变成血腥炼狱。   无论如何推衍,结局始终冷冷冰冰——这个世间,气数已尽。   天坛用尽一切办法,想要逆天改运。   这个惊雷般的消息把秦州王给炸傻了。反复思忖之后,秦州王与胞弟秦玉池作出了决定——混入天坛,掌握先机,伺机而动。   秦州用了数年,把秦玉池打造成一个‘身体孱弱,无心俗世,一意向道’的闲散王族,然后再花了大钱,把他送入天坛,做了圣子。   圣子也分许多阶层,刚进入天坛时,秦玉池接触不到核心隐秘,只知像他这样的,在内部被称为外门圣子,再上一层,便是内门圣子,比内门圣子更高阶的还有掌运圣子,再上便是副坛首和坛首。   秦玉池苦熬多年,广撒金银,终于在不久之前晋阶为内门圣子,领到了一件绝密任务——天坛发动大天衍术来观天运、逆乾坤,需借助一件圣物天衍镜,而这圣物天衍镜在六年前发动逆乾坤大术时,彻底破碎成了一百零八片,碎片散落各处。天坛提供线索,派出内门圣子,四下搜寻。   秦玉池领到的线索在冀州。他运气不错,数日前成功寻到了一枚天衍镜碎片。他瞒了下来,没有向天坛汇报,而是借口探病回了一趟秦州,把碎镜带到秦州王的面前。   秦州王从这片碎镜中窥见,韩少陵在不久的将来,将一统云境西部各大州国,成为当世佼佼者,他,是最有可能带领云境逆天改命的天命之子!   于是秦州王果断祭出了金贝,令女儿秦无双前往韩州赴宴,务必拿下韩夫人之位,即便不成,也要混个小夫人当一当,抱上天命之子的金大腿。   再后来,秦玉池带着天衍镜碎片返回天都,不曾想竟在半道弄丢了碎片。他不敢让天坛知道他已找到了天衍碎片却没有向上面汇报,便令亲卫屠了曲家庄,不留一鸡一犬。   再再然后,就撞到幽无命这个煞星手里了……   桑远远合上了这份证供。   闭上眼睛清理思绪。   首先,天坛借助圣物天衍镜的力量,发动‘大天衍术’,看到了云境即将面临灭世大祸。时间从此刻算起,还剩十年。   然后,六年前天坛为了逆天转命,曾发动过‘逆乾坤大术’,令得天衍镜彻底破碎,成了一百零八片,散落各处。   桑远远睁开眼睛,翻到供词末尾,视线凝聚在‘彻底破碎’这四个字上面。   “彻底破碎?”她自语,“若天衍镜原本是完好的,在发动逆乾坤大术之后碎成许多碎片,散落各处的话,应当不会用上这‘彻底’二字。”   她眯起眼睛,思忖片刻:“若是下意识便用上‘彻底破碎’来描述当时的情景,那么,极有可能在发动这逆乾坤大术的时候,天衍镜本就已经是坏的,只是还未破碎得彻底。”   “也不知是否想太多,但留个心眼总归没错。”她把手肘架在了黑木书桌上,托着腮,陷入深思。   六年前,逆乾坤大术?   什么样的事才能算得上逆乾坤呢?   这么巧,正是六年之前,她的魂魄被驱逐到了异世,这二者之间,是否会有什么关联?   只可惜秦玉池品阶实在太低,能够接触到的,都只是天坛秘密的皮毛。   桑远远想得入神。   幽无命什么时候悄悄来到身边她都不知道。   待她回过神时,发现他已坐在巨大的黑木书桌上,双手拄着膝,偏着头,瞧了她好一会儿了。   视线相触,他挑了下眉,漫不经心地从她手中取走了秦玉池那份供词。   眯着一点眼睛,拿得远远的,草草略过一遍。   “唔。”他敲了敲黑木桌面,“小桑果,若我没猜错,你当年出事,恐怕正是这镜子搞的鬼。”   “嗯。”她点点头,“应当是有关系的。我的魂魄被送到另外那个世界的时候,曾看到过一本书,书中记载的,正是那天衍镜碎片中的情景。”   幽无命像见鬼一样望着她。   桑远远抬头一看,见他抿着唇角,一双眼睛特别幽黑,整个人都凝固了。   “怎么了?”她被吓了一跳。   幽无命缓缓地吸了一口气:“所以小桑果,你以为我活不了多久,却还是愿意跟着我么,就这么喜欢我?”   她想,‘倒也不是,原著中我还早早就死了呢,那我也不能认命啊,还不是得拼命挣扎着活下去?’   当然话是不能那么说的,她顺势摆出了一副深情的模样:“对啊,如今你可知道我的真心了?”   幽无命脸色淡定,耳朵却悄悄红了起来。   半晌,他探出一只大手,重重揉了一把她的脑袋。   “真是个傻果!”   他从桌面跳了下来,衣摆划过半个圈,掠到她的面前,把她从大黑木椅中抄了出来,搂在身前。   “你以为韩少陵会称霸天下,还是不愿跟他么。”他坏笑着,把俊脸凑到她的面前,“小桑果,你也太喜欢我了吧!”   她认真地点了点头:“我喜欢的,是对我一心一意的你。若你也像别的男人那样三心二意,我便不喜欢了。”   他愉快地笑了起来,轻飘飘地‘嗯’一声,道:“你就是小馋果,小醋果。我知道的,我若多看了别人,动了旁的心思,你就会变得不一样了,那些甜甜的味道,你便会收回去,再不给我了。那不合算。”   她怔怔地看着他。   果真是个异常通透的人呢。   她悄悄把小手放到他的大手中,细细软软的手指叩住了他带茧的手。   “幽无命,你运气真好,怎么就遇到我了呢。”   难得这一回他没翘起翅膀说她运气更好。   他缓缓把下巴搁在她的发顶,左右蹭了蹭,道:“嗯。”   这一声低沉又好听,胸腔还闷闷地颤了一下,把她的心弦也拨得嗡嗡乱震。   二人静静地歪缠了片刻,她眨了眨眼睛,仰起脸来看他。   “证据找到了吗?”   她知道他刚刚一定带着偶,去找那两个幽影卫犯事的证据。   他愣了下,一看就很假地否认:“没有!哪有什么证据。”   再一愣:“什么证据?找什么证据?我没找什么证据。”   桑远远忍不住‘噗噗’地笑了起来。   “偶去哪了?”她揪住他的衣裳,不依不饶。   “关起来了,危险的东西。”幽无命伸出一根手指,往她身上戳了两下,“别惦记它,听见没有!在我查清楚之前,不许你再和它待在一块。”   她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直直望着他:“我一直坚信,我喜欢的幽州王是世间最厉害的人,绝对没有什么事情能够瞒得过你的双眼。连偶都能发现的证据,莫非我的幽州王亲自跑了一趟,却是一无所获么?是好人是坏人,总得有个结果,才不会叫我失望啊。”   幽无命:“……”   他揉了揉额角,无奈地叹了口气:“查到了,那二人通敌叛国,满意了?”   桑远远露出了然的微笑。   他瞪起眼睛,大声控诉:“小桑果!我的人,通敌叛国!你居然还笑!”   桑远远无辜地说道:“可是他们已经死了啊。我希望死掉的都是坏人,难道不对吗?”   幽无命:“……”竟无言以对。   她眨巴着眼睛,望着他:“所以偶子它没杀好人。不要老关着它嘛。”   幽无命正色道:“小桑果,我说过,它是一团黑色的苔藓。”   “那你呢?”   幽无命一怔:“我也是。但我不会伤害你。”   “它也不会。”   他冷笑:“谁说它不会,那东西,已经脱控了。”   “我说的,”她神秘兮兮地笑了下,“蝴蝶花种在它的身上呢,它若有异动,我便会卸了它的胳膊!”   幽无命慢慢转动着那对黑眼珠,瞪向她:“小桑果,很有长进啊。跟我在一起,你果然是获益良多!”   桑远远:“……”什么都能往他自己身上夸!服气了!   她笑笑地拱他:“告诉我它在哪里嘛!”   幽无命满脸无奈:“就锁在箱子里。不会伤它。”   “嗯!”桑远远伸出手,拍了拍他手中那份秦玉池的证供:“英明神武的幽州王,这件事,你怎么看?十年之后,有灭世之祸哪!”   幽无命眯着眼睛笑了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来一个叫它死一个,来一双叫它死一双。”   “只是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暗自沉吟。   幽无命一脸漫不经心,随手把她拽进怀里,拢着她,然后‘刷’一下,把边上那叠厚厚的秦玉池家书扯过来,眯着眼,一张一张看过去。   他带她去捉偶之前,曾吩咐过阿古,令秦玉池给秦州王写家书,每隔一炷香的时间,便要他重写一份。一整日下来,已写了三十多四十封。秦玉池不是修行者,写到后头,俨然已经有些神智不清了。   字迹潦草混乱,对秦州王的称呼从‘王兄’到‘大哥’再到‘亲哥’,有一份居然连‘爹’都喊出来了。   先时还端着那么几分风骨,写到后面便是回忆兄弟儿时在一起玩泥巴一起尿炕的事情,求秦州王速速救命。   有关天坛的事,更是翻来覆去不知写了多少遍。   幽无命悠悠闲闲把这些家书全过了一遍,然后用下巴轻轻点着桑远远的发顶,沉吟片刻,道:“有所隐瞒。”   桑远远吃惊地回头看他。   只见这个男人微微挑着一点眉,黑眼睛里闪烁着笃定的光。   “何出此言?”她好奇地问。   幽无命淡定地笑了笑,用手指点了点那叠家书:“字里行间,足以读出一个人的心性、彼时的状态。秦玉池在我眼中,已是白纸一张。很显然,他还藏着一个大秘密。”   他环着她,从书桌上跳下来。   “让你见识见识,何为攻心。”   他牵住她的手,大步往外走。   秦玉池被软禁在一间宫殿里,待遇倒是不差,就是左右两边各杵着一个表情阴沁沁的幽影卫,刀横出一半,左右吹来的风都带上了冰冷的金属气息,令秦玉池那颗混沌的大脑一直保留着三分清醒。   他只能伏在桌案上,麻木地一封接一封写家信。   见到幽无命进来,秦玉池也只是愣愣地抬头看了一眼,然后立刻垂下头去,奋笔疾书。   桑远远踮脚一看,发现他的字都已经写飘了。   只见幽无命随手拖过一张黑木椅,大马金刀往秦玉池对面一坐,慢条斯理地开口了——   “秦玉池,十三岁之前,曾有夺储之心。奈何资质太差,心性又不坚,洗筋伐髓失败,只得一心依附兄长秦玉泉,虽然不甘,但自知一无是处,便也只能认了命。”   秦玉池握笔的手重重抖了一下,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抬了起来。   桑远远也颇有些惊奇地望向幽无命——这些东西,秦玉池的家书和供词中肯定是没有的。   幽无命就像一个没有丝毫人类感情的审判者一般,继续用冷漠平静的语气说道:“获知天坛的秘密之后,自卑了许多年的秦玉池,总算是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翻身的机会——武力、地位,这辈子是越不过秦玉泉了,但是若能成为一名‘先知’、‘救世主’,那么,压了自己一辈子的兄长,一国主君,也必须匍匐在身前,求自己救命。”   进入天坛的真实动机被一语道破,秦玉池呆呆地瘫在了座椅中,嘴唇翕动,说不出话来。   桑远远看着这个被道破了心思的人,心中颇有些无语。   难怪在曲家庄看见秦玉池的时候,便感觉此人十分故作清高,端着一副遗世出尘的假仙架子。其实就是个纸糊的,一戳就怂。   在这样的人眼睛里,什么灭世大祸,恐怕根本就不重要,他更在意的,是在兄长、熟人面前好好出一把风头,被他们崇敬仰望。   “可怜秦玉池,资质究竟差到了何等地步……”幽无命轻笑,语气嘲讽至极,“拿到天衍镜碎片,竟无法看到任何天机,啧。好气。为何连一个乡野村妇都能窥伺的天机,秦玉池却什么都看不见呢?怎么办,只能把那一家人活活折磨至死,再想办法把曲芽儿引出来杀掉,方能消解心头之恨啊。”   秦玉池长长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快速地摇着头。   幽无命毫无怜悯:“这还是秦玉池第一次亲口下了杀人的命令呢,原来杀人的感觉竟是比想象中好上许多。不过,这只是牛刀小试罢了,日后,还有更多更多的人会因你而死,是也不是。”   到了最后,一字一顿,像是切在秦玉池身上的凌迟之刑。   秦玉池目光涣散,心智已然彻底崩溃。   “不!不!不!魔鬼!你是魔鬼!你不是幽无命,你是魔鬼!啊啊啊啊啊——”   幽无命懒洋洋地偏头看了看桑远远,一双黑亮的眼睛里满是得意。   “所以……”幽无命忽然站了起来,瘦长的身躯从宽大的桌面上探过去,单手攥住了秦玉池的领口,“那个绝对不能说的秘密,你还想藏到什么时候?嗯?”   黑眸之中,有暗星隐隐发动。   秦玉池疯狂挣扎拧动,许久,身体的抖动渐渐平息下来。   幽无命松开了手,让他跌回座椅中。   秦玉池的脖颈和脸颊轻轻地抽搐着,终于,一脸灰败地开口了:“自,得知将有冥魔灭世之祸起,秦州就开始修建地下王城,绝大部分州国之力,都用于地下。如此,就算地面真被冥魔占领,王族也可以带着子民,在地下继续好好活着……”   桑远远愣怔了片刻——这样的事情,为何是绝密?   便听幽无命悠悠问道:“地下城多大?”   秦玉池神色略有挣扎,却还是老实回道:“全部建成,约占三分之一国土面积。这当然是不被允许的,边境大面积掏空地基,必会影响黑铁长城,长城若倒,云境必定覆灭,可是这云境本就要覆灭了呀,洪水滔天,我们只不过是伐一株树,做个救命船而已……”   桑远远倒吸一口凉气,心脏在胸腔中‘怦怦’乱跳。   黑铁长城环着云境,首尾相连,若是地基倾塌,长城或倒或坠,都将会引发极其严重的连锁反应!   再让秦州这么挖下去,恐怕等不到十年,这云境十八州,便将成为冥魔的盘中美餐了!   她的身体不禁轻轻地颤栗起来。   幽无命探出长臂,环住她的肩,轻笑一声,问那秦玉池:“说完了?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事情吗?”   秦玉池思索片刻,呆呆地道:“有。我喜欢把亵裤反着穿。还喜欢闻鞋垫的味道。”   幽无命:“……”   桑远远:“……”   这下应当是把能招的都招完了。   幽无命从长桌上探过身体,拎起了秦玉池,一字一顿缓声道:“今日,你没有见过幽无命。睡去。”   说罢,将秦玉池往后一推,然后偏头示意桑远远离开了这间宫殿。   他从怀中抖出了一封秦玉池写给秦州王的家书。   桑远远侧头一看,只见这封信,正是秦玉池求兄长不计代价救他、无论幽无命要多少钱都答应的那一封。   幽无命把信交给了守在一旁的亲卫,令加急送往秦州。   坐等收钱。   他揽住她,缓缓向着僻静处走去。   桑远远仍有些缓不过神来,知道了秦州那个秘密,她感觉脚下踩的大地都不结实了,好像隐隐在向着东北方向倾塌过去。   “诶,小桑果,”幽无命忽然紧了紧手臂,很开心地说道,“方才章州恰好来信求救,说有冥魔涌潮,想不想走一趟,喂饱你的猪头花?”   桑远远:“……”   自从上次在地下深渊口意外发现食人花可以依靠吞食冥魔来晋阶之后,桑远远还一直没有找到机会继续发育她的花。   “秦州的事怎么办?”她担忧地攥住了他。   幽无命神秘一笑:“不着急,两件事,可以一起办。”   桑远远怔忡地望着他,见他唇角的笑容傲慢自负,还带着些坏意,她坠了半天的心,忽然便缓缓地浮回了原处。   “嗯!”   “半月便回,”幽无命道,“半月后,韩州来的灵火矿脉,也该到了。”   她偏头看他,见他依旧是平日那副漫不经心的笃定模样,不禁弯起了眼睛:“带上偶一起去!”   见他瞪了过来,她赶紧补充道:“我怕我们离开太远,它又出什么夭蛾子。”   当然不是因为她觉得这个新的小伙伴很可爱想要带它一起玩!绝对不是!   幽无命狐疑地盯着她,把她两辈子的演技全给逼了出来。   “好吧。”终于,他轻飘飘地同意了,“留在这,肯定会出夭蛾子。”   没想到的是,夭蛾子已经出了。   二人回到幽无命的寝宫时,发现庭院中的盆栽倒伏满地,连那落地的雕花大木门都倒掉了一扇,殿内传出乒乒乓乓的声音,一张大木椅‘呼’地飞出来,砸翻了榻上的小桌几,幽无命平时用来烹茶的那把小壶打着滚,翻到了门槛边上。   幽无命都乐了。   衣摆一撩,大步踏进了寝宫。   一个白色的大影子猛地从内殿蹿了出来。   桑远远小心地扶着幽无命的肩膀,从他身后探头去望。   只见那偶抓着短命脖颈上的长毛,整只吊在它毛茸茸的大胖身体上面,手脚飞舞,嘴角咧到了耳朵下,露出两排尖尖的牙。如果它能发出声音的话,此刻一定是‘咯咯咯’地笑得像个小恶魔。   短命已经愤怒得失去理智了。   它高高跃起,猛地在地上打滚,想要摆脱这个可恶的偶人。   “砰!”又一扇屏风被撞成了七八瓣。   短命把巨大的脑袋疯狂右着左右甩摆,只听‘砰砰砰’几声脆响,一张矮榻彻底塌成了一堆烂木头。偶人终于抓不住它的颈毛了,小小的身躯飞了起来,眼见即将摔落在地,它伸出小手猛地一拽,又拽住了短命的尾巴。   一种家里的猫和狗打架的即视感。   一大一小两团影子打着滚,携带着一卷丝被、半张木桌、一只笔筒,滚到了幽无命的脚下。   幽无命一声冷笑。   这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短命抬头看见了主人,那双乌溜溜的眼睛里面,一点一点写满了惊恐。   它极为迅速地环视了一圈,然后慢慢把毛茸茸的大脑袋歪成了九十度,冲着幽无命,非常非常无辜且疑惑地问道:“欧……呜?”   这是什么情况?不关俺的事啊?俺啥也不知道咧?   偶人显然没有短命经验丰富,一见幽无命,它彻底就怂了,揪着短命的毛毛,滑到了地下,垂着两条胳膊,脑袋勾到了胸口,一晃一晃,蹭到了幽无命的面前。   半晌,慢吞吞伸出一只小手,掌心向上,递向幽无命。   幽无命:“……”   敢情这玩意在外面浪的时候,看见过人家管教小孩打手心?   它还真把自己当人了?   短命一见这家伙自觉站到前面去领罚,立刻四肢一并,像个大老虎一样坐到了地上,撅起鼻子和嘴巴,把脑袋拧向一旁,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桑远远:“……这都是什么妖魔鬼怪?!”   果然,宠物都随主人。 第69章 五灵固玉晶   向幽无命求援的章州,正好与那个正在搞夭蛾子的秦州接壤,位于秦州西面,北临冥渊。   幽无命带着桑远远、狗子和偶子出发的时候,从冀州方向发往章州的幽州援军也出动了。   这一回,正好借着这一波‘涌潮’,试试从皇甫雄的八千骑兵身上扒下来的装备威力如何。   幽州的兵,还是第一次穿上灵蕴铠甲呢。   可惜的是收剿来的云间兽和兽甲一时还派不上用场——战兽和骑兵,需要很长时间磨合才能一起上战场。而幽州的云间兽体能较差,装上铠甲大大影响了行动能力,倒不如不穿。   所以此次发往章州的幽军组的是灵甲步兵阵,共七千人。   他们的行军速度自然比不上短命,得迟个两日。   次日午时,短命越过幽州境,抵达了章州地域。   章州的大地很漂亮。   是典型的丹霞地貌。   走在那些好似被红、橙、黄三种颜色的染料大肆泼洒过的山岩群里,再抬头看看湛蓝的天,当真像是误入了画中世界一般。   章州的饼很香,一种很奇怪的软面做成的,咬在嘴里略有一点点粘牙,每吃一口都得使出一两分力气来,把它稍微拉长一些,然后才会酥酥糯糯地断在牙间。饼中夹了切得细细碎碎的肉,烤过,鲜香扑鼻,再夹了一些章州特有的黄或绿色的调味菜,每一口滋味都不同。   桑远远把肚子都吃出了一个小鼓包。   幽无命常走章州,倒是早也吃惯了。他见她像只松鼠一样,抱着饼子‘吭哧吭哧’啃个不停,心中好笑,便买了一大包,挂在短命的脖子上,让她一路走一路慢慢吃。   她吃撑了,却又舍不得那些烤肉的滋味,便偷偷把外面的饼壳拆下来,趁幽无命不注意悄悄往短命嘴里塞,她自己就吃里头的馅儿。   幽无命从来也不许短命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只许它吃粮草。   短命知道,桑远远也知道,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嘴。   这一人一兽为了口腹之欲,配合得极为默契,一个悄悄塞,一个偷偷吃,时不时齐齐心虚地瞟一眼幽无命,然后继续偷吃。   两个都没注意到,每当桑远远把一块饼往短命嘴边递,而它极有灵性地偏头来接时,幽无命身后总会探出一只小小的手来,敲敲他的肩膀,然后指向那块从桑远远手上落入短命大嘴里的饼子。   这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告小状。   “小桑果,胃口不错。”幽无命挑着唇笑,声音轻飘飘,含意不明。   桑远远讪讪地回头冲他笑:“唔……好吃。”   他俯下身,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耳畔,声线暖味:“我还饿着呢。”   桑远远心尖一悸,回身把一整张饼塞进了他的嘴里。   幽无命愉快地咬着饼,含糊不清道:“不吃这个,要吃果子。”   桑远远搂着他的脖颈笑,趁他盯着她的眼睛挪不开视线时,反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再次偷偷把一块没了馅儿的饼壳子塞给短命吃。   人偶愤怒地把小手指向短命那张嚼得‘叭叽叭叽’作响的大嘴巴,指了半天,见幽无命假装看不见,气得背转了身,倒坐在短命尾巴旁边,拔它尾巴上的毛。   短命忙着偷吃,根本顾不上丢几根毛毛这种小事。   不能吃美食且被彻底无视的偶:“……”   气到啃爪爪。   放任桑远远把短命喂成个西瓜肚之后,幽无命悠悠闲闲地开口了,“小桑果,你知道章州有两个王么?”   桑远远一怔:“章州也有摄政王?”   “不是,”幽无命指着前方一整片绵延不绝的山群,道,“章州全境是山,多马匪,清剿不易,北面又毗邻冥渊,顾得一头顾不得另一头,章州王章岱继位之后,常年引兵在外,疲于奔命。”   桑远远轻轻点了点头。   来到章州地域不过一日一夜,便已遇上过三波马匪了,若是寻常百姓,在这样的地方必定是寸步难行。   马匪劫了百姓,百姓为了活命又做了匪,恶性循环,处处是盗匪,不见老实庄稼人——纳税人都落草为寇了,州国征不到粮税,只能再加重赋税,恶性循环愈演愈烈,便成了如今这个首尾难顾的局面。   难。   幽无命道:“章岱久久回不了一次章都,他的弟弟章泾便代替他处理州国事务,为了行事方便,章岱将王印交给了章泾。这般过了十余年,外界已只认章泾这个章州王了。”   桑远远道:“这两兄弟感情很好?”   一山容不得二王,都这样了,居然还没打起来。   幽无命嘲讽地笑了笑:“章岱只看得见面前方寸地,哪里有缺漏便往哪里跑,你叫他隔着千里望见章泾的野心?呵。”   桑远远奇道:“既然章泾有野心,为什么不自己称王呢?”   “没必要。章泾已是实际上的章州王,把名头留在章岱傻大个那里,那个傻子便替他在外头奔命,指哪打哪,章泾只管盘在章都,好处都是他的,何乐而不为。只待章岱一死,名声和王位,还不就是章泾的囊中之物。”   桑远远笑了:“外界一定不是这么说的,对吗?”   “嗯,”幽无命道,“那些蠢人,只道这二人兄友弟恭,一文一武,支撑着章州这风雨飘摇的大地。呵,小桑果,要不是怕你担忧,我才懒得管这些闲事。向我求救的是章岱——他是真的害怕冥魔攻进来。至于章泾,已在数日之前,发了声明与幽州断交,他是想借着这一波涌潮,把章岱的老本都拼光呢。”   桑远远忍不住回头望他。   这双懒懒散散的眼睛,总是把什么事都看得那么透彻。不知他走进燃火天都的时候,是不是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若是从前,他才不会管什么秦州打地洞的事情,也不会对任何人道破章州二王的内幕。在他眼中,这块土地就是一艘很快就会沉下海底的破船,他不在乎它的桅杆是不是早已被虫蛀满了孔洞,也不在乎甲板下面究竟有几处在漏水,更无所谓自己身处的位置是不是会被下一个浪头淹没。   从前的他,什么也不会在意。   但是如今他有了她,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他方才的话中之意,便是要管这闲事了。   可是怎么管呢?章州如今这局面,当真是千疮百孔,拆东墙也补不上西墙。   她暗暗思忖着,决定什么也不问,自己来琢磨这件事情——就算他一万个愿意护持她一辈子,她也绝对不会让自己变成无用的寄生虫。无论是哪一个方面,都得努力成长起来才行。   ……   入夜时,幽无命赶到了章州的外长城下。   附近这几个州国的长城守备军早已看熟了幽无命这张脸和这把刀,远远见他过来,城墙之上便响起了阵阵欢呼。   桑远远惊讶不已:“章州的人这么喜欢你么?”   “嗤,”幽无命满脸不屑,“谁要他们喜欢。”   桑远远倚着他,感觉到他的心情其实还不错——他喜欢战场,也喜欢那些和他一样喜欢战场、悍不畏死的士兵,无论他们属于哪一个州国,是否与他敌对。   等到幽无命掠到城下时,士兵们已摆出一副熟稔的样子,高兴地拉开了长城下的铁门,任他像流星一般掠出去。他们都知道,幽州王每次支援,总要先冲进冥魔浪潮中,反复杀它几个来回,让冥魔们用血迎接他这位煞星的到来。   今夜,头顶又是挂了一轮血月。   短命从长城下跃出的霎那,桑远远忍不住回身问道:“但凡出现‘血月’,必定伴随着‘涌潮’吗?”   幽无命一边将重刀切入魔躯,一边笑着回道:“没注意。”   他根本不在意这种细节。   关于血月的种种恐怖传说,到了幽无命这里,通通都是笑话。他不信天命,不畏人言,从来没有什么能让他恐惧退缩。   冥魔扑上来,被轻易切成两截。   幽无命故意没有荡出灵蕴光刃。   他就是要让它们扑到近前,让那些滚烫的血如暴雨一般洒落下来,让自己的手指和掌心细细地享受刀锋斩断魔躯时传回来的美妙触感。   人偶激动得几欲发狂。   这是幽无命第一次把它带到了战场上。   它可以感应到他杀敌时热血激荡的心情,然而它却只能一直隐藏在阴影之中,做一些刺杀的勾当。直至今日。   它忍不住掠了出去。   周身氤氲满了青黑的雾气,像一道小小的闪电,轻易地割碎大片冥魔的身躯。它个子小,又披着夜色,一掠进冥魔浪潮中顿时没了踪影。   只知道它途经之处,就像龙卷风过境一般,冥魔被杀了个东倒西歪,惨不忍睹。   等到幽无命冲杀到冥渊边上时,人偶终于一蹦一跳地回来了。   连头发丝丝都染成了红色。   幽无命:“……别指望我给你洗。”   人偶低头看了看自己,然后冲着他呲出一嘴白牙。   “放你的花。”幽无命从短命背上跳下去,信手挥着刀,把胆敢凑过来的冥魔干脆利落地斩成一滩滩碎肉。   桑远远扔出了二大一小三朵花。   只见两只大红胖子带着一枚小红瘦子‘噗叽’一下出现在面前,厚实的花瓣猛地一分,就像几张血红的大嘴。   人偶和短命齐齐吓了好大一跳,短命弓起背,脊背上直溜溜炸起一道鬃毛,偶直接就缩到了短命的肚皮底下,小手攥着它的毛,从肚皮边上探出半只眼睛。   只见三朵食人花张着嘴巴,‘叭叽叭叽’冲着冥魔群张牙舞爪地薅了过去。   人偶小心翼翼地从短命另外一边肚皮下爬了出去,探头探脑往外瞅。   食人花堵在了冥渊边上。   从渊底爬上来的冥魔被它们毫不留情地叼进了嘴里,‘噗叽噗叽’吃得渣都不剩。   短命望向桑远远的目光逐渐变得崇拜。   这个也太厉害了!   男主人虽然很能杀,但他也没本事吃掉这么多啊!   在短命质朴的兽生观里,最能吃的,往往就是最厉害的!   人偶更是张大了眼睛,两个木头小拳拳紧紧握在身侧,嘴巴撅了起来,学着短命,摆出了‘欧呜’的口型。   太厉害啦!   从远处的长城上望过来,这一幕其实是极其凶险的。‘涌潮’的恐怖自不必说,更何况还深入冥魔浪潮之中,杀到了冥渊边上。从远处看,根本看不见人,只知道层层叠叠的冥魔堆成了一只大球,将这小小一骑围困在正中。   阵阵恐怖的咆哮声回荡在长城内外,守军只想一想,都替身在魔群之中的幽州王以及他的女人瘆得慌。   长城守军多是箭手,无法出城相救,只能在城墙上干着急。   守官急急把军情报给了身在另一处涌潮点的章州王章岱。章岱一听幽州王孤身陷入涌潮中,赶紧挥军赶了过来。   此刻,‘身陷危潮’的幽无命正不紧不慢,游走八方,将围攻上来的冥魔削得整整齐齐,一叠一叠地码在周遭,越堆越高。   “果子,这边吃一下。”幽无命脸上沾到了冥魔的血,月色下,白惨惨的俊脸上染着血,像是异闻传说中的吸血鬼王子。   只见他手指的方向,冥魔尸块已堆积得高耸入云,再不清理一下,就要倒下来埋人了。   这会儿,三只食人花都已进化成了完全体。   奇怪的是,她始终召不出第四朵食人花。   这三朵花,好像在憋着力量,准备什么大招的样子。   听到幽无命的召唤,桑远远指挥着三朵大花扑了上去,‘吭哧吭哧’把那座肉山啃得秃了瓢。   三朵巨大的鲜红食人花,在血月底下泛起了盈盈红光。   桑远远心头一动,口中默默念道:“炼灵!”   二人一偶一狗,同时感应到了异常的能量波动。   三朵食人花的巨型花苞似乎在震颤,因为频率太快,看起来像是在发光闪烁一般。   少时,几枚细细碎碎的晶砂,缓缓顺着食人花那三根小小的褐色尾巴漏了出来。   白、青、玄、赤、黄五色晶砂一粒接一粒往外掉,落进了满地血污之中。   幽无命愣怔片刻,猛地偏头望向桑远远。   桑远远俨然看见他的脑门上闪烁着一个金光灿灿的‘钱’字。   “小桑果!”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幽州王大人,此刻声音隐颤,压抑不住兴奋,“这是,固玉晶。”   桑远远:“……”   难怪看着有那么一点点面熟的样子。   所以说,她的食人花,吃下去的冥魔,拉出来的是五系固玉晶?!   幽无命手一扬,将一只布袋抛给了人偶。   “去,收集它们。”   那人偶方才便看着那些亮晶晶的晶砂,看得入了迷。   一听这话,整只偶顿时一个激灵蹦了起来,圆睁着眼睛和嘴巴,满脸兴奋地扑了上去。   小手探进地上的血泊中,轻轻一捞,把晶砂捞起来,放到嘴边吹一吹,然后郑重其事地把它放进手中的布袋里面,还要照着布袋外面拍一拍。   桑远远:“……”果然宠随主人,这活脱脱就一小财迷。   短命很明显不喜欢偶人,它一离开,短命就很愉快地抖着毛,伸个懒腰,整只放松了下来。   不喜欢才正常。自从把这偶放出来,短命身上都秃了好几处。   ……   进化出炼灵能力之后,桑远远发现又能继续召唤食人花了。   手一挥,又有一朵原始版本的食人花出现在那三只红胖身后,抻着长长的褐色茎杆,卖力地开始吞咽冥魔。   幽无命时不时便会掠回来,抓住桑远远,照着她的脑门‘叭叽’一口,再赞一声:“小桑果你真是个宝贝!”   桑远远:“……”这还用得着你说?!   固玉晶啊!一匣子就值五十斗金子的固玉晶啊!换成云间兽,那是一万五千头!这样吃下去,她很快就是云境首富!   不过她很快就发现自己想太多了。   人偶很快就把落在地上的固玉晶全部收集完毕,装在布袋里,也就小小一撮,距离一匣子还差得远了去了。   它眼巴巴地盯着那四条花尾巴,等它们产出固玉晶。   大部分冥魔被食人花消化之后,只能提供少少的能量,助桑远远产出更多的花,只有极少数冥魔才会留下固玉晶。   幽无命缓缓转动着眼珠,若有所思。   一炷香之后,他开始特意给几朵食人花提供不同的食物。   他不再留手,青光一扫,便是满地伏尸。   他大踏步掠进尸山之中,将看中的冥魔用刀尖挑了,抛向食人花。   桑远远发现固玉晶的产量开始显著提升。   “你是怎么做到的?”她合了个喇叭冲他喊道。   他随手拎了一具冥魔尸体掠了回来,往她面前一放。   “看,它要特别强壮一些。”   桑远远看不出这具软绵绵的尸体有哪里强壮了。   幽无命又拎了另一具尸体回来往旁边一搁。   有对比,区别就十分明显了。   ‘强壮’的冥魔整体要比普通冥魔大上一圈,差不多就是站在后面堪堪能整个挡住的程度,而且它的‘肤色’也有少许不同——冥魔身上无皮,包裹着血腥粘液,可以看出,‘强壮’冥魔粘液下的身体,颜色会稍微偏黑一些。   “这只是……玄水属性?”桑远远问道。   “聪明!”幽无命笑着,用刀尖一挑,将这只水冥魔扔进了食人花的大嘴里。   很快,人偶成功收集到一枚水灵固玉晶。   “冥魔也带属性的!”桑远远惊奇道,“莫非它们也修炼不成?”   幽无命摇了摇头:“应当是环境。”   “嗯……”桑远远思忖片刻,“这样说来,灵火矿脉边上那些冥魔,恐怕有很多,身上都带了火灵。”   幽无命的黑眸中泛起了财富的金光,手中的黑刀挥得更加利索了。   赚钱的光阴总是如白驹过隙。   很快,东边的天际线上开始泛起了鱼肚白。   桑远远的手下一共拥有了十九朵究极体食人花。   幽无命又一次回来亲她脑门时,她忍不住感慨道:“真想住在这里不走了。”   幽无命眸中顿时浮起了警惕:“很快便要大婚了。”   桑远远随口便道:“这么赚钱,还结什么婚……”   话到一半,发现面前的男人神情变得危险,急急转口道,“……当然是要最盛大的婚礼啦!咱们现在可有钱了!”   幽无命怪异地笑了下,伸出一根长指,指了指人偶手中的小布袋。   “小桑果,你想太多了,这点钱,也就够放半炷香的焰火。”   桑远远吃惊地望着他:“还要放焰火?太奢侈了!”   国君大婚放的焰火,那不得是国家级?国级的焰火,烧的都是钱啊!   幽无命眼角一抽:“小桑果!我可是一国之君!大婚不放焰火,我脸往哪搁?”   桑远远:“……”原来他还是要脸的哈?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分明是在聊两国联姻这等大事,听起来却像是小男孩小女孩在聊过家家一样。   远处传来的咆哮声忽然有些异样,地面传来了很有节奏的颤动。   幽无命踏着冥魔尸山一掠而起,片刻后,皱着眉落到她的身边:“来人了。”   桑远远恋恋不舍地收掉了食人花大军。   幽无命揽住她,骑上短命,抓起人偶,返身向着来路杀回去。   前方迎来的是一支军队。   只见人偶气呼呼地鼓起脸颊,两道漂亮的小眉毛紧紧拧到正中,黑眼睛里凶光毕露,瞪向断它财路的人。   一双小手环在身前,死死攥着装了固玉晶的布袋——攒了一夜,也是沉甸甸实坨坨的小半袋了呢。   幽无命伸手抽了两下,都没能成功把布袋从人偶手中抽走。   幽无命:“……”算了就让它抱着吧!   他随手一拨,把人偶扔到了短命的肚皮底下。   前方出现的是一支银甲军。朝阳的光芒正好洒了过来,满地血污之中,银甲军被晨曦染成了金红色,像是天降神兵。   幽无命慢慢挑起了一边眉毛。   一道俊逸非凡的身影高高立于战兽之上,低沉的声音穿透力极强,越过冥魔浪潮,遥遥传来——   “听闻幽州王不幸被困于涌潮之中,孤,特意率军前来相救!”   这般说着,却是有无数飞箭无差别地兜头射落下来。   “是韩少陵!”桑远远心头一凛,“他怎么会在这里?”   幽无命随手将一波飞矢击落,漫不经心道:“定是缩在章都那只王八,章泾,向姜雁姬讨来的援兵。”   桑远远气乐了:“章岱向你求援,章泾便找来韩少陵,这不就是故意捣乱么!”   这世间,谁能不知道幽无命和韩少陵水火不容?   幽无命愉快而夸张地笑了:“小桑果!你竟连这个都能看得明白了,果真是名师出高徒!”   桑远远:“……”   说话间,又一波飞箭如雨般砸落。   幽无命把桑远远揽护在身前,微眯着眼,挥落箭雨之后,压下刀,预备发起冲锋。   谁也没注意到,一只被射穿在地上的冥魔,竟是忽然探出长舌,直袭短命的后腿!   腥风袭至,短命想要收腿,已然来不及了。   圆溜溜的黑眼睛里刚露出一点惊恐,便见一道小小的身影从它腹下钻了出去,一只小手揪着它的毛毛,另一只小手扬起手中的‘兵器’,‘砰’一声挡下了冥魔的攻击。   只见无数细细碎碎的光粒向着四周洒落。   固玉晶洒了!人偶情急之下,竟是把方才幽无命都抢不走的布袋子当成兵器,替短命拦了一下。   眼睁睁看着满袋固玉晶粒飞向四面八方,人偶呆呆地伸出小手,嘴巴一张,下颚整个掉到了下巴底下。   箭雨又至,短命撒开四蹄冲向前方。   人偶依旧呆呆地伸着手,张着嘴,盯着那些再也回不来的亮晶晶。 第70章 谁才是主角   桑远远抓着幽无命的衣裳,回身去望。   只见人偶愣愣地挂在短命毛茸茸的屁屁边上,扬着一只小手,伸向那些再也不会回来的亮晶晶。   单看它的背影,便能感觉到一阵浓郁的凄凉和萧索。   箭雨铺天盖地倾落下来,箭上都蓄足了灵蕴,那一片亮晶晶顿时被淹没,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踪影。   短命勾下了大脑袋,跑成一道矮矮的残影。   一个华丽至极的血泊漂移之后,它顺顺利利穿越了无数箭雨,‘吱’一声急刹,停在了韩少陵的军阵面前。   此地,距离黑铁长城还有将近一里地。   这么多活人的血气,将四周的冥魔尽数聚了过来。   韩少陵的军队看起来也并不轻松,既要应付四周袭来的冥魔大潮,又要直面幽无命这一人一骑带来的沉重压迫力。   隔着最后一重咆哮嘶吼的冥魔,幽无命缓缓斜抬起了手中的刀。   一人,战你全军。   气势一出,韩少陵顿时瞳仁紧缩,众军座下的战骑已察觉到危险,不安地刨着蹄。   韩少陵是天明时分赶到长城下的。听到守军报告说幽州王孤身陷在了涌潮之中,他立刻点了兵,出城‘相救’。   原以为困了一夜,幽无命多多少少该有力竭疲惫之相,没想到此刻看着,虽然血染满身,气势倒是丝毫也不矮。   方才的箭雨,也未给他造成任何损伤。   韩少陵略有些迟疑。   他知道幽无命的军队正在急速赶来。   幽无命既然毫发无伤,若是强行打杀上去,那便是真正开战了。幽无命修为高深,一时半会拿他不下,若是拖到幽军抵达战场,把城门一关,又是很大的麻烦。此刻,不宜动手。   王族交往便是这样,只要隔着最后那层窗户纸,哪怕是用锤子在对方身上砸来砸去,只要纸不破,那都还是好朋友。   “幽州王!”韩少陵大笑,“为了出城接你,我韩州可是折了不少将士——你该如何谢我啊?”   幽无命知道他这是不打的意思。   他也不想打。身处涌潮之中,面对上万骑兵,再加一个灵耀七重天的韩少陵,虽然不惧,但身边有果子、狗子和偶子,难免伤到了哪一个。   幽无命缓缓呲出了尖牙:“回头好生谢你全家。”   韩少陵假模假样地笑着,目光缓缓落向幽无命身前,恰好,避过一波冥魔血雨的桑远远正眯着眼从幽无命的怀中钻出来。她扬起脸蛋,和韩少陵望了个对眼。   霎时,韩少陵瞳仁紧缩,表情几乎维系不住。   桑远远?!   怎么会是她?!   周遭冥魔咆哮不绝,韩少陵却只听到双耳旁响彻着‘嘤——’声。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桑远远身上,脸上虽然保持着温和客套的微笑,但额角迸出的几缕青筋却将他的心事全盘出卖。   她!怎么又和幽无命搅和在一起了!   她身边不是有个火系带翼的至强者么?她怎么会落到幽无命的手里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莫非,那个侍卫本就是幽无命的人?!   韩少陵忽然想起桑不近神秘莫测的样子。   难道,和桑远远订了婚的人……是幽无命?!   韩少陵只觉五雷轰顶。   她的手上,可是还有一枚金贝啊……这东西若是落在了幽无命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韩少陵惊疑交加,强行压抑着心头翻腾奔涌的情绪。眉宇之间,杀意根本按捺不住——直觉告诉他,此刻若不除去幽无命,恐怕此生再无机会了!   他果断抬起了一只手,牙根重重一咬,便要挥下!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听得长城方向再度传来了轰隆的蹄声。   又有军队赶了过来!   桑远远、韩少陵和幽无命一齐抬头望向来者。   是章州的军人,领头那一位膀大腰圆,面孔又黑又红,胡须和头发都乱糟糟的,一看就是个粗糙人。   他手中拎着两把板斧,大老远便放声喊道:“幽州王、韩州王,俺老章来也!”   原来章州王章岱收到信报,得知幽无命单骑出城,被困在冥渊边上,便从另一处涌潮点匆匆赶过来,率了亲兵,急急出城救人。   骑兵冲杀上前,奋力抵挡着两旁不断扑涌上来的冥魔。   章州王章岱一骑当先,骑着一头骨骼特别大的云间兽,高高跃起,重重落下。   “哈哈哈!”板斧一扬,劈翻了一整排冥魔,章岱那张黑红黑红的脸上溢满了快乐,“啊!痛快!痛快!”   到了场中,章岱根本没有发现气氛很不对劲,他睁着一双牛铃般的大眼睛,看看韩少陵,又看看幽无命,愉快地把厚唇咧到了耳根:“韩州王知道幽州王身陷魔窟,竟是比我还焦急哪!哈哈哈!真是太难得啦!太难得了啊!早知道我也不必着急忙慌赶来啦!”   正准备对幽无命动手的韩少陵:“……”   章岱并不知道韩军的箭此刻正指着自己的后心。他一副心大的样子,劈翻几头冥魔,驱着战骑来到幽无命的身前,冲他‘嘿嘿’直笑,扬了扬手中的板斧。   幽无命扯了下唇角,很无聊地挥了下刀。   算是打了招呼。   桑远远见这章岱丝毫也没有忌惮幽无命的样子,不禁感到有些稀奇。   幽无命一看她的模样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弯下了身子,凑到她的耳畔:“小桑果,前线的兵,就没有哪个不崇拜我。”   桑远远:“……”虽然很自大很臭屁,但好像也是实话。   她想起来,其实在韩州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长城的守军都不怕幽无命,他是杀星,更是守护神。   “快随我先回营吧!”章州王挥了挥他的斧头,“二位远道而来,都辛苦了!先歇一歇脚,这里交给我手下的小崽子们处理即可!”   ‘涌潮’最可怕的是回潮时的‘尾啸’。   章州并不是冥魔攻势狂烈的州国,虽说在‘涌潮’,但强度与韩、齐、屠等州国的‘涌潮’差距有如天堑,有了韩少陵这两万兵马、以及幽州即将抵达的七千精兵助阵,必定可以安然撑过这一波‘尾啸’,是以章岱此刻已完全放松了心神。   能把幽无命平安救回来简直是谢天谢地了。   在两支骑军的护卫下,章、幽、韩三州的主君顺利返回长城下,穿过长城重重门洞之后,章岱愉快地把板斧收回了身后,兴冲冲地引着幽无命和韩少陵向长城下的简易宫殿群行去。   被地头蛇搅了局,韩少陵只能按下了杀心,摆出一脸假笑。   “幽州王,”章岱笑得有牙没眼,没话找话说,“我老章,这还是头一回见你带着女子出行!这英雄配美人啊,就好比那什么……好刀配好鞘!好刀配好鞘啊!”   他翘起了大拇指:“天作之合!”   韩少陵:“……”想杀了章岱,谁赞成,谁反对?   桑远远:“……”鞘这个梗还能不能过去了?   幽无命不动声色地勾起唇角,偷眼看了看桑远远,然后礼貌地微笑:“她是桑州王女,也是我即将过门的媳妇。”   黑眼珠转了半圈,又补充了一句:“我就娶这一个媳妇。”   章岱明显吓了一跳,先是偏头看了一眼脸色难看至极的韩少陵,然后愣愣地冲桑远远呲了下白牙:“……桑王女,久仰。”   桑远远:“章州王,久仰。”   尬得无药可救。   章岱的额头上肉眼可见地渗出了一片亮晶晶的汗珠:“……呵呵,呵呵呵呵。好、好啊!”   谁都知道幽无命当初抢走了韩少陵的夫人,两个还在玉门关打了一架。   谁能想到他居然能把一个王女给带到冥魔战场上呢?娇滴滴的王女,不是应该养在深宫里头吗?章岱恨不得给自己几个大嘴刮子。   这可真是太尴尬了。   章岱都没眼去看韩少陵。   在一片诡异静默的气氛中,章州建在长城下的临时行宫,到了。   章岱硬着头皮,将幽无命、韩少陵和桑远远请了进去。   战骑自然只能留在外面的兽栏。   桑远远悄悄勾头看了人偶一眼——只见它一手抓着那只破掉的布袋,另一手揪着短命腹下的软毛毛,委屈巴巴地把嘴巴扁成一条弯弯的线,一双黑沁沁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布袋上的撕裂口。   真可怜。   还好短命这会儿已经完全不嫌弃它了,它把毛茸茸的四肢一圈,人偶被团在了满是绒毛的绵软的白肚皮里面。   “欧欧欧呜。欧、呜呜。”短命拧回了大脑袋,冲着人偶发出了很不耐烦的声音,听着像是安慰。   人偶慢慢偏过了头,吃惊地望着短命——这是头一回,这只大胖狗子没有对它紧紧绷起肚皮。   这么软的肚肚,岂不是轻轻一戳就能戳出个洞吗?   人偶低下头,盯着自己尖尖的手指陷入了沉思。   ……   此刻,桑远远和幽无命已经毫无负罪感地抛下了留守儿童,踏入章州王建在长城下的行宫。   行宫建得很简单,但却别具一格。   章州的石头都是红橙黄三色交织的岩石,用来筑屋,天然便带上了文艺色彩,无需渲染,处处即是景观。   踏入行宫,再不说话就显得有些诡异了。章岱脸色纠结,就像被押赴刑场一样。   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面前这种复杂的局面。   他原本想着,借着这一次共同帮助章州除魔的机会,若是能让韩州王和幽州王这二位强者冰释前嫌,那可真是美事一桩。   谁能料得到,幽无命竟然把桑远远给带来了呢?   章岱能怎么办?只能硬着头皮,伸手引路,哈哈笑着说道——   “诸位请随我来,洗一洗尘埃,老章我这就去设宴,给诸位接风,啊哈哈,哈哈……”   幽无命挑了下眉,偏头看向桑远远,笑眉笑眼:“来。”   他执起她的手,微仰着线条漂亮的下颌,说道:“章州王为我留着一处最好的滚池子,今日,就便宜你了!”   说罢,拖着她的手大摇大摆就向一旁走去,像回自己家一般。   章岱抹了把汗,冲着韩少陵讪讪地笑:“韩州王,这边请。”   韩少陵脸色冰冷:“我不必换洗。”   目光一直钉在那二人的背影上。一大一小,像对神仙眷侣。   什么时候,这两个人举手投足之间,竟有了这般亲昵和默契!   滚池子?   韩少陵深吸了几口气,只觉眼前阵阵发黑。   他不愿去想那两个人和一方滚池会有什么样的故事,却又忍不住不断去想。   来到滚池殿的幽无命和桑远远根本就懒得关心韩少陵的想法。   他从兽皮袋中取出两身干净的衣裳,放在池边的玉架上,反手脱掉染满了魔血的战袍,然后倾身上前,手脚不停地扒她衣裳,嘴里嘀嘀咕咕:“小桑果你自己没有手么?脱衣裳还要人帮忙。”   她紧挨着他,只有这样,才会稍微不那么害羞——这样贴着,彼此都看不到对方没穿衣裳的样子。   他偷眼看着她红红的脸蛋,神情越来越愉快。   微一躬身,把她打横抱了起来,走向滚池。   “小桑果,”他道,“也不好让章岱老等着,简单洗一洗便算了,怎么样?”   “嗯。”   又走了两步,幽无命坏坏地把双手一松。   失重感陡然来袭,桑远远惊呼出声,紧紧环住了他的脖颈。   “怕什么,”他眯着眼睛,声音满是放肆的坏意,“就算放开双手,我也托得住你。”   低哑暧味的声线,花香染上了热意,拂过她的脸颊。   桑远远:“……幽无命!”   这个人,真是坏得无药可医。   下到水中,她匆匆挣出他的怀抱,游得远远的,躲在角落清洗起来。   隔着氤氲的白雾,见幽无命一直在笑,笑个不停。   清洗完毕,她往池边扔出满地大脸花,然后像一尾灵活的鱼一样,‘嗖’一下蹿进了那一堆脸盘子里面,用热热的灵雾烘干了身上和头发上的水珠,再用灵蕴藤捡了干净衣裳过来换上。   幽无命也出了水。   如今,他的不灭火已运得炉火纯青,焰气一转,身上的水珠便蒸发无踪。   他脸皮极厚,半点也没有要避着她的意思,闲闲懒懒地捡起了衣裳,慢慢吞吞地披上,修长的手指细细地整理着层层衣物,缓缓地系上束带,那模样慵懒贵气,好看得叫人挪不开眼睛。   穿戴齐整,又是个自负霸道的年轻王者。他踏出两步,长眸微微一斜,探出一只大手,握住了她的手指。   “小桑果,没把你给吓死!我能在这里吃你么。”他故意冲着她呲了下牙,作势要咬她的脸蛋。   她瞥他一眼,没理。   踏过那红、橙、黄三种颜色交织的廊道,设宴大殿近在眼前。   透过敞开的殿门,看到章州王章岱从案桌后站了起来,大步迎向殿外。   她忽然踮起了脚尖,把鲜花般的唇凑到了幽无命的耳旁,吐气如兰,媚眼如丝——   “方才,其实我好想要呢。都在花丛里等你了,你怎么就不过来呀。”   幽无命如遭雷击,深不见底的黑眸一寸一寸向她转来,薄唇瞬间抿紧。   她狡黠地冲着他吐了口气,然后站回了原处,摆出一张一本正经的脸,冲着迎上来的章岱微笑施礼。   标标准准的王族见面礼。   幽无命:“……”   这就是个要人性命的果妖精!   章岱引着幽无命和桑远远踏入了宴宫。   端坐在殿中的韩少陵缓缓抬起了下颌,如鹰一般的锐利目光扫向殿门。   视线在章岱身上一顿,在幽无命身上一顿,然后重重落在了桑远远的身上。   见她双颊红红,俏面含情,韩少陵瞳仁瞬间收缩,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王族的涵养让他并未露出任何奇怪的表情,只端正地施了见面礼。   幽无命脚步一顿,微仰着头,似笑非笑与韩少陵对视,手上施了个非常潦草的礼。   半晌,二人脸上齐齐露出了笑容。   “幽州王,玉门关一别,吾心甚念。”   “韩州王,风采依旧。”   这招呼打得要多假有多假。   韩少陵转向桑远远,半晌没有动作。   桑远远淡笑着施了礼,见韩少陵依旧一动不动,便笑着望向满头大汗的章岱,道:“听闻章州的烤羊配大酱是一绝,不知今日可有口福?”   章岱得了台阶,急忙笑道:“自然。”   他干脆利落扬起两只蒲扇大的巴掌来,重重拍了拍:“开宴!”   幽无命挑了下眉,偏头看向桑远远,笑眉笑眼:“来。”   他执起她的手,带她落了座。   韩少陵目光闪烁,数次欲言又止。   正待出言试探一二,忽然听到侧后方响起一道清亮的女声:“桑远远?!你不是还参加韩郎的定妻宴么!为什么又和幽无命在一起!你们王族,就是这么随便的吗!”   韩少陵只觉一阵眩晕。   行军章州,路途遥远,自然只能把梦无忧带在身边时常解毒。   方才一个恍惚间,竟没察觉身后的亲卫又一次被她悄悄调了包——这个女人,只要她想,好像随时都可以出现在自己身边,一会儿换成亲卫,一会儿换成内侍,这些人,总能被她轻易说服,为她大开方便之门!   此刻听着梦无忧口无遮拦地嚷出了声,他一时竟不知道该作出什么表情来挽回颜面了。   反正,自从收了梦无忧这个女人,他丢脸都已经丢成了家常便饭。   他能怎么办?只能假装没听见这一声突兀至极的问话,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桑远远,破罐子破摔地等她的回答。   桑远远方才压根没注意到梦无忧从外面溜进来,混到了韩少陵的身边——这位所谓的‘女主’,存在感实在是太弱了。   她懒懒地冲韩少陵笑了笑:“韩州王,多日未见,你们韩州的礼数,仍旧令人不敢恭维呢。”   韩少陵扯了下唇角,偏头望向梦无忧,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只疲惫地道:“你可不可以先回去?别闹了行吗。”   说罢,回转头来,望向桑远远,微微凹陷的深邃双目中隐有几分认命:“桑王女就莫要取笑我了,我的情况,你不是不知。”   桑远远点头道:“的确。人生在世,性命才是最要紧的,脸面礼节,终究只是俗世虚妄罢了,不打紧。韩州王,你的情况,都知道也都能理解。”   韩少陵扶住了额头。   幽无命憋住了笑。   “这句话你倒是说对了!”梦无忧仰起了脸,“终有一天,你们会明白,人人生而平等,封建礼教只是统治阶级用来束缚人们思想的武器罢了!王族凭什么就高高在上?每一个生命都是平等的,都是尊贵的,都有自由的权利!”   桑远远眉头轻轻一跳。   原来还真是穿越女主啊,还是那种只会空喊大口号的。   桑远远沉吟片刻,微笑着,抬头凝视梦无忧的眼睛,“你说得没有错,生命,每个人都只有一次,自然是平等的。每一个人,都应该得到应有的尊重。”   梦无忧颇有些意外:“没想到你竟有如此觉悟!”   “我有,可是你却无。”桑远远沉下了脸,“无论什么身份,当众质疑旁人的隐私之事,难道就是对别人的尊重么?我有没有许人,许了何人,通通与你无关,我与谁在一起,更是我的自由。你口口声声平等、自由、权利,我尚未婚配,难道就没有自由地选择自己心仪郎君的权利么?”   梦无忧脸色微变,半晌,声音低了许多,辩道:“可是,女子应当自尊自爱自重,你不洁身自好,便是不自重,还容不得人说吗?”   桑远远摁住阴笑出声的幽无命,缓声道:“幽州王尚未娶亲,而我,早已与韩州王断了契,两个清清白白的人在一起,只待大婚,何来的不自重之说?莫非在你看来,名不正言不顺地跟在有妇之夫的身边,连侍妾都算不上,这才叫做自重自爱么?”   桑远远嘲讽地轻笑着,并不看梦无忧,只把视线落在韩少陵那张铁青的脸上。   “我、我、我与韩郎是真爱!”梦无忧急红了眼眶,“他和别人,不过是联姻罢了!你们这些王族联姻,哪里有爱情!你们根本不懂,包办婚姻是不会有幸福的!”   “哦,真爱。”桑远远轻笑出声,“你的真爱可真是值钱,与你的真爱相比,别人多年的陪伴,倾心相付,便成了轻飘飘的‘利益’二字么?你的心意凭什么就要比旁人贵重?就凭你一穷二白,就凭你一无是处?就凭你弱你有理?”   桑远远抬了下眉,见梦无忧大口喘着气,一副气得说不出话的模样,便轻轻摇了下头——   “我从来也没有认为王族便该高人一等,但在你身上,我看不到作为一个人,对旁人应有的丝毫尊重。旁人见了我,称一声‘王女’,这是对我身份的认可,就像到了医馆,该称一声‘医者’,到了学堂,该称一声‘先生’。而你,不知何来一股莫名的优越感,不分场合大呼小叫,直呼旁人的名讳,这当真是失态又失礼。”   梦无忧满面赤红,平时伶牙俐齿的她,此刻一个字也说不上来。她怎么也想不到,桑远远竟然不用身份等级来压人,却能辩得自己无话可说。   桑远远朝着韩少陵施了一礼:“韩州王为人豁达,重情意,不在乎这些虚礼,我无话可说。但同为王族,我实在不愿叫旁人腹诽云境王族尊严尽废!”   “不错!”章岱忍不住道,“韩州王,不是我老章说你,就连我这种大老粗,也听过旁人议论你身边女人乍乍乎乎不像样,啧,闻名不如见面,今日一见,连我这老厚脸,都替你臊得慌!”   “你、你们!”梦无忧气得跺脚,“你们不过是生来命好,出生就是王族罢了,若你们出生卑贱,还会这么高高在上指点江山看不起人么?”   桑远远奇了:“不是说人人生而平等么?怎又妄自菲薄,嫌弃自己出身卑贱了?平民出生,却有一身风姿傲骨者,大有人在,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得人敬重。而你,怀揣着莫名其妙的优越,打着‘平等’的幌子,面对身份比你高者,你故作清高不屑;面对身份比你低者,你根本没把他们当人看!”   桑远远语气更加激烈:“你梦无忧,当真是虚伪到了极处!张妈妈好心帮你,你转头就在韩州王的面前出卖了她;幽州王的亲卫替你而死,你心中根本没有半丝感激或愧疚;你不顾自身实力低微,横冲直撞往冥魔堆里冲,那么多人为你而死,你的心可曾有过片刻触动?!你把他们当作生命了么,你为这些因你而死的人掉过一滴眼泪么!”   梦无忧嘴唇颤抖,面色煞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桑远远悄悄捏了下幽无命的手,微微倾身,扶着案桌,缓慢地问道:“梦无忧,谁给你的优越感?你当真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吗?”   她今日说了这么多话,其实便是为了这一刻作铺垫。   幽无命心领神会,低沉魅惑的声音伴她而起,眸中暗星闪烁——   “呵,你当真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吗?” 第71章 这芸芸众生   桑远远一番诛心,令梦无忧神思恍惚,心智失守。   幽无命发动巫族惑术,顷刻间攫住了梦无忧的心神。   只见梦无忧跌跌撞撞向前走了一步,模样有些困惑,喃喃开口:“我,我当然是世界的主角啊,我穿越过来,思想觉悟比你们这些封建古人不知道高了多少。我至纯至善,气运加身,将来是要帮助韩少陵,领导云境芸芸众生度过危难的呀!我是来改变世界的,我和你们这些一无所知的人,当然不一样了!”   桑远远不自觉地攥住了幽无命的手。   幽无命反手将她细软的五指握在了掌心,用温热带茧的手掌轻轻地安抚她。   有秦玉池的证供在前,梦无忧这些乍一听像是魔怔一般的话语,便大有深意了。   此刻若要问韩少陵的表情,大约便是大写的懵、逼。一时之间,都被雷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幽无命轻轻嗤笑:“谁告诉你的。”   语气轻飘飘,不屑之极。   “天道!”梦无忧扬起了脖颈,掷地有声。   这两个字脱口而出的霎那,梦无忧恍如梦醒,忽然抬起手来,重重掩住了口。   挣脱控制了。   幽无命不动声色,垂眸掩去了星芒。   场间一片寂静。   桑远远迅速平复了心绪。她叹息着,望向满脸抽搐的韩少陵:“韩州王,这失了智的患者,实在不宜放出来乱跑啊。我们这些知情的,倒是理解你的为难和苦衷,可是这种话若被有心人听去,一定会误会韩州王的。”   韩少陵:“……当真是,失心疯了!来人,将梦无忧这个女疯子押入军营,看牢了,再放她出来,全部提头来见!”   梦无忧这话,他可接不起。   刨去那些莫名其妙的‘穿越’、‘气运’、‘至纯至善’,就看那些一听便能懂的——她是世界主角,帮助韩少陵领导云境芸芸众生度过危难?这话若传到帝君耳朵里,他韩少陵成了什么?这都不叫狼子野心了,这叫鲸口吞天!   梦无忧被拖了下去。   她也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闯下了大祸,难得地没有大喊大叫,安安静静就被带走了。   大殿上,气氛彻底凝固。   章州王尴尬地假笑着,干咳几声,抬起手来,指向桌案:“三位,吃,吃呀,愣着干什么?尝尝这烤羊,还有我章州的黄高粱烧酒!”   韩少陵拿起桌上小小的弯刀,缓缓切下一片冒着腾腾热气的烤羊肉,用银筷箸夹起来,蘸起放置在一旁的酱碟,放入口中慢慢地嚼。   咽下外焦里嫩、鲜香扑鼻的肉片,韩少陵举起装盛在瓷杯中,烫好的黄高粱酒,冲桑远远遥遥一敬——   “桑王女口才了得,三言两语,便把我这个小侍妾生生逼成了失心疯。厉害啊。”   韩少陵这是开始推卸责任了。   把在场的拉下水,省得事后旁人借这个作文章。   桑远远谦虚地笑了笑:“韩州王说笑了,我只是说出事实而已,又何来的逼人之说?身正不会影斜,我若说的是韩州王你的丰功伟迹,那即便在这里说上个三天三夜,你也不会因我的话而糊涂了心智啊。”   她举起手边的酒来饮尽。   又辣又烫。果然是传说中的‘烧刀子’。   她呛咳了下,脸颊泛起一阵潮红。   “韩州王,”幽无命声音低哑,双手扶案,微微倾身,“要饮酒,我陪你啊。”   眉头微动,目光挑衅,态度阴森。   他长袖一挥,抓起案桌旁边正在火炉上炙烤的大陶罐,单手拎起,‘咕咚咚’一饮而尽。   唇角微勾,道:“这才痛快。男人,用什么杯。”   韩少陵岂可服输,当即捧起脑袋大小的罐子喝光,反手倒拎着,抖出几滴残酒。   “章州王,酒来!”   桑远远看着这两只斗鸡,烦恼地揉了下眉心,捡起小弯刀,替幽无命切下一条条带着脆皮的肉片来,叫他配酒。   幽无命放下酒,便能吃上热乎乎刚切下的肉,整个人都快飘了起来。他弯起俊逸的眉眼,偏头佯装凶恶:“放下放下,谁让你动刀的!”   桑远远把他拨了回去:“喝你的酒!”   韩少陵那边顿显凄苦。   这两个男人盯着彼此,谁也不肯叫对方看轻了分毫,章州的烧酒一坛接一坛被运了上来,‘咚咚咚’灌进两位王者的肚皮。   修为再高,也怕烧刀。   二人的目光渐渐便染上些迷蒙,脸颊双双浮起酡红。   “韩少陵,”幽无命晃晃悠悠笑道,“我有今日,还真多亏了你——我可真是太谢谢你的三心二意了。”   佳人在怀,幽无命实在是按捺不住翘翅膀的心。   “是吗。”韩少陵咬牙切齿,“幽无命,好久没有并肩除魔了,今日宴毕,你我出城,杀它个痛快!”   这般说着,凌厉目光有如实质,像飞刀般,直袭幽无命。   “好啊,比赛啊。”幽无命轻飘飘地接住了眼刀,反手一记暴击,“我带着小桑果,都能比你杀得多。”   小桑果……小桑果……   韩少陵垂下了头,圈起拳头,拄着额。本该是他的,活泼可爱的女子,在桑丛里笑出一对小梨涡,可不就是个小桑果吗?这样一个小桑果,他放在回云殿里,乖乖睡着,那么可爱的一个小桑果,一不留神,便这么跑到幽无命的怀里去了。   韩少陵缓缓从拳头底下探出一双染了血丝的眼睛:“匹夫之勇算什么,比就比谁的兵更强!”   他带来的,可是银甲军。   银甲勉强算是最次的灵甲,银甲之上有金甲,金甲便是很正常的灵蕴铠甲,遭到攻击,力道会被灵蕴化至整件铠甲中,等闲无法击破。金甲之上还有玄甲,玄甲非但可以化去攻击,还有反弹的功效。   上一次幽无命从皇甫雄手中收剿来的这八千套,便是玄甲。   幽无命凉飕飕地笑:“行啊,你现在就把你的人全部派出去,我那七千人傍晚便会赶到,我让你先杀半日。”   “笑话!”韩少陵把陶罐往案桌上重重一怼,“我的两万骑兵,身着银甲,用得着你让!幽无命,你怕不是怂了,故作姿态,到时候比不过又说是你让我。”   “嗤,”幽无命笑,“我输?我能输,从今往后拿头走路。”   “哈!”韩少陵大笑,“行啊,我若输,便倒立给你看!你听着幽无命,你的人,杀死的冥魔能有我的人的一半,便算我输!”   桑远远:“……”无力吐槽。   这真是两个国君么?真不是小学生斗气?   幽无命偏过头来,酒气呼她一脸,神秘兮兮地低声道:“小桑果,你瞧,这傻子上当了。”   要多得意有多得意。   “吃吃吃,吃你的!”她用刀尖挑了一块肉,塞到他的嘴里。   幽无命开开心心便衔了过来。   忘了她手中拿的是刀。   在她面前,他根本不会提起一丝一毫的防备,张口一咬,下唇顿时被割了长长一道口子。   鲜血立刻渗了出来,桑远远吓了好大一跳,手忙脚乱想召大脸花来治疗。   手被他摁住了。   幽无命抬起手指,缓缓揩了下血渍,抿进口中。   “烈血配烧酒,够劲!”   韩少陵不甘示弱,立刻割了手,攥起拳头,往坛子里面滴了一股血泉,仰头饮尽。   幽无命笑得东倒西歪,肩膀垂下来,撞她的小肩膀,笑:“我说他傻吧!你瞧这是不是个傻子!”   章州王章岱悄悄抹了把汗,心道,罢了罢了,拼酒总比打架强。章州这小船,可禁不住这两尊大佛扑腾几下。   烤羊渐渐冷了,油凝了一层,吃到嘴里腻了起来。   幽无命把手中的坛子一掷,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出城!”   大手一揽,圈住了桑远远的肩膀。   “果子!让你见识我真正的厉害!”   韩少陵急急绕过案桌追了上来:“幽无命你行不行!桑王女的安全……”   幽无命低着头,阴阴地笑:“轮不到你来操心。”   斜眼一瞥,他傲娇至极地仰着头,大步向外走去。   走出几步,桑远远听得他身上隐隐有‘滋滋’的火声,便知道他用不灭火把体内的残酒全给烧了。   狡猾的家伙。   再看摇摇晃晃、脸颊红红的韩少陵,顿觉这位‘男主’着实是有些实诚。   一行四人,踏出殿外。   短命早已等得不耐烦了。见到主人出来,它扬起一只前爪,在兽栏的木门上扒拉了几下,非常灵巧地拨掉了插栓,再扬起胖腿一推,顿时把门给推开了。   兽栏看守:“……”这云间兽怕不是成了精?!   人偶偷偷从短命肚皮底下探出了小半张脸。它看起来情绪已经稳定了,稳定到只剩一个情绪——想杀韩少陵。   桑远远目光一扫,停在了它的指尖。   人偶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很多细布,把十根细细尖尖的指头全给裹起来了。   真是奇奇怪怪的癖好。   幽无命揽住桑远远,轻飘飘地掠起来,落到短命背上。   一骑当先,掠向黑铁长城。   韩少陵率着骑兵紧随其后,章州王放心不下这两个醉鬼,急急点了兵追在后头。   “老章,”幽无命狂傲地指了指城墙,“你给我在上面好好记着数!今日,便让你见识见识,韩州王韩少陵,如何倒立用头来走路!”   章岱苦笑:“我的幽大哥哎,你一个人,就要开始和韩州的万人骑兵比赛了?”   “一个人怎么了,”幽无命笑得放肆,“一个人,杀他千军万马!”   他抬起一根手指,敲了下额侧:“哦不对,今日不杀他,杀冥魔!给你老章面子。”   这家伙说得高兴,根本不在乎御兽走在身边的韩少陵有没有听见。   韩少陵稳了稳心神,目光沉沉望了幽无命一会儿,不动声色地唤过一名心腹,低低交待了几句。   “他肯定要对你下黑手。”桑远远悄悄对幽无命说道。   幽无命唇角微勾,不见半丝醉意,声音带着笑,低低在她耳畔道:“就怕他不来。”   说话间,一行人已来到了长城底下。   门洞中的黑铁大门一扇接一扇被拉开。   韩少陵的骑兵先行冲出去开道。   幽无命与韩少陵并肩而行,出了城门,一左一右向着纵深处掠去。   韩少陵的长戟上荡出了十余丈白亮的光晕,长戟一挥,竟是带上了电闪雷鸣之声!他这金属性,已隐隐勾动天雷地火,超凡脱俗。   幽无命随随便便地挥了挥刀。   十余丈青光荡起,舞动间,隐约带着醉意,狂放不羁、如执笔在天地之间画下草书。   在这二位强者的强势攻击之下,冥魔大片大片倒伏而下,尸骨不全。   来回冲杀了一遍之后,城墙根下再无半点压力。   “韩少陵他很强。”桑远远冷眼看着,淡定地说道,“但他能这般突飞猛进,其实是借助了梦无忧那天眷的气运。经今日一事,他恐怕不会再放梦无忧自由在外行走,倒是少了个很大的隐患。”   “你是说……”幽无命俯下了身体,覆在她的耳畔,呼吸沉沉,“韩少陵,杀不得么。”   “你想在这里杀了他?”她问。   “将计就计,爆发全力,我有九成把握。”幽无命的声音清冷平静。   “恐怕会有未知之力,于你不利。”桑远远道,“天道、气运这种东西,我不太信,但这二人身上,明显有些玄机。”   “那便试试。”幽无命轻飘飘地说道。   “好。”桑远远点头,“也该和这‘东西’交一次手了,若有不对,切记安全第一,万勿逞强。”   幽无命拨过她的脸来,‘叭叽’在脑门上亲了一口,非常不耐烦地说道:“知道知道。”   然后把她的脸拨了回去。   桑远远垂下头,偷偷笑了起来。   从前,他只要一害羞,就会这样把她的脸拨走。   “杀!”韩州的骑兵喊杀震天。   韩少陵与幽无命,就像两枚摧金断玉的刀尖,破开冥魔浪潮,一往无前。   章州地段的外长城距离冥渊大约有十余里地。   一路清剿冲杀,将这十余里地间囤积下来的冥魔杀死或者驱向冥渊,就像是逆着浪潮,将海岸线推往深海。   日头渐渐西斜,大军杀到了冥渊附近。   冥渊之上,永远笼罩着无尽的黑雾,像是永恒的夜。黑色云雾之中蜿蜒游走着赤色的闪电,仿佛正是为了阻止凡人窥探的视线。   “幽无命,你说这把人困住的冥渊,会不会正是‘天道’的杰作。”桑远远语声嘲讽,“毕竟,能把梦无忧那种虚伪无脑的人当作亲闺女,想必这天道眼神和心地也好不到哪里去。”   幽无命懒懒举刀:“你若不喜,我便为你斩破这天。”   话音未落,便见他已全力凝出一缕燃着不灭火的青木烈焰,直直斩向前方的深渊雷云。   惊鸿一掠,看见的人,只道是幻觉。   青木烈焰没入云层之中,不见了踪影。   桑远远:“唔,看来我们还需要继续修炼才能斩破这天。”   幽无命轻笑出声:“傻果子,你以为会怎么样?斩下一头龙来么?”   他旋过身,顺着冥渊的边缘一路斩杀过去。   “韩少陵会在哪里动手?”桑远远问道。   这么长的时间,要布置什么也都足够了。   “那。”他闲闲地挑了下刀尖,指向斜后方。   桑远远凝神一望,只见他刀尖所指的那一处,冥魔仿佛跃得特别高一些,自远处望去,就像是海面上一小片特别突出的波浪。   “这未免也太明显了。”桑远远纳闷极了。   幽无命笑道:“人呢,得跳出方寸之间,才能看得清全局。韩少陵跳不出,便永远不知跳得出的人,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桑远远心神微震,若有所思。   韩少陵果然掠过来了,双骑交错,他扬着戟,清清朗朗地喊道:“幽州王,好身手!”   桑远远凝神看着,发现他目光沉稳,并无半点闪烁。   果然能做王者的,个个都是影帝。   “幽州王,杀一道直线,比比谁快呀!”韩少陵爽朗地笑着,大喊一声,然后一骑当先,冲向前方。   幽无命懒懒地挥了下刀,直追而去。   距离那处做过手脚的地带,越来越近。   桑远远心脏‘怦怦’直跳,凝神留意着下方的动静——若是有什么变故,她还可以召出食人花,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第一次,竟是直直冲了过去,无事发生。   “下面果真藏了人。”桑远远低低地告诉幽无命,“呼吸和心跳控制得极好,应该是非常精通暗杀之术的能人。”   这块被血肉浸润的大地上,断断续续爬了一些血藤。到了近处,桑远远便听到了冥魔尸堆之下的呼吸和心跳声。   幽无命阴阴一笑:“偶。”   人偶抓着短命脖颈上的鬃毛,露出了半张邪气美艳的脸蛋,唇角勾着恶意满满的笑容。   “底下的人,全部杀光。”幽无命冷声道。   人偶小手一松,无声无息地落入了冥魔浪潮之中。   桑远远同情地望了望一骑当先的韩少陵。   他的背影看起来着实很有几分意气风发的样子,长戟冒着白光,挥出道道很有金属质感且伴着电闪雷鸣的白芒。   他还不知道藏在冥魔尸块下方的那些精锐已是一排躺得齐齐整整、任人收割的鱼肉了呢。   人偶消失之处,落下了一卷卷细布。   桑远远微微一怔——细布?方才它裹在指头上的那些细布?   她躬下腰,拍了拍短命的大脑袋:“偶子裹了手,是怕划伤你么?”   短命十分不屑地甩了下头,鄙视地看了看飘落的细布。   桑远远诡异地读懂了它的意思——我有那么容易受伤的咯?要它多事!   她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忽然感觉自己赚到了。买幽无命,还送一偶一狗。   “小桑果你在笑什么,”幽无命覆向她,语声危险,警惕地问道,“为什么看着韩少陵笑。”   桑远远:“……”她平平坐着,视线正正投出去,肯定会看到前方的韩少陵啊,这个怎么解释?色即是空?   她偏头看他,一本正经道:“因为我冲着他笑,你就生气,你生气的话,一会儿对他动手时,就可以爆发出更强的力量!”   幽无命:“……”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他随手把扑上前来的冥魔斩得倒飞出去,皱着一对俊眉,很不高兴地嘀咕道:“看来小桑果对我的实力还是没什么信心,回头还得再加点力气修炼才行。唔,原本就花两分的心思,从今往后多加到五分好了。”   短命:“……”就可劲儿吹吧,反正俺是啥也听不懂。   ……   韩少陵杀过一圈,再度把幽无命引向设伏之地。   方才他已暗中观察过,幽无命的实力与玉门关一战时相差无几,应当与自己一样,同为灵耀七重天。   埋伏在冥魔尸潮之下的,乃是他在数日前收编的一支精通暗杀技的队伍,修为虽然只在灵明境五重天上下,但那一手出神入化、鬼魅般的暗杀技,就连他想起来时,也不禁有些头皮发麻。   这支队伍是梦无忧给他送来的。原本是一个名叫‘阴月阁’的暗杀组织,一次机缘巧合,‘阴月阁’的阁主乔阴月看见了梦无忧,对她一见钟情,最终化小爱为大爱,成全了韩少陵与梦无忧的爱情,并且愿意投在韩少陵麾下,为他做事。   韩少陵唇角浮起了意味不明的笑。   虽然他对梦无忧并无几分真心,但梦无忧摇着乔阴月的胳膊叫他‘月哥哥’的样子,仍是让韩少陵非常不爽。   今日,最好就是借幽无命的手灭了乔阴月和他的人,再借着他们的手,将幽无命击成重伤。   待两败俱伤之时,自己再出手收割。   现在,只要把幽无命引进陷阱……   “幽州王,太过轻敌,会输得很难看。”韩少陵挥去银戟上染到的魔血,出言相激。   幽无命冷冷一笑,反手压刀,道:“热身而已,再来!”   说罢,回身向着韩少陵设伏之处掠去。   韩少陵微眯起鹰目,故意落后了数丈,眼见幽无命鲁莽踏入陷阱且毫无半点防备,韩少陵缓缓捏碎了掌中玉简,低低吐字——   “动手!”   下达了命令后,韩少陵蓄足了全部灵蕴,直追而上。   幽无命的黑刀之上,青芒更加炽盛。   刀光荡过之处,只见一片血雨屑浪。   冥魔被那强势无匹的冲击力绞成碎片,倒洒向四面八方。   眼见,便踏入了韩少陵设伏的区域。而此刻,下方已没了呼吸和心跳声。   “确定他会在这一次动手吗?”桑远远问道。   “会。”幽无命压着眉眼,唇角勾起一缕坏笑。   “为何?”   “因为此刻我杀至兴起。”   桑远远虽然不太明白这是什么脑回路,不过既然他这般笃定,那她也就不再有丝毫怀疑。   幽无命用攥着缰绳的手臂敲了下短命的脑袋。   “短命,你腿断了。”他悠悠哉哉地说道。   桑远远:“?”   下一刻,只见短命非常非常夸张地仰起了毛茸茸的大脑袋,对着天空发出了一声凄厉至极的哀嚎——   “欧呜呜呜!”   旋即,‘挣扎’着,向上方跃起少许,然后一个‘马失前蹄’,重重往地上一跌,一滚。   它踏着冥魔血肉扑杀了这么久,毛毛上早已染满了血,此刻歪在地上,抽搐着两条后腿,怎么看都是受了重伤,即将一命呜呼的样子。   桑远远:“……”厉害了我的狗。   幽无命单手揽护着她,滚到一旁,把自己垫在她的下面。   他挥起刀,将四面扑上来的冥魔砍杀殆尽,荡出的青色灵蕴光芒自十余丈降至了九丈。   血雨洒落,桑远远眼睁睁地看着短命不动声色地用四足扒拉一下、再扒拉一下,把那圆滚滚的胖身体藏到了尸堆下面。   然后,便见一道隆起的线伏爬着,迅速离开了危险区域。   桑远远:“……”这不是成精,这是超神。 第72章 第一次交锋   目送短命逃离战场,幽无命反手一挥,掌中运起的橙色的不灭火,扔进身下的尸堆之中。   旋即,刀风向下一斩,蓄力一荡,只见这设伏区域之内立刻血肉横飞,火光四起,一片混乱。   韩少陵停在了伏击圈外,眯眼打量。   太乱了。方才看见幽无命的战骑倒下,韩少陵便知是阴月阁的人出手了,再下一刻,只见场中的冥魔尸首像开了花一般,轰然爆开,点点火光泛起,仿佛有凶猛狂暴的力量在蠢蠢欲动。   韩少陵知道这是阴月阁特制的炸火,威力十足,一旦炸起来,幽无命绝无可能全身而退!   想到桑远远也在战局中心,韩少陵暗暗咬紧了牙根,手背上青筋暴起,目光中露出决绝——罢了,是她自己选错了人,生死有命,怨不得人。   桑远远也察觉到了周遭的能量波动,正要动作,忽然感觉到幽无命的身体向前一覆,紧贴住她。   他用脸颊捂住了她一边耳朵,手掌捂住了她另一边耳朵。   她感觉到一阵炽热的温度袭来,还未作出反应,便看见周遭爆起了冲天火光!   隔着幽无命的身体,她都听到了轰隆震颤。   他继续挥着刀,将溅来的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荡开,一双黑眼珠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带着她在这一团混乱之间穿梭行走。   他压着眉眼,抿紧的唇角微微下垂,神色极其专注。黑发垂下一缕,落在唇边,反射着些微火光,衬得他的脸异常白。   伏兵准备的炸火,被幽无命用不灭火给点了。伴着血雨,炸得好看极了。   像焰火。   就是兜头盖脸洒了一身。   幽无命也没有特意去躲。桑远远知道,他要用这些血来制造出受伤的假象。   等到火光渐次落下,他放开了她的耳朵,‘啧’道:“白给你洗干净了。小桑果,回去重洗,这次,一定满足你,不会再叫你白等。”   她愣了下,然后想起自己在殿外故意对他说的那些话,只觉热血涌上了脑门,耳朵无可抑制地变得滚烫。   果真是男儿本色!不分时间不分场合,脑子里都能惦记着那种事情!   “你就这么点了炸火,不怕偶子还在下面吗?”她果断转移话题。   幽无命将刀上的青芒降至七丈,漫不经心地道:“死了倒省心。”   他横移一步,脚忽然便是一跛。   桑远远吓了一跳,急急低头去看,见他左边腿上着了火,一望便知是烧进了皮肉里面,他歪歪地拖着左腿,踉跄走了两步。   她略有些失神,一时竟是难辨真假。   只听他在耳畔笑了笑,道:“我腿断了。”   这语气,和方才说‘短命你腿断了’的时候一模一样。   她好奇地打量着这位影帝。   果然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短命的演技和幽无命一比,就显得十分浮夸,一点儿都不自然。   只见幽无命傲慢地扬着下颌,唇角挂着冷笑,装出一副半点儿都不在意断了腿的样子。   厉害了。   若是他露出虚弱的模样,韩少陵说不定还会心生怀疑。而他此刻这副模样,无论叫谁来看,都绝对猜不到他是装的。果然,最强的演技便是返璞归真,本色出演。   血雨落地,一切暂时平息。只见满地火光之中,冥魔尸块混着许多人型的残躯,被烧出了阵阵焦臭。   幽无命拎着刀,狞笑着望向火圈之外。   韩少陵立在强壮的云间兽之上,单手握着戟,目光冰冷。   他极慢极慢地举起长戟,尖端指向幽无命。   幽无命扯着唇,轻轻笑了下,将刀抬至视线平齐,青光一震,重新荡出十余丈。   这便是灵耀境七重天的极限了。   韩少陵冷眼看着,见幽无命一身狼狈,左腿还燃着火都没来得及拍熄,这便急吼吼地使出了全力,心中便知,他已是强弩之末。   “幽无命,”韩少陵随手挥出几道威势十足的白芒,将袭向幽无命和他自己的冥魔无情绞杀,然后朗声道,“我今日杀你,非是私怨,而是为大局着想。你且安心去,幽州子民,我自会替你接管,不会叫他们多受半分委屈。”   幽无命阴阴地笑了起来,揽在桑远远肩膀上的手懒洋洋抬起少许,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虚虚点了点韩少陵:“这虚伪劲儿,倒是与赝品如出一辙。”   韩少陵自然是不会与一个将死之人计较,他淡笑着,转向桑远远:“祸不及弱质女流。桑王女,还请退到一旁,我自会护你无虞。”   “看不起我啊?谁要你护。”桑远远瞥了他一眼。   她那十九朵究级体的食人花早就蠢蠢欲动了。这冥魔浪潮在别人看来是凶恶魔障,在她这里就是营养丰富的饲料。她完全可以组个五环一路吃回去,想蹲哪一环就蹲哪一环,环环都安全。   韩少陵一怔,摇头笑了笑:“桑王女,我知你看不上梦无忧,不过此刻你不自量力地说出这话的模样,倒是与她素日作派如出一辙。”   桑远远心道,‘这是胜券在握,开始打压我了。无聊的套路。’   “冥魔过来就放花。”   幽无命低低叮嘱一声,反手荡出一道刀芒,将周遭围拢的冥魔清理了一大片,趁着这片刻空隙,他将桑远远留在原地,足尖重重一踏,身体像只大黑蝶般轻飘飘地掠了起来,直取韩少陵!   韩少陵哈哈大笑,挥戟迎上。   面对幽无命,韩少陵不敢有半分大意,哪怕此刻的幽无命看起来身受重伤,但困兽犹斗,临死的反扑才是最凶残的。   他倒是丝毫也没有怀疑幽无命伤势有假——左腿上的火,显然已烧进了骨头里。周遭阴月阁的杀手全军覆没,一个活口都不剩,幽无命绝不可能毫发无损。再有,他连桑远远都撇在了原地,说不是强弩之末,谁信啊?   虽这般想着,韩少陵仍是祭出了无人知晓的秘技。   只见那长戟之上,忽有雷电‘噼啪’作响,道道白色灵蕴光芒之上,爬满了紫色雷电,顷刻间,一条张牙舞爪的雷龙从戟上跃出,韩少陵周身灵蕴闪烁,风暴平地而起!   “雷龙出渊!”   金属性的灵蕴形成了飓风,涌入韩少陵周身,迅猛至极的灵蕴巨浪不断向着长戟之上的雷龙灌注而去,只见那雷龙仰天长啸,竟是令人心神震荡,皮肤阵阵发麻。   幽无命,已掠至半途。   此刻回转,根本来不及了。   韩少陵全力施为,双目锁死了半空中那道鬼魅般缥缈的身影,手中长戟重重向前一刺,便见惊龙出渊,携万千雷电鸣金之力,轰向幽无命!   耀目的雷光之中,幽无命的脸被映得冷白,精致无双的唇角,忽然便勾起了浅笑。   这一刻,韩少陵脑海中划过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此獠是当真生得好极了。   这一次再见幽无命,韩少陵明显感觉到他的身上发生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若说从前此人像一片黑色泥沼,那么如今,倒更像是一潭沉静深水了。   没有被阴郁包裹的幽无命,显然可以轻易夺走‘云境第一美男子’这个名头。韩少陵心头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幽无命的刀芒撞上了雷龙。   不出韩少陵意料,那青芒根本没有半点抵抗之力,顷刻间便灰飞烟灭。   韩少陵再度蓄出全力,重重刺向幽无命——越是到了这般关头,越是不能有丝毫松懈。务必一击即中,斩首强敌,令他永不得翻身!   此刻全力施为的韩少陵,自身也是强弩之末。   雷电之中,忽地传出一声极轻的笑。   冷进了骨子里。   便见,一对火翼陡然展开,幽无命双手持刀,高举过头顶,刀锋之上燃起了青焰,那焰,一望便觉心神被狠狠灼伤,世间仿佛没有任何一种力量,敢与之硬撼。   周遭空气被燃烧殆尽,形成了短暂真空。   在这恐怖的焰力威压之下,韩少陵聚来的灵蕴风暴顷刻便散成了一团狂暴气流。   眼中的惊恐来不及凝聚成型。   幽无命的重刀,已干脆利落地劈了下来!   低低的‘呵’声,带着沙哑冷意,蕴满了力量与自负。   青焰触到雷龙。   只见密聚成雷的白色金灵蕴,发出了极其刺耳的‘嘤’声,旋即,雷龙连挣扎的姿态都来不及做出,便被一破为二!   焰刃直斩而下!   金灵蕴,向来以坚著称,但在这摧枯拉朽的青焰之下,竟是丝毫没有半点抵抗之力,黑刀过处,无任何阻碍,一破到底!   韩少陵只来得及横起了手中的长戟,双手托住戟身,挡在刀锋之前。   “叮——嘤——”   “咔——”   长戟毫无意外地断成了两截。   韩少陵身体重重一沉,座下的战骑,竟是被那震荡巨力生生压成了一蓬血花!   他跪倒在了满地血肉之中。   喉头一甜,大蓬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   安排这刺杀之局时,韩少陵特意将那两万骑兵调远了些,以骗幽无命放松警惕,同时防止幽无命混入人群中趁乱逃脱。   此刻横遭反杀,麾下大军根本救援不及!   幽无命双足落地,先回头看了桑远远一眼,见她无碍,这才懒洋洋地动了动手指,重新握紧了刀柄。   青焰已没入刀刃之中,此刻站在韩少陵面前的幽无命,平平无奇。   韩少陵抬起了头。   他撑着断戟,拄在地面,没有倒下。   “是你……你竟破境了!”韩少陵神色略有些恍惚,“灵耀之上,是什么?”   幽无命的黑眸缓缓转动:“你不需要知道。”   他轻飘飘地扬起了手中的刀,对准韩少陵的脖颈,毫不迟疑地挥了下去。   韩少陵闭上了眼睛,唇角浮起淡淡的笑容。   败了,便是败了。   被人堂堂正正击败,击杀,并没有什么不甘。这样的战斗,无论胜败,只觉畅快。今日若败的是幽无命,他韩少陵,会惺惺相惜,但绝不会有丝毫留情。   谁也不是命定的主角,谁都会失败,变成他人的踏脚之石。   他感觉到了风。   风之后,便藏着冰冷的刀刃。   幽无命的刀,最重,最快,最冷。   被这样的刀斩了头,应当是没机会感觉疼痛的。   他身体微绷,浑身丝丝发麻。   眼见一代王者,即将殒于刀锋之下!   就在劲风拂起韩少陵散乱的鬓发,刀锋堪堪划破他的皮肉之时,忽有一道惊雷,自头顶高空落下,击在幽无命的刀锋之上!   那一瞬间,谁都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   黑刀被天地巨力轰然荡开,险险没有脱手,幽无命口喷鲜血,连退三步!   他瞳仁骤缩,反手将黑刀刺入脚下,双手撑住刀柄,焰翼伸展,扛住雷霆之击。   轰隆一声巨响,只见以幽无命为圆心,一道恐怖至极的震荡波向着四周席卷,冥魔尸块被压成了碎屑,溅向四方。   这场变故来得猝不及防,桑远远没来得及回神,便见第二道落雷又降了下来,直指幽无命!   桑远远心头大骇,抬头去看。   只见头顶上方,不知何时竟多了一团七彩雷云,这诡异的雷电,正是来自那雷云之中。   桑远远倒抽一口凉气,望向韩少陵——同样身处落雷中心处的韩少陵,竟是丝毫损伤也没有,此刻神色错愕,愣愣地看着被雷轰得倒退的幽无命。   这雷,是在护持韩少陵。桑远远心中闪过两个令她毛骨悚然的字——天、道。   她不假思索,向着场中奔去!   第二道雷,落在了幽无命的身上。   他的膝盖被压得重重一弯。   火翼燃起更耀眼的光焰,与这天劫对抗。   他喘着粗气,渗血的虎口握紧了刀柄,黑刀之上,重新燃起青焰。   震荡波轰向四野,冲向战局中心的桑远远只觉胸口重重捱了一击,她咽下涌到唇边的血,继续扑向幽无命,同时扬起双手,掷出食人花,直攻韩少陵!   第三道雷,迅速凝成。   她抬头看了一眼,发现那朵不知何时出现在半空中的七彩雷云已经散了。   这是最后一道雷!   幽无命唇角浮起狞笑,横刀向天。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落下来,落在幽无命的脸和刀上,这来自大自然的抚触,在这一刻显得无比嘲讽。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不仁,才是至仁。   若有偏袒循私,那还叫什么天道自然!   幽无命低吼出声,刀锋之上,青焰大炽!   一双幽黑的眸中,尽是狠戾决绝。   他不退反进,扬刀再斩韩少陵!   他这是打算无视落雷,用身体硬撼这一击,也要将这所谓的天命之子斩于刀下!   韩少陵此刻已聚了些气力。   他单手拄地,目光与幽无命同样狠绝。他握住带着戟头的那半截断戟,手臂蓄足了力道,只待幽无命进入攻击范围,便会借那落雷之击,刺穿他的心脏!   桑远远的喊声淹没在雷鸣之中。   第三道落雷,到了!   幽无命瘦长的身躯沐着雷光一跃而起,青焰越过惊雷,重重斩下!   同一时刻,单膝跪地的韩少陵扬起了手中半截断戟,不管不顾,直刺幽无命!   ‘扑嗤——’   ‘噌滋——’   ‘轰隆——’   雷势荡向四野,最强的一道落雷,夺走了这一方天地之间的所有光芒,眼前一片雪白,一时之间,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巨大的食人花苞散成了无数细碎的光粒,像落幕的焰火一般降下。   耳旁,是短暂失聪的锐利嗡鸣。   视觉恢复了。   韩少陵最先缓缓低头,看了看自己。   只见左边整个肩膀,连着手臂,以及小半幅胸骨向着地面滑落。胸腔毫无遮掩地暴露在空气之中,凉风吹来,径直吹痛了胸腔中那颗‘怦怦’跳动的心脏。   方才他只来得及偏头避开了要害,手臂连着肩膀被重刀斩断,差一点就削到心脏了。   剧痛后知后觉地传来,他抬起麻木的眼睛,望向身前。   他抬着右手,手中握着半截断戟,方才刺穿了一具身躯。   滚烫的血顺着戟身流到了他的手上,他循着那道蜿蜒血溪望去,便看见女子娇小的身体被断戟贯穿。   断戟刺中的是桑远远。她扑上来,用自己的身体替幽无命拦下了那贯心一击。   幽无命已被她推到一旁,硬撼惊雷之后,他的模样也是惨烈至极,口中鲜血狂涌,一时挣扎不起。   韩少陵像被烫到一样,松开了手。   便看见桑远远踉跄两步,带着断戟扑向幽无命。   然后便软软地伏在了他的怀里。   “桑、桑……”韩少陵倒抽一口凉气,顾不得断臂之痛,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一动,便感觉风吹进了胸腔,满腹脏腑都发出了剧烈的刺痛。   被逼与幽无命硬拼的那一记,已令他身受重伤。   而幽无命这厮,竟是拼着硬吃落雷,也要向他斩来,幸好有神雷相助,化去了那刀上的力道与焰气,否则便不是丢掉一边肩膀这么简单了。   韩少陵颤抖着,扯下战袍,用牙帮忙,把伤口胡乱地缠了几圈,然后倒坐在地,喘着粗气,盯紧了幽无命。此刻双方都丧失了行动能力,只待自己的人过来,便能平定大局。   “幽无命,你死了。”韩少陵吐着血说道。   幽无命的模样有些怔忡。   似乎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茫然地接住了扑过来的桑远远,动作机械,压抑着剧烈颤抖的手,很本能地拔掉那根刺穿她胸膛的断戟,然后撕下衣摆替她缠住伤口,再把这团小小软软、不断颤抖的身体揽在了身前,呆呆地垂头看着她,眼睛一眨也不眨。   “你,没事吗?”她抬眸看着他,一边说话,口中一边涌着血。   幽无命挤出全部力气,紧了紧搂住她的胳膊,摇下了头。   “死不了。小桑果,你会不会死。”他快速地问道。   “应该不会,”她又吐了口血,“你看着点,别让我睡。”   “哦。”幽无命怔怔地点了点头。   她闭了下眼睛,笑了:“还行,试出来了,也就这样。”   “嗯,”他道,“不过如此。”   所谓‘天道’,不过如此。   轰隆的蹄声渐渐逼近。   敌人来了!可是幽无命却连挪一挪位置都办不到。   “韩少陵的人。”幽无命喘着重气,牙齿几乎咬到了桑远远的耳朵,“小桑果,不如这样,我把命和修为都给你。他不会杀你。以后,你好好活着。”   这一刻,他心中所想,竟与复仇无关。   “你是想让我生不如死么?幽无命,你这么恨我啊?”她撅起染血的红唇,嗔道,“当初是谁说死的时候一定带着我?男人的话,果真信不得。”   多说了几句,只觉两眼阵阵发黑,一片黑暗之中闪烁着点点暗金色的光芒,他的俊脸变得模糊,只余一个晃动的轮廓。   麻木的伤口开始传来阵阵刺痛,耳旁响起尖锐嗡鸣。   她觉得有些冷。   “桑远远,不要睡。”   幽无命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紧张。   她甚至听出了一丝颤音。   她怔怔地想,原来,他这样的人,也会害怕啊……   她努力睁大了眼睛,朝着他的方向,用力凝聚精神。   “带着我,是死是活,带我一起。”她用尽全力,攥住了他的手指。   旋即软软地伏在他的身上,轻轻地喘着气。   幽无命深吸一口气,并起颤抖的手指放在她颈脉上探了探,发现性命无虞,不禁微微松下一点心神。视线一扫,发现韩州的骑兵已迅速逼近,先锋距离此地已不到百丈!   他生受了三道落雷,身体中就像有一万只雷虫在乱啃,使不上半点气力。方才以为小桑果要死,一颗心全系在了她的身上,倒不觉疼痛,此刻心神微松,顿时痛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除了狞笑,竟是摆不出第二种表情了。   他单手揽紧了她,另一手拄着刀,想要站起来。   “韩……少……陵……”   发红的眼睛望向数丈之外,只见韩少陵已挣扎着爬了起来,想要去捡那落在一旁的断臂——只要把它捡回来,总有办法给它装回去!   再有两三个呼吸的功夫,韩少陵的重骑兵便要碾过这里,救回他们的主君,杀掉动弹不得的幽无命!   幽无命定定望着韩少陵伸向断臂的那只手,目中翻涌着血色怒焰。   他已有太久太久没有像此刻这样,感觉力不从心——都拼成这样了,竟连最后一点战果也要失去么?   “幽、无、命,”韩少陵吐着血,笑了,“你,输了啊,待我,医好了手,我一定,用这只手,灭你……幽州!”   幽无命连咬碎牙齿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就在韩少陵的手颤抖着,抓住了地上的断臂之时,只见一个黑红黑红的大脑袋忽然从他身后的尸堆中钻了出来,后蹄重重一踢,身形如电,蹿过韩少陵身边,一口薅走了他尚未抓稳的臂膀!   这道黑红的闪电一刻也没有停留,叼着韩少陵的左臂,掠到了幽无命身前,一个旋身急刹,矮下腰,几乎是用‘铲’的姿势,把幽无命和桑远远弄到了自己的背上。   然后撒开了四蹄,像一道血旋风般,从冥魔浪潮中刮了过去。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韩少陵一个愣神的功夫,胳膊没了,将死的幽无命没了,攥进了手心的小桑果,也没了!   那道黑红黑红的毛茸闪电,向着远方飞驰。   “主君!您……”骑兵已至,看见韩少陵缺了一边肩臂,为首的将领目眦欲裂,痛苦地跪在了韩少陵身前。   韩少陵深吸一口气,取起独臂,挥向前方——   “杀!”   骑兵开始冲锋,弩手张弓搭箭,一排排箭雨,如蝗虫一般率先扑向那道飞速远去的身影。   箭雨之下,幽无命已调整好了身姿,单手挽着缰绳,将绵软的桑远远圈在身前,另一只手斜斜护着她的肩胸腹。   短命速度虽快,跑得却是很稳,没有什么颠簸。   “怎么不咬死他!”幽无命虚弱且嫌弃地说道。   短命百忙之中,回转过毛茸茸的大脑袋,非常鄙视地望了他一眼。   “傲五。”短命叼着韩少陵的胳膊,含混不清地说。   桑远远诡异地再一次听懂了它的狗话——你都没死我干嘛要找死。   她不禁想起了原剧情中,幽无命战死天都后,短命明知必死,却还是扑向了姜雁姬,最终被皇甫俊打进了火海。   一滴晶莹的泪水划过桑远远带笑的唇角,悄悄在风中飞走。虽然身上疼得要命,生死危机也尚未解除,但在这一刻,她竟诡异地感觉到了幸福。   大家都还在。   短命左扑右突,避过身后袭来的箭雨。   没有幽无命帮它击落那些箭矢,它的动作狼狈极了,几次险险要被射中。   幽无命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带上了丝丝寒意:“偶死哪去了。”   方才它若是在场,必能给韩少陵补上致命一击!   死哪去了呢?! 第73章 偶死哪去了   “偶死哪去了。”   幽无命声音冰冷,压抑着怒气。   就在他的话音刚刚落下时,正前方的冥魔浪潮之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它看起来快乐极了,小手里拎着一只破损处打上了结的小布袋,布袋中沉甸甸地装了小半袋不明颗粒,看起来很坠手的样子。   人偶两边嘴角都咧到了耳朵根,染得黑红的衣袍迎风翻飞,踏着冥魔的脑袋,一蹦蹦起几丈高,飘来飘去,整个偶精神十足,从头到脚都写着一个‘浪’字。   它把它的亮晶晶给捡回来了!   幽无命:“……”   活活给气乐了!   身后箭雨又至。   人偶猛地皱起了眉头,抓住一只冥魔荡出的长舌,像甩秋千一样,把自己的身体抛了起来,在半空翻了个跟头,落到了短命身上。   它把手中的小布袋抛到桑远远怀里,然后蹿到了后面,身上爆起青黑的雾气,替短命‘乒乒乓乓’地击落了射来的箭矢。   这样一来,短命就不再需要左冲右突,只需直直前进。   谁也追不上一往无前的短命。   转眼之间,韩少陵的骑兵阵就被它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摆脱危机了!   虽然韩少陵为了寻回断臂,并没有放弃追击,但他的骑兵和短命之间的距离,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拉越远……   短命向着东方,一路飞驰。   自从人偶归来,桑远远就发现幽无命强打起了精神,脸上一丝虚弱也看不见,若不是额角和手背上不自觉地迸着青筋,根本就看不出他此刻正在承受剧痛。   她知道,他是担心人偶反噬。   这个东西心智非常单纯,但单纯,便意味着行走在细细的钢索上,左右都是深渊,一边是至善,另一边是至恶。   她轻轻挣了下,用气声喊道:“偶……”   小小的人儿晃了下,落到她的身边,倒骑在短命的大脑袋上,一双小手端端正正摆在膝盖上,眨巴着大眼睛凝视着她。   “帮我收好袋子。”她吃力地把布袋向它递了递——方才偶去对付箭雨时,把这袋固玉晶抛到了她的怀里。   人偶激动地探出小手,刚碰到袋子,忽然想起了什么,紧张兮兮地抬起头,偷偷瞥了瞥幽无命的脸色。   见他脸色虽臭,却没有阻止的意思,偶便接过了布袋,小心翼翼地环抱在胸前。   “找个地方歇息疗伤,顺便,再多产些固玉晶。”桑远远虚弱地说道。   人偶漆黑的双眼顿时微微泛起了光。主人很虚弱是不是可以反噬什么的,人偶通通不知道,它只知道,找到个安静的好地方,它就会拥有更多更多的亮闪闪了。   幽无命微微沉吟。   他身受重伤的消息,韩少陵必会报给姜雁姬,若是此刻与冀州赶过来的七千幽军会合的话,必定会遭遇韩少陵和章泾的全力围追堵截,即便能拼杀出去,情况也是极其惨烈。   况且,自己没有任何自保之力,只能将寄希望于麾下的士兵,命运全不由己,这不是幽无命的行事风格。   “小桑果,你当真是我腹中的虫。”幽无命淡淡一笑,取出玉简,令那支正在赶往长城的军队原地转头,穿过平州,伏于平、韩二州的交界处,等待下一步指令。   对于主君的命令,部下从来不会有丝毫质疑,接令之后,那七千身穿玄甲的士兵立刻调转了头,直直往西而去。   桑远远知道,这是预备伏击重伤返程的韩少陵。   她的唇角浮起了一丝微笑——便让他知道,幽无命的七千人,对上他的二万骑兵,究竟谁高谁低!   “下冥渊!”   幽无命即刻作出了决定。   他回转头,遥遥望了一眼几乎消失在视野之中的韩州骑兵,抽着嘴角冷笑一声,挽紧缰绳,令短命跑成了一道残影。   他双臂微绷,尽力揽护着桑远远,不让她承受太多的颠簸,以免撕裂了伤口。   不幸中的万幸是,韩少陵祭出绝式与幽无命硬拼之后,身上的灵蕴已然耗尽,所以穿刺了桑远远的这一击,便只是寻常的物理伤害,并没有带上灵蕴之毒。   只不过刺中了胸口,还伤到了心脉,所以让她一时缓不过劲来。   幽无命的情况比她糟糕很多,他偷偷吐了好几回血。   桑远远发现,他的血泛着金属般的蓝白色。   “是金雷。”她伏在他的怀里,用虚弱的气声说道,“也不算是完全无迹可循。韩少陵属金,那一记绝式凝的是雷龙,想必他与雷力之间,有些我们不知的牵绊。这也许意味着,即便天道要出手护他,也是越不过某些规则的。”   “呵,”幽无命牙间噙了冷笑,“天、道。”   “其中定有古怪。”桑远远沉吟片刻,“直觉告诉我,这件事情和天坛脱不了干系。”   不知不觉说话大声了些,牵动胸口的伤,一口潋滟鲜血喷涌出来,偶被吓了好大一跳,差点儿扔了手中的布袋。   它歪歪地匍匐过来,一只手抓着布袋顺便薅住短命几缕毛毛,另一只手腾了出来,小心地伸向桑远远,勾了勾她的手指。   它盯着她看了片刻之后,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把小手伸到袍子里面,扒拉了一会儿,从肩膀上拆下几朵紫色的蝴蝶花,递到桑远远的身上。   取下蝴蝶花之后,它的胳膊立刻就往下歪了一点,要掉不掉的。   它赶紧把布袋换到了另外一只手里,以免再次弄丢。   桑远远:“……”   幽无命挑了挑眉,将蝴蝶花收了,然后用缰绳往短命耳朵上拍了拍:“停。一丈,回旋跳。”   他手臂一紧,将桑远远死死揽住,然后难得地多看了偶一眼:“抓稳了。”   偶就像个突然被严父点了名的胆小娃子一样,猛地点点头,一对小胳膊紧紧搂住了短命的耳朵。   只见短命一个急刹,然后迎着冥魔巨浪直直冲向冥渊。   跃向深渊的那一刻,桑远远只觉寒毛倒竖,虽然心中极度信任幽无命,但身体腾空的霎那,她还是忍不住炸了毛。   她屏住了呼吸,身体不自觉地绷紧。   一切仿佛成了慢动作。   她看着偶的一双小木腿飞了起来,在空中划过一道小小的弧。   极短暂的滞空之后,短命的大胖身体开始下坠。   只见它非常灵活地在空中翻了个滚,两条后腿极魔性地向后一蹬!   也不知从哪儿借来的力,就见这云间兽在空中划了半个圈,然后直直撞向了冥渊的悬崖壁。   漆黑的崖壁之上,赫然有一处黑黢黢的石洞。   短命极为灵巧地落了进去。   洞中的冥魔被吓了好大一跳。丑陋恐怖的魔脸之上,一只只白色的单眼球缓缓转动,盯住了这头从天而降的茸毛怪兽。   下一刻,无数道长满倒刺的黑舌直袭短命!   在这狭窄的洞窟内,生生搅起了浓郁腥风。   人偶动了。   青黑的灵雾泛起,它就像一道小小的旋风,围着短命刮过一圈,把周遭的冥魔都切成了碎块块。   “这是?”桑远远强打起精神,惊奇地问道。   幽无命道:“深渊口。”   桑远远吃了好大一惊:“深渊口,都是与冥渊相连吗?”   “当然咯,”幽无命很好笑地望着她,“不然冥魔哪来的。”   “你怎知这里有个洞?”她感到不可思议。   他俯身,坏笑道:“……不告诉你。”   桑远远:“……”   吐血给他看!   幽无命指挥着人偶,将一处略微平坦的地方清理干净,然后搂着桑远远翻了下去,双双靠坐在洞壁上。   “小桑果,”他的脸上浮起一个帅得晃眼睛的笑容,“从未想过,我幽无命竟有这落难天涯的一天,身边竟还有人陪伴。”   “感觉如何。”她问。   “好极了!”   正在外围拼命击杀冥魔的偶:“……”不,感觉一点儿也不好。   “等等,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桑远远道。   “嗯?”幽无命眯眼望她。   “桑成明。走投无路,带着心腹跳下冥渊?”   当初桑州那个叛逆,桑州王的庶弟,桑远远的王叔。时至今日,桑远远仍觉得那件事仿佛哪里怪怪的。   “唔,兴许未死。”幽无命漫不经心。他对桑成明半点兴趣也没有。就算没死,也就是一刀的事情。   他侧过了身,解掉缠在桑远远伤口上的布条,然后开始脱她的衣裳。   桑远远:“?”   虽然她非常了解这个男人,知道他只要有一丁点儿力气,都会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叫人看不出来他身负重伤,但是这个时候脱她的衣裳,未免也太……   扒掉衣裳之后,幽无命干脆利落地用蝴蝶花钉住了她的伤口。   钉好正面,又把她翻过半个身,把后背的伤也钉了起来。   “这扑棱蛾子花还算有点用。”他眯着眼瞄了瞄,然后轻飘飘地说道。   短命慢慢拧过毛茸茸的大脑袋,诡异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和桑远远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嗯,没错,扑棱蛾子还是有点用的。   幽无命:“?”   “小桑果,你和短命,这眼神是什么意思?”他非常警惕,瞬间发现了不对。   桑远远:“什么眼神?短命怎么了?短命跑了好久,一定累坏了,是吧短命?”   短命慢吞吞把脑袋垂了下去:“欧呜。”   完全不知道你们这些人类在说什么。俺要先啃了面前的猪蹄子。   它开始啃食韩少陵那只可怜的臂膀——云间兽本就是很凶的凶兽,若没有经过严格驯化的话,它们可是会吃人哒!   幽无命:“……”明明知道哪里不对但就是不知道到底哪里不对。   桑远远偷笑着,慢慢把脑袋倚在了幽无命的肩膀上。   她要蓄点力气,召花。 第74章 夺造化之力   桑远远倚着自家的大扑棱蛾子,慢慢地调息。   幽无命也渐渐缓过来了,他闭上了眼睛,瞬间入定。   不多时,桑远远指尖有灵蕴光芒一动,一朵大脸花蹦了出来。   她好久没见过这么袖珍的大脸花了,不,此刻,它根本没资格被称为大脸花。   花盘子只有巴掌大小,它落在了桑远远的身上,懒洋洋地伸展着它的两片绿叶。   虽然体型很不达标,但这朵小脸花还是兢兢业业地扬起脸盘子,开始往她的伤口上喷洒凝露。   片刻后,桑远远慢慢转过头,望向幽无命的眼神变得一言难尽。   这大脸花疗法,实在是立竿见影,堪称奇效。   凝露甫一接触伤口,立刻便有丝丝清凉舒爽的感觉沁了下去,能够明显地感觉到伤口上的皮肉开始焕发生机,迅速愈合。   当初她给他种花时,这个狗男人居然装作丝毫没有感觉的样子,骗她给他种了一身又一身密密麻麻的大脸花。   不要脸!若不是她自己亲自伤这么一回,还以为大脸花的治疗能力真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鸡肋呢。   就在她暗自腹诽之时,只见幽无命身体忽然晃了晃,一口血难以抑制地从嘴里喷了出来,洒到了对面的石壁上。他抬手掩住唇,胸口剧烈起伏。   桑远远吓了好大一跳,急急把小脸花的脸盘子转向他,冲着他从头到脚一通乱喷。   他竖起了手:“无事。治你自己。”   桑远远凝神望向石壁上星星点点的血。   只见那血落在石壁之上,竟像是烧红的铁星子烙在了棉絮上一般,发出‘滋滋’的声音,瞬息之间,便将石壁烧出了无数斑点。   她定睛一看,只见那原本被雷元所伤、泛起了蓝白色雷光的血液中,又多了一分橙色的微光。   桑远远的心脏猛地一跳——他,这是用能够炼化万物的不灭之火,正在炼化体内的雷元。   炼化那份来自‘天道’的力量。   厉害了!果然,她当初想的没有错,这个男人,除非一击杀掉他,否则对他造成的任何伤害,都只会让他变得更加强大。   所以……如果能够炼化成功,他是不是就掌握了‘天道’的力量?!   不得了,反派大魔王,果然有逆天轼神的潜质。   桑远远不敢再打扰他。   她按捺住‘怦怦’乱跳的心,将小脸花挂到了他头顶上方的石窟顶,往下均匀柔和地洒下细细密密的灵蕴喷雾,不影响他,只润物细无声地给他少许帮助。   定定神,她再召一朵小脸花,放在自己的身上继续治疗。   时间飞速逝去,洞外天色逐渐变暗,入夜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石窟外,冥魔的咆哮声仿佛更加密集了,连石壁都在隐隐震颤,桑远远心想,大约外面的‘涌潮’已经到了‘尾啸’阶段。‘尾啸’一来,韩少陵只能彻底放弃追击,帮助章州防守边境,等到这一波冥魔攻势结束时,再也不可能追踪到任何痕迹。   暂时算是彻底安全了!   只不过,受‘尾啸’影响,从洞外爬过的冥魔数量也大大激增,洞中的血气引来了更多冥魔,咆哮声简直震破耳膜。   此刻能够对付冥魔的战力,就只有小偶一个。   桑远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进入定中,拼命积蓄灵蕴。   ……   人偶拆了蝴蝶花给桑远远用,断掉的胳膊就接不太稳了。只见左边的小木胳膊耷拉在身侧,大大影响了它的活动能力,此刻冥魔激增,压力越来越大,它身上的雾气迅速地消耗,大张着嘴巴,看起来颇有些疲累。   它压低了眉眼,黑眼睛中凶光毕现,身上那份狠戾决绝,像极了幽无命。   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让这些难看的家伙攻破防线!   小小的身躯佝偻起来,时不时便难以保持平衡,重重摔在地面或是撞在墙壁上。   它愤怒地凝聚了青黑的木雾,一次又一次扑向那些试图攻击它的主人和大狗狗的家伙。   就在它彻底感到不支的时候,胳膊和肩膀上忽然一紧。   只见一排新鲜的蝴蝶花落在了身上,‘咔咔咔’就替它装好了胳膊。   刚一抬头,力竭的身体忽然被一个厚厚软软的大家伙挤到了一旁。   人偶愣愣地晃了晃胳膊,看着这个红彤彤的庞然大物——距离太近了,看不清全貌,一时认不出是个什么东西。   直到红胖子‘呼’地张开花瓣,将堆积在一旁的冥魔尸首薅进了嘴里‘叭叽叭叽’大嚼起来时,人偶才反应过来,这家伙正是它的钱袋子、能够制造出亮晶晶的大猪头花!   它原地一蹦,高兴地拽住了红胖子那条褐色的小尾巴,把身体甩来甩去,两条小木腿高高地飞扬起来,竟是完全忘记了方才的疲累。   而此刻,短命已‘吭哧吭哧’把韩少陵那条胳膊啃干净了,连骨头都嚼进了嘴里,像嚼酥脆豆一样,顷刻间让它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间。   “欧——呜!”   大胖狗打了个心满意足的嗝。   要是韩少陵还有机会来讨胳膊,那只能勉为其难,拉给他了。   桑远远定了定神,向着洞窟深处又掷了一朵食人花。   这一下,左右两旁都封住了,可以安心疗养。   从前她还觉得自己这能力一点也不炫酷——人家晋阶之后都能荡出灵蕴光刃,又酷又飒,而她却只能扑棱扑棱往外丢这些丧气的花,但此刻,她忽然发现自己这技能才叫做宝藏。   受了这么重的伤,换作旁人根本就没有能力再杀敌了。而她却丝毫不受伤势影响,只要把花丢出去,就可以坐等收钱,续航能力一流。   两朵食人花拼命工作,很快,就有晶晶亮亮的固玉晶顺着褐色的尾巴掉落下来。   人偶双眼放光,嘴角呲到了耳根下面,左边跑跑,右边跑跑,伸出那双小小的手,将这些宝贵的颗粒接在掌心,然后小心翼翼地装回了布袋子里面。   这会儿的它,完全看不出半点精力不济的样子,整只偶活泼得像一只刚出笼的猴子。果然,财富是一切人型生物的动力源泉。   桑远远歇息了一会儿,手一扬,召出一朵正常体型的大脸花。   它像个莲蓬一样,将灵蕴凝露洒成了丝丝缕缕的水柱,给人偶和短命洗了个透彻到毛发根根的热水澡。   洗完澡,大脸花又鼓起了脸盘子,像吹风机一样‘呼呼’地喷出热风,把这两只打理得毛发蓬松,要多干净有多干净。   还顺便冲了冲地面——虽然只是短暂落脚,但良好的居住环境总是有益于身心健康的。   她偷眼看了看幽无命。   只见他薄薄的眼皮下透着蓝、白、橙、青四色光芒,像个坏掉的灯泡一样不停地闪烁。   炼化正到关键处,不能打扰。于是桑远远按下了给二人洗澡的念头,静静地陪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先脏着。   他的腰间,忽有玉简一亮。   桑远远赶紧取了出来,拿上玉简走到一旁。   阿古的声音传了出来——   “主君,急报。”   桑远远回道:“他此刻在忙,有事对我说便是。”   片刻之后,阿古道:“是!多处州国,惊现‘涌潮’,规模惊人,多线告急,桑、白、平三州,均有长城地段陷落!其余各州正勉力支撑,随时可能有破城之危!”   一听这话,桑远远的心脏顿时‘怦怦’直跳,受损的心脉一阵阵抽着疼,她深吸一口气,感受着齿间寒凉。   桑、白、平三州均有长城陷落……   这三个州国,平日冥魔攻势并不猛烈,怎么会突然就……   桑远远猛地把视线投向洞外。   只见道道红影连成了赤潮,疯狂向着上方奔涌。   所以,这一波与平时迥异的冥魔攻势,在章州也同样出现了!   桑远远心中陡然一沉:“阿古将军,请速速整军,随时预备出军支援各地。”   “是!”阿古毫不迟疑便应下。   “还有,”桑远远咬了咬唇,眼神一定,“通知平州境内那七千玄甲兵,即刻前往平州长城失陷之处增援,之前的伏击计划取消。”   “是!”   忽现这么强的‘涌潮’,韩少陵根本不会离开章州——即便寻常的‘涌潮’,也能够轻易击毁章州这艘小破船,更何况这突如其来的泼天大祸。韩少陵若是率军离开,那章州必定被破!云境十八州,牵一发动全身,韩少陵绝无可能眼睁睁看着章州被冥魔攻破,所以他不会走。   若是韩少陵不走,那七千玄甲兵埋伏在平州境内,便毫无意义,只是白白浪费兵力。还不如就近帮助平州,收复陷落的长城地带。   桑远远思忖片刻,又问:“东线如何?”   阿古有声音颇有些感慨:“东州一力支撑,东线各州国暂时无碍,听闻东州王皇甫俊已带病亲赴前线督战。皇甫雄退离冀州,正领重兵向北,助秦州平魔。”   面对冥魔时,各大州国总是惊人地团结,毕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种时候,皇甫氏,便是极为强劲可靠的盟友。   打完了冥魔,再关起门来处理私怨。   桑远远脑海中飞速过了一遍全境版图,心中大致便有了数。   东线只管放心交给皇甫俊。桑州只是被杀了个猝不及防,有父王和兄长,定能顺利将冥魔驱逐出境。韩州和章州,韩少陵自会顾好,此人虽然做丈夫不靠谱,但要论除魔的本事,还当真是全境排得上号的人物。平州有那七千玄甲兵相助,问题应当也不大。   所以此刻最危险的,便是实力极差,地处偏远的白州!   “阿古将军,请派出一支精锐骑兵,从桑州境内的长城上通过,最快速度前往白州支援!”   “是!属下这就安排!”   玉简破碎。   桑远远从衣带中取出了与桑不近联络的玉简。   玉简接通,桑不近的声音中气十足地传出来:“小妹,迟些我再找你!”   话音未落便碎了玉。   桑远远听到对面满是冥魔的咆哮。   听着声音,倒不像是有太大的麻烦。   桑远远握着破碎的玉简,陷入了沉思。   她想起了一件事情。   原剧情中,梦无忧在和韩少陵确定关系之后,曾破坏过一次祭祀,救下了一位少女。那之后,冥魔的‘涌潮’千年难逢地同时在十二个地方出现,只差一点,云境十八州就彻底沦为冥魔的盘中美餐。   与眼下的情形,何其相似!   按着这个世界原本的发展轨迹,在这个时间段上,是绝对没有这一波恐怖的冥魔攻势的。难道她带来的蝴蝶效应,还能影响到冥渊之下吗?显然不可能。   所以原剧情里,是不是还发生了什么自己不曾留意到的事情?   桑远远凝神思索。   梦无忧和韩少陵在一起好几年之后,才出手破坏了祭祀。之前,她为什么不做呢?   因为韩少陵没给她机会。   韩少陵很了解梦无忧,知道生人祭那天一旦放她出去,她百分之百要捣乱,所以每次到了惊蛰前后,他都会看紧她。   唯有那一次……   桑远远脑海中闪过一线灵光。   那个时候,在梦无忧的强力光环影响下,韩少陵的实力已越来越强大,比之东州也不遑多让。   那一次,东州王皇甫俊果断掉马,邀请韩少陵梦无忧二人前往桑州遗址,商谈为桑州平反、给梦无忧抬高身份称她是桑王室遗珠之事,双方相谈甚欢。   不料回程途中,韩少陵竟是遭遇了一生中最为凶险的一次刺杀。   梦无忧早早就被亲卫强行打晕带走,并不知道韩少陵最终是怎样死里逃生的,只知他伤重归来之后,不信她的解释,声称是她的义父皇甫俊设下圈套要置他于死地。   二人吵得不可开交,最终梦无忧口不择言,说若是义父下的手,以韩少陵的本事,根本不可能还活着回来。   韩少陵气得吐血三升,说若不是天降正义,自己早已殒命谷底!   这种话一说出来,梦无忧当真是心如刀绞——为了离间她和义父的关系,韩少陵竟连这种谎话都都编出来了!她自然不答应,更是和他闹了个昏天黑地。   韩少陵怒而出走,忘记了惊蛰这档子事,独自跑到一处静谧湖岸去养伤。   然后就发生了惊蛰之变。   桑远远想到此处,只觉两腮浮起了阵阵寒流,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恐怕那惊蛰之变,不是因为梦无忧搅了生人祭,而是因为……   韩少陵从皇甫俊手中死里逃生,正是‘天道’的干预!   真正引发恐怖魔祸的,正是‘天道’!   桑远远手足冰凉,下意识地回转身,望向幽无命——此时此刻,她不由得非常庆幸自己的身边还有这样一个人,无论怎样的风雨,总有人同舟共济。   没想到,幽无命竟是已经醒了。   他偏着头,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见她望过来,他勾了下形状漂亮的唇,道:“小桑果当机立断,思路清晰,决策正确。看来我这幽州王之位,是坐不长久咯。”   被他这么一调侃,她方才心头涌起的寒凉瞬间消散了大半。这个男人总能给人无尽的安全感,无论何时何地。   “你不生气吗?”她走回他的身边坐下,轻轻把脑袋倚在他的胳膊上。   “生气什么?”他偏头看她。   “我没问你意见,便对你的部下发号施令。”桑远远知道,一个君主最为忌惮的,便是有人夺权,这个‘人’,包括一切最亲密的对象,父母、兄弟姐妹、妻、儿。   与那‘天道’之事相比,桑远远认为还是先解决二人之间的事情,不要留下任何嫌隙来得更重要。   他轻轻用指尖勾起她的下颌:“你说呢?”   她抬眸看他,见他那对黑眼睛一片幽深,看不出任何情绪。   “总会有些被冒犯的感觉吧。”她认真地向他道歉,“此次事态紧急又突然,我见你专心修炼,不敢打扰,这才擅作主张,下次一定不会了。”   幽无命定定地盯着她。   盯了一会儿,忽然‘噗哧’一下笑出了声。   “傻果子,”他把她捉进了怀里,“我点过头。”   桑远远视线一掠,看见他身旁有一枚玉简碎屑。   “这才对嘛。”她松了一口气,“方才你也悄悄用了一枚玉简。”   “我用得着悄悄?”幽无命很不满,“我正大光明,给了阿古四个字——听夫人的。”   难怪阿古第一次答‘是’之前曾停顿了片刻,原来那句‘是’,是对着幽无命说的。   这才对。若是一个州国的军政大事能被一个不在其位的人随意支配,那距离亡国也就没多少日子了。   幽无命是拎得清的人。   她伸出胳膊环住了他:“幽无命,和你在一起,感觉很安心。”   “唔,只有安心吗。”他轻飘飘地问道。   “还有很多很多。”她抬起眼睛来,笑着望向他,“但是另外那些,用言语说出来,终究苍白。”   他瞳仁收缩,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   “你想怎样。”他干巴巴地说道。   一对黑眼睛略有些飘忽,一副心慌气短,想要逃跑的样子。   桑远远:“……不怎样。”   她总算是发现了,这家伙对情话的耐受力几乎为零。在不方便做某些事情的时候,他连一丁点撩拨都受不住。   “我方才发现了一个秘密。”她从他怀中钻了出来,盘起双膝坐到他的对面,正色道。   幽无命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什么?”   “那所谓的‘天道’,一旦出手干预世间之事,便会引发冥魔狂潮。”   幽无命微一挑眉:“譬如此刻?”   “对!”桑远远神情笃定。   他轻轻缓缓地点着头:“必有很关键的一环,我们不得而知。”   “不错。”桑远远道,“早晚,定要撕掉它的面纱。”   “快了。”幽无命轻飘飘地说。   桑远远双眼一亮:“炼化成功了?”   他面露得意,很不屑地眯起眼睛:“这种事,有难度么。”   “那是不是可以洗澡了?”桑远远高兴地指着短命和人偶向他示意,“你看,我新发明的莲蓬头,用它们试过了,什么坏处也没有。”   短命和人偶同时转头,向桑远远掷来了死亡凝视:“……”这是拿它们来试毒的意思?   她果断窝进了幽无命的怀里,狗和偶赶紧望向外面的天空,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桑远远召出了大脸花。   半炷香之后,两个人连人带血衣,都清洗得干干净净。   她把蓬松柔软的长发散散地披着,那发丝时不时就会不经意地拂过他的脸颊、他的手、他半敞衣襟的胸膛。   “‘天道’的力量是什么样子,给我看看。”她眨巴着求知的眼睛。   幽无命满脸傲娇:“不给。”   于是她便知道,炼化尚未彻底成功。   “我们现在怎么做?”   幽无命用下巴点了点黝黑的石窟深处,“往东直行,抵达秦州地下。你的判断没有错,除白州之处,其余各处应当暂时无碍。正好,借着这一波冥魔和皇甫雄之手,处理了秦州地下城。”   桑远远愉快地眯起眼睛:“我可是记得,当初某人说过,要把章州和秦州两件事并作一件处理掉。”   秦州的地下城,章州的伪王之乱。   怎么看也不像能拉在一起一块儿解决的样子。   幽无命:“?”   他怎么记着,他只是说这一趟要解决这两件事情,并没有说过要一块解决?   看着桑远远弯弯的笑眼,幽无命黑眸缓缓一转,不屑地轻笑:“小事情。”   “出发。”他一拂战袍,起身向东走去。   背影挺拔,身材完美,看不出是带着重伤的样子。   走出几步,他偏过小半张脸:“桑果?”   她正望着他发愣,漆黑的洞窟中,他的线条像是黑白的剪纸一样,异常利落分明,侧脸冷白,更显绝世出尘。   “来了。”她笑着迎向他。   她背着光,他望她,只有一个轮廓。   光这一个轮廓,便美丽可爱至极。   他不动声色,把头转走,藏起了脸上的笑容,不叫她看去,以免她骄傲。   食人花在前方开道,短命驼着二人一偶紧随其后,模样有些不高兴——它饿了。   圆滚滚的肚皮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   刚上路,桑远远身上便有一枚玉简亮了起来。   “是哥哥。”   她急忙掂出了玉简。   桑不近的声音传了出来:“小妹不必担忧,桑州无事,我与父亲再冲杀几波,便能夺回城门了。”   桑远远松了一口气:“那便好。”   桑不近道:“嗯,有一事我先与你说,你及笄那日的宾客已全部筛查过了,并无问题。问题应当就是出在那日的天坛圣子身上,那名圣子姓云,我已让云许舟去查,暂时还没有消息,你在外自己留神些,遇到姓云的千万多留心眼。”   幽无命优雅地伸出手,从桑远远手中拿过玉简,放到唇边,温柔地说道:“无事,敢凑上来,我便拧了他的脑袋。”   桑不近:“好!拜托妹夫了!有你在我便放心!”   大大松了口气的样子。   幽无命微笑:“小事。”   桑远远:“……” 第75章 寒碜不了你   “天坛圣子……云姓。”桑远远沉吟道,“云姓,除了王族之外,还有那些因为忠勇或是大功劳而被赐王族之姓的人。”   “嗯。”幽无命的表情漫不经心。   桑远远明白他的思路——没那么麻烦,杀就是了。   倒也不失为简单粗暴一了百了的办法。   她思忖片刻,道:“男子,能够长途跋涉,为及笄礼送祝福,那显然就不是云氏王族,而是被赐过云姓之人。也不知云州那边有无记录。”   幽无命道:“若有记录,这么久也该查到了。”   “那便是没有了。”桑远远有些失望。   “无事,”他把下巴搁在她的发顶上,淡声道,“到时候把天坛一锅烩了,管他是肥是瘦,是圆是扁。不用多思,交给我。”   “嗯,”桑远远回身扬起了笑脸,“路途中炼制的那些解药,应当也快送到云许舟手上了,希望可以顺利解掉那血线虫灵蛊。”   云氏血脉五百年前中了‘诅咒’,但凡男子,必定孱弱且残疾,行动极其不便。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桑远远即刻便能判定,那名在她及笄礼上做了手脚的云姓天坛圣子,必定不是王族中人,因为云氏王族的男子,绝对没有能力跋涉千里替人祈福。   月前桑远远等人循着线索追踪到了东海湖,查到云氏血脉之中的所谓‘诅咒’,其实是东海湖特产一种蚌内寄生的血线虫,经不灭之火炼化成灵蛊,潜伏于云氏血脉之中,伤男不伤女。   幽无命成功收服了不灭火之后,便将专克那血线虫的草药炼成了灵药,着人送往云州,交给云许舟,应当也快要送到了。   桑远远收回思绪,面露沉吟。   她问:“说到云氏,你觉得,云氏当年那血脉诅咒之事,当真是皇甫氏做的吗?”   “嗯?你有别的想法?”幽无命偏头看她。   桑远远道:“我就是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要用这血线虫呢?”   幽无命的眼珠缓缓转动,半晌,摸着下巴说道:“从前倒也不曾想过。”   桑远远道:“既有本事种下这血蛊,恐怕杀人也不是难事。云氏如今女子当家做大,照理说,始作俑者应该开始紧张防备才对。但就我的感觉而言,皇甫氏对云氏,并无忌惮恶意。而且,这血线虫也并不是什么隐秘,若是有心去查,早晚会查出真相,用自家特产去下毒,似乎有些不合常理。”   幽无命面露沉吟。   桑远远自己思忖片刻,忽然‘噗嗤’笑出了声。   “笑什么?”幽无命挑眉看她。   她笑道:“我这是拿人手短了!收了皇甫雄的好处,便不自觉地开始为他家说话了!”   幽无命轻笑出声。   她摆摆手:“不想了不想了,先解决了眼前之事,再看看有无办法从那云姓圣子身上入手。”   ……   深入深渊口之后,眼前再无什么光亮了。桑远远思忖片刻,尝试着让食人花把消化冥魔之时产生的热量渡入花瓣的脉络之中,用来发光发亮。   一片黑暗之中,忽然便多出了两只张着血盆大口的红灯笼。   桑远远:“……”   有了清晰的照明之后,她很快就发现,地下深渊口四通八达,时不时便会遇到分叉口,或者有更细些的通道汇聚过来。   洞窟是向下倾斜的。   有食人花开道和断后,旅途变得安全而枯燥。幽无命继续炼化那天雷去了,桑远远便轻轻地倚着他,入定修行疗伤。   也不知过了多久,桑远远被幽无命用指尖唤醒。   他敲着她的肩膀,神经兮兮地说道:“小桑果,灭了你的猪头灯。”   桑远远:“……”   明亮的食人花被她收去,眼前先是一暗,什么也看不见。待眼睛慢慢适应过来,看清眼前景象,她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一时竟是惊呆了。   也不知面前这是仙境,还是炼狱。   桑远远呆呆地望着前方。   视野一片空阔广袤。   她和幽无命,此刻位于一个类似平台的地方,往前几步,便是一处丈把深的小断崖,断崖之下是一处广阔的地下空间。霎那间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在山洞中匍匐了许久,忽然眼前出现了空阔的天和海。   神思不自觉地向前飞掠,铺展到视野尽头。   平视四周,只见三面石壁上有不少和她的来路一样的通道,它们从各方绵延到此地,无数冥魔从通道中爬出来,落到断崖下如海平面一般广阔的地下空间中。   下面已密密挨挨挤满了冥魔,四方汇聚而来的冥魔整整齐齐地向着东边爬去。   这本该是炼狱的景象,然而,这一处空阔的地下空间,竟是由五条交织在一起的灵脉汇聚而成的。从上方穹顶到四面石壁,再到冥魔身下踩踏的石道,处处都散发出灵脉特有的微光。   整个地下空间里,五条灵脉缠绕蜿蜒,散发出盈润炫美的五色光芒,这些发光的彩带盘成螺旋状,向着东方无尽延展。   在这五色光芒的映照之下,冥魔看起来也不那么恐怖了,像是一只只五彩的透明蜥蜴。   “到秦州了。”幽无命覆在她的耳畔,声线低沉微哑。   一听便是压抑着兴奋。   自然是要兴奋的,这么多灵脉,得值多少钱啊!   “秦州地下,全是这样的灵脉吗?”桑远远的神情已经是震撼了。   “去看看就知道了。”幽无命道,“放花。”   黑眼珠一转,他补充道:“地底冥魔受灵脉浸润,必定多产固玉晶,杀掉太浪费了。”   桑远远:“嗯嗯嗯。”一定不会揭穿他此刻没有能力亲自杀敌就对了。   她扬起双手,一朵接一朵食人大花被扔下小断崖,它们像贪吃蛇一样,开始大快朵颐,冲着地下空间中的冥魔飞扑而去。   清理过的地方,那五色泛光的地面和石壁,活像是彩虹棒棒糖。   人偶早已按捺不住,张开一双小木臂,飞跃下去,抱住一条条彩色玻璃一般的灵脉又啃又蹭。小小的脸蛋上满是幸福,脑门上仿佛刻了四个大字——我不走了!   桑远远盯住这些发光的财富,思忖片刻,脑海里渐渐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指挥一只食人花,照着灵脉啃了上去。   “咔滋咔滋——”   五彩灵脉很快就被啃出一个月牙状的缺口,灵屑被食人花装进了巨大的花苞中。   桑远远挥手收掉了这朵花。   片刻之后,她再度把它召了出来,食人花花瓣一分,‘噗叽噗叽’把方才吞下的灵屑尽数吐了出来。   “发财了。”她淡定地扬了扬下颌。   双手一挥,十九朵究级食人花纷纷扑向灵脉,疯狂挖掘起来,挖下的灵屑便储存在花苞之中。   她凝神扔出了新的原始版花种,这些拖着长长褐色茎杆的新花,专门负责吃掉各路通道中新鲜涌出来的冥魔。   等到第一批十九朵大花彻底装满了肚皮时,新一批小食人花已经成长起来了,桑远远收掉了第一批花,让第二批成长起来的食人花继续啃食灵脉,方才积蓄来的能量继续用来召唤下一批小食人花……   她很快就找到了最效率的方式。   一次培育六朵花,生产的能量正好足够无缝衔接,送走一批,正好产出下一批。   幽无命早已看呆了。   狗子和偶子的表情和他也差不了多少。   一人一狗一偶齐刷刷蹲在石台边缘,嘴巴张开的弧度一模一样,六只眼睛紧紧跟随着底下的花群,看着它们啃过一条一条灵脉……   很枯燥的过程,这三个家伙却看得津津有味,眼睛眨也不眨。   小食人花吞食冥魔生长——晋级之后开始拆卸搬运灵脉——下一批小花继续发育——   流水线彻底成型,大小两批花种有条不紊地交替,行动极有节奏感,衔接流畅自然。   眼见这地下空间中,光线越来越暗,五道灵脉竟是生生快要被食人花们接力搬空了。   幽无命偏过头,目光诡异地盯住了桑远远的腹部。   “小桑果,你真能吃。”   她微愠:“不是我吃的。”   她也不知道那些花被收到了哪里,体内倒是丝毫也不会觉得胀,就是有些费精神,和平时不太一样。   平时这些花收了便收了,她再也感觉不到。今日装载了灵脉之后,她还得耗费精神来维系与那些搬运工之间的感应。   “不要勉强。”幽无命目光有点飘,口是心非地说道。   桑远远摊手:“想勉强也勉强不了了,召不出新的食人花了。”   她脑海中的六根灵弦,每一根都维系了九朵究级体食人花,共计五十四朵,已臻极限。   人偶最先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两个嘴角瞬间垮了,肩膀也耷拉了不少。   幽无命点了点头。   他道:“那便全速前进。小桑果,留一朵花开道。”   桑远远召回了一朵食人花,吐掉了花苞中的灵屑。   便见那一堆亮闪闪像一座小山包一般,堆在了面前。   人偶扑了上去,张开小胳膊拥住这堆碎晶晶。   幽无命淡定地吩咐:“尽量带走。”   一炷香之后。   桑远远望着把身上的袍子都脱下来做成了布口袋而且木制的肚皮都圆圆地往外凸了一圈还试图骗短命也吃碎晶晶的人偶,她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了。   幽无命佯装嫌弃,走上前去,不动声色往自己的袖袋里面又揣了好几把碎晶晶。   桑远远:“……”除了假装没看见之外,还有别的选择吗?   二人一狗一偶终于上路了。   食人花‘吭哧吭哧’在前方开道,短命迈开四蹄跟在后头。在桑远远的刻意操纵下,食人花不再把固玉晶顺着尾巴‘吐’出来,而是全部储存在花苞之中——若是能存满整整一花苞固玉晶,那可不得了,起码得有个百八十匣,可能都不止。   食人花的体积大约两个立方,匣子长宽高各三十厘米……桑远远默算了一会儿,果断放弃了。学渣,就是有自知之明。   这一路上,遇到了不少灵脉,只不过品质都不如被她搬走的那些。   “这些灵脉埋得深,秦州恐怕正是建那地下王城的时候,才发现了底下埋着宝藏,这让他们更加疯狂地做这件事情。”桑远远沉吟道。   “嗯。”   灵铁矿埋得浅,开山开采便足够了,并不需要向地下发掘。   秦州应该是开挖地下城的时候才发现了地底的灵脉。   难怪秦州修了这么多年地下王城却完全没有出现财政问题,敢情是以挖养挖了。   灵脉开采出来,以特殊手法提炼之后,成品便是固玉晶。开采一条灵脉,足以支撑建造一大片新的地下城,甚至还能有盈余反哺地面经济。   桑远远一行向着正东方向穿行了大约一日一夜之后,隐隐约约之间,仿佛总能听到‘叮叮铛铛’的掘凿之声。   “运气不错。”幽无命唇角浮起了微笑,“找到了。”   没想到秦州的地下王城,距离地底爬满了冥魔的深渊通道,竟是这般的近。   桑远远几乎可以想象出那末世般的景象——地面被冥魔占据之后,躲藏在地下的人们惶惶不可终日,恐惧、庆幸伴随着每一个人。直到某一天,不断扩大的地下城,忽然便挖到了地狱的入口,冥魔发现了面前的美餐,涌入地下城,占领人类最后的温柔乡。   在这般黑暗的地底,面对冥魔的血盆大口,心中的恐惧绝望比起在地面时必定更加强烈千万倍。   陷落只是早晚的事。   “桑果。”幽无命轻挽缰绳,淡淡开口,“在这里修行片刻。”   桑远远听着上方传来的‘叮叮’声,轻轻点了点头。   幽无命盘膝一坐,桑远远立刻感觉到浑身的寒毛根根竖立了起来。   只见他的皮肤上泛起了带着焰色的青白雷芒,这雷芒辐射到了空气中,她稍稍一动,便听到衣裳上传来了静电的‘噼啪’声。   幽无命炼化天雷的过程中,大量的木灵蕴再度蒸腾逸散。   桑远远当机立断,凝神入定,将这些精纯浓郁至极的木灵摄入体内。   这些木灵沾染了焰力和雷力,进入身体,感觉便是又烫又麻。   桑远远:“……”久违的麻辣烫!   她的修为蹭蹭往上蹿,等到幽无命那边停止修炼时,桑远远修为又晋一阶,达到灵明境七重天。   她这样飞速升级,完全是沾了幽无命的光——不灭火与雷力炼化入体内,必定会挤压原本那些木灵的生存空间,冗余的木灵被逼出体外,对于低修为的桑远远来说,摄入这些逸散的木灵,差不多相当于灌顶了。   脑海中的青色光弦再增一条。   一股奇异的压缩感令她心头微微一跳。   她凭着本能,调动新增的灵弦,牵引其余六根光弦齐齐震颤。顷刻间,她便清晰地感觉到,那六根灵弦上维系的那些食人花们,开始收拢花苞,挤压炼化。   这是……   在把方才挖掘来的灵脉碎屑炼化成固玉晶!   桑远远只觉一阵晕眩。敢情人类的本质就是财迷啊?各种新技能,竟然就这么往着赚钱路上一去不复返了……   她定定神,仔细感应。   炼化过程极其缓慢,这五十来朵花苞中的灵屑全部炼化完成,至少需要半年的功夫。这么算,和交给矿窑来炼,也没什么区别。   “可惜了,赶不上大婚……”她喃喃自语。   “什么?”幽无命低低地开口。   听到他的声音,桑远远猛地吃了一惊,迅速抬头看他。   他的声音,与往日相比有了些许变化,原本清润慵懒的声音变得更低沉更有磁性了,撩得人心尖尖一颤一颤。   她呆呆地望着他:“你的声音……”   幽无命清了清嗓子:“唔,方才被雷力给电麻了。什么赶不上大婚?”   恢复了原样。   “啊,是这样,”桑远远满脸遗憾,“我的食人花,正在炼化那些灵脉,需要半年才能把它们炼成固玉晶。可惜赶不上大婚,否则我们的婚礼便不用那么寒碜……”   幽无命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俊美至极的面庞上布满了黑线。   “小桑果,跟着我,寒碜不了你。”   “唔唔唔!”发出了求生欲极强的声音。   望着她这双水润的眼睛,他的眉眼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不知何时,捂在她嘴上的手被她扒拉到了一旁,她踮起脚尖,双臂环到了他的颈后,脸蛋几乎凑到了他的脸上。   幽无命的身躯渐渐僵硬。   她的唇,轻轻触碰上了他的。   “幽无命,这里不知白天黑夜,我要告诉你的是,我对你的喜欢,从未减少过半分。”   他的身躯重重一颤。   旋即,双臂死死箍紧了她。   他垂头吻下,像要将她吞吃入腹。   刚刚经历了雷元浸润的他,唇、齿、舌都还略有一些僵麻。   正好借着她的温暖柔软,来令他回复热烈灵动。   “桑果,”辗转间歇,他低沉吐声,“这辈子,都别想离开我。”   “才不离开你,”鼻尖触碰着鼻尖,她喘着气,轻声说道,“赖定你了。”   闻言,幽无命精致唇角浮起笑容,声音清润慵懒,带着浓浓笑意:“好。”   一如初遇。   二人又拥在一起歪缠了片刻。她把他的气息小心翼翼地收集到了心尖尖上,仔细珍藏。这个男人,真是越看越顺眼,越闻越香。   他的目光很有目的性地四下扫视了一圈。   最终无奈放弃了企图。   他松开她,向墙边踱了踱。   “桑果,站开些。”他望向短命和人偶,无情下令,“你们两个,护好她。”   短命:“……”俺才是脆弱的宝宝。   偶:“……”我一个可以保护他们两个!   三小只找了个拐角处躲起来,齐刷刷地扶着石壁,探出三个依次减小的脑袋。   便见幽无命闲闲懒懒地反手抽出了刀,偏手一震,那刀锋之上顷刻间燃起了青白的雷焰!   ‘他成功了!’虽然早已猜到结果,桑远远仍是高兴得蹦了起来。   她抬头、低头一看,只见一张狗脸和一张偶脸都激动万分。   再看幽无命,那模样更加漫不经心,仿佛完全注意不到这边几道炽热的视线,他舒了舒肩骨,随意至极地扬刀斜斜一划——   便见一道青白的雷焰没入石壁之中,少顷,一道令人心头战栗的‘嗡’声响起,四壁开始摇晃。   桑远远一把薅住了短命的毛。   偏头一看,只见偶子也吊在了短命身上。   短命垂下一双黑眼睛,非常鄙视地看了看这两个沉不住气的家伙,然后飞快地把大脑袋藏回了石壁后方。   幽无命再一次举起了刀。   很随意地在石壁上又划了两下。   有过前一次的经验,拐角后的三只没有再怂,反倒把身体探出更多,看看这只大扑棱蛾子要弄什么夭蛾子。   便见幽无命闲闲地收了刀,探出五指,摁在被他伤害过的石壁上,很随性摁上一个掌印——   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一人一偶一狗面面面相觑。   幽无命抬起手来招了招。   桑远远带头蹭到了他的面前,好奇地打量了一会儿面前这块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的石壁,她正准备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便见石壁之上,忽然出现无数道闪烁着青白雷芒的细细裂纹。   下一刻,密密的炸裂声响起,坚石崩溃成粉末,只见一条散发着浅淡光芒的通道,在眼前如神迹一般生成。   那淡淡的光芒,竟是被石壁被雷电之力轰到粉身碎骨之后,留下的最后残影。   “走吧。”幽无命的语气云淡风轻。   仿佛这只是随手在路边摘朵花一般的小事。   那不自觉挑高的眉梢和唇角,却已写满了三个字——快夸我。   桑远远凝望着这个俊美得不像凡人的男子,眼眶不知不觉变得温热。   真希望他可以一直如今日这般,保有少年人的臭屁和骄傲,而不是让风霜镌刻成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冷峻容颜。   “幽无命,你一定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   他很不屑地挑了挑眉:“从来都是。”   “嗯嗯嗯!”她牵住了他的手。   二人一偶一狗踏进了这条新鲜开辟的通道。   通道斜斜往上,前方安安静静。   桑远远忽然想到了一个很不对劲的问题——   “修建这般规模的地下城,必定需要极为庞大的劳力,这么多年过去,为何竟是一丝风声也没有传到外面?”   实在是细思极恐。   幽无命淡淡一笑,反手攥住她,大步走出了通道。   眼前,豁然开朗。   一整片金碧辉煌之下,无数双惊恐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桑远远和幽无命,却是无人逃跑,场面死一般寂静。 第76章 谁是大英雄   桑远远看着前方景象,心中一时情绪翻腾,不知该震惊还是愤怒。   幽无命打开的通道,连接的是一间修至一半的大殿。   殿中点了五只大火盆,以灵焰照明,亮度差不多相当于夕阳落山之后的黄昏时分。   殿中工匠约有三四百人,伏在高高矮矮的木梯上,正在仔细修凿殿壁,往石壁上雕刻繁杂精致的花纹。成型的那半间大殿漂亮华美,单看那一半,根本无法想象出这是在数丈深的地底。   但视线转向未成型的那半边,便知它原本只是一个粗糙开凿的大石窟而已。   顺着敞开的殿门望出去,精致华美的殿宇铺排到了视野的尽头,工匠如蚁一般,爬在墙壁、銮柱和穹顶边上。   这漂亮大气的地下王城,真真是用无数人的血汗泪堆积建成的。因为那些伏在木梯上面的工匠,每一个都被折断了双腿,用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扭绞在木梯上。   墙壁上突然破开这么一个大口子,出现两个陌生的人以及一头云间兽和一只奇怪的人偶,工匠们也没办法逃跑,只大张着嘴巴,惊恐地注视着桑远远一行。   从他们的动作表情来推断,这些人恐怕是失去了发出声音的能力。   桑远远不自觉地攥紧了幽无命的手。   他轻轻‘啧’了一声,遗憾地说道:“看来得改变计划了。”   虽然他早已想到,修建地下城的工匠必定是被长期关在地下见不到天日,却也没料到秦氏做得这么绝,居然断腿药嗓,以杜绝任何走漏风声的可能性。   “原本的计划是?”桑远远声音微颤。   他勾了勾唇:“把人赶走,让冥魔装满这里,送给秦玉泉一个大大的惊喜。”   桑远远望着面前这些惊恐至极却一时无法挪动太远的工匠,慢慢抿住了唇。这些人根本没有逃亡的能力,冥魔若是进来,他们必死无疑。   这里只是其中一间宫殿。   敞开的殿门之外,‘叮叮咚咚’的开凿声不绝于耳,空阔阔地回荡来回荡去,显然,地下王城已颇具规模。   这底下,少说也有数万人。   这么多行动不便的人,要救走,谈何容易?   她忽然愣了下,望向幽无命。   这个能把冥魔引进天都的疯子,如今竟会考虑工匠们的死活了吗?   他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很不耐烦地说道:“我若放冥魔咬死了他们,小桑果你肯定要和我闹脾气。”   思忖片刻,他跃出洞口,用刀从石壁上切下一块大小和通道口差不多的巨石,将通道封堵了起来。   “走吧。”   在一片惊恐的注视中,幽无命悠悠闲闲地带头往殿外走去。   桑远远叹息着,跟在他身后走向殿外——这些工匠难以挪动也发不出声音,倒也不用担心他们打小报告。   “这地下,当有监工吧?”桑远远压着声音问道。   话音未落,便听到前方传来一声皮鞭抽打在人身上的脆响。   工匠都是哑的,被打了也发不出声音。   “偷懒,偷懒!叫你们偷懒!老子倒了八辈子霉,落这狗屁差事,陪你们这些不中用的东西终年不得见天日!还敢给老子偷懒?!”   桑远远停住了脚步。   幽无命长眸一斜,晃晃悠悠拐进了右手边的宫殿。   便见一个监工打扮的人正在抽打地上的工匠。那工匠头发花白,缩成一团,抖个不停。   另一个监工假模假样地劝道:“哎哎哎,差不多得了,这月你已打死八个了,自己掂量着些。”   打人的那个停下了手,冷笑道:“得了吧,你自己打杀满了九人,在这说谁呢?我这不才八个,都月底了,再不用便要白白浪费了名额。”   周遭的工匠们恐惧得肩膀直抖,手脚更加利索,就怕自己被盯上,成为下一个目标。   为了督促进度,每个监工每个月,都可以打死九个人。除了干活最利索、成为楷模榜样的少数工匠之外,其余的工匠,谁都可能被监工看不顺眼,变成下一个被打杀的对象。   躺在地上那一个,显然是体力不支,干活慢了被盯上的。   桑远远瞳仁收缩,捏紧了拳头。   “小桑果生气了。”幽无命轻笑出声。   他毫无顾忌的声音惊动了殿中的两名监工。   那二人转过头来,见到出现在面前的竟是一对容貌漂亮衣裳整齐的男女,一时怔在了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幽无命慢悠悠走到了二人面前。   步履潇洒闲懒,一手一个,抓住那两个监工的肩膀。   “人生在世,”幽无命一脸认真,“什么事都可能会遇上。有的时候呢,落了难,总会期望周遭的人对自己善良一点。”   这二人见他气质不似常人,心中猜测大约是下来巡视的高官,便讪讪地笑道:“大人,这下面,规矩便是这样的,这真不是我们为人不善,只是为了工程进度嘛。大人您是不知道,这些东西可奸滑了,若不是时常敲打震慑着些,这陵寝,能有现在一半都不错喽!”   底层的监工们并不知道正在建造的是地下城,只以为是王族的陵墓。   另一人也笑道:“大人,这规矩是上面定的,您若觉着不近人情,可以向上边多递递折子,说不定就能改一改规矩了,您说是吧?”   幽无命冷下了脸:“我说话的时候,不需要你有嘴。”   掌中有雷焰闪过。   那二人还要再辩,忽觉喉间一阵烫麻,张开口,竟是像那些哑匠一样,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幽无命松开了手,这二人立刻想要往外面跑,被他轻轻巧巧踹翻在地,很随意地折了腿。   两名监工痛得面目扭曲,在地上无声地扑腾挣扎。那雷焰的力量,寻常人哪有半分抗拒能力?只一个照面,声带与腿脚,已是废得彻底了。   幽无命慢悠悠蹲了下去,一手一个,摁住他们,声音无比温和地说道:“我方才说什么,可听清了?人生无常,意外随时都有可能会发生,上一刻权力还握在手中,下一刻,可就什么也说不准了。往后做了匠人,千万记得不要偷懒耍滑。既然你们这么执着于‘规矩’,那也不用祈祷新来的监工对你们善良。”   他温柔地笑了笑,伸出手,在那二人脸上安抚地拍了两下,然后起身,从怀中取出绸布来,擦了擦手,扔在一旁。   他走回大殿门口,揽住桑远远,跃上短命后背。   “这样的事情,四处都在发生,我们管不过来。”桑远远很勉强地冲他笑了笑。   她知道,幽无命愿意管了眼前这桩闲事,只是为了让她心中稍微好受一点。可是这地下城那么大,监工与工匠不计其数,若是一处处清理过去,不知得到猴年马月。况且,此事的根源其实也不在地下,而在地面。   幽无命用下巴碰了碰她的发顶,闲闲地道:“要是不救那个小老头,小桑果今日一整日,念头都会不通达。我见不得你心中郁郁。”   缰绳一挽,短命像一道白色闪电,飞速穿过一间间宫殿,精准地避开了来回巡视的每一个监工。   “那两个监工,真会变成工匠吗?他们虽说不了话,但还可以写啊,总有办法告诉别人今日发生的事情。”桑远远很随意地问。   “呵。”幽无命笃定地笑了笑,“待那些匠人回过神,定会弄花了他们的脸,扒下他们的衣裳,不会给他们机会告诉别人他们的身份。有没有看见那些匠人的眼睛?里面藏的仇恨被复仇之火点燃,变成了带毒的烈焰。”   桑远远轻轻吸了一口气,一时失语。   幽无命缓声道:“折磨那两个曾经的监工,令他们有苦不能言,有冤不能诉,将变成这些匠人余生最大的快乐源泉,那样的快乐,甚至超越他们未被捉到地底之前的任何一个时刻。”   “小桑果,我真不愿你的眼中,装进人世阴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不自觉地染上了一种诡异的缥缈的威严。   像是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神祇特有的漠然与慈悲。   桑远远心弦颤动,久久失语。   幽无命闲闲地挽着缰绳,在这些富丽堂皇的殿宇之间游走。只见那些彻底完工之处,殿壁和銮柱之上还细细地漆上了色泽明丽的彩绘。到时候只要将家私搬进来,便是一处富贵安乐窝。   桑远远皱紧了双眉:“这些匠人,便是历年来‘失踪’的那些青壮年吧。”   一个州国那么大,每一年,都会有数不清的人因为各种意外而人间蒸发。谁又会想到,其中有那么一部分,被关在了暗无天日的地下,没日没夜地劳作。   幽无命揉了揉她的脑袋:“带你看点开心的!”   缰绳一挽,短命一个急刹,穿过了几处无人的廊道,来到一处开凿声特别整齐的宫殿外。   幽无命把她从短命背上抱了下来,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唇边:“嘘。”   桑远远听见,敞开的殿门之中传出节奏明快的‘啪啪’声。   开凿石壁的‘叮叮’声极有韵律,都在跟随那击掌的节拍。   击掌声停住。   “今日就到这里!诸位辛苦啦,合作愉快,合作愉快!来来来,领馒头喽——今日,我的例份猪头肉不小心又掉到了某一只馒头里面,来来来,看看谁最有口福,捡走了我今日那丁点可怜的油水!”   桑远远怔住,扒着巨大的精致石门向殿内望去。   只见说话的是一名监工,模样看着与方才被幽无命倒饬过的那两个也没什么大区别。他站在一筐白面馒头边上,耷眉怂眼,把一只只馒头递给陆续挪移过来的工匠们。   很快,就有一名匠人吃到了猪头肉馅。   他把手里的半个馒头高高举了起来,周遭的匠人们纷纷露出了羡慕且友善的笑容。   监工抱着手,站在一旁眯眼笑。   场间一片乐融融。   桑远远偷眼望着,脸上不禁也露出了微笑。   幽无命愉快地揽住她,继续向前掠去。   “你怎知会有心善的监工?”她惊奇地问。   “傻果子。”幽无命很自然地说道,“人便是这样,什么样的都有,只要数量够多,你便会在其中找到任何一种人。这一类,其实还挺常见的。你别以为他傻,他聪明着呢,他手下的进度,必定数一数二。”   桑远远略微失神地看着他。   她想,或许这便是所谓的‘格局’,他见过太多人、太多事,拥有太大的地域,这让他的脑海中储存了极丰富的经验,面对任何事情时,心中都大致有数,自然便有了雍容气度,以及一切尽在预料之中的运筹帷幄。   “怎么了?”他垂眸看她。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很厉害。”她诚挚地说道。   幽无命的黑眼睛里立刻溢满了笑意,脸上偏要装作若无其事,嘀嘀咕咕道:“这有什么。小桑果,你肯定猜不到,这人放在馒头里面的猪头肉,其实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大部分还是进了他自己的肚子。”   桑远远‘噗哧’笑了起来:“我一点儿都不关心他的猪头肉是多是少。不过幽无命,你知道短命已经很饿了么?”   短命:疯狂点头。   幽无命:“……”   他决定向这位待人友善的监工致敬。绕了几个弯,寻到了近处的监工住所,循着猪头肉的味道找到了他藏在灶上温着的那一大盆猪头肉,让短命吃了个满嘴流油。   吃罢,幽无命顺手从人偶的布袋中取出两粒土灵固玉晶,抛进了那只被短命舔过的油汪汪的大盆子里,以作报酬。   “便宜这小子了,本王从不取白食。”他唇角挂着缥缈的浅笑,缰绳一挽,离开了这片宫殿群。   桑远远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留下固玉晶,此人便会知道,他的猪头肉并不是手下的工匠们偷吃的,而是属于他自己的机缘。   这里本就是黑暗深渊,一着不慎便会彻底堕落。若是因为一盘猪头肉,而破坏了这名监工与工匠们之间友善的气氛,那可真是渡人成魔,造了大业。   幽无命其实很珍惜这个世间的一切善意。   喂饱短命之后,幽无命挽着缰绳,在修整得富贵华美的半片地下宫殿群中悠然转了一会儿,选定了一间特别大的宫殿。   这些彻底完工的宫殿中并没有留人,因为没必要。这里一片华丽空寂,当真是像极了地下陵墓。   “上面,便是秦玉泉的寝宫。”幽无命眉眼笃定。   桑远远点头。她虽然没什么方位感,却也可以感觉到,整个地下宫殿群,是以此处为中心向着四方辐射的。   把地下城的核心枢纽修在王城旧址之下,的确比较有归属感和纪念意义。   幽无命反手出刀,一道道青白雷芒被他信手挥向殿顶,无声无息地没入了数丈岩层之中。他做得极为专注,偏着头,眯着眼,不断地打量殿顶,向着那看起来毫发无损的地下城顶补上一道又一道雷芒。   前后忙活了一炷香不止,终于,他满意地收了刀,坏笑道:“好了,接下来,便是寻个好地方看戏。”   缰绳一挽,短命迈开四蹄从侧殿离开。幽无命寻了一处合适的位置,像来时一样,在墙壁上炸出一条整整齐齐的通道,然后带着桑远远离开了宫殿群,到了一处深渊裂口之后,又从一旁掘了山石过来堵住缺口。   “幽无命。”桑远远戳了戳他。   “嗯?”他正得意洋洋地看着封回原样的通道壁。   “你方才打穿的地方,墙壁上雕满了图案。”   幽无命:“……”   所以他在这里仔仔细细把通道封堵成原状是毫无意义的行为。   黑眼珠转了转,他若无其事,指挥短命继续前行。   “从秦州生人祭的深渊口出去。”他淡定道。   地下城虽有入口,但那里一定防备森严,从那里离开,百分之百会打草惊蛇。所以幽无命选择回到冥魔密聚的深渊通道中,顺着深渊口离开地下。   桑远远忍不住回望地下城的方向。   幽无命拨走了她的脑袋:“小桑果,别愁了,都这么多年,不差这一日两日,离开秦州之前,我定为你解决了这件事情。”   她道:“嗯,我知道,大英雄嘛。”   二人相视一笑,心领神会。   很快,幽无命便顺着那些弯弯绕绕、四通八达的地下网络寻到了秦州地下的深渊口。   桑远远对他的导航能力简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在这种完全没有任何参照物的地底,身上又没有指南针,能摸清东南西北已经是很逆天的能力了,他竟还能一次不走回头路,径直寻到了深渊口之下。   冥魔聚过来,被他随手荡出一圈青白雷焰,扫到了四周的石壁上。雷火交织,可怜的冥魔们变成了一滩滩黑色的不明物质,像墨汁一般溅了满墙。   幽无命很自然、很漫不经心地偏头对桑远远说道:“看见没有,我出手,你便再无机会收集固玉晶了。”   “嗯嗯嗯!”   幽无命侧眸看她。   他发现,她的神色,可以十分自如地在诚挚与敷衍之间来回横跳。   “小桑果,你真是天赋异禀。”他神色莫名地赞了一句。   桑远远谦虚地冲他笑了笑,然后抬头望向只余一线天的深渊口。   “带着狗子,还能飞上去么?”   上回飞出韩州的深渊口时,他只带着她一个,而且还借助了那灵火矿脉的爆炸之力。这一回带着大胖狗,这里也没有可以引爆的火脉,只有一条泛着浅淡青光的灵木矿脉,不知幽无命打算怎样上去?   “小事情。”幽无命兜胸把短命一搂。   只见这大胖狗立刻四肢僵直,被他整只抱了起来。   那模样,当真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呆。巨大的一只茸毛怪兽,便这么愣愣地被幽无命单手搂在了胸前,狗脸上那表情……只能说一言难尽。   桑远远再一次意识到,看起来精瘦精瘦的幽无命,真的比她大只了太多——若是她用这样的姿势去搂短命,就只能搂住它的毛茸大脖颈,根本不可能搂得住那肉墩墩的胖胸脯。   人偶抱住短命一条僵硬的前肢,紧张兮兮地挂在它的身上。   幽无命侧了侧头,“果子,伏我背上。”   “噢。”桑远远小心翼翼地趴到他的背上,双臂环住他的肩胸。   双翼从她左右肋旁展了开来。   ‘呼’地一扇,径直略起二十丈有余。   看来炼化那雷元,又让他的修为更进一步!   带着狗都能飞了!   幽无命单手搂住狗,另一只手反手攥着刀,时不时便切入身边的石壁,略微借力。   掠到高处,桑远远忍不住垂头看了一眼。   “幽无命,等等。”   “嗯?”他将刀斜斜插到石壁中,悬在了半空。   “你看看下面的冥魔,是不是哪里有点不对。”   幽无命垂头一看,立刻就发现了问题。   正下方,是一处较为空阔的地下空间,冥魔自北面聚来,向着南面爬去——它们与地面的冥魔一样,都是来自深渊方向,攻向内陆中心。   底下这地下空间,通往内陆中心的通道位置有些歪,偏向了东面。   冥魔群却是直直扑向正南,一头接一头重重撞在正南的石壁上,然后被后方的魔潮推动着,涌向左右,直到涌入偏东面的通道。   “正南,有什么在吸引着它们。”幽无命一针见血。   两个人下意识地望向南面——虽然面前只有一堵黝黑的石壁。   正南,是天都。   桑远远叹息:“真想看看它们是奔着什么而去。”   “迟些带你去看。”   “也许会发现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桑远远不禁有些兴奋。   幽无命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他从石壁上抽回了刀,双翼一展,继续向上方飞掠。   不多时,便掠出了深渊口。   秦州同样是由祭司殿负责深渊口的守卫,幽无命轻车熟路地把几个祭司全踹了下去。   “你对祭司殿的人倒是一点儿都不客气。”   “没一个好东西。”   祭司殿就建在深渊口北面。   幽无命把短命扔进了祭司殿外的兽栏中,和一堆普通云间兽混在了一起,然后无视一狗一偶哀怨的眼神,扔下它们,带着桑远远掠上城墙,潜入宫廷。   每个州国,王宫中暗卫的分布点和侍卫的巡逻路线都差不了太多,幽无命随便扫一眼,心里就有了数。如今他比从前更能飞了,轻易便带着她从一间间宫殿上方掠过,滑翔于树荫与宫墙之间,没有惊动任何人。   王城最正的大殿外,几只镶金大鼓正轰隆隆地敲。   是在迎接东州镇西大将军,皇甫雄。   皇甫雄领了重军,自冀州而来,即将奔赴北面长城,助秦州共同防守,渡过这一波‘涌潮’。   幽无命闲闲地揽住桑远远,掠上设宴大殿的金顶,坐在了屋角飞扬的螭吻旁边。此刻天色已暗,夜幕遮住了一对剪影。   桑远远双手放在膝盖上,偏头看他,见他懒懒散散地坐着,姿势狂放不羁。   不多时,便见黑熊般的皇甫雄被俊秀儒雅的秦州王引着,踏上白玉阶,进入二人脚下的宫殿。   “什么时候动手?”她问。   “等他们开宴,噎死一个是一个。”幽无命笑得满脸坏意,“小桑果你可还记得我上次给你讲的笑话?”   桑远远:“……”   二人第一次在她的云榻上做夫妻时,他便是讲着宴席上噎死了人的‘笑话’,硬生生划水划了半个时辰。   他居然还好意思提?大脸花都没他脸大!   幽无命闲闲掀起几片琉璃瓦,便听得皇甫雄的声音从底下传了出来:“秦州王,无需这么客气,前方军情紧急,吃一杯酒我便要走了!”   秦州王秦玉泉的声音和他的长相一样斯文:“镇西将军不必着急,我军备有灵甲,冥魔想攻进来,还没那么容易!镇西将军一片除魔丹心,孤十分敬佩,来来来,敬将军一杯!”   秦州盛产灵铁矿,富得流油,自家的军队自然是装备一流,‘涌潮’对于秦州来说,并不算什么太大的威胁。因为太富,所以秦州历来也不喜欢欠下人情,以免被人挟恩图报。   秦玉泉颇有心机,频频引着话题,称皇甫雄是当世大英豪,古道热肠,以助人为乐——这意思便是,不是秦州需要皇甫雄帮忙,而是他自己多管闲事。   皇甫雄虽是个粗中有细的将领,却是对话术没有任何抵抗力。一被夸立刻开始飘飘然,只见他故作谦虚地接过话头,又把自己那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往事添油加醋好生吹嘘了一通。   推杯换盏中,宴席上的气氛渐渐便热烈了起来。   桑远远慢慢偏过头看向幽无命,满脸服气:“你就是在等皇甫雄吹这一波牛!”   皇甫雄刚把自己吹嘘成救人于危难的大英雄,立刻就有数万身陷水火苦难之中的可怜人在等待他的帮助……皇甫雄要是不做这个大头英雄,那当真是自己把自己的脸给打烂了。   幽无命这回倒是没翘翅膀,因为他觉得这事儿再正常不过了,他很随意倾身向前靠了靠,揽住她,道:“秦玉泉既想要皇甫雄帮助,又不想欠他人情,定会故意这般捧他。”   桑远远不禁感慨,幽无命这家伙,实在是太懂人心了。   “小桑果,准备看戏咯。”   幽无命肃了容,神情极其专注,在指尖凝出一缕青白雷焰。他缓缓起身,长臂干净利落地一挥,便见那缕雷焰划亮了半个夜空,直直掠向一处金碧辉煌的大殿,如落雷一般,没入殿底。   夜色之中,他的侧颜和身姿短暂地被雷焰照亮,晃得桑远远好一阵头晕。   这一刻的他,不像凡人,而像手握着天地之力、生杀予夺全凭一己喜怒的神。 第77章 瞧你这出息   桑远远望着幽无命天人般的侧颜,一时竟是失了神。   这个男人,当真是生得太漂亮了,漂亮也就罢,还这么强,强到发光。真是要命。   幽无命懒懒地将目光从远处收回时,第一眼就看见自家傻果子微张着花瓣般的唇,呆呆愣愣地望着他。   幽无命脸上漫不经心的神情顿时炸裂。   他故作镇定,抓住她的肩膀,把她转向后殿,覆在她耳畔道:“看,要开始了。”   声音有些发飘,心中颇觉不可思议——她的眼神分明没有丝毫媚态,脸上也没有半点勾引人的神情,怎就令人完全招架不住,根本不敢再多看她一眼,也不敢让她再多看自己一眼。   桑远远蓦地回神,耳朵悄悄烫了起来——她竟看着他看呆了!真是,太没见过世面了,丢人。   这片刻等待的功夫,大殿金顶之上的气氛渐渐变得有些不对劲。   他的呼吸沉了许多,独特的幽暗花香气息更加浓郁,仿佛挤走了周遭的空气,令她感到呼吸困难。   眼看着,这个非常不合时宜的地方,就要上演一些令人耳热心跳的事情。   幸好底下的变故及时发生了。   在一片夜色之中,居高临下地望去,那些细微的变化丝丝分明——   幽无命方才掷出的那缕雷焰,顷刻间便引动了他在地下王城中心所做的那些布置。   只见几道纵横交错的青白雷焰隐隐自地下泛起,活像大震时的地光。   短暂闪烁之后,低沉的‘嗡’声传来,仿佛脚下有地龙翻身,周遭的宫殿被震荡波及,琉璃瓦‘咣咣铛铛’地撞出声声脆响。   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隆声响起,大地仿佛被一头从天而降的金牛重重轰撞了一下,伴随着这股惊心动魄的震荡巨浪,恐慌迅速蔓延。   桑远远位于高地势,看得极为清楚。   只见失事之处,那座大殿像是一只失手坠落摔在地面的盘子一般,猛然向下一矮、一碎,旋即,崩塌自正中处开始,开花一般,卷向八方。   金柱玉砖琉璃瓦,顷刻破碎,扬起最后的富贵尘屑。   再下一刻,整块地面软软地向着地底倾塌而去,像是化掉的蜡。   这样大的动静,第一时间就惊动了所有的人。   秦玉泉根本拦不住皇甫雄这个好管闲事的‘大英雄’,震动尚未停歇,皇甫雄已一马当先,掠出设宴大殿,循着动静冲到了那处恐怖的地陷裂口。   探头往深渊废墟中一看,皇甫雄顿时愣在了那堆残垣断壁之间。   幽无命把崩塌做得十分漂亮。   恰好,能够清晰地看到地底敞露出来的雕梁画栋。   皇甫雄站在废墟之中,盯住那露出冰山一角的地下王城,陷入了迷茫的沉思。   “镇西将军!不过是地动而已,前线传来急报,将军还请速速驰援!”疾步赶来的秦玉泉见到地下城暴露,强压着惊慌,想要转移皇甫雄的注意力。   “那是怎么回事?”皇甫雄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下方。   秦玉泉额头冒汗:“密室。镇西将军,孤难道就不能在自己的寝宫下面建一间密室么?将军啊,前线军情要紧哪!这等小事,孤自会处理。”   “我问的是,那些人,是怎么回事!”皇甫雄酒意上头,通身散发出浓浓的英雄气概。   秦玉泉凑近一看,只见上方的火把光芒惊动了地下城中常年不见天日的奴隶匠人,他们蠕动着,爬向久违的星光和会流淌的风。   这么一会儿,底下已密密麻麻爬满了断腿的匠人,乍一看骇人得很,仿佛是来自地底的索命冤魂。   更可怕的是那一整片寂静无声。   “奴隶罢了!”秦玉泉已气息不稳,“来人,速将这些奴隶拿下!”   “停。”皇甫雄缓缓捏了一枚玉简,道,“秦州王,此事大有蹊跷,我要传令驻在邻外的大军进入王城,帮助秦州王渡过这天灾之危,还望秦州王约束部下,莫要闹出什么不愉快。”   秦玉泉长长倒抽了一口凉气。   王城中,禁卫军也就两三万人,哪里敌得过五万东州铁骑?挥军进入他国王都?皇甫雄这是,摆明了要多管闲事的意思!   每一个州国的王都,都不会囤着重兵,因为没有必要。两三万禁卫军,足以解决州国内部的任何叛乱,而别国的军队,正常情况下是绝不可能开到王都附近的。   皇甫雄本也只是挥军路过秦都。秦玉泉自己有着打算,这才巴巴地把他请进了王城,没想到却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此刻再从附近的关中调军,已是远水解不了近火。   那一边,皇甫雄麾下将领接到命令,不管不顾,开始挥军直闯城门。   而皇甫雄这个灵耀三重天的强者,早已亲亲热热地揽住了秦玉泉瘦削的肩膀,径直踏着废墟往下面跳。   被人捏在手上的秦玉泉还能怎么办?他自然只能传令下去,放皇甫雄的大军进入了王城。   场面一时混乱到了极点。   皇甫雄进入地下,看清眼前这鳞次栉比的地下王城,整个人都震撼到炸了毛,钳住秦玉泉的大手越抓越紧,一时竟是失了声,只大口喘着粗气。   此处乃是地下王城的核心,站在这片废墟之中,无论望向前、后、左、右,都只能看见无穷无尽,一间连着一间的辉煌大殿。   因为地下城是从此处开始往着四方辐射的,所以距离核心处越近,修缮越是完全。站在这里向周遭一望,恍惚还以为误入了什么神异的镜面空间——殿宇向着四面铺开,绵延到无穷无尽的视野尽头,距离自己越近的地方,宫殿越是精致华美,到了远处,便只剩些毛坯的模样。   这样放眼一看,不必细算,也知道这座地下城规模之大,已远远超过了它上方的秦都王城。   别说什么密室,就算用陵寝来作借口,也绝无可能把皇甫雄糊弄过去。   皇甫雄缓缓把视线从极远处收了回来,落向那些面孔又惊惶又狂喜的匠人。   这些人,一看便知被囚禁在地下已达数年之久,断了腿,药哑了嗓子,没日没夜地劳作,把这地下空洞挖向无穷的远方。   场面更加混乱。无数匠人循着那近在眼前的光明和自由,拼了命也要拖着断腿往废墟上面爬,哪怕皮肉被碎木乱石划得鲜血淋漓,他们也没有丝毫迟疑。   多少人,还有最重要的话没来得及对重要的人说,便被关进暗无天日的地下。原以为余生都要在地狱中度过,却不料苍天开眼,竟把这地狱震出了一个大口子。所有人的脑海里都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逃。   主殿金顶之上,幽无命坏笑着,揽住桑远远径直往下一掠,无声无息就汇进了下方鱼龙混杂的人群之中。   他也当真是肆无忌惮,大摇大摆就走到废墟边上,体贴地扶着她,顺着那些漆满了金粉的断柱断壁踏入地下城。   秦州和东州的人都拥了下来,幽无命和桑远远混在人群之中,毫不起眼。   桑远远召了一朵小脸花,藏在幽无命的衣襟里面,把他的胸脯塞得鼓鼓囊囊,然后指挥小脸花编织出细细的灵蕴藤,顺着地面,爬到了皇甫雄和秦玉泉的脚下窃听。   这样的混乱之中,一缕透明的细藤根本没有任何存在感。   “小桑果,”幽无命怪异地盯着她,“为什么不放在你自己身上,却要我抱着它。”   她正在专注窃听皇甫雄那边的动静,闻言,随口便回道:“让你先习惯习惯,将来你好带孩子。”   幽无命:“???!!!”震撼到失语!!!   桑远远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随口一说,给幽无命掀起了一场何等骇人的心灵风暴。   从前她的隔壁住着一家三口。那家的男主人不是那种回家就抱着手机不放的丈夫,桑远远时常便能听到阳台上飘来一家三口‘咯咯咯’的笑声。偶尔在路上遇到,总是看到男主人把孩子架在肩膀上,大步走在前面,女主人跟在后头,那眉眼之间的笑容当真是溢满了温情和满足。   桑远远觉得自己和幽无命将来一定会像那对夫妻一样幸福。所以,他带孩子,没毛病。   念头在脑袋中晃过,她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继续观察皇甫雄那边的动静。   “秦州王,你很好啊。”皇甫雄看起来略有些失神,“我此刻都不知道,该先问你哪一条罪状了。”   秦玉泉知道事情已瞒不过去了,便阴沉下了那张俊秀的脸,反身抓住皇甫雄衣襟,嘴唇几乎凑到了他的脸上:“皇甫雄我告诉你,此事,帝君也是知情的。现在封锁消息,还不算晚!”   皇甫雄慢慢抬起眼睛,凝视秦玉泉。   只见秦玉泉眸中三分绝望,七分狠戾,是破罐子破摔的神情。   皇甫雄的眉心轻轻一跳。   这一刻,桑远远和他同时作出了一样的判断——秦玉泉并没有撒谎,此事,姜雁姬当真是知情的!   所以这事情,姜雁姬也有份?   桑远远不动声色,继续盯住了皇甫雄。   皇甫雄显然有了片刻迟疑,但那双虎目之中,很快就迅速蒙上了一层叫秦玉泉完全看不懂的漆黑光芒。   “哈哈哈哈!”皇甫雄放声大笑,豪放爽朗的声音回荡在这废墟上下,“秦州王怎地说起了胡话!千百年来,禁令从未更改,绝对禁止在地下打任何老鼠洞!你知不知道你这么搞,会给这云境十八州带来多少危害!秦州王,你摊上大事了!”   秦玉泉急了,不停地把玉简往皇甫雄手里塞,压着声音焦急道:“你不信你自与帝君说!别嚷了!”   皇甫雄彻彻底底无视了他,笑得更加大声:“帝君知道?帝君若知道,早派人将你押进天都问罪了!还放你在这挖挖挖!”   若换了从前,听到帝君知情,谁心中都会打个‘咯噔’,暂且将事情压下,等到确认过后再决定下一步如何行事,但今时不同往日,皇甫兄弟已单方面与姜雁姬不死不休,于是皇甫雄在断定此事与姜雁姬有关后,当机立断,更是把事情往大了捅,誓要搅她个鸡犬升天!   皇甫雄取出了玉简,将这秦州王私建地下城,还往帝君头上‘泼脏水’的事情传给了兄长皇甫俊,顺带给平时有些交情的屠、晋、齐各州都通了个气。   传完了讯,神清气爽的皇甫雄大手一挥,令手下的军人将地下城中的工匠全部救到地面,然后继续收集秦玉泉的罪证。   见到大局已定,桑远远收掉了花,将幽无命拉到了一间宫殿的角落里。   “这地下城的事情,姜雁姬应当知情。”她抬起眼睛,紧张地观察着他的神色。   “哦。”幽无命那双黑湛湛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薄唇一动,然后再无反应。   桑远远眨了眨眼,等待片刻,见他依旧没什么反应,心头不由得有些发慌。   “幽无命?”她抓住了他的手。   他慢吞吞地眨了下眼睛,聚了下焦,多看了她一眼,然后视线又变得空空的:“嗯,知道。”   桑远远怎么看他都觉得不对劲。   又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是不说话,只直勾勾地盯着她,心头不由得更是发毛。   她摇了摇他的手:“你,你怎么看?说话!”   幽无命扯了下唇,怪异地笑了下:“我带就我带咯。”   桑远远:“???”   她紧张地抬手抚了抚他的脸:“幽无命你怎么了,你在说什么?”   该不会,听到姜雁姬的名字,又要发病了吧?他不是已经好了一阵子了吗?   他抓住她乱动的小手,目光有些发飘,唇角的笑容帅得晃眼:“我带孩子,可以啊。”   桑远远:“……”她方才就随便那么一说,他竟然,一直就在琢磨这个了?!   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终于没憋住笑,垂下头,笑着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幽无命慢慢回了神。   他绷住了脸。   “小桑果,”他正色道,“你我修为太高,未必能有孩子。”   她抬眼瞥了他一下,只觉星星点点的笑意顺着自己的眼睛便飞了出去,摁都摁不住。   “没有关系,不必强求。反正我们还有偶子和狗子。”   这样软软的视线令他再度难以招架。   他扯着唇,笑了下:“那两个东西。嗤。”   她笑了一会儿,绷起了脸:“所以你没有听到我方才说了什么。这地下城的事情,姜雁姬极有可能知情。”   幽无命愣了下,旋即,唇角浮起了冷笑:“毫不意外。”   “不过被皇甫雄这么一闹,她恐怕也只能‘不知情’了。”桑远远沉吟片刻,“我们还需要留下来做什么吗?此刻趁乱离开,应当会比较顺利。”   幽无命思忖片刻,拽住桑远远的手,带着她在宫殿间穿梭了一会儿,然后忽然探出胳膊,拽住了一个人。   一个长相平平无奇的监工。   这监工吃惊地垂头看了看被抓住的胳膊,抽了两下发现动弹不得,便抬起头来,冲着幽无命露出一个极其无辜的笑容。   幽无命冲着鹤立鸡群的皇甫雄扬了扬下巴,对监工说道:“待会儿皇甫雄若是征集建议,你可告诉他,章州地质疏松,那些大块的丹霞岩,最易开凿,可轻松取石,运来填上这老鼠坑。”   监工愣了片刻,倒抽一口凉气:“高人!高人!此等妙策,您何不亲自去献计呀!”   一听这声音,桑远远便认出他来了,正是那个待匠人友善,把猪头肉夹在馒头里面发福利的监工。   幽无命摆出一脸深藏功与名的欠揍表情,放开了这名监工,揽住桑远远,轻飘飘地掠进了人群中。   “怎样,”他侧眸睨着她,满眼骄傲,“两件事,并一件解决了。”   桑远远眼珠转了转:“解决了吗?秦州地下城是解决了,可是章州那章泾之乱……”   幽无命揽住她的肩,微挑着眉,带她往地上走,一面走一面说道:“皇甫雄既然插手此事,必定会负责到底。只要他到章州采石,就会发现那里遍地匪寇民不聊生,一旦发现,他就得管。”   桑远远:“……你这是把皇甫雄当刀子使。”   他闲闲道:“皇甫俊治理州国不差,皇甫雄耳濡目染,再笨也笨不到哪里去,前后一想,便知道祸乱之源是那章泾,正好把章泾和秦玉泉一起拿了,送到姜雁姬那里去叫她头疼。”   桑远远偷眼看着他,见他提起‘姜雁姬’这个名字时,已不像从前那般,眉眼之间满是阴郁。   “这事儿叫皇甫雄来办,的确最适合。”桑远远笑道,“若是你出手,必定要被胡乱扣上一顶帽子,最终一目了然的事情被渲染成一团乌黑,反叫这些歹人蒙混过关。”   他的黑眼珠缓缓一转,唇角浮起了诡异的坏笑:“所以我一旦出手,就不留什么活口,省得聒噪。”   桑远远慢慢点了下头。她明白的,像幽无命这样的名声和性子,旁人想要陷害他,实在是太容易了。就比如那一次皇甫渡设计的劫杀桑氏案,若不是桑州出面做了‘伪证’的话,幽无命根本不会去解释,因为也解释不清。   幽无命早就明白这一点,所以他行事便更加孤绝狠辣。若是让他出手来解决这章、秦二州之事,必定是用一场冷血杀戮来荡平一切。   也省得麻烦。   说话之时,二人已来到祭司殿的兽栏外。   短命竟是没有迎出来。   黑乎乎的兽栏中,一排排云间兽正在此起彼伏地打呼噜。   “短命。”幽无命佝偻着背,单手放在唇边摆了个假模假样的喇叭。   兽栏中毫无反应。   桑远远紧张地攥住他:“该不会被人牵走了吧!”   幽无命直起腰,眯着眼睛打量了片刻,转过身,负起手。   “三、二……”   茸毛怪兽‘欧呜’一声,跨栏跃了出来。   桑远远:“……”   幽无命目光怪异:“偶呢?你在给它打掩护,拖时间?它去哪了。”   桑远远:“……厉害了。”   她四下望了一圈。   很快,便捕捉到了一个飞檐走壁的小小身影。   它的衣袍已经脱下来包裹碎晶晶去了,此刻就穿着一身薄薄的白色中衣,迎着风飞掠过两角屋檐的样子,像极了传说中的白色幽灵。   偶飞快地蹦了回来,见到幽无命,先是吓了小小一跳,然后迅速藏起心虚,转换表情,摆出一副邀功的模样,把一封密卷递给了他。   桑远远心道,果然学坏容易学好难,这偶子跟着狗子没混了几天,就隐隐习得狗子的精髓了。   幽无命没有伸手去接,只用一双幽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人偶。   半晌,它的模样越来越心虚,终于它撑不住了,慢慢悠悠把藏在身后那只小手挪了出来。   手中拎着一只饭囊,里面隐隐约约飘出了猪头肉的香味……   短命非常及时地歪着脑袋撇清关系:“欧呜?”   不关俺的事,俺啥也不知道。   幽无命嘴角抽搐,乐了:“偷东西,出息了。”   还偷的猪头肉!   偶把脑袋垂得更低。   桑远远轻轻扯了下幽无命的衣袖,把他拉到一旁,悄声道:“你说短命是怎么用‘欧呜呜’向偶子表达出‘去帮我偷猪头肉来并且不要让幽无命发现’这么复杂的意思?”   简直是太魔幻了。更魔幻是人偶竟然也能get到!   幽无命把薄唇凑到了她的耳朵上,嘀嘀咕咕道:“下次,我们两个躲起来偷偷地看!”   “嗯!”桑远远重重点头,“所以这一次,先不要让短命发现,我们已经知道了它才是幕后主使!”   她一本正经的语气让他忍俊不禁。   他圈起拳头,抵在唇边一咳,回身道:“偷这种东西做什么!没出息!给短命吧,密卷拿来。”   人偶毕竟还没学成精,一听这话,顿时咧开了唇角,欢欢喜喜把密卷送到幽无命手中,然后把猪头肉递到短命面前,冲着它摆出一副邀功的样子。   短命:“??!!”这鬼表情岂不是把俺出卖了么!幸好男主人女主人只顾着去看密卷辽!   它偷眼看一看幽无命,然后迅速低下头,把猪头肉一口薅进大嘴里。   ‘一无所知’的幽无命正懒懒地拆开了密卷。   是边关送来的急奏。因为秦玉泉正在设宴招待皇甫雄,所以急报以玉简传到了负责情报的检校处,由检校成文封装,送往大殿。   不巧被人偶趁乱给截了。   这份奏报很简单——城破,急急!   四个简单的字,却是异常扎眼。   连装备精良的秦州都被攻破了长城!   “看来,这次魔祸,远超预期。”桑远远轻轻吸了一口凉气,“幽无命,我们原定的婚期,怕是要黄。”   这当口成婚,是别想有半个宾客了。   密卷在幽无命指尖化为飞屑,他双眸微眯,神色阴冷,唇角却是缓缓绽开了微笑。   短命百忙之中抬起眼睛瞥了他一下,幸灾乐祸地晃了晃脑袋——有人要倒大霉咯! 第78章 骑猪的媳妇   得知秦州有一段长城被冥魔攻破的消息后,幽无命径直离开了秦都,直奔前线。   他披着夜色,一身玄衣时不时反射出淡淡微芒,一张俊脸更显冷白,夜间不辨颜色,却能知道那形状完美的薄唇色泽鲜艳。月光替他描摹了轮廓,异常地俊美。   这样一个男人,压着眉眼急速赶路,神色一片专注时,最是迷人。   只不过一开口就非常幻灭。   行到半途,他漫不经心地俯下了身体,凑到她的耳畔,低笑道:“小桑果你知道吗,你偷眼看我的样子,不像桑果,像一只抱着桑果的馋松鼠。”   桑远远:“……”   所以他到现在都不知道桑果到底是什么东西吗?该不会在他的认知里面,桑果其实是松果吧?!   “幽无命,松鼠吃的那叫松果,而且松果本身不能吃,能吃的是松果里面藏的松子。”她一本正经向他科普。   幽无命:“……”仿佛记起了某段关于金珍珠的很不愉快的回忆。   他后来自是打听过了,珍珠确实不是地里种出来的,而且这世上也没有七彩珍珠。   ‘金珍珠算什么?你要喜欢,我让他们给你种满七彩的!’   想起自己曾经放过的厥词,幽无命恨不得把自己挖个坑埋了。   他淡定地捂住了她的嘴巴。   “我知道没有七彩松子,不用你说。”他云淡风轻道,“闭嘴,炼功。”   桑远远:“???”   谁能告诉她七彩松子是什么鬼?   ……   短命除了跑得快之外,还有一个逆天的优点,那就是自动驾驶。   幽无命环住桑远远,顷刻便入了定。   她知道,他想要再拔苗助长一波,让她突破灵耀境。   晋阶灵耀境,便能够获得一个灵明境没有的能力——将灵蕴灌注到敌人体内,使其同化。   就像幽无命对姜谨鹏做的那样。   在云州时的冰窟中对付那头冰龙的时候,也正是因为幽无命把大半截冰龙变成了木龙,这才掉了马甲,被云许舟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   这一次,若能顺利突破灵耀境,那她的技能……   桑远远一点儿都不乐观。别人灵明境就可以灵蕴外放,可她灵明境却只能扔出一堆丧丑丧丑的花。别人灵耀境可以灌注灵蕴,她到了灵耀境,能做到灵蕴外放都谢天谢地了。   压根就不抱什么期待!   不过晋了级,她就可以召更多的花,生产更多的固玉晶,实在也是非常紧迫的一件事情。到了灵耀境,说不定召唤的花还能翻番?!   她屏息凝神,很快就跟随幽无命入了定。   事实证明她想得有点多。   幽无命拼了命聚来木灵,同时燃烧自己体内的灵蕴供给她,弄了个面色苍白,还是只把她带上一个重天,离灵耀还差了足足两个重天以及一道境壁。   现在,桑远远是一名灵明境八重天的强者了。   记得她刚‘穿越’那会儿,韩少陵这名绝世强者,也就只是灵明境八重天呢。   脑海中的青色光弦增加了一条,她又可以继续召唤原始版的食人花了。   她兴冲冲地回转头,去看幽无命。   正好看到他强行咽下了一口血。   桑远远吓了好大一跳:“幽无命!”   “无事,”他扯起唇角,坏坏一笑,“只是被你榨太狠了。”   桑远远:“……”   方才冲击灵明境八重天的壁障时,连续失败了三次,她能感觉到他亦是发了狠,最后一次燃了许多精粹木灵给她,强行助她提升。   本是很让人不安和感动的一件事,被他这么一说,味道立刻就变得不可描述起来。   桑远远没理他,径自扔出一朵小脸花,趴在自己的肩膀上,脸盘子朝着他‘呼呼’地喷洒恢复灵雾。   “小桑果,”幽无命满脸惊奇,“你这花,如今想大脸便大脸,想小脸便小脸了?”   桑远远幽幽地回头睨了他一眼,伸长脖颈凑到他耳畔,低低吐字:“可大可小,收放自如,而且……榨不干。”   幽无命倒抽一口凉气,冷白的耳朵迅速染上了一层赤霞色。   他的神色有些难以置信,好像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又觉得自己可能是想多了。   她说的就是花……吧?   短命跑上了一座小山丘。   黑铁长城已远远出现在地平线上,虽是半夜,却也能清晰地看到它像是一道更浓墨重彩的黑,伏在微微带着些墨蓝的夜色之下。   夜风带来了一阵腥臭,以及断断续续的哀嚎。   此地距离黑铁长城仍有数百里,前方有一座城,城中多处泛着火光。   桑远远倒吸了一口凉气:“冥魔,到内陆了!”   竟连内长城也被攻破了么!这么快?!   从这里望向长城,只能看得见伏在地面的隐约轮廓。冥魔若是突破了内长城进入内陆,那么眼前这座城,正是首当其冲。   “养花。”他一挽缰绳,短命撒开四蹄奔下小山丘,直扑这座陷落的城池。   城外的田野里,时不时就能看见被啃成了骨架子的尸身。   偶有冥魔藏在田地间,冲着绝尘而过的短命试探性地伸出了它们的舌头。只见短命高高跃起,铁爪一缩,把掌心肉垫护得严严实实,然后朝着那些带倒钩的魔舌重重一踢,借力蹿得更远。   冥魔被踹得七荤八素,疼得舌头都打了结,伏在田原里哀嚎不止。   一骑绝尘,直直穿进城中。   城里一片混乱,处处可以看见正在与冥魔搏斗的官兵。   秦州军装备好,硬捱上冥魔几爪子毫无压力,不过纵然如此,损失也是极为惨重。   他们护着百姓,收缩防线,聚集在城东的守备营——整座城也唯有这一处尚未陷落。   营外聚了大半个城的冥魔,魔叠着魔,像一道赤浪,不断地拍向那岌岌可危的守备营墙壁。   士兵们死守着大门,个个抿紧了嘴唇,神色坚毅。虽拼尽了全力,但形势却是越来越危急。   一驾装载了火油桶的车从营中驶出,车上几个士兵没穿甲胄,身上都带着重伤。血气吸引了大股冥魔的注意力,它们追着这驾车奔向西面,大大减缓了守备营的压力,战线又向着外面推移了少许。   片刻之后,轰隆的爆炸声从西面传来,受伤的士兵与大群冥魔同归于尽。   看着眼前这一幕,桑远远更加理解了幽无命。   他打冥魔的时候,从来也不会管这个州国是敌是友,因为在魔祸面前,他首先是一个人。在身有余力的情况下,正常一个人,都无法对陷入危险的同族袖手旁观。   原本的他,其实就是一个走上了绝路的悲剧英雄。   她忍不住回过身,轻轻在他唇角印上了一个吻。   幽无命已反手出刀,压在身侧。正要冲锋,被她亲得懵了一下,瞬间愣神的模样,当真是帅萌帅萌的。   桑远远偷偷一笑,双手一扬,掷出了原始版食人花,任它们自由发育。   半个城中,挤满了冥魔。   人偶挂在短命的肚皮底下,专门负责对付那些阴暗处探出来的攻击。它的身上氤氲着黑雾,一双眼睛仿佛是这世间最黑暗的黑暗,一切阴影角落在它的眼中无处遁形。   有它在,幽无命便丝毫也不必分心兼顾短命的安全问题。   他时不时利落地挥一下刀,便见青白的雷焰如冲击波一般,顷刻席卷过一整条街道,下一刻,整条街道上的冥魔齐齐倒飞,飞至半途,爆成一滩滩焦黑的水,泼洒在遍地血火之中。   桑远远再次被他狠狠帅了一把。   她不动声色,抬眼看了看被自己扔在屋顶上,一边匍匐前进,一边从屋檐上探出大红嘴把漏网的残余冥魔薅进嘴里的那些花,心中默道,浮云,一切都是浮云,色即是空,就结果而言,花吃了冥魔,和幽无命杀了冥魔其实一点区别都没有。   成年人要学会透过现象看到本质。   做好了心理建设,她淡定地看着幽无命把刀挥得更加漂亮。   那半月形的雷焰冲击波掠过魔潮,荡出一片浩然清气;那红彤彤的食人花大口薅过屋顶,产出一片亮晶晶的固玉晶。   还是她这个更实在。   桑远远释然了。   这城中到处燃着火,浓烟滚滚,视野奇差。   守备营被冥魔围了多时,士兵们精疲力竭,心神早已被牢牢禁锢在眼前的方寸之地,分不出半点精神向远方眺望一二。   打了大半夜,看着熟悉的面孔一个接一个永远消失在面前,士兵们早已麻木了,只凭着本能挥舞手中的兵刃,一次又一次斩向面前的魔躯,至于自身安危、前路如何,根本不愿也不敢去想。   战斗中,余光时不时能看见青白的雷光短暂闪逝,也无人在心——若是苍天真的会开眼降下神罚,那也不会有这般邪恶恐怖的人世间了。   又一驾装载了滚油的车准备驶出守备营。   驱车的都是失去了战力的重伤士兵——引开冥魔的这个活计总得有人来干,能战斗的弟兄都在前面拼死拼活呢,他们这些无力杀敌的,自然是能多做一点贡献是一点。   这驾车,又特别不一样些。   因为车上多了个女子。   她是其中一名重伤士兵刚过门不久的妻子,她执意要上车追随自己的丈夫,她握着丈夫的手,眸中一片温柔坚定。   短命高高跃起的霎那,桑远远一眼就望见了士兵妻子那双如水一般的眼睛。   她狠狠一怔,只觉胸腔被凶猛柔情击中,差点儿便掉下了眼泪。只那么一眼,她仿佛就已看全了一个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的故事。   短命下落的瞬间,桑远远看见那驾车已驶出了守备营,引着一大股冥魔,向着西面驰去。   “你解门口之危,不必担心我,稍后会合!”她收回一朵究级体食人花,往边上一扔,然后跃到了花苞上。   幽无命:“……”她跑得太突然,一把没抓住。   便见她笨模笨样地骑在这朵巨大的红色猪头花上,一路向西。   幽无命:“……”原来骑猪的媳妇也那么可爱。   食人花很大只,冥魔蹦不了那么高,有食人花的大口在薅,它们也没机会堆叠起来。安全应是无碍。   幽无命压着眉眼,凝视片刻,偏了偏头:“偶。”   便见那道小小的身影从短命腹下蹿了出去,一溜烟跟上了桑远远。   桑远远这还是第一次脱离幽无命的庇护,独自面对冥魔——如果不算那一大堆张着大嘴的猪头花的话。   她伏在花瓣上。花瓣的手感和她想象中差不多,像多肉植物。她手贱,用指甲掐了两下,发现没能掐破——这些花瓣的材质坚韧得很。   食人花:“……”   面对突然回头的大花,桑远远讪讪地收回了还想继续试探的黑手。   她单膝点着花瓣,伏得高了些,四下望去。   近距离看着冥魔被食人花薅进嘴里,然后化成热热的能量沁扩花瓣中的感觉很是神奇,那些能量‘咕噜噜’在手掌底下流淌,整只花变得更加生机勃勃和凶残。   “追上那驾车!”桑远远发号施令。   食人花卖力地大口薅着,尾巴一甩一甩,急速前进。   装载了火油桶的车已被冥魔团团围住,两名重伤士兵滚下车,稍微拖延了一下,眼见,火油就要被点燃。   “等等——”   桑远远放声大喊,向着火油车的方向连掷了无数朵花。   火油车上的人循声回头一看,顿时齐刷刷地愣在了原地。   只见一张恐怖的血盆大口一张一合,向着己方迅速逼近,绝色女子伏在这血盆大口之上,让人一时分不清是梦还是真实。   再看四周,无数朵造型诡异的花,正在疯狂吞食冥魔。   一名士兵挣扎着喊道:“快,快想办法上报,冥魔,出现出新魔种了!”   桑远远:“……”   另一名士兵试图点燃火油和这些恐怖的花同归于尽,他把燃着的火信子扔进了油桶。   幸好桑远远眼疾手快,操纵一朵小型食人花,用茎杆卷起了火油桶,‘呼’地远远扔了出去。   只听‘轰隆’一声,火油桶爆在了半空。   “回头回头,我来救你们的!”桑远远非常不耐烦,径直扔出两朵究极体食人花,一朵在前方开路,另一朵在后面‘吭哧吭哧’地推着车,迅速返回守备营方向。   她骑着花走在侧翼掠阵。   极度震惊之后,士兵们渐渐缓过了神,知道桑远远虽然看着造型有点诡异,但其实真的是来救他们的。   “您、您是神仙吗?”那名士兵的妻子小心翼翼地问道。   桑远远得意地冲她呲了呲牙:“我乃桑州王女,如今已和幽州王订了婚,是未过门的幽夫人。”   没过脑子,话便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桑远远自己先愣住了——她说这话的语气,简直是像极了得意翘翅膀的幽无命。   所以他已经变成她的骄傲了吗?   一车重伤患愣愣地望着她。   他们都在想,这是桑州王女?为什么她笑起来竟会发光?   原来这便是那个让韩州王和幽州王反目成仇的云境第一美人哪,果真是人间殊色,只是她真要嫁给幽无命那个疯子了吗?这可当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可惜可叹哪!   等到桑远远护送着这驾车回到守备营时,幽无命已将围堵在门口的冥魔清理得干干净净。   一名守军将领跟在他的身边,满眼崇拜和感激。   只见幽无命微仰着下颌,立在守备营门口,遥望着桑远远。有风扬起了他的头发,横刀立马,像是战神下凡。   “难道,那位便是传说中的幽、幽……幽州王?”一个大兵嚅嗫道。   “嗯!”桑远远不问自答,“我夫郎,好看吧!”   大兵:“……好、好看。”   心中简直已经在咆哮——幽州王幽无命啊!杀神罗刹啊!冷血魔头啊!好看是什么鬼?!嗯……还真挺好看……看起来和这位桑州王女倒是还蛮般配的嘿……   火油车上的士兵妻子忍不住掩口笑了起来,死里逃生的夫妻二人把手紧紧攥在了一起,眉眼之间满是幸福。   解决了城池之危,桑远远被捉回了短命背上,二人在城池军民一片感恩之声中,穿过北城门,到了原野上。   行出老远,回头还能看到城墙上有人在向他们招手。   原野上冥魔寥寥,根本不需要幽无命出手,小偶掠来掠去就能搞定。   “咦,”桑远远敏锐地发现了问题,“看来被攻破的长城城门已经封上了!”   若是没有封上,那这片原野上应该有冥魔大军在跑马。既然没了冥魔,那只能证明一件事——长城守军已收复了失地,将自己的家园从冥魔口中夺了回来!   桑远远愉快地咧开了唇角:“看来我们没机会做英雄啦!”   幽无命淡淡一笑:“总有英雄。”   是啊,云境能人辈出,英雄豪杰风起云涌,若非如此,这块肥美的陆地早已变成了冥魔的狂欢盛宴。   短命撒开了跑,很快,长城近在眼前。   来都来了,自然要看一看究竟是谁解了长城之危。   幽无命的打算是顺着长城外缘全力杀回去。虽然会耽搁许多时间,但这样便能帮助整个战线减缓压力。   靠近长城,便看到有守军追到平原上,将零星的冥魔尽数斩杀。   “看起来游刃有余啊。”桑远远有些奇怪,“传回急报也就是昨日的事情,除非来了强援,否则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解决了?”   哪来的强援呢?西面章州自顾不暇,南面冀州皇甫雄刚刚挥军北上,停在了秦都地下城,解决那件同样能导发灭境之祸的大事。除非……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   长城下,早有高手严阵以待,迎接幽无命的到来。   一道紫色的身影稍嫌羸弱,端坐在高高的轿辇之中,环抱着双手,似笑非笑地凝望着迅速接近的云间兽。   皇甫俊!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也只有他率军顺着长城急行过来,才有可能第一时间抵达被破的秦州长城处驰援。   前些日子,便已听闻皇甫俊不顾重伤未愈,亲自奔赴前线督战。依眼下的情形来看,他近日应该恰好身处晋州地段,是以听闻秦州城破,能够第一时间西行支援——原本倒也不必过来,但昨日皇甫雄向他禀报了秦州地下城之事,皇甫俊自然知道皇甫雄分身乏术,顾不得长城,于是亲自过来了。   皇甫俊示意侍者搀着他,缓缓踱下了轿辇。   “幽州王,一别经年,今日一晤,更见雄姿英发!”   虽是带着重伤与心疾,但皇甫俊毕竟是绝世高手,声音轻易便穿过一片荒原,稳稳地落入幽无命耳中。   他等在这里倒是毫不意外。   前方那座城池中发生的事情,必定早有人报了过来,幽无命的实力已瞒不住了——其实在与韩少陵及他背后的‘天道’一战之后,幽无命破境的消息,便该已传遍了十八州。   “此番应当是友非敌。”桑远远轻声道。   皇甫俊既然能故意给幽无命送装备,自然是想收那渔翁之利,看他与姜雁姬拼杀。这时候与幽无命为敌,除非皇甫俊脑子进了水。   幽无命点点头,懒洋洋地放声应道:“东州王看起来倒是不怎么好。”   对答的功夫,短命已到了近处。   桑远远抬眸一望,只见这皇甫俊当真是老了十岁都不止。   上次在天都一战时,皇甫俊看起来撑死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他的面容阴柔俊美,说是二十几,也能勉强说得过去。此刻再看他,虽然鬓发未白,整个人身上却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迟暮味道,一望便知是奔着知天命之年而去的人了。   同样穿着紫衣,但与当初在天都见过的那个阴柔却是意气风发的皇甫俊相比,简直是叛若两人。   这次,他一眼都没看桑远远,一双本像鹰般锐利的眼睛,此刻也略显浑浊,眼角向下耷拉着,盯在幽无命眼珠的下半部分上。   鲜红微枯的唇一动:“魔祸降临,食不安,夜难寝,自是不好。年纪大了,不中用了,这天下,终究还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我们这一辈,是到了退位让贤的时候了!”   话里话外,只当作天都刺杀一事不曾发生。最后这句也是大有深意,他们这一辈该退位让贤?姜雁姬和他可不正是同一辈?这是在不动声色地撩拨幽无命这个有过篡位前科的年轻王者的野心。   让幽无命和姜雁姬互咬起来,便是皇甫俊如今最想要的局面。   幽无命很随和地答道:“哦,原来东州王是打算激流勇退,扶义子上位了么。说起来,我也许多年未见皇甫督主了,有他坐镇晋州,东州王倒也是省心得很。”   这一下扎心扎得可狠了,皇甫俊肉眼可见地抖了一下,模样瞬间又苍老了五岁不止。   偏还发作不得——为了迷惑姜雁姬,皇甫渡的死讯至今还死死封锁着,就几个至亲送他的脑袋入葬,别提多凄凉。   “渡儿要学的还很多。”皇甫俊咽回一口老血,若无其事地回道。   这惨状,连桑远远看着都替他难受得慌。   皇甫俊终究是个狐狸,他很快便缓了过来,淡笑道:“忘了恭喜幽州王破境。是用了万年灵髓吧?”   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已盯紧了幽无命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   那匣被姜谨真弄丢的万年灵髓,始终是皇甫俊的心结。   这段日子里,关于万年灵髓的消息,便只有一个——   韩少陵的三十定妻宴上,梦无忧曾当着诸国世子王女的面,说她寻到万年灵髓,救了韩少陵的性命。皇甫俊事后问过,但梦无忧却说不清那灵髓究竟是哪来的,只说轻易就捡到了。   若梦无忧捡到的灵髓正是姜谨真弄丢的那一匣,那也就罢了。   但,前日意外得知,幽无命与韩少陵在章州长城外一战之时,爆发出的竟是破境后的实力!   这让皇甫俊不得不多心。   倘若得到了姜谨真那匣万年灵髓的人是幽无命,那么皇甫俊就要重新思考整个事情中,是否有幽无命的手笔。   一听‘万年灵髓’这四个字,幽无命立刻就笑了。   他左右看了看,神秘兮兮地凑向皇甫俊。   皇甫俊吓了好大一跳,立刻摆出了十足的防御姿态,贴身的护卫高手一拥而上,将幽无命隔离在外。   幽无命无奈地点了点眉心:“小桑果,舅舅不放心我,你来与他说。”   桑远远心领神会,像他一般,神秘兮兮地凑上前去。   皇甫俊:“……”再躲,就太没面子了。   只得挥手放桑远远到了身边。   只见桑远远把手围成个小喇叭,细声细气地对皇甫俊说道:“东州王你有所不知,万年灵髓这种东西,千万可用不得啊!前些日子,天都第一药师,施老,测出使用万年灵髓后,破境率极低,随后便被……灭口了呢!这事儿,咱私底下心里清楚即可,千万说不得。”   皇甫俊眯起细长的眼,凝神打量了她一会儿。   桑远远神情坦然,并无半点躲闪。   皇甫俊思忖片刻,不再怀疑——既然幽无命知道使用万年灵髓破境率只有三成,那必定不会去冒这个险。   看来是另有机缘!   “那,便不耽误幽州王的正事了。”皇甫俊颔首道。   双方正要作别,忽有密报急急送到了皇甫俊的手上。   皇甫俊草草掠过一眼,脸色登时剧变!   竟是皇甫渡遇害一事,发现了新的线索。   原来有山民深入冰雾谷之下采集冰髓,无意间竟在雪窝子里面发现了一枚碧玉扳指,山民将扳指带到小姜州的集市上,想要卖个好价钱,好巧不巧,被出门散心的晋兰兰看见,当即买下,带回东州反复确认之后,确定这枚扳指,正属于她的亡夫皇甫渡!   此刻,皇甫俊与皇甫雄都领军在外,晋兰兰便亲自率了人,正在前往冰雾谷之下寻找更多的线索。   “冰雾谷?”皇甫俊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   刚从他身边离开两步的桑远远,呼吸不禁重重一滞。   方才皇甫俊脸色大变,桑远远心中便已‘咯噔’一下,觉得不太妙。此刻又听到他不自觉地念出‘冰雾谷’这三个字,桑远远便知,绝对没有什么好事!   必定是,有人在冰雾谷下,发现了什么线索。   一旦幽无命出手挑拨皇甫俊与姜雁姬的这件事情败露,这二人想通了前后的关键,必定会联起手来,不顾一切先剿除了幽州这个大祸患。   此刻的幽州,正处于飞跃之前最关键的时期,绝对经不起这样一波灭顶之灾!   桑远远的心脏无法抑制地加速跳动。她控制着自己的姿态,不让自己的背影表现出任何异常。   “桑王女。”皇甫俊的声音忽然阴恻恻在身后响起,“你在紧张什么?为什么身上的血液流动,忽然变得这般的快?”   此言一出,桑远远只觉坠入了冰窟。   皇甫俊是水属性强者,身负异能,能够感应到周遭的液态波动!   这,当是皇甫俊最最不为人知的秘密! 第79章 扑棱蛾子王   皇甫俊能够透过灵蕴,感应到周遭的液态波动!   这一瞬间,桑远远既觉醍醐灌顶,又觉五雷轰顶。   难怪天都刺杀那一次,皇甫俊轻易便发现她不是真正的茶娘,因为她的紧张已远远异于常人。也难怪方才说起幽无命并不是靠着万年灵髓来破境时,皇甫俊那么轻易就相信了,因为事实正是如此,桑远远一点也不紧张,她的血液流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在皇甫俊的特殊能力面前,任何谎言都无处遁形。   而此刻,他不惜暴露身上这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也要逼迫桑远远、问一个明白,是因为对于皇甫俊来说,没有什么事,能比皇甫渡之死的真相来得更加重要。   桑远远站在了原地。   她飞速思索对策。   似乎没有任何办法——她的紧张,已然暴露了一切。   此刻唯一的选择,恐怕只有强杀皇甫俊。   但皇甫俊的身边高手环伺,还囤着数万除魔重兵,即便以幽无命此刻的实力,恐怕也只有五分把握。   而且,就算杀死了皇甫俊,也无法撼动东州的核心力量,只会迎来皇甫雄和东州军更加疯狂的报复,惨烈大战在所难免,桑远远仿佛已嗅到了扑面而来的血雨腥风。   血雨腥风……   她呆呆地望着前方,脚步忽然微一踉跄。   皇甫俊面色更加阴森,咧起的薄唇之下,尖牙不自觉地突起:“这么紧张吗?桑王女你在害怕什么?”   桑远远慢慢回转过身,凝视皇甫俊的眼睛。   然后抬起一只略微发颤的手,指向敞开的内长城大门——皇甫俊与他的精兵在这里,把持着长城,自是不需要关上城门。   皇甫俊微一皱眉,视线顺着她的手指飘了过去。   一瞬间,皇甫俊的心脏也猛烈地跳动了起来。   透过内长城的大门,遥遥可以看见一段外长城的身影。此刻,那段黑色的长城上方的长空,竟已被赤色覆盖。   一道蠕动的赤浪淹没了黑色的外长城,从远处看,它好似没有什么威胁,行动极慢,也不见得多高。但脑子稍微一转,便会骇到难以呼吸——黑铁长城高达三十丈,而出现在长城上方的赤浪,看起来竟是比长城本身还要更高一些,仿佛一张吞地噬地的血盆大口即将笼罩下来,将整段长城一口吞下!   “这是……”皇甫俊倒抽了一口凉气,腮帮子上浮满鸡皮,一时竟是失语。   从来没有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曾出现过这样的‘涌潮’。涌潮,顾名思义,便是像是涌浪一般的冥魔攻击大潮。而眼前所见,哪里还是什么‘潮’,它就是整个直直站了起来的大海!   冥魔,怎会突然这般……它们,是疯了么!   桑远远迅速奔回幽无命身边。   这一刻,她甚至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惊骇。   恐怖至极的冥魔海啸,成功转移了皇甫俊的注意力,也将她方才的紧张心跳遮掩了过去。   皇甫俊衣摆一拂,跃上一头浑身披满甲胄的云间兽,一马当先,奔进城门。   桑远远伏在了幽无命身前,急急取出玉简,联络桑不近。   “桑州情况如何?”她的双手一阵阵冰凉。   桑不近的声音微有紧绷:“冥魔扑天铺地!幸好火油足够,已将火线铺出,暂时还顶得住。”   “嗯,”桑远远道,“千万撑住,我一定尽快返回!”   “不急!”桑不近笑道,“你回来也帮不上什么忙,小妹,安全第一,这边父亲和大哥能摆平!”   桑远远犹豫片刻:“冰雾谷中,当是遗漏了什么线索。若有余力还请云许舟安排一二。”   虽然和眼前这滔天魔祸比起来,其余的事情仿佛都已不再重要,但此时若不抓住最后的机会解决冰雾谷之事,恐怕日后将会带来颠覆性的灾难。   绝不能留下这般隐患!   “好!小妹莫要忧心,天塌下来,有我们顶着!”桑不近碎了玉简。   桑远远握着碎去的玉简,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他还没我高,怎么为我顶。”   幽无命顿时大乐。   看大舅子吃瘪,仿佛是所有雄性生物共同的一大乐趣。   桑远远抬起头来,见幽无命依旧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眉梢微微挑起一点,好看的唇扯出无所谓的弧度,幽黑的眼睛盯在她的脸上,压根就没把那倾灭般的魔浪放在眼里。   “桑果。”他把一只大手摁在了她的肩膀上。   “不必为我担心。”他微微躬下一点身子,凝视着她的双眼,“任何境况,难不倒我,明白吗?”   桑远远的心脏停跳了一拍。   眼前的幽无命,仿佛又回到了往昔——像是血与火的化身,轻易毁灭挡在他面前的一切。   但与往昔,又有了少许差别——他的羽翼,护住了软肋。   她,就是他的软肋。   还未回过神,便听得他极放肆地大笑一声,旋即,将她揽到身前,短命像风一阵,越过皇甫俊,冲到了阵线最前方!   内外长城之间,有数里开阔的缓冲地带。   幽无命一骑当先,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冲到了外长城之下。   外长城的城墙上,守军骇得心神失控,冥魔的海啸距离外长城尚有少许距离,已有许多士兵慌乱之下径直从三十丈高的城墙上跳了下来,摔了个粉身碎骨。也许是为了逃命而慌不择路,也许,是潜意识里觉得这样死还比较痛快,总比被那灭顶的冥魔淹没来得舒服些。   能够让这些身经百战、与冥魔战斗了一辈子的士兵彻底丧失了斗智,足见眼前的境况是何等骇人。   距离外长城越近,桑远远越是感觉手足发软、冰冷。   此刻不必抬起头,便能见到冥魔巨浪。   高达三十丈的黑铁长城,在这个浪头面前,仿佛是孩童筑在沙滩上的小小‘堤坝’一样,无力、儿戏。   桑远远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心中的感受。   只知那翻涌的冥魔浪潮,已堆起了数十丈高,‘浪峰’向着前方倾斜,无数魔物被冲涌到了数十丈之高,然后被巨力挟裹着,摔了出去。它们徒劳地挥舞着四肢和长舌,像是浪尖跌落的水珠一般,溅到前方,然后被那奔腾巨浪毫不留情地吞噬。   这股浪潮,根本无法阻拦。   它们会摧枯拉朽一般,毁掉胆敢挡在面前的一切事物。   幽无命单手揽护住桑远远,另一手祭出黑刀,刀锋之上,燃起了青白雷焰。   “左平翼,全力护佐幽州王!”侧后方,传来皇甫俊阴柔而坚定的嗓音。   桑远远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皇甫俊一马当先,紧跟幽无命,冲至一线。   在他身后,主力军率了停驻在内长城下的大股铁骑,向着冥魔海啸发起了冲锋,没有迟疑,没有退缩。   在他发号施令之后,左侧那股铁军立刻与主干部队分离,追随幽无命。   桑远远的眸光不禁微微闪了一闪。   此刻的皇甫俊,眉眼肃穆,神情冷冽,眸中再无半点私怨和野心。他祭出了戒条,戒条上黑光荡起七丈,已是迫出了全力!   皇甫俊重伤未愈,又增心疾,此番欲以全力拼杀冥魔,已是在燃烧生命力了。   这,便是云境十八州的英雄和枭雄。   外长城之上,陆陆续续有士兵跌落下来。   从高空摔落的那些浪尖的冥魔,已开始摔在了外长城的墙壁和城墙之上!   可以想见,此刻若身处外长城的城墙上,视野之中必已只余一整片赤红,再无他物。青空不再,山河不存,世间,已只见魑魅魍魉!   还有勇气举得起手中兵刃的,已是人中之龙凤。   “轰——”   陡然间,脚下的大脚仿佛高高地蹦了起来。   短命正好一跃而起,一切变成了慢动作,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击巨力,令得整块平原之上,顷刻间割开数道一尺之宽、数丈蜿蜒的裂痕!   “呜——嗡——”大地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咆哮。   裂痕迅速扩大。无数云间兽马失前蹄,摔落在这满目疮痍之间。   前方那道伫立了千万年,坚不可摧的黑铁长城,重重一晃、一拧,扭曲的黑浪迅速交叠,向着左右扩散而去。   这是何等骇人的冲击之力!   幸而这黑铁长城首尾相连、深植地下,虽有些不堪重负,却也稳住了脚根,并没有倾塌之相。   但那冥魔巨浪,却已是径直越过了三十丈城墙,扑到了缓冲平原带!   视觉的冲击是极其恐怖的。   此刻迎着这波魔啸,继续往北的人,个个双腮都已麻木到僵硬,吸进肺里的不再是空气,而是极为黏稠的腥味,就好像身处无边无际的臭鱼堆里面,无法如何扑腾挣扎,都没有办法把头探出去,吸到一口新鲜空气。   幽无命轻挽缰绳,只见皇甫俊派过来为他掠阵的东州军毫不迟疑,顷刻间冲到了前方,摆出了抵御冲击的三角阵形。   “有点诚意。”幽无命唇角浮起淡笑。   他一开口,桑远远顿觉满面腥风之中,陡然多了一股清新空气,还带着幽暗花香。她下意识地向后靠了靠,用自己柔软的身体倚住了背后这具劲瘦的钢铁之躯。   一句话的功夫,那径直飞越了黑铁外长城的冥魔浪头,已携着万钧之力,以一种摧枯拉朽,搬山平海的姿态,轰然砸落下来!   这般形势之下,任何人的心神都会被那扑天盖地的压迫力禁锢在方寸之地,视野仿佛变得极为狭窄,再如何努力挣扎,也无法将视线投向远处。   这大约是一种生物的本能。   桑远远不敢有任何留手。   她双手一挥,十九朵究极体食人花陡然出现在东州军的外围,它们齐齐扬起了花苞,将巨大的花瓣口对准了从天而降的冥魔浪潮。   倒也不怪桑远远要钱不要命,她其实是想把另外那五十三朵储存了灵脉的食人花全部调出来御敌的,奈何它们竟是不听使唤了,只顾着炼化那些灵脉,怎么调也调不动,只能作罢。   就在这略一迟钝的功夫,冥魔巨浪已至!   只见排列在东州军前方的十九朵大花,薅下第一波冥魔之后,齐齐被冥魔巨浪砸得低了下头,花瓣像波浪一般,重重颤抖。   下一波冥魔顷刻即至。   东州军早已亮好了兵刃,不假思索便向前挥劈,将第二波砸落的冥魔斩于足下!   冥魔连续不绝,再度袭至。   桑远远抽空向右边望了一眼,便见皇甫俊身前的防御军,已被冥魔巨浪砸翻了几处,虽然有灵甲护身,人一时无碍,但那冥魔巨浪已顺着缺口涌入,倒地的士兵被无尽的魔躯踩踏,根本站立不起。   在冥魔战场上,很多士兵便是这般憋屈地死去。甲胄护着他们,虽不会被咬死,但却会被层层叠叠的冥魔一直挤压,毫无反抗之力,直到死亡。   皇甫俊身上带着伤,虽然一时游刃有余,但很显然,他的续航能力很成问题。   他挥着戒条,道道玄水重芒劈斩向被冥魔冲破的缺口,助那些倒地的士兵重新站起,重筑防线。   幽无命没有出手。   他微眯着眼,望着四野。   在他的带动下,桑远远感觉到束缚心神的那层无形禁锢仿佛松脱了许多,她循着他的目光往远处望去,便见这冥魔海啸并非一处两处,望到左右视野的尽头,只觉它当真是一道波浪,有起有伏,但凡浪起之处,皆已突破了黑铁外长城,轰砸在平原缓冲地带。   前几日,因‘天道’庇护韩少陵而引发‘涌潮’之时,各地长城上的火油和滚石已耗去了许多,这一波如此骇人的魔啸来袭,也不知该怎样才能撑得过去。   一时之间,桑远远心头弥漫起了浓重的无力和绝望。   所谓灭世之祸,莫非这么快便要来临么?   此时此刻,心神囿于方寸之间,无法纵观全局的人,反倒是一种幸运——迷迷糊糊地拼杀,战至最后死去,自始至终,心中仍存着希望。   忽然听得幽无命轻笑了一声。   他缓缓扬起了刀,动作极慢,但刀尖向天的那一瞬,忽见雷焰闪动,只觉一阵冷风袭面,刀影如扇,铺洒向前。   那势不可挡的冥魔巨浪,仿佛撞上了黑洞。   便见,不可逆的浪潮向着后方倒转,逃避全然无效,割裂的魔躯被毁灭之焰燃成了黑屑,那屑触到同类,顷刻将它们引燃,层层焰殒无休无止,向着后方滚动翻涌。   赤色大浪,顷刻间被撕出一道无法修复的伤痕!   “一刀之势,竟是恐怖如厮!”   冥魔浪啸之间,桑远远乍然听到这么一句耳熟的台词,不禁微微一怔,侧头去望。   发出感慨的是皇甫俊。   想来这些日子,皇甫雄没少给他念叨那些故事。   皇甫俊怔怔地侧眸望过来,那目光复杂至极。   幽无命缰绳一挽,只见短命高高跃起,径直从东州士兵头顶上掠了出去,云间兽的后蹄蹬向食人花苞,桑远远极为配合,操纵食人花一矮、一送,便见短命飞起三丈不止,前肢收缩在胸前,那姿态流畅利落,像极了传说中的神兽。   幽无命笑得凶残,单手挥着刀,道道扇芒荡向四野,待短命四蹄落地之时,目之所及,已只余一片片漆黑的焦烬。   泰山摧顶的海啸,生生被这一己之力,撕开了一道恐怖的缺口。   十九朵食人花紧紧追随幽无命的脚步,甩着褐色的小尾巴,扑薅向前,将那些零星的冥魔吞吃入腹。   “要帮皇甫俊吗?”她抽空问了一句。   “帮。”幽无命薄唇微勾。   于是桑远远将花群调到了皇甫俊的附近,替他减轻了许多压力。   后方的东州军很快便赶了上来,阵形铺开,稳住了脚跟。   有了这一道长长的钢铁‘堤坝’,冥魔的冲击之势便大大减缓,涌向内长城的冥魔分摊到各处,已只能扑杀到内城墙中段。   长城守军利用火油、滚石以及重弩,扛过了第一波势头最骇人的浪潮。   幽无命调转了头,斜斜往冲杀内长城方向,将沿途那铺天盖地的魔浪都绞成了碎末。   只见一骑所经之处,唯余焦黑纸屑一般的残留魔烬在空中飞旋,好似一只只黑色的小蝶。   而全力一战的幽无命,后背已不知何时铺开了光翼。   桑远远忽然有种直觉,这一战之后,幽无命大约会收获一个新外号。   念头刚一转,便听得身后急急追上来掠阵的东州军中,有人已发出了感慨——   “幽……幽冥蝶王!”   桑远远:“……”   明明就是扑棱蛾子王。   高阶的东州军,其实也不惧冥魔。   他们紧紧追随在幽无命的身后,替他荡平那些小股的冥魔,配合竟也是默契至极。   这一行,便如一柄三角利刃,深深扎进了魔啸的要害,令这汹涌澎湃的魔浪溃不成军,所经之处,整整齐齐的冥魔巨浪顿时歪三倒四,踩踏事件频频发生,节奏一乱,第一支恐怖巨浪,俨然已有消弥之势。   皇甫俊身边的东州军亦是精锐中的精锐。   最初短兵相接,也只是被这滔天巨浪扑得暂时懵住,待回过神来,摆开了阵型后,便如一堵金石之墙,再无魔能破。   这支大军一字排开,以刺盾护住侧翼,像幽无命一般,斜斜向着向长城附近推移而去。速度虽慢,胜在铺得极广,一字横扫过去,顿时大片长城之下的魔浪被碾入足底。   皇甫俊的兵,要论综合实力,在这云境十八州乃是数一数二——唯有天都那一支向来不露于人前的禁军,或许才能与之正面一战。   桑远远心中暗自估量片刻,便知道为何幽无命要帮皇甫俊了。因为帮与不帮,这冥魔都奈何他不得,顶多死上些士兵。倒不如白捡了这个人情,反正也是不要白不要。   在魔祸面前,人族少死一个是一个!   跟随在幽无命身侧的这一支东州军,亦是半点异心也没有,一心一意替幽无命掠阵,若幽无命是浪头,那他们便是紧随其后的尾波,与之配合无间,全力杀敌。   这一奔袭,便是上百里。   秦州地段终究是装备精良,外长城虽是全军覆没,但内长城却基本上都撑过了第一波巨浪——大部分冥魔自几十丈高处摔到缓冲带时,已把自己砸成了一滩碎肉,后头的冥浪卷下来,又将前方的冥魔砸死了许多,所以冲到内长城的时候,压力已自动减轻了不少。   有几处本已摇摇欲坠,幸而西有幽无命,东有皇甫俊,两支利军扫过,化解了内长城之危。   然而形势并不乐观。   秦州本就有绝对的装备优势,不仅是灵甲,还包括了各类守城器械都是灵铁矿所制,皆为上品,威力自与寻常不同,再加上皇甫俊和幽无命这两位顶尖强者相助,这才保住长城不灭。   别处那就不必说了。   像那些原本冥魔攻势并不猛烈,实力低微的州国,面对这样一波魔啸,基本上只有躺平等死的份。   “得走了。”幽无命眯眼望了望前方,偏头对紧随身后的东州军将领说道,“回去告诉东州王,幽无命即将大婚,会给他发张柬子,人可以不来,礼必须要厚。”   东州将领抬眼一看,见已快到秦、章二州的交界处,心中便明白该回去复命了。   “幽州王,保重!”   幽无命闲闲地挽起缰绳,黑刀一掠,在长城下方扫出一整片空阔,算是送别。   东州军齐齐掉头。   包裹了灵甲的云间兽黑蹄落出了雷鸣般的轰隆声,短命偏过大头,十分哀怨地睨了幽无命一眼——它到现在还没装备!   人偶挂在它的脖颈上,晃荡着小木腿。东州人走了,它又可以掠出来杀死那些冥魔了。它并不知道对于人族来说冥魔是多么凶险,只知道这些独眼怪兽杀起来很好玩,而且主人也很乐意让它去杀。   望着兴致勃勃的人偶,短命渐渐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欧呜?”   幽无命凝望着东州军整齐的背影,目光恍惚了片刻,然后浅浅地笑了笑,直直向西行去。   “冰雾谷下未必有痕迹,即使有,云许舟当能解决。”他慢条斯理地说道,“如今要防的,是皇甫俊与姜雁姬见面。”   桑远远点点头。   不错。皇甫渡的扳指出现在冰雾谷下,虽然足以引发皇甫俊的疑心,但这并不是什么决定性的证据——说不定是他自己早些时候扔的,或者是姜谨真故意沿途抛下的。   只要不在冰雾谷下发现更多线索,这件事便只会不了了之。   今日皇甫俊暴露了能够感知他人血液流动这个大秘密,倒是让幽无命和桑远远意识到整个局原来竟还有这么恐怖的一处破绽——只要皇甫俊和姜雁姬见了面,一问,便会知道皇甫渡之死与姜雁姬当真是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好悬!   万幸万幸!此刻知道皇甫俊的秘密,还不算晚!   “还有一件……”幽无命漫不经心,“小桑果,你道这冥魔,怎么来的?”   桑远远先是一怔,旋即反应过来:“莫非韩少陵梦无忧那二人,正在遭遇比数日之前更要严重的生死危机?!”   三道落雷救下韩少陵的命,便已引发全境范围的‘涌潮’,那眼前这滔天的海啸……   恕她无能,真猜不到那对男女,此刻究竟在作什么大死?   桑远远定定神:“下次再见,趁他病,要他命!哪怕真来个大祸,也胜过这三不五时的折腾!一举除了这俩祸害,大不了破而后立,重建这废墟!”   幽无命满脸惊恐:“小桑果,我当真是轻看了你——你,才是真正的灭世大魔王!”   桑远远扬了扬脑袋,小手一挥:“出发!” 第80章 奔放的花草   秦州以西是章州。   章州国力衰微,面对寻常‘涌潮’都得向其他州国求助,更不必说现在。这灭世般的冥魔海啸来临,必定有许多长城地带已经陷落。   桑远远和幽无命无法兼顾所有,此刻他们要做的,就是帮助全境的长城地段渡过危机,至于深入了内陆的冥魔,便只能交由州国自己来处理。   这一骑所经之处,犹如一阵雷霆风暴碾过这片饱受冥魔摧残的大地。   多处长城地带已处于陷落边缘。幸而,每一个将士心中都清楚,若是让开了这道最后的防线,那这世间便再无人类家园。拼死的反抗激发出了所有的潜力,每一处,都仿佛会在下一秒被攻破,而这个‘下一秒’,却被无数人用性命生生拖住,始终没有到来。   幽无命碾过之处,雷焰闪动,冥魔大片大片化作黑蝶般的飞屑,扬尘数十丈。原本来势汹汹的魔潮,就像是万顷巨浪被抽了底,无力地坠落在城墙下方。   沦陷边缘的城墙之上,压力骤减,短暂地卸下了万钧重负。   幽无命在拯救整条战线的消息也不知何时传了开去。   一骑雷霆掠过,便听得长城上爆发阵阵声浪——   “幽州王!幽州王!”   如烽火一般,向着下一段长城传递。   仿佛什么希望之火。   那欢呼声排山倒海,压过了冥魔的咆哮。   “幽州王!幽州王!”   激荡的声浪追随这一骑,绝杀千里!   桑远远:“……”   要死了,她要死了!   共情能力太强,最遭不住的便是这种场面。   胸中的热血‘咕噜咕噜’地沸腾了起来,她无可抑制地与长城守军共鸣、共情,翻腾沸涌的激情令她晕眩颤抖,脑海之中,牵系了灵脉花苞的青色光弦齐齐震荡,一种令她嘴角直抽的变化正在迅速发生,她有不好的预感!   很快,预感成真。   储存在花苞中的灵脉瞬间被炼化,一股热流涌入青色光弦,只见那光弦之上沁出莹白浓郁的灵液,一望便知其中富含了精粹至极的灵蕴。   桑远远呆若木鸡。   这样东西她曾见过的。   这就是灵髓!   只见青色的光弦嗡嗡震颤,莹白的灵髓迅速化开。   桑远远:“!”不,停下!   这是钱,这是装备,这是云间兽!!!   这是在烧钱啊啊!   一瞬间,桑远远福至心灵,明白了为什么使用万年灵髓会伴随着巨大的风险。   因为灵髓并非单一灵蕴,而是五行灵蕴交织,在地底的高温高压之下孕育而出,理论上说,利用灵髓来冲击灵耀之上的境壁,应当只有五分之一的几率成功。   另外四种属性都有可能毁掉纯粹的根基,令人修为尽废,性命难保。   综合一算,使用灵髓来破境,确实差不多就是二三成的成功几率。   就在这一闪念的功夫,脑海中的青色光弦已将莹白的灵髓震荡化开,除了青色的木之灵髓以外,其余四色皆被抛弃,毫不留情地驱离她的身体,离体的霎那已化成本源灵雾,消散无踪。   桑远远:“?!”   这不是在烧钱,这是……这是在扔她的金山!   桑远远好一阵晕眩,只觉生无可恋。   炼化过程无法中止,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碎晶晶被炼化成灵髓,然后扔掉百分之八十……   这是什么惨绝人寰的悲剧!叫她如何向幽无命交待!   就在这时,青色光弦再度轻轻一颤。只见被提纯过的青木灵髓像一场甘霖一般,自灵台涌出,沁入她的四肢百骸。   桑远远:“……”   哦豁,连这五分之一都留不下来,径直就自产自销了。   好了,她可以准备从头开始,重刷幽无命和人偶的好感度了。天知道这两个家伙有多期待在固玉晶里面打滚……   她的肩膀微微绷了起来,幽无命有所察觉。   他此刻正杀至兴起,呼吸极沉,身上温度惊人。   他的声音沙哑极富质感,低低地覆在她耳畔道,“小桑果,冥魔有什么好怕。回头让你知道,你的男人可怕起来,你连求饶的机会都没有,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以为她怕了呢。   这个男人在战场上时,与他在床榻上是一样的。   肆无忌惮,口无遮拦,将他最狂浪的一面展现得淋漓尽致。   那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被他说得坏入骨髓,话中意味如同有着实质,伴着他低沉沙哑的嗓音,沉沉地坠进了心坎坎,将那心湖激起一阵翻腾巨浪。   桑远远一时都忘了自己正在摧毁金山那事儿。   她乱掉的呼吸令他心情大好,道道青白雷焰更像是龙吟九天一般,在那魔浪中飞旋,将大片大片的冥魔化成了黑蝶飞屑。   果真是,魔物的送葬者。   他在变强。桑远远发现,与在秦州的时候相比,幽无命的雷焰范围又扩大了将近三成。也不知是先时因为重伤未愈无法发挥出全部实力,还是这杀戮过程对他来说犹如锻刀。   在灵髓的强力浸润下,她的修为也开始上涨,很快便突破了壁障,成功晋阶灵明境九重天。   手一挥,又陆续掷出九朵原始版食人花,拖着长长的茎杆,蹦蹦跳跳跟在短命身后。   幽无命明显怔了一下:“小桑果,我杀冥魔,怎么你也升级了?”   桑远远没敢直说,怕被他一个激动丢出去。她打算迂回一下,给他点缓冲时间。   她道:“就……它们吃着吃着,于我也,有些益处。”   幽无命极为敏锐:“没吃灵脉吧?”   桑远远果断顾左右而言他:“快!右边冥魔大浪又来了! ”   有种偷偷清空了购物车不敢让老公发现的恐慌感。   没有关系,钱,她能挣。想办法悄悄给他补回来就是了。   桑远远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无奈地接受着一波一波沁出灵台的木之灵髓。   幽无命轻笑一声,语气尽是宠溺:“若是能吃倒好了,小桑果,为了助你尽快强大起来,我愿倾尽所有。呵,灵脉算什么。”   桑远远:“……”一时摸不清他是真情实感,还是在钓鱼。   她回眸看了看他,细声细气地说道:“幽无命你真是世间最好的男人。”   因为略有几分心虚,她的眸子显得异常水润,一晃,便叫人醉死其中。   他赶紧把她的脑袋拨了回去,一把黑刀舞得更加漂亮利索。   再行一段,在那如潮欢呼声的强势催动之下,花苞中的金山再度融解,又一波浓郁精粹至极的木之灵髓自灵台涌出,供给桑远远。   这一回,她的修为扶摇直上,突破大阶壁障,径直提升到了灵耀一重天!   她尴尬地偏头,很不好意思地告诉幽无命:“我……又晋阶了。”   这灵髓对于破境本就有奇效,破一个区区灵明境至灵耀境的境壁,自然不在话下。   这下是瞒不过去了。短短那么点时间之内,连跃两阶,还破了个境壁,除了用掉那一批灵脉之外,再无第二种解释。   桑远远感觉到,储存在花苞中的灵脉已尽数蒸腾一空——将它们炼化成固玉晶,便如细火慢炖,让它们慢慢提纯结晶,过程自然是极为缓慢的。而炼化灵髓,则是高温震荡、强力挤压,就像榨了个汁,速度自然是快得叫人头晕目眩。   满天黑蝶般的飞屑中,幽无命垂下头来,似笑非笑,凝视着她。   桑远远:“……”早知道这么快就被抓个现形的话,方才就该坦白从宽了。   只见幽无命优雅地露出微笑:“小桑果,我说了,我愿倾尽所有助你晋级——现在告诉我,灵脉用去了多少,二成?三成?抑或是……五成?”   人偶也从短命肚皮下面钻了出来,正襟危坐,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桑远远,整只偶一片死寂,就像个真偶似的。   桑远远:“……不止。”   幽无命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刻意压抑着狂跳的眼角:“莫非是七成?!”   桑远远悲痛难抑:“别问了好吗?我的心也好痛好痛!”   “好,我知道了,”幽无命淡定了深吸一口气,“八成是吧,没有关系。八成而已,剩下两成,已足够装备一支顶级先锋军了。”   桑远远扶着额角,回转了身。   躲过了幽无命,又得直面人偶。   它把一双小手正正放在膝盖上,扬着脑袋,一双乌黑的眼睛凝望着她,小嘴扁成一条线,要多委屈有多委屈,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不等桑远远说话,那个和身体一样大小的脑袋已带着‘我不听我不听’的决绝,画了道波浪线,拧向一边,旋即,脑袋牵动着偶身,整只偶投向了短命的肚皮下——那对小小的肩膀和背影,当真是道不尽的萧索落寞。   桑远远:“……”偶子你别走,偶子!   她也是做过孩子的人,很明白孩子的心理——这种时候她若再许下空头诺言,只会让孩子受伤的心灵受到二次伤害,感觉更加委屈和伤感。没有什么能够弥补失去一堆亮晶晶带来的伤害,除非更多的亮晶晶!   至于幽无命……他也没比孩子好多少。   大小两只,得一锅给它烩了。   桑远远这般思量着,干脆闭住了嘴巴,再不多说废话。   就让大蛾子和小偶子先静一静,自己也好好思量一下怎样给他们赚更多的钱钱!   正在等待安抚的幽无命:“???”   荡平冥魔的间歇,他忍不住一直用余光瞥她,却见她不动如山,压根没有半点要向他解释的意思。   幽无命:“!!!”   他开始反思,自己方才是不是表现太得小气了,惹得未过门的媳妇不开心。其实他完全没有半点要怪她的意思啊,哪怕她花掉了八成灵脉……花了就花了呗!就算花掉九成,那又如何!他是缺这一成灵脉的人么!   此刻,被幽无命暗自琢磨心思的桑远远,正在研究晋阶了灵耀境之后,和先前有什么不同。   最明显的变化,莫过于脑海中九条青色光弦凝在了一起,变成了一枚灵芝状的光芽。她略试了试,发现透过这光芽,她与周遭木灵蕴的感应变得更加清晰密切。   灵耀境,可以将外放的灵蕴灌注入敌方体内,使其同化……   桑远远心念一动,只见斜前方,地上一株野草忽然‘呼’一下蹿起了三丈来高,锯齿状的草叶狠狠从冥魔身上划过,只听‘刺啦’一声利刃入骨的切割声响起,野草扫过之处,冥魔齐刷刷断成了两截,落在地上,一边蠕动一边发出阵阵惨嚎。   桑远远:“!!!”厉害了。   野草收割了一小片冥魔之后,并没有恢复原状,而是依旧挥舞着螳螂般的大镰刀,冲着后方涌来的魔群耀武扬威。   她凝神感应,发现灌注进野草之中的灵蕴,正在缓慢地消减。   按着消减的速度来算,它大约可以保持二十息左右。   桑远远思忖片刻,闭上眼睛,全力施为!   便见这片缓冲平原之上,一株又一株植物拔地而起,眨眼之间,便生成了一片怪物森林。   那些杂草趴在地上的时候,看起来倒是正常得很,没想到放大千百倍之后,造型竟是一株比一株瘆人。   有的像巨型爬虫,有的像长了瘤的大橘子,有的像狞笑的楠瓜灯,还有的像横在地上的蚯蚓……   幽无命看得嘴角抽一下、再抽一下。   桑远远:“……它们本来就长这样!”   这真不是她的锅。   植物大军自她周围铺开,蔓延到百丈之外——这是她此刻能够与天地木灵共鸣的极限区域。   短命:“欧、欧、欧呜?!”   它像避瘟疫一样,左右腾身,避开这些可可怕怕的植物。   偶子也忘记了刚刚还在置气,它揪着短命的毛毛,从它的大肚皮下面钻了出来,大张着嘴巴,望着那铺天盖地的冥魔落进这一片怪物森林后,被这些可怕的植物‘咔擦咔擦’地挥着枝叶砍成了一地肥料。   短命向着前方飞驰,桑远远扬起双手,只见灵蕴共鸣之处,怪物森林向着前方迅速铺开。   这种感觉,无异于点石成金、撒豆成兵。   掠出千余丈后,最先被她强化过的那一批植物已恢复了原状。   桑远远停下了手,转过身,若有所思地对幽无命说道:“缺点就是不够持久。”   幽无命小小地吓了一跳,旋即,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不错,要论持久,我最有经验,我教你啊。”   桑远远惊恐地看他:“我说的是灵蕴。”   幽无命优雅微笑:“我说的也是灵蕴。”   便见他把黑刀稍微往下一压,向她示意。   “你看,若是这般施为,便是竭泽而渔,看似凶猛,但爆发不了几下便会力竭。”   他抓住她的手,长指一扣,教她握住了刀柄,带着她,缓缓挥动黑刀,注入灵蕴,将那青白雷焰荡向四周。   他的手极沉稳,极有力量感,掌心干燥灼热,灵蕴经她的身体,渡入刀锋。   桑远远感觉到了奇异的酥麻和共震。   “如此、如此……”   他的嗓音微哑,杀敌时,染上了嗜血的杀意,兴奋而狂热。   她不禁沉浸了心神,全然放松身心,跟随着他,感受灵蕴在体内动作的韵律和模式。   待他稍停时,她已有所感悟。   再调动灵蕴,效果立竿见影,提升了三成不止。   她急急反手握住了他,将自己纤细柔软手指覆在了他的腕脉处,微侧着头,红唇扬起,冲他甜蜜地笑道:“帮我看看,这般运作,可还有改良的余地?”   话音未落,她已调动了自己脑海中的青色灵芝光芽,引动他体内的灵蕴共震——桑远远并不觉得自己这点小修为,能够对幽无命造成什么伤害。   她引动的灵蕴像是清泉,又像是柔软至极、却抓握不住的丝绦,无差别地在他的体内引发了共震。   幽无命:“??!!!”   通身上下,任何一个有灵蕴的地方,都被她那缥缈柔软的灵蕴抚触!时缓时疾,时轻时重。   高频震荡迅速蔓延。   他深吸一口气,咬紧了牙。   一反手,摁断了她的冥思。   “不够熟练,引动灵蕴,还需更均匀。如此。”他的嗓音哑得彻底,仿佛强压着什么。   他牵着她的手,再度挥出几刀。   “幽无命你太厉害了!”桑远远向来不吝啬自己的赞美。   “太厉害可未必是幸事啊小桑果。”只见这个男人傲慢地微微扬起了下颌,目光居高临下,颇有深意地落在她的脸上,“你最好,有所准备。”   是那种,掠食者盯紧了猎物,即将露出獠牙,将她拆吃入腹的眼神。   桑远远:“……”   果然,雄性生物发起了情来,是完全不分时间不分场合的!   她压根没意识到方才自己无意之间挑起了何等要命的火。   她没敢多话,老老实实地依着他的教导,把一片片怪物森林种得更加绵密。   很快,便到了章州的失事地段。   秦州装备何等精良,在这波海啸面前也只是勉力支撑,章州更不必说,内忧外患,京都盘踞着章泾那只大蛀虫,粮草、军备,都是断了档的。章岱领军四处奔波,能够拆东墙补上西墙,都该赞他一句——好一手砖瓦活计!   这么一艘风雨飘摇的小破船,能抵挡得住这滔天的海啸,那才叫做有鬼了。   桑远远看着前方被冥魔塞满的城门和城墙,一时之间,竟是有些不敢认。   这还是长城么?望上去,不过是堆得更高些的冥魔浪潮罢了。   失陷的长城地带,守军早已全军覆没。   说惨,也看不出来多惨——这样的魔祸之下,是连白骨也无法剩下来的,都被踏碎,融进满地血污里面了。   “怎么办?”桑远远遥望着面前的赤浪,只觉呼吸艰难。   幽无命僵绳一挽。   短命停止了奔跑。   他道:“你们三个,留在这里。”   说罢,身后光翼一展,直直掠了出去。   桑远远不假思索召出了食人花,将一人一狗一偶护得严严实实。   储存了灵脉的那五十三朵花,如今已变得空空荡荡。   它们被她尽数召唤出来,张着大嘴,自由地游荡在这片装满了冥魔的缓冲地带。   她继续扔出食人花。   连续晋级了两个重天,她现在已经不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了。   干脆便借机试一试。   加上几个时辰之前在秦州城池中发育起来的食人花,如今,她拥有究极体食人花的数量接近七十,剩下的便需要时间来慢慢发育。   能量在花苞之中涌动,一朵接一朵原始食人花被她掷了出去,摇摇晃晃地薅向那些零散的冥魔。   望着这些大口作战的红通通,桑远远心中暗想,如今和同阶的高手相比,自己大面积多线作战能力明显是非常优异的。欠缺的便是面对真正的高手时,单兵作战的能力。   若是来一个韩少陵、皇甫俊、姜雁姬这般的高手,她这些花扔出去,便只是个笑话。   幽无命不在身边的情况下,这样实力的高手随便来一个,都可以轻易取走她的小命。   如今她的力量体系中,欠缺的是防御技和单体高伤技。无奈的是,她领悟技能实在是太佛系、太随机,完全不可控。   桑远远思忖着,抬头望向幽无命。   他已迎着那滔天的赤浪,直直掠了进去,瞬息之间,便被彻底淹没。   桑远远倒是一点儿都没替他着急。   区区冥魔,还伤不到破境的高手。   只是不知道幽无命打算做什么?她心有所感,他似乎要趁着这里没有活口,打算试一试某种杀伤力惊人的恐怖秘技。   念头刚一转,忽然便感觉到皮肤上丝丝发麻。   还未回过神来,只见短命浑身的软毛毛已直通通地竖了起来,与她的衣料触碰之处,激起了一串串的静电火花。   厉害了!   极远处,一阵极为低沉,带着奇异质感、好像金属行星碾过天空一样的‘呜嗡’声震荡而起,从心脏的底部重重滚过,激起一身战栗。   下一刻,只见一道又一道令人不自觉眯起双眼的青白光焰自那滔天的冥魔浪潮之间直射了出来,像是黑云铺天的时候,缝隙中透出的几道亮光。   再下一刻,气浪轰隆,桑远远一时竟是说不清,究竟哪一件发生在先,哪一件发生在后,只见——   冥魔聚得最密之处,天地之间的荒野上,忽然就出现了那么一个顶天立地般的大雷球。看见它的时候,它已然爆开。冥魔的残影仍然保持着赤浪滔天的姿态,但其实在那一个瞬间,它们已被轰烧成了黑屑,扬上半空,形成了一朵蘑菇云。   震荡巨浪向着四周翻涌,先是撞击在内外长城的城墙之上,激起了金属沉重的轰鸣声。旋即荡向四野,所经之处,冥魔被撕碎、焚烧,根本没有半点抵抗之力!   “危险!”桑远远惊恐地看着那爆炸的巨浪直直朝着自己这一行扑来。   她一边调集所有的花挡在了来路上,一边搂住狗子和偶子,把它们尽量往地面上压去。   刚摆出姿势,冲击波便到了!   她甚至根本不敢抬头去看,只像鸵鸟一样,把三个脑袋紧紧揽在一起,闭住眼睛,绷起脊背。   狂烈至极的风从左右刮过。   竟是带起了刺耳的呼啸声,像是金属巨轮碾过左右。   桑远远不禁把眼睛闭得更紧,咬牙等待了片刻,却没有感觉到风刀刮在身上。   半晌,她小心翼翼地探出了一丝眼缝。   便见满目焰浪之中,一道人影立得笔直,替她挡下了所有袭来的风。   “啧,”幽无命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还行。可以凑合一用。”   无数黑屑在他身后翻飞,他,就像是从幽冥鬼域中踏出的黑暗王者。   许久许久,风暴终于平息。   桑远远抓着幽无命的衣襟,探头一望。   只见前方被这一波雷暴生生清理出一片直径超过一里的无魔地带,空气中满是电离过的清新味道。那雷暴的边缘地带仍燃着青白雷焰,冥魔一旦踏足,顷刻便被焚成灰烬。   “我去关门。”   光翼一展,幽无命掠到了被攻破的城门下,少顷,便见那近十丈高的城门,被他单手抓着,一扇接一扇,毫不费力地合上。   关上城门,他闲闲地挥着黑刀,将堆积地墙根下那如山一般的冥魔尽数烧成了黑屑。   剩下的事情便只能交给章州自己解决。   “无事,皇甫雄也该到章州采石了。”幽无命很欠揍地说道。   桑远远略有些担忧地望着他明显苍白了不少的俊脸。   只见一行血泪顺着那狭长深刻的眼角沁了出来。   这是透支过度了。   这个男人,打起架来根本就是不要命的。   桑远远感到一阵心疼。   她疾步上前,搂住他的脖颈,踮起脚尖来,用自己温暖柔软的唇吻住了他,左手悄悄抬起来,抚上他的脸颊。   丁香攫住他的心神时,她用手指和掌心偷偷替他拂去了血泪。   这么骄傲的蛾子,便该让他一直骄傲着。 第81章 给我买命钱   在这血色旷野中,两道身影紧紧相拥,交换了短暂而甜蜜的亲吻。   她凭着本能,将灵蕴渡向他,减缓过度透支灵蕴给他带来的损伤。   “方才那是什么?太厉害了!”半晌,桑远远挣脱幽无命的怀抱,由衷地赞叹道。   脸颊恢复了少许血色的幽无命云淡风轻地回道:“灵爆。对上高手不实用,没什么意思。”   桑远远了然点头:“不错,我方才也在想,遇上实力高强的修行者,我亦是少了防御和杀伤技。”   “你怎么没有!”幽无命吊起眉梢,满脸不认同。   “有吗?”桑远远吃了一惊。   莫非她还怀璧不自知?   只见幽无命得意地翘起了唇角:“我。我就是世间最坚固的盾、最锐利的刃。”   他是她的矛,也是她的盾。   桑远远:“……我有个故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个世界的人,应该没有听过自相矛盾的故事吧?   幽无命脸色微变,大手捂住了她的嘴,把她带上坐骑,掠向前方。   他已经被她这副很学术很科普的神情弄出心理阴影了。   让她开口,他一准又要丢人。   “小桑果,遇到你,我真是栽到家了!”幽无命恨恨地在她耳畔吐气。   她倚着他,笑得花枝乱颤。   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哪怕前方血海滔天,仿佛也和平日没有什么区别。   再前行一段,忽然看到一团高耸入云的大红巢。   “这是何物!”桑远远面露震撼。   幽无命很随意地挥着刀,将这一整段失陷的长城墙根清理得干干净净。他一边驱御短命向前飞奔,一边镇定地对她说道,“有军队被冥魔困住了。”   听起来很有经验的样子。   桑远远略一思忖,明白了。寻常的修行者虽然可以轻易击杀冥魔,但却无法及时处理那些尸首。所以大军一旦被冥魔圈困住,很快便会沦陷在尸山血海之中。   能叠到这么高,足以证明这支军队是多么顽强不屈。   短命撒开了四蹄狂奔,迅速逼近事发地点。   更近一些,桑远远瞧得更加清楚。这支军队依托着已经失陷的城墙苦守,冥魔蜂拥堆叠,死的活的混夹在一起,像一只红色的大蜂巢,‘蜂巢’之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伺机进攻的冥魔,就像是糊满蜂巢外围的幼蜂。   一眼望过去,桑远远都快犯密集恐惧症了。   冥魔那震天的咆哮嘶吼声中,时不时便会挤出一个粗犷豪迈的男声,骂着脏话,大声地笑着。   “是章岱!”桑远远偏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紧闭的城门。   一国主君和他的军队,竟被关在了长城之外。   幽无命咧开了薄唇,露出略尖的白牙,笑道:“倒省得离间这对情深兄弟了。”   章岱被关在城外,很显然,出自章泾之手。   离‘蜂巢’越来越近,向来自大狂妄的幽无命,也不禁微微蹙起了眉头。   眼前的状况,很棘手。   章岱及他麾下的将士,已彻彻底底沦陷在冥魔群之中,魔叠着人,人叠着魔,死的、活的、重伤的,全部绞杂在一处,根本分不清楚。   幽无命若是挥刀大面积斩过去,会把这人人魔魔死死活活一锅给烩了,那样的话,一个活口都留不下来。   若一只一只去杀,又不知得杀到猴年马月。这些将士已摇摇欲坠,撑不了太久。   他绞着眉毛,游走在外围,将‘蜂巢’边缘以及后续涌来的冥魔全部化成了黑色屑蝶。   桑远远偷眼看着,便知道自家大蛾子有点麻爪,干不来这般精细活。   她立直了身体,偏头对他说道:“这种小事,无需我王亲自出手——让我来!”   幽无命微一挑眉:“哦?”   从她口中软软糯糯地吐出‘我王’这两个字,当真是哄得他心花怒放——明知这果妖精就是在哄他,偏生就愿意为她做个糊涂昏君去。   这种时刻,桑远远的优势便体现了出来。   她双手连挥,一朵接一朵食人花张着大口薅向了那堆夹缠不清的士兵和冥魔。如今她已是灵耀境一重天的高手,究极体食人花数量过了百,尚未发育完全的小型食人花不计其数,至今还未看到极限。   便见大红胖子们甩着小尾巴,三下五险二就钻进了‘蜂巢’之中。它们会自动识别,只吃冥魔,无论死的还是活的。   一株接一株细细长长的小型食人花也拧着褐色的纤长茎杆钻进了尸山里面,一口一个,把那些看起来最活泼的冥魔叼进嘴里,‘咕叽咕叽’消化成一股股热热的能量。   产出的能量,帮助桑远远拓展了极限,召出更多的花。   幽无命围着尸山绕过一圈时,这座巨大的红色‘蜂巢’间,已处处可见活蹦乱跳、甩着尾巴的食人花。   一些士兵的身体从‘蜂巢’中露了出来,有死的,有活的,有受了重伤失去部分肢体的。   桑远远隐约感觉到,食人花的数量差不多已到极限了。   三百朵左右。   她沉吟片刻,凝神聚来更多灵蕴。   她没有激发那些遍布荒原的野草,而是以相似的手法,种了满地太阳花。   便见那红色的巨大‘蜂巢’周遭的地面上,太阳花一朵接一朵盛放。   每一朵体型都不大,像蒲公英一般大小,但胜在密集,眨眼之间,一整片花盘围成了花的海洋,散发出嫩黄和嫩绿的灵蕴微光,仿佛把一片仙境挪移到了这血肉炼狱之中。   桑远远感觉到脑海中袭来一阵空虚眩晕。   她知道自己和幽无命一样,也是过度透支了精神力。   不过既然开始了,那就不可能停下来。   她重重咬了下舌尖,令那微微眩晕的脑袋彻底清醒,然后阖上双眼,抬起双手,操纵着这片太阳花海的灵蕴,令它们像蒲公英的种子一般,从花盘上飞离,沁入赤色的巨型‘蜂巢’之中。   密密麻麻的青色灵蕴光粒连成了一片飞舞的海。   这一瞬间,桑远远脑海中涌出大量清晰的画面,且带着五感。   她随着这片灵蕴之海一道,潜入了‘蜂巢’中,看清了每一幅画面,听见了士兵们和冥魔厮杀的声音,甚至感觉到了那些伤口的疼痛。   脑海中袭来的眩晕感更加强烈。她紧咬牙关,将这片带着青光的雾海推进整个‘蜂巢’,均匀细密地落在了被困将士们的身上。   精神力大量流失,她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眼窝深处传来一阵极寒,她强打精神,令灵蕴雾海往上扬起,浸润到战场每一处。   灵雾渗过之处,将士们的身上仿佛多添了一层轻软至极却是坚韧无匹的铠甲,不慎被冥魔的利爪长舌拍中时,只见那青色光雾一荡,便将攻击化向了四周,身体竟是毫发无伤!   原本受了伤的士兵更觉不可思议,那灵雾漫过,仿佛一阵清凉舒适的甘霖洒进伤口,疼痛仿佛大大减轻,疲累至极的肌理中,重新焕发了生机与活力。   每个人的眼睛里都闪耀起震撼和狂喜的光芒。   弥漫的青雾,让那些大口薅食的食人花们更加精神抖擞,速度加快了数倍。   它们很魔性地拧动着巨大的花瓣或者瘦长的茎杆,把一个个士兵从冥魔的魔爪下拱开,或者在士兵面临灭顶之灾的时候,像蛇一样发动忽然袭击,把那张爪舞牙的冥魔叼走,还要冲着获救士兵妖娆地扭一扭小蛮腰。   桑远远的心神随着青雾荡过整个‘蜂巢’,然后彻底力竭,双眼一黑,虚虚地仰倒在幽无命的胸前。   喘了三两口气,她慢吞吞地睁开眼睛,对上了他危险且不悦至极的视线。   “幽无命!”她的脸上扬起了灿烂至极的笑容,“我太厉害了!”   幽无命:“……”   她掰着手指给他算。声音虚弱,却是兴致昂扬:“你看,面前这士兵,少说也还有两万人吧?我全力施为,能够为每个人至少拦下两次致命的攻击!这是不是相当于两万套金甲了?两万套金甲值多少钱?!”   幽无命一边挥刀继续消灭外围的冥魔,一边缓缓睁大了狭长的眼睛。   啧。   桑远远继续道:“还不止。我的灵雾漫过去,只要不是断肢或者致命伤,都可以大幅度消减疼痛,若再没有受到进一步伤害的话,等到这一仗打完,伤势起码能好个七八成!这样一算,得是多少伤药?!更别说这还是即时生效的灵丹妙药了!这又是多少钱!”   她说得激动不已,一时竟是连身体的极致虚弱也顾不上。   幽无命那清秀漂亮的喉结,非常结实地滚动了一圈。   “是吧是吧!”她冲着他,把双眼弯成了一对月牙。   所以,灵脉没了的那件事情,就不要与她计较了罢?   半晌,他垂下眼睛来,重重盯了她一下:“放心。这笔钱,我定向章岱讨还。”   桑远远:“……”这个脑回路,跟不上跟不上。   “那便不能让章岱死了。”幽无命道,“偶,保护桑果。”   说罢,他轻飘飘地掠了起来,像一只大黑蝶一般,飘向那个已被食人花啃得不甚规整的‘蜂巢’。   战斗结束得很快。   只见幽无命身后双翼招摇,在那尸山上下掠来掠去,迅捷如风,翩跹似蝶,出手却如雷霆,不过一刻钟功夫,便将一支万人大军整整齐齐地从血海中捞了出来——当然,主要功劳还是桑远远的花和雾,幽无命不过是收拾残局罢了。   这些将士本已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只想着多杀一只是一只,没料到居然绝处逢生,怪花、神雾、带翅膀的幽州王,简直像是神迹一般出现,救人于水火危难。   章岱都激动哭了。   他忘了手中还拎着两把板斧,想抹泪,差点削了自己的脑袋。   幸好幽无命及时出手抓住他的胳膊,救下了这位自己还不知道自己欠下了巨债的债务人。   “幽州王,我替弟兄们,谢谢你,谢谢你啊!”   “不必,”幽无命淡然道,“且在这里等待,我替你开启城门,然后有要事与你说。”   “哎哎哎!”章岱此刻已对幽无命佩服得五体投地,无论他说什么,都只知道点头了。   士兵们搀着伤员,预备回城。   抬头望望高逾三十丈的黑铁长城,再看看那从里面反锁住的城门,众人心里不禁齐齐浮起一个念头——开门?这可真得会飞才能做得到。   幽无命可不正是会飞?   便见他身后双翼一展,直直掠起二十丈,眼见即将力竭下坠,便见他黑刀一横,像切豆腐一般,直直切入那铜墙铁壁之中,略一借力,抽刀,反掠,稳稳落上了城墙。   少顷,只见城墙之上爆开一道狭长耀眼的青白雷芒,视野之中的城墙上方,便只余片片蝴蝶一般的黑烬随风翻飞。冥魔,被清理得一干二净。   “嘶——”   众军倒抽凉气,牙都快酸掉了。   又过了片刻,便听得一声声铁门开启的金属闷响渐次传来。   望着那高逾十丈的精铁城门,众人再度齐齐抽气。   这,还是人么!   很快,那道瘦长的身影便出现在黑铁城门之下,他单手拉开了厚达半丈的城门,闲闲懒懒地站在那里,冲着众人偏了偏头。   章岱如梦初醒,浑身重重一哆嗦,挥了挥蒲团大的巴掌,令三军回营。   长城被破,他们要忙的事,还多了去了。   章岱颠颠跑到了幽无命的面前,摆出一副聆听圣训的虔诚模样。   “给我三万套金甲。”幽无命悠悠闲闲地拂了拂衣袖上沾到的冥灰。   章岱:“??!!”   “买命钱。”幽无命扬了扬下颌。   章岱再度如梦初醒:“哦哦!可是幽州王,我这章州的财政你也知……”   幽无命竖起了手掌:“端了章泾的私库,你自然便有钱了。”   章岱先是一怔,旋即,两道浓眉紧紧地皱了起来,厚唇紧抿,目光有些愤然,又有些难以置信。   发现被人出卖、关在城外的时候,他是真的丝毫都没有怀疑过自己的亲弟弟,直到用玉简联络上了章泾。   章泾红口白牙,往他身上栽了一堆又一堆莫须有的罪名,最终还说,念在多年兄弟的情份上,让他带着自己的亲兵,战死沙场,也算是全了一场兄弟情谊。   事已至此,章岱再笨,也看清了章泾的嘴脸。只不过他仍然不敢相信,章泾竟是有钱的——这些年,章泾没有一日不向他哭穷,他领兵在外打仗,都是勒紧了腰带,能少吃一口就少吃一口,只为帮助章泾减轻些压力。   若章泾当真藏了私库,还能供得出三万套金甲,那么,章岱这么多年的奔波付出,便全部都成了一场笑话。   正是因为财政困难崩溃,章州,才会变成了如今这副盗匪横行,民不聊生的局面!若钱都落进了章泾的口袋,那他章泾愧对的,又岂止自己这个兄长?还有章州万万百姓哪!   章岱深吸了一口气,正要说话,见幽无命神秘地笑了笑,冲他招招手。   章岱凑上前去,只见这个方才一手惊雷震撼无数的幽州王,笑得像只弯眼的狐狸。   他道:“你往东,一路清剿冥魔,便会遇到皇甫雄。你将自己的难处告诉他,他自会两肋插刀,全力助你——莫在皇甫雄面前提及章泾的私库,他定会支援你钱财。待他走后,你再掘了章泾的私库,还我三万金甲。”   章岱:“……”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感觉好像被人坑了吧,又好像并没有。   要不然从皇甫雄那里多讨些钱财,来分担一下压力好了?   憨厚彪悍的章州王,就这么被幽无命带上了歪路,从此一去不复返。   幽无命走出两步,忽然停住。   “对了,”颀长身躯微微后仰,他偏过一点头,斜眼望向章岱,问道:“韩少陵呢他去哪了。”   章岱回忆着早先的情形,仍然心有余悸,回道:“你与他一战之后,他身受重伤,却还是留了下来,助我守护长城。后面不是‘涌潮’更加凶猛么,东面传来消息,有一处薄弱地段被破,他便领着军,往东去了!谁能料到,竟来了这、这……”   他望向左右,竟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一波冥魔浪潮。   “所以韩少陵很可能遇险了。”幽无命快速地说道,“活该,死了倒省事。”   章岱只能‘嘿嘿’苦笑。   “去吧,”幽无命轻飘飘地挥挥手,“我走了。三万套金甲,记好。”   “哎,哎。”   幽无命掠回来,揽住桑远远,缰绳一挽,短命迈开四蹄向着东面奔去。   桑远远的脸色稍稍恢复了一些。   精神透支这个没办法治,只能慢慢疗养等待复原。   “小桑果,”幽无命一副沉思的样子,“将来,你修为越来越高……啧啧!”   桑远远软软地倚着他,轻轻点头。   她修为增长之后,定能在战场上庇护更多的将士,难以想象,最终能够发育成什么恐怖的局面——会不会有一天,只要她目之所及处,所有的部属军队都像是开了无敌模式一样……   便听得幽无命愉悦至极地说道:“我便连装备钱都省下了!”   桑远远:“……”这个思路,跟不上跟不上。   一路向东,又发现两处被破的城门。   幽无命和桑远远清理了长城下囤积的冥魔,替章州军合好了城门,剩下的事情,依旧只能留给他们自己去解决。   “也不知韩少陵死了没有。”幽无命声线平淡,“章州破,冥魔至多跑到幽或冀州的边界,便会被清剿干净。但那白、风二州若破……”   桑远远轻轻吸了一口气。   白州和风州实力都很弱,平日冥魔攻击并不猛烈,情况与章州类似。   章州若破,周遭还有强大的幽州,可以替它解决后患。但白、风那一线上,赵周二州战力约等于无,姜州也是个弱鸡,而桑州对付冥魔的经验也算不得丰富,若是叫冥魔从白、风前线跑到内陆,那当真是生灵涂炭,血洗万里。   后果不堪设想。   若是只有三道天雷引发的‘涌潮’来袭,阿古领兵自长城奔袭南部诸州,加上桑州出兵配合,还能够助那几个小州国抵御冥魔,共渡难关,可今日这‘海啸’一来,平、韩、桑,处处都有陷落的危险,这一支援军所经之处,哪里都缺人手,哪里都有沦陷的危机。   必定处处缺漏,兼顾不暇。   若是韩少陵再度遇险呢?   这么一看,这个天道亲儿子更是非死不可。   桑远远叹了口气:“我大约知道,为何这‘天道’很想取了你我性命了。旁人若是发现,天运之子的安危牵系着全境的命运,必定会选择保护他,为他打生打死,不叫他受到半点伤害。可你和我,就只想弄死他,一了百了。”   这个思路,实在是很反派,很危险啊。   她一边掷出满地狂花收割路上的冥魔,一边倚在幽无命身上,叹道:“如今想想,韩少陵他其实也没干过什么坏事,要论贡献,他其实还是人类的大英雄。若是能选,恐怕他也不愿用全境安危来换取这样的‘天道庇护’。”   幽无命快速点了点头:“姓韩的本也不是坏人。”   桑远远叹:“怎么到了如今,竟成了这个不死不休的局面。人生在世,总是有许多事情身不由己。其实谁也不是坏人啊……”   幽无命动了下,胸腔里发出极好听的闷笑:“傻果子,哪那么麻烦。谁想杀我,我便杀谁,很公平,没什么好计较。”   “嗯!”她弯起眼睛冲着他笑。   一骑绝行,夕阳夕下时,远远便望见了一处仍有余力发出弩和箭的城墙地段。   “韩少陵的人。”幽无命眯了眯眼睛。   唯有加上韩少陵那两万精锐,才有可能将长城守得这般从容。   第一波最可怕的巨浪过后,后续的冥魔虽然依旧强过寻常的涌潮,但经历了那般噩梦之后,将士们的心理阈值已被大大提高,平时没有的潜力尽数被逼迫出来,这才有了眼前的局面。   这样打过去肯定是不行的。   幽无命虽强,却也没强到在两万精锐的保护下强杀人家主君的地步。   桑远远凝望着远处那一片片整齐密集的箭雨,沉吟道:“防御有条不紊,不像是韩少陵出了什么状况的样子。如果他正在遭遇生死危机的话,那他极有可能不在这里。”   “哦?”幽无命漫不经心,“那会在何处。”   “不知道。”桑远远低头看了看身上衣裳,道,“你送我上墙,我去探查一番,一里外碰头。”   如果韩少陵不在这里,那么,她扮成梦无忧去打探消息,那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幽无命微微蹙眉。   “安心。你忘了我已是灵耀境强者么!”桑远远眉眼弯弯。   幽无命:“……”从未见过这样的‘强者’!   “若有任何意外,我会直接跳墙下来,你贴着墙走,准备接住我就行。不会有事的,你要相信我。”她拽住他的衣襟,撅起红唇,“幽无命……相信我嘛……”   “好好好!”身体先大脑一步,应下了她。   答应了,便没得后悔了。   他紧紧抿着薄唇,寻了个冥魔攻击最为猛烈之处,贴着城墙,展开双翼,神不知鬼不觉将她推上了墙垛。   桑远远的突然出现,令城墙上的官兵齐齐一愣。   她不动声色打量了一圈,发现城墙之上,韩州和章州的将士混杂在一起,正在共同防御。   她撅了撅嘴,跳下墙垛,下颌扬出一个骄傲的弧度,蹬蹬蹬冲到一个看起来稍有军衔的韩州士官面前,扬声道:“说!你们这里最大的官是谁!立刻带我去见他!马上!”   士官瞬间便‘认出’了她:“……梦姑娘?!属下乃是顾川风将军麾下的士官,这便带您去见顾将军。”   看着颇有些牙疼。   桑远远知道,梦无忧这个神奇的女子随时可能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对韩少陵手下的每一个人提出任何要求,这都不奇怪。   士官在前方引路,桑远远刚走出两步,便见一只漏网的冥魔跃上了城墙,落在她身前一丈外。   桑远远很认真地表现了一个惊慌失措。   士官拔剑斩杀了冥魔,眼风掠向桑远远确认她无碍。电光火石之间,桑远远从他眼神里读出了淡淡的习以为常的鄙视。   很好,虽然已息影数月,但观众的反应表明,她的演技并没有退步。   作为一名合格的影后,她的职业素养促使她扬起带泪的小脸,冲着士官高声嚷了一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个个都看不起我!有修为了不起吗!”   士官抹了把冷汗:“……属下不敢!”   这下,最后一丝疑惑都烟消云散了。   虽然突然出现在城墙上着实有些奇怪,但眼前这个女子,确实是梦无忧梦姑娘,毫无疑问! 第82章 这题超纲了   桑远远成功被士官误认成了梦无忧。   好久没演戏了,一演就有些上头。   她用哀怨的目光盯着这位引路的士官,盯得他头皮发麻,脊背不自觉地绷了起来。   她冲着这位素不相识的士官控诉:“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讨厌我?”   士官:“……”从前便听同僚吐槽过这位梦姑娘,当时还笑话那个倒霉蛋来着?没想到今天就轮到自己了。   “你说啊!”桑远远不依不饶,“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对?如果我有不对,你可以告诉我,若我真错了我可以改的啊!你们为什么一定要带着成见,看我处处不顺眼?为什么要讨厌我!”   士官赶紧抹了把冷汗,讪笑道:“梦姑娘您误会了,属下怎敢,怎敢讨厌您啊!”   “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士官五雷轰顶:“???!!!”苍天啊谁来救救他?他只是一个拿军饷过活的小小士官,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折磨?   就在桑远远快要忍不住笑场的时候,急中生智的士官憋出了一句:“您与主君乃是天作之合,属下不敢,不敢有非份之想!”   都快急哭了。   桑远远总算是放过了他。   她的长相与梦无忧其实只有八分相似,只不过主君的女人平时也无人敢盯着看,是以他们只知道她大约是长这么个模样,再加上天色已暗以及桑远远这惟妙惟肖的演技,便活脱脱是一个梦无忧。   很快,士官就把她带到了一个忙碌的将军面前。   这位将军桑远远仍有些印象——第一次与幽无命见面时,正是这位韩州第一猛将顾川风顾将军坐在她的正对面、幽无命的左手边,在大魔王恐惧光环的支配下,这位猛将全程抖得就像个鹌鹑似的。   今日倒不像鹌鹑了。顾川风很忙,干净利落地指挥着将士们在城墙上方挪移,一处一处碾平危机。   “将军,梦姑娘要见您!”士官与顾川风大约私下有些交情,向着这名虎将抛了个一言难尽的眼神。   顾川风脸色一变,瞪向桑远远。   桑远远眸光微闪,将梦无忧平日里略微怯懦又强撑的倔强高傲演绎得淋漓尽致。   顾川风屏退左右,逼近一步。   桑远远急急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她可记得很清楚,韩少陵曾说过,梦无忧绝不容许别的男人靠近她。   顾川风重重皱了下眉,声音里强压着怒意:“怎么就你自己?主君呢?!”   桑远远:“……”很抱歉,这题超纲了。她要是知道答案,那还来此作甚?   幸好顾将军此刻很赶时间,见她抿唇不答,他压着怒火,又道:“主君没事吧?”   桑远远倔强地别开了小脸:“他能有什么事!”   “你!”顾川风握了握拳,终究不敢骂,只咬牙道,“主君为了救你,不是同你一道跃下冥渊了吗,你一个人是怎么回来的!”   这句话信息量可大了。桑远远用了两个呼吸的时间来吸收消化。   原来掉到冥渊下面了。顾川风还封锁着消息,怕引起恐慌。   桑远远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救人!你为什么不派人来救我们!你就眼睁睁着我们去死么!”   顾川风:“……”好吧,和这个女人,从来也说不到一路上。   他压着怒火回道:“梦姑娘你又不是不知道冥渊是什么情况,如何救人?若不是你闹脾气非要往下跳,主君又何至于此!主君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啧,闹脾气跳冥渊,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他没事,”桑远远很敷衍地回道,“你只管安心守好这里,事后定会记你的功。”   “可是……嗐!”顾川风闭了闭眼。   作为韩少陵的心腹猛将,顾川风自然知道梦无忧这个女人很不一般,总有些奇奇怪怪的机缘,主君和她在一起,应当是能绝处逢生。只是,怎么就那么让人放心不下呢?   “把坠崖地点标给我!我用得着。”桑远远道。   顾川风令人取来一张羊皮地图,将大致的坠落点圈给了她。   桑远远接过地图,径直向前走去。   心下暗忖——有‘天道’相助,韩少陵八成是还活着。活着,却没有用玉简联络部下,那恐怕是重伤昏迷了。也就是说,此刻韩少陵与梦无忧,应该身处深渊口,是梦无忧在利用‘天道’的力量在保她自己和韩少陵的命,这才引发了恐怖的魔啸。   桑远远一路溜达到了一里外。   她和幽无命约定的地方。   这儿刚刚被韩、章联军清理过,冥魔一时还聚不起来,只在缓冲平原地带慢慢翻腾,朝着城墙上无脑瞎扑。   幽无命为了不引人注目,刻意收敛了许多,贴着墙根,穿梭在尸山之间。   桑远远从墙垛处探头一望,看见了他。   她召出一朵巴掌大小的小脸花,朝他扔了下去。   小脸花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像只绣球一样,直直坠进了幽无命的怀里。他抬头一看,便见她张着双臂,像一只轻灵的鸟儿一样,径直从城墙上飞了下来。   他掠上半空,将她揽进了怀里。   下坠的风拂起了她的长发,糊了他一头一脸。   幽无命:“……”   明明找了个仙女一般的媳妇,可和她在一起,怎么就总觉着十分接地气?   落到短命背上,桑远远淡定地把自己的头发都收了起来,然后说道:“韩少陵为救梦无忧,摔下冥渊了,喏,大致的位置便在此处。”   她把羊皮地图摊开,点着那个圈圈向他示意。   幽无命偏头望了望铺天盖地的冥魔,微微沉吟。   这件事,越快解决越好。   幽无命缰绳一挽,短命掉了个头,直奔冥渊而去。   上一次桑远远就很好奇,幽无命是怎样知道这冥渊的悬崖壁下一丈左右有个深渊洞口的?   这次她特意留了神,便见他微眯着眼,在仔细打量从渊下涌上来的冥魔们的动向。   很快,她便发现了问题——冥魔经过深渊口的时候,会优先扑进深渊口,从地底潜向内陆。这样一来,均匀上涌的冥魔大军便会出现一个缺口,由左右两旁的冥魔涌过来填补。   幽无命便是通过观察这一股冥魔汇涌的势头,来判断深渊口的具体位置。   果然是经验老道。   幽无命很快就锁定了韩少陵与梦无忧跌落的位置。   他一拍短命的大脑袋:“二丈,跳。”   短命一跃而下,娴熟地在半空回旋踢,借力扑向深渊洞口。   青白雷焰荡过半面崖壁。   满目黑屑扬尘之下,桑远远清晰地看见了崖壁上那道五指抓刻的痕迹。   果然是这里!   落进深渊口时,她忍不住悄悄覆在他的耳朵边上问道:“韩少陵少了一边胳膊,是怎样抓住梦无忧的同时,又抓住这岩壁的呢?”   “腿啊。”幽无命坏笑。   桑远远脑补了一下:“……”   幽无命向着深渊洞窟荡出一道雷焰。雷焰划过,将目力所及之处的冥魔清理得一干二净,同时短暂地照亮了这漆黑的空间。   桑远远迅速打量了一圈,发现洞口有一个摔出的坑,一枚凸起的尖利山石上,还残留着几缕被血泊糊成了一堆的头发。   然后便是一道长长的拖动痕迹,通往洞窟深处。   略一思忖,便知韩少陵夹住梦无忧,摔进洞口之后就力竭了,脑袋撞在了山石上,陷入昏迷,梦无忧把他拖向洞内躲避。   桑远远细细察看四周,并没有发现‘天道’出手的痕迹。   她沉吟道:“梦无忧是怎么抵御冥魔的呢?”   能引出这海啸般的冥魔,那可不得了。   幽无命一脸无所谓,继续深入深渊口。   桑远远召出了一朵散发淡黄光晕的大脸花,把脸盘子挂在二人头顶,用来照明。   转过一道弯之后,隐约总能听到隆隆的轰鸣。   又前行一段,听到前方不远处的石壁拐角后,传来阵阵奇怪的‘飒飒’声,隐约有一点光芒映着石壁。   幽无命唇角勾起了阴森的笑容:“抓到了呢。”   他荡出雷焰,将面前的冥魔扫荡得一干二净。   桑远远极为配合地往身后扔了几朵食人花,把洞口封住,阻绝了身后的冥魔——这里,便是正邪的最终决战之地了!   她无不中二地想着。   幽无命从短命身上跃了下去,反手拎着刀,晃晃悠悠向前走。不必看也知道,他那精致无双的唇角,一定挂着反派特有的那种嗜血的、变态的狞笑。   桑远远:“……”   其实她以前曾幻想过,未来要嫁的那个人,应该是温润如玉、君子端方,满身清正禁欲气息的正人君子。直到与幽无命两心相许了,她终于意识到,什么正派反派英雄枭雄的,其实根本不是重点,重点是,要有颜值。   看看这大反派幽无命,一个吊儿郎当准备杀人的背影,都帅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石壁之后,有七彩光芒越来越亮。   幽无命停下了脚步,五指重新握了握刀。   忽地,一张七彩的脸从拐角的石壁后方探了出来!   桑远远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正是梦无忧。   “幽无命?!”梦无忧惊叫出声,“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幽无命低低一笑:“来送你们上路啊。”   只见梦无忧慌慌张张地用双手握着一样东西,举到了身前:“你别过来!”   桑远远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一枚碎镜。和先前从秦玉池手上收缴的那枚不同的是,它看起来更加厚重些,散发出七彩的光晕,把梦无忧整个罩在了七色光中。   这七彩光芒倒是颇为眼熟——幽无命被三道天雷连劈的时候,头顶上方,正是有这么一朵七色祥云。   幽无命步步逼近。   “幽无命你听着!”梦无忧扬起了她漂亮的小脸蛋,“你以为我会怕你吗!你再敢向前一步,我就和你拼了!”   幽无命连踏三步,把她逼回了石壁后。   桑远远知道,他没动手是因为他要先找到韩少陵。   她赶紧追了上去。转过拐角,发现天之骄子、青年王者韩少陵非常狼狈地伏在地上,断掉的臂膀虽用厚厚的细布裹了,却还是有鲜血不断洇出来。   附近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冥魔的尸身,桑远远用视线随意一扫,发现尸身断面焦黑平整,但伤口却是乱七八糟,很多都没斩在要害处。   是梦无忧杀的冥魔,用的是雷力。   所以这碎镜发出的光,是雷光,属于‘天道’的力量。   桑远远眯着眼思忖片刻,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应该是‘天道’将雷力灌注进这块碎镜中供梦无忧使用,这才引发了魔啸。把‘神’的力量直接交给世人,这可比天降落雷离谱太多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所谓‘天道’,对世事的插手干预,已到了极限呢?   “当心她手上的镜子。”桑远远提醒道。   幽无命轻笑出声,黑刀一扬,雷焰爆涌,干脆利落地划过一道光弧,直斩韩少陵!   梦无忧慌张地摔到了韩少陵的身边,举起镜芒来挡。   霎那间,雷光耀目,一丈来高的洞窟猛烈地摇晃,落石碎土‘扑簌簌’地落在了肩头。   梦无忧心急如焚,一手举着镜子,另一手拼命去摇韩少陵:“你快醒醒!快醒醒啊!”   韩少陵幽幽醒来。一是被震的,二是被晃的。   他艰难地爬了起来,独臂护住梦无忧,双眼用力聚焦,难以置信地看着幽无命。   幽无命向来不会给敌人反应时间,方才一击试探,他已探出了那七彩光晕的深浅。   只见他双手握住刀柄,扬刀再斩!   这一次,黑刀刀锋之上,覆满了青白雷焰!他没有再用焰尾去触碰梦无忧手上的镜芒,而是借着刀势,身体如山一般,轰然向着那二人直撞而去。   “轰——”   燃着雷焰的刀锋,直直斩在了七彩光晕之上!   一阵令人牙酸耳鸣的‘嘤嗡’声响起,只见幽无命口喷鲜血,身体倒飞出一丈,他反手将黑刀插入地面,单手握刀,稳住了身形。   而韩少陵和梦无忧,则像是狂风中的两片落叶一般,直直倒飞了出去,摔到了桑远远的大脸花没有照亮的地方。   可怜韩少陵刚刚醒转,压根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来得及用独臂拉住了梦无忧。   “叮——叮——叮——”   那枚碎镜脱手飞出来,落在一旁。   所谓‘天道’,果然是无法再度出手了!   桑远远疾步上前搀住了幽无命。   只见他唇角仍在不断冒血,面色青白如鬼,一双漆黑的眼睛倒是熠熠发着光。   他凶狠地笑了下,随意抬起衣袖擦去了唇畔的血渍,然后拎起刀,大步向前。   他的声音阴森地回荡在这不大的洞窟中:“没了护身符,我看你如何保命。”   话音未落,幽无命和桑远远齐齐一怔,发现不太对劲。方才进入洞窟时,就已听到隐约的轰隆声,而此刻,轰隆声更是无比清晰地响彻耳际。   大脸花的光芒洒向前方。   十丈外的石壁很薄,被倒飞过来的韩少陵和梦无忧撞破了一个大洞,那二人,已摔到了洞的另一边。   幽无命与桑远远对视一眼,然后扬手发出一道雷焰,将这面石壁彻底击碎。   更大的轰隆声伴着水汽扑面而来!   二人急急上前一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薄薄的石壁之后,是一处深不见底的断崖。脚下稍矮一些的地方,有一条宽约两丈的地下瀑布从另一处石窟中涌出。瀑布直坠而下,落入下方地下河。   暗色的地下河,伴着那巨大的水流轰鸣声,翻腾着,向南流淌。河中漂满了冥魔,像是一只只浮在河水里的葫芦瓢,被水流冲得忽上忽下。   那二人已没了影子。   幽无命立在瀑布之上,慢慢拧起了两道漂亮的眉毛。他微仰着下颌,漫不经心地睨着下方的暗河,轻轻磨了下牙。   掉到这样的河里,抓不到了。   “要是没淹死,恐怕要在‘那里’邂逅他们。”幽无命咬着尖利的白牙,阴恻恻地说道。   通身都是反派气息。   桑远远知道他指的是哪里。   那一处,吸引冥魔的地方。   依眼下的情形看,‘天道’应当是无法再出手了,但两个气运加身的人,还没那么容易死。韩少陵没有翅膀,无法通过深渊口回到地面,他们若是不死,唯一的去路,便是顺着冥魔的大潮一路向前,最终抵达那个地底最核心的秘密处。   桑远远略一思忖,便排出了轻重缓急:“抵挡这一波冥魔海啸当是眼前最要紧的事情。此事一毕,皇甫俊恐怕会入京一趟,面见姜雁姬,我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阻止这件事情发生。再然后,便是天坛、地下的秘密,如果我们速度够快,应该可以在那个秘密面前截下韩、梦二人。”   “嗯。”幽无命点头,“今次也不算全无收获。”   他的视线缓缓一转,盯住了那枚已收敛了七彩光芒的碎镜,盯了片刻,低低地冷笑一声,慢吞吞上前,将它捡起来,收到了腰带里。   这枚碎镜与秦玉池找到那枚差别很大,像是镜核。   “回头再看,走。”   幽无命原路返回,抓住大胖狗和小瘦果,掠回了冥渊上方,继续向着西边杀去。   眼见距离韩州军负责防守的区域越来越远,桑远远复又扔出了她的花,像一群红浪,翻腾在短命左右。而幽无命干脆就飘到了沦陷的外长城上,道道利索的雷焰划过之处,城墙内外,纷纷扬起了漫天黑屑。   此刻天色已暗得彻底,遥望外长城上,便只见青白的雷焰利落至极地一划而过,如同天降神罚。   东面传来天光的时候,幽无命与桑远远离开了章州地域,进入平州。   平州实力要强于章州,在十八州之中,能排进前十。   幽无命那七千玄甲军也在这里,只不过经历了这一波翻天覆地的魔祸之后,已与这支军队失去了联络。   平州亦是遭遇了恐怖的魔祸。   与章州不同的是,很多地段,外长城竟然仍握在了人族的手中,虽然看着惨烈至极,但好歹是保下了两道防线。   缓冲地带,也有平州骑兵在冲杀驰援。   见到幽无命接近,平州骑兵中立刻就有一位年轻将领迅速御兽来到了面前,满是血污的脸上露出一嘴白牙:“幽州王辛苦!我代平州军民,多谢你的援助之恩!”   幽无命打量片刻:“平世子。”   “此次,多亏幽州王倾力相助!这份恩情,我与父王铭刻在心!永世不忘!”平世子再度将双手置于额前,行下重礼。   幽无命和桑远远对视一眼,明白了。   平世子谢的,定是那七千玄甲军。看着此人要哭不哭的模样,桑远远心头顿时涌起了很不好的预感。   七千玄甲军,必定在平州防御战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但伤亡就……   幽无命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声线冰冷:“人在何处。”   平世子赶紧回道:“五将军夺回了这一段城墙,便率军到前方支援去了!”   幽无命缰绳一挽,短命如离弦的箭一般,射向前方。   杀出三十余里,便看见了玄甲军的身影。   他们正在与冥魔争夺外长城。   幽无命冷着脸,来到城门下。只见一支小分队训练有素,正将黑铁架组装起来,把冥魔顶出城外,然后打算合上城门。   他们已经失败过一次了。此次冥魔数量实在是过于庞大,冲击力远非寻常可比。一旦没能成功合上城门,那留在城门下推门的两支小队必定身陷魔潮,十死无生。   众人已是红了眼睛,将全身重量都扑在了黑铁重门之上,与门外那海啸一般的冥魔角力。   眼见两扇门之间的缝隙便要消失,冥魔即将被隔离在外。   就差那么一点点。偏生这时,将士们掌中的灵蕴之光一个接一个熄灭,这是力竭了。   眼看,原本只剩拳头大小的裂缝,一点一点在面前扩展,顷刻间便被冥魔抵开了一尺有余!   “嘿——”将士齐声低吼,无一人后退逃跑,而是将整个身体都贴在了黑铁门后,拼尽全力往前方推顶。   “轰——轰——”   一波又一波冥魔冲撞在门上,将士接连口喷鲜血。   两扇巨门之间的缝隙,顷刻被推开了三尺有余!   眼见便要功亏一篑,众人脸上露出了浓浓的不甘,然而却已无力回天。   就在绝望开始弥漫之时,忽有一道青白雷焰,开天辟地一般,破开了城门下的昏暗与腥红。   霎那间,众人只觉身上一轻,忽如其来的安全感罩在了身后,脑海中念头尚未转动,胸口已觉‘噗通’一跳,兴奋和狂喜氤氲心头,不自觉便喊出了声——   “主君!”   偏头一看,可不正是。   只见那道颀长身影一掠而至,张开双臂,微垂着头,一手抓一扇铁门,将它们缓缓合拢!   精疲力竭的两支小队顿时像是沙漠旅人饮到甘泉一般,眼睛放着光,跟随那股坚定无比的力道,将城门向中推去——   “轰!”   金属重重相撞,闷响传至整个长城上下,脚底下的地面都在颤抖。   一丈长的巨型黑铁门栓渐次扣紧。   冥魔再撞上来,便如撞在了铁山之上,再无法撼动分毫。   “主君!”“主君!”   众人眼睛里都发着光。   幽无命收回了手,慢慢抬起头,环视一圈,目光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模样:“小五呢。”   “禀主君,五将军正在收复城墙!”小分队的首领站了出来。   幽无命的视线懒懒地在他身上的甲胄上掠过,声音轻而快:“玄甲如何?”   众将士都笑出了白牙:“好用!太好用啦!”   诶?等等。   主君站在两扇巨门中间,那方才出现在身后的那一股安全可靠的、帮忙顶住城门的力道,又是怎么一回事?   众人慢慢地偏头去看。   只见一排巨大的花苞‘呼’一下收拢了花瓣,像是怕吓到人一样,把花脑袋羞涩地转向后方。   众将士:“……”   很明显,这是友方的怪物。   跟着幽无命这种很不正常的家伙混久了,幽州军人胆子要比寻常人大上许多,他们忍不住伸出手,去拍、敲那些厚实的花瓣。   “嘿这玩意!”   桑远远:“……”请给恐怖的食人花应有的尊重。   她操纵着这排大花,‘呼’一下朝着这些英勇无畏的士兵们亮出了血盆大口。   众人:“噗哈哈哈哈!怪模怪样还怪可爱的!”   有人把胳膊探进去,有人把脑袋探进去。   桑远远:“……”   幽无命捏着眉心,掠回短命背上,顺着墙边的甬道爬上外长城。   “五将军是小五吗?”桑远远问。   “嗯。”   小五便是那个长了一张猴脸,看着年纪极小的幽影卫。   每个幽影卫单独拎出来,都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大将军。   上了城墙,便见身着玄甲的将士们正在奋力与冥魔拼杀,一段一段夺回城墙,用黑铁防御架搭起了简易防线,再向着深处纵推。   幽无命草草扫过一眼,脸色又更沉了些。   “主君?!”   城墙上立刻就有人发现了他。   欢呼声爆发开,像烟火一样冲上半空。   一道极瘦小的身影‘嗖’一下掠到了面前,满脸魔血看不清样子。   他伸出手,囫囵抹了一把,露出一张猴脸。   “主君!”又露出两排白牙。   “所有人都在这里了?”幽无命凉飕飕地问道。   小五满脸的欣喜顿时烟消云散。   嘴一扁,他回道:“回主君,这里,只有四千五百人。”   桑远远的心猛然一沉。   果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七千玄甲军,短短一日一夜,伤亡便已近半了。   这样下去,等到替平州撑过这一波魔祸,恐怕要拼得一个都不剩。   幽无命深吸了一口气。   小五赶紧解释:“其余的人,并未全部战死。他们在、在前方镇城。”   平州位于云境西北。黑铁长城在东北、西北、东南、西南四个拐点,都各自镇着一座黑铁要塞堡垒,称为镇城。   不待幽无命发问,小五便垂下了头,蔫蔫道:“但也是凶多吉少。留在镇城的弟兄,皆是受了严重的内伤,便留在那里,吸引冥魔……”   “有多少活人?”幽无命淡声问道。   “近两千。”小五重重垂下头,“是属下无能!无法将兄弟们都平安带回家!属下没用!”   带着哭控和悲痛的声音惊动了近处的将士,许多人一面击杀冥魔,一面急急为小五说话:“五将军身先士卒,已是竭尽全力了,主君,属下们都看在眼里,请勿责罚将军!战死沙场,乃是军人的荣耀!弟兄们绝无半句怨言!”   “嗯,”幽无命傲慢地扬起了下颌,“跟随我,杀回镇城。”   “是!”喊声震天。   幽无命跃下短命后背,反手出刀,揽过桑远远,朝着她脑门上轻轻吻了一下,低低叮嘱道:“好生养精蓄锐。”   桑远远严肃地绷着脸,点了点头。   便见幽无命身后展开双翼,像蝶一般,飘到了三军前方,飞掠中,刀锋荡向左右,清理出一片开阔。   落地之后,只见他双手握住了刀柄,奔袭在众人之前,大开大阖,道道绚烂青白雷焰分噬左右,瘦长身影掠过之处,冥魔齐齐化为黑屑。   幽州将士都看傻眼了。   “欧呜——”短命仰天长啸。   头脑发热的将士们一不注意就被带了节奏:“欧——欧?操!”   众人哈哈大笑着,紧紧追随幽无命的脚步,杀向前方。   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有这四千玄甲军的助力,所过之处,当真是一片河清海晏,仿佛回到了冥魔不曾来袭的太平日子。   众人在幽无命的带领下,越战越勇,一切疲惫绝望都消失了,前方的青白雷焰仿佛照进了每一个人的心底,激发了无尽的斗志和希望。   隔着沸腾的千军,桑远远凝望那道瘦长帅气的身影,心中涌动的,也不知是欢喜,是倾慕,还是爱恋。   她心中激荡,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了笑容。 第83章 篝火洞房夜   镇城,到了。   踏入这一方黑铁堡垒,便觉阵阵苍凉壮烈的气息扑面而来。   战死的幽军将士,都被同伴们运到了这里,安静整齐地躺在堡垒正中。   一处又一处黑铁平台之上,仍有余力的重伤将士们拼着最后一口气,正在抵挡入侵的冥魔。   平台下方已不知堆积了多少冥魔尸身。   刚一踏进镇城,桑远远便听到一个爽朗虚弱的笑声:“老子就算躺着,也是活不过今夜了,还能再杀这么多魔孙子,真赚!呸!”   一听声音便知道吐出的是一口鲜血。   像夏日的蝉鸣一般,一处响起笑声,立刻就引发了大片的笑声,这些重伤员们一边大笑,一边将手中的兵器挥出了很无力砍杀声。   幽无命收了刀,神色淡漠:“去,把人全部替下来。”   “是!”小五立刻安排手下将士,一刻钟之后,仍有活气的重伤将士全被扛到了堡垒中心的空旷处,小五带着人,接手了那些抵御冥魔的平台。   “主君!”这些重伤员齐声抗议,“我们内伤太重,也活不了几下了!白白这么等死,不是浪费么!让我们上阵啊!我们还可以再杀的!主君我们是真的不想活了!别再耽搁别的弟兄!”   “好啊,”幽无命轻飘飘地笑了下,“谁死了,回头我杀他全家,让一家子整整齐齐,在地下团圆。”   众伤员:“……”   幽无命扬起了脸:“闭嘴,入定。”   这一下没人再敢逼叨,一溜儿抿住唇,不甘不愿地去入定。   幽无命转过头,望向桑远远。   她微抿着唇,神色坚定地朝他点了点头。   在得知镇城里留了近两千名重伤的士兵之后,桑远远便已开始抓紧时间积蓄灵蕴,恢复精神。   这些士兵都穿着玄甲。   玄甲,能够把冥魔拍到身上所造成的伤害均匀地分摊到甲胄每一处。在身着玄甲的情况下受了致命内伤,那便只有一个原因——这些绵密的攻击力道,如慢火炖肉一般侵透了玄甲下的身躯,内脏、骨骼都已破得像棉絮一般。   这样的伤势,自然会让人痛苦至极,承受不住时,重伤员们便用大笑来遮掩以及麻痹自己。   自桑远远踏入镇城,这些带着痛的大笑声就没有停过片刻。   等到发作出来,根本已经无力回天了。   这些将士心中都有数,所以才会自愿留在这里,守护同伴的尸身,拖住大股冥魔。   其实就是在等死。   跟随幽无命返回的四千多人自然很明白这些伤者的状况,他们之中,已有许多人正在步这些重伤员的后尘。   两份悲凉激荡的心绪撞击在一处,令这黑铁镇城中,处处弥漫着悲剧气息。   此刻,在幽无命的强势命令之下,重伤垂死的将士们已一个个倚着身边的人,歪歪斜斜地坐在镇城中心,装出一副入定的模样——入定是不可能入定的,只有拼命呼吸,才能再稍微挣扎着活上那么一刻半刻。   其余的人,只以为主君要给这些弟兄们一个痛快,他们自发地唱起了幽州特有的挽歌。   悲情壮烈的安魂曲不知从哪里最先飘了出来,很快,便汇成了一股合声,袅袅缭绕,好似能将英灵送到天上去。   有重伤员默默垂泪。   一片悲情之中,桑远远扬起了双手。   只见无数齐膝高的太阳花出现在整个镇城的中心,花盘扬起,散发出灿烂而柔和的光芒,顷刻间,重伤者们沐浴在了灵蕴海洋中。   他们伤势太重,治愈灵雾刚氤氲过去,便如干枯的海绵乍然碰着了水分一般,那些莹润透亮的灵蕴钻进士兵们残破的躯体中,被吸收得一干二净,太阳花瞬间便有枯败之相!   桑远远抿住了唇,聚来更多灵蕴。   她的脸色变得苍白,身体一晃,下唇咬破了一个小小的口子。   扬起的双臂上,好似挂上了沉重至极的沙袋,酸痛自骨髓深处沁出,不自觉地痉挛颤抖。   “把其余伤员都扔进来!”她咬着牙,偏头对幽无命说道。   短暂一瞥,见他紧紧锁着眉,漂亮的唇抿成了一条线。   终于,他什么也没说,而是依言掠向各处平台,将那些带了重伤却闭口不言,强撑着继续战斗的将士们一个接一个拎住后领,扔到了花海里面。   桑远远咬破舌尖,全力施为!   更多的太阳花出现在人海之中,枯萎的花盘化成灰烬散去,更多的花却是扬着小脸蹦了出来,金灿灿的花盘隐隐带上了一丝血色,看起来倒是不再垂头丧气了。   它们仿佛在笑。   带着血色的灵蕴好像有了温度,沁入重伤士兵的身体时,那些坚毅的面庞上,一个接一个流下了泪水。   感知是相互的。   谁都能感觉到,这些瞬间治愈了他们体内重伤的灵蕴,染上了面前这位娇小女子的心血。她已全力透支,燃烧着自己来支撑这么庞大的治疗法术。   有人挣扎着站起来,想要挪出花海的治愈范围,替桑远远减轻压力。   幽无命只好守在外围,将这些不安生的好心将士一个接一个敲晕。   花海持续了足足半个时辰。   收手的一瞬间,桑远远只觉天旋地转,身体发飘,无法控制地向后倒去。   摔进了那个熟悉的怀抱。   只见他的眼角沁着血色,牙根‘咯咯’作响,声音却依旧平静带笑:“辛苦夫人了。”   镇城之中,数千将士齐齐带着哭腔喊道:“多谢夫人救命之恩嗷——”   桑远远吃力地睁了睁眼,见幽无命那张帅脸在视野中直打转转,赶紧闭上了眼睛,冲他摆手:“别,别惹我哭。让他们,该干嘛干嘛去!”   幽无命知道她太爱共情,受不得这样的场面,便不耐烦地挥挥手:“去。”   他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镇城中有斗室,我们歇息片刻。”   他带她进入了狭小的屋子,把短命和偶子也关在了门外。   “欧、欧、欧呜?!!!”   “蹭蹭蹭蹭蹭!”   “砰!”   斗室中有一方石榻,幽无命扔掉了榻上的被褥,背靠墙壁坐定,将桑远远揽在身前,垂下头,轻轻地吻她的额头和脸颊。   “小桑果。小桑果。我的小桑果。”   声音低沉缱绻,很难得地坦露了全部心迹,满满都是爱意和心疼。   她的头仍然晕得很,没敢睁眼,只用额头盲蹭他线条完美的下巴和侧脸,脸贴着脸拱来拱去,虚弱地说道:“中了你的美男计,只能替你卖命咯。”   他垂头一看,见她小脸苍白,唇色淡得像是初开的桃花瓣,忍不住低下头去,重重衔了她一下。   她的唇冰凉柔软,清新至极的花果香味中,多了淡淡的血腥味,缠到了他的魂魄里。   松开口时,发现她的唇已从浅桃色变成了玫粉色。   “嗯。”胸腔一震,他低沉地应。   “你欠了我好多条命呢,幽州王。”她道,“我可记得你曾说过,你这里很公平,都是一命换一命。今日救了你那么多人,你打算怎么还我?”   她睁开了眼睛,眸中闪烁着狡黠的笑意。   “你想要我怎样还?”他垂下头,几乎与她鼻尖抵着鼻尖,声音低低的,仿佛浸了雷力一般,落入她的心底,激起一阵麻。   “这辈子是还不清了!”她道,“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你都是我的。”   “好啊,”他轻飘飘地笑,“待你好些,我便把自己全给你。全部都,给你。”   意味深长,坏入骨缝。   桑远远:“……幽无命!”   死不正经!   “在,夫人。”他笑弯了眼睛。   二人额头抵着额头。   这个男人,分明也只有一个身体,一双手臂,但他这般拥着她时,她总是有种错觉,自己从头顶到足底,每一根头发丝,都被他包裹得严严实实。   那是极致的安全感。   她闭上眼睛,安沉地眯了一会儿。   等到桑远远不再头晕目眩时,外头的幽州士兵已将镇城周围的冥魔杀得一干二净。   在平州战死的将士共有九百余人,尸身无法运回,亦不方便掩埋,只能就地焚去。   派往平州这七千人,原本只是幽无命留在冀都的寻常将士。经历了这酷烈的几日几夜,已飞速成长起来了——有玄甲在身,每个人等于多了几十条命,在这生生死死之间获得的经验是常人难以比拟的。   如今活下来的将士人数约有六千出头,这支队伍,已是精锐中的精锐。   幽无命率军出发了。   这一路,势如破竹,迅速帮助平州平定了全境长城地带,整个过程中,六千余人的军队竟是奇迹般地零伤亡——玄甲能分散致命伤,出现了零星伤员,桑远远只需要往他肩膀上扔一朵小脸花,同行一段,便能治愈。   战士们经验越来越老道,到了后来,连受致命伤的人数都少了许多,桑远远更加清闲。   “玄甲不厉害,真正厉害的是咱们夫人!”将士们嘀嘀咕咕。   两日之后,这支精锐中的精锐顺利抵达了平、韩二州的交界处。   平州王亲自守在了长城南段,挑了六千余头最好的云间兽,配上了兽甲,赠与幽无命,以示感激。   有了战骑,这一行更是如同风雷一般,碾过之处,冥魔连残肢都留不住。   顺着长城一路南行,很快便到了韩州地段。   幽无命并没有因为与韩少陵的不愉快而迁怒韩州,他率军一路斩杀,助韩州稳住了长城。   韩少陵失踪,如今在韩州境内主持大局的是他的堂弟韩少风,年纪二十出头,行事已颇为沉稳。   他特意迎上长城,见了幽无命一面。   韩少风与韩少陵容颜相似,少了些咄咄逼人的霸道,多了份清隽书生气。一开口,便知不简单,他言谈老练,绝口不提与幽州的恩怨,只感激幽州王襄助之谊。   离开韩州的时候,桑远远回头看了看那道挺拔的身影,忍不住感慨:“这世间,能人辈出,英杰云涌,少了谁不行呢?”   幽无命不悦地把她的脑袋拨了回来:“韩少风,很好看?”   “好看,”她迎着他杀人的目光,弯起了嘴角,“但比你还是差远了!”   幽无命长眉微挑,又把她的脸拨到了另一面。   进入桑州了。   桑州比韩州狼狈了一些,却也是稳住了阵脚,没有出什么大乱子。   一名铁塔般的壮汉小跑到了桑远远面前:“王女,主君和世子已率了军,与幽州的阿古将军一道,前往白州支援了!白州多地失陷,冥魔已侵入内陆!”   桑远远倒抽一口凉气——果然,最糟糕的情况还是发生了。这也是无法避免的事情,援军从幽、桑二地过来,总是需要一些时间,那波冥魔海啸来得又急,像白州这种弱州,肯定是一击即溃。   白州的弱,又与章州不同。章州是被章泾用财政手段给拖垮了,其实章州将士彪悍得很,打冥魔都是不要命的。而白州的男人却是出了名的软,软在了方方面面,上阵杀敌,自然也硬气不到哪里去。   “情况如何了。”桑远远急问。   壮汉回道:“桑青灵将军率军去了南境,防着冥魔从白州北部入侵我桑州。至于突破了白州境的冥魔,一时还无法顾及!如今,白、风、姜、赵、周、齐这些州国境内,都已出现了冥魔。天都已派出了五千平魔军,由姜十三率军,自姜州南下,清剿魔物。如今仍在姜州境内,即将抵达风州。”   桑远远回眸看了看幽无命。   二人交换了心领神会的眼神。   姜雁姬为了保存实力,当真是连姿态都不顾。   魔祸降临,无论是幽无命、皇甫俊还是韩少陵,都在不遗余力地除魔,而这姜雁姬,竟是不温不火,派出的军队都还在姜州蹭着!   等她的人慢慢悠悠从没多少魔物的姜州蹭出去,别人都已经收拾完战场了。   幽无命慢慢悠悠俯下了身体,呼吸沉沉落在桑远远耳畔:“吃了她这支军队,如何。”   声音沙哑,带上了兴奋的喘意。   “好!”桑远远不假思索。   “从白州走。”他的狞笑染到了嗓音里。   “嗯!”   “小桑果,”幽无命眯了眯眼,“你知道谁是姜十三么?”   “谁?”   幽无命唇角挑起一丝冷笑,伸出一根长指,缓缓点在了胸口曾中过一箭的地方。   “那个射箭的!”桑远远恍然。   幽无命曾中一箭,而天都截杀皇甫俊那次,也是因为那个箭手连发两箭逼开了幽无命和阿古,才救下了皇甫俊一命。   这个人,能早早除掉那是最好。将来与姜雁姬必有一场恶战,她的阵营中有这么一个远程杀伤高手在,己方的伤亡人数必定要大幅上涨。   能事先除掉,最是极好!   桑远远慢慢眯起了眼睛,唇角浮起和幽无命一模一样的笑容。   “小桑果!”幽无命瞪起了眼睛,“你这是什么表情!”   桑远远被他吼得一愣:“我什么表情?”   他伸出两个大拇指,重重抚了抚她的唇角,声音霸道:“不许这样笑。太邪恶了。”   桑远远:“……”敢情您老也知道自己的笑容很邪恶的哈?   ……   六千玄甲铁骑,继续向南进发。   白州境内,大部分长城地带倒是已经被幽、桑联军给夺回来了。   幽无命和桑远远抵达云境西南角这一座镇城时,发现桑州王桑成荫正与阿古在一起烤肉。两个人盘着膝坐在镇城中心,面前架着烤架,底下燃着熊熊烈火,正在炙烤一具不明生物的尸体。   阵阵焦香带着一股鲜嫩的肉味逸散出来。   桑远远狐疑地打量着黑铁架子上串起来的那个物体。   半人长短,四肢挺长,被扭在了烤架上,脑袋不大,一条疑似长舌的东西耷拉在一旁。桑成荫随手把那烤架旋到另一面,便见一整溜炙烤出的油脂落进火堆里,激起了一蓬更旺的烈火。   桑远远先是倒抽了一口凉气,旋即双目放光:“爹!你们这是在烤冥魔吃?!冥魔居然也能吃的吗!”   虽然是很令人惊恐的一件事,但是,桑远远对此很有经验,她知道,一样东西不管繁殖力多么惊人,本身危害有多大,只要它能吃、它好吃,分分钟就能给它搞灭绝。   阿古正在喝酒,闻言,一口烈酒‘噗’一下喷了出来,急急起立拱手:“主君!桑王女!”   桑成荫一把薅住了他,制止他讲话。   这黑塔大壮汉慢悠悠捡起腰刀,从烤架上割下一条巴掌大小的肉,放在一只小银盘里,招呼桑远远和幽无命:“快来,尝尝爹的手艺!”   阿古嘴唇翕动,仿佛想说些什么,却被桑成荫重重一瞪,只好憋了回去,‘嘿嘿’地憨笑。   桑远远狐疑地看了这二人一眼。   看来这些日子并肩除魔,阿古这个老实疙瘩已经被桑成荫那只披着憨厚皮的老狐狸给收服了。   她接过了老爹递来的小银盘。   只见这银盘上,端端正正摆着一条四四方方的肉块,切成了数段,表皮烤得焦黄,割开的里肉却是肉眼可见的香嫩。   桑远远忍住了馋,笑吟吟地用银筷夹起了一小块烤肉,往幽无命嘴里喂。   “来,尝尝我爹的手艺!”   幽无命:“……”   他还能怎么办,牙根一咬,狠着心肠一口衔进了嘴里——试吃冥魔肉这种事,总不能让小桑果来吧?!   半晌,在桑远远殷殷注目下,幽无命咽下了这口极其美味也极其可疑的肉块。   “好吃吗?”她问。   幽无命:“……”   桑成荫大声笑道:“贤婿,如何!”   憋了一会儿,幽无命有些无奈地说道:“味道尚可,也算是无本的买卖。但毕竟是冥魔,世人心中想必会有顾忌。我的意见是只卖削好的,看不出形状的肉块。”   “噗!”这回不仅是阿古,连桑成荫也喷出了一口酒。   阿古道:“主君!这并非冥魔,而是白州特产,田巨蛙!”   幽无命:“……”   目光幽幽,睨着桑远远。   一上来,就被她带歪了思路,思路一歪,怎么看这都是冥魔了。   桑远远:“诶嘿嘿,原来是田鸡啊!”   揭晓了答案之后,再看那烤架上的不明物体,怎么看都是田鸡了。   阿古叹了口气,道:“方才主君一本正经地说要卖冥魔肉,当真是激起我一身鸡皮疙瘩——冥魔我吃过的,那味道便像是泔水桶里面浸了半年的臭猪肉。”   幽无命嘴角一抽:“怪我军饷发得少咯?”   都沦落到吃冥魔了?   阿古赶紧摆手:“就那次在章州,不小心咬了一口,害我呕了小半月,吃啥玩意都是泔水臭猪肉味儿!口感倒与这田巨蛙相似得很。”   桑远远三人:“……”   给他这么一说,谁也没办法对烤架上那只和冥魔身材差不多的田鸡下手了。   于是阿古独自抱着这大田鸡吃独食,啃了个满嘴流油——坏人千篇一律,‘老实人’却各有各的油滑。   “哥哥去哪了?”桑远远总算想起了便宜大哥。   “到风州帮忙去了。”桑成荫问道,“幽无命,你是替我看长城呢,还是打算到内陆去与犬子会合?”   “我去内陆。”幽无命斯文地笑了笑,“岳丈龙骧虎步,唯您才镇得住这边关。清理余孽这种小事,交给小婿我便可。”   要多谦逊有多谦逊,要多诚挚有多诚挚。   桑远远:“……”看看这影帝马屁拍得!   桑成荫被哄得笑逐颜开,得意到摇头晃脑。   “啊!”他忽然重重拍了下两只大巴掌,“今日原该是你们大婚的日子!我与阿古在这里烤肉饮酒,便是为了这个!”   阿古举了举啃到剩个骨架子的大田鸡:“唔,是,恭祝主君与夫人百年好合!”   桑远远恍惚片刻。   原本该是今日啊?这段日子没日没夜地除魔,早就不记得今夕何夕了。   “不若在这里简单办一下?”桑成荫道,“弄个篝火晚宴,也喜庆得很!”   “好啊,”幽无命笑笑地道,“回头再好好补办。”   “那就这么定了!”桑成荫大手一挥。   “好,”幽无命恭恭敬敬作了个揖,“我与桑果商议一下细节。”   说罢,他揽住桑远远的肩,走到了瞭望台外。   “今夜,正好奇袭姜十三。”幽无命面露微笑,“且有不在场证据。”   “唔,”桑远远闲闲地望向远处,“洞房花烛夜,夫郎却一心惦记着出门打仗……”   幽无命猛地一怔:“那算了。吃桑果更要紧些。”   “我们可以提前把事情办了,两不耽误。”她眸中氲起一片水雾,伸出小手,轻轻拽住了他。   今日本就是大婚日,她想他。   幽无命深吸了一口气,笑容逐渐狰狞:“……好啊。” 第84章 过于纵容你   今日,本就是他们的大婚日。   幽无命攥住了桑远远的小手,好像生怕她突然反悔跑了一样。   “小桑果,”他的目光微微有些发飘,语气颇为不自在,“这里,环境不会太好。”   “有你就行了。”她低低地回道。   幽无命的模样看着有点晕乎。   二人对视一眼,匆匆别开视线。   他掌心的温度迅速攀升,仿佛要烙到她心底去一样。   简易的洞房很快就做好了。   白州防线已被冥魔攻破,这一时之间,肯定是买不到什么婚庆用的好货了。将士们向着内陆杀剿了一圈,不知从哪里寻回了一整套还未用过的旧年喜庆被褥,伐了些木柴,捉了几百只田巨蛙,七手八脚,便在长城下的开阔平坦地带布置起篝火婚宴来。   草草掠过一眼,便知道等到天黑,这一片平坦地带,必定处处是热闹的篝火。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气。   这段日子,日日都在血海炼狱中打着滚,身边熟识的战友死了一个又一个,将士们的心头早已罩满了悲壮的血色阴云。今日这喜事,倒是把悲情冲淡了许多,让每一个人都发自内心地觉得欢庆愉悦。   一种隐约的预感在众人心头弥漫——这场战事,就快要结束了。   “他们怎么比我们还高兴?”桑远远望着这些不自觉地哼起了小曲的忙碌将士,心中颇为惊奇。   幽无命慢慢俯下了身,在她耳畔低低地道:“很快,我们就会更高兴。”   说罢,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继续用他滚烫的呼吸来浸染她。   鼻息沉沉,落在她花般的脸颊上,瞬间给她抹上了明艳的绯色。   洞房已布置好了。   原本是个储物间,被积极的将士们反复冲刷,每一个角落都清洗得要多干净有多干净,桌面上摆了两只陈年烛台,做工倒是精致得很,一望便知道是从哪家富贵废墟里搜罗出来的。   烛台上的喜烛就有点辣眼睛。   左边那根是红烛,倒是没有毛病,右边那根却非常诡异。因为再寻不到第二根红烛,于是聪明的士兵们把左边红烛剥下一层,熔了,糊在那白烛的外面。   烛台边上还放置着两只可疑的杯子,边上还有一壶一闻便劣质的酒。   这交杯酒……还是算了。   再看床榻上,一整套喜被,铺得齐齐整整。   一望便知是新的,是那种在布坊的库房中积压了很久,一直卖不出去的陈年老货——但凡折角的地方,都已变了色,一道道灰色的折痕赫然在目,乍一看,就是个格子床单。   桑远远:“噗哈哈哈!”   幽无命眼角直抽。   “算了算了,他们已经尽力了。”她笑吟吟地环视一圈。   整个屋子都用红布装饰过,倒也有模有样。   目光落向被红布包裹的草枕头时,桑远远不禁一怔。   枕头边上,竟是端端正正地放了一盒芙蓉脂!   桑远远:“……”   脸蛋瞬间变得通红,她气恼地瞪着幽无命:“这是你交待的?!”   幽无命赶紧撇清:“这里是白州,找到这个不是很正常么。我交待这个做什么?”   桑远远将信将疑,正要说话,男人颀长的身影便沉沉地罩了过来,屋中的光线顿时变得昏暗。   她的心脏猛地跳了下,只觉空气忽然就不够用了。   一只大手悄悄抚上她的脸颊,然后绕到脑后,将她牢牢扣住。   温度升高时,他的气息中花香味道更加浓郁,他夺走了她的呼吸,干脆利落地将她摁到了简易的婚榻里。   在他忙碌地拆去两个人的衣裳时,她环着他,愣愣看着他的脸,脑袋有些眩晕。   这么好看的男人,和他在一起,简陋的婚房都丝毫不逊色于富丽堂皇的王殿。   更热了。   “桑果,”幽无命漆黑的眼睛在昏暗中仿佛会发光,“你是我的。”   “嗯,你的。”她望进他的眼中,这一刻,她卸去了所有的外壳,将自己最柔软最温情的眸光递到了他的眼底。   他的动作也不禁温柔了许多。   像一个温情脉脉的新郎。温柔地,水到渠成。   “喜欢吗?”他声音低哑,摁住了胸中那头最凶猛的野兽。   “喜欢。怎样的你,我都喜欢。”   二人紧紧相拥,像是浮在了满是爱意的水面上一样,随着波涛,不断地起伏。   “桑果,我们没有很多时间。”他的气息极沉,一阵一阵扑到她的耳边,“天一黑,便要急行军,从风州境内潜入姜州,速战速决,然后赶回来。”   “嗯。好。”   他停顿了片刻,眯起眼,像蛇一样盯住了她。   “这么气定神闲,小桑果,看来我是过于纵容你了。”   旋即,这个男人撕去了温柔的假面,狠狠将她往怀中一扣,一腔狂野尽数倾泄,顷刻便让她不自觉地蜷缩起来,眉目失控。   他很及时地捂了下她的嘴巴。   “嘘……外面会听见的。”   桑远远双颊通红,眼尾沁出了细细的晶亮泪水。   她无力地捉住他,看着他唇角的笑容越来越放肆。   “幽无命……”   “求饶无用!”   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滩软软的水,好像就要沁入这红底灰线的格子被褥里面去了。   忽而她又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尾已经干涸的鱼,只知道张着嘴巴无望地喘气。   “这就不行了么。”那个可恶的男人笑得更加开怀,眉梢眼角全是得意,就差把翅膀给翘出来。   她缓缓吐着气,声音颤抖:“晚宴,快、快开始了吧……”   他挑起了精致唇角,笑容坏得叫人心尖发抖:“还早。”   感受片刻,幽无命长臂一探,将那芙蓉脂取了过来。   桑远远:“!!!”   “幽无命!我真的不行了……”   唇被封住。   使用芙蓉脂他已经验老道了。   半晌。   “小骗子,”他狠狠叼住了自己的猎物,“分明就还行。”   ……   桑远远是被幽无命抱去参加篝火晚宴的。   她一直没能缓得过来。   幽州的士兵们特别开心,不住地起哄,那意思大约便是,幽州男人若是婚礼上能全程抱着媳妇,那便是最强壮最健康的好男人。   幽无命笑得很温和,很谦虚,步子沉稳,颇有王者之风。   桑远远:“……”敢情这狗男人早就计划好了让她走不了路。   此时天色已暗。   长墙上,战斗并未停止。冥魔的攻势已大大减缓,大约就只相当于平时的‘涌潮’水平——说来,人这种生物向来是潜力无穷的,无论压力如何增大,只要稍微得到片刻喘息,便可以迅速调整状态,应对面前的艰难困苦。经历了魔啸之后,从前闻之色变的‘涌潮’,好像已经变成了毛毛雨。   将士们轮班应对‘涌潮’,其余的人,都来到了平原地带,参加篝火晚宴。   大家手里都举着劣质的酒,巴巴地望着面前的烤架流口水,为了争夺尚未烤熟的田鸡腿,已经有好几处发生了激烈但无伤大雅的小规模械斗。   黑暗的夜色下,一堆堆的篝火,燃起了无尽的欢乐和希望。   幽无命便这么抱着桑远远,悠然行走在篝火之间。   她颇有些心虚,总觉得自己通身上下,哪里都散发着浓浓的幽无命的味道,总以为旁人只要看上一眼,便会看穿洞房里发生的那些,令她软成了这么一滩水的事情。   她把脸蛋藏在了他的怀里,双手揪着他的衣裳,指节绷得发白。   听着周遭此起彼伏的欢呼和祝福声,心中的快乐‘咕噜噜’地不住往上冒,止也止不住。   幽无命倒是淡定得很。   脸皮够厚的人就是不一样。   他缓缓地行走,心跳沉稳,脚步一丝不乱。   “桑果,到了。”他忽然垂下头,低低地对她说道。   她把鸵鸟脑袋从他怀里探出来,便看到桑成荫绷着一张脸,站在不远处一堆大篝火旁边。   幽无命把她放到地上,很贴心地搀住她,防着她腿软。   “哼!”一声重重鼻音,令面前的篝火晃了一晃,黑熊一般的桑州王沉声道,“幽无命,我的宝贝闺女,就这么交给你了!当着我桑州将士和你幽州将士的面,我可要把话说清楚——你若敢对她不住,天涯海角我必追杀到底,与你不死不休!”   桑远远:“……”   实在是非常奇葩的婚礼祝词。   更奇葩的是,无论桑州还是幽州的将士们,竟然整整齐齐地喝起了彩,完全没觉得在人家结婚的时候说这些打打杀杀死死活活的‘祝词’有什么不对。   简直就是迷惑行为。   桑远远觉得大伙一定是只惦记着面前快要烤熟的香喷田鸡,压根就没管桑成荫说了什么。   幽无命依旧在笑,那笑容甚至有些收不住了,直往眉梢和耳根漫去。   他颔首道:“多谢岳丈信任!我幽无命此生,只娶这一位夫人,倾我所有,护她、爱她,绝不叫她受任何委屈。”   桑成荫呆了一瞬,旋即果断无比地大声喊道:“幽州王!此生只娶一位夫人,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君子一言。”幽无命攥紧了桑远远的手。   像他这样的身份,已用不着发什么重誓了。一国主君,说出口的话便是金科玉律,绝计没有自己打脸的道理。   “啧!”桑成荫从大火堆边踏了过来,亲亲热热地揽住幽无命的肩膀,一脸牙疼地说道,“早干嘛去了!早说你只娶一个,我还和韩州议什么亲呢,早把女儿嫁你了!”   幽无命:“……现在也不迟。”   桑远远抿住了唇,想笑,眼眶却止不住地发酸。   她偏头望向他。   今夜的幽无命看起来正经极了,就是她曾经幻想过的模样——谦谦君子,温润似玉,挺拔如松。   她忍不住用自己柔软纤细的五指紧紧地反攥住他。   “来来来,喝酒!”桑成荫放声大笑,举起了手中的大酒碗,“各位兄弟!咱是兄弟之邦,今夜也别分什么桑州幽州,大伙都是一家人!来!干了!”   “恭喜桑州王!恭喜幽州王!恭喜王女夫人!”   桑远远:“……”王女夫人是什么鬼。   欢呼声、碰碗声,在整个欢乐的宴场蔓延。   田巨蛙一只接一只烤熟了,场上气氛更是热火朝天。连日征战的疲累在此刻一扫而空,一众将士笑得前仰后合,全然放松和畅快。   “该走了。”幽无命躬下腰,覆在桑远远耳畔道。   她凑到他的耳朵边上:“我以为你要把我留在这里。”   幽无命一本正经地吊起了眼睛:“我怎舍得叫你担心?”   “才不担心!”她笑吟吟地说着,小手却是始终紧紧扣住他带茧的大手,一刻也不放。   他把她牵回了洞房。   二人匆匆换上一身夜行服,从后窗离开。   五百兽骑,已整整齐齐地码在黑暗的荒原上,静静等待主君到来。   “只带五百人吗?”桑远远惊奇地问道。   “再多,便不易瞒过了。”幽无命懒洋洋地说道,“虽然暴露了也无所谓,但狗咬狗会更好看些。”   桑远远的视线扫过这五百将士刻意盘出的‘东州头’,眉心不禁狠狠跳了两下,心中默默替皇甫雄点了个蜡。   抢了皇甫雄的玄甲,顺便扮成他的人去杀姜十三?   “可是你的刀太有辨识度……”桑远远话音未落,便看见幽无命很自然地反手抽出了一柄重剑。   “夫人,还有什么指教?”这个男人得意而暖味地问道。   “无。”   云间兽的四蹄,都用最细的细布厚厚地裹了起来,落地无声。一队黑骑向着东北方向进发,上半夜,便越过风州境内,进入了姜州地界——白、风二州皆已被冥魔攻破,境内皆是一片混乱,要塞早已失守,四处可见冥魔的身影,自然是无人顾得上这绝尘而去的五百重骑。   很快就发现了姜十三的行踪。   姜十三率着五千兵马,已到了姜、风二州的交界处。   此刻他们正在收复一座姜州要塞。   姜十三带着巨弓,高高坐在要塞的城墙上,时不时拉开弓弦,闲闲散散地向着下方发出一枚无矢之箭,射死一头冥魔——修为到了这样的程度,对付冥魔和低修为者,已用不上箭了。张弦蓄力弹射引发的灵蕴震荡,足以在数百丈内轻松取人首级。   便见他闲闲地勾弦,一声声清脆的‘嘣’声响起,道道火光划过夜空,将一头又一头冥魔钉死在地。   幽无命带着五百精锐玄甲重骑兵,安静地伏在一里外的山头,像一头伺机而动的暗夜潜猎者。   桑远远冷眼看着下方的战斗。   姜十三与他率的这支天都军,也不能说是不尽职——相反,他们尽职得要命。大军进入要塞,排查得要多仔细有多仔细,挥军碾过之后,绝对没有任何一只冥魔能留下活口,无论它是藏在地窖还是藏在床底下。   清剿得这般精细,速度自然就慢极了,这都数日过去了,连一个受冥魔之害波及还不算太严重的姜州,都没能解决。   桑远远不由得有些吃惊:“她这样做,就不怕天下人非议么?”   幽无命脸上浮起冷入骨髓的笑容,语声冰凉,用念史书的语气说道:“帝君对冥魔深恶痛绝,对身陷魔祸的百姓满怀恻隐、感同身受,怒而下令,将冥魔尽数逐出我云境,绝不姑息任何一头。”   桑远远恍然:“这就是帝王心术!”   军令一下,加上有心人大肆渲染,便能轻易激得天下人热血沸腾,对帝君只有称颂。姜十三奉令行事,自上至下,没人挑得出什么毛病。   而实际的效果便是,姜雁姬的人慢慢悠悠清理自家后院(姜州),保存实力,前方打生打死的事情,通通扔给了附近几个州国。到最后,美名她收了,还能反过来斥责桑、幽等州国帮助友州不够尽心竭力,遗漏了不少冥魔,祸害百姓。   桑远远偏头望向幽无命:“你说,她真有脸责怪你和爹吗?”   幽无命扯了扯唇:“必定。所以岳父要拉着我们草草办个喜事,如此,面对责难时,便可以此事为借口,还能骗得好些同情。”   桑远远:“……”果然,一只一只都是聊斋里面蹦出来的狐狸。   依着上次大闹了伐幽仪典的表现,她都能想象出桑成荫那副假模假样号啕大哭的样子了——本该是两国联姻的盛事,因为魔祸降临,不得不草草在长城下烧几堆篝火敷衍了事,没想到竟然还是耽误了少少的时间,令得冥魔有所遗漏,真是令人痛心疾首。   如此,便无人再忍心责备,只会换得许多同情。大多数时候,民众意志便是这样的。   “这样一来,兴许姜雁姬也不会再自讨这个没趣。”桑远远道。   “嗯。”   真像是传说中的高手过招——动手之前,已在无形之中出招化招,交锋几个来回了。   幽无命斜斜地伸出长指,指向要塞。   “小桑果,我会先将你送上箭塔,等到他们整军出城之时,我杀姜十三,小五率人从要塞门外发起冲锋,你在高处控场,不暴露的前提下尽量救治伤员。”   “明白。”   他揽住她,自山顶滑翔而下。   双翼之上,暗焰隐没,如夜色中的蝙蝠一般,无声无息便滑到了要塞东南角的箭塔上。   幽无命反手祭出重剑,横剑一扫,箭塔上的五人便捂着咽喉倒下,根本来不及发出警报。   “封了楼梯口,防止被人从身后偷袭。”他揽过她,重重吻了下她的额头,“安全第一,其他的事情都无所谓。”   “好!”桑远远郑重其事地回答。   幽无命不再耽搁,将剑往鞘中一收,拉上面罩遮掩罗刹容颜,然后单手撑着箭塔边缘的石台,轻飘飘地翻了出去。   她看着这道利落的身影静悄悄在暗夜中展开了双翼,无声滑落。   真是爱极了这个男人。   该护着她的时候,他能令她每一根头发丝都能感觉到无尽的安全,但该放手时,他却丝毫也不会拖泥带水,只会给她充足的机会和空间,独当一面,发育自身的能力。   他信任她,对她委以重任。   念头转动的时候,幽无命已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要塞的城墙上。   城墙上的冥魔早已清理干净了,他反手出剑,不蓄灵蕴,只凭借鬼魅般的身形,流畅至极地穿梭在一众正在撤离的天都箭手之间,所经之处,道道血光无声泼洒在夜色中,为这暗黑的夜多添了一笔浓墨重彩。   之前看惯了幽无命挥刀的样子,桑远远心中已将‘刀’这种兵器列为了最帅兵器之首。今日看他挥剑的样子,她不禁又有些动摇——剑看起来也是飒到不行!   重兵阵已聚在了要塞出口前方的校场上。姜十三闲闲地将手中的巨弓背回背后,挥手下令出城。   军令刚下,姜十三便反应极快地反手荡出弓背,只见“铮——”一声金属相击的清越脆响,弓背与剑身交接之处,荡起了一串长长的火花。   幽无命,已神不知鬼不觉杀到了他的身后,猝然偷袭!   这一声兵刃相接便是讯号。   只见披着夜色伏到了要塞门口的五百重骑兵已裹好了兽蹄,无声无息便发起了毫无保留的冲锋。   此时,囤在校场上准备出城的天都军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听到兵刃相接的声音,众人错愕极了,齐齐呆滞地仰头望向城墙。   还未作出反应,便觉一股黑色的冲天巨浪劈头砸了下来!   竟是重骑兵!   这一队重骑兵,仿佛是从天上降下来的,等到发现他们的时候,那凛凛的重刀,已挥到了面门上。   “敌袭——”   鲜血高高溅起,铁蹄毫不留情地碾压而过。   再下一刻,先锋骑兵已撞进了校场人群!   在充分冲锋的情况下,骑兵对步兵,拥有压倒的优势。   天都的兵同样是玄甲兵,然而在这一重重海啸般的冲击力面前,亦是没有什么抵抗之力,要么被冲撞得倒飞出去,要么被碾进重蹄之下。有的破甲而亡,有的瞬间重伤吐血。   骑兵碾过校场,将近三分之一的天都军摔倒在地,站立不起。   回身二度冲锋时,速度便不够了。   天都军已有了防备,幽州骑兵不再有压倒的优势,冲至人潮正中时,被彻底拖住。在小五的带领下,众人弃了坐骑,一跃而下,与天都军近身拼杀。   桑远远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   她不动声色,将一朵朵太阳花扔下去,种满了校场边缘。   纤细透明的灵蕴藤悄悄从各个方向铺往场中,一边绊倒天都士兵,一边给己方受了伤的将士输送治疗灵雾。   天都军很快就绝望地发现,面前这支偷袭部队个个刀枪不入,蓄满灵蕴的攻击,往往被对方玄甲上荡起的青色灵蕴轻易拦下。   “这是最最上乘的精木玄甲!他们是东州王的贴身近卫!”一名天都军人发现了玄机,高声呼喊。   桑远远:“……”   虽然本意确实是要嫁祸东州,但这什么精木玄甲,就纯粹是个意外了。 第85章 天衍镜之谜   幽无命与姜十三已打出了百丈距离。   他故意不用灵蕴,只凭着自身的力量和爆发,一剑一剑重重斩在姜十三的弓上。   姜十三修的是箭术,并不擅长贴身搏斗。   他一直想拉开距离,无奈对方却如附骨之疽,身影鬼魅一般,怎么也甩不脱。   “你究竟是何人!可知道偷袭天都禁军,是什么后果!”姜十三怒喝。   弓背和弓弦上火灵闪烁。   这是一张好弓。   幽无命压低了嗓门,仿佛极不经意地说道:“这把弓,倒很适合将军。”   镇西将军皇甫雄,正是火属性强者。   姜十三倒抽一口凉气。方才他便隐隐听到下方在喊‘东州王亲卫偷袭’之类的话,但他并未全信。   此刻听到这话,心中只觉一阵拔凉——对方并未明言‘将军’是何人,但,这样一支装备精良的重军,且有火属性的‘将军’,世间便只有一个皇甫雄。   “你们东州是要反么!”姜十三怒极。   幽无命冷笑着回道:“谁说我是东州人。”   手中重剑挥得更加利落,雷力内蕴,震得姜十三屡次险些把弓脱手扔出。   终于,一记重劈,令姜十三连退数步,翻下了城墙。   姜十三其实是故意的。   只见他将弓角刺入墙壁,一阵刺耳的‘刺啦’声带着火花,划过高墙,留下一道深刻印痕。   他单手握弓,另一手反抽出箭矢,搭在弓弦上。   若对方敢跳墙来追,便要连吃他一排连发箭!   幽无命扶着墙壁‘沉思’片刻,选择从石梯追击。   姜十三落地,稳了稳呼吸,见对方掠向城梯,便急忙摸出了玉简匆匆联络上峰,称被东州近卫军偷袭,等到拿下活口,再细细讯问——方才姜十三已确认,对方只是练体的高手,修为并不高。   姜十三认为只要拉开了距离,对方必定躲不过灵耀境的箭!   幽无命踏下石梯,见对方手中有玉简碎去,不禁眯了眯眼,面罩下的唇角缓缓扬起。   校场那边,战斗正是激烈。   幽州将士跃下战骑之后,便结成了一个简单的步兵阵,与天都军厮杀在一起。在桑远远润物细无声的支援下,这股看似摇摇欲坠的小力量,始终坚韧地战斗着。   便在幽无命分神的霎那,一支穿云箭带着熊熊焰火,迎面扑至!   此人的箭,他曾硬受过一记。   那日夜潜帝宫,中了姜雁姬一记毒掌,本要离去,人偶却意外发现桑远远落入了邪阵。为了掉头救她,他不慎又挨了姜十三一箭。   如今想来,那一箭倒是吃得颇为值得。   换回个热乎乎香软软的果媳妇。   黑眸中,有笑意一晃而过。他抬起手,抓住了眼前这支能够穿金断石的利箭。   箭尾在嘤嗡震撼,仿佛有生命一般,在他掌中挣扎。   箭尖距离他的眸仁,不过一寸。   第二箭又至!   幽无命倒滑一步,手一反,将捏在掌中的利箭直直掷了出去。   箭尖相撞,双双坠落。   他的身形紧贴着掷出的飞箭,划过几十丈距离,直取姜十三。   姜十三连珠箭迭发,却被幽无命轻易闪过。   等到姜十三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鬼魅一般的男人已贴到了近前,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陡然抓住了火弓。   对方没有出剑,但姜十三此刻的感觉,却比那剑尖擦着咽喉划过时,还要惊心千百倍。   巨弓之上,灵火倒涌而回,带着丝丝麻意,灌入了姜十三的躯体,根本没有半点抵抗的余地!   姜十三意识到自己好像犯了个错误——对方等的,正是他用玉简联络天都!   所以……   对方真的不是东州人!   可惜的是,此刻醒悟已经太迟了。方才逢遭剧变,根本没有静心思考的空间,只依着惯例,寻个空档先将情况上报,好让天都及时作出反应。而对方抓的,也正是这个空子。   姜十三灵台一片清明,仿佛被惊雷灌顶。   再下一刻,冰凉沉重的剑刃,划过他焦黑麻木的咽喉。   姜十三圆睁着一双仍然有雷焰闪烁的眼睛,缓缓倒向后方,摔落地面时,身首分离。   幽无命瞥了眼手中的火弓,轻飘飘一掠,掠到校场旁的高台上,屈着一条腿,懒懒散散地坐在高台边缘,左手握住弓背,右手食指随性地勾起弓弦,眯眼瞄了瞄,‘砰’地一弹。   便见一缕火光直直射向场中,最骁勇的那名天都副将顷刻成了个火人。   “啧,”幽无命自语,“我可真是个天才。”   他慢悠悠爬了起来,姿态极为闲懒,下手却是利落得很,‘嗖嗖嗖’明焰迭发,就如姜十三射杀冥魔一般,将那些棘手的天都高手一个个射成了火柱。   战场一片混乱,谁也不知道这些火焰是从哪儿来的。   天都军拼杀了许久,见眼前这区区五百人的队伍,竟是没有多少减员,心头不由得涌起了不妙的预感。   有人开始逃。   天都的军队养尊处优,地位高,风险低,修炼资源一流。他们极少离开京都,平时只需要负责天都防御事宜,升职空间巨大,算是一等一的好差事。日子久了,队伍中自然会被塞进许多官宦和富贵子弟,这也是人之常情。   这些子弟天赋高,资源好,修为提升得快,在军中地位也高,但实战经验其实极少,心态更是说崩就崩,与幽州这种血海里滚出来的军人,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他们开始四散逃跑。   混乱的战场上,幽无命还得眯着眼睛瞄上一会儿分一分敌我,他们这般逃出人群,倒是成了一个个零散的活靶子,被幽无命悠悠闲闲射成了一堆堆飞灰,只留下了满地被不灭火略微煅了煅的玄甲。   桑远远在箭塔上,亦是使出了全力。   战斗白热化之后,她也不再留手了,一株株太阳花在受伤将士的脚下冒出头来,将浓郁的灵雾精准地渡入他们的身躯。   整场战斗大约持续了半个时辰。   姜十三带来的五千人,全军覆没。   幽州五百将士却是活下来四百余人。望着遍地敌军尸首,每个人都感觉到一阵阵恍惚。   以一敌十这种事,向来只存在于传说之中。当真是不可思议。   一个将士最先反应过来:“若是没有夫人及时的治疗,我已死了七八回了!”   立刻便有人点头道:“不错,我险些被人刺中了眼睛,幸好夫人绊了他一跤。”   “对对对,好几次压力颇大,幸得夫人支援!”   众人连声附合,激动无比。   都没注意到幽无命像一道影子一样,静悄悄就摸到了旁边。   “我说,”他阴恻恻地道,“拿箭射死这些人的,是我。”   “主君!”   众人吓了一跳,脸上露出了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这一战,收获颇丰。   战斗的双方都是灵明境的强者,玄甲也禁不住糟蹋,打坏了许多,众人挑挑捡捡,收拾出了完好玄甲近两千套,灵蕴兵器无数,都绑在了云间兽的身上,压得它们‘欧欧’直叫唤。   然后又将战死的兄弟都带上,开拔回营。   以不到一百的伤亡,歼灭了一支五千人的部队,已是战争史上的奇迹了。失去战友的悲痛都被这场大胜冲淡了许多,每个人都渴望着再来一场这般酣畅淋漓的战斗,虽死无憾。   短命一骑当先,跑到了将士们看不见的地方。   “你都算好了,”桑远远倚着幽无命胸膛,偏过头,有气无力地对他说道,“所以带了五百人。”   幽无命挑起她的下巴看了看,问道:“感觉如何?”   桑远远默默估算片刻:“有些被一击致命,实在没有办法。除去那些意外战死的将士之外,这种程度的战斗下,我的极限大约便是保住四百五十人半个时辰内不减员。”   “小桑果,”幽无命坏笑,“你当真是不够持久!”   桑远远:“……”   他忽然便垂头吻住了她。   极为细密缠绵的那一种,令她心尖颤抖,身体微微战栗。   “回去继续我们的洞房。”他声音沙哑,眸光幽暗。   五百骑回到白州营地时,东方已隐隐有一点发白,篝火宴竟还没有散。   接应的将士匆匆迎上来,帮着这一行人换下了染血的铠甲,收起了战利品,运走了阵亡将士的尸首。   幽无命把火弓用青布包裹了,连同一份《萧仲复仇记》的大结局一道,让人快马加鞭,送往秦州。   “皇甫雄当真会认了这个冤大头?”桑远远好奇地眨着眼睛。   她发现幽无命行事当真像是在悬崖上走钢索一样,许多时候,分明只要对方多问一句、多想一步,己方的计划便会全盘暴露,偏偏他就是把人心拿捏得精准至极,对方偏生就是不会多问那一句、多想那一步。   幽无命笑道:“这样的弓,虽然稀奇,但却不是独一无二。皇甫雄得了《萧仲复仇记》,满心只会把我当好人、当知己。姜雁姬若是以兴师问罪的态度去逼问火弓出处,皇甫雄护短,必定大怒,更要与她针锋相对,绝对不会提到与我有关的半个字。”   桑远远叹息:“幽无命,真幸运你不是桑州的敌人。”   二人回到了简易洞房。   幽无命二话不说,便把她往床榻上面推。一又狭长幽暗的眼睛里冒着绿光,像是饿狠的狼。出发之前那一番彻头彻尾的放肆,让他真正食髓知味,满脑子里都燃着火。   “等等……”闻到淡淡的芙蓉清香,桑远远不由得腿一软,仍然心有余悸,她急道,“梦无忧那抢来的碎镜,先看看!”   幽无命似笑非笑,停下了动作。   他指了指斗室角落的木桌:“你离远些。”   桑远远老实地坐到了角落里,模样倒是有些不以为然:“我现在倒觉得,这碎镜没本事把我扔到异时空去。把我送走的,当是那个导致天衍镜碎成了一百零八块的‘逆乾坤’大术。”   幽无命没理她,径自盘膝上了榻。   碎镜静静躺在他的掌心。   他人瘦,手却很大,手指也长。这枚碎镜握在梦无忧手里的时候看着还挺大,但到了幽无命手中,却是可可怜怜,像一枚小小的扇形贝。   它仍散发着淡淡的七彩光。   幽无命那全力一击,将这来自‘天道’的力量都削弱到了极致,看着有气无力的,好似随时要熄灭。   幽无命眯了眯眼,掌心忽然焚起了青白的雷焰。   炼化!   桑远远睁大了眼睛。   她的本意只是看看这枚比较特殊的碎镜里面会不会发现更多关于‘未来’的秘密,不曾想,幽无命根本不是那种按部就班的保守性格,一上手,便要炼了此物。   碎镜上的七彩光芒开始抵死反抗。   桑远远忍不住搬着座下的木櫈子,向着幽无命的方向靠近了些。   这七彩光会反抗,倒是又出乎了她的预料。   这么看来,‘天道’还挺人性化的。   她心中已隐隐有着预感,敌人,并非什么天道自然,而是掌握了更玄幻力量的一个或者一群人。   真正的天道,应该是万事万物运行的规律,是能够解释一切现象的终极法则。   而不是莫名其妙认个亲儿子亲闺女就无脑袒护的智障玩意。   桑远远有些担心。   虽然幽无命已成功用不灭火炼化过体内的惊雷,但那袭在他身上的落雷,分明只是那股七彩力量的衍生之物,而面前这七彩光,则是幕后这玩意的本源力量。   幽无命唇角渐渐浮起了狞笑。   血泪顺着他的眼角沁出。   桑远远不动声色,在红色的帐顶上挂了一排小脸花,像风扇一样,将均匀细密的灵雾一层层向他罩去。   碎镜上的七彩光芒在幽无命的掌心挣扎扭动,却始终逃不出青白雷焰的禁锢。   继流出血泪之后,幽无命的唇角也开始沁出一股血泉。他的目光又空又狠,时不时便会从桑远远脸上短暂地掠过。   桑远远藏好了担心,只平静地凝视着他。   看起来,炼化过程还要好一阵子。   有人轻轻叩门。   桑远远起身,拉开一道细细的门缝。   是桑州王。   “爹?”桑远远回眸看了看幽无命,然后轻手轻脚拉开门,挤到门外。   桑成荫把一枚玉简递向她:“桑不近有事要与你说。”   不知是不是错觉,桑远远在桑成荫这张严肃的老脸上,看出了一种‘打断那臭小子洞房花烛’的幸灾乐祸感。   她接过玉简。   青光泛起,玉简中传出桑不近的声音:“小妹,云许舟用炸火把冰雾谷对面的冰川给炸了,谷底被填平,晋兰兰的人全被挡在外面,再不会找到任何痕迹。”   桑远远:“……摄政王真是雷霆手段!”   “幽无命送去的药,云许舟已让云许洋服了,说是两日之内,已吐出了一升血蛊,估摸着,半月之内,便能将体内血蛊彻底肃清。”桑不近乐呵呵地说道。   “那可真是太好了。”桑远远道,“如此,哥哥也不必为将来的孩子担心了。”   桑不近大羞:“谁担心这个!”   一旁的桑成荫瞪圆了虎目:“什么孩子?!桑不近你个兔崽子,背着老子偷偷干了什么!”   “啊啊啊啊!”桑不近急眼了,“爹在旁边,你怎么不告诉我!”   桑远远:“……行了行了,你们父子一会儿自己吵去,哥你先听我说,你现在立刻联络云许舟,灵蛊能治之事,千万千万,不要向任何人透露,包括云氏的所有人,只她自己知道即可。”   桑不近明显怔了一怔:“小妹,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也不是,”桑远远道,“只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哥,皇甫氏的表现,实在是有些不像制造这灵蛊的幕后黑手。具体哪里有问题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消息先封锁着,也没必要外传,一切等平定魔祸之后再商量也不迟。”   “好,我这便与她说。”   碎了玉简,桑远远回过头,见桑成荫的眼睛里隐隐有波光一闪。   “爹,你哭什么?”   “谁、谁哭了!”桑成荫吹起了胡须。   她凑上前去,挽住对方的胳膊:“爹是不是觉得闺女长大了,会自己动脑筋了,不需要再担心发愁了?”   “是觉得自己老了。”桑州王闷闷瓮瓮地说道。   “爹宝刀未老!”桑远远道,“等幽无命到了您这个年纪,肯定没有今日的您威风!”   “是嘛!”   “是啊!”   桑成荫心满意足地去了。   桑远远返回简陋的新房,就见幽无命蹲在床榻上,手里抓着一只小脸花,正在撕人家的脸盘子玩。   桑远远:“……”   见到桑远远进来,幽无命很愉快地冲她招了招手。   她走到床榻边坐下,视线一转,没见到那碎镜。   “炼化如何?”   幽无命漫不经心地把一只手抬到她的面前。   便见掌心和五指之上,缓缓燃起了雷焰。颜色却不再是青白色,而是纯黑。   桑远远:“?”   他不是炼化了七彩的‘神力’吗?怎么黑了?!   “中毒了?!”她紧张地抓住他的胳膊。   幽无命手一晃,收掉了焰。   “不喜欢那个颜色。”他云淡风轻地说道。   “还能变色?!”桑远远震惊得真情实感。   “唔,”幽无命沉吟道,“那股力量,超越了五行。”   他把修长的手指放到眼皮底下看了一会儿。   “是我的了。”   桑远远略微一脑补,想象他一出手,便是一片黑焰荡过。   简直是帅到犯规。   再看看自己那些花……   桑远远不禁垂下了脑袋。   “桑果!”他抬起手,揉了揉她的脸蛋,“我看到了一点东西。”   “嗯?”   只见幽无命低下头,很随意地掀了掀身旁的被褥和枕头。   “……哪去了。”   身体一挪,发现那碎镜被他压在了屁股下面。   幽无命:“……”   他把碎镜抓到手里,递向她。   桑远远微笑着坐远了一些:“我自觉,离它远点儿。”   幽无命:“……”   他凑向她,嘀嘀咕咕地道:“不就被我坐了一下么。你又不是没摸过我,那时候不是还爱得要死么,怎么又嫌弃上了。”   桑远远:“!!”   失控的时候,她确实乱抓乱挠乱搂过。   他这般好身材,谁能不爱。   问题是……   幽无命见她满脸通红,不由得心情大好,探出长臂径直把她揽到了身前,示意她看那碎镜。   这一块碎镜与秦玉池那块区别很大,镜面背后是菱形的镜托,材质与镜面一样。   她伸出手,幽无命便把碎镜放到了她的掌心。   那俊美的眉眼得意地微微眯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淡声道:“随便玩。”   想来他炼化那‘神力’时,已把镜子也给摸透了。   入手沉凉,这碎镜比想象中还要更重一些。   桑远远翻来覆去仔细看一遍,道:“镜托下面,有个断裂的小缺口,看起来,它原本应该还连接着另外一物。”   “试试!”幽无命怂恿道。   桑远远点点头,轻轻握住了碎镜。   这一刻,她的心跳不禁加速了许多。   “幽无命。”   她很自然地摆出了和幽无命第一次使用碎镜时一模一样的动作和神态。   眼前一片寂静。   “我。”她又道。   一无所获。   不用再试原本的‘死人’了。   “梦无忧。”   眼前有水光一晃。   旋即,视角自半空向下铺展,她看见了飞檐广殿,金红的大鼓轰隆敲响,大红巨毯从王城大门铺到了正殿的玉阶上,两个身着华贵繁重玄衣的人,携手踏着鼓点而来,毯道两旁,百官齐齐朝拜。   视角拉近。   盛装的包裹下,这个赝品和自己像极了九分,举止之间,已有了些大家仪态。   定睛一看,只见韩、梦二人周身都环着七彩的光晕,但旁人似乎根本看不见它。   桑远远暗想,这块碎镜,果然更要‘高级’些。上次用秦玉池的那一块,幽无命分明只能看见韩少陵破幽都。今日这一块都能看见韩、梦大婚了。   她盯住了那团七彩光晕,心中无不嘲讽。   刚要皱眉,忽然听到耳畔响起一声极低极轻的冷笑。   旋即,只见环住那二人的七彩光晕变成了黑焰,还充满恶意地在那二人额头上各自勾勒了一只栩栩如生的王八。   桑远远:“……”   她睁开眼睛,便见幽无命把一根手指点在她手中的碎镜上,唇角勾着恶意满满的笑容。   “他们以为,两只七彩王八就能拯救世界了。”他的语气嘲讽至极。   桑远远心头一跳:“你已经看见‘他们’的秘密了?!他们是谁?”   幽无命坏笑:“想知道,拿你来换啊。”   目光阴恻恻便顺着她的衣领钻下去,长指不经意地轻轻敲了敲枕头旁的芙蓉脂。   笃、笃。   桑远远:“……我自己看!”   她退远两步,握紧碎镜。   “天坛坛首。”   一片寂静。   “天坛副坛首!”   仍然一片寂静。   幽无命笑到拍腿:“小桑果,认得的人,才能看得见。”   桑远远慢慢睁圆了眼睛:“所以你看了一个认得的人,然后发现了‘他们’的秘密!”   她急急定神,心道:“姜雁姬、皇甫俊!”   眼前缓缓浮起了画面。 第86章 只能我来杀   握着天衍镜碎片,桑远远的眼前缓缓浮起了画面。   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关于姜雁姬与皇甫俊的画面竟会是这样。   她看到了这两个人的结局。   修为尽废、四肢折断,装在一只大铁笼中,运到白玉桥上。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对帝君屡动杀心,”一名脸儿圆圆的老宦官笑吟吟道,“到了这一步,梦娘娘也不会再心软啦!您二位,就干干净净地走吧!这琼清池的水呀,定能洗清了二位身上的罪孽,下辈子记得老老实实投胎,安安份份做人!”   帝君?梦娘娘?这说的是韩少陵与梦无忧吧!   铁笼中的姜雁姬憔悴狼狈,脊背却仍旧挺得笔直,她凶狠地盯着老宦官,声音嘶哑:“姜一,吾待你不薄,向来信任有加。却没想到,你竟与韩少陵勾结,背叛吾!”   听姜雁姬这么一说,桑远远立刻便想起来了,这个圆脸老太监她认得,正是她入京和离那次见过的,寸步不离跟随在姜雁姬身的那一个。   能被赐名姜一,也足见信任。此人,居然叛了姜雁姬,投靠韩少陵?   老太监依旧笑得和蔼,反身向着远处拱了拱手,然后才回身道:“帝君乃是真命天子,您若能早些审时度势,退位让贤,那也不失为一段佳话。可惜,您二位,偏要与天作对!唉,这自古以来,非要逆天而行的,哪一个能有好下场啊?”   “呸!”皇甫俊冷冷地啐出一颗牙,“去他娘的天命!”   他倚着铁笼,歪歪地坐着,看模样便知道受了好些酷刑。   老太监遗憾地摇头:“您二位,何必呢?若肯低一低头,求求情,帝君必不会赶尽杀绝,可惜呀……”   他不忍地背过身,挥了挥手。   身旁立刻跑出两排佝偻着背的小太监,将那铁笼抬起来,掷下了白玉桥。   “嘭——”   铁笼入水,激起好沉一声闷响。   一串串气泡浮上来,渐渐,便只偶尔浮上两小串。   老太监静静守在桥廊边,看着倒映在池中的月亮,许久,脑袋一偏。   便有几个小太监‘噗通噗通’跳下去,半晌,将两具湿淋淋的尸身拖上了岸。   一代女帝姜雁姬、绝世枭雄皇甫俊,竟在这小小的池塘中,无声无息地憋屈死去。   老太监蹲下去,一手按着一个,很快,两具死不瞑目的尸身便被烧成了黑灰。   “帝君都已登基十三年,根基稳固,何苦不死心呢?”老太监叹道,“权势迷人眼,要人命哪……”   画面在桑远远眼前缓缓消失。   她看这一段的时候,幽无命并没有出手干扰,只盘着腿歪歪斜斜地坐在一边,手托着腮,一晃一晃地看着她。   桑远远睁开了眼睛。   “登基十三年……”她的目光空空地穿透了幽无命,自语道,“大天衍之术,算得世间气运自此刻起,只剩十年……”   老太监却说韩少陵已登基十三年。   登基十三年之后,历史仍在。   也就是说,韩少陵登基之后,当真带着云境十八州,渡过了那个十年大劫!   “幽无命……”桑远远缓缓回神,目光幽幽地望着那个看起来很不正经的男人,“我们两个,好像摊上大事了!”   幽无命哈哈大笑,探过大半个身子,把她抓进了怀里。   “我大约看明白了。”桑远远道,“这世间,本有一场过不去的大劫。后来‘天道’掐指一算,算到把梦无忧那个异世玛丽苏之魂弄过来,用绝强气运辅佐韩少陵,这二人便可以带领云境度过这场劫难。”   幽无命挑了挑眉:“何为玛丽苏?”   桑远远:“……大约就是‘每个男人都爱我,每个女人都嫉妒我’这样子的女性。”   幽无命闷闷地笑了起来。   半晌,他笑够了,说道:“小桑果,你指的是,勾栏头牌?”   桑远远:“……”   琢磨片刻,居然觉得完全无法反驳。   她见过许许多多优秀的男女青年,他/她们都非常自尊自爱,并不会像无头苍蝇一样,定要抢夺某一个异性,尤其是有主的那种。   就比如云许舟,在冰窟中时她被幽无命狠狠帅到了一下,但她并没有嫉妒桑远远,也不会对幽无命有什么想法,至多便是问一句他有无兄弟。   再比如桑远远,她也不是接触不到其他男子,但无论是幽无命的手下也好,其余各州的王孙世子也罢,对她都是尊重客气,并不会无脑追逐。   倒是勾栏妓馆之中,时时便会上演众男争一女、众女妒一人的大场面。   好像没什么毛病的样子。   “小桑果,”幽无命忽然凑到她耳朵边上,低低地道,“可还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那夜,那个女人,借着失火,跑到韩少陵床上去了。”   桑远远有点拿不准如果说记得的话,这个家伙会不会吃醋。   “唔,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她警惕地说道。   幽无命坏坏一笑:“都是卖,不过是所图更大罢了,不收现银,还真以为就比妓子高贵。”   桑远远:“……”好像完全无法反驳。   他闲闲往后一靠:“实力撑不起野心的人,看上去便是那个样子。”   他眯着眼,漂亮的眉眼之间不见嫌恶,只有淡漠。   她倚在他怀里,笑笑地问:“那我呢?你当初看我,又是什么样子?”   他缓缓低下头,看了她一会儿,目中浮起一缕追思,声音低沉,微带笑意:“正如你看我。”   桑远远扬起脸来看他:“什么意思?”   “意外,”他抚了下她的头发,“和想象中,很不一样。然后便有些好奇,想靠近一点看看。”   桑远远傲娇地撅起嘴巴:“……你确实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但我一点都不好奇,也不想靠近。”   谁能想得到反派大魔王看起来是个纨绔小白脸呢?   “口是心非的小桑果。”他坏笑着盯住她,话题一转千里,“现在想要吗?”   桑远远:“???”   瞧瞧这狗男人的套路!   她若说‘不要’,他定要说她‘口是心非’。她若说‘要’,他便会说‘如你所愿’。   幽无命胜券在握,眯着眼,唇角满是坏意。   “嗯?要吗?”他优雅散漫地收网。   桑远远向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她果断扑倒了他。   一场神魂颠倒。   ……   一个时辰之后,桑远远瘫在幽无命的怀里,声气低弱:“我们是不是跑题了?”   幽无命一本正经:“哪有,这就是办正事。”   她蹭了他几下,提了提精神,道:“说回方才。老太监说韩少陵已登基十三年,这便意味着,他当真消弥了那场十年后的浩劫。我看过的剧情中,韩少陵并没有打败姜雁姬和皇甫俊,只到他与梦无忧大婚便结束了。没想到故事结束了,但书中的人物,却仍在继续生活。”   “所以写书给你看的人是谁?”幽无命闲闲地问。   桑远远:“……没留意作者名字。你不知道那时候我有多忙,比你还忙!”   ——论收藏作者的重要性。   “好好好,”幽无命晃着脑袋敷衍的样子看起来性感极了,“夫人日理万机,不比我游手好闲。”   “可是拯救世界的大英雄已经被我们给弄到地底去了,这可如何是好?”桑远远叹息。   幽无命满脸无所谓,他眯了眯眼,道:“小桑果,你就不好奇,原本的灭世灾难是什么模样么?整个世间被冥魔占据,人族文明荡然无存,彻底变成血腥炼狱?”   桑远远疑惑地偏头看他——这有什么问题?   幽无命道:“想想那些宫殿,那些堡垒,那些军队。冥魔,就算推倒了全部长城,受难的也不过是普通人罢了。王族,绝对安然无恙。”   桑远远慢慢点头。   当初她便发现,王宫中的每一座重要宫殿都像堡垒一般坚固,只要殿门一关,冥魔一百年都不可能攻得进去。还有那些重要的军事要塞,防御力绝对不会输于黑铁长城!   “更何况,区区十年。”幽无命冷淡地笑了笑,“即便现在长城全倒了,十年,距离灭亡也还早得很!”   更别说长城安好的情况了。   如今白、风、齐三州被冥魔破了城,却远谈不上什么灭境之祸,至多月余,境内的冥魔就会被清剿得一干二净。   人类,总是会爆发出无穷的潜力,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桑远远沉吟片刻:“难道你怀疑所谓的灭世之祸是天坛的谎言?”   “不是撒谎。”幽无命道,“这么多年,外界并无丝毫风声。”   他没把话说全,但桑远远已能领会。撒这样的弥天大谎,总得有个目的。但天坛这么多年却一直只是默默在背后行事,就连获利最大的韩少陵也对此事一无所知——这并不像是要利用谎言去做什么事情的样子。   桑远远默默理了一理:“二十年前,天坛施大天衍之术,看到三十年之后世间会被冥魔彻底占据。后来他们施了‘逆乾坤’之术,把我扔到异世。再后来,镜中便‘预言’人类渡过了危机……”   这么一看,她倒真像什么灭世女魔头似的。只看结果的话,原本是个灭世之局,一旦没了她,换成梦无忧陪着韩少陵,便能救世。如今她又回来了,还伙同幽无命把韩少陵给弄残疾了……   命运仿佛转了一个圈,重新又回原点。   桑远远瞬间泪目:“以前我没得选,现在我想做个好人。”   “是时候抓几个人回来审一审了……”幽无命轻轻磨着牙,把她揽得更紧。   桑远远轻轻点头。   不过,想要抓到天坛首脑,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天坛这机构实在是过于低调,只负责一些卜卦、祝福的事宜,坛首副坛首姓甚名谁,外界根本无人关心。这么一个不重要的机构,却是建在帝城之内,构造、具体方位,竟是无人知晓。   她倚在他结实的胸膛上,声音轻柔:“幽无命,你也看到了么?”   半晌,他的胸膛闷闷地动了下:“嗯。”   她不必说,他也不必问,彼此都明白说的是什么。   “你怎么看?”桑远远轻轻地蹭着他。   他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姜雁姬和皇甫俊,只能我来杀。”   她犹豫片刻:“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你父亲和你一样,都是那么聪慧通透的人,又怎会喜欢那种野心勃勃的女子呢?会不会……”   幽无命不假思索:“她匈大。”   桑远远:“……”   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活活噎死。   “你们男人都那么肤浅么!”桑远远气愤地控诉。   幽无命挑了挑眉,大手在她身上重重捏了两下:“唔。”   她盯着他看了片刻,没看出什么破绽。   直觉告诉她,幽无命是在故意转移话题。他不愿意深想这件事情。   姜雁姬带给他的伤害与仇恨实在是太深了,他没有办法给自己任何不杀她的理由,哪怕只是万一的可能性。   他必须杀她。   只能杀她。   哪怕,姜雁姬的身上当真发生过和桑远远一样的事情。   “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她笑吟吟地抬起头来看他。   幽无命懒洋洋地从一旁摸过那块碎镜,两根手指拈着,举起来,对着窗外渗进来的几缕晨光,眯着眼看。   “这里面是没有小桑果的世界。”他道,“没有小桑果,我会孤注一掷,在天都与姜雁姬搏命。”   “你会吗?”她伏在他的身上,软软糯糯地问道。   “会。”幽无命唇角浮起一丝缥缈的微笑,“这个时候,当是我实力的峰值,再拖下去,于我不利。”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脸是笑的,心却是酸的。   “啧,”幽无命重重把她的脑袋往他身上一摁,“却没想到皇甫俊那么无耻,他要脸么他!偷袭我,呵。”   桑远远心道,‘即便不偷袭,你也打不过他们两个。’   当然,今时不同往日,那一次在东州平原上,他为她破茧成蝶,若论单打独斗,他未必打不过姜雁姬和皇甫俊联手。   到如今,他又得了不灭之火和那所谓的‘神力’,击杀那二人,更是不在话下。   她扬起了小脸蛋:“以夫君的实力,杀他二人,简直如同探囊取物!”   “那是自然。”幽无命眯起了眼睛。   “对了!”桑远远想起了一事,“哥哥传讯说,云许舟直接用炸火把冰雾谷旁边的冰川给炸了,如今那谷底已被彻底覆盖,再不会有任何痕迹。”   幽无命正在缓缓抚她的头发,闻言,动作一顿。   “小桑果,看来,情况有变。”   “嗯?”   幽无命脸上表情淡淡的:“若云许舟只是泯灭了痕迹的话,晋兰兰查不到线索,皇甫俊便会放弃这条线,平定秦州地段之后,亲身赶赴天都,与姜雁姬当面对质。但闹了这么大的动静,皇甫俊一定会去冰雾谷查看。”   “那……”   幽无命轻笑出声:“便在那里,了结一段恩怨吧。”   他快速用手指在膝盖上敲了敲:“当初杀皇甫渡,桑不近有份参与,这次,便也带上他!”   桑远远:“……”   听听这语气,说得好像要请人家吃饭似的。   二人还没下床时,各路消息已纷至沓来。   天都派出的五千平魔军,在姜州遭遇伏击,全军覆没,无一幸免!   姜雁姬并没有提到有关东州的半个字,只派出风骑,前往案发地点搜集证据,同时勒令驻军在姜州周围的各大势力提供不在场证明来自证清白。   若是平日,无论发生了多么恶劣的案件,天都都只会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惯例是疑罪从无,一切稍有嫌疑的人自会呈上不在场证据来证明自己清白。   这一回,姜雁姬却稳不住了——她必定是惊怒交加,才会这般乱了阵脚。   幽无命全程不需要发声。   幽州军与桑州军在长城下办了一夜篝火晚宴的事人尽皆知,谁都知道,幽州王与桑王女在简易的洞房中燃了整整一夜红烛,简直是蜜里调油,令人艳羡到不行。   妥妥的不在场!   日上三竿时,幽无命带着满面娇羞的桑远远,骑上云间兽,率军与岳丈桑州王道别。   他要前往内陆,助桑不近一臂之力,荡平境内魔患。   上路之后,桑远远发现幽无命的脸色很不好看。   “发生什么事了吗?”她有些紧张。   幽无命声音低闷:“无事。”   “说嘛!”   “无事。”   “幽无命……”她拉长了调子,撅着唇,小手攥住他的衣襟,左晃一下,右晃一下。   幽无命瞬间投降:“岳丈讨去了一千套玄甲,说是替我隐瞒的报酬。”   桑远远:“……”   她道:“即便你不答应,爹也不可能真的出卖你啊!”   幽无命更加郁闷:“新婚第一日,岂敢得罪岳丈。”   桑远远作出一副和他同仇敌忾、义愤填膺的样子,心中却是暗自偷着乐——反派大魔王幽无命,又多了一个‘害怕’的人。   她果断转移话题:“昨夜灭掉那支军队,有没有让姜雁姬伤筋动骨?”   幽无命脸色微沉,缓缓摇了摇头:“那只是禁卫军中的一支。天都军中,实力最强的当属御衣卫,两万人,次之便是东南西北四营卫,各五万人。再次,便是昨日这样的禁卫军,总数约五十万。”   “我们幽州有多少军人?”   “百万。”幽无命手指轻轻在缰绳上扣了扣,“算上后勤、临时征调、战俘。”   桑远远追问了一句:“那主战力?”   “不到三十万。”   桑远远轻轻点头。   姜雁姬的军队,全员配备了玄甲。幽州军人再怎么厉害,也无法弥补装备和人数的差距。这样和姜雁姬开战,完全是自取灭亡。   她道:“桑州实力会略差一些,我们加起来,还是拼不过姜雁姬,更何况,一旦对天都动手,任何一个州国,便有光明正大的借口攻击我们。”   “让他们狗咬狗。”幽无命道。   隐约之中,桑远远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件事情,一件本要问一问幽无命的事情。是什么呢?   思来想去,却觉得这一日塞进脑子里的信息实在是太多了,一时根本整理不清楚。   算了,能忘记的事情,都是不重要的。   ……   幽无命与桑远远率着六千重骑兵,轰隆碾进白州境内,走的是北线,一路势如破竹,将冥魔屠了个片甲不留。   一日一夜,便攻到了白州王城。   桑不近率军从南线合围,双方在白州王城下碰了头。   数日未见,桑不近晒黑了许多,原本略偏女性的秀丽面庞被这层黑色一遮,倒是多添了许多英雄气概。   “云许舟传来消息,说皇甫俊已抵达云州北境,看着模样是要前往山崩的冰雾谷。八百人随行,向云州购买了掘冰器械,似有开山之意。”桑不近凑上前,低低地说道。   “那便耽搁不得了。”桑远远神色微凛,“趁着尚有冥魔作乱,速速点了精兵,经风州,过赵州,潜入云州南境,争取抢在皇甫俊之前抵达冰雾谷伏击他!”   桑不近怔了一怔,然后笑了起来:“小妹,方才大哥我一个恍惚,好似回到了月前,你安排冰雾谷截杀那一日。”   “这次他死定了!”桑远远斩钉截铁。   桑不近微微蹙眉:“可是,若杀了皇甫俊,之前所做的那些布置,那些挑拨之计,岂不尽数白费?”   幽无命轻笑出声,身体略微前倾,声音极轻,神秘兮兮地道:“我们有皇甫雄啊。”   桑不近回味片刻,不禁啧道:“幽无命,你真是个魔鬼!但愿此生不用与你为敌。”   幽无命挑眉一笑:“怕什么,桑果便是关我的鞘。有她一日,我都会护你桑州无恙。”   桑不近:“嗤!用得着你护!”   桑远远忽然灵光一闪,想起自己忘了一件什么事情——幽无命昨日说了一句‘他们以为两只七彩王八就能拯救世界’,当时她以为这个‘他们’指的是姜雁姬与皇甫俊,可是后来她亲自看了这二人结局之后,发现他们两个与所谓的‘天道’好像没有半毛钱关系。   那么,幽无命看见的人,是谁?   必须认得的人,才能在天衍镜中看见。   天坛的高层,一个他认得的人?   谁?! 第87章 天无绝人路   幽无命与桑不近一个清理白州南境、一个清理白州北境,终于在白州王城下会合了。   桑远远忽然想起忘了问幽无命一件事——他究竟是通过谁,看到了天坛扶持韩、梦二人的阴谋?   正要开口问他时,忽见一行鸾轿匆匆从王城中迎了出来。   两位丰腴白皙的白氏姐妹花踱下轿辇,盈盈挪到桑不近与幽无命面前,拜得那叫一个姣花照水。   “多谢幽州王、桑世子相助,父王在宫中设下了酒宴,请二位移步,小酌一杯。”那声音又娇又颤,叫人头皮发麻。   美眸一抬,一人盯住桑不近,一人盯住幽无命,眼中的波光都照得出人影来,眼眶却是微微泛起一点红色,当真是我见犹怜。   桑不近刚拱手施礼,那大白王女便径直上前挽住他的胳膊,身体向前一贴,粘住了他,将他的胳膊紧紧搂在身前。   他若想抽走胳膊,难免就要擦过那片波涛汹涌。   桑不近额角青筋直跳,整个人都僵得像块木头。   这是玩的哪一出?王族的矜持骄贵呢?   真不能怪他大意,因为自古至今,从未见过哪一家的王女会主动上前贴住一个男人的——像秦无双那样祭出金贝来倒贴韩少陵的行为,都得被嘲笑个许多年,更不必说眼下这样直接用身体倒贴的。   桑不近恢复男儿身的时候,就是个扭捏害臊的性子,面对大白王女的攻势,一时呆若木鸡,根本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幽无命双眸一眯,神色警惕,在小白王女凑上来时,灵敏无比地向后一闪,叫她捞了个空。   幸好有桑不近这个前车之鉴!   小白王女一击不中,疾步上前,还想去拽幽无命的手,动作急切得就像饿狼扑食一般。   幽无命吊起了眼睛,单手在短命背上一撑,身体轻飘飘落到了另一边,避过这柔情一爪。   再看那可怜的桑不近,只见大白王女一击得逞,立刻巩固战果,将整个柔软的身躯全部贴住了他。桑不近身材纤细,被丰腴的大白王女这么一贴,立刻像是一小团被裹在大白油里面的瘦小五花肉。   桑远远:“……”   可怜的桑不近已经彻底麻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眼见姐姐已经成功拿下桑不近,小白王女急了,匆匆从短命身后绕过去,还想去拉幽无命。   短命甩了甩毛茸茸的大脑袋,毫不怜香惜玉地冲着小白王女放了个又长又响的屁。   被屁风吹乱了头发的小白王女:“……”   幽无命满脸嫌弃,屈起一根手指虚虚点了两下:“敢把臭气带过来,你命没了。”   小白王女眼圈更红,看着就快哭了。   桑远远慢慢眯起了眼睛,再度仔细打量了二女一番。   在韩少陵的生辰宴上,她与这二女也算是有些‘交情’。这二人刻薄、嘴碎、无脑,也十分骄矜,她们看上了韩少陵,巴巴想给他做小夫人,暗地里商量着给他喂药然后送货上门。但即便如此,二女明面上却是丝毫看不出半点倒贴的模样,架子端得十足。   今日的行为,实在是反常。   反常必有妖。   若说是因为白州被冥魔攻破而心胆俱颤,迫不及待想要找个靠山,那倒也不是完全说不过去,但即使如此,也不该是她二人这样贴上来。   这像是,被胁迫。   她不动声色,睨了幽无命一眼。   幽无命心领神会,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不就是饮酒么。去就是了。”   这话一出,大、小二白立刻像是松了一口大气般,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   桑远远悠悠问道:“白州王与世子安好?”   两个白王女立刻神色一凛,大白王女扯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为这魔祸,父王与兄长殚精竭虑,头发掉了许多,身体倒是无恙。”   一听就是扯谎。白氏王族,必定出事了。   桑远远迅速开始思索——就算之前的事情露了破绽,姜雁姬能确定姜十三那支军队是被幽无命干掉的,想要对他出手,也绝不可能一夜之间便穿过姜、风二州,杀到白州王都来布置这么一个局。   皇甫俊去了云州,更是万里迢迢。   那么还有谁,有能力挟持了白州王族,引自己入瓮呢?   白州再弱,王城也不是说闯就能闯的。白王都风平浪静,不像是被人挥军强闯过的样子,所以,对方是光明正大进入了王城,近距离接触王族,突然发难,挟持了人质。   答案呼之欲出。   “送上门来了?”幽无命轻轻地嘀咕着,白牙不自觉地磨了两下。   桑远远低低道:“对方有备而来,只怕步步杀机。”   幽、桑二州的重骑兵不可能就这样直接开进白州王都。对方若是以白州王的性命威胁,让白州禁军出手对付幽无命三人的话,想要杀出来,还真没那么容易。   明知是陷阱,跳不跳?   幽无命揽住桑远远,从短命背上跳下来,长眸一斜,瞟了瞟短命腹下的偶。   “既然白州王诚意邀约,带着兵刃铠甲赴宴,仿佛不太礼貌。”幽无命懒洋洋地说着,脱下身上的铠甲,扔到短命背上,又卸了刀,交给随行亲卫,让他们把短命牵走。   两个白王女再次松了一口气,对视一眼,颇有些欣慰的样子。   桑远远却知道,幽无命这模样是准备大开杀戒了。偶可以清理掉埋伏在殿旁的杀手,若是对方有动手的意思,幽无命一点也不介意让宴席血流成河。   被大白王女死死挽住胳膊的桑不近显然察觉了异常,他皱起了两道清秀漂亮的眉毛,迟疑地望着桑远远。   “啧,大舅子这一身血污狼狈,先去换身衣裳吧。我与桑果先进去,如何?”幽无命漫不经心地问。   两个白王女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幽州王,桑王女,请——”   这下桑远远确定了,目标果然是他们两个!   “小妹……”被大白王女无情抛弃的桑不近看起来有些凌乱。   桑远远偏过头,狡黠地冲他眨了下右眼。   桑不近望向幽无命,只见这个可恶的妹夫轻挑着长眉,唇角勾着不耐烦的弧度,冲他偏偏头。   桑不近:“……”明白了,这是要他领着兵在外面,准备接应。   桑州骑兵足有二万,再加上幽州的六千精锐玄甲重骑兵,真动起手来也不怕。   他蹙起了清秀的眉毛,看着幽无命、桑远远二人随着白王女踏入白王城。   白州的建筑风格整体感觉就是软绵绵的。筑城用的是一种看着材质像是豆腐的白色石头,上面有道道乳黄的斑纹。   桑远远打起了十二万分警惕,一路观察着往来的宫人和侍卫,却没看出任何异常。   冥魔无法靠近王城,这里一派岁月静好。巡逻的禁军有条不紊,若不是两个白王女的表现太过急切的话,恐怕就连桑远远都不会意识到这里出了什么变故。   进了正殿,便见白州王与白世子从案桌后站立了起来,端端正正行了王族见面礼。   这宴席,却与想象中箭拔弩张的架式完全不同。   偌大的宫殿里,只设了八个席位。周遭空阔,看不出设了伏的样子。   桑远远不动声色拿眼去望,看到了一位异常出众的儒雅文士。他的位次就在白世子之下,穿着藕色长衫,举手投足之间颇为高雅出尘。   就他?一个人?   幽无命牵着桑远远,大大咧咧走到白州王对面落了座。   “不必等我大舅哥。”幽无命目光往空空荡荡的案桌上一扫,老实不客气地敲着桌面道,“白州王,可以开宴了。”   就差直说一句,要下毒,烦请麻溜些。   白州王一语不发,施完了礼,便直通通地坐在案桌后,抿着唇,眉眼之间浮满了暴躁和屈辱。   根本没有半点要说话的意思。   气氛又诡异又尴尬。   小白王女走上前,向着那藕衣文士盈盈一拜:“圣子大人,幽州王与桑王女已到了,您看……”   圣子。   闻言,幽无命与桑远远齐齐把视线投向那儒雅文士。   他的五官生得极为出尘,像是云遮雾罩的山水画一般,唇一动,仿佛有花在唇角绽放。整个人清雅至极,却有种难言的贵气。   好一个年轻漂亮有气质的天坛圣子。   他温和地说道:“幽州王一路行来,辛苦得很,还请白州王亲自献上歌舞一曲,聊表寸心。”   这话说得当真是荒诞极了。   自古到今,还从未听说过哪家的主君亲自为客人献上歌舞的,这像什么话。   幽无命正在敲桌的手指微微一顿。   奇的是,脸色阴得滴水的白州王,居然毫无异议地从案桌后起身,走到大殿当中,唱跳了起来。   白州王的歌喉,倒是比想象中要更好些,并没有五音不全,相反还颇有那么一点像模像样的意思。舞姿也还凑合,没什么章法,却也不难看。   这样的国宴,向来是正经肃穆,歌舞姬是绝对不可能踏足的。本该正襟端坐的一国之君,竟是亲身下场,孤零零地自唱自舞,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一种难以言说的憋闷逼压感笼罩在整个大殿中,气氛尬破了天际。   两个白王女红了眼眶,泪水扑簌扑簌往下掉。   白世子自始至终就像只鹌鹑一样缩在案桌后,恨不得变成个透明人。   天坛圣子带头鼓掌:“好!好!”   幽无命懒洋洋地抬起双手,拍了两下。   歌舞结束,白州王坐回案桌后,神情并无太大的变化。想来,这已不是他头一次‘表演’了。   天坛圣子慢悠悠把目光投向了白世子:“接下来……”   大白王女‘哇’一声哭了出来:“不要再侮辱父王和兄长了!要做什么,我都可以做!求您放过父王和兄长吧!”   白州王双手颤抖,摁在案桌上,咬牙道:“不要求这个卑鄙小人!你要么杀了我,否则我定将你碎尸万断!”   那圣子丝毫也不恼,笑容和煦得很:“白州王这就没意思了,歌舞,只是表达情感的一种方式罢了,并不低贱卑鄙的。”   白州王牙根紧咬:“云之濯……你定会后悔今日所为!”   云姓天坛圣子?!   ‘云之濯……’桑远远心中暗想,姓云,不知与自己及笄礼上那个云姓圣子有无关系?   此人看着只有二十出头。若当初及笄礼上的人是他,那就意味着他是一个灵耀境以上的高手——修为到了灵耀境,便可以固龄。   只是,不知此人究竟是怎样威胁白州王一家的?杀人容易,但想要让一州主君在殿内载歌载舞,那可不是用性命威胁便能做到的事情。   桑远远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云之濯。   他的脸上始终挂着谦和的微笑,看不出任何情绪。   “啧,”幽无命很不耐烦地把案桌上的空烛墩一掷,“酒菜没有,还要听人吵架,没意思!”   云之濯微微一笑:“幽州王莫急。很快便有意思了。”   “那你倒是下毒啊。”幽无命一本正经。   “啊,”云之濯有些不好意思,“对不住,我疏忽了,忘了告诉二位——已下过了呢。不信,二位运一运体内灵蕴试试,一试便知。”   桑远远被他诚挚的神色弄得颇有点不好意思。   她试着调了调体内灵蕴。   立即发现了一件惊人的事情——就如同当初在冰雾谷中了金冥雪蛾之毒的时候一样,体内的灵蕴上,覆满了一粒粒圆圆的昏黄光点,体内灵蕴沉沉蛰伏,已不听使唤。   “什么时候下的毒?”桑远远惊奇极了。   云之濯谦虚地笑了笑:“其实也不是毒,只是案桌下的香炉有点问题。桑王女,六年未见,您风采更胜往昔,气度却一如从前,宁静淡泊,令人钦佩。”   六年前,是他!   她控制住表情,不露出任何异色,只淡淡地问:“若是我们不来赴宴,你打算怎么办?”   云之濯的神色温柔极了,甚至有些宠溺:“你们会来的。”   “你确定这样的毒能制得住幽无命?”她好奇地眨巴着眼睛,“若我没有认错,它仿佛正是医书上记载的金冥雪蛾之毒。”   她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曾去过云州,还中过那金冥雪蛾之毒的。   云之濯抬起手,极优雅地向着白氏王族四人挥了挥:“没诸位的事了,睡吧。”   只见白氏父女立刻歪歪地倒伏在案桌之上,睡死了过去。   桑远远心头一突——这样的控制手段,实在骇人听闻!   “桑王女果真是见多识广!”云之濯极为真诚地赞叹道,“不过,这可不是什么金冥雪蛾之毒,它不是毒,是天命之力,没有任何力量可与天命对抗。”   桑远远凝神看了看潜入自己肌理的那些黄斑。留心之下,发现它们其实隐隐蕴着七色。   她的心头再度一跳,藏在案桌下的手悄悄伸过去,攥住了幽无命的小指。   他反手握住她,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指。   “何为天命之力?”桑远远真诚发问。   云之濯烦恼地揉了揉眉心:“天命,不可言说。自己领悟到了,也就明白了。当初怪我做事疏漏,那一线生机,竟引发了今日之祸,只能由我来拨乱反正。”   “当初就该请个能把话说清楚的天坛圣子。”桑远远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噗哧。”幽无命果断笑场。   “所以六年前把我赶出身体的事情是你干的?”桑远远浅显易懂地问道。   “算是我吧。”面对两个任凭自己宰割的人,云之濯也无心隐瞒。   “怎么做到的?”   “说了你也不会明白。”云之濯道,“桑王女,你也不必怨怼,当初发生的一切,皆是你心甘情愿的,只是我也没想到,那一点不算纰漏的纰漏,竟留下了祸根,导致我今日不得不再次离开天坛,出面收拾残局。”   桑远远敏锐地抓住了重点:“纰漏?是让我六年之后回来么?”   “是,也不是。”云之濯笑得神秘莫测。   桑远远思忖片刻:“为什么我还可以回来面对必死之局?”   说句实在话,她刚‘穿越’回来时的局面,当真是十死无生。   云之濯道:“因为天无绝人之路。”   桑远远:“……”和神棍聊天真的是自找不痛快!   云之濯的神色有些遗憾,道:“是我疏忽了。实在料想不到,那般必死的局面,桑王女竟能逆转乾坤……我还真的挺好奇,桑王女是如何逃脱了小韩夫人的毒手?不怕桑王女笑话,我活了很多很多年,这还是头一次,对一件事情百思而不解。”   桑远远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小韩夫人’指的是幽盈月。   她优雅地笑了笑:“想知道吗?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也得回答我一个问题,这样才公平不是吗?”   云之濯微笑:“桑王女愿意解惑,那当真是太好了。我愿意作这个交换,且可以保证我的答案必定真实,但我不保证桑王女您能不能听得懂。”   不得不说,这个人笑起来当真是温和儒雅极了,他的目光中看不出丝毫野心和恶念,与他说话,倒像是与知己好友在月下竹林中欢饮畅谈一般。   桑远远知道他有恃无恐。他只需要像方才一样‘玄之又玄’地说话,那这个世上,便没有一个人能懂。那样的真话,说与不说,都没什么两样。   不过这种问题向来难不倒桑远远。   她点点头:“我自是相信云圣子。那我便先答了——我告诉幽盈月,我喜欢的人并非韩少陵,而是幽无命。幽盈月是个重亲情又孝敬兄长之人,知道我是她将来的王嫂,便替我解了毒,对我百般恭敬。”   云之濯失笑:“是我愚钝了。其实见到今日桑王女与幽州王伉俪情深,便该想到的。桑王女要问我什么?请——”   桑远远弯唇一笑:“你们用天命之力力保的人,是韩少陵,还是梦无忧?”   云之濯悠闲放在案桌上的双手猛然一攥。   半晌,那年轻俊秀的唇角浮起一丝苦笑。   “桑王女,了不得。”云之濯叹道,“一个问题,便将我能说不能说的,全都一网打尽了。”   她这般问,就是根本不给他留下模棱两可的空间。要么答一个名字,要么说他们没有用天命之力来保那二人。不管怎么答,都只可能是正常人类能听得懂的答案。   “所以圣子是打算反悔咯?”桑远远遗憾地叹了口气。   “自然不会。”云之濯摇头笑了笑,“若今日并非胜券在握,那么哪怕做个言而无信的小人,从此心魔迭生,我也会悔诺不答。然,今日,桑王女与幽州王已是必死无疑,是以我会回答。”   桑远远不动声色,调皮地捏了捏幽无命掌中的茧。   “保的,是梦无忧。”云之濯如是说道。   “哦……”桑远远道,“感谢圣子答疑解惑。我再想问别的,想必圣子也不会回答了吧?”   “是的。”云之濯笑得更加温和,“二位,可以去死了。”   他说这话的模样,有些羞涩,有些恭敬,有些客气,就像是准备了不甚丰富的菜肴,然后请贵客入席一般。   幽无命自始至终眯着双眼,懒懒散散地倚在案桌上,听到这句话,眼皮也没动一动。   桑远远问:“圣子想让我们如何死?”   云之濯更加不好意思了:“啊……幽州王没把兵刃带进来啊,那便借我的佩剑用一用罢。”   他慢慢起身,疾步走过来,取下身上的佩剑,放在了幽无命面前。   “自刎吧。”他道,“生命在蓬勃旺盛之时,猝然阻断,难免是痛苦的。自刎的话,疼痛的时间应当会稍短一些。虽然我没试过,但我觉得,别割到气道的话,不呛血,应当还好。”   眼神诚恳,全然是为旁人作想,一点也不像正在叫人去死。   “可是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桑远远偏头问道。   云之濯羞涩地笑了起来:“桑王女以为,白州王为何要给大家献舞?那不是没有办法嘛。天命之力,凡人又如何抵抗得了?”   他话音未落,桑远远便发现自己的手动了起来,伸向桌上的剑,握住剑柄,将它拿了起来。   她惊奇地望着自己的手。它,正在,自己动!   凝神感受片刻,发现是体内那些七彩的力量作祟。   “有这样的力量,你们何事不成?”桑远远道,“之前都干嘛去了?何必搞这么多事,弄这么麻烦。”   “惭愧。”云之濯身体猛地向前一倾,口中忽然黄血喷涌,“其实只是意外罢了。施展禁忌大术之时,我不慎身染神力,已无力回天。坛首举全坛之力,助我强撑到此刻,正是为了让我在临死之前,借这天命之力,来取二位性命,好拨乱反正。”   只见他那一头黑发,瞬间雪白脱落。   俊秀的面庞上,道道皱纹浮起,顷刻之间,他从一个二十出头的漂亮青年,变成了一个油尽灯枯的耄耋老者!   他腿脚失去了支撑之力,跌倒在地,喘着气,虚弱地说道:“天命之力,凡人是绝对不能染指的。如今,心愿已了,我亦可安心去了。临死之前,竟以凡人之身,亲手掌握了一次天命的力量,还能弥补曾经犯下的错,云之濯,死亦无憾了……”   他目光灼灼,盯住桑远远那只握剑的手。   “我再撑片刻,等二位,一起上路。”   因为呕血的缘故,他有些呛咳,神色却是十分激动,“来吧!”   桑远远长剑出鞘,架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她神情依旧平淡,道:“你说的禁忌大术,指的是将那力量灌注到梦无忧手中的碎镜上,对吗?”   云之濯正在涣散的瞳仁微微收缩。   他已无力再说话,但从他的表情中,桑远远和幽无命都看出了答案。   “你们错了,”桑远远道,“若世间真有毁灭,那必定是因为婴孩持起了利器,自我毁灭。你们不该强求。”   云之濯眸中的光迅速熄灭。   桑远远松开了幽无命的小指。   幽无命长袖一拂,将横在桑远远脖颈上的长剑荡了出去,直直削去了云之濯半个脑袋。   他的手利落地旋回来,捏住她的腕脉,指尖黑焰浮动。   片刻之后,桑远远体内那些七彩圆斑齐齐向着幽无命渡去,被他的黑焰焚烧殆尽。   “他好像也不是坏人。”桑远远叹息,“天坛,秘密真多啊。真相应当离我们已经不远了。”   幽无命随手替白氏四人解去了体内的‘毒’,然后搀起桑远远:“走吧。”   二人走出白州王城,见到桑不近正皱着眉头,在城门外打转转。   “这么快?”见到二人出来,桑不近吃了老大一惊。   “啧,”幽无命满脸不正经,“这种事,快一点又没关系的咯。”   桑不近不知道脑补了什么,耳朵慢慢便红了。   二人各点了一千精兵随行,剩下的人便让手下得力将领率着,继续在白、风二州境内除魔。   幽无命把桑远远抱上了短命的后背,他眯着眼,单手在眉毛上搭了个篷,凝望着白州王城,像在等待什么。   半晌,一个小小的身影飞檐走壁,‘嗖’一下蹿了回来。   是偶。   它摇晃着脑袋,将一枚材质奇特、雕刻着繁复花纹的令牌递给幽无命。   “云之濯的随从,身份想必也低不到哪里去。”幽无命将令牌一收,“人杀了?”   人偶很认真地点了点头,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里清清楚楚地写着——死得像木头一样了。   桑远远思忖了片刻,先问了幽无命一个问题:“那天,你说‘他们’以为两只七彩王八就能拯救世界,你从谁身上看到的?”   幽无命无所谓地说道:“姜一啊。”   “啊!”桑远远重重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脑门上,“我真是个傻瓜!”   “不!”幽无命一本正经,“你不是瓜,是果,傻果。”   桑远远:“……”   一个跟了姜雁姬许多年,深得她信任的老太监竟会背叛她,这本身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更何况那老太监张口闭口都是‘天命’,所以,他有极大概率是天坛的人,并且等级还不低。   通过天衍镜碎片看人,必须‘认得’,也就是说,握住碎镜的时候,脑海里得有这么一个人才能气机相感。姜一是姜雁姬最贴身最信任的人,幽无命自然是认得的。   “你在姜一身上看到了什么?”   “一群鬼一样的人,围在地下施邪术。”幽无命皱了下漂亮的眉,很可惜地说道,“头领都身穿黑色斗篷,戴了面具,看不出是何人。”   “天坛……”桑远远问道,“这云之濯是什么级别。高阶圣子?”   “三个副坛首之一。”幽无命道,“姜一亦是副坛首。如今身份不明的,还有第三个副坛首,以及天坛坛首。”   桑远远点点头。   幽无命既然通过姜一看到了他们在地下施术的过程,今日见了云之濯,自然能通过身形认出云之濯正是首脑之一。   “所以,为了把那七彩力量弄到梦无忧手中的碎镜上,天坛牺牲一个了副坛首。我在想,”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若我们今日执意不肯进白王宫赴宴,这云之濯会不会活活气死?”   他已动用了那股力量去控制白氏王族,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幽无命满脸遗憾:“早知道便让大舅哥自己进去。姓云的情急之下,必定要控制了大舅哥,出来给你我表演一个精彩刺激的,逼你我进去。”   桑远远:“……”   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桑不近:“?”关我什么事?什么控制?表什么演?我为什么要表演?   桑远远和幽无命对视一眼,一个抿唇偷笑,一个悠悠挑着眉,望向远方。 第88章 东州王之殇   离开白州,便要经风州、赵州,前往云州。   这一路上,桑远远都在整理脑海中的线索们。   如今已经可以确定的事情有几件。   第一,六年之前,害她魂穿异世的事情,确实出自天坛的手笔,由这个云之濯操刀,并且这件事情她当时是知情的,只可惜如今已经彻底忘却了那段记忆。   第二,由一可证,梦无忧这个玛丽苏之魂,也是天坛弄来的,目的就是取代她桑远远,辅佐韩少陵。   第三,天坛可以通过某种不为人知的手段,在一定程度上操纵所谓的‘天命之力’,三道落雷以及碎境上的七彩力量皆出自天坛之手,且动用这‘天命之力’,会引发冥魔躁动,二者之间,不知究竟有何关联。   “还有一个问题。”桑远远沉吟片刻,“他们怎么知道韩少陵和梦无忧什么时候会出事?”   这样的实时保护,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   幽无命眯了眯眼。   天坛的秘密,真多啊。   “没关系,”他把牙尖磨得咯咯作响,“捉回来,慢慢地审。”   这一行擦着边境线,悄悄越过了风州,经赵、姜一线,抵达云州。   云许舟派来的人已整整齐齐分列在官道两侧,等候桑不近等人到来。   到了近前,只见一位高位阶的女官跳下云间兽,疾步走到面前拱手施礼,道:“摄政王今日有要事在身,令属下率部前来倾力相助,桑世子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哦,我叫张一乔。”   没见到云许舟,桑不近的模样明显有一点失落,道:“那便劳烦张将军。”   因为事先与云许舟通过气,所以张一乔的人把掘冰器械都带来了。   “东州王日前在境内购置大批器械,摄政王关照过,卖给东州王的,都是‘特别好’的东西!柄上都镶着大段金和玉。”张一乔很谦虚地说道,“咱用的,却是平民凿冰用的玩意儿,不值钱,唯一的好处便是结实耐用,随便凿掘,都没关系!”   一听这话,桑远远便知道这位张一乔将军也是个妙人。   她凑上前去,与这位女将并肩而行。   “张将军可否向我透露一二,摄政王她是否故意避着兄长?”她偷偷往桑不近的方向瞟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问道。   “非也非也。”张一乔也不瞒她,“其实今日是每年一度的族会。您也知道,那位祖宗,虽瘫痪了这么多年,但身子骨一直硬朗,每年这一日啊,咱云氏王族的所有小辈,都会去祖寺见一见老祖宗,已是传统啦!只不过您也知道祖宗毕竟身份特殊,是以咱云州向来都是低调行事,从不大肆张扬。”   “哦……”桑远远恍然。   那位祖宗,指的便是五百年前的最后一位云帝。   瘫痪之前,他本是世间最有可能破境的第一人,灵耀境九重天的绝世强者。无奈被那所谓的‘诅咒’暗算,瘫痪卧病,子孙凋零,不得不禅让帝位。   因修为太高,且做了多年帝君,底蕴丰厚,是以一直用灵药养着,直到如今仍未离世。   “老祖宗他,定是心心念念,盼着云氏复兴!”桑远远感慨不已。   “自然是了。”张一乔叹道,“王族每添一人,老祖宗都得高兴许多日子。每年族会,老祖宗都会大肆破财,给小辈们备上灵液——您不知道,这祖宗平日可是抠门得紧!”   桑远远道:“老祖宗定会看到云氏复兴的!”   ……   有云州土著带路,这一行很快就顺利抵达了冰雾谷另一侧。   这地方是冰雾谷?   桑远远几乎不敢认了。   云许舟不知怎么炸的,竟生生炸塌了一座冰川,莫说谷底了,就连那条唯一的山道也被埋得没了影子。   如今站在两座雪峰之间往前望去,便只能看见大块小块的碎冰和积雪,将那原本的断崖和谷地填成了一座新的冰雪岭。皇甫俊的人,便在雪岭的另一侧搬山。   桑不近的脸偷偷地红了。暗想,别看云许舟闷不吭声,但求到她时,她却是倾尽了全力相助,这是何等的情义!   张一乔摊了摊手,道:“也不知怎会如此!我设的炸火量,炸平地只够炸塌一里地段,不能再多了!可是谁能想到的,这冰川看着墩扎,奈何不经炸!”   自作多情的桑不近:“……”   “东州王那边情况如何了?”桑远远问道。   张一乔竖起大拇指道:“桑王女聪明,连我派人盯着都猜到了!那八百人掘得仔细,大约是每一块冰都要翻起来看看的样子,经过之处,倒是帮我们把路给清出来了。”   幽无命斜斜地骑着云间兽,随手拽过地图,用指尖黑焰烙出一道痕迹:“打个洞进去。”   君令一下,将士们立刻像穿山甲一样,扛上掘冰器械扑向面前巨兽般的冰雪岭,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幽无命又拽过另一张地图,在原本山道的地方点了点:“把这里挖出来。”   另一队将士吭哧吭哧便去了。   幽无命盯着两张地图看了一会儿,唇边浮起了淡漠的笑容。   “父子死在一处,很仁慈的。”   皇甫俊与姜雁姬勾结,害了明先生性命,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幽无命对他,绝无可能心慈手软。   再加上皇甫俊暴露了那‘测谎’的异能,更是不能再多留他性命。   是该有个了断了。   冰雾谷底,将通道挖到当日击杀皇甫渡之处,尚需五日。山道之上倒是清理得很快,第二天入夜时分,便已将当时截杀时埋伏假轿辇的那个洞窟清理了出来——这个洞窟用完之后,便已推土来填埋上了。   “不用在这里做些假线索么?”桑远远环视着干干净净的洞窟。   当初杀了皇甫渡之后,案发现场已仔细清理过,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不必,”幽无命缅怀地看了看,“皇甫俊见到这个洞,自会猜到了。”   他勾了下唇角:“先不告诉他!”   ……   五日之后,岭下的通道凿到了案发现场。   而皇甫俊那一边,因为没有什么头绪,又怕遗漏了线索,所以仍在慢吞吞地铲平整座雪岭,一点一点向内蚕食。   这五日,幽无命都不怎么爱说话,时常望着雪岭下的通道发愣,一愣,便能愣上一两个时辰。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当初他与父亲一起遇袭的那道峡谷。   手刃仇敌的日子近在眼前,他终于可以放肆地、畅快地回忆那个人。他要用自己的回忆,把那个人找回来,在这里,与他一起,向皇甫俊复仇。   之前每一次与皇甫俊见面,都是偶然和意外,没有任何思考时间,只能匆匆应对突发状况。   而这一次,谁都能感觉到,一切变得不一样了。皇甫俊,大势已去。   身和心的创伤摧毁了皇甫俊的强盛之势,离间计的成功,又拆掉了他与姜雁姬之间牢固的同盟。   皇甫俊,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无懈可击的皇甫俊了。   桑远远静静守着幽无命,没有打扰他,只默默陪在他的身边。他发呆,她便和他一起发呆。他看她一眼,她便扬起小脸,赠他一个清甜的笑容。   她找到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玄妙感觉。   一个人也好,一股势力也好,一个州国也好,灭亡之前,总是有那么些明显征兆的。   京都刺杀皇甫俊时,若真能杀了他,那便是偶然、是侥幸,于皇甫俊而言,那是夭折。   那个时候,皇甫俊实力强盛,命不该绝,是以,只要略有一线生机,就无法真正置他于死地——其实许多时候世事都是这样的,功亏一篑时,缺的并不仅仅是一点运气,而是‘势当如此’。   而到了现在,整个大势,已然逆转。皇甫俊大势已去,这次即便没能死在冰雾谷底,也会死在谷外。事到如今,云州已被拉下了水,若冰雾谷刺杀失败,云许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率军围剿,绝不会放皇甫俊活着离开。   这已是一眼便能看出的定局,再无逆转的可能。   ‘不知皇甫俊意识到无力回天之时,会不会认为,这便是天命难违?’桑远远默默地想着。   “报——主君,通道已掘完,并无任何发现。”一名眉毛上粘满了冰雪的战士前来回复。   其实,冰雾谷下,是真没留下什么证据了。   冰雕一样的幽无命缓缓吐出一口长气。   “分掘左右,包抄埋伏。”他点了点羊皮地图,“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挖空。”   “是!”   云许舟已悄悄赶到了冰雾谷。   她与桑不近都能看出来幽无命的状态与平日不一样,便没有上前扰他,只让桑远远安静地在那里独自陪伴。   又一夜过去。   天光洒满了雪岭时,通道中有将士来报:“主君,伏兵就位!”   幽无命动了动眉毛,转身,不紧不慢走向云许舟。   “劳烦摄政王安排人手,将山道上发现洞窟的消息传给东州王。”他的声音清冷平静,整个人像一潭深水,看不出任何波动。   云许舟正色道:“我会不着痕迹地办好。”   幽无命道:“谢了。摄政王请回,尽量制造不在场证据。”   平平静静的模样,却令心如坚铁的云许舟也不禁打了个寒颤,她微侧了身,冲着幽无命、桑不近和桑远远三人轻轻一揖:“保重。”   目送云许舟离去,幽无命牵起了桑远远的手。   “媳妇。随我一道,替你公爹报仇。”   她鼻头发酸,抿唇点了点头:“嗯!”   幽无命深深吸了一口气。   单薄的白衫下,结实的胸膛线条隆了起来,旋即,缓缓吐气,挑眉一笑,牵着她大步踏入冰雪通道!   当初击杀皇甫渡的地方,已被凿成了一个空旷的冰下洞窟。幽、桑二州的将士埋伏在左右两侧开凿的耳道中,只待皇甫俊那八百人进入瓮中,便可将后路一断,瓮中捉鳖。   这一次,众将士穿的是天都军的铠甲。   雪岭之下,一片漆黑寂静。   纯粹的冰雪气息闻得久了,隐隐觉出一股缥缈的松香。   静待了很久很久之后,清脆的‘叮铛’开凿之声,终于自北面而来,速度快极了,像游鱼一般,穿梭在这寂静无声的黑暗岭底。   皇甫俊,来了。   发现山道上那个可疑的洞窟,皇甫俊便不会再一寸一寸清理雪地,而是像幽无命一样,穿凿通道,直奔这事发地点而来。   若是从前的皇甫俊,必定会多想一想,多看一看。但如今的他,已不比往日。   感觉自己大势已去的人,往往只会破罐子破摔,孤注一掷,最终输掉所有——赌徒心态,亦是众生之态。   一片黑暗中,桑远远听不到将士们的呼吸声,却能听到幽无命的。   甚至能听到他的心脏在跳,他的血液在奔流。   “他会感觉到这里有伏兵吗?”桑远远轻声问道。   如今只知道皇甫俊可以感觉到周遭的液态波动,却不知道他的感知范围有多大,敏锐度如何。   “隔着冰雪,无碍。”幽无命的嗓音里有抑制不住的沙哑兴奋。   开凿声越来越近!   终于,一声清锐至极的破冰声响起!   皇甫俊的人,挖到幽无命替他准备好的大冰窟了!   “主君!发现一个大洞窟!”隔着冰墙,东州士兵兴奋的喊声略有一点扭曲。   幽无命牵着桑远远,走到了一冰之隔的地方。   皇甫俊的人手持冷火,白光幽幽,照得一行人如同鬼影子一般。光芒透进了冰壁,桑远远获得了一点幽暗的视觉。   皇甫俊今日仍穿着紫衣,疾步掠进大冰窟之中,正待说话,忽然身上有玉简亮起。   皇甫雄愤怒至极的声音从玉简中传出——   “大哥!老子再也受不了姜雁姬那狗娘皮了!她说老子的弓是姜十三的,还问我是不是带了五百人,在姜州杀了她的五千人!大哥!这狗娘皮是失心疯了,摆明了要翻脸了是不是!”   皇甫俊仿佛恍惚了一会儿,阴柔地开口:“小弟稍安勿躁,我已寻到一处异样的地方,有人故意为之,恐怕,正是渡儿出事的地方……”   “那我明白了!”皇甫雄雄狮咆哮,“姜雁姬那狗娘皮,知道大哥要抓到她的马脚了,所以慌了,先往老子头上扣一个使盆子!妈的!老子要能五百人杀她五千,早他奶奶的掀了她十八代祖坟!”   皇甫俊被吼得揉了揉额角,隔着冰层都能看出他十分疲惫。   一代枭雄,大势已去。桑远远恍惚间忆起了在天都见过的皇甫俊,那时候的他,强盛、势大、狡诈机敏,根本不会像一个老人一样,犯下一些糊涂的致命的错误。   只这么一眼,桑远远心中便很清楚,今日,皇甫俊必死无疑了。   皇甫俊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无力:“小弟,我先看看,一会儿再与你联络。”   “好!大哥自己当心!”   玉简碎去。   “这是……很新的痕迹。”皇甫俊抚着冰壁,语声阴柔,“特意为我凿的吗?若是如此,那想必就是杀害渡儿的凶手了啊……”   一壁之隔,幽无命歪着身子,缓缓抬起一根燃着黑燃的手指,指尖直直戳向皇甫俊的眼睛。   他的唇角,浮起了邪恶的微笑。   桑远远偏头看着他。   她一点儿都不担心他跌回黑暗深渊。   她知道,他心中那些最阴暗的阴暗,总得有个地方释放。就让他尽情地发泄那些恶念吧,等到解决了皇甫俊和姜雁姬,那片黑暗荒芜之中,便会有新鲜的生机萌芽。   皇甫俊心有所感,站在冰壁之前,一动也不动。   幽无命缓缓捏了一枚玉简,洒下屑末,然后向着通道另一端踱去,一边走,一边用指尖轻轻地叩击冰壁。   笃、笃、笃……   紫影一晃,皇甫俊不顾一切,直直追来!   他的亲卫绝大部分仍在那半边通道之中,极少数已跟随他冲进冰窟,见他掠向另一旁,一时反应不及。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   事先安排的塌方发生了。   东州八百亲卫,尽数被阻断在通道与冰窟之中,还未回过神,便见左右两侧的冰壁纷纷破碎,无数身穿天都军玄甲的士兵如猛虎一般飞扑出来,见人便砍!   “有埋伏!是天都军!”   “保护主君!!”   “快传讯回报!天都军偷袭主君!主君遇险!”   后头的纷扰,已无法再干扰皇甫俊与幽无命。   这对宿命中的敌人,已分别立在通道两端,于黑暗之中,凝视着彼此。   幽无命抬起手臂,将桑远远拨到了身后。   她知道,这件事,他不愿任何人插手。   一片黑暗之中,忽然有风动了!   皇甫俊本就是老奸巨滑的枭雄,面对这般境况,心中早已如明镜一般堂皇——设下此局之人,正是杀害了皇甫渡的凶手!   丧子的雄狮,虽垂垂老矣,却也是爆发出了无与伦比的力量。   虽有幽无命挡在身前,桑远远仍感觉到一阵蕴满了水气的寒风迎面扑来,刮得脸颊生生作痛。   幽无命也动了。   他并没有留手,身影掠出之时,黑焰贴着他的周身燃起,勾出一个干净利落的、带着毁灭与死亡气息的轮廓。   一片黑暗之中,这样的黑焰,足以照明。   比黑暗更深的黑暗,却是发着光,照亮了冷白的脸,更像是阎罗煞星。   皇甫俊显然是大吃了一惊。   “幽无命?!怎会是你!”   话音未落,两道势若万钧的身影,已重重轰撞在一处!   皇甫俊当即喷血倒飞。   眼见着,便要被这股巨力之浪挟裹着,砸回那大冰窟中去。   幽无命唇角亦是溢出鲜血。   皇甫俊是灵耀九重天的强者,此刻对着轼子仇敌,爆发出了远超平时的力量。   幽无命本可以轻松凭借鬼魅身法避开这倾尽全力的一击,然而他却选择了与皇甫俊硬碰硬,不惜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般一来,皇甫俊亦是没有了半点转圜的余地,只能硬吃下幽无命的全力一击。   一击之下,皇甫俊倒飞,幽无命却逆着冲击巨力,不退反进!   就在皇甫俊即将撞上塌方地带之时,只见幽无命那燃着复仇黑焰的身躯,已然穿越数丈距离,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   黑焰照亮了皇甫俊的脸。   吐了血之后,更显苍老。   幽无命反手一摔。   皇甫俊后心着地,被重重抡在了冰面上,顷刻间,裂缝如蛛丝一般,向着左右两面冰壁‘咔咔’蔓延!   皇甫俊再度吐血,泛着玄水光芒的戒条‘咣啷’落地。   幽无命径直把他像一只破麻袋般抡了起来,曲膝重重一顶。   脊骨断裂的碎响,听得桑远远有些牙疼。   此刻的幽无命,唇角挂着狞笑,下手一下重过一下,当真像是修罗恶鬼来到了人世间。   待他收住手时,皇甫俊的脸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   幽无命轻轻一搡,将他推在满是裂缝的冰壁上。   皇甫俊目中闪烁着微弱的光,呕血间歇,不甘地问道:“幽……无命……我与你,究竟……何仇、怨……”   皇甫俊是重亲情的人,从他对待皇甫雄、皇甫渡,以及原剧情中对着幽无命的尸身抹泪,都可以看得出来。   幽无命毕竟是他亲外甥。若是幽无命没有杀光了幽氏一族,或者说,若是幽无命轼父上位的时候留下了皇甫丽性命的话,皇甫俊丝毫也不介意扶持他,稳坐云境西部第一把交椅。   他完全想不明白。   就在方才,他还万般笃定,这件事是姜雁姬那个狼心狗肺的女人干出来的,怎会是幽无命呢?!他一直以为,幽无命不过就是个野心家罢了,何来这么深刻恶毒的仇恨?   看清幽无命的一霎那,皇甫俊震惊得真情实感。   心中的不解,已超过了对死亡的不甘和恐惧。   幽无命缓缓倾身,靠近了他。   俊美至极的唇,忽然缥缈地轻轻一勾。   “皇甫渡,是我亲手杀的。”   皇甫俊艰难地动了动嘴唇:“你我无怨无仇……何至于此?”   “无怨无仇。”幽无命贴得更近,“被人打到下跪,是什么滋味你可还记得?”   皇甫俊呆呆地望着他。   肿得只剩眼缝的双眼,突然惊恐地越睁越圆。   这一刻,幽无命的脸,在他眼前和记忆深处某一张清俊的面庞渐渐重合。他们长得不像,但有些东西,却能从骨子里、血脉里透出来。   皇甫俊这一生,只输过一次,被人打到摔跪在地,那是……   “真是无仇无怨?”幽无命笑容狰狞,语声温柔,“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不、不可能……你怎么可能是那明小鬼……怎么可能!”他重重挣了下,双目圆睁。   幽无命垂头笑了笑,抬脚一踢,断去了皇甫俊胫骨。   皇甫俊咬紧了牙根,硬是没发出半声惨哼。   “拜你所赐啊。”幽无命慢慢勾下腰,眸中有暗星缓缓旋转,“我占了这具身躯,还拥有巫族与冥族的血脉——现在,我需要你最后做一件事,做好了它,我就让你毫无痛苦地去死。拿出玉简,联络皇甫雄。”   “休想。”皇甫俊惨然一笑,“想折磨我,随你。休想再利用我,挑拨东州与天都!呵,区区巫族血脉之力,还控制不了意志坚定之人!”   “哦?”幽无命淡笑,黑焰顺着他修长的手指,爬向皇甫俊。   动作一顿,他想到了什么。   “桑果!”他忽然转头,冲桑远远喊道,“转身,别看。”   他要对皇甫俊做一些残忍的事情。   桑远远非但没退,反倒向前走了几步,到他身边,把一只小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我不怕。我说过,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他觉察到她的嗓音有些微颤抖,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他收回黑焰,放弃了原本的打算,只扬起拳来,一记重击直击心口,将皇甫俊打到濒死状态。   他掐起了皇甫俊的下巴,眸中再度旋起了暗星,声音轻若耳语:“我再说一次,拿起玉简,联络皇甫雄,对他说……”   这般说着,他另一只手,已从皇甫俊的腰带里取出一枚玉简,折断。   皇甫俊视线已然涣散,吐着血,回道:“哼!休想,利用巫族血脉,让我骗小弟……”   幽无命紧贴他的耳朵,声音只他一人能听见:“告诉他,杀你之人,不是姜雁姬啊。”   皇甫俊彻底涣散的视线短暂地凝了片刻,仿佛有些不解,但迟钝濒死的大脑已反应不过来了,心中又有些情急,迫不及待想要向兄弟告知真相,便将这句实话吐了出来——   “杀我之人不是姜雁姬!”   说罢,皇甫俊仿佛心愿了却一般,挣了挣,永远闭上了眼睛。   他已无力再去思考,这两句真话合起来,听在皇甫雄耳朵里变成了什么样子——   “哼!休想,利用巫族血脉之力,让我骗小弟,杀我之人不是姜雁姬。” 第89章 冰川地下城   “休想,利用巫族血脉之力,让我骗小弟,杀我之人不是姜雁姬。”   皇甫俊给皇甫雄留下了这么一句遗言。   这一记实锤,是真把姜雁姬给锤死了。   幽无命站起来,指尖凝出一缕黑火,掷在了皇甫俊的尸身上。   一代枭雄,灰飞烟灭。   片刻死寂之后,玉简对面,传出了疯狂至极的咆哮——   “啊啊啊啊啊!”   半晌,又传出一个紧张到发抖的声音:“大哥您不要吓我!大哥您快说话!大哥!大哥!”   幽无命垂着头,并没有笑。   又过片刻,喷血之声,夹着皇甫雄含糊的咆哮再度响起——   “啊啊啊啊啊我杀姜雁姬!!!”   玉简破碎。   幽无命缓缓抬起手,放在桑远远的肩膀上。   他的手掌很大,罩住她小小的肩头,五指一握,力量感十足。   但不知为何,她竟感觉到了一阵清晰的虚弱,从他的指间传来。   与皇甫俊硬拼那一记,他是伤了,但伤得并不重。之后,皇甫俊全程没有任何反抗之力,被他攥在手里当沙包打。   他却变得如此虚弱。   “我一直想杀这两个人。”他一字一顿,“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   “小桑果,”他缓缓转过脸,“杀了他,为何,我一点也没有觉得开心。”   她张开双臂,环住了他,将脸颊放在他的肩窝。   这个话题,若要深聊,那就太沉重了。   此刻,他不需要那么沉重,他只需要轻装上阵。   一朵大脸花在他身后站立起来,不动声色地向他喷洒治疗灵雾。   她轻柔地说道:“那你可还记得,方才未动手时,是何感受?”   幽无命怔了一怔。   他没料到她会这样说。他原以为她会安慰他——寻常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媳妇一般不是骂他就是安慰他。他觉得他的桑果是个温柔的人,所以应该会安慰他。   没想到竟不是。   他回忆片刻,道:“兴奋极了。”   “嗯,”她轻轻蹭了他一下,“我站在你身边,都能感觉到你的血液在奔腾,你的心脏在狂跳。对付一个皇甫俊,你根本用不着紧张,所以你那是激动。那你方才打杀他的时候,是何感受?”   幽无命道:“痛快。”   “这不就对了。”她笑吟吟地看着她。   幽无命迟疑地垂头看她:“可是……这与我此刻心情不佳,又有何关系?”   她踮起了脚来,凑到他的耳旁:“你与我……那样那样的时候,不也是十分兴奋激动么?结束之后,不也是觉得四大皆空,只想静静地待着么?”   幽无命:“……”竟无言以对。   半晌,他抽着眼角,问道:“小桑果,你说这话,是认真的吗?”   “嗯!”她严肃地点头,“幽无命,这是正常现象,不必陷在里面想太多!”   “哦……”他慢慢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心中释然。   “该去帮助将士们了。”桑远远叹息道,“为了不出纰漏,东州这八百人,最好一个不留。”   “嗯。”幽无命侧头望向塌方的另一侧,方才的失落茫然之色已荡然无存。   他反手出刀,一道黑焰斩中冰壁。   冰屑四溅,杀神阎罗打破冰川通道,出现在了他的战场上。   桑不近和幽无命各带了一千人,共计两千,都穿着从天都军身上扒来的玄甲,对上皇甫俊的八百精锐亲卫,竟是败相毕露!   东州的兵,是真的很强。   唯有他们,才能与姜雁姬的帝军在正面战场上拼杀。   “桑果,尽力即可。”   幽无命肩上有黑焰燃起,身形一晃,掠入场中。   这个男人喜欢大开大阖的打法。这一次他带着刀,一记重刀劈出,便能击碎玄甲,将东州精锐劈得倒飞出去,撞在冰壁上。   桑远远抛出了花。   这么多人她顾不过来,只能尽力。   皇甫俊的亲卫穿着天都军曾提到过的精木玄甲,自带治愈和醒神效果,防御力比寻常玄甲更是强出一倍。   幽、桑联军的战斗异常艰难凶险。   幸而有幽无命这一股绝对强势的力量加入,在他的影响带动下,整个战局终于开始偏移,东州精锐逐渐溃败。   这一战,异常惨烈。   战斗结束时,东州军身上的精木玄甲几乎全破,扒不出完好的来。   幽、桑联军伤亡近千,桑不近也挂了彩,腿上捱了一刀,走路一瘸一拐。   桑远远意外发现,桑不近受伤之后,行动间反倒是充满了男儿气概,整个人看起来爽朗了许多,音量都比平时大了一倍,有那么一点穿女装时的感觉。   于是桑远远果断没给他治。   “哥,你看将士们伤得比你重多了,咱们王族,必须身先士卒,吃苦在前,享乐在后,你说对不对?”   桑不近:“小妹说得没错!这才是我王族应有的样子!你只管紧着将士们!”   然后他便只能眼巴巴地望着桑远远给将士们治伤,连那些指头上划破小口子的将士都治完了,还是没轮到他。   稍作恢复之后,众人开始清理战场,收拾残局。   尸身都必须运走,毁尸灭迹。   桑不近:“小妹,好像已经没有伤员了。”   疯狂暗示。   桑远远可怜兮兮:“我聚不出灵蕴了。对不住哥哥,再忍耐一会儿好吗?”   “没事!我没事!”桑不近赶紧呲牙咧嘴地来回踱了几步,“看,我好得很!”   桑远远虚弱地笑了笑:“哥哥此刻受伤的模样,倒是特别英姿飒爽些,摄政王若是看到了,必定又喜欢又心疼。”   桑不近:“!!!”   他红了耳朵,悄悄拖着瘸腿躲到一旁去琢磨小妹的‘无心之言’。   “你就坑他。”幽无命原本在忙着与众人一道毁灭证据,见到这一幕,忍不住凑了回来,覆在桑远远耳畔低笑。   他打了这么一仗,身上早已出了汗,散发出热烈的花香,忽地凑上来,她不禁颤了颤,连头发丝都觉得被他结结实实地侵犯了一下。   “嗯?冷?”幽无命随手把她往怀里拢。   “没有,忙你的去。”桑远远颇有些害羞,“方才打斗动静太大了,那些冰裂了许多,此地不可久留。”   幽无命狐疑地垂头观察着她的脸,半晌,忽地轻笑出声:“原来是馋我了。别急,做事呢。”   桑远远:“……”   他可恶地大笑着,在她额头上重重亲了一口,然后晃着肩膀从她身边走开。   那吊儿郎当的得意的模样,就只差一个翘翅膀了。   将士们把东州和己方的战死者陆续向外运去。   幽无命留在最后,用黑焰清理所有痕迹。   他心思缜密,眼光毒辣,由他来做这件事,最是适合。   桑远远自然是陪着他。   冰窟中的这场战斗留下了太多痕迹,他用手掌托着焰,闲闲懒懒地绕着冰壁踱。   只剩下两个人,这里便显得异常空旷。   冷冽的冰雪气息已被热血染透,黑焰漫过,将那些留下了兵刃痕迹的冰块连同着浸漫的鲜血一起焚成了一片片轻薄的红雾。   雾气漫在整个冰窟中,薄薄地贴满了冰面。   视野中的一切,变成了淡淡的粉红色。   “这样算没有痕迹吗?”桑远远疑惑地问道。   幽无命漫不经心地笑:“不在阳光下看不出来,到了阳光下,它们便会散了。”   很快,整个冰窟就像是用砂纸打磨过一样,处处光滑锃亮,看不出半点打斗痕迹。   他拍了拍手,向她走来。   “回。”   指尖相触的霎那,一声低沉至极的音啸忽然响彻四面八方。   桑远远只觉身体一轻,正要与他牵上的手陡然滑脱,下一刻,脚下踏踩的整块冰面,就像是断裂的岩层一般,直直便往下坠去。   一个愣神的功夫,幽无命已消失在眼前,面前只余一面飞速掠向上方的冰壁!   不知从何而来的烈风刮得她两颊疼痛。她胸口泛起一阵恶心,双眼感到晕眩。   头顶有风声响起。   她抬头一看,便见幽无命展着一对黑翼,如一道黑暗闪电般,冲着她扑下来。   他俯冲的速度实在太快,一对光翼吊在了身后,几乎拖成了两道直线。他薄唇紧抿,眉眼低压,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看起来都严肃得多。   一掠而至,单臂一揽,圈住她的腰。   就在桑远远感觉到腰间猛然一紧之时,只听一声清脆至极的锐响在脚下爆开。   冰雾轰然散开,无数冰屑袭来。   幽无命将她一揽、一摁,护在冰壁上,用自己的脊背和翼翅替她挡下了这一阵恐怖的冲击波。   原来她方才踩踏的那一整面冰层坠底了!   桑远远后知后觉,惊起了一身冷汗。   若是幽无命再迟一秒抓住她,此刻,她已连同这层坚冰一道摔落谷底!   这样的坠落速度,已远远超过自由落体了。   桑远远一时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刚抬眼望他,便听那恐怖而巨大的轰鸣挪移声再度响起。   她脑海中灵光一闪,明白了。这不是摔落,而是下方的冰川整体在运动!   难怪张一乔用一里炸火,便炸翻了一整面冰川。这是遇上板块运动了吧?!   幽无命双翼一震,便要向上飞掠。   就在此时,这一方断裂的冰崖,忽然缓缓便向着右侧横去。   说是缓缓,其实在短暂眩晕之后,桑远远已根本分不清上下左右了。冰川仍在挪移断裂,幽无命凝了眉眼,警惕地掠出阵阵清越的飒声,穿梭在这无尽的冰峦与断崖之间。   一面面从眼前急速掠过的冰壁,长度已超过了云境内最高的山峰。倾压而来的断壁,俨然已超过了东海湖的深度。   桑远远攀住幽无命的肩膀,屏住了呼吸,依赖地紧贴着他,眉眼间不经意地流露出茫然无措。   面对这样的天地巨力,桑远远感觉到了人类的渺小,不知该如何应对。恍惚有种错觉,二人不过是天地巨人面前的一双小小蚂蚁,她抱住的这只,也只是更为强壮一些的蚂蚁罢了。   他垂眸看她,见她微微地喘着气,模样有些茫然,像受了惊的小动物,整个人十分依赖地粘在他的身上。   他忽然有种感觉,若是没有他在的话,怀中的这只小果子,此刻一定会害怕得整个缩起来。但有他在,她便不会惧怕,她彻底信任他。   幽无命只觉胸中燃起了火,豪情万丈。   “小桑果别怕,我一定会把你带出去。”他有一点喘,声音低哑带笑。   听到他的声音,她茫然地动了动那双清澈的眼睛,眸中漫起薄薄的水雾。   “和你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怕。”她的声音异常绵软,娇声细气,令他热血上头。   她抱紧了他,把脸颊埋在了他的怀里。   幽无命大笑起来。   狂野嘶哑的笑声放肆至极地回荡在重重冰川之间。   为了护她,就算要与天斗,那又何妨!   二人在一面面如同天地的冰川之间,不知穿行了多久。   终于,周遭的挪移轰鸣声响起的频率越来越慢,世界稳定了下来。   冰川之中倒是储存了不少清新至极的空气。   幽无命挂在一面如镜一般的断川之上,沉着眉眼静待许久,终于警惕地收刀下落,揽着桑远远,站定在两面前后交错的冰川之间。   脚下是一段扭曲的透明躯体。   他们曾在冰山中遇过的,冥龙。   幽无命蹲下,把手摁在冥龙的尸身上,探了一探。   “刚死不久。”   这样的灾难面前,被殃及的池鱼数不胜数。   “希望哥哥他们都安然离开了。”桑远远喃喃道。   除了幽无命之外,落入这冰川运动的人,绝对没有半点生还之机。   “很担心吗?”他问。   她慢慢点了下头,直到此刻,她仍觉头重脚轻,有些难以置信。   幽无命凝视她片刻,从腰间摸出玉简:“喏。”   桑远远接过,抿了抿唇,毫不迟疑地折断。这种事情,逃避无用。   “幽无命!”玉简对面传来桑不近的咆哮,“我小妹呢!”   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没被殃及。   桑远远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腰带里那些玉简早已全碎了。   原来刚才桑不近就联络过她,只是坠落的风声太响,加上那地动山摇的嗡鸣挪移声,盖过了对方微弱的声音。   “我们没事。哥哥做好善后事宜即可。迟些会合。”桑远远镇定道。   听她这么一说,桑不近立刻便放了心。   碎了玉简,桑远远偏头望向幽无命,瞬间眉眼全是柔软的依赖:“现在怎么办?”   幽无命:“……”   看她方才对桑不近说话的模样,还真以为这小果子胸有成竹呢。   转念一想,她这是人前逞强,唯有在自己面前才会暴露软弱,心中不禁洋洋自得,翅膀没打招呼便舒展开来。   为了掩盖无故翘翅膀这事,他一把揽住了她,双翼一展,掠向前方。   穿行片刻,桑远远忽然伸出小手拽了拽他的衣裳。   “幽无命,熄火。”   幽无命:“……”   他在一块突起的冰台子上稳住了身形,灭去了黑焰。   半晌,二人都看到了光。   七彩的微光,被冰川折射放大之后,氤氲成了朦胧一整片。一片黑暗之中,左前方这一团光晕,就像是暗夜中的一只萤火虫。   他的翅翼上重新燃起了焰。   “有意思。”   像幽无命这种自带导航的男人,只消看上一眼方位,便不用再对照着地图前进了。   渐渐接近那团光晕,二人意外发现一路上多了许多冰下生物的尸体。   忽而狭窄忽而空阔的冰川谷道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不少冥龙——它们个子大,最醒目。   那些歪斜的冰缝中,细细碎碎地囤积了无数小动物的尸身。蝎、蚁、蛇。   “烧烧看。”桑远远指着这些尸骨,一本正经地向幽无命建议。   幽无命嘴角一抽:“小桑果,你饿?这个最好不要乱吃。”   他嘴贱,悄悄嘀咕了一句——“就惦记着吃”。   “你才是满脑子惦记着吃。”桑远远道,“我感觉有点不对。”   黑焰荡过。   “唔……”幽无命道,“确实,尸体之中蕴藏了少少七彩之力。”   桑远远小脸严肃:“所以为什么,这冰下的动物,名字都带着‘冥’。”   幽无命眯了眯眼,收起了漫不经心,沉吟片刻,道:“这七彩,便是‘冥’?”   二人停在原地,思忖起来。   当初桑远远曾中过金冥雪蛾之毒。   如今回想起来,所谓的金冥雪蛾,其实根本就没有形体——只有身体虚弱的人才会看见它们,且被它们毒害。   “冰川之中,本不应该有那么多动物生存居住。它们能活下来,会不会正是因为,‘感染’了那东西?”桑远远指向七彩光晕处。   “极有可能。”幽无命紧了紧手臂,将她圈护在怀中,光翼一展,继续向前掠去。   剧变之后的冰川,呈现出粗犷大气的美感,道道通天的线条嶙峋巍峨,穿行夹缝之中的幽无命和桑远远,就像是行走在巨人的骨骼之间。   目的地越来越近。   “桑果。”幽无命的声音忽然冷低了许多,“前方有鬼。”   桑远远:“???!!!”   在这种地方,说这样的话,实在是有点不厚道了。   他找了块相对平整的冰台,停了下来。   桑远远凝神望出去,目之所及,只有一个个巨大无比的庞然大物的轮廓,她被他方才的话弄得疑心生暗鬼,只觉这些巨大的冰川就要活过来,变成顶天立地的大鬼,扑杀了她和他这两只小小的入侵者。   “留你在这里,我不放心。带着你过去,也不放心。”幽无命一瞬间作出了决定,“离开这里,不去了。”   桑远远:“……幽无命你还记得自己写的那个古墓探险故事吗?停在揭晓谜底的地方,你良心不会痛吗?”   幽无命:“……”   “是什么样的鬼?”她问。   “压力。”幽无命凝着眉眼。   桑远远一头雾水:“压力?”   他思忖片刻,把她捉到怀里,满脸无奈:“真是个好奇果。罢了,天塌下来,我给你顶着。”   黑翼一展,急掠前方。   行了千余丈,桑远远忽然便感觉到了幽无命所说的‘压力’。   此刻向前望去,那传出光晕之处仍是遥不可及,但前方那重重川峦之中,忽然就多了一重令人有些喘不过气的压力。   就好像,被一头顶天立地的史前巨兽凝视。   桑远远:“……要不然还是算了。”   “无事。”他道,“似乎只有压力,并无其他。”   双翼一展,飞掠速度更快了数倍。   变了形的冰川夹缝中,扑簌簌地掉落出更多的动物尸骨。都是死于这场冰川剧震。   再前行一段,不用黑焰,也能照明了。   整面冰川上,都泛着淡淡的光晕。乍一看,像是冰川的核心之中藏着一盏昏黄的灯,仔细看,能辨出七彩颜色。   幽无命忽然抬起手,往身边一抓。   片刻之后,桑远远看见他掌心的黑焰中,捕捉到了一小团七彩光,正是她曾见过的蛾子模样。   “金冥雪蛾!”   七彩光团被炼化,幽无命眯眼望向前方:“这就是源头?”   足尖一点,他像一只大黑蝶,轻飘飘地带着她径直越过数百丈距离,停在了一处冰川之前。   这一整片冰川,都泛着七彩的光晕。   “幽无命,”桑远远把身体藏到了他的身后,“一想到这些都是七彩扑棱蛾子,我密集恐惧都犯了。”   幽无命闷闷一笑:“不是蛾子。哪那么多蛾子。”   “哦。”她探出了小脸。   “光是从背后洇过来的。”幽无命道,“绕过这一面冰川,便能看到光源地。桑果,压力,正是来自那一处。”   “那我们悄悄过去。”她压低了音量,鬼鬼祟祟地对他说道。   来都来了。   此刻掉头离开,回头想想肯定后悔,别提多操淡。下一次,说不定就再也找不到这个地方了。   他收起了黑焰,带着她,贴着冰川向后绕去。   越往前,光芒越是明亮。   整个冰川底,已变成了黄昏时分的模样。   桑远远不自觉地攥紧了幽无命的手,每迈一步,都异常小心。   贴着冰川边缘行走,桑远远感觉到自己胸腔中的心脏越跳越快。   压力仿佛有了实质,沉沉地笼罩在头上,好似在嘲笑凡人的愚不可及。   眼见,转角便在前方。   这一面冰川,就像是立在面前的屏风一般,从边缘绕出的那一刻,桑远远忽然长长倒抽了一口凉气,嗓子里都发出了蜂鸣。   她难以形容眼前所见究竟是什么。   它并不陌生。   是黑铁。   直贯天地的黑铁。致密、光滑、偶尔隆起或者凹陷的纹理,清晰地昭示了人为的痕迹。   上、下、左、右,视野所及之处,皆被它占据。它彻底混淆了方向感,仿佛就是眼前的大地,他与她,就像悬浮在大地上方,与之平行的两只小蚂蚁。   “这是,什么东西?”   心神,紧贴着眼前这一方人工痕迹异常明显的,充满了古朴沧桑感的黑铁大地,向着四方飞掠。 第90章 地下城奇遇   压力,竟是来自这样一个‘死物’!   它虽然没有生命,但它的庞大,已足够让人心中畏惧,喘不上气。它分明是矗立在眼前,但站在它的面前,却让人知觉失调,以为它才是真正的大地——人工的,古朴的,黑铁大地。   桑远远闭眼平复了心绪,吐气出声:“光芒从哪儿来的?”   “那里。”   幽无命牵起她的手,领她向着一侧行去。   七彩光是从这黑铁巨物的缝隙中透出来的。   一道细细的裂缝,小指头宽,一尺来长。七彩光从缝隙中透出,照在冰川上,洇进了冰层里,散向四周。   桑远远躬下腰,想要凑近些去看。   幽无命重重一拽,将她拉回来:“危险。”   他用手臂将她护在身后,用黑焰覆住体表,凑了上去。   七彩光芒触到他身上的黑焰,立刻发出细碎的‘滋滋’声。   桑远远轻轻吸了一口气。   这是,浓郁至极的‘天命之力’。   心弦一颤,她不禁再次仰首去看眼前的庞然巨兽。该不会,这里面藏满了这七彩的力量吧?!   幽无命直起了腰。   漂亮的眉毛蹙在一起,他道:“很深,望不见底。”   “这条缝,望不见底?”桑远远再次倒抽一口凉气。   “嗯,”幽无命快速点了点头,“这壁,厚到超出想象。”   他一边说,一边反手出刀,斩向眼前黑铁。   “铛——”   刀锋竟是没能穿刺,只在黑铁表面划出一道寸把深的刀口。   “比长城硬多了。”幽无命淡定道。   桑远远只觉口干舌燥。   “那这缝隙哪来的?”   “应当是建造时候的疏忽。”   “建造。”桑远远再度吸了一口凉气,“这样的工程,谁做的。”   幽无命摇摇头:“走,看看它究竟能有多大。”   这难以形容的黑铁造物之上,处处都有粗犷的痕迹,看上去像是用传说中开天辟地的巨斧凿出来的一样,任何一道凹痕的宽度都超过了一丈,长度便说不清楚了,因为它们总着顺着某一个方向,绵延到视野的尽头之外。   二人贴着这黑铁造物的边缘,不知飞掠了多久。   它整个被冰川覆盖,幽无命不惜消耗自身力量,用黑焰在冰川之上打开通道,不断向前探索,全力前进,定要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桑远远渐渐便有些犯困。   一侧是冰川,另一侧是平直无边际的黑铁,穿梭其间,就像是坐在匀速前行的列车上,两旁景象一成不变,非常催眠。   地下无岁月。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的冰川上再一次出现了七彩光芒。   “还有其他裂缝?”桑远远神色一震。   “不,绕过一圈了。”幽无命用刀尖敲了敲一旁的黑铁巨壁。   “铛——”   桑远远认出了他先前留下的刀痕。   幽无命点头道:“此物,直径约一千五百里,正圆。跨云、冀二州以及天都地下。上下高度不可测,但我观这纹理走势,不像是个矮平的胖子。”   它太大了,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只能看到无尽的平面,实在是难以推测整体形状。所以它可能是个球,可能是个桶,也可能是个鼎。   桑远远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冀州和天都地下,原来都有冰川么!”   幽无命轻轻点头:“此地的深度,远超想象。”   桑远远:“……”这一跤,真像是摔到了外太空。   略微脑补一二,只觉毛骨悚然。   大陆中心的地底,竟是蛰伏着这样一个黑铁巨物,直径超过千里,高度不知几何。   “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桑远远道,“冥魔,恐怕正是冲着‘它’而来!”   “不错。”幽无命掂了掂手中的刀,道,“往上走,应当能去到深渊口。”   桑远远默默点头。   他单手揽住了她,双翼一展,向上纵跃。   每到力竭下落时,他便会将黑刀斜斜地插到附近的冰川里,然后像只猫头鹰一样蹲在刀面上歇一口气。   有的地段,冰川与这黑铁造物之间并无空隙,桑远远极为配合地向着上方扔出食人花,那食人花大嘴一张,便像个吸盘一样粘在了冰层上,一阵阵‘噗叽噗叽’、‘咔擦咔擦’的怪声响起,厚重的冰层立刻就被吃出了一条圆滚滚的通道。   她反手把食人花一收,幽无命便带着她掠了上去。   到了一处看起来较为稳固的冰台上,桑远远拽了拽幽无命:“等等。”   “嗯?”双翼一收,他停了下来。   桑远远四下一看,找到一处看不见底的断层冰悬崖。   “嗯,这地方不错。”   幽无命:“?”   只见她手一挥,一只又一只肚皮鼓涨的红巨胖子出现在悬崖边上,五片又大又厚的花瓣一分,哗啦哗啦地冲着冰崖下一顿乱吐。   大大小小的碎冰块倾泄而下,看得幽无命嘴角直抽。   “冰块没办法消化,只能吐掉咯。这么多冰装在花肚子里面,冻得我脑仁疼。”桑远远很无辜地摊了摊手。   幽无命:“……”   红胖子们排着队,挨个清空了腹中的冰块。   二人继续上行。   越是往上,越是心惊。   这黑铁造物,根本没什么破绽,幽无命刻意没走直路,而是用螺旋路线围着它不断上潜,无论哪一处,它都精致细密,那些人工痕迹明显的纹路并没有间断。   “是装饰纹。”他淡定地说道。   桑远远深吸一口长气。   “所以,造了这么一座黑铁大山的人,还雕了遍山花纹?”   “未必是人。”幽无命唇角挂着笑。   “嗯。”桑远远叹息,“大约这便是神迹了。”   有些‘花纹’,大到肉眼已经看不出它的宽度和形状。   “先离开这里。”幽无命双翼一展,继续向上。   他并没有放弃探索,仍然走的是螺旋线路。   黑铁巨壁始终一模一样,桑远远有种错觉,自己好像是飞舞在一只巨鼎旁边的小飞虫,可能终此一生,也就飞越到这巨鼎的腰部。   渺小茫然得很。   忽有玉简一闪。   “主君!”阿古的声音传出,“皇甫雄调兵八十万,纵穿屠、晋二州,强行闯入秦州地界,说是要报那一擒之仇,顺便替冀州王收复冀州!战书已送到我这里了,主君,如何处理?”   桑远远只觉一阵恍惚,好似从天上被拉回了人间。   “那就把冀州让给他。”幽无命声音平静。   阿古略有些担心:“主君不是已成功挑拨了皇甫雄与天都作对么?这时节,他怎么反倒打我们来了!他疯了吗!”   “不接战书就是了。”幽无命轻飘飘回道。   阿古还是着急:“那若他一定要打怎么办?”   幽无命:“那就等死咯。”   阿古:“……”   幽无命叹息:“多吃点好的。”   阿古:“……”   玉简破碎。   幽无命颇有些无奈地嘀咕道:“小桑果,人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阿古他跟了我这么久,怎么就一丁点儿也没变聪明呢?皇甫雄说要打我,他就真信咯?”   “他脑筋直。”桑远远道,“这样的人,活得最是简单。”   幽无命眯了眯眼:“皇甫雄原本也是这样的人。如今倒也会使诈了。”   “正因为他原本是那样的人,别人才会毫无防备啊。”桑远远心中颇为感慨。   皇甫雄调这八十万大军,自然是要打姜雁姬。   他被幽无命设计的皇甫俊遗言误导,已恨透了姜雁姬。   当时听着皇甫雄的声音都吐血了,也不知后来是怎样摁下了性子,装傻充楞,假模假样地试探着,调兵向着冀州方向进发。   他自知不是那种擅长谋略之人,若是去与姜雁姬迂回试探的话,反倒容易露出马脚,于是干脆就纠集了大军,以进攻冀都为借口,向着冀州方向开拔——从冀都挥军直下进攻天都,只需要半日功夫!   这也算是阳谋。   姜雁姬要是真以为皇甫雄要打幽无命,那皇甫雄就杀她个猝不及防。姜雁姬要是有所防备,那皇甫雄便挥着这八十万雄狮,与她正面一战!   说起来,这整个事件中,姜雁姬才是真正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的那一个。   直到今日,恐怕她都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皇甫渡已经死了,而且还是‘她自己杀的’。更不知道数日之前,姘头皇甫俊已经‘死在了她的手上’。   她能去找皇甫雄问姜十三那张弓的事情,便已证明她对东州根本没有起任何疑心——但凡姜雁姬发现东州有异心,以她阴险诡诈的性子,是绝对不会在这当口去触皇甫雄霉头的。   等到这次皇甫雄兵临城下,在阵前宣告她杀死皇甫俊、皇甫渡的罪状时,姜雁姬只会觉得滑天下之大稽,根本不可能去细想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她只会愤怒至极,将原本就一团乱麻的误会打成死结。   解不开的死结,唯有一战了。   “皇甫雄会死。”飞掠途中,幽无命忽然淡声来了一句。   桑远远思忖片刻,点了点头。   当姜雁姬发现皇甫雄是真的发了疯,要与她不死不休的时候,她一定会想办法杀了他,稳定局势。   皇甫雄其人,这一生都被皇甫俊保护得很好,性情仍保留着天真直率,血性浪漫。皇甫俊亦兄亦父,庇护他的天真,又给他留下了大片飞翔的空间,兄弟二人之间可谓情深似海。   为兄复仇的热血,足以蒙蔽皇甫雄的双眼,令他贪功冒进。   姜雁姬有心要杀他,必能成功——皇甫雄此人,算计起来实在是太容易了,像那冀州一战,幽无命随便就能擒了他。   一旦皇甫雄死了,东州军群龙无首必定人心涣散,很容易便能被姜雁姬各个击破。   “必须保住皇甫雄!”桑远远斩钉截铁道。   幽无命笑道:“看来小桑果已有想法了。”   “让偶子去吧。”她思忖片刻,“以皇甫雄眼下的状态,任何劝说都不可能听得进去,另辟蹊径,说不定还能有奇效。再说,偶子个子小,替他防备暗杀,那是最好不过。”   幽无命‘噗’地一笑:“小桑果,你真是个奇才。皇甫雄和偶,一定会相处得很愉快。”   桑远远联络了桑不近。   桑不近早就知道偶子的存在,倒也没多问,即刻便去兽栏寻那一狗一偶。   “我们也得抓紧些。”   幽无命不再螺旋前行,身影利落至极,在冰层之间穿梭飞掠。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只见头顶上方的冰层之中,再度氤氲了七彩光晕,黑铁巨壁与炫彩冰芒扭织在一起,显得诡异而壮美。   “莫非这里也有裂缝吗?看起来倒是比底下还要更严重。”   她一边说着,一边手脚不停,往上方掷出一朵朵食人花。   啃食冰层的‘咔擦’声中,忽然传出很不和谐的‘咯噌’一声,像是啃到了别的东西。   再下一瞬间,一些细碎的冻土洒落下来。   “离开冰川层了!”桑远远心头一喜。   食人花卖力地张着大嘴继续往上薅。   忽地,熟悉的感觉传来,一阵暖流沁入食人花的大胖花瓣。   “吃到了冥魔!”   上方忽然光芒大炽!   幽无命将桑远远摁在了怀里,周身黑焰燃起,一掠而上,双脚稳稳地踩住了黑色冻土。   他反手一拨,将桑远远护在身后,然后凝神向前望去。   只见这黑铁巨壁上,有一道三角形的口子,它很大,像宫殿大门一样,三条边线极为规整,一望便知道是制造者特意留下的。   冥魔顺着蛛网一样的通道爬至此处,疯狂地涌向那道溢出七彩光芒的裂口。   奇怪的是,冥魔本不透明,但这七彩光芒竟是可以直直穿透冥魔的躯体,透到外头。   塞满了冥魔的三角裂口里,全是看起来‘七彩透明’的冥魔。   它们一只挤一只,涌进黑铁巨壁之内。   这里的冥魔,对幽无命和桑远远的血肉之躯彻底丧失了兴趣,哪怕贴着他们爬过去,也绝不会分神多看他们一眼。   它们的目标就是那黑铁巨壁之上的三角缺口,独眼呆滞,耷拉着长舌,被踩到舌头都完全没有感觉,只知道向着那七彩光芒一直爬去,不停地爬。   “这像不像一只炉子?”幽无命忽然轻飘飘地问道。   “炼化冥魔的炉子?”桑远远只觉毛骨悚然。   “也未必,”他笑了笑,揽住她的肩,“这是什么仿佛不太重要了。”   桑远远琢磨片刻,深以为然。   无论这是什么东西,它里面究竟有什么,那都不是人力能及的。   显而易见的是,这黑铁巨壁之中的东西,正是让冥魔趋之若鹜的根源所在。   “这里便是深渊口通道。”桑远远回身望了望那些蛛网般密布的甬道。   它们从各处延伸而来,交汇在这里。   找到深渊口,那距离地面便不会太远了。桑远远终于找到了脚踏实地的安全感。   “想进去看看么?”幽无命指着黑铁巨壁上那个七彩三角缺口问道。   桑远远深吸了一口气:“如果你有把握的话。”   幽无命哈哈大笑:“小桑果!这世上,还没什么事情能难得倒我!”   说着,双臂一合,将她护得严严实实。黑焰燃起,他抬起脚来,漫不经心地一踏,身形如箭一般,直直掠进了三角缺口!   若要问桑远远此刻是何感受,大约就像是被冰块保护着,穿过一片高温高热的七彩蒸汽!   黑焰滋滋作响,与这七彩力量对抗。   黑铁巨壁,果然如她想象中一样厚重。幽无命急速飞掠,竟也花费了一会儿功夫,才抵达目的地,戛然刹住了身形。   三角形状的通道,长度有将近千丈。千丈作‘壁’,这是何等骇人。   站在这通道口往里望去,无论往上往下往左往右,皆是望不到底的黑铁,无穷无尽的黑铁。   就好像,这黑铁便是整个世界,她与幽无命,站在世界的窗口,向外面眺望了一眼。   眼前全是七彩光芒。隐约能看出这光芒是有核心的,它们源自一个同样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庞然大物。这个大到超乎想象的东西,位于圈起的黑铁巨壁的中心,像是内核一类的东西。   核与壁之间相距甚远,无法到达。   幽无命阖上双眼,凝神感受片刻。   “死物。”   桑远远直勾勾地点了点头。   这么大的东西,若是活物,那当真是瞬间就能把整个云境给掀了。   它实在是太大了,就算幽无命有能力围着它飞上一圈,也无法判断出它到底是什么。就像这圈黑铁巨壁一样,至多便是知道它直径一千五百里,是个圆形。   桑远远只觉毛骨悚然,身上也不知是冷是热,浑身血液有些不听使唤,时而‘哗哗’地胡乱奔涌,时而像是停滞,脑袋一阵阵发晕。   谁又能想到,有一天谜底就这么摆在眼前,不神秘,没有阻碍,却因为太大,而令人看不懂它?   她忍不住感慨:“在浩瀚宇宙面前,人类就像小小的蚂蚁。”   幽无命斜眼瞥了她一下,想笑,又忍下了。   冥魔从身边挤出来,闷头向前爬,一只接一只,顺着这通道的边缘,直直坠下看不见底的深渊。   “嘶——”桑远远有些牙疼,“这算什么,自尽式朝圣么?”   两个人垂头望下去。   这里,究竟得多高?千千万万年,冥魔就这么一直摔一直摔,却始终也填不满这大窟窿?   “这趟来得值。”桑远远喃喃道,“现在知道为什么天坛一动这七彩之力,就会引发冥魔暴动了。冥魔与这所谓的‘天命’,还真是息息相关哪!”   幽无命搓了搓手:“有点意思。”   收回目光时,桑远远眼神忽然一滞。   她倒抽了一口凉气,反手攥住幽无命:“那是什么。”   声音都变形了。   幽无命顺着她的示意望去。   只见脚下那规整无比、仿佛是套着模具灌出来的光滑黑铁通道边缘上,赫然印着三根清晰的指痕。   特别细、特别长,凹进黑铁里将近两寸那么深。   桑远远头皮发麻,脊背上寒气直窜。   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方才幽无命拔刀斩过这黑铁巨壁,只留下了不到一寸的刀痕。   幽无命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揽住她的肩膀,探出半个身子,上下左右地望。   很快,又发现了不少痕迹。   抓痕、指印。   顺着那些痕迹略微一扫,立刻便能想象出一个人用手抓着黑铁巨壁,在上下攀爬飞掠的样子。   一个手指特别长,指甲也特别长的人。   桑远远脖颈阵阵发凉。   “有人生活在这里?”她不自觉地放轻了音量,小心翼翼地贴着幽无命耳朵问道。   他眯着眼,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唇角微微一翘。   “回。”   幽无命身形倒掠,飞速退离了这黑铁三角口。   “不像是人,倒像是……”他慢悠悠地点着头,白牙上下相抵,轻轻磨挲。   “像是什么?”   “咳,咳咳。”不远的地方,忽然传来了几声咳嗽。   ‘刷’一下,桑远远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没听错,确实是咳嗽的声音!   她紧张地攥住了幽无命,深吸了好几口气。   真的是,太惊悚了。   哪怕身边有幽无命,仍是叫人毛骨悚然。   幽无命微仰着脑袋,四下一看。   目光很快便锁定了一处。   桑远远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两条深渊通道中间有一个凹陷的洞窟,声音似乎就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   “当心。”她小心地牵住幽无命。   “嗤。”幽无命依旧不以为然,“小桑果,跟我在一起,有什么好怕。”   他揽住她,轻身一掠,落进洞窟。   桑远远:“……”这么直接就闯的吗!   她悬着心,紧张地一望。   当场便怔住了。   洞窟中的人,也慢慢抬起了头。   七彩光芒直射不到这里,洞窟里像是黄昏时分的光线,倚在洞壁上的人,脸色发黄,目光暗淡,咳嗽时,口中溢出一股股发黄的血,已是濒死之际。   竟是个熟人。   韩少陵。   桑远远呆呆地望着他。忽而觉得不可思议,忽而又觉得在情理之中——韩少陵与梦无忧跌下深渊口的暗河,当时她与幽无命便猜测过,这二人怕是很难淹死,应该会顺流抵达那个让冥魔趋之若鹜的地方。   可不就是这里么。   桑远远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她望着韩少陵,韩少陵也望着她。   只有韩少陵一个人。   不见梦无忧。 第91章 保卫皇甫雄   倚在洞壁下的韩少陵慢慢抬起头,望向桑远远。   算起来,距离上次幽无命将韩、梦二人击落到地下暗河中,大约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左右的时间。   这段日子,幽无命炼化了落雷和七彩碎镜,修为突飞猛进,伤势也早已复原。   还杀了个皇甫俊。   再看韩少陵,他的模样比当时更要糟糕。断臂处已化了脓,踏入洞窟,便能闻到浓浓的腐臭味道——带着这样的外伤跌进漂满冥魔的地下河,又在潮湿阴暗的地底耽搁了这么久,伤口自然是要恶化的。   桑远远往他头顶扔了只小脸花,灵蕴藤一探,发现韩少陵的脏腑已被七彩光浸透,心脉已被情族的体毒腐蚀得坑坑洼洼,没救了。   “桑儿,我又梦见你了。”韩少陵动了动干枯皲裂的唇,喃喃道,“方才便隐约听到了你的声音……我就知道,你又要到梦中与我相见了。好啊好啊,这样的美梦,许久不曾做过了。”   “哦?美吗?”幽无命愉快地露出了自己的帅脸。   韩少陵:“……收回方才的话,原来是噩梦。”   幽无命垂头笑了笑,毫不介意地走到韩少陵身边坐下,往他旁边的洞壁上一靠,冲他扬了扬下巴。   “喂,你那个野女人呢?丢下你跑了?”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啊幽无命。”韩少陵嫌弃地皱了下鼻子,“离我远些,一身怪味。”   幽无命嘴角一撇,将信将疑地抬起手臂来嗅了下。   “没有味道。”他很认真地为自己辩解,“虽然数日不曾沐浴,但我是从冰川下面过来的,没出什么汗。你才一身怪味,又是血又是脓包又是臭汗。”   桑远远轻轻摇了下头,唇角浮起淡笑。她知道韩少陵说的怪味,是指幽无命那一身骚包气质。   韩少陵虚弱地笑了起来。他抬起手,摆了摆。   “幽无命啊幽无命,哈,哈哈,没想到临死之前,居然会梦见你,还能这般平心静气地说话。啧,真不像你啊幽无命。怎么,不动手还等什么?”   幽无命淡淡笑了下:“算你运气好。刚杀了个皇甫俊,现在不想杀你。”   “嗤!”韩少陵毫不留情地嘲笑,“想杀皇甫俊,你就做梦吧!东州军什么实力,你幽无命什么实力。也就我大意,才会着了你的道。”   “你这话就不对了。”幽无命一本正经,“你那不是大意,是没有自知之明。”   韩少陵冷笑:“没有自知之明?短短月余,我修为飞跃五个重天,此等速度凡人望尘莫及……我哪能料到你竟破了境。幽无命,你那是运气罢了!”   幽无命把脑袋往洞壁上一靠:“你没理解我在说什么。”   “你在说什么?”   幽无命同情地瞥了他一眼:“我能破境,都是小桑果的功劳。我有自知之明,知道离了小桑果不行,所以我好好对待小桑果,她便给我越来越多的福气。”   听他提起桑远远,韩少陵不禁聚了聚略微涣散的视线,望向立在一旁,周身好似蒙上一层光环的美丽女子。   “桑儿……”   幽无命讥笑:“而你哪,明明就是靠着女人,又不敢承认,这下好咯,能救你命,给你机缘的梦无忧跑咯,你就等死吧你!”   眉眼间满是幸灾乐祸的嘲讽。   韩少陵立刻就怒了:“她是为了救我,才跟着那冥魔王去的!”   幽无命长眸一斜,飘向桑远远,‘叮’地眨了下右眼。   桑远远:“……”见过最长的路,就是幽无命的套路。   “你就编吧。”幽无命轻飘飘地笑,“什么冥魔王,我可从来不曾听说,喂,我说韩少陵,人呢,该认输的时候就认输,死犟有什么意思。”   “谁死犟了。”韩少陵往上挣了挣,道,“我承认,梦无忧她帮了我许多,但我需要她的帮助了吗?若不是她瞒着自己情族的身份来算计我,我又何必在她身上伤那么多脑筋?幽无命,你可知道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就是碰了那个梦无忧!”   他咳了两下,吐出一口黄色的血,情绪更激荡了些:“若换了是你,你能好到哪里去?我问你,你是不是个男人!”   幽无命吊起眼睛:“当然是!”   韩少陵朝他偏了偏头:“那若是你,孤身一人,月色好,风好,酒好,温度也刚刚好,这么一个夜晚,一个姣好的女人爬上了你的床,是男人,你不动她?你说你是不是男人吧!”   幽无命的黑眼珠慢吞吞地转:“你说的这个,不成立。我有小桑果,又怎会孤身一人。”   “若是没有呢!”韩少陵啧一声,“幽无命,你就说,你若是不慎碰了个情族女人,你怎么办吧!嗯?再不碰她,等死啊?”   幽无命很认真地思忖了一会儿。   “说呀,幽无命你倒是回答我啊!你就甘心等死,而不再去碰她?少来这些虚伪的!”韩少陵笑道,“你这么假,我可要看不起你了。”   “我这个人呢,”幽无命缓声道,“最不爱受胁迫。无论是哪种形式的胁迫。有人胆敢这么算计我,当场就被我杀了。”   “嗤!”韩少陵不屑道,“你就编。杀了她,你毒发了怎么办?”   “捱着咯。”幽无命脸上浮起玩世不恭的笑容,“若是疼得我暴躁了,正好找我仇家,拼它个玉石俱焚去。”   韩少陵认真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我倒是忘记了,幽无命你是个疯子!”   “嗯,疯子挺好的。”幽无命笑得晃眼,“真实!”   “你可以走了吗?”韩少陵叹了口气,“换桑儿过来与我说说话。”   幽无命当场就不答应了:“没聊完呢!喂,你方才说那梦无忧是主动爬你床的?不说被你强的么!”   韩少陵斜眼瞥他:“幽无命,女人是半推半就还是抵死不从,难道你就分不出来?你不会没碰过别的女人吧?”   幽无命:“……”   他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半晌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   说真话吧,好没面子!说假话吧,万一小桑果当真岂不是要命!   “反正,你女人都跑了。”幽无命梗起了脖颈。   “说了,她是为了救我,才跟冥魔王走的。”   “骗人!”   “骗你做什么。”   话题又绕了回来。   幽无命装模作样地想了想:“为了救你跟别人跑了,丢你在这里等死?这话你自己信吗。”   “她一定会想办法回来的。”   “你指的是,姓梦的把所谓的冥魔王迷得神魂颠倒然后讨了药回来救你?韩少陵,我真不知道该同情你们哪一个了。来来来,你跟我说说,冥魔王长什么模样,就那,一只眼睛,一根舌头,满身粘不拉叽,啧,你那女人,口味还怪重的。”   韩少陵摇了摇头:“这只长皮了。模样和人类差不了多少。会说一点话,自称冥魔王,实力深不可测。我曾见它在外头那东西上面飞檐走壁,如履平地!”   幽无命眯起眼睛:“然后呢,它对你女人一见钟情?”   韩少陵:“……是。”   模样可以说是非常屈辱了。   桑远远默默在一旁听着,脑海中浮起了方才在黑铁巨壁的内壁上看到的那些抓痕和指印。想必就是这‘冥魔王’的杰作。   冥魔王……这又是个什么东西?打开谜团的钥匙,会不会就在它的身上呢?   “我说韩少陵,你就不觉得奇怪?”幽无命好心好意地说道,“你看我们小桑果,哪里都甩了你那梦无忧十八个天都是不是?那为什么但凡是个雄的,就非要围着你那女人转啊?连冥魔她都不放过。我怎么就没见过谁死皮赖脸要缠我果子,哦,除了你。”   韩少陵:“……”想发火,又不知道该从哪个角度发。   “行了,幽无命,害我至此还不够,特意要跑我梦里来,就为了继续羞辱我么。”   幽无命啧道:“你自己惦记着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怪我咯?喂,你真不奇怪么?那个女人,凭什么?”   韩少陵一副拿他没办法的样子,长叹一声:“你要这么说的话,我确实是发现过一点异常。就,每次我想找她麻烦,总会不自觉就跟她滚到榻上去了。”   他抬手指了指洞窟外那铺天盖地的七彩光:“就觉得,她身上好似也有这样的光,让人头脑发晕,就想要她。别人,或许也是如此。”   幽无命偏头看了看桑远远。   听韩少陵这么一说,桑远远立刻就明白了。搞了半天,什么万人迷玛丽苏,什么天生亲和力无穷人人为她大开绿灯,原来都是这七彩光芒作祟。   要说‘命’,大约也只有最后这一次与冥魔的‘一见钟情’,算得上真正的因果关系——她与这七彩光接触了这么久,冥魔王一见她,就发现这个人类身上有它熟悉的东西。   “梦无忧不会再回来了。”幽无命平静地回头望着韩少陵。   “她会回来。”韩少陵自信一笑。   幽无命悠然抱起了胳膊,不打算再搭理他。   “不会了。”桑远远叹息着走近了些,“韩少陵,你难道没有发现吗,你和她跌落地下河之后,她身上那逆天的气运便消失了。否则这一路过来,你又何必这般辛苦,衣裳都破成了这样,灵蕴消耗殆尽。而且,这么长一段路,连一株最寻常的止血药草都没有遇到。”   韩少陵眸光复杂:“桑儿,你愿意和我说话了?这地下,什么也没有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可是,从前梦无忧无论在任何地方,都能捡得到奇珍异宝呢。”   韩少陵呆滞地点点头:“是。确实匪夷所思。”   “那是因为她手中的那面镜子。”桑远远蹲到了他的身边,“有人通过这一面镜子,将很玄乎的气运,源源不断地输送给她。”   韩少陵双目微睁:“便是上次被你们夺去的那镜子?”   “是啊。”桑远远叹道,“你可知道,那所谓气运,却是这天下苍生的气运。梦无忧用一分,苍生那里便少了一分,所以你看,她‘捡’来万年灵髓助你疗伤晋阶,各地便‘涌潮’纷纷。她引落雷从幽无命手中救下你性命,千年难遇的全境‘涌潮’便出现了。”   “再后来你二人跌进深渊口,为了保你们的命,站在她身后的人,直接将无穷的气运送到了那面镜子中……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你应该还不知道吧?几十丈高的冥魔海啸,同时袭击了全境。”桑远远的目光中流露出些许同情。   “再然后,梦无忧丢了镜子,再也没有从天而降的机遇和气运帮助你们渡过难关了。你们只能依靠自己。韩州王,是不是很久很久,都没有体验过这种凡事靠自己双手、举步维艰的感觉了?相对的,外头却是风平浪静,人类战胜了冥魔,暂时保住了家园呢。”   韩少陵震撼难言,呆呆地望着她。   “这,这真是梦吗?你说的这些,为何……竟叫我难以反驳……”   他恍惚片刻,连喷了好几口黄血:“所以,梦无忧她再无气运加身,她会被冥魔王杀掉对吗?难怪幽无命说她不会再回来了。”   桑远远道:“她能不能保住性命我不知道。不过若是她用从前和你们相处的经验来对付冥魔王的话,我觉得生还的机率不会太大。想要让冥魔王化小爱为大爱,成全你和她的爱情,然后放她带着药回来救你,那更是没有半点可能。”   韩少陵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个化小爱为大爱,哈哈哈哈!你说的是那个阴月阁阁主乔阴月吧,那个蠢猪,可真是没把我笑死!”   桑远远不知道谁是乔阴月,但她知道肯定是梦无忧追求者大军中的某一位。   “就是在章州设伏的那个暗杀阁。”韩少陵摆了摆手,“已经不重要了。”   他的目光又恍惚了片刻。   “桑儿,你再告诉我一次。真的是因为我,才令全境一次次陷入危机和灾难的吗?这是真的吗?你没有骗我?”   桑远远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没有骗你。最后这次冥魔海啸,攻破了许多州国,不过如今已无大碍了。”   “死了很多人吧?”韩少陵唇角浮起苦笑,泛黄的血液顺着嘴角汩汩往外流。   “是,不过大家对付冥魔的经验也更足了。”桑远远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忽然浮起了发着光的微笑,“一切伤害,只要不能消灭人类,都只会让我们更加强大。”   “韩州怎么样?没了我,韩州……”韩少陵皱起了眉。   桑远远微笑道:“韩州很好。你的堂弟韩少风,很沉稳,守下来了。”   “那便好。”韩少陵脸上浮起了笑容,有欣慰,亦有自嘲。   “这个世间,少了谁不行呢?”他喃喃道。   “是啊。”桑远远赞同,“一切,本就该顺其自然。这才是真正的天之道。强行将气运聚给某人,只会弄巧成拙,反倒成为一害。”   “不错。”韩少陵笑了起来,“桑儿,若我早知道,自己夺了苍生气运,带来这么多灾难,我早就亲手杀死梦无忧,然后挥剑自裁了!你信我。”   “我信。”桑远远轻轻点了点头。   像韩少陵、皇甫俊这样的人,虽是敌对,但她却知道他们骨子里都是真英雄。为了苍生,为了人族,他们是不惜己身的。   “好,你信我便可。桑儿,若有可能,还请替这苍生,拨乱反正吧!”韩少陵微微地笑着,目光忽然一滞。   幽无命偏头看了看:“他自绝心脉了。走吧。”   二人踏出洞窟。   桑远远忍不住回眸望了一眼。   “小桑果!”幽无命凶恶地瞪着她。   “其实我和他,真的不熟……”桑远远轻声叹息,“觉得有一点可惜罢了。他与皇甫俊,其实都是守护云境的英雄啊。”   韩少陵与幽无命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可化解的矛盾,只可惜到了今日,他已被那七彩光和情族之毒渗透,连桑远远也无力回天了。   “嗯。走咯。”幽无命揽住了她。   顺着通道,二人很快就找到了位于云州的深渊口,如今幽无命的翅膀熟练度更高了,飞越区区深渊口更是不在话下。   ……   冀都。   “镇西将军,冀州王再次求见!”   “不见。”皇甫雄唇色有些发白,独坐在窗下,目光怔怔的。   八十万大军,调动起来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他得在冀州等。   前几日,他的心还像是被扔在油锅中,一直煎一直煎一直煎,等了那么几日,倒是冷却了下来。   姜雁姬无数次试图联络,皇甫雄都称病推了。   他知道自己。   听到那个歹毒女人的声音,必定会按捺不住自己那满肚皮脏话。   现在不可以。大军仍有大半未到,打不得。   这些日子,皇甫雄根本不敢回忆皇甫俊的音容笑貌。他的人生里,皇甫俊一直像座灯塔,指引他,率领他,是明灯,亦是港湾。   虽不去想,但无论身处何地,皇甫雄都会有种错觉,自己失了灯,陷在了粘稠浓密的黑暗中,挣不脱,甩不掉。   头上白发一根接一根冒出来。   灵耀境的强者,亦是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去。   有时这么坐着,一个恍惚间,竟看到了自己的末路,知道自己势颓如山倾,根本不可能斗得过那样恶毒阴险的女人——连大哥都输了,不是吗?   但他立刻又给自己打气。   手边放着不久之前那位先生送来的,《萧仲复仇记》的结局。   像是一根救命的稻草。   “萧仲可以,我亦可以!”   胸中却难免还是淤堵,张口一吐,又是带血的痰。   像是陷进了挣不脱的泥沼。明明仇深似海,该是一往无前之时,可是情绪却始终阴暗灰败,拖得越久,越是觉得满心无力。   皇甫雄是多年领军的人,他深知将领的气势足以影响全军。他这个领头羊尚且如此,更别说麾下那些将士了。   “我真能斗得过她吗?”皇甫雄的目光,渐渐浑浊,“上苍若是有眼,可否给我一点启示?我皇甫雄,此生当真还有希望为兄长复仇么?!”   “笃、笃、笃。”   很清脆,很欢快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皇甫雄双目微张,偏头望去。   愕然失神。   “什、什么……”   一只比膝盖略高一点点的小偶人,正摇摇晃晃朝他走来。   身上挂着一件空落落的灰袈裟,胸口贴着一个大大的‘福’字,脖颈上挂着一串通透的琥珀念珠,最下面那粒大珠珠敲击在它的木头小肚子上,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   “笃、笃、笃。”   一张白惨惨的小脸上,嵌了两只巨大的黑眼睛,小小的鼻子,红通通的小嘴巴,笑得又漂亮又甜蜜。   它张着双臂,摇摇晃晃走到了皇甫雄的脚下,不动了。   “这是什么?!”   皇甫雄使劲眨了眨眼,从窗边矮榻上跳下来,蹲在人偶面前。   ……还嫌太高了。   他身形威猛巨大,蹲下来,还是只能看到人偶乌黑的发顶。   于是皇甫雄屁股一歪,坐了下来。   ……还是太高。   人偶挥了挥两条小胳膊,像蝴蝶扇翅膀一样。   “要抱抱?”皇甫雄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自己都愣了。   东州男人向来是秉承‘爱即是害’的传统,对自己的孩子(尤其是儿子)以磨砺打压为主,君父极少会对自己孩子表示出爱意。   譬如皇甫俊,把皇甫渡往远处一扔,不闻不问,只不断施压,委以重任。   在东州男人看来,这是最深沉的父爱,这,才是爱!   皇甫雄亦是如此。他从来没抱过自己的儿子,向来都是学着兄长的样子,摆出一张冷脸,好像亲儿子欠了自己八辈子钱一样。   可是这会儿,对着这么一个诡异的来历不明的人偶,他居然脱口就问出了‘要抱抱’这么一句黏黏糊糊的话。   简直是,晚节不保!   只见面前的人偶‘呼’一下仰起了小脸,一双漆黑的眼睛对着他眨巴了两下,眼睫扑扇扑扇,简直就是要了老命。   一对小胳膊又扇了两下。   皇甫雄:“……送福童子?!”   这是皇甫雄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到了‘上天的恩泽’。就在他最茫然最无助最困惑最孤独的时候,身边,居然出现了这么一个完全不符合常理的东西!   这不是上天的启示,还能是什么?!   皇甫雄一脸正经,伸出蒲团大的双手,捉住人偶的小身躯,把它抱了起来。   “我得好好检查一下,是不是什么暗器。”   人偶咧开了嘴唇,露出两排漂亮略尖的小白牙。   皇甫雄:“……”   如果这世间有一种死法叫‘被可爱致死’,皇甫雄觉得自己可以含笑九泉了。   他像做贼一样,把人偶抱到了矮榻上,虽知殿中无人,却还是警惕地环视左右。   然后用自己的胡须,在人偶漂亮的小脸蛋上重重蹭了一圈。   人偶:*皿*   凶给他看!   面对忽然呲出小尖牙的愤怒偶子,皇甫雄更是觉得自己的魂儿都飞了。   “啊啊啊——怜杀我也!”(萌死我了)   这一声大吼惊动了殿外的侍卫。   侍卫们都知道大将军已消沉了多日。乍闻这么一嗓子,侍卫吓得不浅,顾不得询问便冲了进来。   “将军?!”侍卫‘铿锵’一声抽出了大刀。   皇甫雄被扎扎实实吓了一跳。   他摆出一个护崽的架势,把人偶往怀里一圈,然后凶狠地瞪向自己的亲卫。   二人大眼瞪小眼。   “将、将军无事吧?”   “能有何事!出去!”   皇甫雄急急赶走侍卫,低头一看,怀中的小可爱已不翼而飞。   皇甫雄:“???”难道是幻觉?!   头一转,却见矮榻的杌子后面露出小小一片灰色衣角,一只小手伸出来,‘嗖’一下,把衣角拽回去藏好。   皇甫雄:“!!!” 第92章 云之濯其人   云州。   幽无命与桑远远顺着深渊口掠了出来,回到地表。   地底的一切着实震撼,桑远远许久都回不过神。   “幽无命,你说,底下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明知问了也白问,她还是忍不住喃喃脱口而出。   幽无命:“……”   要了老命了。   这么可爱的一个小桑果,睁着一双水雾朦朦的眼睛,撅着那么一点好看的红唇,用这样温柔可人的声音问他。   这样的信任和依赖,叫他如何辜负?   要他说‘我也不知道’,那还不如直接一刀把他杀了吧。   “那是万恶之源。”幽无命微微挺起了胸膛,神色自若,双眸微眯,一派成竹在胸的模样。   “哦……原来如此!”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揽着这只神不守舍的小果子,慢慢向前踱。一双漆黑的眼珠子慢悠悠地转动着——那玩意,到底是什么呢?他也很想找人问问。   桑远远聚了聚精神,尽力把地下那震撼人心的一幕幕逐出脑海。   她发现自己留了点后遗症,此刻看什么都觉得小。宫殿小,通道小,就连宫墙圈起的四四方方的天,看起来也很小。   两个人都很默契,没再提韩少陵的事情。   虽然立场敌对,但皇甫俊与韩少陵的死,对整个云境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   这里是云州的王城,很快便有侍卫发现了这对神色很不正常的男女。   云许舟闻讯赶来。   此刻距离冰川塌方已过去了整整十一日,云许舟步履匆匆,人还没到,声音便传了过来——   “小小的雪崩,竟把你二人困了十余日么?”   她疾步来到近前,一双大眼左右一转,屏退了左右。   “东州派了人来,还在冰雾谷下面翻腾。算你们运气好,碰上了五百年一遇的冰川位移,证据全部毁掉了。”云许舟负着手,倾身笑道。   “冰川位移?”桑远远微微睁大了眼睛。   “唔,”云许舟点了点头,“老掘冰人们的经验。祖辈在冰川里讨生活的,与那冰雪熟得很,看上几眼便会晓得是什么年份的冰川。据他们的经验,冰中那些明显的地质断层,差不多便是五百年一遭——极大规模的冰川位移。”   难怪径直把她和幽无命送到地层底下去了。   “皇甫俊在云州出事,皇甫雄没为难你吧?”桑远远问道。   云许舟笑着摆了摆手:“我只一问三不知,他拿我有什么办法。他还敢在这冰天雪地里和我干仗不成?”   云州这恶劣的极寒气候,倒是让云州军天然立于不败之地——若只守不攻的话。   “云许舟,你知不知道这底下有什么?”幽无命忽然阴恻恻地问了一句。   “哪个底下?”云许舟垂头看了看,“地基?冻土?”   “再下面。”   “冰。”云许舟忽地笑了笑,“都是冰。我曾经想过,若有一日,云州这气候变了,转暖了,那这片大地,大约会变成湖海,或者沼泽。也无妨,天无绝人之路,到时候将它建成水上之州便是了。”   桑远远与幽无命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   看来她是真不知道地下有个大家伙。   二人也没打算告诉云许舟。   “对了,”幽无命凑上前去并着肩,将手竖在唇角,偏头低低问道,“云之濯,听说过吗?”   云许舟眯起眼睛沉思片刻:“不曾听过这个名字。云氏数百年来不曾排过‘之’字辈,若是赐姓……对了,上回查那天坛圣子时,赐云姓的国人名单与履历都在我那里,现在去查?”   桑远远依稀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濯。是洗的意思。若是赐名……这寓意,可不怎么好啊。”   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清洗云氏王族这么个意思。   多晦气啊!   她踱了两步,手指点着额角:“若我没记错,这个字仿佛还有祓除罪恶的含意。”   祓除云氏的罪恶?!   啧,那更厉害了。   “有意思。”幽无命抿唇笑了起来。   若是赐姓,礼官必定会严格排查选字,绝对没有可能出这么大的纰漏。这样的名字实在是太反动了,咬文嚼字的礼部官员怎么会漏过了它。   所以,这人很可能是私用王姓。   私自偷用王族姓氏的,倒也不是没有。不过这种事一般只有在与外界没什么交集的山旮旯里才会发生,顺便再自立个什么王朝,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他。   这么一想,天坛倒好像也是这么个遗世独立的地方。   一个专司祈祷卜运祝福的机构,没有任何实权,收录人员全凭一个‘缘’字,虽然每年也会向帝宫呈上人员名册,但是从来无人去查验考证。   云之濯是个灵耀境,年龄已不可考。   就这么,‘藏’在天坛?   若不是桑远远忽然意识到这个名字有些不妥的话,恐怕所有人都只会认为这是一个早年间被赐了王族姓氏又恰好没有留下记录的人。   “会不会是假名?”云许舟问道。   桑远远回忆着云之濯其人的音容笑貌,缓缓摇头:“不像。他濒死时,也曾提及自己的名字,极为自然流畅,眉眼间没有丝毫别扭勉强,这说明他对这个名字认同感很强,应当是一直在用的。而且,他的身份令牌上写的确实是‘云之濯’这三个字。”   云许舟长吐一口气:“那我先安排人手去查那赐姓名录,就找这个名字或者相似的、谐音的名字。若是没有,还请幽州王将这身份令牌给我,我持了它,问天坛讨要说法去!此子窃我王族之姓,辱我云氏,其心可诛!我倒要问问,天坛诸般包庇,意欲何为!”   云许舟,确实有理由有资格去闹。   桑远远与幽无命对视一眼,轻轻点头。   趁着云许舟安排人手时,桑远远偷偷攥住了幽无命的腰带:“碎镜给我。”   幽无命长眉一挑,不动声色地瞥了云许舟一眼。   旋即取出碎镜,握到了桑远远的掌心。   之前,她与幽无命早已利用这碎镜查看过云之濯这个人。   遗憾的是,试了数次,都只能看见他独自坐在阴暗的密室中吐纳修行——云之濯这个人,当真是活得像苦行僧一般。   若是连着老太监姜一一起查,就能看到很多人在一座漆黑的地下宫殿里,围着祭坛施术。其余的人都穿着黑斗篷,戴着金属面具,认不出身份。   线索便断在这里了,没有办法离开这个闭合的循环——查姜一,在施术;查云之濯,在打坐;查云之濯和姜一,又在施术,完全无从突破。   云之濯与姜雁姬、皇甫俊这些人,都没有任何交集,查来查去,他永远都是独自一人,在密室里打坐。   于是桑远远压根就没把这个人和年轻一辈的云许舟往一处联想。   下意识忽略了。   这会儿云许舟说要借着此事去闹上一闹,桑远远和幽无命自然得先确认一下,替她排除嫌疑。   桑远远握住幽无命递来的碎镜,闭上眼睛,默默回忆云之濯其人。   心道:‘云之濯,云许舟。’   眼前,浮起画面。   桑远远的心脏猛地一突。   她其实是做好了这两个人毫无交集的准备。   幽无命看到桑远远变了脸色,立刻眯起了眼,垂在身侧的手上,缓缓凝起了黑焰。   云许舟并不知道自己已被带着焰的毒蛇盯上了,她安排手下去查名录之后,一边琢磨着将要做的事,一边向桑远远和幽无命走来。   “桑……”   云许舟猛地一怔。   她看见幽无命唇角挑着温和的笑容,瘦高的身躯挡在了桑远远的面前。   云许舟:“幽州王?”   幽无命轻声道:“你不动,等着。”   声音轻快,跃跃欲试。   云许舟:“?”   若是短命在这里,就会知道自家主人这是准备杀人了。   云许舟一头雾水,微微侧了侧身,视线想要绕过幽无命,去看他身后的桑远远。   “桑果怎么了?”   忽觉一股寒意‘刷’一下爬满了心口和后背。   云许舟寒毛倒竖,极慢极慢地偏头去看幽无命。却见他仍在笑,神情和煦,微弯的黑眼睛里却是丝丝沁着寒气,能冻进骨缝里去。云许舟这才意识到方才幽无命那句话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云许舟退了一步,皱紧双眉:“我不动,行了吧。”   半晌,终于有一只小手从幽无命身后探出来,拽了拽幽无命的衣袖。   幽无命回过身,目光平静,投向她。   桑远远对上他的视线,心脏莫名便‘咚’地一跳——这个男人的神色和气息,仿佛都在对她说‘无论要杀谁都没有关系,一切问题交给我’。   她忍不住顺着他的袖口找到了他带茧的手,用五指扣了上去。   幽无命吓了好大一跳,急急收掉掌中的黑焰,反握住她。   他用微微眯起的眼角瞥了云许舟一下。   桑远远回忆着方才看到的画面,走到云许舟面前。   云许舟此刻已然意识到不对劲,她略有些警惕地盯住桑远远和幽无命。   “桑王女是听到什么关于我的消息么?”   她下颌微扬,冷笑道:“我云许舟,一生行事坦荡,除了替你们隐瞒暗杀东州王族之事外,行事无一不可告人!”   桑远远正色道:“摄政王误会了。”   “误会。”云许舟面带薄怒,“方才幽州王一身杀气,可不是误会。”   桑远远叹道:“到殿内说话吧。”   云许舟怒冲冲地把桑远远二人引进了书房。   她仍是忿忿:“幽州王,你身手超绝这我知道,但我云州未必就怕了你。你若在这里对我动手,我敢保证,你绝无可能平平安安将桑王女带出云州境内!”   桑远远赶紧挂出了笑脸:“嫂嫂别气,且听我一一道来。”   云许舟重重坐进了太师椅中。本还要气,却被桑远远这很不要脸的称呼给弄得带上了几分羞恼。   “谁要嫁给桑不近了!”   “好好好不嫁不嫁。”桑远远垂头笑了笑,然后正色道:“摄政王且听我说,你与云之濯这个人,有交集。”   云许舟睁大了双眼:“哦?!”   桑远远回忆着方才看到的画面,道:“光线昏暗的大殿,殿顶垂着许多布幔,环境森严肃穆。你与他,相距甚远不曾交谈,中间隔了许多人,穿着打扮非富即贵,女子居多,男子孱弱,应当都是云氏王族。不知摄政王对此可有印象?”   云许舟慢慢眯起了眼睛:“还有呢?”   桑远远摇了摇头:“没有了。”   “这是哪来的消息?”云许舟奇怪地问道,“既然知道我与云之濯同在一处出现过,又岂会没有更多消息?”   桑远远揉了下额角:“一言难尽,算是神神叨叨的通灵之术吧。”   “哦……”云许舟长叹,“准确率如何。”   “应该不会有太大偏差。”   桑远远与云州并无交集,她的‘死而复生’带来的蝴蝶效应应该是影响不到云州这边的。   只是,就这么一幅画面,没头没尾,特征亦不显著,实在是有点令人为难。   佛寺、祭坛、祖庙、道观,都会有这样的大殿。   “我可穿着官服?”云许舟问。   “没有。”桑远远道,“衣着正式,但都是便装。”   “那便不是祭祀。”   沉默片刻之后,云许舟忽然‘嘶’一声,吊起了眼睛:“桑果!你是说,这个侮我王族的狂徒,居然混到我的身边,而我一无所知!”   桑远远:“……”这个反射弧也太长了。   “云之濯,不简单啊……”云许舟敲着桌面,“看来,不仅仅是诅咒侮辱这么简单,他和他背后的力量,是想颠覆我云氏哪。嘿,有意思啊有意思!分明是他们在背后行各色魑魅伎俩,倒搞得像什么正义之师,要讨我这悖逆之族一般!”   “怎么,看不起反派的信仰啊?”桑远远笑了起来。   “噗哧!”云许舟被她这么一搅和,心情也彻底放松了下来,嗔道,“你还笑!如你方才所言,此人能混到我云氏子弟当中,这是何等骇人的事情!他若是带了炸火,炸我个猝不及防,啧……头皮发麻!来,把你看到的那间大殿画给我!”   云许舟‘刷’一声把纸笔扔到桑远远面前。   桑远远:“……”   画画,有点困难。   她执起笔来,回忆着脑海里的画面,一点一点细致地勾画着那间大殿。   画到一半,忽然有亲卫不经通传匆匆跑进来。   云许舟双眉一皱,‘刷’一下藏起了桑远远画到一半的‘案发现场’。   亲卫手一拱,声音急切:“摄政王,大事不好,主君他,蛊毒发作,要不行了!”   “什么?!”云许舟猛地站了起来。   这名亲卫,便是她派去贴身‘照顾’云许洋之人。   云许洋当初包庇纵容一个虐杀少女的凶手,只为满足自己变态的偷窥心理,事发之后,云许舟把他关进天牢,派了最得力的亲卫盯着。   前些日子幽无命送来了灵蛊的解药,云许舟便让云许洋服了,吐出许多血蛊,当时已接近大好了。   云许舟本已计划着请幽无命多制些解药,预备大范围救治云氏王族,谁知亲卫竟是带来了这么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云许洋?”桑远远问。   云许舟急急点了下头,双目已泛起红色:“快,去看看!”   三人匆匆前往关押云许洋的大牢。   云许洋的待遇并不比别的囚犯好,除了单独关押之外,床榻吃食,皆是一视同仁。   此刻御医长已赶到了牢中,正在查看云许洋的病情。   他躺在铺了稻草的木榻上,面色惨白,双眼凹陷,唇色全无。   嘴里一口接一口涌出大蓬的鲜血。   御医长见到云许舟,急急上前:“摄政王!这是灵蛊爆发,猝然噬心所导致!老臣不知起因,不敢贸然用药!”   “之前不是说,体内蛊毒已基本肃清了么。”云许舟声音平静,藏在袖中的手却是握成了拳。   白发苍花的御医长立刻便往地上跪:“老臣无能!愧对摄政王信任!”   “别急,我看看。”桑远远镇定地问道,“御医长,药带来了么?”   “带了。”御医长捧出随手携带的药箱。   桑远远转手递给了幽无命。   让他查一查,是不是药被人动了手脚。   她与幽无命早已默契十足,一个眼神便能明白对方意思。幽无命接过药去,径直将其炼化。   桑远远平复心绪,掷出小脸花,落在云许洋的身旁,细细的灵蕴藤爬向他的胸口,突地一潜,潜入了体内。   桑远远闭目入定。   只见云许洋的心脏上,蠕动着密密麻麻的细小血线虫,一望便是刚刚出卵的幼体虫,正处于急需能量来发育的阶段,于是才会疯一般啃噬着云许洋的生机,导致他病发得又凶又急。   经脉之中,堆积满了破开的卵壳。   “云许舟!”云许洋一边吐血,一边哭骂,“你这个臭骗子!根本就不可能好,根本就不可能!你就是故意害我,你想害死我,再正大光明抢走我的云州王之位,呜呜呜……”   云许舟面色冷肃,等待结果。   少顷,幽无命收起了掌中的黑焰,道:“药没有问题。”   桑远远也睁开了眼睛:“都是新蛊,体内确实没有旧蛊残留。药是有效的。”   “放屁!”云许洋噗一下又喷出了大口鲜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和云许舟联手害我,想要抢我王位!老祖宗都说了,这是上天对我们云氏的诅咒!根本就不可能好!云许舟你别忘了自己在老祖宗面前发的誓,就算你害死了我,你也一辈子不能登上王位!”   桑远远望向云许舟:“先把药灌了吧,别一会儿真死了。”   闻言,云许舟接过药来,往那木榻上一坐,捏开云许洋的嘴巴不管不顾就灌了下去。   云许洋像挣命似的疯狂扭动,无奈身体实在是病弱,在云许州这个灵明境修行者的手中根本没有半点反抗之力。   “你们这些凶手!凶手!”云许洋大哭大叫,“老祖宗说了,根本不可能好,什么药都是骗人的,只会让我死得更快!云许舟你就是故意害我!”   “老祖宗他老糊涂了。”云许舟冷淡地说道。   云许洋大哭着,想要抠嗓子吐了药,被云许舟一个手刀劈晕过去。   桑远远迟疑地望着云许舟:“仿佛有什么内情?”   云许舟叹息一声,挥手令御医长退下。   “你们到冰雾谷那日,我不是参加族会去了么?”云许舟叹息,“一个没留神,叫云许洋逮着机会跑到老祖宗面前告我状。”   桑远远眉毛一动:“所以老祖宗知道灵蛊有治了么?”   云许舟摇了摇头:“也不算吧。云许洋他什么也不知道,就只知道我拿他试药,前些日子虽然解掉了蛊毒,但他身子弱了这么多年,一时半会儿也无法恢复到常人水平。我交待过,什么也别告诉他。”   桑远远见她脸色不大好看,便贴心地问道:“那,老祖宗斥责你啦?”   云许舟淡淡地笑了下:“王八念经,不听不听。”   看来是被骂狠了。   沉默片刻,云许舟垂下头,靴底在地面搓了几下,闷声道:“老祖宗便是见证云氏没落的人。那时候,族中天骄一个接一个意外离世,一直查不出原因,再后来便是爆发了这所谓的‘诅咒’,当时老祖宗可是帝君哪,何人有能力把手伸到他的身上,一夕之间便让云氏满门染蛊?”   “所以老祖宗一直坚信这是天命,而非人为。”桑远远叹息。   云许舟苦笑:“不错。老祖宗最反对的便是寻医问药,但凡谁跳得高些,试图查找病因,便会被叫到祖庙好一通臭骂。我这又是给云许洋灌药,又有篡位嫌疑,可不得被骂个七窍生烟。”   桑远远不禁额角直跳。   “等等,”她忽然睁了睁眼,“可事实上,云氏不就是一夕之间,被人满门下蛊?!”   “是啊……”云许舟满面烦躁,“问题是,当初那些人,早已入土多年,无从查证了。”   “有得查。”桑远远微笑,“就从云许洋为什么又重新染上蛊卵查起吧!”   云许舟双目一亮。 第93章 夜探云祖庙   云许舟取来了这些日子御医长的记录。   可以明确地看出来,服药十五日之后,云许洋体内已无任何血蛊了。   “什么时候染的?”云许舟瞳仁紧缩,“送往天牢的吃食被人动了手脚?”   思忖片刻,云许舟缓缓摇了摇头:“我依你的吩咐,将这件事瞒得密不透风,知道云许洋治病内情的人,只有我、御医长以及云一。”   桑远远轻轻点头。   “桑果啊桑果!”云许舟叹道,“你果真有先见之明,若不是你早早提醒我封锁消息的话,此事恐怕早已人尽皆知,更是无从查起了。”   桑远远道:“那摄政王眼下打算从何查起?”   “自然是从御医长和云一身上入手。呵,知情的就我们几个,必是谁把消息不慎泄露了!”云许舟重重踱了几步。   安静了一会儿的幽无命忽地笑了笑。   “幽州王,你笑什么?”云许舟皱眉问道。   “所以你觉得下蛊的是他们两个?”   “不是!”云许舟断然否定,“这二人至多便是不慎泄密罢了,绝无可能是真凶,这点识人之能,我还是有的。”   “所以是谁下的蛊啊?”幽无命很温和地笑问。   云许舟一下就给问住了:“我哪知道!”   “去查查这虫子出壳要几天吧。”幽无命轻描淡写地说道。   云许舟长长倒吸了一口凉气,大拇指一竖:“聪明!”   幽无命:“……”这就叫聪明了?云许舟怕是脑子不太好使。   桑远远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把他拉到一旁,悄悄说道:“你别嫌弃人家。摄政王的本领在御人,你看,她把这云州治理得多好啊。”   幽无命立刻就不服气了:“那我幽州……”   “你幽州穷。”桑远远毫不客气。   幽无命:“……”   他眯着眼想了想,暗暗点头。   云州,要论综合实力的确是出类拔萃。此地气候恶劣,资源约等于无,但在云许舟的治理下,政治、经济、军事,处处不落于人。   足见云许舟御下之术非同一般。   幽无命还是有些不服气:“呵,那只是我没有认真。”   桑远远:“好好好。”   “小桑果你又在敷衍我。”   桑远远如今早已一点都不虚他,她眯起眼睛,就冲着他笑,笑得幽无命完全没脾气。   三个人回到了书房,桑远远继续捡起笔来,照着记忆描画那间黑黑的大殿。   一刻钟之后,终于堪堪画了个大概。   云许舟接到手中,凝神看了一会儿,眉头越皱越紧:“若我没看错,这是……”   恰在此时,两路调查的人马也一起出结果了!   一个是历代赐云姓之人的名册已彻底翻查过了,没有‘云之濯’,亦没有任何相似的名字。   另一个是,按照血蛊破壳的时间来推算,云许洋中蛊之日,正是前往祖庙参加族会的那一日!   “族会上中的蛊?”云许舟瞳仁骤缩。   幽无命脸上没有半点意外,他抱着胳膊,仰靠在大木椅里,一副很无聊很没劲的样子。   云许舟抖了抖手中那张画:“我方才正想说,这里,正是祖庙!”   “哦!”幽无命挑起了眉毛,露出很欠揍的笑容,“对上了。”   “所以给我云氏王族下蛊之人,是这个云之濯!”云许舟攥紧了拳头,“不,不对,他,只是一把刀,握着刀的,是天坛!好一个天坛!啊,这下一切都对上了!云之濯这个名字,正是针对我云氏,他出现在祖庙,而小洋去了族会之后,又中了新的蛊卵,不是他,还能是谁!”   云许舟忍不住扬起拳头,重重砸在桌面上:“云之濯,他怎么就死了呢!”   桑远远和幽无命对视了一眼。   云许舟这个人,真的是不拘小节——处理大事,把握大方向,那当真是完全没有任何毛病。但在小事上,她却是粗枝大叶,颠三倒四。   幽无命和桑远远是在白州遇到云之濯的,他当天就死了。三天之后,幽无命一行来到云州,云许舟去了族会没能亲自来接人——族会那一日,云之濯尸体都被白州王锉骨扬灰了,又怎能给云许洋下蛊?   两个人不动声色对视一眼。   去祖庙。   认识认识这位五百年前叱咤风云的云氏旧帝王。   只不过,眼下没有任何证据,贸然说出怀疑人家老祖宗,那肯定是找打。得想个办法,曲线救国。   “没有关系,死一个云之濯,还有大把活的。”幽无命淡笑,“摄政王,要去天都抓人吗?我帮你啊。”   云许舟点点头:“我们合作!”   桑远远的样子略有些迟疑,缓声道:“我觉得此事干系太大,在出发之前,有没有办法带我到祖庙去亲眼看一看那间大殿——万一因为画技不佳而引发什么误会,那可就太糟糕了。”   云许舟有些为难:“老祖宗要静养,非族会之日,向来无人敢到祖庙打扰。”   桑远远与幽无命不动声色对视一眼。   桑远远问道:“老祖宗身体如何?一直便瘫痪卧床么?或是偶尔能起身动一动?”   云许舟缓缓摇了摇头:“这么多年了,从来无人见过老祖宗离开那张床。”   “不然我们半夜悄悄去?谁也不要惊动。”桑远远狡黠地眨着眼,“反正老祖宗也不下床,惹不到他的眼睛。”   云许舟:“……桑果你这坏样,与当初的凤雏真是像极了!”   话一出口,云许舟不禁怔了一怔,眉眼有些郁郁——那个人,当初扮女人时那么有意思,做男人怎么就……   “那摄政王要不要做一回坏孩子嘛?”桑远远俏皮地眨了眨眼,“反正族会那日,摄政王已被老祖宗狠狠骂了一回,就算被捉到,大不了再骂一回呗,反正都是给祖宗骂,骂几回也没什么区别。”   云许舟:“……”瞬间被说服。   “好吧,就看看那间大殿。”云许舟用手拍了拍桌面上的画纸,“确实,单看这么一幅画,就贸然确定这是神庙,亦是有些儿戏了。”   “一幅画怎么了。我家桑果的画能差?”幽无命懒洋洋地坐直了身子,抓过画纸一看。   嘴角抽一下,再抽一下。   云许舟同情地望了他一眼。   幽无命:“……是有必要确认一下。”   “噗。”云许舟掩唇一笑,“那便这么说定了,我去准备夜行衣。”   云州与别处不同。   这里处处是白色的冰雪和泛发出淡蓝色光晕的冰核建筑物,要是穿上黑衣在夜里穿行的话,百里之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夜行衣得是特制的蓝白色半透明短打。   天色渐暗,云许舟带着桑远远和幽无命,坐上雪橇,偷偷溜到了祖庙附近。   桑远远仰头一看,只见这是一座平平无奇的大庙,正门上挂着两串大灯笼,四周安安静静,几株老树上落满了雪,看着很有些祥瑞之气。   确实是适合老人家静心养老的好地方。   云许舟指着庙院内一株顶着雪白冠盖的雪菩提道:“喏,那株雪菩提,就种在我们要去的大殿下面。老祖宗他,就居住在大殿后头的斋院中。”   桑远远抬头看了看,位置还挺深。   墙内有暗影晃动,也有一队队侍卫来回巡视。   地方不算大,防守极严密,不像是能偷溜进去的样子。   “看来得有人把守卫引开。”桑远远望向幽无命这个大型人饵。   “不用。来,”云许舟挥了挥手,“我们从雪洞进去。”   “雪洞?”   “咳。”云许舟以拳抵唇,轻咳一声,“族会冗长,见过祖宗之后,小娃们耐不住寂寞,会趁侍卫换防时,顺着雪洞先行溜走。算是王族心照不宣的秘密。”   桑远远噗哧一笑:“都做过孩子,我懂我懂。”   三个人绕到了祖庙背后的大雪松下,云许舟在树干上扒拉了一会儿,果真是掏出了一个大雪洞。   “走。”她带头钻了进去。   雪窝里比想象中暖和,云许舟燃起一盏冷焰灯,躬着腰猫在雪洞里,叮嘱走在最后的幽无命,叫他把悬在树洞上方的皮帘子摆回原样。   “一会儿雪落下来,就看不出痕迹了。”云许舟得意地笑。   三个人穿行在雪洞中,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顺利抵达了目的地。   云许舟掀开皮帘子,从腰后摸出了雪橇鞭,小心翼翼地在面前的雪层上钻了个孔,然后把眼睛贴上去往外看。   “嘘,”她悄声道,“再有一会儿,殿门口该换防了。我们就趁那个时间溜进大殿里面去。”   她收起雪橇鞭,用拳头捶了捶脑门,叹息:“我已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做过这般离经叛道的事情!其实本可以大大方方走正门的,真是中了桑果你的毒!”   桑远远赶紧撇清:“非也非也。分明是摄政王你自己被老祖宗给骂怂了才不敢走正门。”   云许舟:“……”这么一说,怎么感觉更不得劲了。   片刻之后,云许舟再度把眼睛贴在小雪洞上瞄了瞄,然后干脆利落地把面前的积雪扒拉开,跳出了雪洞。   桑远远与幽无命紧随其后。   出来一看,原来这雪洞的入口也是个树洞,正是栽在大殿正门的台阶下面的那株雪菩提。   云许舟返身拉下封堵树洞的皮帘子,往上面洒了几捧雪,然后轻身一纵,带着桑远远和幽无命径直掠到大殿廊下。   侍卫正在一圈一圈换防,要是没这雪洞,还真不可能溜得进来。   云许舟眯着眼查看片刻,见没什么大破绽,便小心地推开了厚重的黑木殿门,让桑远远和幽无命闪身遁进了大殿。   云许舟轻手轻脚合上殿门。殿廊两侧的拱门处,恰好行出两队换岗的侍卫,走到大殿门下站定。   “他们下次换防我们就走。”云许舟用口型说道。   桑远远点点头,走进了殿中,四下查看。   殿中燃着长明灯,照明倒是不成问题。   这里的确就是云之濯出现过的地方。桑远远与记忆中的大殿相对比,发现眼前这些殿顶垂下来的那些厚重布幔,比她在天衍镜中看到的要稍微新一些。   所以天衍镜中的画面是数年之后的族会。   原剧情中,没有了幽无命这个凶残又变态的敌手,韩少陵与梦无忧度过了好几年闲得只能虐来虐去以及对付对付各路男配女配的太平日子,天坛那一群人只需花费少许七彩之力,便能维持住梦无忧的玛丽苏光环,不需要把大量七彩之力灌入梦无忧手中的碎片,云之濯也不必英勇献身。   可如今,一切已天翻地覆。   韩少陵死了,皇甫俊死了,云之濯也死了。梦无忧落入冥魔王的手中,生死不明。不久的将来,天坛一定会被掀个底朝天,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难说得很。   从某种意义上说,桑远远和幽无命,好像真是什么反派大魔头的样子——二人毁掉了原本和平稳定的‘未来’。   这一切,该怨谁呢?总不能让他们两个躺平任杀吧?   云许舟用肩膀碰了碰桑远远,打断了她的沉思。   “确定了吗?”云许舟用口型问。   桑远远点点头。   “那准备原路返回,要换防了。”云许舟道。   桑远远抬眼去望幽无命。   他正在把玩香案上的小铜香炉。目光相触,心领神会。   只见他毛手毛脚地把香炉放回原处。   香案是铁制的,香炉坚硬的炉脚落上去,只听“铛——”一声脆响,碰撞声绕梁不绝!   “糟糕!”桑远远一把拉住云许舟,“快躲起来!”   云许舟脑袋一懵,下意识便反攥住桑远远,往后殿掠去。   外头的侍卫反应了片刻,猛地推开殿门冲了进来。   “仔细检查!”   时而会有雪猫雪兔雪鼠一类的动物钻进殿中碰到东西,所以侍卫们并没有贸然认定是贼人。   云许舟头皮发麻,急急带着桑远远二人从神像后面的小门遁离大殿,进到了老祖宗静养的小院中。   她这会儿别提多后悔了!   堂堂摄政王,进个祖庙竟然变成了做贼,当真是一步错,步步错,没了回头路。   借着夜行衣的掩护,她麻溜地带着桑远远二人潜到了一旁的回廊下。   她指了指四角屋顶:“老祖宗怕吵,院里没侍卫,只有贴身四大高手,一人看一角。”   桑远远呆滞地抬头望去——自己身处的位置,正正好暴露在对角线那位高手的眼皮子底下。   只见斜对面屋顶上坐着个中年男人,腰间挂了只葫芦,此刻双眼正直勾勾地盯着云许舟,一动也没动。   桑远远:“……”这是给逮个正着的意思?   只见云许舟冲着屋顶的高手轻轻摇了摇头。   旋即,屋顶那个中年男人缓缓把眼睛转向另一侧,仿佛完全没看见这三个人。   “他是当初我安排的人。”云许舟耸耸肩,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   她从来也没有想过,特意拨来守卫老祖宗的高手,竟还有这么个作用——帮着做贼的自己打掩护。   桑远远用口型回道:“可是前面的侍卫就要进来检查了怎么办?”   云许舟也是彻底麻了爪。   堂堂摄政王在这里被抓个现行,真是脸没处搁了!   “不然藏到老祖宗屋里去。”桑远远真诚地建议道,“大不了被老祖宗骂一顿,总比被人抓住来得好一些。”   云许舟:“……”这个夜晚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哟!   在云许舟这个内贼的率领下,三个人贴着回廊,迅速潜向后院主屋。   她抽空向自己安插的那位侍卫打了个手势,便见他纵身一掠,掠向纵线上的另外那人,故意与之说话,掩护云许舟三人溜进了屋子。   一架大屏风挡在门后。   “就在这里避避。”云许舟拍着胸膛,轻声细气地说,“但愿不要惊动老祖宗。”   话音未落,便看见幽无命身形一晃,径直晃过屏风,闯进了屋内。   云许舟:“幽无命!!!”   她都顾不上噤声了,急急绕过屏风追进去。   哪里还来得及?   只见幽无命已闯进左侧卧房,立在房屋正中,缓缓转过身来,唇角挂着一抹淡淡的诡笑:“离不了床么,人呢?”   云许舟瞳仁骤缩,举目望向暖玉床榻。   根本没有半个人影。   云许舟一双杏眼睁得滚圆,眸中闪动着震惊的风暴。   瘫痪在床数百年的老祖宗,为何不在床上?!   “怎么一回事?老祖宗呢!”她猛然转身,“他们怎么看护的!”   惊怒之下,她忘记了自己此刻的身份是个贼人,便想冲出门去,向看顾老祖宗的侍卫兴师问罪。   桑远远赶紧一把攥住了她:“嘘……”   云许舟吊起眼睛,瞪向她。   “别动。”桑远远紧张兮兮地指了指床尾。   云许舟定睛一看,只见那里竟是盘了一头冥龙,一双半睁半闭的眼睛,正缓缓向着三人转过来。   “它吃了祖宗?”云许舟的目光愣愣地扫向冥龙透明的腹部,“……没有在它腹中。这是怎么回事,老祖宗屋里,为何会有冥龙?”   “不止。”桑远远满脸牙疼,“你听。”   云许舟立刻便听到了密密麻麻的‘沙沙’声。   眨个眼的功夫,四面墙壁、柱子、屋顶、地面,处处涌出了密密麻麻的透明冰层生物,糊满了整个屋。   冥冰蛇、冥蝎、冥蚁,还有些奇形怪状叫不出名字的生物。   它们向着这三个闯入者亮起了利爪和獠牙。   幽无命和桑远远对视一眼——看来,这位云氏老祖宗,秘密可不少啊!   “像是个陷阱。”云许舟冷静地说道。   屋中的动静惊动了外面那几位高手。恰好,从前殿赶来的侍卫们也到了。   “大人,殿中有被动过的痕迹!”   无数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正屋。   云许舟安排的那个侍卫没有理由阻拦旁人,只能先一步掠到门口,轻轻扣了扣门:“老祖宗?”   屋中三人对视一眼。   瞒不过去了。   云许舟望了望满屋子逼近的毒虫,叹了口气,放声道:“老祖宗秘密召孤夜谈,尔等全部退下,不得接近。”   声线沉稳,不容置疑。   外面数人齐齐一怔,片刻之后,一片吃惊的声音起伏:“摄政王殿下?!”   “是孤。”云许舟沉声喝道,“退下!”   “是!”   云许舟眸光微闪,盯着那条已被惊动,正缓缓呲出利齿的冥龙。   “打起来动静太大,恐怕他们还是会闯进来。”她偏头盯了桑远远二人一眼,“打完,你们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先打再说!”桑远远当即召出了大脸花,‘海带’飞旋,将门和窗全部封住,“放手打吧,他们一时半会进不来,除非拆了这屋。”   云许舟无奈地‘嗐’了一声,从腰后取出雪橇鞭,鞭上燃起了明焰,扫向那些蛇虫鼠蚁。   一雪鞭扫过去,‘滋滋’声响起,却见那鞭上的明焰像被吞噬了一般,迅速消减!   云许舟倒抽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收回雪鞭来看,只见这雪鞭好像被火星烫到,出现了无数坑坑洼洼的七彩缺口。   “是那个力量。”幽无命松开了眉头,唇角浮起浅笑,“小桑果,试试吃了它们!”   “诶?你不是说不能乱吃这些东西?”   “猪头花吃,没让你吃。”   桑远远:“……哦。”   她扔出了花。   她操纵着食人花,谨慎地薅了一小口,只叼起一只冰蝎子。   花瓣一动,冥冰蝎化成了小小的冰流,桑远远感觉到脑海里传来了一股细小的辣痛,像是被芥末冲了一下似的。没有感觉到危险,就是不太好受。   幽无命身上已燃起黑焰,在三人周围清理出一小圈安全地带。   “这些东西体内的七彩力量,比天然那些虫兽身上要浓郁得多。”幽无命淡声道,“你试着炼化它们,收为己用。”   桑远远知道,幽无命是要带着她,突破极限,获得与那神秘未知对抗的力量。   “吃个芥末而已,小意思!”她双手一扬,掷出五朵食人花,将三个人保护得严严实实,“幽无命,你放手去对付冥龙,这里交给我!”   幽无命已轻飘飘地掠了起来,在食人花瓣上踏了一下,飘向那头正舒展着身躯猛袭过来的冥龙。   刚交上手,只见床底下又缓缓爬出另一头冥龙。   这头冥龙更为特殊,身上的七彩光已有外放之势。   “哦,保护的是床啊。”幽无命的笑容满是坏意,手中黑焰一扬,像只大黑蝶一样飘了过去。 第94章 重要的秘密   云氏老祖的屋中,竟像是个五毒窟一般,源源不断地涌出蛇虫鼠蚁!   桑远远指挥着食人花,大口薅食那些虫类。   眼泪哗啦啦就流下来。   “桑果,你怎么样?”见到桑远远脸色不对,云许舟也顾不上震惊了,急急扶住了她。   “没,没事,嘶——”   若要问她什么感受,那便是食人花吃下的东西都变成了她脑子里的芥末。   她辣得在原地转圈圈。   “大脸花大脸花!”   急急召出大脸花,照着自己的脸蛋喷凝露。   双颊还是红成了猴子屁股。   “嘶!”云许舟忽然一声痛呼。   桑远远偏头一看,原来屋顶上掉下一只蝎子,蛰在了云许舟的颈侧。   “别动!”桑远远紧张地吸了一口气。   这种东西,常人可沾不得!云之濯便是身染这七彩之毒而死,韩少陵亦是肺腑被这力量浸透。   桑远远吸了吸气,抛出两只蝴蝶花,夹住这七彩蝎,小心翼翼地将它取下来。   “幽无命救命!”桑远远吼了一嗓子。   正在和两头冥龙打斗的幽无命轻飘飘掠了回来。   “消毒一下。”桑远远指着云许舟的伤口。   幽无命指尖凝出一缕黑焰,就着伤口渗出的血珠烫了一圈,立刻便有细碎的小股七彩毒素渗了出来,被黑焰焚尽。   他掠了回去,继续对付冥龙。   桑远远把一只食人花抛上屋顶,卷曲的褐色小尾巴倒勾在屋梁上,旋转着身体,将四面爬来的毒虫吞入腹中。   随着细细碎碎的七彩之力不断被食人花吸收,桑远远感觉到灵台中那朵青色的光灵芝开始隐隐散发出七色光芒。   桑远远:“……”回头她也要换个皮肤!   涌出的毒虫越来越少。   很快就被食人花吃得稀稀拉拉。   几只食人花不再围住桑远远和云许舟,而是甩动着小尾巴,拱向四周,将那些漏网之虫一只一只挑出来吃掉。   幽无命那边的战斗也结束了。   他本可以轻易将这两头冥龙烧成飞灰,但他却没有这么做,而是制住它们,用黑焰将它们炼化,是以稍微耽搁了一点时间。   终于,屋中风平浪静。   “你们故意的。”云许舟淡淡地说道。   她立在房屋正中,神色看不出喜怒。   “对不住。”桑远远诚挚地道歉,“我也只是猜测祖庙这里或许有问题,并无任何证据,只能行此下策。”   “不必解释了,我明白。”云许舟叹息,“若是说服我带你们过来,那猜对了还好,也就是眼下这结果。万一猜错了,引我无端怀疑老祖宗,我心中必会过意不去。你们也是为我考虑,我明白。”   桑远远:“很抱歉。”   云许舟故作镇定,表情却是略带一些崩溃:“哪里看出老祖宗有问题的?就因为云许洋是族会那日被重新下了蛊么?”   “也不全是这个原因。”桑远远叹了口气,“说来有些话长,不若先看看这里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迟些,我再一一细说。”   “可。”云许舟想了想,“问题是,你们为何不怀疑是那个云之濯搞的鬼?”   “因为族会那天云之濯已经死了……”桑远远很不好意思地说道。   云许舟:“……我真是个傻子。”   说话的功夫,幽无命已从床榻的暗格里翻出了一只半透明的玉盒。   只见这玉盒中,伏趴着一只水母模样的赤红色软体物,时不时蠕动几下,产出几粒透明的红卵。   云许舟倒抽了一口长长的凉气,扶着额头,一阵眩晕。   桑远远赶紧上前扶住了她。   “难道这便是血蛊?看着像是蛊母。”云许舟失神喃喃。   弄这么多蛇虫鼠蚁,便是为了守住这个秘密么?   幽无命懒懒散散地伸出手,从云许舟手中取走了盒子。   “炼炼看。”   他向后一跳,跳到了那张暖玉制成的大榻上,鞋子也没脱,往榻上一蹲,连着玉盒带那蛊母一道炼化起来。   掌心黑焰涌起,圈住了玉盒。   水母状的蛊母猛地蹿了起来,发出尖利的‘吱吱’声,疯狂拧动着软绵绵的身躯,试图撞开玉盒逃跑。   幽无命冷冷一笑,另一只手‘啪’一下扣紧了盒盖,掌中黑焰暴涨。   眼见一时半会儿也无事,桑远远便拉过两张椅子,示意云许舟坐下。   “方才我便说过,其实并无什么证据,只是诸多疑问组合在一起,让我想要看一看老祖宗而已。”桑远远真诚地说道。   她的原定计划也的确是这样的。   只要认识了老祖宗,她就可以透过碎镜去查看他究竟有无问题。   谁能想到这位祖宗自己就暴露了呢?   “哪些疑问?”云许舟的模样疲倦至极。   这位老祖宗在云氏后人心中的份量非同小可,说是信仰崩塌也不为过。   桑远远掰着手指给她分析——   “首先,我意识到血蛊之事有些不对。因为幕后黑手既然有实力令云氏满门中蛊,那就算灭杀云氏满门又有何难——同样推给‘天意’就是了,这般大手笔,足以证明凶徒根本肆无忌惮。那么凶徒为何要对云氏手下留情?这里必有内情。”   “第二,五百年前,云氏并无衰落的迹象,‘意外’却接连发生,族中才俊不断殒落,这本身就匪夷所思——试想,如今的姜氏不算势大对吧,若是东州想连续暗杀姜氏才俊,有可能做到吗?最初也许能得手,但杀上几个之后,姜氏必定会反应过来,加强防备。而当初的云氏,却任人宰割?这里又有内情。”   “第三,云之濯为什么会出现在祖庙,以及云许洋在族会上被下了蛊。发散怀疑——会不会云氏每个人,都是在这里中的蛊呢?”   “第四,你昨日提到云州地下的冰川每五百年会有位移。这个时间,恰好又与云氏当初出事的时间对上。这一切,虽然都没有确实证据,但却同时指向了同一个人。”   云许舟忍不住插话:“冰川与此事,又有何关联?”   桑远远道:“我与幽无命被冰川位移送入地底,撞见了一幕奇迹。而这奇迹,与天坛如今在背地里做的那些事情息息相关。我便想,说不定这不是巧合,而是因果呢?如果当初云帝因为冰川位移而发现了地下的秘密,然后,他亲手主导了接下来的一切呢?”   云许舟猛地矮了矮身体,扶住额头,唇角浮起了略带几分癫狂的笑容:“所以,云之濯是他的人,想要清洗云氏所谓‘罪恶’的人,便是云帝他自己。哈,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有泪水流下来。   “为了他自己罢了!”只见幽无命挑着眉,从暖玉榻上跳了下来。   手中的玉盒已经空了,蛊母不翼而飞。   “吃完啦?”桑远远友好客气地问道。   幽无命嘴角重重一抽,绷着脸道:“这蛊母与血蛊,并不是用不灭火炼出来的,用的是那股与气运相关的七彩力量。血蛊抽走云氏子弟的气运生机,都会汇聚到蛊母这里,供那老东西取用。”   云许舟发了好一会儿呆,终于认命地笑了笑:“所以,他就是天坛坛首,亦是幕后黑手。”   桑远远轻轻点了点头:“论资历论实力,应当没有更适合的人选了。”   “所以什么退位让贤,什么天意诅咒,不过是掩盖他吸食子孙后辈的髓血这件事情罢了!”云许舟怒极反笑,“他图什么?长生不老,得道升天?”   “或许。”桑远远皱起了眉头,“眼下他的实力恐怕比想象中更强。”   云许舟眯了眯眼:“而且,他还有强大的盟友。”   “哦?”   云许舟长叹一口气,往椅背中一靠:“他手中掌握的势力便是云氏一族。要操纵这么大规模的自相残杀,不可能。所以,他做内应,而那股外部势力,则出手灭杀云氏精锐。等到只余下可控的人时,他再下蛊,一代一代,扒着子孙后代吸血。”   她扶着椅背站了起来,踱出两步:“但他不能毁了云氏根基。若是云氏彻底没落,那他便少了最重要的筹码。这伤男不伤女的血线虫,最是合适。留下一院子女人,还得照顾着家中病弱的男丁,生不出什么野心,却又永远留有自保之力。”   这么一想,便都能说得通了。   桑远远点头道:“如此说来,与他合作的,必定就是姜氏了。皇甫氏应当是被蒙在鼓里,做了他们的挡箭牌。”   “嗯,”云许舟嘲讽一笑,“这些年来,云州境内舆论,向来认定东州是黑手。”   “这其中,仍缺一环。”桑远远沉吟道,“地下的秘密,我与幽无命也亲眼看见了,但无法将它与云帝做的这些事情联系在一起。”   幽无命笑了笑,懒散冷淡地说道:“神棍的秘密,必在天坛。”   “不错。”   “只是,计划得改一改了。”桑远远面露沉吟,“夜探祖庙之事,此刻必定已传到了他的耳中,此刻入京,定是自投罗网。”   云许舟皱着眉,重重点头:“那……我们回去,从长计议!”   “等等。”   幽无命在屋中踱了几步,反手出刀,用刀背在整间大殿上敲敲打打,侧耳听着回声。   片刻之后,他踱到暖玉榻旁边,随手一掀,将它掀到一旁。   手一晃,黑刀直直往地面刺去。   铛——   “下面有东西!”云许舟双目一睁。   幽无命这里敲敲、那里拍拍,掀起几块砖,露出一扇黑铁暗门。   撬开门,底下是一条黝黑的暗道,不知通往何处。   桑远远惊奇道:“原来,他故意把血蛊这样的秘密大大咧咧放在暖玉榻里,是为了掩饰更大的秘密——若真有人闯进来,发现血蛊之后,必定会第一时间离开这里去处理血蛊。”   可惜幽无命不是正常人。   三人对视片刻。   “走!”桑远远扬手抛出一朵食人花,吭哧吭哧就带头钻了下去。   “桑果你这花不错,十分实用。”云许舟由衷赞叹。   桑远远得意地眯起眼睛:“跟我走!”   她带头走进了暗道。   云许舟紧随其后。   幽无命抱着手,偏着头,望着那道娇小的背影出神了片刻。   原本他还有些嫌弃云许舟——多了个外人,小桑果都不会露出那种软软的依赖人的模样,令他心中很是不爽。但此刻却发现,她略带一点骄傲得意的模样,也可人得很。   像只自信的雪松鼠。平时就圆圆软软一团,有需要了,也会亮出爪爪来,有点小凶。   正当幽无命望着桑远远出神时,眼前的通道忽然重重晃了一晃,脚下传来阵阵密集恐怖的震颤。   幽无命双眸一眯,声音低而急:“小桑果!”   他一掠而下。   桑远远正回头望过来:“地震了?”   幽无命上前揽住她,偏头对云许舟道:“你上去,召集人手,以备不测。”   脚下大地再度晃了一晃,通道顶端簌簌地落下冻土,轰隆嘶鸣声回荡在耳畔。   “好!”云许舟道,“你们自己当心!”   她向来不是拖泥带水的人,话音未落,人已掠出了通道,大步离去。   桑远远看了看幽无命收回袖中的那只手,抬眼望他:“她要是坚持不走,你是不是打算把她丢出去?”   “小桑果!你真是我腹中的虫!”   桑远远噗哧一笑,捏着嗓门道:“摄政王又不是那种——‘我不依我不依,我不走我不走我要陪着你们’的矫情人。”   聪明人,都懂得审时度势,知道自己究竟是助力还是拖油瓶。   幽无命挑起了眉:“还有闲心说笑,看来小桑果对眼前局势已有判断了。”   “不错。”她反手揽住了他的腰,“我若没料错的话,一定是个大家伙在下面动!”   话音未落,便见面前黝黑的通道迅速扭曲变形!   脚下踩踏的地面亦是忽然高高隆起!   桑远远往上方抛出一朵食人花,旋即,两个人便被一股巨力顶向上方,撞在了厚实的肉感的花瓣上。   幽无命身上燃起了黑焰,将四方袭来的坚硬冻土焚成了飞灰。   下一刻,身体平地拔空而起,失重感陡然传来!   桑远远不自觉地微微弯曲了膝盖,抵御着胸口涌动的酸涩。   只一瞬间,撑在头顶上方的食人花便冲断了屋梁和房顶,木屑砖瓦溅向四周,再下一刻,整个小院就在脚下开了花,院墙向着四面迸裂了片刻,然后轰然倒向四周。   眨眼之间,桑远远和幽无命已被生生带上了半空!   一层层地下冻土像开花一般渐次翻开。白色的冰雪混着黑色的冻土,像是一幅四分五裂的黑白水墨画。   偌大一座祖庙,就像是搭在泥地上的沙质小屋,被破土而出的春笋顶得崩溃倾塌。   幽无命一手揽住桑远远,另一条胳膊稳稳地展在身侧,身后光翼铺开,神色平稳中略带一点漫不经心。   一个呼吸的功夫,身处变故中心的两个人已被带到了二十丈空中。   脚下的冻土层簌簌滑落,渐渐露出一个透明的巨大轮廓。   是一只,浑身长满了尖刺的巨型冰龟!   它的龟壳还未完全出土,已将整个祖庙顶得面目全非。   桑远远和幽无命,便是站在了它的脑袋上。   无数道身影在废墟间飞掠。   桑远远举目一扫,看见云许舟已被一众侍卫簇拥着躲到了碎土范围之外。   无数箭矢射向这头冰龟,只见它的身体上泛起一阵阵七彩流光,将攻击尽数拦下,毫发无伤。   巨型冰龟仍在往外爬,将整个身体从地底下拔出来。   相隔数十丈,桑远远都能听到一阵阵倒气声。   这实在是太骇人了!   谁能想得到,祖庙底下,竟然躲藏着这么一个大家伙。   一片混乱之中,云许舟忽然收到了一条急报——原本囤在天都和冀州边境线上的天都北营卫五万大军,已整军出发,直奔云州而来!   “回宫!”   瞬息之间,云许舟脸上的震撼和茫然之色一扫而空,一双黑眸只见沉稳,大步回宫的过程中,军令一道接一道,如风雷般掠向各处。   天都北营卫调至北部防线,原本是为了防幽无命的——他拿了冀州,随时可能南下攻击天都。   如今,幽州军已被皇甫雄‘赶’回了幽州,这五万北营卫,正好便空置了下来,随时可以开拔支援各处。   所以正好用来攻打云州了?!   云许舟美丽的面庞上浮起了冰冷的笑容。   除了御衣卫之外,东西南北四营卫,便是天都最强的战力了。   而云州……   如今魔祸未平,云州绝大部分主力军都派了出去,一支南下,帮助齐州收复失陷的长城以及清剿境内魔物;另一支东行至屠、晋二州,帮助东境长城守护本该由皇甫渡来负责的那一段防线。   云州精锐离境,调军已然太迟,定会被这天都北营卫连破数城,直直打到王城下!   对方这般急迫地撕破了脸,目的为何,自不必说。   “桑果,幽无命!”疾步前行的云许舟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恐怖巨兽,心道,“这下面,必定藏着大秘密!我给你们拦人去,你们可不要叫我失望!”   北营卫实力非同小可,临时调兵遣将派出军队去拦截的话,还不够给人家送菜的。于是云许舟干脆放弃了防御第一线,只令军队在北营卫的必经之路上以冰水浇灌出无数道障碍,同时调兵云都,在最后一道防线与敌军交战!   云许舟一刻不停赶回主殿,接连下达完上百道命令,终于缓缓舒了一口气,把略显疲惫的身躯扔进了巨大的太师椅中。   思忖片刻,又从玉盒之中掂出了一枚制式特殊的玉简。   与帝宫通讯的玉简。   光芒一闪,女帝姜雁姬那雍容沉稳的声音便传了出来——   “云州王,吾知你云州有逆王谋反,已派出北营卫前往云都,替你剿灭叛逆。你且安心。”   姜雁姬明知云州当家作主的是摄政王云许舟,但每一次与云州联络,她都会‘无意识地忽略’这件事情,只对‘云州王’说话。便是到了今日,明知对面的人是‘逆王’云许舟,姜雁姬也依旧是这么个德性。   云许舟与往日一样,一语不发,默默捏碎了玉简——即便是她这种神经大条的人,也能一直感觉到女帝对自己明显的敌意。同为女子,手握重权,难免被人拿来比较,纵然云许舟素日低调,但有心之人也总能把一些女帝不爱听的话传到她的耳朵里面去。   女帝对她,一直是忌惮兼不喜。今日找了这么个借口发兵,也算是终于撕开了那层假惺惺的脸面,彼此都松一口气。   思忖片刻,云许舟又拈出另一枚玉简。   “云许舟?找我作甚?”皇甫雄的声音传了出来。   云许舟不禁一怔。   发酸发涨的额头顷刻间清醒了一些——皇甫雄不太对劲啊,不是说情绪消沉,要死不活的吗?   为何声音听着竟有几分轻快?   云许舟暗暗沉吟,一时拿不准他那边是个什么情况。   皇甫雄等了片刻没听到云许舟的声音,立刻就点不耐烦:“有事说事,老云你啥时候也变得磨磨叽叽了!没事我碎玉了,忙着呢!”   云许舟顺势便骂道:“好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皇甫雄给骂懵了:“什么?”   云许舟冷笑:“我把精兵派出去替你把守长城,你倒好,假借打幽无命之名,这是要对我动手了是不是!哈?!”   皇甫雄:“???老云你说清楚,我什么时候对你动手了,我只不过派了几个人到你冰雾谷找东西而已,怎么,莫非他们和你的人起冲突了不成?看我不扒了他们的皮!”   云许舟一声大喝:“那你给我解释北营卫是怎么回事!”   “什么北营卫?”皇甫雄真实懵圈。   “装,你再装!”云许舟的声音听起来怒极了,“你敢说天都没给你通气?!哈,你替天都守着北线,防着幽无命,这边天都便能放放心心调了北营卫过来打我,你倒是告诉我,你们没有串通一气啊!”   “没,真没!我要有半点这个意思我现在就给雷劈!”皇甫雄先是急急否认,然后长长地‘嘶’一口气,“云许舟,老云,你说什么来着?你再说一遍,天都调了北营卫去打你?为什么打你?”   云许舟的声音压着怒火,刻意放小了声,一听便知在说什么绝对隐秘:“我发现了姜氏当初害我云氏的秘密!姜雁姬便谎称我谋逆,径直打过来了!现在!已经!破我两座城了!”   “啪——”玉简对面传来皇甫雄拍腿的声音,“我大哥说得没错!他就说你们云氏的毒,肯定是姜氏下的!只不过咱东州和姜氏也是一伙的,所以袖手旁观就是了。”   云许舟:“……我谢谢你的坦诚哈?那你现在怎么就有脸告诉我,攻打我云州之事与你无关呢?!嗯?”   “不是,等等。”皇甫雄的声音忽然变得诡异,意味深长,“老云,你确定,北营卫已经全部进了你云州境内?你的意思是,天都北部防线上,此刻主力全无?”   “那又怎么样,除了幽无命,还有哪个疯子会对天都动手?!呵,幽无命,幽无命也绕不过你去!”云许舟恨恨地咬牙,“皇甫雄我真没想到你竟也是个背后捅我刀子的小人!若是没你来这么一出,天都他敢调走北营卫么!”   “诶嘿!你这就错了老云!”皇甫雄的声音兴奋而狂热,“老雄我今天是要捅刀,不过,我捅的可不是你!哈哈哈哈哈!真是天助我也,我就知道苍天开眼给我送来了小福星哈哈哈哈!”   听着声音是笑哭了。   “你什么意思?”云许舟问。   “放心老云!”皇甫雄哈哈大笑着说道,“你随便撑一撑,我保证,姜雁姬绝对没那个能耐灭了你!你只消撑住,多撑一会!”   “别想坑我。”云许舟不为所动。   “嘶,那我给你交个底!”皇甫雄也压低了声音,“我现在,马上就点二十万先锋军,南下打进天都去!你可要配合我的行动,想办法给我把北营卫拖住了!云许舟,成败在此一举!” 第95章 七彩玛丽苏   皇甫雄狂热的声音回荡在云许舟的大殿中,甚至还带上了那么一点哭腔。   大约就是‘苍天终于开眼了’的那种哭法。   云许舟淡定道:“帝宫是觉得我云州好欺负。皇甫雄,不用你交待,我自会留下那五万北营卫。你打不打姜雁姬我管不着,但你若敢趁火打劫偷袭我,就别怪我把屠晋二州的城门全给你炸了!”   “你放心。”皇甫雄咬着牙,喘声很重,“老云,我与姜雁姬,此仇不共戴天。你若肯帮着我报仇,事成之后那帝君之位你只管拿去!只要你肯帮我报了这个仇!”   云许舟沉吟片刻:“你的意思是,留住这五万北营卫还不够?你要我出兵打天都?你为何不找幽无命?”   皇甫雄愣了一会儿:“……说得也是哈,我为啥不找幽无命?”   “是啊你为啥不找幽无命?”   皇甫雄:“……”   半晌,闷闷道:“一直把他当敌对来着,没有联络方式。嘶,那要是幽无命肯帮我,我也不能扶个疯子做皇帝啊?”   云许舟笑了笑:“你斗得过姜雁姬再说吧。老雄,听你这话中之意,你侄子真出事了?确定是姜做的?”   皇甫雄的声音慢慢传出来:“不止渡儿。我大哥,也被她……害了。”   “嘶——”云许舟佯装失神无语。   “不说了!”皇甫雄道,“事不宜迟,我这边调军、联络幽州,你那边好好给我拖死北营卫。”   “可。”   玉简破碎。   联络完皇甫雄,云许舟揉了揉发酸的额角,开始处理边境反馈的情报。北营卫果然实力惊人,自第一手消息传回来,还不到一个时辰,他们便已连破三座城,来到大冰原了。   云州地形狭长,东西窄,南北长。北营卫从云州西境入侵,只消五六个时辰,便能杀到云都——这也是天都不惜暴露与老云帝之间的勾当,也要直接派重军碾过来的原因。   云许舟目露沉吟。此时此刻,祖庙那边的事情反倒是一点也不着急。只要守住了云都,祖庙下面的秘密,早晚大白于天下。   若是被那北营卫打进来……   云许舟重重咬住了牙,美丽的面庞上浮起了悲愤。   若不是为了平魔而精锐尽出,区区一个北营卫,就想打进云州来?!   ……   另一边。   巨兽头顶,桑远远看见云许舟掌中玉简闪烁,然后便匆匆离去,心中已明白了大概。   “天都一定对云州出兵了!幽无命,这怪物,肯定守护着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他们急眼了!”   幽无命眉梢一挑:“动的是北营卫。”   “哦?”   “北营卫囤于天都东北部,保持着战争戒备,为了防我。如今我被皇甫雄吓跑了,天都想要第一时间调军打到这里,最适合的,莫过于北营卫这支弦上的箭。”   桑远远睁了睁眼:“那……这岂不是皇甫雄动手的良机?!”   “是,”幽无命唇角浮起了坏笑,“姜雁姬不会那么着急调兵去补,若皇甫雄此刻动手,等到姜雁姬回过神时,恐怕已被打到家门口了!”   “皇甫雄会动手吗?”   幽无命神秘地笑了起来:“看摄政王怎么谈咯。”   忽然,一阵山崩般的剧震传来,只见底下那黑土与白雪混成的一片混沌灰色大地轰然爆开,巨型冰龟的两条后腿从地下连接抽了出来,重重踩在废墟上,龟足捆着一圈圈黑铁锁链,通往地下。   幽无命紧了紧胳膊:“小桑果,抓稳了。”   她立刻召出一堆‘海带’,把自己当成个炸药包,绑在了他的身上。   幽无命:“……”他这个媳妇,一点儿都不仙女,真的。   这本该是她环住他的腰,长发与衣裙在风中飘荡,唯美如画的情景,就这么被她绑成粽子了。   垂头一看,见这个家伙贴在自己身前,正扬着小脸笑,一副安全感爆棚的样子。   幽无命:“……”算了算了,安全第一。   绑成这样,还真是安全得不得了。   巨型冰龟四肢出土之后,只见一道笔直的地线飞速隆起,眨眼的功夫,大地仿佛被一刀劈成了两半,裂开一道长逾百丈的缝隙,旋即,一条挂满尖刺的龟尾从地底甩了出来,在半空微微一卷,旋即重重甩向这两个胆敢立在它头顶上的家伙。   幽无命反手出刀。   不避不让,扬刀斩向这道如山峦一般砸盖过来的巨尾。   刀锋之上黑焰熊熊,抵住那巨尾带起的阵阵罡风。   瘦长的身躯如一道风雪压不垮的松,笔直地立着。   他忽然发现桑远远这‘海带’绑得着实是省心,否则此刻还得分神护着她。   烈焰之刃破开了罡风,与那冰川倒刺一般的尾尖轰然相撞!   龟尾之上,七彩光芒流转,与黑焰相触,彼此弹开。   像一层打不破的防护罩。   一击之后,巨型冰龟将脑袋一矮,然后重重一甩,将幽无命甩至半空,巨口一张,歪头便衔了过来!   别看它体型庞大,动作却是疾风带雷,扬头时,带出了残影。   幽无命双翼一振,险之又险地擦身掠过。   身形利落地在空中一翻,踢中巨型冰龟的鼻子,掠向它的眼睛,扬刀又斩!   桑远远只觉自己贴着一座冰川横掠了出去。   她抛出一卷海带,勾住了冰龟脑袋顶上的尖角,供幽无命借力。   “聪明!”他抽空赞了一句,下一秒,重刀斩中了冰龟的眼睛。   同样有七彩光芒挡下了攻击。   “能打。”他言简意赅,“不过……我想吃了它。”   他将双翼一收,向后倒跃,垂直落了下去。   冰龟眨了下巨大的眼皮,猛地张开巨口,一口薅向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飞虫。   幽无命抬手把桑远远的脑袋往自己胸前一摁,周身黑焰爆起,像一尾滑溜的鱼,滑入冰龟的巨口中。   龟类无牙,但口腔中却是密布着无数尖利的倒刺,像是一丛丛倒挂的冰锥,密密麻麻,一望便觉得毛骨悚然。   幽无命将刀一横,黑焰暴涨,所经之处,黑焰与冰锥之上泛起的七彩光短暂交接,顷刻间破开了七彩流光护壁。   冰屑横飞,冰龟发现不对,抻着脖颈便想要把他吐出去。   “来不及咯。”   幽无命冷然一笑,身后双翼一展,径直穿过冰龟咽喉,顺着食道,径直滑入它的腹中。   桑远远:“……”幼儿园毕业之后,她就没玩过滑梯了。   幽无命垫在她底下,躬起了身子,揽护着她,在她耳旁笑得十分畅快。   桑远远:“……”她就猜到,这个家伙肯定爱玩死了。   从巨龟的体内往外望,层层叠叠的透明脏器、血肉、外壳交叠在一起,像是冰霜万花筒。   “你要去哪里进食?”她怕他玩得乐不思蜀,忘记了正事。   “心脏。”   幽无命愉快地笑着,揽住她翻身而起,双翼一展,落到了一颗巨大的椭圆冰球上。   桑远远惊奇地发现,这粒冰球在自己脚下沉稳地缓缓跳动。   “你要炼了它?”   幽无命四下打量片刻,斜斜指着一处脏腑的空隙处:“嗯。小桑果,你在那里弄个吊床,睡一觉醒来我便好了。”   “它会到处打滚吗?”桑远远不敢想象这巨龟若是疼痛打滚,一路碾平了云都,会是个什么景象。   云许舟和桑不近,怕是彻底要凉。   幽无命敷衍地安抚道:“放心放心,我看过了,这龟,四足上栓着大铁链呢。滚不了多远。”   桑远远点点头。   ‘海带’飞旋,绕住那些大大小小的冰龟内脏,缠成一堆灵蕴茧,桑远远左右看了看,然后往那茧子正中处扔了一朵食人花,固定得稳稳当当。   做好这诡异花床后,桑远远轻身一跃,跳进花口,指挥花瓣合拢,只留下一个小小的窗口。   她趴在花苞里,手托着腮,双眼一眨一眨,看着幽无命。   只见他反手将黑刀刺入冰龟的心脏,然后双膝一盘,单手握住刀柄维持身形,另一手掐个简单的诀,平置于膝。   黑焰暴涌而起,自黑刀开始,如黑潮一般,漫向整颗透明心脏。   瞬息之间,巨型冰龟的七彩玲珑心被黑焰彻底覆盖,炼化了起来。它痛得引颈长嘶,开始扑腾翻滚。   桑远远一个没留神,在花苞里摔了个三百六十度大转体。   她赶紧将食人花的花瓣收拢,缩成了一只睡袋,又召出几卷‘海带’,将自己的身体牢牢固定在里面。   幸好这冰龟的四足都被黑铁锁链捆了,挣扎得再疯,也就是把本已是废墟的祖庙残渣再碾了一回,并没有殃及附近的百姓。   时间点滴流逝。   在黑焰的炼化之下,那枚透明的心脏渐渐被染成了黑色,内循环抵达心脏之后,尽数变成了幽无命掌中之物。   冰龟的脏腑开始渗血。   那些冰冷的血滴里也蕴藏了七彩之力,桑远远心念一动,扔出食人花,令它们妖娆地舒展着花瓣,在这冰龟的身体中飘来飘去,像水母一样开开合合,将那些渗出的龟血吞入花瓣中。   冰龟体内的七彩之力比那些蛇虫鼠蚁浓郁得多,桑远远只觉一阵阵辛辣直冲脑门,呛得她眼泪汪汪。   她翻了个身,平躺在花瓣里面,扔出一大堆小脸花来给自己治疗。   她意外发现,这些小脸花的脸盘子已隐隐变成了炫彩颜色。   倒是没有想象中那么丑。黄澄澄的脸盘子,从某些角度看能看出七彩流光,就像是贝壳的内壁一样。   她有种预感,自己很快就可以彻底适应这股七彩力量了。   躺了一会儿,心中惦记着幽无命,便又爬了起来,探头去看他。   只见一朵朵硕大的食人花像是乌贼水母一样,开合着花瓣在四下游弋,把渗出的龟血吞噬炼化。而幽无命的黑焰包裹了冰龟的心脏之后,又顺着心脉向四处蔓延,把整个内腔都染成了黑色。   幽无命依旧阖着双目,闲闲地坐在心脏上,单手握着刀柄。   她发现,他并不是在把这颗巨大的冰龟心脏炼化吞噬,而是在用自己的黑焰同化它。   冰龟的挣扎越来越微弱。   终于它伏了下去,好像死了一样,只余心脏还在跳动。   “桑果。”幽无命的声音十分沙哑,带着细微的颤意。   “我在我在。”桑远远赶紧松开花瓣,用灵蕴藤吊着自己,荡到了冰龟的心脏上,紧张地注视着他。   “云许舟会有危险。但我此刻走不开。”   他的双眸中有焰在跳动。   “我去帮她!”桑远远站直了身体。   为了让他放宽心,她果断召出一只又一只小脸花,拉开自己的衣领,把它们塞了进去。   幽无命:“……”明明是很严肃很正经很令人不安的一件事怎么就被她做得那么好笑。   很快,桑远远的衣衫里鼓鼓囊囊,全部塞满了小脸花。   “我直接骑着食人花过去,身边召一群保护我。”   幽无命忍俊不禁,嘴角微勾:“小桑果,你就这么怕死。”   “当然咯。”她又往衣领里面塞了几朵小脸花。   “我才不要死,”她笑得比小脸花还好看,“我要喜欢你一辈子。不用担心!”   幽无命:“!”   他缓缓把眼睛转向一旁:“去吧,我一点儿都不担心。”   半晌,他又补充了一句:“最好把脸也糊起来。”   桑远远:“……”   她抛出灵蕴藤,迅速攀向冰龟的咽喉。   她觉得自己有点儿像蜘蛛侠——抛出线线缠住远处,然后将线线一收,身体便‘嗖’一下掠过了这段距离。   幽无命与她默契十足,黑焰荡过,冰龟痛苦地低头嘶吼,让桑远远稳稳地掠出了冰龟的大嘴,落在了祖庙废墟中。   围在远处的侍卫们吓了好大一跳。   桑远远发现大伙的腿都在发抖。想来是被刚刚这翻腾的巨型冰龟吓得够呛。   她抛出一朵食人花,骑在花头上。   它立刻甩着小尾巴,在雪地里扭出一道长长的弯曲弧线,‘嗖嗖嗖’就往王宫方向蹿过去。   云许舟的宫殿果然已经被人围了起来。   战斗异常激烈,好在云许舟也不是毫无防备,早在老云帝安排的人前来偷袭之前,她已在大殿四周布好了伏兵,这一战,倒是有些守株待兔、游刃有余的意思。   两方人马从正殿的台阶下一直战斗到宫门外,整个庭院里处处都在捉对厮杀。   大门不太好进。   桑远远操纵着食人花,游到了宫墙边上。   食人花把花瓣一矮、一弹。   桑远远‘嗖’一下就跃上了宫墙,稳了稳身形之后,她往宫墙下方扔了一朵食人花,砸翻了一对战斗的侍卫,然后往下一跳,落在花瓣上。   食人花横躺着也有一丈来高,她伏在上面,倒是不用担心被战斗的双方误伤。   “我的妈呀!”一个没见识的侍卫吓了好大一跳,横刀斩过来。   只见食人花的花瓣上有七彩流光一闪而逝,侍卫的刀口顿时崩裂,在他失神的瞬间,身后的对手趁机一剑刺穿了他的心脏。   桑远远低头一看,见花瓣毫发无损。   果然,炼化七彩之力,收益颇为惊人。   桑远远这下胆子更壮了。   她横冲直撞,扑向正殿的台阶——这两班人马都是云州侍卫,穿着打扮一模一样,她没办法分辨哪些是云许舟的人,哪些是老云帝的人,只好两不相帮。   反正,要杀云许舟的肯定是坏人就对了,所以看着她就不会有错。   云许舟已从殿中走了出来,她仰着脸,傲然立在台阶上,负手冷眼观看底下的战斗。   忽然,冷峻的表情便是一裂。   看到了骑着红巨胖子的桑远远。   云许舟:“……”   桑远远愉快地冲着她挥了挥手:“我来帮忙啦!”   便在这时,一个被数名叛逆者围攻的高阶侍卫忽然失手,胸口中了一刀,然后被人横飞一脚,踹到了台阶上,手中的刀远远飞了出去。   “云七!”云许舟双目一凝,疾走两步,蹲下去查看侍卫伤势。   侍卫口中吐血,唇角咧起笑容:“我死而无憾……”   云许舟神色动容,抬手便去扶他:“别说话,我替你……”   忽见一只脸盘子圆圆大大的太阳花从天而降,‘砰’一下撞在她的胸口,把她砸了个倒仰。   云许舟:“?!”   便见方才还奄奄一息的云七,竟是手握一把匕首,重重刺在了她方才身处的位置。   刀锋蓝盈盈,一望便知是淬了剧毒!   云七一击落空,恨恨呲了下牙,举起匕首继续攻向云许舟。   “云许舟!你狼子野心,加害云州王,加害老祖宗!云七今日必要拨乱反正,杀了你这乱臣贼子!”   今日局势实在太乱,乍然暴露了那么多人,云许舟一时也兼顾不过来。方才云七一直是抵抗叛逆的主力,云许舟便下意识地信任了他,没想到居然是苦肉计。   这些听命于老云帝的人,在这次危机爆发之前,从来也不曾做过任何伤害云州的事情,与旁人行事并无分别,而今日之事,也只是受了老云帝的蒙蔽,服从军令而已。   云许舟美丽的杏眸中浮起一丝哀痛。   军令如山,令一下,任何一个将士都只会无条件服从命令,直至收到撤退命令或者战死为止。这是立军之本,也是赢得胜利的保障。   服从命令,无论对错,毫不动摇。   云许舟知道,无论自己如何辩解,这些战士都不会有丝毫动摇。   她也不需要他们动摇。一支会犹豫的军队是可怕的。   今日,只能让他们战死。   “杀!”她语气冷冽。   立刻便有两个亲卫跃上台阶,缠住云七,斗到了底下。   桑远远操纵食人花爬上了台阶。   双脚刚一落地,后颈寒毛就立了起来,一股冰冷的危机感直直袭入脑海,桑远远不假思索,径直召出一只食人花,当头薅了下来,把自己和云许舟都裹进了厚实的花瓣中。   眼前一暗的同时,无数利箭‘笃笃笃’地射中了食人花的花瓣,纷纷跌落。   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云许舟手中玉简一闪,急促的声音传出——   “报!北营卫五万兵马已越过凤陵城,即将抵达王都!”   当真是,内忧外患!   云许舟捏碎玉简,微微眯起了双眼。   “最快的援军赶到,还需三个时辰。”她道,“三个时辰,足够我把他们的退路全部挖空,埋上炸火,叫他们有来无回!不过桑果,云都只有守军两万,未必能守足三个时辰,你与幽无命,还是及早混在避难百姓里面离开这里吧,没必要冒险。”   桑远远抬眼一看,见她神色坚毅,已把自己生死置之度外。   “不着急。”桑远远道,“我得看看传说中的天都四营卫究竟实力如何,毕竟早晚得跟他们打。冒这么一点风险,获得珍贵准确的一手情报,还是非常值得的。”   云许舟:“……”劝说的话一句也派不上用场了。   她搓了搓眉心。   刚要说话,忽然听到西面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脚下的地面都在震颤。   云许舟脸色剧变:“不好!还有内应!这动静,怕是……”   玉简闪烁,急报频传。   王都西门,被炸倒了!   没了城门的防御,如何抵抗重骑兵的无畏冲锋?   “家贼难防……”云许舟喘着重气,‘锵’一声拔出了腰间佩剑,重重挥了挥手,“桑果,我得亲身上阵!”   “好。”   桑远远反手收起了花,又重新掷出一朵,拉上云许舟,跃到花瓣上,顺着台阶一溜而下。   云许舟:“……”   本来是很严肃很悲情的场景,然而骑上这红胖子之后,气氛顿时变得一点也正经不起来。   太难了。   云许舟无奈地指着路,红胖子从紧张忙碌的满街将士中间穿过,快速来到了被炸毁的城门下。   叛徒已经被拿下了,正是平时负责城墙守备的一整支营队,四百余人。   城门正在紧急修复,但时间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云许舟面无表情:“斩。”   说罢,她领着桑远远登上城墙。   “他能够直接控制的人手,有近三成。”她道,“比我预想的更多些。”   桑远远把手放在她肩头,拍了拍:“不必在意,你做得已经够好了。”   “我知道。”云许舟唇角浮起苦涩的笑。   毕竟她只是摄政王罢了,老祖宗要替主君看着这江山,也是名正言顺。   二人一齐望向远方。   身穿血红战甲的北营卫,已出现在视野中。   冰原之上,一片铺天盖地的血红,好像无法抗拒的天火,即将席卷这座小小的冰雪之城。   隆隆战蹄之声,令得这三十丈城墙,都在隐隐震颤。   城墙之上弩手已就位,只等北营卫进入射程。   然而这支精锐王师装备上乘,修为高深,弩和箭只怕是起不到多少作用。   云许舟望了望在城门后摆出防御阵型的盾阵,不动声色地叹了一口气。   拦不住的。   只能是,用命拖着了! 第96章 无悬念之战   云许舟站在城墙上方,脊背笔直,披风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桑远远站在她的身边,呼吸不自觉地变得急促了一些。   她已经习惯了身后站着幽无命这么一座安全感十足的大靠山,此刻他不在,她只觉侧后方空空落落的,不停地有寒风灌过来。   灵耀境的身躯已不畏寒暑了,但她还是感觉到了丝丝寒意。   曾经有人说过,心中没有恐惧,那算不上真正的勇敢,真正的勇敢是清楚地感受到恐惧,全身发抖,手脚绵软,却还是逼迫自己挺直了脊梁,挥出自己的拳头。   她转过眼睛,看了云许舟一眼。   只见这位女王者唇角微绷,腮帮子上爬满了细小的鸡皮,指尖微微发着颤,目光却一刻也不曾晃动。   “我在这里陪你。”桑远远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僵硬。   这样的大军攻进来,她的那些花根本挡不住,只会在铁蹄的碾压之下零落成泥。如果幽无命没有后手,没有过来救人的话,她就只能在这里和云许舟一起战斗到最后——或者现在逃走,还来得及。   桑远远:“……”刚说出去的那句话能不能申请收回?   血红的大军迅速逼近。   一道中气十足的嗓音穿越冰原,回响在城墙上下——   “摄政王云许舟,我等奉帝君之令,前来讨你这逆贼!”   “北营卫在此,还不乖乖束手就擒!”   铁蹄轰隆,城墙将士们手中的弩尖轻轻地发着颤。   眼见,这一队血红大军便要进入射程!   阵型开始发生变化,五十骑并行的先锋军扛起了灵铁巨盾,带头冲向城门。   后排箭手迅速落位,一枚枚强劲无匹的羽箭发出尖利呼啸,如蝗虫一般,砸向城墙!   对方的弩和射手,都比云州好了不止一个档次。   云州城上的弩手,此刻也就堪堪能射到北营卫头排的先锋军而已。   而对方后排的飞弩却已如蝗虫一般飞上了城墙,顷刻,便将数百士兵射死在城垛间。   持盾先锋军的冲锋速度竟是不比飞箭慢多少,城墙落下第一波箭雨,还没来得及复位之时,破损的城门下已然传来‘轰’一声巨响——是那携了冲锋之力的灵铁巨盾撞击在了临时封起的简陋城门上。   城门应声而倒,盾骑冲入城门下方,与云州设在城门下的盾阵撞在了一起。   一阵人仰马翻。   桑远远与云许舟身处城墙之上,看不见城门底下的情景,但听着声音便能想象出无数面大盾扭曲破损的样子。   喊杀声四起。   一撞之后,兽骑上的北营卫高手纷纷腾身而起,落入云州盾阵之中大开杀戒。   “很强。”云许舟暗暗攥紧了拳头。   “能撑多久?”桑远远问。   云许舟长吸一口气:“至多半个时辰,城门必失!原不该这么快的!”   她能防备老云帝的人对她出手,却着实没有料到这些人连家国也不顾,竟是炸了城门。   只要让天都北营卫冲进了城门,云州的防守优势便荡然无存!   王城中常驻的守军也就两三万,并且不是最精锐的兵——除了天都之外,谁也不会把最精锐的军队留在王城养老,宝刀,便是要做上场杀敌之用。   云字头的精锐,眼下还在东、南境的长城平魔,根本来不及回云州救援。   “援军何时能到?”桑远远问。   云许舟道:“南北城各调了七万人,正急行军赶来,需三个时辰。东城三万人,半个时辰之内可以赶到。”   她眯了眯眼:“但这些都不是我云氏精锐,不过是用人头来拖时间罢了。云字王师返回还需两日。桑果,你不用在这里陪我,速去祖庙底下,取了那个叫他们如此忌惮的秘密,与幽无命自东门离开——我会倾尽全力护送你们出城。”   身边时时刻刻都有将士倒下。   “放弃城墙,准备巷战!”云许舟冷声下令。   双方的弩和箭差距实在太大了,箭手伤亡惨重,双方死亡比例近二十比一,在这里守下去耗损太大,转巷战的话,用四五条命换对方一条命应该不是难事。   “桑远远,你走。”   桑远远点了点头:“摄政王,保重!”   她留在这里,于事无补。   城门之下,重骑兵不断发起冲锋,人踏着人,兽踩着兽,自第一人突破防线冲入云都之后,接二连三便有骑手闯入城中,虽然他们很快就被乱刀砍死,但云州军心中的那条线,已然被攻破。   很快,城门下的盾阵彻底崩溃,骑兵一队接一队冲入城中,大肆砍杀。   刚刚走下城墙的桑远远迅速扭头折返回来。   “……底下有点不好走了。”   一队北营卫追着她爬上了城墙。   “逆王云许舟在这里!”一名士兵兴奋地大叫。   桑远远一花把他砸下了城墙。   她有点儿犯愁。   ‘缺个正常的攻击技……’   一直就缺,完全没有半点要顿悟的样子。   愁人。   她扔出花堵住了通道口,转头对云许舟道:“从别的地方下墙!”   二人在云州亲卫的拥簇下,急急撤向南面。   赤红的北营卫已像潮水一般涌进了城中,杀得云州军毫无还手之力。   云许舟无尽憋屈:“他们可敢堂堂正正,与我精锐云师在冰原一战!”   遗憾的是,敌人根本没打算和她讲什么公平。   顷刻间,血染霜雪。   平民倒是早已疏散,北营卫铁骑没有打算与云州巷战,所经之处,那些冰制房舍被他们用盾阵干脆利落地碾平,只见那赤潮涌过之处,红色的冰雪密密地铺开,冰雾腾起了几丈高。   云许舟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此刻,心中已无恐惧,只有愤怒。   眼见这一股铁浪迅速向着王宫逼近,云许舟只能眼睁睁看着,怒火烧得双眸通红,咬牙道:“我的军队在除魔,我的军队在除魔……”   桑远远心中也是涌起了无尽悲凉:“摄政王,你恨我吗?”   “为何恨你?”   “若不是我和幽无命骗你进祖庙,发现了那些秘密,今日也不会……”   云许舟竖起掌,打断了她。   “犯错的人,是他们,我们为什么要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今日输了,只叹天道不公!我如何有理由去怪你?”   天道不公。   便该由人来拨乱反正。   可是今日,还有谁能解云都之危?   幽无命?   桑远远轻轻摇了摇头。幽无命也做不到以一敌万啊。   唯一的生路,便是撑过三个时辰。   撑到云州南、北、东三支援军赶到,撑到皇甫雄兵临天都,北营卫不得不回援……   可是依着眼下这局势,莫说三个时辰了,只消再有半个时辰,北营卫就可以把整座云都给拆成平地!   “快,要被包饺子了。”云许舟恨恨地说道。   铁骑浪潮已铺向了城南,再迟一点的话,连下墙都困难。   云许舟紧紧抿着唇,带着桑远远走进通道楼梯。   她的动作突然一顿。   桑远远眼疾手快,召出一朵巨型大脸花挡在面前。   一阵恐怖的冲击波击中了大脸花的脸盘子,灵蕴如波浪一般,在眼前颤抖。   走在前面的侍卫被轰得四分五裂,几腔鲜血如倾盆的雨,撒在了大脸花晃动的脸盘上。   一阵细密的‘叮叮’声响起。   牛毛一般的白色金属小针,如落雨一般,顺着脸盘向下滑落。   “灵耀境,金属性,五重天之上。”云许舟倒抽一口凉气。   “北营卫卫主,汪正青,特来取逆王首级。”   一道声音从通道下传出来,飘过被碎烂血肉糊满的通道,染上了浓重的血腥味道。   桑远远不假思索,反手将大脸花一收,顺着通道,骨碌碌扔下了无数朵食人花。   “走!”   往东边撤。   灵耀境不会飞,等他消灭了这堆食人花冲上墙来,她们已从另一处通道逃走了。   时不时有流矢飞上城墙,桑远远和云许舟矮头躲避着,飞快撤向东面。   “王城还能稍顶一会儿。”云许舟道,“但愿幽无命已解决了那王八,找到藏在下面的秘密了!”   桑远远默默点了点头。   脚步忽然一顿。   “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云许舟皱眉:“无。快走吧,再不走……”   桑远远竖起手掌,扒着城垛往外一望。   她倒抽了一口凉气,大喝一声:“跑!”   那个灵耀境五重天之上的金属性强者汪正青,已将双手化成了金属,像个蜘蛛人一样,铛铛铛地抠着城墙向上爬,眼见便要抓到墙垛了!   “幽无命你再不赶紧来,你媳妇要没了!”桑远远忍不住嘀咕了一声。   云许舟身边的亲卫纷纷扑向后方,阻挡此人。   这一去,便是有去无回。   “太强了。”云许舟狠狠咬住了牙。   两个人携着手,继续逃向城墙另一侧。   汪正青显然是盯死了云许舟。   他并不恋战,只随手把正面拦路的侍卫抓成一滩血花,脚步根本不停,‘砰砰砰’地顺着城墙追来。   眼见双方距离越来越近,桑远远只觉自己脊背上的寒毛全部立了起来。   她一点儿也不想被炸成血花。   食人花一朵接一朵被她抛向身后,大脸花挥舞着绿叶,一道道灵蕴藤绑向汪正青。   只可惜实力差距太大,根本拦不住那个留着小八字胡的男人。一蓬蓬金灵蕴的白光爆起,汪正青像只灵活的猴子一样,上蹿下跳,避开大脸花和食人花的阻拦,前进速度并没有受太大的影响。   距离越来越近了!   桑远远根本已不敢回头,一边与云许舟携手奔跑,一边朝着身后胡乱扔花。   缺了强力单体杀伤技,最怕的就是和绝顶高手单挑。   汪正青的笑声穿过了花海:“好一个玩花的小姑娘,待我活捉了你,定将你囚于榻上,叫你好好见识见识玩针的男人是什么样子!纤纤十指,针尖扎进去的滋味,啧!还有那两点红樱……”   桑远远心头狠狠骂了个脏字,放声回道:“啊哟,原来堂堂北营卫之主,是个绣花针呀!失敬失敬!”   “找死!”   密如牛毛的金灵蕴细针铺天盖地砸了下来。   桑远远赶紧用花去挡。   “桑果你走!我去拦他一会儿!”   云许舟狠狠推她。   桑远远左右一看,狠了狠心:“准备跳墙!我扔花在下面接着,八成摔不死!”   也没别的办法了!   二人正准备跃出墙垛,忽然,只听云都北面的王城中,传来‘轰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连那汪正青都怔了一怔,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偏头去望。   这么快便攻破王城了?倒是超乎了他的预料。   “云州,太弱。”他很不屑地呲了呲牙。   又是‘轰隆’一声巨响传来。   冰雾弥漫,一看那腾起的碎冰和雾气,便知道必定有一面城墙破了。   云许舟深吸了一口凉气:“怎么可能!王城城墙俱用冰核所造!如何能破!”   冰雾氤氲之下,隐约看见一座小山,从王城里面轰砸了出来。   “是那王八!”云许舟愕然。   只见一只周身燃着黑焰的巨龟,傲慢地仰了仰头颅,扬起左前足一挥。   小山峦一般的龟足横扫而过,一支近百人的北营卫骑兵小队被直直扫中,拍成了漫天血水。   片片玄甲如细小铁屑一般飞溅左右。   北营卫反应极为迅速,箭阵立刻排在了废墟之中,无数箭羽像蝗虫一般,直直扑向这头高达三十丈的黑焰巨龟。   它不退反进,迎着箭雨张开了巨口,咆哮虽然无声,但那凶残之势却是当头罩下,令下方的箭手感觉到了极深的、极原始的本能畏惧,像是被掠食者叼住喉咙一般,顷刻间大脑一片空白。   焰龟巨足一踏,再度挥足横扫。   一小片箭阵瞬间消失在废墟之中。   再看那焰龟,身上稀稀拉拉扎上了百来支箭,却是无关痛痒。它傲慢地偏了偏头,一只巨大的无机质眼睛冰冷漠然地望下来。   “怪……怪物!”   “这是什么东西!”   “快!快急报卫主!”   天都北营卫骇得心胆俱裂,彻底乱了阵脚。   黑焰巨龟微微眯了下眼睛,大步向着城墙爬过来。   它的尾巴几乎与身体等长,密布着巨型倒刺,刺尖黑焰熊熊,每一挥,都能荡平一片北营卫。   几个照面的功夫,杀神般的北营卫大军已损失了近两千人!   “他还真会给人惊喜啊!”眼见这焰龟已接近城墙,桑远远愉快地咧开了唇角,抓住云许舟,重重往城墙下面一蹦。   汪正青后知后觉,扔出一大蓬金灵利刃,扎在了桑远远和云许舟方才站立的地方。   那二人,已跃下了城墙。   汪正青扑向城垛,探头望去。   却对上了一只巨大的、懒洋洋的眼睛。   黑色瞳仁周遭围着黄绿色的琉璃质斑纹,疏离、淡漠、原始。   它正缓缓地合上嘴巴,一片裙尾‘嗖’一下从巨大的龟喙边缘消失。   汪正青:“……被吃了?!”   愣神的功夫,只见那只巨大的龟眼慢吞吞地眯了起来,眸中寒光一闪。   汪正青只觉一股恐怖至极的危机感从天而降,他根本不敢过脑子,把脑袋一抱,一个懒驴打滚远远地滚了出去。   便见,一条挂满了倒刺的龟尾直直劈了下来,‘轰’一下将面前的城墙壁成了两半,冲击力量向着左右爆开,灵耀境五重天的高手生生被罡风扯出了几十丈远。   停稳身体,已是心肝都在颤。   黑焰巨龟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旋即转过身,向着广阔的战场爬去。   汪正青诡异地看懂了它的意思——“回头再收拾你。”   ……   桑远远用‘海带’牵着云许舟,直直滑到了巨龟的心脏上。   云许舟早已经彻底懵圈了。   生物在被掠食者吞下喉咙的时候,往往会触发保护机制,丧失思考和恐惧的能力,像是灵魂离窍一样,无知无觉地死去。   云许舟此刻就处于这么一个神游的状态。   桑远远把手放在她面前晃了半天,她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   她喃喃道:“桑果,这儿,就是人死后到达的地方?”   继续喃喃道:“诶?原来幽无命也死了,难怪不来救你。”   默了半晌,又叹道:“这么死,倒是比落在那汪正青手上好些,方才他对你说的那些话,当真是无耻之尤。”   桑远远顺着云许舟呆滞的视线往前一望,便看到了幽无命。   他紧闭着双眼,依旧单手握着扎进乌龟心脏的刀,黑焰连接了他和这巨型冰龟,整个人看起来像是神智不在家的样子。   他在全力操纵这只巨大的王八!   她忽然很想亲一亲他的脸颊。   很想告诉他,他实在是太厉害了。   真是个宝藏男人!   ……   通身燃着黑焰的巨型冰龟仿佛传说中的玄武神龟降临到人世间,它在废墟之中横冲直撞,所向披靡。   北营卫虽说战斗经验极其丰富,却也没有丰富到跨物种战斗过。   汪正青全力维持阵型,且战且退。   冲入城中的时候想的是瓮中捉鳖,却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鳖给啄了?!   “全力攻它脖颈、肘根!”   数万大军,毕竟不是吃素的。初时确实是阵脚大乱,被杀了个鸡飞狗跳,短短一点时间内便损失了数千人手,但他们很快就回过了神,后撤过程中迅速结阵,愈渐稳扎稳打。   如蝗的箭雨扑向黑焰巨龟,箭势绵密,如飞蝗冰雹一般兜头盖脸地砸,很快便止住了它的前进之势。   那七彩之力并非真正无敌,被幽无命炼化之后,攻击是更加凌厉了,但防御能力比起原先又弱了不少——幽无命就是这么个不要防只要攻的风格,所以这焰龟猛是很猛,防御力却只是一般。   那些脆弱的部位上很快就扎了不少羽箭。   箭上还带了拇指粗的铁锁链,众军拖拽锁链,大大限制了焰龟的行动能力,再也无法肆无忌惮地扑杀。   漫长的消耗战开始了。   “磨死它!”汪正青狠狠吐出一口血痰。   方才那龟尾一击,竟是把他震出了一点内伤。   焰龟反扑了好几回,又夺去了近千性命。   与巨龟的战斗,变成了一场漫长的消耗。它堵在王城前,想要绕开它袭击王城,便会惨遭那倒刺冰川一般的龟尾奇袭,且那王城中叛乱已平,云州军好整以暇,正在等待他们的零星送死。   云州东城的三万援军也到了,与王城军顺利会师。   云许舟很回过了神。   “幽无命控制了这王八,我们在它腹中?”   “对。”桑远远露出一个‘你总算开窍了’的微笑。   云许舟直勾勾地点点头,摸出玉简,开始下达一道道命令。   很快,便有云州军从王城断壁中突击而出,依托这焰龟,与北营卫正式开战!   焰龟不再孤立无援,它很快便挣脱了束缚,率着一众云州军,不断冲击北营卫的精铁大阵。   战局渐渐倾斜。   天昏地暗的厮杀不知持续了多久,忽然,轰隆震颤不断传来,连身处焰龟腹中的桑远远也感觉到了。   “南北二城援军到了!”云许舟脸上浮起冷酷的微笑,“封城!与北营卫,决一死战!”   此刻,北营卫卫主汪正青已收到消息,皇甫雄挥军二十万,自冀州南下,直取天都!   “撤军!”   便在这时,南北二门齐齐大开,两股洪流在这座被碾平了大半的都城中奔腾汇聚,杀声震天,整个冰雪世界都在颤抖。   北营卫彻彻底底被瓮中捉了鳖。   他们利用刺盾推平的大道,正好方便了两股云州重骑兵发起冲锋。   幽无命睁开了眼睛。   眸中闪烁着黑焰。   “小桑果,我杀汪正青,去去就回。”他的嗓音彻底沙哑,更像是那粗粗的砂,在她柔软的心头肉上面碾过来滚过去,令她不自觉地哆嗦了下,耳尖渐渐发烫。   她抬眼望去,见他唇角勾起的笑容又阴又冷,一看就知道,有人要倒大霉了。   嗯?谁惹他了吗?   这副恐怖的表情让云许舟重重颤了几颤。   等到幽无命展翅消失,云许舟终于放肆地喘了几口气,道:“他怕是听见我方才的话了。”   方才云许舟曾喃喃说,汪正青对桑远远说了些无耻之尤的话。   桑远远‘噢’一声,摊手:“绣花针他死定了。”   幽无命解除控制之后,这冰龟像是熄了火一样,软绵绵就趴在地上不动了。   此刻外头乱得很,三支云州军已和北营卫战得不可开交。   汪正青已一骑绝尘,逃出炸开的云都西门。   没有关系……皇甫雄敢攻天都,必定又是一场惊天大战,只要多夺些战功,便可以将功补过,弥补云州失利……   汪正青不断安慰着自己,却发现无尽的黑暗当空罩了下来,如影随行,无路可逃。 第97章 共鸣的神力   这场战争赢得毫无悬念。   幽无命久久不回,桑远远按捺不住,带上云许舟龟口逃生,利用灵蕴藤,爬到了这大冰龟的头顶上。   赤红战甲的北营卫已淹没在皑皑白雪之中——云州军的战甲都是白色,俯瞰整个局势,感觉就像是一粒粒红色的新鲜梅子,被冰雪碾过,洇成了地上一滩滩小小的汁液。   新鲜着呢。   桑远远四下眺望,并没有找到自己那只长了黑翅膀的大蛾子。   杀汪正青,怎么杀没影了。   “汪正青还算走运。”桑远远叹道。   他在城墙上对她说的那些话实在不堪,云许舟只简单提了一嘴。如果幽无命知道原话是什么样子,那汪正青可能就不是死一死这么简单了。   她到今天都忘不了幽无命把姜谨鹏一下一下拍没了半截身子然后关进箱子给偶子玩的情景。汪正青只是被他杀一杀的话,倒也还算是幸运。   “走运?”云许舟挑了挑眉,“走什么运,今日宜死吗?”   桑远远见鬼一样偏头望她:“摄政王,你居然也会开玩笑!”   云许舟抿唇一笑:“哼,你是不知道,我从前与凤雏秉烛夜谈……嗐!我真是……”   又想起那个人了。   “桑果你知道吗,我时常有种错觉,桑不近是我情敌,他抢走了凤雏,再也不会还我了。”   桑远远:“……我也不知道该怎么为他说情?”   “那便什么也不用说。”   话音未落,忽见一骑红衣自城门直直闯了进来。   那般的潇洒恣意!   手中利剑飞扬,如凤舞九天,所经之处,北营卫如割麦一般倒下。一偏头,一回眸之间,额心和眼角处,都有金灿灿的光芒细碎地闪烁,远远一望便知是精心纹上了金色凤尾。   时不时见他长身掠起,大红衣袍飞旋,衣角一圈圈金色纹饰渐次展开,层层绽放。   “嘶——”   桑不近,赶来支援了!   在他身后,一队桑军紧紧跟随,大肆收割残余的北营卫。   原来桑不近护送着狗子和偶子去冀州对付皇甫雄之后,还没来得及返回桑州便听到了云州出事的消息,于是急急率了亲卫赶过来驰援了!   “啊!他女装真的很帅!”桑远远不禁感慨万千。   云许舟神色有些复杂,大眼睛忽闪忽闪,时不时便偷瞟一眼那道身影。这可怎么说呢,情敌携情人来救驾了么?   都说恋人之间会有心灵感应。   桑不近身处乱军之中,并无云许舟的消息,却是一眼就看见了站在冰龟脑袋上的她。   缰绳一挽,急驰而来。   “下去吧。”云许舟道,“桑世子远道来支援,我不好站这么高看着。”   桑远远‘噗哧’一笑,卷出灵蕴藤,带着她轻飘飘地落到了地面。   这云许舟分明就是想念如火一般的凤雏姑娘了,眼睛望得一眨也不眨。   桑不近像一道红色闪电,倏尔就到了近前。   桑远远和云许舟抬头一看,双双怔在了原地。   只见那桑不近扬着下颌,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怎地,没见过美男子么!”   “咳!咳!”桑远远被狠狠呛了一下。   原来,他今日虽然穿着大红金丝袍,眼角亦是涂了金粉,但却并不是着了女装,而是……   华丽尊贵,又妖又漂亮的男装!   桑不近,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条正确的出路!   穿上了热情似火的男装,画上了男式妖艳的金龙彩妆!   他开窍了!   “云许舟!”桑不近眯着长眸,扬着下颌,“今日帮你,我要你以身相许!”   桑远远把云许舟向前一推,然后轻手轻脚地倒退,退到了不再发光发亮的地方。   脚下的积雪已被鲜血浸透,处处是残破的盔甲、断掉的兵刃以及无人顾得上收拾的尸体。   她召了朵食人花,刚骑出百来丈远,便看到一道带翅黑影从天而降。   他满身戾气,人还没到,一股血腥气息便兜头扑了下来。   桑远远可不会嫌弃这味道。   在这般乱世之中,哪个英雄不沾满手血腥?   她冲他扬起了胳膊。   ‘砰’一下抱了个满怀。   本来绷着脸很不爽的幽无命一下子就没了脾气:“小桑果,你就这么想我?”   “唔。想。”   他思忖片刻,仍有点不爽。   他这会儿体温很高,呼吸也是滚烫的。   他覆到她的耳畔,声音微哑,带着一点狠绝:“一想到你听到了那般不堪的话,我便忍不住想把你的耳朵给咬下来。”   汪正青临死的时候神智错乱,全都招了。   他这般说着,作势要偏头去咬,气息‘呼’一下盖过她的耳廓。   桑远远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急急推开他,抬手捂住了耳朵。   “幽无命你没病吧!”   便见他勾了下唇角,双眼眯得又帅又坏:“我有病啊。”   桑远远:“……”   她都快忘了,她的男人是病娇,纯种的。   “那你有没有把汪正青杀得很惨?”她试探着伸出一只小手拦住他那形状漂亮的薄唇。   “杀得很好看。”他呲了呲白牙,“想看么?”   桑远远:“……”果然脑回路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杀得好看是几个意思?   大型人体雕花工艺?   “我想你了!”她撅起了唇,祭出自己的绝技,“幽无命你离开了那么久,我想死你了!”   他的身体明显一僵。   她趁机扑上去,胳膊往他颈后一搂,送上了自己香香软软的嘴唇。   大约是闻了太久血腥的缘故,他的呼吸是烫的,独特的花香气息染上了血的味道,分明是她扑上去先撩他,可是他的温度气息和强势,却是令她久久战栗。   战斗很快就到了尾声。   天都五万北营卫,最终零零碎碎逃走的不过几百人。   大获全胜!   该去掀开云帝的老底了。   云许舟四人回到了祖庙废墟。   那株雪菩提,从前总是静静地舒展着枝条,像个健壮的老者,庇护着自己的后代。此刻早已根须朝天,狼狈地翻倒在废墟的边缘。   “像不像他。”云许舟指了指那断根。   原来,深植地下的根系,早已腐朽发霉了。   桑远远默默叹息一声,紧紧挽住了幽无命的胳膊,从他身上汲取力量。   经历了这么一场危机之后,她发现自己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小女人,就想依赖他,把脑袋放空,整个地挂在他的身上。   幽无命的样子别提多得意了。   恨不得在头上拉一横幅——快看小桑果有多爱我!   祖庙已彻底成了废墟。   当时那只冰龟是直接从地下顶上来的,通道早已没了影子。   一队亲卫在废墟中扒拉了许久,终于,刨出了一处异常空阔的地下空间,四个角各有一只巨大的铁砧,裹着断掉的黑铁锁链——这是方才幽无命控制了冰龟之后用黑焰烧断的。   壁上原有一道暗门,如今四壁都塌掉了,只剩一扇门孤零零地立着。   门后又是一条通道,通往未知的地下。   雪和冻土已灌了进去。   亲卫首领小跑到云许舟面前,立定拱手:“摄政王,挖否?”   云许舟望向桑远远。   “下面恐怕有危险,我来吧。”桑远远召出食人花,吭哧吭哧地刨了下去。   这只食人花看起来非常不爽——天知道一头没有五官只有五片厚实大花瓣的红胖子是怎么表达出‘不爽’这个意思的!   总之,让它吃土,它非常非常不高兴。   很快,前方蓦地一空,散雪和冻土被吃光了。   “走。”   桑远远刚要动身,忽然被桑不近拦下。   “有大哥在,还能让小妹打了头阵?”一副奔放爽朗的样子。   桑远远偷笑着瞟了云许舟一眼,见她那略圆的白皙脸蛋上已隐隐浮起一点红晕,眼睛微微发着光。   桑不近散漫地拍了拍云许舟的胳膊:“随我走前头!别怕,护得住你!”   桑远远揉了揉眉心。   真的,雄性动物在心仪的雌性面前,个个都像骄傲的花孔雀。   幽无命难得地没有出声嘲讽,只摆出一副鄙视的样子,慢慢吞吞踱入通道。   通道不算长,没走几步就到了头,底下是一间密室,黑铁筑成的,密室正中倒立着一只半人高的黑铁鼎,样式古朴,三条鼎腿朝着天,鼎口倒扣在地上,不知里面藏着什么。   桑不近满脸警惕:“当心毒物!”   桑远远召出一朵小脸花,将细细的灵蕴藤自下方鼎口与地面的缝隙处探了进去。   打量一圈,发现这鼎中什么也没有,就是一只倒扣在地上的,平平无奇的黑铁大鼎。   “里面什么也没有。”她失望地摇摇头。   心下暗忖:这里未被破坏的时候,便是由那只巨龟伏在这间黑铁密室上方守护,此地理应藏着秘密才对啊?这密室看起来着实是平平无奇,不像是需要花心思守护的样子,难不成里面的秘密已经被人取走了?   云许舟先她一步发出了疑问:“被人捷足先登?!”   这里实在是太普通了,根本没有什么秘密。   桑不近走上前去,随手就想掀起那只黑铁鼎来看一看——整个密室中,唯一称得上‘东西’的东西,实在是只有这一个了。   冷风刮过,幽无命身形一闪,抵住了他。   “别动。”他的神色有些神秘,竖起一根手根抵住了唇,“嘘……”   密室中顿时呼吸可闻。   半晌,其余三人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幽无合把手掌放在耳后,倾听片刻,道:“共振之声。”   桑远远、桑不近、云许舟:“?”   幽无命听了许久,终于耐心耗尽,漂亮的眉毛拧了起来,黑眼睛里浮起清晰的暴躁。   他实在是没什么好脾气。   一双眼睛阴沉沉地盯着密室正中的倒扣的黑铁鼎。   半晌,烦躁地踱了两步,站定,双眼盯得更紧,眸光疯狂地闪动,额角有青筋迸出。   他的眼睛里渐渐浮起了血丝。   桑远远知道,这是精神透支过度——这个男人当真是与常人不同,也许就像他说的那样,他是个天才。他想知道答案,便会疯狂地思考,直至过载透支,不得不说这也是一种超凡脱俗的能力。   想当初她还在学校考试的时候,无论心中有多想‘绞尽脑汁’,奈何大脑就是给她装死,根本不愿意动上一动。   再看看人家。   幽无命双眸变得赤红,渐渐又有血泪缓缓顺着深刻的眼角沁了出来。   桑不近和云许舟没见识过这等场面,惊得不浅,以为他魇住了,想要上前帮忙。   桑远远赶紧拦下这二人,悄悄摇了摇头。   她用指尖顶起一只小脸花,将灵蕴散成了细密到无法感知的雾,试了试温度,又调整片刻,直到确定完全不会让人察觉之后,才将这雾气轻轻缓缓地喷向幽无命。   他依旧死死盯着面前的鼎,心无旁骛。   桑远远没有用目光打扰他。她知道看着血泪沁出他的眼窝,她一定会担忧心疼,目光中难免露出异样,引他分神。   他们踏上的这条路,不能后退,无法回头,不容软弱,每一步,都必须全力以赴。   煎熬的时光总是特别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幽无命轻慢不屑地‘啧’了一声。   桑远远的眼睛里顿时闪起了光,她把小脸花朝着他一扔,扑上前去,果断用衣袖替他擦掉了血泪。   幽无命怪异地看着她。   他捉住了她的衣袖,拉到眼皮子底下看了看。   “小桑果。”他说,“这么一点血,把你吓成这样?”   桑远远:“……我好害怕哦。”   “噗!”他愉快地揽住了她,偏头看了看云许舟与桑不近,问,“谁去帮我抓只老鼠来?”   “一起吧!”桑不近爽朗地笑了笑,“老云,还记得那次在赵州,我带你去偷赵衡养的竹鼠那事儿么?”   云许舟热泪盈眶:“记得,你特能吃。”   二人携手便去了。   幽无命扶着桑远远的肩,把她摁矮了些,示意她看这鼎。   “发现什么没有?”   她很认命地摇了摇头。   幽无命很宽容地笑道:“没有发现就对了。若你能发现,我还需要想那么久么?”   桑远远:“……有话快说!”   他难道以为别人看不出来,他是故意支开桑不近和云许舟吗。   “这就是那个东西。”幽无命神秘兮兮地笑了笑。   桑远远一头雾水:“什么东西?”   “万恶之源。”   她愣了一会儿,然后跳了起来。跳到一半,捂嘴落地,伸出手指,指了指脚下的地面。   “那个……东西?!”   “对。”幽无命轻描淡写。   桑远远惊恐地盯着这只鼎,半晌,更加茫然地望向他:“还是不懂。它怎么会是那个东西?”   桑远远问出了正常人类都会疑惑的问题。   地下那个大到看不见全貌的大家伙,直径足有一千五百多里,跨了足足三个州,和眼前这么个半人高的小黑铁鼎,能有什么关系?   幽无命笑得得意:“不懂就对了。”   桑远远:“……那你快点告诉我!”   这么大的人了,还卖关子,他幼稚不幼稚。   幽无命踱了两步,道:“我方才在计算。我回忆了在地下看见的那些纹饰的走势、冰川上刻映的痕迹、以及它的各个弧度,种种细节,然后与面前这个相比对。”   他伸出手指,往黑铁鼎上戳了戳。   “我发现,若是地下也是这样一只倒扣的鼎,那么我们发现三角缺口的位置就应该是这里——”   桑远远顺着他的手指一看,发现了一个细得几乎无法用肉眼分辨的小孔洞。   “你是说,这个小洞,就是我们在地下看到的那个三角形的,像宫殿门一样大的大缺口?”她问。   在地下,根本无法判断那个黑铁制成的庞然大物究竟是什么形状。如果幽无命凭细节推断出了一个位置,然后眼前的黑铁小鼎在相同的位置上恰好也有个缺口的话,那便很难是巧合了。   桑远远倒抽了一口凉气,脑洞大开:“你的意思是,当初我们以为自己身处地下,而事实上,我们变成了很小很小的小人,就在这鼎上爬来爬去?”   好了,现在她的脑子彻底变成了一团浆糊。   幽无命惊恐地瞪着她:“小桑果你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桑远远无力吐槽:“你跟我说的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幽无命被她这策马奔腾的脑洞折服了,叹了口气,不再卖关子:“不是,我的意思是,地下那个东西也是一只倒扣的鼎,形状、材质、纹路,与面前这个一般无二。只不过地下那个,比眼前这个要大了无数倍。”   桑远远很想翻一个白眼——明明很简单的事情,一句话就能说明白,他非要卖关子不肯一下子说清楚,还怪她脑洞太大咯?   求生欲让她没有表示出异样,而是真诚赞叹:“幽无命你太厉害了!接着说!我好奇死了。”   幽无命挑挑眉:“然后,我再根据这只鼎的三足,来反推地下那家伙,你猜怎么着,我发现,地下那家伙其中一足,正正指向这里!”   桑远远吸了一口凉气,不明觉厉。   幽无命知道她必定不懂,淡然地笑了笑,继续说道:“而另外一足,正对天都。”   桑远远眯了眯眼,很努力地转动着自己浆糊一样的大脑:“你的意思是,天坛总部,也有这么一只鼎?”   “不错,应该就藏在那祭坛下面。你看形状,是不是很像?”   桑远远回忆片刻,发现姜一和云之濯在地下施术的那个‘祭坛’,确实大小与这黑铁鼎差不离。   “所以我还是不懂它们之间的关系!”她道,“你能不能深入浅出?”   幽无命猛地一怔,黑眼珠极慢极慢地转向她:“深入,浅出?可以啊。”   语气轻佻,意味深长。   桑远远:“……幽无命!”   他愉快地笑了起来,揽住她的肩膀,道:“还记得我最开始说了什么?共振。小桑果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山上寺庙一敲钟,山下的铁木鱼也会跟着响。这就是共振共鸣。”   他贴在她的身后,把两只手掌竖在了她的耳朵后面,倾身低语:“听,仔细听……”   桑远远慢慢睁大了眼睛。   经他一提,她很快便捕捉到了那种极为奇异的感觉。   如果硬要用言语来形容的话,大约就像是站在了极强极强的电波中间,虽然的确是听不到什么常规的声音,但却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一种震动正在发生。   她难以置信地说道:“所以,他们制造出了和地下巨鼎比例相同的黑铁鼎,放在一个合适的位置,便能和地下那个东西产生共振?问题是,他们是怎么知道地下那个东西长这样的?”   桑远远忽然有种感觉,像云帝这样的科技型人才,如果不是走上歪路的话,估计能被他做出互联网来。   幽无命闷闷地笑了起来。   他的手掌仍放在她的耳朵后面,这一笑,低沉的声音同时进行了空气传播和物理传播,交汇着,钻到了她的心底。   一阵酥麻泛起,她顷刻间红了耳朵,扭身逃离了他的禁锢。   他并不在意猎物从掌下逃脱,闲闲懒懒地道:“还只是猜测,要证实,便得试一试。”   桑远远目光略微有一点发飘,道:“是要捉老鼠来试么?”   他只望着她笑。   “小桑果,”声音微哑,“过来。别等我来抓你。”   目光灼灼,好似捉到她,便要在这样一间密室中做些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通道口有脚步声传来。   桑远远如蒙大赦:“哥哥回来了!”   “啧。”幽无命无限遗憾。   桑不近用两根手指捏着一条老鼠尾巴,肥硕的大鼠在他手中不断挣扎扭动,‘吱吱’乱叫。   云许舟负着手走在他身旁,看起来心情不错。   见他二人回来,幽无命凝神片刻,探出一只手,闲闲地空悬在这黑铁鼎的三足中间。   掌中漫出黑焰,罩住了整只黑铁鼎,全力往上吸。   他的手背上瞬间迸出了青筋。   他看起来并不轻松,漂亮的唇角微微下绷,凝着眉眼,极致专注。   很快,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头巨骇的震动感不知从何处传来,仿佛两颗星球擦身而过之时,短暂地共鸣了一声。   幽无命唇一勾,收起黑焰,抓住鼎足,猛地一掀。   只见这鼎下,氤氲了一小团云一般的七彩光芒,看起来耀眼而无害,它虚虚地悬在黑铁鼎的腹腔正中,缓缓上下浮动。   桑远远明白了。   这是利用共振共鸣,汲取地底那巨鼎之内的七彩力量。   共振这个现象,看似玄乎,但生活中其实经常能够遇见。音叉、乐器共鸣是很常见的现象,更神奇的,还有生物电的共振——比如脑波。   脑波共振有两个很典型的例子,一个是打呵欠会‘传染’,另一个是,两个人总会同时不自觉地哼出同一首歌。   所以,七彩之力的共振,虽然玄妙,却也不算稀奇。   她也明白了,为什么幽无命只把原理告诉她一个人——这是一座无尽能源的宝藏,但使用这些能源,会引发极其可怕的后果,就像天坛在做的那些事情一样。   没有必要用这样的诱惑去考验别人。   幽无命朝着桑不近偏了偏头:“扔进去。”   桑不近依言照做,把手中扭动的胖鼠扔向那团七彩光。   只听一声惨叫,胖鼠先是瞬间变成了一只透明的冰鼠,然后体型急遽膨胀,眨间的功夫就变成了小牛犊那么大,紧接着,‘砰’一下爆成了一堆碎冰碴。   幽无命眼疾手快护住了桑远远。   桑不近和云许舟被炸了个猝不及防,满头满脸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冰碴子。   “唔,剂量太大。”幽无命眨巴着眼睛,满脸无辜,“不过思路是对的,老家伙正是在这里用七彩之力偷偷喂养蛇虫鼠蚁龟蛊这些东西。”   养出了好大一个龟!   “剩下的问题,该去天坛找人请教了。”幽无命的唇角浮起了志在必得的微笑。   手中黑焰一震,黑铁鼎四分五裂,碎成一堆看不出半点原貌的残渣。   祖庙下的秘密烟消云散。 第98章 天坛的秘密   桑远远知道,老云帝用七彩之力喂养这些蛇虫鼠蚁,并不是他的终极秘密。   幽无命这么说,只是打发旁人罢了。   “他能够控制这些动物,说明他已经成功把七彩力弄进自己的身体里面了。”桑远远道,“此人,不可小觑。”   “小事。”幽无命依旧漫不经心。   他带着她先行上路。   云许舟与桑不近实力不够,暗闯天都只会成为拖累,于是二人便在云州多待两日,等到云州主力王师归朝时,直接率领大军,自北营卫打过的那条路线,反攻天都。   “不谋个逆,还真对不起她姜雁姬的期待。”云许舟如是说道。   云都已有大半变成了废墟,经过几个时辰的收拾,战场上已不太能看见囫囵的尸体了,只有一些容易被忽略的废墟里,偶尔露出一点残肢。   那只被云帝暗戳戳藏在地下养了几百年的大乌龟已经力竭战死,小山包一般的尸体被运到了城外,大胆的孩童爬到了龟壳上面,追逐打闹,开心得很——也只有不知忧愁的年纪,才能这么快摆脱了战争的阴影。   桑远远和幽无命骑着云间兽,从西门离开了云都。   “想短命了。”她拍了拍云间兽的大脑袋。   它忽然一个急刹,停下来,疑惑地转头看她。   “嗷?”一张陌生的狗脸。   桑远远吓了好大一跳:“这个家伙也通人性的吗!”   云间兽等了一会儿,见她并没有什么吩咐,当即甩给她一个淡淡的鄙视的眼神,然后转回头去,继续撒蹄上路了。   桑远远再一次看懂了云间兽的意思——没事别瞎捣乱,俺忙着。   幽无命笑得直不起腰。   “云间兽本就有七八岁孩童的智慧。”   桑远远惊奇不已:“可是,平时接触的那些云间兽,仿佛都听不懂人话啊。”   幽无命压低了声音:“那是它们觉得人类很蠢,不屑理会罢了。”   桑远远:“……”   很好,很可以,被毛茸茸强力鄙视了。   云间兽把他们送出了冰原。到了与天都交界的城池,它径直把二人带到了车马行,矮下了身子,示意二人从它身上下去,买另一只云间兽当坐骑。   “它是云许舟的战骑。”幽无命道,“把我们送出大冰原,就要回去复命了。”   云间兽扬起毛茸茸的脑袋,赏了幽无命一个‘还是你比较聪明’的眼神。   桑远远被雷得不轻。   真的,举头三尺有神明,此话一点儿都不假。无论何时何地,说话做事还是得慎之又慎,否则,鬼知道就被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给听去了呢?   说不定还要遭遇它们无情的嘲笑?   换上了新坐骑的桑远远再也不敢乱说话了。   忽然得知身旁有耳的感觉,实在是非常奇怪。   二人很快就到了云州边境,简单易容之后,离开云州,踏入天都地界。   天都气氛已大不相同。   整州都在戒严,物资不断运往北面,四处都能见到正在调往北面的军队。   帝都已严禁不相干人等进入,以防敌方探子。   在上次刺杀皇甫俊一事后,潜伏在帝都内的幽州暗线已被姜雁姬清剿得一干二净,所以这一次,二人是通过桑不近的关系进的城。   这名前来接应的方脸男人是禁卫军左统领,名叫金吾,与桑不近的那个假身份云凤雏是知交。   上次幽无命在帝都行刺皇甫渡,身受重伤,桑不近带他出城的时候遇上麻烦,幸好有这金吾相助,才顺利溜出了帝都。   如今天都与云州开战,金吾还敢把‘云凤雏’的人放进城里,也算得上是真爱了。   “你们别想从我这里探到听任何军情,”这位金吾左统领神情严肃,凶恶地说道,“更别想把消息透到云州去!若是叫我发现你们买通了那个贪财好色的右副统领陶奇胜的话,定斩不饶!”   说罢,一甩鞭,驾着云间兽腾腾离去。   桑远远纳闷地眨了眨眼:“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他是建议我们去收买那个陶奇胜,给云州做内应?”   “嗯。”幽无命看着金吾离去的背影,唇角浮起浅淡的笑容。   “可惜了,我们眼下实在是没空。”桑远远摊摊手。   幽无命嘀咕了一句:“主要也没钱。”   桑远远:“……”   因为对入城之人的审核极为严格,所以帝都内部反倒是较为松懈,幽无命和桑远远公然走在街头,完全无人上前盘问。   都很忙。   昨日皇甫雄忽然挥军南下,恰好北营卫被调离了北线,没了主力军压阵,东州那二十万雄狮顺顺当当就碾了下来,直刺天都核心,如今已打到帝都以北最后一座关隘——凤陵城了。   凤陵城一破,帝都必定倾覆。   如今,除了驻在西部防着幽无命的西营卫之外,东、南二营已全数出动,在凤陵城拦截皇甫雄,三十万禁军陆续前往支援,实力最强亦是最神秘的御衣卫不知动向。   而皇甫雄那边,后续部队也陆续压到了凤陵城,六十万大军,已经半试探性地连续攻了两次城,再下一次,全面战争便要真正爆发。   姜雁姬自然是不想打,可惜皇甫雄自始至终不肯与她联络,派出去的使臣全被斩了脑袋,对方一意孤行,一定要打。   姜雁姬已察觉不妥,只不过她心思深,目前没有任何明面上的动作。   先前皇甫雄佯攻幽无命,幽州已极为配合地调了一支十万人的军队,驻在幽、冀二州的边界,此刻把脸一转,便正正对上了天都的西营卫。   只要这支幽州军不动,西营卫就会被拖死在边境线上,无论天都打成了什么样,他们都不敢回头支援。这样一来,皇甫雄就不用担心背后被西营卫捅刀。   西面,韩州没了主君,自顾不暇,必定是不可能前来平叛救驾。背后没了韩少陵这只猛虎制约,幽无命随时可以倾巢而出,再无后顾之忧。   西南面,热爱和平的桑州王桑成荫依旧在远远观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前些日子他持了金贝,向秦州购买了整整十万套玄甲,送给了幽州,当作桑远远出嫁的嫁妆。如今,那十万玄甲幽军去向不明,也成了悬在姜雁姬头上的一把刀。   有这把刀在,她的御衣卫就不可能调得太远。   “姜雁姬的战力被削去这么多,皇甫雄怎么也能打个平手了。”桑远远道。   东西南北四营卫与御衣卫是姜雁姬麾下绝对的主力。   如今北营卫全军覆没,西营卫与幽无命对峙,最强的御衣卫得防着幽无命的玄甲军。皇甫雄要对付的,只不过是东营卫和南营卫,共计十万主力军,再加上禁卫军五十万罢了。   再过两日,云州精锐王师便会兵临城下,到时候姜氏再不敢有所保留,说是倾家荡产打这场仗也不为过。   姜雁姬,大势已去。   从前有东州这座强力靠山,姜雁姬要防的只有一个幽无命,她大可以轻轻松松地随便削他实力,一步一步将他逼上绝路。   这一回,姜雁姬敢放手去打云州,也是因为皇甫雄驻在冀州,给了她错觉,以为后顾无忧。   谁知道皇甫雄就是来搞她的。   这一下真真是腹背受敌,手忙脚乱,左支右绌。   怎一个惨字了得。   “看来那边暂时轮不到我们操心,先把天坛端了再说。”桑远远思忖片刻,道,“几十万规模的攻城大战,一时半会儿也打不完。”   有偶子伴在皇甫雄身边,刺杀什么的根本不用操心——要论阴影中的暗杀术,偶子可谓王者中的王者,超神中的超神。   想当初它凭着灵耀初段的实力,就能跑到帝宫里刺伤姜雁姬,虽说是仗了身体小的便宜,但暗杀一道,向来就是那么不讲道理,不问公平。   幽无命闲闲散散地带着她,来到一眼古井处。   “传说这下面有龙,没人敢接近这眼井。”他笑得诡谲,“我编的。”   桑远远知道,幽无命要带她去看他的秘密了——藏在天都下方那处豢养了冥魔的地宫。原剧情里,他用不灭火点燃了它们,将它们放进了天都。   “本是一步暗棋,如今用不上了。”他的模样看着有点遗憾忧伤,“弄了许久。”   说话时,他已揽着她跳入井中。   顺着暗门密道,进入深渊口,来到地宫。   这座地宫是依托着地下四通八达的深渊口来建造的,将几条深渊通道引了过来,交汇至一个凹陷的巨坑。冥魔掉入巨坑就爬不出来,在底下相互厮杀,像养蛊一样,剩下来的这些冥魔只只膘肥体壮,凶残得很。   “用不着它们了。”幽无命默默看了一会儿,仿佛在与某段黑暗回忆告别,“吃了吧。”   桑远远扔出了食人花。   这些冥魔可不得了,它们吃了数不清的同类,那些被吃掉的冥魔身上带的灵蕴便跑到了它们体内,一个个看起来都很肥美,看似可怕的身体散发出财富的光芒。   啃上去,还会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反抗,偶尔能把食人花那厚实的花瓣撑得稍微凸起一个小小的鼓包,食人花卖力地翕动着腮帮子,‘咔哧咔哧’把冥魔嚼得像牛皮糖一样。   无数硬硬的颗粒就像被淘出来的金砂,叮叮地落到了花瓣里头。   “偶子这次这么辛苦保护皇甫雄,等它回来,我一定要给它准备许多的亮晶晶。”桑远远道。   幽无命不动声色地转着眼珠。   反正偶从来也不敢忤逆自己。他暗戳戳地想着。到时候都是他的,嗯,没错。   这些富含灵蕴的冥魔啃起来会稍微费劲些,大约一个时辰之后,三百余朵食人花终于把这处地宫清理得干干净净,一个个甩着尾巴四下游弋,不知餍足的样子。   “然后呢?去找天坛吗?天坛的秘密之地,肯定不在明面上天坛所处的位置。不知道那个可以用银钱收买的副统领会不会知道什么线索?”她问。   幽无命神秘一笑:“不用找。”   “咦?”   她愣了片刻恍然大悟。   幽无命这台精密计算机、人体导航仪早已经推算到了天都这只黑铁鼎的位置,鼎在哪里,天坛的秘密总部必定就建在哪里,还需要问人吗?   “它在哪里?”她问。   “帝宫地下。”   桑远远顿时有点头痛:“此刻的帝宫必定高手齐聚,戒备极为森严,谁也没办法把我们两个带进去。”   幽无命得意地笑了笑,反手一抓,抓住她的小手:“这世上,还有我做不到的事情?”   他揽住她,双翼一展,轻飘飘落到了地宫底部。   “这里,我挖了一条暗道,通往御花园。小桑果,那一次要不是为了救你,我早就顺着暗道走掉了,就凭他姜十三还想射中我?都是为了你,小桑果!”他骄傲地抿起了唇。   桑远远假装忘记了当时他的修为并不比姜十三高多少:“嗯嗯嗯!就凭姜十三,他还不配!”   幽无命完全分不清这是真心夸赞还是在敷衍。   这个媳妇,真是一天比一天不好对付了。   幽无命很快就拉开了一扇青铜暗门。   一条黑暗的通道出现在眼前,像是通往墓穴的墓道一般,透出阵阵阴冷霉味。   幽无命反手震了震黑刀,刀尖上挑起黑焰,把潮湿的空气烧得发出了轻微的‘吱吱’声。   半晌,他揽着她走进去,走了一段,他慢慢嗅了嗅,然后熄掉了刀尖上的焰。   通道里变得一片漆黑,耳畔碎发微凉,好像有细细的风在流动。   桑远远心头微惊,她感觉到幽无命的情绪好像有点不对劲。   他忽然说话了。在一片漆黑的暗道中,他的声音有点儿轻、有点儿飘。   “小桑果,”他说,“替我挖路的人,最后全被我杀了。这种事情,绝对保密,不容有失。”   桑远远指尖微微一颤。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每个人身上,我都取了一截骨头,全部埋在我的寝宫下面——想化厉鬼寻我报仇,可以,我欢迎。”   桑远远只觉心头和后背丝丝发寒。   她想起了他的那间深青色的大殿。在他昏迷疗伤的时候,殿中鬼气森森。   他默默等待了片刻,心中有一点慌,但有些话,不能不说。   他爱她,必须将自己的一切向她敞开。   在这个地方,他杀掉了很多人。无辜的、与他无怨无仇的人。   他没有别的选择。在帝宫下面蓄养冥魔,这是绝对不容泄密的大事。那么多人,不可能守得住秘密的。   完工之后,他就站在地宫正中处,让他们一起围攻他。   最后,他徒手杀死了全部人。   半晌,她的声音终于轻轻地飘了出来:“你给过他们机会杀你,是吗?”   幽无命愣了一下:“……嗯,你怎么知道。我是在这里,亲手杀了他们,全部。”   她没回答,脚步声一下一下平稳地在通道中响着。   “小桑果,你不要讨厌我。”幽无命说得很急,“不是嗜杀。这个,和打仗是不一样的,我亲手杀他们,只是……”   在黑暗掩护下,这个男人第一次暴露了些许无措。   他不知道她能不能理解。   他记得在秦州地下城看见那些工匠时,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愤怒的火光。   他怕她生气。可是,事情已经做下了。   他的生命里从来也没有‘逃避’二字,既然已经来到这里,耳响回荡着亡灵的声音,那么,还要他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沉默地带她走过这条鲜血铺就的路,他做不到。   “我知道,”她的声音轻轻地响起,“你只是想让他们死得明明白白,只是想要直面你自己做下的事情,鲜血、罪恶,点点滴滴,都把它们背在自己的身上,永生不忘。”   黑暗中,幽无命没有再说话。   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回荡着。   她不知道他此刻是什么表情。   走出很远一段距离之后,幽无命站住了。   他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到了,”他的声音有些轻快,也隐隐有些虚弱,“小桑果,外面,大约已经天亮了!”   这个男人,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手在不可抑制地颤抖,他把两只手抓在了一起,心中暗骂自己没出息。   半晌,她的声音轻轻软软地响起:“嗯。今天和昨天一样喜欢你。”   好的、坏的,从此两个人一起分担。他日若有什么清算,她陪他一起受着。   “唔。”幽无命很无所谓地应着,双手不自觉地重重一抓,自己把自己的骨头捏得生疼。   他偷偷甩了甩手,反手出刀,在通道壁上切出几条歪歪斜斜的通道。   走了一段,刀尖蓦地一轻,刺入了空气中。   “找到了。”   三下五除二扒拉出一个口子,顿时有烛光照了进来。   二人四下一看,发现这里是一间外殿。   建造在地底的殿堂,墙壁上刻着复杂的雕纹,几支高脚的青铜鼎上托着鹤嘴灯,有种神秘幽暗的诡异感。   找到了!   桑远远:“这么容易就找到了!”   简直顺利得不可思议。   幽无命摊摊手:“顺藤摸瓜罢了。在我面前,露一点破绽,就是死路一条。”   桑远远略一琢磨,发现他说的是大实话。   其实,这根本不能称之为‘顺利’,而是幽无命实在太变态了。换一个人,绝对不行。   如果没有幽无命的话,云州祖庙之行,到了发现血蛊那一步,便会戛然而止。   幽无命却因为血蛊发现得太容易,推测出云帝还藏着更深的秘密,进而发现了密室中的黑铁鼎。   而那黑铁鼎的秘密,除了幽无命之外,恐怕再无第二个人能够破解其中的关键。   也正因为破解了‘共振’之秘,幽无命就可以利用地下巨鼎的位置来反推出位于天都的那只共振小鼎的准确位置,从而锁定了天坛最隐秘的所在。   果然是,顺藤摸瓜。   只不过这‘藤’对于别人来说,简直就是量子云。   “幽无命,你真的好厉害啊。”桑远远叹息。   幽无命面无表情:“小桑果,不用一直重复显而易见的事实。”   话虽这么说,背后的翅膀却是果断背叛了他,‘呼’一下就翘了出来,还非常骚包地扇了两下。   幽无命:“……”我杀我翅!   正北面,有一扇黑铁暗门。   幽无命指了指那扇门,道:“就在那里。小桑果,你不要以为我失误走错了地方。”   他很严肃地为自己正名:“我怕收不住手,故意歪了点儿。只是不想无意中毁掉线索罢了。”   “是是是!”桑远远敷衍地点头。   二人走到了黑铁暗门前,幽无命眯着眼思忖片刻,并没有拔刀,而是取出了云之濯的身份令牌。   他把令牌嵌入黑铁门上的梅花凹陷处。   两息之后,黑铁门缓缓以八卦形状分向左右。   桑远远抬眼一看,便见一束日光不知从哪里照下来,正正照在阴暗大殿正中的祭坛之上。   这里,正是姜一和云之濯施术的那间地下密殿。   桑远远心神恍惚了片刻。   这,就是让她魂穿异世的根源之地。   那样玄乎,那样不可思议的事情,她与幽无命竟是一步步顺藤摸瓜,找到了始作俑者。   回忆之前种种,像是做梦一样。   祭坛之下,无数身披黑色斗篷,脸戴青铜面罩的人,转身凝视着这两个入侵者。他们中的一大部分人仍然绵软地坐在祭坛下,看着像是刚刚在这里施过什么术的样子,疲倦得一时无法站起。   一双双望向幽无命和桑远远的眼睛里,满是愕然。   幽无命忽地笑了笑。   “有人愿意在临死前,给我讲讲自己的故事么?”   他语气飘忽,模样漫不经心,轮廓上却是渐渐燃起了黑焰,黑焰烧去了易容物,露出罗刹面容。   他松开桑远远,吊儿郎当地走向祭坛。   几个黑袍人跃了出来,一言不发,攻向幽无命。   都是灵耀境五重天以上的高手。   天坛果真是卧虎藏龙。   这些人暗劲内蕴,招式平平无奇,但每与幽无命对上掌,都会有黑焰激荡、灵蕴四溢,战斗无声而激烈。   桑远远挥了挥手,食人花堵住了出口,凶神恶煞地立在她的身边,防着其他人逃跑和偷袭。   幽无命的打法根本就是不要命,招招硬拼。   反正他知道小桑果偷偷往他衣裳底下藏了小脸花。   很快,攻向幽无命的人,接二连三被他烧成了灰。   幽无命已走到了人群中间。   剩下的人都像是泥塑一样一动不动。   若不是面具下的许多眼睛里露出了不安和惊恐,桑远远还真以为这些自诩为‘圣’的家伙个个无所畏惧。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些藏在黑袍和面具下面的人。   姜一身形微胖,佝偻着背,很容易就能认出来,此刻他并不在这里。   她和幽无命都没有见过老云帝,但一眼望去,这些面具下的眼睛,都没有那般深沉隐忍的气质。   所以两个重要首脑都没在家?真是太可惜了。   幽无命很快就走到那处被打了高光的祭坛边上。   他像个没什么力气的纨绔子弟一样,懒洋洋地用手撑着祭坛边缘,爬上那半人高的祭坛,没精打采地坐着。   勾着头,有气无力的问道:“坛首不在家啊?”   自然是无人应答。   “副坛首也不在?”   还是无人回答。   他反手拍了拍身后。   忽然‘喔’地一叹,扭头去看。   只见这祭坛上,端端正正地放置着许多拼得整整齐齐的碎镜片,合成了一面二尺长宽的方镜,只有正中处缺了一小块。   他随手一点,点中一个悄悄摸出匕首准备偷袭桑远远的天坛圣子,然后偏过头,不紧不慢地数祭坛上的镜块:“一、二、三……”   只见那名被他手指点过的天坛圣子忽然便哑声惨叫起来,身体像一根被烧融的蜡一般,扭曲绵软,却始终没有倒下。惨叫声一直没断过。   直到幽无命把祭坛上的碎镜点完:“一百零七。”   那名被他指过的天坛圣子终于‘刷’一下倒在了地上——落地之时,人已成了一堆黑屑,只余一件黑色斗篷、一张青铜面具平摊在地面。   “天衍镜碎成了一百零八片。”幽无命笑吟吟地说道,“找齐了一百零七,不容易。还剩镜核在我这里,今日特来送还。”   斗篷之下,一片沉默。   他跳下祭坛。   “都不怕死啊……这可怎么办才好。”   这世上,哪有真不怕死的人呢。   桑远远已经发现好几个人在发抖了。   其中一人战战兢兢喊道:“幽州王,放我一条生路,我可以让他们再用钱来赎我!”   他摘下面具,正是秦州王的胞弟秦玉池。   先前他在冀州杀人,被幽无命逮到,幽无命问完了话,收了秦州送来的金子之后,便让他带着碎镜离开了。   不巧今日又在这里拿到了他。   真是命中注定难逃一劫。   幽无命招了招手:“过来。”   秦玉池凑上前,挤出个勉强的微笑。   幽无命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走。”   就那么一瞬间,人已化成了黑灰,脸上的笑容在灰烬轮廓上保留了一霎那,然后散了满地。   幽无命又随便指了几个人。   被他指到的人,一个接一个慢慢被烧成了一堆黑灰。   “啧,就只能烧一炷香的功夫,吓得到谁。”他很不满地嘀咕,“问题是我的修为就这么点,也没法烧更慢了。”   “小桑果!”他扬声喊道,“我烧谁,你帮我治谁。我要试试能不能烧足半个时辰!”   此言一出,许多黑袍圣子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幽无命摊了摊手:“小桑果你看,这些人都不怕死,来,我们试试吧。”   终于有一名圣子憋不住了,颤着手取下了面具,道:“你要问什么?我说,我什么都说!”   幽无命淡淡瞥他一眼,手一扬,把他烧成了灰。   桑远远不禁一阵心痛——好不容易有一个怂了,他竟然就这么烧掉?!   很快,她就发现了一个事实,幽无命其实根本就没有半点要逼供的意思,他就是很单纯地,在消灭天坛的敌人。   这些黑袍人,无论做什么,都只会换来他轻飘飘的手指一点。   无论是求饶的,逃跑的,想对他或者桑远远动手的,喊‘要杀就杀’的……除了站在原地尽可能降低存在感的几个人之外,其余的人很快变成了满地衣裳。   “这种事,用得着你们说么。”幽无命满面讥诮,“我知道的事情,比你们多得多了。今日我真的只是很单纯地受人之托,到此杀人的——有一位老人家诚心诚意求我帮忙杀了你们,我不忍拒绝。毕竟是活了数百年的云氏先帝老祖宗,难得开口求人一次。”   此言一出,一个存在感极低、站在剩余人群之中的人,顿时脱口低低惊呼:“不可能!”   幽无命动作一顿,唇角浮起了愉快的笑容。   “逮到一条笨大鱼了。”   云帝的身份必是绝密,唯有核心首脑才有资格知情。   幽无命一掠而至,揭下了此人脸上的青铜面具。 第99章 逆乾坤之谜   面具之下,竟一个熟人,姜州王,姜虚钧。   在他自断心脉之前,幽无命已彻底制住了他。   姜虚钧脸色发白。   之前总盼着有人来救命,抱着侥幸心理没舍得自绝,而此刻落入敌手,又失去了干脆利落地死掉的最后机会。   幽无命反手出刀,随手一挥,然后收刀入鞘,在他身后,其余的天坛核心人员齐齐倒下,身首分离。   若要按罪论处,天坛这些人杀一百回都不够。   他拖着已手脚发软的姜虚钧走上了祭坛。   桑远远默默叹息——方才连她都险些被他骗了过去,以为他当真不想留下任何活口,就只为了杀着玩呢。原来,他是为了一步步攻破对方心防,一击抓到躲藏在人群中的首脑。   她踏过满地黑屑和空空的黑袍,走上祭坛。   “这便是天衍镜啊。”她紧张地看着平放在祭坛上的镜子。   二尺见方,看上去平平无奇。   “随便碰。”幽无命笑了笑,“不引大量七彩之力进来,就不会触发什么奇奇怪怪的效果。”   一听这话,姜虚钧的脸色更加灰败——幽无命真的什么都知道!   原本姜虚钧心中还在犹豫,幽无命若问起自己天坛的秘密时,自己是招是不招?要不要编些谎话来骗他?而此刻,这最后一点心理防线,已经土崩瓦解。   心中那根弦,处于绷断的边缘。为什么,为什么坛首要杀人灭口啊?!   姜虚钧不敢说,也不敢问。之前惨烈的经验告诉他,无论是说‘我不怕死’或是‘你杀了我吧’还是‘我说我什么都说’,都会被这个疯子眼睛也不眨就干掉。   这么看来,幽无命方才说的都是真话,他根本就不是想要逼供,他真的是受坛首之托来杀人的!   既然如此,自己还保什么密啊!一拍两散得了!   问题是,问题是幽无命好像什么也不想问啊?   姜虚钧下意识地开始盼望着,幽无命有什么不解之处,想要问他。   哪怕是问问他他为什么在这里也好啊!   其实他好无辜的!他坐上这副坛首的位置,都还没捂热乎。   而此刻,桑远远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姜虚钧——姜州王这一家,身形都很特别,像竹竿,藏在人群中倒不算起眼,但若是站在前方率着众人施术的话,一眼就认得出来。   她用碎镜看过他们施术的场景,一名坛首,三名副坛首里面,可没有这么一根竹竿。   幽无命懒洋洋地眯着眼睛。   他像是彻底忘记了旁边还软着姜虚钧这么一号人物。   “小桑果,我们来试试这镜子。”   桑远远顺着他的目光一看,见他的视线落在天衍镜正中,缺了一块的地方。   他取出了从梦无忧身上夺来的那块镜片。   这块镜面有微小的菱形凸起,一望便知是整面天衍镜的核心。   只见幽无命神神秘秘把镜子凑到唇边,捏着嗓子,尖声细气惊慌失措地叫道:“天道老爷爷快救命啊!快点救救我和韩郎啊!”   桑远远:“……”不得不说,他准确地模仿出了梦无忧的精髓。   一旁的姜虚钧更是冷汗涔涔直下——看见了大魔王的这副姿态,他怎么还可能留自己活口?   死是死定了,问题是怎么死,这是一个严峻的问题。   只见幽无命对着镜核发声之后,祭坛上的一百零七块镜片‘嗡’地一颤,淡淡七彩光芒流转,镜面之上,忽然便浮起了画面——这间地下大殿,佯装惊恐的幽无命,一脸无语的桑远远,心丧若死的姜虚钧,还有满地黑袍和面具。   幽无命怪声怪调的呼救声从微微晃动的七彩光芒中飘了出来——“天道老爷爷快救命啊!快点救救我和韩郎啊!”   桑远远觉得这天衍镜的功能倒是有点儿像超级电脑——能够推衍‘未来’,亦能记录储存影像和声音。七彩之力,就是它的‘电量’。   “唔,赝品就是这般呼救的。”幽无命啧了一声,“无趣。”   这一试便试出来了,只要对着镜核呼救,祭坛上的天衍镜就可以如实地反映镜核周围的境况,天坛便可以及时作出反应,进行救援。   桑远远怔了片刻,忽地轻笑出声。   半晌,笑得捂着肚皮弯下了腰。   “桑果?”   桑远远一边笑一边摆了摆手:“我说呢,梦无忧没事总爱喊些大道理,敢情她以为那些义正辞严的话,是向‘天道’借力的咒语吧!难怪每逢危险,别人都寻思着赶紧逃跑的时候,她都会站在原地叭叭一大堆。”   幽无命回味片刻,满头黑线:“……”   他虽然没有发言,但桑远远清清楚楚在他的黑眸中看出了两个字——傻、逼。   姜虚钧的腿抖得更加厉害了。   这下他更加肯定,幽无命根本就不需要留下他这个活口来问话。   等死的滋味已经足够煎熬了,更惨的是,幽无命好像完全忘记了这么个人,害得姜虚钧一颗心不上不下,老命都快折腾没了。   忽然,幽无命原地转了个身,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睛直勾勾地望向他。   幽无命很无所谓地道:“随便说点你的事?最好说些我不知道的。”   姜虚钧一个激灵,赶紧回道:“我是被姜氏的掌舵人召来天坛的,刚来不久,代替的是桑成明的位置——桑成明本来是副坛首,上回陷害桑成荫失败,坛首担心他落到别人手上泄露了我们的秘密,就把他灭了口,换了我来。”   还真说了个幽无命和桑远远都不知道的消息。   原来如此。   庶王叔桑成明竟是副坛首之一,桑远远倒是完全没有想到。难怪一直查不出他叛变的原因,天坛行事隐秘,这么些年一直行走在地下,查不到才正常。   姜虚钧接着说道:“姜氏这一代的掌舵人便是姜一,表面上他只是个太监兼护卫,其实他是为了亲自盯着姜雁姬。桑成明其实也是我姜氏暗中培养的人——他的生母是我姜氏王族,自小便教他,他是姜人,而非桑人。”   桑远远点了点头,心中暗道,这倒是说得通,失去了一个隶属姜氏的桑成明,姜一便另外从姜氏中调了个分量很重的人过来补缺,也算是与云帝之间的制衡——四个首脑,云氏二人,姜氏二人。   姜虚钧有点紧张地说道:“我不知道坛首为何要置我于死地。我刚来没多久,人都认不得几个……”   幽无命坏坏地笑了笑:“那你想知道吗?我告诉你啊!”   一副‘让你死个明白’的表情。   姜虚钧更虚了:“不不不不我不想……”   “那么,当初害我之事,你可知情?”桑远远问道。   姜虚钧见她有话问自己,不由得松了好大一口气:“这件事我知道。是云之濯告诉我的。说起来,几个人之中,我就只跟云之濯说得上话,他待人倒是真诚,我刚来什么也不懂,都是他为我讲解,也不会不耐烦,是个很好的人。”   疯狂拖时间。   “说重点!”桑远远怒。   姜虚钧擦了把汗:“好,但我得从头说起。最初的起因,是二十多年前,天坛用大天衍术推算世间大运,算到了灭世之相——茫茫大地,没有一个活人,只有无尽的血、火、焦土,冥魔以及冥魔的尸骸。一个人也没有,文明全部毁灭,在大术的最后,看到了两个身上燃着火焰的灭世恶魔,实在是骇人得很!”   幽无命与桑远远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   他说的,倒是与当初秦玉池的证供大部分对得上,只不过秦玉池并没有提到所谓的‘灭世恶魔’,这应该是只有高层才知道的绝密。   幽无命挑挑眉:“嗯,接着说下去。”   姜虚钧:“天坛反复反复推衍,寻遍了解决之道,最终,大天衍术显示了唯一的一线生机——韩州王世子韩少陵,乃是天命之子,有至纯至善之女辅佐,再加上天坛全力襄助,便可以拼出一线生机,避免世间大祸降临。”   桑远远与幽无命对视一眼,不动声色点点头。   这一条,也和他们所知的线索对上了。   “然而有一个人却与大天衍术推衍的‘未来’格格不入,她就是姜雁姬。按照天衍镜中显示的未来,她应该登基成为女帝,做韩少陵的垫脚石,然而姜雁姬这个人,却……唉,她在外面找了个男人,还生了个私生子,我们百般威逼利诱,她都不肯配合,一心只想跟那个男人。”   “天命之事,牵一发动全身,姜雁姬若不是女帝,那么未来将被彻底打乱,皇甫俊必定不会愿意一直做姜氏后盾……眼见那唯一的生机,便要毁于姜雁姬之手。”   桑远远的心脏重重一跳,悄悄伸出手,牵住了幽无命。   他的手在微微发颤。   “后来。”幽无命的牙齿中平静地蹦出了两个字。   姜虚钧道:“后来,坛首想到了一个办法——把姜雁姬骗回来,然后将那些‘正确’的‘未来’,通过镜核,以天命之力强灌到姜雁姬的脑子里。”   桑远远感觉到幽无命的手抖得更厉害,时而冷得像冰,时而焰气难以抑制,烙着她的手。   “结果却谁也没料到,”姜虚钧道,“姜雁姬并没有洗心革面,而是换了个人。这件事情实在是太玄乎,云之濯也只说讲不清楚,大约就是姜雁姬原本的魂魄被驱逐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而一个很契合于‘未来’的心狠手辣的魂魄被换了过来。”   “这个‘姜雁姬’到来之后,一切与大天衍术显示的‘正确未来’都能正正对上。于是我们和皇甫俊一起,力推这个姜雁姬上位。皇甫俊那个人重亲情,姜雁姬就给他生了个儿子,那个儿子就是东州那个皇甫渡,有这个孩子在,皇甫俊便会甘心在背后支持姜雁姬。”   “总之,皇甫俊被姜雁姬蒙在鼓里,姜雁姬其实也被我们蒙在鼓里。她根本不知道,她和皇甫俊所做的一切,最终是在给天命之子韩少陵铺路罢了。”   幽无命垂着头,整张脸都埋在了阴影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姜虚钧道:“这个‘姜雁姬’不负众望,弄死了外面的男人和那个私生子,成功得到皇甫俊彻底的信任,顺利登基成为了女帝。经过这一事,天坛便寻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如果再有哪一个能够影响历史进程的重要人物不走正途,那便把他换走。”   桑远远脚步微一踉跄:“下一个被盯上的,就是我了。”   姜虚钧点头:“对,天坛第二次施逆乾坤术,便是为了桑王女你。大天衍术显示,最终陪伴在天命之子韩少陵身边的那位女子,是个平等博爱,至纯至善,为了帮助他人,不惜牺牲自己和自己身边之人利益的奇女子。很不幸,天坛经过长久跟踪观察,发现桑王女你并不是这样一个人。”   桑远远缓声道:“我可真是谢谢天坛对我的正确评价,我还真不是个脑残。”   她试图让语气轻松一点,但嗓音却不自觉地沙哑了许多,染上了沉沉阴郁。   “可不是嘛,”姜虚钧讨好地笑了笑,“其实连云之濯都受不了那个梦无忧,可是,没办法啊,只有她在韩少陵身边,只有他们成为最终的胜利者,世间才能免于一难,这,谁也没有办法对吧。”   桑远远点点头:“说六年前的事。”   姜虚钧急忙道:“六年前,天坛再施逆乾坤大术,将‘正确未来’与天命之力一起灌入镜核,由云之濯带着镜核参加你的及笄礼,打算像换走姜雁姬一样,换一个适合的魂魄过来接手你的一切。”   “结果出了个岔子。云之濯说,你被天命灌顶之后,却告诉他,你并没有和韩少陵在一起,而是死于六年之后——因为大天衍术乃是窥探天机,只能看到大势和零星片断,所以之前谁也不知道,桑远远竟然早早便死了,陪在韩少陵身边的那个,只是另外一个和你长得相似的女人。”   “云之濯就不怀疑我撒谎吗?”桑远远忍不住问道。   姜虚钧道:“被灌注了天命之力,你当时魂魄已然不全,神智不清,不可能说谎。当时云之濯一时心软,容你对着镜核许下了一个愿望——临死之前,再最后看一眼这个世界。”   “云之濯说,这是他一生唯一犯下的一个错。他原本以为这么一点小小的心软和仁慈无关紧要,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十死无生的局面,你居然活了下来,还打乱了全局。本该死掉的人很多都没死,本该活着的人却一个接一个死了……”   桑远远立刻想起了云之濯在白州时说过的那些云里雾里的话。   所以,六年前,天真活泼的少女接过了天坛圣子的‘祝福’,却没想到这份祝福那般沉重,生生将她的魂魄从身体里撕裂了出去。   桑远远忽然浑身一冷,虽无记忆,但一些本能的痛苦反应袭入脑海,令她颤抖战栗。   还当真是‘一点不算纰漏的纰漏’啊!   桑远远仿佛感知到了当时自己的心境——女子最美好的一段人生即将开始,却被命运之手无情扼杀。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强忍着灵魂被撕裂的痛苦,向刽子手祈来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心愿,在临死前,最后看一眼这个世界。   最为讽刺的是,在她刚得知自己命中注定要死在韩少陵的小夫人手上时,他竟然正好向她求亲。   桑远远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让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等待六年。   如果韩少陵愿意等她,如果他没有娶幽盈月,那么桑远远就不会被杀死,他,便是她当时能看见的,伸手能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如果他等她,只要他等她。   她就能活。   可惜他没有。   她并不怨恨韩少陵,他的选择并没有错,只不过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和他,便在一步一步走向今日的结局。   他以为只是小小的微不足道的负心,其实当时她押上的是自己的生死。   他没有等她,却又娶了她,给她正妻之位,却是负了她的命。   这一切,都是性格使然。   如果换了幽无命这样的人,他要么不答应,如果答应,他就一定会做到——不是退而求其次留个正妻位置就算应守承诺。   也许,这就是真正的‘天意’。   谁跟谁,注定了就要在一起。   眼眶难以抑制地阵阵发热,鼻根一酸,滚烫的泪水滑过脸庞。   一只大手揽住了她的肩膀。   “果,别怕。”幽无命的声音中翻滚着压抑至极的情绪。   她很想伏到他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然而现在不是时候。   她望向姜虚钧:“那梦无忧是怎么回事?”   “云之濯说,从异世召唤来的那个至纯至善之魂,不知为何进不了你的身体,栖在了镜核中。他只能令人寻找和你相貌相似的女子,尝试将这个魂魄放进去。后来找到的便是梦无忧。”   “云之濯把镜核留给梦无忧,告诉她她的使命是辅佐天命之子韩少陵,教了梦无忧许多道理以及她未来将要走的路。”   桑远远:“……”有点说不清到底是谁坑了谁。   她缓了片刻,吸了口气,问道:“天衍镜正是被这逆乾坤之术弄碎的,对吗?”   “是,”姜虚钧道,“云之濯说,此术过于逆天,之前对姜雁姬施术的那次,天衍镜便已经裂了,只勉强还能用。六年前对你施术,天衍镜彻底破碎,被天命之力冲入高空,散向四方。”   “这些年一直在收集碎镜,终于拼了个囫囵。上一次梦无忧与韩少陵坠崖求助,不得已,我们利用这不完整的天衍镜将天命之力隔空灌入梦无忧手中镜核,中途出了意外,天衍镜几乎崩溃,云之濯情急之下,用身体强行护住镜面,不幸身染天命之力。”   “他说他不行了,正好带着天道的力量前去寻你,拨乱反正。后来嘛,”姜虚钧垂着眼睛,“听说白州王把他的尸体挂在城墙上暴晒了好些日子。”   “死得便宜了。”幽无命淡声道。   姜虚钧尴尬地笑了笑:“其实,云之濯也不是坏人……都是不得已、不得已……”   “天衍镜的由来,你知道吗?”桑远远问。   姜虚钧摇摇头:“不知道。连云之濯都不知道。”   “那你知道怎样施那些术吗?”   姜虚钧继续摇头:“由坛首施术,引导灵蕴共振。我们只需潜心配合即可。”   “嘶——”姜虚钧倒抽了一口凉气,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不对啊,今日好不容易凑齐除了镜核之外的所有碎片,我们在这里连耗了几个时辰,个个累得半死,正是为了利用天衍镜与镜核的感应来窥探幽无命。那他又怎么可能是坛首派来的!我上当受骗了!”   桑远远点点头:“对你上当了。我没什么想问的了。”   姜虚钧一下子瞪圆了眼睛:“我什么都告诉你们了,还要杀我吗?!”   幽无命温和地笑了笑:“没办法啊姜州王,你的两个儿子都死在我的手上,就算我肯放过你,你也不会放过我呢。姜谨真和姜谨鹏,其实都是我杀的,两个都是。”   姜虚钧:“??!!”   懵了半天,他忽然发出一声惨嚎:“你为何要告诉我啊!”   幽无命随手把他烧成了飞灰,倒是眨眼便死了,没受什么折磨。   他的模样很有几分严肃:“彼此解惑,礼尚往来。”   他偏头望向桑远远。   急着灭了姜虚钧,也是因为方才他感觉到小桑果好像很想抱着他哭。   这会儿她却没有要哭的意思了。   她负着手,弯着腰,在察看天衍镜。   幽无命心中忽然一阵抽着疼——他知道,她这并不是好了,而是独自把痛苦给咽下了。   “桑果。”   “嗯?”她转过脸来,脸上挂起了笑容。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犹豫片刻,他问:“你在想什么?”   桑远远道:“我在想,能不能利用这个镜子,把真正的姜雁姬给找回来!”   幽无命:“!!!”   他的呼吸忽然便滞住了。   半晌,声音低哑,带着喘意:“那种事……谁知道她被扔到了哪里,谁知道是死是活……”   “我可能知道哦!”她俏皮地眨了眨右眼,“这个你就没辙了吧,还是得靠你媳妇我。”   幽无命:“!!!”他怎么忘记了,他的小桑果就是个宝藏果,时时能给人意料之外的惊喜呢!   “不过,我们得先研究一下这个镜子的用法。”桑远远道,“我算是发现了,关于这个镜子真正的秘密,只有云老头一个人知道,我想他一定不会告诉我们。”   “不错,”幽无命唇角浮起淡笑,“像姜虚钧这样又笨又老实的人,再没第二个了。”   桑远远:“……”   二人携手走到天衍镜边上。   桑远远盯着镜子看了一会儿,道:“幽无命你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其实除了这个镜子之外,其他的一切,都是符合常理的——用世界基本的规则和逻辑,都能解释得通。但这镜子不一样,它的能力,已远远超越了正常范畴,若我没有猜错,它一定是来自更高等级的文明……咦,你在想什么?”   只见幽无命眉头微微皱起一点,看着手中的镜核,道:“我在想一件事情。小桑果,刚刚姜虚钧说云老头今日利用这个镜子和镜核之间的感应来窥探我,这是什么意思……看到了什么,然后云老头和姜一就离开了这里呢?”   桑远远心头微微一凛。   幽无命把手掌放在镜面上,渡入黑焰,怪声怪气地念道:“镜子啊镜子,让我看看失落的镜核它在哪里,在做什么?”   共振发生时,镜面上清清楚楚地浮起了一幕场景。奇怪的是,它并不是此时此地,而是幽无命炼化那巨型冰龟的画面。   幽无命思忖片刻,再次渡入黑焰。这一回出现的是他捡起这块镜核时的场景。   与用碎镜察看‘未来’一样,画面是随机出现的,没有什么规律。   幽无命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拿到这镜核之后,自己可是干了不少好事呢。   比如夜袭姜州姜十三,比如冰雾谷灭杀皇甫俊……云帝在这里连续查了好几个时辰,最终得到了什么?   忽有玉简一闪。   是云许舟传来的消息——   “幽无命,我刚收到消息,姜雁姬得了一枚记灵珠,说是记录了你在冰雾谷杀皇甫俊的情景,要给皇甫雄,皇甫雄问我意见,我让他观望一下以防陷阱。估计拖不了太久,幽无命,不会真留下了那种东西吧?!”   果真,一件坏事只要有发生的可能,那么它就一定会发生。   幽无命和桑远远,一齐低头望向镜面上栩栩如生的画面……   用记灵珠记录下来,一定非常清晰。 第100章 巨鼎神之骨   云许舟传来的消息,让幽无命的唇角浮起了冰冷的笑容。   “还真是‘走运’哪。”   事件前因后果,不难猜测。   云祖庙被掀,以及皇甫雄直取天都,终于让老云帝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这一切,恐怕都和幽无命脱不开干系。   姜雁姬杀了皇甫渡和皇甫俊?这真是荒唐至极!姜雁姬一举一动都在天坛的监视下,她根本不是杀害皇甫渡与皇甫俊的凶手。   这件事绝就绝在,一切彻底爆发之前,除了东州方面之外,其余的人谁都不知道皇甫氏死了两个重要人物,更不知道姜雁姬身上什么时候就结结实实地背上了两口大黑锅。   根本没有任何反应和解释的机会。   直到皇甫雄兵临城下,天都才后知后觉,发现后院已经失了火。可笑的是,姜雁姬竟然还把杀到家门口的皇甫雄当成了靠山,放放心心出兵去对付云州。   老云帝前后一捋,立刻便猜到,这一切的背后有只黑手,阴险狡诈至极,像个影子,却一步一步把所有棋子都推到了他想要的位置。   这个幕后黑手,不是幽无命,还能是谁?   于是老云帝果断回到天坛,利用镜面与镜核之间的感应,来查幽无命。   也是运气奇佳,这一查,竟真叫老云帝刨出了最重要的证据——幽无命杀死皇甫俊的情景。   画面出现在镜面上,便可以用记录珠把它记录下来。   只要皇甫雄看见幽无命杀了皇甫俊,那么幽无命之前所做的一切,全部付诸东流。皇甫雄必定会当场与姜雁姬联手,整军开拔,碾平幽州!   桑远远与幽无命看着镜中浮起的画面,已明白了当下处境。   “所以老云帝与姜一拿了记录珠,便匆匆离去!”桑远远倒吸了好几口凉气,一时之间,只觉乾坤逆转,地覆天翻。   “走。”幽无命偏了偏头。   短短几息时间,桑远远后背已蹿满了寒流,周遭分明什么也没有,却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头顶,身体仿佛陷进了泥沼之中,窒息感灭顶而来,根本挣不脱、逃不开。   幸好,幽无命揽住她肩头的大手依旧那么坚定有力。   “未到绝路。”   他声音平静,却是疾步如飞,身后拖着光翼,一瞬间便穿过天坛重重地下殿堂。   ……   幽无命与桑远远再次出现在禁卫军左统领金吾面前的时候,金吾差点厥了过去。   “选择吧。”幽无命凝着眉眼,“要么,把我带到前线,我杀姜雁姬。要么,等着姜雁姬荡平我幽州,然后再灭云州。”   桑不近能和金吾走这么近,必定不单单是脾气相投。金吾与云州,定有渊源。   “不可能。”金吾咬牙切齿,“我绝不可能做出这等事情,你以为我是陶奇胜那种贪生怕死的小人么!”   幽无命淡淡一笑:“都知道陶奇胜是什么德性,他又如何有能耐将我带到前线?金吾,三息之内,你若不点头,我便杀了你,你也无需看见云州覆灭。三……”   金吾满面青筋暴突,终于狠狠点了下头。   “走!”   金吾让幽无命和桑远远扮成他的亲卫,骑上云间兽,如风卷残云一般冲向凤陵城。   此刻,姜雁姬已亲身赶到了凤陵城下,城门洞开,女帝出城,亲自与皇甫雄谈判。   姜雁姬坚持一定要将记录珠交到皇甫雄上,不经东州任何人的手——记灵珠十分脆弱,只要是个灵明镜的高手,就可以轻易捏碎它。皇甫雄既然能被幽无命骗得团团转,谁知道他的身边会不会潜伏着幽无命的人呢?所以姜雁姬定要皇甫雄亲自来取。   皇甫雄自然也信不过姜雁姬——这种阴险卑鄙的女人,说不定就是放个饵,想钓他这只大熊呢!   双方就这么僵持着,一时没有结果。   皇甫雄之所以愿意心平气和停在这里和姜雁姬谈,是有原因的。   昨日攻城时,他麾下一名心腹将领不慎失手被擒。不久之前,这名被擒将领竟然反了水,站在了姜雁姬身边,焦急地告诉皇甫雄,他亲眼看到了记灵珠中记录着东州王死于幽无命之手的画面,让皇甫雄千万不要冲动行事,定要看一看记灵珠,再作决断。   此人已跟随皇甫雄多年,不是随便就能被收买的。   于是皇甫雄压下了全军出击的冲动,愿意和姜雁姬啰嗦两句。   反正是真是假,一看那记录珠就清楚了。   奈何姜雁姬这狗娘皮不肯痛痛快快交出记录珠,非要他亲自去取。这就有意思了。   双方拉锯半天,终于,姜雁姬同意了皇甫雄提出的要求——   由姜雁姬独自一人带着记录珠上前,而皇甫雄,则带着东州两名顶级高手,三对一,在双方阵地正中央会面。   皇甫雄当场查看记灵珠,若是有诈,两名东州高手便会出手将姜雁姬拖在原地,双方直接开战,姜雁姬十死无生。   若姜雁姬所言不假,皇甫雄便向她赔罪,共伐幽无命。   这么不公平的条件,姜雁姬深思之后居然同意了,的确是诚意十足。   ……   金吾带着幽无命与桑远远赶到凤陵城时,姜雁姬已独自一人骑上云间兽,来到两军之间的大平原上,皇甫雄也带着两名顶尖高手离开军阵,双方来到大平原正中。   幽无命与桑远远登上城墙,遥遥望去。   只见姜雁姬从一只匣子里取出了记灵珠,递向皇甫雄。   眼睁睁看着皇甫雄接过了那枚珠子,桑远远只觉两眼一黑——来迟了,一切,已经无可挽回。   此刻,姜雁姬与皇甫雄身处数十万大军正中,即便强如幽无命,也无力逆转乾坤。   “走。”幽无命当即揽住桑远远,疾奔几步,飞身跳下城墙,全力施为,掠向南面。   此刻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姜雁姬与皇甫雄那里,幽无命跳墙引发的骚乱并不大,被金吾强行压下。   事后肯定要被追究,那也是事后的事了。   这位曾受过云州大恩的禁卫军左统领扶住墙垛,心中一时只觉空旷寂寥。   罢了。   ……   幽无命的心跳依旧沉稳。   他全力奔袭,沉重的呼吸一下接一下拂过桑远远的头顶。   必须第一时间离开前线!   一旦解决了皇甫雄,姜雁姬松下一口气,立刻就会发现禁卫军左统领金吾举动异常,到那时,想走就晚了。   “要打仗了,是吗?”桑远远轻声问道。   “怕不怕?”幽无命呼吸滚烫。   “和你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怕。”她偏头看着他,挤出了笑容。   这种时刻,没有人能够真正轻松地笑出来。   “真打起来,还能撑上许多日子。”幽无命道,“足够我把你累死在床榻上。小桑果,不用愁,走投无路时,我会让你在快乐中死去。”   他的眼神和表情,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不是在和她开玩笑。   最快乐的时候,捏断她的颈骨。送走她之后,他再与将士们一起战死沙场。   嘴唇颤了颤,她轻声道:“好。”   其实她更愿意陪着他战斗到最后。   不过她知道,若是到了真正的末路时,他一定不愿被她看见他的狼狈。   二人穿着禁卫军的衣饰,一路无人阻拦,晃眼便到了帝宫。   幽无命忽然停下了脚步,黑眼珠极慢极慢地转了一圈。   “小桑果。敢不敢赌一次。”   “唔?”她微微张大了眼睛,望向他。   到了现在,他们手上还有什么可以拿出来豪赌的砝码吗?   “命。”幽无命的眼珠缓缓从左边转到了右边,眯起的眼缝里透出愈来愈亮的光芒,“小桑果,赌上我的命,若输了,我会带着你一起走。”   桑远远:“?”   他重重揽住她的肩,带着她疾速穿行在天坛地宫中。   很快,两个人重新回到了祭坛前。   “封好那扇门。”他闲闲地指了指八卦梅花黑铁暗门。   桑远远严肃地点点头,招出两只面目特别凶恶的大脸花,一左一右立在门后,拉出密密麻麻的灵蕴藤,将那扇门彻底封锁。   “打算怎么做?”她颇有些紧张。   “共振。”幽无命唇角浮起狠戾的笑。   他大步走到了祭坛边上,将天衍镜拨到一旁,然后用燃着黑焰的手刀左右劈了几下,将藏在里头的黑铁鼎‘剥’了出来。   他望了她一眼。   桑远远心脏‘怦怦’直跳,她走到他的身边,绷着唇角,重重点了下头:“我和你在一起。是死是活,带我一起。”   幽无命忽地轻笑出声,伸出手指,掐了掐她的脸蛋:“小桑果,你一定要让我知道,从前对我说这种话的时候是在骗人么?”   桑远远:“啊哦。又露馅了。”   最初被迫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可没少用海誓山盟来忽悠他。   他把手往脑后一绕,重重吻住了她。   桑远远极自然地张开了双唇,将自己最柔软温暖的情意全部坦露给他。   在一起的时间也不短了,但他的气息仍然能够轻易地搅动她的心湖,令她心慌气短,指尖不住地颤。   “桑果,若失败了,我会带着火,操你。直到你死。”他用额头碰着她的额头,凶残无比地说道。   桑远远怔了一会儿:“……听起来好刺激的样子!”   “不怕?”   “不怎么怕。倒有那么一点点期待。”   他松开她,垂下长长的眼睛,瞪了她一眼:“小桑果,你也太重口了!哪怕是与我在一起,你也稍微矜持些!”   桑远远:“……夫君不要啊?”   “噗!”他看起来已彻底放松了下来。   “行了,我要开始了。这媳妇真是一点儿也不让人省心。”   他嘀咕着,将一只燃了黑焰的手摁在鼎上。   熊熊烈焰顺着鼎底往下爬,爬向倒扣在地面的鼎口,然后荡向鼎中。   桑远远紧张地注视着他。   她忽然明白了他想要做什么。   共振。   力是相互作用的。   他要把自己的黑焰,利用共振,送到那地下巨鼎中去!   若是成功,那么他的黑焰将会被放大数万倍,最大程度地炼化攫取地下巨鼎中的七彩之力。   这样一来,他会在最短的时间之内,获得恐怖至极的力量。   但是这样做,岂不是要引发更加可怕的冥魔潮涌吗?   她倒吸了一口长长的凉气,惊恐地望向幽无命。   虽说是到了绝路,可是这么做,与天坛有什么区别?   她的目光带着些微的慌乱与难以置信,落在了幽无命脸上。一怔之后,她的心情忽然便宁静了下来。   她了解自己爱上的这个男人。   他不是好人,但他绝对是一个有底线有原则的人。此举,若不成功也就罢了,如果能成功,他一定已经做好了打算,想好了后路。   此刻他阖上了眼睛,正在全力施为。   安静又漂亮。   桑远远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招出许多大脸花围在身边,若他失败了,她会尽力救火。   她的字典里,也没有‘坐以待毙’这四个字,就算是被摁在了案板上,那也还是得用上全力扑腾那么一下下。   她紧张地注视着幽无命,留意着他每一点最细微的神色变化,以便第一时间应对。   她没有料到的是,火势竟会来得那么凶猛。   太突然了!   她根本没有任何准备!!   就晃神的一瞬间,原本安安静静、眉黑脸白唇红的玉人幽无命,忽然之间便成了一个大火人!   七彩之焰‘轰隆’一下自他身上燃起,由内而外,焚烧他全身。黑铁鼎在他的掌下发出了低沉至极的‘砰砰’闷响,已是不堪重负。   桑远远瞬间从头顶凉到了足底。   心中和脑海中只余两个字:完了。   想来也是,地下那直径一千五百里的巨鼎,里面得有多少七彩之力!将小鼎之中的黑焰通过共振,放大那么万万倍,在巨鼎之中燃起,幽无命他得承受多么恐怖的反噬之力?!   桑远远的大脑比身体更快一步作出了反应。   她扑了上去,抱住了他。   那一瞬间,只觉从身体到神魂,都被这七彩之焰炙了个对穿。   她凭着本能,将所有灵蕴都化成了甘露,拼命洒向他那具燃火的身躯。   在这熊熊烈焰之中,她和幽无命彻彻底底地心灵相通了。   她清晰地感觉到了他的坚强不屈。   虽然已被七彩之焰彻底燃透,但他根本没有半点放弃的意思,整个人的意志就像是他的刀,笔直、一往无前,在熊熊火焰的淬炼之下,变得通红透明,却丝毫没有退缩之意。   除非把他焚烧成灰!   她的神念如藤一般,缠上了他。   烙铁一般的刀身,令她疼痛欲死。   生受着火焰酷刑,方才仿佛被掷入油锅受煎熬的那颗心,反倒是沉静了下来。   真好。她可以陪着他一起,他如何,她亦如何。   怕只怕眼睁睁看着,无力为他分担。   她把自己变成甘蔗,拼命地挤出自己清清凉凉的汁液,助他冷却。   [小桑果,你说过你是榨不干的。敢骗我,你死定了。]幽无命的神念极为迟缓地动了动。   [这种时候你就不能说句好听的吗?]她用自己的全部,紧贴住他的全部。   [好,一会儿说。]他的神念仿佛带上了笑意。   [?]   桑远远已分不清自己是死着还是活着。   脑海中唯一的念头,便是拼尽全力紧紧挨着他,与他相依为命。到了后头,也顾不上什么灵蕴了,火焰本身,变成了身体和神魂的一部分。   也许是燃着火的水,也许是火焰本身变成了水。   谁知道呢?   她只知道,幽无命和她一样,都在用最大的努力,让两个人活下去。   这是真正的并肩战斗。   从死亡之神的手里,夺取几不可见的生机。   在这让人疯狂的剧痛折磨之下,时间的长度已经无法感知。   仿佛过去了一秒钟,又仿佛过去了一万年。   [幽无命,我还没有对你说过我爱你。]   [小桑果!好听的来了——我们成功了!]   [?!]   下一瞬间,桑远远感觉到了一股清凉至极、庞大至极的力量直冲脑海。被灼痛支配到麻木的身躯和神魂瞬间复苏,就像是一根彻底被烧成焦炭的木头上,忽然焦皮尽褪,枝芽迸发。   神思一荡,她发现自己的神魂来到了无边无际的黑铁巨鼎之中,一道比烈焰更烈、比精铁更坚、比大地更浑厚的气息紧紧包裹着她。   她知道这是她的爱人。   而她,就像是一枚软软的、清凉的液态小太阳,沁出丝丝柔韧无比的水枝,与他细密纠缠,不分你我。   [小桑果,想知道这里面的秘密么,我带你去看啊。]   幽无命的神念恢复了平时懒懒散散、漫不经心的样子。   心神飞掠。   巨鼎之中,泛着一点清凉绿色的黑焰已占据了优势,正在疯狂吞噬驱逐那些七彩之焰。   他带着她,飞快地围着整只黑铁巨鼎的轮廓荡过一圈。   [给你弥补一下上次的遗憾,好奇果。]   声音慵懒欠揍。   [不就是个鼎么,和外面的小鼎一模一样。]   桑远远毫不在意地回道。   她把自己放得又空又懒,依偎着他,一副四大皆空的神态。   [呵。]   幽无命轻笑一声,裹住她,自巨鼎的最上缘往下直直一跃。   [嘶——]   虽然是神念状态,但桑远远仍是感觉到好一阵动魄惊心。   整个魂都炸了!   这种高空坠落感,没有经过训练,一时半会儿还真有点受不住,关键这会儿她连皮囊都没有,就一个光秃秃的魂,感觉像是不穿衣服在蹦极(?)。   桑远远被自己的脑补弄得更是浑身都不对劲。   就在她承受不住,软软地要求他慢一点儿的时候,幽无命的气息猛然回旋,环着她,悠悠降落在一个巨大的透明物体边上。   它是由纯正的七彩光芒组成的。   就像太阳光一样,至纯至密的七彩交织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是温柔无害的透明白光。   它的密度极大,一望就知道与寻常的物质有着本质的区别。似是极软,又似是极硬。   幽无命带着她一掠而下。   她的心神彻底被这个透明的光体攫住,一时忘记了失重的不适,只愣愣地望着它。   那些七彩光芒,正是来源于它。   这个东西,看起来与‘恶’这一个字,根本就沾不上半点儿边。   [它像是世界的核心,美极了。]   桑远远喃喃地想。   幽无命好像憋着笑。他很快就带着她来到了巨鼎的最下方。   [看出来没有?这是一根指骨。]   一根悬浮在半空中的指骨。倒扣的鼎,罩住了它。   桑远远震撼不已,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幽无命的神念带着笑意。   [该办正事了,小桑果。]   他带着她一掠而起,停到了巨大的三角缺口边上。   只见无数冥魔依旧锲而不舍地爬进来,摔落无尽深渊。因为幽无命引动了七彩之焰,冥魔们的行动明显变得疯狂了许多。   桑远远已经看明白了,冥魔对那根‘指骨’趋之若鹜,嗅着它的气息,顺着冥渊的悬崖一直往上爬,爬进每一处深渊口通道,找到巨鼎上的缺口,向着那透明指骨纵身一跃——摔向千余里的深渊底部,变成一小蓬七彩蒸汽。   一旦搅动了包裹在‘指骨’外面的七彩焰,就像是拨云见日一般,暴露出骨体来,令冥魔变得疯狂。   桑远远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此刻,巨鼎的鼎壁上已爬满了黑焰,从三角缺口涌入巨壁内部的冥魔瞬间就被黑焰烧成飞灰。   幽无命的神念变得又冰冷又灼热。   桑远远知道他这是要开大杀戒了。和他在战场上一样,心是冷的,血是沸的。   只见道道黑焰如旋风一般,自无尽深渊之底,旋转着,燃烧着,攀爬向这一圈与深渊口相通的三角缺口——此刻二人的神念速度之快覆盖之广,足以让他们探测出巨鼎内部的构造和形状。三角缺口一共有九处,像腰带一样,环住巨鼎鼎身。   少时,便见这股黑焰风暴顺着九处三角缺口暴涌而出!   汹涌澎湃的焰,席卷之处,荡平一切魑魅魍魉!   望着那焰浪奔腾涌出缺口,桑远远激动得有些不知所措。点燃巨鼎里面庞大的七彩力量,用它们去对付冥魔?幽无命可真是个天才。   [借力打力吗?幽无命你太厉害了!]   他的神念带上了一丝促狭:[小桑果。这叫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矛盾的故事,我知道的。]   桑远远:……   他真的误会她了,她从来也没把他当文盲,真的。   [该走了!]   桑远远只觉自己被他紧紧抱在怀里,搂得喘不过气。   两眼一花的功夫,她的心神回归身体,抱着他,站在黑铁鼎的旁边。   她一时忘记了怎样用嘴说话。   [幽无命,幽无命……]   她呆呆地望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   幽无命乐了。   “傻果子,不会讲话了?”他垂下头,重重地啄她的唇瓣。   桑远远:“……唔。”   半晌,她愣愣地问了一句:“我们现在,是不是已经很厉害很厉害了?我们两个,可以灭了他们的百万大军吗?”   幽无命差点儿笑出了内伤。   “可以啊,”他轻飘飘地说道,“躺下,做梦,灭。”   桑远远:“……”   他随手把那只用过就扔的工具鼎给烧成了一滩铁水。   天衍镜倒是没毁,只拆成碎片,用一块绸布裹了,背在身后。   “幽无命幽无命幽无命!”她追在他的身后。   “嗯。”他侧眸瞥她。   “你现在能打几个了?”   他停下脚步认真思索了一会儿:“说不好。”   黑焰已将整只鼎中的七彩焰全部点燃,但炼化尚需要不短的时间。能确定的是,他的修为自此刻起,每一刻都会突飞猛进,直到将巨鼎之中的七彩焰力全部消耗完毕才会停止。   而其中一大部分焰力,顺着九处三角缺口淌过所有深渊通道,流下冥渊,冥魔触之即死。这样一来,全境长城的压力会大大减轻,没有了后顾之忧,便可放手与敌人一战!   桑远远看懂了这张意气风发的帅脸之下,背负的沉沉责任。   “幽无命,我好像领悟到新技能了!”   倾尽全力,护他平安的那层流水一般的灵蕴之光。   “让我看看!”他挑高了眉毛,一副准备给她的新技能赐名的欠揍表情。   桑远远:“……”敬谢不敏。   半晌,她闷闷道:“也不知道外面现在乱成什么样子了。若姜雁姬和皇甫雄联手攻你的话,为何阿古那边一点消息也没有传过来?”   幽无命愣了一愣,缓缓抬头,望向北方。   记灵珠,分明已送到皇甫雄的手上了。   为何没有任何动静。 第101章 理想很丰满   就在幽无命带着桑远远跃下高墙,前往地宫之时,皇甫雄正皱着眉头,把那枚记灵珠从姜雁姬手中接了过来。   小小的一枚珠子。   皇甫雄想起了自己的大哥。那一次,大哥憔悴得没了人形,半倚着床榻,把一枚珠子放到了自己的手上。   里面记录的,是姜雁姬害死皇甫渡的证据。   而此刻,让自己恨得牙痒的蛇蝎女人就在面前,就在面前……   “镇西将军,吾已表现出足够的诚意,你且看这记灵珠,看过之后,我们再谈。”姜雁姬的模样雍容无双,微仰着精致下颌,一双描了火凤的眼睛里闪烁着权势的光芒。   皇甫雄重重抿了抿厚唇,并没有急着渡入灵蕴,而是从袖袋中取出另外一枚珠子,抛给姜雁姬。   “不如你先看看这个。”   他冷笑着,眯眼看着这个毒蛇女人。   姜雁姬一怔,依言率先渡入了灵蕴。   这枚记灵珠当初被一只小手握在掌心,并没有录入画面,只有声音。   姜雁姬那独特浓烈的声音飘了出来——   “可怜的儿,娘亲也是没有办法,只能舍弃你了啊……”   姜雁姬愈听愈心惊,一双美眸越睁越大,难以置信地瞪着皇甫雄。   “你哪弄来的!”   原本信心满满胜券在握的姜雁姬,被皇甫雄这一手乱牌打得有点懵。这件事她自然忘不了,但问题是,当初怎么会有人用了记灵珠,而这记灵珠还跑到皇甫雄手里了?!   皇甫雄啧一声:“你也不装装样子么。你就这么承认这是你了?承认得这般干脆,若我还放你好手好脚回去,我岂不是比猪还蠢?”   “不是,”姜雁姬急了,“皇甫雄你什么意思!这能证明什么!”   皇甫雄登时大怒:“铁证如山,你还想抵赖么!这还不能证明什么?!这就是你杀渡儿的铁证!”   姜雁姬:“这如何就是杀渡儿的证据!皇甫雄你被幽无命骗了!这个话,不是对渡儿说的!”   皇甫雄气乐了:“这关幽无命鸟事?不是渡儿,你还有哪个儿子?!”   当初姜雁姬有过私生子,对于皇甫俊来说,这件事着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男人在这方面最是要面子,所以皇甫俊并没有向自家兄弟提过。   姜雁姬扶了扶额:“我说不清楚,你还是先看看我给你的记灵珠吧!皇甫雄,你就是个熊,比猪还蠢!”   皇甫雄哪里受得这鸟气?   当即吊高了眼睛:“姜雁姬,你以为你画个凤凰在脸上你就不是鸡?!你比鸡还,比鸡还……”   一时语塞。   鸡与‘妓’谐音,在这云境十八州并不是什么好话。   老实的皇甫雄有点骂不出口。骂她比鸡还贱的话,那这么些年臣服于她的自己,又成什么东西了?   憋了一会儿,看着姜雁姬为了权势日夜操劳而变得不甚茂密的头发,皇甫雄福至心灵,狠狠骂道:“……你比鸡还秃!”   姜雁姬:“……”扎心了。   真的,要不是不想给幽无命白捡了这个便宜,她现在就打爆这熊鳖孙的狗头!   “哼!”皇甫雄冷哼一声,抛了抛手中的记灵珠,“看就看,我看完,你就等死吧,姜阉鸡!”   姜雁姬不是听不出他这怪异的语调是个什么意思,但此刻,听到皇甫雄要看这记灵珠中的画面,她还能怎么办,只能忍了呗!   姜雁姬心中已在谋划灭了幽无命之后,该如何一刀一刀削死皇甫雄这熊孙子。   就在皇甫雄往记灵珠中注入灵蕴,等待画面浮现的霎那,他那小山般的身躯后面,忽然‘腾’一下翻出一个小小的身体,白白的小手一把薅过去,把记灵珠薅到了手心。   此刻,姜雁姬已背转了身,胜券在握,只等皇甫雄悔不当初。而皇甫雄看见是谁抢了珠子之后,下意识地咧开了厚唇,张开两只大胖胳膊,就想抱抱这只消失了一整天的小可爱。   完全没人管那珠子。   偶子乌溜溜的圆眼睛左右一转,小手一扬,‘咕咚’一下,记灵珠进了肚子。   它的肚子里偷偷藏了许多亮晶晶和碎晶晶,记灵珠吞不下去,噎在了喉咙口。   偶子:“……”   歪头杀。   皇甫雄:“啊啊啊老雄死而无憾!”   姜雁姬一听这话音怪怪的,立刻转过了身。   便见一只偶人跳坐在皇甫雄的肩膀上,翘着小小的二郎腿,冲着她,露出一个邪到了极致的微笑。   看清这人偶面容时,姜雁姬倒抽了一口凉气,下意识连退了三步。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皇甫雄也像偶子一样慢慢把脑袋歪了四十五度。   “记灵珠呢你怎么没看!”姜雁姬慌乱之下,没忘正事。   皇甫雄笑了,一字一顿:“我看你妈。”   姜雁姬:“???”   皇甫雄满面了然:“看见个小偶偶,你有必要心虚成这样么?姜阉鸡,你要是心里没鬼,你退个什么劲哪?!”   姜雁姬差点儿气得表演一个原地爆炸。   “他,他,他!”她的眼睛瞪得白多黑少,“他就是我儿子!皇甫雄你上了幽无命的鬼当!”   皇甫雄觉得自己的耳朵和自己的智慧同时受到了来自姜雁姬的强力侮辱:“……姜阉鸡,你别以为装疯卖傻,老子就不打你!”   耳朵忽然被人拽了拽。   皇甫雄偏过头,见偶子从背上取下一只小包裹。   白白的小手拆拆拆,拆开了包裹,露出里面一小堆带血的暗器、毒物,还有人身上的某些零部件。   皇甫雄虽然是个憨憨,但也不傻。   这一看,便知道是前来行刺自己的刺客,被偶偶给截了。   这当口,除了姜阉鸡,还有谁会派人来行刺他?   皇甫雄当场就笑了。   正要说话,忽见偶子‘刷’一下翻开了胸口贴的那个福字,露出底下另外两个大字——仁义。   皇甫雄眯了眯眼,抚着大掌:“仁义,不错,你不仁,我不义。上!”   他左右两旁的高手就等这一声令下。   姜雁姬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便被两名高手死死缠住。   皇甫雄眯起双眼,阴阴地盯了姜雁姬一下,取出玉简捏碎,下令发起总攻。   他抱住偶子,反身一掠,掠到了短命的背上。   短命:“!!!”卧槽这熊真tm重!   毛茸茸的胖流星眨眼功夫就砸回了军阵中——混成了东州核心战骑的短命,如今已经穿上了最好的兽甲,鸟枪换炮,再不是当初那个穷酸兽了。   “杀!”   战斗一触即发。   记灵珠什么的,完全被皇甫雄抛于脑后。   姜雁姬刚才的表现已足已证明,她就是个当别人都是傻子的疯女人。   以皇甫雄的聪明才智,自然不会再怀疑皇甫俊之死和幽无命有什么关系。   本来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   严阵以待的大军当即发起了冲锋。   姜雁姬被那两名东州高手缠在了风暴中心,气炸了肺,却拿皇甫雄这傻逼什么办法都没有!   只能大喊救驾。   于是,一场数十万规模的大战就这么打响了。   幽无命与桑远远潜回来时,第一眼就看见了站在城墙上观战的金吾。   最蒙的人,莫过于金吾。   他已准备好迎接狂风暴雨,却没想到,底下交接个记灵珠的姜雁姬和皇甫雄居然就这么打了起来。   这样规模的战役,一眼已看不全战局了。望向左右,厮杀绵延至天际线,人就像是站在了无间炼狱的中心,每一个瞬间,都有无数人血染疆场。   再没有谁来追究左统领带了两个神秘陌生人到前线的事情。   金吾的心情并没有变得轻松,反倒更加沉重。   这一刻,他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正在他沉默着思考人生的终极难题时,他愕然发现,那对男女,居然回来了。   金吾:“……”   “金吾将军,这是怎么回事?!”桑远远无比吃惊地问道,“怎么打起来了?”   金吾:“……不是你们挑唆的么?”   桑远远惊恐:“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金吾望向幽无命,只见他的神情镇定中带着一缕茫然。   幽无命:“这么久没打起来,拿到我杀皇甫俊的证据,怎么反倒是狗咬狗了。”   他纳闷得真情实感。   金吾:“……”我虽然不怎么怕死但我一点也不想被灭口啊。   不过不管怎么说,打起来了总是好事。   “那是什么?”桑远远忽然盯住了一处战局。   那里打得最激烈,一看便知道是双方高手决战的战圈。   天都高手尽出,想要将姜雁姬救回来,东州自然不肯放跑这条到了嘴里的大鱼,亦是派出了刃中之刃,双方打得不可开交。   战圈不远处,泥土混着鲜血飞溅,一道闪电般的影子从地下蹿出,还未站定,便开始仰天嘶吼,发出不似人类的声音。   这般规模的战役,就像是大海与陆地在争夺空间。   就在那个怪异的嘶吼声响起之后,望不见边际的战线之上,满地尸骸忽然剧烈晃动,‘轰隆’声如滚雷一般碾过大地,地面一处接一处向着地底陷落,一道绵延至左右天际线的裂痕出现在大地上,那断口之处,接二连三拱出了无数四肢着地的东西。   震天的嘶吼喊杀声中,隐隐飘出了惊恐的大叫:“冥魔!是冥魔!当心冥魔!”   东州与天都的战线上,竟出现了一支冥魔大军!   而它们的首领,正是第一个破土而出,然后仰天嘶鸣的冥魔之王!   如韩少陵所说,那是一只外观看起来和人类没什么区别的东西。它直立站着,挥着两条看起来和人类差不多的胳膊,率着地下钻出来的冥魔大军攻向东州的军人。   冥魔大军与东州军裹在一处之后,它僵硬地转了转脑袋,然后直直扑向那些缠住姜雁姬的东州高手。   这冥魔王实力恐怖至极,一个照面,便有三名东州强者被它用利爪活活撕成了两半。包围圈瞬间被撕破一个大口子,姜雁姬在亲卫的护送下,急急撤向凤陵城。   饶是姜雁姬这样终日在权势大浪中摸爬滚打的人,经历了这一番恶战,也是花容惨白,脚步微有慌乱。   将领急急来报:“帝君!冥魔大军出现在战场上,是否先行剿魔?”   姜雁姬的眸光剧烈地闪。这么好的机会……冥魔分明就是上苍派来帮助自己的,不然它们为何只杀东州人?!这种时候自然要顺水推舟,灭了皇甫雄才是!   姜雁姬狠狠下定了决心,睁得白多黑少的眼睛重重望向将领。   “不必理会冥魔,全力诛杀东州逆贼!”   将领下意识要答‘是’,过了过脑,忽然怔住,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向姜雁姬。   此番过来,只是例行公事地汇报一声,本是要领到一个肯定的除魔答复,谁知道姜雁姬竟说不必理会冥魔。   不必理会冥魔?!   这云境十八州的人,自小便被反反复复灌输冥魔乃是人族死敌、誓要与之不死不休的观念。   天大的事,也比不过除魔事大。   可帝君为何……   这名将领乃是东营卫卫主,这一次与东州开战,他领了帅印,做了这数十万大军的主帅。他皱了皱眉,再度确认:“帝君!是否先行剿魔!”   这一次,用的直接便不是疑问句。   姜雁姬满脸不耐烦:“吾说,不要管冥魔,只打东州人。”   将领呆呆地望着她。   “你要抗旨?!”   “不敢!”   乌姓将领紧抿双唇,皱着眉头退入军中。   这样的命令,实在也太操淡了!   然而帝令难违,思忖片刻,他无奈地传下了命令。   此刻,战线正中的东州与天都军已十分默契地一致对外,纷纷将刀口转向地面莫名涌出的冥魔大潮。   除魔,已是世世代代铭刻在云境十八州军人骨血之中的至高准则。   便在这时,诡异的命令传了下来。   同一时刻,东州军正好接到了优先除魔的命令。   双方的先锋绞杀在一起,彼此都听到了对方接收的命令,两方军人的脸上,不约而同浮起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天都士兵下意识地掏了掏耳朵,头一次在战场之上流露出了清晰明确的动摇和迟疑。   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不可能吧?不打冥魔而打人?一定是听错了吧!   此刻,那冥魔王已顺顺当当就撕碎了东州一队顶级战力,像一道利刃般,深深刺入了东州的军阵之中。   只要跟着它,无需几个时辰的功夫,就可以把东州这六十万大军从正中处撕成两半!   问题是,跟着冥魔,打杀人族?   谁能下得了这个手!   混乱的战局中,忽然出现了一片诡异的静谧真空。   军令如山,是要违令,还是遵从自己的本心?   这个时候,监军出手了,连续斩杀了无数个面色迟疑的士兵,杀鸡儆猴。   在战场上被监军斩首,是要连累全家的!不为自己,也为家人!   天都的将士们无奈咬紧了牙,将兵刃对准了东州军。   东州那一边,眼见派出去截杀姜雁姬的绝强战力被那冥魔王一个接一个撕碎,皇甫雄气得咬崩了一颗牙,挥起重戟,就要亲身上阵。   亲卫拖都拖不住。   幸好短命惜命得很,驼住他,不管不顾就往后头冲。   皇甫雄扬鞭想要打狗,却被偶子可怜巴巴地坠住手臂,只能无奈地唉声叹气。   便在这时,忽闻半空传来烈焰破空的飒飒声。   众人扬头一看,只见一对宽达数丈的黑焰光翼铺展在风中,一掠,便落进了最激烈的战团。   黑焰伴着纯净如翡翠一般的青绿灵蕴一起铺开,那翡翠般的灵蕴荡过之处,将士们的身上罩上了一层薄而透的光,冥魔一爪袭来,竟是像被火焰灼了一般,抱着爪子疼痛打滚。   众人惊奇地望着自己身上那一层翡翠流光。   这光芒,罩在人的身上是绝强防护,且有清凉的治愈效果,落到冥魔身上却变成了剧毒,很快便顺着爪子攀爬至全身,将它们腐蚀成了一滩滩脓液。   一道清澈至极的女声回荡在战线上:“谁再与魔为伍,对人族举刀,那可别怪我不客气!看看冥魔,这就是下场!”   众将士看看自己身上那层随时会变成剧毒的,如翡翠汁一般的流光,一双双眼睛望向上峰和监军。   上峰和监军能怎么办,他们的身上也被罩了翡翠之光。   包括那位姓乌的三军总帅。   他是主动凑上去染了一身绿的。   这位总帅看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挥了挥刀:“除魔!”   得人心的命令无需高声下达,顷刻之间便蔓延到整个战局。   此刻,那浑身散发着七彩流光的冥魔王,已快扑到了皇甫雄面前。   这冥魔王长得人模人样,嘴里却也能吐出一条丈把来长的舌头,而且刀枪不入,逮谁撕谁。   灵耀境高手迎上前去,被它抓住,亦是一撕就撕成两片!   这是何等神力!   损失了无数手下的皇甫雄气得胡子都立了起来:“狗娘皮,贱娘皮,贼娘皮,居然跟冥魔都有一腿!我操她十八代祖宗!”   就在这冥魔王一跃跃起近十丈高,如一个巨浪一般当头砸向皇甫雄之时,只见一个巨大的黑影兜头罩了下来,黑色烈焰仿佛燃尽了周遭的空气,令人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一扇帅气至极的黑色光翼划过利落的弧,重重一巴掌,将那冥魔王扇得横飞了出去!   皇甫雄‘喔’地一叹,瞪圆了眼睛。   这特么是什么盖世英雄从天而降!   便见那焰翼向身后一收,一道颀长的黑色身影踏着正在缓缓消散的焰迹,如魔神降临般,破焰而出。   他的手中握着一柄极长的黑刀,刀尖挑着黑焰。   他的眸和发极黑,皮肤极白,唇极红。   唇角还挑着一个邪气满满的笑容。   皇甫雄:“……”忽然有点想哭想跪是怎么回事?   正在纠结是夸他一句漂亮,还是为了面子说上几句不要你救之类的话时,发现人家幽无命根本就不看自己一眼,拎着刀,斩那冥魔王去了。   皇甫雄:“……”   方才一直躲在身后的偶子忽然揪着衣裳爬到皇甫雄肩上坐下。   皇甫雄:“偶偶你也觉得幽无命很厉害嚎?”   偶:疯狂点头。   短命:真没见识。   云间兽,就是那么骄傲的种族。   这边变故迭生,消息立刻便传到了姜雁姬那里。   眼见冥魔王就要追上皇甫雄,横地里却杀出一个幽无命,姜雁姬差点儿就喷出一口老血。   这下可好,明明该是血海深仇的幽无命,倒变成皇甫雄的救命恩人了?!   幽无命,幽无命,他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在这里!   还有,那个偶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会和明小鬼长得一模一样?!!   姜雁姬又惊又气,立在城墙边上,不自觉地捏碎了好几块城砖。   眼见变故陡生,老太监姜一眸光剧闪,下定了决心:“帝君,军心已散,怕是挡不住皇甫雄了!老奴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姜雁姬这下火烧眉毛了,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云州方向,精锐云师已在边境会师,开始攻打天都边塞城池。幽州方向虎视眈眈,随时就要响应他们主君,扑杀过来。   而眼前,东州军的怒焰已熊熊焚上了半空,己方的军人却是动摇迟疑。   内忧外患,大势将去!   “帝君,老奴觉得,凤陵城一破,帝都实在不好防守,不若速速整军撤往姜州,金蝉脱壳,然后速战速决拿下桑州,以桑州王的性命威胁幽无命,让他有所忌惮。”姜一献计。   姜雁姬眯眼望去,见那战局之中,潇洒利落的黑色身影将那冥魔王打得连连倒退,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姜雁姬额上不禁冷汗直冒,心中主意渐渐便定了下来。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计策。到时候逼他们自相残杀,这群乌合之众,必定不攻自破!   “可。传吾命令,撤军。桑州之事,吾心未定,不得传出半点风声。”   老太监恭恭敬敬:“是!”   圆圆的脸上露出微笑,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事已至此,别无他法。   要拨乱反正,只能从最初与历史相悖之处下手——最大的误差,便是桑州未灭。   借着姜雁姬这把刀,先把桑州给灭了,其他的事,徐徐图之。 第102章 合格大反派   战场之上,皇甫雄已然忘记了自己曾经和幽无命敌对过的事情,不管不顾冲到前方的危险地带,带头给幽无命鼓掌喝彩。   “好!”   “漂亮!”   “太霸气了这一刀!”   “砍他奶奶的!”   幽无命:“……”打得好好的,被他这么一搞,顿时手不是手,脚不是脚。   百忙之中,他抽空偏头冷喝:“闭嘴。”   皇甫雄:“他骂人的样子也太好看了一点吧!”   同样站在一旁观战的桑远远:“……”   皇甫雄扭头就夸了她一句:“你眼光真好!”   桑远远:“……你眼光也很好。”   二人眼神交汇,桑远远差点儿一个没拿住,当场跳起抖肩舞。   桑远远:“……”简直有毒!   只见幽无命身后双翼已长达数丈,开开合合,带着整个身影变成了一柄无坚不摧不刀,将那冥魔王斩得连连倒退,毫无还手之力。   桑远远偏了偏头:“你,去打姜雁姬,冥魔这里交给我们。”   “好的好的没问题没问题!”皇甫雄非常狗腿地应了。   桑远远偷偷冲偶子眨了眨右眼,又朝皇甫雄抬了抬下巴。   让它继续好好保护他。   “傲五!”短命刷了一波存在感。   桑远远看它一眼,就知道它在秀身上的装备。   这一对比,幽无命当真是黑心无良老板。   一人一偶一狗屁颠颠就领军攻城去了。   桑远远把目光收了回来,望向和冥魔王打得不可开交的幽无命。   她知道,幽无命在用这冥魔王试刀。   他点燃了整个巨鼎中的七彩之力,获得的益处可不是一星半点。现在的幽无命,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实力,正好这个家伙撞上门来,可不就是瞌睡来枕头?   冥魔王爪子极为锋利,皮肤极为坚硬,每对轰一记,都像是两颗精铁行星重重相撞,方圆近一里内,根本容不下旁人插足。那些荡向四方的尾焰,谁沾谁死。   除了桑远远。   她屁颠颠地跟在幽无命身后。   狂暴混乱的冲击波和烈焰中,这道娇小的身影异常违和。   一望便知她实力不俗。   这一幕幕,落进了一个人的眼中。   东营卫卫主,也是如今天都这数十万大军的总帅,乌白山。   今日局势发展成了这样,聪明人都知道,姜氏王朝大势已去,必定要落个惨淡收场。   眼看皇甫雄点头哈腰,唯幽无命马首是瞻,再看看幽无命此刻爆发出的实力,然后想想东面压境而来的云氏王师和西面虎视眈眈的幽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天下共主之位,将落入谁的掌中。   乌白山很快就下定了决心,他深深吸了吸气,蕴足了内力的声音,沉沉回荡疆场——   “吾辈生而为人,先是人,再是军人。魔祸当前,人族,以平魔为首任,其余一切,全部靠后!”   投降,也要投降得漂亮!   绝对绝对不是在给东州军让道随便他们去打姜雁姬,而是眼中只有苍生,只有除魔!   主帅这一开口,便是竖旗反水。   站队要趁早,决定继续效忠姜雁姬的那些将领,立刻率了嫡系回援凤陵城,而决定跟随乌白山的将领,则率着部下继续击杀这些地下涌出的冥魔。   凤陵城下,皇甫雄与姜雁姬的真正决战开始了。   桑远远吁了一口气,开始大量抛出花和藤,寻找冥魔的大本营。   直到现在,冥魔还在不断从土里涌出来。   冥魔又不是土豆,怎么可能种在地里?这附近,肯定得有一处地下空间,好方便冥魔王把它的军队囤过来。   很快就叫她发现了一处较大的缺口。   桑远远愉快地笑着,召一朵食人花骑上,径直堵到了缺口处。   手一挥,三百余只红巨胖立刻一字排开,摇头晃脑地拱了进去,大快朵颐。   她荡出灵蕴藤,追了下去。   只见此地是一处深渊通道的交汇口,被扩成了一处巨型地下空间,又将去往巨鼎的通道给封了,囤下了冥魔大军。   冥魔王果真是实力惊人,那些数十丈长宽的坚硬山石被剥下来,生生挖出了这样一处巨大的空间。它极为广阔,前后左右竟是一眼望不到边,覆盖整条战线。   看着这密密麻麻的冥魔,桑远远的眼睛里泛起了金灿灿的光芒。   一株又一株新的小型食人花被她顺着缺口抛了下去。   源源不断。   如今,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了。   她盯着地窟,暗自思忖。   这些冥魔被囤到这里,绝对不是凑巧。   它们就是来帮助姜雁姬打这场仗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这其中,究竟藏着什么样的勾当呢?!   不知不觉,面前的冥魔都已被吃得干干净净。   小型食人花比红胖子积极得多,一只只甩着褐色杆杆,向着四面八方乱扑乱薅,跑到了桑远远的视野之外。她也没在意,继续抛出更多的花,大肆吞食整个地下空间中的冥魔。   她故意没有堵上其他的缺口——要是冥魔没了,以乌白山为首的除魔军处境就会变得非常尴尬。   不带这么坑队友的。   她一边把食人花大把大把地扔入地下空间,一边分心扭头望着幽无命。   隔了大老远,她都能感觉到他打得非常畅快。   回头一想,和他在一起那么久,倒没见他痛痛快快地打过几次架。   在韩州,被叛逆桑成明困在外长城算一次。在冀州,独自一人单挑皇甫雄的八千玄甲兵算一次。其余的时候,包括韩少陵在内的其他人在他手上根本过不了几招,实在是算不得痛快。   倒是这冥魔王,有七彩之力加持,半天打不坏,把幽无命那一身凶性都给打出来了,笑得像个灭世大恶魔。   黑焰四溅,他用刀、用肘、用膝,一下一下重重撞击在那冥魔王的身上,打得它倒退连连,口中发出声声怪叫。   桑远远盯着幽无命那道利落的身影看了片刻,忍不住抿着唇角偷笑起来。   她的眼光是真的好。   手上动作忽地一顿。   食人花,极限了。   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往这地下空间里砸了多少食人花,它们都是原始小体型,发育起来还需要好一阵子,如果底下冥魔够吃的话,等到这一波猥琐发育结束,她就会拥有一支真正的军队。   她往南面眺望。   皇甫雄已率着东州军打到了凤陵城,一声声沉闷如雷的‘轰轰’声传来,应当是用攻城车在撞城门。   桑远远视线一转,很快就找到了天都军的主帅乌白山。   他在观望。   如果发现大势不对,他必定会选择扔下冥魔战场,衔尾攻击皇甫雄,重新投靠姜雁姬——这也是人之常情,位置站得越高,行事越要权衡利弊。   冥魔王那里,必须速战速决!   桑远远奔向幽无命。   只见他黑翼一展,掠至半空,长腿扬起,直直劈下。   腿刀踹在了冥魔王的肩膀上,将它深深砸进了泥土里。只听‘轰隆’一声,地上龟裂纹四散,冥魔王单膝点地,跪在一个巨大的坑洞中心。   一击之后,幽无命双翼一扇,再度掠至半空。   桑远远一边跑一边掷出大脸花。   此刻只要她愿意,大脸花的脸盘子可以有一间宫殿那么大。她收敛着大脸花的脸,只围着坑洞密密扔了一圈半人高的花,灵蕴藤像锋锐的链刃一般,飞旋着,自四面八方攻向缓缓站起的冥魔王。   “女……人。”   冥魔王抬起一双眼睛,望向桑远远。   近距离看,它的眼珠子原来只有绿豆大小,嵌在一团巨大的眼白中心,难怪远望总觉得十分怪异。   模样倒还算周正,就是长舌倒卷,卡在喉咙里,说话声音有些含混不清。   灵蕴链刃切中了冥魔王。   它扬起双臂来挡,如丝一般的链刃迅速绞住了它的四肢,向着四面拉开。   便在这一霎那,幽无命已像道影子一般从高空掠了下来,双手握刀,兜头斩下!   桑远远继续疾奔,冲到坑洞边缘,轻身一跃,太阳花矮身一托,将她送上半空,如轻盈的仙子一般,飘向幽无命。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黑刀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直斩冥魔王。就在刀锋堪堪触到冥魔王身上泛起的七彩流光之时,桑远远落在了他的身旁,一只小手搭在他的腕部,翡翠流光涌入他的五指,他反手一震,刀锋上的黑焰焰尾顿时泛起了青绿的光。   如同剧毒腐蚀一般,冥魔王身上的七彩流光登时被桑远远的翡翠流光污染。   冥魔王剧痛嘶吼,它的唇向着四面一分,就同食人花张口薅食一般,露出黑洞洞的口腔。   一条带着倒刺的七彩长舌荡了出来,直直勾向桑远远纤细的脖颈。   幽无命双手握着刀,黑刀堪堪劈入冥魔王肩头,一时救援不及。   在这危机关口,只见桑远远猛然向后一跳,一朵食人花从天而降,将她整个罩了进去。   冥魔王的长舌轻易撕碎了食人花,遗憾的是,击散了那朵鲜红大花之后,长舌勾了个空——桑远远已经不见了。   幽无命的心重重一悬,眼珠四下乱转找不到人,正要发作时,感觉到地上有点动静,低头一看,就见他的小花仙双手抱着脑袋,可怜兮兮地蹲在一边,正抬起眼睛来望他。   略一脑补,幽无命不禁嘴角一抽——食人花罩下来的同时,她已经双手抱头蹲了下去,还顺势来了个懒驴打滚。   虽然一点都不像个战士,也一点都不像个仙女,但她这份保命意识,还是让他颇感欣慰。   此刻,在她的翡翠灵蕴加持下,他的重刀已经劈入魔躯,一划而下。   冥魔王发出了恐怖的哀嚎。   重刀切至冥魔王胯部。   冥魔是没有内脏的。这种‘生物’的构造其实根本不符合生物学常理,它们的体内只有一包污血和软软的黑色的介于骨头和肉之间的东西。   幽无命贴上去,丝毫不嫌脏,带着黑焰与翡翠流光的手掌猛然一攥,攥住了冥魔王长舌,毫不客气就给它拔了。   旋即双手摁着刀柄,用力一分、一别。   冥魔王应声分成了两半,一边有脑袋,一边无脑袋。   幽无命将重刀一抵,一压,摁着它的颈,将它有脑袋的那半边摁进了满地乱泥中。   “天衍镜,你给的。”幽无命那双黑眼睛定定地望着它,眸光不闪时,像是一块没有生命的琉璃一般,令人不自觉地竖起寒毛。   他用的是肯定句。   冥魔王使劲瞪眼睛,无奈它的眼珠子实在是太小,怎么瞪都只有一粒绿豆大,实在是无法透过这扇窗户看见它的心灵。   黑色的血混着一些不明物质从它的口腔里涌了出来。   它没有半点要答话的意思,只不停地扯着喉咙,发出阵阵‘嗬嗬’声。   桑远远小心地扒在幽无命的身后,从他的肩膀上探出一双眼睛。   “女……人……”冥魔王再一次含含糊糊地口吐人话,“我……的……女……人……”   幽无命径直将刀一横,切掉了冥魔王的脑袋。   “没眼睛也没脑子的东西,留下来也问不出什么。”   桑远远深以为然。   能把她认成梦无忧那个吕棱,足以证明这东西完全没有智商。   幽无命立直了身子,低头看了看沾上粘液的手掌,黑焰一晃,顿时烧得干干净净。   桑远远毫无芥蒂地牵了上去。   掌心温热,粗糙的茧磨挲她的掌心,五指相扣,心尖忽然便是一热,又一荡。   “轰——”   凤陵城破。   幽无命长眸一斜,睨向天都主帅乌白山。   见到幽无命解决了冥魔王,乌白山自然更加不会轻举妄动,他‘一心一意’率着部下攻击冥魔,很快就找到了好几处冥魔的发源地,杀入地下空间。   桑远远不禁轻轻地笑了起来。虽然幽无命一直在与冥魔王战斗,但其实他一直都盯着乌白山呢。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忽略了那样一个大隐患。   “幽无命,和你待一起久了,一定会变笨的。”桑远远感慨万千。   “不会,”他懒懒地换了一只手牵她,腾了一条长臂,揽住她的肩,“小桑果一定不会变笨的,因为没得更笨了。”   桑远远:“……幽无命!”   他笑得弯起了眼睛。   桑远远脑海中忽然传来了怪异的感觉。   “食人花吃到奇怪的东西了!”   二人对视一眼,掠向地下空间。   很快就找到了那只很不对劲的食人花。   它抻着花瓣,好像很不舒服,又吐不出来的样子。   “哪来这么多戏!”桑远远反手一收,散掉了这朵花。   便看见梦无忧身上不着寸缕,包裹在一团类似琥珀但是很不清澈,一望就有点脏的半固态粘液里面。   幽无命嘴角一抽,把眼珠转向一旁。   桑远远扔出一朵大脸花,喷出灵雾,将那粘液全部冲走,又往梦无忧口鼻之间好一顿冲刷。   半晌,她长长地抽了一口气,剧烈地呛咳起来。   桑远远方才就注意到,梦无忧的腹部鼓起了一个极其恐怖的大鼓包,像是怀着五六个胎儿的样子。此刻把她从粘液里弄出来,看得更加清楚。   她腹部的皮肤已撑得很薄很透,仿佛随时会被撕裂。透过这一层透明的皮肤,能看出她体内的‘胎儿’颜色发黑,极不正常。   “桑,桑……”梦无忧总算是喘匀了气,她大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桑远远。   眼珠一转,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幽无命。   梦无忧倒抽一口凉气,手脚蠕动着,想要往后爬。   无奈腹部实在太大太重,她根本就一寸都挪不出去。   桑远远发现她的身上全是伤。很可怕的掐痕挠痕和咬痕,还有些一望就是那长舌倒刺钩刮出来的伤,一片血肉模糊,看起来冥魔王果然不太怜香惜玉。   再看看梦无忧腹内那可怕的黑色东西,发生过什么,自不必问。   “看到人,你难道不是应该开心吗?”桑远远问。   梦无忧挣扎着说道:“幽无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根本不是人!你与他狼狈为奸,你也不是人!”   幽无命缓缓转过半只眼睛,眸光阴冷。   骂他随便,骂小桑果,不行。   他正要掷出黑焰,被桑远远拦下了。   “我想和她说说话。”桑远远温柔地注视着他,“毕竟是曾经待过同一个世界的老乡呢。”   “和这种东西,有什么好说。”幽无命面露不屑,抱着胳膊,缓缓挪到了远处。   桑远远体贴地蹲下来,召了一只大脸花立在身旁,给梦无忧喷洒上治疗灵雾。   “穿越的时候,你几岁?”她问。   梦无忧猛地一怔:“你、你……”   “对,我也是穿越的。”桑远远点点头。   梦无忧立刻睁大了眼睛:“既然你来自现代文明社会,又怎能和幽无命这种无法无天之徒搅和在一起?!”   桑远远烦恼地揉了揉额心:“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再有一次顾左右而言他,我就杀你,不开玩笑。”   梦无忧的表情就像是一只被捏住脖子的鸭子。   “穿越时,你几岁。”   “二十岁。”   桑远远:“没上大学?”   “没有,念完初中,就出来打工供弟弟了。”   “下班都做什么?”   梦无忧抿了抿唇:“看书看电视。”   桑远远:“平凡女主遇到霸道总裁腹黑皇帝然后一飞冲天打脸恶毒女配?”   梦无忧点了点头。   桑远远叹了口气,坐到了这个身怀魔种的孕妇的身边,仔细看了看那层泛着黑色的肚皮。   梦无忧被冥魔王带走也没几天,魔胎竟已长到这么大了。   “在那个世界,我是一个演员。”桑远远说。   梦无忧的眼睛里清清楚楚地写满了羡慕。   桑远远勾头笑了笑:“有什么好羡慕。我在那边只是个孤儿,福利院长大,别人只能帮助我念到初中。”   两个世界时间流速不一样。离开的六年,她的魂魄在另外那个世界度过了小半生。   梦无忧张大了嘴巴:“那你怎么可能当演员?你陪导演睡觉了?”   “啧。”桑远远给了她一个鄙视的眼神,“整天标榜自立自强的人,脑子里却只有下三路!我打工攒下钱,参加中考,继续上学,拿出自己的成绩向老师、向社会寻求帮助,然后更加努力学习,考上很好的电影学院,拿全额奖学金,以最优秀的成绩毕业。参加工作之后尽力回报社会以及那些曾经帮助过我的人。”   梦无忧呆呆地望着桑远远。她从来也没有想过还可以这样,她那时候,做梦都盼着天上掉下一个金龟婿,带她和她的家人过上幸福的生活。努力什么的,都是老掉牙的老师才爱说的话,这么老套的东西有用吗?   桑远远就像会读心术一样,瞥了瞥她:“你没有勇气脱离不幸的生活,盼着有人带你脱离苦海,所以你欣然接受了很多奇奇怪怪的观念,变成了一个奇奇怪怪的人。难道你至今还没有发现吗?你把自己的幸福,全部寄托在了别人的身上,这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情。”   梦无忧一下就抓住了破绽,喊道:“难道你不是吗!你还不是靠着幽无命!”   桑远远淡淡地笑了笑:“和他在一起,我确实过得非常好,也感到非常幸福。但是,即便没有他,我依然是一个很健全的人,会把自己手上的牌打到最好。我同样,也能让自己过得幸福快乐。”   梦无忧张了张嘴:“那还不是因为你出生好?”   “别给自己找借口了。”桑远远道,“在另外那个世界,你和我的出生有什么区别?”   梦无忧美丽的面庞上浮起了屈辱不忿:“那你说为什么我就是活不好?这不公平!”   “因为你眼高手低啊。”桑远远道,“你对自己没有正确的认知,你不懂得何为等价交换。你盼着天上掉下金龟婿,可你又能给人家什么呢,你一样拿得出手的东西也没有,唯一一样无法明码标价的,只剩下爱情。哦,爱情这个无法估价的小妖精,在你想要用它来抹平你与成功男人之间的差距时,它已经被你标上了天价不是吗?有了价格,它还是爱吗?不,那是卖。”   梦无忧倒抽了一口凉气。哪怕心中一万个不想承认,但她却不能不承认,桑远远说中了她最隐秘,最不敢面对的心事。穿越之前,她的身边出现了一个已婚富二代,她和他明明只是好朋友,可是他的妻子还是找上门来,恶毒地骂她是绿茶,说她想卖个长期饭票的价钱。   她好委屈,她只是建议他反抗不幸福的婚姻而已,可是身边的人都不理解她,就连那个富二代也为了联姻对象而斥责她。   她一直觉得那些人根本不懂爱情。直到今日,桑远远的话,好像一把刀,剖开了她那颗纯白无暇的心,露出里面一团团尘世不堪。   梦无忧不想再听,可是此刻身不由己。她有预感,桑远远一定还会说出更可怕的话来。   桑远远擅长察言观色,看着梦无忧的表情,再结合她见一个迷倒一个的行事作派,这个‘女主’在桑远远面前已经像是白纸一张,一眼就看透。   “如今呢?”桑远远继续说道,“你得到了泛着七彩光芒的金手指,你便放放心心地用了,从来也不曾想过,使用它要不要付出什么代价,因为你也根本不想付出任何代价。我现在就告诉你,一次次冥魔大祸,都是你滥用它而引发的,你会感到愧疚吗?你不会。”   梦无忧难以置信地摇着头:“不,我不信……”   桑远远根本不理会她:“但是韩少陵会,得知这个事实之时,他以自裁来谢罪。你和韩少陵也在一起很久了,你懂他为何这么做吗?你不懂,你只会不听不听不信不信。就像现在我告诉你韩少陵死了,你还是要蒙住耳朵,在心中尖叫,认为我撒谎。梦无忧,别做梦了,你的梦害死了太多的人,现在,梦该醒了。”   梦无忧继续摇头:“你说我眼高手低,照你说的,如果你不是王女,根本就配不上幽州王的话,那你甘心嫁给谁?你看得上那些普通人吗!”   桑远远当场就乐了:“我的幽无命,他可以是玉树临风的小说家,可以是凶残能打的小将军,也可以是机智狡猾的小木匠,哪个嫁不得?若是能选,我还更愿意身处和平年代,有一点小小追求,过着普通幸福的生活,总好过如今步步惊心。”   她这样说话的时候,黑黑的眼睛一闪一闪地发着光,梦无忧看得怔住了。她从桑远远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她从来也不曾拥有过的东西。   桑远远面露微笑,说出的话却十分冷酷:“而你呢,韩少陵这个人对于你来说,除了韩州王、天命之子之外,他还有别的意义吗?你把爱情当成抓住一个成功男人的工具,那你也别怪别人把你当工具。梦无忧,承认你自己一无是处,你就能看清楚为什么自己活得这么失败。”   “我,我一无是处吗?”梦无忧喃喃道。   “你一无是处,还看不起那些和你一样普通的人,这叫自以为是。你不满意自己的生活,却从来不曾想过依靠自己的努力去改变现状,而是怨天尤人,躺着做白日大梦,这是懒惰无能。你以真爱为借口,将别人的情感婚姻陪伴抨击得一文不值,这是虚伪自私。一个自以为是、懒惰无能又虚伪自私的人,若是还能过得好,那才真正叫做天道不公。”   梦无忧如遭雷击:“你,你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若是我的处境,前世、今生,你又能做什么?没有了出生、演技这些金手指,你还能做什么!”   “能做什么?”桑远远的眼神已然是在看一个白痴,“若是没有什么特长和喜爱,那就做绝大部分人只要想做就能做的事情。在那个世界,我会努力学习。在这个世界,我会努力修炼。要什么金手指,踏实勤奋才是人生真正的金手指。”   桑远远顿了顿:“若是没有遇到幽无命,我便想办法和韩少陵周旋,抓住每一份时间来刻苦修炼,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实力越强,我便会找到越多的机会。除非杀了我,否则,谁也休想困我一辈子。”   梦无忧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个在发光的女人。   “这,这样的人……还可以这样……我,我不知道可以这样,努努力,就可以的吗?我也想做这样的人……”半晌,梦无忧满怀希冀地说道,“桑王女,你和我说这些,是要再给我一次机会对吗?”   她并不知道,此刻腹中的黑色已渐渐将她同化,她的大半个身体,变成了如冥魔一样血肉骨骼混杂的一团。   “不,我是要让你死个明白。”桑远远道,“如果有来生,记得做一个正常人。想要钱,自己去拼去挣,想要爱情,先让自己变成一个值得别人去爱的人。别再整那些虚头巴脑的。”   梦无忧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桑远远挥出灵蕴链刃,切入她的心脏,顺便将腹中黑色蠕动物彻底绞杀。   最后一刻,梦无忧这个‘女主’的眼睛里,终于浮起了一丝清醒和悔恨。   幽无命不知何时站在了桑远远的身后。   她一起身,后背就撞上了他结实的胸膛。   “第一次杀人,感觉如何?”他的呼吸沉沉落在她的耳畔。   桑远远耸耸肩:“就……做一个合格的反派吧,杀死主角之前,叨叨一堆,看看会不会有人来救场。如果有,正好一锅烩了。”   幽无命:“噗哈哈哈!”   半晌,他垂头看着她:“为什么要教梦无忧?”   桑远远笑了笑:“她本性也不坏,就是个没人教的小女孩。其实我也很喜欢灰姑娘和霸总的故事,只不过是头脑比她清醒罢了。如果有来生,希望她还能记得这个教训,做个好人,别再害人害己。”   幽无命勾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嗤地笑了:“小桑果,你说这话的样子,就像个菩萨果。”   桑远远:“……”   她摁住了自己科普的心。 第103章 活捉姜雁姬   冥魔王召唤来的这支冥魔大军被清剿得一干二净。   这场双方加起来规模远超百万的战役结束了,伤亡最惨重的便是皇甫雄挥军强攻凤陵城的那一战——姜雁姬留下重兵把守凤陵,以掩护她平安撤退。   皇甫雄为夺下凤陵,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   两败俱伤,这正是幽无命想要看到的局面。   姜雁姬弃了天都,退到了姜州。此刻她的战力还剩下两万最精锐的御衣卫、西营卫整支精锐五万、禁卫军不到二十万,再加上接收的姜州二十万正规军。   以乌白山为首的除魔军并没有投向皇甫雄。他们干脆利落地北上,前往长城——境内出现这么多冥魔,自然是人心惶惶,此刻,这支立场尴尬的军队奔赴长城守卫边境,等待境内尘埃落定,正是最好的选择。   跟着乌白山离开的兵,人数约有二十万,在大局平定之前,这支军队必定两不相帮。   “姜雁姬下了一步烂棋。”桑远远望着被东州军占领的凤陵城和天都,心中感慨万千。   其实也是性格使然。端看姜雁姬执政这些年的作为,便知道她只是个热衷于玩弄权术的野心家罢了。   到了这内忧外患的关头,不择手段来保住自己的帝位,正是她的必然选择。   只可惜,她低估了云境人对冥魔的仇恨。这样的仇恨,深深刻在血脉与魂魄之中,足以让人挺身而出,对抗君权。即便是仍然留在姜雁姬身边的那些兵,亦是各怀心思或苦衷,丧失了一往无前的斗志。   “姜雁姬去了姜州。”幽无命唇角浮起了坏笑,“该传个谣言了。”   还未入夜,姜雁姬败走姜州,毒杀庶兄姜州王姜虚钧,夺取兵权的消息传了个满天飞。   姜州那二十万正规军顿时人心涣散,人人自危。   每一刻,都有无数士兵偷偷逃往附近的州国。   姜雁姬想要辟谣,就必须交出姜虚钧。问题是,姜虚钧早已被幽无命烧成了一把黑灰,她又如何交得出来?   为了这事,身处姜宫的姜雁姬又秃了一把头发。这个谣言若不能速速澄清,那么她姜雁姬便会成为众矢之的——为夺兵权连庶兄都杀,还有哪个州国敢支持她?   与姜州接壤的赵州周州和风州已封锁了要塞,开始往边境驻军,防着姜雁姬到自家‘作客’。   到了这一步,姜雁姬自然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   “幽无命!幽无命!”   一想起那枚记灵珠中皇甫俊临死的惨状,姜雁姬便觉后脊阵阵发寒。   若早知有今日,她哪里还会选择软刀子割肉?早已挥军西进,直接灭掉幽无命了!   谁又能想得到,区区一个州国诸侯,竟能做到这个地步!   不过幸好,这个男人终究是有弱点和软肋的——他不是不好女色,而是眼光太高,看不上平凡普通的货色。   姜雁姬深吸一口气,重重握紧了手中的帝印。   先用桑氏王族性命来逼幽无命,令他去打皇甫雄和云许舟!   ……   云州精锐之师已抵达天都,与东州联手,沉沉西压。   幽州也动手了。   三支军队迅速占据姜州各大城池,攻到姜都城外。   凤陵恶战之后,皇甫雄损失也极为惨重。毕竟是一场攻城硬仗,东州军生生拿命拼掉了跟随姜雁姬的东、南二营卫的半数精锐,外加近十万禁卫军。经历那一役,皇甫雄如今能带出来的整齐军队也只剩二十余万,其余的人护送着轻重伤员,返回东州休养整军。   姜都城门之前,幽州、云州、东州,三方碰头了。   皇甫雄与云许舟很自然地各退一步,将魁首位置让给了幽无命。   幽无命倒也当仁不让,踏前一步,带着桑远远站在了众人前方。   章、平二州早已投入他的麾下,身后还有岳家桑州这个大助力,整个西境可以说基本在他的控制之下。   而他本身的修为已到了惊世骇俗的地步,且精通谋略,骁勇善战,这些年四处驰援长城,在军中声望极高,这样一个人成为联军领袖,正是众望所归。   再加上,斩杀冥魔王那一战,乌白山全部看在了眼中,只要灭了姜雁姬,那支在长城观望的天都叛军必会投向幽无命。   这一仗还未打响,众人心中,已暗暗确定了下一位天下共主。   皇甫雄看着前方那两道笔直的身影,悄悄横挪两步,用肘撞了撞云许舟。   说起了悄悄话。   “老云,你说得没错,我们两个,都不是当头领的料,还是幽无命最适合。嘶,一见他刚刚走过来那气势,我就晓得你的决定有多正确。我现在看见他,都已经有点看到大哥的安全感了。”   云许舟:“……”   她犹豫片刻,抬起手来,拍了拍皇甫雄的肩。   “老雄,人生在世啊,有时候,糊涂是福。”   “对对对,”皇甫雄竖起大拇指,“像我这样的人吧,你要我坐在最上头发号施令,还真是难煞我也。我就做个糊涂将军,上面指哪,我打哪!”   云许舟:“……嗯,你开心就好。”   她不禁暗想,皇甫雄大抵这辈子都不会知道真相……吧?看着这憨熊眉飞色舞的样子,云许舟是真心实意地希望,他永远也不要知道杀死皇甫俊父子的真凶是谁。   幽无命走到三军之前,很随意地挥了挥刀,模样懒懒散散。   “杀。”   他看起来丝毫也没有郑重其事的模样,但‘杀’字出口的霎那,只见黑翼一展,他的身影已如一道离弦之箭,迎着扑面而来的箭雨,直直掠上了城墙。   攻城大军还没回过神,便见那两扇翼翅在城墙上方晃了晃,消失在城后。   众人还在懵,便见阿古已率着幽州重骑兵发起了冲锋。   皇甫雄:“?”   幽州军好似看不见面前高耸的城墙以及镶满了黑铁倒刺的巨大城门一般,就那么向着姜都绝尘而去。   一声如闷雷一般的‘轰隆’声在城中响起。   整块大地都在震。隐隐有黑色焰光从城墙密实的砖缝间透出来。   就在皇甫雄晃神的功夫,又一阵沉闷至极的‘匝匝’声传来,便见那紧紧闭合的城门正中,忽然出现一道缝隙。   缝隙迅速扩大。   露出了城门底下的情景。   门后严阵已待的守军消失得一干二净,城门门洞两侧和顶部,零零散散残留着些许黑焰和破破烂烂的铠甲碎片,地面仿佛被生生刮去一层。   这是……在门洞里爆了个大炸火吧?   幽无命依旧是一副懒懒散散的模样,一手抓着一扇城门,将它向着左右推开。   与那高达十数丈的精铁城门相比,这么小一个人,就像一根细细的木棍。   然而那庞然巨兽般的城门,却在他手底下老老实实一分为二。当他双臂彻底展开之后,两扇重逾万钧的门,便依着那惯性,继续分向左右,直到‘轰’一声撞上城壁为止。   幽州重骑正好冲到了城门之下,他们像游鱼遇到礁石一般,避开幽无命,兵分二路从他左右高速冲锋,杀入城中。   他便那么丧丧地站在城门正中,微垂着头,任风把脸颊边那缕碎发吹得轻轻拂动。   桑远远:“……”装逼之王,浑然天成。   皇甫雄当场就哭了:“城门这么好开的么!啊啊啊!我杀冥魔王!要不是它拖住了老幽,凤陵一战,我何至于伤亡二十万!”   桑远远和云许舟对视一眼,双双叹了口气。   大军杀进了姜都城。   抵抗比想象中微弱许多,听着杀声,迅速就攻到了姜王宫。   “不对啊。”桑远远皱起了眉头,“姜雁姬身边还有御衣卫,还有西营整支精锐,怎么可能毫无还手之力?”   不祥的预感像一股黑色暗流,悄悄爬上她的心头。   心中刚刚一凛,便见幽无命逆着大流急速掠来,晃眼就到了面前。   他二话不说,反手揽住她的腰,带着她直直掠向西面。   桑远远只觉一颗心‘咚’一声落了地,旋即重重弹起,在胸腔之中‘怦怦怦怦’地打起了鼓。   她第一次,有些害怕自己说出的话:“桑州,出事了?”   声音已抖得不成样子。   “嗯。”幽无命薄唇紧抿。   半晌,他低低道:“御衣卫,比想象中还要强。借着夜色,姜雁姬率主力偷袭桑州,所经之城,一个活口都不留——连传讯的机会也无。”   桑远远倒抽了一口长长的凉气。   这是何等惊人的战力!   旋即,寒流顺着尾脊直直冲上颅脑。   她的声音变了形:“所以,发现他们的时候,已到眼皮底下了么。”   “嗯。”幽无命道,“岳父说,来不及,守不住,让我无需挥军救援,他定不会落入姜雁姬手中,拖累你我。”   桑远远重重咬住了唇,鼻喉酸涩,憋出了呜咽。   幽无命续道:“但他忘了我会飞。”   “幽无命。”桑远远带上了哭腔,“拜托你了。”   “安心。”   双翼一扇,贴着地面急驰的身影带出了音爆之声。   狂风刮走了眼睛里涌出的泪水,桑远远尽力平复心绪,渡出翡翠流光,为他提供助力。   率军救援绝对是来不及了,幽无命连云间兽都不骑,径直带着她,全力掠向桑州。   黄沙密布的大地上,渐渐出现零星绿植。   姜州多沙漠戈壁,是个干燥的黄沙之州,而桑州则密布着矮桑,整个州国绿油油。   绿色多起来,便是离桑州近了。   飞掠之中,幽无命忽然伸出手来,用拇指拨了拨她的下唇。   “别再咬了。”语气颇有点暴躁。   桑远远恍然回神,尝到满口血腥。   嘴唇不知何时已被她自己咬破了,掌心也传来了刺痛,低头一看,几个指甲印正缓缓溢出鲜血来。   “幽无命,我……”   “不怕,有我。”   他的速度更快,晃眼之间,便掠入一座死气沉沉的城。   入目都是桑人的尸体。   绝大部分人连兵器都没有机会拔出来。   桑远远也没想到,御衣卫竟是这么一支精通大范围暗杀的队伍。   幽无命一刻也没有停留,直直穿城而出。   这么全力奔袭,带着她横跨两州,他明显是吃不消的,强行提着一口气在硬撑。   他知道她心急如焚。   她的焦急,让他快要疯了,胸中燃着火,恨不得撕碎眼前的一切。   他深深缓缓地呼吸,速度丝毫不减。   气息之中,渐渐染上了血腥的味道。   很快,又掠过一座被攻城的城。   果然是,一个活口都没有。就连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儿也被干净利落地一刀断喉。   桑远远又一次尝到了血腥味。   她略有点麻木地抿了抿唇,发现没有破。   是从胸口泛起来的。   急火攻心。   她偏头看了一眼幽无命,见他双颊泛起很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极慢极沉,带着一点拉风箱般的破音。   他跑出内伤了!   她又急又痛,抛出翡翠般的小脸花,埋在他的胸口。   她知道他的性子,这种时候他绝不会停。   姜雁姬的大军碾过之处,矮桑倒了一地。望着那些被踩进泥里的碧绿枝叶,桑远远的心脏一阵阵抽搐着痛。   还是低估了姜雁姬的实力和魄力。   原以为她狼狈逃窜到姜州,只有被动挨打的份,谁知道她将人心涣散的姜州军和禁卫军扔在姜都作饵,只带着最精锐的御衣卫和西营卫,便袭击桑州去了。   “她已看出谁才是真正的威胁。”   逼幽无命去打皇甫雄和云许舟,是姜雁姬唯一的破局之法。   若是桑州王夫妇当真落在了姜雁姬手上,以幽无命的性格,必定会如她所愿,和那二人拼个两败俱伤。   很卑鄙,也很有效。   桑远远心中燃着火,头一次,对一个人恨得这般刻骨。   她恨不得把姜雁姬这个人,不,这个魂,拉出来凌迟一百遍!   桑州都城那灰白夹着碧绿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中时,幽无命忽然喷出一大口鲜血,压了一路的心跳失了控,在胸腔中错乱奔腾。   他抬起手指,重重点了几处穴位,禁止气血逆流。   即便最擅长奔跑的云间兽,也无法保持着最高的速度横穿两个州国,而幽无命,他是全力在飞掠!   桑远远心痛无比,望着男人坚毅到冷冽的侧颜,只觉心中的爱与感动之上,再度被他抹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迅速逼近桑都,桑远远意外地发现,形势比她想象中竟要稍微好一些。   姜雁姬的军队,还在争夺城墙!   原来,大功将成的前夕,出了个岔子。   御衣卫借着夜色用铁勾攀城,要的就是快准狠,在不惊动守军的前提下,将其灭杀。   而奇袭桑都之前,御衣卫却被一个爬在高桑上面采集晨露的农妇发现了行踪。她把消息传了出去——农妇看见这样一支军队静悄悄地潜向国都,情急之下,不顾自身性命,用随身带的火折子点燃了树冠。   虽然御衣卫及时发现,扑灭了火,杀死了农妇,但这一簇小小的烟和火,却吸引到了哨兵的注意力,旋即,御衣卫和西营卫行踪暴露,桑都及时防范,没叫姜雁姬偷袭得逞。   只不过这支精锐实力太强,哪怕发现得早,却还是被他们顺利攻上了城墙,形势危急得很。   幽无命深吸一口气,双翼一展,径直带着桑远远飞了起来。   这般远距离的飞翔还是第一次。   幽无命双眸通红,眼角再一次沁出了血泪。   双足踏上城墙的霎那,一口心头血喷涌而出,他再也无力支撑,随手烧死周围几个天都士兵之后,便重重盘膝一坐,入定疗伤。   消耗实在太大,焰力有反噬之相,他的眼皮下隐隐透出了七色光。   桑远远给他种了满身花。   她跃上城垛,看见桑州王遥遥站在王城的高墙上,正在指挥桑军顽强抵抗。   桑夫人娇小的身影紧紧依偎在丈夫身边。不是难分难舍,而是方便在最后关头共赴黄泉,不要成为拖累。   幸好,他们还在。   是时候让敌人付出代价了!   桑远远平了平呼吸,阖上了双眼。   她的身上,浮起了一层翡翠般的光芒。   光芒愈来愈盛,城墙上,好像多了一枚青盈盈的小太阳。   “王女,是王女!”   “是王女和幽州王回来了!”   欢呼声四起,疲惫的将士们仿佛被打了鸡血一样,抡起刀,重重砍向面前的敌人。   攻向桑远远的御衣卫尽数被桑州将士拦了下来。   “想靠近王女?除非把我们全部杀光!”   “找死——杀光他们!”御衣卫实力远胜桑州军,一阵猛攻,桑军阵型瞬间摇摇欲坠。   越来越多的御衣卫和西营卫冲上城墙。   而桑州与数日前的云州一样,主力军根本就不在王城。   眼见,城墙便要彻底沦陷!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桑远远忽然轻盈地转过了身,睁开双眼,抬起了双臂。   她的瞳仁已变成了翡翠般的碧绿色。   所有人同时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一幕——随着她缓缓抬起双手的动作,那些爬满了城墙的爬山虎一样的矮桑,忽然便疯狂地生长起来!   叶和藤上,散发出盈盈绿光。只眨了眨眼的功夫,它们便长到了半人高。   “入侵者死!”   她开口之时,只见那些翡翠般的枝条齐齐舞动,将她的声音递到了城墙每一个角落。   “入侵者死!”   “入侵者死!”   “……”   精疲力竭的将士们瞬间沸腾了。   “杀!杀!杀!”   变异过的矮桑仿佛一条条毒蛇,吐着信子,卷向敌军。   盈盈青雾弥漫在战场上,桑州军的铠甲上多了一层碧绿流光,替他们挡下了对手所有的攻击。   局势瞬间逆转!   矮桑的生长之势仍未停歇,桑州的人是战士,树也是战士,枝藤漫卷,将敌人一个个困在了密林丛中。   有翡翠流光加持,桑州将士的刀锋,可以轻易攻破御衣卫的玄甲防御了!   矮桑大大限制了敌人的行动力,高大威猛的桑州军人像是一座座铁塔,轰隆砸下,便要割去一条性命。   “杀光他们!”   桑远远的声音透过满城灵桑,荡向战场每一个角落。   神迹般的一幕,令天都军人的心智更加迅速地崩溃。   桑州军疯狂反扑,只差一步就能拿下的城墙,迅速回到了桑州的控制之下,在矮桑的帮助下,天都精锐一个接一个血染城池。   终于,姜雁姬的命令姗姗来迟:“撤军!”   “撤退!撤啊!”   御衣卫和西营卫如蒙大赦,纷纷避着那些魔鬼矮桑,向着城墙下方逃窜。   桑远远跃下城垛,走向城墙外缘。   “想走?”   矮桑爬上了攻城的云梯。   翡翠流光如水一般,顺着城墙,向着墙下蔓延流淌。   所经之处,树都活了过来,一株株张牙舞爪,卷向敌人。   云梯被拦腰切断。   翡翠光毯铺向远方,呼吸之间,驻在城外的天都军阵营,全部陷落。   这样大范围发动植被,攻击力自然强不到哪里去,只是令敌手如同身陷泥沼一般,行动艰难,不敢露出半点破绽。   “开城门,骑兵出击!”   桑成荫的狮吼回荡在整座王城上方。   乘胜追击痛打落水狗什么的,桑州王最是拿手。   “老爹你这是往死里剥削我!”桑远远嘴里嘀咕着,手上老老实实往冲出城外的骑兵和云间兽身上扔满了翡翠流光防护层。   无敌的先锋骑兵向着被矮桑缠住的敌人发起了无情冲锋。   就在天都军开始感受到绝望之时,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站起来了。   幽无命缓步走到了桑远远的身边。   他抬起手,在眼睛上搭了个篷,望向对方主帅。   今日,姜雁姬也穿了一身黑色玄甲,脂粉未施,只画了两道利落的长眉。远远地望着,似乎已能看到她身上那股浓浓的颓势。   “得抓活的。”幽无命懒懒地动了动肩膀。   他掠了出去。   桑远远站在城墙上方,继续全力操纵翡翠流光。   幽无命飞入敌阵中心,直取姜雁姬,而桑州的骑兵和步军,则在城墙下方的开阔地带,彻底打响了桑都保卫战。   遍地矮桑,都是桑远远的手、桑远远的眼。   奇异的共鸣感在她的心头盘旋,她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台超级计算机,有条不紊地监测着战场,灵蕴顺着变异矮桑流淌,依着轻重缓急,支援每一处,然后流向下一处。   虽然不可能给每一个士兵都提供翡翠防护服,但在她高效的支援下,桑州军的伤亡降到了最低。   密密麻麻的小脸花和食人花顺着城墙落到了矮桑中,有它们加入,桑州更是如虎添翼。   桑成荫已亲自上阵,挥着一柄狮头巨锤,声势浩大,没杀几个敌人,却俨然成了战场中心,将敌军的注意力牢牢抓住。   本着‘擒贼先擒王’的原则,无数御衣卫如流星一般袭向桑成荫,誓要将他拿下。   桑远远不得不给这位狮王罩上了双重防护。   这一仗,从朝阳初升,打到了夕阳西斜。   碎金般的斜阳洒落在矮桑上,与鲜红的血交相辉映。   桑州各地援军陆续赶到,将天都军的后路彻底封死。   幽无命的重刀一记接一记,劈中御衣卫结成的防御大阵。赶路的时候透支过度,他此刻没有使用焰力,而是凭借强大的体魄和高超的战斗技巧以及无与伦比的力量,在与御衣卫近身搏杀。   包围圈越缩越小。   天都阵线一处接一处彻底崩溃。   桑远远骑着食人花奔下城墙,来到幽无命身边,为他提供绝强助力。   姜雁姬修为是灵耀境九重天,姜一的修为是灵耀境八重天,被剪除了全部羽翼之后,这二人对上幽无命,根本没有半点还手之力。   在灵蕴藤的配合下,姜一很快就被捆成一只粽子,扔在一旁,被桑州将士一拥而上拿住。   姜雁姬知道大势已去,不再垂死挣扎,而是傲然立在那里,扬首道:“幽州王,吾有重要的话,要对你说。” 第104章 各自的鬼胎   姜雁姬傲然立在满地血泊之间。   “幽州王,吾有重要的话,要对你说。”   这一刻,周围零星的战斗声音仿佛变成了背景。   桑远远站在了幽无命的身边,二人下意识地把手伸向对方,十指紧扣。   姜雁姬眸光慵懒,斜斜瞥了桑远远一眼:“桑王女,吾有话单独与幽州王说,你且回避。”   帝君高高在上惯了,面对桑远远,神情满是轻慢睥睨。她有自信,哪怕虎落平阳,但手中依旧握着足够分量的王牌,不怕幽无命不动心。   幽无命唇角缓缓勾出一抹阴笑,偏头道:“桑果,你且为她挑一个死法。”   姜雁姬,她是什么东西?若不是她占了这个壳子的话,此刻,她已死无全尸。还想离间他和小桑果?她做梦比较快!   桑远远抿唇一笑,摸着下巴,装模作样沉吟起来。   姜雁姬深吸一口气:“幽州王,吾将要对你说的事情,于你是天大的好处。寻常女人家,目光短浅,感情用事,我让桑王女回避,于她于你都是好事。幽州王,我知你新婚燕尔,初尝情爱滋味,正是上头。可你也听听我的建议,再作决定也不迟。”   幽无命怪异地盯了她一会儿,唇角扯了两下:“你要给我找小妾?”   桑远远面露警惕:“这种事,我说了算。”   幽无命唇角笑意藏也藏不住,暗暗攥紧了桑远远的手指。   “哦?我看未必。”姜雁姬冷笑一声,缓步上前,走到幽无命另一侧身旁,一只玉手抬起,搭上幽无命的肩,另一只手抚了抚自己仍旧年轻、毫无瑕疵的眼角,红唇微分——   “幽州王,我慕你年少有为,英俊强盛,愿委身于你。你称帝,我为后,我将心腹能人,文官武将,地下根基势力,尽数交于你手,全力辅佐你。你有此助力,必能顺利接任天下共主之位,成就一代圣君。否则,光是那烂摊子,都够你头疼不知多少年。”   此言一出,幽无命与桑远远都真情实感地惊呆了。   “你没病吧!”   只见幽无命重重打了两个寒颤,二话不说,反手制住姜雁姬,封死了她的灵蕴。   姜雁姬笑容愈盛:“怎么,幽州王喜欢用强么?那也很有意思。”   幽无命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木木的,灵魂好似飘到了头顶,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   半晌,他终于缓过了气。   “真是……想要一片一片,切光你的肉。”他重重喘了两口粗气,“你竟敢,竟敢,……小桑果,我要疯了。”   最后一句话是从牙缝里飘出来的。   他想过很多很多次抓住姜雁姬之后的情景,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过眼前这一种。   那对属于他娘亲的红唇,一字一字吐出这样的话来,于他而言,无异于凌迟之刑。他感到天旋地转,两眼发黑。   桑远远亦是一阵阵眩晕。   她反手扶稳了幽无命,偏头冲着姜雁姬怒吼:“你当真是无耻之极!你怎么可以对他说出这样的话!你怎么可以,对姜雁姬的亲生孩子,说出这样的话!”   姜雁姬一时回不过神,听到桑远远骂她,立刻回骂道:“贱婢,少往我身上泼污水,你这是想污蔑我与老幽王有什么不齿的关系么!幽无命,我与老幽王绝无首尾!不信,你可与我滴血验亲!若你与我没有任何关系的话,我要你补偿我。你放心,我定会叫你尝到世间最美妙的滋味。”   幽无命摁住额头,呼吸更重:“小桑果,算了。不必寻回我娘了,我要她死,要她,受尽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要让她,尝遍世间千种酷刑,我……”   他的手在重重颤抖,五指抽搐,情绪几乎彻底失控。   桑远远已很久很久没有见幽无命露出这么可怕的表情。他的双目一片赤红,面青如鬼,唇白如纸,额头上青筋密布,五指抽搐痉挛。   她深吸一口气,狠狠望向眉目轻佻的姜雁姬。虽然姜雁姬并不知道幽无命是这具身躯的亲生孩子,但她做的那些事情,以及此刻对他造成的伤害,真是万死难赎。   桑远远怒道:“你可知道幽无命他是谁!你占了姜雁姬的身体,杀害了她心爱的丈夫和孩子!如今,地狱中爬出来的复仇之魂便在你眼前,你竟还敢口出污言秽语!你当真是,死一万次都不为过!”   幽无命勾住了桑远远的脖颈,力道大得令她有些窒息。他说不出话,呼吸一声重过一声,沉沉地响彻她的耳畔,像是被困在陷阱中受伤的凶兽一般。   桑远远怒斥姜雁姬:“午夜梦回,你难道不曾看见过父子二人的眼睛么!世间,怎会有你这么厚颜无耻、卑鄙下作之徒!”   心头的愤怒令桑远远眼眶通红,眼角不自觉地渗出了泪水。她难以想象,此刻的幽无命该有多么痛苦。   偏还动不得姜雁姬!   姜雁姬的双眉越皱越紧。   “什、什么……”她难以置信地望向幽无命,“你是明小鬼?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你不能怪我,要怪你就怪你自己!我本来早已弄丢了你们父子二人的行踪,我都已经放弃寻找了,谁叫你,谁叫你雕了那么多和我一模一样的木头人扔在河里呢?是你自己暴露了行踪,是你害死了你爹和你自己,你不该怨我!”   一听这话,桑远远只觉天旋地转,心中的担忧和心疼暴涌而出,急急望向幽无命。   只见幽无命的眸中燃着黑焰,带着焰的血泪变成了黑色,顺着眼角缓缓流下。   颤抖的五指燃着焰,停在了距离姜雁姬脖颈毫厘之处。   他已有些神智不清,脑海里传来一阵又一阵切割剧痛,他不想再管真正的姜雁姬了,现在,就要让眼前这个人,尝到炼狱的滋味!这些日子得到的阳光和温暖,如露珠般蒸发无踪,他再一次陷进了黑暗泥沼,再一次,变成了一整块发了霉的苔藓。   他要报仇,他只要报仇……   桑远远扑上前,半搂半抱,拥住幽无命,将他推到一旁。   “幽无命,冷静些!”   他的眼珠在眼眶中剧烈地震颤,他慢慢垂下眼睛,望她。胆敢拦在面前的一切,都会被他毫不迟疑地撕碎!   ……可是这是他的小桑果啊……   他颤抖的手指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小、桑、果。不要,拦我。”他一字一顿。   此刻,见到幽无命发病,桑远远已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唇角勾起了温柔的笑容,将自己柔软的身体贴近他那满身狂暴戾气,未被攥住的那只手轻轻地环住了他,贴在他的耳畔,轻声细气,说出来的话却一点也温柔——   “你容我想想办法,利用天衍镜,把这个该死的魂魄抓出来,到时候,随便你怎么收拾。不要着急,能进去,自然能出来。”   桑远远并没有丝毫把握,但她知道,此刻若是放任幽无命杀了姜雁姬,他一定会坠回黑暗深渊。   她的爱人,再一次跌向悬崖,她必须拉住他。   不知过了多久,幽无命的呼吸终于变得平稳。   他低头一看,只见桑远远的手腕已被他捏出了好几个青紫的指印。   “桑果!”   “没事没事,我有小脸花。”她心很大地笑着,把一只脸盘子糊在了伤处。   他从身后重重搂住了她,将她团成一团搂在怀里,呼吸沉沉落在她的耳际。   “桑果,万幸有你。”   若是这样杀了姜雁姬,杀死了真正的姜雁姬回来的希望,待他平复心绪之后,必定要痛悔一生。   她回身,踮脚,用额头触着他的额头。   “我也是。幸好有你。”   四目相对,一切情意尽在眸光交汇中。   她轻轻吻了吻他的下巴:“幽无命,我们没有错,错的是他们。我们的任务,便是让他们为自己犯下的错付出代价。”   幽无命的眸光渐渐彻底平静。   “嗯,先审姜一。我亲自审,桑果,你不看。”他的唇角露出了恶意满满的微笑。   这种时候,幽无命必须得逼着自己去做一些事情,好让自己不要去多想那些沉重无比的往事。   姜雁姬暂时动不得,那姜一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   桑州将士个个身强体壮,收拾战场的速度叫一个迅捷如风。除了姜雁姬和姜一之外,一个俘虏都没留。   姜雁姬和姜一都被关进了桑州的天牢。   幽无命审讯姜一之时,桑远远陪着父母,站在了王城上方,看着桑不近火烧火燎地率军奔回来。   “没用的东西!”桑成荫的狮吼咆哮在城墙上下,“等你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桑不近:“……”   又委屈又丢脸。   云许舟和皇甫雄都在这里哪!也不给他留点面子!   ……   这是一个注定无眠的夜晚。   幽无命在地牢中审姜一,其余诸国的话事人们,完全无视了当事人幽无命的意见,在桑州王的大殿中,非常草率轻易地敲定了云境十八州的新主人。   等到幽无命揉着手腕懒懒散散地来寻桑果时,众人已齐齐向他俯首,声音整齐划一——   “见过帝君!”   幽无命:“……”   一双黑眼珠左右转了转,寻到躲在一旁偷笑的果子。   他挑了挑眉,瞬间进入状态:“如今天下大乱,当务之急是平定秩序,安抚人心。”   “是!”   打发了众人,幽无命把桑远远捉到了僻静处。   “姜一死了。”他的表情有些意犹未尽。   “招了吗?”   幽无命很不满意地瞥她一眼:“小桑果,我亲自下手去审,若不叫他吐干净,我岂不是连阿古也不如?”   “是是是,帝君最厉害。”   幽无命:“……我怎么觉得你在骂我。”   他有些烦恼地捏了捏眉心:“小桑果,你知道我不爱管那些。”   桑远远笑得像狐狸:“咱们可以请摄政王来辅政啊。”   术业有专攻,她和幽无命,确实都不擅长政事。   她道:“方才爹爹他们在商量这事儿的事情,我已想过了,接手天都之后,将幽、冀、姜三州都并入天都,方便管理。”   冀、姜二州的王室都被幽无命灭了,他入主天都,正好把地盘扩一扩。   “请摄政王来处理这些杂事,待你我归来,恐怕连我们大婚的一应事宜,都已准备好了。”桑远远笑眯眯地负手走了两步。   幽无命微愕:“小桑果,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   桑远远很不高兴:“幽无命,你真以为我很笨么?鼎有三足,云州一足,天都一足,冀州一足。老云帝既然跑了,那肯定是去了冀州。”   幽无命愉快地揽住了她:“真是个聪明果,难怪能看上我。”   桑远远:“……”   前往冀州的路上,幽无命把姜一吐露的信息说给桑远远听。   一切的开端,是五百年前那一次云州冰川位移。冥魔王暴露了冰下行踪,当时还是帝君的老云帝亲自率军围剿。   那时候冥魔王实力没有如今那么强,战败之后,为了保命,它把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告诉了老云帝,并且交出了一件圣物,天衍镜。   冥魔与天衍镜,都来自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的人强大得超出想象,对于他们来说,生活在云境十八州的人,只是茹毛饮血的低等生物。   地下巨鼎是他们造的,天衍镜是他们用来预测天气的小玩意。对于他们来说,像云境这样的低级世界,只是用来处理冥魔的垃圾场。巨鼎之中那个透明发光的东西,便是把冥魔牢牢吸引在这个世界的诱饵。   幽无命讲到一半,偏过头,怪异地看着桑远远:“小桑果,你不吃惊?”   桑远远摊手:“古人云,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何足怪哉?”   幽无命:“……”竟无言以对。   半晌,他道:“天衍镜中预示的未来的确如姜虚钧等人所说,大地之上,人类文明荡然无存,只剩冥魔与火。但,老云帝与姜一联手做这些事情,却不是为了救世。”   桑远远唇角露出讽笑:“猜得到。”   幽无命道:“老云帝在天衍镜中看到了他自己的结局,知道自己未来将死在云氏嫡亲后辈的手上,杀人者面目不清,只知是男子。彼时他已做了多年帝王,心中亲情断绝,于是便借天衍镜之力炼化了血蛊,与姜氏联手,亲自操刀,策划了云氏之祸。他装病、让位、利用血蛊吸食云氏生机,千般谋算,但自己的结局却没有任何改变。”   桑远远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即便云帝与姜氏联手,他也没有必要把自己这些隐密之事告诉姜一啊?只说为了救世不好吗?”   幽无命眉梢微挑:“聪明。将这些内情告诉姜一的,并不是云老头,而是冥魔王。”   “哦?”   幽无命眯起眼睛:“冥魔王交出天衍镜,与人族联手,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推翻地下那只鼎。鼎一旦倒了,冥魔就可以染指鼎中之物。但是云老头并不愿意做这件事,他只想利用共振汲取鼎中之力,想要依靠提升自己的实力来破局。冥魔王只好另择盟友。”   桑远远回忆了一下神念在鼎中看到的那个美丽透明的光体。它悬浮在巨鼎正中,只要鼎不倒,冥魔就摸不到,够不着。   若是鼎倒了……桑远远倒抽一口凉气。   这只鼎,便是云境十八州地下的根基,若是鼎倒了,整块大陆必定倾塌,倒向冥渊。   她的脑海中灵光一闪:“所以,当初是姜一故意把消息放给秦州王,忽悠他去挖地下城!秦州地底一垮,全境长城必垮,到时候,圈住整个云境的黑铁长铁便如绞锁一般,拖着大地,从秦州的塌方处坠入冥渊!”   “聪明。”幽无命道,“秦州地下城规模巨大,只要用无数黑铁锁链,将冀州地底那一只鼎足与秦州地下城连在一起,待秦州滑落冥渊时,必定可以拉翻那只鼎。”   桑远远后心发凉:“所以,皇甫雄已经填上那个坑了吗?”   “嗯,”幽无命得意一笑,“小桑果,我先前说了什么?你和我,亦是救世圣人。”   桑远远:“……”   “等等,”桑远远发现了不对劲,“那姜一他图什么啊?”   幽无命从怀中‘刷’地扯出一张地图,长指点着地图南部。   “桑果你看,巨鼎往北倾塌,长城凌空掠过,这一带,其实是安全的。”他的手指自西面桑州开始,横划一条线,经姜、赵、小姜三个州,划到了东州。   “巨鼎一倒,冥魔要的东西便脱离了云境,它们再不会回来。自此,云境剩下的半壁江山,便是太平安乐窝。”幽无命唇角勾起讥笑,“用一半版图,换来现世安稳。这也是姜氏一直在谋算桑州的原因,在新的云境格局下,桑州安全、环境好、资源丰富,最适合做新的帝都。”   桑远远听得头皮发麻。   如果不是她和幽无命一处一处破掉了这条阴谋链的话,一切,恐怕都会按照他们的计划稳步向前推动。韩少陵和梦无忧一直依赖所谓的‘天命之力’,久毒成瘾,必定只会沦为天坛的傀儡。   ‘灭半城’之计,必将功成!   桑远远心头十分震撼,默默把思绪理了一理,道:“所以,他们各怀目的。云帝是为了自己长生不死,姜氏和冥魔王,是为了推倒那只鼎。然而在最初未被改变的‘未来’里,他们全都失败了,对吗?”   这三方各怀鬼胎,算盘打得啪啪响,但天衍镜显示的未来,却是一个灭世的结果,这个结果谁都不满意。所以他们联手,利用天衍镜,想要改变未来。   幽无命道:“不错。天衍镜反复推衍,直到二十多年前,才算出一线转机。”   就是把姜雁姬和桑远远扔到异世之后,天衍镜中记载的那一个‘未来’,也就是桑远远在《娇妻蜜宠:韩王九十九次小逃妻》中,看到的那一个版本的‘未来’。   只有那个版本的未来,能让冥魔王、云帝和姜一都满意。   那个‘未来’里,韩少陵与梦无忧入主天都,云帝不会死于云氏后裔之手,冥魔王和姜一可以顺利推倒巨鼎,各自得到他们想要的结果。   “那个未来里,没有你和我。”桑远远轻声道,“改变这一切的关键,便是你和我。”   “嗯,”幽无命漫不经心地笑,“你我,便是他们的送葬人。”   桑远远偏头望着他,望了许久。   原来她和他的命运,这般紧密相连。两个人相互成就,缺了谁都不行。   桑远远理清了来龙去脉时,幽无命正好也停下了脚步。   目的地,到了。   老云帝设在冀州的这一处秘密基地,看起来就像是一间普通富户人家的大院子。   静悄悄的,左右也无人烟。   桑远远悄悄问道:“我们是潜进去还是……”   幽无命一脚踹开了院门。   桑远远:“……”   二人踏入院中,发现整个院子里一片死寂,没有亲卫,没有仆役。   廊上落满了灰。   “他谁也信不过。”幽无命嘲讽地勾起了唇,“却信一只冥魔。”   桑远远摇头叹息:“也许得知自己会死在子孙后代手上,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   设身处地想一想,还真有那么点操淡。   幽无命不置可否,干脆利落地拆了一扇扇门,径直带着桑远远找到了藏在主屋卧房中的密道,踱了下去。   顺利得不可思议。   进入大院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桑远远和幽无命就打开了最后一扇黑铁暗门,来到了倒扣着黑铁小鼎的密室中。   一个身着玄色皇袍,头顶金冠的人站在鼎后,一只手放置在黑铁鼎上方,缓缓抬起了厚重的双眼皮,望向幽无命和桑远远。   老云帝的模样平平无奇,就像个寻常的年老昏庸帝王。   “来了。”老云帝笑了笑,“幽无命,我真是小瞧了你。”   幽无命懒懒地抱起胳膊:“放弃抵抗,束手就擒么?”   “不——”老云帝把调子拉得很长,“怎么可能,那不可能。我云逸的命,由我,不由天。你现在掉头,离开这里,替我关上门,彼此相安无事。如若不然,我便取了这鼎中满溢的天命之力,将我这副老朽的身躯,变成一个大炸火——砰!一起完蛋。”   桑远远目光诡异地看了看那只鼎。   幽无命道:“我千里迢迢过来,其实是想问一问你,天衍镜的用法。”   老云帝温和地笑了笑:“其实用法很简单,手放上去,心中想着事情,便能感应到气机了。只不过后来镜子里没了天命之力,需要借助共振从底下抽取能量来供它,便有些麻烦,得养着天坛那一群人来帮忙。再后来嘛……无甚大用了,它已经坏掉了。”   桑远远明白了,老云帝刚得到天衍镜的时候,它就像个还留着一点电量的手机,老云帝可以使用它,也可以查看许多资料。后来电池用光了,只能在天坛一边充着电,一边功率全开地用,于是就把它给用爆了。   桑远远道:“所以制造这黑铁小鼎,也是从天衍镜中学来的。”   老云帝挑了挑眉:“小姑娘挺聪明。”   “那你知道巨鼎中那个透明的能量光体是什么吗?”桑远远问道。   老云帝愣了一下:“后生可畏呀。又漂亮又爱动脑子的小姑娘,我还真没遇过几个。算你问对人了,这个问题,云境十八州,只有我能回答你。”   “那是高等级世界的种族,叫做冥。”老云帝眯着眼,仿佛在回忆当初从镜中看到的景象,“顶天立地的光巨人。知道为什么叫它们‘冥’吗?你看冥这个字,是不是上面一个天盖,天下面,有个像日一样大的脑袋,脑袋下面有脖子和四肢。冥,就是这么大个的东西,一根手指,得有千里长。”   桑远远和幽无命对视一眼。   老云帝道:“那个世界的人,厉害呀。冥被他们困着,数万年动不了一下,源源不断地提供资源和能量,供人修炼、制造超乎想象的可以飞上天的堡垒。冥魔,便是冥的痛苦和怨念,一旦生成,就会污染冥的纯净能源。”   “于是他们切下冥的一段肢体,削去血肉只剩骨骼,放进我们这样的劣等世界里,设下陷阱,冥的痛苦和怨念会被这断骨吸引,投射到我们的世界,就是那铺天盖地的冥魔!”   桑远远吸了一口凉气:“那我们又算什么?”   “算什么?”老云帝嘲讽地笑了笑,“正好生在了垃圾堆中的老鼠吧。”   “你想得到力量,钻出去,是吗?”桑远远问。   “是。”老云帝笑了笑,“你说对了。谁甘心一辈子做老鼠?当然是要出去看看啊。”   幽无命点点头:“你是看不到了,将来待我与桑果占了那些地盘,我会记得替你上炷香,告知你一声。”   老云帝阴鸷地眯起了眼:“幽无命,你是不是忘了方才我说过什么?想要同归于尽么!”   他将手重重摁在了黑铁鼎上。   幽无命一脸无所谓,缓缓从身后抽出了大黑刀,刀尖燃起黑焰,唇角挑着嘲讽的笑容,一步步逼近。   “哈!好哇!那就一起死吧!”老云帝猛地掀开了黑铁鼎。   只见这鼎中并无七彩之力,而是一团与幽无命的刀上出如一辙的黑焰。   老云帝头上的金冠都惊歪了:“怎么可能!分明是从地下汲取来的天命之力,怎么可能被调了包!”   桑远远同情地望着他:“并没有调包。只不过,幽无命已经取代了‘天命’,成为你难以理解的存在。”   巨鼎中的七彩之焰已被幽无命点燃,老云帝利用共振来汲取鼎中的力量,引上来的自然只会是幽无命的黑焰。   幽无命三下五除二制住了老云帝,废去修为,扔在一旁。   “桑果,我来试试能不能借那冥骨之力,修复天衍镜。”   幽无命取出碎镜片,放置在地上,认认真真把它们一片片拼好,然后将黑铁鼎罩了回去,荡出黑焰,引动共振。   桑远远看着眉目专注的幽无命,默默凝视了一会儿,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的身边,替他护法。   许久之后,幽无命吐出一口长气,缓缓揭开了黑铁小鼎。   便见一面光洁无暇的方镜安安静静地躺在鼎下。   天衍镜修好了。   桑远远伸手想去碰碰它,被幽无命拦下。   他道:“不急。先送老祖宗回云州。”   这一瞬间,桑远远竟有些看不透这个熟悉的男人。   他那漂亮的眉眼之间,仿佛多了一点缥缈的光,是她曾在他身上看到过的那种类似于神祇的漠然。   她有一点点紧张。   幽无命并没有苛待老云帝。他买了两头云间兽,他与桑远远骑一头,老云帝骑另一头。   这一路幽无命都在沉默。   桑远远隐约感觉到他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她没有问。因为此刻的气氛很不适合说悄悄话。她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懂得察言观色,在别人明显不想开口说话的时候,她绝对比他更像一只闷葫芦。   二人押着老云帝抵达云州。   云许舟闻讯,迎了出来,幽无命把人交给她,一句交待也无,径直带着桑远远前往天都——也是他们的新家。   这一路,他依旧没怎么说话,除了途经一些有著名美食的城池时,他会停下来问她一句吃不吃之外,他没有对她说过任何多余的话。   桑远远莫名找到了一点和男朋友打冷战的错觉。   眼见就快到帝都,桑远远终于憋不住了,她转身攥住了他的衣裳,可怜兮兮地撅起唇。   “幽无命……”   他正目光空旷地望着远处。   听到她叫他,他垂下了眼睛,刚要说话,忽然有玉简亮了。   是云许舟。   她说,依云州律,犯人云逸(老云帝)残杀云氏族人,罪无可赦,判处冰凌迟。待行刑完毕,她便会赶回帝都,处理新帝登基及帝后大婚事宜。   幽无命沉默了一会儿,薄唇微动:“行刑人,是云许洋?”   云许舟停顿片刻,深吸一口气,回道:“是。依我原本为云许洋安排的劳役,这该是他手上最后一个死刑犯。”   “真巧。”幽无命语气淡淡。   “是啊。”云许舟叹,“感觉就好像一种轮回或者注定。”   玉简破碎。   桑远远已怔住了。   幽无命黑眸一动,望住了她,唇角浮起笑意:“小桑果,方才你要对我说什么?”   “你一直在等这个消息吗?”   “嗯。”   “所以……”桑远远只觉头皮阵阵发麻,“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当初,老云帝正是看到了自己死在后代手中的‘预知’,才拉开了这场换魂改命的序幕。   兜兜转转,他终究还是落得了命定结局。   桑远远明白了。   幽无命故意一句也没提,只把老云帝交给云州,他的目的,正是想要亲眼看一看‘命运’的威力。   他看着她,一言不发。   桑远远被他盯得有些发毛,心中隐隐也明白了:“幽无命你在担心我。天衍镜修好了,我便可以帮你去找你娘亲,你怕我一去不回,是不是?”   “算了。”幽无命那双极黑的眼睛里,渐渐亮起了坚毅的光芒,“她回来做什么,一堆烂摊子。小桑果,不值得冒这个险。”   “可是我很想回去看一眼。”她小心地打量着他的脸色,“当时忽然被雷劈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还躺在重症病房里浪费资源,你知道吗,我在那个世界赚了好多好多钱,都还没来得及花。”   幽无命:“……”   她轻轻摇了扔他的手臂:“就先看看,有把握便去,没有把握便算了。”   这件事,她也有自己的坚持,不愿轻易放弃。   毕竟那是一个和她有同样遭遇的女子。毕竟,那是他的亲娘。   毕竟,姜雁姬和她不一样,姜雁姬极有可能还记得这个世界的事情,要不然怎么会写了那本书?   那个喂奶时身上会发白光的女人,她一定很想念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想得发疯吧?   这件事,她必须为他去做。   幽无命没说话,只探出双臂,把她死死箍在他的怀里。   他略有些缱绻失控地唤她。   “小桑果,我的小桑果……” 第105章 大婚和飞翔   登基和大婚仪典定在三日后。   一整夜狂欢之后,幽无命和桑远远封锁了宫殿的门窗,取出天衍镜。   桑远远深吸一口气,将手掌平放在如水的镜面之上。   镜面微微一荡,她清晰地感应到了气机。   这是一种极为玄妙的感觉,若是一定要打个比方,就好像用脑波在操纵一台电脑。   片刻之后,她收回了手。   “可以。”她直视着他的眼睛,“天衍镜可以支撑三个时辰,我只要在三个时辰之内找到姜雁姬,就有足够能量带着她一起回来。”   “有危险吗?”幽无命的脸上一丝笑容也无。   “有!”桑远远严肃地点了点头,“我在那个世界的身体,不知道死了没有。如果死了,我可能得操纵着骨灰逃出墓地,还得用自己的骨灰在姜雁姬面前一个字一个字拼给她看,确实是个又危险又困难的任务。”   幽无命嘴角一抽:“……小桑果!你正经点。”   她幽幽睨他:“昨夜吃了又吃,我求你正经点,你饶过我了么。”   幽无命毫不心虚,长臂一揽将她捉进怀里,掐住了下巴:“还是太过纵容你。”   桑远远赶紧讨饶:“我那个身体应该是植物人状态。我过去之后,迅速逃出医院,找到她,带回来,没有难度的!相信我!”   “嗯。”幽无命放开了她。   桑远远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将手掌摁在了镜面上。   幽无命眼睛一眨也不眨。   等了许久许久。   忽地见她睁了眼。   幽无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却见她眸中没有丝毫灵动,冲他微微皱了下眉,道:“帝君与妾尚未完婚,独处一殿,于礼不合。”   幽无命:“……”   漆黑的眼睛转一下,再转一下。   他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桑远远魂穿异世的这六年,那个木头人桑王女,是谁?   可不就是眼前这位。   幽无命只觉喉咙发干:“你是何人。”   只见她眉眼之间更是不悦:“帝君乃天下共主,一言一行,皆是天下表率,如此顽笑,成何体统?”   幽无命:“……”   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便见她起身要走。   幽无命难得地急了,张开双臂拦下她:“你要去哪。”   眼前之人,明明是小桑果的脸蛋的身体,但浑身上下,没有她的半丝灵气,比偶还像个木偶。   他又不敢动她。   她施了个刻板标准的礼:“妾回桑州待嫁。帝君,请勿阻拦。”   幽无命瞪着眼睛,侧开身。   便见她一眼也不看他,规行矩步,从他身边迤迤走过,毫不留恋地向着殿门行去。   幽无命深吸一口气,一记手刀劈晕了她。   往怀中一揽,想到了什么,差点儿把她扔了出去。   幽无命:“……操。”   抱着她,感觉就像是背叛了自家媳妇。   扔了她,摔痛的还是自家媳妇。   幽无命觉得自己太难了。   他把她放回了床榻上,蹲在床榻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思来想去,总没个头绪。   她这模样,和假姜雁姬以及梦无忧这种‘穿越女’,实在是半点儿也不像。   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焦急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特别慢。   这三个时辰,当是幽无命人生之中最漫长的三个时辰。   不知不觉,天已黑了很久……   幽无命一个激灵蹦了起来。   天都黑了,早也过了三个时辰,小桑果为何还没有回来!   他倒抽了一口凉气,一瞬间,身上爆发的杀意几乎冲破了殿顶。   他大步踏出宫门,询问宫人,得知已足足过去了七个时辰。   把七个时辰当成三个时辰,难怪这么漫长。   幽无命觉得自己变成了油锅上的一只蚂蚁,又像是断了翅膀落入蛛网的一只蝴蝶。   他转了半天,又蹲到了床榻面前,瞪着睡得一本安详的她。   “小桑果,小桑果,小桑果……”   他低声紧张地唤。   声线已然沙哑。   她却一直不醒。   幽无命不知这一夜是怎样捱过的,天光照进来时,他迷迷糊糊地望着那明亮的光线,只觉脑子一阵阵发晕。   一切好像已经没了意义。   就在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截木头或是一潭死水之时,床榻上,忽然传来极轻的嘤咛声。   他深吸了一口气,瞪着眼望过去。   便见她皱着眉头,一只手不知何时捂住了后颈,哼哼唧唧睁不开眼睛。   幽无命:“……”   他忘了,昨天他一个手刀劈晕了那个木头桑远远。   所以,她其实早已回来了,但是这具身体在昏迷……   幽无命笑:“噗哈哈哈哈!”   幽无命怒:“我杀我自己!”   桑远远吃力地睁开了眼睛:“幽无命,你怎么了?”   他把黑眼珠左转一圈,右转一圈:“没,没事。小桑果,怎么样。”   假装漫不经心。   桑远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眨眨眼,道:“姜雁姬,随便处置吧。咱娘说,不要那个身体了。”   幽无命极慢极慢地吸了一口长气:“见过了?”   “嗯。”桑远远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她在另外那个世界过得挺好的,很幸福,不愿回来。”   幽无命嗤地一笑:“那就好,我也不想见她。来了我还得多养一张嘴,花我许多钱。”   “你真像她。”她低低地嘀咕了一句。   他暗戳戳地观察她的表情,像个掠食者一样,不动声色地凑到了她的身边,将她圈进怀里。待她稍微回了回神之后,他干脆利落地把她摁进了满床云被中间。   这一回,幽无命直接就不放她下床。   长臂圈着她,气息裹着她,他盯着她,咬牙暗恨:“弄到大婚,我看你往哪跑!”   桑远远:“?”跑?跑什么?为什么要跑?谁要跑?   她又不是什么落跑新娘小甜心。   简直有毒。   桑远远很快就知道了什么叫做死去活来。   她知道他在床榻上很凶,却没料到竟能凶到这个地步。她都没机会正正常常地挨一挨床。   她发现他的乌发之间不知什么时候偷偷夹了一缕白发,但她根本没有力气去问,甚至连抬手抚一抚那缕白发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她的手指绵软地瘫在身侧,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滩水,任他把她拢成各种形状。   她发现,这一仗他打得比任何一仗都要畅快。   直到礼官来催,幽无命才发现自己放纵过了头。   忘了时间。   两个人眼睛下面都挂着浓浓的黑眼圈。   在女侍的帮助下,新帝新后换上了繁重无比的婚服,乘上龙凤辇,匆匆赶往正殿。   桑远远趁机召出小脸花来,给自己酸软无比的身体洒上治疗灵雾。   远远地,便能感觉到正殿那头的仪典十分隆重。   二人在敬天门前下了龙凤辇,女侍围拢上前,铺摆好长长的衣尾,然后恭敬退离。   幽无命伸出手来,执起桑远远的手。   “来。”   虽然小脸花已卖力地治了一路,但她身上仍有些深深浅浅的痕迹还未彻底消退,腿也有些发软,眼底仍有乌青,粉都盖不下去。   他太过分了。   巨大的凤冠在她头上一晃一晃,颇有些不堪重负。   “这世间恐怕不会再有第二对新人,大婚有我们这般狼狈。都怪你,幽无命!”   她忿忿地嘀咕道。   “怪我怪我。”他眼角眉梢的喜气根本压不住。   二人携了手,顺着白玉甬道走向天极正殿。   旧的制饰已全部拆去,如今的帝宫正殿呈厚重的苍青色,像一头深沉巨兽,伏在高阶之上。   左右金鼓隆隆,礼官引领文武百官以及各州诸侯王侍立两侧,虽是白日,却已开始燃放焰火。   幽无命嘴唇不动,声音却是嘀嘀咕咕地飘进了桑远远耳朵里。   “我可没说过要白日放焰火,回头这些白白浪费的钱必须由云许舟来出。自作主张。”   桑远远:“……”   她也嘴唇不动,声音细细地飘出来:“人家给你张罗那么多,不给工钱就算了,还要人家倒贴钱,像什么样子。这笔钱,回头借着地下城之事,狠狠敲秦州一笔讨回来也就是了。”   幽无命侧眸看了看她,眉梢唇角不动,道:“聪明!仪典一结束,我立刻便把这事给办了!”   “财迷。”桑远远端着皇后风仪,眉目端重肃穆,语气却是含娇带嗔又慵懒,令幽无命心情大好。   左右两旁的王侯将相不明内情,屏息侍立一旁观礼,心中只觉新帝威仪万般,帝后国色天香,真真是珠联璧合。   登台祭天、接受朝拜、任命百官,一系列繁复礼仪做下来,足足花了五六个时辰,终于正事告一段落,进入普天同庆的盛宴阶段。   帝与后高坐上首,左右是诸国国君及夫人,再下方是文武百官。   悠扬的典乐环着大殿,桑远远随幽无命接受各方贺酒,饮到微醺,噙着笑,看下方一派其乐融融。   桑州王夫妇喜气洋洋。   桑不近与云许舟好事已近。   皇甫雄赴宴都带着偶。   平素便与幽无命交好的章州王、平州王父子也乐得大醉。   丧夫的帝妹幽盈月一下子成了热饽饽,面对各方示好,她更是变成了惊弓之鸟,一直偷偷抬眼打量帝君帝后的脸色,怂得像只趴毛的猫。   宴席散去,幽无命让诸侯百官先行退去。   他把桑远远打横抱了起来,从天极殿,一路抱回了洞房。   天边挂着一轮圆月,宫墙又高又深,月色之下,他一点儿也不像个帝王,就像个得意的新郎官。   寝殿一片暖红。   二人依着礼制,饮了合卺酒,相互拜了一拜。   凤冠太大,险些戳了幽无命的眼睛。   两个人笑了一回,除去繁重的衣饰,相拥倒进火红的被褥中。   亲吻片刻,她挑出了他头上那缕白发。   “我回来迟了一夜,害你担心了,是吗?”   可怜的桑远远并不知道幽无命这个傻子打晕了她,然后把他自己急了一整夜。   她以为是天衍镜出了差错,两边时间流速变了。   这么丢脸的事情幽无命是打死也不可能承认的。   他淡声道:“不,是炼化冥骨的效果。”   硬着头皮编。   “啊,这样。”桑远远道,“那以后岂不是要全白?”   幽无命:“……”怎么办怎么办?   先打岔再说。   黑眼珠转了转:“小事情,我自会想办法解决。对了小桑果,你魂魄离去时,我见到那个木头桑远远了。”   幽无命把当日的事情说了一遍。   桑远远思忖片刻,缓缓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一个人若是失去自主意识,潜意识便会支配身体、随波逐流,活成世人眼中她应有的模样。也不是说不好,只是无趣。”   她弯起了眼睛,唇角绽开了笑容。   “嗯。”他抵住她的额头,大手悄悄开始使坏,“要吃这样的果子,才是有趣极了。”   ……   皇甫雄被帝君多留了一日。   离开帝宫时,幽无命与桑远远亲自前来送行,令皇甫雄受宠若惊。   “来。”   幽无命找了一处干净的草坡,带头坐下。   桑远远微笑着倚在他的身边,偶子和短命蹦蹦跳跳拱到了二人边上,一家四口笑吟吟地望着皇甫雄。   皇甫雄呆呆地张着嘴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过来坐下,听故事。”幽无命唇角浮着淡笑,从身后取出了几罐酒。   青梅灵酿。   皇甫雄呆呆地坐下,愣愣地听完了明小公子的故事。   他拎起酒来,一饮而尽。   “做、做成了木偶吗?”皇甫雄失魂落魄,“明小公子,好可怜啊。”   当他听到狗男女合伙害死了那父子二人时,他是真情实感地,想把那对狗男女拉出来千刀万剐。   然后他意识到那个狗男是谁。   他迷茫了。   内心仿佛有一座幸福的高塔崩塌,然后又有一座痛苦的高塔崩塌,两种截然不同的尘灰混杂在一起,磨砺着他的心,他品不出任何滋味。   他恍惚了片刻,问了一个心中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您,就是当初的说书先生。萧仲复仇记……”   “是。”幽无命平静地注视着他。   无需明言,皇甫雄已能猜到始末。   从一开始就是欺骗和利用。   他觉得自己应该报仇,然而他却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不是因为修为差距,而是心已变成了一盘散沙。   偶子摇摇晃晃走到他的面前,吐出一枚小小的记灵珠,放在了皇甫雄的脚边。   皇甫雄把它捻了起来。那一日在军阵中心,他没有看里面的画面,今日,还有看的必要吗?   许久,双指一合。   记灵珠碎成了粉末。   “两条命,换两条命。”皇甫雄背过身,声音淡淡地飘出来,“幽无命,东州与你两清了。从此无恩无怨。”   “好。”   半晌,皇甫雄深吸一口气,转回身来,单膝点地:“帝君保重,皇甫雄还有守卫东线的重任,便先行告退了!”   熊一般的男子,眼角泛起了一星复杂至极的泪光。   落寞地走出一段,衣摆忽然被扯住。   一只小偶偶攥着他的衣裳,蹭蹭蹭往上爬,爬到胸口,小木胳膊环住他的粗脖颈,小脸蛋凑上来,‘啪叽’亲了一口他的腮帮子。   皇甫雄:qaq   幽无命的声音阴恻恻地飘过来:“皇甫雄,你把我的短命嘴都养刁了,往后每半月,我便放它和偶一起去你东州打一趟牙祭。”   皇甫雄:“!!!”   皇甫雄:疯狂点头。   八尺的男人,挥着泪跑走了。   送走了皇甫雄,幽无命与桑远远前往地牢,‘探望’姜雁姬。   姜雁姬早已没了女皇的气势。   她知道幽无命一定不会放过她,这个疯子,不知在想什么办法来折磨她。几日的煎熬磨光了她仅存的锐气,她的头发看起来更加稀疏,被废了修为之后,隐隐已有那么一点衰老之相了。   幽无命取出了天衍镜。   他凑到姜雁姬身边,模样看起来友好客气。   他有商有量地说道:“我现在,要把你和这面镜子一起炼化掉,可能稍微有一点疼,有一点久,你忍忍。如果忍不住……那也没什么办法。”   姜雁姬想要后退,撞在了墙壁上。   幽无命声音更加温和:“如果我失败了,你就会和镜子一起被烧成一堆小小的灰。”   他把手指撮起来,小小地比划了一下:“喏,这么一点点。”   姜雁姬打了个寒颤。   幽无命唇角一弯,笑容如春风般和煦:“你希望我成功吗?”   姜雁姬惊恐地望着他。   幽无命径自说道:“如果我成功了,镜子还是会被烧成灰,只剩下镜核,而你的魂魄,会被我抓出来,关在镜核里面,我一天削一点,一天削一点,总有一天,它还是会彻底变成一堆小小的灰。来吧,猜猜我会成功,还是会失败?”   他笑吟吟地转向姜雁姬。   笑得像个小天使。   “我赌我会成功哦!”   很快,地牢中传出不似人声的惨叫。   ……   登基后的幽无命像个昏君,不大爱理会朝政。   桑远远劝上几次,他便很敷衍很应付地把人聚起来开个大会。   就这么混着混着,不知不觉,大大小小的州国都陆续交出了君印,俯首称臣。   “幽无命,我们这算不算是把历史掰回了正轨?”   “或许?”   “可这样下去,很快便有灭世之祸。”   幽无命很不屑地轻嗤一声。   她换了个姿势,懒洋洋地趴在他的腿上。   “如今这云境,看起来比当初好太多了,为什么还会灭世呢?你说,会不会是‘外面那些人’进来消灭我们?”   “嗯,”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抚她的头发,“没事。无需几年,我便能彻底炼化鼎中冥骨。”   她点点头,搂住了他。   炼化过程她也参与了。她的共情能力向来很强,炼化冥骨时,她隐隐能够感知到冥骨之中残存的情绪。   ‘冥’,是极度纯净的光之核心,自在游走,向整个世间洒落温暖和光亮,那本是一个光明美好的无尽能源世界。   然而贪婪的人类并不满足,他们禁锢了冥,疯狂从它们身上榨取能源,导致它们产生心魔。   然后,人类把这些心魔像扔垃圾一样扔到了别的世界中。   多么恶劣啊。   冥的痛苦怨念,都是源自人类,没有人类的贪婪,就不会有被冥魔荼毒的大地和生灵。   那些残酷和贪婪,才是真正的万恶之源。   桑远远知道,幽无命的心中已经升起了念头,打算做一些事情。   他这个人,一旦有了念头,就不会打消。   被幽无命盯上的敌人,一定会非常后悔来到这个世上,这一点,桑远远十分笃定。   她偶尔有些怀疑,云境冥族这个自我牺牲的种族,会不会正是源自冥骨的神性。这一根指骨,被镇压在此地万万年,寄托了不甘和希望的神性,最终在某个人的身上彻底觉醒,造就了一个天才。   只不过,这是一件永远无法求证的事情。   反正,无论他想做什么,她都会无条件地支持他,这就对了。   ……   忽有一日,幽无命神秘兮兮地凑到了桑远远的耳旁。   “好奇果!我带你出去玩啊。”   如今的他,已经可以真正飞翔了。   他带着她,飞下了冥渊。   重重雷电在身旁炸响,幽无命的笑声狂妄放肆。   风从脸畔刮过,桑远远觉得自己好像在穿过无尽的岁月和故事。   到底了。   冥渊之下,是一望无际的赤色大地和天空。   大地上叠满了冥魔。   从这里望去,云境十八州就只是一座被雷电环绕的、望不到山顶的大山,冥骨的光芒从山体间隐隐透出,吸引着这密布整个世界的冥魔,前仆后继向着那座山上爬去。   大地无边无际,幽无命飞掠许久,都没有看见任何边界。   整个世界都是冥魔。这里太大了,远远望去,云境十八州就像是魔海中一座小小的山。   “如果把它们都灭了,上面便能过上许多年太平日子。”桑远远摸着下巴,暗自沉吟。   她凝神感应片刻。   “地下有许多腐棉。”   幽无命心领神会,悠悠挑起了唇角。   桑远远深吸一口气,意念顺着腐棉藤,铺向无穷无尽的赤色大地。   她全力施为,便见一朵又一朵巨大的黑红色棉花从冥魔堆中钻了出来,棉苞炸裂,一丝丝蓬松的腐棉从棉苞中蹦出来,一望便易燃。   幽无命直直坠下,反手握刀,刺入地面。   他的双眸中燃起了黑焰,那样纯澈的焰,已分不清是水还是火。   黑焰顺着刀柄,流过刀身,顷刻间,轰然爆发。   便见那焰浪滚滚,涌向四方,点燃了蓬松的腐棉,火势越来越旺,冥魔仿佛落入了无间炼狱,毫无挣扎之力,化成绵延无际的黑灰。   黑灰一圈又一圈,以二人为中心,荡向无边无际的大地。   幽无命与桑远远对视一眼。   二人的眸中都映着滔天的焰,身上亦有焰气在缓缓消散。   放眼世界,处处是翻腾的火,冥魔,以及冥魔尸身。   天地之间,不见人类文明,只余远处一座孤山,以及两个纵火恶魔。   哦,命运。   原来如此。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开始更番外。   番外一,桑远远到现代找姜雁姬。(现代戏所以放在番外里)   番外二,如果小公子不曾黑化[上中下](换个姿势再吃一遍果子。放飞瞎写各种乱码警告。)   2月6号无缝开新《这该死的修罗场!》   三界一众大佬忽然发现,天极宗新收入宗门的那个小师妹鱼初月,和百年前意外陨落的第一美人生了张一模一样的脸。   那一位,可是众大佬的白月光、心头痣、俏知己、好妹妹。   于是鱼初月被迫开启替身修罗场——   正道剑尊:“女人,认清自己的身份,你永远只可能是她的替身。”   魔界之主:“我要不要把你炼成傀儡,让这张脸永远冲我笑呢?”   霸道妖王:“呵,生下像她的孩子,你就可以去死了。”   鱼初月(学霸脸):“对不起我们天极宗禁止早恋而且那一帮老头老太超能打!”   终于有一天,鱼初月不得不把自己的秘密告诉那个外表高洁如冰雪其实黑透了心肠的大师兄。   “其实,我就是当初和第一仙尊同归于尽的那个女人,狼狈为奸考虑一下?”   清冷男子笑得如同鬼魅:“这么巧,我正是和你死而同穴的那一个。”   *女主不是绿茶   *1v1,he   *披着黑马甲的真大佬男主x我就是我自己替身的皮皮虾女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