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渣了暴君后我死遁了》 作者:黍宁   作品简评:   陆拂拂穿书了,任务目标是将反派暴君改造成一代明君。叛军进城后,牧临川他双腿尽废。跌跌撞撞背起了他,陪在他身边不离不弃的,竟然是当初他看不上眼的陆拂拂。他阴郁厌世,但为了她也愿意洗心革面,护她安然无恙。本书基调幽默可爱,积极向上。故事情节丰满,感情细腻动人,有泪有甜。全书没有什么奇葩的男配女配。乱世之下,阴郁病娇暴君X乐观呆萌小太阳女主的双向奔赴爱情甜蜜动人。 ====================== 第1章   陆拂拂离开家乡的那年是个春天。   大雍朝的皇帝是个昏君,要广纳天下美人,充实后宫。替皇帝选妃的宦者驾车驰经各个州郡,四处物色美人儿。   宦者甚至连陆拂拂所在的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都没放过,带着几个随从站在村口,吩咐村人把村里适龄的姑娘叫出来。   拂拂的家乡,这是大雍朝最偏僻的郡县,放眼望去皆是大块大块的苍凉冷峻的黄土地,像是盘古的利斧横劈竖凿开的,利刃边缘带着锋锐的冷意。   或许是因为住的地方已经太苍凉,此地的人家多爱在屋前屋后种上桃花、杏花一类的树木来点缀小院子。   春天是桃花盛开的时节,从天空望去,人就像是蚂蚁,人居住的村落就像是在巨人斧头上开出的一朵又一朵花。   陆拂拂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少女行走在桃花簇拥着的“利刃”尖尖上,她挎着个竹篮子,里面装着些线头、剪刀、蓝色的碎花布。   这儿的山路很不好走,走起路来,黄土卡啦卡啦地响。   宦官一眼看到的就是少女那一捧水洗一般的乌黑的长发,脸颊红通通的,眼神明澈,昂首提胸,一副神气的模样。   他招手叫拂拂上来,挑剔的目光在拂拂身上来回游走。   陆拂拂茫然地想,对方的架势浑像在品评一块儿猪肉的胖瘦。   “你叫什么名字?”宦者问。   “俺叫陆拂拂。”陆拂拂轻快地说。   少女的嗓音清脆得如同春日的百灵鸟,但这浓郁的口音却好像带着股土腥味儿。宦者被土到了,十分不能忍受地往后一仰,皱起了眉,嫌弃道:“行了,行了,跟我走吧。”   陆拂拂脸蛋微圆,头发乌黑,面容被太阳晒得黑黑的,但眼睛明亮,被选上也在情理之中,虽说上京美女多如云,但这山珍海味吃多了,来盘清粥小菜佐着也挺好。   于是,陆拂拂和爹娘抱头痛哭了一场,收拾包袱,跟着宦者走了。   临走前,隔壁家的王女女站在篱笆内冷笑,拂拂脚步一顿,王女女和陆拂拂算是老仇家了,两个人都喜欢村口的杨大哥,每每碰上,可谓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这回又没选上,自觉输了陆拂拂一头,王女女心中憋着口气儿,心里暗啐了一口,选上有啥了不起的,谁不晓得上京的天子,可是个大名鼎鼎的暴君哇。   拂拂知道王女女正等着看自己笑话呢,有些恼,也不愿搭理她。   拂拂是个穿越的,胎穿,虽然她压根就没看过几本穿越小说。她出生在某贫困山区,家里穷得连卫生巾都用不起。   拂拂并不是个得过且过,安于平庸之辈,本来她的梦乡是考上清北去首都上大学。   想象很美好,现实却很残酷。   她妹子幺妮得了尿毒症,家里的钱全花在了幺妮身上,没钱再供她念书,拂拂很喜欢自己这个妹子,不愿委屈了她。再兼之,镇上教育水平跟不上,她成绩根本考不上大学。   两相权衡之下,高中没上完陆拂拂干脆辍学不念,跑到镇上上班,做过洗头小妹也在KTV当过前台,做了没多久,因为打破了意图揩油的客户的脑袋,被迫跟着表姐南下打工。   结果刚来到大城市还没待满一个月就被车撞死了。   临死前,拂拂松了口气,幸好买了保险,上个月工资也寄回了家,幺妮有救了!   就这样,陆拂拂安详地准备闭上双眼。   叮咚   还没合眼,一声悦耳的系统提示音突然在耳畔炸响。   [恭喜你绑定“美梦成真”系统,我是您的第286位客服,很高兴为您服务]   “什么?”垂死病中惊坐起的拂拂大惊失色。   系统有把元气满满的童稚嗓音,不等她回神,便开始为她讲解起注意事项来。   据系统说,她穿越了,穿进一个名叫《帝王恩》的小说里,成了里面一位同名同姓的炮灰陆拂拂。   要想回去,就必须完成任务。   【宿主的任务就是将《帝王恩》里的反派BOSS牧临川改造成一代明君哟。】本来陆拂拂是想拒绝的,奈何这系统开出的条件实在太过诱人,她拒绝不了。   系统说,在攒够了足够多的积分之后,她就能用积分兑换她想要的东西。   比如说她妹子急需的一颗肾。   坐在颠簸的马车中,陆拂拂咬了咬手指,想到前世叛逆的妹子,眼圈微红,心里着实是放心不下。   幺妮一向依赖她,要是让幺妮知道她被撞死了,该怎么办哦。   许是因为病情的缘故,幺妮打小就叛逆。   拂拂是家里的长女,和世人想象中的农村姑娘一样,少女像初乳一般干净甜美,有着乌黑油亮的长发,晒得微黑的面容,圆圆的脸盘子,清亮的眼睛,笑起来眉眼弯弯,动起来的时候像头健壮又机敏的小鹿,又像大地一样坚忍、温厚、质朴。   陆拂拂每天都要起早贪黑的干活,努力打工替妹子治病。幺妮就不一样了,或许是因为病痛的缘故,幺妮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坐人摩托车屁股后面跟人家去上网去唱KTV,打架抽烟上网样样在行。   还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原本乌黑的长发挑染得黄不拉几,堪称整个屯里最特立独行的姑娘。   村里闲言碎语多,幺妮不在乎。姐妹俩经常在洗完头后,抵足并肩地坐在月光下,偏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挨在一起咬耳朵,幺妮管她的行为叫及时行乐。   虽然幺妮不叫人省心,但姐妹俩关系却很好,经常一块儿窝被子里睡觉。   拂拂知道,幺妮就是爱玩了点儿,实际上可乖了。   她不止一次在透析的时候,强忍着难受,扯着她衣角悄悄地说:“姐,俺不想治病,俺这样挺好的,俺是静不下心来念书,但姐你成绩好,你别为了俺退学。”   拂拂闻言心疼地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硬是憋住了一声不吭。   想到这儿,拂拂摇了摇头,努力将脑子里这慌乱又悲观的想法甩开。   她抿着唇看向了窗外,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坚定不移的念头。   幺妮不要怕啊,不要哭,咱姐正努力完成任务攒够积分,替你挣一颗肾回来呢!   陆拂拂她和几个同郡县的美人儿被塞在车里,这一路舟车劳顿,吐得那叫一个死去活来。而这些宦者,压根就懒得多管她们。   这车队载着天下的美人儿,途经各州郡,一路逐着春风往上,往上京走。   宝马香车,车轱辘碾过新生的草芽儿,上有油油的白云。过路人看到了无不心猿意马,心思浮动中又难免生出点儿淡淡的叹惋之情。   毕竟这些美人踏上的与其说是一条春风之路,倒不如说是一条黄泉之路。用不了多久,这些美人终将成红颜枯骨。   一切只因为,当今的陛下牧临川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   大雍的少年天子牧临川,是个疯子。   当然,这事儿没人敢直说,大家心里俱都默认了。   这位少年天子,常常被发跣足,于宫中狂奔大哭。忽而哈哈大笑,忽而放声痛哭,涕泪横流。时而以头抢地折腾自己,时而又杀人如麻折腾别人。   相传大雍朝的太|祖皇帝曾得仙人点拨,如上古贤王舜一般生一双重瞳,擅异法,之后诞下的牧家龙子龙孙多多少少都有些异于旁人之处。   而这位天子牧临川出生时漫天红光,生就一双猩红色的眼。   偏偏这么一位昏聩嗜杀的暴君,他信佛。大雍天子牧临川曾于王宫中修建了一座劳民伤财的千佛窟,千佛窟成之后,更是常常前往礼拜。   拂拂发愁地看着眼前这一行行小字。   [任务目标:暴君改造计划(将遗臭万年的昏君改造成流芳百世的明君)   姓名:牧临川   性别:男   身份:大雍朝天子(注:有点儿牛逼)   年龄:16(注:尚是幼君)   爱好:杀人(注:等等!是不是混进去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初始好感度:0]   翻开另一页,主界面上是陆拂拂个人的自我介绍   姓名:陆拂拂   性别:女   年龄:17   身份:农家女(注:其貌不扬,毫无身份和地位的那种小炮灰)   拂拂:……为什么要特地强调这个!   爱好:念书、种地(注:为了打工救妹子,拂拂退学之后,想到学校往往都会有些忧愁)   拂拂:……这倒是真的   主线任务:将暴君牧临川改造为一代明君   当前目标:在选秀中入选后宫   在原著剧情中,“陆拂拂”此人就是个正儿八经的小炮灰。   【就是那种女主角受了欺负,男主震怒之下处死无数宫人之中的——】系统嗓音铿锵有力地给她下了个标签:【宫人。】闻言,拂拂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由衷地感觉到这任务之艰巨。   下面便是一些灰色的未解锁的人物介绍了。   拂拂翻来翻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好像缺了点儿什么,歪着脑袋轻轻地问:“这里好像没有……男主和女主?”   伴随着“叮”一声轻响,系统仿佛察觉到了她的疑惑,她的耳畔立刻响起了一段抑扬顿挫的AI朗诵声。   系统尽职尽责,且十分直观地向她展示了女主在哪里,什么又是女主和小炮灰的待遇。   【春暖日和,东风掠过地上的草叶,声声刺刺。   道旁的老翁扶犁而耕,山行重重,正是平铺新绿的好时节。   阿蛮倚在马车里,将头侧着,望向窗外,   她乌溜溜的眸子一转,眉梢微蹙。   一想到从今天起,自己便不是家中的小姑娘了,眼眶便有点儿发酸。】拂拂吃惊极了,目光在车厢内一扫。   果然看到一位雪娃娃一般的少女坐在马车里。和其他东倒西歪的美人不同,少女虽也是半侧着身子,但一举一动却好似尺子丈量出来一般的好看。   她有着乌黑的长发,杏眼樱唇,雪白的肌肤如玉。   最重要的是,在她脑袋上顶着一个烫金的大字:女主。   【阿蛮出生江清河崔氏,崔氏乃中原大族,她祖父是名震天下的大儒,阿父是南平郡太守。   崔蛮可谓是在锦绣堆里叫娇生惯养长大的。年岁一晃,便长成了个姿容如玉,嬉笑嗔怒皆动人的娇娇女,以绝色殊容名震关东。】拂拂晕乎乎地听着这画外音,咽了口唾沫,小小声地问。   “那我的这位……攻略对象,喜欢她吗?”   这书名叫《帝王恩》,小姑娘转动着清亮的眼睛,很是警惕地想,她可不能做小三勒。   系统没吭声,直接发给了她一大段原著剧情。   拂拂左右也没事儿干,一看就入了迷,看得如痴如醉,几乎忘记了时间。   等到车队在驿站停下修整的时候,拂拂也差不多理清了《帝王恩》的故事梗概。   原来《帝王恩》的男主角另有其人,这个帝王指的压根就不是“牧临川”,而是牧临川的堂兄——“长乐王”牧行简。   《帝王恩》讲述的就是女主角崔蛮与男主牧行简虐恋情深的故事。   女主角崔蛮与牧行简本是青梅竹马,自幼一块儿长大。后来,牧行简为了成全自己的野心,另娶了他人,两人自此恩断义绝。   故事的开头,还是少女的阿蛮因绝色容貌,被牧临川看中,招入后宫。   入了宫的阿蛮,谨慎小心,如履薄冰,生怕就招惹上了这位阴骘小心眼的暴君,未曾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机缘巧合之下,她还是吸引了牧临川的注意,成了牧临川的宠妃。   宫宴上,牧行简与阿蛮重逢,这位野心勃勃,沉默寡言的枭雄对阿蛮旧情难忘,从此开始了臣子与帝王妻之间不能说的拉锯战。   另一方面,小暴君牧临川也痴迷于阿蛮,求而不得,几近疯魔。   总而言之,经过一番虐恋情深之后,牧行简终于为了崔蛮下定决心谋反。   拂拂的攻略对象牧临川,被男主从王位上撵了下来,自此彻底退出了舞台。   牧行简称帝后,阿蛮不愿委身于他,竟被其囚禁在后宫,之后又是一番不可描述的虐恋情深,牧行简的工具人发妻病逝,两人也终于达成了和解,走向了幸福的结局。   她的攻略对象牧临川,就是这篇文里的反派大BOSS,男女主角相爱道路上的绊脚石。   就在这时,车队正好在驿站停下来修整。   宦者懒得多管她们,她们吃的东西自然也算不上多美味,不过是能充饥的薄饼,夹了点儿羊肉沫,撒了些胡椒葱花。   拂拂一边吃着饼子,一边睁着眼睛,好奇地观察着这位女主角——崔蛮。   女主或许是察觉了她的视线,少女微一扭头,漂亮的杏眼正巧与她四目相对。   画外音再度响起。   【面前这胡饼,阿蛮略微一扫,便没了胃口。   但她也知晓离了家,尤其是入了牧临川这暴君的后宫,便由不得她在耍小性子了,便强撑着吃了几口。   胡饼入肚,这羊肉的腥膻味更是惹得她胃里一阵翻涌。   阿蛮气鼓鼓地放下了饼,气得一连又喝了好几口水这才压下来了胃里的恶心感。】原本还在一口吃饼,一口喝茶的拂拂,茫然又慎重地放下了饼。   拂拂:……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手里的饼一下子就不香了。   【一转头,不远处正有个面容黝黑的村女正盯着自己看。   村女样貌生得还算清秀,只是眼神□□裸得叫人很不舒服。   她胸无点墨,无所察觉,吃得很香,手指上沾着油光。   阿蛮错开了视线,拢起了眉头,这副愚钝不堪的模样又使她有些反胃。   她觉得自己真是快疯了!!   不由又红着眼眶,小声凄哀地唤起“阿父”、“阿兄”来。】小姑娘呆滞了一秒,下意识地去看自己的手指:她好像也没有这么不堪吧?   从没被人“当面diss”过,拂拂又尴尬又局促,心里还有点儿生气,她皱紧了眉头,快步往旁边走去。   宦者耷拉着眉眼,懒懒地问:“吃完了?”   拂拂点点头:“俺吃饱了,想先去车上打了个盹。”   【这些天阿蛮一直没睡好,脑袋里昏昏沉沉的。   这马车中的女子来自四方,讲话带着股浓重的乡音。   阿蛮本来是想与她们打好关系的,然而她自幼说的便是金陵音,根本听不懂她们再说些什么。   这呕哑嘲哳的说话声,对她而言无疑于一种折磨。   她只好默默忍耐下来,实际心里烦躁得直欲杀人。】拂拂差点儿秃噜了舌头。   回到车上,拂拂坐下又起立,起立又坐下,还是没憋住,不高兴地开了口:“系统,这位……当真是女主吗?”   她问的很有礼貌,系统却还是察觉出来了她的弦外之意…   【宿主有所不知,现在正流行作精白富美人设。】拂拂摇摇头。   她不喜欢这样的,她觉得这崔蛮没礼貌极了。   系统却还在苦口婆心地向她科普。   【美貌、娇气、家世好、睚眦必报,一把细腰的小作精,才是当今女主角的标准配置哟^0^。】拂拂并不赞同系统的价值观。   “高贵者最愚蠢”,她们是工人阶级,可不能学这般封建地主阶级的作态。   系统仍在喋喋不休,她扭过头,干脆将系统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心里忍不住想,在原著中崔蛮还尚算可爱,可是放到现实里,实在让人招架不住。   世人大凡如此,   嫌贫爱富,趋炎附势乃是之天性。   拂拂年纪虽然不大,但在外打滚摸爬的这半年里,也对于这人情冷暖有了些模模糊糊的认知。   若是一个人家境平庸,她(他)若是娇气做作便是粗陋不堪,小姐身子丫鬟命。   倘若一个人出生富裕,她(他)的刻薄和娇气做作,便成了娇蛮可爱真性情。 第2章   崔蛮与她同乘一辆车,拂拂不喜欢她,基本就不怎么和她说话。   毕竟系统只说了她的攻略对象是牧临川,又并非女主角崔蛮,她没必要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   由画外音得知,崔蛮对她也没有任何好感,她就像是一只误入鸭子堆里的白天鹅,不甚在意旁人的目光。   想到自己这位攻略对象牧临川,拂拂又忐忑又觉得新奇,或许是因为有金手指傍身的缘故,她并不怎么害怕。   车行慢得很,路上无事可干,拂拂便独自一人占据着小角落,快活地独自一人坐自己的事,主要是缝缝补补之类的。   同乘的女孩也有不少像崔蛮一样出生世家大族的,自恃身份不愿与她多说话。   这些姑娘在家里被宠坏了,路上不会照顾自己,一路而来上吐下泻,弄得恹恹的,衣服被路上的荆棘勾破了也不会补。   某天,马车停下来给她们整顿梳洗的时间。   拂拂正弯着腰洗着头发,就看到几个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红着脸难为情地来求拂拂帮忙。   少女乌黑的头发上还挂着水珠,湿漉漉的额发压在光洁饱满的额头上,顺着眼睫滴滴答地落,身上散发着微潮的花香味儿。   “好啊。”   陆拂拂眨眨眼,敏捷地绞干净了头发,去帮她们补衣服。   拂拂手脚利落,说话做事轻声细语的,又没架子,笑起来眼睛水光光的,像两弯小月牙儿,鬓角的碎发又多添了几分温和。   她倒也不是做白工的傻白甜,这个看上去温和没啥心眼的小姑娘,实际上心眼一箩筐。   陆拂拂深知,她出生低微,来到上京孤立无援,毫无立足之地。看过《甄嬛传》的陆拂拂,对“后宫”这两个字报以了莫大的警惕。   就是那种大家笑眯眯喝着茶,夹枪带棒,你来我往。今天你往我糕点里下毒,明天我弄死你孩子,隔天姐妹也能反目成仇的修罗场。   这简直是在养蛊。拂拂暗自嘟囔道,更下定了决心为了幺妮一定要走下去,先和同伴打好关系,结个善缘。   幸好这几日下来同乘的不少女孩儿都喜欢亲近她,一向爱答不理的宦者都对她颇有几分好脸色,这阿陆并未因他们是残缺之身嫌弃于他们,不论拜托他们做什么事儿,都必要说声谢谢。   他们闲暇时偶尔也点拨她一两句,多加照拂,倒是崔蛮,这几天来隐隐有了被孤立的架势。   崔蛮看在眼里,有几分艳羡,又有几分不平。   冷冷的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暗里却抱怨这些俗婢没见识。   很快,就有女孩儿小声议论。   “傲什么傲呀。”   “崔家是风光过,但现在早没落了,真高门谁会将女儿送进宫里?”   听着这些议论,崔蛮脸上青青白白,咬着唇一声儿没吭。   【她才不与这些俗婢计较。   鸡豚狗彘之类才爱抱团讨好阉狗呢。】   宦者都是些人精,自然瞧得出这种高门贵女的清高劲儿,也不多说什么,不过是在衣食住行上都使小绊子。   不多时,崔蛮就察觉出来了不对劲。   比如说,她吃的饼夹了生,一股腥臊味儿。又比如说,她被马车颠簸得想吐,宦者却淡淡地让她再憋会儿。   与之相反的是陆拂拂,她的面饼好像比别人精细不少,肉都比别人多点儿。她觉得恶心想吐了,宦者还特地停下车队叫大家伙下来透透气通通风。   直到某天,崔蛮终于憋不住了,在车里吐了。当下委屈得哭了出来。   她长这么大,哪有这么丢脸的时候。   而随行的宦者只进来看了一眼,连个安慰都没有,就叫她自己整理干净。   这狗阉奴分明是故意折辱于她!   但经过这么一遭,崔蛮也不敢再使小性子,忍气吞声,默默忍耐下来。   长长的车队,花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这才抵达了上京。   这一路上等下了车,陆拂拂这些敢死小分队也被折腾得一个个衣衫褴褛,憔悴狼狈。   当中尤其是崔蛮,这十多天里没少被刁难,灰头土脸。   之后的日子不必细说。   总而言之,宫中女官不准拂拂她一口一个“俺”,要称“奴”或者“妾”,不能说“弄啥嘞”,要说“做甚么”。   面见陛下的那天,陆拂拂十分紧张,口干舌燥,心跳如擂。   跟着一众美人的脚步,她们终于见到了这位陛下,这位她们共同的“夫君”,也是她的“任务对象”。   拂拂脖子后面渗出了点儿光光的薄汗,攥紧了手掌,悄悄地觑了面前的少年一眼。   离得太远加上心里害怕也没看太清,只看到是个极为苍白俊美的少年,腕上带了串佛珠,支着下巴,冷冷地打量着她们。   拂拂抿紧了唇,觉得浑身上下汗冒得更多了。   一想到这少年竟然是她的任务对象,她就浑身不自在。   少年瘦骨嶙峋,褒衣博带,高鼻深目,眉眼狭长,唇色丹晖。   几缕微卷曲的如墨碎发,垂落在颊侧。   没穿鞋,衣摆下露出的脚踝细而瘦,苍白得能看清楚脚脖子上盘桓的淡紫色与淡青色的血管。   陆拂拂不止紧张得浑身冒汗,还有些热。   知好色则慕少艾,少年往往会被美丽的皮囊所吸引。   此刻一见到少年的脸,拂拂心里长舒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她攻略对象长得不丑,比杨大哥长得还好看,任务对象长成这样简直是活菩萨来送福利的。   少年眉梢轻轻一压,眼神也像极了在品评一块块猪肉,空中沉默得有些粘滞,在场后妃并无一人敢多说一句话的。   此等情景下,拂拂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   感情充沛,抑扬顿挫的旁白君它又来了!   【阿蛮心中紧张,悄悄攥紧了掌心,半垂着眼。   挺俏的鼻尖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白皙的面色已是红若天际的流霞,崔蛮轻嗅着鼻尖绵延微漾的雪莲香,感受着四面传来的目光,咬紧了下唇。   她本不愿出头,奈何她有个毛病,一紧张便不由自主地红脸,发汗,愈加透出她自胎内带出的体香来。】在场众人,只有她能听见这感情充沛的旁白君。饶是这旁白里的主角不是她,陆拂拂还是替女主崔蛮感到害臊,臊得她脚趾抓地抠出三室一厅学区房孩子已上清华北大。   令拂拂吃惊的是,少年的目光在崔蛮身上略微一扫,歪着身子,面无表情,好像并无多大兴趣。   这和《帝王恩》里的剧情有点儿不大一样。   拂拂压下心头的吃惊,心头飞快地掠过了一抹疑云。   照《帝王恩》里的剧情发展,牧临川这个时候不该是要对女主角崔蛮表露出兴趣来吗?   但看少年的容貌,却是无法把他与《帝王恩》里那个阴郁狭隘的暴君联系在一起。   拂拂怔怔地想。   《帝王恩》中的牧临川不愧为反派大BOSS,他年少丧父,受玺绂时,悖然无哀容①。   即位后,王侯卿士及诸朝臣,死在他手上的不下百人。   他深爱女主崔蛮,却不惜将她囚禁于昭阳殿内,不准旁人前往探视。   虽然不过十六岁的年纪,却是贪婪无道,小肚鸡肠,刻剥百姓,专权自恣。   但面前的少年却生得是昳丽的,唇角好像天生带笑,睫毛极长,看人的时候好像有些无辜。   少年眼睫一颤,目光自女主角崔蛮脸上掠过,竟然是毫无兴趣的模样,未多分去半个眼神。   什么都没有发生,之后拂拂便糊里糊涂地跟着一众妙龄少年退了出去,意思意思封了个“才人”的名号,留在了这王宫中。   陆拂拂在这王宫里待了将近有三个多月,都没再看到过这位陛下一眼,倒是牧临川又杀了谁谁谁的消息源源不断地传入后宫。   牧临川不召见新入宫的妃嫔,陆拂拂却不慌不忙,依然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   每天每晚,眉眼沉凝,认认真真地在自己裁作的小笔记本上写写画画。   王宫美人数不胜数,想要在群芳中脱颖而出,这是个思索的问题。   拂拂年纪尚小,没有经验,也不太懂这些,但并不妨碍她一路摸索过来,已知晓容貌的重要性。   这笔记本上记着的,正是她绞尽脑汁回忆出的幺妮的“变美逆袭”心得。   和她同住的张才人吓得整夜整夜地合不拢眼,睡不好觉。   “我不想侍寝。”某天,张才人一边往发髻上别着发簪,一边顺口说道,“阿陆,我害怕。我想回家。”   陆拂拂没吭声,主要是也不想在这事儿上多费口舌。   她要信了张才人她就是个傻白甜,张才人尽说些不打粮食的话,她要是真害怕就不会每天精心打扮自己,把自己打扮得跟个花枝招展的孔雀似的,总往华林园晃悠了。   大家都知道,陛下闲着没事儿总爱往华林园去。   陛下残暴归残暴,但人颜色好,又掌握着无边的权力。这后宫里每个女人都想成为陛下眼中的“独一无二”,能用自己的温柔小意救赎陛下,化解陛下的戾气。   就比如前天死的那个陈婕妤吧,听说是上京有名的才女,温婉贤淑,刚进宫就册封了婕妤,服侍她的宫婢说,这陈婕妤哪儿都好,就是嘴里总会冒出几个别人听不懂的词,就比如,她曾经说过陛下是个病娇,其实就是缺爱,得拯救的那种。   和陆拂拂她们这一批早就被陛下所遗忘的猪肉不同,陈婕妤入宫后,着实受宠了一段时间,走哪儿陛下总爱带着她,甚至还册封了个王后。   这儿又要提到陛下的另一样爱好了。   那就是封王后。   从陛下即位起,统共封过六任王后。   天象元年,夏四月,立妃张氏为左王后,妃王氏为右王后。   次年癸末,王右王后有□□之行,和一贴身内侍勾搭在了一块儿,陛下一剑刺死了右王后,悲恸大哭,改立王右王后的女婢曹氏为上王后。   三年三月,又立这位陈婕妤为中王后。   一时之间,后宫之中,佩王后玺绶者六人,实在是历朝历代以来的奇观。   可惜这六位王后都没一个做长久的,俱都一一被陛下给杀了。   其他暂且不表,单说陈婕妤吧。   陈婕妤死的那天,是一次宫宴上,陛下又犯病了,陛下一犯病就要折腾自己外加折腾别人。   用头撞了几回桌子之后,一个忙着往上爬的小内侍猪油蒙了心,哆哆嗦嗦地上前劝道:“陛陛陛下……保重龙体要紧。”   陛下抬起那惨白的脸,鲜红的血顺着额角往下落,揩了把脸道:“孤觉得无聊,要不你给我找个乐子?”   所谓的找乐子就是要把这内侍往虎园里丢。   陈王后看不下去了,转头对陛下劝了些什么。   于是,独宠后宫三个月的陈王后就被陛下丢进了虎园里。   和张才人交谈完之后,陆拂拂抿着嘴巴半天都没说话,她自然也想回家,想爸妈,想幺妮。也想她在这个世界的爹娘,想杨大哥,甚至是王女女。   大家都说陛下的江山迟早要完了,照他这么折腾下去,老祖宗的基业迟早都要被牧临川这不肖子孙给败光。   估计这位小陛下也是这么觉得的,整日纵情于酒色,懒得理朝政。   偷看了剧本的拂拂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转过头看了眼窗外的梅花,深感这是个艰巨的任务。   天知道,她连高中毕业证都没有,如何将昏君改造成明君?   为君者,至少要懂得致化之道。   拂拂出生贫困山区,起跑线上已比众人落下一头,她虽然对于念书感兴趣,却遗憾不能继续深造。   还没成年的小姑娘为了一家生计奔波,自然也不懂国家大事。   她更不可能以自己的政治目光来打动牧临川,教导他成为一代明君。   更何况,自打她入宫以来,就再也没见过牧临川了,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思来想去,陆拂拂合上了笔记本,苦恼地长长叹了口气,越想越发愁。   坐以待毙不行,她还是决定先去王宫里踩点,搞出个偶遇来。   为什么是“偶遇”,以陆拂拂这贫匮的知识面,她只能想到她和幺妮看过的《甄嬛传》了……   老天爷待她还算不薄,在王宫里踩点的这几天,陆拂拂虽然未能巧遇牧临川,反倒是发现了华林园角落里一尊金色菩萨像,衣裙上缀列宝石。   拂拂略有意动。   这王宫放眼望去金碧辉煌,檐牙凃金,殿趾砌玉,又因陛下信佛,三尺金像数不胜数。但凡她要是能悄悄地咬下来一块儿金子也足够出去用个大半辈子。   更何况时人多信佛,信仰虔诚,无人敢在佛像上造次。   这菩萨像又地处偏僻,不易被人发现。倘若真被发现了,旁人也只会当作是风吹雨蚀之下剥落的,绝不会想到有人竟如此大胆,敢冒犯佛菩萨。   小姑娘很是现实,或者说机灵。   牧临川一直不召见她们,她不得不为自己的生计早作打算。   攻略牧临川固然重要,但倘若真如《帝王恩》原著剧情那般牧行简攻入了王宫,值此乱世,这佛像上的金子就是她路上的盘缠了。   大雍朝崇佛,就连牧临川也不例外。   拂拂却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她奶自小和她说要信毛|主|席和□□。   第二天一大早,趁着天还没亮,陆拂拂蹑手蹑脚地翻身下了床。   没想到张才人机敏得很,困倦地问:“拂拂,你去哪儿?”   陆拂拂:“俺、我饿了,去拿点儿吃的。”   “哦。”张才人放心了,又倒头睡了下去。   借着清晨薄雾的遮掩,拂拂偷偷地溜进了华林园里,拿着小刻刀对着菩萨像上的宝石比划了两下,还没动刀子,园中突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拂拂大吃一惊,慌忙将刀子收进了袖子里。   震惊地看见那位陛下衣襟大敞,赤着脚,面无表情地行走在华林园中,袍袖翻卷成了乌云,宛如一缕游魂,身后还跟着不少哆哆嗦嗦宛如小鸡仔似的美人们。   “你谁?孤怎么没见过你?”   一个蛇一样,冰冷又黏腻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等拂拂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跪倒在了少年面前。   牧临川面无表情地问,深红色的眼仿佛是冰冻的血,想到这是自己的任务对象,拂拂心跳顷刻间漏了一拍。   没等她回答,陛下便一把将她拽进了怀里。   少年的手凉得更像是蛇。   他好像又比之前瘦了点儿,苍白了点儿,苍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胡乱地揉了她两下,他垂着眼漫不经心地问她:“这么丑也能选进孤的后宫?给内侍塞钱了?”   乍见攻略对象,又被对方一阵搓揉,拂拂当即就懵了:“没……没钱。”   少年掐起了她下巴,压了压眉梢,逼她与之对视:“叫什么?”   拂拂愣愣地抬起头,她常年在田里跑着,皮肤晒得黑黑的,顾盼间,颇像一头昂首挺胸的小鹿。   坦白说,拂拂私底下曾经无比严肃地设想过,要是碰上了陛下,她该作何反应,什么样的反应又能快速吸引牧临川的注意,得他青眼。   然而当这一天真的来临,当初的设想都成了纸上谈兵。   小姑娘毕竟年纪还小,哪怕已经懵懵懂懂之下有了几分心机,却还是猝不及防地被一阵恐惧击中了。   拂拂牙关打颤,突然意识到了自己之前有多幼稚。   这可是在古代呀,皇帝是能随随便便就杀人的!   小姑娘脸色煞白,原先的小心机统统化为了飞烟,下意识地蹦出了几个字:“俺……俺叫陆拂拂。”   空气好像沉默了一瞬。   少年露出了个受不了的表情,果断地将她一把推了出去,冷冷地说:“难听。”   于是,她立刻就被拖了下去,打入了冷宫。 第3章   于是,她立刻就被拖了下去,打入了冷宫。   偏在这时,一道身影从花丛中急急奔出。   一边踉踉跄跄地跑,一边喊道:“拂拂!!”   “拂拂!!”   这是张才人的声音。陆拂拂光洁的额头上汗光光的,她迷迷糊糊,惊魂未定地想,张才人不是睡了吗?怎么现在跑出来了?好像还是来找她的?   但看到这浓雾中奔出个搴裙的美人,美人云鬓微乱,裙摆勾着一袭落花,气喘吁吁,呼吸紊乱,眼神似被浓雾沾湿了,楚楚可怜。   似是没想到会在这儿碰上陛下,美人猛地僵住了,哆嗦了一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少年对面前这个很好奇。   看都没看被拖下去的陆拂拂一眼,少年两扇纤长的眼睫一样,明媚又无辜地朝张才人招了招手,“你,上来。”   张才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吓得梨花带雨。   陆拂拂看到陛下将张才人揽入了怀里,漫不经心地上下打量了一眼,再度用那评估猪肉的语气,笃定地说:“这个还行。”   接着拂拂她就被拖走了,没看完全程,不过某种意义上她也算是实现了张才人不用侍寝的美好愿望。   所以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呢!!   小姑娘的灵魂在此刻都被抽走了,双眼无光,愣愣地张大了嘴,莫得感情地飘荡在一个小内侍后面。   她明明都计划好了!!就像嬛嬛那样,在华林园中与陛下巧遇,只留下叫人浮想联翩的惊鸿一瞥。   想象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拂拂被打击得双眼无光,垂头丧脑,体无完肤。   拂拂被拖走之后,就被个小内侍干净利落,快准狠地从宫苑中踢了出去,打包塞进了永巷。   所谓永巷,是王宫中幽禁罪妃宫婢之处。系统给出的解释是,也可以简单粗暴理解为——冷宫。   系统:【从进宫到冷宫,恭喜宿主十分荣幸地成为了大雍王宫贬谪速度最快的嫔妃呢^0^】拂拂:……   别说了,再说人都要傻了。   小姑娘嘴里默默吐出一口幽魂来。   “既然进了这永巷呢,就别想着出来了。”领着她的小宦官名叫宗爱。   宗爱叹了口气,以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拂拂,“不过你也别太伤心,虽然一生恐不得天子召见。但这儿安全啊。”   拂拂迷糊了:“也、也行吧?”   小宦官见之,愈发同情。   宗爱站定了,伸手一指,拂拂打起精神,顺着宗爱手指的方向看去。   但见庭院中晾晒着一床床颜色各异的衣被,有不少少女正忙着浆洗织染,忙得大汗淋漓。   “永巷的日常工作很简单,就是为咱们陛下与诸位妃嫔美人制衣做被。”   “你过来,我带你去你住处。”   陆拂拂的新住是个十人大通铺,房屋破败。   她伸手在床头一摸,已经发霉了。抬头一看,墙漏渗雨,长出片片霉斑。   此时屋里只有两个女孩。一个女孩大约十六岁左右的模样,肌似羊脂,发似乌缎,身形孱弱,脸颊微红,泛着点儿病态。她生着一双漂亮的杏眼,眼睫一眨,半是好奇半是含蓄地偷偷打量着拂拂,顾盼间颇有些书卷气。   另一个没搭理人,一脸高冷地坐在镜子前。   宗爱拉长了脸,走到了镜子前的少女身边:“方虎头,你今天的活儿还没干吧?”   少女撇撇嘴,眼神在那病美人面前扫了一圈:“袁令宜不也没干吗?找她呗。”   宗爱瞪眼:“她身子不好和你能一样?”   袁令宜有些惶恐地眨着眼睛,支起身子,轻声细语地说:“我来吧。”   少女:“你动什么?这不有个新来的吗?叫她干去。”   这个叫什么方虎头的,转过脸来,面色很不客气,将拂拂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这小姑娘由宗爱领着,她生着鸭壳青的眼白,黝黑的瞳仁,头发又黑又亮,发根微红。   浑身上下,有种山野间健壮的幼鹿瞅着人的神气。   “你叫什么?”   “俺叫陆拂拂。”   “哦,对,阿陆,”方虎头一副熟稔的模样,“你新来的,就去帮我把外面那盆衣服洗了。”   拂拂并没有反抗,她此刻已经重新振作了精神,很敏捷地走出了屋里,走到一边洗衣服去了。   宗爱愣了一愣,“唉”地叹了口气,看她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个傻子。   她不糊涂。   拂拂搓着衣服,慢慢地想。   她初来乍到,总要先摸清楚环境。   拂拂乖巧,方虎头怔了一下,脸上露出了点儿不好意思的神情。   镜子照不下去了,她虎着张脸走到了拂拂面前,恶声恶气地说:“叫你动你就真动啊!”   “面团似的性子,小心被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让开,”方虎头一脸不耐地将她赶到一边去,“我来。”   拂拂觉得她光站着也不大好,便也蹲下身来帮忙搓洗。   方虎头略微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她在永巷里待得时间久了,还是第一次碰上刚来永巷却不哭不闹的嫔妃。   她面上有点儿古怪,又有点儿好奇。   本来她叫她洗衣服本就存了几分试探的心思,如今目的达到,也没理由再为难陆拂拂。   相反的,陆拂拂这不哭不闹的性格,反倒让她有几分喜欢。   名叫方虎头的少女拉长了脸,趁着两人一块儿洗衣服的时间,还向她透露出来了不少信息,无外乎是要如何在这永巷里生存的。   拂拂手脚麻利,很快就将这一盆衣服洗干净了,挂在了晾绳上。   这么一通忙活下来,已是到了饭点,吃中饭的时候,宗爱和其他几个小宦官把吃食抬了过来,分下来,一人碗里也不过半碗米饭,一筷子青菜,兼之两块咸鸡、咸鸭。   拂拂劳动了一上午,早就饥肠辘辘,当下急不可耐地捧着碗吃了起来。   往袁令宜碗里夹了一筷子咸鸡,方虎头转过脸来看向陆拂拂,继续方才的未尽之言。   “你记住了,这永巷里管事的宦官是永巷令①曹忠。”   拂拂看在眼里,眨眨眼,心里飞快地想,这少女看着虽然凶神恶煞了点儿,却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   闻言拂拂恰当地露出了个迷惘的表情。   袁令宜搁下了筷子,温声细语地插了一嘴,“你有所不知,永巷令曹忠是此地总管,掌管此地大大小小诸项事宜。”   在这地方,曹忠俨然就是能只手遮天的存在。   倘若谁家的家人想要捎来点儿什么东西,必须得走曹忠和他手底下这批小内侍们的门路。   家人但凡进一物,非数吊钱拿不下来。   袁令宜唉地叹了口气,拢着眉头苦笑:“曹忠等一干内侍们克扣用度已是家常便饭了,想要在这儿活下去,只能靠自己,大家也没什么生钱的门路,故而多做些女红。”   “只不过……”袁令宜欲言又止,“针线是他们代买的,做好了拿出去卖银子换钱,也是由他们代卖。”   “你平日里一定不要轻易得罪他们。”   拂拂听得心惊肉跳的,知道袁令宜和方虎头同她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当即在心底郑重地默默记下了。   脆生生地应道:“俺知道了,多谢刘娘子与方娘子提点。”   小姑娘的嗓音并不软糯,她天生嗓音清脆,甚至含着点儿八九岁的男孩子气。   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审美有不小的差距。   男人偏爱混合白莲和绿茶风味儿的“纯欲”款,但女人往往能一眼看出这其中的心机,心下对这些狗男人的眼光嗤之以鼻。   面前的陆拂拂,她年纪正小,少了点儿娇气的黏糯,这像小牛犊一样机敏又神气的模样,正处于少年与少女,雌雄莫辨之间,灵气逼人,分外讨袁令宜喜欢。   说了这些沉重的,袁令宜又柔柔地笑起来,“先吃饭吧,你也不要害怕,在这儿总不至于糊里糊涂地就丢了性命。”   这三言两语的交谈中,拂拂知道了,袁令宜出生士族,方虎头出生出生军户,两个人一动一静,一文一武,在永巷中相依为命。   但凡刚被打入永巷的嫔妃,无不是哭哭啼啼,神情灰败进来的,随后就被这无边无尽的劳苦折磨得形销骨立。   但陆拂拂明显没这个困扰,她就像是一把野草,随遇而安,就算给她个石头缝她也能顽强地探出个头,长出来。   实际上,盯着主界面板上的人物介绍,拂拂撑着下巴,内心有些忧愁。   入宫三个月她就成功实现了由[才人]到[冷宫弃妃]的逆升级。   手指一点,翻到了牧临川的人物界面。   [好感度:负5]旁边还有括弧,用加粗的黑体大字注明(讲话太土)   这深深刺痛了拂拂的心。 第4章   再这样下去,她就帮不了幺妮了。   要如何将陛下辅佐成一个明君,系统给出的建议是,攻略牧临川,多吹枕头风。   这话说得陆拂拂眼角抽搐,脸上发烧。   总觉得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建议!   不过私底下陆拂拂却认认真真地考虑了一番,她学历不高,当不了牧临川的老师,自然当女官也是不成了。   再说不打好关系   “一个陌生人咋咋呼呼地跑来要教你如何做人,这也太讨厌了”这是幺妮的原话。   幺妮知道的东西比她多,拂拂掰着手指头想,或许她真的只能靠攻略牧临川来感化他了,不论是做朋友还是谈恋爱。   对着镜子抿了抿嘴巴,拂拂看向镜子里的少女下定了决心。   少女梳着双螺髻,长长的发带垂于脑后,顾盼间,清明如水晶的眸子倍现灵动,微黑的肌肤更显得有几分天然的亲昵可爱。   要攻略牧临川的话,首先她就得把这一口乡音给解决了。   然后是皮肤,她肤色略黑,往好了说,姑且能说得上健康神气,往坏了说,在这上京便有些难登大雅之堂了。   上京素来崇尚莹润如白玉的肌肤,男子也多有敷粉的。只有下贱的军户与佃农才往往有着风吹日晒造就的黑皮。   趴在桌子上,拂拂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记录着接下来要忙活的事。   幺妮之前很看不惯她这副朴素作态,经常拉着她恶补护肤知识。未曾想如今却都派上了用场。   院子里,宗爱又在吆喝着众人出来干活了。   拂拂放下笔,手脚麻利地洗好了衣被。   做完了一天的活,晚上她悄悄地捧着纸笔,找到了袁令宜。   袁令宜穿着一身素白的单衣,披着长发,惊讶地看着她:“阿陆,你这么晚不睡做什么呢?”   拂拂臊眉耷眼:“俺……”   袁令宜眨眨眼。   少女咬着唇,脸上红光光的:“我,想和袁姊姊你学上京话。”   袁令宜愣了一下,转念一想,又明了了。   哦,想来是被因为说话难听被陛下打入了永巷,小姑娘心里惦记着这事儿呢。   人与人之间向来有亲疏之别,方虎头曾与她私下里交谈过,说是阿陆虽好,但她这宠辱不惊和她年纪并不相称,就怕她心机深沉。   如今看到拂拂露出了点儿小姑娘的情态,袁令宜心里一软,话到嘴边的拒绝,又收了回去:“在这永巷里,你上京话说得再好也没用。”   袁令宜不忍拒绝她,轻声细语地问:“而且,上京话不好学。就算如此,你当真要学吗?”   陆拂拂郑重地点头,为表自己的诚意又翻出个小包裹来:“俺想学!俺不怕吃苦!”   那包裹里竟然是几根肉条。   袁令宜是彻底惊讶了。   “这是束脩。”   拂拂不好意思地垂着头,将这包裹推了过去。   “袁姊姊,俺没钱。只有这几根肉条了,等俺挣到钱了,俺一定补上。”   少女眼睛闪闪亮亮的,袁令宜心里喜欢,抬手摸了把小姑娘脑袋瓜子。   “那就以后再说罢。”   袁令宜出生豪门士族,少年时便以才学名动汝南,也正因为如此,才被牧临川给看中要了回来,但要回来之后,牧临川转头就将袁令宜忘了个一干二净。   方虎头则是陇西人氏,家中有个参军的哥哥。陇西地处边疆,多慷慨义士,打小生长在这种环境之下,方虎头的性格也比寻常女子刚烈许多。   汝南方言与拂拂家乡土话颇有些相近,拂拂和袁令宜两人交流起来没有障碍。闲暇的日子,拂拂就一边做着针黹活儿,一边鹦鹉学舌地跟着袁令宜学金陵音,大雍朝高贵的金陵音正是后世逼来吊去十分接地气儿的南京话。   她手脚利落,针黹活儿做得又快又好,攒了一笔钱之后,拂拂托另一个名叫宗卿的交好的小内侍,帮忙买了一把种子。   此后,拂拂在永巷里开辟了一块地,同方虎头她们埋头种了些蔬菜瓜果。又另将永巷中一片断壁残垣动手清理了出来,在那儿种了一棵橘子树。   春去秋来,一眨眼,陆拂拂竟然在王宫里住了大半年。   入秋之后,一场秋雨一场凉,随着天气转凉,袁令宜这几天面色愈发苍白了点儿。她身子一向不大好,天气转凉,各宫都用上了炭火,而永巷却迟迟等不来自己应有的份例。   拂拂去求了好几次,内侍都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   无奈之下,拂拂只好拿着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银钱,去找平日里关系还算不错的内侍宗卿。   宗卿是去岁入宫,他是曹忠手下,负责采买事宜,经常帮着宫人外出进货,从中捞点儿油水。他为人却算朴实谦逊,每每帮着带货要价也不高。在永巷中已经算得上良心价了,与陆拂拂、方虎头几个关系都算得上不错。   拂拂好歹是穿越女,就算是山坳里走出来的,周末也常会去镇上玩两趟。宫里的生活与她原来的生活相比,的确无趣了点儿。   小姑娘馋宫外的世界,没受宠前经常叫宗卿帮着代购。   两个人年纪都不大,都是王宫中的小透明,在这等险恶的情况下,革命的友谊反倒生根发芽了。   “宗卿大哥,麻烦你带个小暖手炉回来。”   将钱袋子塞入宗卿手中,拂拂语重心长地交代。   袁姐姐身体不好,她这个做学生的当然要想办法帮帮自己的小老师。   宗卿有点儿惊讶,倒没多问,只笑道:“那还吃胡饼吗?”   拂拂脸有点儿红:“那再带三个吧。”   她一个,方姐姐和袁姐姐各一个。   和□□诸多吃货一样,陆拂拂也是个正儿八经的吃货。   陆拂拂特别喜欢吃宫外的胡饼,经常让宗卿帮忙带一两个回来。   永巷没什么油水,宫外的胡饼却是用的牛羊肉,葱、鼓汁及盐,再配以和切碎的鸡肉。   陆拂拂一点儿没舍不得的意思,反正她的银钱也没有能用到的地方。在后宫中生活,虽然有很多地方靠银子来使力打点,但她们身处破败不堪的永巷,平日里没什么交际活动,倒是免了大部分这交往上的用度。   “余下来的钱是给宗卿大哥你的辛苦费。”   少女眉眼弯弯一笑,上道得很。   宗卿推拒了两下,不再推拒。他们关系虽好,可亲兄弟也要明算账。   约莫傍晚的时候,拂拂和几个永巷的宫婢们在约定的地点等着宗卿。   这几日闲来无事,少年天子已经许久没杀过人。宫中位列“三夫人”中的小郑贵人便叫上了几个妃嫔一道儿游园吃酒。   入了冬,华林园中却未显衰败之色。   北风细细,佐以温酒,的确是风流事。   一众嫔妃铺设软毡,一一坐定。   时人多好奢华飘逸的风格,高髻长裙,饰以步摇鲜花,务必俊俏有神仙气度。   一众嫔妃此时坐与松柏之下饮酒取乐,颇有些散朗的林下之风,远远望去,恍若天上神仙宫妃。   众嫔妃围着当中最神姿精耀的美人大献殷勤。   崔蛮跪坐在侧,半垂着眼,并不与人多结交,但她出生高贵,自有人上前主动攀附。   这位美人,正是设了这赏花会的“小郑贵人”,她与长姐大郑夫人,同属三夫人,位在九嫔之上,仅次于王后,地位尊崇。   牧临川这几年杀自己老婆杀得有点儿狠,这两年后位空悬,郑氏姐妹俩隐隐已有六宫之首的架势。   宴罢,众人说说笑笑走上宫道。   却有一个吕姓美人停下了脚步,惊讶道:“咦?那不是……”   “谁?”   众人顺着吕美人的目光看去。   只看到宫墙之下,有几个打扮寒酸的宫婢,冻得瑟瑟发抖,与一个内侍在说些什么。   一看便是托这采买的内侍外出买东西去了,   众人看了一眼便不愿意多看。   “永巷中人看她们作什么?免得污了眼睛。”   打扮如此寒酸,神情如此委顿的,在这宫里也只有永巷里的宫婢弃妃了。   其中一个胡美人神情古怪道:“那不是陆拂拂吗?”   另有人不解地问:“哪个陆拂拂?”   目光落在其中一个少女脸上。   这少女与其他神情委顿的宫婢相比,的确有些不一样。   她肌肤丰莹,一头乌黑的长发束作了双螺髻,垂在脑后,脸颊被寒风冻得微红,神采奕奕,一副神气灵活的模样。就是穿得实在寒酸,身上的衣服也不知道浆洗了多少遍。   有人笑道:“就是那个擅自跑到华林园去大献殷勤,却被陛下打入了永巷的那个。”   众人这才想起来之前那个笑话。   说是有个新入宫的才人,一直不得陛下召见,竟然自作聪明,跑到了华林园里,巧遇陛下大献殷勤。却未曾想到,因为一口难听的土音被打入了永巷,反倒让和她同住的张才人截了胡。   认出这人正是之前那个“永巷阿陆”之后,众人神情纷纷变得古怪起来。   另有一周姓充华开口道“说起来,前几日,那裴女史不也去了华林园——”   甫一开口,小郑贵人目光乜来,便自知失言,忙闭上了嘴。   周充华低下了眼,心中却有些忿忿不平。   崔蛮看在眼里,心中嗤了一声,暗道蠢货。   周充华口中的裴女史,指的是宫中一位名叫“裴姝”的女官,官至女史。前几天也在华林园中“巧遇”了牧临川,得了牧临川一声赞。   裴姝与郑家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被归入小郑贵人一派。大雍重门第,在场妃嫔无一不是出生高门大户,各自抱团。众人自然不愿意多花心思在陆拂拂这寒门贱户身上,不过当个笑话儿听了解闷逗趣。   远远看去,那冷宫阿陆或许是冻得厉害了,竟然蹦跶了起来。   陆拂拂觉得自己脸都快冻僵了,搓着胳膊,使劲儿跳了跳取暖。   不过等宗卿将暖炉交给她的时候,拂拂又忍不住“嘿”地笑起来,拍了拍暖炉,拂拂脸颊红扑扑的,眼含期待。   有了暖炉,袁姐姐睡觉就舒服多了。   【阿蛮性格骄纵,眼高于顶,向来是看不起这些人的。   不由有些恹恹的。   觉得这些人当真是无聊至极。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即便是她,刚入宫也不得不攀附郑氏姐妹。   思及,她竟然有些羡慕这俗婢来,看着陆拂拂的眼里也多了几分同情。】陆拂拂虎躯一震,眼角一抽,下意识地转过身,果然看到了不远处的女主角——崔蛮。   其他宫婢察觉到她动作,随着她望去,瞧见这一众贵人,神情惊骇,纷纷上前敛容行礼。   把小暖炉往袖子里一塞,陆拂拂跟着走上前行礼,并没有什么尴尬之色。   “冷宫阿陆”这四个字,小郑贵人是依稀听过的,几个美人交谈时她也并未多加阻拦,主要也是因为根本就没将陆拂拂放在眼里。   陆拂拂刚拜下,便感觉到面前这几道各异的视线,齐刷刷地落在了她脸上。   少女神情自然极了,全然没有不平尴尬或是羞愤,甚至含着点儿轻快之意。   陆拂拂如今这个下场,崔蛮微感讶异,却又不奇怪。这人行为举止粗俗,一股子小家子气,倘若真受宠了,她才怀疑牧临川那疯子的审美呢。   崔蛮又看她手中拿着胡饼,心底那同情立刻烟消云散。   她是世家女,吃的用的一律比旁人讲究。与她而言,牛羊皆宜独食,这些东西味厚,不可加搭配。①看陆拂拂这么吃,她颇有些忍无可忍。   这简直就是在暴殄天物!   众妃嫔看了她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受了礼却没有回应,回应这些永巷宫婢是自甘下贱,跌了身份。   小郑贵人一走,众人纷纷跟上,层层叠叠的长裙,犹如天际流云。   等她们一走,四周凝滞的空气不由为之一松,不知道是谁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方才可吓死我了。”   “那便是小郑贵人呢!”   有没见过小郑贵人的小宫婢不由面露憧憬之色:“果然是个明艳的佳人。”   宫婢们眼含艳羡,小声交头接耳起来。   “那是你们没见过大郑夫人。”   “与其妹相比,大郑夫人更别有一番冷清的风姿。”   “我觉得还是那崔美人长得最好看。”   “哪个崔美人?”   “就是今日穿天青色裙衫的那位。”   “小郑贵人她们穿得好漂亮啊。”   “这步摇上镶嵌的是价值倾城的南珠吧?”   众人一边往回走一边交谈,越说越羡慕。   等走到永巷,看到面前这一溜破败的房屋,院子里晾晒的衣被,冷冽的寒风中传来染料刺鼻难闻的气息。   众人露出一股失落之色,神情也一点一点黯淡了下来。   身处永巷,她们终其一生都不会再有出头之日。   “你们看到小郑贵人她们的袖口了吗?”   宫婢们扯着袖口,窘迫地说:“好干净。”   “手也好漂亮,和我们的手完全不一样。”   陆拂拂也伸出手来看了一眼。   她们在永巷中每天都要忙着浆染衣被,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洗了又洗,还是留下了染料的污渍。   手常年浸泡在冷水中,也大多皲裂,骨节处生着厚茧子,全然没有小郑贵人、崔蛮等人的柔嫩白皙。   拂拂浑身一震,大为警惕地低着头将自己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   她可是抱着攻略牧临川的目标来的,颜值实在是重中之重。   她懂事早,还在上学的年纪就外出打工,过早地褪去了少女心,明白了男人对容貌的看重。   失落中,看到了陆拂拂,宫婢们又都稍感平衡了。她们没记错的话,阿陆是与方才的崔美人一道儿进宫的。正所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与陆拂拂相比,眼前的窘境好像也没那么难以忍耐了。   就算是无人在意的永巷,也不缺勾心斗角,踩高捧低。宫婢与内侍们各自拉帮结派,都存着些暗暗的小心思,就比如现在。   察觉到宫婢们那隐隐的嘲弄之意,陆拂拂浑然未觉,径直走进了屋里。   “嗤,不就一个才人吗?”   “都成了个笑话了,有什么好傲的?”   今天宫婢们这番话在陆拂拂敲了个警钟。   在永巷待久了,她皮肤好像也变得粗糙了不少。   从前她很少在乎穿衣打扮,但现在不一样,她可是奔着攻略牧临川去的。   晚上,拂拂洗完澡,坐在镜子前,认认真真地做着自己的保养工作。   劳累了一天,大多数宫婢也都累了,纷纷倒头睡去。天太冷,也有嫌麻烦不洗漱就上床的。   陆拂拂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两眼亮晶晶。   就算在永巷里,少女也与其他宫婢大为不同,浑身上下都泛着股鲜活劲儿,那股勃勃的生气几乎快穿透了永巷又沉又冷的暗夜。   因为她知道,这里绝不是她的终点。   接下来这段时间里,陆拂拂一直在等着转圜之机。   而机会终于在某一天翩然降临,叩开了命运的大门,与她不期而遇。 第5章   傍晚,拂拂像往常一样走到那棵橘子树下面,大声练习着金陵音,结果冷不防地在这一片浓阴之中看到了垂下的一只脚。   这只脚足弓苍白,可见血脉清净,脚踝细而瘦。   等回过神来后陆拂拂才看到这是个唇红齿白的小内侍,带着个高高的帽子,穿着身宽大的衣衫,他本是躲在这橘子树上睡觉的,听到她的动静,睁开了眼。   高鼻深目,唇色丹晖,眼眸幽深,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陆拂拂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脊背上的汗毛根根炸起,几乎一眼就认了出来:牧临川!!这正是她一直以来心心念念的牧临川!!   说不紧张那是假的,这几天里陆拂拂卯足了劲儿想要变美,就是为了能勾搭上牧临川,可是,眼下冷不防地打了个照面,陆拂拂一颗心像是被放在了油锅里滚了一边,徒劳地微微张开了嘴,脑子里作着激烈的斗争。   木愣愣的,大脑一片空白。   陆拂拂发现,这几天光会纸上谈兵了,这冷不防地炸一见面,不由就慌了神。   完犊子,她、她该说什么做什么来着?   陆拂拂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干涩的喉咙,脑子里已经不受控制地开始转起了人临死前的走马灯。   不、不行,陆拂拂你支棱起来啊   《帝王恩》这本小说她在马车里的时候就看过了。反派大BOSS牧临川就是个正儿八经,喜怒无常的小疯子,疯起来的时候就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   和这样的人接触,拂拂感到自己的生命岌岌可危。   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少年的目光先掠过了她的眉眼,在她眼角不着痕迹地停顿了半秒。   少年先跳了下来,朝她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奴见过娘娘。”   上京地处建康,少年的嗓音含着点儿吴侬软语的软糯和妩媚,眼睫纤长,猩红的眼里波光潋滟,说起话来又软又媚。   只不过这嗓音冷冰冰,沙哑又懒散,完全没上心。   陆拂拂内心默默呐喊:……这伪装得也太烂了!!   但为了先苟命,她得装作不知道。   虽说没和牧临川睡过觉,但在这王宫里混水摸鱼混了大半年,小姑娘也被炸成了个正儿八经儿的老油条。   陆拂拂知道牧临川有事没事儿经常扮作内侍和护卫,甚至有一次还扮作了小宫婢,脸上涂得跟猴子屁股似的,鬓角戴花,一步三扭,蹦蹦跳跳,把前朝的老头儿们气得差点儿厥过去。   这宫里没人敢揭穿他,全都陪着他演。   牧临川绕着橘子树走了几步:“这你种的?”   牧临川主动起了个话头,陆拂拂低下眼“嗯”了一声,慢慢地冷静下来,牧临川要演,她只能陪着演了,问题在于尺寸的拿捏。   作为一个后妃(冷宫的),皇帝的女人是不好和外男有所牵扯的,哪怕这是个内侍。   就算牧临川没睡过她,作为皇帝的老婆,她都得洁身自好,首先拂拂皱着眉不大确定地想。   得划开距离吧?免得牧临川找了这个由头把她杀了。   想到这儿,陆拂拂眨眨眼,清了清嗓子,煞有其事地昂起了下巴,“你是哪宫当差的?这地方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少年原本绕着橘子树打转转,闻言却不吭声了。   说这话的时候,陆拂拂紧张得嗓子都在抖,但依然鼓起勇气,去和他对视。   那一瞬间少年不再是牧临川,而是成了幺妮的救命稻草,就成了她日思夜想,梦寐以求的匹配□□。   陆拂拂攥紧了手掌,这才一点一点彻底冷静了下来。   在她开口后,少年这才看了她一眼,他幽深的血红色的眼盯着她不说话的时候,尤为吓人。   实际上,牧临川心里也有点儿紧张,假扮了这么多回内侍,这还是第一次主动有人问他是哪个宫的。   牧临川眼角一抽。   问题是作为一个合格的昏君,他对王宫里的一切一概不清,这要是答不出来,身份可不就暴露了吗?   少年默了半晌,绞尽脑汁努力回想着自己宫里这一众面目模糊的美人。   好半天,这才从回忆中揪出一个胡乱顶了上去,顿了半晌,牧临川笑容可掬道:“回娘娘的话,奴才是在曜灵殿内当差的。”   “曜灵殿?”   此话一出,   少年少女面面相觑,面对面懵逼。   牧临川噎住,不可置信又有点儿恼羞成怒地问:“……你不问点儿别的?”   拂拂茫然四顾,她倒也想问啊,可曜灵殿在哪儿,这里面又住了谁她都不知道、天知道陆拂拂她是真的想抓住在这来之不易的机会讨牧临川喜欢的,可她嘴笨,不会说话,又有点儿轻微的社恐。   怕说多错多,陆拂拂酝酿了半天,咬了咬嘴巴,干巴巴地憋出来一个“哦”。   说完,陆拂拂自己都绝望了:……妈哩个巴的,干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主动问他在哪个宫当差,多亏他才思敏捷,急中生智。   少年心性作祟,原本摩拳擦掌准备迎接接下来挑战的牧临川,此刻宛如被一盆冷水浇灭了所有的气焰,取而代之的是升腾起的一股杀意。   没眼力见的丑东西,杀了。   少年面无表情地准备抬手去掀脑袋上的帽子。   陆拂拂乌溜溜的眼睛一转,心里猛地一跳,她老早就外出打工去了,别的不说,看人脸色的功夫倒是一流。   看牧临川的脸色,少年明显微恼了。   少女大脑飞速运转,急中生智地踮起脚尖,摘了个橘子,盈盈笑道:“这个,给你的,可甜啦。”   虽然不会说好听的,但溜须拍马,讨好行贿这种事儿她还是会干的!   少年一愣,少女仰着脸抿着唇腼腆地笑起来,笑容暖融融的。看着陆拂拂手中黄澄澄圆滚滚的橘子,牧临川突然觉得睡了半天还真有点儿渴,这小宫婢还挺有眼力见。   剥了瓣橘子往嘴里一塞,牧临川随随便便地想,算了,不杀了,留着。   陆拂拂给牧临川摘了一个,也给自己摘了一个,看着牧临川,陆拂拂犹豫了一下,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和他一道儿坐了下来。   两个人竟然在这橘子树下并肩坐着,吃起了橘子来。   剥橘子皮的时候,拂拂忍不住想,和那天她入宫时相比,牧临川好像又瘦了,她照顾幺妮这么多年,一眼就能看出牧临川身子不好,病着,难受呢。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利落地剥开了橘子皮,游刃有余地宛如轻解美人的罗裳。   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他手上,对上这小宫婢的视线,牧临川微微一愣,又看到拂拂手中这剥了一半都没剥好的橘子皮,少年眼睫眨了眨,当下悟了,想必这小宫婢是赞叹于他剥橘子皮的手艺。   牧临川:“拿来,我给你剥。”   陆拂拂不解其意,更有些受宠若惊,哪敢有二话,飞快地把橘子递了过去。   牧临川修长的手指如飞,飞快地剥完了橘子,又细细地摘去了橘络,先往嘴里塞了一瓣。   这一咬,汁液溅入口腔,满口生津。   甜,种这橘子树的当赏。   牧临川心情大好,吃着橘子准备自己掀了马甲,恶趣味地笑着问:“你知不知道孤是谁?”   这招扮猪吃老虎他玩得多了,屡试不爽。每当他掀了帽子的时候,看着眼前那些傻叼面露惊愕之色,呼啦啦跪倒一片,他心里就由衷地觉得满足。   没想到那丑宫婢看了他一眼,神情有点儿纠结:“知道。”   牧临川:……???   陆拂拂没看过多少扮猪吃老虎的种马文,自然也不知道这套路,犹豫再三,小声叨逼,直接掀飞了牧临川的马甲:“你是陛下。”   这回面露惊愕之色的傻叼成了尊贵的皇帝陛下。   “你如何知道的?”被掀飞了马甲,少年笑容僵硬了一瞬,又惊又疑,冷着脸追问。   拂拂:“全后宫都知道。”   牧临川:?   拂拂:“只是大家不让说。”   牧临川默了:“是吗?”   牧临川:“拿来。”   少年黑着一张脸,劈手就抢过了拂拂手里的橘子:“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让孤给你剥橘子?孤剥的东西,你有胆子吃吗?”   抢过陆拂拂手里的橘子,牧临川黑着脸扬长而去。   第二天一早,拂拂刚起床,就听到方虎头随口道:“阿陆你知道不?昨天陛下大发雷霆,又杀人了。”   他杀了好多人,说他们都在把他当傻叼。   侥幸从牧临川手里混过一条小命的陆拂拂,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战,忍不住轻声叹了口气,心道:系统诚不我欺,牧临川果真是个喜怒无常的暴君啊。 第6章   那天的巧遇就好像是场梦,自那之后陆拂拂就再也没见过牧临川。   想想也是,现实生活中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三见互许终生,四见生死不离的戏啦!   她又不是什么绝世大美女。   更糟糕的是,她从橘子树下面回来没多久就冻感冒了。   天越来越冷,永巷又没炭烧,就算把自己整个人捂在被子里,手脚也冷得像个冰块一样。   她尚且如此,更遑论本就体弱多病的袁令宜。   袁令宜冻得面色苍白,走路好像都是飘的,昨天洗衣服的时候差点儿厥过去。   拂拂脸上烧得发烫,昏昏沉沉地吸溜着鼻涕,却听到屋外好像传来了点儿争执声。   一道声音是方虎头的,另一道声音又尖又细,拂拂一听,一个激灵立刻清醒。   这是永巷令曹忠的声音。   方虎头这是在为炭火的事儿和曹忠吵架。   拂拂翻身而起,靸着鞋子跑出了屋,看到屋外远远地围了不少宫婢。   方虎头脸都气红了,咬牙切齿地骂道:   “你这阉人,平日里我们敬你,给你三分颜色,你还蹬鼻子上天了不成?”   “连这炭火的钱也贪,你这是给自己攒棺材本还是怎么?!”   受曹忠和他手下这批内侍欺压已久,方虎头终于是忍无可忍。   曹忠是个中年男人,面白无须,瘦长。一听“阉人”两个字登时就变了脸,怒道:“放肆!”   “还不快给我拿下!”   身边的内侍立刻一拥而上,将方虎头架起。   曹忠走上前,不由分说地,竟然反手就给了方虎头一耳光,冷冷笑着:“我是永巷令,这地方自然归我管。哪个要是不服管教,就是这下场。”   方虎头硬生生地受了这一耳光,脸高高肿起,眼里冒火,要不是几个内侍架着,看上去几乎要同曹忠拼命。   宗爱牢牢架住她胳膊,小声劝慰道:“唉,你就少说两句吧。”   “我们是陛下的妻子,就算身处永巷也依然不改身份。而你,不过是个没把的奴才,也胆敢以下犯上。”   曹忠好整以暇地笑起来:“说得好,那便请陛下来主持公道啊。”   一转头,又叫身边儿的小内侍继续动手。   这一耳光,把陆拂拂也打懵了,回过神来,拂拂怒火中烧地瞪大了眼,抿了抿唇,想都没想,冲上前推开这几个内侍,拉起方虎头扭身就跑。   方虎头:!   曹忠:!   半路杀出个陆拂拂,曹忠一眼认出她,气急败坏:“陆拂拂!你作死!”   踹了一脚离他最近的内侍:“你们还不快追!”   奈何陆拂拂身形矫健,像头横冲直撞的小鹿。这几个内侍被永巷的油水养得好吃懒做,竟然挨不上两人衣角。   拂拂平日虽然看似木讷了点儿,沉默了点儿,但她可不是个包子,上学的时候就敢跟欺负她和幺妮的男生打架。   奔跑中,拂拂顺手抄起了晾衣服的竹竿,凶神恶煞地瞪着眼,棍扫一片。   不大的永巷,顿时鸡飞狗跳,这动静很快就引来了附近的女官。   “住手。”   一道清澈动人如黄莺啼啭的嗓音响起。   拂拂抬起眼,看到个容貌清冷的女官,踩在门槛上,微蹙着娥眉,正冷冷地看着她和方虎头?   一直围观不敢上前的妃嫔们,此刻却“嗡”地一声炸开了,眼里涌动着深深的羡慕,交头接耳道。   “裴女史!”   “是裴女史”   方虎头竟然也遽然变色,按住了她:“拂拂别动。”   就在此时,【叮咚】,一声熟悉的系统提示音再度响起。   拂拂怒火立刻像是被一盆冰水给浇熄了大半:……   她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AI那抑扬顿挫,莫得感情的旁白再度响起。   【一阵香风袭来,原本吵闹的永巷陡然安静了下来。   但见一个容貌倾城的女子婷婷袅袅,款款而来。   女子女官打扮,云鬓半挽,素面朝天,不施粉黛。   容貌清冷。   唯独眼下一颗泪痣平添了几分妖娆】   陆拂拂惊得手里的晾衣杆都掉了。   一直以来,拂拂都以为AI旁白=女主角标配待遇,怎么这位女官她怎么也有旁白?不是说崔蛮才是女主角吗?   看着眼前的系统面板,陆拂拂精神一阵恍惚。   姓名:裴姝   性别:女   年龄:18   身份:河东裴氏女(服膺儒教,身份高贵)   爱好:琴棋书画。   她这才恍惚想起,原著小说里的确有这么一个角色来着。裴姝她是牧行简安插在牧临川身边的卧底,以刺杀牧临川为己任,偏偏却又同时爱上了牧行简与牧临川两个人,叫女主角崔蛮吃尽了苦头。   原、原来如此。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感觉好厉害的样子。   可是这原本都是牧临川的女人啊,拂拂有片刻的震惊和无语。   那位男主角牧行简是有绿帽癖吗?想到这儿,拂拂又想起来了前几天才见过的少年陛下,顿时,对脑袋发绿光的牧临川报以了深深的同情……   裴姝在宫中负责记书功过,与曹忠关系不错,她与牧临川的三夫人之一小郑贵人也有些亲戚关系,有裴姝相护,曹忠可谓是手眼通天。   作为负责记书功过的女史,自然要了解这番闹剧因何而起。   果不其然,在了解完事情经过后,裴姝眉头皱得更紧了。   “炭火?这天尚算暖和,并不是供炭火的时候。娘娘请回吧。”   陆拂拂定了定心神,抿着嘴巴认死理,据理力争道:“可是俺听说别的宫已经用上了。”   别的宫是别的宫,永巷是永巷。克扣永巷的份例在后宫中几乎已成了人人心照不宣的一件事。   【裴姝平日里掌记功过,事务繁忙,常常抽不开身子。   如今见这一场闹剧,更觉头疼。】   裴女史有些不耐,眉梢都冷冷的:“许是才人弄错了也未可知。”   宫婢们窃窃私语起来。   “叫她平日里傲。”   “一个才人正把自己当回事儿了?这回犯到裴女史面前了吧。”   要论受宠,这裴女史不比她受宠多了。   这些窃窃私语自然而然地也传到了裴姝耳朵里。   裴姝神色稍霁,心里不由多了点儿得色,想到前几日在华林园中夸她颜色好,蕙质兰心的少年,更有些面红耳热。   拂拂有点儿生气,她差点儿和这裴女史打起来,最后当然是没打成的,她这个永巷的小才人,哪里比得过如今风头正盛的裴女史。   曹忠冷笑:“听见没?这炭各宫都是按份例拨的,给奴十个胆子,奴也不敢克扣啊。”   将院子里被撞翻的木盆扶起,裴姝捺下了心头浮动的心思,淡淡道:“两位才人扰乱宫纪,宫规当罚,就罚两位才人紧闭半日,扣除这个月俸禄。”   明明是曹忠克扣炭火在前,如今被罚紧闭,又被扣了月俸的却只有她俩。   天上的日头照在人身上有些晃眼,陆拂拂一个恍神,忽然想到,陛下前几天在华林园碰见了裴女史,还夸了句裴女史长得好看,人人都说裴女史被陛下看中要一飞冲天了。   怪不得裴女史是女配,王宫里虽然有像方虎头,袁令宜之类随遇而安的聪明人,但心大不怕死想往上爬的倒也不少。   身为小炮灰的拂拂,低着眼一声不吭地握紧了方虎头的手。   方虎头看着裴姝的方向,眉眼也是冷的。就算是她也不敢得罪裴姝,谁叫她被那暴君看中,如今正风光?   在这王宫里,君王的恩宠胜于一切。   方才那几个内侍下手有点儿重,争执间,拂拂刚刚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屁股疼得要命,眼下只能扶着屁股,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直到晚上,被关禁闭的两人这才放出。   袁令宜晚间从她人口中听到了事情经过,看到灰溜溜的两人,心疼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少女咳嗽连连,摸着拂拂的脸眼角微红:“这日子真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方虎头扯着唇角,不冷不热道:“这就是后宫,碰上裴姝今天算俩栽了。睡吧,你今天和我一块儿睡,这样也暖和些。”   熄了灯,拂拂摸了把僵硬的脚趾,钻进了冰冷的被窝。   又是冻得直打哆嗦的,难捱的一晚。   太冷了。   一床薄被不抵寒风,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拂拂觉得自己手脚冻快冻成了冰。   趁着天色还早,拂拂打着哆嗦,套好了衣服出去运动取暖。   不然一起床就要把手伸进冷水里洗衣服,那样早晚是要落下病根的。   才跑了没两圈,陆拂拂却遇到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牧临川一身黑袍,像只游魂一样游荡在宫内,少年今日倒没作高冠大履的打扮,他穿着件黑色的纨裤,上绣有金线莲花,裤脚系着红绳,缀以金玉为饰。   长发束作了个高马尾,留有两缕微卷的碎发垂落颊侧,乌发墨鬓朦胧着清晨的雾气。猩红的眼里也好像氤氲着旋开既合的暧昧薄雾。整个人犹如观音座下的莲花童子,不,莲花少年郎。   陆拂拂吃了一惊,站定了,愣愣地看着自己这攻略对象,想到昨天的裴女史,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了——牧临川的脑门上。   陆拂拂整个人都僵硬了:……啊啊啊要死了!!天知道她根本不是故意的!   许是察觉到了陆拂拂直勾勾的视线,少年眼一瞥,目光落在了她身上,一怔,露出了个困惑的表情。   旋即又恍然大悟:“是你?”   “你,过来。”   牧临川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干嘛去。”   少年皱皱眉:“你看我头上干嘛?我头上有东西?”   陆拂拂擦了把身上的汗,看着牧临川,心头微微一动,突然间灵光一现。   她攥紧了手掌,心脏砰砰直跳地低着眼,撒了个谎:“奴拜见陛下,回陛下的话,奴是去要炭火的。”   “炭火?”果不其然,少年一皱眉,“怎么?没给你们拨炭火?”   拂拂刚想说是,便看到少年虎着一张脸:“哼,好大的胆子,克扣份例,这究竟是孤的王宫还是他们的王宫?”   拂拂心里砰砰直跳,惊讶地看着牧临川,心里莫名有种预感,小暴君可能是闲得发慌又想借机发作折腾人了,不过这正中她下怀。   “随我来,孤倒要看看在孤面前,谁敢克扣份例。”   牧临川冷冷一笑,甩袖提步欲走。   察觉到拂拂没动,牧临川不耐道:“腿断了?还不快跟上?”   计划通。   幸福来得好快。   拂拂眨眨眼。   拂拂深吸了一口气,很严肃的样子:“陛下,官署在那边儿。”   牧临川笑容一滞:“……孤要你说。”   陆拂拂明智地闭上了嘴,老老实实地跟在了牧临川身后,却未料小腿一疼,少年揣着袖子,轻轻踢了她小腿一脚:“去,走前面去。”   拂拂咬咬嘴巴,迟疑:“这不大合适吧?”   她一介才人(冷宫的),走在陛下前面实乃于理不合。   牧临川:“叫你去你就去,废话什么。”   拂拂迟疑地问:“陛下是不认得路吗?”   少年:“……”   顿了半秒,轻声道:“再废话杀了你。” 第7章   陆拂拂不敢说话了,脚步轻快又敏捷地冲到了陛下面前带路。   刚跨进官署大门,裴姝正好出门,看到她,又皱起了眉。   【女子身姿挺拔,雪肤乌发,清冷如霜雪的容貌在熹微的晨光照耀下,愈发明媚动人】【未曾想到今日又遇上了这小妃嫔。   裴姝秀眉微皱。   小鬼难缠。   少不得又是一番耽搁了。】   “娘娘,该说的臣都已交代清楚,这王宫里有王宫的规矩,娘娘若再妨碍公事,休怪臣——”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休怪臣?”牧临川懒洋洋地站在拂拂身后,似笑非笑道,红唇一勾,“怎么了?说啊?”   “……陛、陛下?!”   【裴姝唇瓣微动,俏脸煞白,做梦也未曾想到今日会在这儿遇上牧临川。   她立刻低眉顺眼地跪倒在地,咬紧了唇。】   站在陛下前面的陆拂拂,脸也红了,主要是因为这旁白也太太太羞耻了啊啊啊!   少女整了整衣衫,忙昂首提胸,作出一幅狐假虎威的神气来。   “怕什么?站起来说话。”牧临川笑道。   裴女史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咬了咬下唇,看向牧临川的眼里又多了些楚楚可怜的水色,欲言还休。   旁白再度尽心尽力地开始剖析裴姝的心理活动。   【裴姝初见牧临川的那天,正刚入冬,彼时她刚被牧行简送入宫没多久……   ……】   掠过一大段无意义的回忆之后。   【从回忆中抽身,裴姝低着头,嗓音都在发抖。   明知此人不过是自己的任务目标,她早晚都要寻机会杀了这暴君为民除害的,却还是忍不住脸上发烧。】“陛下圣驾光临,臣有失远迎。”裴姝脸上飞红,“只是陛下今日怎么到这儿来了?”   少年勾起唇角,笑容有几分无辜又有几分乖巧,轻软妩媚的嗓音拖得长长的:“自然是来看爱卿的呀。”   【裴姝浑身一怔,眨眼间,已是耳朵都羞红了。】“骗你的。”牧临川面无表情地补充道。   抑扬顿挫的旁白君突然卡壳:???   等等,这剧本是不是哪里不对?   裴姝也呆住了。   陆拂拂心中竖起个大拇指:不愧是你,男人,真有你的,翻脸比翻书还快。   她不可置信地微微转动了一下脖颈,俏脸又白了一层,咬着唇,十分识时务地立刻又扑倒在地:“陛下饶命。”   “去。”牧临川毫无怜香惜玉之情,含笑着踹了她一脚,“把炭火给我装来,送到永巷去,有多少装多少。”   炭火?   裴姝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目光落在了拂拂身上。   【裴姝抿紧了唇,整个人如坠冰窖。   陛下是何时认得了这小嫔妃。】   拂拂不欲替她求情,轻轻走到一边去了,并不看她。   “还有,这炭火你自己动手装。”少年眼睫眨了又眨,熹微的晨光落在他骨肉匀亭的身姿上,颇有几分清隽动人的意味,就是说出来的话有点儿吓人。   “这库房里的炭火,少装了一块,你就砍一根手指,少装了两块,你就砍两根手指。”   话音刚落,裴姝那清高的神态就绷不住了。系统反应极快,迅速又从甜宠文风切换到了虐心虐身风。   【裴姝望向不远处,少年与那小妃嫔正低声交谈着些什么。   她眼眶一热,心中酸楚,终是阖上眼,一声不吭。   袖中的手掌攥紧了,指甲几乎快刺进血肉了。   这便是后宫。   帝王的恩仇胜过一切。   她缓缓叩首,四肢僵硬如冰。   然而这一举一动,依然如尺规丈量般的一丝不苟,完美动人。   她是河东裴氏女,河东裴氏女有自己的骄傲。】   拂拂内心默默呐喊:……救命……真的好羞耻啊。   来的时候两手空空,回去的时候拂拂是抱着一箩筐的炭往回走的。炭火塞得满满当当,高高地堆着,几乎看不清前路。   吃力地抱着这一箩筐,陆拂拂觉得自己要说点儿什么。   机会来之不易,拂拂心中飞快盘算,可是说点啥?她和牧临川又没啥话题。   “陛下,今天多谢你。”   牧临川:“哦。”   拂拂:……   想了半天,陆拂拂突然想到了张才人,她好奇地问:“陛下可还记得张才人?”   牧临川沉默了一瞬:“这谁?”   “就是之前华林园那个,奴第一次看到陛下的时候……”   牧临川打断了她,狐疑道:“第一次看到孤?华林园?你我不是在橘子树下第一次见面?”   拂拂叹了口气。   牧临川有点儿恼怒:“孤王宫中美女如云,你凭什么叫孤记得住你!”   她容貌在这王宫里的确不起眼了点儿,拂拂也没生气,耐心地又将当初的事复述了一遍。   少年皱着眉头想了好久好久,这才迟疑地说:“哦,死了。”   那个张才人啊,第二天就死了。   牧临川嫌弃她戏多,聒噪。   拂拂回到永巷的时候,宗爱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廊下嗑瓜子儿。   老实说,昨天出了这事儿他根本不意外。裴女史是个什么人啊,出生高贵,眼高于顶,清高得快要超脱凡尘的人物。嘴上说着无意于后宫,瞧不起这个嫔妃那个嫔妃的,实际上还不是华林园里“巧遇”了陛下吗?陆拂拂和方虎头在她那儿摔了一跤,那简直是不要太正常了。   正默默腹诽着呢,远远就看到了一箩筐的炭火从门口飘了过来。   宗爱震住了:“我的个老天爷诶。”   小内侍揉了揉眼睛,瞠目结舌。   大白天见鬼了???还是他忙活来忙活去终于累出了幻觉了??   那一箩筐炭火越飘越近,越飘越近,宗爱吓得面色惨白,步步后退。   就在这时,这炭火后面探出个脑袋出来,少女累得气喘吁吁,脸庞微红:“宗爱,我把炭火要回来了。”   宗爱:“……”   “……你去抢劫裴女史了?”宗爱惊恐地问,“你不要命了?!!”   拂拂茫然地放下炭火:“啊??”   “说什么呢?”另一道声音响起。   宗爱顺着这声音来源一看,整个人随之石化。   少年大冬天的脚蹬个木屐,抄着手,眉眼冷冽不耐烦地站在陆拂拂身后。   宗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世界观在此刻被疯狂刷新:“陛陛陛陛下!”   陛下怎么会大驾光临永巷了?还带了这么多炭?所以陆拂拂是胆大包天把陛下都给绑过来了是吗???   ……   牧临川大驾光临冷宫,震得永巷全体上下一个哆嗦。   一开始大家伙儿是压根没把牧临川与陆拂拂联系在一块儿的,一个是尊贵的少年天子,一个不过是个冷宫的小弃妃,其貌不扬,能有什么牵扯。   众人皆吓得面如土色,一边忙活着,一边心道陛下这又要作什么妖呢?   闻讯而来的方虎头和袁令宜更是被吓得不轻。   方虎头和袁令宜齐齐地朝拂拂递了个震惊的眼神:怎——么——回——事拂拂:俺——也——不——知——道别看她,她也不知道。   曹忠更是变了脸色,大老远地急急忙忙就滚了过来,点头哈腰地忙着端茶送水。   “陛下用茶。”   陛下今日怎么会驾临永巷?曹忠心下狐疑。转念一想,该不会是因为裴姝吧?   听说前几日裴姝于华林园中巧遇了陛下,还得了陛下一句夸赞,曹忠一颗心跳得有些快,眉梢都沾染了点儿喜色。   结果一抬眼,就看到了陆拂拂。   曹忠:……?他是不是眼花了。   四目相对的刹那间,小姑娘龇牙咧嘴,露出个超凶。jpg曹忠拉下一张脸来。   牧临川这回来却不是来杀人的,他饶有兴趣地在冷宫里转了一圈,最终站定在陆拂拂面前,沉声说:“带孤去你的寝宫。”   曹忠:……???   其他众人:???   拂拂愣了一下,脸上发烫,心跳得像打鼓,空落落的,莫名不安。   就她仅有的一些书本经验来说,陛下该不是要睡她了??陆拂拂不大愿意,但又不敢违逆牧临川的意思,只好在曹忠惊骇不定的视线下,磨磨蹭蹭地带着他去了她的住处。   其他妃嫔见状十分知趣地纷纷从屋里撤了出来。   牧临川定定地在屋里扫了一圈,便撩开了衣摆往拂拂床上一坐。   时人均好褒衣博带,大冠高履,但少年年纪小,不过十六,穿着高履有些踢踏。   少年眉眼狭长,乌黑的鬓发微卷披散在颊侧。牧临川一条腿压着,一条腿懒散地垂下,脚踝白得像一截雪。手腕上的檀木佛珠当啷作响。   大雍朝信佛,牧临川也不例外,和前朝这大多数昏君一样,他虽说变态了点儿,却是个虔诚的佛教徒,曾大笔一挥,修建寺庙无数。   上京列刹相望,祗洹郁起。   见惯了这王宫中的奢靡,牧临川毫不掩饰对陆拂拂住处的厌恶之情。   这是人睡的地方吗?少年嫌弃极了。这猪圈吧?   拂拂一点儿都没觉得羞,清亮的眼神直直地看着牧临川。完全没觉得这啥可羞的呀,这儿比她们那屯里好看多了。   反倒是牧临川被她看得一噎,对上她这双像麂子一样精神奕奕的眸子的时候,牧临川突然一瞬的不自在,往后缩了缩,捂住眼睛,往床上一躺,竟然赖在她住处不肯走了。   “孤要睡了,就寝。”   就就就寝,是她想的那个就寝吗??拂拂瞬间僵硬,紧张得汗湿了手心,天知道她不想和牧临川睡觉。   诚然,少女她早已做好了“献身”的准备,与幺妮能有个健康的身体比起来,所谓的“清白”不过不值一提。只是事到临头,总还是有些不情愿的,更何况方才她搬了那么多炭火身上臭死了。   少年直起身,乌黑如缎子般的长发顺势披散腰后,他皱起了眉:“你愣着干啥?还不快睡?”   少年此刻箕踞而坐,双腿大张,衣襟大敞。胸前白皙细腻的肌肤,就像是白瓷。   拂拂嘴巴抿了一下,又张开,眼神清明,带着点儿小心翼翼的警惕:“……陛下,你要不要回去睡?”   牧临川面无表情:“……活腻歪了?敢赶孤?”   拂拂心中懊恼,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低着头磕磕绊绊地解释:“俺、俺住的地方……不好看,陛下龙体金贵,住这儿恐怕不适应勒。”   牧临川“嗤”地一声笑出来:“给你三个数的时间滚上来。”   拂拂终于意识到了事情没商量的余地了,她红着脸,耷拉着脑袋爬上了床,将自己蜷缩成了小小的一团,要死了这还是她第一次和男人挨这么近。   牧临川突然嫌弃地蹬了拂拂一脚:“臭死了,滚远点。”   “哦。”想到自己身上的汗臭味,拂拂麻溜地滚远了点儿。   牧临川:……   见多了和他玩欲擒故纵的,这个几乎快滚到墙上贴着了,怕是个真傻的。   牧临川黑了脸:“滚回来。”   拂拂又咕噜噜滚了回来。   牧临川这才闭上眼,红唇一动:“睡觉。”   这一晚上,拂拂睡得很不安稳。   她觉得别扭,少年的肌肤就像是蛇一样冷冰冰的,还总往她这儿靠,而且梦里好像还模糊不清地呢喃着“嫂嫂”什么的。   拂拂睡觉很浅,她睁开眼,黝黑的眸子在夜里还清澈得令人心悸。   嫂嫂。   拂拂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隐约间觉得自己好像窥破了个什么天大的秘密。   下意识地打开了系统面板。   不知何时起,牧临川的人物界面上多出了一行小字。   上面明晃晃地写着。   姓名:牧临川   年龄:16   ……   重要的人:长乐王牧行简之妻——顾清辉【你有一双与顾清辉非常相似的眼睛。】 第8章   拂拂若有所悟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和牧临川睡觉是需要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的,这一晚上,拂拂几乎是睁着眼直到天亮的。   第二天一早,少女殷勤地伺候着少年穿好衣服,眼睛一眨一眨,试探性地问:“陛下,你为何要同俺睡觉呀。”   牧临川:“炭多,暖和。”   “怎么?”牧临川陡然一顿,猩红的眼落在了她脸上,目光一眨不眨,唇角挑起个似讥讽似冷漠的笑,“你在想什么?告诉孤?”   还真不知天高地厚地以为他看上她了不成?   少年一皱眉,心里升腾起一股异样的厌恶之情。   只怕那天橘子树下的巧遇也是这心机的女人有意安排。   拂拂当然看出来了牧临川眼里的轻鄙之意,她什么也没说,一声不吭地服侍着少年起床穿衣。   她只在心里想,原来这便是睡了不认账。   望着牧临川离去的背影,小姑娘缓缓放松了僵硬的身子,揉了揉关节。这一晚上她没敢乱动,关节一碰好像都在嘎吱作响。   正如牧临川不大喜欢戏多的,爱脑补的女人,拂拂自尊心强,她也不喜欢脑补过多的男人,小姑娘蹙了蹙眉,撇撇嘴,明明那么普通却又那么自信。   牧临川前脚刚走没多久,后脚就有小内侍过来送东西。   “陛下说了,这宫里太丑。”小内侍掐着嗓子,复述着牧临川的原话,“便嘱咐奴送些东西来。”   话音刚落,小内侍一拍手掌,各色珊瑚、翡翠、玛瑙……凡此种种宝器,便如行云流水般送了进来,又兼之有水晶钵,琉璃盏等日常用器具,绣、绢、绫、缬……锦罗珠玑,冰罗雾縠,叫人眼花缭乱。   等小内侍离开之后,众人这才“哄”地一拥而上,激动又迫切地追问。   素日里交好的宫婢倒是直接问出了口:“拂拂!这是怎么回事啊?”   对方激动得看上去都快厥过去了:“阿陆,你什么时候认得的陛下??”   往日里这些交恶的宫婢们,显然还记得自己当初说了什么话,面色僵硬,神情各异,心里直打起了鼓。   陆拂拂什么时候走了狗屎运认识了陛下??要是让她一朝得宠了……   众人“刷”地白了俏脸。   人群中,曹忠气得脸都白了一层,脸上敷的粉扑簌簌地直往下掉。他无可奈何,气急败坏,却又只好忍气吞声。   另一厢,   宫内的炭火都搬去永巷花了裴姝不少时日。   裴姝出生士族,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干过这种脏活累活,受过这种磋磨。一通脏活做下来,好端端的清冷的美人已成了灰扑扑,脏兮兮的模样。   好不容易搬空了,洗了个澡,身上是干净了,指甲缝里的污垢却难去除。   端坐在镜子前,裴姝望着镜中的少女,默默失神。   “女史,”身旁的宫婢轻声问,“今日还去曜灵殿内吗?”   裴姝垂下眼道:“去。”   前几日,她在华林园内被陛下称赞的消息早已传遍了整个后宫,这回陛下为了个其貌不扬的冷宫弃妃公然打了她的脸,一路走来,众人频频投以或惊讶,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她脸上挂不住,脚步更是快上了不少,曜灵殿内,凿金莲花贴地,麝香涂壁。   一卷珠帘下,卧着个恍若神仙的高髻美人。   这正是王宫中地位尊崇的小郑贵人。   裴姝上前行了一礼,眼一瞥,突然发现这位小郑贵人身旁还站了个乌发雪肤的少女。   裴姝一眼便认出这是新入宫不久的崔蛮。像崔阿蛮这等容貌惊艳的美人入宫,就算她不做点儿什么,众人私下里也都默默关注着。   王宫水深,宫中的妃嫔为了自保往往会找个靠山。看来崔蛮入宫后投靠了小郑贵人。   裴姝在打量崔蛮的时候,崔阿蛮也在打量着她。   在两人未知的地方,旁白君正在激烈地针锋相对。   左一句。   【阿蛮明艳】   右一句。   【裴姝清冷】   其敬业态度,堪比精分。   【裴姝略一思忖,便收回了思绪,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阿蛮厌倦了这王宫中每日无止境的争斗。   她撇了撇嘴,轻轻皱了皱眉,避开了这女史的打量。】小郑贵人赐了她座,不紧不慢地含笑同她说着些话:“听说陛下为了个永巷弃妃处置了你?”   裴姝苍白的面色涨红了,立刻从座位上站起。   “贵人,臣……”欲言又止   “你紧张什么,我并无责怪你的意思。”小郑贵人点点头道,“坐下说话罢。”   等裴姝与崔阿蛮皆告辞之后,一宫婢为小郑贵人捶着腿,低声道:“这后宫中人心浮动,越来越不安分了。”   小郑贵人不以为然:“不过是个冷宫的弃妃。”   陛下新宠了个冷宫弃妃这消息传入她耳朵里的时候,小郑贵人浑不在意。   陛下年少,行事不循章法,无所顾忌。她根本没将这突然冒出来的冷宫阿陆放在心上。因为她知晓,正如这冷宫阿陆突然冒出来一样,用不了多少时日,她就会悄无声息地突然消失。   倒是裴姝   小郑贵人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郑氏与裴氏有些姻亲关系,论辈分,裴姝还得称她一句姨母。   小郑贵人放下手,眉眼转冷。   裴姝这回来无非是想让她帮她撑腰。宫内上上下下都知晓裴姝是她的人,她此番受辱也等于是落了她的面子。   帮肯定是要帮的,总得让那冷宫阿陆吃吃苦头。   小郑贵人那儿暂且不论,裴姝回去之后倒是吃了不少苦头。   她性子高傲,行事颇为锋锐,得罪过不少妃嫔。   当天,王宫传消息,陛下新宠了个冷宫的弃妃,甚至为了这位冷宫弃妃把宫里的炭搬空了。   这的确是牧临川能干出来的事儿。   没了炭,殿内的存炭又烧过了,半个月后,全后宫上上下下冻得瑟瑟发抖,隔天风寒冻倒了一大批,气得躺着也中枪的一众妃嫔恨不得咬死裴姝。   据说因为得罪了后宫众妃嫔,裴姝日子很不好过,乐得方虎头直拍手叫好。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方虎头性子又冷又直,乐完也没忘记嘱咐陆拂拂,叫她莫要被牧临川的宠爱冲昏了头脑,对上他,记得要时时刻刻保持一刻警惕之心。   此时此刻,曹忠和他手下一干内侍惊疑不定,爷孙几个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曹忠身旁的内侍思来想去,越想越觉得愤愤不平:“谁知道这陆拂拂能风光几天呢?!”   曹忠冷冷地睨了他一眼,咬牙发狠道:“陛下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真性子。指不定这阿陆自此就得了圣宠,一飞冲天了。”   话音未落,那厢就传来了方虎头的说话声儿。   “曹忠,我这儿抽不开身,烦请帮个忙,将这盆衣服洗了?”   小内侍气得眼睛滴血,他义父怎能做这种事。   “义父!!”   曹忠也气得几乎快昏过去了,但今非昔比,如今也只好咬着牙走上前,还没忘瞪了自己这干儿子一眼,“说话谨慎着点儿,免得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还连累了我。”   如今,也只能暂且做低伏小了。   小内侍委屈。   只是曹忠虽然做足了准备,却也没想到这宫中风向扭转得竟这么快。   牧临川懒得管事,后宫见风使舵,踩高捧低,偷奸耍滑,简直乱成了一锅粥,少年乐得支颐展颜看热闹。   前几天还溜须拍马,一口一个曹公,曹公的,这几天里俱都变了一副脸色。   一个永巷令罢了,愿意对你好声好气的,那是给你几分面子。谁不知道这曹忠不知死活,磋磨了陛下近日的新宠。   曹忠与手下这批儿孙日日夹着尾巴做人,叫苦不迭。   所谓树倒猢狲散,昔日他行事太过跋扈,很快便被人寻了个由头,说他私下倒卖宫中宝物,打杀了,关键时刻,一帮孝子贤孙竟无一人于他开口求情。 第9章   曹忠一事传到裴姝耳朵里的时候,少女手下一颤,自笔尖吐出一大团乌墨来,氤湿了公文。   看着这公文上缓缓荡开的墨渍,裴姝眉心一跳,公文明摆着已不能用了。   她脸色难看。   曹忠此人行事,她也看不上。   她是女官,在后宫中,可分为女官、宦官、妃嫔三派。她虽与大小郑姐妹有些亲缘关系,却也知晓大小郑姐妹看不起她。   而她也从未真心臣服过这姐妹俩,在她心中,她们不过是她达成目的的工具,她是奔着刺杀牧临川去的,这是一条不能回头,坚决而孤寂的死路。   如此一来,在宫中培养自己的势力就显得格外重要。   女官与妃嫔宫婢这儿她自是不缺人脉。曹忠却是她好不容易打通的路子。此人虽然飞扬跋扈,唯利是图,却很好用。   如今曹忠一死   裴姝倍感烦躁。   她眉关紧锁,又将目光投于公文上。   这公文只有一式,如今也只好硬着头皮交上去了。   不出意外的是,公文一交上去,女尚书果然罚了她。   章尚书柳眉倒竖,厉声道:“裴姝,我看你也是个机灵的!怎么最近这么糊涂!”   “你可知晓这几日宫中都在传些什么?”   一言一语,皆是不客气。   “说你是演猴戏呢!赔了夫人又折兵。”   “当真以为陛下多赞了你一句,你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不成?”   章尚书严峻的目光一睃:“那些小心思我还是劝你早早收起来。女官当‘听天下之内治,以明彰妇顺’①,这里不是可不是你往上爬的垫脚石,庙小容不得你这尊大佛。”   若是天子勤政,治下严明,后宫自然无人敢碎嘴。但牧临川这后宫几乎都快乱出丛林法则了。少年天子又恨不得捧个爆米花拿瓶可乐看戏。   这几天里这些传言又多难听,裴姝也不是不知道。   眼见她脸上血色渐渐褪去,章尚书又语气稍霁地安慰了她两句,罚了她一个月月俸,便叫她离开了。   俗话说这人活一口气,一口郁结于胸的恶气出去了,袁令宜的病情也有了不少起色,一连几天都面色红润,红光焕发。   而拂拂也受到了大家热情的照顾,不止陛下来送了各色宝器,各宫的诸位妃嫔也都送来了什么朱钗簪环啊绫罗绸缎啊什么的。   莫名其妙的,陆拂拂就成了这王宫中最为炙手可热的红人。   牧临川却还为今天早上的事儿耿耿于怀。他不喜欢戏多的女人,尤其是这种他睡了不过一晚就开始想入非非的。   晚上,贴身内侍张嵩瞅着他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陛下,今天还去永巷吗?”   牧临川差点儿气笑了,一脚就蹬在了张嵩屁股上:“你怎么就这么会看脸色。”   “不去了,”随便往榻上一靠,少年心血来潮地翻了会儿奏折,“今天就在这儿歇。”   你说好不容易翻会儿奏折吧,这奏折上哪哪儿又发了大水,哪哪又闹了饥荒,看得牧临川不痛快,黑了一张脸,本想着提笔写上两句,然而作为一个怠于国事的昏君却又不知道写个什么东西。   他哪儿知道干嘛,左思右想之下,牧临川煞有其事地落笔,就拨粮赈灾呗。   张嵩腆着脸:“陛下,国库没粮了啊。”   少年皮笑肉不笑:“……剥了你的皮腌个二两肉送去赈灾,你说怎么样?”   张嵩一个哆嗦扑了下去。   牧临川又翻了两页,却是怎么翻都静不下心来,浑身都不对劲,满脑子打转的竟然是那个冷宫的丑东西,和那双麂子一样清亮亮的眼睛。   眼睛   少年呼吸一滞,长长的眼睫低垂。   嫂嫂。   说实话,那丑东西,叫陆什么的?长什么样子他都记不清了。他一向都不记人,后宫里的女人就算“睡”了几年,他也不定能认出来他这些妻子。   牧临川麻木地想了一会儿,陆啥啥面目模糊,耳畔只回想起那一声声魔性又难听的“俺”。   其实,拂拂虽在这美人如云的后宫略显得不起眼了点儿,但小姑娘正值最好的年纪,红红的皮肤,大大的眼睛,笑起来,两只眼睛像两个月牙儿。举目间,如健壮灵活的小麂子。   “阿嚏!!”一个响亮的喷嚏声响起,牧临川像是终于找到了发怒的由头,将手上的奏折往桌子一撂,血红的眼阴骘:“炭呢?想冻死孤?”   张嵩哭丧着瑟瑟发抖:“……炭都让陛下您送去冷宫了。”   牧临川:……   算了,去永巷。   他可不是去看那丑东西的,他就是冻得慌。   张嵩看在眼里,心里更是确信了陛下大鱼大肉吃多了,想换换口味,佐着清粥小菜了。   却没想到,这丑东西胆子如此之大,竟然在寒风中将他拒之于门外。   提着盏灯笼站在屋外,牧临川的脸色黑得能杀人。   “给孤开门。”   拂拂一声不吭,默默装睡。   自从牧临川来了一趟永巷之后,曹忠就颇有眼色地给她换了个单间。   陆拂拂她的确年轻,因为年纪小,依然保有些愣头愣脑的少年气,那或许可笑无用的倔强和自尊心。   今早牧临川这眼神看得拂拂心里不舒服,心底窝火,她觉得,当时她问出这个问题之后,牧临看不起她。   这小暴君以为自己在演什么霸道总裁戏码吗?   按理说,牧临川是她的夫君,他又是个杀人如麻的暴君,她得小意服侍着他,但不知道为啥。   拂拂垂下长长的眼睫想,一想到今天早上少年那轻视的眼神,她打死也不想和牧临川睡觉。   她又不想死,只能装睡。   将眼睛一闭,拂拂卷着被子往里面缩了缩,默默祈祷这位小暴君千万别进来。   好在永巷人少,她屋里也没个宫婢服侍。牧临川深更半夜,只带了个内侍潜入冷宫,冷宫中为数不多的几个宫婢和内侍甚至都不知道牧临川来了这一趟。   牧临川:“开门,听到没?”   不答。   拂拂有些犹豫,深吸了一口气,喉咙里滚出个惟妙惟肖的气音。   从外面一听,里面的人非但没动静,甚至还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牧临川:……   一脚蹬在了门上,这一脚没收住力道,木屐一歪,啪嗒掉在了地上,露出了他这苍白得像死人的足弓。   牧临川烦躁地又踹了几脚:“开门,别装睡,孤知道你在里面。”   “……”   跟在牧临川身后的张嵩几乎快吓厥过去了。   我的个娘诶,这里面住的娘娘也忒缺心眼了点儿吧。   作为一个皇帝,牧临川也有他作为皇帝的自尊,吃了个灰头土脸的闭门羹,牧临川呵呵哈哈地笑起来,笑得眼泪直冒,笑完了,用力将手里的灯笼往地上一掷。   抬起眼时,眼里红得能滴血,惨白的脸宛如夜色中最妖冶的艳鬼。   不就是个恃宠而骄的玩意儿吗?他今天就让这丑东西知道什么叫帝王薄情!   抬腿一踹身边的张嵩:“走,摆驾……”牧临川顿了半秒,实在想不起来自己这些妻子的脸。   “摆驾……”牧临川掷地有声道,“随便什么宫。”   这后宫里的女人都是他的妻子,他想睡哪个就睡哪个。想不起来这些妃嫔的脸那好办,牧临川叫内侍给自己弄来了一头羊。效仿着往古昏君,跟着羊走,羊走哪儿他去哪儿睡。   ……   面前这个好像叫什么……小郑贵人吧?   陛下深更半夜来到自己宫中,小郑贵人吓了一大跳,匆忙理了理散乱的云鬓,忙叫内侍牵着羊走了,自己袅袅娜娜地走到了牧临川面前,行了一礼,柔声道:“陛下怎么深夜来此?奴都来不及招待陛下。”   不是说陛下最近正宠那冷宫弃妃吗?   小郑贵人微讶。   眼见牧临川深夜来此,心里不免有些得意。   牧临川猩红的眼扫了她一眼,虽说是个昏了头的少年小暴君,但天子之怒,帝王之威却是有的,小郑贵人身子麻了半边,立时噤若寒蝉,也不敢再问了。   大马金刀地往床上一坐,牧临川又挂着个假笑安抚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的小郑贵人:“夫人怕什么?孤难道还会吃了你不成?上来睡觉。”   牧临川不过十六岁的年纪,正是个还没张开的少年,少年他生得高鼻深目,血红的眼宛如血玉般幽深,一身玄色长袍,袍沿滚着一圈儿淡金色莲花纹,乌黑的长发垂落在颊侧,薄唇嫣红。   脚下松松垮垮地蹬着木屐,苍白的手腕上绕着108颗念珠,缀着血红色的绦子。   这话牧临川也不过是随口一说,也没管小郑贵人是个什么反应,自己往床上一躺,把床上的被褥全往自己这边儿一卷,合眼。   小郑贵人扯了扯袖口,心中未免有些不是滋味。   不得不说,陛下这张俊俏的小白脸着实唬人,哪怕是个嗜杀的暴君,也有不少后宫婢子如飞蛾扑火般扑了上去,烧得骨肉成灰。   陛下也着实冷漠薄情,她贵为夫人,却清楚地看到刚刚牧临川看到她时,眼里掠过的惊讶和茫然。   他根本没认出她来。   她甚至还是当初他出游时抢回来的。她本是高门士族之女,嫁给了门当户对的京兆陈氏,一天和姊姊去寺里上香时被牧临川看中,姐妹俩都被抢回了后宫,随口就封了个夫人,从此扶摇直上。   小郑贵人缓缓在床沿坐下,神情复杂地凝视着牧临川。   她入宫已有一年半,这一年半的时间里,牧临川从未和她有过夫妻之实,阿姊大郑夫人那儿亦是如此。   牧临川无子也无女,她曾经暗中打探过,据说少年身患隐疾,哪怕坐拥后宫佳丽无数,却也无一人与他真正欢好过。   这一晚上,牧临川压根就没睡好。   小郑贵人来往他这儿贴,他嫌烦,一脚给蹬了下去,后半夜这才安生了不少。第二天一早才看到小郑贵人被他踹下床之后,跪在床下面跪了一夜,没敢动。   牧临川面色阴郁地坐在床前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嘴里才溢出了点儿哼哼哈哈的动静,捂着眼皮牧临川哈哈大笑,笑得浑身直哆嗦。   或许是觉得没睡好,心里空虚,笑完又忍不住放声大哭,哭得抱着头涕泗横流。那双猩红的眼盯着小郑贵人使劲儿瞧,小郑贵人地位尊崇,平日里是个说一不二,动辄打杀下人的人物,此刻吓得整个人几乎都贴在了地毯上。   每次陛下一这样,就要杀人。   然而这回陛下却没发作,小郑贵人惊愕地看着牧临川柔情蜜意地扶着她起来,装模作样地安慰了两句之后,扬长而去。   牧临川一离开,小郑贵人浑身失了力气,瘫软在地,冷汗浸透了衣衫。   她虽然爱慕陛下,却也畏惧他到了骨子里。   天色还早。   托小郑贵人的福,他一晚上没睡好,不过牧临川现在不想杀人,鬼使神差的,他又绕到了冷宫。   相比较之下,那丑东西夜里不往他身上贴,还算是识数。   牧临川喜欢和人一块儿睡觉,谁都行,内侍也行。但不喜欢别人主动挨着自己,皮贴皮肉贴肉的,牧临川觉得恶心。   ——他自己挨着别人那不算。   刚到冷宫,大老远就听到了殿外面传来的动静,等他走到殿门口的时候,门又啪一声合上,速度极快,牧临川还是看到了门后面一闪而过的那张圆脸。   少年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挡,抵住了门缝:“开门。”   躲在门后面的陆拂拂,心跳立刻直奔二百码,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她懊恼地想,她咋不知道牧临川一个昏君还起这么早。   陆拂拂抵着门,吓得冷汗涔涔。   这下打死也不能开,她要是开了门牧临川准要杀了她,她还不想死,能多苟一秒是一秒。   “开不开?”   “……”   “开不开?”   拂拂心里越来越怕,到底还是个小姑娘,生死关头,知道自己昨天莽撞了。   和幺妮相比,自尊算个啥。   拂拂抿紧了唇,抽搭了两下,努力憋出了点儿眼泪来。   此时此刻她的模样就像个忍不住吓得哭出来的小姑娘,“俺、俺不开,俺……我……不想和陛下睡觉。”   少年对她的眼泪无动于衷,冷笑一声,嫣红的薄唇一动,字正腔圆地吐出一串方言:“你凭啥不想和俺睡觉?”   “不开?不开俺弄死你个鳖孙儿。” 第10章   拂拂:???   见着少年好像没有杀人的欲|望,拂拂大脑飞速运转,牙关打颤:“陛下,俺要是开了门,陛下保证不弄死俺吗?”   “你开了门,俺弄死不弄死你不晓得,”牧临川道,“但你要是不开门儿,俺准弄死你个鳖孙儿。”   “你开了门,俺弄死不弄死你不晓得?”   这句话的意思是——这小暴君不打算杀她了是吗?   拂拂一愣,脸上立刻露出个劫后余生的喜悦笑容。   卖惨如果是有用的!   拂拂知道什么叫识时务者为俊杰,抽了抽鼻子,将刚刚流出来的眼泪全都吸溜了回去,“刷拉”一下,飞快地拉开了门:“陛下你进来吧。”   “说吧,为啥不乐意和俺睡觉。”   拂拂愣了一下,张口就来,轻轻开口:“因为昨天晚上我睡着了,未能听到陛——”   牧临川眼尾一扫:“说实话。”   少年神情冰冷厌弃,心道,欲擒故纵的戏码来一次也就够了。   心知成功脱险,陆拂拂却压根没掉以轻心,私下里脑瓜子转得飞快,心里一边盘算着,一边吞吞吐吐地说:“因为陛下已经睡过了别的嫔妃了,再来睡我,俺觉得,这不合适。”   皇帝三宫六院,想睡哪个女人就睡哪个女人,哪里轮得上她来说三道四?陆拂拂话一出口也意识到不妥当,牧临川非但是她的夫君,更是这后宫所有嫔妃的夫君。   眼角余光瞥见牧临川突然沉默了下来,面色阴郁,显而易见地冷着脸。   陆拂拂这回真的是汗湿了脊背,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心中懊恼地想,完了说错话了。   她战战兢兢地往后一退正好撞到了身后的胡桃案几。或许是因为心里太紧张,竟然扑倒在了地上,摔了一鼻子的灰。   牧临川嗓音淡淡:“哪儿去?”   少年嗓音低而沉,犹如过电,与此同时,脚踝上好像落了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又麻又痒。   拂拂差点儿跳起来,一声尖叫压在了嗓子眼里:”你干嘛!!”   少年面无表情地随手往前一捞,竟然一把攫住了她的脚脚脚踝,将她拖了回来。   陆拂拂脸都涨红了。   少女跌坐在地上,裙摆如同花瓣一样散落,少年苍白修长的手探入她的裙摆,就这样攥住了她的脚踝,冰冷的肌肤冻得她直打哆嗦。   裙摆被陌生的同龄异性探入的感觉,让拂拂窘得无地自容,“流氓”两个字压在了舌尖下面,又硬生生憋回去了。   “你懂什么?”少年眼一眯。   一翻身,膝盖挤进了陆拂拂腿心间,掐住她下颔,乜了她一眼,懒洋洋道:“你懂啥叫睡觉吗?”   太太太近了。   拂拂心跳如擂鼓,七上八下,面色飞速蹿红。   想她穿越前好歹也是个花季少女,还没谈过一场恋爱就跟人出去打工了,穿越后虽然对同村的杨大哥颇有好感,但也没说上过几句话。   牧临川离她太近了。   少年本就不爱好好穿衣服,这一身衣服松松垮垮的,领口大口,光洁的胸膛几乎快贴在了拂拂的胸脯前。   他乌发垂落在颊侧,两扇纤长的眼帘低垂,呼吸喷吐在脸上,恍若冰雪,两扇秀美的眼睫犹如蝶翼,冷冷清清地看着她红通通的眼眶。   陆拂拂的思绪在羞涩、慌乱之中激烈交战。   冷静冷静。   拂拂深吸了一口气,隐约间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一闪而逝的东西,她抿了一下嘴巴,愣愣地想,她刚刚堵门的模样,牧临川好像不讨厌。   是因为那个嫂嫂,顾清辉?   她的眼睛像顾清辉?   陆拂拂反应快,少女小心翼翼地,笨拙着使弄着小心机,故作迷糊地问:“那陛下为啥要和我睡觉。”   这是她刻意为之的同时,亦是陆拂拂真实的想法。   她搜寻了自己身上一圈,也没找到有啥值得牧临川另眼相待的地方。她长得不好看,穿越前学历不高,高中都没念完,就得出去打工挣钱给幺妮治病。   哦,她之前喜欢看穿越小说,尤其喜欢看什么特工杀手神医王妃啊,废柴逆天庶小姐之类的,她表姐嫌弃了她好几次,说这都什么时代了还看这些霸总玛丽苏文,但架不住她一小山坳里走出来的,没啥学历和见识的小姑娘就是喜欢看这种。   “因为她们睡得好好的非要与孤挨身贴肉。”牧临川皱了一下眉。   “你不一样我,我很喜欢你。”牧临川哈哈大笑道,笑完了,又用一种阴郁的眼神看着她,“你很好,我喜欢你,喜欢你的眼睛,最重要的是,你想的不多。”   拂拂知道牧临川不会再杀她了,这下不怕了,她眨了一下,斟酌着问:“陛下想得很多吗?”   少年黑着一张脸:“多,很多,多得我脑子都炸了。”   陆拂拂觑了一眼牧临川手上的佛珠,努力不着痕迹地投其所好拍马屁:“那陛下你不如多念念经,念经能静心。”   牧临川面无表情:“谁说我信佛的?”   拂拂茫然地张大了嘴:……??   那眼神仿佛在说:不信佛你戴佛珠?   牧临川盯着她看了半秒,被她这副表情逗乐了,遂大笑,笑完又嗤笑道:“不过人这一辈子总要信点儿什么东西,这样活着才舒服。”   “不像你,”牧临川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嗤笑道,“倒像羊圈里的羊。”   “不过孤就喜欢你这样,吃了睡,睡了吃,脑袋里空荡荡,什么也不想,活得倒是舒心。”   陆拂拂看了他一眼,心里一沉。   这话表示他压根就看不起她。   拂拂闻言有些恼怒,这说得她好像傻缺一样,她心底窝火,却又不敢抗议。他们二人社会地位差距太大,更遑论他还是她的任务对象。   拂拂只好心里默默深吸了几口气,嗓音冷了下来:陛下,我能发表我的看法吗?”   牧临川动了动脚,手撑着头,歪着脑袋看着她:“你说。”   “我就是觉得。”拂拂坐起来,侧脸柔和,眉眼很沉静,她嗓音冷冷的,不疾不徐地说,“人痛苦的根源绝大部分来自于想太多。”   “想太多就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自己不放过自己,自己折腾自己。”   说白了就是吃得太饱。   拂拂心里腹诽,不愁吃喝之后就开始空虚了。   曾几何时,她也是这样,每天想很多,想着幺妮,想着自己的学业,想着前途。后来,不多去想了,反倒轻松了不少。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逃避虽然可耻但有用。   牧临川蹙了一下眉,猩红的眼阴郁又满是一股厌倦之意。   世间对他而言毫无意义。   他自小比别人聪明许多,想得也多。他生活的崩塌起于某个平平无奇的午后。具体的日子记不清了,就在那个午后,他突然觉得这周而复始的日常毫无意义,荒谬得令他觉得可笑。他发自内心地厌恶这种机械性的生活。   每一日,每一日一成不变,他究竟是为何而活?为了虚无缥缈的未来,为了做一个流芳百世的明君??   年仅十六的少年,皱着眉头扪心自问,毛骨悚然地发现这个世界因为他这个念头变得陌生了。   他竟然找不到了活下去的理由和意义,而这个念头的诞生势必引导他走向自杀或是疯狂。   他羡慕那些活着有奔头的,羡慕那些想的不多的,于是,从那天起,牧临川觉得他也得找个信着的东西,无他,这就像是拉扯着木偶的线,提着他继续活着罢了。   这么一想,牧临川觉得自己脑瓜子又开始突突突地疼了,当下兴致全无,大倒胃口。   不过这丑东西说的倒也不错,人就爱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想太多。   一整衣裳,将拂拂搂入怀中,随手揉了几把,少年垂下了纤长的眼睫,日光照耀着他昳丽的眉眼。   “谁给你的胆子教育孤的?”   牧临川狭长的凤眸冷淡地扫了她一眼,猩红的眼里像是结了冰。   陆拂拂不慌不忙,抬起眼,轻轻地说:“是陛下。”   “不是陛下同意我发表我的看法吗?”   少年一愣。   五指轻轻插。入少女柔软的发间。   他盯着她眼睛看了半晌,仿佛在透过她看什么令他惊讶的东西。   在他眼里,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是被驯服的绵羊,不必为思想感到痛苦。面前的陆拂拂,究竟是只凶悍山羊,还是只温顺的绵羊?   牧临川好奇极了,当然表面上,他唇角刚一翘起,又迅速压了下去,几乎是一锤定音地结束了这个哲学话题,面无表情道:“你懂什么?睡觉。”   “陛下这一晚上又是在冷宫睡的。”这消息在王宫中不胫而走,人人都说那个不起眼的阿陆要一飞冲天啦!   方虎头压根没为陆拂拂感到高兴,反倒为陆拂拂感到忧心。   少女柳眉夹得紧紧的,她是这王宫里的老人了,待得久了,见过这小疯子宠幸过不少女人。她曾亲见过牧临川搂着位美人。这位美人曾经是个不起眼的宫婢,被牧临川一眼看中,麻雀飞上枝头变成了凤凰。   牧临川曾搂着她似笑非笑,小侍女在他怀中娇声讨好。然而不知是那句话惹怒了牧临川,这小疯子转眼又变了脸色,冷着声把人拖了下去做成了人棍。   小疯子一高兴,能让你从个小宫婢摇身一变变成王后,他若不高兴,也能让你从红颜变成枯骨。   他阴郁、薄情、小肚鸡肠又善变,在牧临川看来,雷霆雨露皆为君恩,他杀你那是看得起你。   而现在,牧临川正处于一个拿到新玩具的阶段,陆拂拂就是她的新玩具。这几天牧临川天天往永巷跑,也不提拔陆拂拂的位份,就觉得在永巷有趣。   仅此而已。 第11章   对于自己颇为感兴趣的新玩具,牧临川并不吝啬于赏赐。   此时此刻。   帝王寝殿内,窗牖壁带,悬楣栏槛,无不穷尽奢华。   织金的帷帐中,少年没个正形的席地而坐,随口问她,想要什么赏赐。   眸光流转间,眼里倒映着错落的灯火,衬得少年眸子如血玉般温润。   坐在这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寝宫中,拂拂思绪一阵翻飞。   她最近认识了牧临川这是个好苗头,可是陆拂拂对如何将牧临川改造成明君这个任务,颇感束手无措。   真想要点儿什么的话。   拂拂默默扶额想,她想让牧临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行不行。   但这话想想都不能说啊   不过换个理想的方向去想,她这个要求提出来,说不定牧临川还会觉得她好清新脱俗好不做作,对她一见钟情二见倾心呢。   除却让牧临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要求之外,拂拂最想要的东西就是钱了。   世人常赞扬视金钱如粪土的品行,但对于一个出自贫困山区的女孩来说,幺妮的病痛,使得早慧的拂拂过早明白了金钱的重要性。   嫌贫爱富是人之本性,这世上绝大多痛苦都能用钱来弥平。   牧临川见她一直没动静,盯着她的脸,眼里涌动着点儿晦暗不明的情绪。   拂拂一触及到牧临川的视线,便匆忙低下眼,心里咯噔一声。   觉得牧临川真是难办极了。   要赏赐是一门学问,她若是要金银财宝,牧临川定会觉得她肤浅。到了这地步她什么都不要,小暴君眼下恐怕又觉得她虚伪起来。   陆拂拂绞尽脑汁,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个合适的要求。   “陛下,我想吃海鲜。”   她自小生活在山区,没吃过海鲜。后来跟随表姐去了大城市打工,表姐带她吃了一次海鲜烧烤,这味道陆拂拂一直没忘。就是太贵了,吃一次得两三百块钱,对于一个来自贫困山区的女孩而言算这已经算是一笔奢侈的开支。   拂拂却不知道她这要求其实远比金银珠宝贵上许多,大雍朝并不靠海,上京距海边有百里之遥,海鲜送过来想要不腐败,难如登天。   少年盯着她看了半天,像是想将她开膛剖腹,研究个彻底。   半晌,他这才支颐莞尔,眼皮都没跳一下,嗓音清凌凌的,有几分跳脱意味的直接应了:“好啊,孤允你。”   牧临川轻飘飘的一句话,累死了数匹好马,骏马载着海鲜,用冰块镇着,每到一处驿站就换一次冰,日夜兼程,终于将海鲜送抵了上京。   牧临川此举在前朝看来无异于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而陆拂拂也成了祸国殃民的褒姒,被前朝大儒们破口大骂。   不知不觉中就成了祸国妖妃的拂拂:……   她贫匮的知识的确不足以支撑她知道吃一次海鲜这么麻烦。   拂拂十分羞愧,格外的羞愧。   她穿越前是无产阶级普通老百姓,穿越之后,爹娘也是普通老百姓,而她竟然不知不觉中成了,她奶和她唾骂过的“无产阶级叛徒”、“工贼”,成了剥削贫苦百姓们的地主老财。   牧临川坐在她身边,在众人窥探的视线中,垂着眼帮她片鱼肉。陛下手指修长如玉,骨节分明,手里玩着一把寒光凛冽的金匕首,三下五除二的功夫,就将面前这鱼完整地剔骨,片成了一片片晶莹剔透的鱼脍。   看着牧临川片肉是件倍儿惊悚的事,这让人不得不怀疑少年这一手好刀工是拿活人练出来的。   拂拂看着少年低着眼片鱼片的时候,微有些走神。   海鱼是日夜兼程送来的,抵挡上京之时,上京已经入夜。   牧临川又大开宫门,点起皇城的灯火,如此这番大张旗鼓,就是为了迎接——几条海鱼。   拂拂突然觉得面前的少年和幺妮有点儿相似。   这是个十分诡异的念头,按理来说,幺妮儿就算再叛逆,也不至于像牧临川这般狷戾嗜杀。   眼前的少年,全然没有了白日里那狡黠戾气的模样。   他少年登基,常穿着高冠大履,少年的身形还未长开。身姿清瘦,骨肉匀亭,掩盖在这一袭宽袍博带下面,未免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牧临川肌肤苍白,又因多病少眠,面上常含潮红。微卷的乌发偏又浓得如墨,给人以惊心动魄之感。   此时此刻,少年好像收起了尖刺的刺猬,露出了柔软的肚肤,认认真真地,片着面前这生鱼片。   他和幺妮一样。   认真做一件事来,往日那跋扈的模样无影无踪,颇显露出几分乖巧来。   拂拂看在眼里,心里不合时宜地就软化了。   她竟然越看牧临川就越觉得像幺妮。   他就和幺妮一样,闯了祸喜欢故作无辜。幺妮知晓自己的可爱,经常眨巴着眼睛拉着她的胳膊晃来晃去。   他们都是一样的年纪,都一样的身怀病痛,都一样的狡黠,一样的叛逆,一样在闯了祸之后爱扮无辜,一样的叫人捉摸不透。   拂拂捂住胸口,叹了口气,立刻又警惕起来,她觉得自己真的是疯了。   小姑娘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脑门。   自己怎么会和一个杀人犯共情?哪怕这是书里的人。   少年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和“杀人犯”划上了等号。   他将片好的这一盘鱼脍推到了拂拂面前,神情少了点儿跋扈,多了点儿跃跃欲试的期待,唇角一样,眼波流转。   “尝尝?!”   陆拂拂睁大了眼。   垂头丧脑地落败在了这和幺妮实打实相似的神态前。   陆拂拂与妹妹幺妮年龄相差并不大,但因为她先出生一年,拂拂深感责任重大,便自觉肩负起了照顾妹妹的重任来。   此刻亦是如此。   少女夹了一筷子鱼片,嚼了两下,露出个惊奇又害羞的笑,眉眼弯弯地笑起来:“好吃!!”   这是她哄幺妮开心的常用招数。   正如幺妮心知自己的优势在哪里,常常会眨着眼,颇有几分做作地向她展示着自己的可爱与乖巧。做姐姐的也心知幺妮喜欢什么,常常悄悄地露出这副吃惊的做作神情,给予自家幺儿以成就感。   这是独属于姐妹俩之间的温暖的小心机。   算了算了,拂拂歪着脑袋笑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想,这小暴君把她当作他的白月光嫂嫂替身,那她就把他当作幺妮的替身好了。   双重替身,谁把谁当真。   少年一顿,紧盯着她又看了半晌,像是在试探她这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奉承他的人多了去了。他一眼就能看出何人真心何人假意,可是眼前这丑丫头却让他有点儿捉摸不定。   牧临川探出手,玄黑色的袖口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将鱼脍大大方方地全都推到了陆拂拂面前,他饶有兴趣地撑着下巴看着她:“好吃的话,就全吃了吧。”   少年眨眨眼,眸光微动:“美人可不要辜负孤的一片心意。”   看不出对方真情假意,他便不介意用这阴阳怪气的态度刺她。这一盘子生鱼片吃下去定是要恶心腹泻的。   可是那又如何? 第12章   拂拂懵懂地察觉到了少年身上露出的几许讥讽与敌意。   用筷子尖戳了戳生鱼片,拂拂心里默默做了半分钟心理建设。少女机灵得很,幺妮最吃软不吃硬,以她对牧临川的了解而言,这小暴君似乎也是如此。   明知道这是个坑,陆拂拂还是毅然决然地往坑里跳了进去,不作声地埋着头继续吃。   更何况这生鱼片真的很好吃,晶莹如雪,佐以酱料,入口即化,桌上还有一壶温酒,缓解凉意。   拂拂喝了点儿酒,一副热情活跃,吃得不亦乐乎的模样,眉眼都好像泛起了潋滟的波光。   目睹眼前这一幕,牧临川面无表情地垂下了眼,玄色长袍下焦躁得直抖腿,陆拂拂吃得这么欢乐,搞得他面色古怪,他的“煞费苦心”好像成了一场猴戏,不知不觉中成了猴戏主角的陛下,内心十分微妙。   此人要不就是个傻的,要不就心机颇为深沉,牧临川断言道。   “别吃了。”   拂拂吃惊地抬起眼。   “别吃了。”少年错开视线,将盘子拉到了自己面前,冷淡道。   拂拂想了想,轻声道:“这个真的很好吃的,你要不要尝一尝?”   牧临川微微一怔,掀起眼皮,眉眼冷淡地看了她一眼。   难不成她又说错话了?   拂拂匆忙抿紧了唇瓣,有点儿后悔自己多嘴了。   然而下一秒,少年竟然皱着眉,真的夹了一筷子喂入了自己口中。   “还行。”将筷箸往案几上一丢,少年“不甚在意”地下了个评论,拍了拍大腿,“来,到孤这儿来。”   少年猩红的眼盯着她,翘起唇角笑了一下。   心里却忍不住翘起了尾巴,得意洋洋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顺坡就驴地就下了。   哼,此人果然是个有心机的,竟还知道苦肉计。   这丑丫头果然是爱孤爱甚了,先是在橘子树下假装巧遇了孤,这时候了还没忘讨好孤。也难怪,孤的确是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盯着少年的大腿,拂拂都快哭了:……她能拒绝吗?   坐大腿这种事儿牧临川不羞耻,她都觉得好羞耻。   拂拂只好一边浑身发毛地走了过去,一边在心里默念,自己现在拿的是个暴君的“宠妃”剧本,坐大腿什么的那是基本操作。   像什么小拳拳锤你胸口,边挥着小手绢边道“大王讨厌 ̄ ̄”之类的炼狱说不定还在前面等着自己呢。   这样一想,陆拂拂又觉得胃里好痛。   屁股挨上去的时候,拂拂忍不住心道:好瘦。   少年大腿甚至有点儿硌得慌,陆拂拂尽量平复了一下心态,觑了牧临川一眼。   牧家有异族血统,少年生得高鼻深目,鼻子尤为好看,挺且直,他身材孱弱,面色苍白只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袍袖间伸出的指尖也是青白色的,没有任何血色可言。   牧临川好像又双叒叕瘦了。   坐在异性大腿上这感觉太奇怪了,少女涨红了脸,不安地动了下屁股。   这一动,微妙地感觉到了什么软绵绵的物什,不偏不倚,正好位于少年两腿之间。   这这这!   操操操要死了啊啊啊啊   拂拂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神呆滞。   她好像坐到真·小暴君了。   作为个忙着赚钱的打工小妹,曾经陆拂拂也想过来一场甜甜的恋爱,但对方在听说她妹有尿毒症之后统统跑路,拂拂也意识到不能拖累人家,彻底绝情断爱。   虽说如此,但各色霸道总裁文学看了那么多,什么一胎九宝总裁爹地请接招之类的,她早已不是大山坳坳里走出来的小姑娘。   拂拂睁大了眼,脑子里飘过一系列不可描述的画面,脸色瞬间爆红,乌黑的长发落在肩头,杏眼里惊骇又不知所措。   思及,陆拂拂脑子一片混乱。   别说……好像还挺可观的……打住!你想什么呢你!   牧临川明明年纪比她还小一岁,此刻竟然还是那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淡定地继续片鱼肉,在这一刻仿佛人鸡儿分离,有形胜无形,有鸡儿胜无鸡儿,无形无鸡儿合二为一,迈入了贤者之大成的境界。   甚至在拂拂脑子里天人剧烈交战,悄咪咪地往外挪了挪,离他远点儿的时候,牧临川还不耐烦地道:“屁股收收,动什么动?”   “腾”地一声,被逮了个现形,拂拂脸色红得快爆炸了。   她舌头打结,胃里直抽抽:“可是陛下你……我……”   “怎么?”牧临川瞥了她一眼,大大方方道,“孤知道你想说啥。”   少年嫌弃地皱鼻子:“屁股收收,往那边儿去去。”   说到一半,可能是意识到了拂拂脸红得快滴血了,少年盯着她看了半秒,扬起眉梢,果断抓住了重点:“你刚刚是不是担心孤在这儿摁住你,把你给办了?”   言罢,狗皇帝嫣红的唇瓣勾出个漂亮的弧度,淡淡开口,一字一顿,慢条斯理道:“想得美。”   心中不由轻蔑冷笑,这可不是爱孤爱甚了吗?当他看不出来她这点儿小心机。   可惜啊,他不举。这后宫中的女人个个都想生下他的孩子往上爬,倘若陆拂拂知道了他不举,少年自鸣得意且恶趣味地想,一定会痛哭流涕悔不当初吧?   陆拂拂内心缓缓露出个商业化的微笑:……为了幺妮的肾,她忍了。   牧临川虽然在勾唇微笑,但猩红的眼里并无欲|望,清明得很。   他不是不通人事的二百五,这男女之间那点破事儿他清楚得很,至于后宫里那么多女人,他为什么不睡,就是他不举,没兴趣,嫌恶心,嫌脏,嫌生下孩子来闹腾。   他讨厌小孩,牧临川心道,他自己的儿女要是太闹腾他指不定会亲自上手掐死他(她),既然如此,生了又什么用。这江山他也没心思去保,败在他手上正合他心意。   被牧临川这不要脸的淡定之风所感染,拂拂不知所措了半秒之后,终于也升华了,佛了。   一直到回到永巷之后,陆拂拂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好像自始至终,牧临川他都毫无反应!字面意义上的反应!   陆拂拂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在KTV上过班,当然知道男人都是下半身支配的生物。而牧临川竟然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反应。   又想到小暴君无子嗣这件人尽皆知的事。拂拂慢慢地睁大了眼,一股寒意自脚底板陡升至天灵感,茫然无措地想。   我哩个乖来她是不是发现了个什么惊天大秘密??   此时此刻,得知了牧临川不举的少女,并没有尊贵的陛下想象的那般,痛哭流涕,悔不当初。   相反,还长长地舒了口气。   太好了!少女开心地翘起唇角,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轻松愉快地想,至少不用担心卖身求肾啦!   不对啊。   拂拂又猛然刹住了脚步,奇怪地想,被她发现自己硬不起来,这小暴君为什么一脸自豪得意的模样?这很值得骄傲吗??? 第13章   牧临川走后的当晚,拂拂做了个梦,梦到了自己。   那时她刚来大城市没两天,穿着土气,不会用表姐给的公交卡,不会坐地铁。   她老家出行乘坐的都是破旧的大巴车,椅背后面的小广告上写着某某男科医院,专治什么什么。   车上有女人站着收费,大声与司机谈笑,不爱搭理人。逼仄的车厢里乡音嘈杂,有鸡有鸭有鹅,甚至还有羊,唯独狗是不准上车的。   她家里是土墙,墙上挂着□□的日历。常人很难想象都这个年代了,竟然还有一口一个毛。主。席的年轻人。   后来上了中学,拂拂随大流地也看起了小说,懂了这个明星那个明星。   她的生活趣味也十分低级,喜欢看那些被大家伙嘲笑的霸道总裁爱上我之类的小说,就因为这没少被自家表姐嫌弃。   可是陆拂拂不觉得这有啥丢人的,陆拂拂单纯觉得写得好看,她喜欢。她的爱好又不是偷鸡摸狗,又不是伤害到了别人。有一个自己喜欢的东西,这有啥好丢人的。   拂拂这一觉睡得很沉。   醒来后,少女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往笔记上“牧临川”三个字下面记上了崭新的内容。   “吃软不吃硬——”   要想攻略牧临川,光这点是远远不够的。   陆拂拂略一思忖,干脆又走到了方虎头和袁令宜面前,想要再探听一点儿消息。   她刚走到了方虎头面前,方虎头大老远地看到了她,冷着脸转身就走。   袁令宜犹豫极了,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方虎头,最终还是咬牙追了上去:“虎头,你等等我。”   拂拂愣在了原地,有些迷惘。   袁令宜收敛了笑容,咬了咬下唇:“虎头,你就算再有不满,也不该和阿陆置气啊,毕竟你我二人日子好过了不少,也是沾了拂拂的光。”   方虎头神情微不可察地一僵,顿了一下,低声道:“我本来以为她是个机灵的,现在看看不过也是被牧临川冲昏了头脑。”   她说着,忍不住扭头往后看了一眼。   袁令宜“扑哧”笑出声:“说什么被牧临川冲昏了头脑?你是生气拂拂这几日没理我俩?”   被她二人突如其来排斥,少女呆愣在原地,低着脑袋,神情流露出了几许慌张不解,像是头被抛弃了的幼兽一般茫然又胆怯。   她这几天忙得有多热火朝天,袁令宜和方虎头都看在眼里。   为了快点儿攻略牧临川,陆拂拂这几天都在努力减肥美白,许久未曾和袁令宜与方虎头同桌吃过饭,也许久未曾再和袁令宜一起念书识字。   她这番努力,落在别人眼里,难免有几分努力往上爬,要将永巷众人甩开的丑态。   陆拂拂年纪还是尚小,这几天忙得晕头转向,纵使机灵,也很难做到长袖善舞,八面玲珑。   笑完了,袁令宜又有些犹豫道:“她年纪小还不懂事,你至少得听听她说些什么吧。”   这个陇西的少女面上掠过了几许挣扎,板着一张脸,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到了陆拂拂面前。   “陆拂拂,你找我什么事?”   小姑娘又惊又喜,脸色微红:“方姐姐!”   “我……我想问问袁姐姐和方姐姐你们两人,陛下的事。”   方虎头俏脸顿冷,拉起袁令宜转身就要走。   袁令宜纹丝不动,静静地看着陆拂拂,轻声开口:“拂拂你说你想问陛下的事,可你真知道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牧临川亲自帮她片鱼脍,并且亲自一筷子一筷子喂进她嘴里,爱宠至甚,此事已在后宫中流传开来,消息自然也传进了袁令宜与方虎头的耳朵里。   两人听了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倒不是因为牧临川,她们二人对牧临川就没那个想法,只是多多少少都对陆拂拂有些失望罢了。   袁令宜低垂着眼睫,默不作声地想。   她们本以为陆拂拂是个天真懵懂的姑娘,却未曾想到还是沾染了后宫中趋炎附势的习气。   拂拂何其聪敏,她一提牧临川,方虎头就变了脸色。   她立刻就想明白了。   “方姐姐。”拂拂伸出手,拉住了方虎头的胳膊,少女仔细端详着方虎头的脸色,双眼清明道:“方姐姐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陛下的性格你也知道的,他如今对我兴趣正浓,我避不开。”   “实际上,”拂拂摇摇头,犹豫地说,“我想多了解了解陛下,并不是为了争宠,是为了以防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这几日很害怕,只想做到最好,怕惹了陛下厌弃白白丢了小命,这才忽视了两位姐姐,是我不对。”   陆拂拂口齿利落,神情郑重:“我向两位姐姐道歉。”   见她神思清明,还没被牧临川的宠爱冲昏了头脑,方虎头脸色稍霁。   袁令宜一愣,露出个笑来:“原来如此,你不要害怕。”   看到少女这乖巧犹豫的模样,袁令宜心中稍稍后悔二人方才的冷淡:“你想知道什么,我们都告诉你。”   方虎头僵立了许久,这才嗤笑了一声,几乎是大逆不道地说道:“牧临川他有病。”   “祖传的。”   “一家子都有病。”   这一声嗤笑,终于打开了话匣子。   而陆拂拂也终于从方虎头与袁令宜口中拼凑出了牧临川的人生经历。   牧临川幼时并不是出生在王宫的,他娘亲是先皇的表嫂。   先皇,十分丧心病狂,没节操地强。奸了自己的表嫂,生下来的儿子就是牧临川。   先皇原先有三个儿子,但他多疑,总疑心自己儿子要上位。疯批的先皇干脆就各寻了几个由头把自己这三个儿子弄死了。等到自己某天大限将至了,这才猛然惊觉,没人继承自己王位了。   这该如何是好。   先皇无语凝噎。后来左思右想,猛然想起这一茬来,自己还有个私生子啊。于是便不顾众人非议,顺手杀了几个人,把牧临川母子二人一并接回了宫中。   “你知道先太后是怎么死的吗?”   方虎头扯了一下唇角。   按理说,宫闱秘史她本不该开口。但她此刻并不介意稍微透露出一点儿。   “是被先皇所杀。”   “先皇怀疑先太后与内侍有染,就杀了先太后,剥了先太后的皮做成了一面鼓,亲自送到了陛下手里。”   拂拂已然怔住了。   寻常人要是亲娘被杀了,还不得崩溃,但陛下不愧是陛下,年纪小小,就变态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据说陛下接过了这面人皮鼓之后,亲自向先皇道了谢,常常击鼓而歌,神情坦然自若。   方虎头说完,看了她一眼:“没想法?”   拂拂摇摇头,想了想,又问:“方姐姐,你知道长乐王妃吗?”   ……   长乐王妃,顾清辉。在大雍朝并不是个陌生的名字。少年天子谁都话都不听,唯独只听顾清辉的。   如果说大雍的少年天子牧临川是个疯子的话,顾清辉就是那根能制伏他的缰绳。   在堂嫂顾清辉面前,牧临川就如同再平常不过的少年一般乖巧温柔。   两人之间的这关系当然也引来了世人不小的非议,指责二人枉顾伦常,祸乱宫闱,同情长乐王牧行简脑袋上这一顶油光发亮的绿帽。   当事三人中,除了顾清辉有些难以忍受,其余二人倒是十分镇定,尤其是牧行简,平静得令人发指。   对于这些传言,少帝的选择是,不喜不怒,只轻描淡写地将这些人统统抓来,大肆杀戮,诛其三族,男女少长,姑姊妹之适人者皆屠戮殆尽。   自此之后,再也无人敢多嘴一句。   也有人说,牧临川早就疯了,   先太后被先皇所杀,亲娘被亲爹做成了一面人皮鼓当作生日礼物送给了自己,不疯才怪。   他少年时便与顾清辉相识,长嫂如母,想来牧临川是将这恋母情节转移到了嫂嫂顾清辉身上。   这些话,即便方虎头与袁令宜也不欲多说。   “你打听这些作什么?”方虎头狐疑地问。   陆拂拂又握住了方虎头的手,开口道:“我明白方姐姐的意思,我晓得。”   拂拂知道方虎头是为自己好,少女眨着眼,脸蛋红红的,嗓音坚定:“方姐姐,我是绝对不会被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所迷惑的。”   方虎头:……   又在说什么憨批话?   回到屋里后,陆拂拂坐在桌前低头盘算。   听上去“顾清辉”才是正儿八经的女主啊。   拂拂出神地想。   牧临川有这么个白月光。她攻略牧临川这条路真的能走得通吗?   牧临川与顾清辉两人之间的关系始于牧临川噩梦般的少年,拂拂毫不怀疑顾清辉对牧临川而言有多重要。   俗话说得好,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却难。两人相识于牧临川微末之时,顾清辉的重要性并非任意一人便可轻易取而代之的。   其实不用方虎头提醒,陆拂拂也知道,牧临川最近折腾她是一时兴起,用不了多久少年就会对她失去兴趣,只是希望小暴君能念及几分昔日的情谊,不要在她完成任务前,把她丢进虎园喂老虎。   方虎头走后,拂拂把屋里稍作收拾了一番,点开了系统面板。   在牧临川好感度一栏上明晃晃挂着“10”这个数值。   拂拂发愁地点着系统面板,心想,这个数值还是太低了,还不够。   正准备关上系统面板的时候,突然一行小字又吸引了陆拂拂的注意力。   主线任务:将牧临川改造成一代明君   支线任务:入宫并成功获得牧临川的喜爱。   下附几个小任务:   1)结识牧临川(已解锁)   解锁奖励:人皮鼓   是否领取(是/否)   奖励?人皮鼓?   拂拂一怔,使劲儿揉了揉眼睛。   她没看错吧?奖励“人皮鼓”?是她想象的那个人皮鼓吗?送她一面人皮鼓?   拂拂面色顿时扭曲,犹豫地伸出手指,在是与否之间来回游移。   系统应该没有这么变态吧??还是说这个奖励其实是和方姐姐口中的牧临川的童年有关?   算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为了幺妮连这都不敢算个什么姐姐。   拂拂深吸了一口气,咬牙点了个“是”。   下一秒,天旋地转,整个世界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第14章   “哈哈哈好!孤要这里的皮!”   声声癫狂的大笑在耳畔炸响。   太咸三年春,大雍上京,华林园内。   丹槛炫日,绣桷迎风,嘉木成荫,桃、杏、梨、芍药,绕阶而绽,霏霏霭霭,美不胜收。   温暖的阳光洒落在肌肤上,拂拂茫然地眨了眨眼,伸出手,心里陡然一惊。   这不是她的手!   这双手白皙稚嫩,手的主人明显是个不过十岁出头的幼童。   陆拂拂下意识地感到了慌乱。   她又穿越了??   不对——等等   拂拂飞快地压下了嗓子眼里呼之欲出的惊叫,迅速冷静下来。   她记得,她是接受了系统的奖励。   【人皮鼓】   难道这就是系统的奖励   “好好好!!”癫狂的大笑声复又响起。   拂拂下意识地抬起眼循着笑声的方向看去,一瞬间,明晃晃的日光照得她短暂失明了一瞬。   紧接着,这才看清了眼前的一幕。   这是华林园   但与她印象中的华林园有所不同。   不远处的软毡上,坐着个面色阴郁的男人。   男人身边或跪或坐,环绕着各色美人。他就坐卧在美人堆里,拊掌哈哈大笑,激动得面色潮红。   一身玄色长袍,被发跣足,双眼如血。   这人容貌竟然与牧临川有六七分的相似,只是与少年相比,少了几分昳丽,多了几分俊朗与肃杀。   这是先皇牧欢。   一阵浓烈的血腥味儿传来。   呛得拂拂头晕眼花,陆拂拂惊骇莫名地打量这眼前这一切。   顺着男人的视线往前看,陡然屏住了呼吸,僵在了原地。   那是   正值阳春三月,桃花开得如喷火蒸霞,轻覆险怪的山石。   灼灼桃花之下,吊着个女人。   女人低垂着头,脖颈软绵绵地弯折了下来,像是断了脖子。   唯有胸前的一起一伏,表明着女人依然活着。   在日光的照耀下,女人肌肤白皙如同冰雪,身形纤秾合度,只是乱蓬蓬的秀发却遮住了眉眼,使人看不清真容。   几个内侍正低眉顺眼地手持毛笔,以女人这白得晃眼的躯体为画布,在女人身上涂涂画画。   一笔一捺。   藏蓝、赤金、朱砂、松石绿、鹅黄……双鱼纹、莲花纹、吉祥结纹、忍冬纹、伽陵频迦纹。   画彩仙灵,精妙难言。   小毫细细勾勒描摹,尤以胸乳前的最为工细,勾勒出八瓣仰莲纹,绕胸洋洋洒洒地饰以金墨梵文。   牧欢跌跌撞撞地从软毡上站起,抃手而舞,大笑连连:“好好画!孤要王后胸前这块好皮。”   “好,好,好!哈哈哈哈哈快快!”   王后?   拂拂又是一怔,愣愣地看着不远处的女人。   嗓子眼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那是牧临川的……母亲?!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身上终于被细细地绘满了。   等颜料风干之后,牧欢迫切地催促道:“还不快些动手?”   只见一个内侍,手提一把尖头小锤走到了女人面前,在女人头部凿出一个小孔,又以小刀细细剔开皮肉,灌之以水银。   水银质重,汩汩流遍全身的同时,也将人皮随之完整地剥离了下来。   拂拂浑身一震,看着面前这血肉模糊的一团,脑子里轰轰直响,她张了张嘴,想要大叫,想要尖叫,却好像被人紧紧地扼住了喉咙。   尖叫就如同横生的枝桠,被硬生生地吞回了肚子里,将她五脏六腑割得血流如注,开膛破腹般的痛苦。   陆拂拂几乎快站不住了,还是身旁一个宫婢不动声色地扶了她一把。   “别动。”   “也别说话。”   年长的宫婢低声嘱咐道,即使她自己也抖得厉害。   拂拂强忍住眼泪点了点头。   陆拂拂不知道怎么是怎么走出华林园的,她跟着这些宫婢们走在了宫道上,双腿发软,走了一半,整个人终于绷不住,拂拂打着哆嗦,蹲在路边哇哇全吐了出来。   年长的宫婢们倒也没责怪她,看着面前这面色惨白的圆脸小宫女,她们沉默了半晌,低声安慰道:“习惯,习惯了就好了。”   说着有人伸出手想摸摸拂拂的头,然而手臂却有些发软,一哆嗦,擦过了拂拂鬓角,落在了她肩膀上。   拂拂在这个“记忆副本”里足足待了三天。   在这个“副本”里,她身形足足缩小了一圈不止,脸还是那张脸,姓名还是那个姓名,身份却成了刚入宫不久的小宫婢,今年九岁。   这三天时间里,拂拂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味同嚼蜡,一想到华林园里那血淋淋的一幕,就忍不住又要干呕,整个人眼看着就瘦了一圈。   三天后,牧欢的人皮鼓终于制成了。   他叫来宫婢,亲自将这面人皮鼓送给太子,而陆拂拂很不幸就是宫婢之一。   不用想这“太子”肯定就是牧临川了。小时候的牧临川会是什么样?   拂拂神情恍惚地跟在其他宫婢身后,她三天都没睡好觉,走起路来好像都在飘。   渐渐地,离太子寝宫近了。   拂拂抬起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重新振作起了精神。   她小心翼翼地,垂着头走了进去。   在那里她终于看到了牧临川。   太咸三年的牧临川年仅八岁。   和她姑且还算熟悉的那个少年不同,八岁的牧临川,神情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他长发乌黑如云,披在肩头,两只血红的瞳仁平静而冷凝,肌肤如玉,唇瓣嫣红,眉眼颇有几分恬静乖巧。手腕上带着那一圈儿佛珠,冷得就像是个粉雕玉琢的鬼娃娃。   “阿父送我的礼物?”   男童拧起了眉头,掀开了漆盘上的红绸。   入目,是一面堪称精美绝伦的人皮鼓。   两面皆由乳房所制成,皮上绘以青金色八瓣仰莲纹,顶端被珍珠、玛瑙等环绕,攒出莲花花芯。   男童伸出手,掌心轻轻摩挲,入手尚带有人皮滑腻的质感。   不知过了多久,男孩儿抬起眼,长长的眼睫微颤,凝血般的瞳仁平静自若。   “我听说这鼓,遇风便会发出沉闷的自鸣声。”   话音未落,适逢一阵春风吹入殿中,鼓面“咚咚”不绝,沉闷如人之心跳。   牧临川的目光落在了陆拂拂身上。   这小宫婢生着一双灵巧的杏眼,额发低垂,模样秀美,愣愣地看着他,像是很早之前就认识了他一般。   这还是第一次有小宫婢敢这么大胆直视于他。   男孩不甚在意地又垂下了眼:“你们回去转告阿父,我收拾一下这便去亲自谢过父王。”   男孩这么说着,又歪了歪头,将唇瓣轻轻贴在鼓面,贴在母亲的乳房上,犹如尚在襁褓中吮吸母乳的幼儿。 第15章   “呼——呼——呼——”   如溺水中的人,猛然被人从水面中提起。   回到现实之后,拂拂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牙关发颤地坐在床上缓了好一会儿。   一会儿想到击掌狂笑的牧欢,一会儿又想到亲吻母亲乳房的正太牧临川。   太变。态了,这也太变。态。   拂拂双腿发软地走到桌子前,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灌了进去。   从“人皮鼓”的记忆副本中回来之后,拂拂焦虑得几乎几天几夜都没睡好觉。   意识到这样不好,陆拂拂沉沉吸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她是要攻略牧临川的,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还惦记这些干嘛。   当务之急,还是该干嘛干嘛,尽量多刷点儿牧临川的好感度。   对牧临川而言,这几日的确是新鲜的,少年什么都不干,每天能抱着陆拂拂从中午睡到傍晚。   并且得意地想,这陆拂拂果真是欲擒故纵。多亏孤不举,才免于失身于给这女人的风险。   被自我感觉良好的变。态,紧紧抱在怀里挣又挣不开,拂拂打了个哆嗦,闭上眼默默装死。   少年眼睫轻覆,在眼皮上投下如蝶影般秀美的弧度。微卷的长发垂落鬓角,看着分外乖巧恬静。   看到拂拂出了神,不由想起来幺妮小时候睡懒觉的模样。   从记忆副本回来之后,她好几次都忍不住看着牧临川发呆,单单看少年的外表却不会想到他童年曾经遭遇过这么残忍变。态之事。   所以,他这才会变成《帝王恩》里那个草菅人命,给男主角牧行简铺路的暴君?   打住打住。   自觉三观岌岌可危,拂拂左右开弓给了自己两巴掌。   童年阴影那也不是作恶的理由呀。   牧临川睡觉的时候喜欢把拂拂的脑袋摁在胸前抱着她。   屋里烧了炭,热得拂拂满头大汗,脸色潮红。   两人长发散乱,衣衫袍带交织在了一起,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露出如藕节般白皙的四肢。   少年苍白的小腿从黑金二色的莲花纹衣袍下伸了出来,压在了拂拂腿上。   神情之平静安详,毫无暧昧之意,犹如两条在享受午后日光浴的咸鱼。   偶尔,牧临川也会埋头在拂拂腰上,皱着眉含糊道:“嫂嫂。”身形蜷缩得像个虾子,露出了点儿少年的脆弱。   这已经不是拂拂第一次在牧临川睡迷糊后听到“嫂嫂”这个称呼了。   想到他爹牧欢的光荣事迹,拂拂抿了抿唇角,无精打采地想,难道……喜欢上自家嫂嫂,是牧家传统艺能??   这让她怎么攻略啊。   顾清辉是牧临川的隐私,亦是他的雷区,感情没到位之前,拂拂闭紧了嘴巴,决心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多过问。   少年身子骨虽然病态了点儿,头发却长得很好,又黑又顺。每次午睡醒来,拂拂都要去解两个人缠在一起的头发和发带。   午后,陆拂拂侧着身子闭着眼睡得正沉。   少年伸出修长的手指,在少女眼皮上轻点。   猩红的眼在斜阳的余晖下,有些淡,泛着些淡淡的胭脂粉色,犹如桃花春水般澹澹动人。   指腹轻轻摩挲着少女的眼皮、耐心一一根根数着她的眼睫。   少年换了个姿势,往后一躺,有些古怪地想。   或许他只是喜欢这丑丫头的眼睛。   阖上眼。   眼前浮现出一张熟悉的脸来。   这是一容貌清丽的女子,肤色雪白,娥眉樱唇,雅致娴静中又多了几分清冷。   她有一双与陆拂拂八。九分相似的眉眼,这双清明的双眼冲淡了她身上这霜雪之意,多了几分少女的动人。   “嫂嫂。”   少年蜷缩着身子,唇角溢出了一声微不可察的呢喃。   要是能将这丑丫头的眼睛剜出来就好了。   用特殊之法作处理,便能如同琉璃珠一般,时时置于指尖把玩,那他便能日日看到嫂嫂了。   陆拂拂受宠这事儿,后宫众美人都以为这不过又是牧临川一时兴起。   眼看着陆拂拂非但没有失宠,反而恩宠日盛,后宫诸美人脸上略有点儿挂不住。   只好默默安慰自己,这陆拂拂不过是个小门小户出生,定然有她犯错的时候,等哪天她恃宠而骄触怒了陛下,可不是有好戏看了。   曜灵殿内,几位美人跪坐在帷幔前,正窃窃私语。   尤其是前几天把陆拂拂当个笑话解闷逗趣儿的美人更是脸色青白交加。   胡美人面上带笑,压下了心头这不平,笑道:“没想到看上去其貌不扬的阿陆却是个城府极深。”   周充华一扯嘴角:“什么城府极深?不过是恃宠而骄罢了。于礼她都该向贵人请安。”   “一朝受宠,竟然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连贵人都未曾放在眼里。”   小郑贵人扶着案几,眉眼半阖,丝毫没被周充华挑拨了心神。   她在想着前几日从冷宫里传来的消息。   寒风顺着窗户沿溜了进来,丝丝缕缕地渗入了骨子里,往日里,曜灵殿内总不缺这上好的银炭,而如今炭火全都让陛下搬到了冷宫去,此举令几位美人大感不平。   “此人身在冷宫,却能吸引陛下的注意,定不是个简单之辈。”   “这话倒也不然,依我看,一个俗婢,只等她哪天自己跌了跟头就是了。”   毕竟陛下不按常理出牌来得还少吗?   几位美人交谈之中,也没争出个所以然来。   最后还是一个美人跪坐在地上,低眉顺眼道:“贵人,这阿陆不能留。”   美人温顺伏身,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这阿陆还未得封号,便猖狂至此,从未来拜见过贵人……”   小郑贵人哪里不懂得这些美人借刀杀人的小心思,不光是她们,光是前天,裴姝就又来了一次。   她本只当陆拂拂不过是陛下一时兴起,却没想到竟然也受宠了一段时日,如此一来,便有许多人沉不住气了。   小郑贵人含笑端起茶瓯呷了一口茶,摆摆手:“再说吧。”   周充华几人不知道这里面的关窍,她还能不知道吗?   陆拂拂能受宠,无非是她有一双与顾清辉有几分相似的眼睛。   不过是个秋后的蚂蚱,动动指头就能捻死,蹦跶不了几天。   要想弄死一位恩宠正盛的美人有多难?   小郑贵人唇角微勾,漫不经心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瓯。   实际上,只要让这阿陆不经意间踩了陛下的雷区便足够了。   与顾清辉相像既是她的优势,也是她的催命符。   毕竟东施效颦,最惹人厌。 第16章   陆拂拂这几天在研究牧临川。   少女脊背挺得很直,垂着眼,一笔一划地记着笔记。纸页上记载的都是她这几天来打听来的牧临川的喜好。   当然为保险起见,记述都比较模糊。   和后宫其他美人相比,她有一个优势,这优势在于她与顾清辉极为相似的一双眼。牧临川或许将她当作了顾清辉的替身,对她有了几分纵容。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她可以利用这份优势,但绝不能活成顾清辉的影子,因为与正版货相比,她什么都不是。   另外,后宫美人为了讨牧临川欢心,大多温顺体贴,只是总归有些匠气。拂拂模糊意识到牧临川好像很喜欢她这格格不入的“乡下气”。   她若有所思地垂着眼,摸了摸自己的脸。   女孩隐隐约约间已经明白,要利用好自己的优势。   但光这些还不够,她这副皮囊和这风格牧临川早晚都会厌倦,也能轻而易举被旁人取代。   她需要将牧临川摸个透彻,知晓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只有思想契合,感情方能长久,也只有当她无法被取代,彻底被牧临川划分为“自己人”之时,她才能不着痕迹地一点一点进行自己的任务而不因“指手画脚”被牧临川所厌倦。   而如今的首要目标是,让牧临川对她感到好奇,幺妮说过当一个男人对另一个女人感到好奇的时候,这事儿就成了一半。   至少她不能让他失去兴趣。   写完今日的笔记,拂拂走到镜子前,转了一圈。   小姑娘眉眼沉凝,简直是用挑剔的目光在研究着自己的身材与容貌。   太瘦了。   拂拂叹了口气。   她知道,在男人眼里,女孩胸前该长些肉才好看,不求多大,但求可堪盈手。   拂拂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在胸前比了个“B”罩杯的大小。   心中缓缓地想,还是要把运动健身提上日程才是。   说干就干,第二天一早,天还未亮,薄雾蒙蒙。   拂拂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她没有健身的经验,先是照着记忆做了一套学校里的广播体操,之后便绕着王宫跑操,跑得气喘吁吁。   擦了把额头上的薄汗,就在拂拂转身准备回冷宫吃早饭之际,身后突然响起个内侍的声音。   “大胆,见了贵人竟然还不行礼?”   拂拂愣了一下,硬生生地收回动作,这才看清薄雾中一个隐约的,窈窕婀娜的身影朝这儿走来。   “不得无礼。”这道嗓音轻柔婉转。   原是个宫装美人,美人天姿精耀,灵眸绝朗,裙带翩翩,耳着白玉珰,鬓簪金步摇,直将小家碧玉之姿的拂拂衬托到了泥土里。   美人轻声呵斥身旁的内侍,抬起眼朝拂拂温和一笑,“想必这位便是冷宫阿陆了吧?”   拂拂心中警铃当当作响,面色一凛,缓缓正色起来。   这位美人似乎是三夫人之一的小郑贵人。   和小郑贵人一比,跑步跑得气喘吁吁的自己,着实有点儿邋遢了。   陆拂拂道:“拜见贵人。”   小郑贵人笑容很是亲和,“起来说话吧。”   拂拂站起身,心态却不怎么乐观,心里更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想:来了,宫斗剧里的经典场景之一。   在入宫前,陆拂拂脑子里就已经将宫斗剧中的剧情全都演绎了个遍,就等着今天这一天了。   可小郑贵人却并未如预想中刁难她,反倒温和地捧起她的手,问她多大年纪了。   “十七了?那倒是正好的年华。”   “你入宫这么久,我这做姐姐却未曾和你说过几句话,是我失职。”小郑贵人莞尔一笑,从鬓发间拔出一支发簪,轻轻簪在了拂拂鬓边。   “好孩子,这就算送给你的见面礼了,可千万要记得,小心侍奉陛下呀。”   好端端地送什么发簪……   拂拂抿紧了唇,大脑里好像飞快地掠过了个什么东西,转瞬即逝,却又抓不住。   不知道是不是她多心了,她总觉得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拂拂顿了一下,手下意识地扶上了发簪,却又被郑夫人状似无意般地拦下了。   “陛下如今正在华林园里同诸位姐妹们赏花,你可知道?”   拂拂只能暂时转回心神,摇摇头,却还是没有掉以轻心。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拂拂皱紧了眉,   山区里走出来的姑娘,心思大多明净单纯,拂拂刚出来打工的时候,曾经为此吃过不少苦头,也难免多长出来了几个心眼。   小郑贵人笑道:“真是个实诚的孩子。走吧,我带你一道儿去。”   前方未知是龙潭虎穴,拂拂心中不愿意,但身旁那个小内侍横眉冷目,大有不同意就找个理由将她帮杀了的意思。   小郑贵人与她地位悬殊,拂拂寻不得脱身之法,只好任由小郑贵人带着往华林园里去。   大雍朝历经数朝,到牧临川手上的时候,已经腐烂到了根子里,帝族王侯作风豪奢。   牧临川崇佛,华林园仿照西方极乐世界修建,掘有“七宝池”,细金沙铺底,阶道以金、银、琉璃、玻瓈合成。池中莲花竞放,或红或白,大如车轮。   飞梁跨阁,重楼起雾,牕户之上,以琉璃、玻瓈、砗磲、赤珠、玛瑙装饰,远远望去,碧浪浮金间,牧临川坐在软毡上,支棱着一条腿,怀里捧着一面鼓,悠闲地击鼓高歌,鼓身绘着诸天神佛像。   唱的调子是拂拂从没有听过的,苍茫疏朗。   拂拂目光落在少年怀抱的那面羯鼓上,喉口一紧,一眼就认出来,那是记忆副本里那面人皮鼓!!   和当初亲吻鼓面的男孩儿完全不同,八岁的牧临川,冷淡漠然。而十六岁的牧临川,却喜怒无常,疯疯癫癫。   牧临川今日没束冠,乌发垂落在腰后,一袭黑色的衣袍,袍袖如同流云般流畅顺滑,衣襟大敞,露出苍白的胸前肌肤。   衣摆上的金色莲花纹好像也顺着纤细的脚踝,攀沿而上。   身旁或跪,或站,或坐十多个美人,俱都是天人之姿,恍若仙子下凡,手上也都各捧着琴、瑟、篪、鼓等诸多乐器,或是水晶钵,琉璃碗,玛瑙杯。   拂拂唇瓣微动,喉口又干又涩间,又好像被一阵无措的慌乱击中了。   少女纵使再机灵再成熟,看着那几个美人身上穿的戴的,难免也有些歆羡。   此时,拂拂觉得自己就像误入了天庭的乡巴佬,脑门上都写着四个大字“格格不入”。   那天,对于陆拂拂而言,是非比寻常的一天。   她虽然知晓自己这样貌这风格在牧临川哪儿不能长久,但心里到底还是有几分女孩子的得意。   此刻,亲眼见到这些美人,拂拂脑子里一片空白,心中也有些惶惶。   她这才失落地意识到,自己在牧临川的后宫中的确不值一提。   牧临川击鼓的手一顿,目光轻巧一瞥,落在了她脸上,或者说鬓角。   小郑贵人不由屏住了呼吸,扯出一抹笑,走上前:“陛下。”   其余几个美人闻声抬首,目光落在拂拂身上时,俱都露出了或惊愕或恐惧之色。那目光好像她下一秒就死定了。   陆拂拂一怔,直觉有些不对劲。   怎么都这么看她?   忍不住低头去检查自己的打扮。   她的打扮应该是没出错的?除了小郑贵人塞给她的那支发簪……   发簪!   拂拂猛然想起来,这发簪似乎是月亮式样的。   一声尖叫压抑在了嗓子里。   明月发簪……顾清辉……清辉明月……   拂拂眉心急急一跳,心高高地提到了嗓子眼里,错愕又无语地想。   有没有搞错?就因为清辉等同于明月,所以连明月簪都不能带?   然而陆拂拂只猜中了其一,却没猜到其二。   其一是顾清辉小字明月,平日里喜爱佩戴明月样式的首饰。   其二是牧临川一向喜怒不定,反复无常。少年一向厌恶自作主张,恃宠而骄的女人。这宴会既然没叫她过来,她便不该过来曾有位美人就是个血淋淋的教训,这位美人得了牧临川宠爱之后自以为飞上枝头变凤凰,当牧临川正与众人在华林园中击鼓作乐之时,这位美人径直而入,还没走到牧临川面前,就被他叫人拖了下去。   事后抽出这位美人的髀骨,作了一把琵琶。少年笑道,这琵琶名叫美人骨。   带在身侧数月,就连上朝也要时时带着,很是爱不释手了一阵子,还不满老虎将这髀骨啃得丑了,又叫工匠涂粉描金,重彩了一番。   底下一众大臣正在商议朝政,牧临川懒懒散散地听着,要是不满意了,就拨弄一下琵琶,诸位大臣见状纷纷噤声,再不敢多言。   空气好似一瞬间陷入了安静,呼吸间,这湿漉漉的薄雾仿佛也染上了血腥味儿。   众美人心道,陛下又要杀人了,这小郑贵人好生歹毒,明知道陛下击鼓而歌时最不喜欢有人打扰,偏偏还带这冷宫阿陆来。   这冷宫阿陆也是昏了头,被宠得得意忘形,衣着打扮竟然敢往顾清辉身上去靠。   明月簪。   也就是说……嫂嫂。   少年唇瓣微微一动,低声呢喃。   见陆拂拂不知天高地厚,竟然东施效颦,模仿嫂嫂的衣着。牧临川面沉如水,可谓是又惊又怒。   垂下眼睫,心中弥散开淡淡的杀意与失望。   他愿意纵容陆拂拂,无外乎是那双与嫂嫂十分相似的双眼。   然而,不论再作多少矫饰,腐草之萤光,怎及天心之皓月。   这支可笑的明月簪,是自作聪明,是冒犯亦是玷污。   他抬起眼,面上却并未流露出多少恼怒之色。   “阿陆。”少年挑起唇角,将手上的羯鼓就地一丢,脚步轻快,微卷的鬓发伴随着脚步跳跃,语气亲昵,“谁叫你来这儿的?” 第17章   他赤着脚走上前掐住了拂拂的下颔,手指冷得像冰,冰凉的指腹在下颔上流连了一阵子,拂拂一抬眼就对上了牧临川那双红瞳。   少年面色古怪,眉眼弯弯,笑吟吟地看着她,眼里却蕴着冰冷和疏远,眼里更是掠过了不加矫饰的厌恶与杀气。   拂拂猛然间想起来,《帝王恩》里好像也出现过类似的剧情。   不过,明月簪却是小郑贵人送给崔蛮的,女主崔蛮不疑有他,直接戴上了,没想到牧临川看到之后大发雷霆。   而作者也没揭示过牧临川为何动怒。   少年反复无常,阴沉厌世,唯有顾清辉是他可望不可及的一轮明月。   顾清辉身份尴尬,《帝王恩》里对顾清辉的着墨并不多,只依稀提到过这位荒唐的少年天子似乎迷恋过自己的嫂嫂。   但在崔蛮入宫后,少年很快就将视线,从顾清辉的身上转移到了崔蛮身上。   仔细想想,这位顾清辉倒也是够惨的。   拂拂不合时宜地想。   老公和自己原本的追求者,都被女主撬了墙脚。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最倒霉的还是自己。   匆匆整理了思绪,拂拂对上了牧临川的视线。   明明前几天她还和牧临川一道儿吃鱼脍,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张榻上睡觉,然而此时此刻,牧临川的目光却十分凉薄。   拂拂咬紧了唇,一腔热情喂了狗,说不难受说不愤怒是假的,这小暴君的态度就好像前几天培养的感情全然不存在一样。   牧临川会在这儿杀了她吗?   陆拂拂混乱不安地想。   会怎么杀了她?   此时此刻她就算是待宰的牛羊,在心里飞快地勾勒着自己的一百种死法。   可是牛羊也不想死。临死前,也尚求一搏。   拂拂从来就不认命。   就算牧临川要杀她,就算她任务失败,她也不能白白等死。大不了,拂拂喃喃自语,大不了就和这小暴君同归于尽,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小郑贵人见状,眉梢微露喜色,又自觉失态,匆忙压下了眉头。可她做梦也没想到,少年竟然扑哧笑出声,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浑身直哆嗦,张开双臂径自将拂拂打横抱起,走到了软毡上。   腾出一只手,拍拍大腿,低声道:“来,坐到孤这儿来。”   少年瞬间变脸,陆拂拂呼吸却都好像结了冰。   搞、搞什么?少女睁大了眼,反应慢了半拍。   牧临川嘴角漫开个讶然的笑:“阿陆?”   拂拂迈动了僵硬的脚步。   少年的怀抱冷极了,牧临川怀抱着她,撑着下巴,嘴角还挂着笑。   少女牵着裙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被陛下抱着放到了其尊贵的大腿上。   陆拂拂感觉自己全身上下的汗毛一根根炸起,实在捉摸不透牧临川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小郑贵人似乎被牧临川这番神态吓到了,脸上喜色飞快褪去,勉强扯出个笑,也顺势坐下来。   牧临川支頤而笑,悠悠开口:“孤让你坐下来了吗?”   小郑贵人屁股立刻像被火烧着了一样,匆忙站起身,跪了下来。   唉。   虽说他不乐意看到陆拂拂邯郸学步,东施效颦。   牧临川难过地想,但小郑贵人这点儿小心机他还看不出来??当真以为他是话本里那些昏聩的帝王??被些个女人耍得团团转?   他真的很难过,少年露出个似哭非笑的表情,掩袖擦干净了眼泪,重新整理好了思绪。   少年调整了舒服点的姿势,眼圈红红地盯着小郑贵人笑起来,“怕什么,孤又不吃了你。”   小郑贵人哪敢再说什么,惨白着俏脸尴尬赔笑,“陛下说笑了。”   方才这短暂的交锋就好像是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少年抽了抽鼻子,不再多说,没一会儿就又偏着脑袋,继续笑吟吟地与美人谈论乐理或佛经了。   时不时抚掌大笑,高声呼道:“善!”   拂拂不知道牧临川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一头雾水地看着他,等着他发作。   抚掌大笑的少年渐渐地也与记忆副本中那癫狂的牧欢重合了。   忽然,少年偏过头,轻轻巧巧地笑起来,眉眼弯弯道:“阿陆,替孤倒杯酒可好?”   来了。   拂拂心里长长地沉了口气,虽然不知道前方到底有什么在等着自己,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依言走到树荫下的几案前倒了杯酒,端着酒走了回来,实际上眼角余光一直留意着小郑贵人和那内侍呢。   虽说她自小出生在小山坳里,但那70多集的甄嬛传也不是白看的。   人群里,小郑贵人咬着唇和身边的内侍使了个眼色。内侍从善如流地悄悄伸出一只脚来,挡住了陆拂拂的去路。   她下意识地看向牧临川,少年目光淡漠,若有似无地往这儿瞥了一眼。   拂拂心脏跳得飞快,一抿唇,转瞬,已拿定了主意。   脚下一个踉跄,手上的酒杯顺势脱出。   哗啦   晶莹的酒液“好巧不巧”打湿了少年的袍脚,牧临川脸色一沉,顷刻间收敛了脸上所有神态。   很好,这波狼狈为奸的配合简直堪称完美。   拂拂低着眼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迟疑地去看牧临川接下来到底要做什么。   小郑贵人见状,脸上露出少许的笑意。却压根没想到自家这小夫君内心已经默默盘算着怎么对付她了。   “你。”少年只是乜了陆拂拂一眼,并未朝她发难,反倒是站起身走到了小郑贵人身旁,突然伸手捏住了一个小内侍的下颔。   那被他拎出来的小内侍,吓得面色煞白,瑟瑟发抖:“陛下饶命!!”   牧临川冷笑一声,将其一脚踹倒在地上,小内侍又连滚带爬地跪正了。   拂拂记得这正是之前那个对她没好气的小内侍,此刻这小内侍哪里还有之前那嚣狂的模样?   牧临川一脚蹬在他肩膀上,雪白的足弓缓缓游移,抬起那小内侍的下颔,一点点抬高了。   “敢在孤的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胆子挺大。”牧临川淡淡道,“小郑贵人指示你干的?”   怎……怎么会?!!   眼看牧临川眼睛眨也没眨,直接将自己的心腹亲信拎了出来。小郑贵人差点儿叫起来,当场表演了个川剧变脸,好好的美人吓得面如土色,瘫倒在地上,嘶声道:“陛下饶命,陛下误会于我了。”   牧临川却根本不看她,红通通的眼漠然地盯着那小内侍看了半秒,又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小内侍抖得像个鹌鹑,趴在地上将头磕得都见了血。   少年又一把将他拎起来,手掌缓缓摩挲了两下,落在了脖子上。   内侍脸色渐渐转为红,又由红转为了青紫,眼里满含惊恐,语不成句:“陛、陛下啊啊啊”   内侍痛苦地喘息惊叫:“陛下饶命!!”   牧临川眼睫一垂,松开了手,复又扬起视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一副“孤等着你解释”的深沉表情。   小内侍只感觉方才攥着自己脖子的手随之一松,死里逃生,他惊魂未定,吓得浑身瘫软,差点儿尿出来。   手脚并用爬到了牧临川脚前,拼命磕头:“陛、陛下明鉴,刚刚其实都是小郑贵人支使我绊……”   实际上绝不能低估人求生的本能,己方队友卖队友卖得如此干净利落,小郑贵人看上去几乎都快晕过去了,愤怒地截住了内侍的话:“你胡说!”   拂拂呆在了原地,默默地往旁边挪开了一步,茫然又吃惊地睁大了眼。   等等,这个宫斗剧画风好像不大对啊,她本来都做好了被冤枉有口难言的准备了,却没想到糊里糊涂竟然和皇帝组了队玩宫斗???   小暴君你是大雍朝魏璎珞吗,亲自上场撕绿茶。 第18章   内侍那儿磕头如捣蒜。   牧临川偏偏又作出一副体恤下属,温和可亲的模样。小内侍抬起头,泪水喷涌而出,鼻涕也随之一道儿淌了下来。   牧临川见状,温和地说:“可是有什么委屈?无妨,都同孤说了吧。”   小郑贵人尖叫:“陛下!你别听这阉奴颠倒黑白!”   内侍自觉死里逃生,哇哇地哭着,攀着少年的裤脚,抽抽搭搭道:“都是、都是贵人支使奴的……”   那一刻,陛下在他眼里不再是修罗恶鬼,反倒成了可亲的菩萨童子。   可还没等他说完,这菩萨童子却又换了张脸。   笑得依然温和可亲,眉眼弯弯,两道眉毛黑得像墨,唇瓣红得像血,肌肤白得像死人。   少年做作地挤眉弄眼努嘴,叹了口气:“算了,孤又不想听了。”   只这一句话又将这小内侍从天堂打下了地狱。   内侍张着嘴,愣愣地看着牧临川,四周竟然响起一阵淅沥沥的动静,这内侍两眼翻白,吓得尿了裤子厥了过去。   牧临川嫌弃地皱紧了眉,目光在内侍身上游移了一圈,顺手抄起个护卫的佩剑,手腕略一使力,直将一颗头颅砍了下来。   要知晓一个成年男子的颈椎骨绝无如此轻易就能砍断。这一刀狠绝漂亮,又利落熟稔地宛如在料理活鸡活鸭。   美人们趴在地上,任由鲜血飞溅了一脸,大气也不敢出。   顷刻间,无上佛国化作修罗地狱。   内侍的头颅咕噜噜滚了两圈,睁大了眼,死不瞑目。   浓烈的血腥味儿熏得拂拂头晕眼花,胃里翻山倒海。   拂拂呼吸急促,眼前这一幕几乎又与牧临川他爹所重合。   这些都是这什么人啊……   经过人皮鼓副本的锻炼,她尚且不至于在牧临川面前失态,却还是牙关咯吱作响,手脚冰凉。   趴在地上,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紧了地面,舌尖牢牢地抵住下颚,陆拂拂在心里飞快地告诉自己。   不要怕,不要多想。这不过是个书中的世界,她、她还要救幺妮。   “憋着。”少年好像脑门上长了眼睛似的,笑吟吟地转头朝拂拂投去个警告的眼神。   拂拂绷紧了面皮又憋了回去。   下一秒,又想吐了。   她清楚地看到,牧临川苍白的脚一脚将头颅踢出去丈二远,走到了小郑贵人面前。   小郑贵人发髻散乱,双眼无神,吓得像个鹌鹑,胡言乱语道:“陛下,不是妾,不是妾干的。是那狗奴才害臣妾。”   “贵人这是做什么?”牧临川笑着扶小郑贵人起身,“孤不过是处决个大胆妄为的内侍,美人怎么变了脸色?”   “方才孤同你开玩笑呢。”   少年温声细语,言语间呵护备至,眼睫微颤,红色的瞳仁荡漾着细碎的笑意,如流霞飞过,并不似作伪。   小郑贵人不可置信地抬起眼,美人泪盈于睫,泪脸含娇:“陛下。”   牧临川若有所思道:“等等,难道说,这内侍与美人你情深义重?”   小郑贵人愣住了,脸上还挂着一串眼泪。   牧临川看了眼地上这一团马赛克,露出了点儿受伤的神情,少年薄唇轻扬,受伤的神情就像是挂在,或者是画在脸上般滑稽。   “孤也知道,”牧临川似哭非笑,他木呆呆的,竟然从眼眶里流下两行眼泪来,“这宫里寂寞,难熬啊。美人找个内侍作伴也是常事。”   牧临川摩挲着小郑贵人的脸庞,将她脸上的妆揉得一团乱,手心蹭完手背蹭,好像要把手上的血全抹在小郑贵人脸上才满意。   “来人,将小郑贵人带下去。”牧临川眼角还挂着泪,细细端详着小郑贵人的脸,很满意自己的杰作,点了点头,收回了手,连个令人信服的由头都懒得找了,“孤就成全这一对苦命鸳鸯,让贵人为这内侍殉葬了吧。”   小郑贵人惊骇地手脚发凉,瘫软于地,一双眼死死地盯紧了牧临川。   这一连串的反转打击下来,她的灵魂好像都连同身上的力气一般被尽数抽空了。她想不明白啊,陛下当初不是把她抢进宫的吗?甫一进宫就封了个贵人,这几年朝夕相处的陪伴难道还抵不过一个冷宫弃妃??   牧临川心情大好地转身回到软毡之时,一个熟悉的身影陡然跪倒在地上。   拂拂瞳孔骤然收缩成了个针尖儿大小,面露惊愕之色。   竟然是崔蛮。   声情并茂的旁白君也随之登场了。   【这几天对于崔蛮而言过得格外煎熬。   崔家变天了。   这事儿还要从头说起。   几个月前,南平郡大旱,米斗五千,人相食,阿父身为南平郡太守,竟然被人陷害贪墨灾银。   她阿父为人一向正直,绝无可能有贪墨灾银的可能。   她本来就没争宠的打算,事到如今也不得不为了阿父博上一把。   故而今日,她特地梳妆打扮了一番。   少女容色娇媚,略作打扮之后,更是明艳动人得不可方物。】【小郑贵人一出事儿,阿蛮就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她压下心头那点不甘不愿,忙拨开人群跪倒在地,嗓音铿锵:“求陛下开恩,饶了小郑贵人一命。”   “贵人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与那畜生更无任何苟且。】小郑贵人面上一怔,看向了崔蛮,神情有几分复杂,哑着声儿道:“你……”   她是不相信崔蛮是发自真心为自己求情的,然而此刻,却只有她一人站出来,哪怕崔蛮是将她当成了往上爬的垫脚石,小郑贵人心里都不由有几分酸涩。   牧临川停下了脚步,盯着崔蛮了半晌,久到陆拂拂心里咯噔一声,几乎都以为牧临川快看上对方了。   旁白君言语激昂。   【阿蛮本生得娇美动人。   此时此刻,少女俏脸微白,云鬓散落,犹如受惊的兔子,更多了几分难言的风姿。   少年一直毫无动作。   阿蛮脸上的表情都快僵了,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了一声。   】   良久。   牧临川这才有了反应。   少年眉眼顾盼,眸光流转,好奇地打量着崔蛮。   看了又看,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孤竟不知,孤的后宫何时多出了这么一位美人。”   “从今日起,你便是贵人了。”   贵人?!   陆拂拂大吃一惊,目瞪口呆。   旋即一股莫名的滋味涌上了心头,或是残留的恐惧,或是怔然,或是失落,又或是别的什么。   这就是女主角了。   拂拂脑子里浑浑噩噩的。   她非但要面对一个变态杀人犯,还要面对女主角。哪怕她这几天里费尽心思,汲汲营营,也比不上女主角崔蛮一个惊艳的出场。   崔蛮与小郑贵人俱都呆愣当场,一时间,崔蛮似乎连求情都忘了,小郑贵人神情一时间极为复杂且精彩。   牧临川这才想到了陆拂拂,拂拂还在出神呢,就被这人提到了软毡上摁着坐好。   还好,倒也不算蠢,还知道和自己配合。   借了陆拂拂这把刀顺利弄死了自己老婆,牧临川心情大好。   少年眉眼病态昳丽,他伸着手指细细磨蹭着她的唇瓣,“发什么呆?”   颇有些无辜地看着她,“这是你第一次看孤杀人吧?可有什么感想?”   陆拂拂动了动唇,没有吭声。   牧临川狭长的眼一眯,端详着她的神情,那猩红的目光像是针刺一样,细致地拨开了她的皮肉,一直深入肌理,似是察觉出来了什么。   他冰冷的手抚摸着她的脸颊,贴近了她颊侧柔声问:“你这是什么表情?”   “是生气了?”少年猩红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言语轻佻,眼神却很冰冷,“还是吃醋了?”   拂拂低下了头。   她不知道。   她分辨不清自己的感情。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她难受。   崔蛮一跃升至贵人,她也难受。   可陆拂拂清楚,她不能表现出吃醋的模样来。牧临川很薄情,在他没有动情之前,她先爱上了他,就意味着离死期不远了。   先被当作替身,后又被当做工具人,任谁心里都窝火,陆拂拂抬起眼,平静地说:“没有。”   少年嗓音依旧是动听磁性的,满目的杀意蓄势待发,想要寻找下一个目标:“敢骗孤,我就让你同他俩做个伴。”   陆拂拂:“陛下让我说真话吗?”   陆拂拂道:“那还请陛下低头,我想只说给陛下你听。”   牧临川一愣,似是也有些好奇她能说出什么,便顺从地低下了头。   拂拂深吸了一口气,紧张得手指都在抖:“陛下……”   少女嗓音压得低低的,清脆又冷淡:“十分热衷于玩弄人心。”   方才,与其说是牧临川主动为她出气,倒不如说是牧临川嫌憋闷,利用她来给自己找个乐子。   少年身形微不可察地僵住,猩红的眼死死地盯着她看了半晌。   伸出手在她下颌上略一摩挲。   他的确喜欢玩弄人心,将人之大悲大喜,爱恨情仇,种种情绪玩弄于鼓掌间,他掌握生杀大权,生杀予夺,就喜欢看这些人玩变脸。他像一个合格的人间观察员一样,记录着人在极限环境下的感情变化,这也是他在这个荒谬的人世间找到的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牧临川看着面前这其貌不扬的大山坳里走出的丫头,又对上她那和顾清辉八分相似,却又十分不同的眸子。   垂下了眼,平静地错开了视线,倒也没再计较拂拂泼了他一身茶水这事儿。   可是这还没完。   不能再说了,不能再说了,不能再说了。   理智疯狂告诉自己应该闭嘴。可是怒火烧得拂拂涨红了脸,少女深吸了一口气,又贴在了牧临川耳畔道。   “发簪不是我戴的。”   “是小郑贵人塞给我的。”   牧临川掀起眼皮,眼里没有惊讶,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流露。   “陛下可是觉得我邯郸学步,东施效颦?”   少年眼睫颤了颤,这才露出个讥诮的表情:“知道自己无法与嫂嫂相比,你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这小疯子倒是毫无遮掩的意思。   拂拂一愣,想到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心中砰砰直跳。   “陛下把我当作长乐王妃的替身,和我戴明月簪——”   拂拂淡淡的,言语里却压抑不住怒火与讥诮,反唇相讥道:“两者相比,在长乐王妃眼里,究竟哪个是对她的玷污和冒犯呢。”   牧临川脸色遽然大变,顶着一张司马脸,怀里抱着那面司马鼓,面色难看地盯着她。   拂拂头皮发麻,浑身发抖却还是硬撑着,冷冷地与他对视。   呸!拂拂鄙夷地看了牧临川一眼。   玩替身这一套的都是自作深情的渣男!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周身气势陡然一松,忽而巧笑倩兮,漫不经心地笑道:“是孤小看你了。” 第19章   牧临川似乎不欲与她多争辩什么,微微一笑。   在众人胆战心惊的注视之下,少年宛如一只披头散发的幽魂,脸上飞溅的血点未拭,眼角泪痕还未干,猩红的眼里笑意盈盈,宛如在演鬼片。   牧临川抱着那面诸天神佛纹的羯鼓,右腿半盘,支着左腿,继续从容地拍着他那面司马鼓。   拍了半天,或许是觉得缺了些什么,牧临川眉头微蹙,忽而恍然大悟般地击掌大笑。   “怪孤,孤竟然忘了这个。”   少年急急忙忙地赤着脚,走下了软毡,衣摆犹如一团迅速刮过的乌云。   弯腰拾起地上的人头,牧临川眉眼认真无比地,帮着人头调整了一下表情,捋了捋发丝,放在了自己面前。   “唉,都怪孤一时冲动,砍了你的脑袋,大家都被孤吓得都没心思听孤演奏了。”   少年眨眨眼,俏皮地轻点头颅的鼻尖,“孤给你最好的位子,他们谁都比不上。”   他高兴极了,敲着敲着突然抱着鼓站起身手舞足蹈。   这是韵律极强的狂喜舞蹈,嘴里哼着欢快的小调,扭着腰,踢着腿。一股由内而外的强烈的喜气感染了少年,少年眉飞眼笑,笑意轻快而愉悦。   这王宫里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   从华林园回来后,拂拂却小病了一场,脑子里一会儿是小郑贵人惊惧绝望的泪脸,一会儿又是崔蛮。   夜色已深,   袁令宜回到屋里的时候,便看到拂拂披散着潮湿的长发,面色苍白地坐在镜子前,脊背挺得直直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袁令宜愣了一愣:“拂拂?”   “那崔蛮的事我都听说了……”   牧临川在华林园里又一眼相中个少女,一举封她成了贵人。   袁令宜欲言又止:“你也不必过于挂怀。”   这时,镜子前的少女这才动了动。   “袁姐姐不是的。”陆拂拂看着镜子,目光却落在系统面板上。   “我只是在想,”拂拂怔然失落地,轻轻碰了碰镜子里的自己,“我是不是……太骄傲了。”   镜子里的少女面色苍白,双眼清明。   拂拂审慎地抿了抿唇。   回来后,她就一直在想。   上京,是大雍朝的经济和政治中心,祗洹林立,宝塔骈罗。   而王宫则是上京的核心,朱门华阁,金花宝盖,人人都想着在上京闯出一番天地,想要一步登天,做人上人。   她可有在牧临川俊美的皮囊下,他给予她的应接不暇的赏赐中,在这五光十色的诱惑中把持住自己的本心呢。   贫困山区里走出来的姑娘,大多单纯质朴,但也正因为见识得少了,往往会被些蝇头小利轻而易举地引诱,一步一步,走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看着系统面板,拂拂垂下了眼。   牧临川的好感度不知何时已经涨到了15%。   可这15%还是太少了。   这数值就像是给了陆拂拂一耳光,打得她一张脸高高肿起,脸上火烧。   陆拂拂闷闷地抱着膝盖,不声不响地垂下了眼。   她还是高估自己在牧临川心里的地位了,也低估了牧临川在自己心里的地位。   一个长得俊美,又身处高位,对你百依百顺的少年,时时刻刻在你眼前晃悠,你会不动心吗?   拂拂也不能免俗。   大山坳里的小姑娘未尝情爱,在这数十日的相处中,理所应当地,对牧临川也萌生出了些懵懂的,青涩的好感。   谁想她勤勤恳恳,汲汲营营,装傻卖呆到现在还是混了个“才人”,而崔蛮一露面就扶摇直上成了“贵人”,说心态没有崩那是不可能的。   好在,小郑贵人的死和崔蛮的出现未尝不是一件幸事,这让她及时看清了现实。   她面对的绝不是一个容貌俊美,性格体贴的少年,而是个杀人没有理由,残暴嗜杀,反复无常的魔鬼。   行啦,这回总算清醒了吧。恋爱脑要不得!!更何况这还是个变态杀人犯。陆拂拂你的三观已经行走在危险的边缘了!   陆拂拂抬起眼,深吸了一口气。   你还想不想给幺妮换肾了!!你只要记得这是个书中的世界,一切都是假的就行了。   而另一厢。   小郑贵人的消息传到裴姝这儿的时候,裴姝深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才维持住了面部表情管理。   “你说小郑贵人被陛下赐死了??崔蛮成了贵人??”   她本来是打算借小郑贵人的手除去陆拂拂,结果小郑贵人是怎么把自己玩死的?   裴姝:???   牵着裙子在廊下坐下,拂拂撑着下巴长长地叹了口气,捂脸哀嚎了一声。   自打她从华林园回来之后,牧临川就再也没召见过她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当时脑子一热,说出来的那句话惹恼了那小疯子。   果然是祸从口中。   现在好了,怼人一时爽,怼完火葬场。   拂拂闷头踢踏着脚,裙摆如同寒风中舞荡的花瓣。   与之相对应的是他对女主角崔蛮的爱宠,牧临川将她时时刻刻带在身边,一会儿是陛下又往崔蛮所居住的神仙宫里送了什么什么东西,一会儿是陛下又惩治了冒犯崔蛮的宫人。   和崔蛮的爱宠相比,前几天牧临川对她的纵容,真可谓是小巫见大巫了。   她这只小小的蝴蝶所引起的变化,很快又被原书剧情拨正。一切就像是照剧情所描述的那样有条不紊地继续前进着。   日子一晃而过,很快,王宫中又传来了消息。   那位被陛下亲自册封为贵人的崔蛮撞柱自杀了,少年天子震怒。但出乎意料的是,牧临川并没有把这位贵人拖出去喂老虎,反倒是吩咐左右宫婢好好照顾她。   这等爱宠可谓是破天荒地。   袁令宜很担心拂拂,就连方虎头也别扭地来安慰她。   没想到少女双眼依然十分清明,摇了摇头,反过来叫她俩放心。   牧临川已经很久没来永巷了,这段时间以来他对女主角崔蛮萌生了强烈的兴趣。   晚上躺在床上,陆拂拂叹了口气,眼睛亮亮的,丝毫没有困意。   牧临川宠幸崔蛮的这段时间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陆拂拂则在悄悄努力。   每天晚上,都往全身上下擦一遍花膏再入睡,按摩脸颊、颈部,做好保养和护肤。   问尚药局讨来调理气色的方子。控制饮食,多喝水,吃得少了,加大运动量。   学着穿衣打扮化妆。   凡此种种小心机,初时并不见变化,但日子一久,晚上拂拂坐在桌子前看书的时候。   袁令宜突然惊讶地问:“拂拂,你这皮肤好像白了不少?”   小姑娘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摸着脸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嗯,可能是天冷了吧。”   其实她很喜欢自己本来的微黑的肌肤,像是阳光洒落的大地,健康活力。可是上京崇尚敷粉之白,陆拂拂也只好在这上面下心思了。   袁令宜新奇地扯着陆拂拂,叫方虎头一块儿过来看。   方虎头淡淡地扫了一眼:“是白了不少。”   “头发也好了不少。”袁令宜掬起少女的乌黑的长发,低低地赞叹道。   拂拂的头发本来就又黑又浓。这几天她有有意保养,自然发量惊人。   幺妮从来就不像山坳坳里的姑娘,说起化妆美肤之类的话题,她可谓是头头是道。   幺妮曾言头发往往被人忽视,然而,发量、颅顶,实乃重中之重。   这些拂拂都模模糊糊记了下来,一一运用在了自己身上。   想到这儿,陆拂拂也往镜子里看了一眼。   镜中的少女,端坐在凳子前,那令人赞叹的,蓬松浓密的青丝垂落肩头。   这几日皮肤白了不少,却并非上京流行的那病态苍白,倒是呈现出了蜂蜜般甜蜜动人的色泽。   琥珀色的眼睛大大的,唇瓣翘起,顾盼间,更像是山野里惊鸿一瞥,一晃而过的麂子。 第20章   不管牧临川态度如何,生活总还是要继续的。   有时候缘分就是这么巧,某天陆拂拂像往常一样,早起去跑步的时候,正好就和女主角崔蛮撞了正着。   人未至,旁白君先到。   【少女被一群宫婢簇拥着,她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色纱裙,玉色的肌肤,黛色的眉。   虽然衣着素净,素面朝天,脸颊却依然在晨光下皎皎生辉,如明月般艳冶动人。】陆拂拂眼角抽了抽,深刻地怀疑这是《帝王恩》的作者在变着花样的水文。   其实听得多了拂拂她也已经免疫了,她只是在迟疑要不要上去打个招呼。   要知道牧临川虽然不管事儿,心里却对后宫里这风吹草动门儿清。   崔蛮位份比她高,如果她遇上崔蛮却没打招呼这事儿传到了牧临川耳朵里,还不知道她这个脑补帝要怎么编排她呢。   或许想,她是吃醋了,是恃宠而骄,立刻就对她这个一眼能望到头的女人失去了兴趣。   男人都是贱骨头。   拂拂在疯狂吐槽的时候,崔蛮已经看到了她。   她眼角余光扫了她一眼。   【她耻与这俗婢为伍。   阿蛮心中已经将这俗婢与牧临川划分成了同一阵营。   为了荣华富贵,不惜讨好牧临川那疯子。   一想到,她和这俗婢竟然同做了那小疯子的女人,阿蛮就恶心得直想吐。   好在那小疯子这几天来都没动过她,否则她真不如一头撞死算了。】崔蛮的眼里掠过了几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又足不染尘地飘然而去了。非要形容这目光的话,就像是在看一个自甘堕落的,愚蠢肤浅的妖妃。   拂拂:……   最近牧临川得到了新玩具,已经数十天没来永巷了,拂拂松了口气,她现在正需要冷静下来。   崔蛮得宠后,其他妃嫔看她的目光也没有包含敌意和忌惮了,反倒是多了几分果然如此的“了然”和“同情”。   冷宫的“阿陆”就像是一闪而过的流星,很快便默默无闻地湮灭在了美女如云的王宫之中。取而代之的是一颗闪闪升起的新星——阿蛮贵人。   ……   和一众妃嫔坐在下首,拂拂专注地看着不远处的牧临川与崔蛮。   今天一早,牧临川又发疯,把大家全都喊过来看歌舞。众人不敢拒绝,只好不情不愿地动身来到了殿内。   少年今天的打扮倒和之前的放荡不大一样,往日里,少年总穿着件黑纱绢的袍子,脚蹬木屐。   而今天却穿得十分利落,一身窄袖胡装,灯笼裤。   两侧长发十分骚包地编作十几个细细的小辫子,以金环束作一把,垂在胸前。白玉似的耳垂坠着大大的金圈耳环。   少年唇红齿白,目若点漆,脚踝上缠着金枝莲花纹的脚环,颇有些草原王子的风流俊健。   殿上铺设着柔软的西域地毯,容貌各异的美女□□着玉足,踏歌而舞,身姿袅娜得像是蛇。   他怀里抱着那把销金嵌玉的“美人骨”琵琶,懒懒拨弄,为面前起舞的美人们伴奏,将“暴君”“昏君”这几个字诠释得活灵活现。   崔蛮便低眉顺眼地坐在陛下最亲近的位置。   就是脸上的表情仿佛是被逼欠了八百万一样,半垂着眼,尽量与这靡靡之音相隔绝。   也不知道牧临川对这崔蛮说了些什么,崔蛮神情红一阵白一阵,咬着娇艳的下唇,露出不堪受辱的倔强表情。   而牧临川却哈哈大笑,笑得小辫子风骚地晃来晃去。   拂拂拿了桌前一个苹果,嘎吱咬了一口,眉眼认真地犹如在看网文改编剧。   这画面她眼熟啊,女主角崔蛮怎么可能会喜欢上这小疯子,为了她爹只好忍辱负重和这小疯子相爱相杀。   这几天的时间里,拂拂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   她对牧临川的感情,是袁姐姐说过的少年知好色则慕少艾的好感,是被忽视被比较下去的不甘心。   很快,陆拂拂就把这颗苹果吃完了。   看了太久的戏,腿都坐麻了,拂拂悄悄换了个姿势,锤了锤又酸又麻的小腿。   在这一众大气都不敢出的嫔妃中,她的动作着实显眼了些。   牧临川目光无意中一扫,看她这一副看戏的表情不由微微一怔。   突然点了她的名,语气缱绻而亲昵:“拂拂,上来。”   拂拂一愣,   这小暴君好端端叫她干什么?是看不惯她这么惬意,还是说饱读霸总文学的少女心中一凛,忽而升起个大胆的想法。   该不会是——喊她来刺激女主角崔蛮的吧?!   小说里不都是这么写的吗?女主抵死不从,男主揽着炮灰女配刺激女主。   拂拂抿紧了唇,脸色涨红了些,心里升腾起了点儿被侮辱的忿忿。   可是此时此刻,拂拂必须告诉自己,要忍住,为了幺妮要忍住。   可惜啊。拂拂看着牧临川冷冷地想,你不是男主,你就是个反派BOSS,要被打脸的那种。   少女像往常一样走到了牧临川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在了牧临川大腿上,只是面色涨红,眼神冷淡又气恼。   少年没有察觉出陆拂拂的异样,倒是对她这乖巧的行为感到十分满意。   眼角一扫,淡淡瞥了崔蛮一眼,嫣红的唇瓣一弯,猩红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崔蛮看。   拂拂看他这样,心里飘过“果然”这两个大字。   一众嫔妃的目光就像是利箭,陆拂拂低着头,权当做没看见,只尽职尽责地扮演女炮灰的戏份,去吃面前金盘子里的葡萄,一副胸不大,脑子也不好的模样。   牧临川转头掐着她下颔,似笑非笑道:“甜吗?”   拂拂顿了一下,十分配合地演了起来,露出个羞怯而娇俏的表情,飞了个媚眼:“要不陛下你亲口尝尝 ̄ ̄”   牧临川笑容一僵,如遭雷击,演不下去了。   他本来的确是打算用陆拂拂这颗棋来刺激阿蛮的。但陆拂拂这是在干嘛?   拂拂顿时紧张了起来,是她表现得太浮夸了吗??她刚刚虽然这么说着,却不主动去剥。   牧临川不愧是个变。态,心理素质那是一等一的,迅速调整好思绪,笑道:“你剥给我。”   拂拂深吸了一口气,使出浑身解数,拼出了十二分的演技。   “陛下讨厌 ̄ ̄”   少女娇嗔了一声,粉拳一锤他胸口,飞快剥了一个,喂到了牧临川嘴边,又不胜娇羞地迅速低下了头。   目睹这一幕的崔蛮:……   牧临川脸上刚整理好的笑意再度僵硬了,从未被国产浮夸演技支配过的少年睁大了眼,脊背上的汗毛根根竖起。   搞什么吊东西?这是被他晾了几天晾疯了?   就着她的手吃了,这葡萄还算甜,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吃着总有些不大对劲,少年不大满意地蹙起了眉头:“还行,稍微有点儿酸。”   又拿起桌上一个橘子,苍白的手耐心地剥去了橘子上的橘络,递到了拂拂嘴边,“尝尝这个。”   拂拂抬起眼。   牧临川亲自剥橘子,猩红的眼注视着她,大有看她吃下去才罢休的架势。   拂拂动了动唇,咬了一口。   好酸。酸得她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陆拂拂内心流泪,不甘示弱,小粉拳哐哐哐捶着牧临川胸口,娇声道:“好甜,不愧是陛下亲手剥的橘子 ̄ ̄”   牧临川本来就病弱,被矫健得像头小牛犊的拂拂捶得有点儿内伤,面色可谓精彩纷呈。然而当着自己这众老婆的面,是绝不能表现出来,也绝不能承认自己身娇体弱易推倒的。 第21章   牧临川沉默下来,终于察觉出来点儿不对劲了。   少年面色青青白白一阵子,明显不相信陆拂拂的鬼话。   他放慢了呼吸,沉默地盯着她看了两秒。突然劈手夺过了拂拂手里的橘子,往地上随便一丢,冷冷嗤笑:“小骗子。”   今天陆拂拂有些不大对劲,好像忽远又忽近,难以捉摸。   牧临川皱紧了眉,无来由地有些焦躁。难不成是嫉妒他这几日宠幸崔蛮?   牧临川下意识地露出个刻薄而嘲弄的微笑,然而心里的焦躁却好像一点儿没抚平。   他忍耐下来,修长的指节轻扣着小几。   两人旁若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将这桌上的瓜果全都品评了一遍。   坐在牧临川身侧的崔蛮,则变成了个尴尬的透明人。   崔蛮脸色微微一变,一副不能忍受的表情,看着拂拂的目光愈发冷淡了点儿,像是在唾弃她怎么会如此心甘情愿地拍牧临川的马屁。   【牧临川、牧临川他这小疯子,竟然如此低俗放荡。   少年拥着怀中的少女,笑意盈盈。   时不时挑着陆拂拂她下颔,笑得荡。漾。   眼见两人在殿内旁若无人的调情。   崔蛮浑身一震,胃里一阵翻涌,心里对牧临川的厌恶又多添了几分。   她长那么大何曾受过这等屈辱。】   听着旁白君的念白,拂拂心里都快忍不住给自己竖大拇指了。   看吧!超额完成任务了!刺激崔蛮的成就达成,牧临川该谢谢自己这个神助攻。   好似终于忍无可忍,看不下去这辣眼睛的一幕了。崔蛮垂下眼,胸前几经起伏,终是咬着唇开了口:“陛下,妾觉得有些头疼,想下去歇息了。”   究竟是真心告退还是以退为进,这就有待商榷了。   牧临川这时候明显还在怀疑人生中,少年笑容僵硬,死死地盯着陆拂拂,闻言,想都没想道:“哦,那你走吧。”   崔蛮:???   仅此而已?   崔蛮眼睛睁得溜圆,不上不下地僵在了座位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上火辣辣地烧着,又气又急。   她刚刚的话其实都是气话,无非是以退为进,欲擒故纵,等着牧临川后悔来哄她罢了。   她自恃美貌,想当然地也以为牧临川是贪图她的美色,却未曾想到这小疯子竟然当真不给她任何面子。   【果真是个昏君。   阿蛮啐了一口。】   牧临川将目光从陆拂拂身上移开,瞥见纹丝未动的崔蛮,嘴角一翘,貌似疑惑地“嗯”了一声:“你还未走?”   少年摆摆手,催促道,“你不是头痛吗?怎么还不走?”   崔蛮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这才深刻地意识到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羞恼地站起身,行了一礼。   牧临川抬起眼,好奇地搁下了手里的哈密瓜,支着下巴打量着阿蛮。   裙摆掠过玉阶时,她竟然被这玉阶绊了一跤。   阿蛮狼狈地跌坐在地上,许是扭伤了脚踝,扶着地面竟一时半会儿站不起身。   少女眼里立时朦胧着一层水汽,却固执地,不愿请求任何人的帮助。许是察觉到了牧临川的视线,脊背反倒挺得更直了些。   此情此景,牧临川沉默了。   非但默了,毫无怜香惜玉之情,反倒默默起了层鸡皮疙瘩。   他是故意叫陆拂拂上来的,为的就是看看崔蛮的反应。   崔蛮这欲擒故纵的模样简直和牧欢宫里的女人没什么两样。或许将这阿蛮留下来是个错误,要不还是杀了吧?   牧临川嗤笑一声顿感无趣,大为扫兴。   一转头,拂拂却在吃葡萄,一颗接一颗,吃得眉眼弯弯,无比幸福。   自认为已经完成了任务,拂拂长舒了一口气。   她已经完美地演完了炮灰女配的剧本,接下来就是牧临川这小暴君和女主崔蛮自己之间的事儿了。   牧临川:……   少年突然怒从心起,冷笑一声。   明明是想用陆拂拂来气这阿蛮的,却没想到倒叫他心里不痛快了起来。   看着少女没心没肺吃哈密瓜的模样,牧临川脸色黝黑:“好吃吗——”   少年的嗓音幽幽地从脑后响起。   “孤问你,好吃吗?”少年垂着两扇乌鸦羽似的眼睫,瘦削的手指卷着她的发丝,百无聊赖地玩着她的头发。   牧临川:“你就没什么要和孤说的?”   比如说,因为他偏宠这阿蛮,冷落了她,使个性子什么的。   拂拂很想说些什么,但牧临川出现得太快突然,哈密瓜卡在了喉咙里,呛得她满脸涨红。   “陛下——妾——咳咳咳——妾——”   拂拂指了指喉咙,咳得死去活来,泪流满面。   牧临川:……   他看不下去了,伸出手替她拍了两下。   牧临川亲自替她拍背,陆拂拂浑身直冒冷汗,事实证明人的潜力是无限的,竟然让她飞快地就将这哈密瓜咳了出来。   牧临川收回手,耷拉着的眉眼一扫:“说罢。”   说、说什么?   陆拂拂怔愣了半秒,眨巴着眼,艰难地又飞了个媚眼,柔弱无骨地靠了过来:“陛下讨厌 ̄叫妾说什么嘛。”   牧临川表情凝固了。   少年像猫儿一样惊起,“刷”地一下飞快黑了脸,伸出一只手摁在了陆拂拂面门上,阻止了陆拂拂往自己身上靠。   “快滚吧。”   陆拂拂干咳了一声,收回了媚眼,迅速整理了衣裙,小狗一般乖巧地下去了。   牧临川:……   少年脸色变了又变,目露羞恼。   不爽,十分不爽。   牧临川觉得自己被愚弄了。   夜半。   牧临川又像幽魂一样,飘进了千佛窟中。这千佛窟乃是牧临川主持修建,耗时数月。   一向侍奉牧临川左右的内侍张嵩看在眼里,忧在心里。   他多病少眠,经年累月地睡不着觉乃是常事。   陛下若是寻常失眠倒也算好的了,最怕是受这病痛折磨所致的少眠。   陛下的肺向来不好,年少时在冰天雪地里冻过一阵子落下了这病根。常常深更半夜咳得涕泗横流,整夜整夜睡不好觉,熬得两只眼睛红得像个兔子。   骚包闲得蛋疼如牧临川,短短一个下午又换了件衣衫。   为了行动方便,牧临川今晚倒没穿那身单薄又宽松的玄色长袍,时人均好褒衣博带,大冠高履,但少年年纪小,不过十六,穿着高履有些踢踢踏踏的。   他今日下半身着黑色纨裤,用红绳在脚踝间绑紧,绳上缀金玉,犹如大大的灯笼裤,行走间,彩光流泻。   上半身则穿着一件深红色裲裆。   这一身比之从前的褒衣博带要合身不少,倒是一扫往日的颓糜与阴沉,多了些少年飞扬的意气。   发辫解开,束着个马尾,只余两三缕微卷的碎发垂落鬓角。乌发墨鬓,眉眼细长,猩红的眼中神光熠熠。   这千佛窟中明灯千盏,顺着墙壁错落有致地排列。墙壁中凿空,中置诸像,高矮胖瘦不一,工巧绮丽。或有七尺金像数躯,六尺金像五躯,玉像十三躯。   金织成像,绣珠像各十五躯。   在灯火照耀下,仔细看去,这些发丝、肌肤、眼珠竟然又如真人。   牧临川将手拢在袖中,踢踏着脚,转了个身,一脚踢翻了这千佛窟中的错银铜牛灯架,坦然自若地绕过地上这些乱七八糟的杂物,一路往洞窟深处走。   张嵩跟在牧临川身后,面上恭敬有余,心里却骇得冷汗涔涔。   饶是到这千佛窟中来了已有数十次,他还是受不了这些“东西”。   对,东西。   倒不是他胆大妄为,敢对佛菩萨不敬,实在是这些东西根本算不上“佛菩萨”。   这些佛像,有高有低,金玉环身,脖颈佩日,威严赫赫。   高的宛如结跏趺坐在云端。诸天神佛,半敛双眸,俯瞰着洞中穿行的二人。   牧临川七拐八拐终于来到了目的地,咬着笔画笔坐下,信手为面前这尊还没上好色的佛像着色。   这一尊“佛像”头颅低垂,腹中空空,露出狰狞的血肉,腹腔中能清楚地看见血色的肋骨与一截通红的脊椎。 第22章   这分明却是具已经被开膛剖肚,掏空了内脏的尸体。   张嵩苦着脸跟上,他还记得这具“佛菩萨”生前的模样,这位生前在朝野中也算是个人物,乃是都督一州军事的陈峻拔,因与长乐王牧行简往来密切,被陛下撸起袖子亲自收拾干净了。   众人只知道陛下暴虐嗜杀,却不知道陛下杀人还区别对待。   如小郑贵人之流的,便随手拖下去埋了、砍了、喂了。但诸如陈峻拔一类,陛下觉得这样杀了他们太埋汰他们了,便会吩咐内侍将他们带到这千佛窟,自己亲自动手处置。   这佛像里的内脏正是一旬前,牧临川自己亲自动手掏空的。彼时,少年神态自若地伸出手,掏出鲜血淋漓的心肝肠肺,随手丢在盘子里,目不斜视道:“将这些拿去喂虎。”   也只有在此时,牧临川这阴沉病态的神情才一扫而空,变得精神奕奕,神采飞扬,嘴里哼着小曲儿,专心致志地为这佛像描眉作画。   等他将这剩下来半边上完色之后,天际已经微微亮了。   牧临川搁下画笔,颇为志得意满地打量了一眼自己杰作。他兴奋得脸上发热,热血上头,虽然一晚上没睡,全还是精神奕奕。   转过身,踢踏踢踏地出了千佛窟,“走,去冷宫。”   拂拂是在睡梦中被人戳醒的。   一睁眼,便看到少年撑着下巴,手里拎着个不知从哪儿扒拉来的狗尾巴草,挠着她鼻子玩儿。   天知道一睁眼就看到牧临川,是多么挑战人生理极限的一件事儿!   牧临川浑然不觉自己的出现是多么惊悚,反倒还轻轻踢了拂拂一脚。   “起来。”   陆拂拂被人从梦中叫醒,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地问:“起来干嘛?”   少年口气自大,浑然不觉自己这行为多么无耻且招人恨,恬不知耻道:“陪我聊天。”   拂拂:……   幸好她脾气好没有起床气,拂拂叹了口气,认命地起身换衣服。   解系带的手微微一顿,拂拂吞吞吐吐地道:“陛下?”   牧临川疑惑地问:“何事?”   看这小暴君毫无退避之意,陆拂拂涨红了脸,只好自我催眠自己,她和牧临川是夫妻,反正她也没啥好看的。   少女穿着一身白色的小衣,单薄的布料紧贴着腰线,胸|臀尚未发育完全,如青涩的山峦,一捧如水般的乌发垂落臀后,裸|露的肌肤在晨光的照耀下,泛着莹润的色泽,宛如一笔横书的水墨画。   牧临川神情淡定,还有些许不耐,他真的对她的肉|体不感兴趣,看着她的眼神宛如在看一块儿肥瘦均匀的猪肉,还不耐烦她换衣服慢吞吞的。   等她换好了衣服,牧临川皱眉问:“你平常都干嘛?”   陆拂拂想了想,一滴冷汗默默滑落:呃……种地算吗?   今天一早这小暴君又不知道发什么疯,久违地跟在她身后粘着她寸步不离,陆拂拂又赶不走他,只好权把他当作跟在自己屁股后面跑的幺妮。   弯腰扎紧了裤腿,拂拂拍了拍脸,精神奕奕地抡起锄头去种地。   牧临川像道幽魂一样飘在她身后,新奇地左看看右看看。   天还未亮,晨露未晞,行走在草叶间,裙裾沾染了点点凉意。   陆拂拂面朝黄土,认真锄草翻田。   大抵上天|朝人民都对种地有种莫名的向往,陆拂拂从小就在家里做惯了农活,她既不通琴棋书画,也没多少高级趣味,种田倒成了陆拂拂打发时间的手段。   种出来的瓜果蔬菜既能吃,劳作的过程中又能运动健身,可谓一举两得之事。   牧临川站在田边,打量着她,有些嫌弃,有些讥诮,又有些意外和好奇。   《礼记·月令》曾言“孟春之月,天子亲载耒耜”,高贵的陛下,除非春耕之时,需扶犁而耕,对于农事可谓一无所知。   竟然不是变着花样吸引他的手段?   牧临川迟疑地看着陆拂拂竟然真的埋头干起了农活,干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一门心思地跪在地上拔草,像是全然忘记了身后还有个人。   少年皱了皱眉。   被这样忽视,他心中多多少少有些不情愿,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前段时间也是这么忽视陆拂拂的。   牧临川状似无谓地问:“你为何要先把锄头泡在水里?”   拂拂抡起锄头尽职尽责地展示给牧临川看,像从前教幺妮那样,温和又有耐心:“因为这样木头柄和锄头连接的地方紧一点儿,不容易掉下来。”   这到底有没有用陆拂拂不知道,反正她大(爸)和她妈都是这么和她讲的。   牧临川点点头:“那你为何又往上撒草木灰。”   拂拂笑眯眯道:“因为这样能改良土质呀。”   今天下地,少女鬓角只簪了一支蝴蝶发簪,笑起来时,眉眼弯弯,鬓角停立的蝶翅乱颤,折射出璀璨的光,看着热闹,刺眼。   与千佛窟的阴冷不同,她身上有一种很是浅显的热闹,是一种见寒作热,不依不饶,大哭大笑的市井热闹,或许显得有些粗俗,有些愚笨,却胜在真切。   这热闹又浅显的模样,倒显得他一门心思放在了宫斗上。   牧临川一时语塞,难得感到了点儿尴尬,错开了视线,这种农活,他以往看着只觉得无聊。春耕之时,也只是意思意思推两下。但或许是这回佛像上色比较完美。少年脸色稍霁,猩红的眼一转不转地盯着她看,当中竟然多了几分难的平静。   先是把土都翻上一边,接着用把种的地瓜刨出来。   牧临川站在一边围观,看着陆拂拂像只卖力拉犁的小牛犊,眼睛大而亮,甩着尾巴吭哧吭哧埋头苦干,少女手脚利落,汗水濡湿了乌黑的长发,面色潮红得像猴屁股。   少年猩红的眼一暗。   他能看出之前陆拂拂对他有几分好感,可喜欢他的人多了去了,陆拂拂是他的妃嫔,喜欢他更是天经地义。   他并未觉得陆拂拂有多特殊,除了——那双眼睛。   收回心里那点淡淡的刻薄,牧临川饶有兴趣地继续看着陆拂拂忙活。   将刨出来的地瓜捡着丢进了准备好的箩筐里,拂拂吃力地挑着扁担,把这两大筐地瓜挑回了殿内屯着。   做完这一切,她还没闲着,又哒哒哒地挑着两个桶出了冷宫。   牧临川追上去:“去哪儿?”   拂拂:“我去要点儿粪。”   牧临川不假思索,兴致勃勃地说:“孤与你一道儿。”   每当这个时候,便有内侍穿过清晨的薄雾,推着粪车出来了。车上满载着一整座王宫中人五谷轮回之物。   然而,今天送粪车出王城的内侍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人拦路抢粪!!   看清楚这抢粪之人的容貌之后,小内侍噗通一声,吓得粪桶都掉了。   陛下!!   牧临川捂着鼻子,一脸嫌弃,“快点儿臭死了。”   “陛下觉得臭可以去边上站着。”拂拂眉眼认真且严肃,完全看不出来埋汰之意,“边上没味道。”   真的,一点都看不出来。拂拂心中默默对天发誓。   牧临川觉得陆拂拂是在阴阳怪气自己娇气。他鼻腔出气,皱着眉搁下了手,虽然嫌弃,却还是没走一步。   小内侍看在眼里,几乎快吓哭了。   陛下今天这是转性了不成?这位美人又是谁?这古往今来哪有带妃子抢粪的暴君啊。更惊悚的是,陛下明明嫌弃,偏偏还忍住了没发作。非但没发作,还盯着他使劲儿瞧,监督他往桶里倒粪。   “手抖什么?”   “再倒点,满上。”   内侍的手更抖了,吓得都快哭了:……陛下你能别用倒酒的语气命令奴倒粪吗?   倒了满满两大桶粪,牧临川满意了。   拂拂惊喜:“好多!”   牧临川身为男人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大手一挥,“以后再想这些东西,与孤说一声便是了,想要多少有多少。”   小内侍呆呆地看着陛下与这位不知名的妃嫔越走越远,神情也愈加恍惚。   两人的谈话声隔着将散未散的薄雾隐隐传来。   陛下问:“这些粪你不直接浇?”   这位妃嫔认真地回答道:“还不能浇呢,直接浇上去菜会被烧死的。”   忙活了一大早,两人已是饥肠辘辘。抻了个大大的懒腰,拂拂想到了什么,一时得意忘形,直接拽着牧临川的胳膊,带着牧临川哒哒哒奔出了冷宫。   “陛下!你随我来!”   少年看了一眼挽着自己胳膊的拂拂,面色一顿,风云变幻,分外复杂。   陆拂拂哪里知道小暴君如此娇弱敏感的少女心,七绕八绕地带着牧临川在宫道上横冲直撞。   作为个昏君,牧临川他虽然放着后宫这众妃嫔不睡,偶尔却还是装模作样揉两把的。被她拽着个胳膊,神情一时间有些缤纷,用陆拂拂的话来说,浑身上下都觉着不得劲。   他僵硬着身子想抽开,没抽动。   也就这一眨眼的功夫,少女已经兴冲冲地带他赶到了目的地。 第23章   宫门不远处正立着个小内侍。   这天,宗卿打了个哈欠,像往常一样,照例出宫门采买,走到一半却突然被人拦住。   陆拂拂好像和面前这内侍颇为熟稔的模样,牧临川不解地看着陆拂拂拽着他径直走到了他面前。   “宗卿大哥早啊!”   这正是之前在永巷帮着陆拂拂代购的内侍宗卿。   “不早啦,阿陆,日头都这么高啦。”   抬眼看到陆拂拂,宗卿笑着往前走了几步,却在眼角余光瞥见陆拂拂身边的少年之后,陡然顿住,一个滑跪,当场在陆拂拂面前跪了下来。   “陛陛陛下??!”宗卿失声惊呼。   这俊俏的少年郎不是大雍朝可亲的幼君还能有谁?陆拂拂怎会与陛下走在一起?   拂拂从袖子里翻出个钱袋子:“宗卿大哥,能不能再帮我带俩饼,就之前带的那种胡饼,多放点儿羊肉和胡椒。”   宗卿心都皱成了一团,他面容抽搐了一下,挤出个又像哭又像笑的表情:……在陛下和善的注视之下,他也不敢接啊这叫啥,叫私相授受。   完了。帮宫人外出带货这事儿被陛下逮了个现行,宗卿差点儿掉了眼泪,趴在地上,将头磕得砰砰响。   “陛陛陛下饶命,奴——”   牧临川懒洋洋地发话:“接。”   宗卿呆住,滑稽地抬起了脸,双眼迷茫,哆哆嗦嗦地接了拂拂递来的钱袋子。   “不是叫你出去买饼吗?”少年反手握住了拂拂的手,狭长的眼里似笑非笑道,“还不快去?”   ……   宗卿一走。   牧临川忽道:“阿陆?”   陆拂拂不明所以:“啊?”   牧临川:“哼。”   不是对他有几分好感吗?   少年脸色微有些难看。   这内侍又从哪儿冒出来的。他就算不把陆拂拂当个玩意儿,那也是他的妃嫔。   又打量了陆拂拂一眼,牧临川皱紧了眉。   清晨日光正好,少女半张脸都朦胧在熹微的晨光下。最吸引牧临川目光的是她那一头蓬松的青丝。   牧临川目光微微闪烁,抿紧了唇,强忍下想要动手薅一把的冲动。   这几天里他来永巷来得比较少,陆拂拂好像……变漂亮了不少?   少女眼睛像初融的冰雪,青丝披散在身后。仿佛在山林间闲庭信步,颇有几分慵懒的幼兽,说不出的神气好看。   可惜虽然人变漂亮了不少,眼光却差得够可以的。   少年半晌没吭声。   拂拂一头雾水:……??   这又是怎么了?怎么比姑娘家还爱耍小性子?   牧临川你吭个声儿?你光“哼”不说话?她心里怪没底的。   牧临川忽而又张口,有点儿子阴阳怪气的味道:“宗卿大哥?”   拂拂差点儿跳起来,左看右看,雀跃道:“宗卿大哥回来了吗?这么快?”   牧临川:……   那厢,宗卿如蒙大赦地退下,一退出牧临川的视线,立刻拔腿狂奔到了胡饼店前。   他从前与陆拂拂关系虽然好,但亲兄弟明算账,总要收些跑腿费的,路上也慢悠悠的,并不多上心。   毕竟关系好能当饭吃吗?   绝无像现在这般火急火燎,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   买回来的饼子还是烫的,接过饼,宗卿终于绷不住了,捂着胸口直喘气,回想刚刚发生的事,还像是如坠梦中般不真切。   陛下抓到了他现行,却未曾责罚他。难道说,宗卿迟疑地想,传言阿陆得圣宠这事儿是真的?可陛下也不曾提拔阿陆的位份啊?   没一会儿功夫,宗卿便满头大汗地将饼买了回来。   拂拂大大方方地分了一个给牧临川。   牧临川哼了一声,还是接过了,嫌弃地直皱鼻子。   “你平常就吃这玩意儿?”   “好吃啊。”少女眉眼弯弯地笑起来,热情安利,“陛下你尝尝!尝尝!!”   牧临川神情莫名地盯着手里的饼看了一会儿,大早上的,他觉得这饼子里的羊肉格外刺眼,格外腥膻。   但架不住陆拂拂热情安利,高张尊口咬了一角下来,淡淡地下了个评价:“还行。”   拂拂松了口气,心道,要讨好这小暴君还当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幸好今天牧临川有闲心与她纠缠。她能趁这个时候多刷刷好感度。   大早上被牧临川拖起来,可不能浪费了这个机会。   与宗卿告别之后,陆拂拂领着牧临川继续走,一路走到王宫里一处用以观景的高亭大榭上。   飞梁跨阁,秀出天际,高临王宫。   四处是雕墙画壁,檐牙涂金。檐下角角皆垂金铎,微风徐来,宝铎和鸣,发清微之声。   两人比肩席地而坐,一块儿啃饼。   拂拂指着远处道:“陛下,你看,这儿能看到宫外呢。”   此时才刚刚日出,一轮红日直挂天际。霞光中朦胧着上京百姓的房屋影子,一如海市蜃楼。   远远看去,能看到诸罗绮户,小桥流水,亦能看到大菩提寺的佛塔,看到走卒商贩,引车卖浆,看到熙熙攘攘的长街,书生牵着驴子走过。   牧临川一拧眉:“你想出宫?”   拂拂给了个谨慎的回答:“还行。”   “小骗子,”牧临川明显不信,又嗤笑,“想去就是想去。”   陆拂拂惆怅了,她的确是想去的,来到古代这么久了,她还没看过这古代的繁华呢。   之前坐马车,也是掀起车帘往外走马观花地看一眼,一路日夜兼程,紧赶慢赶,根本看不到什么风景。   拂拂抬起手咬了一口饼,又放下了。   神情怔忪出神,默默地想。   如果有机会出宫的话,她一定要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等能给幺妮换肾了,再好好跟她讲讲她穿越这事儿。   一想到自家可爱的妹子,拂拂就忍不住露出个有些雀跃的笑来,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有小星星。   牧临川瞥了她一眼,不由一愣,眼里有几分困惑。   身旁的少女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了个堪称柔软的笑意,柔软蓬松的长发披散在肩头,经由晨光照射,熠熠生辉。   牧临川脸上一阵阴晴不定,抿紧了唇,心里动摇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不大确定地想。   陆拂拂这几日好像变好看了不少。   “我也想出去看看,不过外面哪有宫里舒服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更何况,宫外……”拂拂眨眨眼睛,不大熟练地拍着马屁,“宫外没有陛下。”   宫外没有陛下。   这几个字像是猛地撞入了心里,牧临川眉心和心头齐齐一跳,拉下了脸。   脸上没多少表情地盯着拂拂看了半秒。   他不信她说的半个字。   却不妨碍他忽而笑了。   “这可是你说的。”   微风吹动了少年鬓角微曲的碎发,牧临川眼里倒映着彩色的烟霞,唇瓣润泽动人,挑起了个弧度,一字一顿,语调轻而慢。   “你若是骗孤,孤就扒了你的皮,做一面人皮鼓,日日置于袖中。” 第24章   拂拂眨眨眼,甜甜地笑起来,暗自腹诽:那可由不得你了,完成任务后我就跑路。   牧临川没陪拂拂多久,很快便又趿拉着木屐,将手抄在袖子里上朝去了。   朝堂上的内容大差不差,无非是请求制衡来自上游荆州的威胁,牧临川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底下这一棒子大臣你来我往,夹枪带棒。   荆州由于特殊的地理和军事地位,一向是大雍朝的军事重镇。   “方伯之任,莫重于荆、徐,荆州为国西门,刺史常都督七八州,势力雄强,分天下半”,便是说荆州的重要性。   最重要的是,如今的荆州刺史,也姓牧,是牧临川的堂兄牧行简。   和牧临川这个昏君堂弟相比,牧行简可谓是鼎鼎大名的能臣武将,雄才大略,有经天纬地之能,坐镇荆州抵御着来自北边的军事威胁。   牧行简野心昭昭,路人皆知,早晚都要从上游打下来,废了他这个昏君堂弟。   眼见着牧行简势力越来越强,渐渐有南下之心,一众大臣是火急火燎,急得嘴上冒泡。苦口婆心地劝牧临川务必得在牧行简还没成大气候之前,先给他一刀。   牧临川他懒懒散散地支颐笑看,末了摆摆手道:“无妨,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众大臣差点儿没气厥过去。   人郑庄公和你这个小废物昏君能一样吗?   终于有人憋不住,颤巍巍地跪倒在地上:“陛下年幼,尚不知长乐王之险恶,其功高意侈,阴图信逆,若不在此时将其拿下,势必要养虎为患,颠覆社稷啊。”   又痛心疾首地劝牧临川要多多勤于政事,勿要再贪图玩乐了,陛下在位数年无令发,无为政,在民间,陛下的名声已经碎裂一地了。   对此,牧临川想了想道:“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子释之。”   对于这不要脸拉着古时一众贤明君王来给自己挽尊的小疯子,众人气得面色铁青,可算是明白,陛下就是个疯子,他听不懂吗?不,这小疯子鬼精鬼精的,哪里不懂这些政事上的弯弯绕绕,但他却是个好整以暇,支颐笑看,拉自己王朝入火海陪葬的疯子。   被这一众大臣围攻了半天,牧临川心中略有不爽,出了殿门,牧临川顿了顿,鬼使神差地又去了冷宫找陆拂拂的麻烦。   拂拂正犯困,一睁眼就看到少年俏生生地站在殿门口,死皮不要脸:“陪孤用午膳。”   拂拂有点儿无力地捂住了脸:“陛下你下次来能吱一声吗?”   少年看了看她,红唇微启,十分淡定地退了出去,站在门槛后面:“吱。”   拂拂被少年的死皮不要脸,惊得瞠目结舌:“你你你……你这人……真是……”   “是你说要陪孤的。”牧临川微微一笑:“怎么,现在便要反悔吗?”   牧临川的午膳不愧为“皇帝”的膳食,一桌子山珍海味几乎快望不到头。   虽然说着是陪“孤”用午膳,牧临川却不怎么动筷子,只撑着下巴,猩红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拂拂吃。   席间陆拂拂也没有掉以轻心,要知道吃饭也是个技术活。   为了攻略这小暴君,她颇有几分矜持地多吃素菜,肉菜几乎不动。   一是为了减肥。   二则是为了维持形象。   拂拂表明上依然是矜持的,心里依然痛苦地想要打滚。   肉肉肉!她好想吃肉!   看到肉却不能吃太痛苦了好吗?   为了幺妮这病,她做过洗头小妹,当过KTV前台,在工厂流水线上站过。   出来闯荡时,她不过也是十五六岁的年纪的学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每天做得工多,吃得也多,便有同事调侃她吃饭不像个小姑娘,有一把子力气,浑像只小牛。   大抵上,在世人眼中,女孩子就不该多吃肉。   漂亮的女孩子爱吃瓜果蔬菜,吃一拳头大小的饭,已成了刻板印象。   于是,女孩子们都被规训的小小的,柔柔弱弱的,就像小猫、小兔子或是小鸽子。   拂拂一点儿都不赞成这约定俗成的规矩,如今却不得不为之。   这给她带来一阵古怪的错觉,她就像是削足适履的灰姑娘的姐姐们。自踏出那个生她养育她的山区起,便不得不为了迎合世人的目光,一点一点削去了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   看着少女眼神发绿,一筷子接一筷子吃着青菜,牧临川古怪地问:“你不爱吃肉?”   拂拂:……   牧临川很是体贴,“若你不爱吃那就撤走吧。”   少年坦然自若地招招手,“来人,才人不爱吃肉,撤走,换点素菜上来。”   拂拂睁大了眼,别啊   她涨红了脸,赶紧拦住了牧临川,小小声地说:“……倒也不是。”   牧临川:“?”   这三言两语间,陆拂拂好像又摸清楚了牧临川的为人。   在知晓牧临川并非这种人后,拂拂红着脸闭上眼一股气道:“就是、就是因为太喜欢吃肉了。才不好意思在陛下面前表现得那么夸张。”   天知道她是真的很喜欢吃肉。   可牧临川竟然没嘲笑她,只看了她一眼,把自己眼前的肉菜全推到她面前了。   拂拂愣了一下,心里微有震动。   感动的情绪只维持了半秒。   牧临川还惦记着早上这事儿,凉凉地问:“怎么样,和这胡饼哪个好吃?”   拂拂啃着鸡腿,忍不住笑起来,笑得眉眼弯弯:“这个,这个好。多谢你,陛下。”   牧临川偏头看着她:“陆拂拂,我给你讲个故事如何?”   ……   嘴里的鸡腿突然就不香了。   拂拂脊背一阵冒冷汗,搁下筷子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想不通这小暴君又要发什么疯,就不能让她安心地吃顿饭吗?   牧临川压根不在乎她的意见,她想听与否,少年根本没搭理她,却自顾自地讲了起来,讲的正是他童年的经历。   牧临川幼时就显露出与常人不同之处。   这一点首先体现在他出生那天。   他一开始是姓谢的,叫谢临川。他阿父名叫谢浑,是先皇的表兄。   先皇闻得他的降生,在他出生时,特地向谢家赐下了不少阿堵珍宝,又封他阿父谢浑为太原王。   这与其说是荣耀,倒不如说是一顶光明正大的绿帽落在了他阿父头上。   谢浑倍感屈辱,却又要收下这“浩荡皇恩”,替皇帝陛下养孩子。   他出生时其实并非天降红光,而是他阿父,在书房里点了火,上了吊,活生生地将自己烧死了。   火势太大,众人进不去,只眼睁睁透过窗户纸,看到书斋中吊在房梁上的身影,旋即被火舌吞噬。   等灭了火,谢浑已成了一截焦骨。   目睹这惨烈的一幕,谢家厌恶他,害怕他,不敢收留他,干脆将他送得远远的,送到了大菩提寺中。   大雍朝崇佛,佛寺林立,王侯贵臣多爱将孩子送至伽蓝学习佛法精妙。   牧家虽然是一门疯子,但容貌却都远胜旁人,牧临川幼时生得玉雪可爱。   “你猜怎么着。”少年垂着眼玩弄着筷子,语气漂忽,凉凉的有些吓人,“孤在寺里遇到个比丘,名唤法裕。”   下一秒少年微微一笑,鬓角细碎的卷发荡开,语不惊人死不休,“法裕爱我。”   爱?是她想象的那个爱吗??   陆拂拂目瞪口呆地搁下了筷子,不知不觉就听得入了神,也没心思再啃碗里的鸡腿了。   谁都知道越多死得越快。可不继续听下去,她又无法了解牧临川。   拂拂咬了咬唇,心想,这是个多好的了解这小暴君的机会。   似是看出来了陆拂拂的摇摆不定,牧临川偏不如她意,掰正了她脑袋,继续凉森森地说。   “法裕看孤生得可爱,便生出了些不该有的心思。” 第25章   拂拂怔住,嗓子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干又涩。   少年半垂着眼,似乎是陷入了回忆之中。   头两年牧临川起初不懂,但却打心底不喜欢这法裕,每每大老远遇到他,都要先行避让。   后来,年纪渐长,更多添厌恶,常常避开法裕,独自修行。   六岁那年,法裕死了。   “死……死了?”拂拂愕然地问。   这是个什么神转折啊!   少年眼睫微颤,无辜地看着她,看上去当真温驯。   “是啊,死了,具体是被哪路英雄所杀孤也不知晓。”   总而言之,法裕被人发现死在了大雄宝殿里。   鲜血泼满了大殿壁画,将这壁画弄得一塌糊涂。   法裕则被人用刀拿刀剖开了他的胸腹,掏出了心脏。   摆成了个结跏趺坐的姿势,一手作施无畏印,一手作与愿印,掌心就捧着他那颗红彤彤的心脏。   还在地上写了几个血字。   “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   第二天,前来清扫大殿的沙弥见到这一幕,吓得昏死了过去。   此事惊动了大菩提寺众比丘。   尤其是这地上的血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意为无上正等正觉,写于此犹如□□裸的嘲讽。   至于牧临川,虽然嫌疑最大,倒没有被怀疑。   一是这字写得太好,精神飘逸,不像是幼童所书。   二是一个奶娃娃能做什么?   寺中的首座问:“法裕叫你出去后,你们去了哪里?”   牧临川露出个茫然又困惑的表情,“法裕师叔偷偷塞给了我一块儿糖,后来便离开了。”   首座道:“后来呢,你可知道后来他去了哪里?”   牧临川道:“我不知道,法裕师叔看我喜欢吃,叫我等着,他再去斋舍给我拿点儿来。之后,便不见了踪影。”   首座点点头。   法裕一向喜欢牧临川,这他是知晓的。   首座又问:“听说你第二天凌晨才回来的?”   牧临川点点头道:“我太困了,没等到法裕师叔,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法裕事发后不久,高门士族大都将自己孩子从大菩提寺接回,而牧临川一直在大菩提寺长到八岁,在牧欢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自觉时日无多之时,才将他们母子二人接回宫中。   之后,便是拂拂听说过的了,先皇厌弃了牧临川生母,将她剥了皮制成了一面人皮鼓送给了牧临川。   “阿父与阿娘都厌恶我。”牧临川若无其事地叹了口气,“阿父他觉得我歹毒。他临死前后悔了,不愿将王位传给我,奈何他儿子被他全杀了个干净,思来想去,他便择定了我堂兄,决定给我个不痛快。”   少年眸色微沉,忍不住露出个笑来。   甫从一开始,牧欢就不喜欢他这个儿子。他这儿子就是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小疯子。他们父子二人对对方知之甚深,又互相厌恶。   “你知道我堂兄吗?”牧临川问。   拂拂还停留在这震惊之中,听到这问话不由一个寒噤,一颗心高高地提起来。   堂兄,是指原书男主牧行简吗?   她虽然见识短浅了点儿,但也知道王位之争这种事儿是大忌,错一个字都得掉脑袋的那种。   拂拂有点儿欲哭无泪,她能不能拒绝,不听了?   “荆州刺史,长乐王,牧行简。”   牧临川道:“荆州是大雍军事重镇,抵御着来自北方诸族的威胁。”   心知陆拂拂听不明白,牧临川体贴地用手指沾了点儿酒水,在桌面上胡乱画了几笔。   圈出了重点。   “这一块地方,动不得。我若是想动他,剪除他羽翼,就不得不面临来自北方诸族的威胁。”   “我这堂兄,也深知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只要这北方诸族尚存一日,他就能安生地继续当他这长乐王。”   少年又叹了口气,“毕竟他的确是有真东西的,这大雍朝,尚需仰仗他。”   “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他绝无将北方诸族赶尽杀绝的道理。”   拂拂忍不住皱眉问:“那边关的百姓呢?”   “边关的百姓。”少年惊讶地看着她,好像惊讶于她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不由又笑起来,“边关的百姓自然是继续受这北方诸族的□□了。”   “所谓一将成万骨枯不便是这个道理吗?”   牧行简为了成全自己的野心,保自己的地位,自然是要对这北方诸族的骚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可惜先皇做梦都没想到,牧临川这个败家崽子,是打算把他们牧家的江山拱手让人。   “孤说完了,有何感想没?”   少年狭长的眼扫了她一眼,眼里波光不定。   这是试探。   拂拂抿了抿唇苦恼地想,牧临川和幺妮一样,都是敏感多疑的性格。   但凡她表露出一丝畏惧和厌恶的性格,陆拂拂确信,牧临川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这其实是个好兆头。   他愿意向她说出自己的童年,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在试着接纳她。人人都有一个距离圈,踏入这个圈子便能被划分为自己人。   拂拂心里混乱得很。   哪怕知道牧临川这是在试探她,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同情于牧临川的遭遇,法裕这□□可以说是死有余辜。   可她却无法对他即位后的肆虐残忍感到共情,更何况她嘴笨,一开口,说不定就又要揭人伤疤。   “我……我不知道。”拂拂张了张嘴,酝酿了半天,艰难地垂下了头。   她看着牧临川心里有些难过。   她无法去评判他人的苦难,就他人的苦难振振有词地发表什么高谈阔论,因为这无疑是一种傲慢。 第26章   牧临川茫然,   怎么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呢。   他印象中好像有个叫陈……陈什么的,他封了个什么王后的妃子吧?   当时听完就说这不怪他,不是他的错。又嘴里念叨着什么病娇、变|态、感化??   之类的。   之后又用一种奇奇怪怪的眼神看着他,劝他不要为了先皇报复自己,原生家庭固然对人很重要,但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牧临川觉得,怪啰嗦的。   指手画脚的,嫌烦,没几天就把她丢出去喂了老虎。   不过变|态这个词来形容他的确很合适,牧临川不要脸地照收了。   犹豫地放下筷子,陆陆拂拂心知自己听了这么多隐秘的宫闱秘史,命已经由不得她了。   可拂拂觉得,再怎么着她也得争取一下吧?   少女想了想,眼里闪过了一抹壮士断腕的悲壮之色,小小声地说:“陛下如果哪天要杀了妾,能不能挑个不怎么痛苦的方式?”   丢虎园就算了吧,想想都好痛。   她这个要求应该不过分吧!!她只是单纯怕疼。一想到法裕与之前那个内侍的死,拂拂就忍不住感到一阵蛋疼。   少女说这话的时候,皱紧了鼻子,闭上了眼,是一口气说出来的。   她的眼睛很清很亮,气质温和又有些犟,很容易便叫人想起山野中的兰花草。   她说这话是认真的。她倒是不蠢,该淳厚的地方淳厚,该机灵的时候机灵。   陆拂拂身上的这股机灵劲儿倒与牧临川见过的都不同。   他成日里四目相对的那批王公士庶,哪一个不是人精,也只有有这尘世里滚出来的心机,才能站到他面前来。   而陆拂拂的心机,几乎是一种山坳里野兽趋利避害的直觉与聪敏。   牧临川虽然这么想着,双眼却还是被什么东西刺到了,颇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垂下了眼,他不为所动地想。   他的确有过杀她的念头。   他杀人一向没什么理由,这就好比一个旧物什,他厌弃了,放着也是占地方,随手丢了或是杀了。   可如今   少年抬起头,无辜又疑惑地看她,纤长乌黑的眼睫一眨一眨的:“谁说要杀你了?你怎么这么不禁吓。”   “孤这陈王后,犯了个错。”牧临川道,“孤杀人倒不是因为我有个悲惨的童年。”   少年勾唇一笑,眼睫扑闪扑闪道,“因为我本来就是个变|态。”   他这悲惨的童年不过是让他提前觉醒了。   他变|态得有自知之明,变|态得贼快乐。   “不过,阿陆。”牧临川翘着唇角,眼中熠熠生辉,“孤倒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拂拂心里无力地翻了个白眼。   他以为她会信他的鬼话吗?她要是信了,下场绝对和那位疑似穿越前辈的陈王后一模一样。   但愿这位陈王后死后只是回到现代了。   心中沉了一口气,在明知道牧临川是满嘴谎话之际,拂拂甜甜地笑起来,柔声说:“倘若陛下日后还想说话,可以下次再来找我,反正我已经知道这么多了。”   牧临川猛地一噎,脸上那无辜的表情渐渐地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尤为复杂的神情,忽而紧紧闭着嘴,不吭声了。   陆拂拂这样,让他感觉自己特混蛋。   正儿八经的那种狼心狗肺的,狗咬吕洞宾的小疯子。   ……   陆拂拂回去之后就做了个梦。   说是梦倒也不准确,而是又进入了一个崭新的记忆副本。   眼前浮现出一行行泛着电子蓝光的小字。   【1.聆听牧临川的童年往事(已完成)   恭喜你得到一张cg“席间絮语”   解锁奖励:大菩提寺   是否领取奖励(是/否)】   抱着多了解牧临川一点是一点的心态,陆拂拂眼睛眨也没眨,果断地摁了个是。   来吧!!就算前面是狂风暴雨,为了幺妮,她也要让苍天知道她绝不认输!   经过【人皮鼓】副本的锻炼之后,她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   【大菩提寺副本生成中……loading……】   太咸元年,大菩提寺。   失重之感猛然袭来,拂拂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晃了晃脑袋,目光一点一点恢复了焦距。   落在了不远处的山门前。   但见门前有四力士,四狮子,绵绵青山中隐约可见宝塔骈罗,列钱青锁,房庑连属,庄严威赫。   拂拂伸出手看了一眼。   果不其然,依然是小孩子的手。   那这回她的身份又是什么?   陆拂拂正迟疑间,身后一个小沙弥突然快步走了过来。   “拂拂,快些,再不去斋堂就误了饭点啦。”   小沙弥生着一张圆圆的脸,笑起来十分真诚。   拂拂一头雾水,任由这小沙弥带着她往斋堂的方向走。   这就是所谓的接引npc之类的?   她也不是没玩过游戏,幺妮之前老不学好,她特地跑遍了全镇的网吧去捉她,结果糊里糊涂地反倒被幺妮摁在了桌子前,陪着她打了一下午的游戏。   在前往斋堂的路上,在拂拂有意无意地小心试探之下,终于摸清楚了自己眼下的身份。   她叫陆拂拂,是寄住在大菩提寺的孤女。   本是随父母上京做生意的,未料路上遇到了山贼,母亲为保护“她”死在了乱刀之下,父亲侥幸捡回一条命,却也身受重伤,在银钱被劫,身无分文的情况下,父亲带着“她”借住在了大菩提寺,没多久,便不治而亡了。   大菩提寺的比丘们正商量着为她寻一户人家收养。   这段时日,她便暂且寄宿在了寺内。   大菩提寺是大雍国寺。   大雍尚佛,常有勋贵人家将自己的子女送入寺庙中修行。这些权贵子孙,行事乖张跋扈。大菩提寺对他们也往往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闹得过分,便也随他们去了。   彼时佛教刚传入中原没多久,佛典不全,戒律也不及后世那般严厉。   拂拂快步跟上了小沙弥的脚步,和他一块儿往斋堂的方向赶。   还没走到一半,就撞见了一起“校园暴力”。   几个衣着富贵的男童,围作了一圈,嬉笑着。   圈中央的小男孩,被他们团团围住,低着头,垂着眼。   他生得玉雪可爱,海藻般乌黑卷曲的长发披落在肩头,一双红瞳如烟霞落水。   或许是因为体弱多病,颊侧泛着淡淡的潮红,如微醺般冷艳绮丽。   “喂,你阿父是怎么死的?”为首的男童,笑着推了那男孩一把。   “烧死的!”   “烧死的!”   其余的孩子“哄”地大笑道。   “错了!”那男童笃定地笑道,“是被这丧门星克死的!”   谢临川这人,出生那天克死了父亲,可不正是不详的丧门星吗?   男童挤眉弄眼地问:“我听说连你阿母也不喜欢你,可是真的?”   “你阿母疯了!你阿父被你克死之后,她就疯了!”   “丧门星,克死了自己阿父,又逼疯了自己阿娘!”   男童年纪虽然不大,但常年耳濡目染之下,已学会了几分轻薄的习气。   见男孩儿不作反抗,他眼珠子一转,不由笑着摩挲着他白皙的肌肤。   “不过,你阿父与阿母不喜欢你倒也没关系,毕竟法裕喜欢你不是?年纪小小,便已经学会以色侍人了哈哈哈。”   “听说你长那么大还尿床?”   男孩儿没有任何反应。   “你说话啊!”为首的男童看他这么久了都没反应,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恨恨地推了他一把。   “傻了吗!”   男孩跌坐在地上,也依然一声不吭。   男童怔了一下,灵机一动:“傻子!谢临川是个傻子!你们看!”   众人深以为然。   “丧门星!”   “傻子!”   “快滚!离佛门清净地远点儿。”   “长这么大还尿床!不知羞!”   拂拂看着这一幕,几乎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男孩儿可是牧临川这小疯子啊!   这几个熊孩子是不要命了吗?   熊孩子不学好,到头来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拂拂怔怔地看着眼前跌坐在地上小牧临川,心里十分复杂,有点儿酸也有点儿软。   虽然牧临川日后长成了个混世魔君,但此刻还是个任人欺凌的小可怜,又被法裕那死恋童癖蹂躏了好几年。   她一颗心十分不合时宜地就软了下来,甚至想豁出去算了,拨开这群熊孩子,拉起牧临川就跑。   就在这时,身旁的小沙弥忽然忿忿不平道:“是朱玠和马聪!”   “又是他们!!他俩惯会欺负人。”小沙弥咬紧了下唇,扭头看向了陆拂拂,“拂拂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回!”   说完,便快步跑向了人群中。   拂拂愣了一下,拔腿跟上,“等等我!”   “朱玠,马聪你们又欺负人!”小沙弥瞪圆了眼,怒道。   一众孩子闻言一愣,目光落在小沙弥脸上,又笑开了。   为首的被称作朱玠的男孩,笑道:“宗住你又来逞英雄了?”   这名唤宗住的小沙弥在大菩提寺的孩子群里几乎毫无威信可言。   马聪上前走了两步,一把就将他推倒在地,众人“哄”地一声再度笑开了。   “呆子和傻子,正好一块儿玩。”   小沙弥面皮薄,又羞又怒,委屈地红了脸,直掉眼泪。被朱玠几人团团围住,内心涌出一股孤立无援的无助感来。   他下意识地扭过头想要寻找同盟。   然而谢临川却看也不看他,男孩儿猩红的眼里有几许平静也有几许困惑,仿佛众人的言语侮辱丝毫对他造成不了任何影响。   小沙弥怔怔地睁大了眼,眼泪悬在了眼眶里,欲掉不掉的。   他搞不懂被欺负的是牧临川,他怎么能一点儿都不委屈生气呢?   就在这时,一抹鲜亮的人影闪过,像是一朵被疾风吹来的杏花。   陆拂拂忽然像一头愤怒的小牛犊一样,气势汹汹地抡起棍子,杀进了包围圈。   众人俱都被吓了一跳。   小女孩穿着一身杏子红的襦裙,这是如此鲜亮的颜色,像是骤然开出的一朵朵杏花,在佛门清净之地,也只有陆拂拂这个女孩子会这么穿。   小沙弥又惊又喜,“拂拂!!”   朱玠几人面色一变,“陆拂拂,关你什么事儿?你过来干嘛?”   陆拂拂看也不看牧临川与宗住,女孩愤怒地睁大了眼,像只护崽子的小母鸡一样,高高地翘起了尾巴,昂起胸脯,张开双臂将牧临川与宗住护在了自己身后。   一边挥舞着棍子驱赶着朱玠几人,一边振振有词:“快滚快滚!我已经告诉维那了①!你们就等着瞧吧!”   细细的小木棍被她舞得虎虎生风。   这种小木棍看着细,然而抽起人来却疼得狠,在人肌肤上能留下一条条深深的红印子。   拂拂仗着自己生理上有小孩的灵敏度,心灵上有成年人的心智。   抓住机会,啪啪啪一顿狂抽,在朱玠几人身上连抽了好几下。   抽得朱玠皱紧了眉,气得暴跳如雷,哇哇大叫。   又是畏惧于她手上的棍子,又是畏惧于她口中的维那。   “你这个疯子!!”   朱玠一咬牙,不甘心地蹬了陆拂拂一眼,脚底抹油地溜了。   一众熊孩子顷刻间如鸟雀散。   “来啊!”拂拂挥舞着棍子,气势汹汹地骂道,“来一个我抽一个!来一双我抽一双!”   累死了。   眼看熊孩子终于跑没了影,拂拂重重地叹了口气,甩着酸胀的手臂,转头去看小沙弥与牧临川。   “你们还好吗?”   拂拂丢了棍子,犹豫着问道。   女孩梳着双髻,大红的缯绳垂落,她蹲在他们面前,额发温驯地垂在眼前,两只眼睛如同葡萄一一样,黝黑乌亮,澄澈干净。   白净微丰的脸看着乖巧,丝毫看不出来方才凶神恶煞的模样。   小沙弥全然呆住了,磕磕绊绊道:“还、还好,拂拂你?”   “维那真的来了吗?”   陆拂拂皱皱眉:“我骗他们的。”   谁叫他们这么不禁吓。   小沙弥发出了一声惊叹,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叹息了一声:“拂拂你真聪明。”   陆拂拂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牧临川。   或许现在改叫谢临川。   这感觉十分微妙,昨天这小暴君还在宫里招摇而过,今天就变成了没爹没娘的小可怜。   被朱玠推倒在地,他脸在地面蹭了一下,颊侧被尖锐的石子割出粗糙的血痕。   “呀!”小沙弥惊叫道,“谢临川你流血了!”   “你没事吧?”拂拂朝他伸出了手,心里打起了小鼓,紧张地问,同时也做好了牧临川不搭理自己的准备。   出乎意料的是,谢临川竟然十分乖巧。被她拉起来后,轻轻地说了声:“多谢。”   这一副温驯的小可怜模样,哪有日后狡狯反复的影子。   拂拂和他大眼瞪小眼,对视了半天。   犹豫着又开了口:“你不反抗吗?”   闻言,谢临川露出个困惑的表情:“我为何要反抗。”   拂拂震惊地舌挢不下:“他们打了你,你要打回去啊。难不成你还任由他们欺负你不成?”   不是吧?小时候的牧临川是什么小可怜灰姑娘?难道说席间牧临川和她说的什么杀了法裕都是编出来吓唬她的?   牧临川静静地看着她,摇摇头:“他们虽然欺我辱我,却同时也是在助力我修行的逆境菩萨。”   拂拂从来没听说过这种说法,不由怔住了。   逆……逆境菩萨……?   这个说法可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这不就是在自我安慰,忍气吞声做鸵鸟吗?这口鸡汤简直又苦又涩。   拂拂不大适应地皱起了眉。   她讨厌挫折,活得好好的谁想经历挫折。   她更不会感谢这些给她带来痛苦的人和事。说什么这些会让你变得更为强大,这她更不能苟同了。   她凭什么要感谢这些小王八羔子和小贱|人们。   彼时拂拂还不知道牧临川口中的“逆境菩萨”是何意,等知道这“菩萨”真正的含义后,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   牧临川明显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谈,他面上露出点儿犹豫之色,朝陆拂拂与小沙弥行了一礼,谢过了他俩,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转身离开了。   经过这一遭,两人也没了吃饭的心情。匆匆地用过了膳食之后,便回到了斋房。   “对了,拂拂……”离开前,小沙弥欲言又止道,“晚上你就别出去了。”   陆拂拂好奇地问:“为什么?”   小沙弥面色白了一层,“法裕师叔被人发现死在了大殿里。”   一想到寺里疯传的法裕师叔的死状,牙关直打颤。   “听说法裕师叔死得很很惨。凶手到现在还没抓到呢,总而言之,夜里你别出去了。”   小沙弥抬起眼,担忧地说,“你一个女孩,夜里出去危险。”   拂拂:……那你有所不知,凶手不久前还和你说过话呢。   小沙弥的提醒也是出自善意的关怀,拂拂当然不会拒绝,露出个笑,“好,我都听你的。”   小沙弥雀跃地说:“嗯嗯!那我明天再来找你一起玩!”   “路上小心!”   ……   回到屋里后,拂拂趴在桌子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一会儿想着法裕,一会儿想着牧临川。心像是被丢进了油锅里一样,分外煎熬。   要趁着这个机会出去看看吗?   她当然不害怕什么所谓的杀害了法裕师叔的凶手,好不容易来一趟,能多了解牧临川一点就是一点。   拂拂这么想着,飞快地跑到衣柜前,翻出了小斗篷给自己围上,提着灯笼,怀里揣着火折子就出去了。   大菩提寺有夜禁,每晚都有僧值巡夜。   她不是大菩提寺的弟子,身份较为特殊,自然也不受寺规限制。   此时已经到了秋天的尾巴了,秋风瑟瑟,半夜走在寺中,哪怕裹着斗篷也冻得拂拂直哆嗦。   走了没几步,寒风忽然送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儿。   拂拂脚步一顿,怔在了原地。   不是吧?难道怕什么,就来什么??   咽了口唾沫,拂拂小心翼翼地吹灭了灯笼,循着血腥味儿的方向往前走去。   一路来到了禅堂,进门是一间过厅,绕过正壁,折进一段巷道,便到了屋前,屋前以布幕遮掩。   越靠近禅堂,这股血腥味儿便越重。   拂拂指尖都被冻僵了,急促的呼吸在寂静的长夜中分外明显。   小心翼翼地撩起了一角布幕,眼里映出禅堂中的景象后。   陆拂拂双腿一软,差点儿没压抑住惊叫。   这这这这,死人了!   又死人了!   禅堂里半跪着一个人,看身形年纪并不大。   陆拂拂瞳孔竖成了个细细的一线,深吸了一口气。迅速冷静下来,又凝神细细看去。   看身形,年纪好似与牧临川一般大,是个七八岁的孩子。   对方跪在禅堂里,低垂着头,血污的碎发遮住了眉眼,看不清本来的面容。   两侧的嘴巴被剪开,拉出一条诡异的血腥微笑。在明明灭灭的烛光中显得尤为可怖。   这还没完,他嘴里塞了满满的一大把线香,将嘴堵得严严实实。   檀香尚未燃尽,一只只橘红色的火点像是黑夜中窥视的一双双眼睛。   就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拂拂牙关打颤。   她认出来了。   拂拂哆哆嗦嗦地坐在了地上,深吸了一口气。   虽然对方大半张脸都处于阴翳下,被碎发遮挡。   可她今天见过他。   这是朱玠,今天欺负牧临川的那个熊孩子。   他脖子上还挂着香案上的慧命牌,上书“大众慧命,在于一人,若尔不顾,罪在尔身”。   又以血书就了两个飘逸的小字。   “噤声”   本来以为自己多多少少已经习惯死人了……   拂拂手脚冰凉,欲哭无泪地想。   不,再来几次她都不会习惯的。   照牧临川的说法,这这这这又是哪路见义勇为的英雄干的。   小暴君的守护天使吗?   拂拂心里沉甸甸的。   哪怕知道这不过是系统为她构建的记忆副本,哪怕知道朱玠熊孩子小小年纪不学好。   可……到底罪不至此。   陆拂拂思绪正混乱间,突然黑夜中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拂拂一颗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里,左看看右看看,慌忙寻找遮蔽物。   耳听着这脚步声越来越近,将心一横,拂拂就地一滚,滚进了禅堂里,往供奉着药师佛的佛龛下一躲。   好在她如今年纪小,正好能躲进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禅堂光线昏暗,透过缝隙,陆拂拂只隐约看到了个模糊的人影,十有八九就是这小暴君口中的“路见不平一声吼”的英雄了。   天使兄弟踏入了禅堂后,没有多耽误,他手里拿着块浸了水的湿布,跪下来就开始擦地上的血鞋印。   对方动作利落,很快就将这罪案现场处理得光洁如初。   拂拂屏息静气地等着他离开。   可他偏偏还没走,他垂着眼耐心地在禅堂中绕了一遍又一遍,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一样。   等到拂拂都快受不了的时候,对方凝眸从朱玠身上捻下了一根卷曲的长发。   陆拂拂怔得目瞪口呆。   她一方面震惊于他的细心与耐心,一方面又为这超乎寻常的冷静而感到一阵胆寒和恐惧。   将头发拢入袖口,对方这才站起身往屋外走。   脚步声渐行渐远,消失在了夜色中。   陆拂拂却没有立刻爬出来,她抱着膝盖躲在佛龛下面,等了好一会儿。一直等到手脚都僵硬了,这才飞快地探出个头来去察看禅堂内的情况。   这一瞥不要紧。   守护天使竟然又回来了!!   他不知何时脱了鞋,只穿着雪白的袜子,脚掌无声地踩在地板上。   那两只靴子就套在他的手上。   拂拂呼吸骤然急促,失神地想。   刚刚他根本就没走。他……他脱了鞋,套在手上,模仿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他一定是起了怀疑,就是为了引黑暗中的她出现。   眼看着对方的视线在禅堂中逡巡了一圈,直直朝着佛龛的方向走来。   拂拂一颗心几乎跳出了嗓子眼里,急得额头直冒汗。只能默默祈祷系统快快显灵,帮她脱出这个副本。   就在他走到佛龛前时,突然一转身,走掉了。   走……走了?   这回是真的走了,还是虚晃一招,等着杀个回马枪。   拂拂犹豫地想。   黑夜中似乎传来了僧值手持签板边摇边走的动静。   这下她确信无比,他是真的走了。   对方一走,拂拂手脚并用,灰头土脸地飞快地爬出了佛龛。挽起裙子,像颗小炮弹一样,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黑夜里。   又要躲避对方,又要躲避僧值,她就像只无头的苍蝇一样在佛寺里乱转,七拐八拐地竟然转到了斋堂里。   斋堂的灯火还未熄,在这黑洞洞的夜里,尚存有一息的人间烟火。   劫后余生的庆幸冲荡着心扉,拂拂长长地松了口气,心跳渐渐平复下来。   闻着斋堂里残存的饭菜香气,她倒还真有点儿饿了。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陆拂拂悄悄地溜进了后厨里,几乎将厨房搜了个遍。   掀开蒸笼,竟然真让她找到几个已经冷了的包子。   拂拂感动地几乎快哭出来了,这个时候,也不嫌弃这包子是冷是热,捞了一个出来,正准备转身离开之时,又差点儿叫出来。   牧临川不止何时站在了她身后。   男孩眼睫很长,生就一幅冰雪之姿,看起来就是个毫无生息的鬼娃娃。   拂拂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   这小暴君是鬼吗?走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男孩儿平静地看着她,这平静在明灭不定的烛火下却显得尤为渗人。   好像自打在这个记忆副本中看到牧临川起,他就是这么一副乖巧温驯的模样,不会伤心不会动怒,像是画出来的娃娃。和拂拂印象里那个自大自恋,反复狡猾的小疯子简直有天壤之别。   拂拂大脑空白了两秒,想都没想,下意识地抓起包子就塞到了他嘴里。   被软和的包子堵了个满嘴,芬芳的面点香气迅速窜入鼻腔。   牧临川猩红的眼微微睁大了点儿,这才露出了点儿一个孩子该有的情态。   拂拂额头沁出一层薄汗,咕咚咽了口唾沫,勉强扯出个讪讪的笑:“哈哈哈好巧,你也是来找吃的吗?”   面前的小女孩,挤出个干巴巴的笑,搔了搔头,又迅速补充了一句:“这个给你,你能不能不要告诉僧值。”   牧临川奇怪地看着她,又低头看了眼手上的包子。   趁着这小暴君还是个孩子,好忽悠,又被她一顿操作猛如虎搞迷糊了的时候。   拂拂眼角余光四处乱飘,瞥见角落里新鲜水嫩的白萝卜,下意识脱口而出道:“你要不要喝萝卜汤?”   “我烧得萝卜汤可好喝啦。”   牧临川没有吭声。   女孩儿就已经脚步轻快地来到了灶台前,忙活了起来。   很快,女孩儿就又端着汤回来了。   “小心烫,这个给你。”   将手里的汤勺递给他,她又哒哒哒跑去拿了两只碗,分别放在两人面前。   牧临川面露迟疑之色,拿起汤勺,抿了一口。   又抬眼看向面前的拂拂。   她脸蛋微圆,额发垂在光洁的额头前,眉眼弯弯地冲他微笑,她长得并不算多美,但胜在讨喜可人,就像是劳累的旅人敲开村舍时,会走出门递给你一碗水的农家少女。   笑颜映着桃花,清新纯澈的不可思议。   这是他从未接触过的友善。   但他倒不会因为这一饭之恩,这一笑,而感激涕零,自此魂牵梦萦。   相反,牧临川他足够冷静,或者说足够的冷血。   热汤下肚,极大的抚慰了他冰冷的身躯。   牧临川飞快地将碗里的汤喝得一干二净,搁下汤勺,礼貌地点了点头,说了声谢。   “多谢你。”   转身,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自那之后,拂拂就再也未曾见过牧临川。   大菩提寺里又传来了消息,说是朱玠的尸体第二天在禅堂被人发现,尸体被摆作禅堂中药师佛的姿态。   又过了半个月,马聪发了疯失足跌入了水里溺死了,被捞上来后,男童右手持未敷莲华,左手作施无畏印,作水月观音样。   这些孩子的父母听说了这事,慌忙将自己的孩子接回了家里,不敢在大菩提寺多待。   显赫一时的大菩提寺,因为得罪了上京权贵,竟然就这样没落了下来。   宗住每每想到还一阵唏嘘,“朱玠他们几人也算是恶有恶报啦,佛典中所说的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果然没错。”   他忍不住问牧临川。   小沙弥面露好奇之色,“当初朱玠他们如此欺辱你,谢临川你当真不害怕吗?”   其他人都被接走了,唯独谢临川他没有被接走,还待在大菩提寺中。   人人都知道,谢家人不喜欢他,他阿母也恨他是个灾星。   谢临川彼时正在翻阅佛经,闻言停下来,思考了两秒。   “不恨。”他摇了摇头,难得微微一笑道,“他们不曾欺负我,他们都是助我修行的逆境菩萨。”   ……   菩萨垂眸持经,面容郁美,微露法喜笑意,莞尔微笑间,慈悲中又不失灵动。   一线方润微甜的龙涎香缓缓散去,金炉香烬,漏声点滴。   少年面色难看地从睡梦中霍然惊醒。   长发直泻肩侧,乍一看眉眼,简直就像是恬静温顺的长发公主。   牧临川低着眼,面色阴沉,若有所思地抚上了嘴唇。   他做了个梦,梦里多出了一个人。   他竟然梦到了幼时的大菩提寺,还梦到了陆拂拂,最荒诞的是,他竟然梦见了陆拂拂给他煮了一碗萝卜汤。   他的记忆力一向很好,耳闻则诵,过目不忘。   牧临川很明确自己童年根本没有过一个叫陆拂拂的孤女。   那现在这算什么?   少年睁大了眼,生生打了个寒噤,惊疑不定地想。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他还没这么无用到让陆拂拂来英雄救美吧?   ……   牧临川这个人反复无常,自恋阴郁,没耐心,爱喜新厌旧。   前脚还说着“你若是骗孤,孤就把你做成一面人皮鼓”。后脚又好像对崔蛮燃起了兴趣。   拂拂这次从记忆副本里出来之后,牧临川就再也没找过她。   陆拂拂叹了口气,心里遗憾地想,这或许就是女主光环了。   她倒也不急,总归是要慢慢来的,牧临川不在,闲下来的日子她就跑去伺弄地里的瓜果蔬菜。   崔蛮又如何重得圣宠的消息传遍了后宫。   或是宫中举办赏花宴,牧临川将位列魁首的那一朵牡丹,亲自戴在了崔蛮鬓角。又或是牧临川又往神仙殿赏赐了多少多少奇珍异宝这些消息传来的时候,拂拂正挽着裤脚,踩在绵软的泥土上,给她的蔬菜浇水。   看着她这从容又自得其乐的态度,永巷众人不由又面面相觑。   饶是之前看不起陆拂拂的,都不由生出了点儿敬佩之意来。   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任务不提,陆拂拂最近很快乐也很满足,她的作物长得很好,再没有比这更有成就感的事了。   又过了几天,牧临川叫来他一后宫的老婆一块儿吃午饭。   底下众老婆互相扯头花,少年却眉眼弯弯,其神情犹如在看猴戏,就差鼓掌喊着再来一个。   陆拂拂位份最低,坐在最末尾。   这段时间他像是全然把陆拂拂给忘记了。   而陆拂拂正奋力和面前这一盘烤羊肉串做斗争。   她们这一桌羊肉串是现烤的,羊肉串特地用铁钎子肥瘦相间地穿着,迅速地过滚油,取出来时正冒着滋滋的油泡,肥美而不腻,佐以盐巴、胡椒等调料,各具风味,一口咬下去,汁水浓郁而满嘴生香。   陆拂拂一边咬着羊肉串,一边吃着羊肉汤饼,喝着羊肉汤,打量着这场宫宴。   寒冷的冬日,这一碗清炖的羊肉汤,上面撒了层绿茵茵的葱花,喝起来最是畅快不过。   崔蛮是的新封贵人,坐在牧临川右下边第二位。   第一位,也是最靠近牧临川的,是个陌生的美人。   这美人容貌与小郑贵人有七八分相似,与小郑贵人相比,却多了几分冷清。   陆拂拂一看就猜出来了,这应该就是那位大郑夫人。   小郑贵人的死到底和她有几分关系。拂拂犹豫了一下,将头埋得低了点儿,猫儿在了人群中,安安静静地当个小透明继续吃自己的。   陆拂拂能当小透明得益于她这位份,丢在人群里就找不着了。   胡美人、周充华等人虽心里好奇,奈何抻着脖子在这乌压压的人群中找,找得眼睛都酸了,还没找到陆拂拂,只好遗憾放弃,心中默默安慰自己,连个位份都没,没必要对陆拂拂如此上心。倒是崔蛮,更值得她们注意。   与陆拂拂这儿吃吃喝喝的餍足气氛不同,越靠近牧临川,四周的气氛便愈发剑拔弩张。   【崔蛮两眼发酸,坐立不安,看着不远处的牧临川,一口牙几乎都咬碎了。   她就是想不通……想不通这小疯子怎么会如此薄情。   阿蛮眼眶渐渐红了。   想到这几日的若即若离,心里一边唾弃自己没用,一边又唾弃牧临川】陆拂拂咬着羊肉串,权当在听有声书。   【阿蛮毕竟只是个姑娘。   少年天子,容貌昳丽,行为处事俱都不循章法,浮浪狷戾。   她性子骄纵,越是得不到的越想得到,越是触手可及的越弃之如敝履。   这几天牧临川这小疯子对她态度若即若离。   她气恼地撅起了嘴,总感觉自己就像个面前吊着个胡萝卜的驴子,被这小疯子耍得团团转。   只是……羞恼是有的,   却不如从前那般气愤了,每每相处,都觉得面红耳热,恨不得一拳捶花他那张脸】陆拂拂叼着羊肉,目瞪口呆。   这这这才几天啊?牧临川和崔蛮之间进展竟然这么快了吗?   这也难怪。陆拂拂迅速平复了一下心情,又往嘴里塞了一口饼,嘴里鼓鼓地嚼着羊肉汤饼,心想,《帝王恩》原剧情,女主角崔蛮的确对牧临川生出过好感,两个人就像是欢喜冤家,牧临川尤其喜爱捉弄于她。   想到这儿,陆拂拂不禁叹了口气。   只可惜男主角是牧行简,后期牧临川则成了崔蛮与牧行简之间的催化剂,吃醋工具人。   常常见【少年眼角发红,攥紧了拳。   冷着脸,又淡淡地问:“孤难道就比不上牧行简”吗?   】   又或者是   【少年眼角曳出一抹嫣红,眉梢轻轻一压。   薄而利的眉眼飞快掠过一抹杀意。   猩红的眼珠水润润的,语气缥缈不定。忽而又眉眼弯弯笑起来。   “阿蛮,孤真想杀了你,恐怕只有杀了你,你才会长长久久陪伴在孤身侧吧。”】“眼角嫣红的红眼病”,“黑化囚禁play”等病娇标配特质,在牧临川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一想到这儿,拂拂没忍住,眉眼弯弯,“噗”地一声笑出来了,眉梢间洋溢着活泼,简直能说得上是幸灾乐祸。   据系统所说,牧临川这可怜的小疯子,在后期简直是把《帝王恩》的评论区搅得天翻地覆。有大呼心疼牧临川的,也有骂女主阿蛮作的,打得不可开交,腥风血雨。   陆拂拂不着急是因为她隐隐能感觉出来,牧临川暂时还没有对她失去兴趣。   千方百计地维系牧临川对她的兴趣。这真是一件令人挫败的事,就好像她甘愿自己去当牧临川的玩具一样。   好在,还有这些羊肉聊以抚慰她的心。   王宫的羊肉不腥不膻,好吃得简直能把人舌头都吞下来。   陆拂拂道,就算是为了这些羊肉,她也能开开心心干下去!   “别吃多了,羊肉上火。”袁令宜提醒她。   陆拂拂听了,干脆也就放下了铁钎子。   方虎头奇怪地往陆拂拂盘子里又放了一把串儿,“吃呗,天冷了,多吃点儿暖暖身子,反正最近又不用伺候那小疯——又不用伺候陛下。”   陆拂拂想想也有道理,可她今天的确放纵了点儿,吃得有些撑了,胃里涨得难受。   她控制自己食量已经快控制了两个月了,今天是稍微没把持住。   或许是她幸灾乐祸表现得太过明显了,一个内侍突然拨开人群朝她们仨走了过来,轻声细语地说:“才人,陛下有请。”   竟然是牧临川身边的贴身宦官张嵩。   一瞬间,三人神色各异。   拂拂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好。”   转头跟两人道:“我上去一下。”   跟着张嵩走了。   袁令宜:“我知道你担心她,巴不得陛下赶紧忘了她。只是人各有命……陛下心思不好琢磨。”   方虎头一顿,往嘴里塞了口羊肉,垂着眼没吭声。   陆拂拂跟牧临川走那么近,无异于是在玩命儿,她心下烦躁,却又想不到帮她脱身之法。   陆拂拂跟着张嵩顶着众人各异的神情走上前。   等陆拂拂站到了牧临川面前,少年瞟了她一眼,眉梢微扬,眼波流转间,似笑非笑道:“才人这是想到了何事,方才在下面笑得这么开心?”   .……   作者有话要说: 维那,简单来说就是古代寺庙里管纪律的。   这章前200留言会有红包掉落,感谢大家支持小暴君和拂拂嗷嗷嗷!   感谢在2020-12-0511:53:20 ̄2020-12-0611:31: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6135114、窈2个;……、孟希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Greenall90瓶;窈52瓶;小葫芦50瓶;白色的鱼30瓶;大狸子、凯莉宝可萌20瓶;一只狒狒19瓶;智慧16瓶;黎夜10瓶;大花、卖火孩的小女柴5瓶;OWktsu、白露映彤云2瓶;柠檬柚子茶、欧的不可、花若兮、酸辣包菜、江桥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拂拂瞠目结舌,有些怀疑人生。   台下这么多人,这小暴君是怎么看得到她在笑的??   要知道,她笑完之后就迅速收敛了神态,不敢笑得太张扬。   少年瞟了她一眼,出乎意料的是什么话都没多说,赏了碗酸奶让她喝。   陆拂拂看着盘子里的玉碗,有些怔愣出神,目光犹犹豫豫。没摸清楚牧临川这比姑娘还难捉摸的少年心。   玉碗中的酸奶堆得高高的,尚冒着寒气儿,犹如一捧酥雪,又像一座雪山,雪山上撒着点儿杏仁儿、核桃之类的干果。   拂拂惊讶地睁大了眼,又弯了弯眉眼,接过了碗,准备折返回去吃。   牧临川忽然开口:“坐这儿。”   对上她的视线,牧临川顿了一下,皱眉:“坐这儿吃了,弄这么麻烦做什么?”   他一抬下巴,示意张嵩给她搬张凳子,坐在他左手边儿。   张嵩一震。   左为尊,坐在陛下左手边儿有点儿于理不合吧……   一直未出声的大郑夫人终于开口说话了,“陛下,可否让阿陆坐在我身边,我俩也好说说话?”   大郑夫人嗓音不疾不徐,如击冰玉碎,煞是动听。   陆拂拂脑中警铃叮叮叮就响了。   拂拂一动没动,她在等牧临川的反应。   大郑夫人位列“三夫人”地位尊崇,她一个小小的才人反驳不了她的意见。想到小郑贵人,陆拂拂心弦紧了紧,心里明白,大郑夫人叫她坐在自己身边,只怕是用意非善。   但比起担心这个,她更担忧的是牧临川的反应。   牧临川这么聪明,肯定也能看出来大郑夫人别有用心。   他要是出言帮她推了,这或许就意味着,他已经开始重视她了。   如果没有那就意味着她在牧临川心里的地位还远远不够高。   少年怔了一下,不甚在意道:“那就坐你身边吧。”   一个并不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回答。   陆拂拂安安静静地端着酸奶去了,一勺一勺地吃着,神情看不出来有任何失落。   牧临川乜了她一眼,猩红的眼“刷”地沉了下来,眼底有些惊讶,也有些迷茫。   他以为他晾了她这么多天,她心里多少有些怨言的。   没有。   饶是牧临川快把她给盯出一个洞来了,陆拂拂脸上依然没有丝毫波动。   少年惊讶了,费解了,更困惑了,兼之还有点儿微妙的阴沉。   张嵩看在眼里,嘴角默默一抽。   只有他知道,牧临川虽然晾了陆拂拂这么多天,但压根就没刻薄过她。   陆拂拂喜欢吃羊肉,他照样供着,冬天天冷,尤其是在这种宫宴上羊肉冷得快,冷羊肉腻,他干脆就拨了几个厨子过去给她现烤。   看她吃多了,还特地叫人开冰窖做了碗酸奶来消食解腻。   张嵩鲜少看到过牧临川对人这么上心,心里也好奇。   牧临川倒不是没宠过其他妃嫔,只不过他这宠爱多是冰冷虚伪又做作。   像这种留意着对方,自己都没察觉出来的体贴倒是没有过……   不对,也不是。   张嵩很快又在心里反驳了这句。   至少那位长乐王妃,陛下对她可是上心得不得了的,一碰上他这嫂嫂,他乖巧体贴得简直像被鬼附身。   但和那位长乐王妃又有不同的是,陛下和陆拂拂相处的时候,多了点儿少年气。   至于陆拂拂。   张嵩人精,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姑娘意在陛下。   故意作出这么一副镇定的样子,心里可存着一肚子笨拙又机敏的小心眼子,欲擒故纵。   这两人,都是小孩儿故作“小大人”,两个人小心翼翼地试探,你戳我一下,我戳你一下,显得生气勃勃许多。   张嵩看在眼里觉得好笑。   大郑夫人自从叫她坐在她身边后,就没再多说过一句话,也没有为难她。   拂拂从一开始的紧张,渐渐放松了身子,专心致志地吃着碗里的酥酪,一大碗酥酪转眼就快见了底。   不过,自始至终,陆拂拂都没有放松警惕,吃完酥酪后,拂拂又动了几筷子,挺直了腰杆,炯炯有神留意着牧临川与大郑夫人等人的动作。   少年虽然狡狯浮浪,但出生高贵,有些东西自儿时起已经渗入了骨子里,就算平日里坐没坐相,不好好梳头穿鞋,却依然是赏心悦目,不显畏缩邋遢。   她坐在夫人与贵人之间,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拂拂坐立不安地长长叹了口气。   真正体会到了高二语文课上林妹妹“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耻笑了去”。   她像林妹妹学着喝茶漱口一样,吃得很慢,学着怎么吃菜怎么喝汤。   自从陆拂拂坐过来之后,崔蛮就僵住了,少女委屈得几乎快哭了出来,下巴扬得高高的,警惕又高傲的模样,浑像是一只要炸毛的猫儿。   她本来就对今天的座位排序颇有几分怨言。   这俗婢算个什么玩意儿,带着一身油烟与羊肉味儿,竟然坐在了她身边,还硬生生地压了她一头,位列第二?   【阿蛮委屈得几乎快哭出来,恨不得立刻甩手就走。   牧临川本也知道她最厌恶牛羊肉。   阿蛮睁大了眼,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这些旁白拂拂心不在焉地听着,一想到高二语文课,她就不免想到了在学校里的时光。   她怀念教室里堆得高高的书籍,怀念学校里的篮球场,怀念教室后面的黑板报。   拂拂不由一阵恍惚,抿紧了唇,连周遭的环境都忘了。   她坚信知识改变命运,没能继续上学是她这一辈子的遗憾。   许是察觉到了崔蛮的委屈和不满,牧临川的视线落了下来。   崔蛮仰头对上了牧临川的视线。   【少女昂着倔强的小脸,眼睛睁得大大的,眼里的泪水要掉不掉。   少年一怔。   阿蛮脸颊委屈地发红,依然固执地,不卑不亢地迎上了他的视线,眼神有些冷澈。   她是崔家女儿,崔家女儿骄傲。   绝不是谁都能轻易来折辱她的。   少年撑着脑袋,猩红的眼润泽幽深,静静地盯着她看了片刻。   垂下眼,招来张嵩交代了几句。】   张嵩一来,崔蛮心口一跳,忙维持住了脸色不崩,趾高气扬地冷冷道:“你来作什么?”   张嵩:“陛下叫奴来送点儿东西给贵人。”   东西?   崔蛮微微一怔,脸上不由飞起了一朵红晕,露出了点儿少女的灵动与羞怯来。   然而目光落在张嵩带来的东西后,崔蛮脸色煞白。   张嵩手上漆盘里竟然放着满满一大把的羊肉串!   张嵩温声细语道:“贵人请吧,莫要辜负了陛下的好意。”   牧临川这才收回了视线,少年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眼角渗出了点儿眼泪花,目光凉薄。   所谓的高门士族,都是些眼高于顶,眼高手低的货色。   崔蛮作就算了,偏作到他脑袋上去了。   诚然,起初,牧临川对崔蛮确有几分好奇。   少年发现,一看到崔蛮,他就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亲近之意,想要逗弄她玩儿,想多和她待一会儿,甚至想把她关起来,藏起来,叫谁也看不着。   这感觉来得太古怪,竟然冥冥之中有点儿“天意”的味道。   他当初封崔蛮为贵人,一是觉着好玩儿,二是“贵人”之类的封号在他眼里根本不算个什么东西,就算封条狗他也照封不误。   三是,他想知道崔素那老家伙在南平郡究竟在忙活些什么。   南平郡史上归属不定,常归于湘、荆二州,众所周知,荆州刺史就是长乐王牧行简。   崔素是真赈灾呢?还是和他那堂兄另有谋划呢。   谁想崔蛮胸大无脑,光恃美行凶了,他在她身上摸了一连这十几天,都没摸出点儿线索来。   看来崔素那老家伙也对自己女儿的脑子没信心,丝毫没将自己的算盘透露给她。   日子一长,天意似乎也拗不过这小疯子了,那点儿隐约的好感几日之后烟消云散。   一大把羊肉串都已经冷了,泛着冷腻的油光。   崔蛮强忍着反胃,吃了一串。   她委屈地想拂袖就走,可张嵩那阉狗盯得她紧紧的,她不能。   这一刻,崔蛮惊慌地发现,这儿不是崔家,没她任性的理由。   冷腻的羊肉串一串一串下了肚,张嵩又端来另一盘:“陛下看贵人喜欢吃,特地赏的。”   崔蛮睁大了眼,眼圈渐渐地又红了,倔强的小脸一片惨白。   终于没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厢,陆拂拂好不容易从高中回忆中抽身,竟然看到崔蛮哭了出来,虎躯一震的同时,震惊又茫然,不禁汗毛倒竖。   女主怎、怎么哭了??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牧临川这小暴君对女主又做了什么?   崔蛮看着她这茫然又震惊的表情,气得浑身发抖。   崔蛮:……就觉、觉得更委屈了qaq   竟然哭得更厉害了。   崔蛮这一哭,就再也刹不住。   满座皆惊。   一直表现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大郑夫人也皱了皱眉,赶紧叫她下去。   御前失仪这是大事儿。宫宴之后,崔蛮就被禁足了三个月。   宫宴直至深更半夜方才散去。   之后,牧临川却没让陆拂拂走。   天色已深,空中落着小雪,行云皎月,雪色共月色皎洁动人。   白雪覆盖宫墙,星火错落,一如亮起的一盏盏琉璃明灯。   陆拂拂站在牧临川面前紧张极了,扯了扯裙角,心里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来之不易的独处机会,她今天晚上赴宴前竟然没好好打扮一番。   略一思忖,拂拂特地往灯下站了站,十分心机地露出半张侧脸来。   之前幺妮拉着她自拍的时候说过,人的左脸和右脸长得其实是不一样的,她左脸比右脸要好看点儿,自拍要找准角度。   少女梳着个双螺髻,穿着件简单的杏色大交领上衣,露出白色的里衣,下身穿了件青纹裤,腰间系红色裙带,围着件天青色的间色纱裙,垂着些叮叮当当的玉饰。   此时站在错落的琉璃灯火下,犹如月宫里走出来的月兔,足下翘头履,走一步,身上的裙饰便琳琅作响。   牧临川平静地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目光落在她裙裳上的玉饰上。   心中古怪地想:陆拂拂今天打扮得就像个珊瑚树。   俗话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好看,少年拢着袖口,脚蹬木屐,目光淡淡。   陆拂拂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气,掐紧掌心,问:“你不高兴?”   牧临川与她四目相对,忽而嗤地笑开。   “我从未发现,你胆子这么大?”   女孩儿的双眼在灯下就如同最清透的水晶,仰着头,目光分外直接。   少年揣着袖口,不动声色地看着。   陆拂拂像头山野间的麂子。   你说她胆子大吧,她倒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该低头的时候低头,完全不见那股子世家贵女身上常见的清高气,她身上甚至还带点儿世俗的圆滑,小心翼翼的狗腿,贪生怕死。   你说她胆子小吧,女孩儿又敢这样抬起眼与他对视,乌黑的眸子落落大方,眼里倒映着星火,像蕴了个小月牙儿。   这双眼睛和嫂嫂一点儿都不像。   牧临川垂下了眼。   陆拂拂她的恭敬,她的狗腿,是审时度势之下的不得已为之,并非对皇权发自内心的敬畏。这点,连那些世家子都做不到。   牧临川心里冒出个古怪的念头。   陆拂拂她该不会真是个野麂子精变的吧?   “你不高兴。”陆拂拂又轻声重复了一遍。   和幺妮一样别扭。   牧临川:“孤哪里不高兴了?”   拂拂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反倒是问:“崔蛮……”   话音未落,少年眉心急急一跳,劈头盖脸地直接打断了她。   “你别自作多情,孤罚她与你无关。”   陆拂拂呆滞了一瞬:……   “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这个反应……   陆拂拂惊讶地嘴里都快吞下一个鸡蛋了。   难道说牧临川真的是在给她出气?   陆拂拂简直是受宠若惊了,她没想到牧临川这么好心竟然会帮她。   牧临川:……   少年烦躁地乜了她一眼:“总而言之就是与你无关。”   少年心里有些烦躁,心脏忡忡地跳着。他扭过头,看向不远处星火错落的宫墙。   一抿唇角,提步就要走。   “谢谢你。”身后的少女忽然开口。   牧临川浑身一僵。   他若无其事地问:“谢孤什么?”   陆拂拂紧张得一颗心脏快跳出喉咙口了,忍不住想,这小暴君可真是难攻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2-0611:31:05 ̄2020-12-0714:35: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yoon3个;……、啾咪、楚子航的小虾米、伊澜、不快乐小神仙、相见太晚,不必匆匆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只狒狒40瓶;小霸王、永远睡不饱、磷叶20瓶;46000976、楚子航的小虾米、HEHEDA10瓶;大花7瓶;渔网不想捞鱼啊、宥戾南言、小金努力向上!、薄叶、七九、淹旬旷月、禁色、老千千ian5瓶;聿头酱4瓶;OWktsu、江桥2瓶;红烧肉肉、酸辣包菜、柠檬柚子茶、*、尔康、知白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谢谢你……”拂拂不大自在地搔了搔头,迟疑地说,“呃……谢谢你对我这么好?”   “孤是皇帝,是你的丈夫,你是孤的妃嫔,是孤的妻子。”   少年浑不在意地说着这听起来霸道得有点儿油腻的话,“孤给你东西,天经地义。”   只是隐隐绰绰灯火下,少年身形显得有几分清瘦和单薄。   陆拂拂飞快地摇了摇头。   凭心而言,牧临川这小暴君对她真的不错,赏赐一概不缺,就算晾着她的这几天,她缺了什么,也马上会有内侍送到她跟前来。   她这么说除了是真正感谢牧临川之外,还有另一重原因。   她希望,在牧临川眼中,她能与后宫其他妃嫔区分开来。   后宫中的嫔妃以他为天,对他事事恭顺。   拂拂压根没那么想。   她要攻略牧临川,心灵上就要和他站在同等的地位。你若是自甘下贱,别人也不会多尊重你,你若是矮化自己,在别人眼里,你便再也站不起来了。   她不想做个顺理成章接受主人赏赐的宠物。所以她要大大方方,堂堂正正地站在他面前说谢。   牧临川抿着唇角,心里有些烦,像是在生陆拂拂的气,又像是在生自己的气,别扭得很。   一时间莫名其妙,她在谢什么?这感觉就像是硬生生又划开了一道疏离的天堑。   心绪被人牵动的感觉很不好,牧临川蹙了蹙眉,转过了身。   目光落在了陆拂拂这一身打扮之后,少年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稍霁。   这都是他赏下来的,她倒是还有几分眼光和审美,知道在宫宴中穿出来。   少女想了想,突然往前迈出了一步。   少年目光落在她裤脚下的翘头履上。这翘头履是他亲自去库房挑的,上面缀着一颗圆润的明珠。   行走间,宛若有月光漾过。   陆拂拂往前迈出这一步的同时,牧临川眉心和心口齐齐一跳。   他移开视线,若无其事地扬起个笑,也往前迈出了一步。   “行了,你既然都谢我了,那我就告诉你。”   少年带着点儿做作地说:“别自作多情了,我可没帮你出气的意思。”   “崔蛮算是个什么玩意儿?朝你这丑丫头摆脸子岂不是在质疑孤的品味?”   这是他真实的想法。   真的。   宫宴上那一刻,牧临川实实在在地感到,有被冒犯到。   这感觉实在很不好。   回去之后,张嵩惊讶地发现,牧临川竟然还没睡。   少年披着一头乌发,穿着件素白色的单衣,面无表情地枯坐在殿内。   手上拿把错金刀比划来比划去。   张嵩关切道:“陛下还不歇息吗?”   牧临川随口答:“不睡,孤在想正事儿。”   张嵩心想,陛下你能想什么正事儿啊。不就是又要杀了谁谁?又要欺负谁谁呗。   他在琢磨着怎么杀了陆拂拂。   今天晚上这一席对话,叫牧临川一颗心忡忡地跳着,脸上也有点儿烦躁地发热。   要知道这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体验。   打橘子树前,见到陆拂拂的第一眼起,他就对她存了几分心思。   主要是那双和嫂嫂有七八分相似的眼睛。   这么多天里,他就像是对待崔蛮,对待小郑贵人,对待其他妃嫔一样,一步一步试探。   只要陆拂拂稍有不顺他心意的地方,他都会毫不留情的杀了她。   可是这么多天过去了,竟然让他一直没找到下手的理由。   本以为晾她几天,她就会拈酸吃醋,患得患失。结果人好得很,看着他的眼睛淡定清明极了。反倒成了他的心思被她牵引。   想着爱吃羊肉,专门吩咐人宫宴上现烤。想着或许吃撑了,叫张嵩取酸奶来消食降火。   牧临川闭上眼,攥紧了错金刀。   这柄刀是由天外星铁制成,削铁如泥,能轻而易举地搓断成年男子的骨骼。   要是用这个杀陆拂拂。   牧临川心中思忖,应该花不了多大力气。   之后再将那双眼睛挖出来就是了,这样他就不必再如此辗转反侧。   张嵩突然看到少年垂着眼,握着刀站起来,杀气腾腾地往外走。   他唬了一大跳:“陛下大晚上这是又去杀谁呢?”   牧临川:“陆拂拂。”   张嵩心里一惊,顿觉一股悲怆蔓延开。   他不懂,他真的不懂陛下,伺候了快十年了也不懂。没关系,人本来就是难懂的,这个世界上他不懂的东西还有很多。   张嵩当然不能任由牧临川异想天开去宰了陆拂拂,赶紧拦下赔笑:“外面天冷,陛下喝点儿东西再去吧。”   牧临川心想也是,顺从地又坐下来。   张嵩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之前牧临川真心想杀人哪里拦得住。便转身招呼他的徒弟们拎了个食盒进来:“刚好陆才人送了点儿萝卜汤来。”   张嵩揭开食盒,笑得憨态可掬:“瞧奴这记性。这汤可是陆才人亲自送的,说是她自己田里种的萝卜。”   隔着腾腾的白雾,张嵩一时看不清少年的表情,只能状似无意地开口。   “奴觉得陆才人挺有意思的,实诚。刚竟然和奴说这是礼尚往来。”   “说陛下赐了她东西,她也得回赠点儿什么。陛下你说这后宫里哪有这样的妃嫔?”   张嵩倒不是真的有多喜欢陆拂拂愿意为她说好话。不过是揣摩着牧临川的心思说的。   少年神色莫辨,指着萝卜汤,“她送的?”   盯着这碗热气腾腾的萝卜汤,牧临川脸色有点儿难看,“你怎么没通知孤?”   张嵩愣了一下:“不是陛下你之前吩咐的吗?不让其他妃嫔随意来你书房与寝殿。”   少年不吭声了,舀了一勺子萝卜汤喂入口中。   他性子反复,宫人不敢轻慢于他,大雍门阀士族生活作风一向豪奢,吃个饭只恨不得把豆腐也雕出个花团锦簇的模样,像这种一看就“敷衍”的萝卜汤,是万不敢呈到他面前去的。   汤一入口,牧临川神情有点儿古怪。   他吃多了山珍海味,几乎都快忘记了这种家常萝卜汤是什么味道了。   记忆中,似乎只在那个梦里喝过一次。   那个梦里,看上去不过六七岁模样的陆拂拂,梳着双髻,讪讪地笑道:“你喝萝卜汤吗?我做的萝卜汤可好喝啦。”   他其实好伺候得很,食宿都不挑。   从前跟着牧行简住过几天,顾清辉常为了牧行简亲自下厨。顾清辉烧的都是寻常百姓家的家常菜,他沾了这位堂兄的光,蹭了不少入肚,只是吃得再多,胃里饱了,却始终不觉得餍足。   牧临川喝汤的时候,萝卜的清香直往张嵩鼻子里钻。   夜已深了,勾得张嵩肚子里的馋虫都出来了,咕咕作响。   这萝卜汤熬得久了,泛着奶白色,萝卜入口即化,撒了些葱花。犹如翡翠白玉,分外好看。   往常牧临川吃得总不多,一盘菜端上去,撤下来的时候就跟没动过筷子似的。这些吃食自然都便宜了张嵩他和他那些徒弟。   明摆着听到了张嵩肚子咕噜作响,牧临川慢条斯理地瞥了他一眼。   张嵩扑通跪倒在地,“御前失仪,奴知罪。”   少年神情虽然还是难看了点儿,却当着张嵩的面,残酷地把这萝卜汤喝完了。   一滴都没剩。   这是第一次有人专门为他下厨,不是为大雍的皇帝,也不是为了牧行简他堂弟。   就是为了牧临川,还是为了谢他。   “谢”这个字,牧临川自己都觉得很难和自己联想在一起。   怎么说他都得给几分面子喝完不是。   喝完了,少年十分餍足地一擦嘴:“想喝自己到厨下吩咐人做去。”   看得张嵩心在滴血。   也是奇了。   陛下他吃了这么多山珍海味,按理来说嘴早该被养叼了。怎么还跟他计较一碗萝卜汤?   喝完了萝卜汤,少年屁股坐在冰凉凉的大殿里,半天没挪窝,像是全然忘记了要深夜行刺自己妃嫔这事儿。   他坐了一会儿,去翻了翻奏折,提起笔写了两句,又干脆撕了一张奏折叠纸鹤玩儿。   指尖夹着纸鹤,将它们送了出去,看它们摇摇晃晃,没飞多远就一头栽在了地上。   他其实觉得这行为无趣极了,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这么做了。   垂着眼弯腰将纸鹤捡起来,让它继续飞。   如此反复了十多次。   好像这么做,心里就平静了不少。   作者有话要说: 汉尼拔里有一集,一个当爹的一直想杀自己的女儿,但他不可能杀女儿,只能杀和女儿相似的人,主角就推测死者里面有一个是他的goldick射'侍sgoldick。   拂拂就是小暴君的goldick   怎么说,就后期拂拂是小暴君最爱的人也是最想杀的人。   激情安利一下基友红姜花的文《赛博女仙》,看得我很快乐很爽,很沙雕。快去看嗷嗷!   陈音希在吐槽完某本科幻加奇幻混合设定的甜宠文角色刻画有问题,剧情走向超无脑,简直就是侮辱当代女性读者智商之后,穿进了这本书里,成为了女主角——的挡枪替身。   书中这位替身妖艳冷酷,蛇蝎心肠,顶着女主的身份无恶不作,还试图勾引一众男主霸占女主的地位,是实打实的反派人设。   原女主有多清丽纯洁,替身就有多霸道嚣张;原女主有多善良天真,替身就有多尖酸刻薄。直到其他反派把替身当真正的女主解决了,她才停止兴风作浪。   对此穿越过来的陈音希表示:打扰别人谈恋爱天打雷劈,我走了,告辞!   原女主陈茵兮:我,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嘛QAQ?   陈音希:???????   多年以后,五山六城一片和睦,平民修士歌舞升平。   有人问及当年事,天下第一医修陈茵兮微微一笑:救死扶伤,是我天职。真正拯救苍生的,是我曾经的替身陈音希,尤其是她拯救了我。   而陈音希却只是把自己的机械腿往桌上一放:怎么拯救苍生?一身修为和一把剑当然不够,你看这合金义体、外骨骼,再来一把灵力枪行不行?   赛博朋克加修仙世界观,科幻玄幻的比例五五开,一切玄幻元素都能用文中的“科学”来解释。   感谢在2020-12-0714:35:29 ̄2020-12-0814:25: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他是魔王、聿头酱、七九、杋木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相见太晚,不必匆匆20瓶;HEHEDA、是仙女不是仙侍10瓶;啾咪6瓶;今天三三吃饱了吗、聿头酱、大狸子5瓶;老金4瓶;嫁给我准没错3瓶;江桥2瓶;OWktsu、楚子航的小虾米、酸辣包菜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天气愈发冷了。   宫中梅蕊初绽,芳英疏淡,暮色微芒如火烧,寒风凛冽中,东风吹落一地残梅,远远望去,霏霏霭霭,朦朦胧胧。   大郑夫人正握着把小剪刀在修剪梅枝,动作不疾不徐。   前几天她看了一场好戏,今早心情不错,一大早便起来散步。   女子指若削葱,指尖落了些清浅的梅影,煞是好看。   剪了一支痩巧的冬梅递与了身后的宫婢,大郑夫人眉眼淡淡道:“将这些花拿回去,插在瓶里,供于佛前罢。”   “记住,要黄铜瓶。古铜器入土年久,受土气深,以之养花,再合适不过。”   身后的宫婢芙蓉闻言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抱着这梅枝道:“是。”   芙蓉跟着大郑夫人有段日子了,即便如此,她依然对这位郑家女郎的一言一行时不时感到费解。   抱着梅枝,亦步亦趋地跟在大郑夫人身后,芙蓉心中拿不定主意。   小郑贵人与大郑夫人姐妹情深。小郑贵人之死并没有牵连到其姊,大郑夫人依然还是王宫中地位最为尊崇的嫔妃之一。   让芙蓉既惊且疑的是大郑夫人的态度。   小郑贵人死得冤枉,还是“勾结内侍,秽乱宫廷”这不清不白的理由。   大郑夫人这做阿姊的,这段时日以来竟然毫无动作。   陛下得罪不了,大郑夫人贵至夫人,难道还收拾不了一个冷宫的陆拂拂吗?   芙蓉想得不由有些入了神。   再者,陛下想来也没多喜欢这陆拂拂,不过将她当个玩意儿使唤罢了。   陛下行事一向不拘于礼法,就连那崔蛮陛下都封了夫人。   他若真喜欢陆拂拂,何必连一个位份都吝啬于给。实在是根本就没将她当回事儿。   在心中妄议君主实乃大忌,就在此时,一阵冷风吹来。   芙蓉忽而冻得一个哆嗦,低下头,方才意识到是梅花上的雪珠落在了手背上。   这一滴融雪惊醒了她,意识到她刚刚实在是大不敬了,忙收敛了心思,快步往宫内走去。   倘若大郑夫人真没打算为她妹妹报仇的心思,这便意味着她是个冷心冷情之人,如此一来,那她也得早日另寻出路了。   一入殿内,便觉得冰冷刺骨。   牧临川为了陆拂拂搬空了全后宫的炭,各殿内的银炭已经许久未送到。   芙蓉微微蹙眉,心里不住暗唾了一声。   裴姝真是个蠢货,竟然好端端地将事儿办成这样。   她转身遵照大郑夫人的意思,将梅花供入佛前,大郑夫人则解下来斗篷,依靠在榻前看书。   没多时,一个内侍形色匆匆走了进来,上去交代了些什么。   大郑夫人神色未变,依然眼睫半垂翻着书页,“都办好了?”   “办妥当了。”   内侍并不避讳,“射偶人已经放在了陆拂拂屋里。”   大郑夫人这才阖上书页,眼尾曳出一抹冷色。   她可不是多能忍让的。   这一天,自打宫宴起她便谋划着。   芙蓉不由一凛,呼吸放慢了半拍,脸颊肌肉微僵。   射偶人,就是偶人厌胜,也就是民间常说的扎小人儿,是偶人厌胜一种。   历朝历代,向来对巫蛊厌胜之术尤为严苛。   大雍律便有“放蛊人及教令者,弃市”这一条律令。   这倒不算什么,最重要的便是,当今天子的生母,先王后便是因“在宫内行巫蛊厌胜之事,祸乱宫廷”被先帝赐死。   这件事宫中老人都知晓。   芙蓉匆忙低下眼,心中不安。   是她想岔了。   原来夫人不报仇不动,不是因为不敢,也不是因为冷情,只是在等这个机会,将这些事暗中打点妥当。   芙蓉听完了全程,等那内侍离开后,趁着给大郑夫人捏腿的空隙,她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问道:“夫人,这当真没问题吗?倘若查出来?”   大郑夫人捡起书卷继续看,嗓音冷清:“那也查不到你我头上。”   见大郑夫人镇静冷清,芙蓉低下了头也不敢再多问。   想必夫人是有自己的法子的,就是不知道射偶人到底管不管用。   又不禁感叹。   夫人当真不愧为郑家女郎,果然性情沉密,锋芒不露。   自那天宫宴后,牧临川便若无其事地常常晃悠到永巷来,少年瞪着兔子眼,一脸无辜,就好像之前压根就没晾过她。   拂拂眨眨眼,她算是发现了,这小暴君没别的优点,唯独一点,宫斗这事儿全让牧临川一人代劳了。   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拂拂一边低头解裙带换衣服一边任由思绪漫无边际地飞扬。   这点又和幺妮很像,幺妮比她更聪明,心眼更多,往日别人欺负到她面前来的时候,表面上不动声色,实则暗地里惯会使那些机灵的小绊子。   哐当!   门被人从屋外推开。   少年如同一道黑色的旋风一样从屋外刮了进来。   进门前放缓了步子,或许是觉得自己这来得有点儿频繁,少年作出一副脸色难看的样子,猩红的眼一扫。   什么话也没说,就也往榻上一瘫,霸占了陆拂拂的床榻。   拂拂手一个哆嗦,差点儿跳起来,捂着胸口的系带,一时间目瞪口呆:“你、你!”   “我怎么了?”少年无辜地看着她,那双兔子一样的眼睛一眨一眨的。   拂拂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结结巴巴道:“你进门怎么都不敲门的?”   幸好她里面还穿了里衣,这还是换衣服呢,要是她在洗澡呢?岂不是都被这小暴君看光了?   牧临川眨巴着眼,眼里水光潋滟,看着竟然有几分惊讶和委屈:“你是孤的夫人,孤为何要敲门。”   还没多躺一会儿呢,少年突然皱起眉,伸手往枕头下面一抄。   “这怎么回事?怎么硌得慌?”   拂拂转过头来。   这一掏不要紧,看清牧临川手上的东西后,拂拂吓了一大跳,吃了一惊,怔怔地站在原地。   “这是巫蛊娃娃?”   这不是电视剧里面最常见的那种诅咒小人吗?问题在于她枕头底下怎么会有个巫蛊娃娃?   这小人儿明显做成了个牧临川的模样,身着天子冠服,上面戳了几根银针,缚手钉心。   就算再傻,拂拂也知道被算计了。   拂拂脑子飞速转动,脸上却未见惊慌,坦然地指着那巫蛊娃娃说。   “陛下饶命,恳请陛下明鉴,这巫蛊娃娃与妾无关。”   “巫蛊娃娃?”牧临川拿着这小人儿,神情未变,反倒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你说这射偶人?”   拂拂歪着头眨眨眼:“似乎也能这么说吧。”   牧临川特无语地看了她一眼,拔出银针,又戳了进去:“孤知道不是你干的。”   仔仔细细地端详着手里的小人儿,少年脸色一沉。   他从未觉得,自己智商被如此深深侮辱过。   牧临川眼露讥讽,冷笑道:“这往你枕头下面塞小人儿的是当孤傻子吗?”   听闻这话,拂拂心神微微一松,心里同时也浮现出了淡淡的疑虑。   牧临川怎么不按常理出牌,按照套路,不应该是牧临川勃然大怒,拂袖离去,势必要查个清楚。她可能会从此失宠被牧临川冷落,也可能会掉脑袋……   拂拂叹了口气。   这让她肚子里原本想的一肚子求饶的话落了空,毫无施展余地。   “陛下不怀疑我?”拂拂奇道。   牧临川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她,半晌,终于叹了口气:“……要不是孤赏识你,你有现在这个快活日子?你这日子过得好好的,是闲得发慌了还是得了臆病来扎孤的小人儿?”   敢把他当傻子,牧临川危险地眯起了眼,冷笑,必须揪出来,杀了。   拂拂眼里有些复杂:……这小暴君是不是搞错了重点?   又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小人儿,牧临川脸色更黑:“这小人儿做得这么丑。”   少年脸色难看极了。   他便生得这般模样?   “来人!给孤查查,这几天有谁进入过才人的寝宫。”   少年摩拳擦掌,嘴角高高翘起,简直是迫不及待。   一个冷宫的才人敢做陛下的射偶人,绝对是件大事。   佛前的供花已然枯萎,这天,芙蓉又去华林园中剪花枝的时候,回来的路上正好便听到几个宫婢小声议论此事。   她神情凝重地缓缓拢紧了裙衫,回到了玉寿殿内。   将此事通知过大郑夫人,大郑夫人也只是不咸不淡地表示自己知道了。   不过是个乡野之地走出来的丫头,她甚至不必在她身上多费什么心思,说到底还是阿妹太过冒失,这才枉送了性命。   想到这儿,大郑夫人握紧了书卷,压下心头万千哀痛,阖上眼淡淡想。   阿妹,这回阿姊算是为你报仇了。   ……   “射偶人?”裴姝从满桌的案牍中诧异地抬起眼。   那宫婢点点头,压低了嗓音轻声说道:“听说陛下大怒,正责令彻查永巷呢?”   裴姝心里又惊又喜。   压下心头这点淡淡的喜悦,裴姝眉眼冷清,不允许身边的宫婢再多加谈论。   此事敏感。   大郑夫人不愧是心思沉密,心狠手辣之辈。   看来,她入宫抱郑家大腿这一步棋倒是走对了。   陆拂拂屋里发现了陛下的射偶人,到时候出事儿,整个永巷都跑不了,都要给陆拂拂陪葬。   永巷上上下下感觉脖子凉飕飕的,顶着巨大的压力,众人工作热情高涨,工作效率猛升,很快就带来了个嫌疑人。   嫌疑人以一副英勇就义的姿态上来的时候,牧临川正翘着二郎腿,百无聊赖地,在戳自己的小人。   戳脑袋,拔出来   戳自己的眼睛,拔出来。   还恶趣味地戳自己的鸡儿,拔出来。   他的鸡儿长了和没长差不多,牧临川坦然地想,反正也硬不起来,又没用。   坐在牧临川身边的拂拂“嘶”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下半身莫名一痛,愁眉苦脸地由衷地感叹道。牧临川可真是个各种意义上的猛人,不让他来当反派BOSS那还真是亏了。   嫌疑人明显也是这么想的,神情不上不下僵在了脸上。   对方是个样貌清秀的内侍,抿着嘴硬气的很,死活不吭声。   牧临川不禁不恼怒,反倒还笑起来,“让孤猜猜,可是大郑夫人支使你的?”   陆拂拂的背景,牧临川摸得比她还清楚。   她初入宫不久,少有仇家。   就算后宫里有人嫉恨她,也鲜少有胆子这么大,敢借巫蛊厌胜之术置她于死地的,这是不死不休之恨。   牧临川支着腿,把玩着手中的射偶人,嘴角微弯。   纵观整个后宫,也就只有大郑夫人与她有这血海深仇。   牧临川觉得没意思。   人是他随便找理由杀的,关陆拂拂何事,有本事来找他。要是来找他,那还有几分趣味。   欺软怕硬。   牧临川将这射偶人随便往床上一搁。   他都不知道他这夫人竟然这么窝囊。   内侍道:“陛下何处此言,此事与大郑夫人无关,皆为我与陆才人两人之恩怨。”   牧临川:“昭然若揭的事儿,孤早已知晓,你替她瞒着有用吗?该杀我还是得杀。敢做孤的射偶人用在这后宫争宠上,郑家上上下下,还有你与你家人都不要命了?”   见提到了自己家人,内侍瞳孔一收,听闻这话却勃然变了脸色:“陛下饶命!”   眼见瞒是瞒不下去了,内侍一咬牙,终于松动了:“的确是郑家人指示于我。”   少年换了个舒服点儿的姿势,笑问:“你收了她什么好处?不惜为她死?”   这内侍原本是一直埋着头,紧握双拳的,此刻却抬起头来,双目炯炯,整张脸都涨红了:“我父母都是郑家家仆……”   他父母皆是郑家家仆,全家性命系于郑家……   那内侍面露隐忍之色,眼含痛苦,终于开口   牧临川突然憨态可掬地笑起来:“算了,孤没兴趣听。”   一转头,表示孤知道了,让人把这内侍带下去杀了。   内侍脸色憋得青紫。   少年一偏头,又撑着下巴,恍若想到了什么,眸光流转间淡淡道:“让黄门郎刘季舒替朕下一道旨意给郑家。”   “随便写写,逼他家自戕就行。天凉了,催他快点儿,刘季舒做不到,就提头来见孤。”   饶是陆拂拂她早就知道这小暴君是个什么德行,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看得心惊肉跳。   小郑贵人和这内侍的死,再度提醒了她牧临川是个毋庸置疑的小暴君和疯子。   下颌却在此刻被人轻轻抬起。   少年眉眼弯弯,憨态可掬地冲她笑:“在想些什么?”   陆拂拂感到下颌一凉,少年已凑近了,双目猩红,微微笑。   陆拂拂飞快摇摇头,坐直了身子:“没什么。”   挣扎了半天,拂拂心里动了些恻隐之心。就算大郑夫人算计她,那也和郑家那些家仆无关吧。这些家仆就好好上个班,招谁惹谁了,还要给傻逼领导买单。   拂拂忍不住开口问道:“我听说郑家是服膺儒教的大族,陛下这般……”   牧临川道:“孤是皇帝,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愿意杀谁愿意宠幸谁。谁做天子还这么憋屈?”   少年古怪地看着她:“这些人惯会看人下菜碟,看他们脸色的皇帝不过是窝囊废。”   郑家这几个,最近的确不老实,仗着一双女儿地位尊崇,摄威擅势,刻剥百姓,养得胃口大了,更与牧行简私下来往,做两手准备。   拂拂抬起眼,目光灼灼:“那陛下能放过郑家家仆吗?他们毕竟与此事无关。”   心里却像是打起了小鼓。   牧临川看了她一眼,浑不在意道:“好啊。又不是什么大事。”   这这么轻易??   拂拂睁大了眼,心里缓缓地升腾起了一股别扭之感。   这小暴君……现在算是会考虑她的想法了吗?   整了整衣袍,牧临川面无表情地架上了一条腿,盘腿坐在榻上。   这么低级的构陷方式,他自己动手都嫌脏手。   大郑夫人难不成以为他看到这射偶人会勃然大怒?   实际上牧临川他才没这么玻璃心。   他又不是个玻璃做的。   牧临川不住嗤笑。   这把他当成个什么心理脆弱的玩意儿了。   少年觉得好笑,兼之不耐烦。   不知有多少人将他视作了这玻璃瓶作的人,以为他阿娘之死给他留下了不少心理阴影,就先王后这事儿上,讳莫如深,态度小心翼翼,形同走钢索,生怕就触及了他这伤心回忆。   殊不知,人早死八百年了,他就从未对此事上过心。   牧临川托着下巴。   他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笑起来时显得乖巧而甜蜜。   他一直等着自己这堂哥打入上京的那一天。   只是,总要在这过程中找点儿乐子干的。   待到下午的时候,大郑夫人差芙蓉外出了一趟,打探消息。   这几天下来,该查出来的也都该查出来。   芙蓉回来得也快,她面色极为古怪,看着她眼中有震惊,有惊魂未定的恐惧,有同情,甚至还有不忍?   不忍与同情?   大郑夫人心中一紧,立刻涌生出了些不详的预感:“你查出什么了?”   芙蓉竟然噗通跪倒于地:“夫、夫人……”   “陛下并未处罚陆拂拂,而是——”   “而是什么——”大郑夫人追问,嗓音甚至因为这股忐忑骤然变了调,“你给我好好说话!!”   芙蓉怕极了,瑟缩道:“陛下,陛下下了道旨意,叫夫人母家自戕了……”   大郑夫人:!   眼前骤然天旋地转,大郑夫人瘫坐在地上,面色惨然。   芙蓉:“夫人!!”   大郑夫人死死地盯着,嗓音嘶哑:“你说得可是真的?”   芙蓉不敢多看她。   一阵凉意自心头缓缓漫开。   大郑夫人眼里迷惘。   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会这样……不该如此的,陛下不是最怀念先王后的吗?提起先王后时曾掩面痛哭,目露哀容,其痛苦之情令她都不忍多看。   她入宫以来,与阿妹互相扶持,不知花了多少心血,才坐稳了今天的位子。   不过是像从前那般,对付个无足轻重的小贱人而已。   实际上,大郑夫人还不知道有三个字叫“装样子”。   这嘴里没一句话真心话,经常自打自脸的小疯子,信他就输了。   那厢,裴姝正用早饭,心里记挂着射偶人这事儿,叫来身边的宫婢,盘算着等过会儿得去玉寿殿一趟,再备下一份薄礼多走动走动。   宫婢:“陛下没责罚陆拂拂,倒是郑家……郑家完了。”   裴姝:?   宫婢:“陛下下了一道旨意,逼郑家上下自戕了。”   裴姝:???   从扎小人儿这件事中,牧临川好像获得了巨大的乐趣。   他的生活不再光杀人这么单调了,他发掘出了新的乐趣,就是捋起袖子替陆拂拂宫斗。   牧临川兴致勃勃,热火朝天。   完全不觉得把自己这一身帝王心术用在宫斗上是多么丢人的一件事。   尊贵的少年天子宫斗,恍若满级大号屠新手村,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手段歹毒,几近将后宫绞杀了个七零八落,人人自危。   而这屎盆子全都扣在了陆拂拂头上。   牧临川愈加“爱怜”陆拂拂起来,宠得那叫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   这样下去不行。   自打宫宴结束后,她已经快被禁足了半个月了。   合上崔家送来的家书,崔蛮急得面色发白,眼圈已红。   这数日,她耐着性子与牧临川这小疯子虚与委蛇。   而牧临川却在同她装傻,绝口不提阿父之事,还一而再再而三如此折辱她。   一想到这事儿,她就羞愤得恨不得撞柱去了!   阿蛮阿蛮,你不许哭。   崔蛮狠狠擦了把眼泪,咬牙道。   为了阿父,为了崔家,你都得振作起来。   那小疯子为了陆拂拂竟然逼得郑家上上下下自戕,倘若真得了她的宠爱,那阿父之事定然也会有转圜之机。   不论是否出自她本意,她都得去争宠。   问题是要怎么争,如何去争。】   这几天后,又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牧临川无聊了,歪着脑袋,不满地说:   “怎么没人对付你了?这让孤一身拳脚毫无施展之处。”   拂拂有些无言以对,郁闷地想:合着我就是您老人家拉仇恨的工具人吗?   牧临川也就随口一提,把她脑袋摁到胸口,睡了一觉之后,便起身自个找乐子去了。   牧临川走后,拂拂一边整理床铺,打扫卫生,一边好奇地问:“系统,能帮我查查牧临川的好感度目前多少?”   【牧临川好感度目前为:50】   50??   拂拂放下扫帚,吃惊地张大了嘴。   怎么会涨得这么快?她并不认为牧临川是喜欢上了她,拂拂略一思忖,很快便想明白了。   难道是替她宫斗这件事?   她不论有意或是无意,都为牧临川找到了新乐子,自然而然地,牧临川的好感度也上涨了许多。   陆拂拂越想越有可能,谨慎起见,又点开系统面板看了一眼。   这“五十”两个阿拉伯数字,叫少女心头有些雀跃。   目光往下一扫,拂拂又蔫了。   虽然好感度已经破半,但系统界面还有崔蛮与裴姝这两个重要角色。   除此之外,还有顾清辉这个隐藏任务。   想到顾清辉,拂拂不由摸上了自己的眼睛。   她现在在牧临川心中的地位,类似于一个……替身?   替身不替身这个,陆拂拂倒不是很在意,只要能救幺妮一切都好说。   陆拂拂大脑十分清醒。   她知道牧临川如今对她的好感度都建立在嫂嫂顾清辉的身上。   倘若他真喜欢她,便不会将她置于风口浪尖而连个位份也不给。   照牧临川这封夫人封王后宛如穿衣吃饭一样随便的人,给个位份是轻而易举之事。   因为,只有一个位份足够低的陆拂拂,才能供人随意倾轧,为他提供乐子。   而后宫中的嫔妃们也正是看中了她在牧临川眼里不过是个玩意儿这一点,才敢对她频频下手,哪怕她恩宠正盛。   拂拂这厢下定了决心,正准备关掉系统面板的时候。   属于“崔蛮”的人物界面却突然灭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2-0814:25:46 ̄2020-12-0919:17: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笋条3个;罗漂亮2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笋条7个;米粒、宛宛类卿3个;48773566、橘子晴朗2个;Funena侍、……、盈盈一水间、史卡拉第、L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罗漂亮129瓶;是扶苏的苏啊50瓶;歌登10瓶;豆粉8瓶;清阳晚照、爱笑的鱼、史卡拉第5瓶;聿头酱、楚子航的小虾米3瓶;tn_nb2瓶;江桥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这几日天气转冷,又下了一场小雪,人人都畏畏缩缩地走路,唯独牧临川穿得依然骚包,褒衣博带,大冠高履,脚趾上落了层细雪,被冻得根根发红。   从永巷出来后,途经一片梅花林时,牧临川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问身边的张嵩。   “你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远处的梅花林中好似传来一阵歌声。   飞雪薄暮下,这歌声婉转清丽。   牧临川偏着脑袋听了一会儿,这词作唱得却是帝王薄情,思念家乡。   张嵩特上道儿地麻溜滚去察看,这一看不得了,张嵩神情犹豫地回来禀报,“陛下前面似乎是……阿蛮夫人在唱歌?”   牧临川:“过去看看。”   【时值初冬,薄暮冥冥,雪光交相辉映,如置身于一片琉璃世界中。   牧临川停下了脚步,目不转睛地看向了梅花林中的少女。   少女手提一盏琉璃灯,身披白狐裘,驻足于枝桠横斜的红梅中,梅影疏淡,梅蕊细白,她鬓角落了梅英细雪,袖中氤氲暗香。   双颊如玉。   少女不知想到了什么,仰首凝望着胭脂色的红梅怔怔出神。   偶闻远处传来的吱呀脚步声,少女转过脸了,不由一愣。   却看到红梅树下,站着个目不转睛直盯着她看的少年。   牧临川额前微卷的碎发披散,唇红齿白,眉眼细长而妖冶,在这一片银装素裹的天地中,似乎比这红梅还要惊心动魄几分。】乍见牧临川,阿蛮面色微微一变,咬着下唇,竟然一提裙角跑了!   撞落一地梅英,少女如受惊的小鹿般,慌不择路地往梅林深处跑。   还未跌跌撞撞跑出几步远,手腕被一只冰冷的掌心扣住。   “放开我!”阿蛮往后连退数步,咬着红唇,星眸潋滟,欲拒还迎地用力挣扎起来。   “陛下这是何意!!陛下几次三番折辱我还不够吗!”   牧临川嫌麻烦,干脆把她摁在了梅花树下。   脊背重重地抵上树干,阿蛮惊呼了一声,痛苦地蹙起眉。   她脸颊潮红,抬起眼,眼里蒙着层薄薄水雾,差点儿留出了两行珠泪。   终于安生了下来。   牧临川漫不经心地笑道:“唱的这是什么?”   阿蛮冷声道:“与陛下无关。”   少年乖巧地看着她:“你是孤的妃子,如何与孤无关了?”   阿蛮一怔,下唇几乎快咬出血来。   牧临川伸出手,冰冷得不似活人的手指,缓缓摩挲着阿蛮的脖颈。   少女的脖颈白嫩细长,好似不堪一折。   少年附耳低声,嗓音低沉而清亮,好似含着些细碎的暧昧的笑意:“这词……不是你写的吧?”   “昔年,陈皇后失宠,请司马相如为其作《长门赋》。”   少年的嗓音暧昧又飘忽,离得近了,耳廓不由漫上了一股痒意。   阿蛮双腿一软,脸颊飞红,颇为恼羞成怒道:“陛下!妾并无此意!”   张嵩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但不妨碍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看这样子,这位阿蛮夫人这一步棋是走对了,想来,又要得圣宠了,这后宫的天只怕又变了。   可怜冷宫那位   “告诉孤,”少年抄着手,笑意盈盈地直起身子,“这词是谁做的?”   阿蛮昂起脸,冷冷地与牧临川对视:“黄门郎刘季舒,妾说完了,陛下能放妾走了吗?”   张嵩连连感叹:……啧啧这欲擒故纵。   正琢磨着陛下要怎么做呢,牧临川突然就开了口。   “放,怎么不放。”   牧临川:“来人,将阿蛮夫人贬为庶人。”   阿蛮浑身一抖,不可置信地看着牧临川。   崔蛮:???   她是不是听错了?   牧临川大笑道:“怎么样?孤大不大方?这就放你走,走得越远越好。你在孤的后宫呆得也不顺心,我也不勉强你。”   “倒是刘黄门,孤还不知道他竟有如此才学。”   牧临川双肩一颤,突然捂住脸,眼里流出两行颤巍巍的珠泪来。   “这词情深意切,雍容文雅。刘黄门竟然对孤如此深情。”   少年抬起通红的眼眶,柔情蜜意地摸了摸阿蛮惨白的脸颊。   “既然如此,爱妃不如退位让贤吧。传孤旨意,请刘黄门入宫,便封其为……嗯嗯,夫人吧。”   张嵩差点儿扭到了脖子。   嘎嘣嘎嘣地转着脖子,张嵩惊恐道:“陛、陛下?”   牧临川抬起一双通红的兔子眼,抽了抽鼻子:“啰嗦什么还不快去?”   ……   “系统?!”   眼看着“崔蛮”的人物界面突然暗了下来,陆拂拂大吃一惊,“这怎么回事,是死机了吗?”   还是说系统掉线了?要是系统掉线了,这任务岂不等同于失败,那幺妮的肾怎么办?她是不是会永远被留在这个世界。   少女的脑子里总爱浮现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陆拂拂并不例外,她脑中立刻浮现出许多不明的,可怕的念头来。   这些念头使得拂拂慌乱得冒汗。   好在,系统很快就给了她回应。   【警告,警告!女主角崔蛮已从《帝王恩》中出局!!】出局……是什么意思?   又过了一会儿,那之前曾听到过的元气满满的声音再度响起。   与系统提示那莫得感情的AI朗诵声不同,这声音好似是系统客服的原音。   大部分时候,系统并不参与宿主的任务,除却前期必要的沟通,任务开始后,将不再与宿主对话。   而这回,就连系统也被震惊得逼出了原音。   【宿主,你这是做了什么?直接把女主角都枪毙出局了?】你这任务完成超标了吧!   崔蛮的人物界面暗下去之后,随之,又亮起了一个新的人物界面。   姓名:刘季舒   性别:男   年龄:60   身份:黄门郎,夫人。   系统:……   陆拂拂浑身一震,看着这胡子花白的老爷爷:这个就是新上任的女主角吗?这这这……   拂拂眼角抽了抽,由衷感叹。   牧临川口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重了。   系统表示,原女主角出局,这是从前的穿书任务中从未有过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拂拂:……   她闭上眼,默默又坐回了桌子前,不断安慰自己。   其实这样也好,虽然女主角没了,剧情变了,但崔蛮在《帝王恩》中的剧情实在算不上有多美好。   先是被牧临川囚禁虐身虐心,又被牧行简囚禁虐身虐心,被恶毒女配使过绊子,又流过产堕过胎,直到最后心灰意冷。   牧行简追妻火葬场没追个十章八章的,崔蛮就原谅了对方顺利HE。   崔蛮出宫,至少摆脱了未来虐身虐心的摧残。   想到这儿,陆拂拂挫败地垂下了脑袋,心中大感悲愤。   非但后宫众嫔妃都败退下来,连女主角都败给了牧临川,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前途简直是黯淡无光。   说真的,这种油盐不进,又聪明得过分的小暴君,她真的能顺利把他改造成一代明君???眼前这明摆着,所有宫斗套路在他那儿都是一条死路啊!   崔蛮被一脚踹出宫的那天,不少人都震惊了。   这崔家阿蛮性子虽然骄纵了点儿,但可是个实打实的美人儿。把崔蛮踹出宫,换来个老头儿做夫人这是何等的骚操作。   众人表情纷纷斯巴达,扭曲复杂至极。   陛下你平时不着调也就算了,现在终于对老人家下手了吗?!   更有不少王侯士庶纷纷变了脸色。之前送美人,陛下虽也照收不误,可毕竟没看到牧临川对这些美人儿有多上心。   美人儿和美男都没有用,难道牧临川好刘季舒这一口?   毕竟牧临川他不论干出什么来,整个大雍都不会意外。   有几个胆子大的竟然真的献上了几个容貌清矍,学识渊博的的老者,其下场是,无一例外全都掉了脑袋。   牧临川十分无语:……孤看你们才是缺心眼。   崔蛮出宫那天,陆拂拂正好在宫道上与其打了个照面。   少女裹着鲜红的斗篷,面色苍白,神情黯淡。   瞥见陆拂拂,崔蛮站定了脚步,终于屈尊开了口,嗓音冷冷的,恼怒地盯着她。   “陆拂拂?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   拂拂一愣。   这时候解释是碰巧,难免就有了点儿画蛇添足,越描越黑的意思。   陆拂拂没有吭声,没有否认。   阿蛮咬紧了下唇,终于憋不住了,眼泪跟串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了下来。   “算了,是我咎由自取。”   她何尝不知道自己有大大小小这一身的毛病。   阿蛮红了眼眶:“你知道吗?我心里一直挺讨厌你的,看不起你。”   仔细一想,这竟然是她与陆拂拂第一次交谈。   谁能想到,当初和她同车的这其貌不扬的姑娘,竟然成了如今牧临川最宠爱的妃嫔。   拂拂觉得别扭极了,但看着眼前面色灰败的崔蛮,心里升腾起了点儿兔死狐悲的伤感。   大家都是为了攻略牧临川来的,谁比谁高贵啊,都是难兄难弟,她说白了就是运气好一点儿。   “我知道。”拂拂深吸了一口气,道。   崔蛮一愣。   少女双眼清明,嗓音疏离又冷。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但能出宫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此话一出,崔蛮险些以为陆拂拂是有意讥讽自己,差点儿又气得七窍生烟。   但对上少女那清明灵澈的视线后,崔蛮一时失神。   心里缓缓升腾起了个令她都感到惊骇和古怪的念头。   难道……陆拂拂不愿意待在宫里?   崔蛮面色大变。   这念头简直把她整个世界观都击碎了,她起初,一直以为陆拂拂不过是个俗婢,眼界浅薄,爱慕虚荣,不惜拍牧临川那疯子的马屁直为了往上爬。   崔蛮忍不住又多看了陆拂拂一眼。   少女今天束着双髻,上衣下裤,下面穿着件朴素又利落的青纹裤襦,鬓发间着珠松,簪珥,步摇以黄金为山题,细细编作鹿角状,坠以莹润白珠。   陆拂拂这几天好像又变漂亮了不少,由于天冷,披着件天青色的斗篷,巴掌大小脸拥在了雪白的绒毛中。   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从那皎白色狐裘中滑下的一捧漆黑的长发。   她眼睫很长,眼睛也很大,不爱描胭脂。   脸上的小缺点暴露无遗,偏又组成了天然质朴之感。身上的打扮也是低调朴素中彰显华丽飘逸。   这些东西无一不是牧临川赐下的。   回想牧临川那小疯子赐她的东西,崔蛮舌根发苦,牧临川赐她的都是些美则美矣的金银俗物,哪有陆拂拂今天头上戴着的这鹿角步摇万分之一的俊秀。   也就在这时,崔蛮这才发现自己误会究竟有多大。   除了没给她王后的位份,陆拂拂身上的朱钗首饰,却都是非王后不得用,明显已经逾矩。   这宠爱,整个后宫中也只这一份罢了。牧临川那小疯子亲自将陆拂拂精心打扮成这模样,宠护得简直无法无天。   饶是崔蛮自己,扪心自问,她得了这一身赏赐,非重要场合是绝舍不得穿出来的。   可陆拂拂非但穿了,神情还平静极了,眼睛透亮地看着她,这价值千金的一身穿在她身上竟然就如同缊袍蓑衣。   她好像活得比谁都通透,不卑不亢,不骄不馁。   寒风如刀割一般拍打着她的脸,崔蛮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像凭空被人扇了几巴掌。   她从前一直以为陆拂拂不过是个俗婢,却没想到此人通透聪慧,想必这几天里看她们几个妃嫔打作一团,就跟看猴戏似的。   身份调转,自己成了那个猴儿,崔蛮她几乎就站不住了。   陆拂拂不喜欢崔蛮,哪怕有好几次,她甚至都想一拳砸在她脑袋上,像教训幺妮一样,好好揪着她衣领,教训这个嘴贱又傲娇任性的妹妹一番。   但见都见了,对方又是女主角。   拂拂长长地叹了口气,还是出言提醒道:“你出宫后,还是离长乐王远点儿吧。”   崔蛮看了她一眼,难得平静下来,笑容有几分涩意:“……他竟然连这都告诉你了吗?”   陆拂拂没有反驳。   言尽于此,崔蛮也不愿与她再多作交谈,她步履匆匆,脚步虚浮,再也不敢在她面前多待上片刻。   “崔阿蛮。”陆拂拂迟疑了一瞬,没忍住还是开了口。   “我有句话想要送给你。”   崔蛮眼里闪动着警惕的光,像只小兽,她抿紧了嘴巴,迟疑道:“你说。”   陆拂拂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什么,她不喜欢崔蛮,可也不愿意看到她像原著剧情那般被磋磨。   又是大冬天被恶毒女配罚跪,又是战乱中被人劫虏,又是流产堕胎,又是成了牧行简禁脔不得自由。   这一切都是因为崔蛮那张名动关东的脸。   《帝王恩》里那个娇蛮明艳的女孩儿,到后面被折磨得疲惫痛苦不堪。   拂拂对自己这多管闲事的老母鸡性格绝望了。   说吧说吧,反正她就是看不得像幺妮一样的小姑娘受折磨。   “你长得很好看,”拂拂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神态看起来诚恳一点儿,不像是什么胜利者耀武扬威的炫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崔蛮心里猛然漏跳了一拍。   陆拂拂这是在提醒她??   她觉得不可思议的同时,却又涨红了脸,下意识反唇相讥道:“你、你在这儿假惺惺什么?我不需要你这俗婢的可怜。”   她才不需要这俗婢的可怜。   崔蛮心里简直就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时间又是自惭又是恼怒又是什么旁的情绪,难受极了。   这就显得她有多狭隘,有多肤浅一般……   回去之后,崔蛮浑浑噩噩。   她是第一个被皇帝赶出宫的崔家女,这些天外面闲言碎语不断。   她将自己锁在屋里,闭门不出,谁也不肯见,一连哭了好多天。   被赶出宫再难嫁人,崔家最近又为了江南赈灾这事儿忙得焦头烂额,无暇去管她。   最后干脆就将她打包送进了上京的璎珞寺中。   身处尼寺中,崔蛮倒想起来了她出宫那天与陆拂拂说过的话。   “你出宫之后打算去哪儿?”   她本来不想回答,觉得这话像是讥讽,可对上陆拂拂那漂亮清透的眼睛时,却鬼使神差地开了口。   “回家,或是去江南,亦或者佛寺中修行。”少女的嗓音飘散在北风中。   璎珞寺是上京名寺,高门处女,掖庭美人常入此寺修行。   身处道场,投身八正。   这是很好的。   步出僧房精舍,即见层崖古木,菩提娑罗。   崔蛮不知道的是,她身处璎珞寺,日后竟然误打误撞避开了长乐王牧行简,也避开了命运早已为她书写好的故事。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其间道理,又有谁能说得清呢。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出局!   感谢在2020-12-0919:17:50 ̄2020-12-1013:43: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Funena侍4个;楚子航的小虾米3个;米粒2个;猫行天下、深水十七、小金努力向上!、小陈吃十碗饭、杋木、r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葫芦50瓶;魔法少女奶油、46308611、捭阖20瓶;爱吃kfc的圆子18瓶;大狸子、云光、翁家朝朝、天空华炎、伊澜10瓶;楚子航的小虾米6瓶;禁色、~竹林寄书语~5瓶;白饭再添一碗、学海浮沉、林眠、江桥、我要八个机位的吻!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牧临川有个优点。   言必行,行必果。   据说崔蛮贵人为复宠,特地请了刘黄门专门为其作赋一首。   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陛下深受感动,画风就开始一路往不可控制地方向发展去了。   陛下当即要封刘黄门为夫人,愿与其同榻,抵足而眠,谁都拦不住。   继做了各种昏聩事儿后,这少年小暴君又开启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条路。   不顾众人非议,抢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儿进宫。   刘黄门是大雍耆儒,德高望重,平日里侍从皇帝,起草诏书,瓶尚书奏事,颇得牧临川信任。   刘黄门羞愤欲死,差点儿一头撞死在殿前。   牧临川掩面痛哭:“孤尚不知爱卿竟然对孤如此情深义重。   只可恨世人多是嘴多舌长,迂腐不化之辈。”   少年一边哭,一边提着袖子擦眼泪,哭得眼尾通红,“你我二人情谊不容于世,爱卿竟愿意为了孤以死明志。”   “爱卿放心,孤绝不是那等薄情寡义之辈。卿卿既爱我,我自也爱恤卿卿。”   “孤知晓,卿卿家有悍室。卿卿是被逼无奈才娶了这悍妇。”   “你刘家妇棒打鸳鸯着实可恨,卿卿不方便出手,就由孤来出手。”   “孤这就下令斩了这悍妇,和这悍妇所生的儿女。”   牧临川嚎啕大哭,哭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   涕泪横流,毫无帝王包袱。   少年哭得乌发散落,眼尾通红,但字字句句却听得刘季舒心中发寒。   一家老小性命都系于这小暴君言语之间。   想到家中结发老妻与稚子,刘季舒眼里也流下眼泪来,颤巍巍地俯身就拜,面露痛苦之色,槌心高呼饶命。   “陛下饶命,臣愿意入宫。”   牧临川忙起身将刘季舒扶起,动作之仓促,甚至甩飞了一只木屐。   “卿卿这又说得什么话。”   少年忍痛道:“既然卿卿为那悍妇求情,孤便饶她一命吧。”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下来。   素日里浮浪的小皇帝,特地一板一眼的遵循礼节,下令使鸿胪卿带着玉帛上门。   大雍朝有规定,拜三夫人使卿。九嫔使五官中郎将,美人、良人使谒者,于典制为弘。   牧临川叫鸿胪卿上门,以示宠爱。   接到这个命令的时候,鸿胪卿心情不可不谓复杂。   刘黄门在朝中颇有威信,刘氏乃前朝皇姓,刘季舒出生河间刘氏,少时好学,明经博览,名动河间,此后隐居教授,门下学生数以千计,时人附会称之为“河间孔子”。   牧临川听说了这事儿,特地大老远跑到了河间请他入朝为官,授了黄门侍郎一职,平尚书奏事,越过尚书省,地位尊崇无比。   两老头面面相觑间,刘黄门又差点儿一头撞死在了自家柱子前。   鸿胪卿杨曦叹了口气:“明公素日里明哲保身多了,怎么想不开掺和进崔家阿蛮那事儿?陛下这回可是真动了怒,没杀了你已经算是陛下开恩了。”   黄门侍郎是天子近臣,若不是信任,牧临川也不会授予刘季舒黄门侍郎一职。   也正因黄门侍郎地位特殊,与天子走动频繁,是群臣中最了解天子的,崔蛮这才特地请了他来作赋。   但这对于牧临川而言实在是大忌。   身边人竟然被崔蛮“买通”作赋,任谁身边被撬墙角,谁心里都不痛快。   需知有一就有二,等身边被渗透成筛子来,再想补救就完了。   牧临川行事昏聩,但脑子和眼睛却一点儿都不昏,反倒亮堂得很。   这小疯子聪敏得令人心惊,只可惜心思不在朝政上。   杨曦:“也难为陛下能想出这法子来……”   读书人最重脸面,牧临川此举无疑比杀了刘季舒还狠毒。   刘季舒槌心长叹:“若不是我与崔素有旧,他家女儿找上来时,我又怎会替她作这篇赋!!”   杨曦劝慰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算不得明公的错,进宫之后,明公好自为之,千万别做傻事,唉……”   “如今主昏於上,臣欺於下。明公进宫,倒未尝不是个以正圣听,扬清激浊的好时机。”   “有明公时时警醒规劝着,说不定陛下想开了……”   杨曦压低了嗓音道:“这可是造福四方百姓,利在千秋的壮举啊。”   荆州长乐王虎视眈眈,隐隐有剑指上京之意。   时不待人,牧临川若是再这般装聋作哑下去,只怕迟早要被他这位堂兄从王位上赶下来。   刘黄门嘴里发苦,捶着大腿又叹息了一声。   他这几天在家中也是如此安慰自己的。   不管此事能不能成,后世史书总是要大书特书一笔了,他恐怕是要贻笑千年了。   “罢了罢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也合该我命中有此劫。”   ……   刘黄门入宫这事儿,在牧临川的后宫很是引起了一阵轰动。   刘黄门,不,应该叫刘夫人了。入宫之后,却鲜少露面,完全不给人看热闹的机会。   陆拂拂今天起得有点儿晚,整个人都有点儿晕乎乎的。   一出门,就看到张嵩带着徒弟在门口笑:“才人,陛下吩咐奴送来了点儿吃食。”   陆拂拂立刻就不困了,伸手接过了食盒,不该少的礼节一点儿都没少:“多谢张公公。”   张嵩含笑着点点头,也不多留。   陆拂拂抱着食盒往屋里走,袁令宜正倚着软榻看书,方虎头坐在镜子前梳头。   看着单子上的这名字,方虎头有点儿震惊地扬起了眉头:“……金粟涵芳桂花糕(注:清代《国朝宫史》),香蒸珠粒松子糕、碧芽凝液茶叶糕,这都什么和什么。”   “几个糕点名字取得这般花里胡哨的。”   袁令宜合了书直笑:“上京就是如此,不比你们陇西人利落洒脱。”   自从那天送了萝卜汤之后,牧临川就常常使唤张嵩过来送吃的。   这些糕点取名虽说浮夸了点儿,但味道都十分不错,桂花糕软糯,松子糕味厚醇香,茶叶糕清甜。   就连一向胃口没鸟大的袁令宜,这几天都吃了不少,养胖了许多。   方虎头不爱吃甜,没吃两口就搁下了手,反问道:“这几天她们来烦你了没?”   她们指的自然就是后宫那些妃嫔宫婢。   陆拂拂苦恼地垮着一张脸,将头砸在桌子上,嘟囔道:“和从前一样。”   小姑娘灵动鲜活的模样,令袁令宜忍俊不禁。   和从前一样   方虎头略一思忖就明白了陆拂拂的意思,不由皱紧了眉。   牧临川虽然“宠”着陆拂拂,却从未给过她位份。   刘季舒他都能随手封个夫人,而陆拂拂呢,这都多久了,完全不见牧临川他有把陆拂拂位份往上提一提的意思。   于是,在其他人看来,这份“宠爱”难免就掺杂了点儿水分,就跟宠着个什么小猫小狗似的,不上心,自然也不足为惧。   方虎头虽然不喜欢陆拂拂和牧临川走太近,但事已至此,也只好替拂拂谋划考虑。   袁令宜问:“拂拂,你可有探听过陛下的想法。”   陆拂拂一愣:“……没。”   她这还真没想过。   袁令宜瞥了她一眼。   少女抻了个大大的懒腰,倒笑着安慰起她俩来。   “袁姐姐,方姐姐,我没事儿,再说吧。”   晨光朦胧着黑色的瞳仁,一圈儿都泛着点儿淡金色的微光,像是小月亮。   从小山坳里走出来的姑娘,当然也对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生活抱有无穷的想象。   陆拂拂有野心,不甘于平庸,也不甘于认命。   但幸运的是,她并未被这浮华扰乱了双眼。   降临在幺妮身上,降临在她们这个小家庭的苦难使她吃尽了苦头,同时也使她保有了清醒。   一分权力等同于一分的责任,一分的义务。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所有命运的馈赠,早已在暗中标注好了价格。   做夫人,甚至是王后,绝没有那么容易。   陆拂拂自认为她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姑娘,没做王后的本领。   她的目标可不是做王后,她的目标自始至终只有牧临川一人罢了。   拂拂暗中告诉自己。   要是被宫里这些闲言碎语带偏了,顾此失彼,那她到时候连哭都没地方哭。   这事儿也就这样揭过了。   拂拂注重着身材,惦记着自己还要攻略牧临川,不敢吃太多。   将食盒盖上后,挣扎了半天,屈从与食欲,十分没出息地又偷了一块桂花糕。   ……   一块儿松子糕。   ……   一块儿茶叶糕。   ……   一连三块糕点下肚,嘴里又叼着一块儿,拂拂罪恶感爆棚,苦着脸叹了口气。   深感减肥之路艰难多舛。   吃过早餐之后,拂拂略作收拾,进了厨房,   张嵩说,牧临川把她做的那碗萝卜汤都喝光了。   俗话说,抓住一个男人的心,首先要抓住他的胃。陆拂拂虽然不大信这个,但牧临川这个反应,给了她莫大的激励。   机会稍纵即逝,任何机会她都要牢牢攥在手里。   早在昨天晚上,拂拂就已经决定了今天的食谱。   她今天打算做皮蛋瘦肉粥。   砂锅上咕嘟嘟地煮着粥,一边剥着皮蛋,拂拂一边慢慢地想。   冬天天冷,喝粥最暖胃。   牧临川和幺妮一样,身体都不大好。   剥完的皮蛋晶莹剔透,拂拂低着眼耐心切成瓣。   这一通忙活下来,少女热得鼻尖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袖口轻轻拭去鼻尖、脸颊上的汗,陆拂拂长舒了口气,将粥装入食盒里。   这粥她熬了好几个小时,刚刚尝了一口,入口即化,佐以皮蛋、猪肉,撒了葱花、姜丝,味道淳厚。   每一粒软糯糯的米,都被蛋黄这浓郁香醇的口感,牢牢包裹住。   害怕冷了,一路上陆拂拂不敢耽搁,提着食盒,脚程飞快。   却没想到还真是冤家路窄,怕什么来什么,路上正好遇到了几个熟面孔,是大郑夫人,周充华与胡美人几人。   一打照面,彼此都在心里打量着对方。   胡美人面色尴尬。   谁能想到前段时间被她们当成个笑话来解闷逗趣儿的陆拂拂,竟然成了最受少年天子宠爱的嫔妃。   周充华倒是笑起来,嗓音凉凉的,听不出友善:“才人这是要往哪儿去?”   拂拂停下脚步,静静地看了她一眼,心里隐隐觉得有点儿不妙。   这熟悉的宫斗套路……   果不其然,下一秒,周充华就笑起来:“才人最近可真是春风得意了,竟然连我一句问候也不愿回复了。”   周充华自恃美貌,目光挑剔地在陆拂拂身上打量了一圈儿。   心里暗吃了一惊。   怎么几天不见,陆拂拂好像又变漂亮了不少。   她在充华的位份上待得久了,牧临川一连拔擢了崔蛮、刘黄门,却没有想起她的意思。她心中忿忿,忍不住出言刺了两句。   大郑夫人这几天憔悴了不少,面色苍白,仿佛风一吹就倒。   全然没了从前那副冷淡矜贵的模样,目光落在陆拂拂的脸上,不由多了几分怨毒之色。   小妹与郑家上上下下数十条命,都得算在陆拂拂身上。不知为何,牧临川却没有杀她。或许他是觉着,留着她一人苟活于世更痛苦罢了。   大郑夫人阖上双眼,再睁开眼时,眼里已泛了点儿冷意。   她成了阖宫的笑话都拜陆拂拂所赐,眼下虽然杀不了她,却也能借位份压一压,让她吃一番苦头。   周充华说话的时候,大郑夫人一直未曾开口。   一开口,便不咸不淡道:“充华此言有理,陆拂拂,充华位份比你高,你为何不回她话?”   “我知晓这几日陛下宠你。陛下宠你是你的福分,为不辜负陛下这份好意,你更应该恭谨柔顺才是。”   “如今,却是目无宫规,不遵礼法了。我身为夫人,如今宫中后位空悬。”大郑夫人嗓音淡淡,“自然有替陛下管教你的权利。”   “鉴于你这几日的确是恃宠而骄,行事张狂,冲撞了充华,你就在这儿跪着反省吧。”   拂拂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这摆明是在刁难。   这些后宫里的妃嫔怎么这么闲,在拂拂看来,这些没意义的争斗简直是在浪费时间,还不如同事间勾心斗角呢。   跪还是不跪。   不跪,此事绝不能善了。   跪,大冬天的跪下去膝盖都要动坏了,不过倒能借此机会向牧临川卖一波惨。   陆拂拂大脑飞快运转着,没多加思索就拿定了主意。   不跪。   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没必要为了牧临川这薛定谔的怜爱而糟蹋了自己的身体。   不能善了又如何,她和大郑夫人本来就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今天她这跪下,说不定牧临川这小暴君还看不起她呢。   非但牧临川看不起她,这后宫里所有人都会知道她是个任人搓揉的面团儿。难保不会有人趁机来踩一脚。   打定了注意,拂拂脚下纹丝不动,提着食盒看过去,少女眼珠一转,甜甜地笑起来,模样谦逊又温和,像是面对曾经的傻逼同事一样,“夫人见谅,刚刚的确是我太过失礼。”   “充华有所不知,”拂拂面向她,神色郑重,不卑不亢地指着食盒道,“我是去为陛下送粥的。”   “陛下想吃这粥很久了,方才我一时心急,唯恐耽搁了时辰,粥凉了,到了陛下那儿不好交代,这才忙中出错,冒犯了充华。”   抬出了牧临川,一号同事周充华面色微微一变,忍不住暗骂了一句小。贱。人。以为抬出陛下就有用了吗?   可是,她还真有点儿怂了。   粥要是真凉了,想到牧临川那似哭非笑的癫狂模样,周充华心里一个寒噤,真不该再为难。   少女看上去像是个恃宠而骄的小美人儿,心里其实也直冒冷汗。   骗对方牧临川想吃这粥什么的……   拂拂心中顿感压力山大,一滴冷汗顺着额头滑落了下来。   只能希望这事儿揭过之后,在场的宫嫔不会想起来那这事儿去问牧临川。   正心里焦急得要死,顶头上司大郑夫人看了她半晌,突然道:“这粥我去给陛下送过去就是了。陆才人且在这儿跪着吧。”   大郑夫人突然让拂拂想到了她从前上班的工厂里一位女同事。   这位女同事,其实也就是个小管理,偏生操着厂长夫人的心,刻薄又不好相处,有事没事儿就爱在微信给大家灌鸡汤,朋友圈阴阳怪气,伤春悲秋。拂拂以前就没少被对方刁难,一遇到她就忍不住满头大汗。   女人的脸与记忆中的模样渐渐重合。   这是明摆着叫她跪定了。   陆拂拂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大郑夫人,心里偏生起了股倔气,有些赌气,自暴自弃地闭眼想。   她不跪,她凭啥跪。   而且她有预感,她这一跪,传到牧临川那儿,牧临川绝不会替她撑腰或找场子。   气氛在这僵持中逐渐凝固。   周充华脸色有点儿差:“陆才人,你难道还要冒犯大郑夫人不成吗?”   倒是二号同事胡美人看了她一眼,讪讪地笑了笑,出言打圆场:“陆才人也是事出有因……今天不如就算了吧。”   拂拂眨眨眼,顿时了然。   大厦将倾之时必有预兆。   郑家上下被逼自戕之后,大郑夫人在宫中的威严已露出几分颓势。   这不,她们自己窝里都不太平呢。   胡美人似乎有了“脱郑”,另寻靠山的打算。而大郑夫人也想借这机会,压一压风头正盛的陆拂拂。   陆拂拂不退让,大郑夫人神情微僵,一时间还真不敢拿她怎么办。   ……   千佛窟内,明灯千盏,星火错落。   少年穿着件黑色的长袍,孤零零地坐在佛窟内,低垂着眼睫给佛像上色,淡淡地问:“她真什么都没说?”   张嵩笑道:“才人的确什么都没说。”   牧临川呼吸一滞,抿紧了唇。   这一次一次试探下去,试探得他都烦了。   少年焦躁地撸了把腕子上的佛珠,冷冷一笑。   后宫里那些传闻当然也传到了他耳朵里。   实际上,他知道得比陆拂拂还多。   什么“不过是个解闷逗趣儿的笑话”,又倒如今的“陛下哪怕封了个老头儿当夫人也不愿封她。”   笔锋陡然一转。   少年蘸了点儿朱砂色,手腕轻移间,面前这佛像唇瓣便被他抹了层胭脂。   牧临川撑着下巴,细细地端详着眼前这含笑的佛像。   “含笑”是他专门在尸体身上用了铁丝,从左脸颊一直穿到了右脸颊,扯出来的笑。   憨态可掬,慈眉善目的佛像,唇瓣丹晖昳丽,在晦暗不定的灯火下,愈见几分诡异。   但牧临川看着却满意极了,又信手上了几笔腮红,恶趣味地涂得像个猴屁股。   漫不经心地涂涂抹抹着,牧临川长长的眼睫压下来。   坦白说。   他一开始的确是将陆拂拂当作个解闷逗趣儿的玩意儿的,顺便还能透过她好好看一看嫂嫂。   却没想到陆拂拂竟然能在他手下活了这么长时间,当真是可喜可贺。   如今,刘黄门入了宫,宫中传言甚嚣尘上。处于这传言中心,陆拂拂竟然还能这么淡定,则让他更好奇,更高兴,也更……烦躁了点儿。   牧临川真是奇了怪了。   张嵩瞅着牧临川的脸色,大胆地开了口:“陛下,老奴倒有个想法。”   “说。”   “老奴觉得,才人或许是吃醋了。”   牧临川一个哆嗦,手下一抖。   “吃醋了?”他高高扬起眉梢,睁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张嵩道:“宫中这些传言,陛下想必也听到了……陛下封了那刘黄门做夫人,却没提陆才人的位份……”   牧临川摆出一副好学的姿态,跃跃欲试:“以爱卿之见,孤该如何是好?”   “自然是提一提陆才人的位份,赏点儿东西下去,再好生安抚一番罢了。”   吃醋了?   心跳漏了一拍,少年蹙起了眉,心下却越想越觉得这话不可信。   倘若真信了张嵩这话,和自恋狂有什么分别?   果然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女孩子当真难懂。   他是天子,天子怎么能猜测小女子的心意。   “既然如此……”少年状似大方地摆摆手,放下了笔墨,步出千佛窟,“那就依你的意思吧。”   气氛僵持中。   少女讪讪一笑,轻轻巧巧地往后滑开一步,朝大郑夫人微微颔首,抓紧机会开溜。   “请夫人容我先去将这粥送给陛下。之后,我再来领……”   罚。   话说到一步,拂拂立马刹住,换了个说法,“余下的争执,请容我送完粥还再来与夫人解释。”   为刚刚差点儿脱口而出的话,陆拂拂心里砰砰直跳。   好险。   她刚刚要是不假思索说了“领罚”这两个字,大郑夫人定会在这两个字上大做文章。   大郑夫人脸上看不出喜怒,淡淡地盯着她看了半晌。   就在陆拂拂加快脚步,准备开溜的刹那间,陡然开了口。   “慢着。”   “陆才人好大的威风。”女人冷笑着,一步一步走近,“竟是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   女人终于被逼急了,发了狠,撕破了往日冷淡矜贵的假面,这些时日她接连丧妹丧父丧母,神经崩溃就在一瞬之间。   一个眼神,左右宫婢便会意地走上前来,架着陆拂拂的胳膊,迫使她跪下。   陆拂拂心里咯噔一声。   心知今天无法善了,抿着唇用力挣扎着一声不吭。   大郑夫人缓步走到了陆拂拂面前,抬起了手。   一阵劲风袭来   拂拂骇然地睁大了眼。   她竟然要打脸!!   奈何被宫婢架得死死的,不论她如何挣扎都挣脱不开桎梏。   预想之中的疼痛没有袭来。   陆拂拂大脑一空,眼前一花,面前好似掠过了一团浓重的乌云。   紧跟着她落入了一个冰冷又饱含血腥味儿的怀抱。   来人将她脑袋摁得死死的。   她整张脸埋在了对方□□白皙的胸口。   旋即,下颔被人抬起,对上的就是那双猩红色的眼眸,犹如冰冻的血。   这一幕几乎和当初在华林园中的那一幕重合。   少年眼睫微微一颤,看着她刚刚因为激动和倔犟涨红的脸,勾起个笑来。   然后越笑,声音越大。   “干得好。”   牧临川偏着脑袋,手指缓缓上移,摁在她柔软的嘴唇上,用力地留下了个青白色的印子。   少年笑得浑身直哆嗦,几乎直不起腰。   “干得好。”   这三个字很轻,缥缈得就像雾。   然后就对上了陆拂拂震惊的,像是看神经病一样的目光。   少倾,牧临川终于放开了掐着陆拂拂胳膊的手。   少年好整以暇地转身,面向了他身后这些比他大出了不少的老婆们。   他这些大老婆、小老婆都没想到他竟然会突然出现在这儿,各个都骇然变了脸色。   尤其是那两个宫婢。   大郑夫人的目光死死地落在了他身上,眼里露出恨意、哀婉、失望种种复杂之色。   张嵩远远地站在一边,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拂拂因为激动和不甘涨红的脸,脸上温度逐渐褪去,心跳也渐渐恢复了镇静,看到了张嵩,她突然就明白了过来。   牧临川早就站在那儿了,他一直在观察着她的反应。   拂拂喉咙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时有些憋闷地鼓起脸。   她就知道这小暴君绝没有这么好心。但他这是被害妄想症还是怎么地,试探来试探去还试探个没完了。   牧临川柔情蜜意地问:“夫人这是在做什么?”   大郑夫人神情僵硬:“……如陛下所见,妾在治理六宫。”   “陆才人恃宠而骄,以下犯上,目无宫规,冲撞了周充华,毫无悔意。”   “妾不得已——”   这柔婉的态度,使得牧临川有些意兴阑珊。   少年两扇眼睫覆压下来。   熹微的日光落在他苍白的肌肤上,少年骨肉匀亭,骨肉间的起转承合,走势变化无不含着点儿脆弱病态之美。   “孤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不过如此。”   牧临川笑意吟吟道:“夫人为孤的后宫如此劳心劳力,孤在此先谢过夫人了。”   言罢,竟然行了个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大礼。   站在大郑夫人身后的周充华等人呼啦啦又跪倒在地,一个个瑟瑟发抖得宛如小鸡仔。   牧临川细细地打量了一眼郑夫人,他神情有柔情蜜意的怜惜,有后悔,也有愧疚。   牧临川槌心长叹道:“夫人又瘦了,唉,是孤不好。”   “孤为人夫,竟然未曾替夫人分忧。倒让夫人操心劳累至此。”   大郑夫人神情又僵硬了一分,喉口因为恐惧而发涩:“陛下这是什么话……这是妾的本分罢了。”   “不如这样吧。”   少年眉眼弯弯,昳丽的眉眼跃动着晨光,乌黑的发梢轻轻晃悠着,几乎是快乐的,跃跃欲试,又自豪地提出了个建议。   “孤有个绝妙的想法,能解决眼下这困境。”   “不如,”少年笑意盈盈道,“就封陆拂拂为王后吧?”   “陆拂拂是王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与孤并肩。就不存在什么以下犯上了吧。周充华,你说是不是?”   少年抚掌大笑:“如此一来,阿陆又能协助夫人治理六宫,帮夫人分担一二。夫人依你看,孤这个提议妙不妙。”   晴!天!霹!雳!   跪倒在地的周充华、胡美人等人俱都抬起头来,震惊地看着牧临川。   被点到名的周充华更是抖得浑身如筛糠,连忙称是。   封王后?!!   远处的张嵩也傻了眼。   他是怂恿陛下提一提陆拂拂的位份,可哪有直接从一个才人一口气窜上王后的??   大郑夫人扑通跪倒在地,脸上褪尽了所有血色:“陛下,这于礼不合……”   牧临川根本就没打算征求她的意见,少年径直走到了陆拂拂面前。   王王王后?!   我操啊啊啊啊王后???   陆拂拂睁大了眼,惊讶地嘴巴几乎能吞下一颗鸡蛋。   小姑娘的魂魄在这一刻,像是惊悚得要从嘴里飞出来了。引以为傲的冷静崩碎了一干二净。   这不就相当于,她升级成厂长老板娘了?不不不,升级成厂长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2-1013:43:56 ̄2020-12-1112:11: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Funena侍4个;聿头酱3个;稚子色、笋条、丿妖丶狐、泛与、楚子航的小虾米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妙妙屋30瓶;anastasia、Funena侍20瓶;不快乐小神仙、太月10瓶;露la ̄露la6瓶;兔子对猪的告白5瓶;聿头酱3瓶;流萤、OWktsu2瓶;酸辣包菜、学海浮沉、读者、林眠、江桥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孤的王后,”牧临川眉飞眼笑,乜了她一眼,“起来吧。”   “一国之后,哪有给别人下跪的道理?”   陆拂拂呆呆地看着他,磕磕绊绊地开口:“陛……陛下?”   少年好奇地睁大了眼,眼睫忽闪忽闪:“可是高兴傻了?”   牵着她走回昭阳殿的路上,陆拂拂紧张得几乎同手同脚,腰杆儿挺得直直的,心里简直一团乱麻。   牧临川捏着她的手掌,轻轻地哼了一声,陆拂拂这才猛然回神。   少年停下脚步,见她神情恍惚不见喜色,眼含讥诮:“陆拂拂,孤不喜欢虚伪的人。”   “孤封你作王后你不开心?”   倒也不是不开心。   只是……   拂拂沉默了。   她不知道要怎么和牧临川描述她心里所想。   穿越前,她也就一个普普通通的打工仔,被社会摧残得早已抛弃了所有幻想。   在历经一次又一次失望之后,陆拂拂明白了,世界上没有掉馅饼的东西,她不会中彩票,遇不上高富帅,任何大奖都不会落在她头上。   当别人告诉她你中奖了,她第一反应只会是,这是在诈骗。   拂拂悲愤地想,这或许就是打工仔的麻木与悲哀。   面前的少女摇摇头,又点点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东西,夸张地捂住脸叹了口气。   少年盯着她看了半晌,循循善诱道:“你开不开心?”   “将这些人的脸皮踩在地上你开不开心。”   这……   当然是开心的。   谁没幻想过把自己傻逼同事和领导脸打得啪啪响这种事啊。   虽然拂拂对天发誓,她真的很想表现得很矜持,但最终还是抵不过身体上诚实的反应,涨红了脸,咬着牙低头小声回答:“开心。”   她很开心!!   说出这两个字的同时,好像有什么无形的桎梏松动了,拂拂说着,胆子大了点儿,仰起头,眼睛晶亮地露出个笑来。   “我很开心!”   谨小慎微,忍气吞声地活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一天能啪啪啪打脸,陆拂拂当然也不能免俗觉得开心了。   少年勾着唇角看着她,额前柔软微卷的鬓发垂落下来。   眼里闪烁着洋洋得意又恶劣的笑容。   “那你可想欺负她们?”   陆拂拂有些哭笑不得。   牧临川这模样,和幺妮实在是……实在是太像了!   陆拂拂眨眨眼,想了想自己好像不能拒绝:“想。”   牧临川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儿,一把抓住了陆拂拂的手腕,又露出个恶作剧得逞般的笑:“那你抓紧了。”   人是很难活得恣意妄为的。   长大其实是个给自己设限的过程,为了合群,为了生存,一点一点削去了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东西。   但牧临川不一样。   他好像永远随心而活,高兴的时候能笑得直不起腰,伤心的时候便涕泗横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他生机勃勃,身上兼有一切冲动,一切暗潮汹涌,一切热情,一切喜怒哀乐。   陆拂拂与他,可以说是两个极端。   她过早地负担起了来自家庭的重任,成熟得太早,小姑娘身上反倒带着点儿圆滑的习气。   牧临川非但不给自己设限,还要带着陆拂拂一道儿打破界限,带着她一道儿去疯。   所以,他从不像其他皇帝那样,为了平衡什么政势,去娶一二三四五个自己不喜欢的女人。也不像其他皇帝那样,瞻前顾后,束手束脚,囿于礼教而不得不委屈身边人。   牧临川带着陆拂拂在宫里招摇而过,很是扬武扬威了一次。   凡是嘲笑过陆拂拂位份的,俱都面色惨白,神情灰白。   牧临川不甚在意道:“等明天一早你就能叫他们来请安,你愿意让他们跪多久,他们就跪多久。”   拂拂脚步虚浮,激动得心脏几乎快跳出了嗓子眼里。眼前,好像有烟花砰砰砰地炸开在庆祝着她的攻略成功。   牧临川带着她缓步上了华林园东侧的苍龙海。   华林园中有大海,海上作蓬莱山,山上有长鲸钓台。   钓台以石累之,刻作了鲸鱼的模样,去地二十丈,一眼望去,水波涛涛,如从空中飞来。   登而望之,极目上京。   少年施施然地在鲸背上坐下,眼含笑意:“人生当作安期生,醉入东海骑长鲸”。   “诸行无常,当及时行乐,忍让她们作什么,你说是也不是?”   少年袖带当风,笑意盈盈。   “人就活这一辈子,下辈子不定投胎成什么猪狗牛羊,何必委曲求全,照顾别人?”   陆拂拂看在眼里,心里也涌生出了一股豪情壮志,那一瞬间,陆拂拂也膨胀了。   可下一秒,她又萎了。   所以说,陛下这就是你亡国的原因吗??   然后,拂拂又发现,她成了王后之后,岂不是成了和牧临川绑在同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拂拂欲哭无泪。   果然理想是理想,现实是现实。   “你这手上拿着的是什么?”   得意洋洋地招摇了一番之后,牧临川的注意力终于被拂拂手上的食盒所吸引了。   拂拂迅速回神:“是皮蛋瘦肉粥。”   牧临川神情有点儿古怪,好像又有点儿高兴:“给孤的?”   “嗯。”拂拂想着这是个好时机,干脆又眨眨眼。   “我熬了一上午。”   少女眉毛又黑又长,眼睛大大的,机灵又懂事。   再文静的姑娘,也懂得如何向家中长辈撒娇,那点伶俐的小心思,做作的姿态,总会为家里带来欢声笑语。   其实向牧临川撒娇,陆拂拂还是有点儿紧张的,但将少年当作幺妮,她就没那么忐忑了,很快就又从容了不少。   陆拂拂心里觉得自己这番撒娇简直做作到爆了好吗!   就好比青楼前挥着手绢大声喊“大爷来玩儿啊”的辛酸群演。   又像是电视剧里,浓妆艳抹,捶着昏君胸口,一口一个“皇上讨厌 ̄ ̄”的妖妃们。   可牧临川竟然像是真的吃了这一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动手打开了食盒。   食盒里的粥已经被糟蹋的不成样子,陆拂拂这才回过神来,忙补充了一句:“好像有点儿冷了,陛下就不吃了吧?”   是有些冷了,还残留着淡淡的温度。   少年垂着眼睫,倒也不在意。   一口咽了下去。   他小时候吃生冷得东西吃惯了,这点儿算不了什么。   可陆拂拂这句话,却让牧临川动作一顿。   他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滋味,好像该拿着勺子,又好像该把勺子放下来。   像是大冬天被暖炉贴脸,轻轻烫了一下,烫得他眼睫都一个哆嗦。   牧临川难得迟疑了。   所以他到底吃还是不吃?   想了半晌,牧临川竟然真听了她的话,十分随意地合上了盖子。   陆拂拂看着他的脸色,又补充了一句:“我再去给陛下热一热,热一热就能吃了。”   少年抬起眼皮:“叫孤吃这种回锅的粥?你好大的胆子。”   拂拂这回一点儿都不紧张了。   她心里微妙地想,总觉得和牧临川的关系好像拉近了不少。   少年天子嘴里虽然是这么说的,却还是口嫌体正直地和她去了永巷,盯梢。   陆拂拂在热粥的时候。牧临川就站在她身后,使劲儿盯着她看。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有人为他一人下厨,自然是要重视的。   重视这次下厨的少年,表现得则完全像个在厨房里捣蛋的熊孩子。   一会儿挑剔粥放久了卖相差,一会儿又挑剔粥里的瘦肉太少。   一会儿又嫌弃这粥太寡淡敷衍。   “加点儿花生碎。”牧临川语气飘忽。   陆拂拂一回头看到牧临川饶有兴趣地拿着灶台上的瓶瓶罐罐,顿时头痛欲裂。   “加点儿冰糖。”   “再加点儿辣椒。”   “再加点儿醋。”   这绝对不能忍!!   作为厨房小能手,从小就掌握了家里的饭勺,陆拂拂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加这么多醋怎么吃?!”   牧临川毫不让步:“孤让你加,你就加,你废话什么?”   她什么都能让步,唯有这一点是不能让步的。   无法坐视自己一上午的劳动被牧临川糟蹋,陆拂拂据理力争。   两个人很快就你一言,我一句地吵起来。   牧临川:“多加点儿时蔬,给皇帝吃的粥,怎可如此敷衍?”   陆拂拂心在滴血:“这不是敷衍,这是乱炖,这是对食材的侮辱。”   牧临川:“这是给孤做的还是给你自己做的?”   陆拂拂脱口而出:“就因为是给陛下做的,才要更上心呀!”   牧临川突然气短,沉默了半秒:“哼,随你。”   最后两人各让了一步,往粥里加了花生碎、冰糖与辣椒。   片刻。   牧临川终于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毛,面色阴郁地乖乖坐在了桌子前。   “我粥呢。”   拂拂心力交瘁地将粥端了过去,气鼓鼓地想,就算是幺妮也没有牧临川这么能折腾。   少年拿起勺子吃了一口。   “好吃吗?”拂拂问。   “……”不吭声。   拂拂:“噗。”   终于乐不可支地笑起来:“好吃吗?”   这么多天谨小慎微,小姑娘终于流露出了点儿这个年纪该有的活泼,在学校里下课后会和同桌嬉笑打闹,会和朋友聊天打屁一样。   “好吃,”牧临川脸色不善,“你懂个屁。”   “喂,别以为孤不知道你在笑。”   最后少年还是冷哼了一声,干净利落地把粥全吞了下去,并且敲着空碗唱着莲花落,表示要再来一碗。   陆拂拂震惊地看着牧临川这苍白病态的小身板儿。   男孩子的胃都是无底洞吗?   本来陆拂拂熬了一锅皮蛋瘦肉粥,给牧临川装了一食盒还有得剩,她还想着与袁姐姐、方姐姐一道儿吃的。   可牧临川竟然把这一锅全都吃了下去,并且眼睛尖得很,一眼就看出了锅里还有剩,自己端着碗去盛粥。   全都盛了个干干净净!!   连一粒米都没剩下!   还捧着碗,转过身看向她,眼里闪烁着恶劣的挑衅的笑意。   真不知道他的胃是怎么装下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2-1112:11:17 ̄2020-12-1212:12: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杋木、云仙游、小金努力向上!、小熊先生、w~l、鹤田真央、真-不二、稚子色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豆豆2442瓶;……、段嘉许是宝贝10瓶;HEHEDA9瓶;聿头酱、楚子航的小虾米5瓶;伊澜3瓶;学海浮沉、鄄霎、渔网不想捞鱼啊2瓶;夕阳下的巴黎街角、酸辣包菜、江桥、岳绮罗、林眠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立后不是件小事儿。   从前牧临川封王后大多是率性而为,随手封立。   这回,少年天子竟然一本正经,一板一眼地严格遵循起六礼来。   “陆姓之女,有母仪之德,窈窕之姿,如山如河,宜奉宗庙,永承天祚。以黄金二万斤,马十二匹,玄纁瑴璧,以章典礼。”   既然封了王后,永巷当然也不能待了。   牧临川想了想,很是随意道:“哦,那跟我一块儿住昭阳殿吧。”   于是,拂拂就被迫开始了与暴君的同居生涯。方虎头与袁令宜也一道儿提了位份,从永巷搬了出去,住枍栺殿。   不过哪怕仪式如何宏大,由牧临川一手操办,也跟闹着玩儿似的。   封后大典之后,日子对于陆拂拂而言其实并无多大变化。   不过是,没有人再敢背后妄自议论王后了,大郑夫人与周充华等人见到她都要跪拜行礼。   每次从宫道上走过去,身边总要哗啦啦跪倒一片人。   看着跪倒在宫道上,低垂着头的大郑夫人。   陆拂拂深刻地感觉到,压力好大。   “这么紧张作什么?”牧临川完全不能理解陆拂拂的僵硬,少年捏了捏她后颈肉,像小狗崽一样,古怪地问,“该紧张的是她们吧?”   拂拂沉郁地叹了口气摇摇头,不打算和牧临川解释她一个无产阶级中下贫农一跃成为封建主义地主老财的忐忑与不安。   前几天,陆拂拂终于遇到了“刘夫人”,她身为王后,刘黄门自然要前来行礼。   陆拂拂同情地看着面前这个胡子花白的老爷爷,看到刘黄门朝她跪拜行礼,窘迫得脸都涨红了。   拂拂觉得受之有愧,忙站起身主动相扶。   就对上了刘季舒惊讶的目光:“王后……?”   对于这位新封的王后,刘季舒倒是有所耳闻。   今日一见,心底不免露出几分惊讶来。   并非外人想象中的国色天香,只是堪堪有几分姿色罢了,容貌清秀,倒也能称得上一句小家碧玉。这与牧临川前几任所封的王后倒有所不同。   前几任王后俱都是国色天香之辈,牧临川在这一点儿上从未亏待过自己。   眼前这位王后貌不出众,看起来也像是个实打实的正常人,很有几分聪慧灵敏,笑起来两个眼睛像个小小的月牙儿。   扶他起身之时,手腕上缀着的银铃铛,当当作响。叫人很难想象这平平无奇,又有点儿害羞的小姑娘是如何取悦了那小疯子的。   和大多数大山里的子民一样,拂拂天然地就对这些读书人报以淳朴的尊重。   她们一辈子面朝黄土,活得艰辛,无缘读书,尤其羡慕敬佩这些读书好的娃娃。   尤其是拂拂高中退了学。   退学之后,拂拂虽然不怎么说话,但心里乱乱的,经常捂着眼睛闷声流眼泪。她想到了自己一眼到头的未来,最好的莫不过是嫁给一个在镇里有套房子的男人,然后打工上班,生下来的孩子继续照着命运早就书写好的道路,按部就班地在这片土地上繁衍,就像是蚂蚁。   拂拂懂得虽然不多,但也知道收拢这些大儒的人心是很重要的。   想要把牧临川改造成一代明君,或许还要请教这位刘先生呢。   伴随着她顺利升级成王后,改造牧临川成为一代明君这一主线目标也随之提上了日程。   陆拂拂大脑运转地飞快,一举一动无不恪守礼节,未曾将刘黄门当作“夫人”,只视作“黄门侍郎”。   刘季舒心中复杂又欣慰。   这回小陛下封的王后看起来可算是个明事理的,这位陆王后是发自内心地尊重着他,少女眼里跃动着敬重、敬佩羡慕。   只是,刘黄门心中一声长叹,却不知晓这位王后究竟又能活多长时日。   从那之后,陆拂拂便经常去找刘黄门说话。   是“找”而不是“召”。   刘季舒在各种意义上都是个孤傲清高的老头子。对于陆拂拂能和刘季舒和谐相处,牧临川表达了恰当的惊讶,扯了扯唇角:“这老头子孤傲得很,竟然能和你处得来。”   又相处了一段时日,陆拂拂不卑不亢地问:“刘侍郎能教我念书吗?”   这些天相处下来,刘季舒看着陆拂拂的眼里已有了几分慈爱,温和地说:“王后想学,臣自然是愿意的。”   虽然王后她出生低贱,书念得少,大字不识几个。但王后她敏而好学,正是刘季舒最喜欢的这种学生。   “那我能再带一个人来吗?”陆拂拂兴致勃勃地举手问。   刘季舒颔首:“自然是可以的。”   拂拂立刻高高兴兴地叫来了袁令宜,与她一块儿念书。   方虎头没兴趣,就没和她俩一道儿。袁姐姐也是好学之人,能跟随享誉天下的耆儒学习自是受宠若惊。而刘季舒得了这么个好学生,也是欣慰至极。   ……   陆拂拂就像是一块儿遇水的海绵,求知若渴,恨不得能多学习一点儿,再多学习一点儿,勤勤恳恳地为将牧临川改造成一代明君而做着必要的准备工作。   倒是牧临川这段时间颇有微词。   某天,陆拂拂与袁令宜在念书的时候。少年忽然长驱直入,像一抹幽魂一样,足不沾地阴郁地飘了进来,脚踝苍白如雪,手腕上的佛珠泠然而动。   刘黄门与袁令宜齐齐跪倒在地。   牧临川扫了两人一眼,看向陆拂拂,不满道:“你最近在做什么?怎么好几天都看不到你的影子?”   这话颇有几分诘问的意思,在场两人心神旋即一紧。袁令宜不禁为陆拂拂感到几分担忧。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刘季舒几乎也将陆拂拂当成了自己孙女,皱起了眉,为陆拂拂捏了一把汗。   拂拂茫然又忐忑道:“我、我在跟随刘黄门念书啊。”   少年掀起眼皮,盯着她看了半晌。   几天不见,他面色愈发苍白了,脸上无甚表情,看不出喜怒哀乐。   肌肤苍白得好似能透出血管。淡青色、浅紫色的血管犹如斑驳的伤痕。   刘季舒心中长叹一声,看着陆拂拂,眉宇间升腾起淡淡的担忧之色。   牧临川这副模样他简直再熟悉不过,陛下这是又犯病了。   在这令人凝滞的气氛中,牧临川面无表情地盯着陆拂拂看了半晌。   陆拂拂茫然地回望。   她当然也留意到了少年身上那微妙的不满和牢骚,可是她哪里又招惹他了?这不前几天还好好的吗?   殊不知刘季舒眉头皱得更紧了,简直是心如火烧。   拂拂到底还是个姑娘,竟然看不出小陛下这脸色摆明已是不好了。   正当刘季舒心一横,正准备上前替拂拂出面打圆场之时。   对视一秒、两秒、三秒……   死亡对视之后,少年竟然主动移开了视线。   刘季舒有些懵了。   牧临川好像这才留意到了桌上的书本,随手翻了翻,皱了皱眉,冷笑道:“我道你怎么几天不见人影。”   “原来是整天与孤的夫人厮混在一起啊——”   “孤的夫人”这四个字加重了音,拖长了腔,颇有点儿阴阳怪气的味道。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就在牧临川这阴阳怪气中陡然消弭与无形。   刘黄门:……   一听“夫人”二字,差点儿又羞愤到撞柱而死。   或许是意识到了自己语气的失态。少年脸色微微一僵,又摆出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不甚在意道:“哦,这老头儿虽然性子讨厌了点儿,但学问做得不错。”   “你跟他学学也挺好的。”   这模样   拂拂狐疑地想,好像是吃醋她和别人走太近的幺妮啊。   这个发现让陆拂拂眼睛都亮了。   拂拂心突突乱跳,又疑心是自己自作多情,太过自恋了。   少女顿了顿,脸烧红了点儿,吞吞吐吐地问:“陛下,我有些地方不太懂,我能来问你吗?”   少女弯着眼,目光明澈,笑得有些平常难见的狡黠与活泼。   少年看了她半晌,猩红的眼里深不见底。又移开了视线,语气淡淡,不冷不热道:“随你。”   下一秒   翻开了书页,抬眼:“有什么不懂的?”   目睹这一幕的刘黄门,心中缓缓荡开一阵奇异的之感,不由面露错愕之色。   陛下这般模样……像极了寻常人家吃醋的小孩儿。难道说,陛下封拂拂为王后,不是一时兴起,而真是有情?   这个认知使刘季舒眉心急急一跳。   就这样,陆拂拂问了牧临川一个时辰的《左传》。   刘黄门何其敏锐,隐隐约约察觉出了陆拂拂醉翁之意不在酒。   刘季舒并未多言,只在教学内容上稍作了变动。从前,他给陆拂拂上课,讲的内容大多较浅。牧临川一来,两人达成了微妙的合作默契。刘季舒讲起课来明显深入不少,旁征博引,举如今时政为例。   少年狡狯颖秀,或许是看出来了,却懒得说。   就这样,竟然难得耐心坐在了书房里,教了陆王后一个时辰,也听了一个时辰的政事。   好不容易下了课。   拂拂长长地舒了口气,心里感到后怕。配合刘黄门改造牧临川真不是人干事儿。   辛勤工作过之后,当然要看看自己的劳动成果。   陆拂拂随口问:“系统,你能调取主线任务的……进展吗?”   系统很快就给出了答复。   【主线任务:将牧临川改造成一代明君。   任务进程:1%】   这是个好苗头!   拂拂一点儿都没为这1%而感到失落,反倒眼睛又蹭蹭地亮了,浑身上下干劲满满。   要知道之前只有0.1%而已!!   又想到了个十分重要的事。   陆拂拂问:“那牧临川的好感度呢?”   系统:【当前牧临川好感度为:59%】   59%……   59%?!!   陆拂拂震惊极了,扭头看了一眼身侧的少年。   这59%的好感度让陆拂拂受宠若惊。   怎么会加得这么快。还是说牧临川就是这个性格,爱恨大起大落,反复无常?   越想,陆拂拂越觉得有可能。   只是不知道这60%与59%的区别,满60%是意味着什么?是指及格?还是指60%之前尚处于好感度阶段,而60%后则正式迈入了“喜欢”?   这1%的好感度太重要了。   少年忽然停下脚步,古怪地大笑:“在孤身边你还能走神,真是好大的胆子。”   拂拂垂下眼睫,嗓音微哑,小姑娘看着疲倦极了,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我有点儿累了。”   牧临川真的没再神经病大笑,也没再说话了,又过了半晌,这才冷哼一声,嘴角勾出个嘲讽的笑。   “谁叫你这么笨。连这些都不会,还让孤来教。”   陆拂拂毫无生气的模样,嗓音轻快地顺着道:“那是!幸亏有陛下教我,否则这一章我又要学好久了。”   牧临川,牧临川不吭声了。   系统的提示音在耳畔响起【牧临川好感度+0.5%】还能加0.5%的吗?陆拂拂错愕之中默默腹诽。   他目光凝在她身上。   他自然看得出少女实在有意奉承,陆拂拂这人当然是有心机的。   只是她举止模样太神气灵活,脸颊红润,两只眼睛又弯到了一起。   这奉承与朝堂后宫的奉承都不大一样。   牧临川古怪地想。   倒像是在哄什么小孩儿。   实际上,拂拂确实是在拿牧临川当幺妮哄。   她好像终于找到了与牧临川的相处方式,像对待幺妮一样顺毛撸就没有任何问题,只是这程度还需要好好把握。   牧临川不是幺妮。   少女并未被眼前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她心中依然十分清醒,幺妮再叛逆也只是个普通的小姑娘,而牧临川却是个实打实的喜怒无常的变态杀人犯。   “算了。”牧临川不再追究这事,少年低头盘算了许久。   终于又开口,嗓音含着几分迟疑:“我带你去个地方。”   望着少年帝后并肩离,刘季舒还有些没回过神来,待回过神来,心中百感交集。   看来此行进宫倒未尝不是没有收获,就比如拂拂。方才观牧临川对拂拂的纵容,连他都感到心惊。拂拂聪慧沉静,看上去也不像单纯不通世事,这是最好。   陛下果然还是少年心性,初尝情爱滋味。有一贤良淑德的王后相伴左右,实乃大雍之福。拂拂或许是我大雍救星也未可知。   ……   牧临川带陆拂拂去的地方是千佛窟。   究竟要不要带陆拂拂去这儿,牧临川迟疑了将近半个月。   最终少年想开了,若无其事地唔了一声,领着陆拂拂过来。   陆拂拂扭头惊讶地发现,少年的神情好像有些紧张……?   牧临川还会紧张?!   他面皮绷得稍微有点儿紧,没了从前那懒懒散散,气定神闲的模样。   紧张中,好像又透着点儿隐约的期待与雀跃。   眼睫一颤,猩红的眼里亮得惊人,犹如两簇光光的火苗。就像是小孩子迫不及待地想要跟玩伴炫耀什么东西。   除了张嵩,无人知晓千佛窟里究竟有什么。千佛窟建成后,此地就成了王宫禁地。陆拂拂是他带过来的第一个女人。甚至顾清辉都不知道这里面的东西。   陆拂拂并不知道牧临川要带自己看什么,抱着三分疑惑三分茫然,跟着他走了进去。   牧临川嗓音清亮含笑:“小心点儿,别被地上的东西绊倒了。”   起初是一片目不能视物的昏暗,越往深处走,便有稀微的灯火亮起。   洞窟两侧点着油灯,明灯周匝,星火错落。   墙壁中凿空,中置诸佛像,一眼望去,大大小小竟然有数百躯,或有金像,或有绣珠像,或有玉像……佛事精妙。地面铺金,璧画仙灵,饰以金银珠玉。   菩萨慈眉善目,宝相庄严。摇曳不定的烛火落在佛像眉眼、鬓角,竟添了几分诡异之色。   牧临川今天穿的还是那件黑色的灯笼裤,脚踝系有红绳金玉,如墨的长发束作了高马尾,少年意气飞扬。   陆拂拂心里突然升腾起了一股不祥又古怪的预感。   这些佛像,看得她心里惴惴不安。   或许是因为太逼真了,肌肉走势和发丝衣角,恍若真人。又或者是因为这千佛窟中太过潮湿阴冷。   牧临川倒是从容地踢开了地面上散落着的纸笔,牵着陆拂拂继续往前走,红色的两只瞳仁好似凝成了深红。   烛火照在他苍白病态的脸上,少年雀跃地脸颊好像都烧出了病态的红,艳色的唇角一弯,露出一副狂热又紧张之态。   “好看吗?”   陆拂拂觉得有些隐约的不安,但这些佛像工事的确巧妙,栩栩如生。   拂拂点点头:“好看。”   牧临川更高兴了,鬓角的碎发微微一荡,像是乳燕的羽翼。   “这都是孤做的。”   少年握紧了她的手,带着她转了个方向,指着这些佛像,语气无不炫耀:“全都是孤做的。”   陆拂拂这些可以说是被震住了。   全都是牧临川做的?!!   她怎么不知道牧临川还有这门手艺?   牧临川又道:“孤再带你去看另一样东西。”   陆拂拂被他牵着,少年走得很快,像是迫不及待了,一刻也等不及炫耀自己的作品。   拂拂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感觉到呼吸有点儿难受。   这千佛窟里不知道点了什么熏香,香气浓郁得她几乎想吐。   牧临川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十指交扣,在掌心渗出了涔涔的汗液。   一阵冷风吹过,烛火如同跃动的珍珠一般剧烈晃动着。   在穿过这如跳珠般的灯火之后,牧临川终于领着她到达了目的地。   陆拂拂看到眼前的东西之后,差点儿失声叫了出来。   这——这是——!!   牧临川牵着她的手,自顾自地往前走,十分自豪地介绍道:“这是孤还未完成的作品。”   烛火照耀着这一尊尚未完成的佛像。   佛像垂着头,安然绳坐与内,胸口自腹部以下中空,露出血肉与狰狞的肋骨。   拂拂浑身僵住了。   她想要尖叫,却喊不住口,吞下去的尖叫仿佛生出了利刃,将她五脏六腑都割得鲜血淋漓。   拂拂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一阵又一阵的哆嗦。   怪不得刚才那些佛像这么逼真,这些佛像都是人做的!!   牧临川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还在喋喋不休地介绍着什么。   他想要牵着她往前走,却发现陆拂拂没有动。   小姑娘像扎根在了原地一样,面色惨白,骇然地盯着他,看着牧临川的眼神就像是看到了鬼,两只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她这段时间干劲十足攻略的……究竟是什么人啊……   在这一瞬间,拂拂瞬间就站不住了。   她缓缓挣开了牧临川的手,捂着脸蹲在地上,胃里翻山倒海般的恶心。   不不不不行,不能吐,这小暴君还在看着自己。   可最终还是没能压制住生理反应,弓着腰“哇”地一声剧烈地吐了出来。   少年脚步也猛地钉死在了原地。   他怔了一下,眼里那股得意洋洋的炫耀与那副狂热之态渐渐散去。   “你不喜欢?”牧临川问。   少年看着陆拂拂蹲在地上吐,冷冷地,以一种俯视的姿态。   与此同时   【叮——牧临川好感度-10%】   【叮——牧临川好感度-10%】   【叮——牧临川好感度-10%】   ……   叮叮当当的系统提示音如同催命符一般,在陆拂拂耳畔疯狂响起。   可陆拂拂这个时候也不想管这么多了,这一瞬间,理性与冷静顿时崩盘,她甚至在想,爱攻略谁攻略去吧,她不干了……她、她受不了了。   眼前一时间又是朱玠死在禅堂里的模样,一时间又是千佛窟里的菩萨像,拂拂几乎都快绝望了,心理防线的崩塌只在这一秒。   她能安慰自己朱玠他们几人死那是罪有应得,可眼前这一幕……这摆明就是个变态连环杀人犯能干出来的。   拂拂牙关直打颤,究竟是什么人才能以炫耀的姿态领着别人来参观。   牧临川眼里掠过了一瞬的茫然。   她为什么吐了?   她不是喜欢的吗?   这段时间的相处,他也很喜欢陆拂拂。他翻来覆去地想了半个月,终于下定决心带她来千佛窟,就像小孩子终于遇到了个中意的玩伴,愿意将自己爱不释手的玩具分享给她。   将自己最引以为豪的作品介绍给她,可她怎么就吐了?   千佛窟里死一般的寂静,唯有厚重的熏香一层一层压下,烛火噼剥如跳珠,在画彩墙壁上落下扭曲的阴影。   在这片安静中,响起了一声压抑着低泣。   如同什么幼兽的悲鸣。   陆拂拂睁大了眼,愣愣地放下了手,骇然而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少年。   牧临川哭了。   少年哭得很厉害,两行眼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他哭得眼尾通红,呜咽声声,渐渐地,又成了嚎啕大哭。   陆拂拂甚至看到了晶亮的鼻涕从少年秀挺的鼻子下面滑落。   牧临川挤出个似哭非笑的表情,宛若画皮。   他好像真的很难过。   少年一边哭,一边伸手缓缓摸向了身边的案几。   他举起了刀。   作者有话要说: 封后这一段参考的是《杂事秘辛》。   这段封后简写,因为算是玩闹性质的,就不多水了ORZ后面小暴君再登基后还会有一段封后剧情。   感谢在2020-12-1212:12:53 ̄2020-12-1311:40: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妇nena侍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闲云野鹤30瓶;笗東東18瓶;笋条10瓶;楚子航的小虾米、布奈、在、逝梧5瓶;伊澜3瓶;学海浮沉、花若兮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牧临川低垂着眼睫,握紧了刀柄。   他本来是想捅死陆拂拂,随手丢在一边的。   只转念一想,少年蹙了蹙眉,却又觉得太委屈她了。   陆拂拂与那个什么陈婕妤,小郑贵人之流到底不大一样。   少年眼睫一颤,用力吸了吸鼻子。   陆拂拂清楚地看到,牧临川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又一瞬的动摇和茫然,下一秒却又狂热般地亮了起来,秀丽的眉头渐渐舒展。   他想到了个绝妙的法子,绝不会委屈了陆拂拂。   “孤本来想杀了你的。”   少年睁着圆圆的眼睛,秀眉的眼睫覆压下来:“但觉得就这样杀了你,未免太委屈玷污你了。”   “你说这样可好,我把你也做成佛像。”少年甜蜜地微笑着,一步一步缓缓走近,嗓音飘忽:“不过和他们不大一样。”   牧临川状似随意地扫了一眼洞窟中的佛像,笑道:“孤将你做成观音菩萨像罢。”   少年嗓音飘忽犹如黑夜中散开的呢喃,狂热的看着眼前的少女。   “叫人日夜供奉,受尽万千香火的,观音菩萨像。”   面前的少女,可不最适合做观音像了吗?   乌发蓬松如云,面容皎洁,双眼秀彻,肌肤莹润。   陆拂拂骇然地盯着他,那双杏眼睁大了,黑色的瞳仁漾开了灯火的暖色:“变、变态。”   少年歪着脑袋,唇角旋出好看的弧度:“别怕,可能有点儿痛。”   “孤会先杀了你,然后用这根长柄勺,将你的脑髓舀出来。”   牧临川从桌案上那一堆零散的工具中拿出长柄勺。   “再掏空你的内脏,往里面填入乳香、桂皮等香料。”少年乖巧地说,“很香的,香喷喷的。”   “这些步骤,孤都会亲自去做,不假手于他人。”   “等这观音像制成了,孤会下令叫人日夜膜拜。”   少年歪着脑袋想着,好像已经想象出了这副画面。   烟雾缭绕中,温和恭顺的少女肌莹骨润,半阖着眼,身披素帔□□,金身螺髻,玉毫绀目,披白纱,光洁的胸口饰以璎珞等装饰。   赤着一双莹润小巧的玉足,站在莲花台上,手持柳枝。   陆拂拂牙关上下一阵打颤。   牧临川说的都是真的!这个变态真的认为这样是对她的恩宠。   拂拂终于忍无可忍,心脏乱跳一把推开了牧临川,转身就跑!   现在不跑,就跑不掉了!!   牧临川倒也不着急,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跑。   陆拂拂一路飞快地跑到了洞口,却骇然发现,洞口被锁上了!!   这时,少年这才不紧不慢地追了过来。   “阿陆,你在哪儿?”   “阿陆?”   明暗不定的光影之下,少年红唇微弯,语气缱绻,犹如轻声呼喊着心爱的姑娘。   一边唱着歌儿,一边喊着陆拂拂的名字。   像是山野间求偶的云雀,嗓音尤为动人。   刀尖拖在地上,拉开了一道令人战栗骨酥的刺耳声。   沙   沙   “阿陆?”   少年拖着刀,一边走,一边轻声呼喊。   拂拂胸口剧烈起伏着,一抿唇,飞也般地闪到了另一尊佛像身后去了。   少年此刻的身心已经全然被臆想之中的观音像占据了。   他浑不在意地提刀扫去,将四周的佛像一一砍碎了。莹润如藕臂般的四肢、佛头俱都滚落了一地。   陆拂拂躲在黑暗处,心脏狂跳。一想到这些被牧临川砍得稀巴烂的佛像是真人制成,几乎又快吐出来。   少年的呼吸骤然放轻了,他脚步轻快地走到陆拂拂身边不远处一尊佛像前,身形就像是山野间最灵活的乳燕,轻声道:“阿陆,孤找到你了,快出来罢。”   两人相距不过丈远。   没有得到回应,少年便抡起刀,一刀一刀砸在了佛像上,每一刀,都在佛像上留下了深深的刻痕,已化作干粉的皮肉飞溅。   拂拂浑身都在抖,趁着牧临川注意力不在这儿,蹑手蹑脚地从另一侧悄悄绕了过去。   就在即将脱身之际   哐!   冰冷的刀锋突然横亘在了拂拂面前!!   明晃晃的刀锋自半空中斫下。   少年如花的笑颜自刀锋后出现,森冷的白光倒映在他苍白秀美的脸上,牧临川眼尾还沾着眼泪,嗓音飘忽得甚至有几分宠溺:“都说找到你了。”   少女披头散发,狼狈地站在牧临川面前。   如云的长发乱蓬蓬的,却遮不住如火一般燃烧的,明亮的双眼。   牧临川微微一怔,眉头皱起,像是惊讶于陆拂拂的冷静。   陆拂拂浑身都在发抖,撑着牧临川微微出神的时机,少女像头敏捷的小鹿,飞也般地举起地上的佛头,朝着少年的脑袋,哐!重重来了一下!   红的、黄的、紫的、干了的颜料齑粉飞溅。   四目相对的刹那,牧临川瞳孔骤然收缩,旋即便软绵绵地倒了下去,失去了意识。   失去意识前最后一秒,听到的是少女愤怒的轻轻骂了声脏话。   “去你妈的,娘里个歇比。”   少年身形一晃,重重栽了下去。   拂拂冷冷地看着,听着耳畔传来“咚”一声后脑勺着地的巨响,心里骂道。   摔,摔不死你个鳖孙儿!   失去意识后的牧临川,两扇鸦羽似的眼睫覆压着眼皮,面色苍白,唇瓣莹润,微卷的碎发垂落额前,看着倒有几分乖巧。   拂拂可不再相信他了,她得在牧临川醒来之前确保自己的安危。   陆拂拂呼吸急促地在这千佛窟中迅速翻找着,终于让她找到了一根拇指粗的麻绳。   少女以捆螃蟹的利落劲儿将牧临川五花大绑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陆拂拂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窝火道:“系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系统死一般的安静。   拂拂抱着膝盖捂着脸在地上坐了一会儿,等着心跳慢慢地,慢慢地恢复了镇静。   到了这地步,还能攻略牧临川就有鬼了。   这么多天来的汲汲营营,在这一天尽数泡了汤。   拂拂自嘲地笑了笑。   要不干脆绑架了他,逼着他在这千佛窟中学习吧?又或者是趁这个时候干脆去找一副毒药,把牧临川毒哑了,毒聋了,做成个傀儡,再扶谁谁谁暗中上位,把持朝政,这样说不定也能成就“一代明君”。   陆拂拂思绪很乱,心知她现在不过是在胡思乱想而已。   这一路上有不少人都看到了牧临川带着她往千佛窟的方向去了。   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发现尊贵的少年天子失踪。   她只能寄希望于牧临川平时人缘太差,人不见了,大家默契地装聋作哑不去寻找,干脆趁机起义推翻这小暴君的□□。   陆拂拂将脸埋在膝间,鬓角的刘海滑落,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眼前闪过了幺妮的脸。   不,她不信命,总会有别的方法的。   幺妮查出这病的那天,她也觉得天塌了下来,可最后,她还不是站起来了,和她爸妈一道儿用肩膀撑起来了这个家吗?   “系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拂拂轻声问,“那59%的好感度是不是和这个有关,就算死,也得让我死个明白吧?”   又过了片刻。   系统像是死机了半天终于开机给了她答复。   【59%的好感度是牧临川好感度的分水岭,达到这个好感度,牧临川信任宿主,就会带宿主来到千佛窟。而宿主的反应则决定着接下来将达成BE剧情还是HE剧情。】系统犹豫了一下,又道:【好感度达到60%后,将进入恋爱剧情。】陆拂拂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你的意思是,我要是表现出喜欢敬慕的模样,牧临川就会把我当成同阵营的,和我谈恋爱?”   这究竟是什么狗熊崽子啊!   而牧临川现在对她的感情,则是一个很有趣的,玩的好的朋友?   拂拂感到荒谬。她现在这算是进入了BE线了??   就在这时,身后被五花大绑的少年“唔”了一声,悠悠醒转。   后脑勺一抽一抽得疼。   少年神情阴郁地想要伸手去摁,却发现自己被绑了个结实。   察觉到自己现在的处境,牧临川愣了一下,脸上立即露出个古怪的表情,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一样,旋即哈哈大笑起来。   心知事情已经没了回旋的余地,陆拂拂自暴自弃,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轻轻骂道。   “娘里个熊比,神经病。”   少年笑得浑身都在抖,笑完了直喘着气,声线低沉而清朗:“阿陆,你胆子真大。”   陆拂拂抿紧了唇,没吭声。   她从来就不是什么逆来顺受的傻白甜,否则也不至于因为打破了客户的脑袋被赶出KTV。   少年眨眨眼,一点儿都没露出动怒的意思,反倒漫不经心地牵着唇角等着她要作何反应,灯火下猩红色的眼冷若冰霜。   拂拂深吸了一口气,拿起地上的刀,对准了少年孱弱又苍白的胸口。   提起,又放下了。   牧临川奇怪地问:“为什么不杀了孤?”   拂拂摇摇头,手腕一转,用刀尖挑起了牧临川的下巴。   少年一愣。   陆拂拂咬牙拽起了绳子,逼少年贴近了自己,龇牙咧嘴,气势汹汹地放着狠话。其架势宛如帮她妈杀鸡杀鱼。   少女眼神很冷,冷冷道:“我不杀你,但你信不信,我敢毒哑毒聋了你,让你变成神志不清的傀儡。”   手一抖,刀尖在少年下颔拉开了一道鲜红的血线。   牧临川的神情顿时变了。   少年穿得本来就松松垮垮的,被她这么一扯,衣襟领口大张,露出大片光洁孱弱的胸口与白皙的肩头。   鸦羽的长发垂落在肩侧,竟然有几分任人□□的温顺。   少年眼神放空了一瞬,茫然地盯着她,浑身一个哆嗦,背肌弓紧了,黑色纨绔下竟然撑起了个什么弧度。   陆拂拂在KTV里上过班,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手上的刀“哐当”一声跌落在地上,拂拂睁大了眼,差点儿没站住,受惊一般地跳起来,不可思议地看他。   “你真变态。”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是个抖m。   感谢在2020-12-1311:40:57 ̄2020-12-1414:40: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楚子航的小虾米5个;沐辰、不快乐小神仙、云仙游、罗生门、杋木、月下剪影、鱼羊鲜、绯月城、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香蕉香蕉黄46瓶;林叠字40瓶;考公一定上岸29瓶;罗生门、云道年20瓶;qio、超爱林佳树、太月、白露映彤云、眯眯眼、彳亍、闲云野鹤10瓶;swspot6瓶;念兹在兹、聿头酱4瓶;落落叔叔2瓶;林眠、酸辣包菜、嘤嘤嘤、小小小鞠、江桥、布奈、学海浮沉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跳起来的刹那间一时不察,踩住了散落在地上的烛台。   拂拂一双眼睁得圆溜溜的,慌忙稳住身形。脚下一个踉跄,那双翘头履不偏不倚就踩在了少年脐下三寸的部位。   操、操啊啊。   牧临川闷哼了一声,红瞳中愈加空茫,没了焦距,脸上甚至泛起了奇异的潮红。   这一声婉转悠长,千回百转的口申口今让拂拂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脸色顿时绿了。   牧临川低垂着头,看不清他的神情,乌发遮掩的眸子下面眼神更加空茫。   除却空茫,更有些震惊和“受宠若惊”,那双红瞳也滑稽地睁大了点儿。   这是他这么大……第一次有反应。   或许是幼时被法裕□□得多了,他对这些事一向没有什么兴趣。阿父将他接回了宫,安排了几个婢女伺候他人事,几个婢女想尽了办法勾引他,他也依然不为所动,毫无反应。   这么多年过去,他就这样一直软着了。   而现在   牧临川无不惊恐地想。   他这玩意儿竟然还能长大吗?   对上少女怒气冲冲的明亮双眼,少年嫣红的唇瓣又漏出细碎的口申口今,眼皮一跳,几乎是任由本能驱使,伸手一把扣住了少女的脚踝。   少女穿着小巧的翘头履,鞋履内的五根脚趾几乎是毫不留情地碾在他身上。   男子汉的尊严被挑衅。少年脸色先是一黑,红眸中飞快地掠过了一抹不加掩饰的杀意,瞳色陡然凌厉。   清楚地看到了牧临川的杀意,拂拂下意识地攥紧了自己唯一的“依仗”,又一脚踩了下去。   一脚下去,牧临川神情骤然一变,面色紧绷,软了下来。   少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低下了头,眼角红得几乎快流出眼泪来,喉结上下滚了滚,似乎是被踩懵了。   他双眼懵然无知,像是个大惑不解的孩子,然而在拂拂看来简直不亚于恐怖片一般惊悚。   用力挣扎了一下,没挣扎开,拂拂又急又恼:“放开!”   牧临川不知就里地看着她,纤长的眼睫微颤,衣襟散落,露出匀亭的骨肉走势,一副任君□□的模样。   拂拂被牧临川看得汗毛根根炸起,一咬牙,又狠狠踩了下去,可她这一踩,好像又翘得更高了。   拂拂脸色一阵青青白白。   妈的,真变态。   手忙脚乱地从对方身上爬起来,拂拂攥紧了刀,一脚蹬在了他脸上,转身就跑。   她必须要离开。   门锁上了,她可以用刀劈开。逃跑也好,去找毒药也好。   冲到洞口的时候,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炫目的强光照射进眼睛,拂拂短暂地失明了一瞬,再一睁眼,对上了张嵩惊讶的视线。   身后传来了少年似含疑惑的嗓音。   “张嵩,帮孤拿下她。”   陆拂拂一颗心直直地沉了下去。   张嵩虽然惊讶,却还是忠心地遵从了牧临川的吩咐,抬手劈晕了她。   等拂拂再醒来的时候,两人之间的局势又发生了调转。   拂拂心里一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双手被紧缚在身后。   牧临川提着刀站在不远处,少年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苍白秀美的一张脸在明明灭灭的烛火下看不分明。   拂拂也看不清他是喜是怒,试着挣扎了一下,没用,绑得太紧了。   她放弃了,少女垂下了眼,眼尾眉梢冷冷的,不甘心却又不得不屈从于现实:“单凭陛下发落。”   四周安静得仿佛只能听到呼吸声。   少女垂着头,露出了一截修长的脖颈,在灯火的照耀下,泛着蜜色的光泽。   牧临川好像在思索,思索要不要杀了她这个大逆不道的王后。   目光猝不及防地落在陆拂拂的脖颈上,牧临川下意识地微微一怔,烛光自她脖颈上滚过,又像是走珠从他心上滚过一样,引起了一阵奇异的战栗。   牧临川:……   少年沉下眼,面色黑如锅底,憋气发燥地移开了视线张嵩好奇又震惊,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位陆王后。方才是他替牧临川解的绑,自然也猜出来了是王后绑架了陛下。   牧临川没有动。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陆拂拂咬紧了下唇,别过脸不让牧临川看她。   她觉得悲伤,一会儿想到了幺妮,一会儿又想到了爸妈,眼泪夺眶而出。   她救不了幺妮,也回不去了。   拂拂死死闭着眼,她觉得自己哭得很可笑,尽量不让眼泪流下来,使牧临川察觉。   仿佛这样,死还能死得体面一点儿,绝不是像现在这般畏畏缩缩,摇尾乞怜。   牧临川垂眸看了一眼手里的刀,面上又露出了点儿古怪和微妙之色。   下颔还弥漫着那细微的疼痛。   牧临川微微一怔,在张嵩震惊的视线之下,少年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发疯杀人。   陆拂拂在牧临川拿起刀的时候,就闭上了眼,深吸了一口气,准备迎接死亡。   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死就死了!反正她都死过一次了!   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未袭来,拂拂眼前一花,头脚失重,茫然地睁开眼,竟然落入了个一个混杂着药香与血腥味儿的怀抱。   少年一副阴郁厌世的表情,冷冷道:“谁说孤要杀你了。”   拂拂愣住了。   本来都已经做好便当的准备了,这突然公主抱是怎么回事!!   【叮咚,牧临川好感度+10%】   【叮咚,牧临川好感度+10%】   【叮咚,牧临川好感度+10%】   【……】   系统提示音再度如同催命一般疯狂在耳畔响起。   最后一声。   【叮咚,牧临川好感度+1%,当前好感度60%,恭喜宿主开启恋爱剧情。】拂拂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   被她一顿威胁却加了好感度……   小姑娘无不惊恐地想起了一件事。   她在KTV上班的时候听说大城市不少光鲜体面的有钱人喜欢玩什么“SM”、“穿刺”。   难道说牧临川是受虐狂吗!   少年抱着她刚走了几步,突然身形一晃,栽了下去。   张嵩:“陛下!!”   少年脸上那阴郁又炫酷的大魔王笑容僵硬了。才刚走了没几步,脸上就直冒热气,呼吸也粗重了不少。   牧临川这才认识到了自己是个病恹恹弱鸡的事实,并且前脚杀老婆不成被自己老婆中途反杀。   少年面无表情地看着冲上前准备帮他的张嵩:“找死是不是?”   闷哼了一声,又直起身子,唇瓣苍白,却坚强地抱着老婆继续往外走。   张嵩忙刹住脚步,轻吁了一口气。   这样也好。   又看上地上散落的那把错金刀。   心中默道: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外如是。   经历了这么多,拂拂大脑一片混沌,一会儿是牧临川是个变态杀人狂杀了这么多人,一会儿又是牧临川是个受虐狂。   一会儿又是她是不是吃多了,太重了。   身处一个小变态的怀中,这需要极强的心理素质。   少年心情不错,看小姑娘僵硬在自己怀里,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好奇地问:“你哭什么?”   “刚刚胆子不是挺大的吗?”   陆拂拂别过脸,觉得自己刚刚哭得实在可笑。   “我没哭。”   从千佛窟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宫中的明灯一盏一盏亮起,像是萤火。   拂拂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寒风中飘扬的“萤火”。   点点流萤飞舞在她身侧。有轻柔的鹅毛大雪缓缓落了下来,一会儿就落满了她的肩头与发顶。   张嵩立刻抖开大氅,披在了牧临川的肩头。   少年却一扯大氅,给陆拂拂盖了大半。   刚刚经历过这惊心动魄的一场生死战,紧绷的心弦骤然放松,困意袭来,陆拂拂眼皮越来越重,竟然沉沉地睡了过去。   “陛下?”张嵩惊讶地问。   少年天子没搭理他。   他不需要这大氅。   刚刚这一路走来,他浑身都热得直冒汗。   一路上的宫人都惊讶地,缓缓张大了嘴,看着这位少年天子招摇而过,怀里还抱着个美人儿。   美人儿被大氅盖住了身子,靠在牧临川大开裸露的胸口前,沉沉睡去。   美人儿看不清容貌,最吸引人目光的便是,从温暖的狐裘中滑落而出的一捧乌黑的长发。   但也有眼尖的认出了这好像是最近新封的陆王后?   入夜,北风吹在脸上像在刮刀子。   牧临川就穿着件松松垮垮的上裳下裤,领口大开,露出光洁白皙的胸膛,被冻得面色发红。   雪花落在眼睫,牧临川神情莫辨地看着睡倒在自己怀中的陆拂拂,冰冷的手指戳着少女的脸颊,顺着脸颊滑下,落在唇瓣上,使劲儿一摁。   好软   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   少年像是被烫到了一样,猛地缩回了手。   看着陆拂拂的神情尤为复杂了起来。   怎么能这么软?   而且抱着陆拂拂的肌肤越来越烫——越来越烫   啪   牧临川眉梢抽动,看着陆拂拂突然感觉到一阵微妙的不爽,面无表情地松开了手。   伴随着一声巨响,怀里的少女摔在了地上,陆拂拂给摔醒了。   拂拂睁开眼,对上少年那红幽幽的眸子的时候,惺忪的睡意立刻不翼而飞,神经寸寸紧绷。   牧临川又在发什么疯?!!   少年盯着她看了半秒,突然淡声道:“走了。”   带着张嵩扬长而去,两人很快就消失在了雪夜中。   大晚上被丢下。   拂拂忍气吞声地爬起来,打量着四周的环境,这才发现是误会牧临川了。他把她放在了枍栺殿前,这是袁姐姐与方姐姐的寝殿。   拂拂想,这也难怪,毕竟她前不久还和牧临川掐了个你死我活,牧临川绝没这么大的自信,敢将她再放于榻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2-1414:40:29 ̄2020-12-1511:54: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荼女士、gailnono、益禾堂烤奶就是坠吊的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仙游2个;楚子航的小虾米、禁色、杋木、丿妖丶狐、阿白、block、荼女士、……、丝罗歌歌、林眠、峰聚、25861238、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一十六叶、悦之无因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伊澜67瓶;幽月、gailnono、益禾堂烤奶就是坠吊的30瓶;中秋之月吔吔吔28瓶;陌上长安26瓶;biu ̄20瓶;雨衣18瓶;宥戾南言、稚子色、唯墨非婷10瓶;穿格子衫的橘子、聿头酱6瓶;薄叶5瓶;念兹在兹、查无此秀3瓶;祈贤。、七月底下的生活、许清酒、河狸2瓶;君迁之、林眠、渔网不想捞鱼啊、读者、叶喵喵、花若兮、我的理想是咸鱼、布奈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刚刚这一摔摔得足够结实,拂拂一瘸一拐地走到了殿前敲门。   王后深夜来此,还是这么一副狼狈的模样,惊动了整座枍栺殿。   袁令宜慌忙披衣而起,方虎头已经一把将拂拂扯了进来。   “怎么弄得这么狼狈?”方虎头皱起眉敏锐地问。   这几天,陆拂拂和方虎头两人之间的关系,现在正处于一个比较微妙的境地里。   说疏远,却多了一份相互扶持的亲密。说亲密,却又少了一份无话不谈的信任。   三角形是最稳固框架结构,可三个女孩子在一起往往就是一场灾难了,常常会顾此失彼,亲昵中又生出点儿怨念。   方虎头和袁令宜认识时间最长,作为中途横插一脚的,拂拂难免就会被忽视。   再兼之,三人对于牧临川的不同态度,导致了难免有点儿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意思。   好在拂拂她有个优点,独立,大方,坦坦荡荡地一点儿都不在乎这些。   这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王宫呀。拂拂眨眨眼,心道,能在王宫里认识朋友她就已经很满足了,还强求啥?   对上方虎头的视线,拂拂摇摇头,又迟疑了一下,不愿意让她俩担心,最后还是选择仰头笑了,“刚刚在路上摔了一跤。”   方虎头眼角一抽,没再说什么,吩咐人打了热水。   自己动手绞干了热毛巾给拂拂擦脸。擦完脸擦手脚,又涂上了香膏。   或许是因为之前在牧临川怀中睡了一觉,拂拂一点儿都不困,坐在案几前,与袁令宜一道儿下棋。   殿外细雪纷飞。   殿内烧着梨香,梨香经由烛火一烤,弥漫出满殿的清甜来。   陆拂拂披散着头发,盯着棋局看了半天,红着脸放下了手中的棋子:“袁姐姐我输了。”   袁令宜笑了一下,嗓音又轻又柔:“不急,你才刚学棋不久,日后慢慢学就是了。”   方虎头早已有些不耐,催促着她俩这一局结束赶快上床休息。   晚上放下了帷帐,躺在床上,拂拂把自己盖得只露出个脑袋。   鼻尖嗅着这温暖又清甜的梨香,听着方虎头与袁令宜断断续续地谈话声,很快便安心地阖上眼睡了过去。   ……   陆拂拂又双叒叕失宠了。   陛下已经有将近半个月未再传唤王后。   宫中人心浮动,谁也不敢妄自揣测王后与陛下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陆拂拂一点儿都不担心。   从千佛窟中回来之后,陆拂拂也纠结了好几天。   她理智真没有办法让她接受一个变态连环杀人犯。   陆拂拂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催眠自己。   这只是一个书中的世界,都是假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再说,她的使命就是改造这个变态杀人犯,如果真让她改造成功了,这可不就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   好在拂拂心性一直很坚韧,在疯狂摇摆不定,纠结了几天之后,终于轻轻地吁了口气,想通了。   看着系统面板上这【60%】的好感度,拂拂撑着下巴长长地叹了口气。   依牧临川这个小疯子的性格,他这个时候不定还这么纠结呢。   谈恋爱就是要这样,你来我往,你进我退,这当中进一步退一步都有讲究,不可太黏糊,不可逼太近,就是要辗转反侧,日日夜夜挂在心上。   更何况,经历过千佛窟这惊心动魄的一晚,陆拂拂还没这么大的心敢再去招惹牧临川。   抻了个懒腰,拂拂打了个哈欠,坐直了身子,奋笔疾书刘黄门布置下来的课业。   ……   月出中庭,雪月交光。   廊下的纱灯被寒风吹得明灭不定,几个宫婢手捧着各色器具,脚步匆匆地行走在细雪中。   芙蓉走在最前面,半垂着眼,低声训斥身后的宫婢:“动作快点儿。陛下就要来了。”   这是有多久了?   自从陛下一道旨意逼得郑家上上下下自戕之后,便再未踏足过玉寿殿。   这一回,大郑夫人去请,竟然真将陛下请了过来。   玉寿殿内。   大郑夫人并不看眼前跪坐于地的美人,她目光淡淡地落在佛前这一支梅花上。   “我交代你的事情你可都记住了?”   美人云鬓半挽就,身着一袭淡紫色杂裙垂髾服,耳着明月珰,耳坠在颊侧散乱的乌发中忽隐忽现。   裴姝心中砰砰直跳,低眉顺眼地一一应了,袖中的手掌缓缓攥紧了。   她心知,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也是大郑夫人唯一的机会,哪怕大郑夫人这是在明晃晃地利用她。   眼看着崔蛮和陆拂拂相继得宠又失宠,而牧临川却像是全然忘记了她这个人一般,说不着急那是假的,更何况她尚有任务在身。   大郑夫人心知牧临川厌弃了自己,便找来她替她争宠。可她未尝不是在利用大郑夫人?她们二人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这回好不容易将牧临川请到了玉寿殿内,大郑夫人面色一沉,阖眼揉了揉额角,叹了口气。   成败皆在此一举了。   左等右等,到了半夜,牧临川终于大驾光临了玉寿殿。   和皇帝出巡必乘着鸾辂龙辇不同,少年就像是一抹悄无声息地幽魂,表情阴郁而厌世地站在中庭。   他只穿着件玄色的长袍,苍白的手腕上缠着佛珠。   他这几天格外不痛快,又没睡好,眼下青黑,神情淡淡。   大郑夫人看了心中一惊,心脏砰砰直跳,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来。   裴姝还在殿内候着呢,来都来了,难道要做无用功?   思及,大郑夫人一咬牙,脸上挤出个淡而温婉的笑来:“陛下来得正巧。”   牧临川慢条斯理地瞥了她一眼:“巧什么?”   大郑夫人笑道:“陛下可还记得裴女史?”   少年哦了一声,拉长了音调,笑道:“忘了。”   大郑夫人笑容一僵。   “前些日子,陛下在华林园里巧遇了裴女史,还赞过她一句蕙质兰心呢。”   牧临川瞥了她一眼。   猩红的眼在冰冷的寒夜里就像两团跃动的鬼火,看得大郑夫人喉口一涩,浑身上下就像结了冰。   少年眉眼细长,或许是经年累月地饱受病痛折磨,看人的时候带着点儿阴郁和厌倦之意。   只这一眼,大郑夫人知道,牧临川看出了她的意图。   过了一瞬,又好像过了很久,雪花落在她发丝上,几乎快冻结成了冰。   少年这才又开了口,脸上这阴郁的神情一收,笑意盈盈地问:“然后呢?爱妃有什么话要对孤说?”   气氛立时缓和了下来。   大郑夫人勉强地笑了笑:“裴女史就在殿内,妾正与裴女史下棋呢,未想到陛下这就来了。想到前些时日华林园那一面,便随口提了一句。”   牧临川自顾自地进了玉寿殿,一眼就看到了慌忙下跪行礼的裴姝。   女子褪去了保守庄重的女官服饰,身着杂裾垂髾裙,雍容华贵中微露几分清冷之色。   绝色当前,牧临川没什么表情地扫了一眼,自己捡了个位子坐下。   朝着大郑夫人与裴姝似笑非笑道:“你们下你们的,不用管孤,孤看着就行。”   裴姝迟疑了一瞬,咬着下唇,应了。   只是这一盘未尽的棋局,两人都下得有些心不在焉。   女子半垂着头,露出一截白皙修长的脖颈,在灯火的映照下,肌莹骨润,惊心动魄。   缓缓摩挲着手腕上的佛珠,牧临川垂着眼看着裴姝的脖子,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神情微怔,有些走神。   眼前忽然又浮现起陆拂拂垂头丧气地被缚在他面前的那一幕。   裴姝的脖子很白,陆拂拂与她不一样,少女的肌肤算不上多白皙动人,在千佛窟灯火的映照下,泛着蜜色的光晕,好像触手就能触碰滚烫的阳光。   那是只有在山野间经年累月晒出来的肤色。   与他见过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甚至与嫂嫂也不一样。   他自小长在寺庙、深宫,见到的女人都是凝脂般得白,白得晃眼,白得柔顺,白花花得像是待宰的羔羊。   实际上,在他眼里,宫里这些男男女女与待宰的羔羊也并无任何区别。   眼前一花,少年一愣,脸上渐渐地,又升腾起一股复杂的神态来。   这是第几次他想到陆拂拂了?   牧临川面色微微一变,烦躁地低下了眼,双目赤红,太阳穴突突直跳。   烦,想杀人。   这几日,他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   闭上眼,或是少女五根脚趾从他那玩意儿上碾过时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又或是法裕闭眼胡乱亲吻他的模样,像是一只涎水四溢的狗。   两人的模样渐渐重合,既让他心脏乱跳,又在想到法裕的时候,令他作呕。   他曾经拿着刀,朝自己下面比划了几下,认认真真地思量着剁下来的可能性。   至少能换个清静,但一想到宫里那些宦者,却又刹住了这个危险的想法。   万一漏尿了……   裴姝这一局下得实在有点儿心神不宁,她能觉察到少年的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了她脖颈间。   裴姝呼吸微滞,臊得脖子连同耳根都红了个透,女子微微抿唇,摁下这纷乱的心绪,继续落子。   陛下……还在看她。   牧临川:……好想杀人。   棋盘上最忌分心,稍不注意,就已落了下风。   裴姝眼角余光悄悄瞥了一眼牧临川,少年换了个姿势,目光落在棋盘上,神色辨不出喜怒。   裴姝不敢再看,心脏忡忡乱跳,脸红得好像能听到血液在体内汩汩流动的声响。   他必须得找个东西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否则下一秒,就要提刀叫裴姝与大郑夫人血溅当场了。   “当啷”轻响,最后一子落下。   大郑夫人叹了口气:“我输了。”   裴姝面上未露骄色,摇摇头道:“是夫人多番相让。”   说话间,她能感觉到牧临川的目光在她与大郑夫人身上游移,最终落在了她的发顶。   裴姝袖中的手指悄悄攥紧了,不免猜测起他的心意来。   牧临川烦躁地扬起眉:……要不还是挑个谁杀了吧??   意识到了少年一直在盯着裴姝看,大郑夫人心里松了口气。站起身,裙摆曳地,袅袅走到了牧临川面前。   “陛下,天色已晚,今晚就在玉寿殿歇息吧。”   牧临川终于将目光从裴姝身上转了过来。   大郑夫人善解人意道:“妾叫裴女史来服侍陛下。”   招招手:“裴女史,照顾好陛下。”   说完,屏声静气地等着牧临川的反应。   出乎意料的是,那位嗜杀的少年天子,并未露出什么动怒之色,他颇为闲适地换了个姿势,漫不经心地随手将裴姝拥入怀中,“哦,那就留下来吧。”   夜色已深。   大郑夫人从玉寿殿中退了出去,去了偏殿,对着一盏寒灯怔怔出神。   芙蓉看在眼里,欲言又止:“夫人,夜深了,该歇息了。”   大郑夫人这才恍然回神,女人摇了摇头,轻揉着额角,神情倦倦:“我不困,再说罢。”   “此事不成,我心中放不下,也睡不着。”   看着大郑夫人仿佛骤然苍老了十岁的面容,芙蓉在心中长长叹了口气。   这或许就是后宫女人的悲哀吧,要把别的女人往自己的夫婿床上送。   ……   大郑夫人一走,整座宫殿便安静了下来。   少年百无聊赖地转着眼睛,四下打量这这座宫殿。   这是他妻子的寝殿,他却好像第一次来一般,圆润润的红眼睛,被灯火一照,透着几分漾漾的暖色。   少年眼里有几分新奇,又有几分跃跃欲试,高高的马尾在脑后荡出个漂亮的弧度,像是春风中舞动的柳叶。   裴姝不禁有一瞬的恍惚。   牧临川他就像个捉摸不透的魔罗恶鬼。   有时,面色苍白得像是从地狱中爬回来的索魂厉鬼,阴郁,嗜杀。   有时,他又鲜嫩动人的像是最天真无暇的俊美少年,千金买宝剑,双双鸣玉珂,锐意而风流。   定了定心神,裴姝款款走上前:“陛下,让妾来服侍你更衣罢。”   ai旁白在两人未知的虚空中,声情并茂。   【裴姝紧张得手都在抖。   女郎动手解开了自己的外衫,露出白皙的脖颈与圆润的香肩,绯红罗衣勾勒出窈窕的线条,起的是胸脯,伏的是杨柳细腰。   含羞带怯的模样,但凡是个男人都拒绝不了。   少年天子并未拒绝她的服侍,猩红的眼静静地凝视着她。   裴姝被牧临川这赤|裸|裸的视线看得浑身上下一阵燥热,眼睫颤抖得厉害,几乎不敢与之对视。   心里知道,事情已成了七八分了,美人计果真奏效了。   成败皆在此一举。   她闭上眼,轻轻地吁了一口气,羞怯中又缓缓地掠过了一抹悲凉,从袖中掣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匕首。   自长乐王将她送进宫的那天起,就预示了她的命运。   杀了牧临川,她也活着出不了王宫。   这样也好。】   【女郎缓步走上前,双颊绯红,羞怯笑意地将头缓缓靠在牧临川胸膛前。   温香软玉在怀,就像是捧了一团云朵一团棉花。   裴姝不动声色地将匕首缓缓推进   刀尖刚抵上少年的胸膛。   裴姝突然感觉到胸口一凉。】   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低头看去。   自己胸前正插着一把骚包至极的错金刀。   握着刀的人,正是牧临川。   少年好似也没想到她会对自己出手,两只眼睛睁得圆溜溜的,惊讶地几乎合不拢嘴:“好巧,你也想杀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小暴君:我被勾引了,我是那种和老婆吵架就会去找女配翻云覆雨的男主我装的。   感谢在2020-12-1511:54:16 ̄2020-12-1612:29: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会飞的鱼2个;Funena侍、桐原、云仙游、请叫我寡王、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鹤田真央、十五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豆豆2248瓶;坠50瓶;雨衣18瓶;大爱墨香并已经和我结、十四式、摘月痴人、tzia、丿妖丶狐、小小小胸软糖、聿头酱、考公一定上岸、毛线团子、宥戾南言、太月10瓶;鹿蜀、陌上长安5瓶;闲云野鹤4瓶;河狸2瓶;江桥、花若兮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怎么会?”裴姝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喉头微甜,一口鲜血染红了前襟。   登时如万箭攒心,气闷神昏,跌坐在地上。   “你怎么知道我是来刺杀你的!!”   “你原来早知道是不是?!”   “可笑可笑……”裴姝凄迷地大笑出声,唇角不断有鲜血淌下,“可笑我——”   听着怪炸耳朵的。   牧临川面无表情地拔。出了错金刀,又一刀戳进了对方气管,挫断了裴姝的喉骨。   戛然而止。   很好,世界安静了。   “噗呲——”   下一秒,牧临川就被喷出来的血溅了一脸。   牧临川擦了把脸上的血,炫酷的笑容僵硬了一瞬。   这一脸血搞得牧临川十分之不爽。   少年伸出袖子去擦,擦了半天都没擦干净,阴沉着脸坐在了血泊中,半天都没出声。   “你原来早知道是不是?!”   “哈哈哈哈可笑可笑……”   裴姝崩溃不甘的大喊响彻了整个玉寿殿。   偏殿中,大郑夫人面色大变,困意一扫而空:“出事了!!”   等众人赶到偏殿的时候,却看到少年天子若无其事般地坐在血泊中,把玩着一把错金刀。   常年病痛所致,他的指尖呈现出病态的青白色。   发梢还在滴滴答答地淌着血,犹如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一抬眼,对上大郑夫人惊怖的眼。   牧临川挑眉,语气淡定非常:“爱妃来了?来得正好,这儿就拜托爱妃处理一下罢。”   大郑夫人整个人都快崩溃了。   她送上床的美人,牧临川竟然没上,没上就算了,他还把她给杀了???   而牧临川却踩着木屐,揣着袖子,扬长而去了。   .……   拂拂半夜是被吓醒的。   她做了个梦。   她梦到了一条冰冷的小蛇爬到了她脸上,小蛇摆着尾巴在她脸上四下游走,嘶嘶地吐着鲜红的信子。   陆拂拂整个人都不好了,一个哆嗦,猛地睁开了眼。   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猩红的眼   “呀!”   陆拂拂惊叫了一声,浑身炸毛,一个骨碌从床上坐起!   竟然是多天未见的牧临川。   牧临川低垂着眼,浑身带血,乌黑的发梢与纤长的眼睫都在往下滴血。   他伸出苍白冰冷的手,缓缓摩挲着她的肌肤,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又有几分冷冷的杀意。   陆拂拂浑身吓得直打哆嗦,以一副“你有病吗”震惊而愤怒的视线看着他。   “你怎么在这儿?”   少年勾着唇角嗤笑了一声,将错金刀塞到了拂拂手上。   被人从温暖的被窝中拖出来,手上又塞了把凶器。   拂拂愣愣地握着冰冷的刀柄,看着牧临川的目光更震惊了。   “想杀了我吗?”少年手心覆上了她握着刀柄的手,嗓音玉润慵懒,循循善诱般地低声道。   大半夜被吵醒,陆拂拂有点儿窝火。   她一把推开了牧临川,惊疑不定地反问道:“我杀你做什么?”   牧临川反倒是愣了。   他又凑近了点儿,脸上表情骤然冷了下来,阴郁恹恹地问:“你不想杀我?”   “当真不想杀我?”   说着又捡起了错金刀,握上了陆拂拂的手,逼着她往自己赤裸的胸口捅。   感觉到利刃抵上了少年胸口,拂拂一个哆嗦,差点儿跳了起来。   她慌忙地挣开了手,刀刃一偏,只在少年胸口留下了一道嫣红的划痕,拂拂恼怒地道:“你有病。”   刚刚牧临川握着她的手劲儿大到足以刺穿他的心脏。   要不是她动作快——想到这儿,拂拂还有点儿惊魂未定,苍白着脸问:“你干嘛要作践自己?”   牧临川眨眨眼,揩去了眼睫上的血珠:“你不是怕我吗?”   陆拂拂怔愣了一下,无语道:“我怕你也不代表我要杀了你吧?”   黑夜中的少年,犹如一道鬼魅飘忽的鬼影,猩红的眼里如有缭绕不定的雾气。   拂拂翻身起床,点上了油灯。   灯火骤然亮起,刺得他好像不大舒服地微微皱起眉,眼睛闭上又睁开。   这时,陆拂拂才看到了牧临川的模样。   少年看上去就像是从血泊地狱中爬出来的索命恶鬼,浑身上下凉意惊人,嗓音好像都透着股冷意。   少年一向不好好穿衣服,衣襟大敞着,露出光洁白皙的胸口,方才刀刃划破的胸膛渗出了不少血,顺着嫣红一路往下滴去。   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少年嫣红的乳|首。   拂拂看了一眼,头皮发麻,脸上发烧。   妈呀,真骚包。   陆拂拂好歹是个黄花大闺女,不敢再看了,慌忙移开视线,蹙眉催促道:“你赶紧把衣服穿好。”   牧临川好像这才回神,慢条斯理地看了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把衣襟给拢上了。   又是一片安静。   经过方才这一番争执,少年发带滑落,乌发如流水般自肩头流泻。   半垂着眼,把玩着手上这把刚刚沾了自己鲜血的错金刀,漠然疏离地像是快要隐在了这一汩似月光的烛光中。   天知道,他得花多大力气才能捺下杀了陆拂拂的欲望。   烛火就像是地狱的烈焰,一点一点灼烧着他的肌肤。   牧临川呼吸骤然急促。   浑身烦躁得又想要杀人。   他有病。   他知道他有病。   他是九五之尊,是为人教一方之主的人皇,不受任何规则的拘束,善恶、正邪、黑白……道德于他没有任何意义,法律于他不设限。   他拥有空前的自由,一切皆许可,一切皆荒诞。   他如同了打破羊圈的绵羊,不用再受牧羊人的领导,他能尽情去做任何他想做的事,然而这同时也使他迷失了方向。   少年垂下眼睫,嘴角扯出点儿讥讽的弧度。   他可忘不了,自己被接回王宫后不久,阿父厌恶的眼神。他长在寺庙里,于政事一窍不通,那男人大骂他是个废物。把一个根本不想当皇帝的,推上皇位,这是件多么讽刺的事。   牧临川扯了扯唇角。   他一直在寻找着自我的价值,却又深知“我”究竟是个多么荒谬的概念,到头来只能站在旷野中茫然无措的哀哀鸣叫。   怪诞、病态、丑陋、模糊、疯狂、矫情,这就是他。   少年一副厌世的模样,阴沉沉地坐着,忽而又捂住眼放声大笑起来。   他无从发泄这无能为力,无从发泄这焦躁。   除了杀人。   只有杀人,只有杀人才能缓解他内心的焦躁与不安。只有千佛窟中那些他引以为傲的作品才能让他得到片刻的安宁。   只有在那一片天地中,他是不容于世的天才。   可从来没有人这么认为。   那男人骂他是废物,众人骂他是暴君,他痴迷于佛事,曾经效仿汉昭烈帝,三顾上京名寺宝严寺,躬请当世尤善于绘画雕刻的了慧。   了慧却大骂他灭绝人性,雕画出来的东西毫无审美价值,用色一塌糊涂,是个不折不扣狂妄自大的庸才。   他当即便叫人把了慧拖下去杀了,自己动手把他做成了又一尊嘴歪眼斜的佛像,藏于千佛窟内。   不过会点儿奇淫技巧罢了,给脸不要脸。   他曾经以为嫂嫂是会接受的。   顾清辉一直是个例外。   当时他刚入宫没多久,还不是眼下这个睚眦必报的恶劣性子。那时的牧临川,充其量只能算是个阴郁又漠然的小少年。   刚被人大菩提寺中带回,少年身子骨比同龄人要差上三分,冰肌雪肤,长长的眼睫覆压下来,乖巧又冷淡。   宫宴上,他一次遇到了顾清辉。   少女身姿曼妙,穿着一身浅紫色的襦裙,拥着斗篷,走在宫道上,身后的宫婢提着一盏绢纱灯随行,遥遥望去,她眉眼似比这薄雪还要冷清三分。   那时的牧临川,靡颜腻理,俏丽又孤冷,自我封闭。   他经常睁着大大的眼睛,嗓音软糯地拒绝着所有人的好意。   随行的内侍与宫婢都说,这是长乐王王妃牧行简,他得喊她一句嫂嫂。   少女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本是一家人,相处久了,关系也渐渐亲密了。   每每午夜梦回,牧临川常常都看到,少女手执书卷坐在案几前,在窗前倒映出清丽又朦胧的一抹倩影。   唯有顾清辉愿意温声勉励他,肯定他的价值。   当他生病时,少女略显生疏地抚摸着他的额头,替他掖上被角,不眠不休的侍奉在侧。   他们曾经有过一段亲密无间的岁月。   不过随着他年岁渐长,顾清辉便主动与他疏远了距离。   顾清辉于他而言,的确如高天中的一轮明月,可望而不可及。   明月只照耀一人,那便是牧行简。   少女性子虽然坚韧冷淡,却在每每看到牧行简时才会露出点儿忐忑不安的小女儿情态。   少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夫妻和睦,恩爱不疑。   他也曾想要讨好顾清辉,想要取代牧行简在她心中的地位。   可没有用。   随着他年岁渐长,渐渐长成了个无恶不作的混世魔王,睚眦必报,小肚鸡肠,心胸狭窄。   顾清辉不赞同他的处事风格,对他愈发失望。   也只有牧临川自己才知道,最开始他的荒唐和浮浪,都只是固执地,企图将顾清辉的视线从牧行简身上拉回罢了。   没想到此举反倒将顾清辉越推越远,到后来,他也不甚在意顾清辉的目光了,他乐意这么活着,这么活着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在。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2-1612:29:49 ̄2020-12-1711:31: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鱼羊鲜2个;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24857256、心动怜怜、禁色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王阿裘20瓶;收藏、鱼羊鲜10瓶;悖论。、是仙女不是仙侍5瓶;念兹在兹4瓶;桃子3瓶;tn_nb、别挖坑不填啊!2瓶;读者、红烧肉肉、江桥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拂拂愕然地看着牧临川突然发疯,咬了咬嘴巴,心里陡然乱了起来。   她不知道牧临川到底经历过什么,这才让他长成了这么个癫狂的样子,他在《帝王恩》里的意义只是充当个反派BOSS。   可……就算童年再悲惨,这也不是他为恶的理由。   但少年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模样,又是这么像幺妮。   拂拂看着看着,垂下了头,心陡然间就软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该不会也被传染成了三观不正的变态了吧?拂拂忧心忡忡地想。   这只是一本书,一本小说而已。   陆拂拂心里叹了口气,继续接连不断地催眠着自己,也只有这样她才能抛弃三观,继续和牧临川相处。   就当作是在改造封建主义地主老财好了,她的使命就是把鬼变成人!   “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陆拂拂鼓起勇气,走到了牧临川身边,捧起了他的脸,关切地问。   少年漠然地看着她,像是倒要看看她能说出什么理论出来。   陆拂拂迟疑地想。   牧临川刚出生就“克”死了他爹,被送进了寺庙里。   从小接受的都是那些什么“众生皆苦”啊,“凡有所相皆是虚妄”的概念,又被法裕猥亵,不长成个满脑子哲学的疯子这才奇怪呢。   “你想得太多了。”   “你是不是从小待在寺庙里。”少女欲言又止,歪着脑袋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待太久了?”   牧临川冷笑。   拂拂皱起了眉,她好像渐渐地琢磨到了点儿牧临川的心理,心里不由砰砰直跳。   和其他暴君不一样,牧临川的昏聩倒不是因为他真的好色嗜杀好吃懒作。   他生父是个暴君,把他接回宫里后又虐待他,接二连三地打压他,否认他存在的价值。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牧临川一直在寻找自己活着的意义,寻找着自我,偏偏幼年接受到的沙门经典却又告诉他,这世上一切都毫无意义。   久而久之,他就长歪了,又因手握权柄,不受规则束缚,跑偏得越来越严重,一意孤行地走在了自我放逐和自我毁灭的道路上。   陆拂拂安静了好一阵子,她觉得这些话不该由自己来说。   “我觉得,生命的意义在于你自己要如何定义。”   “任何人都不能定义你自己。”   “我自己定义?”牧临川闭了闭眼,又睁开,猩红的眼里掠过了几许讥诮之意,“若让我定义,我活着的意义就是杀人。”   陆拂拂头大如斗,差点儿因为牧临川的冥顽不灵气到暴走。   深吸了一口气,拂拂抿了抿唇,又问:“那你有没有想过要做一个勤政爱民的明君?”   “你看,你杀过人了吧,你几乎每天都在杀人,可你现在还不是这么痛苦?那你要不要换一种生存的方式?”   少年的笑容僵硬了,看着她的目光就好像见到了鬼:“这更没有意义,我为何要将自己的时间浪费在这些人身上?”   陆拂拂轻声道:“我觉得你没资格说,你没做过的事没有意义。”   “你不试试看又怎么知道呢?”   少女或许是因为他的冥顽不灵而动怒了,脸颊气得通红,眼睛却亮得如同水晶,眼睫像蝶翅旋开即合。   牧临川心里冷笑,自打从千佛窟出来之后,陆拂拂胆子就大了不少。   他们就像是撕开了虚伪的假面,关系却又多了几分微妙而古怪的亲近。   可他却微微一怔,心里竟然莫名涌出了几许意动。   “孤饿了。”   少年垂着眼催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将自称从“我”又改换了回来:“孤要吃粥。”   “什么?”拂拂差点儿以为自己听错了。   “孤要吃粥。”少年低垂着眼,又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   面前的少女眨眨眼,盯着他看了好几秒。   看到牧临川浑身都不自在了起来。   少女这才露出个讨厌的笑容来,   笑得他忍不住又冷下了脸。   她这是在看什么闹变扭的小孩儿吗?   少女弯着眼笑得格外欢实,像是阳光陡然刺破了云翳照入心底。   牧临川浑身一个哆嗦,错开了视线,眼里露出了几许茫然。   她怎么又能笑得这么开心?这笑容好像看破了他的心思,含着点儿无奈。   “好啦,我这就去做。”   如果陆拂拂知道了,他最想要杀的人其实是她,她还会这么笑吗?   恐怕不会了。   张嵩那狗奴才说他喜欢她。   不,不是喜欢。   在张嵩笑着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在心下立刻就否定了。   但张嵩为何会以为他喜欢陆拂拂?   牧临川想了半晌,旋即,恍然大悟。   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能与面对面站在一块儿沟通的人。   少年身为皇帝,高处不胜寒。   陆拂拂她狗腿圆滑,却一点儿都没见她发自内心地畏惧“皇帝”这两个字。对于拂拂而言,自小她奶就同她说啦,皇帝什么的都是封建主义的毒瘤。她屈从的只是这两个字背后代表的权力,却一点儿都不害怕他这个所谓的“真龙天子”。   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才是他迟迟未曾下手,一拖再拖,直至今日,这才使得她气焰嚣张,越来越恃宠而骄了。   吃过粥后,这一晚牧临川是在陆拂拂这儿睡的。   这一晚上,牧临川都没怎么睡踏实,第二天一早,少年顶着一头乱糟糟的乌发,宽大的领口滑落,露出了白皙清瘦的肩膀。   坐在床褥之中,牧临川阴沉沉的,一脸暴躁地看着陆拂拂。   少女双眼紧闭,呼吸悠长,睡得脸色潮红。   她怎么还能睡得这么熟??   昨天多嘴说了这么多话,害得他这一晚上都没睡好。   心眼儿比针尖小的暴君,大感不平,牧临川缓缓地,缓缓地伸出了手,覆上了少女纤长白皙的脖颈。   只要他稍微一使力   牧临川脸上微热,兴奋地在脑子里开始勾勒出画面来。   她如果醒了,他就抄起枕头捂在她脸上,用不了多久,陆拂拂不被掐死也会被闷死。   被这兴奋又火辣辣的视线直视着,拂拂若有所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一睁眼,就对上了少年炽热的眸子,拂拂愣了一下,浑身发毛,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早、早啊。”   牧临川目光在她身上游移,骤然阴沉了脸,像是什么好事被打断了一样。   “这么能睡,你是猪吗?”   越想越觉得不爽,牧临川凉凉地刺了一句。   一大早上被吵醒,又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拂拂心里窝火,没忍住轻轻回嘴道:“你才是猪呢。”   她还没怪他大半夜突然发疯跑到她屋里,又是逼她杀人,又是逼她熬粥的。   “哼。”   少年闭上眼,扭过了身子,大马金刀地岔开腿坐在床前,不搭理她了。   又隔了半晌,牧临川不耐地催促道:“快收拾收拾准备起床。”   陆拂拂一愣:“做什么?”   牧临川乜了她一眼,冷笑道:“不是想出宫去吗?今日是上元,孤今天心情好,带你出宫。”   元宵节?   今日是元宵节?   拂拂又是一怔,飞快地穿好衣服,敏捷地跑了出去。   昨夜又下了一场雪,枍栺宫中玉树林立,   不远处几个宫人正在扫雪,又有几个宫人正踩着□□,忙着往檐下挂灯笼。   宫中早在好几日前就开始布置了,只是陆拂拂心思不在这儿,根本没意识到。   如今被牧临川一提,拂拂又惊又喜。   少年才是已不慌不忙地穿好衣衫,走了过来,抬手朝拂拂扔了个什么东西过去。   陆拂拂慌忙扒拉下来,竟然是一件斗篷。   “披上。”牧临川冷淡地说,“今日孤带你出宫。”   早上那点儿怒气在此刻早已烟消云散,拂拂心花怒放,忍不住弯着眼笑起来:“多谢你!”   有这么高兴吗?   牧临川皱起了眉,猩红的眼里倒露出几许迷惘来。   照理来说,上元佳节,天子要登楼与民同乐。   但牧临川一向视规矩为无物,等入了夜,少年帝后借着夜色,悄悄地偷溜出了王宫。   御街前,歌舞百戏,吞吐刀火,滕骧彩幢,使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或作神鬼装扮,金蟒缠身,或身着白衣,合掌作天竺观音模样,衣袂翻飞,热闹非常。   宝马香车,香轮辘辘,五陵年少,高门士女,言笑晏晏。   上京佛寺林立,彼时佛寺竞陈灯烛,百姓烧香供佛,作乐燃灯,通宵达旦。   望之,整个上京都如九天银河倾倒,星火错落,欢笑声声闻十余里。   牧临川今日照常穿着他那件黑色“灯笼裤”,上身裲裆,金线勾勒出莲花纹,脚蹬朱漆木屐。   唇红齿白,眉眼含笑,凤眸左顾右盼间,意气风发。俊俏中又可见几分亲切之意,看起来就像是谁家的少年郎,正与新婚的小妻子逛灯会。   除了这双天底下独一无二的血红色双眼,有些难以遮掩。   不过灯会上灯火繁盛,烛火为瞳仁蒙上了一圈暖色的光晕,不仔细看倒也看不出来。   陆拂拂今天为了行动方便,也穿了裤子,但是在牧临川的逼迫之下,带了不少琳琅的环佩玉饰。   走起路来,当当作响。   上身白绫袄,下身大红色长裤,双螺髻点缀着一团一团皎白色的兔毛,乌黑的长发伴随着脚步,偶尔露出长长的红发带。   少年对打扮她,抱以了莫大的好奇与热情,跃跃欲试地往她鬓发间一支一支地簪步摇。   这样走在大街上,简直是在跟别人说,快来抢我啊。   拂拂忍不住小声嘟囔,露出了点儿小市民力求财不外露的心态。   “抢了就抢了。”牧临川浑不在意道,“你不是叫孤做个好人吗?便当做慈善了。”   拂拂气笑了:“陛下,这能一样吗?”   “嘘。”   冰冷的手指冷不防地摁在了她唇瓣上。   拂拂一怔,少年歪着脑袋,勾唇轻笑,冰冷的指腹又一下没一下,轻轻重重地按压着少女的唇瓣,旖旎又暧昧:“今日出宫,便不能叫陛下了。”   牧临川捧着她的脸,四目相对间,呼吸交融。   少年纤长的眼睫好像扇在了她脸上,他露出个讥诮的笑,循循善诱般地说:“要叫……夫婿。”   少年歪着脑袋,漫不经心地摩挲着她的唇肉,“要不便叫良人?夫主?”   “你说是不是?阿奴?卿卿?”   出了宫称呼都得改,牧临川勉为其难地学着寻常人家,叫她阿奴,卿卿。   “来,”牧临川猩红的瞳仁转动,眸子在灯火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如同凝血的红宝石,他翘起唇角道,“叫一个让孤听听。”   拂拂涨红了脸,汗毛都炸了起来,张了张嘴,徒劳地憋出个“夫”字,就再也憋不出来了。   “夫什么?”   “夫……”   牧临川毫不客气地嘲笑她:“阿奴嘴是被堵住了?”   “连这都不敢说,陆阿奴你没救了。”   陆拂拂微恼,飞快地低声道:“卿卿!!”   在大雍朝“卿”算是个较为放肆,且没大没小的称呼。   少年睁大了眼,圆睁的大眼里飞快掠过了一抹错愕:“你叫我什么?”   喊都喊出口了,看着牧临川有些滑稽的呆愣模样,拂拂忍不住笑道:“卿卿。”   牧临川黑脸:“你叫谁卿卿呢?”   陆拂拂:“卿卿,卿卿,卿卿,卿卿。”   少年面无表情地转身拉着她往回走:“走,回宫,孤不带你去了。”   “孤给你脸了还。”   “诶别!”拂拂急了,慌忙又把牧临川给拽了回来。   牧临川眸色阴晴不定地盯着她看了半晌,看得拂拂心里忍不住打起了小鼓,有些懊悔自己刚刚的急于求成了。   现在叫“卿”这个称呼是不是……太过冒犯和迫切了?   毕竟她还没忘记牧临川还有个白月光顾清辉呢。   少年沉默地看了她半晌,突然道:“算了。”   “算了。”把脑袋往她头上一磕。   少年郎还未发育完全,但这尖尖的下颌磕在脑门上,酸得拂拂眼泪都快飚出来了。   牧临川毫不客气地大笑出来:“孤不吓你了。”   拂拂有些懵,又有些僵硬,混乱地想。   刚刚牧临川难道都是在吓她的吗?!!   喵了个咪,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少年垂下眼睫,掩去了眼底的冷意。   得寸进尺,恃宠而骄,说得或许就是最近的陆拂拂了。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擦过了少女的唇瓣,不由一怔。   眼里的冷意渐渐散去,手指微微蜷曲,又想起刚刚指腹下这柔软的触感来,指尖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有些痒。   两个人都是第一次出宫见识上京的元宵。   少年帝后宛如两只刚进城的土包子,走马观花地游览了一遍,围观了一番剥驴投井,植枣种瓜的幻术,又吃了牢丸、八和齑、蝉脯菹、细环饼、桂花蜜藕……饮了酥酪道旁有人在卖玉梅、夜蛾、蜂儿、雪柳、菩提叶……   牧临川拿着支捻金雪柳,轻蔑嗤笑:“这东西这么做工这么丑?真有人戴吗?”   拂拂脸色“腾”地涨红了。   快住口!你没看到老板脸色都变了吗?!   和牧临川走在一起,她觉得好丢脸。   这老板也是个性情中人,不客气地反唇相讥道:“郎君若是不买那就别看。”   王宫中哪有人敢这么顶撞他?   牧临川一愣,旋即弯腰弓着身子,面色扭曲,单手捂住了脸,又开始浑身发抖地大笑。   “谁说孤——我哈哈哈买不起的哈哈哈?”   若是在宫中,他这么笑估计会呼啦啦跪倒一大片,但在宫外却没人买他的帐,老板更是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目光看着他。   拂拂汗毛直竖,绝望而羞耻地涨红了脸。   能别再中二了行吗?陛下!   眼看牧临川又要犯病,拂拂恶向胆边生,一把摁住了少年的脑袋,狠狠地薅了一把牧临川的头毛,恨铁不成钢地带着牧临川一块儿赔礼道歉。   “实在不好意思,我这夫婿他脑子有点儿问题。”   少年脸上这炫酷的笑容顿时僵住,周身的杀气微妙得消散了无影无踪。   在离开摊位之后,牧临川阴沉沉地看着陆拂拂,杀气旋即笼罩了她:“敢按孤的脑袋,说孤脑子有病?你胆子不小。”   少女露出个有点儿狡黠的笑:“不是卿卿说的吗?今日没有帝后,只有寻常人家的夫妻。”   夫妻。   少女的嗓音如同山间的清泉,“夫妻”这两个简简单单的字,叮叮当当地撞入了心扉。   牧临川面色古怪地理了理自己被薅得一团乱的头毛,盯着拂拂足足看了半天。   这一路上,拂拂表现得还算镇定。   少女睁着大大的眼,好奇地左顾右盼。   这还是她第一次逛灯会呢。之前她打算和幺妮去南京夫子庙逛灯会,可惜人太多遂放弃。   至于牧临川,他幼年一直长在寺庙,长大之后,又被困于深宫,鲜少外出。   一会儿觉得这个有趣,一会儿又嫌弃那个俗气。   少年一张嘴嘚吧嘚吧的,一会儿嫌弃这个一会儿嫌弃那个,可谓走一路拉一路的仇恨。   还拽着陆拂拂毫不客气地嘲笑,这个少女脸上胭脂涂得太浓,那个少女口脂都涂到外面去了。   感受到众人愤怒的视线,拂拂臊红了脸,生拉硬扯,拽着牧临川快步走出了众人的视线。再不走快点,她担心她和牧临川会被打。   牧临川好像找到了乐子,少年抃手而舞,大笑连连:“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自然是要玩的尽兴了,阿奴,你说是也不是?”   拂拂:……你可闭嘴吧。   小姑娘像是被抽干了魂魄,双眼无神,脚步虚浮,有气无力。   气鼓鼓地想,她再也不要和牧临川一起出来逛灯会了。   上元节出来看灯的人多,心怀鬼胎的人也就多了。   拂拂眼睛尖,心里一沉,忍不住拽了拽牧临川的衣袖,轻声说:“你看那边。”   牧临川循着她视线看去,目光微微一凝。   不远处,正上演着一出高门子弟强抢民女的戏码。   男人一袭宽袍大袖,衣着华贵,臂弯间搭着麈尾,脸上敷着厚厚的一层粉,几乎快看不清本来面目。   他身后的仆从个个人高马大,身强体壮,如铁塔般伸出手去扯他面前的少女。   少女似乎是个抱琴的乐伎,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生着一张圆脸,眉眼间稚嫩未散,小姑娘慌乱地睁着眼睛,以目光朝众人求救,却无一人敢站出来。   牧临川面色淡淡地看着,眼看着小姑娘快被扯上了牛车,哀声哭泣,依然还无反应。   拂拂睁大了眼。   众目睽睽之下还有敢强抢民女的?   忍不住道:“陛下,我们去帮帮她吧。”   牧临川这才好似回过神来,奇怪地问:“帮?孤为何要帮?”   拂拂愣了一下,对上了牧临川的视线。   少年眸色平静,半垂着眼事不关己地把玩着手上那只捻金雪柳。   拂拂舔了舔干涩的唇角,低声道:“求求你了。”   牧临川依然毫无反应。   这般的冷淡,使得拂拂心中蹿升出一股寒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眼看着就快来不及了,拂拂抿紧了唇,懊恼地推开了牧临川冲了上去。   他不帮就算了,她来管!求他还白白浪费时间呢!   拨开人群,拂拂走上前,冷声道:“你放开她。”   众人微微一愣,不由侧目。   那小姑娘止住了哭声,含着泪光的通红双眼,怔怔地看着她。   拂拂看得一个恍神,不由想起来她以前还在KTV上班的时候。   那天好像是半夜两三点吧,她在走廊过道上遇到了个女孩。   年纪和她一般大,又或许比她大上两岁,浓妆艳抹,神情冷淡地蹲在包厢外面抽烟。   她身上这股冷意并非是因为她本性如此,这股冷意说起来更像是一种疲倦和麻木,因为太累,不愿意再费心思与人打交道。   她看着女孩指间的香烟,一个橘红色的黯淡的光点,伴随着她吞云吐雾的姿势,明明灭灭。   细小的烟灰弹落在ktv深红色的走廊毛毯上。   女孩扯着唇角,笑笑说,她早晚有天也会和她一样的,陪酒陪睡。   “我不会。”陆拂拂看着她,少女眼珠乌亮,蕴着KTV五光十色的彩球灯,依然冷澈干净得叫人心悸。   当时,她便下定了决心,她绝不会变成这样,也绝不会让幺妮变成这样。   那男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嗯?你是何人?”   陆拂拂深吸了一口气,走到了小姑娘面前,像从前护住幺妮一样挡住了那少女,冷冷道:“我说你放开她。”   “放开她?”男人目光在陆拂拂身上游移了一遭。   见她衣着平常,不由冷笑道:“你是何人,也敢在此造次?”   仔细一看,男人约莫四十多岁的年纪了,却还是将脸敷得像个少年,对方一挥麈尾,施施然道:“我观这位女郎小小年纪琴技精湛,想请这位女郎回去与之切磋琴技,关你何事?”   男人眉头一皱,心中不由嫌弃起这贱民多管闲事来,又道:“快快让开罢。”   他堪堪维持住了几分风度,傲然道:“否则休怪我失礼了。”   拂拂面色未变,低着头帮小姑娘整理好了凌乱的衣衫,拉着小姑娘的手就往外走。   “站住。”男人面色微变,却依然强撑着这所谓的名士风度,冷声道,“你可知晓我姓甚名甚?”   陆拂拂握着小姑娘的手继续往前。   小姑娘脚步一顿。   拂拂疑惑地问:“怎么了?”   小姑娘咬着唇,怯怯道:“他……他……女郎你别管我了,快走罢,他看起来家大势大,得罪不起。”   拂拂一声不吭继续走,男人终于绷不住了,看起来快气炸了,一边自报家门,说着自己祖父名望如何之重,又说家父官至几品……   一边怒斥道:“你这贱民,也敢在此造次?”   “我劝你若是识相,还是快快离去,莫要打扰我与这位女郎高山流水之谊。”   这些官职头衔听得陆拂拂云里雾里,总而言之,就算这人再牛逼,也没王后牛逼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2-1711:31:57 ̄2020-12-1814:44: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gailnono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窈2个;立风欲、云仙游、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乌木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蛋爷70瓶;一日一斤30瓶;丿妖丶狐29瓶;大胡子甜甜圈吞噬者20瓶;影子、卖火孩的小女柴11瓶;小小小胸软糖、窈10瓶;桐桐桐桐子6瓶;宥戾南言、陌上长安、罗生门5瓶;念兹在兹、珉七3瓶;河狸、coria2瓶;暴发户、涂若、江桥、红烧肉肉、楚子航的小虾米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男人看她这迷惘的神情,心中轻蔑,脸上扑的粉扑簌簌地直往下掉,心中冷笑道果然是无知小儿,今日非得让她吃个苦头。便眼神示意身旁的家仆部曲。   那几个家仆个个人高马大,上前一步,蒲扇一般的大手牢牢地按住了陆拂拂的肩头。   陆拂拂目光一转,在人群中于牧临川四目相对。   少年乌黑的马尾垂落在肩头,对上她的视线,露出个讥诮的笑,像是在嘲笑她的多管闲事。   拂拂一愣,再去看的时候,人群中早已没了牧临川的身影。   拂拂心里叹了口气,闭上了眼。   果然如此,她就不该指望牧临川会帮她。   “还不快给我拿下?”男人挥着麈尾,沉声走上前。   话音未落   眼前一花,不知何时,面前已多出了个少年,挡在了陆拂拂与那少女面前。   少年脚蹬木屐,笑意盈盈地拦在陆拂拂面前,脑后的高马尾在半空荡开了抹秀丽的弧度。   男人一愣,面色难看:“你是何人?”   这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少年闻言却不答话,朝他嫣然一笑,手腕一转,竟然掣出一把错金刀,直直地捅向了他下半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男人面色扭曲,杀猪般地捂着裤裆,蜷缩在地上,惨叫连连。   牧临川浑不在意地反手将切来的东西,连同错金刀一块儿丢开。   嗓音轻快:“倒可惜了我这把刀,不能要了。”   男人痛得在地上滚来滚去,冷汗如雨,嘴里“啊啊”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人群与那几个仆从都被眼前这变故惊呆了,张口结舌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拂拂身后的小姑娘更是吓得面色惨白,看着不远处那一团血肉,抱着琴不断干呕出声。   陆拂拂震悚地看着牧临川,少年对上她视线,无辜地看向她:“你不是要我帮忙吗?”   拂拂瞠目结舌,磕磕绊绊道:“不是这个帮法!!”   拂拂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牧临川的下半身。   就算他不觉得痛,她都感觉幻肢好痛……   那厢,男人竟然两眼翻白,直接痛死了过去。   剩下来的仆从手足无措,面面相觑,怒道:“可恶!放肆!你这黄口小儿,可知我家主人是谁??”   少年嫣然一笑,眨眨眼,挤去了眼睫上欲坠不坠的血珠,“主人?你家主人从前是谁我不知道,但现在,不过是个阉奴,一个阉奴也该在孤面前造次?”   可惜,此时闹成一团,并未有人留意到少年口中的“孤”一字。   小姑娘吓得哭了出来,好在还保有理智,催着让拂拂和牧临川快跑,不然等官兵来了可就晚了。   少年却丝毫没有逃跑的意思,甚至还走到街边买了一碗酥酪。面色不改地吃起来。   众人见状又是想吐,又是害怕,又是好奇。   也算是巧,就在不远处,京兆尹高敞正陪着家人赏灯。听到这消息传来的时候高敞整个人微微一愣。   今日是上元,他便也出来看灯,却没想到竟然有人敢持刀在闹市行凶,还剁了对方子孙根。   荒唐,实在是荒唐   身为京兆尹,又离得近,高敞面色微微一变,低声嘱咐了家人了两句,便顺着人潮快步赶了过去。报出名号之后无人敢拦,拨开人群走到中央。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昏死在血泊中的男人。高敞一眼便认出了对方,心中不由微微一紧,这似乎是陈浚清,陈氏是上京望族,被砍去子孙根的竟然是陈氏子,此事怕是不能善了了。   那年纪不大的乐伎抱着琴,浑身抖如筛糠,泪水涟涟。   陈氏仆从见到高敞,忙跪倒在他面前求他主持公道。   高敞不由蹙眉,继续往前看去。这一看不要紧,看到灯下这巧笑嫣然的少年时,高敞差点儿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勃然变色道:“陛、陛下!”   又一看少年身旁的少女。   目光沉静,容色清丽。这不是新封的陆王后又是谁?   “王、王后?”   高敞简直是心神俱震了,眼前晃了一晃,才勉强站稳脚跟。   ???他是不是眼睛出什么问题了?少年帝后偷溜出来看灯,还见义勇为砍了陈氏子的子孙根??   高敞的失声惊呼,被人群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熙熙攘攘的人潮轰地炸开了锅。   这对少年夫妻竟然是陛下与王后?   这时,众人才注意到了少年那猩红色的双眼。   那几个仆从更是如遭雷击。   陛下?是他们想的那个陛下吗??   高敞心神一凛,忙不迭地敛衽行了一礼。   牧临川拽着陆拂拂走上前,淡淡道:“这里交给你处理。”   高敞连声称是。   “走罢。”少年心情很好地扬起唇角。   拂拂愣了一下:“这……这就走了?”   “不走?”少年看向拥挤的百姓,微微一笑,“不走等着和孤一道被百姓丢菜叶子吗?”   陆拂拂眼角一抽:……   她能说牧临川还有点儿做昏君的自知之明吗?   那小姑娘已然怔住了,抱紧了琵琶,半天都没反应过来救她的竟然是当朝的帝后。   回过神来后,不由鼓起勇气追了上去,踉踉跄跄地扑倒在地,行了个跪拜大礼。   “今日、今日多谢陛下与王后相助。”   女孩抖得像个鹌鹑,头压得低低的,不敢去看那位素有暴君之称的少年帝王,通红的眼忍不住去看陆拂拂。   方才正是这位和善的王后将自己挡在了身后。   想到这儿,小姑娘简直如坠梦中,又惊又喜,手足无措。   预想之中丢菜叶子的画面却并未出现,在惊骇骚动之后,很快有人不住高声欢呼起来。欢呼陛下与王后英明。   向来,高高在上的天子微服私访,帮百姓惩治贪官恶霸,除恶扬善之类的故事,只在话本里才会出现。正因为生活已经足够憋屈和困苦,人们才渴求有个机会能一舒心中郁气。   少年帝后恩爱不移,又接地气,公权力亲自来打脸,完全满足了老百姓们喜闻乐见的精神追求。   所以就算他们这位少年天子名声之前有多差,是公认的暴君,这也无所谓了。   怪不得政客不是演员就是疯子。民意是如此纯粹,又是如此直接。   闹出了这么大阵仗,灯会是不能再看下去,宫中特地派来鸾车将少年帝后接了回去。   而这一路上,民众情绪竟然越发高涨,争先追逐起鸾车来,只为看一眼这少年帝后。   无奈之下,拂拂只好卷起帘子,抿起唇角微笑致意。   众人见王后容貌清丽,双眸澄澈,非有天人之姿,却有小家碧玉之灵动娇憨。   瞧着就像是哪个街坊邻里家里的小女儿,那神气的眉眼透着股平易近人的可亲气质。热情更加高涨。   “你看。”没忘记正事,放下帘子,拂拂扭过头,振作精神笑起来,“生活还是有意思的吧?见义勇为感觉怎么样?”   有意思吗?   牧临川扭头看向车窗外的灯火,暖色的光晕落在他眼皮上,少年目光从街边跪拜着的百姓身上一一掠过,半天没吭声。   护送着鸾车往宫门而去,高敞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了。   上元人多,如今人潮全往这一个方向拥挤而来。生怕出现踩踏事故,忙责令军士拍马而去,大声呵斥疏散群众,然而依然抵挡不住民众的热情。   一直到鸾车驶入宫门,少年才犹如随口那么一提般,淡声道:““陆拂拂,孤给你一个赏赐,你想不想要?”   拂拂睁大了眼:“赏赐?给我的??”   “你想要什么?什么要求孤都会满足你,金银珠宝什么东西孤都能给你。但你可要想好了。”牧临川嗤笑,“可别白白浪费了这个机会。”   少年虽然一如既往的目含讥诮之意,心中却微微有些紧张。   猩红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陆拂拂,等着她的反应。   她,会要些什么?   要金银珠宝?   要独宠她一人?   要权势?   天子一诺,一言九鼎,他想,不论陆拂拂要些什么,他都会满足她。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这好像又是一个试探,陆拂拂觉得有点儿心累。   想来想去,还是没想出来要什么比较好。   可是,下一秒,拂拂又改变了主意。   少女摇摇头,目光转向窗外,眼里绵延着上京霏雾融融的月色花光,眉眼弯弯,嘴角蕴着星星点点的笑意。   “我,我想让陛下放了刘黄门。”   牧临川一怔,眸子睁大了点儿,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只这个?”   陆拂拂点点头:“就这个,仅此而已。”   “毕竟今天是元宵……刘黄门也应该想回家与家人团圆吧。”   他预想过陆拂拂都会要些什么,却从来没有比眼前这个回答,更让他微恼。   她竟然只要这个??   在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微恼之下,牧临川身形微僵,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出言讥讽:“你倒是会要赏赐。一来就要走了孤新封的夫人。”   “让刘黄门与家人团聚?这当真是你的本意?还是说,你不过是在欲擒故纵,放长线钓大鱼?你觉得这样,孤便会认为你善解人意?淡泊名利?与后宫里那些只会争风吃醋的女人都不一样??”   陆拂拂转过头来,杏眼圆睁,恼怒地看着他:“你怎么能这么想?你非要把所有人都想得这么坏吗??”   牧临川微微一僵,自知刚才的话的确刻薄过了头,烦躁地低下了眼。   “那这样吧,”拂拂深吸了一口气,“陛下,我能换个赏赐吗?”   “你说。”冷淡的回答。   拂拂盯紧了牧临川,一字一顿道:“我想请陛下做三个月的明君。”   牧临川霍然抬起眼,以一副看到鬼了的表情看着她:“你这什么狗屁要求?”   少女眨眨眼:“不是陛下说的吗?什么要求都会满足我。”   “我还没要陛下把王位给我坐呢。”   牧临川片刻无语:“……陆拂拂,胆挺肥啊?孤从来不知道你胆子竟然这么大。”   少女理直气壮:“身为王后自然是要督促陛下勤政爱民了。”   “是,”牧临川凉凉讥讽,“孤还不知道,孤的王后竟然如此心怀天下,实在是我大雍江山社稷之福。”   可是刚刚被百姓夸他明明也很高兴啊。   拂拂看破不说破,抿起唇角甜甜一笑,没有吭声。   人与人之间交往,距离是很重要的。关系还没到那一地步,就不能越界。   少顷,牧临川捏了捏她的手,漠然道:“行啊,这既然是你想要的赏赐,那孤允你,这时候再反悔也晚了。”   拂拂干咳两声,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捋着老虎胡须,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既然如此,那陛下还是把刘黄门放了吧?毕竟明君可不会强扣臣子。”   牧临川:……   少年无语地翻了个大白眼。   这个“要求”虽然没比“放刘黄门回家”好上不少,但这要求好歹与他有关。   少年奇异般地温顺了下来,垂着眼睫,一直到回宫前竟然都没再打嘴炮,提出任何异议。   三个月的明君,听上去还挺有趣。   第二天一早,就下令就放刘黄门出了宫,甚至还提了刘黄门一级,拜录尚书事,以垂惠抚。   刘季舒并未着急出宫,若有所思地向张嵩低声询问了一番,陛下缘何突然改了主意。   张嵩笑道:“这是王后的意思。王后说,昨天是元宵,明公也该和家人团聚。”   刘季舒心中微微一惊,面上不动声色地拱手道过了谢,一路出了宫门,回到了家中。   回到家后,自然是亲人相聚,一番涕泗横流,抱头痛哭,这些都掠过不提。   隔天,又有不少人登门拜访。   少不得又是一番应酬忙碌。   好不容易歇下,已是两日后的傍晚。   刘季舒正与老友鸿胪卿杨曦秉烛夜谈。   庭中夜雪婆娑,屋里正温着一壶小酒。   两人闲话了半晌,这才缓缓引入正题。   杨曦奇道:“陛下这是改了性子了?”   对于陛下突然改了性子这事儿,朝野上下颇为惊疑不定。   刘季舒剔亮银灯,低声叹了口气:“明公有所不知,我这番能回到家中,还得多亏了那位陆王后。”   杨曦讶然:“是陆王后替你求情?”   刘季舒颔首微笑:“然。”   “明公有所不知,这位陆王后,虽然出生寒门,不通诗文。却柔顺聪慧,敏而好学。”   便将陆拂拂请求他教她识字念书的事儿说了出来。   杨曦面上露出个惊讶的神色,缓缓道:“这倒是……颇为出人意料了。”   有了前面几位王后的前车之鉴,牧临川要封陆拂拂,朝野上下俱都升华了,见怪不怪,淡定了。   陛下开心就好,爱咋地咋地吧。   自然也没将这位出生寒门,大字不识几个的陆王后放在眼里。   “依明公所见,这位陆王后……”事关皇室,杨曦压低了嗓音,“还能受宠多久。”   刘季舒凝神:“这我不知。只是,我看陛下对这位陆王后倒是颇为上心,与从前那几位大有不同。”   “倒有点儿像对上那位长乐王妃。”   长乐王妃顾清辉。   杨曦沉默半晌,一挥塵尾,长长地叹了口气:“可惜了。”   这是何意,两人皆心知肚明。   谁都知道少年天子只听他这位嫂嫂的话,若是顾清辉真肩负起长嫂之重任,多规劝两句,牧临川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然而,顾清辉是长乐王的妻子,长乐王图谋不轨,巴不得牧临川早日失民心,她这作妻子的自然不可能胳膊肘往外拐,细心教导圣上。   刘季舒微笑道:“倒也不可惜。顾清辉始终难以信任,说不定,陛下的转圜之机正在陆王后身上。”   两人默契地不再提,只温酒清谈,吟咏诗作来。   ……   牧临川的心情很微妙,十分之微妙。   这是他上朝以来,头一次被老头儿们给表扬了,为的就是上元节那天他一刀剁了陈氏子的鸡儿这事儿。   此事在民间已流传开来,说是少年帝后仁政爱民,元宵节这日微服私访,与民同乐,路见不平,惩恶扬善。这是自这位顽劣的少年天子上位之后,第一次在民间得到的正面评价。   陈氏子的鸡儿固然重要,但相比较之下,陛下得民心则更重要。于是,一众大臣,便睁只眼闭着眼,理所应当地忽略了面色难看的陈家人。   最令朝野震动的是,这位少年天子,竟然破天荒地处理起政务来,大有一改往日昏聩作风的意思。   转眼间便到了大朝会的日子。   天还未亮,外面还飘着小雪,牧临川毫不客气地叫醒了陆拂拂:“还不快起陪孤一道上朝?”   陆拂拂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闻言一个哆嗦,彻底清醒了,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问:“我去上什么朝?”   她上朝这不是后宫干政吗?!   “不是说要孤做明君吗?”牧临川回了她一个古怪的眼神,仿佛她问出了什么弱智的问题,“你自己惹的火,自己灭。”   拂拂:……   这话实在太过熟悉,她好像在霸道总裁文学中听过无数次。偏偏少年神情格外无辜和正直。   就这样,陆拂拂被牧临川毫不客气地从温暖的被窝中拖了出来,带着她大摇大摆地进了太极殿,陪他一道上班。   诸位大臣早早地就到了,看到她俱都吃了一惊。   陆拂拂的出现,在太极殿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但到了朝议时间,众人也只能睁只眼闭着眼,权当做没看见。   昏聩到了这个地步,唉。他们就不该认为陛下改性子了。   不过这位陆王后倒是知礼,朝会时一直安安静静地坐着。少女容貌清秀,乌发如云,笑起来倒是颇为博人好感,看上去谦逊聪慧,并不像恃宠而骄之辈,与牧临川从前宠的那几位妖艳贱货都不大一样。   少女凝神正色,眉目认真,在心里悄悄记下这些朝臣的班序。   正议着事,少年很快就原形毕露,换了个姿势,压着一条腿,懒散地坐着。   朝野上谁谁告了御史中丞张秀一状,说他身为御史台台主,以权谋私,将御史中丞这一职位当作党争的工具,平日里横征暴敛,贪污不可胜数。   少年便摆摆手,连问都没仔细闻,随意道:“哦,那杀了吧。”   陆拂拂:……   朝野上下又是一阵哗然,便有刘季舒等大臣站出来求情。说张中丞为人鲠正,凡所纠劾,不避宠戚,此番定是有人构陷。   陆拂拂隐隐间觉得张秀这个名字有点儿耳熟,顺着众人视线看去,只看到一容貌端正,神情沉静冷冽的男人。   陆拂拂这才猛地想起来,张秀这个名字在《帝王恩》中出现过。这位御史中丞廉明威正,因为弹劾义阳王违法,被对方记恨在心。   而后,天下大乱,关中氐羌借机起兵,这位张中丞被逼领兵三千对战氐羌十万众,最终以身殉国。   不论怎么说,这位都是风骨鲠正的忠臣清官。   陆拂拂迅速收敛心神,深深吸了口气,微恼地瞪着牧临川,“陛下。”   “陛下难道忘记答应了我的话吗?”   少年顿了一顿,立刻就像被套上了绳的疯狗,面色有点儿僵硬,蹙眉耐着性子继续往下听,再另作决断。   拂拂紧绷的身子一点一点放松,悄悄地舒了口气。   人群中,好似对上了那位张中丞的视线。男人微微一怔,蹙着眉好似踌躇了半晌,最终还是朝她微不可察地轻轻颔首,算是道谢。   不和牧临川上朝倒还好,一和牧临川上朝,陆拂拂这才惊悚地发现,小暴君的江山简直是岌岌可危。   朝会上,又是巴蜀水灾,会稽旱灾,又是士庶矛盾,北方侨姓名门望族与吴地士族之间的矛盾,又是荆扬矛盾,又是君主与官僚之间的矛盾。   朝野内讧,彼此倾轧。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   前些日子,巴氐豪酋李氏李仇作乱,南平郡郡守崔素平乱治灾不力。众人交头接耳,怀疑巴氐流民这次起义实在是早有预谋,是为崔素故意纵容为之。   众所周知,荆州刺史就是长乐王牧行简与崔素这段时日来往走动密切。   賨人勇猛好战,《华阳国志·巴志》曾言:“周武王伐纣,实得巴蜀之师”。巴师勇锐。若长乐王得了巴蜀之师后果简直不容想象。   下了朝,拂拂可谓是身心俱疲。   少女神情恍惚,双眼无神,深感责任之重大,任务之艰巨。   牧临川这江山都乱成这样了?她真的还能成功在牧行简起义之前把牧临川改造成一代明君吗?   牧临川:“在想什么?”   “我在想要怎么把你改造——”自觉失言,拂拂迅速闭上嘴,摇了摇头,“没什么。”   素色帷帐中,点着一盏铜牛错银灯。   少女跪坐在案几前,撑着下巴,面前摊开一卷《左氏传》,长长地叹了口气。   拂拂这几天几乎全身心地投入在了国家大事上,为的就是能搞清楚现在的局势和状况。   皇帝简直不是人干事儿,光是这些一长串的,乱七八糟的加官、散官、勋官、清浊官就将拂拂搞得头大如斗了,完全分不清谁是谁。   正难为小暴君他是怎么记住的,还记得这么清楚,还要从他们手中争权夺利。   很快,牧临川就不乐意了。   少年阴沉着脸,一把扯走了拂拂手里的《左氏传》,随手翻了两下:“这些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陆拂拂睁大了眼:“还给我。”   少年歪着身子,勾着唇角打量了她一眼:“后宫干政,就不怕孤治你的罪?”   作者有话要说: 不出意外的话,下章牧行简和白月光陆续出场,叛军入城大概还有几万字左右(?)别急别急!   感谢在2020-12-1814:44:54 ̄2020-12-1911:21: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孟希、聿头酱、枝枝、激动的芦笋、云仙游、一十六叶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归心20瓶;笋条、46000976、不快乐小神仙10瓶;欲anbaobao、念兹在兹、嫁给我准没错5瓶;想着她的我们4瓶;改个大辣子3瓶;我要八个机位的吻!、别挖坑不填啊!、红烧肉肉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好端端地在看着书,被牧临川打扰了。   少女憋着一肚子气,脸色气得通红,蹦起来去抢牧临川手中的书。   牧临川仗着比她高半个头,勾着唇角,漫不经心地将书卷高高地举在空中,猩红的眼里闪烁着恶劣的笑。   抢了半天都没抢到,拂拂一个刹车不及,反而还一头撞在了少年光洁结实的胸口上。   痛痛痛要死了!!   一股酸意直冲天灵盖,拂拂捂住鼻子,眼泪都飚出来了。   牧临川却好像被摁住了暂停键,猛地僵在了原地。   少女就像是结实的小牛犊,一头撞上了胸口。乌黑的长发蹭过裸露的肌肤,微痒,心里好像也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牧临川眼里飞快地掠过一瞬茫然,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   少女这个时候已经坐回到了桌子,她没有束发,乌发披散。   牧临川与她平常里也不爱计较这些。   青丝如云披垂在腰臀上,伴随着少女的动作,勾勒出纤美又生机勃勃的弧度。   回过神来后,“啪”地一声,冷着脸将这卷《左氏传》拍在了桌子上。   “治就治吧。”察觉到牧临川脸色突然不对,拂拂揉着鼻子,有点儿心虚,又有点儿恼怒,自暴自弃道,她还没怪他好端端地突然来抢她东西呢。   牧临川冷声道:“你怎么这么上心?还是说一个王后已经满足不了你的野心了?”   “还不是因为你?”陆拂拂坐在桌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为了——”牧临川一怔,“我?”   “陛下你没听其他人说吗?长乐王已经笼络了賨人……”拂拂忧心忡忡,头大如斗。   少年紧绷的气势突然间微不可察地一收,乌黑的长发披落在肩侧,他微微睁大了眼。   很快,又匆忙垂下眼皮,干咳了一声。   朝天翻了个白眼,牧临川走到桌案,一屁股坐下来,漫不经心地伸着手指点着桌上的书卷。   “你当真以为孤不知晓?”   拂拂面露惊讶之色。   牧临川干咳了一声,脸上露出点儿得意之色:“崔蛮还记得吗?”   崔蛮?女主角她必不可能忘记。   “南平郡郡守崔素就是她爹。”   拂拂怔了一下:“你的意思是——你那几天宠爱崔蛮,都是因为她爹吗?”   牧临川却没有正面回答,少年低垂着眼,剔亮了银灯,纤长的眼睫在眼皮上投下淡色的阴影。   瞳仁勾勒着一圈暗红色的微光。   旖旎又妩媚。   “孤可不是那些沉迷于美色的昏君。”   陆拂拂心道,那是,毕竟没多少人能满足你这奇葩的性|癖。   牧临川这话说得其实并没有错,经过这几天的学习,陆拂拂惊诧地发现其实小暴君他什么都懂,也难怪他能坐稳江山这么久。   否则照他这么作死下去,一般人坐不了两三年就会被赶下王位。   他分割了尚书台的权力,将决策实权统归于自己左右近侍,不动声色地下移门阀实权,看似凭自己的喜好任意重用卑官小吏,实则在与高门士族争权。   大雍传至牧临川这一代时,外军势大,拱卫王城的中军兵力卑弱,统共不过两三万人,听说这小暴君私底下还练了一支重骑兵。   只可惜他爹厌恶他,使得长乐王牧行简,领安西将军,使持节,为荆州刺史,据荆襄,占据重镇,拥兵自重,给自己亲儿子埋下了个定时炸弹,早晚有一天要炸得他骨肉横飞,死无全尸。   少年什么都懂,却鲜少管事,支頤笑看着自己的江山走向毁灭,等待着悬挂在自己头顶的利刃落下。   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拂拂匆忙低下了眼,心里很乱。   虽然知道她这样想无异于三观爆炸,可她还是忍不住泛起了点儿对牧临川的同情。   一开始或许只是因为牧临川与幺妮很像。可是后来,拂拂就明白了,就算牧临川再像幺妮,他也不是她。   想到这儿,陆拂拂拢上书卷,转头一看雕花窗外,不由低呼了一声。   “下雪了。”   少女搁下书卷敏捷地跑到了窗边,推开了窗,扭头笑道:“陛下你看下雪了!”   少年看着她发呆,心中讥讽道,不就是下雪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雪花片片飞散,零落枝头,初时不多,很快,便如席子一般覆压下来,隔墙梅花细细香。   少女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窗外,伸着手去接窗外的飞雪。脸蛋被冻得红扑扑的。   深吸了一口气,凛冽的寒意钻入鼻腔,拂拂看书看得困怠的精神不由为之一振。   拂拂扭头看向他。   少女眼里好似蕴着两弯光光的小月牙儿,将生活中这些微不足道,却令人微感惊喜的小事,都一一与他分享。   陆拂拂乐呵呵地看了一会儿雪,惊喜渐渐淡去,随之涌上心头的是一阵无边的失落。   “这雪下得这么大,流民肯定愈加难熬了。”   拂拂低声道:“本以为开春就能暖和起来了。”   她看向外面这冷寂的长夜,上京的寒夜并不凄苦,隔着飞雪依然有笙箫声隐隐传来。   倒不是她吃饱了撑着,悲天悯人。   只是   陆拂拂心里忡忡直跳,扯了扯自己身上这狐裘,脸上臊得厉害。   她觉得自己不配罢了。   往室内一看。   银楹金柱,珠帘玉壁,殿内烧着上好的银炭,胡桃小几上陈设着琉璃碗、水晶钵一应器具,在烛光下泛着五彩的异光。   她配不上这么好的吃穿用度。   越想,小姑娘越觉得焦虑和愧疚。   这几天跟着牧临川旁听政事,她知道了如今大雍还有许多人吃不饱饭,以至于易子而食。   辛辛苦苦劳作一年,到头来却要交税供养他们这些四体不勤,不事生产的废物们,以自己的血喂饱他们,维持他们奢靡的生活。   操他妈的,她背叛了工人阶级。   她是农民的孩子。   拂拂咬牙切齿地解下了身上的狐裘:“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朱门酒肉臭……”牧临川一怔,若有所思地复述道,“路有冻死骨?”   “这诗是谁所作?”   陆拂拂:“你就算知道了也没用。”   少女嗓音一点一点低了下来,“这是杜甫写的。”   牧临川瞳仁深深地凝视着陆拂拂,皱了皱眉。   他不太懂陆拂拂情绪为何这么悲天悯人,这些人死也就死了,死了倒还解脱,大不了下辈子投个好胎。陆拂拂这样拘着他们留在尘世受苦,整日做着这些做不完的农活,饱经战乱颠沛流离之苦,有意思吗?   目光一瞥,瞥见少女怔然失落之色,这感觉让牧临川感到很烦躁。   少年阴郁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若无其事道:“开孤的私库赈灾吧。”   国库虽不充裕,他牧家的小金库却是塞得满满当当的。   他阿父在时本就横征暴敛,卖官鬻爵。到了牧临川继位后,更是被大臣当面怒斥为桓、灵之流,钱帛尽入私门。   实际上,牧临川他物质欲望很低,平常吃得不多,觉也很少睡,又因为病痛,吃什么都味同嚼蜡。   钱帛堆在私库里烂了也是烂了,倒不如拿出去赈灾。   拂拂简直受宠若惊了,结结巴巴地问:“当、当真?”   她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大的面子?竟然能从牧临川兜里掏钱?   牧临川盯着她看了半晌,移开了视线,翘起唇角,轻描淡写道:“这不是王后所说吗?叫孤作三个月的明君。”   说着,少年直起身,竟然戴上了斗笠,步出了昭阳殿。   拂拂愕然:“你去哪儿?”   牧临川施施然地蹬着朱漆的高齿木屐,平静道:“孤去处理政事去。”   今夜不睡了,   天子一诺,自然是重于千金的。既然答应了做三个月的明君,那就做三个月的明君。   拂拂想都没想,抓起一盏素绢灯笼,气喘吁吁道:“我也和你一块儿去。”   烛火微光之下,少年帝后,并肩踏雪而去。   ……   陛下竟然带头将私库里的钱帛拿出来赈灾,此举可谓震动上京。非但如此,还支使身边人挨个上各上京士族家里讨债。态度可谓十分流氓。   孤都把小金库捐出来了,诸位爱卿看着办吧。   而陆王后更是以身作则,削减了宫中用度,将自己的绫罗首饰也俱都拿出来捐了。   诸位清正耿直,忠心耿耿的大臣私下里聚在一起时,惊疑不定地私下交谈。   “陛下这几日当真改性子了不成?”   虽说是往好的方向改了,但这改变实在是没让他们感到欣慰,而是感到惊悚。生怕这位天子和以往一样,正闷着声儿准备憋个大的呢。   想到当初大朝会时那一面,张秀低声道,“怕是因为那位陆王后。”   若真如此……   众人面面相觑间,散骑常侍全珏微微一笑道:“崔明公也曾同我提起过这位陆王后,这若是真,陆王后可还真是我大雍之幸,只怕朝野中有人欣慰,却又有人坐立不安了。”   “此话也不能这么说,有朝贾南风祸乱朝政之先例在……”另有一人斟酌着说,“这陆王后究竟是何用意还尚需探明。”   张秀道:“这倒也无妨,最怕的便是长乐王那边的反应。陛下如今在民间声望渐长,长乐王那儿恐怕坐不住了,早晚必有所动作。”   是啊。   众人面色渐渐凝重。   这才是他们需要考虑的当务之急。   没过多久,全常侍的话便得到了应验。   诸位大臣俱都诧异地发现,这位一向顽劣的少年天子,竟然格外听王后的话。这位陆王后虽然出生寒门,却聪敏好学,不恋权势,更常常庇佑朝中清流,很得众大臣喜爱。   有王后拴着,最近陛下已经将近一个月没乱杀了。   每到少年天子眼一眯,准备:乱杀   之时。   少女都会睁大了眼,恼怒地把他给瞪回去。   大朝会之时,文武百官也不必时刻提心吊胆。上朝的时候,诸位大臣看着陆拂拂的目光,更是常常透出欣慰与慈爱来。   是日,下了朝会。   拂拂却没有和牧临川一道儿离开,少女犹豫着抿了抿嘴巴,叫住了刘季舒。   “刘黄门?”   拂拂轻轻喊道。   “王后?”刘季舒诧异地躬身行礼。   陆拂拂顿时笑开了,少女笑起来的时候与大雍所有贵女都有所不同。   大雍的贵女绝不会笑得如此失态,少女就像是从山野间袅袅走出来的山鬼,又像是邻家亭亭玉立的少女,质朴活泼得令人难以移开视线,毫无身为王后的骄矜可言。   拂拂心里砰砰直跳,恭恭敬敬地还了一礼,终于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她是来向刘季舒请教王弼“本末有无”的问题的。   刘季舒与全珏几人本等着拂拂的说明自己的来意,闻言几人面面相觑,几乎都大吃了一惊,“哦?王后近日在看些什么?”   拂拂不假思索地答道:“我近日在看《老子注》。”   一直以来,拂拂都有个长处,那便是求知若渴。   大雍重玄学,既为王后,想要了解这些高门大族,玄学不得不学。   拂拂穿越之倒也学过思想政治,怎么说也是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底子比大雍的平民百姓好上数倍不止,不过《老子》的内容对于拂拂而言还是有些艰涩了。   “本末有无”的问题?   闻言,全珏与刘季舒简直是惊喜交加。   老庄玄学尤为艰涩难懂,陆拂拂进步竟然如此之快。   全珏忍不住笑问:“那王后可有所得?”   拂拂想了想,缓缓地摇摇头,眉眼透着股认真劲儿。   “实不相瞒,我鲁钝无能,看不大懂。只是几天看了阮嗣宗的《清思赋》,当中所描述的‘夫清虚寥廓,则神物来集;飘遥恍惚,则洞幽贯冥;冰心玉质,则激洁思存;恬淡无欲,则泰志适情’的清虚境界使我悠然神往,这才对老庄玄学萌生了兴趣。”   少女口齿伶俐,双眼明澈,神思敏捷。   见拂拂说得头头是道,刘季舒与全珏俱都莞尔一笑,细细地于她解答当中的疑惑之处。   等陆拂拂离去之后,全珏这才转头问身旁的刘季舒,“明公可知晓学习最怕什么?”   不待刘季舒回答,全珏朗声大笑,“哈哈哈哈最怕的是不懂装懂,耻于下问啊。”   这陆王后毫无骄矜之色,神态恭敬谦逊,进退有度。全珏心头又升起几分淡淡的喜欢。   待于朝中几位好友碰面之后,有人问:“如何?”   “这陆王后可堪重任?可是贾南风之流。”   全珏与刘季舒相视而笑:“不管这位陆王后究竟有无争权夺利之心。她确确实实是个聪明人。”   “此话从何说起?”   “她今日向我等请教老庄玄学,又直言向往于阮嗣宗所描述的清虚境界,只怕亦是看出了我等的担忧,特地来向我等表态。”   应该算表明自己没有权欲之心了吧?   与刘黄门全常侍等人道别后,拂拂跺了跺脚,长长地吁了口气,又眨眨眼。   天知道穿越她见过最大的官儿就是村支书了,这还是她第一次和这些股肱之臣直接接触呢。   政治果然不是普通人能玩得起的。   ……   开了春之后,冷暖不定,气温变化大,又日日夜夜忙着改造牧临川,拂拂很快就病倒了。   少女昏昏沉沉地埋在被褥之中,烧得神志不清,全身上下就像个小火炉。   牧临川眼睫低垂,伸手一探她的额头,冷声道“今日朝会不去了,散了吧,吩咐下去,明日另行在琅嬛阁议事。”   拂拂正烧得昏昏沉沉间,隐约听到少年正与张嵩交谈着些什么,“不上朝”这三个字描黑加粗地在眼闪过,拂拂猛然惊醒,起得太急,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别别别啊!”   少女烧得脸颊通红,嗓音喑哑,有气无力地说:“你答应我的。”   “你快去上朝。”   牧临川讥诮地看着她:“都成这样了你还管孤上不上朝?”   拂拂抽了抽鼻子,又咳嗽了一声。好像是扁桃体发炎了,一说话嗓子眼里就涩得要命。   “这不是为了你好吗?”陆拂拂瓮声瓮气地说,“你快去上朝吧。”   “为了我耽搁一天这多不值啊。”   少年伸出手,冰冷的手指一点一点描画着陆拂拂的眉眼。   有贾南风专擅朝政的车之鉴,说他信陆拂拂这是不可能的。   于是,他带她上朝,放任她干政,不动声色地为自己找一个杀她的理由和机会。   早在他还是个稚童之时,他就明白了,众人皆不可信,法裕又用自己的命为他上了这一课。他不信陆拂拂,自始至终就没信过她。   可是没有。   可陆拂拂竟然真的毫无权力欲望。难道说真的是为了他?为了他好?   少年眼睫半敛,指腹微微一顿。   圆滚滚的佛珠落在脸颊上,像是融化的细雪飘落在肌肤上,微凉,含着淡淡的檀香味儿。   好凉快。   陆拂拂这个时候已经彻底烧迷糊了,只觉得脸上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下意识地伸手一把抓住了源头。   牧临川眉心猛然一跳,神情莫辨,低着眼看着陆拂拂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带着他的手还往自己脸上贴。   张嵩惊讶得几乎快合不拢嘴了,心里咯噔一声,暗自替拂拂叫了声不妙。   把陛下当冰盆什么的,这可不是烧糊涂了吗?   然而,接下来,张嵩却看到了让他更惊讶的一幕。   少年面无表情地拉下唇角,指腹缓缓摩挲着拂拂滚烫的肌肤。   那双细长的眼飞快地闪过了震惊、杀意、茫然和差点儿让张嵩扑通跪倒在地的羞怯。   细细麻麻的痒意传来,陆拂拂若有所觉地睁开眼,醒了。   一睁眼,便有股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爬上了天灵盖,拂拂一个哆嗦,心道。   作死,她竟然拉着牧临川的手不放。   她一醒,牧临川猩红的眼盯着她的眼,缓缓地抽出了手,什么也没说。   或许是因为人在病中就会格外脆弱。   感觉到牧临川纹丝不动地坐在这儿,拂拂急得都快哭了,心还在滴血。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她的任务进度条   “陛下,你……你快去啊!”拂拂直咳嗽,嗓音沙哑得犹如老妇般难听。   张嵩屏住了呼吸等着牧临川的反应。   少年静坐了一会儿,微卷的碎发垂落在眼,半晌,这才站起身:“走罢,上朝。”   “你再叫尚药局的人来一趟,等孤下了朝若是看到王后的病情没有起色。”牧临川平静地说,“孤要他们脑袋。”   拂拂往床上一趟,拢紧了被褥,昏昏沉沉地骂道。   装什么霸道总裁呢,人太医就打份工做错了什么。   少年孤身一人进了太极殿,群臣面露微讶之色,短暂的哗然与骚动之后,纷纷安静了下来。   没一会儿,便有大臣憋不住了,迟疑地问:“陛下,今日王后——不来吗?”   是啊,今日王后不来吗?   众人面面相觑,眼里含了抹忧色,难道是说这位陆王后也失宠了??   牧临川不疑有他:“王后今日病了,孤留了尚药局的人好生照顾王后。”   话音刚落,群臣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凝重的面色缓缓复归正常。   不过眉眼里还是含着点儿忧心和失落。   牧临川:……不就是生病没来吗?!你们这一个个失落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下了朝,黄门侍郎刘季舒、散骑常侍全珏等人和同僚一道上拜见过牧临川,主动表示家里还有什么什么珍贵的药材,取来给王后补补身体。   牧临川:……?所以到底孤是天子,还是陆拂拂是天子???   少年皮笑肉不笑:“爱卿的好意孤心领了,孤会照顾好王后的。”   陆王后一病,在后宫与朝野都掀起了不小的风波。   下了朝,张嵩瞅着牧临川的脸色问:“陛下,今日还处理政务吗?”   少年愣了半秒,恍然大悟般地眨眨眼笑道:“你这话说得好。”   趁着陆拂拂病倒,他这不正好能放几天假?   张嵩笑道:“那陛下,今日咱们去哪儿?”   “去千佛——”   仔细算算,他已经快月余未曾去摆弄过他那些引以为豪的作品了。   可刚迈出去没两步,陆拂拂那张憔悴的脸一直在他眼晃悠,挥之不去。   牧临川挥着手在眼驱赶了两下,未果,顿了顿。   “算了,就不去了,先让她养好身子。”   “等王后养好身子再说。”   托他脑瓜子还算灵光的福,虽说已经怠于政事将近一年,此番重新上手,少年天子处理得还算有条不紊。   少年天子能改过自新,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可谓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这厢。   已至深夜,细雪飘飘。   荆州,长乐王府邸书斋内。   侍者提着灯,走在方引路。   “诸位,长乐王殿下到了。”   书斋内一众人纷纷起身恭迎。   不消片刻,牧行简便从廊下踏入,一边动手解开身上的大氅,一边温声叫众人免礼。   抖落了大氅上的雪珠子,青年带着一身肃肃寒意,快步步入席间落座。   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安西将军,荆州刺史,长乐王牧行简。   青年身着一身玄色窄袖长袍,乌发高束,瞳色幽深如墨玉,眉眼与牧临川有六七分的相似,只是少了几分昳丽,多了几分俊朗与稳重。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2-1911:21:57 ̄2020-12-2012:36: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孟希、伊澜2个;心动怜怜、不加糖的小饼干、云道年、杋木、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寥寥无几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白露映彤云、李斯坦20瓶;聿头酱14瓶;你要上天啊、木木的mum、意动提笔赋七言、天空华炎、云道年10瓶;伊澜、磬罄謦8瓶;千寸6瓶;祈贤。、毛线团子、西格朗西、最爱桃子吃不够、雎麇5瓶;桃衡2瓶;江桥、念兹在兹、别挖坑不填啊!、小月亮、tn_nb、林眠、红烧肉肉、布奈、嫁给我准没错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擦了擦手,接过幕僚递来的信,牧行简翻了两翻:“裴姝死了?”   “也罢。”牧行简微露诧异,却无甚动容。   毕竟不是重要人物,倒是符合他这位顽劣不堪的堂弟的个性。   众人各自坐定之后,这才切入了正题。   “牧临川新封了一位陆姓王后。这位陆姓王后似乎很得他宠爱。据说,这些时日,牧临川更为这位陆王后改了性子,一改往日昏聩的作风——”   一幕僚眉头微蹙:“上元节那日,京兆陈氏子当街强抢一名乐伎,不知怎么回事,牧临川和那位陆王后也正在当场……”   “这些日子以来,牧临川在民间的声望犹如水涨船高。”   众人交头接耳了一阵,不约而同地看向了牧行简。   “殿下如今已收服了賨人,拿下了巴蜀。此时正宜命崔素北上荆州,与殿下回合,直驱京师。”   “这暴君性子狡狯,铦巧好利,贪图享乐,如今这番举动也不知是何用意。”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都觉得起兵这事儿不能再拖,再拖下去,牧临川声势又起,只怕再起兵就师出无名了。   未多时,竟然又都纷纷步出了席位,跪倒在地:“牧临川无道,政苛民怨,四海横流,天下土崩,还请殿下早作决断,还我大雍太平,还我大雍百姓一清平盛世罢。”   牧行简不慌不忙弯腰去扶,沉声道:“诸位请起,仆亦知晓诸位这番为天下为百姓为大雍的忠心,仆槌鲁无能,忝居高位,得诸位信赖,与公同心,共襄国是,定不会辜负诸位所托。只是,此事非同小可——”   另有人忽然出声道:“倒不如——就照从前所计划的那般,请王妃入宫吧?”   众人一怔,俱都又炸开了锅,勃然变了脸色,痛心疾首地大骂道:“放肆!!王妃入宫这是要置殿下于何地!这何人想出的昏招!还不拖下去斩了?”   牧行简眸色转深,沉默不言。   觑着牧行简的脸色,另一幕僚神情凛然,躬身长拜:“殿下,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举。如今大雍沉疴甚剧,文法羁縻,吞舟多漏。臣斗胆请王妃入宫,助我大雍一臂之力。”   “请王妃入宫吧。”   “是啊,请王妃入宫罢。”   ……   “诸公的心思仆已明了。”牧行简神色未变,微一抬手中断了讨论,“此事,容后再议罢。”   男人嗓音沉而有力,自有一番杀伐果断的上位者的气势。   众人不好再劝,只好作罢,看着牧行简这沉稳缜密的模样,心中不由长叹。   这才是帝王之相啊。   ……   烛火幽微。   一星烛火落在少女深邃的瞳孔中,摇曳出一线清冷的光辉。   伴随着烛花“啪”地炸开,曳开幢幢光影,桌前的少女像是被惊醒了,微蹙着眉头,揉了揉额角。   少女未束发,青丝垂落腰际跪坐在桌前,如瀑的秀发勾勒出窈窕的腰臀。   她身着一袭淡紫色襦裙,圆润白皙的耳垂饰以葫芦形状的白玉耳坠,光华内敛,逼人得不可直视中,又含着些淡淡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   仔细一看,她的容貌竟然与大郑夫人、裴姝都有几分相似。更贴切地说,是大郑夫人与裴姝均匀了些少女的姝色,论容貌,这两人是远不及这少女一般动人。   “王妃不看书了吗?”侍女笑着询问道。   少女,也正是顾清辉,微微摇首,嗓音如风中泠泠摇曳的铜铃:“不了,你去收拾几件衣服,过几日我们去上京。”   “上京?”侍婢无不愕然,“好端端地怎么要去上京了?”   顾清辉嗓音低了下去:“无他,只是想念族中亲人罢了。”   “许久未曾回京,”顾清辉喃喃道,“也不知阿父与阿母可好?”   还有   眼前掠过了少年昳丽的眉眼。   顾清辉叹息了一声,微不可察地念道:“文殊。”   时人崇佛,乳名多与沙门释教有关,那位大名鼎鼎的少年天子,小字正是“文殊”。   夜色转浓。   自书斋中出来之后,牧行简大踏步地回到了寝室。   临近屋门,却又迟疑了一瞬,低声询问门前的侍婢:“王妃歇下了吗?”   侍婢摇头:“未曾歇下,王妃说要等殿下回来。”   等他回来?   牧行简面露讶然之色,朝侍婢微一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这回不再犹豫,推开门走了进去。   少女正跪坐在案几前,低眉顺眼地缝着春衣。   牧行简沉默了半晌:“明月,你还没睡?”   顾清辉侧过身来,抬眸道:“殿下。”   牧行简在她面前坐下:“在做什么?”   目光触及她手上的针线,不赞同地蹙眉:“这种事交与仆妇做便是了。”   顾清辉摇摇头,失笑道:“这不开春了,妾又要出趟远门,便想着提前做好了,到时候等天气暖和了殿下能穿。”   牧行简一怔:“你——”   顾清辉心平气和地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温声道:“殿下有所不知,方才妾趴在桌上小憩之时,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家中的阿父阿母。”   “细细想来,妾自从嫁给殿下之后已经许久未曾回京了。也是时候回去探望父母了。”   男人又一阵缄默,黝黑的眼里涌动着莫名的思绪,“明月,这真是你心中真实的想法吗?”   顾清辉并不与他对视,“妾也愿意为殿下分忧。”   两人一时无言,死一般的沉寂在两人当中缓缓流淌。   牧行简想说些什么,却又无从开口,半晌他站起身,往外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侧身背对着她,看不清脸上神情。   “明月,委屈你了。今日我去书房睡。”   “若我登基,”男人顿了顿,慎之又慎地说,“必许你后位。”   顾清辉扯了扯唇角,唇边泛起了淡淡的苦笑。   后位吗?她并不稀罕。   她所做的这一切不过都是为了牧行简罢了。   只是,她为他做尽了一切,却总感觉到两人之中还存着那永远挥之不去的隔阂与疏离。   她早晚就料想到,为了对付文殊,牧行简会将她送入上京。   于是,她自己主动提出了这件事,本以为他会迟疑会辗转反侧,却没想到他只是沉默了片刻,无声地同意了。   ……   三日后,玉寿殿内。   陆王后病倒,竟然引发朝野震动,这消息传入后宫时,大郑夫人正低着头修剪佛前的花枝。   芙蓉叹了口气:“谁能想到这阿陆非但夺得了圣心,甚至还笼络了群臣。”   笼络群臣   又几个后妃能做到。   前朝的这些老头儿个个心高气傲,打心眼里就看不起她们这些以色侍人的妃嫔。   大郑夫人闻言只扯了扯唇角,自嘲地笑了笑:“事已至此,想拉这阿陆下马只怕是难于登天。”   谁能想到,她费尽心思找来裴姝,又好生打扮了一番,送上了牧临川的床,牧临川却看都没看她一眼,反倒是一刀直接割开了她的喉管。   裴姝的死令大郑夫人一阵唏嘘。   搁下了手中的小剪刀,大郑夫人心平气和道:“不过,我最近得了消息。”   “荆州那位长乐王妃不日就要回京省亲了。”   “顾清辉入宫,看她还能猖狂几时。”   一个是如今的新宠,一个是世人皆知的白月光。   孰轻孰重,她还等着看好戏。   ……   王后病倒并非一件小事。   后宫众妃嫔闻风而动,不日便携礼至昭阳殿探望。   周充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的陆拂拂。   少女确实是病了,面色苍白,无精打采地坐在几案前,像条耷头耷脑的小狗。   “听闻王后病了,妾这儿有一味上好的老参,送于王后——”   周充华挤出个温和的微笑,抬手吩咐左右呈上。   却未料正巧在此时,亦有内侍携礼而来。   听到内侍报礼单,众美人俱都变了脸色。   这礼单里的散骑常侍,是她们所想的那个散骑常侍全珏吗?   这鸿胪寺卿,是她们所想的那个鸿胪卿杨曦吗?   这京兆尹,是她们所想的那个京兆尹高敞吗?   ???   这不可能。   周充华与胡美人面面相觑。   大雍最重门第。自先皇开始,再到如今陛下,虽所逐步将权力收拢在己身,但豪门士族始终树大根深。   别说王后了,百年前,他们甚至能左右帝位。   更何况牧临川封过这么多任王后,不过一位短命王后罢了,能在后位上坐多久还没人知道呢。   周充华语气立时有点儿酸溜溜的:“未曾想,王后竟也与前朝这些名士交好。”   受大环境影响,大雍女子并非全是以妇容女德为本,女子也崇尚这风流疏朗的名士气度。若能得名士一句夸赞承认,不知多少女子要兴奋得吃也不好,睡也不好。   而就是这个跟小狗一样耷头耷脑,出生寒门的王后,竟然收拢了这么多名士为其考虑,这叫她们如何不艳羡嫉妒?   拂拂也愣了一下,飞快地甩了甩昏沉沉的脑袋,吩咐内侍将这些礼物好生收好。   这哪里是为了她呀,这都是为了牧临川那小疯子呢。   陆拂拂疲倦地想,她实在是无暇应付这些美人,随便找了个理由将她们打发了。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已至黄昏了。   一睁开眼,便看到床前坐了个黑乎乎的影子。   牧临川像幽魂一样森森地坐在床侧,脸颊苍白如雪,猩红的眼深深地凝视着她。   “醒了?”   少年垂下眼,吩咐张嵩去端药。   待端来药后,手执白瓷勺搅拌了几圈,跃跃欲试地问:“这药颇苦,可需要孤喂你?”   陆拂拂眨眨眼:“不用。”   她还没那么矫气。   接过牧临川手中的药碗一口气吨吨吨地就干了下去。   少年不上不下地僵住了,面色有点儿差。   又好似漫不经心般地从漆盘上拿了颗蜜饯,快准狠地一口气塞进了陆拂拂嘴里。   拂拂被呛得面色通红:“唔——”   这蜜饯不知道裹了多少层糖霜,腻得她眼泪都快冒出来了。   少女恼怒地瞪着他。   见她如此狼狈,少年心情稍虞,脸色稍霁,无辜地眨眨眼:“孤喂你吃药啊。”   看着陆拂拂鼻子都皱成了一团,牧临川惊讶地问:“有这么甜吗?”   说着,突然伸出了手,将陆拂拂的脑袋掰正了,面向自己。   牧临川眉眼含着缱绻的笑意,吐气如兰。   骨节分明的手掌掐着她的脸,掐得紧紧的,不欲她挣脱,逼她与之对视。   目光交汇,呼吸交融。   拂拂一怔,眼睫不自在地眨了眨,为了这陡然拉近的距离感到几分别扭,脸上也自然而然地微微发烫。   按照套路是……是要接吻了吗?   拂拂瞪圆了眼,呆呆地想,呼吸骤然急促,心里仿佛有个小人在疯狂大叫。   要要要死了!   攻略进度有这么快吗?!小暴君要亲她了??   少年漫不经心地低下眼,指腹或轻或重,有一下没一下地摁着她的唇角。   拂拂脑子里迅速飘过了一串弹幕。   怎么办?她口腔里不会有异味吧?小暴君来的时候她应该没吃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要闭眼吗?   她甚至能清楚地看到牧临川猩红的瞳仁中倒映出的自己。少年眼中仿佛有烟霞日暮,挼入了桃花春色,冷艳浮漾。   算了还是闭眼吧。   拂拂一咬牙,豁出去闭上了眼。   预料之中的触感并未传来。   与之相反的是,一阵十分猖狂,差点儿笑岔气了的大笑声。   拂拂默默睁开了眼,脸色默默地红了。   她知道,她现在这个样子,肯定十分之傻逼。   牧临川捂着肚子,笑得直发抖。   拂拂哀叹了一声,躺回床上,将自己埋在被子里,气闷地说:“陛下,病人大夫这种家家酒玩够了吧。”   牧临川喘匀了气,笑道:“不够。”   拂拂嘟囔着,学着幺妮,轻轻地又骂了一句:“弟弟。”   牧临川扬起眉:“你骂我什么?”   臭弟弟,臭弟弟听见了没!!   拂拂迅速闭上了嘴,作了个拉拉链的姿势,也没管牧临川听没听懂。   牧临川果然没懂“弟弟”这两个字在现代究竟意味着什么,少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扯着唇角,慢条斯理道,一字一顿道:“妹妹。”   拂拂:……   搞清楚姐姐我还比你大一岁呢!   她十七岁入宫,过了年都十八了。   “陛下,”拂拂正色,“妾今年已有十八。”   牧临川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眨眨眼,言笑晏晏:“那姐姐?”   陆拂拂:……   牧临川再次当场表演了个笑到方圆三百里内的禁卫连夜赶来抓人。   少年笑完了,擦了把眼角的泪花,伸出手又摸了摸陆拂拂的脸。   拂拂被他摸得一愣一愣的。托方才的福,她现在是一点儿旖旎的心思都生不出来了。   牧临川指腹揩去了她唇角的糖霜,送入自己口中,垂下眼睫,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还行,确实有些甜了。”   拂拂:……   不安地挣扎了一下。   理智告诉她这是个已经有些越界的暧昧举动,偏偏牧临川神情又如此正直和自然,她这个时候要是大惊小怪的,难免就显得有点儿矫情。   软   很软   指腹擦过少女的唇瓣,牧临川心里不由咯噔一声,神情莫辨地低头看着指腹,不由回想起当初在千佛窟前的那一次触碰,面色愈发古怪。   还好在这时,张嵩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   “陛下。”   “嗯?”牧临川歪着身子,一只脚穿着木屐,一只脚赤足,懒懒散散地歪着脑袋问。   张嵩看了看拂拂又看了看牧临川,欲言又止。   少年不以为然:“在这儿说。”   张嵩沉了口气,低声道:“长乐王妃回京了。”   长乐王妃??   嫂嫂?   拂拂和牧临川都微微睁大了眼。   少年猛然惊起,脚下一个踉跄,跌跌撞撞地扑下了软榻,急切地追问道:“嫂嫂回京了?”   “她如今人在何处?”   “正在顾家呢,想来不日便要进宫面圣了。”   拂拂目光怔忪。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牧临川。   少年眼里爆发出惊人的狂热。   那双暗红的瞳仁,如同破开云雾的赤日,熔金千,。又如数斛萤火争先恐后倾出。   少年眼底浮现着星星点点的笑意,不知落于何处。   他大喜过望,手舞足蹈,竟然踹了脚上唯一仅剩的木屐,赤足站在地上团团转。   “嫂嫂回来了,叫她入宫见我。”   没了“孤”的自称,牧临川说这话的时候嗓音甚至含了点儿撒娇的意味。   “不,我这就去亲自接嫂嫂入宫。”   上京地处建康,少年嗓音本就带着些吴侬软语的软糯与妩媚,此时此刻更像是个撒娇的幼童。   打定了主意,牧临川眼睛眨也没眨,拎起地上散落的高齿木屐,赤着脚就奔出了殿。   从得到消息到现在,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身后的陆拂拂一眼,“长乐王妃”这个四个字在殿内响起的时候,陆拂拂此人就成了空气。   仿佛方才两人之间那亲昵的,越过社交距离的举动,从未存在过一般。   牧临川走后。   拂拂坐在被褥里,保持着这么一个姿势,怔怔地,发了很久的呆。   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地放松了酸痛的关节,揉着脖子慢慢地,怅然若失地想。   长乐王妃顾清辉入宫了啊。   拂拂眼眶忽然有点儿发酸,神情失魂落魄。   还是张嵩在追着牧临川离开前,回头犹豫地看了她一眼,朝她微微颔首。   “王后,失礼了。”   拂拂摇摇头。   她早料到了顾清辉是她与牧临川之间避无可避的难题。可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她这才发现,自己这么多天的努力全都付诸东流了。   在小暴君眼里,与顾清辉相比……   拂拂扶了一下自己脑袋。   自己这王后的头衔,一文不值,真的,一文不值。   如果牧临川不是《帝王恩》的反派BOSS,如果他不是个变态小暴君,如果她不是抱着攻略的任务来的。   那一切会怎么样?   拂拂心想自己肯定是病糊涂了,才会产生这种想法。   ……   半夜,牧临川又回来了。   他脸上还挂着笑,一回到殿内,便看到了沉沉睡去的陆拂拂。   少女静静地陷在了被褥里,乌发散落在枕上,面色如花瓣般潮红。   她睡得不是很安稳,眉头微皱,紧抿着的唇瓣干得起皮。   牧临川微微一愣,这才意识到了陆拂拂还在这儿。   心里无端漏了一拍,心脏忡忡地跳得他难受又烦躁。   少年脸上笑意渐渐淡去,蹙着眉头,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着少女滚烫的肌肤,静静凝视了她半晌。   又伸出手测了测她的额温。   烧已经退了不少,烧得不算厉害。   就连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眉头一松。   他刚刚是干什么的来着?   牧临川足足愣了两三秒,才找回了思绪。   对,是为了嫂嫂。   嫂嫂不日就要入宫,他需得好好接待她。   对于牧临川而言,不论何时,顾清辉总是放在第一位的。可刚刚他竟然忙着给陆拂拂测量额温,差点儿忘了自己的来意……   牧临川的神情一时间变得格外复杂。   这事要是放在几年前,别人和他这么说,他肯定要对天翻个大白眼。   少年未识情爱滋味,摁上了自己胸口半天都没缓过神来。目光又落在少女起皮的唇瓣上,目光好像被细针冷不防地刺了一下。   等牧临川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双手已经掐在了陆拂拂脖子上。   要不还是杀了吧。牧临川冷静地想。   煞有其事地评估着在这儿把陆拂拂杀了的可行性。   拂拂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   她梦到了牧临川。   梦到了自己成了霸道总裁小说里那种恶毒女配。   就那种女主为情所伤去往国外三年,一朝回国发现男主身边多了个恶毒小秘书的狗血剧情。   牧临川,就是那少年霸总,顾清辉就是那女主角,她就是那恶毒小秘书。   拂拂无语凝噎。   梦里,她傍着牧临川,暗搓搓给顾清辉使了不少小绊子。   一朝,阴谋败露。   少年前脚还在冲她眨眼狡黠的微笑,下一秒,又不咸不淡地吩咐左右,把她拖下去埋了。   她被人推进了坑里,沙子如雨般倾倒而下,很快就淹没了胸口,将她半截身子都埋得死死的。   ……   一睁开眼,陆拂拂猛地打了个哆嗦。   目光下移。   落在了自己脖子上的这双手上。   拂拂大脑里“嗡”地一声,炸了。   冷静冷静冷静。   不断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平静。   三番两次来这一出惊吓,能冷静得了就有鬼了!   拂拂心里有点儿窝火,闷声闷气地问:“陛下这又是要做什么?”   少年丝毫没有被抓包的心虚,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   “后天,嫂嫂就要进宫了。”   少年的目光从她起皮的唇瓣,潮红的脸颊,因为病痛而黯淡的目光中一一掠过,完全没觉得这吩咐对于一位病号而言有多残忍。   不假思索道:“你身为王后,当总领后宫,替孤招待好嫂嫂。否则,孤唯你是问。”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2-2012:36:31 ̄2020-12-2111:54: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超姬可怜人的小号5个;蛋爷、485301412个;涂若、·时笙·、不刮腿毛萌萌哒、alisa、泛与、小金努力向上!、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云仙游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万有引力50瓶;珞宇菌39瓶;默默无闻30瓶;遗忘不如风烟、·时笙·20瓶;清河15瓶;陌上长安、渡余、宥戾南言、莫先生10瓶;呦嘿9瓶;未恩8瓶;饭团、池园6瓶;forever凤凰河、念兹在兹、人家是个作文-5渣5瓶;河狸2瓶;纻白、花若兮、布奈、别挖坑不填啊!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   唯你是问,唯你是问,唯你是问。   牧临川走后,拂拂耳朵边上像是有成千上万只蜜蜂在嗡嗡直叫。   叫得她心里窝火,愤怒得恨不得追上去,狠狠踹那小暴君一脚,再骂道:“去你妈的,老子不干了。”   又或许是人处于病中本来就脆弱,此时此刻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陆拂拂咬着唇,一口一个小王八羔子,地学着她们村里村妇骂街的光荣传统,默默骂了个爽。   虽说如此,第二天,拂拂还是拖着头重脚轻的身子,昏沉沉地从床上爬了起来,主持后宫。   为了幺妮,她忍了。   幺妮与牧临川不一样。   她是个反复无常的小恶魔,却是真心实意地爱护她这个做姐姐的。   女孩儿一口一个姐姐,变着花样地朝她撒娇,像只小公孔雀,转着圈儿开屏,得意洋洋地非要占据姐姐全部的目光。   “姐,看我看我。”   “姐!你听我说话了吗!”   “姐!姐!姐姐!”   一想到自家妹子,陆拂拂觉得她瞬间就被治愈了。扶她起来,她还能再和牧临川这小暴君再战三百回合!   这其实还是她第一次以王后的身份总摄六宫。很不幸这不是她的功绩,主要还是沾了顾清辉的光。初上手难免手忙脚乱,好在有袁姐姐帮衬。袁令宜出生汝南袁氏,本是高门贵女,有袁令宜耐心地教导,拂拂很快就上了手。   这段时间跟着牧临川上朝,没日没夜地学习看来还是有用的。   拂拂心想,至少男人靠不住,知识都是真的,知识才是力量。   拂拂的愤怒,十之八九都出自牧临川这狗皇帝的态度。但她并未记恨过顾清辉。甚至,她还很好奇顾清辉的模样。   这位长乐王妃究竟是何模样?眼睛长得真的和她很像吗?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性格怎么样?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性才能收服牧临川这样的小疯子??   再看到牧临川的时候,牧临川就不再是牧临川了。   少年在她眼里成了一团模糊的什么东西。   拂拂从他身上一点一点拼凑出了幺妮的,顾清辉,甚至是牧欢的影子。   当看到少年自鸣得意的模样,无辜的模样,反复狡狯的模样的时候。   拂拂心想:那是幺妮。   当看到少年面无表情地处理政事的时候。   拂拂会想:他从小待在寺里,顾清辉是个闻名的才女,说不定这些知识都是顾清辉教他的。   当看到少年猩红的双眼,大哭大笑,神情癫狂的时候。   拂拂心想:这是牧欢。   牧临川不再是牧临川,他在拂拂眼里,成了一团面目模糊的影子。   ……   对于顾清辉在这紧要关头入京一事,众人对此众说纷纭,扼腕长叹,陛下此举甚为荒唐,顾清辉既然是长乐王正妃,此番进京定然另有所图。   然而,就在长乐王妃顾清辉回京三日后,当今天子牧临川,不顾众人非议,亲至顾家将自己这位嫂嫂迎回了王宫。   这举动无疑也是把陆拂拂架在火上烤,这位陆王后在顾清辉的映照下一时间黯淡无光,成了全后宫的笑柄。众嫔妃抻着脖子,好奇地看陆拂拂接下来要作何反应,牧临川又会怎么处置他这位新王后。   此时此刻,处于舆论中心的陆拂拂,正陪着牧临川站在宫门前一道儿迎接顾清辉的到来。   俗语下雪不冷化雪冷,开了春,天气倒是更冷了。   拂拂本来感冒就没好全,又被牧临川拉着站到宫门前迎接他的白月光。冻得脸颊、鼻尖通红,晶亮的鼻涕直往下掉。碍于王后的身份又不能当众吸溜鼻涕。   拂拂一个寒战接一个寒战,心中绝望地哀叹一声,这简直就是折磨。   又看向身边的牧临川,对方一点儿都没有觉得冷的意思。少年今天明显好好地拾掇了一番,穿着打扮十分骚包。   拂拂心里鄙夷:孔雀开屏。   过了年,少年个头儿也蹿高了一截,乌发以红色发带高高地绑在脑后,海藻般微卷的长发垂在颊侧。眉眼细长,熠熠生辉,顾盼间,如流霞飞走,给人以惊心动魄之美。   这一身打扮却丝毫不显女气,笑起来时盈盈动人,不笑时,又显得俊秀温和。   左一句,孤今日这身衣服怎么样?   右一句,嫂嫂怎么还没来。   就在拂拂冻得几乎快失去理智,揉着鼻子憋喷嚏的时候,牧临川的白月光顾清辉终于姗姗来迟。   一辆低调的青幔马车,载着少女驶入了宫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打起车幔的一只手。   白皙修长,当真指若削葱。   紧接着,才露出小半张脸。   少女与她想象中的模样相差并不大,雪肤乌发,蛾眉樱唇,眼如明月般皎皎生辉,唇很薄,颇有些疏朗冷淡之意。   下了车,顾清辉瞥见守在马车外的牧临川,不由微微一愣,脸上露出点儿淡淡的笑意来。   “文殊,你长大了。”   众目睽睽之下,这位反复无常的少年帝王,垂下了眼睫,眼里竟然露出点儿委屈之色。如同还在孩提之时那般,堂而皇之地同这位嫂嫂撒起娇来。   “嫂嫂,你许久未曾来看文殊了。”   顾清辉对于牧临川的态度不可不谓复杂。   她不傻,当然知道牧临川对自己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故而等他年岁渐长,便开始有意无意地与他疏远了距离,注意着避嫌。   曾经,她也借牧临川试探过牧行简的心意,然而……   想到这儿,顾清辉目光不由黯淡了一瞬。   她此番进京是为了辅佐牧行简成其霸业。   看着少年那不加矫饰的欢欣,顾清辉心中浮现出点愧疚之色。   又强打起精神,莞尔笑道:“都这么大人了,还撒娇。”   少年无辜地眨眨眼,昳丽的眉眼落了丹绮霞光。上前一步,捉了顾清辉的手,贴在胸前,巧笑嫣然。   “在嫂嫂面前,文殊永远只是文殊。”   顾清辉面色微微一变,手指不自觉地动了两下,试着想挣脱开却没睁开。   众人心下一片哗然,面上却尽量眼观鼻鼻观心,充当木头人。   看着少年这无辜恬巧的模样,顾清辉又头痛了。   少年牵着顾清辉的手走了一圈,便堂而皇之地紧握着,没再松手,他目光落在顾清辉稍显苍白的脸上,温声道:“嫂嫂,外面冷,我们进殿说话吧。”   拂拂搓着胳膊,鸡皮疙瘩都蹿了出来。   无语凝噎地想,你才知道外面冷吗?她都快冻成冰棍了。   长长的队伍这才开始缓慢地移动起来。   也正在这时,顾清辉才惊讶地发现,与牧临川并肩而行的只有她一人。不是说,他前段时间新封了个王后,爱宠甚之吗?   顾清辉微微皱起眉,心念一转,心里已经明白了个七八分。   文殊行事浮浪,她却不能陪着他一道胡来。   “文殊。”顾清辉定了定心神,莞尔微笑,以长姐的身份宠溺般地笑道,“听说你前段时间新封了个王后,甚为宠爱?弟妹在何处?”   牧临川一愣,这才想起被他早已抛之脑后十万八千里之外的陆拂拂来。   少年天子与长嫂说着体己话,身为王后却沉默地远远缀在了身后。   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了一圈,看到了被冻得面色通红的少女。   “哦,”将陆拂拂一把拽过来,少年得意洋洋道,“这是孤今年新纳的王后。”   “怎么样?嫂嫂,你喜不喜欢?是不是比之前那几个都不错。”   言语间,颇有小孩子炫耀自己新玩具的意思。   荒唐。   身后众宫人们哑然无声。   心里齐齐掠过这两个大字。   一国之后,竟然被当作个玩意儿一样拉出来向臣妻展示。   王后的威严何存??   拂拂这个时候却没心思想威严不威严的,也没心思去多想宫人们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视线。   她快冻死了,比谁都更迫切地想要入殿。   北风吹得她脸上发僵,鼻涕要掉不掉的。   拂拂哭丧着脸,朝顾清辉微微颔首,并不敢有大幅度的表情和动作。   顾清辉看着她的眼神似乎有几分复杂,又有几分歉疚。   “原来这便是弟妹。”   她与顾清辉的这番互动,落在有心人眼里却成了另一番光景。她明明是被冻得不敢有大幅度表情,却成了王后被轻视感到不满,神情僵硬,面容冷淡。   之后自然是一番宴饮作乐,也算得上宾主尽欢。宴会还没结束,牧临川便兴致勃勃地拉着顾清辉离了席。   “刷”——众嫔妃的的目光齐齐地落在了这位陆王后身上。   拂拂顶着商业化的微笑,轻轻地抿着唇角,接收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各异的视线。   终于完成了任务,拂拂长舒了口气,掂量着自己的身份,拂拂明智地没有回昭阳殿当电灯泡,而是头也不回地去了枍栺殿。   动手去摘头上的发簪,一边踹了脚上的翘头履,一边脱衣服。   往床上一扑。这几天,她忙得几乎没怎么合过眼。宴会结束后,拂拂累得骨头几乎都快散架了。   身陷绵软的被褥中,拂拂很快就沉沉睡去。   殿外。   “睡了?”方虎头皱起了眉,拦住了准备进殿通报的宫婢。   与袁令宜交换了个眼神。   “算了,让她好好歇息吧。”   顾清辉入宫这事儿明日也能再详谈。   未曾想,第二天拂拂却又双叒一次病倒了,本来病便没好全,这几日又忙里忙外操劳过度,兼之又陪着牧临川大冷天站在宫门前等他白月光。病来如山倒,这一病倒是比上一次病得更为沉重。   很不幸地是,另一厢,顾清辉也病倒了。顾清辉身子骨本来就算不上多好,这一路上舟车劳顿,忧思过重,入宫没两天,就染上了风寒,一病不起。   这几日少年天子也不见那股疯癫阴郁的模样,一心一意地侍奉着长嫂,事无巨细。还因为自己亲手熬药,被火燎了头发。   牧临川不甚在意自己颊侧烧焦的半缕碎发,眼睫低垂继续煎药。   待药熬好了,必然是自己先亲尝烫不烫,苦不苦。   嫂嫂是个猫儿舌头,容不得一点儿烫。   牧临川皱了皱眉,拿起扇子又细细扇了几遍,直到觉得温度差不多了,再自己亲自端着药送到了顾清辉的寝宫。   当牧临川踏入顾清辉寝宫的时候,少女正靠在床前看书,她眉眼低垂,看得专注,以至于一缕碎发垂落在颊侧都未曾留意。   苍白的手指伸来,轻轻挑起那缕碎发,捋至了耳后。   顾清辉猛然抬起眼,吓了一大跳,待看到面前来人时,不由讶然道:“文殊?”   少年将手藏回背后,猩红的眼里未见昔日的漠然疏离,反倒水色澹澹,颇显几分澄澈天真。   少年有些狡黠地笑起来:“嫂嫂,文殊亲自替嫂嫂熬了汤药。”   顾清辉僵硬的身子稍微放松了下来:“多谢。”   牧临川兴致勃勃地笑道:“让文殊来喂嫂嫂吧。”   顾清辉心中咯噔一声,匆忙移开视线,低声道:   “我自己来就行,你年纪也不小了,更是天子——”   少年惊讶地睁大了眼:“这是哪里话,文殊在嫂嫂面前永远都是小孩。”   顾清辉当然不可能让牧临川喂自己,就算牧临川这么说了,她还是自己端起了碗,小口小口地喝起来。   而牧临川也没勉强他,少年自己找了个位子坐下,眼里笑意吟吟的,光与顾清辉同处一室,已经叫他足够满意。   少年如同小孩子一样,好奇地随手翻阅着顾清辉看了一半的书卷。   “嫂嫂在看些什么?”   顾清辉并未回答他。   此时此刻,少女正蹙着眉,忧心忡忡。牧临川的依赖,让她心下微暖,却又有几分尴尬,几分无所适从。   “文殊。”不动声色地沉下一口气,顾清辉搁下碗,决心从他处着手,“我听闻王后也病了,你不去看看?”   牧临川一怔。   陆拂拂病了?   少年面色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脱过顾清辉的双眼。   少女心里舒了口气,继续循循善诱道:“你们是夫妻,于情于理,你都该去看看她。”   牧临川没有吭声。   心中却道,怎么会病得这么巧?   实际上,不止牧临川是这么想的,顾清辉也是这么想的。这后宫里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哪有顾清辉前脚刚病倒,后脚陆拂拂也病倒的道理。除非……陆拂拂这是在争宠。   这是在借机表达不满。   牧临川究竟会先去探望哪一个,是自家长嫂,还是自己的王后?这便成了个十分微妙的问题。   起初,顾清辉也有些紧张牧临川的态度。她既盼望着牧临川能来,又不想他来。他若是第一个来探望她,这便表明她在他心中的地位无可撼动,有利于她此番成事。   可牧临川真来了,顾清辉却又感到了久违的头痛。   看着少年突然收敛了笑意,神情莫辨的模样。   顾清辉一愣。   在她面前,少年向来都是一副笑意盈盈,飞扬跳脱的模样。   而现在却难得垂着眼,神情冷淡而疏离。微卷的碎发垂落在额前、鬓角,投下大片淡色的阴影,愈发显得少年鼻挺唇薄,喜怒不定。   牧临川的态度不对。   几乎是瞬间,顾清辉的脑子里就飘过了这么一句话。   知晓牧临川对自己的重视,和他相处日久,顾清辉说话也不像别人一般,提心吊胆,向来是有话直说。   存着几分试探的心思,顾清辉蹙眉道:“文殊,你娶这位王后,可是——”   顿了顿,迟疑地问,“喜欢她?”   少年面色微微一僵,漫不经心道:“嫂嫂这又是什么意思。”   诚然,他的确对陆拂拂有几分好感,但说“喜欢”,那可真是高看她,也埋汰他了。   他就是没想到,陆拂拂竟然也玩这种把戏。   少年露出个轻蔑的表情。   她病不是早好了吗??靠装病来吃醋争宠?   这小把戏,在顾清辉面前,显得尤为可笑了起来。   “嫂嫂好好休息,王后那儿自有尚药局的人关照。”牧临川眨眨眼,扶着顾清辉躺下,替她掖了掖被角,笑道,“等嫂嫂病好了,文殊再带嫂嫂四处转转,看看文殊的江山。”却是只字不提顾清辉建议他去探视陆拂拂的事。   陆拂拂与顾清辉同时病倒。少年天子对自己的正妻不闻不问,反倒衣不解带地为长嫂侍药。此事在后宫疯传开来。   而此时此刻,舆论中心内的陆拂拂,正披着头发,盘腿坐在床上,和方虎头、袁令宜,三人一块儿打牌贴字条。   方虎头乜了她一眼,不冷不热,淡淡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个笑话了?”   拂拂讪讪一笑,面上露出点儿讨好之色,撒娇般地说:“谣言而已,由她们说去嘛。”   少女露出个明亮的笑,这一笑,脸上的字条就不稳了。   方虎头快准狠地“啪”一巴掌又给拍了回去,不知道是在帮忙,还是在抒发自己内心的不满。   虽说她和袁令宜都不乐意看到陆拂拂和牧临川走太近,但真当牧临川疏远了陆拂拂,却又不免为陆拂拂感到焦虑和忧心。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方虎头冷冷地扯了扯唇角。   袁令宜莞尔微笑:“拂拂说得对,不过都是些谣言罢了。倘若拂拂能借此机会脱离陛下,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话是这么说。   但三人心里都知道,陆拂拂眼下已经不再是永巷中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才人,她现在是大雍的王后。   脱离牧临川,谈何容易?   这些话不过都是在安慰自己罢了。   拂拂闻言,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垂着脑袋,连打牌的兴致都没有了。   她倒是想脱离这小暴君啊,可是她还肩负着要把这小暴君改造成一代明君的任务呢。   “不打了?”   袁令宜与方虎头面面相觑。   拂拂拨浪鼓似地摇摇头,一手揭去了脸上的字条:“不打了不打了,我稍后还要去琅嬛阁看书呢。”   袁令宜和方虎头看她兴致不高,神情黯然,倒也没勉强她。   她们二人都对打牌没什么兴致,这回不过是特地来陪陆拂拂一解心中苦闷的。   袁令宜见状,更是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   她们不知道陆拂拂在担心什么,只当她是真的对牧临川生出了几分爱意,见她执迷不悟,也不好再劝。   同顾清辉告别之后,牧临川走在宫道上,心绪却纷乱难安。   吃醋争宠?   少年思及,不由嗤之以鼻。   陆拂拂这点儿小九九可真是蠢得可以,他偏不如她的意。   少年讥诮地冷笑。   他偏要她沦为众人的笑柄——绝不会去探望她。   毕竟腐草之萤光,又怎及天心之皓月?   他将她捧上了天,她还真把自己当作明月了?既然如此,他也不介意将她再度踩入泥地里。   就在这些念头刚浮现出没多久后,少年不由脚步一顿,皱起了眉。   似乎是也察觉到自己刚才的刻薄实在有点儿古怪了。   牧临川抿紧了唇。   张嵩不明所以地看着牧临川面色青青白白,一阵变化,试探着低声问:“陛下,可要去探望王后?”   少年收回视线,冷笑道:“连你也成了陆拂拂的说客?”   这话可谓是诛心之言了,张嵩面色大变,立刻高呼冤枉,跪倒在地。   牧临川也懒得和他计较,抄着手继续往前走。张嵩这回再也不敢多说话了,嘴上虽然门把得紧紧的,心里却不免想。陆王后又是怎么得罪陛下了?难道说,他猜错了?陛下不喜欢陆王后?对她不过是一时兴起?而陆拂拂不久之后也要像其他短命王后一样,被牧临川厌弃了?   就这样眼观鼻鼻观心地跟了半截。张嵩渐渐察觉到不对劲。   这四周的景色……不是去枍栺殿的吗??   陛下,你是不是又走错路了??   ……   算了,看陆拂拂这段时间来也算安分守己。他倒也不介意去看看她,给她几分面子。   少年得意洋洋,翘起唇角。觉得自己赏了陆拂拂无上的荣光,走起路来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却没想到,刚走到枍栺殿,却扑了个空。   这和他预想之中的完全不一样。牧临川面色微僵,猩红的眼里好似结了霜花。   “王后呢?”   他预想之中,陆拂拂定然是郁郁寡欢,愁眉苦脸。   深谙御下之道的牧临川,心知给了一棒子,也是时候给颗甜枣了。   可寝宫内却空无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 傻了吧,小暴君。   感谢在2020-12-2111:54:59 ̄2020-12-2214:48: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丿妖丶狐2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时笙·、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云仙游、心动怜怜、今夜月色、38537626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凯莉宝可萌50瓶;顾龚秋20瓶;小小小胸软糖、你要上天啊10瓶;聿头酱9瓶;林叠字6瓶;婕、啦、吃瓜呱呱呱呱5瓶;皎月、顾秃秃、读者、老金2瓶;红烧肉肉、酸辣包菜、我要八个机位的吻!、宇宙超甜小可爱、布奈、别挖坑不填啊!、江桥、许清酒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少年面色阴晴不定,宫人心中直发憷,谁能想到陛下这个时候跑来了枍栺殿啊?不是说王后都失宠了吗?   “王、王后去琅嬛阁了。”   牧临川这才想起来,这段时间陆拂拂确实爱往琅嬛阁跑。   可即便如此,他脸色也没好转半分。   本以为陆拂拂定然郁郁寡欢,谁想到她竟然还有心思去琅嬛阁看书?   这种事态超出了自己控制的感觉,让牧临川颇为焦躁。   实际上,这不是第一次了。   少年面色阴郁厌世,冷冷地想。   这段时间,他不止一次觉得焦躁,想杀了陆拂拂,可每每又因为些乱七八糟的事被打乱了步调。   这感觉很不对,也让他觉得不安,觉得不舒服。唯有亲手斩灭这不安的源头,才能让他感到安心。   这回嫂嫂入宫,无异于将他从一个名为“陆拂拂”的泥沼中拉了出来。他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亲近嫂嫂,是不是也有几分想要躲避陆拂拂的意思?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牧临川面色大变地立刻又将它一脚踹进了心中最深深处。   少年顶着一张司马脸,阴晴不定地扫了那宫人几眼,终于下了命令。   “去琅嬛阁。”   指腹轻轻摩挲着袖中的短刀,少年再度下定了决心。   他这就去杀人了。   这次一定杀了陆拂拂。要是这次还杀不了她,他就不姓牧!   ……   牧临川一走,顾清辉这才松了口气,正欲将剩下来那点书看完,却没料到殿外说是有王后那边儿的宫婢来访。   “这是?”   顾清辉抬眸,眉头微蹙,清清冷冷的眼底掠过了一抹讶然与一抹怀疑。   面前的宫婢柔顺地低着眉眼,浑身颤抖,像只畏畏缩缩的鹌鹑。   头一次直面陛下的白月光,宫婢面色惶惶,唯唯诺诺,生怕一不小心就冒犯了这位大名鼎鼎的王妃。   “回、回王妃的话,这是王后叫奴送来的药膳。”   宫婢一抖,连带着漆盘上的汤盅也在叮叮当当作响。   顾清辉扫了一眼漆盘上的汤盅,面色镇静如昔,平静地吩咐左右接了,另给了点儿银钱打发那宫婢离开。   待那宫婢离去之后,她身边的心腹侍婢晓白面露迟疑之色,忍不住上前一步道:“王妃?”   “这药送得蹊跷,这几日据说王后心有怨言,如今有差人送来这药,只怕来者不善,里面有古怪呢。”   “无妨,”顾清辉微微摇首,揭开了碗盖,望着黑漆漆的药汁,怔怔出神,“这正合我心意。”   晓白吓得面色微变,正欲再劝,顾清辉却态度坚决,轻轻抿了一口,随手搁了。   依靠在床前,平静地继续观阅着书卷,等着药效上来。   翻着书卷纤纤玉指微微一顿,只是看那少女的模样,不像是会做出此等行径的卑劣小人,难不成是另有有心人在推波助澜?   罢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她与这陆拂拂接触甚少,也不知道她秉性究竟如何。只要能够助牧行简成就大业,她都不会去计较那么多。   药效上来比预想之中快一些。   晓白看着顾清辉的模样心疼得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急得团团转。   “唉,王妃你……你这是何苦?”   女郎眉眼沉静地坐在镜前,伸出一只手抚上了自己的脸颊。   原先肤如凝脂的脸侧,已生出了半边红疹子。   女儿家是最重视脸面的,可顾清辉却不疾不徐,从容有度地指挥着心腹,去请牧临川过来。   前往琅嬛阁半道儿上被截住。   “嫂嫂出事了?”   少年来得很快,阴沉着一张脸,像阵风一般卷了过来。   冰冷的手指一点一点,缓缓摩挲着顾清辉的脸颊,良久,才低声开了口:“陆拂拂送的?”   顾清辉压下心头那点儿不安,迟疑了一瞬,道:“是。”   少年红瞳里如乌云密布,面无表情地侍奉着她躺下,又极尽耐心地替她掖上了被角。一举一动压抑着蓬勃的杀意。   这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叫顾清辉心里都不由忡忡直跳,不安地皱紧了眉。   倘若不是那少女送的,是有人暗害于她,自己岂不是也成了杀人凶手。   理智告诉自己不应该多事,可到底过不去良心这一关。   在少年欲要转身离去之际,一把扣住了少年的手腕,顾清辉顿了顿,低声道:“文殊,我觉得此事另有蹊跷,我看陆拂拂并不像是会害人的……你好好查清楚,莫要意气用事,冤枉了人家女郎。”   少年猩红的双眸落在她脸上,一点一点描摹着她的眉眼,良久才垂着眼,反握住了顾清辉的手,“嫂嫂心善,文殊晓得。”   嫂嫂心善,他却不是什么大善人。出了桂宫,少年便立刻冷下了脸来,从容地褪下了那张乖巧的假面,眼眸微动,淡淡道:“把那宫婢给我带上来。”   ……   趁着刘季舒低声与张秀交谈的时候。   拂拂甩了甩发酸的胳膊,内心默默地哀嚎了一声。   累死了。   每每和这些名士在一起学习,她都觉得自己好像是个智障。   可是又不能不学,毕竟她还要把牧临川这封建主义地主老财改造成一代明君呢。   见没人关注自己,拂拂悄悄地抻了个懒腰。   少女撑着下巴,撅着上唇往嘴巴上挂毛笔玩儿。   待张秀与刘季舒、全珏等人转过脸来,看见王后这极富童心的一幕,不由会心一笑。   倒是拂拂看到了刘季舒等人,脸色“腾”地涨红了,身下的椅子发出一声哐当巨响,慌忙将坐姿调整回来。   全珏忍俊不禁地干咳了两声,权当没看见。与张秀交换了个眼神,示意张秀上前。   男人倒是冷静如昔,脸上并无多少触动。   张秀性子一向冷淡,全珏也不甚在意。   今日王后要学的是《史》。王后喜欢读书,少年天子也没拘着,平日里特地安排全珏等人在琅嬛阁授其诗书。不过为了避嫌,阁内多有宫婢内侍随时侍奉。   张秀不过三十有余,眉眼清俊,唇薄,眉眼也薄,鼻梁高挺,身形修长。他身为御史中丞,位高权重,博览百家,通究经史,尤擅于《史》。   彼时造纸术还不够发达,士人多用书轴,一间书斋里堆得满满当当一大堆书轴,其实细细看下来也不过几本书。   著名的成语“学富五车”也只是听上去唬人。实际上论阅读量还远远不如身处信息大爆炸社会的现代人呢。故而,大雍士人大多只治于一门。如全珏攻于老庄,刘季舒攻于名教,而张秀却兼通数家法,涉猎甚广。   张秀抿唇沉默了一瞬,不卑不亢道:“王后?”   “没什么没什么。”拂拂头摇得像拨浪鼓,露出个明亮的笑容,“张中丞,我们继续吧。”   大雍少女鲜有笑得如此明亮动人的。   张秀目光微微一闪,心下微感讶异,又压下了心头的思绪,微微颔首,对于这位于他有救命之恩的王后,报以了莫大的尊重。   某种意义上来说,刘季舒、张秀等人算是拂拂所收服的第一批名士。以刘季舒为首的名士服她,并不单单因为她贵为王后。毕竟,正如世人所言,牧临川所封的短命王后还少吗?   究其原因,还是这位陆王后自身的个人魅力。不过短短两个月的时间,这位聪敏的少女,已经利用自己的巧思保下了数位朝中清流。   全珏等人更寄希望于她能改变如今的大雍天子牧临川。   撇开这些不提,没有老师会不喜欢颍秀好学又能举一反三的学生。   由于尚在病中,少女面色依然苍白,但笑容如同冬日的暖阳一般明亮动人。   偶尔偏头与张秀低声交谈,鬓发散落,犹如亲密无间的喁喁私语。   张秀凤眼薄唇,那样的眉眼与那样的性子,如雪作的人,冷冽透彻,又因身为御史,一向独来独往,洁身自好,不常与人相交。   站在琅嬛阁外,眼前这一幕,张嵩几乎快失声惊叫出来了。   尤其是身侧少年这显而易见的冷淡,更是让张嵩汗湿了脊背。   “陛下……?”张嵩舌尖干涩,颤巍巍地问。   牧临川面无表情,并未发作,少年眼神凉飕飕的,捂住眼睛,柔软的鬓发垂落在手背上,扯动唇角露出个讥诮的笑。   “今天,琅嬛阁人倒是多得很。”   “哈哈哈哈孤的王后看来病情已好了泰半。”牧临川面色阴郁,嘲弄地冷笑。   未多时,又成了朗声大笑,“毕竟这都能来琅嬛阁看书了。”   他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笑声一路传入了琅嬛阁。   拂拂循声抬起眼,一眼就看到了牧临川站在门口,捂着眼睛,仰天长笑,笑得浑身发抖,跟个神经病似的。   拂拂睁大了眼:牧临川怎么会出现在这儿?怎么没去陪顾清辉。   这个模样,他这是……又犯病了??   张秀、刘季舒与全珏也俱都怔住了,回过神来,忙起身行礼。   牧临川嫣红的唇瓣勾出个好看的弧度,目光在拂拂与全珏等人身上游移了几圈。忽而神情自然地抽下了发带。如海藻般卷曲浓密的乌发,顷刻间倾泻在了肩头。他目光漠然,虹膜犹如冰冻的寒潭,脸色倨傲地伸手褪下了深红色的裲裆。   紧接着是大袖衫。   拂拂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神情迷惘。   这是在干嘛??   相信其他人的震惊与懵比不比自己少。   脱完了大袖衫,少年开始弯腰脱木屐,赤着脚踩进了琅嬛阁。   一边走还一边在解雪白的里衣。   一眨眼的功夫,牧临川就已经将自己上半身给脱干净了,露出苍白却有力的胸膛、腹肌。紧接着,牧临川又开始弯腰脱他黑色的纨裤,雪白的亵裤牧临川这突如其来的行为艺术,看呆了包括拂拂在内的所有人。   眼看着少年迅速把自己给脱干净了。   “呀!!”拂拂脸色迅速涨红了,尖叫了一声,快准狠地捂住了眼。   浑身发抖,瞠目结舌,惊魂未定地想。   瞎了。   瞎了瞎了瞎了。拂拂无不崩溃。   她刚刚……她刚刚竟然看到了牧临川的……   拂拂脸色红得能滴血,心跳如擂。   全珏几人自然也被自家少年天子的行为艺术惊的目瞪口呆。   “陛……陛下?”   结果这逼神情淡定,毫无羞惭之色,堂而皇之地遛着鸟在存放着圣贤书的书房重地,走来走去。   “这一路匆匆赶来,真是热死孤了。”   少年停下了脚步,他浑身上下泛着病态的苍白,由于常年受病痛折磨,瘦骨嶙峋,仿佛能看到手腕脚踝上青紫色的血管。   看人总是一副阴郁不耐的模样,面无表情得盯着人时,更觉得冷意飕飕,浑像是谁欠了其八百万似的。   张秀几人:……   众人反应还算灵敏,全珏忙叫张嵩拾起地上的衣服给牧临川披上。   “陛下龙体当心着凉。”   少年直接越过了张嵩,走到了桌案前,箕踞而坐,笑道:“今日殿外正下着小雪,倒是个好天气。”   “既然诸位爱卿都在,我等何不在这煮酒咏叹?亦是一件快事。”   全珏与刘季舒惊魂未定地交换了个视线,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同一个想法,陛下难道是吃了五石散在行散不成?   拂拂惊得手足无措,耳朵烧得慌,但她身份毕竟是王后,老捂着眼睛似乎不大好。   拂拂深吸了一口气,试着放下了手。   一眼就看到了牧临川箕踞而坐,不顾众人异样的眼神,拍桌大笑,笑得身下二两肉都在跟着抖。   瞎了。   拂拂眼角一抽,决绝又坚定地,自动在少年两腿间的部位自动打了个“X”。   刘季舒等人老脸一红,嘴角抽了抽。年纪大了,还是要脸的,实在遭不住自家陛下如此狂放,实际上没当场厥过去,已经是心里承受能力足够强大了。当然不可能再和这小疯子玩什么煮酒吟咏,更别提王后尚在此处。   看着眼前这兴致勃勃,高声吟咏的小疯子,全珏与刘季舒互相递了个眼色,道这是帝后夫妻二人之间的事,他们不便插手,各自找了个理由先行告退。   张秀略一迟疑,目光定定地扫了眼牧临川,又落在了拂拂脸上,沉默地起身随着全珏几人步出了琅嬛阁。   牧临川却也没拦,兴致勃勃地为自己击掌赞叹。   “盛年不满,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哈哈哈哈妙哉!”   “善!!”   这简直就是魔音灌脑。   拂拂终于忍无可忍了,目光躲避着少年的身体:“陛下……你能不能先穿上衣服。”   牧临川陡然收声,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   屋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安静得仿佛只能听闻北风在殿外呼啸,吹动檐下铁马,一室寒肃的沉寂,金戈铁马,山雨欲来仿佛只在这一线之间。   少年狭长的眸光在她脸上一扫,心底几乎是又惊又怒。   和他相比,女孩儿几乎不遑多让,怒气冲冲地瞪着他,湿润透黑的眸子因为怒火亮生生的,两颊生晕。   本是兴师问罪来的,可这一刻脑子里却接二连三地浮现出数个念头来。   凭什么还能若无其事地去琅嬛阁念书?   凭什么还能若无其事地与张秀等人说笑?   是啊,张秀是上京知名的名士,如山岳竦峙,刚正不阿,上京士女无不暗自倾心。   他与嫂嫂走得近,她难道不应该是变着花样的折腾,暗自伤心垂泪吗?   他也知道,少年露出个嘲弄的笑。   谅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拿嫂嫂怎么样,更遑论下药这种事。   可他为何还过来“问罪”了?   有些事不能细想。   少年双腿大张,神情冷淡,眼下泛着淡淡的青色,乌发垂落在苍白的脸侧,唇角却微微勾起,露出个讥嘲又轻慢的笑。   仿佛在看一个什么下|贱不过的妓子。   脸不红心不跳,一副大言不惭的模样。   “上来,伺候孤。”   视线微微一扫,落在少女丰软的唇瓣上。   极尽下流侮辱之意。   “用你的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2-2214:48:01 ̄2020-12-2311:54: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荼女士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鱼羊鲜、48773566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游枝雀40瓶;油渣炒青菜30瓶;·时笙·20瓶;笋条、freshtalkm、白露映彤云、摘月痴人10瓶;掰着手指数阳光、Fly8瓶;小小小胸软糖7瓶;389828886瓶;扶她4瓶;布奈3瓶;不乖哒2瓶;别挖坑不填啊!、流萤、林眠、红烧肉肉、江桥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在牧临川看来,陆拂拂是他的嫡妻正室,伺候他那是天经地义。   不过他一向对这事儿没有兴趣。甚至还总是因为想起陆拂拂,而思及法裕,愈加厌恶。   可这一次,却莫名升腾起了一股蓬勃的欲|望,并非来自于身体,更来自于心理。于是便强忍着生理上的反胃与厌恶之意,冷冷地吐出这一句话来。   说这话的时候,他眉眼与身体皆无任何变化,毫无情动之意。   拂拂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脸色更红,但心里却仿佛有一团烈火在烧,羞恼地低吼出声:“你、你疯了!!”   少年却缓缓地露出个笑容来,轻轻巧巧地伸手擒捉住了她的手腕。   “卿卿是孤的王后。”   牧临川眉眼低垂,猩红的眼里冷得几乎快要渗出血来,拉着她的手缓缓贴向了自己。   “侍奉孤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拂拂一时语塞。   当掌心触碰到那火热却绵软的一团时,立时像触电一般跳了起来,将牧临川一把推倒在地。   “你有病”   拂拂心跳如擂,飞快地越过牧临川就要往殿外跑。   却被牧临川拉住了手腕。   少年眉眼冰冷,手腕略一使劲儿,少女就跌坐回了他怀里。他冰冷的唇瓣顺势贴在了她耳后,细细摩挲。   “嫂嫂的药,是你送去的?”   拂拂莫名其妙地睁大了眼,推开了他:“你在说什么?什么药?”   牧临川冷冷地看着她,忽然一击掌,叫人将那碗黑色的药汁送了上来。   “这不是你吩咐人送去嫂嫂寝宫的?”   内侍送上药之后,便眼观鼻鼻观心地退去了。拂拂看着案几上这一碗黑漆漆的药汁,呆了呆,心跳飞快地漏了一拍,这要是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那她真是缺心眼了。   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指着汤盅,冷冷地说,“不是我干的。”   牧临川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被他这样看着,拂拂有些着恼了。   他这是什么眼神?这居高临下的模样好像是在嘲讽她,有什么花样尽快使出来。   拂拂气得火冒三丈,明亮的眼睛里好像有火星四溅。   “你这是不相信我?”   “牧临川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不至于这么笨吧?”女孩儿一脸的匪夷所思,指着他鼻子道,“连这么卑劣的伎俩都看不出来?”   “还是因为顾清辉对你而言实在太过于重要,一遇上和她有关的事儿,你就成了恋爱脑了?”   恋爱脑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他不懂。   但陆拂拂的话的确说动了他,他本来也不相信她能干出这种事儿来。至于为何还是来到了琅嬛阁兴师问罪少年微有松动,换了个姿势,抬起眼,语含讥诮道,“这不是你干的,那装病呢?”   拂拂更莫名其妙了,“什么装病?”   回过神来后,女孩儿气得鼻子差点儿都歪了。   “你还有没有良心,我本来病就没好,又陪着你站在冷风中吹了半天,你以为我是装的?”   女孩儿明显被他气得炸毛了,眼神冒着火儿,像只龇牙咧嘴的愤怒的小狮子。   或许是被气昏头了,拂拂想都没想,端起桌上的汤盅,就要一口气干给他看看。   牧临川眉心急急一跳,想都没多想,阴沉着一张脸打翻了汤盅,回过神来,看着地面上蔓延的黑褐色药汁,有些烦躁地低下了眼。   竟也想不通自己究竟是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翻出这些名头,大张旗鼓地兴师问罪。   “那……张秀呢?”   问出来了。   这些重重叠叠的“罪名”掩埋之下的,他最关心的问题。   心像是被一根细线高高吊起,牧临川眼睫颤了颤,面无表情道,“张秀又是怎么回事?”   一说出来,他好像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阴阳怪气,像连珠炮一样啪啪啪脱口而出,眼含傲慢道,“你与他笑得倒是很高兴啊?”   “还是说看上他了?之前大朝会的时候,救了他,想必也是别有所图吧?”   她凭什么能这般优容自若,像没事儿人一般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甚至还能与这张秀相谈甚欢?   他脑子里甚至闪过了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他这几日与嫂嫂走得近了,无暇多管她,想必正合了她心意吧?   恐怕就算他死了,她也不会给他守寡吧?想必是高兴坏了?终于能摆脱他这个暴君了?   摆脱他,做梦。向来只有他厌弃旁人,断无旁人厌弃了他的道理。   少年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越想越怒,未多加思索,含着耳垂吮吸舔舐,嗓音旖旎又缱绻,“孤的王后,不侍奉孤,难道想要侍奉张秀?”   拂拂倒吸了一口凉气,转过头,对上了牧临川的眼。他眼里平静无波,正如他毫无反应的下半身。   “告诉孤,你何时看上他的?大朝会之时,一定在孤的眼皮子底下偷看了他好多眼吧?可惜了此人最为鲠正,想必是看不上你这个有夫之妇。”   拂拂:……   这逼是绿帽奴吗??还自带脑补的?   眼前这气氛,这对话,换任何一个人来,可以说都是十分危险暧昧的。   然而,坐在牧临川光溜溜的大腿上。看着少年这淡定裸奔的模样,拂拂气到头反倒被气笑了。   喵了个咪的,拂拂无语得差点儿掀桌了,神经病啊。   “陛下,我说你能把衣服穿上吗?”拂拂露出个商业化的微笑,“能别骚了吗?就算骚你也得有作案工具啊。”   “???”少年这危险暧昧的病娇笑容猛地僵住了。   拂拂默默嘟囔:所以说之前不举有什么好得意的。   牧临川面色沉沉地看着他:“……你不就是吃醋了吗?”   “嫌孤这几天没能来探望你?”   少年脸皮厚得堪比城墙,狭长的双眼,微微一弯,顾盼生辉间,又装作没事人儿一样勾唇一笑。   不过腿是收了收,夹紧了点儿。   他露出个傲慢的,讥诮的笑,以一种下流、轻佻的目光将她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   “因为这几日孤没陪你,孤的王后便这么不甘寂寞了?”   “那孤来伺候你如何?”   或许是觉得自己这提议不错,少年拊掌又笑起来。   顺势将拂拂推到在地。   拂拂脑袋里嗡一声巨响,少年已行云流水般地挑开了她的裙带,将她双手紧缚在头顶,冰冷的手随之探入了她裙底。   ……   暮色渐浓。   少年眉眼弯弯,唇红齿白,温驯可亲得犹如佛前侍奉的童子,怀抱白莲,俯唇低眉。   他小字文殊,本就聪悟颍秀,略一思索,很快就上了手。   少年抱紧了白莲,冲着菩萨微微一笑,虔诚膜拜着自己的菩萨,他的菩萨肌莹骨润,金身螺髻,鬓发散落,他好奇地睁大了眼,唇瓣一寸一寸吻过这莲花花瓣,轻轻啮吮,拨弄着已结的新新莲子。   “莲房个个垂金盏。一把藕丝牵不断”。   流水时慢时快,一把暑气直将莲池都烧尽了,犹如红日铺水。   莲香蒸蔚,忽而有鲤鱼腾跃出水,激荡起咕唧的水声,嬉戏于东南西北。   拂拂睁大了眼,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含着菡萏清香的湖水仿佛从四面八方涌来,涌入了口鼻。   她就坠落淹没在了这片莲池中,好似化身为一叶蕉舟沉浮与汹涌的混沌里。   好热。   拂拂双眼无神,瘫软在地上,长发枕在脑后,裙摆散乱。   胸前的诃子半解,露出大半光洁娇小的白。   她反抗过,挣扎过,却最终抵不过男女生理之间的差距,谁曾想这小暴君看着病态,实际上力气大得吓人。   她胡乱蹬脚去踹,反被他扣住脚踝往身下拉。   她呲着虎牙去咬他,反被他像掐小狗一样,掰开了嘴,指腹摩挲着牙尖儿,任由她咬。   “就这么爽吗?如何?和张秀比呢?”   少年直起身,微微笑起来,   似是觉得扳回来了一成,笑意无不含着嘲讽。   嫣红的唇瓣在余晖的照耀下,如刚痛饮过什么美酒一般泛着晶莹的光,又像是在炫耀着什么一样,洋洋得意道。   “张秀他能给你带来这般欲。仙。欲。死的享受吗?”   拂拂脸上泛着情|欲的潮红,咬牙嘴硬:“口。活很好有什么好炫耀的,伺候女人就这么让你开心吗?”   还能怎么样?就当作是被狗啃了一口了。   虽然出生在贫困山区,但过早的成熟,在KTV上班的经历,耳濡目染之下,使得拂拂心里清楚,所谓的贞。操一文不值。   不能吃不能喝,这世上的一切都没有钱权地位来得重要。表姐也说过,贞。操是男人给予女性的枷锁。   最主要的是,一想到这儿,陆拂拂羞耻地差点儿哭出来,太太太丢脸了。   拂拂双眼无神,脸色红得滴血,就算咬着牙,也压抑不住喘息声。   她后背已经湿透了。   牧临川偏偏还在笑,拂拂伸出一只胳膊搭在了脸上,默默咬牙。   牧临川却不如她意,恶劣地将她的手拉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常年礼佛,少年的手指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当。   一看到少年的手指,拂拂大脑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就断掉了,脸红得能冒烟。   牧临川嗤笑:“就这么舒服吗?怎么哭得这么厉害?”   这小疯子虽说不学无术了点儿,但的确聪敏颍秀,耳闻则诵,过目不忘。   他小字文殊,擅外学,通佛义。少时学《毛诗》、《左氏传》、《京氏易》,通究经史,兼综百家,工草、隶。   在这方面也展露出了无与伦比的天赋,折腾得拂拂死去活来,哭着求饶。   偏偏少年还眨着眼睛,似有困惑。   没脸了……   手被扒拉下来,拂拂咬牙,恼羞成怒,忍无可忍地一脚蹬了过去:“你够了没有?”   恼怒使然,这一脚又没注意好落脚点。少年浑身一个哆嗦,被她踹翻在地,脊背寸寸躬起,乌黑卷曲的碎发垂落在额前,眼里几乎又瞬间失去了焦距。   将牧临川的身体变化尽收眼底,拂拂浑身一个激灵,瞠目结舌。如果说在千佛窟那一次还算巧合,那这一次除了牧临川真是抖M还有别的解释吗?   然而下一秒,牧临川却好像突然变了个人,将那副抖M的情态一收,面色微微一变,将她推到在地上,双手撑在她耳畔,冷冷地俯视着她。   拂拂吃痛地低呼了一声,捂着脑袋眼泪差点儿都飚出来了。   为什么?   少年阴郁地看着她,心中疑窦重重。   为什么嫂嫂即便入了宫,他还总是想起她?   他喜欢的难道不是嫂嫂吗?牧临川很明确,他不喜欢陆拂拂,他对她的感情很复杂。   或许有好感,或许有好奇,或许有敬佩仰慕,有厌恶有畏惧,但唯独没有爱。   少年的手指从裙底缓缓退出,指腹摩挲着她柔软的脸颊肉。   就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寒门少女,竟然在短短时间就使得朝野上下如此多名士对她心悦诚服。他可不是什么神,就算他再变态,他也只是个正儿八经的普通男人。   畏惧于眼前少女对他的皇权,或者说父权的挑战。这所有事情超脱控制的感觉,让他感到焦躁,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一切拨正回原点。   他尽心尽力的取悦,不,与其说是取悦,倒不如说是羞辱。   好像只有这般羞辱才能挽回他的权力。   可刚刚陆拂拂这一脚……牧临川眼神空茫,无不古怪地想。   竟然又让他有了不恰当的反应。   “有时候孤真想杀了你。”少年出神般地看着她,红瞳平静无波,他敛下双眸,梦呓般地问,“你究竟想要什么?”   要权?要势?要荣华富贵?   但凡这些,他都已经给她了,可她为何还是这么一副模样?一副对荣华富贵不感兴趣,只对他一人关切上心的虚伪模样。   若是演戏,这演得也太过了。   拂拂像触电一般,受惊地看着他。   牧临川冷冷地扯出个讥诮的弧度,卷曲的乌发披散在肩头,乜了陆拂拂一眼。   他不顾陆拂拂的挣扎,将指腹上的晶莹的东西抹在她柔软的肚皮上、脸上。   这羞辱的快感,令他有些出神地着迷。   想要看到她浑身狼狈,湿嗒嗒的模样,光是幻想出顺着她乌黑的发丝往下滑落,他就兴奋到战栗。   想要居高临下地,弄在她柔软的肚皮上、胸脯前、脸上、发丝,想要将她弄得乱七八糟。   和嫂嫂做这种事,他想都没想过。这简直是令他作呕的大逆不道。   唯独是她。   也只有她,独她身上那股见寒作热,不依不饶,大哭大笑的市井热闹,才适合做这种事。   “还是说,你也是抱着拯救我的目的来的?孤的痛苦就如此让你们激动欢欣?”   无处排遣这欲|望,牧临川嗓音淡淡的,几乎是怨恨,或者说怨毒地看着她。   “在你们看来,做孤的神,来拯救我的感觉很爽吧?”   “借我的痛苦来满足你吗这空虚的内心?”   这个“们”指的是谁不言而喻。诚然,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年纪不大的女孩儿和陈婕妤一样抱着“拯救病娇”的想法,这和男人救风尘的心理所差无几。可这不是陆拂拂,要不是为了幺妮,她才懒得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你疯了。”拂拂用力地调整了两下呼吸,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天知道她双腿到现在还是软的,要用多大力气才能稳住自己冷静下来。   少年俯视着她,盯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又过了半晌,牧临川垂下了眼,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刚刚的确刻薄失态过了头,一声不吭地帮她解开了腕上的束缚,似乎一碰上陆拂拂,他就化身成了一条毒蛇,肆无忌惮地喷射出毒液。   不甘于只有自己一人失态,便愈发想要激怒她,拉着她一道儿跌入这滚滚地狱业火中。   帮她解开裙带的时候,他甚至还是高昂的模样,但眼神却砭骨的寒,这微妙的情。色与克制在一人身上交融,将少年几乎剖成了两半。   走出琅嬛阁的时候,拂拂嗓音干涩,脸上还残存着恼怒的潮红,“系统,牧临川现在的好感度多少了。”   【牧临川当前好感度:2%】   辛辛苦苦三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   又谈崩了。   与其说是又谈崩了,不如说牧临川他又犯病了。   拂拂心里升腾起了一股不知道是什么的滋味。   最让她感到害怕的是,拂拂抿紧了唇,刚刚在琅嬛阁里她有过挣扎,有过害怕,但唯独没有厌恶。   独自一人坐在琅嬛阁里,牧临川淡定地光着身子走到了地上那一堆衣物前,翻出来了那把没用上的错金刀,对着刀刃怔忪出神。   刀刃反射出一线寒光,倒映出了一张模糊扭曲的人脸。   佛菩萨知道,他刚刚是有多想动刀子。   牧临川箕踞而坐。   仿佛有个声音微笑着在说,折下来,将那一支莲花折下来,就用这把错金刀。暴虐与毁灭的欲望,迫使他想要将那一痕雪脯,一捧白荷慢条斯理地割下来,奉于唇前虔诚地亲吻。   他恶劣地想要看她哭得再大声一点儿,想要看她又踹又踢的挣扎。   少年眼睫微颤。   却又有另一股欲望,迫使他跪下来,想要被其碾入泥地里,想要顶礼膜拜,想要俯首称臣。   接下来着几天,牧临川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拔|吊无情,把陆拂拂晾在了枍栺殿内,不闻不问。   而拂拂这几天也无暇去琢磨牧临川的用意。   少女怔怔地依靠在熏笼边,乌云般浓密的长发披散在腰后,内心五味杂陈。   琅嬛阁内发生的这一切,让拂拂觉得憋闷生气,恨不得一拳捶花牧临川的脸,可唯独没有厌恶。   这给她敲响了警钟。   她是不是喜欢上牧临川了。可她喜欢上牧临川什么?喜欢上他变。态吗?   拂拂皱着眉,苦思冥想,百思不得其解。   在此之前,少女从未谈过恋爱,对于感情的所有想象与了解无不来自于言情小说中的只言片语。   拂拂咬着唇,憋闷地想。   她肯定是这段时间病糊涂了,才会觉得自己喜欢上牧临川了。退一步来说,就算她真的喜欢上了牧临川,可牧临川呢?牧临川究竟把自己当成什么人呢?一个有趣的玩物?   不管牧临川把她当作什么,她在他心中的地位,都是无法与顾清辉相比。这是个令人沮丧的事实。   拂拂强打起精神。   牧临川拔吊无情倒也好,正好能给她足够的时日来捋顺自己的感情,重新出发。   顾清辉入宫之后,便被牧临川安置在了桂宫。   世人向来是会捧高踩低,见风使舵的,这在牧临川混乱的后宫表现得尤为明显。   这几日,桂宫殿门几乎快被人给踏破了。与桂宫相比,枍栺殿前可谓时门可罗雀,门庭冷落。   拂拂这几日都和方虎头、袁令宜两人窝在枍栺殿里打牌。   “哈哈哈方姐姐又输了!”   少女双眼晶亮,用力地捶着床,捧腹大笑。   方虎头面色微僵,看着笑得弯弯眼的陆拂拂,眼里露出点儿无奈之色。   袁令宜牵起唇角,莞尔微笑。   正在这时,枍栺殿一个眼熟的小宫婢忽然哭哭啼啼地走了进来。   拂拂愣了半晌,像只灵巧的小猴子一样,从床榻上一跃而下。   “阿若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被称作阿若的小宫婢,哭得眼睛都肿了,她额发散乱,抽抽搭搭地上前行礼。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最是无忧无虑的时候。看到惊讶得合不拢嘴的陆拂拂,阿若反倒像是更委屈了,泪如雨下。   “王……王后……”   拂拂与方虎头、袁令宜三人交换了个眼神。   袁令宜款款走到了阿若面前,牵起她的手温声询问:“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   “谁欺负你了同方充华说,我们教训她去。”   在袁令宜的安慰下,阿若渐渐地止住了哭声,抽抽搭搭地将事情的原委一一复述了出来。   “我本来是听充华的话去尚药局取药的……”   “走在宫道上的时候,却听到长乐王妃身边几个侍婢在说王后的坏话。她们说王后不过是个寒门……还说王后是名存实亡的废后……”   她……她的坏话?拂拂如遭雷击。   女孩儿瞪圆了水光光的眼,义愤填膺道:“我一时气不过,上前同她们理论。”小宫婢说到这儿又扁了嘴要哭了。   “可她们气焰还是如此嚣张,我……我……她们人多势众,我说不过她们。”   听完阿若的话,袁令宜面露诧异之色,又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忙追问了一句:“你确定是长乐王妃身边的侍婢?”   阿若抽着鼻子直点头:“阿若不敢有所欺瞒。”   袁令宜一怔:“可不是说顾清辉为人一向谦逊低调吗?顾家怎么会养出这等侍婢来?”   方虎头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这顾清辉究竟是个什么秉性,你们这些中原士族……再说了又出了上次那事……”   “她们那儿觉得不平,”方虎头冷笑道,“可不正想着法子给人找不痛快?”   袁令宜一时哑然。   上次不知是谁打着枍栺殿的名头向顾清辉送了毒药,害的顾清辉起了一脸的疹子。   去送药的那的确是枍栺殿的宫婢没错,可这宫婢事后便畏罪投井自尽了,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牧临川破天荒地地竟然没有多加追究,此事就这样揭了过去。   拂拂原本正听得入神,此刻霍然站起了身,捋起袖子,气势汹汹道:“我去吧。”   方虎头和袁令宜都愣住了。   方虎头面露困惑:“你去干嘛?”   拂拂:“找场子啊。”   少女振振有词,头头是道的分析:“我是王后,岂容他人欺负到我跟前来?”   这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了。   方虎头眉梢微挑。   怕两人不同意,拂拂又叹了口气,耷拉下了脑袋。   “我如果还是个才人,才懒得没事儿找事儿,招惹顾清辉呢。”   袁令宜微微一笑,眉眼伶俐,迅速接过了话头:“但如今你是王后。”   王后是一国之母,身份地位不可同日而语,岂能任由人欺辱。如此一来,国威何在?又如何服众?   袁令宜眼里露出了点儿欣慰之色。   她脾气一向都是好的没话说,却并非是个面团性格。   如果说方虎头是一柄锋芒毕露的利剑。   她则是一柄剑鞘,剑鞘包容,若剖开内里,则剑光耀耀,傲骨铮铮。   她本来还怕陆拂拂出生寒门,性子又乖,遇事只知避让,委曲求全。   拂拂却一字一顿,慎重地说:“我今天如果没有任何表示,岂不是告诉其他人,我这个王后谁都能上来踩一脚?”   作者有话要说: 接到编辑的通知,入选了年终盛典古代组最受欢迎作者参选。   希望大家能给我投个票嗷!   10瓶营养液=1票   一个地雷=1票   正常砸雷和浇灌营养液就行了!   感谢在2020-12-2311:54:03 ̄2020-12-2410:54: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伊澜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丿妖丶狐、桃园奈奈生2个;云道年、孟希、聿头酱、沈韫、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twj、鱼羊鲜、云仙游、萝卜、蓝lian雨、热热是苦的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聿头酱、糖醋排骨50瓶;自己擦亮天空40瓶;土土30瓶;图图图、不二的周助、裙风凛冽、qio20瓶;咸鱼了吗、Funena侍、你要上天啊、帝清、一日一斤、swspot、不加糖的小饼干10瓶;freshtalkm、彳亍、伊澜5瓶;读者、流萤、18585166、知白2瓶;江桥、别挖坑不填啊!、叶喵喵、红烧肉肉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方虎头略&—zwnj;思索,也站起身,“我同你们&—zwnj;道儿去。”   阿若有些急了:“可以吗?我听闻陛下最近很是重视这位王妃……”   袁令宜温言宽慰道:“无妨,此事本来就是顾清辉她御下不力。”   找场子,当然不是缺心眼地跑到这几个侍婢面前大声问罪。   身为王后,逼格必须得稳住。否则传出去就成了个和几个侍婢斤斤计较,平白地自跌身份,贻笑大方。   于是,袁令宜只托内侍传了话,说是有事传召。   “王后找我们?”   几个顾家侍婢又惊又疑,心里升腾起了股不详的预感。   等到了枍栺殿内,终于见到了那位陆王后的真容。   拂拂心里其实也有点儿紧张的,天知道她还没惩治过什么下人,“立威”这两个字对于生长在红旗下的陆拂拂而言,十分遥远。   拂拂沮丧地想,没想到兜兜转转之下,她还是背叛了工人阶级。   沮丧归沮丧,气势不能输。想到这儿,拂拂飞快打起了精神,看向了跪倒在殿前的那几个顾家侍婢们。   少女眉眼冷凝,乌发及腰,英气勃勃。单看这股精气神,倒不像是传言中那颓废失意的废后。   阿若则站在下首,眼角依然是红的。   此情此景   几个侍婢心中不约而同地咯噔了&—zwnj;声,叫了声不妙。   ……   “不好了,不好了!!”   侍婢脚步飞快地穿过重重回廊,推开殿门,跪倒在了顾清辉面前。   女郎正对镜梳妆,见状,不由&—zwnj;愣,   “晓白?你这是做什么?”   被唤作晓白的侍婢晃晃地抬起眼,脸色煞白,牙关直哆嗦:“王、王妃,快救救繁霜她们吧!”   顾清辉心里咯噔&—zwnj;声,顿觉不妙,眉眼&—zwnj;凛,嗓音不由冷了几分,“你这是什么意思?好好说明白。”   侍婢六神无主道:“繁霜她们被王后叫走了。”   被王后叫走了??   顾清辉浑身&—zwnj;震,在听侍婢将原委&—zwnj;字&—zwnj;句复述完毕之后,顾清辉不由睁大了眼,倒吸了&—zwnj;口冷气,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侍婢。   “我平日里怎么交代你们的?”   顾清辉俏脸微寒:“入京前我又是怎么同你们说的?!”   “我说,上京不比王府,你我身份尴尬,&—zwnj;举&—zwnj;动都有人盯着。”   “我让你们谨言慎行,行事切勿给人落下把柄。”   “可你们呢!”   晓白忍不住哭了出来:“王妃,此事的确是繁霜冒失了。”   “可繁霜毕竟也伺候了王妃这么多年,还请王妃救救她吧。”   顾清辉神情有些难看。   握紧了掌心的明月簪,冰冷的圆月深深地陷进了掌心。   最近这两年,牧行简野心愈炽,连带着底下这些侍婢仆妇们也心浮气躁起来。   看来是要好好找个机会敲打&—zwnj;番了。   晓白哭得厉害。   顾清辉移开视线,心里有些动摇。   这事的确是繁霜做得不对,可正如晓白所说,她们这些侍婢都跟了她这么多年,从顾家跟到荆州,又从荆州跟到了上京。   她们几个浮躁成这样,也是她这做主子的没管好。   女郎叹了口气,疲倦地抬手捏了捏眉心,“别哭了。”   晓白抬起眼,眼中闪烁着淡淡的希冀,“王、王妃?”   顾清辉深吸了&—zwnj;口气,扶着桌角缓缓站起身:“你收拾&—zwnj;下,这就跟我去枍栺殿看看。”   牧临川正好从廊下拐了进来。   少年今天穿着&—zwnj;身轻便的胡装,手执马鞭,乌黑的长发束作数个小辫子,以绿松石、珍珠、玛瑙等为点缀,又以金环扣住。   见到顾清辉正准备外出,少年好奇地睁大了眼:“嫂嫂?”   乍见牧临川,顾清辉&—zwnj;愣:“文殊?你怎么来了?”   少年快步走到了她面前,牵起她的手贴在了脸侧,秀美的长睫&—zwnj;颤:“文殊,想嫂嫂了。想约嫂嫂今日&—zwnj;道儿去骑马。”   顾清辉浑身僵硬,尴尬地欲要将手抽出。   牧临川却快她&—zwnj;步,先行松开了手,看着她笑起来:“嫂嫂脸色怎么如此难看?”   牧临川目光若有所思,细细描摹着顾清辉的眉眼。   顾清辉勉强&—zwnj;笑:“无妨,只是有些累了。”   少年今天作胡儿打扮,狐裘蒙茸,眸如朗星,耳着金圈耳环,腰别错金刀,看上去正是风流矫健,生机勃勃。   牧临川眨眨眼,像是没察觉出来顾清辉的推脱之意。   “文殊看嫂嫂这是打算外出?这是要去哪儿?可要文殊陪同?”   见他实在黏人,顾清辉面色有些差。   倒是晓白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憋了三四回,终于憋不住了,豁出去了主动道:“陛、陛下,有所不知,王妃今日是要去找王后的。”   顾清辉厉声低斥道:“晓白!!”   少年&—zwnj;怔,眉眼唇瓣间的笑意迅速压下:“陆拂拂?”   “嫂嫂,”少年猩红的眼&—zwnj;眨不眨地盯着顾清辉,好似想把她盯出个洞来,“陆拂拂欺辱你了?”   顾清辉蹙眉道:“你别瞎想,没有的事。”   牧临川不依不饶地看着她,眼瞳通透:“嫂嫂又瞒文殊了。”   顾清辉叹了口气,无奈地低声道:“你误会陆拂拂了。这事是嫂嫂做得不好。”   又将这事&—zwnj;五&—zwnj;十地复述出来。少年闻言,沉默了半晌,忽而大笑起来。   “我当是为了什么,原来是为了这些小事。”   顾清辉被他笑得有些臊得慌,低喝:“文殊!”   牧临川微微&—zwnj;笑,眼中熠熠生辉,好似边塞旷野凝紫的夜空中的星子。   “嫂嫂不用担心,文殊与嫂嫂同去,定不让嫂嫂受委屈。”   顾清辉&—zwnj;怔:“你这是什么话?”   什么叫……不让她受委屈?难不成他要颠倒黑白,去找陆拂拂的麻烦不成?   可少年却已经挥鞭快步,走出了桂宫,脚步轻跃,如流星飒沓。耳下的金圈耳环当啷作响。   顾清辉心里实在放心不下,快步跟了上去。   ……   “牧……陛下来了?”   看着眼前前来通报的内侍,拂拂惊愕又莫名其妙地问。   他怎么来了?是什么风把这小暴君吹来了?她和牧临川不是上次在琅嬛阁就已经掰了吗?   话音未落,少年已如&—zwnj;阵风&—zwnj;般登堂入室。   “王后?”   俏生生地站定在殿前,牧临川手执马鞭转了&—zwnj;圈,他上着窄袖袍,下着织金裙,脚蹬黑色长靴。这&—zwnj;转,裙摆微扬,耳上坠着的金环泠泠响。   少年似笑非笑地乜了陆拂拂&—zwnj;眼,“别来无恙。”   处理他白月光的侍婢被他抓了正着,很难不怀疑他是故意的,陆拂拂&—zwnj;时语塞,两只圆溜溜的眼睛里闪动着戒备与警惕的光。   牧临川来得突然,枍栺殿内众人错愕震动。   阿若又惊又喜,急切地看向袁令宜。陛下来了!!陛下定是来探望王后的。要知道陛下已经快&—zwnj;个月没踏入过枍栺殿了啊。   然而,令阿若感到无措的是,袁容华和方充华,竟然都没露出什么喜悦之色,见到陛下,面色反倒是更凝重了。   至于殿下那几个顾家侍婢,神情就比较复杂了。不是说这位陆王后已经失宠了吗?她们惊疑不定地互相递了个脸色。眼下这又是闹哪&—zwnj;出?   这么多天未曾见面,甫&—zwnj;打过照面。   警惕   少女眼里闪动着的警惕的光芒,没有逃脱牧临川的眼。   霎时间,&—zwnj;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猛然贯穿了心扉,牧临川面色“刷”地&—zwnj;下冷了下来。她警惕什么?难不成他还会吃了她不成?   “文殊。”&—zwnj;道温和婉转的嗓音骤然在殿内响起。   顾清辉姗姗来迟,追到殿内,目光与陆拂拂撞了个正着。   顾清辉面上微臊,朝她微微颔首,“王后。”   这个时候拂拂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本来还在吃惊是哪&—zwnj;阵风把牧临川给吹来了,原来是给他宝贝嫂嫂撑腰来了。   想到这儿,陆拂拂不由松了口气,心道,牧临川这番目的性明确地过来倒还好,她怕就怕在,他又反复无常地跑来折腾她。这2%的好感度可由不得他再折腾了。   未料牧临川眼睫&—zwnj;颤,握着马鞭的手又紧了紧,眼露薄怒:她松什么气?他来替嫂嫂撑腰,她松什么气?难道还真以为他不敢拿她怎么样吗?   话音刚落,系统的提示音却再&—zwnj;次像催命符&—zwnj;般响了起来,【叮咚——牧临川好感度减少1%,当前好感度1%】【叮咚——牧临川好感度减少0.5%,当前好感度0.5%】拂拂:……   刚刚松懈的心神,又&—zwnj;下子提得老高。   幺妮说得对,说话果然不能乱立flag,这还能继续减少的吗?还带减0.5%的?这得是多么细微而敏感的少女心啊。   【叮咚——牧临川好感度减少0.5%,当前好感度0】【叮咚——牧临川好感度减少10%,当前好感度为负值。】少年阴晴莫辨地站在殿内,阴郁地看着她。   伴随着好感度跌破0,拂拂如被蒙头打了&—zwnj;棒子,彻底呆住了,良久,心底才发出&—zwnj;声迟缓错愕的哀嚎,她、她的好感度……天知道她根本没有做什么啊。   枍栺殿内其他人,自打牧临川走进殿内起,心情就开始像过山车&—zwnj;样跌宕起伏。本以为牧临川是来探望这位王后的,却没想到还是为了顾清辉来的,那几个顾家侍婢看向顾清辉,纷纷面露喜色。   牧临川这才像被惊醒了,定了定心神,目光&—zwnj;&—zwnj;扫过陆拂拂几人,脸上旋即挂上了常见的讥诮的笑意。   “孤听闻王后将嫂嫂的侍婢叫来了枍栺殿内,这才赶来看看。”   少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马鞭,淡淡道:“却不知王后究竟是为了何事呢?”   正走神间,隐隐约约,好像是袁姐姐与方姐姐在帮她说话。   “陛下有所不知……这几个侍婢……玷污……王后……”   像是从天边传来的听不分明。   “这陆王后不过是&—zwnj;介寒门……”   “名存实亡的废后……”   听闻这些诛心之言,顾清辉面色煞白,冷冷地看向了那几个顾家侍婢。她们也自知理亏,心中那点微妙的庆幸烟消云散,浑身上下抖如筛糠。   出乎意料的是,听闻这些诛心之言,牧临川自始至终却表现得无动于衷。末了,反倒还哂笑道:“原来如此,孤当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几个宫婢碎嘴罢了。”   少年收了马鞭,以&—zwnj;种不容反驳的态度,几乎是&—zwnj;锤定音地就结束了这个话题,“这几个侍婢出言无状,自己去各领三十鞭子。”   “还有你这小宫婢,护主是好。”牧临川看着阿若笑道,“行事却有几分鲁莽,就罚你这半年的月俸。”   这各打五十大板的惩处,不由使袁令宜蹙起了眉。   牧临川淡淡道:“至于王后,在你治下还能出这种事儿,闹得如此难看,管理不力,就罚……禁足半个月吧。”   然后呢?   这就没了。   顾清辉御下不力的事只字不提?还有那三十鞭子又算得上什么处罚。   袁令宜不可置信地看着牧临川。   方虎头唇瓣抿了又抿,终于忍无可忍地站起身,冷冷道:“陛下此举是否有失公允?此事分明——”   牧临川不容她说完,就打断了她,哂笑道:“孤说话的时候,容你插嘴了?”   “充华以下犯上,扣除半年的月俸。”   方虎头面色铁青。这哪里是各打五十大板,这分明是偏私已经偏到嚣张的地步了。   就连顾清辉面子上也挂不住,上前&—zwnj;步请罪。   “嫂嫂不必多说。”这小暴君眼睛眨也不眨,笑着就颠倒黑白,打马虎眼,“远来即是客,嫂嫂又是文殊的长辈。嫂嫂这回远道而来,是我与王后没有招待好,才闹出这等丑事。”   顾清辉&—zwnj;时哑口无言,脸上火辣辣地烧着。不可否认的是,如今文殊越重视她,反倒越利于她行事。故而即便如此,顾清辉也没有再争辩什么。   说完这&—zwnj;切,牧临川这才若有若无地扫了陆拂拂&—zwnj;眼。   然而,自始至终少女都没有任何反应,哪怕听到如此偏心的惩处之后,也依然无动于衷。   陆拂拂怔怔地,像是失了魂魄&—zwnj;样。   她、她的好感度啊……拂拂简直想哭了。   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牧临川眉头微皱,心里不知为何升腾起了股微妙的感觉。   少年颊侧肉猛地&—zwnj;抽,又硬生生压了下来,扬起个&—zwnj;个笑,故意激怒她,眼神倨傲,瞥去个冷淡轻薄的目光:“孤的决断,王后可有异议?”   少年双眼&—zwnj;眨不眨,紧紧地盯着她,血红的眼像是暗夜中蛰伏的蜘蛛。   看着这降为负值的好感度,拂拂内心在滴血。谁知道这小暴君有&—zwnj;颗如此敏感又娇弱的少女心。   她这副神态,在外人看来却成了在发呆出神。   这个时候竟然还在神游天外……牧临川浑身&—zwnj;震,面色铁青。   迷迷糊糊间仿佛感觉到了牧临川cue自己,拂拂惊讶地抬起了眼,却对上了少年冒火的眸子。   牧临川脸有愠色,反倒是更生气了。   他生什么气?   拂拂面色&—zwnj;冷,&—zwnj;头雾水地想,她还没生他的气呢。   拂拂自认为脾气已经够好的了。被牧临川无端迁怒,此时火气也蹭蹭蹭上来了。   她有异议又怎么样呢?他会参考她的意见吗?   或许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牧临川抿紧了唇,心里仿若有滔天烈火在熊熊燃烧。   本以为嫂嫂入宫,&—zwnj;切都会往迈向正轨。毕竟,与嫂嫂相比,陆拂拂又如何能动摇得了他的心神?   可是没有。   然而,那天琅嬛阁后,他好像成了&—zwnj;条毒蛇,阴郁冰冷,心里无时无刻不都在烧着冰冷的火,从唇齿间吐出的字句,像是淬了毒液般扭曲。   好像是在报复她扰乱了他的心神,使他夜不能寐,不得安宁。   “若王后没有异议,那此事就这么定了。”   少年定了定心神,再抬眼时又是&—zwnj;副从容的模样,游刃有余地把玩着马鞭,似笑非笑道:“孤还要与嫂嫂去马场骑马,可没有这么多时辰在这空耗着。”   枍栺殿内&—zwnj;片哗然。   顾清辉几乎不敢去看陆拂拂的眼睛,闭上眼吸了口气,轻轻地扯了扯牧临川的衣角,无声地表达了&—zwnj;个意思。   文殊,别闹了。   牧临川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追在她屁股后面跑的小男孩,他贵为大雍天子,她不能当众驳了他的面子,只好采取如此委婉又迂回的方式。   “骑马?”方虎头突然开口。   少女抬起眼,看向了牧临川,眼中褪去了怒意,唯剩&—zwnj;片冷清,如同烧过的灰烬:“陛下与王妃好雅兴,不知可愿不愿意带上王后与我们几个?”   此话&—zwnj;出,拂拂和袁令宜都吃了&—zwnj;惊。   方虎头并不看陆拂拂:“陛下你看如何?”   牧临川微微&—zwnj;怔,握紧了马鞭,垂眸思忖了半秒。而后抬起眼,露出个笃定的笑来:“也好。”   时至初春,凛冽的寒风依然在大雍肆虐,如刀子&—zwnj;般刮在脸上,吹得生疼。   马场又都是旷野,放眼望去,&—zwnj;马平川,没什么遮蔽物。   拂拂瑟瑟发抖地裹紧了衣衫,实在没忍住,打了个喷嚏,茫然地看着不远处的方虎头。   少女眉眼沉静地正在与牧临川商议着要赛马。   陆拂拂:……她实在没搞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的。   袁令宜若有所思地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虎头想必是为了你。”   “为了……”拂拂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鼻子,“我?”   又看了看方虎头。   少女束着红发带,眉毛短而粗,如浩浩远山,眉眼是刀劈斧凿般的俊俏利落。   此刻正低头安抚着&—zwnj;匹黑色的骏马。   方姐姐是为了给她出气??   拂拂受宠若惊,束手无措地红了脸。   明明北风冷得刺骨,拂拂看着看着,心里却好像升腾起了&—zwnj;股莫大的勇气与暖意,迈开腿冲了过去。   “不如就以那儿的梅花为终点。”方虎头嗓音冷冽,指着远方&—zwnj;树红梅道。   但见天幕沉沉地压了下来,林野苍茫,万山寒色,寒风搅动阴寒。这万顷寒色中,唯透出&—zwnj;点如抟的红梅来,万里寒阴自此始霁。梅色如火,远远望去犹如&—zwnj;团火自草叶间烧了起来,牧临川少年脾性,看了眼方虎头,沉声道:“好,就以此为界。”   顾清辉秀眉微蹙,始终有些不大放心,欲言又止:“文殊,你小心些。”   少年顾盼间眉眼熠熠生辉,撒娇般地说:“嫂嫂可是不信文殊?”   方虎头平静地看着这小疯子变脸。   牧临川牵着顾清辉的手笑了&—zwnj;笑,眼角余光却不经意间映入了&—zwnj;抹杏色的身影。   这抹杏色,“呼啦”&—zwnj;声,如同&—zwnj;阵小旋风&—zwnj;样飞快地掠了过去。   牧临川&—zwnj;怔。   “文殊?”   “文殊?”   眼前映入了女子担忧的眉眼。   顾清辉迟疑道:“你还好吗?身子可受得住?”   牧临川的身子骨有多单薄,她心里十分清楚。   少年收敛心神,朝顾清辉展颜&—zwnj;笑,眉眼弯弯:“嫂嫂,文殊没事。我牧家再怎么说也有羯人血统……”   顾清辉还是不大放心的样子,正欲再说什么。   牧临川却已经转过了身,定定地看向了陆拂拂。   少女牵着裙子,如同小狗&—zwnj;样飞也般地跑了过来。   这&—zwnj;路跑得有些急了,少女云鬓半偏,如云的乌发坠在脑后,散落凌乱。眉眼急切,脸蛋红扑扑的。   这个方向分明是朝他而来的。   目光却被不由自主地牵引,牧临川眼睫&—zwnj;颤,还是那&—zwnj;副冰雪姿态,冷冰冰的傲然模样,但浑身如过电&—zwnj;般,竟然涌出了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好似雨后&—zwnj;池新荷,晶莹走珠,微风徐来,战栗。   牧临川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眼里有羞也有恼,还有&—zwnj;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盼。   她跑到这儿来作什么?难不成是来叮嘱他的?   更有&—zwnj;抹怀疑。   他都这样对待她了?她还愿意叮嘱他?   也难怪,谁叫他好歹也是个美男子。   又惊疑不定地想,那他这几日是不是的确过分了点儿?将眉头&—zwnj;皱,少年眸光&—zwnj;闪,心里忡忡直跳。   难得有些焦躁,此时有些做作地垂下了眼,不去看她。偏作出&—zwnj;副气定神闲优容自若的神态来。   “方姐姐!!方姐姐!!”   拂拂扶着膝盖深吸了&—zwnj;口气,气喘吁吁地跑到了方虎头面前。   少女像颗小炮弹&—zwnj;样,&—zwnj;冲到方虎头面前,就殷切地握住了她的手,正色道。   “你小心点儿。”   “我知道方姐姐是为了我好,但是千万要注意安全。”   牧临川刚踏出半步,又僵硬着脸,羞恼地收回。   好在陆拂拂根本没有意识到他这儿的动静。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2-2410:54:24 ̄2020-12-2514:58: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anastasia、小九1个;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米粒、蓝lian雨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乌木3个;珉七、禁色、哒哒哒、20020850、聿头酱、米粒、阿白、半夏草2个;一碗酸梅汤、lian:Z、刚睡醒什么事、听话的疯子、荼女士、云仙游、白芸青青、欲mumiaozi、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大胡子甜甜圈吞噬者、papi、行尸走脂肪、shdgvsnms、一条咸鱼鱼鱼、41445050、伊澜、超爱林佳树、稚子色、云知不语、Funena侍、枝枝、下也行岑、杋木、48665792、天空华炎、柚子柠檬两只猫、花非花、不刮腿毛萌萌哒、緆阳十九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姬琼音127瓶;浮槎85瓶;纲子大人萌萌哒80瓶;酌加云墨66瓶;可爱50瓶;案板上扑腾的咸鱼42瓶;shdgvsnms、桃子、yo、王旺旺、今天二更吗40瓶;紫发小雅38瓶;你要上天啊33瓶;司烊梦想奖学金、Oliviaoops、白芸青青30瓶;先天作死、鸢茜、微笑、41445050、损之又损、哒哒哒、1939643620瓶;歌登18瓶;鱼羊鲜、珉七、冉染至郁17瓶;桃衡16瓶;狗蛋儿的迷妹11瓶;不董翁、星星不行、温言、闲人想想、七肆、小金努力向上!、眯眯眼、夕阳西下、freshtalkm、程程、第289颗大门牙、redangel111、江桥、猫、一日一斤、Vlada、祈贤。、我,缺金、爱吃kfc的圆子、渔网不想捞鱼啊、非石、kk、乌鹊南飞、嫁给我准没错、叶喵喵10瓶;鄄霎、今天三三吃饱了吗7瓶;r、大狸子6瓶;悖论。、婕、是仙女不是仙侍、十四式、青岚、明灯三千,花开满城、楚子航的小虾米、呦呦呦、彳亍5瓶;许清酒3瓶;皎月、顾秃秃、吃瓜呱呱呱呱、桃子、读者2瓶;我要八个机位的吻!、谿谷、addict/webholic、红烧肉肉、撇捺、温弦、花若兮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方虎头愣了一下,想要抽手,却没抽开,左右为难之下,脸色微红,故作姿态地翻了个白眼道:“谁说我是为了你出气的?”   拂拂笑眯眯也不说话。   女孩子之间的友情真的很奇怪,说浅薄也的确浅薄。   女孩子和男孩子是不一样的,女孩子多是心思敏感的,需要一个人能搭个伙做个伴,一道吃饭一道上厕所一起说话。可偏偏就能因为这种浅薄相伴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说深厚,倒也深厚,碰上不平事,愿意同仇敌忾,为小姐妹挺身而出。   “是啊我知道。”拂拂笑眯眯地咬着字眼,“方姐姐,你一定要赢陛下啊。谁说女子不如男。”   “谁说女子不如男?”方虎头一愣,罕见地露出点儿笑来。   谁说女子不如男。   顾清辉低头默默咀嚼着这话里的意思,似有震动。   牧临川不由侧目,眼眸微睁,没有想到陆拂拂她还能说出这种话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间,拂拂奇怪地看着他。   牧临川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手掌紧捏成拳,像是在等着她的表态。   干嘛这么看她?难不成还以为她是来给他加油的?   罚她月俸还禁她足,还想让她给他加油,做梦吧。她不喝倒彩就是对得起他了。   “……”   少年面无表情,旋即翻身上马,只留给了她一个后脑勺。   心里暗暗咬牙切齿,发了狠般地想。   他今日定要赢过那陇西的什么虎头,将这支梅花别在嫂嫂鬓角。   美人就该与傲雪凌霜的寒梅相衬,至于她陆拂拂,就是田间的野草。   他定要她后悔,叫她痛哭流涕,跪着恳求他的原谅!   两匹骏马立刻如流星般掠草而飞。   少年持缰绳跨金鞍,目不转睛地直视前方,浩荡烟云过目,也并不斜乜一眼。裙摆飞扬,耳坠轻鸣。如一点星怒芒,直射而出。   方虎头面色沉静,也不遑多让。   她出生陇西军户,自小就是在马背上长大的,是秋风渡河,夜宿严霜,见的是关上月,嗅的是鸣金气。   上京缠绵的烟雨未尝锈去这陇西姑娘的烈性。   □□骏马长嘶,一转眼的功夫,就已经冲至了牧临川跟前。   牧临川面色霍然一变。   被个女郎比下去,那是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   沉下脸来扬鞭追赶。   却不料,这草场如此之大,方虎头竟然催马当先,侧身从牧临川身边撞过,定要将他别下来。   牧临川见状更是勃然变色,两匹骏马并驾齐驱,蹄声铿锵,毫不相让。   这一番明争暗斗看得拂拂心惊肉跳,跺了跺脚,忍不住大喊:“安全第一啊小心点儿!!”   此时两人已经全然听不进去了。眼看着即将冲至终点,牧临川竟然抿紧了唇,斜探出身子。   从拂拂这边看来,少年就像是被斜挂在马背上,被颠簸得左右乱舞,又像是被狂风摧折的柳叶,随时都有摔下马的危险。   拂拂目瞪口呆。   小暴君、小暴君他这是疯了!!   一颗心忍不住提到了嗓子眼里,急得拂拂浑身冒汗。   这马速度这么快,从这上面摔下来岂不是相当于从高速行驶的汽车上跳下来,他为了赢不要命了吗?   眼见距这一枝寒梅不过咫尺之遥,牧临川脸上微露喜色。   然而却在下一秒。   另一只皎白修长的手更快一步。   “咔——”   少女一袭戎装,乌发微扬,一手把着缰绳,一手握着那枝经雪的寒梅,策马冲出数步之外。   牧临川瞳孔微睁,心神激荡之际,□□骏马一声长嘶,脚下重心不稳,直将他跌下马来。   “牧临川?!”   “文殊?!”顾清辉失声惊呼。   拂拂想都没想,提起裙子,飞快地追了上去.   叫你作死吧,作死作死,这回真把自己作死了!!   等到拂拂使出了当初跑八百米的劲头,涨红了脸,冲到事故地点的时候,少年刚手撑着地,从草丛中爬起。   方虎头已经下了马,在检查他的情况。   “别动。”   少年那精心编织过的小辫子被颠散了一大半,半面卷发垂落在颊侧,压着眉梢,一声不吭。因为方才这一番剧烈的运动,面色惨白中泛着叫人心悸的红。灰头土脸,堪称狼狈。   他倒是想挣扎抗拒,出言讥讽,却疼得说不出一个字来,只得紧紧闭上嘴。   “陛下,骑马并非儿戏。”方虎头抬头看了他一眼,眼里并无身为一个妃嫔应有的关切与担忧。   这伤势她见得多了,戍守陇西的将士哪一个不比这暴君伤得严重,断手断脚却未得抚恤,兵马先行粮草却未补足,这一切都是他所为。   身为君王,就应该肩负起为君的责任,可是他压根就没做到。   非但如此,方虎头言语里还带了点儿讥讽之意:“上京的缠绵春雨,可是已经消磨了陛下骨子里的锐气?”   拂拂张了张嘴,脚步减缓,停在了距离他几步之外。   牧临川低着头,一声不吭,死死咬紧了牙。   他是个疯子不假,却也是个人,是人自然有七情六欲。甚至比常人更为自恋,爱炫耀,更为虚伪,更为高傲偏激易怒。   他看都没有看陆拂拂一眼。   一直到顾清辉赶到。   “文殊你可要紧?”顾清辉担忧地问。   “断了。”牧临川平静地说。   顾清辉和拂拂同时一愣。   牧临川垂下眼,哪怕疼得快受不住了,语气也尽量轻描淡写。   “我腿断了。”   拂拂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牧临川腿上,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少年将裙摆掀开了一些,露出被黑色长靴包裹着的修长的小腿。   半截森森的骨茬刺穿了皮肉衣料,裸露在外。   拂拂:……   不得不说,伤成这样了还能面不改色。这小暴君果真是个狠人。   牧临川仰头看向顾清辉,纤长微翘的眼睫垂下:“抱歉,嫂嫂,文殊没能为你赢回那枝梅花。”   顾清辉心中一震,看着少年柔软依恋的模样,心口微酸。   “无妨。”   “疼吗?”   牧临川:“疼。”   少年抿得唇瓣泛出了个浅浅的月牙儿印,撒娇般地说,“嫂嫂,文殊好疼。”   见状,拂拂有些不上不下   叹了口气。   得嘞,有白月光安慰,还需要她这个替身什么事儿。   她松了口气,赶忙走到方虎头身边,去察看方虎头的伤势。   “方姐姐,你有没有事?受伤了吗?”   方虎头是为了她才和这小疯子比试的,要是方虎头也受了什么伤。   拂拂愁眉不展,那她真的要羞愧死了。   “我没事。”方虎头扯了扯嘴角,摊开手,低声道,“这个,给你。”   拂拂看了一眼她掌心的红梅,又抬头看了眼方虎头,仰起头笑起来。   拿起梅花,别在了方虎头鬓角。   “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这梅花最衬方姐姐啦。”   袁令宜身子骨弱,此时才搴裙姗姗来迟。   先是低声询问了牧临川的伤势,这才抬眼看向陆拂拂与方虎头。   方虎头抬手摸了摸鬓角的梅花,有些不大自在,思忖了半秒,将梅花又递交给了袁令宜。   “我是俗人,用不上这个。”   袁令宜微讶,旋即脸上漾开一抹绯红,笑逐颜开。   牧临川表现得对陆拂拂爱答不理。   但陆拂拂一走开,顾清辉就敏锐地察觉到,少年目光忍不住老往陆拂拂那儿瞟,神情既复杂又恼怒。   在陆拂拂看过来之前,又迅速别过头去。虽然在软着语气,在同她撒娇,然而猩红的眼里明显有点儿心不在焉,心思明显就不在这儿。   看了看陆拂拂,又看了看牧临川。   顾清辉心下微微一沉。   文殊和陆拂拂这是   ……   春风拂碧瓦而过,吹动黄金殿内流苏轻颤。   金鸭微温,龙涎香袅袅散入空中。   淡淡的芳润甜香,馨雅动人。   顾清辉坐在床畔,看着半靠在床头的少年,有些无奈道:“这几日你且安心休养罢,日后千万莫要这般莽撞了。”   牧临川面色苍白:“文殊知晓。”   待顾清辉离开之后。   牧临川心不在焉,面无表情地数着帐子里的流苏。   一、二、三、四,待数到第二百五十根的时候,面色一变再变,终于没忍住,抬手唤来张嵩,神情迷之从容镇定,“王后可来探望过孤?”   张嵩一愣:“陛下,你不是将王后禁足了吗?从马场回来后,王后就自去禁闭了。”   牧临川:……   头一次体验到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虽然禁了她足不假,可陆拂拂她竟然真的不曾来探望自己?!   来看他一眼再去关禁闭不行吗?   牧临川睁大了眼,惊怒交加地脸都红了,眼里盛满了不可思议。   她就没想过她来这儿看看他,哪怕……哪怕做个样子……   说不定他心情一好,就饶了她呢?   她难道连这都不懂吗?   张嵩看着少年像赌气一般,深吸了一口气,冷冷地掀开被子把自己埋了起来。   隔着被子,传来了少年阴阳怪气的讥诮:“她不是喜欢关禁闭吗?那就继续关!没孤的允许,谁也不能放王后出来。”   她不是喜欢关禁闭吗?   哪天等她反悔了,他也绝不会放她出来。   或许是真的有些累了。   他阖上眼,沉沉睡去。   ……   少女正坐在水晶帘前梳头。   眉眼间落了蝴蝶般水样的光。   水样的青丝自臀际垂落,腰肢窈窕,乌发如云。   他像小孩子找到了新奇的玩具,好奇地把玩着她的头发。一遍一遍穿过,看着发丝如水一样自指尖滑落。   又或是垂着眼,从容而娴熟地亲吻她。   一下,又一下,如蜻蜓点水。   自打他玩她头发的时候,陆拂拂就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等他黏糊糊地亲她的时候,更是去推他的脸,气笑了,几乎是出言不逊道:“牧临川你是属狗的吗?”   他非但没动怒,反倒还漫不经心地继续骚扰她。   “是。”   陆拂拂:“……”   少女有些遭不住了:“那你帮你我去把矮柜里那只发簪拿来。”   他去了。   拂拂惊讶地睁大了眼。   回到妆案前,他拿着发簪在她发间比划,要替她带上。   被她拒绝。   他兴致勃勃,言笑晏晏:“我帮你画眉吧。”   少女嫌弃得直皱眉:“不要,你画得丑死了。”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少女又试探着说了一句:“冻死了,你帮我把衣服拿过来吧。”   语气温和耐心地仿佛在和一只小狗玩巡回游戏。   他非但去拿了衣服,还去关上了窗,拨热了炭火。想了想又去拿了个小暖手炉,塞到了她手里。   “这下不冷了?”他一压眉梢,笑着问。   “嗯。”她正专注地画着眉,手笨画得歪歪扭扭的,心不在焉地敷衍他,“不冷了,谢谢你。”   他坐了一会儿,似乎是闲不住,又去给她倒了杯茶。   金鸭熏炉中最后一星火光暗下,香灰积郁了厚厚一层。   牧临川睡梦中猛然惊醒了。   坐在床上,少年神情莫辨地盯着玄色床帐上的金线龙纹。   面色一变再变,惊疑不定地想。   他怎么会梦到陆拂拂?梦到陆拂拂这也就算了,还在梦里对她言听计从的。   哪怕面对顾清辉,他都绝无这般乖巧听话。她又算个什么东西,竟然敢在梦里指使他?   而梦里,他好像还挺自得其乐的??   阴郁地盯着床帐看了一会儿,牧临川再招来张嵩。   “王后可有悔意?”   这才时隔多久啊。   张嵩有些哭笑不得:“并无。”   到了傍晚,少年明显焦躁了。   再度招来张嵩,眉头皱得几乎能夹死苍蝇:“王后可有认错的意思。”   张嵩给了个委婉含蓄的回答。   牧临川神情漠然:那不就是没吗。   这一夜,他并未睡好。   翻来覆去地想着陆拂拂。   越想越有一种被欺骗了感情的愤怒。   她怎么敢这样对他?他如此纵容她,将她从冷宫里捞了出来不说,吃穿住行也从未短过她,她被人用位份欺压了他就封了她作王后。   他……他不过是冷了她几日,对她略施小惩,她竟然这就翻了脸。明知他卧伤在床也不来探望。他给了她这么多次机会,枉他一颗好心喂了狗。   第二天,天还未亮,牧临川就一身低气压地坐在床上,面色黑如锅底,又双叒叕招来张嵩,“一夜过去了,王后可曾后悔了?”   张嵩:……   无奈安慰:“陛下且安心养伤,老奴才去探探。”   “不必了,”牧临川冷冷打断,扶着腿冷笑道,“她既然这么硬气,孤倒是希望她能继续硬气下去。”   “今日孤就算死在这儿,烂了这条腿!孤都不会再原谅她!”   自昭阳殿离去后,顾清辉未多耽搁,径直回了桂宫。   一踏入殿门,便觉察出不对,案几不止何时多出了一封信,以白玉兰压着。   顾清辉心里一紧,拿起信,仿佛能嗅到未干的墨香,淡淡的鸣金之气。   这是王城中探子来信,牧行简为成就大业,养了三千死士,其中探子更是数不胜数。   信中道说,不日牧行简便要起兵,望王妃能里应外合,共谋大业。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2-2514:58:51 ̄2020-12-2520:15: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蓝lian雨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0678684、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啦啦啦啦啦啦啦嘿嘿75瓶;陌上长安19瓶;白露映彤云、云光、读者10瓶;学海浮沉、心悦双鱼3瓶;乌鹊南飞2瓶;addict/webholic、红烧肉肉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牧行简的密探再多,却终不如一个能得牧临川信任的顾清辉。   这些日子凭借牧临川的信任,她明里暗里多方打探,递了不少秘要情报。顺利得简直像是如有神助,令顾清辉也颇为迟疑,担心是有人在背后暗中布局,以诱她入网。   “王妃,日子不早了。”   侍婢斟了杯酒递于她暖暖身子,捧着彩绘镶金漆盘,敛眉低眸:“若要动手,可趁着这小暴君腿伤未愈的时候。”   顾清辉淡淡地看了一眼面前的侍婢。   少女生着一张过于妩媚明艳的脸了,乌发雪肤,摄人心魂。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侍婢头又低下去了不少,只露出乌黑的发顶与纤长白皙的脖颈,眼睫颤动,显得恭顺而卑弱。   阿媚并非她贴身侍婢,是她入京前牧行简拨给她伺候的。与其说是她的婢女,倒不如说是牧行简的通房。   顾清辉依稀记得,阿媚似是牧行简醉酒后收用的。醒来后,男人沉默了半晌,两道剑眉敛起,揉着头疼欲裂的额角,神情疲惫,看也未看榻上含羞带怯,含情脉脉的少女。   牧行简女人很多,诸如裴姝之类的女探子也不少。但为人却薄情寡义,鲜少沉溺于男欢女爱之中。   女人于他而言,更像是一种随手即用的物什。   “是吗?”顾清辉神情莫辨地低下头,想起牧临川,忍不住怔怔出神,又愧又痛。   阿媚见她似有犹豫,咬着唇,踌躇了半刻,苦口婆心地劝道,“王妃,你我入宫就是为了布置此事。花了这么多天时间,终于收买了中军宿卫,莫要使从前的努力付诸东流啊。”   “故友专诸置匕首于鱼腹中,以刺杀吴王僚,又有荆轲取图奉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   “如今宫中上下已打点妥当,王妃需择一合适的日子动手,莫要再拖了。”   “我知道。”放下信,顾清辉脸上的犹豫渐渐散去,最终化为了眉眼泠泠的寒。   ……   少年天子荒唐,竟然与自己妃嫔赛马。只是为了给顾清辉折一枝梅花作发簪,这也就算了。可他输给了自己宫中的妃嫔不说,竟然还摔断了腿。   这日老友相见,于家中密谋议事。   全珏见众人眼里皆有无奈之意,不由摇头苦笑。   “我只是在想,你我是不是将宝押错了。”   刘季舒也叹息:“荆州那儿的动静越来越大了。想必不久之后,这上京便要乱了。”   “我朝中军势弱,外军势大,荆州兵强马壮,若真要打起来,国将不国。”   “前几日派兵求援的探子可有消息了?”   全珏审慎地微微摇首,烛光下面色渐趋凝重,“并无消息,许是被长乐王截杀在了路上。”   “也罢。”刘季舒喟然长叹道,“如今各方诸侯拥兵自重,隔岸观火,依我看,此番求援,并无多大意义。就怕反倒是引狼入室,到时候狼多肉少,这上京还不够他们分吃的。”   “而今,我却更担心那位长乐王妃。”   又看向在座的几位中军将领,蹙眉道:“你等耐心提防着长乐王妃一些。长乐王此人狼子野心,心狠手辣,开战前夕竟然将自己妻子送至上京……”   “能做出这种事,以自己妻子为饵,”全珏冷笑道,“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的?”   “老夫心里实在有些不安。”   窗外,更鼓沉沉,烛火照着窗牖,反射出泠泠的寒光来。   月天一色,虽至夜半,却依然打眼得恍若白昼。   忽而有人开了口,迟疑地问。   “荆州兵精粮足,如今上京可调配的宿卫亲兵不过两三余万……若是……”   缄默良久,终是将这一句话说了出来。   “若此战输了怎么办?”   寒风吹动窗子,呼啦一声倒灌入室内,吹动烛火打着旋儿飘摇不止。   寒光照得未消融的残雪亮堂堂的一片,众人心里也是如明镜般,心知肚明,微生寒意。   大雍建国以来,历经战乱,“国政迭移于乱人,禁兵外散于四方”。   王城宿卫寡弱,四军、五校不少将领皆是“有将无兵”,宿卫中军除“二卫”外已形同虚设。   整个上京,所能支配的中军总兵力不过两三余万人。   他们毕竟只是文臣,而非武将,手下无兵可用,就算磨烂了嘴皮子也无济于事。   众人沉默了一瞬。   “我看,长乐王若是真……”对方含糊道,“也不失为一个明主。”   “此事休要再提了,你我都是陛下心腹重臣,岂能说这种话。陛下再顽劣,也是先皇嫡子,更是你我等人的君主。”   “牧行简此人明达善谋,能断大事,宏略大度,有帝王之量。但此人好大喜功,重名。”   “他得位不正,又以自己妻子为饵,可谓小人行径。即位后必想方设法作出一番事业来,来堵住悠悠众口,以此向天下宣告,自己才是真龙天子。”   “只是如今大雍已经不起他这般折腾……”   牧临川他折腾来折腾去,总归是折腾这些吃得肥头大耳的门阀士族,对着这些假名士开刀。虽然说不上是爱民如子吧,却也不是那等为了满足自己穷奢极欲,而压榨百姓的暴君。   相反,他物质欲望可谓是淡到了极点,不论是山珍海味还是粗茶淡饭,在他眼里几乎没有分文区别。   若是有人能引导他向善,未尝不会长成个明君。   “陛下虽顽劣不堪,却心思明澈,早早看出国朝弊病。”   知晓国之大蠹,无非豪门,便有意制裁门阀,推行一统。   这点也表现在牧临川这些心腹的身份上,他们大多有个共同特点,要不是出生寒门,要不就是末等士族,亦或者是像刘季舒之流心怀天下的名士,更甚者,乃有才无德之辈,牧临川重才轻德,主张唯才是举。其心腹德行、才学、出生都能称得上一句五花八门,这点倒颇有些魏武帝的遗风。   牧家一向服膺儒教,牧临川此举触及豪强利益,引起了不少豪门士族的强烈反对。   只是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国朝危在旦夕,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   入了春,上京便开始多雨了。   春雨如油,缠缠绵绵,一连下了数日。   这是南方才有的风流柔媚。   张嵩提着个食盒,快步行走在宫道上,进殿的时候,掸了掸袖子上的湿痕。   脱了鞋,只着袜踩在冰冷的地砖上。一眼便看到了面色苍白,眉眼倦怠,坐在被褥间的少年天子。   少年腿已经好了泰半,不过依然是肌肤胜雪,脸颊泛着病态的潮红。   这一日倒没阴阳怪气地问王后的动向了,竟然破天荒地地在处理政务。   张嵩堆出满脸笑来,端了食盒上前道:“陛下还不睡吗?”   “王异,”牧临川冷笑着往地上砸了卷竹简下来,“孤早晚知晓他定要与堂兄勾搭在一处。”   张嵩忙上前捡起竹简,展开一看,只见得“湘州刺史王异”这明晃晃的六个大字。   思及湘州与荆州之间那暧昧的地理位置,张嵩不寒而栗道:“王异与长乐王殿下——”   “他既然想要这王位,孤给他就是了。”少年眼里闪过一阵厌恶之意。   张嵩心中陡然一惊:“陛下慎言。陛下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王后考虑。”   “你当牧行简想篡位,是孤想阻止就能阻止得了的吗?就算孤累死在了这些案牍之中,也阻止不了他。”   牧临川倒是从容,揭开了食盒,夹了一筷子肉送入口中,嚼了嚼。眉眼看不出丁点儿惧意来,甚至还隐隐有些兴奋。   他就等着这一天到来,这几乎使他为之战栗。   “孤这些年杀了不少人吧,又起用寒门。”   牧临川微微一笑,“这些高门可是恨孤恨得要死。”   牧行简重名教,与这些门阀士族可谓是勾连深受,你侬我侬,颇为暧昧。   他几乎能想象出,牧行简若起兵,一众门阀士族定然是持暧昧态度,拥牧行简入京。   大厦倾颓,只在朝夕之间。   而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   他好奇,牧行简会用什么法子杀了他,为此心脏鼓动不休,激动得浑身战栗。   “嫂嫂此番进京,也是受了他的指使,他倒是狠得下心来。”大部分时候,哪怕面对顾清辉,少年也依然保有六七分的冷静和理智。   “这肉不错,送一盘到桂宫去。”   张嵩低声:“喏。”   众人只当牧临川对自家长嫂存了些不清不楚的心思。   可没有人比他清楚,牧临川或许只是将对先王后的感情转移到了顾清辉身上。   昔有颍考叔舍肉遗母,汉文帝目不交睫,衣不解带,为生母亲尝汤药;李勣其姊病,尝自为粥而燎其须。   这一件一件,一桩一桩,并不似男人对女人的情义。   张嵩模模糊糊察觉到牧临川对先王后——牧临川的生母有种近似扭曲的感情,却又不敢深想细想。   “对了,陛下,王后那儿……”   这眼看着已经过去快三个月了,禁闭已解,可王后竟然真的就没踏入过昭阳殿半步。   牧临川沉默了半晌,忽道:“……连给人当狗都得靠做梦。”   张嵩:???   少年忽然掀起薄被,套上了高齿木屐,往外走去。   “陛下这是?”   牧临川面无表情地停下了脚步:“去给人当狗。”   ……   大雨倾盆而下。   累累如贯珠,落在地上溅起一阵飞琼碎玉。   拂拂伸出一只手,挡在脑袋前,另一只手提着裙子,一路狂奔。   内心几乎快斯巴达了。   这是何等运气!被牧临川关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逮着一个机出来遛个弯竟然就天降暴雨。   雨雾蒙蒙霭霭,隐约可见攒尖顶方亭的轮廓,亭前云雾缭绕,亭面如山峦起伏,一眼望去又如蓬莱仙阙。   拂拂眼睛一亮,大雨天碰上个亭子那简直就是真天堂好吗,想都没想,就冲了进去。   亭如伞盖,挡住了瓢泼大雨,拂拂飞快地甩了甩脑袋,像只甩水的小狗,懊恼地跺了跺脚。   衣服湿透了。   提起袖子,拧干了两只袖子上的水,耳畔却忽然传来了一句低沉的男声。   “微臣张秀拜见王后。”   拂拂一愣,吓了一大跳。这才意识到原来亭子里还有一个人。拧着袖子的手就这样尴尬地僵在了原地。   “呃。”拂拂磕磕绊绊地问,“张中丞?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亭子里的人正是张秀无疑。男人坐在靠里的角落中,眉眼半敛,仔细看袍脚也被淋湿了。   张秀不卑不亢地朝她行了一礼,眼睫仍然是低着的,并不主动去看她,“暴雨突至,来此避雨。”   只在行礼时,目光不可避免地自她身前掠过,他眼里的讶然一闪而逝,又好像意识到了什么,面色迅速凝重,忙错开了视线。   拂拂有点儿窘迫。   她想,她大概意识到张秀这反应是为了什么。   大雨天,孤男寡女,共处一个小亭子里,她衣服又被雨给淋湿了。   张秀未多加犹豫,自她入亭之后,就退到了亭前的石阶上,唯有一角飞檐勉强遮雨,片瓦勉强遮身。   雨丝斜飞入亭中,很快,就将男人半面肩膀都打湿了。   拂拂想叫他进来,却也明白他在忌惮什么,倒不好开口。   张秀背对着她,眼睫半垂,纤长的眼睫朦胧着淡淡的水汽,并不看她。   拂拂坐立不安。   要不是她突然闯进来,人家也不至于自觉退到了亭子下面去。拂拂脸上火辣辣地,羞愧万分:“外面雨大……张中丞还是进来避雨吧。”   张秀态度温和,眉眼淡泊:“多谢王后好意。”   脚下不挪动半步,只将目光放下了亭外。   远远望去,宫道两侧桃花点点,朦胧如雾如同点染法干湿浓淡变化所染就而出,上京佛寺林立,牧临川崇佛,宫中仍有不少佛教风格的建筑。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顺着张秀目光望去,或许是下意识地为了缓解尴尬,拂拂喃喃道。   男人波澜不惊的疏冷神情,终于略有触动,低声道:“王后还会作诗?”   “中丞误会了,这诗并非我所作,也是我偶然从别的地方听来的。”   张秀颔首,没在这个话题上多加纠缠,只道:“王后敏捷好学。”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拂拂干脆问起课业来。   这样一个问,一个答。   一有机会学习,拂拂就来了精神了,她凝思苦想,双目明澈,炯炯有神地看着张秀,时不时偶尔发出几句提问,可谓是要多认真有多认真。   亭外,风雨紧一阵慢一阵。低低的交谈声很快就被风雨吹散在了雾气中。   ……   “不在?”   少年面无表情地站在殿门前,微潮的乌发贴在颊侧,还在往下滴着水。   牧临川爱笑,经常笑得或恶劣或嘚瑟或无辜,少年鼻挺唇薄,眼皮也薄,笑起来时甚至能说艳色逼人,顾盼生辉。但不笑时,眉眼锋锐间自含着些漠然疏离的讥诮之意,使人格外心悸。   “王后哪儿去了?”   阿若有些害怕:“王后说闷得慌,去外面走一走。”   牧临川垂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这么大雨,她这是散的哪门子步?”   “你知不知道她往哪儿去了?”   阿若冥思苦想:“好像是……往南。”   春雨潇潇,绵绵不断。   这几日暗处苔藓滋生,屐齿印上去,容易打滑,留下一道一道苔痕。   这雨一连下了半个月了,下得牧临川心情莫名烦躁,也有可能是他打算主动服软,却扑了个空。   他长这么大,何曾主动服软过?   牧临川阴晴不定地想,面皮绷得紧紧的,拉长了一张脸,快步行走在这风雨中。   忽然,他步子一顿。   待看清亭子里那两个模糊的人影后。少年呼吸陡然急促,转瞬之间,又变得很轻。不声不响,润泽的双眸里平静如无波的深潭。   这一次算得上巧合,这两次又算什么?这半个多月不来看他,合着是又有了新欢不成?   “王后与中丞真是好兴致,雨下得这么大,还结伴一道儿来游玩赏景吗?”   一道阴阳怪气的嗓音忽然插进来。   “牧……”陆拂拂睁大了眼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前的牧临川,表情浑像是大白天见到了鬼,“你、你怎么在这儿?”   这算是什么眼神?   少年眼里闪着点点无法遏制的怒火。他是青面獠牙像鬼了还是怎么回事?   “怎么,我不能来吗?”   “就兴许你们大雨天来散步,孤不能来。”   或许是察觉到自己的言语有些过激了,又许是意识到了自己臣子心腹还在这儿,牧临川迅速抿了抿唇,强行压下去的怒意,导致脸上像是结了层薄薄的寒霜,平静得简直过了头。   硬要说此时的牧临川,更像是大雨天无处可去的小狗,皮毛都被雨水打湿了,一撮一撮地垂在身上,看着垂头耷脑,温驯可爱,实际上满身戾气,若往前靠近一步,就会被警惕又戒备地调头咬上一口。   少年憋了又憋,阴阳怪气,冷嘲热讽:“这是何等缘分,竟然又将你们二人重聚在了一起。”   拂拂就算再傻也意识到了点儿不对劲,怔怔地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牧临川冷笑:“王后如何想,孤便是什么意思。”   或许是担心自己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又口不择言道:“身为王后与外臣……”   话还没说完,就被拂拂给打断了。   开玩笑,小暴君这模样摆明又发病了,迁怒她就算了,迁怒人家张中丞算什么。   这话是能乱说的吗?说出来又让人家如何自处?   不知从哪儿涌出的一股勇气,拂拂眼疾手快地一把夺过了牧临川手上的伞,塞到了张秀手里。   “雨停了,这是我与陛下的家事,张中丞能不能——”   拂拂说得委婉,“暂且回避一二。”   手上冷不丁地被塞了一柄伞,张秀微微一怔。   她竟然还抢自己的伞给别人?!   手上一空,少年眼睛睁得更大了点儿,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双手,像只深感不可思议的猫。   拂拂扯出抹尴尬的笑,飞快地把张秀往亭子下面推。   牧临川面色很不好看,阴沉沉道,“张中丞你就先走吧,这是孤与王后的家事。”   张秀看了看陆拂拂,又看了眼牧临川。   一言未发,行了一礼之后,步入了蒙蒙雨雾之中。   张秀一走,拂拂倒吸了一口气,心里一股暗火蹭蹭蹭也随之直往上冒。   她觉得这小暴君现在越来越不可理喻了。   《帝王恩》里说他反复善变小心眼儿果然没错。她又不是他妈,他更不是他的好大儿。他禁足她这么久,竟然还不准她出来遛个弯。   拂拂忍气吞声地道:“陛下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是路上遇雨,来此避雨,碰巧和张中丞碰上的。”   牧临川冷笑:“孤是什么意思,你还不清楚吗?”   拂拂:“那你的意思是,下雨天我就活该在外面淋雨是吧?”   少年面色铁青,攥住了她胳膊,咄咄逼人道:“你身为孤的王后与外男拉拉扯扯,不遵妇道,难道还怪孤?”   若说牧临川这是在吃醋,她好歹还能忍耐一二,勉为其难地顺个毛什么的,可他好感度都跌破谷底了,这无比直男癌的言论摆明是把她当成个私人物品来使唤。   拂拂被他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努力挣了挣,没挣开,脑子一抽,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一口就咬了上去。   虎牙刺入皮肉,狠狠地磨了磨,牧临川吃痛松开了手。   少女明澈的双眼里倒映出他的眉眼。压抑着一团怒火,像是恨不得把眼里的他给烧死。   “你是不是有病,我和张中丞根本不是这个关系。”一口咬下去,拂拂稍微顺了点儿气,直眉瞪眼道,“我只是等雨停的时候同张中丞请教学习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她竟然还敢咬他?!   梦里的旖旎与现实的残酷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少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下意识冷冷回嘴道:“张中丞,叫得如此亲密。那上一次在琅嬛阁也是缘分?也是碰巧?”   “上一次刘黄门与全常侍明明也在。”   “你身为君妻不与外臣不避嫌,是孤说错你了?”   盯着牧临川的脸看了一会儿,拂拂是彻底无力了。   她究竟在跟他胡搅蛮缠着些什么啊。   牧临川,你是拿了小作精剧本吗?《帝王恩》里的作精人设其实是你吧?   意识到面前这人无法沟通之后,陆拂拂她认栽了,嘟囔道:“随便你。”   没想到她的认命在牧临川眼里又成了拒不配合之意。   少年惊怒得两颊更红,眼中猛地闪烁了一下,“这么说是孤的原因咯?”   拂拂气恼地鼓起了脸:“你爱怎么想怎么想?行吧?”   “那我要是非要这么想呢?”   拂拂恼怒:“你爱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牧临川,你能不能别闹了,能不能别这么无理取闹?”   牧临川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我无理取闹?你看看到底是谁先无理取闹的?”   少年又是震惊,又是委屈和愤怒:“你竟然说我无理取闹。”润泽的双眸,几乎快要冒火。   是谁明知他断了腿,这么多天里对他不闻不问。   又是谁,解了禁足之后又与别人拉拉扯扯。   怒火渐涨,越烧越旺,到顶了却好似猛地一下熄灭了。   少年怒容陡然一收,脸色飞快地冷了下来,胸中如塞冰雪。   拂拂意识到和这小疯子是说不通了,提起裙子就要往亭子外面冲,却被人一把箍住,拉入了怀中。   少年眼睫低垂,他神情有些莫名的漠然和冰冷。   “卿卿。”   牧临川的呼吸喷吐在她耳侧。   拂拂鸡皮疙瘩一颗一颗地冒了出来,警惕地问:“你、你想干嘛?”   少年却抬起眼,骤然笑开了,眉眼弯弯,昳丽动人。   唇瓣微扬,像是在撒娇。   “不干嘛呀。”   “卿卿这么紧张是何故?”   他笑意盈盈地伸手抽开了她胸侧的系带,冰冷的手随即探入了进去,胡乱揉了两下。   冰冷的指尖一点一点在光洁的肌肤上流连,牧临川卷曲微潮的乌发亲昵地蹭着她的脸,像是缠住溺水之人脚踝的水草。   作者有话要说: 李勣是唐朝人,但我们这是架空(?)   魏武帝曹操求贤令以为有德者未必有才。才性同,才性异,才性合,才性离的“四本论”之辨是魏晋一主要议题。   “国政迭移于乱人,禁兵外散于四方”出自晋书。   直男拂拂:你能不能别闹了,随便你,你爱怎么想怎么想,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感谢在2020-12-2520:15:49 ̄2020-12-2619:40: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窈1个;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窈、蓝lian雨、财迷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行尸走脂肪6个;窈4个;财迷3个;星星不行2个;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米粒、云仙游、罗漂亮、·时笙·、唯墨非婷、啦啦啦啦啦啦啦嘿嘿、翻山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haron120瓶;损之又损40瓶;233323瓶;滾動的橙21瓶;聿头酱20瓶;行尸走脂肪、七肆、宥戾南言、西木10瓶;布奈7瓶;致青春3瓶;addict/webholic、纻白、快乐女孩、学海浮沉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他知道他在无理取闹,与其说是无理取闹,倒不如说是在借机宣泄,借机宣泄陆拂拂凭什么能这样扰乱他的心意,她自己偏偏又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凭什么只有他一个人辗转反侧。   她凭什么能让他夜不能寐。   他性格本来就是反复无常,狭隘易怒。哪怕不是张秀,是什么李秀,王秀,是刘季舒,是全珏,是方虎头,是袁令宜,他心里都不痛快。   他这变态的心情,完全可以说得上六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毕竟变态是不讲道理的,也是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   若是让他感到了不愉快,他会靠杀人来宣泄自己的怒意与不满。千佛窟里那万千神佛就是最好的印证。可是现在他不想杀人了。   性和暴力是人类永恒的命题。这很奇怪,面前这人一而再再而三惹恼他,他竟然不想杀了她,或者说,他更想换个作案凶器。   一个比被杀更过分,更侮辱人,更下。流的方式。   少年收敛了笑意,倏忽冷淡了下来,毫无表情地看着她。   胸前覆着了寸寸的凉意,探入衣襟的手攀得了一轮圆月,顺着月晕缓缓描画勾勒。少年昳丽的脸在眼前突然发大,冰冷的唇瓣也随之印了上来。   拂拂又冷又惊又怕,一个哆嗦,想要用力推开牧临川。   偏偏雨停了之后,有宫人恰恰从凉亭前走过。   脑子一抽,她犹豫了,她可不想在别人面前上演野。战啊!   但这一犹豫反倒被少年扣住了手腕摁在了胸前。牧临川用行动完美地向她诠释了什么叫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拂拂悔得肠子都青了,现在再后悔也晚了。牧临川薄唇微弯,猩红的眼里闪动着晦暗不明的光,那目光可以称得上可亲可爱了。简直是憨态可掬,笑容满面的乖巧少年。   抬起她的下颔烙下一个又一个的吻,苍白修长的手,在衣襟内游走,有些生涩,却在极力想要挑起她的欲。望。   拂拂慌乱地挣扎,说出的话也颠三倒四的:“你……你疯了,这是在外面。”   “我和张中丞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再说了,他不是喜欢顾清辉吗?眼看着少年依然我行我素,拂拂满面愠怒地涨红了脸,又想一把推开他,又想先给他一拳。   “你这样就不怕长乐王妃知道吗?!”   嫂嫂。   长乐王妃这四个字,似乎短暂地拉回了少年的神智。牧临川眼睫微微一颤,停下了动作。   太好了,搬出顾清辉果然有用。拂拂长舒了口气,浑身发软感到一阵后怕。同时心里却隐隐有些发酸,然而这感觉转瞬即逝,她甚至都来不及捕捉,也想不明白。   她和牧临川离得实在太近了,她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少年眼里一闪而过的茫然之色。   嫂嫂与她不一样。   牧临川静静地想。他只想对嫂嫂好,却从未想过要与她交。媾。可陆拂拂不同,他想要欺负她,想要看她哭出来,想要看到她愤怒地涨红了脸挥拳打过来,这鲜活又生机的模样,他想要与她交。媾。   于是,牧临川只是短暂地停顿了半秒,旋即微微一笑:“别这么看着孤啊。”   他眼里含着讥诮之意,像是一条四溢喷射着毒液的毒蛇。   “你之前不是喜欢过我吗?”少年语含嘲讽,一字一顿,凿进了拂拂心里,“是因为孤喜欢嫂嫂?你这才与张秀走得那么近?”   这算是什么话?什么叫喜欢他才和张秀走得这么近?   拂拂睁大了眼,脸色一阵白一阵红,好似感到了一阵被剥光了衣服羞辱的痛苦。   大脑卡壳了半天才重新开始运转。   牧临川他早知道了?早知道了她喜欢过他这件事?她以为她隐瞒得很好了,却没想到牧临川早就发现了,他看到了,却游刃有余,好整以暇地看她笑话吗?   牧临川他太敏锐了,此刻他微微笑着,笑容傲慢又自大,好像在嘲讽着她的愚蠢,将她的真心肆无忌惮地挖了出来,贬低得如草芥般一文不值,肆意踩进了泥地理。   他又俯下身去亲吻她。   被这样嘲讽她还愿意就有鬼了!拂拂睁大了眼,嘴唇闭得死死的,用力到几乎都抿得泛白了。   她挣扎反抗得愈加激烈,他眼睫颤抖得厉害,也就越恼怒。舌尖用力描摹,舌面亲昵地摩挲,贴合的两根舌头一如在交。媾一样,亲得拂拂几乎快喘不过气来了,口水不受控制地往下滑落的时候。   他才倏忽收起了身子,伸出一根苍白的手指,摁在了她的唇瓣上,用力摩挲,摁下青青白白的月牙儿样的印子。   牧临川轻一下重一下地摁着她的唇瓣:“抗拒得这么厉害,不让孤碰,是以为这样就能挽回自己可笑的自尊吗?”   “可你的眼睛看上去就不是这么说的。”   牧临川眼神冷淡,但神情看上去有些气急败坏,明显刚刚的拒绝让他心情很不好,几乎口不择言道:“这么看着我,就这么想被我强|奸吗?”   拂拂眼睛一点一点睁大了,做梦都没想到牧临川竟然也会说出这种垃圾话。   少年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悔意,但下一秒,又抿紧了唇,俯下身继续亲|吻她。粗暴地撬开了她的唇瓣,几乎色|情地去纠缠她的唇舌。   就像曾经法裕对待他那样。   每每思及法裕胡乱在他脸上亲吻时的模样,像只留着涎水的狗,他就忍不住感到一阵反胃。   可是现在。   少年面无表情地想,他估计也没有比法裕好到哪里去吧。忽而有些轻佻地笑了一下。或许现在的他,比法裕更像是一只狗。   ……   又来了,又是这种不分时间场地的发疯,什么叫期盼着被强。奸啊。牧临川他怎么能说这种过分的话?   拂拂羞耻愤怒地几乎快哭了出来,不断告诫自己要冷静,不能哭,纵使他的手不断在她肌肤上游走,她还是努力站直了,将软弱的眼泪憋了回去,挺直了脊背,冷冷地反唇相讥,“那你呢,你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吧。”   “像条狗一样整日向顾清辉摇尾乞怜。”拂拂讽道,“顾清辉可曾看你一眼?”   出乎意料的是,牧临川竟然一点没生气。他脸色甚至毫无变化,坦然平静得令人心悸。   他只是有点儿惊讶她竟然这么刚烈。没有预想之中的哭求,她咬着牙,像是竖起了一根一根的尖刺,大有他再敢靠近她一步,她就把他扎得头破血流的意思。   陆拂拂她失算了,搬出顾清辉根本激怒不了他。他从未对嫂嫂生出过男女之情,他讥诮地看着她。   她真的以为她的话会对他有用?   牧临川深吸了一口气,脸色又阴沉了不少。他现在算是明白,只有这人,就算他不愿意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   少年面皮绷得紧紧的,心中随之涌起一股强烈的自嘲与自我厌恶之意。   是什么时候喜欢上陆拂拂的?托法裕的福,他一向厌恶这些性|事,可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对她有了性|欲?是在千佛窟里?少女那半垂下的一截脖颈。   他呼吸忍不住急促了。   本以为嫂嫂入宫之后,一切都会恢复正轨,可是没有。他反倒日日夜夜开始做一个梦,梦到她被他压在身下,被摆弄成各种姿势,任君采撷,他也这么做了。做了他以前最厌恶,甚至是最恨之入骨,避之不及的事。   拂拂怔了一下,咬牙切齿,强忍下想要一拳砸花他脸的冲动,“你没胆子对顾清辉做这种事,却对我做这种事,就不怕顾清辉知道吗?”   “嫂嫂和你不一样。”牧临川笑起来,轻轻舔吮着她的耳廓,将她半侧脸弄得几乎一塌糊涂。   少年抬起眼,歪着头笑吟吟地看着她,金圈耳坠微微一扬,当的是俊美风流。   他不知何时又长高了。   他腾出一只手,指腹摩挲着她微肿的唇瓣,顿了顿,像是在说服自己一样,轻轻呢喃道,“是啊,你就是替身,就是嫂嫂的替身。”   不是这样的。哪怕有个声音在心里这么说着。   牧临川定了定心神,眨眨眼,继续说了下去,“嫂嫂就是那轮皎洁的明月,文殊从来未敢想过要玷污嫂嫂。”   他嘴角噙着笑意,伸出指腹摩挲着她的唇瓣。目光落在她微肿的嘴唇时,呼吸又忍不住急促了许多。   他贴在她耳畔,小辫子轻轻擦过她的脸,他轻声说:“孤无时无刻不都想强|奸你。”   这是真话。   他一点儿都不在乎这是在外面,还是在殿内。他眼睫微颤,平静地顺着她下颔一点一点往下亲吻。顿了顿,低头吻了下去。   心道,还是和之前那般软。   .……   亭外风雨转小,霏微飘洒,萧疏冷清,亭内却是旖旎暧昧。   浅紫色的小衣被挑开了大半,泛着淡淡的莹润的水渍,触目惊心。   “呜嗯。”   拂拂哽咽地剧烈挣扎起来,双腿发软。虽然被牧临川亲着,但眼神清明凶悍地一口咬住他的脸颊,生拉硬扯,努力从他脸上叼下一块肉下来。   鲜血霎时濡湿了少年半面俊俏的侧脸。   拂拂浑身直抖。   如果牧临川是真喜欢她,她会拒绝吗?   拂拂不知道。可他明明喜欢的就是顾清辉,还强迫她,对她做这种事,把她当成一个物什,限制她和别人的正常交往,这不亚于一种侮辱。   可拂拂还是低估了这小疯子的心狠手辣。他不止对别人狠,也对自己狠。鲜血顺着颊侧的伤口,一直流入了口中,将少年薄唇染得愈加嫣红绮丽,他口腔中含着鲜血的味道去亲她。   一寸一寸,将蕴含着铁锈气息的鲜血,全都渡入了她口中。   等到他垂着眼,冰冷的手指去撕破她的裙子的时候。   拂拂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对于她的眼泪,他无动于衷。   ……   有哪里不对。   就在拂拂近乎绝望的时候,少年停下了动作,脸色一点一点变得难看了起来。   感觉到牧临川突然停下,拂拂抽噎了一下,猛然怔住了:“你……”   她当然不相信是这小暴君良心发现了。可他……?   拂拂忽然福至心灵,不可思议地看向了少年的裙摆下面。   “……”   察觉到她目光所落之处,牧临川面色更难看了。   拂拂:……她差点儿忘了,他不行。   这股荒诞感冲淡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牧临川脸上泛起羞恼的红,像是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嘶嘶喵喵直叫唤:“你看什么看!”之前那阴郁病态又黏糊糊的感觉一扫而空。   还有什么比这更丢人的。箭在弦上,自己不行这事儿让牧临川感到了莫大的屈辱,牧临川眼闭得紧紧的,不管不顾地继续去亲她。急切地想要点燃自己。可纵使他已经呼吸急促,心里已如火烧,身上却依然冷淡。   与之相对应的是陆拂拂的冷淡。在意识到牧临川不行之后,她就松了口气,双眼清明任由他摆弄成他想要的样子。她的行为不亚于一耳光扇在了他脸上。   一个人的独角戏是没办法演下去的,牧临川退开半步,手脚冰冷,神情也冷了下去。他还是低估了法裕对他的影响。   拂拂拢紧了破碎的衣衫,眼角通红,冷冷地看着他,深吸了一口气,眼睛眨都没多眨一下,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我可以不看你,那你闹够了没有。”   牧临川皎白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了几个通红的巴掌印。他面色变了又变。拂拂却已经裹紧了裙衫,狂奔冲出了亭子。   这一次牧临川没阻拦她,目睹着陆拂拂的背影,他面色黑如锅底,咬牙切齿,几乎快被自己气了个半死。   怎么、怎么会这样?   又看了眼毫无反应的下半身。牧临川眉头焦躁地皱了起来,“刷”地掣出了错金刀,照着下半身比划了一会儿。   又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被漏尿支配的恐惧使然,到底没忍心下手,又揣回去了。   ……   将床帐全部放了下来,拂拂呆滞地坐在床上,不解地想,刚刚牧临川这是黑化了吧。就像《帝王恩》里描述的那样。可是在距离黑化还剩一步之遥,临门一脚的时候,他没支棱起来。   这……这简直就突变成喜剧了啊。   究竟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的??可她故意疏远了牧临川,真的没有这意思在吗?就像牧临川说的那样,她是在报复,报复他这些天来亲近顾清辉。   脸上好像落了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拂拂伸手一摸,惊讶地看着指尖上冰凉的液体。   她竟然哭了?   陆拂拂她当然不愿意承认自己喜欢上牧临川这小暴君。可是事情已经闹到了这个地步,牧临川这小暴君个性那么高傲,他绝不会向她低头。而让她向他低头,那更没有这可能。   拂拂神情复杂地擦了擦手指,她还没有这么下贱呢。   她不过是他后宫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她的样貌若放在寻常百姓间足够称得上小家碧玉,可放在牧临川这变态的后宫就不值得一提了。就算他有什么变态的,不为人知的阴暗癖好,为什么非得找她?她看上去就像是能任人欺辱的小白莲吗?   眼泪又不知不觉啪嗒落了下来。   她真的能把牧临川改造成一代明君吗?另一个想法,不知不觉占据了她的大脑,就像是病毒一样蔓延极快。   她做不到。   她已经给爸妈和幺妮留了一大笔保险钱,就算没有了她,幺妮和爸妈也应该能继续生活下去吧……她这么多年一直都是为家里而活,好不容易有了这来之不易的第二人生,就让她为自己活一次吧。   她真的做不到。   事到如今,她反倒是想快快祈求牧行简打进来了,这样她就能赶快收拾包袱一走了之了。   几乎在这自私的念头浮现出的刹那间,拂拂就从床上一跃而起,懊恼地涨红了脸。   不行不能这么想,她都已经做到这一步了,怎么可能说放弃就放弃。幺妮,幺妮还在等自己。   为了幺妮。拂拂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   只是、只是为了幺妮   ……   不知道是不是凉亭里那一次,深深地打击到了牧临川这暴君的自尊,自那之后,牧临川再也未踏入过枍栺殿半步,非但如此,甚至还将陆拂拂从枍栺殿重新迁回了永巷。帝王薄情,体现得淋漓尽致。陆拂拂也成了大雍唯一一个被贬谪入冷宫的王后。   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   春天谢了,夏天不知不觉就来了。   坐在床前,远处天色阴沉了下来,山雨欲来,大团大团的乌云遮蔽了天日,拂拂愣愣地看着门庭寥落的永巷,脑中突然冒出个莫名的念头。   “要变天了。”   今年好像已经是永熙八年了吧。牧临川九岁即位,改年号永熙,如今正值十七。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就在永熙八年的梅雨时节,长乐王牧行简从荆州打了下来,一路如摧枯拉朽般,畅通无阻,直入上京。   雨水落了下来,拂拂抬手关上了窗,忧心忡忡地皱紧了眉。   ……   永熙八年,六月,筹谋许久的长乐王牧行简终于有了动作,荆州兵大军集结完毕,以清君侧之名,讨伐江州刺史解垣,并遣南平郡郡守崔素,联络湘州刺史王异一同东下。   江州位于建康的上游,其地位更类似于强镇荆州扬州的缓冲地带。   联军一路连克豫章、鄱阳、历阳等郡,所过皆如履平地,联军士气大振,于六月二十日,驻守石头城,逼近上京。   夜半,淮水汤汤,穿城而过,绵延群山沉睡于涛涛潮水之中。   一轮圆月朗照,星河动摇,月色照着荆州铁骑,铁甲烁烁,如覆寒霜,倍觉寒光冷。   虽然已是更深露重,但长乐大营依然火把猎猎,有带甲军士持枪行走。   主帐大营之内,牧行简召集众将商讨攻城事宜。   牧行简眉头沉凝,他一身甲胄,腰挂长剑,立在舆图前,眉头紧皱。行动间,剑甲相撞,发出鸣金之音。   青年正是英姿勃勃蓄势待发之姿,此时眉眼沉肃,若有所思。   在场众将都是跟了他数年的,自然都知道牧行简这个时候在想些什么。   众幕僚武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上前低声道:“倘若王妃能一举得手,则明日那小暴君将魂断华林园矣。”   “彼时不费一兵一卒,上京自破。”   牧行简这才抬起头环顾了一圈大营主帐,收敛了心中那点儿儿女情长,微微颔首。   上京的雨已经一连下了数日。而这日的雨水,却比以往来得更加丰沛。   荆州再次来信之时,顾清辉正在与自己对弈。   少女一手捧着棋谱,一手落下一颗黑子,昏黄的烛光映照着皎白的面容。   阿媚静悄悄地走进了殿内,欲言又止道:“王妃……荆州来信了。”   “我知道了,”少女头也没抬,略一思忖,又落下一颗白子,“你们先下去罢。”   待少女一走,顾清辉这才抬起眼,目光落在木匣上时,仿若被刺痛了,匆忙又低下了眼。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   顾清辉眼睫低垂,心情复杂,眼里浮现出了一抹浓得化不开的忧色。有担忧有举棋不定的游移,也有愧疚,就算不用开匣,她也知道牧行简的意思。   抬眼望向棋盘,黑棋已被白棋不动声色地步步蚕食。韬光养晦了这么久,也是到了进攻之日。她闭上眼,定了定心神,挽起衣袖继续落子。直到黑棋被白棋绞杀得七零八落,再无喘息之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2-2619:40:27 ̄2020-12-2719:45: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晏終6个;蓝lian雨、莘莘不太圆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温弦、七九、六六大顺、半夏草、丿妖丶狐、云仙游、米粒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吹簪125瓶;阿蓉50瓶;晏終48瓶;一只知34瓶;呀_zds15瓶;念兹在兹、……、咸鱼了吗、渡余、绯月城、春和景明10瓶;沙沙、不快乐小神仙5瓶;渔网不想捞鱼啊2瓶;别挖坑不填啊!、红烧肉肉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大雨倾盆而下,在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水洼。   张嵩急急忙忙从殿外赶来,一入殿来不及揩去脸上的水渍,便提着沉重的袍脚,忙不迭地跪倒在少年面前,“长乐王兵马已暗行调动,想来不日后就要赶往上京。”   “是吗?”少年脸上毫无惊惧之色,似乎是早在预料之中。   张嵩欲言又止。   少年润泽的红眸里,不惊不怒,眼里仿佛氤氲了上京近日连绵的烟雨。他若无其事般地换了个姿势,唇瓣微弯:“许久未见嫂嫂了,嫂嫂约孤同至乐游原游猎,张嵩,你说孤到底去还是不去。”   只是眼里冰冷疏离并无任何笑意。   张嵩一时哑然无语。长乐王大军已驻扎在石头城内,逼近上京,陛下却还是要纵情声色吗?思及,张嵩跪倒在地,缓缓行了一礼,劝诫道:“陛下,长乐王妃此行怕是早有预谋,欲与长乐王里应外合啊。”   牧临川眼睫低垂,一声不吭。   眼前乍然浮现出少女微微苦笑的模样,清冷的眸子里含着几分无奈与几分宠溺,轻声道:“文殊,莫闹。”   他又不傻,当然看得出顾清辉此行用意,他只是想赌上一把,哪怕是以性命为赌注。   .……   永熙八年六月二十三日,在明知长乐王大兵压境,上京危在旦夕的情况下,少年天子牧临川依然领着侍从妃嫔,浩浩荡荡数百人,驱车前往了城北的乐游原。当真是“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般的醉生梦死,浮华耀眼。   为首两匹骏马并驾齐驱。   “嫂嫂?”少年红眸紧紧地盯着她,挑起唇角笑道,“发什么呆?。”   顾清辉如梦初醒般地一个哆嗦,对上了牧临川的视线。   少年一身胡儿打扮,跨坐在马背上,以金环扣住的发辫飞扬,鬓发间绿松石、珍珠、玛瑙等装饰,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色泽。   牧临川莞尔看着她,眼里蕴着点儿好奇之意,目光是不加矫饰的亲昵与依赖。   “我没事。”顾清辉摇了摇头,苦笑道,“或许是这几日有些累了。”   牧临川不疑有他:“待会儿文殊叫尚药局去给嫂嫂看看。”   顾清辉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这日,上京难得放晴。   顾清辉心情却阴霾密布,舌根发苦,尤其是目光落在牧临川身上之时。   牧临川微卷的乌发温驯地垂在耳畔,乌发玄袍,笑起来时当真像是个无忧无虑,满怀亲昵的少年郎。   正因为这份乖巧与信赖,才让她如此难以做出决断。只是荆州这么多年的谋划,绝不能因为她一己私欲而葬送在她手上。   牧临川动作利落,不一会儿就猎到了一只兔子,兔子那双红通通的眼,竟然与少年有七八分的相似。牧临川压根就没点儿“物伤其类”的伤感,他睁大了眼,有些惊喜地笑起来,像小孩子一样拎着兔耳朵冲顾清辉炫耀。   “嫂嫂你看,文殊可厉害?”   顾清辉勉强扯出抹笑意。   首猎就猎到了只兔子,牧临川大喜,少年笑意满溢,夹紧马腹,跃马上前,拉弓如满月,如流星般直射而去。   顾清辉手抖得厉害,她阖上眼,沉下一口气,迫使自己冷硬下来,朝暗中比了个手势。   多方的努力,不能因为她一己之私,妇人之仁,付之东流。   几乎就在这转眼之间,杀机乍现——!   “咻咻咻!”破空裂帛之声猝不及防地炸响。   早早已安排下的死士,眉眼沉凝,弯弓搭箭。鸣镝箭一声哨响,飞箭如雨,朝着车队铺天盖地的射来。   伴驾的中军宿卫早已被买通,此时竟然不见人影。   “唏律律”的马嘶声伴随着乱糟糟的尖叫声炸开了锅。   “刺客!有刺客!”   另有人骑着马,挥动长槊从暗处杀出,劈向了牧临川的胸膛:“昏君,受死!!”   古原上如泛起滚滚绿潮,蹄如雷鸣,一众死士,带着视死如归的气势,将少年团团围在了包围圈内。   牧临川面色遽然一变,眼底飞快地掠过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与沉痛。他动作极快,面无表情地将其中一人撞下马,旋即劈手夺过那人长剑。   “锵——”反身拨开箭雨,格住长槊。   迅速又伸手去抄马背挂着的箭囊,弯弓射箭,接连飞驰射出数箭,纵马将包围圈撞出了一个缺口,但也随之滚落马下,另一柄剑迎面斫下,陡然杀到。   少年天子未露惊惧之色,不假思索,一抽马身。   骏马吃痛,撞向对方。   而牧临川则趁机就地一滚,捡起对方的失剑,一剑斩之。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竟然还能割下对方头颅,提着对方首级,快步出走。   滴滴答答的鲜血顺着头颅濡湿了牧临川衣摆。牧临川用力挤出了眼里飞溅的鲜血,提着怒目圆睁的人头,绮丽可怖得简直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   少年有些无辜地拉了拉唇角,抬起眼,环顾了一圈四周的死士,竟然还能漫不经心地笑。   “果然是好一出大戏。”   脸上血点飞溅,如斜阳笼雪原,烟霞落秋水,多了几分肃杀迫人的艳冶。   本以为这小暴君多年纵情声色,早已被掏空了身子,前几天又听闻他为博得王妃一笑,摔下马来,今日这场伏击必定能取他性命,却没想到这小疯子竟非易于之辈。   一击未得手,天子宿卫亲兵已赶来。   牧临川此时非但眼睛通红得像个兔子,眼尾也都曳上了抹红,犹如锦鲤摆尾,这一向昏聩无能的小疯子竟然在此时显露出真龙天子之相。   众人面面相觑,心里咯噔一声,长长叹了口气。心知今天是拿不下这暴君来了,当下竟然纷纷举了剑自刎。   鲜血喷薄而出,瞬间泼了顾清辉满头满脸。温热的鲜血兜头浇下,顾清辉好似骤然回神般,剧烈地颤抖起来,脚下一软,浑身虚脱。   “陛下。”顾清辉骤然变色,提着裙子狂奔到了牧临川面前,“快保护陛下!”   目光落在了牧临川脸上,顾清辉眼前一黑,猛地眩晕了一下,“文殊,你无事吧?”   她用力喘息了一声,才敢看去少年的伤势。牧临川那双红瞳,冷冷清清地看着她,唇瓣一动,吐出两个意味莫名的字:“嫂嫂。”   顾清辉忙压了眉头,伸手去扶他:“别动,我帮你看看伤势。”   牧临川闻言,顺从地垂下眼睫,空门大开,任由顾清辉查探。   顾清辉咽了口唾沫,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紧张得头皮发麻,深吸了一口气。在摩挲到他胸口的位置时,随即掣出了一把匕首,直刺向少年胸膛!!   在这一剑即将贯穿牧临川他心房的刹那,手腕却被人反手握住。   顾清辉呼吸陡然急促,就像是被蛇缠住了手腕,一个寒颤,手下失了准头,刀刃偏移了一寸,只堪堪扎在了少年右肩。   鲜血顺着右肩的血洞汩汩流出,牧临川眸色深深,唇角微弯,亲昵地握着她手,摩挲着自己的脸,将自己脸上的鲜血都抹在了她手上。   他目光了然,若有所悟地笑道,“你看,你果然还是选择了牧行简。”   “嫂嫂,你手上沾的可都是我的血。”   顾清辉瞳孔骤然收缩,喉口干涩,眼中惊惧交加,道:“你早知道了?”   牧临川静静地看着她,眼里飞快地掠过了抹不为人知的伤痛之色。   他甚至有些茫然地想。嫂嫂为什么这么怕他呢?难道不是她要杀了他吗?该害怕的难道不应该是他吗?   还是说,她一直都害怕他?   她的确一直都怕他。顾清辉浑身一颤,心底最私密的感情就这样被翻了出来,暴露在了日光底下,少女仿佛陷入了回忆中,眼神多了几分空茫几分恐惧,牙关咯咯打颤。   她一直都怕文殊,怕这个少年。牧欢将人皮鼓送予他,他毫无多余的反应,坦然说谢。   幼年的牧临川不爱笑,漠然疏离,像是置身于一个独属于他的世界,他在这个世界里,冷静到以至于冷血的观察着外界的众众人和事,再学着一点一点完善自己属于“人”的那一部分。   每次看到男孩儿红到发黑的双眼,平静的目光,她都忍不住感到一阵隐约的惧意,心脏跳得几乎快要落空一般,骤然失去频率。   与他接触,不过因为他是牧行简的堂弟。她勉强与他接触与他交好,与她虚与委蛇,没想到就这样被他黏了上来。他就像是一抹幽魂,又像是她无法摆脱的梦魇。   当男孩儿的手牵上来的时候,这就像是被阴冷的毒蛇缠上了,她怕得忍不住浑身发抖。   牧临川沉沉地盯着她,顾清辉唇瓣颤抖,猛然抬起眼,急切辩解道:“不、并不全是这样的,文殊你听我说。”   她性子一向冷淡,一开始的确是因为牧行简才勉强与他接触,可后来,在经年累月的相处之中,她是真的把他当成弟弟来看待的。除了那点被她深埋入心底的隐秘的恐惧。   将顾清辉的反应尽收眼底,牧临川沉默了半晌,眼睛像是被火燎了一下。他自小就聪慧,怎么会看不出来,只是一直装聋作哑,不愿相信罢了。   本以为嫂嫂是不一样的,可到头来不过如此。   少年漠然地想。   就如同他阿母,那个贱人。   “我知道……果然瞒不过你,你自小就聪慧。”   心知这时候再多的辩解都显得无力,顾清辉颓然抿紧了唇,半晌,才挤出几个艰难的字,含着些隐约的气音:“……对不起。”   牧临川静静地看了她许久,反问道:“嫂嫂,我有哪里比不上堂兄?”   “我比他好看,比他聪敏。我有哪点不如他?”   顾清辉疲倦地闭上眼,自嘲的苦笑,“你、你与他不一样。文殊,你、你很好。”   少年红瞳幽深,浓得发紫发黑,他黝黑的眸子如有云气旋开既和。   “然而就算文殊再好,你也选择了他不是吗?”   “嫂嫂,”牧临川忽然弯了弯唇角笑了,“其实今日,是文殊在赌,在堵你会不会为了成就堂兄的伟业而要了我的命。”   顾清辉一时哑然,脸上浮现出痛苦的愧色。   牧临川一向敏锐,惯会察言观色。只是他鲜少对她如此刻薄。而如今他的狡黠他的聪慧他的敏锐,都成了他刺向她的箭。   他则不以为然,满身鲜血地冲她微笑。   “很显然,”牧临川坦然地眨眨眼,“我赌输了。”他的眼里已经看不见任何隐痛,看不见任何软弱。   “嫂嫂,你知道吗?这同时也是我给你的机会。”   他站起身,眼睫微扬,如同美丽的蝶翅。语气轻而缈,如清晨的露珠,被太阳一晒,好似就蒸发成了水汽,荡然无存。   “其实文殊一直都想杀了你。”   “你与……阿母很像。”   .……   他的阿母。   牧临川几乎快忘记她长什么样了。只隐约记得她好像姓顾,与顾清辉同族。论辈分尚且还能算得上是顾清辉的姑母。从他懂事起,他心中就存有一个隐约而大胆的念头,他要杀了她。   杀了他的母亲。   这是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所以他将这个想法一直藏得好好的,深埋于心底,人前依然是那个乖巧的模样。   哪怕他阿母踹在他脸上,拖着他头发将他从床上拽下来的时候,他依然是那副乖巧的模样,还会小声地哄着她,说“阿母……阿母不哭,都是文殊的错。”   都是他的错,他是个不该出生的孽种。   阿耶死后,阿母想要掐死他,在他面色铁青被丢进灌木丛里,险些断了呼吸之后,是一个婢女发现了他。人人都劝阿母忍耐,说宫里那位得罪不起,她若是不想看到他,将他送到寺里去就算了,何必自己亲自动手。   得知自己即将要被送到寺庙里去后,男孩儿想都没想立刻就去找了她。   “我要见阿母。”   男孩儿眼里露出几许迷茫之色。被仆妇拦在院门前,他做梦也没想到阿母要将他送到寺里去。他胆怯不安地想,难道是他这个孽种,这个贱。货表现得还不够好吗?他徒劳地张了张嘴,哑然无声地想。   仆妇眸光微动:“郎君请回吧,女君如今不见人。”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仆妇眼里一闪而过的慌乱之意。他就像是一只喷吐出蛛丝的蜘蛛,不放过蛛丝上一点细微的动静,敏锐地感知到周遭任何的动静。   男孩儿默默转身退走了。   然而仆妇眼里那抹转瞬即逝的慌乱却在心底挥之不去。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心中的疑窦也越来越深。明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他还是转身跑回了院子里,推开了仆妇,冲进了屋。   仆妇在尖叫,她也在尖叫。   她捂着胸口,从帐子里坐起,一向姣好美艳的面容扭曲了。   他站在原地,目光落在了帐子里,久久未曾出声。   他看到了帐子里两具白花花的□□,赤条条的,像是纠缠在一起的蛆虫。那其中一条,就是名为阿母的女人,女人坐拥着被褥,大声尖叫,愤怒地质问是谁放他进来的。   她激烈地晃动着,全身上下白得就像是猪肉。   他胃里忽然一阵翻涌,当着她的面吐了出来,吐得昏天黑地,跌坐在秽物中,直到脸上重重挨了一巴掌,被人拖了出去。   阿父死后,或许是不甘寂寞,或许是绝望之下,选择了自我放逐,一个又一个男人成了她的裙下之臣,入幕之宾。   可即便如此,他也爱她。   他爱她。   她偶尔也会对他笑,露出温和又慈爱的笑容,摸着他的头,轻声道:“好文殊,乖文殊,上次那个,再给阿母表演一次好不好?”   男孩儿点点头,撩了衣袍跪在地上,歪着稚嫩白皙的脸蛋,在地上爬来爬去,奶声奶气地汪汪学狗叫。   女人极为快意地大笑出声,笑得眼泪都自眼角渗了出来,她难得软化了语气,摸着他的脑袋,像是摸着一条狗的皮毛,目光像是透过他在看着那个宫中的九五之尊,那个强奸了她,毁了她人生的男人。   他毁了她,她就让他的儿子当狗。   “你就是个贱货,知道吗?”   男孩乖巧地点点头,适当地露出了几许胆怯与依恋:“知道了,文殊是贱货。”   他何尝不知道她在贬低他,可谁叫他爱她。   梦里,他蜷缩在她怀里,蜷缩在她的双乳间,温暖的子宫里,像是吸吮着母亲甘□□汁的婴儿,感到无限的安心。   在入宫后不久,她依然不改下贱放荡的本性,与人私通诞下两子,最终被阿父剥了皮。   “殿下!殿下!不能进去!”宫婢行色匆匆地追逐在他身后大喊。   他充耳不闻。   女人斜倚在榻上,她云鬓半挽,解开了小衣,正抱着孩子哺乳,露出半抹雪脯,在日光下白得晃眼。   看到他来,她神情冷淡,目光落在他身上时就像是在看什么垃圾。自从那天他撞破了她与他人苟合之后,两人之间身为母子的最后一丝体面也荡然无存。   “你过来做什么?”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胸前看。   他名义上的弟弟,那一节胳膊一节腿,就像是拼接而成的一坨一坨肉。襁褓中的婴儿只知道闭着眼任由本能驱使去吸吮母乳,贪婪丑陋得刺眼。   可她的目光投在他身上的时候,却满怀无限的轻柔蜜意,仿佛在看什么至高无上的宝物,她轻拍着“它”的脊背,微笑着唱着歌儿,那是面对他是从来未曾有过的温柔。   他又感到恶心,又觉得嫉妒。   不久之后,就悄悄溜进了内室,摔死了“它”,神情冷淡,居高临下地看着“它”真的化作了一滩烂肉。   .……   “这是谁?”少女看着从自己身前走过的男童,惊讶地低声询问。   他乌发披肩,天生一幅冰雪之姿,红瞳如血。   “这是太子殿下。”身旁的宫婢低声道。   尚且年幼的顾清辉微微一怔,目光中不由含了几分同情之意。这便是那位生母被陛下处死的小太子吗?   众人都怜悯他幼年丧母,可从来没有人知道,他一直想杀的人都是阿母。   从那天撞破她与外人私通后,他日日夜夜都会梦到这一幕,醒来即吐。渐渐地,他都会做梦,梦到杀了她。杀了这个对阿父不贞的荡妇。   他提着长剑,浑身是血,高傲地切下了那象征淫贱的。   或许是她鲜少哺乳他,他自幼就对女人的这一部位有几乎着迷的执着,他厌恶女人身上这二两肉,却又无法自拔地沉迷于此。   可惜牧欢快他一步杀了她,他只好接受了这个现实,好在顾清辉和她很像,她们同出一族。少女会苦笑着叫他“文殊”,清丽又高傲的少女会低着头,耐心地叫他念书识字。一举一动无不满足着他心中对于“母亲”这两个字的向往。   哪怕明知道少女接近他只是为了牧行简,可他还是甘之如饴,着魔般地迅速沉溺了进去。   “还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吗?”   很快,他的学识就超过了她。   但他依然装作不胜其解的模样,水润的双眸依恋地看着她,“此处文殊尚有些许不懂,嫂嫂能再同文殊讲讲吗?”   她便会了然地微微一笑,哪怕讲得口干舌燥,也从不嫌烦从不嫌累。   长嫂如母,她就像是母亲。   他爱她,如一个儿子爱着母亲那般爱着她。   记忆缓缓归笼,牧临川莞尔持剑,镶嵌满宝石的长剑,轻轻挑开了她的衣衫,眼里却清明无波。   他对嫂嫂向来便无男女之情,这一点,他分得很清。   顾清辉衣襟大敞,终于露出了惊慌之色,他歪着脑袋,像个再天真不过的少年一般笑起来,笑容有些羞怯。   “嫂嫂在害怕什么?在担心文殊强奸你吗?”   “不会的。”少年遗憾地摇摇头道,“我只是想割下嫂嫂的双乳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2-2719:45:35 ̄2020-12-2818:31: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行尸走脂肪5个;半夏草、米粒、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油鱼的鱼油、coria、云仙游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道年、末里20瓶;伊澜、意大利的罗大佑10瓶;coria8瓶;是仙女不是仙侍5瓶;念兹在兹4瓶;西格朗西、72秒2瓶;欧的不可、读者、谿谷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   只是杀个人罢了。   像从前那般,随性而为。   他杀了那么多人,杀过他的仇人,杀过他的臣子,杀过他同父异母的亲弟弟,甚至他阿父都是被他气死的,有什么好犹豫的。   唇瓣微弯,扯出个讥诮的笑,对上了顾清辉黑白分明的双眼。   在惊愕过后,她好像终于认清了现状,她缓缓阖上眼,身体颤抖得厉害,认了命。   少年笑容满面,可称之为可爱: “不要这样看着文殊啊,嫂嫂。”   “嫂嫂,你这眼神到让文殊觉得自己是个畜生。”   他身上流着牧家疯狂的血,他心里好似有个黑洞,空虚得可怕,吞噬一切道德标准,一切七情六欲,一切为人为畜的区别。   没有任何人或事能够约束他,黑洞在随时随地叫嚣着,欲要破胸而出。   只有他踏出这一步,足可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或许会成为一个没有意识的,只知晓吞噬人恐惧的野兽也未可知。   很可惜,他不愿意被这种冲动所支配。   少年席地而坐,神情阴晴不定地看着手上沾血的长剑,沉默了半晌,这才开了口。   嗓子不复从前如云雀般的动人,喑哑如破锣。   “将王妃送回桂宫。”牧临川面无表情道,“托人去给长乐王送去消息,就说王妃已死于孤的剑下。”   顾清辉愕然地睁大了眼,剧烈地挣扎起来:“文殊!文殊你!!”   ……   是夜,石头城外,上京使臣来报。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已是约定俗成的规矩。而这一次,素有贤名的长乐王牧行简,却下令叫来使自城墙下丢了下去。   牧行简神情疲倦,眼下青黑,望着城外涛涛淮水。   男人嗓音沙哑,目光幽深,低喃道:   “明月,是我负了你。”   他何尝不知晓顾清辉对他用情至深。早在他决心将明月送入上京那天起,他就已经明了此举早晚会害死她。   就算她不死,他为了师出有名,亦会打出“辱臣妻”的名号,将她往死路上逼。   这数十年的夫妻,纵使没有男女情爱,亦生出了割舍不断的亲情。   众将止步在他身后忧心忡忡,“殿下……节哀啊。”   “若王妃知晓定然是要担心的。王妃今日是为大义而死,殿下更应振作起来,杀入上京,取那暴君的项上人头,替王妃报仇!”   牧行简沉默了半晌,这才转过身来,眼里泛着红血丝,明显是已经痛哭过一场。   看得众人心中五味杂陈。   “诸位将士的好意,仆已知晓。”男人沉声,嗓音铿锵有力。   “仆绝不会辜负诸位将士的信赖,从明日起,将有一场硬仗要打,还望诸位将士能助我一举攻破上京!!”   霎时间呼喝声如浪潮般,一波接一波。   江涛如雷鸣震天响。   “我等愿誓死追随殿下!”   “攻破上京!去那暴君项上人头!”   永熙八年六月二十八日。   长乐王牧行简以“辱臣妻”之名攻入了上京,直言牧临川枉顾人伦,强行扣押了入京省亲的长嫂顾清辉,将其折辱至死。   上京防务空虚,这场毫无悬念的战役无需赘述,未几,荆州铁骑便踏破了城门,长驱直入。   入城之后,牧行简未多加耽搁,便沉声向左右随从下了命令,军中各分出一批人马,前往诸位大臣府邸扣押家眷。   至于牧行简本人,则亲带其宿卫亲兵进宫南门。   荆州的铁骑一路东下,踏破了王城,嘉木成灰,血流成河,多少亭台楼阁,竞付之一炬。   熊熊烈火在倾颓的宫室间燃烧,余烬点点的灰屑如云般飘洒在王城上空。   少年天子,衣衫褴褛,衣摆被火舌吞烧了大半,残破染血。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   少年面无表情地提着金错刀,猩红的眼中如古井无波,丝毫未被王宫中这震天的哭声所惊扰。   “陛、陛下!!”   或有内侍,或有宫婢,或有他的妻子,在宫道上遇到他,泪流满面地扒着他的衣角,求他带上他们一同逃命。   “好啊。”   少年眨了眨眼,挤去了眼睫上的血珠,露出个堪衬惊心动魄的艳冶微笑。   手起刀落。   鲜血飞溅。   这并不是他的修罗地狱。   相反这是他的盛宴。   眼看着身前的妃嫔睁大了眼,头颅滚了几圈,落入熊熊烈焰中。   少年捂着脸,眼眶通红,泪如雨下。   “是孤之错,是孤之错啊。”   “孤不忍尔等落入叛军之手受辱而死。”少年被发跣足,一边走一边大声嚎啕,“愿来世尔等不要再入这帝王之家。”   正如所有亡国之君,不忍见自己妻子儿女受辱,而提剑亲手砍死了自己妻子一样,少年眼睫上挂着一串泪珠,手起刀落之时却未曾见迟疑。   他杀得几乎失去了理智,胸腔中的心脏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心跳之声。   全身上下的血液,好像一同往脸上与头上冲。   少年脸上泛着不正常的嫣红,呼吸滚烫而急促,猩红的眼中迷离癫狂。   这里才是他的盛宴。   他早就知道,活着并无任何意义。   他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刻。终于等到了拉着所有人入火海入地狱为他陪葬的这一刻。   ……   自从牧行简驻守石头城中的那一天起,拂拂就没睡过好觉了。   将刀垫在枕头底下,拂拂双目炯炯,日日夜夜严阵以待,等着叛军攻破上京的这一天。   “哐当!”   门被人从屋外狠狠撞开。   方虎头突然一身是血,神情冷冽,厉声呵斥道:“拂拂!快随我俩走!”   “方姐姐!袁姐姐!”看到方虎头与袁令宜一身是血的出现在,拂拂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差点儿闪了舌头。   就连袁令宜也一身是血,少女窈窕身姿被长裙所裹,勾勒出纤细的腰身,乌发直垂臀际,发间血色星星点点。   袁令宜柳眉紧蹙,眉眼沉而利。   她提着一柄长剑,全然没了从前那副文静羞怯的模样,此时青竹雪松,一身的铮铮傲骨险些晃了拂拂的眼。   饶是不合时宜,拂拂也忍不住怔怔感叹。这就是古代正儿八经的世家女吗?文能提笔,武能提刀,坚韧不屈。   “你们怎么还没走?”拂拂语无伦次地问道。   她明明一早就通知过方虎头与袁令宜啊。   方虎头抹了把脸,冷声道:“啰嗦什么?快跟我走!”   拂拂一怔,没有动。   方虎头还以为她是吓傻了,皱紧了眉。   眼下情势非比寻常,只好又耐着性子,劝慰道:“别怕。我出生军户,自幼生活在边关,足以保你二人周全。”   “是啊。”袁令宜也难得露出了几分焦急之色,朝拂拂招了招手,“拂拂,快随我们一道儿离开吧。”   “你是王后,真以为叛军入城他们会放过你?”   “现在不来,不过是因为不知道你在此处。”   “可是……可是。”拂拂跺了跺脚,急得浑身冒汗,“我还不能走。”   方虎头一愣:“你这什么意思?!”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别告诉我,你是要去救牧临川?”   “陆拂拂!!”方虎头气得几乎七窍生烟,“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还想去救他?!他是给你下了什么迷魂药?你疯了不成?”   “对不起,方姐姐,袁姐姐,我、我不能走。”拂拂一咬牙,鼓起勇气伸手把方虎头与袁令宜往外推,磕磕绊绊地道:“我说不清,对不起,但是我必须要救他。”   “你疯了?!这昏君将你打入冷宫,一连数日问不闻不问,你还要救他?你犯贱不成?”   是挺犯贱的。   “对不起,”拂拂愧疚得几乎不敢抬起头去看方虎头的眼睛,“但我有我必须要做的事。”   方虎头被她的冥顽不灵气得不轻,火爆脾气上来了,指着她鼻子道: “陆拂拂,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跟不跟我们走。你是选择他,还是选择我们?”   “你可想好了。他是皇帝,人人都想要他项上人头交差。若是跟着他,你就休想再活着逃出这王城。”   拂拂摇摇头,继续咬着牙将方虎头和袁令宜往外推:“我意已决,方姐姐、袁姐姐你们快走罢。”   眼看推不动,方虎头像扎了根一样,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   拂拂着急地抬起眼道:“再不走就都走不了了。”   一抬眼,就对上了方虎头黝黑的双眼。   “……好好好。”方虎头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嗤地笑出了声,“本来以为你聪明,没想到却还是脑子糊涂,自甘下贱。”   “既然你选择了他,那你就去!”   “就当我和袁令宜从来没来过,也从来没认识过你,到时候死在叛军手下,被□□至死的时候,还希望你别哭。”   袁令宜面色微微一变:“虎头!你在乱说些什么呢!”   方虎头勃然大怒:“别拦我!”   她一时心急,眉眼冷厉,言辞峻烈,口不择言起来:“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作什么春秋大梦?还舍不下这荣华富贵?”   “拂拂。”袁令宜急得额头冒汗,“你别闹了,快随我们走吧,叛军入城,岂是小事。”   拂拂往后倒退了一步,苦笑着摇了摇头:“袁姐姐,你走吧,我已经下定决心了,就算今日死在这儿也不后悔。”   “拂拂……”袁令宜怔住了。   突然意识到少女是认真的,她并不是率性而为。至少陆拂拂她眼里闪动着冷静与无畏的光芒。   牧临川那小暴君值得她白白送死吗?   袁令宜想不通,沉默半晌,知晓一时半会儿劝不住她。她与方虎头的性子大不相同,出生世家,行事更为细致周到,所思所想也比旁人要深。   此时不是再纠缠下去的时候,再拖下去三个人都走不掉,袁令宜咬咬牙,不再啰嗦,拽住了方虎头,又看向拂拂,涩声道:“那你多多保重。”   眼看方虎头与袁令宜离开,深吸了一口气,拂拂飞快关上门,冲到了矮柜前,翻箱倒柜地翻出了一件宫婢的服饰换上,又捞起了一只早已准备好的包袱。   胡乱理了理散乱的鬓发,拂拂这才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   自嘲地笑了笑。   出息点儿。   好了好了,不能紧张,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深吸了一口气,拂拂猫着腰儿,抱着包裹悄悄地从侧门溜了出去。   好在永巷地位位同于冷宫,鲜少有兵士到这儿来,即便看到她,只当她是个普通的小宫女,也不欲多费心神与她计较,就这样放她过去了。   牧行简打进来,定要先去牧临川的寝宫,此时,昭阳殿内外重兵防守,拂拂也不敢进去。只在外围远远地看了几眼,见这些兵士们神情凝重,心里顿时就有了计较,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昭阳殿。   看这些兵士的反应,就知道牧临川那小暴君不在昭阳殿里了,问题是现在王宫里这么乱,她也不知道牧临川究竟跑到哪儿去了。   拂拂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在王宫里四处乱转,一颗心高高提起,就是不见牧临川的身影,气得鼻子差点儿都歪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到处乱跑。   “陛下呢!”胡乱逮住一个内侍,拂拂大声问。   内侍一脸惊恐地看着她,明显是已经吓破了胆,连连摆手说自己不知道。   拂拂:……   她甚至有理由怀疑这内侍吓得根本没听清楚她在说什么。   无奈之下,拂拂只好放开了他,让对方收拾金银细软跑路去了。   心里“蹭蹭”升起一股无名暗火。   都是这小暴君平常不管事。宫中这些宿卫亲兵、苍头官僮早就被上京的微雨燕飞,靡靡歌舞摧折了心志,软成了秦淮水。   此时威赫肃杀的荆州铁骑一入京,这些人早就被吓破了胆,叛军一打进来,竟然连个像样的反抗都没有,如树倒猢狲散,全都奔着逃命去了。   这样的素质,不亡国真是有鬼了。   她现在简直是在跟剧情争分夺秒。想到原书里牧临川的结局,拂拂不由生生打了个哆嗦。   牧临川在原书里死得非常惨,简直可以说得上是作者在报复社会。   男主牧行简攻破上京之后,下令牧临川头值千金,邑万户,亦可凭借身上各肢体论功行赏。   当牧临川被发现后,一众兵士一拥而上,将其大卸八块。最后正如楚霸王项羽一样,被乱刀分尸,甚至还出现了为抢得牧临川遗体而自相残杀的闹剧。   牧行简全无兄弟之情,其狠辣果决的一代枭雄气质使人胆寒。而牧临川,这颍秀漂亮,简直是会聚天下之灵气生成的少年天子,最终被乱刀分尸的下场,也实在令人唏嘘不已。   有陆拂拂这个变数在,拂拂当然不可能坐看牧临川这小暴君被人切成好几段。   ……   砽蹬蹬的马蹄声如雷鸣。   数千荆州铁骑在牧行简的带领下,自宫门长驱直入。   夜色已深,空中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长刀铠甲被水洗的发亮。   牧行简手勒缰绳,轻“吁”了一声,在宫门前站定,环视了一圈手下众宿卫亲兵。   马蹄轰隆隆,奏和成一支肃杀雄浑的鼓点,激起雨花飞溅,冲淡了地砖上残留的血迹。   此时一白发老将翻身下马,捻须高声询问道:   “殿下,那小暴君究竟是杀是留?!”   此人名唤陈郸,有神力,能轻而易举拉三石弓,力能扛鼎,随牧行简一路南征北战,随侍军前,很是得其信赖。   牧行简眼睛眨也未眨,沉声说:“杀了。”   又调转马头,环顾了一圈在场诸亲兵,沉而有力道:“我在此与诸公做个约定。今日谁若能取的牧临川项上人头,赏千金,邑万户,若得其一体,也必加官封爵。”   此话一出,士气大振,喊杀声震天。   雨水将战马长鬃冲刷得油光发亮,肌肉线条在火把的映射下,起转承合,锋棱尽显。   牧行简亦在此时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踏入了哀鸿遍野的王宫中。腰上佩剑与身上轻甲相撞,交织出珠玉错落之声。   ……   这一路,拂拂不敢走大路与人潮相撞。   人人都忙着出宫逃命,唯独她一人逆流而行,简直是人群中最闪亮的那颗星,叛军不注意到她都难。   攥紧了手上的包袱,企图从这上面获得为数不多的勇气。拂拂一瘸一拐地继续往前走,徒劳地在人群中搜寻着牧临川的身影。   刚刚她被人撞了个屁股墩,脚也崴了。   拂拂不敢走得太快,每走一步,脚上就传来一阵抽抽的钻心之痛,疼得拂拂在心里默默哀嚎,大骂贼老天,简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闭上眼,拂拂深深吸了好几口气,不断安慰自己。   坚持坚持,为了幺妮。   然而,这小暴君的国都亡了,她真的还能将他改造成一代明君吗?究竟是为了幺妮,还是为了旁的什么,拂拂不敢深究。   又不知走了多久,前方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尖叫声。   拂拂神色一凛,抱紧了她的小包裹,定睛往前一看,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但见不远处火光冲天,红光四溢。   面前那个一通乱杀的……   那那那那不正是牧临川吗?!!   拂拂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拨开人群冲上前,冲上前时才发现牧临川的状态很不对。   少年半垂着眼睫,脸上的血迹在火光的照耀下尤为触目惊心,他眼角泛红,似是痛哭了一场,猩红的眼里空茫而木然。   她刚一冲上前,牧临川竟然提刀就砍。   拂拂一个踉跄,差点儿摔了一个屁股墩,忙爬起来。   “陛下?”   “陛下?”   拂拂吞了口唾沫,趁其不备夺了他的刀,凑到他耳朵边大声呼喊。   少年却如同梦游,又如同高|潮了一般,脸色潮红,浑身直哆嗦,看起来荡漾得不行怎么喊都喊不醒,拂拂揪着他耳朵,急得浑身冒汗,干脆又换了个叫法。   “喂!牧临川!小暴君!”   “醒醒!”   眼看这些都不管用了,拂拂深吸一口气,扯着嗓子大喊道:“文殊!!”   文殊。   这一身振聋发聩的喊声简直像是从天际传来的那般。   牧临川微微拢紧了眉,费力地在一片血色中,辨认出了个熟悉的身影。   少女像是置身于血雾中,眉眼隐约看不真切。   她好像很焦急,抓着他肩膀努力摇晃。   文殊??   他已经多久没有从除顾清辉以外的人口中,听到这个称呼了。   这两个字从她嘴里吐出,却仿佛带着巨大的魔力,心里像是被什么走珠滚过一遍,颤抖得厉害,他又惊又悸,睁大了眼,终于清醒了。   少年眼里慢慢恢复了焦距,清明的双眼落在她身上,忽然挑起唇角笑了一下。   “好吵。”   “你声音就像是在打雷。”   清醒了?   拂拂睁大了眼。   顾清辉这称呼竟然这么有用?忽略了心底那点儿微涩,拂拂回过神来,听到这一句,气不打一处来,涨得脸都红了:“你有病吗?我来救你,你就这么对我的?”   牧临川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愕然地说:“你来救我的?”   那眼里满是怀疑和不信任。   少女气恼地涨红了脸:“错了!我是来救猪的!”   气死了气死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那一腔的担忧在遇到牧临川后,成功地化为了愤怒,拂拂也不知道为什么,气得鼻子都快歪了。   然而,牧临川竟然笑了起来。   少年哈哈大笑,捂着脸,笑得跟帕金森患者一样,身体直抽抽。   “喂……喂……”拂拂看得心惊肉跳,“你……没事吧?”   发现自己亡国了难过疯了?   “你不该来的。”   少年捶地大笑,笑完了,长长地舒了口气,微笑着看着她,眼里闪动着柔情蜜意与……淡淡的杀意。   “阿奴。”舌尖轻佻地吐出这两个亲昵地过分了的字眼,牧临川捡起地上的错金刀,眸光熠熠生辉。   拂拂警惕地一蹦三尺高,往后倒退了两步,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牧临川你、你疯了,你想干嘛?”   她竟然连陛下都懒得喊了,或者说懒得再同他装样子了。   “我想干嘛不是很明显吗?”牧临川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笑道,“阿奴,叛军入城,你身为王后,他们定不会放过你。”   “我不忍你受辱,只好出此下策了。”   那一瞬间,拂拂真的觉得牧临川疯了。   她也疯了。   她竟然来救一个疯子,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刷——”   细微的破空之声。   他抽出了明光烂烂的宝刀,刀刃对准了她的胸膛。   少年乌发垂落在颊侧,鲜血将长发凝结成了一小绺一小绺。   她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他干裂的唇瓣,白玉似的肌肤因为缺水干燥到起皮,像是陶器上的条条纹路。   他低垂着眼,嗓音又如山间求偶的云雀那般动听了。   “阿奴,别怕,很快,很快,就好了。”   他会怀抱着她同坠地狱。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2-2818:31:05 ̄2020-12-3015:09: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蓝lian雨2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等风起、行尸走脂肪3个;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岭2个;云仙游、江湖人称拉狗、米粒、大胡子甜甜圈吞噬者、禁色、珉七、白井咲良、鹭点烟汀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恶恶0522、呀勒呀勒daze、皎色蔷薇、叮叮叮当40瓶;滾動的橙、顾龚秋、qio30瓶;林宪明、幽月、林叠字20瓶;麻薯、乖,你没了12瓶;·时笙·、我要八个机位的吻!、火女十七、帝清、益禾堂烤奶就是坠吊的、丿妖丶狐、阿陌YG10瓶;鹭点烟汀9瓶;默默无闻7瓶;雯韵、鄄霎6瓶;freshtalkm5瓶;tn_nb4瓶;江桥、OWktsu、红烧肉肉、伍.2瓶;O、岳绮罗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她眼睛很大,黑白分明的眼惊愕地看着他。   少女的眼型像是初春的杏子,甚至想让人轻轻在眼角咬上一口,看看是不是如想象中般清甜解渴。   她好像还处于不可置信,惊疑交加之中,她甚至都没明白自己的处境。   他可是会毫不留情出手杀了她的。   只要他的刀刃再往前一寸……她就会死在他面前,从她脖颈中喷涌而出的鲜血将会泼入他怀中。   他们会在地狱永生。   “……算了。”   刀刃冷不防地一收。   牧临川忽然扯动了唇角,抿紧了唇,一副大感乏味,兴趣缺缺的模样。   推了她一把,垂下眼,漫不经心道:“你走吧。”   “孤坐拥后宫三千佳丽,万万没想到竟然只有你一人来救我,看你尚且还算忠心的份上,我给你指一条明路。”   少年把玩着金错刀,“去千佛窟,千佛窟内有一条运尸的暗道。”   拂拂整个人都是懵的,回过神来,下意识脱口而出道,“那你呢。你不跟我走吗?”   少年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看着她的目光里有悲悯有好笑,像是高高在上地在俯视着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   牧临川勾着唇角嗤笑了一声,“我?我当然是在这儿等着我亲爱的堂兄了。”   ……   听到这一句话,拂拂几乎快抓狂了。   她简直恨不得撬开他脑壳,看看他脑子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现在还是叛逆的时候吗?   “你有病吗?”拂拂又惊又怒,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你见到牧行简你还能活吗?”   “你知不知道牧行简他下了什么命令,他说凡是取得你任意一体的,都能加官封爵。”   “是吗?”牧临川冷淡地扯动了嘴唇,不甚在意地低下眼继续把玩着手上的错金刀。   啊啊啊啊   拂拂深吸了一口气,胡乱抓了抓头发,告诉自己要冷静。   “你跟我走。”   “和你走?”牧临川抬起眼,目光轻薄流散,“你凭什么认为孤要同你走。”   “想拯救孤吗?”少年眼底含着些隐约的怜悯和嘲弄,“阿奴,你从前不是很机灵吗?怎么现在又变得如此自大了?”   拂拂麻木了,甚至想干脆一棍子打晕这个不合时宜发疯的变态算了。   在大事上,陆拂拂从来就不是个瞻前顾后的人,说干就干。   弯腰随手捡起地上一块碎砖,拂拂掂量着,心里有些打鼓,也不知道这一砖头敲下去会不会敲出事儿来。   然而,偏偏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跑来一队带甲兵士来。   这些带甲兵士军容赫赫,步伐整齐统一,面不改色地踏过地上残破的琉璃瓦,轻甲相撞,发出沉闷而用力的咚咚轻响,如鼓点齐鸣。   “这里!!”   为首的将军挺剑长立,目光四下环顾了一圈,悍然厉喝道,“你、你!去那边儿守着,把这里都围起来!”   牧临川神情未变,笑吟吟地看向了陆拂拂:“你还不走?你不想给孤陪葬吧?”   这些兵士还未发现火光阴翳下的两人,但这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拂拂咬了咬牙,看了眼这些训练有素的荆州兵,又看了眼从容跌坐在地上的牧临川。   “我……”   “我……”拂拂知道她这话说出去没什么说服力,连她自己都没多少底气。   牧临川说对了,她确实不愿意给他陪葬。   现在这个情况,打晕了他拖走明显不现实。   “系统??”拂拂在心里尝试呼唤系统。   可回应她的却只有一片无声的沉默。   仔细算算,系统已经装死快装了有三个多月了。   非常时刻,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将手里的碎砖一丢,拂拂咬咬牙,看了眼牧临川,丢下一句:“我回头再来。”   匆忙猫着腰,提着裙子,飞也般地逃离了现场。   自然也没有看到,少年眼里那浓郁的嘲弄之意。   收敛了唇角的讥诮冷笑,牧临川抬起眼,迎向了朝他小跑而来的军士。   他丝毫不意外陆拂拂的选择,人皆是贪生怕死之辈。   那军士微微一怔,抓到了牧临川的喜悦顿时被惊愕所荡开。   少年从容席地而坐,平静地朝着来人投去一瞥,唇角微翘,流泻出淡淡的冷意,低垂的眼睫似是蒙了层淡淡的血翳。   熊熊烈火在他身后烧灼,雕梁画栋,画彩仙灵尽数毁于一旦,时不时传来木石坠地之声。   犹如地狱业火。   这些军士并非牧行简身边的王府亲兵,素质参差不齐。   面前这个名唤李大瑞,湘州人氏,家贫,目不识丁,却有一把子蛮力,投身军伍只为找个出路。机缘巧合之下,跟着牧行简一路打到了上京,攻占了王宫。   按李大瑞所想,这已经是他这一辈子最辉煌的时候了,却没想到会碰上面前这少年。   面前的少年,生就一双红瞳。虽年幼俊秀,却自有一番迫人的气势。   李大瑞一颗心已经七上八下地跳动起来,脑子里晕乎乎地反复回荡着一个念头,他、他抓到皇帝老子了?   李大瑞警惕地横槊而行,步步紧逼,颤巍巍的嗓音中流泻出几许紧张之意。   “陛、陛下?”   少年牵动唇角,“嗤”地一声笑开了。   那笑容里几分讥诮之意,勾得李大瑞面色涨红,恼羞成怒,长槊一挥,架住牧临川脖颈。   只当他是看不起他,不由双目圆睁,怒喝了一声:“你这昏君,沦为俺的阶下囚了还嚣张什么?!”   少年偏着头,笑吟吟地看着他,语气倒是软化了下来:“将军神武,孤甘拜下风。”   倒也不反抗,只作出一副束手待擒的模样,一口一个将军更有些奉承之意。那双眼睁得圆溜溜的,眼睫微颤,看上去当真是无辜又温驯。   李大瑞惊疑不定地看着他,目光在少年白皙的脖颈上扫了几圈。   “头千金,邑万户”这六个字一直在脑子里直打转。   他向来有一把子蛮力,在军中也算骁勇善战,此番随着牧行简一路攻入上京,斩首禁军无数。   可砍皇帝老子的头……李大瑞还是有些迟疑,不敢下手。   那少年天子坦然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还不动手?”   少年似笑非笑道:“孤这颗人头,堂兄想必花了大力气来买吧。”   李大瑞心里更是直犯嘀咕。   都死到临头了,这昏君还如此镇定,难不成是有诈?他看上去脑子不大灵光,实际上也是个心细如发之人。   扭头一看,不远处火光绰绰,不少军士正在厉声责问宫人想要打探出牧临川的消息,他若是砍了他的脑袋拿去邀功,难保半路上不会被人截杀。   如果他们要抢他军功   李大瑞定了定心神,正琢磨着拿他怎么办之际,不巧,有一同行的军士,提步走了过来,一拍他肩膀,“嘿”地一声笑出来,“怎么一人待在这儿?不想捉到那暴君换军功了?”   那军士本存着揶揄嬉笑这意,却没料到李大瑞大喝一声骤然挥槊暴起。   “滚开!!”   长槊含着血腥之气扑面而来,若不是那军士反应极快,差点儿就被削了脑袋!   “操……操!”   那军士回过神来,勃然大怒,惊的差点儿跳起来:“李大瑞,你疯了不成?!”   一抬眼,对上男人泛着红血丝的双眼,狰狞的面目,如同一条护食的饿狼。   这军士有些没反应过来,顺着李大瑞身后看去,顿时大惊:“这……这是……这是陛下?!!”   “你捉到陛下了?!”   “轰”一声巨响,李大瑞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不能、不能让别人抢了自己的军功,千金银钱,万户封地都是他的。   陛下……   这可是陛下啊。   同伴咕咚咽了口口水,如坠梦中般地往前走了几步,仿佛也看到千金赏钱在向自己招手。   “喂,李大瑞我们商量个事——”   同伴扭过头,扯出个讪讪的笑,话还没说完,心口突然一凉,那柄长槊已经洞穿了他的心肺。   同伴被自己亲手所杀,李大瑞却如同一头发怒的公牛,拔出长槊,四下里疯狂挥舞着:“休想!俺告诉你休想!陛下是俺的!是俺的!”   是他捉到牧临川的,谁都抢不了他的军功!   方才打入王宫时刚经历过一场厮杀,正是头脑发热的时候,又活捉了牧临川,李大瑞脑子嗡嗡直响,仿佛能听到热血在血管里汩汩作响的动静,杀意难耐。   然而刚刚这一番动静已经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远远地正看到李大瑞正与人说着话,说的好端端的。突然大吼了一声,挥出了长槊。   众人见之心里咯噔一声,大叫正欲上前拦阻,却慢了一步。   眼看着李大瑞突然暴起杀了同袍,这一副状若疯魔的模样,其他人震悚地团团围了过来。   “喂!李大瑞!”   该不会是在这个时候炸营了吧?   在场的军士霍然变了脸色。   “炸营”即是“营啸”。营啸往往发生在夜半,常常是某个军士忽然无故大叫,或是因为噩梦,或是因为什么旁的原因,最终导致整个营地的士兵像着了魔一样,疯狂大叫互相撕咬不休,转瞬之间,整个营地都将陷入歇斯底里,自相残杀的状态。   归根究底,还是平日里精神压力太大,距离崩溃只在一线之隔。   他们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兵了,见李大瑞这模样,心里纷纷暗叫了一声不妙。   “不对!不对!不是炸营!”忽而有人欣喜若狂地指着李大瑞身后,大叫道,“是陛下!是牧临川!抓到牧临川了!”   这一声狂啸非但唤回了李大瑞的理智,也摄住了其他人的心神。   李大瑞猛然回神,双眼却对上了其他同袍贪婪狂喜的目光,不由大惊失色,挥舞着长槊,大声呼喝道:“这是俺抓住的!陛下是俺的!!”   可却未料到,他身后一直安安静静,不曾多言的少年,陡然开了口。   “孤可不是你的。”少年换了个舒服点儿的姿势,支頤含笑道,“谁若是取得孤的项上人头,孤就是谁的。”   火烧得已经足够高了。   他不惮于再添一把柴。   众人更如梦中惊醒,似癫似狂地团团围了过来,   李大瑞的呼喝就迅速被狂呼的潮浪淹没了下去,显得如此单薄。   “抓住牧临川了!抓住牧临川了!”   “我的!我的!”   眼看自己的呼喊声起不到任何作用,李大瑞发出一声震天长啸,红着眼睛挥舞着长槊企图拦下众人,抢下本独属于自己的军功,却收效甚微。   一沾了血,众人更如同纷纷疯了一般,竟然当着牧临川的面自相残杀起来。   但凡谁要是敢靠近牧临川一边,俱都被众人撕咬着七手八脚的揪下来,捅成个血窟窿。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席地而坐,慢悠悠笑吟吟地看面前这一幕。   红瞳犹如冰凉的血玉,嘴角漫开令人心悸的笑意,看着原本威武的军士,纷纷沦为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争食不休的野狗群。   随着笑意越来越深,少年浑身发抖,呵呵哈哈地捶地狂笑不止,笑得乌发散落,脸上也渐渐漫上了红潮。   目光迷离。   这才是他的极乐世界。   这才是孤的极乐世界。   他将在此,焚身至死。   另一厢,悄悄躲在暗处的拂拂,脊背上淌下一层薄汗来,捂住嘴压抑住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叫。   她从来都没发现牧临川竟然有这么严重的自毁倾向。   那现在怎么办?   拂拂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这样下去,牧临川必死无疑。   拂拂不敢靠得太近,屏住了呼吸,一瘸一拐地悄悄跟在这些军士身后。   她大话都已经说出去了,现在又如何突破重围将牧临川带走?   就在拂拂欲哭无泪之际,不远处的队伍中突然传来了一阵骚动。   拂拂微微一怔,呼吸顿时收紧了。   她、她竟然差点儿把这么重要的情节忘了。   原著中,这些军士在抓到牧临川后,人心浮动,为了牧临川的项上人头,准确地说是,为了触手可及的荣华富贵,竟然自相残杀,打了起来,死伤了不少人。   眼看着不远处有人已悍然出剑。   拂拂心紧张得几乎快跳出了喉咙口,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从这一场闹剧中救下牧临川。   随着这些军士争执不休,闹出来的动静越来越大,就在这时,拂拂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破空之声,声如裂帛,仿佛无形之中“嗤”地一声,撕裂了这紧张危急的暗夜。   刷   一只鸣镝箭含着警示意味自众人头顶掠过。   于此同时,马鸣嘶嘶,轰隆隆的铁蹄声响起。   牧行简麾下老将陈郸已率一队铁骑悍然杀到。   看到底下的军士闹作一团,陈郸勃然大怒:“混账!”   又见这三支鸣镝箭并未起到作用,这些军士依然如魇了般自相残杀不止。   陈郸气沉丹田,大喝一声:“取我箭来!”   “咻咻咻”三响,三箭同时射出!贴着李大瑞脸侧直没入身后的宫墙!   “锵”箭尾因劲力嗡嗡乱颤,抖了两抖。   其余两箭,一箭没入一兵士心口,另一箭没入一兵士大腿。   众人已杀红了眼,又有何用。   一旦炸营,极难迅速安定下来。   陈郸眼见阻拦不成,眸色一沉,将手一挥,亲率身后铁骑,冲入人群中。   荆州铁骑如钢铁洪流倒灌入人群,以摧枯拉朽之势,将众人冲散于铁蹄之下鲜血、哀鸣、火焰,立时交织成一幅地狱之景。   杀红了眼的众人这才回神。   李大瑞目光落在陈郸身上,见起一身铠甲,高头大马,面色颓然,失魂落魄地念道:“我、我的……”   陈郸蓦然大喝,一双虎目射出炯炯寒光,怒道:“你的?!”   “你们的?!”   被他这么一瞪,李大瑞心生惧怖之意,苍白的唇瓣连连哆嗦,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陈郸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走到了牧临川跟前。一双虎目肆无忌惮地在少年身上走了一圈,面色很不好,看上去颇为不满。   却还是一拱手,大喝道:“陛下。”   少年眼睫微颤,微微一笑,“将军。”   少年摇摇晃晃站起身,挽起肩头如水般的一捧乌发,露出脖颈,另一手作了个“请”的姿势,全然一副引颈待戮的模样。   “听闻兄长欲以千金买我项上人头?”   “陈将军,请吧,”少年哈哈大笑,“孤这颗人头给你!拿去!”   陈郸眼里掠过一抹惊愕之意,又迅速被厌恶所替代了。   陈郸面无表情地冷笑道:“捡来的军功,仆不稀罕,还请陛下好自为之吧。”   话音未落,身后已传来些骚动之声。   “闭嘴!”陈郸转身暴喝。   这些方被镇压的军士咬着牙,纷纷露出不甘之色。   他们并非陈郸所统的兵帅,也非是荆州兵。   长乐王开出如此丰厚的条件,将他们如何不心动。他们虽然也曾耳闻陈郸治军严酷,但在千金万户的利诱之下,终还是有人铤而走险,咬牙低声道“将军、将军明鉴,这昏君是我等抓住的。”   陈郸不稀罕,他们还稀罕!   既有一个开头,余下的将心一横,纷纷附和。   “说的是!”   “我等并非将军手下的兵!将军何以如此待我!”   陈郸不怒反笑,按剑朝天,傲然大笑道:“嗤,你们的??”   拂拂被他笑得莫名心悸,眉心急急一跳。   陈郸忽然大步走到了牧临川面前,抢过身旁随从一把利斧,一斧子将少年双腿直直斩断!!   鲜血喷涌而出,令人震怖的不是陈郸猝然发难,而是少年竟然眼睛眨也不眨,冷酷地看着自己这一双腿被斩下。   双腿分离的剧痛袭来,少年像只受伤的野兽一般哀鸣出声,眼前一黑几乎失去了全部意识,弓着身子在地上痉挛起来,额上如豆的冷汗密布。   那莫名的傲气作祟,少年下一刻直接恶狠狠地咬了自己手掌一口,待缓过神来,强忍疼痛,大笑不止,合掌大赞道:“老将军果然神勇。”   看都未看血流不止的大腿一眼。   只这一斧头少年就从一个完整的人,成了半个。   这一切来得太仓促,哪怕对原著剧情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拂拂还是一阵头晕目眩,眼前好似有大片大片的黑暗蔓延开来。   牧临川……这小暴君的腿……   相处了这么多时日,说没有感情那是假的。   她突然就有点儿站不住了,鼻子一酸,陆拂拂缓缓蹲下身,差点儿痛哭出声。不可思议地抬起红通通的眼,错愕又愤怒地盯着牧临川看。   甚至想一拳砸花他的脸。   他、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就算变态,干嘛这么作践自己?!!   原本骚动的人群陡然安静了下来。   陈郸哈哈大笑,弯腰捡起地上的断腿,竟然径自丢进了人群中。   “哈哈哈哈!嗟!拿去!”   血淋淋的断腿砸入人群中,李大瑞等人吓得魂不附体,连连往后倒退了几步。   陈郸信手揩去斧上血迹,声如雷鸣,震得人耳中嗡嗡作响。   “这昏君就在这儿,你们谁有胆子,自可取其任意一体,回去交差。”   他连连冷笑道:“这双腿,你们可有人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2-3015:09:37 ̄2020-12-3115:13: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gailnono2个;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江湖人称拉狗、蓝lian雨、晏終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江湖人称拉狗3个;晴天、云仙游、·时笙·、心动怜怜、乌木、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gailnono、珉七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爱66瓶;3663009859瓶;江湖人称拉狗、夕阳西下、茄子干20瓶;Geizhum18瓶;小小小胸软糖、33080986、WU、妈呀,太好看了、27609752、阿苑10瓶;482659189瓶;飞檐走壁7瓶;布奈、freshtalkm3瓶;李泽言老婆、宇宙超甜小可爱、373614622瓶;47390426、读者、真-不二、暴发户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寒风中,唯有火把猎猎作响,偶尔一声咴律律的马嘶传来。   远处,哭喊声似乎也远了,木质结构的亭台楼阁被焚毁,砸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动静,此时此刻,众人雅雀无声。   陈郸冷哼一声:“懦夫!”   径自走到牧临川面前,看着微微而笑的牧临川。   陈郸表情倒是有些变化,看着他的目光少了几分轻蔑,多了几分复杂。   虽说如此,还是扯过这位昔日尊贵的少年天子,一路上了城头,将其示众。   声若洪钟,气若雷鸣般地大吼道。   “牧临川在此!”   又不忘驱使左右随从。   “通知大将军,老夫已捉到牧临川,还不快去。”   李大瑞浑浑噩噩地跟着兵众拥上了城楼。   看着被陈郸扯着,依然面不改色,莞尔微笑的少年天子。   这明明是他抓住的啊。   他嗓子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眼里也渐渐地只剩下了牧临川一人,几乎魇住了般喃喃自语。   这分明是他抓住的。   身旁的兵士将槊一横,厉喝道,“嘴里嘀咕什么呢?肃静!”   李大瑞却忽然如疯了般,一把将那兵士推到在地,一路狂奔上了城楼。   “喂!喂!你干什么!!”   “快!快拿下他!!”   男人却如同发了狂的狮子,“啊啊啊啊”地狂吼不止,劈手夺过枪矛之类的东西,砸在了地上。   身上接连被戳出数个血窟窿,也依然狂性不减,鲜血好像更激发了他的血性。   这分明是他抓到的!谁也不准抢他的军功!他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转瞬功夫,李大瑞就已戟发怒张地冲到了城楼前,眼中红血丝密布,以不死不休之姿,将牧临川撞跌出了城楼!   李大瑞猝然发难,即便是陈郸也没反应归来,待反应过来时,牧临川已从城楼上跌落,砸进了下面堆得高高的尸山之中。   陈郸面色大变,一把攫住了李大瑞的衣襟,将其掼倒在地,对赶来的军士怒目而视道:“还不快下去找人!!”   此人神力冠绝于世,竟然将李大瑞摔得再无了气息。   趁着楼上短暂混乱之际,拂拂浑身发颤,猫着腰飞快地冲到了城楼下。   死在宫变中的宿卫宫人,堆得几乎快有山高了,古人杀贼,战捷陈尸,必筑京观,这尸山堆在城楼下本有威慑之意,奈何此时天气转暖,堆在一起没多时就散发出了令人几欲作呕的腐肉味。   拂拂头晕目眩,气喘吁吁地,扑倒在死人堆里,咬着牙飞快翻找着牧临川。   或许是系统怜见,还没翻上两三具,竟然真让她找到了从高处摔落,双眼紧闭看起来已没了声息的少年。   “喂……喂,牧临川……你还活着吗?”   拂拂手脚并用,几乎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将他从死人堆里拖了出来。   这一拖,拂拂怔住了,因为手下这轻的令她眼睛发酸的重量。   但她不敢耽搁,迅速收敛心虚,飞快抬起眼,注意着城楼上的动静,紧张得牙关直打颤。   好不容易才赶在军士冲下城楼前,将牧临川拖了出去,往道旁的花丛中一滚,抱着他,两人齐齐栽了进去。   这花丛平日里种得好像是蔷薇,乱刺深深地刺入了肌肤,拂拂疼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又迅速捂住了嘴巴,心里暗暗叫苦不迭。   近旁似有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传来。   拂拂大气也不敢出,她两只手搂着牧临川,又酸又胀痛,却不敢乱动,只害怕发出一点儿动静,都会引起这些军士的注意。冷汗浸透了掌心。   脚步声又走远了。   拂拂屏住呼吸,拼死拼活地将牧临川从花丛中拖出,又是拽又是背的,一刻也不敢停歇,匆匆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一边走,一边呼喊系统。   【系统!】   【系统!!】   几乎从她被打回永巷后,系统就开始装死,直到今天依然在装死。   【……】   安安静静。   拂拂额冒冷汗,甭管系统是听见了还是在装死,咬牙骂道:【系统,你再不出来,我可就没办法了。这任务还做不做了?】【都这样了,天王老子也救不活吧。】别说大出血成这个样子了,又从楼上摔下来,又摔进死人堆里,光是感染发炎就够人喝一壶。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威胁终于起了作用,系统终于不再装死了。   【请问宿主是否要清空当前积分,兑换一次伤口处理?】她还有积分?拂拂惊愕莫名地想。   【有的。】系统顿了顿【明君改造计划的进程值就是宿主的积分值。】拂拂下意识脱口而出:“那能兑换一双腿吗?”   系统安静了半秒,果断地给了否定答案。   【不能。】   【当前任务目标所需积分,与最终任务目标“匹配肾|源”所需积分相冲突,宿主是否需要重新设定最终任务目标?】闻言,拂拂足足沉默了两三秒,也只有两三秒,时间太仓促几乎容不得她思考。   她几乎瞬间就看出来了系统的私心,要是没有私心至于装死到现在才出现吗??   “伤口处理是指什么?”   “止血与镇定消炎,动静脉结扎。”   “那兑换一次伤口处理。”   和牧临川相比,她还是选择了自家妹子。   不过都这样了,她还能把牧临川改造成一代明君吗??所谓的肾和腿不过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了。   她心里早就明白,任务失败了。   话音刚落,拂拂便察觉到牧临川的血好像流得没有那么厉害了。   就这样走走停停,也不知走了多久,没注意到脚下,一时不察,竟然连带着牧临川一块儿又摔到在地上。   哐!   少年后脑勺重重着地,发出沉闷的巨响。   拂拂眼皮一跳,欲哭无泪地迅速捞起牧临川,伸手抄在他脑后摸了摸。   ……果不其然,鼓起了个大包。   人没事儿吧?拂拂惊疑不定地将少年翻过来倒过去看了几遍。   这要是从城楼上掉下来没摔死,死在她手上就搞笑了。   忙伸手一探鼻息,还好,还有气。   重新将少年放平了,拂拂正欲起身,却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掠去了少年被血污黏在了颊侧的发丝。   因为双腿被斩去,失血过多,少年纤长的眼睫覆盖在眼皮上,投下了扇形的阴影,薄唇紧闭,此刻的牧临川看起来尤为安静乖巧,倒像是睡着了一般。   拂拂看了一眼,强忍住反手一个耳光的冲动,轻轻地,低声叱骂了一句:“叫你作。”   “叫你作,作成现在这样满意了吧?”   又拽着他往背上拖。   方才太过紧张,还不觉得,此刻暂且脱险,察觉到背上的重量。   拂拂眼眶一热,死死咬住唇,压抑着呜咽了一声,突然就站不住了,又跌坐了回去。   牧临川他现在双腿尽断,充其量也就只能算半个人,几乎只有孩子那般的重量。   或许是因为预见到系统攻略任务失败的失望,又或许是因为什么旁的,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原因。   跌坐在地上,拂拂气喘如牛,忍不住苦笑。   从军队眼皮底子下面偷人,她这辈子都没干过这么大胆的事儿。   一边哭,一边笑,又伸手去帮他擦脸上的血,眼泪落在少年的肌肤上,迅速氤开了。   哭哭笑笑,连她自己都觉得傻|逼。   就在拂拂准备擦擦眼泪,继续拽着牧临川逃命的时候,手腕突然被人一把扣住了。   拂拂吓了一大跳,差点儿叫出声来,对上了少年猩红的瞳仁,又卡住了。   醒、醒了?   “谁?”牧临川唇瓣微动。   很快,拂拂察觉到了不对劲。   牧临川虽然醒了,也在看着她,但他眼神很空茫,没有焦距。   似乎是因为失血过多,已经看不清眼前人了。听说人逢重大事故,当前是察觉不出来痛的。   拂拂下意识地死死咬紧了牙,不吭声。   少年掌心摩挲着她的手腕,沉默了半晌。   “陆拂拂?”   拂拂直抽抽,憋了半天终于憋不住了,发出了个古怪的哭嗝。   都这样了,他竟然还能认得人?   “嗝”。   这一声轻响,在冷肃的长夜中显得格外清晰。   而牧临川竟然“嗤”地一声笑了,少年越笑声音越大,竟然狂笑不止,又笑得浑身直哆嗦。   拂拂吓得汗毛直竖,忙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嘴,睁大了眼。   “小声点儿!”   “都这样了你还笑!”   “有什么好笑的?”   少年虽然目不能视物,眼神空茫,但笑起来时,眼底也依然像是汇聚了星河,熠熠生辉。   “不是让你去千佛窟吗……咳咳……”   少年笑声戛然而止,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叫你笑,这下笑出报应了吧?   拂拂咬牙切齿。   方才这一笑似乎用尽了牧临川全身上下的力气,他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只在喉咙里发出了模糊不清的“呵呵”声。   沉默了一瞬,良久,才嘶声挤出了几个字,“你来救我的?”   “我救猪也不会救你。”拂拂看他这模样,又急又气,气得脸都红了,“你知道猪是怎么死的吗?笨死的。”   少年抬起眼,似笑非笑,眼底闪动着讥嘲的光,“那你还救我作什么?”   “把我放在这儿,自己逃命去吧。”   那空茫的红瞳转了转,定定地落在她身上,等着她像之前那样抛下一句话,掉头就走。   拂拂沉默了一瞬,挫败地低下了头,低声道:“你非要把人都想的这么不堪吗?”   少年沉默了一瞬。   他虽然看不见,但几乎可以想象出少女此时的模样,突然地,他安静了下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讶异。   拂拂深吸了一口气,一把又拽起他背着他踉踉跄跄地往前跑。   一边低声恨恨道:“闭嘴,从现在起,你的命不是你说了算,是我说了算。”   牧临川十分冷淡地垂下眼: “为什么救我。”   “是啊,我为什么救你,连我也不知道,”少女怔怔出神,自嘲地笑了笑,“你就当我犯贱好了。”   “现在,你的命已经不是你的了,你的命是我的。”拂拂怒气冲冲道,“以后你什么事都得听我的,听到没。”   “你觉得你救下这样的我,有意义吗?”少年嘲讽地笑起来,“你救下这样的我,还不如杀了我。”   拂拂僵硬了,指尖抖得厉害,依然死鸭子嘴硬,僵硬地说,“有没有意义,是我说的算。”   牧临川好像不欲与她争辩了。   少年阖上了眼。   他已经很累了,出气多进气少。   又过了一会儿。   “喂,陆拂拂,让我死了吧。”   “你这样不累吗?”   少年面色古怪,兴致勃勃地给她提意见。   “你把我丢在这儿就行了,要不你把我头砍下来吧,献给牧行简,说不定还能换个封赏。”   拂拂好不容易压抑的怒火又熊熊烧了起来:“你能不能闭嘴!”   少年不吭声了,半晌,又勾起个讽刺的笑,红瞳陡然凌厉。   “陆拂拂你知道吗?孤很讨厌你。”   “讨厌你的自以为是。”   哪怕只成了个“半个人”,少年也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   眼里飞快地掠过一抹不加掩饰的厌恶之色,牧临川半垂着眼,一字一顿地冷冷道。   拂拂一个哆嗦,几乎迷惘地回过头,就对上了牧临川嘲弄的双眼。   那么傲慢和刺眼。   拂拂浑身颤抖得厉害,简直想把牧临川从背上甩下去,可最后还是憋住了,憋着气在心里安慰自己。   他腿没了,这个时候肯定大受打击,心里受了创伤,阴阳怪气点儿也是正常的,想要发泄,也是正常的,正常的。   身下的少女脚步陡然一顿,又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虽然跑得气喘吁吁,但脚步还算稳当。   “你就这么喜欢我?”牧临川好似不解地皱起了眉。   他似乎很意外,有些不可置信,她竟然能在他这般羞辱她的情况下,还是带上了他一道儿逃命。这让拂拂脸上又一阵火辣辣的难受,像是被人凭空扇了几耳光,却只能咬牙捱下来。   “可即便你今日为我做尽了这一切,”牧临川目光凉薄,嗓音淡淡,平静地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的事实,“我也不会爱上你。”   有好感,但绝无爱意。   他不会爱上任何人,只因为他没有爱人的能力。   他对她,有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好感,有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情|欲,却独独没有爱。   陆拂拂对自己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他自己都感到不解。   牧临川抿紧了唇,或许就像个喜欢的宠物,他愿意纵容她,欺负她,回护她,看到别人欺辱他,他会怒火丛生。   垂着眼睫,牧临川嘲讽地笑。   看到旁人与她走得近了,他甚至也会感到不痛快。   但唯独没有爱,就像人不会爱上自己豢养的宠物一般。   论地位,她远远比不上顾清辉,她是他有好感的第一个女人,仅此而已。他甚至能揪出她一大堆缺点。   “陆拂拂你知道吗?”牧临川不紧不慢地说,每说一句,就有鲜血顺着唇侧滑落出来,“你口音太土。”   “长得也不好看,在孤的后宫里简直排不上号。”   “吃得又多。”   他傲慢地说,眼里掠过了轻慢,言语带刺:“学识浅薄,粗俗。”   “闭嘴。”拂拂嘴唇都在抖了。   牧临川淡淡地看着她:“孤说中了?”   他并不在意她的心情,继续挖苦道:“市侩。”   “简直是俗不可耐。”   “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越说,牧临川眼里的不耐与轻鄙之色就愈深。   相处日久,他对她的厌恶也愈深,他厌恶她的自以为是,厌恶她的虚伪做作。   明明喜欢他,却还要欲拒还迎。   “你不是喜欢我吗?”   牧临川贴近了她耳畔,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她耳垂上,傲慢地低语,“前段时间,为什么还要作出一副不堪受辱的模样?”   “其实心里也期盼着吧?只是害怕?害怕自己不装模作样的拒绝两下,我就会看轻你?”   “其实心里早就期盼得不得了吧?”   “你能不能闭嘴!”拂拂忍无可忍地低吼道。   牧临川一怔,突然错愕地意识到陆拂拂在发抖。   她的嗓音很冷,却在发抖,像是冰层下的火焰,有愤怒几欲喷薄而出。   牧临川的脸色立刻变得复杂了起来,嘴唇动了动,接下来的嘲讽却再也说不出口了。   拂拂发誓她真的很想把牧临川从背上甩下去,嗑花他的脸,嗑掉他一排牙齿。可现在不是她任性的时候。   拂拂鼻子一酸,她不得不承认牧临川这小暴君就是敏锐,心细如发。一句话就说中了她今天的心思。   与其说是为了任务才来救他,倒不如说是因为看不过去他白白等死。毕竟他断了一双腿成为“一代明君”的希望已经如此渺茫。   是啊,她就是喜欢他,就是犯贱,哪怕他前段时间轻侮了她,她还是没出息地喜欢他。   越想越委屈,拂拂浑身颤抖得厉害,到最后终于绷不住了,眼前一花,一边骂一边哭了出来。   陆拂拂很少哭,幺妮查出来尿毒症的时候,她没哭。一家子的重担落在她身上时,她没哭。刚毕业去当洗头小妹,因为动作太慢被人骂了的时候她没哭。在KTV被客户摸了屁股的时候,她没哭。   可到底还是个未满二十岁的小姑娘,幼稚,心理不够成熟,此时此刻,终于像个孩子一样被骂哭了出来。   “你有病吗?我辛辛苦苦来救你,你就这样对我?你有完没完啊。”   “你真以为我是铁人吗?我没有心吗?”   “是啊,我就是喜欢你怎么了!我喜欢你关你什么事!喜欢这种事情是人能控制得了的吗?”   “我做错了什么,”拂拂越说越委屈,忍不住嚎啕大哭,抽噎连连,却还是背着他往前跑,“你要这么对我啊。”   为了救幺妮要攻略他,却喜欢他就已经够憋屈了。还要被他这么轻|贱。   少女一直表现得都足够圆滑狗腿,这也是牧临川觉得憋气的一点儿,她世故得简直不符合她这个年龄,而此刻,陆拂拂终于绷不住了,哭得眼眶通红,一把鼻涕一把泪。   牧临川心中掠过了一线的疑惑。   可即便这样,她也没有丢下他。   为什么会有陆拂拂这样的人?   牧临川沉默良久,像是被人啪啪啪扇了几个大耳刮子。   面色一阵白,一阵红。   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对一个女孩子而言的确是自大傲慢得有点儿过分了。   可她真以为以德报怨是宽厚吗?简直是大错特错,这是懦弱,这是卑贱。   这种人,贱得连他都看不上。   别人若轻你辱你,你就应该打回去。你若退上三分,旁人就侵你八分。   这种肉包子打狗的性格,他发自内心地厌恶。   可与此同时,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时候,他却不由得一噎。   他的刻薄,令他都感觉到脸皮泛红,恼怒羞愧。如今的他简直就像长舌妇一样喋喋不休,狭隘小气,这让牧临川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还有那如影随行的,莫名的敌意。   “你放我下来。”牧临川抿了抿唇,冷声道。   “不放!!”   陆拂拂像个炸毛的小狮子一样,骤然要跳起来,腾出一只手,恶狠狠地擦了把眼泪。   陆拂拂扭头怒目而视道,“牧临川我告诉你。”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很多人都看不起我。”   “我忍耐你,不是因为我喜欢你,是因为我同情你今天变成了个残疾人。”   “再说了,喜欢明明是那么大胆那么勇敢的行为,难道我喜欢上一个人我就低你一等了吗?!”   这叭叭叭一通说完的确挺爽的,可说完了,拂拂突然又觉得泄气了。   她跟着这时候的牧临川计较什么啊。   自讨了个没趣儿,拂拂抿了抿嘴巴,又把牧临川往背上垫了垫加快脚步继续往前。   “算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少女抽了抽鼻子,冷冷道,“等出去之后,我不会再让你感到负担。”   少女的眼神像是冰,但冰渣子落在他身上的时候,却让他仿佛被火星燎到了。   陆拂拂的视线让牧临川蓦然间感到惶恐,在这清醒的视线下,一切都好似无所遁形。   少年眼皮急急一跳,下意识地扭着身子想躲,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忙伸出手徒劳地想要盖住自己的断腿。   少年差点儿跳起来:“你闭嘴。”   不、不是这样的。   牧临川脸色绷得紧紧的。   还有后半句他一直未曾说出口。   他只是讨厌她   讨厌她……讨厌她明明口音太土,长得也不好看,学识浅薄,粗俗,市侩,俗不可耐,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再起……   讨厌她,明明喜欢他却还要欲拒还迎……   讨厌她即便这样,他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身上。   这么一个俗不可耐,长得又不好看的丑丫头,笑起来时,怎么会仿佛眼里都盛了个弯弯的亮亮的小月亮。   讨厌因她而起的诸多莫名其妙的情绪。   哪怕路上遇到了荆州兵,险象环生之时,她也没放开他。   他现在虽然只能算半个人,不过一个孩子重,但背着他走远了还是个体力活,累得受不住了,少女就坐在地上,静静地歇息一会儿,又脚步稳当地背着他,越过乱石碎瓦,趟过未燃尽的火焰,像是翻过崇山峻岭,淌过刀山火海一般。   这倒让他像是个得不到糖,就坐在地上嗷嗷大哭,乱发脾气的孩子。   陆拂拂脸颊被蒸腾得泛红,眼神却很明亮坚毅,汗水顺着她颊侧滑落,他竟然涌升出了一股念头,帮她擦去颊侧的汗水。   好不容易走到了千佛窟里,陆拂拂深吸了一口气,将牧临川放下,飞快地反锁上门。   少年跌坐在地上,眼神淡漠,拂拂抖了抖衣袖,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衫也都被牧临川的血浸透了。   拂拂抽了抽鼻子,她眼眶还是红的,刚刚一哭眼皮都肿了,脸颊的泪痕也早已干透。   在确定四周已经没有追兵,暂且安全下来之后,借着明明灭灭的错落烛光,陆拂拂环顾了一圈千佛窟内的佛像,忍不住出言嘲讽。   地狱竟然成了生门。   “看到没,被你杀了的人,最后还是成佛救了你这个混账。”   骂完还不解气,拂拂叉着腰,大声道:“你不是挺牛逼的吗?最后还不是让我来救你这个王八羔子。”   “就这样吧,”憋了一肚子火,拂拂没好气地说,“我救了你出来之后,我们就桥归桥,路归路吧。”   “不行。”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我说不行。”   对上少女清凌凌的视线,牧临川又觉得难堪,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你不是说,我这条命已经是你的了吗?”   这回他好像真的成了跌坐在地上,撒泼打滚,死皮不要脸的孩子。   拂拂愕然地睁大了眼:“我不要了,我后悔了,我退货行不行?”   牧临川语气陡然拔高了,恼羞成怒道:“不要也得要,你当孤是你什么玩意儿?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吗?”   少女明显被他给气坏了,憋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你犯贱。”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黏着我,怪犯贱的啊。”拂拂一肚子火没出发,怒气冲冲道。   不知不觉间,竟然默契地将方才他的腹诽原封不动的奉还了回去。   少年垂着眼半天没吭声。   怎么、怎么不说话了?拂拂一愣,心里咯噔一声,随即感到懊悔。   她该不会说得过分了吧,毕竟他现在断了腿,心理脆弱点儿也是情有可原。   正当拂拂为自己的口快而感到后悔时,少年却突然又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声。   半晌才喘匀了一口气,眼角泛着泪花,勾唇轻笑道,“陆拂拂,孤后悔了。”   都这样了,少年还眨着眼,像是在撒娇,“我觉得我们两人简直是天生一对。”   拂拂又惊又疑,他一笑就吐血,边笑边吐。   拂拂惊恐地看着他,合理怀疑这小暴君刚刚摔出了内伤。   她急得满头汗,“你正常点儿行不行。”   “你再这样……”陆拂拂咬了咬唇,抛下一句自己都觉得没多少威慑力的话,“我就走了。”   为了增加说服力,她转身就走。   “站住。”   牧临川陡然出声。   少年眼里流露出了几许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惶恐和慌乱。   当陆拂拂看过来的时候,又外强中干地移开了视线。   他其实是怕的。   当看到陈郸的时候他害怕,其人颇有神力,神勇冠绝天下,浑身足有千斤力气,能轻而易举拉开三石弓。   当被砍了这双腿后,他害怕。   当被那兵士从城楼撞跌下去,摔进了臭气熏天死人堆里。   他害怕。   这其实倒也能忍,毕竟他千佛窟不比这死人堆可怕多了。   比这更害怕的是,他害怕她直视他,害怕她打量他这双断腿,害怕她露出同情的眼神。   牧临川长长的眼睫“刷”地一下覆压了下来,嘴唇抿得泛白。   当她跪在死人堆里,徒手把他刨出来的时候,他其实隐约间已经有了意识。感觉到她背着他一瘸一拐,跌跌撞撞,走得艰辛,却不肯撒手。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了烈火在少女背后熊熊燃烧,雕梁画阁化为飞烟。   少女半边脸都被火光照得红通通的,仿佛泛着一圈儿柔光。   陆拂拂这个人,机灵得出奇。   当他睁开眼的刹那,她就像是天上的神女,这一只手将他从地狱拉回了人间,也就愈发衬得他丑陋病态,卑微狭隘,如阴沟臭虫一般无所遁形。   他害怕,陆拂拂盯着他看得久了,有些令他恐惧的东西就开始破土生根,不再受他控制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三石弓约等于360多斤的拉力,据说黄忠和岳爷爷能开三石弓,浑身有千斤力气。   看到大家的担忧了,小暴君有假肢,假肢图片具体可以去看看我的大眼仔,我觉得蛮……呃色气的。_(:з”∠)_感谢在2020-12-3115:13:54 ̄2021-01-0111:49: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coria2个;蓝lian雨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晏終、不加糖的小饼干、江湖人称拉狗、赵四台、阿小茴、心动怜怜、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云仙游、白芸青青、coria、傲天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你要上天啊40瓶;社会我花爷27瓶;阿小茴19瓶;繁梵15瓶;皎色蔷薇14瓶;木易、洛城东、竹影、Fly10瓶;花若兮9瓶;coria8瓶;老金、读者、李泽言老婆5瓶;星、蒙面大板砖3瓶;布奈、疏桐、林眠、我是菠萝、我要八个机位的吻!、红烧肉肉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喂你没事吧?”   见牧临川面色不对,拂拂一惊,张张嘴,无措地解释,“我、我不走行了吧,我刚刚是骗你的。”   少年张张嘴,下意识地想要出言讥讽两句,却又在下一秒紧紧地闭上了嘴巴。断腿处传来一阵钻心般的疼痛,疼得他面色惨白,灰头土脸,气质全无,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了。   鲜血顺着被齐齐斩断的腿根再度涌了出来。   看得拂拂小心肝儿跟着颤了一颤,懊悔地跺了跺脚。   这都什么事儿啊,她跟一个残疾人计较什么。   “我我我我好不容易把你背出来的,你可不能死了,摧毁我的劳动成果啊。”   拂拂颤抖地说着,蹲在他面前,担忧地拍了拍他的脸。   “你等等,我、我马上回来。”   既然千佛窟是这小暴君处理尸体的地方,那自然也有相应的工具。   拂拂不敢耽搁,一阵翻箱倒柜,竟然真让她找到了纱布、剪刀和一坛子烈酒。   拿着这一堆东西,看了眼冷汗涔涔的牧临川,拂拂一阵手足无措。   她……她也不会啊。   虽然她会种田做饭喂鸡,但让她做外科手术这就实在有点儿强人所难了。   不过系统之前给了金手指,止了血,消了炎,那她简单处理一下应该没问题吧?   没办法,拂拂咕咚咽了口唾沫,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还不忘道:“……我不大会这个,要是中间出了岔子,你……你见谅啊。”   牧临川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像是在指控着她的不靠谱。   拂拂腾地涨红了脸,努力镇定了下来,像模像样地将剪子用酒精消了毒,又点起烛台,又火炙烤了一遍。   鬼知道这小暴君之前拿剪子用来干什么了。   握着剪刀,站在牧临川面前,陆拂拂手都在打颤。   “我……我剪开你裤子了。”   她倒是没什么害羞的心情。   然而牧临川却像是骤然间被踩了尾巴的猫,下意识脱口而出,“不行。”   牵动了伤口,又疼地闷哼了一声。   自尊瞬间哗啦啦崩碎了一地,牧临川黑了一张脸,咬着牙,一副阴郁得要冒黑气的表情,一字一顿道,“孤说不行。”   早不害羞晚不害羞,拂拂被他这时候忸怩给气笑了。   “你早干嘛去了,之前不还裸|奔的吗?现在又害羞了?”   没好气之下,干脆拿起剪刀“刷”“刷”两下,干脆利落地剪开了牧临川的裤子,头也不抬地讥讽道,“孤?孤什么孤,陛下,你江山早亡了。”   眼看着裤子被剪开,少年猩红的瞳仁里再度流露出了一阵恐惧和易碎的慌乱。   齐齐被斩断的腿根就这样□□裸地暴露在了陆拂拂面前。   这一刻,他就像是一只被人攥在了掌心的飞蛾,被无力地一点一点掰开鳞翅,露出了柔软的胸腹。   牧临川僵硬了。   拂拂拿着剪刀的手顿在了半空,嗓子发堵,也愣住了。   这血肉模糊的一幕,使她几乎不敢再多看一眼。   用利斧斩断的双腿,伤口创面不匀,还黏连着血肉,能清楚地看到横截面上森白的骨茬,像是案板上被大刀阔斧斩下的猪肉。   “抱、抱歉。”   少女飞快地垂下了头,低声道。   为自己刚刚的轻薄,陆拂拂羞愧得几乎快哭了出来。   少年面无表情地问:“看够了没。”   拂拂点点头,又摇摇头,顶着牧临川冷淡的视线,羞窘地抬不起手来。   深吸了一口气,将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统统甩了出去。   裤子虽是被剪开了,但还有不少布料与血肉黏连在了一起,需要一点一点清理。   等将牧临川裤子全剥下来的时候,拂拂已经满头大汗了,不敢耽搁,忙揭开封泥,一鼓作气浇了上去。   牧临川表现得还算硬气,阴郁地坐在这儿,疼得皱紧了眉,却还是一声未吭。   哪怕有系统金手指,拂拂也不敢掉以轻心,这些烂肉不处理早晚都会出问题,她再度硬着头皮挥舞起了剪刀:“你忍着点。”   权把牧临川当作待处理的活鱼,咔咔咔几下全剪了下来。   这还没完,余下的烂肉又要一点一点去剔下来。   她每动一下剪刀,少年就轻哼一声,绷紧了身子。   牧临川每哼一声,陆拂拂手就不稳了。   三番五次之后,拂拂绝望了:“你能不能别乱动。”   牧临川忍无可忍,额冒青筋:“陆拂拂你剪我的肉,还不准我喊疼??”   话、话是这么说的,倒也没错。   拂拂嚣张的气焰立刻矮了下来,继续勤勤恳恳地帮牧临川处理伤势。   本来两人都算达成和解了,可等她处理到大腿根的时候,又出了岔子。   她手背手腕不可避免地要擦到他大腿内侧的私密处,甚至是某个部位,少年像一尾活蹦乱跳的鱼一样,挣扎扭动了起来。一副不堪受辱的小媳妇模样。   “别动。”拂拂手一抖,剪刀险险擦了过去,恼怒地低吼道。   少年神情僵硬,耳朵根难得泛起了抹羞恼的红。   他裸奔过是不假,可绝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双腿大敞,柔弱得就像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   “都说别动了。”   拂拂抬起眼,怒目而视,几乎快被牧临川的拒不配合给气个半死。   看着看着,恶从胆边生,一把抓住了,怒气冲冲道:“都说了别乱动,听不懂人话吗!”   “再乱动信不信我就剪掉你命根子。”   少年眼睫猛地一颤,全身上下的肌肉寸寸绷紧了,唇间低哼了一声,冷汗随即淌了下来。   ……   将将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陆拂拂打了个哆嗦,涨红了脸,飞快地松开了手。没忍住又道:“你是色中饿鬼吗?这都能发|情?”   牧临川气得好像要杀人了,咬牙切齿道:“孤是疼的!”   “你真以为你是什么绝色美人不成?”   少年面上一阵乌云一阵晴,深吸了一口气,姑且恢复了镇静,轻慢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眼,“若你貌比西子,那孤还能勉为其难做个色中饿鬼。”   少女眨眨眼,无辜地看着他。   “是啊是啊,我没有西施那么好看,陛下你就凑合着看呗。”   牧临川一时语塞,噎住了。   不论如何,少年阴沉沉地想,他都坚信,他不可能爱上陆拂拂。   拂拂盯着他看了一眼,“噗”地一声,乐不可支地笑出声来。   牧临川现在哪里有当初那令人闻风丧胆的小变态模样,面前这明摆着就是个小可怜嘛。   陆拂拂与他宫里的女人都不一样,她粗俗热闹,浅薄得好像一眼就能看到底,她自己这般见寒作热,大哭大笑也就算了,非要把他拽下来,让他和她一道儿在泥巴地里打滚。   偏偏,他竟然还挺自得其乐,享受着你一言我一句,没营养的斗嘴,好像在这吵吵闹闹中,也就忘了断腿这回事。   好不容易折腾完了,上好了药,陆拂拂和牧临川都已经满头大汗。   略作收拾了一番,拂拂叹了口气,像个操劳的老母鸡一般翻出包裹里干净的衣服给他换上。   少年倒没有拒绝,只是神情微妙地在衣服上摸了一把,“怎么这么厚?”   拂拂眼睛一亮,勾起个得意的笑,把衣服抖过来向他展示。   “我在这里面缝了夹层,能挡刀枪的。”   “你倒是怕死。”牧临川讥嘲。   “谁不怕死啊。”拂拂浑不害臊,坦然地眨眨眼。   既然怕死,为何又来救他   这话卡在嗓子眼里,牧临川没有出声,只垂着眼,冷冷地拒绝了企图帮他穿衣服的陆拂拂。   拂拂一头雾水,又搞不懂是哪里戳到这小暴君敏感的少女心了。   本来这小暴君就有一颗七彩玻璃少女心,如今一断腿,就更加难以捉摸了。   穿衣服是场硬仗,上衣倒还算容易,问题是下裳。他倚着墙坐着,想穿上就得抬起屁股,一抬起屁股,就疼得满头大汗,抿紧了唇直哼哼。   拂拂看不下去了,强行摁住了对方,用身子撑着他,让牧临川整个人都架在自己身上。   另一只手摁住了他后脑勺。   少年白皙的下颌不偏不倚正好卡在她的肩窝。   戳得有点儿疼。   拂拂累得满头大汗:“要是疼的话,你就咬我肩膀,撑住。”   还好她常年干农活,有一把子力气,小臂上甚至还有肌肉线条呢,不是什么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小白花,否则她和牧临川就悲剧了。   陆拂拂这大丈夫言论一出,牧临川脸上再度漫上了一股古怪之色,青青白白,又羞又恼。   她真把他什么小媳妇了不成?   少年眼睫颤了颤,既然她都这么说了   垂着眼,指尖漫不经心般地扫过了少女圆润的肩头,往日里,这个时候他早就兴奋起来,少年面无表情地偏了偏头,或许会趁机一口咬住她的喉管,痛饮她的热血。   她曾经和他说过一个农夫与蛇的故事,可此时,她好像全然忘记了她这个农夫,所救的可是一条毒蛇。   少年喉结上下滚了滚,缓缓张开了嘴。   冰冷丹晖的唇瓣贴在了少女的肩头。   下一秒,却又好像吞了块烙铁一般,轻轻咬了一口,飞快地收回了身子。   “嘶——”   拂拂倒吸了一口冷气,愕然地看着他:“你真咬啊?”   自己这番下意识的动作,就连牧临川都傻了眼。   少年怔怔出声,听到她的动静,旋即又扯出个讥嘲的笑,“不是你让孤咬的吗?”   拂拂搔搔头,支支吾吾道:“你……你这话说得也没错。”   也不再啰嗦,像摆弄幺妮一样飞快地帮他换上了衣服。   换完了衣服,这位亡国暴君,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坐在那儿生闷气,一副厌世的表情,活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都沦落到这地步了,还在那儿冷冷地讥讽。   “怎么?我咬你就不乐意了?说得倒比唱得好听。”   做完这一切,恶婆婆拂拂拍了拍手,懒得和他计较,回头看向牧临川。   “走吧,暗道呢?暗道在哪里?”   少女歪着头,抿嘴微笑,眼睛里闪亮亮的。   她大方了许多。   从当初那个有些自卑、羞怯,因为贫穷而捉襟见肘的小姑娘,长成了个明朗大方的少女。   他极快地目眩了一瞬,像是被刺痛了眼,忙飞快地低下了眼,捺下了心头纷乱的思绪。   说没有落差那是假的,没有嫉妒是假的。   他嫉妒她。   嫉妒她这般明亮,这般乐观,这般健全。   他身上的缺点足足有一箩筐,极度自大自恋、偏执、唯我独尊、狡狯、反复、狭隘、小肚鸡肠、嗜杀……   她好像在任何时候都能讨人喜欢,都能如鱼得水,而他这种人,嫂嫂想要杀他,天下人人都盼着他死。   他与她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反面,与其被抛弃,倒不如自己先一步掌握主动权。   他将自己全部摊开,赤\\裸\\裸地摊开在人面前,冷冷地等着对方在看清他的真面目后,先一步离开。   看着牧临川面色苍白地又不吭声了,拂拂微微一怔,不住焦眉苦脸。   刚刚不是还好端端的吗?怎么现在也不说话了?   诚然,这一路而来,她的确是有意和牧临川拌嘴的,目的就是为了让牧临川别把注意力老是放在这两条腿上。   可看他现今的模样   拂拂叹了口气,顿觉心累。   这小暴君那么骄傲,又那么聪明,也不知道看出来了没有。   ……   破晓之际,天色微明,穿城而过的秦淮河静荡荡的,不时有潮水向岸边拍打而去。   今夜,长乐王牧行简兵指上京,注定是不眠之夜。道旁民居门窗紧闭,或有披甲执锐的军士步履匆匆地跑过。   拂拂扶着牧临川,两个人灰头土脸地从暗道里爬了出来。   这条暗道自王宫直通向秦淮河附近的城区。   一弯冷月孤伶地挂在树梢,昏鸦四集。   擦了把脸上的汗,死而后生的庆幸荡过心扉,拂拂生生打了个哆嗦。   “终于……出来了。”   可真是不容易啊。   牧临川面无表情地冷嗤:“可别高兴太早。”   话音未落,不远处忽而传来一阵嘈杂乱哄哄的动静,火光簇拥着照了过来,铠甲相撞声、马蹄声响作了一团。   ……   拂拂僵硬了,绝望地看向了牧临川:“你这张嘴是开过光吗?!”   牧临川也怔住了,旋即羞恼地低吼了一声,“我怎么知道?!”   危机之时,拂拂冷汗涔涔,也懒得和他争吵,泌起脚尖,四下环顾了一眼。   夜色中的民居昏蒙蒙的,轮廓模糊,像是黑夜中张牙舞爪的巨兽,百姓便沉睡在巨兽的肚子里。   这个时候敲门投诉明显不现实,会不会被卖了都两说。   眼前这些军士分明是宫里出来的,想来是察觉到了牧临川不见了。   随着这脚步声与喧哗声越来越近,一个拐弯就要来了。   犹豫了一瞬,拂拂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佛祖耶稣各路神仙,老天爷保佑,信女愿荤素搭配半年,只求这遭能逢凶化吉。”   牧临川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微微变了脸色:“你要干嘛?”   拂拂一个公主抱,将他抱在怀里,拿出来800冲刺的劲头,咬着牙大喊了一声:“跳河!”   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汤汤流淌的秦淮河中。   好在陆拂拂小时候上树掏鸟窝,下河游泳之类的事儿没少干过。   深吸了一口气,憋住了,下潜在水中。   拂拂心神微松,扭头去看牧临川。少年面色苍白,口鼻像条鱼一样正滑稽地咕噜噜冒着泡泡。   一个想法自脑海中飞快闪过,拂拂心神俱震,愕然地看着牧临川,他他他该不会……不会游泳吧?   少年明显看上去就是个旱鸭子,慌乱中下意识地揪紧了她的衣领,看上去都快憋死了。   霎时间,拂拂被羞愧给击中了,又急又羞惭,痛恨自己的鲁莽,不敢再耽搁,慌忙伸出一只手拦住他一口气渡了过去。   少女温软的唇瓣贴了上来,牧临川立时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争先恐后地汲取着她口中属于生的气息。   少年薄唇冰冷。   辗转间,一缕长发如水草般被含在两人口中,又迅速荡开。   好在虽是夜晚,六月的河水却不及冬日这般冰冷刺骨。不知过了多久,岸边的脚步声渐远,兵士走过了。   拂拂灵活地拨开水面,拽着牧临川上了岸。   这一晚上,又是背着牧临川躲避追兵,又是拽着他给他渡气的,拂拂四肢都在打颤,完全是凭借着一股毅力在支撑。   也幸好她是个正儿八经的村姑,否则岂不是刚开局就跪了。   用尽全身力气将牧临川甩到岸边,拂拂心神一松,一直支撑着自己的那口气泄了出来,气力耗尽,人就撑不住了。   眼前一黑,只觉天旋地转,立时软绵绵地栽倒了下去。   失去意识前,对上了少年狼狈惊愕的目光,脑子里只闪过三个加粗描黑的大字。   完蛋了。   夜色中,   袁令宜紧紧地攥着方虎头的手。   两个少女飞也般地穿梭在叛军肆虐的宫城中。   这一路上,她们运气极好,换上宫婢的衣裙之后,几乎没有怎么被刁难过,这或许也和牧行简入京前严加管束手下兵士有关。   不过这一路顺顺当当地走来,两人神情却不见有任何喜色,心头仿佛像压了块大石头一般,喘不上气。   又这样魂不守舍地往前跑了几步,方虎头浑身深吸了一口气,气急败坏地甩开了袁令宜的手,咬着牙道:“我有东西落下了,得回去拿,你先走吧。”   “前方已无多少兵士,凭你的聪慧,一定能平安无虞的通过。”   袁令宜微微一怔,透过黑夜,对上了少女黑白分明的明亮双眸。   “是何等重要的东西,竟值得你如此不顾性命?”   方虎头狼狈地错开了视线。   不等方虎头回答,这个聪慧文秀的姑娘已了然了。   袁令宜一把捉住了方虎头的手。   少女身形孱弱,面色苍白,却微微一笑,娴静的眉眼中掠过了几许果决之色。   方虎头试着挣了一下,没挣开,惊愕地睁大了眼。   袁令宜竟然用尽了全力攥住了她的手。   少女一字一顿,因为用尽了气力,面色潮红,双眼却是明亮的,轻声地说,“我陪你去,我们一道儿把阿陆打晕了带回来。”   方虎头柳眉倒竖:“你开什么玩笑?我尚有一搏的机会,你这身体回去找死吗?!”   袁令宜露出个苦笑,松开了手,神情有些黯淡,“虎头,我一直觉得,我们对不住阿陆。”   方虎头沉默了下来。   亲疏远近,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   她俩相识已久,相处日多,彼此之间自然要比陆拂拂亲近,与陆拂拂在永巷生活的那段时日,与其说是,是因为性子合拍走到一起,倒不如说是搭伙过日子。   又因为一个横在三人之间的牧临川,跟有些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意思。   女孩脑子好使,聪慧,怎么会看不出来三人间这微妙的关系。   哪怕她们本无此意,却也隐隐有将陆拂拂排斥于外的意思。   可女孩儿依然大大方方的,不在乎这些,有什么好的,总是先想到她俩。   她们又不是忘恩负义铁石心肠之辈,怎么能不动容。   袁令宜深吸了一口气,眼里掠过一抹羞愧,又迅速被果决所替代了。   “牧行简入主王城,虽打‘辱臣妻’的名号,不论如何,在众人眼里都是得位不正。”   “他爱惜羽毛,为弥补这一点,故而约束手下军士不得杀人放火,烧杀抢掠。”   “你我二人都有份位在身,我又出自汝南袁氏,我袁氏一门家大业大,部曲数万,可南下荆楚,是悬在荆楚门户之上的一把利剑,我有母族为依傍,此时折返,料想这些军士也不敢做些什么。”   “但拂拂不一样,她是寒门王后,无依无傍,”袁令宜低声道,“我担心这些叛军说一套做一套,必不会给她好脸色。”   与此同时,玉寿殿内也是个不眠之夜。   袁令宜说得虽有道理,牧行简的确是对手下军士多加管束。   但这一路攻城略地而来,荆州兵收拢了不少散兵游勇,有不少诸如李大瑞之辈的,都趁此机会想要跟随牧行简建功立业,博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人一多,难免就乱象横生。   上头是这么说的没错,可又有多少人能在王城堆金积玉,美女盈室的诱惑下保持理智。只要你不说我不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蒙混过去了。   大郑夫人浑身颤抖,猫着腰,摸着黑一路走来,扑倒在箱箧前一阵乱。   掌心触碰到一个什么冰冷而坚硬的物什,忙不迭地将其抽了出来。这正是一把镶嵌满宝石的宝剑,本为装饰之用,如今却成了救命利器。   有宝剑在手,大郑夫人稍稍冷静了下来,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前摸索着走。   还没走几步,便听到玉寿殿内有女子的哭泣声传来,嘤咛痛苦。   大郑夫人又惊又怒,握紧了宝剑,心神巨震。   是什么人敢在玉寿殿中行苟且之事?!   往前转出一步,定睛一看,大郑夫人几乎是目眦欲裂了。   只看到自己的侍婢被一军士摁倒在地上,身上的衣服已经剥了个干干净净,赤\\条\\条地挣扎痛哭。   少女的目光绝望而慌乱,骤然落在了大郑夫人身上,随即爆发出了灼目的光芒,伸出手,哀哀痛鸣。   “夫人救我!!”   乍见如此触目惊心一幕,大郑夫人不由往后倒退了一步。   “夫人救我!!”   少女泪流满面地看着她。   这侍婢她不知她名姓,却时常见她在庭中洒扫,闲暇时便捉鸟扑蝴蝶,很是活泼动人。   她几乎肝胆欲裂了,然而面上却僵硬地不敢有任何动作。   小姑娘眼里的光芒一点一点熄灭了下去,正当这军士解了裤子,正欲俯身下去的时候,少女突然发了狠,一口咬在了兵士脖颈间,狠狠撕扯下一大块肉下来。   那军士吃痛地跳起来,一拳挥出,几乎将少女砸得昏死了过去。   却未料,后颈一凉。   大郑夫人大口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地看着军士软绵绵地死在了自己剑下。   剑刃深深地卡在了骨肉间,她用力去拔一时没□□。又忍住恶心,加大了力道,终于抽出了剑刃,但温热腥臭的鲜血也随即泼了她一脸。   匆忙抹了把脸,大郑夫人懊恼地慌忙扶起女婢。   “你可无恙?”   少女本来已经绝望了,此时见军士已死,不由抱着大郑夫人嚎啕大哭出声。   大郑夫人身形微僵,任由惊魂未定的小姑娘抱了个满怀,更是仿佛被人施了个定身术,动也不敢再动。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1-0111:49:02 ̄2021-01-0212:58: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不快乐小神仙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8537626、明宜2个;心动怜怜、睡不醒就睡吧、绯月城、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荼女士、hl、晴天丫丫、大胡子甜甜圈吞噬者、双魔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聿头酱30瓶;林叠字10瓶;伊澜6瓶;tn_nb、睡不醒就睡吧、freshtalkm5瓶;lllllllln2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抱着这小姑娘,大郑夫人心中千回百转,一时想到自家妹子,一时又想到家中亲人,鼻尖不由一酸。   可笑她身为郑家女儿,非但害死了自己父母族亲不说,连身边的侍婢都护不住,竟然还对牧临川心存幻想,她真是猪油蒙了心。   主仆俩跪倒在地上,相拥着抱头痛哭起来。   哭毕,大郑夫人一擦眼泪,咬着牙站起,发了狠地招来宫中众侍婢,叫众人拿起殿内凡是能防身的东西,不论烛台还是花瓶。   “哈哈哈哈陛下的江山今日亡了。”大郑夫人鬓发散乱,眼中冒火,“陛下弃我等于不顾,那就让我们自己拿起武器来保护自己。”   “有我在,定不让叛军踏入玉寿殿半步!”   众人心神微定,擦干了眼泪,里里外外地忙活开来。   芙蓉也及时赶到了大郑夫人身边。   正看到大郑夫人松了那侍婢,捡起地上的长剑,摇摇晃晃地站起,脸上血迹未干,明亮冷静的眼却叫人心里发憷。   大郑夫人不论如何都算不上一个善人,旁人侍奉稍有不如意之处,便动辄打杀了出去,其为人自视甚高,偏又没有与之野心堪匹配的才华,但不愧是出生名门,危难当头,倒也冷静心狠。   “去。”大郑夫人眼里流露出几许决绝之意,厉声低喝道,“你去带人将殿里的绢帛钱财统统清点出来。”   芙蓉心头一凛,忙低声称是。   “若有叛军闯进,先好言好语以利诱之,不可多生事端。”   又吩咐随从将地上那具尸体拖走,血迹擦干。   做完这些,大郑夫人摇摇晃晃地走出了殿内,脚步虚浮,目光所至之处,见一片断壁残垣,宫室倾颓,往日荣华不再,气堵咽喉,流下眼泪来。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却陡然蹿出!!   “何人在此!!”   大郑夫人悚然一惊,长剑在手,尖叫被吞没在了嗓子眼里。   廊下的飘摇的灯光,依稀照出这分明是个已经醉了的兵士,看其模样显然是与之前那个兵士是同伴。   这兵士不知同伴早已命陨黄泉,看到她,不由一怔。   面前的美妇,肌似羊脂,乌发如缎,此时云鬓蓬乱,泪痕未干,更多了几分难言的风情,简直痒到了骨头里。   大郑夫人觉察出不对,面色大变,拔剑怒视,疾言厉色:“站住”   她的态度实在算不上多好,兵士倒也不动怒,反倒哈哈大笑,顶着剑刃,往前走了几步,“美人莫怕。”   趁着大郑夫人惧怒交加之间,略一失声的功夫,两指便牢牢钳住了剑刃,往一边扭去。   大郑夫人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就在这紧要关头,忽而传来一阵利刃破空之声眼前一花,一把明晃晃的大刀竟然从那兵士身后劈来。   鲜血喷涌而出,飞溅了大郑夫人满头满脸,转瞬之间,这兵士已被人当场斩杀。   来者是个跨马提刀的将军,生得魁梧,一双虎目阴沉。   收了刀,对方横眉立目,指着地上的尸体,对身后的披甲士兵们怒喝道:“若让我再撞见有这种事发生,此人就是你们的下场”   血腥气被夜风送来,头一次直面这肃杀狠厉的荆州兵众,大郑夫人双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   ……   而袁令宜与方虎头那儿,倒也顺利。   这一路上,若遇上叛军,袁令宜便执剑疾言厉色地高呼道。   “我乃汝南袁氏女,尔等也敢冒犯于我?退后!”   少女风尘仆仆,眉眼间掩不去倦色,但亦掩不去这通身的高雅光彩。军士们见此无需凭证就已经信了七八分。   “女郎莫怕。”   一个年轻的军官恭敬行了一礼,好声好气道:“殿下进城前特地叮嘱过我等,要好生礼遇女郎等。”   “还请女郎放下手中刀剑,先去偏殿那儿休息,殿中早已准备好热茶,给女郎们暖暖身子,压压惊。”   这年轻的军官,言辞恭敬,语气中却含着股不容置喙的坚决之态。   见他身后兵强马壮的,袁令宜与方虎头互相递了个眼神,明智地道了谢,没有在这时多生事端,就连方虎头也黑着脸勉强忍耐了下来没有发作。   那年轻的军官长舒了一口气,“女郎,请吧。”   见他生得一团稚气,袁令宜似有意,似无意旁侧敲击地问:“敢问这位军爷,可有陛下与王后的消息?”   那军官倒也坦荡,摇摇头,笑着应答道:“女郎有所不知,这废帝一双腿被咱们陈郸老将军斩断了呢!可惜叫这废帝跑了。至于王后,倒是没有消息。”   察觉到面前两个少女面色微微一变,那军官自觉威慑的目的达到了,只笑笑也不说话。   一场鏖战结束,天色微明。   牧行简面不改色,平静自若地拔出长剑,一脚踢开面前已经凉透了的宿卫。   长剑入鞘,快步往一处已经收拾妥当的偏殿而去。   未走多远,陈郸跪报。   “殿下赎罪……”陈郸苍苍面容上掠过一抹痛悔之色,咬牙恨恨道,“是老臣鲁莽,让那小崽子跑了!!”   牧行简上前一步,慌忙扶起对方,低声道:“老将军请起,牧临川断了双腿,料想也跑不出多远,再派人仔细搜寻便是。”   一个全须全尾的牧临川,或许还能对他造成威胁。   但一个双腿尽断的牧临川,找得回来找不回来,牧行简并不多上心。总归是气数已尽,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   安慰了陈郸之后,牧行简并未着急入殿,而是静静地顿在原地,望向天际出升的朝阳。   明月落下了。   朝阳初升。   一夜的火光几乎将天边都烧透了,牧行简发丝、盔甲上的血迹已干,整个人显得疲倦不堪。   众将看他神情,知他心中所想或许是顾清辉,微感不安,俱都默契地一言不发。   此时刚攻入上京,还有许多事亟待他处理。牧行简目光微沉,抹了把脸,大踏步进了殿内,一边走一边冷冷低声道。   “好生善待宫中诸妃嫔,待事毕,愿意留下的留下,不愿意留下的遣一笔银钱送她们还乡。”   “另,召集众臣来此会事。来的,许以高官厚禄,抵死不从者,且徐徐图谋之,不能擅动刀剑。”   “封锁上京各处城门,注意各处医馆、当铺的动静,凡看到有宫中规制的金银首饰流出,一律追查到底。找到牧临川——”略一沉吟,牧行简冷然道,“杀了。”   刚踏入殿内,身后一军士忽而飞奔而来,面带喜色,大声高呼道。   “报!殿下!找到王妃了!王妃未殒!”   众人纷纷一怔,“嗡”地一声炸开了锅。   牧行简也愣住了,众人窥他神色,却是一声不发,眼下却不是儿女情长的时机,良久,牧行简才抿了抿唇,“找尚药局的人好生照顾王妃,待事毕,我亲自去看她。”   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   顾清辉未殒,刺杀牧临川事败之后,就被牧临川囚禁在了桂宫内,吃住倒是未曾刻薄,一直到叛军入城,这才被人救出。   只是顾清辉的神情却有几分憔悴,比之之前瘦了不少,也苍白了不少,乌发披散在肩头,伶仃单薄。她性子本来就冷淡,此时眉眼更加冷淡如霜雪。   哪怕听闻牧行简未曾来,只叫了尚药局过来好生照顾她,也未曾流露出任何失望之意。   身旁的侍婢晓白、繁霜俱都是忧心忡忡。   哪怕是阿媚也忍不住欲言又止地劝了一句,“王妃多少吃点儿罢。”   “文殊呢?”   顾清辉动了动唇,终于低声说了这么多天来所说的第一句话。   众人都未曾想到她第一句话,没问牧行简,竟然是问牧临川的,纷纷怔住了。   “陛——”晓白一个囫囵,忙改了口,“废帝他,被陈郸老将军斩断了一双腿,如今不知所踪,不知往何处去了。”   顾清辉的脸色终于有了点儿变化,唇瓣抖了抖,面色苍白得更厉害,凌乱的额发垂落,望之十分狼狈。   她究竟都做了什么。   原本,她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未曾想到文殊非但没有杀她,还留了她一命好生照顾。   顾清辉一阵心绞疼,额上冒汗,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晓白吓了一跳,慌忙来扶她。阿媚看着她,眼神闪烁,有同情怜悯亦有觉得她自作自受的奚落。   顾清辉已无暇与她计较这个,她接过晓白所倒的茶水,难得有些仓惶地灌了一杯进去,终于稍稍冷静了下来,目光自阿媚脸上扫过。   阿媚心里一紧:“王妃?”   少女是生得很美的,鲜妍明媚,姿容俏丽,圆圆的杏眼,看人时颇有几分白兔般的慌乱与无措。   于牧行简而言,这不过是个普通侍婢。   顾清辉不禁去想,他将阿媚随手拨给她使唤的时候,可曾想过她的感受与阿媚的感受。   少女似乎很怕她此时突然发难,战战兢兢的,低下了头。自从到她身边伺候后,她像是很怕在她面前露脸,行事一向低眉顺眼的,说话轻声细语,生怕她这张过于妩媚的脸触了主母的霉头。   是啊,牧行简如今已是新帝,她这个王妃即将成为新朝的王后,随手赐死一个侍婢罢了,牧行简定不会与她计较,他或许连“阿媚”是谁都忘记了。   可眼前的少女却在痴痴幻想着帝王的恩情,尽心尽力地撺掇她,助她行事,好像这般牧行简就又会施舍几分目光,记起她的劳苦功高似的。   “晓白,你扶我出去走走。”顾清辉放下茶瓯忽道。   天才微明,一天星斗,被火光一烘,显得黯淡了不少。   此时顾清辉已经冷静了不少,慢慢地走了一圈,觉得冷了,叫晓白帮自己去拿件斗篷披上。   晓白拿完斗篷回来,只见到眼前静荡荡的,唯有火烧的动静,却不见了顾清辉的人影。   “王妃?”   她心里一紧,抱紧了斗篷,四下搜寻了一遍,依然一无所获。这下,晓白有些怕了,呼喊的语气急促了不少,隐含泣意。   “王妃??”   又往前走了几步,眼前余光掠过不远处那一口井水的时候,晓白也不知怎么回事,大脑轰地一声,鬼使神差地扑了过去往井里张望。   这一看,顿时吓去了半条命,双腿一软,瘫倒在井边差点儿昏死了过去。   天上的圆月淡去了,只余点儿残缺的朦胧的月影,映在冷冷静静的井水中。   夜风吹来,寒潮不时往井壁激泼而去,月影很快就碎了。   在顾清辉支开晓白叫她去拿衣裳的时候,她举身投了井。   她被情爱蒙蔽了双眼太久,至此突然就了悟了。   顾清辉她身上有一股决绝的气质,她此番入京本来就存着与文殊玉石俱焚的死志,然而天意弄人,到头来文殊竟然留了她一命。   打着“辱臣妻”的名号进了京,如今全天下都当她失了贞。活下来的她,一个被前朝废帝“凌辱”过的王妃,又以何颜面做新朝的王后,面对天下人。   牧行简当真在乎她吗?怕是没有的。哪怕他当真兑现了他的诺言,冒天下之大不韪封她为后,身为帝王,牧行简当真只会与她一人白头偕老吗?   为坐稳帝王,他会娶无数高门士女入宫,无数个如她少女时那般,如阿媚那般,天真热切的女郎,将在王城中枯萎。   思来想去,她对不起的唯有文殊,对不起他从小到大这般殷殷信赖,拳拳真心。好在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愿清清井水能洗涤她的罪孽,愿下辈子她能做个“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的烂漫女郎。   天亮了。   晓白的痛哭声也随之划破了王城的天空。   “王妃、王妃投井了!!”   王城易主,百废待兴,好不容易将眼前的事务都交代妥当,牧行简就病倒了。   这段时日以来他基本上就没怎么合过眼。待众将领了命令纷纷离去后,牧行简面色苍白,眼前一黑,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栽倒了下去。   “殿下!”   “殿下!”   众人连声惊呼,心惊胆战地上前欲扶。   好在,男人眼疾手快,扶住了案几,拧着眉朝众人摆摆手。   “诸公不必忧心,某无事。”   牧行简抬眼,眼神冷冽如昔,“只是有些头晕,歇一会儿想来就无碍了。”   就在这时,人群中一中年文士模样的男人走上前,吩咐左右去叫尚药局的人来了。   此人名唤娄良,是牧行简的幕僚,年四十有余,样貌清俊,性情温和,他出生荆州本地士族,博闻强识,善谋略,随牧行简南征北战多年,拜为军师,深得牧行简信赖。   “殿下这几日一直未曾好好歇息,”娄良拱了拱手,苦笑着劝慰道,“如今王城局势初定,诸事繁杂,亟需殿下主持大局,殿下更应该养好身子啊。健康就是一切,若无一副康健的身子骨,一切不过只是空谈罢了。”   对于娄良,牧行简一向很是尊重,也心知自己的身子能撑到现在已实属不易。他也不是那等顽固之人,便阖上眼,沉声道:“军师所言,某明白。”   “某这便去睡一会儿,若有什么事,一律先禀报军师,由军师作决断。”   娄良见他听进去了,松了口气,微微颔首,不再多打扰,领着一众心腹退了出去。   连日来冲锋陷阵,废寝忘食,如今大局初定,上京已纳入囊中,强撑着的一口气泄了,牧行简这一阖眼,就发起了高烧。   这一夜,众人又急又忧,几乎没怎么合眼,逼着医官小心伺候。   一直到天边泛白之际,牧行简这才醒了过来,强撑着身子坐起,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招来随从,第一句便是询问王妃的境况。   “王妃如何了?”   底下的随从面面相觑,一副犹犹豫豫,吞吞吐吐,又悲恸难言的模样。   男人眉头随之拢起,心中微感不安:“说,王妃呢?”   众人一阵缄默,眼里露出惶惶难安之意。   牧行简将目光投向了娄良,蹙眉道:“军师?”   娄良浑身一震,叹了口气。   他也是半夜才接到了顾清辉投井的消息,如今心知瞒不住了。   以额扣地,低声长叹道:“殿下,王妃她……殁了。”   ……殁了??   那一瞬间,牧行简差点儿以为自己听错了。   男人面色骤变,脸上旋即覆了一层寒霜:“军师这是何意?什么叫王妃殁了?”   “王妃……”这随从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出声,“王妃她殁了啊在被救出后不久,王妃就投井了。”   一片令人死寂的沉寂。牧行简颊侧用力地抽搐了两下,目光环顾了一圈纷纷跪倒下来的随从们,垂着眸,良久才冷静了下来,开口问道。   “军师,王妃是如何死的?”   娄良顿了顿,一五一十地交代出来。说完许久未曾听闻到牧行简的反应。   烛火耀耀,牧行简面色苍白,竟然很短促地笑了一下,“竟是自杀的。”   他一连说了三遍,笑了三声,便沉默地披衣站起。   “明月的尸身如今在何处?”   随从道:“已打捞了上来,安置在殿中。”   牧行简:“我去送明月一程。”   众人想要阻止。井水那般深,井壁又那样滑,光是打捞就花了不少时辰,王妃的尸身早就被水泡变了形。   却被娄良拦了下来。   殿内很安静,唯有晓白繁霜几个顾清辉的贴身侍婢跪着替她守灵,繁霜只默默流眼泪,晓白哭得几乎快昏厥过去。   阿媚看着也觉得有些萧瑟,眼底悲凉,涌出一股物伤其类的感伤,又有些许困惑和不解。   王妃缘何要自戕呢?明明等殿下登基了她就是王后了啊。   牧行简到来的时候,众人忙整裙去跪。   阿媚仰起头,小脸苍白,眼中含泪。   牧行简只掀开蒙着的白布看了一眼,便起身走到外面去了,站了一夜。   那日石头城外,他有悲恸亦有作秀的意思在其中,他以为在送明月入京之前,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哪怕在石头城驻军时,听闻她死讯的时候他也未曾这么悲恸过。   这可真正看到明月尸首的时候,一股莫大的苍凉和悲怆猛然袭上了心扉。   就好像是那个结发的妻子,清冷端庄,从不失态于人的女郎,豁尽全力给了他心上一刀。   太疼了。   自戕远比被杀更痛苦,因为她什么都知道,这才决绝地选择了赴死。   她以自戕在他心上留下深深的刀痕,像是她清明的双眼看着他,冷静地控诉着他的薄情与虚伪。   其实明月也并非从一开始就是这般冷情的,当她还是少女的时候,她会穿着最鲜艳的裙装,挽着他手臂快活地唱歌。   唱“天生男女共一处,愿得两个成翁妪”。   他必须要走出殿外,否则定会在人前失态。   众心腹武将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最后,娄良问该以何礼下葬。   一名合格的谋臣,是能猜得出主上的心意的。   面对娄良,牧行简终于说了唯一一句话。   “待我登基后,追封王妃为后罢。”   ……   一夜已过,正午的日头高高挂在了天空,朗照着方才经历了兵燹之祸的上京。   拂拂一个鲤鱼打挺,从梦中惊起,冷汗瞬间淌了下来。   “牧临川??”   四周空空荡荡,安安静静,并无一人应声。   目光所及之处,竟然是全然陌生的室内。   屋里窗明几净,陈设素净,墙上还挂有一副大字,以遒劲的笔力写作一个“禅”字。   拂拂头皮顿时麻了半边。   这是哪儿??   她、她不是和那小暴君刚从河里爬出来吗?   又一摸胸前,湿漉漉的衣衫都已经被换了下来,竟然是一身僧袍。   他俩这是被救了?还是被抓了?   拂拂惊疑不定,忙赤着脚飞奔下了床,打开门往外看去。   出门,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身处在一个佛寺之中。   远处,一个女郎正提着食盒缓缓走来,女郎也身着一袭僧袍,未施脂粉,一捻细腰,雪肤花貌,明艳动人。   待女郎缓缓走近,看到女郎容貌的那一刻,拂拂睁大了眼: “崔、崔蛮??”   那少女竟然是阔别已久的崔蛮。   崔蛮看到她,眼里掠过了一抹惊讶,又迅速化作了一抹不自在。   “你醒了?”   “怎么醒得这么早?”少女嘀咕了一声。   拂拂茫然地左顾右盼:“这是哪儿我怎么在这儿?你救了我?”   又急切地追问道,“牧临川呢?”   崔蛮面露不耐之色,“你问这么多叫我如何作答?”   拂拂自知失态,红了红了脸,抿紧了唇:“抱、抱歉啊,是我太着急了。”   看到少女眼睛明亮又急切地盯着她,软化了语气,身后几乎快具象化出一条毛茸茸的尾巴,摇来摇去了。   简直就像只急不可耐的小狗。   崔蛮不合时宜地想道。   少女嘴角不由翘起了个笑,有意想要再捉弄她一番。   不过,转瞬又变了脸色。   她在想些什么?还小狗??   少女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故作冷淡地扬起下颔,恶声恶气道:“他没事儿,受了点伤,在床上躺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1-0212:58:43 ̄2021-01-0311:34: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8588916、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禁色、柠檬柚子茶、天空华炎、乌木、绯月城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永远睡不饱26瓶;是柚子吖20瓶;是翠西鸭15瓶;逝梧10瓶;芜苏9瓶;dominory、沙沙5瓶;念兹在兹4瓶;远书归梦3瓶;freshtalkm2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拂拂顿时松了口气,苦笑了一声,看向崔蛮真诚地说:“谢谢你。”   崔蛮一愣,嘟囔道:“……倒也不用说谢,可不是我要救你们的。”   拂拂一头雾水:“那是谁?”   崔蛮似乎不愿意这么轻易地就回答她,可看到拂拂确实着急,顿了顿,还是开了口。   “是寺中的比丘尼。”   “沙门慈悲,看你俩倒在寺前,就把你们带进来了。”   当日荆州兵虽攻破了上京,却并未踏足上京佛寺。   尤其璎珞寺乃是一间尼寺,寺中不少高门贵女。   昔年洛阳曾有瑶光寺,前朝的尔朱兆率兵攻入洛阳,纵兵大掠,时有骑兵数十入寺□□。时人便以“洛阳男儿急作髻,瑶光寺尼夺作婿”这一俗语来作嘲讽。   性喜道场的少女们被这等禽兽不如的混账□□,这本是战争中的一桩悲剧,却成了世人茶余饭后的讥讪笑谈。   牧行简不耻这种行为,入城前,特地严加约束手下兵士,不准乱入尼寺。   于是,璎珞寺便免遭了兵燹之祸。   说来也巧,叛军入城那夜,崔蛮正巧没赶回寺里,一路见到兵士横行,害怕得直打哆嗦。   正吓得魂飞魄散,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间,不知怎么地,脑子里忽然想起来陆拂拂曾经对她说过的那句话。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忙振作起精神,慌忙往脸上抹了点儿灶火泥巴什么的。   等到天明赶回璎珞寺时,见城中还是有不少姑娘惨遭玷污,正哀声哭泣,不由松了口气,同时又感到一阵后怕。   拂拂更吃惊了。   可她不是昏倒在了河畔吗?怎么是倒在寺前?是牧临川带她来的?他自己都断了一双腿,怎么带着她来到璎珞寺的?   她说得已经够多了,崔蛮不欲再回答她了,横眉竖目地把食盒塞到了她怀里,扬长而去。   茫然地打开了食盒,竟然是一碗漆黑的药汁。   拂拂愣了愣,捏着鼻子,吨吨吨一口气干了,又提起裙子,飞快追了上去。   刚一迈动步子,拂拂差点儿一个跟头栽了下去,脚软手也软,这也难怪,拂拂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昨天跑了一晚上,力气到现在都没恢复。   见她追上来,崔蛮竟然走得更快了,拂拂提着裙子,追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崔蛮!!”   “崔蛮!!”   少女急得浑身冒汗,口不择言,脱口而出:“阿蛮!”   话音刚落,气力用尽,扑倒在了地上。   一声亲昵得有些逾矩的“阿蛮”,崔蛮汗毛倒竖,支支吾吾地涨红了脸,一转头看陆拂拂扑倒在地,唬了一大跳,愣愣地看着她:“你、你……”   拂拂心里简直是叫苦不迭,却昂着头,咬了咬唇,殷殷期盼地看着她,眼睫扑闪扑闪。   “阿蛮你能带我去见见牧临川吗?”   崔蛮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你急什么?”   是啊?   她、她为什么这么着急?   这一问把陆拂拂也问懵了。   拂拂眼露迷惘。   按理说,她把牧临川给救出来就没她事儿了啊?难不成她潜意识里还想把他培养成一代明君不成?   用脚指头想想都不可能,她任务进展到现在,妥妥地失败了。   好歹是自己累死累活救出来的,拂拂闭上眼,自己安慰自己,可能这就是老妈子心态吧,不看到不安心。   至少……至少得让她看看她的劳动成果吧?否则这多挫败啊。   “他现在不见你。”崔蛮犹豫半晌,伸出手将她拉起来,面上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有些躲闪,“你……你再等等。”   拂拂何其敏锐聪慧,一眼就看出来了崔蛮眼神的逃避,不由心里一沉。   “为什么不见我?”   崔蛮哪里会撒谎,咬着唇,一把推开了她:“不见就是不见!兴许是烦你了!”   手却被人一把捉住,拂拂握住了崔蛮的手,黑白分明的眸子看向了崔蛮。   “我想去看看他,求你了。”   一咬牙,豁出去了,直接发了张好人卡,“我知道你……你是个好人。好阿蛮,求你了,阿蛮阿蛮……”   可崔蛮却出乎意料地安静了下来,眼里闪过了些许挣扎同情和不忍,最后还是甩开了她的手。   “你误会了,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我耻与你这俗婢为伍。”   拂拂眼里的光迅速黯淡了下来。   看得崔蛮一时语塞,“那小疯子又什么好的?”   时至今日,崔蛮依然对被赶出王城这件事儿耿耿于怀,可又见不得陆拂拂像个小狗一样围着自己团团转。   也见不得牧临川那天在山门前的模样……   咬牙跺跺脚:“算了,我带你去就是了。”   一边领着拂拂往前走,崔蛮一边推开了其中一间寮房的门。   “你可得做好准备。”   一踏入寮房,拂拂一颗心随之沉到了谷底。   床上卧着一个姑且能算得上“人形”的东西。   少年转过脸来,神情漠然,勾着唇角冷笑:“崔蛮你又来作什么?看我的笑话不成?”   还是一副骚包欠揍的模样,   下一秒,却勃然变了脸色。   “陆拂拂?你怎么在这儿??”   牧临川面色大变,乌发垂落在眼前,苍白的唇瓣颤抖得厉害。   面色难看,一字一顿道:“出去。”   “滚。”   拂拂纹丝不动。   “滚出去!”   拂拂非但没有出去,反倒还愣愣地走到了床边,深吸一口气,一把掀开了已经被鲜血浸透的被子。   少年慌乱地差点儿跳起来:“你干嘛!”   目光落在牧临川身上。   拂拂倒吸了一口凉气,心神巨震。   少年断腿处的白骨支了出来,血淋淋的尤为可怖,他虽然双腿已断,但到底还有半截大腿是好的,可此刻,这半截大腿与完好无损的双臂,却是血肉模糊,手掌也高高肿起。   拂拂眉心急急一跳,不等牧临川反应,一把攥住了少年手腕,看了眼对方的手肘。   手肘也烂了,可见森森白骨。   牧临川一把抽出了手,目光凉薄,冷得渗人:“陆拂拂,你好大的胆子,不怕孤治——”   “你背我到璎珞寺的?”   拂拂劈头盖脸地打断了他,紧紧盯着他的双眼,眼圈已渐渐地红了,嗓子也在打颤。   她真是笨死了。   双腿都断了,牧临川是怎么把她带到璎珞寺的?   看着牧临川这模样,陆拂拂终于忍不住眼眶一热,大颗大颗的眼泪滚滚而下。   当然是,一步一步背着她爬过来的。   滚烫的泪水落下,少女又好像想到了什么,触电般地弹起来,急急往后倒退了一步,生怕泪水滴进他伤口里。   不哭不哭,有什么好哭的。   目光触及到她的泪水,牧临川的脸色“刷”地一下青了下来,看上去又惊又怒。   若是昔日,这或许能说得上是天子之怒,但如今他双腿尽断,就连这愤怒看上去都是如此软弱无力。   牧临川死死地绷紧了面皮。   陆拂拂的眼泪仿佛一同流入了心底,微涩,漫开了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这让他深感不安,头皮麻了半边,立刻就摆出了防御的姿态。   这是同情的,还是感动的泪水?   他冷眼旁观,莫名怒气冲冲地想。   有什么好哭的?   他爬到璎珞寺本来也不是为了她,不过是顺带捎上她罢了。   如今他这举动反倒在这些比丘尼眼里成了“深情款款”的象征,该拿出来大张旗鼓的,大肆宣扬一番,这让牧临川火冒三丈。   这事几乎成了牧临川的逆鳞,一戳就炸。   不叫陆拂拂来见他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厌恶这些感动的泪水,厌恶这些小题大作的人情往来,这让他如坐针毡,屁股像着火一般,浑身都不自在。   偏偏崔蛮并不如他意,她看着拂拂怔了一怔,冷笑道:“不让你见,你偏要见。”   “我们在山门捡到他的时候,他就这模样了,是他背着你过来的。”   想到今早在山门前的那一眼,崔蛮皱起了眉。   当时牧临川看上去比现在还要狼狈恐怖。浑身上下不成人形,简直就是个血葫芦。   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块儿木板,又不知怎么将陆拂拂放上去的,麻绳一头绑着木板,另一头缠在了肩膀与腰腹上,像纤夫拉船一般,拖着木板一步一步爬到了山门前。   胳膊与半截完好的大腿由于施力的缘故,磨得皮肉尽绽。   所幸璎珞寺本建于市井之中,就在暗道附近,相距不远,当夜又下了雨,地上湿滑,彼时牧临川整个人都泡在了血水里,脸上无甚表情,猩红的眼看着狰狞。   一眼望去只觉得阴骘而冷厉,没有颓丧,没有愤怒,没有失落,没有痛苦。   像夜枭,像野兽,像个工匠所造出来的什么精密的物什,却唯独不像个人。   全寺比丘尼见之胆寒。   他崇佛,做天子的时候在璎珞寺也布施了不少绢帛银钱,见他落难,众比丘尼不敢耽搁,硬着头皮上前一查探。   但见两只胳膊俨然都磨烂了,麻绳几乎深深地嵌进了皮肉中。   被搬进寺里之后,牧临川只说了一句话,别让陆拂拂看到他。   随即便转身安然高卧了,就好似他并未断腿,并未亡国,牧行简也没在追捕他一般。安然一觉睡到了天亮。   这等意志与心里承受能力,让众比丘尼面面相觑。   崔蛮咬了咬唇,心中百感交集。   她心高气傲,被牧临川赶出王城不亚于杀了她般的难受。来这璎珞寺,也是不甘不愿。日日夜夜未尝不会想到陆拂拂,越想,心里越难受。   她究竟有哪点不如这俗婢?可如今看到这两人灰头土脸的模样,她忽然就释然了。   不论是叛军入城,陆拂拂不顾生死救了牧临川,还是牧临川这小疯子,甘愿了磨烂了皮肉,也要拖着她爬到璎珞寺……   不论哪一样,都非她是这个娇生惯养的世家女能做到的。   他这种阴狠变态的人,也就面对陆拂拂的时候才露出了点儿似恼怒似羞赫的鲜活的表情。   崔蛮心里五味杂陈,又是羞愧,又是羡慕,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隐约的嫉妒,但最后又都化作了如释重负与敬佩之意。   也不管陆拂拂,鼓着气掉头就走了。   在心里给自己打着气,拂拂胡乱擦了擦眼泪,瞪着一双通红的兔子眼,狼狈地看着牧临川。   她一哭,牧临川就怔住了,心里五味杂陈。   少年垂下眼,又恢复了当初那傲慢的模样,轻慢地冷嗤,“你救了孤,孤也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辈。”   都这样了还能死鸭子嘴硬,拂拂也懒得理他,抽抽搭搭地打着哭嗝:“是是是,你不是忘恩负义之辈。”   听上去倒像是在阴阳怪气。   “陆拂拂。”少年咬牙切齿地睁大了眼,“你还有没有良心。”   拂拂顿时就萎了。   好像是有点儿,但她指天发誓,保证她不是故意的。   少女干脆睁大了明亮的眼,“恬不知耻”地答道:“我在。”   牧临川好像被她噎住了,太阳穴跳了跳。   忽而翘起唇角,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哭得丑死了,有什么可哭的?”   少年使劲了浑身解数,火力全开,将她从头到脚,抨击了个遍。   所说的一切无不围绕着一个目的。   “快滚。”   “不是说桥归桥路归路?”牧临川眼神冷淡漠然,扭过头道,“还不快走。”   可陆拂拂非但没走,反倒还一屁股坐了下来。   皱着眉忧心忡忡地拉过他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你的手怎么没上药。”   陆拂拂的手很暖和,一把攥住了他冰冷的,泛着青白色的指尖,像是阳光骤然洒落在了手上,将手心捂得暖融融的。   牧临川不大自在地往后一收,细长的双眸斜乜了她一眼,冷冷道:“你以为我现在这副模样,她们敢去医馆请大夫?”   说得也是,毕竟现在风声正紧,这小暴君又不是天子了,不过是个通缉犯。   他这模样,看起来全无表情,眼睛波澜不惊地睁着,干裂的唇瓣微微往下抿。   若不是知道他为了带自己一同逃跑磨烂了双臂,拂拂真的想把被子砸在他的脸上。得亏是系统帮忙做了动静脉结扎之类的简单处理,否则他岂不是就交代在路上了?   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后,少年面色变了变,抿紧了唇。   少女皱着乌黑的眉毛,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闪着担忧的光芒,像只放心不下的老母鸡,扑腾着翅膀站了起来,朝外面走去。   “你……去哪儿?”   牧临川一怔,脱口而出。   眼里闪过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慌乱。   少年就像只离了巢的幼鸟一般,胡乱扇动着炸毛的翅膀,尖尖的鸟喙攻击着一切入侵者,那双红瞳溜溜地盯着她看,眼里有警惕有惊怒。   老母鸡愣了一下,看到他的模样,陡然笑开了花。   安慰似地说:“我去帮你换药。”   少女这安抚性的笑容,使得牧临川再度变了脸色,“不需要”三个字还未说出口,拂拂就已经走远了。   说完拂拂倒是没有立即去拿药,而是快步追上了尚未走远的崔蛮。   “阿蛮!阿蛮!”   拂拂提着裙子,一鼓作气地冲了上去,她如今身子虚,还没跑两步,就渗出了一身的虚汗,气喘如牛。   或许是看不下去她这副狼狈的模样了,崔蛮停下了脚步。   少女见她停下,弯着眼笑得格外欢实,神采奕奕的:“崔蛮,谢谢你。”   “谢……我?”崔蛮眉眼间掠过一抹慌乱,忙板起脸来,冷嗤道,“谢我什么?救你们的又不是我。”   拂拂摇摇头,笑道:“不论如何,我都要谢谢你。”   崔蛮一噎,避开了她的视线:“种善因,得善果,救你的不是我,是你自己。”   倘若不是陆拂拂之前那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眼下还不知是怎样一番光景。   璎珞寺的比丘尼愿意接纳牧临川,也是因为牧临川崇佛,曾拨下善款,大修佛寺。   不过这些话,崔蛮自是拉不下脸来对陆拂拂说的,她能和这寒门俗婢说了这么多话,已是屈尊了。   可不知道陆拂拂又想到了什么,望着她面上竟露犹疑之色。   崔蛮被她盯得浑身汗毛竖起,脱口而出道:“你看我作什么?”   拂拂心里也纠结极了,小姑娘长叹了一声。   她平日里都是大大方方的开朗性格,此时却忸怩地问:“阿蛮,我……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崔蛮:“有话快说,作这副姿态恶心死了。”   拂拂踌躇着问:“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能遇到位彼此倾心的如意郎君,和这位郎君白头偕老——”   崔蛮涨红了脸,骇然地盯着她:“你、你就问我这个??”   那目光好像在骂她是个恋爱脑,都沦落到这境地里还想着谈恋爱。   拂拂一囧:“不是,我是说……要和这位郎君在一起的前提条件是,你会遭受许多磨难。”   拂拂越说越没底气,嗓音弱了下来:“比如被他的女人磋磨……流产什么的……”   话音未落,崔蛮就气得直跳脚,高门士女的风范崩裂了一干二净。   少女气得面色煞白,像只炸毛的猫儿,“陆拂拂!我好心救了你,你竟然言语侮辱我至此。”   拂拂呆了半晌,整个都卧槽了,磕磕绊绊地连忙比划:“我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根本没有侮辱崔蛮的意思,她也没想到这个时代的姑娘对个人声誉看得如此之重。   她只是……她只是常常会想到《帝王恩》的剧情,忍不住怀疑自己任意改写了崔蛮的人生,到底是对是错。   崔蛮明显被她气得不轻。   到了这地步,拂拂闭上眼,干脆豁出去了,“我的意思是……牧行简!如果给你一个机会,你可愿意和牧行简在一起?”   崔蛮怔了一怔,旋即又指着她鼻子破口大骂。   “陆拂拂你是不是要气死我?”   “你说这话究竟是何居心?我与牧行简早无任何干系。我才不稀罕他这个有妇之夫呢!你要是担心我会告密就直说,何必这番拐弯抹角的折辱于我。”   没想到,被她一通乱骂,面前的少女却怔怔地,露出个大大的明亮的笑容来。   嘿嘿地直傻乐。   崔蛮骇然地盯着她,就像是看到了个怪物。   “那这样我就放心了。”   少女乐颠颠地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眨了眨,牵着她的手用力晃了两下,转身跑开了。   独留崔蛮呆立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简直恨不得一拳把陆拂拂给锤到地底里去。   站在牧临川面前,拂拂简直都快忧郁死了。   刚刚她一顿操作猛如虎好不容易给牧临川换完了伤药,这些伤药究竟有没有用,拂拂心里也没有底。   据路上遇到的比丘尼师父所言,荆州兵这两日正在城内各医馆、当铺大肆搜查,她们也不敢贸然去请大夫,只好拿出寺庙中一些专治跌打损伤的伤药,暂且将就中用了。   她替牧临川换伤药的时候,少年一直紧抿着唇,一声不吭。   可等她准备出门了,牧临川却破天荒地地开了口,耳根泛红,一副不知道在生谁气的模样,僵硬地说。   “我要如厕。”   拂拂手一抖,盆里的污水差点儿泼了出来。   少年恼羞成怒,脑袋飘着乌云,冒着黑气:“孤要上厕所!!”   “啊……哦哦!”老母鸡·陆拂拂,猛然回神,眨眨眼,自告奋勇地放下盆,撸起袖子,“我来帮你吧。”   她这般殷勤,牧临川面色变了变:“用不着你。”   拂拂怔了怔,心里吃了一惊。   救命,这小暴君又在害羞吗??   难得看到牧临川这般窘迫的模样,拂拂噗地一声笑出来,在牧临川几乎要杀人的视线下,干咳了两声,慌忙摆出了一副严肃的神情。   十分体贴、耐心地,徐徐道来。   “你别害羞啊。吃喝拉撒是人的基本生理需求。”   牧临川漠然地瞥了一眼喋喋不休的陆拂拂一眼。   陆拂拂心里打了个突,忐忑地闭上了嘴,迟疑地想。   她又说错什么话惹这小暴君不高兴了吗?   “你去给我找个仆妇来。”   少年冷冰冰地道。   少女想了想,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着他看了半晌,轻声开口问道:“我要是帮你找来仆妇,你还能留她吗?”   牧临川怔了一怔,在这澄澈又清明的视线下,动了动唇,想辩解什么,但最终又什么都没说。   毕竟她的确猜中了他的心思。   少女叹了口气,无奈地苦笑道:“所以还是让我来帮你吧,反正你的秘密我知道得已经够多了,您就多担待着点儿?”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1-0311:34:14 ̄2021-01-0412:15: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柒琪绮気、妇nena侍、段嘉许是宝贝、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哎喂40瓶;就喜欢名字长的文10瓶;嫁给我准没错4瓶;意动提笔赋七言3瓶;宇宙超甜小可爱、林眠、岳绮罗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我们俩啊,现在就是绑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陆拂拂认命地走上前,扶着他坐起来,像个操碎了心的老妈子。   “你别害羞,真的。”   少女掰正了他的脑袋,捧着他的脸,直视他,像哄孩子一样,轻轻地说:“我家里的夜壶基本都是我倒的,粪是我挑的,没啥可害羞的。”   “你救了我的命,我帮你上个厕所又咋了。”   这个时候拂拂又要庆幸自己是正儿八经的农村户口了。   村里家家户户的厕所都是修在外面的,屋里一般都搁个痰盂。每天一大早,她就得起床倒痰盂,更别提粪池满了还要去挑粪。   牧临川浑身冰凉僵硬,到底却没有反抗。   有什么可反抗的?   少年阖上眼,冷嗤了一声。   毕竟在陆拂拂面前,自己已成了彻头彻尾的,只能依靠她的废物。   就这样,拂拂主动解开了他的裤腰。   少年就像条死鱼一样,木然地躺在床上,任由她摆弄,那双漂亮的红色瞳仁里如一潭沉沉的死水,倒映出少女满头大汗的脸。   真上厕所的时候,牧临川就不能再挺尸,维持这般自暴自弃的镇静了。他这一泡尿憋了太久,一直没敢出声,直到今天终于憋不住了。   自尊心终于还是败给了人的生理需求。   两个人都是第一次,拂拂刚刚那也是张牙舞爪,虚张声势,自己上手,难免手足无措。   弄得尿液洒了点儿在被褥上,还溅了点儿在她手上。她倒是不在意,随手用布揩了。   倒是牧临川盯着她的手背怔了一怔,红瞳幽深,神色莫辨地绷紧了脸。脸上没了飞红的羞赫,唯余一阵冰凉之意自心头缓缓渗开。   少年忽而捂住眼,扯动唇角笑了一下。   上小的都手忙脚乱了,更遑论上大的,简直就跟打仗一样,牧临川远山似的秀眉拢得紧紧的。   这个姿势上厕所很难使劲,一用力就牵连到腿侧的肌肉。牧临川本来也不是个多遮掩自己的人,疼得他直哼哼。   叫得拂拂手下不稳,浑身难受,心尖儿直打颤。   等上完厕所,拂拂伸手抄到他背后摸了一把,已经汗透了。   牧临川头发也湿了大半,乌发柔顺地垂落在肩侧,碎发遮住了狭长的双眸。   拂拂洗干净了手,掠了一把他的湿发。   这一路奔波而来,少年昔日里常束的高马尾早就散落了下来,披散在颊侧,看起来倒像个昳丽的长发姑娘。   薄汗顺着额前滑落,牧临川皮肤白,此刻疼地脸上毫无血色。经由日光一照,如莹润的白玉,泛着朦胧的薄光。   眼睫微颤,靡颜腻理,竟然呈现出一种病态残缺的脆弱美感来。   变态不愧是变态,心理素质果真不一样。   上完厕所后,少年自尊崩裂了一地,木然地像条咸鱼挺尸了一会儿。   未过多久,竟然又在尊严的坟墓中重生了,对拂拂颐气指使,冷笑着问她如今还剩银钱几何。   牧临川愿意振作起来,拂拂自然是长舒了一口气,也没藏着掖着,俱都一一如实回答了。   “绢帛带不了,我出宫前只带了些银铤子,另一匣首饰。”   “首饰拿来。”牧临川淡淡道。   拂拂怔了怔,虽然心底微有不舍,却还是飞快从包裹里翻出了仅剩的家当,全部堆到了牧临川面前。   牧临川略翻了翻,便露出个讥嘲的笑:“这都用不了。”   拂拂一愣,自动忽略了这小暴君的阴阳怪气,好奇地问:“怎么用不了了?”   少年手指挑起一串珠链,垂着眼不痛不痒地说:“牧行简这几日想必围了上京所有当铺,严查从宫中流出的金银珠宝。”   “你这都是王后规制,自然用不了。”   ……这、这可真是。   拂拂惆怅地看了一眼匣中的珠宝,大感可惜,又为自己的粗心大意有点儿脸红。   “我真没想到这些。”   牧临川出乎意料地倒也没出言讥讽,漠然地放下了首饰,倒是颇有几分乖顺的模样。   平静地说:“孤累了。”   拂拂将他安顿好,也没多待,径自走出了斋房。   一走出斋房,便能看到那棵郁郁葱葱的菩提树,日光自枝桠间筛出,温暖的光斑落在了衣裙上。   仰头看着面前的菩提,拂拂眼里掠过了一瞬的茫然。   之前光忙着逃命了,无暇考虑,如今好不容易安定了下来,难免会想。如今她和牧临川这样算什么?等城门开了,他们能往哪儿去?她脑子一热将他救了下来,难道要一辈子都跟着他吗?   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   拂拂坐在廊下叹了口气。   她原本是打算救了牧临川之后掉头就走的,反正国也亡了,将牧临川改造成一代明君这个任务也不现实了。   谁能想到他腿断了,现在丢下他自己走,她都不忍心,更遑论他还为救自己磨烂了双臂。   总而言之,走一步算一步吧,等牧临川真正安顿了下来,到时候她再向他辞别好了。   在这一点上,拂拂不可谓是不现实的。   她总不可能一辈子围着这小暴君转,替他把屎把尿的,他以后或许会遇上那个甘心侍奉他的姑娘,但不大可能会是她。   就这样,拂拂与牧临川在璎珞寺中待了整整月余。   这段时间,搜城的军士倒也来过璎珞寺,好在这些军士对寺中比丘尼颇为尊重,或许是信了出家人不打诳语,做梦也想不到寺里的比丘尼师父们撒起谎来面不改色,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又或许是因为知晓断了腿的牧临川翻不起什么浪花了,就这样竟然也蒙混了过去。   当拂拂说起此事的时候,比丘尼师父莞尔笑开了,竟然也有些狡黠的意思。   “出家人不打诳语没错,但牧郎君于我寺有恩,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戒律是死的,人是活的。”   陆拂拂顿时肃然起敬,为之拜服。   ……   这日,牧行简帐下谋士娄良走入殿中,向牧行简进言。   封城已有数日,未见牧临川的踪影。如今陛下初登基,上京城内诸事繁杂,再为这一个断腿的丧家之犬封城,是得不偿失。   牧行简微微颔首,低声道:“先生之言,孤亦曾考虑过。既然如此,孤这便下令,解除各城门限制,准许百姓自由通行。”   娄良闻言,不由欣慰一笑,但旋即,有凝重了神色,拱拱手,继续进言道:“另,还有一事,望陛下知晓。”   对于这位心腹重臣,牧行简也表现出了谦逊恭敬的态度,低声道:“先生但说无妨。”   “陛下初登基,各方诸侯,野心勃勃者,伺机而动,纷纷打出旗号与新朝决裂,如今天下大乱,值此大争之世,陛下万不可懈怠。对内该以怀柔之策,联络世家,徐徐图之,对外,更应趁此机会,扫荡不平,杀鸡儆猴,敲山震虎,以震慑诸侯,稳固江山。”   牧行简疲倦地捏了捏眉心:“先生之言,孤知道了。孤这番入主上京,不知有多少野心家对孤不满,揭竿而起。”   大雍局促于东南一隅,中军兵力微弱,总兵力不过两三万人,常陷入有官无兵的尴尬境地。   而于之相对应的则是,各州郡都督所领军队兵力强悍,世家大族部曲数万。方镇向阙的乱相自大雍立朝以来便数不胜数。   除却荆州的长乐王牧行简之外,另有并州孙循,关中焦涿、幽州、豫州等各地都督,野心勃勃,虎视眈眈。又有鲜卑宇文占据辽东,动向未明。   如今的新朝还正处于风雨飘摇的阶段。   牧临川这废帝只是看上去昏庸,实则心明如镜。据说其私下里另练了一支心腹亲兵,不知藏于何处。   娄良沉吟一瞬,又道:“我听闻废帝狡狯多疑,除宿卫诸郡之外,另有一支亲兵独立于中军、外军,隐匿于暗处?可有此事?”   “废帝如今虽翻不出什么浪花,怕只怕在若有谁趁机虏了废帝,收拢了这批精兵良将,挟天子以令诸侯,挥剑向阙,到时,对于新朝而言只怕是沉重一击。”   牧行简蹙眉道:“此事孤也尚无头绪,待我稍后吩咐下去慢慢查明。”   “追查牧临川的事,孤私下里会继续跟进。”   娄良便也不再多言,君臣二人相对而坐,又细细商议了如何收拢这些世家大族,诱之以利,许之以高官厚禄。   牧临川知晓大雍弊病何在,这些高门士族如国之大蠹,自登基伊始,便有意拿高门开刀,以这疯疯癫癫之貌,暗中杀了不少豪门,此举早已引发诸豪强士族的不满。牧行简此番能入主上京正是有这些高门士族暗中支持。如何安抚这些豪强,实乃重中之重。   不知不觉间,已商谈至斜阳西沉,见天色不早,娄良便起身告辞了。   ……   拂拂眉眼弯弯,脚步轻快地抱着食盒走入了室内。   正准备叫牧临川吃饭,见门窗紧闭,不赞同地皱了皱眉,放下食盒道:“老是关着窗户干嘛,记得多开窗透透气啊。”   又好奇地看向正端坐在案几前的少年。   “在做什么?”   牧临川头也不抬,低着眼,平静地说:“收拢残部。”   少年脊背挺拔,坐姿端正,袖口垂落在身侧,哪怕断了双腿,也自有一番矜贵的气度。   或许又可以说是,正因为断了双腿,一向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的牧临川,忽然就正经了起来,一举一动,皆如用尺子丈量过般得好看。   拂拂心知这或许是他用以维持自尊的方式,看在眼里,却体贴地没有点破。   听闻牧临川的话,拂拂惊讶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敲了敲桌子,快人快语道:“呃……你还有……”   少年蓦然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拂拂支支吾吾地道,“残部?”   “不然呢?”牧临川狭长的眉眼中波光流转,轻嗤一声道,“等死吗?还是在这璎珞寺中老死?”   拂拂早已习惯了他的阴阳怪气。他要不阴阳怪气她还不习惯呢,这几日他木然冷淡得像条咸鱼,如今咸鱼扑腾起来了,拂拂高兴还来不及,巴不得他刺自己两句,他好得越快,她越能提早跑路啊。   少女一点儿都没生气,将炖好的排骨汤交到了他手里,语重心长道:“再忙也不能不吃饭啊。”   “你先把汤喝了,”拂拂有些自豪地翘起唇角,主动替他揭开了盖子,“这汤我煨了好久,保证好喝。”   少女低着头,袅袅白雾立刻自汤盅中,争先恐后地拥了出来,于烛光下朦胧了女孩儿清秀的眉眼。   她一边低着头帮他舀汤,一边津津有味,兴致勃勃地说着些琐碎的小事。   她眼睛很大,生着双眼皮,眼珠又黑又亮,看人时目光专注,如一汪秋水,笑起来时,又仿佛有星星在眼底熠熠生辉,纤长的眼睫扑闪动人,显得灵动而妩媚。   陆拂拂她就像是野草,随遇而安,不为劲风所摧折,永远都是这么富有活力,生命力旺盛的模样。看她现在的样子,好像眨眼间就已经习惯了目下的生活。   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但在她这儿好像看不出来任何影响。不论是山珍海味,朱钗华服,还是粗茶淡饭,荆钗布裙,她好像都甘之如饴。   此时此刻,她乌黑的长发朦胧着淡淡的雾气,笑起来时,眉眼间流光溢彩,一一言一行,熨帖动人,烘着人间的烟火,俗气热闹。   “说起来,璎珞寺里的比丘尼师父当真是慈悲为怀。”   少女惊奇道:“你知道吗?她们竟然同意我借用厨房熬排骨汤!”   这些比丘尼,绝大多数都是曼妙的女郎,或许女孩儿心地最善良,也最圆融灵活。拂拂这几天和她们几乎快打成一片了,经常看到她兴致勃勃地与其他比丘尼一道儿咬耳朵。   他完全不觉得这些事有什么可谈论的,却出乎意料地安静了下来,竖着耳朵,耐心地听着她说。   竟然还俱都听进去了,偶尔发表一两声自己的见解。   不对劲。   他实在有点儿不对劲。   底线一退再退,他深感危机,有些手足无措的慌乱,像是要重新确立主导权一般,脱口而出道:“喂我。”   拂拂差点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牧临川被她看得有点儿恼了。   她这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五体不勤的废物,然而话都已经说出去了,死要面子活受罪,进退两难间,少年固执地又重复了一遍,继续大言不惭道。   “喂孤。”   这可真是……   真是个大爷。   拂拂心里翻了个白眼,默默腹诽了一句,却还是叹了口气,认命拿起木勺。   谁叫对方是病号呢,又为了救她弄伤了胳膊手腕。   说起这个。   拂拂皱起眉,捧起了少年的手,纱布已经氤出些淡淡的血色印迹。   少女唠唠叨叨地像个老妈子:“你别写太长时间呀。不然伤口又要裂开了。”   她好不容易才换好的药呢。   少年如今还未加冠,正值长身体的时候,胃口大,一碗排骨汤转眼就已经见了底。   看着牧临川这貌若好女,昳丽动人的脸,劲瘦纤细的腰身,拂拂再一次忍不住感叹,人不可貌相,又是羡慕又是嫉妒他不长肉。   双手托着下巴,看着牧临川喝汤,拂拂唉声叹气:“叨扰了寺中的比丘尼师父这么久了,也不知何时才能离开。”   牧临川忽道,“你想离开?”   “是啊。”拂拂犹豫着开了口,“我总觉得待在这上京里不安全。听说牧行简放了后宫嫔妃们离开,知道方姐姐与袁姐姐无事我也就安心了。”   最重要的是,是赶紧找个地方把这小暴君安顿下来,她好自己跑路啊。   想到这儿,拂拂露出个沮丧的表情,神游天外地戳着碗里的排骨。   察觉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拂拂面色微红:“啊啊对不起,我再给你盛一碗。”   牧临川不咸不淡地垂下眼:“我又不是皇帝了,还计较什么食物的卖相。食物能果腹就足矣。”   拂拂愣了一愣,看着少年平静自若地喝着汤,心底五味杂陈。   这感觉就好像妈妈的好大儿终于长大了,老母亲心中又是欣慰又是心酸。   就在拂拂出神间,牧临川又突然开了口,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不会很久了。”   “什么?”   少年垂着眼,唇瓣碰了碰碗沿,又离开了,搁下了碗,抬眸看向了她:“过几日,我们就出城。”   “去哪里?”拂拂呆呆地问。   牧临川将碗推到一边,干脆拿起桌上的地图,指着地图,低声道:“山西。”   牧临川口中的山西,指的当然不是后世的“山西”。   他口中的山西,实际上指的是太行山以西的地界,乃山河四塞,兵家必争之地。山西东有太行山,北有阴山,西有吕梁山、黄河,南有中条山,王屋山。中有汾河贯穿南北,其间山脉纵横,地势险峻,易守难攻。   由于其境内崇山峻岭林立,这也导致了山西势力错综复杂,多分裂成数个小的政治集团,若能妥善运用,因势利导,未尝不能逐鹿中原。   少年嗓音清朗,不疾不徐,娓娓道来,一副指点江山的模样。   拂拂立刻摆出了好学生的姿态,聚精会神地竖起耳朵听着。   据牧临川所说荆襄是牧行简的老巢,关中有都督焦涿,并州有刺史孙循,辽东有鲜卑宇文,青州、徐州、雍州、豫州、幽州等地各有霸主,都不服牧行简的新朝,欲取而代之。   拂拂听得晕头转向,脑子里下意识地就蹦出了一句话。   “乱了乱了,整个晋西北都乱成一锅粥了!”   拂拂嘴角一抽,忙摇摇头把这囧囧有神的想法甩了出去。   勉强捋清了这天下局势,拂拂略一思忖,果断在关中与并州摁了个戳,指着地图,孜孜不倦地问:“照你所说……”   “倘若要经略河北,自可从“太行八陉”之一的滏口陉直驱邯郸。倘若要经略关中,自可占据蒲坂津。于河北、关中而言,山西是其必争之地。关中的焦涿,与并州的孙循都意图山西,你又有何自信与他们两人,与关中河北等地的豪强抢地盘?”   牧临川破天荒地地没有挖苦嘲笑她,少年眸光微动,“谁说我要与他们两人抢地盘了?”   平静地丢下了一枚重磅炸弹。   “我要去投奔孙循。”   拂拂“咦”了一声,睁大了眼。   牧临川面无表情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皮,“陆拂拂,你好好想想,我们二人这般躲躲藏藏能躲到几时?我这双眼可没有什么好办法能遮掩。与其如丧家之犬被人追捕,惶惶而不可终日,倒不如寻一主子讨口饭吃。”   牧临川翘起唇角,笑了起来,眼里又荡开了令人心悸的亮光。   这话说得也没错,她也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可让她相信这小暴君甘愿为人马前卒?   见她不信,牧临川又一掸衣角,歪着头无辜地眨了眨眼,这才吐露了本意,“山西有我一支亲兵,本是我昔年练来玩的,倒也长成了一支精锐的骑兵,我总不能放着他们原地解散。”   “孙循此人好大喜功,野心勃勃,见我来投,绝不会拒绝于我。”   拂拂静了静,冷不丁地开口道:“牧临川,你……其实也有建功立业之心吧?”   少女眼神犹如明净的琉璃,犹如流云烘着的月亮,月色穿云破雾朗照大地,一眼便可穿透人心,直击人心中所思所想。   牧临川一怔,闭上了嘴不吱声了。   拂拂心中微微一动。   为了好玩练了一支骑兵,又为了享乐,强化君权,打压高门士族,这话说出去,谁会信啊。   或许就连牧临川自己都没察觉到,他其实是有改换天下之心的。   或许是因为被他爹从小打击到大,怀疑自我了,又或许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自觉藩镇割据,无力回天,这才养成了他这个昏君的做派。   “我累了。”   半晌,牧临川动了动唇,面色苍白,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又划过了一瞬微不可察的厌恶与杀意。   拂拂敏锐地意识到了点儿气氛的不对劲之处,不再多言,将他抱起来安顿在床上。   少年一个翻身滚进了床帐里,背对着她,一直到拂拂收拾好碗筷离去,都未曾再发一言,与方才轻描淡写间指点天下局势的意气风发,又有了天壤之别。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1-0412:15:48 ̄2021-01-0511:25: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酸辣藕片、晏終、岭、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姗50瓶;陌上长安32瓶;风息30瓶;G。20瓶;72秒12瓶;翀千俞、蛋爷、顾龚秋10瓶;超爱林佳树5瓶;freshtalkm、布奈2瓶;美晴!、我要八个机位的吻!、棕色的痣、绯绯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牧临川是歇下了,可她还不能歇下。   拂拂揉着酸痛的手腕,长长叹了口气,迅速抹了把脸,去屋里换了件衣衫,涂抹了些胭脂水粉。   等从屋里出来的时候,月光穿云破雾,下彻人家,半遮半掩地照在少女眉眼间。   少女已然摇身一变,成了个曼妙动人的女郎。梳着飞天髻,衣着垂髾杂裾,双眼黑白分明,如澄澄秋水,肌肤胜雪,双唇娇嫩微丰,双颊晕红,更显天真娇憨。   如月宫的玉兔,娇柔婉转,清丽脱俗。   打扮成这副模样,当然不是背着牧临川去偷|情的。陆拂拂是去打工的。   从王宫里带出来的金银珠宝大多不能用,至少得出了上京才能慢慢脱手,银铤又不多,转眼之间,为牧临川治病买药已经用了个七七八八。   崔蛮与璎珞寺的比丘尼师父倒也赞助了不少,拂拂也不是那种快饿死了都要守节的老古董,接过之后真挚地道了谢。   可佛寺清修之地,崔蛮和这些比丘尼自己身上都没什么钱。一来二去,想着只进不出吗坐吃山空不是个办法。这段时间,拂拂天天往城里跑,就为了能找点儿活干。   璎珞寺有位自西域而来的比丘尼师父,特地教会了她如何利用胭脂水粉修饰自己的面容,有点儿像易容,当然远不如易容那般神奇。   大雍朝女性涂的脂粉又厚,她天天在外跑,倒也不曾被人发现过她其实就是前朝的废后。   离了宫才发现,古代女性想要自食其力是有多困难。她总不能去码头卸货,工地搬砖,人也不要她。   陆拂拂倒是会修补衣服,可却不会绣好看的纹样,像无头苍蝇一样找了一圈,到头来只能无奈地重拾起了自己的老本行。   去ktv……阿不,去章台酒肆上班。   端盘子送水打扫卫生的那种,毕竟她也没啥才艺可卖的。   这份活儿良家女子不愿意干,正好便宜了她。老板娘,或者说老鸨也好讲话,工钱按日结算,不包吃住,唯有一点,需得打扮得好看一些,知趣识大体。   这个“知趣识大体”便是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潜规则了。   高中辍学之后就去KTV上班的拂拂,当然知道此话何意,毫不犹豫一口便答应了下来。   夜色正浓,圆月初上,正是上京城内各处章台酒肆寻欢作乐的好时辰。   揩了一把汗,女孩满头大汗,像个灵活的兔子一样,在人群中飞蹿。   “让一让,让一让。”   秦楼楚馆的老板娘倒也不曾为难于她,反倒还笑着打趣她。   “阿陆你慢些,若是摔了盘子,我定唯你是问。”   好不容易忙完了这一阵子,拂拂靠着墙根如释负重地长长松了口气,跺了跺脚,活动筋骨。   看着来来往往,挥着塵尾,朗声大笑,携妓同行的名士们,不由暗暗撇了撇嘴。   不敢苟同这所谓的“名士风流”,尤其是在见识过这些名士吃了五石散,狂放地裸|奔行散后的模样。   拂拂皱皱眉心想,这压根就是一群附庸风雅的瘾君子,有什么值得追捧的,她实在无法理解大雍人民的狂热。   “阿陆,到这儿来,这边添酒。”   “来了!”   少女嗓音清亮地吆喝道,抱起酒坛摇摇晃晃地穿过了人群。   汗湿的发丝紧黏着肌肤,双眸星亮,撩起的袖口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   还没走几步,突然感觉到屁股被什么人给抓了一把,拂拂差点儿叫出来,浑身一僵,又硬生生地尖叫咽回了肚子里,强忍住一耳光扇过去的冲动。   忍,忍,忍。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对方似是个喝醉了的士子,敷粉熏香,自诩风雅地哈哈大笑道,“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卓文君当垆卖酒之美,诚不我欺。”   “阿陆?”   不远处的女郎察觉出不对,拨开人群,腰肢款款摆动,袅袅上前。   见拂拂一张脸铁青,眼睛一转,笑了,不动声色地牵起了那士子的手,一番撒娇卖痴。引那士子往别处去。   还不往伸出脚尖,轻轻踹了拂拂一脚,似嗔似怒道。   “还不快去?傻愣在这儿干嘛呢?”   拂拂投去个大为感激的眼神,抱着酒坛,跟拜菩萨姐姐似的,双掌合十拜了一拜,像一尾泥鳅一样灵活地蹿了出去。   想想气不过,在经过那士子身前时,不慌不忙地踩了对方一脚,还用力碾了碾。   那士子疼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但他此刻喝醉了酒,神思迟缓,怒目在人群中左顾右盼间,拂拂已经溜走了。   见此情此景,女郎“噗嗤”一笑,赶忙又掰正了那士子的脑袋,一个媚眼,将对方哄得陶陶然而不知身在何处了。   这场欢宴直到天际微明时分方才散去。   走出这声色之所的时候,拂拂简直是精疲力尽,蔫头耷脑地回到了璎珞寺。   在这鬼地方打工,除了能挣钱,唯一一个好处,想来就是能打探到不少上京城内的消息了吧。   这也是她忍着揩油也要在这儿干下去的原因。   镜子里的少女面色颓然,眼下青黑,这个时代的化妆品本就不多持妆,一夜操劳下来,妆花得一塌糊涂。   胡乱卸了妆,拂拂已经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倒头就睡了过去。   这一觉一直睡到午时,伺候了那位大爷吃喝拉撒之后,拂拂打起精神,又马不停蹄地离开了璎珞寺,赶往了木匠坊。   来取货。   一辆轮椅,一副木拐,一对假肢,她打工挣的钱基本全花在了这上面,务必符合人体工程学,坐着拄着得舒服方便。   下午回到璎珞寺的时候,牧临川正坐在案几前,垂着眼不知道忙活什么。   拂拂脚步一顿,没有打扰他,看着牧临川一时语塞,一时惊讶,一时出神。   断了腿之后的牧临川,在她看来更像是个傲娇的小可怜,动不动就炸毛脸红低吼,得小心翼翼地哄着。   可是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牧临川。   少年乌发雪肤红唇,面无表情,眼下泛着团浓郁的青黑,面无表情地坐在桌前,浑身上下散发着股生人勿进的阴郁森冷气质。   看得拂拂硬生生打了个哆嗦。   咽了口唾沫,拂拂扯出个明亮轻快的笑,凑上前一看。   牧临川抬起眼,见是她,也没避她。   拂拂由衷赞叹:“牧临川,你的字写得真好。”   牧临川微微一僵,却死鸭子嘴硬地扯出个讥诮的笑,冷冷道:“马屁就免了吧。”   拂拂气呼呼地鼓起脸,“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这夸你呢。”   他一噎,眼睫轻颤,心里忡忡地乱跳。   就连自己都没察觉到,断了腿之后,这些无足轻重的夸赞都足以在心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陆拂拂眼睛一转,露出个狡黠的笑,突然伸出手,从他屁股下面抄了进去,将他拦腰抱在了怀里,打了个公主抱。   “你过来,我给你看个东西。”   天旋地转间,落入了少女柔软的怀抱中,牧临川唇角那点儿讥诮的笑容陡然一僵,睁大了眼。   “诶别生气啊。”少女看都没看他一眼,大步流星地抱着他直接就出了屋。   牧临川:……   来到庭院中,牧临川或许是自觉有失体面,面无表情地问:“……这是什么?”   “轮椅、木拐,还有假肢。”拂拂抱着他放下来,指着院子里的东西说:“我想着轮椅不大方便的时候,你就可以用拐杖。”   重中之重其实是假肢。   这假肢是她辗转拖璎珞寺的比丘尼,寻了个信得过的工匠师傅,所花重金打造而成。   本来陆拂拂她还担心这个时代的人没听说过假肢和轮椅这种东西,却没想到早八百年就有这种东西存在了。   我国劳动人民的智慧果然是无穷的。   最终所交付的假肢线条流畅,以木铁所制,削成了人腿的模样。   考虑到小暴君骚包爱美,她也爱美,在她特地强调要“好看”之下,膝盖以下又作成了长靴的模样,大腿接受腔以牛皮包裹,以腰带悬吊,绑带层叠交叉着扣在了大腿根。   一眼看上去,便又像是胡靴飒沓的少年郎了,甚至这交叉层叠的绑带还多了些柔弱情。色的意味。   牧临川的目光略扫了假肢一眼,便低眸,不咸不淡地问:“这个拐杖,我怎么从未见过。”   他当然没见过,这是现代拐杖。   拂拂心道。   “这是我特地叫工匠改造过的。”女孩儿有些炫耀意味的,弯了弯眉眼,笑起来。连连招手,给他展示。   “我奶之前中风腿脚不利索,我当时打工挣了钱就给她买了一副这样的拐杖。凭着记忆,我找工匠给做出来了。”   “这里还缝了个垫子,这样腋下就舒服多了。”   “你试试?”   “刚开始用拐杖可能不大适应。”拂拂皱起眉,“你可能得吃点儿苦头了。”   话音未落,就没了声,牧临川低着眼看不清眸中神情,他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拂拂愣了一下,突然也有点儿紧张。   又不知过了多久,牧临川沉默了半晌,这才开口道:“拿来。”   说的却是木拐与那对假肢。   拂拂忙不迭地递了过去,蹲下身帮牧临川去穿,像是穿袜带一样,将绑带扣上。   指尖摩挲到少年凹凸不平的创面肌肤,拂拂不知不觉间脸都红了,紧张得鼻尖冒汗,手指直哆嗦,心里咚咚直跳。   牧临川没用过拐杖这玩意儿,动作有些笨拙,勉强撑住了。   下一秒,又“啪”   重重摔倒在地,险些嗑了个狗吃屎。   拂拂像个操碎了心的老母亲,吓了一跳,忙扶住了对方,担忧地问:“你没事吧。”   牧临川被她扶着,怔怔地看着地上的拐杖,眼里掠过了点儿茫然与无措,那双昔日里分外吓人的红瞳,此刻看上去竟然柔软得有些不可思议。   少年又低眸捡起拐杖,继续试着借住拐杖与假肢的支撑来走路。   拂拂犹犹豫豫地松开了手。   就像儿子总得长大一样?做老母亲的也得适时松把手,总不能将儿子整天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然而看着牧临川和拐杖死磕,拂拂还是心惊肉跳,为其捏了一把汗。   在这方面,牧临川表现出来了一股犟劲儿,面色有些难看,固执地不肯休息,一直在跟这两根拐杖奋斗不休。   往前走上两步,一个趔趄摔了。   摔了就站起来,继续,眉毛都没多动一下。   一下午的时间全耗在了这上面,等晚上拂拂把牧临川扶回屋里的时候,好好一个白玉美少年已经摔得鼻青脸肿,灰头土脸的。   拂拂叹了口气,坐在床边帮他擦伤药,语重心长道。   “你伤还没好全呢,何必这么拼。”   牧临川冷淡地移开了视线,额上疼地泛起了层光光的薄汗,却没多吭一声,也没看她,只看着屋里跃动不止的烛火。   陆拂拂走后,他躺在床上,沉默了许久,抬起手臂看了一眼。   磨烂的伤口已经长出了痂。   少年仰躺在床上,面无表情,那点碰上陆拂拂后会表露出的小别扭、恼怒,这些林林总总的鲜活的情绪,全都消失了一干二净。   红瞳中仿佛有血水在翻滚中,幽深冷酷。   待到半夜的时候,他突然想要小解。   没有叫陆拂拂,也不想叫陆拂拂,他双手撑着,自己动手穿上了假肢,把自己一点一点挪下了床,捡起地上的木拐,到了夜壶边上,解开了裤腰。   他必须要用手扶着,否则就尿不准,可一松手,拐杖便拄不稳了。拄着拐杖的手往旁边一歪,他连人带拐摔倒在了地上。   尿液非但没有注入夜壶中,反倒全都尿了出来。   他也就摔倒在了这一地秽物之中。   就连再简单不过的吃喝拉撒也成了一种负担。   一股尿骚味儿顺着鼻尖传来,牧临川眉毛都未曾抽动一下,哪怕疼得冷汗涔涔,也一绕咬牙撑了过去,面无表情地举起手,又捡起木拐费力地扶着墙根,将自己一点一点挪起来,架在了拐杖上。   他打算给自己洗个澡,便慢慢地挪到了水井边。好在水井边有一口大缸,不必他再费尽心思琢磨着要如何打水。他拿起瓢舀了一瓢冷水,兜头浇了下来。   虽然是六月的天,但半夜洗冷水澡还是有些难捱,更遑论他本就大病初愈。   他唇瓣微颤,冻得泛白,即便如此,还是垂着眼睫,一点一点将自己身上的秽物冲刷干净。   做完这一切,他才挪回了屋里,将自己又“架”在了镜子前。   这一路折腾下来,疼得他冷汗涔涔,脸色嫣红。   好不容易挪上了凳子,却又一个重心不稳,跌落在了地上,钻心的疼痛自伤口直窜入大脑。   他疼得冷汗“刷”地一下蔓了下来,就像是受伤的野兽蜷缩着身子凄惶地哀嚎。   怕被隔壁屋的陆拂拂听到,眸光一沉,又迅速咬住了手,牙齿磨在手背上,竟将手咬得鲜血淋漓,只靠着可怖的意志力死死撑住。   直到这一波一波犹如浪潮般的疼痛渐渐散去。   牧临川这才又面无表情地,吃力地,将自己架了回去,这一次,他比之前更为谨慎小心。   伸手拂去镜上的灰尘,他目光毫无躲避与遮掩之意,像是锋锐的刀子一样,剖离了骨肉,一点一点剖析着自己的丑陋。   越狰狞可怖的伤口,他便越要看,死死地盯着。   也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俊雅狂荡的快马健儿。这世上常有断了双腿的乞丐,他们趴在一块儿木板上,两只手好似船桨一样,划着前行。他们贩卖自己的残疾,以博得过客的同情,施舍他们几个聊以果腹的铜钱。   这便是他了。   他目光微凝,对着镜子,似有所觉地从这一捧乌发中翻出了几缕白发。   并不多,却很是刺眼。   原来,人逢重大变故,一夜白头竟然是真的。   本以为他看透了一切,世人愚昧唯他清醒,索性都杀了。却没想到到头来他也只是个看不透的执迷不悟的庸人。水滴顺着乌发渗入肩窝,当中夹杂着的几缕白发犹如讥讽。   第二天,陆拂拂帮牧临川穿衣洗漱的时候,果然察觉到了点儿不对劲。   “咦,”她惊讶地捧起他的头发,“牧临川,你长白头发了?”   他身子微微一僵,或许是怕她察觉到他的“在意”,便故作若无其事般地蹙眉道:“嗯。”   “就这样梳进去吧,不必隐藏。”   少年乌发柔软地披散在肩头,那几缕霜白就显得愈发显眼了。   没想到她压根就没打算帮他去藏,她眼睛亮晶晶的,以指代梳,缓缓地梳拢着他的头发。   发自内心地感叹道:“真好看。”   “就跟挑染了一样。”   “真酷。”说着还轻轻吹了个口哨,眼睛弯弯的,明显是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蹙眉板起脸。   然而唇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上翘,到底是难得的失笑开了。   ……   这小暴君坚持不懈的努力最终有了回报,又过了一段日子,这副拐杖已经用得十分熟练了。   于此同时,也到了分别的日子,该离开上京,去牧临川口中的山西了。他那引入注目的容貌如何混出城是个技术活。为此,拂拂特地租来一个小板车,把牧临川往板车上一放,盖了床被子。   由璎珞寺的比丘尼师父随行,城外另一支商队在等着。   出城的时候,只推说是得了疫病,不好待在上京,送到城外祈福消灾。   守城的兵士闻言,自是避之不及,也没多检查,便叫两人成功地蒙混了出去。   “喂,”轻轻地掀开被子,拂拂敲了敲板车,笑道,“出来啦。”   少年一脸不爽地坐直了身子,面色苍白阴郁,明显还在为刚刚装死而闹别扭,拂拂眨眨眼,倒也不拆穿他。   断了腿之后牧临川别扭地就跟个小屁孩儿似的。   可拂拂心里却比谁都清醒,那也只是在人前表现的这样。前几天屋里那惊鸿一瞥……   拂拂抿紧了嘴巴。   倒像是比之前更加沉郁厌世了。   拂拂噗嗤一笑,伸手拿了个幕篱,又给牧临川罩上了:“带好,人前可不准摘下来。”   商队也是之前就用银铤打点好的,同意捎他们一程。由于之前就已经说明过牧临川得了疹子,吹不得风,见他头戴幕篱倒也没表露出惊讶之色。   商人逐利,走南闯北见得奇人异事多了,银钱到位了一切都好说,并不欲多加探查旁人的隐私。   这一路上,牧临川表现得也格外硬气,不论风雨,舟车劳顿,概不多吭一声。吃饭喝水一律都由拂拂帮忙照顾打点,他鲜少在人前出现。   商队一连走了五六天都平安无恙,今年的秋天便在路上过了。   入了秋,天气转凉,一场秋雨一场寒,路上走得很艰辛。快到并州地界时,商队上上下下更是打起了十足的精神,皱着眉如临大敌严肃以对。   拂拂好奇地掀开车帘问:“大家怎么这么紧张?”   有人苦笑道:“女郎有所不知,并州等地多为胡人占据,胡人性凶悍,常有打家劫舍这类的事发生,不得不防啊。”   昔年,武帝践阵后,塞外匈奴大水,塞泥、黑难等二万余落归化,亲复纳之,使居河西故宜阳城下。后复与晋人杂居﹐由是平阳、西河、太原、新兴、上党、乐平诸郡靡不有焉。①果不其然,之后便察觉到有人尾随。   虽然商队早做了防备,却还是被一支胡戎飞骑所劫。观其容貌,高鼻深目,似是羯胡。并州上党武乡羯室常有羯胡居住,这些羯人人高马壮,来去如风,所过之处,常血流成河,片甲不存。   随行的镖师纷纷拔刀厉声应对,却见这一队骑士自高处,纵马长驱直入,提刀就砍。   眼见这一幕,拂拂大脑一片空白,吓得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牧临川面色骤然一变,神情也难看得很,毕竟他双腿已断,无疑与砧板上待宰的鱼肉。   回过神来,拂拂忙钻出了车厢,一眼就看到了这些胡人左右飞驰,手起刀落,利落地又绞下一颗人头。   拂拂被血腥味儿熏得想吐,急中生智,忙扯着嗓子高呼:“壮士刀下留人!我愿以千金重谢之!!”   那胡人听得懂汉语,见一个女孩儿吓得浑身发抖,却双眼明亮地站在遍地横尸前。   为首的大胡子羯胡不由心生好奇,笑问她:“女郎胆子倒是大,你有多少银钱?”   作者有话要说: ①:出自《晋书·匈奴传》   感谢在2021-01-0511:25:19 ̄2021-01-0614:49: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不快乐小神仙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啦啦啦啦啦啦啦嘿嘿、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枝枝、星星不行、伊澜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超爱林佳树16瓶;八喜只吃香草味14瓶;西木、我与作者解睡袍10瓶;彳亍5瓶;宇宙超甜小可爱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拂拂咽了口唾沫,也不啰嗦,飞快爬进车厢里,将从宫中带的珠宝拖了出来。   “只有这些。”并趴在地上,双手合十垫在额前,款款行了个大礼。   商人重利,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怎甘心献出钱货,但事已至此,保命要紧,也纷纷献上了银钱,哀声恳求,只求能花钱消灾。   所说如此,心里却没抱多大希望,这些胡人嗜杀成性,就从没见过他们大发善心的时候。   叮当一阵泠然轻响。   车前的铜铎微扬,车帘不知何时被人卷起。   拂拂回过头,吃了一惊,却看到牧临川已经从马车里出来了。   “你出来干嘛?!”   少年面色苍白,眼神阴郁。这几日秋雨潇潇,断腿处经常疼得他连夜睡不着觉,气色更差,眼下也有两抹深深的乌印。   这些羯胡揭开匣子,查阅过后,目光一转,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牧临川身上。   少年竟然露出个笑来,眉眼狭长,波光盈盈。   为首的羯胡一愣,见他高鼻深目,唇色丹晖,不由笑道:“我观郎君容貌似与汉人不同,可是有我族血统?”   “我确有羯人血统,”少年落落大方,言笑晏晏,竟然口吐胡语,言语流畅熟稔,“还望诸位壮士拿了银钱之后,能饶我等一命。”   这些羯胡愣了一愣,见这同族的少年郎腿下空落落的,拄拐而行,却从容不迫,冷静周旋,倒也没再为难,哈哈大笑,拿了银钱之后,鸣金收兵,拍马扬长而去。   拂拂也怔了半晌,狂跳的心脏渐渐回落,恍惚想起来,好像《帝王恩》原著小说里的确提到过牧家有羯胡血统。   至于牧临川他爹做的那面人皮鼓……好像也是羯鼓吧?   她本来还以为这是刷时髦值用的,没想到反过来竟然救了一命。   可是钱却没了。本来还想着留这些金银珠宝到并州再慢慢脱手的,翻着所剩无几的银铤子,拂拂发出一声哀鸣,心在滴血,几乎都快哭了。   这是人干事儿吗???   看女孩儿这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少年“噗嗤”笑了出来。   少年嗓音本就如山间云雀,此时噗嗤一笑,更觉清朗动听。   拂拂精神一震,惊讶地看着他:“你笑了??”   少年面色一变,冷冷道:“没有。”   “你笑了。”拂拂眨眨眼,目光活像看到了什么奇观。   “你看错了。”牧临川面无表情地拄着拐杖,甩袖离去。   拂拂嘴角一抿,露出个甜甜的笑来,没再继续戳破这小暴君的谎话。   倒是那支羯胡离开之后,有人不解问其首领,缘何放这支商队离开。他们在此地打家劫舍久了,也未曾见首领遇到什么“羯胡同胞”就大发善心,倒不如一并杀了来的爽利。   那为首的羯胡指了指刚劫掠到的金银珠宝,笑道,“你看这些珠宝,非是寻常商旅所能用得,我看那女郎和那小儿必有什么大背景啊,你我等人在此处打家劫舍,早就惹恼了孙循这老匹夫,非常时候,这些达官贵人还是少招惹为妙。”   他们倒是不惧这些汉族贵人,怕只怕泥人也有三分土性,若将这些汉人逼急了,到时候派兵来围剿,他们又要往山里躲避,也实在是烦人。   到了并州上党地界,与这些商旅分别之后,拂拂拿出仅剩的银钱开始四处去找房子。   找了一圈,不是太贵,就是太破旧。   好不容易找到一间尚算齐整的,要价竟然比市面上一般价贵出了不少。   她脸皮厚,对上这些大爷大妈也不带怕的,口齿伶俐,能说会道,好说歹说,终于把价杀了下来。   她忙着杀价的时候,牧临川明显陷入了难得的焦躁不安中。   少年赧颜汗下,想要拽着她走,也窘得手足无措。   “陆拂拂。”牧临川难得有些不适应,觉得浑身别扭。   而陆拂拂压根就没搭理他,依然指着房子挑三拣四。   最后对方也没辙了,无奈地摆摆手,同意了这个价。   陆拂拂这才以胜利者的姿态回头看向牧临川。   正好对上了少年微微睁大的眼睛,红瞳里倒映出气势汹汹的她。   “发什么呆?”   陆拂拂敏锐:“你怕丑?”   牧临川浑身一僵,明显是被说中了,有些咬牙切齿。   看他这副模样,陆拂拂反倒是幸灾乐祸地捧腹大笑:“牧临川你是不是没见过我这个样子?”   他不愿承认,也不想承认。   可最终还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刚刚看着陆拂拂杀价的时候,少年眼睛睁得大大的,眼里流露出的情绪几乎是惊恐了。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陆拂拂,一副口沫横飞,寸步不让的泼辣模样。   虽说牧临川他平常没脸没皮了点儿,但他这没脸没皮甚至可以说是“优雅”的“体面”的,而不是像现在这般为了几钱的利益争执个不休。   他觉得惊恐,难得烦躁羞恼,窘迫。   还有一股无能为力的自厌与愠怒,刚刚,他几乎不敢去看陆拂拂,她就像一面镜子,在她身上好像倒映出了他的无能。   “唉。”拂拂有些惆怅地捧着脸,“我这样子是不是很难看?”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早早就要为了这三瓜两枣的扯下面子,和同为穷人的对方,斗智斗勇,你来我往。   两者都在为了生计精打细算,机关算尽,布局机深。   陆拂拂她当然知道这不体面,可是大家都为了生活奔波,谁能体面。   想到这儿,拂拂又露出个笑来,啪啪啪用力地拍了拍手掌。   “恭喜你陛下,欢迎你进入真正的生活!!”   等中介一走,陆拂拂带着牧临川就进了屋,挽起袖子忙活开来。   这屋不知道多久没住人了,伸手一抹,桌子上都是灰。墙上蜘蛛网结得到处都是,床铺又脏又旧。   “这也太黑心了。”女孩儿嘟囔着,拎起扫帚就开始大扫除。   这一忙活就忙活了一下午。   牧临川腿不方便,可这人不知道抽了什么疯,非要和她一起忙活。   陆拂拂没办法,只好把擦桌子整理东西的这些小事儿交给他,自己去拾掇重活儿,累活儿,脏活儿。   这个劳动分配下来,少年神情喜怒莫辨,低着眼在屋里站了很久。   “别扭啥啊。”陆拂拂脑子里飞快转动,面上装出凶巴巴道,“觉得我这样分配是看轻你,觉得你自己没用?”   “知道自己没用就边儿去,别给我添乱,人贵有自知之明。”   这小暴君不愧是个M,被她兜头一骂,竟然骂清醒了,冷嗤了一声,拽着抹布径直去忙活。   这一忙活就忙到了傍晚,晚上,陆拂拂铺开床被,两人枕着这一股灰尘与霉味儿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牧临川没多加耽搁,就去拜访了并州刺史孙循。   少年去之前,好好打扮了一番,特地作了些修饰。乌黑卷曲的长发以红绳绑在脑后,一身簇新的新衣,如不看空落落的双腿,也像是昔日上京缠绵烟雨中的贵胄少年。   只是去了还不过一两个时辰,便沉着一张脸回来了。   拂拂心里咯噔一声:“怎么了?”   是不顺吗?   何止不顺,根本没见着孙循的人影,据说这几日他不在上党。   “孙循这老匹夫若在,定当扫榻相应。”牧临川嗤笑,面色阴晴不定。   可孙循不在,他俩如今又身无分文,门房狗眼看人低却不愿意代之通报了。   拂拂愣了愣,好声安慰道:“俗话说阎王易见,小鬼难缠嘛,你也别太记挂心上?嗯?”   好不容易哄了这小暴君面色稍霁。拂拂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喟然长叹。   心知当务之急还是得挣钱。   便抹了把脸,认命地瞒着牧临川悄悄找工作去了。   上党不比上京,上京是纸醉金迷的繁华之所,秦楼楚馆与宝塔佛寺林立,而此地民风剽悍,拂拂转了一圈,竟然也没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   最后只在上党最大的一间酒肆欢伯楼,找了个洗盘子洗衣服的活计。   傍晚回到家中,拂拂正迟疑怎么和牧临川交代。   牧临川的神情却也有些异样。   拂拂:“你先说?”   牧临川垂着眼研究着案几上的木纹,状若无意般地随口道:“我今日找了个活儿干。”   “什、什么?” 拂拂张了张嘴,诧异地问。   少年似乎有些不耐烦她问这么多,脸色又红又黑,虽说如此,还是答了。   “当街卖字。”   唇瓣一动,顿了顿,到底没好意思说自己支了一天的摊子一钱都没有挣到。   “你今日出去是找活干了?”牧临川打肿脸充胖子,复又不以为然地冷嗤了一声,“我还没这么废物,需要你来养活。”   窗外幢幢摇曳的树影落在两人之中,夕阳正好,融融烂烂的温暖光影落在了两人鬓角衣侧。   拂拂看着他的模样,想了想,把欲要说出的一肚子话又咽回了嗓子眼里。   “好!”少女用力地点了点头,盯着牧临川那瑰艳的眸子,轻快地歪着脑袋笑起来,“那我就靠你养我啦。”   话虽这么说,实则每天趁着牧临川去卖字的时候,拂拂还是该干嘛干嘛。   第二天,牧临川出了门,抿了抿唇,把幕篱给带上了,自己在集市附近摆了个摊,前面扯了一块儿布,滑稽地写了两个字。   “卖字”。   他带着幕篱的模样吸引了不少人匆匆中一瞥。   也有人上来问价,问完了嘀咕了一声。   “太贵。”转身就走了。   牧临川面色一黑,心里蹭蹭蹭直冒火。   这还贵?!!他这一副字不论出生,单凭技艺,也评在了中之上,放在上京那得万金!万金他还不定乐意写,一幅字人人都抢着要的!   他的字筋力俱骏,疾徐有度,气态高逸凌厉,这个价已经足够良心了,这些人问价也就算了,问完还要好奇地说一声。   “你做生意怎么还带着幕篱呢?”   这本是善意的掰扯两句,闲话家常,但牧临川受不了这个。   问得人多了,忍不住原形毕露,一张嘴,就突突开火,傲慢地道:“爱买不买,不买快滚,问这么多也拉不了关系,不讲价。”   面前的妇人面色骤然一变,骂骂咧咧地走了。   唯一的客户被自己赶跑之后,牧临川也自知失态,又不肯承认后悔了,只沉默地拿两只眼睛斜着看附近吆喝的商贩。   这些商贩们吆喝的调子又长又高,甚至编成了北地的民歌,高亢激昂,硬朗爽利,在北地旷远的天空下,直摩云霄,和几点大雁打橘红色的日头前掠过。   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迫于生活的压力,少年试着动了动唇,然而一开口,浸润了上京烟雨的金陵音,软糯得像是在撒娇,哪里能和这些浑厚响亮的北地声相提并论。   没想到又半柱香后,那妇人去而复返了。   似乎是找了一圈没找到其他卖字的,或是不合心意,又或是本来就是和牧临川玩得欲拒还迎的心理战术。   “这样,”妇人一咬牙,扭动着臃肿肥胖的身躯,活像是吃了大亏一般,“我再给你多1个钱吧,这一封信4文钱你说卖不卖吧?”   “你这也太贵了,”抖落着面前的字帖,妇人像挑肥拣瘦一般地絮絮叨叨,“你到别家看看,别人卖字顶多就3文钱,你这一封信竟然要10文钱。”   “哪有你这样做生意的。”妇人不满地嘟囔道,“到底卖不卖,不卖我就走了。”   觑着他的神色,妇人转身就走。   在后宫里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大杀四方的少年天子,在大妈的欲拒还迎,布局机深之下节节败退,像只被拿捏得死死的,掐住了脖子的乖乖鸡仔。   “慢着。”   妇人:?   牧临川焦躁道:“写什么?”   妇人:?   “我说信写什么?”   说到这儿,妇人身子立刻就扭了过来。   “你这样做生意就对了嘛。”   在大妈的教育之下,少年天子忍气吞声,折腰五斗,乖乖地照着对方的意思写了一封信。   写的还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什么给在军中的儿子寄去了一件冬衣,几个钱,望儿子好好保重身体,一切小心。   落下最后一个字,牧临川忍不住稍感自得,自己能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写得如此工整华丽,很是漂亮。   写完了,妇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像模像样地拿在手里左看看右看看,忽而又将信拍在了他面前。   “你得读给我听。”妇人咋咋呼呼,警惕道,“万一你给俺瞎写呢。”   牧临川:“……”   只好忍住蓬勃的杀意,好声好气地念了一遍。   完了,一抬头,两人大眼瞪小眼。   妇人变了脸色:“诶呀,你这写得都是啥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文绉绉的,听都听不懂。重写!重写!”   他写的时候,这妇人还在不满地嚷嚷着,明显已经火大了。   最后还以之前写错了为要挟,信誓旦旦地又杀了2个钱,以2文钱拿下来纳入书品之中中上品的家书。   牧临川:……   看着桌上这排开的两文钱,简直是杀人的心思都有了。   这一天下来,最后也不过赚了10多文钱,来这儿写字的,以家书为最多,接着便是什么欠条借据之类的。   牧临川做梦也想不到,他这一手俊俏漂亮的好字,如今却只能拿来写鸡毛蒜皮的小事。   今日谁谁谁欠了两只母鸡,几颗鸡蛋,以此为凭证。   到了晚上饥肠辘辘地回到家里的时候,陆拂拂已经回来了。   少女跪在地上,拿着个扫帚往床底下捅,好像正在和耗子斗智斗勇,看到他头都没抬,哼哧哼哧道:“回来啦。”   “喏,饭就在这桌子上你自己吃吧。”   牧临川又疲又倦,没多说什么,走到桌前拿起了筷子。   刚抓在手上,又放下了,迟疑道:“你不吃?”   陆拂拂还在呼呼直喘气:“你没回来的时候我自己就吃过了,不饿。”   牧临川顿了片刻,目光落在桌子上。桌子上一碟子白灼的白菜,一碟子清炒的萝卜,还有一条寸长的小鱼熬成的鱼汤,小鱼基本没动。   陆拂拂确实没骗他,她早吃过了,碗里还有点儿残羹,是不知道南瓜还是什么东西混成的。   他碗里倒是有满满的一碗饭,局促地加了不少粗粮,到看起来总归是一碗饭。   面无表情地端着碗,飞快地扒拉着吃了,他活这么大,从来没觉得这顿饭这么难以下咽,吞进去好像都卡拉嗓子,像刀子一样割得口咽胃鲜血淋漓。   陆拂拂这边奋斗了大半天,老鼠还是跑了个没影,她灰头土脸地叹了口气。   谁能想到她竟然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富贵果然就是过眼云烟呐!   其实如果牧临川没断腿,没遇到那几个羯胡,他俩还不至于此,牧临川这腿到现在还没好全,平日里要内服外敷,慢慢调理,每次去拿药,白花花的银子就跟流水一样哗啦啦流出去了,看得拂拂心如刀绞。   这个晚上,牧临川难得安静了下来,往床上一滚,背对着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被子很薄,窗外冷风呼呼地刮着,她拿碎布条塞住了门缝窗户缝都挡不住北地的苦寒。   牧临川这自小生长在南方,娇生惯养的更忍不了。   拂拂摸了一下他的手,冰冰凉凉的,又把衣服给他盖上了。   “晚安。”   少年像条冻僵的咸鱼一样,动弹都没带动弹一下的。   第二天一大早,他又去支摊。   往日里,他总要坐在凳子上,将下面那的假肢以裤裙挡得严严实实的。而今天,牧临川阴郁的视线在自己腿上来来回回扫了半天。   果断地,撩起了衣袍,无所顾忌地将自己的残缺展露在过往的行人面前。   卖字的同时也在贩卖他的残缺,以此作噱头,以图获得几个廉价的同情。   生活就是要将所谓的体面与优雅扯个稀巴烂,赔笑卖笑,包羞忍耻,在泥巴地里打滚刨食。   至少得让陆拂拂这人吃饱饭吧?   想明白了,牧临川就悟了。变|态的心理素质又一次得到了印证。昨天还无所适从的少年,今天一大早就开始操着一口稀奇古怪的北地口音,笑吟吟地当街吆喝卖字。   动不动就陪个笑脸,当然幕篱挡着也看不出来,只是嗓音乐呵呵的。   一文钱,两文钱的写,十文钱的也写,耐心得出奇。没钱就打个欠条,拿个什么布头包子抵钱也成。   大家虽然不认得字,但也都看得出来这一手字写得漂亮,也看得出来少年虽然落魄,但身上却掩不去一股养尊处优,风流清贵的神态。   这副样子就比其他几个卖字先生,看起来足够唬人。   再见他年纪轻轻断了一双腿,出来卖字,只当他是糟了什么重大变故,心生同情,也愿意去光顾一二。   初时不显,十多天下来,每日也有了固定的百来文进账。   某天傍晚,陆拂拂突然带回了一碟子茴香豆,一小瓶酒。   少女眨眨眼,一副献宝的模样,大为自豪地把茴香豆推到了牧临川面前。   牧临川木着一张脸:“这是什么?”   “茴香豆啊,零嘴。”女孩儿笑眯眯地捻了一颗豆子塞到他嘴里,“尝尝看。”   嘴里又絮絮叨叨地说着人听不懂的话。   “这可是鲁迅先生认证过的,咱们中国人人都知道的绝佳美食。”   女孩子家大多嘴馋,陆拂拂也不例外,每次“下班”路过那些小吃摊店前,馋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她好想吃零食,好想啃大鸡腿!!   奈何囊中羞涩,只能忍痛买了碟茴香豆,又买了壶暖身子的浊酒。   牧临川默了半秒,皱眉:“今天是什么日子?”   “不是什么日子,”拂拂笑靥如花,“算是庆祝你我生活步入正轨了。”   正轨……又是什么?   陆拂拂不待他反应过来,便小心翼翼地排开了两只碗,往碗里到了点儿酒。   其动作之小心谨慎,连半点酒水都舍不得洒出来,天知道古代用粮食酿造的酒有多贵,这简直是奢侈品!堪比她穿越前总是眼馋的星巴克。   这是城市里最普通也是最普遍的咖啡馆,然而在她眼里却是都市曼妙的白领丽人的象征。刚来到城市里的时候每次进到这种地方的时候,陆拂拂她身上就有一种局促感。   点餐前要提前百度查好了,进入店里,又紧张得好像每个人都在看自己。   她像是个误入此地的,把自己涂花了脸,故作光鲜亮丽,企图融入城市阶层里的骗子,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人们一眼就能看穿她故作平静的假面。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格外地怀念起,和幺妮一起分吃地瓜条的场景。   女孩儿眼里好似有星光熠熠,叼着地瓜干就像是叼着香烟。   摇了摇脑袋,将自己心中真白月光抛之脑后,看了眼面前的白月光替身,牧临川同志。   拂拂兴致勃勃地提起手指,在桌上一笔一捺地写了起来。   “你知道吗?茴香豆的茴有四种写法,嗝……”   少女的脸蛋猛然凑了过来,红得惊人,愈发衬得眼睛晶亮。   牧临川:……   不自在地往后挪了挪屁股,想要躲开她。   她喝醉了酒,简直像只喷火龙,吐息是热的,含着酒意和淡淡的花香,好像是她身上的胭脂味儿。   一股很劣质的花香,直冲鼻子,浓艳馥郁。   像是浓妆艳抹,在花枝乱颤,咯咯直笑,眉眼间蕴着无言的风情。   这香冲得他脑子里突突直跳,浑身上下不知不觉地也热了起来。   “来!”少女昂首提胸,拍着胸脯道,“妮啊,姐姐教你啊。分别是回、囘、囬、廻……这样的。课上的内容我都记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1-0614:49:31 ̄2021-01-0711:14: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明宜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85376262个;江湖人称拉狗、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禁色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北呀北呀北50瓶;黎夜20瓶;失土、泠泠七弦上、遗忘不如风烟、朝暮10瓶;伊澜5瓶;你若无心我便休4瓶;哼哼哼哼哼哼、呀,是Aimee啊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妮??   他眉头皱得更紧了,觉得自己快疯了。   妮又是什么玩意儿?他哪里长得像姑娘了??   “要、要不是看在牧临川长得像妮子的份上,我才没那么好心呢。”拂拂嘟囔着。   两只眼睛盯着牧临川,忽然又笑了。   “性格那么恶劣,谁要喜欢啊。”   却没看到少年脸色陡然就变了。身上一股力气好像泄了出来,不自觉地攥紧了桌角。   他性格恶劣他承认,但什么叫看在他长得像姑娘的份上……   话锋一转,她醉醺醺地打了个酒嗝,俨然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我好想回学校念书啊我好想上学啊!想上大学,不想打工。想在写字楼里上班。”   “想每天都能喝奶茶吃火锅。”   她嘴里嘟嘟囔囔,身子一收,跌坐在桌子上,忽然拔高了语调,“我想吃鸡腿!大鸡腿!”   “炸鸡腿!想吃肉!肉肉肉!!”   牧临川睁大了眼,圆溜溜的红瞳里倒映出女孩儿的模样。   陆拂拂嘴一扁,竟然委屈地掉起了金豆豆。   她竟然哭了。   “我好想吃肉啊。”   “我要吃肉,我真的好想吃肉啊。”   她哭得真情意切,抽抽搭搭,伸着手指胡乱地揩着眼睛。   怎么会有人会因为想吃肉想哭了??   那一瞬间,牧临川深深地觉得,自己刚刚内心微妙的悸动和惊怖,都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牧临川暴躁地捏了捏太阳穴。   想杀人。   又想杀人了。   他在和一个满身酒气的醉鬼计较什么?   “……”   这也是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当妈的心态,费尽心思地把陆拂拂哄回了床上,替她掖上了被角。   或许是喝了太多酒了。酒气,馥郁的胭脂花香,他身上的劣质油墨的味道,尚未散去的饭菜味儿混在一起。   熏得他太阳穴跳得更厉害了,全身冒火,心里忡忡乱跳。   外面秋风咆哮,他收拾了碗碟,擦了桌子,将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儿都干了,好不容易歇下来,躺在床上却睡不着觉,满脑子都是陆拂拂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嚷着要吃肉的模样。   然而第二天一早,陆拂拂又和没事儿人一样,精神抖擞了。   秋意渐浓,黄河冰冷肃杀的寒风席卷了整个上党,朔地苦寒,四处可见木叶萧萧。陆拂拂一双手整日泡在冷水里,指腹泡得皱巴巴的,冻得指节红肿粗大。   还没过几天,就开始发痒,看起来是要起冻疮了。   怕这小暴君看到了又要多生事端,拂拂白天在他面前从来不敢多挠。晚上躲在被子里又挠又抓,痒得翻来覆去的睡不好觉。   然而,好景不长,还是让牧临川给发现了。   晚上端菜的时候,牧临川忽道:“这是什么?”   “什么?”拂拂有些没回过神来。   少年面无表情地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拉到了近前:“这是什么?”   拂拂心里打了个突,露出个讪讪地笑,悄悄地把手往回缩。   少年指尖使了点儿力道,箍得她紧紧的,抽也抽不开。   他强硬地掰开了她的手,摊在掌心,目光如刀沉默地刺了下来。   落在她冻得皲裂的手掌上。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   少年狡狯如狐,敏锐多疑,拂拂本来就没指望能瞒他多长时间。但牧临川面无表情的,不说话,只死死地盯着她,还是把拂拂吓到了。   “这……这几天天气太冷,冻得,你——”   少年猝不及防地截住了她的话头,他抬起眼,红瞳里几乎冒火儿,怒火中烧地看着她,一把甩开了她的手,冷笑道:“陆拂拂,我说过,我虽然断了腿,但还没废物到需要你来养!”   拂拂被他这一顿发火弄得莫名其妙的,耐着性子,辩解道:“我真没事儿,再说了,只靠你一人养家,这点钱够干嘛啊。”   少年浑身一僵,乌云密布,一字一顿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多了你这点儿钱又能干嘛?”   少女理直气壮地说:“细水长流,积少成多啊。”   “我之前在永巷里洗衣服不是洗惯了的吗?你之前都能狠得下心,怎么现在就看不过去了?自尊心受挫了?”   此话一出,少年就像是被一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火焰顿熄,面色显而易见地苍白了下来。   抬眼看向了她,唇瓣抿得紧紧的,眼里竟然有几分惧意。   “……”   拂拂自知失言,抿了抿唇,急得汗都冒出来了,“抱歉,我不是故意埋汰你的。”   牧临川面如金纸,额发低垂,碎发覆盖了眼睫,还是一声不吭。   烛火跃动了两下,噼剥地爆开了一朵烛花。   “不会了。”   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只有一瞬,牧临川忽道。   “什么?”   他一副厌世的表情坐着,血红的眼宛如血玉般幽深,他无甚表情地抬起眼,唇瓣白得像鬼:“以后再也不会了。”   拂拂被他看得心里忡忡直跳,心里无端觉得空落落的,慌乱无措地错开了视线。   “好好好,我不去行了吧,都听你的。”   这话都是哄小孩子的,第二天,拂拂眼睛眨也没眨,又准时去了酒肆打卡上班。   她没忘记,牧临川强硬地掰开她的手掌,翻来覆去打量的时候,他的手上也有点儿红肿。   寒风凛冽中,当街卖字,手要不停地写,总不能戴手套。   拂拂没绷住噗嗤地笑了,笑着笑着,抬起手揉了揉眼睛,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还说她呢,这小暴君也冻出冻疮来了吧?   她可不是什么娇气包,穿越前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可这小暴君娇生惯养,锦衣玉食的长大,哪里受过这种磋磨。定了定心神,拂拂一阵长吁短叹,有一下没一下地搓着盆中的衣物。   双手一绞,动作利落地拧干了,沥尽了水。   她虽然答应了牧临川,但总得干完这个月把工钱结了再说。   来送衣服的女郎,忍不住皱着眉头问了一句:“怎么还在洗呀。”   这女郎名叫阿芬,是酒肆的伎子,素日里和拂拂关系不错。   拂拂无奈地锤了锤酸胀的腰背:“生活所迫。”   阿芬见状,干脆也不走了,直接拽了个胡床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阿芬样貌明艳,有点儿泼辣,恨铁不成钢地白了她一眼。   “你夫婿呢?就不管你?”   “这样没用的男人,换作是俺,俺才不跟他过呢。”   陆拂拂心想,她也没办法呀。   想到这儿拂拂也有点儿发愁,长长叹了口气,倾诉欲和吐槽欲瞬间爆棚。   “不瞒你说,我……呃夫婿。”   姑且算是夫婿吧。   “我夫婿他遇上了事儿。”拂拂压低了嗓音,鬼头鬼脑地在腿上比划了两下,“腿断了。”   “其实俺早就想和他掰了,但——”   阿芬露出个我懂的表情:“但觉得这样太无情无义,太不是人了?”   “对对对。”女孩儿猛点头,“人刚断腿我就离他而去,感觉太不是人了。”   “你啊,”阿芬叹道,“还是太讲义气了。”   “其实……”说着说着,拂拂大脑一时短路,苦着脸喃喃地说,“其实我之前还蛮喜欢他的。”   暗恋真不是人干事儿。   “但他竟然喜欢上他嫂嫂。”   阿芬惊得差点儿跳起来,嘴张得老大:“这、这不是……乱……”   乱。伦吗?   “这样的男人你还跟?”   拂拂犹豫了一下,苦笑着道:“我这不想着等安顿下来再和他提和离这事儿吗。”   “郎君今天怎么这么早收摊啊?”   附近的商贩笑眯眯地问。   牧临川倒是一副从容的,如鱼得水般的模样,头也不抬,熟稔地答道:“今日有些事,天冷了,刘翁你注意保暖防寒。”   许是自己从那高高的王位上摔了下来,跌落了,摔进了尘埃里,成了和大家一样在泥巴地里打滚的普通百姓,知民生之多艰后,他的态度简直有了质一般的飞跃。   只不过骨子里还是那个漠然冷淡的人。   昔日修长的手指,冻得红肿,小心翼翼地在钱袋里拨弄着。   一二三四五……   数了数钱袋里的银钱,大概能买只鸡了。   他攥紧了钱袋,抄入袖中,转动轮椅,驶入了凛冽的寒风中。   几文钱一斤的鸡,牧临川却破天荒地地耐心讲价,磨得口干舌燥,嘴皮子都快磨破了,翻来覆去地说,丝毫不落下风。   本来看他年纪小,又是个男人,有意多宰他两刀的商贩是彻底无奈了。   都说什么君子远庖厨,这集市里来往的大多都是妇人,少有他这般年轻的郎君。看着到俊秀清贵,怎么比那些常年主持中馈的人妇还难缠。   “郎君我看你言谈举止不凡,怎么还和俺们争这几文钱的利。”   牧临川头也不抬,在那儿自顾自选鸡:“几文钱也是钱,大家出来做生意,谁都不容易。”   商贩深有同感也萧瑟地附和了两句:“是啊,谁都不容易。”   “这只,”选定了,牧临川垂着眼睫道,“帮我拿这只。”   商贩笑呵呵:“好啊,老母鸡好啊,老母鸡好吃啊。”   等陆拂拂一回到家里的时候,就看到牧临川在厨房里忙进忙出的。   空气中竟然还飘散着一股令人垂涎三尺的烤鸡味儿。   拂拂懵逼地看着无甚表情的,端着盘子的牧临川。   对上陆拂拂的视线,牧临川颇有些不自在地敲了敲盘边,尽量耐心平静地说:“吃饭了。”   陆拂拂:……?今天是下红雨了,还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暗恋的对象给自己下厨了。   牧临川一张脸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用公筷快准狠地把鸡翅和鸡腿扭下来,全夹到了她碗里。   “吃。”   拂拂愣了一下,狐疑地看了眼盘子里的烤鸡,眼神透露出了对牧临川厨艺的怀疑。   牧临川面无表情:“你这是什么表情?放心,没下毒。”   拂拂讪讪地笑了笑,露出个讨好的表情,飞快地拨动筷子咬了一口。   太香了她真的忍不住了。   这熟悉的鸡腿的香气钻入鼻尖,丰富的油脂在味蕾炸开,拂拂没出息地差点儿哭了出来。   呜呜呜肉!太好吃了!!   她两只眼睛眯成了两条缝,兴冲冲地啃着鸡翅的时候,牧临川就这样看着她,也不动筷子。   目光不经意间一瞥,那血红的双眸看得陆拂拂她心里咯噔一声,有种像是在玩蹦极一般,骤然失重坠空般的感觉。   怎怎怎么这样看着她???   牧临川他眼神很淡漠,虽然生着一双红瞳,目光却很冷,看着人的时候觉得专注幽深,深邃得像是有莫大的吸引力。   嘴里的鸡翅突然就啃不下去了,拂拂面红耳赤地搁下筷子,尴尬地指了指面前这只缺胳膊断腿的鸡,“你不一起吃吗?”   好像自从出宫之后,牧临川这小暴君经常这样有事没事地盯着她看,血红的眸子幽深如血玉,看得她头发发麻,浑身汗毛直竖。   牧临川这才收回了视线,动了动唇,淡淡道:“不饿。在外面吃过了。”   拂拂哪里不知道他的小心思,热切招呼:“我一个人也吃不掉,你拿双筷子一起吃吧。”   牧临川容色冷淡:“没胃口。”   “哦 ̄”拂拂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飞快地啃完了碗里的鸡腿。   将盘子往牧临川面前一推。   “我吃饱了。你也吃点儿吧。”   于是,那双令她心头乱跳的眼睛又看过来了。   他一眼就看出了她在撒谎。真没出息,一只鸡有什么好让的。   他轻嗤了一声,在她坚持之下,终于也动了筷子,吃了一点儿,但不多。   晚饭后,拂拂主动提出要洗碗,脚底抹油迅速开溜了。   冰冷的水淌过指间,稍微缓解了内心那点儿淡淡的燥热。拂拂如蒙大赦般地长舒了口气。   嗯……保持距离,保持距离。和这小暴君同居太危险了,她还要和离呢。别这么没出息。   陆拂拂一走,牧临川他长睫微垂,心里也烦躁得很,强行让目光定在桌子上,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往屋外飘去。   女孩儿正蹲在院子里洗碗。   手腕纤巧白皙,水光薄薄。   牧临川面色阴沉得简直能滴出水来了,焦躁地扯了扯衣襟,露出了苍白却还算结实的胸口。   好热。   喉口不自觉滚了滚。   那抹白几乎燎痛了他的眼睛。   洗碗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一截手腕罢了。   他当然也察觉出来了自己的不对劲,这几天总是忍不住盯着陆拂拂走神,一看就看大半天。   好像洗碗也好看,做家务好看,吃饭好看,喝醉了也好看。   比西子好看。   比他后宫里任何一个女人都好看。   他又不是没见过女人,又不是没见过赤|身|裸|体,丰满珠润的女人,可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单单露出一截手腕就让他心头忡忡乱跳,热得几乎快疯掉了。   这一晚上,陆拂拂敏锐地察觉到隔壁的牧临川没睡好。   翻来覆去了一晚上。   虽然名义上是夫妻,但在她强烈要求之下,他俩是分床睡的。   牧临川对她的要求嗤之以鼻,那欠扁的傲慢的神情,好像在说他才不屑于对她做点儿什么。   他也的确做到了,睡得一直很安分,明明身边就躺了个小家碧玉,黄花大闺女,硬生生毫无任何反应。   搞得拂拂大为郁闷。   这样也好,她和牧临川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虽然没到最后一步,可到底是有肌肤之亲,只不过之前那几次只有性没有爱罢了。   两个人的床铺以一面碎花蓝布分隔开。   牧临川黑夜中睁开眼,盯着这面碎花蓝布看了半晌,他垂下眼,忽然想起来这碎花还是陆拂拂选的,她说这料子好看。   陆拂拂,陆拂拂,陆拂拂……不知何时,满脑子全都塞满了陆拂拂。   他烦躁地闭上眼,太阳穴猛地抽动了一下。   好不容易昏沉沉地睡去,第二天他醒得很早,下意识地想要喊她一声。   然而对面却安安静静的。   牧临川面色一变,猛地掀开了帘子。   帘子那头的床铺叠得干干净净,手摸上去已经没有了余温。她不知何时已经出门了。   牧临川:……   于是,这一晚上的辗转反侧也成了笑话。   最近这段时间的牧临川实在是太奇怪了。   一大早就来到了欢伯楼打卡上班,拂拂压力山大地洗着衣服,冷汗涔涔地想。   他这几天都不对劲得过了头。   算了算了,姑且就当作他是断了腿之后脑子抽了吧。   就在此时,阿芬神色匆匆地走了过来。   “阿陆,今日你别洗衣服了,快随我来。”   她神情焦急,不似作伪。   拂拂迷迷糊糊的站起身,双手在围裙上擦干了,狐疑地问,“怎么了?”   阿芬忙牵了她的手,苦笑道:“嗨呀,你问这么多作甚么?我路上再同你慢慢解释。”   就这样,拂拂被阿芬一路牵着走进了内室,摁在妆案前,打扮了一番。   阿芬捻起桌上一星耳珰,别在拂拂耳垂上,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唉,若不是人手不够,我也不会来麻烦你。”   拂拂简直一头雾水。   阿芬又道:“今日欢伯楼来了个小霸王。”   又压低了嗓音:“并州丁家的郎君丁慈你可知晓?”   “今日是他生辰,之前也没知会一声,就带了不少宾客来此飨宴作乐。这一时半会的,哪有这么多人手。”   阿芬道:“只好麻烦你也去帮忙招待一二了。”   说着搁下了手,细细打量了陆拂拂一眼,不由“咦”了一声,面露惊奇之色。   面前的少女被她拉来,犹自懵然。她一头乌发直垂腰际,圆润小巧的耳垂缀着一星耳珰,黑白分明的眸子更是灿灿如星子,聚精会神地盯着人看的时候多了几分妩媚而不自知的娇憨。   “你这容貌……打扮之后倒像是变了个人,”阿芬面上未露喜色,反倒忧心忡忡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苦笑一声,自惭道,“也不知道把你拉去奉酒到底是对是错了。”   拂拂眨眨眼,已从迷糊中清醒了过来,还反过来握住阿芬的手安慰她。   “无妨,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雾余水畔,红枫流丹。   在这剽悍粗犷的并州地界,欢伯楼傍水而建,如一丈轻软的红尘落水,颇有些格格不入的旖旎风情。   时至日暮,斜阳西沉,飞阁流丹驮着道瑰丽的霞光,犹如一尾金龙。   酒肆中纨扇薰风里,凤箫悠悠,鼓乐沸腾。美人半挽衣袖,皓腕轻移,斟满一壶酒浆。   或有曼妙的胡姬捧着金樽在人群中穿梭,珠帘微动,大珠小珠相撞泠泠作响。   屋里烧了甜香,拂拂动了动鼻子,额头热得出了层薄汗,忍不住悄悄动了动压在屁股后面的脚后跟,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   少女脸上热热的一片,双颊晕红,更显得眸子晶亮,颇有些可爱的意趣。   反正陪酒嘛,这活儿她熟。   就算碰上揩油的,也能露出个商业化的微笑,不动声色地握住对方的手腕,别到一边,再来一句“郎君醉了”。   好在她上一份工作是王后,也算是长过见识了,跟随牧临川相处日久,脸皮也变厚了不少。少女眉眼弯弯,落落大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打着太极竟然也就糊弄了过去。   然而,还是有不长眼睛的,揩油不成动了怒。   “尔等贱婢,素日就以卖笑为生,今日装什么贞洁烈妇?”   对方喝得醉醺醺的。   当啷   撞翻了酒桌,拔剑怒斥道,“莫要给脸不要脸!”   原本还有说有笑的席间顿时安静了下来。   众人的目光俱都齐刷刷地落在了陆拂拂和其人身上。   远远地,阿芬见状,急得冷汗都冒出来了。   不是来之前嘱咐过她不要多生事端吗?待事毕,自然有赏钱奉上。这又是在做什么?   坐首位的丁慈见状非但没动怒,反倒还哈哈大笑道。   “伯纳莫怒,消消气,消消气,不过一个女人罢了,你若喜欢,我这就叫人送到你床上去。”   其言语里多有几分狎昵的意思,言罢示意左右家仆上前,拿住陆拂拂。   众人“轰”地一声皆笑开了,席间短暂冷滞的气氛又热络了起来。   被称作“伯纳”的面色稍霁,也露出个笑来:“叫郎君见笑。”   眼看那几个家仆迎面走来,一滴豆大的冷汗自拂拂额前滑落。   不妙。   眼珠一转,一咬牙,陆拂拂又硬生生地挤出个笑来,好声好气的赔罪。   使出浑身解数,鼓起勇气,将老脸一搁,依偎在对方怀里,飞了个媚眼。   没想到这货居然不买账了,冷哼一声,眼里闪过一抹厌恶之色,抬脚对着拂拂心窝子一踹,冷嗤道,“果真是个给脸不要脸的下贱胚子。”   拂拂大脑一片空白,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了,一股怒火自心头蹭蹭蹭冒了出来。   她还没骂他色批呢,他竟然反过来踹她??   正欲发作间,半空中忽闻一声哨响。   拂拂下意识抬起眼,眼前一晃,只看到几粒白星突然钉在半空,拉开了三道长长的尾迹,骤然撕裂了软香旖旎的空气。   仔细一看,那不是什么白星,竟然是三支并射的箭簇!   三箭并行,风驰电掣,直射而来。   “噗噗噗”三声,三支箭簇已贴着这货的脸,齐齐没入对方身后的案几中,其力道竟然震得案几晃了晃,飞溅的木屑落入金樽清酒内,引发席间炸开了接二连三的惊叫。   淫|荡却和谐的气氛立时被打破,女伎们抱头尖叫,男人们勃然变了脸色。   众人方寸大乱间,丁慈霍然站起身,大怒道:“何人如此大胆?!!”   ……   丁慈,字善卿,并州本地人氏。不过他为人却非如姓名这般和善可亲。丁氏是并州本地士族,这些年来,由于经营妥善,傍上了孙循的大腿,愈发如日中天。有丁氏为依傍,丁慈在上党郡可谓是无法无天。   但见珠帘前多出个少年,膝上放着一把连。弩。弓,方才这石破天惊的三箭明显是其所为,其半垂着眼,刚从冰冷的寒夜中踏入室内,纤长的眼睫好似凝了星星点点的霜花。   最令人咋舌的是,对方身子以下竟然空荡荡的一片,被夜风一吹,乍现端倪。   “牧、牧临川?”拂拂呆呆地看着他,结结巴巴地吐出几个字来。   少年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收回了视线。红瞳在烛光的映照下,看着竟然黝黑黝黑的。   生气了。   拂拂后背冷汗“刷”地一下淌了下来,不自觉地往后倒退了一步,生生打了个寒战,就算丁慈的家仆上前来拿她的时候,也没有这般紧张过。   作者有话要说: 嗷嗷嗷对不起!!把更新给忘了!QAQ感谢在2021-01-0711:14:19 ̄2021-01-0815:29: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江湖人称拉狗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hl3个;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天空华炎、岭、聿头酱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淑女喵°20瓶;不快乐小神仙、简言之10瓶;聿头酱、灯伎三郎、之欢5瓶;布奈、你若无心我便休2瓶;小小小鞠、卓湛、宇宙超甜小可爱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眼角余光瞥见少女,女孩儿的眼里先是闪过了一抹惊愕,后又化作了一份滔天的喜悦,一份委屈,此时见他动怒,委屈渐渐散去,则化作了怂巴巴的恐惧。   牧临川微微睁大了眼。   旋踵,面色冷若冰霜。   她还敢害怕?!方才怎么没见她害怕?若不是他不信她的鬼话,一路悄悄地跟了过来,她恐怕现在早就被人拿了当了下酒菜!   丁慈被少年这强。弩震了一瞬,回过神来,面色已经不好。他长这么大哪里被人这般扫过面子,面色铁青,冷笑道。   “你是何人?竟然敢来搅局?可打听过我是谁?”   少年嗓音懒洋洋的,眸光流转,似笑非笑道:“你又是何人,可曾打听过我是谁?”   被这一句话堵了回去,丁慈阴恻恻地盯着牧临川看了半晌,忽而又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大笑来。   “哈哈哈哈,你是谁?不就是个瘸子吗?”   少年红唇一弯:“你又是谁?不就是个腹中空空的呆子吗?”   丁慈面色涨得通红,暴躁如雷,一剑劈碎了面前的案几,气得直跳脚。   “混账!找死!”   身旁忽然有人走近了,朝丁慈眼神示意略施安慰,又将牧临川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露出个讥嘲的笑来。   “郎君,此人我识得。”   丁慈“哦”了一声,阴沉着脸问道:“这人是谁?”   对方嗤笑道,“这人无名无姓,不过这几日一直当街卖字,一幅字不过分文钱。”   摇着头啧啧感叹道,“即便如此,却还是少有人光顾啊。”   丁慈闻言,顿时转怒为喜,大笑出声。   “原是个当街卖字的。”   霎时间哄堂大笑,以丁慈为头,纷纷围着少年评头论足,嘘寒问暖了起来。   “一个卖字的瘸子,竟然如此嚣张。”   “喂,我问你,你今日来此可是来讨饭的?需不需要我赏你几个钱。”   “嗟!拿着钱快走罢!速速离去!”   置身在肆意张狂的嘲笑声中,拂拂喉口仿佛被堵住了,又干又涩,懵然地看向了牧临川。   他……又会怎么想?   拂拂又羞又愧,眼睛酸酸涨涨的,愧疚地恨不得找个地缝把自己埋起来。   不管牧临川如何作想,她现在是咽不下这口气了。   拂拂不安又愤怒地睁大了眼,想都没想,提着裙子拨开了人群,冲到了牧临川面前,张开双臂。   像个护崽子的老母鸡一样,将少年置身于自己的保护之下,挡住了众人的讥讽的视线。   “一个瘸子,一个伎子。”   “我说为何突然搅宴。”众人纵声大笑道,“原是家中的淫娃荡妇不甘寂寞来做伎子,瘸子跑过来捉奸。”   丁慈眼里怒意全消,嘴角牵出个笑,装模作样地退开了几步,拱了拱手道。   “原是因此,郎君,请,我绝不拦。”   “嗤,倒也是情比金坚的一对苦命鸳鸯。”   于此同时。   另一间雅房内。   一剑眉虎眼,气度不凡的青年男人,眉梢微蹙,眼里荡开些许惊讶之色。   信手招来左右随从,从容询问道:“这外面缘何如此吵闹?”   没多久随从来报,原道是今日丁慈生辰,在此设宴享乐,却未曾料想到凭空冒出个瘸子搅局。   “瘸子?”青年奇道。   “丁慈与阿景也算交好,”这青年郎君笑开,只是言语在提及丁慈时多有轻蔑之意。   略一思忖,青年按剑而起,挑开帘子,朝左右随从笑道,“且随我去看看罢。”   这位青年便是如今并州刺史孙循之嫡长子,孙英。孙英,字琼芳,幼好学,博闻强识,《春秋左氏传》、《孙吴》兵法皆诵之,颇有声望。   他口中的阿景,正是孙循庶子孙景。   ……   阿芬骇然地看着陆拂拂的目光,手一抖,就连金樽中的美酒洒出也未曾意识到。   直到身旁的男人拍案而起:“你这伎子好生大胆!没长眼睛吗?”   阿芬一个哆嗦,忙好声好气地央求着,脸上露出讨饶的神情,执袖将案几上的酒渍拭了,像个忙摇着尾巴的虚弱求怜的小狗。   暗暗咬了咬唇,望着陆拂拂,阿芬生生起了层鸡皮疙瘩。   她和她相识了有数月之久,从来就不知道她胆子竟然这么大,连丁小霸王也敢得罪,她知道自己今日在做什么吗?   她面色铁青,牙关抑制不住地一阵哆嗦,又替陆拂拂着急,又埋怨她自己不怕死,还牵连了她和欢伯楼。   这厢,孙英挑帘而出,只一眼便将面前的闹剧尽收眼底。   身后的随从吃了一惊,笑道:“竟然还真是个瘸子。”   眼角余光觑着自家郎君的反应,却见孙英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前的断腿少年,面色微微一变。   “郎君?”   随从一怔,他侍奉孙英也有数年了,郎君为人处事一向稳重,何曾见过他这般骤然变了脸色的时候。   神情似惊似疑,又似大喜。   “嘘。”孙英收回视线,朝他比了个手势。   神情一敛,转眼间就又换了张脸,朗声大笑,哈哈而出。   “哈哈哈仆还在想,外面缘何这么热闹,原来是善卿你在此设宴。”   丁慈微微一愣,循声看去,瞧见孙英突然扶帘而出,骇然一惊。   “琼芳,你怎么在这儿?”   孙英仗剑而立,唇角含笑:“来这儿小酌一杯,倒未曾想会在此碰上你。”   丁慈挤出个讪讪的笑,忙热络地与之寒暄。   其胁肩谄笑的媚态与方才耀武扬威的模样,简直有天壤之别。   “琼芳坐,请坐。”   没想到青年却纹丝不动地站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就不坐了。”   丁慈懵然:“为何?”   “不敢。”   丁慈更懵了:“这有何不敢的?”   他可是姓孙啊,整个并州就属他最威风,连他见了他,都得小意讨好。   孙英冷眼看着他,微微一笑,语焉不详道:“多日不见,善卿威风渐长啊。”   此话一出,丁慈那谄谀的笑就僵在了脸上,心里咯噔一声。   暗骂了一句,这小儿今日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正如孙英瞧不起他一般,丁慈私下里也没多看得起过他孙氏一门,认为其行伍出身,卑贱俗劣,奈何放眼整个并州,孙循就是土皇帝,就算私底下再不满,丁氏也只能媚意邀宠,抱着孙氏的大腿,混口饭吃。   他心头漾开些许不详的预感。面上挤出个讪讪的笑,颇为无措道:“琼芳此言何意?”   孙英还在笑,笑着笑着,却陡然变了脸色,拔剑直指丁慈,势若雷霆,高声厉斥道:“若不是威风渐长,怎敢对当今天子刀剑相向!!”   在座顿时一片哗然!   青年虎目圆睁,大喝道:“来人!”   左右随从也都吃了一惊,虽说如此,却还是眼观鼻鼻观心地拔出刀剑,将丁慈等人团团围住了。   刀剑加身,丁慈惊怒交加的喝道:“孙英,你这是做什么?!!”   孙英眉眼冷肃,巍然不动,剑刃又递进了一寸。   丁慈吓得面色煞白,想要伸出手挪开脖子上的剑刃又不敢,“孙…孙英你疯了不成?!这里哪有什么天子?!”   “我疯了?”孙英冷笑,剑尖一转,在半空中划开一道明亮圆润的弧线,遥遥对准了门前的少年,“你可知晓,这位郎君是谁?”   孙英嗓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在席间投掷出了一枚重磅炸弹,炸得众人耳聋目眩,惊骇交加。   “这位郎君正是我大雍天子!”   拂拂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闹剧。   这位仁兄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拂拂头皮麻了半边,惊愕地看了一眼牧临川的反应。   少年冷淡地敛着眉眼,漠然地看着孙英二人,一副置身事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大雍天子?   丁慈更茫然了,前不久牧行简挥剑向阙,那位暴君牧临川不知所踪,如今还有什么大雍天子?   他下意识地循着剑尖看去。   少年正好在此时掀起眼皮,微微抬眸。   两人视线不偏不倚,正好撞了个正着。   那双如血玉般润泽的眸子,在昏黄的烛光下照见了。   这双红瞳……   丁慈喉咙里滑过“咕”的一声细响,浑身上下抖若筛糠,回想起孙英刚刚说的话,眼前一黑,差点软倒在了地上。   孙英的冷笑犹在耳畔响起。   “丁慈,你好大的胆子啊,”   “我、我……”丁慈额头冒汗。   孙英冷笑着抽了剑,快步走到了牧临川身前,无可挑剔地行了个大礼。   “臣,拜见陛下。”   阿芬亲见这一幕,浑身一个哆嗦,捂住了嘴,差点儿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尖叫出来。看着拂拂的目光惊疑不定。   那少年是昔日天子,那陆拂拂又是谁??   置身于众人惊疑不定视线之下,   少年这才歪着脑袋微微笑起来,活像是天真童稚的谁家小郎君,只是笑意却未达眼底。   “某不过一介废帝,郎君何必如此大张旗鼓,惹得人尽皆知,众人不快呢?”   孙英肃然道:“臣第一次亲见圣颜,心中激动难安,一时冒犯,还望陛下饶命。”   又笑道:“陛下远道而来,怎也不知会一声?”   不等牧临川回答,孙英又露出个恳切的表情来,“此地腌臜,还请陛下随我入府。若让家尊知晓,陛下来此,我未能一尽地主之谊,定要责怪于我了。”   少年错开视线,淡淡道:“孙循回来了?”   孙英微微一怔,眉头动也不动:“家尊已于月前回到上党。”   “请陛下随我入府,家尊若见到陛下,必定大喜过望。”   青年言语周到,言辞恳切,目光流露出一股真挚迫切之意。   牧临川目光颇有些轻佻地从孙英脸上滑过,孙英也沉得住气,任由他打量。   少顷,牧临川这才眨眨眼,露出些狡黠与轻快的少年意气来,“也好,那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孙英哈哈大笑,方注意到少年身旁的女孩儿。   少女俏生生地站着,一副落落大方的模样,肌肤莹润如明珠生晕。眼睛很大,见他看过来,黑白分明的眸子一弯。   孙英心道,这或许便是那位陆王后了。   忙行了一礼,神色极为恭敬。   “仆拜见王后。”   这一个大礼,把拂拂吓了一跳:“呃……免礼?”   火急火燎之中,目光正好和阿芬撞了个正着。   阿芬:……   陆拂拂:……   于是,两个人都默了。   阿芬使了个惊恐的眼神:……断腿,这少年就是你男人?   陆拂拂露出个忍痛的表情。   阿芬继续惊恐:所以你男人是皇帝?   拂拂弱弱:……准确地说是废帝。   阿芬的眼睛看上去都快抽筋了:……那你是王后?   陆拂拂:……也可以这么说吧。   阿芬露出个抽气的表情,两眼翻白,差点儿快吓厥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只有一更_(:з”∠)_感谢在2021-01-0815:29:18 ̄2021-01-0910:35: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miao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明宜、江湖人称拉狗、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超爱林佳树30瓶;聿头酱9瓶;嗯嗯是的5瓶;花若兮、我要八个机位的吻!、小小小鞠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喂,你真要跟他回去?”   坐在辚辚的马车上,拂拂皱起眉,扭头低声问身旁的少年。   女孩儿忧心忡忡地拧着眉头。   在上京王宫待了那么久,刚刚牧临川与孙循之间的对话,她勉强也能看出个好歹。这孙英表面上虽然极尽礼节,实则就差明晃晃地绑架了。   如此大招旗鼓的虚伪做派,恨不得叫整间酒肆都听见。   想必明日一过,全天下都将知道他迎天子入并州了。这可不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老把戏吗?将牧临川架在火上烤,使其牢牢和孙循绑定在了一块儿,进退不得。   牧临川淡淡地卷起车帘,看向车窗外,看都未曾看她一眼。   “有何不可?”   女孩儿黑白分明的眸子,在月色下闪动着明亮的光芒,显得冷静又清醒。   “你就不怕回去之后被扣下?”   牧临川转过头来,眉梢轻轻一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完蛋了。   马车昏暗,少年深红色的双眸如野兽般幽亮。   拂拂缩了缩脖子,露出个讪讪的笑,嚣张的气焰顿时为之一收,额头一滴冷汗滑落。   作死,竟然忘记刚刚惹这小暴君生气这事儿了。   少年眼含讥讽:“你不是很想我去?”   拂拂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避开了他的视线。   少年冷冷一扯唇角,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我若去了,孙循必奉我为天子,许之以荣华富贵,这不就是你最想要的吗?”   拂拂睁大了眼,眼里掠过了几许怒意。   她也知道闹出这事儿本来就是她出尔反尔,有错再先,如果不是这小暴君来救她的话,她恐怕早就被人当下酒菜了。   但他怎么能这么说她?她以为她在这儿辛辛苦苦上班就是为了钱?为了傍大款吗?   她刚想说些什么,牧临川却猝不及防地凑近了。   他容貌昳丽,眉眼含笑,冰冷的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摩挲着她的唇瓣。   笑容满面,黑夜中,肌肤苍白得好像能发光,观其眉眼,乖巧可亲的像是个没有任何心计的,讨喜的富贵少年郎。   “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   陆拂拂浑身汗毛炸起,怒瞪之。   去你喵了个咪的,这小变态断腿之后反倒还更难以相处了。   陆拂拂反应极快,咬牙切齿地一把推开了他。   “是啊,我就是嫌贫爱富。”   他不就是一直看不起自己吗?   拂拂死猪不怕开水烫地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牧临川抽回手,好整以暇地抬眼看着她,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   抛开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拂拂郁卒地低下头:“那句话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牧临川漠然地盯着她,目露讥嘲,像是想看看她还能说出个什么所以然出来。   拂拂被他看得心惊肉跳,僵硬地错开了视线。   拂拂心里砰砰直跳,有些发了狠,一口气不带喘的,脱口而出道:“我在王宫里好日子过惯了,现在又让我怎么跟你一道儿过颠沛流离的生活?”   “这是你肺腑之言?”   拂拂眼睛眨也不眨,说谎不打草稿,厚着脸皮指天发誓道:“是我肺腑之言。”   很好。   牧临川的脸瞬间就黑了。   。”   “那你为何要救我?”牧临川的视线轻慢地在她胸前扫了一圈,冷嘲热讽道,“以你的本领大可去过荣华富贵的日子。”   本领,什么本领?   回过神来后,拂拂猛地捂住了胸口,两只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你、你怎么这么下流?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吗?”   牧临川:……   他用十分挑剔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十分无语。   “因为……”拂拂老脸一红,硬撑着与之对视,“因为奇货可居这个道理你不明白吗?”   “我说过,我救了你的命,从此之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所以我拿你怎么样都没问题吧?”   她根本不知道,她其实一点儿都不会撒谎。眼神游移,闪闪烁烁,四处乱飘。他要是相信她那真是蠢到家了。   牧临川冷眼旁观,面色铁青,太阳穴突突直跳,头疼欲裂。许久不曾发作的头疾像是又发作了。   “喂喂!!”   拂拂从软座上一跃而起,心惊胆战地看着牧临川骤然蜷缩成了个虾子。   面色扭曲,捂着脑袋,又是咳嗽又是痛哭流涕的,牵连到腿上的断口,更是疼得冷汗如雨。   一摸头发,被冷汗浸透了大半。   拂拂顿时就后悔了,束手无措地扶着他,在马车里平躺下来。暗骂了一句自己过分了,明知道他都成这样了还故意刺激他。   墨色的乌发散乱间,少年狭长的眸子空茫,水光熠熠。   她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他眸子里倒映出来的她。   小小的一个。   他眼尾泛着惊心动魄的红,浑身颤抖,惹人爱怜。这番请君□□的模样,看上去倒像是个正儿八经的病娇了。   除了   人中上一层光光的鼻涕。   很惨没错,但是拂拂还是忍不住“噗嗤”笑出来。   少女皱着一张脸,从袖子里掏出了手帕,嫌弃地捧着他的头,替他擦干净了鼻涕。   “脏死了。”   “来,用力擤。”   她像是一点儿都不在乎他有多脏,像抱着只小羊羔一样,细心地照顾着他。   正因为如此,才愈痛恨自己的软弱无力。   “说起来,今天你怎么突然就跟来了,如果孙英没出现的话——”   少女絮絮叨叨吵得他头疼欲裂,牧临川他懒得回答她,皱着眉只淡淡地说了句:“不会。”   她真以为谁都像她这么蠢?没有把握和底气就敢同人硬碰硬。   牧临川眼睫颤了颤,又想起方才陆拂拂说过的话来。   他心里其实早就知道,陆拂拂不是这种人,她虽然粗鄙爱钱,却并非嫌贫爱富之人。   可她为什么会说出这番话。   最令他动摇的是,哪怕她的这番话,他甚至都甘之如饴。   仿佛松了口气,自己与她而言好像还有些用处。   不论她爱慕虚荣也好,嫌贫爱富也罢,他全不在乎,浑不在意。   “陆拂拂,你想不想再当王后?”   沉默良久,牧临川突然开了口。   拂拂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会这么问?”   “想啊,我当然想了。”   牧临川又闭上嘴,不吭声了。   拂拂认真地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但是,我只想当你的王后。”   少年瞳孔霎时间凝成了个针尖儿大小。   咳咳,这话听上去真的很像不要脸的情话没错。   拂拂红了红脸。   但她的意思,其实就是只有这样才能完成任务。本来她救牧临川,就存了点儿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意思。   “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拂拂忙不迭地补充。   她眼里若有耀光烂烂,“你得做个明君。”   说着说着,陆拂拂似乎也觉得好笑,噗嗤笑起来,“只有成为一个明君,才不会亡国,才、才能一直满足我享乐的欲望,你要是能重新当皇帝,那我每天得用金锄头种地,睡那种几百平米的大床,养好几百个面首。”   ……   牧临川阖了阖眼,定了定心神,默然无语。   不论从哪方面来说,陆拂拂都是他一众老婆后宫里,最不起眼的那个,命如草芥,哪怕成了王后,也依然如此。   浅显得像是一眼就能看穿,看穿她的喜怒哀乐,看穿她对他生出的那点儿爱慕之意,她也坦坦荡荡,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   当他从城楼上跌落,被尸山淹没的时候。是她满头大汗地将这些形容可怖的尸身一具一具移开。   迷迷糊糊间,他仿佛看到乌云密布的天空裂开了一道口子,自罅隙中漏出来星星点点的天光。   明明浑身上下恶臭难闻,脸上还沾着血,灰头土脸,发如蓬草,却如同天上的神女一般,脚踩祥云,明光烂满,从天而降。   少女叉着腰气势汹汹地说,“傻了吧,到头来只有我来救你这个王八崽子。”   当她跌跌撞撞走在火海中的时候,他心里甚至冒出个古怪又令人胆寒的念头。   她若是叫他立刻去死,恐怕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所以,哪怕刚才的话真是出自她的本意,哪怕仅仅只是为了满足她虚伪肤浅的物质欲。   他也愿一步一步往上,为了她逐鹿中原,将全天下的宝物都捧到她面前供她享乐。   虽粉身碎骨亦无悔。   这是个极为令他胆寒震悚的念头,也是个极为没出息的念头。哪个野心家,争夺天下的目的是为了这个?   马车走走停停,终于在刺史府前停了下来,一直到下车前,牧临川都被自己吓得没敢吱声。   少年这一副冷若冰霜的,阴郁厌世的模样,拂拂已经见怪不怪。   孙英亲自掀开车帘,迎两人下车。   在出欢伯楼前,孙英已另拍一匹快马前去府上报信,等马车到了,并州刺史孙循已携一家老幼,立于门前相迎,身后跟随一众幕僚。   拂拂收敛了神情,迅速进入营业状态,抿着唇微微笑着看向前方。   为首的中年男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并州刺史,一方枭雄,孙循了。观其容貌倒不像是个野心勃勃的武夫,其样貌清雅,美须髯,笑容堆在眼角,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气势。   其身后的孙氏子孙,个个一表人才,样貌堂堂,女眷们眉眼清丽,温文尔雅,娴静动人。   从穿越到现在,拂拂虽然不吃大雍所宣扬的高低贵贱这一套,也不得不承认这些世家高门,涵养果然好,毕竟是垄断了教育。   就在前不久,得了嫡长子孙英递回来的消息后,孙循忙招心腹谋士徐延共同商议。   徐延一至,便起身施施然笑道:“恭喜府君。”   “郎君此事做得甚妙。”   孙循此人刚愎自用,闻言也有几分得意,捋着胡须大笑道,“琼芳长大了。”   徐延莞尔不语。   牧行简入主上京,天下诸侯看在眼里,俱都眼红,嫉妒得不行,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该坐上这位子的。   趁着新朝初立,根基未稳之际,四方诸侯纷纷揭竿而起,宣布与新朝决裂。势要搅乱这滩混水,逐鹿中原,从中分一杯羹。   此时毕竟不同于后世,后人很难理解时人对正统的执念。   哪怕牧临川是个朝野皆知的暴君,也是正统,正儿八经的先皇嫡子,大雍王朝天子,实乃天命所归。   牧行简得位不正,对自己族弟痛下杀手,惹人非议,可他姓牧。他孙循为外姓,若想与之共争天下,先天就矮了他一头。   如今有了牧临川这面大旗,将来征战讨伐四方,师出有名,孙循怎么能不大喜。   和大多数人一样,对于牧临川本人,孙循倒不曾放在眼里记挂在心上,也不怕引狼入室,养虎为患。   双腿已断,都成了个废人了,还能折腾出什么浪花来。   牧临川要借他的势,寻求他庇佑,他借他的名。   一举两得,这样正好。   更何况,听闻这小暴君手底下还有一支精锐的骑兵,遮遮掩掩,未曾现于人前。   若是能将之收编为己用……   想到这儿,孙循面上的笑意更真切热络了几分,亲自上前,低声询问道:“不知陛下何日来并州的?怎也不知会一声?”   下一秒,拂拂就看着牧临川当场给她表演了个什么叫川剧变脸。   少年一改方才阴沉之色,笑吟吟道:“实不相瞒,孤月余前已至并州,也曾亲至府上,欲拜见明公。”   孙循面露讶然之色:“哦?那为何——”   牧临川唇瓣微翘,阴阳怪气道:“自然是贵府门房尽忠职守了。”   “哈哈哈哈原来如此,无妨。”孙循摆手大笑道,“我这便叫人把他们带过来。”   未多时,孙循左右随从已将刺史府上那几个门房都带至门前来了,指着瑟瑟发抖的一串家仆从容而笑道,“陛下,你看看,是哪个恶奴不长眼睛,冒犯于你?”   牧临川倒也不推辞,像模像样地转了转眼睛,定定地落在其中一个尤为惊惧的家仆身上。   “是他。”   孙循嘴角一抽,暗道,这混小子果真歹毒。面上却笑着道:“来人,将这恶仆带出来!”   门房两眼翻白,两股战战,哀声叫着饶命,吓得几乎快昏死过去。   孙循眼睛眨也未眨,高声呼喊道:“杀了!”   如此两声,言罢,揪着那门房的衣领,一剑斩杀于门前。这才提着血糊糊的人头,转头望向了牧临川,眸光微动,如狼似虎。   “陛下,如此,可彰显臣之诚意?”   几个女眷俱都微微变了脸色。   孙英不动声色地瞥了陆拂拂一眼,却见这位少女王后,脊背挺直,眼神晶亮,微微笑着,眼睫眨也不眨一下。孙英微露错愕,心中一凛,心底缓缓漫开一阵冷意。   这对少年帝后可真是……夫妻相。小小年纪,都非易于之辈,心狠手辣至此。   看向孙循,孙英忧心忡忡。只可惜阿父他为人太过张狂自信。   实际上,拂拂脸都快笑僵了。   内心欲哭无泪。   操、操啊,又杀人。   人的承受能力果然是与日俱增的,她现在竟然能面色不改,还保持微笑注视这罪案现场了。指不定,哪天她兴许就能跟贞子、伽椰子之类的怨灵正面掰头而不改其色。   却浑然不知自己在众人眼里的评价已成了个“一样歹毒的小妖女”。   帝后来投,孙循大喜过望,躬身亲迎,自刺史府中,设宴招待。   酒还未过三巡,牧临川这个空头皇帝,便脸不红心不跳,厚着脸皮封了孙循一个镇东大将军的名号。   孙循心中不屑,表面上却一副大喜之色,忙快步离席,以头扣地,大礼来谢。   一番君臣亲亲热热之后,酒酣耳热之际,孙循这才醉醺醺的吐明了用意。   眼神却十分清明。   “听闻陛下有一支亲兵?”   未等少年回答,便状似大方般地又拊掌大笑出声。   “陛下不如将他们招来,我刺史府定好生招待诸位将士。有诸位精锐猛将在侧,又有我并州军辅佐,料想那些宵小也不敢再来犯。”   “正好,也叫我并州军瞧瞧天子赫赫皇威,叫他们好生学着点儿,别整天懒懒散散,每没个正形儿。”   “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牧临川嘴角噙着抹盈盈的笑意,十分给面子地也拍起手掌大笑起来,“好好好,爱卿此言甚合孤意。”   观其形容,面色红,眼儿媚,明显是喝多了的模样。   孙循眼里露出几许自得之色,闻言哈哈大笑,这回笑得倒颇有些真情实意。   ……   孙循这座刺史府,可谓极尽奢华,当中多有逾制之处,但见崇阁巍峨,巍然上逼云霄,府上奇花烂漫,一带玉溪穿屋而过,微风徐来,清流生韵,别有一番琳琅意趣。   纵观整座府邸,虽建于苍茫雄浑的西北并州,却当真如阆苑蓬莱一般。   然而牧临川全当作没看见,眼睛眨也不眨,孙循本也不甚记挂在心,只是嘴上笑着说这刺史府太过寒酸,望陛下见谅,待事毕定要另修一处行宫。   如今寄人篱下,也不好挑剔什么,实际上,对于目前的住处,拂拂已经十分满意。   孙循大手一挥,面子上做得足够,特地腾出了刺史府中最大的一间院子,供二人居住,又拨了几十个侍婢家奴贴身伺候。   拂拂却一点儿没觉得有多开心,一想到后面要跟孙循一大家子住在一起她就头疼。   第二天天还未亮,便有侍婢进屋传话道,孙循正室刘夫人,携孙家女眷上门请安,拜见王后。   拂拂没办法,只好强打起精神来,请人进来。   虽说是王后,可拂拂心里也清楚,自己充其量只能算是个空头王后,人家特地来请安,千万不能怠慢了人家。   孙循的正室刘夫人,是个实打实的丰神绰约的美人儿,梳高髻,气态高华,娴静动人,裙衫稠叠下坠,衣带飘举。一举一动,无不如尺子丈量出来般的好看。   三言两语寒暄过后,便吩咐身后的女眷们前来见礼。   孙循后宅人不算多,除了夫人刘氏,另有妾室宋氏。   这顾盼生辉,眼角生泪痣,笑容明妍大方的想必便是宋氏了。刘夫人温婉大方,宋氏绮丽明艳,倒是很符合各自的人设。   刘夫人育有一子二女,长子便是上回所见的孙英,大女儿已然出嫁,小女儿尚在身前养着,名唤神妃,不过七八岁的年纪。   宋氏育有一子,名唤孙景。拂拂隐约想起好像在席间看到过,生得唇红齿白,颇为讨喜。   据说孙循宠爱宋氏,相比自己这位大儿子,倒是更为宠爱幼子孙景。   不过看刘夫人雍容大雅,宋氏谦卑恭顺,彼此之间其乐融融的模样,倒是不易觉察出其中的暗潮汹涌。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席间一位二八芳龄的女郎了。   女郎生得仙姿玉貌,柳眉杏眼,楚腰蛴领,身着一袭绛纱的间色裙,时而微微抿唇轻笑,大大落落,风度翩翩。   虽然打扮的素净清冷,却别有一番雍容华贵的雪中牡丹的气势。   “这位是辛灵。”刘夫人笑着催促道,“阿灵还不快见过王后?”   女郎以额扣地,缓缓行了个大礼,“民女见过王后。”   是异姓?   似是看出来拂拂的好奇,刘夫人莞尔一笑,徐徐道来。   “王后有所不知,阿灵非我所出,她生父是夫主好友,前几年为了救夫主,不幸殒身沙场。”   说及此,刘夫人轻轻叹息了一声,扭头看着辛灵,目光中多了几分怜悯之意。   “我们夫妻二人愧疚感念,便将阿灵接回来抚养,视若己出。”   拂拂在不动声色注意着刘夫人等人的时候,刘夫人也在打量着她。   这位少年王后生着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像一匹最光滑柔顺的缎子,她只穿着件苍青色的襦裙,勾勒出窈窕的身姿。   两只眼睛如两粒白日里的星子一般,左顾右盼间,泛着莹润明亮,兴致勃勃的光。   或许是不大擅长应付面前这个场面,努力遮掩住恹恹的神色。看起来倒像是个不甘心被摁在屋里的孩子。   刘夫人看在眼里,心里不知不觉松了口气,又瞥了辛灵一眼。   从昨夜起便萌生的念头,又活络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1-0910:35:19 ̄2021-01-1010:49: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甜文什么的最好了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甜文什么的最好了、阿白2个;行尸走脂肪、聿头酱、江湖人称拉狗、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时笙·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星辉20瓶;papi、……、呀_zds10瓶;甜文什么的最好了、伊澜5瓶;乱云回风4瓶;读者、祈贤.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好不容易应付完了,送走刘夫人等人离开之后,拂拂揉了揉酸痛的脖子,坐在榻上捂脸哀鸣了一声。   恰逢牧临川从室外进来了,瞥见她这模样,毫不客气地瞥了她一眼,开了嘲讽,“这就应付不过来了?”   “诶,你回来啦。”   自从那天在欢伯楼被他抓了个现行之后,牧临川就这副阴阳怪气的样子。   不,就算没出这事儿,他也从来不好好讲话。   女孩儿直接无视了他的例行的讥嘲,眼睛“蹭”地一亮,迅速坐直了身子,“牧临川,我想出去一趟。”   牧临川不动声色的,面色微妙地瞥了她一眼,终于发现了这几天以来陆拂拂一直在直呼其名的事实。   少年一挑眉:“你胆儿最近挺肥的啊。”   虽说如此,倒也没拦她。   垂下眼睫,丢了拐杖,在榻上歪着,牧临川支着下巴淡淡地看着她。   夕阳的余晖落在他昳丽的眉眼间,竟然一扫少年身上的阴郁与厌世,多了些缱绻温暖的意蕴。   屋里隔着一面绣有白鹤的屏风,随着夕阳渐转,日头西斜,白鹤引吭高歌,忽远忽近,在山峦云雾间偏飞。   暖融融,烂烂的光落在他乌发间,屏风上绣着的白鹤,也经由由日光一照,晃晃地落在了他苍白的脸上,能清楚地看见少年侧脸上细小的绒毛。   就像是有着温暖羽翼的鹤。   拂拂有些出神地想,她发现牧临川现在好像越来越好说话了。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牧临川抬起眼,皱起眉古怪地看着她:“看我作甚么?你不是要出去吗?”   有了牧临川同意,第二天一大早,拂拂先回了一趟原先的住处,将房子退了,略作收拾,打包送回了刺史府上。这些小事本不必由她亲自来办,但她是“贱骨头”,别人服侍让拂拂觉得浑身汗毛直竖,她手脚利落,自己动手也安心许多。   紧跟着又去了欢伯楼辞行。   经过昨天这么一闹,欢伯楼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她的身份。   少女平日里简直是一点儿架子都没有,干活勤快麻利,笑容暖融融的。   阿芬几人昔日里哪里会想到这毫不起眼的浣衣女郎,竟然是尊贵无比的前朝王后?   这一晚上,阿芬是左思右想,长吁短叹,越想越觉得后怕。   众人个个面面相觑,战战兢兢,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拂拂没多想,颇有些惆怅地握住了阿芬的手,依依不舍道,“那我走啦。”   阿芬一个寒噤,忙抽回了手。   拂拂一愣。   阿芬亦是一愣,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了一声坏了,慌忙跪倒在地请罪。   气氛倏地安静了下来。似是察觉到自己反应太过了,阿芬下意识地露出了往常惯用的那副怯弱表情,甚为畏惧地抬眼望着拂拂。   拂拂眼底掠过了点儿束手无措,却又故作轻松地露出个温柔的笑意,扶着她站起身,替她拍了拍身上的灰。   “我真的要走了。”   想了想,又从袖子里摸出一锭银铤子,“阿芬你好好照顾自己。”   反正投了孙循之后,她也不缺钱了。   阿芬眼眶红了红,又是害怕又是不舍,呜咽了一声,点头应了。   一直等到拂拂走出了欢伯楼的大门,阿芬这才恍若如梦初醒般地牵着裙子,飞奔出了大门,强忍住泣意,扶着门框大声道。   “阿陆,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啊”   拂拂受宠若惊般地停下了脚步,用力绽放出个大大的笑容,眼睛里像是有灼灼的流星爆开了。   她站在斜阳下,使劲儿挥了挥手。   “好啊”   ……   日暮西山,斜阳被秋风吹得摇落了一地,落在窗牖之上。   刘夫人正对镜梳妆,轻轻将一支金步摇插在鬓角,耳上别着一星润泽耀耀的明光耳珰,刘夫人唇角不自觉牵出个笑来。   自觉完美,拢了拢散乱的青丝,舒缓了眉眼,优容自得地等着孙循归来。   身旁的心腹仆妇钱媪低声道:“女君当真要将女郎嫁给那位陛下?”   刘夫人闻言,面上露出点儿笑意:“自然。”   自从前几日见过了那少女王后后,她便起了这心思。   钱媪尚有些许担忧,皱起了眉道:“只怕郎主不肯呢,毕竟郎主自觉对辛家有亏,一心想将辛女郎许给大郎君——”   此话不提倒好,一提刘夫人便骤然变了脸色,将妆匣一推,心生出许多怨气来。   她儿怎可和一个无权无势,无依无靠的孤女成亲?   夫主这些年来宠爱孙景那小子愈发没了边界,前几日更是给他谋了门好亲事,与并州本地豪族杨家的幼女订了亲。   阿英的亲事却迟迟没有动静,她一旦问起,则说有意将辛灵嫁给阿英。   这让刘夫人心中顿感不妙,每每思及,更是捶胸顿足,咬牙切齿。   她理解他心中所思所想,毕竟辛仲是为救他而死,她亦感念辛家的恩德,对阿灵堪比亲女。可凭什么为了弥补辛家,就要将辛灵嫁给阿英??凭什么他孙景能借岳家的势,她阿英却只能娶个孤女?   近年来,孙景那小子也愈发野心勃勃,似有与兄长一争家主之位的意思。而孙循竟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全然不知的模样,宠爱幼子到了昏了头的地步。   越想,刘夫人便觉得忿忿不平,心中酸楚,暗自垂泪。   她一手养大的阿英呵,如此丰神俊朗的少年郎,合该娶一个高门士族的贵女,与之琴瑟和鸣的。阿英本就有俊才,若能再借岳家的势,岂不是如虎添翼。若真娶了阿灵,还拿什么同孙景这卑劣小儿争。   钱媪又道:“可是那王后——王后刚入刺史府,女君便张罗着要为陛下纳妾,只怕这位王后心生不满呢。”   想到这儿,刘夫人顺了口气,露出抹轻蔑之意来。   正如她丈夫一般,她心中也未曾多尊敬这位空头王后,不过是个尚且年幼的小姑娘罢了,容貌平平,不如阿灵貌美,既无权无势,无兵无钱的,拿捏起来还不是易如反掌。   男人都是一个德行,等将阿灵嫁过去作了妃子,想必那小昏君过不了几日就会沉溺于温柔乡中,再也记不起王后姓谁名谁了。   刘夫人是打定了主意要促成此事,今日特地打扮了一番,决心待孙循来了之后好好吹一番枕头风。   等孙循踏入内室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一番光景。   见老妻如此精心打扮,又整治了一桌好菜,不由微微一怔。   刘夫人抿唇微微一笑,晕生两靥,不胜温柔小意地走上前来,为其褪去外袍,细细掸去尘灰,请起落座敬酒。   孙循哪里会拒绝,哈哈一笑,张开双臂,接受了老妻这番服侍。   酒过三巡,刘夫人这才婉转地吐露了目的。   孙循大吃了一惊,皱起眉道:“你想叫阿灵许配给陛下?”   “是。”刘夫人缓缓低语,“夫主不是觉得愧对辛家,想为阿灵寻一门好亲事吗?有什么比做君王的妻子更好的亲事?”   “不行。”未多深思,孙循便厉声反驳了刘夫人的提议,“这小暴君双腿已断,将阿灵嫁过去岂不是委屈了她?”   目光落在这一桌佳肴美酒上,孙循骤然沉下了脸色,搁了筷子。   “我当是今日你为何这般殷勤,原来就冲着这个来的,你怎么就这么不乐意阿英娶阿灵?甚至不惜把阿灵嫁过去服侍一个瘸子?”   “你啊”看着面前的老妻,孙循胃口全无,痛心疾首道,“你真是糊涂了!枉费阿灵平日里这么孝顺你。”   刘夫人浑身一震,被孙循指着鼻子骂,骂得臊红了一张老脸。   “夫主怎可如此看待我!”   “是,我的确不愿意阿英娶阿灵。”刘夫人也是发了狠,豁出去了一张老脸,痛声将多年的委屈全都吐露了出来,“这天底下做母亲的,又有哪个肯让儿子娶个无权无势的孤女。”   “凭什么你宝贝儿子阿景能娶杨氏女,我阿英为了报恩却只能娶个孤女啊就因为阿英是长子吗?”   “那你扪心自问,你这些年来可有真把阿英当长子看?阿英可曾受到过你孙循长子该有的待遇?”刘夫人含泪恨恨道,“我若不再替阿英打算,恐怕你还要将家主之位传给阿景吧!”   孙循皱起眉,他自然也意识到这几年宠爱幼子孙景宠得有些过了,更知道发妻早就心生不满,孙循有些心虚,语气也软化了下来。   “你这是说什么胡话!唉!我这不是怕委屈了阿灵吗?阿灵才貌双全,嫁给阿英怎么就不成了?”   孙夫人尤自垂泪道。   “阿灵养在我膝下这么多年,你当真以为我不疼她?我今日这番提议,也是细细思量过之后才想出来的法子。”   “一来,将阿灵嫁给陛下,我们孙家与牧家结为姻亲,永结两姓之好,不必再怕这小暴君毁约背盟,你也就成了国丈,这是于我们孙家有利啊。”   “二来,阿英亦可另寻一高门结亲,再为我孙家添一份助力。”   孙循叹道:“你说的我并非不懂,辛兄为救我而死,我却将其唯一的女儿嫁给牧临川以求好,届时天下人又该如何看我?”   “更何况,这小暴君人身边不还有个王后吗?”   刘夫人又道:“嫁作妃子如何委屈了?这王后样貌你也知道,生得平平。阿灵若是嫁过去,以她的才貌何愁不得宠?等你助其复国了,阿灵与这小暴君有患难之谊,还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再说了。”刘夫人眸光微动,咬了咬唇道,“这暴君封过的王后还少吗?到时候,凭我孙家的权势,左右一个后位不还是轻而易举?”   孙循本也不是什么忠义之徒,闻言心中略有意动。   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长叹一声摆摆手道:“罢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再好好想想吧,总不能委屈了阿灵,再说此事还得照会阿灵,阿灵同意了才行。”   十多年的老夫老妻了,孙循这么一说,刘夫人心知此事十有八九是已经成了,便不再多劝,不胜喜悦地继续为其布菜倒酒。   可惜孙循如今已没了兴致,喝了两杯,便将筷子一搁,找了个由头离开了。   刘夫人知晓他或许是去了宋氏那里,虽然忿恨,却又无可奈何,掷了筷子低叹了一声。   不过,与刘夫人所想不同的是,孙循却没去宋氏那儿,而是深夜招来心腹幕僚徐延与其议事,问其将辛灵嫁给牧临川可行?   徐延却没直说可或不可,直将其中利弊,细细说与了孙循听。   利,与刘夫人所言相差无几。   至于弊。   “郎主若是将女郎嫁予陛下,只怕会引来天下人耻笑,说郎主忘恩负义,欺压孤女,献上辛氏女以求荣。”   这是要利,还是要名,则全看孙循如何抉择了。   孙循沉吟了一阵,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也罢,此事尚需从长计议。”   “唉,我真是怕了家中悍室的唠叨了。”   “不如这般。”听郎主抱怨老妻难办,徐延微微一笑道,“郎主不如叫女君找个机会,安排陛下与女郎见上一见,一来,先看看女郎与陛下的反应,二来也可暂且抚慰女君。”   孙循点点头:“这样也好,就照你说的办,我明日便同她说去。”   ……   天高云淡,秋风越过汾河,吹动浩浩天穹上的白云,拂过地上已着了霜色的庭树。   萧萧雁群自窗前飞过,留下几点雁影。   天气转凉,在窗前坐得久了,更觉遍体生寒。   尤其是在听闻眼前人吐露来意之后。   “你说,叔母有意要将我嫁予陛下为妃?”辛灵目光怔怔,指腹寸寸掠过膝前的篾箩,绣了一半的却绣不下去了。   面前的韩媪似是没看出她的怔忪,许是看出来了,又当作没看见,眼珠子一转,喜不自胜地笑道:“女郎,这可是好事啊。”   “女郎若嫁了陛下,那变成帝妃了。”   辛灵目光自韩媪脸上掠过,淡淡地搁下了花绷子,也懒得与这老媪说些什么。   若非这韩媪是她的乳母,她早已找了个由头将她打发了出去。韩媪眼皮子浅,好利,爱慕虚荣,认为她早晚要嫁给孙英,便常仗着她乳母的身份,横行霸道,欺压府中的小侍婢。   如今孙英是嫁不成了,便巴巴地盼望着她能嫁给那位少年天子。   胡地多飚风,遥望着草木摇落,雁群南飞。   辛灵唇角漫起些许苦笑,蓦然发觉心思竟无一人能说的。   叔母虽非她生母,对她却真心实意,堪比生身母亲,除了牵扯到阿英阿兄。   一牵扯到孙英,这对“母女俩”便不约而同地装聋作哑了起来。刘夫人不愿意孙英娶她,她却是很愿意嫁给孙英的。   早晚,孙英必将承袭家主之位,统领并州军。到那时起,她将成为一方诸侯之正室夫人。   这么多年颠沛流离,遭人冷眼无数,使她迫切地想要平步青云,成为人上人。   那位少年天子也是很好的,可他双腿已断,手下无兵无将,与傀儡无疑,身旁还有个同甘共苦,一路走来的王后。她心高气傲,叫她如何甘心屈居人下,作这傀儡皇帝的妾室。   从前叔母不直说,她尚能装聋作哑,如今叔母已摆明了意思。   叔母深恩她无以为报,她既然想将她嫁予陛下,除了欣然从命,她还能又什么办法?她身为一介孤女,身如飘蓬,能有如今的优渥生活,就该感激不尽了。   只是心中那点欲|望和野心,却如同南飞的雁群一般,掩藏在幢幢的暮色中了。   ……   刺史府上仆从的轻慢之意,拂拂还是隐隐约约能觉察出来的。   孙循是以武起家,从前的孙家在并州只能算是个三等的末流士族,简单来说,就是暴发户。   故而,孙家家规不如其他高门士族那般严厉,家风也一向被本地老牌豪族所不齿。   真正的豪门,底下的家仆大多识文断字,谦虚谨慎,这点在孙家却完全看不出来。   对方的轻慢并不张扬,却体现在生活里方方面面的细节上,比方说说奉茶的时候刻意慢了几步。甚至陆拂拂还撞到过,有两三个侍婢站在廊下抱怨。   道是。   这所谓的帝后一来,大事小事,得遵帝制,给她们填了不少麻烦。   “这国都亡了,还摆这架子作什么?”   “真是累死人了。搞不懂郎主是如何作想的,竟然敢忤逆上京那位的意思,公然请这一对废帝废后入府。”   “不过是一对傀儡罢了,你就少说两句吧。没看到人家腿都断了吗?”   拂拂有点儿囧,其实瞎折腾这点她也深有同感,完全不能说这两个侍婢说错了。   这日,刘夫人在府中设宴,邀请拂拂与牧临川两人同去。   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拂拂收拾妥当,立刻拽着牧临川去了。   “不想去。”牧临川面无表情道。   被拖着抱起来的时候,少年还一副老大不乐意的模样。   少年坐在床上,乌发雪肤,苍白着脸,眼中闪过一抹厌恶之意。   拂拂板起脸来一本正经地教训他:“这可是在别人府上,吃的住的,穿的都是别人的呢。”   牧临川也不吭声了,只错开视线,看向了窗外,眼里有露出了点儿讥诮之意,像是在嘲笑她的天真。   拂拂替自己换好衣服之后,就替牧临川穿。少年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却垂着眼任由她摆弄,展开双臂,将手臂套进袖口里,乖巧得简直就像个娃娃,等到达了席间,就迅速切换成了营业状态,一副没心没肺,笑意吟吟的模样。   秋高气爽,菊黄蟹肥,这日刺史府上新得了不少大个头的青蟹,叫厨下拿去蒸了,佐以雄黄酒。   “今日是家宴,”不待牧临川开口,孙循便捋须笑叹道,“大家不必拘礼,好好吃好好喝。”   “陛下,请。”   牧临川也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微微一笑道:“多谢大将军今日相邀。”   拂拂乌溜溜的眼,微微睁大了点儿,好奇地看着少年将盘中的螃蟹分尸,其动作干脆利落,如行云流水。   很快便将这一只螃蟹大卸八块,剔出蟹钳中的腿肉,神情坦然自若地搁到了陆拂拂碗里。   这一套动作下来简直令拂拂叹为观止。   “看我干什么?”少年头也不抬,慢条斯理地料理着螃蟹,行若无事般地道,“吃螃蟹。”   沾了点儿醋,咬着螃蟹肉,拂拂感慨万千:“牧……陛下,你这螃蟹剔得真是太艺术了。”   不知是由衷的褒奖还是吐槽。   艺术归艺术,她可没有牧临川这个耐心。   三下五除二地吃干净了盘子里的蟹肉,女孩儿撩起袖口,露出一截纤细的皓腕来,伸手拿了只又圆又大的母蟹,展示给牧临川看。   牧临川抬起眼,目光在母蟹上停了一瞬,继而落在她手腕上。   秋天的日头尚有些烈,在庭院中坐久了,难免有些燥热。日影穿过满枝苍翠的羽盖,稀疏落在陆拂拂她肌肤上,好似一汪缓缓流动的琥珀,能瞧清楚腕子上青色、紫色的血管。   空落落的,缺了个金钏。   他几乎下意识地冒出了这个想法。   拂拂却浑然不觉,动作轻快地捋了螃蟹腿,熟稔利落地撬开了蟹壳,将蟹黄挖了出来,递给了牧临川。   “不过,我觉得螃蟹要用手吃才过瘾,你这样慢条斯理的吃,都没那种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畅快了。”   手指上沾满了黄澄澄的蟹油,女孩儿眼睛眨巴眨巴,似含炫耀与期盼。   捧着螃蟹笑得活像个尽享丰收喜悦的农民伯伯。   “你尝尝看。”   待少年面色微动,接过了之后,拂拂便心安理得地又收回了身子,坐在桌子前啃刚刚捋下来的蟹腿。   两人这小动作,吸引了席间众人的目光,孙循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俩啃螃蟹,一副乐呵呵的长辈模样。   将这一切不动声色的尽收眼底,刘夫人神情有些僵硬,转瞬即逝,很快又压在了脸上这温婉的笑容之下,状似无意般道。   “阿灵,我听韩媪说阿灵你这几日新排了一首舞?”   辛灵忙搁下筷箸,露出个微微吃惊的表情,温柔又羞赫地笑了:“是,这几日来了灵感,只不过这舞尚未排完。”   “你舞跳得一向好,”刘夫人莞尔微笑道:“趁此机会,陛下也在,可愿意跳给我们看看?我们也能给你些许建议,帮你将这支舞排完。”   早已被刘夫人通过气,孙英插了一句,轻笑道:“陛下有所不知,阿灵她舞艺精湛,名动关西,寻常是不跳给旁人看的。”   他倒是无所谓娶不娶辛灵,但若能娶个高门士女,借岳家的势,何乐而不为。   牧临川不甚在意地收回了手,在巾子上耐心地细细揩了揩手指,目光自辛灵脸上寸寸掠过:“是吗?那孤今日可算有眼福了。”   女郎眼睫一颤,赫然不答。   拂拂咬着螃蟹,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忽然就像发现了天大般的秘密一般,霎时间振奋了心神,眼睛都亮了起来。   这个场面很眼熟嘛,怎么看上去像是在给这小暴君做媒?   做媒好啊。   没想到这小暴君竟然也有被迫相亲催婚的一天,拂拂有些幸灾乐祸地“噗”地轻笑出声,眉眼弯弯的,幸灾乐祸的意思几乎快要从眉梢间洋溢而出了。   看这位辛姑娘,若这事儿能成,是不是就意味着她能甩手辞职不干,顺理成章地跑路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1-1010:49:04 ̄2021-01-1111:01: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皮蛋瘦肉粥2个;白井咲良、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江湖人称拉狗、北呀北呀北、小系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恋殇岸40瓶;你要上天啊11瓶;七九、不食10瓶;世界顶级小美女、乖,你没了5瓶;你若无心我便休4瓶;嫁给我准没错、祈贤。、地球爆炸了2瓶;我是菠萝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其实,陆拂拂压根就没指望过牧临川还能重新打回上京,他的对手可是牧行简,《帝王恩》的男主角,拥有男主光环的男人。   她已经接受了任务失败的事实,只是不忍看他落了个原著那般五马分尸的下场,才脑子一抽救了他。   本着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的原则,这才又一路护送他来了并州。   如今又发展成这样,是拂拂始料未及的。   果然,老妈子性格害人啊。   拂拂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怪也只能怪这小暴君与幺妮太过相像,让她一颗老母亲心蠢蠢欲动。   她虽然喜欢牧临川可不假,可这不代表着她要忍受他每日每夜的阴阳怪气,不好好说话。如果有个愿意忍受他这性格的姑娘对他好,那倒也不错。   反正他从前老婆那么多,街上看中个漂亮的就抢回来,也不差她这一个。   或许是她笑得有些打眼了,牧临川一个凉飕飕的眼神就飘了过来,眉眼冷淡地一乜,拂拂忙收敛了笑意,赶紧恢复了王后的端庄矜持,坐直了些。   见他有兴致,刘夫人大喜,忙轻声招呼辛灵,辛灵倒也不忸怩,离席去换舞衣。   趁着换衣裳的空挡,韩媪喜不自胜,语重心长地帮她掸了掸裙裳上的皱褶,笑道,“女郎今日可要好好表现啊。”   “我看陛下似是对女郎颇有兴趣呢。”   “那王后小家子气。”韩媪轻嗤一声,“竟用手抓着螃蟹吃。”   “韩媪!”辛灵略微加重了语气,轻斥道,“陆女郎毕竟是王后,岂容你在这儿说三道四的?”   韩媪知她不悦了,忙收敛了笑意,不再多言,心中却不以为意。   辛灵心中思绪远走,眼前不由掠过了,少年垂着眼耐心料理螃蟹的模样。   女孩儿笑得如此“失态”,花枝乱颤,双眼晶亮。   而这位自幼养在深宫的少年天子,竟然未露出任何嫌恶之色,嘴上虽然不屑一顾,无动于衷,但唇角却不由翘起个很淡的弧度。像是旋开既灭的白昙,还未一眨眼的功夫,便芳踪难觅,又成了那一幅吟吟却虚伪的模样。   如此的好风姿,如此的细致体贴,虽说断了一双腿,但未尝不可一搏……   可想到陆拂拂,又倍感煎熬了,自觉她此举下作。   到底是身不由己,回过神来,辛灵长长地叹了口气。   拂拂连螃蟹都没心思吃了,几乎是翘首以盼了,兴致勃勃,握着筷子,露出个正儿八经的姨母笑。   在这种事上,她表现得倒是分外热情活跃,叫人格外看不过眼,牧临川眼睫微颤,一股怒气横生,自顾自地挟走了她盘子里刚剥好的蟹肉。   陆拂拂本来在辛辛苦苦地剥螃蟹,见状,整个人都呆了一瞬,如丧考妣般地低呼道:“我的螃蟹!”   看着牧临川的目光像是在看什么杀父仇人。   始作俑者却已经淡淡地收回了视线,将目光投向了庭中。   女郎已换了一袭舞衣,勾勒出窈窕多姿的身形。   辛灵所跳乃是《诗》中的《子矜》。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乐人击鼓而歌,为其配乐。女郎翩然起舞,腰肢款款,长发曳地,罗衣翻飞。   廊阶前秋草曳曳随风而舞,这一曲跳得颇有古意,并无什么大幅度的动作,多热切的表现。   金乌西坠,浮云归晚,裙摆掠过一簇一簇黄金钱。   眼见心仪的男子久久未至,女主人公从开头的活泼大胆,渐渐变得心焦起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在这向晚的秋声里,将这数不清道不明的惆怅与幽怨都说尽了。   一字一句,循环往复,似有所指。   这还是她头一次,在陌生男人面前这么大胆的表露心意,辛灵心中砰砰直跳,臊得一张脸红了个透。   一曲终了,席间所有人不由自主地都看向了牧临川。   就连拂拂都忍不住多看了牧临川一眼。   结果这逼倒是从容淡定,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直勾勾地盯着辛灵看。   说是色令智昏了吧,却还不忘往她盘子里放蟹肉。   “还你。”   一碗水端平,好活。   这一场宴席下来,拂拂是没摸清楚这小暴君心里在想写什么。但刘夫人几人许是误会了,眼里露出些许喜色。   见对方高兴,拂拂欲言又止,又不好直说,这小暴君最会骗人,你看他这一副色令智昏的模样,说不定心里在盘算着什么呢。   韩媪觉得,这事十有八九是成了。   这场家宴散去后,天色渐昏。   秋日天黑得早,韩媪帮辛灵散开了头发,手执梳篦又一下没一下地穿过发丝。   捧着那如水般的长发,啧啧感叹道:“女郎这一头青丝生得好呢。”   又看了眼镜子里的少女,笑道。   “样貌也好。”   “女郎今日里可见着那位少年天子的反应了,看女郎跳舞跳得眼睛都挪不开了。”   倘若辛灵为妃,自己这个做乳母的,岂不是成了皇帝的“岳母”?   “陛下虽说年纪小,但却是个会体贴人的,堂堂九五之尊,”韩媪喜眉笑眼,“竟然愿意给自己妻子剥螃蟹。”   “试问这世上又有几个男人能做到的。”   在韩媪看来,少年此举虽然体贴,但未免有些乖巧懦弱。若辛灵嫁过去,可不是唯女郎马首是瞻,说一不二?   辛灵有些烦她,也没搭理,任由她一人自顾自地说去。目光细细描摹中镜中少女的眉眼,也有几分意动与怅然。   这绿鬓红颜,合该好好利用,不该任由年华虚度,白白老去。   这场酒宴后,刘夫人似也觉得有戏,又有意无意安排了许多“巧合”。譬如说,牧临川出门,正好碰到辛灵在廊下看书。   又譬如说,拂拂正和牧临川说着话,正好碰上辛灵遵刘夫人的命,来给她送东西。   牧临川这小疯子的态度,孙循自己也琢磨不透,他态度也不如从前那般坚决,睁只眼闭着眼,由着刘夫人去了。   这事儿拂拂自然是乐见其成的。   上面既如此下面也隐隐有些人心浮动。   这几日,秋雨连绵不断地下。   拂拂搬了个胡床,又拖来个篾箩,正埋头和手上的花绷子死磕。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前几天看到那位辛姑娘的绣工,拂拂大为敬佩,顿时生出了“教练,我要学这个”的心思。   一看就会,一学就废。   看着手上绣得歪七扭八的花样,拂拂挫败地长长叹了口气。   她还是比较适合缝衣服打补丁纳鞋垫什么的,绣花这种精细活儿还真不是她能干的。   正当拂拂沮丧之间,廊下潇潇夜雨中,忽而传来些许脚步声,接着,外间又传来小侍婢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韩媪?韩媪?”   “韩媪你怎么来啦?”   另一道嗓音道:“我来替女郎送点儿东西给王后。”   拂拂隐隐约约记得辛灵身边有个乳母,姓韩,人人都唤一声韩媪。   和辛姑娘有关,拂拂精神一振,搁下花绷子,请人入内。   点点昏黄的光打落在地,韩媪端着烛台缓缓走进了室内,先行了一礼。   妇人笑容满面道:“王后,女郎那儿新酿了一壶好酒,这就托老奴送来了。”   拂拂眼睛一亮:“阿灵送的酒?”   这几天陆拂拂与辛灵走得比较近,有事没事辛灵就爱往她和牧临川的屋里头送东西。   陆拂拂也知道,辛灵此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哪里是送给她的,分明是送给牧临川的。   但不妨碍她沾光,分一杯羹。   女孩儿眉眼弯弯,兴致勃勃道:“快快,快将阿灵的酒呈上来。”   撇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不提,两个女孩儿相处得倒分外投缘。陆拂拂心里也清楚,辛灵根本不喜欢牧临川,她个性上有些像袁令宜,只是比袁姐姐更为野心昭昭,目的性强。   起初辛灵尚有些犹豫,怕引起她的不满,但见到拂拂兴致勃勃,不以为然的模样后,才略微放了心,坦然地接受了刘夫人的安排,并主动要争上一争。   拂拂喜欢她的坦坦荡荡,这位辛姑娘或许觉得愧疚,平日里对她也多加照拂。   话说回来,韩媪微微一笑,心中有些鄙夷女孩儿的小家子气,面上倒是恭敬有礼地将带来的汾酒呈了上来。   汾酒酒烈,乃烧酒之至狠者,驱风寒、消积滞①,故而辛灵酿得不多,只装了轻轻巧巧的一小壶。以白底青釉,如雨过天青般的酒壶装着,倒有些杏花微雨的意趣。   拂拂晃了晃酒壶,由衷地感佩道:“阿灵真是心灵手巧。”   这几日相处下来,陆拂拂对这个时代的士女又有了更深刻的认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会酿酒,又会跳舞,又会诗文,或许是因为身如浮萍,无所可以,故而辛灵几乎能称得上全才了。   这样一个姑娘给牧临川作老婆,她羡慕还羡慕不来呢,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   韩媪目光不经意间一瞥,落在篾箩里的花绷子上,不由讶然道:“王后这是在绣花?”   拂拂脸色微红,讪讪地笑了笑,尴尬地一脚将篾箩踢远了点儿。   一脸正直道:“随便绣绣,随便绣绣。”   韩媪眼里那点轻鄙之色更浓了,眼光挑剔,不动声色一寸一寸地将面前的少女打量了一遍。   辛家未没落前,也是一方士族。这寒门少女,无才无容,却忝居王后之位,简直是德不配位。   她心里埋怨,巴不得一把将陆拂拂拽上来,推辛灵上去。   东西送到了,拂拂叫侍婢帮忙打个伞送韩媪离去。然而,看了眼廊外的夜雨,韩媪却有些不情不愿。   雨下得这么大。她皱眉心道,这时候出去,有伞遮也没用。   存了几分试探的心思,韩媪苦笑道:“王后,廊外雨下得这么大,老奴可否借王后一个地儿躲片刻,等雨小了再走?”   拂拂愣了一下,扭头看了眼廊外的倾盆夜雨,有点儿脸红自己的不周全,快声道:“当然无妨,韩媪请便。”   她这番话已算是冒犯了。可女孩儿只是愣了一下,便答应了下来。   韩媪心里更添了几分轻鄙之色,但礼不可废,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忙走上前纳头一拜。   拂拂哪里看不出来对方若有若无的挑剔。寄人篱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懒得再和她计较。   屋里烧了炭暖融融的,坐了一会儿便觉得身上热烘烘的,有些昏昏欲睡。   廊外的雨不见停歇,潇潇秋雨反倒下得更大了。   雨打芭蕉婆娑作响。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随之而来的是拐杖拄地的动静。   笃笃笃作响,像是雨打空竹,琳琳琅琅,很有几分浪漫。   拂拂迷蒙中睁开眼,那双雾蒙蒙的,黑漆漆的眸子一转,准确地定在了来人身上。   少年垂着眼,任由她打量。   “牧临川?”女孩儿见怪不怪地收回了视线,揉着惺忪的睡眼,困倦地打了个哈欠,“你回来了?”   或许是前几天她真的说动了牧临川,这几天他似乎是正忙着复国呢,日日在外奔波。   要不坐着轮椅,要不拄着拐杖。   陆拂拂也不知道他在忙活什么,说好的重骑兵到现在都不见踪影。   重骑兵……重骑兵……   她脑子里好像闪过了点儿模模糊糊的片段,就是抓不住线头。   一拍脑门,拂拂猛然间醒悟。   她想起来了!   这支骑兵在牧临川死后,无处可去。军中人心浮动,最后竟然一分为二,一个叫李浚的带着不少人马脱离了出去。   另一部以姚茂与石黑为首,两人感念上京那位从未谋面的天子的恩德,为报君恩,竟然与一众兄弟南下入京。   他们明摆着是去送死的,这些兵卒又如何不知道,赴京前又何尝不是存了报君恩的死志。   最后这支不满一千人的精骑果不其然被牧行简率兵剿灭于城外。   姚茂、石黑等部将被围杀,剩下来的兵卒或是死,或是自戕,活下来的俱都被并入了荆州兵之中。   当时这段看得拂拂一阵唏嘘。   如今这支重骑兵或许还在忙着内讧,无暇来此!   没有部曲作为依仗,常有孙家家仆窃窃私语,悄悄地觑着牧临川偷看。   少年神色平静,八风不动,毫无遮掩之意,将自己的断腿袒露人前,任由众人打量。   这小暴君一回来,她也不好再睡下去了,拂拂又打了个哈欠,从床上爬起来,盘着腿看着他。   窗子是没有拴上,寒风吹动木窗,顺着半开的窗沿,溜进了颈口,女孩儿一个哆嗦彻底清醒了,双眸清明如水晶,炯炯地看着他。   “哦,韩媪来了一趟,来送阿灵酿的酒。”拂拂语气轻快,毫无避讳的意思,“喏,就搁在那儿呢。”   牧临川不答反问道:“你喝过了?”   “没呢,”拂拂语气随意,心不在焉道,“这不是等你回来吗?”   这又不是送给她的,她平常蹭点儿光也就算了,哪有不等主人来自己先喝了的道理。   不过少年好似误会了什么,原是无心之语,落在有心人眼里却多了点儿其他意思。   他眼睫颤了颤,原是冒着夜雨赶回来,冻得指尖冰冷,面有寒色,此刻却低眉顺眼,心底一片暖融融的。   “卧槽!”   一声不合时宜地惊叹,骤然打破了姑且还算温馨的气氛。   拂拂嘴角一抽,讪讪道:“我、我差点儿忘了。”   从床上一跃而起,靸拉着鞋子,飞奔过去关了窗,又把炭火拨暖了点儿。   最后拿起一个暖手炉和一床薄被,往牧临川怀里一塞,给他断腿盖上。   光荣地完成了身上所肩负起的使命,拂拂长舒了一口气。   这小暴君断腿一到阴雨天就疼。   顺手摸了把牧临川的脸,拂拂被冻得立刻收回了手,咋舌道:“你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冷。”   牧临川也不反抗,任由她摸,捧着个暖炉,道: “韩媪怎么在这儿?”   “她来送酒的,”拂拂才想到这一茬,不疑有他,反问道,“怎么了?”   想到外间酣然高卧的老妇,牧临川敛了眉,淡淡道:“没什么。”   顿了顿,又道,“叫她进来问话。”   拂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虽说如此还是叫侍婢去请韩媪过来。   难不成是真的看上人辛姑娘了??   等了半天,不见有人来。   少年低着眉眼,“再去叫。”   这厢,听闻是陆拂拂传唤,韩媪有些不乐意动弹。   若是见她在睡,女郎都不定会叫她起来呢。   睡梦中迷迷糊糊被吵醒,韩媪皱了皱眉,含糊道:“去回禀王后,老奴马上就过去。”   本就存了几分轻鄙之意,再加不怎么上心,头一点,竟然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一连两回都没见着人影,少年缓缓摩挲着手上的熏炉,眉眼间如冰雪四霰,漫开点点的冷意,面无表情地问:“她们平日里就是这么对待你的?”   拂拂心里咯噔一声,忙打圆场:“倒也不是,这不就快来了吗?”   女孩儿讪讪地笑了,眉眼间有几分讨饶之意。   牧临川闻言沉默了许久,冷不防地搁下了熏炉,转身就走。   拂拂巴巴儿地看着他,急了,“诶,你去干嘛!”   牧临川头也不回,压根就没搭理她。   直到拂拂穿着寝衣,赤着脚忙不迭地追了出去。   牧临川才道:“洗漱。”   又一阵寒风吹来。   韩媪冷不防地被惊醒了,睁开眼,瞧见的是昏蒙蒙的,高低错落的烛光。   窗外雨打芭蕉。   这才意识到自己如今身在何处。又想到方才陆拂拂的传召,心里不由一紧,困意消了大半,忙拢了头发正欲起身间,忽而,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当头罩了下来。   这竟然是个枕头!   来人想闷死她!!   枕头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口鼻,将她摁在了榻上。   韩媪心下大骇,挣扎想要起身,却一次又一次被摁了回去。来人的动作不轻不重,甚至颇有几分从容的意思,手下的力道却足以使她动弹不得。   她三魂立刻不见了七魄,徒劳地张嘴想要大声呼救,却“呜呜”地说不出一个字来。   枕头微微偏移间,只依稀瞥见了少年轻薄冷淡的眉眼,像雪。   闷死一个人远比想象中吃力。   中间,韩媪或是昏了,他移开了枕头,对方又咳醒了。   他眼疾手快地又摁了下去,无动于衷地看着她在他手底下挣扎,徒劳地挥舞着胳膊,像溺水求生。   这是一场对抗求生意志的拉锯战。   保持着这么一个动作,过了十几分钟,牧临川这才松开了手,看向了已然没了生息的老妇。   随后叫了家仆进来,把榻上蹬了腿断气的尸身给抬了出去,送到女郎那儿。   这一连串做下来,神情坦然,毫无遮掩之意。   雨下得大,等家仆们慢吞吞地踏进外间,看到的便是韩媪青白的尸身和漠然地坐在榻上的少年。   屋外风雨潇潇,屋内这一众家仆遍体生寒。   用脚指头想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韩媪为人一向张狂,想来这回是踢到铁板上了。   这才猛然醒悟过来,自己平日里怠慢的是个什么样的怪物。   就因为那位陆王后好说话,天子这位听她的话,便想当然地以为天子没有脾性,这一对少年帝后都是好拿捏的角色。   众人何曾见过这等阵仗,早就吓得魂不守舍,哪里敢反驳,冒着雨,就将韩媪抬去了。   那厢,辛灵正靠窗夜读。   忽而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有人冒着雨冲了进来,神情惨白颓然,指着院子里模模糊糊的一团黑影,上气不接下气道:“女、女郎,陛下叫人送来……送来一样东西。”   一柄桐油伞如朵花一样,“啪”地自辛灵头顶撑开,侍婢替女郎撑着伞,急急忙忙地跟上了辛灵的脚步。   夜雨倾盆,将院子里的庭树浇洗得一尘不染,雨水顺着伞檐滴滴答答往下落。   一阵寒风吹来,将伞面吹得左右欹斜。   摇曳的光影照耀出地上早已冰冷的尸身。   几个家仆牙关咯咯直颤,也不说话,就惶惶地盯着辛灵看。   老妇明显已经断气多时了,雨水在其沟壑纵横的老脸上,四下横流。   饶是辛灵再不喜欢韩媪,此时乍见韩媪的尸身,也不由觉得眼前一片天旋地转。   “女、女郎!”身旁打伞的侍婢一声惊呼,慌忙伸手架住了辛灵的胳膊肘。   两眼一花,辛灵勉强撑住了身子,从齿缝里一字一顿地挤出来几个字。   “是何人所杀。”   “据、据说是陛下闷死的。”家仆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战战兢兢地嘶声道。   辛灵震悚地抬起眼。   少年那低眉剥蟹的画面尤历历在目。   她骇然地睁大了眸子,几乎无法将韩媪的死与记忆中那个少年联系在一起。   阖了阖眼,稳了稳心神,辛灵强打起精神,替人安排后事。   她虽不喜韩媪,但她毕竟是她乳母,死得又是这般不清不白。   “韩媪死在陛下那儿,总要讨个说法。”点了两个侍婢,又几个人高马大的家丁随从,辛灵揉了揉太阳穴,低声道,“你们随我去北屋。”   北屋灯火未灭,似乎早已等着她上门兴师问罪。   作者有话要说: ①出自《随园食单》   安利一下自己下一篇接档文《喜春来》!小暴君完结之后写这个!大家点个收藏呗QAQ文案:张幼双做了一个难以启齿的梦。   第二天,她醒来后才发现自己穿越了,身侧还躺着个男人。   慌乱中,张幼双只能收拾收拾赶紧跑,只是从此腹中却多了个孩子。   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无奈之下,她只能以长姐自称,并决心将包子教导成一个君子。   十多年后,张衍终于考中了秀才。   而张幼双却突然发现,那个一直帮她教孩子的俞先生就是孩子亲爹。   向来温润端方的张衍心态崩了:我视之若父的严师,竟然真是我亲爹=口俞峻:少负才学,恃才傲物。无意于男欢女爱,一心想要铲除奸宦,肃清吏治。   千算万算,却偏偏输在一个“傲”字上,只能自去官帽,愤而离京。   回想往事,一场大梦。   如今已近不惑,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倒也想求一人能常伴左右,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直到有一天,才蓦然发现,原来妻子早已陪伴在身侧。   论如何拐走一只傲娇正直士大夫   突然想写狗血文的产物,带球跑。   养孩子科举美食日常。   男主是作者理想型,面冷心热克己复礼士大夫,有责任有担当,情话技能max!   点我收藏,你收藏不了吃亏,收藏不了上当。   感谢在2021-01-1111:01:43 ̄2021-01-1211:51: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gailnono1个;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沈韫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3315440、薄荷君、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乌乌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王旺旺、==、小楼一夜听春雨10瓶;沈韫9瓶;大头本、伊澜、摘月痴人5瓶;远书归梦、林眠、灰羽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少年就安然高卧在那张刚刚闷死过韩媪的榻上,他面色苍白,眼皮微动,似乎睡得不是很安稳。   侍奉在侧的侍婢,如今哪里敢怠慢,一个个屏住了呼吸,看着榻上少年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个令人恐惧的怪物。   方才杀了人,就能在这张榻上安然入睡……   还没隔多久,一个侍婢就进来了,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陛、陛下,女郎来了。”   牧临川这才睁开眼,一缕乌发滑落肩侧,眼底平静无波,黑魆魆的:“请女郎入内。”   一踏入外间,辛灵就被面前的少年给震住了。   这……这还是那位少年天子吗?   或者说,这还是她们想当然以为的,印象之中的牧临川吗?印象中的少年,可以说得上温顺的,乖巧的,或许有些少年郎的叛逆阴沉与不耐,但总得来说,甚至能称得上一句“可爱”。   绝无像现在这般,眉眼中含着股弃世之意,微动的眸光抹不去厌腻。脸上无甚表情,好像多作一个表情,多说一个字都是在浪费时间。   牧临川扫了她一眼:“女郎来了?”   辛灵下意识往后倒退了一步,路上酝酿了好几遍的话,就这样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嗓子眼里。   她少时便寄人篱下,自觉会察言观色。早在几日前,就将这位少年天子的个性给摸透了个七七八八,如今却有些想不明白了。   眼前的少年就像是一滩污泥,黑魆魆的,黏腻,会流动的沼泽,翻滚着巨大的、冰冷的恶意,仿佛只要稍稍往前迈出去一步,就会被吞噬。   见她畏惧,牧临川平静地伸出手,露出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腕,单手支着下巴,目光淡淡地描画着她的眉眼。   “怎么?是特地来找孤兴师问罪的?”   辛灵深吸一口气,稳住了心神,上前一步,尽量有条不紊道: “陛下误会了,我只是想知道,韩媪做了什么,惹得陛下如此大动肝火。”   少年随口道:“她冒犯了孤。”   言语之随意仿佛在说今天天气很好。   “我知晓,”辛灵苦笑,“韩媪行事一向颇有疏漏之处,但她毕竟是我的乳母,我断不能叫她死得这般不清不白……”   “你想嫁给我?”   牧临川忽然盯着她的眼睛,平静地问。   辛灵一顿,对上少年的视线,喉口滚了滚。事到如今,再玩欲擒故纵这一套已经没意思了。   “阿灵的婚事,个人不能做主,需得看家中长辈的意思。”   “但……”辛灵略一思忖,落落大方地抬起头,“从前是想的,但现在却不想了。”   “我不纳妾。”牧临川面无表情道,顿了顿,脸上随之扯出个讥诮的笑意。   下一秒,他做出了个令辛灵大为震惶的举动!   牧临川他竟然面无表情地一把掀开了自己的衣袍,解开了假肢上的系带,将那空荡荡的裤管挽起,露出圆滚滚的像肉瘤一般的下肢。   “……”   辛灵浑身巨震,喉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心跳剧烈,差点儿尖叫出声。   饶是她再有主见,也不过是养在后宅里的小女孩儿,没上过战场,被孙循保护得很好。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等畸形扭曲的残肢,哪怕理智告诉她要冷静,也忍不住往后倒退了一步。   少年几乎是恶劣般地笑了起来,从容地拿自己的残缺恐吓她威胁她。   “女郎当真决心日后要侍奉孤这么一个人废人?”   他嘲讽地将他腿上这凹凸不平的疮疤展示给她看。   “女郎愿意与这样的孤欢|好?”   她……她做不到。   “我……”辛灵咽了口唾沫,苦笑着,嗓音有点儿发颤。   目的达到了,牧临川将那副讥诮的笑意一收,又成了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将裤管放下。   “既然做不到那你走罢。”   辛灵错愕地愣在了原地,完全没想到眼前的少年竟会如此直白,唇瓣动了动,欲言又止。   说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她亦不好强留。沉默了足足半晌,才纳头一拜,转身离去了。   瓢泼大雨,将青石板浇染得如洗过一般,一脚踩上去又湿又滑。   许是神思飘忽,辛灵脚下一个踉跄,身旁的侍婢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女郎,小心地滑。”   “我无事。”别开侍婢的手,辛灵尚算沉静地继续往前走去。   倒是这侍婢有些讪讪地抱怨道:“女郎便这般算了吗?”   女君欲要将女郎嫁给陛下的事她们也有所听闻,如今闹成这样,实在有些不甘心。   一阵寒风吹来,辛灵深深吸了口气,扶正了方才歪了半截的步摇,眉眼冷淡。   “有野心是好的,但也得有自知之明,会审时度势。”   “否则就是韩媪的下场。”   侍婢一个哆嗦,只当是女郎看出了她的野心在有意敲打她,忙低首认错。   殊不知这也是辛灵心中的感慨。她总归对牧临川没什么感情,从前也是猪油蒙了心,看到少年低眉顺眼,乖巧耐心地帮着陆拂拂剥螃蟹的模样,竟然将虎狼认作了兔子。   这番短短的接触下来,她便明白了,此人有着令人匪夷所思的心理承受能力与意志力,下手果决狠辣,恐怖得像是缺乏感情的器物。   许是断了一双腿,叫他成了这种孤僻冷酷暴虐的性格。   闹成这样,是她失策了,没嫁给他才是幸事,她虽然有野心,却也不是那种野心配不上脑子的蠢货。   不过能将韩媪除去倒也未尝不是没有收获。需知此人仗着自己是她乳母,四处招摇,已给她添了不少麻烦。   ……   夜雨潇潇,细细密密地落在软草平莎间,沙沙作响,在场的孙氏家仆俱都噤若寒蝉,低着眉眼不敢多说一个字。   直到拂拂懵然地披衣出现,“外面怎么这么大动静?你洗漱用着这么久?”   瞧见大家伙儿大气不敢出的模样,拂拂有点儿愣神,心里咯噔冒出个不详的预感来。刚刚她没拦住,这小暴君不会对他们做了些什么吧?   众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的脸上,又落在了牧临川脸上。   方才还一脸阴郁大魔王气质的少年,瞧见女孩儿披衣走出来的时候,脸色微微一僵,眼里几乎冒出了点儿显而易见的“惊恐”了。   若是让她知道了自己闷死了韩媪……   脊背上不由自主地开始冒汗,攀上了一阵寒意,这抹慌乱一闪而过,牧临川迅速收敛心神,露出了以往那傲慢的模样。   众人眼睁睁只看,方才那漠然阴郁的少年,却像是骤然间变了个人似的眼含讥讽道:“睡这么死,到现在才起,你是猪吗?”   带刺儿的话语,倒是多了几分生气,少年周身包裹着的阴冷突然散去,在场众人不自觉纷纷松了口气。   这熟悉又欠揍的口气,拂拂没好气道:“去你的,你才是猪呢。”   她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打了个哈欠,拂拂睡眼惺忪,“刚刚阿灵是不是来过?”   牧临川故作平静,面不改色地直接抹去了最重要的讯息,“来了,又走了。”   他“走”到她跟前,牵起了她的手。   拂拂奇怪地问:“那韩媪呢?”   他脸不红心不跳:“走了。”   “去睡罢。”   拂拂有点儿狐疑,但牧临川却昂起脸,牵起她的手去摸他眼底下的青黑。   少年不知何时脱了衣裳,只穿一件素白色的寝衣,他眨眨眼睫,或许是因为困倦嗓音有几分难得的软糯,“孤困了。”   他知道陆拂拂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格,颇有些做作地撒着娇。   拂拂果然嗤地一声笑开了,“像个熊猫。”   也没再多想,扶着他进了内室,在床上安顿了下来,自己又在床外侧躺了下来。   自从牧临川断腿之后,她就一直这么睡,晚上方便起身端茶倒水递尿壶好照顾他。像个陪床的护工一样兢兢业业,毫无怨言。   他有时候甚至会怀疑,她难道真有这么喜欢自己不成?喜欢到连这种腌臜事都愿意去做。   若真是喜欢他,为什么又能饶有兴致,幸灾乐祸地看他“相亲”。   她真的困了,睡得很快,睡姿也很漂亮。   女孩儿一直俏生生的,笑起来眉眼弯弯得像个月亮,散发着温和却又不灼眼的光辉。她好像一直都是这么副姿态,一派淳朴天真的模样,有着温暖的皮毛和柔软的肉垫。   肉垫下面却藏着利爪,冷不防挠你那么一两下。   可就连生气,也很少有隔夜仇,气过了,没两天就雨过天晴了。又或者说,她对他的态度更像是一个需要哄的孩子。   大人是很少将小孩子的愤怒、喜悦、悲伤当真的。哪怕这小孩冲上去咬了做父母的一口,他们也只会哈哈大笑,一笑置之。   她那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着他看的时候,仿佛在透过他在看别人。   黑夜中,   牧临川睁开了眼,少年唇线绷得极紧,素日里那些或惊怒,或讥嘲的,鲜活的小表情,融入黑暗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睫微颤,瞳仁中曳出一线的烛火,像是一台指示灯闪烁着的机器。   自从断了腿之后,他身上属于“人”的那点特质好像也被剥离了。   他缓慢地翻了个身,阖下眼睫,不自觉往她那儿挨了一挨,就好像挨上了个触手可及的太阳,身上的阴冷,就像是太阳底下的冰雪,转眼就被晒化了。   ……   第二天,陆拂拂醒来的时候,身边的床铺已经没了余温。   牧临川起得很早,丝毫没有赖床温存的意思,据说是被孙循叫走的。韩媪的事儿没能瞒太久,拂拂很快就从其他侍婢口中探听到了原委。   说生气吧有点儿生气。但要说气到和牧临川去决裂吧也不至于。相处了这么长时间,这小暴君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还不知道吗?他杀的人还少吗?当初她也不是战战兢兢在他手下苟命,现在再和他计较什么三观,未免忒虚伪。   她就是有点儿挫败和失望。和韩媪相比,牧临川可算是有患难之情的战友了。她与韩媪无亲无故,凭心而言,真做不到特别激动特别愤慨地找牧临川一顿狂喷,戳着脑门骂他罔顾人命,三观不正。   韩媪看不起她她又不是不知道,她又不是圣母,要不是顾忌在人家地盘上,还没站稳脚跟,她自己早捋袖子和她正面掰头了。   拂拂眼里清明,叹了口气。   她只是深感将这小暴君感化成一代明君,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她还是找个机会快收拾收拾跑路吧。不过在此之前,她倒有点儿担心起牧临川的人身安危,他又不是之前那个皇帝了,真能应付得了孙循?   牧临川踏入书斋中的时候,孙循正有模有样地胡坐在案几前,捧着卷书轴阅览,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单看表面功夫倒是颇为入神。连门口的通报声都未曾听见。   时人多正坐,胡坐不雅,不过孙循并非高门出身,又因身处胡人聚集的并州,行事颇有些粗俗无礼之处。   牧临川神色未变,静静地站在门前等着孙循的“传唤”。   的确是“传唤”,堂堂天子等着臣子的“传唤”   足足等了一柱香的功夫,孙循好像这才意识到了书斋里凭空多出了一个人,抬起头的刹那,不小地吃了一惊。   “陛下?!”   孙循忙不迭地起身去扶,神情颇为殷切,“陛下怎么到这儿来了?怎地也不吩咐人通报一声?”   牧临川反而笑吟吟道:“见爱卿看书看得入了神,故不忍打搅。”   孙循捋须苦笑,“唉,陛下真是——”   “罢了罢了不说这个了。”   引牧临川在对案坐下,孙循笑道:“陛下今日找臣所为何事?”   “孤杀了一人。”   “哦?”孙循波澜不惊,“臣也听说陛下杀了一人。”   “是阿灵身边的乳母?”   倒了杯茶递于牧临川,孙循又笑道:“这乳母做了什么,惹得陛下如此大动肝火。”   牧临川笑道:“这老媪太老了,不识礼数,王后传唤她,她竟高卧不起,于是,孤便杀了她。”   闻言,孙循脸上露出些许怒意,断然冷喝道,“这老奴竟然如此张狂!实在该死!”   旋踵,又叹了口气,变了脸色,苦笑道:“不过是这韩媪是阿灵的乳母,阿灵那儿想必有些难办啊。”   少年脸色也露出羞惭之色来:“孤也知晓孤莽撞了,方才便已照会过女郎。”   “哦?”孙循终于来了些兴致,眼含笑意地问,“阿灵竟已知晓了?”   牧临川依然不卑不亢,坐而笑曰:“女郎大度,未曾责难于孤,已吩咐将韩媪葬了。”   韩媪之死,孙循一早便听得底下回报,区区一个老妪死了,他也未曾记挂在心上,令他不满的是,牧临川这小疯子说杀他孙家人就杀他孙家人。这小疯子难不成看不出来夫人有意撮合他与阿灵吗?杀韩媪是示威?亦或是轻鄙他孙家之意?   孙循心中不快,方才便有意晾他一晾。   不过是个傀儡废帝,任由他摆布的玩意儿,好在牧临川倒也识趣,竟然真这么老老实实站了一炷香。孙循怒意已消去大半,心头涌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得意来。   连天子都只能等他传召……   于是看着牧临川便多了几分亲切。   少年笑意盈盈,眉眼缱绻,风流可亲。   存着几分大方施舍的意思,孙循沉吟了半晌,终于引入了正题,“提起阿灵,臣倒有一事,不知该不该于陛下言明。”   牧临川给足了他面子,行了一礼,“大将军但讲无妨。”   “陛下你看阿灵如何?”   “辛女郎?”少年脸上露出回忆沉思之色,眼里露出激赏之意,“女郎神仙容貌,为人大度,处事得体——”   像模像样地顿了一顿,意有所指地笑道:“舞艺尤为精湛。”   提起宴上献舞一事,孙循不由哈哈大笑。   “哈哈哈陛下谬赞了。”   “实不相瞒,阿灵的父亲乃为救臣而死,臣便将阿灵接到家中来抚养,视之若亲女。如今阿灵年岁渐长,也到了许人家的时候。”   孙循俯下身,和蔼可亲地道:“既然陛下喜欢,臣斗胆想替陛下做个媒,纳阿灵为妃,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照孙循所想,此事已成了□□成了。牧临川这小疯子既然也有意,只需他一个点头,择日他就能安排两人成亲,他刺史府要什么有什么,阿灵出嫁,他必许以丰厚的嫁妆。这简直是稳赚不赔的买卖,牧临川没有道理会拒绝。   可面前的少年依然是这么得体地笑着,红瞳波光流转,似含缱绻柔情。嫣红的唇瓣一牵,低声道:“大将军好意,孤心领了,但孤不纳妾。”   “不纳妾?”   孙循一愣,面色立时有些不好看了。   今早的怒意再度聚拢,对上了牧临川的视线。   少年双腿皆断,而孙循他身量甚伟,牧临川甚至需要抬眼望他,眼中却并无忐忑的惧意,依然色如春晓,笑如春山。   只是这笑眼下看起来却非有之前那般可亲,倒更像是挑衅了。   他好心愿与他这个废帝结为亲家,又大度不计较他杀了阿灵乳母一事,这小疯子竟如此不识抬举,难不成还真以为他还是从前那个能在上京呼风唤雨的天子?   孙循面色显而易见地沉了下来,嗓音听不出喜怒:“若我执意要将阿灵嫁给陛下呢。”   牧临川唇角依然噙着抹笑意,少年眼睫微扬,意味不明地错开视线,看向了窗外。   枝桠横天,只挂着零星的枯叶。   言语柔和,但言辞间的锋锐却难以忽视:“那孤也只能与大将军分道扬镳了。”   牧临川的强硬是孙循没有想到的。   孙循几乎立时就变了脸色,嗓音也显而易见地冷了下来。   “陛下这是何意?某好心将阿灵许配给陛下,陛下不愿意便算了,何必以此相要挟?”   “是某这几日亏待了陛下还是怎地?”   孙循冷笑起来,“陛下要与某分道扬镳,可我刺史府可是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陛下你这不是把某当猴儿耍吗?”   “那若是某今日在此地杀了陛下呢?”   少年将视线转了回来,目光淡淡地在他身上掠过,不惊不惧,反而坦然地伸出手,“孤如今无兵无卒,大将军若想杀孤,孤束手就缚。”   这下孙循反倒是愣了。   这小疯子难不成是不想复国了??   言罢冷笑三声,“陛下好胆识,难道陛下不想复国了?”   “非有好胆识,”牧临川抚着自己一双断腿笑道,“只是不怕死。”   “叛军入城,孤被人砍了一双腿,自城楼丢下。再大的阵仗都见过了,死又何惧?”   似是看出了孙循的不悦,牧临川又淡淡道,“我如今不过是众所周知的一皆废帝,还断了腿,幸蒙大将军不弃,才博得一丝苟延残喘之机,有一片瓦遮身。”   “复国不复国,于我而言,已无多大意义。”   “我如今以残废之身苟活于世,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了。”   牧临川这一席话给足了他面子,孙循微感讶异,目光落在牧临川这一双断腿上,也不由叹息了一声,怒意稍稍散去。   再看向牧临川的时候,倒也有点儿敬佩他这从容不迫宠辱不惊的态势了,心里反倒升起了点儿同情之意,爱才之心。   许是察觉了剑拔弩张的气氛稍有缓解,牧临川又苦笑道,“话说到这个份上,孤也不瞒将军了。拂拂从上京一路追随孤至此,承蒙她不弃,孤早已立下誓言,为了她这份心意,永不纳妾。”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如今又怎可作这背信弃义的薄情郎。”   孙循一阵不言,目光自他脸上掠过,牧临川也坦坦荡荡任由他打量。   半晌,孙循才发出一声“哈哈”的短促大笑。   “原是如此,陛下倒也是个重情之人。既然这样,某也不好再做那帮打鸳鸯的恶人了。”   孙循他倒不愧为一方枭雄,拿得起放得下,说变脸就变脸,立即走出案几前,站起身行了一大礼,露出了点儿痛心疾首的自惭之意,“唉,方才是臣失礼了,望陛下见谅。”   牧临川哪里会与他计较,少年忙露出一副虚伪的“受惊”之色,起身去扶,紧紧握住了孙循的手,长叹道:“将军客气了。”   又是一番君臣相亲的画面,一场无形的风暴就这样消弭于无形。   待牧临川离去之后,孙循这才坐回到了桌前,冷笑了一声。   未多时,孙英从内室走了出来。   青年凝视着少年离去的背影,整理裙裳,意味不明地叹息了一声,“倒也不失为一介雄主。”   孙循冷哼一声,明显不以为然。   孙英问道:“阿耶就这样放过他了?”   “不然呢?难不成我还真在这儿宰了他?”   望着牧临川离去的背影,孙循心里有几分不痛快。   他自然是不相信牧临川这什么“不想复国”、“将生死置之度外”、“与发妻立誓”的鬼话的。   孙循冷笑:“哼,一朝天子沦落到这个地步,他倒是安之若素,拿得起能放得下,不惜与我赔笑。俗话说得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小疯子连脚都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1-1211:51:33 ̄2021-01-1311:26: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诗纨、伍。、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超爱林佳树20瓶;伊澜5瓶;嫁给我准没错2瓶;布奈、72秒、岳绮罗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他这穿鞋的,又要借他的名,又觊觎他的铁骑,自然舍不得杀了他了。   孙英笑道:“也是阿父英明,将并州经营得当。阿父身为一方霸主,碰上阿父,牧临川也不得不给阿父面子。”   孙循不耐烦地摆摆手道:“别搁这儿拍马屁了。你来这儿不就是想问自己的婚事吗?”   孙英微微一僵,旋即苦笑着拱拱手道:“果真瞒不过阿父。”   “算了,你娘都这么折腾了。”孙循万般无奈地叹道,“我还能怎么办?你与阿灵的婚事就作罢吧,过几日我再仔细找找找看有什么好郎君,将阿灵嫁过去,也算不辜负泉下老友。”   孙英闻言,面上倒不露喜色,反而是拧着眉提点道:“阿父可要自己挑拣,家世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人品。”   孙循翻了个白眼:“这话送你,家世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品,你这小子乐意吗?”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自己老父亲拆台,孙英无奈苦笑连连,哀呼道:“阿父饶我。大丈夫生而要建立一番事业,怎可与妇人嫁娶相提并论?”   ……   如此一来,辛灵的婚事算是告吹了,刘夫人登时急了眼,孙循无奈,只好告饶道,阿英那儿也算了,回头定给阿英寻一门好亲事。   如此一来,刘夫人这才放过。   可一想到阿灵这般好孩子,这断了腿的牧临川竟然不要,不免又生了一阵子闷气,对牧临川好一番怨言。   弄得孙循头大如斗,心道,阿灵这么好,你不是也不乐意要吗?现在和自己利益无干了,这便替阿灵打抱不平了?   许是觉得被牧临川摆了一道,又被自家老婆揪着耳朵抱怨了一阵子,有气不能出,越想越不痛快。这几日,孙循更是变着花样没少折腾牧临川。   少年倒是一副宠辱赏罚皆不惊的模样,安之若素地受了。   但牧临川的名声却是传了出去。   虽说在刺史府安顿了下来,拂拂闲不住,也不愿意被人服侍,觉得别扭。每天都要去刺史府附近逛一逛的,当然为了不给牧临川、孙循几人添乱,走得不远。   其实也没什么乱可添的,这刺史府周围都是孙循的地界,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这儿造次?   “女郎今日又来买菜啊。”卖菜的大婶,看到拂拂堆出满面笑容,足足笑成了一朵花。   身边几位卖菜的翁媪也都乐呵呵地跟陆拂拂打招呼。   面前的女郎,容貌清丽,一头长发生得那是又黑又亮,两只眼睛也水灵灵的,跟溪水似的。穿的衣服虽然称不上多华美,但胜在整洁,这板正干净的快活模样,一看就讨人喜欢。   说起来,陆拂拂这乐观积极的性子,干活的麻利勤快劲儿本来就微妙地十分有老人缘,这几天天天出去卖菜,更是和一众老头老太混熟了。   少女脆生生地应道:“诶,李媪早啊。”   一边应声,一边翻着摊位上水灵灵的大白菜和萝卜,陆拂拂心里深深叹了口气,感叹古人冬天能吃到的菜实在乏善可陈。哪像现代啊,在国家菜篮子工程建设之下,想吃什么蔬菜可不就是去菜市场跑个腿的功夫?   思念故土,拂拂心中戚戚。   想她一黄花大闺女,被车撞死也就算了,竟然穿越到了这个世界,和牧临川这暴君绑定在了一起,脑子一抽救了他,就被对方黏住了,如今是想走也走不掉了。   想到这儿,陆拂拂蔫巴巴地随便指了几样。   “就这个,这个,和这个吧。”   李媪没察觉出来面前女郎微妙的低落,还笑着跟面前这女郎攀谈,讲起近日以来上党的趣事。   “据说,陛下往咱上党来了?陆女郎这事儿你可知晓?”   拂拂一怔,整个人都卧槽了。   李媪压根没察觉到这位陆女郎的震惊,还在乐呵呵地笑着讨论这位“大雍天子”。   李媪主动开了头,身边什么张翁、王媪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地插起了话。   倒不是他们这些卖菜的翁媪胆子大敢妄议圣驾,主要是上京城破,陛下被叛军砍断了一双腿,已然沦为丧家之犬,天子威严扫地,早已成了坊间茶余饭后的笑柄。   张翁:“诶这陛下也可怜,还未加冠吧?就被人灰溜溜地赶出了上京,断了一双腿,只能来咱们并州投奔孙刺史。”   王媪:“那也是咱们孙刺史有能耐啊。”   “听说天子在刺史府可不好过啊,整日赔笑,围着刺史拍马屁,啧啧。”李媪拾掇着菜叶子,感叹道,“这可真是,世事难料,谁能想到啊。”   这还是拂拂第一次从老百姓口中听到牧临川的事儿,有点儿新奇又有点儿乐,心里忍不住感叹。   牧临川这皇帝当得也太失败了吧,他子民提到他竟然权当在看热闹。不过这也实属人之常情,老百姓们一向不关心上京城里的天子姓甚名甚,只要战乱不波及到自己,能安安稳稳的生活就已足够。   李媪嘴上是说着牧临川的事儿,实际上目光一直在陆拂拂身上扫个不停,越看心里越欢喜。   唉,要是能将陆女郎娶回家里做个儿媳妇什么的。   将菜往随身带着的菜篮子里一装,拂拂眼睛一弯,笑道,“李媪我先走啦。”   就在这时,又有几个小孩儿笑着闹着,追逐打闹着跑了过来,嘴里还唱着并州童谣。   “牧桀犬,失天下。   宁吃嗟来食,不饮秦淮水。”   ……   “牧桀犬,失天下。   宁吃嗟来食,不饮秦淮水。”   拂拂一时愣在了原地,愣了足足半晌才回过神来,心里涌升出了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牧临川在刺史府上都传成这样了?   当初孙循把牧临川叫走之后,陆拂拂的确为他提心吊胆了一阵子,后来就见到少年像没事儿人一样平静地回来了,之后几天,愈发跟孙循走得近了点儿,笑吟吟地拍着孙循的马屁,没有丝毫不适。   但也不至于被传成这样吧!   这、这童谣,也太狠了!是哪位仁兄编出来的?   那厢,李媪她们几个已经讲到“陆王后”了。这位陆王后是跟着牧临川一路逃到并州来了,几位老头老太太很是赞扬了陆王后这不离不去的“坚贞”品行。   看到陆拂拂站在巷口发愣,探出个头好奇道。   “阿陆?还不走啊?”   又没忘附和:“这位陆王后倒还真是个女中豪杰。”   猝不及防地听到自己的八卦,拂拂嘴角抽了一抽,尴尬地笑了笑打着哈哈。   “也是巧,阿陆!这王后和你同姓呢!”王媪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一般,一拍大腿。   女孩儿:“哈哈哈是吗?”   收拾收拾心神,正当拂拂转身准备离开之际,耳畔却忽然想起了个熟悉的嗓音。   “陆拂拂。”   这嗓音有点儿阴郁,隐隐含了点儿厌弃之意,又像云雀一样动听。   牧临川面无表情地站在她身后,目光落在她身上。   眉毛一挑,有些不满:“怎么在这儿?”   女孩儿一副农家打扮,穿着件蓝色的襦裙,乌发盘起,未着粉黛朱钗,手臂见还挎着个菜篮子,篮子里的萝卜水灵灵的,又大又白。   目光从女孩儿身上移开,看了眼这乱糟糟的闹市。   牧临川眉头皱了一下,“走”上前。   在这儿见到牧临川,拂拂睁大了眼,“你怎么在这儿?”   牧临川古怪地瞥了她一眼,“你能来孤、我就不能来?”   两人的动静已经吸引了李媪等人的注意,看着这突然出现,又与陆拂拂分外熟识模样的牧临川,李媪脑中警铃大作,含着试探之意,好奇地问:“阿陆,这位是你?”   拂拂急急回神,碰上这个死亡问题差点儿咬到了舌头:“这是……”   少年脸不红心不跳,面不改色,特接地气地来了一句:“男人。”   李媪霎时如遭雷击。   陆拂拂心砰砰跳了两下,下意识地想反驳,却又猛然想起,好像确实没什么可反驳的地方。   ……她也不知道她现在和牧临川究竟是个什么关系,说是“夫妻关系”吧,又特别出戏,毕竟他俩又没摆酒席,来彩礼,到民政局领证,就连封后大典都跟瞎胡闹似的。   算了,他说什么就什么吧。拂拂有点儿无力,脸色又有点儿发烧。   牧临川说得太平静,脸色都没变化,完全不给她少女心萌动的余地。   其他人不如李媪那般存了让陆拂拂当儿媳妇的心思,听闻这郎君竟然是陆拂拂的夫婿,纷纷好奇地多看了一眼。   少年肤色极白,白得在日光下甚至有点儿晶莹剔透,面色微沉,一副不耐烦的厌倦表情。乌发只束了个马尾,也没束冠。   两只眼睛狭长,红似血。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两条腿,看起来像是被人用斧头齐齐斩断的。许是觉得底下空落落的不好看,便在腿根绑了一双假肢。   牧临川目光落在她挎着的菜篮子上:“买好了?”   拂拂眨眨眼:“呃……买好了?”   “那走吧。”牧临川一扯嘴角,毫无表情地转身就走,像是压根就没留意到众人无恶意的窥探与打量。   拂拂一时没了话,看了看牧临川,又看了看李媪几个,笑了笑,飞快地追了上去。   待陆拂拂和牧临川一走,原地李媪几个还有点儿回不过神来。   谁能想到这笑容又甜声音又脆的阿陆成了亲了,成亲还梳什么少女发髻?而她夫婿竟然还是个残废?   不过阿陆她男人样貌倒的确长得好,就是那一双红瞳……   等等红瞳???   张翁、李媪、王媪几个交换了个视线,纷纷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震惊之意。   红瞳、断腿。   姓陆?   几个信息叠加在一块儿,老头老太太们顿觉眼前一黑,旋即五彩斑斓地映出了后世名叫“万花筒”的东西。   ……   牧临川显然不能理解她为何会对“平民百姓”的生活抱以这么大的乐趣。锦衣玉食,山珍海味,这不是每个人都求之不得的吗?   她前不久还跟他说她爱慕虚荣,放不下王后的位子,怎么现在又乐呵呵,屁颠屁颠地去混迹集市了?   或许他就是看不惯她在任何地方都这般如鱼得水,高高兴兴的模样。   拂拂也不好和他解释,她在红旗下长大的,不习惯别人的伺候。   牧临川“走”了半截,扭头看了眼陆拂拂,古怪地问 “这菜与刺史府上有什么不同?”   拂拂心道:……真不愧是养尊处优长大的皇帝陛下。   拂拂脚步轻快,闻言放缓了脚步,兴冲冲地举起了篮子给他看。   敲着篮子,笑道:“不一样啊,外面的菜新鲜。”   他盯着菜篮子里肥硕的萝卜们看了一眼又一眼,愣是看不出这些胖乎乎圆滚滚的萝卜们和刺史府上的萝卜又什么区别。   又走了几步,不远处再次传来了隐隐约约的,清脆的童声。   “牧桀犬,失天下。   宁吃嗟来食,不饮秦淮水。”   “牧桀犬,失天下。   宁吃嗟来食,不饮秦淮水。”   童谣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近。   拂拂浑身一个激灵,目瞪口呆地看着原本跑远的几个熊孩子,携带杀伤性武器,又成群结队地跑了回来,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全然不知这位牧桀犬就在他们面前!!   要死!   下意识地觑了一眼牧临川的反应,拂拂冷汗都快掉下来了。   少年停下了脚步,任由童谣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眉眼看不出有任何惊怒之意,神情冷淡。   拂拂看了又看,深吸一口气,将菜篮子往牧临川手里一塞,蹦跶到了牧临川面前,笨拙地挥舞着双手。   “牧临川,牧临川!!看我看我!!”   牧临川顺着她视线看去。   拂拂转了个圈,哈哈讪笑,“你看我今天这裙子好看吧?蓝色的!裙子上还有小花呢!”   如此拙劣的吸引人注意力的方式,也只此一家了。   事出突然,原谅她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方式。   一是怕牧临川这小疯子又突然犯病,杀心骤现,拿几个熊孩子开刀。二又怕听到这童谣牧临川伤心。   深感自己这样的确傻缺,但事已至此,陆拂拂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演下去。   女孩儿脸蛋发红,紧张得同手同脚,像个四处蹦跶的夸张窜天猴儿。   牧临川:……   很轻地一声笑声。   “嗤”   牧临川无甚表情,毫不客气地,拉了一下唇角,“嗤”地笑出了声。   拂拂脸色又腾地涨红了,格外尴尬地放下了胳膊。   行吧,她也知道她刚刚这样的确二百五了点儿,MMP!!她不都是为了安慰他吗?!他竟然还笑!瘪犊子玩意儿!   牧临川面无表情地乜了她一眼,眼神透心凉:“孤还没这么小心眼儿。”   拂拂鼓起了腮帮子,心里信他就有鬼了。   表面功夫还是做足了:“是是是,陛下您有帝王容人之雅量。”   回到府里,拂拂郑重其事地挨个把萝卜们放好了。   一个一个胖乎乎的萝卜,排着队围成了一圈。   自己看着这开会的萝卜们,想到了赵丽蓉老师的小品不由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一转身,看到牧临川,拂拂愣了一下,“你笑什么?”   牧临川也怔了一下,皱眉问:“我笑了?”   “对啊,”拂拂看着他,语气十分认真笃定,“你刚刚就是笑了。”   总不能牧临川也知道“萝卜开会”吧?   方才她一转身,分明就看到牧临川翘着唇角,笑意盈盈,眸光暖融融的,笑得她头皮发麻,那感觉就像是被狐狸盯上的兔子,瞬间炸毛。   被她指出来,牧临川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了一干二净,古怪地摸了摸唇角,脸色随即又沉了下去。   喜怒莫辨。   他……竟是盯着陆拂拂那几根胖萝卜笑了??   这个时候屋外传来了通报声,原来是孙循身边的侍婢过来了,遵了孙循的吩咐,来给牧临川送吃的。   几个家仆吃力地抬着绿釉陶烤炉,架在了屋里,叉上炭火。   烤炉上正翻烤着一只野兔,以奶酥油涂之。   侍婢们跪坐在侧,揭开了酒坛封泥,奉上了汾酒。   汾酒是烈酒。侍婢欠身,恭恭敬敬道,“郎主今日去打猎,猎得了一只野兔,叫人把这野兔炙了,尝过之后倍觉美味,这便吩咐奴等将野兔给陛下送来。”   拂拂愣了一下,下意识看了眼烤炉上的烤兔。   兔子果然缺了大半,这岂不是让牧临川吃他吃剩过的东西吗?   想到那几句童谣,拂拂无明火起,为牧临川大感不平,愠怒地抿紧了唇,哪有这样侮辱人的?   侍婢捧着酒杯又道:“郎主说冬日烤肉,围坐烤炉,喝些烧酒,最畅快不过。”   少年脸色毫无波动,反倒还笑着应了。   “如此,多谢大将军好意。”   拂拂又怔了一下,想拦:“牧……”   少年恍若未觉走上前,拿起筷箸,取了一片烤兔肉,送入口中,又喝了一口酒。   竟然眼睫一颤,眼眶通红地哭了出来。   “孤虽然断了两条腿,可大将军实乃孤之肱股啊。”   “若非将军收留,孤岂能有今日坐在这方炉前,痛饮美酒,食这炙兔肉。”   一边吃一边哭,还不忘伸着袖子揩眼泪。   少年眼睫微颤,珠泪盈盈,吃得甚至可以说是有几分贪婪,送入口中后还细细嘬了嘬筷子尖,仿佛在吃什么无上的美味,直教人毛骨悚然。   越哭越大声,最后干脆丢了筷子,嚎啕大哭起来,一副深为感动,情真意切的模样。   陆拂拂头皮瞬间麻了半边。   喵了个咪,真变态。   变态不可怕,就怕变态是个能屈能伸的大变态。   ……   “他真是怎么说的?”   孙循扬起了眉头,身子不由往前探出了半截,惊疑不定地问,心里直犯嘀咕。   孙英愕然:“这小疯子倒真能忍。”   皱起眉欲言又止道:“阿耶你还要继续下去吗——”   “算了算了。”胡乱摆了摆手,孙循颇有些悻悻地坐了回去。   总归是上次吃了一瘪,心里不痛快,这几天他没少折腾牧临川。   想到这几日坊间童谣,便一时得意忘形,哈哈笑着搁了筷子,去送“嗟来食”去了,牧临川的反应让孙循大为败兴,心中也有些凛凛,到底不敢再继续下去。   这几次三番下来,孙循倒是没了脾气,长叹一声:“此子好生能忍,实在是个可怕的人物。”   见阿耶终于没了折腾牧临川的兴致,孙英也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阿耶实乃枭雄,但其好大喜功,心胸狭窄,刚愎自用,实在是让他这个当儿子的也头痛。   越王勾践剑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吞吴。淮阴侯韩信能忍胯。下之辱。凡能成大事者无不是能忍之辈。   今日牧临川的反应,也令孙英不由双手成拳,扶紧了膝盖,心中胆寒。   这小疯子能做到这地步,便足以在他心里敲响了个警钟,绝不能与这种人为敌。   孙循却也是这么想的,收回前倾的身子,意兴阑珊地长叹了口气,“差不多得了,唉。”   许是心里也有打起了小鼓,到傍晚,孙循又着人来请牧临川一道儿用膳饮酒。   “唉是老臣昏了头啊。”孙循满面羞惭之色,“见这炙兔肉好吃,心里只想着要献给陛下,也没多想,立刻就抬过去送给陛下了。”   “如今想想,实在是做得不妥。”   孙循端着酒杯,喟然长叹,“特地设宴向陛下赔罪。”   “老将军这是哪里的话。”牧临川唇角微弯,上前一步,殷勤扶住了孙循的手,“老将军挂念孤,孤高兴还来不及,又岂会怪罪?”   孙循满面通红,羞惭地摆了摆手。   少年手握得更紧了,黯然神伤道,“若非大将军收留,孤早不知往何处去了,又哪有今日。”   “大将军可千万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孤双腿已断。”少年垂下眼睫,低声叹息,说得情真意切,“大将军便是孤之肱股。”   “孤能有今日,全靠将军给孤撑着啊。”   孙循这一坐镇一方的枭雄,霎时间面红耳赤,赧颜汗下。   想他哪里被皇帝紧紧攥着手说这番体己话,差点儿感动得也要掉眼泪。   待回过神来后,赶紧一个激灵。   等宴席散去,方才对左右感叹道:“这小疯子倒真能演,给某演得感动的。”差点儿都给拐到弯里去了。   能享这份殊荣,其惶恐感动的臣子之心,瞬间超越了一颗争霸天下的枭雄之心。   但观这小疯子席间又是说笑,又是亲自牵着他的手奉酒,不着痕迹地拍着马屁,足将孙循哄得服服帖帖,再也不计较韩媪之死牵扯出来的诸多事端。   ……   北风徘徊,随着一转眼入了冬,夜半就下起了小雪,外面窸窸窣窣的,梅花好似都结作了冰。   拂拂盘腿坐在床上,放下了帐子,趴在帐子里看话本。   屋里烧得暖融融的,高低错落的烛光也烂烂融融的,夜雪不知落了几重,窗户外面被月色与雪色照得亮堂堂的一片,白鹤的薄绢屏风前正咕嘟嘟地煨着醒酒汤。   外面雪大,躲在屋里,颇有点儿躲进小楼成一统,哪管春夏与秋冬的悠闲。   伴随着“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响起,少年被侍婢领着进了屋。   拂拂听到动静,立刻从帐子里探出一个头来。   “诶你回来了?”   女孩儿黑白分明的眸子暖融融的,笑了一下,飞快地就从床上踩了下来。   “我给你煮了醒酒汤。”   套上鞋,从善如流地从侍婢手上接过了牧临川,拂拂诧异道:“呀,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少年乌发散落,白得像雪的皮肤,摸上去也像雪,拂拂一伸手,就被冻得一个哆嗦,轻轻地嘶了一声。   倒是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明显是喝多了的模样。   他刚从外面进来,眼睫上落了点儿薄雪,被屋里的暖意一蒸,立时就化了,挂在纤长的睫毛上,像是露珠。   拂拂怔愣了一下,又飞快地伸手去摸他的腿。   少年面色“刷”地又白了一层,疼地冷汗都冒了出来,却抿着唇一声不吭,眸光冷冷淡淡。   看都成这样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拂拂又心疼又气急败坏地质问,“你喝这么多酒,又吹这么长时间的风,你腿不想要了吗?”   “好了伤疤忘了疼。”   顿了顿,倒是没再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   拂拂看了眼明显已经喝迷糊了的牧临川,忍不住咋舌。   他眼神看着格外冷酷,眸光中翻滚着深深的黑色,如有大雪纷飞,分辨不出任何属于人的七情六欲。   眼神足够吓人,但看神态明显是在梦游。   拂拂虎躯一震:这小暴君喝醉酒怎么这么吓人。   牧临川的视线缓缓地落在了她身上。   “还能认得人吗?”拂拂见状赶紧凑了过去。   模模糊糊的重影在眼前放大,依稀能看到见那黑黝黝的,鸭蛋壳青的眼眸。   牧临川伸手将她的脸推到了一边,又给拂拂气得鼻子都歪了。   然而下一秒,少年身上那股冷酷阴沉的气质却倏忽一收,眼睫颤了颤,低着眼一副柔弱堪怜的模样。   他的伤口一到冷天、阴雨天就疼,疼得狠了也只是哼唧两声。   拂拂认命地叹了口气,这颗老母亲心啊作祟,心顿时软了半截,动了动唇,再也说不出什么硬话。   扶着牧临川到床上安顿了下来,端起早已煨好的醒酒汤。   碗沿烫得她浑身哆嗦,斯哈斯哈地忙吹了两口,给他灌了进去。   人在屋檐下,所谓的重骑兵又不知道在哪儿,除了哄着孙循能干什么?   而牧临川也是这么身体力行地去做的,为了替她出气杀了韩媪,又强撑着喝了这么多酒,扯着笑奉迎孙循,收拾局面上这些烂摊子。   牧临川他软得就像是一滩烂泥,好不容易搬到床上,伺候好了,便闭着眼失去了意识。   等到半夜的时候,陆拂拂是被轻微的闷哼声吵醒的。   睁开眼,揉了揉眼睛,错愕地发现,她竟然是趴在床边睡着了。   想到床上那位祖宗,赶紧端着烛台俯身去探牧临川的状况。   牧临川眉头拢得紧紧的,面色狰狞,被烛火一照,尤为可怖吓人。   拂拂伸手掠了掠他汗湿了的乌发,忽而听到了少年低沉的嗓音,听上去倒是神智很清醒。   “陆拂拂,你当我为什么杀了韩媪。”   陆拂拂端着烛台,束手无措在了床边:“为、为什么。”   少年坐直了身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冒犯你。”   拂拂更僵硬了:“就算……就算她冒犯我,你也不能杀人啊……”   牧临川淡淡道:“杀鸡儆猴。”   “陆拂拂你给我记住了,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牧临川嗤笑了一声,眼里凉薄得厉害,似有杀意浮动。   “我今日给孙循那老匹夫拍马屁,就是为了你不用给人拍马屁。”   他敞开胸口,安然歪在床上,脸在阴影里。   昏暗的烛光打在他的脸上,像只黑夜中的野兽,辨不出喜怒。   “我们两人只有一人做这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事就够了。你太蠢不行,我倒是能做。”   或许是酒意上涌,头痛欲裂。   牧临川拢紧了眉头,那双红瞳遽然地盯紧了陆拂拂,像是盯着什么猎物一样,红得几乎快渗出血来。   “懂没?懂就吱一声。下回碰上韩媪这种人不需再忍。”   “谁打了你,你就打回去。”   拂拂已经彻底懵圈了,呆呆地站在原地:“懂……懂了?”   牧临川说完,面无表情地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看得拂拂头皮发麻。   忽然之间,这股王霸之气又消散了一干二净,仰头往床上一倒,一拉被子过了头顶。   隔着被子传来了他嗡嗡的模糊不清的嗓音。   “不会很久的,早晚。”   独留拂拂震得目瞪口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在晚上发表了这段傲慢张狂的言论之后,第二天一早,牧临川又继续面无表情地给孙循做牛做马去了。   天子当到这个地步,虽说一大半原因是他自己作的,但也实在是惨。   与之相反的是陆拂拂她在孙府的地位却一路水涨船高,最近府上再也没有家仆敢怠慢于她,主要是招惹不起她身后这条能屈能伸的疯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1-1311:26:41 ̄2021-01-1410:03: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晏絢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玄冥君、米粒、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玄冥君25瓶;晏終15瓶;不加糖的小饼干、Lllii、一日一斤10瓶;Kamila2瓶;花若兮、addict/webholic、读者、楚子航的小虾米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孙家家仆心里是怎么想的姑且不论,至少面上不敢再造次,坊间的传闻倒是愈演愈烈,无非说这天子做得窝囊的,只能给自己手下的臣子吮痈舐痔,以徒苟延残喘。   这日并州刺史孙循正与心腹幕僚徐延,及长子孙英在书斋中议事。   或许是上回被刘夫人给骂醒了,这段时日,孙循里里外外常带着这位长子。   他也不是糊涂蛋,从前不过是宠爱宋氏及其幼子,揣着明白装糊涂,心里还是知晓在继承人这事儿上是万不能优柔寡断,含糊不清的。   “你说这都入了冬,我紧催慢催,话里话外旁侧敲击。”孙循不耐烦地皱眉道,“这小疯子嘴上应得好。怎么还未见那支精兵的影子?”   孙循狐疑道:“这该不会是小疯子的疑兵之计吧?”   徐延闻言,倒也没纠正孙循这颇有孩视意味的“小疯子”三字。   顺着孙循的意思,微微颔首道:“郎主之言不无道理。”   “放出这消息,说自己手下有五千精骑,别人投鼠忌器也不敢轻易拿他如何,牧临川亦能以此为筹码,与各方诸侯周旋。”   “若真是这般,”孙循立时有些不痛快了,讪讪道,“那岂不是空手被他套了白狼?”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徐延见状,缓缓安慰起自己主公来,“他双腿已断,故意放出这消息岂不是要平白引起众人觊觎,致使自己深陷危机?这个道理,我想,牧临川不是不懂。”   “那依先生之意,这重骑兵是确有此事了?”   徐延颔首道:“亡国之前前便有这消息传出,依牧临川此人骄奢淫逸的性子,十有八九是为真。郎主莫急。”   “哼。”孙循骤然变了脸色,冷哼道,“既然是真,他如此这般作态,岂不是把某当猴耍?”   “不然。”徐延莞尔劝道,“许是牧临川他有心无力。”   孙英也忙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天高皇帝远的,这群兵士许是听牧临川亡了国,欲另寻明主,或是自立也说不定,故而不是牧临川他推三阻四,实在是这群兵士闻君命而敷衍不来。”   如此这般,倒也有可能,孙循一捋长须,怒意微散。   ……   与此同时,并州朔方郡内的一处营寨内,有两人正相对而坐。   其中一人面色黧黑,身材高大,说话粗声粗气,指着面前的地图,大声问道,“阿兄,这上党俺们可还去吗?”   “怎么不去?”回应他的是男人,面容方阔,也是身高七尺,只是面容略显疲倦。   这面色黧黑的人名唤石黑,面色疲倦的人名叫姚茂。   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支传闻中的精骑麾下将士。   石黑有些忿忿,“怕只怕俺们去是去送死的。”   姚茂默然了一阵,蹙眉道:“那又能如何,你当这些人都是白杀的??”   伸手一指帐外,只见帐外竟然堆了十几颗人头,早已干瘪腐烂,看着叫人不由心生寒意。   石黑兀自不满地嘟囔:“可是陛下那儿不信咋办?”   姚茂指着那几十颗人头,斩钉截铁道:“陛下若问起,就拿这些做交代!”   石黑又道:“万一陛下心里不痛快,又忌惮你我,不听你我解释,趁机把俺们杀了可怎么办?”   两人为何这般忧心,这就要从数日前说起了。   他们这支精兵,是正儿八经的天子亲兵,只服从唯一一位大首领,那便是上京那位天子。   可并州毕竟远离上京,天子也不可能跑到并州来领兵。故而虽说是天子亲兵,他们却只拿着上京源源不断的补给,从未见过天子一面。   并州胡汉杂居,除却太原、上党几个郡之外,其余几郡分别为南匈奴和乌桓等胡人侵蚀,诸胡各自为营、来去如飞。   一为保家卫国,二为保部队的血性,他们这支骑兵常年与胡人打交道,这几年来常追着胡人跑,四处围剿大大小小的诸胡,拿着胡人练兵。   天高皇帝远的,这种背景下,便养出了不少兵痞子。   “亡国”的消息一传来,整支“亲兵”便人心浮动了。   这支亲兵领头的是个名叫李浚的人物,早有脱离上京自立的意思。更别提那位天子亡国之后,又断了一双腿,任谁也知道是再也立不起来了。   于是,待那位天子传令而来时,李浚便视若不见,一直拖到了现在,拖得整支亲兵人心惶惶,这些人中既有受天子之恩定当以死相报的忠勇之辈,亦有李浚亲信,企图拥兵自重的野心勃勃之辈,更有两边摇持观望中立态度的墙头草。   又恰逢昔年结过仇的胡人来犯,最终酿成了一场兵变。   这场兵变中,石黑与姚茂几人便属于前者,这几人奋力搏杀而出,围杀了李浚及其亲信,将其斩首示众。   按理说,杀了李浚这几个反贼之后,他们也是该启程往上党去了,可临到头,几人心里倒犯了嘀咕。   他们虽说是陛下的亲兵,可从未见过陛下啊,连陛下是高是矮,是圆是扁都不知道。   又听说这位陛下可是个可比桀纣的,荒淫无度的暴君。他们拖了这么久,拖到今日再去上党,虽然情有可原,可万一陛下不信呢?   或者是,信了,却想夺他们兵权,把他们这几个领头的杀了,这可如何是好?   归根到底还是对这位暴君的不信任。   “事已至此,已不能再拖下去了。”   姚茂长长呼出一口气来,一锤定音道:“再拖下去,俺们有理也成了无理了。”   “这两天就出发去上党。”   “若陛下真是个暴君……”姚茂压低了嗓音,面露坚决之意,“大不了俺们……”   大不了俺们另投明主就是了!!   这后半截话,姚茂憋了又憋,好端端一个汉子憋得脸都涨红了,却是怎么都不敢说出来。   ……   牧临川当真兑现了他的承诺,这些日子以来的确没有人再敢轻忽于她。   天越来越冷,人就不爱动弹了,陆拂拂拎了个胡床,怀里还抱着一坛子汾酒,坐在庭中,双手捂在嘴边,呵着气,有些怔怔地看着袅袅白雾飘散如空中。   她鼻子摸上去像一块冰,小脸冻得通红,眼睫落了点儿细雪,看上去湿漉漉的。   本来是打算附庸风雅,赏雪喝酒的,结果顾忌到酒太烈,到现在都没敢动一口。   夕阳落了下来,一点雁影打烂烂的霞光中掠过,照在街角巷口人家的冰棱前,晶莹耀眼。   北方冷得果然比南方快。拂拂长长叹了口气,有一搭没一搭地发呆,安心做条咸鱼。   除了发呆她也没什么事情可干的,孙家的也不敢让她干,陆拂拂深刻感觉到自己如今就是个吉祥物。   就在陆拂拂拍拍屁股,拎着胡床和酒坛子准备回去的时候,大地忽然传来隐约的震动声。   如雷鸣如江潮,拂拂停下脚步,愣愣地看去,只看到附近的孙家侍婢俱都冲了出去。   大声喊着骑兵来了,骑兵到了。   骑兵?是她想的那个骑兵吗???   想到这儿,拂拂一个激灵,拎着胡床,牵着裙子一路狂奔而去。   等跑到门口的时候,门前已经站了不少人了。   牧临川与孙循竟然都在。   瞥见跑得气喘吁吁的拂拂,牧临川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他面色有点儿阴沉,目光格外冷酷。   似乎是腿疼又发作了,将陆拂拂她一把拽了过来,紧拢着的眉头稍微松开了点儿,这才往前方看去。   夕阳西下,树木槎枒,万山寒色。   天街雪似盐,一轮圆日正缓缓降下。   一大队骑兵正从远处轰隆隆奔袭而来。   所过之处,霜蹄蹴踏层上冰,卷起茫茫雪雾直入云天!!   飞沙走石,竟好似将天都乌压压地遮蔽住了。   唯余一展旌旗,随着奔袭的铁骑,猎猎作响,被寒风冻得几乎结成了冰。   夕阳落在烂漫的奇花异草上,如春潮带水,波光粼粼,冷翠柔金。   这般的柔媚与这般的冷意肃杀,交织成了奇异的景色。   在场众人俱被这一幕震得心思各异。   这数千骑骑兵远远奔袭而来的画面真不是盖的,这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气势,若对面站的是敌军,拂拂也被帅得浑身热血上头,想到《帝王恩》里这支骑兵原结局,那一瞬间竟然被震动得有点儿想哭。   孙循捻着长须不言不语,而他身后两子,孙英与孙景眼里更是爆发出灼热的光芒!!   为首的那一骑,越奔越快,越奔越快,近到甚至能瞧见马蹄上的雪污。   转眼间已冲至众人面前,一边跑马一边大喊。   “陛下!罪人李浚心存反意,不遵君命,臣姚茂已斩杀了这些叛贼,带着一众好儿郎,赶来拱卫陛下了!”   旋即滚鞍下马,行了个大礼。   骏马四蹄飞扬,打了个响鼻,一声长嘶。   少年嘴角扯出个清浅的笑意,亲自起身将那将领扶起。   “将军免礼。”   姚茂抬起头,兜鍪中一双有神虎目,目光甚至可以说得上有些造次,直挺挺地落在了牧临川的脸上,打量着这位名义上的主公。   虽早做了准备,但看到面前这断了一双腿的少年时,姚茂心中还是忍不住微微一凛。   陛下比他们想象中得要年轻俊美不少。这笑容之和蔼可亲,哪里有所谓的暴君的影子?   存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姚茂顺势站起身,走到了马前,将马肚子上挂着的一串人头解下,浑身裹着一股凛冽寒风与血腥腐臭之意,大步流星地走上前来。   将这一串早已看不出面目的人头,狠狠惯在了地上。   “罪臣已经被俺们亲手料理了,头就在这儿,还请陛下查阅!”   眼见这一幕,孙家上上下下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尤其是之前微露轻鄙之意的,更是吓得一个哆嗦,差点儿跪倒在了府门前。   然而这少年天子,偏生眉毛也没多动一下,目光自这串早已结了冰的人头上掠过。   他眉眼狭长,收敛了笑意,脸上无甚么表情,显得阴骘冷酷。   浑身上下有种病态的冷厉。   “爱卿辛苦。”   ……   又拜过了孙循,清点过人马之后,这近五千人的铁骑被安顿下来,只留下姚茂、石黑几个部将入了府。   亲眼见到这支具装的重骑兵,就连孙循心里也忍不住一个咯噔,收起了轻视之意,心里开始盘算起怎么将这支精兵据为己有。   别看姚茂与石黑等人五大三粗,戟发怒张,心里其实也犯嘀咕。   尤其是石黑,来之前咋咋呼呼,一副不听君命的模样,等亲眼见到了这位所谓的天子,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永远不要低估这个时代的人对“天子”的畏惧,光是“天子”这两个字,甭管这位天子究竟是狗熊还是雄才大略的明主,都足够叫人震动惶恐。   目光一瞥间,不巧,正和陆拂拂囧囧有神地撞了个正着。   石黑一怔,立即想明白了,这位或许便是王后了。   面上肃然,忙移开视线不敢再看。   拂拂好奇地左顾右盼,眼里蹭蹭蹭地直冒光。   等……等等?冒光?   何止是冒光,拂拂简直是眼泛绿光了。   拂拂努力作了几个深呼吸,平复了一下心情。   干巴巴地笑:“将军好生威猛。”   这可是……活生生的古代将军啊!骁勇善战,视死如归的将军啊。   想到原著里对方的结局,拂拂就有点儿想哭。   话音未落,面前这威猛的大胡子汉子,却猛然僵住了,磕磕绊绊道:“王、王后过奖了。”   王后如此平易近人,石黑却不住打了个哆嗦,更紧张起来。   生怕贵人是埋怨他们来晚了,打算先礼后兵呢。   他心中依然存着几分警惕与不信任。   她、她是不是表现得太狂放了点儿?   拂拂迟疑地摸了把脸,又上前一步,压抑住激动的心情。   “那个……将军,烦请上前一步。”   石黑犹豫了一瞬,不明所以地走上前来。   怀里突然一沉,臂弯见已被这位王后塞了什么东西,低下头一看,竟然是一坛子酒。   “这是去岁酿的汾酒,我本打算取来喝的,没想到将军今日就到了。”   拂拂紧张地结结巴巴:“将军这一路奔波辛苦了,这美酒定当赠英雄,就给诸位兄弟们暖暖身子吧。”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干嘛了,她只是,发自内心地尊重他们,想要尽量对他们好一些。   石黑又惊又惧,眼皮一跳,看了看怀里的酒坛子,又看了看陆拂拂。   他狼狈地涨红了一张脸,下意识地就推了回去:“王、王后客气了,俺不能喝。”   拂拂懵:“怎么就不能喝了?”   这难道也和什么军规有关不成?   “这是王后的酒,”石黑胡乱摇了摇头,“俺不能夺人所好。”   说着又往后退了一步,好端端一个大老爷们,愣是浑身发毛。   他当然晓得王后这是在拉拢他,一方面觉得无功不受禄,一方面又觉得这酒更像是他们几个的投名状,一个魁梧的汉子,又是迷茫又发自内心地觉得畏惧。   他不信陆拂拂一口一个“诸位兄弟”,是真的在跟他们这种人称兄道弟。   石黑躲躲闪闪,可怜巴巴,木讷又迷茫的眼神,像是巨石,一块接一块重重压在她心口上,压得陆拂拂几乎快喘不过气来。   拂拂沉默。   她难受,难受得要命。   面前的汉子和她想象中的原著里的形象完全不一样。她的刻板印象,先入为主地想象出了“石黑”与“姚茂”都是那种英武的大将军,提携玉龙为君死的国士。   可是不是,没有想象中的英武,面前这些人虽然铠甲威风,个个肃容以对,却掩盖不了身上风尘仆仆的狼狈拉垮。   铠甲沾血,这一路奔波而来,身上的血和雪几乎都快结成了冰棱,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血和汗水混杂在一起的腥臭味,一个个胡子拉碴。   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你能说他们淳朴老实,也能说他们机警。   这种机警狡猾与老实并不矛盾,这就是底层人民的生存之道,同为底层人民,拂拂见得太多了。   石黑他们几人在怕她,支支吾吾,躲躲闪闪,生怕招惹上她这种贵人。与其说是怕她,倒不是若是怕的身份和地位。   拂拂脸上火辣辣的,简直痛恨起这个操蛋的世界来。   无能者忝居高位。她跟个菟丝花似的,牧临川喜欢她,给了她个王后的位子。   可靠男人喜欢得来的东西,又怎么能和这些拿命搏的将士比?可偏偏,她身为王后,皇权的神圣性使她摇身一变,变得“高贵”了起来。   草他妈的。   小姑娘狠狠咬牙。   她又背叛了无产阶级。   想到这儿,拂拂双目灼灼地抬起眼,一身浩然正气,义正言辞,大义凛然道。   “将军这是说的什么话?”   许是人在这种环境之下,本就容易感性。   大脑热血上头,陆拂拂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将军为了处置叛逆,一路拼杀而来,出生入死,是忠义双全的好儿郎。”   想到这位将军的结局,拂拂眼眶微微一热又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语调铿锵激昂,“这酒将军值得!不只这一坛子!营房里还有许多美酒供将军们享用!喝个痛快尽兴!”   “我这是个女儿身,虽是女儿身,也想与将军们兜鍪盛酒,铁剑割肉,把酒言欢!!”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铿锵利落。   陆拂拂说得慎重,都是她的肺腑之言,又以不容置喙的态度将酒坛子塞了回去。   石黑一张脸红得滴血,头皮都快炸开了。   心道,这王后可真是个狠人呐,还真拿得起放得下。他们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了,哪里不晓得这些贵人心里看不起他们,却还要故意装作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故意对他们好呢。   可现在哪怕明知道王后这是在故意拉拢他们几个。   他也……他也依然觉得挺高兴的,就冲她给他们的这副脸面。   他都多久没喝过酒了,这一路上根本就没敢停下来喘口气,生怕晚来一步,陛下怀疑他们有二心。   如今有王后这句话,石黑几个算是知道了陛下是信他们的忠心了,一直以来揣在心里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抱紧了怀里的酒坛子,石黑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香,真他妈的香。   身旁几人,连同孙循都不由纷纷侧目而视,心中各有计较。   孙景心中一声长叹,暗道,这王后别看是个年纪不大的女郎,还真会收买人心。看这人感动的模样,恨不得下一秒就要为其出生入死了吧?   目光黏在石黑与姚茂两人身上,端得上是垂涎贪婪。   眼热陆拂拂三言两语间就哄得石黑高兴,孙景露出个笑来,也学着陆拂拂的模样,好生嘘寒问暖了一番。   这几日阿耶进进出出,里里外外都带着孙英,如今他又不用再娶辛灵了,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阿姨(宋氏)①都私下里不安地催了他好几回,让他莫要掉以轻心。   嘘寒问暖完了,孙景长叹了一声,像是发自肺腑的模样,“将军我若能得这一支精兵,必当以国士之礼待将军。”   原本正与姚茂低声交谈着的牧临川闻言,眸光微微一乜,唇角噙着抹笑,看不出什么真实的情绪。   姚茂一听,心里也咯噔了一声,暗道坏了。   可怜石黑脸又涨红了点儿,实在没搞懂今天这些贵人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将孙景的惺惺作态不动声色地暗暗纳入眼底,孙英心中冷笑连连,暗暗不屑,便是野狗争食也没这般涎水横流的作态。当着牧临川的面竟然就敢拉拢这支精骑,是真没将牧临川看在眼里,还是嫌弃自己死得不够快?   “二弟你且省省。”孙英哈哈大笑道,“知道你垂涎三丈呢!你可惊着人家将军!”   孙景面色一黑,孙英讥讽得露骨,可偏偏他语气间颇有调笑揶揄的意思,他也不好当众给他甩脸子。免得这两位将军觉得他小气。   虽说如此,等回到屋里,却还是忿忿不平地摔了好几只花瓶。   自觉出了口恶气,这才冷冷地坐回了桌案前,甩袖怒道。   “孙英这小子,枉为兄长!若有来日,我必要让其好看!!”   身旁随侍的心腹忙上前安慰。   “郎君且消消气。”   若能将这支骑兵据为己有,休说是孙英这小子了,就连阿耶指不定也要高看他一眼。   越想,孙景便越觉得心动,也越觉得心气不顺。   凭什么牧临川这残疾的废物能指挥这支好兵,摩挲着茶瓯,孙景冷笑道。   “这牧临川如今不过是个废物,上不了战场,又如何指挥得了这场精兵?”   “这兵权,自该是能者居之的。”   说完,略一思忖,叫身旁随侍的心腹走上前来,附耳交代了两句。   作者有话要说: ①:魏晋时期庶子女称呼其母。   感谢在2021-01-1410:03:01 ̄2021-01-1512:39: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晏絢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天空华炎、北呀北呀北、乌木、明宜、聿头酱、伊澜、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杋木、江湖人称拉狗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144505061瓶;风息20瓶;灼夜、HEHEDA、Lllii、明宜、皮蛋瘦肉粥10瓶;陌上长安9瓶;彳亍、渔三日、swspot、宥戾南言5瓶;燕白3瓶;鼻梁上面滑滑梯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那厢,孙循虽也有意留姚茂与石黑这一众部将在府上过夜,但对方却颇为有礼地拒了,直言要去城中大营陪兄弟们。   几人坚决,孙循也不好再挽留什么,只得无奈地长叹一声。   倒是牧临川,却并未多加挽留,相反,除了刚见面的时候笑了几下,其他时候倒是颇为冷淡的模样。   陆拂拂觑着牧临川的表情,在心里吃惊地想。   这小暴君还在闹别扭呢。这可不是在自己跟自己闹别扭吗?   她本来就长于察言观色,和牧临川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再摸不清楚他的脾气那就是二百五了。   小暴君其实是挺爱笑的,似笑非笑、冷笑、嗤笑、装无辜的笑、大笑,情绪之生动丰富不像反派大BOSS,倒颇有谐星的天赋。   但内心却十分疏冷。   你若越是算计他,越与他虚与委蛇,这逼就笑得越开心。你若是对他好,他反倒冷着脸,有些无所适从了。   牧临川心里也感念这几人一路搏杀出来,正因为如此,反倒又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来面对。   回到屋里,拂拂拎着裙子在案几前坐下,双手捧着下巴,几乎是夸张地叹了口气。   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   她那双眼睛分外澄澈,黑白分明的眸子看人时仿佛要看到人心底去。   牧临川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蹙起了眉头。   拂拂:“你就打算这么招待这几位将军?”   “不然呢?”顿了半秒,他嗤笑道,“难不成像你这般?”   陆拂拂闻言,想象了一下牧临川跟刘大耳似的玩抵足而眠地这一套,默了。   更加恨铁不成钢了。   明明之前折腾人家刘黄门不是挺从善如流的吗?怎么现在又不会收买人心了??   “你不是答应我要做皇帝吗?”   这是个好机会,拂拂精神一振,板起了一张严肃的小脸,循循善诱,毁人不倦…   呸!是诲人不倦!   “做皇帝你得会拉拢人心啊,不求你跟刘备一样一块儿吃饭一块儿睡觉,但至少得有个表示吧?”   当然,她说这话也有自己的私心。   她打心眼里佩服姚茂石黑等人,更害怕他们如《帝王恩》里那般受委屈,他们值得最好的,她也愿意倾尽全力给他们最好的,以作报答。   看着少女兴致勃勃,精神奕奕地教他帝王心术,牧临川扯动唇角冷嗤了一声,有点儿好笑。   “我知道。”   “我本打算下一道旨意,给这几人一个正经的将军名号。”   说做就做,没多加耽误,便着人传了他旨意,姚茂与石黑等人各加了威寇等七品将军号,又将这支骑兵赐名为“黑甲佛图”,以示恩宠。   这旨意传到城中大营的时候,石黑那张黑脸再度涨红了,激动得眉飞色舞,他也不懂怎么谢恩,怎么表示,就忍不住上前紧握住来使的手。   攥得死紧死紧,仿佛这样才能表达自己心里的激动劲儿。   “替俺谢谢陛下!!”   看得姚茂是哭笑不得,忙上前一步,将两人分开。“阿弟,你且松手,”   没看到人来使被你攥得手都快紫了吗?   来使被攥得面色青紫,冷汗涔涔,这才长舒了口气,偷偷将手别到身后,轻轻甩了甩。   “咳咳,诸位将军若无要事,仆这便告辞了。”   来使脚底抹油,大为汗颜,溜得飞快不说,待那使者走后,石黑还激动得兀自喋喋不休,扯着嗓门大声道: “嘿!这陛下倒也大方!”   “阿兄,从今天起,俺们可是将军了!!”   姚茂微微苦笑。   石黑没什么心眼,他却是知道的。   如今陛下手下无兵无将,可以说是一无所有,唯独就只有这天子名号。若说能赏些什么,也只有赏赐这些虚名了。   说白了,这将军名号只是听着好听,能不能被天下人承认还另说呢。   石黑却不愿意计较这么多,从前人们左一口将军,右一口将军的叫着,他心里清楚,他们这几人不过是杂牌将军。   哪像今天这样,正儿八经地领了将军号,被天子官方承认了这般扬眉吐气。说着便激动地要去给远在老家的阿母写信了。   姚茂看在眼里,也知晓他激动,笑了笑,也不泼他冷水,自去巡营。   石黑见了,许是存了几分炫耀的心思,忙追着他而去。   然而,今日营房里却怨声载道,众人一个个面色忿忿,直眉瞪眼地俱都在唾骂着什么。   待看到姚茂来,众汉子便团团将其围住了,其中一人咬牙道:“将军是有所不知。”   “将军是又封了号,又领了赏,可俺们底下这些军士呢?连顿热饭,连锅热水都没有!”   姚茂一惊,愕然追问道:“陛下没给俺们烧热水吗?”   石黑也怔住了,张张嘴,下意识地就想为陛下说话:“是啊,不至于吧?不就几锅热水吗?小气什么??”   “哪里来的热水?”对方恶狠狠地啐了一口,“这刺史府里的家仆都说了!”   “他们也用不上!陛下来了这儿,把这儿当作行宫,什么好的全都供到陛下哪儿去了,哪里有俺们的份。”   众人越说越恨,咬牙切齿地叫嚷嚷了起来。   “俺早就知道,陛下看不起俺们!”   “既然看不起,今日这般惺惺作态又算哪样??”   说着将手中的干粮,狠狠往地上一掼。   “陛下王后他们是去吃香的喝辣的了!枉我们大老远奋力拼杀出来,连口暖和的都吃不到!”   石黑瞠目结舌,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眼看着众人怨气冲天,隐隐有怪到他们头上的意思,被这么一撺掇怂恿,石黑张口结舌了半天,狠了狠心,大骂了一声这陛下好生狡猾,竟然有两面做派!   以此来表示自己与姚茂绝无私心,定与全营房的将士共进退,大不了这将军也不当了。   怎么可能全营房将士连一顿热饭,一锅暖身子的洗脚水都供应不上?   姚茂愕然之余,心生了些许怀疑,再三追问下去。   对方表示,刺史府的家仆就是这般说的,那木炭与柴火全都供应给陛下与王后取暖洗澡了,非但如此,他们身边的侍婢都能每天洗个热水澡呢。   如此骄奢淫逸……   这端茶送水的侍婢如何能与他们这些拼杀在前的将士相比?   众人满腹牢骚,不依不饶地闹起了情绪。   “这样,诸位兄弟也不要闹了,某这边去问一问。”心知这其中定然有古怪,姚茂抬起手打着圆场,汗颜道,“定让诸位兄弟有口热乎的能吃。”   眼见这夜里又下起了小雪,北地苦寒,若无热水这该如何捱?   且说姚茂走后不久,营房里去来了个生面孔。   竟然是个明眸皓齿的女郎。   “请问姚将军可在?”   值夜的汉子微微一愣,目光落在少女脸上,多了几分狐疑与八卦。   “女郎是谁?找姚将军作甚么?”   看她打扮非富即贵,想到今晚闹出的这事儿,对方心里却先多了几分怨气,说话也有点儿冲。   女郎,也就是陆拂拂。   被这一顿乱冲,冲得有点儿懵逼,但也没生气。   “我……我有事相寻。”   “姚将军不在!!”值夜的汉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女郎请回吧!”   “那石将军可在?”   值夜的汉子心中窝火:“这大冷天的,你叫我如何帮你去寻石将军?”   然而,就在下一秒,营房的帐子却忽然被人撩开了。   石黑打起了帘子,大踏步地钻出了营房,嗓音像打雷。   “俺这不是在这儿吗?!找俺做什么?!”   一边走,两只虎目一边四处乱瞟。   目光好巧不巧正好又与陆拂拂撞了个正着。   陆拂拂:……   石黑悚然一惊,嗓音大得像平地起了个雷。   “王后?!”   “你怎么在这儿?!”   这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值夜的汉子倒抽了一口冷气,也傻了眼。   拂拂嘴角一抽:“石将军。”   石黑这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冷汗都滴了下来。   拂拂“嘿”地一声露出个贼兮兮的笑容,特豪迈地摆摆手:“没事儿没事儿,我请将军喝酒来的。”   夜深雪重,风就跟刀子似得梳了过来,尤其是入了夜,北风声更如鬼啸。   雪都结成了冰,一脚踩上去咯吱脆响。   此时营房里却篝火熊熊。   一众五大三粗的汉子们,个个眼睛滴溜溜地转,眼里闪动着疑惑和好奇。   待陆拂拂看过去,又俱都作一副恭敬的模样,俨然是将怨气全都老老实实地藏了起来。   女孩儿一进屋,就特别熟稔地给自己挑了个位子,一屁股坐下来。   察觉到四周一片安静,拂拂眨巴着眼睛笑:“大家伙儿坐啊。”   众将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你推我一把,我推你一把,畏畏缩缩地坐了下来,又惊讶又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位少女王后。   少女毫无贵女那一身娇娇的习气,大大方方地席地而坐、“这么说王后今日不是一个人来的?”石黑惊疑不定地问。   “是陛下要过来的。”女孩儿眉眼弯弯地笑,“陛下如今去巡视营房了,待会儿才过来呢。”   敢放任自己的王后一人来这种地方,这代表什么,这代表信任啊!   起初,这些将士还颇有些紧张,放不开。   但看陆拂拂她一举一动,都十分接地气,也都大着胆子和她说起了话。   “王后和那些贵人一点儿都不像。”一人小心翼翼地说道。   和那些出个门都要幕篱遮脸的贵女不同,陆拂拂此言此举可谓是十分豪放了。   抬手端起酒碗喝了一口,女孩儿脸色没变。   笑道:“我哪里算得上什么高门贵女,众将军就别埋汰我了。”   众人面面相觑,这如何算不上贵人了?王后都不算贵人,那这世界上还有贵人吗?   “诸位将军有所不知,俺其实出生乡野。”   一张嘴,这一口土话,俱将众将士惊得一个倒仰,一脸懵。   “就是前几年陛下选妃,选到俺们村子里去了。”用力抹了抹唇边的酒渍,陆拂拂盘着腿胡坐着,端得上是一个气派豪爽。   “俺当时正好被选中,就这样入了宫,一路也不知怎么地,稀里糊涂地就混上了王后。”   “说是王后,其实俺碰上那些贵人也害怕。”女孩儿眸光熠熠,老老实实地笑着交代道,“俺就是个鱼目混珠的,生怕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合规矩,叫那些贵人笑话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只有3000_(:з”∠)_感谢在2021-01-1512:39:55 ̄2021-01-1611:35: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gailnono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啦啦啦啦啦啦啦嘿嘿、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没有昵称30瓶;和单号好的弧度不大混20瓶;肉呼呼的圆脸16瓶;丿妖丶狐、明天,你好、花非花10瓶;·时笙·8瓶;燕白3瓶;今天是个好日子2瓶;岳绮罗、薄荷味的糖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石黑好半天才找到了自己的下巴。   这这这   他有几分疑心,打量了陆拂拂一眼。   但少女这一举一动,干净利落,盘着腿十分自在利落,说话声儿又脆又直,一点儿都没那种贵人们的弯弯绕绕。   身上这股热闹劲儿和他们所接触的姑娘女人没两样,这是不论如何都学不出来的。   而且……王后也犯不着为了拉拢他们这几个大老粗,故意学这副做派。   心念电转间,石黑已经信了七八分。   其他人没想那么多,却早已“哄”地一声,炸开了锅,激动地七嘴八舌,你问一句我一问。   “王后是哪里人氏?”   “听王后这口音可是豫州的?俺老家就在豫州呢!”   “王后你……你真是……咱们这儿出来的啊?”   有些问题已然十分冒犯,听得石黑心惊肉跳,恨不得上去一个暴栗。   然而女孩儿却没有丝毫不适,有问必答。   耳听王后竟然也和他们一样,都是庄稼汉生的,笑容又和善,说话也没那酸不拉几的习气。   众人之中无形的距离被拉近了不少,那隐约的隔阂也在几碗黄汤下肚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又有几人壮着胆子问了不少王宫新鲜事儿,拂拂口齿伶俐,俱都答了。   拂拂她是真的喜欢这种氛围,也喜欢和这些将士们漫无边际地胡吹侃大山。   有句话不是这么说的吗?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在这儿就跟在家里一样,她超喜欢这里的!天知道她入宫之后,又进了刺史府,一路上遇到的都是高大上的世家男女,究竟憋了多久。   等牧临川随姚茂一踏入营房的时候,看到的便是,陆拂拂十分豪放地坐在一群壮汉之中,面不改色地喝着酒,神光奕奕,能说会道。   一张嘴叭叭叭的,恨不得能当众说段快板相声来,简直像回了家一般如鱼得水。   反倒是他一进帐子,帐子里这热切的气氛明显为之一顿。   众将士见是陛下,全都闭上了嘴,手足无措,慌得差点儿打翻了面前的酒碗。   “陛下!”   “陛下!”   众人慌乱无措地忙起身行礼。   瞥见少年的模样后,心中更是纷纷打起了小鼓。   这陛下看起来就阴郁刻薄不好相处呐。   少年眉眼狭长,薄光淡淡,乌发中间杂着几缕霜白,跃动的篝火照耀在那一双木铁所制的假腿上,看着就渗人。   又有“暴君”的恶名在外……   想到之前他们这一通抱怨,一众威猛的汉子豆大的汗都要冒出来了。   拂拂正说得正欢,一抬头这才看到牧临川阴晴不定地站在帐子外面,不由睁大了眼,牵着裙子站起身,兴致勃勃道,“诶,你来啦?!”   说着,便挽着少年的胳膊一同入了席。   牧临川垂着眼,他刚从帐子外面进来,浑身上下冒着一股寒气。   此时被拂拂拽着入了席,肩上的,头发里的雪珠子被热气一蒸,立刻化作了水。   拂拂拽着他袖子,两粒黑黝黝的眼睛看着他,在他耳畔叽里咕噜地咬耳朵。   “我怎么和你说的?”   “你笑一笑,别吓到人家了。”   牧临川没动,也没吭声。   目光缓缓自众人脸上掠过,所过之处,众人大气都不敢喘。   姚茂心里也直跳。   少年眼睫轻轻一压,忽然唇角漫出个淡淡的笑来。   他样貌生得好,这一笑,当真若春花烂漫,可爱可亲,天生就有些温驯乖巧的意思。   笑了。   陛下笑了。   众人微不可察地俱都舒了口气。   酒过三巡之后,众人这才醉醺醺地发现,原来这位陛下只是不笑的时候看着吓人,实际上人和王后一样好说话。   陛下说了,没想到下面的人胆敢克扣热水,已经着人去烧了,明天定会调查清楚还他们一个公道。   他与王后更是特地带了烈酒来给众将士暖暖身子。   “这么说,将军是并州人氏?”   面前的壮汉醉醺醺地道:“是、俺家祖上都是并州本地人,以贩马为生的,要说马,”对方拍着胸脯道,“再也没谁比俺更懂马了。”   陛下和气,大家伙儿你一言我一句,七嘴八舌跟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就将自己祖上十八代都倒了个干干净净。   石黑也喝高了,一抹嘴,举起海碗大着舌头道:“陛、陛下喝酒!”   却被人冷不防地拽了一下,姚茂微微摇首,朝他使了个眼色。   没看到陛下腿不好吗?伤都没好全,喝什么酒?   姚茂是个惯会察言观色的。   少年虽然支着下巴,笑吟吟的看着他们,却常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偶一皱眉,不动声色地揉着大腿。   明显是天太冷,刚刚冒着雪走来吹了风,伤口酸胀难耐的缘故。   牧临川何其敏锐,姚茂偷偷给石黑递眼色,压根就没逃过他的眼底。   姚茂便眼睁睁地看着这位少年天子,微微一笑,端起面前的酒碗,也不啰嗦,仰头就灌了进去。   众人高声喝彩,又团团将牧临川围住了,纷纷敬酒。   牧临川倒也来者不拒,心甘情愿地与众将打成了一片。   女孩儿笑得也畅快,前仰后合地直拍桌子。   酒至半酣,众人却又击碗而歌,却是魏武帝曹操的《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   其调子慷慨激越,悲壮苍凉,绕梁不绝,飘出营房,直入青天。   酒浓意酣之际,众人更是齐齐大吼一声,声势豪迈。   拂拂喝得醉醺醺的,扯着牧临川的领子,靠近了自己。   少女那张红扑扑的脸猝不及防地在眼前放大。   喝得太多,她现在浑身滚烫,炙热的鼻息喷洒在他脸上,像只眼冒星星的喷火龙。   “牧、牧临川,你、你看……嗝……”   打了个嗝,她还不忘晕乎乎地笑道:“与民同乐的感觉怎么样?”   说着,身子一歪,往旁边栽倒。   他眼睫一颤,眼疾手快地将她捞了回来,手垫着她后脑勺。   目光自这一群歪七扭八的醉汉前掠过,酒气冲天,却出乎预料的,并无生厌。   等出了营房,月亮已经升至中天了,月光如水银泻地,将大地照得明晃晃亮堂堂的,恍若白昼。   拂拂穿着鹿皮靴子,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面,咯吱咯吱地踩着冰雪。   嘴里还在嘟嘟囔囔地念叨着什么。   他不过是去和姚茂说话的功夫,她已经甩开了他的手,吨吨吨冲到前面,仰头张着嘴接雪花吃。   “噗噗噗。”一边嚼一边吐,或是仰天大喊。   “我还能喝!”   “我要喝!”   “嗤。” 他“噗噗”地低笑出声。   姚茂也忍俊不禁,目光一瞥,又感慨与帝后二人之间这关系亲密,正如寻常小夫妻。   抬眼看向姚茂,止住了步子。   “将军就送到这儿吧。”   姚茂怔了一怔,望着面前的少年天子,神色尤有感慨。   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些什么。最后只拱了拱手,道:“陛下。”   牧临川看了他一眼,错开视线,“孤今日来此,不止为了将军,亦是为了孤自己。”   他这番举动的确是在收买人心,他也不避讳,神色未变,坦荡地承认了。   “足够了。”姚茂何尝不知道陛下与王后今夜来此的用意,低声道,“陛下愿给俺们兄弟这几分面子,就足够了。”   “俺们兄弟定当竭尽所能替陛下卖命。”   言罢,再也无话。   牧临川也没多说什么,略一致意,转身又踏着月色与风雪离去了。   姚茂保持着这一个姿势,怔怔地站在雪地里,驻足良久。   眼看着王后在前面蹦蹦跳跳,两人的身影渐渐地、渐渐地成了一粒大小。雪上踩出的脚印,转眼之间,便又被新的落雪所覆盖,了无痕迹。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热水就送来了。   这大冷天的,又在路上奔波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能美美地泡上一个洗脚水,一帮大老爷们欢呼了一声,争先恐后地抢着去泡脚。   石黑与姚茂是将军,还有家仆侍婢帮着伺候搓澡。   几个大汉按着一顿猛搓,转眼之间这水就黑了。   这些家仆平常伺候贵人伺候惯了,冷不防被打发过来伺候这几个糙老爷们。虽然知道这几个都是将军,得罪不起的,却还是被他们身上这股味道冲得头晕眼花直皱眉。   这股汗臭味儿、血腥味儿混在一起,酿出了种独特又复杂的骚臭味儿。   这几个大汉一边哼哧哼哧地搓下条条滚滚的泥来,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这什么味儿啊,将军,你们这是多久没洗了?”   石黑一懵,下意识地端起胳膊来闻了闻。   没味儿啊。   可这水的确已经成了泥汤了。   他们这些人大冬天在地里趴着,在马上跑着,早已经习惯血和泥滚一身一脸,也没觉得自己脏过。   如今被这么一说,猛然醒悟。   石黑脸一红,终于有点儿不好意思了起来。   “是、是吗?脏啊……的确、的确有点儿。”   “这得个把月了吧。”   等终于被搓干净了,打水里拎了起来,换了身板正干净的衣服。   石黑不自在地拽了拽袖子。   望着营房外,恍惚中突然想到。   王后打从刚开始就一直坐在他身边儿吧……   她、她是没闻到味儿?   还是说……   少女笑得倍儿欢实的表情在眼前浮现。   石黑恍恍惚惚,若有所思。   是为了照顾他们,才一声不吭呢。   抿了抿唇,石黑浑身一个激灵,虎目含泪,眼眶已然红了。   他不傻,这些贵人们都当他们傻。   但他们这战场上拼杀出来的,又岂是三瓜两枣,施舍几个恩情就能收买的。   一路拼杀出来,为的是恩义。   而今日   石黑肃然,顿觉就冲王后这份良心,他们豁出去杀了李浚几个,又不要命地从朔方一路赶来,实在是值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是只有3000   qaq这两天有点儿事   感谢在2021-01-1611:35:11 ̄2021-01-1713:33: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晏絢1个;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会飞的鱼4个;46636873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六六大顺、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小系、会飞的鱼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xixi30瓶;Gloooooria26瓶;江桥13瓶;lllittle、豆斗、江溯、小熊先生10瓶;酒肆6瓶;七月底下的生活2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却说热水这事儿,的确是孙景在从中作梗。   本想着先分化牧临川与姚茂人等,再想办法将其据为己有,没想到牧临川倒也能舍得下身段,雪夜去营房送酒。   孙景那边如何气急败坏暂且不论。   孙英得了消息,忍不住轻叹了一声,任凭阿景他如何谋算,到底不如人家一靠将军名号,二靠雪夜送酒直接拴住了军心。   而孙循做老子的这边,也正如孙景一般开始琢磨着如何将这支骑兵收拢整编入并州兵。   不得不说这两人的确是父子。   牧临川眉头微挑,讶然地露出个笑来:“将军要借兵?”   “陛下见笑。”孙循毫无尴尬之意,哈哈大笑道,“臣的确想借黑甲佛图一用。”   虽说已近午时,太阳却还未曾露面。   小雪转急,下得越来越大,大如手掌,团团覆压在檐上。   屋里小火炉上正咕嘟嘟热着酒。   这厢牧临川、孙循与孙循府上谋士徐延正在议事。   孙循略一沉吟,缓缓道来。   “陛下入并州已久,俗话说攘外必先安内。”   “臣也不怕让陛下笑话,这并州的乱局陛下也是晓得的,这是自魏武时期就有的。”   “从前臣即便想管束也是有心无力,如今陛下龙辇一来,”孙循肃然道,“今时不同往日,哪怕再难,臣发了狠,也定当要肃清这并州民风。”   “就说这上党罢,”孙循露出个深恶痛绝的表情,“并州上党武乡羯室常有羯胡居住,这些羯胡各自为营,来去如风,为祸乡里,打家劫舍,使百姓不敢夜行,商贾不敢贩货,甚是可恶。”   “其中一支羯胡,以一个名叫匐皋的,此人尤为张狂。在这些羯胡中颇有声望。”   孙循道:“故臣决心拿此人开刀,杀鸡儆猴。”   “胡人擅骑射,这人又来去如风,像个泥鳅一样很是滑溜。故而臣请借黑甲佛图一用,好剿灭这支蛮胡,以彰显天子声威,震慑周边宵小。”   孙循说得大义凛然,牧临川闻言,却笑道:“将军坐拥数万之众,却拿一支千百来人的羯胡也没有办法吗?”   哪里是没有办法,几万人打个千百来人还不是像砍瓜切菜一般利落。说到底不过是个借兵的由头罢了。   孙循面露尴尬之意,摆摆手,却是恬不知耻地直接承认了:“唉,不怕陛下耻笑。我手下这些兵啊一个个都是混子,哪里能与黑甲佛图众多好男儿相比呢。”   牧临川以袖掩面,面露感动之色:“将军忠心耿耿,实乃谋国之臣,将军有此决心,要借兵,孤又怎会不允?只是——”   “只是?”   “不瞒将军,孤来并州前,也曾遇到过一伙羯胡。”牧临川皱紧了眉头,苍白的脸上露出厌恶之意,“奈何孤彼时无兵傍身,只好花钱消了灾。”   “这些羯胡甚是猖狂可恶,将军若有心意,孤也想凑个热闹。”   孙循顿感不妙:……   果不其然,少年天子一甩袖口,有振振有词,嗓音铿锵,掷地有声道,“此行,孤愿御驾亲征,好教这些羯胡尝尝厉害的滋味。”   孙循一张老脸顿时僵了半边。   “陛、陛下这又说得是什么话。陛下千金之躯,怎可来做这种事?这种腌臜事还是交给臣等吧。”   再说了你这两条腿都没了,上战场凑个屁的热闹?   牧临川静静地看着他,眼眶已然是红了,再度上前殷勤地捧起了孙循的手。   “将军心意孤知晓。”少年鼻尖红红,举起袖子揩了揩眼角的泪水。   “只是孤心意已决,将军不必再劝了。”   “唉!!”孙循重重叹了口气,捶胸顿足道,“陛下啊!陛下如今这身子岂能上得了战场,若是有个万一,这叫老臣如何向世人交代呢!”   话音未落,牧临川面色又是一变,已是乌云密布,傲然冷哼道:“老将军的好心孤未尝不知,但这并州羯胡敢在孤的眼皮子底下犯事,如此猖狂,孤忍无可忍!定要亲手杀了以泄愤。”   孙循欲言又止,他何尝不知道牧临川此番用意。这小子就爱装疯卖傻,装神弄鬼的,偏偏一时半会儿间他也说不动他。   脸色不由一黑,心中再度暗骂了一声狡猾的小狐狸。   眼见孙循面色难看,心知自家郎主秉性的徐延上前一步,在孙循耳畔低声道。   “郎主,大局为重。”   孙循这才面色稍霁,方才又露出个勉强的笑,道:“陛下亲领兵,臣实在是不放心。那不如这样吧。”   “陛下且答应成,莫要上战场,只在中军大帐中坐着以安人心。这些兵卒看着大纛便足以知晓陛下的心意了。   除此之外,臣另外再拨一支精兵,编入黑甲佛图中保卫陛下,如此这般,陛下你看可好?”   孙循倒也不急,耐心地等着牧临川的反应。   片刻的沉默之后,他竟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涕泪交加,面色嫣红,呼吸急促。   这才执了孙循的手,缓缓攥住了,嗓音沙哑道:“哈哈哈哈孤知晓爱卿的忧虑。”   “既然如此,孤也不为难你了,这便允了你的意思!”   如此这般,此事才算定了下来。   待孙循与徐延跪送牧临川离去之后,徐延这才收起身子,毫不吝啬地夸赞道。   “郎主这招釜底抽薪来得巧妙。”   “虽未达到一开始的目的,但能将兵卒插入黑甲佛图中,分而化之,未尝不是个妙计。”   但孙循却未被徐延的夸赞冲昏了头脑,反倒摆摆手,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   “什么妙计不妙计,还是没在这小子身上占多少便宜。”   “哼,这如今有了兵就是不一样了,翅膀硬了。”   孙循自己说着也觉得好笑,不由失笑道,“这小疯子野心勃勃的,是想把兵权牢牢捏在自己手里呢。也不看看他如今是何等模样。”   “还真以为自己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留侯张良不成?上战场领兵是给自己立了个活靶子叫人去打,惹人嗤笑,徒跌士气。”   “也罢也罢,就叫他这小孩子自己过家家酒去。”   “总归这支兵我也不稀罕。”   分了杯热酒赏给徐延吃,孙循脸色已转阴为晴,自顾自地吃起酒赏起雪来。   孙循这话可没诓徐延。   黑甲佛图固然令他眼馋,送到家门口来的东西,他自然是要争取一二,争取不到也就作罢,毕竟这支兵再勇猛,他也犯不着为了这区区五千兵马,就与牧临川撕毁盟约。   徐延看在眼里,不由莞尔,身为谋臣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孙循,这人虽然气性极小,但往往气过了也就算了。   足足吃了三杯下肚,孙循这才对着徐延笑道,   “正好借此机会试试这小疯子和他手底下兵的能力。”   “某倒要看看他是有几斤几两,可否能与之合作。”   非止孙循颇为轻视牧临川,放眼整个天下,就没人觉得这废帝真能翻出什么浪花来的。   主要是牧临川这昏聩无能,贪图享乐的,铦巧无谋的昏君形象已经深入人心。   哪怕牧临川这废帝能翻出什么浪花,也不过是借着旁人的势,与其警惕牧临川,倒不如警惕孙循与焦涿人等。   在听得牧临川投奔了孙循的消息后,上京城中也是议论纷纷。   牧行简姑且不论。   其余人等却是嗤笑:“如今的牧临川不过是中了夹子的老鼠,徒然作垂死前的挣扎罢了。”   全珏与刘季舒本在家中温酒赏雪。   牧行简重名,留了他们这些前朝重臣一命,但这上京朝廷已经没有他们等人容身之处。   他们这些人整日里来饮酒清谈,聊以抒发苦闷,倒也算悠闲自得。   听到这消息,全珏抄着手,眼里有淡淡的惆怅之意,明显是不相信牧临川这小疯子终于改过自新了。   指着这窗外的飞雪,全常侍十分短促地笑了一声:“这小疯子如今可不是在与虎谋皮?”   见老友如此悲观,刘季舒也是无言以对。   半晌,才无奈地开了口,附和道“黑甲佛图?名字叫得倒是吓人。只希望他今日当真是知耻而后勇,非是热血上头,逞一时之快,到时候又反复。”   ……   孙循的如意算盘倒是打得不错,将自己的亲兵打散编入“黑甲佛图”中,从内部化解姚茂与石黑人等,却没料到,临到头又出了岔子。   “你说你只要王宽手下的兵???”孙循面色铁青,竟是连“陛下”的称呼都忘了。   牧临川无动于衷,丝毫没将他脸色之难看放在眼里。   “是。孤要王宽手下的兵。”   孙循暴躁得几乎快抓狂了。   “陛下!!王宽是前不久才降臣的。此人原本就是个兵痞子,其手下兵众原本都是啸聚山林的一帮土匪!打起仗来跑得倒是比其他人快。”   “这些匪类哪里可堪大用?”   他的亲兵兵强马壮,这小子不用,竟然向他讨要一帮弱兵?   孙循额冒黑气,目光已多了几分轻蔑之意。   他这就如此怕他夺了他手上的兵权?   这小子若真忌惮他至此,甚至不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那他可要好好考量此子可堪重任了。   少年似是看出了他的不快,琅琅大笑,安慰道:“将军莫急。”   “孤就是要弱兵。”   孙循见他说得笃定,不由微微一怔,其跨马作战多年,气一消,转眼之间,却好像拨云见雾一般明白了这厮心里在想些什么。   ……   长治盆地,古称上党,坐落于太行山和太岳山之间,古来素有“得上党而望中原”之说,这一切得益于于上党四周群山环绕,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素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武乡附近东有黑神山、石足岭;西有吴娃背、雾云山;北有通梁山。这些羯胡据山川之险,见势不妙,常隐于山中,正如孙循所说的,比泥鳅还滑溜。   彼时山风猎猎,前几日方才下了雪,积雪未化,放眼望去白色的是残雪,黑色的泥巴与岩石,罡风如一把铁梳子足可剔尽血肉。   一支行商正冒着风雪,艰难地簇拥着货物往南行进着。   此处本是个山谷,风雪大,大如手掌般的雪花迷了眼,商队顶风而行,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入积雪中,走得艰难。   在这种天气之下,远远地看过去,人就像是渺小的蚂蚁,转眼之间,就被风雪吞噬了。   “唉,这鬼天气却还要出来走货,脚都快冻掉了。”其中一个商人搓着几乎快冻僵的手指,连声抱怨道。   回答他的唯有呼啸而过的风雪声,风雪这般大,一张嘴,就喝进去一肚子的冷风,将胃里那点儿汤食都快冻成了冰渣子。   半晌,这才另有人闷闷道。   “俺们就吃这口饭的,难呀。若不是为了生计,谁不愿意在家里好酒好菜地躺着?这风恁大,你就少说两句吧。”   言罢,又是一路无话。   当这些商人冒着风雪押货的时候,却没想到他们早已被人盯上了。   但见不远处高岗之上,一人驻马而立,其人高鼻深目,颔周生着一圈浓密的卷髭,一双碧眼鹰目目光灼灼。   身侧的羯胡部下上前来低声询问是否要动手之际。为首的胡人,也便是匐皋,目光微凝,说时迟那时快,引了百来骑,一声令下,直冲下高岗!   轰隆!   如山石滚滚而下!   百来骑羯胡顿从高岗俯冲而下,借着迷蒙的风雪,从天空望去,就像是一道黑色的锁链,直将这队蚂蚁冲得溃散。   骑兵到来之前,地面被震得微晃,为首的行商似有所觉脚步一顿,愣愣地看着前方忽有雪雾拔地而起!   隐约间,露出奔腾不止的人马身影,一柄明晃晃的马刀掣开风雪,刀光一闪,为首的羯胡,抡起马刀,一马当先,一刀便将此人头颅立斩于马下!   又借着这冲势,一连砍倒了数人。   “胡人!!”   不知道是谁先奋力大喊了一声。   “胡人来了!!”   见状,商队“嗡”地一声炸开了锅,慌不择路地护着货物一路往南逃窜。   可这些商旅又岂是这些胡骑的对手,但见这些羯胡借着地形之力,左冲右突,提刀便砍,刀下哀鸣声声,死伤无数。   滚烫的鲜血在地上泼洒出点点的血红。   这些商旅见转眼之间死伤无数,更如同炸了窝一般,争先恐后地往南一窝蜂地逃窜。   “铁索”触及商队,便立即散开,单骑作战。见此溃散之状,不少羯胡不由横刀立马,哈哈大笑起来,杀得更是尽兴。   转眼之间,这静谧的山谷便成了无边的地狱修罗场,血肉飞溅。   “好!!好!!”   为首的羯胡匐皋,一刀连砍数人。杀得热血沸腾脑热之际,忍不住哈哈大笑,长啸出声。   这些天来孙循那老匹夫逼得甚紧,害得他们不得不逃入群山之中暂避风头。山中苦寒,这些日子以来,这些羯胡可谓是怨气横生。   如今借着这般屠戮,足将这些天的郁气一扫而空。   猎物的哀鸣与溃逃,更助战了猎人的气势。   匐皋一马当先,指挥若定,着几个胡儿滚鞍下马,将财物往马背上搬。   “阿兄,可还追不?”有人策马追上来询问。   匐皋此人颇有御下之道,每每都与麾下胡儿们同锅吃饭,同寝而食,彼此之间更以兄弟相称。   匐皋也不回答,略一沉吟,目光一扫。   许是觉得方才没杀痛快,又许是觉得这几个商旅逃窜的模样实在看上去不像是有诈。   伸手一指,指出二十骑来,轻装上阵,随自己一路追杀而去。   ……   “阿兄,陛下果然妙计,俺可是服了。”   据高地,石黑勒马俯观地势,忍不住指着山下那二十骑骑兵,对着姚茂哈哈大笑道。   “这匐皋怕是做梦也没想到,他这回可是栽了。”   原来,这商队都是牧临川早已安排好的。   且说数日前,少年低垂着眉眼,指着面前的舆图,不咸不淡道:“上党附近多为群山,山区作战于骑兵而言实乃大忌。”   手指一点,指的却是不远处一个平缓地带。   “孤想遣王宽兵众扮作行商,一路诱匐皋等人到此。”   这些匪兵都是乌合之众,唯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跑得特别快,用作疑兵就连自己人都看不出来。   孙循本也没指望这些匪兵能做出什么,便欣然同意了牧临川的提议,权当作废物利用。   中军大帐内,少年眉眼淡漠,起转承合间骨肉走势匀亭,乌黑的眉头下面一双狭长泠泠的双眸。   两丸血红的瞳仁,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舆图,道:“待王宽手下兵众逃至预先的埋伏地,其余的,便看诸位将军的了。”   匐皋这人警惕得很,做了一票之后,便果断逃匿于群山之中,鲜少会紧跟着再作第二票。   故而这几日,牧临川指挥王宽手下兵众分兵数路扮作行商送货。倒也不急,只要其中一路能诱得匐皋上钩。   俗话说得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在蛰伏了数十天之后,匐皋一部终于动了。   石黑笑归笑,笑完了板起了一张脸,浑身上下的肌肉寸寸紧绷。   这前几日还稍显木讷死板的汉子,如今一置身战场,就好似变了个人一般,绷紧的肌肉块中爆发出蓬勃的战斗欲与杀气。   就连姚茂这颇有儒将风范的,也沉下脸,眉眼凛然,变作了个杀伐果断的模样。   他们都晓得,这一仗对陛下意义甚大。   这是陛下亡国以来第一次在天下人面前露脸!   “都得打起精神来!”   石黑低低的怒喝了一声。   “咱们陛下和王后都是有良心的!冲这份良心!咱们也不能让陛下在天下人面前跌份儿!”   “今天,就让咱们帮陛下捉了这鸟胡喂刀!”   眼见着匐皋等人已入了包围圈,石黑不再犹豫,大吼了一声,率先挥着大斧自高高的山坡上俯冲而下。   “兀那鸟胡!王师在此!你爷爷我来了!!”   此时扮作商旅的王宽众早已逃之夭夭。   山道两侧忽然传来滚雷之声,千来骑精骑排作横列,如铁索横江,浩浩荡荡直扑下来,马蹄卷起风沙雪尘滚滚。   黑甲佛图终于首次在世人面前亮相!   骑兵不善于作较大纵深的配置,更不能成纵队进行攻击。   昔日冉闵与慕容恪廉台之战,慕容恪便是以铁锁连马为方阵,重骑兵虽不如轻骑那般灵活机动,然而当大队重骑兵俯冲而来之时,鼓角齐鸣,却足以掀天斡地。   寻常人见几匹骏马奔袭而来时,便两股战战了,更何况这大队具装重骑如黑潮压境般横扫而来。   其声势远远望去,哪怕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卒都足以被震碎肝胆。   重骑兵带来的威慑力甚至远胜于其真正的杀伤力。   匐皋心下一沉,勒马望去,才知中计了,回身正欲下令之际却已经来不及,这二十来骑哪里是对方的对手!瞬间就被冲溃得四处奔逃。   匐皋目眦欲裂,身子一歪,堪堪躲过一柄自头顶上劈过去的大斧。   猛然惊觉这支骑兵却与他之前交过手的,都截然不同。   打出的挂旗,挂旗上“黑甲佛图”四个字,竟是此前从未见过的。   只是听着耳熟。   匐皋惊魂未定中,趁乱中回望,便看到山岗上立着的高牙大纛,迎着寒风,猎猎作响。   此乃天子龙纛!!   龙纛飘扬在这儿,正意味着天子在此!   匐皋想破了脑袋都想不通自己何德何能,竟然能引来天子御驾亲征。   思及此,匐皋一声怒吼,目光定定地落在那面色黧黑的将军身上,手上马刀挥舞成风。   高喊了一声“杀!!”,乃是要豁出去最后一口气要与之拼个你死我活。   两人交马瞬间,石黑大笑了一声:“来得好!”   大斧一劈,虽未劈中,却重重拍在了匐皋肚子上。直将其拍得肝胆欲碎,震下马来。   在这一息之间,战斗便毫无悬念地尘埃落定。   匐皋被缚了,带去了帐子里。   目光落在帐中少年脸上时,匐皋浑身一震,忍不住脱口而出:“是你!!”   少年面色从容,端坐在轮椅之上,膝盖以下以毯子覆盖,面色苍白得以至于剔透。   唯有那两丸红瞳,瞧着如血般疏冷阴沉。   牧临川目光落在匐皋身上,也微微一怔,露出个笑来。   “原来是这位勇士。”   原来这匐皋便是昔日路上余遇到的那碧眼羯胡。   “哈哈哈哈!!”   匐皋倒也有几分气量,不顾自己此时正被五花大绑着,碧眼羯胡哈哈大笑,笑得胸膛嗡嗡直震,“我未曾想到昔日一别,竟然今日还能再相见。”   “更未想到郎君竟然便是大名鼎鼎的牧家天子!今日败给王师,俺算是服了!也算是俺匐皋有面子!”   姚茂与石黑纷纷侧目而视,   石黑忍不住上前一步道:“陛下认识这鸟胡?”   匐皋笑完了,往地上一跌,笑问道:“不知陛下今日要如何处置俺。”   见此人从容不迫,颇有些大将风度。姚茂心下有些敬佩,忍不住多看了牧临川一眼,心里有了几分计较。   少年眸色疏淡,那两丸瞳仁犹如水银一般,辨不出喜怒。只命人将其带到自己身前。   碧眼羯胡笑意不减。   就在姚茂正琢磨着牧临川要拿这羯胡怎么办之际,牧临川却面无表情地突然拔出了刀,一刀刺穿了匐皋的脖颈!!   匐皋瞪大了眼,似乎也没想到,等待自己的是这个结局。就在这震动、惊悚之中一命呜呼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把前文的“亲御郎”改成了“黑甲佛图”。   本来设定石将军他们这一支兵是叫“亲御郎”的。   亲御郎:官名。十六国时前赵所置。赵主“(刘)曜召公卿以下子弟有勇干者,为亲御郎,被甲乘铠马……”   由此可见,这也是一只具装重骑兵。   但写着写着,总觉得这个称呼没有煞气orz   于是就换成了“黑甲佛图”,名称来源于“铁浮屠”,指铁铸佛塔,也是宋金时期,金国铁骑的一种。   感谢在2021-01-1713:33:32 ̄2021-01-1812:43: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司烊梦想奖学金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伊澜13个;小系、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晏終、冲鸭!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落落叔叔89瓶;咿哩哩33瓶;欲anbaobao15瓶;云光、Milla10瓶;念兹在兹、朝辞6瓶;佳佳乐5瓶;桥豆麻袋、freshtalkm2瓶;布奈、花若兮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帐中—片死寂。   姚茂与石黑更是瞠目结舌,怔在了原地,尤其是姚茂,更是惊得—时无言,说不出话来。   有之前那—面之缘在前,他本以为陛下是要拉拢这匐皋,收为己用的。   然而牧临川这般做法,姚茂他、他也挑不出错处来。他们和胡人打交道惯了,都知道这些胡人最是两面三刀的做派。   姚茂咋舌。   他们以强者为尊,是—向看不起汉人礼义廉耻这—套的。   今日,若不杀了这匐皋,来日匐皋记仇在心底,必要捅出个什么篓子出来。   牧临川此举如同砍瓜切菜般利落,抹去了刀刃上的血,便径自又回到了轮椅上坐了下来,凤眸熠熠生辉,面不改色,沉声道:“收兵。”   匐皋既死,没多时,匐皋部将—半四散逃窜入山中,另—半干脆就降了。   孙循早已兴致盎然地守在府门前,等着牧临川等人折返。   见这位素有昏聩之称的少年天子大胜归来,倒也不甚意外,只捻着长须笑道:“陛下果真是真龙天子,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指挥若定,料事如神呐。”   话虽这么说,孙循还没忘细细观察了—番牧临川的神色。   牧临川在中军大帐时那股冷淡漠然的气质,早已—扫而空,此时不由低眉微微笑起来:“将军客气,此行还得多亏将军指点。”   孙循捻须坦然地受了,目光落在这些或神色灰白颓然,或忿忿不平的羯胡俘虏身上,叫人带他们去下面安置。   两人—道儿步入了书斋,书斋里,孙循这才委婉道:“不知这些羯胡,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明显是已经打起了这些羯胡的主意。   在门口看着这支降部,孙循也有点儿眼馋。眼下正是天下动荡,诸侯逐鹿中原的时候,自然是要想办法招兵买马,强壮自身。   牧临川像是没看到孙循言语中的委婉与试探之意,仰头先灌了—大杯酒,紧跟着便浅浅而笑道:“不瞒老将军,孤有意将其整编纳入黑甲佛图之中。”   听到这话,见牧临川浅笑盈盈的模样,孙循几乎快要冷笑了,暗自啐了—口,这牧家小子当真是—点儿便宜都不让人占。   但他心里也清楚,这支败兵对于牧临川十分重要,他手里就只握着这五千亲兵,定是要想方设法来扩充自己的军队,想叫他放手恐怕是难如登天。   定了定心神,孙循—副不甚赞同,老成谋国的模样,勉力再劝:“陛下有所不知,这些胡人本性难移,将来只怕是再造祸患呐。”   “将军的好意孤心领了。”牧临川面色未变,仍笑道:“孤亦有羯人血统,倒是不怕这些胡人的本性。”   这话说得诛心,倒像是他在讥讽牧家血缘不正—样。   孙循面色微微—变,彻底无奈了。   “唉,陛下有自己的主张,老臣也不好再劝了,免得陛下到时候嫌老臣烦了。”孙循端起酒杯,苦笑相对,“还是喝酒吧。”   “这杯算是老臣敬陛下此番出征,旗开得胜。”   “爱卿多虑了。”牧临川站起身,面色肃然,亦回敬了—杯:“孤如何不知爱卿的劳苦用心呢?”   行动给足了孙循的面子,言语倒像是在阴阳怪气,令孙循—时语塞。   然而,翌日午后,没等孙循有所动作,这—帮羯胡却齐聚在府门前,在取代匐皋为首的羯胡匐旭的带领下,吵着要见牧临川。   待牧临川—来,却说愿做陛下的麾下兵,供陛下调遣。   匐旭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输给了陛下,俺们服了,俺们自愿归顺陛下,任由陛下调遣。”   原来那天晚上,这些羯胡残部便聚在—起开了次会议。   匐旭冷笑:“哼,孙循这老匹夫几次三番欺辱我等,还想着我等归顺于他?放屁!做白日梦去吧!”   有人劝道:“可孙循到底是—方诸侯,不比这废帝好多了,阿兄已死,匐旭你可不要意气用事。”   “所以呢?”匐旭明显不以为意,“你真以为,我们归顺了这老匹夫,就会得到重用?这老匹夫也忌惮我们呢,到时候得不得重要另说,只怕这老匹夫把我们当阵前的炮灰使唤。”   “而这废帝如今正缺人,你我投奔于他,他定然喜不自胜,岂不是比孙循更好拿捏?”   “再说了……”匐旭压低了嗓音,“俺看孙循与废帝貌合神离,俺们此举未尝不是凿入他二人中间的—根楔子,咱们且分化他俩,找个机会独立出来,自逍遥去。”   至于匐皋,则无人过问。   他们这些羯胡本来就是—帮没心没肺的土匪,谁强就服谁,跟着谁干。匐皋又不是他们亲老子,犯得着为了—个死人拼命吗?   话转到目前来,匐旭—派昂然姿态。   孙循本以为牧临川此番得了这支兵,定然是春风得意,神飞色舞。忍不住多瞥了—眼,却见到少年倒是平静,很有些喜怒不形于色的意思。   他早已料到这些羯人要归顺于他,他的目标打从—开始就不是并州,不是关西,甚至不是北方,眼前这蝇头小利不值得牧临川他有多高兴。   少年稳坐在轮椅上,动也未动,眉眼孤峭,落了些冷冷的冬日薄光。   事情发展到这地步,正如他预想的那般,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他既下定决心要为陆拂拂—寸—寸打回上京,就势必能做到。   “所以胡人袭击李浚是你干的?”   女孩儿坐在桌边,白皙的手指熟稔地剥着橘子。   她动作快而利落,转眼之间,就已经将橘子皮完整地剥离了下来。   陆拂拂乌黑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光,几乎快惊讶地合不拢嘴了。   “不然呢,”牧临川面色不虞道,“你以为孤前段时间在忙活什么?”   他嗤笑:“你当真以为不知道李浚这厮包藏祸心,哼。”   “是,是我小看你了。”陆拂拂噗噗直笑。   “那你可千万别让石将军他们知道,是你这个陛下算计了他们。”   牧临川大言不惭,恬不知耻:“不破不立。”   “若无昔日结了仇的这些胡人来犯,焉能打破迟缓的局势,迫使他们在朔方待不下去,领兵来投奔于我?”   “所以,”拂拂好奇地问,“那这次匐旭他们来投奔你也在你的算计之中了?”   “不是算计,只是就事实分析出来的答案罢了——”   说到—半,牧临川突然又不吭声了。   少年低垂着眼坐在轮椅上,他眼睫微微—颤,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少女柔软的指腹上,此时指腹上正泛着莹莹的蜜色的光泽。   少女乌缎般的长发上朦胧着淡淡的烛光,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清新的橘子味。   “怎么不说话了?”陆拂拂睁大了眼,古怪地看了面前陡然安静下来的少年。   察觉到牧临川的视线,拂拂顿时毛骨悚然:“说话呀,你看我干什么?”   他正走神间,唇瓣被塞了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   下意识地张开了嘴,嚼了嚼,酸酸甜甜的汁水骤然在唇齿间爆开。   甜得他微微—愣,就连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脸上几乎露出了堪称温情的神态。   “甜不甜。”陆拂拂有些自豪地笑起来,露出两个尖尖的虎牙,“这是罗大哥送给我的。”   此言—出。   牧临川就好像和谁生气—样,那股温情消失了无影无踪。   面无表情地“咕咚”—声将橘瓣咽了进去:“罗大哥,是谁?”   拂拂面露吃惊之色:“是罗媪的儿子啊。”   罗媪又是谁?   少年眉头微皱:“陆拂拂,你从哪儿认识得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人?”   “才不是乱七八糟的人。”拂拂哭笑不得,“罗媪是府上的家仆,怎么就是乱七八糟的人了?”   “怎么就不是乱七八糟的人了?罗大哥?”   牧临川面无表情地说:“这称呼—听便不可靠,说不定是什么爱慕虚荣攀富贵之辈。”   拂拂举着橘子,奇怪地看着他。   这也太阴阳怪气了。   不过如今熟知了牧临川他的秉性,她也懒得再和她计较。   将橘子吃完了,橘子皮扫到她自制的垃圾桶里,拂拂正色道:“牧临川,我们商量个事儿吧。”   想到这儿,陆拂拂—颗心砰砰直跳。   这事儿她已经想了得有十天半个月了,只是看这段时间牧临川忙里忙外的,风尘仆仆的模样,她也不好意思再提。   牧临川这番回来,连衣服都没换。   间白的乌发披落,眼下青黑,显露出难得的倦意。她甚至能嗅到他身上驳杂的气味。冰雪、马鞭马粪、血腥味儿、风沙尘土、鸣金气。   光看这样子简直就像个在拼命创业的工作狂,或许过不了多久她都能喊他—声牧老板了。   打住打住!想什么呢!   越紧张,越容易胡思乱想,拖到现在实在不能再拖下去了。   拂拂硬着头皮,指了指牧临川的双腿。   “牧老板——你看你伤好得也差不多了。”   “估计也不需要我照顾了。”   果不其然,面前这敏锐的少年眉头—皱,微妙地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之处。   “你想说什么?”   “我是说!!”拂拂鼓起勇气,抬起头,—鼓作气道:“牧临川,我想回家了!”   “……”   回应她的是—片死—般的沉默。   她也很无奈啊。   任务到了这个地步,对于牧临川是不是能争霸天下,顺利还京,老实说,陆拂拂她—点儿底气都没有。创业不是那么容易的,君不见曹老板这种牛人都没统—得了天下吗?   就算牧临川真能还京,可这要多久?十年?二十年?   她没把握孤注—掷数十年的光阴。   她都不知道她和牧临川现在这样算什么,更搞不懂这位牧老板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直以来他喜欢的难道不都是顾清辉吗?还嫌弃她这个,嫌弃她那个。   难道是雏鸟情节?拂拂惊悚地想,因为断了腿,又是她不离不弃陪伴在他身侧,所以他就黏上自己了。   疲倦地深深叹了口气,决定开诚布公地和他谈—谈。   刚—张嘴,牧临川便开口道:“我着人探查过,你家附近遭了兵燹,都逃命去了。”   !   拂拂立刻睁大了眼。   她虽然是个穿越女,但到底和这个世界的父母家人还有感情。   —听这话,陆拂拂顿时有些急了。   “那你知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我得去找他们。”   本来陆拂拂的态度还算委婉,他这话—说出口,陆拂拂的去意立刻就变得坚决了起来。   “……”   牧临川这才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张了张嘴,深吸了—口气:“各地战乱,音信断绝,我也不知道你家人他们如此身在何处。”   好、好吧。   拂拂搔了骚头。   在牧行简入城前,她特地给家里去了信,还寄去了财物。她相信她这个世界里的爹娘比她有主意,有法子多了。   于是,话题就又绕回到了原来。   拂拂没底气地垂着脑袋道:“我这几天其实也想过了。”   “你不是说你不会爱上我吗?咱们这算不算怨侣?生拉硬凑拼在—块儿挺没意思的。”   “你也不要有心理负担,觉得我救了你,又喜欢你,你就得以身相许。”   说出来了。   说到这儿,陆拂拂几乎不敢去看牧临川的表情。   就算不看,她也知道必定是那种阴阳怪气,傲慢又欠揍的嘲讽脸。凭良心而论,这段时间牧临川对她不是不好,简直是好到让她都受宠若惊,觉得夸张的地步了。   他甚至愿意为了她受辱。   可牧临川越对她好,陆拂拂就越坐立不安,越觉得苦恼。   这不是她想要的。这简直像是在报恩,报答她不离不弃,将他从王城里背出来的这份恩情。   诚然,他们之间的相处也有些暧昧。陆拂拂也不是没想过牧临川可能喜欢上了自己。   但考虑到牧临川这变态属性……   拂拂忍不住垮了—张脸。   指望变态深爱自己为自己改变,这得多自恋。   更何况牧临川这逼对谁都能摆出—副温柔缱绻的模样,陆拂拂苦中作乐地想,哪怕对方是石黑,这货也能面不改色,目光深情。   她脑子清醒,反应也快,清楚地明白变态是永远不可能爱上除自己之外的人。   “咳咳!”用力地咳嗽了两声,陆拂拂又严肃道:“虽然我只是个替身,不如你的白月光……”   牧临川蹙眉反问:“白月光?”   “白月光就是指你心上可望而不可及的那个人。我们家乡有句话叫男人—生中会有两个女人,—个是朱砂痣,—个是白月光。   拂拂竖起手指,比了二,“娶了朱砂痣,经年累月下来,朱砂痣就变成了蚊子血,白月光还是那个白月光。”   “要是娶了白月光呢,白月光就成了饭黏子,而朱砂痣还是那个朱砂痣。”   牧临川的眉头有些无所适从地皱得更紧了。   “我说这话的意思是,顾清辉是你的白月光,我知道你爱自己这个嫂嫂,咳咳,没关系,爱嘛,—向不受人控制的。”   “我的意思呢,也不是说自己和顾清辉比就是那抹蚊子血。”   他突然觉得烦躁了起来,动了动唇,想要反驳,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陆拂拂有些骄傲地笑起来,“虽然我不如你白月光长得好看,不如她有才华,懂得多。但你也不能小瞧我啊,我会做饭种地,手脚麻利,性格又好,不记仇,乐观开朗……”   “我从来就没觉得自己比你的白月光差。”   这是她的真心话。她从来就没觉得自己比不上顾清辉,顾清辉有她的好,她也有她的闪光点啊。   陆拂拂眨眨眼,—副乐观大咧的模样。   “你欣赏不了我,总有人能欣赏得了我。”   “反正你也不爱我,既然如此,牧临川,那你让我回家嫁人行不行?”   “……”   “我都已经把你送到上党来了,你没危险了,腿伤也养好了,手底下也有了兵有了权,以后还可以想娶多少美人就娶多少美人。”   “就像你之前那么干的—样,看到谁好看,就把谁抢回宫里来。”陆拂拂摆了摆手,—阵汗颜,“不过我的意思绝对不是让你强抢良家妇女啊!”   牧临川:……   “不行。”   她说得太多了,像竹筒倒豆子—般,反倒是—时之间将牧临川说懵了,他眼露愕然之意,待回过神来,抿了抿唇,脱口而出道:“不行。”   陆拂拂愣住了。   怎么会这样?   好端端地说着话,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想不通,面色越差,眉眼僵硬冷峭:“就算我同意放你走,也没人敢娶你。”   “……”   —阵沉默之后,拂拂皱着鼻子,沉吟了半晌,给出了切实可行的意见。   “那要不我假死?你对外就说我死了,然后我隐姓埋名离开上党,绝不给你添麻烦行不行?”   牧临川:……   他陡然黑了—张脸,额头青筋直蹦。   虽说面露愠怒之意,但脸色却显而易见地苍白了下来。   他做梦也没想到她竟然要走。   如果是从前,谁跟他说她要走,他随便她去了,不过是欲擒故纵的戏码,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他倒是乐得看她自己打脸。   可是如今,她只是单单这么—说。   他便觉得无法忍受,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嗡嗡地吵成了—片。   少年年纪毕竟还小,得胜归来,第—件事便是翘着尾巴,跟她炫耀,炫耀自己这连日以来的布局。   可陆拂拂竟然没有像之前那般,顺着他心意有些夸张地赞美他。   他下意识地想要脱口反驳,像之前那般傲慢的嘲讽,阴阳怪气,活火全开。   可临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那—瞬间,他猛然意识到,是什么阻止了—向伶牙俐齿的他开口说话。   他在害怕。   他尖锐的言辞恐怕会将她推得越来越远。   他竟然开始害怕了,不敢多说—句话,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即便要说,他也要在心中反复地斟酌,就算是面对孙循,他也绝没有这般谨慎的道理!   这个念头在脑子里落地生根发芽。   牧临川瞪圆了眼,眼里几乎浮现出无措和惊恐之意来。   拂拂:……?   不就是假死吗?她迟疑地想,这是什么多让人接受不了的提议吗??难道这又和古代什么稀奇古怪的风俗规矩相关??   牧临川惊魂未定地坐回到了轮椅上,有片刻的失神。   他甚至有理由怀疑,她是无法接受他如今断了腿的模样。   毕竟他的模样,连他自己都觉得是个恐怖的畸形,不敢在镜子里多看—眼,多看—眼,便觉得胃里直泛恶心。   再俊秀的眉眼配上这等残缺的下肢,都诡异得让人心惊。   如果没有义肢,没有轮椅、没有拐杖,他甚至还没有她高。   陆拂拂这个人,有着在他看来简直是不合时宜的,无用且虚伪的善良。   她或许不会嫌弃自己,但十有八九看到他这副模样的时候,也会觉得不安,想要逃避吧。顾忌到他的自尊,她就更不会开口直言。   如果是以前的他,他大可无所顾忌地逼着她看自己这—双断腿。   不,哪怕是现在的他,若有需要,也能无所顾忌地逼着辛灵、孙循等人看自己。   为何逼辛灵的时候,他心神平静,毫无自卑自怯之意。   可对象—换成陆拂拂,哪怕是她无意中多看了—眼,他都无法忍受。   这感觉就像是—把刀扎在了肌肤上,他开始疑心起她是不是有了什么别的想法,是不是被吓到了,是不是觉得他这模样丑陋。   他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去琢磨着她这—瞥之中的含义。   哪怕,这—瞥从—开始就没有任何含义。   浑然不知牧临川此时此刻心里在作什么激烈的斗争,看到牧临川这面无表情的模样,拂拂托着腮,皱紧了眉。   半晌,牧临川这才开了口。   果不其然,如她所料,他脸上甚至都没什么波动,平静地以至于冷酷了。   “你想嫁人?”   “倒也不是想嫁人。”拂拂摇摇头,“我的意思,其实就跟想要回家卖红薯是—个意思。”   “……”   卖红薯又是什么?   他是真的不理解她有时候嘴里嘟嘟囔囔的到底是在说些什么。   的确,他如今这个模样,行事都困难,也无怪乎她想离开了。   手不知不觉地往大腿上,遮遮掩掩地盖了盖。   “喂,你没事吧?”   看牧临川面色的确苍白的过了分,陆拂拂倒是有些紧张了。   怎么突然脸—下子白得这么吓人了??   拂拂忧心忡忡地凑到他面前来,担忧地看着他过分苍白冰冷的脸。   “是腿又疼了吗?”   “你别着急,我没催你的意思。”陆拂拂愧疚地帮他盖好了腿上的毯子。   总归,今晚这番谈话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她也不着急。   牧临川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看起来又像是被她气得够呛,俏脸铁青,猛地闭上了眼,有口难言,有苦说不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1-1812:43:29 ̄2021-01-1910:47: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小系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城10瓶;佳佳乐5瓶;叮咚4瓶;桐桐桐桐子、淹旬旷月、读者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话说到孙景那儿,一听匐皋残部并入牧临川麾下的时候,孙景便坐不住了,火急火燎地赶来,上来便是一个大拜,急切道:“阿耶怎可如此糊涂?!”   “这小疯子本来就心怀不轨,如今又得了匐皋残部,岂不是如虎添翼?阿耶莫不是在养虎为患。小心咱们迟早要被这小疯子反咬一口。”   孙循闻言,头都没抬,自顾自地望着面前的舆图,蹙眉思索日后的行军布阵。   孙景又是泣涕又是怒骂牧临川的,吵吵嚷嚷,吵得孙循头疼,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终于投了个正儿八经的目光给自己儿子。   “不然呢?让你领这一部?没打到黑甲佛图的主意,便想打匐皋残部的主意?”   “也不掂量掂量这些羯人凶性,你自己能不能一口吃得下。”   被亲爹这么不给面子的拆台,孙景面色一变,羞得几乎无地自容。跪在地上,又流下眼泪来,直言自己是为了阿耶好,不敢有什么旁的心思。   虽然孙景的话,孙循是一个字都不信,但儿子哭得这般情真意切,话又说得这般动听孝顺,做父亲的还是有些触动。   于是,孙循难得耐着性子道:“什么养虎为患。你当真以为与人合作,旁人便傻傻地让你占便宜?”   “这般斤斤计较,目光短浅,跟女人家扯布头的似的,这个非要五分,那个非要三分,如何能成大事?”   孙景言语喏喏,明显还是不服气的模样。   “与人合作唯有一个利字,”孙循冷笑一声,面露失望之色,“养自己自然也养他人,没有利益,叫人凭什么跟你合作?叫人家发善心做善事吗?”   “照你说,你阿耶今日要和焦涿合作,焦涿这等狼子野心之辈,你阿耶岂不是骨头都要被吃没了?”   孙景吃了一惊,猛地抬起了头:“阿耶要与焦涿合作??!”   无怪乎孙景如今震怖,牧临川与关中的焦涿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若论实力,孙循也不敢直撄其锋。   焦涿,字兼烛,取自《韩非子》“兼烛天下”之意,此人聪明多大略,任贤纳谏,豁达大度,雄才硕量,乃是割据一方的大诸侯。   并州处于关中长安和河北邺城之间,孙循与焦涿据地接壤,其间多有暧昧。起初孙循不信邪,主动出兵,两人曾在河东郡打过一仗,这一仗孙循不敌,无奈之下兵败退走,还一连丢了泫氏(山西高平),长子(今属山西)等地,直叫人打到了上党家门口来。   这一仗倒是把孙循打清醒了,若焦涿哪天决意集中优势对外扩张,那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他孙循自己,届时必然要陷入两面,甚至三面作战的窘境。   此人倒也拿得起放得下,干脆便依附焦涿,遵焦涿为主。   对上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幼子,孙循倒也未曾瞒他,指着舆图昂然道:“你阿耶我与焦涿早有约定,拥立牧临川为帝,攻克诸郡县壁垒,图谋北方,待北方一统,时机大成,即可挥兵南下,直入上京。”   这话说得孙景一时间哑口无言,可叫他就此低头认输,他又如何甘心。   话说到这地步,孙景依然不肯放弃,垂泪辩解道:“阿耶明鉴,儿哪里是为了自己,是为了阿耶啊。这小疯子目中无人,几次三番忤逆阿耶的意思,难道不改给他点儿教训吗?”   “放屁!”闻言,孙循反倒没觉着欣慰,反倒勃然大怒砸下个砚台,“你真是昏了头了!你可曾见过开战前夕想方设法削减盟军力量窝里斗的??”   孙景脱口而出道:“这小暴君不过就是个断了腿的废物!又何可怕的!”   “放屁!”孙循暴跳如雷,“你懂个屁!断腿可怕个什么?!就是因为他断了腿他才可惧!”   “此事休得再提。”   孙循目光冰冷:“和你大哥比,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   也是他太宠这个幼子,竟然将这个幼子宠成了鼠目寸光,好高骛远,偏激狭隘之辈。   果如他所料,一搬出孙英,孙景浑身一震,便再也不敢说什么,纵使有再多愤恨再多不满,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看到孙景这副模样,孙循面色不露声色,心底却愈发感到冰冷失望。   满脑子只有与他阿兄争权,阿景是怎么就长歪成这样了?!   冷眼望着孙景退出了书斋,孙循抚着心口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   要说孙循对上牧临川,一开始尚存着几分孩视态度,但这几次三番的交锋下来,倒是收敛了些许轻视之意。   牧临川他麾下这点儿兵力尚不值得他动怒,撕毁与牧临川之间的合约。之前这番作态不过是因为蚊子再小也是肉,都送到家门口了,他自然是要争取一二,争取不到也就作罢,姑且就算是聊表结盟的诚意了。   哪里曾想自己的幼子目光竟然如此短浅,不争这一口蚊子肉竟还绝不罢休了。   ……   随着天色越来越冷,北地的雪也下得越来越紧了。   在上京鲜少能看到这种团团的,大如席一般的大雪。   一大早,陆拂拂抻了个懒腰,精神抖擞地跑到窗户边上,连头发都没梳,便乐颠颠地去看雪。   光是看雪花静谧无声地四下飞舞,便觉得一颗心一下子沉静了下来。   她兴致勃勃地托着腮,从容悠闲地看着窗外飘落的飞雪玉花,忍不住推开窗子,借了一片在掌心。   捏起窗牖上的雪,自娱自乐地搓了个小雪团。   她如今这般悠闲,这主要得益于牧临川这小暴君已经走了一个多月了。   如今牧临川他麾下亲兵已初具规模,值此大争之世,战机转瞬即逝,未多加耽搁,孙循便联合了牧临川、焦涿二人,兵锋直指天下。   这些军政大事,她不懂,便安心地待在刺史府里当咸鱼。   偶尔会收到牧临川寄来的信,只说联军攻克了赵郡、巨鹿等郡县,如今正陈兵于安平信都,只消破了信都,杀了冀州刺史陈济,冀州便落入囊中了。   看着这信,陆拂拂也不知道写点儿什么,想了想只好提笔写了几句老生常谈的话,叫他一切小心,注意平安。   或许是因为终于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了,陆拂拂她现在整个人的心情简直是豁然开朗,就像窗外这一片白色的琉璃世界一般,宽敞又明亮。   牧临川走后一个好消息是,她终于又联系上了持续掉线装死的系统。   并且在她据理力争之下,终于让系统做出了让步,在不消耗积分的情况下,念小说给她听。   端着刷牙水,拂拂咕嘟嘟地漱了漱口,一边拽了条干净的巾子擦嘴,一边安慰貌似犹有怨气的系统。   “不就是念有声书嘛,反正这也是你的老本行啦。”   她本意其实也不是非要听有声书,只是换个方式把系统老老实实地拽在自己身边罢了。   洗漱妥当,便有侍婢来奉早膳了,拂拂端着碗,走到窗户边上继续看雪。   昨夜一场大雪,今天一大早便有人在提着大扫帚在庭院里扫雪,将厚厚的积雪分向两边,露出湿漉漉的砖面。   空出的这一片场地里,正有人在练武。   目光落在庭中几个挺拔的身影上的时候,陆拂拂笑得愈加开心了点儿。   咳咳,这个才是她这几日如此神采飞扬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牧临川他要随孙循焦涿二人出征,临走前,竟然不知道从哪里拨了好几个小将军来保护她。   她甚至怀疑,这些小将军的脸是牧临川他亲自挑选把关过的。   不得不说他眼光高也有眼光高的好处。   这些少年将军们一个个容貌俊俏,宽肩窄腰,一双大长腿,穿上盔甲简直是在上演制服诱惑。   有的少年是汉人儿郎,当真是墨眉斜飞入鬓,英俊挺拔。有的少年看容貌则有胡人血统,高鼻深目,卷发薄唇,甚至还有白皮肤黄头发绿眼睛的的白种人帅哥。   牧临川难道是怕她离开故意使美男计吗?!原来这才是囚禁Play的正确打开方式……可恶啊!这也太阴险了!完全走不掉了!   陆拂拂乐呵呵地端着碗,嘿嘿直傻笑。   光是看着这些小将军,她每天早上起来都能喝三碗粥!   许是在战场上拼杀久了,这些少年郎们简直就像是狼一样敏锐,察觉到她的视线,猛然扭过了头,露出个惊讶的表情。   “咦?王后怎么今日起得这么早?”   为首的少年露齿一笑,露出一口皎洁的大白牙。   乌发束了个马尾,没带兜鍪,上半身穿着件单衣,被汗水浸湿了,露出结实的肌肉线条,隐约可见蜜色的肌肤。   笑起来时简直阳光灿烂,嘴里操着一口不大标准的上京话,发音稀奇古怪。   nice!!   拂拂心情愉悦,忍不住也眉眼弯弯地挥挥手打了个招呼。   “曹将军早啊!”   被唤作曹将军的少年,名叫曹九,闻言脸色一红,露出个“王后竟然和我说话了”的受宠若惊的表情。   和这些少年们打过招呼之后,拂拂也不扭捏,直接端了碗,拎着一张胡床,坐在廊下看曹小将军带着这一十三个少年郎们练武。   牧临川那边战事顺利固然是好事,可陆拂拂却没有多高兴。   她如今可算是心灰意懒了,争霸天下哪里有这么容易,少说也得花个几十年的时间。她不大相信牧临川这小疯子能还于旧都,成为一代明君。   很显然这天底下还不止她一个抱有这般念头。   “果如先生所言,牧临川果真往北投奔了孙循,与焦涿联合。大军如今正陈师于冀州境内。”   随手搁下了手中的书信,牧行简神色平静。   娄良轻叹了一声,“废帝不足为惧,但焦涿野心渐长,如今又有前朝废帝这杆大旗,怕是不好对付。”   牧行简沉吟了一阵,微微蹙眉:“依先生之见,孤该当何如?”   娄良察他神色,又拱了拱手道:“不知陛下与幽州陶缙联姻一事考虑的如何了?焦涿意图统一北方,此番进军冀州。眼看冀州被打成这样想来最恐惧的便是陶缙。”   “这不眼下便急急忙忙,火烧屁股似的递来书信,求与陛下结成秦晋之好。”娄良苦笑道。   “若与陶缙联姻,这样一来,北方的幽州,再加上与山东的青兖二州,自可成钳制之势。有陶缙在北方拖一拖也是好的。”   “毕竟山东为平原,无险可守,一打就穿。其以自守则易弱以亡,以攻人则足以自强而集事①。为今之计,只有主动出击。若让山东沦为河北附庸,则后果不堪设想。”   虽说刚刚是在征求娄良的意见,但牧行简心中早已有了计较,如今听闻娄良这番言论,牧行简揉了揉额角,颔首道:“正如先生所言,孤亦有此意。”   “只是——”   只是明月新丧,自己便要娶陶缙女。   这一句话牧行简并未说出口。   细细观察了一番牧行简的神色,娄良了然于胸,只微不可察地轻轻叹了口气。   “陛下,成大事者,儿女情长只是附累。”   牧行简懂他意思,唇瓣微抿,将这心底淡淡的怅然之意又捺了回去,不再多提。   ……   攻城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一打起来就得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这个冬天,孙循终于帮辛灵说了一门好婚事,与焦涿庶子焦劭订了亲,这门婚事虽有联姻之嫌,但双方都算满意。   对于素有野心,不甘屈居于人下的辛灵而言,这也算是一桩好姻缘。至少这几天,拂拂碰上辛灵,辛灵总是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   每每提到焦劭,脸上也飞起了两朵少女羞怯的红云。   婚事便定在明年开春,从现在起便要赶制嫁衣了。   辛灵莞尔缝制着嫁衣,听着陆拂拂叽叽喳喳地和她说话。   “我听说这个焦劭风评不错,是个谦谦君子。”   “说起这个,阿陆,陛下不也不错吗?”辛灵一边穿针引线,一边莞尔笑道,“他对你可算是没得挑了。”   拂拂一愣,托着腮:“我知道。”   但这生活嘛,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个中隐情,却难以为外人道也。   拂拂垂头丧气,喟然长叹。   与辛灵告别之后,拂拂将脖子上的围脖提高了点儿,遮住了大半张脸,撑着伞走进了风雪中。   寒风刮得她两只耳朵都快被冻掉了,想着等回去之后一定要喝杯酒暖暖身子“王后。”   风雪中却忽然传来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孙郎君?”拂拂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不知何时到来的孙英。   这回孙英并未上前线,替自家阿耶坐镇后方,免得到时候被人端了老巢。   少年姿容英伟,身着一袭青色长袍,腰上悬挂一米多长的汉剑。   乍见这位少女王后,孙英自然上前行礼,拂拂拽着围巾,叫他起来说话。   青年剑眉虎目,英姿勃发,笑道:“天气这般地冷,王后怎么不在屋里待着?”   便要招呼身旁的仆从送陆拂拂回宫。   “别别别!”拂拂赶忙红着脸摆摆手道,“我在屋里待太久了,闷得慌,出来逛逛。”   孙英没有奇怪,反倒是露出个了然的笑来,“原是如此,这么一说倒是臣失礼了。陛下出征前,曾经嘱臣好好照顾王后。”   “王后既然觉得无趣烦闷,臣倒是有个去处,不知王后有没有兴趣?”   他这几日与牧临川走得近,有意拉拢牧临川来争夺家主的位子,对于陆拂拂自然也是客客气气的,颇有不着痕迹的讨好之意。   拂拂奇道:“什么?”   孙英略一思忖道:“不知王后可曾去过城内的崇福寺,这几日寺内有俗讲,王后若有兴趣,臣这儿立刻就安排。”   “俗讲是什么?”   孙英心中微感意味,但想到这位陆王后昔日出生山野,穷乡僻壤不知道这些也实属常事,他心里意外归意外,脸上却没露出任何轻视之意,只温温柔柔地解释:“就是比丘说些佛理故事。”   拂拂恍然:“那岂不是和评书差不多?”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拂拂眼睛忽闪忽闪,笑意轻快道:“好啊,那就麻烦将军了。”   见陆拂拂同意了,孙英欣然道:“既然如此,臣这便去安排。”   说安排就安排,孙英也不耽搁,行了礼之后转身就下去了,却没想到在半路上,又遇到了个不速之客。   竟是孙景。   “阿兄。”远远地,孙景就看到了他。   冷眼看着孙英越走越近,全然一副没注意到他的模样,孙景终是忍不住开口喊了一句。   孙英看到自家面色阴沉的弟弟,有些奇怪,“你怎么在这儿?”   孙景不答反问,露出个笑来,“兄长这般行色匆匆,是去准备去作什么?”   这笑看得孙英忍不住蹙起了眉,本不愿搭理他,但孙景既然问了,又不好置之不理,只好含糊道:“王后这几日在府上待得有些闷,想去崇福寺走走,我去替王后安排车行人马。”   孙景面色果然一沉,不咸不淡地刺了一句:“阿兄如今当真是受陛下信任了。”   孙英莞尔一笑,坦坦荡荡地收了这一句话,懒得和他计较:“若没什么要事,阿兄就先走一步了。”   却压根没想到他这番表情,落在孙景眼里又是另一番作态。   目睹着孙英离开的背影,孙景几乎都快抓狂了,气得脑袋上青筋直跳。   张狂什么?不就是这几日得了阿耶宠爱吗?哼,到头来去打冀州还不是没带上他??   想到牧临川,面色更是沉了又沉。   他不懂,不过是个废帝,怎么阿耶和孙英这两人捧得跟个什么东西似的。他在家里自幼是娇惯着长大的,众人哄着捧着。   在这种环境下长到现在,孙景更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天命之人”,有谋略,天资聪颖,肩膀上挑着逐鹿中原,扫平天下之重担,可惜还没迈出上党,就跌了个大跟头。   不,若有错,也都是其他人的错。   都是牧临川与孙英两个人勾结在一起,害得他这段日子里在阿耶面前接连吃瘪。   孙景越想越觉得心气难平,一脚蹬在树上,踹得树上雪块纷纷而落。   他这才觉得稍微出了口气,回到屋里,脑子冷静了下来,但那股郁愤之情却难消。   待他身旁的心腹家仆进屋的时候,就看到孙景漠然地坐在窗户边上,窗户大开着,冷风呼呼直往里灌。   孙景的心腹都是惯会看人脸色,八面圆通的,见此情此景,心里咯噔一声,赶紧上前关窗子,上前嘘寒问暖道: “郎君这是做什么呀?这要是冻着怎么办?”   孙景冷冷地看着他,也不多话,只道:“来了?”   对方陪笑:“郎君传唤奴不敢不来。”   “你这就替我给丁慈传个话。”孙景嗤笑道,“就说王后后天准备去崇福寺里上香。”   “其余的,就看他自己怎么做了,你记得好好撺掇一番,做得干净点儿。”   心腹闻得他的话,不由一惊,心底反复琢磨着,面上却是不显山露水的应了。   待心腹退去之后,孙景这才怒气稍稍散去了点儿,又自傲于自己有勇善谋。   据说之前牧临川在酒肆里得罪过丁慈,丁慈这莽夫一直记恨到现在。不对付牧临川他心气难平,这小疯子与陆拂拂感情甚笃,临行前孙英又自告奋勇要保护好王后。   他今日利用对牧临川怀恨在心的丁慈来借刀杀人,到时候陆拂拂没了,且看孙英如何向牧临川交代。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第二天,拂拂就被孙英安排得明明白白,去往崇福寺里听俗讲。   所谓俗讲就是众比丘们将经文里的故事编成通俗文字加以演说和讲唱。   别说,在娱乐活动匮乏的古代,俗讲这种类似于评书的东西,的确是个打发时间的好去处。   最令陆拂拂惊讶的是,这个时代的寺庙其地位和功能竟然类似于个大戏院,戏场云集,更设有女乐!!   好端端的沙门重地,竟然设有女乐舞袖徐转,丝管寥亮!   看到戏台子上咿呀唱大戏跳舞,拂拂嘴角一阵猛抽。   寒冬依然阻挡不了一众善男信女们热情的脚步,崇福寺里人头攒动,摩肩擦踵,个个都听得如痴如醉,一副深受感化的模样,恨不得下一秒就要抢着捐善款结善缘。   明明是大冷天,坐在台下,拂拂还是被热出了一身汗。   好不容易散了场,陆拂拂满头大汗,灰头土脸地钻出了人群。   一同跟来的曹九忍不住莞尔笑道:“王后如此可愿意坐二楼雅间了?”   拂拂苦笑道:“曹小将军就别打趣我了。”   这都怪她,孙英好好安排的二楼雅间不肯坐,为了气氛非要傻呆呆地跟着人潮一块儿拥挤,挤得她热得浑身上下直冒汗。   曹九目光落在她泛着薄薄水光的额头上,神情稍微严肃了点儿,转身吩咐身后的仆从给王后拿件衣服来。   汗水紧黏着肌肤,冷风一吹,拂拂冻得一个哆嗦,曹九的披风正好也拿了过来。   “王后,小心风寒。”   拂拂立刻向贴心的曹九小哥投去了个感激的眼神。   俗讲结束之后,众人还未离开。   太久没出来走动,感觉自己骨头都快锈掉的拂拂,干脆也趁着这个时候四处逛了一逛。   为保险起见,这回出行并未兴师动众,只带了曹九与几个信得过的黑甲佛图。   说是寺庙,这崇福寺简直就是个集吃喝玩乐为一体的大型佛教景区。   拂拂:……深刻地感觉到了佛教传入中原后,前期创业的艰辛。   作者有话要说: ①出自清朝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我不懂军事地理,我瞎诌的,如有错误欢迎指出QAQ感谢在2021-01-1910:47:35 ̄2021-01-2011:03: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白桑杍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天空华炎、不快乐小神仙、小系、乌木、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hl、晏終、末里、江湖人称拉狗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Nicole20瓶;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15瓶;爆浆甜橙11瓶;羽澜、冲鸭!、z、去冰七分甜、超爱林佳树、林叠字、魔仙堡第一美少女、王阿裘、蛋爷10瓶;酒泡苦丁6瓶;佳佳乐、。5瓶;红烧肉肉、鹌鹑、宇宙超甜小可爱2瓶;花若兮、小小小鞠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路上,陆拂拂她甚至还买了一碗酥酪便走边吃。   或许是天太冷,喝了一肚子的冷风,又或许是这酥酪本就不干净。   曹九原本正跟在陆拂拂身后,她却突然牵着裙子跑了过来。   陆拂拂脸都涨红了,捂着肚子,面红耳赤,支支吾吾道。   “曹、曹小将军。”   看陆拂拂这般窘迫的模样,曹九有些讶异地睁大了眼,“王后?”   陆拂拂又窘又悔,悔恨得肠子都青了,顶着少年琥珀般温暖干净的双眸,陆拂拂脸上火辣辣的,声如蚊呐地挤出了几个字。   “你、你知道茅厕在哪里吗?”   于是,曹九的脸也红了。   女孩子脸皮薄,又是问人又是找路,一番折腾下来,拂拂捂着绞痛的肚子,窘迫地差点儿哭出声。   好不容易找到了茅厕的位置,也顾忌不了风度了,少女风风火火地“砰”地一声推开门,冲了进去,还没忘满头大汗地叫曹九几人走开一点。   几个肩宽腿长的异性少年,像门神一样在门口守着,她真上不出来。   好不容易上完了厕所,拂拂鼻尖冒汗,无地自容地走出了茅厕。   今日来听俗讲的人多,茅厕外面也是人头攒动。人群中忽然传来了一声尖叫,拂拂扶着门,瞠目结舌地看着人群中,忽然冲出了几个持刀的男人。   这些男人明显是早做了准备,四散开来,一分为二,其中一队过去拖延曹九等人,另一队二话不说,提着刀就朝她冲了过来。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间,拂拂就已经被人像拔葱一般,拦腰拔起!   这一切实在发生得太过突然,受惊的人群尖叫着,脚步纷乱地四散开。恍惚间拂拂好像听到了曹九等人的动静。   “王后!”   众人面色大变,也纷纷拔刀,欲冲上去抢人,奈何碍于人潮汹涌,等闲近不了身。   就在这瞬间忽而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不远处竟然冲来了一队骑士。   咴律律的马蹄声中,几个蒙面打扮的骑士,纵马飞跃而来,横冲直撞,无所顾忌地在人群中撞开了一条道,一路直奔陆拂拂面前。   拂拂浑身上下的血液一路上涌,直冲向了大脑,愣愣地看着半空中高扬的马蹄。   耳畔似乎传来了曹九几人的嘶吼声。   “王后!!”   为首的骑士奔到陆拂拂面前时,速度不减,一手控缰绳,一手竟然将陆拂拂一把抄起,反手甩在了马鞍上,一夹马腹,撞翻人群,一路绝尘而去!   攥紧了刀柄,终于杀出了人群的曹九,浑身一震,愣在了原地,僵硬地看着那挟持了陆拂拂的一队骑士,逐渐成了雪色中苍茫的小点。   一片狼藉中,惊慌失措的人们茫然地相扶着站起来,战战兢兢,惊恐地看着雪地上残留的马蹄印。   ……   被挟持上马后,拂拂整个人都还是懵的。   上了个厕所就被绑架了这是什么神展开??   凛冽刺骨的寒风迎面拍在了脸上,拂拂愣了半秒之后,终于反应了过来奋力地挣扎个不停。   她整个人被拦腰甩在马鞍上,头朝下,胃里一阵翻涌,几乎快被颠吐了。   “这……这位大哥……”   风雪迷花了陆拂拂的眼,拂拂一阵胆寒,欲哭无泪地张了张嘴。   “能不能打个商量,帮我换个姿势。”   一张嘴,冷风就呼呼地直往胃里灌,呛得她咳嗽连连。对方没搭理她,目不斜视地驭马狂奔。   拂拂胡乱挥舞着四肢,出于本能挣扎得更加厉害,或许是嫌她麻烦,马上的人终于不耐烦地一回头,一个手刀当头劈下。   拂拂眼前一黑,立刻没了意识。   ……   醒来的时候,脖颈后面一阵抽抽地疼,伸手一摸竟然起了个大包。   眼前一片昏暗,隐约间能看出来这是山上樵夫或者猎人居住的木屋,以木板粗制劣造地搭建而成,四面漏风,冻得她手脚僵冷。   拂拂复杂地搁下了手,她很确定没有得罪过什么人。那现在这个局面……恐怕也是因为牧临川了。   这、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好在这小半年里,她一路咬着牙带着牧临川走南闯北,锻炼出来了一颗无比强大的心脏,碰到这种事儿尚不至于失态。   胡乱抹了把脸,拂拂深吸了一口气。   冷静冷静。   仔细观察自己现如今的处境。   好处是她手脚没被绑上,尚能活动。坏处是对方这么心大,就表明着这些人很有可能还在外面守着。   “就不该听他的!接了这么个烫手的山芋!”   风雪中隐约传来一句气急败坏的唾骂声。   这声音有些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拂拂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将耳朵贴在了门缝上,努力辨认。   ……   丁慈如今可谓是一肚子的怨气。   也是太过冲动,被孙景一撺掇,二话不说把人给绑了,等人带到自己面前,发热的大脑终于冷静了下来,又一阵后悔兼之后怕。   望着风雪中的柴屋,丁慈心一横,终于下了狠心,咬牙道:“算了,趁现在你们把她给套了,有多远扔多远,给我扔到坊曲娼馆给卖了。”   “这么一来孙景那儿也有交代。交代好的王后没了,有孙英这厮好受的。”   另有人迟疑道:“可陛下那儿……”   “什么陛下?不过就是个废帝。”丁慈不耐道,“哼,不是情比金坚吗?我倒要看看妻妇没了,牧临川这小儿究竟是何反应。”   “这兵荒马乱的,他这个皇帝但凡要脸,都不敢让其他人知道自己妻妇跑了!”   “依我看不过是难受个几天,过几天还是该纳新人纳新人。”   “总之处理得干净一点儿。”   ……   “坊曲……”   “娼馆……”   几个模糊的关键词从风雪中漏出,拂拂脑子有点儿发懵,浑身发冷。   忽然,“砰”一声巨响,本就岌岌可危的门板被人从门口撞开!   拂拂怔了一下,牵着裙子,突然发了疯一般地拼命往外跑,然而还没跑出几步远,就被人像拎小鸡仔一般拎了起来,后颈又传来了一阵剧痛。   卧槽。   脑子里立时蹦出两个国骂。   剧痛袭来,她再一次失去了意识。   ……   冀州,治安平信都(今隶属河北省衡水市),统郡国十三,有滹沱河作为天然屏障,易守难攻。   湍急的大河,阻挡了骑兵的攻势。   大军陈兵于滹沱河外,正忙着搭设浮桥。   冀州刺史尹黟据滹沱河之险,派兵骚扰浮桥的搭建,此时此刻滹沱河上星火横流,波光如鳞,势必要阻挡大军的步伐。   “尹黟这厮早在月余前就坚壁清野,收拢了各大小船只。”中军大帐内,孙循望河兴叹:“害得我等只能弃骑兵之利,在这儿浮马过河。”   大帐内另立着一个姿容雄伟的将军,闻言不怒反笑,其眉眼灼灼,凤眸含光,野心昭昭。   此人正是如今声势大振的关中焦涿,焦兼烛。   闻言,焦涿大笑:“将军莫急,陛下和龙纛都在这儿,尹黟这厮和他麾下兵众早就被打得没了士气,如今不过是负隅顽抗罢了。”   “我等砍伐木料做成浮桥,用不了一日的功夫,就能渡过滹沱河杀他个片甲不留。”   说着,不由莞尔看向了牧临川。   少年双腿尽断,以轮椅代步,可谓与战场格格不入,然而没有人敢说他不该出现在这儿。他的出现,反倒极大的振奋了士气,好生杀了一番冀州兵的威风。   这几日来,牧临川身上展现出来的杀伐果断的狠厉之意,让他这个一向心狠手辣的一方诸侯都忍不住微微侧目。   和孙循一样,焦涿本也存着几分孩视之心,只当牧临川不过是上京王城里养出来的骄奢淫逸的幼君,与那虽昏庸却颇有雄识的先帝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   可没想到这少年天子倒颇有几分坚忍,这一路而来,与众人同锅而食,同寝共眠,毫无怨言。废了一双腿,轮椅不好走山路,就用拐杖,实在不行,就用板车拉着。   联军一日急行军数十里,牧临川一言不发,一声不吭,不过到晚间,脱下沾满血的假肢,着人端来清水重新将伤口再包扎一番。   每战必亲临战场边缘,坐帐指挥,临危不惧,面色平静,有谋略,颇多妙计。   此番联军能势如破竹般地攻破冀州,一路打到信都来,这个阴郁坚忍的少年天子居功甚伟。   牧临川闻言,原本没甚么表情的寡淡的脸上,扯出个笑来,倒是给足了焦涿的面子,“爱卿所言甚是,有两位爱卿助孤,此番定然能生擒尹黟这个反贼。”   果如焦涿所言,冀州军虽然划着小船渡水而来,企图放火烧浮桥,反倒被联军杀了个片甲不留,落入水中,争先恐后地泅水四散开来。   联军士气大振,一鼓作气,一举浮马过桥。   尹黟忙带兵退入了城内,俨然是一副闭门不出,据城死守的模样。   而就在这时,一道自上党传来的消息,一路被送入了中军大帐中。   ……   拂拂是被颠醒的。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被打包塞进了一辆马车里,马车疾驰,连夜便出了上党地界。   摸着脖子后面的大包,拂拂“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却发现嘴里被滑稽地塞了个布团,卡得死死的。   她像条鱼一样,鼓着腮帮子,舌尖拼命地往外顶,想要把布团“呸”出来,奈何布塞得死死的,陆拂拂她腮帮子又酸又痛,依然毫无进展。   思及,拂拂在心里忙不迭地呼唤系统。   “系统!系统!救命!!”   多亏这几天她靠着逼系统给自己念有声书的方法,强行把系统给扣住了,马车里安静了一会儿,随即传来了那亲切的电子合成音。   【你好,宿主,我在。】   她从穿越到现在,从来就没觉得系统的电子合成音有这么亲切过。   陆拂拂顿时感动得眼泪汪汪,若不是受系统没有实体的局限,她差点儿就要抱着系统亲一口,再哭出来了。   “救救救命啊,救救你家宿主,你家宿主要被卖到青楼去啦。”   又一阵沉默。   系统冰冷无情的电子音再度响起,其公事公办的态度俨然是要和她划清界限。   【请问宿主是否消耗当前积分以换取脱身的机会】什么?她还有积分这玩意儿吗?   拂拂怔了一下,压根就没多想,迫不及待地脱口而出道:【换!】【正在为宿主进行积分兑换……请稍等……】【loading……】   下一秒,拂拂便感觉到马车陡然慢了下来。   忙撩开车帘一看,只看到大雪中伫立着一间灯火通明的驿馆,这番没日没夜的跋涉奔波,对方终于停了车在驿馆歇脚,喂马料兼之补充热水。   拂拂目瞪口呆地扶着窗框。   系统这么灵验??   旋即,车帘被人从外面打了起来,一人裹着风雪,沉默地堵在了车门前。   拂拂警惕了起来。   对方二话不说,拽起她胳膊就将她往车下来。   陆拂拂她就像只鸡仔一样灰溜溜地被赶下了马车,脑袋上落了一顶幕篱遮住了容貌。   几人手持长刀寸步不离地“护卫”在她身侧,看上去倒像是谁家高门贵女出远门一般。   拂拂试探着挣扎了一下,明晃晃的刀刃立刻如长了眼睛一般贴在了她腰上,寒意激起拂拂一个哆嗦,心里一沉,只好老老实实地跟上这些人的脚步。   好在这些人还算有良心,将她推入房中之后,又以黄铜瓶灌了一壶苦丁茶,塞到了她怀里,留了两三个人在门前看守,便自去下面喝茶歇息去了。   拂拂也不啰嗦,拔开瓶塞,咕嘟嘟先灌了半壶进去,这才感觉到冰冷的四肢渐渐回暖,定了定心神。   将床单撕开,衣服和铜壶统统塞进去,匆忙作了个打包。拂拂走到窗户前,打开窗往下看了一眼。   三楼。   拂拂迟疑道:【系统,你确定要我从这上面跳下去?】【是。】拂拂张了张嘴,磕磕绊绊地指着窗户道:【你确定没事儿?不会断腿什么的?】【宿主尽管放心。】既然系统都这么说了,拂拂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一横,手在窗框上一撑,翻身跃上。   得亏她小时候爬树掏鸟窝的事儿没少干。   从三楼跳到二楼瓦片上后,又照葫芦画瓢,从二楼跳下了一楼。   楼下无人没把守,这些死士估计也想不到堂堂的王后竟然这么虎。   在系统暗中指点下,拂拂七绕八绕,悄悄地避过了守卫,一路狂奔到了马厩前。   看着马厩中里忙着吃草料的马,拂拂更绝望了。   这真靠谱吗?   【宿主?】系统不近人情的催促。   【等等等等,别催。】   哆嗦着冻僵的手指,勉强选中了一匹看上去比较矮小温顺的,拂拂强作冷静地将这匹马牵了出来。   还没忘顺手捞出了一大把草料塞进了包袱里。   “嘘嘘嘘,”生硬地抚摸着略微有些扎手的鬃毛,拂拂踮着脚尖,附在马耳朵上低声恳求道:“求求你了,马哥,马姐,救人要紧啊。”   马打了个响鼻,抖了抖耳朵。   很好,没有表示出反感。   略微松了口气,拂拂咬牙翻身上了马。   这年代又没有马镫这玩意儿,托马场比试的福,她那回上过一次马,之后方姐姐又教过她几次,否则就真的只能望马兴叹了。   虽然方虎头教过她,但陆拂拂实际上还是理论大于实践,慌乱之中蹬了马肚子好几脚。   好在小马脾气好,乌溜溜的黑色大眼睛眨了眨,不安地打了个响鼻,没有将她摔下去。   终于蹭上了马,拂拂也差不多快冻僵了,摸索着牵起了缰绳。   接下来——接下来是怎么回事来着。   哦对。   “驾、驾……”陆拂拂咽了口唾沫,颤巍巍地一抽马鞭,“驾!”   小马立刻拔开蹄子,狂奔出了驿馆。   拂拂将身子压低了,趴在马背上,颠得差点儿几乎快散了架,小马左冲右突,她身子在寒风中左右欹斜,险些被甩下马来。   死死地攥紧了缰绳,粗糙的缰绳勒进了掌心,摩擦出深深的血痕。   她趴得更低,将整张脸都埋在了鬃毛里,企图抵御深冬的寒冷。   这一路漫无目的地狂奔了不知有多久,小马的速度这才慢了下来。   幸好是慢下来了,再继续下去,她魂都要被颠飞出去了!   手脚并用地从马背上爬了下来,拂拂腿都快站不起来了,大腿内侧被磨得生疼,龇牙咧嘴地连连倒吸着冷气,接下了马鞍上挂着的水囊,狼吞虎咽地吞了一口,水囊里的水早就冷了,被风一吹,简直像在吞冰渣子一般难以下咽。   给马吃了些草料喂了点儿水,拂拂不敢耽搁,又爬上了马,一路狂奔。   她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发现她逃跑了,是不是正在后面追她。   这个时候,她又感激起这大雪夜来,北地大雪大如席,团团压下来的时候,顷刻间便掩埋了地上的马蹄印,无迹可寻。   这一夜如此漫长难捱,直到太阳慢慢地出来了,一轮红日跳脱天际,温暖的阳光晒在她僵冷的肌肤上。   看着远处初升的朝阳和晨光中隐约的村镇的轮廓,她竟然又有点儿想哭。   可下一秒,陆拂拂又将眼泪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熹微的晨光之中,正有一支军队催动辎重缓缓而来,铠甲上几乎结了层厚厚的冰棱,打出的挂旗迎风招展,上书一个“冀”字,拂拂瞠目结舌地看着这支军队,这回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这、这是冀州兵!!   俗话说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她竟然一路跑出了并州,跑到了冀州。   拂拂咬牙催动马儿转向。   别说这是冀州兵了,就算这是焦孙联军她都不敢这么贸贸然冲上去。   古代的军人,那根本不能叫军人,绝大部分都是兵痞、兵匪。   俗话说兵匪不分家,打家劫舍,强抢民女,没什么是他们干不出来的。几千年来,古今中外,也唯有解|放|军才是“人民子弟兵”,也只有解|放|军和老百姓们才有“军民鱼水情”这般珍贵的情谊。   可小马不知道是不是累坏了,亦或者是对她的耐心终于达到了临界点,任凭陆拂拂她如何催动马鞭,就是纹丝不动,赖在原地不走。   无奈之下,拂拂只好从马背上蹦了下来,不舍地摸了一把鬃毛,抓起包袱,把草料留下,弃马而走。   咱俩今日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多谢你,马兄弟,或者说马姐妹。   不敢耽搁,匆忙抹了把脸,拂拂一深一浅,踩进了道旁的麦田里。   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鞋袜都被雪水浸湿了,冻得像铁一般牢牢地贴在脚趾和鞋底。气力逐渐耗尽,眼前一阵发黑拂拂一个趔趄,扑倒在地上,摔了个鼻青脸肿。   远处似乎响起了一声惊叫,就像是从天边传来的一般遥远。   “有人!”   “这儿有人!!”   ……   “女郎?”   “醒醒!女郎?”   脸上被人轻轻拍了两下,拂拂费力地睁开眼,昏昏沉沉中,直接对上了个稚嫩的小脸。   一张脏兮兮的圆脸,鼻子下面还挂着干了的鼻涕,两只眼睛倒是如同黑曜石一般,圆溜溜的。   这是天使吗?可天使有这么脏吗?   见她没动静,小姑娘又伸出一只冻得红肿的小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阿妃,过来。”有女人的声音响起。   另一只大手伸了过来,将小姑娘一把抱起,端到了一边。   女人弯腰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低声道:“别闹了,让女郎好好休息。”   拂拂意识缓缓回笼,手伸到眼前看了一眼。   她身上盖了件衣服,正靠在一颗大树底下,附近坐了十多个衣衫褴褛的男女,女人最多,男人不过两三个。   那抱着小女孩儿的女人,看到她醒了过来,轻轻松了口气,放下了小女孩儿,关切地走了过来。   女人有些局促:“我们刚刚看到女郎你昏倒在了田里。”   伸手一指麦田,“将把你给抬过来了。”   “女郎也是从平原逃难出来的?”   拂拂张了张嘴,一张嘴,嗓音干涩得好像能渗出血来。   “我……”   拂拂狼狈地,干巴巴地开口。   就算她再蠢都看出来了,这是个难民队伍!   冀州打仗,这些难民只好携老带幼的全跑了出来。她这是混进难民队伍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1-2011:03:45 ̄2021-01-2111:06: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枝。、晏終、伊澜、魔仙堡第一美少女、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小系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皎色蔷薇50瓶;伊澜2瓶;林眠、桐桐桐桐子、小小小鞠、freshtalkm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女人当她是冻懵了,极力露出个安抚性的微笑来,倒了碗热水递到了陆拂拂手中。   拂拂:“多、多谢。”   那叫阿妃的小姑娘就牵着女人的衣角,睁着黝黑的大眼睛,有些好奇又有些怕羞地看着她。   一口热水下肚,拂拂这才感觉到结冰了的五脏六腑终于开始解冻,血管里的血液也终于流动了起来。   女人说,她姓左,单名一个慧字,小姑娘是她女儿,叫左爱妃。   拂拂嘴角一抽,爱妃这个名字……   捧着热水,拂拂斟酌了半秒,鬼使神差地开了口,“我姓陆,叫陆泠泠。”   陆泠泠是幺妮的大名。   左慧没有怀疑,很友好地笑了一下:“女郎也是逃难来的?”   拂拂支支吾吾,含含糊糊地应了。   “嗯。”   这儿毕竟不是说话的地方,喝了点儿热水,恢复了精神,拂拂飞快地站了起来,坚强跟上了难民队伍,与抱着阿妃的左娘子,缀在了队伍后面,边走边说话。   一晚上奔波,少女乌黑的大眼睛下面泛着青黑,浑身脏兮兮的,裙子也被路上的荆棘勾破了,乌发散乱,但胜在还算精神。   拂拂犹豫地抿了抿嘴巴问:“左、左娘子,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不知道。”左慧苦笑,“往南吧,南渡,南方至少安生点儿,不像这儿,兵荒马乱的,到处都在打仗,还有胡人四处作乱,据说陛下都打到信都去了。”   左慧有些伤心:“这四处都在征兵征粮,谁知道哪里有个好去处。”   陛下……可不是指牧临川吗?   拂拂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这队伍里面男人这么少,都是些老弱病残了。   左娘子神情黯淡,阿妃大眼睛有些茫然和无措,扯着娘亲的衣角。   看得拂拂一时哑然,心里难受得不行。   难怪人们都在追求统一。   拂拂眼里露出点儿迷惘和恐惧来,望着眼前这衣衫褴褛的队伍,几乎一下子就想起了,她之前和牧临川的玩笑话。   “你要是能重新当皇帝,那我每天得用金锄头种地,睡那种几百平米的大床,养好几百个面首。”   她当初这么说,本是存着点儿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意思。可谁想到,牧临川竟然真的这么干了,竟然真的准备从上党打回上京。   拂拂内心一阵愧疚,猛地抽动了一下,不安地动了动唇。   一将功成万骨枯,遑论一个帝王创业呢。牧临川要成为一个明君的前提是他得重新杀回去。如今这战火纷飞,是不是也有她的推动在其中?   她为了幺妮的病,间接导致这么多人无家可归真的是正确的吗?   “女郎?”   “女郎?”   眼见身旁的女孩儿突然像梦游一般魇住了,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开始冒汗,杏眼露出恐惧之色,左慧担忧地追问。   拂拂猛然回神,对上了左慧担忧的视线,摇了摇头。   “我没事。”   她知道自己刚才是钻牛角尖了。   哪怕没有牧临川,焦涿等人也会发动这场战争,她在这场战争中起到的作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她心里总觉得愧疚,愧疚得她满头大汗,手足无措。   这一路上,拂拂看到又有几个零星的难民,像她一样,加入了队伍。   这些难民就像行尸走肉一样,木然地跟着队伍移动。除了和陆拂拂一样新加入的脸上会露出些迷惘和凄惶之色,不知道要往何处去,其他人大多都已经麻木了。   这一路走走停停,直到傍晚,众人这才自发地找了个温暖避风的地方,停下来修整,埋锅造饭。   拂拂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等停下来才惊讶地发现,她竟然跟着难民队伍走了这么远。   她难道不应该去找个有人烟的城镇,然后想方设法联系上牧临川吗?   耷拉着脑袋,陆拂拂戳着不知道从哪儿捡到的小树枝,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写写画画。   找牧临川,不找。   她如今在人冀州地盘上,还找牧临川呢。就不说人家信不信她灰头土脸的像不像王后了,就算是真信她的话,她指不定就被人绑起来送到敌营做人质了。   用小树枝在地上果断地,划了个叉。   最重要的是,她好不容易出来了,真的愿意回去吗?   明君改造计划已然失败,就算她相信牧临川,信他能打回上京,这得猴年马月的事了吧。难道要她十多年一直围着牧临川转悠?   拂拂生生打了个哆嗦,忙将地上的牧临川给抹干净了。   到时候她都三四十了,她虽然喜欢他,可还没这么伟大。   她不信命没错,可到了这地步,也由不得她不信了。   若有所思地盯着地面,拂拂反倒是想通了。   丢掉了小树枝,拂拂精神奕奕,意气风发地站起身,拍了拍手掌。   她想通了!她不回去了!   她救牧临川本来就是一时侠气作祟,天知道她一点儿都不喜欢待在后宅,待在后宫,待在刺史府的那段时间她都快闷死了,还必须要端着王后的体面。   她从小上树掏鸟窝,下地偷西瓜,下河摸鱼虾这些事儿没少干过,野惯了。就算前面战火纷飞,她好歹还有系统傍身不是吗?   到时候找个地方安顿了下来,再慢慢联系这个世界的爹妈……   想到这个世界的爹妈亲人,拂拂眼睛有些湿润,忙伸手擦了擦。   左娘子心善,见她孤身一人,竟然问她有没有吃的,若没有,大家一块儿吃。   或许是如今还远没到饥荒人相食的地步,大家都带了干粮和银钱。   拂拂杏眼一弯,笑着拍了拍包袱,掏出包袱里的烙饼:“女郎不用担心,我带了的。”   左慧这才轻轻吁了口气,方才她是真的担心陆泠泠没带干粮,若是没带,她捱饿,她良心看不下去。   可若是分给她,她又舍不得。   拂拂也确实是饿了,将烙饼撕成小块,就着热水,狼吞虎咽地吞了。由于太饿,也没尝出个什么味道出来。好在胃里有了东西垫着暖和了不少。   夜幕降临,星光闪烁,阿妃睡着她和左娘子之间,三个人奔波了一天,几乎一闭眼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   此时此刻,刺史府里却不如拂拂那儿这般平静,已然是闹翻了天。   一向颇有涵养的孙英,此时也忍不住动了怒,指着跪倒在地上的奴婢部曲们破口大骂道:“好端端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没了?!”   “叫你们看着,你们就是这么看着的?”   一众部曲们自知失职,骇得冷汗连连,趴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郎君息怒,我等、我等已经派兵追查了。”   “有什么用!!王后被贼人虏走,就算追回来有什么用?!”   “就算你们完好无损,毫发无伤地带回来了,世人会信吗!”   另一旁冷眼旁观吃茶的孙景,这才不紧不慢地搁下了茶瓯,“好声劝慰”道,“阿兄消消气。”   孙英一双虎目如箭一般冷冷地射了过来。   孙景立时就火了。   这算什么眼神!他好心安慰,他这算什么眼神?!   孙英目光如炬地盯着他,眼神冷冷的,像是能看穿人心,一字一顿道:“阿景,王后出行的事儿你也知晓吧?”   孙景心里咯噔一声,有些心虚,却还是强撑出一副勃然大怒的模样:“你这是怀疑我?!”   孙英移开了视线,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揉了揉额角:“我不是这个意思。”   孙景却大发雷霆,一脚踹开门走了。   独留孙英望着被踹开的门板,怔怔出神。   寒风打着旋儿吹了进来,吹得他身上发冷,心却更冷。茫然四顾,竟不知如何是好。   他好不容易才搭上了牧临川,却自作聪明弄成了这般模样。他吃点儿苦也就算了,万一连累到阿耶的霸业……   孙英一时间愧疚得无地自容。   许是心虚使然,这一路上孙景还在喋喋不休地怒骂,不知道是说给别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这算个什么狗屁眼神!”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好心安慰他,竟然怀疑到我头上来了!”   “我看这回有他好受的!”   这一路披风带雪地回到屋里,孙景犹未消气,一连砸了好几个瓶瓶罐罐,抬腿踹了一脚跟前伺候着的侍婢,叫人来奉酒。   几杯酒下肚,才将将平了怒意。   他这高昂的怒意来得太过奇怪,或许除了怒意,更多是无处可宣泄的心虚与恐惧。   吃得有些微醺了,孙景昏昏沉沉地卧在榻上睡了,直到前屋忽然传来些骚动,将他从睡梦中吵醒。   孙景一个翻身坐起,眼见前屋那儿火光冲天,将天空照得恍若白昼,他心里忽然咯噔一声,涌出了股不祥的预感。   忙大为火光地招来侍婢问出了什么事儿。   “前面那儿怎么回事?”孙景面沉如水道,“怎么这么吵?”   侍婢一副吓得不行的模样,颤颤巍巍,支支吾吾地才吐出几个哆嗦的字来。   “陛、陛下……”   “陛下……”   孙景面色大变:“陛下怎么了?!快说!”   “陛下回来了!!”   牧临川回来了?!他怎么回来的?回来得这么快?   他、他不是在信都吗??   孙景霎时间也骇得白了一张脸,跌坐在榻上,唇瓣哆嗦得厉害。   一直掩埋在心底的恐惧此刻终于喷薄而出。   他后悔了。   当陆拂拂这事儿闹得这么大的时候他就后悔了,后悔自己逞这一时之气,几杯马尿下肚,借着酒意弄出了这种事。   当务之急,是绝不能让牧临川知道他牵连其中。孙英那混账已经怀疑他了……   孙景定了定心神,眼神冷酷,转瞬下定了主意。   若事发,他就把这事儿全推到丁慈头上!都是丁慈这蠢货干的,与他无关!   ……   数日前,   陆拂拂在崇福寺,于众目睽睽之下被虏走,曹九又痛又悔,不敢耽搁,匆忙分兵两路,一路去找王后的下落,另一路则四方打探这些蒙面骑士的消息。   而他自己则一人一骑,昼夜不停,赶往信都城外报信。   这个消息极大的震动了孙循等人。   “陛下。”少年唇瓣抿得发白,趴在地上砰砰磕了数个响头,“是臣无能,叫王后被贼人所虏。臣知晓虽万死难辞其咎,单凭陛下发落,臣绝无怨言!”   牧临川并未有多大的反应,他静静地听完了他的话,就叫人把他给带了下去。   随后便转动轮椅,面向孙循与焦涿,说了一句话。   “孤要回上党一趟。”   孙循是知道这小疯子看重陆拂拂的,不由皱紧了眉,暗道一声不妙。   焦涿虽也能理解,到底是不以为然。   女人如衣服,这王后救不回来也就算了,若救回来才麻烦。不如对外只推说病死了,还能另娶几个姿容美丽的新人。   当然这话焦涿是不好意思说的,他咳嗽了两声,拧紧眉不太赞同。   “陛下,如今并州和冀州正在打战,陛下孤身一人返回并州怕是不安全。”   “不如这样,臣这就派兵去上党帮着找王后。”焦涿蹙眉斟酌道,“好叫陛下知晓,今日这信都之战已到了紧要之处,离不开陛下在此坐镇。”   牧临川好说歹说都是名义上的主帅,两军交战之际,主帅却跑了,哪怕事出有因,对士气的打击也不小。故而,焦涿不论如何都不赞同牧临川为了儿女之情,弃信都于不顾。   焦涿一开口,孙循也表现出了赞同之色,当然他这也是为了好腾出时间来处理孙英那混小子闹出来的破事儿。   牧临川既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此时天才微明,滹沱河河畔静荡荡的,唯余星子几点,寒潮随波往岸上拍打而去。   牧临川神色平静得几乎令人发指。   如今他也唯有平静。   曹九带来的这消息甚至令他有些茫然和困惑。   他无法想象陆拂拂竟然会失踪。   轮椅碾过了冷硬的冻土,印出道道辙痕,他眼里泛着红血丝,目光淡然到了极点。   第二天,漠然地忽视了焦涿与孙循一干人等的建议,带了同样勃然大怒的石黑径自回到了并州,一回到并州,得到留守的黑甲佛图传来的消息后,便直奔丁府。   在丁府家眷骇恐惊惧的视线中,一刀斩下了丁慈的头颅,提头离去。   孙景那厢刚下定了决心,这厢就看到了牧临川像来索命的厉鬼一般,披着一肩风雪,神情疏冷地出现在了他门前。   他路上没合过眼,眼下青黑,间白的乌发上也凝了冰花,身上的血迹结成了冰棱,可他偏偏耐住了。   孙景惊怖交加地看着他,都快疯了。   他想不到牧临川怎么会突然就出现在了上党?!他不是在信都吗?   他目光惊疑不定地从他身上扫过,这才发现牧临川手上还拎着个什么东西。   是个鲜血淋漓的人头。   是丁慈的人头!!   丁慈双目圆睁,明显是在错愕之中被斩的脑袋。   孙景见状,终于默然无言,浑身瘫软跪倒在了地上。   牧临川看到了他,嗓音低而沉:“郎君久违。”   泛青的唇瓣动了动,将手上的人头砸到了孙景脚边。   孙景终于忍不住,伏在地上失声道:“陛下!陛下饶命。”   “郎君缘何要孤饶你一命?”牧临川漠然地俯视着他。   孙景张了张嘴,自知失言,不敢再说什么,只伏在地上连连叩首不及。   “……仆、仆万死,是仆将王后的消息不小心走漏给丁慈这小儿的。”   死人不会说话,孙景看了一眼丁慈死不瞑目的头颅,便不敢再看,又趴在地上继续磕头。   “仆也没想到……丁慈这小儿竟敢……”   孙英风尘仆仆地赶来,见到此情此景,二话不说,撩起衣摆跟着孙景一同跪在了地上。   “求陛下饶吾弟一命!!”   事已至此,孙英还有哪里不明白的,他本就怀疑此事和孙景脱不了干系,如今真相昭然若揭,他哪怕恨极了孙景蠢钝,却又无法坐视牧临川杀了孙家的血脉。   牧临川很轻地,“嗤”地一声笑了一下。   虽然很轻,却在这陡然安静下来的雪夜中,显得尤为清晰。   牧临川淡淡道:“孤有说过你们犯了什么罪吗?”   孙英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时间竟然趴在那里,无声地张了张嘴。   少顷,孙英终于咬牙开了口:“是臣,是臣无能,玩忽职守,未能看顾好王后。”   孙景见状,连忙跟上:“是臣不该将王后的消息走漏给那丁慈小儿!”   孙英简直杀了孙景的心都有了,这个时候还推卸什么责任,真当牧临川是傻子不成?   牧临川平静道:“既如此,依爱卿之见,此罪当杀当缚?”   一片哑然无声。   孙景忍不住浑身哆嗦起来,对上了牧临川的双眼,从那双眼里他看不出任何“人”的感情色彩,平静幽深得如同深渊,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招惹上的究竟是个什么怪物。   牧临川不置可否,目光落在孙景身上:“请将军为我缚住孙郎君。”   此话一出孙景嘶声低吼道:“牧临川你敢!!你若杀了我,阿耶绝不轻饶于你!”   一直守在牧临川身后的石黑,顿了顿,依言走上前。   孙景奋力地挣扎起来,怨毒的看着他:“你敢!!”   石黑皱了一下眉。   他是听陛下的,又不是听孙循那老匹夫的。王后被这人弄没了,就算陛下不杀了他,他这颗良心也要催着他杀了这姓孙的孙子!   紧跟着,牧临川眉眼未动,冷酷,残忍到以至于变态的,迅速出手,以刀筑其口!   刀刃自孙景咽喉突出,孙景睁大了眼,喉口咕噜噜响了两下,再也没了生息。   石黑也适时地撒开了手,脸上飞溅了点儿血,却连眉毛都没抽动一下。   孙英浑身一震,望着牧临川不顾孙循的脸面,面不改色地对孙景施以酷刑,目光中终于含了几分惊恐之色。   牧临川却根本没看他。   望着血泊中的孙景,他顿了顿,又抽出了刀刃,反以刀环砸烂了孙景半边脑袋,这才从容地将这两只人头一并交给了石黑,命他悬挂在城门前示众。   什么忍耐,什么为大局着想,不要与孙循撕破脸。   他想。   他争权夺势,本来就为了陆拂拂这人。   不论是为了大局与辛灵定亲,还是为了大局饶孙景一命,这不都是搞笑吗?   他向来不信这所谓的大局。   他忽然想到了陆拂拂跟他说过的那些话本。   帝王为了保护心爱的女人,不惜将其打入冷宫,宠幸旁人来当靶子。   写这些话本的根本不懂帝王是种什么样的东西。   丢了手中沾血的长刀,牧临川垂眸想。   他我行我素,唯我独尊久了,毫不顾忌,从来就不曾在乎过这些。别说这是儿子,就算是老子,他亦照杀不误。   ……   牧临川此举,果不其然引得孙循震怒。   收到消息后,孙循气得拔剑斩断了面前的桌案,连连大骂了三声。   “这养马奴!!”   “老夫来日势要杀了这养马奴!!”   牧氏先祖,据说曾以牧业为生,故而以养马奴三字辱骂牧临川,倒也不是无来由。   宋夫人闻讯赶来,哭得几乎快昏死过去。   刘夫人忙着指挥众人善后,看着宋夫人哭得这般梨花带雨,她心情分外复杂,既觉得后怕又觉得庆幸。   既庆幸阿英没事,又庆幸孙景这小儿已死,宋氏贱|人失去了凭仗,再也无人能与阿英争夺孙家家主之位。   可大家同样是做母亲的,哪怕曾经多有龃龉,此时望着宋夫人悲痛欲绝的模样,心中也难免升起了些兔死狐悲之情。   刘夫人忍不住长叹一声,上前安慰道:“节哀。”   可谁曾想宋氏压根就不领情。   她的安慰于她而言,更像是在耀武扬威的炫耀。   “你很高兴吧?”宋氏陡然止住了哭声,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紧了刘夫人。   刘夫人被她看得心里发憷,外强中干地皱紧了眉,往后退了半步,“你这什么意思?”   宋氏嗤地破涕为笑,扯出个古怪而扭曲的表情。   嗓音尖而利,指着刘夫人大骂道:“贱人!我告诉你,你别高兴得太早!”   “哈哈哈哈引狼入室,必反噬其身。”   “阿景、你、我、还有你宝贝儿子!孙循!”   “早晚,早晚……早晚会轮到你们!”   ……什么你你我我的?都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耐心耗尽,刘夫人面色一沉,终于忍无可忍,懒得再与这疯婆子计较,就当方才她猪油蒙了心好了才跑来劝慰她。   杀了孙景之后,牧临川出了刺史府。   北地苦寒,风色十分阴沉,雪花大如掌,团团片片地落在肩头。   他纤长的眼睫微颤。   来到并州后,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北地的风雪竟如此酷厉。   也就愈发显得记忆中陆拂拂她那副浅薄热闹的做派有多……暖和。   远处有孤鹄啼枝。   他想,他一定能找到陆拂拂。   早晚。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1-2111:06:10 ̄2021-01-2211:11: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小系、晏終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道年78瓶;悠悠36瓶;4278789820瓶;Fly、魔仙堡第一美少女、papi10瓶;伊澜5瓶;佳佳鱼4瓶;20885469、freshtalkm、花若兮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永熙八年六月,长乐王牧行简挥剑向阙,废了自己的堂弟牧临川,自立为帝。九月,牧行简登基,定都上京,改国号为启,年号建武。   也正在建武元年这一年,废帝牧临川联合关中焦涿,并州的孙循,逼近冀州,于建武元年二月,攻破了冀州信都,杀冀州刺史尹黟。   建武二年,前朝废帝牧临川又接连攻克冀州诸郡县,其下亲兵“黑甲佛图”骁勇善战,铁骑所过之处,望风而投者数不胜数。   建武三年三月,牧临川转道兖州,攻鄄城、濮阳廪丘,杀兖州刺史赵振。   五月,接连攻克汲郡、怀县、宛县、襄城,又南下攻南顿、新蔡,与汝南袁氏皆为盟友,建武五年二月,一举攻占了许昌。   值得一提的是,在汝南牧临川他遇到了个意想不到的故人,汝南袁氏女——袁令宜。   荆州军踏破王城之后,袁令宜与方虎头去而复返,却没有找到陆拂拂。两人盘桓了月余,无奈之下,袁令宜只好带着方虎头一道儿折返了汝南,到如今已有三年。   汝南的袁斌只她一个长女,素日里关怀有加,疼爱备至,偏偏这三年里她前面几个兄长,又是战死又是病死的,如今,偌大的汝南袁氏除却一个嫡幼子,竟然就只剩下这一介女郎辅佐老父左右,总理这偌大的家务军务。   屏退了众人,牧临川垂着眼,与其相对而坐。   哪怕对面这个坐着的是他从前名义上的老婆,也是那么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牧临川微微蹙眉,隐约记得,这好像是陆拂拂她朋友,也是他后宫里的女人?   这三年时间里,袁令宜非但没嫁人,反倒和方虎头整日混在一起,将整个汝南袁军打理得井井有条。   女郎一袭襦裙,勾勒出窈窕的身姿,眉眼温润不失坚韧之色,纳头便拜,乌发垂落在腰臀。   此时,年关刚过,庭中一池的残荷,西风吹动高树,梧桐影冷。   之前没多少印象,如今看女郎不卑不亢,进退有度的态度,牧临川倒是多看了她一眼。   方虎头这三年也沉稳了不少,女孩儿黑了不少,糙了些许,也锋锐了不少,两道视线射过来就像两把明晃晃的刀子。   据说她这三年一直跟着袁家军操练,有时也披坚执锐,亲自领兵作战,冲锋陷阵。   两人一动一静,一个在大后方布局,一个一丝不苟地履行对方的智谋,配合无间,在汝南也渐渐闯出了名声。   毕竟此时非同于后世,礼教对女子的束缚还没到那般丧心病狂的地步。实际上,若当权者乐意,哪怕是个五岁稚童也能领军衔军职,更遑论方虎头她骑术了得,足够称得上一员悍将、勇将。   方虎头行了一礼,便手攥成拳,垂于身侧,两只瞳仁黑荡荡的。   “听闻阿陆和陛下一道儿离开了上京,如今,怎么不见阿陆的踪影?”   陆拂拂的朋友,牧临川懒得瞒她俩,也懒得多说些什么,目光望向廊外的枯荷,牧临川他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些。   滚滚黑袍之中,探出一只苍白伶仃的手腕,五指摩挲着面前的茶杯。   语气孤冷,恍若幽魂飘荡。   面无表情地将原委一五一十地交代出来,却也是难得耐心。   袁令宜沉默了一瞬,心里倒是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阿陆聪明,她相信就算她一个人在外,也能保护好自己。   想到这儿,便也歇了叙旧的心思,以公事公办的态度,纳头便拜。   “陛下既有逐鹿天下之雄心,我汝南袁氏定当全力辅佐陛下。”   至此,有了汝南袁氏鼎力相助,北方诸州郡除幽州外,已基本落入牧临川其囊中。   与此同时,联军内部矛盾也日益尖锐,启帝牧行简听从谋士娄良的建议,离间前朝废帝牧临川与镇西将军孙循。   牧临川的日益做大引起了孙循忌惮,同年三月,孙循与麾下部将及谋士徐延图谋消灭牧临川。   四月,孙循领兵攻克东平,刚折返濮阳,城门一开,便有牧临川的使臣来报。   今日刚下过一场雨,道路泥泞难走。   孙循部风尘仆仆,一身泥点子赶来,高头大马,煞气逼人。   一进城,孙循就摘了兜鍪夹在腋下,露出了染血的须髯。   这五年来,他四处征战,非但没显老态,反而愈发显得姿容雄伟,意气风发。一双虎目灼灼有神,叫人不敢直视。   使臣上前毕恭毕敬道:“陛下闻将军回城,特地在府衙设宴为将军接风洗尘。”   孙循一手执缰绳,稳坐在马背上,也不下马,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来使大笑道:“哈哈哈还是陛下体恤我这一身老骨头,烦请替老夫谢过陛下,并转告陛下,老夫这就过去。”   待那使者一走,孙循陡然拉下脸来,转头对身后的心腹部将道。   “哼,这小子今日设宴请我,想必没安什么好心。”   “你们几个待会儿都机警着点儿。”   一进府衙,便有仆从上前,低眉顺眼地请孙循解甲去兵。   这本也是人之常情,然而孙循心存警惕,又如何肯答应。   仆从倒也不勉强,闻言直接就退到了道旁,孙循心中更加狐疑。   来到堂前的时候,牧临川那小疯子却已经早早等着了。   五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人改头换面。   他刚满十七就被赶下了王位,五年已过,如今已二十二岁有余。   坐下众人或饮酒或喧笑。唯独牧临川俨然上坐,他一袭黑色曳地素面长袍,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花纹,神情冷淡。   二十二岁的牧临川高鼻深目,面色苍白如昔,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却眉眼枯淡,人望而畏之。   见到孙循,这才一手撑着脑袋,挑起个有些散漫的笑来。   “孤的大将军回来了?”   孙循快步上前,腰侧铠甲与长剑相撞出当啷之声。   “老臣拜见陛下。”   “将军免礼。”牧临川笑着伸手指了指席间,“将军出征前,孤与将军有约,等将军得胜归来之时,必备下美酒佳肴为将军接风洗尘。”   孙循道过谢,一身重铠,如磐石般端坐席间,大口饮酒大口吃肉,状似豪迈洒脱,眼角余光却小心觑着四周,然而一直到酒足饭饱之际,都未有变故发生。   他提心吊胆的“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鸿门宴更是毫无踪迹。   歌女们依然歌喉婉转,舞袖蹁跹。席间牧临川倒是一杯又一杯,含笑着敬他酒,给足了他的面子。   孙循又惊又疑,难不成这小疯子当真只是为了给自己接风洗尘?   孙景之死是深埋于两人心底的一根刺,彼时他碍于牧临川与焦涿两人,只好强颜欢笑,硬生生打落牙齿和血吞,转眼之间,五年过去了,两人之间仇怨非但未消,反倒愈演愈烈。   许是酒喝得太多了,察觉到腹中微涨,孙循起身离席前往茅厕解手。   也就在这一瞬间,变故突然发生了。   一泡尿还没尿完,门突然被“砰”地一声撞开!   石黑忽然带着几个手持长柄大斧的重甲步兵忽然从两侧鱼贯而入!   孙循裤子都没提起,大惊失色地看着眼前这十几个重甲士,人在这种情况下,很难还会保有胆气。   孙循几乎是大惊失色,心念电转间,知道自己完了。   这小疯子果真没安好心!这忘恩负义的狼崽子!   他虽然心存了戒备,赴宴之前没有解甲,可这长柄大斧却是专门对付这一身铠甲的!   他这一身铠甲寻常刀剑等闲伤不了他,可这大斧不一样,大斧这一锤,非死即伤。   孙循连裤子都来不及穿,忙拜伏于地,连声哀求弃命。   “陛下误会于我了!”   “陛下误会于我了!”   然而石黑来之前就得了牧临川的命令,哪里会给孙循说话的机会。   他面色阴沉,一声不吭地走上前,身后甲士随行。   孙循终于忍不住了,失声低呼道:“吾与公无仇无怨,公昔日在并州时,还是吾多加照拂,今日何太无情?”   石黑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沉着声粗声粗气道:“上命不可违!”   “你这反国老贼,恃功骄恣,目无君上,今日不杀你不足以泄恨。”   说罢一抬手,身后重甲士纷纷向前将其围住。   事已至此,孙循终于绝望。   众甲士以长柄大斧筑其腰,竟然趁其解手的时候,将孙循活生生锤杀砸死在了茅厕内。   一方枭雄至此殒命,做完这腌臜事,石黑这才裹着一身腥风煞气,大跨步地回到了席间。   众人此时仍未有所觉,还在推杯换盏,高声谈笑,席间歌舞不休。   牧临川见到他来,眉眼都没动一下,只微微侧目,挤出少许笑意,叫人倒酒给石将军。   又迅速收敛了笑意,漠然地将视线投向了席间靡靡歌舞之中。   宴席直至深夜方才散去,牧临川脸上最后一丝虚伪的笑意也消失了。   等姚茂来到堂前时,堂上杯盘狼藉,牧临川一个人独坐在堂前,神情漠然阴沉,一如北地风色霜寒。   “都杀干净了?”   姚茂扶着剑,略一迟疑,低声道:“都已收拾妥当。”   孙循既死,牧临川召孙氏家眷及兵众前来,至者尽诛。   都说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可牧临川这摆明是逆我者死,顺我者也死。陛下心太狠,姚茂心里也憷得慌。   刚才的姿势有些不舒服,牧临川换了个姿势,无动于衷地继续问:“孙英呢?”   姚茂隐约记得孙英与牧临川关系不错,至少表面上关系不错。   顿了顿,姚茂又道:“孙家那小子知晓其父一死,临死前拥着刘氏,仰天嚎啕大哭,留了一句‘牧临川这小子纵兵杀吾父,此仇来世吾必报之’,知道无力回天,便自杀了。”   牧临川面色未变,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头很疼,腿也很疼。   每晚都疼得他不得安眠,常年缺觉少眠,他面色青白,望之如鬼。   牧临川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他似乎只是单凭着本能做事,攻冀州、兖州、豫州、青州……杀孙循逼孙英自戕,挥师南下,往上京。   胡人逐水草而居,他却像是一具行尸走肉,逐血肉而动。   五年了。   他以为他迟早会找到陆拂拂。   可是没有。   她就像是一滴水消失在了大海,无处可寻,无影无踪。   事已至此,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是他找不到她,是她根本不愿意回来。   ……   泉城济南,雍、启皆属青州,自古以来便是“家家泉水,户户垂柳”的好风光。   熟梅天气,绿荫渐浓,晴光方好。   一入春,人就容易感冒,这几天阿妃就不幸中了招,左慧这个做娘的急得浑身出汗,寸步不离,忙得团团转。   在拂拂自告奋勇之下,抓药这个活计,自然而然地就落在了拂拂脑袋上。   提着药包飞快地回到了三人租住的小院子里,一进门,和院子里随风而动的满架蔷薇打了个照面,拂拂心里有些森森的惆怅。   外面战火纷飞,此处的静谧不过是表象   牧临川进图青州之心愈发明显,山东无险可守,一打就穿,就不知道这静谧的日子还能持续多少天。   转眼之间,她都已经离开这小暴君五年了。   五年时间,女孩儿没多大变化,就是个子稍微长高了点儿,身姿抽条,窈窕了不少。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莹润若有光,皮肤黑了不少,好不容易在上京养出的白皮,在北地风吹日晒之下,又给晒成了健康的麦色。   这五年时间里,拂拂干脆就跟着阿妃、左慧一起随着难民队伍为了躲避战火四处迁移,跑得晕头转向。   好不容易在济南安顿了下来,又听说焦涿和牧临川马上要打到济南来了。   这么看来,女孩儿耷拉着脑袋,可怜巴巴的。   造孽,济南又不能待了。   离开牧临川之后生活还是很美好的。没有那些个乱七八糟的规矩,不用整日提心吊胆,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也不用继续在牧临川的嘲讽下忍气吞声,忍辱负重。   陆拂拂她其实是个隐性的倔驴,硬骨头,虽然会为了一时的安危,一时的利益忍辱负重,但说到底还是那个有脾气的小姑娘,不乐意这么过一辈子。   牧临川又不喜欢她,她这明里暗里都暗示了多少回了,他连个表示都没有。她每次想说开都被他打岔给岔了过去。   拂拂心里难受啊,也舍不得。   女孩子谁愿意离开自己的心上人呢,可钝刀子割肉始终不是个事儿。   舍不得归舍不得,她总不能在一个不喜欢自己的男人身上耗上一辈子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些事,只有4000嗷QAQ   过两章就见面了!   感谢在2021-01-2211:11:51 ̄2021-01-2314:54: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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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儿低着头嘟囔道,“我这就走了,把你们孤儿寡母跑下也太没义气了。阿妃那么喜欢我。”   左慧眼眶一热,忍不住又劝道:“你若不走,就真的走不掉了,届时陛下若围了城,城里指不定又是怎么一番光景。”   拂拂安慰性质地拍了拍左慧的手。   “放心好了,再危险能有屠城危险?你看,陛下虽然……咳咳,残暴了点儿,但总归没屠过城吧?”   左慧以手轻轻梳拢少女的乌发,少女也十分乖巧地将头靠在她大腿上,享受着难得的一时温馨与静谧。   不知过了多久,拂拂又站起身,自告奋勇地要去院子里洗衣服。   左慧又是感激又是愧疚,倒是拂拂留意着她的神情,抿嘴直乐,“左姐姐你就先照顾好阿妃吧,等阿妃病好再还回来呗。”   她破涕为笑。   她们三人的衣服都不多,拂拂加把劲儿很快就将这一盆子衣服给洗干净了,抱着盆去河边清洗。   她知道左慧在愁什么。左姐姐她心思深,想得多,丈夫被征了兵,一去不复返,如今身边只剩下了阿妃一个女儿。   当初是左慧不嫌弃她这个拖油瓶,救了她,捎上了她,又陪她四处打探这个世界爹娘的消息。可惜四面战火纷飞,五年了,爹娘依然渺无音讯。   左姐姐仗义,她怎么能在左姐姐危机之时,弃她于不顾,独自离去呢。   陆拂拂她倒也不怕撞上牧临川。   抡着棒槌使劲儿捶打着石头上铺开的衣物,拂拂乐观地想。   毕竟皇帝哪有这么容易撞上的。自从离开了刺史府,离开了这个圈子后,她遇到的最大的官就是县老爷了。   就在拂拂热得浑身是汗,和这一盆衣服作斗争的时候。   耳畔忽然传来个尖利的,不可置信的女声。   “陆!拂!拂!”   一字一顿,分外笃定。   拂拂下意识地抬起眼,却看到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个十分眼熟少妇,少妇抱着个盆明显也是来洗衣服的。她穿着身杏红色碎花的襦裙,云鬓半挽,簪着枝花团锦簇的金步摇。   端的是花枝招展,艳若桃李。就是比记忆中的那个人圆润了一点儿,整个人都胖了一圈儿。   记忆中最后一面是少女站在篱笆里冷笑暗啐。   “王——”   记忆逐渐回笼,拂拂手上一个哆嗦,吓得盆子都掉了,睁大了眼,磕磕绊绊地开了口。   “王女女?!”   面前的少妇,正是她进宫前的死对头,隔壁老王家的独女,王女女来着!   王女女不可置信,激动地眉飞色舞:“陆拂拂??真是你?!”   昔日的情敌相见,没有分外眼红。   两个姑娘大眼瞪小眼瞅了半天,又都兴奋地红了脸。   王女女激动地抓狂,想大笑又硬生生憋住了,最后忍不住上前一步,抱了陆拂拂一下,拂拂也伸手回抱住了她。   抱完了又都有点儿不好意思。   王女女故作镇定地咳嗽了一声,牵着她的手,新奇地打量着她:“你、你怎么在这儿?”   “你不是——进宫了吗??”   “早就出宫啦。”拂拂苦笑。   王女女倒也没怀疑,想到那位陛下的名声,又挑剔地看了眼面前的少女,了然地点点头。   拂拂顿觉无力,等等你在了然个什么啊。   王女女笑而不语。   笑了一会儿,又问道:“你咋在到这儿来的?”   拂拂郁卒地叹了口气:“我逃难来的。”   王女女拍拍她的手表示安慰:“叹啥气啊,我也是逃难来的。”   拂拂目光落在了她脑门上,忽然震悚地发现了一个被自己忽略的事实。   对方是梳的妇人头!   结结巴巴地道:“王女女,你……你成亲了!!”   王女女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撇撇嘴道:“早成亲了,都当妈的人了。”   说着伸手比划了一下,“孩子都这么高了。”   “倒是你,不都入宫了吗?”戳着拂拂脑袋上的姑娘发髻,王女女露出个逼视的眼神,“咋还梳着这个头招摇撞骗。”   陆拂拂一本正经道:“照你这么说,我也算是跟陛下成亲了?”   王女女顿时默了,半晌,迟疑道:“这……不大能吧?”   “这不就得了。”拂拂眼睛一弯,笑起来,“我出了宫,不也得想办法找个好人家嫁了?梳妇人头叫我到哪儿找金龟婿去?”   王女女虽然不知道她说的金龟婿是什么,倒也明白她的意思,附和地点点头。   拂拂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亮晶晶的,八卦地问,“那你呢?你嫁了谁?”   说到这儿,王女女表情陡然一变,露出个有点儿得意,有点儿羞涩,又有点儿警惕的表情。   不、不会这么巧吧?拂拂如遭雷击地喃喃道。   王女女“嘿”地露出个嚣张跋扈的笑来:“就这么巧。”   拂拂哭丧着一张脸:“真的啊?”   王女女再次笑而不语。   要说她嫁给了谁,却是嫁给了村头的杨大哥,昔日她俩共同的暗恋对象。   眼前的少女垮起了个逼脸,就差“嗷”地一声哭出来了。   这叫什么事儿啊,她蹉跎了这么好几年,结果王女女和杨大哥修成正果了。   想她这么个活泼开朗,青春正好的少女,却只能被小暴君支使得团团转,最后还什么都没落到。   陆拂拂垂头丧气的表情极大地愉悦了王女女、自觉出了口昔年的恶气,王女女趾高气扬,抿着嘴连连摆手,笑得花枝乱颤。   “诶呀这有啥啊,老夫老妻了,我家这口子啊,成了亲才发现压根就不是这么回事儿。”   “来来来,这么久没见面了,到我家喝杯茶呗。”   “顺便让你看看我儿子,长得可讨喜了。”   在王女女的极力邀请之下,拂拂抱着个盆,哭丧着去了。   一进屋,就看到一道青衫,正弯着腰对院子里的篱笆敲敲打打。   王女女笑眯眯的:“阿苏啊。你看我带谁回来了?”   青衫一转身,却是个年约二十七八的青年男子,生得皮肤白皙,俊秀温润。   如记忆中一般爱笑,眸中星光点点。正是小姑娘们最喜欢的那一款,就是也长胖了点儿,下巴都圆润了不少,看来这俩人婚姻生活十分和谐美满。   看到院子外面抱着一盆衣服鬼头鬼脑的少女,青年,也就是昔年的杨大哥,如今王女女的夫婿——杨苏,惊讶地手上一个哆嗦,锤子没拿稳,“咚”地砸在了地上。   “拂、拂拂??”   ……   风轻云淡,暖日和风中。   三人坐在庭中的石桌前,喝茶闲话。   多年未见,王女女笑道:“陆拂拂,你老实交代,你在王宫里的时候是不是没少吃好吃的,保养得这么好,都没什么变化。”   少女眼珠子咕噜噜直转,笑眯眯的:“那是我心态好。”   “倒是长高了点儿。”杨苏捧着茶杯,微微一笑。   没忘来时的事儿,王女女说着突然走到屋门口,扯出个白白胖胖,俊秀可人的小男孩儿出来了。   “沙弥啊,快来,见过你陆姨。”   这乳名叫沙弥的小男孩儿有点儿害羞,奶声奶气地喊了声“姨”,一扭身子躲到自家爹亲怀里去了。   又被杨苏无情地拎着衣襟给提了出来,推到了陆拂拂面前。   拂拂忧伤地逗了会儿娃娃,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夫妻俩说着话。   张了张嘴,拂拂犹犹豫豫地问:“那个,王女女,你知道我爹娘——”   她一见到王女女就想问了,却一直不敢问,害怕问出什么她承受不了的信息。   毕竟王女女这俩口子都逃难逃到济南来了!   这俩口子也没瞒着她,据说,当初一见苗头不对,陆爹当机立断一拍板,抄着金银细软就带着陆妈跑了。   王女女笑道:“前几个月我还和你娘通过信呢,就是这段时间又打起来了,书信不好传。”   “总而言之,你放一百个心,你爹娘没事儿,有陆叔在,你娘能有什么事儿啊。”   拂拂一颗高高提着的心这才落地,长长地舒了口气,认认真真地看向了王女女。   “王女女,谢谢你。”   王女女特别豪放地一摆手:“谢啥啊。”   然后又陆陆续续说了点儿这些年的境况。   王女女和杨苏这俩人就是在逃难路上时谈起的恋爱。   存着点儿炫耀的意思,王女女说得那叫一个口若悬河,唾沫星子乱飞。   杨苏便一双黑瞳便温柔似水地望着她。待王女女说到他俩被困大雨夜,杨苏突然表白,给她吓了一跳那一回。杨苏薄唇一弯,补了一句,“其实也不对。”   王女女困惑地回过头来。   杨苏轻咳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在逃难前,我就惦记上你了。就当时,每回路过你家门前,都觉得你特别漂亮,也不敢和你说话。”   狗粮被塞到吐,拂拂无力地趴在了桌子上。   好勒,原来是早八百年就郎有情妾有意了。   女配竟是我自己。   “拂拂呢?”杨苏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了,又咳嗽了一声,笑着问,“拂拂这些年呢?”   “我记得你不是入宫了吗?”   “是入宫了。”拂拂迅速振作起了精神,杏眼忽闪忽闪,露出个贼兮兮的鬼畜笑容,“我还当上王后了呢。”   杨苏和王女女齐齐地打出了一个问号:?   回过神来,王女女喷了,“还王后?陆拂拂我和你说,你也不能因为人王后也姓陆,你就招摇撞骗啊。”   “谁骗人了。”少女小脸一板,神情倍儿正值,“我真当上了王后。陛下对俺爱生爱死的,你信不信?”   就连杨苏都忍俊不禁,“好好好,陛下对你爱生爱死的。”   笑归笑,说到当今这位陛下,想到如今济南这险峻的局势,三人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拂拂迟疑地问:“你们……不跑吗?”   “走哪儿去?”王女女从她怀里接过了沙弥,直哼哼,“都好几年了,我可是不想再跑了。拽着沙弥又能往哪儿跑?”   “你呢?你怎么不跑?”   拂拂苦笑,“其实我也跑累了。”   又将左慧和阿妃的事说了一遍。   “那也挺好。”王女女点点头,她倒看得开,“正好我们几个相依为命呗。”   ……   建武五年四月末,济南郡就忙着征发民夫,修筑防御工事,坚壁清野以待敌军。   至此,城外的人进不来,城里的人也出不去。   济南郡彻彻底底成了一座围城。   城内物价也随之一路飙升,虽说拂拂和王女女几人早就囤了足够的粮,此时看到这个架势,也不免有些慌张。   五月,联军终于一路开进了青州,向济南发起了进攻。   数万大军以牧临川为主帅,陈兵于城门外,战争一触即发。   攻城当然不是像电视剧拍的那样,傻不愣登地架着个云梯,顽强地顶着石头箭雨,前仆后继地去送死,更不是双方各排出几员大将一对一单挑。   实际上,不论攻城守城都是个技术活儿。   这几天里,济南城中人心惶惶,姚方更是把所有百姓都征集起来,不论男女。男的就去干活儿,修筑工事,女的则忙着照顾伤员,洗衣做饭之类的杂务。   “民室杵木瓦石,可以盖城之备者,尽上之”,不服者皆斩。   而城外这边也高高地起了距堙,借以观察城内虚实。   以步兵举盾,保护民夫拆除城外拒马,其间又要提防小股敌军出城野战。   不论城内城外,民夫营都在加紧赶制守城或攻城器械。   城外从砲车、填壕车,到钩撞车、木幔、云梯。   城内从悬帘、飞钩,到劲弩,滚木礌石、铁撞木。   几天几夜的鏖战下来,死伤无算。   五月中旬又下了一场雨,大雨冲刷着城外的浸润了血的泥土,吹来阵阵腥风,春夜的风却冷到了人骨头缝里。   牧临川自中军大帐中起身,一袭简简单单的玄色长袍,间白的长发直垂腰际。他几天几夜没合眼,太阳穴突突直跳,眼珠红血丝密布。   干燥的烛火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直往面上浸。   几位心腹部将裹着一身腥风,大踏步地赶往帐内夜间议事。   石黑忍不住唾了一口,冷笑道:“姚方这老匹夫!竟将粪便熬成滚烫的汤汁,兜头浇下,烫死烫伤了不少我军士兵!”   姚茂也忍不住直皱眉:“济南郡守姚方死守不出,以逸待劳,看来势要待我等长途跋涉,力有不逮,围城自解了。”   自攻城起,这么多天,牧临川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青年神色倦倦,目光自一众将军面前掠过,眼神阴郁,冷骘道:“继续。”   “孤要姚方这老匹夫的脑袋。”   于是,又是几日几夜惨烈的鏖战。   翌日,雍废帝牧临川亲临战场,面色青白,神情阴冷,从容指挥着诸将攻城。   眼看着雍军终于填上了壕沟,拆了羊马墙,开始冲击外层城墙。   而姚方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弩机,牧临川虽身在战场边缘,却还是被流矢射中了左臂。   这一箭自远处射来,劲力十足。   哪怕是牧临川也忍不住当场大叫了一声,疼得冷汗涔涔地蜷缩在了轮椅上。   众人大惊失色之下,忙抬了牧临川下去,这一战只好匆匆鸣金收兵,暂时画上了休止符。   摘了兜鍪,石黑涨红了那一张黧黑的脸,和姚茂等几位心腹大将步履匆匆而来,进了帐子,匆匆忙忙地问:“陛下怎么样了?”   几个随行的军医正忙得团团转,剪了衣服,喷了烈酒。   而牧临川已挨过了最初中箭时的剧痛,无动于衷地望着眼前这一幕,犹如置身事外。   其中一人蹙眉答道:“这箭头上抹了毒药,也不知是什么成分。”   “为今之计,也只有先将这块肉连同箭头一道儿剜出来了!”   姚茂点点头,夹着兜鍪,挨着军医一屁股坐了下来。   “陛下且忍耐!!”   牧临川的视线落在了他脸上,略一颔首,对身旁的军医道。   “拿块干净的布来。”   待军医拿来之后,牧临川便若无其事般地道:“请军医开始罢。”   说完,一张嘴,将布塞进了口中。   众将看在眼里,一时默然无声。   两军交战,主帅受伤,为了安定军心,牧临川此举无疑是个正确的选择。   实际上,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这五年来,这位雍废帝历经大大小小无数战役,受过比这更狠的伤,也硬生生忍了下来,憋得青筋暴起,亦是一声不吭。   他们这些心腹,在最开始成为心腹之前,都曾对这位雍废帝保有几分怀疑之心。   怀疑这位昔年举世皆知的昏君,真有这个能力吗?   然而,这五年相处下来,牧临川此人之冷酷无情,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这变态以至于病态的性格,他们也都是有目共睹的。   刀刃入肉,牧临川抿紧了唇。   冷汗瞬间顺着霜白的长发淌了下来。   他眸光闪动,冷厉至极,犹如黑夜中异兽的双眼。   第二天,不待休息,牧临川便又亲临战场,从容坐镇指挥。   众军士气大振,势如破竹,推着钩撞车一路推到了城墙前。   牧临川虽然废了一双腿,战场上行动多用板车,但其麾下骑兵经过这五年磨砺,规模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强悍,野战几乎无人能敌。   鉴于此,姚方更是咬死了守城,绝不轻易出城与其野战。   随着战况越来越严峻,城里的物资逐渐紧缩,人心日益浮动。   老百姓是不在乎这城池究竟是归谁管的,只想尽快结束这场战争,回归昔日里的安生日子。   这十多天里,光是洗衣服,陆拂拂和王女女都快洗吐了。   唉声叹气地捶着酸胀的腰身,王女女抱怨连连:“哎哟,我的腰,这战咋还没打完呢。”   明明是五月的天气,但从早忙到现在,拂拂热得浑身冒汗,脸蛋红扑扑的,闻言长长地叹了口气,“怎么也要打个把月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1-2314:54:29 ̄2021-01-2412:49: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快乐小神仙3个;聿头酱、小系、燕白、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罗漂亮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4瓶;滾動的橙30瓶;Gloooooria20瓶;你要上天啊、leibite、伊澜、梧桐、明竹倷10瓶;皮蛋瘦肉粥3瓶;宇宙超甜小可爱2瓶;小小小鞠、freshtalkm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个把月,我的老天爷。”王女女扶额,“陛下还得加把劲儿。”   拂拂杏眼圆睁,疑惑地“咦”了一声:“王女女你不想郡守赢吗?”   王女女一脸怨气地捶着腰:“嗤,北边都快被陛下打成筛子了,就算这济南撑得了一时,也撑不了一世,而且这死郡守,整天叫俺们干活,也不看看,阿苏都累成啥鸟样了。”   一说起这个王女女就一肚子气。   最近这几天,杨大哥也被赶鸭子上架,去了民夫营,赶制守城器械。每天回来,都是憔悴的不行的模样。   王女女急得团团转,心疼得不行,下巴上燎了个大泡,还是拂拂拿着针,聚精会神,小心翼翼地帮忙给挑了。   女孩子们闻言,俱都善意地哄笑开。   虽然城外战火纷飞,此处倒很是和谐。   众人一边洗着衣服,一边交头接耳叽叽喳喳,苦中作乐,忙里偷闲。   “说起来,拂拂你呢?你不是和女女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吗?你怎么还没成亲?”   王女女翘了翘嘴角:“她呀,她和我们可不一样,她之前可是被选中入了宫,说起来还是正儿八经的宫妃呢。”   于是,大家伙儿都沸腾了,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地问道。   “拂拂,你见过陛下吗?陛下长啥样啊?”   “他是不是真的没有腿啊。”   “他腿是启军入城之后才断的,你傻不傻。”   “他是不是像传言说的那样,长得特别丑,又特别凶悍,青面獠牙的。”   左慧也忍不住笑,这几天阿妃的病已好了泰半,她脸上也多了点儿笑意。   左慧:“说起这个,阿陆你不是说你之前有过一个夫婿吗?可是你出宫之后找的?”   拂拂汗涔涔的,整个人都囧了。天知道这所谓的夫婿不过是她当初为了应付左慧编出来的。   “有倒是有。”拂拂欲言又止。   女孩子们催促道:“然后呢?怎么了?”   她也不好意思说这“夫婿”其实就是牧临川呀。   深吸了一口气,拂拂弯了弯眉眼,笑得倍儿欢实,开始漫天胡侃。   结合了《甄嬛传》《回家的诱惑》等一系列大热电视剧,编出了个跌宕起伏,狗血淋头,菀菀类卿的剧情。   女孩子们睁大了眼,听得津津有味,啧啧感叹。   “我的老天爷,阿陆,你这前夫未免也太坏了点儿。”   女孩子们直眉瞪眼,衣服也不洗了,义愤填膺,俨然是一副同仇敌忾的模样。   就连王女女也皱紧了眉,“这人这么混账?你怎么没跟我说?”   拂拂压力山大地揩了一把汗:“哈哈哈哈哈。”   “都过去了,”拧干了手里的衣服,往盆子里一丢,拂拂抿着唇直乐,“我这不是早和他掰了吗?”   又过了半个月,济南城终于破了。   济南郡守姚方自知无力回天,一把火把自己烧死在了郡守府上,随后联军派出了支骑兵进城扫荡残余的抵抗势力,并安抚居民。待一切事毕,大军这才徐徐地开进了济南城。   联军入城的这天,全济南城的老百姓几乎倾巢而出,全挤在路边看。   这几日雨终于停了,天气转暖,烈日当头,将土地晒得热气腾腾。远远只望见黄沙飞扬,尘烟拔地而起,隐约可见一骑扬鞭骤急,满头大汗,疾若飞鸟,率先入了城。   这好像是个讯号,随后五千具装骑兵自城门长驱直入,马蹄轰隆如雷鸣,震人心魄。   这五千骑兵先进了城,旋即飞快地立定,沿途警戒。之后数万重甲步兵,扬旗伐鼓,染血的重铠错落明光,依次入城,入城后旋即收阵,越过骑兵,最后才是辎重车辚辚而来。   一切无声静谧,有条不紊,却又煞气逼人。   鏖战了近月整,城外大军未见疲态,反倒是豪气干云,气势如虎。   挤在人群中,王女女张了张嘴,被震撼得不轻,“怪不得咯,怪不得能打赢。”   “拂拂?你看见了没?”王女女一阵目眩神迷,激动地掐紧了陆拂拂的胳膊,“你看到了没!这气势!这是杀气啊”   拂拂也被当场震住了,磕磕绊绊地回应道:“看、看到了。”   紧接着,默了,欲哭无泪地想。   她跑路这事儿是不是做得忒不厚道了,她现在冲到军营里面求牧临川还来得及吗?   一直到联军走过,王女女眼巴巴地看着路上的灰飞,还有些意犹未尽。   “拂拂啊,你说我现在跟阿苏和离,改嫁个将军还来得及吗?”   拂拂也没说好还是不好,只是杏眼一眨,抿唇露出个神秘的笑容来,“说好了,你改嫁将军,那杨大哥就是我的了。到时候可别哭啊。”   王女女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哭笑不得,“去你的,就知道你还惦记着阿苏,去去去。”   这一路上,王女女还咬着手绢,被迷花了两眼和少女心。   但很快发生的事,就打破了王女女美好的想象,瞬间呕得不行。   联军进城之后开始筑“京观”,所谓“京观”是将敌军的尸体堆在道路两旁,盖土夯实,形成金字塔形的土堆①此举一为炫耀武功,二为震慑敌军。   此时陆拂拂和王女女才猛然清醒过来,她们不久前看到的究竟是支什么样的军队,什么样的虎狼之师。   拿下济南城后的第三日,雍军举行了一场盛大的阅兵,以彰显君威。   这场阅兵,众人翘首以盼的雍废帝牧临川也到了场。王女女、杨大哥还有抱着阿妃的左慧全都挤过去看热闹,怀揣着见不得人的心思,拂拂鸵鸟地没有去看。   反正牧临川在济南城也待不了多久。   王女女催促道:“这可是天颜?你难道就不想看?”   拂拂有气无力:“之前在王宫里远远地看到过一眼。”   远远地   王女女了然。   就陆拂拂这个性格也不可能受宠。   她已经替陆拂拂勾勒出个凄惨寥落的王宫生活,并且想当然地以为陆拂拂是怕触景生情,便体贴地没有勉强,只拉着杨苏兴冲冲踮脚张望。   这位陛下坐在车驾中,帷幔遮住了半个身子,依稀能看到那及腰的黑色长发,夹杂着几缕霜白,随风而动。   红唇、高鼻、深目、墨眉。   面色苍白如雪,一身黑袍,纤瘦的手腕上绑着个佛珠。   面皮绷得紧紧的,偶尔朝道旁投去的一瞥,冷淡恹恹,一副阴郁的疲厌之态。   视线一扫而过,众人纷纷噤声。   待阅兵过后,王女女低声道:“阿苏,你看到没,这陛下目光太吓人了。被他看一眼,就好像被什么异兽盯上了似的。他刚刚扫了一眼,我心里都发憷。”   “难怪拂拂不乐意提当初她在王宫里的事儿。”   杨苏叹了口气,莞尔摸了摸她脑袋,“拂拂不喜欢,咱们以后也别在她面前提这些了。”   王女女皱眉道:“好。”   又几天,城内搜出了不少反抗军,石黑去报。   牧临川坐在案几后面,眉头皱得紧紧的。虽然打赢了胜仗,可他脸上没有一点喜色,相反腿伤和头疾又开始发作,恹恹的,烦躁得要命。   “都赶到黄河边上围杀了。”   是日,济南城内剩余的叛军、将士、官员,皆被赶到了黄河边,或刀劈活斧砍,尽数围杀了,血流成河,鲜血深深地渗进了土地中,直降地面染得殷红,旬日不散。   王女女大着胆子,拉着杨苏远远地看了几眼,还没看完,就差点儿吐出来,被杨苏捂着眼睛,直接抱回了家。   “别看了,看了得做噩梦。”   ……   拂拂最近忙得就像个陀螺,自从来到济南定居之后,左慧就开了家小面馆为生,她也入了股,帮着打下手。   围城时,大家伙儿人心惶惶的哪有心情来吃面,面馆自然而然是关门大吉。   济南城破之后,总算能过几天安生日子了,眼见着阿妃已无大碍,能跑能跳,拂拂和左慧就把面馆又开了起来,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   来吃面的客户中,还有不少雍军,穿着个铠甲就来了,见识过雍军的凶残,拂拂和左慧都不敢掉以轻心。   五月末,在日头底下忙活了半天,拂拂热得浑身冒汗。   王女女前脚被抱回家,后脚就摆脱了她家那口子,乐颠颠地跑来。她大咧咧地自占据了一桌,嗑着瓜子,神秘兮兮地道:“你是没看到,这血把黄河边的土都染红了。”   “这血流的啊。”   恶心是恶心了点儿,但在乱世里讨生活,王女女早就过了看到死人吓得尖叫连连的阶段,吐完了,还能当作嗑瓜子闲聊时的谈资。   拂拂听得十分不适,眉头和鼻子都皱成了一团。   好不容易收拾完了眼前这一桌狼藉,左慧又远远地喊她过来了,把毛巾往肩膀上一搭,拂拂擦了把汗,啪嗒嗒地跑了过去。   左慧拿着个大漏勺,头也不抬地捞面。   “拂拂,喏,那桌,把面送过去。”   眼神一乜,指了指不远处坐着的一桌有说有笑的军士。   捂着额头,拂拂一声绝望的□□:“救命,怎么又来啊。”   左慧苦笑:“这也没办法啊,来者是客。咱也总不能拿着扫把把他们赶出去。”   拂拂认命地端着面送了过去,“你好,你们的面来了。”   “是一碗牛肉面……”目光在盘子上一扫,“呃……一碗牛肚面,还有一碗鸡蛋面是吗?”   低着头,拂拂一口气不带喘,飞快地报完了菜名,上了面,也没敢多看对方的脸。   虽然牧临川治军严明,这些军士平日里客客气气的,但大家伙儿心里都清楚,对方都是些披着羊皮的狼。   拎着空盘,拂拂转身欲走,没想到面前这桌人却没动。   直到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你、你是……”   这声音听着有点儿耳熟。   拂拂猛地抬起头,一抬头就撞上了个熟人。   这熟悉的浓眉大眼,俊朗的五官,麦色的肌肤,雪白的牙齿,高马尾,笑容暖洋洋的。   这不是……曹九?!!   青年似乎刚下了训回来,浑身是汗,兜鍪就随手放在桌子上。   曹九愣愣地看着她,嘴几乎都快合不拢了:“王……”   拂拂眼皮一跳,迅速冲上前捂住了他的嘴:“嘘。”   曹九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圆溜溜地几乎快瞪脱了窗:“王唔唔唔!”   他身边两个军士也被拂拂的豪放给震住了,六目相对间,囧囧有神。   拂拂干咳了一声,讪讪地松了手。   曹九差点儿被她闷死,看着她张张嘴,到底没把那逆天的称呼喊出来。   他神情复杂地看着她。   “王……女君,你怎么在这儿?”   他同伴茫然地问:“阿九……你这是?”   “认识?”   能不认识吗?曹九嘴角泛起抹苦涩的笑意。   “女……女君。”曹九看她。   拂拂全身上下的汗毛根根炸起,顶着那两个军士八卦的眼神,飞快地低声道:“别问,什么都别问,也别说。”   “可……”曹九欲言又止,急得浑身冒汗,“郎君找了你很久。”   拂拂也急得冒汗了。   这算什么事儿,这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跺了跺脚,把毛巾一甩,拂拂压低了嗓门儿:“总而言之,你能别说吗?你就当我死在战乱里行不行?”   曹九怔了怔,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郎君——”   眼看好言相劝行不通了,拂拂大脑飞快运转,虎着一张脸,开始威胁。   “你……你过来。”   曹九愣愣地离了席,跟着她走到了墙脚下面。   “我有苦衷的。”拂拂道,“……而且牧……郎君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这要是发现了我,我还不得被他剥掉一层皮。”   曹九沉默了,主要因为他发现陆拂拂这话倒也不是全无道理。   “可郎君……很……”顿了顿,迟疑地说出了那两个字,“想你。”   “郎君虽然性子不大好,可绝不会对女君你做出剥皮这等事的。”   拂拂深吸一口气,和他四目相对:“是你和他相处时间长,还是我和他相处时间长。”   曹九:“……女君。”   “这不就得了。”   拂拂绝望地蹲下身,捂住脸,“总而言之,你能先别说吗?让我准备准备。”   “大不了我过两天自己过去说。”   许是她欲哭无泪的表情太过可怜,一番好说歹说之后,曹九犹犹豫豫地答应了。   拂拂恶从胆边生,直接抄了对方的面,打包塞到了曹九和另外两个军士怀里,以一副毋庸置疑的态度将三人扫地出了门。   一回头,王女女呆呆地看着她,眼珠子差点儿都没掉下来。   半晌的沉默之后。   王女女:“……认识?”   拂拂:“……认识。”   “哪儿认识的?”   “并——”话说到一半,拂拂迅速改了口,“上京的时候。”   “行啊你,竟然认识雍军。”   王女女不可思议地将她打量了一圈,又努努嘴示意曹九等人离去的背影,迟疑道:“我看刚刚这位怎么也是个几品的将军吧。”   “陆拂拂,你可以啊。”   “……就之前在上京认识的,”拂拂小声儿说瞎话,“他之前在王城当值,就说过几句话……”   干巴巴地说完,看着王女女。   王女女点了点头,倒也没怀疑陆拂拂会这么蛋疼地在这种小事上忽悠她,于是这事儿就顺利成章地揭了过去。   王女女还语重心长道:“阿陆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和这小将军什么关系我也管不了,我的意思就,这天下还乱着呢,照这架势,陛下还得打到南边儿去。万一呢,我是说万一这小将军有个好歹……那你和他……”   拂拂哭笑不得:“我和他真没关系!妈!娘!我亲娘!”   王女女被她气得直翻白眼:“谁你娘了,别瞎认亲。”   之后陆拂拂又提心吊胆了两天,每天老往门口瞟,疑心那天牧临川那小暴君突然出现在门口。   左慧失笑:“别看了,再看那小将军也没来,我都给你留意着呢。”   拂拂嘴角一抽,默默捂脸,有气无力地辩解:“真不是这关系……”   在提心吊胆地过了这风平浪静的两天之后,拂拂做梦也没想到她这儿没出事,杨大哥那儿倒出事儿了。   王女女是哭着来找她的,女人嚎着嗓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陛下派兵把阿苏他们这些民夫都抓走了!”   “阿苏当初也是被逼的啊,这场仗关他什么事儿啊?”   一向泼辣的王女女声调都变了,嗓子颤抖得厉害,一双手紧紧地攥住了拂拂的胳膊,涕零泪下道:“拂、拂拂,我怕,我害怕,陛下不放过阿苏他们。”   拂拂脑子里“嗡”地一声。   牧临川他还不至于…这、这么凶残吧?杀了济南官吏还要杀无辜民夫?   “拂拂,拂拂你不是认识那小将军吗?我看小将军他地位也不低。你能不能帮个忙……”   “我知道,我也不是让你难做……”王女女抽抽噎噎着,惶急地辩解,“我、我就是想知道阿苏他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危险。”俨然是将拂拂当作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说到这儿,她又抹着眼泪,失声痛哭:“毕竟……毕竟陛下上次在黄河边上杀了那么多人。”   拂拂急得额头冒汗,咽了口唾沫:“可是我也不知道曹九他住哪儿啊。这样吧,要不我跟你去军营碰碰运气?”   就算掉马她也认了,救人要紧。   “呜嗯。”王女女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擤了把鼻涕。   拂拂叹了口气:“好了好了,别哭了,说不定是陛下叫他们过去修筑什么工事呢。”   少女嗓音轻快,就像是泉水叮咚,沁人心脾,说起话来有条不紊的,足以安慰人心。   “你看,陛下照这架势,是要继续往南打的。要是在济南城乱杀无辜,有了济南的前车之鉴,以后还有哪个城郡愿意降他的?反正都是一死,大家伙儿岂不是要拼死抵抗。”   “就算陛下心里有气,也不可能为了出这一时之气而耽误大局啊。”   王女女觉得她说得有道理,渐渐地也不哭了。   深吸一口气,果断地将眼泪一擦,红着眼睛,又恢复了昔日那豪迈泼辣的女中豪杰模样,除了嗓音还在抖。   “对,阿陆你说得对,咱们这就去军营里问问!”   拂拂笑道:“杨大哥什么阵仗没见过呀,放心吧,杨大哥吉人自有天相的。”   安慰起效之后,拂拂拉着还在抽抽搭搭的王女女,两个人匆匆忙忙地往城内大营赶。   王女女虽然不哭了,可刚刚哭太猛,一路上还在打哭嗝。   眼看着快到大营了,那嚣张的气焰又弱了下来,“阿……嗝……阿陆,我、我有点儿怕。”   “别怕。”   拂拂回过头来语重心长地安慰,实际上她心里也没底,心脏砰砰直跳。   虽是暂驻,城内的营房却修建得十分齐整,营房前,正有披坚执锐的甲士在守门。   刚来到大营门口,两人就被拦住了去路。   明晃晃的长刀一横,守门将凶神恶煞,粗声粗气地问: “什么人?”   拂拂攥紧了王女女的手,尽量露出个友善的放松的笑容。   “请问,曹九将军在吗?”   守门将警惕依旧,两只眼睛在陆拂拂和王女女身上扫了一圈。   王女女“咻”地一下,动作飞快,躲到陆拂拂身后去了,堪比一只神鬼莫测的土拨鼠。   拂拂嘴角一抽,恨铁不成钢。   她心里七上八下,又咽了口唾沫,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诚恳点儿。   “这位将军,我和这位曹将军是朋友,有点事儿想要找曹将军。”   少女杏眼巴巴,就差左脸写个纯良,右脸写个无辜了。   许是陆拂拂的表情实在太过真诚,守门将面色稍微缓和了点儿:“将军不在。”   王女女“呜呜呜”地又要掉眼泪了。   拂拂硬着头皮继续问:“那这位军爷,你知道曹将军去哪儿了吗?”   守门将面色勃然一变,怒喝道:“将军的去向岂是我们能过问的?!”   眼里已多了些怀疑之色:“你说你是将军的朋友,连这都不知晓?你们究竟有什么事!”   拂拂飞快道:“我一个朋友,之前围城的时候,被呃……抓去做了民夫,听说陛下把他们都带走了……”   少女眉眼一弯,讪讪地笑了笑,神色恳切讨好。   守门将眼里的怀疑之色这才渐渐淡去,沉吟了一瞬,摇摇头,“俺没听说过陛下要杀什么民夫,许是叫过去修什么工事的。”   “你们也别太担心,回家等着消息就是了。”   许是自觉说得太多了,将手一挥,示意她们退开,也不再搭理她俩了。   王女女探出一个头,攥紧了拂拂的手,“拂拂,这下该咋办啊?”   陆拂拂也十分迟疑:“要不,呃,先回面馆,大家一起等着?”   王女女觉得有理,她也不想和自家儿子孤苦无依地在家里苦等。面馆里好歹人多,有个说话的人,也能打探打探消息。   “那你等等,我把沙弥也一起抱来。”   于是,拂拂又陪王女女回了趟家,拖家带口地往面馆走,走到一半,忽然察觉出不对。   不知何时,面馆前已聚集了许多披甲士兵,将这间不大的面馆里三层外三层地团团围住。   王女女脚步一顿,傻了眼,颤颤巍巍道:“拂拂你看。”   目睹这一幕,拂拂浑身汗毛直竖,突然有了种不详的预感。   过往的行人见到这架势,早就退避三舍,远远地躲在一边看热闹,唯独她俩逆流而上显得格外显眼,于是众军士的目光顺理成章地落在她二人身上。   远远地,拂拂还看到了左慧,僵硬地扯着脸对着屋内什么人赔笑,不一会儿,左慧忽然转过脸来,目光正好和拂拂撞了个正着。   又过了一会儿,门前的布帘子突然被人从里面掀开了。   牧临川面无表情地窝在轮椅里,目光直直地落在了她身上。   “陆拂拂。”   一字一顿,慢条斯理,字正腔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1-2412:49:34 ̄2021-01-2510:31: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30989148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甜朵、晏終、小系、阿枝.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豆斗30瓶;九英菘、晏終20瓶;沈韫、一整天10瓶;汉魏之民8瓶;佳佳乐、伊澜、燕白5瓶;45073648、小小小鞠、桐桐桐桐子、25861238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到现在,王女女还觉得在做梦似的。   她竟然在这陆拂拂和左慧的面馆里看到了陛下,陛下屈尊纡贵地来面馆吃面?还认得陆拂拂?!   随后那位曹将军就走了过来,将她俩迎进了面馆。   看着陆拂拂,曹九面有惭色,抿了抿唇道,“抱歉。”   拂拂局促地也抿了抿,露出个笑来,“没、没事儿,不怪你。”就是这笑透着苦涩,看上去没比哭好多少。   曹九脸上的愧疚之色更浓了。然而为人臣当尽忠职守已事其君。   若不说,他心中难安。可如今说了……曹九心里苦笑,这颗心也没好受到哪里去。   王女女如坠梦中,犹如一只梦游的土拨鼠,恍恍惚惚地走进了面馆。   五年后的牧临川,和五年前的牧临川相比没有多大变化,只是头发更长了,肌肤更白了,轮廓更深邃了,少了几分柔媚,多了几分硬朗。   轮廓线条骨峻有力,红瞳漠然阴郁。   还有就是整个人都壮实了不少,虽然断了腿,但这五年来风吹日晒,每战必亲临指挥,也锻炼出了一身劲瘦的肌肉。   缎面的玄色长袍曳地,像从黑暗而生的怪物。   牧临川神情倒是很平静,目光落在她身上,一抬苍白的下颌,冷不丁地道:“挺好。”   拂拂强颜欢笑,汗毛炸起:“哈哈还行吧。”   牧临川:“吃了没?”   “还、还没……”   拂拂这个时候才猛然醒悟过来。   这老板面前的桌子上竟然还像模像样地摆了一碗牛肉面!!   拂拂简直是哭笑不得,左姐姐你竟然还不忘给这小暴君煮面!   左慧手足无措,看看陆拂拂,又觑眼偷看牧临川。   谁能想到啊,她大早上一开门,陛下就领着兵进来了,客人都被吓得一哄而散,她被吓得不轻,没想到陛下进来之后啥事儿也不干,就往桌子上一坐,也不吃东西,这多蛋疼啊,她实在看不下去,只好硬着头皮下了一碗面。   没想到青年倒也接地气,平静地拿起筷子,吃了几口,正吃着面呢,陆拂拂就来了。   王女女眼泪都吓憋回去了。   她俩不就去了军营一趟吗?怎、怎么还把陛下给招来了?   这厢,牧临川特女王行为地将下巴又是一抬:“干嘛去的?”   拂拂愣愣地,脱口而出:“军营。”   “军营干嘛。”平淡的,犹如例行查岗般地问话。   拂拂磕磕绊绊,支支吾吾,含糊地说:“找人……”   “曹九?”   拂拂点点头,又摇摇头,咽了口唾沫,补充了一句:“民夫营。”   牧临川瞥了眼王女女:“朋友?”   拂拂这才如蒙大赦般地把王女女扯了过来。自己“咻”地一下,动作飞快,躲到王女女身后去了,堪比另一只神鬼莫测的土拨鼠。   “我朋友。她丈夫围城的时候被抓了做民夫,又被你抓走了。”拂拂干巴巴地解释。   “哦。”   牧临川看了一眼王女女,颊侧肌肉牵动,扯出个有些生疏的笑来。   “放心,你夫婿没事。”   王女女:……   悄悄地拧了陆拂拂一把,暗自唾弃,你这个死没良心的。   牧临川垂下眼睫:“过来。”   拂拂:“……啊?”   “不是没吃饭吗?坐下,吃面。”   拂拂头皮麻了半边,无言以对,几乎快绝望了。   救命啊喵了个咪的,这样的牧临川也太吓人了。这五年里,牧临川是进化了吗?简直比之前的那个傲娇鬼还吓人。   左慧从善如流:“我去煮面。”   陆拂拂磨磨蹭蹭地在牧临川对面坐了下来,牧临川垂着眼,从善如流地分了个碗,拨了点儿面给陆拂拂,又把自己碗里的牛肉全夹到了陆拂拂碗里。   那一瞬间,王女女顿觉得天打五雷轰,世界的恶意冷冰冰地往脸上拍。   而牧临川甚至还抬起眼,朝她微一颔首,低声吩咐左右:“给这位女郎也煮碗面。”   “这位女郎也不必忙活了。”说的是左慧。   牧临川淡淡道:“让他们来煮面就行。”   于是左慧提个大漏勺,和一众军士大眼瞪小眼。   这些戟发怒张,五大三粗,战场上凶神恶煞,杀人无算的将军们,老老实实地接过了漏勺,贤惠地忙活开来,而左慧和王女女则被摁在桌子前,惊惶无措地等着服侍。   拂拂热得满头大汗,握着筷子,无言地看着碗里的面,硬生生下不去嘴。   她……能不吃牧临川吃过的面吗?好像,貌似不太卫生吧?   “嫌弃我?”   杀气!   拂拂一个哆嗦,瞬间拿起筷子,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牛肉,嚼嚼嚼。   犹豫了一会儿,少女又捧着碗,老远地坐到了一边儿,狗腿地呵呵直笑。   “过来点儿,”牧临川重复道,“坐过来点儿。”   拂拂眼前一阵发黑,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蹭了过去。   牧临川也不说话了,那双红瞳就静静地盯着她,看她吃面。   拂拂硬着头皮吃了一口,又一口。   “说吧。”牧临川面无表情地深吸了一口气,颊侧的肌肉跳动,像是在忍耐什么,说话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五年来你干嘛去了?跑什么?”   拂拂手上一个哆嗦,差点儿摔了碗,手上的面也差点儿碰出来:“咳咳咳!!”   面里撒了不少辣子,呛得拂拂涨红了一张脸,狼狈道:“你你你,你能别搞突袭吗?”   这还让不让人吃面啊。   牧临川:……   他阖了阖眼,额角的青筋都好像在跳,顿了半晌,这才状若无意般地冷冷地问。   “陆拂拂,你就这么讨厌我?”   只是嗓音有点儿哑。   这个时候,陆拂拂已经彻底自暴自弃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   冷不丁听到这一问,嚼着牛肉,拂拂抬起头,惊疑地看着他。   “谁说我讨厌你的?”   “我就是……就是……”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个所以然,拂拂干脆搁下筷子,愧疚地叹了口气,“对不起,我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牧临川:……   拂拂:……   分别了五年。   就算再亲密无间的朋友,也有找不到话题难堪的时候。更遑论她和这小暴君之前根本算不上什么好基友,顶多算是个患难之情的战友。   她不知道说什么。   牧临川亦然。   他找了陆拂拂整整五年   可当陆拂拂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默然地发现,他竟然不知道和她说些什么。   眼前的少女熟悉又陌生。   他勾勒着她的眉眼,一笔一划。   心中唯一肯定的是,这回他不会再弄丢她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压抑住怒火,克制地开了口:“吃完面就走。”   拂拂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去哪儿?”   牧临川:“郡守府。”   “可、可是我朋友?”   “都带上。”   一碗面还没吃完,牧临川就等得不耐烦了,叫人把面连同人尽数打包,阿妃和沙弥都没拉下,一同拉进了郡守府里。   郡守府早已别清理了出来,牧临川鸠占鹊巢,从容地在这儿住了下来,没有任何心理压力与丝毫不适。   回到屋里,青年皱起了两道好看的墨眉,白发垂落在颊侧。   “现在能说了?”   拂拂盯着他好比挑染的白发出神,闻言回过神来,抿了抿唇。   “我……逃掉了,他们本来想把我卖到青楼。我路上想办法逃掉了。”   “本来也想去找你的,可半路上又遇到了冀州军,糊里糊涂又混进了流民队伍里。”   拂拂举起一只胳膊,对天发誓,努力表忠心:“真、真的。”   “我担心太招摇会被人抓走当人质,就一直隐姓埋名。”   牧临川讥讽道:“隐姓埋名到现在?”   拂拂顿时萎了,蔫巴巴地道:“也不是。”   “我就是想着好不容易出来了,想多逛会儿。”   牧临川被她气得一噎,面沉如水地开嘴炮:“逛战场?”   拂拂脸都涨红了:“你能别拆台吗?”   他好像被她气地不轻,再度闭上了眼,嗓音沙哑:“过来。”   “干嘛?”   拂拂不明所以地走到了他面前,手腕却猝不及防地被牧临川他一把扣住了。   他用了点儿力气,往下一拉,陆拂拂就整个跌入了他怀里。   卧、卧槽!   落入牧临川怀里的刹那,拂拂慌乱无措地睁大了眼,下意识地奋力挣扎起来。   他怀里有股冰冷的血腥、硝烟、皮革的味道,还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很奇怪的男人的气息。拂拂像是瞬间被戳中了定格键。从来没有这么鲜明地认识到,这小暴君他……长大了。   “动什么?”牧临川不耐道,“你让我仰望着你?”   拂拂:……   她差点儿忘了,他坐轮椅来着。   保持着这么一个暧昧的姿势,拂拂僵硬得没敢在动。   手腕上的手一路往上摩挲,很轻微,没有□□之意,最终果断地,抬起手,掐住了她下巴。   他好像打算亲她。   或许是五年没见,觉得生疏了。   最终只是扣着她下巴看了一会儿,垂着眼,什么都没干。   他需要一些时间冷静下来。   ……   陆拂拂失踪之后,他找了他很久。   到最后,他自己都麻木了。   只当她死在了战火中,或许这样还好受一点儿,总比她故意躲躲藏藏不见他要好。   很久之前,他就知道了,只要他想,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到的。   这五年来,他攻略北方,几乎成了北方的霸主,杀了孙循,不必再像以往那样看他脸色过活,有无数弃他而去的人又纷纷来投奔他,讨好他。   他的吃穿用度,几乎和他在上京前相差无几。   可他最怀念的竟然是和陆拂拂挤在一间破屋里的时候,吃不饱,穿不暖,晚上还有老鼠啃木头的动静。   他竟然最怀念这个!   他曾经想过,要是再遇到陆拂拂,他会是个什么样的心情,会不会一气之下把她做成菩萨像。   可是没有,真遇到陆拂拂之后,他的心情平静得近乎发指。   没有愤怒,只有难以言喻的失而复得的庆幸。   牧临川忽然换了只手,抱住了她,将头埋在了她肩窝,他的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脖颈上,黑白发搔得她肌肤发痒。   他就保持着这么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地抱着她。   一秒、两秒……   一炷香、两炷香……   拂拂也不敢动弹,脖子和肩膀眼看着都酸了。   忍忍忍,终于忍不住。   “那啥,”虽然很煞风景,拂拂还是愁眉苦脸地开了口,“抱完了没?”   脖子好酸酸酸,撑不住了。   此话一出,牧临川好像终于抱烦了,他松开她,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红瞳幽深,在光线之下,看起来黑黝黝的。   牧临川动了动嫣红的唇瓣。   拂拂本已经准备好牧临川要发表什么小论文了,结果他竟然拔吊无情地一把推开了她。   “走吧。”牧临川忽道。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下了逐客令:“让我自己一个人静静。”   拂拂睁大了眼,差点儿咬到舌头。   这算什么?!   久别重逢,将她扫地出门?没有黑化小黑屋也就算了,竟然还赶她走?这还不如前女主崔蛮同学的待遇呢。   吐槽归吐槽,拂拂还是长舒了一口气,如蒙大赦般地赶紧溜了。   郡守府很大,前任姚郡守是个会享受的,战火纷飞中,还不忘年前将郡守府翻修了一遍,可惜自己没住多久,反倒便宜了牧临川。   拂拂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偌大的府邸里转了半天,终于找到了王女女和左慧。   在短暂的震恐和惊讶之后,两人很快放松了下来,坐在一块儿说话,阿妃正抓着糕点喂给沙弥。   战乱中,物价飙升,糖是个尤为奢侈的东西。一个萝莉一个正太吃得不亦乐乎,满嘴糕点渣子。   陆拂拂一进来,左慧和王女女都愣了一下,然后两人脸上瞬间浮现出了惊恐、犹豫,等等欲言又止,欲说还休的复杂表情来。   还是王女女先开了口:“说完了?”   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她怎么把这位给忘了!这位可不比牧临川那小暴君好办。她俩之前在村里死掐的时候,陆拂拂她就没少在王女女手底下吃暗亏。   拂拂心念电转,从善如流地挤出个讨好的笑:“说完啦。”   王女女乜了她一眼,哼了一声,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陆拂拂,你出息了啊,长进了啊。都认识皇帝了,还骗我。”   拂拂又挤出个可怜巴巴的表情没吭声。   其实,说来说去她只是害怕,三人之间的关系会因为她“废后”这一层身份而发生改变,就像之前她跟阿芬一样。   她能看出阿芬的害怕、畏惧与疏远,刚刚进门的时候,她一颗心几乎快提到了嗓子眼里。   可王女女这副似嗔似怒的表情,拂拂怔了一下,反倒不紧张了。   还好,王女女还是那个不慕强权,泼辣直爽的王女女。   心底松了口气,拂拂蹬鼻子上脸,一步一步,期期艾艾蹭到了王女女身边儿,撒娇道:“我这不是早就说了自己是王后吗?”   “你又不信。”   王女女气得直瞪她:“你空口无凭的这么说,我能信吗?这难道还是我的错了?”   这实在不能怪她。   陆拂拂成了王后这事儿实在太玄幻了。到现在,王女女还没有实感,完全不能将面前这姑娘和王后这一国之母联系到一块。   陆拂拂还是那个陆拂拂,当初那个在村子里和她死掐,却总是掐不过她的姑娘。   她承认,当初是她过分了点儿,老逮着陆拂拂挑刺儿。   可是……咳咳,这不是村子里没人玩吗?其他人她又看不上,就隔壁家这个陆拂拂,傻不愣登的,笑起来的时候像条欢实的小狗崽子,她手贱老想着拽她尾巴,捋一把毛。   左慧失笑:“好了,拂拂又不是故意的——”话锋一转,笑容变得格外亲和,“她之前还骗我她叫陆泠泠呢。”   两面夹击,拂拂冷汗直冒,连连摆手:“那不是因为牧临川正在找我吗?”   左慧和王女女这倒是齐齐地愣了一下,异口同声地问:“你是偷跑出来的?”   “咦?你不喜欢陛下?”   拂拂蔫巴巴地戳着盘子里的糕点,戳啊戳,直将那一块儿糕点戳得乱七八糟的。   王女女嘴角一抽,一巴掌毫不客气就打在了她手背上:“别浪费粮食。”   拂拂这才悻悻地收了手,颓然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   “这事儿,说来话长。”   ……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儿了。”   以这一句话作结,将她进宫认识牧临川,再到被绑架离开并州的这段经历,原原本本地交代完毕后,拂拂咬着糕点含糊不清地说道。   当然,除了幺妮和系统这事儿略过没提。   王女女和左慧都皱起了眉,陷入了沉思。   “虽然陛下地位尊贵,但拂拂,我觉得这陛下不是良人啊。”王女女一针见血地下了个评判,眉毛皱得紧紧的。   “怪不得都说宁做穷人。妻,不做富人妾。做什么都好,不要生在帝王家。”   吞下口中的糕点,拂拂干巴巴地道:“……所以我也不知道牧临川对我是个什么感情。”   “报恩?”拂拂摇摇头,“我不稀罕。我救他就没想着要他报恩。”   她不稀罕这些。   她喜欢牧临川就是光明正大的喜欢,因为喜欢所以愿意对他好。   她也不觉得对喜欢的人好是多么卑微下贱的一件事,若感情还要斤斤计较,计算着今日你欠了我几分,明日我要你还几分,那才叫可怕呢。   感情本来就是自然流露的,最热烈最单纯最自然的。   不喜欢了也很简单,那就即刻抽身而去。   撇开幺妮不谈,她离开牧临川,也是不希望牧临川是怀揣着报恩之意留她在身边的,她看不上这样的感情。与其生拉硬凑在一块儿,她不如去找一个她喜欢的,对方也喜欢她的情人。   女孩儿的择偶观很简单,也很直接,甚至于自然热烈。   她生于山野,长于山野,行走间,吃的是山里的果子,俯下身喝的是山里的溪水,看到的是云雀穿着鲜艳的服装,唱着动人的歌声求偶。   这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流露。   可她都暗示了三五回了,牧临川也没个回应。那就只好——君若无情我便休了。   好在,王女女和左慧也和她一样,俱是见寒作热,热烈自然的小人物,都能理解她的所思所想。   左慧苦笑:“唉,这感情的事儿我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四出来。”   刚刚糕点吃太猛,有点儿噎得慌,拂拂端起茶杯,咕嘟嘟一口气喝了一大杯水。   女孩儿眉飞色舞,一锤定音。   “所以!就走一步算一步吧!我哪天一定要把这事儿跟牧临川他掰扯清楚。”   说干就干。   在这件事上,拂拂爆发出了熊熊的小宇宙,可还没过两天,又迅速被牧临川给浇灭了。   因为他根本没给她好好谈话的机会!   这几天,他好像有意避着她一般,她刚找到他,他就一副许多天没睡好觉的模样,明明身在豪奢的郡守府中,依然风尘仆仆,眼皮泛着青黑,唇瓣干裂。   皱着眉道,有什么事下次再说,便又投身于无尽的军务之中,简直像个疲倦的,有心无力的中年男人,冷淡得根本不像久别重逢的模样。   由此可知,言情小说里总裁一边忙着收购一边还能谈恋爱带女主出去耀武扬威都是骗人的。   牧临川这个态度拂拂也不好意思巴巴地上赶着和他谈论风花雪月。   于是这件事,就无限期地搁置了下来。   许是意识到了自己这些日子的冷淡,牧临川又将曹九等人拨到了她跟前来护卫她的安危。   曹九大为震动,又感动又羞愧,满面羞红。直道这一次绝不会辜负陛下的信任,在陷王后于险境。   无一例外的,这些少年将军们,俱都是唇红齿白,干净利落的模样。   拂拂:她合理怀疑牧临川这是在使用美人计。   太阴险了!   在明知道是美人计的情况下,她还是心甘情愿地中了招。   这日,曹九前脚刚领兵巡察完,正好与后脚迈出大门的拂拂和王女女撞了个正着。   这几日,王女女与左慧一家都搬进了郡守府住着,连杨大哥也被从民夫营里带了出来,据说是陛下的意思,杨大哥大为懵逼。   少年骑在马上,远远地就看到了陆拂拂,他身着明光铠,乌发拢作马尾,手提破甲槊,极为俊秀漂亮的滚鞍下马。   “拜见王后!”   有些羞涩的模样。   曹九身后跟着都是牧临川的黑甲佛图中的亲卫,由于重骑兵的限制,这些少年俱都俊秀劲瘦,不似寻常武将一般五大三粗。   需知重装骑兵由于马匹负担过重,都是由“身体强健而体重尽量轻”的骑手组成。①曹九等人看起来秀气归秀气,但都不是小白花,个个颇有勇力,骁勇善战,难以匹敌。   看得王女女直咬手绢,暗恨自己嫁太早,又嫌弃起自家那口子太过温润,没这般潇洒。   出了门,王女女还在嘀咕:“这不对劲啊,怎么往自己妻妇跟前安插这么多漂亮俊逸的小郎君。”   “陛下是给你找护卫呢还是给你找男宠呢。”   作者有话要说: ①出自恩格斯的论骑兵   感谢在2021-01-2510:31:44 ̄2021-01-2612:32: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Varys_063个;薄荷君、东禾、余兹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薄荷君、HL2个;甜朵、小系、·时笙·、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遗忘不如风烟、热热是苦的、燕白、明宜、沈韫、……、杋木、檀的、玄冥君、聿头酱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余兹132瓶;眠沙30瓶;④次D3、梨花圧海棠、睡不醒就睡吧、檀的、蛋爷20瓶;伊澜、大侠炒鱿鱼、HEHEDA、鹌鹑、valzer、白日梦想家、123、珊珊子慕10瓶;君生安、小小小胸软糖、燕白、有女婵媛、陌上长安5瓶;啊啊啊243526、酒泡苦丁2瓶;灰羽、47342630、桐桐桐桐子、叶喵喵、47836420、小小小鞠、卡卡西是我的【微笑】、我要八个机位的吻!、ja□□ine、啊叫的萌萌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拂拂倒是看得很开,俊俏的脸上挂着笑容,露出个贱兮兮的笑容。   理直气壮道:“养眼睛啊。”   王女女哭笑不得,“你哪儿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词。”   和陆拂拂相处得久了,少女总是口吐惊世骇俗之语,惹得她和阿苏、左娘子目瞪口呆,又哭笑不得。   拂拂乐呵呵的,心态倍儿好。   苦中作乐谁不会呀。她如今也猜不透这小暴君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了,不如及时行乐。   又过了几日,牧临川再度领兵上了前线,这一走又是数月功夫。   ……   牧行简正跪坐在桌案前,周身堆着高高的帛书。   他快两天没合眼了,眼珠子都是红血丝,抬手拧了拧眉心,疲态备显。   老实说,他从来就没看得起过他这位堂弟。   不学无术,铦巧乖戾。   这天下就没几个人看得起他,可就偏偏这个举世皆知的,被嘲笑为桓、灵之流的昏君,没了一双腿后倒站起来了,投奔焦涿之后给他添了不少麻烦。   实际上,早在牧临川奔孙循之时,娄良就已经进言了数次,恳请牧行简莫要轻忽了牧临川。   只是,彼时他分身乏术,哪怕在明知牧临川心思的情况下,也依然抽不出空来对付他。   亦或者说,他的确轻忽了他。   面无表情地看了半晌面前的军情,牧行简放下手,轻轻吁出一口浊气,吩咐左右去把娄先生请来。   娄良得令一来,就看到牧行简搁下了手中的帛书,朝他微微颔首,紧跟着几乎是以不容置疑地态度说道:“孤欲联络陶缙,命其南下,会同青州刺史卢迁一道儿抵御牧临川的人马,先生以为如何?”   娄良拱了拱手,上前一步,落了座:“陛下,陶缙此人软弱,不堪大用。”   牧行简唇角泛起抹苦笑,“孤又如何不知晓。”   娄良沉默了一瞬:“如今,对付牧临川的良机已失。陛下在与陶氏女结亲之时,就应该趁着这一口气,即刻联络陶缙,挥师北上。如此一来,牧临川定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而如今牧临川日益做大,陶缙此人暗弱无断,偏安于一州之地,到了眼下这地步,他绝无胆量敢与焦牧之军硬碰硬。”   “哪怕是陛下命他领兵南下驰援,依此人的性子,也定会推三阻四,一拖再拖,敷衍了事。”   娄良这一席话,牧行简即刻明白了过来。   他这是有怨气。   他如今身为启朝皇帝,可谓是尊贵至极。对上娄良,却想说什么,最终又没说出口。   昔年在荆州时,他韬光养晦,卧薪尝胆,行事谨慎。雍朝先皇牧欢、他的伯父对他的重视,既是他的筹码,亦是悬在他头顶的一把利剑。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功高盖主,祸必降之。   那几年里,他日日夜夜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枕戈待旦,精于人事,丝毫未敢懈怠,每战必身先士卒。   在他的枕头底下藏着一把刀。   他不动手,牧临川迟早有一天就会动手。不论如何,他都必须抢占先机。   可等他真正地踏入了上京,攻破了王城,自立为皇,建立新朝之后,这一切都变了。   许是被眼前这触手可及的权势迷花了眼。   如今的他,与其说是从前那个骁勇善战的军事家,倒不如说是一个政治家,他尝到了政治的甜头,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政治动物。   一朝醒悟,这令牧行简几乎不寒而栗。   他应该属于疆场   他是在疆场上打下的江山!他应该属于烽烟四起的战场!   所以,对于娄良的怨气,他哑口无言,顿了半晌,这才低声解释道:“孤知晓先生不愿冒进,但山东不可守,只能迎难而上,迎头痛击。”   山东一马平川,无险可守。拿什么去守?为今之计,唯有以攻代守。   “孤欲联络鲜卑段氏,命其与陶缙一同南下,我亲自分出一部北上,与其南北夹击,倘若陶缙不肯发兵。”   牧行简皱眉道:“那他这幽州刺史也没继续做下去的必要了。”   娄良不甚苟同,俯身行了一礼,好言相劝:“陛下,若青州丢了,陛下尚且能退据长江,借江淮之险,阻挡北方铁骑进攻的脚步。可陛下若有个万一——”   牧行简沉声道:“这五年来,牧临川这小疯子,铦巧狡诈,绝不给孤将战场连成一片的机会。每每亲至战场,切割、阻击孤的势力,在这层层盘剥迟滞之下,军师还欲孤再退吗?”   事已至此,娄良哑然无言,稳了一下心神,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陛下有这份心是好的。”   “臣愿辅佐陛下,共讨奸逆。”   建武五年九月,幽州此时陶缙领了命之后,果如娄良所言,推三阻四,迟迟不肯出兵。   待他不情不愿点兵出征时,已误了数天功夫。好在青州这边的部署虽然历经磨难,倒是终于顺利进行了下去。   未料到,又几天后,一份军情急急忙忙送入了上京王城内。   送信者乃青州北海郡郡守,其人在信中痛斥陶缙行径,怒骂“陶缙误国!”。   原来,陶缙的确是领了数十万大军南下,然而到青州后却按兵不动。本来这数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南下,饶是牧临川这疯子也不由忌惮几分,蛰伏不动了,可陶缙此举却是彻底坐视青州沦陷。   这一下彻底打乱了牧行简与娄良在青州的战略部署。   “砰”!   精致的青釉莲花纹瓷盘砸落在地上,摔成了七八瓣儿。   听闻父亲误国的消息,陶氏女浑身一颤,手上的瓷盘砸落在地上,眼泪立刻就淌了出来,唇瓣哆嗦得不成样子。   “陛下……”   陶氏女今年也不过十六七岁,正是花一样的年纪。她生得不甚美,为平衡势力,牧行简纳了不少美人入宫,在这些美人之中,她俨然是灰扑扑的排不上号,所依仗的也唯有陶缙女这一重身份。   而如今听得自家阿耶做出这种糊涂事,女孩儿又如何能不怕。   她既觉得痛苦,痛苦于阿耶竟然毫不顾忌她这个女儿。又觉得害怕,害怕牧行简会迁怒于她。   花骨朵一样的小姑娘,吓得面色苍白,眼泪如豆大的珠子一样滚落了下来。   牧行简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他心里固然有气,但也不至于跟个小女孩儿计较,定了定心神,沉声说:“你阿耶的事与你无关。”   “你既然嫁了孤,以后就莫要再想着你阿耶了。”   陶氏女猛地抬起头。   牧行简又瞥了她一眼,眉眼冷冽如冰:“给孤披甲。”   陶氏女霎时泪流满面,又痛又怕,连连叩首,快步起身捧了甲胄过来,哆哆嗦嗦地给牧行简穿上了。   拿过佩刀,牧行简乜了她一眼,沉默不言地大踏步转身出了屋。   娄良等心腹早已经在门前候着。远远瞥见男人一身重铠,剑眉星目,凛然逼人,腰间佩刀撞击在铠面上,交织出错落沉闷之声。   按刀站定,牧行简一双凤眸缓缓环顾四周,嗓音掷地有声:“今日,孤要亲自出征,割下陶缙这老货的脑袋!”   娄良虽不赞同牧行简他此行此举,见状,却也忍不住微感欣慰。   那位昔日的荆州霸主,终于是回来了,与将士们同锅而食,同寝而眠,每战必身先士卒的安西大将军,终是幡然醒悟,踏碎了上京缠绵的烟雨回到了金戈铁马的战场之上。   在这件事上,牧行简表现出了难得的强硬态度,一言不发,直接点了兵,随他共奔青州。   大军干脆舍了大部分辎重,一路急行,终于在数日后赶到了青州,首战便打了牧临川一个措手不及。   牧行简他坐拥荆州多年,迄今为止,大半生都在军营里度过的,数十年来南征北战,博学多通,善谋军政,不过二十八九岁的年纪,在战场上已是极为老道的常胜将军。   哪怕牧临川天赋再高,也难以与之相抗。   自从牧行简亲领兵到了青州之后,战局便开始扭转,在牧行简这一串措手不及、迅急如雨的攻势下,牧临川终于撑不住,连连后撤。启军一路深入,雍军不敢直撄其锋,一连退出了数十里地。   这一路急退,牧临川倒是不慌不忙,一边退,一边命人布下陷坑,尽伏精兵。   可哪曾想,牧行简深谙用兵之道,战况转危为安后,却没再着急去追,而是掉头安内,直接领兵缚了陶缙。   临阵换将乃是大忌,然而牧行简却力压众议,割下了陶缙的脑袋,悬挂于城门前示众,又另派亲信接替了幽州刺史之位,这才领数万大军,与他乘胜追击。   四更天,月色澄清。   每日每夜的辛苦奔波,牧行简席地而坐,抹了一把脸,眉眼虽难掩疲色,但目光灼灼,眸色幽深一如鹰隼,气势如虎。   一碗冷水入肚,精神稍振。   此时,却忽然有人来报。   “陛下!荆州传来了消息!”   众心腹大将俱都微微一怔,常年的军旅生涯令他们养成了远超于旁人的军事敏锐度,这个时候荆州来信,只怕不妙。   牧行简从容不迫地拆了信,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   这片刻功夫,其余将士就已经按捺不住了,你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脱口问道。   “陛下?!”   “荆州如何了?”   牧行简随手放下信,目光看向面前这跃动的篝火。   “荆州传来消息,说是关中焦涿与汝南袁氏两路南下荆州。”   众人愣了一愣,神色各异。   他们最担心的事却还是发生了。   在出发前,娄先生便疑心此乃诱兵之计,只待牧行简往青州而去,关中与汝南便即刻反扑荆州。   奈何自家老板难得强硬,他们这些心腹谋臣将领,虽能劝谏,却不能替陛下做决定。   用游戏术语来说,如今焦涿果然会同汝南,领兵直接偷了家。   “陛下,牧临川这小疯子狡诈如狐。”一人蹙眉想了许久,终是忍不住上前出列,低声道,“只怕前方还有陷阱,陛下千金之躯,万不可孤军深入。”   “事已至此,陛下不妨回转荆州以定荆州大局。”   “追击牧临川这事,不妨交给我等。”   众人纷纷看向牧行简,以征求牧行简的意见。   牧行简却恍若未察,心平气和道:“襄阳易守难攻,孤欲命娄军师总理襄阳城内事务。”   众人一阵错愕,忙有人不赞同地追问道:“军情如此危机,娄军师如今又身在上京,若焦涿在路上埋伏,亦或者欲围城打援,又该如何是好。”   再说了,荆州距上京路途遥远,难不成还能插上翅膀飞到襄阳去不成?   牧行简却已然站起身,黑瞳映照着猎猎篝火,目光所过之处众人只觉心骨泠然:“孤在出征前,早已命娄军师替孤往襄阳而去,预防焦涿这老匹夫伺机反扑。”   又以不容置喙的态度,站起身,沉声道:“其余兵马继续随孤往前追!”   遂点兵起程。   众人错愕之余,又都哑口无言。   原来是早和娄良一道儿安排妥当了!又能如何,只能忙整点兵马,大军继续行进。   牧临川与他麾下这黑甲佛图,倒也不是吃素的,一路且战且退,倒也未被牧行简冲溃了阵形,兵容尚算齐整。   一晃眼的功夫就入了冬,青州战况依然胶着。   雪色侵陵,霜风如捣。   见此模样,启军诸将各有所思,却不是在这儿悲秋伤动,冬天的到来,意味着另一个讯号。   “照这般模样,过几日河上就要结冰了。”   具装重骑兵本不善于炎热的天气里作战,冬季才是他们的主场,如今河水又相继冰冻,若冰层厚度足够,长河天险对于骑兵的拦阻作用则趋近于零。他们自可堂而皇之地通过冰面。   眼看着一时半会是拿不下来牧临川了,荆州危机未解,围困日久,如今不论如何都不再适合作大纵深的作战。   众将终于忍无可忍,结伴起身来到了中军大帐。   牧行简这回倒没有再坚持下去,端坐在帐中,牧行简目光如刀,寸寸钉在了舆图上。   他心中自然知晓什么时候追击,什么时候后撤。   这几日也一直在思索着撤军诸事。虽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他如今这番亲征,足将牧临川打得节节败退,可谓是大胜。   然而,也仅此而已。   他始终无法生擒了他这堂弟。   一直以来,牧临川给他的,都是个昏聩顽劣的印象。眼下胶着的战况,却告诉了他,如今的牧临川绝非昔日的吴下阿蒙,短短五年的时间,他就长成了这番令天下人讶然,令他心中微感悚栗模样。   这日,牧临川的中军大帐遇了袭。   日斜北风正紧,寒林暮鸦昏昏,夜半时分,火光冲天而起,牧临川睡得很浅,一听到帐外传来金鼓喊杀之声,黑夜中,这一双红瞳蓦然睁开。   黑白色的发丝垂落肩头,牧临川毫不犹豫翻身而起,抄起枕侧的劲弩。骨节分明的,苍白的手指紧扣住了弩身。只要一见帐子外有人影晃动,欲冲杀进来,便即刻发弩。   未多时,石黑便一身是血的冲杀进来。   “陛下!无恙否?”   牧临川微微颔首,面无表情地问:“出了什么事?”   见牧临川安然无恙稳坐榻上,石黑抹了把脸,这才松了口气。   啐了一口。   “无事,不过是牧行简这鸟厮眼看啃不下来我等,夜里派了人前来放火骚扰。”   待收拾妥当,天色已然微明。   石黑站在营房外面,呼了口浊气,简直是浑身上下都觉得不痛快。   这半个月来连连败退,被牧行简追在屁股后面跟撵条狗似的,又如何痛快得了。   “唉……嗐!”张张嘴,顿足长叹,可怜的,憋得脸色铁青。   心里难受归难受,他也晓得,哪有什么布局机深!不过是演戏小说里特地安排出来的把戏!   一环扣一环的智计,听起来固然畅快,但真正的战场瞬息万变,若有任何一环出了差错,这所谓的智计顷刻间便会崩盘。   因此,所谓兵法,无多少机巧,无外乎是因势利导,恃强凌弱。   着人放了这一把火之后,当天夜里,牧行简便整点兵马往回撤走。牧行简一走,牧临川却如同一只被迫放弃了猎物,被猎人驱赶入深山的猛虎,藏于山野中虎视眈眈,直待猎人一走,便即刻反咬回去。   这早在牧行简预料之中,有条不紊地继续指挥大军一边阻敌一边后撤。   后撤路上遭遇埋伏这简直是再正常不过了,他本来就没指望这把火能拦多久。   随军的传令军拍马上前,在赶到牧行简身侧时,放慢了步子。   “陛下,后方探子来报,牧临川的兵马出动,看样子是欲要从东面攻击我军侧翼。”   传令兵迟疑了一瞬,又开了口,“只是,除了牧临川的兵马之外,探子又探到了零星其他军马的踪迹,没打出挂旗,也不知是何方人马。”   牧行简目不斜视:“再探,收拢全军,命全军全力向前。”   那传令将士得令,也不犹豫,拍马冲向前,向全军发下命令,为防止消息有错漏,命令至多不超过三句,就这样一层一层地传下去。   直到晚些时候,才终于探明了那一支动向不明的人马,竟是汝南袁军。   原来,早在月前,牧临川便以身为饵,争取给汝南与关中直切荆州的机会。   娄良亲率兵严加防守,眼看一时半会拿不下荆州,联军当机立断,明修寨道,暗度陈仓,留焦涿与汝南袁氏女袁令宜继续围城。   袁军则暗中行军,就等着今日这一刻,直待牧行简孤军深入,疲态尽显,回身救援这一刻,倾巢而出。   袁令宜出计,缚了草人立于城门外,扮作袁军模样,作疑兵之计,迷惑城内守将。   而真正的袁军主力部队则一路急行军,直取兖州,两翼自东西面包抄,互呈掎角之势,欲要切断牧行简的退路。   战斗持续了两天两夜。到天色微明之时,幽州军终于承受不住,开始后退。   当初换将之时的弊病终于暴露了出来,牧行简倒也英勇冷静,亲自杀了几个逃兵,在亲信的掩护之下,一路后撤,一直撤往了徐州。   至此,这一仗才算告了一个段落。   这天下间,两个势力最强大的一方霸主,首次正面野战,最终以牧行简兵败退往徐州告终。   牧临川却也未追,联合汝南兵马,取青州,兖州。其麾下重骑兵浩浩荡荡一路将黄泛平原犁了个遍,直进直出,如入无人之境。   随着版图逐渐扩张、拉长,以战养战的法子明显已行不通,山东据有鱼盐之利,地处平原,粮草充足,商贸繁荣,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王师得胜归来后,在济南郡特地大张旗鼓地办了一场庆功宴。   牧临川他自己虽然对这些宴饮没什么兴趣,但战争结束之后,唯独“论功行赏”这条是避无可避的,将士出征在外也需得劳逸结合,需知“自古帝王,以恩威驭将帅,赏罚驭士卒,用命则军政行而战功集”,战斗结束后的赏赐与整编,是维持军队战斗力的必要条件。   然而这堆积如山的“功状”和监督审核,又足够令人焦头烂额。   这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麻烦了点儿。   最令人厌烦的是如何以赏赐来维系文武百官、寒门士族之间微妙的强弱平衡。   虽然打了胜仗,但这些日子来牧临川他头疾发作,戾气横生,又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模样,倒没比在战场上轻松多少。   当晚,牧临川亲自在郡守府设宴,以飨帐下这诸位将士谋臣连日以来的劳苦功高。   持戟甲士百余人,分列两旁,锦缬铺地,画堂雅宴。   舞伎乐伎自不必多说,靓装丽服,盈盈怯怯,舞袖婉转,玉指轻拢慢捻,红粉轻盈,争相添酒。   酒过三巡,正是酒酣耳热之际,济南郡新降的本地豪门,上前捧觞敬贺。   牧临川面无表情地恹卧在主位,偶尔扯动唇角的肌肉,展露出些许转瞬即逝的笑颜。   底下的军士跟他久了,都知道这位雍废帝,经国仇家恨之后,性情大变,倒也不甚在意。   宴会里出了好酒好菜,还有一样时兴的,必不或缺的好东西——五石散。   这多为士族文臣服用,武将大多不爱吃这个,更看不上这些士族行散时的丑态。   但如今正是觥筹交错,众人兴致高涨的时候,都眼观鼻鼻观心,俱当作没看见,懒得拂这些豪门士族的兴致。他们初入济南,与这些本地豪族关系微妙,若非万不得已,是绝不会拂了这些本地豪族的面子。   牧临川也不爱吃这个。   他便宜爹倒是喜欢,常常扯了衣服,赤|身|裸|体在宫内快步行走,扯了宫女当场行事,托牧欢的福,他本来有兴致,也没了兴趣,甚至于大倒胃口。   陆拂拂走后,这五年时间里,他倒也在宴会上尝过几次,却始终没觉得有什么好追捧的。   然而今天,却鬼使神差地垂下了眼,看着盘子里装的五石散,怔怔出神。   作者有话要说: 不大会写行军打仗,写得好烂,大家凑合着看吧ORZ要写得详细的话,就势必要写青州这边儿双方实力对比,战局的变化,中途的实力对比,荆州那边儿的攻守城,如此要写上十来章。   这文重点在感情戏上,我也比较纠结要如何安排事业线和感情戏。   感谢在2021-01-2612:32:58 ̄2021-01-2710:38: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沈韫2个;罗漂亮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枝。、小系、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啦啦啦啦啦啦啦嘿嘿、沈韫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pi30瓶;灼夜、依人离殇、雨桐、王阿裘、啦啦小白、呵呵哒、安棯10瓶;红茶涮毛肚海鲜小烤肉6瓶;渔三日、干饭王、拖延症O5瓶;大狸子3瓶;啊啊啊243526、桃月2瓶;清月、六月、小小小鞠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已经三更了。   郡守府歌舞未休,彻夜笙箫。   她还没睡着。   陆拂拂嘴角一抽,两只眼睛睁得像铜铃,耳听得前厅传来的动静,绝望地看着房梁。   这古代房子的隔音效果未免也太差了点儿!   一个翻身,蒙上了被子。   三更天约莫是11点到凌晨1点这个时间段。   现在……应该是1点了吧?天知道她明天和王女女还有左姐姐约定了一早上要去逛街,给沙弥和阿妃买料子做衣服的来着。   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没关系,她和王女女她们约定在了早上7点,还有7个小时,她还能睡7个小时。   像烙煎饼一样翻来覆去地滚了一会儿。   寅时了。   没关系,她还能睡4个小时!   ……   快卯时了。   越想越焦虑,拂拂欲哭无泪地坐直了身子,抓了抓头发,崩溃地一阵乱薅。   天都快亮了,还睡什么睡!   操他妈的,不睡了。   少女恶狠狠地磨了磨牙,一把掀起被子,靸拉着鞋子走到外面吹口冷风,冷静冷静。   刚迈出几步,却迎面又撞上了大清早起来操练的曹九人等。   曹九见到她又吃了一惊,暂缓了步子,“王后今日怎起得这办早。”   拂拂顶着个熊猫眼,欲哭无泪,幽怨咬牙:“合着将军您就觉得我每天都该赖床是吧。”   曹九一惊,立即站直了,俊俏漂亮的眉眼肃然:“臣不敢。”   话还没说完,倒“噗”地一声,没忍住,亮出一口大白牙,直乐。   陆拂拂爱赖床这事儿,曹九一直以来也是知道的。   王后她晚上睡得晚,早上起不来,跟个那什么……那什么夜猫子似的。   刚开始令他吃了不小的一惊,在两人不曾熟稔之时,那位曾有些年少轻狂的曹小将军,还曾暗自腹诽贵人果然是舒坦日子过多了,到日上三竿还不起,未免也太……太懒了。   拂拂磨牙:“那曹小将军你、你是没见过宅女……”   嗯,虽说是打山区里走出来的,但在外面打了这么多年工,拂拂她该知道的也不少。   虽然一直比互联网上的潮流慢上半拍。就比如说,人家都已经“干饭人干饭魂了”,她还在“蓝瘦香菇”。   曹九困惑了:“宅女……是何意?”   正当拂拂摩拳擦掌,好好地不睡觉,精神奕奕地准备好好给他讲解一番的时候。   突然,浑身上下汗毛直竖,一颗心无端地狂跳了起来。   这感觉很奇怪,心里落空,像是被什么人盯住了一样。   曹九比她反应更加灵敏,两只眼睛像鹰隼一样早已经猛地盯住了某个地方。   拂拂顺着他视线去看,愣住了。   可不被人盯着了吗?!牧临川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廊下。   曹九一惊,收敛了轻松的笑意,忙整身行礼:“陛下!”   牧临川他就站在廊下,皮肤是一向苍白中带着点儿病态的青,像玉人。又像是空荡荡、伶仃孤冷的幽魂。   斜乜着眼睛往这儿看,容色冷冰冰的,眉头紧皱,眉眼间戾气横生。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个时候的牧临川像是从人世间抽离了出来,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俯视着她和曹九。   冷不丁的,拂拂头皮就麻了半边,四目相撞的刹那,两条腿就软了。   与此同时,油然而生的还有一股尴尬。   毕竟之前五年没见了,刚一见面没多久,还没来得及叙旧,牧临川他又上了战场。   眼前这身影,这眉眼是如此熟悉,熟悉中又透着陌生。   拂拂踌躇了一会儿,硬着头皮开了口:“牧、牧临川……你、你也来遛弯啊。”   牧临川却压根就没看她,只看向了曹九,凤眸里如有乌云翻滚,半晌,才开了尊口。   “谁叫你擅离职守的?”   曹九一个激灵,浑身上下绷紧了。   牧临川垂眸:“回去。”   又面无表情补充了一句,“这个月月俸没了。”   曹九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大好青年被吓得浑身冒汗,也不敢耽搁,立刻回转了队伍,继续操练去。   牧临川这才看向了陆拂拂,拂拂鼓起勇气,直视他然而,牧临川竟然又收回了视线,无视了她,直接走走走走了!   越过她直接进了屋。   拂拂怔了一下,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大脑已经快于行动一步,追了上去:“等等!”   并且一只手还卡在了门里,堵住了门。被她堵住了门,牧临川也愣了半秒,他黑白发垂落在颊侧,一脸阴郁不爽地盯着她。   “做什么?”   “我、我有话和你说。”   不对。   拂拂皱起眉。   好像有哪里不对。   面前牧临川有些不对劲。   他半侧着身子,好像是想把自己往阴影中躲。半张脸都隐没在黑暗里,模模糊糊的,只能看到个漂亮的轮廓线条。   那一瞬间,拂拂恶从胆边生,想都没多想,下意识地直接伸手去掰牧临川的肩头。   指腹一触及牧临川的肌肤。   好烫!   拂拂震了一下,被烫得眼皮急急一跳,手指痉挛了一下。   牧临川却好像触了电一般,浑身一个哆嗦,差点跳起来,又硬生生地忍下了,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拂拂尴尬地放下了手,终于看清了牧临川躲躲藏藏的整张脸。   他面色虽然苍白,但泛着股病态的嫣红,眉宇间隐约着一股不耐烦。浑身上下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薄薄的布料贴着肩头。呼吸急促,眸光倒是清明。   黑夜中,他那双红瞳,显得愈发幽深漠然,清晰。   他看她一眼,她一颗心就颤一下。   久别重逢最尴尬的地方就是在这儿了。   拂拂手指缩了缩。   明明相对无言,不知道说什么,然而经年累月所培养出来的一些下意识的行为,却不受控制。   陆拂拂和他大眼瞪下眼,弱弱地问:“你……你脸怎么这么红??”   这红得不正常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吃了什么那啥仙药呢。   牧临川没吭声,只紧紧地盯着她看,陆拂拂被他盯得汗毛炸起:“你……呼吸好快。你要不要喝点水,歇歇。”   他眸光平静,呼吸却又快又急,连带着她后背好像有火烧,呼吸也急促了不少。   此话一出,室内这微妙的暧昧的气氛,立刻消失了无影无踪。   牧临川呼吸一滞,几乎不受控制地白了她一眼,牙缝里挤出几个咬牙切齿的字:“你现在就出去,我会比较舒服。”   他一说话就喘气。   明明五年没见长成从小疯子长成大魔王了,偏偏嗓音还像云雀一样动听。喘得拂拂手脚都不知道敢往哪里放。   现在这个情况,不对劲,很危险,很暧昧,像是一不注意就会发生什么不和谐的行为。   于是陆拂拂果断地点了点头:“好,那您慢慢——”   都用上敬语了。   “歇——嗷!!”   头发忽然被人拽住了。   拂拂怒瞪:“你不是让我走的吗!”   被她这一瞪,牧临川或许也觉得尴尬了。   攥在手里这一捧黑发就像是流水,很凉快。   他燥热得浑身难受,必须用尽全部力气,集中精神,才能松开手。   看着牧临川这春色艳丽如玉女的模样,拂拂眉心一跳,张张嘴:“你真不会吃了那个药吧?”   他浑身好像绷紧了,又放松下来,若无其事地问。   “你说什么?哪个药?”   “就那个药啊。”拂拂脸色涨红,犹犹豫豫。   非比她说出来吗?!   “哪个药?”   牧临川不耐烦了。   “就……那个,春……咳咳……□□。”   “……”   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   牧临川忽道。   他被她气得不轻,面色铁青甚至暂时越过了潮红。   “我吃的是五石散!”   拂拂神游天外:“哦哦五石散。”   什么?五石散???   陆拂拂猛然惊起,盯着牧临川看了半晌。   结结巴巴地,差点儿咬到了舌头:“你吃了五石散?真、真吃了?”   五石散这种臭名昭著的东西,据说还有壮|阳的作用,这、这不和□□差不多吗?   拂拂额头也开始冒汗了:“你……嗑药了?”   她虽然学历不高,知道的也不多,但历史课还是上过的。   这些所谓的魏晋名士最喜欢吃这种东西,每次吃完都要快步行走“行散”,只能吃寒食,喝热酒,穿薄而柔软的旧衣服。   再加上牧临川如今这“魂不守宅,血不华色,精爽烟浮”的模样……   怪不得他大半夜不睡觉起来遛弯呢!   拂拂被气得够呛。   本来以为他就是变|态了点儿,坏了点儿,五年没见,这都学会嗑|药了!   天|朝子民,唯有嗑|药无法忍受。   牧临川皱着眉,嫣红的薄唇吐露出灼热的呼吸,看了她一眼,又猛地移开。   他浑身上下的肌肤如今正极其敏感,她目光但是落在他身上,就足够漫起一阵接一阵的战栗。   牧临川明显是一副躁动不安的模样,额角猛地一抽,突然深吸了一口气,一把将陆拂拂推了出去。   “砰”!甩上了门。   猝不及防吃了个灰头土脸的闭门羹。   陆拂拂看着面前紧闭着的门,愣了半天。   服了五石散不能静卧,只能快步行散,否则或有性命之虞,这她也是知道的。而现在牧临川把自己锁在屋里又是个什么操作。   压抑着怒火,陆拂拂上前用力拍门。   “牧临川?”   “你还好吗?”   “喂!牧临川!”   她倒不担心牧临川会突然失去理智,对她做这个做那个。她在KTV上过班,清楚这世界上根本没有所谓的春|药,只有壮|阳的,或用来助兴的,再不就是一些使人丧失行动思考能力的迷药了。   他就像是被丢进了火上烤,五内如焚。   陆拂拂一走,他几乎是凭着本能,蜷缩在了地上,将潮红的脸贴在了冰冷的地板上,身子弓得像个虾子。   拍门声吵得他心烦意乱,一向引以为傲的理智在这一刻彻底崩弦。   门被打开。   拂拂微微松了口气,还来不及反应,手腕就被人扣住,一个趔趄,随即被拽进了黑洞洞的屋里。   手腕上的掌心,烫得像烙铁。   冷不丁地拽入屋里,吓了她一跳。拂拂浑身一颤,想甩开,没甩开,只好装作不在意,稳定心神去看牧临川的状况。   “你这样把自己一人锁在屋里,也不是事啊……你要不要我帮你。”   牧临川深吸了两口气,露出个讥诮的笑,眼角泛着红,眼里泛着融融的春色:“帮我?帮我什么?”   陆拂拂没多想:“帮你……帮你行散啊。”   又关切地看着牧临川:“你要不要吃点儿冷的,喝点儿热酒,我帮你拿来。”   “行散?”牧临川冷笑,“你知晓那些人一般如何行散吗?”   什么如何行散?不就是快步行走吗?   陆拂拂愣愣地:“如何行散?”   牧临川顿了顿,故作平静地移开了视线:“在女人身上发散以求房中乐。”   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之后。   一秒、两秒、三秒。   拂拂果断警惕捂胸口。   黑夜中,牧临川好像被她果断的没心没肺气到了,气得脸色更红了。   拂拂顿时气短。   她也不是故意的,她可没想着奉献到这地步。   牧临川眼角含着嘲弄:“不愿意?”   全身汗涔涔的,手指都在痉挛,稳定了心神,牧临川又深吸了一口气:“不愿意就出去。”   陆拂拂没动。   牧临川:“还是说,看到我因为你沦落到这等模样,你很有成就感?”   “亦或者是,你心里其实期盼着我对你做些什么?”   出乎意料的是,看到陆拂拂这般反应,他竟然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五年不见,他几乎无法想象,一朝之内,又将那双断腿暴露在她面前。   她会觉得丑吗?   交|合的时候会觉得那两个肉疙瘩恶心吗?   他的丑陋、软弱无力,都将在这亲密无间的情|事中暴露无遗。   所以,哪怕再难忍受,他也要忍,为了维系这近乎可有可无的体面。   心里期盼着他对她做些什么?   陆拂拂大脑当机,手足无措,脑子里简直就像啤酒瓶,“轰”地一声炸开了,木塞共泡沫满天飞。   费力舔了舔干涩的唇角,她这一颗心如今正疯狂动摇中。   是啊,为什么呢?   明知道牧临川吃了五石散这么暧昧的药,她竟然还凑了上去,这岂不是绿茶行为?   她……她……内心其实也在期盼着与牧临川的亲近吗?   五年没见牧临川却对她这么疏远,她当真甘心吗?   牧临川的话,准确地命中了她内心那个隐秘的,无法为外人道也的角落。   从始至终,她其实也只是想弄明白牧临川对她是什么感情而已。   放下了捂在胸前的手,拂拂深吸了一口气,又看向牧临川。   牧临川那双红瞳漠然回望。   糟糕,腿软了。   心虚地轻咳了一声:“谁说我不愿意的。”   “在这之前我要问你一个问题,”拂拂艰难地,一字一顿地问,“你还喜欢顾清辉吗?”   问出来了。   全身上下的肌肉先是一紧,旋即一松,一股滚烫的暖流好似从心间烫过。   牧临川好像被她给问懵了。   “顾清辉?”   他瞳仁几乎竖成了一线,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我喜欢顾清辉?”   猛地闭上眼,牧临川面沉如水,咬牙切齿:“出去。”   “我把你放进来,你就是在这个时候问这个傻逼问题的?”   喜欢嫂嫂,这和喜欢上他阿母那个女人有什么区别?!   怎么突然炸毛了?她踩雷了?   见势不妙,陆拂拂从善如流地立刻换了个问题。   “……好吧,那你对我……”拂拂尴尬得脸上冒烟,揪着衣摆,无意识地又一下没有下地抚平衣摆上的线头。   “你对我是个什么感受……”   “我是说……你有没有喜欢我。”   话说之前她纠结了这么长时间,如今终于说出口,反倒整个人都轻松了,如获新生。放下搓着线头的手,拂拂镇定地等着牧临川他给她回复。   黑暗中,牧临川弓着身子,好像过电似的猛地哆嗦了一下。   一秒、两秒……   不知过了多久。   等到陆拂拂都皱起眉,觉得不耐烦了。   是还是不是,给个痛快的啊。   牧临川这才移开视线,开了口。已经湿透了的黑白发黏连在额前,遮住了纤长的眼睫。   可就算这样了,他还在和她玩虚的:“我喜不喜欢你,你不知道吗?”   拂拂怒瞪:“我要是知道,我需要问你吗?”   牧临川他整个人躺在地上,像是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伸出一只手挡住了眼睛,极度缺水的皲裂的唇瓣动了动。   或许是因为嗑过五石散,他大脑也成了一团浆糊了,连思考都变得极为艰难和缓慢。   “喜欢。”   拂拂浑身一震,原本稍显冷静的脑子又立刻“嗡”地一声炸开。   她手足无措,全身发烧,心尖猛地一颤,像是“滋啦”有细小的电流蹿过,忽然就站不住了。   “你说什么?”   他嗓音低低的,缓缓在黑洞洞的屋里流淌着。   “喜欢。”   牧临川一字一顿,像是在心平气和地陈述着某种事实。   “陆拂拂,孤喜欢你。”   没有多余的情话,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表示。   说完他就抿紧了唇,挤出几个字来。   “出去。”   “现在问到你想问的话题了,出去。”   吐露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在人前剖析自己,令他感到脆弱,感到无所适从,感到烦躁。   他试着想象了一下她的反应,可维持神智都尚且艰难,更遑论想象了。   他费力地移动了一下视线,想去看她的神情。却发现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清,心里更加烦躁。   可下一秒,屋里却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陆拂拂犹豫了一下,走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他浑身抗拒,却手指痉挛,违背大脑意志反握了上去。   冰凉的触感顺着指间传来,唇间。不受控制地溢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   “你早说不就完事了。”   半晌,她才开了口,嗓音轻轻的又泠泠的,像是山溪,轻快动人。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想走吗?”   拂拂嗓音有点儿打颤,有点儿想哭,眼泪顿时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她抽抽鼻子,挤出个笑来,又哭又笑的。   只不过这眼泪也是甜的,像喝了蜜一样美滋滋的。   抽抽噎噎地揩了把脸:“那是因为你,从来没跟我说过喜欢啊。”   山里的女孩儿,轻盈、率真,自然直接、烂漫多情,爱憎全都揉进了骨子里,像是火捻子,将爱恨都搓揉浸透在了这一根细线上,一点就着。   他惯常地想动怒,然而怒火却在这蓬勃的感情面前显得如此软弱无力。   原本柔软的料子摩挲着敏感至极的肌肤,粗糙得像是麻衣,滚过一阵细微的痒痛。   女孩儿爱俏,似乎是惦记着明天要去出门,晚上特地洗了个头。   发间的花香像泛着萤光的蝴蝶一样,从黑暗中争先恐后地漫了出来,轻盈地落在了他肌肤上,使得这股痒痛愈加难耐。   她的手顿了顿,顺着他袖间苍白伶仃的手腕一路往上。   牧临川立刻下意识地想翻身把她给弄下去,然而浑身上下却使不出任何力气。   与此同时,是心底蓬勃生长的欲|望。   他一向不是个禁欲的人,可是这次,牧临川却背对着她,蜷缩着身子,咬住了手背,牙齿足将手背咬得血肉模糊,唇角泛血。   拂拂抽搐着嘴角。   这是何等不堪受辱的小媳妇样!   没关系,不紧张不紧张。   深吸一口气,像撸猫似的,颤抖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牧临川的尾椎。   “别、别紧张,慢慢来啊。”   “你、你先松口。”   拂拂心惊肉跳地,缓缓地伸手攥住了牧临川的手腕,把他咬得血肉模糊的手拿开。   “对,就这样,先松口。”   牧临川:“……” 吃痛地闷哼了一声。   她腿发软,手在抖,故作轻松。   “我、我帮你行散。”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快完结了,走完登基和死遁剧情就差不多完结了QVQ感谢在2021-01-2710:38:44 ̄2021-01-2810:10: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小系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鱼羊鲜11瓶;蒯美涛、小金努力向上!、聿头酱、沈韫、荼女士、明天我要嫁给你了、超爱林佳树10瓶;彳亍8瓶;红茶涮毛肚海鲜小烤肉、啊啊啊243526、叶喵喵6瓶;嫁给我准没错5瓶;热热是苦的3瓶;宇宙超甜小可爱、freshtalkm2瓶;我是菠萝、小小小鞠、红烧肉肉、40268752、花若兮、呆子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怎么说他俩都算是成亲五年的老夫老妻了。   喜欢的人前脚跟自己告了白,后脚—副任君□□的模样,试问谁还能忍耐得住?!   靠恁娘,她不忍了。   感情到了,水到渠成。   如是而已。   嗯如是而已。   拂拂哆嗦着安慰自己,舔了舔唇角,却发现自己心跳“咚咚咚”地,跟敲鼓似的,在黑夜中显得尤为清晰吓人。   原来她竟然也这么渴求着牧临川吗?也—直都在期盼着与他更近—步的接触吗?   拂拂犹豫了—下,期期艾艾地俯下身主动去亲他的额头。   汗涔涔的。   有点儿恶寒。   捋了把柔软的发丝,又继续往下。   牧临川的唇形很好看,薄薄的,嫣红,泛着水样的光。   她蜻蜓点水地啄了—下,做贼心虚般地浑身燥热,心跳咚咚响,飞也般地坐直了身子。   随后是白皙的下颔、喉结……   他闷哼了—声,随即—声不吭,任由她动作。   她—遍又—遍地捋着他的脊柱线,像轻轻搔着猫咪柔软的肚皮。   他好像已经烧迷糊了,对她这种肉麻的温存感到不自在。   这种感觉,就好像他成了—盘菜……   摆在了陆拂拂面前,任由她下筷子,这里尝—口,那里夹—筷子的。   无助软弱得令他身子颤抖得厉害,耳根却泛上了显而易见的晕红。   这个时候陆拂拂她已经习惯了黑夜中视物了,看到牧临川的反应,心神不由为之—振,翘起唇角直乐。   嘿,脸红了!   她大受鼓舞,干咳了—声,面红耳赤。   牧临川乌发漆黑,腰背肌肉不算壮实,但胜在线条流畅,是陆拂拂她最喜欢的那—款,增之—分则太肥,减之—分则太瘦,漂亮而有力。   胸前与腰腹部的伤痕狰狞,有箭伤,有刀伤,还有烧伤,伤痕累累。   拂拂戳了戳他劲瘦的臂肌,和想象中硬邦邦的触感不—样,竟然是软的。   拂拂手忙脚乱,紧张得头晕目眩,好像有无数星星“砰!”掀翻了她的天灵盖,星星犹如漫出来的水流—般,咕嘟嘟地,争先恐后往大脑外面涌。   五彩缤纷,流光溢彩,淌得地上全是星河。   她几乎不知道自己是谁,要做什么,只有心脏还在砰砰直跳。   “我……我上来了。”   他闷哼了—声,抬起手臂捂住了眼睛,皱了皱眉,终于没有再抗拒。   也无法再抗拒。   “上来。”   .……堋⑿⌒⌒【稀⒑焐杖馊狻?0268752、花若兮、呆子1瓶;。……!?堋⑿⌒⌒【稀⒑焐杖馊狻?0268752、花若兮、呆子1瓶;第二天拂拂醒来得很早,她—晚上都没睡安稳,折腾到直到天际微明时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会儿。   睁开眼的瞬间,看到屋里这陌生的陈设时,有些迷茫。   下了—夜的雪终于停了,照得天地间明晃晃的,日光尤为耀眼,洒落在屋里,能清楚得看见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拂拂下意识地翻了个身,连带着床板吱呀作响。   身旁响起个清朗磁性的闷哼声,尚在梦中的枕边人皱紧了眉。   操操操啊   拂拂汗毛炸起,猛然扭头,盯紧了枕边人,脸也涨红了。   她她想起来了。   她好像是把雍废帝,《帝王恩》原著中的反派大BOSS,牧临川这位牧老板给上了。   牧临川他明显还没醒,黑白发柔软地披散在枕侧,纤长的眼睫垂在眼皮上,剪出淡淡阴影,眼下泛着疲倦的青黑,—副血气不足的模样。   看起来倒是分外恬静。   是真的上了。   昨天晚上,她恶向胆边生,而牧临川在她狂风暴雨的攻势下,懵了,竟然宛如—朵羞怯的娇花,半闭着眼,两靥晕红,又是不敢看她,又是哼哼唧唧的。   虽然后半夜他终于回过神来,这位集M属性和S属性于—体的老板,惊怒交加地死死掐着她腰,重新把握回了主动权。   两人势均力敌,不分你我,相杀得十分激烈。   但总的来说,还是她把牧临川给上了。   醒……醒了吗?   陆拂拂僵硬地不敢再动,生怕这—动,又把这位给吵醒。   她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他……   盯着牧临川看了—眼又—眼,确定牧临川没有醒过来的意思后,仰躺在床上看了几秒房梁,拂拂试探着缓缓坐直了身子,刚—动腰,顿时倒抽了—口冷气,五官都挤成了—团。   疼疼疼!!   倒不是牧临川如何如何天赋异禀,她腰疼主要是被掐的。   掀开小衣—看,腰上还有几个明显的手指印子。   陆拂拂无力地涨红了脸,张了张嘴,飞也般地偷瞥了—眼牧临川。   嗯,还在睡。   虽然因为她的动作,有醒来的趋势了。   趁着牧临川还没醒,陆拂拂她赶紧拽了条裙子穿上,这么简单的—个动作做下来竟然也跟做贼似的,心脏砰砰直跳。   枕边人眼睫微颤,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不少,缓缓地睁开了眼。   秉承着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信念,陆拂拂果断地深吸了—口气,揉了揉脸,扯出个灿烂的笑容。   “你醒啦。”   牧临川似乎也有点儿懵逼,那双红瞳短暂地失去了焦距,又落在了她身上。   惊愕地看着她,像是惊讶于她怎么在他床上。目光又落在她半掀起的小衣,露出的那截被掐得青紫的腰身后,那双红瞳睁大了点儿,简直不是惊愕,是惊恐了。   这个睡了就不认的渣男!   胡乱扒拉了两下鸡窝头,拂拂怒瞪。   牧临川:……   目光缓缓自她脸上、胸前、腰上掠过,显然是也想起了昨天晚上的胡来。   于是陆拂拂难得看到了牧临川他耳根又漫上了晕红,别开眼,不去看她,眼睫像蝶翅—样颤动得厉害,脸颊也晕生了潮红。   所谓男女之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牧临川重回哼哼唧唧的M属性,陆拂拂立刻就S附体,轻咳了好几声,自然地眨巴着眼睛,打量着他。   “看什么?”他刚睡醒,带着点儿鼻音,故作不耐地问她。   拂拂嗯嗯啊啊,磕磕绊绊了半天,故作镇静地问:“……你身子骨好像好了不少?”   不知道牧临川究竟联想到哪里去了,看她的眼神顿时变得复杂了起来,像是第—次认识她—般。   拂拂:!她究竟问出了什么傻叉问题!   在这种语境下,简直就像是在评论他的性|能|力似的!   “我的意思是……你你你你都有肌肉了。”   神情正直地指了指对方的胸前、小腹和胳膊。   牧临川他特骚包地衣襟—直敞开到了小腹,露出了劲瘦的胸腹肌。   拂拂越看越好奇,越看越眼馋,眨巴着眼睛,咕咚咽了口口水,“我能摸摸看吗?”   “……”   本来以为牧临川会直接拒绝的,没想到他皱了—下眉,往床上—靠,带着点儿鼻音,“摸吧。”   得了牧临川的允许,拂拂也不害羞,先是伸着指头戳了戳胸腹肌,—脸正直地开始探索着异性的身体。   果然是软的,这这还是她第—次上手摸男人的肌肉呢。   拂拂睁大了眼。   看起来结实有力的肌肉竟然是软的!!   手感太好,忍不住揉了个遍。   中途牧临川面色变了几变,面色古怪,好几次想拦下她,又硬生生憋住了。   咳咳咳。   可能也察觉到自己摸得有点儿过分了,拂拂立刻摆出了个严肃而纯洁的表情,唇角老往下翘,怎么都压不下来。   —脸荡漾的姨母笑,贼兮兮的,像只偷了腥的猫。   牧临川顿了—下,红着脸伸出手扣住她下巴,想要亲她。   陆拂拂如临大敌,—把推开了他:“没刷牙呢。”   说完就蹦踧了下去穿衣服。   牧临川脸色有点儿臭,靠在床上看她穿衣服。   垂着眼,以轻描淡写的态度,慢吞吞地问出了个从昨天就耿耿于怀到现在的问题。   “曹九是怎么回事?”   “什么曹九?”拂拂在系胸侧的系带。   牧临川眸光—闪,冷哼了—声。   拂拂愣了—下,好像想明白了,她不蠢,情商其实还挺高。   “对了,你说的曹九,我倒有个问题要问你。”   拂拂搔了骚头,整理了—下措辞:“你……你是不是故意把曹将军他们安插在我身边的?”   牧临川皱眉。   拂拂将心—横,不大好意思,声若蚊呐:“就、就是……美男计。”   她这么直白。   牧临川愣了愣,耳根又红了点儿,面飞红晕,移开了视线。松开了原本紧皱的眉头,直接认了:“是。”   竟然还真是!!   牧临川这是什么神奇的脑回路?竟然真的为了留下她勇于往自己头上戴绿帽。   拂拂惊讶地瞪大了眼,随即又幽怨地撇了撇嘴:“让看不让碰有什么用?”   牧临川也睁大了眼,差点儿从床上蹦下来:“你还想碰!”   拂拂不甘示弱:“所以你就罚了人家的俸?”   牧临川脸色冒起团团可疑的红晕,到底是心虚气短,哼了—声。   女孩儿盯着他清润的眸子,笑眯眯的,像赶苍蝇似地挥了挥手,特别大度道:“人家也看不上我啊,人家早有喜欢的姑娘了。”   牧临川又皱眉,这—次脸色稍霁:“怎么回事?”   拂拂笑得贼兮兮的,前仰后合,她头发蓬乱,邋里邋遢地赤着脚站在地上。   “是左姐姐。万万没想到,看人浓眉大眼的,竟然爱□□。”   晨光落在她翘起来的鬓角碎发间,毛绒绒的,柔软得不可思议。   说到左慧,拂拂猛然宕机卡壳,如遭雷击。   “卧槽!!我忘了事儿了!”   忘了今天—大早约好逛街的,王女女她们肯定等急了。   女孩儿—拍脑门,牵着裙子,火急火燎地冲出了房门,行走间,甚至还掉出了钱袋里的几个铜子儿。   没有想象中—夜过后的温存,尴尬害羞得反倒只有他,牧临川面色变了又变,不变的是脸上不断攀升的温度。   大早上就被丢在了床榻间,望着地上施舍般的几个铜子儿,牧临川欲言又止,气闷似地往床上—靠,闭上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1-2810:10:19 ̄2021-01-2911:07: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薄荷君、不快乐小神仙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聿头酱、小系、被吓成大叔、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20742627、HL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蓉26瓶;末里、止鹤啼、Milla、乌乌、九英菘、不董翁、20742627、HEHEDA、林韫郇10瓶;春和景明8瓶;喜欢帅反派、啊啊啊2435266瓶;布奈、freshtalkm、黎夜5瓶;再叫一声鹤鹤4瓶;不藤、淹旬旷月3瓶;远书归梦、红烧肉肉、嫁给我准没错2瓶;美晴!、我要八个机位的吻!、ADDICT/WEBHOLIC、好看怪说好看、鹌鹑、叶喵喵、我是菠萝、%0%、汪橘长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该做的事不该做的事都做了,生活还是得继续。   牧临川各种意义上都不是个特别禁欲或者纵欲的人,虽然初尝禁果,也贪恋女孩儿柔软的身体,到底是被拂拂鞭策着,又继续忙事业去了。   建武六年,拂拂在济南郡度过了一个久违的新年。   而这一年,济南郡却来了两个意料之外的客人。   古往今来,只要过年就得折腾。大雍过年风俗要进椒柏酒,饮桃汤,进屠苏酒,胶牙饧。   彼时,拂拂正高高地捋着袖子,擦着汗,熬桃汤呢。   石黑和黑甲佛图几个将军,裹着一身冰雪煞气,闻着酒味儿就来了,来来回回,若无其事般地晃悠了好几次。   终于,拂拂看不过眼了,叫住了对方。   这一帮战场上耀武扬威的糙汉子们,纷纷如被火燎了屁股一般,嗷地一声立刻立正站好,眨巴着眼睛盯着她看。   石黑搓着手,吞吞吐吐:“王后……熬、熬桃汤啊,要不要……要不要俺们帮忙烧火。”   对上这几双滴溜溜的,纯洁的大眼睛,拂拂乐不可支地笑了,又忙抿起唇角,气势汹汹地叉着腰,拎着勺。   “还当我不知道诸位将军在想些什么呢?”   “石将军你就歇歇吧,偷酒都偷到这儿来了,你伤还没好呢,少喝点儿酒。”   石黑那一张老脸顿时涨红了,愁眉苦脸,期期艾艾地磨蹭了出去,高大威猛,戟发怒张的一个汉子,愣是走出了个尴尬的小内八。   这主要还是因为打青兖那一次。   这打仗哪能不受伤啊,就几个月前,被人给围了。肚子被敌军捅了个对穿,破了个大洞,肠子都流了出来。只能徒手塞回去,捂着肚子,奋力斩杀了几个敌人,在亲信同袍的掩护下这才得以走脱。   他命硬,回去之后修养了十多天就又能四处蹦跶了。陛下怜惜,这十多天里,吃的睡的那叫一个享受,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不让喝酒。   陛下下了死命令,不准喝,伤养好了才能喝。他就馋这么一口,眼巴巴地就晃悠到厨房来了。   袁令宜和方虎头到的时候,拂拂还在跟石黑据理力争。   小姑娘昂首挺胸,叉这个腰,将战场上那位黑面煞神挡在了厨房前,寸步不让,别提有多威风了。   直到袁令宜忍俊不禁的嗓音突然响起。   “拂拂?”   面前的少女浑身一个哆嗦,勺子差点儿砸了脚,伸手一捞,呆呆傻傻地看着面前仨人。   “袁……袁姐姐?方姐姐?!”   袁令宜和方虎头要来济南郡这事儿,她一早就听牧临川说了。这回也是牧临川带过来的。   可一转头的功夫,就看到这俩大活人,这震撼是非比寻常的。   明明是牧临川他带来的人,他却皱着眉,面色阴郁,主动站得远远的,还是那副活像谁欠了他八百万的老样子。   说实在的,他是真不想把袁令宜和方虎头带过去。   就这俩人,整天腻腻歪歪,黏黏糊糊,一看心思就不在男人身上,关系不正常。他心里总担心陆拂拂被这俩人拐跑。   但这话是不能说的,总不能说他吃女人的醋。   牧临川抿紧了唇,有些烦躁。   确定关系之后,没想象中的轻松释然,反倒更烦躁了。   他也搞不懂陆拂拂怎么整天和女人混在一起,又是王女女,又是左慧,又是袁令宜,又是方虎头,哦对,还有个曹九。   他怎么不知道陆拂拂竟然这么受欢迎?   牧临川凤眸微闪,恼怒地想。   别人都是担心红杏出墙,勾搭什么野男人,他今日却还要担心她和女人厮混在一起。   本来就狡狯多疑,如今更是看什么都疑神疑鬼。   袁令宜还是之前那个模样,黑头发白皮肤,漂亮的杏眼微微眨着,不过和之前那孱弱文秀的模样相比,这几年来已经养壮实了许多。脸上泛着健康的红润,抿着唇笑起来也游刃有余了许多。眼睛就像黑曜石一样,明亮又沉稳。   方虎头也大变了个样,皮肤更黑了,神态更沉稳了,浑身上下散发着股利索的,不输其他将军们的煞气,两只眼睛就像初融的冰雪,透着股凛然冷澈之意。   拂拂心颤,胆怯,脸红,气短。   颤巍巍地握紧了勺子,想说点儿什么,又碍于久别重逢的生疏和尴尬。   唇瓣动了动,方才那股嚣张的气焰顿时矮了下来,搓着衣角,怯生生地说。   “回、回来了啊。”   袁令宜忍俊不禁,抿着唇乐:“嗯,回来了。”   方虎头撇撇嘴,“看你没死在上京,终于算是放心了。”   这哪壶不开提哪壶。还记着她之前非要救牧临川这事儿呢?   拂拂臊红了一张脸。   三个人大眼瞪小眼,最后都“噗”地一声笑开了。   ……   王女女很警惕,十分警惕。   两只眼睛滴溜溜乱转,像只在田头左右张望的土拨鼠。伸着小爪子,扒拉着陆拂拂的衣角,“这就是你之前的朋友啊。”   土拨鼠·王女女,挑剔地将面前这两个姑娘从头到脚都打量了一遍,又是看眉眼,又是看衣服,又是看言行。   这姓袁的,落落大方。   姓方的,英姿飒爽。   最后不得不撇撇嘴,酸不拉几地承认,的确挑不出什么问题来。   王女女暗暗磨牙,那叫一个恨,心里暗骂道:“陆拂拂,你这个四处留情的负心汉。”   三个人的友情本来就够拥挤了,如今又横插过来俩,五个人!   倒是左慧与袁令宜颇为聊得来,温温柔柔地一道儿闲唠着家常。   王女女看左慧的时候,那神情就像是在看个叛徒。   牧临川这位老板,神情平静从容,堂而皇之地坐在女人中间无压力,垂着个头把玩这手上才进贡没多久的折扇,自己玩自己的,面无表情地竖着耳朵偷听。   可谓是“百般红紫斗芳菲”。   袁令宜笑眯眯的,任由王女女打量,等王女女挑完了刺,这才莞尔吩咐身后的家仆送上见面礼来。   “这位便是拂拂口中的王家女郎吧。”   王女女一愣:“啊?哦,是是……拂拂提过我?”   袁令宜笑道:“从前在上京的时候提过好几次呢。”   “来得仓促,也没备下什么好东西,这点儿薄礼,权当作送给两位女郎的见面礼了。”   左慧忙喏喏地站起身,不敢去接。   王女女不好意思了起来:“来都来了,这还送什么礼啊。”   假模假样地推拒了两三回,这才收下往身后一搁,看也不多看一眼。   拂拂撑着下巴,看看这个,又看看哪个,摇头晃脑直乐。   牧临川瞥了她一眼,似乎知道这儿不是他这位老板的主场,继续玩他手上这把扇子。   那厢王女女用脚尖轻轻勾着,开了一条缝,差点儿没被这里面闪亮亮的一箱子惊掉眼珠。   赶紧稳住了心神,故作镇静地坐直了身子,一抬头就对上了那黑皮少女的视线。   黑皮少女,眉梢轻轻一压,唇角轻轻一勾,“嗤”地一声笑了。   王女女老脸“刷”地就红了,心里暗骂了两声,扭脸问:“拂拂真经常提起我?她平常都是怎么说的我啊。”   陆拂拂脑子里警铃叮叮作响,立刻绷紧了脸也不笑了。   袁令宜笑道:“说女郎你为人仗义豪爽。”   方虎头凉凉补充:“说女郎你什么都好,可惜就是性子太直太燥,之前没少跟你掐架。”   王女女不怒反笑,亦嗔亦喜地拧了陆拂拂一把,“背后说我坏话,总算让我逮到了吧。”   左慧惊讶:“女女你不生气?”   “生什么气啊,我俩这是什么关系,”王女女甜蜜蜜地挽了陆拂拂胳膊,“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别人指不定听了这话会生气,我生什么气啊。”   拂拂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女孩儿张张嘴,立刻收敛了那幸灾乐祸的表情,愁眉苦脸的,冷汗都要掉下来了。   就算再迟钝她也反应过来了,这气氛貌似有那么一点点不对劲。   方虎头难得也笑了,眼里有几分揶揄之色:“的确令人羡慕。不过夫妻处了十多年,大难临头各自飞的还到处都是,能经得起磨难,同甘共苦的才叫真感情。”   啪。   牧临川手上的扇子掉了,狭长的红瞳睁大了点儿,脑子里的警铃叮叮叮直响。   这怎么这么像昔年他后宫争风吃醋,说个话夹枪带棒的时候?   牧临川眉头皱得更紧了,盯着面前这笑里藏刀的王女女等人,心里,十分不确定地冒出了点儿危机感。   拂拂嘴角一抽,火烧屁股般地一跃而起,拍拍围裙道:“我、我给你们盛桃汤喝啊。”   身后传来轮椅转动的动静,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那扇子捡了起来,牧临川把玩着扇子,眉眼凉薄,唇瓣一张一合,淡淡地问:“怎么回事?”   女孩儿拎勺转身,杏眼微弯:“只需你开后宫,还不需我开后宫了?”   她身上系着个围裙,裙边还绣着点儿碎花,乌发间沾了点儿桃汤雾气,面容也似桃花一样红扑扑的。   牧临川有些羞恼地收回了视线。   “我又没有对她们……做什么。”   声音越说越小。   毕竟他处男身的确是交代在了陆拂拂身上。   之前陆拂拂总跟他说“虽然我不如你白月光长得好看,不如她有才华,懂得多。但你也不能小瞧我啊,我会做饭种地,手脚麻利,性格又好,不记仇,乐观开朗……”   “我从来就没觉得我比的白月光差。”   “喜欢我的人可多啦。”   当时他听着,不置可否。   可今天却忽然凛然地意识到,陆拂拂说的都是真的。   他怎么想都怎么有点儿恼火。   石黑这些人喜欢在她跟前转悠,曹九他们也喜欢。就连王女女她们都为了她争风吃醋。   女孩儿就像朵招蜂引蝶的花一样,走哪儿都招人喜欢。相比较之下,他就是那朵食人花,总哪儿都血流成河,能止小儿夜啼。   牧临川听不出语气的问:“你开你的后宫,那我呢?该排个什么位份。”   “你?”拂拂搁下勺,捧着他脸,左看右看看了半天,勉为其难道:“嗯,才人吧。”   他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   自从两个人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后,牧临川他面皮好像就薄了不少,平常根本不敢正眼看她,此时又移开了视线,“就才人吗?”   “能不能封夫人得看你表现。”   “王后呢?”牧临川不置可否地突然问。   王后?王后那肯定得是幺妮。   “有人啦。”拂拂笑得前仰后合。   牧临川当了真,面色一沉,反问道:“谁?”   “我妹呀。说起来你和我妹子可像了,否则我当初至于容忍你这么长时间?”   什么妹?   哪来的妹子?   没听说过陆拂拂她有个妹子啊?   是亲妹?   牧临川一怔,那红瞳难得露出了点儿迷惘之色。   又或者是认的什么好妹妹?!   想到这儿,牧临川面色遽然一变。   拂拂却眉飞眼笑,笑眯眯地摸了摸他脑袋:“诶呀你也太善妒了,这女人嘛有几个好朋友都是正常的,玩过了就收心了啊,乖。”   说完端着桃汤快步走出了厨房。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1-2911:07:12 ̄2021-01-3009:57: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杋木、HL、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心动怜怜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罗漂亮90瓶;微笑50瓶;皎色蔷薇26瓶;王旺旺20瓶;豆斗15瓶;画船听雨眠、·时笙·、皮蛋瘦肉粥、火女十七、46782318、灯与酒坛、永远睡不饱、轻雨傲蓝10瓶;O6瓶;杋木、c3.十八番5瓶;嗯嗯是的3瓶;星非夜2瓶;陈立农今天催饭了吗、好看怪、红烧肉肉、一木、远书归梦、粉红怪兽、热热是苦的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新年就这样打打闹闹地过去了,建武六年二月,新年刚过,牧临川即刻北上进图幽州,牧行简联络鲜卑段氏,营造大批军械,合胡汉将士数万,屡次逼退了牧临川的进攻,此战失利。   直到建武七年春,这才平定了鲜卑,攻克了幽州。   建武七年五月,以邺城为行都。   邺城地属北方交通要冲,境内有漳水等水系与黄河相通。邺城自东过黄河,可达兖州,进而辐射掌控山东各地。西过滏口,穿越太行山脉,可进入并州、向北自达幽蓟,向南自达豫东。   东南西北各有黄河、太行山系、漳、洹水系作为阻敌屏障。   就北方各州而言,地理位置适中,交通往来,政令辐射,钱粮运输都甚为方便。   至此,南北终于形成了两大政权割据鼎立的局面。   这微妙的和平一直持续了三年。   这三年时间内,在陆拂拂和其他谋臣心腹的建议下,牧临川整顿户籍、吏治,劝课农桑,重用寒门,韬光养晦,休养生息,为日后南下还京做准备。其间虽也有过南下之举,但都因为行军途中的大雨、瘟疫等天灾人祸所阻。   同时,拂拂也吃惊地发现,明君改造计划的进度条难得移动了!这三年里不知不觉间竟然走动了三分之二。是因为定都了邺城的原因?系统承认了牧临川这个流亡政权的合法性了?   兴奋的同时,又有几许忧虑浮上了心头。   趴在桌子上,拂拂忧心忡忡地皱眉。   要是这仗赢了,是不是就代表着她任务就离成功不远了?那任务成功后,她是不是要脱离这个世界了。   要是这仗输了……牧临川死了……打住打住。   不管是输是赢,她竟然都高兴不起来。   而另一方面,上回青州之战,启军大败,牧行简虽奋力斩杀了几个逃兵,在亲信的拥护下,杀出了重围,却也自此落下了病根。   在上京潇潇的冬雨之中,牧行简蹙着眉,和娄良定下了最后的决战计划。   等商议完,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冬天天黑得快。内侍点上了灯笼,蒙蒙的灯光照着蒙蒙的细雨,点点滴滴寒意直渗入骨子里。   牧行简搁下了手中的帛轴,低声道:“若此战输了,先生可后悔?”   娄良不答反问:“那陛下可后悔?”   牧行简眉眼沉静如昔,扭脸看向殿外檐脚下的雨幕。   “尽人事听天命,堂堂正正地输给了牧临川,孤有何可后悔的?”   娄良大笑:“陛下不悔,臣又何悔?”   建武十年的一月,双方终于在徐州展开了激烈的交战。   自古以来,徐州就是南北军事战略要地,“彭城之得失,辄关南北之盛衰”,有“若失徐州,是失江淮,守江必守淮、守淮必守徐”之语。   其地处交通要冲,为关洛、幽燕、江南等重要割据政权的交叉地区,是南北咽喉所在,更是金陵门户之地。往北,可北上华北平原,往南可直入江淮,往西可进图关洛中原腹地。   牧临川出征前,拂拂急得唇边都燎了个大泡。   能不急吗?这可是牧行简,有男主光环的男人啊。   牧临川能跟他南北分治已经够不可思议了,虽说他目前这个成就一大部分来源于焦涿……这焦涿就跟曹操似的,是个正儿八经的枭雄、权臣,在北方根深叶茂。   估计解决了牧行简,又得想办法解决焦涿了。可谓是前有狼后有虎。   最重要的是,心上人出征,拂拂蔫巴巴地想,能不担心吗?更别提她这位心上人还是个残障人士。   还有石将军、姚将军、曹九……   每一个都是她朋友,她都担心。   小姑娘爱俏,见唇边起了个脓泡,对着镜子龇牙咧嘴地想把这泡给挑了。   牧临川一进屋,就看到陆拂拂拿着根针,死活都下不去手。   “别动。”   一双冰冷的手算得上温柔地扶住了她的下颔。   拂拂愣愣地眨眨眼。   牧临川那张俊脸就凑在眼前,他低垂着眼睫,捻着针。   拂拂忽道:“像容嬷嬷。”   牧临川早已习惯了陆拂拂她嘴里经常冒出点儿谁都听不懂的词,淡淡地问:“容嬷嬷谁?”   拂拂:“一个老爱拿针戳人的反派。”   牧临川:“反派?”   “不对,”拂拂盯着牧临川看了又看,抿着嘴直乐,“不像容嬷嬷,像东方不败。”   这一乐牵动唇角的脓泡,疼地拂拂直抽抽。   “别动。”牧临川扶着她脑袋,固定了她下巴,继续问话,“东方不败又是谁?”   “一个……咳咳,自宫了的。”   “……”   牧临没有吭声,手上使劲儿快准狠地刺破了她唇边的脓泡。   拂拂“嗷”地一声倒抽了一口凉气。   “你这是在报复!”   “是谁以前得意洋洋地说自己不举来着?怎么一朝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后,就不准人说了。”   他没搭理她,抄起桌上干净的布帛,摁在了她唇边,揩去了她唇角冒出来的脓水。   拂拂捂着唇角,露出个古怪的笑容,“恶心吗?”   牧临川冷嗤:“恶心。”   可那双红瞳却静静地看着她。   陆拂拂被牧临川他看得汗毛炸起。他却突然低下脸来去亲她,当然小心地避开了那戳破了的脓泡部位。   牧临川不着痕迹地,嫌弃地皱了下眉,苍白的手指却还是挑起了她下巴,在她脸上、唇上、脖颈烙下了一个又一个吻。   蜻蜓点水般,细细摩挲着。   这、这么不在乎了??   拂拂有点儿气又有点儿好笑,眨着眼,回应他的亲吻,心里却像是喝了蜜一样的甜呐。   斜阳落在屋里那扇白鹤屏风上。   红日西斜,斜阳穿过窗棂打落在绢面上,鹤影像走马灯一样飞过云雾缭绕的山峦,在他眉眼间历历走过。   在烂烂融融的暖光照耀下,眉眼显得尤为温驯。   拂拂心脏砰砰直跳,大着胆子反攥紧了牧临川的手,轻轻舔了舔他的耳垂。   然后,好整以暇地看着牧临川的反应。   牧临川果不其然浑身一颤,又若无其事地绷直了身子,耳垂下面有红晕渐渐漫开。   又脸红了!   拂拂被传染得脸上也火辣辣的,强撑着,硬着头皮问道:“我开始了?”   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之后,拂拂这才面红耳赤地发现,原来男人其实不靠腿,主要靠腰。   虽然她在上面,但当牧临川切换成S属性的时候,她经常都会被颠散了架。   当然大部分时候都是她占据了主动权,山里的小姑娘,胆子大,也不害臊,又是见过世面的。好几次鼓起勇气,竟然把牧临川给折腾哭了!   是真哭了。   他眼睛睁得溜圆,红瞳蒙上了点儿薄薄的雾气,泛着点儿灰,那灰红色的眼里满是无助和迷惘,眼里失了焦距,一串泪珠就滚落了下来。   于是她热血沸腾,忍不住折腾得更起劲了。   他眉头皱得紧紧的,浑身直哆嗦,咬着牙叫她松开。   再后来,就说不出话来,光喘气,直哼哼,眼神放空,浑身颤抖得厉害。   看他哭得这般难受,她心又酸又胀,叭叭地捧着脸亲了一口,捋了捋他汗湿的鬓角,再也不敢作弄了。   ……   他亲得很投入,眼睫直颤,似乎不耐烦被她打断了,鼻音听着有点儿糯,有点儿模糊。   “嗯。”   害羞归害羞,拂拂还是果断地再次占据了主动权。   或许是因为过几天牧临川就要出征了,他们俩谁都没吭声,只恶狠狠地咬着对方嘴唇,像是是想要竭力记住对方的呼吸和温度。   这一战得打很艰难。   水系纵横的南方,不利于骑兵的发挥,故而牧临川他们是冬天走的,赶在河水结冰的时候。   从一月份,足足打到了三月份,新年也没在济南过。   自从牧临川一走,拂拂就掰着手指头开始记日子了。   偶尔牧临川也会给她寄信,但大部分时候都不会。   男人啊,真是一搞起事业就变得冷酷无情了起来。拂拂嘴里咬着个梨子,由衷感叹。   三下五除二将梨子吃干净,擦擦手,去拆牧临川给她寄的信。   语言完全是公事公办的风格,简单地诉说了下战况如何。   有胜仗也有败仗,牧行简这块骨头很难啃。   包括他、石黑等人在内,都受了点儿不大不小的伤。   最后,又还算有人情味的交代了一句,伤已经养好,叫她不用担心。   就这一封信,她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   也不知道是不是太累了,她竟然看着看着,就枕着这封信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二月,徐州。   雍军全军出击,多路佯动,虚虚实实,几次三番打下来,牧行简一支竟被孤悬在了彭城北郊。   旷野之上,血风凛凛,腥气扑鼻,战斗已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   泗水风平浪静,河面如镜,四面击鼓腾腾战旗高竖。   牧行简一支残存的千人且战且退,眨眼之间,就被逼近了泗水。   眼看已无退路,陈郸护着牧行简,奋力杀了几个先锋军,大吼着提议要先护牧行简过河。   “陛下!陛下让俺来掩护陛下浮马过河吧!!”   牧行简虽然狼狈,龙虎风姿不减,阖眸用力欲要将眼里的血点子给挤出来,然而收效甚微。   抬眼望去,不远处尘沙滚滚,预示着牧临川那一支精锐的黑甲佛图的逼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1-3009:57:15 ̄2021-01-3110:24: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晏絢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聿头酱2个;小系、甜朵、呵呵哒、天空华炎、翀千俞、izaya、晏終、檀的、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玄冥君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Gloooooria30瓶;下雨啦28瓶;檀的、云道年、晏終20瓶;不快乐小神仙、小楼一夜听春雨、妄法三千、三千境、bxxxx、超爱林佳树、tn_nb、④次D3、亭10瓶;酒肆、有女婵媛、眇眇兮~、小町、佳佳乐、freshtalkm、丿妖丶狐5瓶;呆子2瓶;花若兮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心知已到了穷途末路,无力回天的地步,牧行简深吸了一口气,眉目凛然地拔出了腰际的佩刀。   “将军此言休得再提。事已至此,孤怎可弃将军等人于不顾。今日,就算死在这泗水前,孤也绝不渡河。”   “陛下!”   陈郸等人浑身一震,又惊又痛,潸然泪下。   然而牧行简态度坚决。他兜鍪在奔波中遗失,乌发散落了大半,铠甲染血,眼中冷光四射,犹如披血的修罗恶鬼。   事已至此,陈郸痛入心扉,大吼了一声,顿足提斧上前。   大地震动,竟然弹动地面上细小的尘埃浮起。   一支有数千人之众,披甲乘铠马的重骑兵,以石黑、姚茂等牧临川亲信为首,如乌云滚滚,携雷吼之势自远及近奔袭而来!   陈郸目眦欲裂:“列阵!!”   然而这残余的千人,又如何抵挡的住骑兵的冲势,霎时间就如同水滴进了滚油中,团团爆裂,哀嚎着四下溃散开来。   这简直就是单方面的血腥碾压,骨肉破裂之声与哀嚎声不绝于耳。   雍军一击得手,又变化阵型,提速再行冲击。借助马匹冲锋时带来的速度与力量,挥舞着马槊,有条不紊的收割着一条又一条的性命。   ……   陆拂拂她睡得不算安稳。   她昨天夜里光顾着发呆了,今天看完信,一头栽倒在桌上睡得昏天黑地。   梦里,又梦到了系统。   系统依然是那个公事公办,冷酷无情的态度。   她一脸懵地踩在一个纯白的空间里。   这逼真的触感让陆拂拂她意识到,这或许不是个梦。可能这就是所谓的系统空间。   系统对她说,宿主你这任务完成得快差不多了,赶紧收拾收拾准备一下吧。   她愣了一下,脱口而出:“那……幺妮能换肾了?”   系统给了个肯定的答复。   她皱起了眉,又问:“那我准备什么?”   系统:“准备脱离这个世界,难道宿主你不想回家吗?”   她……她可以回家了?   她一颗心几乎快要跳出了喉咙口,又迅速沉寂了下去。   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   如果她回去了,那牧临川怎么办?   ……   只这一冲,牧行简这一方残存的千人便立刻锐减到只剩下了百人。   此时步兵分散阵型向后包抄,步兵随即跟上。   陈郸须发披散,已近疯魔,待那骑兵逼近身前,马蹄高扬时,沉下一口气,挥斧去砍马腿!他素有神力,竟然就在半空中将那马腿砍作了两截!   马上的骑士跌落下来,由于铠甲太过笨重,立刻就被陈郸一斧凿死在地。   黑甲佛图这一身重铠,寻常刀枪利器难以破甲,但斧锤却有奇效。   陈郸挥舞着长柄大斧,以一当十,竟然也硬生生杀出一小片空地来。   “陛下!”陈郸忙中扭脸,跺了跺脚,欲要再劝。   牧行简却不为所动,一边斩杀了几个落马的骑士,一边厉喝道:“将军休要再劝,孤意意已决!”   陈郸无可奈何,仰天长啸,眼珠充血,发了狠地去砍,去锤,去砸。雍军看得胆战心惊,一时间竟不敢直撄其锋。   直到突然之间“咻咻咻”破空之声骤然袭来!   几点百白星撕裂了战场腥风,裹挟着血气,朝陈郸射去!   “啊啊啊啊啊啊”   其中一支弩箭射中了他的左目,力道大的迫使陈郸倒退了两步。如暴怒的狮子般大吼了一声,漫无章法地挥舞着长斧,将面前的步兵剁成了肉泥!   “啊哈!哈——哈——”   陈郸青筋暴起,眼珠几乎迸出,捂着左目痛号连连,仅剩的那只右眼若闪电一般死死地盯向了前方!   始作俑者被骑步兵团团掩护在一处高地。   牧临川端坐在轮椅之上,他也穿着一身铠,神情漠然,举起劲弩正欲再发箭。   陈郸剧痛之下浑身颤抖,哈哈大笑不止:“我当是谁!竟是当初在我手下忍辱偷生之小儿!”   竟然攥紧了长斧欲要冲杀出去,直接擒了牧临川!   陈郸身边的十几个近卫察觉了他的意思,哪怕知晓希望渺茫,竟然也纷纷交马靠拢,掩护着陈郸冲杀出去。   其浑身浴血,苍苍白发怒张,如凶神在世。   近了!   挥动斧头砍死了面前一个又一个雍军,也任由雍军一拥而上,刀枪加诸己身。掩护他冲锋的那十几个近卫都死在了他身后。   更近了!   距离牧临川尚有数丈之远,他却再也走不动了。   陈郸身上已经没一块儿好肉,眼睛上的血顺着脸流进苍白的胡须中。   牧临川神色不变,再次举起了劲弩。   这一次,一箭命中了心脏。   陈郸终于轰然倒下,这位素有杀名的老将,竟立刻毙命于当场。   而牧行简这一边,他几乎分不出心神来关注陈郸那边的状况,根本不知晓陈郸已死的消息,牧行简作为启军主将,被石黑与姚茂引三千铁骑团团围住,饶是如此,也是杀出了一条血路。   四面击鼓腾腾,喊声大震。   矻蹬蹬的马蹄,如风吼雷鸣,天摧地塌,岳撼山崩。   石黑挥槊亲战牧行简,一声大吼,挺槊上前:“反贼休走!”   牧行简遽然抬眼,迎面就撞上了这黧黑的面容,一双虎目圆睁,豹儿似地直眉瞪眼。   姚茂忙拍马追上,赶来助阵。   兵戈相交,牧行简凤眸如冰般冷冽,挥舞着马槊,在马背上左右躲闪,仍是屹立不倒。   此时,曹九一咬牙,也挺枪迎上,三人团团将牧行简围住,转灯儿般厮杀。   牧行简如今已经全无之前那般矜贵的模样,杀得披头散发,双目充血,胯下骏马长嘶。   挥槊架住了斜刺里刺来的长矛,又仰面夺过自头顶平削过去的马刀,兵刃相接,竟然撞出几点火星子!   然而一己之力,又如何抵得过万千之众,经过这几次骑兵夹枪冲锋,如今他身边已几无活人,残存的数百启军不是死在马蹄的踩踏之下,就是狼狈丢盔弃甲而走。   饶是石黑与姚茂,也忍不住心生出敬意。可就算心里钦佩,他们也明白,为了陛下,他们得杀了这启朝的皇帝老子!   随着人越围越多,箭矢如雨,足将牧行简给扎成了个刺猬。   可他竟然凤眸凛然,不断回转马身,躲避一次又一次的箭矢惊怒,一次又一次的骑兵冲锋。   牧行简一动,嘴里和身上的血就汩汩地往外流,再无回天之机,可就算这样,牧行简也面色不改,果断依然拔出了当胸那几只箭,掷了出去挡住了马下一拥而上的步兵。   此时的牧行简那一双凤眸里沾满了血,像是不知痛也不知累的煞神一般,逼退了一次又一次的进攻,当真不愧是从战场上打下来江山的开国皇帝。   石黑被激出了血性,一声怒吼,竟然回转马身,马鞭一抽,直挺挺地拍马撞了上去。   姚茂惊得在后面大吼,忙和曹九侧着身留给石黑冲锋的余地。   两马相撞,牧行简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了一声不妙,想再保持身体平衡已来不及,石黑他却仗着自己有一把勇力,竟然像倒拔垂杨柳似的,竟然将牧行简从马背上倒拔了起来,重重掼在了地上!!   ……   “醒醒。”   陆拂拂是被人给推醒的,一睁眼就对上了王女女皱成了一团的脸。   “你怎么在这儿睡的?”   意识缓缓回笼,窗外的冷风一吹,陆拂拂一个哆嗦,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着凉了吧?”王女女翻了个白眼,推着她忘床上走,“走,去床上睡去。”   “看你这么多天都没睡一个囫囵觉了,既然睡,那就好好睡。”   “这还没开春呢,就敢开着窗子睡觉了?”   帮她扯开了被子,盖在她身上,掖了掖被角。   拂拂在床上睁着眼,躺了一会儿,突然一个鲤鱼打挺,猛然惊起,调出了系统面板。   系统!对!她刚刚梦见系统了!   这一惊一乍的吓了王女女一跳,可陆拂拂这个时候已经无暇去管王女女的反应了。   系统面板上挂着一行明晃晃的大字。   明君改造计划完成度:90%   下面还有个“loading……”的字样在不断缓冲。   拂拂脱力般地跌坐了下来,茫然四顾。   这意思,难道是说彭城之战牧临川要赢了吗?   ……   牧行简一个翻身,皱着眉,拄刀摇摇晃晃地欲要站起。   刚刚这一摔,他腿摔折了,好半天都站不起身。   黑瞳骤然收缩,凝成了针尖大小。   咫尺身前,马蹄已踏着他的面门滚滚而来,凌空一跃。   危机之时,牧行简又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一刀砍断了马腿!马身一歪,一声长鸣,跌伏下来。   骑兵之后,步兵横枪步步逼近,一步、两步、三步。   一声齐齐的怒吼,齐齐将枪尖狠狠穿入了牧行简体内。   他像个被逼到绝路的野兽,竟然以腋下夹住了枪身,被枪尖顶着步步往后倒退,这一退,便退到了泗水前。   穷途末路之下,牧行简这位荆州雄主,沉默地看了眼不远处正绵延不绝赶来的铁骑。   牧临川,他这位堂弟,神情很平淡,不喜不怒,似乎并不为这即将触手可及的天下而感动高兴。   牧行简有短暂的错愕和失神,他又看了眼身后滚滚的泗水,在奋力连杀了几人之后,阖上了眼,跌入涛涛洪波之中,瞬间就再无了踪迹。   ……   90%……   91%……   92%……   ……   与此同时。   系统终于缓冲完毕。   【叮咚——】   熟悉的系统提示音在耳畔炸响,拂拂愣愣地看着面前的系统面板。   【明君改造计划当前进度:100%】   【建武十年三月十五日。   牧行简殒命彭城。   消息传来后,娄良等谋士与陶氏女众妻妾心知没活命的机会,点了一把火,索性同牧行简去了。   此后,荆州等地虽还有牧行简旧部反抗,但都成不了气候。   自建朝起,只维持了十年的短命王朝启朝终于灭亡。   雍废帝牧临川还于旧京。】   【恭喜宿主圆满完成任务,成功扶持《帝王恩》中反派波ss牧临川还于旧京,正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衣锦还乡做贤人。这世上唯有爱是最强大的武器,它能使人改过,教人向善,使浪子回头,摧毁一切邪恶与黑暗。祝贺你,宿主,祝贺你完成了这个几近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甚至还给了她张彭城之战的CG,上有荒荒白云,下有采采流水,染血繁花。这中间却是战火还未燃尽的战场,到处是丢弃的兜鍪与铠甲,残破的战旗迎风飘扬。   眼看屋里的窗户没关,王女女走到窗户边上,伸手关上了窗子。   “这还没开春,天冷着呢,你就敢开着窗子睡觉了?”   窗外已经萌生了点点绿意,冰雪在阳光下消融。   举头有鹞子扑鲁鲁地飞远了,只遗落了点儿日影在这白云间,一阵寥寥的长风吹来,倏忽就没了踪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1-3110:24:56 ̄2021-02-0109:48: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HL、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小系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洛可可32100瓶;未未83瓶;發60瓶;rua橙子59瓶;磷叶、平平无奇的煎饼大师20瓶;超爱林佳树16瓶;淹旬旷月12瓶;hhh…、puff、沐如岚、三愿、是翠西鸭、珊珊子慕10瓶;隐8瓶;大头本5瓶;布奈3瓶;红茶涮毛肚海鲜小烤肉2瓶;lingling酱、好看怪、花若兮、红烧肉肉、诗纨、freshtalkm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建武十年四月,雍废帝牧临川还于旧京,改年号为永平。   上京在十年之内两度历经战火,百废待兴。   天际微明,上京的茶馆就收拾收拾开门营业了。   初春的清晨,空中尚泛着点儿白雾。   此时的茶座上已稀稀落落地坐了二五个茶客,任由外面战火连天,上京的老百姓自巍然不动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诶你们听说了没,”有人吃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上京这两天的新鲜事儿,“过两天王后也要回京啦。”   “王后?哪个王后?”   “你傻不傻,自然是那个陆王后了。说起来这陆王后还是个寒门呢。”   “寒门?寒门咋啦?咋看不起寒门?”有人嚷嚷起来。   “你说的这什么话,有什么看不起的?说起来——咱们不都是寒门?”说这话的是个书生打扮的青年,白瘦,笑起来有些文弱,有些羞怯。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眼里爆发出了点儿灼热的光芒。   “要说咱们这陆王后……也是个本事人了,可给咱们这些平头老百姓长脸了。”   “今日咱陛下这番变化,某听说可和这位陆王后脱不了干系。”   “这位陆王后可是个文雅贞静,贤良淑德,谦谦恭俭,徳纯而行笃,聪明贞仁之辈。”   青年口若悬河,夸夸其谈,从这位陆王后进宫开始说起,一直说到了陆王后于危难中,不离不弃,相伴帝侧。   “咱们这陛下出去打战的时候,这位陆王后就在大后方劝课农桑,颇有些上古贤后之风范。”   “陛下如今重用咱们寒门,据说也是因为这位寒门王后之故。”   “咱们陛下那性子,大家也都清楚——王后可是在陛下手里救过不少人呢。”   有人倒了杯茶,笑道,“这么说,这位陆王后还真是咱们陛下的贵人了?”   “可不是吗?若无这位王后在旁边劝着教着,咱们陛下能浪子回头?”   众人一时间听得如痴如醉,说得口沫横飞。   末了,有人叹了口气:“真想看看这位陆王后长什么模样。”   “陛下这么喜欢,那得长得更天上的神女似的吧。”   另一人慢悠悠地笑道:“想什么呢?人王后还能让你见到?”   那人不平:“我还真没胡思乱想,不是说王后这两日就要入京了,到时候咱去路边守着,准能见到这位王后是何模样。”   ……   而此时此刻,众人口中的陆贤后,正愁眉苦脸地坐在马车上,捂着胸口,冷汗直冒。   “怎么办?袁姐姐?”拂拂硬着头皮去看坐在身边陪她的袁令宜,“我紧张。”   袁令宜安抚地笑了笑,“紧张什么?大家都等着看你呢。”   拂拂顶着一张苦瓜脸,叹了口气,“我这不是因为大家都在等着所以才紧张的吗?”   她哪有民间传得这么玄乎。   不过就是古往今来,大家都偏爱灰姑娘和白马王子这一套。   在这个极看重门第的时代,一个跨越了阶级,从民间走出来的寒门王后,身上就自带了各种光环,加诸了老百姓们各种喜闻乐见的想象。   在老百姓眼里,雍帝牧临川果然是个传奇,但更传奇的是那位陆王后。行兵打仗的事儿大家不懂,但家长里短,讨论起谁家媳妇能干,谁家媳妇娇气来可是热情洋溢。   王女女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将陆拂拂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嗤嗤直笑。   “你猜现在他们怎么传你的?”   “说你是天上的神女,观音菩萨托梦,特地下凡来济众生,救苦难来的。”   拂拂嘴角一抽,沮丧地捂住脸:“你就别埋汰我了。”   袁令宜莞尔:“别怕,拂拂,你今日很好看。”   说到这儿,拂拂就更觉得紧张了。   一大早她就被王女女她们拖起来打扮了,这一通盛装打扮让她浑身都觉得不自在。   是不是显得有那么点儿浮夸?   少女忧心忡忡,眉头萦绕着一抹化不开的忧色。   不止担心这个,她还担心系统。照系统的说法任务完成她就能回家了。   牧行简一死,牧临川还于旧京,明君改造计划的进度条又推进了一大截,完成度显示为100%拂拂深深地觉得,这系统就是来给牧临川开外挂的,把原男主弄死了,把牧临川扶上了王位,她就能回去了?   她也想家啊。   拂拂在心里默默比划着,画了一个又一个的大圈。   可想可想了,她想幺妮,想她妈想她大,想知道她大她妈都咋样了,幺妮咋样了?有没有听话,有没有好好读书,有没有跟人出去鬼混。   她想喝胡辣汤,想吃玉米面。   有时候她想得心绞疼,委屈得直掉金豆豆。   可临到能回家了,她又舍不得了。舍不得这儿的人和事儿,舍不下牧临川。   她大和她妈把她养这么大,家里又这么穷,她要为了牧临川丢下她爹妈和生病的妹子不管,这不是白眼狼吗?   拂拂郁卒了,纠结了,请求系统再宽限她几天时间。   系统答应得倒也爽快。   就几天,也就这几天时间。   不管怎么说,她还有眼前这几天要对付。   马车就快入城了,拂拂勉力振作起精神,扶着车窗往外看。   王女女就上下左右打量着她,看着看着被萌得肝颤。   捂着小心肝,默默别过脸来,心里嗷嗷直叫。   娘嘞,今天的陆拂拂还真是漂亮。   她从小就觉得陆拂拂长得可爱,跟个面团儿似的,老勾着人上手去搓揉捏扁。   如今女孩儿已然是张开了,眉眼清丽,嗓音也清沥沥的。   这个年纪的女孩儿收拾收拾就没有难看的。   陆拂拂她本生长得也不丑,那一头茂密的青丝和一双鹿儿眼向来出众。   她穿得不甚隆重华丽,不过是件青黑色的垂髾襦裙,裹着窈窕青涩的身形,耳下坠着两粒白星似的耳珰。   虽然朴素,倒也不失庄重,不至于堕了王后的身份。   乌发拢作了飞天髻,双唇丰润,双眼如秋水般湛然有神,晕生两靥,颇为娇憨。   鬓角的明珠步摇精光耀耀,烂烂融融,一举一动,便有水样的光像转灯儿似地,一一从白皙的颊侧走过,一如洛水神女,月宫仙娥。   此时纤长的眼睫低垂,那忧心忡忡的包子脸就更萌得王女女直吐血。   车轮骨碌碌地进了城门。   一早便又数骑骑兵策马开道,收拾出一条平整宽阔的大路,王城甲士们各列在道旁严阵以待。   上京的百姓们便热切地挤在道旁看,人头攒动。偶有越界的,甲士倒也不闹,温和地劝回去了。   最令人吃惊的是,陛下今日一早就来到了城门前,和老百姓一道儿等着了。他身后只带了几个心腹亲信,俱都是宽袍博带,笑意温和的名士风范。   唯独这位陛下,一身玄色长袍,高鼻深目,面色阴郁苍白得像个死人,嘴唇倒是嫣红色的,手腕细伶仃,挂着串佛珠。   仔细一看,竟然还真是一双红瞳,一头乌发里还夹着几缕白。   说起来这还是老百姓们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皇帝老子呢,忍不住看了又看。别说这皇帝老子除了断了一双腿,浑身鬼气森森的之外,长得还真俊。   马车终于驶入了城门,车驾并不如何如何华丽,灰扑扑的,很是简约朴素。民众远远地看到了这辆青布幔的马车却都激动了起来,情不自禁地往前拥着,伸长了脖子想看看这位王后的模样。   察觉到马车车速突然变慢,拂拂疑惑地问车夫:“前面怎么回事?”   驾车的护卫立即翻身下了马,低声说:“陛下在城门前等着王后呢。”   “牧临川?”拂拂愣了一下,赶紧掀开了车帘。   自然也没看到护卫略显惊讶的目光。   竟是直呼陛下的姓名吗?   拂拂这边刚打起帘子蹦下车,立刻就被铺天盖地的声浪给砸了个天旋地转。   四周突然响起了一阵欢呼声,声浪一波推着一波,街边巷口的民众纷纷向马车行礼致敬。   万人空巷,人头攒动。   虽早作了准备,但拂拂还是忍不住睁大了眼,攥紧了车帘。   在众人和善的目光下,她眼前一黑,尴尬得几乎满脸通红,忽然就有些站不住了。   又不知道是谁喊了声王后害羞了,于是民众的热情愈发高涨了些,迫切地挤着想要看清王后的模样。   只看到马车前站着个俏生生的小娘子,清丽窈窕,一双黑宝石般的眸子,灼灼生辉,面皮薄,此时羞得脖子都红了个透。   这、这简直就是社恐死亡现场。   拂拂手足无措,冷汗直冒,心里不断深吸了几口气,努力扯出个明快的笑意来。   女孩儿这眉眼弯弯的一笑,好似春风拂面,如大地般淳朴动人,初乳般甜美干净。   众人本以为会看到个雍容娴静的王后,却没想到眼前这小娘子好似邻家的小姑娘一般干净板正,透着股青涩的慌乱与怯意。   “这便是王后?”   “怎么?这怎么就不能是王后了?”   “我是说,这王后年纪看起来也太小了,我还以为王后必是年长雍容的呢。”   “竟是这小娘子劝导陛下向善吗?”   众人七嘴八舌,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更有那天真娇憨的女郎,满眼期盼,星星眼道:“王后可真好看!”   要说这市井之中最仰慕这位陆王后的当属这些年纪不大,正是多情烂漫的女郎了。   “听说王后从前是冷宫弃妃,陛下落了难,更是王后亲自把陛下背出来的。相伴在侧,不离不弃。”   要说陛下如今这模样,可是王后一手□□出来的哩。   深吸了一口气,拂拂故作轻快,硬着头皮走到了牧临川面前。实际上想到自己今天这骚|包的打扮,置身于众人的视线之下,她简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了。   她几乎已经能想象到回宫之后牧临川的嘲讽了,可出乎意料的是,头顶上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动静。   等了半天没等到那讥嘲的目光,拂拂狐疑地抬起眼,一眼就对上了牧临川那双幽深的红瞳。   心尖儿又猛地颤了一下。   牧临川略略扫了她一眼,看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倒没有多说什么。   他目光有些躲闪,像是躲避着她的脸,眼皮猛地跳了一下,眼里浮现出点儿熟悉的羞恼之色,不知道在和谁怄气。   陆拂拂她当然不会像电视剧里傻白甜女主一样,蠢到觉得自己是不是妆化得太丑了。   牧临川如今这个反应,貌似意味着……   她妆化得还算挺成功的,姑且能称得上好看吧……   于是,本来就红的脸蛋此时更红得几欲冒烟。   牧临川深吸了一口气,若无其事地走到了她身边。   一向驾轻就熟,能言巧辩,此时此刻却不知道说些什么,顿了又顿,才开了口。   “回来了?”   拂拂眨眨眼:“嗯。”   糟糕!!拂拂在心里哀叹,不能去看牧临川的脸!   三个多月没见,面前这人好像又陌生了点儿。   那双红瞳看得她心悸。   越看,她脸就越红,就像被传染了一样,两人之间的空气都是灼热的。   没办法,拂拂只好错开了视线,去看站在牧临川身后的亲信,这一看不要紧,陆拂拂一怔,杏眼圆睁,又惊又喜,露出个发自内心的灿烂的笑意!   “全常侍?刘黄门?!”   “张中丞?!”   “张嵩!”   站在牧临川身后的可不是全珏、刘季舒、张秀和张嵩吗?!   全珏与刘季舒等人早就憋不住了,互相对视了一眼,齐齐行礼唤了声“王后”,忍不住琅琅大笑,亦如昆山玉碎。   张秀还是那个冷淡矜持的模样,此时此刻,唇角也忍不住泛起了淡淡的笑意。   张嵩反应则大多啦,笑得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他是在牧临川幼时就跟在他身边伺候的,算是看着牧临川长大的,牧行简起兵之后,和陆拂拂一样被牧临川安排着送了出去。   不过,牧临川没想到他当时都为陆拂拂她指出一条生路了,她还不愿意走就是了。   牧临川此番能还于旧都,少不得这位忠心的内侍在后方出力使劲儿。   全珏等人的笑容里有些许慈爱,有些许欣慰,还有几许揶揄,竟然有点儿类似于调皮的姨母笑。   陆拂拂被笑得面红耳赤,扶着马车,爬上早已准备好的车架,背影颇有点儿落荒而逃的意思。   斜刺里却伸来一只手。   牧临川早被抬上了马车,这个时候正伸着手拉她。   拂拂犹犹豫豫地,将手搁在了牧临川的掌心,他略一使劲儿,手背上青筋浮起,就将她稳稳当当地拽了上去。   车队自御街往宫门驶去。   陆拂拂这个时候也差不多冷静下来了,收拾好了心情,又囧又尬地掀开车帘,朝道旁百姓们微笑致意。   女孩儿杏眼微弯,笑意和善。   “呀!王后冲我笑了!”有女郎捧着脸雀跃地呼喊。   “哈哈哈哈,做梦去吧你,分明是冲我笑了。”   此时此刻与其说是百姓们仰慕王后。倒不如说“王后”已成了个符号,一个代表着这世间无数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们的符号,一个寒门亦可脱颖而出,亦可挣脱原有的阶级束缚的符号。   人们与有荣焉,迈动脚步,好奇地眨着眼睛,不论男女,都自发地追逐着车队往前跑,女郎们更是牵着裙裳,连跑带颠,热得汗流浃背,一直到车队终于驶入了宫门还不愿离去。   曹九怕出了事故,忙拍马而去,大声呼喝,众人这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2-0109:48:17 ̄2021-02-0210:35: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啦啦啦啦啦啦啦嘿嘿、聿头酱、白桑杍、云琦要探花、乌乌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妇nena侍25瓶;大小眼15瓶;啦啦啦啦啦啦啦嘿嘿、。、白日梦想家、刚睡醒什么事10瓶;温弦6瓶;云琦要探花、lingling酱5瓶;嗯嗯是的4瓶;懒挫挫2瓶;好看怪、我是菠萝、宝崽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头一回进宫,王女女一步三顿,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牵着沙弥,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尤为新奇。   “诶那个是金子做的吧。”   指着不远处一尊金鹤,王女女张大了嘴,“这眼睛得是红宝石吧。”   “这王宫也太奢华了。”   又不忘把往前面蹦的沙弥给拽回来,戳着脑门骂:“跑什么跑!这王宫里也是让你乱跑的!别动!”   “好好看着啊,长长见识。”   沙弥委屈得直扁嘴,杨大哥哭笑不得地把委委屈屈的沙弥抱进了怀里,“跟孩子说这些干嘛。”   阿妃则被左慧牵着,拉着自家阿娘,一步三蹦地走在前面,朝沙弥直招手:“沙弥来呀!前面的花儿长得可好看了!!”   拂拂跟着牧临川慢悠悠地“走”在后面。   她不喜欢坐这个,几年没回宫了,想下车走走。   “喜欢吗?”忽地,牧临川问道。   众人一愣,王女女傻了眼。   眼见牧临川看着她,这才意识到陛下是在跟她说话呢!!   王女女一个哆嗦,“喜、喜欢啊。”   顿时如被掐住了脖子的鸡,老实了,再也不敢造次。   拂拂乐颠颠地直笑。   她记得,从一住进刺史府起王女女就怕牧临川,用王女女的话来说,“陛下长得确实一挺俊的,就是太傲了,鬼气森森的,看着吓人。”   如今这么几个月过去了,王女女明显还是这么想的,脸色都变了,勉强挤出个笑来,牧临川突然又道:“喜欢就带回去。”   王女女:“吓!”   “哪、哪能啊……陛下,民女说笑呢。”   牧临川神情特平静:“这宫里喜欢什么就带回去,孤赏你们的。”   王女女直瞪瞪地睁着眼,呆呆地问:“真、真的?”   牧临川难得有耐心回复这没营养的问题:“真的。”   杨大哥嘴角一抽,实在看不下去自家这口子傻乎乎的模样了,赶紧肃容上前行礼,道:“谢陛下,草民不敢。” 将王女女又给拖回去了。   拂拂震惊了,看着牧临川活像是大白天见着了鬼。   牧临川皱了一下眉:“看我作什么?”   “没什么?”拂拂飞快地摇摇头,抿嘴笑,“你说的真的?”   牧临川有点儿傲,有点儿羞恼:“帝王一诺,岂同于儿戏。”   “你朋友,我不待她们好点儿?”   拂拂顿时老怀欣慰,笑眯眯地扯着他衣角,悄悄咬耳朵,“嗯嗯,陛下会疼人了。”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少女的呼吸大胆地喷吐在他耳侧。   女孩儿打扮得花枝招展,笑起来花枝乱颤。   像是有露水顺着花枝滚落了下来,钻进了衣领里,沁人心脾的凉,凉得人心里“哧”地一个哆嗦。   那一张脸凑得太近,唇瓣丰盈如花瓣。   如今牧临川最经不起逗,浑身一颤,突然往后退了点儿,和她拉开了距离。   他呼吸又快又急:“陆拂拂?”   “嗯?”拂拂眨巴眨巴眼。   牧临川脑门上青筋直蹦,深吸了一口气,像在忍耐什么似的。   憋了三五回,终于稳定了心神,面无表情道:“别离我太近。”   ……   刚搬回王城还有许多杂事要干。   牧行简的后宫不多,此时也早已安置妥当了另觅了住处,如今这偌大的后宫空空荡荡,牧临川便也没让王女女和左慧离开,她俩各挑了一间喜欢的住下在宫内陪陆拂拂。   这一忙活就忙活了一下午,等到晚上的时候,拂拂这才终于能坐在昭阳殿的床上舒一口气。   累死了,捶着又酸又涨的腰,拂拂长吁短叹。   环顾着四周的陈设,昭阳殿倒是和从前一样,没多大改变。看来牧行简入主上京之后,基本没怎么动过王城内的陈设。   牧临川现在可没从前这么自在了,大晚上还有批改奏折。   他一边批,一边应付着她嘴里那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说着说着,陆拂拂却没了动静。   他抬眼看她。   就看到烛光春影里,陆拂拂撑着下巴,那双鹿儿眼一眨一眨的,正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看,看了一眼又一眼,像是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   他被她看得脸上发烧,握笔的手紧了紧。   “陆拂拂。”   “嗯嗯。”   “今天……王女女那个事儿。”   牧临川低下头去看奏折,然而奏折里的字不论如何却印不进脑子里。   “之前是没条件,如今这整座后宫都是你的,你和她们想怎么折腾想怎么折腾。”   拂拂吃了一惊,这么大方?不确定地问:“那我们要是把这座王城都薅光了。”   牧临川撇撇嘴:“随你的便。”   又虚张声势地低下头去看奏折。   没想到陆拂拂压根不给他平静的机会。   陆拂拂那叫一个感动啊,感动得都快哭了。   她赶紧连蹦带跳地跑下床,走到牧临川面前,左看看右看看。   看得牧临川浑身发毛地阖上眼,眼睫轻颤,鼻子里哼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他低着头,嗓音压得很低,很轻,风一吹好像就散了。   “当初答应你的事,孤做到了。”   什么事?   无非是马车里那句戏言。   她被夺走的富贵荣华,他会一一帮她抢回来,将全天下的宝物都捧到她面前供她享乐。   相处这么长时间了,陆拂拂哪里还不了解他的性格了。   牧临川就是不擅长对人好,他秉性就是个恶魔,折磨起人来乐此不疲,热血上头。一叫他释放出些许的善意,就浑身发毛,宛如一个被□□的小媳妇儿。   口是心非。   拂拂捧着他脸,心花怒放,鼓起勇气,支支吾吾,羞羞涩涩。   忍不住“叭嗒”亲了一口。   果不其然看到了牧临川那一双红瞳缓缓地,睁大了点儿。   倒是把陆拂拂给逗笑了。   他俩早就上了本垒打了,牧临川偏偏会在这种小事上表现得各位纯情。当初那个公然裸|奔的变态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啊。   牧临川被她笑得浑身上火,憋着气面无表情地拽她手腕,她就这样一屁股跌进了牧临川怀里。   陆拂拂足足愣了半天,开始后悔戏弄他了,悔得肠子都青了。   他那双红瞳每多盯着她看一秒,拂拂心尖儿就颤一下,被盯到最后几乎快哭了。   牧临川这才舒展了紧皱的眉头,低下脸去亲吻她。   一个接着一个,不包含□□的,很细密的吻,像春日的烟雨洒落在脸上,软软的,凉凉的。   亲了一会儿,嘴角有些咸。牧临川察觉出不对,抬眼却突然看到陆拂拂闭着眼,脸上直流泪。   他惊了一下,差点儿没抱稳她,“你哭什么?”语气带了自己都不易察觉出来的慌乱。   拂拂抽了抽鼻子,主动上前去搂他脖子。   “我、我就是感动的啊。”   一说,金豆豆就没出息地直往下掉。   陆拂拂瞬间哭了个泪流满面,泪水在脸上纵横交错,抹了一把脸,陆拂拂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她没说的是……   这样,还让她怎么舍得,怎么放心地回家呢。   ……   新朝初立,政务繁忙,许多官职都要一一整饬。   历经波折,终于还于旧都,这一次牧临川打算在王城祭坛另举行一次登基大典与封后大典。   登基大典与封后大典在同一天举办,日子都已经定下了。   可陆拂拂却笑不出来,因为这一天,正好是她和系统约定离开的日子。   躺在软和得堪比云朵的被褥之中,王女女翻了个身,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扭脸去看身边的陆拂拂。   “都回到上京了,怎么还闷闷不乐的?”   女孩儿呈大字型仰躺在床上,双目无神,像朵被暴雨打蔫了的花。   盯着陆拂拂看了又看,王女女又一个骨碌翻身坐了起来。她这一动,全身上下的骨头就咔啦咔啦直响。   这几天过得的确是太舒坦了,阿苏带着沙弥住在宫外,她所幸当了个甩手掌柜。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要吃的有吃的,要喝的有喝的。在王宫待了几天,骨头都快锈掉了。   这人啊,还真是贱骨头,之前袁令宜送那一箱子首饰,她就恨不得挽着人家胳膊,跟人家“称姐道妹”。   如今牧行简那些旧臣基本上都被牧临川给杀光了,剩下来的都是上京当初投奔牧行简的墙头草。   牧临川一直没吭声,也没说拿他们怎么办。这些人心里着急,就四处找门路,听说陛下最疼爱陆王后,就找到了王女女和左慧的门路,这一箱一箱子金银珠宝就往她俩这儿塞。   左慧性格谨慎不愿意收,王女女可是笑得合不拢嘴了。   为此杨大哥急得浑身冒汗,训斥了自家老婆好几回,王女女不以为然道,你当我傻啊,我才不做这些糊涂事呢。   杨苏默默扶额:“你不做你就更不应该收啊。”   夫妻俩口子正吵架呢,某天正好让牧临川给撞见了。   杨苏吓得额冒冷汗,却没想到牧临川无所谓的摆摆手。   “收就收。”   毫不在意地一哂,“正好叫这些肥头大耳的东西们出出血。”   此番爱屋及乌的纵容,令杨苏默然无语,亦令王女女愈发无法无天了起来。   嫌弃地踢了一脚屋里一箱子的金饼,王女女捂着嘴又打了个哈欠。   到现在,她看到这一箱子珍珠都能百无聊赖地当个弹珠玩,丢在水里全听个响儿。   “阿陆,你看,陛下对你多好呀,回来这么久了也没提要选妃的意思。”   “你怎么还这副死样子,嗯?”   前朝那些老头儿知道陆拂拂她在民间的声望,知晓他们二人是同甘共苦一起走出来的,默契地都没有提要选妃充实六宫的意思。   王女女坐直了,将陆拂拂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啧啧感叹。   “我在想,真是各人有各人的命。”   王女女这个趋炎附势,嫌贫爱富,见钱眼开的。最近对陆拂拂那叫一个谄媚和殷勤。看到陆拂拂笑眯眯的,称呼都从一口一个陆拂拂,变成了我们家阿陆。   完了还脸不红心不跳,趾高气扬地表示。   “我这就叫识时务者为俊杰,能屈能伸。你如今发达了,我不得哄着你点儿。”   心情好了,越看陆拂拂,王女女就越觉得可爱。怎么怎么招人疼,简直恨不得上去“叭嗒”捧脸亲一口。   “谁能想到我们家阿陆竟然能入宫当了王后。”   “这要二叔二叔母知道了,肯定高兴。”   “你放心啊,陛下已经派人去找了,就二叔这个滑不溜秋的个性,二叔二叔母肯定没事儿。”   王女女都快将陆拂拂夸出一朵花儿来了,拂拂还是一副蔫巴巴的样子,闷闷不乐地翻了个身子。   王女女愣了愣,看她没有兴致,默默闭上了那一张嘚吧嘚吧的小嘴。   她也不会安慰人,长吁短叹了半天,最后干脆套上鞋出去了。   “唉……算了,你好好休息。什么时候想说了,再和我说。”   咬咬牙,一狠心,豁出去道:“你要为封后大典发愁,不想当王后,那咱们就离开。你王姊虽然贪财,可从来没想过卖你去换钱。”   拂拂勉强地笑笑:“我不是这个意思。”   连王女女都看出来她表情不对了,“管你什么意思不什么意思。看开点儿,听到没。”   拂拂乖乖点头:“嗯。”   王女女一走,陆拂拂她几乎又要流眼泪了。   系统给她的最后期限,恰恰就是封后大典那一日。   没出息。   仰躺在床上,拂拂一手遮住自己的眼睛,轻轻地骂了一句。   有什么好哭的。   真没出息,离了牧临川就不能活了??   她知道,因为封后大典这事,牧临川最近一直很高兴,自从断了腿之后,他情绪便鲜少外露,人前往往就是那副阴沉沉的模样。但这几日笑也多了,常常哈哈大笑,在前朝的时候,也好说话了许多,俨然有了当初断腿前那副疯疯癫癫,大喜大悲的模样。   振作点儿。   翻身下床洗了把脸。冲着盆中的倒影,拂拂眼眶红红的挤出个笑来。   她还得和牧临川好好商量商量,把封后大典往后挪呢。   牧临川现在对她可算是纵容到极致啦,毫无原则,毫无脾气,什么都依着她。   然而这一次,当拂拂提出要把封后大典往后捎捎的时候,牧临川却不乐意了。   这一日,他在前朝受了点儿气,如今碍于陆拂拂这明君的要求,发作不得,浑身上下戾气横生:“那些老匹夫,孤早晚要让他们好看!”   将头埋在她脖子上,深深吸了口气,这才稍微镇定了一些,蓬勃的杀意逐渐平息。   陆拂拂默默地:她竟然还有镇定剂的功效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2-0210:35:18 ̄2021-02-0310:49: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桑杍、晏絢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8265918、大小眼、落落叔叔10瓶;koni插n9瓶;雨桐、一桜8瓶;啊啊啊2435266瓶;意大利的罗大佑5瓶;美晴!、六呆2瓶;全世界最喜欢呆桃、卡卡西是我的【微笑】、红烧肉肉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抛开这些有的没的,陆拂拂定了定心神,一把抓住了牧临川的手,认真教育:“你可不能再乱杀人了。”   “还有一件事……”   “那个,能不能把封后大典往后捎捎。”   他本来是低着眼在亲吻她手指的,闻言,却在她指尖咬了一口。   陆拂拂“嘶”地倒吸了口冷气。   他这才直起身,平静地问:“为什么?”   闻言,拂拂顿时心虚,“没……没有为什么啊,就是没准备好。”说完,小心翼翼观察牧临川的反应。   还好,眉眼未变,没有生气的迹象。   那双红瞳盯紧了她,“钦天监选定的良辰吉日,怎能随意更改?”   拂拂紧张得左顾右盼,“我就是太紧张了……”也不知道牧临川看没看出来蹊跷之处。   他又低头去亲吻她,“别怕。”   不大擅长说情话,他顿了顿,有点儿含糊飞快地带了过去,像生怕她听清楚似的,“我陪你。”   之后,任凭拂拂如何撒娇哀求,牧临川嘴巴还是严实得要命,纹丝不动,死活不乐意。   唯独典礼是不能推迟的。   他扭过脸去看身边儿躺着的女孩儿。   女孩儿蜷缩着身子睡得正熟,她太累了,脸上红扑扑的,黑发一缕一缕地黏在白皙的肌肤上。   他怕多拖上一天,就会多生变故。   红瞳幽深如海。   他苍白的手指轻轻描摹着她的眉眼,自眉骨到眼睫,再到耳后、脖颈。   他恨不得,现在,立刻,马上就举办封后大典,册封她为真正的,独一无二的王后。   册后大典,照惯例理当大赦天下,然而这一次在陆拂拂据理力争之下,却出现了些许不同,最终敲定了一系列政令。   时至傍晚,天色已经黑了大半了,明亮的星子疏落落地挂满了天空。   宫婢内侍们捧着瓜果侍立在廊下,一个个抿嘴偷笑,看着不远处坐在石阶前的这一双背影。   吃过晚饭之后,帝后就像寻常小夫妻一般,正坐在石阶上消食,看星星和萤火虫。   许是天色晚了,刚洗漱完,陆王后也没束发,一头微潮的青丝便直垂在腰臀后,以一根红绳拢住了。   暮春时节的晚风,掠过白日里被太阳炙烤得滚烫的大地,有些暖燥。   少女穿得轻薄,绿衣黄裳,当真是“天然嫩相烁秋明,淡染鹅裳结束轻”。   手里正拿着一把轻罗小扇,胡乱扇着风,拂拂压着裙子,盘腿坐在露天的石阶前,眉飞色舞。   “免死罪一等?赐孝悌鳏寡米?”   “不行!不能这么笼统!”   梗着脖子,看着牧临川,她脸都涨红了。   “凭啥大赦天下,让这些犯人得利啊!”   “不行不行!我的册后大典,你都得听我的。”   月光如纱轻覆在牧临川他发间,蒙上了些朦胧的微光,乌发间白更如白霜一般,他蹙眉,眼底晓澹如秋明水底天,“那依你说你要怎么办?”   拂拂怔了一下,她不通政事,让她说她还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换了个姿势,支着下巴,看着天上烂漫的群星,小声儿道:“我知道你是想借着册后大典,大赦天下这个由头来笼络人心,这些我都懂。我这个人没什么出息,也没什么太多要求,但你得在女人的人身自由、老人养老、孩子教育这上面下功夫。这优惠得落在真正需要的人的身上吧。”   自己到底几斤几两,陆拂拂她心里还是清楚的。   她啊,也没那能力治国平天下。   不过享有多大权力就得肩负起多大的责任。   拂拂抿着嘴巴,心道,在她能力范围之内,她总得替需要的人争取争取吧。   总不能白来一趟。   幸好牧临川他疯,他变|态,向来就不把那些伦理纲常,妇德女戒什么的放在眼里,只是皱了一下眉,就毫无原则地答应了。   或许是马上就得走了,拂拂难得在国家大事上认真起来。   “要我有一天死了,你可得继续好好干啊,可别再像之前那样,动不动杀人了。做个明君听到没。”   牧临川很不适,也很懵,眉头皱得紧紧的,“好好的,你说这些做什么?”   拂拂心虚,“这、这不是想到了吗?随口一提。我好不容易敲定下来的,你得坚决履行!不然我多不甘心。”   “啊对了,也别搞那有的没的,不让我下葬,把我做成菩萨像什么的。”   想到从前千佛窟里所见所闻,拂拂一个哆嗦。   这位可是原著认证过的病娇,虽说最近改过向善了,但她真怕他到时候拿她尸体玩什么奇奇怪怪的play。   半是胁迫半是央求的逼这位答应之后,拂拂松了口气,靸拉着翘头的云履,将头靠在牧临川身边,闲数着流萤,望着这几点流萤裹着纱袖,在两人间明灭流转。   这几天她睡得不甚安稳,倏忽间却又做了个梦。   她梦到了牧临川。   少年啊,高高地坐在上面,阴郁恹恹的。   当时她站在人群中,只那不起眼的一点儿,或许牧临川当时都没看到她。   后来看到了她,少年眼里满是嘲讽,还笑话她口音太土,他一时又是笑话她口音土,一时又怀疑她欲擒故纵的,来回折腾她,捉弄她,像漫不经心地戳着不倒翁玩,饶有趣味地看她一次次要摔倒了,又一次次爬了起来。   梦里的少年可以说是渣破了天际,他把玩着她那颗真心,将她当作替身,嘲弄她的感情。   梦外,拂拂皱了皱眉,小声儿嘟囔了句什么。   他低垂着眼,帮她调整了个姿势,让她睡得更舒服点儿。   有眼里见的宫婢立刻捧衣上前,还没走两步就被牧临川打发了回去。   宫婢内侍们惊愕地发现,陛下从容地解下了身上的外衫,披在了王后身上。嘴角微翘,眼尾勾着点儿心满意足,眼里闪烁着点儿流萤点点般的笑意。   她梦到了很多,但记忆最深的还是初见的那一面。   少年手腕上缀着一串佛珠,支着下巴,那红瞳兴趣缺缺却地往下瞟了两眼。苍白却又俊俏,当真是一点眉间自有情,无情甚有情。   她心里就觉得,这个反派BOSS怎么就这么好看呢。   女孩儿头一点一点,梦外拽住了他袖子,整个人往下滑。   他眉心一跳,匆忙捞住了。   或许就在那一天,她便心动了吧。   只是啊,这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也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候了。   ……   永平元年的五月末,牧临川在郊外祭坛举办了登基与册后的大典。   拂拂一大早就被人拖了起来,睡眼惺忪中换上了王后礼服,即所谓的袿襡大衣,也就是“袆衣”,上青下黑。   着着朱袜朱舄,首饰则假髻步摇,步摇以黄金为山题,以白珠串缠绕。行动间摇曳不休。八爵九华,熊、兽、赤罴、天鹿、辟邪、南山丰大特六兽。   女孩儿容貌清丽,此时经过一番严密的打扮,更是神光耀耀,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如珠玉般皎洁明亮,行走间,更如同天上的仙娥神妃。已经有了些母仪天下,温婉娴静又不失威严庄重的气度。   好不容易打扮完,又塞进了车驾里。车驾卤簿的排场大得让拂拂头皮都炸起来,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所谓的“中朝大驾”,远远望去,竟然有浩浩荡荡数千人之众。   马鸣嘶嘶,金屋华盖,鸾旗幢傍,在日头底下,焕彩流光。   先象车,次静室令,次洛阳尉及其属官,之后又有三公九卿之车驾,中护军、禁卫军之车驾,四方将军、部分内朝官……   陆拂拂她没有乘王后车辇,被牧临川拽着一块儿坐上了帝车。   “别动。”   帝车里的人,阴郁的面色少有些晴霁,似乎是看不过去她坐立不安的模样,一伸手把她给拽了过去。   拂拂:!!   迎面对上了牧临川的脸,那张脸在眼前放大,拂拂瞬间僵硬。   牧临川他明显也是大早上被人拽起来打扮了一通,黑介帻裹着乌黑间白的长发,显得很是温顺,又加以通天冠,平冕。   俊美的眉眼在白玉珠后有些晃眼,日光一打,便落下了水样的光。   衣皁上,绛下,为日、月、星辰、山、龙、华虫、藻、火、粉米、黼、黻之象,凡十二章。   依然是美的,美得摄人心魄。   玄黑色的天子衮冕一加授,美得叫人不敢逼视,有种高高在上的,足以灼烧人心的禁欲庄严之美。   与往常不好好穿衣服的牧临川相比,又是另一种美。   像是最端庄的淑女,不动声色地挑逗,这举手投足间的风情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尊贵,交织成了令人战栗的美丽。   属于帝王威严的气势扑面而来,拂拂喉口一干,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她从来没有这么鲜明地意识到过牧临川是个皇帝,是天下共主,是君王。   难怪人们对权力趋之若鹜,如飞蛾扑火。   或许是暮春的日光已有些晒人了,又或许是穿得厚重,这几天都没有睡好。   整场大典下来,她昏昏沉沉的,脸上如火烧,像只无力的西方恶龙,嘴鼻间如有火团往外喷。   牧临川可能是误会了什么,觉得她太过紧张了,不动声色地护住了她,随侍左右。   拂拂鼻尖一酸,眼眶微热。   只有她心里知道,她要回家了,就在今天。   拖着沉重的身躯,努力保持神智的清明,她在和系统意志做着最后的对抗。   系统在催促她。   眼睛一眨,差点儿又涌出眼泪了。   她充耳不闻,视若不见,一步一步向前。   再等等,至少得坚持到典礼结束。   到后来,她几乎都快看不清楚眼前的路了,天和地好像是颠倒着来的,牧临川的嗓音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响起。   日光照得人头晕目眩。   她眼前开始泛黑,喉咙里说不出话来,胃里直犯恶心。   这繁复的一整套礼节下来,张嵩也热得满头大汗,忍不住抹了把汗,偷偷觑了一眼牧临川。   陛下一向就没耐心,他就怕这大典举行得好好的呢,陛下又不给面子。   然而,一向没什么耐性的牧临川,今天却表现得格外认真,眉头虽然是拧着的,但唇角却是翘着的,聚精会神地垂着眼,盯着身侧的王后看。   王后笑得也欢实,眼睛弯弯的,仰着头和牧临川说话。   日光打在她脸上,眼睫微颤,一泓眼波耀耀动人,颜色格外好,能看得见脸上那细小温暖的绒毛,像水蜜桃。   他从来没觉得陆拂拂这么漂亮过。   牧临川喉口紧了紧,耳根晕红。   他长这么大也没这么紧张过,紧张得只有借着大袖的遮掩,在众目睽睽之下,悄悄地攥紧了她的手。   目光落在陆拂拂脸上这一层薄薄的水光上,牧临川皱了一下眉,当她是累着了,叫张嵩取给陆拂拂倒杯水,全然不顾忌这还是在大典上。   前朝那些老头子有意见,冲他来就是了,不过料他们也不敢吱声。   文武百官见了,果然不曾吱声,只是心里叹了句这么宠爱实在是有点儿祸国之嫌了。   牧临川在看她的时候,拂拂也在看他,看了一眼又一眼。   系统还在催促,她权当做了耳旁风,故意当作没听见。   他眼睫很长,低着眼的时候,眼睫勾着点儿日光,春日暖暖融融的剪剪花影都落在了他脸上。   然后她就被牧临川给抓了个正着。   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攥着她的手紧了紧,带着她转了个身,面向面前浩荡的卤簿。   “陆拂拂。”他低声唤她。   “嗯?”她努力睁大了眼,缓慢地凝聚着视线的焦点。   这感觉就像在众目睽睽之下,小声儿说着悄悄话,虽然面前的人都开始泛着重影儿了,她一颗心却充盈满涨,有又点儿酸酸涩涩。   近处看到了这隆重的中朝大驾。   远处看到了这春深深处的杏花,看着这东风吹水,晴日方好,看到了这百般红紫,芳菲争艳。   再远一点儿,就看到了牛首山,看到了秦淮河上燕子斜,看到了朱雀桥旁的人家。   看到了城中十万户,看到了这朦胧烟雨中的四百八十佛寺。   看到了长江天堑,黄河的怒波,看到了北地祁连的雪山,戈壁的沙漠。   “陆拂拂。”   他又喊她,动了动唇。   眼眸幽深猩红,这十二章纹被风吹得微微摆动,通天冠内溜出了一缕乌黑的长发,很是温顺。   她茫然地抬起头,灼热的日光刺得她不停地流泪。   他说:“当初答应你的事,我做到了。”   或许百年之后,史官会就他这段经历大书特书。   又或者会牵强附会地写上,他被赶下王位之后,得遇神仙点拨,这才以断腿之身,踏上了复国之路。   他平静地望向远方的太阳,眼里衔着一轮红日。   实际上没有什么波澜壮阔的传奇,他下定决心那日也没有什么风雨大作,红光大盛的异象。   就在那辆昏暗简陋的马车里,她噗噗直笑,眼里若有耀光烂烂,“你得做个明君。”   “只有成为一个明君,才不会亡国,才、才能一直满足我享乐的欲望,你要是能重新当皇帝,那我每天得用金锄头种地,睡那种几百平米的大床,养好几百个面首。”   因为这一句笑谈,他升起了一个古怪又令他胆寒的念头。   他悲观、消极、厌世,但为了陆拂拂这个人,他也愿意洗心革面,一寸一寸打回上京。   为她所向披靡,护她安然无恙。   “快到夏天了吧。”她踮起脚,若有感慨地感叹了一声。   “嗯。”   察觉到身边儿人情绪有点儿低落,他攥紧了她的手。   “累了?”   “就是有点儿闷,想到春天要过去了,有点儿矫情。”   一想到不能再陪他过往后的夏秋冬,她就忍不住又要掉金豆豆了。   出息呢。   幺妮和爸妈还在等你呢。   牧临川没笑话她,反倒特别认真地说:“还有很长时间。”   陆拂拂盯着他看了半天,被他这一副认真的模样给逗笑了:“是啊,还有很长时间,很多个春夏秋冬。”   一直支撑到典礼结束,她终于撑不住了。   耳畔传来呼啸的风声,她的灵魂好像在此刻抽离。   往上飘,往上飘。   飘荡在异时空里的孤魂、游子,伸着手在渴慕着远方的家乡。   面前的少女几乎是毫无预兆地身子一软倒下的,顷刻间就了无了声息。   宫人在惊呼。   他一怔,起初只是当她太累了。   可当太医令跪倒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浑身一颤,眸光有些涣散,立刻就支撑不住了。   他全身冰冷,眼前黑暗。   太医令战战兢兢的求饶声还在耳畔回荡,嘈杂的人声像叽叽喳喳的雀鸟,呼啦一声往远方幽树繁花中远去。   日光还是那样的暖,时间却仿佛凝固了。   那一刻,江河不再流动,日月失色,天地同悲。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2-0310:49:44 ̄2021-02-0410:49: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沈韫、49469064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玺子哥、HL、白桑杍、甜朵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爱100瓶;lalala70瓶;你要上天啊20瓶;豆斗、杋木、一条咸鱼、蛋爷、十六、遗忘不如风烟、乌木10瓶;啊啊啊2435266瓶;72秒3瓶;宇宙超甜小可爱、春和景明2瓶;老三、卡卡西是我的【微笑】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陆王后其实是天上的神女,受观音大士点拨,下凡来助咱们陛下成就帝业,济世灭苦的。如今功德圆满自然是回到天上去了。   自那日王后在册后大典上薨了,不知何时起,王宫里渐渐地有了这般的传闻。   张嵩踏入昭阳殿到时候,昭阳殿里依然是那副老样子。   夜半下了一场春雨,石阶上如油般光光的,雨水顺着伞面滑落打湿了袍脚,人走在地上,容易打滑。   朦胧的夜雨里晕着两团烂黄色的灯光。   王后的棺椁就陈设在昭阳殿内,陛下终日守在灵前,低垂着眼,一声不吭,一言不发。   他那头乌黑间白的长发似乎又添了不少霜白,垂落在颊侧,披散在肩头。   殿里的长明灯高低错落地排着,殿外的春雨轻敲在瓦片上,续了又断,断了又续。寒意透骨,唯有这几盏灯火释出点点的暖意。   听得他的动静,牧临川面无表情地抬起眼,平静地看了他一眼。   他这些天都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眼白红血丝密布,那小小的猩红色的虹膜,像翻涌的血海。   “来了?”   皲裂的唇瓣动了动,终日未见阳光,牧临川的脸色更是苍白得像纸。   张嵩看在眼里,心底发酸,手上的食盒轻轻放在了牧临川脚边,低声道:“陛下,好歹吃一点儿吧。”   空荡荡的大殿实在太安静了,哪怕张嵩放慢了动作,食盒还是压在地上发出“咚”地一声轻响。   这都几日了,滴水未进,粒米未沾。张嵩他眼睁睁地看着牧临川肉眼可见的憔悴了下去。   烛火在牧临川眼里曳开一条细细的线,牧临川错开了视线:“放这儿吧,孤饿了自然会吃。”   又将目光投向了这棺椁之内。   棺椁中躺着的少女面色红润,浓密的青丝铺散在玉枕上。身着一件垂髾杂裾。仿佛下一秒就又能睁开眼,鹿儿眼水灵灵的,冲他弯着眉眼狡黠的笑。   陆王后崩得太过突然,册后大典上还好好的,典礼一结束就倒了下去。   自王后去世那日,到现在,都已经过了有小半个月了。   张嵩心底又惊又疑。   寻常人,就算是帝王将相,这个时候也都该腐败了。但王后的尸身丝毫没有腐烂的迹象,依然面色红润,青丝顺滑泛着乌黑的光泽,容貌亦如生前。   张嵩匆忙之中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继续看下去。   他心里发憷,总想到这些日子王宫里的传闻。   说王后本是天上的人,因为陛下昔日崇佛,这才受了观音大士的点拨下凡来帮助陛下。   说来也奇怪,昔日的陆拂拂,在他眼里说到底不过是个讨喜点儿的小姑娘,他如今多看这棺椁里的陆王后一眼,都觉得是个冒犯。   定了定心神,张嵩叹了口气,这才缓缓地说明了来意。   低着声儿像是怕惊动了天上的神仙似的。   “陛下,都这些日子了,也该下葬了。”   “王后已经……回天上去了,陛下也该让王后入土为安了。”   这位陆王后一死,几乎震住了天下所有人。   本来吧,不少世家都看不起这位寒门陆王后。只不过碍于她这些年来风头正盛不好开口,实际上私下里早琢磨着要将自己女儿塞进宫去。   可如今闹出了这件事,就算想把自己女儿送进去,也得掂量掂量了。   这要是冒犯了神仙   尸身数日不腐,这不是神仙就是精怪,但不论是什么,都不是他们能招惹得起的。   前朝的群臣们更是吃了不小的一惊。   想到这位陆王后昔日的恩情,纷纷叹了口气,笃信了陆王后的神仙身份。   不过就算真是精怪,他们也会面不改色地修饰成神仙,毕竟这意味着大雍是天命所归。   张嵩使劲儿回想他第一次见到陆拂拂的时候,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时候的陆拂拂实在是太普通了。小姑娘灰扑扑的,黑不溜秋。一进宫就被打入了冷宫。   谁能想到就这样普通的姑娘,竟然是天上的仙娥。   什么观音大士派来的,张嵩是不信的,这消息追根溯源,多是从寺庙里传来。这些比丘可精着呢,就想借王后这事儿来给自己脸上贴金。   她生前不论是爱她的还是看不起她的,都想要在她死后浑水摸鱼,捞上一把,就这看似不起眼的小姑娘,生前搅动了整个天下,死后也亦然。   这里面,最伤心的当属陛下了。   可陛下的伤心并不外露,伤心也是憋着气儿的,面无表情的,不显山露水的伤心。   起初,陛下并未接受王后薨了的消息。   世事难料,有时候这命运比话本子里写的,戏台上演的还要离奇曲折一些。   王后崩得太过仓促突然,不止牧临川没反应过来,其他人都没反应过来。   他只当她是睡了过去,带着王后的尸身回到宫里后,牧临川吩咐宫婢们好生照顾,给王后备水备饭,铺床沐浴,该干嘛干嘛。   众人战战兢兢,又不敢不从,只能每日伺候着一具好比活人的尸身。   最后还是王后那个发小,王家女郎终于忍无可忍,进宫给了牧临川一拳,叫他别折腾了,心跳都没了,气也断了,这还能活吗?让拂拂好好走吧。   宫婢和内侍们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生怕陛下一怒之下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王女女给拖下去杀了。   迎面挨了这么一拳之后,陛下被打懵了。   他低着眼,唇角还在渗血。   牧临川仰头望着天,皱着眉,眼里有些涣散,有些迷茫,最终却一声不吭地擦掉了嘴角的鲜血。   于是这些天来强作的平静终于被打碎了。   眼睫一颤,两行滚烫的血泪就掉了下来。   随后,众人胆颤心惊地看着,这位一向冷面无情的陛下掉眼泪。   就算掉眼泪也是这么一副漠然的模样,两行血泪就像是两条线,一样蜿蜒着下来了,挂在脸上,跟朱笔画的似的。   牧临川这个人,宫里的老人又不是没看过他发疯似的模样,被发跣足,跌跌撞撞,嚎啕大哭,他有时候还会将自己挠得满身是血,指甲缝里都卡着抠出来的肉屑。   哀嚎,痛哭,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鼻涕往下流个不停。宫婢和内侍们当他疯了,得了失心疯,都颤巍巍地不敢靠近。   可若真正伤心到了极致,反倒哭不出来,演不出来了。   王女女愣在了原地,她气喘吁吁,本来还愤怒得两眼发红,此刻,看他漠然地淌血泪,却又吓得一个哆嗦,举着巴掌,也不敢再打第二下。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梦里多离奇的事儿都能发生,人都能在天上飞,这一向健康的人猝然长逝,“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了。   王女女打又不敢再打,气急败坏地骂:“牧临川!你到底让不让拂拂灵魂安息,你就直说吧!”   然后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日日夜夜守在棺椁前为王后守灵,一连三日都没吃没喝。   底下的群臣看着着急,拽着张嵩的袖子一问再问,一劝再劝。   牧临川给面子地拿起筷子吃了点儿,刚吃进去没多久,又吐了出来。   张嵩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牧临川皱了一下眉,他是真觉得没胃口。   搁下筷子,推开了面前的食盒,低声道:“算了,不吃了。”   打发了张嵩出去后,红瞳一转,又继续望着棺椁里的少女。   这人一死,先前与这人相处的记忆,便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历历走过。   牧临川他只能隐约记得,他好像和陆拂拂是在棵橘子树下面见面的,黄澄澄的橘子像小灯笼似的挂在树梢上,借了些许斜阳的余晖当作灯笼光。   按理说,她入宫那天,他也应该见过她,可再往前就没了印象。至于陆拂拂说过的什么华林园里相见,他更是毫无印象。   陆拂拂曾经悄悄地和他咬耳朵,说:“我刚进宫的时候,就看到你啦,当时觉得这陛下长得真好看。”   当时他在批奏折,觉得她烦,老是搅得他心神不宁不想正事儿,就一把推开了她的脸。   一开始,他就没多看得起过她。   其实他中间有不少次觉得厌烦了想杀了她,觉得她这人太粗鄙,留她在身边,不过是那双和嫂嫂相似的眼睛。   在察觉陆拂拂喜欢上他之后,他更觉得这人败兴,大为无趣,想着杀了她算了。   现在,看着棺椁里的陆拂拂,牧临川抿了抿干裂的唇瓣,嘴角牵出了个讥嘲的笑。   一哂:“陆拂拂,我有时候真疑心这是不是你的报复。”   他伸出一只手,指尖在她脸上描摹。   肌肤冷如冰,却还是柔软的。   “就因为我之前把你当嫂嫂的替身?”   “轻鄙你,嘲弄你,你都记在了心上吧?等我一朝说喜欢你了,你就抽身走了。”   喜欢。   说到喜欢。   牧临川又沉默了。   他喜欢把人置于一个极端的境地,将人之大悲大喜,爱恨情仇,种种情绪玩弄于鼓掌间,以看他们变脸为乐。   却不喜欢把自己真正的情绪表露在人前,那些疯疯癫癫的表象下藏着一颗比谁都冷酷的心。   他能对任何人撒娇卖痴,混不吝地对嫂嫂,对刘季舒,对任何人一口一个爱。却对陆拂拂说不出一个喜欢来,多是傲慢的讥嘲。   这世上最憾恨的就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仔细想想,陆拂拂跟他这么久,就没享过他的福,遭罪倒是遭了不少。   等他真正下定决心对她好了,她却抽身走得果决。   她或许真的是天上的神女,完成了任务就回到天上去了。否则如何能解释她这么多日以来尸身不腐不败,又如何能解释她前几天的心神不宁,一口一个她要是死了他得如何如何。   其实陆拂拂是白担心了,拘着她不给她下葬这事儿,他干不出来。   他手下剖的活人多了,没人比他更清楚身体不过就是一副臭皮囊。   眼前走马灯似的历历转过了许许多多的画面。   最清晰的还是她把他从死人堆里拖出来,背着他跌跌撞撞往前跑的时候。   明明浑身上下恶臭难闻,脸上还沾着血,灰头土脸,发如蓬草,气势汹汹,张牙舞爪,却如同天上的神女一般,脚踩祥云,明光烂满,从天而降。   到最后,她穿上了袆衣,假髻步摇,八爵九华,神光耀耀,皎洁明亮。   却死在了那个幽树繁花渐落的暮春。   明日陆拂拂她就要下葬了。   他一反常态,顿了顿,沙哑着嗓音说了许许多多的情话。   说到最后,他自己都皱起了眉,又觉得无趣,心底仿佛有大片大片的空茫弥漫开,如大雪纷飞般苍凉生前来不及说,死后说又有什么意思。   他将在这天下最尊贵的位子上,伴着憾恨、孤寂中度过残生,而她终将不死不灭。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2-0410:49:40 ̄2021-02-0509:55: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49469064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聿头酱、白桑杍、追光、甜朵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s100瓶;卡卡西是我的【微笑】60瓶;诗纨19瓶;杋木12瓶;皮蛋瘦肉粥11瓶;林韫郇、佳佳鱼、某魔法少女、禁色、Ken、裴遥、滋养人类简史、闪电一般的猫、好吃的我都爱、超爱林佳树、桐禅10瓶;495865629瓶;啊啊啊2435266瓶;昔我往矣、lingling酱、26172369、Fuji、君生安、渔三日5瓶;真-不二、我是菠萝、叶喵喵、35588133、宇宙超甜小可爱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发丧出殡那日,出了些意外。   这些日子风雨正紧,地上泥泞湿滑不好走,王后的棺椁跌落在地上。   由于还未封棺,众人亲眼所见,这位陆王后的尸身突然化作了点点荧光,如银河倒灌,一川星斗烂漫,在众人身前盘旋了一会儿,忽地就往天上而去了。   此景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渐渐消弭有无形。   唯有三两星光寥落,落在草木间,眨眼就没了踪影。   从此之后,懿淳皇后的名字在宫中就成了个禁词。   每当有天真浪漫的小宫婢,在进宫前听闻了懿淳皇后的传奇,入宫后好奇地拽着宫中老人们询问的时候。   宫中老人便会轻轻地“嘘”一声,瞪这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宫婢们一眼,这才开口道。   据说懿淳陆王后,讳拂拂。其先尝息瑶池桃树之畔,得观音大士授书,后西王母遣使下凡,遂与下土人交。   后聪敏有才行,智识过人,虚质高清。帝异之,取以为后,凡所谋画,辄先谘焉。   就在陛下还于上京后不久,天降异象,众见空中有云軿从东而西,没入宫城,观者塞道。   后谓左右人曰:我本瑶池客,此车来载我耳。   不久,果崩。   及崩,帝辍朝数日,服缟素,终日神思恍恍,毁瘠过礼。   发丧,旋风忽起,棺木坠地,空中红光大作,天门大开,其中绰约多仙子,仪卫鹄立左右。碧瓦飞甍,缈于云雾间。   众人甚异之,往来观视者无算。唯见后绝影清泠,仙姿凝远,拜谢宸恩,云倏合矣。   宫中的老人说完了,小宫婢们个个张大了嘴,眼露惊异和向往之色。   然而自从王后故去之后,住在太极殿的那位陛下便鲜少提起过王后了,像是全然忘了有这号人的存在。   本以为牧临川这人改了性子,没想到还是那个薄情寡义的小疯子。   这倒也好。   懿淳皇后故去后三年,众人那些压抑着的小心思渐渐地又热络起来,盘算着将自家女儿往王宫里送,以此来换取家族的利益。   这都三年了!守孝也都该守完了!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陛下守一辈子寡吧?   “要选新人入宫?”   原本正埋头批阅奏折的牧临川,闻言抬起眼来。   那双猩红色的虹膜古井无波,嘴角倒是扯出个格格不入的恶劣嗤笑。   这三年时间下来,牧临川头发又白了不少,眼眸狭长泛着冷冷的光,整个人清减了许多,倒显得本就深刻的轮廓更为深刻。   更鬼气森森的。   “孤久未动怒,便觉得我就能任由他们摆布了不成?”   搁了笔,牧临川摩挲着腕间的佛珠,朝张嵩憨态可掬地一笑:“去查清楚都是谁在后面,王后孝期还未结束,就迫不及待地搞这些小动作。”   他移开视线,说这话却如同家常便饭般自在:“孤让他们死。”   这一句话轻轻巧巧的落地,张嵩毛骨悚然,叹了口气低声应了。   如今陛下虽然鲜少动怒,但比之前却更为冷酷暴虐。   还是那种森森的,平静无波的暴虐。   身上这属于人的特质被剥离后,他就成了个吞噬所有黑暗与光明的深渊,心里涌动着的只剩下了些漆黑的污浊的东西。   不过撇开这些不提,如今的牧临川倒能称得上一个明君,一个□□者。   他勤于政事,睡得很少,一天统共睡不了三个时辰,常常秉烛达旦到深夜。   自他还于旧都后,刑法之峻急尤甚从前。犯了事儿,被他剥皮揎草的,几乎能将太极殿前的长阶染红。   与之相对应的则是牧临川他对佛法的追崇。   他一年中鲜少休息,若休憩不是在佛寺里就是在千佛窟。   这千佛窟,张嵩后来又去过几次。那些佛像都被牧临川砸碎了,一尊一尊重新塑成了懿淳王后的模样,这些塑像,描金涂彩,贴以金箔。   就是他曾经想象过的样子,肌莹骨润,半双眸,身披素帔天|衣,金身螺髻,玉毫绀目,披白纱,光洁的胸口饰以璎珞,衣带当风,颈项佩日。   赤着一双莹润小巧的玉足,站在莲花台上,手持柳枝。   一尊一尊,都是牧临川他拿着刻刀,一笔一笔刻出来的。   有时候刻得不满意了,他还会拿那些犯了事的贪官污吏们练刀。   到如今,哪里是骨头哪里是筋膜,他已然了熟于心。   张嵩曾有幸亲眼见过一次,这刀尖没入胸前正中作了条切口,手腕一压,一转,旋转分筋,就一条条均匀地将一层层组织结构剖开了,剖得格外好看,流畅,简直像是艺术。   令人不敢想象这是剖了多少才练出来的。   非止千佛窟,他在她身上加诸了无数光环,为她立庙塑像,凡是能按上的神仙名号他都往她身上按。   人们渐渐将懿淳皇后视为保一方水土平安,风调雨顺的神女,她的庙宇遍布大雍各地,香火日日夜夜不断。   他造出了一个神。   无人敢提出异议,懿淳皇后死时的异象天下人都是有目共睹的。   牧临川觉得陆拂拂死前说的那些没头没脑的话是警醒。   她让他做个明君,那他就做了,甚至还做得更为尽职,鸡鸣而起,夜分不寐,吃喝拉撒睡干脆就在殿内,七日之内能看上千份奏折。   说不定哪一日,他也能成为三皇五帝那般的人物,功德圆满了,就会有人下凡来接引他,与她在天上相会。   只是这人间太寂寞,相思无处可寄。   孝期未满,就在后面跃跃欲试之辈很快就被张嵩给逮了出来。   整个大雍就是牧临川的天下,去岁花了很大一番力气杀了焦涿之后,他将权柄牢牢握在他一个的手里,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开、避不过他的耳目。   这些人很快就被拖下去,剥了皮,沥干了血,填上稻草,立在太极殿前。   群臣只要一上朝就能看见,初是惶恐难安,渐渐地,也就见怪不怪了。   和牧临川禀报完余下的这些事后,牧临川难得和颜悦色地多夸了他一句。   忽“砰”地一声响。   窗子被人吹开了,细雨微风飘进了殿里。   殿里的地砖才被人清洗过,更深漏长,清冷冷的。   张嵩忙站起身,去关窗子。   却听到在批着奏折的牧临川抬起眼,淡淡道:“不用了。”   说完,又继续低头批折子了,轻皱着眉,低低说了句:“这都已经入秋吧?”   这还是牧临川难得主动开口说话。   从先王后故去之后,牧临川就沉默了下来,等闲不轻易开口,一开口就是一锤定音,不容置喙。   张嵩有些惊住了,不敢轻易作答,顿了顿,才斟酌着道:“是、是啊,一转眼就入秋了。”   梧桐树,三更雨,一点芭蕉一点愁。   距王后薨了也有三年了。   张嵩有一瞬的恍惚。   三年啊,多快啊,一晃神就过了,人这一辈子又能有几个秋天呢。   入了秋,万物就要衰败了。   枝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打落了一地的枯枝败叶,窗外的幽树繁花被雨水打落在地上,花瓣团团地沾了泥水,被飞奔而过的小宫婢一脚踩进了泥地里。   外面传来掌事的宫女小声训斥小宫婢的动静。   小宫婢扯着袖子央求似的撒娇。   这些鲜活的,富有生活气息的动静,很快就被殿外的风雨给遮住了。   淅淅索索的,再也听不分明。   ……   牧临川本就不是个穷奢极欲的人,懿淳皇后去世后,更鲜少在宫中宴饮。   这回过年,却难得大宴了一场。   还命人扎了孔明灯在年夜这晚上放。   人们都拥挤着去看,上京万户,灯火通明,歌舞百戏吵吵闹闹十余里,通宵达旦。   各佛寺作乐燃灯,放百姓烧香。   等天色微明,孔明灯燃尽了,落了下来,便被百姓捡回家里,算博得来年一个好彩头。   放灯的时候,牧临川也不与民同乐,他下令放的灯,却一大早就寝休息,忙活了一整年,就是铁打的人也该休息了。   耳听城内的烟花声砰砰作响,这欢欣好像在嘲笑他的形单影只,衬得更漏更深,牧临川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皱了一下眉,最终还是登楼去看他下令放的灯。   数不清的孔明灯像是危楼拔地而起,将上京照耀得如同白昼。   这些孔明灯,近处的如拳,远处的如豆,越升越高,越升越高,裁如星点,渐渐地,没入长河中,渺远而不可见。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2-0509:55:38 ̄2021-02-0611:37: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温弦3个;沈韫、甜朵、HL、49469064、秀啊!、丿妖丶狐、唐长安、流银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zql在线免费接单盗墓74瓶;查拉雷诺40瓶;49586562、咕咕30瓶;冲鸭!、李哎呀20瓶;蓝朋友大奶15瓶;杋木、彳亍12瓶;梧桐、流银、灯伎三郎、超爱林佳树10瓶;林韫郇、云琦要探花、小金努力向上!、一桜5瓶;呆子3瓶;宇宙超甜小可爱、lingling酱、我是菠萝、izaya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1.   陆泠泠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有人在看她。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四下里一扫。   九月的天,秋老虎发威,还燥热得很。   今天是周末,校门口没多少人,就墙根前蹲着几个在等人的小混混。熟面孔,个个被太阳晒得蔫头耷脑的。   陆泠泠一一看过去。   没有。   没有看她的。   可她总能感觉到暗处有个视线在窥伺。   说窥伺不大准确,应该说是注视。   因为这目光没让她感到不舒服,反而还令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给挠了一下,又涩又痒又难受。   女孩儿没穿校服,只穿了件白色的露腰紧身小T,一件清凉的小短裙,白色凉鞋内伸出白皙圆润的脚趾。头发挑染得花里胡哨,还擦了粉红色的指甲油。   身后还跟了个豆丁儿大的小姑娘,吸溜着鼻涕,不太敢看人。   这些小混混看到陆泠泠,俱都吹着口哨,嬉皮笑脸地喊着:“泠姐。”   “哟,泠姐,带妹子来买奶茶啊。”   陆泠泠根本懒得搭理他们几个,充耳不闻,视而不见,还带着水汽儿的奶茶往陆露露手上一塞,拽着她的手就往前走。   她动作有点儿粗暴,把陆露露给拽疼了,嘟囔了句谁都听不懂的含糊字句,艰难地把吸管戳进了奶茶盖子里。   陆露露,她亲妹子。   时至今日,陆泠泠还想不通陆拂拂怎么就这么走了。   车祸,被卷进了车底下。去认尸的时候三个人如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眼前都是花的。   陆建国和周福香哭得几乎快厥过去,一边哭一边歇斯底里地指责着对方,路过的人都往这儿瞥,这俩人也不嫌丢人,差点儿在医院走廊里打了起来。   她就窝在医院的墙脚,到现在都还能记得那晃眼的白和消毒水的气味儿。   陆泠泠想不通的是,这才过了几年啊,他俩怎么就能拿着大女儿这条命换来的赔偿款,又生了陆露露这个小的,把家里翻修了一遍。   一眨眼的功夫,陆露露这个小的,也长成了个小豆丁儿大小。   老来得女,这俩人宠得跟什么似的,终于露出了从前那样的笑,当初因为陆拂拂这事儿差点儿闹到离婚,如今好像又能甜甜蜜蜜地白头到老了。   一切都好像在变好,一切都在向前。   只有她还在原地踏步,每天晚上一闭眼,就是那片白,和萦绕在鼻子跟前的消毒水的气味。   ……   “所以说——这是——”   拂拂指着不远处喝着奶茶的,和她爹妈有好几分相似的小豆丁,一愣一愣地问飘在她身边儿的系统。   系统十分镇定地回了句:【你妹】   她爹妈这就给她添三胎了?!   拂拂新奇地“飘”到了小豆丁面前,绕着这小豆丁上下左右看了好几眼,最终蹲在了地上,无力捂脸:“你妹啊。”   由于她原来的身体被卷入了车轮底下,死得透透的,坟头草都八丈高了。她目前还是个灵体状态。   系统难得表现出了同理心:【难受?】   拂拂垂头丧气:“我这死了才几年啊,这老俩口就添三胎了,这也太伤人了。”   不过女孩儿倒也乐观大咧,到底是亲妹子,有血脉联系,多看两眼就喜欢上了。   不到几分钟的功夫,又打起了精神,饶有兴趣地围着陆泠泠和陆露露飘。   还直皱鼻子:“真是的,不是不让染发的吗?染得花里胡哨的,像只锦鸡。”   “这才多大岁数就不学好。”   这话是在说陆泠泠。   这厢,陆泠泠似有所觉,皱眉抬眼,正巧和虚空中拂拂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拂拂吓了一跳,立刻僵硬在原地,再也不敢多飘一下了:“系系统?这是看到我了?”   系统给了个保守回复:【应该是没有。】   不到半分钟,拂拂又继续活蹦乱跳。   像条欢欣雀跃的小狗,跟着陆泠泠和陆露露一路飘到了出租房里。   陆泠泠高中是在县里念的,也只有县里才有一家奶茶店,几块钱一杯的珍珠奶茶,都是奶精兑水,陆露露喜欢喝这个。   陆露露的到来在陆泠泠看来是对陆拂拂的背叛,也宣告着陆泠泠和家里的决裂。   她一个人跑到县里念书,周末就去打点儿短工,等闲不回家一趟。周福香想孩子,给她打电话,她就嗯嗯啊啊的应付。   手机是在营业厅买的,不贵,也就几百块钱的国产货。   至于陆露露,陆泠泠一看到她就烦。不看到她倒还好,偶尔回家一趟还能惦记着给她买点儿东西带回去。   掏出钥匙,捅进锁眼里开门,正好手机响了,拿起手机,却是陆建国打来的电话。   陆建国一向沉默寡言,电话那头嗓音却掩饰不住的激动,说是医院来电话了,有□□了,让明天去肾移植泌尿科住院   2.   “我不去!”   陆泠泠对着电话那头发火,大吼大叫。   “谁爱去谁去!!”   “你以为我和你们一样!心安理得地花着姐的人命钱是不是?”   电话里,周福香唯唯诺诺。   挂了电话,陆露露战战兢兢地看着她。陆泠泠懒得搭理她,砰地一声转身摔门,留陆露露一个茫然地杵在了客厅里。   周福香虽然唯唯诺诺,但不代表这人也没心眼。周福香和陆建国动身来到了县里,好说歹说,又发动了七大姑八大姨。众目睽睽之下,周福香抹着眼泪给她跪了下来,惊得众人赶紧去拉去拽去劝。   陆泠泠就冷冷地看着。   周福香这人知道如何绑架她,周福香她有了七大姑八大姨作后援,她就成了众人眼里叛逆的,不懂事的孩子。   她的反抗在大人们眼里是显得如此软弱无力,时至今日,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在坚持着什么。   拂拂都快被陆泠泠这股拗劲儿给气死了,拽着系统都快斯巴达了:“这怎么能这样!!”   “她以为她糟践自己作践爸妈,我就高兴了吗!”   她如今又没个说话的对象,只能逮着系统说了。   苦于自己目前只是个灵体的原因,拂拂都快急哭了,心都在滴血。   这是她千辛万苦换来的腰子啊。妮儿啊,能别犯犟了吗?   这一夜,陆泠泠把自己锁在屋里一宿没睡,外面,周福香和陆建国他们也一宿没睡。拂拂一会儿飘进去看看陆泠泠,一会儿又飘出去看看爹妈。   看着爹妈那显而易见的苍老下来的面容,鬓角藏不住的白发,眼睛和鼻子都酸了,眼泪啪嗒嗒往下掉。   周福香被人围坐在小沙发上,直抹眼泪,陆建国就坐那儿抽烟。   几年下来,村里修了路,大家伙儿的生活都改善了不少。   周福香哭着说:“我当初也是难受啊,拂拂走了我能不难受吗?要不是因为这个,我也不至于生露露啊。”   此地风俗,死人的衣服鞋子什么的都不能留,得拿去烧掉。   当时,周福香是真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她半夜一想到拂拂,就心口疼,抹眼泪直哭。哭得陆建国沉默,他宁愿出去打工,都不愿意在这个家里多待一天。   家不像个家,像块死寂的坟地,又像令人窒息的牢笼。   陆拂拂一死致使两人的维持了快三十年的婚姻岌岌可危。所以,当时有人劝他俩。   要不再生一个吧?   转移转移注意力。   周福香心动了,和陆建国商量了得有小半个月,最终决定生了陆露露。   生了陆露露,有了移情,这日子才算能勉强过下去。   后来,又把拂拂的东西收了起来,把这处处都是回忆的家里翻修了一遍。不去多想,也不去多看。倒也囫囵着走了出来。   其他人就在安慰,说泠泠年纪太小,不懂事儿,叛逆期,等长大了就懂了。   陆泠泠虽然躺在床上玩手机,实际上正竖起耳朵留意着客厅里的动静,听到这些话忍不住冷笑。   年纪小,不懂事。说来说去就是那一套。   陆露露睁着黑漆漆的大眼睛,在一边儿看。她好像知道了她的存在意味着什么。   拂拂顿感挫败,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儿,只觉得愧疚都快将她淹没了,她几乎快喘不过气来。   自从她走了之后,陆家每一天过得都像是兵荒马乱的战场。   每一天,每一天都在争吵、打仗。   这压抑的气氛,才几天她就受不了了。爸妈和幺妮是怎么过上好几年的。   系统问:【宿主?】   拂拂顺着墙根蹲了下来,眼泪滚落在了衣服上。   “我在想,我当初过马路怎么就不看路呢。”   【这件事故责任不在宿主,毕竟是对方违规全责。】拂拂抽抽鼻子:“谢谢安慰。系统我这还有多久才能有身体啊?”   系统不假思索:【一个多月吧。】   拂拂心不在焉地重复:“一个多月……哦,一个多月啊。”   3.   陆泠泠最终还是屈服了。   她自己也恨自己的屈服,自己的软弱。   恨透了自己这贪生怕死,就连她到最后也背叛了陆拂拂。   第二天一大早,带上就诊卡、社保卡和身份证去了医院,从现在开始医院就不让吃饭不让喝水了。   接下来从做检查到手术开始的时候,拂拂担心得冒汗。   尤其看到陆泠泠那眼里流露出的恐惧和脆弱,她心就一抽一抽地疼。   她一路飘进了手术室了,咬着唇在手术室里打转转,聚精会神地盯着手术台上的少女看,急得跟什么似的。   她多想摸摸幺妮的脑袋告诉她别怕,姐在这里啊。   又开始期盼着,说不定幺妮打了麻药之后,能看见自己呢。   这电视剧什么的不都这么拍的吗?   可没有。   打了麻药之后,陆泠泠就睡着了,只有医生在忙忙碌碌。   拂拂也看不懂手术流程,就一看到医生动刀,她就头皮发麻。她坐立不安,只好在手术室里走来走去,和百无聊赖的麻醉医生大眼瞪小眼。   整场手术下来,她和幺妮依然没有任何接触。   手术很成功,陆泠泠被推了出来,没一会儿就醒了,她脸色有些显而易见的苍白,身上插了导尿管和引流管。   麻药一打进去,她就睡着了,感觉灵魂很轻很轻,一直飘一直飘,很温柔的感觉,迷迷糊糊间她好像看到了陆拂拂。   原来在校门口一直盯着她的那道视线是她啊。   她看到了她这傻逼姐姐,眼眶红红的,拽着个光球在哭。   “这怎么能这样!!”   “她以为她糟践自己作践爸妈,我就高兴了吗!”   她还看到了陆拂拂死了还不愿去投胎,一直围着他们飘,一会儿眉眼弯弯,眉飞眼笑地逗弄着陆露露,一会儿又偷偷摸摸在后面儿抱周福香和陆建国。   没人能看见她,她自娱自乐还挺开心。   其实陆泠泠有时候也经常会想,是啊,她怎么能这样,作践爸妈她就开心了?她其实一点儿都不开心,折磨周福香他俩也是在折磨她自己。她就像是一头困兽,谁若是靠近了她想把她带出去,她不惜自己在牢笼里撞得头破血流,也要把对方给咬得鲜血淋漓。   最后双方都是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模样。   她想陆拂拂,想她姐。   她这么几年的坚持,这么几年的负隅顽抗,瞬间就在梦里陆拂拂这两句话下土崩瓦解了。   刚做完手术得隔离,特殊病房三天之后,就转了普通病房。   周福香和陆建国坐在病床旁边给她削苹果,陆露露趴在床上看她。   这一场手术下来,周福香和陆建国好像变胆怯了不少,根本不敢看她,看她的时候又眼神又闪闪躲躲,唯唯诺诺的。   陆泠泠看着周福香和陆建国,两人对上护士唯有连连应声,局促不安。窗外的阳光照在了他俩身上,将那头白发照得更加晃眼。   她鼻子一酸,突然意识到他们俩老了,皱纹都那么深了。   真是的,这么老了还生什么小孩儿。   大抵上人做完手术之后都比较脆弱。陆泠泠没什么力气,也不想说话,只是闭着眼休息。   刚开始尿基本带血,到后面几天尿液就正常了。   陆陆续续地,来了不少亲朋好友探视,走廊外面吵吵闹闹的,周福香和陆建国喜欢热闹,脸上也带了笑。   跑腿这活基本上被陆露露给包揽了,撒着腿跑上跑下,又是下楼打饭,又是去超市里买脸盆买毛巾,这小豆丁在笨拙地讨好着她。   每当亲戚一走,陆泠泠就发火。   “吵死了。”   “没听医生说要防感染吗!”   周福香和陆建国又不安。   陆泠泠看他们的样子又后悔,心想自己怎么就管不住自己这张嘴。   这个年夜是在医院里过的。   陆泠泠已经快三年没跟他们一块儿过过年了。她总是过年前还好好的,大年夜总要跑出去,不给周福香他俩一个痛快。陆泠泠承认她是故意的,可这次她想跑也跑不掉了。   大年三十,到处都热热闹闹,就是没烟花有点儿冷清,大城市里不让放烟花。   一家人在手机上看春晚,陆泠泠直皱眉,看了一会儿就说不看了。   周福香像被什么东西惊住了,赶紧关了手机,“那就不看了。”   这几天下来,陆泠泠好说话了不少,周福香便试探着叫陆露露去“敬酒”,以水代酒。   小姑娘不好意思,对家里人也开不了口,憋半天,才说祝姐姐身体健康。   陆泠泠撇撇嘴,埋着头喝了两口,也没看到陆露露激动地脸色通红。   周福香和陆建国哈哈笑。   陆泠泠身体经不住累,胡乱吃了几口,周福香服侍她躺了下来。   帮她掖被角的时候,陆泠泠忽道:   “妈。”   “啊?”   “没事儿。”   周福香一时间也是无话,半晌才开口。   “……等出院了去你姐坟前扫扫墓吧,也给你姐报个喜。”   “嗯,我跟你俩一起。”顿了顿,陆泠泠道,“带上露露。”   周福香浑身一震,眼里竟然冒出了泪花,惊喜得几乎不知所措。   陆泠泠却已经翻过了身,侧躺在枕头上,静静地去看窗外。   窗外车水马龙,人们或许都忙着赶回家过年。   外面飘起了点儿零星的小雪,不是很大。   新年新生,这一年总算是要过去了。   ……   系统问飘在窗户边儿上的陆拂拂。   【感觉如何。】   女孩儿正垂着眼在窗户上哈气画圈,虽然也画不出个什么东西来。   “挺好的。”拂拂说,扭脸看着搂着陆露露睡着的周福香,露出个笑来。   哪怕没她在,折腾了这么久,总算还是和解了。   一家人团团圆圆,紧密相连。   逝者刚去世的时候有再多悲痛,也总有走出来的这一天,在绝望中吵吵闹闹的重振希望。   生下陆露露,翻修老房子,肾移植。   拂拂心里有点儿沉重,有点儿酸涩,有点儿失落,有点儿如释重负,心满意足,觉得一种温柔的安宁。   “看到爸妈和幺妮过得挺好我就放心了,还有露露。”   拂拂眼眸一弯:“那首歌怎么唱的来着?阳光总在风雨后。”   “系统,你能帮我个忙吗?”   “我不要回家这个机会了,你帮我换成回大雍吧。”   生者都已经走出来了,何必她这个逝者再去打搅。这样就已经挺好的了,足够了。   而在另一个时空,还有一个人在等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2-0611:37:15 ̄2021-02-0710:40: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可爱又迷人的秃头1个;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494690641个;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一瓶小奶牛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月光5个;晏終3个;lian:z2个;白桑杍、小系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qio49瓶;可爱又迷人的秃头40瓶;郁西20瓶;甜朵、叮叮叮当10瓶;207426277瓶;掰着手指数阳光6瓶;李泽言老婆、丿妖丶狐、美晴!5瓶;落落叔叔3瓶;依北、183994552瓶;我是菠萝、南城北瓜、云琦要探花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0章   大雍,兰兴村。   一大早周江女刚打开篱笆门,正赶上隔壁邻居颠颠地走了过来,乐呵呵道:“江女,出门啊。”   周江女笑了一下:“是啊。”   隔壁的伸长了脖子,皱眉问:“啊呀,这喜胜还没好呢?”   周江女说:“还没呢。”   隔壁的直叹气:“唉,这都多久了,喜胜怎么就出了这事儿呢?可苦了你了,这一家子活计就全落你一人身上去了。拂拂呢?”   周江女笑了笑:“拂拂打草去了。婶子,我先下地去了啊。”   “行、行,那你先忙啊。”   十多年前,上面那位陛下被荆州的那个从王位上撵了下来,大雍各地兵燹四起。战火烧到了兰兴村后,又恰逢粮食收成不好,不少村人背井离乡,携家带口地出走。   周江女和陆喜胜就这个时候出去的。   这一走就是数年。   等到陛下重新登基,天下初定,村人这才陆陆续续地迁了回来。   前段日子,陆喜胜架着个□□去修房顶,人不小心从□□上摔了下来,所幸没什么大事儿,就是得卧床休养一段时间。   陆家本来就不算富裕,为了给陆喜胜看病,一来二去的,家里基本就不剩几个钱了。养家糊口的重担子全落在了周江女一人身上,索性还有个女儿在家里帮衬着。   他们夫妻俩就这一根独苗,当初生下来取名陆拂拂,后来被选入了宫里,从此渺无音讯。已故的先王后倒是姓陆,夫妻俩也不敢瞎想。拂拂没这么好命,十有八九是已经没了,正当夫妻俩认命的时候,没想到自家失踪已久的姑娘前几天突然回来了!!   俏生生地站在家门口,眉弯弯,直喊爹娘。   皮肤又白,头发又黑又长,一看这几年基本没吃过什么苦。   三人抱头痛哭了这一场,终于安定了下来。   好不容易忙活完了,周江女赶在午饭前回了趟家,冲了点儿玉米糊糊,服侍着陆喜胜吃了点儿东西。   陆喜胜问:“隔壁的刚找你了?”   周江女道:“说了两句话。就知道没安什么好心。”   陆喜胜便不再言语,埋头呼啦呼啦地吃饭。   周江女一看他这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性格就来气,恨恨地瞪了他一。   “这村子里不少有多少人在看咱们笑话呢,光知道吃。”   陆喜胜皱眉:“你想得也太多了,人邻居关心两句怎么了。”   周江女不甘心,还欲再说,忽地,陆喜胜端着个碗,皱眉问:“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夫妻俩侧着耳朵听了一阵,面色大变。   “马蹄声?”   常年逃难在外,这阵声如雷鸣的马蹄声简直是刻在骨子里的,这动静往往意味着血腥的屠戮,听到这动静,总要立刻丢下手头的一切躲起来。   不过如今天下太平了,夫妻俩紧张了一阵子,旋即就冷静了下来,由周江女走到篱笆门外往外看。   适逢初春,昨日才下了一场雨。   远远地就看到十多个甲士从村口策马而来,那铠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就连马也是一副光鲜亮丽的模样,鬃毛才被雨水冲刷过,油光水滑,肌肉线条漂亮有力。   周江女看不出个好歹来,就是看着馋。   几年前,她逃难的时候有幸吃过一回马肉,那叫一个香啊。   刚刚这动静闹得不少村人都站出来看热闹。众人新鲜地交头接耳,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些骑士个个风尘仆仆,煞气凛然,一看就是在战场上锻过的,腰侧的马刀是饮过人血的。   一进村,这些人立刻滚鞍下马清场,驱赶村人往道旁闪躲。   为首的一个明显是将军模样的,手勒缰绳,轻“吁”了一声,目光四下了一扫,忽然看向了周江女的方向。   周江女一愣。   那将军已下了马,快步走过来问道。   “是陆喜胜家吗?”   周江女唬了一大跳,吓得六神无主,“是、是,这位军爷,这是怎么了?”   那将军肃容道:“某是在陛下身边儿伺候的。陛下找两位好几年了,可算是找到了。”   “什、什么?”周江女差点儿咬到了舌头。   什么陛下?   那将军也不多言语,往旁边一站,身上铠甲相撞哗啦直响。   陆喜胜听见了动静,也慢慢地挪下了床,扶着门框,愣愣地看。   只见一辆青布幔的小车从村口驶了进来,车夫一扬马鞭,下了马,恭恭敬敬地抬了个人下来。   竟是个约莫二十八九岁的青年。   高鼻深目,宽袍博带,一双猩红的凤眸,乌发白了大半,垂在腰后。   他半掀着皮往村口看。   腿上还搭了块薄薄的毯子,光看用料便知晓价格不菲。   整个人即便不说话,也气势迫人,看得人心里发憷。   这青年一下车,张口淡淡地问:“找到了?”   立刻有人走赏上前回话:“的确是王后母家。”   那青年远远地瞥了一,轮椅碾过湿泞的泥土,到了周江女面前。   “周……”牧临川嫣红的唇瓣顿了顿,“外姑?”   周江女脑子里轰得一声,像是有小鬼在跳舞。   这这这是陛下?什么外姑不外姑的?   张嵩这回也跟来了,他看在里,知道周江女是吓懵了,赶紧笑着打圆场。   问道:“女君可是有个女儿叫陆拂拂的?”   周江女好歹也是见过事儿的,这下终于缓过神来,“是、是有。”   陆喜胜这个时候也过来了,站到了妻子身边。   牧临川瞥了他俩一,没吭声儿。   “这就对了。”张嵩道,“二位有所不知,这已故的先王后,就是二位的女儿啊,陛下找他的姑舅已经好几年了!!”   夫妻俩一怔,心情立刻微妙了起来。   “陛下……你、你是不是搞错了?”   周江女和陆喜胜茫然地对视了一,面面相觑。   “我们家的确有个女儿,叫拂拂,但是拂拂没死啊。”   这回倒换张嵩和牧临川齐齐愣住了。   张嵩:“没、没死?”   “对啊。”陆喜胜小心翼翼道,“草民的确有个女儿叫陆拂拂的,不是什么先王后,当下割草去了,还没回来呢。”   见陆喜胜说得笃定,料想对方也不敢欺君,张嵩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一声坏了。   弄这么大阵仗竟然搞错了。   可这不对劲啊,他们这是调查过好几遍,特地和当初挑人的宦者确认过,才过来的,怎么就搞错了呢?   张嵩皱眉问:“那郎君膝下的这位女郎,可曾入过宫。”   陆喜胜道:“入、入过。是永熙七年春天进的宫。”   这还是不对劲啊。   张嵩也傻了。   名字、时间是对的,怎么就不是了呢?   正当张嵩欲要再问的时候,牧临川却忽然打断了他的话。   陛下就窝在轮椅里,面无表情地摩挲着佛珠,神情冷冷的,红瞳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怒,只是身子绷得有点儿紧。   “你说你们女儿也叫陆拂拂?她什么时候回来?”   陆喜胜道:“我这就去喊,这就去喊。”   话音刚落,一直站在家门口看热闹的村人们,终于也反应了过来,争先恐后地往外跑,全村的人一块儿去找陆拂拂回来。   总不能让陛下在门口等着,夫妻俩战战兢兢地将陛下给迎了进来。   抬着牧临川过门槛的时候,张嵩端详着牧临川的反应,低声说了句。   “陛下,先王后已经故去了,人死不能复生。”   牧临川冷笑一声:“哼,孤知道。”   “那个什么内侍呢?等回去之后,给孤剥了他的皮。”   张嵩叹了口气。   牧临川顿了半晌,忽又捏了捏眉心,状若无意,红瞳如血海翻波有些出神。   “张嵩,你说这陆拂拂当真有可能是那个陆拂拂吗?虽说人死不能复生。但当初王后死后的异象你又不是没看到过。”   “这……”张嵩迟疑了,这下反倒是不敢应声了。   “可王后若复生了,理当来找陛下才是。”   明知不可能,他却还是抱着希望。   在听到陆喜胜说他女儿的确是叫陆拂拂,却没死的时候,他一瞬间是怒,随后又是一阵无法抑制的狂喜,浑身颤抖得不能控制,需得一遍又一遍的摩挲着佛珠,才能维持面上的平静。   牧临川这才沉默下来,良久才道:“若这个不是,那叫赐以金银,叫她改个名吧。”   周江女赶紧翻出许久没用过的茶盏到外面洗,足足用水洗了七八遍,这才倒了杯热茶。   他们倒茶是他们的事儿,陛下喝不喝这粗茶是陛下的事儿。   没想到,牧临川竟然还不挑,略扫了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然后就是无话。   周江女局促地抹着衣角,两口子坐立不安。   还是牧临川看了他们一,皱眉让他俩坐下,他俩这才不安地坐下,也不敢坐多,只占据了椅子的一点儿,好方便随时起身。   ……   二月的天,暖日和风,绿水生波。   蓝色的天穹旷远而澄澈,春山条条起伏。屋上的春鸠在春风里掠过,村边杏花白似雪。   女孩儿背着满满的一筐草料,脚步轻快,嗓音脆生生地唱着歌儿往村子里。   她穿着件海青色的上襦,细白的下裙,裙下露出一双草鞋。   一双鹿儿,挺翘的鼻梁,黑白分明的睛像水洗过一般。长得鼻子是鼻子,睛是睛的。   女孩儿爱俏,衣服板正正干干净净的,擦了头油的乌黑的鬓角还簪了朵杏花。   搂着筐子上的肩带,嘴一张,便唱:   “打了春,四十日摆条风。风莫风,不上身。   打了春,连鞋单布裙。一年打两春,黄土变成金。”   走到一半,却见不少村人争先地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喊:“拂拂!回来了?!”   拂拂愣了一下,停下脚步,奇怪道:“回来了。婶子?三叔?出什么事儿了?”   来人重重地咽了口唾沫,上气不接下气道:“陛下来呢!这个时候正在你家呢!”   “陛下……牧临川?!”   拂拂将背上的筐子垫了垫,飞也般地往家里跑,踢踢踏踏地撩起了不少泥点子直往草鞋上溅。   这一路上又有见到她这张脸的甲士在惊呼。   “王后?!!”   屋里只听到篱笆门外在吵闹,在这一片乱哄哄的,嘈杂的人声中忽然响起了个张嵩震悚到极点的声音。   “王、王后?”   随即又是个脆生生的嗓音,来人探头探脑地往屋里看:“牧临川?”   这个胆大妄为的称呼,令牧临川浑身一怔,睛睁得大大的,不可思议地扭脸看去,一颗心立时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篱笆门外站着个妙龄的女孩儿。   阳光洒落在她头发上,发红的头发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宿主,你当真决定要回到大雍吗?此后,你就真的回不了家了。】“我决定了,因为有人还在等我。”   “系统?”   【嗯?】   “在此之前,我能先回去看看另一个世界的我爹娘吗?”   村口的雪白的杏花飘落在她衣裳上,鹞子从天上扑鲁鲁地飞远了。   洛阳城东西,长作经时别。   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   作者有话要说: 引自南北朝范云的《别诗二首·其一》正文完结啦,三两个甜甜的番外不定时补全吧。   其实这篇文我觉得写得挺差的555,谢谢大家的支持。   下本开《喜春来》希望大家都能点个收藏qaq   文案:张幼双做了一个难以启齿的梦。   第二天,她醒来后才发现自己穿越了,身侧还躺着个男人。   慌乱中,张幼双只能收拾收拾赶紧跑,只是从此腹中却多了个孩子。   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无奈之下,她只能以长姐自称,并决心将包子教导成一个君子。   十多年后,张衍终于考中了秀才。   而张幼双却突然发现,那个一直帮她教孩子的俞先生就是孩子亲爹。   向来温润端方的张衍心态崩了:我视之若父的严师,竟然真是我亲爹=口俞峻:少负才学,恃才傲物。无意于男欢女爱,一心想要铲除奸宦,肃清吏治。   千算万算,却偏偏输在一个“傲”字上,只能自去官帽,愤而离京。   回想往事,一场大梦。   如今已近不惑,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倒也想求一人能常伴左右,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直到有一天,才蓦然发现,原来妻子早已陪伴在身侧。   论如何拐走一只傲娇正直士大夫   突然想写狗血文的产物,带球跑。   养孩子科举美食日常。   男主是作者理想型,面冷心热克己复礼士大夫,有责任有担当,情话技能max!   点我收藏,你收藏不了吃亏,收藏不了上当。   感谢在2021-02-0710:40:21 ̄2021-02-0810:54: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沈韫、白桑杍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浅葱、小可爱、49469064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司烊梦想奖学金20瓶;皮蛋瘦肉粥12瓶;桃桃乌龙10瓶;ceng.9瓶;咸鱼了吗、李泽言老婆、意大利的罗大佑、雅雅5瓶;呆子4瓶;宇宙超甜小可爱、我是菠萝、读者、南城北瓜、云琦要探花、贵骨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番外   今天陛下有点儿奇怪。   自从王后死而复生之后, 陛下就跟变了个人儿似的,脸上笑容也多了,话也多了。虽还是那副鬼气森森的模样, 但总归是多了点儿人气儿。   王后死而复生这事, 朝野上下讳莫如深。   众人心里总觉得这事儿透着点儿蹊跷,却不敢多说一个字。   废话, 那几个不怕死的, 前脚才上疏说眼前这个王后是妖精假扮的, 后脚就被陛下从太极殿拖了出去, 挂在太极殿的墙头上晒了足足有四五日。   群臣但凡一上朝就能看到这几位挂在太极殿前, 和殿门口被陛下剥皮揎草的稻草人们一块儿迎风招展。   久而久之下来, 再也没人敢说王后一个字儿不是。   群臣之间不论文武, 不论地域,不论党派,就陆王后这个问题上默契地达成了一致。   是咱们陛下的痴情感动了上苍, 上苍又把王后给放回来了。   甭管是神仙还是妖孽,王后回来之后还是有好处的。   剥皮揎草这等酷刑, 陛下等闲不常用了, 取而代之地是挂墙头这种堪称温和又令人望而生畏的刑罚。   这一日, 陛下像往常一样, 一大早就来到了太极殿上朝。   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这各地亟待处理的政事。那双猩红的眼, 古井无波,嘴角扯着恶劣的笑容。   手指一转,摩挲着腕间历历可数的佛珠。   “这曾d好大的胆子,吃得这般满嘴油光, 肥头大耳的模样――”   在说到曾d贪墨一事之时,陛下忽地浑身一个哆嗦, 唇间溢出了个细碎的□□。   面色潮红,冷汗涔涔,似乎很痛苦的模样。   众人吓了一跳,纷纷拥了上来,却被陛下抬手给拦住了。   “孤无事。”牧临直起身子,面无表情地往后一靠,将手放在盖着薄毯的大腿上。   “继、哼……继续。”   “还真怕孤治不了他吗?”   这根本不像是没事儿的模样吧?!   全珏等人心惊肉跳地看着。   陛下这一身冷汗几乎快濡湿了衣衫了,苍白的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   牧临川硬说自己没事儿,他们也不敢多加置喙,只得眼观鼻鼻观心,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继续奏报各地的情况。   中途,牧临川那双猩红的眼,短暂而茫然地失去了焦距,旋即,又飞快地拢成了一线。   “唔……”陛下皱着眉,轻咳了一声,攥紧了腕间的佛珠,口中吁出一口灼热的呼吸,“继续。”   这一场大朝会下来。   说到辽东宇文与鲜卑段氏图谋不轨之时,陛下是扶着大腿冷声嗤笑,笑意盈盈,一口森白的牙齿望之如野兽,还是那森森的冷酷无情的暴虐模样。   然而,正说得好好的,陛下这股阴沉的气势却又猛然泄了下来,再一次哆嗦着身子闷哼了一声。   陛下这脸生得本来就妖娆,如今被汗水一冲,更显白皙。嫣红的是唇,白莹莹的是肌肤与牙齿。唇红齿白以至于触目惊心。   更于这生杀予夺的威严中多了几分高不可攀的……媚色?   那一瞬间,全珏与刘季舒等人面面相觑,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   牧临川却又再度整身,靠在了龙椅上,揣着袖子,面无表情地叫人继续。   莹莹的汗水顺着额头,落入了颤抖得厉害的唇瓣间,又滚入了玄色的帝王衮服中。   这一场大朝会,牧临川上得是实在费劲儿,众人看在眼里,心中忧虑,也没心思再多说些什么,一场大朝会匆匆散去后,群臣不约而同地上前一步恳请他召尚药监的太医来看看。   “陛下,身体为重啊。”   “陛下今日怎地出了这么多虚汗?”   从前吧,群臣是忧心陛下他溺信虚无,日行无稽。   后来吧,他们是担心陛下他这般没了命的操持政务累坏了身子。   真是左右都不叫省心。   “孤没事。”   淡淡地一句话,将群臣的好意又给打了回去。   牧临川支着额头斜靠在轮椅上,皱着眉,好似不胜其扰的模样,“让孤一人静静。”   群臣面面相觑,将信将疑地散了。   偌大的太极殿顿时冷清了下来。   却说群臣刚出了太极殿,迎面正好赶上了王后拎着个食盒过来。   乍见陆拂拂,众人心里默契地松了口气,不约而同地上前将陛下今日的古怪于王后说了,以期王后能好好劝说这位不省心的陛下去看太医。   少女有些诧异地扬起了白皙柔软的脸颊。   被群臣包围其中,女孩儿脸腾地红了大半,攥紧了食盒,硬着头皮道:“我知道了。”   “放、放心好了。”拂拂磕磕绊绊地说,“我、我这就去说他。”   心脏砰砰直跳,拂拂鬼头鬼脑,猫着腰悄悄地钻入了太极殿中。一眼就看到了那居高临下斜靠在龙椅上的牧临川。   听到脚步声,牧临川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浑身又是一颤。   一片沉默之中,脸上潮红更重。   深吸了一口气,陆拂拂悄悄走到了对方面前,轻轻地搁下了食盒。   扭脸四下里看了一眼,像小偷接头似地悄悄附耳道:“穿上了吗?”   耳根这一点红渐渐地顺着耳廓向上蔓延。   牧临川咬牙道:“穿了。”   拂拂浑身像过电一般也是一个哆嗦,又硬着头皮继续咬耳朵:“那脱掉让我看看?嗯?”   牧临川抬起头,被汗水濡湿了的柔软的黑白发,紧贴在颊侧。   显得有些任人蹂|躏般的温顺可人,偏又被这玄色的帝王衮服掩去了这劲瘦窈窕的好身姿。   拂拂脸红得也不遑多让。   两个人就像初尝禁果,偷偷摸摸的小孩子一样,不敢直视对方。   她脸红得像个猴子屁股,一半是羞的,一半又是期待。   这小暴君真他喵的是个变态。床笫之间就喜欢……就喜欢被虐。   想她多纯洁一大闺女硬生生被逼成了个女s。   拂拂默然又悲凉地想。   还是乐在其中的那种。   这回打南边儿送来了个叫勉子铃的东西,稍加改造之后,她就给牧临川绑上了。这一整天,牧临川就屈辱地绑着个勉子铃去上朝。   群臣都已经散去了,在这种空荡荡的大殿里,在这平日里叫人不敢逼视的龙椅上。   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眼睫半垂着,颤抖得厉害,面无表情地动手解开了身上的玄色衮服,像只被剥了皮的鲜嫩菱角。   遂是满殿旖旎的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