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天子脚下 作者:八月薇妮   文案   贞元年间,坊间出现一位文采风流的奇人,以《圆贵妃传》《西门传》等轰动京城内外。   平平谦虚的表示:“奇情话本只是副业,鄙人其实是个侦探,承办各色诡案奇案,带领大家走近科学、啊呸是真相。”   好事者看向此人旁边一位相貌俊美而气质高贵者:“请问你们是一伙的、不不,是志同道合者吗?”   “我们道不同,”此人淡淡地表示:“她是办案的,本王是办她的。”   同系列完结文:《国色生辉》《闺中记》《大唐探幽录》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悬疑推理 女扮男装   主角:郝无奇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高冷王爷是如何变妻奴的   立意:执法如山,守身如玉,爱民如子,去蠹如仇——金兰生·《格言联璧》 =============== 第1章 太学   身为本朝的最高学府,国子监包罗万象的几乎什么都教,但就如同全天下所有的学生一样,国子监的太学生们不喜欢太学里所教的,而喜欢“自学”些太学里没有的。   正从春到夏的时节,气候很叫人舒服,从国子监的琴台方向传来一阵阵悠扬的琴音。   若是有国子监内的知情人,一听这音律,就知道是律部的谭老先生正在教授古琴课程,这位老先生年过百般而精神矍铄,因为古琴上的造诣很深,故而也是一副仙风道骨目空一切的飘然出尘气质。   他教学生也自有一套,并不去耳提面命手把手的,每当上课,都是把琴一放,染起一炉好檀香,然后便挥动十指自顾自地来一套行云流水,从起手的时候老先生就已经沉浸在清妙无比的琴音中了,至于底下的学生是何物已浑然不知。   而能够上谭老先生音律课的,除了一些悟性高加上有古琴根底的学生,还能欣赏这琴音的精髓,并从中得到一二领悟,其他的便都是那对牛弹琴之中的“牛”,多半都瞪着两只牛眼,在这琴音里发呆出神而已。   当然,除了一部分领悟派,一部分出神派,一部分在这琴声中被催眠的,剩下还有一些就各忙各的了,有的彼此窃窃私语的交流,说起最近哪个酒楼的酒菜好吃,哪个师兄又顺利地过了二经之试,给放了文学掌故大有前途之类。   他们这一班人很快也要参加二经考试了,说起来还有点紧张,于是又商议着要找几个毕业的师兄请教经验。   说的高兴,其中一人看着旁边一位睡得登峰造极的仁兄说道:“你看郝兄,每次上音律课都睡得跟死过去一样,敢情我们谭老师的琴声能催眠?他倒是一点也不愁能不能顺利过试。”   另一个道:“人家当然是不愁的,他爹可是郝四方,漕运司司长,那可是肥的流油的差事,他家有的是金山银山呢。”   说到这里,前一个学生打量着郝无奇的睡容,却见长睫如翼,肌肤瓷白,因为侧着脸,腮给压得微微嘟起,平添几分可爱,红唇也半张着,睡容倒像是个无邪的孩童。   那人便喃喃道:“说来也怪,听说郝四方是个威猛高大的汉子,长子郝三江也是个孔武有力体格健壮的,怎么这老二长的像是个娘……”   正说到这里,却见郝无奇背后一人伸出手指,轻轻地戳了过去。   手指戳中脊背,力道其实不算太大,但郝无奇的叫声却出奇的惨烈,甚至还配合着惨叫猛然跳了起来!   弥漫室内的悠扬琴音戛然而止。   谭先生瞪向坐下:“是谁?”   郝无奇一枝独秀站在跟前,真是叫人不留意都不行。   给打断了琴音的谭先生气冲冲地走下台阶,刚要开骂,忽然看见郝无奇脚边跌落一本书。   谭先生俯身捡起来,看到封皮《西门大官人跟妹子们两三事》,顿时脸上紫涨:“混账东西,上我的课居然敢看这种□□,简直糟践了我的琴音!”   郝无奇才给惊醒,睡眼惺忪,猛然给喷了一顿,又看到那本书,也吃惊不小:“哪里来的?”   “你问我?不是你的还有谁?”谭先生的胡子乱颤。   不料身后的一名学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老师……”   蔡采石生得有些肥美而白,因为脸圆且大,眼睛就显得有些小而聚光,他期期艾艾地表示:“老、老师,这是我的。”   谭先生狐疑地回头:“你的?”又问郝无奇:“既然是他的,那你又叫个什么?”   郝无奇无辜:“他戳我。”   谭先生又看蔡采石:“你戳他做什么?”   蔡采石吭吭哧哧地说:“是无奇前面的林兄跟我要这本书,所以我本来想让无奇帮忙传递。”   正在郝无奇前面趴在桌上的林森听见后,痛苦地抱住硕大的脑袋,他本来还心存侥幸,没想到仍是给蔡采石供认了出来,难逃一劫。   拔出萝卜带出泥,很快地,郝无奇,蔡采石,林森都给谭先生踢出了琴室。   三人便在廊下齐刷刷地罚站。   林森的脸色略有些黑,此刻还多了点涨红:“老蔡,你自己认了就算了,干吗把我扯出来?”   给谭先生骂的狗血淋头,蔡采石脸上的红也还在余韵悠然:“你还说?要不是你逼着我非要看书,无奇怎么会给牵连?”   林森的唇抖了抖,他知道自己是这件事里的始作俑者,倒是不好多怪蔡采石,于是立刻转移了目标:“无奇!都怪你!你也太不经吓唬,至于就叫的跟给人捅了一样?”   郝无奇像是还没睡醒,两只眼睛耷拉着,眼珠慢慢地左顾右盼,仿佛想寻找一个合适的小憩之所再继续地睡一会儿。   闻言她说:“怪我?我正做噩梦呢,蔡石头那一下差点儿把我吓死。”   “什么噩梦?”蔡采石好奇地问。   郝无奇皱眉,细嫩的手指挠挠鬓角:“唉,我梦见一条这么粗这么长的赤红的蛇,呲牙咧嘴的要咬我一口,我正躲不开呢。”   郝无奇的父亲是漕运司司长郝四方,头上还有个哥哥唤做郝三江,都是雄武大气的名字,到了郝无奇这里忽然画风突变。   原因是在无奇四岁的时候,有个算命先生说这孩子的命相极特殊,运贵而命薄,需要个朴拙点的名字才能压住,所以取“平平无奇”的“无奇”二字。   所谓命相特殊,运贵命薄之类的话,郝无奇自己是不太相信的,只不过她的确从小就跟寻常孩童不同。   从四五岁慢慢懂事开始,她的记忆里就忽然碎片似的涌现很多本不属于这个朝代的东西,异样装扮的男女,不同于现在的市井风貌,还有更多的匪夷所思。   蒙昧之初,只当做是小孩儿的臆想,但随着年纪渐渐大,她逐渐明白了那是怎么一回事,她原来是不属于这个朝代、或者说曾在别的“朝代”生活经历过。   虽然仍是有点弄不清自己究竟是穿越,还是带着上辈子记忆的“投胎”,但这注定了她的与众不同。   逐渐的觉醒让她不愿意跟夫人一样留在内宅,心里有一种极大的渴望,她想要跟哥哥郝三江一样去上学!令她意外的是,溺爱她的父亲对于这个请求并没有多加阻拦,只有夫人有些不放心。   但那时的郝无奇年纪虽然不大,却俨然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定是要去的。   最终夫人妥协,本以为她只是一时兴起,兴头过了就好了,谁知这一读一发而不可收拾。   她竟然考入了当时天底下最高的学府国子监。   夫人虽发愁,郝四方却兴高采烈,还特意大摆宴席,招待了来贺喜的宾客。   郝四方虽然是漕运司的司长,但长子郝三江却是个看到书就要头大的,从小跟郝无奇一起念了几本书,问学了什么一概不知,最后只“些许认得几个字”。   郝四方并不指望郝无奇能够出将入相光耀门楣,只是在跟别人说闲话的时候,听说府内“二公子”是太学生,对方一概投以肃然起敬的眼神,他赳赳武夫的脸上总是有光的。   郝无奇因为是女子,相貌上总有些太过于秀丽漂亮,只不过这国子监里多数都是官宦子弟,长相清秀俊美的倒也不在少数,加上郝无奇自己从无闺阁女子的娇柔之态,行事落落大方且有风雅之姿,甚至比一些国子监内的娘娘腔还更见风流气度呢,所以从没引人怀疑过。   她的两个朋友,蔡采石是文官之后,性子有些绵软婆妈,而林森的父亲却是漕运司里郝四方的属下,当时郝四方就叮嘱过叫他照看无奇,只是林森的性子跟蔡采石正好相反,两个人一软一硬,倒是软硬适中的郝无奇在其中起调和作用,所以就算郝无奇的个子最矮,身形亦是三人中最娇小的,但她却成了三人之中的主心骨,林森跟蔡采石对她是马首是瞻。   这会儿蔡采石嗤嗤笑起来,想到那本书还在谭先生手里,那笑就没有彻底的绽放,而像是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这可怎么办啊,那本是我好不容易弄来的。”   林森咳嗽了声,灵活的眼珠又扫了郝无奇一眼,脸色稍微有点不自然地敷衍他:“回头等我想法儿弄一本来。”   蔡采石摸摸后脑勺感慨:“哪这么容易,上次我跑了十几家书铺子,不满十七岁是不卖的。”   林森借机抱怨:“你说这个庚黄也是怪的很,书不是买的越多越好吗?他反而不许咱们看……”   郝无奇听着他们闲话,嘴角挑了挑,伸手探向腰间的荷包:“那是怕带坏了你们。”   林森抱着肚子笑:“我们要坏,还在一本书上?那全天下的男人看一本《忠烈传》是不是就都个个精忠报国了?再说,这房中术也是极重要的本事,可惜没有人知道这‘庚黄’是什么人,不然我倒要当面请教。”   这“庚黄”就是写出《西门传》的作者名字,但却无人知晓其身份,极为神秘。   而且此人的书一概标明十七岁以下勿入,各家书铺都要严遵规矩,若给他发现了犯忌,就不会再供应新作了。   偏偏他的书风靡万千,是正经的财神爷,因此无人敢违背这古怪的规矩。   郝无奇正从荷包里摸出了一颗糖渍酸梅放进嘴里,听林森满嘴歪理,又见他满脸向往,就问:“你请教他干什么?”   林森笑说:“这个人一定是个阅女无数的高手,我当然要跟他请教怎么才能……”   郝无奇像是想笑,眼睛却直直地盯着前方,突然皱眉。   蔡采石跟着伸长脖子,见到前方院门口飞快地有几道身影奔了过去,其中一个正是本系的主簿,还有几个竟是官差的打扮。   郝无奇只看了一眼就迈步下了台阶。   蔡采石想叫住他,又怕声音太大惊动了里头,忙跟过去:“热乎乎的你跑下去干吗?”   郝无奇凝视着院门处,之前那点儿欲语还休的瞌睡似乎跑的无影无踪了,她说:“出事儿了,去看看。”   “你忘了咱们还在罚站?谭先生若是见咱们跑了,更要大发雷霆了。”蔡采石着急地拉着她的袖子,他还打算着诚挚认错,找机会把书求回来才好。   “放心,我保你无事。”   “真的?”蔡采石眼睛一亮,他向来是很信郝无奇的。   郝无奇拍拍他的肩头:“刚才那首寒潭吟谭先生弹了两遍,他的记性是越发差了,现在咱们走了,他必然忘了罚站这回事,咱们在那里才不妥,何况他年纪大了,何必戳在跟前徒惹他老人家再生气。”   蔡采石呆了呆:“可是书在他手里呢,他一看不就记起来了?”   郝无奇却只看着跟来的林森,下巴微扬:“拿出来吧?”   林森无可奈何地嘟囔:“你好歹叫我看完了再说嘛。”   到底探手进袖子,抽出了一本书在蔡采石跟前晃了晃,蔡采石先是眼花缭乱,继而喜出望外,原来那正是一本《西门传》,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弄回来的。   往国子监后院走的时候,林森才跟蔡采石交代:“咱们起身的时候无奇就跟我说让我见机行事,当时谭先生已经把书放在了琴桌底下,无奇假装拂落了前排的琴书,引开了谭先生的视线,我就趁机快手快脚地把这本书拿了出来。”说着就忙又把那本书揣入怀中,倒像是怕蔡采石趁机要回去。   蔡采石看看两人,感叹道:“你们两个真是活鬼,只是以后干这事儿不许瞒着我了!”   出事的是国子监掌管厨库的胥长孙鸣的家,孙胥长官虽不大,但非常紧要,毕竟关乎太学内的钱粮以及书籍等事务,油水充足,举重若轻。   孙胥长原本有一妻房朱氏,生得不过是中人之姿,这位朱夫人老家是城郊十里庄上的,父亲是个财主,当初孙胥长乃是一介穷书生,给小姐看中入赘朱家的,得朱家资助才有如今地位。   三天前,夫妻两人起了口角,夫人赌气定要回老家,便匆匆收拾而去。   谁知才走了一个多时辰,丫鬟珠儿惊慌失措地回来报信,说是夫人半路上口渴打发她去找水,等她回去的时候夫人已经失踪了,各处都找不到。   孙胥长急忙命人报官,应天府见是国子监里的官员家里有事,立即派了巡捕四处搜寻,夫人的娘家也没见到人,竟是毫无下落。   国子监是本朝第一学府,除了前方的学堂,后面若干处住宅,一是给无处可居的老师跟官员们居住的,另外就是监内的仆役们。   孙胥长自打在国子监任职就一直住在监内西南一处小院,夫人出事后,众人劝他先不必着急监内的事,但他只休息了一天就开始忙碌,今日之所以在家里,是因为他岳父找了来询问他女儿的下落,所以孙胥长才急忙赶了回来。   郝无奇三人到场的时候,院子里一堆的人,郝无奇一一打量过去,见是两个衙差,国子监陈主簿跟两个主事,孙胥长,在他面前是他的岳父朱员外,正用胖手抹着泪:“我女儿到底去哪里了?是生是死给我一个交代!”   忽然她的目光一动,看到门口有个穿裙子的,好像也在站这听消息,没看到脸,只露出一只手,很白的手腕上戴着一枚透绿的玉镯。   国子监的陈主簿擦擦脸上的汗,跟两个衙差对视一眼,清清嗓子道:“这两位差人是来告诉一个消息的……今儿早上在护城河南边儿,发现了一具浮尸……”   他的声音很低,但每个人都在侧耳倾听,所以这句话非常清晰的传入大家的耳中。   朱员外听见“浮尸”两个字,整个人像是一枚点燃的爆竹似的即将炸开了,他变了声地叫:“你、你说什么?”摇摇欲坠,随时都要晕倒。   “别急别急,”陈主簿急忙安抚:“因为那尸首给泡的、看不出来原本面目,所以想请孙胥长过去认人。”   孙胥长脸上露出悲戚的表情:“这、这……要真是贱内,可叫我如何是好?早知道那天我就哪儿也不去,自然便拦住她了……”   孙鸣说话的时候,忽然“喵”地一声。   原来是一只花猫蹲在墙头上发出沙哑的叫声,它好像是受了伤,一只眼睛上有些血渍,只剩下还完好的左眼。   猫儿扭头,左眼幽幽地打量着底下的众人,张口的时候露出两颗有点尖利的前齿。   气氛实在压抑,陈主簿身边一名主事看了眼那猫,随口说道:“这猫儿怎么也伤着了,可怜夫人先前是最疼它的。”   林森没心情看一个大男人哭丧,他的注意力在门槛内的那一抹浅绿裙摆上跟扶着门框的几根白皙手指上,他知道那是孙家的丫头,但他这个年纪,只要是稍有姿色的女子,他都愿意多看几眼。   蔡采石则沉浸在孙胥长的凄惨之中,忍不住小声说:“这孙胥长也是可怜。”   郝无奇瞥他一眼,忽然侧头低声说:“他在说谎。”   蔡采石的眼睛很快地眨了几下,然后猛地转头:“你说什么?”   “那浮尸不是朱夫人,”郝无奇盯着悲伤的孙胥长,唇边有一点了然的冷笑:“虽然朱夫人的确给他杀死了。” 第2章 破案   蔡采石大惊,旁边的林森却完全没听清楚,他的吸引力都在孙家丫头珠儿的身上,不止眼睛盯着看,双脚也跟看见花儿的蜜蜂似的不由自主开始往那边挪动。   还好院内那一伙人正自忙着商议该如何去认尸,并没有人留心他,眼见林森快挪到门口,屋内的丫鬟珠儿也发现了他,她有一双颇为水灵不安分的眼睛,猛地跟林森的对上,先是一惊,看清他身着太学生的服色才定了神。   对着林森略笑了笑,丫鬟扭身向内。   林森大喜,瞟了眼大家都没留心他,便迈前一步站在门口向内看去,却见那丫鬟手里拿着个鸡毛掸子,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桌子上掸灰,行动之间还时不时地溜着眼珠,向着门口瞟一眼。   这要不是外头还有一帮男人,林森只怕要登堂入室了,如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美人在身边儿不能动,他心里掂量着要搭讪几句,便故意道:“你是原先服侍朱夫人的吗?”   “是啊。”丫鬟回答。   林森笑道:“姐姐这样的姿色实在是委屈了,我看你当个夫人都是绰绰有余。”   丫鬟珠儿的手一停,左手抬起抚着那只玉镯子,并没答话。   正在这时,院中的人总算看见了林森,陈主簿身边的主事先叫道:“诶?你哪里来的?”   林森吓了一跳,赶忙转身站直了,他的反应也还算快:“啊,学生是、是因为看见孙大人这里有事,所以过来看看有没有可以帮忙的。”   “胡闹,你这会儿不是该在上课的吗?”主事看了看天,确定这会儿不是放学的时候。   日影高照,蝉声躁响,天上流火加地气蒸腾让每个人脸上都有些汗意,主事等不停地擦汗,而朱员外因为长得胖,脸上的汗跟泪交织在一起,一个小厮扶着他,给他擦汗打扇子。   孙胥长看林森站在门口,目光却又向着门内瞟了眼,并不见丫鬟的身影,她早躲到里头去了。孙胥长脸上隐隐约约透出些许警惕,板着脸说:“这位学生,此处没有什么可帮手的,你还是请回去吧。”   林森呵呵地应酬着,目光在院门口转了好好几圈,却没看见蔡采石跟郝无奇,他以为两个人是觉着此处无趣而先走了,可又觉着不太可能。   正在犹豫,忽然间就听到有个声音道:“孙大人向来劳苦功高的,我们当学生的的确没什么能帮手的,只是天热的很,这后院儿的井水倒是颇为凉爽,我们就打了些来请孙大人跟各位老师们喝点井水,解解暑热也好。”   说话间,就见郝无奇跟蔡采石走了出来,郝无奇手中拿着个葫芦剖开晒干的水瓢,蔡采石手中却提着一个水桶,里头盛着小半桶冰凉彻骨的井水,走到跟前儿放下。   孙胥长的目光不知要放在哪里,先是郝无奇身上,水瓢,继而蔡采石,水桶、以及那桶内的水,他的眼睛有些呆滞,脸色有些发白,但还尽力隐忍着。   郝无奇道:“这里的丫鬟姐姐呢?请取几个碗出来吧,我尝过了,这水实在是甘甜。”   屋内的丫鬟珠儿终于低着头走了出来,脸色却有些怪的,郝无奇道:“劳烦姐姐了。”   珠儿瞥了眼那一桶水,终于挪步去了。   陈主簿跟两个主事见凭空又多了两个学生,本要呵斥,可是听了郝无奇的话,却觉着这学生倒也是一团好心,不该就不近人情。   他们虽然不太想喝水,但那两个衙差因为一路来报信,又等到此刻,早就心火上升了,又见个相貌秀丽言语温和的太学生亲自来送水,早按捺不住,便道:“不用碗,用水瓢就行!”   两个人抢先上去,就用水瓢舀了水,痛痛快快喝了几口,其他的陈主簿跟主事见状不免也跟着口渴,就算不想喝也得喝几口,连朱员外的小厮都要了个碗盛了些水喂给朱员外,免得主人中暑,什么也办不了了。   在场的人纷纷喝水,只有孙胥长双唇紧闭,丫鬟珠儿的脸色也很不好,她咬着手像是忍着什么似的要退回屋内。   却是郝无奇端着一碗水走过来:“孙大人,您还没喝呢,请。”   孙胥长脸色一变,推辞说:“我、我并不渴。”   珠儿捂住了自己的嘴。   “客人都喝了,哪里有主人不喝的道理?”郝无奇望着他,原本平和无辜的双眸里透出了一点光,“您要不喝,叫我们都不好意思了。”   陈主簿也道:“孙胥长喝口吧,大热天儿的,等会儿还要去认尸呢,别热坏了是正经。”   孙胥长的手攥紧,有些发抖,慢慢把碗接了过来,这碗不大,他捏在手中却仿佛极为沉重,他的身体跟四肢都表现出抗拒,但是又不愿意在众人面前流露这种抗拒,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那只碗送到唇边,正要假装碰一碰,目光垂落,忽然看到水碗里竟有一绺头发!   孙胥长大惊,手一抖,远远地把那碗扔了开去!   这举动大为出乎众人的意料,却是与此同时,孙家的丫鬟珠儿尖声叫道:“你走开我不喝!”   原来是林森因为看到众人都喝水,他就献殷勤,也舀了一碗送给珠儿去,本是要跟丫鬟多说几句话,谁知珠儿像是见了鬼似。   主仆两人都是如此反常,让院子里的众人面面相觑,陈主簿诧异地问:“怎么了?”   郝无奇道:“学生刚才看到孙大人这碗里这水里怎么有头发?想必是珠儿姑娘刚才不小心把自己的头发掉到里头去的。”   珠儿惨叫了声,向后退,却碰在门槛上,整个人跌倒在地。   林森吃了一惊,为了缓解尴尬他美滋滋地喝了口水,解释说:“这水里也没毒啊,几根头发罢了有什么要紧……”   珠儿直勾勾地看着他,终于一转身吐了起来。   大家都开始觉着不对了,静寂的小院气氛变得怪异。   静默中,墙头上的花猫又低哑地连叫了几声,张嘴露出尖齿的样子,倒像是在笑。   郝无奇俯身把地上的碗拿起来,打量着,有些不解似的自言自语:“或者,这头发不是珠儿姑娘的?是别的什么人的?这水是从井内打上来的,难道头发掉在井内?还是人掉在井内?”   珠儿浑身发抖,孙胥长脸上透出惊慌的表情,却忙道:“胡说!你、你还不住嘴?”   但是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了,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朱员外:“人掉在、井内?你……”他的脸白的像是纸一样,盯着孙胥长:“你怕喝水、你为什么……不喝井水?”   两个衙差也反应过来,但他们只是怀疑,还是不敢确信的:“后院儿有井?去看看呗?”   孙胥长道:“不……没什么可看的!”   他仓皇失措的态度越发引了众人的疑心,一伙人蜂拥进了后院。   这院子不大,后窗下有一棵不太高的枣树,靠西有一口井,墙根处横着一块长条青石,看大小,应该是原来盖井的。   衙差们俯身打量,井水幽深如一只黑绿的眼睛,看的人心里发毛。   他们鼓足勇气,找了一根长竹竿,往下捅了捅……几次,手上传来的有些绵软的触感,让他们的脸上也渐渐地没了血色。   最后用了个爪钩扔下去,试了几次终于勾到了一样东西,只是很沉,两个衙差居然都拉不动,朱员外亲自上阵,跟他的仆人一起,泼剌一声,那东西终于冒出了水面!   朱夫人的腰间拴着一个铁块,陈主簿认出是学生们上武课练习臂力的时候要用的铁墩。她的脖子上是大片的青紫,几乎给人拗断了。   尸首浮出水面,孙胥长也终于交代了杀妻的过程。原来他起初虽是入赘,但后来进了国子监得了这个差事,便总是觉着夫人配不上自己,每每争执。   丫鬟珠儿有些姿色的,两人勾搭在一块儿,夫人发现奸情不依不饶,想要向国子监举报。   孙胥长见自己的前途毁于一旦,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杀人灭口,何况他早就想休掉朱夫人另娶,只是碍于名声所以还没付诸行动。   他杀了朱夫人,把尸首坠上铁墩扔进井内,却叫丫鬟珠儿假装跟夫人回娘家的,故意用了这声东击西的计策,让人以为夫人在外头失踪了的。   加上他素日给人的印象极为的忠厚老实,而听说了朱夫人一些泼辣的流言,所以竟无人怀疑不说,反而有不少人同情。   没想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陈主簿跟林森等正抠喉咙要吐,蔡采石拉住他:“别吐了,那水不是井里打上来的。”   “什么?”   蔡采石道:“是无奇叫我在后厨里偷弄出来的,只假装是井水。”   众人呆若木鸡,林森惊魂初定又暗自庆幸地:“哦哦!原来如此,无奇是为了诈孙胥长!”   差役们上前,把孙胥长跟珠儿绑住要带走。孙胥长临走看向郝无奇:“你是怎么发现尸首在井里的?本来……”他觉着本来是天衣无缝的,所有人都给他瞒住了,怎么这个太学生才一露面就窥破玄机了呢。   郝无奇看着这残忍奸猾的男子,在他们才到,听主簿说护城河尸首的时候,朱员外的反应最为直观,他伤心地大叫起来,但是孙胥长在第一时间露出个疑惑的表情,然后才是伪装的惊愕感伤。   珠儿是个粗使的丫鬟,手上却戴着个玉镯,这种镯子稍微磕碰便会粉碎,所以这是她新近戴上的,看镯子的质地,也并不是丫鬟该有的东西,多半属于朱夫人,而这自然需要孙胥长的纵容。   郝无奇知道那浮尸不是朱夫人,便猜这尸首一定在院子里,她去了后院只一看就知道了。   后院只有一口井,本来看不到什么的,但她发现靠墙的那块大青石给人挪动过,旁边露出一块没给日晒过的痕迹,显然是有人曾经想搬动这大青石……最终却没有挪。   孙胥长苦笑道:“我扔了尸首后本来想用青石盖住井,可又一想这样做岂不是欲盖弥彰,更叫人怀疑,所以才又放下了,没想到……”   只那么一点痕迹,就给人察觉了。   郝无奇当然也是猜到了孙胥长的心理。   为了让他暴露出来,所以才故意叫蔡采石假装弄了些井水叫众人喝,那些不知情的人当然纷纷地喝个痛快,可是孙胥长跟珠儿因为知道那井水里泡着尸首,如何肯喝。   但除了这个,还有一件事。   “喵,喵……”墙头上的猫儿探头,看着地上的尸首。   郝无奇看着那只猫:“这只猫是夫人最喜欢的,就算她吵架要回娘家,也不会把这猫扔在这里。”   朱员外听到这里老泪纵横:“是啊,之前我女儿回去,都是带着这只猫的,说它在家里没有人喂,还说女婿不喜欢它,常常打它……”   蔡采石一路给郝无奇指使,又如痴如醉地听了这半晌总算反应过来:“这猫受了伤,敢情是他打的?”   孙胥长惨笑道:“我杀她之后,这猫时不时地就去井边上蹲着,我怕给人瞧出来,就想打死它,没想到它伤的这样还是没有逃走。”   郝无奇冷笑:“虽然是猫,却比有些所谓的‘人’更有人味儿。”   猫儿听到这里,又昂着头叫了几声。   衙差们推搡着孙胥长跟珠儿去了,朱员外对着女儿尸首哭的死去活来,那猫从墙头上跳下,一瘸一拐地走到朱员外身边,轻轻地歪头蹭了蹭他,仿佛安慰。 第3章 寻欢   陈主簿等正跟闻讯而来的太学内众人讨论此事。   郝无奇他们趁着无人留意悄悄地往外走,走到门口,正好听见一个执事感慨:“这孙胥长平日里看着甚是忠厚老实,不像是干出杀妻这种事的人啊。”   其他人随声附和:“是啊是啊很不像。”   如果一个男人没有什么本事跟用处,而且也不算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那么别人在提起他的时候,往往便会说:“这是个老实人。”   毕竟他浑身上下已经没别的优点了,要说也无从谈起,最终只能用这个看似闪光实则苍白无力的词儿来形容。   可还有另一种比这种无用的老实更可恨的,就是如孙胥长一般的“假老实”,看似忠厚实则奸恶。   而能跟这种“假老实”一比令人生厌之高下程度的,恐怕只有伪君子了。   郝无奇好为人师而大言不惭地跟蔡采石传授关于“老实人”的精辟见解,引得蔡采石频频点头表示心悦诚服。   只有林森还在回味孙家丫头:“可惜了那个小丫头,长得还不错。”   蔡采石很不敢苟同:“那种有毒的野花你也惦记着?不怕她跟奸夫一起把你推到井里?”   林森却正色说:“你大错特错,我是只想当奸/夫的,奸夫总可以吧?”   蔡采石为他的厚颜无耻而震惊。   郝无奇却点点头:“我们五木先生志向远大啊。”   忽听到铛铛的响声,原来是下课了,前方琴房的门大开,谭先生昂首拂袖地走了出来,背后跟着抱琴的琴童。   郝无奇林森反应迅速,急忙闪身贴在院子外的墙上做壁虎状,蔡采石反应慢些,给林森一把拽了过去,微胖突出地贴在两人之间。   谭先生走路向来是目不斜视的,这次也是同样,他如一阵清风似的出了门,施施然往前飘去。   在谭先生去后,后面一帮学生才跟着蜂拥而出,林森见机行事地跳出来,拉住两个询问谭先生是否问起他们之类,几个学生一概摇头,说先生已经忘的死死的,半个字也没提过。   蔡采石感觉就像是走到鬼门关又给一把拉回来似的,喜滋滋地回头对郝无奇道:“果然听你的没错儿。”   这会儿一伙一伙的太学生多半都是往饭堂去的,林森撺掇:“咱们去前街吃鸭油烧饼,那是一绝,再每人一碗鸭血酸汤面怎么样?”   蔡采石没有意见,只看郝无奇怎么说,郝无奇想了想:“也行,还想吃点酸里带甜的。”   林森立刻又提议:“到紫金斋买糖蜜酥皮烧饼,再到旁边的一锦堂买蜜饯青梅、李子。”   郝无奇含着口水连连点头,大家一拍即合,出了太学往前街走去。   国子监里人才迭出,真正的高人逸士和有才学的人也为数不少,而才干出色之人多半性格怪癖,不受拘束,而且也要时不时地出出入入跟良师益友切磋、研习学业之类。   再加上能进太学的多半都是官宦或者巨富之后,权势熏天,综上种种缘故,国子监的管理规矩并不很严格,太学生们可以自由出入。   三个人大摇大摆地出了门来到南街,先买了郝无奇要的蜜饯青梅跟蜜饯李子,都用小油纸包裹着,她就放在自己腰间的荷包里。   林森之前尝了一颗青梅,咂去外头那点蜜糖,里头就泛出酸来,他实在消受不了,赶紧又去买了糖蜜酥皮烧饼,又去吃鸭血酸汤面。   正当中午时候,饭店里人满为患,林森只在外头棚子底下抢了一张桌子,三个人凑合着坐下,林森便说:“我要了八个烧饼三碗酸汤,够吃的吧?不够再要。”   “吃不了!”蔡采石忙又问花了多少钱。   林森说:“我请你们吃,管这个做什么?你只要把那本书给我看就行了。”   郝无奇问:“你这么大手大脚,家里给你的零花钱还够用?”   “怕什么?”林森笑说:“没有了的话还可以记账嘛。”   蔡采石倒也明白他是存不住钱的性子:“恐怕你一有了几个钱就手心发痒。”   天气太热,郝无奇只蘸着汤吃了一个饼子,这饼子外头满是芝麻,里头裹着鸭油葱花等,香酥可口,只是有些太香腻了,叫她无福消受。   酸汤也只吃了一半,不知是不是她嘴尖的缘故,总觉着有一点怪味,不过鸭血本来就有鸭腥气的,却也不以为意。   无奇只说吃饱了,站起来消消食,自己走到店内去了。   蔡采石扭头看了眼,也想跟着站起来,他猜到无奇是去付钱的,本来也想抢着去。   不过自己一起来,林森只怕就吃不好了,于是咳嗽了声:“这饼子剩下怪可惜的。”   林森满身心投入地嚼着饼,芝麻在齿间发出咯吱咯吱的油响,他含糊不清地说:“哪里就剩下了?”   于是竟把无奇的烧饼跟酸汤端过去,呼哩哗啦地发出震天响,顷刻功夫全都吃了。   他吃的满头的汗,痛快淋漓,却把旁边的蔡采石衬托的跟女子一般斯文。   里头无奇付了钱走出来,看林森埋头苦吃,正要取笑两句,忽然眼前一花。   她以为是自己一时不适,忙摇摇头,谁知双腿竟也跟着一软。   模模糊糊中,面前的蔡采石跟林森两人的动作也逐渐停了,郝无奇知道不对,但呼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就在将倒下的时候,有个人悄无声息靠近,将她一扶,半扶半抱地携裹着去了。   等到铺子里小二得了空出来收拾桌子,早不见了三人的踪迹,还以为他们三个已经回国子监了。   耳畔传来狎昵的声响。   郝无奇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是趴在一张红木圆桌上,旁边坐着的是蔡采石,正抬着胖手揉着眼睛。   无奇在蔡采石的脸上看到了跟自己一样的愕然诧异——这是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他们看见林森坐在桌子对面,他正给两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围着,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   林森见两人醒了,兴奋地宣布:“这、这是青楼啊!咱们怎么来这儿了?无奇,总不是你的鬼主意吧?带我们来开开眼界吧?”   他简直像是蜜蜂一头撞进了蜂蜜罐子里,被那些甜蜜跟香薰的醉陶陶的,乐不可支。   蔡采石扭头四顾,他们所在的是一楼,地上铺着红色的地毯,鼻端是浓烈的脂粉香气,邻桌上的女子坐在一个男人的怀中,笑声过于轻浮而夸张。   围着林森那两人更是袒胸露乳,媚眼四散。   郝无奇自忖没有本事带林森跟蔡采石来这种地方,她只记得他们是在食铺外头不知怎么就晕厥的。   蔡采石第一时间靠到她身边,忐忑地问:“这、这是怎么了?”   正在这时候,忽然听见一声尖利的哭泣。   很快地从门外走进几个人,两个五短身材的男子拉着个娇弱的女孩儿快步而入,走到楼梯口便把女孩子狠狠地掼在地上,骂说:“贱丫头,你家里欠了二十两银子才把你抵过来卖身还债的,鬼哭什么?还不好好的就等着挨鞭子吧!”   那女孩儿生得瘦弱,身着粗布衣裳,通身上下也没什么装饰打扮,简直像是个小叫花子。   但她一抬头,却显出很花容月貌的脸,简直跟这身破旧衣裳非常不相衬,像是一朵娇嫩美丽的花儿用一块破布包住了似的。   她哭的梨花带雨:“我不要接客,求求你们放我回去吧。”   这时侯鸨母走了出来,她的脸上不知涂了多少层粉,由此显得嘴唇红的跟才吐了血似的鲜艳,她的大红唇抖了抖,尖声叫:“在这儿鬼叫什么!打两鞭子就老实了!还不给我拉回去好好地调//教?”   女孩子像是柔弱的小兔子一样发抖,她好像知道自己逃不了的,目光仓皇地闪烁寻找救星,忽然她看见了桌边的无奇,当下扑过来拉住无奇的手臂:“公子、公子您行行好救救我吧!”   郝无奇正在看着这一幕,还没反应,给女孩子拉住胳膊,她低头,正对上一双可怜的泪汪汪的大眼睛。   带女孩子进来的男人吼道:“臭娘们……”不由分说地过来就要拉人,然而手才探出,就跟人打开了:“干什么!”   动手的是林森。   对于女孩子,尤其是有点姿色的女孩儿,林森的心总是格外的活泛也格外柔软,如今见这么一个可怜可爱长的又很美的女孩儿给如此欺压,哪里还管这是什么地方。   “这位客官,别多管闲事!”龟公竖着眼睛:“我们楼里自个儿调、、教人呢。”   蔡采石也有些同情那女孩子,于是当仁不让地站在林森一边:“岂有此理,你们、你们这可是逼良为娼!这是天子脚下,你们就敢这样,还有没有王法了?”   那老鸨呆了呆,有点局促不安而干巴巴地说:“好、好一张利嘴,给我教训他们!”   龟公得令立刻跳上前,一拳打向林森。   林森脚踏马步,张手架住。   在林森看来,一个青楼的龟公,多半只会几招粗实的功夫,没什么大不了,自己三五下就可以把对方打趴。   谁知才一动手,顿时觉察不对,对方的拳头很硬而且内力很足,林森刚才那一招几乎没顶住差点给他打飞出去。   那龟公见状冷笑说:“还以为招子多硬,原来不过如此。就这样还敢……”   林森脸上涨红:“你!”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给人擒住了手腕,反手一剪竟将他压在了桌上。   林森只觉着手臂剧痛,骨骼都发出不堪忍受的咯吱声,好像随时都会给扭断了。   蔡采石见林森落于下风本来要助拳的,可才走两步,就给另一个黑衣汉子拦住,望着对方不怀好意的眼神他立刻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   那擒住林森的龟公冷笑着:“就凭你们也敢张狂?”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神轻蔑地看向了身前的郝无奇。   林森忍着痛:“你爷爷我……”   没叫完就又给狠狠一压,反而成了一声惨叫。   那小兔子一般的女孩儿瑟瑟发抖站在无奇身边,像是随时都会晕过去。   无奇的眼神却异常的平静,唇边似乎还有一点无奈的苦笑:“有话好好说嘛,何必喊打喊杀?”   她轻描淡写地说着,随手拿起桌上一个盛着酒果的碟子,似乎想要选一样东西放进嘴里。   但是下一刻,她忽然把碟子往桌边沿用力一磕,里头的葡萄干、松子穰,核桃片顿时四散飞开,而碟子也“铿”地一声给砸碎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把这一幕看的很清楚,但所有人都不知道为什么她要砸了碟子。   当有的人的目光还在那些四散的点心果子上流连的时候,无奇抬手挥臂,她手中握着那块碎瓷碟子没松开,裂开的碟子锋利的边刃往后,竟抵在了身边那小兔般的女孩儿颈间。   女孩子就像是在场所有人一样完全地没有防备,感觉冰凉而锋利的东西抵过来,竟不由自主地抬了抬下颌,于是那刃片就不偏不倚地压在了她的脖子上。   鸦雀无声。   不管是蔡采石,林森,还是龟公,鸨母……以及其他的酒客女子。   都呆住了。   良久,是那兔儿般的女孩儿颤声带哭腔地:“公、公子您这是做什么?”   郝无奇挑唇,悠悠然地看向龟公:“放开他。”   压着林森的龟公也愣住了,他的目光有那么一瞬的惊怔而乱晃,但很快镇定下来:“你……你这是在干什么?你还能用这臭娘们威胁咱们?笑话!”   郝无奇道:“我当然能。”   女孩子又惊又怕地哭叫:“公子饶命,我、我可没得罪您。”   蔡采石也懵了,但他向来相信郝无奇,因此竟没说话。   林森已经有些疼晕了,但他也不想让郝无奇分心,所以咬牙忍着没出声。   “你们根本是一伙儿的吧,”郝无奇淡淡地:“姑娘,别装了。”   本来像是小兔般纯真无辜的女孩子听了这话,眼神一窒,她身不由己地咽了口唾沫,却感觉那唾沫紧贴着瓷刃的边沿滑落,隐隐地还有点刺痛。   “您、你在说什么我不懂。”她颤声说,看着还是那么可怜。   连蔡采石都忍不住要替她求饶了。   郝无奇看着林森流着汗脸色紫涨,目光迎着龟公的眼神,手上稍微用力。   女孩儿惨叫了声,血顺着她的脖子流了出来。   郝无奇平静地看着龟公:“这里是她的颈间大脉,再一次,就不止这么点儿了。”   龟公的脸色有点不太好,他的目光里透出些慌乱,手上不禁一松。   林森察觉这点松懈,拼尽全力一挣,竟从他手底挣脱出来。   龟公往前一步,又悻悻地住脚。   而在郝无奇手中的女孩儿,看到这幕,已经知道自己是失败了,虽然不明白为什么。   她脸上的可怜,凄惨,惊慌委屈等神色像是风干了的泥胎表面那层脆皮,纷纷落了一地,露出了很冷静无情的内里。   她竟欢快地笑了声:“你这个小公子,脸儿生的嫩,心却这样的冷硬。你真的忍心杀了我吗?”   原先的小白兔不见了,此刻她虽然还穿着粗布衣裳,但一颦一笑里却透出了狐狸精似的妖艳撩人。   郝无奇瞥她一眼,手松开。   沾血的瓷片落地。   狐狸精双眼微睁。   她不懂郝无奇是怎么看破她的身份的,现在更加疑惑了,她也不明白无奇为何轻易放了自己,但当她发现无奇的目光所至的时候,她脸上残存的一点媚笑也在瞬间消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明显的惊疑跟骇然。   无奇微微昂首看向二楼东南角的某个房间:“我们三个只是国子监的太学生,自问从没得罪过谁,不知尊驾何人,安排这一出又是什么意图?”   如果说先前是鸦雀无声,那现在简直一团死寂。   二楼的门缓缓打开的时候,除了郝无奇,蔡采石跟林森,其他在场的人都脸色恐惧而默默地跪了下去,就像是天王老子要驾到一样。   这阵仗惊到了他们三个,连郝无奇都不安起来,她舔了舔嘴唇,不知道是要跟着跪下去,还是赶紧拉着蔡采石跟林森夺路而逃。   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栏杆旁边,垂眸向下打量,他的目光是无形的,但所到之处却有画地为牢、让人无处可逃的效用。   如今这无形的目光便笼罩在无奇身上。 第4章 郎君   其实,二楼上这人的出现,把郝无奇着实地吓了一跳。   “我……”她抬手捂住胸口,下意识地要往蔡采石身后躲,两个不太文雅的词汇差点脱口而出。   蔡采石相应地向着郝无奇靠过来。   林森作为三个之中唯一会拳脚的,忍着手臂的剧痛身残志坚地挡在了两人跟前,他色厉内荏地:“你、你是什么……人?”   本来林森想问“你是什么人”,但是看着对方的脸,他问到“什么”二字的时候,就因为中气不足而停顿下来,最后的一个“人”偏偏带着问号。   断句的巧夺天工,加最后那个字的画龙点睛,让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变成了两句,分别是:   ——“你是什么?”   ——“人?”   言外之意自然是怀疑来者不是人。   地上跪着的众位,脸色已经可以用骇然来形容了,他们知道只凭林森这一句话,他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其实倒不怪郝无奇他们吃惊,原来这二楼上的仁兄,脸上戴着个极为古怪的面具,妖魅怪异,细看像是个诡异的狐狸半脸。   楼上的仁兄发出了轻轻地一声笑,面具后的双眼幽幽地转了转,终于定在无奇的身上。   他轻声地问:“你说,你是怎么发现他们的破绽的?教教他们,让这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的知道天外有天,后生可畏。”   郝无奇看着那古怪的狐狸面具。   虽然这是天子脚下,他们三个又是太学生,且都是官员之后,未必有人敢轻举妄动,但正因为是天子脚下,卧虎藏龙,要是运气差点儿遇到真的龙虎,给一口吞掉渣也不剩,不是不可能发生的。   幸而她心里有数,对方既然势力非凡,能把他们三个从闹事悄无声息掳来此处,那自然是说要杀他们易如反掌。   假如真的要杀了他们,何必费这周章,早在迷晕他们的时候干净利落处置了就是。   只是因为看出那“龟公”口吻不善,虽然不至于要他们性命,但林森的手臂眼见要给拗断,因此无奇才逼得出手。   无奇之所以放了那女孩儿,一是笃定这些人不是为取他们性命来的。   另外一个原因,却是她发现了真正的幕后主使。   郝无奇吁了口气,转头看向地上的龟奴:“这位兄弟的扮相虽无可挑剔,但青楼的龟奴穿一双武官的黑纱长靴,是不是太过招摇了?”   那“龟公”轻微一颤,手握住了袍底的靴角,羞愧之极。   他本来以为长袍遮蔽,无人会发现,何况寻常一般人哪里会注意到这个。   郝无奇又看向那女孩子,却发现那双乌黑的亮眼睛正也盯着自己。   她像是自信她没有破绽,事实的确如此,这女子的演技极高明,且从头到脚也都换的很彻底,不信还有什么不对。   无奇向着她一笑:“你要是不到我跟前,我的确是找不出破绽。”   她的眼睛睁大了些,却不敢贸然发问。   无奇道:“贫苦人家的女孩子,总是要没日没夜干些粗活的,手总要粗糙的,有的甚至会生出茧子,而姑娘的手虽然沾了些泥灰,细看却是极娇嫩的,对了……你的指甲是特意修过了对吧?怕给人看出来,这点很好,但是你修剪的太仔细太过精致了。”   小狐狸的脸上慢慢地发红,她咬了咬唇,她毕竟是个女孩儿,狠心剪断了养的很好的长指甲已经是细心到极致,但也不忍心把指甲弄的粗糙。   无奇笑道:“还有一点。”   “什么?”她忍不住问。   无奇看看她故意弄的乱蓬蓬的头发:“你用的是什么头油?”   小狐狸先是瞪大双眼,继而满脸通红:“你居然……”   蔡采石听得入神:“什么意思?”   无奇道:“你们没闻见?她的头上分外的香,这好像是……”   她抬头想了想,无意中却对上二楼的狐狸面具,急忙把目光转开:“像是金粉斋新出的芙蓉兰香,我说的可对?”   汗水从小狐狸通红的脸颊上滚落,她着实无地自容,恨不得在地上挖出一个洞然后逃之夭夭。   无奇笑道:“那种头油可是很贵的,如果能用的起那个,又怎会被卖到这里来?所以你必然不是什么穷苦人家要卖的女孩儿。”   无人敢接她的话。   “好的很,”除了二楼的那位,他饶有趣味地问:“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这个嘛,起初是因这位……”无奇回头看向那趴在地上几乎晕厥的老鸨。   “你说,她也是假的。”狐狸面目的声音里有点讥诮。   “不,她反而是真的。”无奇不慌不忙地说。   “哦?”略感意外的语气。   “正因为她是真的,演的才不那么得心应手,我看得出她在害怕。”   当时老鸨出来的时候,虽然配合着演戏,但时不时会不自然地看向二楼,倒像是在惧怕什么。   无奇看着瑟瑟发抖的老鸨:“她并不是故意的,但是人下意识的反应最为真实,甚至……在没意识到之时已经做出了反应,这是无法掩饰的。”   而让无奇确信的是,就在她制住了小狐狸的时候,小狐狸第一时间竟不是害怕,而是抬眸也往二楼看了一眼,那是怕,也是想得到主人的指示。   假扮龟奴的人被逼放了林森后,虽然不曾回头打量,但也流露出不自在的忐忑感,眼珠往后瞟了瞟。   郝无奇当然明白那背后指使之人,一定在二楼的房间中。   且以这些人本能中流露出的对那人的莫大的恐畏之意,纵然是挟持了小狐狸也绝不足以要挟那人,反而失了主动,因此无奇才撒了手。   无奇说完后,看向那狐狸面具,很客气恭敬地说:“尊驾费心费力演这场戏,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要只是好玩儿,那现在可否容我们告退?”   狐狸面具抬手,在他的狐狸脑门上轻轻地叩了两下:“好好地排练了这场戏,却给人不费吹灰之力的戳穿,脸都丢尽了,不杀人灭口怎么行?”   郝无奇语塞。   林森的胆气到底壮些:“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没有资格、也没有必要知道。”狐狸面具淡淡的。   林森不晓得这是什么意思,却在刹那间郝无奇冲上前一把握住林森的手腕,站在了他身边:“尊驾且慢。”   她的反应很快,因为她发现狐狸面具说“没必要知道”的时候,地上假扮龟奴的黑衣人已经站了起来,这显然是要动手。   狐狸面具微微歪头:“嗯?”   无奇看见黑衣人站在原地没动,稍稍松了口气,陪笑道:“我们实在不是故意得罪,也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今日的事情……我们对天发誓,也绝不会对任何人说起的。”   狐狸面具顿了顿,才发出似笑非笑的声响:“果然聪明的很,怎么,怕他真的死在这里?”   林森本是不怕的,却发觉郝无奇握着他的手在悄悄地发抖。   蔡采石这会儿也走上来,认真地打躬作揖:“这位大人,学生蔡采石,家父是礼部蔡侍郎,学生以蔡家的名义担保,我们的确是无意的,还请您高抬贵手。”   蔡采石看郝无奇那么紧张,便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所以不惜把蔡家跟父亲抬出来,只求先行脱困。   狐狸面具似乎有点动容:“哦……蔡流风的弟弟啊,蔡流风那个人有些假正经的可厌,你却比你哥哥懂事。”   蔡采石诧异:“您、您认识家兄?”   问出这句忽然后悔,既然对方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自己问这句岂不是多余。   但是,他的家兄蔡流风是翰林学士,因才学过人,很得皇帝喜欢,朝中一概以“蔡学士”称呼,这人居然如此自然地直呼其名,而且口出贬斥之语。   很修长却暗透着力度的手指在栏杆上无声地敲击了数下,狐狸面具似乎笑了声:“好啊,看在你们两个的面上,他的脑袋暂时留下了。就等回来再说吧。”   “回来?”蔡采石越发不解:“这是、是何意呢?”   狐狸面具没有回答,只是转过身去。   他像是要回房,走了一步,忽然大袖扬起!   一样东西从二楼上飞落,林森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接住,拿在手中却吓了一跳,原来竟是先前戴在那人脸上的狐狸面具。   郝无奇却没有看那面具,只是仰头看着二楼空空如也的栏杆,刚才那男子揭下面具的时候似留侧脸惊鸿一瞥,她只看见一角微挑的唇,斜飞入鬓的眉眼,她似乎瞧见他星眸里闪闪烁烁的一点光!流光溢彩,甚是炫目。   虽然只是电光火石间的一瞥,但那种清隽殊丽已经叫人心弦扣动不能自胜。   正在怔忪,一只手无声无息地在她后颈摁落,她闻到芙蓉兰香的甜香。   她还挣扎着不想昏倒,涣散的目光中,隐约有火光四起,似乎还有人叫:“王……饶命!”   却又是惨叫声取而代之。   无奇的心跟着往下沉:难道真的要死在这儿?那可着实太冤枉了。   不知过了多久,无奇给人摇醒了。   摇醒了她的是蔡采石。   她猛然坐起,摸摸脖子,确认通身上下无恙,又瞧蔡采石,见他也是全须全尾,活蹦乱跳,才长叹了声:“虚惊一场。”   但她晕厥前的确看到过火光听见过惨叫,那并不像是幻觉,既然死的不是他们,那……只能暂且打住不去多想。   他们如今身处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确切地说是一家客栈。   早一步醒来的林森已经出去打听了半晌,进门的时候有点失魂落魄:“见了鬼了,你们猜这是哪?这儿竟然已经是少杭府地界了!你们出去看看,虞山就在不远呢!”   少杭距离皇都百里之遥,快马加鞭也要小半天的,他们居然神奇地窜到这里来了。   他们都不知道那个神秘的狐狸面具是什么人,到底想干什么,但他们可不能旷课太久,而且正在学校要二试的关头,这可决定着他们以后的前途。   此刻无奇反而镇定下来:“莫急。出去瞧瞧……我饿了,你们两个呢?”   原先因为太过紧张,统一的把饿忘记了,此刻面面相觑,只好苦中作乐,先去找东西。   幸而这是客栈,楼下就可以用饭,蔡采石突发奇想:“那个神秘人把我们丢在这里,总不会是不让我们回皇城去了吧?”   无奇否认:“不会,要真不想我们回去,杀了是最简单的。”   蔡采石缩缩脖子:“那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   无奇笑道:“他还敢说蔡大哥假正经,我看他才不是好东西。”   仗着狐狸面具不在身边,她趁机出一口恶气。   因为肚子饿得很,三人凑合在客栈楼下点餐。   那来送餐的小伙计打量着林森直笑,郝无奇低低问林森:“怎么,难道他看上你了?”   林森不好意思地坦白:“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先前醒过来,还以为这个地方是假的呢……闹了点笑话。”   他现学现卖地效仿无奇,拼命地打量小伙计的打扮想找出纰漏,又以为掌柜的胡子是假的,伸手扯下了几根,气的掌柜要打人。   等到老板娘出来,他就掀动鼻子凑过去拼命地闻,差点儿给人当作登徒子揪到官府去。   直到他跑到街头,瞧过了少杭府的街景,又看到虞山在望才算是信了。   郝无奇跟蔡采石幸灾乐祸,哈哈大笑。   林森给他两每人脑门上给弹了一下:“还笑呢,都不知怎么爬碴到这儿的,万一那人又神出鬼没地冒出来呢?”   先前林森打听是什么人送他们来的,客栈掌柜小伙计只说是个普通打扮的客人把他们送进来,说他们醉了,定了那间房,但钱却没有给。   郝无奇听到最后,啧道:“这家伙好抠门啊,果然不是好东西。”   三人要了当地有名的蜜汁火方,叫花鸡,鱼羹,再加上一人一碗虾爆鳝面。   东西陆陆续续送上来,看着蜜汁火方那透亮的颤巍巍的肉片,不约而同地涌出口水,举筷开动。   少杭府虽不是皇都,但东西却不便宜,林森的零用钱还不够付账的,幸而蔡采石眼疾手快地摁住他道:“我有我有,这次谁也别跟我抢。”   他们虽没带包袱,幸好儿钱都随身带着。   正在此刻,忽然听到门外一阵哭声传来,连客栈内高谈阔论之声都小了很多。   郝无奇伸着脖子,看到像是一伙送殡的队伍缓缓经过。   顷刻,邻桌的客人便小声说:“你们说邪乎不邪乎?少杭府这个地界不知刮的什么阴风,这么两三个月间,陆陆续续死了好几个女孩子,还都是那些高门大户里娇养的……”   对面一人却是本地人士,当下越发压低了声音道:“你们有所不知,你们可听说过‘狐狸郎君’?据说那些女孩儿是给狐狸郎君勾着魂魄,入了虞山当狐狸新娘去了!”   “狐狸郎君”四个字冒出来,郝无奇三人顿时想起了那天二楼上那戴着狐狸面具的神秘人,说来那个面具还跟着他们一起来到了少杭府,如今正静静地躺在他们的房间内呢。   蔡采石吃东西的心思都淡了,虽然门外的队伍远去了,但那幽咽的悲鸣似乎还在耳畔萦绕,他嘀咕道:“我怎么觉着有点冷呢?”   林森嘴里咬着一根鳝段:“狐狸郎君?难道那天晚上咱们见到的那神秘人就是这个东西?可、可他把我们弄到这儿做什么?我们三个男的,又不能当狐狸新娘。”   郝无奇眯起双眼:她似乎已经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了。   正在这时,蔡采石忽然叫道:“啊!我想起来了!” 第5章 他杀   “狐狸郎君”四个字,让无奇的眼前又出现了那张神秘的狐狸面具、以及背后那个更加神秘的人。   那次的会面如同一场梦境,虽然她明知不是梦,毕竟是她跟蔡采石林森三个一块儿经历过的,但正像是那首诗说的“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没有开头跟结尾的故事,总显得非常的飘渺不真,再加上那张鬼魅精灵似的狐狸面具,让她不禁开始怀疑那人或许真的是什么虞山里神通广大的狐狸郎君,所以才能毫不费力地调兵遣将,一手安排他们的来龙去脉。   她记得那张惊鸿一现的侧脸,似笑非笑的一张脸,哦……美的太过反常了,而反常即为妖,那么他是否真的是妖呢?   但是这个“妖”把他们发落在少杭府,偏这地方又有狐狸新娘的传说,林森怀疑那人就是狐狸郎君,郝无奇虽不能十分确信,但至少那人跟狐狸郎君脱不了干系。   难道,是想让他们在这里寻根觅底吗?   这个解释其实是可以说的通的,毕竟先前无奇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人要大费周章安排一场假的戏码,现在看来,多半是为了试探他们三人是否能够看破。   正在胡思乱想,冷不防蔡采石忽然说道:“我记起来了!”   无奇转头:“什么?”   蔡采石眨了眨眼:“先前我听五木说这是少杭府的时候,心里就觉着有点怪,只是一时想不起来,这会儿才记起,我在家里的时候无意中听哥哥说过一件事……就跟少杭府有关的。”   无奇跟林森急忙追问,蔡采石道:“这个少杭府,原本有个县官,据说是非常的清廉能干,哥哥对他赞誉有加的,可不知怎么,半个多月前他竟然失足坠亡了!”   无奇怔了一下:“等等,我似乎也听说过这件事,那县官是不是姓夏的?”   蔡采石连连点头:“对,是姓夏,叫……夏思醒,因为哥哥念叨了几遍,极为惋惜,所以我记得清楚。”   林森问:“既然蔡学士都赞赏此人,那他必然是个有才干的,好好地怎么会失足坠亡呢?”   蔡采石叹气:“哥哥没仔细说,我也不知道呢。”   两人正说着,忽然发现无奇不见了,回头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站起来走到旁边桌边儿,正笑吟吟地拱手对那桌的人行礼:“两位有礼了。”   那两位是寻常的客商打扮,一眼看见是个俊俏雅贵的小公子在跟前儿,不免错愕,忙站起身来。   其中一个却是去过皇都的,打量无奇身上的衣裳,便忙也拱手道:“有礼有礼,这、敢问可是皇都国子监的太学生?”   无奇笑道:“正是,我跟我两位兄长听闻少杭府风景秀丽,故而特来游历,方才听二位说起此地似有奇事,我等甚是好奇,不知究竟是怎么样,可否愿意跟我等细说呢?”   能入国子监,出身自然是非富即贵,将来也是前途无量,平日里这些人想见还见不着的呢。   何况无奇相貌出众谈吐风雅,这些客商们格外的肃然起敬,忙请她落座。   这会儿蔡采石用手肘抵了抵林森,低低叮嘱:“你可吃的斯文点儿,别丢了国子监的脸。”   林森给了他一个白眼。   此刻那桌上,本地人对无奇道:“我刚才所说狐狸郎君,其实也是前不久才传出来的,据说虞山上藏着个修行千年的狐狸,想要娶人间的新娘,所以才在上杭府内找寻,据我所知,这几个月里已经有三四个女孩子莫名其妙身亡了,都说是给狐狸看上,勾了魂去的。”   无奇问道:“这几个女孩儿是什么来历?”   “说来都是本地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之女,平日里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好好就死了,若不是狐狸又是什么?”那人说着,便又掰着手指头道:“一个,是本地富商孙盤的独生女儿,一个是苏守备的侄女儿,还有一位是辞官隐退虞山脚下的翰林院王学士的孙女儿,尤其是那位王小姐,她的未婚夫是县衙内邓主簿,因受不了这个刺激,已经半疯了!实在是人间惨事。”   蔡采石跟林森听了很震惊,林森连面都忘了吃,半晌才问:“居然连守备家的女孩儿也遭了殃?”   守备可算是这少杭府的武官之首了,地位远在捕头之上,甚至比知县还要煊赫,要说不是狐狸精动手,一般的人是绝对不敢撩虎须的,也没有那个能耐登堂入室。   那人听见林森的话,点头道:“可不是嘛?不过……说来也有点奇怪,起初孙家的女孩儿跟苏守备的侄女儿都已经下葬了,孙家对外说是得了怪病,苏家说是急病而亡,后来才传说是因为狐狸郎君才死的。却也不知真假……夏知县在的时候曾想叫仵作验尸,但三家一概都拒绝了。”   另一人道:“当然了,都是金娇玉贵的小姐,怎么能给人随便翻看身体呢?虽然已经死了,但那也是关乎家族门楣的事儿呢!”   无奇眉头深锁:“那狐狸郎君的传说又是怎么冒出来的?”   “我也没法儿说真切,有的说是受害者家里的人瞧见一个狐狸脸的男子……也有的说是那发了疯的邓主簿说的,总之一夜之间就传的沸沸扬扬。”   “邓主簿。”无奇默默地把这个名字记在心里。   忽然另一位感慨说:“我看啊,这少杭府的风水有些怪呢,无端端地死了几个女孩子也罢了,连知县大人也意外身亡,夏大人可是顶顶的好官,我们上杭府的人都很是惋惜呢。”   无奇顺势道:“实在可惜!不知夏知县又是怎么亡故的?”   本地的那人叹气:“说起夏大人,确实是个清正好官,别的不说,自打他来了,本地的治安就比先前大有改善,原本外地人来此,往街头走一走,很容易就给偷了荷包,就算捉住偷儿,他们也死性不改,夏大人想了法子,每次捉到一个小偷,都叫他们穿上囚服,给衙差押着在街头扫三个月的地,简直丢尽了脸,那些偷儿们到底也是有点脸皮的,很快地就都改邪归正了。”   无奇皱眉:“果然是个为民着想的好官,可惜这样的好官怎么就死了呢。”   本地人左顾右盼,见无人留意,又见无奇是个人物无害的小公子,便小声道:“外头说,大人是喝醉了酒才从南塘寺的古塔上掉下摔死的,但是……我们本地私底下有传言,说是夏大人得罪了一些不能得罪的大人物所以才给害死啦!真是好人不长命啊!谁知道下个派来的官儿是什么样的,像不像他那么好呢。”   无奇又问了这夏知县在何处坠亡,还有何家属之类,此人一一回答了。   大家谈的投机,这桌儿的两人便又道:“三位太学生是初来少杭府,虽然如今少杭府多病多灾的,但风景的确不错,也有几处名胜,比如钱王井,清波桥,对了,还有虞山的风景是极佳的,只是最近因为传言,少了许多人去,你们若要去的话记得一定要在天黑前下山,找两个可靠的本地人当向导最好。”   说到这里他们多看了郝无奇两眼——这小郎君生得如此俊俏,万一那狐狸郎君看迷了眼,以为是个美貌的小姑娘也跟着掳了去那可是无妄之灾了。   眼见时候不早,这两人起身告辞,临走又不由分说地叫了小二来替他们结了账。   此刻天色向晚,林森叹说:“我原先听说杭府的人有些精明难相处的,没想到今日一见,倒有些古道热肠之风,可见传言也未必都是真的。”   蔡采石却问:“小奇,你刚刚怎么打听夏知县的详细?”   无奇看了看外间川流不息的人群:“天黑了,别的地方去不了,不过才听说夏知县遇难之处距离这里不远,不如咱们顺道去看看?”   夏思醒是从距离县衙一条街的南塘古塔上坠亡的。   这古塔在南塘寺内,距今已经有近千年历史,共有九层之高,但因年久失修,五层以上便不为人开放,禁止攀登。   夏思醒为什么会去南塘古塔,无人知晓,据当时的目击者守塔僧说,夏大人是傍晚时分一个人来的,并不叫人陪侍,只说要静静地待一会儿。   守塔僧知道这位知县大人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向来敬重,便恭敬答应地退了出去。   等了大概有两刻钟,守塔僧有些不放心,到门口看了眼,借着塔上灯光跟月光,隐隐看到夏知县在第五层的塔上站着,他看得出夏知县来的时候有些心事重重,此刻只以为夏思醒是在登高望远纾解情绪。   正要转身走开,忽然听见“啊”地一声惨叫!   守塔僧毛骨悚然,猛回头看时,却见夏思醒的身影如同断线的纸鸢般从古塔上坠落!   当时塔下很黑,叫人看不清楚具体情形,守塔僧吓呆了,原地僵立了片刻才大叫了声,拔腿跑去,等他跑到塔前的时候,才发现夏知县趴在地上,竟是已经身亡了。   虽然守塔僧坚称夏思醒是自个儿跳下古塔的,当时宝塔之上并无他人,但是夏知县的遗孀李夫人坚称他绝对不会自杀!   无可奈何之下,只能用一个“失足坠亡”来往上呈报了。   自从案发后,南塘寺内每日都有来祭拜的百姓,古塔虽然已经给封锁不许人进入了,但塔下,在夏思醒坠亡的地方,却有不少百姓来烧的纸钱献的祭品等物。   南塘寺的主持也体恤民意,并没有叫僧人们阻拦。   无奇跟蔡采石林森来到古塔之下的时候,夜色越发深了。   千年的古塔矗立在夜色月影之中,幽然无声。地面上散落着不少的纸钱、元宝以及鲜花香烛等物,这些东西默契地簇拥在夏知县坠亡的周围,把中间空出了一块类似人形的地方,就仿佛夏知县仍旧躺在那里似的。   蔡采石看着这情形,有些胆怯,林森安慰他:“别怕,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   无奇站在那些元宝香烛的外围,盯着那块空地打量,她看了会儿地上,又抬头看向塔上,来来回回看了几次,她忽然慢慢地扫开那些纸钱等物,迈步走到了里间!   林森忙叫道:“无奇!”跑到跟前,却不知她要干什么。   蔡采石也反应过来,跺着脚叫:“你你你快出来!那不是好玩的!”   那毕竟是死人掉下来的地方,光看着给纸钱香烛等围起来就叫人毛骨悚然了,她居然敢走进去!谁知更叫人害怕的是,无奇居然俯身盯向地面,像是一寸寸在找什么宝贝,丝毫不嫌弃也不避讳。   蔡采石急得乱转:“别胡闹了你快出来吧!”   郝无奇并没有回答,而是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古塔,然后一翻身躺了下去。   林森呆若木鸡。   蔡采石快要晕倒了。   郝无奇躺在那块空地人形之中,脸向上,两只眼睛盯着古塔,虽然是夏夜,地上还是有些凉的,古塔在面前如一个高耸入云的巨人。   恍惚中,有道影子出现在五层塔上,那是夏思醒,他徘徊在栏杆前,而后翻身坠落。   无奇并没有动,眼睁睁地看着那道身影直坠而下,噗通一声,但不是落在她的身上,而是在她身侧靠近塔身的地方。   无奇转身看向空空如也的身侧,她反复在脑海中臆想模拟夏知县坠落的情形,心底的异样感也越来越浓!   此时,有有几个本寺僧人跟守塔僧从外走进来,一眼看到两个人站着,还以为是来祭奠的百姓,及至看到地上躺倒个“人”,躺的位置又是夏思醒坠地所在!一时竟错以为已经给抬走的夏知县鬼魂作祟,和尚吓得闭上眼,哆嗦着念道:“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蔡采石跟林森回头,惊而无奈。   只有郝无奇还是那么安静地躺着,像是已经到达物我两忘的境界,又像是想一觉睡到天亮。   林森忍不住:“小奇,你要困了咱们回去睡……”   乌漆墨黑的这占着死人的地方算怎么回事儿,也不吉利啊。   无奇总算冒出一句话:“不该是这里。”   林森赶紧问:“什么?”   无奇定定地看着塔身,她的声音轻而坚决:“从五层塔上坠亡,绝不可能落在这里。”   说着她一骨碌坐起,终于从香花宝烛里爬了出来。   这一举动又把才跑进院子的僧人们吓得齐声惊呼,四散奔逃,认定是亡灵现形。   一左一右扶着她,小蔡忍着不适给她掸扫衣裳上的泥尘,林森却毫不客气地在她背后用力拍打了几下,像是打一床新晒过的被子,啪啪有声,力道之大震得无奇的喉咙发痒,吐着舌头垂死挣扎。   “你手轻点儿。”蔡采石制止了林森,又问无奇究竟什么意思。   无奇抖了抖衣袖:“我的意思是,要是真正的失足或者自杀,绝不可能落在这个位置。”她扭头看向人形里侧:“应该……是更靠内些的地方。”   林森瞪着眼问:“你、你怎么知道?”   “最简单而直观的方法就是实验、案情重演。但是这些僧人未必许我们这么做。”   林森惊了:“怎么试验?总不会是叫人从五层塔上跳下来吧,那可是必死无疑的,除非是绝顶高手。”   蔡采石则想到另一个症结,他迟疑地:“如果夏知县不是自杀,那么……”   无奇看看那块空地,双眸闪烁,神情复杂:“是他杀。”   “可、可是!”蔡采石满心的疑问,他已经彻底懵了,狐狸郎君还没弄清楚,又多了个知县被杀,他们可不是八臂哪吒,如何理得清这么多令人头大的疑案。   无奇却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人人都称赞夏知县,连蔡学士都赞赏有加,倘若知县大人真的如他们所说是个精明强干的人,在他的治下接连有女孩子离奇身故,他会毫无察觉甚至坐视不理吗?”   原来这就是她执意要来南塘寺的原因?蔡采石觉着后背一阵凉意:“你是说夏知县的死,跟狐狸郎君有关?”   无奇道:“我只是相信夏知县,只要他真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他就一定会对此事追查到底,倘若他真的有能耐,他就一定查到了线索,但正因为这样,才最容易惹祸上身。”   林森本来不解,听了两人的话,怒发冲冠:“难道夏大人真的是给人谋害啦?是什么人这么大胆?莫非是那劳什子的狐狸郎君?那玩意儿到底是人是鬼……”   无奇心中所想的也是那戴狐狸面具的人,还有她晕倒之前所见的火光所听的惨呼,那青楼里一定有事发生,还是很可怕的事。   心头忽然又掠过一点奇异的不安,如锋芒在背,又像是给一双冰冷的眼睛盯着,寒飕飕地。   无奇下意识地回头看向塔身的方向。   月光下,古塔巍然而安静,除了地上一点摇曳的树的影子,她什么也没看到。   但就在一扭头的瞬间,身前有个声音响起:“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 第6章 是你   夏思醒身故后,县衙的差役跟仵作第一时间赶到查验过了。   此后夏知县的尸首便暂时寄存在南塘寺,寺内的僧人自发地给夏知县念了三天的经,才送回了县衙。   为这个缘故,夏知县的遗孀李夫人逢七便过来替亡夫烧一次纸,在佛前上几炷香。   今日她上了香后忽觉不适,便在寺中暂时休息,见天色不早正要回县衙,忽然就听见有僧人吵嚷说是古塔这边儿闹了鬼、且是知县大人显灵了。   李夫人听了非但不怕,反而急忙赶了过来,不想亡夫并未显灵,却听见了无奇的话。   她颤声问了一句,便觉着有些站不稳。   李夫人身边儿跟着一个丫鬟,一个小童,那孩子不过是四五岁,依偎在她的身边儿,紧紧地扶着她,稚嫩的小嗓子叫道:“娘、娘你怎么样?”   南塘寺的主持也给惊动着赶了来,见状问明了缘故,又见无奇三个是太学生,便请到了香客斋房略坐。   李夫人强撑着进了房中,寺僧送了热茶上来给她缓一缓。   她是个有些清瘦的妇人,脸上带着明显的憔悴之色,但若不是过于瘦跟憔悴,可以看得出是个很好看的、眉眼里透着良善的女子,但如今因为夏思醒的死,疲惫跟愁苦占据了她的脸庞,甚至于眼神都是恍惚的。   她身边跟着的男孩子,便是她跟夏知县的儿子夏怀安。怀安年纪虽小,又瘦弱,小脸上却带着警惕跟坚毅的表情,始终跟在李夫人身旁亦步亦趋。   主持僧人询问无奇三人身份来历,听说蔡采石是侍郎蔡家的人,兄长又是翰林院蔡流风,自然如雷贯耳,越发多了几分敬意。   蔡采石便道:“我曾听兄长说起夏知县意外身故的事,兄长对知县赞誉有加,对此事十分的惋惜,我跟两位同窗今日才到贵地,一时心血来潮想起此事,还请不要见怪。”   原来蔡采石看出众人的疑惑,毕竟他们是国子监的学生,突然半夜三更跑来古塔议论夏知县的事,自然引人怀疑。   他如此一说,主持跟李夫人等便不会觉着十分突兀了。   果然,主持僧连连点头,慈眉善眼地:“原来夏大人跟蔡学士还有一番交情。”   李夫人听着两人说话,总算缓过气来,她的双眼里透着一点模糊的光芒望着无奇,想要说话,却摸了摸夏怀安的头,吩咐丫鬟:“先带哥儿到里间去。”   丫鬟领着小男孩儿走进了里屋,夫人才看向无奇轻声问:“你也觉着我夫君是被人害死的?”   无奇却一针见血地问:“我听人说,夫人不信大人是自尽的,莫非夫人您知道些什么吗?”   李夫人的眼神呆了一呆,却没有回答。   主持僧很善解人意,当下起身行了个佛礼,起身带人走了出去。   沉默了会儿,李夫人扫了一眼蔡采石,大概是因为蔡采石的身份特殊,所以这几个太学生在她眼中的分量自然也不同了。   “你们刚才提起了狐狸郎君……你们若不说,我也是不会再提的,”李夫人垂眸,想了会儿才说道:“夫君是个心有大志的人,当一个好官儿是他毕生所向,从来到少杭府的时候,他每天早起晚归,为了少杭府殚精竭虑,有时候我觉着他太辛苦了劝他不必那么尽心操劳,他只不肯,他说他把少杭府的百姓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看待,所以一定要为他们谋划,保他们安乐,他还用了怀安来做比较,让我以疼怀安之心来理解他的心,他让我无话可说。”   虽似无奈,李夫人说这话的时候唇角还是多了点柔和的笑意。   “可是就在一个月前,夫君连着两天没回后宅,等他终于回去,我发现他的脸上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神情。”   李夫人回忆着,脸上的笑敛了起来。   当时夏思醒的脸色肃然的可怕,李夫人一看这个表情就知道他遇到难题了,而且还是极为棘手的那种,她试着询问:“怎么了?”   夏思醒目光散乱地看了她一眼,唇翕动片刻,他一字一顿地说:“出了大事。”   “什么事?”李夫人心头发颤,面上却不愿意过于惊慌免得让丈夫负担更重。   这次夏思醒却没有回答,在李夫人一再追问下他才轻声说道:“身为父母官,我不能坐视不理,而且……若不及早制止,任由那恶贼猖獗,只怕受害者更多!”   李夫人眨了眨眼:“恶贼?受害者?夫君你说的是什么?可是死了人?但我并没听说有什么人命大案啊?”   毕竟少杭府是夏思醒的治下,若出人命案子这种大事,夫人一定会知道的。   夏思醒深吸了一口气:“人命,还不止是一条人命!最可恨的是……”   当时夏知县的脸上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神情,像是深深地憎恶,又像是莫大的悲哀:“我可以爱民如子,但是有的人连本能地‘爱子如子’都做不到,反而、反而!”   李夫人听得似懂非懂,惊疑不定地问:“您到底在说什么?”   夏思醒定了定神,看着夫人苍白而张皇的脸色,心里涌出深深的愧疚。   他是个清官,也是个穷官,虽然是管理整个少杭府的知县大人,虽然少杭府在皇都周围也算是个富庶之地,但他却穷的两袖清风,连给夫人置买件更好看的衣裳的多余钱都拿不出来,内宅的吃用更是捉襟见肘。   若非李氏不是个娇气的女子,又很贤惠会操持,只怕他堂堂的知县大人还要挨饿呢,难为李氏从无怨言,如今自己怎么能再让她跟着担惊受怕呢。   夏思醒重又和颜悦色起来,他没有继续说别的,只尽心地安抚了太太几句,便出去忙碌了。   李夫人回想着跟夏知县的相处,眼中又有泪光涌出,她道:“我是后来无意中听见县衙里的人暗地里抱怨,他们说思醒无端端地居然敢去招惹虞山的狐狸大仙,弄得不好是要遭殃的……我当时只不信。”   李夫人虽然心惊忧虑,但也没当回事,不料果然!   说到这里,李夫人掏出帕子擦了擦眼泪,喃喃地说:“他就那么去了,若不是还有怀安,我也早跟了他去。怀安,可谁知道怀安还能活多久?”   最后一句,她轻声地像是自言自语。   蔡采石心中的同情早就铺天盖地,连林森都眉头紧锁眼中带着伤感。   听到这里两人忙问:“您说什么?小公子怎么了?”   原来夏怀安从小体弱,起初并没当回事,后来请了个高明的大夫,才知道这孩子是有心疾的,需要人参肉桂等各色补药的调养,还要不间断地叫大夫调理才有好转的可能,这是富贵人家才能有的做派,夏知县哪里弄做到这个?因此一直都拖延着。   不料如今夏知县竟比夏怀安先一步去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这夜,因时候不早,主持僧人请李夫人留宿寺内的香客厢房内,同时也挽留无奇三人就近歇下。   小和尚送来了晚饭,打了水,三人谢过,吃了点素斋,又洗了手脸,泡了脚。   蔡采石心里惦记的已经不是案情了,而是知县夫人李氏跟那个小孩子。   他对无奇道:“若是小公子再出事,李夫人怕是活不下去了。”   林森用力一点头:“这是什么世道,夏知县这样的好人怎么没好报呢?”   无奇没有说话,她心里想:在某些时候,一个纯粹的好人就像是一个殉道者!   因为他们多半须得孤独的在黑暗中摸索向前。   夏知县夏思醒大概就是这样一个孑然而行却不乏勇气的殉道者,他不仅是个纯粹的好人,更是个纯粹的好官!他有着官员们本该有的高尚的志向,为了治下的子民,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保护他们,他大概没想到抛妻弃子,但还是付出了死的代价。   他的确是爱民如子的,但是李夫人跟夏怀安呢?   想到这里眼睛竟有些湿润。   蔡采石跟林森的同情,无奇也很感受到了,但她更加明白的是,目下要做的就是找出那个藏在条条人命底下的诡秘真相,抓到真凶,她知道那也定是夏知县的心愿!   如果说起初在客栈醒来只是被迫赶鸭子上架,那现在,无奇已经下了决心,她一定得把这件事查明白!不管多困难也要查的水落石出!   为了这个世上还有夏思醒这样的好官!   大家伙说了一阵子,才各上各床去了。   当天晚上,无奇回想着从在客栈醒来一直到南塘寺所听所感,三个莫名而死的女孩子,坠塔的夏知县,李夫人的话……狐狸郎君!   所有的线索在脑中飞来飞去,每个人的言语交错出现,纷纷地像是在向着她诉说。   正在似睡非睡,窗外某处突然传来“嗵嗵”地沉闷声响,无奇抬头一听,像是有人在砸地。   她想叫蔡采石跟林森听听是什么响动,谁知那两个早睡沉了,无知无觉。   无奇翻来覆去了半天,索性翻身而起披衣下地。   她轻轻地打开门走了出去,站在廊下听了片刻,声音却竟是从南塘古塔方向传来。   夜半三更,夏知县绝命之处居然传来如此诡异的响声,无奇有点害怕,但好奇心却更加强烈。   约莫一刻钟,古塔在望。   远远地无奇打量着,小心翼翼往前走,但她还未靠前,就见到一道黑影从古塔上如流星飞矢似的直坠而下,重重地砸在了塔下的地面上,一动不动!   难道真的是夏知县的亡魂不灭?   无奇屏住呼吸,有点后悔没有把蔡采石跟林森扯起来,至少可以壮胆。   可转念一想,如果真是夏知县的亡魂,那她反而一点儿也不怕,因为夏知县不是坏人,他爱民如子,所以就算死了也绝不会是个恶鬼。   一念至此无奇甚至还巴不得见一见夏思醒,当面询问他真相为何呢!   偏在这时候,古塔上有一点幽幽地灯笼光亮起,那点灯光飘浮在半空,就像是给鬼魅挑着一般,缓缓地地向下飘挪过来。   最后,那盏灯来到了塔下。   无奇睁大双眼仔细地看。   幽淡的灯光中,是几道影影绰绰的身影,当中那位却尤其显眼,他的身量高挑,但高而端庄,一袭宽绰的暗纹府绸披风,月光下显得落落寡欢。   他抬起手,向着无奇招了招,竟是叫她过去。   无奇没有因为确认了对方是人而松一口气,因为知道就算是个鬼,也未必会招惹此人。   一时她竟不知自己宁愿见他,还是见鬼。   她硬着头皮走上前,并不敢抬头乱看,只是故作惊讶地拱手行礼,很恭敬客气地:“学生有礼了,这位……公子您怎么在这儿?您……”   她的目光扫向地上,却因有数人挡着,地上之物越发看不清了。   而此刻出现无奇面前的,赫然正是那位在青楼里照面过的戴狐狸面具的神秘人。   今晚上这人没有戴狐狸面具,但也没露出他的脸,因为他戴了个像是蝶翼形面具,大约是金制,灯光下闪闪发光,这面具华贵而精致,只露出了轩挺到恰到好处的鼻梁,跟微微有些薄的唇,却依旧是可圈可点,无可挑剔。   如果在青楼的时候无奇没有看过他惊为天人的侧脸,此刻必然会以为这位先生的脸上有什么缺陷。所以才时不时地总要叫面具遮着不能以真面目见人。   但如今见他居然换了个面具的款式,那想必这属于个人所好了。   只是原先林森因为他戴着狐狸面具的缘故,猜测他就是狐狸郎君,可现在他换了个金蝴蝶的,总不能再叫他蝴蝶郎君,可见猜测毕竟是猜测而已。   面对无奇的问话,前狐狸郎君现蝴蝶郎君矜持而略带戏谑地回答了两个字:“你猜。”   答案其实不难猜的,无奇却仍然很小心地问:“想必是为了夏知县?”   “不对,”他的唇角上扬的弧度,似乎是撩动的一池春水微漾:“是为了你。”   虽然明知道这回答必有玄机,无奇仍是惊了惊。   金色面具后的眼神迷离而叫人无法看清,他的声音却有些怪,仿佛故意要显得轻佻些,但却透出藏不住的清雅贵气。   他道:“你先前说夏思醒是他杀还是自杀,案情重演最为简单直观。”   “啊是……等等!您怎么知道?”   他仍是没有乖乖回答,反而问:“想不想知道结果?”   “结果?已经有了?”不知怎么,无奇有种不太妙的预感,她瞥了眼身后地上的人形,忐忑不安。   “你不是看见了么?”神秘的蝴蝶郎君下颌微扬,“本……本主子才让他们一连扔了几个人下来,从落地的方位看来,果然事有蹊跷。”   无奇窒息:“你说什么?”   “要不要过去看看?”他还是那么散漫不羁的。   刚才过来的时候扫了眼地上之物,隐隐是个人形,但也没敢多看,也没来得及细看。   如今听他公然说“扔了几个人下来”,又想起刚才所见从塔上坠落的黑影,以及那夜青楼里的火光跟惨叫……整个人的血都凉了。   当时她提议试验,“案情重演”,林森还玩笑说五层那么高,要人跳下来做试验是必死的,除非是绝顶高手。   无奇没跟他解释,因为她觉着没有谁会残忍狂妄到用人来做试验。   但面前人的语气不带半点情感,轻描淡写的像是撒落几张纸似的不值一提。   好像根本不知道一个鲜活的生命是多重要,多么的可贵。   无奇的心怦怦乱跳,愤怒开始升腾。   她的理智还在尽量地规劝她的心跟嘴叫他们别轻举妄动,但就像是被激怒的小猫一样,她的惊怒愤恨非但蠢蠢欲动,甚至很想挥动不怎么强而有力的爪子在对方的脸上身上来上那么几下,最好抓出血来,让他感觉到疼! 第7章 摸头   赵景藩望着面前这个名字很有些古怪的人。   因为竭力自制,无奇没有说话,可很明显的她的眼睛在代替她说着话,而且那些话一定不怎么好听。   她眼中闪烁着光,极亮,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双眼里燃烧,她大概是想用这道光刺痛刺伤他、甚至把他毁灭。   不知为什么,看着这种光,赵景藩的喉咙里有一点点痒。   他当然感觉到无奇的敌意,但他非但不怕,反而很有点期待,甚至想在这滚滚燃烧的敌意上火上浇油。   “怎么,生气了?”他挑了挑眉,可惜这顽劣的表情给精致的蝶翼面具挡着,赵景藩问:“你想怎么样,你又能怎么样?”   满满地挑衅,就差说一句“来打我啊笨蛋”。   “你……”无奇的爪子已经抬起到腰间了。   “本主子怎么样?”他负着双手,完全没意识到什么似的、摆出一个玉树临风的很适合被打的姿态。   几乎就在想要孤注一掷跟对方撕一场的时候,无奇转头又看了眼地上的“尸体”。   如果可以她当然要狠狠教训一下这个小子,让他知道生命是不可以给随意践踏的。但无奇却又明白,这可不是什么鸳鸯蝴蝶派里的男亲女爱卿卿我我,一时冲动的代价,就是她很可能成为被践踏的下一个。   何况,不能做无谓的牺牲。   无奇狐疑地扫了眼赵景藩,转身毫不迟疑地走向地上的尸体,她得看个清楚。   事情突如其来,加上对此人的先入为主,让她轻易地相信了他的话也知道他的确干得出来,但是……她觉着哪里有点不对。   还没走近那所谓尸首,无奇就明白了。   是假的。   那根本不是什么人,而是粗粗略略弄成人形的什么麻布袋子,但是在这半夜三更乌漆墨黑的时候,楞眼一看当然可以以假乱真。   无奇发现后,回头看向赵景藩。   这厮怎么……是跟自己开玩笑吗?   她半拢着小拳头,中长的指甲在掌心轻轻地刮了两下,后怕着庆幸自己没有轻易出手。   拼命地在脸上挤出一点笑,无奇亡羊补牢地陪笑说:“公子、怎么可以跟我开那种玩笑呢?幸而学生我是坚决不会相信公子会做那种事儿的。”   赵景藩的唇抿了抿:“你为何不信?”   无奇认真地样子像是在说一个事实:“公子谈吐高雅,气质尊贵,芝兰玉树……自然不是会做那种残暴之事的人。”   她心里早认定赵景藩是能干出那种事的,不过既然他没干,当然再好不过了,而且自己刚才呲牙咧嘴的差不多冒犯了他,自然该多说几句阿谀奉承的好话。   赵景藩盯着无奇,忽然微微倾身靠近了她一些,就像是要把她看的再清楚点:“你嘴里虽然这么说,但本主子刚才看你的反应,倒像是要痛骂一场。”   骂还是轻的,她其实想打人的。但现在一概否认:“哪里哪里,不敢不敢。”   赵景藩哼了声,没再多言,只淡淡道:“你看好了。”   无奇起初不知他要自己看什么,直到一个人上前把地上的人形拖开,留出空地。   她看着赵景藩仰头的样子,福至心灵跟着抬头,果然见五层塔上人影闪烁。   是有个人站在那里,手中拿着一物,然后他将那物从栏杆之内往外一翻!   那物急速坠落,无奇虽然猜到赵景藩是要用那假人形给自己“案情重演”的,但距离太近了,让人本能地觉着那东西会砸在头上!   “小心!”无奇拉住赵景藩的手臂,柔软轻盈的缂丝纱在手底轻轻滑过。   赵景藩安静地回头,没有动。   两人目光相对的瞬间那物已经坠地,发出很响的撞击声。   无奇吓得狠狠一颤。   赵景藩轻轻地抖了抖袖子:“看落在哪。”   她抬头看向前方,见那人形坠落的方位,果然是原先夏思醒坠地的里侧。   跟她先前所料的差不多。   赵景藩漫不经心地:“这是模拟人自己翻身坠落的方位。也就是自杀才会落在这里。”   无奇把手放下:“那……”   “你再看。”   无奇猛抬头,五层塔上还有一个人在,直挺挺地杵在栏杆前,无奇知道接下来便是重点,一眼不眨地看着那人形。   而在她的注视下,那人影忽然毫无预兆地腾空向前,往外栽了出去。   这次无奇忍着没有后退,但随着那人形急速坠落,看得越来越清楚,她骇异的发现那不像是个人形,四肢修长,头颅俱在,活灵活现,却……明明是个人!   她喉咙里有一声惊呼,却因为太过震惊而没有叫出来,电光火石间人已经落地!   无奇下意识地紧闭上了双眼!   但意料中的重击声跟惨叫声都没有出现,却反而是熟悉的一声低笑。   赵景藩道:“你不是相信本……主子不是那种残暴之人吗?看样子你的信任果然有限的很啊。”   无奇惊魂未定地睁开双眼。   她的眼前,是落地的那人,此人双足踏在地面,是个半蹲的姿态,这会儿缓缓起身。   他没有死?甚至丝毫都没有事!   林森的话又在耳畔响起:“除非是绝顶高手。”   无奇定了定神,哑然失笑。   原来她发现这位绝顶高手赫然正是当日青楼里出现的假扮龟奴的黑衣人,原来他的武功这样惊世骇俗,林森败在手底下真是与有荣焉。   赵景藩打量着她脸上在顷刻间的风云变幻:“你看他站的位置。”   无奇一怔,定睛细看这才留意到原来黑衣人所在的地方,竟是夏思醒尸首曾坠落之处。   五层塔上,有道影子现身,向着底下挥了挥火折子。   赵景藩打了个哈欠。   他做了很多次试验,起初是用的跟夏思醒体重相等的人形布袋,分别试验了数种可能致死的坠落方式。   自杀当然是直接翻出栏杆,但不管是贴着栏杆落下的方式还是一跃而下的姿势,落地的位置都不是夏思醒尸首所在处。   又用了抱着抛下的法子,虽然没有十分贴近,但却距离不远!这才灵机一动。   而那看塔僧人说没有瞧见过别人,只看到夏知县飞身跳下,所以他们用了另一种法子,就是如今黑衣人演示的这种。   无奇凝视着五层塔的那点幽幽火光,她像是看到了。   夏知县站在栏杆前,他在出神,是因为最近那个令他夜不能寐的难题,但有一人悄然从后而来,等夏知县发现不对之时已经晚了,那人用力在他身上一推!   黑夜,加上那人藏匿的很好身法很快,加上僧人的注意力都在夏思醒身上,故而不曾发现还有第二人在塔上。   无奇道:“僧人说知县大人徘徊良久。他应该不是一个人来的,他是来见一个人,他在等人,这个人……应该是他的熟人,而且是不能在闹市出现、怕别人认出的人。因此才选在晚间寂静冷清的南塘寺。”   赵景藩拉拉衣袖,看着上头的缂丝暗纹,刚才她紧握上来,感觉纹路都给压的别扭了呢。   心不在焉地问:“然后呢?”   “他没想到那人包藏祸心,迟到,应该是在下定杀他的决心,而之所以要杀夏知县,应该是跟困惑知县的那件事有关。”   “哦?”   “狐狸郎君,”无奇的双眼微微眯起:“少杭府接连的少女之死跟狐狸郎君有关,多半是有人假称狐狸郎君娶亲而犯下滔天恶行,夏知县想要除去,反而身受其害。”   她的神态十分专注,赵景藩问:“接下来,你怎么做?”   “富商孙盤的独生女,本地苏守备侄女,以及王学士的孙女,”还有王小姐的未婚夫、那个半疯了的邓主簿,无奇道:“症结在这些死去的人身上。”   “你要找他们。你不怕?”   “怕?”   赵景藩看着她乌黑透亮的双眼,微扬的小脸给月光照着,本就精致的眉眼有些朦朦胧胧,如雾里看花,他道:“有传说夏思醒得罪了狐狸郎君才给狐狸害死,就算不是狐狸,那人能有害死夏知县的能力还跟夏知县认识,可见是难缠的,你不怕步夏思醒后尘?”   无奇挠头:“其实是有一点怕。”   “知难而退也是人之常情。”   “但不想退,”无奇摇了摇头:“我要查出来少杭府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是谁害死夏知县,夏知县绝不能白死。”   他无情的薄唇动了动,似乎是笑意,又像是乍暖还寒:“可别说大话啊。”   “公子,”无奇想了想:“我有一事不明白,您在青楼安排的那场戏是为了考验我们对么?”   “怎么?”赵景藩不置可否。   无奇道:“您就是想让我们来追查狐狸郎君的事,可是您明明有能力自己查,为什么反而叫我们来?”   塔上的人已经脚步无声地走了下来,夜风中无奇嗅到了芙蓉兰香的甜香。   她忙扭头,那人脚步轻盈腰肢婀娜,果然是小狐狸。   小狐狸面无表情地退到了旁边侍立的那几个人之中,低着头一声不响。   而月光将古塔的影子斜射于地,也照出了他们两人淡淡的、一长一短的影子,长者独绝清隽,短的那个在他跟前宛若童子乖乖听教,乍看颇有古风水墨山水画的意味。   赵景藩瞧着地上的浅淡身影,忽然想打破这份清寂,他伸出手在那个短的影子头上弹压了两下,掌心毛茸茸的触感。   而他的动作像是触动了什么开关,那影子跟一只受惊的兔子般往后窜跳出去。   无奇摁着自己的头,不明白这个人突然在干什么?   蝶翼面具后的人发出了意味不明的笑。   一顶青呢轿子不知什么时候停在不远处,赵景藩拂袖转身,在进轿子之前他停了停:“等你真的查出真相,就会得到你想要的答案。”   无奇悄悄地回到客房,那两只依旧睡得死猪一样,林森更是鼾声如雷,且磨牙,蔡采石倒不磨牙,只是半张嘴在流口水。   早上醒来匆匆洗漱了,就在寺内又吃了三碗素斋面。   正吃着,小和尚说县衙守备大人来探望李夫人,无奇听说,就跟听见有更好吃的东西似的,忙把碗放下跑了出来。   林森早把最后一口扒拉了,又见无奇还剩下半碗,知道她不会再吃,便在起身的功夫又捧起来,三下五除二也吃了个干净。   客房院外,李夫人领着夏怀安在跟一个身形高大的武官说话,正是本地守备苏克。   李夫人大约把昨日遇见无奇等的事告诉了他,所以苏克看到无奇三人的时候,并没有很惊讶。   待他们行礼过后,苏守备道:“三位既然是太学生,怎么不在皇都?”   无奇说:“苏大人,可听说过狐狸郎君?我们是为此而来。”   苏守备家里的女孩儿自然跟此有关,见她开门见山,脸上登时露出不悦:“你说什么?”   李夫人昨夜跟无奇等说过话,她到底是夏思醒的遗孀,便跟苏守备道:“这三位太学生对于亡夫之死很是在意,亡夫虽去,悬案未破,希望苏大人看在亡夫的面上不要怪罪他们。”   蔡采石立刻挺身而出,又把自己的兄长蔡流风抬了出来,苏守备闻言脸色果然好了些。   先送了李夫人自回县衙,苏守备才跟无奇他们道:“我看你们年纪小,还是别蹚这浑水,快回皇都去吧。”   林森道:“苏大人你也相信夏知县是自杀?如果夏知县的死真跟那狐狸郎君有关,你难道不想跟他报仇?”   “我当然……”苏守备欲言又止,终于咬了咬牙:“你们不要说的太轻松,怎么报仇?不要不知天高地厚,狐狸郎君来无影去无踪,我早就劝过知县别去招惹他却不听……”   蔡采石问道:“大人,贵府里一位姑娘的亡故似乎、也跟此有关,大人必然知道什么内情,都是朝廷命官,有些话大人不会对别人说,但一定会告诉在追查此案的夏知县,也许正是你告诉夏大人的那些话有助于案情,也因如此导致夏大人的意外。”   苏守备脸上慢慢地透出悲恸之色,半晌才道:“这不是你们能管的事。”   此刻左右无人,无奇忽然说:“苏大人,请恕我直言,狐狸郎君娶亲,真的只是把魂魄召入虞山而已吗?”   蔡采石跟林森不明白这话,苏守备却像是给人戳中要害似的变了脸色:“你、你说什么?……你们赶紧走,我无话可说!”   他忽然一反常态,蔡采石吓了一跳,林森却要辩论,可不等他们开口,无奇正视着苏守备的双眼,不慌不忙地说道:“苏大人,我如今只是说说大人就受不了了?可大人别忘了,现在死的是朝廷命官,原先不知夏知县的死因也就罢了,如今我有证据证明知县大人是给谋杀的!既然如此,上报入刑部,皇都自然会派人来调查,到那会儿苏守备想遮掩都掩不住,一定会闹得天下皆知。所以你现在告诉我,或许还可以风平浪静的解决,别到皇都来人弄到无法收拾的地步才好。”   蔡采石跟林森对视一眼,各自震惊。   苏守备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你、你是在威胁本官吗?”   林森见他发怒,生怕他动手,急忙走上一步随时准备,蔡采石也调和道:“苏大人,稍安勿躁……”   无奇不卑不亢的,甚至有点讥诮地说:“我只是不能让夏知县死不瞑目,如果威胁可以让大人说出真相,又有何妨?何况,要是夏知县一条命还比不过您的那点脸面,那我就真无话可说,索性直接上报让大理寺派人!我们好对付,大理寺的人只怕大人赶不走吧?”   苏守备瞪着她,他是个武官,从来没有人敢这么挑衅他,但是如今这看似柔柔弱弱的少年居然敢当面跟他针锋相对丝毫不让!   而苏守备知道的是,无奇说的都是真的!她的威胁是真的,她的态度也是真的,苏守备没有别的路走,要么现在说,要么等大理寺来逼他说!   “你们想知道?”终于,苏守备撇了撇唇:“我只是觉着他已经死了,就不必再横生枝节罢了,何况这种事不管放在谁身上都是极难启齿的。”   尽管无奇已经猜到了,但蔡采石跟林森却是一头雾水:“到底怎么样?”   苏守备咽了一口唾沫:“你们真以为我家侄女儿是急病而亡的?不,并不是!不止是我家侄女,我可以说孙家的女孩儿,王翰林的孙女,都不是病亡,是那该死的狐狸郎君……他、他奸污了这些女孩儿,我家侄女是因为不堪受辱,所以才、趁人不注意自缢而亡的!”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哽咽了:“她以死以保贞节,我又怎么能在她死后说出这些来玷污她的名声,宁肯她清清白白的去!” 第8章 清白   苏守备说的动情,眼圈似有些湿润。   蔡采石跟林森正震惊于这个真相,思绪陷在震惊之内,见他一个纠纠武官红了眼眶,便也跟着有些戚戚然。   只有无奇神色不改,丝毫都没有为之动容。   清白。   这是很美好的两个字眼。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这是于谦公身为忠臣的气节,舍生而取大义,值得千万年传诵的精神,清白两字重若千钧,齿颊留香。   但若“清白”跟一个女孩儿甚至几个、无数女孩子的死牵扯在一起,那这原本的美好就荡然无存了。   她们为什么而死,因为失去了“清白”,对她们来说,清白的解释便只有一个——那就是是否贞洁。   失了贞,就只能死,不堪受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因为这个当下的世风。   女孩儿失了“贞洁”,就不清白了,没有男人会要,会被万人所指,甚至会连累家族门楣。   所以苏守备才三缄其口,非得给要挟着才能说出真相。   但其实,一个女子给恶贼玷辱,错的非女子,而是贼人,世人该做的只是将恶贼绳之以法,而不是追究女孩的清白,更不必要以死以保什么清白的名声。   这是什么他妈的清白。   它已经变了味,成了狰狞的吃人的清白。   无奇实在忍不住:“姑娘虽然烈性,但恕我直言,我从不以为一个女子被奸污而失贞有什么可鄙之处,还非得以死表示清白,更可鄙更可厌的,是这种动辄要以贞节跟所谓名声来要挟人的风气。”   苏守备目瞪口呆,继而喝道:“你说什么?!”   蔡采石眼睛乱眨,急中生智地:“呃……小奇的意思是说,姑娘这么去了未免可惜,毕竟那恶徒还逍遥法外呢!”   林森也跟着道:“不错不错,这不是白死了吗?苏大人,难道您一点儿头绪也没有?对了,夏知县可跟您说过什么?”   苏守备情绪稳定了些,叹了口气:“我之所以不堪启齿,一是顾全侄女的贞烈,其二,却也是我心中有愧,我虽为守备,保护一城之百姓,可却连自家的女眷都护不住,竟不知是怎么给登堂入室做下这禽兽之事的。”   无奇在旁边听着:“贵府若是庭院深深,奴仆众多,自然不易,而且姑娘的闺房不是谁都能知道的,这所谓的狐狸郎君要潜入进去……会不会是贵府的熟人?”   “熟人?”苏守备先是瞪大双眼,继而惊怒:“你、你好大的胆子!”   无奇见这老头子脾气不小,便哼了声:“古来有三个字最为精辟——灯下黑。”   说完后她就背着双手走开,气的苏守备喝道:“你小小的年纪居然口出狂言,如此大放厥词……”   蔡采石便在旁边又打圆场,林森却赶紧跟着无奇走开了。   苏守备咬了咬牙,说道:“我并不为此事觉着自傲,但侄女所做堪称节烈二字!而且在她自缢之后,孙家的姑娘才也跟着死了……”   苏守备听说孙家女孩给狐狸郎君缠住的时候还没当回事,不料半个月不到自己的侄女就也遇害,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夏思醒曾跟我提过一句,说有人跟密告过他,那孙家姑娘的死因有疑,可见他们藏掖的更厉害,你们若是想知道更多,只管去问孙家就是了。”   等送走了气哼哼的苏守备,蔡采石跑回来,却见无奇正对着面前的南塘古塔出神。   蔡采石笑道:“小奇,咱们人生地不熟的,你何必得罪他呢?”   无奇嗤之以鼻:“我为什么要对他客气?堂堂朝廷武官,家中女眷被人祸害他不思缉拿凶手,反而藏头露尾,满口贞节,呸!叫人瞧不起。”   林森连连点头:“说的对。是男人还是长辈,一点担当也没有。”   无奇吁了口恶气,振振袖子道:“算了!去孙家,不把这案子查的水落石出,老子就不离开这少杭府了!”   富商孙盤的府邸在少杭府东城,是典型的深宅大院,气派非常。   孙家几代经商,到了这一代,好不容易出了个争气的子孙,秀才孙佑很有些才学,取了秀才的功名的时候孙家大摆宴席,请了差不多半个城的//名人要士。   三个人来到孙府,远远地见几个仆人在门口闲话说笑,看见他们便过来问询,听说是皇都的太学生大驾光临,仆人们不敢怠慢,赶紧入内禀告。   不多时,孙富商带了儿子、管家跟几个小厮亲自迎了出来,他的孙子正有大出息,如果跟国子监的太学生再笼络一下关系,当然是锦上添花,如虎添翼。   孙盤满面堆笑,迎了三人进内,看茶寒暄,又命快叫秀才孙佑过来见客。   从刚才进府的时候,无奇且走且看,发现这孙府果然更不同别处,虽然是富商之家,但亭台轩馆大有可观,如果是个外人混入孙府,要避开重重眼目,还要在这数百的房屋中精准地找到小姐的住处,自然是无法想象的。   早在进府的时候,无奇就跟他们两人商议过了。因此蔡采石跟孙富商说了几句话,故意地提到苏守备:“我们先前游览南塘寺,正好遇到苏守备大人,说起因为狐狸郎君殒身的夏知县,苏守备也很是伤感。”   孙盤重重地叹气:“唉,说起夏知县,可真是极好的父母官啊。实在可惜之极,他发生意外后,我也去过县衙吊祭。”   孙盤的儿子、孙府大爷见说到了这个话题,便道:“虞山原先有个传说,说是千年之前曾有个狐狸修炼成精,常常在人前显示神通,本地百姓们害怕……还建了个狐狸祠呢,后来渐渐地落败。最近半年不知怎么竟然出来为祸上杭府了。”   蔡采石故意道:“既然如此有没有请过高人异士来擒拿此妖物?”   孙盤像是在笑蔡采石的天真:“这狐狸来无影去无踪,神通广大,哪里能轻易给捉拿,先前倒是请了个道士,在家里做了两场法事。”   正说到这里,孙秀才到了,孙盤乐呵呵地打起精神叫孙子见客,心里已经开始畅想等孙儿大展宏图去了皇都,有三个太学生做“靠山”的美妙情形了。   孙秀才倒是显得斯文,不似孙盤一样圆盘大脸,除了眼神有些闪烁。   这时侯林森不屈不挠地问:“我先前听人说,贵府内有人看见了那狐狸郎君的真身,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   孙大爷脸上的笑一僵,又道:“这个多半是底下人乱说的,当不得真。”   无奇并没有坐着,而是站在门口,听着孙家的人说的滴水不漏,此刻就回头道:“先前在南塘寺遇到守备大人的时候,他跟我们说了些隐秘,还说……孙家小姐应该也跟他们家的姑娘一样。不知两位有什么可说的?”   孙盤跟孙大爷脸色立变,顷刻才问道:“这个、什么一样?我们竟不知道。”   无奇转身:“姑娘的死,不是只给拘去魂魄那么简单。对吗?”   厅内一片死寂,两个人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好一会儿孙大爷才道:“您指的是什么?”   无奇走到孙家大爷跟前,突然就问:“小姐……是你杀的?”   “你!”孙大爷几乎跳起来,哆嗦着叫:“你说什么?你不要胡说!”他的眼睛乱动,两只手无意识的握紧又松开。   无奇向着他笑了笑,转头问孙秀才:“是你杀的?”   “不、不是!”孙秀才立刻回答,而在回答过后,他看了一眼孙大爷,脸色白的像是纸一样。   “你、你是什么意思?”孙盤站了起来。   蔡采石最擅打圆场,此刻却忽然词穷,他不是很懂无奇为什么突然问这么一句无礼的话,但他有清楚无奇做的事绝对有她的理由,所以他在掂量如今该怎么发话,免得坏了无奇的事。   正如蔡采石所想,无奇问的其实是个最简单而直观的心理测量问题,——在一个人毫无防备的时候忽然问出一句话,如果他是无辜并没做过的,出于本能,他一定会立刻否认,就像是孙秀才一样。   而没有在第一时间否认反而惊慌不知所措的那个,十有八/九就是凶手。   夏知县曾告诉过苏守备孙家女孩死因有疑,所以无奇试了试,果然白黑立判。   她扫了眼呼吸紊乱的孙家大爷:“孙小姐给那所谓的狐狸郎君奸污,但并没有死,孙家只是想把事情压下,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仍是走漏出去。而苏小姐也遭了秧,但她性子烈,竟当即自缢身亡,有人开了一个贞节烈女的头,孙家怎么能落后呢?”   “所以,”最后她对着孙佑:“我再问一句,孙姑娘是怎么死的?”   孙秀才的泪流了出来,喃喃地:“是因为我,都怪我。”   孙盤大喝一声:“孙佑,还不住口!”   林森还没弄明白,蔡采石咽了口唾沫,心在发颤。   其实所有的症结出在一句话上。   这句话早在客栈里本地人说起狐狸郎君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   那人在提到仵作验尸被拒绝后说——“虽然人已经死了,但那也是关乎家族门楣的事儿!”   贞节,门楣,不过如此。   孙姑娘给玷污后,虽然痛苦非常,但孙母还是很疼惜她的,暗中百般劝慰。   孙家也还压着此事秘而不宣。   谁知消息仍是传了出去。偏偏在这时候,苏小姐自缢身亡了。   正如苏守备说的,他的侄女儿是因为“贞烈”才自杀的。   既然有人开了个头,孙家的姑娘怎么好苟活着呢?   而且孙家是本地富商,孙秀才又前途大好,如果出了个被玷污的女孩儿,那孙家可是抬不起头来,不管是孙家女眷,甚至孙秀才的声誉都会被牵连。   孙小姐其实是不想死的,她毕竟是商人之女,没多读过什么烈女传,还是想好死不如赖活的。   但是家里的人已经不允许她活着,她已经是个污点,需要给抹去。   让无奇更忘不了的是,他们在南塘寺内询问李夫人的时候,夫人曾提起夏知县生前跟她说过:“我虽爱民如子,但有的人连爱子如子都做不到,反而……”   当时夏思醒正调查狐狸郎君一事,发出这种感慨,自然是因为察觉了孙小姐的死有可疑。   所以那句话的意思是:“有的人连爱子如子都做不到,反而残杀谋害!” 第9章 拿下   当时对夫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夏知县的痛心疾首可想而知,他痛恨狐狸郎君残害自己的子民,所以不顾一切想查出那幕后真凶,但怎么也想不到,有的人并不去针对凶手,反而对准了受害者、同样也是他们的至亲骨血的人。   孙大爷白着脸,他慌乱的目光从无奇三人面上掠过,最终落在孙盤脸上。   作为孙家的掌门人,自幼经商的孙盤老太爷精明老练,虽然在这时候仍没有透出多大的张皇无措。   他锐利的双眼打量着无奇,蔡采石跟林森三人。   在他们进府的时候远远地乍眼一看,老太爷父子都以为身材高大气质略显沉稳的林森是三个人之中主事的。   可是攀谈几句,却是蔡采石最口齿伶俐,应对最老练,且又是蔡翰林的弟弟,所以理所当然便以为先前看走眼了。   直到这会儿才发现自己果然看走眼,原来那个说话最少、身量最矮、相貌却如女子看着毫无威胁的才是三人之首。   老太爷经商一世,遇到过不知多少难缠的对手,自诩不至于在这三个黄口小儿面前落了下风。   但不知为什么,当他给无奇明粹的双眼盯着瞧的时候,心里居然莫名地有一点虚。   几十年商场上的历练,跟各色人等的周旋,经验丰富的孙盤向来对自己的眼力有相当的自信,什么人是什么性情,甚至来历、身份地位,他都能猜出个七七八八,但是面对郝无奇,他忽然有种忐忑之感,因为他看不出这个人心里在想什么。   他能看得出蔡采石的性情有点温吞的,虽然出身贵宦世家,实则涉世未深;   而林森孔武有力,看着有点唬人,但应该是个脾性耿直没什么城府的。   都是好对付的。   可郝无奇,因为相貌过于出色加上身材娇小,他理所当然地把她当成了蔡采石跟林森“罩下”的跟班,毕竟这些贵门子弟他也见识过不少,三人行,总有个最末尾的受气包。   孙老太爷本以为无奇就是那个跟班受气包,谁知道她才是三人之中最不可貌相的。   从无奇对着孙大爷问出了那句“小姐是你杀的”,这句话,就像是在悄无声息之间递出了一把锋利的刀刃,孙家父子连一点防备都没有,低头的时候才发现那刀尖一定戳在自己喉咙口了!仿佛下一刻就能把他们开膛破肚,看个清清楚楚。   孙老太爷警惕起来,仍是镇定地笑笑:“我本来是好意相请,怎么无凭无据的就血口喷人呢?”   林森在无奇问出那句话的时候,身上的血就像是给点燃了的油一样,他的震惊跟孙家人差不多,但他的震惊是因为看到真相在望,恨不得立刻揭晓,一眼看到水落石出。   此刻见孙盤质问,他想为无奇“助拳”,但他的脑袋完全跟不上无奇的想法,就只能暴躁地撸撸袖子,做出一个摩拳擦掌的动作。   蔡采石看着无奇的脸色,却干脆放弃了插嘴,他知道现在要做的就是竖起耳朵听,事实上他很喜欢现在这一刻,就像是之前在国子监孙胥长家里,他虽不明白无奇叫自己打水做什么,却清楚她自有意图,只要他照做就一定不会失望。   他甚至有点期待跟陶醉地看着无奇。   果然,无奇淡淡地说道:“想要证据也很简单,只要让仵作查看姑娘的尸身就知道是自杀还是他杀,您大概不知道,自缢留下的痕迹,跟他杀的绝不一样。”   “你……”孙盤皮笑肉不笑地欲言又止:“你这一番实在胡说,而且我家姑娘已经入土为安,光凭你三言两语就要把死人再挖出来?你未免太小看了我孙家。”   孙家在本地是很有势力的,这倒不是随口说说而已。   无奇望着这个直到现在还在负隅顽抗的老家伙,她看得出这祖孙三代里,孙家大爷不是强势的性子,而且唯他的父亲马首是瞻,所以孙家姑娘的死应该也是这位老太爷做主,孙家大爷执行而已。   她转头看向旁边低头垂泪的孙佑:“我哪里敢小看孙家。除了尸首,自然还有人证。”   孙老太爷脸色一变,眼珠骨碌碌地在孙儿身上一扫。   无奇望着孙佑:“孙公子。”   孙佑抬头。   无奇问:“是你把孙家发生的事情……告诉的夏知县吧。”   孙佑先是一愣,两颗泪珠从眼睛里滚落出来,他没有说话,但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说什么?”孙老太爷显然没想到这一点,继而大怒地瞪向孙子:“你……”   面对老太爷的怒火,孙佑瑟缩了一下,然后流着泪跪在地上,他说道:“姐姐本来可以不用死的,为什么非要逼她死,我、我情愿不要这个功名……”   “吃力扒外的东西!”孙老太爷上前抡起胳膊给了他一巴掌。   林森见状,总算有了用武之地,急忙上前将他挡开:“你做什么?”   “混账东西,不孝子孙!”孙盤胡子颤抖着,孙大爷想来扶着父亲,脸色却丧魂落魄的。   蔡采石听到这里,心里有个大胆的想法,便跟林森低声道:“是不是因为夏知县知道了他们谋杀小姐,所以他们先下手为强将夏知县杀人灭口了?”   林森立刻接受了这个信息,当下迫不及待地大声喝问:“是不是因为知县大人知道了你们杀害小姐你们才害了夏知县?”   “什么?当然没有!”这次,孙大爷率先颤声否认:“知县大人不是我们害的!”   孙佑也满脸震惊地摇头。   无奇看向老太爷:“听见了吗?他没否认杀害小姐,而只否认了杀害夏知县。”   “好、”孙盤脸如土色咬牙切齿:“你们、你们欺人太甚……”   他毕竟是一方豪强,能做到如今地步手下也不算干净,如今见丑事给人揭露,别说是名声,身家性命都危险,一时竟生出狗急跳墙之意:“来人、给我把门关上!”   厅外的几个家丁蜂拥而出,一个个都是膀大腰圆穷形恶相的。   孙佑惊愕:“祖父,您。您要干什么?”   老太爷将他一把推开:“没用的东西,到了这种地步当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仗着是地头蛇,要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三个外地来的太学生……应该不算什么太难的事。   老家伙居然图穷匕见,这个有点超乎无奇的预料。   动武向来不是她的强项,她当机立断地退后一步。   每当无奇后退或者躲闪的时候,就像是一个暗示,意味着该是林森上场的时候了。   而他们在这里说了半天话,林少爷早就忍不住了,立刻迫不及待地跳出来:“你说错了,是你死我活才对!再说你有这个本事?”   他的脑瓜不太精明,做事却非常的直接,而且明白什么叫做“擒贼先擒王”,几乎话未说完,人已经跳到了老太爷跟前,一把揪住了孙盤的领子:“你以为我们是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儿?会坐等着叫你们杀?呸!你试试看!”   确认了孙姑娘真是这父子给谋害的,林森心里的鄙夷跟厌恶都化成了胳膊上的力气,掐的孙老太爷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的舌头微微伸出,窒息的感觉让他忽然想起孙女儿临死前向着他唇角微动的样子,她是求救也是求饶,但他们没有给她机会,仍是活活地把她勒死了!   此刻林森的手仿佛变成了孙姑娘的手,她紧紧地扼着他的脖子,像是在说:“还我的命来。”   苏守备带人赶到的时候,孙老太爷歪着嘴吐着白沫倒在地上,孙大爷没了主心骨,没人再指使或者告诉他该做什么,他只能认罪。   祖父中了风,父亲给带走了。孙秀才的眼睛湿润着,他对无奇道:“夏知县私下里问我狐狸郎君的事情,又问我姐姐是怎么死的,他像是疑心,还说要验尸,我、我就说了姐姐的死的冤枉。夏知县便猜了出来。”   如今这疮疤终于揭开,虽然疼极,但对孙佑而言,心里反而比先前安了几分。   家里的女孩儿对祖父跟父亲而言意味着什么?大概只是个摆设玩器似的东西,但他忘不了那是曾跟他朝夕相处的活生生的姊妹,也许如果这件事情没人来查,没有人揭开这疮疤,在以后的依旧他也会变成父亲和祖父那样铁石心肠的冷血之人,还好,他还有一点良心。   孙佑道:“父亲跟我说,姐姐该死,那苏家的女孩都自杀了为什么她还不死,她该为了她的节烈跟清白而死,那样才是最荣光体面的。他说杀了姐姐是为了姐姐好也是为了家里好……但我知道,那不过是他想用来掩饰心虚的话而已,他也是被祖父逼迫的。”   蔡采石跟林森无言。   孙佑喃喃又道:“其实我最恨的还是狐狸郎君,要不是他,姐姐也不会死,还有苏家姐姐……事发后苏兄曾跟我商议要进虞山找那个该死的狐狸为他们报仇,可惜我病着没有同去……”   无奇问:“你认识苏家小姐?”   “当然,我们两家也有过来往的,我跟苏兄的交情也很好。”   “苏兄是?”   “哦,是守备大人之子苏奕。”   林森忙问:“那苏公子找到狐狸郎君了吗?”   孙佑摇摇头:“不知道,我没见过他也没问过。”他答了这句,又红着双眼看向无奇:“你能够找到狐狸郎君、为他们报仇吗?”   无奇没回答,林森却拍拍孙佑肩膀,像是相信太阳会从东方升起一样的口吻:“放心吧!”   孙府已然炸了锅似的,下人们如同乱了窝的蚂蚁四处乱爬。   往外走的时候,无奇忽然说:“古书上我最讨厌两个典故,一是‘断臂贞妻’,一是‘埋儿奉母’。”   所谓的“断臂贞妻”,是说五代时候有个叫王凝的男人,他的妻子因为手臂被丈夫以外的男人拉了一下,这女人便用斧头砍断了手臂来表示贞节。   至于“埋儿奉母”,是个叫郭巨的人,因为家里贫穷,便想活埋了儿子好省下粮食给自己的母亲吃。   蔡采石道:“那个郭巨我也知道,真是个旷古绝今的蠢货。”   林森则摸摸自己的手臂,咋舌:“那个砍手臂的女人更狠,怎么下得去手,她没死吗?”   无奇道:“死对她来说估计是更大更光荣的‘清白’跟‘贞节’吧。其实我并不怪这些女人,因为她们不懂,毕竟在她们所受的教育里,清白跟贞洁便是大过天的,不死也会给逼死。至于埋儿奉母,今日这孙大爷听老太爷的话杀了女儿,虽然也跟他本性有关,但可见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至今仍未断绝。”   甚至在很久的以后这种偏见跟陋习仍是不绝!   虽然才破了一宗案子,但无奇的情绪却并不高。   蔡采石虽然觉着无奇这一番话很是惊世骇俗,但却更加不想她不高兴,便忙问:“小奇,夏知县真不是他们害的?”   “不是。”   “那是谁?”林森问,好像答案就在无奇的嘴里,他一问就会自动蹦出来似的。   无奇没有回答,她的眼睛看向街对面,那里站着一个极为眼熟的人。   四目相对,对方向着她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第10章 猎狐   无奇的眼睛直了一下。   蔡采石因为肚子饿了,又不想让无奇不高兴,便盘算着中午找一家饭馆吃点好的,正跟林森商议是吃笋干老鸭煲还是鱼羹。   忽然无奇抬起胳膊肘撞了他一下,蔡采石楞的抬头,才看见那人已经穿过青石路走了过来。   “柯大哥?”蔡采石又惊又喜。   来的人叫做柯其淳,是蔡采石兄长蔡流风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也算是显贵之后,到了这一代便落魄了。   然而柯其淳无心官场,也不喜欢人际应酬,只是萍踪浪迹,喜欢在四海五湖的闯荡,是个游侠儿的性子。   蔡采石跟林森无奇三人突然离开了皇都,蔡流风自然担心自己这个蠢头呆脑的弟弟出了什么事,便拜托柯其淳帮着找寻。   “跟我回去。”柯其淳瞟着蔡采石,淡淡地说:“你哥哥很担心你。”   蔡采石忙作揖求告道:“柯大哥,我们还有点事,做完了自然就回去了。”   “我不管,我只晓得要带你回去。”   “可是我们……”蔡采石转头看向无奇跟林森,想说他们三个是一块儿的。   谁知他还没说出口,柯其淳已经了解他的意思:“要么你跟我回去,要么你们三个一起跟我回去,要留下是断无可能的。”   “柯大哥!这太不近人情了吧?”蔡采石叫苦。   无奇在旁边听的发怔。   她对蔡采石的兄长蔡流风的印象是很好的,曾也公开在各个场合赞赏有加,只是这柯其淳的性子叫人不敢恭维,他是个比林森更简单直接的人,而且说一不二。   既然蔡流风要蔡采石回去,柯其淳一定会照做,一不小心还会把他们三个都带回去。   何必跟他硬碰硬呢。   在林森跟蔡采石还想挣扎挣扎的时候,无奇已经当机立断地做了选择:“既然这样,蔡蔡你就先回去吧,别叫蔡学士太过担心。我们干完了事儿也就回去跟你汇合了。”   在柯其淳动手之前,她已经机智地拉着林森退后了几步,深明大义而落落大方地把蔡采石卖了。   蔡采石很吃惊,没想到自己瞬间成了弃子,他依依不舍地向着无奇伸出圆手,眨巴着眼睛:“小奇你不能这么无情吧?”   话未说完无奇果然跑了回来,蔡采石正要转忧为喜,无奇已经手心朝上地道:“钱借我。”   蔡采石因为太过吃惊而合不拢嘴。   柯其淳却干净利落地摘下他的荷包扔到了无奇手中,然后就揪着蔡采石的衣领迈步就走。   无奇感觉手上沉甸甸的,心中喜悦,竟没顾上哀悼蔡采石的给拉走。   不料柯其淳才走了两步就回过头来:“喂,我听说郝大人也知道你们离开皇都的事情,据说已经派了大公子来找你,虽然他比我差的远,但漕运司的耳目还是很不错的,只怕也会很快找到这里来。你真的不打算一起走?”   无奇脸上的笑自动消失。   兄长郝三江的脾气更叫她不敢恭维。   从小到大她的口齿最伶俐,只是轻易不愿意跟人吵架,但一旦想跟人争执,就能把人活活地堵死,郝三江不免吃了很多亏。   到后来郝大公子摸索出一条求生之道,那就是每当落于下风或者知道口舌上赢不了无奇的时候,就干脆用拳头说话。   这样一来两个人之间的和平关系保持的非常长久。   无奇知道若是郝三江找到自己,像是蔡采石一样给揪着衣领拖走还是好的,只怕郝三江掐着脖子就会把她提溜回去。   于是她赶紧拉着林森逃之夭夭,就仿佛下一刻郝三江会从柯其淳的背后跳出来一样。   没有了蔡采石,但有蔡采石留下来的银子就已经足够了,两个人找了一家小饭馆要了两碗鸡丝面。   无奇边吃边还叮嘱林森:“时间紧促,顾不上大吃大喝,要是给我哥找来咱们都完了。”   林森诚实地回答:“是啊,我还不敢跟他打架,毕竟打不过。”   无奇道:“咱们吃完后就去虞山。”   林森差点儿一口汤噎住:“你也想去找狐狸郎君?”   两人正说着,门口几个百姓匆匆走过,一个人道:“真想不到,那孙家的人这么狼心狗肺!幸亏守备大人发现了真相!”   “是啊,听说不仅孙小姐是他们杀死的,连咱们夏大人也是因为知道了这个而给他们大胆灭口的。”   “这种混账就该砍头!”   林森诧异地问:“他们在说什么?夏知县明明不是他们杀害的。”   无奇把碗放下,扔了钱起身出门。   两人正走到街心,忽然间迎面有个人走来,不偏不倚将无奇一撞。   林森眼疾手快,急忙将她扶住。   就在两人倒退的瞬间,只见眼前人影一晃,“噗通”声响!   就在他们前方地上,竟从天而降了一个“人”!   只差一步,他们就会给砸个正着了!   坠楼那人横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死了。   无奇盯着看了眼,蓦地抬头,却发现二楼上人影闪烁,其中有位面容清癯的老者,他的脸色冷而讥诮,垂落的目光中像是充满了厌恶。   围观的百姓也都受惊匪浅,一边看地上的人一边自然而然地打量酒楼上,当即有人认出那老者:“那个、那不是王翰林吗?”   原来这老者竟正是那狐狸郎君中受害的王小姐的祖父,如果王姑娘没死,他如今自然也是邓主簿的祖父,如果地上躺着的是邓主簿,他怎么是这种无动于衷甚至冷峭的神情?   就在此刻,有个人跌跌撞撞地从酒楼中跑了出来,口中叫道:“邓兄!”奔到了地上那人身旁。   而楼上的老人淡漠的目光掠过,转身走开。   那人扶住地上之人。哽咽道:“邓兄,邓兄你怎么样……何苦这么想不开呢?”   坠地的那位头破血流,甚至有些衣衫褴褛,他双眼紧闭,应该就是跳楼的邓主簿,听说他因为未婚妻王姑娘的死半疯了,如今看这模样果然不甚正常。   只是他虽然不修边幅,但可以看出原本是个清俊的男子,他本来闭着双眼,大概是因为吵嚷的声音太大,他的眼睫毛眨了眨,半睁开双眼。   散乱的目光毫无意识地掠过,却在无奇的脸上停了停,他看着无奇,忽然唤道:“云妹、云妹你的心好狠啊……”   他身边那青年大吃一惊,看到无奇的时候都是一愣。   无奇知道这邓主簿的意识不清,目光模糊,此刻俨然把自己看成了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所以说出这话来。   于是忙顺势问:“为什么说云妹的心狠?”   “你、你不该赶我走,”邓主簿喃喃的,声音微弱,颠三倒四,无奇几乎要把耳朵贴到他脸上了,才勉强听清楚:“要死一块儿死,你为什么赶我走……”   他低低的说到这里,又要陷入昏迷,忽然大叫了声:“《杨妃传》!杨妃……”   无奇变了脸色。   邓主簿被送到就近的医馆,幸亏只是折了一条腿,并没有性命之忧,可因为摔到了头,便又晕了过去。   他身边之人乃是邓主簿昔日好友,也同在县衙任职的,姓查。   邓主簿在半疯之后,他经常前来探望,据他所说,这几天邓主簿神智恢复了些,他便请了出来散心,谁知才落座,王翰林就找了来。   林森问:“王翰林自然也是来探望邓主簿的,怎么就又跳了楼呢。”   查文书道:“我原本也以为老大人是来探望邓兄的,他们两个密谈了一会儿,说的什么我却不知道,只在后来我听见邓兄哭着说什么‘您老人家见谅’,而老大人则像是喝骂……我听着不对就推开门想要劝解,谁知正看到邓兄扑向栏杆跳了下去。”   “当真是他自己跳的?”林森想起夏知县的死,忙又问。   “当然,”查文书叹了口气,“我听见老大人对邓兄说什么‘你怎么不去死’之类,邓兄大概一时想不开,事实上自打王姑娘出事后他就一直不太好。只是想不通为什么老大人这么狠心对他。”   无奇问:“怎么后来邓主簿叫什么《杨妃传》呢?”   “这个……”查顾面有难色,最终小声说道:“这《杨妃传》是庚黄所写,虽然有些艳情之词,但极为精妙可观,我跟邓兄都是看过的,至于他为什么叫这个,我却也不知了。”   林森暗中戳了戳无奇:“那本我没看过,难道比《西门传》还好?”   无奇若有所思,并没理他。   又等了会儿,邓主簿终于醒了,但他又恢复了疯疯癫癫的样子,嘴里只说:“云妹等我。”之类的胡话。   无奇看着他目光涣散的样子,便先同林森告辞而出,刚才他们已经打听了王翰林所住之处,见天色尚早,便雇了一辆车往城外去。   林森坐在车上,想了一会儿《杨妃传》,忽然想起差点儿给邓主簿砸中,便后怕道:“先前幸好给人撞了一下,不然给他直挺挺地砸下来,怕是非死即伤,找谁说理去。”   无奇给他一提也想起当时的情形,那“路人”撞过来的时候,她分明曾嗅到一股芙蓉兰香的气味,可见那一撞并不是什么“幸好”而已,不过当时情形紧急,也没顾上打量撞她的人。   将到城门处,马车忽然放慢了速度往路边避让。   林森跟无奇探头看过去,却见几匹高头大马从城外赶了进来,当中一人鲜衣怒马,马背上放着一只血淋淋的狐狸。   旁边路人暗中小声道:“苏公子今日又去虞山找那狐狸郎君去了,看,又打了一只狐狸……啧,到底是年轻气盛,并不怕那些忌讳。”   “毕竟他的堂姐给狐狸郎君害了,谁不恨呢?说来苏公子果然是将门虎子,武功这么了得。”   无奇听了,才知道这公子正是苏守备的儿子苏奕。   她望着苏奕,却见他年纪不算大,长的甚是周正,一身利落的袍服,挂弓带刀,很有几分威风凛凛。   正打量中,对方像是有所察觉,也回过头来。   两个人目光短短一对,各自转开,无奇看见那只死去的狐狸给挂在苏奕的马鞍上,随着马背颠簸一抖一抖的,狐狸的耳朵耷拉着,两只眼睛却是睁着的,圆而乌黑的两点,幽幽然地盯着人。 第11章 杨妃   那一行人去后,马车才缓缓向前。无奇挪到了车辕处:“那守备公子的派头好大啊。”   赶车的马夫知道他们是皇都来的太学生,笑说:“那是当然,虎父无犬子嘛。”   无奇回想刚才:“就是这位公子的面相看着有些太不和善了些。”   车夫摇头道:“听说守备大人的家教甚严,苏公子虽然也跟少杭府一些公子哥们厮混,但从没听说做过什么破格的事儿,哦……想必你们是因为看见他打了狐狸才这么说的,还不是因为狐狸郎君把他们家的女孩儿祸害了,他才发誓要杀了虞山所有狐狸的。”   无奇趁机问:“我们初来乍到,这狐狸郎君可是真的,有人见过吗?”   车夫道:“听老人们说百年前曾有个什么狐狸祠,夜黑风高的时候还曾听过山里有狐狸的叫声,其他就没听说了,除了近几个月来闹得怪厉害的。”   他说到这儿突然叹了口气:“可惜啊,好不容易有个夏知县那样的好官儿,却又因为这没头没尾的事也给害了。真是老天不长眼啊。”   半个时辰左右,车已经到了虞山脚下,那车夫见无奇生得貌美俊俏,林森虽然高大,但毕竟两人年纪都不大,便特帮着他们找了个周围村子里的向导,叫向导领着他们上虞山。   这向导是个有些年纪的老者,以为无奇林森是来游山玩水的,不过一般人都是清早爬山,他们却是在午后,时间未免仓促。   何况自打出了狐狸郎君的事儿后,本地人少有来虞山游玩的,夏日午后,山中寂然无人,幽静到有些怪异了。   无奇说起路上遇到苏公子猎狐的事情,这张姓老者闻言却皱眉道:“我先前听说苏守备的公子又来打猎了。哼,就因为几句没来由的话,这狐狸们就平白倒霉了。”   林森说:“要真的是狐狸郎君害人,把它的狐子狐孙杀上几只也不算是过分,当然最好的还是抓到正主儿。”   张老头脸上虽有点不以为然,但碍于林森跟无奇的身份,便没多话。   无奇却跟老张打听王翰林的庄园在何处,又问起王家的姑娘遇害的情形。   这张老头指了王翰林的庄园,可说起王姑娘,却欲言又止地:“惨已经是够惨了,何必多造口孽呢。”   无奇看出这老头像是知道什么:“老伯,话不是这样说的,几位姑娘的死还是个谜,背后真相如何尚不知晓,而且你知道,本地夏知县就是为了找寻真相而意外身亡的,我们虽然只是区区学生,但也不甘心真相就此掩埋,如果能够查证一二,不仅告慰几位死者在天之灵,也可以完成夏知县的遗志。”   这张老头听了这一番话肃然动容,他认认真真地把无奇跟林森打量了一遍,若有所思地说道:“你们原来不是为游山玩水来的,是为查案子?可是你们……”   林森叫道:“老伯,您可别瞧不起我们!我们反正是不查明真相不回皇都的。”   老者听了这句,脸上掠过一点无奈的笑,他低头想了想,终于下定决心般:“你们跟我来。”   这次他们并没有走上山的大路,张老头领着两人从山间小路拐了一刻钟左右才停下,林森已经汗流浃背,无奇也掏出手帕擦脸。   张老头拨开前方的一丛小树枝,轻轻地跳出去,无奇在后,抬头一看——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片平坦的地势。   这大概是上山时候供人歇脚休息的地方,正前方一座亭子,匾额上写着“雅风”二字。   两侧巨大的青石,背后绿树如瀑,随风摇曳。   林森顿觉清凉:“好,这地方好!”   无奇四顾打量,目光照向前方的凉亭。   张老者回头看他们一眼,终于说道:“就是这里了。”   林森已经迫不及待跑到凉亭里去,又招呼无奇:“到这儿来,真凉快。”   无奇细看那亭子石阶,花岗石被洗的很干净,连同周围地上的青石也像是给雨水冲刷过似的。   她走到两块石头之间,蹲在地上细看中间那道石头缝,手指在石缝中拨弄了会儿,定睛细看指尖,一点砂土,夹杂着已经干涸如尘的血。   无奇微微一窒:“是这儿。”   林森不晓得她的意思,还忙着叫她过去。无奇看向老者:“王家的姑娘,就是在这里给害了的?”   张老头见她竟这么快懂了,便一点头:“人人以为姑娘是在府内给祸害的,其实不然,就是在这里,而且……”他的脸上露出了很难过的表情,“太惨了。”   王家的姑娘的确死在这里,她的尸身给抛在亭子之中,血顺着亭子往下,滑过石阶,一直蔓延过了地上的青石,甚至渗入了青石缝间的泥地里去。   最先发现姑娘尸身的是王家的小丫头,她看到这惨状当场吓得晕倒,此后是闻讯而来的邓主簿跟王翰林,据说邓主簿当场就半疯了。   张老头指着凉亭后的青石道:“还有之前跟随王姑娘的一个丫鬟,后来给发现死在那山石头后面。”   林森这才明白自己居然是在案发现场,听老头说完,便赶紧从凉亭内窜了出来,他摸着双臂道:“怪不得觉着那亭子里凉飕飕的。”说完后又合掌乱拜了一气。   这会儿风像是大了些,吹的山上的树木发出哗啦啦的响声,绿色的树冠摇摆,声势浩大。   无奇小心翼翼地迈步走到亭子口上,她站在栏杆旁细看亭子之中,地上虽然已经在事后给用水冲刷的很干净,但鼻端却仿佛能嗅到那残存的血腥气。   她想起之前邓主簿迷迷糊糊中说的那几句话,以及那句神秘的“杨妃传”。   从山上来的风穿过林木,吹拂到此处,也像是把无奇的思绪都拂动了。   她微微地闭上眼睛,正在出神,忽然间听见林森的惨叫!   无奇忙睁开双眼,却见是林森惊慌失措地指着前方:“狐狸!狐狸!”   在场的三个人抬头,都有些诧异,原来在他们前方的青石之上,果然蹲着一只黑色的狐狸,尖尖地耳朵竖着,一双眼睛像是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底下的人。   林森对这种鬼怪之事格外忌惮,拉着无奇问:“这么诡异,是不是狐狸郎君?”   无奇道:“如果是就好了,我该跟他当面锣对面鼓地问个清楚。”   老张也说:“不是,这山里的狐狸本就不少,只是给苏公子打猎打的都怕了……这只倒是不怕,大概是它们的首领吧。”   林森这才松了口气,他看着那狐狸没有要走的意思,便问:“你真的首领?那狐狸郎君呢?”   狐狸的嘴动了动,露出几颗森白的牙齿,就在林森心跳的时候,它却转身轻盈地跃起,竟自消失在众人眼前了。   张老头低低道:“据那天在山上的人说,曾见过一个狐狸脸从亭子这里离开,这个却跟之前孙家苏家的情形一样。所以才都说姑娘也是给狐狸郎君害死的。”   王翰林的隐居之所,距离此处不过也是一刻钟的脚程,是不大不小的一所庄园。   一个半老不老的仆人入内通报,不多时却出来道:“我们老爷身子不适,两位还请回吧。”   无奇上前低语了一句,老仆人吃惊地看她一眼,像是给蜇了下似的窜了进去,这次回来的也快:“我们老爷有请。”   王学士到底是翰林院退下来的,品味不俗,这庄园虽然不大,但极为古朴雅致,但在姑娘出事后,学士遣散了不少奴仆,院子里居住的人越发少了,便透出几分死气沉沉。   到了内厅,才站住脚,王老先生便给一个小书童扶着出来,他咳嗽了两声:“你们刚才说,知道狐狸郎君的真身,是真的吗?”   无奇因想求见,所以才故意这么抛砖引玉的:“在此之前,我想请教老先生,今日邓主簿清醒的时候跟您说了什么?”   “你们两个是因为无聊而来消遣老夫的?”王学士脸色一沉。   林森忙道:“老先生你可别生气,我们要是无聊也不会巴巴地跑来这里吃闭门羹,干点儿什么别的不好?我们特是为了狐狸郎君的案子来的,您知道那孙家吧?就是我们查出来的真相,夏知县并非自杀一事也是我们查出来的,我们可不是骗子。”   王学士抬了抬眼皮,却仍是面不改色:“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无奇看着他倔强的神态,想到邓主簿先前言行:“姑娘遇害的时候,邓主簿也在身前,他本是能救下姑娘的,所以……老大人才这么恨他对吗?”   王学士的眉峰一蹙,看着无奇,欲言又止。   无奇道:“我本来不想打扰您,但邓主簿神志不清,对破案无用。您若是痛惜孙女之死,想为她报仇,就把事情的经过说出来。”   “就凭你们?”王学士冷笑,显然不信,“我无可奉告!”   无奇见老先生要走,便道:“王姑娘跟邓主簿两情相悦,那日,必然是邓主簿约了姑娘在雅风亭那边见面,谁知遇上狐狸郎君。”   王学士的脚步早停住了,他转过头来看向无奇,却没有说话。   林森却很想问她是怎么知道的,但却明白这会儿不该打扰,于是只竖起耳朵。   无奇淡淡地说道:“狐狸郎君先杀死了丫鬟,应该是杀鸡儆猴,要挟小姐不要声张。”   王学士脸色骇异:“你……你怎么知道?”   无奇道:“邓主簿神志不清,还念叨姑娘不该让他独活,既然他是王大人看中的乘龙快婿,人品自然不至于差到哪里,而且从他现在的情形看来,他绝不会是眼睁睁看着姑娘受害而自己逃走的性子。所以必然是姑娘在危急时候用了个法子把邓主簿打发了,邓主簿当时不明所以,后来发现姑娘遇害才明白过来,他感念姑娘之情而又难以承受此事,所以才迷了心智。”   王学士听到这里,已经紧紧地咬紧了牙关:“什么人品,什么性情……要不是他约了倩儿出去,倩儿也不会遭此横祸!他就算疯了又能如何,他本该替她去死!”   无奇这一番推论,跟王学士之前在酒楼上听清醒过来的邓主簿所说的,如出一辙,除了狐狸郎君用丫鬟之死威胁姑娘那一句,因为邓主簿也不知道。   无奇看着暴跳的老学士:“老先生,能否请你告诉我,邓主簿先前到底跟您说了什么?”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再说,提这些有什么用。”   “有用。”无奇面对老先生泛红的双眼:“你不是想为姑娘报仇吗?”   那天的确是邓主簿约了王姑娘出去相见的,在此之前两人私下里也约见过几回,并没任何闪失。   只是这次,邓主簿因为一件事耽搁而迟到了,等他赶到雅风亭的时候,已经不见王姑娘踪迹,他以为王姑娘是因为等不及而回庄院了,正要赶去庄子探望,却听到青石之后有异响。   邓主簿心头一动,就以为是姑娘跟自己玩笑,因靠近几步笑道:“我都看见了,还不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人却仍没现身,他就笑说:“小心山石后面有蛇,你再不出来我可要过去了。”   这句才说完,就听到王姑娘仓促地说道:“别过来!”   邓主簿听出她声音不对,便道:“怎么了?是、真的恼我了?这几天县衙里忙的厉害,知县大人为了狐狸郎君的事情催的急……”   话未说完,就听到王姑娘一声惊呼似的。   邓主簿忙往前几步:“倩儿你怎么了?怎么不出来?”   山石后,王姑娘道:“你站住别过来!兰儿在、在……总之这会儿不便见面,刚才祖父又叫人让我们回去,既然你县衙里既然忙,咱们就改天再见吧。”   邓主簿听她吞吞吐吐,心中一动,猜测兰儿应该是在小解之类的,所以藏在石头后面,不便让他过去。   而且王翰林向来规矩大,他也不敢违拗,便偷偷地笑笑:“那、那好,我先过去假装才到的,跟老先生好歹打个招呼。”   他心想反正回头就在庄院见面了,倒也不在乎这一时。   这就是那天的经过。   邓主簿在清醒的时候,尽数告诉了王翰林。   王翰林只是恨他害死了孙女儿,当时巴不得他也死,邓主簿本就是一瞬的清醒,给他三言两语刺激,便直接跳了楼。   如今,无奇听了王翰林转述的话,经过跟她料想的果然大同小异,除了有一点。   “王大人,您可听说过《杨妃传》?”无奇试着问。   王翰林的脸色微变:“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知道。”无奇看出他有所隐瞒:“王大人,你从哪听说的?”   王翰林的脸上是一种厌恶的表情,他忍了忍终于道:“当然是姓邓的混账说的。”   那天邓主簿说完后正要先下山。   就在转身的瞬间,听王姑娘道:“你要回去,把那本《杨妃传》也带走吧,我看到了第八章,并不是很喜欢。”   邓主簿怔住:“啊……那好。”   《杨妃传》这本书,是他跟同僚私下看的,有次见面跟王姑娘说起来,盛赞此书,姑娘好奇便也要看,邓主簿为讨好佳人,就大胆拿了来给她。   如今听她说不喜欢,只以为她毕竟是书香门第的闺秀,不愿看这歪书的,他心里倒是有点惭愧,便忙答应着说:“好好!我回头就拿回去烧掉,我也不看了。”   “不……”听着那边儿像是欲言又止,邓主簿这才忐忑地离开了。   王翰林咬牙道:“那个混账东西引我孙女儿看这种杂书已经该死,又引诱她跑出去……我实在想把他碎尸万段,他居然还敢跟我提这个,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   无奇说道:“王大人,那本书在哪,可否让我看看?”   王翰林不悦地:“那种闲书有什么可看的?”他本来打算着得空找到那本书便烧了了事,毕竟在他看来,跟邓主簿有关的一概不是好物。   无奇道:“您不觉着姑娘在那种情形下还特意提起此书,有些古怪吗?”   邓主簿听这句的时候并不知姑娘身处危急关头,只当寻常。   后来才知姑娘那时已命悬一刻。   那么,身处险境的王姑娘怎么会在两人死别之时说这么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邓主簿不明白,但他借着清醒的瞬间把所有告诉了王翰林,他虽然仍不懂为什么姑娘会提《杨妃传》,但他的潜意识也许猜到了这该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所以他并没有省去这一节,而是如实告诉了王大人。   只是王翰林并不知情,反而更恨了邓主簿。   王翰林只是盛怒下有失理智而已,听了无奇的话他心中静了静,猛地起身:“跟我来。” 第12章 解签   王翰林带了两人到了孙女儿的闺房,自从出事后他严禁任何人进入,而他自己也不敢走进来,因为怕触景生情。   他只是个隐退后的孤独老人,之前有孙女儿相伴天伦,就算是偏居城郊也是其乐融融,如今唯一的亲人也没了,还是以那种令他无法接受的方式,他最不愿意做的就是让自己一遍又一遍的回想,尤其是想起孙女遇害时候的情形,她一定很怕很绝望……一旦试着去猜测那些他不知道的细节,那些细节就活了似的,自动的如同血一样的快速蔓延。   他很可能因为承受不住那巨大的痛苦而也随之溺死在这些蔓延的鲜血里。   王翰林的确是憎恨邓主簿的,虽然他对无奇林森说了理由,但还有个隐秘的原因是,他知道真凶难找,在找到真凶之前他愿意有个人来恨着,只有这样,他似乎才有点活下去的力气。   但另一方面王翰林知道,如果他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思念跟悲痛,很可能他也会像是邓主簿一样失心疯。   他们两个人之间有一个疯了的已经够了,还得有人清醒地找到凶手,只要给孙女报了仇,他就可以瞑目去见那个曾是花一样的女孩子了,身为祖父他没有好好地保护孙女,他没有办法说出自己的愧痛。   夏知县是个能干精明的人,只是王翰林那时候失去理智,他觉着在夏知县的治下居然发生这种恶□□件,这是知县大人无能的表现。   所以在夏思醒来找他说要验尸的时候,王翰林突然想起那天看到孙女几乎尸首异处的样子,他无法容忍还有人继续亵渎她的尸体,所以几乎是用吼的把夏知县赶了出去。   可后来夏知县也随之意外身亡,王翰林心中才愧悔起来,但也无济于事了。   而那个真相,仿佛距离他千里之遥,只怕直到他死也无法给孙女儿报仇了。   直到今天,无奇跟林森找上门来,他忽然发现自己距离真相并不遥远!   走的太急,王翰林几次差点儿摔倒,多亏了无奇跟林森上前扶着,到了王姑娘的闺房,他来不及伤感,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是很明净雅致的女孩子的屋子,一如旧日模样没有任何改变,就好像主人随时都会回来。   王翰林从堂下拐向右手的卧房,掀开帘子直接走了进去。   无奇跟在身后,里间是卧房,有着淡淡的余香,外头一个镶嵌理石的红木圆桌,靠近南窗下是一张长桌,桌上有文房四宝,还放着几本书。   王翰林是冲着这桌子去的,素日王姑娘就在这桌前看书写字。   但他找来找去,连姑娘的床上跟枕下都翻了,却仍是找不到那本《杨妃传》。   他急躁之下,怀疑人擅自入内把书偷走了。   正要唤丫鬟来质问,无奇制止了他。   方才王翰林翻找的时候她已经把屋内的陈设看了一遍,这种书是闲书,像是王姑娘这种女孩儿绝不可能明晃晃地放在案头上的。但这却是邓主簿给她的,所以她一定会珍而重之地藏起来,而且那应该是个很容易找到却很容易给人忽视的地方。   无奇走到靠墙的书柜旁边,架子上整齐的两排书,多是些古代典籍,四书五经,各家诗文等等,其中有两种匣装书,分别是《六艺详解》跟十三经,都是好几本册子放在一个统一的半匣之内,又庄重又易于珍藏。   其中六艺是反着放的,那几本装订的书册一概书脊向外,一目了然。   旁边的十三经却规规矩矩地放的端正,只在匣子外醒目的标着“十三经”。   无奇说道:“姑娘果然是蕙质兰心,这书柜上的书都摆放的整整齐齐,唯有六艺是小书册书脊向外的,可见不是马虎,而是故意为之。”   林森跟在她身后:“这是为什么?”他以为这六艺里头有什么猫腻,便凑上前查看。   无奇反而举手将那一匣的十三经取下来:“她不过是想让旁观者一眼就能看到里头都是六艺的书册,更方便随手抽出一本,这样的话自然而然是会忽略旁边的十三经的。”   这是人的惯性,相似的两个书匣,一个朝外容易翻看,一个不容易动,外人自然会随意从那易翻看的里头拿一本,而懒得去动旁边的了。   无奇把十三经的半匣倒过来,里头的册子们整齐地挤在一起,一眼看去几乎没什么差别。   无奇的手指拨过这些书,停在其中一册上,这本书的书脊颜色跟别的有所不同,她轻轻地一抽抽了出来,封皮上赫然正是《杨妃传》。   林森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在这里!”   连王翰林也忍不住“啊”了声。   无奇并没有轻举妄动,反而将书双手送给了王翰林。   王翰林屏住呼吸,手指都有些发抖,就好像孙女儿遇害的真相就藏在里头,一打开便会出现眼前似的。   但是让他们失望的是,这本书里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有一枚薄薄的干花夹在里头,果然是在第八章的第二页上,可见是做书签用的。   王翰林从头看到尾,又从新翻看一边,一无所获。   他拿着那朵干了的小蔷薇,抬头看向无奇:“这是、什么意思?”   无奇接过书,把夹着花瓣的那页重看了一遍。   她对这剧情是很熟悉的,没有人比她更熟悉。   杨妃传是写杨贵妃的传奇故事,这一章正写到杨玉环入宫受宠,武惠妃妒忌,用计要铲除她,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这一番上山下山,日色偏斜。   王翰林大失所望,但也知道这两个少年本是好意,且自己已经错误了夏知县,不该再迁怒于人了。   无奇几乎也不敢看王翰林失望而惨痛的脸色,便同林森告辞。   送他们出去的小丫鬟忍了又忍,终于小声问:“两位真的是皇都的太学生吗?”   林森看那丫鬟眉清目秀,精神一振:“是啊,妹妹有什么事?”   小丫鬟欲言又止,往外看了看终于说道:“你们真的能抓到害小姐的狐狸郎君吗?”   林森瞅瞅无奇,见她正在出神,本有些犹豫的,但面对女孩子期待的眼神,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赌上了自己的姓氏:“能,当然能!不抓住那畜生我就不姓林。”   丫鬟的眼睛里立刻泪汪汪的:“姑娘是个可好的人了,邓主簿的性子也好,我们常常私底下说要是他们成了亲,以后指定是夫唱妇随,白头到老的,没想到……这些日子老爷的白头发都越发多了……没了姑娘,以后还不知怎么过活呢。”   无奇在前方走到门口,她认定小姐临死提起杨妃传不是随口闲话而已,但那书里偏偏没有别的,她心里有种感觉像是自己忽略了什么,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就好像眼前隔着一层窗棂纸。   深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在心中勾想案发当日情形,而在心中不停回旋的便是姑娘的那句话。   两人离开庄院找了一辆车,车上的气氛有些憋闷,林森咳嗽了声道:“也不知老蔡这会儿到哪里了,我这本书还没得闲看呢,这会儿有空,偏没有心情。”   见无奇不做声,他便窸窸窣窣从袖子里掏出一本书翻了起来:“不过,这个杨妃传到底是怎么回事?咦,这是什么?‘白虎出山欲害人,鱼入罗网难脱身,害人之心则害己,飞虫扑火自轻生’……这写得是什么?”   原来先前王翰林以为白忙一场,便愤而将此书扔在地上。   林森悄而不闻地捡了起来,毕竟他也是想看的。   无奇瞟了眼:“那是惠妃要害杨玉环,事先解的玉帝灵签,第十一签的四句话,是下下签。”   这几句却跟王姑娘的遭遇有些相似。   无奇曾想过,难道是王姑娘临死前想到了这个下下签所以才说不喜欢这本书?   如果只是单纯地表示喜恶,那这根本就是无用的线索。   林森眼巴巴地又翻了一页:“这上面没写是第十一签啊,也没说是下下签啊,你怎么知道?”   无奇淡淡一笑:“这个十一签是有签图的,要是画了图你自然就清楚,这是‘韩信逼钟离昧自刎’。”   “韩信?!淮阴侯我知道,钟离眛又是谁?”林森最喜欢古之豪杰,可也知道的有限。   无奇无奈地挠了挠鬓角:“钟离眛是楚霸王项羽手下大将之一,曾跟韩信是好友,可后来他被项羽怀疑而投靠韩信,却又遭到刘邦的忌惮,韩信为求自保便逼死了钟离眛。”   “嘶……”林森发出倒吸冷气的声音:“韩信还干过这事儿?这刘邦跟项羽也不地道。”   无奇听他自言自语嘀嘀咕咕,笑着转头看外头林荫道上的树叶影子浮动,看着看着,目光忽然一窒!   她转头看向林森:“你想不想去拿凶手?”   林森对上她的目光,那是很亮的一双眼,林森心里的火苗嗖地就窜起来,他知道无奇已经胸有成竹了。   想起临别那小丫鬟哭唧唧的样子,王翰林苍老惨痛的脸色,林森攥紧了拳头:“你只要说一声,我立刻把他弄死!”   守备府。   守备苏克正在跟本地县衙的捕头跟一名主簿说起孙家之事,忽然见一名小厮急匆匆地走到门口:“大人!”   苏克皱眉:“什么事?”   小厮道:“大人,有一名姓郝的太学生求见,他说……已经知道了假借狐狸郎君之名行凶杀人的是谁了,要跟大人面谈。”   在苏克反应之前,县衙那两位已经齐齐站了起来:“什么?” 第13章 调戏   苏守备急忙叫人把无奇请了进来。   其他两位因没见过她,猛地看见竟是个貌美俊俏的太学生,年纪还不大,都很觉意外。   等无奇行了礼,苏守备问道:“你说你已经知道了狐狸郎君是什么人?这可是真的?”   “回大人,千真万确。”   “那……”苏守备张口似是要问,忽然却又打住。   守备大人迟疑的瞬间,无奇却笑对那两位道:“此事一时不能让太多人知道,两位是不是暂且退避?”   “退避什么?”衙门的王捕头却皱眉道:“你要是知道了只管说出来,我立刻去拿人就是了,只恐你说的未必是真的!”   主簿却更谨慎一些:“既然知道了真凶,又为何不能叫我们知道?”   无奇一本正经地说:“只因这真凶的身份非同一般,太多人知道怕走漏风声。我知道两位也是破案心切,但我也是同样,所以我向两位保证,明天一早必然水落石出!”   他们两人还在迟疑,苏守备已经道:“既然郝无奇这么说了,我们不妨且相信他。横竖明日就知道了。”   这两位听守备也如此发话,只好答应着先行退下。   只是他们当然心气难平,且走且说道:“这太学生行事很是古怪,既然知道了真凶为何不提前告诉我们,非要到明日早上。”   “还说真凶身份非同一般,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此刻天已经黑下来,两人说的入神,走到院门口才发现守备公子苏奕正站在那里,把他们吓了一跳。   内厅之中,苏守备定了定神:“既然他们已经走了,你总该把真相告诉我了吧?”   无奇点点头:“苏大人应该知道邓主簿吧?”   “当然,怎么?”   “这邓主簿今日从酒楼上摔下,原来先前他恢复了神智,还跟王翰林王老爷说了些机密的话。我先前特往虞山庄院走了一趟,总算是从王大人口中得知了关键。”   “什么关键?”   无奇道:“王大人说,邓主簿当时神智清醒,同他说起王姑娘遇害当日的事情,原来那天邓主簿其实看见过真凶!”   苏守备双目微睁:“他、看见了真凶?”他停了停才忙问:“真凶是?”   无奇道:“邓主簿虽是这么跟王翰林说的,但他像是在忌惮什么,没有说出来真凶的名字,王翰林一时气怒骂了他几句,却反而刺激的他又旧病复发才跳了楼。”   苏守备双唇紧闭,从鼻孔里喷出气来:“那……你为什么说知道真凶了?”   无奇笑道:“回大人的话,邓主簿这毛病不是不能治的,我在听了王翰林的话后,便想到了京内慈心堂有个专会治失心疯的赵大夫,我已经打发了我同行的林兄快马加鞭赶回皇都请人,最早明儿就能回来,那真凶不是手到擒来了吗?”   “哦,”苏守备微微颔首:“果然是好。”   无奇笑道:“我着急回来告诉大人这好消息,另外也是想提醒大人,明儿还是早点派人去找邓主簿,免得消息走漏生出意外。”   “你说的对。”苏守备轻轻地敲了敲桌子,像是在下决心:“既然如此,今晚上你不如就留宿在我府内罢了,明日再去邓家。”   无奇也没客气,谢过了苏守备,便跟着一个苏府的仆人出门自去下榻处。   守备府有的是现成的客房,仆人领着她来到个小院子里,房间打扫的干净整洁,无奇赞不绝口,那仆人见她满意便笑道:“小人再去催厨下弄些饭菜来给您,不知有什么忌口的?口味偏好怎么样?”   无奇说道:“我没什么忌口,什么都能吃,哥哥太客气了,嗯……怪不得我在外头听人说守备大人家教很严,如今见了府内的行事,果然如此。”   仆人见她笑容可掬,不由也随着笑道:“可不是嘛,我们大人原本也是带过千军万马的,他是军中的刚硬作风,我们这些人就像是他的兵,唯一一件是对我们公子未免太严苛了。”   “是吗?不过我听说严师出高徒,像是苏大人自然也是虎父无犬子。”   仆人欲言又止,却道:“我们公子确实出息,从五六岁开始习武,每天早起晚睡的,大人准备明年叫他参加朝廷的武选呢。”   无奇道:“五六岁就开始习武还早起晚睡,这可是吃了不少苦,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看苏公子一定可以在武选中崭露头角,辜负不了苏守备的期望。”   仆人笑道:“但愿托您吉言。”   不多时,送来了晚饭,却是两菜一面,无奇津津有味地吃了,漱了口洗了脚,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便去床榻和衣躺倒。   她闭上双眼,这两日来发生的事情走马灯似的在脑中转动,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到轻轻地一声闷响。   一道黑影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他低头看着静静安睡的无奇,眯起的双眼里透出几分阴狠。   就在这时候,无奇忽然睁开了眼睛:“咦,是苏公子?”   来人正是苏守备的公子苏奕,他猝不及防的猛然后退半步:“你……”   无奇笑着起身:“半夜三更的公子悄悄跑到我房里做什么?”   屋内的蜡烛已经给无奇先前吹灭了,只借着窗外一点月色的光。苏奕的脸色阴晴不定:“听说你告诉了我父亲,说邓主簿看见凶手是谁了?”   “公子怎么知道了?难道是守备大人告诉你的?”无奇摇头叹气:“苏大人办事为何如此不谨慎,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万一给真凶知道了想杀人灭口……那就得不偿失了,不行,我得去告诉苏大人,叫他今晚上就派人去保护邓主簿。”   苏奕见她说走就走,忽然抬手将她挡住:“不必白忙,不会有人去杀他。”   “公子怎么知道?”   苏奕的唇动了动,脸上透出一种轻蔑的表情,终于淡淡道:“他已经是半疯了,谁会信他的话。”   四目相对,无奇吸了吸鼻子:“奇怪,公子的口吻有点不对啊。”   “怎么不对?”   “一般人听了我说的,都会替邓主簿的安危担心,只有公子这么确信地说不会有人去杀他,为什么?”她摸了摸下颌,若有所思地说:“在我看来,除非是真凶确信邓主簿那里没有不利于他的说辞,他不会去杀人灭口,所以才会笃定邓主簿无事。”   苏奕原本讥诮的眼神迅速转冷:“你在说什么?”   无奇自言自语地说道:“只是说我的一点猜测罢了。公子总不会以为我说的是真的吧?你难道是真凶?不过您若是的话,倒是合了我之前的猜测,凶手一定是跟孙家有过来往的熟人,恰好您跟孙秀才熟识,彼此家里走动频繁,所以才会轻而易举摸到姑娘闺房,至于贵府小姐之死则更说的通了……啊,公子不要见怪,这不过是我的无稽之谈,我想公子这样出身大家教养又极好的,自然做不出那种伤天害理的禽兽之事,这样岂不辜负了守备大人一片苦心调/教,守备大人也一定会失望之极的,不过呢,横竖明日邓主簿就能指认真凶,到时候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   苏奕听着无奇一句句说来,脸色也越来越难看,脱口道:“他不会指认。”   “啊?为什么?”无奇诧异地问。   “他根本什么都没看见,指认什么?”苏奕冷笑。   “哦!”无奇疑惑地顺口问道:“他真的没看见你吗?”   “当然!”苏奕有些不耐烦而仍旧轻蔑地回答,但话才出口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你……?!”   月光下,苏公子的脸色是一种毫无血色的灰白,再加上瞬间阴沉下来的神情,如同一个可怕的鬼魂。   无奇眨眨眼,若无其事地道:“公子真是个坦率之人,这么快就承认了?其实正如你所想,邓主簿的确没看见你。”   苏奕不能说话,意外,震惊,愤怒,以及一点悔怕。   他知道自己露馅了,可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居然不知不觉中就上了她的当?!但苏奕却猜不透眼前的人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她想干什么?   无奇耸耸肩:“不过,虽然你笃信邓主簿没瞧见什么,只怕有的人不知道呀。”   “嗯?”苏奕疑惑。   无奇哼道:“我是说,你虽然坐得住,可自然有那坐不住的人。”   苏奕盯着她,突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脸色骇然:“你、原来你是故意的……”   他的手在握紧,心里知道自己遇上了一个可怕的对手,他深吸一口气:“你果然是个聪明人,怪不得能看破夏思醒不是自杀,孙家那父子也落在你手里,不过聪明人多半是不长命的。”   “且慢!”无奇忽然抬手。   苏奕眯起双眼,杀了面前的人已经是他势在必得,而且这是在守备府,当然是十拿九稳:“你还想说什么?”   “实不相瞒,我曾经跟一个道士学过法术,”迎着苏奕吃惊的眼神,无奇煞有其事地声明:“我有一句口诀,只要念出来,就会叫出我的护身法官,你要不要试试看?”   苏奕瞪大了双眼:开始怀疑她跟邓主簿一样失心疯了。   “只一句话,你吃不了亏也上不了当。”无奇竭力推销。   苏奕哼了声,冷笑道:“好啊,不过我警告你,千万别指望大声叫人来救你。”   “知道,只要我一高声你就拧断我的脖子是吗?”无奇举手,“我保证不大声。”   苏奕眼神狐疑而眉头紧锁,无奇则抬起右手在胸前拈了个诀,口中念念有词地哼哼道:“狐狸狐狸小狐狸急急如律令。”   苏奕吁了口气,他觉着自己跟这个疯子说了这半天话有点可笑,不如赶紧杀了,毕竟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去处理。   正要动手,耳畔传来很轻的一声笑,有个娇娆的声音道:“好个滑头,你是怎么知道姐姐在这里的?”   苏公子魂飞魄散,蓦地转身,却见不知何时身后竟多了一道人影!   她坐在月光下的窗户边上,虽然身着黑衣,却掩不住一身娇媚妖娆,月色之中一张艳丽过分的脸,双眼勾魂夺魄,真真似是个借着夜色来魇人的狐狸精。   苏奕反应很快,见来人神出鬼没又不是什么身份,他心头一动,便想先捉住无奇,当个人质也好,先下手为强也好。   不料一回头,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无奇已经退后数步,早离开他的控制范围。   苏奕眉头一皱正要追过去,只觉身后一阵凉风袭来!   他心头发毛,来不及去追无奇,转身应敌,谁知手才反击而出,手腕上被什么东西轻轻一敲,刹那剧痛!与此同时眼前人影一花,颈间沁凉微疼。   苏奕直着双眼往后倒下,目光所及,是近在咫尺的那张妖媚的脸,她咯咯地笑了声,俯身看着他倒地不能动的样子:“害怕吗?别急,这才是开始呢。”   说完后她站起身来,向着桌后的无奇抛了个媚眼,撩撩鬓发:“你又怎么知道我正好儿在?难道又闻到香了?”   无奇也在吃惊,她知道小狐狸不好惹,但却没想到苏公子在小狐狸的手底下连一招都抗不过。   闻言忙拱手行礼:“多谢姐姐在酒楼下救我一命,加上这次已经两回了,大恩大德不知如何能报。”   “那简单的很,”小狐狸掩口而笑,身形一晃到了无奇身前:“以身相许就行了。”   无奇又嗅到一阵诱人的香气沁入肺腑,目光转动,却见小狐狸纤纤的手已将在她脸上抚落了。 第14章 天明   小狐狸先前栽在无奇手中,是因为她太过自信跟大意,没想到会有人一眼看穿她的伪装。   可是无奇非常的清楚,那神秘的面具男子手下哪里有什么好对付的角色,南塘寺之夜黑衣人从古塔五层上翻身跃下落地无声的场面她可是记忆犹新,而刚才守备公子也没在小狐狸手下走过一招,可见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这小狐狸生得花容月貌,身手更是如此了得,简直是色艺双绝,世间难寻。   只不过这半夜爬窗进来的狐狸精,就算无奇身为男子只怕也不会轻易笑纳,如果是聊斋,那多半还可能是个有情有义的狐狸,但无奇知道这不是聊斋,而这狐狸也是会吃人的。   “姐姐实在太抬爱了……只怕我没那福气。”无奇敷衍地笑着后退,忽然膝弯一抖,原来是碰到了床沿。   她稳住身形的关口,小狐狸却随之上前一步,美人有些撒娇似的撅起了嘴,显得娇憨可爱而风情万种:“你怕什么,你伸伸手这福气不就够到了?姐姐我倒是很喜欢你这张脸,不然的话早在白天就任由你给砸死了。”   无奇心里感谢自己这张脸,但看小狐狸眼神烁烁,看她的眼神像是看着一只可口美味的兔儿或者烤鸡之类,大有随时扑过来饱餐一顿的架势,她无法想象那个场景。   何况,若给小狐狸发现她的真身,只怕此后又有千层浪。   “我就知道是姐姐救命,不过,姐姐应该不是自己擅自行事的吧?”无奇抬手扶着床柱子,尽管摇摇欲坠却还神奇地支撑着没有倒在榻上,因为她知道只要她一倒下,小狐狸一定会顺水推舟地跳上来,于是她笑问道:“他老人家可好吗?不知现在何处?”   无奇很懂那神秘的公子哥儿对于小狐狸而言意味着什么,那是小狐狸的主子,而且是个威煞极大、大到可以煞风景的主子。   小狐狸正在欣赏无奇垂死挣扎不肯倒下的姿态,也看出了无奇貌似镇定但实则忽闪的双眼里藏着慌张。   小狐狸心里发笑,于是更多了几分再逗逗无奇的兴趣,谁知却听她提起了自己的主子。   于是乎她的兴趣就像是一阵潮润的雾气,而主子两个字却是炽热的火焰,刷地一下将雾气狂扫殆尽。   小狐狸敛了脸上的笑:“主子不在这里,怎么,你惦记他?”   无奇知道自己的话奏效了,扫了一眼地上生死不知的苏奕,她决定火上浇油:“当然当然,公子的风华无双,绝世难得,令人不敢忘怀也不能忘怀,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小狐狸有些狐疑地望着她,看了片刻,却嗤地笑了。   这个反应让无奇意外:“呃,是我说错了吗?”   小狐狸的媚眼瞟着她,幽幽然地说道:“你没说错,不过你既然诚心诚意地惦记着主子,日后自然有见面的机会,只怕……”   “只怕什么?”   小狐狸眼珠转动,闪过一丝促狭,却没有轻易告诉无奇。   这一夜,少杭府注定不能太平。   守备府内是如此,而在另一处地方,却也有一番明争暗斗。   那是在邓主簿的家里。   几乎是在苏奕跑到无奇这里的时候,也有一道身影翻身跃入邓家院中。   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向着房门处逼近,不费吹灰之力开了门。   摸到了邓主簿的房间,掀开床帐的同时,雪亮的刀锋也随之斩落。   但是落刀的感觉却很奇怪,不像是砍在肉上,却像是落在什么棉花上,他吃了一惊,俯身看去,却见榻上哪里是个人?竟是一床褥子裹了起来塞在被子底下。   糟糕!黑衣人大惊失色,知道事情不对了。   就在此刻,背后一声断喝:“好贼子,你终于中计了!”   与此同时,房间外头也有两道身影跳出来:“贼人中计了!亮灯!拿人!”   很快的,院子里闪闪烁烁的是灯光,借着通明的灯笼光,黑衣人看清楚在自己眼前的竟正是本该回皇都请大夫的林森,他正瞪大双眼,虎视眈眈。   本来一个林森是拦不住黑衣人的,但院子里还有本地县衙的王捕头带了几个精干的衙差,这样就有些难办了。   何况除了这些人外,在邓家的屋顶之上另有一道黑衣的影子,抱着双臂,冷冷地俯视着底下的一切。   无奇安排了林森藏身在邓家,又吩咐林森事先去跟本地的捕头通气,就是怕林森一人难以抵挡。   但是这屋顶上的黑衣人却并不是无奇的安排,更不是跟底下黑衣刺客一路的。   ——假如他能现身,林森或许可以认出来,他就是之前在皇都青楼里见过的、假扮龟奴的那位。   所以现在这个局面,对行刺邓主簿的那位来说,便是天罗地网了。   或者也可以叫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子时左右,开始下雨。   有晚睡的少杭府百姓隐约听到街上此起彼伏的脚步声响,马蹄声,呼啸而来,又很快的归于沉寂。   第一声鸡鸣的时候,寅时才过半,天色还是乌沉如墨,夜雨依旧淋漓不绝,但是盘踞这少杭府天空数月之久的阴云却注定消散。   守备府中灯火通明。   苏克看着地上的两个人,这两人都是他极熟悉的。   一个是他的亲生儿子苏奕,昏迷不醒。苏奕旁边身着黑衣的那人,正是跟他鞍前马后的副手参将,他受了伤,手臂上还流着血。   在他们之前,无奇,林森,王捕头三人站在原地。   “这是怎么回事?”苏守备震怒,但他居然不知道该更惊怒于哪个才好。   王捕头眨着眼睛看林森——先前林森神神秘秘地找到了他,说已经同守备大人通过气,让他秘密地调几个精锐埋伏在邓家,因为杀害夏知县的凶手一定会在今夜来刺杀邓主簿。   王捕头先前已经见到无奇去拜访守备大人说真凶的事了,所以立刻相信了林森的话。   而且他也向来敬重夏思醒,也很为知县大人的死抱不平,好不容易听说真凶即将现身,当然义无反顾。   没想到拼死拼活打了半夜,到最后掀开黑衣人的罩面才发现居然是守备大人的亲信!   他有点摸不着头脑,生怕自己闯了祸,也许……有什么误会在其中。   林森则看着无奇。   此刻无奇还在端详苏守备震惊而盛怒的模样,有些难以分辩苏大人是真的不知情还是演技超群。   “很抱歉大人,”无奇揣着手,很好相处的样子,脸上甚至还有点笑意:“公子的确就是害死三位少女的狐狸郎君,至于这位,因为我今晚跟大人说的那些话,他以为邓主簿真的会指认公子,所以特意前去暗杀。”   苏守备咬牙:“这、这怎么可能?”   那员参将捂着手臂上的伤口:“大人冤枉!我只是担心有人暗害邓主簿所以特意赶去保护,谁知这些人竟误会我是杀手。”   林森忍不住:“你一刀把床头的假人剁成了两截,要不是我事先将邓主簿转移,身首异处的就是他了,你就是这么保护人的?我是闻所未闻。”   参将咽了口唾沫:“我、我正是因为看破了,以为是杀手埋伏在那,所以才出手的。”   无奇笑了笑:“那后来你冲出院子当然是看见了县衙的王捕头,为什么你还继续负隅反抗,而没有当即曝露身份呢?如今再编这些说辞是不是晚了点?”   陈参将道:“我当时、是慌了……我以为王捕头跟杀手是一伙的。”   王捕头绿着脸,看看守备大人的脸色,有口难言因为不敢多嘴。   无奇也看向苏克:“苏大人,你相信他的话吗?”   苏克脸色凝重的:“陈参将跟随我多年,向来精明能干,说实话我不相信他是为非作歹之人。至于你说我奕儿是狐狸郎君,到底又有何证据?”   虽然苏奕当着无奇的面承认了就是真凶,但假如苏克想要袒护自己的儿子,这里是他的地盘,他当然有一万种法子。   何况他的参将试图刺杀邓主簿,他自个儿干不干净还不敢说呢。   无奇挑了挑眉:“王小姐遇难之前跟邓主簿说她已经看到了杨妃传的第八章,试问一个将死之人怎么会在临死时候说这种无关紧要的话,所以我猜这一句话里有极要紧的信息。果然,杨妃传第八章里有一则玉帝灵签,是韩信逼钟离眛自刎,我本不解其意,直到林兄提起了楚霸王跟汉高祖,项羽刘邦,楚河汉界,而楚河汉界自然就暗指一个‘弈’字,这么巧,令公子的名字恰好便是这个字。”   奕通“弈”,字虽不同意思却可以通用。   林森目瞪口呆,此刻不禁将手一捶:“妙啊,原来是这样!我怎么没想到?”   苏克却拧眉:“凭这个,太过牵强了吧!”   无奇道:“可以说是牵强,也可以说是巧合,但不管如何这对我而言是一道线索,我既然认定了苏公子,便同林兄定了个引蛇出洞的计策,我故意来告诉大人,说邓主簿看见过真凶的样貌,而真凶知道此事后一定会杀邓主簿灭口。”   无奇故意在守备府门口就公然告知守备府的下人说知道了真凶,这势必会惊动苏奕。   她跟守备的谈话虽没有别人在场,但这是苏家,苏奕要偷听也不是什么难事。   苏克听到这里,也跟着无奇看了陈参将一眼。   那参将低着头,一声不响。   让无奇觉着意外的是,苏公子不仅冷血,而且是冷血且冷静的人,他竟坐得住没有前去。   不过却也因此,还有意外收获。   苏克深吸一口气:“照你所说,真凶该是陈参将了?”   陈参将猛地抬头:“大人……”   苏克抬手制止了他,却盯着无奇:“自然就跟苏奕没有关系了?”   “到底有没有关系,”无奇抱着双臂:“苏大人,你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   无奇垂眸道:“只要查清楚孙家姑娘、您家的女孩子,还有王小姐三人遇害的时候,陈参将人在何处,您公子人又在何处就行了。只要在三位姑娘遇害的同时,能够有人证明公子人在别的地方出现,我便自认是错怪了苏公子。啊……”   她看向地上的陈参将:“我想这位参将大人一定会有很多人证的,对吗?”   烛火摇曳,苏克脸色阴沉。   他当然证明不了,之前没有人敢怀疑苏奕,所以毫无准备。   而就算他想营私舞弊,短时间内又哪里能说出什么可用的人替苏奕作证?   无奇早料到了:“苏大人,您还有什么话想说?”   王捕头口干舌燥,耐不住道:“如果、苏公子是狐狸郎君,那夏知县大人……也是他害的?”   提到了向来敬重的夏知县,他像是获得了许多勇气,血一阵热涌。   假如无奇说夏思醒是苏奕害死的,他决定就算拼了得罪守备大人,也一定要替夏知县争这个公道!   无奇没有回答,她仍是镇定地看着苏克,或许她的目光所指,就是答案。   “大人,我还有个问题,”无奇唇角微动,声音很轻却如惊雷:“孙家父子明明不是杀害夏知县的凶手,今日怎么会认罪呢?”   苏克给无奇的眼神看的后背发冷,她的目光就像是一张无形的网,把苏守备困在其中,他分明用一只手就能杀了这个头娇小身子单薄容貌如女子的太学生,但他如今陷在这张无形的天网里,却好像连挣扎都是徒劳。   而这句话,更像是一记千万钧的重锤,他觉着自己将要粉身碎骨,但却不能甘心。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你,是什么意思?”   林森不是很懂无奇的话,但却本能地嗅到了气息的异样,他往无奇身边走了两步。   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越过守备府高高的院墙,也许可以看到虞山外东方天边的鱼肚白,但此刻在守备府的大堂内,气氛却凝重胶着的叫人呼吸都觉着困难。   不知何处又响起了一声鸡啼,而伴随着这声破除迷障预示着晨曦将至的鸡叫,有个身影从厅外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   苏守备看着这个人,觉着莫名,直到来人将一块令牌递到他的跟前,低声在他耳畔说了一句话。   他的脸色变得像是给雷电闪过似的惨白,直直地看向厅外夜影残存的院中。 第15章 白衣   夏日的清晨还有一点点薄凉,晨色掠入厅内的时候,地上的苏奕终于缓缓醒来。   他先是一惊,猛地从地上跳起,环顾周围,却满面疑惑地皱起了眉。   苏守备在上而坐,桌边上却是守备府的参军文书,县衙王捕头跟县衙主簿。   另一侧,却是林森跟无奇,在他们上手还有一个身着黑衣的陌生人,一双眼睛锐利沉静。   苏公子醒来的时候,脑海中想起的是他昏迷之前的遭遇,本以为是在无奇房中,如今看到这情形,却不晓得到底如何。   他最终将目光投向无奇。   谁知开口的却是苏守备:“逆子!”   苏奕一震。   守备大人的脸色难看至极,他盯着儿子一字一顿说道:“你老实招认,你到底是不是那为非作歹杀害人命的狐狸郎君!”   苏奕立刻认定是无奇把他告了,但他却并不惧怕,他是守备公子,身份就是一重护身符,另外,他还是苏克的亲儿子,儿子要是作奸犯科,他老子脸上能有多光彩。   但苏公子不知道,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早已经天翻地覆,就算苏克有心袒护,也是无力回天,甚至不得不要演一出《辕门斩子》。   苏奕时常往孙家走动,他是守备之子,孙家自然多有巴结之意。   孙姑娘相貌出众,并未婚配,孙盤老谋深算,便想如果跟守备家结亲的话,当然对孙家的助力非同一般。   只是这不过是他们一相情愿,孙家并没有贸然提亲,因为恐怕苏克不会轻易应允这婚事。   孙家姑娘却是个聪明的,听说了长辈的打算,私下里便跟母亲说道:“苏家毕竟是官宦之家,守备大人向来刚正严明,只怕未必看得上我们这种人家,何必上赶着自讨没趣。”   夫人说道:“如今世风跟以前不同了,官商是可以联姻的,且母亲也见过苏公子几次,是个不错的少年。”   孙姑娘闻言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夫人忙问如何。   姑娘想了会儿,才悄悄地跟夫人说道:“公子看着像是金玉之质无可挑剔,不过……我听苏家姐姐说,他嗜好打猎,恐怕杀伐之气过重。”   孙家跟苏家多有来往,两家姑娘自然也相识。这是闲聊之中苏姑娘随口跟孙小姐说的,孙小姐虽不是很懂,但为了让夫人不要去打苏奕的主意,便只好照搬了出来。   夫人虽然觉着武官之子去打猎只是寻常,很不是什么缺点,但既然女儿这么说,自然不是非常中意苏奕,而且孙家又实在有些高攀不起,因此这件事一直搁置。   谁知,苏奕不知怎么听说了孙姑娘的话,顿时怒上心头。   他的性子本就外收敛而内癫狂的,那天射猎归来,又在孙府喝多了酒,仗着酒力更觉躁动,便趁醉潜入内宅将孙姑娘奸污。   当时他为藏匿,故意戴了个从城外带回来的狐狸面具。   到后来消息渐渐走漏,有人就猜到虞山上的狐狸,他知道后便暗中推波助澜,坐实了是狐狸郎君魅人的传说。   苏守备之所以无计可施,因为他实在找不到合格的人证证明案发时候苏奕人在别处,事实上……只要把怀疑的目光投向苏奕,那他简直就是个最合格的嫌犯。   孙家事发的时候,他在孙府吃酒,虽然事发后他装作酩酊大醉不知情的样子蒙混过去,而且他是堂堂守备公子自然无人敢怀疑他。   而苏家则更顺理成章了。   苏奕的堂姐苏姑娘,知道孙姑娘病了便来探望,孙姑娘虽没说自己遭遇了什么,但她却察觉了异样。   苏姑娘之前跟孙小姐随口抱怨的那几句,其实不是无缘无故的,她毕竟是苏家的人,比别人更了解苏奕的性子。   苏守备行伍出身,也对苏奕寄予厚望,从小就严苛训练,一旦不如意非打即骂。   日积月累,苏奕表面上看着好好的,心早就扭曲变了形。   从父亲那里受的折辱,他总要想个法子在别的地方发泄出来,起初是苏府的猫猫狗狗,一只两只的失踪,宅子里的人以为猫狗不通人性,自己跑掉也是有的,却不知那些小动物都给苏奕折磨而死,或扔或埋。   等内宅的动物们死绝,他就把目光看向了城郊的山林。   而苏小姐也有一只爱猫,某日消失不见,她非常伤心,叫人去找也没找到,只能作罢。   谁知后来一天,花匠却在花园的角落里挖出了一只给开膛破肚的白猫,正是苏小姐丢的那只,而动手的人是谁,只要留心总是有迹可循的。   等孙姑娘出了事,苏小姐总觉不祥,尤其是她知道那天苏奕是在孙府的,这大概是女子的一种直觉。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但毕竟是至亲骨肉,又不能告到官去。   思来想去,她私下里警告了苏奕几句,本是想叫他收敛,并且……最好的法子是尽快娶了孙小姐,毕竟孙小姐已经失身,无法再嫁他人。   她顾及苏家的体面,也天真的以为这想法是亡羊补牢,对孙家苏家都好,谁知却是惹祸上身。   惹怒了苏奕,那种羞辱对她而言无法形容,也是在感同身受后苏姑娘才知道自己多天真可笑,她居然想要孙姑娘嫁给这个禽兽,如今却反遭了报应。   无法忍受也无处可去,只有一腔羞愤,她选择了自缢。   她一死倒是彻底洗脱了苏奕起初那点嫌疑,毕竟没有人怀疑他会做这种逆伦之举。   自从苏家也出了事,苏奕故意要去虞山猎狐,更加把所有都往狐狸郎君身上引。   那天王姑娘在雅风亭等候邓主簿,正苏奕猎了一只狐狸,他只管得意于自己的高明跟残忍,便提着那只狐狸得意忘形地笑道:“没想到一个面具能有这么大用,如今人人都觉着是狐狸郎君奸了那两个贱婢,那就劳烦你替我多担着吧。”   不料那丫鬟正在青石后小解,无意中听了这句本是不太明白的,但偏给苏奕听见了动静,他做贼心虚,当然不会放过这一对主仆。   于是先杀了丫鬟,正要对王姑娘动手,邓主簿到了,他便以邓主簿的性命要挟王姑娘乖乖就范,却没想到在生死关头,王姑娘竟留下了一句能要他命的话,这话又落在了无奇心中。   供词,不是苏奕主动吐露的。   苏守备命人用了刑。   其实也没用什么大刑,苏奕在发现父亲翻脸之后就索性招供了。   无奇见苏奕咬牙切齿面目狰狞的,并不觉着多诧异。   从他虐杀猫猫狗狗开始,一切就注定了,小猫小狗势必满足不了他的嗜血,于是转向山林里的动物,等某一天山林的动物也无法叫他兴奋,人,就是最后的选择。   所以就算孙姑娘没说那句话,苏小姐没有干涉,一切也是不可避免的。   不过死的兴许是别人而不是她们,她们的遇害是偶然,但苏奕的杀戮却是必然。   所以要不是夏知县追查起来,遇害的绝不只是这三个人。   天色大明后无奇跟林森出了守备府。   才走了一会就到了县衙附近,却见县衙门口有一辆马车,夏思醒的遗孀李夫人抱着夏怀安站在车边上,看见他们,便把怀安放在了地上。   无奇跟林森忙行礼,夫人欠身:“我听说昨晚上……抓到了刺杀邓主簿凶手?”   林森快嘴把苏奕是狐狸郎君的经过说了,又道:“夏知县是那陈参将所害,原来夏知县也查到了公子身上,只是不能确信,便约了守备大人在古塔见面,本是想跟他商议追查之事,谁知消息给参将截获,他假冒守备大人赴约,却害了知县大人。”   参将把所有罪名都包揽了去,说是他发现了公子的嫌疑,便自动的替守备大人清除忧患维护名声而已。   李夫人眼中的泪簌簌落下:“我就知道他不是自杀的。终于、水落石出了。”   无奇却看着夏怀安。   那孩子靠在李夫人身旁,紧紧地握着母亲的衣襟,仰头用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她。   无奇从荷包里拿出一包没吃完的蜜饯,俯身在小孩子跟前打开:“吃吗?”   夏怀安先看向夫人,见李夫人一点头,他才捡了一颗放在嘴里,咂到了甜味,小孩脸上顿时露出了天真而可爱的笑:“好吃!谢谢哥哥!”   无奇把这一包包了起来放在他的手心:“拿着,我还有很多呢。”   说完便问夫人:“您……这是要往哪儿去吗?”   马车上有些行李等物,看着像是搬迁。   李夫人道:“因为思醒是知县我们才住在这里,如今他不在了,我们自然要搬走了。我打算回我们老家去住,虽然老家也没有人了,但到底……”   她的脸上带着忧色,一个女人,带着个天生有疾病的孩子,夏知县又没留下多少钱,以后的出路着实渺茫,但她不愿意显得太过绝望而无助,她毕竟是夏思醒的遗孀,也有几分夏知县的风骨。   林森生气:“这是怎么说,有人赶你们走吗?我跟他们说理去!人走茶凉也忒快了点!”   “不不,不是,是我自己想走的,反正迟早都要离开。”李夫人忙拦阻他。   无奇温和一笑:“何必这么忙呢?如今夏知县的案子才真相大白,朝廷必然还会派人来交接,您不妨再等等,哦对了,我昨儿去了虞山王翰林府里,老先生提起了夏知县,像是很遗憾,还问起了夫人跟小公子呢,老先生也是孤苦伶仃……看着病病歪歪的,你们就算离开也该去拜个别,毕竟夏知县在的时候也很敬重老先生。”   李夫人听了是这个意思:“是我疏忽了,今日便去。”   无奇道:“事不宜迟,不如现在就去,夏知县是因狐狸郎君之案殉职,如今真相大白,若是由您告诉老先生案发经过,就相当于完成了夏知县的遗愿。您说呢?”   李夫人抬手拭泪,连连点头:“很是。”   说完后,夫人便带了夏怀安上了车,出城往虞山王翰林庄院去。   怀安坐在车上,还探出身子向着无奇挥手。   等他们走远了林森才问:“你怎么好像、故意让李夫人去王老先生那里的?”   无奇抓了抓脸:“我是想……罢了,随缘吧。”   “什么随缘?”   无奇没回答,心里浮现的是夏怀安那张可爱稚嫩的小脸儿。   两个人晃回了客栈,小二看他们回来了很高兴:“还以为客官们不住了呢,幸好把房间留了一夜。”   见林森叫饿,小二先送了两碗热汤面来,面还没吃完,外头已经有人在议论狐狸郎君落网的事,众人大为惊疑。   林森低低对无奇道:“这苏守备也还算是个公正不阿的,没有袒护他儿子,只是出了这事儿,他这守备一职只怕也坐不住了。”   无奇只哼了声。   林森因破了大案得意非常,毕竟这件事他可是全程参与,而且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一高兴又叫添了两盘菜,准备且听且吃。   无奇看他兴高采烈意犹未尽的,便吩咐:“你先吃着,咱们也没带什么行李,我上去看看无碍就可以回皇都了。”   上了楼,才推开房门,鼻端顿时有一种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香气,若有似无地掠过。   无奇微怔,手搭在门扇上,不知要关上还是撤出去。   脚才一挪,里间有个声音响起:“还不进来。”   无奇咽了口唾沫,知道自己就算跳楼都来不及的,手指从门扇上滑落的瞬间已经满面堆笑:“不知道是您在这里,失敬失敬!”   她挪动脚步向内走去,一探头,却见有个人背对自己站在半开的窗户边上,身形孤傲挺拔,却居然是一袭如雪的白衣,纤尘不染,更透出徐徐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只可仰视而不可亵玩。 第16章 龙纹   赵景藩回过头来。   就像是一个万人膜拜的神祇,他知道自己的真容是不便在凡人面前展露的,所以只若即若离地给了她一个欲拒还应的淡淡回眸。   无奇只看到很长的一线眼睫在面前跟蝴蝶翼翅似的闪了闪,底下的眼波给长睫遮掩,却仍是透着几许月夜寒江的冷色。   他明明一句话也没有说,也并无愠怒的表情,但就在他回眸的瞬间,无奇觉着脊背上好像给什么用力敲了一下,颤酥酥凉浸浸的。   她本能地站直了身子,垂着脸,两只眼睛乖乖地瞅着地上,不敢再直愣愣地盯着看。   不过,虽然不便明晃晃地打量,但低垂的两束目光却像是鬼鬼祟祟的甲虫,窸窸窣窣地顺着地面往前,最后落在白袍底下的靴子上。   那是一双绸面的黑靴,表面透着珠色的光泽,而靴底的白沿素洁簇新,一点污渍都没有,像是从没有踏地而行过,所以没有沾染到任何的泥尘。   无奇再度开始怀疑眼前这个人是狐狸精的可能性。   赵景藩并没有动,只淡淡地说:“恭喜你破了案。”   无奇听了这个,并没有做声。   “怎么,你好像不是很高兴。”   无奇在心里掂量了会儿:“公子,守备府出现的那人,是您派去的?”   “怎么了?”   “要不是他到的时机正好,这会儿指不定如何呢。”   他平静地:“你是说,要不是他去了,你如今就死在守备府里了吗?”   无奇一惊:“您……”   她没想到这个人看的如此之透。   虽然狐狸郎君的案子水落石出,但夏思醒是否是陈参将所杀,尚且存疑。   当时她问苏克为什么要把杀死夏知县的罪名摁在孙家父子头上,苏克的脸色就不对了。   她看到了跟苏奕差不多似的戾气在苏守备的眼中一闪而过。   无奇想,假如陈参将不是自作主张而是被人指使,苏克为了维护苏家宁肯杀死夏思醒,那么……   为了苏家而杀死两个太学生跟一名县衙捕头,对他而言也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吧。   其实在面对苏克的时候无奇并不怕,因为她知道小狐狸一定在看着她,所以无奇很想逼苏克一把。   她本来想试试看苏守备是否会原形毕露!   本来这些都只她心中的猜测,没想到赵景藩居然直言不讳地点了出来。   无奇的心突突乱跳,她竭力定了定神:“您既然这么说,自然也是怀疑苏守备才是害死夏知县的幕后真凶,那为什么……”   她在思索该用一个什么样的词说下去,但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   她只知道面前的人身份绝对不同一般,他有一群身手出色的下属,有窥视人心进退有余的能力,还有只凭一个人、一面令牌、一句话就能让苏克在瞬间从凶戾转为克制甚至屈服的“势力”,所以她知道只要他愿意,就能处置苏克,但她还是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毕竟他没有告诉她他是谁,甚至连他的脸也是雾里看花。   因为思忖跟疑虑,无奇没有说下去。   赵景藩却接了口:“你是问,为什么袖手旁观不予处置?”   无奇一怔,点点头:“是!”   “很简单,因为没有证据。”他云淡风轻地回答。   无奇的心头震了下。   “苏奕在你面前吐露了真相,你也能找到他的破绽,因为案发的时候他根本找不出在别处的人证。他也年轻气盛不经事,稍微用用刑就能招认。”赵景藩不疾不徐地说道:“但是苏克不一样,他老谋深算,早有准备,而且又有人自愿替他去死。”   无奇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   “你不甘心?”赵景藩注视着她,从他的角度看去,无奇垂着头,双手揣在腰间,她的眉心微微皱起,像是拧着一点不甘。   无奇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赵景藩的语声里多了一点笑:“你到底是怎么样?”   无奇道:“我自然不甘心,想要凶手付出代价,但是您说的对,是要证据,如果没有证据而凭着自己的臆断行事,我想夏知县也不会乐见如此。”   赵景藩的双眸微微眯起:“所以你虽然不甘心,也得放弃。”   “不,”无奇否认,稍微停了一停她说:“我该找到证据,正大光明地将他定罪。”   赵景藩挑眉,这个答案让他意外。   然后他问:“你不怕吗?他可是堂堂的少杭府守备。”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无奇咳嗽了声,笑眯眯地奉承:“何况还有您替我们撑腰呢。”   赵景藩再度意外:“你就这么确信?倘若只是要你们去当马前卒呢?”   无奇坦然地回答:“就算是马前卒,也是要查明真相的马前卒,真相未明之前您不会让我们死,而对我来说,若是能叫案情大白,我觉着这值得赌一赌。”   房间内出现了诡异的静默。   无奇几度想要抬头看看他的脸,脖子上却像是给一只无形的手压着,抬不起来。   她知道今日这位公子没有戴面具,但她反而不敢轻易去看了,心里有种感觉,他不愿意叫人看见他的容貌。   既然他长得很美,那当然不是因为貌丑怕人看的缘故。   那剩下的只有一个可能——他的身份。   他不想让人知道他的真正身份。   在一些绑架案里,罪犯往往蒙着受害人的眼睛,因为受害人看见他们的脸后多半就会给灭口。   无奇现在想到的就是这个。   赵景藩虽不是绑架犯,但论起灭口的能力,只怕比绑架犯不知高明多少倍。   正在胡思乱想,只听他问:“你为什么不抬头。”   无奇愣住:他……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候,房间外忽然响起了一阵聒噪。   ——“郝无奇,我知道你在这里,快给我滚出来!”   无奇吃了一惊,扭头看向门口。   这声音竟然是郝三江,他终于找到这里来了?   楼梯给粗暴踏响发出不堪承受的咚咚响声,郝三江吼道:“浑小子!知不知道你们快二试了,你却无故把无奇拐出来乱混,是不是想要我揍你!”   他显然是已经逮到了林森。   果然,林森求饶的声音传来:“郝大哥,不是我拐了无奇的……哎吆你的手轻点!”   郝三江问:“到底是哪个房间?他怎么自个儿在房内?”   他像是一阵无法阻挡的狂风,呼啸着逼近过来,无奇忐忑地走到房门口,她已经预见他踢开房门把自己一把揪出去的惨状。   但如今这里还有一位煞星呢,要是给三江撞上这位,简直后果难料。   无奇着急地回身,想要诚挚道歉然后出去先平息郝三江的风暴。   谁知刚抬头,忽然间像是天上的太阳窜到了房中似的,满目灿然。   无奇的双唇不由自主的翕动了两下,却没说出话来。   国子监里有不少相貌出色的男子,其中还有几个名冠京城的美少年、或者青年,但对她而言一概如过眼云烟不值一提。   在无奇所认识的男子之中,目前,只有蔡采石的兄长蔡流风一位才堪称是真真正正的美男子。   蔡流风是很典型的那种内外兼修的儒生长相,端庄,秀雅,饱读诗书。   他出身书香门第,品行也是无可挑剔,是人人推崇的蔡学士,也很得无奇的仰慕,一旦提起蔡流风总是赞不绝口。   可以预见的是,在不久的将来,蔡流风一定会成为本朝文官的门面担当。   而蔡采石固然是个可交的好友,但当初吸引无奇的却是蔡采石的那个头衔——蔡流风之弟。   可如今这一位,却远胜无奇曾臆想过的所有美男子的描写。   尤其是那双眼睛,闪闪烁烁,像是有星光坠入其中,带着些许可望而不可即的温柔,令人甘心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莫名的无奇有些口干舌燥,嘴唇跟舌头乃至整个人都好像给施展了定身法,统一地开始罢工。   她开始觉着,赵景藩戴面具是对的,至少不会妖精似的把人的魂魄摄了去。   在他之前,无奇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古代的潘安上街会给扔了一车的鲜花果子,卫玠又是怎么给活生生看死的,现在她统统的理解了,原来世上……真有这种倾国倾城让人无法挪开目光的美人啊。   在无奇恍惚的时候,郝三江已经冲到了房门口:“无奇!你还不给我出来!”   背后的门给用力一撞,无奇只觉着背上一股大力袭来,像是给海浪拍打似的,她被震的踉跄向前。   眼见就要扑倒在地,目光所及是那一袭白衣,如同浮云降落似的横在眼前,无奇本能地张手一抓一抱,整个人扑倒在对方的身上!   脸埋在那柔滑轻薄的丝缎之中,果然像是坠入云端一般的飘飘然,过于舒服。   而淡兰雅贵的香气若有似无地将她包裹其中,无法言喻的愉悦,就像是一只蜜蜂撞入了香花蕊中,……真是上好的就寝所在。   神不守舍中无奇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是何其的不雅,因为脚步踉跄将要栽倒的缘故,她几乎是半跌半跪的姿态,她的右手握着对方的手臂,左手则半挂在对方腰间玉带上,在她的脸颊边上是一枚玲珑的羊脂玉佩并天青色的垂珠荷包。   玉佩轻轻地擦在无奇的脸上,微凉。   盘虬的龙纹在她眼前示威似的轻轻晃动。   这是……龙?!   无奇的眼睛逐渐瞪大,看清楚玉佩上那耀武扬威地雕龙,不错,是龙。   这个朝代可跟她所处的那个新旧交替的混乱时代不同,这时侯的龙纹,只有皇族的人才能用。   她曾对赵景藩的身份多加猜测,什么公侯贵宦之子,或者本身有爵位的大人物,但怎么也没想到,他的来历竟又超过了她的想象。   无奇骇异地仰头,却正对上赵景藩垂眸俯视的星眸,讳莫如深。   而振聋发聩的还有门口处郝三江愕然的叫声:“无奇你你你……在干什么?”   过于震惊的郝三江用巨大的拳头堵住嘴,又气又恨,还带有一点点不可说的羡慕:“臭小子!你居然跑到上杭府来玩女人!”   无奇本来正支撑着要站起来,听到最后那句,噗通一声,彻底跪了下去。 第17章 瑞王   郝三江不愧是给郝四方向来嫌弃的儿子,一出口就是个震天雷。   这个雷把无奇惊的魂不附体,她哭笑不得,不知自己要不要顺势再磕个头。   奇怪的是,在三江嚷嚷了那句后,他的声音很快消失在房门口,感觉就像是才一冒头就给打掉了似的。   无奇汗毛倒竖而满怀忐忑,想去看看三江怎么了,但又知道看一眼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尤其是感觉到身前的人好像要挪步走开,无奇情急地往前一扑:“殿下息怒!我哥哥向来心直口快性格鲁莽但实则不是个坏人!”   她抱紧赵景藩的双腿,撒赖一样不肯放开。出于对郝三江脑袋的担忧,她的眼圈发红,黑白分明的双眼带着些许水色。   这点水色映入了赵景藩的眸中,搅起了一点隐晦的波澜,他冷看着无奇:“放手。”   无奇感觉只要自己一松手,三江的脑袋必然就掉地上了,于是执着地抱紧:“我哥哥什么也不知道,您就大人不计小人过,高抬贵手把他当成一个屁来放了吧……”   赵景藩听到那句粗鄙之语,唇角微微牵动:“混账东西。”   这点稍纵即逝的笑意没逃过无奇的双眼,她像是诡计得逞的孩子,向着他露出了虽然是着意讨好却不乏天真明丽的笑容。   有那么刹那,赵景藩觉着脚下的人像是个没什么心机的小奶猫,缩在自己腿边上抓抓挠挠,蹭头蹭脑,居然有点让他下不了手。   与此同时,无知无畏的三江还在聒噪着:“谁抓老子……”话没有说完,他的声音突然迅速地低了下去:“姑、姑娘!”   郝三江本是要势如破竹地冲入屋内的,谁知后颈给人轻轻一揪,他就身不由己地退了出去。   以三江的脾气,谁敢这么对他,一定要用他的拳头把对方捶成一块扁平的饼子,但当他愤怒地回头,却对上一张芙蓉般婉丽的脸。   是个女孩子,还是个极为貌美的女孩儿!   他的怒气以令人咋舌的速度冰消雪融,心却开始怦怦乱跳,如同小鹿乱撞。   “姑娘你……”郝三江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小狐狸,突然不再羡慕屋内的无奇,甚至不再关心她跑到上杭府来玩女人还是玩男人,他只感觉可能自己的春天也终于姗姗来迟了,咽了很大一口唾沫他问:“你的手可好?”   他记起了刚才有一只手把自己揪了回来,既然不可能是林森,那当然就是面前的美人了。   林森跟郝三江在某些方面极为一致,比如同样怀有对女孩子的浓烈爱慕之心。   但林森向来勇于搭讪,不管是半老徐娘还是豆蔻少女,他都要上前试一试。   而郝三江不一样,他在别的方面性格是非常的豪爽外向不拘小节的,唯独在女子身上他反而非常的害羞,越是喜欢的女孩儿他越是笨口拙舌。   要是换了平时,林森这会儿早凑上前了,可惜他知道小狐狸是谁,也知道小狐狸的爪子跟牙齿之利,所以他一声不响,甚至还想提醒郝大哥敬而远之。   但郝三江此刻已经忘了无奇,林森当然更不知何许人也,他只看着小狐狸,觉着实在是自己平生所见最好看的一个女孩儿了,甚至像是仙女或者妖精似的漂亮。   他的目光从惊艳转向爱慕,如同母鸡看着心爱的鸡雏一样的喜欢。   与此同时小狐狸也在看着郝三江,如同狐狸看着心爱的鸡雏一样慈善。   “我的手没事,你的脑袋……”   小狐狸说到这里抿嘴笑了笑,她本来想说你的脑袋可能有事,可没听见主子的吩咐,却不便自作主张,于是又咽了回去。   “啊你放心,我皮糙肉厚的,就是你姑娘家的手嫩,怕你伤着。”郝三江却以为小狐狸是好意,他张开大手摸了摸自己毛茸茸的大脑袋,喜洋洋地。   正在三江盘算着要不要请小狐狸到楼下喝几杯茶吃些点心的时候,房门重又给打开了。   郝无奇脸色怪异地站在门口:“哥。”   郝三江记起自己的来意,但这已经不重要了,他随口答应:“哦……你你,你还不出来?先跟林森下楼等着去吧。”   无奇正在挠脸,闻言吃惊地看着他:“你呢?”   三江道:“我、我……”他讪讪地问小狐狸:“对了姑娘……还不知道您的芳名呢?”   无奇扶住额头。   林森在旁边举起手遮着嘴窃窃私语:“我怎么感觉大哥在与虎谋皮自寻死路呢。”   小狐狸的耳朵很灵,但却不动声色,她瞟了眼旁边的无奇:“春日,我叫做春日。”   “春日,”郝三江陶醉,像是狗子嗅着喜爱的烤鸡腿,泛出情不自禁的口水:“好、好名字。”   无奇忍无可忍地低吼:“你还不走?那我先走了!”   她愤愤地踹了郝三江一脚,跟林森两个下楼去了。   三江扭头看了眼:“春日姑娘,不知你家住何处?我是……”   “我知道您是漕运司长的长子,回头有机会自然会去拜访。”小狐狸善解人意地回答。   她瞧着无奇平安无事地走出来,虽不知原因,却明白今日这鲁莽男子的脑袋是保住了。   郝三江目瞪口呆,看着面前这张貌美如花的脸,他没有别的想法,满心都是以后他跟春日姑娘结婚,生子,其乐融融你追我逐的场景。   恨不得立刻去拜天地。   想的太过出神,以至于下楼梯的时候三江差点儿一骨碌滚下去,幸亏林森跟郝无奇在楼梯口等着他。   两人合力扶住了三江,像是逃出虎口的兔子一样冲出了客栈。   虞山脚下,王家庄院。   王翰林听说门上来人,扶着夏怀安的手挪了出来。   当看到堂下坐着那人的时候,王学士猛然一震,松开手上前一步,跪倒在地:“不知瑞王殿下驾到,老臣失礼!”   夏怀安虽然年纪小,但毕竟是知县之子,他看见王学士跪倒,自己也跟着跪在了地上磕了个头。   赵景藩略一抬手,旁边的王府侍从立刻上前将王翰林扶起来。   “听说老先生抱病,何必行此大礼。”他和颜悦色地,扫了眼跟在翰林旁边的夏怀安:“这就是夏思醒的儿子?”   王翰林颤巍巍地,拉拉怀安:“快给王爷行礼。”   怀安立刻又跪地磕了头:“参见王爷千岁。”   赵景藩微微一笑:“是个机灵孩子。”他回头看了眼春日:“带这孩子出去玩儿吧。”   春日领命,领了怀安出去了。王翰林见状,知道他必然有话跟自己说,便垂首默立。   赵景藩道:“先生病着,且坐了说话。”   王翰林谢恩,这才在下手的椅子上半坐了:“不知殿下今日驾临,有什么吩咐?”   赵景藩道:“姑娘的事情,想必夏夫人已经跟你尽说了。”   “是。”王翰林答了这声,泪珠便掉了下来,“多谢王爷关怀。”   赵景藩道:“你是朝廷老臣,膝下只有姑娘一人,遭遇这般不幸实在可悯,所幸真凶伏法,你也不必感伤,节哀珍重才是。”   王翰林低着头,泪落如珠:“多谢、王爷……”他好不容易说了这几个字,抬头看向赵景藩:“只是、那个苏奕是要押回京城处斩吗?”   赵景藩一点头:“明日便会启程。”   王翰林脸上露出惘然的神情,唇只是哆嗦。   赵景藩问道:“怎么了?”   王翰林含着泪道:“敢问王爷,那两个太学生,莫非是王爷派他们来的吗?”   赵景藩道:“你怎么知道?”   “我叫人查过,说是三个太学生突然就出现在城中普贤居客栈,他们自不是来游山玩水的,今日又听说苏守备审子,我便知道这不是太学生能办到的,要不是有人压着,苏克绝不会这么快的将他的儿子公然审办。”   偏偏今日赵景藩就来了,王翰林窥察前因后果来龙去脉,自然猜得出来。   赵景藩道:“不错,是本王的意思,还好他们没丢人。”   王翰林明白这位王爷一举一动皆有原因,当然不会无缘故地让几个太学生来办案,但这不是他该问的,也不是他所关心的。   此刻外间传来了夏怀安的声音,王翰林看了眼,缓缓起身走前两步,竟跪倒在地。   赵景藩道:“先生为何如此?”   “老臣有个不情之请,”王翰林定了定神,道:“夏知县一心为民,却竟死于非命,他活着的时候我因误会跟急怒,错怪了他,今日夫人跟公子突然前来拜别,说要回老家去,我知道夏知县为人清廉没什么积蓄,所谓回老家也不过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说法,所以我挽留他们暂时住在庄院。若是老臣一命呜呼,或可让他们久居于此,只有一件事,我担心有人会把这对母子视作眼中钉,久而久之怕对他们不利。”   赵景藩道:“你是说,苏克会记恨他们?”   王翰林猛地抬头,这位王爷果然洞若观火,他道:“是。老臣担心苏克会因为苏奕的事情迁怒于他们。”   赵景藩道:“苏奕明日给押解上京,自然有朝廷秉公处置,苏克只怕没这胆子。”   王翰林欲言又止,眼中的泪微微晃动。   赵景藩轻轻地叹了口气:“先生没别的话跟本王说了吗?”   王翰林一怔,他抬头看向赵景藩,有点狐疑不安的:“王爷……”   目光相对,王翰林低下头去,终于他深深吸气:“我同孙女相依为命,却落得白发人送黑发人,自她去后老臣连日夜不能寐,自愧无法找到真凶为她报仇,幸有王爷主持公道,但……老臣实在,愤怒难平,恨不得、手刃那禽兽将他千刀万剐……王爷……您可明白?”说到这里王翰林已经泣不成声。   王学士舞文弄墨了一辈子,孙女聪明伶俐,豆蔻年华,给人残杀,他日思夜想,恨不得找到那凶手,亲自把那人剁碎,先前是有心而无处用力,如今知道了苏奕,就算是苏奕会给押解京内处斩,但他却仍是没法消除心头之恨。   他想要自己动手,想要那混账死的更惨一些,事实上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在杀了苏奕之后自杀,但是看着李夫人跟夏怀安,他又有些不放心,他怕苏奕死后,苏克追究起来,他不怕给挫骨扬灰,只怕会连累李夫人跟怀安,但是赶走这一对孤儿寡母,他又于心不忍,所以才想恳求赵景藩庇佑。   但是瑞王简单的一句话,忽然让王翰林心惊,他意识到赵景藩这次来,恐怕不仅是慰问而已。   所以此刻他虽然没有说出实情,却已经表露了自己的心声。   赵景藩道:“本王明白,但是,先生清白了一辈子,本王不想你临了(liao)脏了双手。”   这一句话刺中了王翰林,同时他也确信了,赵景藩已经知道他的意图。   “王爷!”他匍匐在地,老泪纵横,失声哭道:“老臣实在不甘,唯一所愿就是想要那人血债血偿,我孙女儿实在死的冤屈,可怜……我纵然豁出性命也要替她报这个仇。”   “不必说了,”赵景藩静静地俯视着地上风烛残年的老者:“本王知道。”   他淡淡地地说了这句便站起身来,走到厅门口处,看到院子里春日正拉着夏怀安的小手。   怀安歪着头问:“姐姐你在干什么?”   春日道:“我跟你玩个戏法。”   怀安咯咯地笑道:“什么戏法,手怪痒痒的。”   春日摁着他的脉搏,也笑嘻嘻道:“你心里藏着个小东西,姐姐听听它在哪里。”   “是什么小东西呀?”怀安觉着有趣,稚言稚语地问。   赵景藩看了会儿,心里想起的却是客栈内那个抱着自己双腿的人:“殿下,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她在脸上挤出一个谄媚的笑。   “你说什么?”   “是有关夏知县的小公子……”   赵景藩知道无奇是得寸进尺,把郝三江的头寄存已经是他开了天恩了,对这种得陇望蜀的家伙他向来会一脚踢的远远的。   但奇怪的是,望着那张笑的很灿烂却明显别有所求的小脸,赵景藩非但没有把她踢开,甚至还破天荒地做了个让他至今为之迷惑却回味无穷的动作。   赵景藩敛了思绪,他回头望着地上的王翰林道:“总之,一切自有天意,你只需要静静等候便是。”   “天意?”王学士含泪转身看向门口的瑞王。   皇族很少穿素白的袍服,因为忌讳,常见的是银白的华贵绣蟒王袍。   但今天瑞王却一身洁净的素。   起初见面的时候他没有多想,可现在,这如霜似雪的白衣落在眼里,忽然有了不同的意味。   从王家出来,春日低低道:“那孩子确实有心疾,倒不是夸大,不过也不是不能治疗,就是稍微有些麻烦,不是一朝一夕能治好的。”   赵景藩上马车的时候已经想到:“那就从太医院调个合用的吧。”   “是!”春日心中暗暗奇怪,夏怀安固然可爱,但为了个小孩子如此大费周章,这很不符合瑞王一向的做派,且她不知道赵景藩是从何处听说夏怀安有心疾的。   瑞王入了车中,又问:“守备衙门那边儿预备好了?”   车外的黑衣人低头:“回殿下,万事俱备。另外,大理寺跟刑部的人明儿一早就会赶到。”   赵景藩微微合上双眸:“什么叫天意,天做到的天做,天不能到的本王替他做,这便是天意。”   于是,在赵景藩跟无奇等一干人等离开少杭府的当天夜晚,守备衙门府出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异事。 第18章 驾临   苏奕给关押在守备府的大牢中。   据看守说, 子时的时候,牢房外响起怪异的叫声,出来查看的狱卒张望之中, 看到墙头上有道影子一闪而过。   那不是人。   起初以为是猫, 或者黄皮子之类……但体型又比那些大很多,后来窸窸窣窣一阵响动, 月光下, 院子中央出现一只尖儿长尾的动物。   它不怕人,步伐缓慢从容地往前走过来,反而是门口的众人吓得连连倒退。   那是一只不折不扣的狐狸。   虞山上一直有狐狸,但它们绝少进城。   如今这只却不知从何处而来,又是怎么正好出现在守备府的。   狱卒跟官兵们都惊动了, 有大胆的便凑上前要细看。   就在众人跟狐狸面面相觑的时候, 牢房中响起一声惨烈的尖叫。   几个出来看热闹的狱卒吓了一跳,赶紧往回跑, 循着声音来到了苏奕的牢房。   当看到面前的情形之时, 众人吓得惨叫,有胆小的直接晕了过去。   苏奕犯了死罪,这些狱卒心里也厌恶他的行径, 他要不是守备之子, 这些人只怕要用点手段折磨一番,但毕竟苏克人在还, 他们也不敢对守备公子下手。   而苏奕死到临头也并不见什么惧怕畏缩的神情,他是冷血到极致的了,坦然的像是什么都没做过,或者是做尽了恶事而丝毫不在乎。   想到少杭府给搅乱的这些日子,以及夏知县的死, 私底下狱卒们悄声谈论:“只是砍头真是便宜他了……”   但从现在看来,苏公子是熬不到去砍头了。   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老鼠,虽然牢房中从来不缺这种小东西,但却从没有今日一样这么多,老鼠平日里都是鬼鬼祟祟的,小心翼翼贴着墙根走动,偷个东西都怕给人瞧见,但现在它们却疯狂的、大张旗鼓而目标明确地向着一处冲来。   它们扑向的目标是苏公子。   起初一只两只的时候苏奕大概没当回事,还不耐烦地伸手挥开,甚至想要踩死几只做消遣。   但很快他发现事情已经失了控,小小地利齿咬碎了皮肉,腿上,手臂,甚至脸上,无处不在!   苏公子无法忍受地惨叫起来。   等外头的狱卒们给惊动了跑进来的时候,牢房中的苏公子已经变成了一个面目全非的血肉模糊的、不知还能不能称作“人”的东西。   最可怕的是那些老鼠并没有因此离开,它们发疯地唧唧喳喳地扑在那堆肉上,用尖利的小爪子以及牙齿,畅快地食肉饮血,这像是一场恐怖的凌迟的盛宴,而在鼠类为刽子手的角色狂欢的时候,盛宴的对象还没有立刻死去。   当初他用尽手段残杀府内那些猫猫狗狗,乃至在山林中肆虐生灵,最后将手伸到了无辜的少女们的时候,他大概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成为“猎物”或者“食物”。   他闭不上的眼睛已经完全给血色覆盖,他感觉自己像是那年他捉到的堂姐的那只猫,起初它一点儿也没设防,只要他一招手它就蠢头蠢脑地跑了过来,后来被他绑住,它才意识到什么似的拼命地在他手心挣扎,却已经晚了。   看着流血,看到生命活生生在手中消失,那时候他只觉着无比的兴奋跟快意。   也许现在是还账的时候。   苏守备闻讯赶来,场面已经无法收拾,也不能形容。   甚至惨不忍睹。   守备大人双眼发黑,勉强出了牢门,他咬牙切齿,痛不欲生。   他本来已经安排了人手,想要找机会用偷梁换柱的法子把苏奕救出去:比如找一个死囚,砍死再弄的面目全非认不出本色,然后嫁祸给邓主簿也好,孙家也好,甚至王翰林也罢。   这不算难,毕竟这还是他的地盘,只要他打死不认,又有谁耐他何。   但现在已经晚了,虽然真的“面目全非”。   也许从那面令牌出现、不……从那三个太学生出现在少杭府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一切。   古怪的叫声从院中传来,又像是诡异的笑。   在场的众人抬头,却见那只狐狸站在庭院中,扭头望着众人,它张开嘴,森白的牙齿在月光下闪烁,像是在明目张胆地讥笑。   然后几个起落,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还不算完。   次日,京城大理寺来人,一是要押解苏奕上京——这个步骤如今可以免了。   另外一件事,是要带苏守备进京,关于夏思醒遇害之事,刑部跟大理寺联手复审。   苏守备的反应非常的平静,平静到近乎木然。   他只淡淡地叫几位大人稍等片刻,然后入内堂收拾。   京城来的几个人才等了半刻钟不到,里头便有女子的惊呼声,他们冲入内宅才发现,苏守备竟是用一把剑自尽了!   消息很快传到了虞山脚下。   王翰林正在教导夏怀安练字,小家伙极为聪慧乖巧,王翰林看着这孩子,像是又回到了当年教导孙女读书习字时候的情形,心里微酸,眼眶湿润。   同报信的仆人到了外间,仆人详尽地说了苏公子是如何经受了非人的折磨而死——而在少杭府百姓们口中,是狐狸郎君因为怒他败坏自己的名誉并且杀害狐子狐孙所以降下了惩罚。   等听完了守备自杀之后,王翰林久久都没有说话。   最终他摆摆手,仍旧回书房去了。   里间,夏怀安提着笔抬头:“爷爷,你怎么了,你是哭了吗?”   王翰林长长地吁了口气,摸着他的头道:“没有,爷爷没哭。爷爷……是高兴呢。”   “爷爷为什么高兴?”   “没什么……”王翰林答了这句,想了半晌,他的脸上浮出一点朦胧而释然的笑意:“或者是、毕竟还有天意。”   门外仆人来报:“老爷,外头来了一个人,自称是……什么太医。”   王翰林一惊:“太医?”他拧眉想想,低头又看向夏怀安,忽然震惊:“快,快请进来!”   李夫人正在跟厨下商议如何从饮食上调理老先生的身体,听说了消息赶忙从内宅奔了出来。   堂下,京内的太医正在给夏怀安诊脉,王学士不时同他低语。   终于,太医抬头,神色是镇静带些笑意的:“小公子的情形我已经知道了,虽不敢说十足把握,但针灸加上药食调补,最早月余就可见效用。”   李夫人的眼泪瞬间如同泉涌,上前一把抱住了怀安,差点哭出声。   此时她还以为太医是王翰林派人请来的,但不管如何,怀安有救了!她心里那块沉甸甸的大石终于卸下了。   王翰林同太医走到旁边:“莫非,是瑞王殿下……”   太医含笑道:“到底是老大人您,殿下特叫人把下官从太医院调到此处,命下官务必看护好小公子跟老大人。”   他可是御医,出差还是头一回!   王翰林虽然猜到是瑞王的手笔,但他清楚这绝并不是自己的脸面。   但是回头看看喜极而泣的两母子,到底是谁又有什么重要呢,他们会活着,会好好的活下去。   眼眶也有些湿润。   而就在赵景藩于虞山庄院跟王翰林说话的时候,回皇都的马车上,无奇连连咳嗽数声。   林森问:“是不是昨晚忙了一宿,太过劳累,还是不小心着了凉?”   无奇揉揉鼻子,瞥了眼旁边正想入非非的郝三江:“不是着了凉,差点儿掉了魂罢了。”   林森会意,捂着嘴吃吃地笑,忽然他想起来:“对了,先前郝大哥怎么说你在玩女人?你在玩……”   “你还提?”无奇一巴掌打在他的头上。   林森的脑袋本也是暂时还顶在头上的,如此哪壶不开提哪壶,两罪并罚她可兜不住。   她的膝盖可金贵的很,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还得靠这个来解围,但她心里发誓,绝不会再干那么丢人的事情。   不过呢想到赵景藩那张谪仙似的脸,却又觉着跪一跪似乎没什么,权当是拜了哪路神祇了就是!不算丢人!   被打了一下,林森抱头:“不是我说的,是大哥说的嘛。”   “谁也不许说了。”无奇简单粗暴地制止了。   “哦,”林森怏怏地答应,他想起在房门外的小狐狸,猜测着问:“屋内的人真的是那天我们见过的神秘公子?他、他到底是谁?你知道他的身份了吗?”   无奇当然已经猜到了,但她不敢说。   至少现在不是时候。   此刻郝三江像是给提醒:“哎呀,春日姑娘虽然知道了我是谁,但我还不知她家住何方,有无婚配呢。”   无奇跟林森双双将目光转过来,无奇问:“怎么?知道了这些后,你还想三媒六聘派人上门啊?”   “那是当然,”郝三江兴高采烈:“平平,你不觉着春日姑娘的样貌,品格,很适合当你的大嫂吗?”   无奇的脑袋嗡地一声:“除非我嫌命长,哥,别说我没提醒你,你要是想平平安安的,就别往那个人身上打主意。”   “为什么?”郝三江不耻下问。   无奇翻了个白眼。   林森替她解围:“郝大哥,那个人啊……不是我们能招惹的起的。”   郝三江皱眉道:“什么招惹不招惹,我是要娶亲,我保证成了亲绝不亏待她,她说什么我听什么,你怎么说的我跟要玩弄人家姑娘似的?我可不是那种花心风流的人。”   林森目瞪口呆。   见没有人再跟自己说话,郝三江又想起此行的目的,当下看向无奇:“对了,我还没教训你呢?那屋子里的女人是谁?”   无奇很想给他一个嘴巴子:“什么女人!你能不能别再提了!”   “嗯?”郝三江狐疑地看着她:“长的那么好看的应该是女人吧,不过看你的反应难道那是个男……”   无奇吼道:“你有完没完?你再说这个,我回头告诉爹娘你欺负我!”   郝三江眨了眨眼睛,看得出她是认真的,于是当机立断地暂时妥协:“那好我不说了,不过春日姑娘嘛……”   无奇跟林森很默契地把头各自转开,任凭他自己流水有意落花无情去。   马车疾行了小半天,终于回到了皇都。   在十字路口,郝三江把林森踢下马车,自己带无奇回府。   郝家在靠近柳河的紫萝坊,无奇才下马车,门口的仆人们便欢天喜地入内禀告。   方才路上,无奇跟哥哥约法三章,郝三江不许提在少杭府看见的——尤其是客栈里什么“女人”的事。作为交换,无奇会替他留心春日姑娘的行踪等等,她知道要对付郝三江,就得用投其所好的法子,毕竟打又打不过,为防节外生枝,只能权宜行事。   郝三江只以为她是因为在外头乱搞而心虚,于是也乐得跟无奇达成他认为的公平协议。   府内,郝四方等了半天,如今见无奇活蹦乱跳地回来,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他赶紧拉着无奇上下打量,又连连地问:“好孩子,给人欺负没?受了委屈没?”   无奇笑道:“爹,我好好的呢,只是太学里怪无聊的,便跟他们出了趟远门,走得急也没来得及跟家里说,你怎么还特意叫哥哥去找我呢?”   郝四方道:“你还敢说!以后就算再着急也得回个信,太学里来说你跟蔡家林家的那两个不见了,差点儿把我吓死!我还得瞒着不敢告诉你母亲呢。要不然非把她吓病了不可。”   无奇赶紧奉承:“爹,你可真是想事情周到,多亏了您见机行事!”   郝四方得意道:“行了吧,以后少叫我操点心就是……对了,我听说你们很快就要二试,成不成可就看这一次了,你可要紧着点,别叫老爹我失望。”   无奇自信地点头:“知道,这个包在我身上。”   郝三江被冷落旁边,看着他们父慈子孝一团和乐的,便啧了声:“爹,是我把他揪回来的,你不知道,若不是我他还在外头浪呢。”   无奇急忙咳嗽。   郝四方却一巴掌拍在儿子的后脑勺上:“怎么说平平的?你好好地护她回来难道不应该?还敢在这里说嘴,你把那嘴给我闭紧了,要是传到你娘耳朵里去,看我怎么揍你。”   三江委屈地努着嘴,忍辱负重地答应着,一边嘀咕:“难道我不是亲生的?真是……光打我!”   郝四方跺脚:“你说什么?”   三江一溜烟跑出去了。   郝四方横眉冷对地瞪着三江跑开,再回头面对无奇已经又是慈眉善目了:“别像你哥哥一样不学无术,回头先好好地准备这次二试,要是考中了文学掌故,爹给你再多摆几桌酒席!你要什么就给你买什么!”   最后又道:“好不容易回来了,去里头看看你娘吧,今晚上在家里好好歇一夜,明儿再去学里不迟。”   无奇笑着答应,她知道母亲的性子,所以先不去见,只回到自己房中匆匆洗漱过了,换了一身衣裳才出来。   郝四方的夫人姓阮,却跟郝四方的脾气南辕北辙,她是个内敛温柔的女子,容貌也生得出色,只是常年病病歪歪的,所以很少见客。   无奇走到里间,跪地行礼,阮夫人招手叫她靠前,摸着她的头打量了会儿,问道:“又闯祸了?”   “没有!”无奇急忙否认。   阮夫人笑笑:“这两天你爹躲躲闪闪的,我早看出来了,只是他不告诉我自然怕我操心,所以我也不问,如今你回来了就好,我难道还会追究不成?”   无奇脸上一热:“娘!”   阮夫人摩挲着她的脸:“没出事吗?说实话。”   “有事我还会这么全须全尾的在您跟前?”无奇笑嘻嘻地,靠在夫人怀中撒娇。   阮夫人抱着她,抿嘴笑道:“多大了,还跟个小孩儿一样。唉……现在想想我倒是有点后悔,不该让你在外头抛头露面,若是扮回了女装,还能在家里同我撒娇做小孩子样,现在可好,都不知道要走到哪一步才算停下。”   无奇忙道:“娘,我喜欢这样自在,要整天叫我在家里,闷也闷死了。”   “口没遮拦的,不许说那个字,”阮夫人柔声劝住,又道:“我知道你的心,也罢了,不说这个。先前我听你爹说,你们国子监有个孙胥长杀妻,是你帮着破了案的?”   无奇怕夫人怪自己多事,便道:“我就多说了几句,没干什么别的,只是那些人太粗心大意了,那么大破绽他们没发现。”   “不是怪你,只不过那姓孙的毕竟是国子监的人,涉及些人情世故之类,我怕你锋芒太过,因此……”说到这里阮夫人停住了。   “因此什么?”无奇问。   “没,该是我多心。”阮夫人微笑着,过了会儿才又说:“你从小就与众不同,早先在南屏老家的时候,就总是打扮的假小子般跟那些孩子们一起玩,你明明是年纪最小的,长的又弱,那些男孩子们居然也都服你,起初你爹让你扮男孩儿,我还是有些不愿意,现在看来倒还是他对了,横竖只要你高高兴兴,平平安安的,我也就放心了。”   无奇心头热涌,上前抱紧了阮夫人:“娘,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又说傻话,”阮夫人笑着抚过她的背,温声道:“好了,晚上你想吃什么?说出来叫他们做去。”   这一夜,无奇吃饱了肚子,便回了房,本来想好好把这几天的事儿在脑中理一理,谁知身子才挨着床,已经呼呼大睡了过去,实在是疲乏极了。   直到次日睡足醒来,吃了早饭,又去辞别夫人要去太学。   阮夫人已经整理了一个包袱,换洗衣物,以及她爱吃的一些点心,并散碎银子都在里头,让丫鬟拿着给她送出去。   郝四方亲自叫了车陪同,把无奇送到了国子监门口,也叮嘱了几句,才带人走了。   无奇提着沉甸甸包袱,神清气爽,谁知才走到半路就给两个同学围住:“无奇你怎么才回来?”   “怎么了?”   “你还不赶紧到监丞那里去报到呢,先前说你们无故旷课,要严惩之类的。”   无奇听了这个,赶紧先奔天策楼去,国子监内的祭酒,丞,主簿等都在此处办公,她到的时候,楼前人来人往,各司其职。   顾监丞的房中,林森已经站了半个时辰了。   见无奇走进来,他像是得了救星,赶着跟她使眼色。   顾监丞不在,只有两个主簿文书在旁边忙碌,看见无奇,其中一个撇嘴道:“总算回来了,再失踪个两天,就要向应天府报案了呢。”   无奇蹭到林森身旁:“怎么了?”   林森悄悄地道:“事情有点不妙,说咱们不务正业,游山玩水……还说要处分之类的。”   无奇道:“没这么严重吧?”   正窃窃私语,顾监丞从外走了进来,瞧见无奇,他便哼了声:“郝无奇,你还知道自己是太学生?”   无奇急忙上前陪笑行礼:“参见监丞。”   顾监丞道:“不敢,你大概是仗着令尊的势力,不把这区区的国子监放在眼里了吧?”   “哪里,学生怎么敢有这种心思。”   “你若没有,怎么就无端端地误了三天的课程?这里到底是学堂,还是客栈?”   林森望着无奇,要不是无奇在回来的路上叮嘱叫他别把这几天的经过告诉人,他早就供认不讳了,毕竟所谓缺课也不是他们乐意的,只是不由自主而已。   其实偶尔也有太学生旷课,但要是时间略长,到底需要报个请假条子,多半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可顾监丞有点兴师动众,倒像是有意针对。   他疾言厉色的:“哼!眼见二试在即,你们两个却如此败坏学风,我已经准备禀告祭酒大人,取消你们这次二试的资格!”   无奇闻言色变。她倒不是很看重二试,但这对郝四方来说却是极要紧的,忙道歉:“监丞,我们已经知错了!”   顾监丞哼道:“现在知错已经晚了。若不严惩你们两个,只怕还有更多人效仿。好了,现在给我出去!”   怏怏地出了天策楼,林森道:“这监丞也太不近人情了,又不是只我们两个旷课。以前也有人这么做过,也不见取消过谁的资格。”   他嘀咕了这句忽然道:“对了,还有蔡采石呢,怎么没听他提蔡采石?”   无奇说道:“他好歹比咱们早回来一天,另外……”   她本来想说蔡采石的哥哥是蔡流风,顾监丞当然要卖几分面子给蔡学士,何况杀鸡给猴看的话,他们两个鸡也是够了的,不用再多一个有背景的。   林森恨恨地:“不行,我得去找蔡采石!他是不是背叛我们了?也太不够意思了!”   无奇也皱着眉,她担心郝四方会失望,她可以不把二试放在心上,但不能不把郝四方跟阮夫人放在心上。   等她反应过来想拦住林森的时候,他早已经撒腿跑了。   无奇很是无奈,只好先回宿舍再想法子,她只顾低着头出神,过廊下的时候,几乎跟拐弯过来的一个人撞在一起。   那人及时地稳住身形,眼中透出三分笑意:“是你啊。”   语声琳琅,清雅动听。   来者正是蔡流风。   确切地说,他是跟教琴课的谭先生一起的,方才因要躲闪无奇,他还不忘扶住了谭先生。   无奇喜出望外:“蔡大哥!”又看向旁边的老者,忙拱手:“先生。”   谭先生眯起眼睛:“哦,你回来了?”   无奇低头道:“是。”   谭先生把她上下瞧了一会:“这两天没看到你在课上睡觉,倒有点不自在。”   无奇心头微微一动:他记得这么清楚?这、有点不太应该啊。   谭先生却又摇摇头道:“回来了就好。”嘀咕了这句,谭先生转头对蔡流风道:“我先回去了,你自便吧。”   蔡流风非常恭敬的:“您请。”   无奇忙后退半步,恭候谭先生先过,心里还惦记他刚才那句“不自在”,只听旁边蔡流风道:“你已经去见过顾监丞了?”   无奇振作精神:“是,监丞把我们痛斥一顿。”   蔡流风抬手示意她走过来,才道:“说来奇怪,我问采石你们怎么无端跑去了少杭府,他只说是去游山玩水,当真如此吗?”   无奇虽然不愿意跟蔡流风扯谎,但如今只能权益行事:“是,是啊。”   蔡流风望着她:“我看不是,你们有事瞒着我。”   这会儿有两个文书经过,看见蔡流风都急忙赶过来行礼,很想跟蔡学士多寒暄几句。   蔡流风知道此处不宜久留,人一多只怕说话的功夫都没了,当即便领着无奇往左手夹道走去,且走且道:“少杭府最近可不太平,你总不会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吧?”   这两天,狐狸郎君的真相以及夏知县被害的实情已经传到了京城,刑部跟吏部都得到了地方公文,翰林院本就是文官聚集之地,消息灵通。   虽然蔡流风并不觉着蔡采石有什么能力去参与此事,但是面前的人却叫他无法忽视。   夹道之中并没有遇到人,蔡流风在角门处拐入,才进门就嗅到一股奇香扑面而来,正前方却是一个极小的亭子翼然而立。   “我当初在太学的时候,时常一个人躲到这里来,”蔡流风拾级而上走到亭子内,回头道:“小奇,我知道你跟采石不同,你跟我说实话,少杭府这两日发生的事情,是不是跟你们有关?”   无奇正在看院子里盛开的花卉,闻言道:“蔡大哥,您别问了,这件事都过去了,对了,您怎么来太学了?”   蔡流风见她仍是避而不答,便道:“是采石叫我来的,他说,太学想要取消你跟林森的二试资格,他想叫我来说情。”   无奇眼前一亮:“蔡大哥!”   八角亭外,围着的是翠叶玲珑的芍药花,此刻开的正好,大朵紫红色的花炽烈地绽放着,蔡流风在美人靠前负手而立,背后便是这大片的芍药,实在是美轮美奂,美不胜收。   谁知无奇的感激之词还来不及组织,蔡流风道:“但太学自有规矩,若是每个人都能来说情,那就乱了套了,何况你们又没有正当理由。”   无奇吃惊:“啊?”   蔡流风的脸色还是那样清雅温和,但语气却透着不由分说:“你务必想清楚,错过了这次二试,就要等明年了。我知道你的才干,也不想你再白白耽搁一年。”   无奇口干舌燥:“要是我不肯说,那就无法挽回了吗?”   蔡流风正在看一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蝴蝶,在一朵很大的芍药花上翩翩舞动,他的心也像是那蝴蝶的翅膀一样上下翻飞。   蔡采石三个失踪后他立刻得到了消息,只是那时候蔡流风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直到一天一夜过去了三人仍是没回来,他叫人一查才知道,这三个居然已经不在皇都。   虽然他们三人时不时地会弄些胡闹的把戏,但这还是第一次跑出皇都,且事先哪里都没有知会过,这已经有些反常。   蔡流风最担心的是蔡采石的安危,弟弟虽然笨,到底是亲生的,又因为格外笨,所以总觉着要多疼爱关照他些,于是便请了柯其淳帮忙找寻。   而就在柯其淳发现他们出现在少杭府的时候,蔡流风仿佛预感了什么。   果然,短短的三天内,少杭府再度波澜横生,乃至到现在翻天覆地。   在蔡采石给带回来后,蔡流风曾经私下里询问过。   蔡采石向来在他跟前是没什么秘密的,可是这次却嘴严的很,只支支唔唔地说是去玩耍。   蔡流风一看就知道是去惹祸的,多半还跟夏思醒有关,他是个聪明绝顶而深藏不露的人,心里既然猜中了,便换了询问的法子,果然蔡采石毫不防备地就上了套,言语中流露出一些端倪。   只是蔡流风还是有些意外的。   蔡采石几斤几两他很清楚,自己的弟弟别说查案,出去后给人卖了只怕还会替人数钱。那个常跟他厮混在一起的林森嘛,拳脚上是有两下子,但也不是个心细如发的主儿。   他想到了无奇。   这几个人很快就要参加太学的二试了,若是通过了,便会被选为文学掌故,在任职期间再考过三经后,就能成为太子舍人,此后一步步升迁。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需要参加考试,有些格外出色的,也可以由各衙门选职。   蔡流风就有个私心,他想把无奇留在翰林院。   但在此之前,他想看看郝无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是不是可用,是否值得信任,尤其是她现在很可能跟那个人有关。   蔡流风走到无奇身前,手掌向下轻轻在她肩头拍了拍:“小奇,阿淳在少杭府找到你们的时候,目睹你们从涉案的孙家走出来,你还想否认?其实我不必多问你,我叫人去少杭府稍微一查就知道你们在那里做了什么。”   无奇转过头来:“那你为什么要问我?”   蔡流风道:“我只是想要你亲口说出来而已。你若有坦诚相告的秉性,我也可以酌情替你开解此事,你可知道……若你过了二试,我可以把你调到翰林院,这可是难得的机会,我不希望你错过。”   有那么一瞬间,无奇真的很想把实情和盘托出,可又怕涉及那位殿下,反而会害了蔡流风。   两人对视的瞬间,她的鼻尖冒出了几滴汗,蔡流风看在眼里,温和地笑道:“我又不是逼供,料想你也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怎么这么紧张?”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方手帕,却没有递给无奇,只自己握着给她轻轻擦了擦汗。   帕子擦过脸颊,却带出了一团火热灼烤着人。   无奇的脸慢慢红了,最难消受美人恩啊,如果蔡流风再这么絮絮善诱一些,只怕她就要招了。   正在这时侯,院子外有脚步声响,蔡流风缓缓坐直了身子:“怎么?”   门口处人影一晃,是他的随从,用不高不低的声音道:“学士,瑞王殿下来了。” 第19章 抢人   蔡流风听见这句, 缓缓起身。   他在听到这个人的时候,其实是本能地想要避退的。   但就在思忖之际,他回头看见无奇, 发现她正在抬手悄悄地擦着额头的汗, 神情怔忪,又略带稍微松了口气的样子。   蔡流风的唇角微妙地扬了扬。   他示意仆从退下。   “你可知道瑞王殿下?”   无奇眨巴了一下眼睛:“啊、啊听说过!”   蔡流风道:“说说看。”   亭子外的芍药香气一股股地冲到无奇跟前, 其实不太浓烈, 也许是因为天热的缘故,暖气蒸腾,她总想打喷嚏,又有点坐立不安,竟分不清楚是芍药香, 还是自己的心不定。   她偷偷地瞅了蔡流风一眼, 却见他依旧是那么端方清雅的,神情, 仪态, 皆是无可挑剔,无奇下意识地直了直身子,颇有些羡慕。   到底是世家公子, 蔡学士的自律跟风仪, 是她学不来的,就像是一座高山立在跟前, 她可以试着去攀爬,却没有办法让自己变成一座山。   所以,她能游刃有余地跟蔡采石混的不分你我,却总是跟蔡流风若即若离。   “瑞王殿下……是圣上的第四子,也是最小的皇子、啊是王爷。”   无奇说着, 心里浮现出客栈中赵景藩相处的情形。   当时无奇其实是心里没底的,她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阻止赵景藩发怒,一定要把郝三江的脑袋安放在他的头上。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居然……没怎么费力的就成了功。   当时她虽然跪倒在地抱住了赵景藩的腿,但只要瑞王殿下有心挣扎,把她踢开是没有任何难度的。   奇怪的是他居然没有动粗。   也许毕竟是凤子龙孙,教养绝佳,城府也好,所以不至于粗暴到那种地步?   总之她是成功了,偷窥当时赵景藩的神色,虽有些挟冰带雪,但盛怒的不很明显。   她机灵地把语气放的和软了些:“殿下,看在我为您鞍前马后这么两天的份上,您就大人大量别计较了,以后还有用得着学生的地方,我一定义不容辞,赴汤蹈火也甘心情愿。”   也许这句话起了效用,赵景藩道:“是吗?”   “当然当然,”无奇差点儿就赌咒发誓了:“我对天起誓,若有违背,就叫我……这辈子吃饭都没有盐,好吗?”   赵景藩本以为她要说“若有违背,天打雷劈”之类的话,没想到竟鬼使神差地冒出这句。   其实他面上的盛怒虽然没流露出来,心里已经在想怎么弄死那个触怒他的郝三江,可是看着听着,突然就没有之前那么怒不可遏了。   既然她称呼“殿下”,那他自然也没必要“本主子”了。他甚至不想问她怎么知道自己的底细,因为从那青楼到少杭府,她的所作所为,早透出她不是一般的太学生,洞察幽微,无非如此。   赵景藩哼道:“本王看你是在耍滑头,敷衍了事。”   “不不不,我句句真心,”无奇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渣男,在哄骗别扭的女朋友,这念头在心底一闪而过,把她吓了一跳,忙道:“以后您看我的表现就是了。”   这句一出,更像渣男了。   她明知道对方身份尊贵,以后未必还有交际,所以乐得大打保票,可惜赵景藩不是女的,不然那句经典的“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怎么可能遗憾缺席呢。   果然渣的很。   想到当时的惊险,无奇脸上多了一点笑意,她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去戏耍赵景藩。   本朝有四位皇子,大皇子贵为太子,二殿下端王不幸早逝,留下两个孩子。   三皇子封为秦王,外镇南疆,赵景藩便是排行第四的瑞王。   所以当时无奇判断出这位殿下的身份是没有难度的。   秦王不在京城,他的年纪也排除了是太子的可能,而在此之前,无奇对这位瑞王殿下也实在是“如雷贯耳”,没见其人,早闻其名的。   此刻芍药亭内,“听说……”无奇看了眼蔡流风,心中猜疑他怎么突然问自己有关瑞王的话:“这位瑞王殿下才出生、他的母妃就因难产亡故,倒是太子殿下对他多有关爱,所以……如今瑞王殿下是太子殿下的左右手,不可或缺之人。”   蔡流风颔首:“还有吗?”   “还有……”   还有的,就是那个人人尽知的传说了。   瑞王殿下素有美姿仪的绝称,当初外邦有一位使者前来本朝进贡,皇帝设宴,瑞王殿下在座,那人看见瑞王,便坐立不安,神情恍惚。   皇帝问他是不是身子不适,那人呆呆地说道:“这位殿下、犹如明珠美玉,光彩夺目,又像是天神下降一般,小臣自惭形秽,惶恐的很,实在不敢在他跟前落座,只有站着才好。”   皇帝闻言大笑,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四五年了,至今皇都的人说起来还津津有味。   不过听说……瑞王非常的讨厌别人关注自己的容貌,他甚至深居简出的,所以就算有人心痒难耐,却也绝少有机会亲眼目睹瑞王的风采。   此刻无奇想到那个传说,又想起赵景藩的样貌仪态,忍不住也咂咂舌头,回味无穷。   蔡流风看着她双眼里仿佛倒映着芍药花的影子,重重叠叠,妖娆姿态,便咳嗽了声:“你不说话,是在想什么呢?”   无奇汗颜,忙笑着遮掩过去:“蔡大哥,关于瑞王殿下你自然知道的比我更清楚,怎么只问我呢?我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   “真的只是道听途说?”蔡流风瞥着她:“你没见过瑞王殿下?”   无奇感觉他的目光变成了有形的,在她身上嗖地戳了一下。   她咽了口唾沫,决定机智地保持沉默。   蔡流风的手在她肩头摁了摁,又负在腰后:“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昨晚上,少杭府那边出了事。”   无奇疑惑,仰头问道:“您说什么?”   蔡流风道:“苏奕惨死在狱中,苏克当着去提人的大理寺差官自刎而死。”   “什么?”无奇陡然色变,她急忙走近两步:“苏奕……怎么死的?苏守备又怎么自杀了?”   蔡流风是早上才得到的最新消息,他也着实震惊。   其实昨天,就有消息,说是大理寺跟刑部吏部会联手派人去少杭府,再查夏思醒身故之事。   没想到一夜之间,覆地翻天。   正好蔡采石缠了他一夜,嚷嚷着他要是不来说情,自己就也要罢考二试。   所以蔡流风才来到了国子监。   把少杭府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蔡流风道:“你觉着,这真的是所谓狐狸郎君显了真身降下惩戒?”   无奇原本还有些热,听了他说的苏奕之死,稍微想想当时的惨状,心头上便多了一缕寒意。   她当然不信狐狸郎君的传闻,所以当时认定有人故弄玄虚,如今自然也不会轻信。   但假如不是狐狸作祟,那又是什么人对苏奕下如此狠手?而且做的这样……这样惨无人道的。   很快的她想到了那些受害者,苏家的人可以排除,孙家怕是没那胆子,而王翰林……   想到那天所见的老人眼中透出的坚韧的恨意,她有点说不出话来。   假如王翰林为孙女报仇设下毒计,按理说也是无可厚非,失去至亲之痛,他无论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但若他真的动手,那自然也是触犯了法纪。   但王翰林真的会这么做?就算他有心报仇,要潜入守备衙门,且用这么高明的法子,似乎不太可能。   心里又有一道影子在闪烁。   无奇看着蔡流风,闭上了嘴。   就在两人面面相觑的时候,外头侍从走到门口处:“学士,瑞王殿下去了天策楼,已经知道了您在这儿。”   蔡流风同无奇出了芍药园,才走不多时,就见蔡采石跟林森急匆匆地走来,两人都是满头大汗。   四人碰在一起,蔡采石忙走到无奇身旁:“不用担心,哥哥一定可以帮咱们的。”   蔡流风淡淡瞥了他一眼:“多嘴,我答应过你吗?”   蔡采石向来很听兄长的话,但这会儿给逼急了,便涨红着脸道:“哥哥你要不答应,我、我就也不参与二试了,总之我们三个同进退。”   林森暗暗赞道:“老蔡,够义气。”   无奇咳嗽了声,不便说话。   蔡流风知道自己的弟弟是个实心眼,天生如此倒也不必怪他。   就在这时候,国子监的一名侍从急匆匆而来,看见他们都在这里,忙先向着蔡流风行礼,道:“蔡学士,刚才瑞王殿下驾临,传郝无奇三人即刻前往。”   无奇自打听说瑞王来到,心里就有点预感。蔡采石跟林森却大惊,他们还不知道那个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就是瑞王赵景藩,所以都不知道王爷传召自己是为什么,一时慌了神。   那侍从却又对蔡流风道:“王爷还听说学士在这里,一并有请。”   蔡采石听说哥哥也要去,有了撑腰的,总算缓过一口气来。   蔡流风不理他两个,只对无奇道:“你好像不觉着意外。”   无奇说道:“蔡大哥,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跟您相处这么久,当然也略有长进。”   “我可不敢当,”蔡流风打发了侍从,问她:“你知不知道,王爷召见你们是为什么?”   无奇想着少杭府的事情已经完结了,大家两不相欠,王爷好端端地怎么会来太学呢。   何况她在太学这三年,从没听说过瑞王来过一次,今儿却是怎么了。   虽然说瑞王传他们,但她实在不认为他们三个家伙有什么值得瑞王殿下亲自大驾光临的特别之处,难道要翻少杭府的旧账?   于是她对蔡流风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王爷听说您在这儿,想见您,顺便捎带着见见我们?”   林森跟蔡采石立刻附和:“多半如此!”毕竟他们两个自以为从没跟瑞王照面过,殿下当然不是为他们来的。   蔡流风叹了口气,趁着林森跟蔡采石嘀咕,他转头对无奇道:“你要瞒到什么时候?”   无奇一抖,对上蔡流风明亮的双眼:“蔡大哥,我没……”   她心里敬重蔡流风的为人,虽然想说谎,但又不想违心欺骗他,于是改口道:“蔡大哥,我是逼不得已的,您别见怪,等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和盘托出。”   蔡流风听了这句,脸上才稍微露出了一点笑:“罢了。”   他们还没到天策楼,在三重院外就感觉到了不同。   跟别处的喧嚣截然相反,此处静的连一声咳嗽都不闻。   每一重门口都立着几个侍卫,闲人一个也不得进入。   有个王府内侍打扮的立在院门处,看见了蔡流风,便含笑上前:“蔡学士,久见了。”   蔡流风拱手:“吴公公。”   吴太监满脸堆笑,做了个相让的手势:“王爷等了不少时间,待会儿还要去东宫呢,快快请吧。”   蔡采石跟林森一听,得了,果然是瑞王请蔡流风,他们三个只是顺脚的货色,应该没什么危险。   岂不知就在往内的时候,吴太监的眼珠滴溜溜一转,竟是落在了无奇的脸上,却只是含笑地看了会儿,并没有出声。   过了院子,越过重重守卫,总算是来到了天策楼的厅门外。   这里侍卫更多了几个,还有几个身着宦官服色的内侍,都立在厅门口的左侧,右侧处,却是国子监的各位长官,除了祭酒大人,其他的都躬身垂头地静静站在那里,从厅门口排到了角廊边。   吴太监向内报了声,又有个小太监出来,请他们入内。   蔡流风在前头,像是一面挡风挡雨的盾,其后才是蔡采石,无奇,林森三人。   他们仨像是初生的雏鸭,跟在蔡流风的身后乖乖进入。   厅内的气氛更是不比外头,别说是一声咳嗽,连谁的呼吸重了些都能听得出来。   国子监的祭酒大人垂着手,毕恭毕敬地站在阶下。   无奇往前走的时候偷偷地拿眼睛看,但是他前头是蔡流风跟蔡采石,她又不敢彻底抬头,只瞧见一双雪色底黑段子金绣云纹的靴子,旁边垂着一角珠光流转的袍摆,带着江崖海水的绣纹。   的确是正主来了。   她悄悄地咽了口唾沫。   蔡流风上前行礼,林森蔡采石跟无奇三个跟着稀里糊涂地也行了大礼。   只听那个略带熟悉的声音道:“起来吧。想不到蔡学士今日正巧在这里,可见跟本王很有缘分,你可是有什么事?”   蔡采石跟林森两个因为太过紧张,加上对他们而言只在那间青楼里见过赵景藩,所以并没有察觉声音上的异样,多半只觉着略显耳熟。   蔡流风道:“回王爷,微臣是有一点私事,舍弟跟他两个同窗无辜旷课,有违校规,微臣身为兄长,不得不前来听教,并替他们求个情。”   赵景藩似笑了笑:“蔡学士,你也做这种讨私情的行径?”   蔡流风道:“王爷恕罪,微臣毕竟是家长,也有不教之过。只是他们三个二试在即,事关他们的前程,非同小可,所以才破例来讨个宽限。”   国子祭酒大人在旁听着,汗都滚落下来。   其实,要罚无奇跟林森旷课之举,完全是顾监丞一人的主意。这其实也不算大事,所以祭酒还不知情。   如今听蔡流风这么说,他急着要插嘴,但是在瑞王面前又哪里有他说话的份儿,一时忍得心里发苦。   而无奇在旁瞅着蔡流风近在咫尺的背影,暗暗发笑:原先在芍药园里还义正词严不肯容情的呢,怎么这会儿突然转了风向,难道是给蔡采石那句威胁打动了?   不过,有了蔡流风出面说情,自己的二试资格应该是保住了。   谁知她高兴的显然太早,只听赵景藩道:“这个嘛,蔡学士爱弟心切,本王自然明白,只不过国有国法学有学规,怎么能够朝令夕改轻易违背呢?前两天有个人跟本王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本王深以为然……”   底下无奇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抬头瞪向前方。   这句话,是她说的,当时正是在少杭府客栈里,赵景藩问她怕不怕触怒守备,她就是这么回答的,他现在是什么意思?拿这句话来打她的脸?   果然,堂上坐着的的确是瑞王赵景藩,天下之大,样貌相似的人也不稀罕,但无奇笃定,像是瑞王殿下这般容貌的,莫说是天下,就算是天上,也是难得的。   生而为人实在是委屈他了,他该给一流的画师描绘在画上,精致裱糊贴于墙壁,清香一柱鲜花数朵,每日三拜当作神一般的给供奉着。   瑞王也接到了无奇瞪来的眼神,他居然无动于衷,就像是一点也不认得她似的,继续说道:“所以本王觉着,法不可废啊,蔡学士认为呢?”   这其实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蔡流风想不到瑞王居然突然跳出来从中作梗。   而一边的国子祭酒却捏了把汗,侥幸自己方才没有嘴快说出旷课无碍的话。   “殿下……”蔡流风眉头微蹙:“殿下的意思是,取消他们二试的资格?”   “不错。”赵景藩一锤定音。   蔡采石跟林森对视一眼,脸色都是惨白的。   唯独无奇的脸在涨红。   她咬了咬唇,终于开了口:“殿下!”   无奇以为自己的声音不大,可一出声就吓到她自己,……也许是带着怒,她的声音居然是出人意料的高。   她忙清清嗓子掩饰。   蔡流风回头看向她。   堂上的赵景藩也在注视着她,波澜不动。   无奇对上这双眸子,心想:真不愧是王爷,所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翻脸就不认人,甚至想把你踩死而面不改色,帝王心术真是炉火纯青啊。   她要是跟蔡采石林森一样给蒙在鼓里也就罢了,可她明明知道所有,他们为什么旷课,还不是他强行把他们掳走?利用完了却来装义正词严,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她本来想在瑞王的威压之前乖乖地当一只称职的缩头乌龟的,但却忍不下这口恶气。   赵景藩还没开口,他旁边的小太监呵斥:“大胆,竟敢冲撞王爷!”   无奇有一点后悔,脖子缩了缩,想重新回到乌龟壳里去。   但是她看见蔡流风有些担忧的眼神,以及懵懂茫然的蔡采石跟林森……无奇深吸一口气,反而道:“殿下,请恕学生冒犯,我们不是无故旷课!”   蔡流风本要拦住她,听了这句,便没有开口。   赵景藩双眸微抬。   那小太监立刻低了头退后。   瑞王问:“哦,你不是无故旷课,那又是怎样?”   无奇说道:“我们是受了一位大人所托,去少杭府查案的。”   蔡采石跟林森不约而同地目瞪口呆。   国子监祭酒在旁边,见自己的学生如此口出狂言,他觉着有义务阻止,免得让王爷更加不快。   “郝无奇,休要胡说!”   蔡流风看了一眼好整以暇的赵景藩,抬手制止住祭酒大人的不合时宜。   无奇看见了蔡流风的手势,像是得到鼓励跟勇气,她直视着赵景藩的双眼,道:“学生并没有胡说,且有人证。少杭府内狐狸郎君杀人的事情,以及夏知县无故身故,都是我们三个在查,而且已经水落石出了。”   祭酒大人觉着自己的学生疯了,竟然在这个时候胡言乱语,他很想声明是自己教导无方,然后请求王爷不要降罪于他。   赵景藩的目光闪烁:“那,你的人证呢?”   无奇又咽了口唾沫,她的心开始狂跳,但是骑虎难下,在一阵疯狂的心跳声里,她说:“我的人证就是王……”   适时地咳嗽声打断了无奇的话。   是蔡流风。   他拱手道:“回王爷,他们的人证自然有,少杭府里南塘寺的和尚,富商孙家的人,守备府众人,邓主簿以及退隐虞山的王翰林大人,乃至夏知县的遗孀夫人……他们所到之处所遇之人,都是他们的人证,所以无奇所言非虚,少杭府的案子的确是他们的功劳。”   这次换了无奇震惊跟意外:蔡流风居然知道的这么清楚?!   这、这蔡大哥也是城府深沉的很啊。   厅内又变得安静异常。   林森跟蔡采石在相顾发抖,他们不知该如何面对现在这古怪的情形:无奇居然敢跟王爷抗辩,而哥哥居然还跟着她一路。   国子监祭酒却在竭力支撑不敢让自己公然晕过去。   最后还是赵景藩开口:“蔡学士,虽然人在翰林院,可也是目光如炬,什么瞒不过你。”   “殿下过誉了。”蔡流风从容不迫,不卑不亢。   “其实你大可不必这般护犊子,本王不是……”赵景藩说到这里,看向无奇,却见她正呆呆地望着蔡流风。   瑞王眉峰一蹙,忽道:“蔡学士,本王看令弟似有不适,你先带他下去吧。”   蔡流风怔住,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无奇,第二眼才是蔡采石。   果然,蔡采石的脸色泛白:“哥、哥哥……”   蔡流风沉下心来:“微臣遵旨。”   就在此刻,王府的内侍对着国子祭酒低语了一句,祭酒大人如蒙大赦,赶紧向着瑞王行了礼,脚步踉跄地退下了。   蔡流风低低对林森蔡采石道:“跟我走。”   两个小羔羊乖乖地跟着大哥,完全是出自本能,一直到走出门外才发现无奇居然没有跟上。   林森最先反应:“小奇呢?”他还以为无奇慢了一步。   “莫急。”蔡流风握住他的肩:“到外头等候。”   无奇没想到,赵景藩是单单留她的,刚才蔡采石领着人走,她也自发要转身,那小太监却伸出了手臂把她挡住了。   在众人都退下后,赵景藩起身往楼梯上走去。   无奇正在目送,那小太监瞪着她:“你还不跟上,要主子请吗?”   无奇才要还嘴突然想起,这可不是在家里跟郝三江拌嘴,赶紧闷头跟上。   赵景藩上了天策楼的最顶端。   之前瑞王驾到的时候,楼内的人都已经请出去了,此刻空无一人分外清净。   无奇是第一次爬到这么高,倒是有点新奇。   楼顶的风也越发大了,吹的瑞王殿下的蟒袍轻轻向后摆动,无奇打量了会儿,想张口,又怕说错了话,索性等对方先开口。   赵景藩走到栏杆边上,天策楼是五层,站在这里就可以俯视大半个皇都了。   他瞧着底下的风景,树木,亭台,外头结实上走动的如蚂蚁般的行人,以及远处的山峦,如在眼前的明净天色跟朵朵白云,一切看来如此世俗,正因为这庸碌的世俗,又透出些世俗烟火的美好。   赵景藩并未回头,只问道:“是你让夏思醒的夫人跟儿子去庄院的,为什么。”   无奇眨眨眼,有点疑惑他怎么知道的,心里转了一转,还是实话实说:“是我叫他们去的。我想夏知县是为民而死,他操劳半生,他的遗孀弱子不该流离失所。而王大人暮年失了至亲,他自然也是痛不欲生,要是这一去……李夫人跟怀安能够跟他相处,让老有所养,弱有所依,当然比各自无依无靠的要强一些。”   当时在南塘寺遇见李夫人跟怀安的时候,无奇心里只觉着凄惶,夏知县自然是一个称职的父母官,是一个独行的殉道者,但他对得起百姓,却对不起自己的夫人跟幼子,实在可惜可怜可叹。   但这不对。   夏思醒的确是个殉道者,但不该独行,夏知县虽然去了,但他的遗孀弱子,也会有人照料。   得让李夫人跟怀安都好好的,平平安安的继续生活下去。   让夏知县在九泉之下也会含笑:吾道不孤!   他的所作所为,有人记得。   “你考虑的很周详。”瑞王像是夸奖。   “多谢王爷。”无奇拱手,斗胆问:“王爷,学生求您的那件事……”   赵景藩回头,阳光下,这张绝色的容貌越发足以叫人膜拜了,无奇居然不敢直视,急忙低头。   “晌午之前太医就可赶到虞山。”赵景藩回答。   无奇大喜过望:“多谢王爷!”先前那句是敷衍,这句却十足十发自内心。   赵景藩垂眸看着她,做为一个男孩子,未免身形过于矮小了些,容貌也过于俊俏了,这样的外形,跟她缜密的性子、以及那种要追查真相时候的坚韧果决,实在是反差太大。   “你怎么不问,本王为何不叫你二试?”   “啊……啊对了,差点忘了,”无奇抬头,却还是不敢盯着他的脸看:“王爷,您别为难我们,是怎么回事您心里比谁都清楚的。”   “当然清楚,放心,你不用考什么多余的二试,或者说,你早已经通过了本王给你的试炼。”   “这、这是什么意思?”   “不明白?”赵景藩看着她粉嫩嘟嘟的腮,手有点发痒:“从今往后,你就是本王的人了。”   无奇跳了跳,小心翼翼地看着:“学生……还是不懂。”   什么是他的人,难道也要像是小狐狸春日跟黑衣人一样,神出鬼没地替他办事?还是当他贴身的内侍?那可不行。   “郝无奇,”赵景藩看着她乌溜溜乱转的眼珠:“你觉着‘官’怎么样?”   “官?”无奇疑惑:“殿下说的是当官吗?这叫我怎么说?”   “照实说,比如,假如让你当官,你要当一个什么样的官?”   这次无奇不假思索的:“当然是当一个像是夏知县那样的清官,好官,明官。”   赵景藩轻笑了起来:“你这话说错了,夏思醒死了,你不该拿他做比。”   无奇说道:“殿下才错了。”   “嗯?”这真是奇事,从没有人敢指摘他的话。   “夏知县虽然殉职,但要是当一个好官清官明官,势不可免会遇到种种艰难险阻,甚至以身殉道。何况《史记》有云,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夏知县之死便是前者,若天下的官吏都如夏知县一般,则天下大同。”   赵景藩静静地看着她侃侃而谈的样子,原本深邃的双眸里星流月动,他有些震撼,可是不想流露于面上,但眸子里光芒却实在掩不住。   他只好垂了眸子,假做不经意地说:“这话虽好,但是出处不佳。”   的确,这是司马迁受了宫刑后写得《报任安书》。   “何必在意这些细节,”无奇笑道:“对了殿下,你为什么问我这些话?”   那个念头在赵景藩心里盘旋,在来之前他还悬而未决,但现在已经尘埃落定。   瑞王道:“本王想让你当官。”   “当官?”无奇吃惊,旋即又镇定下来:她毕竟还是个太学生,也没什么出色的名声,瑞王大概是想让她当个文书、主簿之类的官吧,倒也不算逾矩。   瑞王看着她,也看出了她心中所想。   “你,要当官,官职不会太大,”他轻声说,目光却看向远方,皇都之内的街市坊巷,六部所在,乃至皇宫内院,他沉声道:“但却可以管尽天底下所有的官员,不管是七品小吏,还是一品大员,只要是有冤,或者有罪,你都可以管,都可以查,而且要查个水落石出,黑白分明。”   此刻的这一番话,在以后的岁月中,就像是镌刻在无奇的心头一样,再也无法磨灭。   就在无奇为赵景藩这一番话震惊的无法醒神的时候,瑞王盯着她,喃喃道:“郝无奇,无奇……这名字怎么如此古怪而拗口,无奇,平平无奇,好吧,以后就叫你平平了。” 第20章 三更   赵景藩自言自语着做了决定。   他看了一眼平平, 见她也正直愣愣地望着自己,像是还没有反应过来。   因为身形不高,她是仰着头的姿势, 表情也是格外的迷惘跟无辜, 甚至有一点小呆滞,跟她破案时候那种精明判若两人。   从第一次见到无奇的时候, 赵景藩就发现这个人不一样。   国子监人才济济, 广揽天子脚下各路少年英才,这里的太学生们当然也都是些鲜衣怒马意气风发之辈,各有各的不凡之处。   但在这么多人之中,郝无奇依旧是极为引人注目的,不管她怎么的扎堆合群, 她身上都有一种鲜明的特立独行的气息。   无奇以为她跟这神秘的面具男子第一次相见是在青楼之中, 殊不知他们的缘起还在此前。   正是在这天策楼中。   第一眼,是他们三个灰溜溜地给赶出了琴房。   本以为是寻常的罚站而已, 谁知下一眼, 他们便扑啦啦地出了院子跟到了孙家。   当时赵景藩本已经要下楼了,鬼使神差的就停下来。   而后,他看到那个身形最为娇小的家伙闪到后院, 她不慌不忙地指使蔡采石从孙家后厨偷水, 自己却拎了个水瓢,一边喝水一边左顾右盼替他望风。   她看似随意却步步胸有成竹, 从容不迫,让赵景藩无法挪开目光。   真没想到,在云淡风轻之中她三言两语地就诈唬住了孙胥长跟丫鬟珠儿,把衙差们用了两天、甚至可能还会更长时间都发现不了的真相轻而易举地戳穿。   在陈主簿追问他们为何逃课之前,她同蔡采石林森三个又如同黄鼠狼般鬼鬼祟祟地沿着墙根逃走。   当时赵景藩看着他们逃跑的狼狈, 忍不住低笑着骂了句:“混账。”   天策楼不愧是观赏风景的最佳地点,赵景藩不费吹灰之力将这所有看了个一清二楚。   他忽然生出一个令自己都觉着意外的念头。   因此才有了此后的青楼好戏。   那间青楼他看不顺眼良久,因为跟地方捕快勾结,公然的贩卖人口,逼良为娼。   他早就想灭了这个毒瘤,只是在灭掉之前,他想利用这个地方,看一场戏,所以无奇晕倒之前所听所感,并未错觉。   赵景藩本以为这场他亲自安排的戏会有点精彩,没想到“精彩”到出乎所有人意外。   他在二楼上俯视底下的那道身影,过分娇小,过分白皙,过分秀丽俊俏。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他一根手指就能戳死般的人,这样一个本来会陷在他布置的圈套里的小白鼠,突然反客为主,掌控了全局。   那时候赵景藩惊讶地发现,他还是小看了那个人的能力。   目光不由自主地开始追随那道身影,就像是会从她身上看出什么极其有趣的东西。   他一出生就是凤子龙孙,不管如何,都有着与生俱来的高贵自矜,再加上这幅太过出色的皮囊,瑞王殿下在千万人眼里都是最无可挑剔的,需要仰视的。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早早地对所有都失去了兴趣,目之所视虽然是花红柳绿的尘世,对他而言却是灰扑扑的无趣,他只是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该做的。   郝无奇的出现,在他的按部就班里划出了极其不规则的轨迹。   他猜不透下一步会怎样,看不穿她小小的身体里那颗心想的是什么。   这正是乐趣所在。   忽然,他的“乐趣”歪头问道:“殿下你刚才叫我什么?”   赵景藩道:“平平,你觉着这名字怎么样?”   无奇眉心皱蹙盯着瑞王,有点疑惑,好像还带一点点抗议的咕哝:“我家里人才这么叫我。”   确切的说,这算是无奇的小名。   赵景藩问:“怎么,本王叫不得?”   “能叫能叫,殿下请随意。”无奇立刻摆手妥协,这反正又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一个称呼而已,别说是“平平”,就是“猫猫”“狗狗”,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赵景藩见她应了,才又转身,目光垂落,无意中却看见楼下蔡流风带着那两个鸭雏,像是在说话。   “刚才……”   “殿下……”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开了口,无奇呆了呆,忙停下来:“殿下您先说。”   赵景藩反而不想说了:“你想说什么?”   既然他君子之风了,无奇不再谦退:“殿下,您刚刚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   “可是我还是不太明白。”   管官的官,这听起来可实在了不得,无奇觉着自己没吃透瑞王的意思,但他好像也没有要多给解释的意思。   瑞王仰头看着天上曳过的一朵白云:“不打紧,去了就知道了。”   无奇把疑问咽下:“那,菜菜、我是说蔡采石跟林森呢?”   瑞王侧眸看她一眼:“他们两个没资格。”   “什么?”这句话简直让无奇忘记了自己面对的是谁:“什么没资格?我们是一起的!”   赵景藩似笑非笑地说道:“一起?”   晴好的日影下,这张脸实在过分的美,眉眼熠熠有光,间接地坐实了那个外邦使者的传说。   无奇赶紧把要说的言语调整了下,免得亵渎了这位王爷:“殿下,我们是一起去的少杭府,一起破案,我们三个是同进退的。”   之前赵景藩说取消他们的二试资格,皇帝的话是金口玉言,王爷的话当然也不是儿戏,只怕祭酒已经听在心里去了。   如今他说要自己当他的人,难道说就这么把蔡采石跟林森扔下了?   她可不能干这种独善其身撇下手足的无耻行径。   赵景藩道:“他们两个蠢蠢笨笨的,没什么用,别去丢本王的脸。”   “殿下你看的只是表面,”无奇咬了咬唇,心中为难:“倘若殿下真的不想要他们,那至少恢复他们二试的资格。”   赵景藩道:“本王先前已经说了不许蔡流风徇私,如何要出尔反尔?”   “要么出尔反尔,要么就叫他们跟我一起。”无奇的胆子越发大了,她感觉到赵景藩兴许不会对她怎么样,毕竟刚才说的那么郑重,是要用她的,既然要用她,当然不会轻易取她的脑袋,只要性命无忧,她就可以蹦跶。   赵景藩显然也意识到她的放肆,他低低地吸了口气:“你……是在要挟本王?”   无奇还是很会变通的,立刻措辞委婉地表示:“当然不是,学生哪里敢,这明明是让殿下选嘛。”   “本王哪个也不选。”   “还是选一个吧。”   “不。”   “选吧……”   “不!”   “殿下……”   “你滚!”   “哦……是!”她像是个执着的小贩,在强买强卖推销失败后悄悄地后退。虽然是随时准备逃走的姿态,还不忘做最后的谆谆叮嘱:“我滚可以,别忘了选啊,不然、不然我可是不干的。”   “你放……”   瑞王一句话没说完,耳畔只听见咚咚咚的脚步声响,她居然已经跑了。   此时此刻的赵景藩,有些啼笑皆非。   无奇意识到她不会有危险,所以开始肆无忌惮,而赵景藩也意识到她的“意识”,可的确有点无可奈何。   瑞王认为这郝无奇不过是暂时的刁蛮耍赖,无非是仗着自己对她有一点点“看重”罢了,她又的确有他喜欢的聪明才干,所以这种小脾性还是在他忍受范围内的。   他把这个美其名曰为“大人有大量”,而她只是个“小人儿”。   但瑞王不知道的是,他实在是过分乐观了。   因为在以后很长很长的时间中,无奇会从最初的撒赖到逐渐地跳起来,跳到他镇压不了的高度。   而赵景藩殿下,他会从愤怒,无奈,到天人交战无可奈何地接受、忍受,发展到对她的这种近乎“欺压”的行径……甘之若饴?   当然了,假如是此时此刻告诉瑞王殿下以后的悲惨,他一定会嗤之以鼻,觉着乃痴人说梦。   而对无奇而言,她也是完全没敢想的,如今她只求瑞王别生她的气而答应她的要求,这已经谢天谢地了。   这有点像是养了一只娇憨可爱的小猫,它愿意挠一下打一下,自然无伤大雅,毕竟是宠物嘛,只觉着可爱。   可到了后来,这猫儿越来越大,性子也越来越坏,对主人不理不睬,一不开心还会伸出爪子啪啪啪乱打一气,主人反而还是对它伺候有加,怕它受委屈,怕它饿着,怕它遭遇不测,所以竟加倍的爱护疼宠……   简直不知道谁是主子。   赵景藩听着那咚咚咚的脚步声远去,他皱着眉向下扫了眼,直到看见无奇从台阶上神气活现地跳下去,跑到了蔡流风跟蔡采石林森的跟前,才后退了一步。   他知道她必然会抬头向这里看,而他不想让蔡流风也瞧见他正在看他们。   很难形容这是一种什么心理。   无奇果然仰头看了。   但她只看见晴天,白云,巍峨的天策楼而没有看见赵景藩。   她不知道赵景藩是故意后退,还以为他下楼来了。   国子监内的上下官员还恭候在廊下,依旧的垂头敛手,像是一群泥雕木塑。   无奇想想刚才的冒险,有些后怕,又担心说多了给人听见,便低低道:“咱们、先走吧!”   蔡流风疑心她闯了祸,也轻声问:“别急,怎么了?”   刚才他随着无奇的目光也往上看了眼,并不见瑞王。   无奇支吾:“没事,王爷跟我说完了,叫我走的。”   蔡流风打量着她的神色,抬手在她的臂上轻轻地拍了拍,带些安慰的说道:“那你先带着他们两个走吧,怕王爷还有吩咐,我再等一会儿。”   他知道有蹊跷,也恐怕无奇惹了祸。   倘若真是这样,自然得有个人留下来替他们挡着。   何况这么一走了之并不是他的风格。   无奇见他这么笃定,反而有些迟疑了。   她也怕惹急了赵景藩,若是瑞王发怒,怎么好让蔡流风来挡着?一人做事一人当。   蔡流风却转头对着蔡采石跟林森道:“还不走呢?”   林森跟蔡采石两人心思直而纯,哪里知道蔡流风的担忧,当然也没看出无奇的迟疑。   他们只是惧怕见到瑞王,所以听了这句,不约而同地如蒙大赦,当即迫不及待地拉着无奇一起飞奔而去。   等到赵景藩缓步出了堂下,现场只留下蔡学士一个收拾残局的了。   赵景藩扫了扫旁边依旧恭敬候命的众国子监上下,微微扬首。   小太监走到跟前:“各位大人,且请先退下吧。”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似的复活过来,齐声答应,跪地磕头,一步步鱼贯挪后,退避而去。   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出声,也没有一个人敢抬头乱看。   等众人都退了,蔡流风走到台阶前,躬身行礼:“殿下。”   赵景藩瞧着蔡学士端直的腰身,无可挑剔的风度,决定绝口不提郝无奇,只淡淡地问:“蔡学士还有事?”   蔡流风道:“关于他们三人二试的事情……虽然有违校规,但其实也算迫不得已,请殿下三思。”   无奇跑的太快了,仓促中也没来得及告诉他详细。   赵景藩一听无奇没说,心里高兴了几分,脸上却还是冷若冰霜不露痕迹:“关于这件事,本王正在考虑。对了,蔡学士你消息灵通,不知有没有听说最近吏部的动作?”   蔡流风当然明白赵景藩不会无缘故地提起吏部,且还是接着自己的话头,他的确是知道一件事。   “先前太子殿下曾向皇上进言,说是天下之靖平朝廷之安泰百姓之乐业,其根本便在官吏,故而肃清吏治便是当务之急,所以特在吏部另设清吏司,主管普天之下的官吏,下到七品上到一品,只要是涉及官员的存疑案子,便交付清吏司处置,瑞王殿下指的是此事吗?”   这不是什么新闻了,已经成定局的事情。   起初还引发了许多的热议,甚至有言官出来跳了一阵子,但到底皇上还是特准批了。   不过……听说新建的清吏司举步维艰,并没什么起色似的,所以之前那些议论才又淡下去了。   赵景藩微笑:“学士果然七窍玲珑。”   蔡流风突然想到刚才跑走的无奇,又看了眼面前的瑞王,他预感到什么,却从这张几乎美绝到雌雄莫辨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所图。   赵景藩道:“学士聪明过人,本王也不必隐瞒,郝无奇便是本王要调到吏部清吏司的。不过,这人很舍不得令弟跟那叫林森的。以学士看来,这两人有资格进入吗?”   这番话把蔡流风震了一震。   无奇居然是赵景藩看中的人?且真的要进清吏司?   这么说来,少杭府一行就可以解释了。那并不是瑞王的心血来潮,而是瑞王为他们设下的“考试”。   蔡流风费了点力气才让自己镇定下来:“请殿下恕罪,下官、不敢妄言别的,不过舍弟心实而鲁愚,并无其他所长,怕是不能胜任的。”   赵景藩道:“你倒是说的中肯。”   他难得地流露一点笑的影子:“郝无奇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觉着与其让蔡采石给连累的无法二试,不如拉他一起入清吏司,但他不知道,你大概是不愿意让蔡采石进吏部的,对吗。”   这清吏司虽是才建,但因为是个极敏感的存在,所以京城六部多半都已经知道了。   清吏司主管的是天底下涉及官员的案件,那么在调查之中,势必会得罪很多人,而且差不多都是官员。   蔡家是官宦世家,人际关系是极为重要的一环,假如蔡采石进了清吏司,这上下左右的不知道将得罪多少人,对蔡家又有什么好处?   郝无奇只觉着该为了蔡采石着想,却忽略了这一点。   不过看蔡流风的表现,却是喜怒不形于色,他拱手正色道:“殿下言重了,下官只是按照舍弟的才干就事论事,不过,倘若殿下觉着舍弟能够胜任,这自然不在话下。”   赵景藩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略微颔首:“这话说的动听,不过嘛,仔细想想,蔡采石也并非无可取之处,比如他是蔡家的人,扛着金字招牌,若是出行办案,自然方便很多啊,毕竟那些人别的不念,你蔡学士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瑞王是故意的促狭使坏了。   他料定蔡流风不愿蔡采石蹚浑水,却正因为如此,让他灵光一闪,之前被嫌弃的蔡采石忽然闪闪发光,有了可取之处。   当然,办案子的人情便利是一方面,最重要的另一方面是,能够因此而给蔡流风跟蔡家找点儿麻烦,何乐而不为呢?   要知道蔡家仗着是百年贵宦,两兄弟的父亲又是礼部侍郎、兼东宫太子的老师,给太子可是添了很多的忧烦。   蔡流风眉头微蹙,虽不敢苟同却不便反驳。   赵景藩看着青年学士皱眉的样子,却比先前在楼上看风景还要赏心悦目。 第21章 绝色   且说无奇和那两个家伙跟撒欢的骡子似的狂奔逃离。   天策楼在后面越甩越远, 也离开了那有王府侍卫守着的院落,终于感觉安全了的时候,林森跟蔡采石才停了下来。   无奇的体质很是一般, 跑了这阵, 吐着舌头大口喘气。   又因为担心蔡流风,她回头张望, 断断续续问:“你们跑的、这么快干吗?”   林森也正呼哧呼哧地:“瑞王殿下、特留了你?他跟你说什么了?”   蔡采石则擦擦汗, 仰着脖子回着无奇的话:“你、你难道不知道?我、我早听说了,瑞王殿下……性情难测,还是、少跟他打交道为妙!”   无奇圆着眼睛,心想这话说的是不是有点儿晚了?   林森还要追问:“小奇你快说呀,殿下到底说什么了?对了, 你跑的那么急, 是不是惹了殿下不高兴?”   “没没有!”无奇赶紧否认:“天下太平。”   林森抬手顺了顺气,确认她没说谎才道:“那怎么呆了那半天?还有, 你怎么敢当面顶撞瑞王殿下?”   “我哪里顶撞了?”   “你敢直接回王爷的话, 难道不是顶撞?”林森振振有辞,觉着很该教教无奇面见王爷的各种礼仪。   蔡采石也说:“是啊小奇,你不是说不许叫我们提少杭府的事吗?刚才我可着实捏了一把汗, 生怕你惹怒了王爷, 那可就、可就……”   就算是蔡流风在场,也无法掌控局面啊。   蔡采石说着还特意打量着无奇的脖颈, 这么好看的脖子要是来上一刀那真的无法可想呜呼哀哉,幸而,万全。   三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冷不防那些从天策楼退出来的上下大人们,也有的退避到此处来。   其中一个远远地看见, 立刻吼了声:“郝无奇!站住!”   这人正是之前喷过无奇跟林森的顾监丞。   顾监丞一路邪风地跑到跟前,不由分说道:“看你干的好事!”   无奇看看蔡采石跟林森,问:“监丞在说什么?”   顾监丞道:“如今正是二试的关键之时,王爷特驾临国子监,自然也是重视此事,你们三人……”他看了眼蔡采石,看在蔡流风的面子上,开始拙劣地亡羊补牢,他对准无奇跟林森道:“尤其是你们两个,目无法纪,不务正业,这次王爷都知道,恐怕不是取消二试那么简单了!”   国子监祭酒大人退出来后,曾极小声地嘀咕过,说是瑞王非常的不高兴,否决了蔡流风保他们三人的话,坚决要取消他们二试的资格。   顾监丞偷偷听了正中下怀,觉着自己之前的决定实在英明而具有前瞻性。   他不由分说抢白一阵,又道:“郝无奇,你果然仗着你父亲的势力便无法无天了,之前孙胥长的事情,你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明明只是个太学生,你还真以为自个儿就是应天府的捕快了?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无奇看他狐假虎威的样子,听着这指桑骂槐的话,品出一点意思来。   “顾大人,我承认是我们触犯学规在前,”无奇微笑,眼神里却藏着些刀锋颜色:“但您之所以抓着我们不放,到底是为了学规呢,还是为了别的?”   “你、你说什么?”顾监丞没料到她敢还嘴。   无奇道:“我只是忽然想起来,孙胥长没犯案之前,顾监丞跟他的关系好像格外不错,您是不是记恨着我揭破了孙胥长杀妻的实情。所以在故意针对?”   顾监丞的脸色有点不对,磕磕绊绊恼羞成怒道:“你、你胡说,成何体统,竟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其实无奇之前回到家里,阮夫人曾提起此事,但她没有详说,当时无奇也没放在心上。   而阮夫人确实有先见之明,她考虑到了太学之中的人情关系,孙胥长没犯案之前,算是个八面玲珑的老实好人,尤其是他这种外表忠厚老实而内藏奸诈的,尤其会跟一些同气息的臭味相投。   顾监丞显然便是其中一个。   杀妻,对于一些良心跟正直尚存的人来说,当然是不可饶恕,罪大恶极的恶行。   可是对有些心术不正的人而言,这种罪行很容易让他们想入非非。   比如有的人会想:啊,逼得一个老实人杀妻,这妻子该是怎样的懒惰、丑陋、性格不好的一个人,必然是她有错在先,也许是红杏出墙,也许是大手大脚,也许……总之一定有缺点才会让老实人夫君忍无可忍举起屠刀。   虽未谋面,却不妨他们脑力丰富的自行想象一出丑陋剧情。   殊不知事实多半正好相反,被害的多数都是无辜之人。比如孙胥长的原配夫人,从夫君一贫如洗开始扶持,到一心一意跟他过日子,哪里想到同床共枕的已经是一头狼呢。   他们没做错过什么,只是选错了共度一生的人而已。   而对于一些狼心狗肺的、尤其是男人而言,同为男人、同样的劣性让他们觉着,杀妻这种事,其实不是什么非得砍头的大罪过。   升官发财死老婆,本是人生乐事,老婆既然不肯主动识趣地去死,那有什么法子,当然得自力更生帮她一把。   他们甚至感觉,揭露罪行而害孙胥长掉脑袋、且影响到国子监的名誉,此行为实在不妥。   在他们眼里,这种“不妥”似乎比杀了妻子犯了王法更加不可饶恕。   顾监丞就是这么想的,他非但心里这样想,而且私下里曾跟同僚抱怨过:“该死,太学生不好好地读书习业,反而来指认监内的师长,这成何体统,如今闹得满城风雨,都知道国子监里有个胥长杀了妻,大家的脸上也不好看,名声都受了损,发生这种事,本就该悄悄地解决,他们倒好!哼,别叫这些人落在我的手里,不然,定要给他们好看!”   孙胥长的罪行给揭露,就如同他的脸皮给揭了似的难堪,他感觉受了无形的羞辱,而想要惩治一下那不知好歹的太学生。   遇到这个机会,当然不会错过,   “我胡说吗?”无奇面不改色:“刚才听您的话,指桑骂槐的,好像很替孙胥长抱不平啊。难道是我听错了?正如监丞先前所说,学有学规,国有国法,只要监丞别像是孙胥长一样违法乱纪,谋财害命,我们自然不会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您也不必怕什么。可若是您有什么纰漏,那就别怪我们还得伸手!路见不平还能拔刀相助呢,若为人师表而蝇营狗苟藏污纳垢,我们可不能为了自保而装看不见!”   起初蔡采石本来还想劝导无奇,叫她别跟老师对着干,免得又给穿小鞋。   幸亏林森及时地拉了他一把示意他别说话,听无奇说完,林森想到姓顾的先前趾高气扬的样子,觉着甚是解气,望着顾监丞的眼神里更多了轻蔑。   与此同时,几个靠的近的文书等也听见了他们的对话,有那些知道顾监丞为人的,见他给无奇挤兑的狗血淋头,便也都心里称愿,冷笑不屑地拂袖而去。   顾监丞见无人来助自己,越发羞愤:“你、好个伶牙俐齿,好,你给我记住,有我在的一天,你就别想过二试。”   无奇撇撇嘴:“哟,我真的很害怕啊!”她哼了声,转身大摇大摆地走开。   林森则向着顾监丞啐了口:“呸!”也跟着她去了。   顾监丞七窍生烟,见蔡采石还在原地,以为他是个懂事的:“蔡……”   才要嘉许几句,谁知蔡采石见话说到这份上,他再说别的也是白搭,何况若顾监丞人品不堪到这种地步,若还求他,实在是自堕身份,于是便漠然道:“老师,请你好自为之吧!”   丢下目瞪口呆的顾监丞,蔡采石也跑了。   三个人又碰了头,回顾方才一幕,林森道:“想不到这学内还有人面兽心的藏着,真是人不可貌相。”   蔡采石因听到“人不可貌相”一句,便凑近了问无奇:“先前我们进了天策楼内堂,我吓得不敢抬头,晕晕乎乎的,只听见王爷说话的声音……没见到他的样貌,小奇,你可是见到了吧?”   无奇一点头:“见着了。”   蔡采石眼睛亮了几分:“那你快跟我们说说,瑞王殿下,可真的是传说中那样的绝色吗?他长得到底怎样?”   林森对这个话题也非常感兴趣:“对啊,我当时想看来着,可实在是不能动。殿下样貌如何?”   给他们一提,无奇仰头,先啧了声,又叹道:“不能说啊,不能说。”   林森跟蔡采石对视一眼:“怎么不能说?难道见面不如闻名?徒有其名吗?”   “非也非也,大错特错。”无奇摇头晃脑,继续卖关子。   蔡采石跑了半路,他本就怕热,此刻一手拎着帕子擦汗,一手掏出扇子,给自己扇了两下,又忙凑过去给无奇扇:“你快说呀,到底怎么样?”   无奇摩挲着下颌,慢悠悠地说道:“此人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什么曹子建的《洛神赋》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就算这样的辞赋一千篇加起来,里头所有的溢美之词叠在一起,也是形容不出来呀。”   两个人张口结舌:“真、真的那么绝色?”   林森的口水涌到唇边,好像忘了瑞王是个男子,他及时地把口水咽回去,发誓:“下次、下次要见了王爷,我拼死也要抬头看一眼!”   无奇笑道:“我劝你别看。”   “为什么?”两人齐声地问。   无奇叹道:“鄙人自诩定力十足经验丰富见惯世间美人,心如古井水波澜誓不起,可在见到王爷的时候都会恍然失神,倘若你们两个土鳖见了,还不失魂落魄死去活来?我怕到时候你们两看到失态露骨的,那可是真的会掉脑袋的!我势单力薄的一个人可兜不住你们两个大胖脑袋。”   说的林森跟蔡采石都大笑起来。   此时,出了国子监进了轿子的瑞王赵景藩,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转头看了眼国子监的门首:“谁在念叨本王?”   瑞王的仪仗经过朱雀大街,到了东宫。赵景藩跟太子赵徵关系最好,东宫内侍一边入内禀报,一边请四殿下入内。   太子赵徵比赵景藩大一轮还多,赵景藩从小很受太子的照拂,所以自打他能理事,便成了赵徵的左膀右臂。   才进中殿,太子的贴身内侍上前笑着恭迎,道:“殿下刚才还念叨,陕地进贡了头茬的香瓜,叫我们用冰镇着,若是四殿下今儿不来,就送到您府上去呢。”   说话间太子妃也走了出来,且走且笑说:“瑞王你总算来了,你哥哥半个时辰就得问一次你来了没有,生怕你吃不到那头茬香瓜,但凡有什么好东西、好吃的,都要先想着你,我这个当皇嫂的都嫉妒了。”   赵景藩垂首行礼,却给太子妃搀着手臂:“自家人别客套了,到里头跟你哥哥说话去吧,我叫人把瓜送来给你吃。”   太子妃摆手自去了,赵景藩自行进内,果然见太子赵徵坐在紫檀木长桌后。   赵徵早听见他们在外头说话了,此刻便含笑抬头:“你去哪里了,这半天才来?”   “往国子监去了一趟。”赵景藩回答,“先前跟哥哥提的那个人,我给您留下了。”   “哦?就是那个漕运司郝四方的儿子?叫什么……无奇!”赵徵笑了:“我是头一次见你夸人,想必是个出类拔萃难得的人物,倒是勾起我的好奇之心,盼着见他一见呢。”   赵徵说着,抬手叫赵景藩到他身边窗口下的椅子上落座,端详着道:“你的脸好像有一点红,是不是劳碌的太热了?这儿有风,舒服的很。”   又抬头问:“香瓜怎么还没来?”   “来了来了,”说话间,是太子妃季氏笑眯眯地走了进来:“殿下,都知道这是您给瑞王留的,又没有人偷吃,何苦只是着急催呢。”   赵徵笑道:“你看老四的脸上略有些红意,别热着他,让他吃一口凉凉的才好。”   季氏转头对赵景藩道:“瑞王你看,我方才说什么来着?真是见了兄弟,什么都忘了,要不是你知道我的性子,让别人听了,还以为我当大嫂的克扣你呢。”   季氏出身一般,季父原先只是京城内的鸿胪寺五品小官,却在一次进宫朝拜中让赵徵一眼看中,季氏是个痛快直爽的性子,当了太子妃后才略有收敛,别人提起来,时不时悄悄地会有些议论,赵景藩却是很喜欢她的脾气,当太子妃或许不那么完美,但却是个很精干而细心的嫂子。   说话间,皇太孙赵斐听说瑞王到了,也急忙跑来,行礼之后便扑到赵徵的腿上:“四叔!这两天你怎么没来找我玩儿?我可想你了。”   赵景藩摸摸小孩儿的头,拿了一块瓜给他吃,赵斐忙道:“我吃过了,这是给四叔的,您尝尝,又绵又甜,可好吃了。”   季氏忙说道:“他吃了不少,瑞王别惯着他。”   “斐儿机灵又乖,难怪人疼他,对了,”赵景藩擦了擦手,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锦囊,“这是给你的,拿去玩儿吧。”   赵斐惊喜地接了过来:“四叔又给我带礼物了?是什么?”   忙打开看时,原来竟是一枚鸡血石的印章,玲珑精致,色泽贵雅。   季氏道:“瑞王,你又想着他!斐儿,还不谢谢瑞王”   赵斐爱不释手,大叫:“谢谢四叔!”   赵景藩道:“我先前往少杭府走了两趟,来去匆匆的也没仔细逛,只顺手得了这个,另外还有两匹月影坊的丝绸我叫人送到里间去了,只怕入不得嫂子的眼,留着赏人也就罢了。”   季氏“哎呀”了声,又惊又喜:“老四你给的东西赏人?我哪里舍得!只是亏得你连我都想着,殿下您看……”   他们说话的时候赵徵一直在旁边笑眯眯的听着,到这会儿才道:“老四的眼光是格外好的,就算他随手的东西也比上贡的还强呢,他的一片心,你就收着吧。”   季氏喜盈盈地:“这是自然,我只是觉着瑞王怎么就能这么心细呢?”   又恐怕太子跟赵景藩有公事要说,便拉着赵斐哄着说道:“走,先去把功课做完了再出来玩儿。”   皇太孙有些不情愿,却也不敢违拗,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太子妃去了。   等他们去后,赵徵才笑道:“你是不是之前听我说了一句,太子妃提过月影坊的缎子,你就买了来孝敬她了?你的心得多大,操心大事都来不及,什么琐碎小事儿都记着?”   赵景藩道:“孝敬兄嫂,怎么能是琐碎小事。”   赵徵故意道:“那好啊,他们都有了东西,给我的呢?”   “臣弟把国子监里最出色的人都给您抢来了,这还不算是大礼吗?”   太子大笑。   中午时候,东宫留赵景藩吃了饭,因天热,照旧让他去水榭歇晌。   瑞王在罗汉榻上闭目养神,听着外头风吹细细,涌动水波,发出颤颤声响。   正在半梦半醒,只听水声过后,顺风一阵花香袭来。   瑞王模模糊糊地,竟有几分晕晕醉意,浮沉之际猛然觉着不对,手在榻上一摁,却无法起身。   就在此时,有道人影自窗口轻轻跃入,悄然逼近床边。   国子监。   上午讲了二经,下午最后一堂又是琴课,谭先生依旧是那副老而昏聩了的样子,底下的太学生们也都各得其乐。   蔡采石在偷看林森从王翰林那弄回来的《杨妃传》,林森则在埋头恶补他的《西门传》,一前一后看的热火朝天。   两人的中间,无奇捧腮听着谭先生悠扬的琴声,享受着那种久违的昏昏欲睡感,她眯着双眼,又想起瑞王殿下那张会鼓惑人心的脸: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答应他们三个一起共进退呢?   等到琴课完了,无奇补足了觉,主动地跑到讲台上,替老先生收拾琴桌。   谭先生耷拉着眼皮瞄她:“郝无奇,今日为何如此殷勤?”   无奇陪笑说:“这是做学生的本分,先生别嫌我笨手笨脚的就行了。”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课堂,下台阶的时候无奇伸手扶着老先生,谭先生道:“你是感激我的琴音能让你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吗?”   无奇笑道:“先生别笑我,我不太懂琴韵,但对于先生的琴技是心服口服的。”   谭先生瞟着她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罢,你想干什么?”   无奇吐吐舌道:“谁说您老人家老眼昏花,我看是双目如炬,先生,您跟蔡学士关系很好吗?”   “蔡流风吗?”谭先生道:“无谓好不好,他当初在这里读书的时候,很是出色,如今也算是个忘年交吧。”   无奇是因为那天无意中看见蔡流风扶着谭先生,貌甚恭敬,所以才发问,果然如此。   两人出了院子,无奇又问道:“先生,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先生知不知道什么是管‘官’的官?”   谭先生眉一挑,缓缓止步:“谁跟你说的?”不等无奇回答,他道:“瑞王殿下?”   “您老连这个也知道?”   谭先生道:“太子殿下主张在吏部另设了清吏司,主管天底下有关于官员涉罪的疑难杂案。瑞王殿下是太子的臂膀,我知道他最近在招募人才。”   偏偏之前瑞王特来了国子监,又召见了无奇三人,谭老先生当然一想就通。   无奇豁然开朗,前些日子她也听过这个,只不过觉着跟自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所以没往这上头想,如今才明白。   但以她的资历,那清吏司实在是有些门槛太高了,怕是爬不上去啊。   谭先生却看懂了她的心:“既然是瑞王殿下钦点的,怕什么?只管放手去做罢了。”   无奇以前只以为谭先生忘三落四,是可以糊弄的老人了,直到此刻才明白是她错了,老先生先前多半是装出来给人看的。   难得糊涂,也是一门学问。   她尽忠职守任劳任怨地送老先生回了天策楼,书房外蔡采石跟林森已经等候多时了,三人商议着出去吃片鸭子,毕竟前几天在少杭府忙于查案,好东西都没来得及吃。   一拍即合,出太学直奔烤鸭店,想到烤的吱吱冒油的鸭薄片蘸酱入口,不约而同地口水涌动,你拉我扯的脚步飞快,比赛似的。   终于到了店门口,林森跟蔡采石迫不及待先行奔入,无奇不甘落后,撩着袍子就要跳进去,冷不防旁边一只手臂探过来,将她用力一拽。   无奇像是只给人猛拽一把的风筝,不由自主地斜飞出去:“谁……”   话音未落,便对上一双妖娆的眼睛,只不过如今这双眼睛里没有昔日的风情,而是满满地将要溢出的惊忧急虑。   “小狐……”无奇张口要说,临嘴变卦:“春日姑娘!怎么是您?”   “跟我走。”小狐狸低低地说。   “可我的鸭……”无奇的口水还没干呢,舍不得到嘴的鸭子,尤其是嗅到烤鸭的香味,恨不得抓住一个先咬几口。   “什么鸭不鸭的!主子出事了!你得跟我走!”春日咬着牙说。   “主子、啊是殿下?”无奇猛然驻足,那只幻想中的鸭子也随之给抛到九霄云外:“怎么了?” 第22章 入宫   林森跟蔡采石争先恐后地跑进烤鸭店内, 抢了一张位置还算不错的桌子,准备占山为王大快朵颐。   一个敲桌叫小二要一只极肥美的鸭子,带两斤春饼, 甜面酱等。一个撩衣打扇子伸长脖颈张望门口:“小奇怎么还没进来, 不是紧跟着咱们的吗?”   “不会是又看到别的想吃的东西去买了吧?”林森吞着口水说:“你别看他其实吃不了多少,却是见一个爱一个, 什么都想尝点儿。”   “我想起来了, 这隔壁不远是炒货店,是不是又拐去哪儿了?我先前听他说想吃油炸蚕豆,”蔡采石不太放心,挥着扇子站起来:“我去看看,万一没带钱呢。”   林森笑道:“你就爱多操心, 他昨儿才家去住了一宿, 钱当然是不会缺的。”   蔡采石摇着扇子走到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 却正看见无奇给一个人拽着风车似的往前跑了。蔡采石吓得扯着嗓子叫起来:“小奇!干什么!”   里头林森听到声音不对, 也忙跳了出来:“出什么事儿了?”   那边无奇百忙中回头,嚷道:“你们先吃,我有件急事……回来再说!”   林森两人记得上次给人蒙头盖脑从青楼扔到少杭府的遭遇, 生怕狼又来了:“喂!”   正要去追, 蔡采石突然一把拉住他:“等等!”   林森猛回头:“怎么?”   蔡采石眯了眯小眼睛:“那个拉着小奇的我认的。就是上次青楼里的那个、那个女子。”   这么一耽搁,那边人已经没了, 林森踮脚也看不见,他倒吸一口冷气:“你说春日?她怎么又来抢小奇呢,她想干什么?”   蔡采石因为那时候不在客栈,所以还是头一次听到小狐狸的名字,他看了眼林森, 道:“稍安勿躁,之前在天策楼的时候,小奇当着瑞王殿下跟我大哥的面,说是受一个大人的委托去的少杭府,可见那个把我们弄到少杭府的,不是什么恶人,而是一位大人物。所以这位春日姑娘应该对小奇也没有恶意。再说,要是真有不妥,小奇刚才就该叫我们救命了,我看他跟着那春日姑娘跑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情愿,可见是自愿的。”   这一番话合情合理头头是道,林森总算稍觉心安,却还喃喃:“有什么话不能坐下来好好说,鸭子都没吃一口直接把人弄走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干吗不叫我们一起?”   蔡采石也想不通。   这会儿里头小二走过来,原来是已经给他们挑了一只极肥美的鸭子,火候正好。   只是如今三缺一,两人已经没了大吃大嚼的心思,林森嘟囔道:“还吃什么,没心情。”   蔡采石振作起来:“别忙,咱们先去吃着,回头再给小奇打包半只,等他回来照样可以吃,岂不好?”   林森这才回心转意,两人转身入内,勉勉强强吃了大半只,又叫把鸭脯跟鸭腿上片了些好肉包了起来,提着出了店。   路上,林森嘀咕道:“你说,要是再耽搁个一天两天的,更叫那顾监丞抓到毛了,他岂不是要全太学通告?”   蔡采石提着一油包的鸭子,沉甸甸的有点踏实:“不必过于忧虑,叫我说,未必有什么大事。再说今日我们已经把顾监丞得罪透了,随便他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大不了我们退了学,找个地方去教书去,也是一条出路。”   能入太学的都不是泛泛之辈,所以就算是太学之中没有通过考试的,退而求其次,也不至于游手好闲落魄街头。   林森笑道:“你家里当然不会让你去教书,就算看在你哥哥的面上,好歹也会让你去哪个衙门当个文职啊。”   蔡采石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大哥,他才未必为这个操心呢。对了,先前咱们只议论瑞王殿下的容貌去了,竟忘了问小奇,王爷跟他说了什么。”   两个一路走一路说话,才进了太学,便有祭酒身边的文书寻来,满头大汗地催促:“怎么才回来?快去天策楼,急找你们!”   林森跟蔡采石对视,林森嘶了声:“总不会消息这么灵通吧,前脚走后脚就知道了?”   蔡采石也皱眉:“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去看看。”他把那包鸭子往袖子里塞了塞,幸亏太学生的袍子宽绰,两手交叠摁着不动,一时也看不出来。   来到了天策楼,却见祭酒大人陪着两个面生之人坐在厅内,几个执事陪坐,一个个脸色说不出的诡异。   林森看这阵仗的确透着不妙,此刻却是债多不压身,便昂首挺胸地上前行了礼。   祭酒扫向两人,清清嗓子:“林森,蔡采石……怎不见郝无奇呢?”   林森张口才要说,蔡采石抢先道:“回大人,无奇他、临时肚子疼,暂时不能来,请大人见谅。”   祭酒皱了皱眉,眼睛往旁边瞟了那两人一会儿:“是这样的,这两位是吏部清吏司的韦大人跟苗大人,是来递交文书的,你们两个连同郝无奇一起,从今日起便去清吏司跟着历练,这可是莫大的荣耀,你们要好好做事,不要丢了太学的脸。”   林森跟蔡采石听祭酒问起无奇,本以为他又要发难,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了,谁知突然冒出这一句,两个人都呆在原地。   “什么?”林森叫了声,无法置信:“吏部清吏司?”   他们转头细看旁边坐着的那两个人,其中苗大人五短身材,身形健硕而满脸横肉,他绷着一张铁面没什么表情,看着就很难相处。   至于韦大人看着倒是和蔼多了,就是两只眼睛转的太过灵活,像是有无数的心眼在里头游动,随时随地都会跳出一个来。   他笑着起身,上前拉着蔡采石的手说道:“这位小兄弟就是翰林院蔡学士之弟?果然是天庭饱满,一表人才,正是我清吏司需要之人。”   一开口就是祖传的相面绝技。   姓苗的听了这句,嘴往下撇了撇,仿佛对他的话很不敢苟同。   蔡采石的心怦怦乱跳。   吏部新建了清吏司他是知道的,但他跟无奇一样,都觉着那种要紧部门高不可攀,所以从没多想。   怎么好端端清吏司就盯上他们三个了?   见韦大人如此热情,蔡采石的汗猛地冒了出来,总有种鸡给黄鼠狼盯上的感觉:“不敢,学生才疏学浅,实在不知能够进清吏司……”   韦大人笑眯眯地看着他,像是看着奇货可居:“无妨无妨,蔡公子不必妄自菲薄。正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只要是人才,在清吏司就有用武之地。”   苗大人听到这里,突然不高不低地道:“就算是庸才也没关系,只要有个好爹就行了。”   蔡采石的脸陡然红起来。   林森虽然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惊的恍神,但听到这里,却知道姓苗的看不起他们。   于是林森说道:“两位大人,这清吏司想来是很要紧的衙门,可我们三个毫无经验,也没资历,哪里有进去的资格?何况这京城内哪找不到些精锐能干的人才呢?大人们怎么偏找到我们了?若论起什么好爹好兄弟的,我可算不上呀。”   祭酒大人震惊:“林森!”   苗大人见他直愣愣地,显然是针对自己刚才那句话,顿时脸色发黑。   蔡采石则,擦了擦汗,哭笑不得,心里却舒服了一点。   韦大人却实在是能屈能伸进退自如,他呵呵地笑了两声道:“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啊,既然找了三位,当然知道你们是可造之材。罢了,不必在这里磨牙了吧?清吏司还有大把的公事要处理。今日我跟苗大人亲自走这一趟,便是以示隆重,并且亲带三位过去熟悉熟悉,以便及早着手行事为国效力。”   祭酒听到这里忙道:“是是,既然如此,你们两个便先跟着大人们去吧。既然知道才疏学浅,那就多虚心好学些!别整天贫嘴多舌的。”   林森向着蔡采石撇了撇嘴。   此刻苗大人已经先行起身,他向着祭酒抱了抱拳,转身往外而行,经过林森身边的时候特意瞅了他一眼。   林森初生牛犊不怕虎,仍是一脸不以为然。   韦大人却特向着蔡采石含笑低语道:“蔡公子请吧,放心,清吏司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至于苗大人嘛,他性子从来就是那样,人其实还不错,你习惯了就好了。”   苗可镌跟韦炜是骑马来的,这个难不倒林森,却对蔡采石有些难度。   别的地方或许可以一试,如今是在皇都闹市之中,倘若骑术不精惊到马匹,乃至伤及百姓就不妥了。   还好韦炜善解人意,忙叫太学出了一辆车,林森本是能骑的,可不愿蔡采石难堪,就陪着他一起乘车。   苗可镌跟韦炜骑马在前,韦炜压低嗓子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三个背后的靠山是谁,甩什么脸子啊,得罪了背后那位,整个清吏司也要完蛋。”   苗可镌道:“我没胆子得罪那位,可是看不惯你那谄媚的嘴脸。”   韦炜笑道:“这话说的,那个叫林森的,不过是漕司里一名寻常武官家里的倒也罢了,蔡公子可不一样。告诉你吧,有了这位蔡公子,以后咱们行事不知多便利呢……试问谁敢不给蔡家一二薄面?”   苗可镌皱眉:“我们只秉公执法,还看面子不面子?那种一看就知道没经过风雨的纨绔公子哥儿,不过是累赘罢了!我可不放在眼里!还有那个没见到的郝无奇,什么东西都往清吏司塞,本来就行事艰难,再多几个雏儿,更难写难画了。”   韦炜摇头:“你又来了?趁早别抱怨,免得给人听见了连累于我。”   他说了这句,回头瞅了眼,却又悄声道:“其实……要他们走是很容易的。”   苗可镌楞住:“你说什么?怎么容易?你敢得罪那位?”   韦炜咋舌:“我嫌命长吗?我告诉你吧,最好的法子就是让他们自己知难而退!那就算是上头那位知道了,也跟咱们没关系啊。”   苗可镌侧耳听着,最后笑了:“怪不得人叫你韦老蔫呢,真是一肚子坏水。”   马车并没有回吏部。   林森跟蔡采石下车的时候,眼睛都瞪直了。   他们居然来到了五城兵马司!   原来刚才苗可镌从太学出来的时候,清吏司的专人骑马赶到,向他紧急禀告,东城出了一件大事。   本来按照规矩,他们是要送林森蔡采石两个先回清吏司的,至少得叫别人把他们送回,但两人偏偏把他们带到了案发之地。   这就是韦炜出的鬼主意,便是要带他们来到事发现场,只要见识了血淋淋的场景,把这些纨绔公子哥吓得面无人色,他们当然就自发的知难而退了。   今日出事的是便是五城兵马司中的东城指挥司。   东城副指挥使冯珂境在带兵巡查过后,回指挥司的路上,突然遇刺。   刺客用的是箭,大概是埋伏了很久,所以很熟悉冯珂境经过之地,他选在冯珂境跟副将交接的时候动手,那时候他们彼此都会在十字街有短暂的停留,正是绝佳的行刺机会。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关键时候冯珂境的坐骑突然受惊人立而起,就在这毫末之间堪堪地避开了那只箭。   但是跟他站的很近的副将白一芦就没那么好运气了,失去了目标的箭直直向前,自冯珂境身前嗖地穿过,正好射中他旁边的白副将。   白副将当场从马背上摔落下来,跌在地上的时候已经命在旦夕,给匆忙地带回了东城指挥司救治。   五城兵马司上下气氛凝重,十几个知事,都指挥以及军官等聚集在厅外,都在说刚发生的事,议论猜测到底是什么人如此狗胆包天敢行刺副指挥使。   看见苗可镌韦炜几个人从外而来,满院子的人鸦雀无声,一双双眼睛射过来。   这些人多半都是武官,而且一个个正处在情绪激荡的时候,毕竟受伤的是自己的长官,垂死挣扎的是自己的同僚,他们感同身受,同仇敌忾,甚至群情激愤。   其中有人认识苗可镌韦炜两人,便低声道:“是吏部清吏司的人。”   一传十十传百,顿时有声音发出疑问:“清吏司的人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其实这也是蔡采石想问苗可镌韦炜的话。   韦炜却对林森道:“小林子,去告诉他们咱们来干嘛的。”   “我?”林森几乎要跳起来。   韦炜贱贱地笑道:“你们已经是清吏司的人了,这就是历练,这种小事总不会叫我们手把手的教吧?”   林森觉着自己就像是一只硬给送上架的鸭子,只好勉强硬着头皮往前一步:“各、各位,我们是清吏司的,前来查、查案……”   这些军官连苗可镌韦炜都放不在眼里,又见林森身着太学生服色,更是不高兴,当前一人踏前数步:“笑话,我看你明明是个太学生!小娃娃不好好读书跑到这里来撒什么野!更何况,我们兵马司的事儿,自己能料理,很不用劳动清吏司大驾!”   另一人则哼道:“清吏司怎么会叫一个太学生来传话?你们莫不是看兵马司有事,来捣乱的吧!”   这两人都有咄咄逼人之意,旁边那些军官听见,也都呵斥道:“别来搅乱!要玩到别的地方去玩,这儿可不是你们能来胡闹的!”   林森回头看了苗韦两个,这种混乱场景不知要怎么继续,他奇怪为什么苗韦两个不开口让自己出头,却不知他们是故意为难。   幸而人群里有一位知事是认识苗韦的,他忙制止了众人,上前道:“这不是清吏司的苗大人韦大人吗?”   苗可镌跟韦炜这才抱了抱手,韦炜笑道:“失敬了,听说司了出了事,我们只能例行规矩过来问问。”   知事道:“原来如此,不过倒是不用麻烦,事情已经明了,凶手也已经派人去拿了。”   韦炜跟苗可镌都愕然:“是吗?凶手是谁?”   这会儿突然间里屋传来一阵女子惨烈的痛哭声音,旋即一个小侍从出来,张皇凄惨地说道:“白副将、白副将身故了。”   刹那间,满院的人都静了下来,众人的脸上慢慢浮现出悲怒。   蔡采石趁机跑到林森身旁:“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这么快知道凶手是谁了?”   林森道:“兵马司本就有巡查缉拿的职责,如果说他们早一步抓到凶手也是有的。”   死了同僚,这些军官兔死狐悲,更加愤怒难抑。   不知是谁叫道:“一定要杀了那混账给白副将报仇!”   “不错,怎么还没将那畜生捉回来!”   话音未落,只听外头吵吵嚷嚷:“回来了!”   几个士兵簇拥着一个五花大绑给打的鼻青脸肿的人冲了进来。   为首军官们见状顿时都围上去,其中一个不由分说地挥拳打在那给捆绑的人脸上:“老子宰了你!”说着便要拔出腰间的佩刀。   苗可镌见状上前将那人手臂摁住:“你干什么?”   “滚开!”   那人盛怒之下一抬手,要将苗可镌震开,谁知却并未得逞,苗可镌手上用力,扭住那军官的手臂,竟生生地将他摔倒在地!   他的身手虽然出色,但这一举动却成功地引发在场所有军官的怒火:“干什么?”   “清吏司的人就敢这么肆无忌惮!跑到兵马司打人?”   一群人逼近过来,蔡采石急忙拉着林森后退,林森却瞅着苗可镌道:“原来他很有两下子。”   迎着众军官的怒意,苗可镌却分毫不让,铁塔般立在原地,狠狠地盯着众人道:“怎么,想一起上?老子当年混军中的时候你们还在吃奶呢!”   韦炜看情形到了这般地步,忙上前:“各位稍安勿躁,以和为贵,毕竟大家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   正在两下对峙的时候,只听有人道:“指挥使大人到。”   一声咳嗽,东城副指挥使冯珂境从内走了出来,他扫了眼在场众人:“清吏司只是奉命行事,谁叫你们这么无理!”   众人听主官发话,才都低头退后数步。   蔡采石低低道:“这倒像是个讲理的人。”   冯珂境的目光扫过四人,落在苗可镌脸上:“劳烦两位大人多走这一趟,不过缉拿盗贼凶犯,也是我们兵马司分内之事,且如今凶手已经落网,我们自然会严审法办,两位还是请回吧。”   这番话其实是无懈可击的,在吏部清吏司出现之前,巡视五城缉拿盗贼凶犯等,都是兵马司的分内职责。   苗可镌瞅了一眼那给拿住的贼人:“冯大人,这么快就找到凶手了?”   押着凶犯回来的一名都指挥道:“这贼已经供认不讳,之前他因为抢劫商号给我们冯指挥使捉拿,最近才出牢狱,所以想杀人报复。”   韦炜道:“果然不愧是指挥司,实在雷厉风行,既然如此,我们就不打扰了。”   说着向苗可镌使了个眼色,又向冯珂境抱了抱拳,告辞转身。   苗可镌看了眼在场众军官,终于随着去了。   只有蔡采石盯着那个凶犯,见他满脸是血,几乎站立不稳,这自然是在先前缉拿时候有过一番打斗,不过也跟五城兵马司的人趁机乱打报复有一定关系。   正在犹豫,林森道:“还不走呢?”拉拉他的胳膊,一起往外去了。   他们两个走的慢了些,落在后头,看着前方的苗韦两人,林森道:“我看出来了,这两个人是故意的给我们下马威呢。兴许这儿的事也是他们临时起意带我们过来的,就是瞧不起我们,想故意为难,其实人家指挥司自己就能处理,他们却多此一举。”   蔡采石心底却还想着那满脸血的人:“的确,兵马司行事也是够迅速的,这么快就把人捉住了。”   此刻前头韦炜停了脚步:“怎么还不跟上啊?”   两人加紧几步,韦炜见蔡采石神色有异,便问:“怎么,蔡公子是不是给刚才的情形吓到了?这些人都是赳赳武夫,粗鲁的很。”   蔡采石迟疑片刻:“韦大人,那人真是凶手?”   “五城兵马司办差,该不会有问题,”答了这句,韦炜诧异:“怎么了?你难道有不同看法?”   “不不,我不敢,”蔡采石初出茅庐,哪里敢造次,便只说出自己心中想法:“我只是觉着,那些人怒不可遏的,我怕他们盛怒之下……那个凶手……”   他没说完,韦炜却明白了,笑道:“你怕那个凶手给他们打死?”   蔡采石急忙点头。   韦炜道:“该不至于,方才冯指挥使也说了,会审讯法办的。不过,皮肉之苦自然是免不了,谁叫他敢报复兵马司的人呢,这不是小鬼跟阎王较真吗?连我们行事还得兵马司的人配合呢。”   苗可镌在前听见了,嘴角下撇,却没言语。   当下出门带着他们去了吏部,这吏部清吏司是新建的,苗可镌是从大理寺调来的,韦炜是吏部的,其他两个管理库房档册的也是吏部原本的人,那四个负责外调的是从应天府挑上来捕快,都是精干之辈。   除了这几个,还有吏部一名员外郎暂时代理司长一职,只如今不在这里,所以蔡采石跟林森没见到。   姓林的捕快带了他们两个在清吏司走马观花地转了一圈,出来的时候已不见了其他人的踪影,转头的功夫捕快也跑了。只把他们两个扔在原地。   蔡采石道:“你说的对,他们根本不希望我们来。”   林森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们非得赖在这里吗,对了,不知道无奇回来了没有,我们不如找他。”   蔡采石立刻同意,他的鸭子在袖子里捂了半天,不知还好不好呢。当即两人便出了吏部,回太学去寻无奇,自始至终也没有人拦阻他们。   蔡采石跟林森注定暂时找不到无奇的。   因为就在他们商议的时候,无奇正在一个他们想也想不到的地方。   皇宫。   无奇是一身小太监的装扮,在她旁边的春日则是宫女扮相。   另外还有两个小太监跟两个小宫女,众人都安静地跟在一名白发的老公公身后。   先前春日把无奇拉出来后,告诉了她一件耸人听闻的事。   瑞王跟太子赵徵关系极好,在进宫的时候,只带了几个心腹内侍,没叫他们这些人跟着。   以前也是如此,谁知这次出了乱子。   消息是一个宫内禁卫秘密送出来的,说是瑞王在东宫出了事。   具体的情形虽无人知晓,但从内务司那边传出来的话却很不好听。   据说……瑞王中午歇晌的时候,对东宫的一名妾室意图不轨,且暴起行凶杀人。   无奇在听春日说出这话的时候,脑袋没来由晕了一下。   她揉了揉眉心才疑惑地问:“你说的是,瑞王殿下杀了太子殿下的姬妾?还是、见色起意吗?”   春日咬了咬唇:“消息是这么说的。但我、我是不信的。”   那禁卫传话出来,春日等人多余的消息一概不知,但他们清楚,若不采取行动,瑞王殿下只怕就要吃亏了。   无奇直愣愣地看了她半天,突然无比笃定地说道:“非但你不信,连我也是不能信。瑞王殿下一定是给人陷害的。”   “真的吗?快说你怎么知道?!”春日因见识过无奇的能耐,听她这么说,自然是必有证据了,顿时眼睛亮了起来。   无奇笑道:“这个其实很简单,瑞王殿下自个儿倾国倾城,还有谁的色会比他更绝色的?我可不相信他对别的什么人见色起意,简直痴人说梦,所以殿下必然是清白无辜被人陷害的。”   春日张口结舌,她呆呆地看着如数家珍的无奇,虽觉着无奇在胡说八道,但……竟无言反驳。   无奇捏着下巴:“反着来倒有可能。”   “什么反着来?”   “有人对殿下见色起意,这可行性还大些。”无奇理所当然地回答。   春日想告诉她,当着赵景藩的面儿千万别说这些话,免得惹祸上身,但现在她满心都在瑞王身上,便也没多嘴。   无奇是太学生,当然不能轻易进宫。   偏瑞王困在宫内无法出来,所以还是得到宫中去。   此举虽然冒险,却也别无选择。   春日扮作宫女,而把无奇扮成了太监,别说,她的样貌身段,一穿上内侍服,真是像极了一个俊俏的小太监。   瑞王府的王府管事费公公领着他们两个,混杂在其他四个内侍宫女之中。   顺利入宫后,费公公召了春日上前,低声吩咐道:“咱们先去东宫见机行事,也探探太子殿下的口风。”   春日道:“如今殿下在内务司,跟着他的人也都不得随意走动,只能先如此了。”   东宫。   太子赵徵背着双手,原地走来走去,终于他站住脚喝命内侍:“快,去把高尚书蔡侍郎找来!”   太子妃季氏才叫奶母等把皇太孙赵斐抱了去,闻言急忙上前拦住:“殿下,使不得!”   赵徵急道:“难道你叫我什么也不做,等在这里?老四进了内务司,谁都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我不能让他再在那里多呆一会儿!”   季氏道:“殿下,若是别的事情还好办,但是现在,瑞王是杀了人!还是东宫的姬妾,这种事压还压不住呢,若是叫了高大人他们来,兴师动众的,只怕很快就五城传遍了,对瑞王对您都没有好处!”   赵徵反手一掌拍在桌上:“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叫我怎么才好?”   季氏低声说:“把瑞王关押内务司是皇上的意思,太子先前已经去求了,皇上称病不见,可见……”   就在这时内侍来到:“太子殿下,瑞王府来人了。”   赵徵蓦地抬头:“快传!”   不多时,费公公领着春日跟无奇两个走了进来,先照例行礼,赵徵不顾体统,上前扶他起来:“你总算来了,我正愁找不到商议的人。”   费公公忙问:“太子殿下,奴婢听说后也吓呆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太子皱了皱眉:“这个……”   季氏道:“此事说来有些怪异,中午时候瑞王好好地在水榭歇晌,不知怎么就到了广德殿,有人听见动静不对,跑进去才发现辛美人倒在地上,瑞王却站在旁边,手上还沾着血。”   至今说起来,季氏的声音还有些颤。   “真死了?”费公公不敢置信地瞪圆了眼。   季氏点头:“后来也不知道消息怎么走漏了,内务司那边居然来了人!说是皇上已经知道了,竟把瑞王带了去。”   她看向太子。   赵徵道:“我先前去求见皇上,但太医说皇上正病着,竟没有见我。”   费公公转头看看春日。   春日道:“殿下,那位辛美人的死,您觉着真是我们王爷动的手?”   “不!”赵徵立刻反对,可旋即又垂首,声音也降低了:“当然不是。”   春日瞅了眼无奇:“那殿下可知道是谁杀的辛美人?”   赵徵的脸色有些难看,隔了会儿,才摇了摇头。   季氏有些惊讶地看着春日,见赵徵摇头才道:“不要胡说,太子怎么会知道呢?若是知道又怎会坐视瑞王殿下在内务司?刚才太子急的还要传高尚书蔡侍郎进来商议对策呢。”   费公公忙道:“这可使不得!尤其是那位蔡侍郎,以他的脾气一旦给他知道,对策没有,只怕还会往我们王爷身上扔石头呢。”   季氏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别偷鸡不成蚀把米。”   春日道:“殿下,我们想见见王爷,求殿下想法儿给通融通融。”   赵徵听了这句略微定神:“好,这个没有问题,我来想法子。”   太子唤了几个心腹来,命他们领着费公公等前往内务司。   费公公是很不愿意来这种地方的,但一想到瑞王在内,便惧意全无,一路喃喃地骂:“到底是哪个混蛋玩意把消息捅出去的,看样子东宫也不保险啊。”   不多时到了内务司,有太子的人陪着,总算是答应了让他们进内相见。   费公公捂着鼻子,还不忘碎碎念:“他娘的这个糟心地方,这哪里是人来的。”   幸亏内务司的人也并非全瞎,虽然环境糟糕,却给瑞王安排了个还过得去的房间,费公公隔着门一眼看到瑞王,便哽咽着扑过去:“王爷,奴婢来迟了!主子您受苦了!”   瑞王淡淡地抬眸看了眼,不为所动。   无奇在旁边踮着脚往内看,却觉着这殿下确实可以,看他的神情,费公公嘴里这“不是人来的内务司”,却跟被火焚的青楼,少杭府的客栈,或者天策楼的中堂都没什么差别似的。   不过,在瑞王瞥见无奇那张闪烁的小脸的时候,他的脸色突然变了。   “是你,”赵景藩看着她,“你……”   春日在旁道:“王爷,是奴婢的主意,想多个人伺候主子。”   她很知道这内务司里难免隔墙有耳,所以不能直说是搬了救兵的。   “谁许你自作主张,”瑞王却不领情,冷道:“走,本王不需要。”   “王爷……”春日愣了。   费公公扭头看了眼,忙陪笑:“王爷别生气,奴婢原也觉着这个小太监看着不顶用的样子,回头就打发了他,另换好的来。”   论起王府管事能干的,郑太监是一个,但今日郑公公不在府内,所以才找了费太监,这位公公却是个琐碎多事的人,为节省时间并免得节外生枝,春日的打算并没有细跟费公公说,费公公只当无奇是个普通小太监而已,还以为无奇不入主子的眼。   说着又呵斥道:“不用你呢,耳朵聋了?还不赶紧退下!”   无奇充耳不闻地趴在栏杆上,悄悄向内道:“王爷……”   赵景藩的长睫动了动,不搭腔。   无奇道:“太子殿下不信王爷杀人呢。”   “闭嘴。”   无奇显然没有要遵旨的觉悟:“我也知道王爷是清白的。”   “还不滚?”   “地上脏,滚不得,”无奇陪笑道:“王爷,我好不容易来了,你好歹也看我一眼。”   费公公在旁目瞪口呆而大开眼界:“你你你这个……”亏得春日拉着才没有跳起来。   赵景藩扭头瞪向无奇,虽然是生气,可样貌却依旧美的叫人心悸,把这阴森的囚室都显得蓬荜生辉起来。   无奇嘿嘿笑笑:“君子处变而不惊,处逆而不乱,不愧是王爷,虽说这事儿不是王爷做的,但王爷知道是谁,对吗?”   赵景藩的眸色微动。   他没有出声,最终只是抬起右手食指,虚虚地点了无奇一下,好像是在警告她:“别多话。”   离开了内务司后,费公公绞着手帕:“谁教的你这么没规矩,还敢跟王爷顶嘴,你师父是谁?”   春日对旁边两人使了个眼色,两个小太监上前,百般奉承领着费公公闪开。   “怎么样?”春日有些着急地看着无奇,“为什么主子不喜欢我们来见他。”   无奇挠挠鬓角:“我先前让姐姐问太子的两个问题,再加上刚才我问王爷的那句,以及王爷的反应,已经有了答案。”   “到底是什么?”   无奇揣着手道:“太子清楚人不是王爷杀的,太子知道是谁,王爷也明知是谁,但却不肯揭露。他们两个心知肚明。”   “你、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不懂?”春日急问。   “很简单,”无奇回头看看内务司的方向,低声道:“王爷没杀人,他在为一个人打掩护。”   她看向春日愕然震惊的目光:“东宫里,能让王爷甘心顶罪的是谁?”   春日窒息:“你是说……太子?” 第23章 失身   小狐狸是用很低的声音把这句话说出来。   就算是说出口, 她还是极快地扫量了一下周围,确信身边没有别人。   她,还有瑞王赵景藩身边的那些在外头的亲信, 本就觉着事情出的突然。   最突然的其实是瑞王的反应。   若是在别的事情上, 决不至于没有任何管用的消息传出来,就算是在皇宫中, 也不是不能行事的。   所以春日觉着非常反常, 极为不安,病急乱投医才把无奇找了来。   她知道赵景藩很看重这个太学生,只怕要把无奇培养成自己人,所以也敢用无奇。   这也是春日避开了林森跟蔡采石的原因,毕竟这种事不能闹得太多人知道。   可是现在听了无奇的话, 春日忍不住有些恐惧。   若不是太子还好说, 但要是太子是凶手……   太子可是储君,若出了此事, 自然会根基动摇, 而赵景藩跟太子向来焦不离孟,所以才默默地替太子抗下了这些。   但要是不揭露真相,难道就让瑞王留在内务司里, 吉凶不明吗。   这可不成。   兴许在瑞王心中, 太子比他要重要的多。但在他们这些人眼里,他瑞王殿下才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主子。   春日心乱了, 她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   究竟该何以为继。   在这时候,无奇却看向春日身后,而春日也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那边费公公给两个小太监哄的气平下来,此刻也看见了来人,忙上前几步:“奴婢参见成安公主。”   三公主成安本在宫中同蔡家的两位小姐说话, 宫女从外得了消息赶紧回报,成安还不肯相信,又派人出来打听才知道是真。   这会儿蔡家的姑娘本要出宫了,见公主脸色忽变,不明所以。   成安不便把实情告诉他们,两位小姐见状,便先行起身告退了。   送走了他们,成安便去询问她的母妃,嘉妃娘娘也听说了,却劝她不要轻举妄动,只做不知道的就是。   但是成安跟瑞王向来极好,自然无法放心,回宫的路上忽然听闻瑞王府来了人进宫,她便急忙赶着来打听消息。   正好费公公没处诉委屈,成安公主才问了一句:“四哥哥到底怎么了?”费公公便“哎哟”了声,说道:“公主殿下,甭提了,我们王爷如今在内务司受苦呢!这到底是什么事儿!”   成安看了眼他身后的春日,倒是没怎么留神春日身旁的无奇,仓促中也当是个小太监了。   三公主认识春日,又知道春日不比费公公是个华贵的大摆设,便道:“你说,是怎么了?”   春日走到跟前,低低地说道:“奴婢也不敢说,总觉着这其中有什么误会。但毕竟事儿是在东宫发生的……很多避忌。”   成安问:“四哥哥在里头受苦了?”   “这倒是没有,您别担心,”春日忙先安抚,又道:“殿下若是想见我们主子,劝你还是别现在去,人多眼杂,且主子的意思,像是也不愿意见别人,现在处境尴尬,于人于己都不好。”   “你说的对,”成安拧眉想了会儿,她本是想见瑞王一面的,好歹问问究竟,听了春日的话,便道:“那我还是去东宫吧,问问太子哥哥是怎么样,他总该跟我说实话。他平日里那么爱惜四哥哥,这次也不会置之不理的。”   虽说皇家亲情缘薄,但他们毕竟是兄妹,一块儿长大的,成安公主过去也问得着。   春日心头一动,便跟成安道:“正好我们也要过去东宫跟太子殿下说说内务司的情形,就跟着殿下一起吧。”   无奇听见,正中下怀。   这件事实在太棘手了。若是别的案子,她可以上去问东问西,好歹能看出点什么来,但是如今,一个太子,一个王爷,一个东宫,一个皇宫,再加个传说中的内务司,哪一个人也不是她能够随意喝问的,哪一个地方也不是她能够肆意蹦跶的。   就连问个话,还要春日旁敲侧击的呢,毕竟她如今是“小太监”,要是她探头询问太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怕案子没破谜团没解,她先岌岌可危了。   如今成安公主要去探听内情,这个机会怎么能错过?   到了东宫,春日只先回禀说瑞王暂且无碍。   赵徵望着她道:“瑞王没交代你们别的吗?”   春日道:“王爷什么也没说,不过看他的意思,是不叫我们轻举妄动。”   太子妃在旁道:“我就知道内务司一时不会为难瑞王,不过那到底不是个好地方,咱们现在赶紧想个对策出来是要紧的。”   费公公也趁机说:“娘娘这话很是,老奴恨不得自个儿替了王爷留在那里呢。”   这话传到赵徵耳中,他像是给针刺中了似的颤了一下。   太子的唇动了动,仿佛要说什么又没开口,只神色复杂地看向成安。   成安靠近了些,轻声问道:“太子殿下,四哥哥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您可跟我说句实话呀。”   赵徵便对费公公道:“你年纪大了,这大热天来回的走动怕不受用,就不用站在这里了,下去歇歇是正经。”   费公公的确累乏又热,加上心恼,有些撑不住,闻言忙谢恩退下。   赵徵就又看着太子妃,却不言语。   季氏猜到太子有话跟公主说,她虽然想劝太子几句,但毕竟人家是兄妹,又涉及瑞王的事儿,自己倒是不好多嘴,她心里虽有点不舒服,却只说:“我去看看斐儿。”起身退了出来。   赵徵见都走了,身边只有成安,春日还有那个小太监。太子沉默了片刻,说道:“原本,我不该说这些的。老四离开之前,百般嘱咐我不许跟任何人说。”   成安瞪大了双眼:“大哥,到底是怎么样,你若信得过我便跟我说,若是疑心我,那……”   “不,”赵徵摇摇头:“我知道你没有歹意,你也是为了瑞王。”   太子身边的确有几个心腹,但把实情跟他们一说后,他们的反应几乎出奇的一致。   他们跟瑞王一样,都让太子务必缄口不言。   太子妃季氏不知道实情,太子也不敢告诉她,怕她慌了神,何况内情太过复杂。   若是找来高尚书跟蔡侍郎,兴许他们会有不同的见解,但又怕节外生枝。   因此这一圈儿的人竟没有个可推心置腹商议出一个万全之策的。   但保持缄默眼睁睁看着赵景藩在内务司里关着,赵徵心里却无论如何过不去。   他的这个三妹妹是个好的,心思纯良,从不害人,跟瑞王的感情也好,或许可以跟她商议。   太子又想了会儿,终于说道:“辛美人,不是瑞王杀的。”   听了这句,春日不由看向无奇,却见她好像心思不在这里,却不停地瞥着殿外,倒像是想出去走走。   成安却震惊地问:“殿下,那、那到底是谁,您可知道?”   “我当然知道,”太子惨笑了笑,神色却略见恍惚:“是我。”   果然如此。   春日咽了口唾沫。   成安却失语了:“您说什么?”   赵徵道:“确实是我,中午时候我去广德殿,辛美人不在,等了半晌她才回来,我不知怎么就起了一股邪火,争执之中错手将她杀了,正在不知怎么处置的时候,瑞王及时赶到,他见辛美人已经死了,知道事情不好,便打发我先离开,让他处理……谁知我才走,有几个太监偏看见了辛美人的尸身,便以为是瑞王……”   他沉沉地低了头。   成安越发心乱如麻:“这、这怎么……”   原来竟是太子做的,可太子向来是个温和敦厚的性子,怎么突然反常杀人?   赵徵道:“我也没什么可说的,瑞王叮嘱叫我保密,我只能先照做,他毕竟是个足智多谋的人,我以为他一定有法子安然脱身的,但我到底于心不忍,让自己的弟弟去顶罪……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要是父皇真的想下狠手,我只能跟父皇说明实情了。”   成安来的时候本来满心的话,可听了这过程,却无言以对。   旁边的春日也听的发愣,她虽然坚信瑞王不会杀人,但听太子直言不讳地说出过程,承认是他所为,却又觉着仿佛哪里有点不对。   正在思索到底哪里不妥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殿下,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春日猛然醒悟,抬头之时才发现不知何时无奇居然走到了太子身边,俯身低语。   赵徵微怔,看看无奇,又瞧了眼春日。   在太子看来,春日是赵景藩的心腹,那么跟她一起的这小太监当然也属于“人不可貌相”那种,赵徵没有问别的,当即起身跟无奇往旁边走开了两步。   成安公主因为过于惊讶,仍坐在原地发愣,虽看见太子走开,却也并无动作。   春日想了想,悄悄地跟上了几步。   无奇同太子走开十数步,确信成安公主听不到他们说话,才道:“殿下,您没有说实话。”   赵徵一惊:“你、说什么?”   无奇道:“殿下应该是有所顾忌,所以不肯对公主说其中详细,但是往往细节才是破案的关键,所以我请殿下借一步说话,请殿下同我说出你隐瞒的实情。”   赵徵拧眉,定神看了无奇片刻:“我不肯说自然有我的道理,不要逼我。”   无奇笑笑,向赵徵走近一步,抬手遮住唇,低声说了句话。   赵徵脸色骤变,脱口说道:“你……怎么知道?!”   春日在身后,她的耳力出色,却也只隐约听见了一句“私情”之类的话,并不分明。   无奇正经说道:“我信瑞王殿下,正如太子也相信他,我既然能到太子跟前,可见王爷也是信我的。所以太子不必对我有任何的保留,我知道王爷一切都以太子为重,为此不惜自污名声。同样,我既然是王爷的人,自也会像是王爷一般,一切以太子着想。”   这一番话,打动了赵徵,他的眼眶又红了几分,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说道:“好,你要知道实情,我便告诉你,你听了之后就明白我为什么不肯说了。”   中午赵徵陪着瑞王吃了饭,瑞王自去歇息,赵徵仗着几分酒力,一时兴起,便去了近来颇为得宠的辛美人那里。   谁知到了广德殿,辛美人却不在,赵徵不以为意,便随口问起去哪里逛了。底下人说是去了御花园,可这大热天的怎么反而往院子里跑。   赵徵心里略觉古怪,又等了两刻钟,正不耐烦要出门,谁知却跟近来的辛美人撞了个满怀!   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却见辛美人神情恍惚脸颊带红,仔细看,衣衫略有不整。   赵徵本来还带三分笑意的脸顿时冷了下来:“你……去哪里了?这是怎么了?”   辛美人握着衣领,支吾说道:“臣妾只是去花园消暑,因天热便想回来,路上不慎摔了一跤。”   赵徵看她举止神情十分可疑,便不很相信这话:“胡说,我刚才询问他们,竟没有个知道你到底去哪儿的,你究竟瞒什么?”   他一时恼怒,便叫了两个太监进来,威胁说道:“你还不说?我便立刻叫人去查就是了!”   辛美人花容失色,急忙抓住赵徵的手:“太子饶恕。”   她一伸手,赵徵看的分明,她的手腕上明明是两道明显的淤青,又看向她颈间,赵徵大怒,一巴掌扇了过去:“你这贱人,是跟谁干了见不得人的勾当?”   辛美人满面愧疚,却竟隐忍不语,赵徵气急了,正要拷问跟随她的人,却见因为方才给他打了一掌,辛美人的衣襟错开,竟露出里间藏着的一物,看着像是个男子的荷包。   赵徵上前一把夺了出来,放在眼底一看,整个人惊住了:他认得这荷包,竟是瑞王赵景藩的!   先前吃饭的时候他还见过的!   “这、这是老四的……”赵徵勃然色变:“你、你从哪里得来?”   话虽是这么问,但是看着辛美人这幅姿态,联想手中的荷包,赵徵只觉天晕地转,他不相信瑞王会背着自己跟辛美人偷情,但是眼前所见,叫他不能不往这方面去想。   赵徵怒视着辛美人:“你到底干了什么?你还不说吗?是不是想让我把瑞王传来问他?”   “不!不要传四殿下,”辛美人惶急地叫起来:“殿下,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哭的梨花带雨,勉强说起事情的经过。   按照辛美人所说,她是在去花园的时候无意中看到地上有荷包的,她认出是瑞王的荷包,所以捡了起来,想还给瑞王。   听说瑞王在水榭歇晌,她便带人前去找寻,谁知还没来得及开口,瑞王便呵斥叫她快走。   辛美人含羞带辱地退了出来,走到花园处,便打发了跟着的人,自己闲走解闷。   谁知正走着,却有个男人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捉住她便要非礼……辛美人竭力挣扎,响动引起了宫女们的注意,那人才放开她溜走了。   太子听说后怒不可遏,正要下令叫人搜捕那色胆包天的登徒子,辛美人却拦着他道:“太子不可,若传出去臣妾也就无颜苟活了,何况东宫出了这种事,叫人知道了难免非议。不如忍一时之气,悄悄地查探就是了。”   赵徵本是怒气上冲的,本不想理她,可听了这两句,忽然想起今日瑞王在宫内,若是自己大张旗鼓地搜人,难保有人不趁机胡思乱想,恐怕连累瑞王。   当下只得权且忍了这口气,但是看着辛美人,越看越是厌弃,又见她衣衫不整身上有痕迹,越发怀疑她已经不是清白之身了,那股气撞上来,令他一阵头晕,几乎站不住脚。   赵徵回忆着说完,且说且看无奇的反应,却见面前的小太监神情如常,倒像是一切她都知道似的。   反而春日掩不住脸上的愕然之情。   无奇见赵徵停下,轻声问道:“然后呢?辛美人又是如何死了的?”   赵徵点点头:“我本想离开广德殿,但只能暂时坐了歇息,我斥退了辛美人,坐了半天,忽然觉着不对。”   春日在打量太子的脸色,而无奇却看着赵徵的手,太子无意识地攥着自己腰间的荷包,捏的很紧。   无奇道:“殿下你必然是意识到,辛美人怎么会知道那荷包是瑞王的东西。”   赵徵的手一松:“你居然……连这个也知道。”   的确,当时赵徵忽然想到:为什么辛美人竟会一眼就认出这是瑞王的东西?他们两个见的应该不很多才是,就算是跟着辛美人的那些人,也未必认识。   无奇温声道:“殿下,王爷的性子您自然很知道,他绝不会做任何背叛您的事,而且王爷向来洁身自好,不为任何人所动,您也明白。”   原来无奇看出,太子此刻心里是有点疑虑的,就算再怎么手足情深,可是涉及这种男女之情,尤其是自己的头上可能戴了绿帽,太子心里难免会疙疙瘩瘩的。   赵徵听了这两句,微微一笑:“你说的很对。我怎么可以怀疑瑞王呢?对了……你是谁,我先前怎么没见过你?”   “呃,”无奇略一迟疑:“我是新跟着王爷的,所以太子没见过。”   赵徵道:“瑞王是很有识人之明的,不愧是他亲挑的人。好,我索性什么都告诉你。”   天热气急,太子入内找辛美人询问,却见内殿空旷,原来是辛美人已经把宫女太监们都打发去了。   赵徵心气渐平,见她趴在桌上隐隐有哭泣之声,便想过去稍微安抚几句。   谁知悄悄走近,却听辛美人低低地哭道:“倘若真的是你,我死也甘心的,只是你为什么要那样对我,要知道我的心早就……”   赵徵听了这句,上前握住辛美人的手臂:“你在说谁?”   辛美人含泪看他:“殿下,是我的错,怪不得任何人,殿下也不要迁怒别人,我……我以死谢罪就是了。”   她说着用力将赵徵推开,这才发现她手里居然握着一把刀子,原来辛美人思来想去,竟生了死志,刚才几度犹豫,尚未下手。   赵徵反而给惊住了:“你干什么?还不放下!”   辛美人道:“殿下且记得我方才说的话,臣妾死也瞑目。”说着就要挥刀。   赵徵忙上前拦阻,握紧辛美人的手不许她乱动,挣扎之中,赵徵奋力要将刀子夺出来,可偏偏这么一拉扯,刀子斜挥出去,正中辛美人的脖子,她当时就倒下了,血溅了赵徵半身。   而后,就是瑞王赶到了。   赵徵一口气把这些全说了,心里那股郁结也像是疏散了不少,他长吁了一口气道:“就是这样,我再无隐瞒了!”   春日凝神听到这里,忍不住道:“若是这样,为什么不说出实情,皇上应该会体谅的,毕竟不是故意杀害。”她只想快点儿让瑞王出了内务司便好。   赵徵道:“话虽如此,但皇上对我们向来要求极严的,而且……”   当时太子才跟辛美人发了脾气,虽然是夺刀的时候失手杀了,但是传扬出去,不知内情的人当然会认定是太子故意杀人,太子是一国储君,稍有风吹草动,便可能引发滔天波澜。所以瑞王不惜自己替他顶了。   无奇忽然道:“不对。”   赵徵跟春日几乎同声问道:“什么不对?”   无奇看向他们,心里有个疑问涌动,终于她道:“太子殿下,我有一句话想问,但恐怕会得罪殿下。”   赵徵忙道:“你说,当务之急,我不会怪罪。”   无奇道:“请问,辛美人她……到底有没有失身?”   赵徵张口,似乎想问她在说什么,但他很快变了脸色:“你的意思难道?”   “如果只是被非礼,美人恐怕不至于要到自寻短见的地步,”无奇喃喃道:“症结……也许出在非礼辛美人的那个人身上。”   想到这里,无奇脑中灵光一闪:瑞王主动认罪进内务司,固然是为了太子顶罪保全太子名誉,但……另一方面,瑞王恐怕是知道事有蹊跷,所以他在争取时间,好查出真相。   毕竟这是东宫,就算真有人色胆包天,也不至于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太子的宠姬下手。   且怎么那么巧,偏在瑞王留在东宫的时候出了事。   所以可以肯定的是,这背后一定有人精心布局,多半是想用一箭双雕的法子:要是太子认为辛美人跟瑞王有私情,那他们兄弟之情从此隔阂,而作为太子左右手的瑞王,自然不会再受重用,太子也相当于自断膀臂。   要是太子自认杀人,此事必然轰动一时,就算可以洗脱罪名,但在无数层出不穷的流言蜚语嚼舌之中,这个污点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足够他无法再当储君。   那背后之人没想到的是,瑞王居然会主动把这锅背了去。   而赵徵同赵景藩,也并没有因为一个辛美人而就此反目。   无奇道:“殿下,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赵徵如今已经对她完全信任。   “我想去广德殿,以及水榭,御花园等处看看。”   “好。”太子立即答应:“我叫人带你去。”   春日陪着无奇退出中殿:“你、你是怎么知道其中有私情相关?”   无奇有点无奈:“我先前是说中了。”   春日问:“什么说中?”   无奇说道:“真的是有人对王爷见色起意啊。”   “你说……”   “辛美人啊。”无奇叹了口气,看看已经有些暗下来的天色:“若不是心里有人,谁肯在大热天的中午头不睡觉而四处走动,她认得瑞王的贴身之物,当然是因为她极留心瑞王殿下,也因这样才巴巴地要借着送荷包而追去水榭,她是想见瑞王啊!因为朝思暮想想见见不到,知道他在东宫,才辗转反侧睡不着,发现他的荷包便如获至宝……”   春日屏息而结巴:“这、她居然……”   无奇道:“我倒是不怪她,人说红颜祸水,褒姒,妲己,西施,貂蝉,多少男人为了他们神魂颠倒,其实论起好色,女子也是不遑多让的,食色性也,人之常情嘛。”   春日连连咳嗽:“你还是别说这话,主子最讨厌人家说他的相貌。”   不过,看她侃侃而谈的样子,小脸微扬,眉眼生辉,却也的确是……好看的紧。   无奇挑眉:“让我感兴趣的是,太子听见的辛美人临死前自言自语那一番话。”   春日敛神:“那又怎么样?”   无奇叹息:“我猜,辛美人是失身于那个人了。甚至……最开始辛美人可能误会了那个人就是瑞王殿下,不!也许她宁肯认定那个人就是殿下,所以临死前才喃喃说了那番话,因为她知道,除了把噩梦当成美梦,她永没有机会接近王爷。” 第24章 解密   春日愣怔。   她不敢轻易就全信, 但是如此解释,却正跟辛美人临死前那几句看似颠三倒四的话对上了!   就在这时,太子殿下指派来陪他们的小太监到了。   才行了礼, 小太监忽然看向前方廊下, 低声道:“是胡嫔娘娘,程良媛跟方奉仪。”   廊下走来几位各有千秋的美人, 为首的应该是胡嫔, 她的品级最高,看得出年纪稍长些,容貌秀美。   一左一右的两位,右边的略矮些,面若芙蓉, 体态婀娜;左边的略显纤弱, 且走且轻轻咳嗽,像是病着, 抬眸之间, 狭长的眸子微挑,也是可圈可点的美人。   只看不出哪个是程良媛哪个是方奉仪。   说话间三人已经到了,其中胡嫔认得春日, 便向她点头道:“你是为了瑞王殿下来的?”   春日垂头道:“是。”   胡嫔道:“我们姊妹也听说了, 甚为担心,出了这种不幸之事, 真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她身后那身量略低些的美人,似心有余悸般叹了声道:“是啊,我现在还像是做梦一样不敢想呢。”   另一位虽未说话,脸上却露出惨然之色,低头不住地轻咳。   先前那位就道:“方妹妹你身子不好, 说了你不必来的,偏不听呢。”   原来病弱的这位是方奉仪,她轻叹了声:“我同辛妹妹到底好了一场,本以为我这身子,必是走在她前头的,哪成想……”一句话没说完,便又连连咳嗽起来,便用手中的帕子遮住了唇。   正在这时,太子妃季氏也走了来:“你们怎么都到了?”   趁着三人向太子妃见礼的功夫,春日先同无奇退了。   东宫就像是一个小皇城,太子赵徵派的内侍在前领着无奇跟春日两个,就近先去了广德殿。   事发后,广德殿就给太子妃下令封住了,里头的人不许外出,东宫的人也不许入内。   所以这会儿此处竟显得格外死寂。   尤其是夕阳西下,眼见要天黑了,想到辛美人横死新丧,领路的小太监竟有些胆怯,走几步便回头看看身后,倒像是怕春日跟无奇丢下他跑了似的。   小太监不太明白太子为什么要叫自己陪着瑞王府的人,甚至说不管他们想去哪里都可以陪同前往,但是别的地方也就算了,来这个刚死过人的……还是傍晚时候,心里实在别扭。   他猜到多半是为了瑞王殿下被关押内务府的事情,可是不该死的已经死了,不该关的也已经给关了,来这儿看又有什么用呢?   宫墙挡住了一部分夕阳的光,廊下就显得有些阴阴冷冷,领路的太监正在心里发毛,忽然听到耳畔有人道:“你害怕?”   他吓得扭头,却发现是瑞王府的那个小太监,在他看来,无奇比他更面嫩,但生得好,倒像是个俊俏的小公子哥儿。   “唔,毕竟刚死了人,别冲撞了。”他仔细看看无奇,发现她正仰头打量前方的广德殿,双眼微微眯起,长睫卷翘,鼻子小小的,嘴唇很红,秀气的下巴微微上扬,依稀透出一股子小小地骄傲气似的。   她看着甚是鲜活而神气,有这样的人陪在身边,这让小太监心里安定了许多。   “你不用怕,”无奇丝毫刚认识的隔阂都没有,向着他笑说:“我听人说辛美人性格很好的,放心,就算做了鬼也是个温柔的鬼,而且又不是你害的她,有什么可怕的,我还盼着见她呢。”   小太监嘴唇乱哆嗦起来,觉着她很天真,说的话太孩子气了:“好好地见什么呢?这又不是玩闹,也别说玩笑话。”   无奇认真地纠正道:“不是玩笑话,是真心的。我跟她又没有仇,我才不怕呢,你应该也没有仇……对了,你们这儿谁跟辛美人不合啊?那些跟她不合或者有仇的人该小心了。”   她的态度很自然而自在,推心置腹唠家常似的,小太监一点儿也没感觉到她是在套自己的话,想了想说:“辛美人性子还好,就是最新得宠了,当然就有人不太高兴。比如先前最得宠的是陶良媛,我听人说她私下里还诅咒过辛美人呢。”   “哦?咒她什么?”   “无非是咒她、不得太子宠爱之类的。”小太监说了后,一想:“刚才去见太子的人里没有她,不会是心虚不敢去吧?”   无奇笑道:“唉,女人多的地方就是这样,谁不想争宠呢,免不了的。”   小太监觉着这话说的很合他心意,忍不住偷偷一笑,便也彻底的打开了话匣子。   他略一想,便呱呱地说道:“不过也有跟美人好的,像是方奉仪,几乎每天都要找辛美人说话,太子有什么赏赐,两个人也互相送来送去的,上次太子一高兴,赏赐了方奉仪难得的一串海珠项链,颗颗都有小拇指大,又圆又亮,东宫内的这些娘娘都羡慕死了,可你猜怎么着?方奉仪居然转手就送给了辛美人,啧啧!真是没的说!”   “哇,”无奇点头表示赞同,“这样难得的珍珠项链,我也想看看是什么样的。”   小太监却道:“只可惜这方娘娘身子弱……不过你看她还硬撑着去见太子,可见是个重情义的。”   眼前突然人影一晃,小太监吓得跳起来,定睛细看,原来是广德殿内伺候的宫女。   于是便叫宫女带路,又陪着无奇跟春日往里间事发处走去,这时侯天色越发暗下来,小太监缩着脖子跟在他们身后。   因为太子妃的交代,地上的血已经清理干净了,空气中却还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   这里其实已经没什么线索可寻,毕竟已经整理过了,但无奇目光所至,仍是看到了移位的桌椅,残存在水磨地板边沿的细微血渍。   瞬间,眼前仿佛出现了辛美人伏在桌面上泪眼婆娑,赵徵靠近……而后两人争执的情形。   “辛美人先前所用的东西有动过吗?”无奇问。   小宫女知道他们是奉了太子的命来的,不知吉凶,便战战兢兢地回答:“只、只打扫过,东西却没有敢动。”   无奇走到梳妆台前,磨得很亮的铜镜面照出她的影子,无奇的目光向下,台面上都是些胭脂水粉等物,格子间一个红木匣子里盛着的却是些宫制绢花。   她俯身打开第一层抽屉,有几枚珠花首饰,打开旁边那个,却端端正正地放着个精致的方形檀木匣。   木匣打开,里头只有一层明黄的锦缎,空无一物。   春日一直盯着她的动作,见她面露思忖之色,便道:“怎么了?”   “这里的东西呢?”无奇问。   身后的宫女忙道:“这是、是之前方奉仪送给我们娘娘的珍珠项链匣子,娘娘很是珍爱,平时都不戴,只有在要紧时候才戴,不在这里的话……也许是戴出去了。”   她生怕被人以为失窃或者监守自盗,所以说的很详细。   “怎么样才算要紧时候?”无奇笑问。   “就是、就是太子妃娘娘设宴,或者要会客的时候。”   无奇把盒子合起来放好,回头悄悄地靠近春日耳畔:“还有,就是见自己心上人的时候。”   春日正全神贯注,没想到她竟这样,只觉着一股湿润的气息扑在耳朵上,顿时脸就有些发热了。   无奇正要走,忽然回头看宫女:“辛美人身亡之时,可戴着项链?”   小宫女满脸茫然,仔细一想,试探着说:“奴婢不记得了,像是……没有?”   无奇也并未追问,转身往外去了。   春日愣了会儿,手指轻轻地在脸上抚了抚,才急忙抬脚跟上。   离开广德殿后天已经暗下来了。   春日走到无奇身旁:“宫门很快就要关了,今晚上若是留在宫内,如何?”   本来这件事是她做主的,毕竟她要无奇留,无奇自然插翅难飞,可不知为什么,竟很想得无奇的意思。   无奇点点头:“也好。如今王爷还在内务司呢,那种地方实在委屈了他,该及早让他脱困才好。何况这案子耽搁下去指不定又怎么样……”   她说到这里,望着眼前逐渐略显朦胧的亭台楼阁,却又转忧为喜:“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倒也没有谁能有这种机缘,可以在皇宫大内过夜。”   春日望着她乍忧乍喜的神情变化,心中实在疑惑,她自忖也不是个蠢人,虽年纪不大,但经历的足够丰富跟沧桑,一双眼睛也是很能差别忠奸贤愚的,洞察人心,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   但是在面对这位太学生的时候,却总觉着像是雾里看花,很难猜透对方的心思跟意图,以及行为。   可越是如此,越觉着难以放弃。   像是仰头看的那轮月,遥不可及,但也不妨碍对她的仰慕跟喜欢。   春日本想劝无奇,天已经黑了,这会儿就算去御花园跟水榭,应该也寻不到什么,不如明天再去。   可无奇若是能听她的劝,大概就不叫这个名字了,春日只能舍命陪君子。   小太监领着他们往御花园来,将走到门口的时候,却有几个侍卫正在等待换班,因为天黑了,等闲没有人过来,这些人便闲着磕牙。   隐约只听说道:“那个贼本来是恨极了冯副指挥使,所以才当街伏击,谁知指挥使命大,反而把白副将一箭穿心,这上哪说理去。”   “可不是嘛,不过这贼也是蠢,”又一个道:“明明犯了人命官司,杀的还是兵马司的官儿,他居然还敢呆在家里没跑!这才给顺顺利利捉了个正着!”   小太监听他们说的兴高采烈,正要咳嗽示意,无奇轻轻拦着他:“嘘。”   此刻先前那侍卫道:“对了,还有一件,听说吏部清吏司还派了人去呢,兵马司那些大爷哪里卖他们的帐。且据说这清吏司还招了新人,你们猜是什么人?”   春日暗看无奇,却见她笑眯眯的,好像听的入迷。   那边笑的猖狂:“竟是几个毛都没长齐的太学生呢,清吏司的人居然还带了其中两人去东城兵马司,这不是自讨没趣吗?果然,兵马司自个儿把贼徒捉拿归案,很不必他们多此一举,就都灰溜溜地打道回府了。”   无奇听到这里,揉了揉下颌:带了两人?难道……   她的双眼发亮,扭头问春日:“原来王爷答应了我,同意老蔡木头跟我一起了?”   春日心中暗叹了声:“王爷已经照会了清吏司的人,大概今日他们去过太学了。”   无奇喜欢的搓手:“哎呀!果然如我所料,王爷还真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啊,不错不错。”   小太监见他们只管嘀嘀咕咕也不往前走,心里着急。   偏此刻那几个侍卫又说起今日东宫的奇事,有人问:“嗳你们说,今日咱们这儿辛美人……是真的被瑞王殿下所杀的吗?”   “这个、这个不好说啊,但是看着不太像。”   “是啊,瑞王殿下怎么看着也不像是会干那种事的人,但若不是他,又会是谁呢?”   众人面面相觑,说到这个话题都觉着敏感,于是默契地噤声了。   小太监可是暗中捏了一把汗,生怕他们说出什么大不韪的话来,见终于都停了才松了口气。   那边侍卫们换了班,列队走开了,无奇他们才进了御花园。   辛美人曾提过,当时从水榭出来后,到了花园,便没叫内侍们跟随,自己闲走解闷。   如今夜幕已然降临,花园内各处已经掌了灯,白日的花儿朵儿已经看不清楚了,月色中只瞧见一堆一堆高低起伏,鼻端的香气却很浓烈。   小太监道:“这花园子虽比不上外头的御花园,却也不很小,要完全逛过了大概总要小半个时辰呢。”   “中午辛娘娘带人来此,是在哪里停留的?”   小太监想了想:“这个我虽不知道,但也猜得出来,平日辛美人最喜欢去荷香苑了,今儿多半也在那。”   荷香苑在前方不远,走了两刻钟就到了,原来是一片碧绿色的池水,水中荷叶如玉盘静止不动,荷花在夜色中散发幽香,旁边则有个小而雅致的亭子。   无奇走到亭子里打量。   辛美人既然心仪于瑞王,却惨遭无情拒绝,她当然会伤心的,虽然她没有跟太子赵徵说,但她的心情,可想而知。   她之所以打发了随从,无非是想一个人独处,不必叫人看见她伤心痛哭的样子。   但是这亭子太过空旷,并不遮蔽,若有人来一眼就会看到,所以辛美人绝不会在这里迎风流泪。   而且那登徒子若是光天化日行凶,自然会找一个隐秘不为人察觉的所在。   无奇转头,看向荷香苑前方的一重花障。   那是两道高高的蔷薇花墙,无奇出了亭子往前走去,脚下有石板镶嵌在绿荫之中,趣致可爱,她一步步走过去,心里的感觉越发明显。   转到花墙里侧,这里并没有灯笼,美丽的花墙成了漆黑的甬道,春日从后拉住她:“小心些。”   “你怕有刺客?”无奇问。   “刺客倒不至于,留神地上有石头绊你个跟头。”   无奇笑道:“多谢姐姐提醒。其实就算有刺客我也不怕,毕竟有姐姐在。”   夜色中,春日抿嘴一笑,心里甚是欣慰。   无奇小心翼翼地向内走去,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将走到一处地方,却见有些许零落的花叶四散。   她抬头瞧向花墙上,细看之下,果然发现有蔷薇花给揉碎的痕迹。   “就是这里,那……”她喃喃一句,低头又向地上细看。   春日见她像是在找东西样子,便问:“怎么了?掉了物件不成?”   花脚之下有些落下的杂叶跟花瓣,和原本丛生的细草重重叠叠地共生着,像是铺了很厚的天然毯子。   春日见她的手在草里摸索,便道:“你小心些,留神这草里有蛇,就算没有蛇,也怕有虫子、或者别的扎了你的手。”   其实早在春日说“有蛇”的时候,无奇已经赶紧缩了手,虫,蛇,这是她平生最怕的东西之二。   不过就在她缩手的时候,手指有一点奇异的触感,冰凉凉的有点光滑,因为春日的威胁生效,反而吓得她道:“蛇?!”猛地往后一跳。   春日忙将她抱住:“别怕!我吓唬你的,放心吧……东宫里没有那东西!”   她不过是提醒无奇别伤了手,没想到效果如此显著。   为让无奇安心她回头问小太监:“是不是?”   小太监没敢跟进来,春日的话倒是听见了,当下便道:“很是的呢,别说是东宫,整个皇宫内都不会有的。”   无奇得了保证,才又魂魄归位:“以后不许开这种玩笑。”   春日忍笑道:“知道了。”   无奇哼了声,前车之鉴,便拉住她的手:“你给我试试……有东西你就拿出来,有蛇就咬你。”   春日笑着探手过去,在草丛中摸了一会儿,脸色微变,把手缩回来的时候,手却是握着的:“你想找的东西,是这个?”   此刻月亮已经爬了上来,淡淡地月光从斑驳的花叶间投落,地面上闪闪烁烁像是多了一副会动的画。   而在春日掌心,有一样东西,宛转流光,皎洁似有月色!   那是一颗小拇指圆的珍珠。   无奇将那小东西拿过来,叹道:“女为悦己者容,瞧,只有在会客跟赴宴时候才戴的珍贵珠宝,在去见心上人的时候戴上,本是想借珠宝之色更添颜色,却想不到非但不入对方的眼,反而陨落此处。可叹可叹。”   春日很喜欢听她说这些话,虽然每每地有些惊世骇俗甚至大逆不道。   幸而此刻没别人,所以她可以静静地听无奇说完后再做补充。   “姐姐,你再找看看,应该还有。”   春日不辞辛劳地蹲下地又找了会子,她眼明心细,很快收获颇丰,数了数,有二十九颗,又往周围找了找,再没有了。   无奇早拿出一方手帕,将所有珠子都包在里头。   春日擦着手,想起之间她说的话,便道:“你最好别总是提什么心上人,不管是叫别人听见,还是叫王爷知道了,都没你的好儿。”   无奇将那珠子用帕子包好,心里觉着这些珠子若在外头卖了,至少可以换一座宅院。   闻言从善如流地说:“行,就听你的,我也知道王爷难伺候的,放心吧,当着他的面儿我可会办事儿了,保证能屈能伸可进可退。”   春日很震惊,一来是觉着这家伙是不是有点儿太盲目自信了,另外就是感觉……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呢。   什么能屈能伸可进可退的,说的跟个地老鼠似的。   她只顾胡思乱想,自然就没顾上回嘴。   到了水榭的时候,已经完全入夜。   太子赵徵那边不放心,又派了两个内侍过来找寻。   无奇叫他们都等在外头,自己进了水榭之中。   此处因为是建在水上的,极为清凉,外头是石凳石桌,里间才是休息的所在。   春日亲自点了灯,蜡烛的光闪闪烁烁,无奇在屋内走了一圈,最后竟然在那张罗汉榻上挺身躺倒。   春日一怔,无奇却舒舒服服地换了个姿势,还闭上了眼睛,就仿佛今晚上要在这里睡一宿似的。   就在春日想出声提醒的时候,无奇说道:“姐姐,劳烦你熄了灯,到外头等我片刻。”   春日略一犹豫,还是决定听从,当即把烛灭了,自己也跟着退到外间。   屋内,无奇平躺在榻上,里外寂静,只有夜风轻轻地推着湖水,发出细微的催眠的响声。   她闭着双眼,心中却在想着白日之事,从太子中殿到广德殿再到御花园,她心里有很多人影,也有很多线索的碎片,漫天飞舞,而她要做的就是用一根线把它们都串联起来。   最终,漫天飞舞的碎片们尘埃落定,最后出现的,却是赵景藩在内务司中凝视她的眼神,以及举手虚虚的那一点……他在瞒什么?   他不由分说地赶走了辛美人,是看穿了美人的心意而急于避嫌?还是有别的原因?   辛美人死后他又及时地到了广德殿,按理说他已经拒辛美人于门外,怎么转头又主动找过去?难道说他已经预感到什么?   不知不觉,鼻端似有一点幽淡香气袭来,人也泛起困倦之意。   费了点力气无奇才将眼睛睁开了一点,目光所及,却是前方半开的水榭的窗户。   她长吁了口气,翻身坐起,心里的那些碎片已经拼了起来。   离开水榭回到了太子中殿,赵徵头疼了一天,刚才吃了药。   胡嫔,程良媛跟方奉仪都在,连先前没到的陶良媛竟也到了。   陶良媛也是个妖娆的美人,只是脸上有些畏缩之色,就像是领路小太监说的,她跟辛美人是最不合的,但如今美人横死,她却高兴不起来,颇为胆虚,所以之前竟没出现,只是听宫女说几个姬妾都去了,独独显出她来反而不好,于是才也来了。   先前季氏请赵徵去休息,他总是不肯,好不容易等到无奇跟春日回来,便起身问道:“怎么样?”   无奇说道:“回殿下,已经有了重大发现。”   “什么发现?”赵徵忙问。   太子妃也凑上来:“发现什么了?”   旁边的胡嫔程良媛等也都聚精会神极为关注。   无奇说道:“我怀疑凶手在御花园里落下了重要的物证,不过因为天黑没找到,明儿一早殿下立刻派人前去蔷薇花墙那边仔仔细细地找,一定有所发现,而这发现便会助我们找到真凶。”   赵徵振奋道:“果然?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我这就派人……”   无奇制止了:“殿下,那边的花墙是数年之久了,墙脚下重重叠叠什么都有,白天找都艰难,晚上更难找寻,而且晚上行动,谁知道所派之人中有没有凶手或者其安排的人,若是给他们找到顺手藏起来,大家也自无计可施啊。”   赵徵听了点头:“你说的对,就这么办。”   吩咐之后才意识到后宫都在,所幸这些都是女流,不会有碍。赵徵便叮嘱:“你们回去各自守口如瓶,谁都不许透露,知道吗?”   胡嫔等急忙领命。   当夜,过了子时,东宫之中已然万籁俱寂,白天受了惊吓、忙碌大半天的众人总算是入了梦乡。   静寂之中却有一道影子,鬼魅般掠入了御花园,他直奔蔷薇花墙,进了墙内便向着无奇跟春日耽留的地方而去,他俯身探手,在草丛之中摸索。   正在默默搜寻之时,忽然间周围灯火通明!   瞬间,竟不知从哪里闪出数道身影,都配着腰刀,挑着灯笼。   与此同时,花架甬道前,春日陪着无奇缓步踱出,无奇眯起眼睛看着那被围住的身影:“这么容易就上钩了?可见‘做贼心虚’四个字,亘古不变,精辟之至。”   无奇话音刚落,只见那人身形腾空而起,像是不顾一切向着她扑了过来! 第25章 殉情   先前无奇跟春日将案发的广德殿, 以及辛美人生前去过的地方走了一遍,果然大有发现。   对别人来说,自然莫名其妙, 就连一直跟在她身旁, 事无巨细皆在眼底的春日姑娘而言,也是懵懵懂懂, 不知详细而已。   殊不知无奇心里已经把案发的脉络理顺, 甚至于背后的凶手也在心中画了出来。   按照正常流程,她本来该迅速而秘密地把真相告诉太子赵徵,让他着手拿人。   但无奇并没有这么做,反而当着太子妃以及后宫妃嫔的面,“悄悄地”说出了破案的关键!   当夜, 果然有神秘人潜入蔷薇花壁。   本是受了无奇那句话的蛊惑, 想回来看看自己留下何种纰漏。   殊不知这乃是她的“请君入瓮”之策。   见行踪败露,那人竟纵身跃起向着无奇扑来, 俨然是要鱼死网破。   无奇早预备着这一招了, 她很清楚自己的短板在哪里,故而在面对危险的时候,她也当机立断地选择了——战术后退。   灵活地往春日的背后一缩头:“姐姐快保护我!”   以前跟林森蔡采石在一起的时候, 她选择的肉盾是林森, 因为林森武力值最高。   如今却审时度势地换了春日姑娘了。   春日本来也想上前的,可没想到无奇居然钻到自己身后去, 她实在哭笑不得。   这个人……审案的时候心细如发洞察幽微,却时时地又胆小如鼠。   不过这个动作在春日看来,却是如此的可爱可怜。   “别怕!”她扔下这句,电光火石间已经出手。   她的手腕灵动,却又快若闪电, 在贼人手腕上一拍,一道寒芒从贼人掌心飞出。   那人闷哼了声,还想困兽犹斗,春日探手向前长驱直入,掌心还未碰到贼人胸前,那人已经顿觉刺痛,惨叫了声,往后退出!   他捂着胸口身形踉跄,正在竭力刹住脚步,只听嗖嗖有声,原来是两名侍卫上前,腰刀齐齐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灯光下,刀锋雪亮刺人双眼。   春日冷笑了声,好整以暇地慢慢回手,原来她动掌是假,在她袖子里藏有一根特制的细巧峨眉刺,在逼近的时候触动机关,手掌未到,刺锋已至,动静虚实,对方当然猝不及防。   无奇虽躲在后面,却看得分明,见敌我胜负已定,立刻直起身子,啪啪拍掌:“姐姐好帅!”   春日忍着笑意瞥了她一眼:“你躲闪的姿态也是很帅的。”   无奇拱手:“承让承让,实不相瞒,这招我也是练过不少遍的。”   明明是很紧张的擒敌,她两人却谈笑风生。   周围的侍卫们瞠目结舌,但看着落网之贼,却也都齐齐松了口气,有人露出笑容。   太子赵徵在中殿等候许久,时不时亲自来到殿门口往外张望,自打众妃嫔去后无奇跟他秘密说了计策,太子恨不得亲自上场,但他毕竟身份尊贵,故而叫人保护着留在殿内。   几番望眼欲穿,终于盼到小太监气喘吁吁赶来,却满面堆笑:“捉到了捉到了!殿下,凶徒落网了!”   不多时,无奇跟春日返回,几个侍卫把一个五花大绑堵住了嘴的黑衣人押着推进中殿。   人推上前,趔趄跪倒在地,胸口的伤还在流着血。   峨眉刺伤人是最厉害的,它不像是寻常刀剑一样伤口平滑,而有些许倒刃,所以一旦刺中,那种痛楚跟伤势也是加倍,敌人很快就失去反抗能力。   太子看着面前的人,扫过那狰狞的伤,还有点心有余悸:“这……”话未出口又觉着古怪:“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赵徵身旁的几个内侍大着胆子仔细看了会儿,其中一人失声叫道:“老天爷,这不是陶良媛身边的常公公吗?”   这话一出,周围的人都也认出来,原来这人果然正是陶良媛身边得力的太监!   此刻春日上前对太子低语了几句,太子脸色越发大变,招手唤了一名内侍上前如此这般吩咐。那内侍咽了口唾沫走到常太监身前,俯身探手往那个地方一掏!   查验太监脸上的表情简直无法形容,他像是见了鬼似的退回来,声若蚊吶般:“殿下,他真的、是假的!”   赵徵微微仰头,深吸了一口气,才又看向那假公公:“你、是你害了辛美人?”   常公公身边的人将他口中堵着之物抽出:“快回太子殿下的话!”   这假太监喘了口气,胸口的伤简直让他无法定神思考,他看了眼旁侧的无奇跟春日,终于含恨道:“你、你这狡猾多端的……”   无奇挑了挑眉,懒得理他。何况春日在这里,也用不着她再多费唾沫。   果然,春日只是使了个眼神,旁边内侍便一个巴掌狠狠地扇过去:“还不老实交代!这是你一人所为,还是有同党!”   原来此时此刻,东宫在场的人心中几乎都有数了,这常公公是陶良媛身边的人,而陶良媛素来跟死去的辛美人不合。   于情于理,自然该是陶良媛指使常公公谋害的!   赵徵心里很乱:刚才的试探表明,这常公公并没有给净身,而是一个假太监,陶良媛身边居然有这号人,她自然不清不白的了,更可恨的是,她居然指使这贼人害了辛美人。   定了定神,太子道:“你最好尽快招认,天明后,本宫就会把你送到内务司去,内务司的手段你当然明白,你若是坦白,本宫还可以网开一面,只处置背后指使你的主凶。”   常公公脸色惨白,那伤口的剧痛几乎将他撕裂:“我、我说就是了!”他哆嗦着倒吸一口冷气:“是、是良媛、命我如此,我也是没有办法,听命行事罢了。”   话还没说完,太子已经怒吼:“快把陶良媛叫来!”   这一宿,东宫里其实很少有人睡着。   陶良媛更是难以安枕,辛美人突然死了,这让她没了素日跟美人争锋的嚣张,反而杯弓蛇影处处胆怯起来。   晚上还叫了个宫女陪在自己身边,她一个人睡总是心里发毛。   谁知怕什么来什么,宫门被人叩响,陶良媛稀里糊涂地就给揪起来,不由分说带到了中殿。   当看见旁边的常公公之时,陶良媛吓得叫道:“这是怎么回事?殿下、殿下这是怎么了?”她吓得尖叫,又颤声询问太子。   赵徵看着这素日很宠爱的女人,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你问本宫?你心里自然清楚!”   常公公低声道:“良媛,事情已经败露了,奴婢已经招认了,你也招了吧。”   “你、你在说什么?”陶良媛愕然。   太子内侍道:“陶良媛,别装了,太子殿下也都知道了你跟着奴才合谋害了辛美人的事,你要好好说了,还免收了皮肉之苦,一旦进了内务司就晚了!”   陶良媛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似的,眼睛都直了:“啊?不!不不,这不是真的!殿下……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儿啊!”   她想上前扑着太子,却给人死死拦着推在地上,她又去抓常公公:“你到底在说什么鬼话?你说呀!”   正在这时侯,无奇转头,遮着唇对春日说了几句。   春日便道:“殿下,时候已经不早了,所幸没有白忙,两个人都已经落网了,不如先将他们秘密关押起来,等明日送到内务司了事。”   赵徵也是心力交瘁了,没想到娇滴滴的枕边人竟做出这种骇人听闻的恶行,他虽然还有很多话想质问陶良媛,可又不想面对她哭哭啼啼的脸,听了春日的话便道:“也好,本宫实在不想再见到他们了!”   当下东宫侍卫将两人押下,就关在偏殿之中命人好生看守。   此刻丑时过半,再过一个时辰,差不多就要天亮了。   东宫恢复了短暂的寂静。   天明之前,早起的宫人已经开始忙碌。而陶良媛就是谋害辛美人幕后凶手的事情也以超乎寻常的速度传开了。   胡嫔,程良媛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匆匆洗漱赶了出来,正好遇到了方奉仪,大家一起往太子妃这边来。   昨晚上,赵徵气的无法入睡,就把事情统统告诉了太子妃季氏,但还是隐去了辛美人跟瑞王相关的那一点。   季氏本还睡眼惺忪,听后顿时完全清醒,她又气又愧又恨。   她毕竟是东宫这边的后宫之主,居然没看出陶良媛包藏祸心,更加还让一个假太监在宫内胡搅,这下子,太子妃也睡不着了,又不便于高声,便咬牙切齿地骂了半个时辰。   各怀心事的大家不约而同起的都很早,愤怒是可以让人忘记疲倦的。   在胡嫔几个来到后,太子妃憋了半宿的话开了闸:“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陶良媛居然是这种无耻□□之人!你们平日跟她相处竟也没看出来?”她骂了一会儿,又警告众人要以陶良媛为戒,千万别行差踏错之类。   几个妃嫔惊疑之余唯唯诺诺应承。   此刻有太监来报:“娘娘,陶良媛哭了一夜,求见太子跟娘娘,说她是冤枉的。”   “呸,她还有脸!”太子妃气不打一处来。   身边宫女劝道:“娘娘别为这些下流东西生气,横竖待会儿就要押他们两个往内务司去了,那内务司的手段厉害,有他们受的呢。”   季氏想了想,恼道:“不行,我得当面骂她一顿,问问她的心到底是怎么黑成那样的,你们也跟我来。”   太子妃说着,领着三人便向偏殿而去,殿前侍卫重重,防卫森严。见太子妃驾到才忙开门退后。   殿内,陶良媛缩在角落里,常公公则在对面,他的伤给处理过,要不然他熬不过这一夜就要流血而死。   听到门响两个人都抬起头来,当看见太子妃的时候,陶良媛忙扑上前:“娘娘,臣妾是冤枉的!”   太监们将她拦住不许她靠前。   太子妃指着说道:“你还敢跟我喊冤,知不知道因为你差点把整个东宫都拉下水?你到底是何居心?可知我自忖从未薄待过你们!”   “我真的没有……娘娘!”陶良媛抽抽搭搭的说。   方奉仪在旁轻声道:“姐姐,你这是何苦呢,娘娘是贤良有德的,平时对我们何等之好,你这样,叫我们都没有脸了!有什么你可快说吧,别瞒着了!”   她打了头,不敢出声的胡嫔跟程良媛也敢开口了,纷纷数落。毕竟她们兔死狐悲的,又给太子妃警戒了一顿,纵然没错也觉着臊眉耷眼的。   现在面对陶良媛,一是也好骂骂她出口恶气,二来是趁机跟太子妃表白,让季氏知道她们绝不跟陶良媛一路货色。   有道是三个女人一台戏,现在在场的可不止三个。   责骂的责骂,喝问的喝问,表忠心的表忠心,现场顿时升温。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陶良媛身上,反而没有人注意旁边的常公公了,自然也无人留心,一个小宫女悄悄地接近了常公公。   就在小宫女靠近常公公的瞬间,有个声音道:“你在干什么?”   刹那间,数道身影从殿外走了进来。   大家回头,却见来的正是太子赵徵,身后是春日无奇,以及几个太监侍卫。   太子妃等还不明所以,忙让路迎驾。   赵徵站定,春日却走出来,望着那靠近常公公的小宫女:“你在干什么?”   宫女脸色微变,却还忙挤出一点笑:“奴婢没干什么呀。”   太子身边两名内侍上前,将她擒住,强行把她握着手打开,却见在宫女的掌心赫然藏着一枚药丸。   内侍将药丸拿回来,春日看了会儿,微微皱眉,东宫的总管太监看了看,色变道:“这是一线归,你拿这个做什么?”   宫内自然有宫内的规矩。   若是有犯了死罪的贵人之类,不便用些不大体面的处置法子的时候,就会用白绫或者毒酒之类,至少留个全尸。   而这“一线归”,便是内造司密制的毒,服下后很快就会气绝身亡,比寻常毒酒要少一份痛苦。   此刻太子妃也看了出来:“你、你不是方奉仪身边的人吗,你这是在做什么?”   正方奉仪上前惊问:“云儿,你哪里来的这东西?”   宫女低头:“我、奴婢是……捡来的。”   这话连三岁小孩都骗不了。   方奉仪道:“胡说!你、你到底在干什么?你还不说……想把我气死呢。”说着又咳嗽起来。   其他两个妃嫔浑然不知发生何事,胡嫔出自本能地先安慰:“妹妹你留神身子要紧。”   太子妃季氏因才经过陶良媛的事,看到小宫女手握宫中禁药,这宫女又是方奉仪的人,顿时起了疑心。   方奉仪连咳数声,上前一巴掌打在宫女脸上:“混账,才出了事,你也跟着添乱!”   太子妃见状又迷惑起来。   赵徵却看向身侧。   无奇对上他的眼神,向着太子一点头,淡淡道:“方奉仪,到此为止吧。”   方奉仪是背对着他们的,闻言一震,却没有立刻回身。   太子妃微怔之下忙问:“你、在说什么?”   无奇道:“回娘娘,陶良媛的确是无辜的,不过是有人拿她来顶罪罢了。常公公虽然是在陶良媛宫内,实际上他听命的人……却是方奉仪。这也正是他们的聪明之处,比如像是昨夜,常公公落网后,每个人都直接认为他的主子陶良媛就是幕后之人,而不会怀疑到别人。”   地上的陶良媛听有人给自己说话,忙叫道:“殿下,娘娘,的确是这样,臣妾真的是什么也不知道!”   无奇并不管她,只看着背对自己的方奉仪:“我昨晚上命他们将人关押此处,本也想引蛇出洞,大概你觉着此处侍卫太多所以不便冒险行事,但你一定会找机会来灭口,因为你担心常公公熬不住内务司的刑罚未免说出什么来。对吗?”   这几句话一出,连陶良媛也闭了气。   殿内静的令人窒息,就在所有人都心跳加速而不敢出声的时候,方奉仪终于开了口:“我自问没有任何纰漏,你又为什么会盯上我呢?”   她说了这句,便慢慢地转过身来,目光直直地投向无奇。   方奉仪一向是病病歪歪的,可此刻,身上却透出一股凌厉的气质,哪里还有丝毫病容?   在场的几个妃嫔都倒吸一口冷气。   无奇淡淡道:“其实,我跟你第一次照面的时候就怀疑你了。”   “什么?这不可能!”方奉仪怒,这简直是在质疑她的能力:“你说!到底凭什么?”   无奇道:“那是你以为的不可能。”   这时候她脸上已没了玩笑不羁之意,反带有几分绝情的冷飒:“你最不该的,是痴心妄想要陷害瑞王殿下。”   无奇说了这句后,太子妃醒悟过来,她摁住自己的好奇之心,挥手叫身边的人尽数退出去,包括陶良媛,胡嫔程良媛以及他们的侍从。   只是在出殿后,便立刻叫人把跟随方奉仪的所有人都拿下看管住。   偏殿内只剩下太子以及心腹众人,春日,无奇。   对面则是给方奉仪跟地上的常公公。   无奇从袖子里拿出一包东西,打开时候,却是一颗颗明亮圆润的珍珠。   方奉仪看见,眼睛顿时睁大几分,眼神中也流露出一言难尽。   “这是太子赐给你的,你转送给了辛美人,昨日美人便是戴着这串项链,但我确认过,她死的时候并不见此物。昨夜春日姑娘在蔷薇花壁找到了这些,一共二十九颗。”无奇缓缓说着。   方奉仪的眼眶突然有点红。   “不过,其实不止是二十九颗,是不是?”   方奉仪深深呼吸:“对,一共是三十颗。”   “我想,缺了的那一颗,在你那里。”无奇道。   方奉仪笑了,她抬手入怀,手伸出来后也握着一方帕子,里头裹着的,果然是一模一样的一颗珍珠。   无奇静静地看着她极其复杂的脸色,最后问道:“你跟辛美人交好,真的都是虚情假意吗?但如果你有一点真心,为什么会残忍的送她去死?而且还……”   看向方奉仪身后的常公公,她没有说下去。   方奉仪看着那颗无瑕的珍珠,后退两步,目光也随着向后一瞟。   就在春日靠前要保护无奇的时候,方奉仪左手往后一挥。   袖底有寒光闪过,带出一溜血色。   倒地的,是常公公。   他跌在地上,喉咙切断,鲜血横流,他仰头看着面前的方奉仪,似乎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而死。   方奉仪却面不改色头也不回,握着匕首望着无奇,决然地说道:“我从不知什么是真心,你们也不必想从我这里知道任何。”   说完后她轻轻一笑,挥刀引颈。   无奇只来得及叫了声:“等……”   眼前已经一片血舞。   春日闪身把她挡在后面。   无奇微怔之后冲上前,春日紧随其后,她生怕方奉仪垂死反击,忙先把那把匕首踢开。   看着无奇靠前,方奉仪撑着一口气挣扎问道:“第一次你、为何怀疑我?”   无奇低头:“那个荷包的香气。”   刚才当着所有人,她不便提起荷包,因为一旦说起这个就要牵扯瑞王。   事实上,从见方奉仪的时候,她便嗅到一点似曾相识的香气,那是荷包上带的。   瑞王的荷包是辛美人捡到的,只有她身上沾染着那点异香,若不是那天跟辛美人接触过,方奉仪又怎会染香?   这一点存疑,在蔷薇花壁处寻到二十九颗珍珠的时候,就已经变成确信。   无奇知道剩下的那颗珍珠找不到,因为凶手、即是方奉仪留下了。   “你果然……”方奉仪的唇微张,像是有无限的话说。她笑了,眼中的泪闪烁摇曳从眼角滑出,她断断续续微弱地说道:“我本、不想的,可她那么喜欢瑞王,我就想……若她达成所愿、那我就算没白……”   话未说完她便断了气,右手掌心却还紧握着那颗雪白无瑕的珍珠! 第26章 看上   太子千金之躯, 又恐方奉仪有诈,故而给侍卫们护着未曾靠前。   只有两个心腹跟着春日上前查看,见方奉仪果真是不可救了, 便忙回转太子跟前禀明。   赵徵贵为太子, 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虽然恨极了方奉仪, 但是见她杀常公公又自杀, 悚然意外之余,心里却是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呆站了会儿,转身要走又想起来,思忖着说道:“去……内务司告诉他们,瑞王无罪……”   说了这句, 又抬手压下:“稍等。”   太子回头看向无奇:“你跟我来。”   赵徵心里还有许多的谜团, 想要让无奇给自己理顺说明,毕竟内务司那里需要交代不说, 皇帝那边, 还得他亲自过去。   如果皇帝问起来,他当然不能支吾不全。   先前无奇秘密地告诉他在御花园埋伏,他心里很高兴, 觉着总算是有头绪了, 谁知捉到的竟是常公公,一个假太监!这势必会牵出常公公的主子陶良媛。   当时赵徵认定了陶良媛便是包藏祸心之人, 直到无奇叫让人把陶良媛跟常公公都关到偏殿,天明再做安排。   在一切看似水落石出后,无奇才告诉太子:陶良媛未必是真凶。   赵徵简直不敢相信,他问无奇为什么。   无奇说道:“首先,将这两人关在一起, 他们若是同党,一定会商量如何应对。太子只要命人找一处隐秘所在偷听就是了。”   果然,陶良媛自打给扔到偏殿内后,只顾哭哭啼啼地询问常公公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不是真的,以及为何要连累她等话,除了这些外也都是些无用的啼哭哀怨。   而常太监也始终沉默没说话。   那会儿赵徵觉着,陶良媛若不是真凶,他好像还能松口气,证明他的枕边人不至于那么穷凶极恶。   他问无奇:“那你是怎么看出良媛不是真凶的?……真凶到底是何人?或者这只是常太监自作主张?”   此刻,赵徵宁肯一切都只是常公公一人所为!但他隐隐感觉到不会这么简单。   无奇回答:“很简单。若是常公公跟人合谋,甚至是听人所命行事,如今事发,背后人一定不会坐视不理,只要看好了常公公,看看有谁要去置他于死地就知道了。”   太子惊心,而半信半疑,同时忐忑,几乎猫爪挠心似的难受。   没想到果然如无奇所说,方奉仪借着跟太子妃去偏殿的功夫,意图杀人灭口。   无奇看了眼地上的方奉仪,终于起身随着太子出外。   往中殿回去的时候,太子心头憋闷,脚步越来越慢。   终于他挥手让侍从退后,却对无奇道:“你过来。”   等无奇走近了几步,赵徵看了她一会儿:“这个方奉仪、她死了,她背后是否真的还有指使的人?”   这次,无奇先沉默了片刻才说:“方奉仪栽赃行凶,离间太子跟瑞王,所图非小,本来我不确定有没有人指使她这么做,但她最后自尽之前说的那句话,却透露出她一定是某个人的棋子,而且她很畏惧那人,所以宁肯干净利落地自尽。至于是什么人又为何如此,这恐怕也不是我能够妄自揣测的了。”   要知道这儿可是东宫!方奉仪离间的是太子跟瑞王!那有胆子这么做的天底下会有几人?   无奇不敢说,但这里头若是没有皇权之争,她可以……呃,随意的赌咒发誓不太好,那就把名字倒着写吧。   她还是知道分寸的,所以直接地选择“到此为止”,毕竟要是掺杂在这些皇室之争里头,那恐怕最后连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这可是一道能够轻松送命的题。   无奇说话的时候没有自称“奴婢”,赵徵虽略觉奇怪,但心想她是赵景藩的人,如此才干,多半不是小太监,而只是为了解除这谜团而来,不肯自称奴婢倒也无可厚非。   且赵徵关注点都在此案之上,且素来也不是个严厉不苟的性子,竟不必在意追究。   赵徵叹了口气:“真是东宫不幸,本来以为陶良媛没参与其中,是一件好事,没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竟又是方奉仪冒出来,这叫本宫怎么跟皇上回禀啊。”   无奇倒不是不愿意给太子出主意,但是她已经完成了她擅长的,而涉及皇室的这些龃龉之类,属于她的盲区,她很有自知之明地沉默。   正在此刻,有一名内侍匆匆走来,隔着四五步远躬身道:“殿下,翰林院蔡学士求见。”   无奇眼前一亮,同时跟着亮的还有赵徵的眼睛:“蔡流风来了?”   同样是蔡家的人,蔡流风的父亲蔡侍郎是太子的老师,同样蔡侍郎也是个耿直而严苛的人,就像是天底下所有的学生一样,太子对于蔡侍郎是有一点点敬畏的。   而蔡流风不一样,他年青,人品端雅,才华横溢,太子也非常的喜欢这位青年才俊,闲着无事的时候,常常命人请他过来东宫闲聊,每次跟他说话都如沐春风,像是一种享受。   在此愁闷之际听说蔡学士到了,太子急忙命传。   无奇悄默默地往外走,正赶上蔡流风随着一个内侍向内而行,起初并没在意无奇,直到两人将擦身而过的时候,无奇往旁边退开给他让路。   蔡流风淡淡瞥了眼,脚下未停,可踏出一步后忽然意识到不对,他猛然转头看向无奇:“你……”   无奇正也在偷看他,见他已经发现了,便眨眨眼给了他一点示意。   蔡流风的眉头皱蹙,终于还是没有说什么,只瞪了她一眼后便仍旧向内去了。   无奇笑笑,这才又转身往外。   不料才走了两步,便给春日捉住。   春日刚才把好消息悄悄地告诉了费公公,让他预备着到内务司接瑞王。   先前他们行事,都没有叫费公公参与,知道他经不住吓,嘴也不严,生恐坏事。   所以太子妃把他安排在偏殿里呆着,如今费公公总算有了用武之地,便喜洋洋地道:“我就知道咱们主子是个万福万寿的,这不过是一点点小晦气罢了。”   春日又叫他先别得意忘形,只等太子的调度,便出来找无奇。   “蔡学士来了?”春日拉着无奇问。   “是啊,刚才进去。”   春日低眉:“太子殿下会不会告诉他?”   “多半会说吧,殿下正愁怎么跟皇上禀告这件事呢,蔡大哥来了好歹多个能商议的。”无奇随口道。   春日思忖了会儿,点头道:“罢了,殿下自有分寸,应该知道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而且蔡学士看着也不像是蔡侍郎一样。希望他能出个好主意。”   此刻外间又有不少的太监宫女走过,是太子妃又在命人检搜方奉仪的房间。春日打量着:“你要不要去看看。”   无奇忙摆手。知道这件事关乎皇权之争,还是离的远点,横竖只要瑞王无事,她就功德圆满了。   春日见她怕的敬而远之,便笑了笑,却也因此又想起来:“对了,方奉仪临死前说的那话,我怎么不太明白?”   无奇道:“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几个人都逃不过我说的那句‘见色起意’,当然,这四个字不过是最肤浅的解注,其实也有‘情’在内纠缠,辛美人喜欢瑞王殿下,方奉仪喜欢辛美人,两个人却都是一概的求之不得,如此而已。”   春日起初凝神,听到那两个“喜欢”冒出来,眼睛不知不觉瞪圆了:“你、你的意思是说……”   辛美人心爱瑞王,这也罢了,方奉仪跟辛美人不是“闺中密友”吗?怎么还能跟前一句并列了?   无奇小小声道:“姐姐,你不会以为,只有男女才会互相喜欢吧?”   春日本也是见过大场面的,素日只有她调戏人的份儿,从不知什么叫脸红,可听了无奇这句话,不知为什么,脸颊又有些发热。   “不对,要真的是你说的那样,她怎么还能忍心杀了辛美人呢?还用那种方式羞辱她……”春日暗清了清嗓子,假作镇定。   无奇叹气:“本来不是羞辱,是‘成全’,或者说是她以为的‘成全’。”   说话中无奇从袖子里把那一包珍珠掏了出来:“姐姐喜欢吗?”   春日道:“是挺难得的。可惜了。”瑞王府也有不少好东西,但是这串珍珠依旧难得,毕竟是上贡之物。   无奇点头:“是啊,这么又大又圆的珠子,连我都动心,很难想象会有人不喜欢这个。何况这是太子的赏赐,代表太子的心意跟宠爱,按理说不管是赐给谁都要好生珍藏的,方奉仪却轻易转手送给辛美人,这要么说明她是个视金银珠宝如粪土的高洁女子,要么说明……那个人在她心中很重要,重要到超过了太子的宠爱。”   的确如此,春日不知不觉中皱了眉。   无奇继续说:“这串珠子在蔷薇花架那里给扯断了,三十颗里独独缺了一颗,假如有人见财起意的话,当然不会只捡一颗,而会锲而不舍地找到所有。但偏偏只丢了一颗,那说明这颗珠子对那人意义非凡。只有送出珠子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心情,因为她自己知道这珠子代表着什么,不是太子的宠爱,而是她的宠爱,可惜……终究只是一场空。”   春日咬了咬唇,说实话她很难了解方奉仪的心情,但是听了无奇的话,忽然有点心有戚戚然。   “可怕的是,”无奇掂了掂手中的珍珠:“就算辛美人回应了这种喜爱,也未必有好下场。因为方奉仪毕竟是一枚棋子,是听主人命令的棋子,所以她就算喜欢辛美人,最终也还是要牺牲她。”   春日仰头长长地吁了口气:“那你先前说的‘成全’又是什么意思?”   无奇道:“她们两人极为交好,方奉仪自然知道辛美人对于瑞王的执念,她想出的计策就是利用辛美人来达到目的。但她又有点不忍心,所以她觉着,辛美人对于瑞王殿下既然求而不得,那么就索性安排她得偿所愿,她想成全辛美人临死之前跟瑞王春风一度,这样的话,最后就算是杀死了辛美人,她心里或许会好过一点。”   春日开始毛骨悚然,又有些恼怒道:“她、这贱婢,她以为殿下是什么人,会看上东宫的人?”   “当然不会这么容易,”无奇吸吸鼻子,“水榭那边儿应该是有什么机关的,多半是什么药物,所以在辛美人潜入的时候,殿下才急促地只叫她赶紧离开。”   春日窒息:“难道是……下了春、药?”   “哈哈,”无奇眨眨眼,笑道:“多半是这方面的神奇东西,那儿除了殿下的气息,的确是有一点儿别的香气。”   她突然想入非非:瑞王若是真中了那东西,不知是个什么情形,想想还有点小激动呢。   春日则又是震惊又是后怕:“幸亏殿下的定力好,不然的话就真的中她的计了。”   方奉仪没想到瑞王并没有乱性,辛美人伤心离开,但箭在弦上,瑞王已经起疑,这次不动手就没有机会了,所以她叫常公公假冒瑞王奸污了辛美人。   她根本没有给辛美人留退路,她亲手毁了自己喜欢的人,当她捡起那颗珍珠的时候,她看到的是泥尘跟血渍覆盖了原本的雪白无瑕,这段假凤虚凰终究是空,再也不复以往。   无奇又打量了会儿手中的珍珠,终于把这一包放在春日手上:“这些东西是辛美人的,就随着她陪葬了吧。”   又过片刻,内务司来人。   而与此同时蔡流风也从中殿退了出来。无奇见机行事溜到跟前:“蔡大哥。”   蔡流风站住脚:“你还在这儿?”   “蔡大哥呢?”   “我要出宫了,你……一起吗?”蔡流风突然问。   无奇顿了顿,悄悄地:“太子跟你说了吗?”   蔡流风点头:“你到底走不走?”   东宫的事情告一段落,此后如何不是她能插手的,无奇赶紧看春日:“我跟着蔡大哥出宫吧?”   春日看看走开了两步的蔡流风,低声:“你出去也好,但……嘴巴严一些,不该说的千万……”   无奇笑道:“知道。啊对了,代我向殿下请安。”   亦步亦趋跟着蔡流风出了东宫,无奇问:“蔡大哥,太子真的把所有都告诉你了?包括方奉仪背后可能有人指使?”   蔡流风点头:“总体都说了,但我看太子必然是有所保留的,有些话大概不便告知外人,比如有关瑞王。”他瞥着无奇:“莫非你想补充补充?我愿意洗耳恭听。”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无奇捂住嘴。   关于瑞王中了那药,而荷包落于东宫美人手中,以及美人心仪等话,她还是知道分寸的。   蔡流风并不觉着意外跟失望,而是云淡风轻地说道:“太子殿下如今所苦的是不知该怎么回禀皇上。其实很简单,这种事情自然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把天大的事情变成‘家事’。所以我劝太子就当事情已经完了,把所有都截止在方奉仪身上,对皇上而言,若只是后宫女子之间争风吃醋,阴差阳错出了人命,比牵扯别的不可说的当然要轻减好些。”   皇帝最不愿见到的,就是底下争权夺利,弄得家国不宁。   倘若只是东宫几个女子之间的争宠之举,家事而已不牵扯大局,大不了将太子妃申饬一番就是了。   “果然还是蔡大哥看的通透,”无奇由衷地赞叹道:“如此的话,对瑞王殿下也好啊。”   她虽是一身小太监的打扮,却掩不住明丽照人俊俏秀色,何况这番神采飞扬,哪里是个小太监。   只听到最后一句,让蔡流风微微皱眉。   不过,她眉眼中带一点点倦意。   蔡流风问:“你昨儿晚上是不是又没睡好?”   无奇伸出双手的拇指摁了摁自己的两边太阳穴:“是啊,说来也怪了,不管是少杭府还是东宫里,怎么都是在晚上干事儿,再这样下去我可撑不住了。”   蔡流风一笑,探臂握住她的手:“行了,赶紧回去补一觉吧。”   无奇跟着他加快了几步,两个人都没有看见,就在旁侧的皇极殿二楼上,有两个人站在那里。   其中一个道:“那个,就是你看上的人?”   赵景藩垂首:“是。”   一声低笑,跟瑞王有些相似的狭长凤眸瞄向楼下的那两道身影,他轻飘飘地说道:“怎么朕觉着,蔡学士好像也看上了。” 第27章 同车   皇帝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像是戏言,又像是当真的。   瑞王停了一停,说道:“郝无奇跟蔡学士的弟弟蔡采石, 在太学中极为交好, 故而他们也是熟识的,倒是蔡流风突然前往东宫, 不知是什么意图。”   皇帝的目光还在那道跟在蔡流风身旁的影子上, 闻言道:“昨日蔡家两个姑娘在成安公主那里,虽然成安没说什么,以蔡侍郎的为人,恐怕也听到了风声。他不便出面,就叫蔡流风来探虚实。”   瑞王心中其实知道这些的, 只不过他刚才看皇帝的注意力在无奇身上, 说的话又有些怪,所以故意地用蔡流风去东宫来转移话题。   听皇帝说完, 瑞王故作忖度道:“不知太子殿下是怎么跟蔡流风说的。”   皇帝不以为意地:“放心吧, 他也知道哪些该说哪些不能。蔡流风走的这么快,你那个……”他瞟了眼无奇的身影:“也一并走了,可见事情已经解决, 不多时, 太子就会来见朕了。”   瑞王露出一副很是受教的恭敬表情:“是。父皇圣明。”   皇帝扫了扫他:“你这次做的很好,保全了太子的名声, 只不过之所以事发,却也有你自个儿的原因,以后太子难保不跟你心生嫌隙。”   瑞王微震,轻声道:“父皇说的是,儿臣知错了。”   皇帝召见了瑞王, 自然问起事发经过,瑞王可以对无奇等人缄口不言,但面对皇帝当然不能隐瞒,但他依旧把辛美人的“异常”隐去了,只说美人为送荷包等等,由此引发了误会。   但皇帝这三言两语里,却隐约透出了已经知情的意思。   皇帝道:“若太子不再信任你,你将如何处之?”   瑞王想了想:“太子殿下如何待儿臣,跟儿臣如何对他毫无关系,儿臣自然依旧如故不会改变。不过,以后儿臣也会适当的避嫌,总之不至于再如这次了。”   皇帝看他俯首低眉,眼前却仍似珠光氤氲:“好。你知道避嫌最好,要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说了这几个字,他意义莫名地笑了声。   说话间,内侍从台阶而上,跟守候在廊下的大太监低语几句,那首领太监上前:“皇上,太子殿下求见。”   皇帝揣着手:“去告诉他,内务司已经来禀告过了,朕已经知道,天下太平最好。”   瑞王有点意外。   按理说这件事不大不小而可大可小,如今总算解决了,皇帝该亲自听太子禀述才是,如今却连见也不见。   不过,也许皇帝另有打算,比如以这种态度显示他并不重视此事,而且相信太子……   此时那首领太监已经领命而去。皇帝回头有看了看瑞王,淡淡地说:“行了,你也去吧。”   首领太监才跟太子殿下宣了皇帝的口谕。   太子谢恩,就见瑞王从楼上走了下来。   赵徵有点意外,又喜出望外。他来的时候已经听人说了,皇帝先前叫人把瑞王从内务司提了出来,要面见他。   太子只是担心不知实情的皇帝会为难瑞王,此刻见他好好地出现,这才放心。   瑞王上前行礼,赵徵却握着他的手道:“本来想着我去内务司接你,现在雨过天晴了,……先回东宫再说吧。”   两人出了皇极殿,瑞王却并不往东宫的方向走,反而慢慢地停下来:“太子殿下见谅,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了,臣弟且不回去了。”   赵徵一愣:“这……为什么?你有急事?我还有很多话跟你说呢。”   瑞王本是没什么急事的,被他一问,心里浮现那两道并肩出宫的影子:“是有一点小事。”   赵徵有些犹豫,看着他道:“我知道这次实在委屈了你,你可别往心里去……”   “不,太子不必如此,”瑞王拦住了赵徵,低声道:“是臣弟心里惭愧。”   赵徵怔住:“你、”他忽然抬头看了一眼皇极殿:“是不是父皇训斥你了?”   瑞王微笑道:“父皇也是为了太子着想,这件事情本来可以避免,是臣弟一时大意了。”   皇帝提醒了他,叫他以后注意些言行,——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句话的意思只有他自己明白。   他长得这样,不是他愿意的,那些女人喜欢他,也不是他乐见的,但仍是因为这一点烂桃花几乎引发滔天之祸,如果他谨慎些别在东宫午休,这次事情自然不会发生。   赵徵明白过来,着急地握住瑞王的手腕道:“这跟你无关!何况……就算不是这次,东宫内有细作,当然还会找机会继续兴风作浪,叫我说这次是因祸得福,不然以后指不定又会出什么事。景藩,你千万别因此跟我……”   瑞王见他情急,便将他的话头拦住:“太子殿下,臣弟心里明白。”   四目相对,赵徵总算慢慢地松开手:“你、你明白就好,那好吧,你既然要出宫,今日且去,只不过……明儿你过来,我们好好说话。”   瑞王本是要推脱的,可看着赵徵期盼的眼神,终于一点头:“是。”   两人分别,赵徵仍是看着瑞王出了宫门,才转身回东宫。   瑞王这边儿过奉先殿将到景运门的时候,便见费公公、春日等十数人侯在门口。   见他现身,费公公如获至宝,先连飞带跑地迎了上来:“王爷,您总算出来了,再多等一会儿奴婢就要进去找您了。”   瑞王不管他,却看向春日。   春日正也要恭喜他脱罪而出,突然发现瑞王的脸色不太好,她心中一颤,那许多话就咽下了,只道:“参见殿下。”   赵景藩道:“郝无奇呢?”   春日听是问无奇,忙回禀:“先前事情已经平了,恰好蔡学士去东宫,太学生见他要走,便也顺路跟着一道出宫了。”   费公公在旁边听见道:“那个小毛头崽子怎么这么没规矩,主子还在这儿,他倒是先跑了?可别叫他落在我的手里,看我不捏死他!”   瑞王听前半句的时候还淡淡地,听到说“捏死”,便瞟向费公公。   费公公别的不行,察言观色却是一流的,发现瑞王的眼神不对,忙谄媚地陪笑改口道:“主子若是开恩,那就、捏个半死……怎么样?”   见瑞王还是瞪着自己,费公公干笑了两声:“那算了,不捏他了,我就骂他几句叫他懂规矩就完了。”   赵景藩才哼了声。   春日在旁愕然之余,突然意识到瑞王的不高兴可能跟无奇走了这件事有关,当即不敢出声。   瑞王也没有再说什么,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出宫。   端门跟午门之间,宫墙深深,仰头看去是那样的高耸巍峨。   开始给春日带进来的时候,无奇低头敛眉的不敢乱看,此刻完成了任务,又且是跟着蔡流风,心情放松胆子也变大了些。她仰头观望,忍不住啧了声。   蔡流风道:“怎么?”   无奇说道:“这皇城的建造也是一门学问,城墙如此之高,一则是为了防卫,另外……”   “另外怎么样?”   无奇想了想,道:“说不出来,兴许是让人走到这儿的时候,仰望这些高不可攀的城墙,越发显出自己的渺小,从而在心中不敢生出其他想法来吧。”   蔡流风眉峰一动:“胡说。”   无奇心里想着他给赵徵出的主意,这若不是参透了皇帝的心意跟脾气,又怎会恰到好处呢。   有些话,聪明如蔡流风也许是看破不说话。   于是她立刻承认了自己的“胡说”,跳跳地跟上蔡流风:“蔡大哥,说来我有点饿了。”   “东宫没有给你吃的?”   “是有的,不过毕竟是在东宫里,很不敢放肆,只吃了几块点心喝了一碗粥。”总之从昨日到今天,吃的实在有限,用脑却是不少,之前不提则已,一提,忽然那饿开始加倍。   蔡流风心头一动,便道:“那你想吃什么?哦……我恰好有些时间,可以陪你去吃些东西。”   无奇喜出望外:“昨日跟菜菜、我是说采石和林森两个准备去吃烤鸭子的……”   不由自主说出这句,忽然意识到蔡流风的口味也许不同,既然他要陪自己去吃,自己也不能太随意了,便忙改口道:“不过这会儿天热,吃那个有点腻了,蔡大哥想吃什么?你喜欢的必然是好的,我正好也跟着享享口福。”   蔡流风道:“享口福找我就错了,不过,如今莼菜最好,我知道观荷雅舍的莼菜鲈鱼烩是一绝,你……”   他正要问无奇爱不爱吃,无奇已经抢着道:“水八仙啊?好好好就吃这个!”   太湖水八仙,分别是菱角,鸡头米,茭白,水芹,莲藕,荸荠,莼菜以及茨菇。   莼菜有清热消毒的功效,口干滑嫩味道鲜美,正适合这时候食用。   蔡流风看她从善如流,心里宽慰,不禁一笑。   出午门的时候无奇回头,她的目光越过太和殿乱扫了一阵。   隐隐约约她觉着好像有人在盯着自己,但是宫阁重重哪里找去,何况也没有人认识她这一介无名小卒,恐怕是多心而已。   蔡流风是乘轿而来,如今多了无奇,便叫人去寻了一辆马车。   两人上了车,无奇迫不及待把太监的帽子摘下,扇风。   蔡流风打量她的服色,说道:“你这副打扮也好换换了,在宫内自然是好,到了宫外,只怕人人瞩目反而不好。”   何况叫人看见他跟一个小太监同行,不知会有多少怪异的流言蜚语。   无奇才想起来:“我的衣裳在春日姑娘那里。”   蔡流风掀起车帘如此这般吩咐了几句,大概两刻钟不到,跟随他的人已经回来,送了一包东西进来。   打开包袱,却见是一件淡青色的男子袍服。蔡流风道:“你简单的换一换吧。”   无奇见那衣袍簇新,这才知道他原来叫人现给自己买了一件:“多谢蔡大哥。”   刚要伸手解衣,忽然意识到不太对,便犹犹豫豫地看蔡流风。   蔡流风见她不动,正要问她怎么还不换,看着她的迟疑的手势跟脸色,突然意识到什么,便咳嗽了声,转头做看窗外景色的样子。   无奇见状,赶紧把身上太监的衣裳解开,又匆匆地将那件男子袍服套上,直到她系上纽子跟衣带,蔡流风才说道:“正好到了。”   他放下车帘回过头来,见无奇衣裳还有些发皱,便道:“别动。”俯身过来给她稍微整理了一番。   车厢不是很大,又是热天,在他靠近的时候仿佛有一点热力也随着透过来。   无奇像是一只壁虎似的贴在车壁上不敢动,双眼也不敢乱瞄,但不经意中,仍是看见蔡流风骨节鲜明如竹如玉的手指在领下不疾不徐地扫过。   蔡流风给她稍微整理,见她脸色略有点僵,便笑道:“走吧。”   观荷雅舍。   果然跟无奇平时擅钻的那些地方大不一样,才进店,迎面一副极大的水墨莲幽图,以镂空的红木镶嵌,画上是淡乌云色的大荷叶,粉色的菡萏亭亭出水独秀其中,旁边有一只蜻蜓欲落未落,栩栩如生,趣致可爱。   这环境如此雅致清幽,才进门的时候无奇几乎以为是找错了地方,到了里间才看到厅内摆着十几张花梨木的八仙桌,挑着宫灯,楼上还有雅间,依稀听见有人低笑交谈的声音。   这哪里是菜馆,却像是什么书馆琴社。   无奇心想:“不愧是蔡大哥,吃饭的地方都这样的高雅。”又想:“如此高雅的地方,钱一定也很可观。”   雅舍之中的伙计打扮也跟别处不同,竟是一色的灰帽蓝衫,干净利落,且一个个不过十五六的年纪,相貌也都是端正偏俊俏的,个个举止利落大方,毫无琐碎之气。   无奇正目不暇给,却早有几位看见了蔡流风。   很快地有两个小哥儿迎上来,满脸含笑地躬身道:“蔡大人!您有日子没来了。”   另一个飞快扫了无奇一眼,笑道:“还是照旧的房间吗?”   蔡流风一点头,那两人忙陪着上楼,且走且说道:“学士用些什么?今日的莼菜是极好的。”   “鲈鱼怎么样?”   “给您说中了,今日早上才得的肥大鲈鱼,学士想要个莼菜鲈鱼烩吗?”   “再要一个桂花鸭,煮干丝,一笼蟹黄汤包,”说到这里蔡流风看向无奇:“桂花酒要不要喝?”   无奇嗅到一股饭菜的香气,好像还有点奇异的花的甜香,她本来就有点饿,如今肚子也开始大造反起来,骨碌碌乱叫,闻言忙着点头:“喝喝!”   蔡流风见她不住的咂嘴,神情恍惚,也不知是饿极了还是太馋了,便轻轻拉着她的手:“小心台阶。”   无奇饿得头重脚轻,双脚都开始不停指挥地乱动,当即不客气地扶着蔡流风上了楼。   伙计打开雅间请蔡流风入内,无奇正要跟上,身后却有一个声音道:“且慢!” 第28章 相处   那人看见无奇, 立刻双眼放光,奇货可居似的小跑过来。   他先是瞪大双眼认认真真地把无奇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回,继而惊喜交加地叫起来:“你?真的是你?!”   相比较对方的欢悦, 无奇琢磨了会儿才认出来者是谁。   此刻蔡流风已经到里头去了, 见无奇没跟进来,又听见有人说话, 便道:“怎么了?”   无奇赶紧把一扇门拉了拉, 挡住蔡流风的视线:“没,是认识的人,蔡大哥先坐,我说句话就来。”   蔡流风听她这么说,便不再过问, 只先行落座。   无奇趁机拉住那人袖子把他往旁边扯开了数步, 低低地:“段老板,您也在这儿。”   这段老板笑嘻嘻地搓搓手:“可不是巧了吗?满世界找你都找不到, 偏在这儿遇上了, 平兄弟,咱们可有日子没见了,你那新书……”   无奇差点儿就要捂住他的嘴:“嘘嘘!别说这个先。”   段老板见机行事, 赶紧闭口:“好好, 我不说,可是你总要给我个准信, ”他刻意地压低了嗓子:“到底什么时候才有新的呀?我可是望眼欲穿了。”   无奇很担心蔡流风随时会走出来,便搪塞道:“这个、我前几天忙,这两天的了点空,明儿我去跟您细说,如何?”   段老板听了满脸笑容:“好好好, 那再好不过了,那我可就恭候了,不要失约哟!”   两个人说完后拱了拱手,段老板临走又回头:“跟你同来的那位……”   无奇咳嗽了声,段老板自己遮了遮唇,笑道:“知道知道,我不该多问,保密,我一定保密!”   总算是送走了姓段的,无奇松了口气,赶紧溜回雅间,却见蔡流风正端坐在桌边,正在倒茶。   他喜欢自己斟茶,之前的两个小伙计也知道他的性子,早退了出来。   见无奇回来了,蔡流风道:“先喝一口,尝尝这里的香片如何。”   无奇急忙道谢:“蔡大哥,我该给您斟茶,这怎么敢劳烦。”   “只我们两人,不必客套,”蔡流风抬眸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喝吧,我试过了,水不热。”   泡这种香片本就不能用过热的水,蔡流风知道,无奇既然饭都少吃,水自然也没空多喝,这般热天若是缺了水可了不得。   无奇谢了又谢,捧起茶杯,见茶汤浅绿,衬着雪白的杯盏甚是好看,还没有喝,便有一股清雅的茉莉跟玉兰交织的香气氤氲。   她来不及赞叹,小小地啜了口,入喉香且甘甜,竟比先前喝过的那些茶不知强多少。   无奇只觉着满口香甜,回味无穷,只顾低着头喝,不多会儿就把一杯喝光了。   蔡流风端着茶,正在闻香,还没有喝一口,只管望着无奇,见她津津有味地把她那杯喝完了,又抬起头来看茶杯,蔡流风一笑,把自己手中那杯递了过去:“喝这个吧,我没动过。”   “恭敬不如从命,”无奇笑道:“蔡大哥,你不会笑我吧。”   “笑你?”   “我看有本书上说,这茶,喝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就是饮牛饮骡了。”   蔡流风正把她的杯子拿了过来,闻言道:“什么书上这么古灵精怪的?我怎么没听过?”   无奇含糊知道他饱读诗书,不敢随意捏造,便道:“是一本很罕见冷僻的书,我也是很久前看的,忘了名字了。”   蔡流风没有追问,只挑唇说:“那么你喝是不喝?”   无奇笑道:“我非但要喝,还要喝第三第四杯。”   这香茶的气息简直要叫她不酒而醉了,但想想还要吃东西,且跟前的人不是蔡采石跟林森,到底要跟他学点清雅端方,于是也矜持地放慢了喝茶的速度。   蔡流风点了三样菜,店家又送了一碟细切香肚,除了莼菜鲈鱼烩跟蟹黄汤包,其他三样很快送了上来。   这两天无奇都没正经吃饭,看到这般好吃的,眼睛里便满是食物,什么清雅端方都不敌香肚桂花鸭,统统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不过她到底还记得饭桌礼仪,便让让着:“蔡大哥,你快吃啊,看起来不错。”   蔡流风说道:“那你就多吃些。”   他自己不忙动筷子,只自顾自地开了酒,先斟了一杯给无奇放在跟前:“只是慢些。就着酒。”   “谢谢蔡大哥,”无奇冲他一笑,嘴里还咬着一块香肚,随着她说话颤巍巍地抖动,像是随时会掉下来,却又给执着地咬了回去,三下五除二地吞掉了。   这一顿饭,蔡流风时不时地吃几口,多半都看她吃了。   不过,正如林森说的,无奇食量其实不大,但就爱什么都吃点儿,等到莼菜鲈鱼烩送上来的时候,她已经吃了个半饱,可看到鲈鱼烩,还是拼力地又吃了几筷子鱼肉跟莼菜。   她的眼睛还在桌上转来转去,像是盘算着要吃点什么,可是肚子已经鼓了起来,她恨铁不成钢地摸摸肚皮,露出了纠结的表情。   蔡流风看出几分:“吃饱了?”   无奇痛苦而挣扎地说:“我先喝点茶,歇会儿再继续吃。”   “吃不了别硬撑,”蔡流风笑道:“你若爱吃,下次再带你来罢了。”   无奇先是高兴,继而想,请客吃饭这种事,总要轮流做东的,若还有下次只怕得她拿钱,而这种一看就知道昂贵的地方还是少来为妙。   说话间蟹黄汤包送了上来,蔡流风道:“这个趁热才好吃,你只吃一个吧。”   无奇看着那精致的汤包,喃喃:“一个怎么成,我怎么也得吃三个。”   结果正如蔡流风所说,无奇拼尽全力只吃了一个蟹黄汤包,假如是这汤包先上桌,她还没有动别的的话,兴许她会吃一大半,但现在实在是强弩之末。   酒足饭饱,又是中午时分,瞌睡袭来,无奇打了个哈欠,忍不住揉揉眼睛。   窗户是半开的,外间却很寂静,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琴声,恍惚中有点像是在太学里听谭先生弹琴,令人昏昏欲睡。   本有点刺眼的阳光穿过雪白的窗纸照进来,显得明亮而纯粹。   光照在脸上,更加懒洋洋的了,无奇忍不住眯起双眼。   蔡流风见她双眼惺忪,忽道:“你若倦了,就先在这里歇会儿,屏风后有个罗汉榻。”   这雅间窗明几净,非但有小憩用的罗汉床,甚至还有专门的书桌跟笔墨纸砚,若不是这满桌的菜,倒像是文人墨客消遣自在的一方充满了书香气息的斗室。   无奇刚才只顾吃喝,如今有点微醺,本来打算跟蔡流风一起离开,回家睡觉去。   可听蔡流风如此说,又见他实则没吃多少东西,心想他还是要再吃一些的,倒是不便催促他立刻就走,于是道:“蔡大哥,那我放肆了,你先吃着,我只小睡一会儿就行。”   蔡流风只答应着,等她转到屏风后,他慢慢地自斟了一杯茶,一杯还没有喝完,就听到她匀称的呼吸声响起,显然已经睡着了。   她昨晚就没有好生歇息,早就困倦极了,若不是想吃东西的精神撑着,马车上只怕就要睡过去。   蔡流风轻轻地一击掌,小伙计从门外轻轻地走进来,把没吃完的先行撤了,他们都是训练有素,行动无声却立刻收拾的干干净净。   最后桌上只剩下一壶茶两个茶盏,小伙计添了茶水,便退了出去。   蔡流风拿了一盏茶走到屏风旁,他看向沉睡中的无奇。   她侧卧着躺在那里,微微卷翘的长睫,小巧的鼻头,睡得天真无邪。   蔡流风看了会儿,莫名地垂了眸子,重又沉静地喝茶。   一杯茶喝完后他向门边走去。   这二楼的雅间统统都是有专人伺候的,小伙计见他出来,还以为要走,忙躬身:“大人。”   蔡流风制止了他,向旁边看了眼,问道:“刚才,跟我同行来的说话的,是什么人?”   小伙计略一想,便压低声音回答道:“那位,是棋盘街的段掌柜,开书铺子的,就是那个有很多分号的名卷书铺。”   “名卷书铺?”蔡流风有些意外。   “是,没错儿的,段掌柜常常来这儿请人吃饭,这铺子又有名,故而我是记得很清楚的。”   蔡流风并没再说别的,他转身回到屋内,却见无奇睡得正香,唇微微地张开,唇瓣晶莹有光,又好像随时都会流出口水。   他本来要即刻回府向父亲禀明东宫的情形,没想到,现在居然为了这么点私人之故耽搁了正事。   不过,蔡流风靠在椅背上,缓缓地吁了一口气。   午后的阳光不算太烈,穿过窗棂的时候甚至多了几分温柔,隐隐约约的琴韵里,有无奇时高时低的呼吸声。   此刻,就好像天大的事,琐碎的事,世间所有都可以在这一刻抛在脑后暂时不提。   他觉着非常的宁静。   但注定蔡流风的宁静时光不会很久。   外头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是他的侍从隔着门扇,低低道:“公子,二爷出事了!”   蔡流风眼神一变。   他本要起身,可起身看向无奇,却见她还在无知无觉地熟睡。   也许是听见了动静,嘴唇便砸了砸,好像还在回味之前吃过的美味。   蔡流风想要叫醒她,可是知道她昨晚一定没有睡好,甚至没有睡过。   之前无奇要走,却因为他的一点私心作祟,所以才留她在这里权且小憩,现在却是后悔不该如此,很该先把她送回郝家或者哪里,让她好好放松地补眠。   如今她好不容易休息这么一会儿,又怎么忍心就把她叫醒。   蔡流风略一犹豫,终于打定了主意。   且说无奇困倦的厉害,就算站着只怕也会眯过去,才躺倒就入了梦乡。   这一觉,昏天黑地。   不知多久,无奇慢慢地睁开眼睛。   最初看见的,是一点斜阳的微红的光,从半合的窗户外照了进来,落在那一鹭莲升的薄纱屏风上,光影温柔而朦胧,上头的鹭鸟都好像活了起来,小而圆的眼睛呆呆地看着她。   无奇只觉着这情形非常之妙,有种难以言喻的诗意。   直到她想起自己如今人在何处。   “蔡……”她惊地叫了声,“大哥”两个字还没吐出来,人却急着要起身下地。   她知道自己失礼了,恐怕睡了不短时间。不知蔡流风作何感想。   可双脚才落地的便发现不对,半边身子酸麻,连她的腿也完全不受力,往旁边胡乱一歪,连带她整个人滚倒在地。   太长时间的侧卧,姿势不佳,血液流通不畅,便是这个后果。   无奇狼狈地趴在地上,跌倒的时候碰到了脖子,而她的脖子僵的好像稍微一扭就要自我了断似的。   她疼得低低叫了两声,伸手想要试试看有没有扭到,手也好像不听使唤了。   就在这时,有一道身影从屏风后绕了过来。   无奇听见了动静,如闻救星驾到,立刻道:“蔡大哥我腿麻了,你扶我一把,劳驾。”   顷刻,身后窸窸窣窣的响动。   然后,一只手落下来握住她的手臂。   无奇倒吸一口冷气。   那种酸麻且痛的感觉,像是有牛毛细的针刺入肌肤,甚至骨头里钻来钻去。   无奇呲牙咧嘴地忍受着这奇异的酸痛,浑身上下仿佛也只剩下脸跟这张嘴能够活动了,却不知该怎么表达自己的不适。   幸而她的这幅可怕尊荣是面对着墙壁的,而墙壁的承受力是众所周知的好。   而那只救援的手在她低呼的时候已经松开了,此刻,已经曲线救国地掠过她的手臂,而落在腰上。   手掌勾着细腰,稍微用力,就像是捞一只瘫软的鹅或者鸭子似的把无奇提了起来。   无奇顾不上抗议他这简单粗暴的动作,只悬着心哼哼:“蔡大哥小心我的脖子!”   她可不想就因为这点小意外而身亡……那可实在太好笑了。   幸亏身后的人很有分寸,他捞着她的腰,另一只手从后摁住细细的后颈,用人力替她固定住,但因为不太娴熟,力道仍是过重了些。   无奇感激地把哼哼咽进了肚子里:“多谢蔡大哥,还是有点疼,再轻点儿更好。”   那手算是破天荒的在尽职尽责了,听了这声“呵斥”,不由一顿,有点要罢工的意思。   可是下一刻,却仍是鬼使神差地摁了回去,这次的力道果然轻了好些。   无奇一寸一寸地让自己站直,又一点点地活动脖子,还不忘解释:“蔡大哥,抱歉的很,我不是故意指使你的……大不了以后我帮你揉。”   身后的人没有吱声。   无奇怀疑他生气了,想想也是,只怕蔡流风从出生开始都没干过这种营生,她咽了口唾沫:“我真不是故意的,不过、时候好像不早了,你怎么不早点儿叫醒我呢?”   她嘀咕了这几句,脖子跟肩头的酸麻好像减轻了不少,双脚也有了踏在实地的感觉。   小心为上,她反握住对方的手臂稳住身形。   呼吸间才要开口再说几句,鼻端突然嗅到一种很奇异昂贵而带一点意义不明的香气。   或者它本来就在,只是刚才她太沉溺于酸麻的痛苦之中了,没有心思留意别的。   无奇愣住:“咦?”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种香气。   不,不会记错。   无奇咽了口唾沫,要不是双腿还没有完全恢复,仍是千斤坠似的拉着她,只怕她立刻就要跳起来。   脖子虽仍不能自由活动,无奇仍是不顾一切地转回头去。   颈间发出一声细微响动,在扭到脖子的痛楚袭来之前,无奇看到瑞王那张令人自惭形秽的绝色的脸。   这次因为近在咫尺,那秀致清绝的眉眼更加清晰,她甚至能看见他的凤眸里倒映的那个面目模糊的小人。 第29章 投喂   春日等一干王府侍从们都呆在屋外。   事实上, 在瑞王驾到的时候,除了这间雅间外,其他房间都已经清空。   观荷雅舍也早闭了店, 上下人等都给聚在后院的厅内, 无召不得自行走动。   起先内外都非常的安静,并没有任何响动, 直到方才, 里头各种古怪异响。   春日听出是无奇在哼唧,她揪心地忙上前一步,却给旁边的侍卫制止。   她其实知道自己不该擅闯,但仍是忍不住为无奇担心,而且也不晓得里头到底出了什么事。   于是只能站在门口, 凝神静听, 隐隐约约听到诸如“蔡大哥长蔡大哥短”之类的声音。   到最后,却成了一声很激烈的惨呼。   众侍卫蓄势待发, 但因为主子没有出声, 他们也只是戒备而已。   终于,里头响起了瑞王的声音,依旧是那么淡淡的:“你鬼叫个什么?”   侍卫们暂时放松, 但也一个个好奇的心痒:是啊, 那人在王爷跟前鬼叫个什么?   春日更忐忑了。   里间,无奇刚才惊愕地只顾转头, 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脖子还不能活动自如,这么猛然一扭,差点英年早逝。   “疼疼疼……”她沁着泪,气若游丝,几乎要哭:“殿下我的脖子, 好像断了。”   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身体向后一倒。   赵景藩只能勉为其难地从后将她“扶”住,说是扶着,却已经是半扶半抱了。   只是他的注意力都在她的颈子上,伸出手在脖子一侧试了试,感觉是完好无损的。   但是看她痛苦的像是即刻就要离世,又有点怀疑自己的判断。   无奇起初的确是痛不欲生的,脖子猛然扭转,当时没觉着,现在想想那一声细微的响动,简直令她毛骨悚然,随之而来的剧痛也是真真切切的。   但在这些之外,更让她惊而痛苦的,却是身后的人竟不是蔡流风,而是瑞王。   一想到这个,又想到刚才她指东指西的使唤人,简直大逆不道。   所以借着脖子受伤,故意把八分疼痛做成满分,这样的话,瑞王殿下看在她如此受苦的份上,应该就不至于再多追究方才她的无礼了吧。   无奇一边哼唧,一边眯起眼睛看瑞王的反应,果然见他只顾查看她的脖子,并没有要秋后算账的意思。   “据本王看来不碍事,”无可奈何,瑞王只能说道:“你试着稍微动一动。”   他非常的照顾“病人”,声音里竟然透着一点温暖的哄。   有了台阶下,连痛都减轻了许多,无奇答应道:“那、那我试试。”她总算慢慢地又站直了身子,却还不忘演出摇摇晃晃力气不支的“惨状”博取同情,一边伸手抚着颈间。   痛是没有刚才那一下子来的猛烈了,无奇搭讪着道:“刚才、王爷你有没有听见‘嘎嘣’一声?我怀疑有骨头受伤了。”   瑞王看看她的姿态,端端正正,脖子也没有歪,应该不至于有大碍:“你若不放心,回头叫人给你细看看。”   “细看看也行,这毕竟是可大可小的。”无奇应了声,觉着差不多了,便才问道:“对了,王爷怎么在这里?”   瑞王道:“怎么,本王不该在这儿?”他负手往外,仍回椅子上坐了。   “当然不是,”无奇讪讪地跟着走出来:“我只是觉着意外,您不是在宫内吗?蔡大哥呢?”   瑞王道:“本王自然是出宫了。至于蔡流风……他当然是扔下你走了。”   “啊?”无奇眨了眨眼,忽然有些紧张地:“蔡大哥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   瑞王故意那么说,本是想看她失望而震惊的表情,没想到她竟然替蔡流风找了个很恰当而且准确的理由。   不太喜欢:“你怎么就知道他有要紧事?”   “要不是事情紧急,蔡大哥一定不会扔下我,”无奇陷入沉思,又后悔道:“一定是因为我睡得太沉了,蔡大哥怎么不叫醒我呢。”   赵景藩咳嗽了声。   无奇回过神来:“王爷、您亲自驾临,可是有什么事情?”   他的事儿才完结了,总不会又有什么不妥吧?何况就算有召唤,只不管叫谁来把她揪去就是了,巴巴地亲自过来是怎么个缘故,他不是不爱在人前抛头露面的吗?   赵景藩道:“你是来干什么的,本王就是来干什么的。”   无奇有些释然:“原来王爷也是来吃饭的,那、那王爷想吃点什么?不过……”   她看看窗外微红的夕阳之光,又回头看看美人似的瑞王殿下,心里有个怀疑:王爷这是想吃晚饭,还是中饭,中饭显然太晚,晚饭却又太早了些。   赵景藩哪里是来吃饭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的心意。   东宫的这一场无妄之灾,他面上云淡风轻的,面对太子的时候也没有流露什么别的,但是心里……   是有点难过的。   他从出生就没了母妃,皇帝对他也是冷冷淡淡的,要不是太子格外照料,情形竟不知怎么样。   太子对他而言,如父如兄,自打懂事,他就满心为了太子。   身为太子,不知有多少人盯着,而赵徵的性子,仁慈柔善有余而果决明断不足,他得打起精神来替太子收拾那些太子不能做却不能不管的事。   朝野中有人怀疑他的居心,觉着他在夺太子的锋芒。   还有人疑心他对东宫的种种尽心尽力不过是别有所图。   也许,连皇帝也有所怀疑。   但是赵景藩知道,太子不会怀疑他。   赵徵对他,从小到大没有改过,只为了这点,他可以为太子做尽一切,更加不会让别的人威胁到赵徵。   兄弟手足外加君臣的情谊,他也很愿意自己在皇都之中有个真心亲近的人,所以虽然知道有些事情该避忌,比如不该跟东宫那么亲近,但……知道是一回事,真做起来就未必事事留心。   比如今日。   终究生出这场祸事,皇帝的话,让赵景藩知道,自己以后兴许永不会再像是从前一样了。那个他隐隐约约当成了一个“小家”的东宫,也终究只是空中楼阁。   他知道自己不该难过,皇家的亲情本来就凉薄。   但他从来没受过父恩母惠,所以格外珍视兄嫂对他的关爱,或许,先前曾拥有过的已经是老天格外开恩了。   轿子里,他思来想去,整个人沉重的像是坠落在深渊之中,满身水渍,无法呼吸。   在给关入内务司的时候,他一点也不担心。皇帝大概只是借这个机会给他一点教训,但皇帝绝不昏聩。   只是春日会把那个人带去,却很出乎瑞王的意外。   当时他看见那个小小的脑袋从监牢外的铁栏杆空隙处探出来,慢慢地露出一双黑白分明乌溜溜的双眼。   他全身的感知都活泛起来。   没想到会在那里看见郝无奇。   那个人跟内务司的阴森冷酷格格不入,正如在无奇看来,他也跟这内务司的破监牢格格不入。   虽然是他选中的人,但赵景藩还是担心,他怕无奇太聪明,怕她看出东宫内藏的隐秘,会说出不该说的话。   但同时他又有点隐隐地期盼,不知她到底会查出什么,查到哪一步。   瑞王没想到的是,她做的那么出色。   该找到的凶手跟细作一个不落,该隐瞒不提的她也只字不言。   简直超出了他的估计,也超过他的期待。   不愧是他看中的人。   只有一点令他不太喜欢,明明是他看上的,明明是为他进宫的,他还没出内务司,她居然就跟一只哈巴狗似的随着蔡流风走了。   皇帝的那句话他至今不是很明白,但心里的那种不舒服却加重了。   瑞王知道自己不该轻举妄动,现在要做的就是一切照旧,回王府,处理正事。   但春日来向他禀报说无奇跟着蔡流风去了观荷雅舍吃饭,他突然觉着所谓的“一切照旧”也没那么重要了。   瑞王赶到的时候,正好蔡流风离开,蔡流风留下了两名侍从,叫他们在房门外等候,不许离开一步,假如无奇醒了,不管去哪里,他们随行护送就是了。   谁知道瑞王居然来了,侍从们当然不敢拦着王驾。   无奇生出一点怀疑,便悄悄地蹭到门口,把门开了一条缝向外看去。   然后她吓得手一哆嗦。   原来此刻廊下除了春日跟其他两个心腹外,另有四个宫女四个太监,八名近身侍卫,都在廊下微微躬身站着,而在楼下,另有王府侍卫官里里外外地严阵以待。   无奇赶紧把门掩上,她说不清瑞王到底是什么意图,但这屋内没别的伺候的人,这才是最可疑且叫人不安的。   蹭了回来,无奇贴心地说道:“不然,王爷先喝点茶?这里的香片也是好的,蔡大哥说,用的还是山泉水……”   她抬手去摸桌上的茶壶,谁知过了这半天,茶水都冷了,却不好再让瑞王喝。   瑞王瞅了她一眼,忽然问:“你的脖子都好了?”   “好、已经好了,”无奇一颤,他怎么又想起这事来了,“多谢王爷先前施加援手,我是不知道才指使您的,我以为是蔡大哥,王爷您且不知者不罪吧?”   因为紧张,又因为喝过酒才醒来,这会儿竟有些口渴。   无奇看看茶壶,想着瑞王虽喝不得凉茶,自己却无所谓的,正要询问瑞王的意思,赵景藩却道:“别动。”   他淡淡说了这句,回头道:“拿一壶茶。”   外头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不多会,小太监敲门送了茶上来,这次却不是店内的茶具,竟是难得的描金水晶壶,配着两个三才盖碗。   无奇见他不动,小太监又退了出去,少不得自己动手替他倒了一杯,瑞王看她一眼,把杯子推到她跟前,还附赠了一句:“好的不学,学人喝酒。”   无奇知道他是给自己喝的,既然这么关心,后面那句看似训诫的话就没什么力度了,无奇抿着嘴笑:“王爷说的对,以后不喝了就是。”   她端起茶碗,细细地打量,过了会儿才喝了一口,茶色透亮橙红,不是之前的香片,像是上好的普洱,正适合饭后消食,无奇痛喝了一碗,意犹未尽。   赵景藩看她喝了水,便道:“本王有句话问你。”   “王爷请说。”   “你去过东宫水榭,是怎么知道有迷/药的。”   无奇道:“我只是揣摩着王爷当时的情形,觉着王爷呵斥辛美人离开,不像是你素日的作风,必然事出有因。南边的窗户开着,本来窗台上的东西早给风吹尽了,我发现有一点烧灼的痕迹,还有些许烟灰留在窗缝内。”   别的谜团,春日都跟赵景藩解释了,这点儿也释然了。   瑞王点点头,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白绸荷包,上面是刺绣的五福吉祥图。   这是辛美人捡去后来给太子发现,两人争执的时候落在地上,瑞王赶到,便又物归原主了。   无奇一看那荷包,也想起来:“这就是那个……”   “本来早该扔掉的,”瑞王说了这句,把荷包放在桌上:“你替本王处置了吧,最好把它烧的干干净净,免得看着心烦。”   “烧了……”无奇本要说“烧了岂不可惜”,但看他的脸色不对,便改口应承道:“也好!那就交给我。”   她忙把荷包拿在手里,精致的蚕丝绣线分外柔滑,一股淡香扑鼻而来,可见此中的香料也是昂贵异常,烧掉真是暴殄天物,只赶紧先揣入怀中。   这时侯门上轻响了两下,是春日低声道:“殿下,王府有消息,请您速归。”   “什么事。”瑞王淡淡地问。   春日的声音更低了:“是、皇太孙……”   瑞王心头一动,便缓缓站了起来。   无奇见他要走,心里巴不得,却还奉承:“殿下有要事,那这顿饭只能改天再吃了。”   瑞王瞥了瞥她,并没说话。   其实无奇看出他似乎心情不好,但罪名已经洗脱,他又是堂堂的王爷,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干吗要阴沉着脸呢。   但横竖这跟她没有关系,无奇躬身:“恭送王爷。”   瑞王走到门口,小太监已经把门打开,等他出门,众人便鱼贯跟上下楼去了。   只有春日晚了一步:“你可好吗?”她有些担心地看着无奇。   无奇看出她的关切之意:“姐姐放心,我好的很呢。”   春日一点头:“那我先走了,你……”   她还想再说,又觉着以自己的身份来关怀无奇,仿佛太过了,便没有说完。   谁知正要走,却给无奇拦住:“对了姐姐,我怎么觉着王爷不太高兴呢,难道那件事还没完?”   春日微怔,继而说道:“那件事虽然是过去了,但、听说皇上单独召见了王爷,此后王爷的脸色就不太好,具体我也不清楚。”   她说了这些已经是逾矩了,但却忍不住,临走又道:“从昨日入内务司直到现在,滴水未进也没吃东西……”   无奇愣住了,她不过是一宿没吃就已经饿得头晕眼花,怪不得王爷的脸色那样,多半也是饿过头了,人若是没吃饱,心情就容易不好,何况他是才遭了事的人呢。   此刻春日已经急着下楼去了,无奇反应过来,待要叫她,已经晚了。   她想了想,赶紧跑下楼嚷道:“人呢人呢?”   这条街原本也算是人来人往,现在封住了街口不得乱入,两侧的住户商家也各自挂了门板,人都呆在屋内,不得随意出入。   瑞王出门,给夕阳的光一照,略有些晕眩。   小太监急忙扶住,他停了停,躬身进了轿子。   伴随着一声“起轿”,八抬大轿缓缓往前而行,才走了不多会儿,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叫道:“等等,等会儿!”   春日立刻听出是无奇,她回头,果然见无奇匆匆往这边跑来,有几个侍卫不认识她,正要拦着。   春日赶紧上前制止了:“怎么?”   无奇捧着手中的几个纸包:“这个,给王爷的……”   “什么东西?”   “是、是好东西。”   春日略一犹豫,那边小太监快步走来,悄悄地:“姐姐,王爷问怎么回事儿呢?”   “没事没事。”无奇忙着要把东西塞到春日手里。   春日本要把那些东西接过来的,心中一转,便对无奇道:“你跟我来。”   无奇只能跟上她,一直来到轿子外,春日对她使了个眼色,无奇会意,只好蹭到轿子旁边:“王爷。”   里头瑞王道:“怎么,你还有事?”   隔着帘子,看不到他的人,无奇大胆地靠前,笑道:“我有点东西给您。”   沉默,然后帘子给玉白的手指挑开,瑞王微微侧脸看过来:“什么?”   无奇赶紧把手中的大包小包从轿子窗口送进去,因为太过仓促,有一个掉了下来,瑞王猝不及防,幸亏他眼疾手快,赶紧都捞住了。   他从没有过这么手忙脚乱的时候,当即皱蹙了眉。   无奇道:“王爷拿着,路上吃。”最后三个字声音很低的。   “吃?”瑞王抱着那几个纸包,鼻端也嗅到一点点的香气:“你……”   无奇左右看看,走前一步扒着窗户,悄悄地说道:“为人顶要紧的是问心无愧,别人怎么看待是他们的事,若为了一些不相干的为难自己,很不必要。”   她没头没脑地说了这几句,又笑道:“至少我知道王爷是顶好的人了,所谓人美心善,秀外慧中,啊……不对,是品貌皆优无可挑剔,好像也不对,总之是很难得就是了!”   瑞王本来还因为她前一句而动容,听到最后这一串,暗中咬了咬牙:“你说完了?”   “说完了说完了,”无奇点点头,又叮嘱:“王爷,您千万要保重自个儿啊。”   她依依不舍地把扒着窗户的爪子放了下去。   王驾重新向前而去。   轿子里,瑞王回想她方才的那一句句话,不知为什么,心里似有潮涌,但并不是难受的感觉,略有点酸楚,又有些许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暖意。   良久,他把最上头的一个纸包打开,一股奇香扑鼻而来,里头包着的,竟是一片片粉嫩色的切香肚,他这一天一夜都没进食,也不觉着饿,此刻见了这个,忽然间生出了一点食欲。   拈了一片送入口中,酥软香甜,瑞王慢慢嚼吃了一片,想到方才无奇趴在窗口的样子,不由微微一笑:“混账,倒是挺有心的。”   王驾远去。   这一条街才恢复了昔日的热闹。   有人议论:“到底是哪一位贵人,这样大的阵仗?”   “好没见识,你难道没看见那是王驾!多半是瑞王殿下驾到。”   “当真?听说凤子龙孙中这位瑞王殿下生得最好,是明珠美玉般的人物,却不知到底怎么样,也没有幸看上一眼。”   无奇听着众人议论不绝,自己拍了拍衣袖,啧道:“哎呀,不知道王爷会不会爱吃,千万别辜负我一片心意啊,要是扔了我可是要哭的。”   瑞王果然没有辜负她的“心意”,他以为无奇是细心体贴才特意给他准备了吃的,而且……   难得的也很可口。   但事实上无奇弄的这些,香肚,桂花鸭,蟹黄汤包都是她之前跟蔡流风吃剩下的,另外一包是她从厨下抓的几块看着还挺美味的糕点,只有干丝跟莼菜鲈鱼烩因为不好打包所以没拿出来。   现在只能求上天保佑,瑞王殿下永远不知道这其中的真相,否则真不知后果如何。 第30章 二更   天将黑的时候, 无奇同蔡流风留下的一名侍从离开观荷雅舍。   侍卫手中提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食盒,这还是他首次干这种事,又觉着新奇, 又有点难为情。   虽然说这观荷雅舍自来的规矩:桌上没吃完的菜, 一时不会坏的都会给留下妥善保存,若是想带走, 便用这样一个食盒, 由店内的小厮送到府上或者自行带走都可,若是不想要的,那边店内给处理了。   但是侍卫跟着蔡流风来过这么几次,这还是头一回吃不了兜着走。   无奇又问他蔡流风为什么着急走了,侍卫起初还在支吾, 无奇看出不对, 一再逼问,侍卫才说是蔡采石出事了。   且说昨日, 蔡采石林森两个从吏部清吏司回来, 本是想在太学等候无奇。   不料才进门就遇到教琴课的谭老先生,他竟没有带琴童,一个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的极慢。   林森忙过去扶着, 蔡采石也凑上前:“先生怎么一个人?”   谭老先生道:“不是一个人, 难道还要一个鬼吗。”   林森吃惊,而蔡采石的脾气向来好, 当下笑道:“是我说错话了,我是想问先生出来怎么不叫个人伺候着。”   谭老先生哼了声,看了他两人一会儿,说道:“听说你们两个还有那个……郝家的小混蛋一起给选入吏部清吏司了,怎么这会子又回来了?”   林森嘴快:“您老人家别提了, 那个地方我们可高攀不起。”   谭先生笑道:“怎么,吃了亏了?所以就灰溜溜地回来了?”   见两人不言语,谭先生又问:“郝无奇呢?总不会留下了吧?”   蔡采石说道:“我们正是因为这个回来的,先前无奇……给一个人叫着急匆匆走了,去哪儿我们也不知道,所以现回来等她。”   谭先生一怔:“给个什么人叫走的?熟悉的?”   “虽然认识,却并不熟悉。”林森回答。   这会儿两人快将老先生送回了他的琴室,谭先生皱着眉缓缓道:“你们不熟的这个人,是不是去少杭府的时候认得的。”   “您老人家怎么知道?”林森脱口而出。   谭先生没有回答,到了室内落座,才又问:“你袖子里的是什么?”   蔡采石一愣,这才想起自己的那包鸭子,急忙取了出来:“是这个。”   “烤鸭?”谭先生嗅了嗅:“味儿还不错。”   蔡采石到底还有些眼力价,心想这会子了,无奇未必回来,不如把这鸭子送给谭先生,当即道:“先生若不嫌弃,就留着吃吧。”   谭先生点点头:“打开让我尝尝。”   蔡采石急忙将油纸包打开摆在老先生跟前。   谭先生眯觑着眼睛打量了会儿,捡了一块肥瘦兼顾的肉慢慢嚼吃了起来,半晌才点点头仿佛认可:“叫我看,你们等也是白等。”   他忽然冒出这句,让两个人都吃了一惊,忙问怎样。   谭先生道:“说不好,不过,看在这鸭子的份上,我倒是可以指点你们一条路。”   “什么路?”   谭老先生说道:“你们去找蔡流风,他的消息灵通,又会办事,交给他,保管万无一失。”   正说着,外头有个人来到:“浩翁怎么自个儿先吃起独食来了?”   蔡采石跟林森听来者是这般腔调,如此称呼,知道他必然跟谭先生熟识,当下忙退后避让。   来人的年纪比谭先生要小,清癯的一张脸,却是天生带笑的面相,两只眼睛总是眯着像是没睡醒。   他身着一袭灰色缎长袍,颇为斯文,却不像是国子监的人,手中提着个纸包并一壶桂花酒。   谭先生道:“你来迟了,正好这两个小子带了片鸭。”   来人把手中的东西方在桌上,笑眯眯道:“我本要早来,临行扔了一卦,竟得了个讼卦:雨下两人争路走,都欲占先不肯让,所以我故意推迟了半个时辰,让他一步好避开这卦。”   谭先生看他得意的样子:“若是这半个时辰不够你今儿就不出门了?”见林森跟蔡采石目瞪口呆,便道:“你们还有事,且先去吧。”   来者忽然道:“且慢。”   两人忙站住,不明所以,此人却探手入怀,突然掏出了一个巴掌大小长花瓣形状的乌木盒子,打开之后,里头是个银子镶边的圆的疑似水晶片的东西,边上却用丝缎系着。   林森不知这是何物,蔡采石却认出来,来者把那合着的晶片打开,将丝缎搭在耳朵上,这才又仔细看向他们两个。   他的两只眼睛躲在水晶片后,比先前足足大了一倍,看的林森只觉好笑。   来者打量了一番,才说道:“你们两个中堂微黑,眼睛泛赤,这两日最好闭门不出,否则容易有口舌之争……甚至是、血光之灾。”   林森虽觉着此人神叨叨的不太肯相信,但听了最后四个字仍是有些心惊。   正不知所措,谭先生道:“你可别危言耸听吓唬他们,你知道他们是谁?那个白胖的是蔡流风的弟弟。”   “哦,怪不得这黑气之中还隐杂着一点红光,这是贵人相助之象,”那人若有所思地,又仔细盯着蔡采石看了一会儿:“怪哉,这是不是蔡学士还难说,不过也罢了,弄不好就能逢凶化吉也未可知。我就不多事了。”   他说完后便把那水晶片摘下,轻轻一合,仍旧放回了那乌木匣子里去了。   林森跟蔡采石两个人退出来后,林森诧异地说道:“那人是谁,拿的是什么玩意?”   蔡采石说道:“那个叫做眼镜子,若是老花眼之类的看不清楚,就可以佩这东西,我也曾经在父亲的书房里看到过的。”   “原来是这个东西,有点耳熟,”他琢磨着,忽然道:“我想起来了,我在《西门传》里看到过!当时还疑惑到底是怎么用的,没想到今日看见真的了,哎呀,那庚黄果然是见多识广的人啊,越来越好奇他到底是何方神圣了。”   两人又猜了一会儿这戴眼镜的是谁,却并无头绪,不过既然是谭先生认识的,应该非同等闲,多半是哪个高人逸士。   说到这里就又想起无奇,林森道:“谭先生说的其实不错,你大哥上次派那个什么柯其淳的,轻而易举就找到咱们了,就是不知道他肯不肯帮忙。”   蔡采石平时很是敬畏蔡流风,此刻为了无奇,居然胆子壮了起来,便道:“他若不肯,我就跟他闹起来。”   估摸着这会儿蔡流风还在翰林院,两个人便出了太学,撒腿往翰林院而去。   国子监跟翰林院相隔不算很远,若走的快,无非两三刻钟的功夫。   两人正豕突狼奔地赶路,突然间有一人叫道:“公子!二公子!”   蔡采石起初没反应过来,还是林森先听到了,转头看的时候才意识到他们如今正打礼部经过,而在礼部门口处,站着一个长髯星眸的中年男子,身着侍郎公服,长身玉立气质极佳,赫然正是蔡流风跟蔡采石的父亲,蔡瑾玄。   蔡采石生平最怕的便是父亲,其次才是兄长,如今跟蔡侍郎不期而遇,一时呆站原地无法动弹,在林森的提醒下才总算挪步来到跟前。   蔡侍郎皱着眉把两人连扫了几遍,却见蔡采石满脸涨红满头大汗,又在街上疯跑,他的浓眉便皱在了一起,最后说道:“你不呆在国子监,是在乱跑什么?”   林森见蔡采石紧张的说不出话来,忙道:“伯父,是这样的,我们两个不是乱跑,是、是有公干!”   蔡采石吃惊地看他一眼,想不出他们还有什么公干。   “哦,”蔡侍郎显然也是不信,道:“你们有什么公干。”   “我们是给吏部清吏司选入了的,所以现在是在替清吏司做事。”林森到底是有一点急智。   可他不提则已,一提,蔡侍郎端方的脸黑了几分:“清吏司?哼!”   他瞪着蔡采石:“这种事情你为何不早点跟为说?”   蔡采石有口难言,他也是今儿才知道的。林森替他说道:“伯父,今儿清吏司的人才去太学的,所以我们事先也不知情,他们行事实在古怪的很。”   这毕竟是在外头,还是礼部门口,时不时有人前来,蔡瑾玄敛着怒对蔡采石道:“晚上你回府,我有话问!”说完后便拂袖入内去了。   蔡采石如蒙大赦,林森对他扮了个鬼脸:“令尊不愧是东宫太子殿下的老师,甚是有气势,不怪你吓得跟避猫鼠似的。”   蔡采石叹气,两人仍往翰林院去,总算找到了蔡流风,说明来意。   蔡流风听说无奇不见了,眉头皱蹙,等听林森说是少杭府所遇的那女子后,却逐渐地恢复平静。他对蔡采石说道:“不必着急,这件事我会留心。至于你……父亲可知道了你去清吏司的事?”   蔡采石见问,才承认刚才已经撞在侍郎跟前了。蔡流风便道:“也罢,你们两个先行回去吧,有消息我会告诉你们。”   他们两个对于蔡流风也都有一种格外信任之感,听他如此说,便只当曙光在前,不约而同把心放松了几分。   当夜,蔡采石回府,本以为父亲会痛斥自己一顿,或许还会干涉他去清吏司的事情。   谁知提心吊胆等了半天,蔡瑾玄也没回来,好不容易熬到老爷回府,却并没有召见他,连蔡流风也不见踪影。   蔡采石只当父亲是忘了,自己逃过一劫。   却不知蔡侍郎另外有要紧事在忙,那要紧的事,自然就是东宫的那一桩。   次日,蔡采石想去寻兄长,问问有没有无奇的消息,却只有蔡流风的一个小厮来跟他说蔡流风早已出门,只留下一句话,说已经知道了,叫他不必空找。   蔡采石莫名其妙,不晓得蔡流风如今正准备进宫去呢,他才出门就见林森找来,两人思来想去,昨儿已经去吏部挂职,倒是不好老在太学里晃悠,免得有人见了多问。   他两人商议了半晌,也不想就去清吏司自讨没趣,便想找茶馆坐会儿,正走着,却听两个路人且走且在说五城兵马司的那件刺杀案子。   蔡采石听见,便跟林森道:“我总觉着东城兵马司的这案子,有点怪。”   “怎么怪?”   “那个刺客、他也忒胆大了吧,明目张胆的当街刺杀一个堂堂的指挥使。”   “不是说他们有仇吗?”   蔡采石挠头:“总之,我觉着这其中哪里不太对头。就是想不到……若是无奇在就好了,他一定知道!”   林森眼珠转动:“这样吧,反正咱们没事儿,不如去东城那里探听探听?”   蔡采石想到昨日所见的那个满脸是血的“刺客”,道:“去看看也无妨。”   他们两人虽被选入清吏司,却知道自己不被认可,且又从来没有单打独斗地做过这种事,商议着来东城兵马司,只不过是想远远地看看情形,顺便打发时间而已,并没有就真的想关云长单刀赴会地钻到兵马司内一探究竟。   毕竟人家已经拿下真凶且结案了,他们两个若是胡闹,无异于自取其辱。   谁知才到兵马司,就遇到一出“骚乱”场景,   引发骚乱的是一个才七八岁的小孩子,有个兵马司的士兵将他拦腰抱着,像是要把他扔出去,那孩子挣扎着,叫道:“你们这些坏蛋,害我爹爹!我长大了要统统地都杀了你们!”   他毕竟人小力弱,只有声音很尖锐高亢,叫嚷了两句发现无效,便低头咬向那士兵的手上。   士兵吃痛,手一松,小孩子掉在地上,士兵大骂道:“不识好歹的小畜生,你那当贼的爹想要刺杀我们冯指挥使还杀了我们白参将,现已经捉拿归案承认了罪状,你在这里乱叫什么?再这么胡闹,别怪爷不客气!”   那孩子落在地上,似乎也受了伤,闻言却仍是爬起来:“你们胡说,你们冤枉我爹,当官的没有好东西!我才不怕你,你有本事也抓了我去!”他说着上前,拳打脚踢。   “小畜生!”士兵气急,一巴掌打过去。   小孩儿给打在脸上,整个人往后跌出去。   士兵怒火上头,还想再踢一脚,却有人及时冲过来将那孩子抱了过去。   另一人却拦住他道:“太狠了吧!你是要打死他?”   抱着小孩的是蔡采石,拦住士兵的却是林森。   那孩子来了半天,在门口不是叫骂,就是拿石子往里头扔,逼得这些士兵们没了办法,只是碍于他是个小孩,有点无可奈何。如今看见蔡采石跟林森,一腔怒火随之转移。   打人的士兵呵斥道:“你们从哪里钻出来的,是跟他一伙的?”   另一个也走上前来,正要喝骂,突然发现两人面熟,仔细看了会儿叫道:“你们不是……昨儿来过的?”   起先那个也认出来了:“好哇,原来是清吏司的两位大人,怎么着,昨儿见我们拿了凶手,你们没查了什么就灰溜溜走了,不服气,今日又要来查对吗?真他妈的!你们清吏司是不是没事儿干了?专跑这里狗拿耗子!”   清吏司有没有事干不知道,蔡采石跟林森两个却的确是游手好闲。   只是输人不输阵,林森道:“我们只是路过,见你打那孩子实在看不过才来拦着的,你不用在这里阴阳怪气!”   谁知那小孩听士兵这么说,转头看着蔡采石:“你们是、查案子的?我爹爹是冤枉的!”   蔡采石见他半边脸颊上很大一个红手印,已经高高肿起,嘴角还带着血渍,双手满是污渍,生得也瘦弱,心里很是怜惜,可听了这句,却不知如何回答。   他们虽然名义上是清吏司的,但距离正经管事儿还有十万八千里,别说是这些士兵,他们自己都不信。   蔡采石没吱声,那两个士兵笑起来,又有几个闻讯赶来的,故意的嘲讽说道:“哟,真是奇闻,我们已经结了的案子,清吏司又要来查了,好吓人啊!快快,你们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入内通报咱们指挥使大人,吏部的大爷们又来了!”   哄堂大笑。   蔡采石的脸上微红。   林森实在气不过,叉腰说道:“怎么着,我们就是清吏司的,你们不服,去吏部讨说法呀!好,既然你们诚心诚意地请我们查了,我们也不能白来一趟,那就勉为其难的进去瞧瞧吧?”   他说着向着蔡采石扬首示意,竟迈步向内走去。   几个士兵惊呆了,本来是故意看这两个少年笑话的,想不到他们居然真有这份“勇气”,有人反应过来:“站住,这里可不是你们能擅入的地方!”   “哟,我是不是听错了,刚才还听你们要恭恭敬敬地请我们进去呢,怎么这会儿变脸了?”林森得理不饶人起来。   士兵们道:“少废话,看你们就是来找茬的!再说就算要搜查,也得你们上司拿了公文来,容不得你们在这里说搜就搜的撒野!”   那小孩子见林森跟他们对峙起来,便忙着握住蔡采石的手:“哥哥,我爹是冤枉的,求求你救救他吧,我娘从昨儿就开始哭,说我爹一定会死在监牢里的……”   他先前在这里叫骂闹腾了很久,不过是一个小孩子的赌气固执罢了,因为只是气怒而没有落泪,如今说着说着,委屈涌上心头,又怕父亲死在里头,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蔡采石心中很乱,其实这几个士兵说的也有道理,就凭他们两个的确不能说搜就搜说进就进。但是昨儿见到的那个满脸是血的男人又在心里冒出来,再看看这孩子,实在……   而林森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他起初还克制着,但给士兵们作践调侃,他毕竟是个耿直热血之人,激发了血性,几乎要跟这些士兵打一架。   正在此刻蔡采石上前:“这样吧,这孩子既然是家属,能不能就让他去探望一下犯人?”   蔡采石已经好言好语商量着说了,谁知那些士兵知道他们两个昨儿是穿太学生服色来的,何况带着怒气,竟绝不肯容情,便道:“那可是杀人重犯,就算是亲儿子又怎么样?赶紧滚吧!”   小孩儿满怀希望地想要见他的父亲,听到这句,又是失望又是生气,冲上前道:“坏人!打死你们!”   士兵一把将他推开,小孩重重地往后跌过去,蔡采石赶紧上去抱住他,却给撞得踉跄跌倒。   林森见状怒道:“该死的,敢动手吗?”   他忍了半天了,当即不由分说一拳击在那打人的士兵脸上!   由此,一通大闹。   林森虽然也打伤了几个士兵,可自己也挂了彩,而这毕竟是东城兵马司的大本营,人一窝蜂涌出来,终于把他三个一起捉了起来,扔进了牢房。   有人知道其中一位是蔡家的,这才放了消息出来,蔡家侍卫才赶紧去告知蔡流风来救人。   蔡流风赶到的时候,吏部清吏司也得知了消息,出面的是韦炜。   兵马司只不过是想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并不敢就真的为难,当下大家说了几句场面话,便把蔡采石林森放了出来。   只是那小孩儿却不愿意,仍是哭嚷着要见父亲。   蔡采石很不忍心,大着胆子当着蔡流风跟韦炜的面向冯指挥使求情,指挥使却面有为难之色,半冷地说道:“何勇是杀人重犯,规矩是不许任何人探望的,若要探视,得等刑部断下来之后。”   蔡流风知道他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如今兵马司已经把案子结了,公文都递送刑部,只等刑部批示,就可以择期处斩,而在行刑之前是可以让他跟家人见一面的。   他不再言语,因为知道多说无益。   倒是韦炜道:“既然如此,就不必为难兵马司了。蔡学士,劳烦您走了这一趟,您看,蔡二爷是跟着您走,还是……”   蔡流风本想训斥蔡采石几句,可听韦炜的话,他不便显得格外护短,当即道:“他们既然调任了清吏司,自然归清吏司,此处的事已经了结,我先告辞了。”   他看了眼蔡采石,到底是先走了。   而蔡采石因为满心都在这件事上,竟然忘了问蔡流风到底有没有无奇的消息。   剩下韦炜便跟冯指挥使等略说了几句,便领着蔡采石跟林森走了出来,那孩子百般不愿意走,门口却有士兵来报,说是这孩子的家里人找来了。小孩听说才起身跑了出去。   等到韦炜带了两个出来的时候,只见一个面容憔悴神色愁苦的妇人半跪在地上,她搂着那小孩子,两人正在抱头痛哭。   而另一侧,是蔡流风人在马边上。   大家看着这一幕,谁也没有说话,终究只是分道扬镳。   夕阳的光照在路上,把人的影子拖的长长的。   蔡采石回头,见那孩子给妇人拉着手,消失在人群之中,但母子两个的身影显得这样卑微而可怜。   回吏部的路上,韦炜看着两个人垂头丧气的样子,淡淡地说道:“怎么,不忍心啊?以后见的多了就习惯了,谁叫他有个杀人的爹呢,国法无情,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们不必太为他们操心了,要真的把这心放在他们身上,那么,那被杀死的白参将呢?他死的何其无辜,他的家人难道不比这何家的人更值得同情?”   蔡采石知道他说的对,当下默默地。   林森的脸上吃了好几拳,腮帮子跟左眼一概的青肿着,很有点面目全非,此刻便道:“大人,我们倒不是同情,就是觉着、觉着哪儿不对吧……假如真的是杀人犯,这孩子怎么就敢在兵马司门口喊冤呢?”   “你也说是孩子,孩子的话哪里能信?”韦炜叹气:“你们两个,初出茅庐,到底没有经验。”   蔡采石听到这里,突然道:“昨日他们说,是在何家里找到的何勇,如果、何勇真的才杀了人,他不是该立刻逃之夭夭吗?怎么敢留在家里等人上门?”   韦炜跟先前苗可镌都很相信兵马司的行动力,又见他们当场捉到罪犯而罪犯也认了罪,所以并未多想。此刻听蔡采石冒出这一句,他张了张口,隐约也觉着似乎有一点不对头。   但他很快想通了:“这有什么?他大概是知道自己逃不了的,那可是五城兵马司,东城出事,五城连动,城门处自然也加紧盘查,他往哪儿逃?那种敢在□□下射杀兵马司指挥使的歹徒,穷凶极恶,恐怕早就已经破罐子破摔,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这一番话当然是句句合理丝丝入扣,蔡采石也无言以对。   却就在这时候,他们身后有个声音道:“既然已经破罐子破摔,把生死置之度外,那为什么还没有杀了他要杀的人,就坐以待毙束手就擒了呢?”   蔡采石跟林森听见这声音,双双大喜,急忙转身:“小奇!”   在他们身后,果然正是无奇,她双手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地也看着他们。   林森跑的最快,跳到无奇身旁,抓着她肩膀摇晃:“你去哪儿了!这一天一夜没消息!”   蔡采石也跑过去握住无奇的手臂,但他是想把无奇的身形稳住,免得给林森甩出去:“你没事儿吗?怎么神出鬼没的?”   小别初见,两个人都高兴坏了,竟然把无奇刚才的那句话也都先扔下了没有去管。   但毕竟还有人管。   韦炜随之转头,他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身形有些单薄的少年,他当然知道对方是谁,但是因为见识了蔡采石跟林森的“能力”,所以也并没有很把无奇放在眼里。   虽然先入为主地带了偏见,可是刚才无奇的那句话,却落在了韦炜心里。   看着蔡采石跟林森围着无奇乐不可支的,韦炜向前走了两步:“郝无奇?”   无奇忙向着他拱手行礼:“正是学生,参见大人。”   蔡采石跟林森两人见无奇回来,就像是有了主心骨,一左一右站在她旁侧,跟两门神似的,底气都壮了不少。   韦炜扫了他们一眼,奇怪这两个之前还蔫儿吧唧的,怎么这会儿却莫名地抖起来了。   他清清嗓子,垂眸看向无奇:“你刚才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无奇说道:“回大人,很简单,倘若大人恨极了一个仇人,欲杀之而后快,那请问,在没杀死他之前,您肯不肯就引颈赴死?前提是、啊大人莫怪,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大人得是个穷凶极恶,破罐子破摔,生死置之度外的人。”   韦炜倒吸了一口冷气。   无奇的话里有暗讽,虽然看似只在说案子而已,但句句带着刺人的锋芒,那些个形容词,偏偏还是他韦大人自己先提出来的,无奇只是复述,所以他也很挑不出不妥。   可是这些锋芒刺中韦炜的时候,韦大人却又不得不认真去考虑她这句问话。   毫无疑问,假如他真的是那样一名十恶不赦的恶徒,在赴死之前,他一定会想尽法子先把自己的仇敌杀死,那样才能甘心!   他有点明白无奇的意思了。   林森却还不太明白:“小奇你是说……”   无奇微微皱眉:“我也说不好,不过你们说的对,这案子,不对头。”   韦大人,本以为他们三个都是白乎乎软绵绵的小羊羔或者小兔崽,没想到才照面就给个看似最柔弱好欺的崽子不动声色的咬了一口,他觉着自己干瘦的脸皮上有点火辣辣的疼。   但韦炜是个很擅长隐藏的人,心中虽然震惊,面上却还笑微微地,他抬手鼓了鼓掌:“好好好,说的不错。很有几分见地。”   赞美了这句后他盯着无奇:“大街上不适合说这些……不如,咱们回清吏司再说吧?” 第31章 惧内   蔡采石早注意到跟着无奇的那个侍卫, 急忙过去接了食盒。   侍卫见他们汇合一处,自己也尽到了职责,当下便告退而去。   韦炜在前, 三个人跟在后面, 蔡采石跟林森不停地问无奇失踪的这两天是跑到哪里去了,无奇当然不能告诉他们真相, 不过她也早想到了说辞, 只说小狐狸丢了一样重要的东西,所以硬拉着她去找寻。   这理由非常狡猾,但相当管用,毕竟春日才是真正的神出鬼没,就算他们两个想求证也找不到人。   而对蔡采石跟林森来说这理由的确也已经足够了, 毕竟对他们来说, 只要无奇平安回来了就行,其他的只是附加并不重要。   何况现在他们还面对相当复杂的环境。   两个人只问了无奇一句找什么东西, 就算无奇没回答, 他们也没在意,只赶紧把分别后他们的遭遇同无奇说了,包括清吏司的糟糕情形。   林森看了眼前方的韦炜, 小声说道:“他们那的人很瞧不起咱们, 这人是个笑面虎,嘴甜心苦且奸诈, 昨儿那个姓苗的是个冷面煞神,身手倒是不错。”   蔡采石道:“小奇,你说他们是怎么看上咱们三个的?明明瞧不上,还要叫咱们去,他们图什么?”   无奇心知肚明, 只是没想到这清吏司的“待遇”如此之差。她咳嗽了声:“你们两个不喜欢那地方?”   林森跟蔡采石对视一眼:“凭良心说,这个地方是太好了,正因为太好,才轮不到咱们钻进去啊……啊,若说是菜菜还有可能摸到边,毕竟他出身不一样。所以这更叫人觉着古怪嘛。”   蔡采石忙道:“你怎么又瞎说?叫我看,他们可能不是按照什么出身什么家世之类的选人的,你不是没瞧见,昨儿我父亲还对我横眉冷眼的呢,他老人家显然不愿意我到这个地方。”   无奇听到这里忙问:“蔡大人不愿意你来?”   林森把昨天为找她却被蔡瑾玄逮个正着的事情说了,道:“当时蔡大人的脸色可难看了。还骂我们当街乱跑,多亏我机灵以公干搪塞了过去。”   无奇啧了声,心里有点后悔:当时她只觉着入清吏司是个高攀的美差,而且是他们三个少杭府一行搏来的,所以瑞王只叫她去,她不乐意,定要同进同退。   可是到底是没想周全,她忘了蔡家门高,蔡侍郎的心意也高深莫测的。   突然她想到要紧的一点:“那蔡大哥什么意思?”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无奇打算好了,倘若蔡流风也不乐见蔡采石进清吏司,那她一定要想法把蔡采石踢出去。   蔡采石把手里的食盒转给林森,甩了甩有点酸麻的手臂道:“我大哥倒是没说什么,他统共只问了一句,问我有没有告诉父亲。”   “是吗?”无奇诧异:“他没不高兴吗?”   蔡采石摇头。   其实无奇的打算是一回事,蔡采石的心意又是一回事,对他来说,蔡流风的意见固然重要,蔡瑾玄的怒斥也叫他畏惧,但只要无奇跟林森在的地方,他自然也要跟着一起。   就像是无奇跟赵景藩说要同进退一样,他的意思也是如此。   虽然没有彼此交流过,但这是他们不约而同一致的选择。   这时林森却掂量着手中的食盒问道:“小奇,这里是什么?”   无奇道:“是两样菜,等晚上咱们加菜。”   林森立刻兴奋起来:“什么好东西。”说着就要掀开食盒先看看。   无奇道:“大街上你别乱瞧。”   蔡采石也道:“对了,小奇也回来了,晚上咱们找地方吃饭去吧。你们说去哪儿好?”   他们几个在后面唧唧喳喳,声音虽然放的极低,韦炜在前方背着手,耳朵尖尖地,听了个大概。   他心里有点想发笑,觉着到底是初出茅庐的小孩子,言语行为皆都透着幼稚。   能进清吏司的他跟苗可镌以及其他几人,虽然算不得非常的精明能干,但好歹也是精挑细选之辈,每个人都在本职上做了至少五年以上甚至十几年,不管别的,资历是很够的。   可这几个才从太学里钻出来的黄口小儿,在他们眼里,显然就跟那鸟巢里毛没长齐的雏鸟差不许多,凭什么过来凑这份子?   不过……韦炜想到方才无奇质问的那两句话,心里隐约有点疙瘩,他当然很不像承认无奇说的对,但总觉着,的确是哪里有些异样的。   可是想归想,韦炜知道只凭他们三个是无济于事的,想干涉兵马司已经结了的案子,无异于蚍蜉撼大树。所以他也不再表态,只想把他们领会清吏司,回了司里,自然有人教训他们。   然而猝不及防,他们才在吏部冒头,门口的守卫望见韦炜干瘦的脸便道:“韦大人,你还慢腾腾的呢!”   韦炜诧异:“怎么了?”   守卫道:“你们那清吏司出事了!了不得,伤了好些人,快回去看看吧。”   韦炜大惊,赶紧飞奔回清吏司,无奇三个也跟在后头,这一番奔忙,不免又惹得吏部的众人转头侧视。   吏部本是天下官吏之总司,上下人等最讲究为官风仪的,猛地见到这么一伙狂奔的人,当然都为之诧异,不过看清楚带头的是韦炜后,却都释然了,纷纷笑道:“是清吏司,怪不得!”   话语之中有了解,也带点不可言喻的高人一等。   四人跑回清吏司,果然见堂下狼藉。   苗可镌坐在一张椅子上,露出了半边胸膛跟手臂,两名跟随他前去的侍卫也各自挂彩,一个大夫正忙着给他们诊看,敷药。   韦炜赶紧跑到苗可镌身旁:“怎么回事?”赶紧低头看他的伤,却见已经绑上了绷带。   苗大人不太在意的:“没什么,一点皮肉伤罢了。”   “谁敢伤你?”韦炜声音提高了几分,压下的一句是——“谁又能伤你。”毕竟苗可镌的武功可是数一数二的。   苗可镌一笑,笑容里略带一点苦意。   他没有回答,另外有个声音响起:“真是的,竟像是怕我操心少了一样,隔三岔五的出事,先是哄闹兵马司,现在更好了,又惹翻了忠勇伯,我简直不知该怎么处置善后。”   这出来的是个微胖的中年男子,略圆的脸跟身材,就像是在多年的官场之中游刃有余才锻炼出来的油滑形态,这会儿他的脸上还带有气恼,这位就是之前蔡采石跟林森要见而没见到的、如今暂时掌管清吏司的钱括。   韦炜看钱代司脸色发黑,很像是要找人出气的样子,立刻闭了嘴。   “忠、忠勇伯?”韦炜身后,是蔡采石,他低声嘀咕道,“那可是个很暴脾气的老爵爷?怎么找到他头上去了?”   他的声音虽低,苗可镌却听见了,他哼了声,对钱括道:“这有什么办法,我们也只是依法奉命行事。”   钱代司正挺胸垫肚的蓄气,闻言瞅了他一眼:“那你本来就知道忠勇伯老而性子烈,你就不能对他好言好语些,干吗又触怒了他?弄的现在不可收拾,简直是鸡飞蛋打。”   苗可镌道:“我怎么好言好语,我就差给他跪下了,那个老头子太过顽固,耳朵又聋,说动听西,简直鸡同鸭讲。”   旁边一个侍卫道:“苗大人说的没错,我们说了是奉命来核实查证,他就听成了我们是来找茬发疯,说我们放肆,苗大人的手是为了救我们才挡了一刀,幸亏是苗大人,不然我们只怕要死在伯爵府了。”   原来昨日,有人往清吏司投了一份检举之信,说是忠勇伯放纵家奴,放钱收利敛财。   清吏司这里也知道这位老爵爷耿直而暴烈,不好惹,所说的事情未必是真的。   但信既然已经投到,便只能按照职责前去询问一番。   本来只是走个过场,没想到老爵爷年老耳背,加上脾气太坏,竟动了手,要不是他们苗可镌见机行事,只怕真的要闹出大事,就算如此,此事很快也要惊动京城的。   侍卫的话本是仗义执言,钱括却叫起来:“闭嘴!你们不会跑?白长两条腿了?”   苗可镌无言以对。   钱代司怒不可遏:“告诉你们,我收到消息,忠勇伯已经要进宫告状了,到时候皇上怪罪下来,谁担着?还不是我顶在上头?”   此刻林森悄悄问道:“这忠勇伯居然这么厉害?”   无奇说道:“他是老爵爷了,皇上也得给他几分面子。”   蔡采石说道:“说来奇怪,怎么有人检举忠勇伯呢?这不可能啊。”   他们三个窃窃私语,成功获取了钱括的注意力。   苗可镌虽是祸首,但钱括也不敢过分地辱骂,毕竟他也知道苗可镌性子不好,逼急了自己也下不了台。这股怒火还没熄灭,便看见了无奇三个。   “这三个是怎么回事?”他把声音提高。   韦炜忙道:“司长,这就是太学里过来的,中间那个昨儿没来的,就是郝无奇。”   “郝无奇,”钱括皱眉想想,忽然皮笑肉不笑地:“我知道了,就是漕运司郝司长的公子啊,果然架子大的很,别人都先来了,你是怎么回事?”   无奇忙道:“回大人,昨儿有一件事情绊住了,若是知道昨儿有调令,当然哪儿也不敢去,便只在太学立等传唤了。”   钱括见她答的很是顺遂,略觉诧异:“你倒是会说话。可是你们两个……”他转向了林森跟蔡采石:“你们没事儿窜到兵马司去干吗?特给我找事忙?”   两人面面相觑,只好道歉。   钱括发作了一场,见时候不早,才拂袖而去了。   韦炜恭送之后,回头对苗可镌道:“叫我看,这次多半是飞来横祸,那忠勇伯虽然老迈,但他性子很烈,绝不会有纵容家奴这种事出现,恐怕是有人故意栽赃的,也难怪他生气,你们正好撞上了。”   苗可镌道:“真是的,要叫我知道谁写信栽赃,今日受得这一场,非叫他十倍还回来。”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无奇转了一圈,见侍卫们跟苗大人的伤虽不算重,可也不算很轻,其中一人的血把袍子都染湿了一大片。   苗可镌则斜着眼睛瞅她,叹道:“我本以为他们两个就很够看了,没想到更来了个弱不禁风的公子哥儿!怎么着,嫌清吏司的人都长的不怎么美观,所以特送了这个小白脸,准备叫他靠脸办案?”   韦炜听个正着,忍着笑道:“别瞎说。”   无奇也听见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有点惊喜且喜形于色:她没觉着自己长的多好看,但苗可镌虽然是贬斥,但显然是在夸她长得好。   “多谢大人夸奖,不敢不敢。”无奇谦虚而喜气洋洋的,“学生不过是中人之姿罢了。”   苗可镌看着她兴高采烈小脸生辉的样子,很震惊,他看了眼韦炜,怀疑自己话里的嘲讽意思表露的不明显,所以才让这个小白脸误会自己在夸她了。   韦炜咳嗽了声,笑道:“蔡采石林森,时候不早,你们两个带着郝无奇熟悉一下清吏司就先回去吧。”   两人答应,陪着无奇走开。   等他们走开,苗可镌才道:“老韦,这是怎么回事,两个傻的不够,又来一个缺心眼?”   韦炜想着无奇的谈吐应对,摇头道:“这可未必,且走着瞧吧。”   在司内游逛了一圈,无奇三人离开吏部,夜幕已经降临。   就在六部街外罩了一家小饭馆,三人钻入其中,仍旧要了鳝段面,又请店家把自己带的两样菜热了送出来。   蔡采石才闻到味道就说道:“这是观荷雅舍的莼菜鲈鱼烩。”   无奇笑道:“你吃过?”   蔡采石说:“有一次哥哥带我去过,我记得这个味道。”说了这句他看向无奇:“你去了观荷雅舍?”   想到中午的那顿饭,无奇回味无穷地说:“啊,是,我路上遇到了蔡大哥,他见我没吃饭,就带我去了那里。”   林森道:“你这可不够意思,你怎么不叫上我们?”   无奇笑道:“忘了忘了,当时饿晕了,下次有机会一定。”   三人就着菜吃了起来,虽然是剩菜,但味道却仍是鲜美非常,林森第一次尝,却给他吃了大半。   无奇想到清吏司里的情形,时不时地停下筷子发怔。   蔡采石问她想什么,无奇才迟疑地说:“你们两个之前问,为什么清吏司会看上咱们,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们,其实不是的。”   她把跟瑞王在天策楼所说的大体告诉了三人,道:“瑞王殿下本是叫我一个的,我、我觉着这是好差事,所以才一定要跟你们一起同进退。”   蔡采石跟林森的眼睛不约而同瞪大:“瑞王殿下?!”   无奇却挠挠鬓角:“可是我今日才觉着,是我想事情不周全,一来,蔡伯父不太赞同菜菜去清吏司,另外,从刚才苗大人他们受伤,我也想到了,这份差事其实是很危险的,菜菜,木木,要不然……”   林森没懂:“不然什么?”   无奇道:“不然我再找瑞王殿下说说,你们两个还是回来?”   林森明白过来:“这是什么话?小奇,要是见一点儿血就退下去,算什么男人?”   蔡采石则问道:“小奇,你是不想在清吏司了?”   “我……”无奇心里一直难以忘怀的,是在国子监天策楼上,赵景藩跟自己说的那一番话。   ——“你要当官,官职不会太大,却可以管尽天底下所有的官员,不管是七品小吏还是一品大员,只要是有冤或者有罪,你都可以管,都可以查!”   她迟疑的脸色逐渐变得坚定,最后说道:“我想!”   蔡采石笑了,他看了眼林森,对无奇道:“这不就结了,你去哪儿,我们也去哪儿,就像是你跟殿下说的,我们三个共进退。”   无奇一震。   林森也一拍桌子:“不错,就是这样!哼,清吏司那些瞧不起我们又怎么样,以后我们自然做出来给他们看!万事开头难,要是一难就跑,那还能干成什么?估摸着他们就盼着我们主动离开呢,我们偏不放!”   蔡采石也偷笑道:“而且这是瑞王殿下许可的,多大的面子,咱们怎么样也要接着呀。”   无奇心头暖意滋生:“你们两个……好吧,既然这样,那就说定了。”   林森哈哈一笑:“这会儿有点酒就好了。”   蔡采石低头看着面汤,便举起来:“我们以汤代酒也是不错的。”   林森端起汤碗,无奇也端了起来,三人碰了碰碗,彼此相看:“共进退!”   正在说的高兴,门口处有个人走过去,突然又倒回来,他看着桌边的三人立刻跳了进来。   原来竟是郝三江。   郝四方昨日晚间才得到消息,但却不信。   等了一宿,无奇没回来,次日就派人到国子监探问。   谁知到处都找不到,又去清吏司,清吏司只说是有这么个人,但是闲人免进,具体消息还是一概没有,无奇的人也没见着。   郝四方急了,这才派了三江带人四处找寻。   三江揪着无奇乘车回府,路上便问:“你好好的怎么跑到清吏司去了?”   无奇问:“哥哥,难道爹也不希望我进清吏司?”   郝三江摇头:“这倒没有,爹反而很高兴,就是消息来的太过突然,爹还不大信呢,你回去跟他说清楚看看,对了,国子监的人怎么说你昨儿晚上不在,你跑哪里去了?”   无奇搪塞道:“我、我……跟着蔡采石住在蔡家。”   “胡说八道,我先前找过蔡流风,他说不知道,要是你在蔡家他怎么会不告诉我?”   无奇见漏了陷,只怕郝三江会穷追到底,回头在郝四方面前又要一番口舌,当下便笑道:“哥哥,既然这样我不瞒你了,其实昨儿是春日姑娘找我有件事,我帮她做事去了。”   “春日姑娘?”郝三江的眼睛开始聚光,“你见到她了?她住在京城?快说哪条巷子哪一家?”   “她没带我去她家,下次见了我再问罢了。”   “真的,你可别骗我。”郝三江揪住无奇,威胁。   无奇道:“骗你干什么。哥,你有没有跟爹说我昨晚在哪?”   “还没来得及呢,我怕爹娘担心。”   无奇松了口气:“那回头他问起来,就说我在蔡采石家里怎么样?”   郝三江认真想了想:“下回有春日姑娘的消息,你得告诉我。”   无奇连忙应承,两人达成一致。   快到府内的时候郝三江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我今天只顾没头苍蝇似的找你,听家里王伯说,咱们有个什么姑妈从郑州那边投奔来了,家里只怕要热闹起来。”   无奇愣了愣,喃喃道:“啊,热闹?娘可不太喜欢热闹。”   郝家的确是热闹起来了。   郝家姑妈是郝三江的堂表妹,寡妇失业,带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并一个才九岁的男孩子,因为他们那里受了水灾,所以前来投靠自家哥哥。   郝三江拉着无奇还没到厅门,就听见妇人的笑声朗朗传出来,把两个人都震了震。   仆人在厅门口才报说两个少爷回来了,就见有个身影比郝四方还快地走了过来,郝姑妈望着院子里走来的两个少年,拍手喜道:“哎呀,可算回来了!快,快让姑妈看看!”   就连郝三江这种性子,都吓得脚步一顿。   姑妈连连称赞三江跟无奇,又叫姑娘跟公子见礼。   窦姑娘生了一张圆脸,眼睛也圆圆的非常灵动,当看见无奇的时候,双眼闪了闪,小公子则有些沉默寡言。   无奇只留心看自己的母亲,阮夫人坐在椅子上,虽然面带笑容,气质仍是淡淡的。   郝四方本要好好问问无奇关于清吏司的事,被亲戚一打岔,便有些顾不上了。   无奇偷偷地跟阮夫人道:“娘,咱们先进去吧。”   阮夫人同无奇向内室而去,无奇道:“这姑妈看来是个聒噪的性子,但也可能是才来,以后该不至于如此。”   夫人知道她是安抚自己,便道:“不用担心,到底是亲戚,你父亲看着倒是喜欢些。就随他们罢了。”   说了这句,因问:“你进了清吏司了?怎么不早说一声,从昨儿到今天,你父亲急的热锅上蚂蚁似的,一些知情的向他贺喜,他都不知如何答人家。”   无奇说道:“我也是才知道的。不然早说了。”   两人到了卧房中,夫人落座问道:“可这又是怎么回事,那清吏司不是个混日子的地方,你们没资历,怎么竟能到那里去?”   夫人虽然少言寡语性情内敛,但却是个心思缜密的,不像是郝四方一样可以糊弄。   无奇想混过去,又知道这样的话反而会更惹夫人怀疑。   迟疑中,阮夫人望着她道:“清吏司是东宫太子殿下主持建立,里头的人却是瑞王殿下负责挑选的。前日我隐约听说,瑞王殿下曾亲自往太学走了一遭……”   她没有继续,只是用眼睛看着无奇。   无奇的心一动,陪笑道:“娘……”   阮夫人淡淡道:“你还不肯说?还要我问下去吗?”   无奇没了法子只好承认:“是,瑞王殿下那次去太学,召见了我们三人,也是那时候他跟我说要我们进清吏司,只是那时候还没定下……”   阮夫人的脸色有些泛白:“胡说,你们三个何德何能,瑞王殿下怎会知道你们而特意召见?”   无奇知道瞒不住了,索性就把少杭府一行也说了出来:“殿下的意思是,少杭府那一次就是他的试验,通过了,便能进清吏司的。”   “我就知道没那么巧合,”阮夫人幽幽说道:“少杭府那里夏知县之死,苏守备之死,京内都传遍了,果然跟你们相关,你居然还瞒着不说!”   无奇忙跪下:“娘,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怕说了反而惹您担心,我知道错了!”   阮夫人定定地看着她:“我看你不知道。”   无奇愣怔:“娘?”   阮夫人俯身,握住她的肩膀:“小打小闹也就算了,现在居然闹到瑞王跟前去,你简直……”一口气转不来,夫人便咳嗽起来。   无奇知道她是为自己忧心了,为了让母亲宽心,她试着说道:“娘,您别怕,其实瑞王殿下不是传闻中的那样,他、他还是挺好相处的。”   想到这些日子来跟瑞王相处的时光,以及今日自己在观荷雅舍的举动,瑞王都没有生气……也许是因为他长的太好了吧,现在回想起来,那眉眼里居然还透出几分楚楚动人惹人怜爱疼惜之色,所以她才忍不住收罗了那些吃食送了过去。   不过,若是给母亲知道了这些,恐怕会当场吓晕过去吧。   “好相处?那是王爷!你是什么……”阮夫人扭头,指着无奇,咳嗽着说道:“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自个儿在说什么?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无奇吓得闭嘴。   正在这时侯郝四方进来探望夫人顺便询问无奇,在门口听到声气不对,立刻放轻脚步小跑进来:“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干什么动气?”   阮夫人低头只是咳,无奇赶紧起来给她轻轻地捶背。   郝四方蹭到跟前:“你这孩子,三天两头不着家,总算回来一次就惹你娘生气!”说着还对无奇使眼色:“是不是要我打你一顿,再罚你去跪祠堂?”   阮夫人却反而缓了口气:“你怎么回来了,客人都安置好了?”   “都好了,”郝四方满脸堆笑,打量着夫人的脸色道:“就是突然来了这一大帮子人,到底是有些闹腾。”   阮夫人淡笑:“老爷别这么说,我只是身子不太好,怕怠慢了客人罢了。”   “怠慢不了,”郝四方忙道:“他们连连称赞你给安排的屋子好,东西全想的周到呢。”   无奇见状,便鬼鬼祟祟地想往外退,阮夫人虽看见了却没有出声。   郝四方还在为她打掩护,等到无奇退了出去,阮夫人才说道:“老爷,平平去清吏司,你怎么看?”   郝四方道:“啊!对了,我还要问她这件事呢!”   阮夫人抬眸看他:“你知道她是怎么进清吏司的吗?”   “当然是我儿子聪明绝顶机智过人才给选进去的。”郝四方一拍胸:“我就说咱们平平一定大有出息,本来还指望这次二试顺利通过,现在看来,比二试通过还了得。”   从昨天到今日,向他贺喜的不计其数,只是郝四方没听见无奇亲口说毕竟心里没底。   阮夫人看着郝四方,叹了口气:“你真把她当儿子看了?”   郝四方笑道:“这也没什么两样,女儿比儿子还能耐呢。”   “那你可知道,”阮夫人咳了两声:“她……是瑞王殿下挑进去的。”   郝四方没反应过来:“瑞、瑞王?”他的脑袋有一刻的空白,似乎没想到瑞王是谁,怎么会跟无奇有关系。   直到他想到了传说中的那个人。   郝四方的嘴巴跟眼睛一致地变大:“是那个瑞王殿下?!”   “就是那个瑞王殿下。”阮夫人垂眸。   郝四方呆看了夫人半天,疑心她是说笑,但他知道夫人的性子,这般神情这般语气,那就是板上钉钉了:“平平、怎么可能跟瑞王殿下有交集?”   阮夫人则想着无奇刚才的话,听无奇的意思,不仅是有交集,而且“交集匪浅”似的,她没有办法想象无奇跟一个王爷牵连不清。   就在这时,郝四方道:“我得去问问她!”   阮夫人道:“等等。你要问她什么?”   “我当然是问她怎么跟瑞王殿下认识的,”郝四方脑袋一团乱,好像都给偌大的瑞王两个字占据了:“这么说来是瑞王殿下让无奇进清吏司的?!瑞王,那可是瑞王殿下啊!”他简直要伸出双手顶礼膜拜,振臂高呼王爷千岁。   阮夫人本以为郝四方的心意跟自己一样,没想到还是高估了夫君。   而郝四方的脸上逐渐露出了喜极的笑容,他像是看见神明显圣似的感慨:“不愧是平平,我儿子果然大有出息!”   阮夫人忍无可忍地怒喝:“你住嘴!”   夫人的声音虽不算很高,但已经足以让郝四方高大魁梧的身躯为之颤抖,他赶紧转身低头,陪着小心道:“是是,夫人千万别动气。” 第32章 二更   大约半个时辰后, 郝四方灰溜溜地从卧房退了出来。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面有难色。   刚才夫人软硬兼施谆谆教导了他许久,秉持着成亲以来的优良传统, 他仍旧是一句也不敢还嘴, 只是连连点头称是而已。   但是……夫人竟然是想叫他出面,不许无奇进清吏司, 宁肯让她立刻退学回家。   郝四方听了这话心都凉了, 他心里一万句反驳的话,但一看夫人那张花容月貌的脸,给她的隐然含威的双眼一瞟,他那一万句话就立刻溃不成军。   郝四方乖的像猫,只能临阵倒戈答应去劝无奇。   这会儿无奇已经回了房, 粗粗地洗了一把脸, 正准备洗澡。   伺候她的小丫头宁儿是从小跟着她、知根知底的。   宁儿也听说了这两天的新闻,她跟郝四方一样的兴奋, 不住地追问无奇是不是真的进了吏部, 吏部又到底是什么样儿的。   听无奇随口说了几句,宁儿高兴的拍掌,又道:“当初我要跟着姑娘去太学, 扮作个小厮也好, 老爷太太只是不许,现在姑娘当官儿了, 还不叫我跟着伺候?”   无奇笑道:“什么当官,仍旧是个跑腿的罢了。”   宁儿道:“这可是骗人,我早听说了,天下最厉害的就是官了,但天下最最厉害的官都在吏部, 吏部就是管天下所有大官小官的地方,不知多少男人们削尖了脑袋要进却进不得的地方,姑娘进了那里,简直是郝家祖坟上冒青烟呢!我想想就高兴!”   无奇听了这几句话,虽然是她小姑娘家的有口无心,但却竟跟赵景藩在天策楼跟她说的那一番话有些暗合了。   当然,她并不觉着吏部有这么的厉害,但是清吏司这衙门看似极小,起步之初,一团忙乱无措,可若是磨砺出来,却像是一把悬于天下所有大官小官们头顶上的利剑!   她忘不了赵景藩说出那一番话时候的情形,至今她觉着那日天策楼上的阳光在肌肤上温而炙热的感觉,而瑞王殿下的身影近在眼前而言犹在耳,一个字也不敢忘不能忘。   ——管官的官!不管是七品小吏还是一品大员,不管有罪有冤皆能一查到底!   这也成了无奇极想进清吏司的原因!   门被推开。   郝四方负手走了进来,他先是对宁儿横眉怒眼:“叫你改口,怎么还是老样子!”   原来刚才他在门外听宁儿口称“姑娘”,若在平时也就罢了,毕竟这是在闺房之中,但他才给夫人训诫过,也有点火想跟人发发,他又不能对着无奇,于是顺势向着小丫头呲两句。   宁儿眨了眨眼,小丫头非常机灵,忙先认错才退了下去。   无奇从榻上跳下来:“爹,你跟娘说完了?”   郝四方咳嗽了声:“唔。”   无奇打量他脸色不太好:“娘跟你说什么了?”   郝四方在桌边坐下,磕磕绊绊地:“这个、这个嘛,你娘她……她有点不太喜欢你进清吏司。”   确切的说,阮夫人是不想无奇跟瑞王有什么瓜葛。   她当然知道无奇聪明,也有意纵容女儿的小聪明,但那可是瑞王殿下,凤子龙孙,在这些人能够翻云覆雨生杀予夺的人物跟前,小聪明或者大聪明都完全用不上,也不够看。   别说无奇是女子,就算是个真正的男孩子,她也不乐意无奇跟皇室牵扯上关系。   无奇看着郝四方支吾难言的样子,又想起之前阮夫人的疾言厉色,母亲向来是疼爱甚至宠溺她的,虽然有时候因为父亲的过度溺爱,母亲不得不强装白脸,但很少像是这次一样动真气。   不过无奇很清楚,阮夫人的怒火,不为别的,却恰恰源自于对她的关心跟担忧。   父女两人面面相觑,半晌,无奇道:“爹、你怎么看?”   郝四方先是回头看了一眼门口,好像是怕夫人会突然出现捉他一个现行,然后才小声说:“我当然很高兴,没白疼你!真给爹争气!”他暗暗地对无奇比出大拇指。   无奇嘿嘿笑了,但想到母亲的反对,那笑便一闪而过:“其实我知道娘担心我,但是这真的是我想做的事情。”   郝四方一怔:“你想做的?”   无奇迟疑了片刻,终于说道:“是啊,我知道清吏司现在初起步,举步维艰,但是……清吏司做的是很有意义的事情,爹,你知道清吏司是干什么的?”   “当然知道,”郝四方不假思索的:“他们跟我说了,清吏司就相当于专门管官儿的,职权比都察院还高呢!”   对于清吏司的存在,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有那些贪官污吏等,私底下百般咒骂,也有那些无愧于心的,乐得看戏。   不管跟郝四方道喜的那些人是贪官还是明吏,表面上他们是不愿意得罪他的,毕竟谁也不知道以后究竟会怎么样,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而且对那些人而言,也是议论纷纷,大家都知道郝家的公子只是太学生,太学生二试后明明是去当一个不起眼的文职,然后才慢慢高升的,如今突然入了清吏司,还是跟蔡侍郎的公子一起,所以大家都有点浮想联翩,猜测这其中是不是有不可告人的某种交易。   既然郝家有这等通天的门路,大家当然越发不敢得罪郝四方,故而所有人见了他都是花团锦簇,一概地喜气盈盈满口奉承溢美之词。   无奇见父亲已经给科普了个大概,略觉欣慰:“爹,虽然这是个要紧的部门,但弄得不好可能会得罪人呢。”   “那怕什么?只要不是作奸犯科的,谁怕这个?要是那些做了坏事昧了良心的,也活该他们倒霉。”郝四方满不在乎地说了这句,忽然道:“对了对了,先别说这些,你实话跟我说,你跟瑞王殿下……到底怎么样?”   无奇见他问起来,想了想,道:“清吏司的人是瑞王殿下替太子挑的。我本来也很意外,可瑞王跟我说……”   那一段话又在心底跳出来,无奇道:“爹,你知道我去少杭府的时候,听说夏知县惨死是什么心情吗?当时我不知道他是给害死的,只觉着又可惜又难过,这样一个满心为民好官就无端端地没了,甚至死因不明,公文上说失足!民间议论是自杀!知县夫人虽不这么以为,却也无能为力……后来经过查案才知道原来另有内情。虽然不是自夸,但到底是让夏知县的冤屈昭雪了,一切都真相大白,要不是这样,夏知县的夫人跟公子一辈子也不可能知道知县大人因何而死,他们会背负失去夫君跟父亲的苦痛回去老家,直到死……夏知县所做的所为的,也会随之湮没无人关心。”   郝四方微微震动,认真地看着无奇,他从没想到会从无奇口中说出这么一番话。   无奇道:“爹,我想干这种事,我没有别的能耐,只是想像是瑞王殿下说的一样,我要当一个能管官的官,不管他们有冤屈,还是犯下罪行,我都会查的明明白白,我很想去这么做!只要有人去这么做了,也许……天下的好官就会越多,坏官就会越少,百姓自然就会越来越安乐……就、不会有乱世出现。”   乱世,这是她心上的痛,曾经的噩梦。   郝四方有些呆呆地,像是不太认识自己的女儿一样,良久都没有说话。   而与此同时,在无奇的卧房之外,阮夫人握着一方手帕静立窗下。   默默地听到这里,夫人转头看向窗扇,她秀美的脸上露出似悲似喜的表情。   阮夫人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亲耳听到无奇说这些话,她是震撼而意外的,但与此同时,对她而言能听见这些话,却也不能算非常意外,甚至……有些耳熟。   阮夫人用帕子遮住唇,强忍着咳嗽,终于她低下头,转身悄悄地离开了。   次日早上,无奇醒来后,当然先去见自己的母亲。   阮夫人早就起身了,却没有叫她进去,只让自己的贴身婢女莺莺带了一句话出来。   莺莺含笑说道:“太太说,既然想去,那就去,只是行事务必多加几分留意。别给家里惹祸。”   无奇本来满怀忐忑,一夜都没睡好,绞尽脑汁地想着早上该怎么面对母亲,该怎么苦口婆心,要是夫人不答应,又该怎么撒赖、甚至绝食……各种法子想了一堆。   突然间得了这句,她那些方法都没用了,无奇发愣:“姐姐,我娘真是这么说的?她、她愿意我去了?”   莺莺笑道:“这是自然,夫人是多通情达理识大体的人呢,又是娘儿俩,她当然最懂你的心。快赶紧办事儿去吧,才进那个要紧地方,可要勤谨些呢。”   无奇感动至极,眼睛里有些湿润,她深吸了一口气,就在门槛外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   出了阮夫人的上房,无奇兴兴头头地往外走,连窦家表姐路过叫她都没听见。   才到外间,却看到郝四方正在跟一个小厮说话,无奇上前打了个招呼,郝四方见她神气活现的,有些意外:“你……”   无奇笑道:“爹!还是你行,你到底怎么跟娘说的?一夜之间她怎么就变主意了呢?我可是服了你!”   原来无奇想,母亲当然不可能无端端来个大转弯,这自然该是父亲劝说的功劳,只是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还以为指望不上呢。   郝四方的两只眼睛瞪得滚圆,他的惊讶不下于无奇:“她、她答应……”   在那个疑问的“了”冒出来之前,郝大人及时闭嘴,却终于在四方脸上堆出笑容,他大言不惭地接茬:“是啊!我昨晚上不知说了多少好话!嗓子都哑了她才终于松动应承了的。”   “哦……”无奇看着郝四方怪异的表情,略觉着哪里不太对,可是看他身上的衣裳有些素,便又好奇问:“您这是、要出门吗?这个打扮……”   郝四方见她没有生疑追问,暗暗松了口气,忙道:“是啊,兵马司的一个旧人出了事,我去吊祭一下。”   “兵马司?”无奇眼珠一转:“是不是那个给误伤而亡的白参将?”   “对对,你也知道?我跟他也见过两次,所以去露个面。”   “哦……”无奇向着父亲露出了和善的笑容。   在郝四方到了白家的时候,他从原来的一个人,变成了四个人。   原因是无奇在出门之后,正好蔡采石跟林森两个跑来接她,无奇凑过去跟他们低语了一阵,两个人便立刻向郝四方表示自己也要参与祭奠。   郝四方看着三个小鬼满脸的言不由衷,本想拒绝,可又想反正是要去灵堂的,他们总不会在死人的地方弄出什么来,故而便带上了。   可见白参将的人缘很不错,前来祭奠的人来人往,郝四方身份比他要高,白家的人急忙迎出来,行礼客套了几句。   郝四方也跟着寒暄,正要介绍:“这是犬子……”   一回头,却见“犬子”该呆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连同那两只崽子也不见踪影。   郝司长及时咬住舌头,只跟那来迎的人入内行礼去了。   无奇跟蔡采石林森三个成功混入,夹杂在一干来到的亲友以及同事之中,却也很不起眼。   东张西望中,只听来的人多半都说“英年早逝”或者“天妒英才”之类的话,很是无用。   正在打量,忽然间蔡采石拉她一把:“那是兵马司的冯指挥使。”   无奇一抬头,却见四五个人从外头而来,给簇拥当中的自然就是冯珂境,他生得一般,大概比郝四方要大两岁的年纪,但因为是武官,自有一种气势,他今日是带了几个兵马司的同僚前来。   众人入内行礼的功夫,林森却道:“那女人是……”   无奇忙又转头,却见有几个嬷嬷丫鬟,陪着一个素服的妇人向内宅走去,那妇人双眼微红,但却很有几分姿色。   蔡采石喃喃道:“这难道是苦主?”   林森看那女人相貌很美,一身素服更衬得多了几分姿色,便一直盯着瞧,心不在焉道:“嗯,多半是了。”   旁边有一人是白家亲戚,见他们两个叽咕,忍不住道:“那位不是的,那是冯指挥使的夫人。那才个是白参将的遗孀……”   说话间,有个一身素白头戴孝带的妇人从里头出来接了之前那女人。   两个就一并向内去了。   林森有些吃惊地:“这冯指挥使的夫人好年轻啊……可她们是素服,若没见过的多半会认错。”   白家的亲戚啧了声:“当然了,这又不是冯指挥使的原配,乃是后娶的,指挥使原配所生的儿子都比你们大了。只是冯指挥使向来跟参将感情极好的,两家子常来常往罢了。”   蔡采石拉了林森一把不叫他多嘴,免得人起疑心。   等到郝四方在里头奠了酒出来,还是不见那三个,郝四方心里着急,怕他们不知天高地厚,可又不便叫人去找。   幸而临上马的时候,总算是看见无奇带着两人从里头溜了出来。   郝四方便皱眉道:“你们干什么去了?”   无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爹,你回去吧,我们自己去吏部了。回头再跟您说。”   门口都是人,郝四方不便在这里质问,便道:“别胡闹!如今也是当官的人了。”   无奇笑道:“知道了,恭送爹。”   郝四方白了她一眼,又对那两个道:“小石头,你还算是沉稳些的,他们要闹,你可管着些。还有小木头,你要敢跟着平平大闹天宫,我不告诉你爹,自己就收拾你!”   两个小子对视一眼,双双躬身作揖:“知道了!恭送伯父。”   郝四方哭笑不得地点了点他们,打马去了。   三人目送郝四方离开,林森对蔡采石道:“怎么只夸你,反而要打我呢?”   无奇却发现门口处有两个看似兵马司的人,正向着这边窃窃私语,她知道蔡采石林森去过兵马司,多半给他们认出来了,便忙拉拉两个人,一起从门口走开了。   离开了白家,蔡采石便道:“像是没什么异样,我们去吏部吗?”   无奇说道:“叫我看先不去,他们必然会打官腔,不知打发我们做什么。我的意见,既然咱们起了疑心,又来了白家,就算开了头了,不如一鼓作气一查到底,就算最后发现是百忙一场,到底去了心里的疑窦,也踏实些。”   两个人都点头,林森就问:“那现在去哪儿?”   无奇想:“何勇家住在哪里你们可知道?”   蔡采石道:“知道,昨儿跟那小孩子被关起来的时候,我特问过的。”   于是蔡采石跟林森两个充当识途小马,大家雇了一辆车,便往何家而去。   马车拐来拐去,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才摸到了西坊,里头是弯弯曲曲的巷子,已经不适合驱车而行。   三人便跳下车,打听着路人,又过了两刻多钟,才到了一个非常小而破旧的院门前,没有关,就那么敞开着,探头向内,路狭长而寂静,倒像是没有人住。   他们面面相觑,有点怀疑找错了地方。还是林森打头阵,领着他们向内走去,出了进门的那小窄路,才看到空阔的院落,却有好几间房。   原来这是京城内穷苦人家住的地方,一个院子里许多家聚集而居,几乎是每一间房都住着一家子的人。   正在想要不要嚷一嗓子,忽然间听到后面有人道:“总之你们快走,别给我惹麻烦!”   “之前欠的钱都给了,又给了三个月的房钱,怎么还不让我们住下去呢?”   “你还好意思说,你汉子杀了兵马司的大人,眼见要砍头了,我还留你们呢?你们可是同伙,若是兵马司的大爷想起来,过来为难,我岂不是平白倒霉。”   三人听见这声气,知道找对地方了,急忙从旁边绕过去,却见后面还有一间破破旧旧的偏房,之前在兵马司门口见过的那愁苦妇人正在跟一个粗短的男人说话。   妇人眼中带泪,脸上露出哀求之色:“我婆婆病着,才请了大夫吃药,大夫叮嘱过不能挪动的,能不能等她略好了些再走,求您开恩吧。”她说着双膝微屈,向着男人跪下去。   那男人粗鲁地一挥手:“你求我有什么用,之前你们欠了半年的钱我也没来赶人啊,谁知道竟纵出个杀人犯,早知道就不该心软,早该赶你们离开,就省得出这种事了!”   林森早忍不住先走过去:“做事别做绝!她一个妇道人家,你何必这么为难她?”   蔡采石也走过去:“大嫂,快起来。”   那男人看他们衣着相貌不凡,看得出是大家子的公子,一时疑惑:“你们是干什么的?”   无奇走过来笑道:“我们是吏部的人,先生,她家的男人虽然犯案,但犯的不是谋逆,没有株连那一套,何况他家里有病人,你也收了人家的房钱,你若不通情理,我回头跟应天府的人说一声,倒要好好地查查你这里的住宅情形,看看你是不是动辄驱赶房客,或者有没有房客诉冤叫屈以及意外事故之类,到时候你的麻烦就真的来了。”   那男人见她生得貌美,语气虽温和,说的话却正中软肋,吓得直了眼睛。   他愣了会儿才悻悻道:“好好好,我怕了你们,就算我没说……不过三个月,三个月后一定得从这儿离开!”他扔下这句狠话便逃之夭夭了。   被蔡采石扶着的那妇人强忍泪水,不住地躬身道谢。   三人跟着妇人到了里间,见满屋破败狼藉,一张残破的桌子,两个瘸腿凳,泥地的角上还有两个明晃晃的老鼠洞。   屋内隐隐地有微弱地咳嗽声,无奇走到里屋门边掀开帘子,果然见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婆婆躺在土炕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又像是昏着。   妇人想给他们弄些茶水,可水缸里只剩下小半缸,浑浊不堪,茶更是没有,她局促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又不知他们三个来做什么,眼睛里就透出畏惧之色。   蔡采石跟林森都皱了眉。   无奇转了回来:“大嫂,孩子呢?”   提到孩子,妇人缓了口气:“兵兵早上出去玩儿了。”   无奇笑笑:“你别怕,我们只是过来看看,跟你聊两句,不是审人,也绝不会拿人。”   妇人听了稍微放松了些。无奇道:“大嫂,我们想问问,何大哥是为什么忽然要去刺杀冯指挥使的?他们到底有什么仇?”   她的神情跟语气很和善,相貌又好。   妇人给她一问,眼睛里又有点泪冒出来,转头看了眼里屋:“仇……其实已经过去很久了。”   “哦?”   又想了半晌,妇人才道:“五年前我们流落京城,在这里落脚,钱都花光了,只剩下祖传的一块玉,那玉是好的,何勇就拿去当铺要典当了,谁知那家铺子见他是外地来的,就起了贼心,压价不成,就用另一块把我们那个调包了。何勇回来才发现,去跟他们理论,反而被他们倒打一耙,报了官把他关了三天。何勇气不过,有一天喝醉了,便去把那铺子砸了……正好冯指挥使带人巡街,捉了个正着。”   蔡采石听了道:“如果是这样,那好像用不着判五年吧?”   妇人摇头道:“反正就说他抢劫商号,要重判,关了足足五年才出来。这五年里我们不知是怎么过来的,我婆婆原本身体还好,因为担心他,加上过的太苦,便病倒了,何勇给关进去的时候,孩子才一岁半,现在……”她说不下去,捂着脸哭起来。   林森听到这里心里又是气恼又是惋惜:原来何勇是因为这个去报复冯珂境的?这倒是说得通。   蔡采石也紧闭双唇,默默叹了口气。   无奇却又问道:“好不容易出来,不是该好好地过日子吗,怎么又想去杀人呢?”   妇人慢慢地放下手:“这、这也是没法子的。”她又看了一眼里间,却没有再说下去。   林森道:“大嫂,之前孩子在兵马司那里替何勇喊冤,您有什么话可不能瞒着我们……您大概知道我们是吏部的,我们这次来就是想问问清楚,看看其中到底有没有什么忽略之处。”   妇人睁大双眼,有些惊愕又有些不安地看了他们一会儿,才慌忙摇头:“没、没有!孩子不懂事才去的。”   无奇听到这里便道:“大嫂,我们可以见见老伯母吗?”   “啊?”妇人茫然,似乎不晓得这句话的意思,过了会儿才点了点头。   无奇看了眼蔡采石林森,走到里屋掀起帘子,两个人跟在后面相继而入。   老人病重,味道自然很不好,再加上苦药的气息,里屋的气味简直一言难尽,就算开着半扇窗户仍旧难以消散。   这地方很狭窄,他们三个人进来几乎已经把里屋的地上填满了,妇人走到门口,看看老婆婆,低声道:“之前已经不太行了,好不容易请了大夫,吃了半个月的药才算好一点。”   说话间她目光闪烁,看看无奇,又看向土炕上。   无奇点点头,上前握了握老婆婆枯瘦一把的手,又轻轻放下。   然后她转身打量这屋内,原本的粉刷过的墙壁也早就粉落泥滑,露出底下砖石的痕迹,像是凛凛突兀的骨头。   无奇看了眼,回头有瞧向妇人,却见她也正怔怔地望着自己。   向着妇人笑了笑:“大嫂,您别担心。”   “担、担心?担心什么?”她有些不安。   无奇笑道:“您从方才说话时候一直向内看,起初我以为您是为了老伯母,后来……”   她往旁边又走开了一步:“您、在这儿藏了东西,是怕我们发现,是吗?”   妇人的脸色明显的变了,她想说话,却没有开口。   无奇转头看了会儿:“是在这柜子里?”   见妇人没有制止的意思,无奇看看靠墙的那三层抽屉的小柜子,终于俯身,把最底下一个打开,里头居然是一块旧麻布帕子。   林森帮着拿出来,沉甸甸的,打开看时,里头竟有一包银子,除了散碎的,还有两锭大的,看来足有五十两!   妇人咬着唇噙着泪,一言不发。   她转头看向炕上的老婆婆。   蔡采石跟林森不明所以,见了银子,心里却有些疑惑:这人家已经穷的如此,山穷水尽的了,哪里又来的这么多的银两?   而无奇又怎么知道这柜子里有银子,而且是在最底下的抽屉?真是……神了。   蔡采石正忖度着要问,无奇偏偏又道:“大嫂害怕的不是我们找到银子,对吗?”   这下,妇人猛然将头转回来,看无奇的样子像是白日见鬼。   无奇后退一步:“大概,是这个。”她抬手往腿边的地上一指。   妇人身形晃动,紧紧握住门框才没有倒下。   林森把银子放下赶紧上前,却见泥地上什么也没有,还是蔡采石机警些:“墙上,是墙上!”   这屋子里的粉子墙多半都滑落了,靠近地面的尤甚,裸露的砖石缝中的泥也都脱落,而此刻在两片砖的缝隙中,隐约有一样东西,露出一点轻薄的角,若不靠近了看是绝难发现的。   林森小心翼翼地拨弄那一角,手指夹着,才将它抽了出来!   这竟然是一张纸,确切的说,这是一封信。   这是一封置何勇跟白参将于死地的信。 第33章 锋芒   蔡采石跟林森的脑袋凑在一起, 四只眼睛不约而同地盯着手上这封“信”。   这是一张很平常的信纸,却成了白参将跟何勇的催命书。   信上只有寥寥地这几行字:   十七日未时三刻正   河防道口   射杀兵马司东城副指挥使冯   “这、”林森先出声:“这个是……”   他看向蔡采石。   蔡采石也倒吸冷气的:“这、难道是……”   他看向无奇。   无奇却转头看向了两人身后的妇人:“这封信,还有那五十两的银子, 都是凶手给何勇的, 所以这该是、买/凶/杀/人。”   妇人隐忍着闭上了双眼,泪从眼中扑簌簌地滚落。   她的双唇依旧紧闭, 像是怕自己不小心说出什么来。   正在这时, 炕上老妇人发出微弱的哼唧:“勇儿、勇儿……”   妇人赶紧低头,撩起腰间的围裙擦擦泪。   无奇跟蔡采石林森使了个眼色,三人鱼贯地先出了里屋。   才出门,还没来得及商议,就听见啪塔啪塔的脚步声, 一道小小的身影在门口出现, 赫然正是何勇的儿子何兵。   小孩子灰头土脸而鼻青脸肿,像是才跟人打过架, 一下子看到这么多人在屋内, 他立刻止步露出警惕防备的表情。   当看清楚是蔡采石跟林森后,才有些意外的:“是你们?”   蔡采石忙招呼:“兵兵,你去哪里了?”   何兵抬起衣袖擦擦脸:“我出去玩了。”   林森道:“怎么看你像是被人打了?”   何兵跑到桌边上, 捧着个缺口碗要喝水, 闻言回头叫道:“我才没有,我也打了他们!”   说话间妇人已经闻声出来了:“你、你又出去打架?”她气恼地拉过何兵就往他身上乱打,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非要再惹事!”   何兵叫道:“不是我惹事,他们骂爹是杀人犯!”   妇人的手颤抖着,终于没有再落下去。   林森赶紧上前把小孩拉到身后:“大嫂,别生气嘛,他还小呢。”   何兵气鼓鼓的, 眼睛里已经含了泪。   无奇摸摸腰间,她的荷包里常年不断的是蜜饯果子,赶紧又翻出一包:“你看我这里有什么?你要不要吃?”   何兵一反手,竟把她手中的蜜饯打翻:“我才不要!你们都是坏人!”   妇人一愣,怒道:“你这是干什么?我看你是真学坏了!你给我过来!”她顺手从墙角提起一个秃了的笤帚便要抡过去。   无奇道:“没事没事!”   林森忙拉住小孩的手,拽着他先跑了出去,妇人赶到门口,却又停了下来。   略站片刻,她手中的笤帚颓然落地,妇人缓缓转身走回来,把地上洒落的蜜饯一颗颗捡了起来:“真对不住,他不知好歹,这么好的东西……”   无奇道:“大嫂,没事的,小孩子嘛。”   妇人攥着那一把的蜜饯,蜜饯的甜香她也闻见了,对她而言已经很多年没有尝过了,她并不嫌蜜饯上沾了泥土,忍不住送了一颗进嘴里,那股久违的酸甜在舌尖上漾开,就像是在无止尽的苦日子里得到了一点慰藉。   她低着头,眼泪一颗颗地滚落,把泥地都打湿了,像是天上的雨落到了屋内。   无奇想要安慰,却又没有话说,跟蔡采石对看了眼,便都沉默地站在原地。   沉默中,却听到外头林森跟何兵的对话。   林森道:“你跑什么?我告诉你,你要是别这么耍性子,我倒是可以教你几招拳脚功夫,以后跟人打架保管吃不了亏!”   何兵到底是个小孩:“真的吗?你不是骗我吧?”   林森道:“昨儿你也看见了,我一个人对兵马司那一群人,还不是照样打倒了几个?”   “那、那你教我呀!”何兵开始迫不及待:“我保证好好学!”   蔡采石小声跟无奇道:“你瞧瞧木头,跟个大孩子一样。”   无奇目光转动看向地上的妇人,正要过去扶起她,妇人却自己慢慢地站了起来,她兜着手中的蜜饯,低着头道:“你们、想知道什么?我……什么都告诉你们。”   妇人终于说出了实情。   那张信上写的什么,妇人不认识,因为她不识字。   这信是何勇带回来的。   自从何勇给放出来,总算是一家子母子夫妻的团圆了。   起初,从老到少,因为这次难得的团聚而一概的高兴异常,但很快何勇发现,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烂摊子。   老母亲因为思念他,又加上年老体弱操劳过度,已经病了好久。   他不在的时候,自己的妻子勉强苦苦支撑着这个家,常年的缺衣少食担惊受怕,也几乎弄垮了她。   还有他的儿子,起初不认得他,只管躲着,慢慢地才熟悉了,肯叫“爹”了。   他是个男人,本来不该让自己的母亲跟妻子受这份苦的,如今他终于出来了,当然想要弥补她们所经受的。   但是这又谈何容易。   他是坐过牢的,一般的商铺都不敢要,每天早出晚归地寻了近一个月,才总算在粮铺找到个搬运的苦力活,薪酬也微薄的很。   就算这样,何勇仍旧很珍惜这份活计,一天有三四个铜板,就可以买些米面,菜市场上捡点菜叶等,至少能够让家里的老老小小吃饱肚子。   他们过了一段虽然依旧贫苦,却还算温馨平淡的日子,对他们而言那已经是好日子了。   起初东家对他不错,毕竟他肯卖力气从不偷懒,时不时地还接济他些米面之类,让何勇极为感激。   谁知有一天,毫无预兆的,东家突然就说不要他了。   何勇以为自己做错了,百般哀求,东家只是面有难色,偷偷地塞给他两个钱,支吾说道:“不是我狠心,实在是……没有法子。”   何勇离开了粮店,陆陆续续又找了几家,可就算是得了活,也总是干不了两天就给找各种理由辞退了。   到最后他已经走投无路了。   老母亲的病已经不能再拖了,有个大夫说再不用药仔细调治,只怕挨不过两个月。妻子跟儿子也是要吃饭的,这几天妻子已经看出来他出了事,只是不敢追问他,生怕再添了他的为难。   直到那天,何勇回来了,他破天荒地带了一大包的肉包子,还请了个大夫。   妻子吓的不轻,但何兵已经数年不知肉味,比过年还要高兴,捧了肉包子便先送给祖母吃,老婆婆脸上也露出久违的笑容。   妻子见老幼都如此高兴,便也慢慢放宽了心。   大夫给老母亲看诊之后就离开了,何勇跟着去拿了药回来。   当天晚上,何勇把一包银子给了妻子,悄悄地说道:“我得了个差事,虽不是好的,但有了这些银子,你仔细些花销,总能够支撑十年八年,等小兵长大了,自然有他养你。”   妻子听着这话不对,忙问怎么回事。何勇沉默了半天道:“我是个没用的人,带累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我只有这一个法子了。”   他简略告诉了妻子,原来他今天在护城河边遇到一个人,那人交代他做一件事,先给他五十两,事成后可以再给他一百两,只要他按照信上所说的去做。   何勇已经走到绝路,便接了信,那人道:“你既然接了就不能回头,若是反悔,我自然有法子要你一家老小的命!”   何勇打开信,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当然,何勇没把信上所写告诉妇人,因为知道她必然会阻拦。   他已经箭在弦上,不能再后退了。   那天晚上,他把信塞到墙缝内。   院子里,林森正在教导何兵习武。   小家伙扎着不熟练的马步,挥动小拳头,口中呼呼有声。   看见母亲陪着无奇蔡采石出来,何兵跳起来跑到跟前,小脸通红的:“娘,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妇人看着小孩认真的表情,俯身将他抱入怀中。   走出大院门口的时候,背后传来妇人的呼唤声。   三人止步,却见何大嫂捧着一个包裹跑了出来,到了跟前,她把手中的东西递给无奇。   无奇知道那是什么,略一迟疑,抬手接了过来。   何大嫂刚要转身,却给无奇叫住了。   无奇说道:“这银子对何家来说是救命之物,你本该好生藏起的,对一般人而言,这么多的钱当然要藏得极隐秘,多半是好生收藏在床榻之间,我想,应该是因为知道这是何勇拿命博来的,而且是杀人的脏钱,所以你不想放在身边,所以只是简单地放在抽屉之中。”   所以在看到无奇找到钱的时候,何大嫂非但没有惧色,反而是一脸如释重负。   何大嫂抬头,含泪道:“我原本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但既然知道了,这些钱实在是烫手的很……它是买命的钱,何勇的命,还有那个什么将军……总之你们、拿回去吧。”   回程路上,三人都有些心事重重。   林森已经把经过也问了一遍,听说有人买凶,怒道:“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处心积虑的!”   “当然是跟冯指挥使有深仇大恨的。”蔡采石答了这句,又看无奇,问道:“小奇,先前你在何家,是怎么发现何大嫂藏了银子跟信的?”   无奇也正在思忖那封信,闻言道:“那个,简单,说穿了就不好玩了。”   林森忙道:“不行,你快告诉我们,你教教我们,以后我们两个也可以学你啊。”   无奇笑道:“就算我告诉了你们,你们也未必能学会。”   “你只管说,我们能不能学会看我们个人领悟就是了。”   无奇一笑便道:“这个很简单,何大嫂频频回看里屋,有些心虚之色,我便故意找由头进去,她果然立刻跟上,进门后她第一眼看的不是炕上的老人,而是先扫了眼那柜子,显然目标是柜子。柜子如果是藏东西,是不会放在第一第二格的,一般都会放在最底层,所以我知道那里有东西,但是当我打开抽屉的时候,我发现大嫂反而松了口气似的也不惊讶,说明这并不是她真正想瞒的。”   蔡采石跟林森如闻天书:“你连这些个细微都注意到了?”   无奇继续说道:“她虽然竭力抗拒,不想我知道她把那东西藏在何处,但越是抗拒她越是怀疑,她怕我真的发现了,也怕她自己藏的不仔细出了纰漏,所以不管她愿不愿意,她总会下意识地看向那个方向,而我要做的,只是等她自己带我找出来罢了。”   蔡采石拍拍林森:“算了,无奇说的对,就算你我知道了只怕也无济于事,这不是一般人能够察觉的,考验的是洞察力跟一流的反应。”   林森道:“听着倒是简单,下次有机会我试试看。”   蔡采石笑道:“你试试看?到时候你两只眼睛铜铃一样盯着人家,只怕没察觉端倪,反而打草惊蛇是真的!”   无奇说道:“我们还得去一个地方。”   蔡采石跟林森齐声问去何处,无奇道:“你们不觉着,何勇的那些差事丢的有点奇怪吗?”   一语点醒梦中人,蔡采石忖度着说道:“是啊,要是何勇没有丢差事,自然不会给逼上绝路,你是想去那些店里看看?”   这一趟走下来,等三人回到吏部,已经是过了中午。   到了清吏司,韦炜先迎上来,笑眯眯地说:“哟,你们总算是回来了?钱代司可已经等了你们很久了,赶紧快去吧?”看他的表情,倒像是钱括留着美味肉包子给他们吃似的好事。   目送三人去了钱括的公房,才进门,就响起钱代司的吼声:“你们三个为什么要滚去白参将家里?到底是想干什么?是不是不给我添麻烦你们就浑身不舒服?”   原来早上无奇他们去白家,给几个兵马司的人认出来,自然就怀疑他们又是去“捣乱”的,于是东城兵马司立刻派了人来“投诉”了一番。   韦炜听着里头的咆哮,眯着眼笑对苗可镌道:“你看看这三个,干吗跟兵马司干上了,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成?”   苗可镌道:“我看他们是天生的爱捅马蜂窝,哼,也该给他们一点教训。”   两人擎等着听钱代司之咆哮,忽然里头钱括吼了声:“什么东西?”   隐隐是蔡采石道:“这是何家找出来的重要物证,司长看过再说不迟。”   他到底是侍郎公子,钱代司也不好如何,便没再继续喷火。   外头苗韦听了,心里疑惑,凑到门口向内看去,却见钱括手中拿着一张纸,他看着看着,圆脸上的两只眼睛也随之滚圆:“这是……”   韦苗彼此对视,都觉着讶异,苗可镌等不及,已经迈步走了进去:“什么物证?”   钱括见他不请而入,本要斥责,但心中诧异,便道:“你们自己看吧。”   韦炜抢先一步拿了过来,愕然道:“这个是……”   他们手中拿着的,当然是何勇的那封催命信。   苗可镌也满脸震惊:“这是什么,你说哪里来的?”   蔡采石道:“正是从何家找到的。”   林森道:“何家的妇人也说了,是有人威逼利诱何勇,这五十两银子就是定银。”他指了指桌上的银两。   苗何两人心中各自震惊,半晌,韦炜先说:“就算有了此物,又能如何,兴许是何勇贼喊捉贼,他自己伪造这买凶的凭证。”   林森反应倒快:“要是伪造的,银子从哪里弄来的?他们家穷的老鼠洞都没存粮了!”   苗可镌的脸上闪烁着狐疑之色:“这可真奇了怪了,难道……真的有人买凶要杀冯指挥使?可没听说谁跟指挥使有深仇大恨。”   无奇听到这里又道:“何勇之前找过几份工,可都给人无故辞退,我们先前走访了几家,倒是有几家店东说,是被人威胁才辞退何勇的。”   苗韦的震惊越发多了一重,万想不到他们竟能做到这种地步,便问道:“是什么人?”   林森哼道:“你们做梦也想不到!出面威逼店家不用何勇的,正是兵马司的人!”   韦炜先是问:“兵马司的什么人?”可他的心思转的很快,心想倘若是兵马司的人……何勇又是去杀的冯珂境,那当然跟冯珂境脱不了干系。   钱括却生恐节外生枝:“可别信口雌黄!”   林森道:“我们正是忙着查证才这会子才回来呢,那些人起初还害怕不肯说呢,我们抬出吏部名号才镇住他们,就算他们想捏造,又岂会都捏造的一样?绝不会有错!”   最后是蔡采石点头道:“出面的确是兵马司之人,据其中三名店家指认,那人……是平日跟随白参将的。”   “白参将?”这次连韦炜也震惊了。这答案跟他预想的正好相反。   苗可镌看看那信,以及银子,心中电闪雷鸣,他惊道:“如果是白参将的人叫店家辞退何勇,逼他无路可走,再加上这两样东西,难不成……是白参将想要何勇杀了冯指挥使,谁知他自己反而身受其害?”   钱括听到这个推测,像是给人刺了一刀般:“还不住口?无凭无据的休说这些话,还觉着我不够焦头烂额?”   公房内一片寂静。   只听有人咳嗽了声,原来是无奇:“既然事情又回到了兵马司,不如我们再去东城兵马司仔细询问,看到底是哪个人出面威胁店家的,另外,钱大人,这封信您也看见了,摆明了是有人想暗杀冯指挥使,我们既然得到消息,没有坐视不理的,毕竟那真凶尚未落网,如今死的又是白参将,倘若真凶还想继续动手……而冯指挥使因此受伤或者如何,我们岂不是有知情不报甚至与贼同谋之责?于情于理,我们都该及时向冯指挥使言明此事,同心协力缉拿真凶,这才是正途。”   她眨巴着眼睛,满脸无辜。   但话锋却是步步紧逼,叫人退无可退。   钱括目瞪口呆。   他当然是想大事化小最好还小事化无,很不愿意再去戳兵马司的马蜂窝,但现在……显然是骑虎难下了。   因为他派人不是,不派人更不对。   旁边,韦炜向着苗可镌使了个眼色:“你现在还觉着这是个缺心眼的小白脸吗?”   苗可镌也向着他回了个眼风,意思是:“他娘的,这次恐怕是看走眼了!” 第34章 二更   怒火熊熊而又头大如斗的钱代司把苗大人跟韦大人留下, 同时,用仇恨的眼光把无奇林森蔡采石三人踢了出门。   无奇走到门口的时候想起一件事,回头提醒说道:“大人, 那封信可要好好保留不容有失, 那可是极要紧的物证。”   钱括一拍桌子:“我连这个也不知道,还用你教?”   桌上那张纸经不住他胖手击起的强大掌风, 随之颠了一颠。   韦炜忙又接过来。   这是一张很常见的信纸, 街市上卖文房四宝的地方到处都有,连他们这吏部也有不少,充做便笺使唤。   就是这字嘛……韦炜打量了会儿,心里冒出一个主意。   这边三人出了门,蔡采石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帕认真擦脸:“这钱大人中气十足, 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   林森想笑又忍住, 问无奇道:“接下来干什么呢?”   无奇正在想着那封信,闻言道:“钱大人这会儿只怕正调兵遣将, 咱们先等等。”   果然, 不多时,苗可镌跟韦炜从钱括的公房内走了出来。   韦炜啧啧赞叹:“你们三个还真行,明明是一步死棋, 硬是给你们闯出一条新路来。走吧。”   林森问:“去哪儿?”   “还有哪, ”韦炜笑道:“当然是你们最喜欢的那个地方。”   ——东城兵马司。   因为接二连三的闹场,东城兵马司倒有一半的人认识了蔡采石林森。   门口的守卫看到这几位爷声势浩大地出现眼前, 简直就像是《西游记》里守南天门的神将看到孙猴子似的,几乎要叫一声:“先前那闹天宫的猴子又来了!”   有人向内通禀,正好冯副指挥使在,便请他们入内。   众人在兵马司的内堂之中相见,冯珂境还未开口, 他身边一名都指挥拿腔作调道:“不知清吏司的几位去而复返,又是为了什么事?”   韦炜说道:“冯大人,关于何勇刺杀之事,我们清吏司有了最新的进展。”   那都指挥跟在场其他人也都勃然色变:“你说什么?这案子已经了结,又有什么狗屁进展?你们明明是在无事生非。”   冯珂境眉头紧锁,虽然没有开口训斥,脸上却也是带着不悦。   韦炜知道如果要在兵马司行事,一定得先说服冯珂境。他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个信封,里头装着的正是先前他从钱代司那里要来的催命之信。   韦炜把那张纸抽了出来,双手递过去:“冯大人,您请先过目,再说别的不迟。”   冯珂境满目疑惑,接过那张纸,低头一看!   “这是?!”他脱口而出。   旁边坐着的众位面面相觑,很是疑惑,却也不敢上前,有急性子欠身问:“大人,是什么东西?”   冯珂境反复把那信上的字扫了几遍:“你们都来看吧。”   众人听令都急起身围了过去,看完之后,皆都惊诧:“这、这是什么意思……”   其中有人转头问韦炜:“哪里来的此物?”   韦炜道:“正是从罪犯何勇家中搜出。”   一人忖度着骂道:“原来如此,这何勇也是大胆,行凶不说,且还记录下来了!该死的东西!”   韦炜轻轻一笑:“这怕不是何勇所写的吧。”   看大家彼此相看,惊怒的有,存疑的也有,冯珂境抬手制止了众人,他看向韦炜苗可镌:“两位大人,有话请直说吧。”   苗可镌这才开口:“实不相瞒,从何勇家中搜出的还有五十两银子,据何勇之妻交代,应该是有个人指使的何勇,埋伏谋杀大人,那五十两就是买凶的钱。”   冯珂境倒吸一口气,噤声。   底下兵马司众人反应各异,有人叫道:“什么?买凶?此话当真?”   也有说:“什么人敢这么大胆,我看未必,多半是那何勇奸诈,故布疑阵!”   韦炜不慌不忙地说道:“冯大人,我们得了这信跟银子后,觉着兹事体大,毕竟假如、我是说假如真的何勇背后另有指使之人,那么,何勇既然误杀了白参将,那人会不会不甘心,再度出手呢?我们担心大人的安危,这才登门面告,请大人务必小心谨慎。”   冯珂境哼道:“我冯某人行事向来光明磊落,倒不知哪里结下这样的仇家,不过我也不是怕死之人,如果真的有人幕后操纵,我只愿那人现身跟我真刀实枪的一决生死,就不必再连累别人了……”说到最后大概是想到了白参将之死,脸上便露出悲愤之色。   兵马司众人听他这么说,纷纷道:“大人何必如此,若真有那背后居心叵测者,我们都愿意替大人诛杀之!也替白参将报仇!”   正说到这里,韦炜道:“其实有个法子,或许可以检验看看到底有没有居心叵测之人。”   冯珂境忙问:“韦大人,你说什么法子?”   韦炜道:“这信上所写大家都看见了,时间,地点,且正选在了冯大人跟白大人交接的时候动手,可见此人对于兵马司的运作非常熟悉,所以……我建议先从兵马司内部查起。”   “什么?”众人一听,又惊又怒。   “你敢怀疑我们兵马司的人?”   在众人哗然之前,冯珂境抬手示意大家安静。   “清吏司的法子,也是无可奈何,只是为了查凶,并不是针对我们兵马司,”冯珂境沉声说道:“何况我们都是心胸坦荡之人,怕什么?”   他既然发话,众人当然再无异议了,于是便叫兵马司中有官职的皆都写一张如此的条子上来,比对笔迹。   韦炜众人在内忙碌的时候,无奇跟蔡采石林森三个凑在一起。   蔡采石悄悄地说道:“这韦大人倒是有些鬼点子。”   无奇摇头:“法子虽然不错,但应该没什么用。”   “为什么?我还觉着这法子很妙呢,或者……你难道觉着凶手不在兵马司里?”林森问。   无奇说道:“幕后那人筹划的极为缜密,他不会想不到何勇会保留这张纸,如果他已经想到了,还会留下纰漏吗?”   蔡采石呆住:“这、倘若这真凶果然如此狡猾,那还怎么办?”   无奇说道:“不要紧,再等等看。”   忙碌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比对了众人的笔迹,果然没有一个相似的。   韦炜跟苗可镌都有些失望。   正在这时,只听有人道:“好像……这兵马司里还有一个人没写吧?”   韦炜急忙转头,却见说话的是正是无奇。   “我们明明都写了,你什么意思,又要找茬?”一个五大三粗的副将叫道。   林森上前挡住无奇:“你凶什么,等人说完啊。”   韦炜也疑惑:“郝无奇,你说的是谁?冯大人跟我们一起监管着,上下人等都已经写了。”   无奇从林森身后探头笑道:“我看着,冯大人好像没写。对吧?”   这话一出又成功地惹怒了在场的兵马司众人,连韦炜苗可镌都觉着很意外。   苗可镌呵斥道:“郝无奇,休要无礼!”   韦炜眯起眼睛,却没有说话。   其实也难怪苗可镌出声而兵马司的人生气。这信上写的明明白白,就是要杀冯珂境的,所以众人在写的时候自然而然把冯大人排除在外了,如今无奇提起冯珂境,众人难免不理解——难道冯大人要自己杀自己?荒谬。   相比较众人的义愤填膺,冯珂境却只是摇了摇头,他高声道:“稍安勿躁!”   说完后,冯大人道:“这是我疏忽了,我很该以身作则。倒不必苛责这位小兄弟。”说着起身走到里间,到了他素日批公文的长桌后落座。   无奇赞道:“到底是冯指挥使,宽宏大量,与众不同。”她小跑到跟前,把桌上的东西扫了一遍:“我给大人研墨吧。”   她说着挽起袖子,果然就替冯珂境磨起墨来。   不多会儿,冯珂境蘸了墨,也如法炮制写了一张,韦炜跟苗可镌早走了过来,只看了一行就知道不是冯珂境,因为字迹完全不一样。   韦炜的心眼极多,刚才检查众人笔迹的时候,为防有人临时改变字迹,他特意叫把这些人往日的公文信函等取来,一一对过,如今见冯指挥使的字不同,他就假装感兴趣似的随手把冯珂境手边一本公函拿起来,上头有冯指挥使的批示,字迹跟才写的那个果然也是一样。   苗可镌在旁留意到他的动作,不由瞪了他一眼。   苗大人觉着这韦炜的鬼心眼也太多了,又或者是受了这三个小混蛋的影响,居然怀疑到冯指挥使头上,简直疯了。   冯珂境把毛笔搁下:“如何?”   无奇拍掌道:“好字好字,没想到冯大人居然还有一笔好的小楷。”说着就把冯珂境的那手书接了过去:“能不能送给我珍藏?”   冯珂境不以为然:“你们已经收集了我兵马司上下所写的,不差我这一张了。”   韦炜听出冯指挥使的不悦,急忙亡羊补牢地开始使致歉,又将他请到一边,说起了无奇等查到的、那几家店东受胁迫驱赶何勇的事情。   韦炜问:“据那些人说,出面的是白参将手底的一个人……您可知道是哪一位?”   冯珂境皱眉:“真有此事?”   韦炜道:“随时可以传召那几人当面质问。”   冯珂境低头想了想:“白参将的心腹所用之人我是知道的,却不明白是否是他们做出的此事。”   当下便传了两个人进来,问起是否威胁过店家不许用何勇之事。   那两人起初还不太肯说,被冯珂境呵斥了两句,才坦白道:“确有此事,是白参将吩咐我们做的。我们起初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如此,他只说何勇这人很是混账,四处散播兵马司冤枉他,所以不想他在京内立足。”   冯珂境摇头:“岂有此理。”   韦炜看出其中一人仿佛有些隐瞒:“你刚才想说什么?”   旁边那人用力拉了他一把,那人低头道:“没、没说什么。”   就在韦炜苗可镌陪着冯珂境询问那两人的时候,无奇对蔡采石林森使了个眼色,三个人悄悄地溜了出来。   避开廊下的兵马司众人,林森低声道:“见了鬼了,果然没有一个对上的。”   无奇说道:“其实咱们还漏了一个人。”   蔡采石有点哭笑不得:“小奇,你刚才说漏了冯指挥使,那些人看咱们的眼神就想要生啃了似的,如今还少哪个?”   无奇道:“唉!也难怪人人都想不到,你们跟我来。”   他们沿着走廊悄悄地往后而行,才出院子,迎面遇到一个兵马司的侍卫,一看见他们便半带警觉地望过来。   无奇笑道:“刚才冯指挥使吩咐,让我们去白参将的屋子里拿一样东西,请问白参将的公事房向那边?”   侍卫犹犹豫豫地往旁边一指:“第三个,你们……”   还没问完,三个已经果断走了。   到了白参将的公房外,蔡采石有种不祥的预感:“你总不会觉着,漏了的那个人是死了的白参将吧?”   无奇说:“菜头,恭喜你猜中了。”   林森吃惊地瞪着她:“你真怀疑白参将才是背后的那个坏人?”他忍不住后怕:“还好你没有在外头说出来,不然的话,冯指挥使也拦不住那些人了,我们怕会给揍死。”   无奇笑道:“所以我不说啊。”   白参将的屋子普普通通,桌上现成放着几册公文,无奇打开一本,看了几眼,带笑给了蔡采石。   蔡采石接过来仔细一看,眼睛有点发直。   “怎么了?”林森问。   蔡采石咽了口唾沫,指着上头的字:“你看不出来?”   林森粗枝大叶:“看出什么了?”   蔡采石哑口无言:原来他跟无奇都看出来了,这公文上白参将的字,跟给何勇的那买凶的纸上的字,虽然不能算一模一样,却赫然有几分相似!   蔡采石把公文合上,喃喃道:“难道真的是白参将买凶杀冯指挥使?可是、到底什么深仇大恨……”   趁着这功夫,无奇已经在屋内转了一圈,见里间的房内还挂着一件鲜亮的常服,无奇凑过去闻了闻,残留些许香气,翻开领口细看,似乎还有一点胭脂的微红。   此刻,外头有几个士兵经过,看到白参将的公房,便道:“可惜了,参将活着的时候常请咱们喝酒,没想到落个横死的下场。”   “除了人风流些,别的实在没什么可挑的……”   正说着,只听脚步声纷乱,有人道:“那三个清吏司的太学生呢?”   原来是之前那个士兵觉着不对,便告诉了人,一名都指挥带人上前,一脚把门踹开。   迎着众人的怒火,屋内三个齐刷刷地站着,其中脸最白的那个笑眯眯地:“哎呀,我们本是要去找茅厕的,看到这儿门开着就好奇进来瞧瞧了,不好意思!”   又一次,在兵马司上下怒意燃烧的眼神里给送出门外。   韦炜叹道:“本还想见见何勇,问问他的口供,你们三个又捣什么乱?”   蔡采石把偷拿的那本公文递给韦炜:“大人你看。”   韦炜狐疑地接过来,打开一看,心怦怦跳:“这……”   林森道:“白参将的房内拿的。”   韦炜把公文给了苗可镌。   此刻他心里反应过来,在冯珂境跟前,跟随白参将的那个两个人欲言又止,看样子就是为了这件事了。   笔迹比对的时候,他们两个多半是发现了那张催命信上的字跟白参将的有几分相似,只是到底不敢说出来。   苗可镌看过了这偷来的白参将的公文,但无论如何不能相信白参将杀人不成反受其害:“字迹相同有什么大不了,也许是、是有人故意模仿呢?”   韦炜叹气:“模仿是有可能的,但偏偏是白参将的人驱赶何勇让他走投无路,这也太巧合了。”   苗可镌道:“那你说他为什么处心积虑地要杀冯珂境?”   韦炜也无言以对。   回到吏部,韦炜便不见了人影,直到傍晚才回来,他手中拿着一叠公文,对苗可镌道:“你不是要原因吗,我已经找到了。”   原来,半月前吏部跟兵部有过一道调令公文,原定白参将在月后将调到南疆,京内的官谁愿意外放,而调动必须得经过其直属上司,若说白参将因为这个记恨冯指挥使,却也说的过去。   钱代司忙于给忠勇伯赔罪的事,转了半天,满头大汗地从外回来询问他们查的如何。   两人只得将笔迹对比,以及白参将的手下之人驱赶何勇以及参将会外调等说了一遍,总之,现在死去的白参将成了买凶的最大嫌疑人。   钱括先是发怔,继而哈哈笑道:“这兵马司真是有意思,内斗的竟不亦乐呼,这几天他们还抱怨天抱怨地的,总来给我找茬,如果现在查出真的是他们内鬼贼喊捉贼,那可真是……”   他几乎迫不及待地想弄一份新的结案陈词,可以用力打兵马司的脸。   幸亏韦炜劝住他:“大人,这还要进一步查证,暂时不宜对外宣扬,免得又节外生枝。”   说话的时候,韦大人向着旁侧瞟了眼。   无奇坐在桌边,桌上放着一张张的纸,整整齐齐,像是摆摊卖字的。   这些都是今日在东城兵马司收集来的,她似乎百看不厌,又像是要从上面看出花儿来。   韦大人发现她提着其中的两张,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在看。   钱括也注意到了:“那小子在干嘛?”   苗可镌本要损她两句,可想到之前所见所感,为防自打嘴巴,还是牢牢闭嘴。   这会儿夕阳西下,微红的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也落在桌上,纸上也都给染的微红。   无奇看了一会儿,突然俯身扫了扫其中一张。   本来是随意的动作,扫了两下,手指突然僵住。   无奇凑近,又转头看向旁边另一张字纸。   夕阳的光芒中,两张字迹完全不同的字纸微微有光。   无奇整个人一颤。   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终于发现了其中玄机!   傍晚休衙的时候,蔡流风忽然到了。   三个人看见蔡流风等在吏部门口,都觉惊喜,赶紧上前行礼。   蔡流风道:“你们也算是头一天进吏部,可都顺利吗?”   “都好都好。”林森一叠声地说。   无奇问:“蔡大哥怎么来了?”   蔡流风道:“今晚上有空,我做东请你们吃晚饭,就当是恭喜你们顺利入职如何?”   三人欢喜雀跃,林森更是喜形于色:“蔡大哥请我们去哪里?昨儿小奇给我们带的观荷雅舍的鲈鱼烩跟千张,是极美味的!”   无奇吃惊,伸出胳膊肘用力顶了他一下。   蔡流风扫她一眼:“哦……正好我在雅舍定了房间,今晚上就去那里请你们吧。”   林森大声叫好:“蔡大哥,你真是神人,是我的救星呀!”说着便拉住蔡采石:“快快,提到吃,我都饿了。”   趁着这会子蔡流风走到无奇身旁:“上次我不告而别,实在是事出有因,你可别生气。”   无奇赶紧道:“蔡大哥,说哪里话!我倒是惭愧睡得太死,你很该叫醒我才是!”   “我知道你那天没好生休息,看你睡得香,却不忍心……只不过后来,我是没想到瑞王殿下突然驾临了,不知殿下去做什么?”他说到这里,低头含笑凝视着她:“没为难你吧?”   一提这件事,无奇下意识地伸手揉自己的脖子:“没有,殿下……只是去吃饭的,恰好撞见了,我正好醒了,说了几句话,殿下有事就回去了。”   “哦,”蔡流风应了声,笑道:“天下太平就好。”   大家乘车来到观荷雅舍,夜晚看来,更添了几许雅静高致。   林森是头一次来,他的反应跟无奇第一次到差不许多,只觉着眼睛都不够用了。   依旧上了二楼雅间,蔡流风来之前已经定好了菜色,他们才落座,酒菜便陆陆续续送了上来。   蔡流风道:“这里晚上人多,我便提前做主定了菜,却也不知森弟喜欢吃什么,若有想要的,可以自己再点。”   林森红着脸,却是因为兴奋又激动:“蔡大哥,只要是你点的我都爱吃。”   蔡流风又看向右手边的无奇:“你呢?”   无奇正在品味他对林森的称呼,闻言忍不住笑起来,便嘻嘻哈哈地说道:“我跟森弟一样。”   林森叫道:“小奇,你又不是蔡大哥,别占我便宜。”   蔡采石促狭地问:“大哥,那你怎么叫小奇呢?奇弟?无弟,还是郝……”   如果是“郝弟弟”听来自然如“好弟弟”,蔡采石是故意要揶揄玩笑。   “还不住口,”蔡流风虽是训斥,笑意依旧端方清雅,他看着无奇道:“这个暂时不能告诉你们。”   无奇见他们兄弟斗嘴很是有趣,而蔡采石真是胆子前所未有的大,便也跟着笑。   这一顿饭实在吃的畅快,林森是个直率好说话的,尤其吃到好吃的,兴致越发高,蔡采石也从旁打趣,反而显得无奇话最少。   蔡流风在她旁边,时不时给她布些菜,她吃都吃不过来,又觉着蔡流风实在体贴,就也给他夹一些做回礼。   蔡采石只顾跟林森打闹,无意中看见了,便啧啧道:“大哥,你什么时候这么会照顾人,我跟你吃饭,你哪里肯伺候我一筷子,怎么对小奇这么不同?”   无奇正在嚼吃一块香干,闻言差点呛到。蔡流风把筷子放下,慢慢地给她抚背,却瞥着蔡采石道:“你是想吃饭,还是想多嘴?”   林森从旁看的高兴,便夹了一个大大的鲈鱼头给蔡采石:“喏,你不用吃醋,我给你夹!”   酒足饭饱,因为有林森跟蔡采石两员猛将,这次菜品竟没剩下多少。   小二上来撤去残席,换上点心果品,以及香茶等。   蔡流风便问起今儿他们在吏部的经历,林森先嘎嘎地说了个大概,末了道:“今儿一天不知走了多少路,腿都酸了,第一天就这么忙,以后还不知怎么样呢。”   蔡流风道:“这次是赶上了,以后该不至于的。”说着便斟了一杯茶给无奇放在跟前,却把茶壶往蔡采石旁边一放,示意他自己倒。   蔡采石撇撇嘴,向着林森扮鬼脸:“同人不同命啊。”   林森不理他的哀怨,自顾自说:“最气人的是,查来查去竟查到死人身上,说出去怕没人敢信,岂不像是白忙一场?”   蔡流风见无奇捧着茶杯,小脸上似笑非笑的,他便道:“恐怕未必。”   林森问道:“蔡大哥你说什么?”   蔡流风望着无奇,笑而不语。   无奇喝了口香茶,对上蔡流风的眼神,笑道:“蔡大哥,你为何这样看着我?”   蔡流风慢悠悠地说:“没什么,我只是觉着、该没有能难倒你的。”   无奇扬眉,突然笑道:“蔡大哥,你是翰林院最出色的,我也考考你如何?”   蔡采石跟林森对视,不约而同道:“小奇你想干什么?”   蔡流风笑道:“好啊,你要怎么考?”   无奇示意蔡采石林森把桌上的果品等搬开,自己从袖子里抽出一卷东西,解开系着的丝带,原来竟是兵马司里带回来的那些差官们手写的“信”。   最顶上那张,就是何勇家里得来的出自幕后真凶的——蔡流风当然不知道这点。   林森想问,却给蔡采石拦住,他悄悄地说:“咱们不说话,只看戏。”   此刻无奇把那一张张纸打开,排在桌上,她带笑看向蔡流风:“蔡大哥,你该是认笔迹的行家,你能不能从这里找出属于同一个人所写的两张。”   林森色变,忍不住对蔡采石窃窃私语:“小奇在说什么?这里分明没有一样的……唯一相似的是白……”   他想说唯一跟何勇家里那张相似的是白参将的字,但白参将已死,这里自然没有他的手书,这还怎么找?   蔡采石却知道无奇绝不会无缘无故说出这句,她自然有道理,兴许……她已经发现了这里头的玄机!   当机立断捂着林森的嘴:“叫你别吱声。”   蔡流风静静地看了无奇一阵:“好。”接着他站起身,仔仔细细往桌上打量起来。   大概一刻钟左右,蔡流风双眼微微眯起,他忽然伸手过去,竟是准确地从中把何勇家里拿回来的那张纸拈了起来。   无奇眼中多了点笑意。   而在蔡采石跟林森两人紧张的注视之下,蔡流风将那张信放在灯下瞧了会儿,转头看看桌上的那琳琅满目的所有,终于,再次伸手取了一张。   他转身看着无奇,语气温和而带着笃定:“这两张,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第35章 遇袭   蔡流风将那两张纸选了出来, 灯影下他的眸色略有些深,唇边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   无奇早在他把何勇的那张信选出来的时候,就知道这一关是难不倒蔡学士的, 所以这一幕早在她意料之中。   有点说不清这会儿的心情, 惊讶嘛,只有很希微的一点。   可说是高兴也不纯粹, 或许是因为……   突然发现还有人跟自己“想”的一样。   就像是夜空之中的两颗遥远的星星, 他们散发出的光芒,有那么一瞬突然间交汇在一起。   那种小小地闪光的愉悦,无法言说。   她也带着笑回看蔡流风,发出了由衷的感叹:“不愧是蔡大哥。”   蔡采石跟林森已经跳起身来跑到跟前,迫不及待地:“怎么回事, 到底是哪两张。”   “让我看看!”   兵马司这些人所照着写的这些, 为了防止混淆,各人都在背面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蔡采石先看了眼正面, 然后迫不及待地将那张后选的信翻了过来!   然后他长长地倒吸了一口气, 双唇闭的紧紧地。   林森定睛一看,愕然失声:“是他?!”他瞪大了眼睛,觉着很不可能, 于是把震惊且疑惑的眼神投向蔡采石。   蔡采石却看向蔡流风:“大哥, 你为什么觉着这两张是出自一人手笔?不、不会弄错吧?”   从小到大,蔡采石从没有一次敢质疑蔡流风的, 但是这回他也跟林森一样无法置信,或者说,是完全不知道为什么。   这会儿无奇正收拾桌上其他的字纸,蔡流风也同她一起捡拾,闻言说道:“你再仔细看看。”   蔡采石跟林森赶紧又低头细看, 不约而同的目光炯炯,仿佛能把纸烧出一个洞来。   无奇道:“蔡大哥,你索性说了吧,要知道我可用了一下午时间呢。”   蔡流风把手中的其他字纸递给她,说道:“要是同一个人的笔迹完全不一样,我是说连我都看不出相似之处,那只有一个可能,他是分左右手写字,左手的字当然跟右手所写的不同。但要是同一个人同一只手所写的字,就算是经过苦练跟模仿,下笔的时候仍会不自觉地带些自己的痕迹,尤其是一些细节是难以改变的。模仿别人笔迹就算再像也终究是假的,只能唬一唬外行而已。”   林森吐舌:“这个外行说的就是我们了。”   蔡流风把两张信拿到跟前:“这两张,你们看……”他的手指在纸上轻轻一滑,点了点:“这个‘道’字之‘首’,中间的两横,以及这个‘身’中的两横,对比看看。”   两人定睛看去,却见那两道横杠竟是有些上长下短。   蔡流风道:“这毕竟是写字者多年形成的习惯,积习难改。刚才我看其他人所写,虽然零星也有,但要么‘道’,要么‘射’,不像是这两张鲜明一致。”   蔡采石把那两张信凑在一起,果然这两个字中间两道笔画如出一辙,第二道横杠都没有划到底,末尾露出一点空隙!   但这空隙本就很细微,灯光下若不细看几乎也都忽略了。   无奇笑笑:“有意思,本来想嫁祸他人,却不想反因而留下把柄。”   倘若写字者用左手写催命信,自然不会留下破绽,但他偏要模仿白参将的字迹,左手生疏自然难以模仿的很好,故而仍是用右手,如此,便弄巧成拙。   林森擦了擦眼:“天啊,我也得找个眼镜子来戴戴才行,这也能看出来?”   蔡采石在解惑之余却有些心跳,他看着无奇:“你、你跟大哥发现的一样?”   无奇点头。   蔡采石屏息,看着信后面那个“冯”字,不敢说话。   此刻蔡流风垂首问无奇:“你又是怎么察觉的?”   无奇道:“我对于字体笔画之类的洞察当然不如蔡大哥敏锐精通,是从另一点上判断的。”   “什么?”蔡流风笑看她。   无奇的手指在那纸的墨划上轻轻划过:“你明明都知道了,怎么还问我?我可不敢再在蔡大哥面前班门弄斧了。”   蔡流风轻笑。   忽然敲门声响起,门外有人笑道:“蔡学士可在?”   蔡流风笑容一收,回头对蔡采石道:“大概有个认识之人,我去应酬,你们暂且留一会儿。”   说着又对无奇点点头,这才出门去了。   三人靠在门口,只听外头寒暄的声音,那来人道:“任大人听说学士在这里,很欲一见,特叫我来请您过去说话,请学士千万赏这个脸啊。”   蔡流风并没回答,那人非常的机灵,立刻说道:“要是学士这里有要紧的客人,那就不敢强求了。”   直到此刻蔡流风才道:“不敢,只是跟舍弟几人吃一顿便饭而已,既然是任侍郎在这里,自当拜会。程兄请。”   两人说着便离开了。   蔡采石听到这里,回头道:“这个任侍郎,难道就是吏部侍郎任大人?”   林森咋舌道:“这么说,竟是咱们的顶顶头上司了?”   无奇已经把那些字纸都又收了起来,闻言说道:“蔡大哥贵人事忙的,今儿晚上好不容易抽空请我们吃了这顿饭,已经是难得了。我看这任大人身居高位,且又特意相请的,一时半会只怕回不来,不如叫人给他捎个口信,说我们先回去了,免得他牵肠挂肚的,应酬的也不安生。”   如果蔡流风惦记他们还在等着,忙着回来,不免得罪那位任大人,而这位大人若真是吏部侍郎,那可是无论如何不便怠慢的,所以无奇才这么说。   “还是小奇心细,”蔡采石连连点头:“那我跟人说说。”   他出了门,找到跟随蔡流风的侍从,如此这般说了,侍从答应待会儿透信进去。   于是三人便先出了门,这会儿天空一轮半圆的月,长街上人影憧憧,喧声笑语,街市里的灯光点点,璀璨耀眼,看着一幅盛世太平的景象。   无奇却也是很少这么晚在外头游荡的,见了这种景致,却也忍不住长叹了声。   蔡采石问:“怎么叹气?是不是因为大哥没跟着咱们?”   无奇摇头:“哪里,我只是觉着……这长街上的景致,看着倒像是一副画。”   林森笑道:“这有什么,不是很寻常的景致吗?”   无奇心中突然出现的,却是炮火连天震耳欲聋,满目狼藉,百姓四散的惨状。   她把那噩梦一般的景象从脑中挥走,也笑道:“是啊,寻常才见真滋味。”   蔡采石却问:“我们要不要乘车?”   无奇回头看看:“不用了,把车留给蔡大哥,他还不知什么出来呢。”   林森道:“那咱们先走逛逛,若是累了再雇一辆车不迟。”   蔡采石惦记刚才的发现,忍不住问:“小奇,如果真是冯大人所写,那他……”   之前怀疑死去的白参将已经惊世骇俗了,假如线索直指冯指挥使,那兵马司还不炸锅。   此事大为棘手,一定得谨慎再谨慎。   街上人多眼杂,无奇制止了他:“不忙,我有个主意,明儿咱们商议。”   话音刚落,突然从旁边有一道人影闪了出来,唤道:“平兄弟!”   蔡采石跟林森正在莫名,无奇的脸色却变了变。   她当然知道来人是谁,只是没料到居然又会在这里碰面!   此刻那人已经快步走了过来,满面急切地看着她道:“你你你叫我好等!”   无奇正在干笑且心里盘算,林森疑惑地问:“你是谁?你刚才叫什么?”   蔡采石也打量着来人,见来人四五十岁的年纪,身着浅褐色缎袍,气质略怪,有点儿斯文气息,但又透着些许精明的市侩,叫人猜不透他是干什么的。   这来者当然就是昨儿无奇遇见的那名卷书铺的段掌柜,见林森是无奇的同行之人,他便习惯性地拱手行礼,道:“鄙人……”   还没说完,无奇忙咳嗽了几声,拦在前头:“段老板,我今儿有事,明天……”   “又明天?”段掌柜的来不及跟林森和蔡采石寒暄,只看着无奇叫苦:“好兄弟,因你昨天一句话,叫我整整等了一天,望眼欲穿,怎么就失约了呢?我没了法儿,出来碰碰运气,可巧又遇见了,你又推明天?又是骗我!”   这几句话说的太过亲热了,知情的自然明白,但那不知情的听来就有点异样了。   林森在旁边听的眉头乱飞,便用匪夷所思的目光看向蔡采石。   蔡采石也是疑惑:“小奇……”   无奇正想应付段掌柜,忽然听蔡采石又叫自己,忙回头又拦住:“菜头!”   蔡采石一愣,眨着眼看她,不知怎么了。   无奇左边是段掌柜,右边是他们两个,她很想先把段掌柜的打发了,可看他的样子却不像是想放过自己的。   而且明日只怕也不得闲,就算推到明天也无济于事。   于是先对段掌柜示意叫他稍等,才回头对蔡采石道:“老蔡,你先跟五木回去,我有件事要跟人商议。”   “可是他是谁?”林森总觉着可疑。   无奇看出他的警觉,急中生智地:“他、他是是我家里的亲戚,不妨事的。”   蔡采石仔细打量,看那两撇小胡子实在碍眼:“真的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我们家的人你哪里就都见过了,最近我还有个姑妈一家从郑州投奔来呢,你也没见过,”无奇搪塞了这句道:“总之你们先走吧,我说完了自然也回家了。”   蔡采石道:“急什么,我们跟着你一起,说完了一块儿走就行了。”   林森也道:“就是,我们也没别的事。”   无奇其实也是愿意跟他们两个一起的,不过她跟段老板商议的可不是别的,而且段老板的身份也不能给他们知道。   另一面……她一直都在段老板面前隐藏着自己的身份,只用了个假名字,段掌柜至今并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要是让林森蔡采石跟着,一时半晌搞不好的话,岂不都两面暴露了?   无奇不敢冒这个险,只说:“这是我家亲戚,他当然陪我一起回去了。你们先走吧,明儿再碰头。”   不由分说的,她把蔡采石跟林森推了一把,回头对段老板一摆手,两人便忙去了。   剩下蔡采石林森站在原地,蔡采石道:“有点奇怪,这真的是郝家的亲戚?”   林森也难得精明的:“开始他们招呼的时候听着不太像啊,看着不像个好人。”   蔡采石道:“那小奇就是有意瞒着我们,什么事儿他还瞒着咱们?”   林森却道:“不过他开始的时候叫小奇‘平兄弟’,可见知道他的小名,难道真的是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且不说他们两个原地议论,只说无奇同段老板赶紧走开数步,段老板得了宝贝似的,招手叫了一辆车,两人便跳了上去。   马车之中,段老板抖了抖袍摆,笑道:“刚才那两位是……”   “是两个朋友,”无奇道:“您可别怪我失礼。”   段老板忙摇头:“哪里哪里,别的都不打紧,要紧的是你赶紧写新的给我呀。”他眨着眼睛巴巴地看着无奇:“什么时候才有?”   无奇说道:“最近忙,所以暂时没有写新的。”   段老板脸色一白,颤声问:“没有?”   这神情跟语气,不像是没有新书,倒像是没了性命。   无奇也跟他太过夸张的语气惊到,也不敢过分让他失望,便干笑道:“呃……我会抽空写的,只不过这两天实在忙的不可开交。”   段老板的眉头凑成了一个八字,看着非常的愁眉苦脸:“平兄弟,这可不行啊,这样吧,不管你写的什么,只赶紧先给我写出来,没完的也行,我出双倍价钱怎么样?不,三倍?只要你愿意,四倍也可以!”   无奇没想到自己居然真的“奇货可居”起来了,便笑道:“段掌柜,哪里就急到这份上了?”   “是啊,我是真的很急,非常的急,”段老板唉声叹气道:“平兄弟,我说的行不行?”   无奇想了想,说道:“其实,我有个想法,只是未必可行,想说给您听听。”   “什么想法?”段老板的眼睛才透出一点光。   这会儿棋盘街得段宅到了,段老板下车请无奇入内说话。   两人落座,侍从送了茶上来,无奇说道:“我近来忙碌怕是写不了长的,但刚才您说写短的、没写完的也行,这倒是让我想起来,我前些日子起了个念头,您这儿卖的都是整书,我想着,能不能就用一张大版的纸,隔个四五天或者五六天就出一份,上面记载些皇都乃至天下发生的新闻故事,当然,我写的也可以连载其上,您说……”   她缓缓说着,边打量段老板的神情,却见他慢慢地睁大了双眼,等无奇说到最后才忙道:“平兄弟,多大的纸,怎么出法,您再细细跟我说说。”   无奇想了想,走到桌前取了一卷画轴展开,抬手上下比划了一下尺寸:“大约是这么大,上面划分为许多版块,就像是这张画一样,此处或许是花,此处或许是石,可以是时下皇都里的奇闻,也可以使高人逸士们的文墨,也可以是话本故事……”   她说着,段老板已经明白了:“你是说,这一张纸上,包罗万象,什么都有”   “不错。”   段老板如梦初醒,抬头想了半晌,喃喃道:“这的确是个绝妙的法子,但这个、需要很大的雕版……还有人力,还有、这可是首创之物,须得上报……”   无奇见他已经想到如此之远了,便没有再说话,正要翻翻桌上的书,段老板抓住她:“等等!平兄弟,你不是为了拖延新书故意又想出个新法子搪塞我的吧?”   无奇笑道:“这是什么话,若不是知道您是个与众不同的,我们认识又久,我还不敢也不愿意说出这法子来呢。”   “是是是,”段老板赶紧答应了几声:“你这法子,我得再深想想,还得跟人商议,当然,事先一定得保密,你也不要对别人说啊。”   无奇答应。   段老板又巴巴地道:“就是那书,你可得尽快开始,什么时候能有至少给我定个期限,让我有个盼头,别叫我总是狗看月亮一样干等着咬不到。”   无奇心里,那个令她惊艳的人突然一闪而过,她笑道:“我已经有了一个,这样吧,半个月后给你新的如何?”   “半个月……”段老板沉吟:“七□□不行?”   “不行不行,至少十三天。”   他不屈不挠地讨价还价:“八天。”   无奇摇头:“十天。”   “九天!九天最多了,再多等我怕我的脑袋……”段老板嘀咕着,却又戛然止住,委屈道:“平兄弟,你也说我们人认识两年了,你就算是发发慈悲?”   无奇听他说什么“脑袋”,只当是他变着花样吓唬催逼自己而已,叹了口气:“行,那就九天,我不吃不喝也弄出一个来。”   段老板喜笑颜开,连连拱手作揖:“我必给你烧香,希望你文思泉涌早出佳作。”   无奇嗤地笑了。   两人说到这里,天色不早,无奇便告辞。   段老板立刻叫了个小厮来把自家的马车备好,送无奇回家去。   马车载着人已经转了弯,段老板才摸着脖子回屋:“唉,脑袋啊脑袋,这么精明能干的脑袋可不能有事。”   他贴身的小厮笑道:“老爷,那哥儿是什么人,平日里都是那些人求着老爷的,怎么今日反过来了?老爷还得好言好语地求着他?”   段老板哼道:“多嘴,你要是也能写出让主子想看的话本,我自然也把你当菩萨一样供着。”   小厮吐舌道:“小的愚笨,那可真不能了。”   段老板坐回椅子上,手抚着额头,喃喃道:“总算是有了可以交差的盼头,明儿我得去见见主子,好歹让他宽宽心,最近不知怎么,主子格外烦躁……别一不高兴真把我的脑袋摘了。”   且说无奇乘车往回,这会儿夜深,路上的行人都少了。   无奇想着刚才跟段老板的谈话,隐隐觉着哪儿不太对,她本觉着段老板是利字当头,可现在回想,他好像不是为了钱,反而像是……   马蹄的声音在夜色里格外响亮,无奇撩开帘子往外看了眼,夜影深沉,今夜回去晚了,不知道该怎么跟家里交差。   又想起明日要做的事,便又拧眉暗自忖度起来。   正在这时侯,忽然间听到马儿一声嘶鸣,马车毫无预兆地陡然停住了!   无奇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从车厢里滚到了车门处,差点儿就冲出去了。   她惊魂未定,耳畔却又听到一声惨呼。   无奇忙抬头,却见赶车的跌在地上,面前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名黑巾蒙面人,手中拎着一把刀,正向着她逼近过来。 第36章 二更   黑衣蒙面人挥刀逼近, 刀锋上明晃晃的仿佛还带着血迹,仿佛立刻就要冲她而来。   无奇因为刚才马车急刹已经冲到了车门处,这会儿若是退到里间也是无济于事。   而跳下马车的话, 恐怕逃不出两步就也跟车夫一个境遇了。   当即她不退反进, 伸手去拉住马缰绳。   就在那黑衣人以为她要逃走,想要速战速决的时候, 无奇扭头向后大声叫道:“大哥快上!我先走这儿就交给你了!”   黑衣人本要挥刀, 听她突然如此叫嚷,自然以为她还有同伴。   他唯恐遇袭,即刻收刀后退一步,做出一个要反击的姿态!   但就在这一刻,无奇奋力一抖马缰绳:“驾!驾驾!”   原先受惊而停下的马儿们听到了指令, 立刻四蹄撒欢往前狂奔!   那黑衣人严阵以待, 随时准备有人从车上跳下来,谁知眼睁睁见那马车已经疾驰了十数步远, 身边依旧空无一人!   黑衣人这才明白竟是上当了, 怒道:“好个狡猾的小子!”   惊怒之下他将刀一挥,竟纵身往前追了出去!   无奇打马狂奔,还不忘回头张望, 见那人身形如箭, 竟是前所未有的快,惊的她目瞪口呆, 心想:“好家伙!要此人参加体育赛事一定可以为国争光,就不用给那些日本矮子叫什么东亚病夫了。”   虽如此想,但眼见黑衣人越来越近还是胆战心惊的,幸亏手底下这两匹马很争气,跑的风驰电掣, 好几次差点儿把她都颠下去。   眼见那黑衣人将追上车尾,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前方路口忽然出现几个人影。   这简直如同救星一样,无奇大叫:“快来人啊,杀人了!有歹徒拦路抢劫杀人!”   原来那几道人影竟是五城兵马司的士兵,正在此巡逻,眼见一辆马车发疯似的奔来,马上的人厉声大叫什么“杀人,抢劫”之类,当即一个个警惕起来,拔刀出鞘冲了过来。   那黑衣人跟马车只有一步之遥了,眼见兵马司的人出现,暗暗咬牙。   他当机立断地一个纵身,竟是跃上车厢顶,而后脚下用力,接着这股力道整个人飞身上了屋顶,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无奇扭头的瞬间只来得及看见这一幕,简直以为是撞了鬼,惊得面无人色。   两匹马因为受惊,一直狂奔不停,无奇也没来得及喝止他们,五城兵马司的人拦不住,两匹马拖着车跟无奇穿街而过!   耳边听到士兵们叫嚷的声音,无奇这才反应过来,拉着缰绳道:“吁吁!快停下来!”   但马儿跑的兴起,像是不再把她的话放在耳中,起初是为了逃命,现在是为了尽兴而狂奔,完全不管无奇的大声惨叫,很快就把兵马司的人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无奇一是怕自己从马车上掉下去,二又担心那黑衣人从屋顶上追过来,三,却是不知道这马儿什么时候才能停,得亏这会儿路上行人稀少,不然只怕还闹出别的事故。   正在这无可奈何的时候,前方有几盏灯笼的光浮现,然后,是一队人马,有条不紊地从街头转了过来,那人似乎还不少。   无奇懵了,愣了愣后叫道:“闪开,快闪开!”   正拼命拉缰绳,车轮不知撞上什么,用力一颠,无奇握不住缰绳,整个人又往后滚回车厢。   而此刻对面的人也发现了疾驰而来的车,打头的顿时停了下来,但与此同时,却又有数匹高头大马从后面越众而出,马上一个个都是铠甲鲜明的侍卫,眼见马儿直直地奔了过来,为首一人淡淡说道:“拦不住就杀,总之不能惊扰了王驾。”   说完后,其中两匹马疾驰往前,且跑且打量着马车上的动静,手都摁着腰间佩刀,蓄势待发。   就在这时候,无奇总算又从车厢内爬了出来:“小心!快闪开!”   她还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只怕马儿冲过去会伤了人,一边叫着一边上前去握缰绳。   就在马车跟那两个骑马侍卫距离渐渐靠近的时候,有个声音道:“快住手!”   侍卫们因为发现车上有人,刀已经蓄势待发随时动手,听到这声音都摁住刀柄急忙停下。   慌乱中无奇听着声音有些耳熟,只是来不及打量。   电光火石间,在侍卫身后有两道影子一前一后飞身而起,如同夜鸟一般掠了过来。   无奇只觉着眼前人影一晃,下一刻,有个人已经稳稳地落在自己身旁将她扶住,而另一个人却直接地落在了马背上,双腿微微用力,一提缰绳:“吁。”   他的骑术高明,马儿神奇地放慢速度,就在跟两名侍卫擦身而过的瞬间,已经停了下来。   无奇的头发有些散乱,气喘吁吁:“春日姑娘?”   春日扶着无奇的肩,有点后怕,刚才要不是她听出了是无奇的声音及时阻止,王府的侍卫一旦动手,后果不堪设想。   “你怎么样?”看到无奇头发蓬乱之态,春日忙问:“出了什么事?”   无奇总算是能喘一口气:“刚才有个人想杀我。”   春日脸色大变:“什么?什么人?有没有受伤?”   “没伤着,就是替我赶车的车夫落在后面生死不知的,”无奇心有余悸,“什么人我不知道,他蒙着脸,武功很高强,嗖地一声就飞上了屋顶。”   正在这时候,止住马儿的那人翻身落地,吩咐道:“带人去见王爷。”   “王爷?”无奇一怔,又看向前方那灯火通明的队伍:“瑞王殿下……也在?”   春日敛神:“是。你下来,我带你去拜见。”   无奇只好跟她下车,只是受了惊吓,腿都有些发麻无力,刚才也不知有没有撞到哪里,手臂跟腿上略觉酸痛。   春日见她行动困难,忙扶着她,又忍不住道:“听说你进了清吏司,行动便跟人一起,还以为平安无事呢,没想到……”   她的声音很低,但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自责。   无奇听了出来,忙道:“这是意外,我也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仙,幸亏没大碍,就是那车夫不知如何了。”   春日身前那人,就是之前在青楼里假扮龟奴给无奇识破的,名唤付青亭。   闻言便叫了两名侍卫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两人翻身上马,策马而去。   春日道:“放心吧,我们会处置的。”   说话间越过一众宫女太监到了轿子跟前,无奇才要跪地,只听瑞王道:“你是不是晚饭吃的太饱了,半夜三更居然还在街上跑马……”   一个“马”字没说完,旁边的费公公亲自将轿帘搭起,瑞王抬眸,猛然看见无奇蓬头乱发有些许狼狈的样子,一怔。   无奇在过来的时候已经把头发稍微整理了一番,可还是蓬头小鬼一样。   此刻忙道:“回王爷,我可没那闲情逸致,我刚才非常之惊险,差点见不到您老人家了。”   瑞王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这次,蔡流风又是有什么要紧事才把你扔下了?”   “啊……”无奇忽然反应过来:“王爷,您知道蔡大哥请我们吃饭?”   瑞王横了她一眼:“本以为你进了清吏司,自然有正经事忙,没想到反而更清闲了,怎么,兵马司的案子结了?”   无奇本是问他的,却又给他反问,只好说道:“回王爷,目前还没有,不过……不过快了。”   “什么叫快了?到底多快?别拿这些推脱之词来应付本王。”瑞王冷笑道:“你难道不知道这案子非但关乎兵马司的声誉,还有两条命,已经死了的和将要死了的,你的所谓‘快了’,敢说给垂死何勇吗?他可是只剩下一口气了。”   无奇遽然色变:“王爷……”   瑞王道:“你既然有了线索,就该一鼓作气的把事情了结,倒有闲心给人吃饭喝酒,你以为清吏司跟别的清水衙门一样,是让你去闲逛混日子的?你要清楚你做的是什么,你管的是官,而官,管的是人,很多的数不清的人,你焉知这些人里只有一个何勇?”   这话其实说的有点严厉了,毕竟无奇跟蔡采石林森他们从一早上到傍晚都没有正经休息过,只是碰巧蔡流风来请他们吃饭而已。   但是话糙,理却不错。无奇心里沉甸甸的,之前见过的何家的老弱妇孺顿时浮现眼前,何大嫂的悲苦,何兵的无邪,以及苟延残喘的老婆婆,要是何勇在今晚上死了……   无奇的心开始乱跳,她缓缓跪地道:“殿下说的是,我知错了。”   正在这时,有内侍上前:“王爷,蔡学士来拜。”   无奇惊讶地转头,才发现在瑞王的仪仗之外,果然是蔡流风,身后两个侍从,有些担忧地看向她。   蔡流风给内侍引领着来到瑞王轿子前,跪地行礼。   瑞王打量着跪在跟前的两个人,竟屈尊降贵地起身出了轿子:“蔡学士请起。不必多礼。”虚虚地伸出手一扶,眼睛又瞅向无奇:“你也起来吧。”   两人谢恩站起来,瑞王打量蔡流风:“蔡学士这半夜怎么忽然经过?”   蔡流风道:“回殿下,下官是听说小奇还未回家,所以特来找寻。”   瑞王道:“哦……早听说了蔡家跟郝家有些交情,没想到交情超乎本王所想。”   蔡流风道:“小奇是头一天进清吏司办差,加上是跟愚弟同司,所以下官特请了他们去吃了一顿便饭以资鼓励,本是要送小奇回家的,只是有点事情稍微耽搁了,听说小奇尚未归家,实在放心不下。”   瑞王道:“原来如此,本王还诧异呢,蔡学士是个忙人,怎么就这么空闲,见天的请客呢。”   蔡流风微微抬眸。   瑞王从袖子里掏出一把极精致的檀香宫扇,轻轻一挥,淡淡道:“不过,那观荷雅舍的菜色着实不错,昨天本王也尝过他们的桂花鸭、香肚,味道清新鲜美,的确别具一格,怪不得学士一直往那里跑。”   蔡流风眉峰微蹙,不由扫了无奇一眼。   无奇遮着唇,轻轻地咳嗽了起来。   她没想到,那因为一时的爱心泛滥随手而做的一件区区小事,瑞王居然还能翻出来津津乐道,而且用的是这种透着些自得的语气。   他是什么意思,跟蔡流风炫耀他吃过那两样菜?   无奇搞不懂他的心意,但唯有一点最清楚,倘若蔡流风察觉瑞王所说的那些,不过是他们昨儿剩下的……或者说穿了,那、却不知瑞王殿下会不会恼羞成怒到当场叫人把她砍了。   幸亏蔡流风没有那么愚蠢,他的唇只轻轻地一牵,便不露声色地恭敬说道:“是,殿下无所不知,让殿下见笑了。”   无奇在旁边偷偷地松了口气。   此刻,先前派去找那落地车夫的侍卫回来,跟春日低语了几句。   赵景藩道:“怎么?”   春日上前道:“回王爷,那车夫不见了,兵马司的人也没发现,不过他们正在追查这辆马车,已经叫人阻止他们了。”   无奇听到这里,忽然心头一动:“殿下,这件事能不能别闹出去,尤其是别让人知道我牵扯在内?”   赵景藩看向她:“怎么?”   无奇说道:“要是给我爹娘知道了,他们一定会为我担心。”还有一句无奇没说,阮夫人是好不容易改变了态度让她来清吏司的,倘若知道有人要刺杀她而她死里逃生,那恐怕就会立刻禁止她出门。   瑞王想了想:“就如你所说。”他看了眼春日,春日便退了下去。   这会儿时辰不早,瑞王看看无奇跟蔡流风:“蔡学士,给你猜中了,今晚上有些不太平,本王派人护送你们回去吧。”说完后他不容蔡流风拒绝,便道:“青亭。”   之前跟春日一起去救无奇的那人出列:“属下在。”   瑞王道:“带几个人,好好把他们送回去。”   瑞王说完后转身回轿子,走到轿门处一停,回头看着无奇:“那案子你打算什么时候了结?”   无奇道:“回殿下,最迟明日。”   蔡流风皱眉,却没有言语。   赵景藩笑道:“好,明日本王等你的好消息。”   瑞王进了轿中后,蔡流风跟无奇退到路边。   王驾重又向前缓缓而行,走了半刻钟,仪仗最后的几名侍卫才从他们身旁经过,一径去了。   无奇擦了擦汗,蔡流风问:“明天真的可以?”   “是,一定可以,也一定要可以。”无奇不由分说地回答。   蔡流风注视着她,抬手在她肩头轻轻地拍了拍。   此刻付青亭已经命人检查过了无奇的马车,过来请她上车。   蔡流风因为着急,来的时候是骑马的,这会儿便陪着她进了车中,这才问道:“刚才我来的时候听兵马司的人说出事了,你刚才又跟王爷说不许透露,是怎么样?”   无奇也没瞒他,就把有人要刺杀她的事说了。   蔡流风的脸色也不太好看,无奇道:“蔡大哥,你也要替我瞒着,还有,石头那里也不要告诉他,万一他说漏了嘴就不好了。”   蔡流风沉默了半晌:“你才进清吏司,就招惹了这么厉害的人,引来杀身之祸,小奇……”他的目光闪烁,想要劝无奇不如还是退出,话到嘴边却是:“你不怕吗?”   “怕,当然怕,”无奇回想刚才的情形,心有余悸的:“蔡大哥,那人的武功真是高的吓人,我原先以为外头那位跟随在王爷身边的青亭先生已经很了不得了,谁知今晚上更开了眼界,可我何德何能,居然招惹那么厉害的人来要我的命。”   蔡流风一时也想不通是什么人,只能谨慎地说道:“如今你查的是兵马司的案子,行事务必要谨慎再谨慎,今晚上是我疏忽,不该让你自己走。”   无奇忙道:“不关你的事,还有你千万别训斥石头,他们本来要陪我,是我、不许他们跟着的。”   蔡流风看着她发鬓微乱的样子,笑道:“受了这场大惊吓,还惦记着他们?我还担心你吓出个三长两短来呢。亏得你……胆子这么大。”   无奇笑道:“蔡大哥,我远比你想象中胆子更大些。”   蔡流风的眼中透出些难以形容的暖色,好像有很多话要说,终于却只伸出手在她头上轻轻一揉:“你呀!”   郝家。   三江本给打发出来找无奇,遍寻不着。   郝四方哄骗阮夫人说无奇回了太学,等夫人睡下,自己才蹑手蹑脚到了外间,喝着茶焦灼地等候消息。   幸而是蔡流风亲自送了无奇回来,蔡流风因要替无奇打掩护,便道:“本是请他们吃饭,遇到几个朝中的大人一力挽留,便应酬的晚了些,请伯父见谅。”   郝四方笑容慈祥道:“流风啊,早说平平是跟你们在一起的,我也不必等这半宿的。”   三江也说:“哪天不见了她都要我去找,我的腿都跑细了,她哪里会有事?爹,以后别再动辄就叫我去满九城的找人了行吗?”   郝四方翻脸如翻书,横眉冷对地:“再多说一句看不打你!滚去睡觉去!”   蔡流风又略说了几句,便告辞去了,郝四方问无奇:“都见了几个大人?弄的这么晚,幸而爹知道流风是个正人君子,跟着他没坏处,多相处相处倒好!”   无奇打着哈欠:“爹,时候晚了,我得回去洗澡更衣,明儿还有案子呢。”   郝四方本来想打听打听她有关兵马司的事情,看她哈欠连天累的不轻的样子,便忙道:“好好好,你先回去吧,明儿再说。”   这一宿,无奇少不得做了个噩梦,梦中那黑衣人手中持刀在后追赶,她拼命地逃,几乎绝境,前方突然有灯笼的光,那人在光芒璀璨之中,慢慢地向着她伸出手来。   像是看到光明的救赎,无奇急忙伸手过去。   手握住的瞬间,却听他说:“好啊,你竟敢给本王吃你们剩下的饭菜!”   无奇吓的惊醒。   次日,慈恩寺。   东城兵马司冯指挥使的小夫人今日正在寺内上香拜佛。   她仍是身着素色的衣裳,入了寺内拈香礼拜,正在虔诚地默念,耳畔忽然传来男人的声音:“这位不是……冯指挥使的夫人吗?在下有礼了。”   小夫人吃了一惊,转头看时,却见是个衣着鲜亮油头粉面的男子,看着大概十七八岁,相貌还算是英俊。   就是有些太唐突了,两只眼睛毫不避讳地盯着她。   小夫人有些不悦,从蒲团起身道:“你是何人。”   “夫人不认识我,我是死去的白参将的朋友,参将可是跟我提起过您。”他凑近了些,不怀好意似的。   小夫人吃了一惊,猛然后退:“你说什么?你……放肆!”   “夫人莫惊,在下并无恶意,”少年笑嘻嘻地,把手中一把折扇打开,扇面上写着四句诗经的四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少年装模作样扇了两下,却叹道:“我跟白参将极为交好,他才肯跟我说些心事,他说……”   他转头看了看周围,低低道:“他对夫人可是真心的呀。”   “你、”小夫人气急了,脸上涨红:“你再敢胡说,小心我叫人……”   此刻她忽然发现,跟随自己身边的小丫头突然不见了,可一时也没往别处想,只以为小丫头偷懒而去。   少年叹道:“夫人,可惜白兄一片痴心却给辜负,他可真是死不瞑目啊。”   小夫人本来有些慌张,想要快走,闻言止步迟疑地问:“什么、死不瞑目?”   少年盯着她道:“夫人,你真以为白兄是给人误杀的?我可听到了可靠的消息,那个局,是有人故意设下的,就是为了谋害白兄!”   “你……”小夫人直直地看着少年,终于道:“是什么人如此大胆?”   “是什么人,这我就不敢说了,”少年苦笑:“据我所知,并没有人跟白兄有深仇大恨,除了……”   “除了什么?”   少年咳嗽了声,低低道:“夫人,您觉着,冯指挥使知不知道白兄跟你……”   小夫人陡然色变:“你别胡说!”   少年道:“唉,指挥使大人虽然年纪大些,可不是蠢货啊。我就是担心,他既然咽不下这口气,那,他是不是只除掉了白兄一个人就甘心了。”   “你什么意思?”小夫人震惊。   少年笑道:“夫人怎么不明白?自古以来,男人最不能忍受的是什么,那当然就是绿——绿帽子,如今没了白兄,只不知夫人能不能全身而退。对了,这些日子指挥使有没有什么反常之举?”   小夫人一阵晕眩:“他、他也要杀我?”   少年笑而不语,眼睛却看向旁边。   偏殿的窗下,苗可镌,韦炜在前,无奇,蔡采石在后。   苗可镌眉头紧锁,韦炜却道:“倒是小看了这个小子、演起来还挺像是个纨绔登徒子的。”   蔡采石偷偷地跟无奇道:“什么小看,我看明明是小林子的本色出演。”   无奇道:“原来他好色的习惯也有好处。”   韦炜回头看她一眼:“现在成了吗?”   无奇点点头:“接下来就看韦大人的了,软硬兼施也好,务必要说动这女子按照我们的计划行事。”   苗可镌听见道:“这个你只管放心,若论恐吓要挟人,是他的拿手好戏。”   韦炜咳嗽了声,抖抖衣袖走开。   东城兵马司。   冯珂境的公房内,时不时有人前来递送公文,听候调命。   忽然门口道:“夫人。”   冯珂境在长桌后抬头,果然见夫人低着头缓步走了进来,身后一名丫鬟,手中捧着茶。   走到桌前,小夫人把茶杯接过来,放在冯珂境跟前:“老爷,喝口茶歇息会儿吧。”   冯珂境有些冷淡的:“你不呆在后宅,来做什么?”   小夫人勉强笑道:“这些日子老爷辛苦了,我自然是来探望的。”   “不必了,”冯珂境淡淡地:“还有公事,你去吧。”   小夫人咬了咬唇:“老爷、先喝口茶吧……”   冯珂境本不愿喝茶,只是想让她快点走,便拿起杯子喝了口:“行了,拿走吧。”   小夫人却没有走,她身后的丫头反而退后了。   妇人咽了口唾沫道:“老爷,我听了一个消息,不知是真是假。”   “什么消息?”   “有人说,清吏司查出了何勇得到的那买凶的信,字迹居然……跟老爷的一样。”   “你说什么?!”冯珂境脸色微变,却还保持镇定。   妇人道:“他们说已经是查验过了,确实是老爷的手笔。”   “胡说!”冯珂境一拍桌子:“这种无稽之谈你也信,清吏司、他们一而再地前来生事,如今更是含血喷人,我自然跟他们算账。”   此时门口有一人欲进来,冯珂境喝道:“出去!”   那人急忙退下,顺手将门带上了。   妇人犹豫说道:“白郎、白郎他真不是您杀的?”   冯珂境眼中闪过一缕凶光:“你叫他什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妇人有些畏惧的,却颤声道:“你知道我们的事,所以你设计害死他,是不是?你、你是凶手!”   冯珂境双手握拳,目光越过妇人看向门口,确信门口无人,才站起身来:“你怕是失心疯了吧。”   妇人道:“我、我就知道,你……你真是好狠毒,你明明察觉了却装一无所知的,你谋害了他,你还想杀我是不是?”   冯珂境笑笑,忽然闪电般伸手,紧紧地扼住了妇人的脖子:“你说的不错,姓白的是我杀的,我也早想杀了你,你这贱人,要不是想等这个风头过去,你早就死了!你既然已经知道了,那我就不必再……我自然送你去见他!”   妇人挣扎着,但脖子几乎要给捏断了,她连声音都出不了。   生死攸关,房门给猛然踹开,几道人影冲了进来!   为首的正是苗可镌跟韦炜,除此之外,还有东城兵马司的指挥使跟两个都指挥,他们跟在苗韦之后,脸色极其难看。   昨日清吏司在衙门一通运作,而无奇特要了冯珂境的手书。   他想了一夜,怀疑清吏司可能察觉两封信之间的相似。   冯珂境有些后悔。   当初他知道小夫人跟白参将的奸情后,就想要把这两人一起杀了。   但要怎么才能做的隐秘而天衣无缝,他着实费了点心思。   那天他看见何勇在粮食铺子做工,这才触动心机。   此后,他轻描淡写地跟白参将说何勇到处散播兵马司的坏话,让他很不痛快。   白参将因愧对于他,便立刻拍胸说替他解决此事,这才有两个白参将的下属去赶人之事。   从这开始,冯珂境就一步步安排白参将自寻死路。   后来他找到何勇的时候,何勇正在护城河边想要轻生。   冯珂境本来可以不留那封信,但一来他知道何勇虽走投无路,但也未必就会痛快答应他去杀人。   二来,他还想要埋下这个线,——倘若有人调查白参将的死因找到那封信,而查明是白参将的笔迹,自然就可以认定是白参将害人不成反而害己。   他是恨极了姓白的,所以不但想他死,还想他声名狼藉的死。   谁知天外有天,他漏了,这世上有更高明的人,可以认出那完全不同的两个笔迹出自他一人之手。   但冯珂境也并不怕,毕竟这不是什么有力的大证据。   只要他咬定只是巧合,以及清吏司栽赃等,那他们就奈何不了他。   毕竟姓白的已经死了,真凶已经拿住了。而且兵马司跟清吏司的关系正紧张着,清吏司要是贸然拿人,兵马司上下可不能答应!   不管怎么样,清吏司都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他有恃无恐。   谁知万事俱备却峰回路转,小夫人居然会敲山震虎让他自己坦白了。   在韦炜他们出现的时候冯珂境知道自己中计了。   一起出现的还有兵马司的正指挥使,这把他的后路彻底堵死了。   他所谋杀的毕竟是同僚,这是兵马司里绝不容许的。   本来得大动干戈才拿下的凶手,就这么兵不血刃。   出门的时候冯珂境看见了廊下的无奇。   他停下步子:“是你看出了那两张信的异样?”   无奇点头。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蔡流风是从字体的细节认定的,但是无奇……她笑笑:“是砚台。”   “砚台?”冯珂境疑惑。   韦炜上前,把手中的一方砚台递给无奇:“是这个?”   无奇举起来,借着光打量:“不错。这是难得的金丝端砚。”   “这又怎么样?你总不会从墨渍里看出端倪。”   “正是墨渍,”无奇望着冯珂境:“金丝端砚顾名思义,砚台之中含有金沙,研磨出来的墨汁,含有细微的金沫,写在纸上,细看的话会看出有点点金色。”   那天她在夕照之下打量那许多的字纸,阳光所至,便有两张发着浅浅淡淡的金光。   冯珂境闭上双眼,忽然仰头一笑。   “有意思,”半晌他喃喃道:“但你知道最有意思是什么吗?这块砚台,是白参将为讨好我送的。”   在场众人都愣住了,这让冯珂境露出破绽的金丝端砚居然是白参将所送,难道……这就是冥冥中的因果报应,早有注定。   冯珂境叹了口气,低头道:“但我仍不后悔,他们背叛了我,就该死!”   没有人说话。   无奇把砚台还给韦炜,问道:“何勇呢?”   冯珂境一愣。   无奇笑道:“何勇也该死吗?在你眼里他大概不值一提,死活都在你一念之间,你为一己之私推个无辜之人到绝境,甚至一点愧悔之意都没有!可我告诉你,何勇绝不该死!你身为官员如此草菅人命,才是真正的该死!” 第37章 冤家   冯指挥使听无奇说完, 他没有话说。   的确,对他而言何勇不算什么,只是给他碰巧看中的一个倒霉替死鬼, 可有可无。   何勇怎么活, 或者何勇家里有什么人他们怎么活下去,他不关心, 也不想知道。   所以, 瑞王昨晚上说那一番话的时候,无奇只觉着心里一揪。   如果有这样视百姓如草芥的官员,那么……就必然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甚至数不清的何勇。   而她要做的,就是减少像是冯指挥使这样的官,一旦察觉, 绝不姑息。   她心中有个国泰民安百姓安乐的梦, 她想为这个梦尽一点力。   苗可镌深看了无奇一眼,带人押了冯珂境出门。   韦炜在跟兵马司指挥使低语, 大概是说交接之类。   然后他回到无奇跟前:“何勇前天已经给送到刑部去了, 幸而他的处斩公文还没有批示,……你们要不要去提人?”   无奇垂首道:“大人吩咐就是了。”   韦炜一贯奸诈的笑容里罕见地透出了一点真意:“带上公函,去吧。”   无奇拱手领命, 回头对蔡采石道:“石头, 你不要去刑部了,我跟木头去就行, 你带两个人先去何家……”   蔡采石立刻会意,连连点头道:“好!”   当下大家分头行事。   兵马司从内院到门口,路边上站着许许多多的士兵,他们有的还不知情,见冯珂境给押出, 自然愤怒难平,幸而两个都指挥随行镇唬。   有人知道的快,看着向来敬重的冯指挥使,想到他所作所为,五味杂陈。   慢慢地所有人都没了声音,只目送冯珂境给押送出门。   在前往刑部的路上,林森偷偷地问无奇:“你叫老蔡去何家干什么?”   “稍后你就知道了。”   “何勇跟何家上下的确可怜,但是……”林森迟疑了会儿,“那个何勇虽然是给冯珂境设计的,但他毕竟真的射杀了白参将,只怕依旧是国法难容啊。”   就算是判做误杀,这刑罚也仍是轻不了的。   无奇不言语。   两人到了刑部,递交清吏司的公函,刑部的差官打量他们,笑道:“你们看着面嫩,就是才选入清吏司的太学生吧,这么快就给派出来办差了?”   无奇道:“是,如今司内人手紧,能用的都用上了。”   那人笑道:“多几个新面孔也好,你们两个长相也颇讨喜,往这儿多走两趟自然熟了,难道我喜欢看韦炜那张干瘦老脸吗?”   说着便领着两个去牢房提人,且走且说:“你们这次干的可是差点捅到天,说实话,我现在还不太信东城兵马司冯指挥使才是幕后真凶。你们可别弄错了哟,要知道这会儿多少人都盯着你们。”   林森道:“您老放心,冯指挥使是自己招认的,当时指挥使跟我们苗大人韦大人都听的清楚呢。”   差官笑道:“有点意思。你们可是弄了个开门红啊,不过……一上手就弄了条了不得的大鱼,从今往后更得遭人嫉恨了。”   林森道:“苍蝇不抱无缝的蛋,谁叫他犯国法了呢?”   这话糙的没边了,冯珂境是有缝的蛋就罢了,竟把他们清吏司比做苍蝇。   无奇本不想说话,闻言只好说道:“这话虽难听,但也是实在道理,若想不被清吏司盯上,那就清正严明当个好官儿。心底无私,有何惧哉。”   “好好好,我今儿算是见识了,真真初生牛犊不怕虎,”差官拍掌笑说:“你们这些小少年,可真叫人刮目相看。”   到了牢房,吩咐了狱卒去把何勇带出来,一刻钟不到就听到镣铐响声。   何勇给两个狱卒半架着出来了。   林森心头发颤,上前细看,见何勇面目全非,脸上的伤结着痂,因为青肿眼睛都有些睁不开,身上血渍斑斑,连站都成难事。   他又惊又气道:“怎么伤的这样?你们对他动私刑了?”   狱长闻言正要呵斥,那差官笑道:“别误会,要不是及早弄到了刑部这里,他早死了,还能撑到这会儿?”   无奇对林森使了个眼色:“多谢大人。”   差官笑微微道:“行了,把人带走吧。不过……要是没弄错的话他也依旧是个死罪,误杀也是杀,何况杀的是兵马司的人呢?”   无奇道:“大人,这人已没反抗之力了,不如把他的脚镣去了吧。”   差官略一忖度,便命狱卒将脚镣打开了,又道:“虽然如此,到底是个凶犯,你们可要小心些。”   何勇虽然伤重,却还清醒,这会儿打量着无奇跟林森,不知道他们又要如何对待自己。   出门上了马车,无奇让林森解开何勇的双手,将一件旧衣裳递给何勇,叫他换上。   何勇见状心凉,以为他们是要行刑,但他心如死灰,也没有反抗,慢慢地将衣裳套上。   一路乘坐马车回到清吏司,何勇已经有些迈不动了,全靠两个差官扶着他。   往内的时候,所遇到的吏部官员们纷纷避让,站在路边上窃窃私语,显然也都知道了东城兵马司的奇闻。   何勇给扶到清吏司,已经有些难以支撑了,浑身伤都在剧痛,他在台阶前停下,咬着牙苦撑:“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想要杀头……就尽管来吧!”   正在这时侯,只听院子里有个小孩的声音问:“我爹真的会回来吗?怎么还不回来?”   妇人道:“别着急,别吵闹,慢慢等着就是了。”   何勇听到这两个声音,泪水顿时如同泉涌,他没有再让人扶着,自己撑着上了台阶,扶着门向内看去。   模糊的眼睛看到那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何勇颤声道:“兵、兵兵……”   那个小孩儿正在伸着脖子张望,突然看见自己的父亲,顿时叫道:“爹!是爹,真的是爹回来了!”他立刻撒腿往这边跑来,踉跄地出了门槛,便扑入了何勇的怀抱。   身后的何大嫂看着这一幕,早也泣不成声。   钱括亲自陪审,冯珂境并没有抵赖,平静地把自己如何设计杀人的过程都说了。   在苗可镌把冯珂境押回来后,钱代司几乎还是不敢相信,直到现在,仍是瞠目结舌。   但他仍是有个疑问:“冯大人……咳,冯珂境,你叫何勇在街口射杀你,按理说何勇不会失手,可为什么死的是白参将呢?你是怎么做到的?”   冯珂境道:“我知道何勇以前在军中是弓箭手,他绝不会失手,但我在那封信上已经明确地指出了动手的时间跟地点,我事先观察哪里才是最适合动手的地方,当然也知道箭从哪个方向来,所以我要做的就是在箭射出的时候故意让马受惊,在一瞬间错开那支箭,造出刺客想杀我却误杀白参将的假相。”   钱括听后,点点头,又摇头,点头是知道手段,摇头是觉着这种巧妙心思用在此处,又算什么?   苗可镌道:“冯大人,你也是军伍出身,一把好手,如今为了个女人做出这种事,你值得吗?真是糊涂!”   冯珂境在兵马司的时候还扬言“绝不后悔”,但现在,他低下头:“我一则怒极,另外就是觉着无人可以窥破这计策,没想到天外有天……呵,大错已经铸成,我也无话可说。”   兵马司的案子了结了。   冯珂境革除官职,秋后处斩。   至于何勇,他虽是被利用陷害,可到底误杀了白参将,然而,刑部经过一番推论跟争议,竟并没有给何勇判死罪,而是流徙千里,且因他伤势过重,可于月后再行动身。   毕竟何勇杀的是官,这般判处已经是酌情开恩了。   案情了结,钱括把苗韦两人赞扬了一番,又喝命他们好好地带无奇三人,别叫他们闯祸之类。   最后,钱代司道:“毕竟是才立司之初,诸事混乱,上头知道咱们人手不足,最近会再调两个人过来,都是好手,估计就这两天了。等人到了后你们好生招呼,这两位跟那三个可不太一样。”   韦炜问道:“大人,是哪里来的好手?”   钱括言简意赅:“不知道。”   苗可镌吃惊:“不知道来历,就知道是好手?”   钱括哼道:“一个呢,是咱们顶头任侍郎大人点的,另一个,是那位主子点的,你们说是不是好手?”   苗可镌震惊。   韦炜机变逢迎的功夫一流,立刻道:“这哪里是好手,简直是高手高手!”   来的人是不是好手跟高手不要紧,重要的是他们背后的人,任侍郎是他们的顶顶头上司,那个主儿更是不能招惹忤逆的,既然人家说好,他们这些跟班当然要拼命拍手。   两人从公房出来,一边思忖来者到底何方神圣。   忽然听到林森说道:“那个浑小子这次没有把蜜饯扔了吧?”   蔡采石笑道:“哪里敢,兵兵还叫我多谢小奇跟你,还说要你得空仍去教他练武。”   林森想到何兵可爱的小脸,叹道:“等何勇好了,自然会教他,哪里用得着我。”   无奇问:“何大嫂可把银子收了?”   “她本不敢收,我说了好一车话她才拿了,差点跟我跪下。”   无奇说道:“虽然穷困之极,却是有骨气的人家,只要不走歪路,小兵兵以后应该会有大出息,何况他们要远行,自然需要银子。”   原来蔡采石去何家走动,探听了一个消息:何大嫂打算,阖家追随何勇去边塞。   兴许对他们来说,劫后余生,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不管去哪里,只要何勇还在,他们的家就没有散,毕竟再苦他们也熬过来了。   林森却问:“小奇,你哪里弄来的那么多银子?难不成是偷郝大人的?”   “瞎说,我自然有法子,只是不能告诉你,”无奇笑道:“不然的话,以后你总要让我请你吃好吃的了,只怕我很快就穷了。”   蔡采石低头问:“真不是偷家里的?”   “啧,什么偷不偷,”无奇摇头晃脑:“读书人的事,能叫偷吗?”   两个人嘻嘻哈哈,乐不可支。   韦炜在旁道:“老苗,你觉着这三个小子如何?”   苗可镌的目光闪动:“当初才送来的时候,我以为这都是走后门上来的,现在想想,到底是那位……眼光最毒辣,能从沙子里挑出金珠来。这几个混账将来必在我们之上。”   韦炜眨巴着眼睛,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为了长远打算,现在是不是该对他们好点儿?”   “当然。”   苗可镌答应了声,向着三人走过去,他背着手,目光扫来扫去。   就在三人觉着苗大人可能会说几句嘉奖的话之时,苗可镌忽然吼道:“你们是不是没事儿干了?闲的在这里磨牙?告诉你们,才解决了一个案子而已,别给我得意忘形的!你们差的远呢!昨日新送上来一叠卷宗,每人拿一些,不看完不许走!”   如雷在耳,三人赶紧正襟危坐,唯唯称是。   韦炜笑道:“好好,真不愧是苗大人,和风细雨,其乐融融啊。”   正含笑称赞,外头侍从跑了进来,有些张皇地叫道:“大人大人!”   苗可镌回头:“怎么了?”   侍从道:“外头来了两个人,说是咱们清吏司的,可是面生的很,已经降到门口了。”   苗可镌跟韦炜对视一眼:“来的这么快?”   两个人赶紧往外走去。林森跟着跳起来:“清吏司的人?难道又有新人?”   蔡采石也大为好奇:“要是咱们同事,就热闹了,走呀去看看。”   他拉拉无奇,便跑到窗户旁往外看。   此刻苗韦两个已经走下台阶,与此同时正有两人几乎是同时地从院门外走了进来。   这两人进门的时候,你瞪着我,我看着你,不像是同路的,倒像是有点仇怨。   “那、”蔡采石看清楚其中的一人,猛地站直了:“那、那不是……”   而旁边的林森也大惊:“我是不是眼花了?”   无奇正看戏,此时也呆住了:“柯大哥?春……”   这进门的两人,左边的那位身材高大相貌英武,怀中抱着一把剑,竟正是柯其淳;右边那位,虽然是男装,但身段窈窕,寻常袍服藏不住丽容秀色,正是小狐狸春日。   柯其淳依旧是那种憨憨淡笑的样子,看见他们三个的时候,伸手一招。   春日的目光却只落在无奇身上,看着无奇呆呆的样子,忍不住微微一笑。   窗口处,无奇,蔡采石,林森三个挤在那里,不约而同地呆若木鸡。   至于苗可镌跟韦炜不熟悉春日,可对柯其淳却并不陌生。   毕竟柯家也曾显贵,柯其淳名头又大交游也广,苗韦两个久闻其名,也曾照面过的。   如今看来的是他,两人都也惊了,赶紧过去抱拳寒暄:“柯公子!”   韦炜寒暄之余看向旁边的春日,见她相貌很美身段又好,心中顿时咯噔了声。   春日敛了笑,神情肃然。   柯其淳一拱手:“两位大人好。”   他见过的人太多了,又不太留心,故而不知道苗韦两人是谁,只是本能应酬而已。   韦炜咳嗽了声,笑说:“钱代司才跟我们提起有人要来清吏司,两位就到了,实在是意外之喜。”   柯其淳道:“多谢。”   当即忙请了他们进内,里头三个已经赶紧又飞一样回到原位,生恐苗可镌又表演河东狮吼。   柯其淳自顾自对着蔡采石打了个招呼:“小石头。”   蔡采石这才起身:“柯大哥,你怎么来了?”   恰好林森也低低地问春日:“春日姑娘,您怎么……”   这会儿里头钱括听说来了人,赶紧迎了出来,又说了一番花团锦簇的话,无非是“蓬荜生辉”“如虎添翼”“同心戮力”之类的,官腔打的极其丝滑。   休衙。   等无奇三个跟那两位新来的去后,韦炜道:“柯其淳跟翰林院蔡学士关系最好,你说难道是……因为蔡学士的缘故才叫他来的?”   苗可镌说道:“看小蔡跟柯其淳的熟络劲,多半了,我听说任侍郎对于蔡学士极为青眼,当然肯卖他这个人情。不过要是柯其淳来清吏司只是为了照看蔡采石,那可真是大材小用。”   韦炜道:“另一个呢?”   苗可镌道:“我看另一个也是有所图而来,你没瞧见林森鬼鬼祟祟的?刚才要走的时候,差点黏到那人身上去了,怪怪的。”   韦炜摇头道:“你说那个叫程春的是为了林森来的?我看不太对。”   苗可镌叹道:“总之,我有点不祥之感,这要是来了两个保姆嬷嬷,那这清吏司还成什么样子?”   韦炜才笑道:“是啊,要是多了这两个看护着的,以后要欺压这三个家伙就有点困难了。”   “什么叫欺压,我那是和风暖雨,对于晚辈的谆谆教导。”   韦炜笑道:“是,非常的和暖,非常的谆谆了。”   吏部门口。   蔡采石赶着问柯其淳:“柯大哥,你真的到清吏司了?”   柯其淳道:“当然了。”   “可是你向来萍踪浪迹不受约束的,难不成,是大哥的意思?”   柯其淳并没有否认,他点点头,眼睛却看向旁边。   蔡采石身旁是无奇,无奇身旁是春日,春日另一侧是林森。   此刻蔡采石看着柯其淳,柯其淳看着无奇,无奇看着春日春日也看着她,剩下林森没人看,就自己看着春日。   “春姑娘,您怎么也到这里了?”林森喜滋滋地问,他当然不会以为春日是为自己而来,多半是有什么要紧任务,但能跟美人多接触一些,到底是好事。   春日唇角微动:“我自然是来办事的。”   无奇咳嗽了声:“咱们站在这里也不像样,不如先走吧。”   明日正好是休沐,本来按照这三个的性子,这会儿该又找一家饭馆吃起来,不过如今多了两个人,且两人隐约透出点话不投机的样子,倒是不知该不该去。   趁着林森跟蔡采石说话的功夫,春日对无奇道:“那天晚上的刺客尚未找到,主子派我过来,免得事出突然。”   “是瑞王殿下的意思?”无奇不敢置信,叫春日姑娘过来,是为了她?   春日道:“上次主子问你兵马司的案子什么时候结,如今总算结案,你很该去面见主子向他禀明,这叫有始有终,也见你的恭敬。”   “啊?我、我去见王爷?”无奇吃惊:“还是不用了吧?”   “怎么了?”   无奇想到那晚做的噩梦:“我怕我不会应对,惹王爷生气。”   春日啼笑皆非:“你现在说这个是不是晚了?”她对瑞王所做的那些逾矩破格的,还少吗?   正在这时候蔡采石道:“你、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呢?”   春日当然不想跟他们透露,便凛然不语。   无奇也不便说出来。   谁知柯其淳望着她,闷声道:“你要是去瑞王府,我也要一起去。”   无奇瞠目结舌:“柯大哥你怎么……”   春日也觉着意外,她皱眉瞪向柯其淳:“不要脸,偷听人家说话。”   柯其淳认真地反驳:“我没有偷听,明明是你说的太大声了,难道要我把耳朵捂住吗?”   春日的声音当然不高,除了无奇外,蔡采石跟林森都没听见。   一时春日涨红了脸:“好,你听见了也无妨,只是你别口气太大了,你以为王府是谁都能进的吗?”   柯其淳脸色平静不为所动:“当然不是谁都能进,但小奇若去,那我也一定得去。”   蔡采石在旁边总算是琢磨出一点滋味来了,他的心里酸酸的:“柯大哥,感情真的是大哥叫你来的,只不过……”   他看看无奇,撅嘴停下,后面是一句感天动地的哀叹:“只不过不是为了我啊!”   林森得罪不起柯其淳,也不想美人生气,便忙调和:“不要动怒,大家都是一路的,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和气为贵。”   无奇也赶紧道:“是是,春……春兄,柯大哥,千万不要争执。”   春日倒是很听她的话,便道:“我并不想跟人吵,就是有些人没有自知之明罢了。”   柯其淳歪了歪头:“是吗?你说的是谁?”   他本是正经问的,在春日听来倒像是嘲讽,她变了脸色:“你……”   无奇赶紧拦着她:“别生气,柯大哥是这样认真的性子,他人极好,没有那些花花肠子,你千万别多心。”   春日咬了咬唇:“我没见过这样的人。”   柯其淳看着他们两个,突然如梦初醒:“啊,原来你说的没有自知之明的人,是我呀!”   春日目瞪口呆。   因为发现春日跟柯其淳天雷地火的不对劲,晚饭便没有在外聚餐。   本要各自回家的,柯其淳一定要送无奇。   蔡采石心里酸苦,怀疑自己是捡来的,对蔡流风而言无奇才是亲的。   他跟郝三江简直是一对难兄难弟。   最高兴的只有林森,他可盼着跟春日多多相处,于是便也跟着先送无奇。   春日虽然没说话,只是时不时带笑看向柯其淳,但那笑容里却透出几分锋利,连林森也不敢再撩她了。   只有柯其淳后知后觉,甚至悄悄地跟蔡采石道:“那个程春看我的眼神很不对劲,居然还媚笑,他是不是那个……”   蔡采石猛然一抖,不敢搭腔,赶紧假装没听见的。   春日偏偏听见了。   她咬了咬牙,就像是《西游记》里的妖精,的确是想把这个姓柯吃了了事。   当天晚上,无奇洗了澡,却不敢就睡。   她想起自己答应过段老板要在九天后给他新书,如今已经过去四天了,时间紧迫。   宁儿给她磨了墨,因听说了外头哄闹的兵马司之事,宁儿格外兴奋,便想仔细打听。   只是无奇一心琢磨写书,便把她赶出房外。   握着笔,无奇想起春日说叫她去王府的话,做梦也想不到,瑞王居然叫春日贴身护卫,这么巧,蔡流风也让柯其淳进了清吏司。   她的桌靠在窗边,此刻窗扇打开着,传来院中花草底下的虫儿低鸣。   已是月末,月在青天,月轮圆满而光芒皎洁,细看月亮里,影影绰绰的像是有仙人起舞。   无奇看的入神,不知不觉笔上的墨几乎都要垂落,她忙抿了抿,又想了会儿,才慢慢写了几个字:云仙玉清传。   这一夜,无奇发愤图强,直到过了子时宁儿来劝,无奇才收拾了一下写完的书稿,又批改了几处,小心放起倒头睡下。   是夜却并没做噩梦,朦胧中,在月亮之上的仙人飘然飞出,衣袂飘扬徐徐降落,他的脸越发清楚,长眉明眸,气质清绝。   一线口水从唇角滑了出来,睡梦中无奇咂了咂嘴,得意地笑了出声。 第38章 二更   一大早, 窦家的姑妈就带了小姐公子来到阮夫人的房中,两人向着阮夫人请了安。   窦小姐的名字叫做秀秀,她已经习惯了郝家的生活, 每日大早都会来给阮夫人请安, 非常殷勤。   公子单名一个“玉”字,性子还是有些内向的。   在郝家住了这段日子, 窦家姑妈差不多也弄清楚了, 她看出来,虽然郝四方看着威威猛猛风风火火的,但实则在这个家里真正主事的,却还是那个文文弱弱不太爱说话的夫人。   姑妈也撞见了两次,郝四方对阮夫人, 是一概的和软小意, 百依百顺,几乎不敢违逆。   这位姑妈觉着堂哥是当官儿的, 妇道人家嘛, 当然得以夫君为天自己为地,小心伺候着才对,怎么在郝家就像是倒过来了?   她心里就有点儿为郝四方不平, 只是初来乍到不敢造次。   那天, 窦家姑妈借着闲聊的功夫,跟一个嬷嬷说道:“我们也来了有几天了, 处处实在周到,就是太太身子不太好,还要管这一大家子人,也太操劳了。”   这嬷嬷瞅了她一眼,笑道:“姑妈别看我们太太身子弱些, 但从跟老爷成亲,以及把两位少爷抚养起来,却没有一点落下的,没有一点可叫人挑剔的。别的不说,就说这宅子吧……也还是夫人亲自经手过目买的呢,要不是当初夫人眼光狠决断的快,这么大又气派的宅子,哪里买得着呢,要知道当时老爷还刚进漕运司,无权无势的……唉,总之要是没有太太,这家里断不会有如今的气象。”   姑妈张了张嘴,还未想到要说什么,旁边一个丫鬟接茬笑道:“您老人说的这些我年纪小还不知道,不过我可也是很清楚的,两位公子能都这么出息,还不是咱们太太从小教起来的,所以向来老爷也格外的尊重疼惜太太,对了!记得之前有什么杂七杂八的人要老爷纳妾,说什么咱们太太忒厉害了之类的混账话,还给老爷当面骂了个狗血临头,从此再不交往呢。”   姑妈心头发颤,脸色都变了。   嬷嬷却偏笑吟吟看着她道:“其实啊,也难怪老爷敬重太太,比如这次姑妈一家子上京,虽然是快到了才报了信,老爷都有点措手不及了,但我们太太依旧不慌不忙,硬是调着我们收拾出这几间上房,各处日用之类,伺候的人手也都安排的妥妥当当,要不是太太做主,说句不怕您老笑的话,这会儿还手忙脚乱、不知道把亲戚们安置在哪里呢,岂不是大大地失了礼数?”   这些郝家的嬷嬷丫头,都是知道阮夫人外软而内严的,也是给夫人调/教出来的,窦家姑妈一句话,他们早知道了她的意图,因此一唱一和,故意给她点颜色看看。   这几句话听着虽和和气气的,底下却犀利带刺,可谓软中带硬。   窦家姑妈也不笨,她是听的明白,横竖这家里都是夫人做主,要是她再多嘴,这家里有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还是未知。   于是,完全不必阮夫人出面,就已经把姑妈那点小心思彻底掐死。   窦秀秀却浑然不知这些,她也有她自己的心事。   早在进京之前秀秀就听说郝家有两个公子,母亲也跟她说过,如果有机会的话,倒是可以趁着这次进京把她的终身大事定下来,若是在郝家,当然是身为长子的三江最好,毕竟长子为大。   可当秀秀见了三江跟无奇后,却改变了主意,原来她更喜欢相貌俊俏的无奇。   又听说无奇进了吏部,将来当然是前途无量,兴许还在郝三江之上呢,所以更加动了心。   她心里想着毕竟是住在郝家,自己长相也不差,朝夕相处下来,倒也不愁没姻缘。   可偏偏无奇忙的很,早出晚归有时候晚上还不回来,让秀秀想捉人都捉不到。   她既然打定主意要当郝家的二儿媳妇,当然要尽量表现,既然抓不到无奇,那么就先把阮夫人哄好了就是。   这才每天有事无事地就往夫人上房跑,或请安,或亲手做了什么点心,或者给夫人绣了块帕子之类,殷勤之极。   窦家姑妈当然也看出了女儿的心思,只是她以为秀秀喜欢的是三江,当然正中下怀。   而阮夫人这边,起初两次,还以为姑娘天生心热,可很快发现她醉翁之意不在酒,而且言语中每每问起无奇,意图越发明显。   夫人心里发笑,可也不便说什么,又见这秀秀除了嘴快些,本性却不坏,便任由她胡闹罢了,权当是家里多了个解闷儿的。   众人落座,姑妈说起自己听说的有关清吏司断案的奇事,又道:“无奇就是在那清吏司,我听了真是说不出的高兴,侄儿年纪轻轻的就进了这么要紧的地方,可见将来一定是前途无量。”   阮夫人带着三分笑,淡淡地说道:“她在里头只是个跑腿的,没什么大用。”   秀秀忙道:“舅妈,二表弟就是能耐,怎么不多夸夸他呢?我可听人说了,二表弟在吏部可威风呢。”   阮夫人笑道:“是吗?你哪里听来的?别听这些闲话,他们知道你是家里的亲戚,当然会奉承的说些你爱听的话,无奇那个样子又有什么可威风的?我只盼她安安稳稳的做了这份差事,也不求她什么飞黄腾达的。”   “是。”秀秀低下头。   “啊对了,”姑妈忙岔开话题:“今儿无奇是不是休沐在家,不会出门的?怎么也不见他?我们在这儿也住了有日子了,总是不太跟侄儿照面。”   阮夫人道:“她今儿在家,刚才听小丫头说昨晚上睡得迟了些。”   说着便又叫了贴身的丫鬟来:“去看看二爷怎么还没醒吗?”   丫鬟莺莺答应了,出门往无奇房中来。   正宁儿伺候了水才出来要泼,见了莺莺忙招呼:“姐姐来了!可是太太有什么话?”   莺莺笑道:“一大早姑妈就带了姑娘过去了,又问起咱们这位,太太才叫我看看。”   宁儿抿嘴笑笑,回头看了眼,才低声道:“昨儿晚上熬过子时才睡,还时不时笑出声,不知做了什么好梦。”   正窃窃私语,无奇从里头出来,打了个哈欠:“是不是在说我坏话呢。”   莺莺先行礼,又笑道:“我可不敢,劝你快去太太那里吧,有人想见你呢。”   无奇问:“谁想见我?”   莺莺道:“秀姑娘呀!我听说她还给你做了个荷包呢。”   无奇一愣:“给我做荷包?你怕是听错了吧。”   她不太在家里走动,只是郝家的这些丫头何等厉害,一个个心思敏捷目光如炬,秀秀的心意虽然没跟人说过,他们却早看出来,已经人尽皆知,只有无奇因自觉没跟秀秀照过几次面,所以从未多想。   莺莺不敢多调侃她,只笑道:“罢了,你还是快去吧。到底是家里的亲戚,人家那么亲热,你也要亲热些啊。”   无奇无奈说:“我倒是不嫌亲戚,就是懒得去应酬,大家坐在一起都不知道说什么,只会假笑,唧唧喳喳提些没用的话。可知我的事儿还忙不过来呢。”   莺莺掩了掩口:“平日里忙也就罢了,今天可是休沐啊,不到太太屋里坐坐怎么说得过去?走吧,总不能叫我白走一趟。”说着拉住无奇,硬是将她拽了出门。   进了阮夫人的正房,里头秀秀听见声音,早站了起来。无奇上前先给夫人行了礼,又跟姑妈见礼,才向着秀秀垂了垂手:“表姐。”   秀秀嫣然一笑:“咱们的年纪相仿,不用这样多礼。”   阮夫人道:“该行的礼数是不能少的,不然就没规矩了。”无奇到了她身旁,阮夫人道:“眼底怎么有点发青,没睡好?”   无奇只隐约记得昨晚上做了梦,像是好的,只是没来得及细想,闻言笑道:“睡的很好,就是梦多点。”   丫鬟莺莺在后抿嘴偷笑。   阮夫人握着她的手:“刚才姑妈问你整天忙个什么,都见不着你的人。还以为你在吏部多受重用呢。”   无奇回头对窦家姑妈道:“让姑妈惦记了,就是我们这些新手,初进吏部,什么也不熟悉,所以要多忙乱些。”   窦家姑妈笑道:“俗话说万事开头难,姑妈看你这样一表人才,将来一定可以步步高升。”   说到这里,秀秀从袖子里拿出一个荷包来,脸红红地说道:“对了舅妈,我最近也没做别的,只做了这个荷包,就送给表弟吧,针线有些粗,只别嫌弃。”   无奇一愣,忙站起来。   秀秀将荷包双手拿着要送给她,无奇看这荷包绣的很精致,却是两支莲花,便问道:“劳烦表姐了,大哥也有吗?”   “呃……”秀秀怔住,含糊道:“有是有,还没做出来。”   阮夫人在旁看到这里,便笑道:“想来秀秀给你大哥的必然是更好的,所以要精功慢做,你就先收了这个吧,还不多谢你表姐?”   无奇这才忙道了谢。   正愁没话说,想要告退,可巧外头丫鬟来了,说道:“太太,蔡家的小公子跟林家少爷来见二爷。”   无奇大喜,阮夫人道:“请他们进来吧。”   丫鬟便转身去了。   阮夫人对窦家姑妈道:“这两个都是无奇的同窗,如今也都同在吏部做事。”说了这句,又跟无奇道:“之前蔡家大公子请了你们吃饭,你爹昨儿跟我说,不好总吃人家的,改日得空,也要请一请他们,不必特跑到外头麻烦轰动的,就在家里摆一张桌子……他们不会嫌简薄吧?”   无奇笑道:“娘还不知道他们两个?就是两个好吃懒做的大肚弥勒佛,只要有好吃的,哪里管在什么地方。”   阮夫人道:“这孩子,哪里有这么说朋友的。”   秀秀在旁边笑,觉着表弟非但长的好看,且实在可爱极了!   无奇话音刚落,蔡采石跟林森从外进来,猛地看还有女眷在,又想起无奇曾说过窦家的姑妈,便知道是亲戚,忙上来行礼。   阮夫人对这两个小子也很熟络的,便含笑道:“你们两个大早上巴巴地跑来,可是有事?”   蔡采石道:“太太,倒是没什么,就是前日小奇说有日子没往城外逛了,总算得了点空,倒是可以去走一走,所以我跟林兄就来了,不过,要是府内有客人不便的话……”   无奇悄悄在他臂上拧了他一把,她巴不得立刻就走呢,在这里干说话实在难受。   蔡采石疼得叫了声,忙把底下的客套话咽下去。   阮夫人看在眼里,轻笑着一摇头。   窦家姑妈忍笑忙道:“你们既然约好了,就不必因为我们耽搁,我们也不是什么难伺候的客人。太太你说呢?”   阮夫人道:“很是,都是自家人。既然这样,无奇你就去吧。只有一件,不许惹祸,天黑之前回来。”   无奇乖乖地答应了,赶紧出门。   出了上房才觉自在,只不过往外走的时候,林森回味着说道:“你们那位表姑娘,生得不错啊。倒有几分姿色。”   无奇震惊:“你说的是秀秀表姐?”   “怪不得你刚才在夫人跟前难得话少,原来是看表姐去了,”蔡采石扭头跟无奇道:“他又犯病了,别理他。”   林森笑道:“我难道说错了?虽然不如春日姑娘绝色,但也大有可取之处。脸红红的,有些可爱。”   无奇回想秀秀的容貌眉眼,或许……的确还过得去吧。   但在她眼里,世间最美的女子,就是自己母亲阮夫人了,而且她向来不怎么注重别人的样貌,唯有那极丑的跟极美的才能叫她记住。   无奇便叹息道:“我们整天叫你木头木头,怎么你反而越发活络了?是不是只要眼前是个女人,你就能找出她的优越好处?”   “女孩子当然各有各的好处了,”林森想了想,笑道:“你要是说这个话题,我可就刹不住了啊。”   蔡采石也对无奇道:“上次让他去套冯珂境的小夫人,你还担心他有危险或别的,你没看他是多乐在其中?”   说话间已经快到门口,出门却见两个人背对着背站着,谁也不理会谁的样子,场景怪异。   郝家的门房数人站在台阶上,悄默默地打量两人的情形,拿不准这是在干什么。   这两位当然正是春日跟柯其淳。   刚才蔡采石来的时候,柯其淳是跟随着的,春日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这让蔡采石跟林森很是意外。   春日见了无奇才露出一点好脸色,问道:“是要去哪里?”   林森抢着说道:“姐……咳!我们想着出城走走,不是有那个才建的神鹤庄院吗?我们早想去逛逛了,只没得闲。”   “你们要去那?”春日惊讶地问。   “是啊,怎么了?”   “啊……没什么。”春日看了无奇一眼,心中却想:“怎么这么凑巧呢。”   原来她早上才得知消息,今日瑞王殿下带了皇太孙赵斐,也去了神鹤庄院。   春日本是想提醒无奇的,毕竟瑞王若是去了,那庄院自然不会再叫别人擅入,恐怕他们白走一趟。   不过在春日看来,自己的主子遇到了无奇,性情就会有奇异的变化,竟好像是一物降一物似的,毕竟以无奇的那些古怪言行,要是换了别人,此刻不知死了多少回了。所以春日想了想,并没有出声提醒。   林森本想一起乘车的,可听说春日骑马,他也立刻改变了主意,绝对不放过一次亲近佳人的机会,虽然知道这位佳人是能扎死人的玫瑰花,但……看现在情形,这花刺显然没先前那么锋利吓人了,所以他也愿意伸手试试,不行再撤。   无奇却仍跟蔡采石安稳坐车,大家往城外而去。   瑞王赵景藩本来是不想出城的。   但就算是他,也无法抗拒一个人的要求。   那人,就是皇太孙赵斐。   在东宫那件事发生后,瑞王便有意地减少了进宫的次数,除非是太子召见不得不去。   太子赵徵也知道他有心结,但是瑞王一旦下定决心,别人是很难劝回的,而他又不能每天都叫瑞王进宫。   幸而太子妃季氏也明白赵徵的心思,她虽是妇道人家,却很聪明,便悄悄地跟赵徵献计:“瑞王不肯来,也有他的苦衷,但咱们当然不能就也疏远了他似的,太子跟我虽然不便怎么样,但咱们还有斐儿啊,斐儿是小孩子,瑞王又向来疼他,若是见了斐儿就如同见了太子似的,久而久之心结自然解了,正好斐儿前几天还跟我嘀咕,说想出宫,想去瑞王府跟着瑞王……殿下您看……”   这主意让赵徵极为满意,当下便催促快给皇太孙收拾东西,又催着人去上书房传信给他请假,季氏笑道:“哪里就这么着急忙慌的呢,就算太子不做什么,瑞王也知道你的心。”   赵徵道:“这次他是在东宫受的委屈,他知道我的心,我当然也得更疼他些,他可是我看着长大的……唉!要是可以,我真想跟寻常百姓人家似的,大家兄弟姊妹都住在一起多好!”   季氏本要劝他别说这话,但看太子如此悬挂瑞王,到底是兄弟手足,何必多言呢。   于是又派人去瑞王府告诉瑞王,说皇太孙要去叨扰他几天。   皇太孙赵斐如同出了笼子的鸟儿,到了瑞王府更是如鱼得水,玩儿的不亦乐乎。   赵景藩但凡得闲就陪着他,不得闲就叫费公公等陪着他玩,这年纪的小孩最爱胡闹,几天下来,向来清净的瑞王府几乎人仰马翻,费公公的腿都要跑断了,好几个小太监都因上树爬墙的挂了彩。   只是王府里玩了几天,也就觉着有些乏味了,赵景藩本想打发赵斐回东宫去,但小家伙无论如何不肯,也不知他从哪里听来的话,说是京郊有个神鹤园林,里头有很多的仙鹤珍禽,好玩极了,便缠着要瑞王带他去。   赵景藩无奈,便跟赵斐商议:只要看过了神鹤园林,就送他回东宫,皇太孙勉强答应。   神鹤园林的原主人,是本朝有名的建筑大师韩成,后来几度易手,如今拥有园林的却是金平侯罗尔思,他是个酷爱仙鹤之人,所以花重金在此处养了很多的灰鹤,丹顶鹤之类,成为远近闻名的神鹤庄院,尤其被文人雅士们钟爱。   王驾在园林前停下,赵景藩给迫不及待的皇太孙拉着手出了轿子。   忽然赵斐惊叫了声:“四叔!”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是门首上站着两只细脚伶仃的灰鹤,大概是见了人来,便向下张望,不动的时候犹如两尊雕像。   大概是受了赵斐的声音影响,两只灰鹤挥动翅膀,竟然振翅而起,很快消失在眼前了。   此刻庄园的管事早迎了出来,听到飞鹤的声音,忙低着头道:“回殿下,它们都是熟悉院子的,就算飞出去,也很快就能飞回来。”   瑞王对赵斐说道:“到里头去吧,多的很呢。”   说完后又对管事道:“听说金平侯今日不在?”   “是,昨日淮县的长宁伯派人来请,侯爷晚上就赶了去了。请王爷恕罪。”   赵斐已经迫不及待,小牛犊似的拉着瑞王向内。   迎面却是一堵很大的假山,假山上也停着几只灰鹤,并不怕人,蹲在山石的水流旁边,用水沾湿了嘴,慢慢地梳理自己的羽毛,姿态优雅。   转过假山,眼前豁然开朗,极宽阔的一条路,两侧都是松柏,往前直通大殿。   而在前方的路中央,遥遥地又有几只鹤,低着头,闲散自在一步一啄地经过。   赵斐并不是没见过仙鹤,但小孩子到了新地方,总是兴奋难当的,当即笑道:“四叔你看!好多鹤呢,我去看看。”   赵景藩并未撒手,只道:“别忙,也不许自个儿乱跑。”   他带着皇太孙出游,自然要多放仔细,一点纰漏都不能有。   而就在他们来之前,王府已经派专人来通告,如今庄院内外一概肃清,外人不许擅入,里间的人也不许擅自走动,王府的侍卫也很快在庄子周围防卫妥当。   但就是在这样森严谨慎的戒防之中,仍是出事了。   皇太孙赵斐,就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仙气飘飘的鹤院之中,见了“鬼”。 第39章 神鹤   皇太孙赵斐, 因为身份的缘故,很少出宫。   就算偶尔得了机会,也不过是跟着大人按部就班, 不能随他的心思自由玩乐。   虽然赵斐每天都去上书房跟着师傅读书, 表面规矩还是过得去,但到底是小孩, 难免觉着闷。   能去瑞王府跟着赵景藩, 对他来说自是一大乐事。   赵斐非常的喜欢四叔瑞王,小孩子也是知道美丑的,对赵斐而言,他从没见过比四叔更好看的人,而且他也清楚, 赵景藩是真心疼自己的。   那时候瑞王跟东宫亲近, 三五不时进宫,且时不时地随身带点儿孩子喜欢的新鲜玩意, 都是宫内见不着的, 更奇的是,他带的每每都是赵斐想要且喜欢的东西。   久而久之,赵斐眼中的瑞王简直就是那降恩赐福、成全人心中所念所愿的神仙四叔, 他每次有想要的玩意, 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 便会暗中念念有词,希望四叔知道自己的心意助他达成所愿。   如今来了这个地方,非但是在宫外,而且是在城外,比瑞王府更加多了许多新鲜, 他的心里乐开了花,当然要尽力的玩逛。   瑞王见那些仙鹤一个个高高挑挑的,恐有不妥,便叫侍卫防备着,自己领着赵斐的手从中间走过去。   那仙鹤长长的脖子,雪白的毛羽,给侍卫一赶,便挥动翅膀往旁边跑开,有的便低飞起来,发出叫声,引得赵斐哈哈大笑。   他回头跟瑞王道:“四叔,我要是也能飞就好了。”又说:“四叔,我能不能摸摸仙鹤的毛。”   瑞王笑道:“别看它们安安静静的,你看那长长的喙,是会啄人的。”   赵斐小脸一扬:“我不怕!”   瑞王摸摸他的头,温声道:“乖,只看看就罢了,要是伤了手或者别的,下次四叔就不能带你出来了。”   赵斐最怕的就是这个,赶忙乖乖答应。   陪同的神鹤园林的管事,因为金平侯不在,格外惶恐小心。   虽然这园林也接待过不少朝中的名人雅士,甚至各部大人,但这还是头一次,居然是瑞王殿下亲自驾临。   皇都内外对于瑞王殿下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都说瑞王相貌俊美无俦,古代的什么宋玉潘安都无法相比,真正的绝世姿容。   但亲见过瑞王的人,或许可以称得上屈指可数。   据说这位王爷虽帮着太子殿下打理诸事,是太子身边不可或缺之人,但向来深居简出,神龙见首不见尾。   可是没想到今日瑞王居然来了!早上管事得知消息后,已经慌得无可不可,以前提起这位王爷都恨不得立刻亲眼见一见,如今知道真的要来,却吓得失魂落魄,满地乱窜。   尤其是金平侯不在,若是他们有个什么不经意闪失,或者哪一处不对王爷的性子,脖子上的脑袋已经在摇摇欲坠。   而且就算是迎了王驾,管事跟庄院的其他执事陪行在侧,但却不敢随意抬眼乱看,回话的时候,目光都是往地下垂落的。   竟只敢打起精神盯紧瑞王袍摆银白跟金线交织绣出来的江崖海水图,知道王爷往何处走,在看何处,他们要即刻随行应答,倘若抬头直视,多看一眼,便是忤逆之罪。   从白玉桥上往前,便是神鹤园林的正殿,门口处也有侍卫林立。   瑞王看看赵斐满是渴盼的小脸,便将他的手松开,嘱咐他慢些,不要摔倒。   皇太孙像是给放出去的风筝,兴高采烈往前跑去,他急着要上台阶,身后几个贴身太监赶紧跟上,头前三个是东宫内带出来的,后面两个跟费公公则是王府的人,全都尽忠职守不敢怠慢。   眼前这座大殿,供奉的却是福禄寿三星图,底下两只铜仙鹤,头顶是燃着的长明灯。   而墙壁上却是绘满了仙鹤图,连绵起来大概不下白只,色泽雅淡而栩栩如生,倒是很值得驻足一观。   赵斐惊叹出声,摸了摸铜仙鹤的腿,又去仰头看壁画,忽然他指着墙上的一处说道:“四叔,你看这里有小的。”   赵景藩正在看那仙鹤的笔触,闻言过去一瞧,壁画上果然有两只雏鸟,很不起眼地在角落,没想到赵斐一眼就注意到了。   此刻身后的管事跟陪同的费公公低语了几句,费公公上前,乐颠颠地说道:“王爷,刚才这儿的人说了,这会子正是仙鹤孵仔的时候,再往前的鹤苑就有十好几只才长毛的小鹤仔子,皇太孙若是想看倒是方便的,前方正是观鹤台。”   赵斐听到最后,已经高兴地跳起来:“四叔,有小鸟,快带我去看吧!”   于是出了正殿,一路往后而行,赵斐迫不及待,不由分说地往前小跑,几个太监紧追身侧。   瑞王本要叫住他的,可心想反正这院内各处都是侍卫,太监又不离身,索性让这孩子跑一跑,因此并没有喝止,只是自己加快了步子。   赵斐跑了一会,回头看看瑞王还在身后五六步远,便向着他招招手,又往前跑去。   这条路上时不时仍有丹顶鹤出没,跟随的太监们张开双臂,小心翼翼地驱赶想要靠近的仙鹤。   那些鹤挥动翅膀跑开几步,又低头啄食,皇太孙看的高兴,看到前方也有一只仙鹤,仿佛落单,他就学着小太监的样子,也张开双手跑过去,口中“嘘嘘”的发出驱赶的声音。   那仙鹤见一个小家伙闷头冲自己过来,便赶忙往旁边的柏树后跑去,赵斐见驱赶得力,正要炫耀,却见那“仙鹤”又从树后掠了出来!   赵斐正在兴头上,还想再乘胜追击,谁知才跑了两步,眼前的“仙鹤”忽然翅膀一挥,居然变成了一个身着白衣灰袍的人!他的头上戴着黑色的发冠,宽绰的袖子如同两面翅膀,像是会飞一样,在赵斐面前一闪而过,消失无踪!   赵斐不知如何,吓得站在原地。   其他小太监们因见皇太孙赶走了仙鹤,正想趁机奉承几句让太孙高兴,谁知见他猛然站住脚,大家不知如何,赶紧凑过来:“殿下?”   赵斐惊魂未定的,抬手指了指前方:“仙鹤……”   小太监们忙笑道:“是呀殿下,那鹤给殿下吓跑了!”   “不、不是……”赵斐皱着眉:“是、是个人,仙鹤变成了人……”   小太监们愣住,都不知道赵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便含惊陪笑地:“殿下,您说的什么人呢?”   费公公叫两个小太监到路边树后观望了会子,并没有什么人踪,倒是树木之后又传来鹤鸣,拨开树冠,看到几只鹤在后面的湖边正自在嬉戏。   费公公笑道:“哪里有人呢,殿下怕是看错了。”   “我、我明明看见了仙鹤变成人的。”赵斐喃喃。   此刻赵景藩走过来:“怎么了?”   赵斐抬头看看他,迟疑着问道:“四叔,仙鹤会变成人吗?”   瑞王笑道:“这怎么可能呢。”   “可是……”赵斐满脸疑惑。   费公公心想这孩子多半是太过高兴一时眼花了,疑神疑鬼的岂不扫兴?便笑道:“殿下,前面就能见到仙鹤的毛崽子们了,咱们快去瞧瞧吧?奴婢都听见那啾啾的叫声了!”   赵斐眨了眨眼,侧耳一听果然有小鸟的鸣叫声,当下转忧为喜,便又跟着往前去了。   赵景藩看了看旁边如剑一样的柏树,以及树后影影绰绰探头探脑的仙鹤们,招手把青亭叫来:“去看看。”   二重殿前右转,便到了湖畔,鹤鸣明显聒噪了起来,岸边上栽种了好些芦苇,以便于仙鹤栖息,孵蛋。   赵斐伸长脖子细看,果然瞧见有些毛茸茸的小鹤鸟在草丛中跑来跑去,很是活泼可爱,他早把刚才所见的那一幕抛在脑后了,只高兴地拍手笑道:“好多小鸟啊,好热闹,真好玩儿!”   费公公想到赵斐才似受惊,便要刻意讨好,他悄悄跟庄院的管事商议:“去捉一只过来,让太孙抱一抱。”   管事闻言有些为难,毕竟这些丹顶鹤是很护崽的,要是去捉幼鸟,惹急了它们就不好了,但既然是皇太孙,少不得勉强一试。   于是便叫了个看护鹤鸟的庄丁,如此这般吩咐了几句,那人也觉不妥:“管事,要去捉雏鸟,势必惊动大鸟,这会儿别出乱子才好。”   “乌鸦嘴,”管事斥责了一句,道:“那可是皇太孙,将来的皇上,别说是一只小鹤鸟,就算是要了咱们这儿所有鹤又能怎么样?你敢违抗?”   庄丁没法子,只好答应着去了。   这庄丁素日负责喂鸟,看护,所以鹤鸟们跟他是很熟悉的,见他靠近也不以为意。   他屏息静气小心翼翼地靠近,恰好有一只小鸟正趴在草上没动,便悄悄地伸手过去一把捉住,同时捏住小鸟的喙不叫它出声。   那些大仙鹤没听见响动,就仍旧啄食的啄食,嬉戏的嬉戏。   庄丁低着头弓着身子飞快出了芦苇丛,交给管事,又道:“好生些不要让它叫起来。”   那边费公公已经望眼欲穿,管事的兜着小鸟崽子跑过来,献宝似的给赵斐看,皇太孙双眼放光,忙伸手将鸟儿抱了过去,只觉掌心毛茸茸的带点暖意。   他低下头,用脸去蹭小鸟,正高兴赞叹,不料那小鸟给这么多陌生人围着,便惊慌地仰头叫了起来。   这一声顿时惊动了那些湖畔的仙鹤,有几只立刻停下动作,伸长脖颈警觉倾听。   庄丁见势不妙忙道:“管事,快,快把小鸟给我还回去。”   赵斐正爱不释手,费公公哪里肯就这么快把鸟弄走,可就在这时,有几只丹顶鹤已经挥动翅膀腾空而起!路上的几只鹤也迈动长腿,翅膀耸起扇动,像是要往这边袭击之态。   就在这时候,瑞王走到皇太孙身后,他一手揽着赵斐,一边把那只小鸟从赵斐手中取出,往地上一放。   那小鸟得了自由,虽还不会飞,跑的却极快,撒动小腿向着湖畔冲去,边跑边叫。   仙鹤们听见雏鸟的叫声,来不及往这边攻击,便循声追了过去。   看鸟的庄丁跟管事见状,双双松了口气。   赵斐还不知刚才的情形何等危险,靠着瑞王只顾兴奋道:“四叔,小鸟真好玩,以后你给我弄一只,我带到宫内好不好?”   瑞王抚了抚他的小脑袋:“小鸟得跟着大鹤才能好好长大,你不如想想,你是不是得跟着太子妃呢?要是有人把你从太子妃身边带走,你会怎么样?”   谁知赵斐认真答道:“要是跟着四叔,我当然很高兴。”   瑞王教育失败,摇头笑道:“要不是跟着四叔呢?”   赵斐才皱眉道:“那、那可不行!我不能离开父王跟母妃还有四叔。”   瑞王微笑道:“所以,你不能离开家里,而小鸟也不能离开大鹤,不然它们就会……”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自己的身世,瑞王低下头:“好了,去别处吧。”   这一间殿内摆放的却是各色的嶙峋奇石,有的像是人形,有的像是鸟兽,还有的如同花木,赵斐一个一个看过去,嘴里念念有词:“这个像是母妃,这个像是父王,这个像是……仙鹤,这是小仙鹤……”   赵景藩跟在他身后,听着小孩儿稚嫩的声音透着快活,不禁也露出了笑容。   眼前的一个石像,确实像是个人肃然而立的样子,其实说像谁都行,但是小孩子自然会把自己最亲近的人拿来做比较,而且这石像有些方正的脸型,的确有点如皇太子赵徵。   只听费公公道:“殿下真是好眼力,那、不知哪个像是我们王爷呢?”   “让我找找!”赵斐雀跃地说:“一定有的,四叔,还有斐儿!”   瑞王看着面前似赵徵的人像,听着赵斐的童言无忌,难得地笑了。   太子跟太子妃把赵斐送到瑞王府的用意他当然也清楚,但不可否认,他真的很喜欢赵斐,这孩子也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所以在外头有看到什么好玩好吃的,就能想到他。   不管多忙,他都很愿意哄着赵斐玩耍,写字之类。   他的年纪不小了,皇帝虽然没有什么话,但太子妃却说过了几次要给他物色一门很好的亲事,可是挑来挑去,总是觉着没有很中意的人家。   有时候太子妃好不容易看中的,跟赵徵说,赵徵却不太乐意,于是也搁置了。   他们都知道,瑞王是这个品貌,能配得上的当然也得是世上无双的,身世,脾性,相貌,甚至才学都要是一流往上的,但这样的女子却实在少见,偶尔能筛选出一两个的,却总会又找出些小的缺憾之类。   所以就算他们两个当兄嫂的心急,这门亲事却始终没定下来。   赵景藩听太子妃嘀咕过好几次,季氏病急乱投医,甚至撺掇太子,叫他私下让瑞王先纳几个妾室放在房内,至少不这么孤家寡人了。   太子说了几次,瑞王却只是淡淡的,并没拒绝,也没说就要。   太子妃试着选了几个出色的宫女送到他的王府,一边竖着耳朵等消息,可最终却仍是平静无波,宫女嘛,还是那些宫女,但也只是宫女而已,瑞王一个都没碰过。   要不是不肯把瑞王往别的地方去想,太子妃简直要怀疑这个老四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了。   京城内的官宦富家子弟,过了十五六多半都知道人事了,甚至有的更早,像是瑞王这样的身份,又这样的安分守己,实在是一件罕事。   其实赵景藩也曾想过的。   在跟赵斐相处的时候,看着小孩子天真无邪的样子,瑞王也曾起过一种念头:要是他自个儿也有了孩子,会怎么样呢?会不会也像是斐儿这般玉雪可爱?   但是这念头,也不过是稍纵即逝,快的如同流星,光芒闪烁,顷刻成灰。   他不肯再去想这些,他觉着自己未必有耐心照顾好一个孩子,乃至……照顾好一个女人。   正在出神,耳畔忽然响起赵斐的惊呼。   瑞王一惊。   身后的付青亭已经先闪身入内去了,只有另一个侍卫顾九还留在身旁。   瑞王赶到的时候,赵斐正扑在费公公怀中,瑟瑟发抖。   付青亭则在周围飞快走了一遍,并没有发现异样。   “怎么了?”赵景藩问。   赵斐听见动静,忙松开费公公,又扑到瑞王怀中:“四叔,四叔!”   “别怕,四叔在这里,出了什么事慢慢说。”赵景藩轻轻地拍着小孩的背。   赵斐的脸色发白:“血、不,是仙鹤、那只……变成人的仙鹤!”   他有些语无伦次的:“他死了,给一支箭射死了!好多血!”   “在哪?”瑞王问道。   皇太孙回头看了眼,又忙把头埋在他身上,小手往外一指:“那里!”   赵斐指的是那一扇开着的窗户。   瑞王回头的时候,付青亭跟费公公已经走了过去,两人往外看去,只见外头不远处正好是那片鹤群栖息的芦苇地,只有几只鹤鸟伶仃而立,有的挥动翅膀欲飞未飞,并没别的。   付青亭纵身跃出,带了几个人前去查看。   这会儿赵斐断断续续说道:“四叔,我看见他死在那里了,脖子上插着箭,好、好可怕!”   瑞王抱着赵斐:“没事,有四叔在,斐儿别怕。”他看向费公公:“你们看见了吗?”   费公公跟旁边两个围着的小太监都是满脸疑惑,大家面面相觑,摇头道:“回殿下,奴婢们什么都没看见。”   刚才皇太孙兴高采烈地看石像,忽然听到窗外一声鹤鸣。   他跑过来往外打量,谁知才看了一会儿,便惊叫起来。   费公公等本簇拥在身后,闻声忙上前,大家往外瞧的时候,外头却什么也没有。   很快,付青亭带人回来了,他向着瑞王摇摇头,又道:“王爷,没有任何异样。”   赵斐听见了,抬头问:“没有一个死人吗?死、死的仙鹤呢?”   付青亭道:“殿下,死的人跟仙鹤都没有,殿下放心。”   费公公本来有些害怕,听到这里便认定了这小殿下多半是看错了,只是不敢多嘴。   赵景藩思忖片刻:“斐儿,你必然是累了,这样吧,咱们不如先回去,改天再来游玩好吗?”   费公公终于道:“殿下是不是看错了,刚才在这屋子里看了半天的奇石,是不是也一时眼花,把外头的什么东西看成了仙鹤?”   赵景藩看了费公公一眼:“多嘴。”   费公公急忙后退。   赵斐却愣住了。   皇太孙的确是受了惊吓,但是听说要离开,一时左右为难,他知道自己出来一趟不容易,可是刚才明明看到有人死掉了,而且是那一只仙鹤变成的人给射中了脖子死了的,怎么他们都说没有呢?   不过他的确在这屋里看了半天的石头,一会觉着像这个,一会儿觉着像那个……眼花是可能的,但是想起那副场景明明非常的真实,不像是眼花,血淋淋的倒像是吓人的噩梦。   “四叔,”小孩有点委屈,恐怕瑞王会责怪自己大惊小怪:“我……”   瑞王摸摸他的小脸:“不怕,斐儿若不肯立刻走,咱们去前方再歇会儿好吗?你怕是累了,四叔叫人给你弄点桂花糖水来喝。”   赵斐立刻点头。   于是出了奇石殿,管事引着往旁边的白墙小院而行,正是精致的一处客房。   茶点都是早准备好的,费公公亲自带人去看着,领着太监们送上来。   瑞王喝了两口茶,让赵斐喝了些桂花糖水,小孩喝着甜甜的糖水逐渐恢复了精神,忽然说:“四叔,我还没找到我跟四叔的石头像呢。”   瑞王看着他认真的脸色,笑道:“不忙。咱们歇会儿,四叔跟你一起去找。”   “好!”赵斐又高兴起来。   正在这时侯,一名侍卫走到门口,对付青亭说了句话,青亭走到瑞王身旁:“殿下,有一件事。”   瑞王垂眸道:“怎么。”   青亭道:“郝无奇,蔡采石,林森,还有春日跟那个柯其淳,也到了神鹤园林。”   赵景藩有点意外。   青亭道:“据说他们是来游玩的,殿下想如何处置?要不要让人把他们赶走?”   “不用,”瑞王回头看了眼皇太孙还有点发白的脸,若有所思道:“来的正好,让他们进来。” 第40章 二更   无奇他们因为出来的晚一些, 再加上临出城前,蔡采石一定要去买些盐水鸭,香肚, 卤干, 烧饼,糕团等, 预备着出城后若不好找吃饭的地方, 那也不至于就饿着肚子。   无奇早上只吃了碗粥跟两块糕,不知道是不是昨晚上用脑过度的原因,听蔡采石嘀咕吃的,立刻也饿神附体似的精神百倍。   林森本在外头搜肠刮肚地跟春日攀谈,听到里头两人说买东西, 食欲好像在瞬间盖过了其他, 于是忍不住从马上俯身低头地靠近车窗,三人热火朝天地商议起来, 去哪家铺子买什么东西, 头头是道,如数家珍。   柯其淳打马在前,春日在马车边上, 听他们说的不亦乐乎, 不像是随意采买,却像是要张罗大餐, 忍不住说道:“那个神鹤庄院里难道不能吃东西?还要带着?”   蔡采石说道:“春、春……兄,想那庄院盛名之下,又是安平侯所有,我们能进去游赏已经难得,哪里敢在里头吃东西。”   林森却一语道破:“那园子里的东西肯定很贵, 不如咱们自己买些,又好吃又便宜。对了……你想什么?我给你买。”   面对好看的女孩子,林公子总是分外的体贴。   春日横了他一眼,打马走开。   原先春日在想,给这伙人这么一耽搁,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神鹤庄院呢。   可是转念又想到,就算他们到了,还未必能接近庄院,倘若没有人向内通报,或者通报了而王爷不想见他们,那他们带的这些东西倒是可以派上用场。   因此春日没有再说话。   倒是柯其淳在前头听见了,便回头道:“我要喝点酒,最好是杏花村。”   春日更加撇了撇嘴。   等到蔡采石把想买的东西都采办齐全,日影渐高,出城后又走了小半个时辰,日头快到头顶的时候,总算是庄院在望。   但距离庄院还有两三里地,就看到路边上隔着十数步远便站着一名侍卫。   其中也有些要把此地路过的行人,也都给拦在外间,虽然诧异却不敢如何,纷纷另外绕道而行。   柯其淳看着这架势,便回头说:“前头好像过不去了!”他是个直性子,话音未落就打马往前,想去探听一下详细。   春日本要拦着他,又想这人跟自己话不投机的,何必理会。   林森在旁边道:“奇怪,怎么有士兵……这是在戒严?难道有什么大人物在这里?”   车内无奇跟蔡采石不约而同地从窗口探头往外张望:“怎么了?”   春日这才说道:“这应该是、王爷在这里。”   无奇愣住。   蔡采石跟林森也诧异地问:“是瑞王殿下?就在神鹤园林吗?”   见春日点头,林森又吃惊又失望地说:“这……既然王爷在,我们自然去不成了!”   蔡采石看向无奇:“小奇你说呢?”   无奇却没有吱声。   刚才蔡采石一声“瑞王”,她心里好像有什么模糊的影子闪过去,倒是透着些许旖旎,一时恍惚起来。   “小奇?”蔡采石忍不住推了她一把:“你怎么了?”   无奇才回过神来,忙道:“这、既然王爷在这里我们当然不能冲撞,不如我们也改道,去爬山吧?”   一提爬山,林森想起了少杭府虞山之行,忙摆手:“我可不想去爬了,万一再爬出个狐狸郎君可了不得。”   事后他听说了苏守备之子的遭遇,恶寒了好几天呢,至今提起仍心有余悸。   春日却看向无奇:“你要真想去逛那院子,我或许可以给你们通报一声,不过,见不见就看王爷的了。”   “不必……”无奇还没说完,就听见前方柯其淳的声音道:“奇怪,总要给个原因,平白无故的就叫人绕道?”   侍卫道:“你啰嗦什么?任凭你是天大的来头,也要绕道!没有原因!”   柯其淳笑了声:“咦,你的口气很大啊。”   春日见柯其淳居然跟负责警卫的侍卫对峙起来,忙跟林森说:“快去叫那个呆子别莽撞。”   林森赶紧打马过去:“柯大哥!不要轻举妄动。”   无奇探头看看:“姐姐劳烦你去调和一下,别闹出误会来,咱们走就走了。”   春日心想,要不是看在无奇的面上,倒是乐得看这个柯呆子给王府的人教训一顿。   她策马才到近前,正好王府的一名执事在巡逻,一眼看见春日,立刻跑了过来:“您怎么在这儿?”又赶紧制止了那些侍卫们。   春日见已经给认出来,便翻身下马,压低声音道:“没什么,陪着郝公子过来游玩的,不知道王爷居然也在这里。”   执事笑道:“原来如此。”他看了眼柯其淳跟林森,把春日带到旁边:“王爷是带了皇太孙来闲逛的,倒是没什么要紧事,不过还是别打扰的好。”   春日回头看了眼马车,正好看到无奇探着脑袋。她心中一动,便道:“这位只怕不一样,这样吧,你进去跟付师哥说一声,让他转告王爷,王爷若是不想见,我们立刻就走。”   瑞王殿下身边有五名心腹之人,薄白云,宋还清,付青亭,顾九,程春日。   薄白云行踪成谜,很少露面,据说在天下四处游历,流传给众人的只有一个若有若无的名字,因为太过神秘,甚至有人怀疑此人是不是真的存在。   宋还清本是王府的统领大管事,因为身体不好,已经隐退了。   如今只有付青亭,顾九,春日三人留在瑞王身边,他们都是薄白云教出来的,武功极高,负责贴身护卫瑞王,身份自然在王府众执事之上。   那人见春日发话,知道必有缘故,当下不敢怠慢,忙进了园林通报。   果然不多时,里头便有消息出来,说是王爷传召几人。   这几个人还没到第一重殿,里头付青亭已经快步走了出来。   他并未理会无奇几人,只是跟春日飞快地将刚才遭遇的怪事说了一遍。   春日很诧异:“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付青亭道:“明明并无异常,但皇太孙就是说见到了仙鹤变人,而且那人给射杀了。”   说话间他看了眼无奇,悄悄地说道:“如今王爷在内陪着皇太孙,以我之见,这种事情最好不要宣扬出去,何况这其实也是皇太孙小孩儿顽皮、亦或者眼花闹出来的,当不了真。但如果传了出去给人听见,难免添油加醋,毕竟是王爷带了皇太孙出来的,太子殿下虽然未必追究,在别人看来自然瓜田李下谣言四起。”   春日明白了,皇室之中从来没有小事,何况皇太孙乃是将来的国之储君,是万万不容闪失的。这种事情,只能悄悄地捂死。   “但是皇太孙若是忍不住说出来又怎么样?”春日为瑞王担心。   “皇太孙毕竟是个小孩儿,他古灵精怪的想法又多,无凭无据的就算说出来,也未必有人信,而且只要他玩儿的高兴,自然就忘了这些。”付青亭说到这里,便道:“我担心的是你带来的这几个,尤其是那个郝家的小子,别叫他看出什么来。”   春日苦笑道:“这个我却做不了主。不过我想王爷一定比我们想的周到,他既然肯让我们进来,应该是无碍的。”   付青亭点点头,却又叹道:“我只是替王爷恼心,先前东宫那场波澜便是无妄之灾,如果再因皇太孙生事,那可真是百口莫辩。总之,你提醒一下那郝家的小子吧,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要怎么做,叫他明白点儿别冒失了。”   “是。”   春日答应了,正忖度该怎么跟无奇开口,忽然觉着不对,她转头看时,正对上柯其淳看过来的眼神。   春日知道他耳朵是异于常人的尖,刚才只顾跟付青亭说话去了,难保他又听见,当下闪到柯其淳身旁:“你听见了?”   柯其淳缩缩脖子:“是啊。这里真的闹鬼吗?我可是怕那东西的,要是有,我要先走了。”   春日哭笑不得,哼道:“你之前没进来就罢了,既然进来,就由不得你了,只是你的嘴也要管好了,这些话在这里听见,就在这里忘记,若是带出去,我饶不了你!”   柯其淳吃了一惊:“你威胁我?”   春日道:“那怎么样?我告诉你,你最好听我的,不然的话……你是不在乎,蔡学士只怕会被连累。”   柯其淳瞪大了眼睛。他的确有些心直,但涉及蔡流风,就不得不叫他多想一层了。   春日看着他的反应,知道拿捏住他了,略觉满意。   不料无奇早就留心,见她一会儿跟付青亭交头接耳,一会儿又跟柯其淳窃窃私语,忍不住挪过来:“你们在说什么?”   春日赶紧把这院子里的古怪说给了无奇,道:“我猜主子叫咱们进来,兴许也跟皇太孙所见有关,只是你一定得见机行事,最好少说多听,免得出错。”   无奇点头:“是是,我记住了。”   往内走的时候,蔡采石跟林森两个忙着看这园林的景致,又见许多散养的灰鹤、丹顶鹤之类,时不时还见到毛茸茸的小鹤鸟从路边飞跑而过,加上这般清雅古朴景致,简直如同世外桃源一般。   两个人最初听说要见瑞王,本也紧张,走了一段,被这美景跟自然风光陶冶,心情都渐渐放松下来。   正要过二重殿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低呼,然后是侍卫的呼喝声。付青亭怕出事,急忙掠了过去,春日也紧随其后。   隔着数丈开外,见两名侍卫拦着个庄丁打扮的人——正是之前看护丹顶鹤、替赵斐偷那小雏鸟的青年男子,姓周,都叫他周大。   侍卫正呵斥周大:“你不知道王爷跟皇太孙在这里,不许乱叫!还不退下!”   付青亭及时赶到:“何事?”   两名侍卫急忙行礼:“付大人,这人刚才乱吼乱叫,我们担心他惊了王驾。”   付青亭看向周大,却见他双眼含泪,怀中竟抱着一只毛茸茸的雏鸟,那小鹤鸟躺在他,细细的腿子无力地抽搐着。   付青亭道:“这是……这鸟怎么了?”   周大抬起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泪:“大人,不是我故意乱叫乱嚷,这已经是第六只了!”   付青亭微怔:“什么意思?”   原来,自从这神鹤庄院逐渐成规模,周大就在这里负责看守湖畔的鹤鸟,他非常喜欢这些仙鹤,看护的也非常勤谨,虽然有下人专门的住宅,但他一天里倒是有大半天都守在这里,所以那些鹤鸟都跟他亲近,因为他照看的好,这院子里的鹤群也才有如此规模。   但自从上半月开始,这湖畔的鹤鸟就有点躁动,周大不知如何。   后来,有人看到有几只大鸟围在一起哀鸣,忙把他叫来,周大知道不对,赶紧上前看时,才发现死了一只小鸟。   周大也很伤心,毕竟这些鸟都是他看着的,已经有了感情。但那时候他只以为是一个意外,毕竟这种意外往年也曾零星有过。   然而接二连三的,在瑞王来到之前已经有五只雏鸟死去,周大觉着不对劲,可又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安排手下的人加紧巡逻查看。   他们说话的功夫,湖畔的大鹤们好像也感知到了小雏鸟的离去,有几只便伸长了脖子,向着天空哀鸣起来!   春日听到这里便说道:“事出反常,难道是得了病吗?”   周大毕竟是经验丰富的,摇头道:“不,虽然看着像是得了什么怪病,但我觉着不像,倒有点像是……”   “像是什么?”   周大紧皱着眉头,左右看看无人,才咬牙低声道:“像是中毒。”   付青亭有些惊讶:“中毒?可是……”   这是神鹤园林,来的人都是观赏仙鹤的,总不至于下毒,当然,也不排除有居心叵测之辈。   此刻无奇几个也都凑了过来,把事情听了个大概,无奇正想问周大有没有发现什么毒/药之类的东西,却有费公公派的小太监出来催促道:“王爷已经询问怎么人还不到了?”   付青亭心头一凛:“是,差点忘了正事,快走!”   临走又对周大道:“不管怎么样,今日王爷跟皇太孙在这里,你务必不要吵嚷。”   周大红着双眼应承了。   当下付青亭跟春日又忙陪他们继续向内快走,无奇边走边回头,却见湖畔几只仙鹤仍在哀叫,有两只大的向着周大的方向飞快奔来,想必是小鹤的父母,叫声惨烈。   那两个侍卫见状也忙撤退了。   神鹤园林的客房唤作神屿,因为出客房后院,过月门,便能遥望仙鹤出没的湖泊,时常可以看见仙鹤从湖上飞过,风景怡人,确实如同世外仙源。   但如今,这世外仙源却有点肃杀之气。   无奇他们还没进门就发现不对,在厅外的台阶上,齐刷刷地跪倒七八个内侍,其中居然还有费公公!   付青亭很是意外,却不知到底是怎么了。   原来在他离开后,皇太孙因为喝了桂花糖水,便要小解,跟随他的几个太监便簇拥着到了偏房。   赵斐解手过后,松了口气,他贴身的太监小东子趁机悄声劝道:“太孙,待会儿出去,可千万别再提什么鸟儿变人啊,被射死啊之类的话了,王爷好不容易带您出来一趟,若是把这些稀奇古怪的话传出去,指不定有人编排什么呢,对王爷很不好不说,更别提以后还能带您出来了。”   赵斐点点头,又小声道:“可是我真的……”   小东子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靠近了说:“殿下,听奴婢一句,这种说出去也没人信的话,不如咱们就藏在肚子里好不好?或者回头,您只跟奴婢说。”   赵斐才要答应,眼睛忽然发直。   小东子问:“殿下,怎么了?”   赵斐的唇动了动,看向他身后,原来在他眼前出现的,赫然正是之前从仙鹤变成人,又被射死的那个……此刻他血淋淋地站在屏风旁边,幽灵般直勾勾地看着赵斐。   赵斐想惊呼,一时却出不了声,只指着那边:“你你……”他想叫小东子亲眼看看。   小东子半信半疑地回头,看了一会儿道:“怎么了殿下?你看到什么了?”   他的神情茫然而诧异,显然是看不到那个“鬼”。   赵斐雪白着脸,把那声惊呼生生地压了下去。   小东子给他整理了一下发鬓,衣裳,一边笑道:“好殿下,有王爷在,你怕什么呢,对了,想必王爷等急了,咱们出去吧?”   赵斐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的时候,眼前果然已经没了那个“鬼”。   小东子拉着赵斐往外,才出屏风,就见费公公领着两个小太监站在那里,迎面便笑说道:“殿下呀,再多耽搁一会儿,王爷又急了。”   旁边伺候的陈公公也陪笑道:“要不说王爷上心太孙呢,连解个小手都恨不得亲自看护着。”   赵斐看看众人,又瞧瞧毫无异状的周遭,便没有再说什么,跟着他们出去了。   但是皇太孙没有说话,赵景藩仍是看出了异常,只不过他一再追问,赵斐始终说没有什么。   到后来赵斐嗫嚅道:“四叔,我想回去了。”   他把瑞王当成最亲近的人,向来是无话不说,如今却忍着不肯提那让他害怕的“眼花”,虽然强忍着,心里到底是委屈,眼睛就红了。   赵景藩越看越是不对,且刚才赵斐还不愿走,怎么立刻改变了主意?   他略一想,便含笑道:“斐儿相信四叔吗?”   赵斐忙点头。   瑞王看着皇太孙的双眼,沉声道:“四叔向来也相信斐儿,所以,不管你说什么,四叔都是肯去信的,要是斐儿不肯把真话告诉四叔,那你就是不信任四叔。”   赵斐听了这句,泪已经忍不住了,便扑在瑞王身上:“四叔,我信你的!”   哭着叫了这声,赵斐就把自己刚才在屋内见到了那仙鹤变成的人的鬼魂说了出来。   瑞王听罢,便问跟随赵斐的宫中内侍,小东子又是惊悸又是茫然,忙跪地颤声道:“奴婢是跟着殿下的,但什么也没见到,殿下也没跟奴婢说什么……鬼呀。”   赵斐也道:“四叔,我没跟他说,你别为难他们。”   陈公公两人也一无所知。   瑞王心中稍微一想,便叫顾九亲自带了赵斐先到里间。   赵景藩即刻下令,命把伺候赵斐的那三个宫中太监、甚至包括跟随赵斐的费公公跟王府两人,尽数押在阶下。   无奇他们等候传召的时候,正好瑞王说道:“本王不信什么鬼怪,或许有人说,不该去轻信一个五六岁的孩子的话,但本王偏偏信他。所以,既然太孙说看见了有人作怪,那必然是真的有东西作怪,既然他说的是真的,那必然就有人说谎!”   他慢慢地说到这里,底下跪着的众人都变了脸色。   刚要求饶,瑞王冷笑了声:“这说谎之人自然就是作怪之人,要么是一个,要么你们都是!”   说到这里,费公公叫道:“王爷!奴婢跟了您几十年,对您可是忠心耿耿,奴婢真的没见过什么鬼呀怪的,倘若见到了还不吓个半死?奴婢可是没有说谎……”   费公公还是那么口不择言,他的头发花白的,瑞王才双十出头,这所谓的几十年也不知从何而来。   瑞王的脸色,真可谓艳若桃李而冷若冰霜,他不为所动地:“本王相信你或许没看见,但没看见就无罪了吗?让你跟着皇太孙你却如此失职,也是废物!杀了也不可惜。何况……宁枉勿纵,你们这几个人,让皇太孙受了惊吓却对此一无所知,便都该死。”   费公公脸色雪白,惨叫道:“王爷……”吓得涕泗横流老梨花带雨,把脸上的粉都冲掉了。   其他的太监也忙磕头求饶,口称冤枉,声音此起彼伏,有人吓得哭了出来。   门外,蔡采石跟林森战战兢兢,林森看向蔡采石:“我、我们来的不巧了。”蔡采石也看向他:“谁说不是呢,今日出门、没看黄历!”   两人眼神交流的时候,柯其淳喃喃道:“这怎么可以呢,这不是滥杀无辜了吗?”他到底还有点数,并没有高声说出来,但也足以让春日、付青亭等高手听见了,春日忍不住抬起胳膊肘用力捶了他一记。   柯其淳给撞得身子一歪,声音略提高:“你打我干什么?我说错了吗?”   话音刚落,里头瑞王道:“谁在聒噪?”   春日变了脸色,心头一乱。   又听瑞王冷冷说道:“给本王滚进来!”   柯其淳正要往前走,却给人一把拉住,原来是无奇,她制止了柯大哥,清清嗓子,满面堆欢近乎灿烂地笑说道:“王爷,是我呀,小奇!我们给您请安来了!”   春日正在为柯其淳的出言不逊头疼,听无奇冒出这一句,耳畔嗡地又响起来,她扭头看向无奇,心里哀叹:早知如此,不如别来冒这个头。   春日痛苦不堪的时候,无奇已经小跑往前,脚步轻快地上了台阶:“王爷莫急,我们这就滚进来了!”   春日本来要赶上无奇的,闻言脚步一个趔趄。   柯其淳眼疾手快将她扶住:“你怎么了?哪里不适?”   “我、”她深深呼吸:“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非常的不适!”   柯其淳大惊失色:“那可是重病你年纪轻轻的看着不像那么短命……”   春日咬牙切齿而面目狰狞的:“给我滚!” 第41章 放肆   春日的面相还是极好的, 珠圆玉润美艳动人,但她觉着遇上了柯其淳,还有那三个顽皮猴子, 倒的确有点薄命折寿之虞。   就在无奇谄媚高呼要滚进去的时候, 蔡采石跟林森两个停止了交流而呆若木鸡。   平心而论他们是不愿意滚的,而且也很不情愿去见瑞王。   尤其是在刚刚听见瑞王那句新鲜出炉的“宁枉勿纵, 都该死”。   本来蔡采石觉着, 他们很该见机行事且当机立断地后退,免得也成为赵景藩“宁枉勿纵”的对象。   谁知无奇振聋发聩,并且身先士卒地往前勇猛滚去。   身为不放弃同进退的他们两人,即刻就没了退路。   倘若无奇成了王爷熊熊怒火之下的炮灰,他们两个亦不妨做两小坨无伤大雅地点缀, 就算黄泉同游, 大家还可以说说笑笑,或仗势欺人地指点那些小鬼之妍媸美丑, 倒也是一件乐事。   无奈地对视一眼, 蔡采石跟林森两人老鼠滚番薯似的,躬身跟在无奇之后追了上去。   就在他们三个要从阶上太监们之间走过去的时候,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费公公突然醒悟:“诶?你这小兔崽子哪儿冒出来的, 敢在王爷跟前放肆?”   他忽略了自己的脑袋恐将有乔迁之喜, 甚是忘我地尽忠职守起来。   无奇喜笑颜开的:“公公不认识我了?咱们老熟人了。”   费公公泪眼昏花:“谁、谁跟你老熟人……”   还没说完,无奇已经进门去了, 他本是跪在地上的,此刻半起身子:“你这小子太过放……”   那个“肆”字还没出口,蔡采石挺着微微圆润的身躯灵活地从他身边小步窜过。   费公公正在吃惊,不料背后林森紧随其后,林公子没蔡采石那么灵动, 直愣愣地迈腿,恰好擦着费公公的肩臂而过,力道却有点摧枯拉朽。   “兔……”费公公不由自主往前栽倒,双手撑地正要再骂,却又是春日甩脱了柯其淳,一闪而去。   后面的柯其淳很是惦记春日的贵体:“你可不能讳疾忌医呀。”   他说着一脚踏出,不偏不倚正踩中费公公撑在地面的手上。   费公公眼睛一直,继而发出了杀猪般的嚎叫,吓得柯其淳跳起来:“怎么了老公公?你叫的好吓人呀!”   费公公又疼又气,几乎当场晕厥。   无奇已经到了里间,她干净利落地上前跪地:“参见瑞王殿下!”   蔡采石跟林森也赶紧在旁边跪了。   最后才是春日跟柯其淳。   瑞王看着这一起子人,目光扫过无奇,自动忽略蔡采石跟林森,蜻蜓点水般地在柯其淳的身上停了停。   派春日去吏部,是他思谋后决定的。   主要是之前没想到,竟有人如此大胆,敢当街刺杀无奇。   虽那人逃得快,但赵景藩忖度,这刺客无非来自三个方向。   一,是因为少杭府之行。   苏守备虽自尽,但他毕竟为官多年,也是有些心腹的,无奇他们在少杭府并未刻意隐瞒身份,若是有人因守备之死恨上了她,想要报仇也是有的。   不过这个可能性很小,因为赵景藩觉着,若对方是为了苏家,那没可能放过林森跟蔡采石而独针对无奇,毕竟他们三个是一起去的。   第二个可能,就是兵马司了。当时无奇正查白参将之死,冯珂境兴许是察觉了什么,所以要先下手为强将她除掉。   可是从冯珂境的反应看来,也不像,而且那刺客的身手太过出众,绝非兵马司中人物。   至于第三,也是最大的可能——赵景藩猜测这人兴许是因为他,才对无奇动手的。   先前瑞王在东宫遇险,无奇是在宫内转悠过一阵的,虽然她没有表露身份,但若是有心人想查,自然易如反掌。   一想到那个人那张惊慌失措的小脸,那天晚上她首如飞蓬衣衫略显凌乱的在自己跟前,还带着一点受惊后的张皇,他心里很不对劲。   想到或许是因被自己连累,就恨不得把那大胆的刺客捉拿,立刻碎尸万段。   本来瑞王想让付青亭挑一个得力的,悄然不觉地安插进吏部也就罢了。   偏在同时,他得知吏部要往清吏司调一个人,那人赫然正是柯其淳。   赵景藩听说过柯其淳的名字,知道他从小痴迷武功,性子洒脱,为人耿直,是个不错的汉子,但最为重要的是,这个姓柯的,跟蔡流风最为交好。   柯其淳从不愿意涉足官场,这次为什么一反常态?而且是进这个不起眼的新建的清吏司。   赵景藩当然知道其中缘故,包括蔡流风跟吏部的任侍郎勾勾搭搭眉来眼去的,他也知道。   可笑京城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那些人,只以为蔡流风这么做,是为了他的宝贝弟弟。   赵景藩却心知肚明,蔡流风宝贝的确有其人,但应该不限于他的弟弟。   蔡学士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这么一想,蔡流风舍得把他的好兄弟送到清吏司去,他瑞王殿下怎么能藏私呢,当然不能输给蔡流风。   故而才特派了春日。   缓缓垂眸,赵景藩道:“起来吧,你们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无奇谨记他上次的训诫,恭敬地说道:“回王爷,今日休沐,司内无事,我们便寻思出城散散心,没想到正巧遇上王爷,真是缘分……”   赵景藩眉峰微蹙:“那你们刚才在外头嘀咕什么?”   柯其淳见是问自己了,刚要说话又给春日撞了一下,这次他倒是学乖了,并没有当场叫嚷。   无奇抬头看向瑞王,先给了他一个讨喜的笑容,才商量的语气道:“王爷,恕我斗胆,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赵景藩拧眉看了她片刻:“你可真放肆啊……”   就在其他众人也很觉着无奇放肆的时候,瑞王又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厅内的众人一时绝倒。   无奇笑嘻嘻地跑到他身旁,抬手遮唇,低语了数句。   “什么?”瑞王没听见,她的声音实在太低了,他又不是顺风耳。   无奇只能又靠近了些。   柯其淳竖起耳朵,却也没听到什么。   无奇显然是知道他们这些人都耳聪目明的,所以怕泄露天机,把声音放得的格外低。   可正因为这样,她得靠瑞王很近,唇跟他的耳畔只隔着三指不到,她悄默默说话的声音就这么绵绵不绝地送入他的耳中,微暖而湿润的气息扑在赵景藩的颈间。   瑞王略有点“不适”,他强忍着这种感觉,在无奇终于说完后,才假作不经意地抬手抚了抚鬓边:“哦,你说的可是真的?”   无奇道:“怎么敢在王爷跟前说谎?”   瑞王柔中带狠地笑笑:“你最好不要,不然的话,本王不但要这些人的命,可要再加上一个你了。”   无奇连连点头:“知道,王爷给我一个时辰便可。”   瑞王看向付青亭:“他们想做什么,你不必拦阻,跟着就是。”   无奇回头看看台阶上几人,道:“还有一件事,请王爷恩准,让我们借一借费公公。”   一直到退出了神屿,蔡采石跟林森才擦擦额头的汗,问无奇:“你刚才到底跟王爷说了什么?”   无奇转头四顾:“我跟王爷说,不用都杀,我会找出谁才是作怪说谎之人。”   “可……”林森冲口而出:“咱们才来,都还不清楚事发经过。”   无奇说道:“不打紧,从现在开始就是了。”   费公公站在旁边,手上给柯其淳那一脚踩的至今隐隐作痛,心里想的却是无奇在瑞王跟前那句“借一借”,他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王爷竟然想要杀我,唉,可能也是嫌弃我老迈不中用了,恨不得让我走。”   说着,便抬手轻轻地擦拭眼中冒出来的泪花。   这费公公原本是在宫内伺候瑞王的母妃的,在瑞王母妃难产身故后,他便请求皇帝恩准,近身去照顾瑞王了。   虽然费公公为人有些婆妈琐碎,但从小也多亏了他处处仔细照料瑞王,比几个嬷嬷还强呢,所以尽管他不堪大用,却还一直都跟着瑞王身边,算来资历是无人可比的。   想到刚才的惊魂,费公公也忍不住自怨自艾起来。   春日安慰道:“公公,王爷未必是当真的,也许只是敲山震虎的顺带恐吓一下那些人。”   费公公抽泣道:“王爷可是头一次把我骂的那么狠,一点情面也没留,再说,我们的确是没看见什么仙鹤变人,什么鬼怪的,难道叫我现编一个出来。”   春日无奈:“王爷是向来疼惜皇太孙的,如今太孙在王爷身边受了惊吓,他当然生气了,您老人家是王爷身边头一号得力的人,不叫您担着叫谁啊?何况,也没有个不罚咱们的人,只罚东宫跟着的那些的,您老也算是出头鸟了不是?”   费公公听了这几句,心头一动,竟转忧为喜起来:“是呀,我怎么忘了,我算是瑞王府的大总管了,要是王爷越过王府人处罚东宫的人,自然说不过去,也是,这罚该我受着的,只要能替王爷解一点忧烦,我担就担吧!”   无奇三人听到这里,不由都对费公公有点改观,这个老太监有点蝎蝎螫螫的,像个麻烦精,但对瑞王倒的确是忠心不二的。   无奇便说道:“公公,您放心,只要您没做过,我保管王爷不会为难你。”   费公公听她发话才又竖起眼睛来:“对了,我记起来了,你就是那个……”   无奇怕他说出在东宫见面的事情,忙咳嗽了几声。   春日也拦在前头:“公公,咱们少说两句。总之小奇是王爷很重用的人,您也是知道的,上次……多亏了他。”   费公公想起瑞王对待无奇的态度,果然与众不同,又听春日这么说,便想到东宫的事也亏了她,因此就忍着不做声了。   旁边蔡采石跟林森因不知道东宫的事情,还以为春日说的是兵马司那一桩,也就罢了。   当下众人先回到一重殿那里,皇太孙首次发现仙鹤变人的地方。费公公因为没有亲眼目睹,一边尽力回忆,一边说道:“当时太孙在中间,其他人都在驱赶仙鹤,怕它们靠近了伤到太孙,不知怎么太孙就愣在当场。”他走到两棵柏树之间:“是这里吧?”   付青亭点头:“是这里的。”   无奇问道:“那当时其他人都在哪里,公公跟先生也尽力想想。”   费公公绞尽脑汁:“我跟小兴子小英子两个,在这里……”他指着地方,脚步挪动地寻思,“当时东宫的三个在哪儿,记得他们追着鹤赶来赶去的,哦对了,陈公公是站在皇太孙身旁不远的。”   无奇看向付青亭,付先生道:“东宫的陈公公就站在皇太孙身侧,那个小东子,我记得是在这个位置赶鹤。还有一个小郑子……在前方打头,我忙着盯那些鹤呢,不曾留意。”   除了付青亭,当时护卫赵斐身旁的是东宫的三个,王府的三个,他们现在也是七个人,无奇就叫费公公仍扮他自己站在原地,春日和柯其淳当作小兴子跟小英子,给他指挥着到地方站定。   付青亭也仍站在原处,蔡采石当陈公公,林森做小东子,另外一个小郑子便拉了个侍卫过来,把他安排在前方。   无奇让他们站定后,自己先在赵斐所处的地方站了片刻,然后分别到各人的略做停留,不停地变幻角度左顾右盼。   费公公不晓得这是在做什么,因道:“我说小奇啊,你到底在干什么?这时侯又没有鹤,我跟你说,当时皇太孙只顾高兴,可知我心里慌着呢,生怕不知从哪里跑出一只鹤来,或惊或伤着,不过看着陈公公他们跑的挺快,我才有点安心,谁知道居然仍是白日撞鬼。”   柯其淳在原地抱着手臂:“公公,您别说那个字,我听了心里发毛。”   无奇笑道:“公公放心,不是什么鬼,王爷说的对,是有人作怪罢了。”   费公公眨巴着小眼睛:“什么?真的有人?可是我们这一大帮子人都在跟着,怎么会看不见?”   付青亭也有些疑惑,只是他为人谨慎所以没有问出来。   无奇道:“公公可知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的道理?”   “这个、谁不知道啊。”费公公回答。   无奇笑道:“幕后之人用的就是这个法子,而这里能遮住双眼的不是一叶,而是……”她回手一指,“是这些柏树。”   柏树跟柏树之间是有距离的,高大如剑盾般的柏树完全可以挡住一两个人,但如果要在这上面搞鬼,做到让这么多在场之人都视而不见、却独让皇太孙看见,这需要很巧妙的方位设计,而且时机要刚刚的好。   否则周围都是侍卫,贸然行事简直是自寻死路。   无奇并没有细说,只道:“去第二个地点吧。”   大家似懂非懂,忙前去第二个事发的奇石殿。费公公急欲知道真相,也不顾劳累,一马当先领着众人进殿,说道:“当时皇太孙看到这些奇石非常喜欢,挨个辨认,因为要找像王爷跟太孙的石像,就转到这后面来。”   说着同众人来到那小窗前,这次他不等无奇吩咐,便皱眉回想,立刻点道:“当时陈公公仍是在太孙身后,小东子站在这边,小郑子在那边,我……”当时他有些累了,便靠在一块奇石旁边休息。   无奇正在打量地上很淡的微白的痕迹,抬脚蹭了蹭,正要低头看看是什么,众人已经按照费公公所说站好了方位。   春日跟柯其淳站在小东子一边,蔡采石林森站在小郑子那边,两边都能看见窗户外的景致。   皇太孙本是在中间看奇石的,听见外头鹤鸣才往窗外看去,当他叫嚷的时候,两边的小太监都在,按理说也是会看见异样的,但偏偏没有。   无奇暂且不去看那白痕,当下也是每个位置都站了一会儿,费公公看的好奇,也跟着她的脚步如法炮制,但却是不明所以。   柯其淳是第一次做这种事,笑道:“怪有趣的,到底在干什么?”   无奇笑道:“柯大哥,还不到真正好玩的时候呢。”   柯其淳道:“是吗?嗯……要真是这样,我早该跟你们一起的。”   最后,无奇站在赵斐所立之处,见外间芦苇飘飘,白色的丹顶鹤出没其中,谁能知道在这样仙气飘然的地方,会有不可告人的阴谋滋生呢。   她凝眸看了片刻,忽然想起一件事,便缓缓地俯身,当看到外头芦苇丛某处的时候,无奇回头,看看地上的白痕,喃喃道:“原来是这样啊。”   无奇并没有往第三处去,而是回到了神屿。   赵景藩正在安抚皇太孙,赵斐毕竟是孩子,受了这番惊吓,只怕回去要害病的,瑞王极为担心。   听说无奇回来,便仍叫顾九带了他进去。   无奇刚要行礼就给瑞王制止了:“这才半个多时辰,已经完了?”   “到底是谁搞鬼已经明白了,不过,”无奇停了一停,说道:“殿下,这院子里有跟他们互相配合之人。”   瑞王脸色微变:“你是说这院子里有奸细?他们是想谋害……”看了眼里屋,他并没说下去。   无奇笑道:“殿下不要担心,照我看,他们并没有想害皇太孙殿下的意思。”   她的笑容是那种令人舒心而放心的,像是自带着一缕阳光。   赵景藩咳嗽了声:“这话本王不懂。”   若这些人不想谋害赵斐,又怎么会费尽心思装神弄鬼。   无奇道:“这些人多半是另有所图,不过,具体原因现在还不清楚。”   瑞王淡淡地说:“这简单,你告诉本王作怪的是谁,把他们拿下严刑逼供,不愁他们不招。”   无奇摇头:“恕我多言,这些人只怕是听命行事,而且此事恐怕牵扯不小,先把他们拿下,打草惊蛇,还容易得罪人。”   “管他是谁有何所图,只要伤到了斐儿……”赵景藩眼神一暗:“一概不饶。”   无奇望着他眸中闪过的厉色,虽然美绝,却更锋利,这样双管齐下,简直能够伤人于无形。   她咳嗽了声,低头避开赵景藩的目光:“殿下能不能再答应我一件事。”   “说。”   “我想给皇太孙变一个戏法。”无奇微微一笑,“或许可以因此去除皇太孙的心结。” 第42章 二更   无奇说的这句话, 正中瑞王的心事。   赵斐已经受了惊吓,他是个懵懵懂懂的孩童,还不太清楚到底是有人害他还是真的见了鬼怪。可不管是哪个, 对他而言都是一种抹不去的伤害。   瑞王正愁该以何种法子安抚他, 捉住背后弄鬼之人当然是一个办法,但如果真的能一举解除赵斐的心病, 那才是再好不过的。   在瑞王带了赵斐跟无奇来到一重殿柏树道的时候, 皇太孙几乎以为是要带他回城的。   他牵着瑞王的手,边走边偷偷地往路边上打量,心有余悸,仿佛还担心会看到那变成鹤的人、或者“鬼”突然出现。   所以他只能紧紧地靠着瑞王,把小小的身体藏在瑞王的身后。   瑞王低头:“斐儿, 四叔在这里, 你还怕什么?”   赵斐嘴硬地说道:“我、我没有怕!”   瑞王笑了笑:“斐儿,不怕, 别说没有鬼怪, 就算真的有,只要它敢现身,四叔就会将它除掉, 绝不会让任何魑魅魍魉伤害到斐儿一丝一毫。”   “四叔!”赵斐抱住瑞王的双腿。   瑞王扶住他, 替他擦擦湿润的眼角,温声道:“现在, 有人要给你变个戏法。你愿不愿意瞧?”   赵斐的双眼陡然睁大,赶紧问道:“戏法?四叔,什么戏法呀?”   瑞王道:“你跟我来。”   他带了赵斐往前走去,与此同时皇太孙也看见了,就在他们前方零零散散地站着数人, 仔细一看,竟是之前跟着他的那些东宫太监,以及费公公几个!竟是上午的原班人马。   皇太孙疑惑地看着这些人,又忍不住抬头看了看瑞王。   赵景藩道:“别怕,你看,这次四叔牵着你的手。”   赵斐展颜一笑,小手下意识地握紧了瑞王的。   费公公那一伙人,已经等了多时了,是无奇回去禀奏瑞王之前,吩咐了春日蔡采石他们等候听令的,只要瑞王首肯,便把东宫的三名内侍跟王府的内侍都放出来,安排妥当。   如今万事俱备,赵景藩牵着皇太孙小手来到先前他所站的地方,那些众人也都各就各位。   除了费公公稍微的心里有点数外,其他的几人都是莫名其妙,可仍是站在原地不敢动。   无奇上前一步问皇太孙:“殿下,之前您看见那仙鹤变成人的时候,是不是就是现在的情形?”   她的眼睛非常的清澈干净,说话的时候是蹲下身子的,又好奇又认真地在等待他的回答,而不是单纯地把皇太孙看做小孩子一样糊弄。   赵斐先看了眼瑞王,见他点头,便又左右张望了会儿:“是这样的。你、你想干什么?”   无奇笑道:“我跟王爷商议了,要变个戏法儿给殿下解闷啊。”   “真的?到底是什么样的?”   无奇缓缓站起身来,回头道:“殿下,您看。”   不知从何处走出来数只丹顶鹤,只是并没有向着赵斐跟瑞王这里本来,而是低头缩颈地像是在找寻什么东西。   费公公几乎忍不住要后退:“咦,别过来!”   他伸手驱赶,其他的人也各自动起来。   就在赵斐左顾右盼的时候,突然他看见自己正前方也出现了一只鹤,这情形竟像是先前发生一样的,他不知这是什么回事,只是又往瑞王身旁靠近了些。   无奇笑道:“殿下,您看仔细了。我把它赶开。”   说着无奇伸手,嘘了两声,那只仙鹤才扭头跑开!竟果然是跑向那柏树之后!   皇太孙瞪大了双眼,又有些紧张,但他感觉到四叔的手正牢牢地握住他的,就好像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放开,他的心安定下来。   就在鹤儿跑到柏树后的时候,有一道身影随之从柏树另一侧飞身而出,乍看像是一只通体雪白的鹤正在展翅,但随着他舒展身躯,原来竟然是个身着白衣披着灰纱的人,那所谓的翅膀也正是宽绰的大袖。   赵斐“啊”地大叫了声!但很快惧意给惊讶取代了,因为他看清楚了,那个看着像是白鹤变成的人,不是别人,竟正是春日!   刹那间,春日对着他嫣然一笑,灰纱轻扬,曼妙的身形已经跃到前方的柏树之后消失无踪了。   事情发生的很快,而在皇太孙惊呼的时候,费公公正着急驱赶身前的鹤,王府那两个也正忙着,等他们听见叫声抬头,眼前却并无他物。   付青亭站在上午他所处的位置,但从他的方向看过去,只有路边上两棵柏树,虽然柏树之间隔着足有六七步远,但在他所站的方位,却只能看见几乎是叠在一起的三棵树,树间的空隙又如何能够看见。   这就是无奇所说的“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赵斐目瞪口呆:“那、那是……”   说话间,有两个人从树后走了出来,一个是身着白衣灰裳的春日,另一个,却是看护仙鹤的周大,他规规矩矩地低着头不敢乱看,只跟在春日身后。   春日笑向瑞王跟赵斐行礼:“奴婢玩了个小把戏,没有惊到皇太孙吧?”   赵斐的眼睛溜圆:“你、你……好厉害呀!”之前的惊惧逐渐地在消退,“你不会真是仙鹤变的吧?”   春日掩口而笑。   赵景藩却看向无奇:“你还不说?”   无奇说道:“其实很简单,之前王爷跟殿下看见的路上的仙鹤,是有人故意引了它们来这里的,有人事先把仙鹤爱吃的细小草籽放在了路上指定的位置,这种草籽有一种特殊的气味,会引仙鹤来吃。”   那布局的人极为精明,他先是用草籽引出了仙鹤,跟随皇太孙身边的那些内侍当然事先跟他通过气,便抢先去赶前方的几只。   剩下的自然是费公公跟小兴子小英子、以及付青亭来对付了。   费公公他们满心在仙鹤上,聚精会神,未必留心周围。   而付青亭因为被一只靠近路边的仙鹤引着,便走到那布局之人事先想好的位置,从他的方向往前看,可以完完整整地看见皇太孙,但正好却看不到路边、尤其是柏树之后和两树之间的情形。   无奇看了眼旁边的周大,说道:“刚才这位周大哥就如法炮制,果然引了仙鹤出来,而且他熟悉仙鹤习性,事先躲在树后,仙鹤一转到树后,便给他引向斜堤外的湖泊,春日姑娘才趁机行事。”   这伎俩类似于后世魔术里的“大变活人”,一种高明的障眼法罢了。   赵斐兀自好奇地拉拉春日的衣袖,像是要从上面翻出羽毛来:“你真不是仙鹤变的?”   瑞王却看向身后不远处的陈公公,以及东宫的其他两名内侍,他们已经听见了此处说的话,一个个低着头,脸白如纸。   无奇正也看向他们:“不过,付先生跟费公公一个因为所站位置,一个因为忙于仙鹤所以不曾见到假扮之人,可是陈公公正在皇太孙身后,若说您也视而不见,那可是奇了。”   陈公公脸色灰败战战兢兢,可并没有即刻承认,只是偷眼看向赵景藩:“奴婢、是真的一时没见到……”   瑞王没有在意,说道:“你的戏法演完了?”   “当然没有,”无奇笑笑,“请王爷带着殿下去另一处。”   赵景藩此刻已经发现蔡采石林森还有那个柯其淳都不在,便猜他们可能在别地。   赵斐的精神开始渐长:“原来不是仙鹤变成人,那明明是一个人!可是……”   他本想说可是那人死了,又有些不敢出口。   瑞王道:“别担心,戏法还没有变完呢,斐儿看了就知道了。”   赵斐用力点点头。   大家来到的是奇石殿。   进门的时候,东宫那三名太监有些磨磨蹭蹭不敢进,费公公催促道:“赶紧的呀,是腿断了还是没吃饭?”   大家绕着奇石到了后面的窗户旁,窗户仍是开着的。无奇道:“先前是怎么站着的,大家便怎么站吧。”   于是王府的两个分别站在内侧,东宫的小东子跟小郑子却站在靠窗的位置,两人脸色很不好,双腿哆哆嗦嗦的。   无奇笑道:“两位公公别怕,你们不是知道站在哪儿吗?瞧,有人已经很体贴地给你们标出了站的位置呢。”   此刻王府的小英子也发现了:“咦,地上是什么?这白的……”   无奇道:“这是石灰,本来是为了防止蛇虫的,撒在这里的不多,所以很容易给忽略,但其实,这也是一种标记。”   小英子跟小兴子面面相觑,满脸疑惑。   赵斐隐隐地还有点紧张,可紧张之余又觉着莫名期待:“我、我会看见……”他想起那个人给射死的惨状,想要捂住眼睛,但又觉着那么做太过胆怯。   无奇走到窗口,见外头芦苇摇动,风平浪静。   正在此刻,突然听到一声尖利鹤鸣,她便跟赵斐道:“殿下请上前。”   赵斐深深呼吸,同赵景藩一起往前走到窗口往外看去。   忽然他愣住了,圆睁双眼死死盯着前方芦苇之中,满脸上却是惊喜交加,赵斐失声道:“那是……”   原本平静的湖畔芦苇中,居然出现一头色彩斑斓的小狮子!   那狮子花团锦簇的,摇头摆尾,非常活泼。   “怎么会有狮子!”赵斐大叫起来,却是充满了喜悦跟激动,小手拍在窗棂上啪啪作响:“四叔你看!”   赵景藩也正静静地看着那边的把戏,那其实是一头小型的“舞狮”,此刻蹦来窜去,可正高兴着,忽然不知怎么跌倒下去,狮子肚皮下的人便钻了出来,打头的竟是柯其淳,狮子的尾巴却是林森。   此刻林森跌在地上:“柯大哥你能不能慢点儿,我跟不上了!”   柯其淳举着狮子头叹息道:“你的功夫太差了,太差了!”   林森自暴自弃的:“你说一遍我就听见了,不至于还得重复吧?”   正吵闹,旁边一个圆胖子跑出来,又笑又气地训斥:“你们干什么?好好的演砸了,皇太孙不高兴,看王爷不……”   一句话没说完,便听见小孩子哈哈大笑的声音,从奇石殿传了出来。   皇太孙赵斐原本正因为一头狮子的突然出现而惊喜万状,他当然知道这是一头舞狮子,但这显然比那个中箭倒下的人要赏心悦目太多了。   正在高兴,忽然间那狮子尾巴塌下去,林森跟柯其淳争执起来,场面越发可乐,小孩儿天真烂漫,见状再也忍不住了。   这咯咯的清脆笑声之中,早把先前受惊吓的郁结之气尽数散去了!   无奇顾不上去评点柯其淳跟林森的舞狮技艺,只在他们舞狮子的时候,看向左右两侧的小太监,果然,王府的小兴子跟小宁子仍是一脸惘然,原来从他们站的地方,什么也瞧不见,最后倒是听见了芦苇丛中传来的争执的声音,但因为规矩束缚,便仍是站在原地,不敢上前乱看。   赵景藩看着赵斐乐不可支,笑的眼泪都沁出来,小手早就松开他的手了,反而抱着笑的有些疼的肚子。   瑞王回头看向无奇:“你这个戏法,比先前那个精彩多了。”   无奇笑道:“多谢王爷夸奖。”   瑞王往旁边退开一步,到了小英子身旁,果然,在这里见不到芦苇丛中的狮子跟人。   “这个、”瑞王看了看地上的石灰粉,“布局的人让他们站在这里,跟斐儿所站的位置不同,芦苇掩映两侧,加上布局人选的位置,在他们的视线相交之外,所以斐儿在正面看见的,他们看不见。”   小英子小兴子的方位往外看,是斜着的角度,前方一大片的芦苇,把他们的视线挡住。   但赵斐站在中间,他的目光所及,正巧是一处芦苇缺角,也自然看到那个假扮的死人。   打个比方来说,就像是在戏台下看戏,赵斐就坐在前排正位,而小太监们则都坐在左右的边角上,当戏台的幕布拉起一部分的时候,赵斐仍能看见台上的戏,但小太监们的目光有限,早被两侧的幕布遮住了。   这法子跟之前的柏树遮挡其实是异曲同工,布局的人一定是试过很多次,才选到合适的位置。   倘若小英子跟小兴子跟着赵斐身旁,当然一览无余,所以陈公公把那个位置取而代之,且让自己两个手下看着他们站好该在的地方,免得错了角度,暴露了设计。   赵景藩说了这句,目光扫过东宫的那两个内侍,以及另一侧的陈公公:“接下来的那个所谓的你们谁都没看见的‘鬼魂’,还要继续变下去吗?”   两个小太监先撑不住了,纷纷跪地,陈公公见状,也只得跪下:“王爷饶命!”   在赵斐小解时候所见的“鬼魂”,当然并非真的。   只不过,在前面两次的铺垫之下,赵斐心里已经起了疑惑,觉着自己是不是见了那种不干净的东西,再加上小东子名义上是为他跟瑞王着想、实则包藏祸心的那一番话,暗暗制约住了赵斐。   在这个时候,让那个“鬼魂”出现,赵斐一时必然不会惊叫,而这时侯小东子跟陈公公只要装作谁都没见到鬼魂的样子,区区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儿,还能怎么想呢?大人既然没见到,自然只有他能见到,而他……要为了四叔,保守这个秘密。   这种配合无间的诡计,用来对付一个懵懂不知事的小孩子,自然是最容易的,但也实在是卑鄙极了!   但让无奇更想知道的是,这些人为什么冒着杀头的风险敢这么做!   另外,谁才是他们在这神鹤庄院中的内应!   付青亭带了那三个太监下去,费公公气不打一处来,他掏出手帕擦汗,气嘟嘟地要跟着去审。   “这三个真是狗胆包天,居然敢勾结一起试图谋害皇太孙,”他咬着牙,气怒且有些后怕:“还是在王爷带着太孙出游的时候,如果出了事,那不就完了?其心可诛,我、我非得亲手抽他们几鞭子解气!”   无奇趁着这会儿已经溜了出去,原来舞狮子的回来了。   柯其淳举着狮子头,林森托着尾巴,蔡采石在旁边押解着,三个人的腿上都沾着泥,水淋淋的。   碰了面,林森笑问无奇:“我们舞的怎么样?”   无奇道:“让你们悄悄地露个脸就行了,怎么还跳起来了呢?”   林森把狮子尾巴晃了晃:“第一次弄这个东西,实在忍不住,柯大哥又非说他会舞,所以就……”   无奇叹了口气:“这个布局胜在位置巧妙且安稳无声,要是那凶嫌真的像是你们这么蹦跶,恐怕东宫的内侍早发现了也未可知,不过幸好没有演砸了,不然我可不知怎么跟王爷交差。”   “谁说不是呢?”蔡采石说:“我劝了他们,他们只是不听,这幸亏只是找到了一只舞狮子,万一找到个十丈八丈长的舞龙,那可有的瞧了!这还不得翻江倒海?”   林森笑道:“这个狮子不错,我们不如跟他们商议要了,拿到家里去耍。”   蔡采石道:“怎么,你要改行?”   柯其淳听到这里插嘴道:“我看他不行,舞狮子用的是腰力,这小子钻了一会儿就跌倒了,你们可都看见了。”   正在这时侯,春日打旁边经过,她已经把衣裳换过来了,听到“腰力”,不由看了一眼林森。   林森对这个问题很敏感,给春日一瞟,忙分辩:“我、我腰没事,我腰好着呢!柯大哥你可别污蔑我!”   柯其淳看出奇怪来:“你是在跟我说话?可怎么瞪着他?”   春日抿嘴一笑,上台阶去了。   柯其淳看她媚眼飞起,只觉一阵恶寒:“你们觉不觉着……这个人有点不男不女的?”   无奇咳嗽了声。   林森一愣之下,得意地偷笑道:“是吗?反正我喜欢。”   “原来你有那种爱好。”柯其淳大皱其眉,方正的脸已经变形。   “我说,”蔡采石连连咳嗽,跺脚说道:“王爷在里面,你们能不能收敛些?”   正说着,便见瑞王带了皇太孙走了出来。   太孙一看地上的狮子,立刻欢呼了声扑了过来,小家伙又生龙活虎了。   瑞王却对着无奇使了个眼神。   无奇赶紧走到他跟前:“王爷有何吩咐?”   瑞王带她到了屋内,才道:“时候不早了,本来想带着斐儿回京去,但是出了这件事,如今那内应还没找出来,倒不好一走了之。”   “王爷说的是,”无奇又问:“不知付先生他们审出什么来了吗?”   先前付青亭押了那三人下去,分开审讯。   两个小太监很快承认,是陈公公威逼他们这么做的,小东子哭着说:“他们说不会伤害皇太孙,我才答应的,并不是真的要谋害太孙。”但他们胆敢做出这种事,已经死罪难逃了。   可再问他们为什么原因,竟不知道。只能审讯陈公公。   赵景藩道:“陈公公也算是东宫的老人了,太子跟太子妃向来信任他,没想到包藏祸心。”   无奇迟疑:“王爷,您确定要审讯陈公公吗?万一……”陈公公未必肯轻易招供,当然要用些刑讯,但他可是东宫的人,往大了去,他是宫内的。   瑞王道:“你是说,万一真如你所说,陈公公背后有人?还是本王碰不得的?”   无奇说:“我只是觉着,他们不惜恐吓皇太孙,那万一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重大的……”她不知怎么表达。   赵景藩这次没有再发狠,只是淡定地对无奇道:“要是在别的事情上,本王兴许会退一步,但是这次不行,不管为了什么,就算是冲本王来的,可他们竟然敢对斐儿动手,这便不可原谅。”   无奇听了这句,就明白了。   其实无奇私心觉着,这次内侍对赵斐下手,未必是冲着瑞王。   如果真要陷害瑞王,大可不必用这些绞尽脑汁的手段毕竟,暗害皇太孙的机会,有的是。   但他们没有杀害太孙,只是吓唬了他。   可到底东宫的太监跟皇太孙都牵扯进来,那事情十有八/九是跟宫内相关的。   一旦跟宫内相关,那可是超乎所有想象了,更在能力范围之外。   而对无奇来说,遇到这种事最要紧的是什么?那当然是赶在惹火烧身之前,赶紧地一走了之。   无奇笑眯眯地看着瑞王,恍若无事般笑道:“对了,王爷既然想留下,那我们、我们是不是该……”   她看看渐渐柔和的日影,想到临出门时候母亲还交代天黑前回去的话。   那“告退”两个字正将出口,只听瑞王道:“你想怎么样?莫非城内,还有人等着请你吃饭?”   无奇的眼睛瞪了瞪,知道瑞王这是在无事生非,他当然是在指那次蔡流风请吃饭的事儿,不知怎么就死抓不放了。   “当然不是,只是应允了家母要回府而已。”无奇忙改口。   “你既然在清吏司,有案子当然不能坐视不理,案子没完,你就忙着要跑?”   这话真是叫她无言以对,可王爷嘛,又不能跟他赌气,只能赶紧亡羊补牢:“当然不会,本来我也是想留下的,就是怕王爷不喜欢我们在跟前聒噪……”   说到“聒噪”两个字,果然听见哄闹的声音。   无奇赶紧退到窗户边上往外一看,却见林森柯其淳提着狮子头,林森举着狮子尾,皇太孙钻在狮子底下,正像模像样地学着舞狮子。   无奇一震。   “又怎么了?”赵景藩也想过来看看。   他才走了一步,无奇已经飞快地把窗户掩上:“没,没什么,他们在舞狮子,闹哄哄的殿下不爱看那些。”   赵景藩止步:“哦,说起这个,难为你们怎么想出来的,哪里弄来个舞狮?”   无奇松了口气:“说来也巧了,因知道皇太孙受了惊,所以想他开心些,正愁弄点什么玩意儿,这院内的管事说起某年为过节曾用过舞狮子的,所以现从库房里找出来的。”   赵景藩闻言,秀隽非常的眉眼逐渐地舒展开了,凤眸里多了些令人舒服的明光:“算你们用心了。本王正愁斐儿给这么一吓会弄出病来,先前看他那么高兴,本王才放心,做的很好。”   这几句话,句句透着和暖嘉许,近乎温柔,但之所以如此,却也正是为了皇太孙。   无奇的目光落在瑞王搭在腰间玉带的手上,他的手指很长,玉色无瑕,虽然极为好看,但并不是那种软弱无力的,也像是玉石一样,有着明琅的温润而不失坚硬的质感。   无奇咽了口唾沫,她偷瞄瑞王的侧脸,感慨上天造物实在偏心,有的人大概是神祇精工细作雕琢出来的,所以左看右看都完美无缺。   本来以为瑞王的唯一缺点,大概就是他那种阴晴不定变幻莫测的脾气了,而且动不动就要打要杀的,美则美矣,毒刺儿太多。   可是现在,从始至终看着赵景藩对待赵斐的态度,无奇心里啧了声:“原来他也是能温情款款的,得亏知道皇太孙不过是他的侄儿,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亲生的呢!”   一想到“亲生”两个字,突然又开始想入非非。   这瑞王已经生得倾国倾城了,要是有个一子半女的,那该得美成什么样子?等等……这瑞王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姻缘之事还没有任何消息?   说到姻缘,脑中幻影闪烁,她忽然间想起了昨晚上的那个梦!   “郝无奇,郝……奇,平平!”   最初一声是淡淡的,第二声有点愕然,最后一句便提高了音量。   无奇从漫无边际的幻觉中惊醒过来,却见瑞王凤眸微睁,正望着自己。   她忙定神:“王爷我在。”   瑞王道:“你怎么了?脸色如此古怪?”   无奇的心乱跳,抬手摸了摸脸:“有吗?啊……一定是、是刚才太忙碌了,弄的浑身燥热的。”   “你这燥热也是延迟的很离奇了,”赵景藩盯着她的双眼,带着探究:“本王看你刚才明明在走神……是在想什么?”   无奇感觉自己的脸在不受控制地发烫,她可不能说自己在想瑞王那尚且不知在何处的王妃,以及那不知是美成什么样的儿女,甚至,那个无法解释的梦。   一想到梦,书桌内的那几页昨晚奋笔疾书的稿纸浮现眼前,不知为什么,此刻她突然有点文思泉涌,想要埋头去写稿,但偏偏不能够。   忍不住看了眼瑞王的脸,难道是因为靠的太近,感受到了很大的压力,压力催生了灵感?还是说,瑞王殿下秀色可餐的脸上满是她的灵感……   糟糕,脸更热了!   瑞王定睛打量的时候,无奇灵机一动,病急乱投医般胡言乱语:“王爷我想起来了,我们中饭还没吃呢!”   “哦,”赵景藩微怔,若有所思地:“原来你是饿了。” 第43章 亲近   无奇抱怨中午没吃饭, 虽是病急乱投医,却也是无奈之下抓住一根解除窘境的稻草。   瑞王心头一动。   毕竟人给自己使唤了半天,而且在这不小的院子里奔来走去, 安排一切, 还得细心侦看现场等等,非但劳累身体, 更加劳累于心。   最难得的是, 无奇在找到弄鬼之人的同时,还消除了赵斐的心结。   这点,从那孩子此刻在外头那欢声笑语里就能看得出。   他原先受惊的阴影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赵景藩看着无奇微红的脸,瞧着她单薄的身板:“难为你了。”   想了一想,瑞王大发慈悲地说道:“既然不能让你回去了, 那么……本王倒是不妨在这做东请一请你, 你觉着如何?”   无奇本是以饿着肚子来搪塞,没想到瑞王当了真:“什么?”   赵景藩似笑非笑地说道:“你不得回去, 自然吃不着人家请你的好菜好饭了, 难免在心里怨念本王。所以本王也特请一请你们,免得你说本王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   无奇总算反应过来, 他竟又拿蔡流风请客的事情揶揄。   不过就是吃了那顿饭, 受了他一顿褒贬不说,而且还附加利息滚来滚去。   无奇清清嗓子:“王爷说哪里话, 承蒙王爷看得起,才叫我们跑跑腿的,若说居功自傲是绝不敢当,都是份内的事情,而且我们也自带了吃的, 就不必劳烦了。”   赵景藩破天荒头一次要请人吃饭,居然遭了拒绝,一时微怔。   见无奇向后退了两步,瑞王才呵斥:“站住!”   无奇忙站住,却不等瑞王开口便道:“对了,上回王爷的教诲,我是谨记在心不敢淡忘,王爷说,案子还没破呢,便只顾吃喝……实在惭愧言犹在耳。”   赵景藩闭嘴:她这是在用他那天的话来打他的脸。   当时他只是讨厌蔡流风趁虚而入的行径,所以才怒气发作趁机说了那些话,想不到这小家伙竟也很记仇的。   赵景藩哑然失笑:“好啊,本王不过说了你几句,你倒是会还嘴了。”   “不敢不敢,只是王爷的金口玉言铭记于心从未淡忘而已,”无奇连连摇头,人已经退到门口了,恭敬地俯身:“小人告退。”   瑞王的那声“站住”还没来得及出口,无奇已经动作敏捷地跳了出去,可因为过于闪电,差点跟才进门的付青亭撞在一起,亏得先生反应迅速避让及时。   看无奇去了,付青亭入内,垂头道:“王爷,已经派了人回京传信,东宫太子殿下很快就会接到您的亲笔信,应该不会过于担心。”   屋外,传来了费公公哄着赵斐玩耍的笑声,又道:“哎吆小殿下您可慢着点儿,别累着。”   皇太孙道:“公公,你别小看我,我会着呢!”   赵景藩凝神听孩子欢快的笑,不由也微笑道:“本来按规矩是不能带皇太孙在外头住宿的,不过,事出有因也罢了,太子殿下该会体谅。对了,还有那个……”   正要问,听着外头的声音越发热闹,忍不住道:“斐儿在干什么?竟乐成这样。”   付青亭还没回答,赵景藩已经走到门口。   院子里站着的是春日跟几名内侍,费公公却是把腰完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摆出一副屁股朝天脸朝下的奇异姿态盯着狮子身下,然而却不见赵斐。   “斐儿呢?”赵景藩关心而乱,脱口叫道。   才唤了声,就听见狮子肚子里有声音道:“四叔,你来找我呀!”   瑞王大惊,双眸微睁,忙下台阶:“胡闹,你在做什么?”   怪不得刚才觉着这狮子的姿态有些奇怪,头过于高而尾巴过于低了些,原来领头的虽仍是柯其淳,尾巴上却换了人,竟是赵斐亲自上阵了,小家伙站直身子,双手高举着狮子尾巴挥来摆去的,玩的极为投入。   也难怪费公公是那个姿态,他是在竭力张望舞狮肚子里的赵斐啊。   此刻皇太孙把狮子尾巴一掀,露出了可爱的小脸儿,因为刚才蹦蹦跳跳了好一阵子,脸上冒出了汗,但他一点也不觉着累,向着赵景藩笑道:“四叔,我在这里,你想不到吧?”   瑞王啼笑皆非,却不想呵斥他,便把声音又放的和软:“玩儿够了吧?看这满脸的汗,快出来,小心着凉。”   费公公早掏出一方帕子递给瑞王,瑞王俯身给赵斐擦拭。   此刻柯其淳把狮子头提起,环顾周围,懵懂地问:“小奇呢?小石头小木头呢?”   春日没来得及开口,费公公已经拧曲着眉头道:“听听,这都是什么名儿啊!”   柯其淳笑道:“是很顺口的小名呀。”又赶紧向着瑞王行礼:“参见王爷。”   瑞王一点头。   赵斐已经拉着瑞王道:“四叔,以后也常常叫他教我舞狮子好吗?”   赵景藩虽含笑却不语。   也就是今儿了,平日里在东宫,哪里能碰到这些热闹,小孩子本就天性就爱玩,但是身为皇太孙,又哪里能够如此肆意。   他不想空口敷衍,去许一个不能实现的诺,但也不愿意打消赵斐才得的快乐,便道:“中午只吃了块糕,还不觉着饿?四叔让他们准备晚饭好吗?这儿的东西一定有你喜欢的。”   不露痕迹地转移了话题,果然赵斐上当,立刻不再计较前面那句话,只答应道:“好啊好啊,斐儿要吃好吃的!四叔最好了!”   他今日玩的甚是尽兴,正是前所未有的快乐,便紧紧地抱住了赵景藩的腿,把小脸紧贴在上头。   瑞王垂头看着小孩,心里却有点不自在。   别说是皇太孙了,就算是他,从小也没接触过这些玩乐的东西,也许正是因为自己没有过,所以很愿意让赵斐多享受一些,可又很清楚地知道,他所做的只不过是一时而已。   但不管如何,能看到赵斐如此快活的模样,哪怕是一天,两天……或许这便是值得的。   倘若有人在他的小时候也能带他如此痛快玩闹,只怕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太过珍贵跟稀罕了。   事实上就算没有这些,因为太子时不时地关怀庇护,也让他始终无法忘怀,始终心存感激。   在缺乏关爱中长大的孩子,或许总会格外的记得人对他的好吧。   所以,不管如何,瑞王都很乐意多疼顾赵斐一些,想让这孩子更快活些。   这种难得的快活气氛,在晚饭的时候有些淡了。   先前一声令下,瑞王殿下跟皇太孙要在园林中过夜。   费公公亲自领着小太监,严密督促,神鹤园林上下众人也都谨慎自警,后厨更是用尽浑身解数做了一桌极其美味的饭菜。   因为此地隔三岔五就有文人雅士耽留,或吟诗作赋,或朋友聚会,故而厨子也是特从各地聘来的高手,菜色颇多,口味也并不局限于皇都一带,兼具各地风味,甚是难得。   可惜皇太孙赵斐因为蹦窜了一整天,早就累透了,给瑞王哄劝着吃了些东西,才掌灯便有些困倦的睁不开双眼。   赵景藩只得先陪着他到里头歇息,小孩子昏昏欲睡,强撑着眼睛半睁地看着瑞王:“四叔、今天我……我真高兴。”   他向着瑞王嘿嘿一笑,满怀疲惫且喜悦地入了梦乡。   赵景藩摸摸他稚嫩的小脸,知道他已经睡沉了,当下便命顾九贴身看着,不许离开寸步。   来到外间,仍是一大桌子的菜,几乎没怎么动过,瑞王看了会儿,想到白天想请客却被拒绝,心里隐隐地生出一点恼羞成怒。   在桌边落座,越看越有些气闷。   费公公因为见瑞王先前只顾让皇太孙吃,自个儿没怎么动过筷子,便殷勤地劝:“王爷,好歹吃些,虽比不得咱们王府,到底他们也用了心了。这道金玉满堂不错,奴婢给您夹点过去?”   赵景藩一点头,费公公赶紧乐呵呵地给他布菜。   瑞王嚼了口,有些食不知味的,便假装不经意地问:“对了,怎么不见那一伙人的动静?”   费公公诧异:“哪伙人,王爷……”   付青亭在身后道:“王爷说的是清吏司的那几个?他们给安排在距离这儿不远的养慧院。”   瑞王道:“他们的吃用也都安排好了?”   付青亭的脸上浮现古怪的笑意,道:“回王爷,据说他们自己带了不少东西。”   蔡采石的确采办了不少东西,中午忙着查案没来得及吃,那些好东西可是他们跑了数家店铺精心挑买来的,夏天里不能过夜,要不然就白糟蹋了。   所以听说要在神鹤园林里住一宿,他们立刻把马车上的吃食都搬运了进来,足足有四个大食盒。   本来付青亭是不知道此事的,可因为王爷跟皇太孙在这里,进园子的人或者东西都要给检查一遍,王府的执事仔细点看了那四个食盒,琳琅满目的倒有十几种吃食,还有两壶酒,若是摆在桌上,足足能招待七八个人聚一餐了。   也不知这些人是来游山玩水的,还是特跑到城外大嚼大吃的,把那见多识广的执事都吓到了,回头立刻当作一件奇事,禀报了付青亭。   付青亭因为见瑞王对无奇这几个的确态度不同,所以也派人去问他们晚饭要吃什么之类,准备让神鹤园林的人把给王爷和太孙的饭菜准备妥当后,就再给他们预备,谁知蔡采石连说不用,毕竟东西都采买好了,白白浪费可不是他们的风格,何必多吃多占呢。   赵景藩听付青亭说后,嘴角一牵:“这些家伙……”   虽然行事经常的令人哭笑不得,不过倒是些很有用的人,想到今日自从他们来后的种种,瑞王摇了摇头,一笑道:“罢了,随他们吧。”   又简单地吃了几筷子,到底心里不如意,打量桌上琳琅满目的菜色,道:“那些家伙今日也立了功,就捡这四样送过去,给他们加餐吧。”   费公公探头一看,见是水晶肴肉,红烧狮子头,蜜汁菜心,并一砂锅参鸡汤,都是没怎么动过的。   他便笑道:“王爷对这些崽子们可真是恩宽的很呢。”说着不敢怠慢,赶紧叫了六个小太监来,将四样菜放在托盘上,亲自领着内侍们往养慧院去了。   不多时费公公回来,笑道:“王爷,那些家伙正在吃饭,见了菜,高兴的了不得,纷纷谢恩。”   赵景藩心里舒服了点儿,叫人撤席,吃了一口淡茶,便起身道:“出去走走。”   费公公赶紧行动,谁知赵景藩吩咐:“不用许多人跟着,只要青亭就行了。你们都在这里看好皇太孙,不许一个闲杂人等靠近。”   虽然内侍已经给拿下,但也不能放松警惕,毕竟这院子里还有未知的凶嫌潜伏。   当下瑞王只带了付青亭一个出了门,从神屿的后院月门走出,见前方的湖泊在月色下波光粼粼,湖畔的也都上了灯,只是白日嬉戏的丹顶鹤跟灰鹤们已经栖息了,只偶尔不知从何处传来小鹤鸟的啾啾声,更显安谧非常。   赵景藩沿着湖畔走了片刻,顺风便传来喧哗的声音,略有些耳熟。   他才转头,付青亭道:“听着像是从养慧院那里传来的。”   瑞王便不言语,只是缓步循声而行,路边本有好些侍卫,见有人走来便欲喝问,青亭紧走几步制止了他们,那些侍卫才知道是瑞王,忙都跪地。   就这样到了养慧院外,此处也有几名侍卫,在青亭的示意下都悄然后退。   院门处灯火通明,赵景藩正要往哪里走,忽然见门口人影闪烁,有几个人走了出来。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往后退了一步。   这一退,身形就隐没在拐角的暗影中了。   出来的,却是林森跟无奇。   无奇道:“大家都在吃饭,你拉我出来干什么?”   林森摸摸肚子:“饱了饱了,再吃就要撑坏了。”   无奇看看他微凸的肚皮,笑:“也没像你一样的,咱们带的那些东西,你跟柯大哥倒是吃了一半,一看王爷送来的东西好,你就又成土匪了。什么时候撑破这肚子,才算教训呢。”   其实别说是林森,连她也吃了不少,那鲜美的参汤就喝了两小碗,若不是蔡采石说过补的话反而有害,还想再喝呢。   林森道:“早知道能遇到王爷,咱们何苦搜罗买那些东西?我先前还觉着可惜,白来一趟竟吃不到这神鹤园林的美食了,幸而王爷疼惜咱们。”   无奇顺势取笑:“嗯,王爷很疼你,知道你能吃才特给咱们加餐的。”   赵景藩在暗影里,眉头似蹙非蹙。   身后青亭默然站着,听到他两人如此胡说,生恐说出令瑞王不高兴的来,便想去阻止,可又不知瑞王的心意。   正在犹豫不前,就见瑞王负在腰后的手向着他一摆。   青亭这才不敢做声了。   此刻,那边林森听了无奇的话,左右看看,这里的侍卫因为刚才看到瑞王来到,都自觉退了,所以没人。   林森见状才大胆地问:“说到王爷,小奇,我有个疑问。你可要如实回答。”   无奇正在眺望前方的湖面,闻言道:“什么疑问?”   林森道:“你、你什么时候跟王爷那么亲近的?”   “亲近?”无奇回头:“你哪只眼看我跟王爷亲近了?”   “两只眼,不仅是我两只眼,菜菜的两只眼也看见了。”林森说着,又道:“还有你上次说,是王爷要你进清吏司的,明明不要我们,你一求就许了,我就觉着奇怪,怎么王爷待你那么不同呢?”   听到“不同”,无奇捧捧自己的小脸,笑道:“那大概……是王爷觉着我可爱吧。”   这当然是随口的玩笑话。   拐角的暗影中,赵景藩听了这句,心里道:“这厮真是、大言不惭,厚颜无耻的到这种地步。”   可无法否认,瞧着前方灯笼之下那张神采飞扬的小脸,眼若杏子眼波亮晶晶的,小巧圆润的鼻头,天然的微微嘟起的樱唇,这种五官,很难叫人不去喜欢啊。   那边林森对于这个回答先是“嗤”地一笑,而后正色道:“小奇,你别打岔,我问你实话。”   “什么实话?”   “就说先前吧,柯大哥跟皇太孙舞狮子的时候,王爷怎么就特别叫你进去了?为什么你们说着说着,窗户又关起来了?尤其是最后……”   无奇瞠目,没想到自己关窗户居然都给他发现了:“最后怎么?”   “最后你出来,那脸上怎么红的跟猴屁股一样?”   无奇发呆。   怪不得自己先前从神屿出来的时候,林森跟蔡采石看她的眼神有些怪,不过呢,脸红也不代表什么。   难道还不准人因为各种原因脸红?   何况她也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不过是当着瑞王的面儿多胡思乱想了一会子罢了。   无奇清了清嗓子:“我说你好歹也是太学出来的,说话能不能好听点?什么叫跟猴子屁股一样?这叫天生丽质白里透红!而且我当时……屋里太热,不对,是我……”   林森却已经截住了她:“屋里为什么太热,还不是关了窗户,好好的关了窗户干吗?”   无奇当时关窗子,是怕赵景藩看到赵斐在外头跟他们舞狮子,怕王爷生气。没想到会引发误会。   “你的脑袋能不能别总是那些下作念头,窗户虽然关了门还是开着的,我们能干吗?我又能干吗?”无奇啼笑皆非:“那可是瑞王殿下,我就算有贼心也没贼胆啊。”   “贼心?”林森却跳起来:“你看看你,说的什么,暴露了吧?”   无奇吃惊:“暴露什么了?”   “你、你非要叫我打开天窗说亮话?”林森咽了口唾沫。   “你倒是说呀。”   林森把心一横,期期艾艾道:“你知道的,之前柯大哥说春日姑娘不男不女的,还说我有那种爱好,我才不理他呢,毕竟咱们都知道春姑娘是个绝色大美人儿,是正宗的女儿身。”   说到“女儿身”的时候,林森刻意地加重了语气。   无奇很是莫名:“春姐姐当然是女儿身,可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我跟你说这些,自然是为了你好,”林森抓耳挠腮,只好下猛药:“你可要小心些,瑞王殿下、王爷他虽然生得美貌绝伦的,但、但可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子!他可不是女孩儿!”   无奇更加震惊:“王爷是不是男子还用你说,我难道不知道这个?”   “你知道你还……有贼心没贼胆?”林森瞪。   无奇愣住,回想刚才两人说话,依稀仿佛有些懂了林森的意思。   正在这时侯,蔡采石从屋里跑出来:“你们吃饱了,在这里叽咕什么?”   林森道:“还能什么,就是先前咱们说的那个。”   蔡采石看看无奇呆若木鸡的样子,噗嗤一笑:“小奇,我们是担心你误入歧途,身为知己,当然要善意的提醒了。”   无奇总算弄明白了,叹道:“真真放屁,歧什么途?我向来一身正气,走的正道,有什么歧途。”   林森凑近:“真的没有?”   无奇揉揉额头:“你们两个狗东西放一百二十个心,我没有那种爱好,我嘛……”   “怎么样?”   无奇说道:“我不过是单纯的垂涎、啊不对,是单纯的欣赏王爷的美色而已,我又不是不想要命了,知道什么该碰什么不该碰。”   蔡采石跟林森两个,听她否认,有些许安心,但又不是很安心。   “你说,”蔡采石试探问:“你的意思总不会是……王爷若不是这个身份的话,你就会去碰?”   “那可说不……”无奇口没遮拦正要回答,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份”,她可是“男子”!为免让林森跟蔡采石再行操心继而聒噪不停,她便笑道:“那可不说一不二的?当然不会,我又不疯了。”   林森捂着胸:“还好,差点把我吓死。”   无奇趁机义正词严地呵斥:“我劝你们两个以后少看点那种闲书,脑袋里都想些什么?乌七八糟!令正人君子如我者很是不齿。”   此刻,春日从院内走出来,她见三人都失踪了,怕有事才出来看看。   正要问他们在做什么,突然转头看向拐角处。   春日毕竟是侍卫出身,警戒力一流,加上习武,耳力洞察都不比常人,才站住脚就察觉不对。   “谁在那?!”春日暗中戒备,闪身把几人挡在身后。   就在无奇三人莫名的时候,黑暗中,响起一声很轻的咳嗽。 第44章 二更   对方一声轻嗽, 春日立刻听出来。   这是付青亭!   她以为付青亭这时侯来养慧院,大概是瑞王有什么事,当下忙赶到跟前:“师哥……”   才唤了一声, 便意外地发现在付青亭身前赫然还有另一道影子!端雅高卓, 再也没有别人!   春日一愣之下忙要跪地。   赵景藩抬手,无声地制止了她。   古怪而意义不明的一阵沉默, 反而是身后林森问:“是那位付先生吗?”   春日无法回答, 她不晓得这是什么情形。   此刻赵景藩已经后退了步,他像是要转身离开。   但就在回身的瞬间,瑞王微微回头:“把……郝无奇叫来。”   喜怒的虽不明显,但像是拨动冰弦发出的冷然声响。   春日意识到不妙,只得本能地答应了声是。   此刻瑞王已经迈步走了, 身后付青亭跟了半步, 迟疑地回头看向春日。   春日投给他一个疑惑的眼神:“怎么……”   “你去问那几个家伙,他们怕是活到头了!”付青亭咬牙, 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春日吓得脸都白了。   她还想再问, 付青亭却不敢再说别的,忙追着瑞王去了。   春日回头,那三个惹祸精却已经跟着走了过来。   林森问:“春日姑娘, 是怎么了?付先生呢?”   蔡采石察觉她脸色不对:“真是付先生?是不是王爷有什么话传?”   春日咬了咬唇, 将目光投向无奇:“王爷要见你。”   无奇疑惑:“这会儿见我?”   春日实在忍不住:“你们到底、刚才干什么了?”   “啊?没干什么啊?”林森诧异地回答。   “你们、”春日的心跳的很快:“你们没胡说什么?”   三个人大眼瞪小眼,意识到不妙。   蔡采石醒悟过来:“姐姐, 是不是付先生听见我们刚才说的话了?他、他不会告诉王爷吧?”   林森也惊了:“真的听见了?快,快追上他……”   他们这种反应,显然真的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   春日心中气急了,哪里用得着付青亭告诉瑞王,瑞王分明就在这里!   但若是说出来, 岂不把他们吓死。   见林森要去追付青亭,春日及时地将他拉住:“回去!”   她又看向无奇,强行镇定:“王爷要传你,别叫他等急了。”   说着便拉着无奇的手腕,往神屿的方向走去。   剩下蔡采石跟林森两个面面相觑,蔡采石担心的直捶手:“这可糟糕了,我们竟没发现付先生在这里。不过,看在春姑娘的面上,他应该、不至于?”   这话完全是自我安慰,其实他们谁都知道,付青亭犯不上为了他们遮掩什么。就算是春日,也未必有这么大面子,何况春日本就是瑞王的人,哪里敢偏向他们。   林森也有些害怕:“我们、只是闲聊两句,不至于得罪王爷吧?   蔡采石道:“我虽然出来的晚,但就凭小奇那两句,敢对王爷评头论足垂涎三尺的,就已经够喝一壶的了。更不知道你跟她说了什么。”   林森忙仔细一想,低头咬着手指甲道:“我好像、也做了个大死。”   两人临风而立,都觉着这湖畔的风里好像透着冷意,尤其是吹在脖子上凉飕飕的,像是无形的小刀子在颈间徘徊。   其实也难怪蔡采石跟林森两个多嘴。   无奇长的本来就太过于俊俏秀丽,先前在太学的时候,就很招那些有特殊嗜好的家伙的喜欢。   尤其是当初才进太学的时候,隔三差五就有那些纨绔风流子来抛媚眼,想跟她当“好朋友”,共唱一曲□□花。   幸亏无奇“一身正气”,三江也不是好惹的,后来又加上林森像只猛犬似的跟在身后,不然那些狂蜂烂蝶哪里能够断绝。   自从蔡采石跟林森知道了春日是瑞王的人后,春日到清吏司一事,也随之有了新的解释。   毕竟柯其淳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么春日姑娘身为王府的一等心腹,怎么会如此大材小用给扔到清吏司呢。   再加上无奇对瑞王那种叭儿狗似的做派,让他们两人不得不怀疑,无奇跟瑞王是不是有点儿什么不可说的“交易”。   本来他们是不敢质疑瑞王的,可是下午无奇慌里慌张地跑出来,脸色红润的很不像样,犹如春心大动的恍惚。   今晚上吃的心满意足,又喝了点杏花村,这才突然想酒后吐真言。   幸亏两人不知道那些话是给瑞王亲耳听见的,否则,这两个只怕要抱作一团去跳湖了。   可是无奇一个人去了,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啊。   正在为难,是柯其淳从内出来:“你们干嘛,一个两个地都跑出来喝风?咦,小奇跟那个不男不女呢?”   且说无奇跟着春日往神屿而行,因见春日刚才很是反常,便追着问:“姐姐,刚才真是付先生?他真的听见了?”   春日心头沉重,不知如何启齿。   夜色中,灯笼在风中轻轻晃动,而无奇双眼闪闪发光,正看着她,这神态倒像是一只无辜的小羊,现如今正走向屠宰场。   春日忍不住说道:“你们啊,你先告诉我你们在说什么?”才问了这句又忙道:“不,别说。”   无奇道:“怎么了?”   春日一声轻叹:“王爷的性情本来就有些变化莫测的,你们说的又可能是很犯忌讳的话,我是不能再听的,否则连我也有罪了。”   无奇咽了口唾沫:“付先生真的会告诉王爷?”   “你还在做梦呢。”春日皱着眉说了这句,心里却着急地想替她想个转危为安的法子,思来想去,便道:“待会儿你面见王爷,不管怎样,不许胡说八道,一定要诚恳地向王爷致歉,说你是喝醉了也好怎样也罢,千万、千万小心别叫王爷动真怒。知道吗?”   春日一片好心谆谆教导,谁知无奇见她说的这么郑重,又忖度她那句“你还在做梦”……回想刚才在养慧院惊鸿一瞥,心中生出了个大胆而可怕的念头。   ——难道瑞王当时也在吗?可是按常理而言,瑞王不至于亲自跑去养慧院,而且,倘若他在,以他的脾气是绝不会这样悄无声息离开的,要他们脑袋都是顺理成章的。   说话间前头神屿在望,青瓦白墙,灯笼微光,旁侧月影下的湖泊荡漾,犹如身临蓬莱仙境,果然不愧“神屿”之名。   厅内灯火通明,众内侍都在外头廊下等候。   费公公捧着拂尘站在门口,瞧着春日领了无奇进来,便道:“你就不用进去了,王爷交代了,只让这个……咳,这个郝家的小子进去就行了。”   春日看向无奇,不知该说什么,只默默地:“好生答主子的话。”   “知道了,姐姐放心。”无奇振作精神,迈步进门。   花梨木长桌之后,丝白花鸟的明灯之下,是独坐的瑞王殿下。   一身宽绰的淡蓝缂丝蟒袍,头上的乌纱忠靖冠却已经摘下,额前是丝绵的黑□□巾,黑白分明,越发显出了白腻如玉的脸色,以及独悒清芬的容颜。   他垂着双眸,沉静默然。   却像是一幅妙手偶得却巧夺天工的画,叫人不敢走近,不敢高声,恐惊画中人。   无奇一眼看见这般的瑞王,突然间心里冒出了四个字:唐突佳人。   是啊,这样雅贵的人物,自己跟蔡采石林森那两个下流胚子却背地里拿他评头论足,实在是大大的不该,非但犯上,且也很是唐突。   这会儿她也完全清楚了,当时在场的一定不止是付青亭。   因为他们说的那些话,就算付青亭听见了,且他也不想瞒着赵景藩的话,他要如何叙述告状,却是个难题。   难道叫付先生说:“他们那几个小子背地里编排王爷,说那个郝无奇似对王爷有断袖分桃之意?”   或者直白些:“郝无奇亲口说了,他垂涎于王爷的美色。”   不管是含蓄的还是露骨的,以付青亭作为下属的身份而言,都绝对是不能诉之于口的。   顶多,控诉他们无礼犯上。   但若如此,瑞王肯定要问怎么个无礼犯上的。   只希望付先生不要描述的那么详细,那就阿弥陀佛了。   怪不得春日那种脸色,那种语气,就仿佛她要上断头台似的。   这自然是因为不必付先生费心转述,因为当时瑞王也在现场,所有精彩细节,瑞王殿下是亲身经历,鲜明深刻。   无奇心里哀叹,当机立断。   她上前两步,撩起袍子跪地:“王爷饶命!”   瑞王垂着的双眸这才微微一动,仍是含威不露的看向她:“求饶?你是做了什么事了,要本王饶你。”   无奇道:“先前小人我喝了两杯酒,就跟菜菜和木头说了几句逾矩的混账话……现在越想越是羞愧,希望王爷大人大量,不要见怪。”   反正他怎么都是要算账的,何必被动着等他质问,不如先行诚恳认错,也许瑞王看在她勇于自首,且认错的态度如此极极的份上,轻饶轻放,那就谢天谢地。   赵景藩并没有说话,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便将目光转开。   而后,缂丝袍子轻轻蹭过花梨木桌边,发出了细微的嘶嘶响动。   无奇闻声抬头,正看到瑞王从桌后转了出来,她吓了一跳:不说话,却像是要走过来了,总不会是要直接动手吧?   “王爷饶命,我再也不敢了!是真心悔改了!”   赵景藩垂眸看了她一会儿:“起来,跟上。”   说完后,他转身向着后堂方向走去。   无奇站起身来,想了想,赶紧跟在他身后。   原先瑞王腰间是束着玉带的,也不知什么时候解去了,外面的袍子便显得松松的,随风微动。   但因为他身形高挑,非但一点不显得臃肿,反而更透出几分风流名士的仪态。   无奇看着他扣在腰后的双手,突发奇想:总不会是因为瑞王殿下听见了他们的那些不堪言论,气鼓鼓的……受不了才解了玉带吧。   瑞王从后堂走出来,前方就是那道月门,这会儿因为月影渐高,湖面上越发流光闪烁。   月门外,靠近湖畔的草丛中有虫儿在低低鸣叫,不知从何处时而又有一两声蛙鸣,入夜后鹤群都栖息在对面一重殿旁的湖畔,这儿反清净了下来,这些虫儿青蛙之类的正可得一夜之愉快,便尽量地奏乐歌唱起来。   付青亭暗暗示意侍卫们悄然退后,自己跟着赵景藩出了月门,仍是隔着十数步站定。   瑞王缓缓往湖畔走近两步,袍袖迎风:“你是不是好奇为什么带你到这里?”   无奇垂手跟在身后:“是、是啊……我猜王爷,是不是想观赏这大好夜景的?”   瑞王望着那波光粼粼的湖面,淡淡道:“里头太闷,本王怕这一口气忍不住,会直接动手把你弄死。”   无奇捂住嘴不敢出声。   “不过这里也不好,”瑞王眉头微蹙:“看着这湖,倒是想让你进去清醒清醒。你会游水吗?”   他的语气像是,只要无奇说“会”,下一刻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她踹进湖中。   无奇先是一只手捂着嘴,现在变成两只。   她的确是会游泳的,不过会游泳,不代表她喜欢大半夜的跑到不熟悉的湖泊里泡着。   “哑巴了?先前你倒是很伶牙俐齿的。”瑞王仍是背对着她,“本王又没割了你的舌头,怎么不说了?”   怕他真的一怒割掉自己的舌头,无奇忙放下手,陪着笑道:“王爷,您别生气,我那是有口无心的。”   “什么有口无心?”   “就是、就是那些胡话。”   “怎样的胡话?”   “您不是已经都听见了嘛……”   赵景藩回头,两只眼睛里透出怒色:“本王听见了什么?”   无奇抬手挠了挠耳朵:“呃……”目光却向着旁边瞟出去。   赵景藩见她眼神闪烁,自然认为是心虚了,便冷笑道:“你竟然敢在背后跟人口出胡言,还有那两个人……你知不知道,倘若是别人敢如此放诞,本王立刻叫他伏尸当场!”   说到这里,瑞王平复了一下怒不可遏的情绪,他一甩袍袖,转身看着湖面,冷道:“你别以为为本王做了几件事,如今又还当着差,本王就不会对你怎么样了,告诉你,不管是你,还是蔡采石跟林森,一概不能轻饶!”   因为这张脸,他从小到大几乎都是在旁人惊艳又怪异的眼神里长大的,之所以深居简出不愿见人,也是不想有卫玠之累,更加不喜欢别人用他的容貌做文章。   偏偏,今夜亲耳听这三个在那里高谈阔论,说的那些什么有的没的。   正如无奇所想的,他没有当场翻脸已经是极有涵养且极度克制了。   赵景藩怒斥了这几句,心想她总该知道犯了大错,接下来不知是怎么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求自己。   不过他已经打定主意了,不能太纵了这人,在她身上已经破例了太多次,如今连那两个跟她一起的呆瓜都看了出来,长此之外,万一传出什么不堪的言论,那真是无法可想,所以必要教训教训她,让她从此知道进退体统,不敢再如此放诞不羁的!   就算是有才干,人也讨喜……但毕竟不是佞臣的预备,自得好生敲打一番,玉不琢不成器。   想到这里突然无端地浮现蔡流风的影子,蔡流风的做派可正跟无奇相反,他怎么会看上这样口无遮拦行事放浪的家伙?   瑞王立志要借着这番无名怒火,起一个由头,只等无奇真的痛哭流涕痛改前非服服帖帖的,自己才可以高抬贵手稍微放他们一马。   他心里想的妥妥当当的,但耳畔却迟迟听不到求饶的声响。   瑞王有些疑惑,不知无奇是在做什么。   想回头看看,但这样一来气势自然又低了,于是仍旧不理。   “怎么……”才说了两个字,瑞王突然想到——难道她是给自己吓晕了过去?   这念头才冒出来,赵景藩猛然回身,竟是担心真如自己所想。   可无奇并没有晕过去。   她甚至没有痛哭流涕,反而不知在什么时候走到自己身后了。   “你、你干什么?”赵景藩很是震惊。   刚才他还担心自己把她吓晕了,现在却又怀疑自己刚才那番话的力度,难道她真的有恃无恐,吃定了他不会对他们怎么样?   无奇却忙道:“嘘,别做声!”   赵景藩的凤眸微睁,透出几分震惊和不信:“你竟敢……”   无奇并不理他说什么,只忙拉住他的手臂:“不太对劲,王爷你听!”   “听什么?”瑞王什么也没听见,隐忍的皱着眉,扫过她那只狗胆包天的手。   “不对,”无奇左顾右盼,眼神有些凌乱,终于道:“走!”   “混账!”赵景藩大怒,反手把她的手臂捏住:“你到底在做什么?你当本王的话是什么?”   无奇没想到瑞王的手劲这么大,疼得她几乎叫起来。   但就与此同时,无奇听见“咕”地声响,转头,却是一只碧绿的蛙正从水里跳上来,蹦蹦跳跳地往岸上去了!   无奇眯起双眼。   而瑞王眼睁睁地见她居然还有心思去瞅一只青蛙,简直给她的“无动于衷”跟“心不在焉”气疯了:“郝无奇你……”   无奇充耳不闻,眼波一闪,她转头看向两人身侧的水面。   月光下,湖泊的水不复白日般透明,反而是墨一般的颜色,本是什么也看不清的,但就在这所有的深沉墨汁的表面,有一条东西,正悄然无声地划开水波,向着这边箭似的冲来!   无奇的眼睛逐渐睁大,骇然道:“王爷!”   她抬手揪住瑞王的肩膀:“快走!”   瑞王心头一动,跟着她的目光回头,仓促中却只见平静的水面上有一道诡异的波纹闪过,正在疑惑,草丛上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很细微的簌簌响声,是什么东西掠过草丛。   无奇扭头看着黑幽幽的地面,来不及多想,挣脱瑞王的手臂,张开双手挡在他的跟前,伸脚乱踩过去!   在瑞王面前,是她细细的后颈窝在立起的衣领里,她是低着头的,看着像是突然发了疯,又像是地上有什么烫脚,灰白色的袍摆跟衣袖翻飞,像是夏日天边聚集而形状变幻的雨云。   不远处,付青亭正飞快地往此处掠过来。   “啊!”无奇厉声惨叫,身体踉跄后退。   瑞王几乎是出自本能地张手将她抱在怀中。   此时此刻他终于看见了——那是一只身躯细长的碧绿小蛇,正狰狞地张大了嘴死死咬在无奇的腿上!   “快,王爷快走,”无奇疼的钻心,站立不稳,无奈靠在他怀中,冷汗嗖嗖地冒出来,她挣扎着叫道:“来人保护王爷……”   赵景藩冷着脸,右臂搂着她,同时大袖一挥,左手往前探出,竟准确无误地攥住了那条蛇!生生地将它从无奇的腿上拽了下来!   无奇疼的又叫了声,她虽然不敢看却仍是被迫看了个正着,她几乎没有办法相信所看见的,只出自本能地叫道:“小心!这是毒……”   这是一条毒蛇他怎么敢徒手去抓?虽然被咬了口,但她仍是不愿意碰那玩意儿。   青蛇好像也很讨厌给人捉住,它意犹未尽地扭头,要在瑞王完美无缺的手上再啃一口。   电光火石间,突然一道寒光掠过,寒芒过处,蛇头不翼而飞。   瑞王松开手,半截蛇身落地,兀自不停扭曲翻动。   无奇只觉着浑身血冷,不知是因为受惊过度,还是蛇毒发作。   她心想:“糟糕,我要晕了……”   但她不能晕,她被毒蛇咬了,一定得处理伤口,别的还好说,若是被解开衣裳,那就全完了!   只听赵景藩道:“快,快救人!”语气平静下带着难以遏制的惊慌。   无奇用尽最后的力气,探臂揪住瑞王:“别、别动我!别……”   瑞王怔住:这是什么请求?可听起来……又有点像是命令。   无奇的眼前有点发花,她试着咬了咬舌头让自己清醒,却不觉着疼。   眼前是一轮圆月在天,而近在咫尺的是瑞王那张令人神魂颠倒的脸,无奇突然想到自己的那个才开了头的云仙玉清传。   无奇叹了口气,意识已经有点模糊,遂喃喃不清地交代重要遗言:“王爷,要是我死了,千万别为难菜菜跟木头,还有我家……我……”   她彻底地晕了过去。 第45章 摆平   付青亭因为知道赵景藩要为难无奇, 又是为了之前无意中听见的那些不堪入耳更不堪谈论的话,所以他特意支开开侍卫。   虽看似隔着一段距离,但以他的功力, 两个人说的话他都能清楚的听见。   且此处视线开阔, 也能纵观全局。   本来赵景藩怒斥那几句后,按照付青亭的想法, 无奇也很该跪地求饶痛不欲生才对。   但让他意外的是, 无奇像是没听见瑞王那几句,反而抓耳挠腮的,伸长脖子不知在找什么似的。   付青亭又是惊疑又是担心,虽然他对这个太学生没什么感情,可是见她刀架在脖子上还在优哉游哉地看风景, 也实在是替她捏着一把汗。   直到无奇说什么“不对”之类的话, 付青亭隐约有些觉察,他急忙走前两步, 凝神四看。   但是目光所及, 湖面,岸上,一片平静无波。   不远处, 侍卫们也都尽忠职守, 按部就班。   突然想到无奇的那句“你听”,付青亭毛骨悚然。   的确, 他跟瑞王一样什么也没听到,但正是这没听到,才最是可疑!   刚才他们出来的时候,虫鸣蛙叫,煞是热闹, 但现在静谧的一团死寂。   打破寂静的除了人声,就是那只才从湖中跳上来的青蛙!   那只小青蛙连蹦带跳,惊慌逃命似的!   付青亭顿时想到,危险可能来自湖中。   他立刻冲了过来。   但已经晚了。   付青亭只看见无奇踉跄倒在瑞王的怀中,而后者将她揽住,却探臂向前,猛然攥住那袭向她腿上的毒蛇,那蛇给他握住,张开大嘴便要攻击。   出自本能地付青亭射出一柄飞刀。   就在刀锋切断蛇头的时候,付青亭目光所及,却看见有另一道身影,兔起鹞落,很快赶到了近前!   起初他以为是刺客!   黑暗。   炮火连天,是真正的震耳欲聋,眼前那是浓密的大片的烟尘,嚣张肆意地遮住了往日晴朗而阳光灿烂的天空。   惨叫声从最初的此起彼伏,到最后的喑哑微弱。   一道道身影奔过去,又有更多的倒下。   生于乱世,命如微尘。   眼睁睁地望着天空,阴霾之后,依稀好像藏着蔚蓝的天色,跟明煦的阳光。   她想伸出手去碰触,却是触不可及。   真想……好好活下去,不要这样颠沛流离,生死离别,不要这样命若草芥,被肆意践踏,想要自己的家园静好而太平,街市繁华,百姓和乐。   想要像是春天的花一样好好地向着阳光生长和绽放。   无奇长长地吁了口气。   又猛然地深深呼吸。   她像是呛到了自己,不由自主地剧烈咳嗽了一阵,眼前依稀出现一道微光。   “醒了,小奇醒了!”   “真的吗?真的醒了?”   “别吵嚷!”   惊喜交加的声音在耳畔接连响起。   这熟悉而聒噪的响动唤醒了她,让她记起自己身在何处。   惊惶的心情逐渐平复,就像是一场大大的噩梦初醒。   她总算看见了光。   林森握着无奇的肩膀:“小奇,小奇?”   蔡采石手中捧着一碗汤,这会不知道要往哪里放,慌手慌脚的扭身搁在桌子上,也跟着扑过来。   在他们旁边,是柯其淳。   柯大哥难得一脸肃然,看见无奇醒来,那过于严肃的脸色才也跟着缓和。   蔡采石俯身道:“小奇,你醒了,你觉着怎么样?”   无奇看着面前的几个人,她记起来自己是给蛇咬了而晕倒,但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是说,瑞王已经发现了她是女子,已经暗暗地磨好了刀了?   “我、你们……”无奇口干舌燥,声音有些沙哑。   她想起身看看自己身上,才一动,就给林森跟蔡采石双双拦住:“别动,柯大哥说你还得再吃几副药才能把毒彻底驱除,现在也不宜起身活动。”   “是、是吗……”无奇看向柯其淳。   柯其淳见她眼中惊惶未退,便上前在她头上轻轻地一揉:“没事啦。”   语气有些如释重负的温和。   林森见状也想如法炮制揉揉她的头,可又没那个胆量,便道:“小奇,你知不知道这次多亏了柯大哥。”   无奇懵懂不解。   蔡采石也道:“是啊,得亏了柯大哥,你的伤口都是他料理的,所幸处理的及时,不然蛇毒攻心就……”他赶紧拍拍嘴:“呸呸!没有什么不然!”   无奇听说是柯其淳给她处理的伤口,越发摸不着头脑了:“柯大哥,是怎么回事?”   正说到这里,是春日从外头走进来,她见无奇醒了,先是一喜:“没事了吗?”   上前摸摸无奇的额头,果然不似昨晚上一样烧热了,正要去探她的脉,却给柯其淳挡住。   春日脸色一变,抬头看向柯其淳:“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又不是要害他!你至于像是防贼一样?”   柯其淳道:“总之已经好了,就不必操心。”   春日转身,盯了柯其淳半晌:“你还敢这么张扬,你知不知道你……”   她说了这句,扫了无奇一眼,咳嗽了声:“好,我不跟你在这里吵,横竖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担着,不过……能不能担的住还得再说。”   柯其淳淡淡地:“我怕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   春日气的拧眉,一忍再忍才没有反唇相讥。   看看旁边的三个人六只眼睛,春日总算将脸色放的温和,她对无奇道:“你好好养着,我这就告诉王爷去,他可是一宿没睡……知道你安好,必然高兴。”   无奇想叫住她问问王爷高兴什么,难道还不知道真相?不过既然是柯其淳帮自己处理的伤口,也许……   她满心疑惑,却不明白为什么竟然是柯大哥给她疗伤的,而柯其淳又到底知情不知情。   见春日出门,无奇小声问:“这、这是怎么回事?”   蔡采石看了眼柯其淳,说道:“昨晚上你走后,柯大哥听说你去见王爷了,他就也跟着去了,可不多会儿就抱着你跑了回来……我们才知道你给毒蛇咬了。”   无奇瞪大双眼:柯其淳把自己抱回来了?这么说,瑞王那里还不知道?!   林森也心有余悸:“当时柯大哥的样子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把我们都吓坏了,以为他发了疯……”   蔡采石敲了他一下:“你不会说话就装哑巴,这次多亏了柯大哥知不知道?”   林森笑道:“是是是,柯大哥,我有口无心,其实心里也很感激你,你救了小奇,简直也像是把菜菜跟我的命也都救了,我们三个虽然没有桃园三结义,但也差不多了。”   蔡采石道:“这还是句人话。”   无奇看他两个一如平常,没有什么异状,显然是不知道自己的秘密。   那剩下的应该就只有柯其淳了。   但是柯其淳也依旧是往日神色,也没有说别的,无奇也不太想主动开口问。   柯其淳看她目光闪烁,便道:“如今你醒了,就不用我看着了,你自己留心些吧。”   无奇心头一动:这话,倒像是话里有话。   可藏头露尾,不太像柯大哥的行事风格啊。   柯其淳却向着她笑笑,转身出门去了。   等到他也走了,无奇才又抓住蔡采石:“柯大哥是怎么给我疗伤的?”   昨晚上柯其淳发疯似的抱了无奇回来,身后跟着的却是付青亭。   柯其淳嚷着叫他们拿最烈的酒来,自己却把无奇抱入房中后,只许蔡采石进入,其他人都挡在外头。   付先生竟很奇怪的听了话,甚至拦住想要跑进去的林森,只叫人快去拿酒。   不多时,酒跟金创药都送来,是蔡采石接了的。   当时蔡采石的脸已经如纸一样白,手抖个不停。   其实不怪蔡采石害怕。   柯其淳先从荷包里掏出了一颗药丸,塞进无奇的嘴里,又把无奇的袍子掀开,嗤啦一声,将中裤撕到了膝盖,干净利落地将两截撕开的裤腿给她系紧大腿。   给咬伤的地方正在小腿上,伤口青肿不堪,却只渗出了不多的血。   柯其淳见状毫不迟疑地,命蔡采石把酒递过来,他喝了口,喷在匕首上,而后手起刀落,竟飞快地在创口上划了个交叉十字,黑血猛地涌了出来。   这一下猝不及防,把蔡采石吓得差点向后跌倒。   柯其淳却心无旁骛地,一下一下将黑血尽数挤完,直到伤口流出的是正常颜色的鲜血才停了下来。   正在这时,外头付青亭敲响门扇,原来是送了伤药。   等柯其淳将药给无奇敷上,处置妥当,额头的冷汗早不知流了多少。   蔡采石悄悄地把经过说了,道:“总之,幸亏当时你是晕过去了,不然的话……我都差点晕了。”   无奇听的很仔细,期间又小心撩开袍子看了看底下,果然只是中裤给撕碎了半截,她想看看创口,又实在没有勇气,便仍是呲牙咧嘴地把袍子放下。   心总算是缓缓放下了:“这么说来真真多亏了柯大哥。”   蔡采石瞅她:“是啊,要不我大哥怎么叫他来呢。就是……”   “就是什么?”   蔡采石道:“柯大哥在把你的伤处理妥当后,并没有离开,反而跟付先生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什么话?”   蔡采石皱眉:“当时他跟付先生说,他会一直守到你醒来,叫付先生不要着急,只管去回禀王爷……只要你一醒,不管如何处置他都领受。”   林森难得安静地听到这里,便问:“当时我也听见,却不知道怎么回事。是柯大哥得罪了王爷?”   蔡采石摇摇头,有些忧虑地:“刚才春日也说了类似的话,但我问柯大哥,他只叫我不必多问。还说只要你醒了就无事。”   到底怎么了?无奇眉头微蹙。   正在这时侯,门外传来细微的响动。   蔡采石转头,忽然变了脸色,忙躬身道:“王爷!”   原来竟是瑞王殿下,也不知什么时候竟到了!   林森见状赶紧跳起来,也跟着行礼。   瑞王淡扫两人,最后目光落在无奇身上。   无奇给他一瞅,心头发颤,挣扎着要起来。   赵景藩却大步走到跟前,一把摁住她的肩头:“别动。”   此刻付青亭在外对着蔡采石使了个眼色,蔡采石赶紧跟林森退了出来。   屋内只剩下了瑞王跟无奇。   “你、”赵景藩看着她还透着苍白的脸色:“你觉着如何?”   无奇其实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刚才还差点跳起来揍林森呢。   这会儿给瑞王一问,却低低地咳嗽了几声,弱弱哼哼地说道:“回王爷,身上没什么力气,柯大哥说余毒好像还没有散,不能起身给您行礼了……”   赵景藩瞅着她虚弱的样子,一点儿也不怀疑这话的真实性:“不用那些虚礼,只要你无恙就行了。”   无奇道:“多、多谢王爷关怀!感激不尽……”   赵景藩轻轻地叹了口气。   一夜,他无法入睡。   忘不了无奇奋不顾身挡在他身前的情形,以及她受伤后还不忘惦记他的话。   虽然这厮看着口没遮拦有些放浪形骸,没想到竟是对他如此忠心,一想到她昏倒在自己怀中的那一幕,赵景藩只觉着心头莫名地给揪痛起来。   想到这个竟觉着,纵然她再不羁胡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她活着就行!能在他跟前胡言乱语的、活蹦乱跳的,比什么都强。   无奇低着头装病西施,还不忘偷偷地瞄瑞王。   昨夜的确惊险,被蛇咬也是真真的疼且怕,但是那些“来人护驾”以及“王爷小心”之类的,却属于正常反应之外的“临场发挥”。   无奇可没有忘记昨晚上瑞王叫她是去干什么的。   那可是在跟她兴师问罪呢!   虽然瑞王觉着自己那一番铿锵有力很能置人于死地的话无奇没有听见,但其实无奇全都听的清楚,也正在想该如何招架。   像是春日说的,尽量地诚挚地哀求,倒是个法子。   就是不知道王爷的怒气,需要她贡献多大的怎样的“诚挚”才能平息。   还来不及多想,就发现了湖面的异动。   水蛇的行动快若闪电,简直令人无从招架,无奇生平又最怕这种玩意,只出自本能地乱踩,心里所想的是——瑞王千万不能受伤。   他本来就在盛怒中,如果再给蛇咬一口,备不住真的要把他们三个敲死陪葬,所以他绝对不能有事。   再者,如此一个水晶般精致白玉似无瑕的人物,要是给丑陋的虫子咬伤,那可就暴殄天物大煞风景了。   有生之年,竟当了回护花使者。   被咬伤后,无奇觉着自己可能会死,恍惚之时却仍是惦记,要是她的身份给发现又将如何。   那只能寄希望于王爷看在她如此奋不顾身的份上,不要再去追究蔡采石跟林森,以及郝家,那她这护主殉职之壮举,也总算是有一点点死得其所。   如今看瑞王的反应,果然,这一嘴没有白挨!   无奇心里一喜,脸上却万万不敢流露。   又想起柯其淳跟春日的怪异举止,无奇试着问道:“王爷,昨晚上太突然了,我晕了后发生什么了?”   赵景藩听她问起这个,脸色微沉。   就在付青亭斩了蛇首的同时,柯其淳也掠了过来。   可正当瑞王要抱起无奇的瞬间,柯其淳竟冲上前,不由分说地将无奇从赵景藩的怀中“抢”了过去。   不必讳言,是真真正正的“抢”。   赵景藩还没反应,怀中已经空空如也,柯其淳将无奇抱住:“不劳烦王爷!”   “你、你干什么?”瑞王又惊又愕:“本王要带他去疗伤!”   柯其淳看向无奇腿上透出的一点血渍,道:“我会给小奇疗伤的。”抱着人转身就走。   此刻付青亭已经护在瑞王身边了,几个侍卫也纷纷冲了过来。   瑞王怒道:“混账,站住!”   两名侍卫闻言,赶紧上前拦着柯其淳。   两下对峙,柯其淳回头道:“王爷若是再耽搁,蛇毒攻心,就救不了了!”   “那你放下他!”   “对不住王爷,人我会救的。”   “柯其淳!你太放肆了,”付青亭实在看不过去了,迈步上前:“你还不把人放下,难道王爷不会救郝无奇?再不从就是抗旨你知不知道!”   柯其淳昂然道:“就算要杀我的头,我也不会把小奇给你们。但要还耽搁,就谁也救不成她了。”   他的态度很坚决,就好像是要跟无奇“同归于尽”。   付青亭气急,他知道柯其淳一条筋,却想不到如此顽固而胆大。   正要将他拿下,却听赵景藩道:“慢,让他走。”   付青亭愕然回头:“王爷……”   侍卫们散开,柯其淳拔足狂奔,赵景藩凝视他的背影:“你跟上去,他需要什么,尽量配合,不管如何,只要郝无奇无事!”   瑞王知道柯其淳说的是真的,虽不知原因,但柯其淳不能放手,而救人之事不能再耽搁。   若是动起手来,纵然最终会将柯其淳拿住,去也耽误了时间。   他不能拿无奇的命做赌。   付青亭见瑞王已经决断,躬身领命:“是。”   此时赵景藩轻描淡写地,把柯其淳抗命带走她的话说了,最后看着无奇道:“本王知道柯其淳是跟蔡流风穿一条裤子的,他之所以这么放肆,应该也是得了蔡流风之意,但本王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敢在那么危急的时候跟我抢人。”   无奇也不明白。   两个人四目相对,赵景藩道:“你也不知道?”   无奇摇摇头,忽然展颜一笑:“王爷,不管怎么样,我现在已经好了,可见柯大哥也不是莽撞行事。”   “你替他说话?”赵景藩淡淡道:“你知不知道,要是昨晚上本王不肯让步,你就真的救不了了!”   无奇笑容越发灿烂,就像是想让瑞王也沾染到一点灿烂:“我就知道王爷其实是面冷心善的。”   “你……”赵景藩的眼中又透出一点不悦,他可不喜欢听人说自己什么“善”,那总是显得有点软弱:“你不必花言巧语的,你心里打什么主意本王岂会不知,你是不是想替柯其淳求情?”   无奇被看穿了心思,又惊又喜:“啊,王爷真是跟我心有灵犀,我才一想王爷就知道了?既然这样那、是不是就别怪柯大哥了?毕竟他也没有恶意,如今又皆大欢喜……”   她稍微起色,就有开始胡言乱语了,还是那副做派。   赵景藩心头一叹,却竟有点松了口气,却仍冷若冰霜地道:“先前那件事还没完,你自身难保,如今还要替他说话?你……”   无奇见他说旧事重提且显得不留情面,突然“嘶”地一声,面露痛色。   “怎么了?”瑞王立刻问。   “腿,腿疼……”无奇拧着眉,惟妙惟肖:“哎呀好疼,像是给刀子划过似的疼,王爷,会不会是伤口绽裂啊?”   瑞王果然变了脸色:“是吗?让本王看看。”   他说着掀开盖在她腿上的薄毯,将袍子一撩!   无奇还没有来得及拦阻,袍子底下受伤的腿已经露了出来。   瑞王微怔。   纤细的脚踝上,松松地垂着雪白的堆袜,撕碎的中裤散开,露出形状很是好看的小腿。   白的像是柔腻的玉,但在这玉上却偏有两道交叉的十字划痕,虽然上了药,但却更显得那划痕之狰狞,细看还能瞧出蛇牙曾落的痕迹。   明明很美,这伤口的出现,便更显得触目惊心。   幸而,没有绽裂。   无奇看瑞王垂眸细看自己的腿,难得地涌出一点羞怯之意,抬手把袍子拉了拉遮住。   但这也是她头一次认真直视那伤,伤口那么难看,让她感觉到一点真实的痛。   无奇哼哼道:“这幸亏是没有咬在脸上,不然就彻底的毁容了。”   赵景藩正也心头痛惜,又听她哼唧,越发怜惜了,谁知听见这句。   他抬眸看向无奇:“你在胡说什么,那蛇哪能跳的那么高咬到你的脸?再说……”   要是真的咬到脸,还担心什么毁容,只怕救都救不及。   但看着她可怜巴巴地微红带泪的眸子,责骂的话再也说不出来,最后只没什么力道地:“不要一味地胡说。”   无奇乖乖地答应了声:“王爷,看在我伤的如此之重的面上,您能不能,赦免我们几个口没遮拦之罪,另外柯大哥……”   “你……”   见他的眼神一利,无奇立刻娇弱地扶头:“啊,又有点晕,蛇毒不会跑到脑子里了吧?”   “闭嘴!”赵景藩磨牙:“行了,只要你好起来,这些统统可以、既往不咎!”   “多谢王爷!”无奇超级大声地,甚是喜悦。   赵景藩给这声音惊了惊,微微一怔,这可跟她刚才哼哼叽叽的样子不太一样。   无奇发现自己露了马脚,便顺势咳嗽起来:“我就知道王爷是大人大量,不会跟我们这些小人计较的。”   这也算是身残志坚而不忘拍马,精神可嘉。   瑞王微皱着眉看着无奇:这家伙,不会是吃定了他吧?   看着浪荡胡闹的样子,却真的有点儿佞臣的前兆。   本是要好好敲打调/教她的,可看这个架势,怎么好像理亏低头的还是自己?   好像……哪里有什么不对。   无奇看瑞王殿下脸色阴晴不定,眼神闪烁,好像在认真思忖什么。她也知道瑞王聪明,只是一时给她的“凄惨”蒙蔽了心,万一给他想通了就不好了。   于是她抓住瑞王的手臂,正色道:“王爷,不过呢,也许是因祸得福。”   “嗯?”瑞王怔住:“此话怎讲?”   “王爷觉不觉着这条小蛇出现的很奇怪?”   瑞王还未说话,无奇倾身靠近:“王爷,我想,只要我们如此这般。”   提起正事,瑞王自然不再纠结于他们之间的这点“恩怨”。   听无奇说完,他认真想了想,略略颔首:“不错,本王这就去安排。”   无奇稍微松了口气。   瑞王徐徐起身,却又垂眸看向无奇:“不过,你不要仗着自己有点小聪明,就为所欲为了,下次再叫本王捉到你背地里跟那两个嚼舌,杀无赦!”   “啊,头疼,好疼!毒又发了!”无奇抱头缩颈不看瑞王,像只不安的虫儿似的扭着做滚来滚去状:“我是不是命不久矣……”   赵景藩瞪着无奇。   这明晃晃很刺眼的演技让他叹为观止。   “混账东西,活该,”喉结上下滚了滚,最终瑞王只淡冷地扔下了一句:“……你就装吧!”   拂袖转身的瞬间,眸中却流过一道笑意的微光。   罢了,还好她仍是活蹦乱跳的。   这就比什么都强。 第46章 二更   瑞王前脚刚走, 后脚蔡采石跟林森就跑了进来。   “怎么了怎么了?”两个人抓着无奇,担心地问。   刚才他们站在外间,虽不在门口, 但也隐隐听见无奇说“头疼”, “毒发”之类的。   两个人不知发生何事,却双双的脸色如土。   要不是付青亭跟春日都在跟前, 至少要蹭到门口一窥究竟。   “是不是毒发了?”林森瞪圆了眼睛, “刚才听说柯大哥给付先生的人带走了,我这就找他去!”   “嘘!”无奇拦着他们,先看看门口无人,才小声说:“我没事!好好的呢,刚才就是做给王爷看的。”   两人不约而同地震惊:“什么?做给王爷……”   无奇嘿嘿笑道:“放心吧, 王爷体恤我受如此之苦, 对我们冒犯之事已经既往不咎了,连柯大哥也不会追究, 我想柯大哥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蔡采石明白过来, 却又哭笑不得:“你啊,都这个样子了,怎么还弄这些?还怕人担心不够?”   无奇晃晃脑袋:“别担心, 我这一咬, 真的是祸兮福之所倚,王爷答应不再追究咱们之前胡言乱语之罪了, 不过也是个教训,往后咱们可要加倍谨慎些,千万别再嚼那些了。”   她试着伸了伸腿,刚才为了演技逼真,蠕动了两下, 感觉伤口隐隐作痛。   林森叹了口气:“好吧,当然是经一堑长一智,我起誓,以后但凡有关王爷的,再也不说了。”   蔡采石犹豫了会儿,说道:“小奇,那王爷有没有说咱们什么回去?”   无奇猛地也想起来,捶着床道:“糟糕!我忘了这件事,昨晚上咱们都没回城,不知道家里怎么找咱们呢!”   答应了母亲要回去的,这一夜未归,阮夫人不知怎么为她担惊受怕呢。   “王爷没跟你说?”蔡采石一愣,忙摁着她道:“别乱动,这个你也别担心,我早上听春日姐姐说了,原来昨儿王爷派人回城的时候,顺带叫人去我们各人家里都告知了,说明是在神鹤庄院这里住一夜,所以家里不会如何。”   “当真?”无奇又是惊喜又觉意外,却又叹道:“到底是王爷,想的真真周到,不过什么回去嘛,眼下还有一件事,只要做完了,就可以走。”   蔡采石问道:“什么事?”   无奇说:“王爷昨夜执意留下,就是想将神鹤园林里的内应除掉。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今日完了此事自然可以回城了。”   “你有把握?”蔡采石问。   无奇道:“没有十分,至少有七八分。”   林森因为刚才提到家里,忽然也想到一件事。   他抬手摁了摁袖子,叫道:“小奇。”   无奇问道:“怎么?”   林森清清嗓子:“先前你晕厥的时候,我看到你的衣裳有些乱,我无意中发现了……”   无奇本以为他要问案子的事,猛然听了这两句,毛发倒竖。   下意识地揪了揪领口,她睁大眼睛紧张地问:“你、发现什么?”   蔡采石也瞪着林森。   林森笑道:“看你紧张成什么样了!果然有见不得人的秘密啊。”   无奇窒息:“你、你……”   这小子贼溜溜的,难道给他发现了?   不是说柯其淳看了自己整宿吗?   无奇心惊肉跳,而蔡采石忍无可忍,他伸出圆手照着林森的头打了一下:“你卖什么关子!小奇才醒,你有话快说!”   林森吐吐舌,这才从袖子里慢慢地掏出一样东西,捧在手心里说道:“这个真不怪我呀,那时候这个玩意从你衣襟这里露出来来一点,我是怕丢了,就顺手给你收了过来。”   无奇看清楚林森手中是何物,差点儿给气晕过去。   这原来是在家里的时候,窦秀秀给她的那个亲手做的荷包!   林森兀自兴致勃勃:“小奇,这荷包如此精致,是哪儿来的?莫非是哪个姑娘送的?哈哈,怪不得你紧张成这样!难道瞒着我们有了心仪的人?”   无奇深深呼吸,要不是大伤才愈要注意保养,这会儿也要把林大爷打的满头包才行。   这个混账东西,她福大命大没给毒蛇咬死,却差点给他活活吓死!刚刚她简直只剩下一口气了。   磨了磨牙,无奇决定君子报仇三日不晚:“你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什么心仪之人,这是秀秀表姐给的!我大哥也有。”   “原来是那位羞涩可爱的表姐?”林森双眼放光,倒是喜欢起来:“真是看不出来,她的手也是这样巧!简直是秀外慧中贤良淑德。”   无奇翻了个白眼,对蔡采石道:“他什么时候才能长进些?”   蔡采石说道:“怕已经是无药可救了。”   林森拿着那荷包,左看右看,爱不释手,顾不上理会他两个的褒贬,只顾赞美:“真不错,街上买都买不到这样好的,小奇,既然郝大哥也有,我们两个虽没跟你结拜,也算是兄弟相称了,回头你跟表姐说声,也给我跟菜菜做一个呗?可别厚此薄彼啊。”   蔡采石摆手:“不了,你想要你自己上,我可不喜欢这种。”   无奇气哼哼地:“亏你异想天开的,我也不喜欢这个,得了也是白扔到家里,之前是因为没顾上回去,才随身带着的,你若喜欢你就留着吧,你若真心珍视它,也不辜负了这东西,强似被我扔在抽屉里生尘,只警告你一句,别这会儿爱上,下一刻就扔了!”   林森见她松口,喜出望外道:“那哪能呢?我是最珍惜东西的,不过你既然给了就不许反悔,我可就收了?”   无奇叹道:“谁耐烦在这事上跟你计较。”   三个人正碰头说着,春日重又回来了,看他们说说笑笑,便道:“吃了这个亏,以后长长记性吧,别再惹祸不知大小。”   林森赶忙跳起来,又赶紧手忙脚乱地把荷包塞入怀中。   蔡采石才要招呼,就见身后柯其淳也走了进来。   春日瞅了他一眼,说道:“这个我就不指望了,榆木疙瘩,再说也是白搭。”她丢下这句,上前打量无奇的脸色:“王爷吩咐这里的厨房,给你熬点补汤喝喝,不用担心,很快就会调养好的。”   柯其淳道:“受了伤,也该回城了,还要在这里过年吗?”   春日扭头,两道目光简直要把柯其淳射死在地。   柯其淳却看着无奇,又顺带乜了眼蔡采石:“蔡兄也是会担心的。”   蔡采石看到他捎带的眼神,苦笑道:“柯大哥,我总算知道我不是亲生的了。”   林森因得了荷包,心花怒放,便搂着他道:“不要紧,还有我呢,我们是亲生的。”   蔡采石笑道:“呸!不要脸的东西,少来这套,我可没有荷包给你。”   给他两个一打岔,春日才没顾上跟柯其淳吵嘴,只回头对无奇道:“我听师哥他们说,想要安排撒网了?是你给王爷出的主意?”   无奇点点头,笑道:“就是不知可不可行。”   春日握住她的手,眼中带笑地:“你伤的这样子,还分心谋划那个,这般苦心天可怜见,一定可行!”   就在他们在里头说话的时候,外间却已经有些天翻地覆了。   原来瑞王派人将看管鹤塘的周大捉了起来。   事发的时候,周大正带着四个鹤仆在湖边撒草籽,放小鱼虾,点看丹顶鹤跟灰鹤的数目。   突然付青亭跟费公公带了一帮人赶到,不由分说就把人围住,命将周大擒下。   事出突然,周大分外惊慌:“干什么?你们这是做什么?”   付青亭负手不语,费公公指着周大,骂道:“好小子!你自己个儿做的事,还敢装无辜呢?昨晚上在殿下歇息的神屿之外,忽然出现一条剧毒的水蛇,若不是吏部清吏司的人挡着,这会儿受伤不起的只怕就是殿下了!”   付青亭接着道:“昨天殿下来的时候也是你负责照看群鹤的,自然你的嫌疑最大。且你熟悉鹤的习性,可以随意在院中走动,撒草籽引鹤、以及用障眼法里应外合吓唬皇太孙的法子,除了你还能有谁办的出来?那背后搞鬼的人不是你又是谁?”   周大目瞪口呆,惊惧异常:“不,真的不是我,我哪里有胆子谋害王爷跟皇太孙……”   其他跟着周大的四个鹤仆也都吓呆了,哆哆嗦嗦跪在地上,连话都不敢说,只有一个大着胆子道:“我、小人觉着……不是周大哥……”   付青亭道:“你又是谁?”   那人颤抖着:“小人、小人姓吴、是跟着周大哥看管鹤塘的,很知道他的、他的为人……”   “哼,”付青亭扫了一眼其他三人:“你们也是这么想的?”   三个人面面相觑,只有一个年纪略大些的低声道:“小人、也……”到底是害怕王府的人,还没说完就弱的没了声音。   付青亭眯起双眼:“你们不必忙,周大既然有嫌疑,你们也难保都干净,本来按照我的意思是把你们都关起来,严刑拷打再说,可王爷仁慈,所以只拿首恶,你们把名字都报上来,先记录在案,若是查明只是周大所为,那就罢了,要不是他……或者你们其中也有谁也牵连其中,自然都跑不了!”   周大脸色惨白,听到这里便挣扎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   “别跟他废话,是不是,先拿下狠命地拷打一顿就知道了。”费公公皱着眉,气哼哼地说。   付青亭笑了笑,对周大道:“你也不用叫,费公公说的对,你若不肯招认,少不得大刑伺候,何况就算你咬紧牙关抵死不认,回头我们自然会细细地在这院子里搜,如今怀疑那水蛇是故意有人放出来的谋害两位殿下的,既然如此,一定有这存蛇的地方,或者筐子,或者竹笼,势必有迹可循……”   “我没有,我根本都不知道!你们搜就是了!我没有做,我是冤枉的!”周大又是慌张,又且绝望地叫着,已经给他们吓的六神无主语无伦次了。   费公公咬牙切齿:“有没有,搜了自然清楚!最恨你们这些黑心肠的东西!竟敢对小太孙跟殿下动手,照我的主意,就零碎活剐了你,问一遍不招,就割一片肉,看看你能挨到几时。”   周大眼睛发直:“不、不是……饶了我!”   其他四个也好不到哪里去,有一人双腿战战,竟是湿了裤子。   费公公一眼看到,拧着鼻子走开了几步:“这腌臜东西!这会儿知道怕了!”   付青亭背着双手踱了两步,他不动声色地看面前几人,像是在审视谁还是同党。   “实话跟你们说,昨日王爷察觉这院子里有事,所以才特意多留了一宿,无非是想斩草除根再回京,如今果然有人急不可待地跳出来。你们之中若有知道内情的,最好别隐瞒包庇,趁早说出来,早点结案,大家才算干净,这院子也能风平浪静!”   说到这里,付青亭停了一下,才又俯身:“若是周大死咬,或没有任何线索,王爷万金之躯自然不会在这儿跟你们耗,回头只派大理寺或者清吏司的人来罢了,那会儿成百上千的官兵在这园林里,把这庄院翻个底朝天也不在话下,你们一个个自然也脱不了干系。”   费公公喜道:“对,就该这么干!哼,谋害皇室中人,这可是能诛九族的大罪,杀你们的头可不算冤枉!”   付青亭挥手道:“把周大押走!”   侍卫们押着周大离开,付青亭扫了眼剩下的四人,目光在其中一人的手上停了停,却仍不动声色地转身跟上。   费公公意犹未尽飞起一脚,把就近的一人踢的歪了歪身子,骂骂咧咧地:“混账东西们!就没一个机灵的,难道身边藏着个谋逆的贼徒你们也都没发觉?活该你们跟着一起掉脑袋!”   那人差点歪倒在地,却没吱声。   旁边那尿了裤子的却哭了起来:“我们真不知道啊。”   费公公总算是发泄了一场,一扬头,赶着付青亭去了。   其他的四个人惊魂未定地起身,小吴泪汪汪道:“这、这可怎么办呀?”   年纪略大的那人道:“我、我们没做过,不用怕的。”   “可是,我也不信周大哥是歹人……”   给费公公尥蹶子踢了一脚的,叫做王四,他叹道:“没做过又怎么样?他们捉了周大哥,看意思还要继续追查,谁知道下一个会不会轮到我们头上?”   大家都有点兔死狐悲之意,一个个低着头,慢慢地回到后院住所。   果然王府的侍卫已经把周大的屋子翻了个底朝天,却并没找到什么,扔下一地狼藉,旋风似的离开了。   剩下几个鹤仆呆若木鸡。   渐渐地日上三竿,神鹤园林的主人金平侯从临县赶了回来,马不停蹄进内给瑞王殿下请安。   听说了瑞王跟皇太孙在园林的遭遇,金平侯也是魂不附体,甚是惶恐。   又听说拿住了周大,愕然之余道:“原来是他?这人在此处做了十数年,看着甚是勤谨,是个爱鹤之人……想不到这么人面兽心,也是微臣糊涂失察,没有及早发现这等奸诈阴险之人,请王爷恕罪!”   金平侯曾跟瑞王照面过几次,瑞王不是很喜欢他风流的性情,便淡淡道:“不知者不罪。侯爷不怪本王在你这院子里肆意拿人,扰了你的清净就罢了。”   金平侯深深地鞠躬,连声道:“岂敢岂敢!王爷大驾光临,这院子亦蓬荜生辉荣幸之至,微臣本该远迎,可惜身在何处,王爷不怪罪已经是海涵雅量了,微臣感激于心!”   瑞王多余的一眼都没有看过金平侯,勉强维持着表面的礼数而已。   金平侯却恨不得把眼珠子黏在他的脸上,可惜也知道瑞王的脾气,所以不敢明晃晃的看,只抓住时机,飞快地瞅上两眼过过干瘾。   瑞王察觉到他的小动作,心里厌烦的很,便道:“若无他事,金平侯退下吧,有什么话跟费公公或者青亭说就行了。”   金平侯好不容易打了个照面,不太愿意就这么走开,挖空心思道:“王爷若有何吩咐,只管叫微臣去做……也可弥补微臣失迎跟怠慢之罪。”   瑞王看他鬼鬼祟祟地往自己脸上瞅,恨不得一脚飞起把他踹出去。   正在找合适的角度,付青亭从外进来,适当地给双方解了围:“王爷,鱼儿咬钩了。”   “哦?”瑞王眉峰一动,眼中闪出了明亮的星芒:“带进来。”   金平侯及时捕捉到那道星芒,眼睛顿时花了。   跟眼睛一样花掉的恐怕还有心,金平侯伸手压着心口,无法呼吸,发出了奇怪的叹息。   瑞王才发现他还在,皱眉跟费公公使了个眼色。   费公公正在笑眯眯地欣赏金平侯神魂颠倒的蠢样子,得到瑞王的信号,便咳嗽了声,上前一步挡在瑞王跟前:“侯爷?您是不是身体不适?”   金平侯一愣。   费公公的脸老而多皱纹,偏偏他很不服老,且非常敬业的总是把脸上打上厚厚的脂粉,兴之所至还要多涂点胭脂,口脂也是必不可少的,于是这张崎岖的老脸就显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倘若表情做的略大些,还会引发脂粉雪崩似的功效,若是流眼泪,那就成了阿房宫赋里的那句:渭流涨腻,弃脂水也。   金平侯跟这张脸面面相对,在瞬间感觉自己被一脚踹下了九重天宫,落在了黄泉边上,见到了小鬼头子。   但也因而清醒了过来,他神奇地站直了身子且往后一仰:“啊鬼……费公公!”   及时地改了口,金平侯咳嗽:“我没事,我很好。”   他很想告诉费公公离自己远点,但打狗还要看主人,所以只能哑忍。   又想,这么美若天仙的主人,偏养了这样一只丑绝人寰的老狗狗,那真是……   难为了瑞王殿下,每天要忍受这张脸在自己面前晃。   他金平侯可是一会儿都不能忍,恨不得逃之夭夭。   正在此刻,付青亭带了一个人进来。   此人正是那四名鹤仆之一的。   金平侯定睛:“你不是王四?你来做什么?”   王四脸上堆着尴尬而狡猾的笑:“侯爷,小人是、是来告发……周大的。”   “什么?”金平侯怔住。   旁边的付青亭冷冷一笑,他手中拿着一根不粗不细的像是竹筒子一样的东西:“王爷您看。”   瑞王瞧了眼,皱皱眉,没动手。   金平侯虽花痴些,但他惯爱风月,颇为博学,也看出了一点异样,手才伸出,又缩了回去。   只有费公公不知所以:“这是什么玩意儿?”他把那东西拿在手中,不知死活地凑近打量。   瑞王道:“怎么回事?当着侯爷的面,说罢。”   王四跪在地上,忙道:“回王爷,小人之前听付大人说周大哥就是歹人,所以多了个心眼,就去他素日里取喂鹤草籽的地方找了找,果然就在麻布袋后发现了这个!”   费公公好奇:“这个?这是什么?”他看到这管子的上头有一个塞子,伸手就要去拔。   金平侯看见,本要拦阻,可突然又喜形于色,恨不得费公公立刻打开那塞子。   幸亏付青亭及时上前,摁住了费公公的手。   金平侯企图落败,脸上现出明显的失望之色。   付青亭转头看向王四:“你还不说?”   地上的王四道:“这、这就是周大藏着毒蛇的竹筒。”   “毒……蛇?”费公公变了声调,差点把竹筒子扔出去。   金平侯才津津乐道地说:“是呀,这玩意我见过一次,是个走江湖卖艺的用来装蛇的……只要一打开,那蛇就窜出来,咬您一口那就……嘿嘿!”   想到刚才这蛇没在费公公的丑脸上咬一口,他非常的遗憾。   毕竟老费已经丑成这样了,要是因此毁了容或者一命呜呼,那就算是造福人世了。   付青亭不太理解金平侯语气里的遗憾之意,把竹筒从费公公手中接过来。   目光跟瑞王的一对,付青亭对王四道:“金平侯见多识广才知道此物,你倒是机灵,立刻知道这是干什么的?”   王四眼神游弋:“这个,小人也是恰好想到的……”   “不用再狡辩了,”付青亭打断他的话:“你真以为我们认定周大是那凶徒吗?我们恰好出现在饲料库也是巧合吗?告诉你,这都是王爷布下的计策,就是为了引你这条毒蛇出来!”   金平侯脸上的笑又僵了:“什、什么,他才是毒蛇?”   王四焦急地叫道:“不,不侯爷,小人是冤枉的!侯爷要为小人做主啊!”   他说着似要跪地上前让金平侯求情,可却在突然之间身形暴起,竟是向着最近的金平侯冲去。   谁知金平侯为人机变更为滑溜,他早在付青亭指证的时候就心存狐疑,见势不妙忙后退一步,且眼疾手快地把费公公扯了过来挡在跟前。   费公公被迫成为肉盾,却并没有想要舍生取义的精神,可又抵不过金平侯的虎狼之力。   魂飞魄散之时,那人的手已经袭向他的脖子!   就在生死一刻,付青亭及时出手,一把雪亮的匕首悄无声息地贴在了王四的颈间:“你以为我对你毫无防备?早在捉周大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   习武之人的双手,跟普通人不同,这个,不是武道中人恐怕未必会留心,但却瞒不过像是付青亭这样的高手。   现场一团大乱,费公公死里逃生,回头怒视金平侯。   金平侯讪讪住手,拍打着双手道:“咦,这手忽然不听使唤了……差点伤了您老。”   心里却大骂阎王怠工,而这老家伙真是命大。   费公公气的发抖,口不择言地控诉:“亏你还是个侯爷,真是人模狗样狼心狗肺……”   正欲破口大骂,只听那冷峭而清雅的声音道:“都住口。”   两个正要狗咬狗的家伙听了这声,顿时都偃旗息鼓,两人不约而同地躬身朝上,毕恭毕敬而略带谄媚的答道:“是,王爷。” 第47章 海客   金平侯跟费公公的声音齐齐地透着恭顺柔媚, 腰也不约而同地躬的很低,像是比赛谁更在瑞王跟前更乖一些。   瑞王懒得理会他们两个,只淡淡地扫视过给付青亭擒住的王四。   这个人看着很不起眼, 相貌平常神情猥琐, 放在人群中很容易给忽略的那种长相,但刚才他因身份暴露想要擒住金平侯的时候, 身上的气息却陡然变得极为凌厉。   瑞王一看就知道, 此人绝非是宫中之人,这种狡狯多变的行径倒像是江湖人士。   但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跟宫中之人牵连在一起?   不过在审讯之前,有必要把两个碍眼的家伙赶出去。   顾九上前道:“侯爷,暂请回避。”   金平侯极为失望, 觉着难道是自己的腰躬的不够深?到底还是捞不着留在瑞王身旁。   费公公觉着出了口气, 便向着金平侯翻出不屑而得意的白眼:“哼!”   谁知下一刻,顾九也看着费公公:“公公, 您也出去歇息会儿吧。”   “什么?”费公公大惊。   但当瞧见瑞王淡淡的脸色, 费公公知道自己最好闭嘴,不过嘴虽然闭上了,却撅得很高。   金平侯见费公公也失了宠, 心理得到了些许平衡, 两个人总算是退了出去。   王四跪在地上,低头不语。   这些审讯之事, 自然不能让瑞王亲自来,也不必他亲自劳烦,顾九入内给瑞王换了茶,付青亭道:“说罢,你到底是哪一路的, 潜伏在这院子里有什么企图。”   王四笑了声:“你们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怎么,昨天捉的那几个太监,问不出什么真话?”   付青亭也淡淡一笑:“趁着我们能跟你好好的说话,你知道什么就快说什么,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王四越发冷笑:“别以为什么瑞王府的就能吓住我,要是怕你们这些人,我也不干这杀头的买卖了。既然给你们拿下,是我技不如人,要杀要剐,随便你们怎么处置,只别想让老爷乖乖地听你们的话。”   见他这样猖狂,顾九眉头一皱,退出里间道:“把他交给我……”   “不必,”付青亭制止了他,自己走到王四身边:“你不是宫中的人,那应该是江湖客了。”   王四斜睨道:“是又怎么样?”   付青亭道:“我知道江湖必有江湖的规矩,你虽是鸡鸣狗盗之徒,难得有点骨气,想必也是一条好汉。”   王四不屑一顾地看着他,笑道:“怎么,威逼不成,就想利诱吗?你也太看轻了爷爷。”   付青亭一点儿也不恼,只是抬手摁着他的肩头,微微俯首,靠近王四耳畔说了一句话。   王四听了之后,脸色大变:“你说什么?”   他抬头瞪着付青亭,满脸不信,可又不敢出声。   付青亭淡淡道:“我们不是没有手段逼你说出实情,你的命其实也不值一提,只是不想多脏了手,多费事而已,你要是识趣,大家和气,要仍是咬紧不言,那也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王四咽了口唾沫:“你刚才说的那位……是什么意思?”   付青亭道:“你是聪明人,又是江湖客,这个还要我解释?”   王四原来是狡狯无赖的神情,现在却一反常态,竟带些惶惑不安:“我、我……若是那位,我当然不敢冒犯,可是、有什么凭据呢?到底让我……死也死的瞑目。”   付青亭回头看了一眼垂帘后的瑞王,才又探手入怀,掏出了一块很小的令牌似的东西,向前一送:“你看清楚了。”   王四定睛一看,立刻低头下去,向着地上磕了两个头:“是我有眼无珠,竟冒犯到阁下,小人无礼,甚是该死!”   他的呼吸都有些紊乱,镇定了会儿,脸色变得决然而恭敬:“您有什么想问的……不,但凡我所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的态度突然大变,却在付青亭跟顾九的意料之中。   这王四真名当然并非这个。   他原名王乾,早年是个行走江湖的江洋大盗,他有个同伴,名唤李大京,两人常常合作,打家劫舍,无所不为。   后来有一次在京内,他们遇见了一伙行踪古怪的人,凭着直觉,他们判定那是同行。   本来道上的规矩,同行间是不能随意抢掠的。   谁知王乾无意中看到那些人所带的东西,虽只远远地看到一样,却已经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他们作案这么多年,都没遇到这样的绝好货色。   利欲熏心,两个人商议妥当,当夜便放了迷烟下了手,那些人虽也有武功,却不及他们,更被迷烟放倒,轻易地给他们得了手。   两人带着包裹逃之夭夭,到了安全地方才敢打开细看。   一看不要紧,李大京认出来,这些宝贝的确不是凡品,因为这并不是平头百姓甚至官宦贵族家能有的,这些都是宫内之物,御用珍品。   其中有一样最为名贵,竟是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前年南边番邦曾进贡给朝廷这样一颗珠子,两人当时还曾猜测过这夜明珠到底是什么样子,没想到如今竟阴差阳错地得了手。   回想当日那些人鬼祟的行踪,王乾跟李大京觉着,那些人大概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宫内的宝贝偷盗了出来,但他们既然有手段进宫,一定是手眼通天的人物,怕是他们惹不得的,所以两人也知道闯了大祸,赶紧带了宝物潜逃。   当时过神鹤山庄的时候,追踪的已经赶到,王乾忙去声东击西,把人引开,李大京则因带着宝物不便,就将那些东西藏了起来。   他们两人汇合后,王乾问他把宝物藏于何处,李大京只说留在了神鹤山庄一个很隐秘保险的地方,准备等摆脱了追兵、风头过了再去取出来,横竖那不是官府的地方,出入也是容易。   谁知两人还没来得及歇息,追的人又到了,厮杀中李大京受了伤,竟给他们擒住,王乾见势不妙,只能先自保逃离。   他担心李大京给拿下后,会说出藏宝的地方,思来想去,终究舍不得那些宝物,当即竟假扮鹤仆,重又回到了神鹤山庄里,准备伺机行事。   谁知呆了两年,始终没有人前来找宝贝,而整个山庄都给他踩遍了,也没有发现宝物的行迹。   正在王乾怀疑李大京骗了自己,准备放弃的时候,事情终于有了转机。   原来当初李大京身受重伤,那些人不能刑讯逼供,也不能把他放弃,便尽力的救治。   半年前李大京醒了,但已经神志模糊,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   那些人试着逼问,数月后,李大京才断断续续地吐露“王乾”“神鹤”等字眼。   王乾的名号在江湖上一查就能查到,至于神鹤,当然很容易就能让人想到神鹤园林。   宫内派的人很快找了来。   王乾发现后,暗暗着急,但当时他不清楚这些人究竟知道多少,所以只在暗中窥视,却发现这些人其实也跟他一样,并没有具体的目的,可见也不知宝物究竟藏于何处。   直到数天前,又有两人过来勘查,王乾暗中盯梢,却给他们发现,双方动起手来。   王乾轻而易举制服了其中一人,询问他们来意。   那人情急之下叫出他的名字,且说出了瑞王殿下将带皇太孙过来游园,藏宝的消息很可能走漏,真到了那时候他们谁也得不到那些绝世宝贝。   王乾本是不信的,对方道:“我们已经从李大京口中得知了重要的线索,只要你同我们配合行事,以后找到宝物,便可对半分了,要是你不答应,你一辈子也找不到那些宝贝,而且若给瑞王殿下察觉,我们自然也是落了空,大家不过是鱼死网破两败俱伤。”   王乾问起李大京,才知道他前几天已经死了,这两年不过是靠着药才撑下来的,身体早就是强弩之末。   思考想去,王乾便答应了暂时停战,跟他们里应外合。   就在瑞王审讯王四的时候,养慧院内,林森他们因也知道了周大被拿,便也在跟无奇说此事。   无奇道:“这也不过是个障眼法罢了,周大哥并非真正的凶嫌,这样做就是为引真凶出面。”   昨天晚上的那毒蛇,若说别的地方能出现,或许是稀松平常。   但这里不同,这可是养着成百只仙鹤的地方。   人尽皆知,仙鹤跟蛇是天生的宿敌,仙鹤见到蛇必捉,蛇见到仙鹤必逃,那么,在这丹顶鹤跟灰鹤云集的地方,怎么会出现水蛇呢。   除非,是有人豢养的。   而那夜那神秘人放出水蛇,其实也不是要谋害皇太孙跟瑞王赵斐,毕竟水蛇自靠近神屿的湖面上来——那片水域,白天给丹顶鹤们占据,仙鹤们四散觅食嬉戏,但到了晚间,却都会栖息在靠近一重殿的地方,所以神屿这边没有鹤鸟,又是最靠近湖泊观景的地方,最便于毒蛇潜入。   但是,神屿之外就有重重的侍卫,要到内室,更要经过好几重门跟其他内侍脚下。   就算这水蛇上岸咬人,也未必那么准确地咬到两位殿下。   所以神秘人的意图,不是为了精准地咬伤赵景藩或者赵斐,而是制造混乱,让瑞王张皇失措,觉着此处不安罢了。   毕竟如果真的咬死了人,他自然会以皇太孙的安危为重,带着赵斐及早离开。   至于伤到无奇,则是她时运不济,谁叫他们多嘴惹祸,给瑞王撞见呢,而瑞王又阴差阳错地领着她来到了这最靠湖边的地方……也是巧了,竟像是上天故意安排,让她吃了这么点苦头!   无奇想通了这些,就明白那背后放蛇之人的意图,他是想让赵景藩跟赵斐离开此地。   纵观瑞王进园林之后发生的种种,不管是引鹤的草籽,湖畔障眼法的设计,竟都离不开“仙鹤跟湖泊”,是围绕着这展开的,所以无奇认定,神秘人就在鹤仆之中。   所以跟瑞王商议,故意的用“引蛇出洞”的法子。   付青亭带人大张旗鼓把周大拿下,跟尚且不知情的费公公一唱一和,话里话外又声明了若周大不认、或证据不足,就要派大理寺的人来搅浑水。   如果真的另派官兵,这神鹤园林当然不复清净,就跟那神秘人所愿相违背了,所以他一定要想方设法地“帮助”结案,让周大坐实凶手之名。   殊不知付青亭早盯上了他,他所做的一切,都给付青亭收入眼底,捉了现行。   无奇说完后,屋内,蔡采石,林森,柯其淳都听的呆了。   蔡采石的关注点与众不同,他皱眉道:“原来放蛇的意图是这个,可恨他怎么这种法子,你可是最怕那东西的。”   柯其淳一笑。   林森却道:“我最不明白的是,他们为什么要向皇太孙动手呢?”   无奇说道:“这个,就要从皇太孙为什么到院子来说起了。”   赵斐说要来神鹤园林,自然不是平白无故的,他必然是从谁人口里听说过这个地方,他小人家才知道。   所以一切的源起,都是因为“神鹤”这两个字。   无奇道:“我请春日悄悄地问过太孙,太孙却不记得是从哪里听来的,可却不像是在王府。既然不是在王府,那当然是在宫内了。”   说到这里她隐约感觉哪里有点不对。   赵景藩曾怀疑有人要谋害皇太孙,但是无奇觉着,若真的要杀赵斐,自不必大费周章的安排那些恐吓的伎俩,所以这恐吓皇太孙的目的就很值得探究。   此刻无奇当然还不知道瑞王已经审出了宫内宝物丢失的事情,若是她知道了,恐怕会立刻猜到其中的关联。   而此刻在神屿,王乾也说:“至于为什么要吓唬皇太孙,也是他们的意思。我只是照办而已。至于那条蛇,也是放出去想要它咬伤人,制造混乱,逼得殿下离开。”   付青亭听完后,又问道:“跟你接洽的是谁你可知道?”   王乾道:“他没说自己是谁,我也不认识宫内的人,他只叫我拟定计划,且说皇太孙身边有人跟我配合。”   付青亭停下来,转身看向里间。   只听瑞王道:“关于那宝物的下落,他们跟你说了什么?”   王乾听到里间开口,神情越发恭肃了些,低头苦笑道:“是跟小人说了,但是小人仍是不懂……也许是他们藏私,没完全地说实话。”   付青亭道:“你只管说。”   王乾皱着眉,回想着道:“那是两句话——‘海客瀛洲地,云霞明灭时’。小人是个粗人,实在参不透,虽然在这院子里这么多年,也不晓得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付青亭侧耳听着,又瞅着里头的动静,却见瑞王起身向内去了。   他就知道瑞王已经问完了。付青亭看向王乾,沉声道:“你既然把真话都说了,我也不能瞒你,你的命,大概是保不住了。”   王乾倒是没什么惧色,反而满面坦然:“我知道,我作恶多端,迟早有这一天。且差点冲撞了那位,自然是个死。就是有一件我有点放不下……”   “什么?”   王乾叹气:“我在这里住了几年,自忖这院子里哪一根草都摸的很清楚,可这藏宝的地方竟是怎么也找不到,我怀疑李大京是骗了我,他根本没把宝物藏在这里……这个谜若不解开,我真的很不甘心。”   付青亭道:“有一点我可以保证,若这宝物在院子里,我们一定会找到。”   王乾的眼睛一亮,笑了笑:“说的是,昨日那么快就看破了我费尽苦心的布置,自然不是凡人,就是那几个太学生?”   兴许对他来说,如今得不得到宝贝反是其次,最重要的是确认李大京到底有没有骗他,他要的是一个答案。   付青亭不置可否,只命人将他押了下去。 第48章 二更   瑞王回到里间, 皇太孙赵斐早已醒来,他吃了早饭,正因为四叔不在身边儿而闷闷不乐。   见瑞王进来, 赵斐才露出笑容, 忙跳上前拉住手:“四叔,你去了哪里?你怎么不陪着斐儿玩, 也不叫我出去舞狮子?”   赵景藩看着他眼巴巴地仰头望着自己, 便轻轻地拍拍他的小脸,含笑道:“等急了?四叔有件事情要做,做完了,咱们就能回城了。”   按规矩皇太孙是不能随意在外过夜的,虽然赵徵不至于有意见, 但传到别人耳中难免变味, 所以赵景藩定要在今天回城,甚至还要把赵斐送回东宫。   不料皇太孙一听见说要回城, 立刻闷闷不乐地垂下小脑袋, 他小声嘀咕道:“这么快呀,我还没玩够呢。”   瑞王道:“只要太子跟太子妃答应,以后有机会, 四叔还带斐儿出来玩好吗?”   赵斐懂事地点点头:“好。”他想了想又道:“四叔, 我听你的话,不在宫内养小仙鹤, 那我可以把舞狮子带回去吗?”   瑞王微笑道:“当然可以。”   赵斐这才又高兴起来:“多谢四叔!”   此刻付青亭走进来,瑞王看见他,便又叫顾九先领着赵斐出去走走,最好不要往别处去,就在院子里。   不料赵斐有自己的意见:“四叔, 我能不能去找昨天的跟我一块儿舞狮子的人啊?”   瑞王犹豫了会,想到此处的事情一完他们就要走了,昨日又忙乱了大半天,到底要让他多玩会,于是道:“可以。”回头吩咐顾九,叫他多带几个人,务必要寸步不离。   于是费公公领着几个小太监,顾九则带着几个心腹的侍卫,簇拥着皇太孙去养慧院。   这边付青亭才禀告道:“回王爷,那人要现在杀了,还是……”   除了之前的薄白云宋还清外,青亭是最懂瑞王心思的人,有些大小事务,能不惊动瑞王的,他就处置决断了,但这回因涉及宫中的隐情,连他也觉着棘手,不知如何是好。   先前审讯陈公公,陈太监虽然没有招认,却说了一句重要的话,他受了刑,却惨笑道:“告诉王爷,别做这些出力不讨好的事情,问的太清楚了只怕没有好处。”   当时虽然也往宫内猜过,却想不到事情的发展竟如此峰回路转。   如今更牵扯出宫中贡品失窃的案子,不管如何都是一桩极大的丑闻,自然不便于闹的太大。   先前一个陈公公,如今更多了个王乾,要是杀的话自然容易,这条线就此彻底斩断,以他们的能力,弄的神不知鬼不觉,就算宫内的势力有所怀疑,也毫无把柄。   付青亭悄然看了一眼瑞王,等待他的决断。   瑞王并没有立刻回答。   两年前,南方番邦小国进贡了这夜明珠,据说是从无名的深山洞穴之中找到的绝世奇珍,小国国主不敢擅享天赐之物,便隆重地以锦缎香盒盛裹,命使者护送入京贡奉。   皇帝把玩了数天,甚是喜欢,然后就赐给了自己最宠爱的如嫔。   如嫔得了此宝,便将它郑重地供在周南宫的小佛堂内。   当时宫内人人称羡,后宫妃嫔也纷纷往如嫔宫内走动,只为一睹这绝世奇珍的风采,而看过的人也一概的心旌神摇,赞不绝口。   后来有一天晚上,风雨大作,电闪雷鸣,有人只看见周南殿小佛堂中光芒异动,好像是有无数鬼影重重,情形极为骇人。   伴随着雪亮的闪电划过,一阵震耳欲聋的雷声之后,那颗夜明珠便消失不见了。   从那之后,宫内多了些流言蜚语,都说是如嫔福薄命小,当不起这样大的福分,所以上天降下雷电,把那夜明珠击毁了。   除此之外,还有更奇的传言,说如嫔八字太阴,那夜明珠的光芒给她的阴气冲了,反而引来了鬼神,夜明珠是鬼神趁着暗夜给拿了去的。   这些胡话不知有没有传入皇帝耳中,但皇帝却也很是不悦。   毕竟那是他珍爱的珠子,给了自己最宠的人,她却没有看好,不管是什么原因,总归是平白地丢了。   皇帝虽没有下令惩戒如嫔,却也从此冷落了她。   如嫔郁郁不乐,渐渐地竟成了心病,而原本炙手可热的周南宫,很快地门可罗雀。   皇帝去探视过了两次,以后,便只派太医过去给如嫔看诊,自己却一次也没有再往周南宫走动。   毕竟宫内时时都有新人,如嫔病中,昔日美色不再,再加上她见了皇帝就要啼哭诉苦诉冤的,皇帝便越发不想见了。   没有人去想要追查夜明珠的下落。   因为这算是后宫的事情,且鬼神或者天雷事件,足够玄妙,大家似乎更乐意对这些玄虚的事情津津乐道。   何况……若不是鬼神作祟,难道是有人偷取的吗?   若真如此,那岂不是要追究到统领六宫的皇后娘娘头上。   这个道理是人尽皆知的。   瑞王曾见过如嫔两次,她的面相柔善,却也带着几分聪明气,所以在那么多的妃嫔之中她才能脱颖而出,可惜到底命途多舛。   前些日子,听闻她病的越发重了。   皇宫之中,最是势利,人若是高高在上,便有许多人自动地来跪拜,若是倒下去,也相对的会有很多只脚踩下来。   事实上如嫔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不易了。   相比较那些从未得宠过的妃子,曾经盛极一时的如嫔,如今落到这个地步,大家更百倍的乐意来踩上一脚,所以欺压的当然也越发厉害。   终于,瑞王的手指在眉心轻轻地一划:“那个王乾,不能留。”   这个答案,付青亭其实早有预料,且他先前也是这么跟王乾说的,当即一点头:“是。”   瑞王又道:“陈公公是东宫的人,别动他。”   付青亭听了这句,犹豫了会儿终于道:“王爷,若是留着他,难道要带进宫?”   要是把陈公公带进宫内,岂不是放虎归山?   难道瑞王想要把真相告诉太子赵徵,让赵徵决断?   可是付青亭想,太子那个和软的性子,如果陈公公痛哭流涕地恳求,恐怕太子也未必就能下狠心处置他。可若是真的要处置起来,东宫的名声自然也不会太好。   付青亭有些疑惑,瑞王这样处置的话,显然会塞给太子一个难题,让太子进退两难。   而瑞王向来要做的,却是给太子解决难题啊。   赵景藩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他是宫内之人,送回去,自然有管他的人处置。”   很简单的一句话,付青亭突然明白了。   把陈公公送回宫内,能处置陈公公的当然不止是太子一人。   那背后之人既然只想要吓唬皇太孙赵斐,而没有动念要取他性命,想必跟太子也有些“关系”。   既然如此,那人得知事发后,自然会妥善的处理陈公公。   绝不会让他落在太子的手中,也绝不会把此事张扬出去。   付青亭忙躬身道:“属下明白了。”   瑞王吩咐完毕,端起茶盅吃了一口。   赵景藩的心意,付青亭只想到了一半,剩下的另一半,得在找到那宝物之后,才可成行。   此刻侍从走到门边上:“王爷,金平侯在外头候命。”   瑞王手势一停,把茶盅放下:“让他自去吧,本王这里不需要他伺候。”   侍从一声不响忙退了下去。   瑞王便又跟付青亭道:“尽快处置妥当,今日内定要回城。”   付青亭领命,出外自行安排。   瑞王起身,缓步走到窗户旁边,心里思忖的却是无奇的伤,那伤口他是亲眼见过的,也是超乎他预计的可怖,这该归功于柯其淳那毫不留情的两刀。   想到柯其淳那鲁莽行径,瑞王心里仍有些生气,尤其是想到,若是昨晚上自己没有按捺住脾气而跟他争起来,厌恶了救治时间,那今日又将如何说?   蔡流风的确心细,但他到底为什么派这么一个人来!想到他昨晚上宁肯拿无奇性命做赌的蠢倔,想到无奇腿上那两道深痕……虽知道柯其淳是为挤出毒血,但下手也太狠了!   昨夜付青亭给拦在外间,虽不曾目睹伤处,却也见到挤出的血水给蔡采石端出门,连付青亭当时都有点怀疑——郝无奇就算没有给毒死,也要流血而死了。   瑞王摇了摇头:“这个蔡流风,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打定主意回城之后,一定要找机会当面跟蔡学士“商榷商榷”,问问他为什么挑了这么一个人进清吏司,蔡流风当然很清楚柯其淳愚鲁耿直、说一不二的性子,以那人的心计,也不至于想不到会有柯其淳对上他赵景藩的一天……但他还是派了柯其淳。   蔡流风虽是文官,身边儿也不乏江湖中的知己,就算不是江湖人,以蔡侍郎长袖善舞之能,门客之中亦有不少能人异士。蔡流风要选个狡黠精明的不在话下,不是只有柯其淳一个能用的。   难道就是为了让柯其淳来抗命,惹怒他的?   一念至此,瑞王突然震动。   他好像想到了蔡流风为什么别人不派,只派柯其淳的用意了。   牙关一咬,听见了磨牙的响动。赵景藩喃喃道:“好个蔡流风,你真是好见识,好胆气啊,算计到本王的头上来了!”   柯其淳是京内显贵出身,跟瑞王略有一点交情,起京都的人都知道柯家大爷枣木似的刚硬的性子,瑞王当然也清楚。   所以,就算柯其淳偶有逾矩或者犯上,瑞王也不至于就跟他计较,也不会动辄降罪。   且正因为清楚柯其淳的为人,比如……若出现昨晚上的对峙一幕,从开始瑞王就明白,以柯其淳的脾气绝不会低头退让,而他要做的,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最有利的选择。   这选择便只有一个:如昨夜似的,忍一口气,退后一步。   要是换了第二人,哪里会逼得瑞王如此选择,早给他先砍了。   赵景藩想通了这个,似笑似恼。   蔡流风明明是派了一张软硬不吃而大小通杀的王牌,自己竟还是小看了这位蔡学士。   可是就算想通了此事,瑞王另外不懂的是,凭什么蔡流风要这么上心,舍得把他的王牌扔进了清吏司。   赵景藩思来想去,忽然醒悟,自己明明是在考虑郝无奇的腿伤能否移动,怎么竟又想到蔡流风身上去了。   正要唤一个太监进来,打发去养慧院瞧瞧,却见在门口处,鬼鬼祟祟地探出一个脑袋,竟是金平侯!   瑞王心里一恨,便从窗口走开,一时恨不得赶紧离开这神鹤庄院,快点回王府去。   这园林里的仙鹤们倒是清雅可爱,可哪里想到,这庄院的主人却是这般好色之徒呢。要不是看在他是朝廷勋爵的份上,真想把那眼睛挖出来。   心里想着,赵景藩不知不觉迈步往后院而去,月门在前,目光所至的地方,正是昨晚上他质问无奇、事发之地。   缓步走出了月门,瑞王的目光掠过前方的草地。   此刻阳光正好,草地绿油油的,应该不至于再有蛇虫了,因为随着日出,十几只的仙鹤也从波光粼粼的湖面飞了过来,有几只大胆的甚至走上草地,就明目张胆地在瑞王的跟前晃来晃去。   瑞王看着仙鹤雪白的翎羽,修长的脖颈优雅地或扬或垂,他看着那略有点熟悉的弧度,心里一阵恍惚。   原来这刹那,瑞王想起了昨晚上遇险的时候惊鸿一瞥。   那时无奇在他身前,低着头乱踩草地,那点白腻纤细的后颈便似仙鹤似的微垂。   他的心有一点点乱,心跳也不由地加快了几分。   事情虽已经过去了,但那种感觉却如此真切,当她给咬伤了后倒在他的怀里,她像是疼极了也怕极了,长睫乱颤,大概有泪落在他的蟒袍上了。   赵景藩低头看看胸前,他的衣裳本是一天一换的,可是昨晚上他几乎一宿未眠,自然也没心情更衣,目光仔细的搜寻,果然看到在胸口团绣的上方,有几点可疑的水渍痕迹。   瑞王情不自禁伸手轻轻抚了抚,就好像看到她还是昨夜似的靠在自己怀里。   对赵景藩而言,因为他自个儿生得便是世间最好,而他偏偏很厌恶这种好颜色,所以对别人的相貌很不在意,再难看或者再好看,对他来说也都一个样。   因此就算是金平侯嫌弃的费公公,对瑞王而言也是平常相貌而已,费公公以及其他人,甚至金平侯,大家不过半斤八两。   当然,要是金平侯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只怕要立刻哭死。   可是突然不知为什么,这会儿的瑞王竟觉着那个时常会口没遮拦的家伙,生得……很好看。   好看到他愿意费心去多看几眼。   正在恍神,只听有人道:“殿下……”   瑞王一震,下意识地把手缩回放低。   他的脸色有一点微妙的不自在,尤其是在发现来的人是谁之后,他的不自在也因而放大了数倍。 第49章 三更   金平侯揣着手站在原地, 隔着十几步远他就给两个侍卫拦住了无法靠前,只能尽量把脖子伸的长一些,以便瑞王听见他的声音, 但又不能高声, 免得自己口气太大冲撞了殿下。   瑞王本是不想见他才走开的,见他居然又神出鬼没地冒了出来, 心头火起。   看看金平侯又看看前方的湖水, 瑞王改了主意。   见他一点头,侍卫们这才放了行。   金平侯喜上眉梢,狗摇尾巴尖似的跑到了跟前,汪汪地开始表忠心:“王爷,微臣从听说您可能驾临后, 大半夜没睡觉就开始赶路, 要不是中间给人绊住了,天不亮就回来了。”   瑞王“哦”了声:“你急什么?”   金平侯笑的跟一朵花似的, 像是才喝了糖水的嗓子道:“当然是忙着恭迎王爷, 亲自给您请安,以表微臣忠固之心。”   瑞王虽然习惯了费公公过分的谄媚,但竟受不了金平侯这过分的甜腻。   这大概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了。   正牙痒痒地想把他踹到水里去, 心念一转:“说来, 本王也有一件事要请教侯爷。”   金平侯忙道:“王爷请讲,微臣洗耳恭听,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瑞王道:“你这院子里有贼人埋伏,你竟丝毫不知情?”   金平侯果然反应一流,听瑞王声音不对,立刻匍匐跪地:“王爷恕罪!”   他这一跪,两只手靠前, 不知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竟差点儿碰到瑞王的袍摆。   瑞王忙后退一步。   他皱眉,开始怀疑昨晚上那条蛇跟金平侯大概有什么亲戚相关,不然的话为什么如出一辙的自动靠近,且一致地令人讨厌甚至不适呢。   金平侯没碰到他的袍摆,失望地看看自己的爪子,自叹手速不够快乃是硬伤。   为免他再扑过来,瑞王向旁边走开一步跟他拉开距离,才道:“本王只是随口一问,不必惊慌。不过……”   他扫了眼金平侯,想到王乾的话。   赵景藩想要询问金平侯,是否听说过“海客瀛洲地,云霞明灭时”,但既然是李大京吐露出来的重要线索,却不知该不该告诉金平侯。   万一反而泄露了机密呢,毕竟事关宫中。   他正在思忖,金平侯安分守己地跪在地上,双眼盯着赵景藩袍摆上的缂丝纹,只觉着每一道经纬都美不胜收。   人美就是好啊,让他跪都跪的舒心。   只听瑞王问道:“你可听说过海客瀛洲,云霞明灭?”   “啊?”金平侯几乎没反应过来,忙凝神一想,喜出望外道:“这、这两句听着有点耳熟,难道是王爷所写的诗词?”   瑞王道:“你仔细想想,这院内各处有没有跟着两句有关的地方。”   金平侯绞尽脑汁地思忖了半天,摇头道:“这两句像是匾额上的对联,或者横联,可是院子从接手到现在,微臣各处都走动过,自问从没有见过这两句,若有的话微臣一定记得。”   他不犯花痴病的时候,说话还是极有条理和根据的。   瑞王并没有显得格外失望,只道:“知道了,你也不必费心,不过这两句也不要再对旁人说起,不然,……本王就要追究你窝藏罪犯之责,明白吗?”   “是,王爷说什么,微臣就做什么,这自然是天经地义的。”金平侯的声音里又掺了糖似的回答,看他的架势,好像瑞王叫他去造反,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拿刀。   瑞王道:“行了,你起来吧。”   吩咐了这句,又见付青亭急急而来,他见金平侯在,便走近瑞王,悄悄地禀了几句话。   正说完了,突然听见一阵笑声从湖上传来!   瑞王听着这声音有些耳熟,忙循声看去,抬头却见一艘画船自旁边养慧院的方向划了过来。   这湖泊本就是天然的,极大,这艘画船驶过来的时候,有几只灰鹤逗趣似的从船的旁边挥着翅膀飞过,仙鹤,画舫,湖面的水色波光,不远处的亭台轩馆,简直如同仙境一般。   金平侯跟着一看,笑道:“这是院子里的画舫,本来还想请王爷去坐一坐,看看这湖上的风光也是极好的。”   才说了一句,突然皱起眉头:“怎么是费……”   原来金平侯发现,那画舫上探出一颗圆而胖大的脑袋,因为擦着厚重的粉,脸显得格外之白,唇显得格外之红,湖里钻出来的水鬼一般,一下子刺到了他的眼。   虽然在瑞王眼中金平侯跟费公公不分彼此的,但实际上金平侯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虽然如今年纪略大些,但也正当盛年,加上他非常在意修饰,所以衣物要么是精致华丽,要么是飘逸出尘,他自己则三绺淡须,更见超逸的风度。   且他的品味最好,善于谈吐,腹中有物而且身份显赫,平日结交的有三教九流的人物,也有朝中显贵,当朝名士,却多数都是面目英俊举止洒脱之辈。   他自己常常用《陋室铭》里的两句自诩:“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当然,那个白丁在他口中便改成了“俗物”二字。   原先的俗物,自然是指的谈吐无味而面目可憎者,但如今见到瑞王,便觉着天下所有人、甚至包括他自己都变成了俗物。   一想到比自己更俗之千万倍的费公公竟可跟瑞王朝夕相处,他就非常不忿。   正在金平侯惊愕的时候,瑞王却意外地在那画舫上看到了一张本不会出现的脸!   那居然是无奇!   瑞王以为看错了,特走近了一步。   果然是无奇,她正懒洋洋地趴在画舫的窗户边上,微微地侧着脸,像是在正在听旁边的蔡采石说话。   场景虽然如画,怎奈瑞王心里有点怒。   刚才他还担心无奇的腿伤能不能承受住回京的颠簸,如今倒好,她自己跑出来了,还在风最大的湖上,难道就不怕伤口入了风?   忽然,船上有个声音兴奋地叫道:“四叔,四叔!”   瑞王的眼神一阵错乱,目光在画舫上转了转,终于落在了一个小小身影之上。   赵斐,居然也在船上?!   瑞王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他简直要给气坏了。   皇太孙一声叫嚷,画舫上的人都看过来,瑞王面上保持着镇定,而内心已经暗潮涌动,他竟不知这两种行径哪一种更叫他生气。   画舫破水,缓缓靠近,船工跟侍从们忙着靠岸,皇太孙本挥着小手想让瑞王上船,可看瑞王脸色不对,便有些不敢太过高兴了。   费公公小心翼翼地扶着赵斐下了船,其他众人也跟着鱼贯而出。   瑞王扶着扑过来撒娇的皇太孙,眼睛却留意着船那边,倒是想看看郝无奇怎么下船。   船上众人撤下,纷纷前来拜见瑞王,他也一概不理。   最后才是柯其淳跟无奇,那个混蛋竟将她拦腰一抱,轻轻巧巧地抱了起来,有条不紊地从船板上回到岸边。   瑞王心凉,觉着这个场景违和极了。   赵斐正巴巴地说道:“四叔,你怎么不跟我们一起乘船,斐儿陪你好吗?这湖可大了,我们从那边整整兜过来的……那些仙鹤看见我们,有的纷纷地还飞过来呢。”   瑞王勉强地向他一笑:“斐儿高兴就是了,四叔下次再跟你一起。”   湖上的风有些大,吹的他的小脸上也红扑扑的,瑞王对顾九道:“带皇太孙去喝水。”   顾九知道他不高兴了,低头领命,带人去了。   费公公见势不妙也要跟上,谁知瑞王是故意地先打发了皇太孙,却道:“站住。”   他看向呆立原地的费公公:“让你好好地看着皇太孙,你怎么跟他一起胡闹起来了?若是船出了事呢?你年纪也不小,怎么越活越回去了,跟人挤挤挨挨的,正经要事都忘了吗?”   费公公苦着脸:“奴婢知错了。”   公公只以为瑞王是在骂自己,谁知瑞王说到最后,眼睛向着无奇方向瞟了眼,显然是指桑骂槐。   却见她正金鸡独立地站在地上,蔡采石在一侧,柯其淳在另一侧,三人一体似的,可她的眼睛却正望着自己。   瑞王的暗示突然间成了明示,索性不再掩饰。   他看着无奇道:“怎么,你的腿伤无恙了吗?还是你的玩心大过性命?”   柯其淳见他质问无奇,便道:“王爷,是小皇孙要我们陪着玩,而且……”   无奇忙拉了他一把,示意他不要说话。   这个举动却更惹到了瑞王,显得他们之间多亲昵,而自己则是个反派头子。   在瑞王将要气成一只河豚之前,无奇用力地咳嗽了声:“王爷!我有重要的事情要面禀王爷!”   赵景藩那即将冲口而出的话突然就给她堵住了。   他有些怔忪,然后怀疑无奇是不是真的有什么所谓“重要的事”。   但无奇显然不想给他驳回的机会。   她笑道:“王爷,这话只能您知道,所以……”   无奇扫了眼在场众人,意思不言自明:她又要借一步说话了。   此时她大伤未愈,脸色还是有些苍白的,可却无损这张脸的可爱跟美貌,阳光下,笑容熠熠生辉的,像是天生的有光,天生的微暖。   瑞王心里突然有点奇异的平衡。   绿草如茵,湖畔的仙鹤逐渐又多了几只,有些胆大的,便往这边走来。   画舫依旧静静地靠岸停泊,蔡采石林森等已经先行进了神屿等候。   金平侯临走的时候,狠狠地看了无奇一眼,他是羡慕嫉妒且恨。   好不容易得来的跟王爷独处的机会,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给人抢走了。   刹那间,金平侯看着跟自己一样退后的费公公,顿时觉着公公的脸丑的不那么明显了。   人都走了后,无奇道:“王爷,请恕我失礼。”   然后不等瑞王回话,她摇摇摆摆地坐倒在草地的斜坡上,把自己的伤腿放平了些。   柯其淳最后松手的,本不放心,回头见她自己坐了,这才转忧为喜,却仍是站在远处遥望着这边。   瑞王回头瞪柯其淳的功夫,再转身,无奇已经落了座。   他看着她自在地模样:“你……”   “我受了伤,王爷不介意吧?”她转头问。   瑞王哼道:“本王不介意,就是你要小心些,草丛里别又钻出一条蛇来。”   “这次不会了,”无奇眯起眼睛仰着头晒太阳,秀气的下颌微挑,“这么多仙鹤呢,哪里有蛇敢这么不知死活地跑来?”   赵景藩望着她的神态,一时失语。   他想起之前她在榻上撒赖的样子,此刻这般软绵绵地靠地而坐,灰白色的袍摆散落,领口微微挑起,又露出很纤细白皙的脖颈,跟一点小小的颈窝。   忽然间有只慧眼独具的仙鹤,大概是觉着有个人躺在这里的姿态倒像是一只大号的蚕宝宝,却不知可不可口。   于是便埋着长腿走了过来,伸出长嘴勇于尝试。   赵景藩虽然很想看到丹顶鹤在无奇的身上啄一下,然后欣赏她受惊的虫儿般的扭动,但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人已经到了无奇身边,抬起大袖一挥。   袖子像是一片突如其来的云,丹顶鹤吓了一跳。   当即双翅展开,整只鹤向后飞跳出去,仗着瑞王听不懂,又顺便用鹤语尖利地叫骂了几声。   赵景藩放下手臂,负手在腰后,回头看向无奇:“你看见了?连鹤都看不惯你的放浪形骸。”   无奇道:“哪里是什么放浪形骸,明明是这鹤儿觉着我天生平易近人,想过来跟我亲近亲近,王爷怎么把它赶跑了?”   赵景藩挑眉:“是本王多管闲事了?好啊,等会儿它再来,你可别求我。”   无奇嗤地笑了,却好歹坐直了身子,她把衣领整理了一下,说道:“王爷,先前您审讯那个王四,问出了什么?陪着皇太孙的那位顾先生死活不肯告诉我,我也不好难为春日姐姐,生怕是不能外传的机密反害了她。”   “确实是机密。”瑞王答道。   其实赵景藩也想像是无奇一样闲适自在地坐在草地上,但这不符合他的身份,何况这会儿坐下,岂不成了学她的做派,显得自己跟她多亲近似的。   “真不能说啊?”无奇有些失望。   瑞王垂眸:“当然,你可以破例。”   无奇一喜,拉住他的袍摆仰头问道:“那王爷快说。”   先前金平侯想要碰一碰的时候,瑞王恨不得将他踹开,如今给无奇握住,却反而不由自主地笑了笑:“那个王乾说,是受人之托行事,而他潜伏于此,是为了找一宗宝物,只是他一直不知宝物藏匿之处。”   无奇听了豁然开朗:“果然如此!”   “什么果然如此?”   “我先前疑惑,为什么他们要费心地设计那些把戏吓唬小皇孙,现在看来,应该是这个原因了,”无奇道:“王爷,这宝物是宫中流出来的?”   瑞王已经刻意没提这一节,却仍是给她一猜就着:“嗯。”   无奇又拉了拉他的袍摆:“王爷,你有没有亲自问过小皇孙,他到底是从谁那里听说的‘神鹤’这两个字?”   瑞王感觉自己的袍子都要给她拉长了,却仍好脾气的没有出声,只摇摇头。   无奇叹了口气:“若是这样就难了。”   “为何如此说?”   无奇道:“据我看来,皇孙自然是从宫内听说了这神鹤园林,但恐怕这件事连他自己都记忆模糊,所以直到他在瑞王府住了这好几天,才提起此地。而宫中的人之所以说起这个,自然跟那宝物有关。指使王四用这些手段,自是为了吓退皇孙,但恐怕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皇孙是个孩子,倘若一个孩子无意中听到了机密,孩子口没遮拦,若说出去可如何是好,那要怎么做?既然不能杀了以绝后患,那就让这个孩子变得‘不可靠’。”   赵景藩听她缓缓道来,心也慢慢跳快了几分,终于他道:“不必说了,本王明白你的意思了。”   瑞王不仅已经明白无奇的意思,而且知道她的完全没错。   因为先前付青亭已经禀告过他,陈公公在得知王乾暴露且已经尽数招认后,也终于松了口。   赵斐虽在东宫,每日也要按部就班地往皇帝那里走动请安,皇帝倒是很疼爱这个孙儿,也时常留他在寝殿,或者吃饭,或者过夜。   那日陈公公带着小东子,陪赵斐过去皇帝寝殿,皇孙玩累了,就在偏殿休息。   这时侯恰好有人来找陈公公,说起宝物之事。因见皇孙睡熟,所以两人就在榻前一番密谈。   谁知赵斐朦胧之间,并没有沉睡,隐约听见什么“神鹤”,模模糊糊有了印象。   这件事陈公公本不晓得,直到赵斐去瑞王府的时候,又甜无意中问起陈公公那神鹤园林在哪里,他要去玩。   陈公公立刻想起了那天,很怕赵斐知道了全部!   他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便叫心腹进宫去询问宫内的大人。   这才有了后来的法子,让王乾布置那些障眼法,一是让皇孙害怕知难而退,二来,又让小东子假装贴心絮絮善诱,赵斐在园林里一而再地遇到鬼怪,此事自然无人会信,只觉着他小孩子眼花错看,或者胡乱编造出来的,这样的话,以后若是赵斐再提起什么神鹤园林的宝物,大家当然也会想起他说见鬼之事,理所当然地便会以为小孩儿又开始编故事了。   所以无奇才说,他们要让皇孙变的“不可靠”。   这有些像是狼来了的演变故事。   瑞王制止了无奇继续说下去。   他有点震惊,这世上居然有人会如此聪敏,如此洞幽察微,简直是水晶心肝玻璃人。   凝眸对上无奇亮晶晶的双眼,赵景藩几乎想凑近看看。   瓷白如玉的肌肤,小巧的鼻头,微翘的樱唇,总有那么一瞬,他会觉着面前的不是什么太学生,不是什么清吏司的人,而是个……   女孩子。   “咳!”清清嗓子,瑞王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王乾……是那个王四的真名,留下一句能找到宝物的重要线索。”   “王爷愿意告诉我了?”无奇喜不自禁,手又拉住他的袍子一拽。   “你能参透了再高兴不迟。”瑞王看了眼她的小手:“他留了两句话——海客瀛洲地,云霞明灭时。”   他感觉自己端正的身姿要给她拽的歪了,幸好拽的不是裤子。   “海客瀛洲、云霞明灭……”无奇的眼睛直了直,手掌撑地就要站起来:“这不是李太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吗?”   情急之下无奇忘了自己的腿伤,她起了一半,伤腿因为受力而猛地疼了起来。   同时她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人却势不可挡地往后摔去。   危急时刻瑞王长臂轻舒,在她的后腰上一抄!总算及时地将她抱住了。   无奇惊魂未定,眼睛乱闪,本能地揪住瑞王的领子。   两个人几乎是脸贴着脸了,这姿势着实有些尴尬。   瑞王嗅到似有若无的香气,很怪异,像是什么乳酪味儿的甜,还有些许体温的暖,瞬间把他包围。   他的目光不知要放在哪里,最后只慌乱地停在无奇的颈间,他几乎没意识到自己正恍惚地想着:她……怎么像是没喉结呢。 第50章 半跪   世外桃源, 与世无争的境界也不过如此了。   草软风细,湖水微漾,湖波轻轻地拍打着画舫的船沿, 好像是撒娇的女孩伸出手推着心仪的男子叫他答应什么, 那画舫本是纹丝不动的,不知道是不是湖波推的太勤, 或者岸边的位置太过于舒适, 它趁着人不注意,终于很细微地晃了那么两下。   之前给赵景藩赶走的那只仙鹤一直悻悻地在周围徘徊,因为没吃到嘴,所以觉着得不到的自是最好,那只大型蚕宝必然是出乎意料的美味可口。   所以它频频地瞪着黑亮且圆的小眼睛打量这边儿。   突然间看见两人抱在一起难分彼此的样子, 丹顶鹤的长且尖的嘴微微张开, 不晓得这是个什么情形。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这只大蚕宝应该是落不到它的嘴里了。   愤愤地, 丹顶鹤挥舞着翅膀乱跳着跑开, 嘴里喳喳地叫道:“讨厌讨厌!”   周围那些仙鹤们纷纷张望,不晓得自己的同类为什么突然发了疯。   要是继续让瑞王殿下抱下去,以他的敏锐, 兴许会看出更多的疑点从而开始怀疑无奇究竟是不是女孩子。   但仙鹤捣乱在前, 与此同时,还有人跟仙鹤心有灵犀的不想看见这种碍眼的场景出现。   那人当然是柯其淳。   在看到无奇要倒下的时候柯其淳便向这边纵身掠来, 然而瑞王身边自然也有侍卫,其中两个正是付青亭的心腹。   他们早听说了柯其淳曾经违抗瑞王旨意的举动,这姓柯的不把付先生放在眼里也就罢了,竟然还敢顶撞瑞王殿下,他们心里早就记恨难平, 恨不得教训他一顿了。   先前众人都退回了神屿,只有柯其淳还在外间站着,那时候侍卫们就已经留心戒备,果然给他们料中,当下立即纵身上前,及时地将柯其淳拦住。   侍卫们低喝的声响传到了瑞王耳中。   他回头看了眼,见两个侍卫正挡住柯其淳:“止步!”   瑞王心里觉着柯其淳未必会乖乖听话,但他来不及看,就听无奇叫道:“疼、疼疼!我的腿!”   赵景藩重又看向她,这也才醒悟她的腿伤,当下不去理睬别的:“慢些……坐下。”   他扶着无奇的腰,手掌心的感觉,有一点温暖,不知是阳光,还是体温。   但是毫无疑问,手底的那一抹腰未免太过纤瘦了些。   一念至此,瑞王几乎想用手仔细地给她丈量丈量……可心里忽然浮光掠影地想到,难道是因为她年纪不算很大,所以身子没有张开,因此才没喉结,人也这样娇小纤弱的?   可是郝家虽不算高门大户,到底也是官宦之家,自不会缺衣少食,难道是她自己体质太差?   但郝四方跟郝三江都是人高马大魁梧之辈,怎么到了这个小子这里,就退步十万八千里了?   不过是在扶着无奇坐下的瞬间,一眨眼的功夫,瑞王心里已经有无数念头潮起潮落。   当无奇哼唧着重又坐下后,瑞王单膝跪地,将她的袍摆重新撩开。   无奇本要制止住赵景藩的,但目光一动,看到瑞王竟是单膝跪倒,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瑞王在做什么?   虽然说,如今她是坐在草地上的,瑞王想要查看她的伤,只能以这样简单利落的姿势,要不然就得深弯腰或者蹲在地上,当然更加不雅。   但明明他还有第三种选择,那就是什么也不干,或叫柯其淳,或叫别人,甚至她自己查看也就罢了。   就算她是为了他受的伤,也大可不必摆出这般纡尊降贵有失身份跟体统的姿态!   半跪……   何德何能,无法承受。   无奇的脑袋一阵哄乱,等到觉着腿上一阵暖洋洋的时候,定睛看去,是他已经把她的中裤往上撩起了!   “王爷……”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腿,却给他一把握住脚踝:“别动!”   手牢牢地擒住她纤细的脚踝,强硬而坚决、不由分说的力道。   无奇的眼睛瞪大,脸不出意料的又开始红。   她深吸一口气,只能当机立断地把头扭开看向别处。   雪白的肌肤明媚地暴露在了阳光底下,就像是美玉给太阳光一照,流光玉润,甚至有些晶莹剔透。   掌心所握也是柔腻细滑,暖玉生温。   赵景藩的心又是没来由地一晃。   就像是那给湖波推搡着,身不由己轻轻摆动的画舫。   瞬间他听见自己的呼吸都重了一份,忙闭上双眼松开手。   然后,才又去看那伤处。   丑陋的十字划痕还是那么明显狰狞,同样明显的还有那四点凶狠的咬痕。   因为用药得当,伤口的肿已经退了下去,仔细看看,并没有绽裂,也无血渍渗出的痕迹。   赵景藩心定了些,眼神随之柔和,却仍是冷冷地说:“说你活该,你认不认?好好地留在房中保养就行了,还去游船……若真的伤口绽裂了,有的你受!”   这明明是训斥的话,本该是生着很多刺的,但无奇不知是因为太过厚颜无赖,还是怎样,只觉着这句句柔软,不像是训斥,倒像是……疼惜跟关护。   她疑惑地看着瑞王,竟忘了答应。   但很快,耳畔传来的响动引起了无奇的注意,她抬头一看,竟是柯其淳跟那两个侍卫动起手来!   “喂!柯大哥……别动手啊!”无奇一慌,生恐柯其淳有事,忙大声提醒。   柯其淳已经那两个侍卫对了两招,双方各自后退,不分轩轾。   听见了无奇的叫声,见她无恙,柯其淳的双手微微一垂,没有再执着于上前。   那两个侍卫见状,也才冷冷一笑停了手,若不是怕王爷动恼,真想跟他大干一场。   赵景藩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过,他虽然不想动柯其淳,但因为恼他昨晚上拿无奇性命做赌,倒也是想教训教训,若是他的侍卫们动手,却是理所应当的。   而且他也知道这些侍卫们因昨晚的事情气不平,所以也由得他们出一口气。   被这一打岔,赵景藩凝神,将无奇的中裤放下,抬眸看她一眼。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慢慢地说着,瑞王道:“这‘海客瀛洲地,云霞明灭时’,的确是从李太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里脱胎而来的,但是本王想了许久,却也毫无头绪。刚才问过金平侯,据他说这院子里并无跟此两句相关或者相似的地方。”   他说话间,已经又将她的袍摆放平了。   丝绵的料子有些软,却最容易褶皱,角上微微蹙着。   瑞王很想去给她再抚一抚,到底忍住了。   无奇正在想那两句,也接着说道:“海客瀛洲地,指的好像是地点,李太白的原句‘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意思却是虚无缥缈难以找寻。至于那个云霞明灭时又是怎么样……‘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带一个‘时’,难道是说时间吗?在云霞明灭的时候可能见到?”   瑞王微微一笑:“有些意思,不过又怎么知道何时才算是‘云霞明灭’?何况‘海客瀛洲’都无从找寻。”   无奇见他一直半跪着,心头促狭,便将他轻轻地拉了拉。   瑞王身子微晃,却还是没动:“干什么?”   无奇本想把他拉倒了坐下的,如今突袭失败,便陪着笑求道:“王爷,您还是屈尊坐会儿吧,你这样,我都不敢坐着了,我很该跪着才是。”   可现在居然倒过来了,竟是他单膝而跪。   瑞王瞧了她一眼:“放浪……”   “形骸,”无奇嘻嘻地笑了:“王爷,这会儿不是在城中,也不是在王府或者宫内,您索性把规矩稍微地放一放,也像是我们这些放浪形骸百无禁忌的小人们一般,自在的坐一坐如何?”   瑞王从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情,可看她跟个地主似的,又如此“盛情邀约”,他轻轻一叹,便将袍子一抖,慢慢地也坐在了她旁边。   无奇转头看看,心里有点儿突如其来的陶醉跟欢悦。   今日阳光甚好,景色如画,美人在侧,此情此境,就如同在蓬莱仙境遇到了真的神仙,简直令人乐不思归。   “蓬莱仙境?”这四个字在脑中一闪而过,无奇喃喃:“蓬莱、仙境,海客谈瀛洲,瀛洲……”   瑞王道:“你在说什么?”   无奇眉头微蹙,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会儿才道:“王爷,您说‘瀛洲’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瑞王一怔,旋即道:“你是考本王么?《列子·汤问》里记载,渤海之东有五山,一曰岱舆,二曰员嶠,三曰方壶,四曰瀛洲,五曰蓬莱,乃是五处仙山福地所在。你问这个做什么?”   “王爷果然是博闻强记,这世间我最佩服蔡大哥的文采博学,从今往后恐怕又要多一位了,”无奇拍了一马,又忙正色道:“正如王爷所说,瀛洲乃是仙山所在,恰好这神鹤园林里也有一处‘仙山福地’啊。”   瑞王正在为她把自己跟蔡流风相提并论而皱眉,听到最后却逐渐诧异:“你是说……”   他看着无奇,却见她的目光投向旁侧。   顺势看去,正好是神屿后院的月门。   赵景藩双眼微微眯起:“神屿?”   无奇点头道:“神屿自然是仙境的意思,岂不是跟瀛洲对上了吗?”   神屿,瀛洲,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赵景藩眼中又多了几分笑意:“若如此,那云霞明灭呢?”   无奇想了想:“我觉着不能只靠‘海客瀛洲地,云霞明灭时’这两句,倒要看全句,比如‘海客谈瀛洲’,对应的便是‘越人语天姥’,瀛洲对天姥,所以这天姥应该也是重要线索,只如今没有头绪。至于云霞明灭,确实指的是时间,所谓云霞,无非两种,一是清晨朝霞,一是黄昏晚霞……”   说到这里,无奇促狭地眨了眨眼睛:“王爷,您要不要赌一赌,看看在今日黄昏晚霞的时候,会不会有所发现?”   瑞王没有办法将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   大概是此处的阳光太烈,他竟有些莫名地烦躁不堪,头脑发热。   “王爷?”无奇看出他的脸色不对:“您怎么了?”   瑞王从地上站起来:“没什么!”他否认的如此之快之仓促,反而更显得心虚,转身之时,瑞王道:“那就照你所说,等一等黄昏晚霞便是了。”   “王爷?王爷……”无奇殷切地叫了几声,都没有让赵景藩回头。   她望着瑞王匆匆离开的背影,无奈地抓抓也有些发痒的腮:“又怎么了?难道我又说错话了?怎么说走就走,我怎么回去啊?”   然而怎么回去,瑞王早替她想到了,柯其淳可一直都在旁边呢。   在见到瑞王向自己走来的时候,柯其淳很规矩地退开一步行礼:“王爷。”   瑞王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蔡流风是怎么嘱咐你的?”   柯其淳一愣:“王爷说什么?”   瑞王道:“莫非蔡学士告诉你,本王会随时地不利于郝无奇?你才这样亦步亦趋紧紧地帮他看着?”   柯其淳的脸上浮出了一点不太好意思的笑:“回王爷,蔡学士并没有说王爷会不利于小奇呢。”   这话可糊弄不了瑞王,他道:“他当然不会直说,否则他又怎么会是蔡流风呢?他只要把意思表达的让你知道就行了,对不对?还是说你们藏着什么秘密不想本王察觉?”   柯其淳抬手堵着嘴唇,憨实的摇头。   这会儿他倒不像是昨晚上那样笃定坚决不顾一切了。   好像只要不涉及无奇,他就很懂得该怎么妥帖地应答或者不答瑞王。   瑞王心想:这个憨厚愚直的混蛋,跟蔡流风那个外表正经实则奸猾的家伙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正在这时,背后传来无奇的叫嚷:“啊你别过来!救命!”   瑞王忙猛然回身,却见有一只丹顶鹤正试试探探地往无奇身边走去。   无奇站又站不起来,往后徒劳地蹭了会儿,便叫道:“王爷,它又来了!柯大哥!”   赵景藩哑然失笑。   “活该……”他哼了声,拂袖而去。   他当然不用管,因为早在无奇叫第一声的时候,柯其淳便慌忙扑过去“救驾”了。   这家伙对待无奇,可比对待他瑞王殿下殷勤的多呢。   瑞王回到神屿,就见林森正叫一个侍卫配合,在舞狮子给赵斐玩儿。   皇太孙见他回来,赶紧上来:“四叔,你什么时候陪我坐画舫啊?这湖好大,我还没游遍呢。”   这会儿赵景藩的心情却跟方才有天壤之别了,想到刚才自己“情绪过激”,反而觉着有些亏待了小孩儿,他便微微俯身道:“你先玩着,四叔办件事,待会儿得空就再陪你。”   赵斐知道他不很轻易允诺,可一旦允了,就一定会做到,顿时大喜。   瑞王入内,便命付青亭带人,将这神屿内外各处,但凡有疑点的地方统统仔细地翻看一遍。   因觉着金平侯留在这里也是给他添堵,便故意地叫金平侯随他们一起。毕竟他是这园林之主,或许有些助力。   当然,他并没有告诉金平侯具体找什么,只借口说自己一样物件丢了,所以让找寻而已。   金平侯一听瑞王的东西没了,这自然是天大的事情,立刻如临大敌行动起来,看他的架势恨不得把满院子的人都找来翻看。   而不多时,外间王府内侍进来禀告:“王爷,东宫派了人来,询问今日何时起驾回京。”   瑞王沉默片刻,叫了费公公:“你去告诉来人,就说今日必回,但要晚一些,让放心。”   如果不是怕路上有事,他很想让人先把赵斐送回去,可到底还是他亲自带着比较妥当,而且如果让赵斐先行回去,小孩儿指定不会答应。   毕竟他正乐不思蜀,还惦记着要坐船呢。   眼见一个多时辰过去,付青亭跟金平侯带了人,几乎把神屿里外上下都翻找遍了,甚至连树上的鸟窝都查看过了,却一无所得。   金平侯好不容易找到表示忠心的机会,强烈建议:“不如找找院子其他地方吧?”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且说柯其淳把半残的无奇抱回了房中,先给她检查了伤口,又问她跟王爷到底说了什么。   倒不是为探听机密,只是关心瑞王会不会对她不利。   无奇也看了出来,便笑道:“柯大哥,瑞王殿下待我很好……至少我几次冒犯,他没有怪罪。”   这个柯其淳倒是无法反驳,但他仍是说道:“要不是王爷,你又怎么会被蛇咬伤?”   无奇哑然:“其实这个也不怪他,是我们做错了事情在先。”   “你们?”柯其淳想了想:“哦,是小石头还有木头?可既然是你们三个做错的,怎么昨晚上单单叫了你去?”   无奇见他忽然聪明起来,便道:“事情是因我而起的,我当然是罪魁祸首,所以王爷只揪着我罢了,而且要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去那湖边,自然不会遇到蛇了,所以这也算是我咎由自取吧。”   柯其淳皱眉:“你怎么替他说话呢?”   无奇道:“我是最公平的,只说实话。”   柯其淳低头,过了会儿才说:“你要是死了,我没有办法跟蔡学士交代。”   提到这个,无奇倾身:“柯大哥,我一直没得空问你,你到底是为什么进清吏司的?小蔡常常玩笑,难道那是真的?”   柯其淳却不瞒着她:“不错,是流风兄让我进清吏司的,主要是为了保护你。”   无奇愕然:“真的是为了我?”   柯其淳道:“是,他告诉我,有一方不明势力会对你不利,那天晚上还有高手要追杀你,所以不放心,才让我进清吏司的。”   无奇心头震动,没想到蔡流风居然会这样为她着想!   之前蔡采石常常说什么他不是亲生的,她还笑他信口胡说,现在看来,蔡流风果然用意极深。   只是她怎么当得起?   无奇有点不安:“为了我?这是不是……”   这是不是有些太过兴师动众,大张旗鼓,大材小用,深情厚谊,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总之这些词儿都是可以放在这里的。   两个人四目相对,都没有说话,却都想要从对方脸上看出什么答案来似的。   柯其淳不是个爱绕弯子的人,但有些话连他都知道不能轻易出口。   而无奇心里的疑问却在扩大,蔓延,最后她突然想到了昨晚上柯其淳不顾一切跟瑞王对峙。   难道,当时柯其淳只是怕丢下自己给瑞王,瑞王会对她不利?   还是说……有什么别的非如此不可的原因呢?   想到林森的抱怨,说柯其淳只容蔡采石一个人进出房中,她的心跳突然加快。   就好像眼前隔着一层纱,只要她稍微把眼睛瞪大些就能看清背后的真相。   但她居然有点不敢,又下意识地觉着那不可能。   要是蔡流风真的知道了什么,那就太、太……不,不会的。   终于,无奇决定用另一种方式试探。   “柯大哥,”无奇尽量让自己语气平静,“昨晚上你给我疗伤的时候,你有没有、有没有发现……”   柯其淳却知道她想问什么。   他挠了挠头:“你还是不要问我啦,我只是在做蔡兄交给我的事,你如果想要知道别的,等回了城你可以自己问蔡兄,他一定会告诉你的,他……对你真的很好。”   说到这里,柯其淳往后看了眼。   门口处人影一晃,却是春日手中端着一碗汤药,迈步走了进来。 第51章 二更   春日进门的时候, 眼波也顺便扫了扫柯其淳,却没有跟他说话。   柯其淳自己退后一步,他心里有些诧异。   春日应该是来了一段时间了。因为刚才他察觉不对的时候, 完全是因为她自己“不小心”弄出了一点声响。   这让柯其淳怀疑她已经听见了自己跟无奇说的话, 但是想想……他们也没有真真切切地提什么,倒也不必担心。   只有一点格外让他意外, “程春”这个看似有些不男不女的家伙, 武功倒是令人不可小觑的高。   春日脸上毫无异样,只在看向无奇的时候才露出了堪称完美的笑容。   当然,这在柯其淳眼里,更显得那个了。   其实柯其淳是个心大的人,行走江湖也见过不少雌雄难辨甚至爱好特殊的家伙, 一般而言他对这些人是没什么偏见的。   可不知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先入为主地知道春日是瑞王赵景藩的人,所以自带了偏见的眼神?   总之就是看不惯春日, 尤其是她那种媚笑。   柯其淳觉着, 假如是女人这般笑,或者可以称作为艳丽动人,但是一个男人时不时地如此, 那可真是变态, 叫他不习惯的很,总有种想要为民除害的冲动。   趁着春日把药端给无奇的时候, 柯其淳自觉地退了出去。   春日听见他的脚步声离开,便用勺子搅动药丸内的汤水,边跟无奇道:“他又跟你说什么了?我刚才在外头可听人说,他又跟王爷身边的人打架了,真是好没规矩。”   无奇忙道:“没什么只是一点闲话, 柯大哥问我什么时候回城。其实、也不是打架,就是有点误会。”   春日哼了声道:“这人太楞了,得亏王爷好涵养,不然的话就凭他昨晚上那场,就有的他受。亏得你还为他求情,照我的主意,就该把他关起来!省得在眼前晃来晃去的。”   门外的柯其淳听到这里,握起拳头向着内一晃。   春日所说倒是跟他的想法不谋而合,他们彼此都是相看两厌,恨不得对方赶紧离开。   无奇因为也惦记着昨夜的事情,又想着刚才柯其淳那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话,竟没有吱声。   春日见她有些心事,便叹道:“行了,先喝药吧。”   无奇吃了药,便有些困倦,因见春日还在这里,便道:“不用守着我,我大概要先睡会,你本来是王爷身边的人,在这里也是大材小用了,我也知道王爷一定有些安排,你不如帮着去做吧,比在这里干坐着强。”   春日原先生怕无奇应对不妥惹怒了瑞王,可直到现在,她忽然又有点忐忑,又觉着瑞王对无奇很不错,非常不错……   甚至让她有点担心,瑞王对无奇太好了。   刚才两个人在湖畔坐着的情形,春日是看见了的,她跟付青亭等一样,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还是他们向来矜贵非常的主子吗?   要知道,以前就算是外出别的地方,若不是铺了王府带的坐垫铺盖等,瑞王连坐卧都不肯的,就连烹茶吃饭等用的器具,统统都是王府所带自用的精美器具,绝不会用外头的粗俗之物。   如今……这是怎么了?   她看看无奇巴掌大的小脸,把心里惴惴不安的话压了回去:“那好,我去了,你正可以安心睡会。”   给无奇拉了一张薄毯子,春日慢慢出去了。   榻上,无奇翻了个身。   她想不通蔡流风为什么要把柯其淳送到清吏司,但刚才跟春日说话的时候,突然又想起来,……瑞王还不是一样的把春日送了来?   她的心跳有一瞬间的停顿,然后赶紧把头低了低,不愿意再去想这些参不透而令人讨厌的问题,比起这些,她更愿意去想那个“海客瀛洲,云霞明灭”的谜题。   太阳逐渐向西偏移。   影动光转,夕阳斜照。   像是为了应景,天际数片流云,交友结伴似的欲断还连,却统统地给夕阳照的红艳艳的,就像是新娘子脸上的胭脂,底下是遮不住的喜悦呼之欲出似的,简直美不胜收。   瑞王站在湖畔,仰头看着天际的云霞涌现,却仍是参不透那两句到底是何意思。   瀛洲便是仙境,仙境即是神屿,但他已经命付青亭把神屿找遍了。   至于无奇说的所谓“天姥”,更加无处可寻。   眯起眼睛看着云霞变幻,他的时间不很多了,已经答应了东宫的人,今日必然回城。   所以顶多半个时辰,一定要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回去。   瑞王已经打定了主意,就算在这“云霞明灭时”毫无所获,也要先送赵斐回宫,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了,若还不回去,只怕明日就要闹得满城风雨,猜忌四出。   且他也不能仗着太子对自己宠信,而行事无度,这样对他跟太子都不妥。   赵景藩负手而立,低声念道:“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一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他虽然对李白的这首《梦游天姥吟留别》甚是熟悉甚至倒背如流,但仍是摸不着头绪。   时候将到了,怎么那个小混蛋还不来呢。   为免自己这般站在外头、显得像是迫切盼她来似的,瑞王转身往回。   不料才进院门,就听见屋内赵斐的叹息声。   是金平侯的声音道:“殿下,怎么不高兴呢?难道是微臣哪里做的不够好?”   赵斐道:“金平侯,你这里哪哪都好,正因为太好了我才都想住在这儿,可偏偏四叔说今日定要回城的,我一想到回去后就不能像是今日一样高兴了,所以难过。”   因为金平侯像是狂蜂一样的乱撞,时而神出鬼没,防不胜防,所以瑞王特又安排他去照看皇太孙,也算是把他的脚占住,叫他不要再在自己跟前晃悠。   金平侯因为知道瑞王疼惜赵斐,而皇太孙又喜欢玩乐,便想走曲线靠近的路子,果然尽心。   他不但一口答应把那舞狮子送给赵斐,而且特意又找出了两样小玩意,一支手推响,一支竹蜻蜓,又引了赵斐乐了半天。   只不过,赵斐因为知道今日必然要回城了,就好像要上了紧箍咒的猴子,眼见天色越来越变,他也越发坐立不安,也就没有心思玩乐了。   就在此刻,春日脚步匆匆地从月门后走了出来:“王爷。”   赵景藩回头,有些难以自禁的喜悦:“郝无奇到了?”   春日看着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子居然流露出欢悦之态,她的脸色有点古怪。   勉强地一笑,春日温声道:“王爷莫怪,他没有来。”   “什么?”瑞王怔住,略一想便问:“难道是伤势……”   这一刻他居然没有在意是否耽误时间,是否错过云霞明灭,是否会因此找不到宝物。   竟然是想到了她的伤。   春日显然也很意外,忙道:“不不,他好好的呢,事实上,他让奴婢来传两句话给王爷。”   “好好的?”赵景藩吁了口气,脸色也恢复了先前的那种冷淡:“什么话,他怎么不自己过来说?”   春日心想,假如现在说了实情,自己的主子只怕会按不住那口气,这样喜怒无常的伤人伤己都不妥。   于是她忙道:“王爷容禀,是很要紧的话……小奇、因为腿伤的缘故怕耽搁了,才叫奴婢先来转述。”   瑞王还是淡淡的:“既然如此,说罢。”   春日先想了想,才道:“小奇说,——瀛洲既然跟天姥相对,而天姥欲倒东南倾,所以瀛洲必然是在东南方位。所以只要站在瀛洲,便能见到天姥出现。”   这一番话,春日完全不懂,只是生生记下来的。转述的也一字不差。   但她虽然不明白,却相信瑞王一定可以参透。   赵景藩有些出神,“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一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这一句,刚才他也念过。   没想到,诀窍竟果然在这其中!   赵景藩在心中琢磨了片刻,蓦地转身看向神屿的后院月门处。   神屿面东而背西,后院月门所朝的方向,正算是西北。   他心头一动,迈步向着月门走过。   就在赵景藩在月门口正中央站定的时候,在他的眼前,湖面上泛着大片的夕照之光,简直像是把半面湖都染的通红,湖边上还有好些仙鹤在栖息,散步,或时不时地飞过,像是也贪恋此刻的美景,流连而忘返。   赵景藩的目光从湖面掠过,环视四周,突然,他的视线落在西北方向的两座高塔上。   这是两座同样高的四层塔,如今沐浴在夕照里,两座高塔都显得黑幽幽的,眨眼一看几乎不知是何物,而逐渐西沉的夕阳,几乎要落到塔尖上了,光影氤氲中,倒是像极了一句话——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难道……”赵景藩微微一震,“但是所谓‘天台一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又是何意,难道说宝物藏在塔上?”   之前金平侯为了显示他的忠心如铁,带人上蹿下跳,整个院子都给他亲自踩了一遍。   平日里他也是个懒散之极的人,但今日见到了真神似的,为此赴汤蹈火都像是无惧,何况身体虽劳累,心上却无上愉悦,而因为这种难以言喻的愉悦,连身体的劳累都不觉着了,反而越是累,越是喜欢。   不过,真正动起手来的金平侯还是很精细的,据付青亭说,金平侯连每个假山洞都找过了,这两座塔,他当然也没有放过。   赵景藩突然又想到:假如自己相信金平侯的能力,相信以他之能绝不会有什么漏网之鱼,那么,他们要找的东西也许不在金平侯所搜寻的范围之内!   而王乾在这里呆了两年多,他自己说了,几乎连庄院的一根草都甚是熟悉,但他仍是没找到那宝物。   所以,那宝物若在,一定在王乾漏了的地方,一定在金平侯没搜过的地方!   可金平侯绝不会藏私,有什么地方是他没搜过的呢?除非……是他从来没想过去搜,也无法去搜的地方。   赵景藩目光闪烁,猛然间顿悟了。   正所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不管是王乾,金平侯,还是他自己,他们统统地都疏忽了一个地方。   那个地方明晃晃地正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湖泊。   水底。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赵景藩参透了这点,几乎哑然失笑!   锐利的目光从双塔上往下,逐渐地落在了水面上。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这不仅说的是地点,而且点明了若是在“烟涛微茫”的时候,是找不到宝物下落的,“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有了瀛洲,也得有天姥,两个地点,在云霞明灭的时候,即是此时。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一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这其中关键的是“东南倾”三个字。   双塔如同天姥,又怎会东南倾?要它们向着东南倾倒,便只有此刻了。   夕阳西下,双塔的影子被夕照拉长,向着湖面透出了幽淡的两道阴影。   赵景藩盯着水波潋滟的湖面,夕照的光陪和着水色,像是有人洒了大把灿灿金子在水面上浮光掠影的。   他仿佛可以看见,在水底的某处,有另外一道光芒氤氲闪烁。   “王爷!”清脆的叫声从湖上传来,也打断了赵景藩的思绪。   瑞王抬头,却惊愕的发现,一艘小舟正轻快地从湖面上荡过!   夕阳的光芒闪烁,背着光的时候,舟中每个人的脸都有点灰灰的看不清楚。   但瑞王还是第一时间看见了那道灰白棉袍的影子,然后……那向着自己笑容绽放的小脸。   “你……”他想问郝无奇到底又在做什么,不是说腿脚不方便才叫春日来的吗?怎么又跑到船里去了。   而在他旁边,春日见某人已经自己暴露了,只得含羞带愧地跪地道:“主子息怒,无奇说,主子若是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就知道她要做什么了。”   赵景藩心头一动:“难道……先起来吧。”   他重新抬头看向湖中,只见那艘小船吱呀吱呀地往前划着,竟划到了双塔投落的阴影边沿。   然后,无奇转身跟旁边的一人不知说了句什么。   那人上前,抱着的手一松,有样东西扑啦啦落在水面上!   瑞王看清楚那人竟是看护鹤鸟的周大,而他放下的居然是一只小鹤!   小鹤给丢在水上,转来转去,来回游了片刻,忽然间向水中钻了出去!   就在这时候,船边上站起一个身材略圆润的胖子。   竟是蔡采石。   此刻的蔡采石已经把外头的长衫脱去去,只着一身短衫中裤,像是一个利落干练的胖子,他伸出双臂运动了一下。   林森在旁边拿着一股绳子:“老蔡,若是有不妥就立刻上来,别逞强!”   蔡采石道:“放心吧,我的水性好着呢。”他向着小丹顶鹤钻进去的方向,一纵身也跳了下去!   林森看着蔡采石敏捷的动作,啧啧称奇,便跟无奇道:“真看不出小蔡有这般本事,不过,我看他的肚子圆成了那样,要到体力不支游不动的时候,至少可以顺利的浮上来。”   无奇在他头上打了一巴掌:“少胡说。拿好绳子,时间一长就把他拖上来!”   林森笑道:“放心吧,那家伙一脸福相,何况有我在就有他,才不像是柯大哥呢。”说着,便偷笑着向旁边努努嘴。   在船尾孤零零地趴着一个人,正是柯其淳。   柯大哥跟先前的威龙猛虎之态不同,现如今一副瘫软无力的模样。   原来柯其淳天不怕地不怕,竟是害怕晕船,刚才一上船就有晕厥之态,无奇劝他留在岸上他偏要跟着,只好答应。   如今他脸色惨白,早不知吐了多少次了。   这一吐,吐出了真心。   无奇三个薄情寡义之徒立刻投降,纷纷地都躲到这边上,还个个捂耳堵鼻子的满脸嫌弃,像是恨不得把柯大哥扔进水里彻底消灭。   只有周大还守在柯其淳身边,时不时给他捶背,问他是否好些。   这里众人正在忙活,瑞王那边,情不自禁已经走到了湖畔。   忽然身后道:“四叔,他们在干什么?”   原来是赵斐等的不耐烦了,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要上屠宰场的猪,可对方迟迟不启程,实在叫他难熬,所以出来瞅瞅,没想到正看到了蔡采石入水的新鲜光景,一时又欢悦起来。   金平侯跟费公公跟在后头,两人的眼睛瞪的如出一辙的大。   费公公唉声叹气地表达自己的观点:“这几个毛崽子,要游泳的话怎么不趁着中午水暖的时候?这会子下水想干什么?回头一定害病!”   金平侯到底心思缜密些,今日他给瑞王忙了一整天,找寻那劳什子的“贴身物件”,但不管是瑞王还是付青亭都没细跟说那物件到底是什么。   金平侯面上只装作糊里糊涂的,也并不追问,但心里别谁都明白,瑞王一定在找什么不能为别人知道的东西。   反正他也不在乎那些,只要能为瑞王殿下跑腿,已经是比什么东西都珍贵的了。   但他就算想给瑞王立功,却终究功亏一篑,找不到那物。   如今这几个人如今在瑞王眼皮子底下行事,且是水中……金平侯立刻想到了,瑞王的“贴身物件”就在那里。   想清楚这个,又看见船上神采飞扬的无奇,金平侯更加嫉妒气恼:又是那个郝无奇!抢了自己在瑞王面前的风头。   他大胆地上前半步,小心地偷窥看看瑞王殿下。   果不其然,那两只勾魂夺魄的丹凤眼,正瞧着船上那人!   可恨,为什么不是看着自己。   金平侯心里哭成了一团。   等待的时间格外难熬。   尤其是人在水下,每一次的呼吸都显得格外之长。   就在无奇想让林森拉绳子的时候,水面泼剌一声,蔡采石浮出来,他先是大口呼吸了几次,才断断续续地说道:“看到了……虽有些偏差但的确是,一个匣子,只是下面捆着石头我拿不上来,先歇会。”   无奇赶紧掏出帕子给他擦脸上水,不料蔡采石一笑抬手,原来他怀中抱着那只之前钻进去的小鹤:“给你猜中了,这个小东西下去后,就去啄那个木匣子。”   无奇将那小鹤接过来,交给了旁边的周大,周大抚摸着小鹤,有些担心地问无奇:“它、它也会死吗?”   无奇道:“按道理来说不会的,时间很短,不过保险起见,周大哥你给它喂一些蛋清吧。”   周大松了口气,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鸡蛋,嗑开后便喂给那小鹤吃。   蔡采石正要二度下水,却见另一艘小船驶来,是付青亭带了几个心腹侍卫。   付青亭制止了蔡采石,道:“蔡公子,交给我们吧。”   蔡采石见那两个侍卫都也除了长衫,一身利落,便知道他们是行家,因说:“我给你们指一指,免得耽误时间,对了,带着匕首,把拴石头的绳子割断。”   付青亭却准备的很齐全,当下蔡采石老鱼识途的带着两名侍卫潜入水中。   不多时,他先浮了上来,林森将他拽到船上,擦脸披衣。   又过了一会儿,那两名侍卫也终于上来了,其中一人手中抱着个木匣,先递给了付青亭,等付先生接过去后,才也翻身而上。   无奇见事情已经完了,如释重负,便笑道:“好了,大功告成,可以打道回府了!”   说话间她转头看看岸上,却忽然愣住了。   霞光正照着岸边的一干人等,纵然万人丛中,最醒目的自然就是瑞王了,长身玉立,似芝兰玉树,缂丝的蟒袍在光芒中晶耀有光,斯人长眉星眸,高挺的鼻梁,微抿的唇,如同造物精心描摹出来的容貌。   无奇忍不住叹道:“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皎若太阳升朝霞,灼如芙蕖出渌波……真是卿本佳人,奈何为王啊!”   她所念的前两句,正是出自曹植的《洛神赋》。   后面这句,却又是她自己肆意篡改。   林森正在伺候蔡采石换衣裳,闻言回头:“小奇你说什么?怎么念叨起蔡大哥来了?”   无奇一愣:“啊?”   却正在此刻,岸边那恍若是洛神般的“佳人”,突然毫无预兆地抬脚,竟把前方一人直接踹到了湖中去了! 第52章 回京   林森问无奇为何唤蔡流风的名字, 无奇微怔之下才反应过来,《洛神赋》里的这句“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岂不正像是蔡流风名字的出处?   无奇笑道:“果然, 我以前常琢磨蔡大哥的名字好是潇洒,还查过书籍典故, 只找到《文选》南都赋里写, ‘弹琴擫龠,流风徘徊’,以及《孟子》上说,‘故家遗俗,流风善政, 犹有存者’。现在想想, 倒还是《洛神赋》里的这个更佳。”   蔡采石在旁边说:“不对不对,大哥未必喜欢用形容洛神的词来解释他的名字, 《孟子》那个意思就很好。”   在孟子之中, “流风”的解释是流传之风俗教化等,很符合蔡流风的为人。   林森用手肘碰碰他:“为什么蔡大哥的名字这样超凡脱俗,令人钦敬, 你却是这样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蔡采石揪住他的脸道:“你懂什么就胡说!”   无奇说道:“这木头果然不懂, 菜菜的名字更有解释,出自《诗经》,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可见蔡大人对菜菜的期望也是很大的。”   蔡采石得意地向着林森一扬脸:“没见识的东西,你可听见了?”   林森吐舌道:“听是听见了,不过我只怕蔡大人的期望总要落空的,还是指望流风大哥最佳。”   “你这狗嘴里能不能吐出点好的。”蔡采石掐住他的脖子, 像是要立刻激情杀人灭口。   两人打闹,弄的船上一阵晃动。   柯其淳本已经吐至半是昏迷,如今受到颠簸,死而诈尸般,再度垂死挣扎。   无奇忙制止两人:“菜菜你快放他一马,大不了上了岸我跟你一起揍他,不然我们大家都要落水了。”   蔡采石这才高抬圆手暂时放过了林森。   此时此刻,岸边上,瑞王正同一干人等望着湖面情形。   湖面上说话声音格外清亮些,声音从水面透到岸上。   金平侯因为嫉妒,原本清俊的面孔有些扭曲,隐约听见他们说笑,便道:“这些人……甚是无礼,王爷且在这里等着呢,他们竟旁若无人的……”   费公公瞅了他一眼,难得地跟他达成一致:“是呀,这些小崽子们,真是欠教训!”   金平侯好不容易得了个盟友,心中一喜,又偷看瑞王,见他脸色微微冷峻的,像也是不太待见船上那几人似的。   他仔细侧耳倾听,巴望着听到些无奇等非议瑞王的话,却只听见什么“流风”。   金平心里一怔,喃喃道:“这些人在说什么流风……还是风流的,难道我听错了?”   费公公道:“流风?这个怕是礼部蔡侍郎大公子的名字吧?”   “哦!”金平侯想起来了,啧啧道:“原来是蔡学士,我也是见过几次的,着实的人物端方,谈吐可喜,很有名士风度,令人一见倾心,将来只怕还在蔡侍郎之上呢。”   蔡流风的名头无人不知,金平侯最喜欢相貌俊美的人了,何况蔡流风又文采风流更且加分。   他想当然的认为,瑞王必然爱才,自然也会跟他一样,对蔡流风青眼有加的。   所以金平侯也不惮于在瑞王跟前对于蔡公子大加赞扬,也许瑞王还会觉着他慧眼识英雄大家惺惺相惜呢。   没有看见瑞王在瞬间变幻莫测的脸色,金平侯还不忘再踩踩无奇等,他哼了声往船上看去:“那些小混蛋怎么提蔡学士的名讳呢?真是越发无礼至极!”   谁知瑞王听他把蔡流风吹成了一朵花,实在微妙。   此时还能按捺,只想拂袖离开。   然而才走了一步,便又听金平侯一口一个“小混蛋”的。   瑞王想也不想,转身抬脚,毫无预兆地便踹了过去!   金平侯一头冲进了湖水之中,溅起巨大的水花。   瑞王并没有想要停下来欣赏自己杰作的意思,看也不看一眼,背着双手往神屿回去了。   别的人倒也罢了,唯独费公公吃了一惊。   他刚才还气味相投地想同金平侯多说几句,现在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危险。   费公公自忖金平侯不知是哪句话惹了瑞王不喜,不过幸亏自己还算谨慎,而金平侯有些时运不济。   横竖不是自己掉进湖水中,死道友不死贫道也罢了。   见瑞王走开,费公公扔下在水里挣扎的前道友,头也不回地跟上瑞王去了。   身后顾九虽也要跟着离开,但看金平侯从湖水里冒出头来,到底不能不管。   金平侯摸了把脸上的水:“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谁踢了我一脚?”   头顶上挂着一片不知从哪里捞出来的水草,绿油油的甚是好笑。   顾九俯身,忍笑道:“侯爷别慌,并没有人踢你,只是费公公刚才转身的时候不小心蹭到了您。来,我帮您上来。”   “是那个老家伙?果然我觉着是对的。”   “怎么?”   “瞧他这毛手毛脚的,我说他伺候不好王爷,”金平侯拍拍水,恼道:“幸亏我是会水的,要是也这样碰着王爷该怎么办?对了,我刚才掉下来不会惊到王爷了吧?人呢?还是水溅到了。”   其实顾九很不必隐瞒是瑞王踢了金平侯的。   以金平侯异于常人的思维,若告诉了是王爷把他踹下去的,只怕他反而会欢天喜地,毕竟王爷总算亲自对他做了件事,可喜可贺,而他要担心的则是别碰疼了王爷的贵脚。   顾九很是钦佩金平侯的一片忠痴之心,他咳嗽了声:“好了侯爷,上来说罢,水里凉。”   俯身探臂,握着金平侯的手将他揪了上来。   金平侯稍微拧拧衣裳上的水,自己先跑回去更衣,他还得赶紧到瑞王跟前请罪。   瑞王突然把金平侯踹下湖,把船上的人吓了一跳。   付青亭那一行人却毫无异样,就仿佛没有看到似的,只划舟靠岸。   林森看着金平侯从水中冒头,小声道:“好好的,王爷是生气了?”   蔡采石不敢作声。   无奇也琢磨不透,   他们上岸的时候,岸边只剩下了王府的众侍卫,还有春日也立在旁边等候。   付青亭则早护送着宝物回神屿给瑞王过目去了。   林森跟周大搀扶着几乎吐空了身子的柯其淳下船。   春日看昔日威武的柯大侠惨白着脸,怏怏摇晃,如同大病未愈的样子,笑一忍再忍终于还是暴露:“哎呀,这是怎么了,把好好的一个山大王弄成了落水狗似的。”   柯其淳双眼昏花,脚步趔趄,也顾不得跟她针锋相对了。   春日笑盈盈地迎着无奇道:“幸亏都妥当了,可知我跟主子说的时候,很捏了一把汗,生恐他发怒。”   无奇笑道:“放心吧,王爷那么聪明,一听你说的就知道我要干什么了。这不是好好的?对了,金平侯是怎么了……”   春日道:“谁知道呢,多半是哪里惹了主子不喜欢。”   无奇道:“得亏金平侯会水,万一是个旱鸭子呢?”   春日笑道:“这儿这么多人在呢,难道眼睁睁看他淹死,只管操这些心做什么。”说着又看她的腿:“没碰到伤吗?”   无奇道:“好好的呢。”   说到这里,周大因为见此地的事情已经了结,便要告退,正迟疑着要不要同无奇说一声。   无奇一眼看见,忙叫住他:“周大哥!”   周大赶紧躬身行礼:“不敢当不敢当。”   起初周大还不很了解她的身份,只觉着很年轻,稚气未脱的小孩子样,后来才知道是清吏司的官员,太学生出身的,虽比不得瑞王,却也是很清贵的。   无奇问:“周大哥,这次多谢你相助,小鹤没事吗?”   周大的黑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把手中的鹤鸟举了举:“活蹦乱跳的呢。对了、小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小鹤去啄那箱子会中毒呢。”   他知道无奇是“官”,所以带着尊敬,但年纪太过小,所以自作主张地在“大人”跟前加了个“小”字,听着倒是怪可爱的。   无奇笑道:“那箱子外头是用朱砂等调和的漆料,因为在水底泡了很久,漆皮难免松动,小鹤正是活泼爱动的时候,被水底的箱子所吸引,自然会过去啄,吃了朱砂,就中毒了。所以先前叫你准备了鸡蛋,就算是朱砂中毒,喂它些鸡蛋清,就可以解了。”   丹顶鹤的成鸟大鹤,自然很少游泳,因为它们都用飞的。   只有这些小鹤鸟,因翅膀没有长成,时不时地还在水上游泳玩耍,这才会误食朱砂漆。   周大曾说小鹤像是中毒,但若是有人下毒,没有理由大鹤好端端的只有小鹤出事,所以无奇便从鹤鸟的习性上推演,发现了这个秘密。   而在根据瀛洲天姥、云霞明灭测定了下水捞宝的地点后,正好再放小鹤试试,更可确认宝物在水底的位置。   周大甚是钦佩,连连点头:“是是是!对对对!”   又百般感慨地看着无奇道:“怎么您小小的年纪,竟懂得这么多?竟像是神仙一样!”   无奇笑道:“只不过比别人看的仔细些罢了,哪里就神仙了。而且先前虽然是迫不得已,到底让你受了惊吓,我还要说声对不住呢。”   “不不,那很没什么,”周大急忙摇头,又道:“而且以后不会再有小鹤无缘无故死了,这已经像是救了我的命了呢!”   无奇笑,又道:“对了,就是有一件,今日的事情最好不要对别人多说,您可记住了?”   周大知道此事是王府办差,当下赶紧答应:“小人一定、一定把所有的事情都烂在肚子里,不会给人嚼一句舌头的。”   无奇很是喜欢他的笃实的性子,所以想起先前因为要引王乾出来而让他受惊便觉着有些对不住。   她转头对春日低语了几句,春日先是一怔,然后点点头转身走了。   无奇才跟周大道:“金平侯也知道先前的误会了,他自然不会为难周大哥,你是个真正爱鹤之人,这些鹤有你照料也是福气。”   周大抚着怀中毛茸茸的小鹤,笑说:“哪里,我也喜欢照看它们,每天能看着它们飞来飞去,吃食,孵小崽子,小鹤长大,也是我的福气。”   他并不算好看的脸上却透出令人羡慕的发自真心的笑容。   无奇想,这位周大哥不是富商,不是贵宦,也不像有钱的,但他拥有最无可替代的宝物,那就是他真心的热爱,对于仙鹤的热爱跟从中而得的无上喜悦,这是任何人都夺不走的宝藏。   春日去而复返,却用帕子包了两锭五十两的银子,说道:“这是王爷赏你的。”   周大一听,急忙捧着小鹤跪地磕头:“小人不敢,不敢……如何当得起!”   春日道:“王爷给的,怕什么?”   无奇在旁边接过来,递到周大的手上:“周大哥,知道你未必在意这些,但这是王爷赏赐,跟别的不一样,你就算不花,留下来,也是个纪念。”   周大这才收了,又向着神屿方向磕了三个头,这才又惶恐、又欢天喜地的回去了。   瑞王的车驾仪仗等早已经准备妥当,如今万事俱备,即刻启程。   临行前,付青亭亲自去见了王乾,告诉了他已经在湖底找到了匣子。   王乾听后,悲喜莫名,也许他的执迷跟疑惑终于有了一个答案,李大京并没有骗他,而他也终于可以闭上眼睛去找他了。   他看着付青亭:“多谢!”   然后将付青亭递过来的一颗药丸吞入府中。   王驾启程回京。   金平侯依依不舍地随行了数里,眼泪汪汪。   队伍逶迤而行,头前跟末尾都是侍卫开路跟压阵,中间各色太监宫女,手持仪仗等物,队伍中间头一辆是瑞王所乘坐的大车,后面隔着十数步远略小的那辆却是无奇他们乘坐的。   车中无奇正在头疼,回家后该怎么向父母说明。   倘若她是好端端地,当然不怕,随便编造个理由就行了,但现在偏偏是挂了彩。   走路的时候总要小心些,不自在的姿势当然容易给人看出来。   小病小灾也就罢了,可腿上的疤痕,连她自己看着都心惊肉跳,要是给阮夫人看见,那可是了不得的,以后怕要把她圈在家里不许出来了。   蔡采石跟她出主意:“你要是回府,势必的会暴露。倒不如……找个理由搪塞了家里,住几天等腿能随意活动了再回去。实在不行你可以到我家住几天。”   去他家?无奇忙摇头:“不不,还是不要。你家里人多,人多眼杂的且规矩又大,不太自在。”   蔡采石道:“奇怪,以前你不是很愿意到我家去的吗?”   无奇笑道:“现在不一样了,咱们好歹都在清吏司,蔡大人跟蔡大哥又是大官,总要避嫌的。而且我受了伤,难道跑到你家里去当大爷?自然没有这种道理。”   林森探头:“不如去我家吧,我家人少。”   无奇听了又摇头:“你也不行,伯父是漕运上的人,倘若他家去看见了我,或者知道了什么,回头自然瞒不过我爹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总不能你去住客栈。”林森也没了主意。   蔡采石冥思苦想,忽然叫道:“有了,我有个地方你一定能去,也一定喜欢。”   无奇跟林森忙问是什么地方,蔡采石说:“我大哥曾经在护国寺的后面买了一处小宅子,他不常去,只是在年底或者翰林院里格外忙、不能按时回府的时候才去住两天。那里只有负责看门跟打扫的门房两个,还有两个厨子,除此之外就没别人了,你去那里岂不好?”   若是在以前,无奇只怕立刻就答应了。   但是想到先前跟柯其淳说的那一番话,心里总是疑疑惑惑的,何况虽然也算是跟蔡流风要好,但毕竟蔡大哥身份不同,也不是跟蔡采石一样整天跟他们一起玩闹的,他的地方,她怎么能够说去就去,肆无忌惮呢。   无奇想了想,缓缓摇头:“不行,不告而取是为贼也,那是蔡大哥的房子,我去干什么?”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大哥待你是最好的,”蔡采石不以为然:“且这不过是很小的一件事,以前我大哥就曾跟我提过,让我在读书紧的时候到那里去住,毕竟清静些没人打扰,你若不放心,回头我告诉他一声看他怎么说就是了。”   林森看看他两个,道:“我看小奇是觉着自己去不妥,既然这样,我们一起去不就完了?等我们回家各自知会一声,然后都去护国寺的房子住两天,若是蔡蔡也一起住了,再跟蔡大哥知会过,当然就顺理成章了。”   无奇听了这个,倒是有点心动。   可是要找什么理由同家里说呢,已经在外头住了两天一宿,于情于理至少要先回家照个面才行。   蔡采石道:“这个也简单,就说吏部有紧急的公干催的很急,又且要保密,所以暂时不能回家去,大家一起都住在部里,至少要两三天才行,郝大人也是朝廷当差的,知道一旦紧急公文下来是什么模样,太太应该也会见谅的,两天后你行走无恙了,回去露个脸,不是天下太平了吗?”   无奇忍不住赞叹:“菜菜,难为你,竟能想出这种天衣无缝的借口,看你怪老实的样子,我娘还常常夸你长的乖呢,谁知竟是人不可貌相。”   “惭愧惭愧,”蔡采石连说两声才抗议道:“什么叫做人不可貌相,我这不过是为了解你的燃眉之急,是为了朋友两肋插刀,怎么反而这么说我?”   正在此刻,外头窗户轻轻一敲,马车慢慢停下来。   是春日掀开帘子,望着无奇道:“快,王爷传你过去说两句话。”   无奇一愣,赶紧要蹦着下车。   春日将她好生地半扶半抱的请到了瑞王的车驾旁边,无奇连滚带爬地到了车内,却见瑞王端坐在车中,而皇太孙赵斐倒在赵景藩的膝上,已经睡了过去。   无奇才要行礼却给瑞王制止了,他说道:“你的腿不方便,自在坐了说话。”   她小心地在距离瑞王最远的车角坐下,看看小皇孙,也自觉地压低了音量:“王爷,突然传我来有什么事情?”   瑞王道:“哦、没有大事,只是有几句闲话……那宝物捞上来了,你一点也不好奇吗?”   无奇笑道:“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不过我知道那不是我们这些凡人能看的,还是不要另外生事。”   瑞王皱了皱眉:“油嘴滑舌。”   无奇想到被踹入湖中的金平侯,有点担心惹怒了瑞王,自己就会成为给踹下马车的第一人。   正忙着要转开话题,说点让瑞王高兴的,赵景藩却说道:“你是怎么想到那两句的深意的?”   无奇闻言笑说道:“这个……也是有点误打误撞的,倒是多亏了木头的一句话。”   “嗯?”   “啊,我是说林森。”   “知道,怎么就多亏了他,到底是什么话?”   无奇的嘴唇动了动,又低下头:“王爷、还是不说了吧,这话不太好听。”   瑞王不悦:“能解开谜题而已,快说。”   无奇咳嗽了声,有点后悔自己的嘴快。   她不该提这个的。   原来若说起源头,是在先前他们第一次乘坐画舫的时候,几个人年纪都不大,凑在一起,自然觉着风光处处都好,再加上仙鹤时不时地掠过,真正地美景陶冶人心,令人想要沉醉其间。   正在各自心生欢悦,林森道:“可惜可惜,此情此境,居然没有几个美人相伴左右,烹茶煮酒岂不美哉。”   因皇太孙在,蔡采石便偷偷拧了他一把,想叫他别瞎说八道。   一则冒犯,二则也把皇孙教坏了。   谁知林森对于美人求而不得,却非常的淫者见淫。   他的眼睛贼溜溜地四处打量,瞧着湖边的那两座塔,因为画舫逐渐移动,视线不同,那两座塔也慢慢地靠近似的,因为同样高,所以圆圆的塔身并列着,上面各自塔尖耸立,看着居然……   林森想入非非,口水几乎都流出来,他捅咕了一下蔡采石,低声道:“你看那两个塔,像不像是美人高耸的双……”   底下的那个“乳”咬的很低,却差点让蔡采石跳起来,若不是在画舫上,周围又是人,定要暴打一顿。   无奇就在旁边的右边,当然也听见了。   这一句虽然是戏言,但在此后无奇回房休息之时,却成了点醒她参透谜题的关键。   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天姥山自是真实存在的,古称之为天姥岑。   天姥的主峰是两座几乎同样高的山峰,形状有些似馒头般。   遥望相看,山峰就像是慈母的双/乳,在默默地孕育滋养着众生。   而林森那有口无心的一句话,自然提醒了无奇,所谓的天姥,应该就是指的这两座高塔!   无奇低着头,好不容易把林森的那话说了出来,脸已然涨红。   瑞王听后道:“你们整天凑在一起,就弄这些乌七八糟的?”   眼睛却瞧着她脸颊的那点晕红,心想:平日里倒是很会胡说八道,怎么提到这个,就害羞成这样子,到底还小。   想归想,目光没来由地往下滑了滑。   无奇没留意瑞王的眼神,正赶紧替他们的小团伙正名:“回王爷,其实我们有一部分时间还是很阳春白雪的。”   瑞王转开目光,慢慢地说道:“本王想,你所谓的阳春白雪的时间,怕是昙花一现那么少吧。”   无奇差点笑出声来,瑞王倒真是知音,非常的了解他们。   此刻无奇已经放松下来,想了想便说道:“王爷,如今谜题虽然解了,只有一点我不太明白。”   “也有你不知道的事情?你说来听听。”   无奇道:“‘海客瀛洲地,云霞明灭时’,这……不像是一个盗贼能想出来的。”   王乾跟李大京都以偷窃劫掠为生,不是那种文绉绉的懂诗文的人。   但说出这两句的,一定是布局者,也就是李大京,除他之外,很难有人可以凭空想象,说出这样玄妙而精准的谜题提醒。   故而这两句从何而来,实在令人疑惑。   “这个本王可以替你解惑了,”瑞王微微一笑:“那个李大京的原籍是绍兴,他的老家就在天姥峰下。”   无奇一震:“原来如此?!”   李大京的原籍的确正是绍兴天姥峰下,时常有许多慕名而来的游客。   他从小虽不学无术,但李白的这首诗却也算是烂熟于心,词义更是了解的极为透彻。   那日他在仓促之中要把宝物藏起来,可又怕给庄院的人或者追兵们找到。   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回头看见了湖畔的双塔,以及夕阳西下把双塔照在水面的倒影。   此刻正是黄昏十分,水光潋滟,李大京心头一动,觉着这双像极了故乡的天姥双峰,他往前一步,站在月门中央的时候,心里就有了主意。   于是他便潜入湖中,将箱子栓在湖底的石块上。   他的记号都是天然的,黄昏云霞明灭之时,站在神屿的月门望着湖面双塔的倒影,就在两塔的阴影交汇之处,便是他藏宝的地方。   李大京自认,这世间除了他自己,再也没有人可以参透这玄妙的秘密,因为没有人像是他一样在天姥峰下长大,不像是他一样熟悉故乡的景致,以及这首诗的含义。   岂料,真正的天外有天而人外有人。   赵景藩看着无奇讶异的表情,微微一笑。   然后他看向在他的旁侧,那个给黄绸子包裹的木漆盒。   “这次你做的很好,你……可有什么想要的?”瑞王抬眸,“想要什么只管说出来,本王都会答应你。”   无奇愣了愣:“真的?”   瑞王点头:“一言九鼎。只要你说。”   两个人四目相对,无奇看出瑞王是真心的,但要什么呢?要世间难得足以一世无忧的宝物?还是要一点可以为所欲为的权利,还是……   倘若是宝物,瑞王一定可以赏赐给她,若她要过分的权利,他兴许有点为难,但一定会尽力做到。   机会难得,一定得好好抓住!   越是冥思苦想,越是一片空白,无奇的心嗵嗵地如同擂鼓。   终于,在一片鼓声催嚷之中,她想到了自己该要的是什么。 第53章 二更   赵景藩看着无奇, 见她眼珠骨碌碌的转,竟是在认真思索要什么东西的样子。   先前他也曾有过要赏人的时候,问那些人要什么东西, 多半还会战战兢兢说一句“能为王爷办事已经是小人的荣幸了, 不敢再要赏赐”。   如今,这个家伙却并没有说那些客套话。   是因为毕竟年纪小没经过这些事?不对, 就算年纪上差点, 但她的机敏已经足以弥补而绰绰有余了。且回想最初对着他的时候,每每总也有些惴惴惶恐之态,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变得开始“放诞”,偶尔指天指地的样子。   或许, 是真的想要、想要自己赏赐她点东西吧。   莫名的, 这个念头让瑞王颇为愉悦。   只是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金银?不可能, 太过俗气了;珠宝?或者古玩之类?她未必会想到那些, 那么……到底会是什么?   直到看见无奇眼中掠过一道光的时候,瑞王感觉她大概是想到要什么了。   “想到了?”瑞王问道。   无奇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慢慢地往前蹭了一寸:“王爷, 真的什么都能赏赐?什么都能答应?”   “嗯。”赵景藩应了声:“你想干什么?”   无奇舔了舔唇:“我、我想求王爷答应我一件事情。”   “说。”   她坐直了点, 看着瑞王道:“我想要跟王爷要一根救命毫毛。”   每个字瑞王都能听清,但却不明白是何意:“你说什么?”   “其实很简单, ”无奇笑道:“我想求王爷随便给我一样东西,将来有一天,我拿出这样东西的时候,不管我说的是什么,王爷都要允我, ——那就是我的救命毫毛。”   瑞王给她的这几句话弄的愣住了,他几乎想要无奇再说一遍。   半晌,瑞王慢慢地问:“为什么求赏赐,你也求的这么稀奇古怪?”   无奇笑道:“当初孙悟空答应观音菩萨去西天取经,菩萨还给了他三根救命毫毛呢,如今我只向王爷要一根,不算是贪心吧?”   瑞王听了她的解释,几乎忍俊不禁,幸而涵养好,那笑影便依旧淡而矜持的:“你这么比较,是说本王给你上了紧箍咒?”   无奇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快,竟无言以对,又怕他不答应是其次,惹怒了才真糟糕。   而且这种要求本就有点离谱,瑞王不应,也是理所当然的。   无奇不过是仗着他“一言九鼎”,所以要试一试而已,若能成,自然是再好不过,从此后就相当于有了一面无形的免死金牌护身符。   若不答应,也是无妨,横竖没有什么损失。   当下忙乖乖说道:“其实我也知道我的要求有点儿强人所难,要是王爷觉着不可,小人自然不敢巴望。”   “看样子你也知道你行为不检,迟早有一日惹出祸患来,所以想要防患于未然啊,”赵景藩凝视了她片刻,方缓缓说道:“不过本王既然已经答应了你,就没有失言的道理。本王就给你这根‘救命毫毛’。”   无奇一震!他当真答应了?   瑞王抬手握住腰间的玉佩,手指摩挲过温润的羊脂玉,很快便将它摘了下来。   他攥着玉佩往前一递:“拿去。”   从前瑞王也赏过人,只是却从未把他贴身的东西给过别人,就算有他不要的佩戴之物,宁肯毁了也不会落在别人手里。   无奇也没想到他赏赐的竟是随身的佩玉,有些不敢接:“王爷……这个太贵重了,不如另换一个,随意点就行。”   “本王身上没有随意的东西。”瑞王淡淡地,“你要不要?”   这倒是,瑞王身上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当然都是价值不菲精工细作的不凡之物。   “要要要!”无奇把心一横,几乎把自己呛到:“那、小人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深深地俯身下去,长长地伸出双手,手心朝上:“谢王爷赏赐。”   赵景藩把那块玉轻轻地放在她的掌心,目光却瞧着面前平摊着向上的两只小手。   她的掌纹便在眼底,是很秀气而鲜明的纹路,手心也是娇嫩的轻粉色,让他想起猫儿爪的肉垫,但她的手握起来必定是柔柔软软的,比猫儿的肉垫还要轻柔,而且不至于有锋利的爪子。   不对……爪子嘛或许有,但那是无形的。   而且比猫儿的爪子更厉害不知多少倍呢。   不知是走神了无意中、或者是有意为之,瑞王放下玉佩的时候,食指指腹轻轻地一滑,在无奇的掌上似蜻蜓点水般的沾了沾,旋即离开。   无奇是低着头脸朝下的恭敬姿态,虽也觉察到那一点点异样,但也顾不上在意,毕竟还有一块“沉甸甸”的护身符呢,它被轻放在掌心,不冷,不热,散发着令人心安而愉悦地温润。   她慢慢地缩回手,低头细看,认出这块正是当初在少杭府客栈、第一次识破瑞王身份时候见到的那块龙纹玉佩。   心里实在喜欢,又略觉惶恐,觉着这次实在是赚大了。   本是想随便要一件他的东西就行了,如今给了这样珍贵的玩意,简直超乎想象。   要知道这种龙纹玉佩平日里自然是不敢随意佩戴的,但若是在关键时候……却是能顶大用的。   无奇看了又看,又小心翼翼地抚过。   这玉佩晶莹剔透,完美无瑕,如果说瑞王是世间难得的美人,那这玉大概就是玉中绝顶的美玉。   实在是让她爱不释手。   瑞王见她如此珍而重之,微微一笑:“只有一件,你要了去便好生带着,不许丢掉,更不许给别人乱碰。”   无奇急忙点头:“那是当然,这样珍贵的东西,又是王爷随身所戴之物,怎么会给别人碰呢,我一定会把它贴身带着,向王爷保证,有我就有它在。”   说着无奇将玉佩放进怀中,又妥帖地整了整衣襟:“交给我王爷就放心吧。”   瑞王盯着她的领口,在神鹤园林神屿湖畔的情形忽然又浮现。   “你多大了?”瑞王突然地问。   “啊?”无奇发愣,不晓得瑞王怎么会忽地问出这样的问题,何况他不是早该知道的吗?   “本王记得不错的话,你已经十五岁了,看着倒是比实际年纪要小。”   无奇道:“是,是啊,他们都说我面嫩。”   瑞王瞄了下她的脖子,怀疑她是不是没长开的原因,所以喉结才不显。   京城之中豪富人家、或者有些贵宦之类的,有不少人喜欢玩弄些漂亮的男孩子,却多半都是十二三岁以前的,个头纤弱,面貌稚嫩,有点雌雄难辨尚且没有长成的那种。   瑞王很厌恶这种行径。   如果说他不喜女色还只是单纯的“不喜”而已,对于这种玩弄娈/童的做派,则是毫不掩饰的恶心了。   按理说无奇的年纪,已经过了那种雌雄难辨的时期,可偏偏她还是这么着,有点少年的英气,又时不时流露少女式的可人。   可能是因为这样,才让他时不时地有种她是女孩子的错觉。   这让瑞王有点心烦。   他觉着自己有点不正常。   何况,皇太孙此刻还睡在自己的膝上,他居然会对郝无奇生出异样的感觉。   实在是令人发指。   缓缓地吁了口气,瑞王决定把自己“扳”回来。   赵景藩垂着眼皮,打定主意不去看她:“有一件事,本王一直想要当面问你,却阴差阳错不得机会。”   “王爷请说是什么?”   因为怕惊醒了皇太孙,无奇的声音放的很低,但这反而更透出几分柔和,听起来更像是……   瑞王的喉结微微一动,口干:“是东城兵马司那件案子,听说你叫林森去套了冯珂境小夫人的话,你又是怎么知道冯珂境的小夫人跟人苟且的。”   无奇听他问的是此事,这却难不倒她,立即如数家珍道:“回王爷,是这样的,那天我们去兵马司,潜入了白参将屋内,我看他常服上沾着的胭脂,也知道他为人风流。这让我记起来之前在白家灵堂看见的一幕。”   当时冯珂境来祭拜,小夫人也在众嬷嬷陪同下入内。   他们见那女子一身素服,以为是白家的苦主,却给白家亲戚告知乃是冯府的夫人。   那会儿林森说了一句话:她们都身着素服,没见过的话多半会认错。   无奇便跟赵景藩说道:“当时冯珂境那小夫人眼红红的,又是通体缟素,若只是一个丈夫下属参将死了,她表现的未免过于伤心,也过于隆重了,打扮的简直要跟白家夫人差不多了,所以我料定她跟白参将一定有奸/情,才会因为白参将的死如此情难自禁。”   赵景藩瞥了她一眼:“有时候本王怀疑,你这样瘦弱,是不是因为脑子每每都转的比别人快,也比别人更费心劳神,所以才长不高。”   无奇才正正经经地跟他说案子,猛地听他冒出这一句,便诧异地看着他:干吗,是在夸她呢,还是在贬斥?不是才立功么?怎么还搞人身攻击呢。   赵景藩也不想解释,只叹了口气:“这次回城,你不必太忙,有空多吃点东西,少用点儿脑吧……”   要是这厮长胖了,高了,喉结突出了……就像是蔡采石一样白胖,像是林森一样粗莽,也许他就不至于总是这样怪异的自我迷惑,而是像对待蔡采石跟林森似的自动忽略了。   王驾进城之前,无奇又窜出来回到自己的马车上。   蔡采石跟林森赶紧询问王爷跟她说什么了。   无奇说道:“无非是案子的事情,有几个疑点王爷询问我,我已经说了。另外,关于在园林里发生的事情,可千万别跟旁人提起。”   林森道:“旁人?那……要是蔡大哥呢?”   无奇一愣,可想到瑞王的脸,还是尽忠职守地说:“最好也不要提,倒不是为瞒着蔡大哥,只不过这些事传出去不好,蔡大哥知道的越多,恐怕越连累到他。”   “可是我们不说,还有柯大哥呢?他既然知道,就绝不会瞒着蔡大哥的。”   无奇愕然,竟把柯其淳忘了。   蔡采石悄悄地说:“小奇你别担心,不打紧的,我大哥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消息也是最灵通的,再说,就算给他知道,他也不会像是五木一样喜欢口没遮拦。他向来是最稳重的。”   无奇笑道:“这倒是。”   林森不悦:“你这胖子,你夸流风大哥,也犯不着拿我当垫底吧?”   三个人聒噪了会儿,林森道:“不过说来,我们今儿一整天没去清吏司,也不知道吏部那边怎么样了,会不会判我们一个无故缺席。”   蔡采石道:“我也有些担心,尤其是那位苗师傅,一想到他凶巴巴的样子我就害怕。”   林森笑道:“你更怕的不该是那位钱代司吗?上次他骂我们时候喷出来的口水不是差点给你洗了脸吗?”   蔡采石举起圆圆的拳头,想要把木头捶成木板:“你怎么又提,真恶心!”   说话间已经进了城,王驾一路向着宫门而去,赵景藩要亲自先把皇太孙赵斐送回东宫。   同时,他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另一辆马车拉着蔡采石林森跟无奇三个,却在蔡采石的指挥下往护国寺大街走去。   护国寺的前街上照样是很热闹的,有一条专门摆摊的路,小贩,百姓,熙熙攘攘,叫嚷声不绝于耳,各种食物的香气在夜色里氤氲。   无奇来的时候还有些不安,等到闻见香味,便把那点不安彻底扔开了。   迫不及待地掀起车帘向外张望,见街灯莹莹闪烁,向着远处蔓延,路上人影憧憧,委实喧闹非凡。   无奇叹道:“我只知道过年过节的时候,护国寺这里才最热闹,平日里也是这样子?”   蔡采石说:“可见你往这里来的少……这儿的市井繁华气是最浓的,而且吃的东西也种类最多,比太学那条街上的还多好几倍呢!”   无奇呆了会儿,叹道:“菜菜,我忽然喜欢上这个地方了,我打算在蔡大哥的宅子里长住。”   蔡采石笑道:“好啊,我跟你说,就算从今日起,咱们一天吃两种东西,吃到过年还吃不遍呢!”   无奇口水如涌,对于即将开始的吃货日子倍加向往跟期待,要不是她腿脚不方便,这会儿早窜下去如鱼得水了。   马车转到护国寺后面的巷子,转了两条街,便停在一座小院跟前。   蔡采石跳下地前去拍门,一个门房开了门,见是本府二爷,急忙请了入内。   林森早也跳下来,小心地接着无奇下地。   正如蔡采石所说的,这院子不很大,只有两进而已。   外头的是三间正厅,往后就是下榻之处,带一个后院。   但虽然小,却非常的古朴清净,而且距离护国寺虽不远,但那边的吵嚷也传不到这里来。   蔡采石吩咐人准备三间房,仆人们便飞也似的去张罗了。   三个人现在厅内的罗汉榻上坐了,无奇看看腿上的伤,依旧好端端地。才问蔡采石:“你说了要问蔡大哥的,现在先斩后奏,小心给他知道不高兴。”   “你怎么这么多心?”蔡采石很不以为然,且带一点责备:“我实话跟你说,当初咱们要准备二试的时候,我大哥就叮嘱过,他不是单叫我一个人来这里躲清静读书的,他的意思是叫我带着你们两个一起。不过我知道你不爱麻烦,而且在太学也挺好的,所以没跟你们提,如今咱们来了,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你莫非以为我大哥是个小气鬼?何况这院子一年他也来不几次,就算咱们在这里悄悄地住半月只怕他还不知道呢,当然,前提是别叫人去给他通风报信。”   无奇见他说了这么一堆,便不再说别的,只道:“悄悄的可不行,何况你跟小林子都回来了,你们很该家去报个信,顺便也跟蔡大哥说一声,对了,我爹向来待见你,我娘也信你是乖且老实的,不如再麻烦你顺道往我家里跑一趟,就说我才回来,累的不爱动,就暂时在吏部休息,你替我禀明这两天不回去的缘故吧。”   蔡采石笑道:“我听出来,你话里带刺,难道你求人办事,还带着嘲讽的。”   无奇嘿嘿一笑:“天不早了,别叫家里久等,你们且快去快回吧。”   当即蔡采石又吩咐了仆人几句,便跟林森两个,一人乘车一人骑马,分头行事。   他们走了后,一名老仆人送了果茶跟茶点上来,道:“这是街上才买回来的热糕,郝公子先用两块,按照二公子的吩咐,厨下已经在熬药了,吃了点心才好吃药,不然没有药力的。”   说着,便又递上了一块拧干了的湿毛巾:“您且净净手脸。”   无奇忙道谢,接了毛巾擦了擦脸跟手,原来这块毛巾竟是热的,她知道这大概是这院子里蔡流风的规矩。   等她擦完了后,老仆又递了一块,这次竟是凉的。   他说:“我们大公子最爱这样了,有时候熬夜不睡就用这样的毛巾擦一擦脸,说是一热一冷的激一激,会更清醒些。”   无奇笑道:“我才要说呢,这样果然舒服,到底是蔡学士,这样讲究。”   老仆退下后,无奇吃了两块糕,果然是温热新鲜的,并不算很甜腻,带着些许清甜的是茯苓糕,还有一样无奇不认识的,色泽微红而略透明,带馅,口感弹牙且嫩,略带些橘子味的甜。   无奇一连吃了数块,果茶也喝光了,她拍拍手忽然想道:“难道这也是蔡大哥平日里爱吃的点心?果然他的口味不错,我也喜欢。”   片刻,那仆人又把熬好的药送来了,无奇趁机问那糕点叫什么,老仆道:“这是吉红糕,是南边沿海的一种糕点,我们大爷是最爱的。”   无奇笑道:“我也跟着沾光了。”   老仆退下后,她端着药碗,慢慢地喝了汤药,又从自己的荷包里拿出一颗蜜饯含了。   这会儿夜幕已降临,小院内光影沉沉,她一个人在厅中对着灯火,外头也没什么响动,未免有些寂寥。   突然想起蔡流风既然在这里住过,应该是有书的,若能去找一本来看,岂不正好解闷。   于是便小心地下榻,手扶着家具等,一蹦一跳地往旁边的房中走去。   果然给无奇猜中了,里间的确是蔡流风的书房,迎面就是两排的书柜,上面整整齐齐的书簿。   面前的长桌上也是文房四宝一应具全,虽然蔡流风不常来,但仆人们可是每日必来打扫的,花梨木的桌子上一尘不染。   只是这里没有点灯,光线有些昏暗,无奇单脚蹦到桌子边上,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了,赶紧扶着桌子,就近在那张太师椅上落座。   她喘了会儿,才喃喃道:“幸亏是没家去,要是给爹娘看见我这般,以后崩想再出门了。”   说了这句,便打量桌上放着的物件,无非是各色的大小支毛笔,砚台,几册叠放在一起的书。   靠窗的一个小巧的美人耸肩瓶内却斜插着一支金灿灿的腊梅,早已经枯干了,不知为何竟没有给拿走。   但腊梅枝子虬曲朴拙的姿态倒也别有一番风味,无奇特意凑近了闻了闻,竟还有一点点余香萦绕。   无奇想:“怪不得菜菜说蔡大哥一年里来不几次,这腊梅恐怕是年前折了的,如今还放着,要是常来,早换了时新的鲜花了。”   她本是来找书的,可此刻坐在这里,突然有点不安,觉着自己不该随意乱动蔡流风的东西。   将心比心,要是有人趁着她不注意乱翻自己的书桌,只怕她要生气的。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己又何必在这里做这些鸠占鹊巢的讨厌事呢。   一念至此,无奇把探向桌上那几册书的手又缩了回来。   桌上的纱灯光线朦胧,无奇没有书看,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这汤药里有安神的成分,本是为了让她睡得好点,伤也能好的快,所以中午时候才睡得那样沉。   她意识到自己在犯困,便想要蹦回外头罗汉榻上去,可一时又懒得动,于是想着不如先趴在这桌上趴会儿,备不住这功夫,林森或者蔡采石就回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里,只听到仿佛有脚步声,似乎是那仆人在跟人说话。   无奇朦朦胧胧地想:“到底是小蔡先回来呢,还是小林子……”她心里可有可无地琢磨着,想从脚步声中分辨出来的是谁。   那脚步声走到门口,却突然停下来。   然后,变得极轻,几乎叫人无法捕捉。   无奇微怔之余,却确信了回来的一定不是林森,因为他一进门恐怕便要先大叫一声显示自己的存在,行动亦风风火火,哪里像是现在这样安静的悄无声息。   如此细心,应该是蔡采石了。   她趴在桌上,心里想着或者可以趁着蔡采石以为自己睡着,猛地坐起身吓他一跳。   想到蔡采石给吓得必然后窜而色变,几乎忍不住唇角上扬。   可是按道理蔡采石早该走到桌边了,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无奇怀疑他见自己睡着便出去了,便眯起眼睛偷偷的打量。   谁知,偷窥之下,被吓一跳的却成了她自己。 第54章 不疼   无奇本想促狭弄鬼, 吓唬蔡采石的。   谁知偷偷地眯起眼睛看去,却见眼前的确有道人影,可又不是蔡采石般圆润如泥娃娃的样子, 反而……透着几分清正端雅。   她以为是看错了, 忙闭上眼睛然后再小心眯起。   那道影子从模糊变得清楚,而他的双眼也正瞧着自己, 眼中是丝丝浅浅的笑意。   这是一张俊逸儒雅的脸, 带着温和谦良的神情,无奇当然不陌生,只是万没想到他会在此时出现在此地!   就像是兰若寺的宁采臣,以为来的是自己的好友燕赤霞,谁知道却是那个叫做聂小倩的。   无奇双臂一振, 整个人下意识地坐直起来:“蔡大哥?!”   蔡流风伸出手臂在她的肩头扶了一把:“怎么, 吓到你了?”   无奇张了张嘴:“我以为是菜……是小蔡。”   蔡流风似笑非笑地调侃道:“看到是大蔡,未免失望?”   “不不, ”无奇忙摆手:“不是, 我就是没想到您会来这里,小蔡说……”   她莫名地有一点点慌乱,所以下意识地想要解释, 却忽略了蔡流风的这话不过是跟她打趣而已。   幸亏忙着解释到一半, 自己也发现了自己的反应有点过度,这简直是越抹越黑嘛, 难道就跟蔡流风说,因为蔡采石说他一年到头不会来几次,所以他们就放心大胆地过来了?这不是显得更不愿意见蔡流风似的?   无奇急忙打住,低头咳嗽了两声。   她没说完,但蔡流风却早猜到了:“不过, 我的确很少来这里,这次也不是偶然心血来潮,我是听了柯兄说采石领着你们过来了,不放心所以也过来瞧瞧……怎么,他们两个呢,撇下你跑到哪里去了?”   他娓娓道来,不疾不徐的,态度也自然自在地很让人舒服。   “是这样啊!”无奇随着放松下来:“毕竟在城外两天没回来,所以他们先回家去报个平安信了。”   “你为什么不回去?”   “我……”无奇看看自己的腿,又改口:“小蔡会帮我去家里说一声的。”   蔡流风也扫向她的腿上,摇头道:“别瞒着了,柯兄都跟我说了,你的腿上受了伤对吗?怕回家去让二老担忧,也怕他们生气,以后未必许你在外头乱跑了。”   无奇忍不住笑了:“蔡大哥,你真是能掐会算,看的通透,跟你说话省了多少唾沫,你自己就会读人的心啊。”   蔡流风摇摇头:“通透什么?这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倒是你的伤,究竟怎么样了?”   “没事,快好了。”无奇试着动了动腿,想站起来,却因为坐了太久,双腿有些发麻,她又不敢让伤腿着力,便扶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别动,”蔡流风叮嘱了声,走过来扶住她:“腿伤了还敢乱走?你是怎么过来的?”   无奇笑道:“我单脚跳过来的,就是现在腿有些麻了,不然我跳给你看,你就知道我的动作有多灵活了。”   若说灵活倒也没有夸大其词,不过是跟才上岸的河虾一样的灵活罢了,蹦来蹦去,东倒西歪,堪称奇观。   蔡流风叹道:“罢了,你也不用跳,我自然知道。”他半扶半抱地,陪着无奇往外走。   无奇扶着他的手臂,又怕他怪自己不请自入他的书房,便又说:“蔡大哥,我本来闷得慌,想来找一本书的,可又想到这里都是你的东西,我乱翻乱看岂不是没体统,所以我什么也没动,你要相信我啊。”   蔡流风不以为然:“我的东西没什么不能给你翻的,怎么跟我越来越客气了。”   无奇心里一喜,借着他的力道,伤着的腿可以不必落地着力了:“不是,这是将心比心嘛,要是有人翻我的书桌,我可是会不高兴的。”   说到这里她突然笑了。   蔡流风问:“怎么?”   无奇笑道:“我只是想到一句话,‘事无不可对人言’,蔡大哥你当然没有见不得人的藏私之物,所以坦荡自在,不怕我乱翻,但我不一样啊。”   “嗯?你有什么不可对人看见的东西吗?”蔡流风笑看着她。   无奇先想到的就是那几页才写的“云仙玉清传”,便嗤嗤地笑起来:“很多着呢,我可不能告诉你,让你知道了可不得了。”   蔡流风看着她笑面如花的,虽然说着“不可见人的藏私之物”,态度偏这样无邪自然。   他心中半忧半喜,却道:“是吗?那你什么时候愿意告诉,再说就是了。不过我这里的东西,你只管动,无妨,想看什么书也自己去找,省得发闷。”   说着仍到了外间,蔡流风叫她在罗汉榻上坐了,说道:“你刚才乱跳,很容易弄到伤处,让我看看。”   无奇忙把伤腿往后撤了撤:“不用了蔡大哥!而且……那伤口很难看的,不看也罢,我自己都不愿意看。”   蔡流风无奈地看她一眼:“竟还说这些孩子气的话,你瞧,这是我从柯兄那里拿来的伤药,每天涂几次好的就快了,你也想早点回府去对吗?”   无奇接过他递过来的一个不很大的天青色小瓷罐子,将盖子拧开,一股淡淡的香气扑面而来,凑近了看,里头是半透明的膏体。   她伸手蹭了蹭,觉着那味道怪好闻的,便低头嗅了又嗅:“石头领着我们来的时候,就不见了柯大哥,原来他是去找你了?”   “嗯。”蔡流风说着,他顺势在榻边上落座,轻轻地把无奇的腿抬起来搁在自己的膝上:“他说你受了伤,他心里有愧。”   无奇正为他的动作觉着意外而窘,听到这句便忙问:“这是为什么,又不是柯大哥咬的我。”   蔡流风一愣,抬头看了她一眼,带着笑说:“口没遮拦。”   无奇一想,也跟着笑了:“虽然话说的难听,可却是实话,谁也想不到的。我若知道那里有蛇,我也不去了。”   蔡流风却淡淡地说:“既然是瑞王殿下要带你去,你敢不去吗?”   蔡流风说着便把无奇的袍摆掀开了,只是在撩起裤管的时候,他的手突然停了下来,好像有点犹豫该不该继续。   无奇因为听他提到了瑞王,也正又想到那天晚上的事。   是啊,本来是瑞王带她去的……等等,他连这个也知道了?   忽然蔡流风“嘶”了声,像是猛吸了一口冷气。无奇回过神来:“怎么了蔡大哥?”   原来蔡流风已经撩起了中裤,把那伤痕暴露了出来。   听她问,蔡流风严肃地看了她一眼,又看向伤处。   他没有说话,可微敛的浓眉显然是带着不悦的,然后他说道:“给我药。”   “啊好。”无奇忙把手中的小药罐子递过去。   蔡流风默默地接过去,从内挑了一块膏,轻轻地涂在她的伤口上。   他的手有点细微的颤抖,不由他做主似的,他不得不停了片刻再继续。   药膏涂落,有一点点微凉,又给他小心地用指腹推开,很快在伤处自动融化,渗透,有些舒服。   此刻里外俱静,因为谁也没有说话,只听见他垂落的衣袍,轻轻滑过无奇袍子上带出的细微的簌簌响动,还有两个人交错的呼吸声。   太安静了,气氛有点不对。   无奇立刻觉着不太自在,便没话找话地说道:“柯大哥这药哪里来的,像是不错,就是还得劳烦蔡大哥帮我上药,我却是几世修来的福分,要是让小蔡看见了,又得哇哇大叫。”   蔡流风道:“他叫什么?”   “他……”无奇想起蔡采石的那些抱怨,不过多半都是玩笑而已,自己若说出来,怕蔡流风多心,“总之就是说蔡大哥你对我们很好。”   药膏都已经推开了,蔡流风却仍是没有放手,只是眸色沉沉地看着那两道很扎眼的伤。   怪不得柯其淳亲自前去向他致歉,说是自己没有看顾好无奇之类,现在看着这两道深痕,连他自己也一阵阵地心悸!   “疼不疼了?”蔡流风突然问。   “早不疼了,”无奇忙回答道:“其实就是才咬的时候觉着疼,后来……”   “后来你就晕过去了。”蔡流风接着说。   “蔡大哥,你都知道了啊。”无奇笑。   蔡流风双眼微闭,缓缓地吁了口气:“听是一回事,亲眼目睹是另一回事。我没想到伤的这样,且……弄得不好是会留疤的。”   “没什么,腿上而已。”无奇赶紧替他宽心:“这还是多亏了柯大哥呢,不然我小命不保。”   “你还说?”蔡流风转头,眼中透出几分恼火。   他很少动怒,这让无奇很意外,忙捂住嘴道:“好好,我不说了,你别恼啊。”   直等到那些药膏慢慢地渗透、凝固干了后,蔡流风才替无奇整理好衣物。他的脸色稍微缓和,但仍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无奇按捺不住:“蔡大哥你怎么了?是我说错话得罪了你?你可别不高兴。”   蔡流风道:“你怎么会得罪我,我也不是不高兴,只是……”   他只是在替她觉着疼。   因为觉着疼,所以难过。   沉默了片刻,蔡流风道:“我只是难以想象你得经受这些!”   无奇听出了他语气中的难过跟掩饰不住的关心,她没想到蔡流风会为自己的伤如此动容。   “蔡大哥……我、我真的没事了。”她想安慰他叫他别担心。   蔡流风却问:“这次侥幸没事,若还有下回呢?”   无奇笑起来,没心没肺地笑:“不会了,我这一辈子只给蛇咬一次罢了,总不会那么倒霉,还有第二次吧?”   蔡流风看着她笑嘻嘻不当回事的样子,啼笑皆非:“少胡说打岔的!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你想想,自打进清吏司……不,不对,应该说是自打遇到了那位殿下,你经历了多少次的危险境地?”   无奇愣住了。   蔡流风道:“我当然不敢说哪一次都跟殿下有关,可不可否认的是,的确是在跟他认识之后,你才频频出事的,少杭府之行,东宫的遭遇就不说了,虽然危机四伏,到底是没有明面上的伤害,但深夜遇袭,现在又是这样。”   他抬头看向无奇:“上次你拦着,不敢让家里知道,这次为了免得父母担心,也不敢回家去,但这两次虽然惊险,到底也遮掩的过去,你想过没有,或许有一天,你遮都遮不住的。”   他的语气低沉,少了些许素日的温和。   无奇呆呆听着,只觉着他义正词严,说的好像都是自己无法反驳的。   到最后她只能嗫嚅道:“不会的,以后、以后我会再加倍小心的,我保证。”   说了这句,她有点担心地看着蔡流风:“蔡大哥,你不会跟我爹说吧?”   蔡流风以为自己苦口婆心这一番话,会让她有所触动,没想到居然会问这个。   他又气又恼,忍不住在她脑门上轻轻地弹了一指甲:“你当我是什么?专门找家告状的?”   无奇放了心,捂着脑袋诡计得逞似的笑起来:“我知道你担心我,是真正为了我好。不过,人生在世,什么事情遇不到呢?何况我既然选了这条路,那就早做好了风风雨雨的准备,虽然……”   她摸摸腿上,笑道:“被蛇咬在我的意料之外。”   蔡流风无言以对。   他凝视着无奇:“你这些话……”   什么“既然选了那就……”,这些话,倒像是历经了千万劫难看穿世情之人才有的决然。   他的心怦怦然。   手指上还残存些许药膏,此刻也都凝固了,他不想去洗,好像才敷药的时候,那伤口上的撕裂之痛传到了他的指尖,此刻也隐隐作痛的。   “至于瑞王殿下,”无奇思忖着,怀中那块玉佩好像也随之往下一坠:“我起初也的确很忌惮他,可是……渐渐地发现,他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甚至有时候……”   想到湖畔上两人并肩而坐,想到他一脚把金平侯踹下水,无奇笑了。   蔡流风问:“有时候怎么?”   他看着她目光闪烁唇角带笑的,心里有一点不祥之感。   “啊,我是说偶尔还算是很平易近人的。”其实无奇本来想说“很可爱”,可又一想,就算是对着可以无话不说的蔡流风,用“可爱”来评论堂堂的瑞王殿下,似乎也有些太过分了。于是临时换了一个中规中距的词。   蔡流风的心有一点点乱,像是烛心给夜风吹动那样的光影缭乱而不由自主。   无奇却伸长脖子,眼睛里带着巴望:“好像门响,是不是小蔡跟木头回来了?”   蔡流风往外看去。   夜色深沉如墨。   他知道那不是门响。   响声果然又消失不闻了。无奇失望:“这两个家伙,去了都半天了,怎么还不回来……难道都给绊住了。”   蔡流风低咳了声:“不用管他们,毕竟是两天没回去了,到了家里事情自然多些,比如叫他们吃了饭再出来之类的也是有的,你不要着急。”   无奇点头表示赞同。   蔡流风道:“你是不是也没吃晚饭?我才回来的时候已经叫他们准备了,你陪我吃一些可好?”   无奇不疑有他,何况自己也是饿了,吃饭又是头等大事,一拍即合。   蔡流风起身走到门口,同门外的老仆低低说了句。   不多时,便送了三菜一汤、并两碗鸡丝面上来,都放在罗汉榻的小桌上。   无奇闻到香味,腹内骨碌碌的,便咂着嘴道:“早知道那两个家伙在家里吃饭,我何必等他们,早先吃一顿了。”   蔡流风把面往她跟前挪了挪,道:“慢些,小心烫。”   无奇看着桌上的菜色,笑道:“蔡大哥,你是真人不露像,居然悄悄地弄了这么一处世外桃源,先前我吃了两样点心,那个吉红糕是极好的。这些菜想必也错不了。”   蔡流风眼底多了几分笑影:“我早跟采石说过,让他时常的带你们过来,他只是懒。你若是喜欢,以后常常往这里走动,自然少不了好吃的。”   说话间他夹了一筷子鲜笋放在无奇碗中:“吃吧。”   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无奇从来跟蔡采石林森混在一起,她的吃相也有些像是那两个靠拢,虽说比蔡采石要稍微雅观一些,却多少带了点林森的急躁,加上现在饿坏了,当下抱着面碗埋头苦吃起来。   蔡流风瞅着她,先是愕然,继而想笑,忍不住道:“你要还是继续跟他们厮混,以后……”   “以后什么?”无奇对他的话还是很在意的,立刻停下来,专注听讲。   蔡流风却又改了主意,笑微微道:“没什么,吃吧。”   两人吃了晚饭,院门还是没响过。   无奇几乎就想要让蔡流风派人去看看,可见他不提此事,便也不好开口指使。   蔡流风到了书房内,找了两本书出来:“你要不去歇着,就先看着书吧。要是不喜欢这两本,想看什么我给你找。”   无奇忙低头看,却见一本是话本小说《古镜记》一本竟是《山海经记》。   “蔡大哥,你这里居然有这种话本,”无奇翻开那本《古镜记》,啧啧称奇:“都很好,还好你没有给我拿那些四书五经的。”   蔡流风笑道:“这算什么,你若喜欢志怪的,我这里还有《幽明录》几本,只是你小人家晚上看了容易做梦,所以姑且看这本解闷吧。”   无奇双眼放光:“我晚上确实不敢看这种书的,不过有蔡大哥在应该无妨,你一身正气嘛,就算有邪祟也给你吓跑了。”   “甜言蜜语,你就闹吧。”蔡流风笑看了她一眼,便入内去了。   回身的瞬间,脸上的笑容收了几分。   坐在书桌之后,蔡流风翻看着一本书。   他假装看的很认真投入的样子,眼睛却时不时地往外瞟一眼。   无奇坐在灯下,起初的确是坐着的,后来大概发现他正“心无旁骛”地在看书,没心思理会她,便悄悄地歪倒了。   直到现在,她已经换了好几个姿势,最终放肆地趴在了榻上,那没伤的小腿时不时地抬起,挥两下,伤着的那条则规规矩矩地伸展着。   蔡流风知道她大概困了,她之所以不想立刻去睡,是因为在撑着,想等蔡采石跟林森回来。   但无奇不知道的是,不管是林森还是蔡采石,今晚上都不会回来了。   蔡采石出了护国寺巷子后,第一时间先去了郝家,向着郝四方跟阮夫人报平安。   果然跟无奇想的一样,蔡采石这白胖圆润的长相,在长辈跟前是非常具有迷惑性的,大家都一致的觉着这孩子憨厚心实而单纯不会说谎。   故而蔡采石一说是为了一件紧急而机密的公务在清吏司加班,这两日统统的不得回来,他们就都信了。   阮夫人多问了两句,无非是这两天在外头干什么了,人可安好之类的,蔡采石认认真真地回答,报喜不报忧。   他因知道自己的回答关系着无奇的“前程”以及阮夫人的“心情”,所以觉着这乃是善意的谎言,不是十恶不赦的欺骗,所以竟很顺利地蒙混过关了。   但是回到府内的蔡采石就没有那么好运的。   他正赶上蔡侍郎在府里,听说儿子回来了,立刻命人拘了过去,先拷问这两天去哪里胡作非为,又问怎么这半宿才回来。   蔡采石咬紧牙关不敢提瑞王,只说是在城外贪玩耽误了。   后面那个“紧急而绝密的吏部公干”还没有出口,就已经给盛怒的蔡侍郎命人把他绑起来,塞住嘴巴,劈里啪啦不由分说地一顿家法的毒打。   蔡采石泪流成河而无可奈何,给从凳子上扶起来的时候,屁股已经从原来的一个变成了两个大,行走都成困难。   他还想着回护国寺,谁知内宅里夫人听说儿子挨了毒打,急忙跑出来救驾,一看儿子的裤子都打的稀烂了,顿时哭的肝肠寸断,几乎晕倒在地,就像是蔡采石已经驾鹤西归似的。   蔡侍郎被夫人闹的头疼不堪,忙催着叫嬷嬷们把蔡采石抬回去调养了。   至于林森,他的老祖母因病倒了,见了他便舍不得,一时也把他绊住了。   蔡采石跟林森两个人都心存侥幸,觉着自己虽然回不了护国寺院子了,但至少还有一个人能去陪着无奇,不叫她孤零零的就算了,因此各自放弃了挣扎。   林森的情况蔡流风虽不知道,但也猜了个大概,至于蔡采石,在小石头还没回府之前,蔡流风就猜到了他的“下场”。   因为这两天蔡侍郎不止一次地跟他提过,说是得找个机会教训一下小儿子。   蔡采石这连日不归,又不肯坦白跟瑞王一起做的事,对蔡侍郎而言是个再完美不过的借口了。   所以蔡采石一旦回府就别想回来了,蔡流风早知道。   只是他不想一照面就跟无奇说明。   蔡流风看得出无奇有点不安,尤其是对于他的突然出现。   要是他说蔡采石不会回来,林森也悬,只怕她未必能安心在这里呆得住。   而他的私心则很愿意让她留在这里,只有他陪着……   就像是梦中一样。   之前在他进门的时候,看见无奇安安静静地趴在桌上,像是已经睡着了。   他立即放轻了脚步,走到跟前。   她的侧脸也是极为可爱的,这样趴着的姿势,让腮有些微微鼓起,更多了几分可爱。   蔡流风本来是想伸出手去在那张小脸上抚一抚的,可是手指还没碰到,就看见她唇边上一抹竭力隐忍的笑,长睫也轻轻闪烁。   在瞬间,蔡流风知道她并没有睡着!也许,还是正想着要作弄人呢,而且要作弄的对象显然并不是他。   想来,多半是把他误认为了是采石。   蔡流风不动声色地缩回了手。   他担心自己的心事会在这不经意的动作中泄露出来。   而蔡流风不想以这种轻易草率的方式,让无奇知道他藏敛了太久太深的心意。 第55章 二更   无奇趴在榻上看了会儿《古镜记》, 室内很安静,只有她时不时翻书的响声。   偶尔她会回头看看桌后的蔡流风,却只见蔡大哥正襟危坐, 目不斜视的端庄姿态, 跟无奇这仿佛混账无赖的驴打滚架势不可同日而语,且令她相形见绌而自惭形秽。   但虽然自惭, 却坚决不改, 先前在神鹤庄院劳心劳力,回来还在车上颠簸半晌,这会儿自然该好好地休养生息,就不必在意那些小节了。   又看了几页书,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无奇转头往门外瞅了瞅, 恨不得下一刻蔡采石或者林森更或者他们两个一起从外头跑进来, 至少,不至于让她一个驴打滚面对蔡流风。   倘若三驴成团, 那样蔡流风必然会觉着, 她还算是三人行中的出类拔萃者呢。   无奇想的出神,隐约觉着腿上有些发痒,便翘起没伤的左脚去戳右腿那发痒的地方。   碰第一下的时候还没觉着如何, 直到再次去挠的时候, 才醒悟自己正在干什么……那可是她的伤口处啊!   疼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惊。   无奇“哇”地叫了声, 汗毛倒竖而心惊胆战,不知道自己在无意识下究竟自残到了何种地步。   她赶紧要爬起来看伤,里头的蔡流风听见这声惨烈的呼叫,忙疾步而出:“怎么了?”   “我、我刚才不小心挠到了,不知有没有弄破了。”无奇战战兢兢地。   蔡流风叫她坐好了, 小心提起裤脚,屏息静看了会儿,才道:“还好,没有绽裂,只是有些发红,可千万别再乱动了。”   无奇也害怕,她正想着早点好起来呢,可不愿再雪上加霜,刚才吓得泪都要冒出来。   蔡流风道:“这药膏是很好的,一般的伤口一两天就会愈合大半,你这个兴许要多几天,只是涂上后会有些许发痒,你可千万忍着别去抓挠。”   无奇赶紧又点头:“我记住了蔡大哥。”   蔡流风见她眼圈跟鼻子一概地发红,不禁笑了笑:“这会儿才知道怕是不是晚了?”   说了这句,蔡流风走到门口向外看了片刻,回来对无奇道:“我看,还是别等了,他们未必会回来了。”   无奇心中一揪,这是她最担心的。   蔡流风道:“他们既然答应了你,想必是家里各有脱不开身的道理。这么晚了,你要再回府里也是不便,且安心的在这里睡下吧。”   “好的蔡大哥。”无奇硬着头皮回答。   这还是她头一次跟蔡流风在晚上如此的单独相处,睡在同一屋檐下?总是感觉有点怪怪的。   可心里已经打定主意,明儿见了那两个没义气的,一定要好好算账。   蔡流风扫量了她几眼,道:“时候不早了,我带你去卧房吧?”   无奇慢慢地下了榻,正要俯身穿靴,蔡流风看着她的动作,忽然说道:“晚上看不清楚,你又是头一次来这里,腿脚又不便,不如我抱你回去吧。”   “抱?”无奇眼睛都直了:“不不不用……”   蔡流风俯身,双眼因为笑而显得有些弯弯的,看着甚是纯善温和:“怎么,你还怕羞?有什么可羞的,你又不是个……女孩子。”   无奇把张大的嘴赶紧闭上。   蔡流风揉了把她的脑袋:“人不很大,没必要的规矩倒是不少啊。”   无奇听他的口吻颇有点老气横秋,便不服气的说道:“才不是!我……”   她见蔡流风好像随时都要动作,心头一慌,忙退后了些:“我只是还想再等一等!我的书还没有看完呢,我不困,还要再看一会儿!”   她抓住那本《古镜记》,翻开书挡在脸上:“正看到关键地方呢,蔡大哥你也去忙吧,别打扰我!”   蔡流风叹了口气:“你什么时候学会倒着看书了?”   “啊?”无奇吃了一惊,以为自己露馅了,定睛一看,没错儿啊……忙放下来看看扉页,依旧没错。   她这才知道上当了,便白着眼睛看向蔡流风:“蔡大哥,你怎么也骗人?”   “你先骗人在先的,”蔡流风笑道:“你若真看到关键的地方,怎么连是倒着还是正的都不清楚?你要看也行,只是明儿你毕竟还是要去吏部的,再看一会儿就回房,知道了?”   无奇从喉咙里冒出了声:“唔,知道了。”   蔡流风缓缓进了里间书房,走到桌边上,他没有落座,仍是背对着外间。   他看得出来,无奇似乎对自己有一点点“抵触”,不,这么说不确切。   柯其淳跟他说过,无奇曾经问起他为何会去吏部,蔡流风知道无奇聪明,多半是从柯其淳的语气里听出了什么。   要是因为这个而让她对自己心生“隔阂”,那他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回头看了眼,却见无奇正鬼鬼祟祟地用书遮着脸,偷偷地也向内打量,好像在窥视他的动作。   看到她这般,蔡流风却又不禁笑了。   怪得很,一旦是见了她,跟她相处,心里就极放松,总是忍不住想笑。   从最初的留意到不由自主的倾心,如春风化雨,不知不觉,他就在心里浇灌出一朵花来。   蔡流风看了半册书,虽不曾再特意地看无奇,耳畔却也留心着她的动作,最初仍是窸窸窣窣像是老鼠在活动,夹杂着希微的翻书的响声,后来,就慢慢地归于沉寂了。   他侧耳细听,听见的只有均匀的呼吸声。   蔡流风走到外间,果不其然,他看见无奇半倚在罗汉榻的靠垫上,书盖着头,在脸上投下一片灰色的阴影。   他抬手轻轻地把那本书取了下来,看见她合着双眼,俨然已经睡着了。   感觉到书册给移开,无奇动了动,却仍是未醒,反而慢慢地翻了个身。   蔡流风急忙俯身去照看她那条伤腿,生恐她乱动又蹭到伤处,不料无奇还算是有数,并没有大幅度的动作,可仍是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   看着她翻了身后又睡过去,蔡流风稍微松了口气。   正在此刻,老仆人江伯过来查看动静,蔡流风走到门口,低声吩咐了几句,江伯便自行去了。   蔡流风折回书房,取了自己常用的一床薄毯,抖开,轻轻地给无奇盖上,却小心地把她的伤腿略在外头。   她枕着的是那个靠垫,倒也罢了,就不必再冒着惊醒她的危险叫她枕枕头。   做完了这些后,老仆已经送了一壶才泡好的茶:“大爷,这么晚了还喝茶,天儿不早了,还是赶紧歇息吧?”   蔡流风点点头:“江伯,你去睡吧。”   老仆人行了个礼,悄悄地退了下去。   蔡流风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慢地戳了口,回头看着榻上的无奇,便在罗汉榻对面坐了。   把先前丢下的《古镜记》拿了起来,把她翻过的地方看了会儿,竟瞧见其中一页上湿湿的,他起初不知怎样,想了想方才她猛打盹瞌睡的样子,便明白了。   哑然失笑。   鸟鸣啾啾,无奇睁开眼睛的时候,一道天光从门□□入,照的眼前通明。   她的脑中起初是空白的,过了片刻才醒悟,自己竟睡着了?!还是……忙起身四看,才发现自己还是睡在厅中的那张罗汉榻上。   一瞬间,不知道是该松一口气还是如何。   她张望了片刻,不见蔡流风的影子。   “蔡大哥?”无奇揉了揉眼睛,唤了声。   门外走出一个人来,正是昨晚上的那名老仆人:“哥儿醒了?早饭已经备好了,先洗了手脸吧。”   他含笑看无奇的意思。   无奇愣了愣:“哦……蔡大哥呢?”   江伯笑呵呵地说道:“大爷天没亮就去翰林院了,不过该吩咐的已经都吩咐咱们了。哥儿要有什么需要的、或者想吃的东西也都可以跟我们说。”   “天没亮就走了?”无奇有些诧异。   不过朝臣们时常要天不亮就赶早朝,而已蔡流风的身份,自然也是诸事缠身,昨晚上他突然来了,到底是得了空,还是特意的过来看一眼?   她思忖着下地,洗了手脸,忽然想起一件事:“昨晚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我睡在这里,那蔡大哥呢?”   江伯笑道:“本来我也劝大爷去睡的,可他竟是一宿没睡,只坐在这里,也不知是怎么样。”   无奇心中一震:“蔡大哥一宿没睡?”   “哦对了,好像是说您受了伤?多半是怕您的伤有碍……还特意交代我们饭菜做的清淡些呢。”   无奇这才想起自己的伤,忙把手中的毛巾递给江伯,自己在榻上坐了,撩起袍摆跟裤管看过去。   一看之下又愣住了。   这伤口上敷着一层略带新鲜的药膏,显然不是昨晚上涂的那次,而像是才涂过不久。而且伤口看着的确比昨儿要好了不少。   无奇看着伤处,心底模模糊糊涌起昨夜的情形。   她好像是困极了,朦朦胧胧的觉着腿上发痒,那时候早睡的迷糊了,便本能地又要去蹭,谁知才一动,就给人握住了脚踝,动作并不算大,但足以止住她。   然后,那很痒的伤处就慢慢地得了一点清凉,清凉缓缓推开,她满意地哼哼了两声,才又沉睡过去。   如此这般……一夜里,总也有两三次吧?   难道,蔡流风是怕她不老实弄坏了伤口,所以特意看了她一宿,天明后觉着无恙才离开的?   无奇扶着额头,心里有些莫名地战栗。   不,也许是颤抖,是震惊,混杂着感激或者感动的情绪,让她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划过似的震颤。   无奇坐在罗汉榻上,闭上双眼长长地吁了口气:蔡大哥,你……太有心了吧。   吃了早饭,眼见时候不早,正要出门去吏部,林森跟蔡采石不约而同地到了。   无奇见了他们两个,不免想起自己昨晚惨被抛弃的经历,还害的蔡流风一夜没睡。   她气不打一处来,正想上前先抡几记王八拳出气,谁知却见林森扶着蔡采石,像是两个难兄难弟似的很慢地进门。   无奇见状,忙先按下旧账,蹦跳着上前问:“怎么了?”   林森看看她单脚跳的姿态,又看看身边的蔡采石,说道:“你看你们两个,这是天残地缺配起来了不成?”   无奇心想,若不是自己受伤,此刻定要来一招旋风腿把他扫倒再踩上一脚,这什么破乌鸦嘴!   蔡采石显然也是同样意见,扶着门道:“你不要急,你这么笑人,迟早轮到你。”   无奇蹦到他跟前,打量他躬身撅屁股的姿态:“你到底是怎么了?莫非摔了一跤?”   蔡采石叹气道:“摔了一跤倒好,还不是我那老爹,昨晚上我家去,也不容我多说话,就说我在外头流连不归,差点把我打死。”   “啊?”无奇这才明白,上去掀他的袍子:“我看看打的怎么样?”   “别别别,有什么好看的,”蔡采石撅着嘴道:“幸而没伤到筋骨,只是皮破了而已,就是疼的厉害,一晚上都是趴着睡的,不过大夫说,没有因而病一场就是好的,要不是怕你惦记担心,且还得去吏部,我定要在家里休息一天呢。”   无奇没想到他的遭遇如此凄惨:“蔡侍郎也太狠心了,这都下得去手?那你……不如把瑞王殿下抬出来,免受皮肉之苦啊。”   蔡采石道:“我看未必,我爹那个脾气上来,九头牛拉不回来,要那会我再临时招认是跟瑞王殿下一处,只怕他反而更怒了还要多打我两下呢。”   林森这会儿道:“人人都说蔡大人礼仪端方,最是正人君子,没想到也是个暴脾气,可对别人也罢了,亲儿子也这么着,我看啊,你们两个一个腿不行,一个屁股不行,不如今儿就留在这里别往外去了,我替你们往吏部走一趟,昨儿咱们也不是无故缺席,何况你们又是受伤有正经理由,清吏司该不会怎样,就算骂,骂我一顿我还受得着。”   蔡采石跟无奇对视了一眼,齐齐摇头:“罢了,辛苦点无所谓,别叫人说咱们怠工偷懒。”   “就是,昨晚上我跟郝大人跟太太说了,吏部事情忙的,如今咱们自然得去演这个戏。”   三人商议了妥当,于是出门乘车。   才出了街口,就见春日骑马而来。   林森见猎心喜,上前热络招呼:“姐姐昨儿去哪了,回王府了?”   昨日回城的马车里无奇特跟赵景藩说了,很不必劳烦春日整天跟在她左右。   春日武功高强,总跟着她简直暴殄天物。   赵景藩也不知是出自什么样的考量,虽然当时没有答复她,但在回京之后,果然便同无奇暂时离开了,大概也知道他们三个凑在一起,是无碍的。   如今一路找来,正好遇上。   往吏部去的时候,林森趁机把蔡采石给毒打一顿的事情当作新闻告诉了春日,又说:“我们三个可都商议好了,绝口不提跟着王爷在神鹤园林的事情,蔡大人以为小菜在外头胡闹,白白打他一顿。不过呢,幸亏我爹昨儿没在家里,不然恐怕也跟小菜一样了,想来我的运气还是不错的。”   春日并没有要夸奖他的意思,只淡淡道:“令尊如何我不知道,但蔡大人……你以为他真的只是生了气打儿子吗?”   林森不太懂这话:“啊,那不然呢?”   春日道:“以前有个周瑜打黄盖,用的是苦肉计,如今蔡采石被迫当了这个黄盖,但苦肉计毕竟还是苦肉计。”   林森究竟是不懂的,可眼见吏部已经到了,只能暂时不问。   他两人各自扶了一位下车,慢慢地往清吏司而去。   才进院子,就见屋门口处站着好几个文吏,而屋子里正传出钱代司的咆哮:“居然一起失踪不见,是联合起来罢工不成?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代司?嗯?我知道你们一个个的腰杆子都很硬,来头都不小,恐怕这清吏司小庙容不下你们一个个大神了……”   他们几人面面相觑,听这话的意思是因为他们昨日缺席,但……又是在骂哪一个呢?   春日最先反应过来,扶着无奇走到门口,向内一看,果然见钱括正对着一个人狂喷唾沫。   那人面无表情地站在墙边上,双手抱臂,任凭钱代司指手画脚狂风暴雨,唾沫星子兴风作浪,他自岿然不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除了柯其淳还有何人。   钱括像是对着墙壁一样骂了半天,累了。   而且柯其淳毫无自愧之色,也不肯向自己好言好语,让他很没有成就感,感觉自己还不如去骂一条狗,狗子汪汪地跟他对骂,那恐怕还更有点乐趣。   幸亏一转头看到四个人不期而至,顿时有了新的目标:“混账东西们,知道回来了?”   无奇拍拍春日的手,自己小心翼翼挪步,蔡采石也推开林森,咬着牙上前。   四人行礼,钱括的目光落在无奇跟蔡采石身上:“你们两个……怎么回事?”   无奇道:“钱大人,我不小心崴了脚。”   蔡采石听了道:“我摔了一跤。”   钱括瞪大眼睛,一口气转不灵,差点噎死:“你们商议好了的?特来气我的?”   他给蔡流风面子,不去动蔡采石,便对着无奇道:“你……”   谁知还没怎么样,春日便皱眉看过来,眼神很不和善。   甚至旁边那给他骂了半个时辰也没有动静的柯其淳,也闪身走了过来。   钱代司的眼睛快瞪大到额头上去,但他毕竟是以圆滑近乎丝滑而著称的钱大人,当机立断地把头转向一边的林森:“你没有崴脚,也没有摔跤?”   林森觉着没受伤这种事,并不是自己的罪过,但现在却好像就是了:“大人……”   钱括总算是捡了个软柿子,憋着的一口气狂喷而出:“没用的东西,你怎么不去死!”   林森没有柯其淳的定力,只觉着钱代司早上可能没有漱口,也许晚上还没有刷牙,口中的气息沉淀的非常复杂,这一口洪荒之气喷薄而来,差点儿把他当场送走。   无奇跟蔡采石在春日跟柯其淳的掩护下退出战斗圈,没有给这口猛气波及,所以得以若无其事的观赏林森受难,看着林森逐渐扭曲变形的脸,只觉着天雷地火,美不胜收。   蔡采石还不忘小声跟无奇道:“叫他笑话我们,这么快遭了报应了!”   正在此刻,外头有个侍从急急走开,也没顾上等钱括发泄完毕,便上前道:“大人,急报!出事了!”   钱括兴起之余正想连来人一起训,听到后几个字,猛地刹住:“什么?”   “是韦大人苗大人……”侍从的脸色极其凝重,将手中一封信递过来:“您请过目。”   钱括接过信的瞬间,却惊见上头有个模糊的血指印,他猛地将信撕开,才看了两行,就有些站立不稳,踉跄往后差点跌倒,还是林森不计前嫌及时扶住了。   “大人,怎么了?”   无奇几人都诧异起来,世间还有什么大事让钱括如此失态的?   钱括的眼睛都直了,他挥了挥手中的信,却因为手上乏力,导致那信纸落地,他喃喃道:“死、死了……?!” 第56章 傩杀   休沐那日, 清吏司突然接到了刑部转过来的一封公文。   公文是自秋浦府送来的,前几日,秋浦州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   秋浦是个历史悠久古色古香的地方, 素有“千载诗人地”之称, 其中另有一种非常吸引人的,那就是傩戏。   傩戏又叫做鬼戏, 是一种商周时候就流传下来的古老仪式, 本来是用以驱邪避疫或祭祀鬼神、以示喜庆之类的舞蹈。   发展至今,已经兼具戏剧跟舞蹈之长,成了一种很正式的礼仪典祭。   而秋浦洲,则更注重傩戏之典,因而闻名远近, 每当有重大的傩戏出演, 必然人山人海,不仅是秋浦洲, 甚至皇都也有不少人特意前往赏玩。   过几天就是中元节了, 按照历来的规矩,秋浦洲自然也要办一场盛大的傩戏“鬼荡”仪式。   优选的傩戏班子早就开始了排练,负责在前领舞的傩戏班子, 正是秋浦本地最具盛名的冠家班, 这天冠班主开了存放傩戏行头的库房,准备让弟子们上了行头演练一遍, 谁知才打开门,就看到竟有一人靠在墙边坐着,头上戴着傩戏的鬼面具,像是睡着没醒的样子。   冠班主一看大怒,以为是哪个弟子昨晚上偷偷摸进来胡闹……也许是喝醉了酒, 毕竟班中多是青年弟子,也常瞒着他出去喝酒乃至干点不入流的勾当。   冠班主心中怒极,不由分说地上去抬脚就踹:“混账东西,当这儿是什么地方……”   这人抖了抖,并没有起身,头上戴着的狰狞鬼面具毫无表情,两只黑洞洞的眼睛看着更带了几分嘲讽。   冠班主以为此人醉的太过,又怒他居然还敢带着傩戏的面具,实在是一种糟践,当下便伸手想要将那面具摘下。   不料抬手一拉,异乎寻常的重。   本来这傩戏的面具是用柏杨或者酸枣木雕刻的,因为沉重,所以要用绳子或者布带紧紧地固定在脑后。   冠班主因为生气,也没想就去给他解开,见提不起来,便再度用力!   不料这一下子,便出了事了!   这冠班主用力一揪之下,那傩戏的面具是给扯下来了,但与此同时也给提起来的,却是底下那人的头!   冠班主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只觉着手中沉甸甸的,可目光下移,自然看见了底下那人血呼啦擦空荡荡的脖颈子,看着就像是一只巨大的血的眼睛正诡异地注视着他。   冠班主眼睛发直,木讷地转动目光看向手中所提之物,与此同时,原本被束缚在傩戏面具底下的那颗头,终于缓缓地滑了出来,掉在地上!   那颗头在地上打了几个转,面朝上地停了下来,脸被血染了半边,两只眼睛却直勾勾地向上瞪着。   冠班主晕了过去。   而在他身后门口处,本来想要来领行头的众弟子,也把这一幕看了个正着。   杀人案子,本来不是十分罕见,但这一件把傩戏班子牵扯在内,就有些奇怪了,可最奇怪的是死者的身份。   这死者,竟然本地的荫廷侯府的管家!   荫廷侯知道消息后自然也惊怒非常,当下便命把冠家班上下所有人都捉拿归案,严加审讯,找出真凶。   本地知府衙门碍于荫廷侯的势力,又且也知此事非同一般,所以也立刻派出了三班衙役,把冠家班整个封住,相关人等都拿在狱中详细审问。   但不管如何询问甚至用刑拷打,冠家班上下没有肯招认自己杀人的。   至于那侯府的管家为什么会出现在冠家班倒是清楚,——只因为冠家班名声在外,荫廷侯府的老太太也很是喜欢,所以想在下月中秋的时候请他们前去府内表演。   不过虽然侯府的面子很大,可冠班主却没有答应,这倒不是他们故意的。只因为他们这班子声名远播,早在开春之时,预约的人就络绎不绝的,中秋三天,每天都排的满满的,难道要为了侯府而辞了这些早定好了的人家?   故而竟是不能从命了。   事实上在今日之前,这管事已经来过一回了,这已经是第二次来试图劝说。   据冠班主所说,他知道此举必然得罪侯府,所以特意叫人摆了一桌酒席招待管家,想让他回去跟荫廷侯好言好语地解释一番。   两人吃喝了半天,管家便说小解就走开了,后来就没回来。   冠班主派人打听,据说是他已经走了。   班主当时还觉着事情做的不妥,这管家回去一定不会说好话呢,哪里想到他居然死在这里了?   因为没有人肯招供,知府大人也有些无计可施。   但荫廷侯施压的很厉害,他本就恼恨这冠家班不识抬举,居然还得让他们府内三番两次的请,请不成不说,且还行凶杀人,这如何了得?   因此他一定要杀人凶手为管家陪葬,而且他认定了杀人凶手就是冠班主。   这件事当然在极短的时间内就传遍了秋浦。   而知府衙门的监牢虽然大,可也不能关住所有的冠家班弟子,毕竟那也是近百号人,有的弟子放出来后,便说起此事,都替班主喊冤。   这老班主虽是下九流的出身,但因为他从小就演傩戏出身,技艺精湛,如今更带了班子,这几十年来认识的人自然不少,逢年过节他带着班子去一些达官贵人家里请安演戏,也累积了不少人情。   而且冠家班在百姓的口碑中也是极好的。   当地分成了两派。   一派认定是冠家班杀人,杀人者死。   而另一派,则觉着事有蹊跷,不应草菅人命。   知府大人这边,每天都有人来找他“说话”。   而来说话的也自然分成了两派,一派温和同情地给冠班主说情,希望他秉公处置,不要被荫廷侯压倒;一派义正词严地要求重判,也是要他秉公处置,别放走了真凶。   知府大人左右为难,如同夹在风箱里的老鼠,不知要往哪头跑。   无可奈何之下,他便将此事禀告了刑部,希望能够派大理寺下来协助办差。   毕竟此事涉及很多的本地势力,得罪哪一家都不太好,真的要做到“秉公处置”的话,一定得搬外来的救兵,这样才可能不被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掣肘左右。   刑部接到公文后一商议,这种地方上内斗的事情,竟还特叫大理寺派人,实在无能的很。   正要驳斥,却又想起吏部新建的清吏司,顿时有了主意。   何不就叫清吏司的人去?又为难了吏部,又不拂逆地方上的面子。   本来,钱括在接到这道公文的时候也是有点皱眉的。   死的不过是荫廷侯府的管家,又不是什么官儿,又不是荫廷侯自个儿死了,凭什么叫他们去?   他心里嘀咕而不敢高声,但有的人可没这么客气,那就是在场的苗大人。   苗可镌抱着双臂道:“有意思,这难道说,荫廷侯府里要是有一只狗死了,也要派我们过去查查?真当我们整天没事儿干了?”   那送公文来的,也是吏部上面的,闻言忍笑道:“苗大人,还是别说了,之前接到公文的时候,我们也是这个意思,想叫刑部推回去,只不过他们显然有备而来,说什么……”   刑部来人振振有辞地:“既然死的是荫廷侯府的人,此事当然就跟荫廷侯有关,甚至可能是向着荫廷侯而来的,涉及侯爵,自然跟清吏司有关了。”   把对方的话复述了一遍,吏部这人又道:“他们还带威胁的呢,说这次才死了个管家,要是不理会,万一下回是荫廷侯府出事,就是我们的责任了。”   “他妈的,荫廷侯这还没死呢还预告上了?”苗可镌怒道:“何况秋浦要的是派大理寺的人,干吗非跟我们过不去?这刑部扣帽子的本事倒是一流。”   钱括怕他更说出不好听的来,便忙制止了:“其实这也是好事,可见刑部看得起咱们,既然公文都留下了,自然不能再退回去,现在想想该派谁去吧。”   韦炜不慌不忙地出了个鬼点子:“不如派那三个……反正这是可有可无的差事,叫他们去混也行。”   苗可镌看了他一眼:“行了,既然咱们在这里,索性就咱们接着吧,今儿是休沐,叫他们歇会儿,而且往秋浦紧赶也要半天时间,他们毕竟是新进来的,没什么经验,没有立刻外派的道理。”   韦炜叹道:“要不怎么说你口硬心软呢,对着他们的时候,凶神恶煞一般,这背地里倒是很疼爱他们嘛。”   苗可镌道:“我对他们严些是为了他们好,现在也同样是为了他们好,都是好苗子,不用干这些揠苗助长的把戏,反正他们未来可期。”   韦炜无奈:“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少不得还是我们两个老油条出马吧。”   于是,这桩差事就由苗韦两个人领了,立刻收拾了一番,启程前往秋浦。   就在无奇他们在神鹤山庄翻天覆地的时候,苗韦二人也于当日下午总算赶到了秋浦。   本来他们想着,尽快地查明案情,备不住还能在第二天早早地返回京城。   但谁知道,这一去,竟成了不归路!   就在钱代司瘫软之后,春日上前把地上的信捡起来。   她看了眼,也惊了:“是……”   无奇跟蔡采石凑过来:“苗、苗师傅?”   刚才钱括说什么“死了”,他们以为是苗韦两个所办的什么案子里的人死了?或者是别的什么人。   但无论如何想不到,死的居然是自己认识的,而且还是苗可镌!   最不能相信的是林森,他看着那张纸:“苗大人?这、这怎么可能?”   苗可镌身强力壮,武功高强,而且很有经验的,他们几个人在苗大人跟前也都是乖乖的,他像是一尊煞神,怎么可能就突然间的死了?   钱括好不容易回过神来。   “兴许,是命吧。”钱括意义不明地嘀咕。   当时要派人的时候,他其实也是想从无奇他们三个里挑的,可苗可镌主动把差事要了过去。   此刻他没理会几个人,只慢慢地回到了自己的公房。   他得理一理头绪,看看后事怎么处置。   当初接到这案子的时候,钱括其实也没当回事,就觉着是地方上的私人恩怨,何必这么闹哄哄地惊动京城呢。   就算是派了苗韦两人,都觉着是兴师动众大材小用了。   他也是万万想不到,竟会在这个不起眼的地方,折损了他最得力的一员干将!   虽然苗可镌向来心直口快,容易得罪人,但不可否认他是个很能办事的,从来干净利落,机敏果决,要不然也不会给调到清吏司。   可现在他居然就这么死了。   钱括的脑袋嗡嗡地响,也是头一次的感觉到了,这清吏司的差事……是真带着凶险的。   在屋内坐了半天,钱代司才恢复了几分。   他出了门,去请示上峰。   而在外间,无奇等人也没了平日的精神,大家都还被苗可镌之死震撼着,甚至不相信。   见钱括离开,林森才说:“我不相信苗大人就这么死了,到底是为什么?”   蔡采石道:“那信上没写详细,只说了苗大人被害,让钱代司再行派人前去。”   “派人……”林森喃喃,想到苗可镌那张看似很凶的脸,突然道:“我要去!”   蔡采石跟无奇都吓了一跳,蔡采石道:“你、你说什么呀,你真的要去秋浦?”   林森点点头:“是,我不相信、就算是真的,那……我也想给苗大人报仇。”   无奇跟蔡采石心里也不好过,虽然跟苗可镌的认识的日子不算太久,但也知道苗大人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如今噩耗突如其来,实在无法接受。   无奇先说:“好,那就去,我跟菜菜也去。”   她说着看向蔡采石。   四目相对,蔡采石立刻同意:“要去当然是一起的。”   林森一愣,可想到他两个的伤,忙道:“不行,你们一个腿脚不便一个……不能远行!”   春日听到这里也出声:“对,你不能去。”   柯其淳见她替自己说了,就仍是保持沉默。   无奇摸了摸腿:“我的伤愈合的很好,只要小心些,不至于有碍。”   说实话,要去秋浦,距离有些远的,她不是很愿意。   但既然林森要去,那当然就不必再想其他了。   毕竟已经折了一个苗可镌,假如再来一个,那可就无法可想。   林森瞅瞅她,又看看蔡采石,当然知道他两人的心意,便低了头。   小半个时辰后,钱括从外头回来,眼圈有点微红。   清吏司这里已经知道苗可镌的事了,从钱括出门开始,外头便不时地有人过来探看,询问,以及议论。   如今见钱大人回来,众人自觉的退避。   钱括走到自己公房门口,忽然想起来,便道:“我已经跟任侍郎请示了,下午我便启程前往秋浦……”   他的脸上难得地多了些严肃正经,目光在众人身上扫来扫去,终于道:“林森,柯其淳,你们两个跟着我。”   被点到名,林森虽然惊讶,却松了口气,让他去他没有意见,不让蔡采石跟无奇两个挪动,也正中下怀。   柯其淳也有些意外,但既然他在清吏司挂名,到底也该听从上司之命,何况出了人命官司,他便也点头答应。   无奇忙起身道:“大人,我们呢?我们也要一起去。”   她已经改了主意。   因为刚才那几个围观的书吏在议论中,说出了当日韦炜是想让他三个前往的——虽然这不太可能,因为那时候他们三个早启程去神鹤园林了。   但苗可镌的那一番话跟他的心意,让无奇动容。   可以说,是苗大人把本该他们三个担着的风险担了过去。   如今他没了,他们理所当然的要顶上,也要为他找出真相。   钱括的表情有点复杂,最后终于悻悻地说:“你跟蔡采石如今行动不便,就不必外出了。”说完后不由分说地便进门去了。   无奇还要去说,却给春日拦住,她正色看着无奇道:“不行,你不许去。”   “可是叫木头跟柯大哥……我不放心。”无奇低声地。   不料柯其淳早听见了:“不要紧,我会帮你照看木头的。”   春日本也是这个意思,可听他自己说了,反而嘀咕:“叫别人木头,还不知谁来照顾你这个木头呢。”   林森也尽量安慰,说些宽抚无奇跟蔡采石的话。   不多时,钱括走出来:“走吧。”   门口是六名听调的清吏司,先前苗可镌跟韦炜去的时候只带了四个,加起来应该够用了,大家簇拥着钱括往外。   无奇看着林森向门外走,蹦跶着想去追,却给春日死死拦住。   蔡采石才跑了两步,臀上一阵扯痛,他嘶嘶地叮嘱道:“五木,你可务必小心……柯大哥,帮我好生照看他,当然,你自己也要小心些!”   那两人早跟着钱代司飞快地走了。   下午,无奇跟蔡采石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勉勉强强地看了几分公文。   不料将近傍晚时候,郝三江忽然来了。   原来郝四方跟阮夫人没亲眼见到无奇,到底有些不放心,便打发郝三江务必到吏部瞧瞧。   当时无奇正在看秋浦的案子公文,听到蔡采石招呼,还没反应。   抬头见郝三江从外进来,也很意外。   她本能地要起身,又恐怕露馅。   正在惊慌,谁知郝三江一眼看到她旁边的春日,顿时把脸上的急恼都变成了欢喜,冲着无奇而来的脚步也当场转道:“春、春姑娘!”他轻轻地唤,像是怕吓跑了春日。   春日看在无奇的面上,微笑着向郝三江点点头:“郝大公子。”   “不大不大,啊……还行还行,”郝三江谦虚地说,他揣着手把春日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啧啧赞叹:“春姑娘这般打扮,却更好看了。”   无奇在旁边见哥哥已经给迷住了,略松了口气。   稳稳地扶着桌子起来:“哥,你怎么来了?”   “还不是因为你?爹娘担心你,才叫我看看,有什么好看的,还不是那熊样。”郝三江飞快地瞅了无奇一眼,速度之快就如同她是多余的存在,而他的这一眼不过是不得已的敷衍。   然后他又看向春日:“春姑娘你不知道呢,这个小混蛋从小就叫人担心,为这个,我也不知道挨了多少骂白跑了多少路。”   春日面上的笑里已经透出了几分冷意,像是春天的风,乍暖还寒。   但三江显然没感受到那种寒意,兀自笑道:“不过也好,若不来这一趟,还遇不到你呢。对了,你们也该休衙了吧?春姑娘,相请不如偶遇,我请你去吃鼓楼街的熏肉饼怎么样?” 第57章 二更   春日见三江对无奇那样态度, 想要动手揍人的表情几乎要爬上脸了。   她心里想着是再忍一忍、好言好语劝三江离开呢,还是直接一脚踢出去,可打伤了的话, 似乎无奇也不会乐见。   正在思忖, 却见无奇向着自己挤眉弄眼,且拱手作揖地有祈求之色。   看着无奇的动作, 春日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知道无奇是想让她想法支开郝三江, 至少别让三江在这里生事。   毕竟以三江的做派,若是靠近了无奇,随时上手晃她两下,那就糟糕了。   春日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承认了自己愿意吃熏肉大饼。   春日才一点头, 郝三江便手舞足蹈起来。   他似乎早忘记了自己的来意, 满心满眼都是美人、毫不留恋地陪着春日走了。   蔡采石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感慨,他对无奇很感抱歉地说道:“小奇啊, 我再也不跟你说什么亲生不亲生的了, 相比较三江哥,我大哥还算是对我不错呢。”   至少蔡流风的“见色忘义”,跟郝三江的比起来, 还是很克制的嘛。   无奇笑道:“该多谢我哥哥这个爱色的毛病, 若不这样,我的伤怕是瞒不住了。”   这夜, 蔡采石便同无奇仍旧在护国寺的后巷子里住了。   江伯早给他两个准备了晚饭,因为都是有伤在身的,口味也都一贯的清淡,这让无奇很有点耐不住,又或者是心情的原因, 有点食不知味的。   蔡采石奋力吃了些,他圆润的身段能够保持,多亏了这来者不拒的好胃口。   吃了饭后,两人便说起林森跟钱括,估摸着行程,他们已经到了秋浦了。   蔡采石看无奇脸带愁容的,便安慰道:“应该没事的,何况还有柯大哥,他的武功高着呢。”   无奇叹了口气:“但……总觉着怪怪的。且苗大人竟就这么无端的突然去了,我……”   蔡采石道:“谁说不是呢,真是天有不测风云。”   “石头,我还是不放心木头跟柯大哥。”   蔡采石思忖了会,说道:“我想,苗大人的武功是很高的,就算杀人凶手比他的武功还高,也不至于轻易就置他于死地,我想对方一定是找到什么空子,多半是在苗大人没防备的时候。”   见无奇点头。蔡采石又道:“不过苗大人出事后……剩下无论是韦大人,还是才去的钱代司柯大哥,他们都会打起十万分精神的警觉,未必就会再给人可乘之机了。”   无奇总算得到了些安慰:“柯大哥武功高,木头嘛,关键时候也是很机灵的,一定是吉人天相。”   “就是嘛,”蔡采石笑道:“天色不早了,我大哥应该不会来的,你的伤也要在意些。不如先睡下吧。”   无奇颠簸了一天,的确也觉着腿上隐隐地有些不舒服,只是没有说出来,听蔡采石一说便立刻答应了。   于是,他两个互相扶持回到后院、又各显神通地返回自己房中。   无奇的房间跟蔡采石的中间隔着个堂屋,昨晚上没来得及过来,今日一看,很是整洁雅致。   黄花梨的书桌上放着点燃的明烛,旁边是昨晚上她看的那两本书,除此之外文房四宝也一应具全,甚至研墨要用的水也齐备着。   若不是知道这是客人的房间,还以为是蔡流风自己的卧房呢。   无奇走到床边,床帐是素净的月白色,用银勾挂在两侧,她俯身向内看了看,帐子里的墙上缀着两个淡金色的香囊,整个帐内散发着似有若无艾草香。   她缓缓地躺倒,又想起自己的腿上没有涂药,便又坐起来。   撩起裤管,掏出那一罐子药膏,仔细抹了一阵,感觉那伤口似又收敛了几分,完全愈合指日可待。   把药罐放在床头桌上,无奇重又躺倒,把昨日到今天所有的事情想了一遍。   过去的事情已经结束了,如今她想的自然是今日秋浦的傩戏杀人案子。   关于秋浦的傩舞,无奇也是耳闻已久,很想亲自前去秋浦一睹万傩起舞的壮观景象,可一直不得机会。   傩戏本是祭神跳鬼、驱除瘟疫的,傩戏的面具也多数都是狰狞的,可怖的,一眼看去便叫人心头发颤,无端地生出敬畏恐惧之心。   但越是如此,自然那种舞起来的感染力也越发强烈,叫人真心的觉着是可以向神鬼表达敬意,让瘟疫远离而保护尘世太平的。   没想到却偏偏沾上了凶杀之气。   越想,越是睡不着,无奇坐起来,忽然想着不知道蔡流风的书房里有没有关于“傩”的书,本来这种书非常的僻冷少见,但他连《幽明录》都能有,这个……倒也未必是不能的。   无奇想着,便慢慢地挪步向着门口走去,才将门打开,就看到一道端直的人影站在廊下!   她满心里想到的都是秋浦的傩,本就是涉及神鬼,猛然看见这影子悄然无声的在房门之外,夜深人静之时,自然受惊匪浅。   只是那声惊呼还未响起,便看清楚了面前的人,赫然正是蔡流风。   “蔡……蔡大哥?”无奇转惊为喜,也同时吁了口气。   蔡流风没想到她此刻会出来:“啊……你果然没睡?”   对上无奇带着诧异的眼神,他含笑解释:“我才回来,本想去看看采石的,在门口听到他打呼噜的声音便没进去,看到你这里却亮着灯,心想你大概没睡,谁知听了会儿却悄无声息的,我怕你睡着了,也正想回去呢。”   无奇没有意识到蔡流风的解释很长,甚至过于详细,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   她只是释然地抚了抚胸口:“我是没睡,本来是想去蔡大哥书房找一本书的,进来说罢。”   请了蔡流风到了卧房中,两个人在桌边坐了,蔡流风问:“你是要找什么书?”   无奇道:“是有关于傩戏的。”   “啊,”蔡流风若有所思:“是因为清吏司苗大人那件事?”   无奇脸色一暗:“蔡大哥也知道了?”   蔡流风点点头:“是啊,我还知道你们钱代司带了林森跟柯兄去了秋浦呢。哦对了,有关于傩的,我似乎有一本,不过记录的不多,你要看我去给你拿来。”   见他起身要走,无奇忙道:“蔡大哥不急,你才回来可吃了饭了?”   蔡流风笑笑:“已经吃过了,你的腿呢?上过药了?”   “我才敷了药,”无奇看着他,迟疑片刻终于问道:“我听江伯说,昨晚上蔡大哥是特守着我的?”   “也不算,”蔡流风含笑低头:“只是看你乱动,怕你弄坏了伤口,所以看了一会儿。”   他轻描淡写的,无奇的心却跳快了几下:“蔡大哥,你、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以前蔡流风对她也好,但无奇觉着,在蔡流风的眼中,自己无非是跟蔡采石差不多罢了。   可是现在看来,还是蔡采石说的对,蔡流风对她好像比对他的亲弟弟还上心。   光是昨晚上照看着一夜的事情,就不是常人能做出来的。   至少,倘若让她整宿不睡无微不至地看护着另一个人,那是不可能的,她一定会支撑不住睡死过去。   两个人四目相对。   沉默中,夜风从敞开的门中轻轻地送进来。   桌上的烛光微微摇曳。   而蔡流风的目光也像是被风吹动了似的,忽然一闪。   不知是桌上的烛影跳进了他的双眼之中,还是他的双眼之中原本就有火焰,那两点闪着光的炙热的东西静静地燃烧着,安静里却透出些许苦苦遏制的激烈。   无奇愣了愣:“蔡大哥……”   蔡流风才要回答,却听到外头有个声音低低地咳了起来。   他一惊,几乎站起身来。   门外,有个人探头进来了,眉目如画,赫然正是春日。   她似笑非笑地对蔡流风道:“蔡学士,抱歉的很,不请自来了。”   蔡流风见是她,眉头微蹙,并不做声,只是很慢地转身:“可是有事?”   就算是对不速之客,依旧是很彬彬有礼的语气。   春日又笑道:“是有一点事,情非得已,很是抱歉。”   她说了这句便看向无奇:“你大哥来了。”   “什么?”无奇正在忖度春日有何事,闻言几乎跳起来:“可是……”   春日叹气:“我本以为他是个笨蛋,没想到居然粗中有细,我好不容易陪他吃了晚饭,本已经打发了他回去的,不料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跟着我,我到了这左右才发现……已经晚了,想必他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   春日得无奇的暗示,被迫去陪着郝三江吃那熏肉大饼,总算是吃了半个,人不算很饱。   但很架不住郝三江自吹自擂外加胡说八道地,各种言语强硬地塞了她一耳朵,最终聒噪的春日受不了。   而且他还热衷给给春日面前放肉饼,拼命劝她多吃,见她敷衍便问:“你要是不喜欢吃这个,咱们去别家……要不要去吃烫羊肉?”   春日果断的拒绝,找个借口跟他分开。   她知道无奇会回到护国寺这边,所以也骑了马儿往这里来。   春日完全没有怀疑过三江,又哪里知道三江悄悄地跟在后面呢。   等到春日发现的时候,又气又笑,没想到自己专业盯人的,今日竟阴沟里翻船。   有那么一瞬,她想干脆跳出去把三江打晕算了。   但这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思来想去,只得先过来报信了。   万幸的是,她本来想先回瑞王府,向瑞王报告清吏司发生的事情的,但又想到瑞王恐怕早就知道了,很不必她再走一趟。   幸而也没去王府,不然更要节外生枝了。   而在春日才说完了,就见江伯从院外小步走了进来,上前行礼:“大爷,门外来了个人,说是什么、郝家的……”   蔡流风见三江来的这么快,也有点意外,但他临危不乱,回头对无奇道:“别急,我去招呼你哥哥。”   无奇才要答应,就听到郝三江的声音,带着几分不逊地说道:“不用啦,蔡大学士,我自己来了。”   大家转头,果然见三江从院外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看着春日,又看看蔡流风,哼道:“蔡学士,你看着像是个正经人,没想到花花肠子挺多啊,春日姑娘,还有……”   他总算把目光投向无奇。   无奇的心都要窜出来了:“大哥!”   不开口还罢了,一开口,郝三江立刻瞪向她,跳脚道:“你这个混蛋,说什么吏部有机密而紧急的公干回不了家,却跑到这里来干什么?给人金屋藏娇了不成?回头我告诉爹娘,看你活不活了就知道!”   春日实在看不下去,厉声喝止:“郝三江,你胡说什么!你还不住口我对你不客气!”   江伯吃惊地看着这一幕,正想上前阻拦,却见蔡流风轻轻地挥了挥手,他便悄然先退下了。   三江听春日骂自己,满脸惊讶而伤心:“你、你为了他这么对我?春日姑娘,我承认我长的不如他好看,你也不用这样吧……”   春日拧眉喝道:“你在说什么!”   三江一怔,试探着道:“或者你、你要是有什么为难之处,你只管跟我说呀,我自然帮你的,你只是别委屈了自己……叫人占了便宜。”说到“占便宜”的时候,便瞪了眼蔡流风。   春日明白过来,原来三江口中的“他”,是指的蔡流风。   她咬了咬牙:“哼,你偷偷跟踪我,还说别人?”   “我不过是想知道你家住在哪里而已,我问过小奇的,她答应告诉我。不信你问小奇。”郝三江忙道。   春日看一眼无奇,并没有说话。   直到这里春日才知道自己是想岔了。   她还是有点儿高估了三江的兄妹情,她以为郝三江盯着自己,是为了找到无奇,殊不知三江哥哥只是为了知道她住在哪里而已。   毕竟春日姑娘是那样的神秘又叫他喜欢,他早跟无奇打听过,无奇只说会告诉他,却总是没有。   他记得先前春日一个人在客栈,身边没有什么随从,如今又见她男扮女装地在清吏司,心想多半有些什么难言之隐的姑娘,如果可以,他是很乐意帮一把落难美人的。   谁知跟着跟着,竟来到这护国寺附近,郝三江正摸不着头脑,猛地给他想起来,隐约记得蔡流风曾经在这里置买过一处小宅院。   他还心怀侥幸觉着不至于这么巧,谁知顺藤摸瓜来到这里,却见蔡流风这家伙果然深藏不露的,左边春日,右边无奇!   蔡流风看着郝三江被嫉妒扭曲的眼神,总算是明白过来郝大哥是误会了。   他忍不住一笑:“大哥,我……”   “我不是你大哥!”郝三江抬手制止,很气愤:“你是我大哥行吗?小奇,你还不出来跟我回家去?”   蔡流风看看无奇,又看向春日,这会儿也只有春日的话郝三江才能听了。   但春日不知怎么,竟没有解释,倒好象希望三江误会到底然后“知难而退”,她可不想再去吃肉饼了。   直到看着郝三江要过来拉无奇,春日怕他伤着无奇,忙挡住:“你干什么?”   郝三江酸溜溜地道:“我自然是带小奇回家的,你们两个过日子就算了,小奇在这里是怎么回事?”   蔡流风蹙着眉头,虽然有些不悦,却没有发作。   无奇很为自己大哥莽撞不安,当下忙道:“大哥,你能不能听蔡大哥说一声?春日跟蔡大哥不是你说的那样,她是来找我的!”   “什么?”郝三江吃惊,“找、找你?”   无奇说道:“当然了,你把蔡大哥看成什么人了?我因为崴了脚怕家里担心,所以跟小蔡歇在这里。春日姑娘原本跟蔡大哥都不熟悉的,你怎么就胡乱编排起来了?”   郝三江的眼珠骨碌碌转动,终于又露出了一口白牙笑起来:“哎呀,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吗?蔡学士,是我三江鲁莽,冲撞了你,我给你赔不是!”   他说着便拱手,竟是深深地向着蔡流风鞠躬作揖。   蔡流风见他说干就干,也是没了法子,忙上前扶住他:“郝大哥,不必的。又没有什么大事。”   郝三江顺势握住他的手,热情洋溢地:“对不住对不住,我实在太鲁莽了,小奇常常说你学富五车通古博今人物端方什么什么古今第一文采风流好男儿之类的,我就知道她不会看错人的。”   郝三江因为得罪了蔡流风,所以道歉也道的格外浮夸,恨不得把自己平生所知道的好词儿都拿出来赞颂一番。   若说蔡流风原本有一点点不悦,但是听了这两句,却早已满目晴朗,只因那句“小奇常常说”。   无奇哭笑不得:“大哥,你是不是变脸变得太快了,真没骨气。”   郝三江道:“胡说,我这分明是能屈能伸有错就改,蔡学士你说对吗?”   见蔡流风一点头,郝三江叮嘱道:“好兄弟没有隔夜之仇,你答应了就不会再怪我了?今晚上的事大家立刻忘记谁也不许再提。”   蔡流风也服了三江:“好,一言为定。”   三江喜笑颜开,又看向春日:“春日姑娘,我原先也错怪了你,让你不高兴了,你不如打我吧,出出气也好,只是别打的手疼就行了。”   春日淡淡地说道:“我并没有不高兴,大哥不必多礼。”   郝三江喜道:“真的?”   “当然,”春日道:“只不过我明白告诉你一句,你趁早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   三江一愣:“啊?你、你说什么?”   连无奇跟蔡流风也愣住了。   春日说道:“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了。”她说这句的时候,夜色里盈盈的目光轻轻地扫向无奇。   无奇正在瞪大眼睛,给她一瞧,并没有觉着如何,只还在想春日有了心仪的人了?那不知是谁,可不管是谁,林森跟自己大哥都要伤心了。   春日这一瞥,却偏偏给蔡流风看了个正着。   蔡学士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之色,脸上却浮出些许了然而无奈的笑意。   郝三江才恢复的心情又给破坏了,冰火交加痛苦难当:“你喜欢的人是谁?不不是蔡学士吧?”   “当然不是……”春日微微一笑,又瞟了无奇一眼。   那个答案在她唇边即刻就要说出来似的。   眼见无奇也是一脸懵懂外加点盼望之色,蔡流风很轻地咳嗽了声。   正在这时侯,只听“吱呀”一声门响:“江伯,江伯?”   原来是蔡采石穿着中衣,迷迷糊糊地从门内走出来:“是什么声音?半夜三更的谁在吵架呢?”   还没说完,蔡采石便看见旁边站着的三个人,顿时呆住了:“大哥?郝大哥?春日姑娘……咦,我是不是还在做梦没醒呢?”   他呆了会儿,大概是觉着自己兴许是梦游未醒,竟退后一步回了房内。   “吧嗒”一声,房门重新关上。 第58章 表白   蔡采石睡眼朦胧地看着面前明晃晃地四个人, 自己的哥哥出现也就罢了,怎么春日跟郝三江也到了场?   他觉着自己可能在梦游,迟疑了会儿后, 还是慢慢地退回了屋内, 默默地把房门关上了。   蔡流风最先反应过来:“是了,时候不早了……”   他看向无奇。   无奇接受到蔡流风的视线, 心里会意:“呃……”   她跟着看向郝三江:“大哥, 都这么晚了,你能不能先家去?你看把小蔡都吵醒了。”   三江道:“我当然要家去,不过……”   他看向春日。   如此团团地看了一圈,好像春日成了决定一切的人。   春日皱皱眉:“怎么,你想我跟你一起走吗?”   郝三江确实是这么样的, 却有点不敢承认。   “不、不是, 我是说小奇怎么不跟我一起,还还有……”努了努嘴, 嘀咕道:“那你、你刚才说你有了心上人, 是不是真的?那个……”   把“混蛋”两个字压住,郝三江问:“那人到底是谁?”   春日先前本是要说出来的,可是给蔡采石这么一打乱, 她看看无奇带着诧异的目光, 终于只是道:“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改天我想好了再说吧, 总之,是我很喜欢的人。跟你不一样的人。”   郝三江受到了巨大打击,脸色颓丧:“什么?是我比不上的人?”   虽是曲解,但对春日而言,当然也可以这么说。   可无奇看着三江颓然的脸色, 这毕竟是她的亲哥哥,她心里有点戚戚然,何况夜深人静,让这样的三江出去还不知怎么样。   她转头低低地对蔡流风道:“蔡大哥,我不太放心,不如我跟大哥一起回去吧。”   蔡流风摇头:“胡说,你的腿才好了点。你要真不放心,我陪他回去就是了。”   “啊?”无奇诧异而意外:“怎么敢又劳烦你……”   蔡流风微微一笑,抬手在她肩头轻轻地拍了拍:“放心吧,不劳烦。”   说了这句他看向春日:“姑娘……”   春日当然知道这人外表端庄,心里指不定怎么样,只怕想法颇为丰富,而且一定不会待见自己留在此处。   她咬了咬唇:“我留下来陪着小奇。等你回来我再走成吗?”   蔡流风的笑意是典型的完美敷衍的:“那当然。”   然后他又对无奇点点头,才走向三江:“郝大哥,我陪你回府如何?”   郝三江非常的伤心,这么多天了,总算今儿又遇到了春日,这颗心才热络了起来,现在却被人迎头痛击,让他极为难受,又不知如何发泄。   “陪什么、我又不是个女人,会给人非礼不成。”他失魂落魄地嘀咕,抬头看看春日,又盯了无奇一会,像是要说两句话,又摇头:“算了。”   郝三江转头往外走去,蔡流风随后跟上。   春日见他走了,这才露出笑容。   转头却见无奇兀自张望着两人离开的方向,脸上有担忧之色,便道:“你怎么了?”   无奇道:“我、我不太放心我哥哥。”   “你呀,他有什么不放心的?”春日扶着她的手臂:“走,到里间去,天儿慢慢凉了,晚上更冷些,你的伤还没好,别又受了寒。”   扶着无奇进了房中,春日扫了眼,笑道:“真不愧是蔡学士,客房都这么精致。”她心里有句话没敢说出来,——这儿真有点郝三江说的,“金屋藏娇”的意思了。   无奇打起精神来:“是啊,蔡大哥是个处处留心的人。”   “就怕是太留心了。”春日脱口而出。   “这怎么说?”   无奇请她在桌边坐了,摸摸桌上的茶还有点热,便要给她倒了一杯。   春日摁住她的手:“别动,我自己来。难道叫你伺候我?”   无奇笑道:“我虽然是客人,但到底住在这房内,算是半个地主。”   “什么话,别跟我客气。”春日倒了两杯茶,随口地问:“这半夜三更的蔡学士巴巴地跑来做什么?”   无奇道:“蔡大哥本是去找石头的,看到我房内亮着灯便过来看看,正好我要去他书房找书,就碰在一起了。”   春日哼了声:“是吗。”   无奇笑道:“你这是什么语气,不然呢?”   “总觉着他有点怪,”春日撇了撇嘴,没有说下去:“算了,不提这个。”   无奇见她有点别扭的样子,想起刚才她说的那“心上人”的话,便倾身含笑地问道:“你刚才说你有了喜欢的人了,是骗我大哥的呢,还是真的?”   “不是骗他的,是真的有。”春日水盈盈的眼睛盯着无奇,突然抿嘴一笑。   无奇也笑道:“是谁呀,是我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   春日把玩着那个杯子,忍着笑道:“当然是你认识的。”   “啊?”无奇一愣,脑中飞快地闪过好多个影子:“总不会真的是蔡大哥吧?”   “胡说。”春日皱眉:“我才不喜欢那种文绉绉假正经的男人。”   假正经嘛,这怕是春日的一家之谈。   至于文绉绉?倒是无可否认。   但这不是缺点。   无奇心想:春日会武功,所以瞧不起文官吗?但就算是这皇都内的大家闺秀,若问他们对蔡学士的观感,只怕一百个人之中必有九十个是喜欢的呢。   连她自己都对蔡流风的学识人品倾慕有加。   既然她不喜欢文绉绉的,难道……喜欢孔武有力的?可自己的哥哥就是这种类型,总不会是欲拒还应吧。   无奇摇摇头,突然想起了林森:“总不会是……小林子吧?”   “小林子?”春日一时没想起小林子是谁,半晌才道:“你说林森?怎么可能。”   文绉绉的极品如蔡流风者不是,林森郝三江一类的也不是,而自己认识的人里,跟春日认得的也实在有限。   剩下的无非是……柯其淳?蔡采石?还是……   忽然,无奇想到了一个人。   在这个人冒出来的时候,她的心中顿时通明,那明明是嫌疑最大的一个!   无奇咳嗽了声:“其实,也难怪。”   春日一愣:“什么难怪?”   无奇说道:“我知道我大哥是痴心妄想的,毕竟,他怎么能跟那位相比呢,不过是天壤之别。回头我会劝他,叫他别再纠缠姐姐了。”   春日听她的话越来越怪:“你在说什么?”   无奇笑道:“我知道你喜欢的是谁了,说实话,朝夕相处的,不喜欢才是不可能的。”   春日本满目猜疑,听到“朝夕相处”,心头一动,她有些紧张地看着无奇试探着问:“你当真知道吗?”   无奇叹道:“我当然知道,除了那位殿下,还能有谁入得了姐姐的眼呢。”   “殿、殿下?”春日迟疑地重复了声,然后失声道:“你难道说的是瑞王殿下?主子?”   无奇见她反应这么大,便道:“怎么了?不然还有谁?你喜欢的不就是殿下吗?”   春日的唇动了几下:“不是!”她说了这句,又叹了口气:“我当然是对主子尽忠的,但是男女之情?你可千万别对人胡说,你知不知道,就凭你这句话,我恐怕就要遭殃?”   “什么、什么意思?”无奇诧异而震惊。   春日叹道:“主子……主子有点怪,他不喜欢男女之情,或者说他……”   她敬畏瑞王,就算背地里公允地说有关他的事情,都胆怯不敢出口,最终只道:“总之你千万别再提了,我可不想无缘无故的就……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无奇看得出她的畏惧,便忙道:“好好,我原本是不知情才乱猜的,你不喜欢,我就再也不提了就是了。”她捂住嘴。   春日一笑,把她的手拿过来放下:“好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只是我主子的脾气令人琢磨不透。”她左右看看,才凑近了无奇耳边,低低地说了一句话。   无奇一震:“真的?”   春日郑重地点点头:“所以你知道,我哪里敢沾惹半分呢?丝毫心思都不能起。”   无奇咽了口唾沫,不敢言语,竟也都忘了在意春日的心上人既然不是瑞王,那又是何人。   “我以为王爷是个外冷心软的人,现在想想我以前做的那些,不知有多少次足够掉脑袋的了?”无奇小声而心有余悸地问。   春日笑道:“你别怕,说起这个我也觉着稀罕,主子对你倒是格外宽容的,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因为你对了他的脾气?总之你放心就是了,我啊,倒是怕主子对你太好,毕竟不管太坏还是太好,都有点反常的。”   无奇赶紧点头表示赞同。   春日握着她的手始终没放开,只觉着小手柔若无骨的,很叫人喜欢……因为这种近乎痴迷的喜欢,她居然忘了去疑问——怎么一个男子的手会这样的轻,柔,软,嫩?   或者她本能地以为,无奇尚是少年,所以才会如此吧。   她的心意飘荡,回想刚才四个人在门口的对峙,她的心意差点就当着众人都揭出来。   本来春日不想说的,只是三江实在叫她无计可施,索性想说出来,彻底打消三江的念头,谁知到底没有。   如今面对无奇,她的心意又活络了起来,带着醉人的暖意,荡荡悠悠地就飘到了喉咙口,很想告诉面前这个人。   就在这时,春日耳畔忽然听见一声轻轻地响。   起初她没有在意,过了一瞬,她突然意识到不对。   嗖地便站了起来,同时抬手压住无奇想要说话的嘴。   春日用只有无奇才能听见的声音低低道:“有人……在屋顶,别出声,在这儿别动。”   无奇只觉着一股寒意“嗖”地从身上掠过,赶紧小幅度地向着春日点头。   春日把她的手握了握,脚步轻而无声,瞬间到了门口。   两人进来的时候,她掩起了房门,若此刻打开必然有声音。她便立在房门一侧,凝神静听。   过了片刻,门外响起很细微的一声响动,就如同是风吹动了一片落叶那么轻。   春日脸色冷飒,右手抬起放在胸口,忽然间毫无预兆地将门打开,同时手底一点寒光嗖地射出!   院中有一道身着黑衣的影子,本是才从屋顶上翻下来的,横刀在胸想要往门边靠近,谁知冷不防被人偷袭。   还好此人反应迅速,刀锋乱闪,“叮”地一声已经将春日的暗器打落。   一上手,来人就知道屋内埋伏着高手,顿时不敢怠慢,一个翻身向着屋顶跃去。   春日也已经纵身跳了出来,手底嗖嗖两声,两点寒光直追上去。   耳畔隐约听见一声闷哼,自然是对方受了伤了。   若这会儿春日追上去,多半能将对方拿下,但是无奇还在屋内,她不想冒险,倘若来人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三个呢,这一追岂不是中了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   春日凝望着屋顶那道影子几起几落瞬间消失,冷笑道:“没脸见人的东西!有胆子别逃!”   无奇本来在屋内不敢动弹,听到春日这般说,才小心翼翼地从门口冒头,见春日立在院中大发雌威,极为帅气的样子,忍不住拍手笑道:“姐姐果然厉害!”   春日回头看她喜笑颜开的,才也一笑:“什么厉害,是这些鼠辈没用。”   无奇仰头看天,只见黑幽幽地什么也没有:“是什么人呀,会不会是上次那人。”   春日皱眉道:“多半是一批的,他们如此穷追不舍,一定要想法子及早除掉,不然……”   她看了看无奇,拉住她的手道:“好了,天真不早了,回去歇会吧。总之蔡学士回来前我会看着你的。”   无奇笑道:“咦,我哪辈子修来的福分,昨儿晚上蔡大哥看着我,今晚上春日姐姐看着我,叫我怎么过意的去。”   春日看她一副无邪之态,十分怜惜,可想到若自己今晚不在,岂不给刚才那不速之客钻了空子,心中却又是后怕又是恨极:“你先前跟主子说不叫我一直跟着,现在怎么样?小心驶得万年船。”   “你说的是,”无奇也有点后怕:“不过,蔡大哥这么晚还不回来,会不会有事啊?”   春日往外看了眼:“不至于的,那人是冲着你,不是向着蔡学士。”   无奇松了口气:“那还好。”   春日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倒是没说别的。   蔡流风迟迟未归。   原来他本是要送郝三江的,谁知三江因为失去所爱,心中惨痛,走到半路便钻到了一个未打烊的铺子里,不由分说地要了一壶酒,又叫了两样小菜。   蔡流风只能陪着他入内闲坐,两人的小厮便在旁边陪站,蔡流风叫他们也坐了一张桌子,点些东西占着嘴。   郝三江瞅他一眼:“你回去吧,我又不是娘们,用不着你护着,我坐会儿自然就回府了。”   蔡流风道:“我答应了小奇要送大哥的。自然不能食言。”   郝三江喝了两口酒:“你这样看着我,我很不自在。”   蔡流风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陪大哥喝一杯?”   郝三江看着他文质彬彬的样子:“你能喝吗?别喝醉了,回头小奇骂我还是小事,要给家里头知道,说我带坏你。”   “不怕,何况,我的心情,也跟大哥是一样的。”蔡流风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郝三江有些发呆:“你说什么一样?”   蔡流风喝了一口酒,这路边饭馆里的并没什么好酒,多都是那些烈性烫喉的,蔡流风微皱眉头将那口酒咽下去,心口里就有些热乎乎的。   他想到之前在小宅内跟无奇两两相对,想到当时那想说而没有说出口的话,眼睛里忽然有一点点潮。   蔡流风吁了口气,声音很低的很沉地:“我跟郝大哥一样的,我心里……也有自己喜欢的人。”   郝三江一听,顿时一个激灵:“你说什么,你也有心上人了?”   蔡流风点头。   “是谁?哪家的姑娘这么有福气?”郝三江惊讶起来,催着道,“你快说让我听听。”   蔡流风的看着三江急切的样子,双眼笑意闪烁显得格外明亮。   又抿了一口酒,他终于道:“她啊,是个很好、很难得的姑娘,我从很久前就喜欢上她了,只是她心里未必有我,或者说……她心里并没有我。”   说到最后,眼底的笑也逐渐抹去了。他低下头。   郝三江震惊了,脑中再度空白而失语。   郝大哥向来认为,求而不得这种事情,只会出在他这种不解风情而且相貌不是很出众的男子身上。   但像是蔡流风这样的天之骄子,相貌、人品就不多说了,总之是京城内炙手可热的待价而沽金龟婿,自然是众家姑娘都追捧着争抢着要嫁的人物,从来不存在什么“求而不得”。   所以先前在发现春日跟蔡流风站在一起的时候,他理所当然的便以为春日早跟蔡流风有什么,毕竟蔡学士这样的相貌人品家世都出众的,谁不喜欢呢?   说句不好听的,要是他郝三江是个女的,只怕也会喜欢。   而最让郝三江吃惊的是,蔡瑾玄教出来的儿子,同样也是端正高贵,敬节守礼,一本正经,且以蔡流风个人高洁而目无下尘的脾性,怎么能想象到他会偷偷地喜欢一个女孩子!   这不仅违背他素来的家教,也违背他本身的修养。   那么,那女孩子到底是多难得多么好,才会引得他这般情不自禁而无法放弃。   郝三江本来为自己的失恋而伤心欲绝,觉着自己实在是世上最不幸的男人了,如今听说蔡流风也有求之不得的人物,顿时他自己那点不幸就成了汪洋大海里的一点水滴。   他迅猛地恢复了心情,目瞪口呆地看着蔡流风:“到、到底是哪家的女孩儿这么了不得的?蔡学士你告诉我,我倒要看看,堂堂的名门蔡家,又是学富五车的蔡学士你,就算是配公主都使得,怎么还能有配不成的呢?”   蔡流风笑而不语。   “你你怎么跟我打哑谜?”郝三江眉头紧锁:“对了,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听说你们翰林院首座有一位小姐……难道是她?”   蔡流风诧异:“大哥,你指的是张翰林家里那位去年出嫁了的小姐吗?”   “已经出嫁了啊?那自然不成,不成。”他先摇头,又试问:“真不是吗?”   蔡流风啼笑皆非:“真不是。”   郝三江摆摆手,冥思苦想,瞬间把六部尚书家里的姑娘都想了一遍,又将各侯门公府家的女孩搜罗了会儿:“哎呀,我可实在想不到到底是哪一位这么矜贵。”   蔡流风笑道:“大哥,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等以后……我自然让你知道,也许还要你的相助呢。”   郝三江道:“我?我能帮忙?”   蔡流风点头道:“当然。”   郝三江没有追究自己为什么能帮忙,只觉着自己突然身价倍增变成重要人物,又因为跟蔡流风“惺惺相惜”或者可以说“同病相怜”,他便笑道:“有盼头就行,还有……只要你喜欢的不是春日姑娘就行了。”   蔡流风低头一笑:“大哥,你就这么喜欢春日姑娘?”   “当然了。我一看见她,就觉着身上麻酥酥的。从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上她了。”   “那你知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啊?这个倒不知道,我问过平平,她只是搪塞我,那个小混蛋。”   “大哥,我告诉你,你可要保密。”   “流风!”郝三江握住蔡流风的手,感激涕零:“你要真告诉我,你可是我一辈子的大恩人!”   “我只怕说了,大哥你会失望。”   “这是什么话?”   蔡流风略一停:“这位姑娘出身不一般,她不是别的小门小户的人物,她,是瑞王殿下身边的人。”   这就像是一个晴天霹雳,郝三江叫道:“你说什么?是瑞王的、人?”   蔡流风道:“她是专门为瑞王殿下办事的,算是瑞王府的心腹吧。”   “心、心腹?”郝三江像是失去了意识的木头人,呆呆地语无伦次:“瑞王殿下的心腹,瑞王殿下……瑞王府,啊!她是王爷的人!”   到最后他像是死而复生般嚷了声。   蔡流风忙制止了他:“大哥,你怎么了?”   “流风,原来以为她是你的人,我、我都没机会,”郝三江泪汪汪地:“现在她又成了瑞王的人,我岂不是更巴望不成了?”   蔡流风一愣,无奈地:“大哥,她是给瑞王殿下行走办事的,不是、不是那种侍寝的姬妾。”   “啊?”郝三江呆滞的神情逐渐给喜悦取代:“真的?她不是瑞王殿下的女人?”   蔡流风含笑摇头:“据我所知,并不是。”   事实上,蔡流风倒宁肯她是。 第59章 二更   蔡流风差点喝醉。   但也不算是坏事。   因为经过了一同喝酒推心置腹的情谊, 郝三江从此便把蔡流风当成了知己一般。   两个人各自的感情虽一无所获,但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倒是突飞猛进。   次日,蔡采石洗了脸, 问江伯:“昨晚上我睡得很不安生, 不知道是不是伤没好的原因,稀里糊涂做了很些梦, 起初看到大哥……好几个人凑在一起说话, 再后来又像是房顶上有人,打起来了似的。”   江伯只是笑。   蔡采石出门去找无奇,抬头正见无奇在院子里伸脚,试探着走来走去,春日就在旁边看着。   他愕然地看着春日, 突然意识到昨晚上的遭遇也许并非梦游。   两个人往清吏司的马车里, 蔡采石才问起无奇昨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无奇便跟他说了春日来找她, 而三江追着春日的事,   蔡采石又道:“后来呢?”   “后来怎么?”   “我听见屋顶上好像有人走动,没打架吗?”   无奇看着他存疑的小眼神,一时间竟不知道到底是要赞扬蔡采石睡着了还如此的机警好呢, 或者佩服外头闹得天翻地覆、他自个儿还能安心大睡的精神跟毅力。   她没有把黑衣人的事情告诉蔡采石, 无非是怕他受到惊吓,何况如今这人是冲自己来的, 倒是不必跟蔡采石暴露。   两人又说起秋浦的事情,如今钱括亲自带人前去,清吏司可谓群龙无首,当然,剩下的其实也没多少龙, 就他们几只小鱼虾三脚猫而已。   刚到吏部,就见一顶大轿启程离去,旁边的一名主事见到蔡采石,好歹打了个招呼。   蔡采石问道:“这是在做什么?像是任侍郎的车轿?”   那人笑道:“二公子不知道呢?是东瀛那里的使者已经在半道了,侍郎大人是去鸿胪寺商议接洽事宜的。”   说着那人自告别而去,其他众人缓缓地往内而行。   无奇的伤腿已经可以落地着力,只要不做太大的动作或者碰蹭之类,便可以无恙。   蔡采石的伤情也大有好转,毕竟蔡大人不是真的要儿子的命,雷声虽然震耳欲聋,雨点只稍微湿润而已。   “瀛洲的人,”春日因说道:“这个我知道,皇都里本就有瀛洲的居民,我之前在主子跟前见过几个,大多数都是身材矮小之辈。”   蔡采石说道:“听说瀛洲地方不大,但距离咱们这儿却远的很,而且路上大半的路程都在海上,极为凶险,这些使者倒是不辞辛苦。”   无奇哼道:“当然了,若是有所图,自然就不怕什么辛苦。”   “有所图?”蔡采石诧异,“你说这些使者?他们有什么所图?”   春日也疑惑地看着她。   无奇道:“他们图的大了,不过目下不敢说出来而已,要是将来有一天,我中华国力渐弱而对方渐强……唉……”   她没有说下去,因为知道那不是一个简单的“要是”能够概括的,那恐怕,是势不可免会发生的!   无奇皱起了眉头,这话题太过沉重了,甚至叫她不愿意再多说一个字,那个“唉”就已经承载着几千年的感慨了似的。   蔡采石没想到一个小小的瀛洲使者的来到,居然会让无奇如此扫兴。他想了想,笑道:“不要紧,那瀛洲距离咱们远着呢。”   无奇瞪了他一眼:“君子居安思危,你难道忘了这句话?必当防患于未然,不然等到群狼环伺,已经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被列强们当作俎上肉,一口口蚕食殆尽了!”   蔡采石本来是随口安慰,没想到无奇这般正经,又说出这些听着悚然惊心的话。   他结巴了一会,仍是温和地笑着说:“啊,啊……我又说错话了?”   无奇看着他无辜而一无所知的样子,心里却醒悟过来,未经其事没有挨打,又哪里会明白个中惨痛,她却很不该冲着蔡采石发这脾气。   “算了,”无奇摇摇头,笑说道:“是我一时冲动说多了,你们两个只当没听见吧。”   三个进了清吏司,却见一堆人站在门口处,见他们来了忙道:“知不知道,咱们这里来了正式的司长呢。”   蔡采石忙问司长是谁,那人道:“据说原本是在刑部的一位主事大人。”   无奇跟蔡采石走到里间,正好看到原吏部的一位主事,配这个面容清癯的老者,正在寒暄,看见他两人便忙招呼:“还不过来拜见你们的司长。”   蔡采石正瞧着那人有些眼熟的,见他转过头来,忍不住瞪大眼睛了:“啊、您老人家啊?”   无奇看着老者年纪至少要五十开外了,偏瘦,但自有一股无法形容的气质。   在蔡采石脱口而出的时候,老者也正看向他们两人,把蔡采石跟林森打量了一遍,他笑眯眯地说道:“一个天生福相,一个举世聪明,的确是后生可畏而前途无量啊。”   说着目光落在春日身上,淡淡然地笑笑,没有说话。   春日则低了头,也没言语。   吏部陪同的主事笑道:“孟老,您可别紧着夸他们,钱代司时常说他们难以管束呢。昨儿出外差的时候还气哼哼的。不过以后可就轮到您操心了。”   孟大人又笑嘻嘻道:“待我算算我们的八字跟属相冲不冲就知道了,看面相是不会冲的,要真的不合,那我便找点禳解的法子就是了,小事一桩不成问题。”   吏部的主事拱手作揖:“那就劳烦您老了。我还有事,这儿交给您,告辞。”   他转身又对无奇跟蔡采石道:“好生的,别闹腾,不要丢吏部的脸。”说完才走了。   无奇正在震惊于这位孟大人的那一番话,怎么他还会兼职看相占卜吗?倒是从哪里请来的这号神仙。   蔡采石偷偷地跟她说:“先前我跟木头在国子监谭先生那里遇到过这位先生,像是跟谭先生有些交情的。你别看他神叨叨的,算命算的很准,当时他说我跟木头有口舌之争甚至血光之灾,后来果然就在兵马司大闹了一场,木头还挂了彩的。”   此刻吏部主事走了,孟大人看看他两个,仍是带着和蔼的笑说:“谭先生曾跟我说过,你们都是不错的孩子,尤其是这个叫小奇的,每当他上课的时候都会呼呼大睡,让他印象深刻。”   无奇没想到自己凭着睡觉的本事让谭先生记得牢靠,当下急忙行礼:“惭愧惭愧。”   这会儿门口众人总算退下了,孟大人向着公房内走去,且走且问无奇:“我看你也有些心浮气躁,是不是在担心什么事啊?”   无奇心头一动:“不瞒大人,我是在担心去往秋浦的钱大人跟其他两位。”   孟大人笑道:“我就知道,这个你自然放心,我在过来之前已经先给清吏司打了个金钱卜,是个吉卦。”   无奇越发愕然了,倒是蔡采石急忙问:“具体卦象是怎么说的?”   孟大人道:“是六十卦中的第八‘比’卦,下卦为坤,上卦为坎,坤为地,坎为水,像地上有水,是为‘比’,水行于地,地纳江河,相辅相成,齐心勠力,无事不克,自然大吉。”   蔡采石虽然不是很懂,但总觉着很高明的样子,又听这朗朗上口,仿佛词赋一样,更加满心佩服而精神振奋了。   他看无奇,喜道:“这说的倒像是咱们。”   无奇则继续怀疑,这位先生到底是怎么混到清吏司来的。   他不像是一个正经官,倒像是个算命先生,起初她还觉着钱括代理司长差强人意,如今来了这位,反而把钱括比的很像是个正经司长了。   孟大人看了她一眼:“小奇不要怀疑哦,我的话放在这里,钱括他们自然会遇险,但也是有惊无险,不会再有人死了。”   他说着掸掸桌上的灰,忽然又道:“我要补充一句,所谓的不会有人死,是咱们派去的人,其他的嘛,那就是天意了。”   无奇半信半疑,蔡采石已经叫侍从进来,给老先生继续收拾屋子。   老先生拉开椅子坐下,先从袖子里掏出了几枚铜钱,默念片刻在桌上洒落,显然又要开始占卜之大业。   无奇咽了口唾沫,先行退出。   只是才到门口,只见孟大人盯着桌上的卦象,忽然说:“小奇你别着急,时候不到,不能妄动,若我觉着可以成行了,自然会叫你们去的。”   无奇听了这话就怔住了:“您、您是说……”   “当然是去秋浦,你不是很想去吗?”孟大人抬头,双眼又笑眯眯地成了一条缝:“不过,在此之前你们得去办另一件事。”   蔡采石忙问:“大人,是什么,新差事?”   孟大人笑道:“是呀,忠勇伯你们都知道吧?”   蔡采石跟无奇听见这个名号,都为之一震。   这位老爵爷他们当然是知道的,之前清吏司因为接到了奇怪的检举信,说老爵爷放纵家奴,放利敛财等等,苗可镌便奉命前去核实,谁知老头子怒发冲冠,打伤了苗可镌不说,还要进宫告状,一度把钱括弄的焦头烂额。   如今……这位老爵爷又有什么事?   孟大人笑的似是而非的:“昨天忠勇伯府后巷的一户人家走了水,烧死了一个人,大概是为了此事,你们去看看吧。”   原来是死了人!这……虽然不是忠勇伯有事,但到底非同一般,既然官长开了口,到底要走这一趟的。   忠勇伯府。   可见是老勋爵的府邸了,门首的石狮子都看得出很有年岁,狮子头光秃秃的,原先的卷毛都有些看不分明,只还尽忠职守地瞪着一双圆眼。   无奇跟蔡采石站在门口,跟着的一名清吏司的差官上前通禀交涉,不多时,里头便有请。   因为有前车之鉴,无奇跟蔡采石两人都格外的小心谨慎。   跟着家丁往内的时候,蔡采石小声道:“为什么这会儿偏不许春日跟着我们了?老勋爵那烈性,万一动起手来,我们两个又招架不住,还不指望着春日姑娘给我们挡挡,万一连逃跑的时间都没有呢?”   春日本来是要跟他们一起走这一趟的,可偏偏给孟大人拦下了。   他老人家眯着眼睛说:“强极则辱,以柔克刚,你去了反而不好,岂不想着我的那个卦象?之前去往伯爵府的人,性子钢铁烈火,所以跟忠勇伯会相克。他们两个,一圆一柔却正合适,也附和我那个吉比的卦象。”   无奇一直想着这番话,听着有点离奇,细想又有点道理,不过……什么叫一圆一柔,这说的自然是她跟蔡采石,圆指的难道是蔡采石,而她是……   她苦恼地挠挠头,觉着新上司真是有点高深莫测。   忠勇伯坐在一张宽绰的红木太师椅上,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年纪虽大,但看得出体格仍是很壮实的,面相也很威风凛凛,细看那宽阔额头,塌鼻子瞪眼睛,有点像是大门外那石头狮子的尊容。   无奇跟蔡采石上前拜见。忠勇伯瞅着他两人:“怎么,清吏司是没有人了?居然派两个小孩子过来!是不是看不起老夫?!”   蔡采石急忙道:“老伯爵请息怒,不是没有人了,只是我们这些小辈早久闻爵爷的大名,所以听说了这桩差事,便忙着向孟大人领了,一来办差,二来也可以亲眼瞻仰您的威仪。”   “呸,”忠勇伯哼道:“你这小子,哪里学来的这一套阿谀奉承之词?”   蔡采石厚颜无耻地说道:“心意是真的,就是说起来听着有点奉承。”   无奇暗暗对着蔡采石竖起了大拇指。   忠勇伯虽然还是那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神情却仿佛松动了几分,他又看了眼无奇,便问:“你说孟大人,清吏司不是钱括在主事吗?”   “回爵爷,今日才调来了孟司长,原先是在刑部当主事的。就是他派我们来的。”无奇回答。   “孟……刑部,嘶……”忠勇伯像是想起什么来似的,皱皱眉感慨:“是他啊,他居然也去了。”   无奇跟蔡采石对视了眼,都想多听点内情,谁知忠勇伯却偏不说,只道:“好吧,既然是他叫你们来的,恐怕你们也不是单纯的绣花枕头,只是你们好好地替我查明白了最好,若是只管糊弄,老夫可不答应!”   蔡采石道:“是,爵爷只管放心,我们自当尽心竭力。”   说到这里,只听忠勇伯笑道:“乖孩子!快过来叫我瞧瞧!”   两人闻言,急忙左顾右盼,听忠勇伯的口吻,像是他的孙子孙女之类。   谁知身边空无一人,反倒是从门口外,一只雪白长毛的狮子狗摇头晃脑地跳了进来,听见忠勇伯招呼,便跑到主人身边,人立而起,将两只小爪子搭在忠勇伯的膝上。   无奇跟蔡采石挂了一脑门汗,没想到看似凶神恶煞般的忠勇伯,竟然会养这样一只可爱的狮子狗,还是这样毫不掩饰的宠溺。   忠勇伯摸了摸狮子狗的头,说道:“这是老夫的爱犬安安,我已经养了五年了,府内上下都知道我疼它,连周围的人都知道,有时候它跑出去,迷了路,都会有人好好地送回来。可是前天不知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混账把它打伤了,还让它受了很大的惊吓,打狗还要看主人呢,这人显然不是冲着狗,而是冲着我!所以你们一定要给我查出来,到底是哪个混账敢这么明目张胆的针对老夫!”   无奇跟蔡采石听了,都惊呆了。   孟大人明明说,是什么为了忠勇伯府的后巷邻居走水之事,为什么成了一只狗被打?   只是如今推脱的话,老爵爷指定要发怒,两人面面相觑,蔡采石壮胆问道:“爵爷,听说贵府后巷的一户人家走水,还烧死了人?不知是不是真有其事?”   “啊是,不过那个没什么,应天府已经来看过了,”忠勇伯皱着眉道:“是在烧火的时候不小心点燃了干柴导致身亡的。”   无奇问道:“爵爷,不知死的是什么人?”   忠勇伯道:“听说是那家的一个丫头,倒是有点可怜,年纪轻轻的。”   正说到这里,狮子狗安安跑到他们跟前,忽然冷不防地跳起来,竟咬向无奇腰间的荷包。   无奇吓了一跳,幸亏这荷包系的牢靠,没有给这狗子叼了去,只是安安非常执着,咬着荷包不肯松嘴。   忠勇伯呵斥了两声,忙叫奴仆进来把安安抱起来,又用别的糕点将小狗引开了。   无奇看看荷包,几乎给它咬出一个口子,里头还有点蜜饯,幸亏这两天没时间去补充,所以也并不多,糟蹋了也不可惜。   忠勇伯道:“给你弄坏了?来人,给这位……给他一两银子。回头你自己再买一个,就当老夫赔给你的。”   无奇忙推辞:“多谢老大人,不必了。”   “什么不必,该赔的就赔,不过这是安安的老毛病了,不独对你。不过这毛病虽然不好,可它从不咬人,这也罢了,要不然老夫也不会这么疼它,它可不是那种狗仗人势的呢。”忠勇伯满是自豪地说。   两人不敢多话,悄悄地出了厅内,见仆人正引着安安在廊下玩耍。   蔡采石小声道:“想不到这么快咱们就沦落成替人看狗的了。”   无奇道:“既来之,则安之。”   她走到那仆人跟前,见小狗倒也可爱,便问道:“爵爷说是昨天有人追打安安,不知有没有看清楚是什么人?”   “能看清就好了,”那仆人说道:“安安常跑出去玩,因都认识它,所以从没有人为难它,而且若是它损坏了什么东西,只要来伯爵府说一声,总会按照三四倍的价钱赔的,安安也不咬人,因此也没真的憎恨它的,昨日它照样出去,因跑的快,不知就钻到哪里去了,大家都不在意,毕竟它跑累了就回来了,是后门上的人听见它叫的很大声,这才忙去找,才发现它缩在角落里,已经受了伤了,行凶的人却不见踪影。”   “按理说后街上人该不少,竟没有任何人看见?”   “那时候万家正走水呢,大家慌里慌张的都去救火,哪里留意这个。”   “那万家的人,跟府里的人认识?”   “不太走动,不过安安常往那边跑,他家丫头不错,活着的时候常常喂安安吃的……唉,说来也可怜,年纪轻轻的就横死了,老爵爷还叫我们送了五两的丧仪银子呢。”   无奇听到这里,便又问清楚往后院去的路,对蔡采石使了个眼色。   两人往后而行,蔡采石道:“怎么了?”   无奇笑道:“你不觉着孟先生跟我们提什么、走水死人的事情有些奇怪吗?”   “这有什么可奇怪,若说为了一只狗,他也知道我们不会来的。所以往大里说罢了。”蔡采石不以为然地。   无奇道:“我看未必。”   “你……”蔡采石诧异,到底跟她厮混久了,便问:“你总不会觉着,安安被人打,跟这万家走水死人有关吧?”   无奇说:“是不是,去看看就知道了。” 第60章 三更   万家就在忠勇伯府后街的一条巷子内, 无奇跟蔡采石不用打听就知道在何处。   毕竟昨日才出事,慌里慌张地灭火,收拾, 请应天府的人等等, 今日才算有点安定。   那横死的女孩子的尸身也才收敛在棺椁里,放在堂中。   从内到外, 门上已经挂了白幡。   时不时地会有些街坊四邻前来吊唁, 也有些人站在街头打量着看热闹。   无奇跟蔡采石两个随着三三两两地往前走,迎面却见一个脸色肃然带着些悲戚之色的青年人低着头快步走来,且走且向着旁边瞟过去。   隐隐地隔着院墙,仿佛传来犬吠的声音。   眼见两便走近了,青年人才发现了无奇跟蔡采石, 看见他们的时候, 他的脸上露出诧异之色,却又脚步不停地路过了。   两人往前继续, 才走十几步, 就听到几个聚在巷口的妇人说道:“看见了吗,刚刚过去的那就是万姑娘的表哥,相貌生得不错吧?人品也还好, 今日听说了消息一早就来帮忙了。”   “早年听闻好像要跟他定亲来着, 不知后来怎么没消息了,要是那会成亲, 这会儿孩子都大了。”   “好像是老万不太愿意,觉着那男的没什么出息,毕竟他只有这一个宝贝闺女,到底要挑个好的。”   “要说万家姑娘的相貌,怎么着也能挑个不错的人家了, 可惜可惜,若是早一点嫁了该多好,白白耽搁了。”   无奇不知道这“早点嫁了”跟“可惜可惜”之间有什么必然的因果关系,反而对他们口中的那个“表哥”更感兴趣些。   刚才虽是擦肩而过,但无奇看那年青人生得颇为体面,而且衣着也很得体,倒像是有出息的样子。   那几个妇人正嘀咕着,眼见无奇跟蔡采石两个生面孔,无奇又生得格外俊俏,而蔡采石圆润,大家顿时都将目光投了过来,窃窃私语:“这难道也是万家的亲戚?从没见过的。”   无奇咳嗽了声,上前行了个礼:“各位大嫂,你们刚刚说的万家那位表哥,不知道在哪里高就?”   妇人们都吓了一跳,其中一个才要说,却给旁边的拦住:“你是什么人,又不像是万家的亲戚,小小的年纪打听这个做什么?”   无奇没想到这妇人警惕性还挺高的,正在这时候蔡采石过来道:“我们是国子监的太学生,因为路过听说万家的事情,又见那位表哥一表人才的,倒像是我们在哪里见过的一位哥哥,所以打听打听。”   几个妇人一看蔡采石这白胖富态的样子,顿时都双眼放光:“呀,原来是太学生啊!这个万家表哥呀,他姓贾的,如今在鼓楼街上的香满楼做事,据说很受东家器重呢,已经当起二掌柜了,年下还带了东西来万家拜年,是个重情义不错的。”   “原来是这样,还以为是哪个衙门里见过面的公人哥哥呢,原来看错了。”蔡采石非常乖巧地回答。   几个妇人给这简单的一句话逗的前仰后合,就像是蔡采石说了个极有趣的绝世好笑话。   无奇在旁边目瞪口呆,想不到蔡采石的绝技在这小巷子里也施展得开,她忙又问道:“那昨天这表哥来过没有?”   几个妇人,大概是给蔡二公子面子,把尖酸的嘴脸都收起来,慈眉善目的说道:“当然没有啊,据说昨儿他出城给掌柜收租子去了。今儿早上回城一听说,便急赶来了。”   无奇问:“表哥素日也过来走动吗?”   “逢年过节的缺不了……”   妇人们随意敷衍了一句,便看着蔡采石道:“太学生,你多大了,该到说亲了吧?家里给定亲了没有啊?要不要嫂子帮你说一个好的?”   蔡采石也着实没想到自己在小巷里也能撞见姻缘,忙道:“不,不必了,多谢!”   眼见大嫂们的热情异常高涨,蔡采石忙跟无奇撤出战场。   无奇叹道:“我还以为她们多喜欢你呢,原来是想给你说媒,不过怎么就只围着你,没想过我呢?”   蔡采石擦擦额头的汗:“咱们两个一比,你看着还小呢,他们自然只冲我来。”   毕竟蔡采石长的圆头大耳,福相满满,虽是世家子弟,气质极佳,却偏没有那种不容人靠近的骄横之气,年纪稍长的妇人们一看见他,立即就想到是个可以成为好夫君的敦厚可靠人物,所以当出手时就出手。   而无奇样貌太过秀丽,身形又纤巧,跟蔡采石相比,所谓“敦厚可靠好夫君”那根本不沾边,自然没有人考虑给她说亲。   两人匆匆地走到了万家的门口,还没进门,就听到里头哭声传了出来。   趁着没有人主意,无奇跟蔡采石跟在两个来吊唁的人身后走了进去。   才进门就看到给烟熏的乌黑坍倒半边的厨房,那死寂的黑色跟门上雪白的幡形成了极鲜明的对比。   也有几个人正在那里指指点点的,无奇便挪步走了过去,只听其中一个人说道:“老万后悔的很,昨日姑娘说她身上不舒服想要睡会儿,叫他出去逛逛,他便出去找人打牌了,谁知竟出了这等惨事。”   另一个道:“昨儿我是在这里的,身上的烧伤倒是不怎么厉害,据应天府的仵作说,是被烟熏倒了没爬出来,唉!”   “以后老万一个人可怎么办。”   “这个还不必担心,之前老万的那个外甥来过,痛哭了一场,说是以后他替姑娘照看着老万。”   “嗯,算是有良心的。”   无奇听了会儿,琢磨着退回去,蔡采石已经打听清楚了,指了指南边的房间:“听说那女孩子就住在那一间房,不过我看有很多人进进出出的,恐怕也没留什么有用的线索了。”   无奇跟蔡采石好不容易瞅了个空子,趁着没人的时候闪进万姑娘房中。   虽然有不少人进来过,但幸而这房间还没有被弄的很乱。   是很普通的少女的闺房,单人的小床,床帐已用了很久,有些掉色,却看得出很干净。   无奇走到床边看了看,却见帐子内贴着两张红色的剪纸,一张是喜上梅梢,一张却是鸳鸯戏水。   她看了会儿,惊叹于剪纸之人的心灵手巧。   靠窗的地方有一张简陋的小桌子,大概就是姑娘的梳妆台了,上面放着个土定瓶,插着几枝已经谢了的粉红色月季花,花的旁边摆着一张铜镜。   无奇拿起铜镜,忽然手指碰到了什么,忙将它反过来。   却见镜子背面也贴着一张剪纸,竟是两支并蒂莲花,同样的栩栩如生,镂空精巧。   她端详了会儿,将右手边的抽屉打开。   里头放着一把用了很久显得油光水滑的桃木梳子,一瓶还剩了大半的玫瑰花头油。   除此之外,还有一张胭脂纸。   时下的闺阁女子们,若是官宦富豪之家,自然用的是价格昂贵的胭脂水粉,但若是贫寒之家的女孩子,便只用这种价格便宜的红色胭脂纸,可以用在在双颊染成胭脂,也可以当作口脂。   无奇将那张纸拿起来,看到边沿上很明显的一个唇印。   蔡采石才看她打量那铜镜,也跟着瞧了眼,看到上头的剪纸,忍不住道:“我刚才听那些人说,这万家以前有个铺子,后来转给别人了,也没别的营生只坐吃山空的,多亏姑娘手巧,还能做点针线活贴补,这剪纸应该也是出自她的手吧?唉,果然可惜啊。”   正在这时候,一个婆子掀开帘子要走进来,猛地看到他们两人吓了一跳:“你、你们是谁,怎么在这里?”   无奇立刻道:“大娘好,我们是跟贾家表哥一起的,他叫我们等在这里,自己不知去哪里了。”   婆子也是来帮忙的,不了解来的众人的底细,可却认识贾表哥,这才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样,吓我一跳,贾家的哥儿铺子里有事,已经先回去了,说是中午还会回来的。你们要是不着急,就在这里吃了饭等。”   无奇笑道:“不必了,我们去香满楼找他就是了。”   正要走的时候,无奇问婆子:“大娘,昨日事发的时候,难道没有人听见姑娘的呼救?”   婆子说道:“这个……好像没有,事发时候正是中午,大家多半都在睡觉,后来是听见了狗叫才发现万家出事的。”   无奇道:“听说应天府的仵作查验过,说是给烟熏倒的?”   “可不是吗?那仵作说姑娘身上没什么外伤,口中却有些烟灰,所以应该是被烟熏倒了……大概是因为这个才喊不出声来吧。”   无奇点点头,最后拿起桌上的铜镜反过来:“这剪纸,可是姑娘做的?”   婆子道:“是啊,姑娘的手可是真巧,到过年的时候,会多剪一些分给我们邻居们呢,唉,这下没有人再像是她一样会剪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退了出来。   出了门后蔡采石道:“你好像对那位表哥格外上心,难道觉着他跟此事有关?可昨日他出城去了,今天早上才回来,你也是听他们说了的。”   无奇说道:“我的原则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不觉着有点奇怪吗?他出城办事,连街头巷尾的这些妇人都知道了,倒像是故意让人知道他没在城里一样。”   蔡采石笑道:“你真的要较真儿起来,既然这样,是不是得往香满楼走一趟?”   无奇说道:“不用那么麻烦,我已经想到一个主意了。”   当即便先把清吏司的两个差官叫来,如此这般吩咐了几句。   那两人去后,他们便返回忠勇伯府内。   忠勇伯问道:“听说你们溜达到万家去了?查到什么没有?”   无奇说道:“已经有点眉目了。”   忠勇伯有些意外:“当真?”   无奇笑道:“爵爷,在此之前,想请爵爷帮个忙。”   忠勇伯瞪了她一会:“什么忙?只要真的能抓到那个伤害安安的兔崽子,老夫什么都答应你。”   无奇上前一步,低低地跟忠勇伯说了几句话。   顷刻,忠勇伯唤了伺候安安的仆人来,说道:“安安这个小东西,给老夫惯坏了,时常会去咬人的东西,竟像是个小土匪,今日又把客人的荷包咬了,不成体统。你们仔细去后院安安常去的地方找找看,看看它有没有把那些抢到的捡到的东西都藏起来……找到一样是一样,都拿回来给老夫看。”   四名仆人领命,便往后院而去。无奇跟蔡采石一并跟着,那小狗安安也蹦跳着赶过去,像是完全不知道将发生何事。   仆人们常在后院放安安乱跑,倒也有点经验,顺着到南墙根查看了半晌,果然找到了些稀奇古怪的玩意,骨头,坏掉的肉包,半块看似新鲜的玫瑰花做的甜饼,这些食物倒也罢了,毕竟狗子习性就是爱埋储食物的。   可除了这些,竟还有一个半新不旧的香囊,两个荷包,一方帕子,一只虎头鞋,甚至还有一根女子的发钗,跟一只臭袜子。   看样子这安安果然是个“惯盗”,而且作案时间很长,收获竟如此之丰,收藏竟如此之巨。   忠勇伯瞧见这些玩意儿,皱皱眉,到底是自己爱犬干的,也不好就破口大骂,便对仆人们说:“把这些拿到后门那里,弄个筐子都放在里头,告诉四邻八舍,说是安安抢了的东西老夫都给他们找到了,个人的东西到后院门口去拿就是了,迟了的话,安安跑出去再拿走老夫就不管了。”   仆人们看着那些骨头、肉包之类的:“爵爷,这些东西呢?”   忠勇伯看了眼无奇,呵斥道:“少说废话,都放里头!”   仆人们赞叹老爵爷办事就是仔细认真,一根臭骨头都不昧了大家伙儿的。   当下捏着鼻子,尽忠职守地把这些玩意儿都收拾在一个大竹框子里,搬了出去放在后门口,又叫了本地里长,让他告诉一下众人过来认领。   不多时,便有人听说了,当即过来瞧热闹,别说,还真有人认出了自己的臭袜子,箱子里的一个妇人则把自己的发钗捡了去。   又有人看着筐子内还有好些吃的,便笑道:“老爵爷未免也太较真了,怎么这些吃的东西还收着呢。”   那伯爵府的小厮便扬声道:“侯爷便是这般认真公正的人,你们谁认得出来,这是自己家的或者哪家的吃食,若是对上号的,我们爵爷还要照旧赔银子的呢。只有一件,千万别冒认!爵爷的脾气大家是知道的,银子是小,但若有人敢骗他,脑袋给你捏扁了。”   这个大家倒是知道的,齐声说是。   忠勇伯的脾气很差,但为人是没的说的,正因为他虽然性子急且烈且暴,但偏偏是个慷慨大方体察人情的,比如这次万家出事,本是毫无交情的人家,他一出手就是五两银子,他的为人大家很是钦佩,所以也都不敢糊弄。   中午刚过,又有一个闻风而来的,原来其中一个荷包是他的。   他笑道:“其实这荷包不怪安安,这个原本是我自个儿不小心掉了的,大概是给这小狗捡了回来,我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过来瞧瞧,果然在这里!到底是老爵爷养的狗,真真聪明。”   这人拍了一记马屁,得了赔的钱,心满意足而去。   慢慢地到了傍晚,框子里的连那半个肉包子都给人认领了去,只剩下香囊,饼子等几样。   夜色逐渐浓了,万家又传出了哭泣的声音,伯爵府的人在这儿站了半天,都乏了,有的便回去门房里歇着。   此时,有一道人影从街上缓缓走来,他起初是直走着,将到伯爵府后门处,目光瞟着那个筐子,又见没人在,便歪了过来。   到了筐子边上,他低头打量,终于从其中拿出一样东西,飞快地握在手心。   转身正要走,突然间门口悄无声息地多了两道人影:“公子来取东西,怎么不说一声啊?”   那人猛然止步,而伯爵府的小厮打着灯笼走出来,灯笼光下照出的,忽然正是万家的那位贾表哥。   姓贾的猛地看到这么多人,吃了一惊,忙笑道:“这个,我心想着不是什么要紧东西,就不必惊动人了。”   “公子拿的是什么,不如给我们看看?”说话的这人,自然是无奇了。   贾表哥顿了顿,又笑说:“那好吧,我拿的无非是这个,请看罢了。”他将手摊开,里头握着的赫然是那个香囊。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无奇笑道:“这个香囊是万家姑娘的针线吧?我瞧着做的格外的精细,不是外头那些卖的,何况公子又这么看重。”   贾表哥喉头动了动,显得很感伤:“是……是啊,我因惦记表妹已经去了,想起了这个,所以过来看看,没想到果然在这里,如今也只能、睹物思人了。”   “好理由,”无奇点点头:“我没看错的话,这筐子里还少了一样东西。”   贾表哥猛然一震:“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你又是什么人,你不是伯爵府的人,你……”   无奇懒得再跟他饶舌,冷冷地道:“贾公子,你最好乖乖地把东西拿出来,或者,要我把安安抱出来?你大概也知道,狗儿虽是畜类,却也很灵性,谁对它好,谁对它坏,谁做了恶打过它,它记得很清楚。”   贾表哥皱着眉:“你到底……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转身要走,却给小厮拦住。   “你当然懂,”无奇道:“你不懂的话,就不会来拿那块玫瑰花饼了。”   蔡采石使了个眼色,两个小厮上前把贾表哥押住,果然从他袖子里搜出了之前在筐子内的那半块饼子。   夜色虽浓,仍旧能看清楚贾表哥脸上的惊惧之色,但他紧闭双唇,仍旧心存一丝侥幸。   无奇说道:“香囊是你的,这饼也是你送人的,你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非来拿这饼不可呢,因为你知道,这是你谋杀了万姑娘的证据!我说的对吗?”   话音刚落,只听汪汪的激烈叫声,原来是安安在内嗅到了气味,便冲了出来!虽然是小狗,气势也很惊人,而且一反常态,呲着牙像是要咬人的样子。   贾表哥本就心慌意乱,见状下意识要后退,却给小厮制住。   “看样子,安安知道是谁伤了它的。”粗沉威严的声音,是忠勇伯亲自露面了,他迈步出了门槛:“小子,你聪明的很啊。”   这句,却是向着无奇说的。 第61章 猪跑   忠勇伯向着无奇跟蔡采石投以赞赏的目光。   他没想到这两个年轻人果然不是泛泛之辈, 非但找到了伤害安安的凶手,而且还揪出了一个差点就蒙混过关了的杀人凶手。   一声令下,家奴们把贾家表哥带入府内, 同时忠勇伯命人速去应天府走一趟, 把相关之人请来。   与此同时,到万家吊唁的人里, 也有几个看见了忠勇伯府门口的骚动, 忙回去告诉,大家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先是派人探问,不多时,万家的苦主亲戚们也到了。   姓贾的青年给押在堂中, 双眼骨碌碌乱转, 看到万家的人到了,顿时戏精上身似的忙哭诉冤屈, 尚且嘴硬说给人无端冤枉了。   万老伯才丧女, 多亏了这个外甥答应了要给他养老,他心里当然感激,又觉着小贾不是那种作奸犯科的人, 便也糊里糊涂地向着忠勇伯求情。   忠勇伯道:“老万, 你稍安勿躁,你看看旁边那两个很俊且聪明的孩子。”   老万跟众人都不明所以地转头。   无奇跟蔡采石——这“两个很俊且聪明的孩子”, 给忠勇伯称赞在前,众人眼光瞻仰在后,却都不约而同有点脸红,只能低头强做镇定的自谦:“不敢不敢。”   忠勇伯老当益壮,一出手就知道有没有, 便气派很大地说道:“我因安安给人伤了,控诉至清吏司,孟老头便派了他们两个过来,起初我觉着两个小娃娃能有何用,谁知却像是观音菩萨坐下的金童玉女,大有神通。”   无奇实在忍不住,连声咳嗽。   忠勇伯瞅了她一眼:“知道老夫性子的都清楚,老夫不是个爱夸人的,不管有没有真才实学,所以老夫若真的称赞一个人,那他就是真大才!不过还是安安立功啊,才有今日这场戏。”   安安在他的怀里,一直瞪着两只凸眼睛盯着底下的贾家表哥,此刻听见忠勇伯点名自己,便仰头汪汪叫了两声。   万家老伯战战兢兢颤颤巍巍含泪带怕的:“爵爷,小人仍是不明白……”   “别着急。”忠勇伯说了这句又问:“应天府的人怎么还不来?真他娘的,办差不济,连个至少的精神气都没有,得叫老夫等他们到天明吗?”   话音刚落不久,去催的人还没出门,应天府的公差已经一阵风似的到了。   四名捕快,一名仵作——正是昨儿来过的,因为听说是忠勇伯传,所以还特跟了一名主事。   大家都敬畏忠勇伯的名头,一路连滚带爬,进门的时候个个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只是大家看见这满堂的人,终究不明白,行了礼后便小心翼翼地询问忠勇伯传人的用意。   “叫你们来干什么?当然是打你们的脸呢!”忠勇伯气魄十足的。   大家吓一跳。   忠勇伯哼了声,瞥向无奇跟蔡采石:“好了,都来齐了。你们两个娃娃赶紧叫他们知道知道,为什么要捉这个畜生!为什么要打他们的脸!”   无奇可不愿意去打应天府的脸,毕竟以后办差,还是要各个衙门相互配合调度的,白得罪了人并无好处。   但她也有点不服气,这昨儿事发之后应天府就来了人,怎么竟没看出任何异样,草草地就断了案呢。   若不是忠勇伯多事为安安传他们,这万家的姑娘,可真的白死了!   身为公差,别说是这种人命大案,就算是寻常案情都得打起十万分精神,不至于有草菅人命贪赃枉法之举,他们如此,显然有渎职之嫌。   而且这会儿,给忠勇伯拘来的几位公差,因为知道了始作俑者仿佛不是忠勇伯而是清吏司,便一个个拿怪异复杂的眼神看了过来。   为首的应天府主事道:“哦,原来是清吏司的人,失敬失敬……不知,到底是出了何事?还请明示。”   无奇跟蔡采石对视一眼。   蔡采石便道:“大人,万家姑娘所谓走水而亡的案子另有蹊跷,她是给人害死的,真凶就跪在堂中。”   主事当然看见了姓贾的青年,只是不信罢了。   他哂笑道:“这个怕是不尽然吧?据我所知,他是万家的亲戚,昨儿事发的时候他可在城外办事儿呢,今天早上才回来。难道他有□□术不成?”   无奇见他神态傲慢,微微一笑,便指了指旁边一个中年男子,道:“大人,这位也是万家的亲戚,请问大人,可知道昨儿事发的时候他在哪里?”   主事一愣,看看那人:“呃……”   他回头看看身边的捕快跟仵作们。却见他们也面露疑惑之色,暗暗摇头。   原来这主事昨儿没来,刚才给忠勇伯府的人拽着狂奔,路上便问到底发生了何事,伯爵府的人告诉拿住了姓贾的,他自然莫名其妙。他身边跟着的捕快们却想起来这青年,便七嘴八舌地告诉了。   但若说起别人来,却并不知道。   无奇道:“大人昨儿没来,还知道贾公子出城公干了呢,四邻八舍几乎也都知道了,你们听说了这个消息,心里自然而然地认定他跟此事无关,却不知这是他故意散播的烟雾而已。”   蔡采石一招手,两个清吏司的差官上前,其中一个道:“我们先前奉命前往香满楼查问,这贾矶的确是出过城。”   “这不就得了?”哑口无言的主事像是看到了结案陈词。   地上的贾矶闻言,眼神闪烁,但还算是镇定。   另一名差官道:“不过,我们详细问了跟随他出城的两个伙计,据他们说,中午时候大家午睡,所以足有近一个时辰没见到贾二掌柜。”   “我们按照两位大人的吩咐,一路从他们收账之地紧急赶回,回到此处的时候,不过用了半个时辰不到。”   主事跟众人听得发愣。   蔡采石道:“各位还不懂吗?陪同的人在这一个时辰内没见过贾公子,而返回城中万家需要半个时辰不到,如果他动手快些,这一个多时辰,已经足够他杀了人而后来回了!”   贾矶听到这里,才又流露不安之色。   应天府的几人面面相觑,终于主事说:“这、这不过是推测之言罢了,到底没有真凭实据。”   仵作也道:“对啊,我检验过万家姑娘的尸身,她的口中的确含有烟尘,身上也无外伤,只有两只手指有些伤痕,手指甲有点撕裂带着灰……可见是被烟熏挣扎不出而亡的。”   无奇道:“既然口中有烟尘,证明姑娘能够张口,那么请问,为什么昨日事发的时候,没有人听见姑娘呼救的声音?是你们四邻听见了而见死不救呢?还是……”   “我们是真没听见!”有几个人急忙说道:“哪里有听见了而不救的道理?”   “那么,姑娘为什么连出声呼救都没有?”无奇看着那仵作:“如果是您……被火围住,会悄然无声而死吗?那万家姑娘为什么一声没响呢?”   仵作被问的哑口无言,扪心自问,若是那种情形,只要还有一口气,当然要叫两声,或者想法突围的,除非是……   仵作对上无奇的眼睛:“除非,是她没有只有张口的能力,却叫不出声了。”   无奇见他还没蠢到无可救药,便道:“那如果姑娘没有外伤,又会是什么原因让她无法出声呢?”   仵作拼命思索:“那也许是她、遭遇事发的时候处于半晕的状态……昏头昏脑的,当然叫不出声。”   “没有外伤自然排除了掐晕,打晕……除了这些,还有什么法子可以做到?”   仵作想不到。   其他人也一筹莫展。   地上的贾矶低着头,垂着的目光却时不时地往上瞟,那里安安,还有两样物证:香囊跟饼。   无奇笑笑:“事情又回到了原点。昨天老爵爷的爱犬安安、无故被人追打……毕竟安安在这里五年,向来跟人相安无事,起初老爵爷以为是有人针对他的,殊不知那人也是被迫的。”   无奇将桌上的那半块玫瑰花饼拿起来:“因为他想拿回这个。”   仵作盯着那花饼,想到无奇刚才说的“半晕”的话,猛地一激灵。   他赶紧走上前接过来,看了一会儿,并无异样,又放在鼻端嗅了嗅,失声说道:“这个气味,这里是有蒙汗药啊!啊,原来如此!是用的药!”   玫瑰花饼,蒙汗药,安安,昏迷的万家姑娘,贾家表哥……   这些词在在场人的心中不停地转动,也飞快地冒出了许多想法。   吏部的主事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这贾矶从城外赶回来,用掺了蒙汗药的玫瑰花饼把姑娘迷晕,放了火烧死,可安安……”   无奇道:“老爵爷说过,安安常往外头走动,各处人都认识,而府里的仆人也说,万家的姑娘活着的时候也时常喂安安些吃食,昨日安安跑出府,跑到了万家,没想到正遇到万姑娘出事,安安拼命大叫惊动了人,也惊动了凶手,但更让凶手不安的是,安安带走了一块饼。”   为什么会这么看重那块饼呢,因为那饼里掺了蒙汗药,安安虽不会说话,但它是忠勇伯的爱犬,倘若它吃了那饼子迷晕了,忠勇伯看到必然会起疑,恐怕更节外生枝。   所以才一路追着出来,想要从安安嘴里把饼子夺回去,不料安安不知是护食天性还是有灵性,知道这是坏人,而它护着证据,所以不管如何竟不肯撒口。   后来伯爵府的人及时赶到,他未曾得逞,时间也差不多了,便忙逃走。   清吏司的差官道:“你还是不必抵赖了,我们大人都想到了,已经派我们去卖这种玫瑰花的饼铺子问过,他们认识你,毕竟香满楼贾二掌柜的是常客。这饼是你昨儿买的,他们还开玩笑,说是你送给姑娘讨欢心的。”   这新鲜的玫瑰花饼,并不是哪一家糕点铺子都有的,要查起来不难。   难得的是想到去查。   毕竟应天府连想都没想过的。   贾矶本想负隅顽抗,若说饼子有蒙汗药,他只需要尽量抵赖,毕竟没有人目睹,只有物证,完全可以赖到别的什么人身上。   实在想不到,清吏司居然在这半天的时间内,香满楼跟卖鲜花饼的铺子都去调查过了。   他开始冒汗,害怕,他勉强地垂死挣扎道:“我、我确实买过,但,我是自己吃的,凭什么说……那就是我给的呢。我、我也没有理由私下见表妹。”   “你当然很有理由,”无奇淡淡说道:“那些剪纸,你该不陌生吧。”   “剪纸?”   “万姑娘房中的剪纸,床帐内的,镜子上的……真是心灵手巧的姑娘,可惜错付了人,”无奇冷笑:“你并无真心,当然没有注意,那些剪纸是用糕点上的红纸剪的。”   无奇在万姑娘的房中看的时候,就留意到了。   这种点心,用油纸包着,顶上会放一张方形的印着本店字号的红色的纸,讲究的,上面还会写有制作的日期。   万姑娘房中的剪纸,便是这种的。   每一张剪纸,都是贾矶所送的点心红纸留下剪成的。   她非常的珍惜表哥的好意跟“真情”,连一张纸都舍不得丢弃。   而那些剪纸的形状:喜上梅梢,并蒂莲花,戏水鸳鸯,都是成双成对的,显得像是两情相悦,喜事将近。   所以无奇早从这些剪纸里看出来,万家姑娘跟贾矶并没有断,且大有内情。   甚至在姑娘看来,他们的情意绵绵情比金坚,她甚至已经一相情愿的认定了,她的终身有靠,表哥便是她的良人。   只要把每张剪纸收起来,查找上头残留的制作日子,跟饼铺对照,就能知道他什么时候去买过花饼,什么时候私会过姑娘。   无奇说道:“昨天姑娘把万老伯支了出去,她不是不舒服,是你一早跟她约定了你会来……所以我发现抽屉里的胭脂纸给用过,毕竟只有要见自己的情郎,才会特意打扮,而绝非不舒服。另外,那一瓶玫瑰花头油,应该是你送的吧,万姑娘自己买不起那种金粉斋的贵东西,她喜欢玫瑰味的东西,头油,花饼,都是你投其所好。”   当初瑞王第一次作弄的时候,无奇就是靠这个金粉斋出品的昂贵头油辨出春日的身份有假。   蔡采石瞅了她一眼,内心暗暗决定,以后坚决不要光顾金粉斋。   “是啊,女儿是在生日那天得了那头油的,我问哪里来的,她还不肯承认,只叫我别担心。”万家的老伯,从最初的坚持外甥无罪,到现在瞠目结舌,他惊魂动魄,望着贾矶道:“你、你……他们说的可是真的?是你……你害了……”   他也曾经催促过女孩终身大事,万姑娘只是不肯跟别人说亲,总是让他再等等。   贾矶逢年过节虽来,但似乎没那个意思,万老伯哪里知道他早就暗度陈仓却瞒而不露。   “天杀的,这……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下这种毒手呀!”万家老头放声痛哭,悲愤交加。   无奇道:“因为他很快就要成为香满楼掌柜的乘龙快婿了,自然不愿意万姑娘坏事。”   贾矶听了这句,脸色惨白,失魂落魄。   原本是直着身子跪着的,如今已经匍匐在地,泪跟汗一点点地都落在地上。   人家已经把他的底儿掏了出来,他实在没有办法再抵赖了。   街坊的传言并不准确,万家的确曾想招赘贾矶,只是贾公子觉着万家落败,自己若是娶了姑娘,未免不太值当的,所以并没表态。   但姑娘的相貌不错,对他又是一片痴心,贾公子觉着有点儿不能舍手,便成了好事。   只是他不敢张扬,两人便一直偷偷摸摸的。   姑娘时不时催促他明媒正娶,他也只答应着,说是要再攒一攒钱,就提亲,把姑娘骗的心花怒放,深信不疑。   直到香满楼那边有了变故。   贾公子因为刻意的勤谨,跟有点英俊的外貌,成功地俘获了掌柜跟掌柜家小姐的心。   香满楼是有名的酒楼,若是能成为香满楼的乘龙快婿,那自然摇身一变,成为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当务之急就是跟万家的姑娘断了。   但他知道万姑娘的性子,何况他已经要了人家的身子……要真的丢下不理,只怕万姑娘要闹出来。   到时候万家出事自然跟他无关,最怕香满楼这边知道了,让他鸡飞蛋打,那可是他成为人上人的美事,怎么能因为一个女人给破坏了。   思忖之下,便谋划出了这个毒计!   本来计划的天衣无缝,他提前悄悄跟姑娘定好了这日私会,叫她打发了父亲。而他则借着出城要账,有了不在城中的证明。   姑娘吃了有蒙汗药的花饼,果然晕倒,他趁机点火。   不料那狗子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汪汪大叫,大概是给火吓到,它把地上的半块鲜花饼咬住,转头跑了。   无奇跟蔡采石先前往万家去的时候,路上遇到这表哥,他边走边瞅向忠勇伯府,听见狗叫更是下意识一缩,可见心虚。   派清吏司的人去香满楼一打听,原来人家早有远大前程,那自然万家这边的私情就要料理了。这就是杀人的动机。   无奇得知了这一切,又早猜到安安被追打的原因,便故意跟忠勇伯设计了一个局。   街坊们来拿给安安叼走的东西,一传十十传百,而且别人认出是谁谁之物,也还有赏钱。   贾矶心虚,怕有人透露什么消息,又担心节外生枝,便悄悄地过来偷拿那玫瑰花饼。   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满堂的人听到最后,先是鸦雀无声,继而咒骂纷纷:“忘恩负义,陈世美!”   “真是人面兽心,看不出来是这种无法无天的!”   忠勇伯见真相大白,应天府那些人也哑口无言,他满心大悦。   他冷笑道:“行了,总而言之,没有放跑了这个畜生。”   他摸摸安安的头:“你这个小精怪,是不是因为那小姑娘照顾过你,你就想替她报仇啊?”   安安仰头,汪汪地答应了声。   忠勇伯看向地上的贾矶:“看到了吗?你他娘的白瞎了这身人皮,都不如一只狗!”   贾矶已经处于绝境,已经有些癫狂,便凶相毕露地叫道:“跟我有什么关系,是她一相情愿不肯放过我……大家好聚好散不行吗!我成了香满楼的掌柜,自然不会亏待她……现在都是她自找的!”   众人都给他的恶形丑态震惊了,万老头怒道:“你、你这个畜生!”   忠勇伯突然起身,走到贾矶跟前,抡起手臂左右开弓,啪啪两下,打的贾公子牙齿飞出,鼻口窜血。   安安见主人出手,也在旁边汪汪大叫着助威,仿佛在说打的好再狠一些。   忠勇伯怒不可遏道:“妈了个巴子的,老子最烦这种明明什么都不能还唧唧歪歪又蠢又坏的小白脸!你以为你是皇上啊,还想左拥右抱三妻四妾?你他妈是个什么东西!”   他意犹未尽地要踹上一脚,却给无奇跟蔡采石拦住了。   忠勇伯的确老当益壮,这两巴掌力道十足,打的贾公子面目全非,叫都叫不出来了,这一脚下去,怕要把他的肠子踢出来。   无奇劝住忠勇伯,瞧着贾矶笑道:“杀人者死,可惜香满楼的乘龙快婿你是做不成了,不过你就放心的去吧,姑娘自然在底下等着你呢。”   贾矶给打的捂着伤嘴发抖,一个字也不敢说了。   应天府的人,生怕忠勇伯再发虎威,忙向着忠勇伯致歉,又向着无奇跟蔡采石道谢,把贾矶押了回去。   万家老伯几乎昏死,又哭起来。   忠勇伯呵斥道:“哭什么?没有用!既然安安跟你家姑娘有这种缘分,我自然不会不理,你若没有别的地方去,以后就在这府内打打更,真到动不了的时候,我叫人伺候你送终。”   万老伯大哭,谢了忠勇伯,给众人扶着出去了。   这会儿天色不早,见事情了结,无奇跟蔡采石也忙道别。   忠勇伯看看两人,点头说:“本来该留你们吃饭,想到你们兴许还得回去交差,那也罢了,就先去吧,改天再来,老夫摆一桌丰盛的请你们。”   两人道谢。   忠勇伯却又道:“对了,听说清吏司出了事?那个苗可镌在秋浦……殉职了?”   两人低下头:“是。”   忠勇伯皱皱眉:“那个人,还算是个耿直的人物,上次虽闹的不快,但老夫知道不是他的错,可惜啊!”   他叹了这声,又对两人道:“你们两个大有可为,以后行事务必留神仔细,别出师未捷身先死。”   这是什么话……   无奇跟蔡采石各自流汗,被迫领受了忠勇伯的教诲,慢慢退出。   万家方向又是一团痛哭。无奇想了想,便又返回。   因为忠勇伯府内的那一场,众人已经都知道他们的来头了,甚是敬畏,急忙退避。   他们给万姑娘上了香,烧了纸,无奇对万老伯道:“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要姑娘留下一样东西。”   从万家出来,蔡采石问:“你要那些东西做什么?”   无奇看看手上那几张精致绝伦的剪纸,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想要留着,就当做个纪念吧。”   那喜上梅梢里,两只喜鹊凑在一起,和和美美,喜气洋洋;鸳鸯戏水中,两只鸳鸯扭头交颈,甜蜜之意,一看就知。   无奇叹道:“还记得孟先生说的话吗?强极则辱……情深不寿,这‘情’之一字实在可怕。”   蔡采石笑道:“你没沾过,又怎么知道呢?”   无奇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蔡采石越发觉着有趣:“你见过多少猪跑?跟我传授传授呗。”   无奇白了他一眼:“我怕教坏了你。”   正出了街口,迎面见一匹马急急而来,马上的人已经看见他们,当即翻身落地。   原来来的是春日,见两人无恙便送了口气,她说:“我很不放心,孟大人说什么这里是‘酉鸡归巢,万事皆宁’,非叫我酉时的时候才来,真的了结了吗?”   蔡采石赞道:“可不是才完的?孟大人很神了,什么都算到了!”   春日笑道:“哈,果然万事皆宁就先回去吧。有人等着你们呢。”   无奇听了这句才抬头:“什么人等着?”   淡淡的夜色中,对上春日的眼神,她忽然心有灵犀的知道了那个答案。 第62章 二更   回到吏部的时候,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平常这个时间,吏部的众人早就消消停停地休衙回家了,但今日, 从里到外, 从门房到吏部尚书,没有一个擅离职守的, 而且要打起比平日更多数倍的精神。   从进吏部街开始, 街口便有兵马司的戒防,每隔十数步便站着一名挑灯内侍,照的一条街都通明灿烂。   一直到吏部大门处,换了王府的侍卫。   门口停着的是瑞王的八抬大轿,并一应的王驾执事百人, 侍卫, 太监,宫女, 除了跟随瑞王进了吏部的外, 其他的都等候在外间,人虽然多,却也是鸦雀无声。   宫女们手中都挑着点燃的精致宫灯, 而吏部门口的大灯笼也已经燃起, 从门外向内,灯光绵延不绝如宁静引路的星火。   无奇跟蔡采石从马车里钻出来, 看到这个阵仗,忽然想起在神鹤园林里的场景。   蔡采石忍不住小声问道:“果然是王爷……你说王爷这次来是为什么?”   周围没有说话的人,就算他们声音很低,仍是显得这样突兀,无奇更小声地回答:“别琢磨, 横竖很快就知道了。”   向内走的时候,路边上太监跟侍卫交错而立,越往内,人越密集些。   无奇本来认定,瑞王此刻多半是在吏部正堂周尚书那里,谁知走到一半突然转道,竟还是往清吏司的方向。   蔡采石忍不住又有话了:“王爷这是在清吏司坐镇?”   无奇道:“看样子多半是了。”   蔡采石道:“王爷很给清吏司面子啊,是不是知道咱们在这吏部上下不吃香?所以来给撑腰的?”   无奇笑道:“我看你是想太多。”   其实在蔡采石说出这些来之前,无奇心里也曾掠过相似的念头。   不然的话怎么放着体面堂皇的吏部尚书正堂院子不去,偏偏跑来这个逼仄冷僻的地方呢,想想都替瑞王殿下觉着委屈。   胡思乱想中清吏司在望,院门外,四品以下吏部官员,几位郎中,员外郎,四司的各位主事等,从门口整齐地站立恭候,见他们几个来了,有的便悄悄地歪头看过来。   无奇跟蔡采石大气不敢多出,虽然这些人站在这里,但却都比他们官阶高。   他两个跟着春日狐假虎威的,这种感觉却有点像是两只小耗子走在一群猫面前。   只有春日仍是淡然不惊,同他们走到院门口,有侍卫要拦,门内一个太监眼疾手快看见了春日,忙伸手制止:“自己人。”   三个旁若无人地走了进去。   剩下在门外站着的靠近门口最近的那位吏部郎中大人,心里犯了嘀咕:“什么叫做‘自己人’?是说清吏司的人成了瑞王府的‘自己人’?还是特别的指的其中一两个别人?”   原先透着猥琐冷清的清吏司大堂,如今可算是时来运转扬眉吐气了,这破败的小屋子大概从没指望过,有朝一日他居然会让这么多吏部的要人齐聚于此,很多人更以走进这破屋子为荣,就算是站在门口靠近些的,都是莫大荣耀。   这一切自然都拜里头那位殿下所赐。   正堂内,瑞王殿下端坐在首席,旁边下手是吏部周尚书陪坐。   再往下,是左右侍郎,因黎侍郎病中请了假,便只有任侍郎陪侍。   而后是吏部的五司之长,吏部司,司勋司,考功司以及四封司,除了这原本的四司,更多添了一个清吏司,孟大人便站在末尾上。   无奇跟蔡采石瑟瑟发抖地站在门口。   费公公因为正在门边上,所以最先看见他们,他走出门来:“小奇子,小石头,你们两个办差,怎么没个每天白夜的,这晚上才回来?”   他琢磨来琢磨去,虽然曾一度敌视无奇,但不可否认,这个小子很有点聪明,当然更重要的是,瑞王似乎喜欢他。   所以费公公也很想变一变称呼,他因为年纪大了,有倚老卖老的资格,对于在他看来的那些小辈们,便喜欢用自己的方式叫他们,比如就像是在宫内称呼那些小太监一样的。   对于蔡采石,很简单,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小石头”这个朗朗上口而鲜明的称呼。   但对于无奇,他很用了点脑子,在郝,无,跟奇三个字之间徘徊选择了一番后,决定了用这个“奇”字。   毕竟其他两个叫起来仿佛怪怪的,而他虽然更愿意用瑞王称呼无奇的“平平”来加进去,但又怕冒犯了瑞王,害主子不高兴。   无奇跟蔡采石听费公公如此称呼,却也不以为意。毕竟他们两个再加上林森,彼此凑在一起的时候,什么顺口就叫什么。   比如林森就有众多头衔:五木,木头,木木,小林子等。而蔡采石也不遑多让:菜菜,菜头,石头,小蔡。就是对无奇他们的称呼比较枯燥,一般都是以“小奇”称呼。   而在某些特殊情形下,三人还会彼此以“混蛋玩意”、“无耻败类”或者“下流胚子”等花样翻新的形容词彼此赠予。   如今听了费公公这般,自然也顺理成章不在话下,蔡采石忙答应着:“回公公,先前有一件案子闹的有些麻烦,总算是了结了。”   “又有案子,整天怎么这么忙的,”费公公道:“臭小子们,让王爷等了这半天。”   他毫无恶意而只是单纯抒发自己感情的训斥了几句后,便入内替他们禀告。而后扬声道:“进来吧!”   无奇跟蔡采石低头进入,正要跪地,瑞王身后的付青亭突然对费公公使了个眼色。   费公公起初没反应过来,就在无奇撩起袍子的时候,才发现她的姿势有点怪,手往下扶住了腿,同时,费公公也看见了在付青亭身前端坐的瑞王,眉峰微蹙脸色很是不佳的样子。   在大错铸成前费公公总算悬崖勒马及时顿悟,他突兀地咳嗽了一大声,当场把要跪地的无奇跟蔡采石都吓得动作一停。   费公公才和颜悦色地笑道:“小奇子,你的腿伤好了?要是没好利索,我就替你向王爷求个情,不必跪了吧。”   无奇被费公公突如其来的温暖吓到:这位老公公什么时候对她这么关心了?   费公公见她没回答,便自问自答地转身朝上躬身道:“王爷,小奇的腿之前受了伤,奴婢就替他求个恩典,别叫跪了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着瑞王的脸色在刹那多云转晴了些呢,连眉峰间的微蹙都展开了。   瑞王的语气却还是淡淡冷冷的:“你倒是记得清楚,也罢,既然你开了口,就都不必跪了。”   费公公大喜:“奴婢谢王爷开恩,也替这两个小崽子多谢王爷恩典。”说着转身,对着两个正发呆的崽子道:“听见了吗?王爷体恤,就不必行礼了。”   无奇的腿伤虽好了大半,但今儿也是在外头转了一整天了,还没顾得上看看情形呢,只觉着有些肿胀略疼,但先前因为专心于案子,也没顾上留意。   刚才要跪的时候才猛地想起来,只是想不到费公公竟还替自己记得,且求了情,且还真的求了下来。   而蔡采石的屁股虽也没有大碍,可跪来跪去的难免碰到会不舒服,听费公公雪中送炭,自然大喜。   两人忙也拱手俯身地谢恩。   周尚书一把年纪乃是老臣了,什么光景没见过,他很清楚费公公是瑞王的心腹,这老费的一言一行,便是瑞王的意思,若不是费公公知道瑞王的心思,他怎么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替两个末尾小吏求什么恩典?   尚书大人当了一辈子官,这点转圜应对还是很懂的,当下也笑眯眯地倾身向着瑞王说道:“王爷,这两个虽是新进的,做事还是很勤勉的,今日外派去忠勇伯府上,王爷也是知道忠勇伯那个脾气的,他们这样全须全尾的回来了,可见做的不错。”   瑞王瞥了眼这个老和稀泥的尚书大人:“是啊,本王也以为,以忠勇伯那个雷火性子,不会让他们这样完完整整的回来,难得。”   无奇跟蔡采石在地上听着,心中不知是何种滋味。   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难道去了忠勇伯府,就得残缺不全地出来?   他们如今活蹦乱跳的,可真叫他们失望了啊。   费公公笑道:“今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小奇子,小石头,快向王爷跟尚书大人回禀一声儿啊?”   蔡采石看了眼无奇,无奇对他使了个眼色。   关于今日的事情,两人在回来的路上又梳理了一遍,毕竟还要写文书上呈的,如今费公公要他们说给王爷和尚书等人,肚子里都是现成的。   于是便把奉命去忠勇伯府,发现了小狗安安受伤跟万家姑娘之死的关联,察觉疑凶,一方面派人去香满楼跟糕点铺子调查,一方面设局……终于引凶犯入套等等,说了一遍。   周尚书本来是看出瑞王很待见这两人,所以随口奉承瑞王的,没想到听了这么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案情推论,其曲折离奇,闻所未闻,一时也惊讶起来。   底下的任侍郎以及其他四个司的司长,也面面相觑,面露愕然之色,只有孟大人低着头揣着手,若是靠近了细看,便能看出他闭着双眼,倒好像是在假寐。   最后蔡采石说道:“最后是应天府的人把凶犯带了回去。忠勇伯便叫我们先行回来了。”   周尚书在心里琢磨了半晌,终于由衷地感慨道:“这也真是意外之获了,能把简单的小狗被追打,查到女子遇害,而且在一天之内便将案子破了,可见你们心细难得,不错,不错。”   “是啊,”任侍郎也笑说道:“恐怕换了其他什么人,都也未必如蔡采石郝无奇他们两人如此之能啊。”   费公公也听了个新鲜,看向两人的眼光里多了点真正的喜爱,又忙瞧瑞王,见王爷仍是那副表情,不见喜也不见忧的,他便试探着说道:“怪不得向来挑剔不饶人的忠勇伯这次也没话说了呢,只怕他也大开了眼界,从此可不敢再小瞧清吏司了吧……王爷,您说呢?”   瑞王殿下好像是觉着已经有人争相夸赞了、自己若是也赞一句,会把他们两个惯坏似的。   他惜字如金般道:“事儿办的是不错。”   无奇本来听着大家都在吹捧,心里想瑞王总也会有些表示的。   正有点雀跃地巴望着,没想到得了这几个简而单之的字。   她觉着王爷太过吝啬了,这简单的一句话完全无法满足她的虚荣心,便忍不住掀了掀唇,不太满意地偷偷瞄了瑞王一眼。   谁知瑞王的目光转动,正也看了过来。   无奇吓了一跳,她这幅显然不逊的神态自然给瑞王看见了,当即心里大呼不妙。   但她变脸的绝技显然还不够娴熟,呆了会儿后才忙把那撇着的唇硬生生地平了回去,而在脸上挤出了一个讨好度明显到满溢出来的僵化笑容。   无奇希望能用这个假惺惺的笑容让瑞王忘记自己刚才那近乎做鬼脸的熊样,可心里却知道这是不太可能的。   瞬间,两股战战,她有点想跑。   不过,若无奇有胆子细看的话,她必然就会发现瑞王的双眸中闪烁着的稀有的浅浅笑意,就像是海市蜃楼里的那点明光,美妙至极却稍纵即逝。   “周大人,”瑞王垂了眼皮,天生微挑的眼尾带出了几许风流俊逸,却又隐着点含而不露的锋芒:“本王这次来的仓促,吏部上下兴师动众,倒是叫本王过意不去。”   “王爷说哪里话,王爷能够亲自驾临,是吏部上下所有人等之荣幸,平日里请都请不到您的。”周尚书几乎是在瑞王的“过意不去”尘埃落定之前就已经站了起来。   底下任侍郎等也急忙越发肃然:“王爷驾临,吏部上下蓬荜生辉,求之不得。”   孟大人正半睡半醒似的,给这齐声一呼惊醒,急忙也跟着行礼,嘀嘀咕咕地说:“是……求之不得。”   在大家的齐声肃然中,这一声显得略有不和谐。   任侍郎回头,很想把这头害群之马踢出去。   果然,这害群之马成功地引发了瑞王的注意。   扫了一眼孟大人,瑞王道:“尚书大人乃国之栋梁,不必如此客气,如今吏部又新设了清吏司,自然如虎添翼,正是朝廷之福。”   周尚书拱手:“是,臣等定然克勤克俭,鞠躬尽瘁以报皇恩。”   瑞王略颔首:“吏部有你、以及任侍郎等,本王也是放心的。”   他说了这句后,将桌上的茶杯端起。   周尚书听了这句,心里总算松了口气,知道瑞王今日来并无什么不好的意图,而瑞王说了这句后且端茶,他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多谢王爷嘉勉,臣等自兢兢业业,不敢辜负。”周尚书应了这句后,回头对着任侍郎使了个眼色,保持着拱手的姿势悄然退后了两步,才转过身往外走去。   任侍郎跟其他四司司长如法炮制,尽数悄然后退,一直退到了厅外去了。   剩下孟大人左顾右盼,才要跟着走,费公公上前踢了他一脚:“你是跑这儿睡觉来了?好大的胆子!”   孟大人笑道:“不敢不敢,只是年纪大了,略有一点瞌睡,请王爷见谅。”   费公公道:“我的年纪比你大,怎么我在王爷跟前就精神的呢?看你是没有敬畏之心,叫人把你拖出去打上几棍子,看你还瞌睡不瞌睡了?”   无奇这边,因周尚书任侍郎等大人物总算退了出去,厅内空间渐大,压力变小似的,呼吸才总算顺畅起来。   又见费公公要撕咬孟大人,无奇忙要打圆场,就听到瑞王道:“腿怎么样了?”   无奇一愣:“呃,王爷问我?”   “还有谁的腿坏了不成?”瑞王淡淡地。   “其实,石头的屁股也给蔡大人打伤了,所以……”   无奇还没说完,费公公已经放弃孟大人而飞了回来:“什么屁股不屁股的,当着王爷说的这是什么,你怎么这么粗俗?”   无奇眨了眨眼,不知所措。   费公公又哼道:“王爷问你你只管回答就行了,他的屁股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知道的这么清楚,莫非你打的?还是你看过?”   无奇目瞪口呆。   她本来不想理会费公公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可瑞王的脸色却奇异的有些结霜,尤其是费公公最后那句。   无奇赶紧摇头:“不不不,不是我打的,我当然也没有亲眼看过。”   蔡采石也忙道:“是啊公公,刚打了的那天小奇想看,我拦着没叫他看,毕竟怪丢人的,也没什么好看的。”   “行了。”出声的是瑞王,他有点忍无可忍。   然后瑞王站起身来,向内走去。   无奇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情形,琢磨着是不是也该学周尚书一样溜之大吉,却是付青亭走过来:“你去。”   无奇瞪大眼睛:“我?”   付青亭见她不动,便握着手腕拉着她紧走几步,向内轻轻一推。   无奇猝不及防,顺势跳前几步,进门口的时候又顾及自己的伤腿,真正的连滚带爬,连飞带跳。   等到发现眼前是瑞王站着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毕竟撞上去的后果,十有八/九是弹回来,她可不想腿伤未愈又跌坏了屁股,而在费公公口中屁股如此粗俗,还是尽量不要被牵扯进来。   为求自保,无奇只能张开手臂顺势将瑞王紧紧抱住,就像是抱住一棵救命的树。   而付青亭本来只是觉着无奇在瑞王跟前的没眼色,想叫她跟上而已。   他忘了无奇的腿不太灵便,也低估了自己的手劲,更没料到瑞王就在门口不远站住了。   猛地看见这幕,付先生果断闪身离开,并暗暗打定主意若是瑞王震怒的话,他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推过无奇一把的。   里间,无奇撞上前,脸便狠狠地碰在瑞王后背上那蟒袍的团绣上。   她斜眼一眼,正跟那团绣上的四趾龙打了个照面,依稀中那头龙的眼睛也有些微白,像是在鄙视她似的。   而在她身前,是满脸不可思议的瑞王。   赵景藩看看腰间探出来的那两只白生生的小手,想回头,却没有完全地回头,只是微微侧脸看着这个厚颜无耻地扑上来抱住自己的人。   沉默了会儿后,瑞王才缓缓地问道:“你在干什么?” 第63章 三更   气氛突然紧张跟尴尬。   无奇正在跟那头龙绣大眼瞪着小眼, 只听瑞王道:“你在干什么?”   她一激灵。   无奇很想替自己辩解。   比如,是付青亭甩了她一把,比如自己腿脚不太灵便, 是很多原因汇集在一起促成的阴差阳错不小心, 如此而已。   但想起付青亭那张脸……   还是别指望把付先生拉下水的好,拉他一把, 指不定自己先沉了底呢。   于是无奇灵机一动:“我、因为太久没见到王爷了, 心中甚是想念。一时情不自禁。请王爷不要怪罪。”   说着赶紧抽回手来,狼狼狈狈而又坚韧不拔地站直了些。   只是……瑞王虽没有回头,无奇不能得见他的正脸,可瞟着他背上那白眼睥睨的四爪龙,总觉着那龙的表情恐怕代表着瑞王的心情。   于是无奇抬起小爪子, 在这个跟对瞪的四爪龙那奇趣的脸上轻轻地抚了抚, 似乎安抚住了它,瑞王就不会太生气。   而瑞王有理由怀疑, 这一切都是她蓄谋已久、故意为之。   尤其是最后这突如其来的“抚摸”。   背上轻柔的触感是无法启齿和形容的异样,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大胆,公然地在他的脊背上轻挠痒痒似的,近乎调戏。   赵景藩克制着才没有躲开, 他转过身来:“你……放肆!”   她、这是意犹未尽了吗?   无奇忙举起自己那只无辜的爪子, 发表清白的声明:“王爷,我什么也没干。”   然后她小声地补充:“只是我看着您的衣裳刚才皱了一点点, 我给您抚平了而已,没干别的。”   只是对视之中,无奇发现,瑞王的脸上,好像略有一点很淡的轻绯, 他的肌肤是那种略带冷意的白皙,故而一旦有丝毫异样便会很明显。   这点浅浅的绯突如其来,楞眼一看像是薄薄的晕红。可王爷怎么会脸红呢?也许是因为先前给那么多人围在中间,犯了燥热?   无奇探手入怀,把自己的那把小折扇掏出来,打开后体贴地凑前一步给瑞王扇风:“王爷你热吗?”   瑞王的丹凤眼不出意外地又睁大了几分,他怀疑这个家伙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嘲笑他的,但见她狗腿顽劣的样子,却又叫他无从恼起。   于是他只用眼神略作一点警告,却并没有拒绝她的殷勤,只道:“先前问你的腿如何了,怎么不回答,想必是好了,今日一整天都在外头?”   无奇说道:“好了大半了,王爷想看看吗?”   起初“第一次”的时候,还是很羞涩充满拒绝的,但是一回生二回熟。   横竖这条腿给几个人看过,已经不是什么贞洁烈腿了,又不必给它竖一个贞节牌坊,瑞王若爱看那就看吧。   更何况自己刚才惹了瑞王不快,所以一定要事事都随他的心思做才好。   之前春日跟她说过的那些可怕的事情,她可还没忘记呢。   瑞王看向无奇,因为长得矮,她说话的时候得半抬头才能对上他的目光。   她的双眼总是亮晶晶地,乌黑而带有晶石一般清澈的光。   这种光,像是会叫人失神。   瑞王定了定神,再度仔细打量无奇,见她仍是那种无邪而明显讨好的表情,倒真有点佞宠的风范了。   佞宠……那可是要不得的。   这个想法,让瑞王清醒了几分。   他清了清嗓子。   瑞王其实没有喜欢看狗腿的爱好,但既然无奇如此主动,看看倒也无妨。   只是他还是矜持的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用扫射向伤处的眼神表示了自己的心意。   无奇立刻会意,她左顾右盼了会儿,把扇子递给瑞王:“王爷劳驾。”   瑞王接了过去,想扔掉,却又没有。   他若有所思地看看那扇子,是很普通的附庸风雅的小折扇,一边儿是大朵的洛阳牡丹,姹紫嫣红的满面富贵,另一边题着一首再熟悉不过的诗: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瑞王看着那四行诗,看了一遍后,不由自主地就低低地念了出声。   无奇正退后两步,大胆地坐在椅子上,拨开袍子检看自己的伤。   听到瑞王低低的念诗,她抬头一看,见瑞王手中持着那把牡丹画的扇子,因为字朝着他,那牡丹扇面自然就朝外了。   但那原先绝色天香美轮美奂的牡丹花绘,在瑞王的眉眼面前竟黯然失色起来。   无奇色迷心智,忍不住作死地说道:“叫我说,这诗也不对,应该是唯有王爷真国色,花……”   幸好还没有完全地失去理智,在瑞王瞬间变得凌厉的目光中,无奇连连咳嗽了几声,急中生智道:“啊,这伤口是不是有点不太好啊?”   众所周知瑞王最恨人家拿他的容貌做文章,无奇真的是一戳一个准。   不过,也是她能耐,瑞王的那点子怒气还没来得及蓄积,又成功地给她引开了。   听见她说“伤口”,瑞王忙低头看向她的腿上,屋内的光影有些暗淡的,他不得不将扇子放在桌上,俯身看去。   其实无奇虽是拿伤来做挡箭牌,可倒也不是夸大其词。   原来她的伤口早已经结痂,本在快速的痊愈之中,可因为她总是一刻不停地走来动去,那伤口虽在愈合,但结痂难免因为动作跟衣料的剐蹭而松动。   于是原本是很粗的痂痕,这一天下来,那些细碎的小结痂早随之滑落,边沿地方露出了可怕的粉红色极嫩的新肉,靠近中间结痂的地方甚至隐隐红肿起来,若是不小心碰到,恐怕就会再度断裂或者破碎流血。   瑞王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你……混账,你是怎么弄的?”   他厉声道:“不要命了?”   无奇正也为自己的伤处变得可怖而惊心,可突然间被瑞王训斥了两句,她发现……似乎有人比她更紧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原本自惜羽毛的惊恐担忧忽然没那么浓烈了。   瑞王好像替她分走了大部分的恐惧,而她得以在他的惊惧之中安心。   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就仿佛有人替你操心的话,你自个儿就不必操十分的心,而可以心安理得甚至略带惬意地享受别人的操心及关爱了。   无奇当然没放肆到要享受瑞王对自己的“关爱”,但这一刻,无可讳言,她有点差不多的感觉。   但她不敢把这种感觉表示出来,更不敢让瑞王发现。   于是她也哭唧唧地说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今天忙了点儿,没顾上涂药。”   说完后她从荷包里把蔡流风给的那个小罐子拿出来:“王爷别担心,涂上点就好了。”   瑞王见她俯身弯腰的要敷药,动作很是笨拙,他下意识地要过去替她,但才一探手又想起来。   于是他站住,考虑要不要叫人进来帮忙。   但当看见那药罐的时候,瑞王的眼神微微一变:“哪里来的?”   无奇正打开了罐子要去挑药膏,闻言道:“回王爷,是蔡大哥给的。”   “果然是他。”瑞王心头没来由的一堵:“想的真周到啊,为了你从太医院讨药。”   这句话像是夸奖,但语气却像是有仇了。   无奇手势一停,诧异地问道:“这、这原来是太医院的药吗?我不知道啊,蔡大哥没跟我说过。”   她呆呆地看看手中的药罐,喃喃道:“这竟然是御药,怪不得这么好用。”   瑞王一阵烦心。   蔡流风对于无奇的格外殷勤让他看不穿,也正因为看不穿而格外的焦虑。   以他的敏锐,他察觉蔡流风对于无奇似乎有别样的意思,但以瑞王的身份,他本不该在乎蔡流风做了什么或者没做什么。   但只要一想到他真的对无奇做了什么,他就生出一股无名的怒火,他想用义正词严甚至带着鄙夷的词汇形容蔡流风,可偏偏这些话又不能说出来。   无奇则双眼放光地看着御药,赶紧往腿上涂抹:这可是来之不易的呀,宫内的东西不是谁都能得的。   不过不能再像是之前一样奢侈了,要省着点使才行。   瑞王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挑了一点,就像是挑了点金子似的眼神。   他强行地咽了口气,假装不在意地问:“你跟蔡流风到底是什么关系?他怎么对你这样上心。”   无奇道:“王爷问蔡大哥跟我?我们……自然关系匪浅,蔡大哥对我一向极照顾的。”虽然无奇心里也想到了——蔡流风对她的照顾的确有点过了头,这要从那不眠的一夜开始。   瑞王道:“只是这样?”   “那还要怎么样?”无奇眨着眼睛问。   瑞王没有办法出口,只说道:“听说你这两天睡在他在护国寺的那所宅子里,这么巧的,连着两天蔡流风也在那里过夜。据本王所知,以前他可没去的这么勤过。”   “蔡大哥不放心我们,自然是去看看的,而且昨晚上他也没在那里,”无奇解释了一通,突然觉着怪:“王爷,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无奇看着瑞王,赵景藩也看着她。   她的眼睛还是亮晶晶的,蒙昧不知而带点好奇。   她很不该叫无奇。   瑞王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平平,你可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也许是她年纪还小,一言以蔽之,思无邪。   自己又何必多事教坏呢。   无奇呆了呆:“王爷,您到底是在夸我,还是又在嘲讽?”   瑞王把脸转开,不想回答。   忽然,目光看到地上有一点东西,看不出是什么,他记得之前是没有的。   缓步走过去,赵景藩俯身捡起来:“这个……”   无奇抬头看去,忽然道:“啊,这是我的!”   赵景藩回头看看她,又看看手中拿着的那两张——这是两张极精致的剪纸,鸳鸯戏水,喜上梅梢。   “你的?”他的眸色深了几分:“哪里来的?”   提到这个,无奇的脸色暗淡了几分:“就是今天,那被害死的万姑娘那里得来的。”   瑞王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答案:“……你弄这个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无奇苦笑,“只是觉着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儿,无端端就没了。这两张是她亲手剪出来的,她人已没了,这些东西自然很快就会给撕掉,或者扔了,不复存在,可我不想就这么让它们消失,所以特跟万家的老伯讨了来。”   瑞王听她缓缓说来,又低头看看手中的那两张剪纸:“原来你也这样多愁善感。”   无奇把愁绪扔下,道:“王爷你也喜欢?你要真喜欢,我送你一个。”   瑞王皱皱眉:“本王要这个做什么?何况是别的女子之物。”   无奇笑道:“王爷怎么也有这种世俗之见,这个啊,这是一种……”她停了停,想找个合适的词形容。   “是什么?”   “是一种‘工艺’,虽然不起眼,比不上那些能工巧匠之类巧夺天工的东西,但在我眼里,这也是很难得的一种手艺,王爷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有什么难懂的。”瑞王把两张剪纸放在桌上:“会这个的不少,你若喜欢,本王叫人给你多弄些来。”   “不不,王爷还是不懂,”无奇忙道:“我自然欣赏这门手艺,但是这两张,却是天地之间绝无仅有的两张了。以后不管多久,我看到这两张剪纸,心里都会想起……那个痴心错付的万家姑娘。”   瑞王听到“痴心错付”四个字,心头一动:“原来你是睹物思人。”   “可以这么说。”   无奇把药罐子收起来,又小心地将那两张剪纸重新卷好,放进袖子里。刚才她俯身收拾袍子的时候,剪纸大概从内飘了出来,幸亏瑞王眼尖。   瑞王看着她的动作,终于想起正事,便道:“叫你进来,其实是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是什么,王爷请说。”   “秋浦那边又出了事。”   “啊?”无奇一惊,猛地站了起来。   “你急什么?”瑞王瞪她一眼:“好好的别乱动。”   无奇已经开始不安:“王爷,是谁出了事?”   如今她最担心的是林森,生恐自己的担忧成了真。   瑞王道:“是荫廷侯府的老太太,她死了。”   无奇没听见那些对她而言极熟悉的名字,所以先松了一口气,然后意识到听见了什么:“您是说、荫廷侯的……老夫人?怎么、可……”   第一个死的是荫廷侯府的管家,这倒也罢了,怎么忽然间就成了侯府的老夫人?   “那钱代司跟韦大人、木头和柯大哥……他们查到什么没有,他们可都好吗?”她忙又追问。   瑞王负着双手,淡淡道:“正要告诉你,钱括跟韦炜明日一早就会回来,到时候他们将案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跟蔡采石。”   “他们、要回来了?这么快吗?”无奇诧异。   “他们把苗可镌的尸首护送回来了。韦炜跟他的感情不错,因为苗可镌的死,他有些失去理智,不适合留在秋浦。钱括也不是能办差的,所以只留柯其淳跟林森在那里,明日你跟蔡采石见过韦炜之后,就启程……去秋浦。”   在说出这一句的时候,可以看得出,瑞王是很犹豫、甚至不愿意说出来的。   他亲眼才见了无奇腿上的伤,不管是惜才也好、还是别的什么情绪,他都不愿意让无奇在这种情况下还去冲锋陷阵。   但是秋浦的事情没有完,甚至才只是一个开头。   拖延的时间越长,就越是不利。   在这种情况下他必须要派一个“定海神针”似的人物前去,最好能够快刀斩乱麻。   今天忠勇伯府发生的事情,促成了瑞王下定决心派无奇跟蔡采石去秋浦。   但在看到无奇的伤势后,这决心突然间开始动摇。   他本来不该如此优柔寡断,何况在最开始用无奇的时候,他就把她当成一枚可以冲锋陷阵的棋子,他本该不去考虑棋子是否损伤,是否喜乐,而只在乎如何让她发挥最大的价值,为他所用。   但就在刚才,看到无奇的伤势的时候,他心中竟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那一瞬间他满心都是她的伤,就像是在神鹤园林,他曾不假思索就跪地给她看伤一样。   他所做的决定违背他的初心,他所做出来的举止违背他的身份。   但他竟然没有自控之力。   思忖中的瑞王感觉到一阵微微地凉风扑面而来。   他定睛一看,却见是无奇不知何时站起到了他的跟前,正仍摇着那把扇子在给他扇风,她问:“王爷真的答应我去了?”   瑞王道:“怎么,你很想去?”   她举着扇子给他扇风的时候,袖子往下滑,露出了一节很纤细却极白腻的手臂。   瑞王看着她的手臂,觉着不太像话,甚至很想给她把袖子往上拉一拉遮住。   可又一想……怎么又无意识把她当成女孩子看待了?   一个男人罢了,别说是露手臂,就算脱光了又能怎样?   “本来不太想出远门的,但是,”无奇叹了口气,皱眉道:“苗大人居然出了事,我又不放心木头跟柯大哥,所以我得去,非但要去,还要尽快将真凶缉拿归案,只有这样才能告慰苗大人在天之灵。给他报仇。”   “可你的伤……”   瑞王终于还是没忍住。   但他还没问完,外头门扇一声轻响。   付青亭站在门边上,低低道:“王爷,吏部门上说,漕运司的郝四方到了。” 第64章 千岁   无奇一听说郝四方来了, 吓得手一抖,折扇吧嗒掉在地上。   瑞王瞟她一眼:“怎么了?令尊大人来了,就怕成这样?”   无奇定了定神:“王爷, 你既然知道我这两天住在蔡大哥那里, 就该知道我为什么没回家了,我怕爹娘发现我受了伤……再想放我出门就难了。”   她虽然竭力镇定却仍有点六神无主, 瑞王才答应她去秋浦, 这会儿可不能出乱子。   眼珠一转,无奇抓住瑞王:“王爷,您可要帮我啊。”   瑞王看着她巴上来的爪儿,唇角不禁一动,却淡淡地问:“怎么帮?”   无奇道:“您是王爷, 您自然有法子的!”   瑞王白了她一眼:“还以为你机变百出, 无所不能呢。原来也有不能的时候。”   “我不能的时候很多着呢,王爷以后就知道。”无奇嘿嘿地笑。   瑞王听着这句话, 总觉着哪儿不太对, 眉头微蹙道:“一个男人,别老说这种话。”   “哪、哪种话?”无奇茫然。   瑞王摇摇头,不理她, 回头对付青亭道:“传他进来吧。”   门口的付青亭很觉稀罕。   先前付先生本来有点提心吊胆, 随时预备着听瑞王怒斥无奇、或者命人把她拉出去之类的响动,谁知并没有。   他竟不知自己的心情是放松了些, 还是失望了些。   无奇那一撞没有惹怒瑞王也没有把他牵连进去,他该是放了心的。   但又一想,她这样无状而失礼,瑞王居然仍是不怪,这简直不正常。   方才又听见两人口口声声“能不能, 以后知道”的,作为一个壮年而颇有床笫经验的男人,他实在觉着有点不堪听。   又或许是他自己思想太猥琐了。   郝四方在拐过吏部街的时候吓了一跳!   从街头到吏部的门口,两侧的侍卫跟王府的太监们一路排过去,把他惊得几乎当场转身逃走。   刚才往这走的时候,身边的小厮本已经提醒过他,说是吏部街这边仿佛不能过了。   他那时候心浮气躁地想着别的事情,也没留心。   昨日打发了儿子去找无奇,谁知郝三江将尽天明的时候才哼哼叽叽回府,而且喝的半醉。   若不是看在是蔡流风亲自送回来的份上,郝四方恐怕也会效仿蔡瑾玄,让郝三江尝尝给家法毒打的滋味。   蔡流风替三江说了无奇的情形,并让郝伯父放心。   郝四方一看蔡流风那张金字招牌的脸,感觉就算蔡流风一个字都不说,他都非常的放心。   只要知道无奇是好端端的,那还有什么不完的事儿?   因为这个,他也顺便赦免了三江的棍棒之刑。   本来郝四方是不至于跑到吏部来的。   全因为他今儿傍晚的时候,无意中听说了忠勇伯府的那件“奇事”。   原来忠勇伯为了狗子找清吏司麻烦……谁知无心插柳柳成荫地破获了杀人案子,这种离奇有趣的故事谁不喜欢。   漕运上的人四处走动,接触的人多,消息也是很快的,告诉郝四方的是手底下一名管事。   他恰巧在应天府办差,自然就从应天府派往忠勇伯府的人口中听说了详细大概。   应天府的这主事因为极钦佩无奇跟蔡采石两人之能,又知道无奇是四方的“儿子”,所以也毫不吝啬地在漕运这人跟前添油加醋大肆赞扬。   管事如获至宝,急忙回来原原本本地把今日的事情告诉了郝四方。   四方听了诧异。   他本以为无奇是在吏部做那个“机密又紧急的公干”,没想到居然跑到忠勇伯去了,本来连家都暂时不能回的,却在忠勇伯府内耽搁整天。   他心里有点疑惑,便想亲自见到无奇问问。   谁知吏部是这个场景。   一看这个不俗的仪仗,就知道必然是王驾在此,郝四方再胆气壮也是不敢冲撞王驾的,当即就想转身离开。   谁知王府侍卫已经看见他去而复返的古怪行径,便问来者何人有何所图。   郝四方硬着头皮答了,侍卫听说是漕运的人,是来吏部寻儿子的,便命他留在这里,而派人入内核实。   消息这才传到了付青亭耳中。   郝四方跟着太监,屏息敛气地向吏部而行,心中暗暗叫苦,他今日来的实在太莽撞了,对于这位瑞王殿下他可是常闻其名而神龙见首不见尾。   何况瑞王尊贵,皇室的规矩且多,对郝四方而言,真真的是相见争如不见,免得自己言语粗莽行为有差不知怎么就得罪了王爷。   幸亏这会吏部的周尚书等已经先行撤离,气氛比先前要好的多了。   四方来到清吏司堂外,地上给灯火光照的明亮,他不敢抬头,只是垂着硕大的脑袋,显得敦厚老实。   对于这位瑞王殿下怪诞脾气的传闻,他也早有所知的,所以一直不敢拿眼睛乱瞅。   只听见内侍传他进去,才急忙小步入内,规规矩矩地跪地行礼:“下官漕运司郝四方,给王爷请安,王爷千岁!”   瑞王看着底下的郝四方,果然,是个身形魁梧的汉子,虽没抬头,却也瞧出纠纠之气。   不禁转头看了眼站在旁边的无奇,却见她也正在看着地上的郝四方,除了在家里跪过阮夫人,她还是头一次看到四方这么战战兢兢地样子,又想到四方不知道她在旁边盯着看,便偷偷地抿着嘴笑。   瑞王看着她这个顽劣狡黠样子,心里啧了声,暗想:“真是不像,很不像亲生的,倒像是偷来的。”   心中转念,想起曾听闻郝四方的夫人却是系出名门,也许是像她的母亲多些吧。   打量了会儿,瑞王才道:“郝司长不必多礼,起来说话吧。”   “谢王爷恩典。”郝四方又磕了个头,才缓缓站了起来,却仍是目光朝下。   瑞王微微一笑,又看无奇一眼:这家伙的父亲却比她懂礼多了。   “听说郝司长是来寻郝无奇的?”瑞王问。   郝四方一震,忙躬身答道:“回王爷,是因为……犬子数日不曾回府,所以未免心中记挂,特来看看是否有事的。”   瑞王道:“其实无事。你只管放心,郝无奇甚是机敏干练,本王正有一件要紧的差事要派他去办……郝司长若是不放心,本王或许可以另派别人。”   无奇在旁边听他一句句说来,显然是听了自己之前求他帮忙的话。   正在暗乐,突然听到说“另派别人”,脸上的笑一僵。   她生恐郝四方顺势答应下来,自己岂不是不能去秋浦了?   无奇吃惊地看向瑞王,忍不住抬手向着瑞王轻轻地摆动。   瑞王淡淡瞟了瞟,他明明看见了,偏没有任何解释。   却听郝四方忙道:“王爷若是看得起犬子而委以重任,自然是她的福气!何况无奇进了清吏司,自然是朝廷的人了,岂能为了儿女之情耽误了正经差事,若如此,则是下官的失职跟教导无法了。”   无奇听了这两句话,一则放心,二来,却有些对郝四方刮目相看了。   郝四方在儿女跟前粗枝大叶浑然不羁的样子,没想到在应对瑞王方面,却如此的娴熟而适当,简直朝臣典范。   瑞王望着郝四方肃然的脸色,心中一动。   忽然,瑞王道:“郝无奇。”   突然给叫到,无奇有些诧异,却忙答应着走了出来。   四方从进门开始就没敢抬头,听见无奇的声音才猛地循声看来,见她果然在跟前,也依旧是往常的样子,不由一喜:“平平……”   可又意识到瑞王就在上头,又忙赶紧噤声低头。   无奇走到郝四方身后,有些忐忑,不知瑞王忽地叫自己做什么。   瑞王道:“郝司长毕竟为人父母,他既然来了一趟,你便随他回去吧,明日再回来领差办事。”   无奇瞪大双眼,这可跟她事先求瑞王的不一样。   她本来就担心四方是为来带她回家的,而回家就有可能被发现破绽,所以几乎都不想在这时候跟四方照面。   没想到瑞王居然让她家去,她皱着眉有些不太明白:“王爷……”   谁知旁边的郝四方见她竟不谢恩,便抬手肘挡了她一下,自己朝上朗声道:“下官替犬子谢王爷恩典。”   无奇给提醒,才有些不情不愿地咕哝了声:“谢王爷。”   郝四方吓了一跳,忍不住瞪了她一眼,觉着她这无精打采有气无力的“谢恩”,简直如同敷衍,真是放诞无礼的很,倘若瑞王不高兴了该怎么办?   果然,瑞王轻描淡写地道:“郝四方,你的儿子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时常会忘了规矩礼节。”   郝四方双腿一软,几乎立刻又跪地:“请王爷恕罪!下官一定会严加管教!”   “严加管教嘛,倒是不必……”瑞王的眼底又闪出浮光掠影的笑。   无奇早在瑞王开口的时候就偏着头打量他,见瑞王似笑非笑的透出一点促狭,公然在郝四方跟前拆自己的台,她的嘴唇便无声地掀动了两下。   瑞王看着她满是抗议的眼神,可碍于郝四方在跟前,她到底是不敢出声的。   赵景藩向着她挑了挑眉:“平平,你不谢恩吗?”   无奇嘟了嘟嘴,瞅瞅如临大敌的四方,终于还是欠身,拉长声调道:“我很感谢王爷的恩典。”   瑞王微微一笑:“这就好。行了,你跟着郝司长回去吧,明儿别误了差事便是。”   无奇心里叹了口气,最后瞟瑞王一眼,心里想:“还是古话说的对,男人靠得住,母猪也上树。本来答应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变了卦了。”   她无可奈何跟着郝四方退后两步,转身往外走去。   身后瑞王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离开,脸上的那一点笑才慢慢地消失了。   本来,瑞王是想着三言两语打发了郝四方的。   这其实也不是难事,毕竟只要他发话,郝四方是绝对不敢有任何异议的。   但是……看着郝四方的时候,他的心里又浮现无奇腿上的伤。   郝无奇跟自己不同啊。   她是个有父母的孩子,从去了神鹤园林到现在,她没有回过郝家。   百般隐瞒,找借口躲闪,不过是不得已罢了。   难道她不想回家吗?难道郝四方跟阮夫人不会想念她吗。   当然会。   明日要去秋浦了,这是他的决定。   她还带着伤,还要去干那么重要而危险的事情。   瑞王突然想给自己一个缓冲的机会,一个……他虽然做了决定,却仍旧想让天意决定一回的机会。   所以他改变了主意,许郝四方带无奇回去。   倘若郝家真的发现了无奇的伤,而拦着不许她来吏部,自然就不必去秋浦了。   如果是这样,那也没有办法。   他只能另外调人。   毕竟是天意。   如此而已。   且说无奇跟着郝四方往外而行。   郝大人始终没出声,本来想带着无奇快快地先出了吏部街,再乘马车,不料才刚出吏部的大门,却是春日同蔡采石跟了上来。   蔡采石上前行礼:“伯父!”   春日也拱了拱手道:“大人,王爷有令,让送两位回府。”   郝四方才看到门口停着一辆马车,他很为瑞王的恩典感激。   而无奇心里明白,瑞王大概是担心她的腿吧……现在想想,费公公当时不叫他们行礼,也是顾及她的腿伤。   可既然这些小细节都想到了,为什么偏不如她的意,要打发她家去呢。   无奇跟蔡采石上了马车,郝四方本是骑马的,可有一肚子的疑问,便也委屈地钻到车内。   春日因见郝四方亲自来了,当然不必她随行,便只目送马车离开。   车厢之中,四方拉着无奇,千言万语却不知要先从哪一句说起。   终于他道:“王爷、什么时候跟你……们这么亲近了?”   蔡采石跟无奇对视,蔡采石笑道:“伯父,什么亲近,这也是王爷头一次来吏部,恰好就给您赶上了。”   “是、是吗?”郝四方顿了顿:“我看王爷似乎很器重你们。”   无奇却毫不谦虚地说道:“那是当然了,因为我们是王爷的得力干将。”   提到这个,郝四方也有点高兴:“我也听说了今日忠勇伯府的事,真的是你们做的?”   “那还有假。”无奇笑道。   蔡采石也说:“伯父,说起今日的遭遇,真的是有些离奇,不过还好,做的很顺利。”   郝四方连连点头:“幸而有你,石头,你可要多看着平平。”   蔡采石很想说不是“幸而有他”,毕竟都是无奇在做主导。   无奇却拍拍他的肩膀说:“爹,你只管放心,孟大人说了石头一脸福相,而我是很聪明的,我们两个搭配一起自然所向披靡。”   “哈哈,”郝四方先是得意大笑,继而又收敛笑容:“不不,你可不能固步自封骄傲自满啊。”   无奇满怀信心地:“知道。我也就是当着您才这么说的。”   郝四方回想刚才面见瑞王的经过,虽然至今仍是没敢看瑞王的脸,但大体上的经过还是很……有惊无险的,他搓搓手激动地道:“哎呀,我是做梦没想到竟然能见到瑞王殿下。”   无奇忙拍马屁道:“爹,你在瑞王殿下跟前的表现可真没的说,我都看呆了。我以后要多跟你学着点。”   “那当然,”郝四方喜,继而又肃然道:“你果然要跟我多学,先前你跟殿下谢恩的时候那是什么腔调?懒洋洋的像是冬眠没醒的蛇,你要精神些,像是为父——‘谢王爷恩典’!”   他一板一眼抖起肩膀,就如同瑞王正在跟前,然后对无奇道:“你跟着做一次。”   无奇目瞪口呆。   蔡采石嘻嘻哈哈,乐得看热闹:“你学啊!伯父亲自教你呢!”   无奇咂了咂舌头,无可奈何地拱手俯身:“谢……王爷恩典!”   郝四方有点满意:“嗯,下回就这么着,精神些王爷才会喜欢你,刚才若不是为父机灵,你怕要惹王爷不快了!小兔崽子,你要学的可多着呢!别以为能办事就行了,官场上的礼仪却也是不可或缺。”   无奇跟蔡采石面面厮觑,彼此吐了吐舌。   剩下的路程,两人商议了明日去吏部的时间,马车将到蔡府左右,便把他放了下去。   蔡采石临下车,无奇又拉住他特意叮嘱:“派人去护国寺那边看看,或者通知蔡大哥,别他见我们都不在,牵肠挂肚的。”   “知道。”蔡采石点头,挥手作别。   这边四方陪着无奇回府,无奇摸摸自己的腿,她知道哄郝四方容易,但瞒阮夫人却有点难度,还是小心为上。   当下道:“爹,这会子娘该睡下了吧?”   郝四方道:“平常这时侯早睡了,不过这两天她惦记着你,总有些睡不踏实。”   无奇听了心里却有点愧疚,不敢再说别的了,只道:“爹,明日我去办差的话,我怕娘又担心,你可多替我说两句好话,替我宽慰她让她安心啊。”   郝四方挪到无奇身旁,将她抱了抱:“知道。爹也知道你在外头走来走去的不容易,你自个儿也要多当心。近来你娘虽然不说,我也知道她有些后悔放你在外头了……别的倒还其次,最怕你有个什么闪失。”   无奇的眼眶有些湿湿的:“爹,放心吧,我好着呢。不会叫你们操心的。”   “唉!”郝四方打量了她一会儿,突然道:“你要真是个男孩子,爹只怕还会更放心些。你娘担心的也未尝没有道理,实在太苦你了,平平,你要是也觉着累,咱们就回家吧啊?恢复女孩子的身份……”   无奇努嘴:“我要觉着苦,就不会乐意在外头了。”   郝四方才又转忧为喜:“爹知道你从小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定有大出息,果然给我料中,进了清吏司不说,如今更有瑞王殿下的赏识……”   无奇听到这里忙道:“爹,见瑞王殿下的事情能不能别跟娘提?”   “为什么?”郝四方先是问了一句,突然间也想起上回闹的不快,忙道:“好好,我差点忘了。这一节就先不说了。”   回府之后,无奇先去阮夫人房中走了一趟。   果然,虽然阮夫人已经躺下了,却还没有睡熟。   无奇进内请安,阮夫人起身,借着灯影将她细看了一回:“怎么这么晚回来了?”   无奇半跪在床前道:“明儿还有差事,孟大人特许我们回家一趟。娘你又为我担心了?”   阮夫人抚摸着她的小脸道:“担心什么,都习以为常了。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太累了?”   无奇道:“不累,大概是忙的没洗脸的原因吧,娘别摸了,只怕摸一手灰。”   阮夫人笑笑:“糊涂虫,世间哪里找你这样的去。”   叹了这句,示意无奇起身坐在床边,又道:“厨房里熬的鸡汤,熬了一整天了,亏得这会儿回来,回头叫宁儿给你盛一碗,务必喝了。”   “娘给我留的,我定要多喝几碗。”无奇赌咒发誓一般。   阮夫人道:“你啊,该听话的时候也像是这么听话就好了。明儿又是什么差事?”   无奇迟疑,终于说道:“要去秋浦。”   “秋浦……”阮夫人眉头一皱,“是不是为了秋浦那边荫廷侯府的事?”   无奇惊讶起来:“娘也知道?”   阮夫人道:“这些事情稍微一留心就知道。听说清吏司有一位大人殉职在那里了。”说了这句,她就目光沉沉地看着无奇。   无奇的呼吸都停了一拍,忙道:“娘,你又怕我出事了是吗?”   阮夫人垂眸道:“我怎能不怕?”   无奇深吸一口气道:“苗大人遭遇不测,是因为没有防备,这次会有很厉害的高手陪着我,确保无事。”   阮夫人垂头:“已经决定成行了?”   无奇握住她的手:“娘。”   阮夫人这才抬眸看向她:“既然已经决定,我说什么也无用,去就去吧。”   无奇这才松了口气,眼中也流露感激之色:“娘,我知道你最好的。”   “我不听你这些哄人的话,”阮夫人道:“只有一点,仍是怎么去的,怎么好好给我回来,否则以后再不许出门。”   无奇点头如小鸡啄米:“我一根头发丝儿都不会掉。”   阮夫人这才又慈眉善目地笑了起来,把无奇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才若有所思地说道:“说起秋浦,我也想起了一个故人。”   “故人?”无奇诧异:“秋浦有娘的故人?”   “也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就是有过几面之缘罢了,而且正巧是这荫廷侯府的人。”   “真的?!”   阮夫人见无奇瞪圆了眼睛,便点点头道:“是啊,娘的这个故人,是荫廷侯府的正妻,她原本姓黄,没出嫁前我们是见过几次的。没想到他们府内出了这种事,不过……”   无奇正在感慨,闻言忙道:“不过什么?”   阮夫人眉尖若蹙,淡淡道:“这个侯爷夫人,从做女孩儿的时候就是很有些心机的,你这一去,她未必不知道你是我的女儿,你一定得加倍小心些。” 第65章 二更   无奇在阮夫人的床前腻歪了会儿, 外头郝四方已经洗漱过了换了衣裳。   郝大人进门,见他们母女亲密无间地挨在一起便笑道:“夫人,这可不对呀, 我从外头回来非得沐浴了才能到床边, 怎么平平就不用这些麻烦?”   阮夫人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你嫌麻烦, 到外头去睡, 自然没有人管你。”   郝四方忙陪笑道:“我就随口一说,其实我宁肯麻烦多些,干干净净的才清爽嘛。”   无奇看看两人:“唉,我还是别在这里碍眼了,娘, 我回房了, 你也早点休息,只有一件, 别老是为我牵挂着, 我也不小了。”   阮夫人默默地瞅着她,终于道:“行了你……去吧。既然叮嘱我,那你自个儿也别熬夜, 早点睡, 别忘了喝鸡汤。”   无奇嘿嘿笑笑,退了出去。   丫鬟在外头把门掩上, 郝四方在床边坐了:“见了女儿,这下放心了?”   阮夫人靠在床边,半晌才说道:“什么放心不放心的,只要她在外头胡混,这心只怕永远也放不下。”   郝四方的声音放的格外温和, 像是怕稍微高声就会惊到夫人:“平平跟你说了要去秋浦的事了?”   阮夫人道:“嗯。”   郝四方想了想,决定卖个好:“本来我也不愿意她往远处跑的,不过谁叫你把女儿生得这么聪明过人呢?今天忠勇伯府的事情,不知多少人找我,没口子的夸赞平平。”   阮夫人略略展颜:“你听了人家的奉承,就又得意了?”   郝四方小心翼翼揽住她的肩头,打量着阮夫人的神情,讨好般道:“我最得意的当然是娶了个好夫人,要不然哪里得平平这样的聪明孩子呢。”   阮夫人皱皱眉:“不要总是赞平平,对三江也好些。”   郝四方哼哼着在她鬓上亲了亲:“知道知道,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不过三江像我多些,平平像你多些,当然要多疼平平一些,我心里有数的。”   无奇回到房中,吩咐宁儿给她准备两件换洗的衣裳,收拾个简单的包袱。   匆匆洗漱过后,宁儿也已经准备妥当,又忙把熬了一天的参鸡汤送来。   无奇尝了尝,果然醇厚鲜美,慢慢地喝了两碗,通体舒畅。   最后把自己扔在榻上,无奇摊开手脚,长长地吁了口气。   明日还有正经差事要做,她本想就此睡去,以便于养精蓄锐。   不料翻了个身,忽然又想起一件事。   当下睡意全无,忙起身披着衣裳走回桌边。   外头宁儿见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还以为要睡了,谁知又听见脚步声,便忙探头在门口一瞧:“不是要睡吗?又做什么?”   无奇回头一笑道:“待会儿,你先睡吧。”   宁儿看着她在桌边坐下,便叹了口气:“又要写字?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又是写写画画,叫太太知道了看怎么说你,我看还是早点睡吧。”   无奇说道:“就一会儿,你可别去告状,母亲不知道的。”   宁儿白了她一眼:“你以为这屋子里只我一个人啊,再说,家里哪儿有太太不知道的事儿呢。”   说话间宁儿也看出了无奇是不会乖乖听话了,既然说服不了,那只好加入了。   宁儿无可奈何地走进来给她磨墨,又自我安慰地说:“这样也好,写一会子,可以再喝一碗鸡汤了。”   无奇正要把抽屉里的稿子拿出来,才打开,就看到上头压着一样东西,忙用手盖住。   宁儿见她鬼鬼祟祟的,便问:“怎么了?”   无奇说道:“你先去给我泡一杯茶吧,清淡点的。刚才喝了两碗汤有点油腻。”   宁儿哼了声:“知道你又瞒着我不知做什么。”   虽然嘴硬,却还是乖乖地去泡茶了。   原来上次无奇把瑞王的那个荷包跟那几张稿子一起放在了里头,这会儿看见了才想起来。   见宁儿出去,她便把荷包拿了出来,细腻的白色贡缎,绣着精致的五福吉祥图,似乎还有一点若有似无的香气。   无奇摸了摸那精细的绣工:“这样好的东西,竟然让我烧了,岂不暴殄天物?”   恰好她那个荷包给忠勇伯家的安安咬破了……无奇想了想,横竖明儿就去秋浦了,自然不会跟瑞王照面,不如先拿他的这个用着。   其实给他看见了也无妨,反正他是不要了的。   又想起从万家那里拿回来的两张剪纸,便找了一本花间集,把那两张剪纸仔仔细细地收藏在里头。   宁儿端了茶回来后,见无奇正拎着个精致荷包在腰间比来比去的。   宁儿上前看了看,问道:“这个荷包哪里来的?怪雅致好看的,是自个儿在外头买的?”   “你也觉着不错?”无奇一喜,搪塞道:“是朋友给的。”   宁儿道:“这可怪了,之前表姑娘不是送了你一个吗?怎么不用那个?”   无奇说道:“那个是小林子看着喜欢,给他要了去了。”   宁儿愕然道:“啊?你给了别人了?”   “怎么了?”无奇瞥了她一眼:“大惊小怪的。又不是什么大事。”   宁儿吐吐舌头,笑道:“那可是表姑娘的一番心意呢。”   无奇瞥了她一会儿:“胡说八道。她还说要给大哥也绣一个呢。小林子实在喜欢,赶着跟我要,他既然如此心爱,给了他去用也不辜负那荷包。”   宁儿叹道:“罢了,给了就给了吧。反正她惦记也是白惦记。”   说了这句后,宁儿偷偷一笑,对无奇道:“你不在家里这几天,表姑娘每天都要打听你在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简直比太太都上心呢。”   无奇呆了一会儿,突然有所悟:“她不会……”   瞪了宁儿半晌,还是一摇头:“什么乱七八糟的。算了算了,我又不是很没事干。”   她知道宁儿多日不见自己,嘴巴一定是闲不住的,而她好不容易得了这点空闲,一定要抓紧时间写点东西出来,毕竟之前曾答应过段老板的。   如今约定的日期已经过了,虽然没见到段老板其人,但无奇仿佛能看见他的影子就哀怨地飘在窗外,幽幽地盯着质问为什么要失信于人。   一想到这情形就忍不住打哆嗦,当下赶紧打发宁儿出去,把门关上,琢磨片刻后才又写了起来。   这一写便爬到了丑时,眼见两个时辰不到就天亮了,这才赶紧搁笔,把两次写完的合在一起看了一遍,又修改了几处,觉着还算满意,便小心地收了起来。   次日早上天不亮,无奇就已经起了床,宁儿知道她昨晚熬夜,还以为她会多睡会,没想到反而比平时起的更早。   宁儿急忙进来伺候:“这是怎么回事?从来没有起的这么早过?”   无奇道:“我今儿还有事,去吏部之前要往别处去一趟。”   宁儿道:“这会儿饭只怕还没备好呢。”   “不用吃饭,我还不饿。”   “不行,给太太知道了要骂我的!”宁儿拽住她的手。   无奇背着小包袱,啧道:“我去吏部的路上自然就买了东西吃呢。不过,娘若真骂你两句,你就替我受着啊,反正骂我骂你都一样的,好了别拉拉扯扯,耽误了我的正经事。”   宁儿到底不敢硬拽着不放,眼睁睁地见她出门往外去了,一时唉声叹气:“这是怎么说呢,这屋子竟比那客栈都不如了!半夜三更的回来,睡都睡不了一个时辰,饭也不吃的就走了。”   宁儿嘀嘀咕咕的,便到里头收拾床铺。   正收拾妥当,就听见外头有声音道:“表弟还没起吗?”   她到门口一看,原来是窦秀秀,带着笑站在院门口。   宁儿一看差点笑出声,便迎上前道:“表姑娘怎么来了,您倒是来的早,只可惜我们爷比你更早。”   秀秀本来笑吟吟地,听到最后一句笑容一收:“什么?你是说……”   宁儿道:“一大早的,饭也不吃,匆匆地就出门了!我怎么劝都劝不住。”   秀秀满脸失望:“这、这……不是昨儿晚上刚回来吗,怎么这、又走了?”   宁儿忍着笑道:“谁说不是呢,好歹吃了早饭也行啊,这倒好,太太那边我还得担着骂呢。”   秀秀怅然若失,也没有进门的心思了,慢慢地低了头又转过身。   她一路慢慢地往回走,心里有点难过,他们来了也有些日子了,除了那天好不容易地跟无奇说了几句话外,其他时候连照面都难。   掰着手指头细细回想,加上他们刚来的那天晚上那次,统共好像只见过三次。   秀秀扶了扶额头,叹气道:“怎么就忙成了这个样子,要是这样,真的成了亲,那岂不是跟守寡一样吗。”   她很惆怅,又失望的,满含忧虑的双眼看向远处,好像看到了自己跟无奇成亲之后、独守空房的悲惨的将来,想着想着简直要流下泪来。   正在伤感,迎面却听有人道:“秀表妹,你起的早啊。”   秀秀一愣,抬头见是郝三江,忙道:“表哥。”   郝三江看看她来的方向:“你这是……去找平平了吗?”   “啊,虽然是去找表弟,可是却扑了个空。”秀秀哀怨地说。   郝三江笑道:“我猜着就是,刚才我听人说她急匆匆地出门去了,原来是真的。”   秀秀看着他笑的没心没肺的样子,忍不住道:“表哥,你们都是在朝廷当差的,怎么表弟忙的没日没夜,你却这么空闲呢?”   郝三江一愣,想了想道:“当然是、是因为我们的差事不同。”   秀秀道:“表弟的差事要紧一些,是吗?”   “话不能这么说,我的差事也很要紧啊。”   “我常常听人说‘贵人事忙’,所以表弟的差事一定更重要些。”秀秀不由分说地,又幽怨地说道:“唉,真是的,想见的见不着,不想见的却总能见到。”   郝三江吃惊地看着她:“你你、你说什么?谁是想见的,谁是不想见的?”   秀秀看看他的粗眉大眼,在心里跟无奇的秀丽眉眼一比,便叹道:“没什么,我一时说漏嘴了,表哥别在意。”   她说完后便一摆袖子,迈步去了。   身后郝三江呆呆地看着她远去,忽然醒悟过来:“这、这个娘们儿……跑到这里挑肥拣瘦起来了?你不想见我,我还不想见你呢,你以为你是春日姑娘啊!哼!”   他后知后觉而不甘示弱地丢下一个白眼,也转身走了。   且说无奇出了门,立刻命马车直奔棋盘街,到了段掌柜的府门口,小厮上前敲门。   因为及早,里头的门房才醒,朦胧地问:“谁呀。”   无奇道:“跟段掌柜有过九天之约的!”   门房莫名其妙,但段掌柜常常结交些名人奇士,脾气怪诞的不在少数,生怕误了事,忙飞奔入内禀告。   段掌柜的也还缩在被窝里孵蛋似的蜷缩着,可是听见那个“九天”,顿时从床上一蹦窜了下地,厉声高叫:“快去请进来!”   段家的小厮吓了一跳,这语气倒好像是债主好不容易逮到了欠债之人,而且是欠了数千成万银子的那种!   当下赶紧往外通知门房,别叫欠账的那厮跑了!   无奇才进门,就见段掌柜穿着一身中衣,一边飞跑一边正在胡乱地套一件外衫,脚下只穿着一只鞋,另一只在出门的时候甩掉了,却也顾不上管那些。   小厮跟门房见老爷如此状况,当下一左一右把无奇撮住:“老爷别忙,我们已经把这欠债的小子逮住了!”   段掌柜的鸡飞狗跳地跑到无奇跟前,赶紧挥退两人,这才一把攥住无奇的手,热络到老泪纵横:“你可来了,东西呢?”   人来了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那东西有没有带来。   无奇正因为自己无端成了“欠债的”而疑惑,见段掌柜衣衫不整鞋飞袜脱的样子,便笑道:“段老板,人家是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你这是什么呢?”   段掌柜的道:“不管是什么周公吐哺,你还不来,我就只有吐血的份儿了!”   说着要拉无奇进门。   无奇忙道:“我就不进去了,还有事。”说着便从袖子里掏出那一卷稿子:“这是最新写的,只是开头,您先瞧瞧,若是使得下回我再送第二节 。”   段掌柜如获至宝,忙先接过来,又问:“最近又在忙什么?总不至于……瞒着我偷偷地跑到别家去了吧?”   无奇笑道:“我是忙的握笔的空闲都没有了,今儿又有一趟远差,这个,还是昨晚上熬夜写出来的。就是怕误了您老兄的约。”   说了这个,无奇道:“上次你派人送我回去,路上出了一点事,那车夫……”   这件事一直悬在她心里,当时车夫摔落地上生死不知,瑞王的人去找又没发现人,她很怕那车夫遭遇不测。   段掌柜听了这话道:“是啊是啊,你不提我也忘了,那天晚上他自个儿跑了回来,说是路上遇到了劫道的,把他打晕在地,等他醒来车也没了人也没了,我吓得不轻,出去遇到兵马司的人,便向他们报案,谁知他们搜了一阵,毫无发现,我又不知你到底住在哪里……害我这些日子差点又怕又惊,几乎愁死,你看我的头发都掉了多少?”   无奇听那车夫没事,已经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那天晚上她因遇到了瑞王,又不想自己遇袭的事情给家里知道,所以求瑞王盖住此事。多半是因为这个,兵马司的人才也守口如瓶,当然,不排除段老板遇到的那些是另一批人马。   横竖没有出人命就已经是万幸了。   段掌柜正揪着自己稀疏的头发给无奇展示,又叹道:“好兄弟,说来你好歹给我一个能找到你的法子呀。地址?或者什么可以联系的人?别叫我两手抓瞎啊?”   此刻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无奇见时间不早,又去了心事,便笑道:“等我回来,回来一定。”   段掌柜还想挽留,她已经急忙出门,上车绝尘而去。   “那你说的回来一定啊,我等你……”掌柜伸长脖子扬声叮嘱,殷切的像是怨妇清早送别无情的郎君,光脚踩在地上而浑然不觉。   那门房斗胆道:“老爷,就这么把这欠债的放走了?”   段掌柜回头:“怎么,你还想把他绑在这儿啊?我倒也想呢,不过……”他看看手中那一卷东西:“杀鸡取卵是不可取的。”   小厮道:“老爷,咱先别管杀不杀鸡,先把鞋穿上吧。”他倒是机灵,从里头把段掌柜的鞋子捡了过来。   段掌柜叹了口气把鞋子趿拉上,晃晃脑袋喃喃:“亏得主子这些日子忙的很,一时顾不上这里,不然的话我还真没法儿交差,不过这回好了,总算可以过了难关了。”   初升的太阳红彤彤地,从城头上爬上来。   城门刚开的时候,有一行人缓缓入内,守城门的兵马司的人见状,并未敢靠前喝问。   他们认出这是吏部的差人。   大约一个时辰后,又有另一队吏部服色的人,从城内鱼贯出了城门,从大道而去了!   与此同时,瑞王府。   付青亭把钱括跟韦炜护送着苗可镌尸首回来、而无奇蔡采石也带了另一队人出城的消息禀告了瑞王。   自始至终瑞王只是垂着眼皮,并没有任何的表情,也不见什么喜怒哀乐。   付青亭猜不透主子的心意,只好缓缓退后。   长桌之后瑞王吁了口气。   其实这样的话,对他们都好。   是无奇自己的心愿,而他也不必再退而求其次地让不合他心意的别人去了。   但瑞王心里就是有那么一点不舒坦。   付青亭也看出了瑞王有点愀然不乐。   正在这时侯他见顾九从廊下而来,手中捧着一样东西。   付青亭忙退出去拦着:“什么事?王爷这会儿不太高兴呢。”   顾九道:“是那个人写的书,老段才送来的。”   付青亭微怔,忖度了片刻:“倒也是个法子,总之能让王爷开心就行,你进去吧。”   顾九点点头,悄悄地走了进内。见瑞王坐在椅子里,长睫低垂,静止的玉人一般。   只有搁在桌上的右手,长指时不时轻轻叩在紫檀木桌面,像是下棋人在忖度下一步棋似的。   顾九先在脸上堆出几分笑意,才上前把手中那卷东西呈上:“王爷。”   瑞王瞥了眼:“怎么?”   顾九含笑轻声道:“是名卷那边送来的,先前说的新的。”   搁在桌上的修长玉指一停,瑞王扭头看向那一卷东西。 第66章 三更   瑞王转头看了看那卷东西, 他这会儿心情颇为烦闷,便随手一指:“放着吧。”   顾九见他连等待已久之物都失去了兴趣,不由略觉失望。   作为瑞王的心腹, 顾九跟付青亭都猜到瑞王此刻的情形不对, 兴许就是跟吏部的那件事有关。   但……按理说来不该啊。   对于瑞王而言,在他目前所处理的几件事里, 那不过是中规中矩并不上数。   至少, 比如宫内的暗潮涌动,江湖上的腥风血雨,吏部清吏司去秋浦处置荫廷侯府的杀人案件——这已经算是相对最正常的一件事了。   那天从神鹤庄院回来之后,瑞王直接就进了宫。   他先送了皇太孙赵斐回到东宫。   早就得到消息的太子赵徵跟太子妃季氏也早早地在宫门口迎接,皇太孙因为睡了一路, 进宫的时候醒来, 精神极好,见到父母都在眼前, 便高高兴兴上前扑入季氏怀中, 又给太子行礼。   赵徵只摸了摸儿子的头,却含笑看着瑞王走近:“这么晚了,以为你明儿才进宫呢, 何必这样着急。”   瑞王看着季氏抱紧皇太孙的样子, 低头行礼:“是臣弟不该,一时大意, 带了皇太孙在城外流连两日,让太子跟太子妃忧心,还请恕罪。”   赵徵一把拉起他来:“又是哪里来的话,谁责怪你了不成?且难道我们不知道?你无缘无故的跑去那院子做什么,必然是斐儿缠着你怎么样。我说的可对?”   最后这句他低头看向赵斐。   皇太孙仰着头打量着大人们, 听到这里便乖乖地说道:“是斐儿求着四叔带我去玩儿的。”   太子妃叹道:“你呀,只知道玩儿,专门给你四叔添麻烦!”   到底好几天没见到孩子了,季氏又亲又喜,竟顾不上招呼瑞王了,便对赵徵道:“殿下,臣妾先带斐儿进内,你也好跟瑞王自在说话了。”   太子点点头。   季氏还不忘对瑞王道:“天色不早了,今晚上就留在东宫也罢。”   赵斐也说道:“四叔留下吧!”   赵景藩向着小孩一笑,对太子妃道:“多谢皇嫂,只是待会儿还要去给父皇请安的。”   季氏皱了皱眉,最后便也笑吟吟地道:“就随你罢了。”   太子妃拉着赵斐的手向内走去,竟没留意他身边少了三个随行的人。   倒是太子有些注意到了:“陈公公呢?”   赵景藩道:“臣弟正要跟太子殿下禀明此事。”   太子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明白出事了,而且瑞王之所以在外头逗留这两天,恐怕也跟此事有关。   他左右看看,忙拉着瑞王回到里间,屏退左右。   瑞王简单地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皇太孙被近侍捉弄的事情他尽量的轻描淡写,并不说详细具体,免得让赵徵惊心。   另外湖底宝藏的事情也并没瞒着。   赵徵听完后,整个人已经呆了。   就算瑞王已经用了很精辟直白的语言,他仍是有些如闻奇谈。   他好不容易理清了思绪:“你是说、当年从宫内丢失了的宝物……甚至包括皇上曾经赐给如嫔而后不翼而飞的那颗夜明珠,都在神鹤园林的湖底?还是有宫内的人勾结外盗的?”   瑞王道:“的确如此。但臣弟跟太子禀明所有的原因,却是因为有一个不情之请。”   赵徵忙道:“你说,是什么?”   瑞王道:“陈公公等人,不能再回东宫了。此事太子不要追究,若是太子妃问起来,太子只说他们留在王府或者如何,至少搪塞过去。”   “真想不到,陈公公竟是这种人,”太子叹了口气:“你打算怎么处置?”   正如先前付青亭等猜测的,就算知道陈公公包藏祸心犯下大错,但若想到一个“死”字,太子仍觉不忍。   瑞王当然也明白他的性情,便道:“陈公公到底还是宫内的人,轮不到臣弟动手,臣弟会把他交给那能处置的人。”   太子张了张口,终于只是低下头,喃喃自语般:“罢了,他也是自做孽,不可活。”   瑞王道:“另外还有一件事,臣弟虽将此事告知了太子殿下,可还是希望殿下不要向任何人提及。”   “你是说……瞒着父皇?”赵徵更加诧异,甚至有点不安。   瑞王说道:“殿下不如试想,若是把宫内有人监守自盗的事情捅了出去,甚至东宫也有人参与其中,皇上是否会乐意听这些话?这个已经关乎宫内的体面了,有损宫内体面的事情,我不想太子去冒这个头,何况当初这件事情本来就玄虚而起,何必要却揭穿其下的难堪,不如依旧玄虚而终。”   太子承认瑞王说的很有道理,这个道理太子其实也懂,当初东宫出了人命那件事,蔡流风来之后,也是给出了同样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答案。   果然,皇帝并没有真的想要个水落石出。   “你的意思是,你已经有了主意?”太子迟疑地问。   瑞王说:“这是宫内曾发生的事情,自然要在宫内完结。太子只当一切都不知道,静观其变就是了。”   赵徵想了想:“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做,就怎么做。”   其实按照瑞王本来的心意,他连宝藏的这件事都不想让太子知道。至于陈公公等,自然有法子编排一个理由搪塞过去。   太子毕竟性情慈软,不太愿意让他听说宫内的这些龌龊。   但是赵景藩又实在不想欺骗太子,所以到底还是告诉了,这样做也有个好处,若是将来有个风吹草动的透了出来,自己这会儿跟太子透过风声,太子就不至于怀疑或者责怪他隐瞒,从而生出不必要的嫌隙了。   幸而太子还是很听他的话的。   瑞王见太子答应了,便起身:“臣弟还要去料理剩下的事情,先告退了。”   赵徵见他好不容易回来这么快又走,颇有点舍不得:“你今晚上在哪儿?莫非要留在上书房吗?到这里……其实没什么的。”   他知道赵景藩因为上次的事情,以后是再也不会轻易留宿东宫了,但仍是想说出来。   瑞王体察他的心意:“哥哥的意思我明白。那是那句话,不管臣弟在哪里,兄弟之情是不会改的。”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突然间就让赵徵觉着双眼有些湿润,他看着瑞王笑了笑:“有你这句话,我明白了。你去吧,小心些办事……宫内毕竟耳目众多的。”   瑞王点点头,向着他行了礼,转身出了东宫。   离开东宫后,瑞王便去往皇帝的乾极宫。   在殿门口等候片刻,是皇帝的近侍心腹大太监李公公亲自走了出来。   李太监带笑欠身道:“殿下,不巧的很,皇上这两日头疼的旧疾犯了,才吃了汤药歇下,不能见您了。”   瑞王道:“是。”当下就在门口上磕头行礼,起身又道:“请公公转呈父皇,儿臣盼父皇龙体早日康泰,万岁金安。”   “放心吧殿下,奴婢会转致陛下的,”李太监连连点头,又道:“天色不早了,殿下要歇在东宫?”   瑞王道:“因要送皇太孙回东宫,故而耽搁了,若皇上恩准,臣会歇在上书房。”   “也好也好,”李太监含笑道:“王爷也是一路劳累了,且先去上书房歇息,等奴婢请了皇上旨意,自然无碍。”   瑞王道:“劳烦公公了。”   李太监笑看了他一眼,退后数步进了内殿。   当夜,瑞王便歇在了上书房。   而也正是在这个夜晚,本该在皇极宫伺候的李公公,亲自来见。   瑞王对于李太监的到来,早在预料之中。   彼此寒暄了几句,李公公笑问道:“殿下这一趟出城,一切安妥?”   瑞王说道:“托您的福,有惊无险,甚至还有意外之得。就是不知这‘得’,是福是祸,正想请教公公。”   李太监诧异道:“王爷此话怎讲?”   瑞王抬手,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木匣子,放在桌上,然后用手指慢慢地推到李公公跟前。   李太监看他一眼,抬手将匣子取了过来。   他轻轻地打开——才开了一条缝,一道夺目的异光直射而出!   李公公心头一惊,忙又将匣子合的紧紧的!   “这是……”他皱紧眉头看着瑞王,却没有说下去。   瑞王仍是面色如常,轻声道:“东宫有两个害群之马,因是宫内的人,本王不便插手,太子仁慈,我也没有将此事告诉他。公公是内宫大总管,故而这人、物,本王尽数都转致于公公,要如何处置,都在公公。”   李太监看看手中的匣子,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掌心。   他暗暗深呼吸:“王爷,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皇上?”   瑞王微笑道:“如今父皇犯了旧疾,恐怕未必喜欢听这种旧年之事,且又是涉及后妃的,就算要说,也轮不到本王开口。而论起体察圣意,懂圣上之心,宫内再没有人比得上公公您了。”   李太监盯着他,终于唇角一牵道:“王爷,您是想的仔细周详,不过,这可是给了我一个烫手山芋啊。”   瑞王对上李公公的目光,也淡淡笑道:“本王相信以公公之能,自然会拿捏时机分寸,处理的妥当体贴,而决不至于会烫到手。”   “哈哈,”李太监仰头一笑:“好啊,承蒙殿下如此看得起,我若是还推辞,倒是显得矫情了。”   他看看手中之物,吁了口气:“既然殿下把它给了我,我必然要想一个合适的法子,安安稳稳的完结此事。”   瑞王欠了欠身:“公公多费心吧。”   李太监把盒子揣入袖中,慢慢站起身来,他看了一眼瑞王。   宫灯下,面前的人真正的龙章凤姿,天潢贵胄的风范。   再加上这种缜密入微的心机,滴水不漏的做派……李公公心想:就算再怎么韬光隐晦,这锋芒仍是遮不住的。   所以明明大家都知道瑞王忠心于太子,但是因为他太出色了,竟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揣了揣袖中的东西,李太监叹了口气。   这两天在神鹤园林发生的事情,太子懵懂不觉,但宫内却已经有了传闻。   有线报说起皇太孙受到惊吓,瑞王命人将跟随皇太孙的陈公公数人拿下。   而后,瑞王叫人从湖中捞出了不明之物。   虽然不知道那是何物,但既然东宫的内侍跟这个有牵连,那东西跟宫内有关也是没跑了。   皇帝不想见瑞王,差不多也有此中原因。   他不想这个儿子太聪明,可也不想他聪明反被聪明误。   对皇帝来说,能从神鹤园林找到东西,瑞王自然是聪明的。   但若是他想进宫向着自己邀功,那他就是太过愚蠢了。   皇帝年纪越大,越有点不愿意听一些“丧报”,尤其是有关于宫中的。   他喜欢安泰祥和,其乐融融。   头疼的旧疾是有,但没有到不能见人的地步,只是借口而已。   但其实皇帝也料错了瑞王的打算,或者说,他低估了瑞王。   瑞王居然主动而果断地把这东西给了李太监。   李公公当然知道瑞王是聪慧的。   可当发现盒子里是那东西的时候,李公公在震惊之余,忽然有点“怕”。   此刻他已然明白,瑞王先前去皇极宫,就算皇帝接见了,他也不会提起此事的。   因为瑞王显然早就另做打算了。   最重要的是,他是怎么做到的。   宫内人尽皆知,当初皇帝宠爱如嫔,所以把夜明珠赐给了她。   谁知雷电交加的夜晚夜明珠不翼而飞,如嫔从此受尽冷落,近来更是病的奄奄一息。   宫中多半都是拜高踩低之辈,有人甚至巴不得如嫔早死。   但他们实在是太过浅薄无知了,假如皇帝真的因夜明珠而厌憎了如嫔,如嫔一个失势的妃嫔,又哪里能够再苟延残喘地在这明争暗斗的宫内活上两年。   这个夜明珠失而复得的太巧了。   而瑞王也送的实在太好了。   唯一让李公公想不通的是,瑞王到底是如他自己所说的那些理由才转交夜明珠的呢,还是……他已经看穿了皇帝的心意。   所以才合浦珠还原璧归赵。   离开上书房之后,李公公看看这灯火辉煌的殿阁,他看不透瑞王的心意,但他很知道一件事:瑞王看穿了他,甚至还有皇帝。   从此之后,瑞王对于李公公而言已不是一个简单的皇子了。   他得跟这样的人站在一起。   因为瑞王若是敌人,会是他不愿意做的噩梦。   就在无奇等离开京城的当天夜晚,雷声轰隆隆响起,意味着入秋的第一场雨降临了。   重重宫阙之中,相似的电闪雷鸣,周南宫中的小太监捧着如嫔的药,缓缓从殿前经过。   正走着,忽地觉着身畔明光耀耀,把人的眼睛都闪到了。   小太监们不知如何,壮着胆子推开了原先的小佛堂的门。   里间,那已经尘封很久的供桌上,一颗小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正在尘埃里流光溢彩。   次日,皇帝亲自驾临周南宫。   果然,那的确是当初南边进贡来的夜明珠,如今它突然地又回归周南宫,明珠复还,光芒且更胜从前,宫中人人惊叹,纷纷传说乃是吉祥之兆!   太医院的精锐太医们飞快赶到周南宫。   不多时,如嫔复宠的消息也很快传开了。   王府内,费公公正绘声绘色地跟瑞王禀告所谓那天夜里的“天降祥瑞”。   但任凭他说的何等投入,瑞王仍是一脸冷漠。   他的反应,就仿佛在听一个重复了几千遍的故事般不动声色。   这让费公公很是受挫:“王爷,您怎么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啊?这多神奇的一件事,对了,您不赶紧进宫向皇上朝贺吗?”   瑞王瞥了他一眼:“说够了就下去吧。”   费公公的脸立刻拉长了几寸:“王爷,您近来是不是太冷落奴婢了?您也是嫌奴婢年纪大了不成?”他委委屈屈地看着瑞王。   “本王嫌你话多。”瑞王哼了声,拂袖起身。   从桌边往外绕的时候,袖子不知挂到什么,吧嗒掉在地上。   “这好办,那奴婢以后少说两句就行了,”费公公转忧为喜,颠颠地过去捡了起来:“哟,这是什么?脏兮兮的……像是不要了的旧字纸,王爷桌上怎么会有这玩意?奴婢拿去扔了吧。”   瑞王瞪了他一眼,劈手把那一卷东西拿过来:“出去!”   费公公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只好皱着脑门后退数步。   这卷纸之上,是用一段细红缎带系住的,看着倒像是从哪里弄来的女孩子的头绳,打着一个简单的活结。   瑞王随意一扯,那细带便散开了,捆着的几页稿纸像是得了自由般舒展开来。   瑞王看了看,终于随意拿起了一夜,扫了过去。   这一看,就没停下。   直到付青亭进来回事情,却见瑞王拈着一页纸,眉头微蹙而目不转睛。   “王爷,”付青亭小心地唤了声:“海陵那里……”   瑞王眉眼不抬,却打断他的话:“这个是谁送来的?”   “顾九,啊不,是名卷那边的段宏。”付青亭答了这句,忙道:“王爷,有什么不妥吗?”   瑞王琢磨地看着那隽秀的小楷:“这字,看着眼熟的很,倒像是在哪里见过。” 第67章 许诺   不知不觉, 已经初秋。   无奇跟蔡采石出京都的时候,路边上的柳树不像是盛夏那样清脆欲滴了,狭长的叶子里透出了几分秋意欲来的萧索。   从离开吏部到出城, 他们两个都没有说话, 但却都知道彼此心里在想什么。   他们两人所想的,当然是先前在吏部所见的、从秋浦返回来的钱代司, 韦炜, 苗可镌……   苗大人的尸首。   当时惊闻噩耗的时候已经是魂不附体,动魄惊心,今日亲眼所见,却更是另一番惨痛,无以言语。   不管是蔡采石还是无奇, 亦或者身在秋浦的林森, 他们三人印象中的苗大人都是同样的形象,雄壮威严, 身上有一种所向披靡勇而不惧的气势。   进清吏司后, 除了钱括,苗可镌是骂他们最多的,但他们却统一地对苗可镌毫无任何的恨怨, 因为都看得出来, 苗大人嘴上骂的狠,实则是个并没有恶意的人。   骂的狠, 无非是想要他们更争气些。   本来以为他们才进清吏司,日子才开始,将来给苗大人责骂的岁月慢悠悠地可长着呢。   哪里想到,突然间毫无预兆的,所有就戛然而止。   那个看着好像是会从壮年一直骂到暮年, 从两鬓乌青一直骂到满头斑白而精神绝不会减上一分一毫的苗大人……   没了。   当看着他躺在棺木之中,脸已经不像是原先那样黑煞了,他闭着双眼,反而透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安详”。   他不再生猛如初,也不会再暴跳如雷的骂人。   想到这个,无奇扶着棺木,还未低头,眼泪已经涌了出来。   蔡采石在旁边,也早就抬起衣袖遮住了脸。   猝不及防的诀别,最叫人难以承受。   钱括黑着脸,跟部内的人交接一切。   韦炜站在棺木边上,干瘦的脸皮像是在黄连的水里泡过很久似的,带着皱绷在脸上。   他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从老友到诀别,从愤怒到平静,从悲伤到悲伤麻木。   这几天,格外漫长的几天,已经足够他消化了。   足够他从不能接受这个悲惨的事实,到最终木然地接受。   韦炜本来是不肯回来的。   他想给留在秋浦亲自给苗可镌报仇。   但吏部的人说:“韦大人现在的情形已经不适合留在秋浦,反而会添乱。吏部有令让你即刻回京,蔡采石跟郝无奇会来接手。”   韦炜听到最后,他改变了主意,接受了调令。   此时此刻,他看着无奇跟蔡采石,想起苗可镌倒地的眼神。   韦炜走到两人跟前,握住了无奇的手腕。   无奇抬头,眼中的泪还在摇曳:“韦大人?”   韦炜盯着她:“你要答应我,答应我这一趟秋浦之行,一定要找到真凶。”   他的声音很沙哑,跟以前的精明狡狯带一点轻不同,沙哑而沉重:“当着老苗的面,我要你们答应。”   无奇看到他泛红的双眼,以及眼底的一点悲惨的厉色。   “我答应你,韦大人,”无奇深深呼吸,“我们当着苗大人的面起誓,一定会抓到真凶。让苗大人……”   她慢慢地看向棺木之中的人,强命自己把眼泪逼回去:“让苗大人、瞑目。”   这两个字真是,好像脱口而出就成了形,砸在地上,发出了重重的一声。   虽然在秋浦的时候,韦炜已经把案发经过跟林森柯其淳等说了几遍,但今日他仍是尽量仔细、不厌其烦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又跟无奇和蔡采石说了一遍。   那天,苗可镌跟韦炜马不停蹄地赶到了秋浦,因为一早就发了吏部清吏司的公文前往秋浦府衙,所以知府衙门那边早就知情,也早早地派了人出城迎接。   两人被接到知府衙门,公文递接后,杨知府在花厅亲自接见了两人。   知府大人好不容易盼了京城的人来,自觉着这烫手山芋总算丢出去了,所以对于苗可镌跟韦炜格外的热情,并邀他们就近住在府衙里,房间都是现成准备好的。   为行事方便,比如随时调用本地捕快之类,苗韦两个便答应了。   他们头一天去,安顿下来已经是晚间了,不适合外出调查。   于是,调了府衙的案子公文,命送到房间,以便晚上细看。   韦炜想起死者诡异的状况又问起来,捕头便领他们又去看了案发现场发现而封存的那些物证等。   除了傩戏的行头,还有一把沾血的柴刀,是后在存行头的库房内架子底下找到的,已经证实是班子里用来劈柴的。   韦炜在意的是那个傩戏面具。   荫廷侯府管家死的时候穿着的傩衣,给血染的一塌糊涂,那个面具却是一个笑影状态,双眼镂空,只中间一点突兀的眼珠,嘴巴的地方也是做空而形状微笑上扬的,本来已经算是傩戏面具里相对不怎么可怖的,但一想到这张面具下曾套着一个血淋淋的头,这微笑的模样就透出几分诡异近乎妖异了。   当时韦炜打了个寒噤,对苗可镌道:“晚上看这玩意,还真有些可怕。”   苗可镌打量着那个妖异的面具:“可怕的不是这个,是这底下藏着的人心。”   韦炜问捕头:“那个班主还给关着吗?”   本地的王捕头道:“还关着呢,就是咬死不肯招认。”   匆匆地吃了晚饭,两人回到房中翻看案情记录,一夜无话。   第二天,便由府衙的捕头带人亲自陪同,先往冠家班案发之地查看。   冠家班的弟子这些日子因班主不在,群龙无首,只是毕竟中元节将近,功夫不能不练,所以也都穿着打扮,正在练习。   听说吏部来了人,纷纷地涌上来申冤诉苦。   捕头好不容易将人挡住,领着苗韦去了发现尸首的地方,见地上还有残存的血迹,苗可镌道:“脑袋几乎给砍下来,可见凶手一定是个孔武有力之人。”   捕头道:“这个冠班主看着瘦小,其实也很有一把力气的。”说着又走到旁边的存放行头的架子底下:“凶器在这里发现的。”   大家转了一圈出了门,那些弟子们都等在门外,当时韦炜放眼看去,见有的人头上还顶着傩戏的面具没来得及摘下来,一个个人影在面前闪动,看着竟有些妖鬼不分的。   出班子的时候,韦炜跟苗可镌道:“十里不同风,得亏京城不兴这种,我是不太感兴趣的,总有种可怖的感觉,谁知道面具底下是人是鬼。”   苗可镌抱着双臂哼道:“怕什么,若是好人就放过他们,若是恶鬼,就打的它们魂飞魄散便是了。”   韦炜笑道:“老苗,这次差事得亏是跟着你一起来的,也亏得你胆气正,钟馗似的,要是跟别人我还真胆虚。”   苗可镌也打趣说道:“你平时到底做了多少亏心事?就怕的这个样子?”   说话间已经到了荫廷侯府,不愧是侯门,门房都是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   陪行的捕头上前说了声,他们得知京城来人,才稍微地脸色缓和,慢吞吞进内禀报。   苗可镌跟韦炜对视一眼,心中都不以为然。   幸而荫廷侯的架子还不算很大,他亲自在厅内接见了两人,劈头就问起查的如何。   苗可镌道:“我们昨晚上才到,今日便在各处走一遍,还没查到什么,让侯爷失望了。”   他们的确才来了……除了昨夜,仔细算算半天不到吧?哪里就这么神人似的“查的如何”。   虽是实话,却引得荫廷侯脑门皱皱,他瞥向苗可镌,觉着这个人说话忒直,不很中听。   韦炜笑道:“打扰侯爷了,这个……不知贵府的管事平时里可有什么仇家?除了他之外,据侯爷所知,府内平时也可也有结过怨的人?”   荫廷侯拿腔作调地说道:“本侯常教底下的人要谨慎立身,不要仗着侯府的名头在外惹事招灾,管家平时自然也规规矩矩的,并无破格行事,当然也没什么仇人。至于本侯跟侯府……”   他故意一停,先睥睨了苗韦两人一眼,略带油腻的脸上更浮出了一点自得:“不是本侯夸口,这整个秋浦也不至于有不开眼的想跟侯府作对的人。”   苗可镌看着他自鸣得意的模样,不冷不热地说道:“要真的没有敢跟侯府做对的人,这管家的死应该只是个意外,侯爷何必这样如临大敌,还要把事情闹到京城去呢?”   “你……你说什么?”荫廷侯不太相信有人在质问自己。   苗可镌很不给面子的说道:“我只是提醒侯爷,我们是来查案的,若侯爷真的担心管家的死不是意外,那就尽量仔细想想,到底有没有什么人跟侯府有过节,以利于我们查明真凶。”   “谁要你们来查真凶了,真凶不是已经关在了府衙里吗?本侯只是想要杨知府速速定案而已!他只是推三阻四,护着那个下三滥的东西!”荫廷侯眼见要发威。   韦炜忙赶在苗可镌跟荫廷侯对上之前笑了几声跳出来:“是是是,侯爷说的很是,您想为家奴报仇的心我们是很清楚的。所以我们也是为了此事而来,若真贵府没有仇敌,证明是冠班主跟管事之间的冲动谋害而已,我们自然会就此定案。”   荫廷侯看着韦炜满脸含笑的样子,才哼了声道:“这还差不多。”   话不投机半句多,苗可镌已经懒得在侯府呆了。   两人只坐了一刻多钟便离开了荫廷侯府。   陪行的捕头很佩服苗可镌方才直言顶撞的勇气,便笑道:“真不愧是京城来的吏部大人,我们本地真没有人敢当面顶撞侯爷呢,就连知府大人都要给他几分薄面。”   苗可镌道:“看他那个德性,跟我摆架子来了呢,老子是来查案的,不是来拍他马屁的。”   韦炜笑道:“我先前才赞了这次幸亏有你陪着来,可以吓退鬼魅,如今却又后悔了,你这个脾气,一言不合跟人打起来可了不得了。就算案子结了,荫廷侯不高兴了再投诉到吏部,有你我的好果子吃?”   苗可镌不以为意:“我若怕得罪这些人物,当初就不进清吏司了。”   这天他们在外头跑了大半日,便回府衙想亲自审一审冠班主。   进府衙的时候,正有几个府衙里的人往外走,见了他们便避让一边。   苗韦两人进了门,正往前走的时候,苗可镌忽然停了停,他转身往后张望。   韦炜问:“你看什么?”他随着看了眼,门外却空无人影了。   苗可镌皱了皱眉,半晌道:“没什么……多半是看错了。”   韦炜笑道:“看错什么?难道这儿你还能遇到熟人?”   苗可镌一笑,也没多言。   府衙大牢里,冠班主因给关了几天,精神很是萎靡,听说是吏部的大人,才总算振作了几分,却仍是坚称自己没杀过人。   韦炜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仇家之类,毕竟,若不是有人跟荫廷侯府管事有仇而谋杀,那自然也可能是人跟冠家班有仇,故而杀人栽赃。   冠班主思来想去道:“我平时带着班子各地奔波着讨生活,虽然是凭本事,但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谨慎和气,轻易是绝对不敢得罪人的。所以……若说是仇家……”   苗可镌见他犹豫,便道:“这是关乎你性命的大事,你不必忌惮,想到谁就直接说出来,是真是假我们自然会帮你调查。”   冠班主思忖了会儿,把心一横道:“相请我们的客人多半都是得罪不起的,也没有得罪到的。可有一句话‘同行是冤家’,跟我们有些不对付的,应该就是本地的武家班了。”   冠家班盛名在外,来请的人络绎不绝,其他的傩戏班子当然有嫉妒跟眼红的。   其中,武家班是仅次于冠家班的,两个戏班经常的明争暗斗。   比如这次荫廷侯府请冠家班的时候,武家班自然也知道了,在第一次没请成之后,武家班的班主还主动地跟荫廷侯的管事接洽,表示他们愿意腾出时间,去荫廷侯府给老太太表演。   这些话,是那死去的管事在酒桌上跟冠班主炫耀出来的。   当时管事还拍着桌子说道:“我只认你老冠,所以就算他们要给我回扣银子,我还没肯答应呢。”   苗韦两人听了心中有数:如果说是武家班因为抢不到生意而心生妒恨,又恨荫廷侯府管事不肯通融,所以杀了他顺便栽赃冠家班,那可算是一举两得一箭双雕了。   出监牢后,日影已经偏斜,杨知府命人来请他们前往,原来已经布置了晚饭。   两人只好先坐了,杨知府寒暄了几句,笑道:“昨日仓促也没有来得及给二位接风洗尘,今日就当补上。”   杨知府倒是比那个荫廷侯更识做的多了。   苗可镌跟韦炜两人同他吃喝了一阵,不免说起案子。   杨知府正也想问他们今日查的如何,韦炜便说了要去武家班调问,杨知府满面堆笑道:“真不愧是京城来的吏部的精锐,这么快就找到线索,可喜可贺。”   苗可镌道:“杨大人,你怎么就没想过询问冠班主呢?”   杨知府道:“问是问过了,他也没说什么谁跟他有仇啊……其实本官也不信他会杀人,毕竟冠班主在本地多年,名誉甚好。不过你们刚才说的武家班,倒是有点嫌疑,听说他们班子里有几个脾气不太好的青年子弟,打过好几次架呢。”   苗可镌服了这个马后炮知府,但看在他态度很好的面上,就也没有当面打脸,只是喝酒吃饭罢了。   第二天,两人前往武家班调查,却正赶上武家班有一场傩戏要出,班子里的人都穿戴好了行头。   韦炜见状,便跟苗可镌道:“不如叫他们演完了咱们再问吧,这乱糟糟地,谁是谁都看不出来。”   苗可镌吩咐那捕头道:“你去找到武家班的班头,先把他看好了,等他们演完后便先问他。”   捕头答应着正要去,忽地有人认出了他:“王捕头,你来这儿做什么?”   王捕头只说道:“不忙,待会儿说。”   此刻天色有些阴沉,头顶上逐渐地有阴云密布。   傩戏班子的人先在傩神庙前上了香,才摆好架势准备出街。   韦炜第一次瞧这热闹,刹那间只觉着如百煞齐出,虽然害怕,但却实在威猛惊人,他便说道:“怪不得说能够驱邪避疫呢,要真的有小鬼之类的,也给吓跑了。”   锣鼓喧天响了起来,不知何处放弃爆竹,劈里啪啦更添了热闹,街头上的小孩儿先叫嚷不绝,有的往前挤,有的跟着跑。   围观的百姓们也赶紧聚拢,想要找个有利的位置以便于看的仔细。   韦炜跟苗可镌本在最前,给这么一推一挤,竟分开了,韦炜扭头:“老苗,别走散了!”   眼见苗可镌距离自己大概七八步远,眼睛盯着正前方,好像看傩戏看的入神。   而那几个傩舞之人窜窜跳跳,时而靠近人群,时而后退,如百兽率舞,身形威猛而敏捷,引得路人大声叫好。   韦炜只回头看了眼,再转过去,已经不见了苗可镌的影子。   他正有些奇怪,以为苗可镌给挤出去了,才要退后找寻,忽然听到一声尖叫!   尖叫声给锣鼓、便跑、路人的吵嚷遮蔽的很不明显,但却清晰地传入了韦炜的耳中。   在那一瞬间,他的心跳仿佛停了,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他已经预感到,有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他循声看去,目光所致,是在原先苗可镌消失不见的地方,人群起了奇异的骚动。   然后,百姓们纷纷后退出去,就像是一滴水落入了油里,荡开了一个怪异的圈子,而终于空出底下的……   ——人!   有几个百姓退的急,把韦炜狠狠地撞了撞,但他只顾看着那边忘了防备,他身不由己地踉跄后退,差点跌倒在地上。   韦炜双眼瞪得极大,死死地盯着地上的人:“老苗!”   他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把地上的苗可镌扶起来,这才发现他的胸口上深深地插着一把匕首,深到把手几乎都没了进去!   血从苗可镌的嘴角流了出来,他的眼珠已经有些凝滞不动了,他试图看向韦炜,嘴唇颤动:“人……”   韦炜,向来精明如斯临危不乱的他,这会儿已经完全地慌了,或者说是失神了。   那刀子插的那么深,他一看就知道救不了。   也正是这个一眼即知的结局把他的神智完全打散!   他只是凭着本能张着嘴,似乎下一刻自己也将随之窒息。   “苗、老苗……”语无伦次地叫着,“你、你没事……你给我撑着!”   苗可镌的唇最后轻轻地蠕动了一下,然后,他睁着眼睛,咽了气。   头顶阴云不散,而周遭百鬼狰狞。   轰然一声惊雷,零零星星,是雨点落了下来。 第68章 二更   吏部决定将韦炜调回来, 其实是合理之举。   因为自从苗可镌被害之后,韦炜就已经不能冷静考量了,他完全失去了头绪, 苗可镌的死像是一颗深深的钉子把他钉死在地上, 他满心愤怒跟惨痛,却偏偏无能为力, 且多做多错。   最初在苗可镌死后, 韦炜做了几件事,头一件就是把武家班上下所有人尽数羁押,另外先前在场围观的百姓,有多少也捉多少,一个一个的审讯, 任何可疑都不放过。   这样做的后果是显而易见的, 这简直比先前把冠家班全部拿在牢中还令人不安。   刹那间,秋浦很快传遍了吏部官员被刺杀、而官府到处捉人的消息。   流言四起, 人心惶惶。   整个秋浦唯一对此表示喜闻乐见的恐怕只有荫廷侯了。   荫廷侯本来对苗可镌的印象就不太好, 听说他死了,虽然意外,却也不当回事, 甚至隐隐地有一点点幸灾乐祸之感。   不过除此之外, 荫廷侯却有些隐隐约约的不安,——明明冠班主已经在牢中, 那到底是谁杀了苗可镌呢?   难道是……还有余孽?   哼,早说过整个班子都不干净嘛!   此时的荫廷侯完全没有意识到,苗可镌的死,不过是他荫廷侯府即将风雨飘摇的一个预告。   钱括带着柯其淳跟林森赶到之后,做的第一件事, 便是让杨知府将监牢之中审问过的、并无嫌疑的百姓跟武家班的人记录过后尽数放了。   这让杨知府如释重负。   先前因为苗可镌突然遇害,韦炜性情大变,竟是雷厉风行起来。   杨知府深怕吏部官员死在自己地盘上会因此担责,所以不敢十分违背,只不过捉拿了那么多人,辖下已经有些怨声载道。   而且偏偏头一次拿下的是冠家班,而后又是武家班,再加上死的是吏部的官,不知从哪里流传出一些谣言,说是因为知府跟荫廷侯无缘无故针对冠家班,所以惹怒了傩神,由此降下灾难。   杨知府一来不敢违背韦炜,二来又得顶着底下有些吵嚷沸腾的民声,再度焦头烂额进退维谷起来。   幸而钱括来的快,杨知府总算能够喘一口气了。   而就在钱代司跟柯其淳林森抵达后,更骇人听闻的事情发生了。   就如瑞王跟无奇说过的,这次出事的是荫廷侯府的老夫人。   那日午后,小雨初停。   荫廷侯府的两位姑娘去老太太房中请安,陪着老夫人说话解闷,自然不免提起昨日发生的吏部官员被害一事,老太太道:“上回要请冠家班,管家就出了事,这件还没明白呢,如今成家班也出了事,可见这傩戏还是不请的好。”   又吩咐两人:“外头如今不大太平,杀人的凶手找不到,府衙又到处捉人,你们可记得千万别随意外出,省得冲撞了什么。”   两位姑娘答应了。   眼见时候不早,姑娘们便起身告辞。   老太太却特叫住了二姑娘:“芳儿,你先等等。”   三小姐见状知道有事,便先退下了。   二姑娘是荫廷侯妾室所生,单名一个“芳”字。她站定了含笑问:“老太太不知何事?”   老夫人道:“你大概也听说了,就是为了你的亲事。”   说到这里,便见芳二姑娘的脸上红了。   老太太知道她害羞,向旁边使了个眼神,身旁的丫鬟便笑着退下了。   “有什么可怕羞的,”老夫人这才笑道:“姑娘大了,自然要谈婚论嫁,前儿有人说亲,那个人家倒是不错的,你母亲跟我商议,倒是想定下来的意思。”   二姑娘低着头仍不言语。   老太太看着她道:“我索性跟你说了,那人家,是青阳县的县尉,隔着这里不远,他的年纪嘛比你略大些,但是人物稳重,官职如今不高,但将来却未未可知,你觉着如何?”   半晌,芳二姑娘才很小声地说道:“老太太好心问我,我心里感激,只是我一个女孩儿,自然只听老太太跟母亲的意思,老太太跟太太若是觉着好,我当然也没话说。”   老太太笑道:“你果然是个懂事的,倒是没白疼你,既然这样,等过两天,这城内的乱七八糟的事情平息了些,就商议议亲的事。”   外头的丫鬟们自然知道老太太要跟二姑娘说什么话,起先听到老太太笑,便猜测二姑娘定然是答应了的。   不过想想也是,老太太亲自开了口,二小姐难道还有异议不成?   如今事情说完了,她们正想着进去伺候,却隐隐地听见老太太颤声道:“你……”   众丫鬟愣住,不知道这又是如何了。   谁知下一刻,隐隐地便听见二姑娘厉声尖叫:“啊!”   声音戛然而止!   丫鬟们大惊失色,不知如何,赶紧冲进去。   却见祖孙两人已经不在厅内,急往里追找,原来竟是在更往内的套间。   现场所见,把众丫鬟都吓得面无人色,老太太仰面向后跌倒在地,脖子有些扭曲,后脑处鲜血汩汩而出。   更吓人的是,在老太太的身后墙边,有个人影委顿地倒在地上,一眼看去,竟是个戴着傩戏鬼面具的人!   几个丫鬟早就吓破了胆子,一眼看到一个狰狞的鬼面,以为凶手在场,一个个吓得尖叫着狼狈逃出!   此处的吵嚷喧哗,自然惊动了外头的荫廷侯和他所接见的“贵客”。   事有凑巧,今日荫廷侯的贵客,便是钱括钱代司。   钱括既然来到了秋浦,自然不可不拜会第一号的地头蛇荫廷侯,所以案发的时候他正在侯府跟荫廷侯“攀谈”。   相比较耿直的苗可镌,钱括圆滑的谈话技巧当然让荫廷侯大为受用,毕竟钱代司也知道这位侯爷心高气傲,所以投其所好,专说些带着奉承动听的话。   荫廷侯找到了跟自己气味相投的人,喜笑颜开。   两人互拍马屁,把旁边的林森和柯其淳听得眉头大皱。   谁知正相谈甚欢,后宅已经翻天覆地。   钱括是陪着荫廷侯第一时间赶到的。   只不过钱代司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他最擅长的乃是文书跟交际,对于这种血淋淋的场面极少亲临,才进门看到地上的尸首,钱括整个人便觉不适,胸口不受控制地开始波动而脸部扭曲。   在当场失态之前,钱代司果断地转身,悄而飞快地冲了出去。   幸亏还有林森跟柯其淳跟着。   荫廷侯在外头听众人说凶手在屋内,也捏着把汗,但一眼看到地上的老太太,当即惨叫了声,忘乎所以地冲了进内!竟没有再留意别的。   林森到底是跟着无奇经历过几件事的,依旧不负众望的保持着镇定,他的目光扫过地上的老太太,落在墙角戴着鬼面具的人身上。   那人的身子给垂落的帐幔遮住了大半,只有鬼面具尤其醒目,但林森仍一眼就看出了不对:“那是……”   柯其淳更是冷静非常,他是个习武之人,观察力到底是有的,当下迈步向前,一直走到那戴鬼面具的人跟前。   来的路上柯其淳也了解过秋浦案子,对于冠班主手提人头的场面记忆犹新,他虽有胆气,却也不愿意随随便便地就揪一个人头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低头先打量了会儿,才轻轻地将那鬼面握住,用巧劲一掀!   鬼面给提了起来,露出底下一张惨白的女子的脸——竟赫然是之前跟老太太在屋内说话的二姑娘!   而此刻芳二姑娘的下颌跟半边脸都给血染湿了,刚才柯其淳低头的时候也已经发现,血顺着她的脖子流下来,身上的紫衣都湿了大半!   林森紧跟在他身后,刚才他第一时间注意到戴面具的是个女子,毕竟他的注意力不像是别人一样都在那鬼面上,他留心到二姑娘垂落地上的手跟一角紫色袖口。   此刻看着芳姑娘动也不动的样子,林森皱着眉也勉强看了会儿,却发现二姑娘的颈间是很长很深的一道血痕,一时之间就连他也觉着不适。   突然想起给冠班主提起的那个侯府管家的脑袋,刚才柯其淳要是用力些会不不会也……   他不敢再想下去。   这时侯荫廷侯总算回过神来,正扶着老太太的尸首痛苦狂呼,当发现戴面具的是二姑娘后,他猛然一震,双重打击。   但,毕竟没有什么比得上老太太突然在眼前亡故,这无法比拟的迎头痛击已经叫他无法再对二姑娘的死产生更多的反应,只是跪在地上,哭他的母亲。   这会儿荫廷侯夫人等闻讯赶到,可见现场如此惨烈,又有男子,众女眷便又都退了回去,只有荫廷侯夫人独自走了进来。   “风韵犹存”四个字,可以完美地放在侯夫人身上,可以看得出她年轻时候一定是个出众的美人。   此刻她震惊地瞪圆了双眼望着地上的老夫人尸首,以及痛哭流涕的荫廷侯:“老太太?!……侯爷,这……是怎么回事?”   虽然惊慌,却没有跟寻常女子一样张皇失措。   荫廷侯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意识到老太太死了。   荫廷侯夫人看看地上的老太太,又转头看向柯其淳跟林森方向,目光落在二姑娘脸上的时候,又惊的捂住嘴:“二丫头?”   柯其淳见大家都慌了神,便对林森说:“你在这屋内看看,我出去找找有没有蛛丝马迹。”   林森点头。   柯其淳转头看看那敞开的窗户,轻轻地纵身一跃,人已经极敏捷地从屋内悄无声息地掠到了外间。   林森顾不上赞叹柯大哥高强的轻身功夫,见荫廷侯守着老太太的尸首一时无法离开,他便先忍着不适,俯身观察二姑娘的尸身。   此刻他手中还拎着那个沾血的面具,手上好像也沾到了血渍,黏黏地有些难受。   林森屏住呼吸,低头细看二姑娘颈间的伤。   姑娘一动不动的,要不是那可怕的伤口跟大片的血渍,看着就像是睡着了似的。   正是花一样的年纪,却给辣手摧毁了。   林森又气又怜,正想着,却发现颈间二姑娘垂落的发丝无风而动!   本来以为是错觉,林森呆了呆,屏住呼吸更近地看了会儿,突然失声叫道:“姑娘还没有死!”   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幸亏林森发现的及时,二姑娘虽然受伤极重,却竟没有死,仍是一息尚存。   可就算侥幸留了一条命,情况却仍是不容乐观,因为她自打事发后便没有醒过来,而负责诊看的大夫说她伤到了气管,就算醒了,一时半会也无法开口说话。   虽然二姑娘没醒也没有说话,但是就凭那个傩戏的面具,熟悉的现场,顿时让大家想到了冠家班发生的事情!   所以就算没有任何的口供,痛心疾首后恢复了一点理智的荫廷侯几乎已经认定了,多半是上次那个杀死管家的人又潜入府中,谋害了老太太,重伤了二姑娘!   而据丫鬟们说,里间的后窗本是关着的,但在他们冲进来的时候,却是满室寒凉,窗户赫然是洞开的。   那么,那个凶手当然便是从窗户潜入,得手后又跳窗而去!   柯其淳在外的搜索也不是一无所获,他找到了一柄丢弃在外间草丛中的沾血的刀子,老夫人房中的丫鬟辨认,正是放在桌上削果子用的。   联系上次砍死了管家而丢弃在现场的柴刀,同样的作案模式,可见确实是同一个凶手所为。   落雨潇潇,整个秋浦好像都给一片极大的绵延不绝的阴云遮盖住了,从无奇跟蔡采石进秋浦的时候,天就开始稀稀疏疏地下着雨。   林森跟柯其淳两个,把在荫廷侯府发生的事情同他们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他们三个平日里碰头,当然得互相取笑打趣地混闹上一阵子,何况如今分开了几天,本该更热闹的,但这次却一反常态。   三个人,一概都是跟天上阴云一样的脸色,而同样的沉默。   因为他们心里都记着一个名字:苗可镌。   苗大人。   他们没有心情说笑,就算小别重逢,也只是彼此眼神示意,飞快地用唇角一闪而过的那点微弱笑意彼此招呼。   如今他们更关心的是正经事,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是找到真凶,给苗大人报仇。   从门外进来的时候,虽然撑着伞,但脚下仍是沾了水。   无奇看着地上浅浅的带着水渍的脚印,听完了两人的描述后,问了一个问题:“那时候你们跑到荫廷侯老夫人房中,可看见过房中的脚印?”   “脚印?”林森先脱口问道。   无奇道:“是,你们说那天是才下过雨的,有没有脚印”   两人对视了眼,这个实在问住他们了。因为在那种惊心动魄的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死人跟鬼面具身上,很难再去留意别的。   林森皱眉回想,而柯其淳想了一会儿,回答道:“没有。”   “当真?”   柯其淳谨慎而坚决地回答:“老太太身边,我不敢保证,但是在二姑娘身边,没有湿脚印。”   他竭力回想当时情形,是他第一个走到二姑娘跟前,第一个替她把面具摘下的,他曾仔细留意周围,在他的记忆之中,他没有看到地上的湿脚印。   如果有,就算当时他没留意,也一定会有印象!   林森问:“小奇你问这个做什么?”   无奇摇头道:“现在还不能确定。”她吁了口气:“我想去现场看看。”   “现在?”蔡采石先开了口:“你的腿……你要不要休息之后再去。”   “不打紧,一路坐车又没怎么走动,”无奇一笑:“倒是你呢?”   “我当然也没事,你若要去咱们就一起去。”   柯其淳跟林森各自备了一把油纸伞,出门乘车,便先去冠家班走了一趟。   因为接二连三的事故,原先热火朝天的众人也都有些偃旗息鼓,没了往日苦练的劲头,又因下雨,冠家班的弟子都懒懒地或坐在檐下,或躲在屋内斗牌。   看见他们到了,便只冷漠地用眼神扫了过来。   从苗可镌被害后,凶手怀疑跟武家班有关,他们虽然是清白的,但所谓的“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大家听说傩戏班子里有杀人凶手,这话流传开来,谁管他们是冠家班还是武家班?同样都是给人怀疑、被人疏远的“同类”。   何况官府至今还关着冠班主呢。   本来荫廷侯府出事后,可以证明冠班主不是凶手,姑且可以放出来的。   但荫廷侯满腔悲愤,非得找个出气的不可,他想若放走冠班主,凶手岂不又是大海捞针?故而他马上又有高论,他觉着凶手未必是武家班的人,毕竟把傩戏面具戴在芳姑娘脸上,更像是一种警告。   也许,是因为自己叫知府大人捉拿了冠班主,所以冠班主的同伙余孽报仇的来了!   毕竟真相未明,谁又能说得准呢。   无奇走到放着行头的仓库中,此处虽发生过凶案,但班子里的行头多数还是放在这里,无奇看着那些形形色色的鬼面具,在大部分人的眼里,这些鬼面具看着有些狰狞可怖的,可在无奇看来,这不过是一张张无辜的脸。   有罪的是背后那借用他们来作孽的人。   她随手拿起一个青面獠牙的面具,却觉着极沉,不得不用双手捧着,放在面前往外看去,两只眼睛只能借着面具上眼睛处的镂空才能看清楚外头的情形。   这样沉重又这样的憋闷,她可以想象若是演出的话,戴着这个,是何等的不便。   正在打量,林森抬手把面具拿了过去,说道:“你玩什么不好,弄这个……你知不知道那天我跟柯大哥亲眼看见荫廷侯府的芳姑娘戴着那玩意,我现在心还不安着呢,你趁早别也这么做。”   毕竟接连有两个人是这种戴着面具的死法了,林森竟起了忌讳,觉着无奇这样有些不吉利的。   无奇点点头,知道他是好意。   出了仓库,便问之前管家跟冠班主喝酒的地方,都挨个走了一趟。   正要离开的时候,冠家班的一名弟子叫住了他们,语气不善地问:“你们是京城里新来的?”   蔡采石道:“是啊,我们是清吏司的人。”   冠家班那人把他跟无奇都看了一遍:“京城不是很多能人的吗,怎么却叫两个小孩过来胡闹。哼,指望你们,我们老班主怕是要死在牢房里了!”   最后一句话透着气愤,周围几个人听见了,也纷纷道:“就是!根本靠不住,你们自己的人都死了……”   林森见他说话不客气,又听这些人提起苗可镌,顿时动了怒:“你们说什么?”   无奇探手制止了他,望着那发话的弟子道:“官府扣押嫌犯,本是律法有之,天公地道。但现在并无人证证明冠班主杀人,再行羁押已经不妥,稍后回知府衙门,我自会向知府禀明,冠班主今晚便会回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冠家班弟子都惊呼起来:“你说什么?”   “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他还是个孩子呢,必然是骗我们的!别信他!”   无奇抬手。   众人慢慢地停了下来,都看着她。   无奇说道:“你们放心,官府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任何的杀人凶手,不管他杀的是谁,杀人者死。”   她的声音不高,但每个人都听的很清楚。   说完后,她迈步往外走去,柯其淳在旁边替她撑着伞。   蔡采石拉了拉林森:“走吧。”林森将怒火按住,这才随着他们一起往外去了。   雨略大了些。   傩神庙的门口,因为没有傩神出行的表演,显得格外的冷静寂寥,跟先前那种热闹喧腾的情形决然不同。   原先苗可镌倒下的地方,是有血渍的,但如今给雨水冲刷,血渍也都给洗的干干净净了。   无奇,蔡采石,林森,柯其淳四个人站在雨水横流的青石板路上,大家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地上被雨水浇的透出一种深黑如铁一般颜色的青石。   好像苗可镌就倒在此处,而他们都拼命地伸出手想扶他起来。   雨点打在伞上,劈里啪啦地响起来。   最先无法忍受转身走开的是林森,他边走边深深呼吸,举起袖子狠狠地把眼中的泪擦去。   然后是蔡采石,撑着伞追过去。   最后柯其淳道:“咱们也走吧。”   无奇点点头,在袖子里找了找,掏出一朵从府衙摘下来的白色蔷薇花。   她把蔷薇略蜷的花瓣吹开了些,缓缓俯身将花放在地上:“苗主事,我们不会让你失望的。”   雨水落在白色的小花上,蔷薇花轻轻地抖了抖,就像是在回应无奇的话。 第69章 三更   愁作秋浦客, 强看秋浦花。山川如剡县,风日似长沙。   这是唐代诗人李白在天宝年间,游历秋浦时候所做的《秋浦歌十七首》, 其中之一。   乘车往回的时候, 无奇透过车窗,看着外头秋雨淅沥, 路旁栏杆外的花草被雨水打的左摇右晃。   她心中莫名地想到了这首诗。   “愁”这种事情, 还是头一次的在她心里如影随形,也许只有到案子破了,真凶伏法的时候,这愁绪才会散开。   又或者就算到了那个时候,这愁也不会轻易离开, 因为这次不是什么轻飘飘可以一笑释然的, 而是犹如师长手足的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蔡采石见她望着窗外, 双眼空濛, 眼角带些潮润的微红,他恐怕她伤心伤身,便故意地问:“小奇, 你说的是真的?你想让知府大人放了冠班主回来?”   林森道:“小奇你何必管他们, 刚才他们竟然说那些话,实在是不可原谅。”   无奇说道:“将心比心, 在他们看来,官府没有捉到真凶而冤枉他们班主,自然不够称职,所以他们并不会因为苗大人的死而生出同理之心。因此如今我们要做的就是查明真相,而不是因为他们的一时误解而赌气。”   林森低下头去:“苗大人死的冤枉, 真不值……他初来乍到,到底招谁惹谁了。”   无奇听着这句“招谁惹谁了”,不做声。   蔡采石看看两人,终于对林森道:“对了,那个荫廷侯到底是怎么样的人物?”   林森听他问起来才说:“这个侯爷,眼高于顶,看得出是在本地横行霸道惯了的,我并不喜欢。不过……”   “不过怎么样?”   林森想起那天在老太太上房见到的荫廷侯夫人:“他的夫人嘛,倒是有几分姿色,年轻的时候定然是个大美人儿,可惜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蔡采石听了这句,跟无奇对视了一眼,都苦笑起来。   “好啊,”蔡采石拍拍林森的肩:“我还担心你一蹶不振呢,如今还知道看女人,没改你的本色就好。”   无奇却想起在家里的时候,阮夫人叮嘱过自己的话。   林森说的荫廷侯夫人,就是那位颇有心机的黄夫人了。   当下问:“那位荫廷侯夫人,性子如何?”   “我就见了那么一次,情形又复杂的,哪里知道,”林森抓了抓头:“哦,当时别的女人都吓得逃走,她却坦然走了进去,不像是一般庸脂俗粉一样胆怯,看着却是有几分胆识的女子。”   蔡采石道:“这么说来却好像比荫廷侯出色一些。”   林森道:“你们若亲眼见了就知道了。真的是一朵鲜花插在又臭又硬的牛粪上。”   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   无奇跟蔡采石并没有荣幸看到鲜花,而且,连牛粪都没有见到。   因为他们在荫廷侯府的门口吃了牛粪给的闭门羹。   侯府的门房揣着手,带着三四分的不耐烦说道:“我们侯爷说,你们清吏司的钱司长已经打道回府了,就不必劳烦各位再往府里跑了,要是喝茶吃饭呢,府里倒是可以招呼,其他的查案子之类就很不用,省得府内的妇孺都担惊受怕的不安。”   林森道:“你们是什么意思?”   门房扔出一个点到为止的白眼:“官爷对不住,我们侯爷怎么说,我们就怎么传达,是什么意思您自己该清楚。”   无奇拉住林森,说道:“既然这样,我们当然不至于强人所难,只是想问问你们二姑娘怎么样了?”   “姑娘先前醒了,只是还不能开口说话。”门房一边回答,一边不住地打量无奇,见她生得实在秀丽可人,忍不住问道:“你也是清吏司的人?”   “正是,”无奇点点头,略一想又道:“我还有一句话劳烦你们转告侯爷,这件事并没有完,甚至才开始,凶手是冲着荫廷侯府的,侯爷既然不需要我们多事,那就请自求多福吧。”   说完后,无奇看看林森跟蔡采石:“咱们回知府衙门吧。”   门房呆了呆:“喂……你是什么意思?”   无奇下台阶,在伞下回头:“我的意思已经说了,你只管转达给荫廷侯,是什么意思他自然该清楚。”   门房噎住。   他刚才就是用差不多的话术堵林森的,没想到这么快给反扇了回来。   无奇他们乘车回转知府衙门。   下车而行的时候,正遇到好几个衙门公差文吏打扮的人从内出来。   其中一人相貌格外出众,远远地看见柯其淳跟林森,便先走了过来。   他面上带笑,躬身行礼道:“柯兄,林小弟。这两位是……”   柯其淳也拱了拱手:“子岩,他们也是清吏司的人,这是小奇,这是小蔡。”   胡子岩忙向着无奇跟蔡采石行礼,道:“幸会幸会。”   无奇两人忙拱手还礼,见胡子岩相貌俊秀,一派斯文,又见他身着县衙公服,自然也是衙门中人,只不知是怎么跟柯其淳认识。   胡子岩道:“柯兄是从哪里来的?”   “小奇跟小蔡刚到,带他们各处走了走。”柯其淳道。   胡子岩脸上的笑容收起,皱眉叹道:“去傩神庙了?”   柯其淳道:“也去过了。”   “天有不测风云,”胡子岩叹道:“刚才跟一干同僚还在说呢,苗寺正去的实在可惜。”   柯其淳道:“我们一定会捉到真凶的。”   胡子岩表示赞同,他看看柯其淳又看向林森无奇等,正色道:“我相信以柯兄和诸位之能,绝对可以将真凶缉拿归案,告慰苗寺正在天之灵的。”   此刻跟胡子岩一起的那些人正远远地等着他,胡子岩回头看看,便道:“若有需要我帮忙的,请务必开口,我一定竭尽所能。”   大家拱拱手,互相道别。   胡子岩去后,蔡采石问:“这是谁?是柯大哥你的旧识吗?”   柯其淳道:“子岩是我当初行走江湖时候认识的,为人性情洒脱,我跟他一见如故,后来分开,之前无意中照了面才知道他也在秋浦。”   无奇目送胡子岩跟那帮人离开,只听林森道:“这位胡公子倒是个不错的人,那天他在本地的会宾楼定了桌子,叫了两个府衙的同僚作陪,本来想请柯大哥跟我去吃饭的,只是我们临时跟着钱代司去了荫廷侯府便错过了,倒是辜负了他的盛情。”   无奇闻言道:“就是荫廷侯府老夫人出事的那天?”   “啊对,”林森回答:“就是那天。”   正在这时,却是春日迎面而来,说道:“再不回来,我就去找了。”   无奇问:“那件事办的怎么样了?”   春日道:“那有什么不成的,本来杨知府还有点顾虑,我一提到王爷,他就立刻派人亲自护送那冠班主回去了。”   说了这个春日道:“不过,你让我顶着王爷的名义办事可使得?”   无奇道:“有什么使不得的,本来就是王爷叫我们来的,我们是在给王爷办事,难道连他的招牌都不能用吗?”   春日一笑:“好,我只怕现在用的欢,以后王爷追究起来……”   “不会,王爷不会那么小气,”无奇随口说了这句,又觉着自己话说的太满,便道:“呃,要真追究起来,我自然会解释的。”   春日扫了一眼她腰间坠着的那个银白五福荷包,点点头,并未说话。   且说荫廷侯府的门房眼睁睁看无奇他们上车去了,他寻思了会儿,不敢怠慢,还是赶紧入内向荫廷侯传话。   荫廷侯听了他转述的话,琢磨片刻,大怒。   “混账,这是在咒本侯吗?”他气道:“那些人呢?”   门房缩着脖子道:“回侯爷,他们已经、走了……是说回知府衙门了。”   “走的倒是快!”荫廷侯怒极:“区区新建的清吏司,无名小卒也敢来侯府撒野,居然还敢说这些狂话……”   正怒不可遏,里间黄夫人带了两个丫鬟走了出来。   荫廷侯示意门房退下,黄夫人道:“侯爷,怎么又生气了?不是说该保重身子的吗?”   “你不知道,刚才清吏司又来人,我干脆不见,他们就丢下了两句诅咒的话。”   “哦?”   荫廷侯告诉了黄夫人,冷笑道:“如今老太太被人害死,二姑娘也性命垂危的,他们居然还敢说什么‘只是开始’,幸亏他们跑的快,若不然,打断他们的腿问问是什么意思!仗着是京内来的,就真摆出了钦差大人的架势不成?惹怒了我,谁的面子也不给!索性撕破脸!反正老太太已经没了……”说到最后,不由悲从中来。   黄夫人忙劝道:“侯爷,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且他们也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如今府内要做的事甚多,您若气出个好歹可如何是好?别叫亲友们看笑话才是。”   荫廷侯听了这句,才长长地吁了口气:“夫人说的是。是本侯一时没忍住,罢了。”   他停了停,端起茶盅喝了口,又问:“老太太的丧事要尽快操办,一定要隆隆重重的,就劳烦夫人多操心吧。”   黄夫人道:“侯爷放心,妾身一定会竭尽所能的,自然会把老太太的后事操办的风风光光,绝不至于落人褒贬。”   荫廷侯点点头,却又皱眉道:“只是、老太太一把年纪,竟不得善终,本侯真是枉为人子,若是给我找到杀人真凶,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黄夫人道:“妾身早已经想好了,会请三十六个尼僧,三十六道人,做足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为老太太超度。”   荫廷侯握住她的手道:“还是夫人想的周到。”   黄夫人温声道:“这都是咱们做子女媳妇的应尽本分,侯爷放心,老太太在天之灵,自然会明白侯爷的一片孝心,也会安心的往生仙界的。”   这几句话,才说的荫廷侯心情舒缓了许多,忍不住又叹道:“府内出了这样的大事,除了你,我竟不知还有谁可以倚靠,那些人也靠不的。经过这个我算是知道了,还是夫人识大体,撑得住局面。”   荫廷侯性子有些风流,在没有娶黄夫人之前,屋子里就有好几个通房丫头,外头还养了个外室,可后来娶了亲后,不知黄夫人用了什么手段,那些丫头们一个个老实起来,最后只留了两个妾,且跟外头养的外室断了关系。   但虽然不敢肆意胡为,可风流的本性自然是拔除不了的,如今黄夫人虽也生有长女跟幼子,荫廷侯的妾生的却也有三个女儿,只没庶子。   不过最近荫廷侯又在外头看上了一个女子,经历了点波折到底还是弄进府里来了,而且娇宠非常,已经怀有身孕。   那女子仗着年轻貌美,很想压黄夫人一头,时常的撒点刁蛮。   荫廷侯因为喜欢她,所以也故意宠着,很给了黄夫人一些气受,幸而夫人教养极佳,从不纷争,府内才算相安无事。   如今出了事,才又知道到底是夫人好。   荫廷侯夫人确是贤内助,她调兵遣将,指挥得当,很快阖府的人都给调用起来,各守其职。   次日,前来吊唁的宾客们登门,却见整个侯府布置的庄严肃穆,下人们也都一色孝服,迎来送往,各有规矩,丝毫不乱。   本来因客人们都知道老太太是横死,一个个极为惊愕,不知侯府又是何等人仰马翻,谁知竟是这个庄重的气象,一时都啧啧称赞起来。   荫廷侯身着孝子贤孙的孝袍子,招呼宾客,甚是投入。   因为荫廷侯的身份,来宾大多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中便有杨知府大人。   不过今日杨知府不是一个人来的,陪他一起的,却是柯其淳跟蔡采石。   荫廷侯认识柯其淳,但一早就把他当做可有可无之人,荫廷侯也不知道蔡采石是什么来历,也懒得去打听,便只陪着杨知府入内,烧香扬钱,隆重地祭拜了一回。   杨知府又拉住荫廷侯的手道:“老夫人已然登了仙境,侯爷还请节哀顺变。”   荫廷侯道:“多谢大人。”   寒暄过后,正要请杨知府入后厅吃茶,隐隐地只听棺椁上“咚”地一声响动。   这声音不算很大,而且在许多尼僧的诵经声跟鼓乐声中,也并不明显。   但荫廷侯还是听见了。   起初他以为是错听了,但是当对上杨知府疑惑的眼神的时候,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   心突突地跳,荫廷侯忘了说话,呆站在原地片刻,耳畔却并没有再听到那异响。   他心弦略略放松,强打精神对杨知府道:“大人请。”   杨知府也恨不得自己只是幻听而已:“侯爷请!”   两个人各自心怀鬼胎而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的,一起往后厅而去。   而在杨知府身后,蔡采石看着那棺椁,问柯其淳:“柯大哥,你刚才也听见了吧?”   柯其淳点头:“棺材里有响动。”   蔡采石道:“小奇让我们跟着杨知府过来,说一定会有事情发生,难道、难道跟这个有关?”说了这句,他庆幸此刻不是晚上,要不然的话他这会儿早撒腿跑了。   柯其淳握着手中的刀道:“不用怕,有这个呢,不管是恶人还是鬼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而就在荫廷侯跟杨知府往后的时候,迎面一个小厮飞跑来:“侯爷快回,太太急找!”   荫廷侯的心又是一窜:“怎么了?”   小厮面有难色:“出、出大事了,您去了就知道了!”   荫廷侯虚火上升,顾不得避忌杨知府:“这是知府大人,到底有什么事不必吞吞吐吐的你快说!”   小厮终于道:“是、是哥儿不见了!”   “你说什么?”荫廷侯的声音都变调了:“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小厮哭丧着脸说道:“原本因为要办丧事,太太叫先把哥儿带到隔壁院子里去,谁知先前派人去看,才发现照顾的嬷嬷晕在地上,哥儿却不见了!”   荫廷侯的嫡子、也就是黄夫人所生的,如今才只有九岁,黄夫人疼爱异常,因他身子弱,这两天还病着,这边又办丧事,不愿意叫他就沾了这些,所以先叫他移出了正房。   杨知府在旁边听见也着急起来,忙道:“各处都找过了吗?”   “都找过了,哪哪都没有,各处门房也问过了,却没有人见到哥儿给带出去的。”   荫廷侯因为也只有这一个嫡子,宝爱之极,听说找不到,脑中一昏,急忙架着小厮到内宅来看。   还没进门,就听到有个声音说道:“哎呀,老太太在的时候,最是疼爱哥儿的,如今老太太才去,哥儿就不见了,难不成是老太太舍不得他……”   话音未落,就听见啪啪的两个清脆巴掌声,继而是黄夫人厉声骂道:“下贱胚子!平日里你要怎么样我都不管,这会儿你来咒我的锦儿,以为我仍纵着你?告诉你,锦儿若没事便罢了,若有事,我先拿你开刀!”   荫廷侯头一次听夫人如此发狠,愣了愣后才忙走进去。果然,被打的是自己的宠妾筝儿,本来给打的愣怔住了,一见荫廷侯才又哭道:“侯爷……”   荫廷侯见她脸上一个红而肿的巴掌印,也有些心疼,但想到自己的儿子下落不明,便呵斥道:“混账东西,谁叫你跑到这里来的?还不滚出去!”   筝儿从没见过他这么疾言厉色,哭着便跑出去,荫廷侯却又想起她有身孕,忙呵斥两个嬷嬷叫赶上照料。   杨知府本也跟过来的,在外头听黄夫人骂小妾,便没有进到里间。   他的眼皮乱跳,想帮忙,但这是侯府,荫廷侯没发话,又何必他来抢先?兴许小孩子贪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于是且想且往外走去,谁知还没到灵堂,就听见一堆人大叫大嚷,像是打了起来。   杨知府不知为什么,赶紧快走几步,在灵堂外头一看,吓得色变。   原来跟着他来的柯其淳正拿着手中的刀,正公然地在撬那个棺材盖!看他的架势犹如穷凶极恶的山大王抢劫,连人家的棺木都不放过。   在柯其淳周围围着很多人,一些是侯府的家丁,一些是亲友,吵吵嚷嚷地阻拦叫嚣,有的甚至抄起家伙,柯其淳却不为所动,一门心思要撬棺材。   杨知府如梦似幻,简直怀疑自己看见了什么:“柯……住手,你到底在干什么?!”   正也要冲上前拦阻,却是蔡采石连滚带爬地从人群中冲了出来:“大、大人,快……”   “我当然知道要拦住他!”杨知府不由分说地:“他是不是疯了?”   蔡采石摇头:“棺材、那棺椁里有动静!”   杨知府紧闭双唇,他想起之前听见的那可疑的一声响动,刹那间杨知府变了脸色,发抖的双腿摆出要逃之夭夭的架势,他颤声问道:“诈、真的诈尸了?” 第70章 侯门   杨知府大人在询问的同时已经做足了准备。   只要蔡采石一点头或者稍微流露点头的倾向, 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夺路而逃。   本来这荫廷侯府的老夫人就是横死的,要是说诈尸……那可真的一点儿都不稀奇。   再加上刚才在里头听说的,侯爷的嫡子锦儿不见了, 小妾的那句话虽是混账话, 但此刻在杨知府大人心中,却越发透出几分阴森恐怖, 难道……真的是老太太显灵, 带走了孙子。   他简直不想再听蔡采石的答案而直接选择逃走了,万一老太太也看上他呢。   伴随着“嘎”地一声刺耳的响动,棺盖抵不住柯其淳的粗暴,微微向上松动开了一道口子。   周围义愤填膺的众人吓得不约而同后退,有几个大胆的家奴还试图拉住柯其淳, 谁知才近身, 就给柯其淳迎头抬肘一击。   被击中那人眼前发黑,闷哼一声往后便倒, 竟昏死在地。   大家伙慌作一团, 而柯其淳淡淡道:“都别乱来,我可不会跟你们客气。”   此刻,得知消息的荫廷侯飞也似地又冲了回来, 他本来正在焦心于儿子的失踪, 可听闻有人要撬老太太的棺椁,儿子便暂时给扔在一边, 连惊带怒地跑了出来救火。   一看动手的人又是柯其淳,荫廷侯怒发冲冠地:“混账混账,反了吗!给我把这个狂徒拿下,往给我活活打死他!”   此刻蔡采石死死地拽住很愿意置身事外的杨知府,说道:“大人, 那个棺材里有蹊跷,这会儿你该主持公道。”   杨知府妙语连珠地答道:“笑话,死人是归阎罗王管的,我可是阳间的官,有心而无力。”   蔡采石哭笑不得:“大人……你镇静些,再等等。”   “等什么?”杨知府哆哆嗦嗦地:“我听说横死的鬼最凶了,咱们还是先行退避,再不跑就晚了。”   这时侯荫廷侯气不过,从旁边家奴手中夺过一条棍棒:“老子跟你拼了!”   蔡采石吓了一跳,忙叫道:“侯爷且慢!”   谁知柯其淳早看不惯荫廷侯了,见他冲了过来,当下抽刀一挥,干净利落快若闪电,只听“梆”地一声,荫廷侯的那棍棒已经成了半截棍。   就在这时候,柯其淳顿喝了声,将另一个棺钉撬起!   瞬间的死寂中,从棺椁中又响了了“咚”地一声细微响动。   原本站的很近的几个人,彼此看了看,呼啦啦倒退出去。   荫廷侯因为没了凶器,悲愤交加,听见声响便跪倒在地:“母亲,是孩儿不孝!让这狂徒惊扰了您……”   他大哭大叫了这声,又道:“来人,给我上,将这贼厮乱棍打死!”   正在家奴要一拥而上的时候,蔡采石及时地叫道:“知府大人有令,各位稍安勿躁!”   正要脚底抹油的杨知府听到背后这么一声,猛然僵住。   他迟疑地回头,正对上在场众人纷纷投射过来的震惊骇异的目光。   猝不及防地跟着许多眼神交汇,杨知府呆若木鸡。   最终他看向“假传圣旨”的蔡采石:“你……”   杨知府很知道蔡采石的来历,知道这位是几个清吏司的小执事中很得罪不得的,毕竟有个好爹跟好哥哥。   要是换了别人擅作主张,他早就厉声痛斥了,但现在,却只在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各位……”   正在飞快地寻思该怎么缓解面前这个诡异场景的时候,荫廷侯已经挺身质问道:‘知府大人,难道这些人所做是你的授意?你到底想干什么?’   杨知府很想辩白自己可没有这种本事。   但就在他们对峙的时候,柯其淳像是失去了耐心,他抬掌用力在棺盖上一拍,然后生生地从旁边往外一震!   棺盖被掌力所激,向着旁边挪出半寸。   柯其淳眯起眼睛往棺材里看了眼,虽早知道里头有蹊跷,但隐约瞧见里头之物,仍是大吃一惊:“小蔡快来!”   蔡采石见场面总算稳住,也顾不上理会杨知府的心情,赶紧越过众人赶到棺材旁边,扶着棺椁向内一看,吓得倒退了两步:“这是?!”   荫廷侯已经给这内外交困的情形弄的几乎死去活来,当即破罐子破摔道:“今天不管是谁,搅乱灵堂,惊扰老太太安息,便是我荫廷侯的死……”   还是柯其淳眼尖且镇定,他拧眉道:“是个孩子!”   荫廷侯那个“敌”还没出口,猛地听到这个,整个人惊呆了:“你、你说什么?”   杨知府因为给蔡采石撇下在原地,众目睽睽之下又不能公然地逃,此刻听见柯其淳的声音,突然想起侯府嫡子不翼而飞之事。   他毕竟还有几分精明的,心头一震,眯起双眼把柯其淳跟蔡采石看了会儿,便说了一句废而有用的话:“侯爷,这棺椁之中怕有蹊跷。”   大胆上前,杨知府把荫廷侯扶住。   反正今日是骑虎难下了,此时此刻他只能寄希望于柯其淳跟蔡采石,希望这两个清吏司派来的不是那种胡作非为的狂徒,而是有些真才实干的,至少今日千万别叫他栽在这里。   荫廷侯半信半疑,同杨知府上前,壮起胆子向着棺椁内扫了一眼。   只一眼,荫廷侯便跳起来:“锦儿!”   棺木重新开启。   令所有人骇然失色的是,这棺材里的确是装殓的侯府老太太,但她没有诈尸,仍是很安静无辜地躺着,除了脸色有点更加不妙。   这种不妙大概是因为这本来该是她一人独享的棺椁,如今多了一个人。   那人自然正是侯府失踪的嫡子锦儿。   锦儿就躺在老太太的身上,昏迷不醒的样子,不知是死是活。   荫廷侯顾不得害怕,一把将孩子抱了出来。   虽然初秋,天气仍不算太冷,棺木里自然更加的憋闷,小孩给抱出来后,浑身几乎湿透了,脸上更湿漉漉地。   荫廷侯又气又疼,赶紧先试探儿子的鼻息,虽然微弱,却还有之,当下忙叫请大夫。   里头黄夫人等听说消息,忙赶出来,一看孩子,便冲上前哭了起来。   蔡采石留神细看,见黄夫人一身素服,可的确是风姿绰约,大概是亲生儿子出事,她没了先前的镇定,哭的泪人一般。   来吊祭的宾朋没想到会看到这么诡异的一幕,都不知如何是好,有人见侯府如此情形,便想先行离开。   杨知府也已经完全地灵魂出窍:“这、这是怎么回事?”   蔡采石低低道:“大人,你得控制住场面,小公子无缘无故地给封在棺材中,这些来贺的宾朋未必没有嫌疑,就算他们要走,也要通通地询问一遍。”   杨知府回神:“是、你说的对。”   既然不是死人的事情,自然该是他这阳间的官管的了。   于是知府大人强打精神,跟随行来的人如此这般吩咐了几句,不多时,知府衙门的官差便赶到了,分别询问来宾。   幸而今日前来的宾客等,都有一本记录册子,所有名单都详细地记录在册。   蔡采石特意跟侯府的执事将这册子要了过来,翻看了两眼,便自行收了起来,他知道无奇必然是要看这东西的,不如带回去。   半个时辰后,无奇却跟春日来到了侯府。   这次门房见了她,立刻恭恭敬敬地退开一边,非但不敢拦着喝问,更是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声。   昨日无奇留下的话他可还记得很清楚呢,当时只觉着这长相秀丽的少年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   但方才里头鬼哭狼嚎天翻地覆,才知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其实是他们。   蔡采石赶紧迎上去,告诉他之前发生的事,无奇听说是小孩子给钉入了棺材,也跟着一震,这手段着实是有些太残忍了。   蔡采石道:“不过你放心,先前请了大夫来,说是那孩子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只需要仔细调养些日子。”   无奇点点头:“没有什么嫌疑人?”   “并没有,小公子本是安置在偏院,贴身嬷嬷给人打晕,”蔡采石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册子:“不过这是今日来侯府吊祭的人员记录,我特给你拿了。”   “聪明,”无奇接了过来,放眼看周围并不见荫廷侯的影子:“侯爷呢?”   荫廷侯因为母亲亡故在前,锦儿出事在后,此刻很有点心力交瘁,也没有再叫嚣的精神了。   又知道杨知府调了人来,索性一切都随着知府处置。   而杨知府自然看蔡采石的意思行事。   毕竟若不是柯其淳跟蔡采石,就算不会立刻下葬,但这样的天气,锦儿又是这般体质,一天不到只怕就死在里头了,到时候一埋,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这手法,让人为之毛骨悚然。   到底是什么人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恶毒之事情?   “荫廷侯现在当然自顾不暇了,你昨日说的话不知他还记不记得,记得的话只怕要悔不当初了,”蔡采石嘀咕了这句,又说了发现锦儿的经过:“当时我跟柯大哥都听见棺椁里的响动,想到你提醒说今日必然有事,这才冒险打开看看,没想到果然发现了小公子。要不是你叮嘱,这孩子是神仙也难救。”   无奇翻着手中的册子,闻言道:“我只是叮嘱了一句,也是你们自己细心。”   正在这时侯,杨知府走过来:“小郝也来了?正好,荫廷侯跟夫人要见你们。”   蔡采石疑惑:“见我们做什么?”   杨知府带着死里逃生颇觉庆幸的笑:“这还用问,自然是因为你们救了他们儿子。”   蔡采石就看无奇,无奇点头:“去吧,正好见见。”   于是杨知府带了四人来到内宅,春日并没进门,柯其淳也不太乐意跟荫廷侯照面,于是两人在门外停下。   杨知府带了蔡采石跟无奇入内,才在堂下站住脚,荫廷侯从内出来。   连续两件大事磋磨,把荫廷侯之前的骄横之气都磨去了大半,他低着头,脸色颓丧。   此时见了三人,荫廷侯的目光在无奇脸上停了停,却没言语,只又看向蔡采石:“本侯要多谢你们,若不是蔡公子,今日便出大事了。”   蔡采石仍是先看看无奇,才说道:“不敢,这是我们应当的。侯爷不必客气。”   杨知府忙道:“这是小郝,也是京城清吏司的,侯爷大概没见过吧?”   荫廷侯闻听,才想起昨儿他们上门的那一场:“啊……是你啊。”   无奇道:“侯爷,请恕我冒昧,还是想问侯爷一句,请问这侯府、或者侯爷自个儿,在秋浦或者别的地方,有没有曾结下深厚大恨的人或事?”   这话,在苗可镌跟韦炜头一次来拜访就问过的。   荫廷侯皱皱眉:“这个本侯已经跟韦大人他们说过了,没有。”   蔡采石忙道:“侯爷,您可尽力想想。”   荫廷侯道:“这个有什么可想的,既然杨知府放了冠家班的人,那么……剩下的嫌犯不就是成家班了吗?他们恨本侯派人请冠家班,所以杀了管家,栽赃冠家班,对侯府下手,自然也是报复之意。”   无奇一哂,自然是不以为意。   成家班虽然有嫌疑,但他们是跑江湖讨生活的,若是谁不请他们就结下深仇大恨还到达非要杀人不可的地步,那他们早就轰动于世了,很不必等到这会。   蔡采石看出无奇的意思,只是荫廷侯大概是有些心神恍惚,倒是不好过分逼迫。   正在这时侯,只听丫鬟道:“夫人到了。”   只听得细碎脚步声响,两名丫鬟先行出来,而后有个满身缟素的妇人走了出来。   无奇定睛一看,见黄夫人的年纪大概比阮夫人要大一些,但的确如林森所说,是个美妇人。   当然,在无奇看来,这黄夫人虽美,其实是比不上自己母亲的。   而且虽然她相貌美丽神情和善,但身上有一种让无奇不太喜欢的气质,一时倒是说不清。   黄夫人上前给杨知府行礼,道:“今日劳烦知府大人,也多亏了知府大人。”   杨知府忙道:“夫人不必客气,其实说来是清吏司这两位的功劳。”   黄夫人的目光在无奇跟蔡采石面上各停了停,最后殷殷地看着无奇:“这位就是蔡公子?”   无奇一愣。   杨知府忙道:“不不,夫人,这位才是,那位是郝公子。”   黄夫人也怔了怔,这才将目光挪回来看向蔡采石。   望着蔡采石白胖圆润体面的样子,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请蔡公子见谅,我认错人了。”   蔡采石见这妇人相貌端庄谈吐温和,便有些好感:“夫人不必,这很没什么。”   黄夫人定定地看着蔡采石,微笑道:“蔡公子不愧是名门之后,所谓虎父无犬子。”   蔡采石赶紧道:“不敢不敢。”   黄夫人仔细打量了蔡采石半晌,才又看向无奇:“这位、就是漕运司郝司长的二公子?”   无奇低头:“是。”   黄夫人眼中透出些疑惑,终于一笑道:“果然也是不俗的人物。”   荫廷侯见夫人对两个清吏司的少年格外留心,便咳嗽了声:“夫人,锦儿怎么样了?”   黄夫人道:“还没有醒。”   荫廷侯点点头:“我知道你为老太太的事情颇为操心,不过锦儿也该好好看着,千万不能在初始了。”   黄夫人道:“先前确是妾身的疏漏,此后自然加倍留意。”说完后,便又向着蔡采石道:“蔡公子救了锦儿,等锦儿好些了,自让他当面道谢。”   蔡采石见她如此多礼,急忙又说:“夫人客气了,夫人也多保重,小公子自然会无碍的。”   黄夫人的唇动了动,最终一笑点头,又看了无奇一眼。   刚要入内,无奇道:“太太且留步。”   黄夫人止步:“郝公子有什么吩咐?”   无奇说道:“刚才我问荫廷侯,府内是否有什么仇家,侯爷想不起来,请问夫人可能想起一二?”   荫廷侯见她居然又问夫人,眉头一皱,刚要制止,但又想起昨儿没听人家的话,今日孩子差点出事,于是生生地忍着没开口。   黄夫人看了眼荫廷侯,略琢磨了会儿,道:“我们侯府向来与人为善,不至于有什么仇家,若说有……也许是我们不经意间得罪了什么人,我们早忘了,而人家仍记得,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她确实比荫廷侯高明,这一番话听着像是什么都没说,但显然动听的多,而且细想,也不算是什么都没说。   黄夫人说完,带着歉意看了无奇一眼,便入内去了。   荫廷侯不以为意,便又对杨知府道:“杨大人,我心里都乱了,这缉拿凶手的事情,就拜托你们了。”   杨知府心里虽然也犯难,面上却还是一口答应。   无奇趁机说道:“侯爷,我们能不能在府内走动?”   荫廷侯迟疑了会儿,终于道:“当然可以,只要能捉住对锦儿下毒手跟害死老太太的人,你们要把这侯府翻个底朝天,本侯也没有意见。”   这大概是现实狠狠地一记耳光教会了荫廷侯做人,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开了点窍。   黄夫人照看儿子,荫廷侯去外头灵堂。   杨知府便跟蔡采石道:“小蔡,这里交给你们了,想调人,知府衙门的人随便你们调用,只要尽快找到线索捉住凶手。”   杨知府出去后,无奇对蔡采石道:“先去老太太遇害的房间看看。”   两人出门叫了个丫鬟带路,春日跟柯其淳也才跟上。   往里走的时候,蔡采石想起黄夫人,便跟无奇道:“果然给林森说中了,这位侯夫人倒是个和气可亲的人。”   无奇琢磨刚才黄夫人跟两人相见的情形,总觉着哪里有点异样,闻言道:“是啊。她好像对你格外亲近。”   蔡采石愣住:“啊?怎么说对我格外亲近呢?她对你也很客气有礼的啊。”   无奇只是随口说的,给蔡采石一问,笑了笑道:“我也不知道。”   她想起黄夫人才露面,把她当作蔡采石的时候,看她的双眼里透着隐约的惊喜,但在知道她不是蔡采石后,再看向她,眼里那种惊喜就没有了,多了一份“淡”。   此刻她想,难道是因为蔡采石的父亲是礼部蔡侍郎,所以黄夫人也是看人下菜碟的?但以这妇人的涵养,就算拜高踩低,也不至于会做的这么明显才是。   到了老太太上房,这里的丫鬟知道清吏司会来人,都提前退避了。   林森不在,柯其淳领着他们,解释当天的情形。   无奇从外到里头了一遍,又详细问起芳姑娘倒地的姿态,以及凶器在何处捡到等。   春日听他说完,在旁道:“我看过那个老夫人的验看尸格,死因是头骨破裂,伤处在后脑,倒像是给人推倒在地跌死的。要是说跟杀死管家、弄伤二姑娘的是一个人,这个死因是不是对不上。”   蔡采石道:“其实倒也说的通,也许那凶手真正的目标是芳二姑娘,老太太为救二姑娘或者那人嫌她碍事,便随意将她推开而去杀二姑娘,才导致老太太死亡的。”   春日说道:“那怎么芳姑娘没有给杀死呢?”   “大概是凶手怕外头的丫鬟进来,仓促行事?”   春日笑道:“不太对,要我是凶手,以杀死管事的那个狠劲对付一个弱女子,没把她的头割下来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蔡采石见她说的血腥,吐吐舌道:“春日,以后我若有得罪你的地方,你可要告诉我,千万别偷偷下狠手啊。”   春日道:“好说了,蔡二公子。”   无奇在旁边问柯其淳:“柯大哥,那天你追出窗外,可发现过什么蛛丝马迹?”   柯其淳摇头:“没有。不过那天外头有雨,如果凶手跑的快,痕迹是可以给雨水冲刷的。”   蔡采石凑过来:“我觉着有些可怕,要是凶手真的可以在侯府内宅如入无人之境,那他到底是什么人?”   问了这句,蔡采石道:“小奇,你真的认定了凶手是冲荫廷侯府来的?是有深仇大恨之人?”   无奇的回答是肯定的,这也是她一早排除了冠班主行凶的可能。   荫廷侯府管家的死,是一个开端,用砍头的这种方式,证明显然凶手处于极度愤怒之中,所以要用这种暴力方式发泄其心中的愤恨。   第二,苗可镌的死。苗可镌是清吏司派来办差的人,他的身份非常特殊,且又武功高强,一般的人是不敢去招惹的。   苗可镌查的是荫廷侯府管家的死,倘若那凶手只杀管家一人,知道苗可镌等来了,当然会选择销声匿迹,不被他们发现就行了。   但他偏偏铤而走险杀了苗可镌!   苗可镌初来乍到,如林森所说,绝不会“招谁惹谁”。   所以这一步,暴露了凶手必然还有更大的所图,他之所以不顾一切杀死苗大人,应该是怕苗可镌会影响到他的行动。   说到这里,蔡采石突然想起来:“小林子呢?他难道留在知府衙门没出来?”   无奇道:“我叫他去做另一件事了。”   那是一件至关重要的,可以验证无奇心中一个大胆猜测的事情。   确切的说,是有关苗可镌的死因真相!   这兵荒马乱的一天,在细雨蒙蒙中告以段落。   无奇等本是要返回知府衙门,不料荫廷侯大概是服了软,又信了凶手是冲着侯府来的,以防万一,竟挽留他们住在侯府之中。   黄夫人特意叫人置办了酒菜,送到他们客房,菜色甚是丰盛。   天黑之后,柯其淳带人去府内巡了一遍,并无异样。   但偏是在今夜,侯府又出了事。   这次……是荫廷侯本人。 第71章 二更   荫廷侯神奇地失踪了。   事情发生的时候, 柯其淳见春日跟蔡采石都在,便先回去睡了。   春日站在窗边,看外头夜雨朦胧。   无奇却在灯下翻看蔡采石给他的那本客人名册。   蔡采石听着她细微的翻书声响, 便询问她的腿伤如何。   他似乎对于无奇的腿格外关心, 见她看的聚精会神也不答应,忍不住探手拉拉她的衣袖:“跟你说话呢, 你的腿怎么样?要不然我给你看看, 上点药吧。”   无奇头也不抬地“哦”了声。   蔡采石见她仍是这么心不在焉,便回头跟春日说:“要是这会儿我要卖了小奇,只怕他也是随口答应着的。”   说着便直接蹲了下去,才要撩裤管,无奇总算察觉了:“你干什么呢?”   蔡采石道:“我说了给你涂药的。你才也答应了。”   无奇愣了愣, 笑道:“不用, 待会儿我自己来就行了。”   蔡采石跟一只虎头虎脑的蹲兽似的仰着圆脑袋看她:“反正不麻烦,我也是随手的事儿, 就别在这上头推来推去的了, 再说了,让我看看怎么样,我也放心啊。”   说完后他将无奇的袜子放下一放, 裤管上撩, 却见那伤口隐隐地泛着些青紫色。   春日在旁边也凑过来,见状道:“这可不成, 这是因走动之故血往下运,所以伤口会有些发涨,快上药舒缓舒缓,万一把这结痂给碰落下来就了不得。”   说着便从旁边拽了个圆圆的鼓凳过来,把无奇的腿抬起搭在鼓凳上:“这样的话血不至于太往下, 能好些。”   蔡采石已经洗了手,这会儿从怀中掏出一罐药,——正是跟无奇那个一样的。   无奇扫了眼,忙问:“你哪里来的?”   “大哥给的,临行他特别交代,若是你的那个用完了,就叫我帮你续上。”   蔡流风叮嘱的当然不止是这些,所以蔡采石关心无奇的腿,赛过关心自己的屁股。   无奇一愣。   蔡采石打开药罐,一点点地给无奇涂。   无奇却也想起来他的伤:“你只管问我,你自己呢?”   蔡采石满不在乎地说:“我那个早好了,又不是有人在我屁股上划了两刀,那个好的快。”   “你也是用的这个药?”无奇有点分不清自己说这话时候的心情。   也许她是想得到肯定的答案,仿佛这样的话,自己在蔡流风跟前跟蔡采石就是一样的,不至于太偏了谁。   谁知蔡采石说:“没有呢,我被打的时候大哥又不在家里。何况大夫都给我调了药,再加上伤的不重,他就没过问。”   答案居然是相反的。   无奇赶紧把头又转回去,不想再继续说这个话题了。   春日在旁边看着,见蔡采石神情认真,便说道:“小蔡,你知道蔡侍郎为什么打你吗?”   蔡采石说:“我没有告诉父亲我们去做什么,只说是去玩儿的,父亲自然是怪我在外头流连不归,所以给我一个教训。”   春日笑道:“兴许有这个意思,但其实蔡侍郎不止是想打你而已。”   蔡采石呆住:“啊,难道我爹还想打我大哥不成?不会吧……”   蔡瑾玄虽严苛,但不暴戾,从小到大打儿子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的。   据蔡采石的亲身经历而言,父亲更是一次没对蔡流风动过武,只有他有过此等殊荣。   春日道:“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蔡侍郎打你是虚的,他不过是想借着打你的这件事让京城的人知道,他是不乐意你在清吏司的,甚至,更加不乐意你……在神鹤庄院跟着王爷。”   “啊?”蔡采石更加懵懂了:“这、这……未必吧?”   蔡采石毕竟年纪还轻,没有参与到正经的朝堂上去,所以对于春日这些话,还有点不太理解。   春日也没跟他较真,只道:“也许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不提也罢。”   无奇听他两个说了会儿话,再度低头细看册子。   又翻了一页,目光闪烁涨红,突然在册子上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看着这个名字,她并不觉着惊愕,反而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   无奇看着那个名字,问道:“你们说,今日那凶手为什么会向着侯府的公子下手?为什么会选择把小公子放在棺材里?”   蔡采石不假思索地说道:“当然是因为他冷血恶毒,毫无人性。”   无奇说道:“假如荫廷侯真的有个他所不知道的仇敌,是什么深仇大恨,要向一个幼子下手?”   蔡采石摇头:“这我可想不到,灭门之恨吗?”   春日思忖道:“荫廷侯生性招摇,正如他夫人所说,兴许就算得罪人也不知道。但如今凶手要害的是他的儿子,这种地步的深仇大恨,他不可能一点不知情,至少也得有所感觉的。”   无奇说道:“你说的很对。荫廷侯一定是觉察到了什么,只是他不肯说。”   蔡采石很不明白:“我不懂,他自己的儿子差点给活埋,他若知道凶手还不说出来,这还是人吗?他图什么?难道不怕凶手再度行凶?”   “如今有三个可能,第一,荫廷侯真的一无所知。第二,他想到了什么却不敢确信,”无奇琢磨道:“第三……”   “第三是什么?”   “或者他知道了凶手是谁,自然可以用一劳永逸的法子把对方除掉,只要除掉凶手,他就不必告诉我们别的了。”   三个人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候,外头负责留守的衙门捕快跑来报信,说是荫廷侯突然不见了!   这消息来的真是非常的“及时”。   据荫廷侯府的人说,晚饭后,荫廷侯在灵堂守灵,突然有人送了一封信给他,荫廷侯看完之后便出门去了。   家人本以为去去就回,谁知半个多时辰了仍是未归。   黄夫人已经问过门房送信人是谁,门上的回答出人意料,送信人是个街头上跑来的小孩子,说是有重要的消息给荫廷侯,门上接了信后他就跑了。   这一夜,整个侯府凄风苦雨。   嫡子昏迷不醒,芳二姑娘虽然醒了,却无法言语。   灵堂还肃穆地陈设着,主事人荫廷侯却又神秘失踪。   直到第二天,侯府的门房开了大门,惊讶地发现,在台阶上放着一样东西。   那是个寻常的木头匣子。   门房不知究竟,将那匣子拿了起来,随手打开一看,顿时吓得面无人色,一把将那匣子扔了出去!   木匣子里放的,赫然竟是一根手指。   内宅黄夫人以及无奇等很快知道了消息。   本来蔡采石觉着这种东西不该给黄夫人等妇道人家过目,未免吓到。   但黄夫人却坚持要看。   她的脸色惨白,但神情却还镇定:“我一定要亲眼目睹,只有我才可以辨认出……”   荫廷侯消失了一夜,次日便有断指出现门口,这意味着什么,有心人都能猜得到。   黄夫人当然也是想亲自辨认看看,这到底是不是荫廷侯的手指。   蔡采石见她如此冷静沉着,越发刮目相看,只能让她亲自过目。   黄夫人走近了细细看过那根僵硬带血的残指,慢慢地把脸扭开。   她拧着眉头,向着旁边走过了数步,才颤声道:“这、这的确是侯爷的……”   蔡采石赶紧把那盒子盖起来,他扫了扫无奇,便走到夫人身旁:“行凶之人显然对侯府存有莫大敌意,跟侯府有仇是必然的了,夫人……可知道些内情吗?”   黄夫人转头看了他一会儿,摇摇头。   无奇对夫人这个反应毫不意外,她走出了房中。   房外是几个跟随黄夫人而来的丫鬟嬷嬷,大气不敢出地站在廊下。   无奇打量了会儿,沿着廊下往后而行。   里头蔡采石正忙于安抚黄夫人,柯其淳见无奇出门,便自行出门跟上她。   走了十数步,柯其淳才问道:“你之前早早地又打发了程春去哪里了?”   无奇说道:“我让她回府衙去了。”   “为什么事?”   “去确认一个人的下落。”   柯其淳不懂:“如今找的不是荫廷侯吗,你又叫程春去找谁?”   “荫廷侯当然要找,”无奇说道:“不过另一个人也同样重要。”   “你说的……难道是凶手?”   无奇一笑。   柯其淳挠挠头,心想难道她是让春日去确认凶手的下落了?难道她知道了凶手是谁?   他心里有许多疑问,却知道自己不擅长动这些脑子,便只问:“林森什么时候回来?”   无奇道:“赶的快的话,晌午前就能回来了。”   “他去做的事,也是有关凶手的?”   “嗯。”无奇左顾右盼,选了一条往左的路:“等春日跟林森都回来,凶手是谁差不多就能确定了。”   柯其淳不由笑道:“那可真好。唉,小奇,你可真聪明啊。”   他不问凶手是谁,也不多做打听,因为相信无奇该说的时候一定会告诉他。   如今柯其淳只是目光闪闪地望着无奇,忍不住赞叹地说:“怪不得流风兄那么喜欢你,你真不错。”   无奇得到夸奖本来笑吟吟地,听到这一句,笑容却微微僵住。   恰好在这时候,她的眼角瞥见几个人影,当即小声道:“柯大哥,先劳烦你跟我演一出戏。”   柯其淳发现前方月门口有几个丫鬟经过,正在诧异,却见无奇转过身来,略大声地叹道:“如今荫廷侯出了事,也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   柯其淳本是不擅长演戏的,可听她声音故意提高,便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当下也结结巴巴应承道:“是、是啊!荫廷侯的处境可很危险啊。”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台词,但是顺着无奇的口风说,总是错不了的。   果然,无奇投给他一个赞赏的眼神,继续道:“唉!到底是谁跟侯府有这样深仇大恨,我看黄夫人像是知情,可偏偏她竟不肯说,难道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侯爷去死?”   那几个丫鬟早在无奇开口的时候就已经站住,听到这里,其中两个便转身跑开了。   等众人都走了,柯其淳才眨着眼小声问:“你干吗故意让她们听见这些?”   无奇说道:“荫廷侯跟黄夫人不肯说的话,我当然得找那肯说的人。就是不晓得这人知道多少。”   柯其淳道:“那人是谁?”   “别急,她很快就来找我们了。”   无奇并没有让柯其淳失望,才不多会儿,就见到侯府的宠妾筝儿小碎步从门口跑了出来,一眼看到他们两个,急忙上前问道:“侯爷真的出事了?”   无奇道:“何止出事,再不管,荫廷侯就要给人活剐了。”   筝儿花容失色:“我才听人说门口收到了什么东西……难道……”   无奇微微一笑,说道:“小夫人,您还是别问了,怕吓着你,毕竟你如今有了身孕。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我们虽然有心想救侯爷,可是毫无线索啊。”   “你们想知道什么?”筝儿焦急地问。   她原本是个青楼女子,给荫廷侯看中,又弄到家里,已经是个不错的归宿,只是她很清楚夫人不是个善于之辈,所以要仗着荫廷侯的宠爱才行,如果荫廷侯有个不测,她的下场指不定多凄惨呢。   因此,刚才的小丫鬟听了无奇跟柯其淳的一唱一和后,赶紧回去告诉她荫廷侯出了事,筝儿就也火烧眉毛般地跑了出来。   无奇见她上道,便问道:“小夫人,你可知道侯府有没有不共戴天的仇家?是那种恨不得置之死地的深仇大恨?”   筝儿迟疑了会:“什么深仇大恨我不知道,我来这府内才两年不到,不过……我倒是从侯爷口中听说过一些往事。”   “什么往事?”   “不过、”筝儿却又摇头低声道:“那些大概跟现在的事无关。”   无奇哪里容她再闭嘴,便道:“有没有关联,我自会判断,小夫人只管说就是了,倘若能够因而救出荫廷侯,也是你的功劳。”   筝儿不说,是因为这是过去的事情,不是很体面的过往,是荫廷侯在枕边无意中透露出来,她怕擅自说出来后,若以后给荫廷侯知道,自然饶不了她。   如今听无奇这般说,才释然地忙道:“既然是为了侯爷,我告诉了也无妨。是这样的……侯爷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我还没进门呢。”   筝儿那时候连个外室都没有混上,但荫廷侯很喜欢她,她自然竭尽全力侍候。   但她总得要个名分的,便时常缠着要进侯府。   那天荫廷侯喝多了,趁兴跟她说:“你不要总是巴望着进府,进府有什么好?本侯是疼你才叫你在外头的。”   筝儿当然不信这些话,便只是撒娇。   荫廷侯很吃她这一套,便笑着将她抱住道:“小宝贝儿,本侯说的话你别不信,我呀,是怕你跟之前的三娘一个下场。”   筝儿诧异:“三娘是谁?啊……必然是侯爷先前的相好?”   荫廷侯叹了口气:“是啊,她当年是我的外室,她也跟你这样,总是求我把她弄进府里去,那时候她已经给我养了一个孩子了,还是个男孩儿,那年他好像才、才四岁。”   “啊?”筝儿愕然。   荫廷侯借着酒力回忆起来,不由叹道:“按理说,我是该给她一个名分的,可她的身份不够,偏偏那时候我又跟黄家议亲,这件事就耽搁下来了。”   其实当时荫廷侯跟黄夫人成亲,自然新婚燕尔,温柔乡里,哪里还记得外头的什么人。   等他回过味来去找马三娘,才知道他们竟已经搬走了。   荫廷侯很诧异,毕竟三娘之前总是求他把她弄进府内当个妾室,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   可毕竟是个外室,走就走吧,倒也省了麻烦,就是有些可惜了那个孩子。   当时筝儿听到这里便愤愤道:“为什么要走,这三娘也是蠢!孩子都生了为什么还……”   荫廷侯却摇头道:“你懂什么,不过,连我也是后来才隐约听说的……她哪里是自愿要走的,是不得不走。”   马三娘是被迫离开秋浦的,因为她若是不走,有人就会要了她的命。   不止是她,还有那个小孩子。   但她一介女流,又如何谋生?勉强混到临省,只能堕入青楼卖/身。   她年纪不小了,不比那些鲜嫩的女孩,且还带了个小孩,所以格外的忍辱负重,不知受了多少悲惨折辱。   不出几年……马三娘便得了病,死了。   等荫廷侯派人去找,她的尸首早给丢到乱葬岗,至于那小孩子,也早不知下落,兴许也死了,谁知道呢。   无奇问道:“是谁逼马三娘离开秋浦的?”   筝儿犹豫地看看周围,终于指指前方,低低道:“还有谁?侯爷跟我说……是那位,他清楚那位面上和善而心狠手辣,她不会放过我,所以一度不肯让我进府。” 第72章 三更   筝儿说完之后, 又有些惧怕地四处看看,叮嘱无奇:“你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呀。”   无奇道:“小夫人放心,绝不会。”   筝儿叹了口气, 抚了抚肚子, 喃喃道:“唉,我可不想变成马三娘那样。”   她说完后, 便低着头回房去了。   剩下柯其淳跟无奇两个人站在廊下。   柯其淳因听了个正着, 便问无奇:“她说的是真的?她指的那个人是侯爷夫人?”   见无奇点头,柯其淳回想所见的黄夫人,那妇人相貌极美,看着性情也是不错,难道真的是个外柔内狠的?   柯其淳很少跟女子打交道, 在他看来, 女子都该是可爱的,无害的, 所以竟有点想不通这些。   只听无奇喃喃道:“这至少解释了我心里的一个疑问。”   柯其淳问:“什么疑问?”   无奇道:“凶手犯案的原因。”   柯其淳回味这句话的意思——马三娘这件旧事, 好像跟凶手犯案有关。   无奇又始终追究是谁跟侯府有深仇大恨,难道侯府的血案,就是三娘……跟她有关的人来报仇的?   两人说着往回走, 远远地却见蔡采石站在门口正在张望, 看见他两人才忙迎过来:“你们去哪儿了?”   无奇不答,只问:“黄夫人如何?”   蔡采石叹了口气:“夫人甚是伤心, 不过她的确是个别有心胸的,看她吩咐下人照料外头灵堂、宾客吊唁迎送等,大有章法,并没有就因此慌了神。”   无奇见他对黄夫人甚是推崇,便道:“你跟夫人像是很投缘。”   蔡采石道:“啊、啊也没有, 就是觉着夫人待人很亲切,加上侯府又风雨飘摇的,所以我、我……”   他说着,似乎也觉察到自己有点不对,便有点脸红。   无奇笑笑:“行了,都知道你最心软的。”   说了这句忽然想到:幸而林森给自己打发做事去了,若是他在场,只怕更要对黄夫人大献殷勤。   但是,有的女子并不像是表面上看来一样无辜无害的,比如之前的春日,她可以装作小白兔,但也可以成为吃兔子的狐狸,比如黄夫人,她是侯府掌事的侯夫人,人人见了都要赞一声贤惠淑德大家风范,但这风范底下,却也有风雷的手段。   想到这个,无奇不免又想到自己的母亲阮夫人。   阮夫人也是个外柔内刚的,但她又绝对不同于黄夫人。   比如,像是黄夫人这种不动声色而除掉外室的手段,阮夫人虽然可以做到,但绝不会去做。   她根本不用操这方面的心,毕竟郝四方是绝对不敢在外头拈花惹草的。   想来想去,幸而父亲不是荫廷侯这种风流成性的货色。   不过又一想,倘若郝四方是这种货色,阮夫人大概也看不上眼吧。   蔡采石清清嗓子:“现在咱们该怎么做?都不知道荫廷侯现在是死是活,对方送一根手指来有是想干什么?”   无奇说道:“荫廷侯一时死不了。”   “为什么?”   无奇道:“因为凶手绝不会让他轻易的死去。”   她可以想象,那个人,应该是想一点点地折磨荫廷侯,而送来手指,便也是想让整个侯府感同深受,让侯府的人尤其是黄夫人,陷入痛苦跟惶惶不安之中。   所以这只是个开端。   荫廷侯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   他试着动了动,才发现手脚都像是给捆绑着,眼睛给蒙住了,甚至嘴里也不知道给什么东西塞住。   他竟是看不见,也不能开口说话,更加无法动弹。   荫廷侯只记得自己接了一封信,信是知府衙门的王捕头叫人送来的。   王捕头在信上说,他发现了为祸荫廷侯府的真凶的踪迹,因侯府里有凶手的眼线,所以让荫廷侯速速前来商议。   荫廷侯对于王捕头深信不疑,何况正如无奇所说的,荫廷侯心中对那个凶手也是疑虑重重,假如王捕头真的发现凶手的踪迹,也许他可以趁机一不做二不休,将那人铲除。   他如约来到了会宾楼,进门时候,还有些谨慎警惕,便询问王捕头可在此处。   掌柜忙笑指了指二楼,又叫小二带路。   荫廷侯这才放心,却并不叫人带,只自己上了楼,按照房间找了过去。   当他推开门后,却发现王捕头趴在桌上,他以为是喝醉了或者等的不耐烦,正要上前叫醒他,王捕头忽然抬手一扬!   白色的粉末扑在荫廷侯脸上,猝不及防间他猛吸了一阵,眼花缭乱,身不由己往下跌去!   “王捕头”将他拉起来,走到窗户边上,看看底下并无别人,便奋力一抱,竟是把荫廷侯直接扔了下去!   原来下面放着一堆稻草,荫廷侯掉在上面,只发出“噗”地一声响动,完全惊动不了别人。   此时此刻,荫廷侯慢慢恢复神智,他知道自己大概是中了圈套了。   但对方是什么人却仍是不知道。   他的鼻端嗅到一股仿佛霉烂的气息,很是难闻。   虽然看不见也不能说话,荫廷侯却能感觉到,有人在他跟前。   他试着扭了扭脖子,想要把蒙眼睛的布取下,但这徒劳的举动反而激怒了对方。   “啪!”脸上吃了很重的一记耳光,打的他耳朵嗡嗡作响。   还没反应过来,胸口也挨了一脚。   荫廷侯疼得差点叫出来,却只从嘴里发出了闷闷地哼声。   他身不由己地向后重重跌倒,后背不知碰在什么上,一阵锐痛。   终于,有个声音轻轻笑了声:“你也有今天。”   荫廷侯听到这个声音是刻意压低了的,且像是给什么东西压着闷闷的,显然不是原来说话的嗓音。   就在荫廷侯胆战心惊的时候,那声音又飘到了耳畔,他沉沉地说道:“你、也有今天,”   说话间,他将荫廷侯口中塞着之物拉了出来。   荫廷侯觉着嘴巴都麻木了,舌头先前给堵住,又干又涩,过了会儿才恢复了几分:“你、你到底是谁?想干什么?”   “你猜呢,侯爷,”那人很慢地说:“可惜啊,今天那个小崽子居然给救了出来。”   黑布下荫廷侯的眼睛蓦地睁大:“是你?真的是你?你到底是谁?”   “你当然不知道我是谁。”那人的声音透着讥诮,“不过,等你死之前,我一定会告诉你这个答案的。”   荫廷侯蓦地闭嘴:死?他要杀了自己!   “害怕了?”冷笑声。   有点沁凉的东西贴在脸颊上,带着一点天生的锋锐,这是……铁器!   荫廷侯想到丢了脑袋的管家,想到惨死的老夫人,以及给埋在棺材里的锦儿,浑身发抖。   匕首沿着他的脸颊往下挪动,在他的颈间停了停。   荫廷侯本能地想后退,对方道:“别动,侯爷,我怕我不小心失手杀了你,那可就太可惜了。”   可惜?难道他不会杀自己?   荫廷侯意识到什么,他呼吸急促地喘了两口,突然大声叫道:“来人,来人啊救命……”   才叫了一声,手腕给人握住,荫廷侯本能地用力挺身一撞,倒是有些效果,那人差点给他撞倒。   愤怒之下,那人起身,挥拳打在荫廷侯的脸上,又趁着荫廷侯倒地的时候再度踩上一脚。   荫廷侯侧卧在地上,像是待宰的羔羊,感觉那人逼近握住他的手,将他的右手摁在地上。   荫廷侯不知他要做什么:“你、你……”   还未问出口,那人手起刀落。   太快了,荫廷侯起初没觉着疼。   过了片刻才醒悟过来发生了什么,他撕心裂肺地惨叫了起来。   十指连心,剧烈地疼痛迅速地蔓延开来,最终疼的他的牙关都在哆嗦,四肢百骸的汗毛都像是根根倒竖。   因为眼睛给蒙着,痛苦的感觉越发鲜明。   荫廷侯的嗓子已经沙哑,他垂死地惨叫跟嘶吼着,却无计可施,无能为力。   绝望中他只能哆嗦着愤怒又恐惧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   但是面前的人却丝毫不为所动,甚至有点冷酷地看着荫廷侯痛苦的抽搐,他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这才是刚刚开始呢,侯爷,你急什么,让我想想,下次该切什么。”   无法忍受的疼,还有极深的恐惧,荫廷侯晕了过去。   林森比春日先一步返回。   他风尘仆仆的,两鬓的发丝都往后捎着,竟像是赶了很长的路。   的确他赶了很长的路,因为他回了一趟京城。   无奇请柯其淳在门口看着,提防隔墙有耳,便拉了林森到里间。   柯其淳不想去偷听,但耳朵自己抖了抖,隐隐约约听无奇问道:“怎么样了?”   林森喘了口气,忽然“咕嘟咕嘟”,是把桌上的茶猛喝了一气,才说道:“查到了,你说的……”   他正要说下去,猛然间就没了声音。   柯其淳有些诧异。   无奇要保密,他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让他在门口看着。   但是看这个架势,怎么好像对他也要保密似的?   毕竟他们两个本来就是低低的说话,如今猛然停下,自然是换了一种方式交流,或者更躲到里间去了,他们还要提防谁?难道是自己?   柯其淳皱眉摇了摇头,就算是真的如此,他也不会生气,毕竟在他看来,无奇那么聪明,她这么做,当然有她的道理。   何况自己在门外本就不该“偷听”,就算不是刻意的偷听,也非正途,倒也罢了。   无奇跟林森在内嘀咕了两刻钟,才总算说完了。   这边才告一段落,春日也回来了。   她见柯其淳站在门口大马金刀犹如门神,不由一笑。   走到里间才发现林森已经回来了。   无奇见了她,便又将她拉到里间去:“那人怎么样?”   春日道:“你特别的嘱咐我小心行事,所以我费了点功夫,又不敢在那人面前露了马脚,是以回来迟了。”   “这个不打紧,重要的是一定不能让他发现有人跟踪着,也正是因为这个我才叫你去的。”无奇低声道。   清吏司虽然来了几个人,但武功最高的自然是柯其淳跟春日,而论起办事机警,自然首推春日。   春日知道自己被“委以重任”,一时笑面如花,便悄悄地说:“我早上出去,找到他家里,他倒是在家,而且行动也没什么破绽,吃了饭,就去了衙门,我跟了半天,他始终在知府衙门里,并未走开。对了……他家里我趁机转了转,没有别的可疑东西。”   春日怕无奇担心自己,便叫两个清吏司的差官接替自己,她便回来报信了。   无奇忙问:“那两人可以吗?”   春日说:“我没叫他们近身跟着,只让他们在府衙之外远远地,一旦那人出来,他们便会过来报信。”   “这还使得,”无奇琢磨片刻,喃喃道:“他一定把荫廷侯放在一个隐秘之处,所以不怕被人发现……到底是哪里呢。”   春日道:“可以叫底下的人暗中查访。”   “只怕打草惊蛇。”   春日想了想:“你要认定了是他,索性抓起来,严刑逼供,不愁他不招!”   无奇思忖了会儿:“我只是想一击必中,而且我觉着这个人未必怕刑讯,真到走投无路,恐怕他宁肯选择跟荫廷侯同归于尽。”   春日听到这里便问:“我倒是好奇了,他跟荫廷侯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无奇便把那小妾筝儿告诉的故事,跟春日说了。   春日听后诧异,眉头紧锁,半天才道:“这么说难道他就是那个孩子吗?”   “多半就是了。”   春日忽然生气道:“要真的是这样,哼……那这荫廷侯也不是个好东西,干脆不救他也罢!”   她说了这句后,又有些焦躁:“不过,他自管报仇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杀了苗可镌呢。”   无奇道:“这就是我让小林子回京的原因。”   说到这里,无奇的目光投向门外:“说起来……也许有一个法子。”   心头飞快转动,无奇靠近春日耳畔,如此这般地吩咐了几句。   春日很诧异:“真的要这么做?可以吗?”   “试试看,若是还不行,那就只能立刻先行捉人了。”   半个时辰后,一辆马车自侯府门口驶过。   车中有一道狼狈身影跳了下地。   侯府的门房众人一看那人打扮,惊呼道:“侯爷?侯爷回来了?!”   大家齐涌上前。   很快地,消息传到了内宅,黄夫人又听说荫廷侯身负重伤,急忙命人准备软轿把他抬进来。   无奇等人也都闻讯而至,却见两个小厮抬着软轿,荫廷侯委顿在轿子里,衣衫不整鬓发散乱,略低着头脸上还带着血迹。   黄夫人带着众人赶紧迎上前去,一时之间“侯爷”之声不绝于耳。   林森在旁说道:“这荫廷侯倒是很命大的。”   他仿佛遗憾黄夫人没有成为美艳的寡妇。   春日却冷笑道:“是啊,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嘛,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无奇咳嗽了声,回头对柯其淳道:“柯大哥,劳烦你先回衙门知会杨知府,说是荫廷侯已经回府了。”   柯其淳并不在意她为什么要叫自己去,只是应允了声,转身大步往外。   出了侯府,柯其淳骑马直奔知府衙门,入内禀告知府大人这个消息。   从知府的正堂退出,才出月门,就见有个人站在原地,好像在出神。   柯其淳一看,便先招呼道:“子岩!”   胡子岩抬头看见他,便也一笑:“柯大哥!”   柯其淳走到跟前:“你在这儿做什么?”   胡子岩道:“先前有份公文,已经递上去了,柯大哥呢?”   柯其淳道:“哦,我是回来传信的,那个荫廷侯命大,之前已经回到侯府了。”   “这怎么可能?”胡子岩的脸色微变,却又忙道:“真的吗?是的话就太好了。”   “当然是真的,我亲眼所见,”柯其淳并未听出别的,只自顾自皱皱眉:“好的话就未必。”   “柯大哥、为什么这么说?”胡子岩勉强问道。   柯其淳把他当做知己,也不瞒着,便哼道:“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这荫廷侯也不是个好东西,当初没娶亲之前还有个外室,还有个孩子呢,成亲后就不管他们了,那马三娘死了,只可怜了那孩子……唉,真是始乱终弃,这种人枉为男人,有什么好可怜的呢。”   胡子岩听着这番话,眼睛突然明显地红了。   柯其淳却没有留意,只道:“如今清吏司的人都在侯府呢,我也要过去……对了,等这案子完了后,咱们再好好地喝一场,叫上小林子跟石头、小奇他们,怎么样?”   胡子岩勉强按捺着涌动的情绪:“好啊,柯大哥。”   柯其淳冲他一笑,快步往外去了。   胡子岩目送柯其淳离开,自己在原地徘徊片刻,终于把心一横,也跟着往外大步走去。   他脚步匆匆地离开知府衙门,沿街往前,路口上转弯。   如此左转右行地过了好一阵子,确信无人跟踪,才总算是停到了一处院落跟前。   胡子岩谨慎地转头又看了片刻,才开了锁走进去。   这是一处独门独院,去年他把左右的房子都买了下来,所以很少有人把此处经过。   院子里杂草丛生,胡子岩径直往右手边的柴房走去,门上的锁也仍是没有动过的,他有些疑惑地看着,又看看那关的好好的窗户,眼中的狐疑之色越来越重。   站了足足半刻钟,胡子岩才将锁打开,迈步入内。   柴房内空空入也。   胡子岩走到那堆叠的杂草旁边,将草拨开,露出底下暗道的门。   这原来是百姓们用来储存瓜果菜蔬等的地窖,胡子岩将暗门提开,才要纵身跃下,忽然脸色大变。   他猛地将地窖的盖子重新合上,转身瞪向柴房门外。   原来他听见了脚步声,而且,不是一个人的脚步声。   以胡子岩的机警,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且又发生了什么。   他的心在瞬间冷彻!   但那绝对不是因为恐惧。 第73章 入局   胡子岩的猜想没有错, 春日跟林森已经带着清吏司的人、以及知府衙门的捕快,将这几间房子包围住了。   门外,春日并没有轻举妄动, 。   她只是看着无奇:“看样子就是这里了, 要不要现在冲进去?”   无奇望着前方关着的院门,只要春日愿意, 连门都不必开就能一跃而入, 要拿下里头的人自然也不成问题。   她有些犹豫,却终于说道:“你先去……最好出其不意、别伤了他的性命。”   春日点头:“放心,不会就立刻杀了他的。”   话音刚落,她纵身跃起。   就像是一片轻巧的树叶,随风轻飘飘地掠入了院内, 落地无声。   林森在旁边仰头观望, 忍不住赞道:“了不得,这个我再练十年也做不到。”   无奇制止他:“别出声。”   院中春日放眼四看。   她得确定那人藏身在哪间屋子内。   而就在春日张望面前这几间房屋的时候, 旁边的柴房中, 也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   几乎是同时,春日转头。   她察觉有些紊乱的细微呼吸声从侧面传来。   春日看向柴房,几乎跟那两道目光径直对上!   窗户后的人猛然往后一退, 发出异响。   春日立即窥查, 猎物在前岂容逃脱,她当机立断身形一晃, 脚下借力,向着柴房冲了过去。   身后林森也带人翻墙而入,开了大门。   可就在春日将掠到柴房门口的时候,里间有个声音传了出来:“别进来,除非你想死。”   春日脚尖在地上一点, 生生刹住。   她判断这话的用意,纤纤的手扶在木门的边沿,冷笑:“你已经给包围了,以为这些恐吓之语能够吓到我?”   “我是给围住了,但未必能给你们捉住。”里头的人说道,声音轻描淡写,没有任何恐惧在内,就像是……胜券在握。   春日一皱眉,鼻端突然闻到熟悉的气息。   心中想了想,她猛然一惊!   正在这时候,无奇林森以及清吏司数人也都走了进来,看到春日在柴房门口,正也要上前。   春日回头做了个手势。   无奇忙道:“都别动。”   春日缓缓地吸了口气,虽然是关着门,那股气味仍是极浓烈的透了出来。   “你,干了什么?”她尽量平静地问。   里头的人道:“我早预料到或许会有这一天,当然做了点准备。”   春日看看无奇,略提高了声音:“你在屋内,洒了桐油?”   无奇立刻听见了,也跟着脸色一变。   桐油是极容易引燃的,一旦点燃,就算有水都难熄灭。   这法子实在太狠绝了。   里头的人低低地笑了两声:“你们清吏司的人,果然都不是傻子,所以劝你们别轻举妄动,谁若进来,我只要一晃手中的火折子,谁就跟我一起去!”   春日不语。   屋内人说了这句,又叹息道:“可惜啊,你们就算找到我又怎么样,你们想救那个畜生?哼,我就算去地狱,也是要带着他一起的!”   无奇也曾这样分析过,说若是山穷水尽,恐怕他会跟荫廷侯同归于尽。   没想到这么快就预言成真,事情也不可避免地到了这种地步。   令春日意外的是,里头这人的机警超乎想象,居然提前察觉了他们来到,且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这让她的出其不意闯入擒下的计策自然落空了。   春日果然不敢硬闯。   无奇听到这里,缓缓上前两步:“你想怎么样,就跟荫廷侯同归于尽?”   里间的人沉默了片刻:“我本来想等整个侯府鸡犬不宁家破人亡后再杀了他的,如今既然给你们察觉了,我至少得带了他走,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无奇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你是想为了马三娘报仇。”   屋内重又沉默,过了会儿,他才说道:“你们都知道了?你……你又是怎么发现是我的?”   “我自然知道是你,因为你一早就露了破绽,”无奇尽量温和地说道:“你痛恨荫廷侯始乱终弃,冷血无情,才回来报复侯府的,但这只是我们的猜测,你若是跟他死在这里,真相恐怕也只存在于臆测之中。不如你从里头出来,我们坐下来好好说明白,我也会告诉你的破绽在哪里,如何?”   “哈哈,”那人笑了起来:“郝无奇,你是个很聪明的人,甚至出乎我的意料,但你不会以为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吧?就算我要出去,也要先杀了那个畜生……至于过去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就算我说了真相又能怎么样?死去的人能够再活过来吗?”   林森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你也会说这话?!你想报仇可以,你杀了那些罪有应得的人也行,但是你为什么要杀苗大人?他到底跟你有什么仇怨,你要置他于死地!”   屋内的人没有说话。   “怎么你不说了?你倒是说啊,如果苗大人真也是十恶不赦,或者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你只管说出来!我倒是想听听!”林森胸口起伏,若不是无奇拦着,只怕要不顾一切地冲进去,当面质问里头那人。   无奇拦着林森,道:“你痛恨荫廷侯,是因为他害了你极重要极珍视的人,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苗大人对我们而言,也是极重要不可缺少的人,你所做的跟荫廷侯有什么差别?你让苗大人跟我们都成了像是你一样的受害者!”   “不!我跟他不一样!”里头的人大叫了一声,声嘶力竭:“我跟他不一样,他是畜生,我、我是被逼的……”   “你放屁!”林森大骂:“你害了苗大人就是事实!你是该死的杀人凶手!”   “我也不想的!”他像是失控,声音都变了:“我不想杀他,我也很后悔,这是我所做的唯一一件后悔的事情!”   “后悔又能怎么样,苗大人不可能死而复生!”林森咬牙切齿,眼睛也红了。   两人互不相让,无奇却有些担忧,万一里头的人情绪激动之下一了百了,又该怎么说?   窒息的沉默过后,那人总算平静了些,他说道:“其实你说的对,我都知道的,我知道后悔无济于事,所以我早做好了打算,等我杀了一切该杀的人,我就会以死谢罪,我会去地下向苗大人请罪。”   林森悲愤交加,哪里能够原谅他:“你不必说这些话,我们只要活生生的苗大人!你把他还给我们!”   “对不起。”   那人的声音低沉着,没了之前的激动,提到苗可镌,更像是把他彻底压垮,失去了所有的希望:“你们走吧,一个苗寺正已经够了,我不想再害无辜的人,你们也不要再逼我了。”   三个人说话的时候,春日小心而不动声色地在旁边变幻位置,此刻她已经确定了里头那人藏身的方向,而且她的手底也暗扣了一枚锋利的薄刃暗器。   她看向无奇,指了指里头,又指了指自己的暗器。   无奇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想趁着里头之人不备,突然射出飞刀,假如把那人制住,不叫他扔火折子放火就可以。   这个法子拼的是准确度,跟时机。   但没有十足的胜算。   要是稍微有所误差,火折子落地,那就真的玉石俱焚。   但显然已经是说服不了里头之人了,只能用这法子试一试。   无奇正要点头,门外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你们在干什么?”   来的人,竟然是柯其淳。   看到柯其淳在这个时候出现,无奇林森春日三人脸色各异。   在他们有所反应之前,柯其淳已经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满脸疑惑,左顾右盼,看到清吏司跟知府衙门的人等都围在柴房之外,便也跟着走上前。   他看着无奇问道:“你们要捉凶犯,怎么不叫上我?”   无奇的心揪起。   之前她特意支开了柯其淳,没想到他居然还是来了。   偏在此刻,里头有个声音略带颤抖地响起:“柯大哥,真的是你?!”   柯其淳猛地听见这个声音,先是满脸疑惑,继而叫道:“子岩?是你?你……你在屋里做什么?”   他说着就走到门口,似乎想去开门。   “别动。”春日忙摁住了他的手。   柯其淳一愣:“你……”   对上春日肃然的目光,又看看旁边的林森跟无奇,柯其淳的双眼慢慢地给惊愕跟不信占据:“你们是来捉凶手的,怎么、为什么屋内的人是子岩?!”   没有人回答,屋内胡子岩的声音响起:“柯大哥,难道你不知道吗?”   “我、我知道……什么?”柯其淳呆了。   胡子岩道:“不是你帮着他们骗我,才叫我中计的吗?”   “什么、骗……中计?”柯其淳重又满面疑惑,他的脑袋完全的无法转弯,便求救似的看向无奇:“小奇,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告诉我。”   无奇竟有点无法面对柯其淳的目光。   柯其淳迷惑不解地问道:“你们要拿的是凶手,这跟子岩是完全没有关系的。”   林森咬了咬唇,将头扭开。   柯其淳见无奇不回答,便转头道:“子岩你出来,你告诉他们。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柯大哥,你不必演戏了。”里头胡子岩带着几分冷笑地回答。   “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演戏?!”柯其淳见他不露面,却阴阳怪气的,一时也多了几分惊怒。   胡子岩道:“我技不如人,愿赌服输,可我只是、没想到连柯大哥你也骗我……呵……”   “我、我骗你?演戏?演戏……?!”   柯其淳呆呆地重复了几句,浓眉逐渐皱起。   终于他抬眸看向了无奇:“你、你想捉拿的凶手,是子岩?”   无奇深深呼吸,点点头:“是的柯大哥,是胡子岩。”   “不可能!”柯其淳厉声大叫。   无奇低低道:“柯大哥……荫廷侯就在里间。”   “你胡说什么?!荫廷侯不是早已经回到了侯府……”柯其淳本能地说。   突然他戛然而止。   他后知后觉地惊醒过来。   柯其淳的双眼瞪得很大,他的目光扫过林森,春日,看向那紧闭的房门。   “子岩、子岩?”   喃喃地,柯其淳像是无法置信,“怎么可能?”   春日道:“的确是他,他在屋内洒了桐油,荫廷侯也在里间,他想跟荫廷侯同归于尽。”   “子岩、不可能的……”柯其淳仍是不能信,“我、我不信。我……”   他看着高高大大的,此刻却像是个迷惘而无助的孩子。   终于,他惊疑的目光重投向无奇。   “小奇,原来,”柯其淳再笨,此刻也总算是回过神来了,他艰难地说:“原来这一切是你……你设计骗我?”   无奇的心猛然跳快了几分,仓促地说道:“柯大哥,对不住,我以后再向你解释。”   “解释?”柯其淳直直地看着她:“你、你不用解释。”   一时之间柯其淳不知道要怎么面对现在这个情形。   他以为的深信不疑的好兄弟,竟然就是他们一直想要捉拿的凶手,直到现在所有人都在面前,可他仍是无法去信。   而他所要保护的跟随的人,却摆了一个局骗了他,利用他去捉拿真凶——他自己的朋友,兄弟,知己。   柯其淳的脸色有点难看。   自从跟他相识,除了神鹤园林她受伤的那天晚上,无奇没见过柯其淳流露这种神情。   他盯着无奇像是看着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眼神陌生的令人害怕。   无奇的心怦怦乱跳。   柯其淳却笑了笑,低着头往外走去。   无奇叫道:“柯大哥!”   柯其淳置若罔闻,走出十数步才稍微停下来。   他抬头看看天色,今天,偏偏就放了晴,不再是前两天那样阴雨绵绵了。   但是阳光实在是太过灿烈了,刺的他的眼睛像是要瞎了似的疼。   柯其淳仰头看了片刻,突然转过身,大步流星向着这边走来。   无奇看出了不妥:“柯大哥你要干什么?”   春日道:“柯其淳你站住!”   林森也忙着道:“柯大哥你冷静些,里头有桐油,他会害死你的……”   柯其淳却毫不迟疑地、目标明确地向着前面的两扇门走去。   “快拦住他!”无奇忍不住叫道。   林森自然是拦不住的,他才靠前就给柯其淳一臂挥开。   春日怒道:“不知好歹!柯其淳你别发疯!”   正要上前跟他斗一斗,柯其淳却盯着那门扇,咬牙切齿地大声说道:“我不信胡子岩是凶手,要真的是他杀了人,我想要让他当着我的面告诉我!——如果你连我也要杀,那就来吧!”   他的眼睛通红,眼泪在眼眶之中转动,但是却没有落下来。   最后那句话,却是对着胡子岩说的。   说话间他已经走到门口了,眼见春日要伸手去挡,无奇突然叫道:“春日别!”   春日的手指已经搭到柯其淳的手臂上了,闻声蓦地撤开。   与此同时柯其淳一把推开了门扇,刹那间,浓烈的桐油气息扑面而来。   春日所能做的就是在瞬间拉住无奇,带着她迅速后退——春日毕竟要做足万全准备,倘若胡子岩真的要点燃桐油,她得保证无奇的无恙。   柯其淳魁梧的身形站在门口,而在里间,地窖的旁边,胡子岩手中握着火折子,正也瞪大双眼看着他。   “你别进来!不要逼我。”胡子岩大声道。   柯其淳看看满地的桐油,胡子岩的身上也沾了不少,一旦点燃就万劫不复。   他却毫不迟疑地迈步向内道:“你要自焚?那你就动手吧!我只要你一句话,人是不是真的是你杀的?”   胡子岩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他的唇抖了抖:“你问我?你已经跟他们合谋骗了我,你还问我?”   柯其淳的喉头动了动,并没有言语。   胡子岩挥了挥手中的火折子,泛红的眼睛盯着柯其淳,笑道:“我本来以为,至少可以相信你,没想到你也……呵呵,人的确是我杀的……你想要这句吗?那我就成全你……”   正在这时侯,屋外,是无奇大声道:“他不知道!是我骗了柯大哥!”   胡子岩一怔。   柯其淳却扭头吼道:“不用你说!”   无奇不理他,她望着胡子岩道:“你应该跟我一样,知道柯大哥他不会骗人的,他又是个重情义的人,所以我清楚,就算告诉他真相,他也未必会答应配合我在你跟前演戏,就算演也会露出破绽,所以我索性把他蒙在鼓里。我知道你会去接近他,所以……你中了我的计,他也同样。”   柯其淳咬着唇,他的浓眉紧锁,脸上露出无法言喻却极其难过的表情。   的确,无奇骗了他。   荫廷侯并没有那么“幸运”地逃回侯府。   至于在荫廷侯府出现的那个荫廷侯,是无奇叫春日找的一个、身形相貌略跟荫廷侯相似的人,只要穿上荫廷侯的衣裳,再打扮的狼狈凄惨些,足以以假乱真。   外加上事先跟黄夫人通气,所以侯府所有人都叫嚷那是侯爷回来了,柯其淳也不能靠前细看,自然难辨真假。   而且无奇叫他回知府衙门告诉知府大人荫廷侯无恙,他向来对无奇深信不疑,既然无奇这么说,那当然就是真的了。   柯其淳却没想到,自己不过是这个局里的棋子。   其实他知道无奇破案是对的,但他……只觉着非常的难过。   但是就在无奇说出真相的刹那间,胡子岩的眼睛却亮了起来。   他看着柯其淳:“柯大哥,你、你真的没有骗我?”   从很久之前,胡子岩就不晓得什么叫做恐惧了,在第一次动手的时候,他也想过所有的后果。   但他只是不能相信,他以为的最值得信任的那个人,也会骗他。   倘若如此,这才是最叫他绝望跟恐惧的。   柯其淳没有回答,他只是低着头:“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   尽管强忍,眼泪还是流了出来。他知道荫廷侯府的一切,都是荫廷侯自做孽,也同情马三娘母子。   但他没想到自己向来信任的知己朋友,竟然是隐藏背后的凶手。   他更加没想到,得是他自己亲手把胡子岩送入了死局。 第74章 二更   荫廷侯给两名侍卫从地窖里半扶半拖地拉了出来。   因为怕他不老实, 同时也是因着极大的愤恨,胡子岩将他的右腿脚筋切断了。   这对于向来养尊处优的荫廷侯而言如何能够承受,虽然只是短短地一天一夜, 荫廷侯却仿佛给折磨了半辈子似的, 憔悴的没了人形。   当侍卫去救他的时候,他还以为是胡子岩又要来虐待他, 吓的不住求饶。   侍卫如何解释都不听, 最终只好用些强硬的手段,粗鲁地将他拉了上来。   被架着拖到院子里,得见了天光,荫廷侯才慢慢地回过神来。   蒙眼的布条虽已经给撤去,但荫廷侯仍是不能睁眼, 地窖内光线阴暗, 再加上眼睛始终给蒙着,让他无法适应外头的光, 双眼刺痛无比。   他的双臂因为给捆了太久, 已经麻木的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有断指肿胀的像是一根小萝卜,看着非常骇人。   要是荫廷侯能动, 只怕他要站起来将那个虐待自己的人杀死, 但他实在是精疲力竭,毫无任何气力可言了, 就像一只失去魂魄的躯壳,瘫软在地。   知府衙门。   胡子岩跪在堂下。   坐在堂上的杨知府有点“惊喜”。   令他吃惊的是,清吏司的人竟然悄而不闻地就捉到了凶手,而且凶手居然是在自己府衙中当差的胡子岩!所以,他的惊愕是带一点惶恐不安的。   给这种复杂的情绪压着, 那一点点“凶手归案”的喜,就有点儿微不足道了。   “胡子岩,你当真是杀死荫廷侯府管家以及侯府老太太,且重伤了二姑娘的真凶?对了,还有侯府小公子无故出现在老夫人棺材中,以及荫廷侯被绑架一事……还有、清吏司苗大人被谋害……”   他思忖着说了这么多罪名,自己也觉着脑袋都沉甸甸的。   不过同时,知府大人心里还有点狐疑,觉着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杨知府是很知道胡子岩的,这小胡是个机灵能干的人,怎么会那么穷凶极恶。   而且知府也知道胡子岩跟荫廷侯的关系也还不错,因为他长的出色,又能言善道,很会周旋,所以不管是在府衙,还是侯府,胡子岩都很吃得开。   但如果荫廷侯府那些事都是他所为,那么先前的那些周旋交际,多半都是带着目的的。   所以杨知府又有点不寒而栗。   对于杨知府说的这些罪名,胡子岩都招供了:“不错,都是我所为。”   杨知府忍不住叹了口气:“你是怎么想不开了,竟干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本府竟然也没看出来你竟是如此穷凶极恶之人!”   正感慨着,旁边有人咳嗽了声,杨知府转头,忙笑道:“小郝……你有什么话要问吗?”   郝无奇看着平静的胡子岩:“胡公子,请你把作案的经过说明。”   胡子岩看了看她,点头道:“当然。”   “我为什么要杀那些人,那是因为他们该死,”他想了一会儿,才又慢慢地开口说道:“当年我娘是荫廷侯的外室,后来他要娶亲了,大概是觉着有个外室跟外生子,对他们侯府以及黄府都不是很光彩的事情,便起了歹意。我那时候还小,但我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个夜晚。”   胡子岩的语气非常平静,但却透着一股令人悄然生寒的森然。   那个夜晚,荫廷侯府的管家来到了他们住的地方,马三娘还以为荫廷侯总算还有点良心惦记着她,正高兴,管家关了门,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趁早不要痴心妄想了,实话告诉你,府内已经容不得你,所以叫我来把你们料理了。”   马三娘犹如五雷轰顶,简直不敢相信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虽然不懂,她还是本能地意识到不对。   她飞快地回头看了眼儿子,赶紧把手背在身后,向着年幼的胡子岩示意,让他快退到里间去。   管家不以为意,自顾自在桌边坐了,优哉游哉地说道:“我们将来的新夫人可是个正经的大家闺秀,哪里容得下你们这号人,何况你又有个儿子呢。她还没进门,你这里儿子都有了,她自然不会高兴。少不得就委屈你了。”   马三娘听他话锋不对,忙求道:“侯爷呢?让我见见侯爷好吗?”   管家笑道:“你就趁早别想了,也别指望侯爷会见了你心软,男人都是见一个爱一个喜新厌旧的,只是好事儿都让侯爷干了,却让我来干这些脏活,谁让咱是这个命?你最好也别叫嚷,外头还有人在呢,把他们招进来,你们越发死得快了,连个回旋余地都没有了。”   马三娘心里早大乱了,竟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只是苦苦哀求:“不,不对……侯爷不会这么狠心的,他还说过要带我进府呢。”   “进府?进的是地府吧?”   马三娘害怕又绝望,便跪在地上道:“求你带我去见侯爷,让我自己求他,求你行行好……”   管家笑却顺势捏住了她的下颌,端详着道:“要行好何必找侯爷,你求我岂不更快些?”   三娘起初错愕地还不知何意,但她很快看懂了管家脸上那邪狞的笑容。   正想起身,只听管家道:“伺候人你当然是很会的……我陪着侯爷来了这么多次,到底也伺候我一回,让我高兴了,兴许放你、跟那个小崽子一命呢?”说着,他不怀好意地看向里间。   马三娘意识到了最坏的结果,当然知道该怎么做。   胡子岩冷冷地说完了经过。   公堂内一片死寂,连杨知府也惊呆了。   胡子岩道:“我回到秋浦后,头一个就想除掉他,只是在找合适的时机而已,正好前些日子,因为冠家班不肯去侯府,他便去说服冠班主,我终于找到机会将他杀了。我砍掉他的头,其实要是有时间的话,我更想把他砍成碎片。”   无奇定了定神,问:“那老夫人跟芳二姑娘呢?”   胡子岩眉峰微蹙,继而道:“反正我要侯府鸡犬不宁,杀谁不一样,那天……”他才起了个头,忽然变了脸色,猛地看向无奇。   无奇也静静地看向他,但却没有开口。   当初无奇跟蔡采石才来秋浦的时候,遇到了胡子岩。   此后就听林森嘀咕过,说是胡子岩为人甚是盛情,那天还邀了同僚,要请他跟柯其淳吃饭呢,谁知酒席都摆好了,他们却跟着钱括去了荫廷侯府“交际”。   也是那天,侯府发生了血案。   所以说,侯府血案发生的时候,胡子岩该是不在场的!   杨知府没有意识到这个,毕竟他也不知道这件事,只定了定神又问:“那天怎么样?”   胡子岩冷着脸道:“何必多说呢,没什么稀奇的,我平时也常常去荫廷侯府应酬,对他们内宅的路也是很熟悉的,总之我趁人不备抽了空子潜入侯府,后面的事情你们就都知道了。还有荫廷侯嫡子的事情,也是一样,我假扮成抬棺之人,迷晕了那些嬷嬷,趁人不注意把小孩儿神不知鬼不觉地放进棺材……就是这样了。”   无奇身旁的林森听到这里,心里模模糊糊也觉着哪里有些不妥,忍不住小声地对无奇说道:“不对吧?我记得老夫人被害那天,他分明是在会宾楼请客……”   无奇向着他轻轻一摇头。   而杨知府听他说的快而顺理成章,又听他主动把小孩子的事情也交代了,于是便顺势自发地把前面老太太被害一节模糊掠过了。   最后,知府大人道:“你也太过狠毒了,对一个孩子下这样的狠手。”   胡子岩淡淡地说道:“大人你若是像我一样,小时候跟着母亲颠沛流离,在青楼里给人用针扎,鞭子抽,火烫,花样百出的折磨,眼睁睁看着母亲被病痛折磨痛苦哀嚎死在跟前,你就会知道,我这么做已经是很仁慈的了。”   杨知府咽了口唾沫,低了低头。   林森见无奇不叫他提侯府的事情,便握着拳问道:“那苗大人呢?”   在提到苗可镌的时候,胡子岩冷漠的脸上才多了几分松动:“当年我娘死后,我逃出了青楼,一路乞讨到了京城,那天冻饿的受不了,又给地痞欺负,是苗大人经过把我救了,他问我从哪里来叫什么,我一一告诉了他。那天他来到秋浦,我远远地看见,生恐他认出我来,我、我……我已经不能回头了,我更想给母亲报仇,所以……”   苗可镌跟韦炜才到的时候,胡子岩跟几个知府衙门的公差出门,那时候苗可镌便觉着他有几分眼熟,便驻足回头。   韦炜问他怎么样,他因怕自己眼花,就没有说出来。   此刻林森目眦俱裂,恨不得上去痛打胡子岩一顿:“所以你就杀了苗大人?你……他明明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却恩将仇报!”   胡子岩含泪笑道:“是啊,我是畜生。我只是想,要是他在我杀管家之前来,也许,也许我还可以收手,但那时候我已经停不住了,我想杀了他们,谁也不能挡着我。”   所谓的“鬼迷心窍”便是如此了,胡子岩那时候已经给复仇的血蒙蔽了双眼,竟不惜向着自己昔日的救命恩人举起了刀。   那天在傩神庙前,借着大家都观看傩戏的时候,他夹杂在人群中,当他悄悄地将要逼近苗可镌的时候,苗可镌却也看见了他。   那瞬间,苗可镌应该是惊喜的,大概是觉着昔日的那可怜的孩子终于出息了吗?那时候苗大人分毫都没有怀疑这个“孩子”的真正来意。   在胡子岩挥刀的时候,苗可镌甚至正打算伸出手来将他的肩膀握住,亲切地跟他叙一叙旧……   但他再也没有机会了。   那一丝笑容终究也凝固在他的脸上,只是他的眼睛,至死也不能闭。   胡子岩回想着当时的情形,泪无法断绝。   他后悔,在刀刺出而看见苗可镌满脸的欣喜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后悔。   但是已经太迟太迟了。   后悔,也终究无济于事!   最后的最后,胡子岩问无奇:“你是怎么怀疑到我的?我的破绽在哪里。”   本来苗可镌去后,再也没有人能够注意到他了,他以为。   无奇沉默了会儿:“我怀疑你,恰恰是因为苗大人。”   “苗……”胡子岩干涸的唇抖了抖:“为什么?”   无奇说道:“还记得那天在府衙门口你跟我们见面,你提起了苗大人吗?”   胡子岩想了想:“那又怎么样?”   “引起我注意的是,你称呼苗大人的方式,你叫他……”   “苗寺正……?”胡子岩的眼睛逐渐睁大,却仍是有点不太理解:“这又如何。”   无奇说道:“在我们这些人,多半只称呼苗可镌为苗大人,或者他在清吏司的官职,以苗主事称呼。但你却叫他苗寺正。”   说到这里,无奇身侧的蔡采石道:“我当时也听见了,可毕竟苗大人没进清吏司之前是在大理寺的,叫他苗寺正也不算什么……所以没有在意。”   无奇说道:“本来是不算什么,但对于一个跟苗大人不怎么认识的人而言,这样称呼就有些怪了。所以我叫小林子回了京城。”   林森回到京城,查的却是苗可镌的履历。   苗可镌在大理寺的时候,的确是做过司正的,只不过那已经是在八年前了。   从大理寺调任清吏司的时候,他已经升为大理寺的寺丞。   而不是寺正。   因为苗可镌进清吏司不久,所以倘若是昔日认识苗可镌的人,偶尔也会以“苗寺丞”来称呼,这倒是司空见惯的。   但不论如何,是绝对不会用一个八年前的旧官职来称呼的。   之所以会让胡子岩以“苗寺正”来称呼苗可镌,只可能是一个原因。   那就是在胡子岩认识苗可镌的时候,苗可镌还是大理寺的“寺正”,所以他的称呼才没有改过来。   林森还向昔日的苗可镌的同僚打听“胡子岩”,但没有任何人记得此人。   又询问苗可镌是否认识秋浦地方的人,依旧很少人知情,最终在林森要放弃的时候,才终于有个年纪颇大的文吏说起,曾经在苗可镌还担任寺正的时候,似乎照顾过一个出身秋浦的孩子,但因为过去太久,并不清楚那孩子叫什么。   直到现在,总算是对上了。   “当初他救了我,我甚是感激,只记得别人叫他‘苗寺正’,所以我也深记住了,”胡子岩因为牢记“苗寺正”,故而也从没有想过改口,如今听了无奇的解释,他呆怔了半晌,才轻轻笑道:“果然还是苗寺正让我露出了破绽,真是、真是报应。”   他明明是一败涂地,但却笑的十分快意,只是笑着笑着,又掉下眼泪来:“可要真的天地间都有这种报应,为什么荫廷侯跟那个恶毒的女人没有呢?要是他们一早就给天打雷劈了,我又何必这样费尽苦心?不过,我倒也不想他们被天罚,我想亲自杀了他们!我唯一对不住的,只有苗大人。只有他,只有他。”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匍匐在地,无声哽咽。   杨知府命胡子岩将口供签字按押,将他关入牢房。   从知府衙门大堂出来,林森仍觉着心头有一股闷气:“知道了真相,我却更气了,苗大人死的真是冤枉!当初不如不救他……就没这飞来之祸了!”   蔡采石说道:“胡子岩一心复仇,若说他之前还是按捺着,那在杀了管家之后,他就没有退路了,神智只怕也有些疯狂了。唉……当初若是苗大人没有来,该多好啊。”   两人都说“当初”,但要是真的时光重来,只怕苗可镌依旧会救胡子岩,而他也依旧会来秋浦,因为他就那样耿直而勇毅的性子啊。   三人沉默了片刻,林森又想起一件事,便问无奇道:“刚才说起侯府老夫人之死,你怎么拦着我?难道这其中有什么玄机?”   无奇道:“我觉着,老太太的死跟二姑娘的伤,不是胡子岩做的。”   蔡采石跟林森都惊了:“什么?”   林森又忙问:“若不是他,那又是谁?等等……若不是他他怎么肯认?”   无奇叹了口气:“对了,咱们该往侯府走一趟,荫廷侯应该恢复的差不多了吧,还有那位芳二姑娘,我们也该看看她。” 第75章 三更   荫廷侯府的芳二姑娘已经醒了, 就是不能开口说话。   不知是不是黄夫人对于蔡采石格外待见的缘故,他们才开口提出要见一见姑娘,黄夫人便同意了。   要知道这可是侯府里的女孩儿, 就算出了人命案子, 也是不必上公堂的。   纵然在府内,也不便跟这么多“男人”照面。   谨慎起见, 只有蔡采石陪着无奇, 两个人到了姑娘的闺房。   因为伤的很严重,虽然过了数日,芳姑娘依旧是躺着不能起的样子。   领着蔡采石来的是黄夫人身边的贴身丫鬟,她低低地跟伺候二姑娘的小丫头说了几句话,那小丫头便退到了门口。   芳姑娘定睛看着来的两个人, 眼神是极平静的, 并没有见外男的羞怯躲闪。   无奇在床边落座,蔡采石就在她的身后, 为避免让姑娘不安, 他刻意转开目光打量着卧房。横竖一切都有无奇。   “姑娘好些了吗?”无奇先问。   芳姑娘双眼一闭一睁,等于是回答了她。   无奇微微一笑:“姑娘受苦了,想必你也听说了侯府里发生的事情, 不过侯爷虽然受了惊恐, 幸而没有性命之忧,而真凶也已经缉拿归案了。”   芳二姑娘的双眼微睁。   无奇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袍摆, 仿佛不经意般地说道:“姑娘可认得知府衙门的文吏胡公子?听说他时常往侯府这边走动的。”   芳姑娘没言语,搁在榻上的手却慢慢地握紧了床褥。   无奇道:“真凶就是他,杀死管家,以及杀死老太太,重伤了二姑娘的罪行, 他也都认了。”   芳姑娘的眼睛已睁大到极致,她的嘴唇在哆嗦,好像要说话,但话没有说出来,眼泪却从眼角先流了出来。   无奇看着那一点泪光:“胡子岩其实也是个可怜之人,他原来是荫廷侯曾经的外室之子,因为马三娘惨死,所以想要向侯府报复。”   芳二姑娘听到这里,似乎已经无法按捺,她的眉头紧皱,泪如泉涌,却嘶哑着声音道:“不、不……”   无奇扶住她的肩:“姑娘不要妄动,别弄坏了伤口。”   芳二姑娘想要摇头,流着泪道:“不、不是他。”   她流着泪,说的话却嘶哑不清,看样子就算伤好后,这声音也难以恢复了。   无奇看着她的反应,微微叹了口气:“你是想告诉我,杀死老夫人的不是他对吗?”   芳姑娘蓦地停止了挣扎,她满含泪水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无奇:“你……”   似乎是想问她为什么知道。   无奇说道:“案发的时候,胡子岩在会宾楼请客,他没有分/身之术,但他却偏偏认下了罪名,所以我想他应该是在保护什么人。”   说到最后这句,她定定地看着芳姑娘,胡子岩要护的是谁,显而易见。   芳姑娘已经情难自禁地抽噎起来,泪流不止,浑身也跟着轻轻地发抖。   说到这里,无奇心里已经有数了:“姑娘,你的伤要静养,今日我来的冒昧了。告辞。”   她起身要走,袖子却给死死拉住。   无奇低头看向芳二姑娘的手,又看向她脸上。   方姑娘流着泪,举手向着自己内侧的褥子底下、像是想拿什么。   无奇见她行动不便,便道:“姑娘莫动。”她自己俯身探手,试了试,果然竟掏出了一张叠着的信纸。   芳姑娘看着那信纸,又看看无奇:“带、带……”   “你是想让我带走?”   芳姑娘闭了闭眼睛,表示肯定。   “好,多谢姑娘,”无奇轻轻地吁了口气:“你且保重。”   她迈步往外走去。   身后蔡采石看了眼床上的女孩子,却见芳姑娘咬着唇闭着双眼,泪已经把松散的鬓发都打湿了。   蔡采石陪着无奇出了闺房,悄悄地问:“是什么?”   无奇道:“是真相。”   蔡采石犹豫着问道:“杀死老太太的若不是胡子岩,那还有谁?”   无奇看他一眼:“你不是才见到了吗。”   她往旁边走开一步,捡了个无人角落,将信纸打开飞快地看了一遍。   果然,跟她之前想的八/九不离十。   蔡采石在旁边自顾自惊愕,什么?自己见到了凶手?他怎么没看见,难道凶手来无影去无踪?等等……他刚才见的好像只有一个人,难道……   他的心里涌出无数念头,却见无奇折了信,负手往前走去。   “小奇,小奇你等等!”蔡采石追上她,声音仿佛是从鼻孔里冒出来的:“你难道说,凶手是二姑娘吗?”   他等着无奇嘲笑自己胡说八道。   但等来的却是无奇孺子可教的眼神。   蔡采石没觉着自己孺子可教,反而觉着自己异常的错乱。   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这其实非常的可能。   事发之时老太太的上房内没有湿脚印,若是凶手从外头来,自然会留下沾了雨水的脚印。   当初无奇第一次听林森描绘案发现场的时候就已经心存疑虑了。   老夫人是仰面倒地撞破后脑而死,这并符合真凶那种凶戾的行凶手法,反而更像是没什么力气的女子所为。   至于姑娘的颈间的伤,之前他们商议的时候,春日已经点出其中关键,如果是外力所为,二姑娘绝对不可能生还。   只能证明是姑娘自己自尽,但毕竟力气不足,所以一息尚存。   所以真相是,那天芳二姑娘同老夫人说起亲事,本是要答应的,但她实在忍不住,便问了一句话。   ——“老太太给我定这门亲事,是您的意思,还是太太的意思?”   老夫人当时问:“这有什么区别吗?”   二姑娘道:“老太太向来疼我,若是您的意思,我便没话说了。”   原来这县尉,实在算不得是个良配,二姑娘早就听说风声,此人年纪大她许多,性子粗俗而暴戾。   侯府庶出的女孩,大姑娘已经出嫁了,嫁的也非好人家,夫君淫/邪无毒,风流简直更胜荫廷侯,外室通房妾一个不缺,而且动辄打骂。   大姑娘苦不堪言,日日以泪洗面。   芳二姑娘暗暗惊心,却以为老夫人疼爱自己,必会亲选一个好的,谁知竟是此等货色。   老夫人见她质问,便冷笑道:“你问我吗?我倒是疼你的,可惜你自己不争气。”   芳二姑娘愣住。   老夫人起身进了里间,她自然跟了进去,却见老夫人从里头的柜子里拿出一样东西:“你自己看这是什么。”   那原来,是一个狰狞的傩戏面具。   二姑娘一见就变了脸色。   老夫人冷道:“你自己差点跟人做出丑事,还指望我疼你?我只求你平平安安嫁出去就行了,要是这件事闹出去,侯府的脸面都没了!”   原来二姑娘跟经常来府内的胡子岩有了私情,这面具是胡子岩送她的。   她万万没想到老夫人竟知道了!   信上,芳姑娘写:“太太为人面慈而心狠,大姐便是前车之鉴,如今更给我挑了一个粗俗的县尉,祖母本来疼我,这次却一反常态,看到那个面具的时候我才知道,我跟子岩的事情已经给人发现了,我不知如何是好,祖母却还说要惩治子岩,我忙着去拉她求情,撕扯中不小心将她推倒……我发现祖母已经气绝,六神无主,索性自戕,一了百了以断绝一切。”   芳二姑娘本想坦诚一切,又怕连累胡子岩,所以写了信却藏了起来。   没想到无奇告诉她胡子岩是凶手,且把杀害老太太跟伤她的罪行也揽了过去。   胡子岩是必死的,她知道。   但胡子岩显然猜到了什么,竟还把罪名懒了过去。   故而芳姑娘也没有再遮掩的必要了,索性把信给了无奇。   如今,无奇看过信后,只剩下了最后的两个疑问:那把扔出去的凶器,以及那个面具为什么竟戴在了姑娘脸上。   其实她已经隐隐地有了一个推测。   同蔡采石向着黄夫人上房而去的时候,无奇问道:“先前夫人对你那样盛情……有没有问你年纪多大家里有无说亲之类。”   蔡采石一愣,旋即笑道:“你怎么也提这个。夫人不过是说笑而已。”   “那就是真提过啊,”无奇看他呆呆的样子,道:“是不是说笑……我可知道夫人生得嫡小姐,今年也及笄了呢,可还没有议亲。”   “你、你难道……胡说!”蔡采石领会了她的意思,辩解道:“我才来秋浦,根本都不熟的,怎么会这样……别胡说!”   无奇笑看着他道:“好吧,我就不胡说了。不过这幸亏是你,若是夫人看上的是小林子,只怕他立刻就要入赘进来,连京城也不会回去了呢,毕竟黄夫人生得貌美,女孩儿自然更出色,他是一定舍不得的。”   蔡采石连连咳嗽:“你再开这种玩笑,我翻脸了啊。”   说话间到了上房,黄夫人正亲自喂了荫廷侯喝药,听说他们回来,便走了出来。   蔡采石本想先开口询问侯爷情形的,想到无奇刚才的玩笑,便不做声了。   无奇瞅了他一眼,只得说道:“夫人,不知侯爷如何了?”   黄夫人叹道:“受惊过度,加上受伤很重,大夫说至少要调养数月才能恢复。”   蔡采石才道:“太太莫要忧心,保住性命已经是万幸了。”   黄夫人向着他笑了笑。   蔡采石原本觉着黄夫人的笑容很是亲切,可是因为无奇的那番话,竟意外地从中品出了不太一样的味道,一时有点不自在起来,话便也少了。   黄夫人陪他两人进内看了看荫廷侯,见他黑着脸靠在床边。   荫廷侯吃了这场大亏,总算恢复了几分元气,可心里的怒火不知向哪里宣泄。   看见他们进来,便阴阴冷冷地说道:“我听说那个畜生已经捉住了?”   蔡采石因为他昔日的所作所为,便不愿意理他,只当没听见的。   无奇却认真地说道:“侯爷指的是……昔日侯爷跟马三娘所生的外室子吗?”   荫廷侯没想到她竟戳着人心窝子来:“住口,本侯没有那种儿子!那分明是个六亲不认的畜生!”   无奇轻描淡写地笑:“若说六亲不认,恐怕是侯爷不认在先的吧?”   “你说什么?”荫廷侯瞪大双眼:“你……是什么意思?”   无奇道:“我的意思很简单,天道轮回而已,有人觉着自己的身份尊贵高于一切,别人便是草芥卑微可以肆意丢弃,践踏或者抹杀,想不到有朝一日,那被抹杀的会跳出来反杀那不可一世者。刀子割在自己身上才会真正觉着疼,岂不知当初给踩在脚下的那些人,更伤痛百倍。”   “你、你竟敢诋辱本侯?”荫廷侯目瞪口呆而不敢置信。   旁边的黄夫人也微微眯起双眼。   她发现了,无奇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不仅仅是看着荫廷侯的。   蔡采石见无奇把这大疮疤揭开,也大为意外,虽然他也瞧不起荫廷侯,但敢当面打荫廷侯的脸,这也太、太直接太不留情面了。   “是不是诋辱,侯爷自己清楚,”无奇仍是淡淡定定,“侯爷,说句实话,您现在尝到的痛,不及当初马三娘跟胡子岩尝到的十分之一呢。”   “混账东西,你以为你是谁?!”荫廷侯勃然大怒。   幸亏他的脚筋是断了,若好好地,此刻大概要跳下地来动手。   门外的春日听见动静,也都暗中戒备,只要荫廷侯敢造次,她可要下点重手了。   本以为荫廷侯受了这一场大难,好歹会收敛些,哪知道还变本加厉,丝毫不思己过。   此刻黄夫人上前一步,在脸上露出无可挑剔的笑:“郝公子,这话……是不是太过了?侯爷怎么也是受害者,敢问您这是替凶手说话吗?”   “凶手已经归案,杀人者死他绝对逃不了。”无奇昂然说道:“倒是侯府这里还有一宗公案没完——当初是谁命人诛杀马三娘跟胡子岩的,这件事,清吏司必然会查个水落石出。”   黄夫人跟荫廷侯的脸色齐齐变了。   无奇笑笑:“侯爷当初不是叫嚣着要清吏司插手吗?放心,清吏司自然尽职尽责,一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案。”   荫廷侯窒息,气的眼冒金星。   无奇说完之后,又看向黄夫人,想了想却并没说话。   她只是点点头,转身向外。   蔡采石还想说两句场面话缓和一下,但事情急转直下,又如此激烈,他也有点不知所措,当即只向着黄夫人拱了拱手,便赶紧追着无奇去了。   出了侯府的大门,蔡采石抓住无奇:“小奇你到底在说什么,你真的要追查当初马三娘跟胡子岩被威胁的事情?”   无奇说道:“我已经说了,怎么能让侯爷失望呢。”   “你这样就彻底得罪他了。”   “他若没做过,就不必心虚。”   “小奇……”   无奇才皱眉道:“别拦着我石头,要不是当初他们造下的孽,怎么会让胡子岩丧心病狂,怎么会让苗大人牵连其中,如今人人说凶手归案,但在我看来,真正的元凶还逍遥法外。”   蔡采石闭了嘴,他看得出无奇很生气。   正在这时,急促的马蹄声响,是清吏司的一人赶到,翻身而下说:“林执事命小人速来告知……柯执事要离开了!”   “离开?”蔡采石吃惊:“什么意思?”   那人道:“柯执事要离开秋浦、不,听那个意思是要离开清吏司!”   柯其淳的确是要走的。   等无奇他们乘车赶到的时候,林森几乎已经拦不住了。   三个人下地,蔡采石叫道:“柯大哥!”   柯其淳看到他们三人到了,却仍是不理睬,只淡淡道:“你们来做什么,也好,我当面告个辞吧。”   蔡采石道:“好好的为什么要走?柯大哥……”   无奇道:“柯大哥,你是因为我之前、之前瞒着你那件事?”   柯其淳听到这里,才道:“你的确很聪明,我并不讨厌你这种聪明。但是……我讨厌这种给人玩弄在掌心的感觉,你怀疑的是子岩,你可以不告诉我,但你不能利用我去做这种事!我是不如你聪明,但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这就是我不能接受、不该做的。”   林森皱着眉,蔡采石急的搓手,他看看无奇:“柯大哥我知道你的心情,但是小奇也是为了破案,你跟胡子岩的确很好,但他、他到底杀了……”   “你不必多说,”柯其淳看了看蔡采石:“我知道他是该死,我不会替他开脱,但送他去死,这不该由我动手。”   无奇拦住蔡采石。   她没想到柯其淳竟来真的。   当时想出这个主意的时候她其实也犹豫过,她知道自己不该利用柯其淳,但,只有这样才是最快的法子。   如今柯其淳不能接受,甚至迁怒于她,她也明白。   她不想任何人再替自己解释。   无奇想了想:“柯大哥,我知道你跟胡子岩很好,我也知道他的身世可怜。但正如他一定要报仇一样,我也一定要捉住他,就算不择手段也好,我一定要拿下他,这也是我们曾答应过苗大人的。”   柯其淳将头转开。   无奇道:“就算有一千万的不忍,但他杀了人,而我们是清吏司,就得秉公处置不容私情。柯大哥你也是清吏司的人……”   “我不是了!”柯其淳终于抬眸,语气坚定的:“从今天开始我不是了,我本来就不适合做这种事,现在我更清楚了……”   这变故,连春日都震惊了:“柯其淳你、你不要犯浑!”   柯其淳深深呼吸:“就当我是犯浑吧,我知道你们所做的事情是对的,只是,这种事情不适合我。”   “柯大哥!”   无奇,蔡采石,林森,几乎是同时地出声叫了起来。   柯其淳翻身上马,马鞭一挥道:“流风那边,我自会请罪。”   无奇叫道:“柯大哥!”   她不顾一切地追上前想要拉住柯其淳,但马蹄飞溅,已从她面前疾驰而过!   很快地,柯其淳已经一骑绝尘而去!   无奇失魂落魄,目送柯其淳的身影消失在街口。   蔡采石跟林森也都惊呆在原地。   只有春日忍不住破口大骂:“这个混账呆子,至于吗!让他滚,谁稀罕他不成?最好永远别让我再见到他!”   与此同时,在旁边的酒楼之上,竹帘之后,却也有一道卓然的身影正凝望着底下这一幕。   看到这里,他便轻轻地哼了声,有点幸灾乐祸地说道:“这头碍眼的倔驴终于尥蹶子不干了,这下该蔡流风头疼了。”   目光却又落在那个仍呆呆地站在原地的娇小身影上,他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个家伙……不会因为一头犟驴而真伤心了吧?” 第76章 喝醉   那人正望着无奇若有所思的, 忽然看到底下一帮人从街头走过来,竟是直直地向着无奇蔡采石他们面前而去。   定睛一看,皆都是些膘肥体壮膀大腰圆之辈, 脸上都透着凛凛的威煞之气。   “这是……”他有些诧异, 微微倾身。   而在下方街上,春日最先也发现了异常, 赶紧上前一步:“你们是什么人?”   那几个大汉站住脚, 为首的一个指着无奇道:“是他,就是他没有错的!”   林森见势不妙,也挡在无奇跟前:“干什么?”   “不要误会,我们没有恶意的,”那出声之人急忙拱手说道:“我们是冠家班的, 之前见过的。”   无奇认出这人的确是上次她去冠家班的时候, 对自己出言不逊的那个,便拉了拉林森, 问道:“小兄弟是你啊, 有什么事吗?”   那青年听她叫自己“小兄弟”,憨厚方正的脸上露出一点可爱的羞涩,他抓了抓头, 不好意思地笑着对无奇道:“小人是来认错的、赔礼的。”   旁边一个青年叫道:“还有道谢哪!”   无奇诧异, 春日跟林森见他们没有恶意,便都放松警惕。   “对对, 还有道谢,”那青年忙点头道:“上回小人因为我们班主给官府关着不放,整个冠家班也遭了冤屈,我心里憋着气,就有眼不识泰山的当面冲撞了大人几句……没想到大人果然跟那些没能耐的官儿不同, 也确实是个说到做到的,非但立刻放了我们班主,如今更是找到了杀人凶手,替我们所有的傩戏班子都洗刷了冤屈,我们大家伙心中很是感激。”   原来这些人的确是冠家班的,因为听说真凶给缉拿归案了,正高兴,便在酒肆里喝酒庆祝,突然一个班中的子弟看到外面街头上的无奇蔡采石他们,认出是那天去冠家班的清吏司众人,便告诉了他们。   这些人便想起那天对无奇他们的无礼,便呼啦啦地从酒肆里跑出来,前来赔礼道歉。   那青年说完后,便抱着拳跪了下去:“多谢恩人!”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跪地赔礼加道谢。   无奇赶紧上前扶住他,只是这青年力气太大,又实心要跪,反而把无奇带的差点栽倒。   他吓了一跳,赶紧反手扶住无奇,心里想:“他还叫我小兄弟呢,明明看着比我还小,力气更加小……果然是些文弱的书生。”   但这嘀咕却并没有带着轻视,反而有些钦佩,毕竟书生虽然文弱无力,可却能够干正经大事,要不是这书生,傩戏班子的声誉就毁了,班主也未必能够放出来。   林森上前扶着无奇,笑道:“你看你。”   又同蔡采石一起请众人起身,蔡采石则笑说:“这是大街上呢,各位快快请起吧。”   旁边一人道:“正是因为在大街上,给大家伙儿都看看,这便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了。”   要不是这些人,他们傩戏班子还在遭着地方百姓们的白眼,连带着没有人敢请他们出演,只怕从此这秋浦的一绝也就因此而式微了,这可不是危言耸听。   故而这些人的感激是发自内心的。   “小兄弟你力气真大啊,”无奇揉了揉手腕,也笑道:“这个其实没有什么,之前的确是官府办案不力,害冠班主以及大家伙儿受了委屈,我们还得替衙门向你们道歉呢,不过幸而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如今总算是雨过天晴了。”   这些人听了这番话,心中越发感激,他们并不善于言辞,只觉着眼前的人虽看着俊秀娇弱的,却竟很对他们的脾气,其中一个便道:“我们正在那边喝酒呢,各位大人若不嫌弃,不如跟我们一起喝一场去!”   这话一出,旁边的人便也叫道:“是啊是啊,大人们赏光吧!”   却另有人笑道:“别胡闹了,大人们哪里愿意跟我们一桌……一帮子泥里混的,自己不嫌弃自己也就罢了!”   这话自然是取笑,但也是透着真心。   毕竟他们都算是“下九流”的把戏,面前这些少年,看着年纪虽不大,但却都是京城里来的吏部的官,且一个个气质不俗,可见必然是贵宦之子,当然不会跟他们这些人同桌同饮了。   其他人听见了也反应过来,一时高兴才嚷了那么一声,却给这一句惊醒了似的,顿时面面相觑,讪讪地低了头,不敢再说。   无奇正因为柯其淳执意离开的事情,心有郁郁的,没想到会遇到这么一伙人。   她本来是正要推辞的,可听到最后这句,那推辞的话就无法出口了。   林森在旁悄悄地说:“反正案子解了,不如我们也跟着去消遣消遣吗?”   蔡采石正也记挂柯其淳的事情,知道无奇必然是不会开心的,谁知偏偏撞来这么一堆人,倒算是天赐良机。   他很清楚无奇绝不会弃嫌,毕竟她本性也是爱热闹的,当下不由分说地跟着撺掇道:“咱们去吧?自打来了秋浦,总是忙于案子,都没得闲好好地吃一顿饭,所谓相请不如偶遇,不正是说的今儿吗?”   无奇看看林森,又看看蔡采石,扫了眼在面前的众人,终于笑道:“这还用说?既然赶上了,少不得就搅扰一番。”   傩戏班子的这些子弟万万没想到他们会痛痛快快地答应,一时喜出望外,原先脸上的羞惭讪讪之色也随之烟消云散,一时呼呼喝喝地说笑起来。   当即众星捧月似的簇拥着他们几个人,一起往前边的酒肆而去!   这一幕,把酒楼上的那位彻底惊呆了。   “这、这混账东西……真是……”他琢磨着,觉着哪里有点不对。   但是目光所及,是给众傩戏班子的青年弟子簇拥在中间的无奇几个人,却又看的愣住了。   那人且走且跟旁边的人说笑,灰白袍子的衣袖随着走动而微微摇摆,竟透着如许的风流自在,洒脱惬意!   他望着无奇脸上灿烂的笑容,喉头一动,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此刻凝视着底下的人,原本戏谑诧异之色逐渐消散,粲然星眸的眼底,却莫名地多了几许无法形容的寥落。   且说三个人一拍即合,跟着这帮青年去酒肆喝酒,这也很出乎春日的意外。   虽然跟着瑞王,出入周旋等等,自诩什么也都见惯了,但今日这聚众豪饮的经验,对于春日来说却还是头一遭。   这酒肆平时便是供贩夫走卒们歇脚的,酒也没什么好酒,都是自家酿的烈酒,菜也便宜,所以这些傩戏班子的弟子经常在这儿聚会。   众人把无奇,蔡采石,林森并春日推在首座上坐了,为首的一个便道:“在这儿实在委屈了几位大人,只是稍微表一表我们的敬意跟感激之心罢了,几位不嫌怠慢,便是没看不起我们,这杯酒我先干了为敬。”   其他的也都齐齐地举杯,吃了一轮。   林森最是热血,又见这么多同样的莽汉子在一起,便也分外的高兴起来,跟着喝了半杯就忙停下:“好辣!”   蔡采石早有自知之明,只喝了一口就停了。   无奇也知道自己酒量不济,但见他们都喝了,自己少不得也尽一尽力,她稍微尝了口果然觉着辣的很,便吐吐舌头,嘶嘶地放下了。   那些青年们看着他们几个,尤其是无奇,就像是看一个可爱又精致的瓷娃娃一般,实在又矜贵,又叫人喜欢的,见状便都高兴的大笑起来。   起初还有点拘束,酒过三杯,便发现林森心直口快是个豪爽之人,蔡采石性格温和是个好说话易相处的,而无奇虽然相貌太过于出色,但也不笑不开口,加上言语随和,竟叫人越看越觉着打心眼里的喜爱。   大家哄哄闹闹,说笑了起来,坐在林森旁边的一名青年便道:“我们班主在牢里受了病,出来后正调养着,最近听说捉到真凶,才算敞开了心,饭也能吃了,身体也好的更快了,前天听班主说,要张罗着中元节的傩戏呢,这次还要大大的办一场,驱驱邪气。”   另一个道:“这都多亏了这几位小大人们,天底下的官若都是这样,就不怕有什么冤屈了。”   说话间,又举杯敬过来。   吃了会儿后,又一个问道:“听说凶手是知府衙门的人?像是跟侯府有仇……他们说的乱糟糟地,不太明白。”   林森正憋了一肚子的话,又吃了几杯酒,整个人有些轻飘飘的,顺势便说道:“当然是有仇的,你们不知道,可知那荫廷侯,也不是个东西……”   蔡采石在旁边想拦着都没来得及,只说道:“你小心说话,不要随意地褒贬人。”   “怕什么,”林森哼道:“他啊,就是个罪魁祸首。”   无奇因为先前尝了一口酒,心窝里有点暖暖的,便觉着有趣,又见这些人都喝的畅快,她就也偷偷地又喝了口。   春日在她旁边,见她脸上略略地有点红,便道:“你不要喝了,留神喝醉了。”   蔡采石偏听见了,也忙过来道:“不要喝了,你以前喝的都是桂花酒,不是这种烈酒,喝醉了可会很难受。”   无奇笑道:“知道,我只抿了一点,怕什么?”   此刻林森已经在那滔滔不绝地,把胡子岩是荫廷侯的外室之子、荫廷侯负了他们母子等等……都说了。   众人万万没想到内情如此复杂,听后真是五味杂陈。   本来以为这真凶十恶不赦,还差点连累了傩戏班子,简直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可现在听说马三娘跟胡子岩的悲惨遭遇,他们都是在底下混日子的,很知道那种走投无路山穷水尽任人欺凌的滋味,倒是很能感同深受,自然也能理解胡子岩为何报复荫廷侯。   之前恨不得将凶手杀之而后快,现在,却是面面相觑,尽是感慨。   不知是谁嘀咕道:“这么说,这胡子岩没杀了荫廷侯,倒是可惜……”   “咳咳!”到底还有人清醒,赶紧咳嗽拦住了这句话。   毕竟荫廷侯可是秋浦一霸,若是这话传到他的耳中去,自然又是祸患。   为首的那青年挺身笑道:“酒喝的差不多了,我们请几位小大人尝尝我们秋浦一绝吧。”   林森来了兴致:“是什么?”   说话间,店铺老板已经端上来很大的一个盆,还没到跟前,一股奇异的香气扑鼻而来。   店老板笑道:“这是我们秋浦的鲜汤鱼羊烩,用的是鲤鱼跟江团,外加上好的羊肉炖成的,尤其鲜美,小店别的还一般,只有这个还算拿得出手,各位请尝尝看做的如何。”   几个青年早动了手,给无奇四个分别舀了满满地一碗。   无奇刚喝了酒,晕乎乎的,闻到香味,便迫不及待要吃,春日忙道:“小心烫。”给她吹了吹,才许她喝了口。   无奇尝了尝,笑道:“果然是鱼羊烩,鱼羊为鲜嘛,我喜欢。”   蔡采石也吃了口,只觉着鱼肉滑嫩,肉片酥软,口感极为特殊,也忍不住说道:“好吃好吃!”   林森捧着碗道:“你们不吃,我们可就不客气了啊。”   大家见他们喜欢,才又喜笑颜开,也纷纷动筷子。   那店主也高高兴兴地又叫小伙计送了本地的特色,萝卜丝馅的小粑,外酥里内,配着鲜汤,更是可口。   这一顿饭,只吃到将近申时才告一段落。   期间知府衙门派人来找,倒是没有什么事,只是看他们人在何处,见他们在此处跟傩戏班子的人吃饭,又惊又疑,只得回去禀报。   申时将至,酒足饭饱,戏班的人陪着他们出了酒肆,大家告别。   无奇因为又时不时地偷尝了些酒,整个人也觉着有些飘飘然的,给蔡采石跟春日扶着,脚步踉跄地爬上马车,打道回府衙。   太阳暖暖地,温度正好,不冷,也不热,暖暖洋洋,照在身上脸上很是舒服。   如果没有那些闲事,倒像是一年之中最舒适的日子。   无奇才爬上马车,便仗醉行凶,不由分说地把林森跟蔡采石踹到马车的另一侧,她自己独霸了这边。   起初是斜靠坐着,慢慢地就躺了下去。   马车颠颠地往前,床帘子被风吹的一鼓一鼓地,外间的日光就也时隐时现,她的脸时而给太阳光照的透明发亮,时而落在阴影里。   无奇眯起眼睛盯着那光影的变幻,问道:“小林子喝醉了吗?”   林森正跟蔡采石肩膀靠着肩膀地挨在一起,指指点点,偷偷地议论无奇像是喝醉了撒赖,闻言差点笑出来:“他自己醉了,还说我呢。”   林森虽然也多喝了几杯,但并没有很醉,何况之前在酒肆里那醉意已经消散了大半。   蔡采石用手肘顶了他一下,便对无奇道:“他、他还行,小奇你呢?觉着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无奇摸了摸肚子:“没有,他们这儿的鱼羊烩很好,那个萝卜丝馅的小粑,有没有包几个带上?”   林森越发要笑,自己捂着嘴忍住。   蔡采石把身边的一个小包袱提过来,叹口气道:“当然带了,你忘了你要了二十个?这得吃到什么时候?”   原来无奇在酒肆里尝了个小粑,顿时惊为天粑,她当时喝的晕淘淘的,又加上吃了鱼羊烩,已经再也吃不下了,但虽然吃不下,志气却很是远大,立志要兜着走,还不由分说地要二十个。   那店家倒是欢喜,立刻又特意为她另做了二十个,包了起来让他们带上。   无奇听了蔡采石的回答,颇为满意:“你愁什么,你又不是林妹妹,再加上小林子,还愁吃不了?”   “林妹妹是谁?”蔡采石诧异起来。   林森也疑惑:“我没有妹子啊。”   无奇嗤嗤地笑了起来:“你做梦?又不是说你妹子。”   “那是说谁家的?”林森又来了兴致,凑上前问:“你认识的哪个林家的女孩儿?长的怎么样?”   蔡采石拽了他一把:“你消停点吧,听风就是雨的。”   无奇也伸出脚踹了他几下:“你看你那个猪公样儿,还敢垂涎林妹妹呢!她可是……‘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的天上仙姝……”   林森听她吹的如此,虽不曾见过这位林妹妹,却知道定然是个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顿时先行垂涎三尺。   他擦擦嘴巴:“小奇,这林妹妹到底是哪家的姑娘,你把她称赞的如此,想必是个世上无双的绝色佳人,难道……她是你的心上人?”   蔡采石一震,便瞪了林森一眼,可心里其实也在怀疑,不知这林妹妹到底是何方神圣。   无奇听林森说什么“世上无双,绝色佳人”,忽然心里蹦出了一张脸,却把最后一句自动忽略了,只含糊:“唔,的确是。”   她其实是说“的确是世上无双的绝色佳人”,但对林森跟蔡采石却自然是另一番意思。   林森大惊,连蔡采石也色变,两人对视一眼,林森问:“真的是你的心上人?”   蔡采石喃喃:“不可能吧……”   无奇皱皱眉,却打了个哈欠:“我有点困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知府衙门,林森先跳下去,蔡采石扶着无奇,摇摇晃晃地下了地。   春日刚才骑马在外头,却把他们在里间说的那些话都听得明明白白,这会儿正要过来扶着,一抬头,却看见知府衙门门口上站着一道很眼熟的影子。   春日一愣,忙丢下无奇三人,疾步上前。   台阶上那人低头对春日说了几句,春日连连点头。   那人看了一眼那三个,就先回去了。   此刻林森跟蔡采石陪着无奇走过来,三人摇摇晃晃地上了台阶,进了府衙。   半刻钟后,晃回了后院,春日心中忐忑,见无奇头也不抬地,虽是走路,却眯着眼睛,像是边走边睡了。   林森则悄悄地跟蔡采石商议:“连你也不知道那林家的女孩子是谁?”   蔡采石摇头:“回头我跟大哥再打听打听,兴许他知道。”   春日本也存疑而急欲打听的,但现在她要面对的不是此事,四个人上了台阶正要进厅,却给人拦住了。   林森抬头,看着面前那人熟悉的脸,一惊:“咦、你……”   蔡采石也愣住:“您、您不是……”   顾九向着他们淡淡地一点头。   无奇却哼唧道:“你们嘀咕什么?别费心了,我是不会告诉你们林妹妹住在哪里的。”   正在此刻,里头有个声音道:“还不滚进来。”   蔡采石跟林森在看见顾九的时候,心里就有种不祥的预感了,猛地听见这个声音,都惊呆在原地。   进去是不可能想进去的,何况还是“滚”。   他们两个猛咽唾沫,不知所措。   谁知无奇的耳朵一抖:“我好像听见了……”   她晃晃悠悠把脑袋抬起来,像是林森听见“林妹妹”似的双眼放光,且兴奋地问道:“王爷?是王爷吗?”   猛地将林森跟蔡采石一推,无奇完全无视门边的顾九,自顾自地从门口跳了进去:“让我看看是不是真的!”   林森徒劳地伸出爪子,可到底晚了一步,没能挽救这个自寻死路勇跳火坑的家伙。   蔡采石倒是想要舍身救人,不料才往前挪步,就给顾九拦住了。   春日在旁边无声地一叹,忍不住忧愁地低声问道:“就这么着让他进去……可以吗?”   顾九似笑非笑地说道:“谁知道,那就看天意吧。” 第77章 二更   瑞王赵景藩没想到, 无奇他们这顿饭会吃的如此之长。   他本来对自己的耐性是有足够信心的,但硬是给这顿吃了快两个时辰的饭折磨的耐心全无。   在这期间,他已经把有关荫廷侯府案子的所有公文都看了一遍, 顺便还处置了一点别的事情, 而窗外的日影也跟着在他的桌上爬了一小圈。   那些人仍是毫无动静。   赵景藩甚至怀疑,这些家伙要么是吃饭的时候出了意外, 要么是吃饭的时候别的地方出了意外。   总不成是都喝醉或者撑死在桌上了吧。   要不是还有些理智, 恐怕会立刻命人把那些人揪回来。   不过,现如今他们终于回来了,瑞王却又有点后悔。   因为他没想到,无奇会是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跟前的。   当时瑞王正起身往外走,冷不防便见无奇像是一只要捉老鹰的小鸡一样, 手而舞之, 足而蹈之地跳了进来。   他被这个奇特的亮相方式震惊。   跟瑞王一起震惊的,是在他旁边的费公公。   要不是费公公年纪大了反应慢了, 这会儿只怕要冲过来挡在瑞王身前大喝一声:护驾。   但他只是瞪大了双眼, 看着这个人张手跑进来,然后……   不出意外地差点儿跟瑞王撞在一起。   要不是瑞王及时地握住了她的肩头,她一定是要撞个满怀的。   不过, 无奇虽然勉强给他摁在原地站住了, 却仍有些站立不稳。   她第一次领受到烈酒的美好之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 脚下轻飘飘软绵绵地,而她的身体也很轻,只要张开双臂,便自信能够御风飞行。   李白斗酒诗百篇,甚至在酒醉之余说“天子呼来不上船, 自称臣是酒中仙”。   如今她郝无奇醉酒,虽达不到诗百篇的境界,但也无妨篡改后一句,把“天子”两个字,换成“瑞王”。   她感受到了同为酒中仙的太白前辈赐予的力量,故而很敢把瑞王也不放在眼里了。   双足踩在地上,像是要独立为王般挪来挪去,完全脱离了脑袋的控制跟指挥。   她哼哼了两声,然后仰头叫道:“谁敢拦我?!”   瑞王握住她小小的、可却有些许圆润的肩头。   他低头看着面前这个两颊通红,眼睫乱抖,目光闪烁的家伙。   不由地想起了上次她也是这么莽撞地从后面扑上来,还将他紧紧地抱了个正着。   那时候她说是什么……好久不见分外想念之类。   鬼话连篇的。   但此刻又是如何?是……趁醉行凶?   真是太宠惯她了,竟然这样无法无天的,一次比一次更加恶劣。   尤其是这句“谁敢拦我”出口,酒气扑鼻。   瑞王正想呵斥,给她一点教训,谁知费公公总算是回过神来。   为了弥补方才没有及时护驾的疏忽,费公公飞过来,指着无奇道:“你你你、你这个小兔崽子,你是不是喝多了,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   无奇醉眼迷离地扫了他一眼,只见费公公很红的嘴唇在自己眼前上下翻飞,一张白脸左摇右摆,看着倒像是那个逢年过节时候的舞狮子,又像是那个……戴着傩戏面具在表演。   她看的津津有味,笑道:“这个面具好,给我戴戴……”   张开手,无奇不偏不倚正揪住了费公公的两腮脸皮,略用了点力气想要把这个“面具”掀下来。   一声惨叫。   费公公身为狐假虎威的典范,除了自己的主子,从来没有人敢动他分毫的。   更加没想到有人竟敢当着瑞王的面儿,来揪他的脸皮。   起初给扯住脸的时候费公公几乎还没反应,眼珠左右乱转,直到老脸给揪扯的变形,他才忙后知后觉地叫了起来:“你在干什么?!”   费公公打开无奇的手,成功地逃脱她的魔掌,他来不及向瑞王告状,只赶紧疼惜地抚摸自己的脸皮,不知道有没有给无奇扯坏了。   无奇的手上落空,她嘀咕:“真小气,又不是要你的,借一借不行啊……”   然后她搓搓手指,感觉自己的手指上有点油腻。   以无奇这会儿跳跃浮动的思绪,当然不知道那是费公公脸上的油以及脂粉混合的产物,还以为自己手上沾了什么别的东西。   她想也不想,抬手往前一抹。   而前方站着的,正是瑞王,刹那间那素净雅贵的天青贡缎上便多了四点鲜明的指痕。   瑞王先是看她去攻击费公公,倒还罢了,忽然间把自己的袍子当作擦手一样,这可不能忍:“郝无奇!”   窗外,偷看中的顾九跟春日两人急忙后退。   他们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怕。   没有人敢这么做,也从来没有人这么做过。   但是奇怪的是……不知道是不是也有点习惯了无奇的做派,若是在以前,发生这种事后,当然是要为她的性命而担忧的。   可是现在,那股忍俊不禁的想笑之意,居然把那惊惧害怕给压在了底下。   春日紧紧抿着嘴,怕自己在这会儿笑出来就显得太没心没肺了。   直到看见顾九隐隐有些抽搐的嘴角,才知道他跟自己一样。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彼此背对,正在各自偷笑,前方门口处人影一晃。   两人吓的忙敛神收了笑容,定睛一看,却是费公公。   虚惊一场,都松了口气。   费公公嘀嘀咕咕,吩咐门口的小太监:“去叫准备一碗醒酒汤……”   小太监问道:“公公,是要酸甜的,还是酸辣的?”   “当然是酸甜……”那个“甜”字还没出口,费公公忽然冒出一点坏心:“酸甜的不管用,不如酸辣的好。”   他往内张望了眼,放低了声音嘱咐:“叫厨下多加些辣!”   小太监领命而去。   费公公抚着自己有些发红的腮,恨恨地:“小混蛋,看不辣死你!”   此刻春日跟顾九走了过来,顾九忍笑问道:“公公,王爷没生气吗?”   费公公一看见他们,即刻说道:“这不是奇了怪了吗?王爷居然没恼不说,还叫我给那小混蛋弄碗醒酒汤来,这小东西到底是哪辈子积了德,这么入王爷的眼?”   他嘀咕了这句,又道:“你们刚不在里头没看见,他竟敢捏我的脸!力气刁钻的,几乎没把我的脸皮掀起来!”   春日连连咳嗽,陪笑道:“公公,小奇是喝醉了,您别跟他一般见识啊。”   费公公道:“我管他是不是喝醉了……这个小混蛋,要不是看在王爷面上,看我怎么弄他!”   说到这里又得意地笑道:“我叫人去弄一碗很辣的醒酒汤,待会儿狠狠地灌他一阵,有他好受的!”   顾九冷不丁地说道:“公公,王爷这么宠这小子,你要是把他辣坏了,王爷岂不是会不高兴?”   费公公一愣:“会、会吗?”   他想了想,信心十足地笑道:“不会,反正又不是给王爷喝,这小东西醉的稀里糊涂的,一定也尝不出什么来,等他品出味儿来,早喝光了……想找我的茬都找不到,公公我多精啊,连这个都想不到?”   他说到这里,便哼道:“不啰嗦了,我进去瞧瞧,那小子莽莽撞撞的,别叫他欺负了王爷。”   顾九跟春日对视一眼,觉着费公公这个“欺负”,用的着实是妙。   郝无奇怎么敢欺负瑞王,又怎么能欺负瑞王呢。   但不得不说,这个词引得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浮想联翩。   眼见费公公撤了,两人迫不及待地又放轻脚步,齐齐掠到旁边的窗户底下,凝神侧耳。   隐隐约约地,是无奇的声音:“……咦,怎么找不到呢?”   瑞王:“找什么?”   无奇道:“我给你带了好吃的,他们这儿有种萝卜丝馅的小粑饼子,就像是京城里的烧饼,别有风味,我要了二十个!”   她伸出手,张开五指,特意地向着瑞王展示:“二十个,分给你十个,怎么样?”   非常慷慨大方的语气。   春日痛苦地低下头。   顾九低低的对她说:“这个郝无奇行啊……我看他要上天。”   春日嘀咕道:“早知道王爷在这儿,我一滴酒也不叫他喝。你怎么不早点通知我?”   “那我也得敢啊。虽然来了府衙,但仍是封锁着消息,所以外头一概不知王爷驾临了秋浦。”顾九回答。   春日疑惑起来:“对了,王爷怎么突然来了这儿?”   “大概……是不放心吧。”顾九回答。   不知为何,春日觉着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有些含糊,像是在瞒着什么。   “是为了荫廷侯的事情,还是……有别的公干?”春日问。   顾九还没回答,就听里头无奇又道:“王爷,你不相信我给你带了好东西?”   瑞王像是有点无奈:“信。”   无奇嗤嗤地笑了起来:“我看出来了,你不高兴了,不过……王爷,你生气的样子更好看了。”   这一句成功地把春日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连顾九也狗胆包天地从窗缝里向内张望。   瑞王坐在红木的书桌后,至于无奇,则像是一只叭儿狗似的趴在他面前的桌上。   她像是以桌为床了似的,右边脚尖点地,双手托着腮,上半身几乎都趴在桌上,以不太雅观的弓着腰的姿势近距离打量着瑞王。   瑞王闭了闭眼睛,隐忍,忍了再忍:“是吗?有那么好看吗?”   无奇点头道:“当然,我也见识过不少美人,不过,美人也分几类,有的虽然相貌出众,令人一眼惊艳,但相处下来才知道言语无味,见识浅薄,这种叫做徒有其表,俗话说的绣花枕头而已,此类人,只可远观而不可与之交往。”   瑞王本正在蓄着怒气,突然听她头头是道地说了起来,倒是有些诧异而好奇:“哦,那还有呢?”   无奇道:“还有一种的,相貌虽然普通,有的甚至近乎丑,但因为自有真知灼见,心胸见地独具一格,这种人我愿意跟他相处,而且越是相处,就觉着纵然是简单的样貌,也变得可喜甚至俊美起来。就算外表不怎么英俊也无妨,因为、因为他们的内在已经远胜于简单的皮囊,他们是内在上的绝色美人。”   瑞王为这一番高论弄的笑了,但却不是嘲笑,琢磨着道:“内在上的美人?”   “就是、就是这里吧,”无奇点了点心,又指了指脑袋,“若王爷还不懂,那不妨就想成‘灵魂’或者‘魂魄’。”   瑞王微微低头,唇边的笑意无法掩饰地越来越盛:“那、还有吗?”   “当然还有,剩下这一种,却是最为难得的了。”   “是什么?”   “我刚才说的,一种是绣花枕头、外表上的美人;另一种是内在之美,灵魂上的美人,但唯有最后一种,我叫做内外兼修,或者‘秀外慧中’,不仅相貌好看,而且谈吐有趣,见识也自过人一等,这种才堪称是真真正正地一流的美人。”   无奇说着,便目不转睛地看着瑞王。   瑞王的心突突地跳了两下,却清清嗓子,淡淡地说:“你这一番高论,倒是让本王想起一个人来。”   “是谁?”   瑞王道:“屈原。”   “夫子?”无奇的眼珠一转,“啊,我知道了,王爷一定是想到了屈夫子的《思美人》!”   瑞王眼中泛着笑意,他的确是想到了这个,只是没想到无奇也如此的“心有灵犀”。   长长的玉指在桌上轻轻叩了两下,刚才的气恼也都不知所踪了。   瑞王念道:“芳与泽其杂糅兮,羌芳华自中出。纷郁郁其远承兮,满内而外扬……屈原的这篇赋里的美人,同你刚才的高论,却有些不谋而合啊。”   瑞王信口所念的这几句正是《思美人》中的精髓。   “芳与泽其杂糅兮,羌芳华自中出”,大约的意思是,当芬芳跟污秽混杂一处的时候,芳华最终会冲破而出。   “纷郁郁其远承兮,满内而外扬”,则是说郁郁馥馥的香气袭远而出,只要心有真知灼见,并不是那种虚伪肤浅之辈,那外表上也一定会显现出不俗。   阴差阳错的,竟正合了无奇刚才那第三种的解释!   “情与质信可保兮,羌居蔽而闻章……”无奇喃喃地接了一句,怔怔地看着瑞王道:“王爷,我刚才说的第三种的绝色美人,就是你这样的啊。”   这次,瑞王并没有再动怒,甚至有点儿“受之有愧”,和一点前所未有的“窃喜”。   “不必胡说了,”他带着轻斥了一句,眼神却是宠溺的,“本王看你喝醉了,什么话都敢说出来了。”   无奇抓抓有些发热的脸:“正是因为喝了酒,所以才敢说平时不敢说的真话嘛。”   说到这里,无奇突然想起来:“啊对了,我忘了一个人,他也算是第三种的美人了。”   瑞王脸上的笑神奇地不见。   下意识地,他已经猜到了无奇要说的是谁。   在他乍喜还恼之时,无奇却忽然顺着桌子滑了下去。   先是半身,然后是脑袋,最后是两只手臂……神奇的消失在他跟前。   瑞王忍不住要站起来:“你干什么呢?”   无奇一是没了力气,二是想到那件事,又触动心事。   她坐在地上,转喜为忧:“我忽然想起来了,柯大哥走了……”   瑞王双眼微睁:她这个时候提那头犟驴?   无奇吸了吸鼻子,悲从中来:“柯大哥恨我利用他,就这么走了,他回去一定会跟蔡大哥告状,蔡大哥知道我这么玩弄心机,恐怕也会不高兴的,啊……我可不想惹美人生气。”   瑞王刚才还有些喜欢,想要好好待她的。   听了这两句,突然想站起来,过去狠狠地踢她两脚。   无奇坐在他的桌子对面,还在痛苦不堪地捶地:“柯大哥,你原谅我吧!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瑞王的喉结动了动,隐忍地咽了口气:“怎么,一头犟驴,就让你这么伤心?”   无奇抽噎道:“柯大哥是个实心人,我那么对他是有些太残忍了。”   瑞王翻了个白眼。   恰在这时侯,他看见费公公在前方幔帐后探头探脑,当下问道:“醒酒汤怎么还没来?”   费公公见主子记起自己,忙闪身出来:“王爷别急,这、这就来了,奴婢再去催催。”   正要转身走开,恰好小太监送了汤来。   费公公大喜,忙接过端了进来:“王爷,汤来了。”他看了眼靠在桌子腿上的无奇,不怀好意地笑说:“让奴婢喂他喝吧。”   刚才端进来的时候,那股辣辣的气味冲鼻而来,刺的他差点打出一个喷嚏,赶紧屏住呼吸才没暴露。   心里恨不得赶紧一股脑都塞进那个小混蛋的嘴里去呢,且看她怎么难受去。   瑞王淡淡道:“放在桌上吧。”   费公公一愣:“王爷……”只好领命上前把汤放下,趁着瑞王不注意,伸出腿子踢了无奇一脚,这才假装无事的慢慢地退后。   瑞王起身走到无奇身旁,垂眸道:“起来喝醒酒汤。”   无奇擦擦脸上的泪:“喝就喝,你踢我做什么?”   瑞王瞪她一眼,怀疑她在恶人先告状:“赶紧起来。”   无奇拉拉他的袍摆,试着起身,瑞王皱皱眉,虽仍是笔直地站着,却特意地将左手伸了过去,还略略地侧了侧身子以便她够着自己。   无奇把手探出来,借着瑞王的力道起身:“什么汤,我才喝了鱼羊烩,那才叫鲜美。”   “你喝了就知道了。”瑞王啼笑皆非,不过看着她稀里糊涂的样子,倒是有些可爱,平日却也难得看见。   无奇模模糊糊看到桌上的汤碗,正要去捧,瑞王见她晃来晃去,只得制止了。   “罢了,”他不知是说给无奇,还是说给自己般道:“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瑞王说着将汤碗端了起来,拿起调羹搅了搅,隐隐觉着味儿有些不太对,迟疑着舀了半勺放在唇边。   耳畔听到费公公隐忍地低声惨叫:“王爷别……”   瑞王却已经喝了半勺。   刹那间一股冲鼻的辣呛流窜,令人几乎忍不住要吐出来。   瑞王强行咽下,而低低咳嗽了几声,眉头紧锁:“这是什么东西?”   抬头往外看,费公公早不见了人影,见势不妙脚底抹油的功夫倒是一流。   只有无奇还在瞪着他:“怎么了,不好喝?给我尝尝。”   她不由分说地凑过来,张开嘴,意思是:“给我一点。”   瑞王手里还捏着那个调羹,见她这么乖地主动张嘴,却是意外。   顷刻,他眉峰一挑,便将那剩了的半勺不动声色地送了过去。   无奇跟个嗷嗷待哺的雏鸟一样,张着嘴接了醒酒汤,吧唧吧唧:“好像不错,我们一起喝啊四爷。”   瑞王怀疑她是不是失去了味觉,但在瞬间却又怔住:“你、你叫我什么?” 第78章 心动   瑞王望着这个借醉撒酒疯的人:“你叫我什么?”   “什么什么?”无奇反而疑惑, 她顺口叫了声,自己也不太清楚。   瑞王瞪着她,可以说, 从没有人这么叫过他。   不管是皇帝还是太子、太子妃, 多半会叫他“瑞王”,亲切时候叫“老四”, 太子也会叫他“四弟”或者直呼他的名字。   至于王府的人, 付青亭顾九等,不过也都以“殿下”相称。   “四爷”这个称呼,今日初次耳闻,可偏偏不算陌生,因为他前不久才接触到这个词儿。   被瑞王瞪着, 无奇隐约想起了一点:“四、四四……四……啊, 我叫了吗?”   酒变成了她的胆量,酒力化解了所有的顾忌跟恐惧。   她一点也不害怕面前的人, 何况这面前的人又长的这么好看, 赏心悦目,乃是外在跟内在都出色的一等美人。   色令智昏啊。   她非但不怕,反而很想亲近亲近。   无奇仰着小脸, 无知无畏而无邪地嘿嘿笑道:“一时叫顺口了, 四爷你、呃,王爷你别介意……不过我觉着这么叫更加亲切, 王爷你觉着呢?”   瑞王知道这个人是真醉了,居然还要跟他“亲切”,他有点不熟悉“亲切”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了。   无奇见他不语,却走前一步:“你都叫我的乳名了,我怎么就不能叫你呢, 四爷、四……四哥哥,四哥、哈哈哈……对了王爷,你跟蔡大哥谁更大一些?”   她跟个喝了酒后躁动不安的扑棱蛾子,在他身前晃来晃去,口无遮拦,而且句句戳他的心肺。   “四爷”成功地唤起瑞王的注意力,而“四哥哥”,却让他浑身起了一层意义不明的鸡皮疙瘩。   他以为自己会生气,很生气。   但不知为什么,心里咀嚼着这简单突兀而新奇的三个字,就像是嚼莲子似的,有一点点的苦,可是细细品,却能察觉底下还有些些清甜。   至于那最后一句,则又想让瑞王翻脸揍人。   “你怎么不说话呀?”无奇不知好歹地追问,她双眼闪烁地打量着瑞王的脸:“不过,我觉着蔡大哥更稳重些,也许是他更大一些吧,你说我说的对吗四爷?”   说到最后,她捂住嘴,明目张胆地嗤嗤偷笑起来。   瑞王忍无可忍了。   他把自己心里那些复杂的很难品评的情绪压下,一把揪住了无奇的后颈衣领,将还在继续晃来晃去的她扯到旁边的椅子上摁落。   “给本王把这碗汤喝了!”他把那碗天上地下至为难喝的醒酒汤送到无奇跟前。   无奇看看那碗下了毒似的汤,又眼巴巴地看看瑞王,忽然动容:“王爷,你真关心我。”   她感激涕零似的,眼圈有些发红。   瑞王喉头一动:这混账……   这巴巴地小眼神,居然让他有点愧疚。   小手探出来把那碗毒/药似的醒酒汤接过去,无奇抽泣着:“我很感动……”   咕噜咕噜,她开始肆无忌惮地喝那碗辣汤,喝了几口大概是回味过来了,便嘶嘶地吸气:“好辣……王爷你要不要也喝两口?”   瑞王强忍不适敬谢不敏,并且诧异于她怎么这么能耐辣。   无奇喝了半碗汤,仰着头张着口,狗伸舌头似的散那股舌尖跟嘴里的辣意。   当眼睛看见站在旁边的瑞王的时候,她还不忘感激涕零似的嘀咕道:“王爷,你对我可真好。”   瑞王觉着自己很当不起这一句话,但这不妨碍他因为这句话而心里愉快。   瞥了眼无奇,却见她的唇上染着一点油光,大概是因为辣汤的缘故,竟格外的艳红,细看甚至有一点点的肿。   他吃了一惊,想到刚才尝那汤水时候的不适,心里又有些不忍:该不会辣出个好歹吧?   很不该趁着她醉着,自己又有一点点生气,就这么任性地亏待她。   他凑近了些,略略倾身,想要细看看是不是真的肿了。   无奇见他靠近,嗤地笑了。   可眼见修眉星目近在眼前,无奇的目光也逐渐朦胧。   她呆呆地看了会儿,竟伸出手去,掌心竟轻轻地覆在了瑞王的脸颊上。   “最难消受、美人恩啊……真好看!”   似有若无的一声叹息,在瑞王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把身体往后一倒,靠在椅子背上,竟是坦坦荡荡自自在在地睡了过去。   瑞王看着面前的无奇。   他陷入了怪异的反思之中。   就算相貌是天生的无法选择,但至少以他的身份,是绝不会沦落到因为长相而遭受什么悲惨境遇的,比如,被人调戏。   但自从遇上了面前这个东西,他的规矩就屡屡的被打破。   以前,无奇在他跟前小心奉承的时候,瑞王也能察觉她有故意的成分在内,但至少她、多半时间都规规矩矩的,遵礼行事。   但是现在他发现了,这个家伙,恐怕打心里没有真正“敬畏”过他。   都说酒后无德,酒后乱性,但同样也有一句话,就是“酒后吐真言”。   瑞王抬手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地一按……居然被调戏了。   猝不及防。   他不由地想,自己在无奇的心中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她怎么可以这么公然无惧的……   四爷?   亲近?   四哥哥……   最难消受美人恩?   在瑞王的心底,他已经把面前这个放肆之人碎尸万段,但事实上他居然毫无动作,甚至没有动真怒。   最反常的也许是他自个儿吧!   无奇浑然不知瑞王的凌乱,她歪倒在椅子上,袍袖垂落着,原本交叠的领口因为身子往下委顿而上滑,因为歪低着头,下颌几乎陷入了领口中去。   小脸却因酒力而泛起一层朦胧的胭脂红,这样低眉酣睡的样子,不得不说,虽然顽劣,却着实是难掩的可爱。   瑞王心想:“可见,是给宠坏了的……所以醉后才这样放肆无惧吗。”   他想起先前在街头所见的,她跟着那一群傩戏班子的青年们飒飒而行谈笑风生的样子,再想她刚才跟自己拉拉扯扯,“四爷四哥哥”的胡乱叫着。   也许在她的心里,不管是他高高在上的瑞王殿下,还是那些下九流的戏班子青年,都是一样的,能跟她“亲近”相处的?   瑞王不知道该为这个念头感觉高兴,还是厌恶。   他愿意这世上有个人能够跟他自自在在的相处,不会因为他的身份、他的样貌而对他格外的恭敬畏惧和隔阂,他希望有这么一个真正跟他“好”的人。   但同时瑞王却又不愿意他真的……就跟那些其他人一样,在无奇的心目中“泯然众人”似的,把他和其他的什么人混为一谈,一视同仁。   他觉着自己该是她心中那个很特别的。   但如果无奇真的像是她自己在言行中表现出来的那样,对他有什么觊觎窥视之心,这却又让瑞王感觉有点不舒服。   他皱着眉头,像是在深思什么难以解决的重大要紧事务,目光却不知在何时又落在了无奇的脸上。   瑞王怔怔地看着那张小脸,从她垂头而他站着的这个角度看去,她的脸显得更小了,身形也越发娇小……   白叮嘱叫她多吃饭了,居然没见长壮实些。   他慢慢地靠近了一步,稍微低下头细看她的脸上,他想起上次曾瞧见她没有喉结,他想着再仔细看看,也许这几天里……就长出来了吧。   虽然这要看的意图有点说不清道不明,但在说清道明之前,他已经伸出手去,将那小而秀气的下颌轻轻地捏住,缓缓地一抬。   他看见了很精致好看的五官,光洁如玉的额头,两道细而清晰的柳眉向着两鬓舒展,闭着的双眼,两排长睫乖巧地垂落。   底下是小巧的鼻尖,以及那微翘而嫣红的樱唇。   突然间,瑞王就忘记了自己本来是想看什么的。   因为他的目光已经被这张脸……确切地说是这给辣的微肿而色泽格外的诱人的唇给黏住了,他不由自主地就盯着面前的唇,好像是从没吃过却很清楚那是无上美味的东西,而他有点饿,……甚至想、非常想去尝一尝。   意识模糊起来,就像是无奇喝下的酒,酒力散出,也迷了瑞王的神志。   他只是怔怔地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娇嫣的红唇,如同给火光吸引的飞蛾,扑棱着的翅膀大概是带着些抗拒?又或者是雀跃而迫不及待。   他一寸一寸地、极缓慢而势不可挡地逼近。   帐幔后,费公公恰好在这个时候探了头。   因为之前闯了祸,费公公很怕瑞王一怒之下把自己叫进去质问,兴许还会让他把那碗放了毒似的醒酒汤喝掉,那他可受不了。   当机立断他大胆地跑了。   但他没有跑远,出了门后就竖起耳朵听里头的动静。   如果瑞王的声音一高,他发誓自己可以立刻以付青亭都望尘莫及的速度跑出知府衙门避避风头。   但是瑞王没有高声,所以也没有给费公公表演自己一骑绝尘能力的机会。   可是费公公,虽然自诩精明狡诈,但性子却有点像是北边盛产的一种动物。   那东西长的有点像是鹿,但完全没有鹿的机敏,反而性子呆呆的。   倘若有人伸手打了它一下,它当然会立刻跑开,但是它跑了一阵后,必然还会不死心而充满好奇地跑回来看看,到底是谁打了自己,然后……就理所当然地被捉住。   这种动物,俗称狍子。又叫“傻狍子”。   傻狍子费公公便蹦蹦跶跶地也跑回来看动静。   谁知,看到了这一幕,差点儿把他当场吓死。   “哎吆我的妈呀!”   因为过于震惊,费公公脱口而出!   这响亮的一声,硬生生地把瑞王拉了回来!   他先是一僵,目光所及,是距离不足一指的无奇的脸,他甚至能感受到她呼吸之间湿润的气息,轻轻地扑在他的唇齿之间。   瑞王猛然站直,然后后退了一步。   他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   此时此刻帐幔后的费公公已经急忙地转过身去:“奴、奴奴奴婢……”他不知要说什么。   本来是想说“什么也没看见”的,但这不是欲盖弥彰吗?   何况费公公转身之后又后悔起来,刚才莫不是他眼花看错了吧?王爷那是、那是……在干什么?!   那是在、靠近了跟小混蛋说话?或者琢磨看她死没死?   总而言之一定不是他起初看见时候的那样,也不是他所想的那样……不不不绝对不是!   但虽然竭力否认,心里却忍不住怦怦地乱想:如果真的是那样,那可就糟糕了呀。   放着多少美貌女子不爱,去搞一个……小混蛋?   这想法才冒出来,费公公就觉着自己简直大逆不道了。怎么可以把瑞王想的如此?该死该死。   但忠心如费公公,此时此刻,简直比瑞王自己更想赶紧给他找个很合理的借口跟解释。   正在费公公鸡飞狗跳魂飞魄荡的时候,瑞王却终于发话了:“混账东西……”   瑞王咬了咬唇,尽管心怦怦地好像要从口中跳出来,却仍是冷着脸肃然道:“这厮醉倒了!还不去把蔡采石林森叫来,难道要本王亲自把他扔出去吗?”   费公公的脑袋弄了个很陡的急转弯:“是、是啊!”   对,王爷一定是靠近了看那厮是不是真醉了,本想把人揪着扔出去的,如此而已。   假如自己没有打断,也许王爷已经亲自把郝无奇扔出门了。   再说……其实靠的近点儿也没什么,比如自己有时候想吓唬那些偷懒的小太监的时候,就趁着他们睡得迷迷糊糊地把脸凑近过去,故意在他们醒来的时候把他们吓的惊叫,然后他才作威作福地呵斥他们。   费公公忙着往自己嘴里揣了一颗很大却有些不牢靠的定心丸,飞奔出去:“快把蔡采石跟林森那两个崽子叫来。”   先前的顾九跟春日,因为怕偷看太久的话,就算瑞王不知道,那些外头的小太监也会瞧见,所以两人暂时撤了。   这会儿听了费公公叫嚷,才忙出来:“公公,怎么了?”   费公公感觉自己的心像是兔子似的乱蹦,便先抚了抚:“没什么,那小东西醉死过去了,弄得王爷、很不高兴呢。要不是我进去的及时,王爷只怕要亲自把他丢出来……哼,这次啊,他可惹祸了!”   春日一惊:怎么这会儿不见,情形就急转而下了?莫不是又干了什么破格的事情惹了瑞王?   她正要进内,却见蔡采石跟林森两个也如野兔子似的从外头跑进来,原来他们两个也没有安心走远,就在院子外头徘徊呢,正好听见招呼,便立刻窜了进来。   费公公见了这么多人,稍微定神:“来的倒是快……赶紧进去,向王爷请罪,再把那个混蛋弄回去!可千万别叫他在王爷跟前捣乱了!”   于是几个人一拥而入,进了里间,却见无奇乖乖地坐在椅子上,垂头闭眼的,果然已经无知不觉地睡着了。   而瑞王已经坐回了窗下的书桌之后,脸色是前所未见的冷肃,纵然这么多人进来,也并未抬一下眉眼。   蔡采石跟林森惶恐请罪,不等他们说完,瑞王已经道:“够了,带郝无奇回去。”   春日拉拉蔡采石,大家起身退到旁边,蔡采石跟林森小心地将无奇扶起来,只听她从喉咙里嘀咕:“把、把小粑给四爷尝尝……”   几个人灰溜溜地不敢抬头,只假装不闻地把无奇架着逃出了房中。   等到众人都退下后,瑞王才徐徐地吁了口气。   手撑着额头,瑞王低头,心乱的无法收拾:他干了什么?他差点犯下大错!   他怎么竟差一点成了他最厌恶的那种人。   鬼迷心窍,一定是鬼迷心窍了!   刚才看着她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就没了理智,不知不觉地就……就乱了。   这个郝无奇,真是、真是让他恨得心痒外加牙痒痒。   几乎不知如何处置。   瑞王纠结地沉默了半晌,才终于抬手将桌边的抽屉打开。   他拿出一卷东西。   无奇睡了一个半时辰才因为口渴醒来。   此刻已是入夜,她接过水痛喝了一阵,才像是活过来似的爬起。   擦擦眼睛,她看见蔡采石跟林森两个一个坐在身旁,一个站在床边,不约而同地都盯着她。   “你们怎么都在这儿?”她瞪大眼睛,迷迷糊糊地问:“我什么时候睡着了?”   蔡采石跟林森对视:“你都不记得了?”   “我、”无奇皱眉想了想,最后清醒的记忆,好像就是在酒肆里她盛赞那萝卜丝馅的小粑,然后大家似乎离开了酒肆,往回……   “我记得咱们是坐车回来的。”她灵机一动。   林森道:“后来呢?”   无奇揉了揉脑袋:“后来,后来不就是睡着了吗?”   林森想笑又有点不敢,蔡采石道:“你真什么都不记得了?连你见了王爷都不记得了?”   “王爷?你是说瑞王殿下?”无奇震惊:“他来了秋浦吗?”   本来毫无印象的脑袋,因为提到了瑞王,突然晃出几幕陌生的片段,无奇吃惊:“王爷知道我喝醉了?”   “何止知道,王爷只怕亲自见识了。”林森摇头咋舌。   无奇捂住嘴:“不可能吧?我怎么……”   “当时你听说王爷到了,兴冲冲地就进去拜见,我们拦都没拦住,”蔡采石凑近了些,有点担心的看着她:“小奇,你……跟王爷、怎么相处的,不会说了些什么吧?”   “相处?等等,你为什么这么问?”无奇下意识地抓住自己的衣襟。   蔡采石斟酌着说道:“王爷似乎、不很高兴啊。”   “还有呢,”林森道:“最后我们带你出来的时候,你还叫什么‘四爷’,你不是在叫王爷吧?”   “四、四爷?”无奇眨了眨眼:“……只有这个?”   “你还想要什么?”   无奇把握着衣襟的手放下,皱眉竭力回想,脑中又闪现了一些片段——像是她跟瑞王说什么“美人”,后来,好像是提到了蔡流风,然后……她好像就睡过去了。   好像也没有什么大失态跟失语的地方。   至于“四爷”,她不由笑了笑:“我以后可不能再乱喝酒了。”   不过就算是这么称呼了瑞王,倒也没什么,横竖瑞王不知道这个称呼是什么意思,恐怕只当做是寻常胡闹而已。   毕竟,瑞王殿下该不会去看那些闲书话本的。   更何况那本出现过这个称呼的《云仙玉清传》,还在段掌柜手里呢,非常保险。   想到这里无奇放心,又忙问:“对了,王爷怎么忽然来了?”   林森道:“谁也不知道,悄无声息的就到了。”   蔡采石却问她:“之前你醉着怕是冲撞了王爷,我看,你该……”   正在此刻,只听到一声咳嗽。   大家转头,却见费公公冷若冰霜地站在门口。 第79章 二更   费公公才亮相, 屋内三个人齐齐地站了起来。   无奇赶紧从床上跳下地,蔡采石跟林森一左一右扶着,一个个甚是乖巧地向着费公公躬身行礼。   费公公斜眼瞅着他们, 慢慢地向内走了几步:“郝无奇, 你酒醒了?”   无奇忙陪笑道:“是啊公公,劳您惦记。”   “谁惦记你了!”费公公像是只给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 他望着无奇道:“你这小东西, 醒着的时候倒是人模狗样的瞧着挺乖的,哪里想到喝醉后就人面兽心起来!我恨不得把你、把你……”   无奇的眼睛瞪得圆溜溜地,心里突突地跳,竟不知自己怎么个“人面兽心”法儿。   蔡采石跟林森也瞪向她:人面兽心,这个词儿可大可小啊。   难道无奇真干了什么了不得的?   有点刺激。   无奇干咽了口唾沫, 斗胆问道:“公公, 我、我原先糊里糊涂的,我做了什么?”   费公公道:“哼, 你还敢问!”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 想到自己的老脸给被迫经历了一次拉皮的惨痛:“总之以后不许你再喝酒,小王八羔子,真是反了你了!要不是王爷不跟你一般见识, 看我怎么收拾你……”   无奇见费公公瞪着自己咬牙切齿, 便心虚地左顾右盼求援。   蔡采石醒神,便很有义气的陪笑道:“公公, 我们刚刚也狠狠地骂过小奇了,他已经知道错了,刚刚还打算去给王爷、还有公公请罪赔礼呢。”   无奇跟林森赶紧道:“是是是!正要去呢。”   “你你你趁早儿别去!”费公公扯着嗓子叫起来。   三人一愣。   费公公定了定神:“我是说,王爷忙的很,才杨知府又去禀报公务, 没工夫跟你们胡闹。”   说话间,费公公在他们跟前来回踱了几步。   以前看无奇的时候,因总带几分偏见,所以挑肥拣瘦总觉着不顺眼。   如今留意着细看,却见她的脸是三个之中最小而秀气的,相貌更是不用说了,在林森的“方”和蔡采石的“圆”之间,显得无比的匀称而出色,就像是一颗小而发光的明珠。   不看则已,这一看,费公公的心也跳的很不安分。   他忙转开目光心想:“了不得,这小子长的还挺勾人的,仔细打量,竟还有几分祸水的样子,这、这若是王爷真的看上了他……那可如何了得?”   费公公交握着双手,心中激烈斗争,过了会儿才道:“对了,我还有话要警告你们仨,以后、以后王爷若没有要紧的传唤,你们最好别跑到王爷跟前去烦他,尤其是你!”   他说着走近无奇跟前,手指头几乎戳到无奇的鼻子尖了:“听见没有尤其是你!没事儿千万别出现在王爷跟前,知道吗?”   无奇并不知道费公公的操心跟良苦用心,只担心自己之前酒醉的时候是不是真的有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举止。   “公公,我先前……不会真的冲撞了王爷,惹他不高兴了吧?”她小心翼翼地问。   费公公欲言又止。   的确,起初是无奇胡作非为。   但后来,动手的却是瑞王。   所以这笔糊涂账叫他没有办法算,也没有办法细想,因为越想越觉着害怕,一旦回想当时瑞王跟这个小混蛋的那种情形……心跟眼皮一概地乱跳,抽风儿似的。   费公公很清楚瑞王是个目无下尘甚是孤高的人,就算宫内王府的美人不少,但从没见他多看过谁一眼。   所以费公公很不肯把瑞王当成那个被无奇“迷了心”的,而宁肯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在无奇身上。   一定是她下了药,一定是她蛊惑了王爷!   简直是妲己,褒姒……男狐狸精!   费公公当然很想怒骂甚至痛打无奇一顿,但偏偏怎样都不成,甚至连真相都不能说。   “你自己做的事儿,你自己不知道还问别人?”终于,费公公机灵地用一个反问弥补了自己的不足:“我告诉你,你以后行事检点些!更千万别落在公公我的手里。”   费公公说着把拳头紧紧地一攥,仿佛无奇就在他的掌心里。   三人对视,都忙低头:“是是是,不敢不敢,都听公公的。”   对方的态度极佳,个个洗心革面的样子。   虽然是虚张声势地警告,但只要目的达到了就好。   于是费公公骄傲地哼了声,扬头出门去了。   三个一直恭送费公公出了院门,才各自神情各异。   林森狐疑地看着无奇:“总觉着你下午不知干了什么事,才惹得这老公公特来训了这场。”   无奇清白无辜地摆手:“真没干呢,再说,以王爷那性子,我要是干了什么,还能活着回来吗?”   蔡采石琢磨费公公那阴晴不定的脸色,突发奇想:“你要是没干,那……”   他不算很聪明,但居然能够举一反三,可是虽然“反”出来了,却不敢说出口。   林森问:“那怎么样?”   蔡采石想问的是——既然无奇没干什么,那……莫非是别人干了什么?这个别人,指的自然是瑞王了。   可这话心里想想就罢了。面对林森的疑惑,蔡采石摇头:“没、我瞎想的。”   中午那顿饭吃的很晚,到晚上了不怎么饿,何况还有一堆小粑。   “赶紧吃,”蔡采石把包袱解开,给他们两人一人一个:“别搁坏了。”   无奇看到这个想起来,忙道:“留几个给王爷。”   “你还敢提?”蔡采石跟林森不约而同地瞪过来,几乎都要伸手打她的头了。   无奇吐吐舌,乖乖地低头,喝茶吃粑。   连日忙碌,今日总算得了点空闲。   吃了晚饭后,林森挪到旁边的罗汉榻上,从袖子里掏出一本书去看。   无奇则又想起柯其淳的事情,便悄悄地跟蔡采石道:“看时间,柯大哥差不多已经回京城了吧?不知道蔡大哥见了他后,会怎么想。”   蔡采石道:“你在担心什么?”   无奇说道:“虽然当时是为了捉住胡子岩,但柯大哥是个实心人,到底是我……愧对了他。”   蔡采石一笑,说道:“罢了,所谓人各有志,不还有那么一句话吗?难得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你所做的事情,自然是无愧于心的,也无愧于天地理法,若是在柯大哥身上略少一点点,也是瑕不掩瑜,何必纠结。”   这一番话让无奇有些豁然开朗,她笑道:“石头,我看你真真是个点拨人心的好手。”   蔡采石叹道:“不要夸我,我说的也不过是实话而已。”   无奇道:“你跟蔡大哥是兄弟,你能这么想,蔡大哥多半也不会怪罪我。”   “又胡说了,我大哥怎会怪你,他……”   蔡采石说到这里,便戛然而止。   无奇才要问他蔡流风怎么样,蔡采石却看了看林森,悄悄地说道:“你看小林子,在太学的时候也不见他这么用功,怎么这会儿竟认真看起书来了?”   无奇也有些惊讶,起身走到林森身旁,低头一看笑道:“这要看的是四书五经,就凭他这般劲头,只怕要考状元了。”   蔡采石跟在身后一看,这哪里是什么四书五经,不过是上次从少杭府带回来的《杨妃传》,当即笑道:“好小子,差点把我骗过去了,这本书你不是看完了吗?怎么又看?”   “我也没告诉你们我看的是正经书啊,谁叫你们擅自对我寄予厚望的,”林森把书一放,叹道:“我何止是看完了,已经看了三遍,这是第四遍了。”   无奇笑道:“有这么好看?”   “好看还罢了,”林森道:“你们不懂,这里有好些不错的诗,我背一背,以后见到心仪的美貌女子也可以卖弄卖弄。”   蔡采石忍不住大笑:“这美貌女子若是听你背那些淫诗艳曲的,恐怕要吓跑了,那吓不跑的,恐怕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的美貌女子了。”   无奇也在旁边笑个不住:“石头你可别这么说,不是正经人家的……恐怕还正合他的意思呢。”   林森大喜:“知我者,小奇也。”   他说了这句,一骨碌爬起来,指着书上道:“你们看,这里写杨玉环‘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的,到底是个什么情形?我想想便觉着心向往之,恨不得亲眼一见。”   蔡采石忍不住随之遐思,无奇忙道:“打住打住,别说这些。”   林森问:“又怎么了?”   无奇往门外看了眼,道:“先前瑞王殿下可是跟我说过了,他很不喜欢这些下流腔调,所以从此之后,咱们必须得弄点高雅的东西,比如谈诗论道……之类附庸风雅阳春白雪的。”   林森张口结舌,那阳春白雪四个字在他头顶,并无半点斯文,反如乌鸦乱噪。   蔡采石则笑问:“瑞王殿下是什么时候说的?”   无奇道:“在神鹤园林的时候。”   林森这才想起他们三人在养慧院背地嚼舌惹出来的那件事。   他放低声音道:“我刚才念的也是正经的高雅诗词嘛,出自大名鼎鼎的白乐天之手嘛,难道也不行?”   无奇正色道:“白乐天自然是正经高雅的,《长恨歌》也不错,只不过如今念出诗来的人不正经。”   蔡采石笑道:“这话很对,诗是正经的,给你一念就透出其他意思来了,把这诗都委屈了。”   林森撇了撇嘴,但因无奇把瑞王抬出来,一时不敢还腔,便翻了个身朝内道:“罢了,我只偷偷地看,默默地背就行了,何必跟你们说。”   这一夜无事。   但整个秋浦,不知多少人彻夜难眠,也不知有多少人心怀鬼胎。   次日,三人早早地起身,正吃早饭,春日来到:“快,王爷传你们。”   无奇差点把嘴里塞着的小粑吐出来:“王爷?”   春日点头:“快去吧,多半是要问你们秋浦这里的案子情形,照实说就行了。”   蔡采石跟林森也都站起身来。   林森心想昨日费公公才来发了一顿脾气,还以为王爷不待见他们了呢,怎么一夜过去,又要召见。   他便道:“昨儿费公公明明说……”   话没说完就给蔡采石用手肘顶了一下。   这会儿无奇也赶紧起身,临走又从桌上抓了个小粑笼在袖子里。   蔡采石留意到了,悄悄地问:“你干什么?”   无奇冲他笑道:“你别管。总之不会闯祸的。”   三人跟着春日来到别院,进了内厅拜见王爷。   行礼之后,无奇偷偷打量,见赵景藩神色如常,没有任何异样。   除了旁边的费公公眼神高深莫测外,看似太平无事。   瑞王淡淡地问道:“秋浦这儿的事都完了没有?”   三人面面相觑,无奇便道:“回王爷,若说是荫廷侯府管家被杀,以及苗大人之死,荫廷侯被劫……这几件的话,案子的确已经完结了。真凶便是胡子岩,如今在衙门大牢。”   瑞王道:“你话里有话,直说。”   无奇吁了口气:“在苗大人身故后,荫廷侯府老太太之死,以及芳二姑娘重伤,这两件怕不是胡子岩所为。而除了这件外,还有一件旧案。”   瑞王眉头微蹙:“什么旧案?”   “胡子岩是荫廷侯外室马三娘所生,当年马三娘被荫廷侯府威胁离开秋浦,下场凄惨。据胡子岩说,侯府当时想要杀害他们母子。我觉着这件事,也同样重要,不该一掠而过。”   瑞王不语。   过了会儿,才问道:“侯府老夫人之死是谁所为?”   无奇定了定神。   她身上有芳二姑娘的亲笔“供词”,只要把这个给瑞王过目就行了。   但是想到二姑娘伤重奄奄之态,手探进袖子里,却竟没有立刻拿出来。   瑞王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的动作:“怎么了?”   无奇还未回答,外头有个小太监走到门口,跟费公公低语了几句。   费公公脸上露出诧异之色,忙走过来躬身道:“王爷,外头说,荫廷侯听说王爷驾临,特来拜见。”   三人都也惊讶地看向费公公。   瑞王却仍是一脸淡然:“传他进来。”   费公公领旨,走到门口一挥手,小太监自去传令,不多时,便见荫廷侯府的一名侍从扶着侯爷从院子外走了进来。   荫廷侯因脚筋断了,行动不便,这幸而是一只脚,否则就要给人架进来了。   但他身受重伤,居然还这么一早地就特来拜见瑞王,也算是精神可嘉了。   到了厅门外,费公公打量荫廷侯脸色不佳,身上有疾,便笑着欠欠身道:“侯爷,消息灵通的很啊。王爷因知道侯爷身上不便,所以更没叫人声张,你却还是来了?忒多礼了。”   荫廷侯陪笑道:“公公说哪里的话,王爷驾临,别说只残了一条腿,就算不能动,爬也爬来拜见的。”   费公公道:“那贼人也忒肯下狠手了,幸亏侯爷福大,只要命在就好说了。”   当下叫手下的小太监替换了那侍卫,扶着荫廷侯进内。   荫廷侯入内,小心翼翼地正要倾身跪倒,却听瑞王道:“不必了。侯爷身上不适,免礼平身吧。”   又向着费公公道:“赐座。”   费公公忙亲自挪了把椅子:“侯爷请坐了说话。”   荫廷侯甚是惶恐:“王爷,这个微臣如何当得起?实在受宠若惊……”   “你是有疾在身的,叫你坐就坐吧。”瑞王的声音虽淡,却也透出一点温和无害。   荫廷侯早年进京的时候,远远地看过瑞王一次,却没有近距离照过面。   因知道瑞王怪癖不喜见人,所以他也格外避讳,从进门时候双眸便一直朝向地上。   如今听瑞王的声音有些宽和之意,便大胆道:“既然如此,微臣谢王爷恩典。”   他行礼之时、顺势看向坐上之人,本是想见见王爷真容的,谁知只瞥了一眼,整个人便浑身一震,竟然忘了动作。   瑞王只在荫廷侯进来的时候才淡看了眼,此后便只垂着眼皮,所以没理会他的动作。   费公公在旁见势不妙,便略提高了声音:“侯爷请坐!”   荫廷侯如梦初醒:“啊,啊是!”   落座的时候,还心神不宁的,只是虽然还想再看一眼,却有些没胆量了。   瑞王淡淡道:“贵府发生的事情本王已经知晓,幸而真凶已缉拿归案,侯爷可放心了。”   荫廷侯拱手道:“是,多谢王爷惦念。只是……”他的脸上露出一点悲戚之色:“微臣虽然有惊无险,但府里老太太、以及二姑娘,却到底是遭了那恶徒的毒手。”   无奇在旁边听着有些怪。   而瑞王也听出来了:“老夫人之事也是无可奈何,侯爷节哀顺变,至于二小姐,不是救回来么?”   荫廷侯低着头道:“微臣正要禀告,今早上天不亮,二姑娘……伤势恶化,不救而亡了。”   无奇三人闻言尽都震惊,林森先问道:“什么?芳姑娘死了?”   荫廷侯道:“本来她伤的就重,虽救回来,却仍是无法开口说话,早上丫鬟发现她的伤口绽裂,血流不止,所以……”   厅内沉默。只有荫廷侯仿佛很悲伤的声音,孤零零地响起,又冷冰冰地落下。   无奇恨不得立刻赶到荫廷侯府亲眼看看,但她又知道就算亲眼见到,也无济于事。   正在莫名悲愤,忽然瑞王道:“你们刚才说,侯府老太太跟姑娘,不是那胡子岩所杀,如今侯爷在场,不妨细说。”   无奇没想到瑞王竟会如此吩咐,她转头看向瑞王,却见他的目光下垂着,像是看向自己身上,却又像是看着别处。   荫廷侯则诧异道:“什么?不是胡子岩所为?这、这我实在不懂,若不是他,又将是谁?”   无奇深吸一口气:“王爷,有封芳二姑娘的亲笔信,请王爷过目。”说着便从袖子里将芳姑娘所留的那封信掏出来,走上几步。   费公公立刻杀出来拦着她,他不由分说将那封信接了过去,拿在手里后还抖了抖,仿佛怕无奇在信上放了毒,别害到了瑞王。   示威般瞅了无奇一眼,公公才退回瑞王身边,双手将信呈上:“王爷。”   瑞王接了过来,打开看了片刻,脸上仍是并无多余:“拿去给侯爷过目。”   费公公接过来,又转给荫廷侯。   荫廷侯欠身接了,低头看了半晌,身子晃动,站立不稳,他想要跪倒,却给小太监扶住。   “这、这……怎有可能……”荫廷侯惊诧地:“王爷……?”   “你自己女儿的笔迹,你难道看不出来,莫非会有人给你伪造?”瑞王道。   荫廷侯扑在地上:“王爷、微臣只是、只是万万地想不到,二姑娘居然会……干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他痛哭流涕:“微臣教女无方,实在该死!”   “你的确教女无方,”瑞王的声音有一点冷:“侯门女子,竟然跟一个外人有私情,最终酿成大祸,而你对此竟一无所知。”   “微臣该死。”荫廷侯又惊又怕:“那个贼徒甚是狡诈,他以府衙之名常往府内走动,微臣并未怀疑,谁知他居心险恶。”   胡子岩既然想报仇,自然会想方设法接近荫廷侯,他的知府衙门公吏的身份极为便宜,加上他为人精明而讨喜,很快成了侯府常客。   那天,蔡采石把前往吊祭老太太的宾客簿子拿了给无奇过目,无奇便在上面看到他的名字。   瑞王听荫廷侯这般说,唇边略多一点冷笑:“你口口声声的那个‘贼徒’,据说,是你当年的外室之子啊。”   荫廷侯见瑞王把此事也翻出来,越发惶恐,颤声道:“王爷、那是微臣当年、少不经事犯下的错,微臣也没想到这厮居然成了如此丧心病狂之人。”   “养不教,父子过。”瑞王微微抬头,双眸却淡漠地垂着:“你教出来的好儿女。事情传出去,那可真是千古奇闻了。”   荫廷侯几乎晕厥过去。   无奇听到这里,把心一横:“王爷,下官还有详情禀报。”   “说。”   无奇道:“按照二姑娘绝笔信中所写,虽是她失手推倒老夫人,也是她挥刀自戕,但以当时她之慌乱情形,她是绝对不会将刀子扔出窗外、以及多此一举地戴上那傩戏面具的。所以,那凶器为什么会在窗外草丛出现,傩戏的面具又怎会戴在她的脸上……”   “你是说,事发的时候还有第三人在场?”瑞王问。   荫廷侯越发震惊地抬头:“什么?”   无奇对上荫廷侯的目光,镇定地说道:“这只是下官的推测。”   “哼,”瑞王冷笑了声:“这小小的侯府,倒是风起云涌,藏龙卧虎啊。”   荫廷侯紧闭双唇,已经不知如何应对了。   瑞王道:“既然这样,那就查下去吧。”   他说到这里忽地看向无奇:“还有你方才所说,当年马三娘被人追杀之事。给你两天的期限,本王要一个满意的答案。”   无奇见他竟这么痛快答应了,来不及想日期紧急了,只忙躬身道:“是,下官们自当尽力。”   荫廷侯本就是支撑着来拜见瑞王的。   请安不过是个幌子,本来他是因为昨日无奇在侯府的那一番话而心神不宁的,特来拜见瑞王,也是想仗着侯府的面子,当着瑞王的面儿借了王爷的口,把这件事彻底了结,免得清吏司再节外生枝。   哪里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瑞王居然当着他而下令让清吏司彻查。   他身上有伤有痛,心头又急躁惊恐,几乎当场晕厥。   瑞王一抬手,费公公忙叫两个小太监将荫廷侯扶着出去,请他先行回府。   屋内三人,蔡采石跟林森也有点心神不宁。查案就查案吧,如今一宗陈年旧案毫无头绪,王爷居然只给两天的时间,无奇还答应了下来,他们两个跟上了磨的驴,蒙头呆脑眼前一团黑的,却好像只能跟着往前走了。   林森偷偷扯了扯无奇的袖子,想暗示她跟王爷多讨几天期限,却听瑞王道:“郝无奇留下,你们先退下吧。”   抓紧时机林森飞快对无奇低声嘱咐道:“跟王爷多要两天!”   费公公本揣着手在旁边自得,觉着自己不在“退下”之列,直到看见瑞王的眼神。   一腔忠勇护主的费公公简直泪奔而出。   室内重又安静下来。   无奇发呆,不知瑞王独独留自己是什么意思。   只听瑞王道:“昨日你醉得很,还记得你做什么了吗?”   无奇心虚:“不、不记得了。若是有冒犯王爷的地方,还请您大人大量。”   她没了昨儿的嚣张,又开始表现的乖巧可人。   瑞王不动声色地:“你腰间的荷包看着很眼熟啊。”   无奇低头看去,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捂住!   这才想起来,刚才瑞王的眼神一直往她身上飘,莫不是在看这个荷包吧?这可是他昔日的东西!本来以为往秋浦这里来是绝对不会遇上的,所以不怕被抓,如今……   瑞王道:“怎么了?”   无奇无奈地放弃掩耳盗铃之举:“王爷,您认出来了?”   瑞王道:“你只回答本王,之前让你扔了的东西,你怎么还留着,竟还公然戴出来?”   其实答案很简单,这么好的东西,平白就毁了,这不是无奇的做事风格,当然还有一点点说不出口的私心,干脆不说。   无奇正在想该怎么回答才会让瑞王满意,只听他又问:“或者,是因为本王的东西,你舍不得扔?”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无奇心想。   于是陪笑说道:“是啊王爷,这么好的东西,可别暴殄天物的,所以大胆的留下了,想来王爷您大人大量,应该不会怪我的吧?”   瑞王道:“平平,你过来些。”   无奇怀疑他要把荷包要回去,便讨价还价道:“王爷,您不会还要烧了它吧?我戴了好几天了,已经有了感情了的,能不能容我留着?”   瑞王皱眉。   无奇赶紧跑前几步,一直到了桌边。   瑞王却抬手指了指自己旁边的位置,示意她到这里来。   无奇摸不着头脑,只好又大胆上前,手还不忘掩着荷包。   她心里估摸着瑞王的做派,若是一把把荷包拽过去也不是不可能的,所以要先捂着不放。   瑞王看她一心护着荷包的样子,道:“一个荷包算什么?本王难道还会要回来?”   无奇一听他没打算收回,顿时放了心:“多谢王爷!那、就是给我了?”   瑞王道:“一个荷包你都这么喜欢,那……给你点别的,你要不要?”   “别的?”无奇的眼睛瞬间亮了亮,她当然知道瑞王的东西都是好的,随便给她点什么她都巴不得。   只是不便表现的太过于急切,当下还带一点点矜持地笑道:“王爷给我我就要,不给我的我当然不敢奢望。”   “那本王给你。”瑞王说了这句,喉结上下一动,他看着面前这个闪闪发光的家伙,终究道:“你、你闭上眼睛。”   “啊?”无奇吃惊,眨了眨眼:难道瑞王还懂玩惊喜的吗?   为防万一还是先打听打听:“王爷,是什么啊?你可别作弄我……我不禁吓的。”   说到最后她想到一个可能性,总不会是昨儿她酒醉闹了瑞王,如今他要报复回来吧。   于是她赶紧地声明:“王爷,虫子、还有蛇那种我千万不能碰的,我会发疯的,到时候反惊了王驾就不好了。”   瑞王皱眉:“本王上哪给你找那种东西!”   “哦,横竖只要不是恶心吓人的就行。”无奇松了口气,紧张让她忍不住舔了舔嘴唇:“那我闭上眼睛啦?”   她果然就乖乖地闭了眼。   耳畔是瑞王的声音,平静底下似有点暗流涌动:“不叫你睁开,就不许动。”   “唔……”   无奇彻底地疑惑了:他到底要给自己什么好东西呢,还要用这种方式。   虽然忐忑,但心里……隐隐地还真有点期待呢! 第80章 领罚   廊下, 费公公心如死灰而神情呆滞地站在门口。   蔡采石,林森两人不敢走远,也就近垂首立着。   春日想去偷听, 当着众人的面, 只好仍循规蹈矩的。   因见费公公脸色不佳,春日便问:“您怎么了?敢情哪里不舒服?”   费公公喃喃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我这心里啊是真不舒服。”   春日道:“这是怎么说的, 什么家贼?”   费公公咬了咬唇:“你跟着那个小崽子这么长日子了,就不觉着他有点怪里怪气的?”   “没、没有啊,怎么怪?”春日忙问。   费公公心焦:“你不觉着这个小东西,长的很不安分吗?”   春日笑道:“小奇的确是生得好。王爷不也是……”   见她及时地打住,费公公才忧心忡忡地说:“你啊, 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你怎么就没看出来?王爷,王爷都要给这个小东西教坏了。”   “教、教坏?”春日发愣。一时竟想不到无奇会把瑞王怎么个教坏法儿。   室内一片寂静。   瑞王看着面前很听话的闭了双眼的无奇。   昨天那突如其来的一幕别说震惊了费公公, 连瑞王自己都无所适从。   而自打她走后, 他的头一直隐隐作痛,想忘了那一幕,却总是每每地浮出来。   但瑞王偏偏找不到原因, 就好像是真的被蛊惑了一样。   他有点不甘心。   想了一夜, 瑞王终于决定再试一试。   他不想自己无疾而终,无因无果, 他得找到答案。   他得弄清楚当时他到底是怎么了。   是真的喜欢到情难自禁呢,还是一时的鬼迷心窍。   是真的无法自拔自甘下流呢,还是……   无奇倒是很好骗,她闭上眼睛,就像是只一无所知的猎物。   瑞王凝视着她的脸, 回想昨日的种种,心跳微微地躁动,但还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   不过……倒是没有昨日那种无法按捺的、突如其来的如涌的欢喜。   他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她的脸,但手指还没碰到脸颊便停了下来。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试着自己凑近过去。   目光垂落在那熟悉依旧的樱唇上,依旧是鼓鼓的,像是什么攒着劲的花骨朵,嫣红的色泽上带一点晶莹的光,如同清晨花瓣上的露珠。   他的心奇异地怦然。   但奇怪的是,眼见越来越近,却仿佛他们之间有一道无形的隔阂,会随时地将他弹开一样。   原来瑞王心里有个声音在不住地提醒着:面前的人就算再雌雄难辨,到底是个男子,是个跟他一样的男人。   是个男人。   他赵景藩,连再绝色的女人都觉着厌烦,到底是怎么想不开了,竟看上这样的人?   难道真的会变成他讨厌的那种人吗?那些无耻无德,满脑淫邪,只配给踩死的下贱东西。   一边是心猿意马,一边是警钟大响。   瑞王没有办法再进一步。   人还是那个人,一夜之间也并未变了什么。   或者昨日真的是鬼使神差,今天的他已经恢复如常。   更或者,瑞王看着面前这张不设防的无辜的脸,无奇好像满怀期待,时不时还轻轻地摇摇脑袋。   像是只毛茸茸的小奶狗,满怀天真的憧憬。   而全然不知面前的危险。   瑞王到底是下不了手。   无奇则等的有点着急,她可以听见瑞王的呼吸声,不远,而且时而靠近,时而又离开,一会儿急促,一会儿又平缓。   她甚至听见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无奇偷偷地侧了侧耳朵,想听得更清楚一点,她试着把眼睛小心地睁开一道缝,却又不敢过分明目张胆。   终于,脑门上“哒”地一下,竟是给人弹了一指甲。   并不很重,却仍是把无奇吓得跳起。   本能地伸手捂住了脑袋,她受惊地瞪大眼睛:“王爷你……”   瑞王一脸淡然,说道:“昨日你酒后无德,本来想好好教训一番的,看在你还要办正事的份上就算了。暂且记下,若是两天内结不了案,一并算账。”   无奇眨了眨眼:“原来没有赏赐,还得领罚啊?”   瑞王哼道:“你昨日在这里大闹,还想有什么赏赐?”   无奇服了气,虽然知道不该怎么样,却还是忍不住嘀咕:“哦……我白巴望了这半天了。”   “你说什么?”瑞王眯起眼睛。   无奇赶紧换了一副面孔:“没没,我说王爷实在是宽宏大量人见人爱。”   瑞王又轻轻地哼了声:“你不用跟本王鬼话连篇。若是结不了案,自然有你哭的时候。还不快去!”   “是,”无奇叹了口气,退后两步转身要走,突然想起一件事,便从衣袖子里摸了摸,总算是摸出了那块小粑,她转身走到桌边,双手将那饼子放在桌上:“王爷,你尝尝这个,萝卜丝馅的,吃了可以顺气。”   瑞王怀疑她话里有话,才将目光从那可笑的小粑上抬起,她却已经飞快地跑了出门,衣袖在他眼前晃了晃,便消失不见,就如昨日她忙不迭地跑进来似的。   那圆圆地比巴掌还小的饼子孤零零地给搁在桌上,禁不住他的打量,瑟瑟发抖似的。   瑞王看了半晌,终于伸手拿了过来:“顺气?果然能顺气就好了。”   且说无奇窜出了房中,见蔡采石林森两个垂着头等在廊下,看见她出来,便齐齐转头。   另一侧则是费公公,满脸的一言难尽,旁边也是同样一言难尽的春日。   猛地见她出来的这么快,便也诧异地看过来。   无奇先向着费公公行了礼,才对那两个一使眼色,两人心领神会。   三人下台阶,那边春日也跟费公公道:“我先去了。”   费公公叹气:“好好盯着吧。”   出了院子,林森问:“王爷留你干什么?”   无奇不肯泄露瑞王把自己捉弄了一场,便说道:“还能干什么,不过是叮嘱咱们快点结案。”   “你还敢提这个,”林森赶紧道:“你跟王爷多要了几天没有?至少把期限宽几天。”   无奇笑道:“这个没有。”   林森摊手。   蔡采石也道:“马三娘的案子,过去太久了,胡子岩当时年纪还小,他又是凶犯,指望他指证荫廷侯是不成的,查起来毫无头绪,确实有难度。”   无奇道:“事在人为,先去牢房看看。”   无奇心里也明白,当初参与案子的,管事已经给胡子岩杀死了,其他荫廷侯府的帮凶,多半也都处置的差不多了。   荫廷侯或许不以为意,但黄夫人却是个心思缜密的。故而如今只胡子岩一面之词是不成的。   王捕头亲自陪着,狱卒们不敢怠慢,忙引路到胡子岩的牢房外。   胡子岩倒是平静的很,见他们来了便抬头看了看,半晌道:“柯大哥不在?”   无奇低头,蔡采石说道:“柯大哥……回京去了。”   “这么快,”胡子岩一怔,旋即道:“我知道,柯大哥自然是厌弃我了。”   无奇听到这句才道:“倒不是只讨厌你,他是恨我利用他设计了你,所以才走了的。”   胡子岩双眸微睁。   无奇定神道:“这次我们来是有一件事情想问你。”   胡子岩低低道:“请说吧,我没什么不可言的了。”   无奇回头,林森便先叫那些狱卒等先行退下了。   “想问你的,是荫廷侯府老夫人跟二姑娘被害之事,”无奇看着胡子岩:“当真是你做的?”   胡子岩尚且没听出别的来,便道:“不错,我都已经认了,何必再提。”   “我说的是老夫人跟二姑娘被害,”无奇道:“你大概还不知道吧,芳姑娘已经伤重不治而亡了。”   “你说什么?”胡子岩猛地站起身来,“她明明……”   蔡采石道:“这的确是真的,今天早上荫廷侯亲自说的。”   胡子岩身形晃动,后退一步跌坐在地上:“死了?她……”   无奇道:“其实,芳姑娘在临死之前,将一封绝命书给了我,在信上她已经坦承了案发经过。”   胡子岩抬头瞪向她。   无奇道:“你虽不在现场,大致如何你恐怕猜到了,所以你才宁肯把这一宗案子也揽在自己身上,你只是不想她身受其害。但现在,是该你说出实话的时候了。”   她见胡子岩紧闭双唇,便道:“芳姑娘原本早想认罪,只是怕会将你牵扯在内,她听闻你已经入狱,才肯把那封信给我,原本是老夫人窥知了她跟你之事,定要追究,两人争执之间不慎推倒了老太太致死,而她也选择自戕。”   胡子岩听到最后,伸手捂住了脸,身体不住地颤抖。   无奇道:“我想问的是,姑娘那傩戏的面具是从何而来?”   胡子岩却置若罔闻,正如无奇所料,荫廷侯府老太太出事后,他依稀猜到几分。   只是也顾不上去管了,等他被拿下,索性便一并将此事担了过来,就当做他最后为芳姑娘做的一点事。   如今芳姑娘却也死了!细想想,也是因为他而死。   那该死的人至今还活着,无辜的人,苗可镌,芳姑娘,却已经纷纷殒命。   他愧疚,恨不得立刻以自己的命抵偿,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这囚牢之中。   林森见胡子岩埋头不语,忍不住道:“你装哑巴也不管用,问你什么趁早快说,你当我们是没事儿过来找你闲聊的呢?告诉你,因为你这混蛋,我们在王爷跟前担着干系,王爷叫我们两天内查明白当初马三娘被追杀之事,你要真想为你娘报仇,就别他妈的装死了!除了我们,还有谁理你!”   胡子岩正几乎崩溃,闻言呆呆地看着林森:“你、你说什么?王爷?”   蔡采石见林森已经说了,便道:“不错,是瑞王殿下驾到,当着荫廷侯的面殿下叫我们追查,要是有证据证明当年的事属实,荫廷侯便跑不了!”   胡子岩双眼通红,泪纷涌而出。   他本来已经绝望了。   马三娘当年忍气吞声远走他乡,而他也选择孤注一掷自己报复,不过是知道荫廷侯势力大,就算捅出去了,官府也未必能奈何得了他。   但谁知功亏一篑,就算拼尽疯狂,甚至不惜杀害了对自己有恩的人,甚至拉无辜的人下水,他还是没能杀死荫廷侯。   如今……竟然是瑞王殿下亲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   胡子岩双眼微闭,泪流不止:“好,我说,但凡我知道的,我通通都告诉你们。”   因为想报仇,胡子岩想方设法接近荫廷侯府,一日跟芳二姑娘照面,便刻意施展手段,行引诱之实。   本来是一片包藏祸心的虚情假意,可谁知姑娘动了真心。   胡子岩清楚地知道这不过是一场冤孽,可就算知道又能如何。   他是个一辈子没得到什么真心关爱的人,面对芳姑娘的真心跟倾慕,就算知道不可能,仍是忍不住有些动了心。   那个面具是他在当年离开秋浦的时候所带的唯一之物,他知道二姑娘也喜欢看傩戏,便投其所好,将面具给了她,那东西虽然微薄,却是他唯一不舍的玩意。   没想到最后却成了害死芳姑娘之物。   胡子岩说完后,垂泪道:“起初我的确想要害她,可后来……我不忍心对她如何,谁知她仍是因我而死。”   林森本来很唾弃他,可是相识到今日,却也无话可说了,只是深锁眉头。   只听无奇道:“你说那是你从秋浦所带唯一之物?是什么意思?”   胡子岩镇定片刻:“当年,我娘趁着那混蛋不注意将他打晕,慌里慌张什么都来不及收拾,便领着我从后门逃出去,出门口的时候给东西绊了一跤,低头看是那个面具,我便拿了起来,就是这样了。”   “门口怎么会有这个面具?”   “不知道。”胡子岩摇头,忍不住喃喃道:“小时候我娘经常领我看冠家班演傩戏,我很喜欢戴上面具后的傩神那种无所不能的气势,曾经还想偷一个面具来的,谁知给冠班主瞧见,斥责了我一顿,后来偏在离开秋浦的时候无意中捡到那个面具,也许是天意吧。”   几个人出了牢房。   林森感慨道:“这个人啊,是个挺聪明的,可惜误入歧途,还连累害了这么多人。”   蔡采石问无奇道:“你很在意那个面具?”   无奇说道:“你不觉着有点蹊跷?这傩神的面具虽不算珍贵,但也绝不可能是随意被丢弃的。”   “会不会是哪家小孩不小心丢了?或者是小商贩们落下的?”林森猜测。   无奇想了想说道:“咱们出去一趟。”   正要往外走,却见一个小太监匆匆地自里间跑出来。   春日拦着问:“这么着急干什么去?”   小太监道:“姐姐,王爷也不知怎么忽然害了肚子疼,按理说也没受凉,更没吃什么坏东西……不知什么症候,公公叫我们快去请两个顶用的大夫给看看。”   春日一惊:“疼的厉害吗?”   小太监道:“奴婢没亲眼见到,反正费公公是十万火急地催呢。还要彻查这知府衙门的伙食呢。”   春日不敢耽搁,忙道:“那你快去吧!”   小太监飞跑去了。   剩下几个人彼此相看,蔡采石的小眼睛溜溜打转。   原来他突然想起早上给无奇鬼鬼祟祟藏起的那只小粑,总不会是……   他看向无奇。   无奇早在听小太监说什么“吃什么坏东西”,忽然就做贼心虚。   见蔡采石看自己,她也心有灵犀地赶紧瞪他一眼,示意他千万不要乱说话。   然后她连连咳嗽起身:“王爷有那么多人照看,必然无事,我们还是快去办正经事吧。”   当下赶紧逃命似的往外去了。   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忖度:难道瑞王真的把那个小粑吃了?看他当时不屑一顾的样子,不能够吧?但要真的吃的话,想来那是昨儿下午拿回来的,昨夜没吃上,所以今早上又用来做早饭了,他们这些家伙常常吃些隔夜的菜饭不在话下,但那可是瑞王殿下……   保不准真的是那个小粑引起的。   无奇暗暗咋舌,希望王爷无碍,同时心里打定主意:至少今天不能再跟瑞王照面了,新仇旧恨,指不定王爷怎么跟她算这笔账呢。   不过在出门的时候又想起一件事,便叫了个侍卫,如此这般吩咐了几句。   无奇一行人本要去冠家班,才出了府衙不久,便见有两个荫廷侯府打扮的仆人匆匆走来,行礼道:“参见各位大人,我们夫人有要紧的急事,派我们来请蔡公子入府内详谈。”   蔡采石诧异:“叫我?”   仆人道:“是,夫人是这么说的,务必要请公子过去一趟。”   蔡采石迟疑地看向无奇:“你看怎么样?”   无奇道:“看你自己的意思,想去你就去吧。不过……”她看看左右,“让春日跟着你吧。”   春日有点意外,蔡采石也说:“不用吧?”   无奇道:“有备无患。我这里是去冠家班,那些人跟咱们喝过酒,不会有事,且小林子跟着我呢。”   于是四人份成两拨,蔡采石跟春日往荫廷侯府,无奇跟林森则去冠家班。   路上,林森问无奇:“你说黄夫人有请会是什么事呢?”   无奇道:“我也猜不到,不过,也许未必是因为公案。”   “不是公案,难道是私情?”林森问。   无奇笑道:“这可不一定。”   林森将心比心,笑道:“不会是黄夫人看上小蔡了吧?”   无奇噗嗤笑了出来:“你这混账东西,总不往好处想。黄夫人且还没当寡妇呢你就贼头贼脑的。当然不是她,她难道没有女儿?”   林森吃惊道:“啊,难不成黄夫人看上小蔡当她的乘龙快婿?这是怎么个慧眼独具,出来半个案子还能弄个亲事出来?这好事怎么轮不到我呢?”   无奇道:“倒不是黄夫人慧眼独具,我看她多半是因为蔡家的门楣,而且黄夫人是个很有心机的,要真有那样的丈母娘……恐怕有你受的,也不要瞎羡慕。”   两人且说且行,不多会儿有知府衙门的侍卫赶来,把一个包袱裹着的东西交给了无奇。   无奇给林森拎着,林森觉着不很沉,便问:“是什么?”   “待会你就知道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冠家班,门口有人瞧见他们两人,因为认识,忙跑过来笑道:“两位小大人怎么这会儿来了?”   无奇说道:“今天空闲,随便走走,也看望看望贵班主如何了。”   弟子忙请了无奇跟林森进内,里头也很快知道了,冠班主急忙迎出来。   原来冠班主之前在牢房内病倒,出来后调养得当,加上真凶归案,所以他也好的越发快了,今日正在拄着拐杖看弟子们练习。   见了无奇,冠班主有些意外,虽然从弟子们口中得知这位执事大人看着很是年轻如小孩子,但亲眼见着仍是吓了一跳,忙陪笑行礼。   林森替无奇上前扶住,冠班主寒暄着请他们到里头坐了说话,有弟子赶紧去煮水泡茶。   班主很是感激,毕竟是无奇一到才将他放出来的,以他那时候的情形若还耽搁在牢房中,恐怕会病死其间也无人理会。   又见无奇相貌秀美,谈吐随和,更加喜欢。   “好好,”冠班主忍不住笑道:“真是英雄出少年。”   大家闲话了一阵,冠班主问道:“对了,听闻那个真凶,就是昔日……荫廷侯的那名外室马三娘之子吗?”   林森道:“就是他呢。因为当年的事情回来报仇的。”   冠班主叹了口气,眉头紧皱:“原来他就是当年那个孩子。”   林森问:“怎么,班主认识胡子岩?”   冠班主欲言又止,最后只道:“当时他还不叫这个名字,认识的一般叫他小山,他很喜欢看傩戏,时常跑来玩。”   林森道:“是啊,之前我们问他,他也是这么说的,还说有一次差点偷了你们一个面具,幸而给你发现了。”   冠班主一怔,忙问:“他还记得这件事?”   林森道:“他若不说,我们怎么能知道呢?”   无奇便道:“冠班主,有一样东西给您看看,您看认不认得。”   她说着就看林森,林森突然醒悟,忙把手中那个包袱解开。   包袱打开后,出现眼前的果然是个傩戏的面具,是个长耳青面凸眼睛的鬼面,虽有所准备,仍是把林森吓了一跳。   冠班主正站起身来,一眼看见此物便怔住了:“这、这……”   他迟疑地看向无奇:“大人,这个……”   无奇道:“您可认得吗?”   冠班主又看看面具,终于低下头:“不、不认得。”   无奇说道:“班主,这个面具是胡子岩的,他说是当初逃离秋浦的那夜,在门外捡的,也是他离开之时所带的唯一物件,他保留至今,您真不认得吗?”   冠班主欲言又止,只沉重地摇头。   林森瞧出端倪来,可却又没很猜透,便只看无奇。   无奇说道:“班主,实不相瞒,胡子岩虽杀人确凿必死无疑,但当年马三娘是否给人追杀要挟,这件事我们正在查证,只不过事情过去太久,当年的人也早无从查起,那个管家也已经给胡子岩杀了。找不到人证,就没有办法给荫廷侯定罪。”   “真、真的能给侯爷定罪?”冠班主惊疑地问。   无奇道:“不错,就算他没有动手杀害马三娘,但只要唆使人去做了,也一样有罪。”   林森趁机道:“班主,您要是知道什么,可一定别瞒着啊。”   冠班主低声道:“冤孽啊,冤孽。”   他拿起了那个面具,目光描摹过每一道刻痕,终于哑声说道:“这个,我其实是认得的,这的确是我曾经想给小山的。”   林森双眼睁大:“是您要给胡子岩的?那怎么……”   冠班主道:“我知道那个孩子喜欢傩戏,但他虽然是外室子,可按理来说毕竟也是侯府的公子,所以不想他沾这些下九流的东西,当日他偷面具给我训斥了一顿,我心里却很过不去,那天晚上就拿了这个,想送给他,没想到……居然给我撞见了侯府派了人要杀他们母子……”   这才是无奇来冠家班的真正原因。   那个傩戏的面具始终在她心里是个疑问,听胡子岩说起小时候看傩戏的事情,不免就想到冠家班。   果然冠班主竟是当时的亲历者。   林森心头一喜,忙问:“您说,您看见了?”   冠班主道:“我当时把后门过去,还没转弯,就听见墙边有两个人低低说话,时隔这么久了,我却仍是记得很清楚。”   当时跟着管家来的是两个侯府的家丁,其中一个说道:“管家在里头干什么这么久还没出来,不是说把人捆了扔进湖里就行了吗?”   另一个道:“管这么多做什么,你难道巴不得去干这种事?”   “谁喜欢干这个,但府内吩咐了,谁敢不做。”   “说来也太狠毒了吧,就算马三娘不值什么,但那孩子毕竟是亲生的……”   “是亲生的,可也是野种,人家黄家可是正经的斯文人家,看不上这种的,再说,要生多少以后没有呢。”   班主听到这里,知道事情不对,他本该叫嚷起来,但又恐怕里头已经发生了,而且对方又是侯府的人,哪里是他们这种能招惹的。   正在犹豫,便听到隔墙有脚步声,他吓得赶紧先走,不留神就把那个面具掉落在门口。   后来马三娘母子果然从本地消失,冠班主只以为他们遭受了毒手,虽然心里不安,但终究不敢声张。   离开冠家班之后,林森想着刚才冠班主所言,对无奇道:“我越想越觉着可怕,你瞧,当年冠班主无意中撞破荫廷侯府的人动手,却并没有揭发他们,如今胡子岩回来报仇,却偏在冠家班杀了人,更连累冠班主坐了牢。我原先觉着冠班主真是飞来横祸,现在看来,倒像是冥冥中自有安排一样。”   无奇道:“是啊,班主知情不报,便因胡子岩而受了几天牢狱之灾。这叫做一饮一啄,一还一报。如今有了冠班主的口供,可以审问荫廷侯了。”   林森道:“等等,当初荫廷侯府那妾室筝儿,不是说,杀害马三娘母子是黄夫人所为吗?”   无奇说道:“或者是荫廷侯故意吓唬筝儿的,或者荫廷侯只说了一半真相。”   就算无奇很讨厌荫廷侯,但平心而论,杀外室以及外室之子,似乎不像是他能做出来的,却有点……内宅妇人的手段。   横竖只要回头再审问,应该很快就水落石出了。   林森笑道:“原先王爷说要两天,我还怕的很,这简直无从下手,两天怎么能够,现在看来,简直是如有神助啊。”   一提到王爷,无奇心里却想:不知瑞王现在的肚子疼好些了没有,千万别出大事。   正各自想着,前方一辆马车飞驰而来,跑的有些快。   林森见状道:“什么人这么催命似的。”便张手护着无奇往旁边避让。   谁知那马车来到近前的时候,忽然从车内闪电般跳出两个人,竟是向着他们扑了过来。   林森一惊:“干什么的?”   电光火石间,双方已经动了手,但就在林森跟其中一人缠斗的时候,另外一个把无奇拽住,竟不由分说地往马车上扔了上去。   林森大叫道:“小奇!”他纵身就要追,但哪里能够挪动分毫,反而因为慌张,给人趁虚一拳击中,顿时天晕地旋地向后倒下。 第81章 二更   且说无奇猝不及防地给摔入马车之中, 头撞在车板上,摔的七荤八素眼前发花。   她知道事情不协,正试着爬起来, 却有一个声音道:“想活命的话就别动!”   无奇吓得一抖, 忙道:“好好好我不动……有话好好说。”   她小心翼翼地转头,却见身边是一个蒙面的彪形大汉, 正对她虎视眈眈的。   无奇壮着胆子辨认了会儿, 觉着不像是之前在京城时候那追杀她的人,便道:“请问这位大哥是本地人还是……”   这蒙面人显然没想到她居然会这么问,微怔后呵斥道:“住口!你想干什么?”   无奇道:“没没、没什么,只是觉着您有点像是我在京城里认识的一个人,所以问问。”   “少攀关系, ”蒙面人哼道:“我只是奉命行事, 也没在京城里混过。”   “那……就是本地人士,可我自问初来乍到, 并未得罪贵地的大人啊。”   这人冷笑道:“你说什么?你还没得罪?我看你是死到临头而不知道。”   “这, 这从何说起,我们来秋浦不过是奉命行事,哪里敢轻易得罪人, ”无奇道:“若说得罪, 难道……是荫廷侯吗?”   “哼。”蒙面人哼了声,并未反驳。   无奇见他这般反应, 便觉着自己可能猜中了,毕竟她来秋浦并未得罪过别的什么大人物。   当下啧了声:“唉!我就知道侯爷会误会。”   “误会?”蒙面人忍不住又转过头来。   无奇说道:“小弟不过是奉命查案的,哪里就敢得罪侯爷,早上在衙门见到侯爷的时候本来就想跟他解释的,奈何差了一步, 先前我同行的姓蔡的已经先去了侯府,我们还想着办完事后就再去呢,怎么侯爷就等不及,先派了您来接我了呢?”   “你……”蒙面人给她弄的一愣一愣的,迟疑片刻才道:“你不必自以为是,以为是请你去喝酒吗?”   无奇道:“不打紧不打紧,我知道侯爷是很通情达理又知大局的,只要见了他,同他仔细解释,侯爷自然会明白,决不至于因为一点小误会而真动怒的。”   蒙面人满目疑惑地盯着无奇,一时分不清她是太天真无知呢,还是真的煞有其事。   无奇抖了抖衣袍,抬手去撩窗帘。   蒙面人立刻制止:“干什么?”   无奇笑道:“我看看这儿距离侯府还有多远呢。”   “少做梦,谁说是去侯府了?”   “啊?”无奇诧异:“不去侯府,侯爷是准备在哪里召见小弟呢?”   蒙面人迟疑了会儿,把她上上下下扫量一眼:“我看你话很多啊,是不是有什么鬼主意?你最好给我闭嘴,不然把你的嘴巴封起来。”   无奇看他目光里透出冷峻之意,忙道:“好,我不说了就是了。不要动粗,要是给侯爷看见了也不体面。”   蒙面人哼了声,双手抱臂,微微垂眸不再言语。   无奇见这人铁塔一般,看的又很严,竟是没有留给她什么可乘之机。   只觉着马车左转右转,简直叫人发昏,目光所致是车窗上照进来的阳光,也时不时地变幻角度。   无奇听到车外的路人吵嚷声音越来越少,她心中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果然,随着车窗外风声渐大,而人声陡然减少,无奇知道他们是出城了。   她开始有些不安,但急切中也是毫无办法。   原本她想趁着此人不注意,从车内跳出去,但奈何这人把车门处堵的很严实,显然并未放松警惕。如今马车出城是在官道上,要逃的难度更高了。   如果路上逃不行的话,那只有到了地方再见机行事了,幸亏这人现在没有要杀她的意思。   既然已经知道是荫廷侯指派的,那恐怕荫廷侯叫人捉她,是另有打算,若一时半晌尚没有性命之忧,倒不必过于紧张,否则只会越发自乱阵脚。   无奇正在静想,忽然听到官道上马蹄声烈烈的,像是有一队人马疾驰而至,无奇心中一动:难道是有人救自己来了?   不,不是。   原来无奇很快听出来,那马蹄声不是从车后传来,而是从车前。   旁边那蒙面人显然也警觉起来,他急忙撩开车帘往外看了眼,又退到车门口,将车门打开了些往外张望:“什么人?”   赶车的说道:“不打紧,看着不是冲咱们来的。”   就在此刻,前方官道上几匹马起伏出现,中间一人身上披着天蓝色的缎子披风,头上戴着乌纱忠靖冠,面如冠玉,双目有神。   无奇本来忖度这一行人至少得有四五匹马以上,虽不是救兵,但至少跟劫匪们不是一伙的。要是能借着这个机会孤注一掷,也许可以搏一搏。   就在思忖的时候,目光闪烁,却看见那数人之中,极熟悉的那张脸。   无奇惊呆了!她做梦也想不到会在此时,此刻见到……蔡流风?!   “蔡大哥……”无奇下意识地叫了起来。   与此同时,那蒙面人猛然回身,一把捂住了她的嘴,那股很大的力道竟生生把她抵在了车壁上,刹那间别说是开口说话,连动一动都成困难。   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蔡流风那一行数人已经风驰电掣般飞奔而过。   只是在车跟马儿交错的时候,蔡流风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马车,车帘翻飞,并不见人。   他的眼中透出一点点疑惑,却仍是马不停蹄地擦身而过。   直到两队人马又拉开了一段距离,蒙面人才将手放开。   无奇的心怦怦乱跳,此刻也并没有想跟他周旋之意了,满心里只是想:“刚才那的确是蔡大哥无疑,可他怎么会来秋浦的?难不成是因为柯大哥回去后,他不放心才来的……不,不可能,他不是那种因为私情而贸然行事的。难道他也有什么公干?但是什么公干会这么巧,也得来秋浦呢?”   蒙面人见她不言语,便哼道:“你要是再敢这样,我便拧断你的脖子。”   无奇摸着自己的脖子,哼道:“阁下的手劲的确惊人,你若还像是刚才那么来一回,我的脖子只怕就断了。何必这么紧张呢,刚才过去的那人,是我在京城的熟人,他乡遇故知,我一时情不自禁罢了。”   蒙面人道:“不用花言巧语,我知道你想求救。”   无奇耸耸肩道:“随便你怎么想。”   蒙面人瞪了她一会儿,终于还是不言语了。   马车大概走了半个时辰,总算是放慢了速度,到最后停下的时候,蒙面人一跃而下,催促无奇:“出来。”   无奇从马车中下地,抬头一看:“哟,这里是什么好地方?”   “少废话。”   蒙面人不由分说,往前一指。   无奇抖了抖袖子,随着他往前走,且走且道:“不会吧,荫廷侯难道会在这里见我?这也太过兴师动众了,地方倒是不错。”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在听她说完后,蒙面人的嘴角一牵,像是有点不以为然。   无奇很快知道了蒙面人为什么是这种表情。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来见荫廷侯的,但显然不是。   此地是秋浦城外的笔架山脚下,从一片荷塘的边沿绕过,便见飞檐斗拱,青瓦白墙。   过荷塘的路有些狭窄,两侧都是水塘,水中时不时地有绿头鸭自在的游过,无奇俯身瞧了瞧,依稀竟还看见两只斑斓的鸳鸯凑在荷叶底下,恩恩爱爱。   蒙面人皱眉道:“快走,别磨磨蹭蹭的。”   无奇笑道:“这般美景,只顾赶路岂不糟蹋了。”   她说着,脚下突然一滑:“哎哟!”   原来她一脚踩空,眼见站立不稳要跌到池子里去了。   蒙面人一惊,忙上前要拉住她。   冷不防无奇拽住他的手,同时踢出一脚,正中蒙面人的膝下环跳穴,蒙面人身形猛颤而脸色大变,摇摇晃晃地叫道:“你……”   一句话还没说完,偌大的身形已经向着池塘内倒了下去。   无奇退后一步,抬袖子遮住飞溅而起的水花。那几只野鸭子跟鸳鸯受惊,嘎嘎地叫着,或飞或逃,去的远了。   蒙面人在池塘内挣扎了会儿,水淋淋地探出头来:“救、救命……”原来他不会游水,一旦落了水,一身武功也无从施展了。   无奇笑道:“哎吆,对不住的很,我的水性也不强啊,不能救你了。”   她说完后,正要转身往回跑,忽然猛地站住脚。   无奇回头,却见在自己的背后,有道白衣的人影立在那里,此人身形窈窕,头上戴着白纱的幂篱,遮住了容颜,但虽然看不见脸,却知道必然是个绝色佳人。   乍一看,无奇几乎以为是遇到了瑞王,但再一瞧却清楚,这绝非是赵景藩,这是一个女子。   女子静静地站在桥边上,看到无奇凝视自己,便抬手将垂落的白纱挽起来,果然露出了一张眉目如画,秀丽动人的脸,她向着无奇微微一笑,红唇娇艳。   无奇正看呆了,那女子却又向着她轻轻地一招手,竟是示意她过去。   看了看还泡在池子里喝水的汉子,无奇想了想,果然乖乖地往前走去。   过了那摇摇晃晃的小桥,两人面对面站着,白衣女子嫣然笑道:“你怎么这么顽皮?把我的人诳到水里去了?”   无奇说道:“他想扭断我的脖子,很是居心不良,所以请他去水里泡泡。”   白衣女子道:“他也是奉命行事,你若乖乖的,他自然不会伤害你。”   无奇点头道:“哦,原来要上屠宰场的猪羊,都要乖乖的才不会被伤害啊。我学到了。”   白衣女子咯咯地笑了起来,望着无奇道:“你这个小孩子,果然伶俐可爱,怪不得像是瑞王那样眼高于顶目无下尘的,也对你另眼相看。”   无奇道:“您认识王爷?”   白衣女子转身道:“我也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罢了。不过,迟早有一日是会见到的。”   无奇见她缓步而行,便也慢慢跟上,走了两步回头,见那蒙面人总算挣扎着到了岸边,正在气喘吁吁地,非常狼狈,且又愤怒地瞪向无奇。   无奇向他扮了个鬼脸。   “你是什么人,我以为是荫廷侯要找我的晦气。”无奇问道。   白衣女子道:“其实你猜的不错,的确是荫廷侯要找你出气呢。”   无奇脚步一停:“你们是一伙的?”   白衣女子笑道:“你害怕了?你不用怕,我正是不忍心看你给荼毒,所以特要见你一面……果然如我想象般是个可人儿。”   无奇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白衣女子转身看向无奇,轻声说道:“我嘛、我喜欢你,想要你为我所用。”   无奇愣了愣,笑道:“姐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是清吏司的人,为朝廷办事的。”   白衣女子道:“当然知道,你是清吏司的人,但未必是为朝廷办事。你是为瑞王办事,瑞王,总不会是整个朝廷吧。”   无奇笑着摇头:“姐姐,瑞王殿下代替东宫太子主持的清吏司,就算不能说是整个朝廷,但也没有人可以否认吧。”   白衣女子道:“谁说太子就是朝廷了?古来的太子,有几个能够顺利登上皇位的?”   无奇皱眉:“这话是不是有点儿大逆不道了?”   白衣女子道:“此处只有你我,说话何必拐弯抹角,你问我是何人,我可以告诉你,我是昔日二皇子端王殿下的人。”   无奇诧异:“端王殿下、不是已经……”   “王爷是不在了,但他还有遗孤啊,”白衣女子笑道:“当年殿下在的时候便很得皇上偏爱,可惜早夭,但世子可聪慧的很啊。”   无奇心惊:“难道你们想……”   白衣女子肃然道:“其实早在很久之前就有些流言蜚语,说是端王殿下身故,是被人所害的,因为有人忌惮殿下更得皇上的心意,所以我们这些殿下的心腹很是不平,就算殿下已经去了,我们也不改遗志,想拥立世子殿下。”   无奇想笑又有点不敢:“这个怕是有些难度吧。太子殿下仁名在外,皇上自然也很器重。何况除了太子殿下外,还有秦王殿下,以及如今瑞王殿下呢。”   白衣女子看着她脸上的神气,笑道:“急什么,这再简单不过了,秦王常年在外,不足为虑。至于太子殿下如今全靠瑞王辅佐才能撑住了,只要先除去了瑞王,太子便没了得力膀臂,自然容易对付。”   无奇震惊:“你说什么?除去、除去瑞王?”   白衣女子笑吟吟道:“放心,你没听错。”   此刻他们身在那青瓦白墙之外,荷塘之内,耳畔不时有鸟鸣啾啾,有几只鸳鸯大概喜欢上此处的幽静,便自水面游了过来,身后便显现出恬静的水痕。   但此处的对话,却是惊心动魄。   无奇对上白衣女子含笑的双眼,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你们、想怎么除去瑞王?”   “这就是今日叫你来的原因了。”   “我?”无奇的心悬了起来。   “是啊,你。”白衣女子嫣然一笑,腮上露出一点梨涡,看着甜美无害,实则剧毒的,“你愿意吗?”   无奇咽了口唾沫:“姐姐、你未免太看得起我了,我不过是清吏司最末尾的小执事,我何德何能,能除掉瑞王呢?我连靠近王爷都难。”   “是吗?”白衣女子的梨涡更深了几分,“但我知道的可不是这样,据说,瑞王对你也很、另眼相看呢。屡屡地跟你独处……”   她将无奇从头到脚扫了眼:“我倒是好奇了,你有什么能耐,可以让瑞王对你如此不同?要知道在之前我也曾派过些美貌绝色的孩子,但没有一个能靠近他十步之内的,要不是赵景藩实在难以对付,我又何必来找你呢……或者,你可以告诉我你接近瑞王的秘诀,我教给那些孩子们,自然就不用你了。”   无奇吓得呼吸都轻了:“姐姐说笑了。”   “我当然是说笑,”白衣女子笑看着她:“那现在说正经的,你只告诉我一句话,你愿不愿意,帮我们除掉瑞王。”   无奇简直要吐血了,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会儿她若义正词严的拒绝,等于把自己放在了砧板上给人宰割。   但要虚与委蛇,却也不那么轻松:“我、只怕我是有心而无力啊,您应该知道,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怕还没来得及动手,就给王爷弄死了。”   “只要你愿意就行,”白衣女子说着,纤纤素手从袖子里探出,手中提着一个很小的瓷瓶:“只要你找机会把这个放在瑞王的茶水、饭食之中,只要他沾了一点,就必死无疑。”   无奇差点调头就跑,她看着那碧绿色的小瓷瓶,就像是看着一条可怕的竹叶青。   “怎么,你不愿意?”白衣女子道。   无奇搪塞:“王爷、王爷的吃食都是专人经手的,我要接近谈何容易……”   白衣女子淡淡道:“哦,那今天早上瑞王忽然腹痛,是怎么回事?”   无奇几乎跳起来:“你怎么……”   她怎么连这种事都知道?!   白衣女子笑道:“我当然知道。要不怎么找你呢?接,还是不接?”   无奇本来想将此人先应付过去,但在手抬起的瞬间,却又紧紧攥起。   风撩起白衣女子的袍摆,却透出几分冷峭的刀锋颜色。   “抱歉。”无奇道:“我不能做。”   白衣女子道:“你可想好再回答,这不是你能不能的问题,这是谁生谁死的问题。你若答应,瑞王死,你活。你若不答应,你死。”   无奇的心突突乱跳,听到最后忙陪笑道:“姐姐你生得这样美,何必说这些生生死死的大煞风景呢,不如你再想一件事让我做,杀人这种事我实在是有点、生疏……”   白衣女子似笑非笑地说道:“你就是用这套甜言蜜语对付瑞王的?他若能吃你这套,也就不是个难对付的人了。”   无奇挠挠头,讨好地说:“姐姐,总之不谈生死,怎么都行。”   白衣女子笑道:“你想跟我讨价还价,那就打错了主意,对我而言,不管是多难得、多可爱的人,能为我所用则罢了,若不能为我所用,那就是个死人。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想当个可爱的活人呢,还是个冷冰冰的死人?”   “我当然想当个活人。”   “那就接了这毒杀了瑞王。当然,你不必想虚与委蛇,你若答应了而做不到,后果会让你后悔莫及。”   无奇本来正想着索性先接了,度过眼前这个坎儿回头不干就是了。   但听白衣女子说了这句,她心头一凛,竟不敢轻易答应。   正在这时,脚步声响,是先前落水的蒙面人换了一身衣裳走过来,他已经除去了蒙面的帕子,略方正的脸,一双愤怒的眼睛死死盯着无奇。   白衣女子看看他,忽然问无奇:“你怎么知道他怕水?”   无奇叹道:“像他这种性情粗豪的人,在过那狭窄河道的时候,却很小心地把中间走,神情紧张,我自然一看便知。”   白衣女子叹道:“你果然聪明,可惜啊,聪明人多半短命。”说完之后她摆摆手:“交给你了。”   旁边的汉子早擒住了无奇的手腕,咬牙切齿地似要报仇:“你还有鬼主意,只管使出来。”   “放心,”无奇心里跟吃了黄连一样,却还笑道:“总不能再把你诳进水里去吧。”   汉子哼道:“你知道就好。”说着左顾右盼,拖着无奇往后走去。   无奇道:“你要干什么,真的要杀了我吗?不用这样吧……”   汉子道:“不然呢,你又不是猪,总不能养肥了过年。”   无奇笑道:“你要愿意,可以把我当成一头猪仔。”   汉子哼了声:“你这瘦唧唧的,我又不瞎,别白费心机了。”   前方一丛很大的芭蕉,后面怪石嶙峋透着阴森,果然是个杀人抛尸的好地方。   无奇咳嗽:“大哥,我跟你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何必打打杀杀的呢,你看我也不是那种十恶不赦的,不如你放我一马,我自然记得你的大恩大德。”   汉子道:“我说过我只是奉命行事,这话,你去阎罗殿跟阎王说罢。”   无奇笑道:“阎王爷说今儿不是黄道吉日,他老人家不想见我。”   听她始终不绝于口的,汉子心浮气躁,皱眉道:“混账!你有完没完!”   话音未落,眼前一花!   事出突然,汉子本能地双眼一闭,却觉着眼皮上一阵火辣辣地疼,竟无法睁开。   耳畔却听无奇道:“对不住啦是你逼我的!”   话音未落,双腿之间却又是一阵剧痛,竟是给人踹中了要害,他忍不住惨呼了声,差点跪倒。   无奇撒腿就跑,过那小桥的时候,用力跺了几脚,原来她过来的时候发现其中一块木板松动了,果然,在她大力之下,那木板咔嚓一声从中裂开。   无奇撩起袍子往前跑,往这来的时候她已经看好了路径,所以毫不迟疑。   身后响起那汉子的叫声,像是他忍痛追过来,但很快就听见他一声怒吼,然后是落水的声响。自然是那桥上的碎木板给他踩断了,暂时将他困住。   无奇松了口气,头也不回地绕过荷塘,迎面却见也有个人影来的很快已在咫尺,她吓了一跳,以为是白衣女子的同党,脚下一歪几乎跌入荷塘。   电光火石间,那人一把将她拉住,用力拽回,竟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   慌乱中无奇正要奋力挣扎,至少带他落水然后……   间不容发之时却听他叫道:“小奇!”   无奇蓦地抬头,看到面前这张脸的时候,她的眼中惊喜闪烁:“蔡、蔡大哥!” 第82章 救美   无奇喜出望外。   一见到蔡流风, 心好像都踏实了一样。   蔡流风看她兴高采烈眉眼生辉的,百忙中也禁不住向着她笑了笑:“没事……”   谁知话音未落,就听到身后有人道:“学士小心!”   蔡流风一怔。   与此同时, “嗖嗖”地响动自前方传来, 他只来得及惊鸿一瞥,便见几支利箭急速破空, 瞬间而至。   蔡流风大惊, 忙把无奇揽入怀中压低了她的头。   身形一晃堪堪避开一支箭,另一支却是怎么都闪不了的。   无奇茫然回头,却也不禁大惊:原来在他们身后,那座小桥的边上,站着的赫然正是那白衣的女子, 只见她手中握着一把弓, 正气势十足地瞄准着这里。   第一支箭虽然扑空,但第二支却紧随而至, 吓得无奇几乎叫了起来。   生死攸关, 蔡流风顾不得多想,把无奇抱紧了说道:“别怕!”   刹那间他抱着无奇,向着旁边荷塘内倒去!   就在他们身形倾落的瞬间, 第二支箭擦着他的肩头掠过, 一阵剧痛,想必是受伤了。   而他们也坠入水中。   白衣女子见蔡流风躲了过去, 便冷哼了声,转身往内走去。   身后那给无奇设计重又落水的彪形大汉好不容易爬出来,还气哼哼地要赶过来,白衣女子呵斥道:“还不走?”那汉子不敢违抗,咬牙跟着去了。   蔡流风这边落了水, 仍是紧紧地抱着无奇。   无奇看这架势,自己给他抱着无法动弹,他也不肯放手,池水虽不算深,但这样两人也只有沉底的份儿。   一看就知道他不会水。   本以为蔡采石是个游泳高手,身为长兄的蔡流风自然也不遑多让,没想到竟然如此。   无奇满脸的水花,怕喝了水,便含糊叫道:“蔡大哥你松开我些!”   蔡流风却好似太过紧张而听错了无奇的话,他非但不肯松开,反而更加了几分力气,又道:“小奇别怕,我不会松开你的。”   无奇啼笑皆非,这是要打定主意一起沉底吗?   还好在这时候岸边来了一人,上前伸出手来:“学士这里!”   蔡流风这才反应过来,忙稳住了身形,往前挣扎着探出手,那人握着他的手奋力拖拽,总算将他们拉了上岸。   无奇狼狈地坐在岸边上,还回头看那白衣女子跟蒙面大汉有没有追来,她设计让蒙面汉子落水两次,没想到自己也难以逃脱,真是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蔡流风急促地喘了两口气,才道:“没事了,他们走了。”   话虽如此,仍是抬头道:“卫主事,劳烦你带人去查看看,对方是否已经逃离,是否留下蛛丝马迹。”   卫主事盯着他的肩头,欲言又止。   这会儿从门外也走进两人,都是一身常服,卫主事便带着他们往内去了。   无奇因见有了自己人,胆气便壮了几分,伸手去拧自己的衣裳,便问蔡流风:“蔡大哥,你怎么来的这么及时,怎么能找到这里来的?”   蔡流风侧了侧身,不叫她看到自己的左肩:“你猜呢。”   无奇看他素来清雅端庄的脸上也满是水渍,浑身也湿淋淋的,倒是难得一见。   先前的紧张心思早没了,她便笑道:“你总不会是听见我在马车里叫你了吧?”   蔡流风一愣,倾身靠近了些,他盯着无奇问道:“你、当时真的在那辆马车里,叫过我?”   无奇诧异道:“这么说你没听见?”   其实蔡流风没听见才是正常的,当时两方都在赶路,马车的马蹄声,车轮声,车厢迎风的声音,交杂一处。   至于蔡流风等人好几匹马,更加嘈杂连片,仓促之中她的声音也不很大,且才出声就给那蒙面人制止了。   蔡流风若是春日付青亭等的高手,或者才可能听出异样。   “我只是……”蔡流风垂眸,轻声道:“隐隐约约的感觉有人叫我。”   其实他当时并没有听见,只是在跟马车擦身而过的时候,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   好像有人在呼唤他。   无奇却认定他是异于常人的,笑着赞道:“蔡大哥,真不愧是你。”   蔡流风看她笑的明媚灿烂,脸上挂着水珠,头发也湿湿的,明明很狼狈,在她却反而更添了几分光芒似的。   他半是心疼,半是无奈地叹道:“你还笑?知不知道你差一点就……”   无奇先前还张皇逃窜,如今见了自己人,忽然又胆大包天起来:“我才不怕呢,我知道我有六丁六甲护身,邪祟不侵的。”   “住口。”蔡流风只得皱皱眉让自己严肃些:“你还敢乱说?你看看你自己,像什么样子?”   “当然,”无奇赶紧又去拧袍子上的水,嘀咕道:“像是一只落汤鸡,还好如今不是冬天,不然的话就糟了。”   蔡流风叹了口气:“你啊……你别叫我说中了,迟早有一天……”   他本来想借机再警告无奇几句,但又不忍在她才受了惊后,说些难听而打击她的话,于是道:“起来吧。”   那卫主事还没回来,蔡流风看无奇的样子,单薄的衣袍都贴在身上,越发显得瘦弱娇小,她自己正在奋力抖动,试图让水少一些。   忽然她停手,猛地打了个两个喷嚏。   现在虽不是冬天,但也已经初秋了,水到底是凉的。蔡流风道:“你这样恐怕要着凉的。”   蔡流风倒是想脱两件衣裳给无奇,但他的也湿了。想了想,便道:“你别动,越动越是冷。”   正在这时侯卫主事带了一个人回来了。蔡流风忙扶着无奇的肩头,自己挡在她身前。   卫主事道:“学士,人都已经不见了。后柴房发现几个给打晕了绑起来的,说是此处的管事人员。”   “意料之中,”蔡流风点点头,道:“劳烦你再去找看看,若有干净的衣物便拿两件来。”   卫主事又看向他的肩上:“学士你……”   蔡流风一笑,轻声道:“无碍,待会儿再处置。”   主事便答应着去了。   蔡流风回头,见无奇还在跟她那一身湿袍子斗争,便握住她的手道:“不许弄了。他们已经逃了,我先抱你到里间,等找了干净的衣裳来你再换上。”   无奇才要答应,蔡流风道:“你别动,我抱你进去。”   “蔡大哥不用……”   来不及反对,蔡流风已经俯身将她抱了起来:“别动,这里的路窄的很,你一动我站不稳,又掉下去了。”   无奇身上浸了水本来的确觉着凉凉湿湿地十分难过,何况浑身的衣物都贴在身上,也有些难堪,便一直想把水拧一拧把衣裳抖开。   幸而蔡流风善解人意,叫人找干净的衣裳,但突然又抱她起来,无奇有些窘然。   不过也到底是怕再掉下去,便道:“我自己能走,你干吗又这样……对了,前面的桥上给我踩断了一块木板,你小心些。”   蔡流风笑道:“木板好好的,你为什么去踩它。”   无奇说道:“那个捉我的人怕水,我故意踩坏了,害他一脚踩空掉进去,我才好跑啊。”   “你啊。”蔡流风看她浑然不惧的样子,想起上回她说自己胆子大,如今看来也不全是大话。但他心头还是沉甸甸的,倘若刚才来的慢一步,那会不会就……   抱着无奇进了屋子,无奇便探头打量周遭:“蔡大哥,这儿是什么地方,倒是挺不错,怎么竟是个贼巢不成。”   “这里是笔架山下的谨身精舍,是秋浦城中温员外所有,不过是临时给他们借用了而已。”   说话间到了里屋,却见罗汉榻上有一床毯子,蔡流风忙扯过来把无奇包住。   无奇正觉着冷而难堪,见有毯子,赶紧抓住了把自己裹成一团,正要取笑,突然发现蔡流风左肩上渗出鲜红,无奇一愣:“蔡大哥你的……”   起初以为自己看错了,但心却没来由缩了缩。   此刻,无奇才突然意识到蔡流风是受了伤。   她的眼睛顿时瞪圆了。   蔡流风见她发现了,忙把身子侧了侧:“哦,没事,一点擦伤。”   无奇浑身发凉,毯子也跟着滑落,她瞪着蔡流风:“你、你受了伤你也不说,你还逞强……”   蔡流风抬手给她将毯子提起来:“你还训我?这点伤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不许大惊小怪。”   此刻卫主事找了两套衣裳送了进来,道:“学士,这是叫那些看管精舍的人找出来的,极干净没穿过的。”   那两套衣裳,一套黑府绸的看着宽绰,该是蔡流风的身量,一套有些灰蓝丝棉的自然是给无奇的。   “费心了,”蔡流风道:“放在桌上吧,回头别忘了把银子还给他们,不要让他们跟主家交代不了。”   卫主事笑道:“这是哪里话,咱们救了他们,他们感激还来不及呢,不过学士既然吩咐了,自然会给他们银子,还有,这里也是找来的伤药,您的伤……”   卫主事本想提醒蔡流风,要不要他帮着处理,蔡流风却道:“我知道了,自会料理,你先到外头照看着。对了……若方便的话叫人送两盆热水来。”   卫主事忙答应了,先退了出去。   不多时,果然送了两盆热水跟干净的毛巾来。   蔡流风走到房门口,将房门掩上,回头看无奇垂头耷脑地,便笑道:“又怎么了,之前还精神抖擞,这会儿怎么像是受了谁的气?”   无奇低低地说道:“我自己怎么着倒是没什么,连累蔡大哥受了伤,我可不喜欢。”   蔡流风察觉她的声音不对,走过去俯身看了看:“就为这点事情哭了?之前给人追杀那么危险不见你哭,怎么反而是我惹哭了你?”   无奇抬手背擦了擦泪:“谁哭了,这是头发上的水!”   蔡流风见她流泪,知道她是为自己担心,他的心中瞬间暖暖洋洋的,很是宽慰,这家伙,看着没心没肺,对他倒是还算有一份真心。   当下一揉她的头发:“好了,那儿有热水干净毛巾,你自己收拾收拾,好换衣裳,用热水擦一擦,驱驱寒意,别真的受了凉。”   “那你呢?”无奇问道。   蔡流风道:“我自然去外头收拾,还是说……你自己不能,要我帮你?”   打趣了这句,他的眼睛里漾出些意义不明的笑意来。   无奇给他取笑,心里的难过稍微减少了些:“谁要你帮,你这会儿还要人帮呢。不如我先帮你处置一下伤吧?”她仍是不放心。   其实无奇最不敢看这些伤之类的,蔡流风如何不知道?不过这却提醒了他:“你腿上的伤又泡了水,还不快看看!”   无奇忙撩起袍子,果然那结痂因为给水泡了,有些发软,她忙放下袍摆,道:“没事,我待会再上点药。”   蔡流风叹了口气:“总之你小心些,别太大意。”拿起自己那套衣裳先出去了。   无奇见他出了门,把刚才的所有飞快地想了一想,有些愧疚。   只忙赶紧地把湿衣裳脱下来,将水盆挪到屏风后,飞快地用热水擦拭了一遍,才又换上干净的。   这统统弄完后,已经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了。无奇挽着还有些湿的头发打开房门,却见蔡流风也早换了衣物,正坐在外间的椅子上若有所思地。   听见门响他转头,微微一笑道:“过来,这里有才熬好的姜汤。”   无奇道:“蔡大哥,你未免也太细心了吧。”   蹭到蔡流风身边:“你的伤怎么样,给我看看。”   蔡流风淡淡地说道:“有什么可看的,一点皮外伤,已经敷了药,你那腿上呢?”   无奇把手中拿着的小药罐放在桌上:“你看,我已经涂了,本来想给你也涂一涂的。”   蔡流风笑道:“哦,那就下回吧。等我换药的时候再劳烦你。来喝汤吧。”   无奇见桌上放着两个碗,便先捧起一个来送给蔡流风,笑嘻嘻地说道:“蔡大哥你先喝。”   蔡流风瞅了她一眼,知道她是因为自己受了伤,心里过意不去才刻意的讨好卖乖。   虽然明知如此,可竟很受用她这份临时的殷勤,面上也忍不住掠过一抹笑意。   蔡流风伸手接过来道:“你啊,这点小事很不必放在心里,倘若真觉着……有什么,以后多听我两句话我就心满意足了。”   无奇分外诚恳而乖巧地点头道:“当然,蔡大哥说的都是金玉良言,我一定得听的。”   蔡流风吹了吹姜汤,道:“只怕你这会儿说着,回头就忘了。”   无奇端起碗,小心喝了口,心里也想起他上次跟自己说的有关瑞王的话。别的什么她都可以听蔡流风的,但那个……她心里一慌,便想着赶紧转移话题。   于是道:“蔡大哥,刚才那些人是什么来头的?你可知道?”   蔡流风见她生硬地抛出这句,便知道她的意图了,却并不说破:“你该跟他们相处过了,你知不知道他们的来历?”   无奇想到那白衣女子跟自己说的话,迟疑道:“那女子倒是说过了,只是、好些大逆不道的话。”   蔡流风道:“她是怎么说的?”   无奇又喝了两口姜汤,心窝里果然暖暖的,她放下汤水,到门口瞅了眼,见无人在侧,才回来,把那白衣女子威胁她的话告诉了蔡流风。   蔡流风听后,眼神暗沉了几分,神情更加不悦了。   把姜汤放下,他喃喃:“果然,还是跟王爷有关。”   无奇本来以为他是生气那些人的为非作歹,没想到是这一句:“蔡大哥……”   蔡流风定了定神:“这个女子,我略有耳闻,的确是跟端王的旧部有关的。没想到她把主意打到你身上,她虽是女子,却是前镇国将军之女,文武兼备,是个很心狠手辣的人。”   无奇回想那女子的样貌谈吐,说道:“哇,镇国将军的女儿……生得天仙一样,没想到竟是这么厉害的人物。”   蔡流风道:“你还有心夸她的样貌,你知不知道你才从阎罗殿转了一圈回来。”   “我本来想先应付她,答应着的,可她说什么答应了不做会后悔……”   “虽然我很想你先应付过这一关去,不过你没应是对的,这些人行事不择手段,”蔡流风停了停,才说:“假如反悔,他们恐怕会对你身边的人下手报复。”   无奇屏息:“啊?!”   蔡流风道:“你没答应还好。但你该知道,你跟瑞王殿下……这般怪异不同,他们已经注意到了,就算这次不成,难保下回还要要挟你做点什么。”   无奇手一抖:“还、还有下回?”   蔡流风道:“他们既然把瑞王当作眼中钉,自然不会轻易放弃。你一天跟瑞王、亲近,他们就会一天盯着你。”   无奇叹了口气,有些苦恼地抓抓头:“怎么我就跟瑞王亲近了呢?就瑞王殿下那个令人猜不透的性子,要不是我聪明伶俐随机应变,脑袋都给他要了几次了。”   蔡流风啼笑皆非:“你真以为你比瑞王身边所有人都聪明?”   “这倒不是。”无奇很有自知之明地实话实说,论起聪明,付青亭,顾九,春日,哪一个都在她之上,王爷身边的人,她恐怕只比费公公要强?   当然,费公公心里指定不这么想。   “既然如此,”蔡流风道:“那瑞王怎么就独独对你另眼相看,纵容有加呢?”   “呃……”无奇张了张嘴,嘿嘿笑道:“因为我更狡猾一些?”   还有一句她不好意思说:是不是因为她比别的人稍微地“厚颜”那么一点。   看着她乌溜溜乱转的眼睛,以及那带点明显狡黠的烂漫笑意,要不是隔得远,蔡流风一定要敲她的脑门。   他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在桌上。   无奇一看,忙跳起来惊道:“蔡大哥,原来你真的发现了?” 第83章 二更   桌上放着的, 是一个银白色贡缎绣五福的精致荷包。   正是当初东宫妃嫔事发之后,瑞王让无奇扔了或者烧掉、却给她私自留下的那个。   至于为什么会落在蔡流风的手里,却还是因为先前蒙面人劫持了无奇后、官道上那一场错身而过。   当时因为蒙面人看的很紧, 丝毫可乘之机都没有, 无奇面上镇定心中却在飞快打转,直到蔡流风那一行人马蹄声声, 惊动了蒙面人。   趁着蒙面人扭头查看来者是谁的当口, 无奇将早就握在手中的荷包摘下,飞快地扔出了窗口。   她本来想赌一赌的,如果有人来救自己而发现了这荷包,自然很好。   就算救兵没有追到此处,这荷包一看就知道非同一般, 丢在地上一定会给人看到, 假如她的运气好点儿,这就是救她的一点线索。   无奇先前问蔡流风怎么找到自己的, 蔡流风没提荷包的事情, 无奇便以为他没看到,或者早一步被别的什么人捡走了,故而没问。   没想到, 居然仍是在他的手里。   无奇惊喜交加, 上前将荷包拿在手中反复打量。   这荷包原本给蔡流风放在身上,因为之前落水有些湿了, 无奇用手指擦了擦,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蔡流风看着她高兴的神情,不知她是因为这荷包的失而复得而欢喜呢,或者,是单纯地因为他发现了这荷包。   这么简单的问题, 他却不愿意去细想。   因为蔡流风很清楚,这两个看似差不多的答案,其实天差地远。   “蔡大哥,你可真行,天下一流,”无奇由衷地赞叹,又一连串地问:“我以为你没看见……怎么不早跟我说呢?你是怎么发现的?你知道是我扔的?”   蔡流风吁了口气,让自己暂且定神。   当时他其实没十分留意这个荷包,只是隐约瞧见那车上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但因为着急赶路,也未细看。   但当一行人快到秋浦城门口的时候,他在马上回首,总是有些忐忑而不踏实。   正在这时,却见城门处一阵骚动,几个士兵冲了出来,竟是要关城门的样子!   连几个要出城的百姓,都硬是给拦下了不许再走。   众人见状赶忙打马到跟前,询问为什么好好地要关城门。   其中一名校尉则严词喝问他们是什么人。   卫主事便道:“我们是京城吏部之人,自然是有紧急公事,为什么要关城门?”   校尉闻言才忙恭敬了些,又道:“几位大人是进城的倒是无妨,刚才上头突然下了一道急令,让我们关闭城门,且严禁有任何人出入。”   “可知道发生了何事?”   “具体不晓得,像是……像是丢了个什么人物,正在满城的找呢。几位大人若是要进城可要赶快了。”   蔡流风等人自然是要进城的,卫主事闻言也忙劝道:“事情似是有变,还是快进城吧。”   谁知蔡流风心中狐疑,便问:“那个丢了的,总不会是吏部的人吧?”   校尉见他相貌清俊谈吐高雅,即刻心生好感,便道:“不瞒您说,还真是吏部清吏司在我们这儿的官儿呢。如今怀疑有贼徒将人劫出城,当然……也是怕他们还在城内,所以想关了城门以便于营救。”   卫主事等便催促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   那一刻,蔡流风心中天人交战。   他回想刚才那辆疾驰而过的马车,以及当时自己心惊肉跳的感觉,终于道:“我……有一件事要去处置,桑主事,你先带人进城,按照我们之前商议的去行事,稍后我自赶上。”   旁边的众人都很诧异:“学士有何急事?”   可一路上他并没吱声,怎么临进城反而迟疑了?   蔡流风并没回答,卫主事却很清楚他的性子,虽看着温和好说话,实则也是个打定主意便劝不回的人物,当下便道:“若是如此,咱们分头行事,我陪着学士,桑主事你不要耽搁,快快入城!”   正当城门口,且千钧一发的,自然不便多言,于是只能分头行事。   蔡流风调转马头往回。   当时卫主事也完全不晓得他到底想做什么,只是跟着而已,只见蔡流风纵马疾驰,将到跟之前的马车擦身的路上,速度才放慢了。   而在官道的地上,远远地就看到一件醒目的东西,似有珠光。   蔡流风放慢马速,翻身跃落,把那个荷包捡了起来。   将那物拿在手中,蔡流风当然知道这东西绝非无奇、蔡采石以及林森三人任何一个可以拥有的,因为这显然是内造上用之物。   蔡流风对于男人身上的物件并不怎么留心,但此刻仍是察觉出一点眼熟,这玩意,倒好象是在一个人的身上看见过。   那人,自然是瑞王。   可如果是瑞王殿下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怎会给人从马车里扔出来。   答案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瑞王万金之躯,自不会有失,他的东西也落不到别人手里去。   但唯独有一个人可能是个意外。   假如清吏司的某人出了事,而这某人又恰巧握着瑞王的荷包,那此人是谁,简直不用再想。   而荷包里的东西更是验证了蔡流风的推测。   那是一小包各种类的蜜饯,外加几枚铜钱跟一二两散碎银子。   铜钱跟银子当然不算什么,但蜜饯……   瞬间,蔡流风的眼前出现那夜在护国寺小院,无奇问那个吉红糕的模样。   只有无奇会在随身荷包里带着蜜饯。   他有点心跳。   让蔡流风略觉安心的是,跟着卫主事来的,其中一人正是吏部清吏司擅长追踪的差官,循着地上马车车辙的痕迹,不费吹灰之力找到了这谨身精舍。   还好来的及时。   蔡流风简单地把找到无奇的经过说了一遍,道:“刚才泡了水,这蜜饯怕是不能吃了,回头我买些给你补上。”   无奇忙道:“不打紧,我这是油纸包,包了两层的呢。”说着她翻出了两颗话梅:“你看,糖霜都好好的。这个给你。”   无奇从掌心里捡了一颗大些的递给蔡流风。   蔡流风一怔,见无奇擎在跟前,他不由心头一动,竟没有伸手接。   反而微微俯首,竟是就着她的手把那颗话梅衔入了嘴里。   他含着那颗话梅,略微吮了吮,一股酸甜袭来。   没说话,蔡流风只轻轻一点头,似乎在说不错。   无奇反而吃了一惊,感觉他柔软的唇在指头上轻轻地蹭过,差点把手抽回来。   可是看着蔡流风仍是一本正经毫无异样的脸色,便觉着自己可能是反应过度了。   当下便道:“还好吃吧?”自己把剩下那颗放进嘴里,又拨弄了会儿,说:“你要是嫌酸,我这里还有蜜枣,杏干也行。”   蔡流风见她认认真真地推销,嗤地笑了。   无奇道:“怎么了?”   蔡流风道:“啊,我是说不酸,还成。”   无奇见他不嫌弃,也放了心,便滋滋地吸着那颗话梅,用那些酸甜压刚才姜汤的辣。一边问道:“蔡大哥,你说秋浦封城了?是为了找我吗?”   “自然是为你,啊……”蔡流风本能地答应了声,说完后却又皱眉。   在城门口的时候,城门官当然是这么说的。而蔡流风之所以留下,也是为了找无奇,所以这么回答并无错处。   但是现在想想,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怎么了?”无奇看出他有疑虑。   蔡流风道:“小奇,我问你,荫廷侯府的事情你查的怎么样了?”   无奇见他问这个,便忙把连日所查,以及今天早上在冠家班的所得统统地跟蔡流风都说了一遍。   蔡流风眉头微皱,似有心事。   无奇问:“蔡大哥,怎么了?啊对了,我都忘了问你,你怎么来秋浦了呢?总不会也是跟此事有关吧?”   提到这个她突然就想到了柯其淳,便期期艾艾道:“柯大哥、他……已经跟你说了吗?原本是我为了捉拿胡子岩而利用了他……”   蔡流风回过神来,急忙宽慰:“啊,没事,他是急脾气。其实他知道自己不该那么对你,但他毕竟是个太重情义的人,就是过不了心中那一关,你也不用太在意了。”   无奇道:“柯大哥是好人,我只觉着有点对不住他。”   蔡流风一笑:“很不必,过一阵子他自然就想通了。何况他还不知道他一走你就出事了呢,若是知道,只怕更觉着愧对于你。”   无奇吐舌道:“你把柯大哥说的跟我的私人侍卫一般了。”   蔡流风不置可否,停了片刻又道:“你刚才问我为何来秋浦,也确实跟荫廷侯的这件事有关。你那姜汤都喝完了?”   无奇本来觉着辣,想混过去,见他问起来只好又端起来一口气喝光了:“行了吧?”说着凑近蔡流风:“蔡大哥,荫廷侯的事情怎么惊动了你?翰林院……跟这个没关系吧?”   蔡流风见她鬼头鬼脑的,一笑道:“翰林院跟这个当然没关系,但我如今不在翰林院了。”   “什么?你……你说什么?”无奇吃了一惊:“你为什么不在翰林院了?那里又清闲又清贵……多少人想进还进不了呢。”   蔡流风问:“你想进吗?”   “我……我不够格啊。”无奇笑道。   蔡流风道:“你若想进,我又何必出来。自然也有法子让你进去。”   无奇发呆,感觉蔡流风的话真的是……   听起来简单明白,细想却怎么藏着无限意思。   她竟不知怎么答话,只好问:“蔡大哥,你这话,怎么像是为了我而出来的呢?好好地为什么就不在翰林院,你可别干傻事。”   蔡流风见她认了真,才道:“好了,我不过是玩笑,不必当真。其实是吏部的调动,把我从翰林院调到了吏部任考功司郎中。”   无奇的双眼蓦地睁大:“考功司……郎中?”   吏部的考功司,可谓是极重要的一部,顾名思义,考功司掌管的是官员们的功绩考核,赦免以及处分之类,官员们的升迁罢黜,跟考功司的考核记录息息相关。   考功司可谓掐着各官员的脖颈,所以满朝官员对于这一司的吏部官员可谓是又爱又恨,却是万万不敢得罪他们的。   之前考功司的郎中年老病弱,已经递了辞呈,从那时候起不知有多少人盯着这个位置,铆足了劲儿上蹿下跳,想要爬到上头。   没想到大家都白忙一场,居然花落在吏部之外翰林院的蔡君流风家。   蔡流风笑道:“怎么了?”   无奇道:“蔡大哥,要是你管着考功司的话,这可是个不错的差事。一定是任侍郎看上你的对不对?所以才肯把这么要紧的职位给你。”   蔡流风笑容淡然不惊:“我其实也是勉为其难罢了。”   无奇想了想,忙又问:“之前让石头到清吏司,蔡侍郎大人可是不高兴的很啊,如今你去了考功司,蔡大人怎么说?”   蔡流风道:“怎么,你怕侍郎也生我的气?”   无奇笑道:“我猜不会,蔡大人向来器重蔡大哥的,而且考功司不同于别的地方,他一定喜欢。”   蔡流风一笑摇头。   对于蔡流风进吏部,蔡瑾玄其实并不是很喜欢。   蔡大人的礼部侍郎已经做了三年,本来原定他进吏部的,按照他的资历,能力,进吏部顺利的话,担任一两年的侍郎,就可以在吏部周尚书告老之际,顺理成章地登上尚书之位。   可因为蔡流风的调任,蔡瑾玄当然是不能如愿了。   无奇并不很懂这些朝堂上的派系、势力等,但想到蔡流风进了吏部,倒也是件好事。   便又问:“蔡大哥你才说,你是为荫廷侯来的,那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蔡流风点点头道:“刚才你说起荫廷侯来,看你像是对他很不以为然的样子,的确,他的品行可能很被人诟病,但你有所不知的是,荫廷侯原本是军职,老侯爷在军中也曾很有建树,后来荫廷侯因为犯了一件事才赋闲在家,最近兵部又想启用他,本来早就拟定了让他出任西南安抚使,统管西南八州的军事,因为西南军中有老侯爷的昔日属下,所以相得益彰。”   无奇果然不知道此事,诧异地问道:“什么?派他?”   忽地又想:怪不得荫廷侯的架子那么大,原来是有根底靠山的人啊,恐怕荫廷侯也早就知道了朝廷对自己的任命,所以行事更加肆无忌惮的。   蔡流风道:“要没有侯府管家被杀一事,任命的文书只怕已经下达了。”   无奇呆了呆,道:“蔡大哥,我虽然不太懂朝廷上的人事变动,但荫廷侯私德堪忧,让他去当西南安抚使,我……”   她心里自然觉着这件事不妥,但又不便对于朝廷的人事调用妄加评议。   蔡流风却已经会意:“诚然,我也并不否认荫廷侯的私德败坏,他称不上是个好人,但他未必不是个带兵的好手。啊……你别急,这不是我说的,是我临行时候兵部的一位主事告诉我的。”   无奇听到这里,越发疑惑:“蔡大哥我更不懂了,你索性告诉我,你来秋浦是为了什么?”   蔡流风叹道:“不管我来是为什么,只怕都已经无足轻重了。”   “这又是何意?”   蔡流风道:“记得刚才我跟你说的封城吗?起初我以为,或许是瑞王殿下下令、为了找你才关城门的,但是现在我想,殿下的意思只怕不会是那么简单,或者……是想一箭双雕吧。”   “一箭双雕?”无奇彻底的迷糊了,她可以看穿复杂的案情,但有关这些上面的风云诡谲,对她而言却如同孩童听天书一样令人迷惑。   蔡流风看着她懵懵懂懂的神情,问道:“小奇,我问你一句话,你可如实回答。”   “啊,什么话?”无奇忙问。   蔡流风问:“你告诉我,瑞王殿下为什么会亲自来到秋浦?”   “这个……”无奇顿了顿,“殿下当然跟蔡大哥一样,都是为荫廷侯的事情而来。”   蔡流风道:“那你觉着瑞王对待荫廷侯的态度如何?”   无奇很快回答:“殿下曾叫我只管追查,看得出是不会徇私容情的。”   “你真以为,一个荫廷侯有罪或者无罪,可以劳瑞王亲自驾临吗?”   “那又怎么样?难道王爷还有别的所图?”   蔡流风站起身来,他负手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往西南的方向看了眼,他转身道:“如今秦王殿下驻守南疆,若是荫廷侯成为西南安抚使,自然少不了跟秦王殿下打交道,朝廷设立安抚使的用意,本是巡视加制衡地方军队势力的……不过,鲜为人知的是,荫廷侯跟秦王殿下的私交其实是不错的。”   无奇把蔡流风这番话翻来覆去想了两三遍,好不容易才梳理清楚:“蔡大哥你的意思是,荫廷侯跟秦王关系好,所以他这个安抚使要是过去的话,起不到制衡的作用,还会跟秦王打的火热?”   “打的火热?”蔡流风把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笑道:“这个词好,不错,就是你这个意思,非但他两个火热,还会连同西南八州一起跟秦王……火热起来。”   无奇的头有点开始疼了:“那……那、这跟瑞王殿下亲临有关吗?”   “当然有很大的关系。”   无奇呆呆地想了会儿,之前那白衣女子要挟她时候分析的几句话突然在耳畔响起:秦王常年在外不足为虑……   但要是荫廷侯跟秦王一拍即合,秦王势力渐大,那还会不会“不足为虑”?   那……身为辅佐太子的瑞王殿下,难道会看不到这点吗?   无奇突然灵光一闪:“瑞王殿下是不想让荫廷侯当这个西南安抚使?”   蔡流风的眼中透出几分赞许:“还有呢?”   无奇道:“所以、所以……殿下叫我一查到底绝不姑息,封城、封城……”   她念叨了两遍,脸色微变:“蔡大哥,秋浦城里总不会出什么大事吧?”   “你说的大事,”蔡流风慢慢地吁了口气,缓缓说道:“只怕已经开始了。”   在这谨身精舍,如世外桃源,听不到任何风雷之声,但蔡流风知道,如今秋浦城内,只怕早就狂风骤雨,雷霆万钧了。 第84章 三更   荫廷侯从知府衙门告退之后, 莫名就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惶惶然,就像是给胡子岩关押在地窖中的那几天,暗无天日, 亦无希望, 而身上的血仿佛在下一刻就会流干。   瑞王的态度让他意识到,王爷的驾临对他来说绝非救赎, 更可能是一种灭顶之灾。   他有点明白为什么胡子岩还能活着了。   事发之后, 荫廷侯曾经命人暗中找过杨知府,暗示他,找机会把胡子岩干掉。   毕竟这种丑事,最好的法子便是让罪魁祸首消失,不然的话只会越查越黑, 闹到人尽皆知, 无法收场。   但是杨知府虽并未对他的话言听计从。   本来荫廷侯以为杨知府只是不敢立即动手杀人,这棵墙头草只是如以前似的仍在摇摆而已, 只要他再多吹一口气, 杨知府就会顺理成章地乖乖倒下。   但是胡子岩依旧活的好好的。   甚至荫廷侯手下的人想要悄悄地动手、或者买通狱卒把胡子岩灭口,都未成功。   直到秘密地听闻瑞王驾临的消息,荫廷侯才意识到, 怪不得杨知府一概墙头草的作风开始大有改观而腰杆直了起来, 原来是有了更稳的大靠山啊。   正如蔡流风跟无奇说的,荫廷侯也知道兵部对于自己的调命。   事实上他私底下早跟西南几个州的父亲旧部联络过, 那边几乎已经摆好宴席,只等待他大驾光临了。   所以……区区秋浦对他而言,简直都不放在眼里。   又怎能想到,西南他是去不成了,而小小的秋浦, 却将是他的坠马之地。   在瑞王处碰壁,离开知府衙门后,荫廷侯回到侯府。   他首先进内宅,见了黄夫人。   无奇在瑞王面前说起侯府老夫人的死,荫廷侯亲眼看过芳姑娘的信,才知道老太太之死并非他想象的那样。   当着瑞王,他无法辩驳。   回到内宅上房,挥手叫丫鬟们都退出去,荫廷侯问黄夫人:“老太太跟芳丫头的死,是怎么回事。”   黄夫人早看出他脸色不佳,听他这样问,便道:“侯爷好好的怎么又提起这件事,难道是从哪听说了什么?”   “你问我?”荫廷侯冷笑:“我想必是个睁眼的瞎子,若不是今日亲眼所见,只怕一辈子都要给蒙在鼓里。你只管跟我说实话,老太太到底是怎么死的!”   黄夫人听他句句质问,很不同于平常,便知不好。   何况她明白今日荫廷侯是去知府衙门拜见瑞王的,而清吏司的那个少年,却绝不是个容易糊弄过去的,上回无奇来拜别的时候,临去看了她一眼,那时候黄夫人就意识到了不对,她从那个眼神里看出了“敲山震虎”。   所以如今听荫廷侯这么一问,黄夫人就清楚恐怕是无奇跟他说了什么了。   于是她不再隐瞒,低下头道:“侯爷既然追问,我便不再隐瞒了。不错,老太太其实不是那个人杀的。”   “你……”荫廷侯倒吸一口冷气,虽然他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料到,但亲自听夫人承认,仍是有心冷之感:“你一早就知道,你却一直瞒着本侯?”   黄夫人苦口婆心地说道:“侯爷,我怎么敢这么大胆瞒着您,但是这件事本来是家丑,在那种情况下,又怎么能张扬出去,叫人知道是咱们府里的二丫头杀害了老太太,咱们侯府岂不完了?侯爷的名声也早一败涂地了。”   荫廷侯眉头紧锁:“果然,果然是那丫头害的老太太……可是你,你纵然不把真相张扬出去,好歹也该私底下告诉我一声。”   黄夫人道:“我瞒着侯爷,不过是为了您着想罢了,您细想想,一个是亲娘,一个是您的女儿,且二丫头当时伤的那个样子,我实在是不忍心再加烦乱,索性当时府内已经有个死敌了,便都推在胡子岩身上就罢了,我本是想息事宁人,也不愿侯爷再添忧心,如此而已,虽然隐瞒,却也是一片良苦用心。”   荫廷侯听完后,道:“你用心虽好,但却叫我措手不及,二丫头的绝笔信竟落在那个郝无奇手中,今日王爷当面训我,说我教管无方,可知我颜面扫地!”   黄夫人道:“二丫头给了郝无奇绝笔信?”   荫廷侯道:“若不是亲眼看了一遍,本侯哪里肯信!世上竟有这种混账荒唐的事情,这下作的东西,居然背着人跟那个畜生……”   就算是骂出花来,也是无济于事的。荫廷侯住了口:“如今王爷咄咄逼人,叫那个郝无奇跟清吏司的人继续追查下去,哼,倒是本侯小看了这些黄毛小儿,他们既然能够查出胡子岩,恐怕也会查出当年马三娘的事情……”   黄夫人道:“事情过去了这么久,早没了线索,当初的人也都死的死走的走,侯爷何必担心呢。再说,这件事也不是侯爷经手的。”   荫廷侯道:“就算是老太太当初吩咐的,如今瑞王像是冲我来的,他难道肯放过我?”   原来当初马三娘母子被追杀,却是荫廷侯府的老太太指使,但其中也不乏黄府之人的助力,可以说是两家的内宅女子联手敲定。   而荫廷侯虽当时不知,但后来隐约听说了风声,虽然略觉惊讶跟遗憾,但却并未放在心上。   所以在应付妾室筝儿的时候,荫廷侯才指黄夫人是主使之人,一则的确跟黄家有关,二则他也是私心想在妾室跟前把他自己摘干净、顺带恐吓而已。   思来想去,荫廷侯忍不住恨道:“都怪那些清吏司的小子多事,尤其是那个叫做郝无奇的,若不是他们,又怎会引的瑞王也来到秋浦……难道真叫那些人说中了。”   黄夫人道:“侯爷说的是什么人?”   事到如今,荫廷侯也不再隐瞒,便道:“之前有人秘密跟本侯接洽,说起瑞王将不利于本侯,想要跟我联手将瑞王除掉。当时本侯并没有相信,现在看来……那些人倒是很有先见之明。”   黄夫人吓了一跳:“是些什么人如此胆大妄为?除掉瑞王,这可是诛九族的大事。”   荫廷侯道:“难道我不知道这个?正因为知道干系匪浅所以我不想上他们的贼船,但现在瑞王已经压到本侯的头上了,今日,他分明偏向那清吏司的小子,我看他是想拿我开刀。”   说了这句,荫廷侯皱眉道:“怪不得当初三殿下传密信给我,让我谨慎行事,难道也是担心会有这么一日?”   他看看自己的伤腿,想到之前给胡子岩擒在地窖,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等死的样子,便咬牙切齿地说道:“本侯从未受过这等屈辱!实在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哼,赵景藩……人人都怕你瑞王殿下,但这是在秋浦,我劝你还是不要欺人太甚了,逼急了我……索性大家鱼死网破!”   黄夫人在旁边听得惊心,便劝道:“侯爷还是以大局为重,可知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荫廷侯道:“妇道人家,你懂什么。瑞王到底不是傻子,假如他有意针对,我继续隐忍也无济于事,只是任人宰割罢了。”   说到这里他叫了人来,让去密切地盯着知府衙门。尤其是清吏司的人以及瑞王手下那些人的动向。   不多时,去的人回来禀报,说道:“据说清吏司的人进了大牢审讯了胡子岩,然后又像是要去冠家班。”   荫廷侯听了眉头一皱:“冠家班?无缘无故去那里做什么……”他猜不透,但也知道在这个关键时刻,无奇等自然不是去冠家班嬉戏的。   他想到上次无奇在侯府当面嘲讽他的话,当下冷笑道:“臭小子,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不叫你们尝尝我的厉害,还以为本侯是病猫任你们欺凌。”   他说了这句,便唤了两个侯府侍卫,如此这般吩咐了几句,又叫了一名管事来,道:“拿我的名帖去请葛守备,让他悄悄地速来!”   无奇给掳走后不到两刻钟,瑞王已经得知了消息。   他立刻猜到可能是荫廷侯发难了,当即传旨,让知府下令封锁城门,禁止出入。   可惜仍是晚了一步。   荫廷侯得知这消息,跟葛守备冷笑道:“这下正好,他自己下令关了城门,倒是省事了。你可知道他来到秋浦,带了多少人马?”   葛守备道:“据我所知,王爷是悄悄来的,所以并未张扬,身边的内侍加上侍卫们,拢共不过几十?”   荫廷侯道:“什么几十,本侯派人去探听过了,连那几个太监加起来,也不过十六个,能顶什么用?从小儿在京城长大、没见识过外头风雨的金枝玉叶,自以为走到哪里都得给人当神一样供着呢。”   葛守备陪笑道:“侯爷,就算如此,他毕竟也是个王爷,倘若真的在这里出了事,皇上那边追究下来,咱们可都要担干系,能不招惹的时候还是……”   荫廷侯道:“他要出事皇上自然得追究,到底是亲儿子,就算平时不疼,却也关乎皇家体面。不过,如今王爷住的可是知府衙门,要真的他在知府衙门有个好歹,难道皇上会把我们这些外头的人一起砍了?他杨知府一个人的脑袋难道还不够吗?”   葛守备笑的有点阴险:“侯爷,您打算把所有都推在杨大人头上?真是精明之极,那不知具体将如何行事?”   “这个容易,本侯早就想好了,”荫廷侯道:“如今端王殿下的一些旧部频频现身,只要捏造一封他们跟杨知府勾结的信函,信上写明要杨知府除掉瑞王……岂不妥当?事发后,咱们这些人自然就是勇于救驾而没能成功,皇上就算不赏赐咱们,也不至于就把我们也牵连在内的。”   葛守备点头道:“妙计妙计。就是有一天,这杀一个别的什么人也就罢了,对王爷动手,我还是有些胆怯的。”   荫廷侯道:“怕什么,你只好好想想,除掉了瑞王后,等于太子的膀臂都没有了,我领了西南安抚使的差事,秦王又是那样慷慨仁义之辈,到时候秦王殿下扶摇直上,你我就都是功臣。明白吗?所谓富贵险中求,不拼一拼,怎么能够位极人臣呢?”   “不错,富贵险中求,”葛守备握拳道:“这样的话,我便跟侯爷一条心干到底!”   荫廷侯很欣赏他的勇毅果决,便又头头是道地:“你的守备兵马有三千,不必全都动用,只先用二百人围住知府衙门,其他的依旧巡城,他们既然已经封锁了城门,正好派你的人紧紧看着,外头的人进不来,咱们就可以稳稳地来个瓮中捉鳖。我这里也有一二百的死士,拨一百随你而行,总之知府衙门里……能不留活口,就不留。免得节外生枝。”   午时过半,杨知府便鸡飞狗跳地跑到内院。   “王爷,大事不妙了!”杨大人慌里慌张,像是身后有狗追着。   费公公啧了声,丢给他一个娴熟的白眼:“杨知府,你好歹也是一方大员,什么事儿竟让你这样张皇失措把官体都丢了。”   杨知府颤颤巍巍地说道:“公公,不是我慌张没官体,刚才下官要出府,谁知却给人拦住了,本来以为是王爷的人,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来那是葛守备派的兵,我问好好地怎么派兵,那人说,是因为之前清吏司的人遇袭,所以守备特命加紧了防卫。”   费公公哼道:“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不是好事吗?守备大人忠心耿耿啊。”   费公公早听说无奇给掳走了,但对他而言,这不是一件坏事,反而像是因祸得福。毕竟他巴不得那个“祸水”离瑞王远一点,如今不知哪里杀出来的勇士,总算干了点对他心意的事儿。   虽然这么想不地道,但费公公私心宁肯那人带着郝无奇远远地……再也别出现在自个儿跟瑞王跟前那就谢天谢地了,自己高洁矜贵的主子,可不能给那种东西玷污了。   杨知府见他说不清,便道:“王爷呢?我跟王爷亲自说。”   费公公拦着他:“王爷这会儿正烦心呢,你可别再去搅扰了。”   “可是……”   费公公道:“杨知府,听我的,别大惊小怪的,哪凉快您且先向哪儿歇会去。”   杨知府差点给费公公气的倒仰过去。   正在这时,外头一阵吵嚷声浪袭来,听着竟很近。   知府一个激灵,忙叫底下人去探听发生何事,很快那人去而复返,却也是面无人色:“大、大人出事了,外头,外头……有刺客、不不,是……”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惨叫。   有几道彪悍身影敏捷地跃了进来,一个个都手持兵器,一名府衙的侍卫躲闪不及,给人一刀砍中,血溅当场。   费公公本满脸不以为然,待亲眼看见这般光景,吓得哇地叫了起来,转身就跑!   杨知府见状也不甘示弱,忙追在费公公身后,虽不知公公要逃往何处,但本能的觉着那必然是此刻世上最安全、唯一安全的地方。   费公公逃往厅内。   瑞王殿下正很慢地在把几页有些发旧的纸重新整理,捆扎起来。   费公公跟杨知府一边叫着“护驾”,一边如难兄难弟般逃到里间,他们一路闹出很大的动静,瑞王却视若无睹,似乎注意力都在那几张纸上。   “王爷大事不妙了!”费公公重复着刚才被他嫌弃的杨知府的台词:“出、出事了……”   杨知府也道:“王爷,葛守备似乎造反了,那些乱军、乱军已经杀了进来了!”   瑞王似一无所知:“什么?葛守备造反了?”   “是是是啊!王爷您听……”杨知府耳朵竖起,听到外头呼喝声响。   费公公本想钻到瑞王的那张书桌下去躲避,但到底还有点忠心,大着胆子往外一看,叫道:“是顾九跟他们打起来了,王爷、这可如何是好?不然老奴帮您挡着,王爷且先退出去……”   说这话的时候,费公公不禁有些佩服自己,他觉着自己关键时候还是很顶用的,就算是死,也是为了瑞王殿下而死,他为自己这份担当感觉到自傲,原先的惧怕也被崇高的情绪盖过。   费公公一摆脑袋,突然英勇起来,把旁边的杨知府看的发怔,不晓得他是哪根筋不对了。   瑞王淡淡地道:“他们既然能闯入进来,自然是把整个衙门包围了,能退到哪里去?”他非但没有怕,更加没有慌,他缓缓地站了起来,却不是为了逃走,而是往门外走去。   “王爷小心!”费公公尽忠职守地,像是一只要忠心耿耿护住老鹰的母鸡似的张开双臂,替瑞王开路。   杨知府见状,只好打消了自己先抱头而逃的本能,也勉勉强强地陪衬在费公公旁边,祈祷对方的刀过来的时候,最好先把费公公砍死。   院子里果然乱成了一团,有两个伺候的小太监不知怎么遭了秧,倒在地上不知死活。费公公看见这一幕,脸色才又惨白起来。   顾九带了几个侍卫站在廊下抵挡,地上也多了几具来犯者的尸体。   瑞王负手出了门,放眼扫了扫院中的情形,才道:“住手。”   顾九等几人纵身往后跃出。   对方的人也停了下来,这些人多半都是侯府派来的,自是第一次见到瑞王,猛然看到廊下如天人一般的男子,顿时都怔住在原地。   瑞王道:“谁派你们来的。”   院中鸦雀无声,只有院子外还时不时地有惨叫声传来,听得杨知府心惊胆战,竟不知如何收场。   而听了瑞王的问话,那几人面面相觑,终于为首之人低着头嗫嚅道:“殿下恕罪,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他们本是杀人不眨眼的死士,平时为非作歹的也做了不少恶事,但此刻在面对瑞王的时候,却仍有种大气儿都不敢出的天生畏惧感。   瑞王淡淡道:“刺王杀驾,这是诛九族的罪过,你们……该都有亲戚族众吧。”   他的声音波澜不惊,众人脸色立变,却竟不敢回答。   正在这时,只听外头一片脚步声响,有几道彪悍的人影相继而入,对廊檐下的人形成了包围之势。   而后一顶软轿出现在院门口,是两个大汉抬着荫廷侯从门外疾步而入。   杨知府看见荫廷侯,本以为救兵到了,可是看到荫廷侯身边那些人的打扮,却又心头一寒。   软轿并没有落地。   荫廷侯人在轿子中,高高在上,他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直视瑞王了,但当双眼盯着廊下那人之时,眼珠竟有些莫名地刺痛感,就如同突然间面对太灿烈的日光,会有一种本能地无法直视的感觉。   荫廷侯竭力忽略这种感觉:“王爷,请恕我不能行礼了。”他淡淡地,故意用一种几乎是胜券在握的口吻说道。 第85章 拿下   眼见双方实力悬殊, 杨知府瑟瑟发抖,不敢作声。   费公公却因为一腔忠勇,又见荫廷侯口吻怠慢, 便当仁不让地挺身斥责道:“荫廷侯, 知道你受了伤,但这架子摆到了王爷跟前, 你是目无王法了?还有这些人……可都是你叫他们来闹腾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难不成真个儿要造反?”   荫廷侯如今哪里还把费公公放在眼里,刚才他面对瑞王的时候心里突了突,自觉虽然人在轿子上,却仿佛仍是跪在瑞王底下似的,这让他很不舒服。   如今听了费公公开口, 正好借机振一振威风。   当下荫廷侯笑道:“本侯先前倒是处处恭敬, 怎奈王爷并不领情,反而叫几个黄口小儿屡屡羞辱本侯, 实在叫人心冷, 本侯不忍王爷被奸人蒙蔽,错害忠良,所以才不惜前来直言进谏!”   他这一番话说的极为动听, 倒像是一幅迫不得已委曲求全的姿态, 明明是带兵谋逆,反而说成“进谏”。   费公公道:“你说什么?你说这是个进谏的样子?你当我们都是瞎子、还是傻子?”他转头向瑞王道:“王爷您听听他说的这些话, 连奴婢都听不下去了,他这明明是存心造反呢!”   瑞王略一抬手。   费公公这才停了叫嚣略后退了一步,但仍是尽忠职守地不离瑞王左右。   瑞王看向荫廷侯:“侯爷,明人不做暗事。你在干什么,你知道, 本王知道,何必粉饰太平,本王只怕你孤注一掷,害人害己啊。”   荫廷侯笑道:“王爷既然说开了,那本侯索性也说一句实话。王爷贵为凤子龙孙,不留在京内养尊处优,却到这小小的秋浦来凑什么热闹,我虽然如今不在朝廷,好歹也是为朝廷立过功的,家门不幸也就罢了,王爷竟也步步紧逼,竟是想要置我于死地,这样行事,叫我如何心服?自古以来,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仇寇,如此而已。”   瑞王微微颔首:“你倒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如今杨知府在这里,你荫廷侯的案子他知道的一清二楚,你不妨问他,本王可有任何的偏袒?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仇寇,那你怎么忘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怎么你一个荫廷侯犯法,本王就得视而不见格外开恩?你因为这个而狺狺狂吠带兵谋逆,本王看,君未曾视臣如草芥,而臣早视君如寇贼了。你眼中本就没有本王,同样也不知王法为何物,不然也万万到不了今日的地步。”   瑞王的声音不高,但句句深入人心。   荫廷侯给他这几句话说的哑口无言,索性撕破假面,冷笑道:“今日的地步?本侯正是不想再万劫不复,所以才孤注一掷,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过是个小畜生不知好歹,只要杀了他就行了,你偏要让清吏司再追查当年的事,赵景藩,你既然不肯给我留余地,我自然也没有必要再跟讲究什么君君臣臣。”   瑞王依旧不愠不怒,淡声道:“你本来有后路,只是你不舍得退而已。不过,今日就算你得逞,日后朝廷追究下来,你自然也逃不脱。”   荫廷侯笑着扫了旁边的杨知府一眼,得意洋洋道:“不劳王爷操心,本侯早就想到善后之法了,成王败寇嘛,简单的很。”   先前杨知府突然被点名,吓得一哆嗦,幸亏瑞王没想叫他出声,所以仍是规规矩矩地立在费公公身侧。   他看着荫廷侯,心中又是生气,又是害怕,觉着荫廷侯实在是疯了,瑞王的确初来乍到,也没有就怎么用手段打压他,他就冒出来干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如今竟不知道如何收场了!   突然给荫廷侯扫了眼,杨知府正在疑惑,费公公凑过来:“知府大人,我算是看出来了。”   杨知府一愣:“您看出什么了?”   费公公道:“荫廷侯这小子是早谋划好的,他一定知道王爷没带多少人来,所以特意选在你这里动手,要是他得了手,朝廷问罪,他兴许就把所有罪名都推到你身上了,那会儿皇上被蒙蔽,自然以为是你谋逆……却跟他不相干,兴许他还能得个忠勇救驾的美名呢!”   杨知府仓促中没想这么远,猛地听费公公说了出来,顿时也领悟了荫廷侯刚才那个眼神:“好个荫廷侯!好毒辣的计策!”   他原先怕的不敢伸头更不敢出声,此刻给费公公说明,即刻明白过来,一时气的七窍生烟。   杨知府也顾不得瑞王在旁边,便站出来叫道:“侯爷,我自问没有得罪过你,你竟这样算计我?你简直丧尽天良!”   一想到造反的是荫廷侯,诛九族的却是自己,杨知府早没了之前的惧怕,怒火滚滚,恨不得跟荫廷侯拼个你死我活。   荫廷侯冷笑道:“你叫什么?当初让你杀了胡子岩,你推三阻四的,要不是你先背离了本侯,本侯又何必让你当这只替罪羊,是你自己不识抬举在先。”   杨知府怒恨交加,可又偏偏奈何不了荫廷侯,无奈之下回身向着瑞王跪倒在地:“王爷,您可要替下官做主啊。”   之前费公公跟杨知府说那些话,倒是让瑞王有点刮目相看,没想到费公公关键时候确实有些用处,他把荫廷侯没说出来的话说给了杨知府,这就够了。   瑞王道:“杨大人稍安勿躁,谁是忠臣,谁罪无可赦,本王清楚的很。”   旁边的费公公起初惊慌失措只以为必死无疑,但直到现在,他看出瑞王始终淡定自若。   他毕竟是从小儿看着长大的,也知道瑞王的心性,又悄悄地打量顾九等几个,也不见怎样张皇,他心里就稍微地有点数了。   此刻见杨知府痛哭流涕,便上去将他扶了起来:“杨大人放心,横竖一切都有王爷在,那乱臣贼子是讨不了好儿的!看他们作就行了!”   杨知府听了这话,含泪点头。   那边荫廷侯冷笑道:“啰嗦够了,那就动手吧。”   正在这时侯,又是一阵嘈乱的脚步声响,众人看向门口,却见进来的是葛守备,身后跟着几个侍卫。   荫廷侯见同伙到了,便道:“老葛,外头都清理干净了?”   直到此刻,他才矜贵的示意让抬轿之人把软轿放低。   葛守备向着他笑着一拱手,道:“我办事,侯爷放心。”   荫廷侯道:“你来的也正好,我正要收拾残局呢。”   “呸,”费公公忍不住骂道:“你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你才是残局!”   荫廷侯眯起眼睛:“这个老东西丑的怪可人厌的,偏偏还喜欢乱叫,待会儿别轻易杀了他,慢慢地多折磨他一会儿。”   费公公倒吸一口冷气,赶忙跑到瑞王身边告状:“王爷您听,这混蛋敢这么诋毁奴婢……”   瑞王转头看了费公公一会儿,若有所思地说道:“你今日的妆的确是有点花了。”   费公公直了双眼,扭曲着脸道:“王爷……”   荫廷侯哈哈大笑,却又喝道:“到此为止,动手吧!”   与此同时,瑞王也轻轻地一点头。   数声惨叫即刻响起,却都很近,荫廷侯脸上那种阴谋得逞的笑维持了片刻,突然意识到不对。   倒下的人居然正是自己身前的那几个侯府的内卫,而动手的,却是跟随葛守备才赶到的守备军。   刹那间荫廷侯因为葛守备的人弄错了敌我,皱眉道:“老葛……?!”   却在瞬间,葛守备抬脚踹在头前一个抬轿子的膝弯处。   那人一个踉跄,手上松开,轿子顿时跌在了地上!   这幸而是之前已经放低下来,若是还抬在肩头,这狠狠地一下摔落只怕会当场把荫廷侯送走。   但就算如此,荫廷侯仍是忍不住惨叫起来,他的脚筋的伤还在养着,这样猝不及防地一摔,自然震动了伤口。   但他还没有来得及叫两声,脖子上便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刀。   荫廷侯转头,对上葛守备笑眯眯的双眼:“侯爷,对不住啦。”   “你、你……你在干什么?”荫廷侯如在梦中,但显然是一场噩梦。   葛守备瞧着荫廷侯,低笑着说道:“让侯爷失望啦,我可跟侯爷不一样,我是个一条筋的人,自始至终都是听王爷的,王爷叫我造反我就只能跟着你造反,王爷叫我杀了你,我也只能……照做了。”   荫廷侯不能相信。   葛守备在秋浦数年,从才到任就跟他关系极佳,这么多年下来可谓臭味相投。   有时候荫廷侯干点违法乱纪的行径,葛守备还会悄悄地利用职权给他打掩护,极为贴心。   对于这个人,荫廷侯简直比相信自己夫人还要信任。   所以一想到要干大事,自然就想到跟葛守备一起干。   没想到,他竟然是别人磨快了的一把刀。   在荫廷侯错愕的瞬间,顾九等已经开始反杀,不多会儿,院子里荫廷侯的人、但凡有敢反抗的都已经倒在地上,其他的则吓得乖乖束手就擒。   侍卫将荫廷侯拖在地上,捆绑起来。   他心如槁木而面如死灰地:“你、你竟然……”   他自以为设计了全局,正要天衣无缝地大干一场,没想到忙来忙去,竟是钻入了对方的圈套。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害了卿卿性命。   瑞王瞥着他:“其实荫廷侯你说的对,成王败寇,只可惜,你从最开始就没有‘成’的机会。”   荫廷侯呼吸急促,腿上的伤,心头的恨,几乎昏死当场。   费公公见果然如自己所料,欢天喜地,此刻撒腿跑过来,不由分说先左右开弓打了荫廷侯两个耳光:“狗东西,现在你还嘴硬不嘴硬了?你再骂呀!”   从葛守备反水之时杨知府就呆了,直到此刻还没反应过来。   若醒悟,恐怕也会跟着费公公过来赏荫廷侯几个耳刮子。   葛守备上前给瑞王见礼:“请王爷见谅,卑职救驾来迟!”   瑞王道:“免礼,知府衙门情形如何?”   葛守备看了眼荫廷侯:“王爷恕罪,他派了几个心腹先锋,杀了不少人,卑职来不及拦阻。”   杨知府此刻总算醒了,却又惶惶然问:“葛、葛大人……我、我府中内眷呢?”   顾九说道:“王爷事先分了人手过去,知府大人的内眷应该没有大碍。”   杨知府闻言,越发的感激涕零,他的心刚才恍若油煎,此刻才又活了过来,一时无可名状,索性翻身跪上磕头道:“多谢王爷大恩大德!下官……”   说着涕泪交加,抬起衣袖擦泪。   仍是费公公上前把他扶起来:“杨知府,我先前说什么来着,王爷自然是心如明镜的。像是咱们这些忠的嘛,自然安然无恙多福多贵,奸臣嘛……嘿嘿!看他怎么死!”   顾九低语了几句,费公公便带了杨知府往外出门,看望知府大人的家眷去了。   剩下葛守备又道:“侯府也都已经围住了,只等王爷令下。”   荫廷侯听了这句,知道大势已去,他惨笑起来:“好啊,赵景藩,到底是本侯低估了你!”   本来以为瑞王常年在京城,又是个王爷,纵然有人说他是太子的膀臂,但在荫廷侯看来,那不过是众人格外的赞誉罢了。   之前又见瑞王生得绝色,虽然惊艳,但心里难免又想到:所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大概见过瑞王的人,都被他的样貌迷惑,所以才不遗余力地吹捧瑞王的能为,如此而已。   荫廷侯的想法,也算是另一种的“以貌取人”了。   谁知顾九听他直呼瑞王的名字,心中暗怒。   他便不动声色地走到荫廷侯的身后,抬起脚尖轻轻地一踹!   荫廷侯的断腿伤处给踢个正着,顿时又惨呼出声,额头冷汗涔涔,浑身抖个不停。   只听耳畔瑞王的声音道:“带走清吏司郝无奇的,是什么人?”   荫廷侯慢慢回神,他抬头看了瑞王一眼,汗跟泪滚滚滑落:“怎么,王爷还惦记区区一个、小执事。”   瑞王盯着他,微微垂头道:“你是勋贵之后,本王不至于折辱你。但是……若郝无奇有个闪失,你就会知道刚才的那点痛,根本不算什么。”   荫廷侯的脸更加惨白了。   “再问你一遍,”瑞王道:“郝无奇在哪里。”   此刻葛守备正指挥侍卫忙着清理院中的尸首,大局已定。   荫廷侯直直地看着瑞王,忽然道:“王爷很担心那个人?只怕……要让王爷失望了。”   瑞王的瞳仁微微收缩:“你说什么?”   荫廷侯道:“王爷不是能算到一切吗,怎么这个就算不到呢,原来这世上也有王爷办不成的事儿,哼哼……”   他惨笑了两声:“你要杀我,只怕他也活不了……”   顾九也看出了瑞王脸色不佳,正要再用点手段折磨荫廷侯,荫廷侯却咬牙道:“要不是那个混账,就算王爷你有心针对我,恐怕也没有这么顺利……”   瑞王的双眼微微眯起:“阎王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本王要处置你,有没有郝无奇,都一样。最后问你一次,他在哪。”   荫廷侯看着面前的瑞王,虽然容貌绝美叫人不能直视,但现在,瑞王的眼底却透出几分罕见的凶戾,甚至还有一点掩不住的急切跟焦虑。   荫廷侯突然笑道:“王爷对这个小执事可是上心的很啊,不知是什么缘故?啊……那小家伙似乎、生得也怪讨人喜欢的,怪不得成了王爷心心念念的人,但捉住他的也不是善茬,只怕那郝无奇现在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比我还……”   不等他说完,已经忍无可忍的顾九抬脚,直接踩在了荫廷侯的左脚踝处。   荫廷侯猛然大喝一声,难以承受这种剧痛,竟生生地晕死过去。   瑞王冷冷地站在原地。   所有人都看出瑞王在生气,但只有赵景藩自己知道,宽绰的袍袖底下他紧握的拳正在微微发抖。   此刻他心里全无一丝一毫顺利拿下了荫廷侯的喜悦,而只回响着荫廷侯刚才的那两句话:那郝无奇现在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比我还……   比他怎样?是比他还惨吗?一想到这个,瑞王突然有些情难自禁地晕眩。   费公公不在,顾九忙上前扶住:“王爷,您还是入内歇息片刻吧,身体本就还没好。那郝无奇,属下已经派人出城去寻了,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您、别太担心了。”   瑞王并不想让自己表现的很为无奇担心,但偏偏事与愿违。   正在此刻,葛守备来报:“王爷,吏部之前派来的那几个人如今也被围在侯府,要如何处置?”   “吏部、吏部……”瑞王定了定神,轻声道:“传。” 第86章 二更   无奇问蔡流风他来秋浦是为什么。   当时蔡流风回答她, 不管是为了什么,都已经无足轻重了。   这其中其实也有两层意思。   第一,在进秋浦城的时候, 他没有选择进城而是选了回头找人, 虽然无人敢对他的抉择说什么,但无可否认, 蔡流风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放弃了自己去秋浦的任务。   第二, 却是蔡流风已经预感到,秋浦那边的情形差不多已成定局,就算他去了,恐怕也无力回天。   兵部选定的西南安抚使是荫廷侯,兵部不希望这个调命会发生变动, 所以知会了吏部。   任侍郎便派了蔡流风带了吏部众人紧急赶往秋浦, 一是看住清吏司那几个家伙的所做所为,另外, 却是想让蔡流风止住荫廷侯。   瑞王去秋浦虽是秘密而行, 但却瞒不过朝中消息灵通人士,京城内的人不比荫廷侯,他们从不肯低估瑞王。   起初不知瑞王的动向, 倒也罢了, 待察觉瑞王出现在秋浦,兵部中人已经有人提前窥知了瑞王的意图。   瑞王确实是忠心于太子的, 可惜未免太过忠心了。   一点点威胁都不肯给太子留下。   这在兵部看来实在是过于多事。   但他们又知道,倘若瑞王不喜荫廷侯,赵景藩便有一千万种法子把荫廷侯弄死。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当然不愿意见到荫廷侯“自己作死”。   就算荫廷侯有错,兵部众人也希望他适可而止, 至少……不要错上加错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只要荫廷侯没有亲自的杀人越货,罪可滔天,他们就仍旧不会将西南安抚使的人选另换。   蔡流风是作为“定心丸”才急赶秋浦的,本来他该面见荫廷侯,稳住他不要胡作非为。   假如,蔡流风到的及时,以他的口齿之能以及他的身份,恐怕真的会劝止荫廷侯惹出后面的这滔天大祸。   但……阴差阳错,荫廷侯想要除掉无奇。   而偏偏蔡流风察觉了端倪,而他选择了救无奇。   至于吏部的桑主事众人,也没有来得及劝止荫廷侯,反而给他“稳”在侯府。   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荫廷侯自己把自己的一线生机给断送了。   葛守备带人清查侯府。   桑主事同两个吏部执事来至知府衙门。   才进大门,便看到有侍卫不住地抬着些尸首从里间运了出来。   别的倒也罢了,其中,竟有两个身着太监服色!   如今秋浦之中的内侍,自然是跟随瑞王身边的人了。   王爷的人竟然也给杀死了!这如何了得!   众人在离开侯府的时候已经有所耳闻,只是尚且存疑,觉着荫廷侯不至于真的去捅破天。   如今目睹这情形,心惊不已。   急忙进了府衙内宅,迎面看到如丧考妣的杨知府大人走来。   虽然瑞王提前派了人去护着知府大人的内眷,让杨知府不至于真的丧了考妣,但外头喊杀连天的,女眷们虽未曾有损伤,却难免受了惊吓,其中尤其是老太太,已经厥过去了。   可不幸中的万幸,是瑞王殿下及时出手,不然以荫廷侯府那些人的凶狠冷血,只怕这会儿是覆巢之下无完卵了。   众女眷见了杨大人回去,一阵哭喊连天,惹得杨知府越发心烦,且更加恨了荫廷侯。   大家碰头,齐齐惶恐地到了内堂。   堂中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凉薄荷的气息,是瑞王方才晕眩,顾九伺候他吃了一颗宁神丹。   几个官员见瑞王脸色极白,神情不太好的样子,且才服了药,便都自以为是的认定瑞王之身体不适、必然是因为荫廷侯的谋逆之举,或惊或气所致。   众人惶恐不已,忙跪地请安。   瑞王的手指摁在太阳穴边上,正轻轻地揉着,见状抬眸扫了一眼:“都起来吧。”   大家谢恩起身,瑞王扫着桑主事道:“你们初来秋浦,就见了大阵仗,可受了惊吓吗?”   桑主事额头上冷汗涔涔,闻言忙躬身道:“回王爷,卑职等也是才听闻荫廷侯竟行如此大逆行径,皆都极为震惊,唯恐他惊到王驾,另外,卑职等后知后觉,未能及时为王爷分忧,简直死罪!”   瑞王淡淡道:“不必如此,你们是才来,难道本王会以为你们跟荫廷侯同谋吗?你们也不过是阴差阳错给他软禁在侯府的罢了。放心。本王并不是是非不分会迁怒于人的。”   桑主事刚才那一番恳切,无非就是这个意思——毕竟事发的时候他们正在侯府,若是瑞王判定他们跟荫廷侯一伙的,那可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要知道这可是谋逆之举,诛九族的,他们虽不是九族,但毕竟瓜田李下,谁叫偏偏这时候钻到城内来了呢,早知道一并跟着蔡大人调头就好了呀。   如今听瑞王并不计较,如此深明大义通情达理,众人才都放了心,又忙谢恩。   瑞王方道:“听说蔡流风跟你们一同来了,怎么不见他。”   桑主事急忙把他们进城之前、蔡流风调头而去的事情详细禀明了一顿。   瑞王本是垂着眼皮,听到蔡流风在紧要关头放弃进城匆匆而去,便抬眸看过去:“他没有说去向哪里?”   桑主事道:“蔡大人只说另有一件事情要去料理,实在未曾告诉卑职等他的去向。”   瑞王思忖了片刻,暂且将此事按下,只问道:“对了,你们匆匆而来,可有要事?”   他们的要事当然就是及时地控制住事态恶化,但如今再说也已经晚了。   桑主事哪里敢直说,便小心说道:“回王爷,是任侍郎大人听闻此地的案子难办,所以才叫蔡大人亲自前来,看看能否料理的,在出京前并不知王爷驾临,若是知道,想来也不会多此一举了。”   瑞王笑了笑,却未追问,只道:“你倒是会说话。也罢,回头等本王见了蔡流风,听他说罢。”   他挥了挥手,桑主事等人如蒙大赦,急忙行礼垂头退出。   荫廷侯虽已经给拿下,但是侯府如何处置,还要商榷。   正在这时侯,小太监入内禀告:“王爷,清吏司的蔡采石求见。”   不多时,蔡采石入内行礼,他眼巴巴地看着瑞王,红着眼圈问:“王爷,听说小奇给人掳走了,不知有没有消息?”   瑞王扫了他一眼:“你也是从侯府过来的?是荫廷侯主使了这件事,你竟半点也不知情?”   “我……”蔡采石惶然不安,很难过。   蔡采石事先确实不知情。   他是在荫廷侯给拿下之后,才得知的这件事。   “我只听黄夫人说起,荫廷侯似有不轨之意,但她也不知道荫廷侯会对小奇动手。”终于蔡采石说道,他叹了口气忍住想哭之意:“本来夫人是想提醒我此事,没想到荫廷侯早有防备,命人将我跟春日困在侯府,为此,夫人还给荫廷侯打伤了呢。”   原先蔡采石被黄夫人请到了侯府,他本不知夫人是为何事,直到入了内宅,黄夫人屏退左右,皱眉说道:“公子,恐怕要出大事。”   蔡采石忙问何事,黄夫人道:“侯爷早上从知府衙门回来后,好像很是气恼,说出许多不经之谈,我本来不以为意,可侯爷却不像是随口说说,我偷听了几句,倒像是要对王爷不利似的!”   蔡采石极为震惊,此事非同小可,若是认真的,那整个侯府自然大祸临头。   他本不愿相信,但黄夫人生性谨慎,若不是确凿证据,怎会跟他袒露这种事?   蔡采石忙问道:“夫人,这可是真的?”   黄夫人道:“我也不知道到底他是当真,还是赌气的话,总之我听着很是惊心,不知如何是好,所以才紧急叫人把你请了来,蔡公子,或许你可以帮我出个主意?”   蔡采石从没经过这种事,谋逆?……他如何敢插嘴。   但见黄夫人满眼焦灼满心期待似的看着自己,蔡采石少不得苦思冥想了会儿,说道:“虽然我觉着侯爷不至于昏聩到这种地步,但……要是他真的想不开,我们却知情不报,岂不同样有罪。”   他想起跟随自己的春日,当下稳住夫人,便出来同春日商议。   春日闻听脸色微变,可却并不怎么着急,只对蔡采石说道:“据我看荫廷侯未必真敢这样做吧,毕竟这可是谋逆之罪,他应该知道后果。”   蔡采石道:“那你的意思,是不必叫王爷知道此事?”   春日道:“无凭无据,只有一句话,怎么跟王爷说?若荫廷侯只是赌气,我们却捅到王爷跟前,岂不是无事生非吗?”   正商议,谁知荫廷侯听闻了黄夫人请了清吏司的人来,他极为警惕,生恐蔡采石跟春日坏了自己的事,便命人将他两个暂时看押起来。   黄夫人听说便来劝解,却惹怒了荫廷侯,竟还打了她一巴掌。   当时蔡采石越想越是不对,私下里跟春日道:“本来以为侯爷是赌气的话,可是看现在的情形,把我们都囚禁了,只怕他要动真格的,姐姐,我们得想法儿给瑞王殿下通风报信啊!”   春日却只说道:“放心吧,我觉着他没有这个胆量。关住我们只是为了出气罢了。别着急,再等等,自然有人放我们出去。”   后来外头翻天覆地,葛守备带兵来到,春日也依旧波澜不惊。   那会儿蔡采石看着她,这才隐约觉察出一点异样。   不过两人很快听说无奇失踪了,春日这才一改从容,竟扔下蔡采石自行冲出府去。   剩下蔡采石正在凄惶无助,却见黄夫人的贴身丫鬟慌里慌张地走来到:“蔡公子,救命啊,如今能救夫人的,只有公子了!”   蔡采石这才意识到,荫廷侯既然真的行谋逆之实,黄夫人等自然也逃不脱的,可是夫人先前已经提醒过他,只是他们没有当回事罢了,所以才赶紧出了侯府往知府衙门而来。   他是想给黄夫人求情的,只不知能不能把这个情求下来。   秋浦城中,荫廷侯的余党很快都给肃清。   下午申时将至,秋浦城的城门重新大开。   与此同时,有一行人从官道上疾驰而来。   城门官认出其中一位,赫然正是先前那位吏部的大人、过门而不入的那位。   此人自然正是蔡流风。   先前,顾九所派的人以及林森,城内搜寻未果,又根据城门官所说,终于发觉劫持无奇的马车已经出了城。   而春日紧随而至。   春日非常的懊悔。   当在荫廷侯府里,蔡采石告诉他荫廷侯要谋逆,春日吓了一跳。   但让她吓一跳的不是荫廷侯要谋逆,而是蔡采石为什么竟知道了这件事。   原来春日早从顾九那里得到绝密消息,她知道瑞王要收拾荫廷侯。   所以她很清楚在这个即将收网的关口上,绝不能把这件事捅破出去,一旦他们跑出去,荫廷侯就会知道自己的阴谋败露,就不会再狗急跳墙了。   因而就算蔡采石忧心忡忡,春日却依旧表现的淡然,并说服蔡采石、让他相信荫廷侯只是在说大话罢了,免得因为他们而坏了瑞王的计策。   果然她成功地拖住了蔡采石,只可惜她不知道,无奇出了意外。   幸亏他们在侯府遇到了桑主事,知道了蔡流风也带人来到秋浦,却在城门口又转头离去这一节。   春日立刻明白这多半是跟无奇有关。   她问清楚之后,来不及回府衙,便先出了城。   因为关了两个时辰的城门,城外聚集了不少人,路上的车辙痕迹都给破坏了。   春日且追且寻,眼见将到笔架山的时候,却发现前方路上,出现了一辆马车。   她一眼就看出随车而行的是两个京官。   抱着殷切的希望,她按捺着心跳大叫了声:“小奇!”   果不其然,车窗的帘子给人挑起,有人探头出来,当看见她的时候,那人笑道:“春日,我就听出是你。”   那一刻春日看着她笑面如花的脸,差点头重脚轻地从马背上摔下来。   相比较春日的好运气,林森就没那么走运了。   他跟无头苍蝇一样,在官道跟小路之间不知跑了多少冤枉路,到最后马儿都累的跑不动了。   还是遇到了城中出来报信的,才知道无奇已经随着蔡流风回去了。   在知府衙门门口,蔡流风陪着无奇才下车的时候,一伙人总算又碰头了。   蔡采石急得从府衙门内颠颠地跑出来。   与此同时林森也正翻身下了马。   两人不约而同地大叫:“小奇!”   无奇左顾右盼,见他两个同样是满脸焦急,便笑道:“看你们两个猴头鬼脸的,有什么可急的?”   林森着实是急坏了,如今惊喜交加竟不知如何表达,他撑着快颠散了架子的身体跑到跟前:“你还笑,差点把我急死了!找不到你我只能以死谢罪了你知不知道!”说着握拳打向无奇。   幸而蔡流风跟在无奇身旁,见状将她往身边一拉,又伸手挡住了林森的拳头。   林森其实没有用力,只是虚虚地敲一下而已,见蔡流风挡住,便忙站定了行礼:“蔡大哥!”   蔡采石也从欢喜中醒过来,忙行礼:“大哥!听他们说你也来了,我还不信呢!”   无奇见蔡流风挡住了林森,她却伸手一小拳头打在林森的胸口:“狗东西,你就这么欢迎我们的?蔡大哥受伤了,你还打他!”   林森给她打中了,只嘻嘻地笑,听到蔡流风受伤,笑容才立刻消失:“什么?蔡大哥你怎么受伤了?伤在哪里?”   蔡采石也紧张起来:“大哥你……你伤的怎么样?谁伤了你?”   无奇说道:“蔡大哥是为了……”   还未说完,蔡流风略带责备地看了无奇一眼,笑斥道:“多嘴。你还说?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何必闹得人尽皆知。”   无奇“哦”了声,果然停了下来。   蔡流风才对蔡采石跟林森道:“别听小奇夸大其词的,一点皮外擦伤,也值得这样?”   无奇很觉着对不住蔡流风,可也知道他不想让蔡采石跟林森担忧,便只无奈地望着他。   蔡流风自也知道她的意思,一边安抚两人,一边冲她温温一笑。   谁知正在这时侯,蔡流风目光转动,脸上的笑也缓缓地收了起来。   他轻轻地拍拍无奇的手臂,示意她转身。   无奇莫名地回头,当看到眼前之人的时候,忙也站直了些。   原来不知何时,瑞王殿下居然出现在门内,正眉头微蹙而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们几人。   赵景藩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因为荫廷侯那一句话,害得他几乎失神,一门心思地为她担忧,生恐她遭人折辱,痛不欲生。   哪里想到这厮竟然跟蔡流风一起,如此的自在快活,分明一点儿忧惧之色都没有,反而是一股子乐不思蜀的气息。   他先前的一片忧心,莫非是用在了狗身上不成。   瑞王听见自己磨牙的声音。   但同时,心里深处,却又响起一声铿然。   就仿佛心头那块高悬了半天的巨石……终于落地。 第87章 争风   瑞王的心是放下了, 但眼前所见的这一幕,却又让他高兴不起来。   赵景藩有点懊悔。   之前听人禀告说无奇已经安然无恙而回,他竟有些按捺不住那种突如其来的喜悦, 不知不觉走了出来, 谁知却正看到这样“眉目传情”其乐融融的场景。   他瑞王殿下该端坐堂中等人拜见,而不是孑然地站在这里恍若一个不相干的“外人”。   众目睽睽下, 难道他是出来迎接这伙的不成?   何况蔡流风也在跟前, 这厮心中指不定在想什么。   正在这时,蔡流风已经上前行礼,无奇等人也跟在后面。   瑞王看着这一堆人,正要开口,忽然听到有人笑道:“王爷!没想到……蔡学士竟然到了, 想必蔡大人必有事情禀报, 王爷不如先别去侯府了吧?”   瑞王瞥向旁边的费公公。   今日费公公的表现真是异常的勇猛且机变,关键时候总能顶用。   原来, 费公公自然知道瑞王是为无奇而特走出来的, 但现在这么一堆人,面子上当然过不太去,他急主子之所急, 灵机一动, 便故意地说瑞王本是要去荫廷侯府的。   瑞王便淡淡地说道:“说的很是,暂且不去了……蔡学士你也免礼吧。”   说完后便一拂衣袖转身向内去了。   身后, 无奇本来正在猜测为什么瑞王这么巧的就出现在门口,总不至于是亲自过来接他们的吧,自然没有这种道理。   听了费公公的话,这才恍然大悟。   蔡采石就偷偷地跟无奇说道:“你知道了吧?荫廷侯谋逆……”   无奇点点头:“回来的路上才听说的,他还真做的出来, 是怎么鬼迷心窍想不开了?当着王爷的面儿也敢造反,这不是鲁班门前弄大斧吗?”   林森道:“这人本来就该死,造下那些孽,连累无辜的人受害,今日正好作死,却省了我们的事了,而且这次摆明是他叫人掳劫你的……幸亏有蔡大哥,不然,就杀他一千次都不解恨。”   三个人正交头接耳,蔡流风却已经一脚迈进了门槛,见他们不动,便回头道:“你们还不走呢?叫王爷等着吗?”   蔡流风跟他们三个不一样,他才不会轻信费公公的话。   瑞王这一出一入的,目光多都在无奇身上,且若真的要去荫廷侯府,自然是要亲自处置要紧的事情,哪里会轻易地为了他来而复返。   无奇等听见蔡流风叫,才忙赶紧地跟上。   不料才进了府衙,便看到从旁边廊下有两名士兵抬着一具尸首出来,无奇本没在意,走了几步回头:“那是……”   林森也正瞪着眼睛看:“是死人?”   蔡采石赶忙拉住无奇:“别乱看了,那是荫廷侯带人冲进来后给杀死了的。连王爷身边也有内侍遭殃了呢。”   “什么?”无奇震惊地看着他:“王爷身边的人也……”   蔡采石道:“可不是嘛,我也是回来后才听说的。这下荫廷侯可死定了。我就是担心侯府的人会跟着遭殃。”   无奇的心突突地跳,虽然事发的时候她不在知府衙门,此刻却能够想象当时是何等的惊险。本来以为再怎么样,也不至于真的让瑞王置身险境,直到此刻才觉着自己是肤浅了。   蔡流风在前听到这里,又见无奇脸色不佳,索性止步道:“小奇过来。”   无奇回神,只好赶紧走到他身旁:“蔡大哥。”   蔡流风说道:“怎么,你替瑞王殿下担心吗?”   “我、我只是……没想到。”   蔡流风道:“你还是别去想这些了,你想不到的,瑞王殿下未必想不到。”   无奇觉着他的话里有话:“蔡大哥、你说什么?”   蔡流风看她懵懂困惑的脸色,一笑叹道:“我是说,你不必为瑞王殿下担心。所谓各有其职,你在断案查凶上自然是不错的,但是,这种朝堂之事,那是瑞王殿下擅长的。”   蔡流风的意思是,瑞王处置这种事情,就如同无奇查案子一样,都是得心应手,游刃有余的。很不必别人忧心。   无奇却还是不很懂,待要再问,却见是费公公身边的一个小太监走了来,笑着说道:“蔡学士,怎么这么慢呢?王爷可忙着呢,还是快紧走两步?”   蔡流风笑道:“是。有劳公公。”   府衙大厅之中。   中堂挂着一幅李思训的《江帆楼阁图》,两侧是皮日休的两句诗:万顷湖天碧,一星飞鹭白。   底下,瑞王一身灰蓝云锦常服,在那色泽浓郁的江帆图映衬下,越发更显得雅致清贵而眉眼如画。   瑞王身侧,顾九跟费公公一左一右站着。   再往下是杨知府陪侍,之前的桑主事等几名执事站在下手。   蔡流风带人重新行了礼,无奇跟林森在后面,觉着气氛仿佛有点凝滞。   终于,瑞王殿下说道:“本王听说,蔡学士一行人上午就到了,怎么学士竟突然不见?”   蔡流风道:“回王爷,下官当时因察觉路上遇到的一辆马车很是可疑,又听说清吏司中失踪了一人,便想追去查看,果然便发现了有人欲对小奇不利。”   瑞王似是夸赞,淡淡道:“跟学士同行的这么多人都没发现异样,只有学士这般洞察敏锐,实在难得。”   桑主事卫主事忙躬身道:“是卑职等失察,请王爷恕罪。”   蔡流风道:“下官也只是误打误撞,幸而没出大事。”   瑞王笑了笑,扫了一眼蔡流风身后的无奇:“说来,也多亏了蔡学士,不然的话,只怕有人不能活着回来见本王了。”   无奇本来正低着头规规矩矩的听他们说话,听到这里不由抬眼看向瑞王。   蔡流风道:“这也拖赖王爷的福气,才叫下官真的找到小奇。”   瑞王跟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对了对,便垂眸道:“学士不必谦虚,以你这般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原先在翰林院虽也确是屈才了,如今调任吏部,自然更是相得益彰,可喜可贺。”   像是夸人,可又似带些嘲讽。   蔡流风波澜不惊地说道:“多谢王爷抬举,下官实不敢当。其实不管是在翰林院还是吏部,不过是为朝廷效力而已,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了。”   瑞王轻哼了声:“蔡学士太过谦虚了,本王看你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必定前途无量。”   蔡流风依旧很谦逊的:“下官会谨记王爷教诲,时刻督促自己,绝不敢有负王爷厚望。”   瑞王听到这里唇角不由一牵,淡淡道:“郝无奇,你被蔡学士所救,可好好地谢过人家了。”   无奇正在听他们两个人对话,觉着真是意味深长而回味无穷的对白,猛地给瑞王点到,便道:“啊,已经谢过了王爷。”   瑞王道:“哦,是怎么谢的?”   无奇一愣,这话怎么说的?   蔡流风在旁一笑道:“王爷想必是说笑了,下官同小奇自来相识,谈不上救或者谢,都是下官分内之事罢了,小奇你说是不是?”   无奇松了口气:“是……”   谁知还没说完,瑞王道:“分内之事?若不知道的,还以为郝无奇是你的亲弟弟呢。倒不知蔡采石是何人了。”   无奇吃惊地看向瑞王,从刚才开始她就听出瑞王的话里带刺,但却不知瑞王这股火从何而来,难道是觉着蔡流风不该救自己?   这这、不至于吧?   见无奇瞪自己,瑞王索性光明正大地回瞪了一眼。   蔡流风也看见了瑞王的反应,微笑道:“叫王爷见笑了,大概是跟小奇格外的投缘,我甚至总是不由自主地疼她比采石要多些。”   他居然没有辩解,并没有否认,反而坦坦荡荡地承认了。   瑞王显然也没有想到。   他诧异地看向蔡流风,却见对方笑意温和,像是在说一件很寻常的事情,甚至还带笑看了无奇一眼,完全没有任何的避讳跟不好意思。   无奇反而有些不太自在,局促地看看蔡采石。   蔡采石的反应超乎她预料,平静之中略带一点点无奈,像是已经认命接受了现实。   反而是林森忍不住伸出了舌头。   头上,瑞王好像给一股无形的气堵住了喉咙,竟鬼使神差地说道:“蔡学士这个‘不由自主’的毛病,可要改改啊。”   蔡流风先看了无奇一眼,他依旧笑容如初,温声道:“不瞒王爷说,下官这个毛病,恐怕是改不了的。”   无奇瞪大了双眼,有些莫名发慌。   蔡采石仿佛也有点慌。   林森则瞪着蔡流风:他觉着蔡大哥真是人不可貌相,看着谦谦温和,却竟“勇”到了王爷跟前!   两个人一个云淡风轻,一个如沐春风,但这两股风撞在一起,却仿佛风刀霜剑、风声雷动。   别说是近在咫尺的无奇,就算顾九春日,甚至是费公公,桑主事卫主事等,都看出了异样。   但大家却又统统地不明所以,看着瑞王跟蔡流风“相谈甚欢”,但彼此的言语里又好像暗藏机锋,可虽然感觉到两个人的针锋相对,却实在不明白这场“交锋”是从何而起?   总不会是……“争风吃醋”吧。   虽然气氛上隐隐地跟这个有点类似。   但要是为了什么绝色美人,倒是情有可原,为了清吏司一个小执事,一位王爷,一位新任郎中,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大家弄不明白,却不禁给那种讳莫如深的氛围感染,一个个局促窘迫,就像是给火烤着雨淋着似的浑身难受。   可又不能公然逃走,就只能装聋作哑,假装一切正常的站着不动。   而在所有人之中,唯有费公公以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撇了嘴。   起初费公公暗自恼怒,他本以为给郝无奇教坏的,只有自己的宝贝瑞王殿下。   但是现在看来,受了这小东西蛊惑的,明晃晃地居然还有个蔡学士,这让费公公的心里多多少少有了些许安慰,原来自己殿下的情形还不是最糟糕的。   不过,眼见瑞王跟蔡流风因为无奇而“争风吃醋”,明争暗斗的,费公公却又有点不得劲起来。   虽然他一万个不想让无奇靠近瑞王,可是凭空居然冒出一个跟瑞王争的人来,费公公就很气不平了:这郝无奇只该给瑞王嫌弃来嫌弃去,怎么现在还成了弄不到手的香饽饽呢?他可是很不相信这个邪呢。   有些东西自己个不要可以,可有人来抢……那是万万不行的。   此刻费公公竟然冥冥中跟瑞王的心意达成了统一。   而在蔡流风说了那句话后,瑞王的心里腾地冒出一股火来,他看得出蔡流风已经窥察到自己的心意,所以这句话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一种抗旨不尊了。   他的恼意从眼波里流溢出来。   但就在瑞王开口之前,无奇恰如其分地说道:“王爷,我有重要的事情要面禀王爷!”   这句话,总算是打破了僵局,也把在场所有几乎给那种无形的气压溺毙的众大人们解救了出来。   瑞王淡淡冷冷的:“什么事……说就是了。”   无奇道:“王爷,此事、不能为外人知道。请容我私下里禀告。”   这句话让瑞王的脸色神奇地变好了些:“哼,什么了不得的,非得单独说。”   他像是不情不愿的,其实早巴不得如此:“好吧,既然这样,各位就先回避吧。”   除了蔡流风,其他杨知府卫主事等人简直恨不得多长两条腿,直接飞出千里之外更好。   免得在这里活受罪,偏偏还不知道这罪是从何而来,简直是双倍的难受。   大家退出了门外,互相面面相觑。   虽然各自一肚子疑问,但却统统地不敢说出口,目光交流的瞬间,每个人心里都打定了主意,决定把方才在厅内感觉到的那些微妙尽快忘掉。   在众人退后,瑞王起身走到旁边偏厅。   无奇亦步亦趋地跟了进内。   瑞王背对她站了片刻,道:“你先……把你给劫走后,发生的事情,一点一滴仔细说来。”   无奇正有此意,便将给蒙面人劫持,路上巧遇到蔡流风以及擦身而过等都说了。   “王爷……”终于要说到谨身精舍那白衣女子跟她的对话,无奇有些紧张:“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您可先答应我不能生气。”   “怎么,你背地里做了对不起本王的事?”瑞王问。   无奇忙道:“不不,不是我,是那个人……”   之前在精舍的时候,蔡流风问过无奇,回头见了瑞王将如何禀明这里发生的事情。   无奇想的很简单,便告诉蔡流风无非是实话实说罢了。   蔡流风显然对她的回答早有预料,便道:“你知不知道你告诉王爷后,会有什么后果。”   无奇一愣:“蔡大哥你说什么?”   蔡流风道:“瑞王当然知道,暗地里有人在针对他,可是如今这人把脑筋动到了你的头上,若瑞王知道他们想借你的手害他,以后他还会待你如之前一样吗?”   无奇呆看了他一阵:“你是说,王爷以后会疏远我吗?”   说这话的时候无奇有点忐忑,可对蔡流风而言这其实是最好不过的。   虽然他觉着瑞王未必就会这么做。   “王爷兴许会疏远你,但王爷的心思向来难猜,连我也猜不到他到底会如何,总之你要告诉他也无妨,但你要小心,要是他的脸色不对,你务必找机会赶紧退出来。”   蔡流风不敢把瑞王想的太好,相反,就算瑞王对无奇再怎么不同,他到底是皇室的人。   无奇涉世未深,又恐怕被瑞王的外表以及他的那些手段迷惑,觉着瑞王“好相处”。   但蔡流风很清楚,瑞王的底子是多黑的。   要是瑞王因为无奇威胁到自己而想要一了百了……蔡流风不愿这么想,但他不得不为无奇多想一步甚至几步。   不过无奇虽然不懂蔡流风的警告,但还是牢牢记住了。   此刻,无奇鼓足勇气,将白衣女子是端王的旧部,以及想要自己暗害瑞王的经过说了。   她记着蔡流风的叮嘱,所以一边说一边仔细打量瑞王脸色变化。   但瑞王自始至终都没什么表情,反而像是心不在焉。   他垂着眼皮,时而扫她,时而扫向别的地方,简直像是一个正听老夫子讲课的顽童,无法收心的模样。   无奇怀疑他有没有听见自己说的话,可又不敢像是老夫子般拍桌子喝问。   等她将跟白衣女子一言不合闹翻的经过说完后,她小心地看着瑞王:“王爷,我说完了。”   瑞王一抬眸:“完了?后来呢?”   “后来?”无奇惊愕。对瑞王而言最重要的不正是有人想要除掉他的那一节吗,什么后来不后来。   她呆了一瞬便磕磕绊绊道:“啊,后来我抽空就逃,蔡大哥及时赶到把我救了。”   瑞王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你是不是换了一套衣裳。”   “是啊,”无奇一来钦佩瑞王的记忆,另外也是越发纳闷了,他怎么总提这些不要紧的话,还是尽忠职守地解释,“因为我们当时掉进了荷花池里,衣裳都湿了,所以我跟蔡大哥都换了一身,幸亏那个精舍里有现成的,不然……”   瑞王闭了闭眼睛:“怪不得蔡流风的那套不太合身老气横秋的样子。哼,本王还以为他改了往日那一丝不苟的作风了。”   无奇瞠目结舌地看了他一阵:“王爷!”   瑞王皱眉:“怎么?”   无奇憋着一口气,实在忍不住了,便凑近了说道:“王爷,您还有心情计较蔡大哥穿的是什么?您是不是没听见我刚才跟您说的话?有人想害你!害你呢!”   瑞王的眼中却流露几分笑意:“哦,又怎么样,这不是没害到本王吗?或者……你总不会是答应了他们吧。”   “我要是答应还用弄得逃跑落水那么狼狈?”无奇叫起来,为自己委屈。   瑞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你倒是挺忠心的,本王还以为,你会随机应变的答应下来呢,毕竟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必跟他们硬碰硬呢。”   “我倒也想过,”无奇秃噜了一句,又放低了声音:“蔡大哥说幸好我没答应,不然答应了却做不到,那些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恐怕还会变本加厉的报复呢。”   瑞王笑道:“这么说你还不算笨,是想过变通的。”   无奇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苦口婆心地进言道:“王爷,您可好好想想吧,我虽然没答应他们,但要是他们也像是捉我一样,威胁你身边别的人呢?那可是防不胜防的。”   瑞王道:“哦……你就这么担心本王?”   无奇眨了眨眼:“当然了,听说荫廷侯作乱,王爷身边还有人遇害呢。自然要多加小心。”   她说了这句,又道:“蔡大哥还说,难保那些人以后还会卷土重来。要是他们又找到我,那该怎么办啊?”   瑞王若有所思道:“要真的你又落入他们手中,他们叫你做什么你只管答应就是了。”   “啊?”   瑞王淡淡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别傻呆呆地跟他们硬碰,不是每次你的运气都会像是今日一样的。”   “哦……”   跟她说话大概有解闷消怒的功效,瑞王的心情莫名好了很多:“对了,蔡流风又是怎么找到你的?”   无奇见他还在研究这个问题,颇为佩服,便把腰间的那个荷包拿起来,撅着嘴道:“当初您让我把这个烧掉,我留着,先前您看见了还不高兴呢,这次还不是多亏了它?”   瑞王微怔:“说什么?”   无奇就把扔荷包,蔡流风捡到,确信是她的东西而追来一节也告诉了。   瑞王听后,眉头微蹙地问:“蔡流风怎么就知道这必然是你的?”   “蔡大哥说,只有我才往荷包里带蜜饯的。”无奇回答。   瑞王沉默。   端王旧部,他当然知道。   甚至那白衣女子的身份他也一早知情,只是没想到他们会把手伸向无奇。   而且利用的还是无奇跟他的关系。   瑞王有些想不通,也有些微愠。   赵景藩自己认为,他跟无奇是很正常的,至少他单方面非常克制,并没有真作出什么破格丢脸的事情来。   可是连端王旧部都知道了郝无奇跟他“亲近”,所以才想利用这份亲近,借无奇的手害他。   甚至蔡流风那厮,明明该看出荷包是他的,却认定荷包必然是无奇扔的,他怎么不猜荷包是蔡采石、林森的?   瑞王觉着自己很有些冤枉,他清清白白洁身自好的就像是天上的白云一样,怎么在那些人的眼里,他已经搅风弄雨的变成了一朵懊懊糟糟的乌云了吗?   正在发呆,耳畔却传来咔咔嚓嚓细碎的可疑响声。   瑞王回神抬眸看去,却见竟是无奇靠在桌子边上,正拿着桌上碟子里的两块点心低着头在吃。   一转头正好跟他的目光对上,无奇噎住,大概是给点心渣子呛到了,她猛地咳嗽起来。   瑞王皱眉,伸手将她拉过来:“你忙什么?谁催你了?”   说着抬手,自然而然地替她在背心上轻轻地捶了两下。   无奇见他没有怪自己的意思,这才向着瑞王讨好地一笑:“午饭没有吃,这点心看着怪好的……”   她有点不好意思,把手中那块递给瑞王:“您尝尝?”   瑞王叹了声:“费公公。”   费公公一直都守在门边上,听到这儿便撒腿跑进来:“王爷您叫奴婢。”   瑞王道:“去弄点吃的来。”   费公公趁机道:“王爷您身上怎么样了?中午也没用膳,不然……就一块儿备了?”   瑞王一点头。费公公笑逐颜开领命而去。   因费公公的提醒,无奇突然想起之前瑞王闹肚子疼,便小心翼翼地问道:“王爷,您之前为什么身子不适?”   瑞王道:“没什么,大概是受了点气。”   他没提自己给他的萝卜丝馅的小粑,这让无奇松了口气,又问:“那现在可好了?”   瑞王看着她,发现她的发丝还有些乌润,显然没有干透,有一缕垂在腮边,荡秋千似的随着她的动作晃悠。   他想将那一抹发丝挽住,给她抿到耳后去。   像是担心自己的手会自行动作起来,瑞王把手指拢住:“好多了。”   无奇展颜一笑,放心地咬了一口手中的芙蓉糕,又声明:“我看王爷一定是被这儿的事情烦累的,现在总算告一段落,您也能省心些了。”   总之他身体不适,绝对跟她的饼子没有任何关系。   无奇一边说一边吃着点心,腮帮子有点鼓起,嘴唇上却沾着两三点白色的糕点渣子。   瑞王瞧着她仓老鼠似的嚼着,两只黑眼睛也骨碌碌地转动,又可笑又可爱。   但不知不觉中,目光却落在她的唇上。   他盯着那紧黏着嫣红唇瓣的数点点心渣,就这么直勾勾地望着。   颈间突出的喉结随之上下一动,是不由自主地咽了……口水。   当然,这应该单纯是因为点心太好吃的缘故,而绝非别的。 第88章 二更   无奇急急忙忙地把最后一块点心塞进嘴里, 奋力吞了下去。   搓搓手,她道:“王爷,若没有别的吩咐, 我先告退了。”   赵景藩道:“急什么, 外面有人在等着你?”   无奇的确觉着蔡采石林森在等着自己,至少蔡流风一定会担心她是否应对妥当。   “我……王爷事忙, 我想着不能打扰您。”她找了一个不错的借口。   瑞王没有开口, 只是抬手指了指身侧的椅子。   无奇当然不敢坐,但也不敢走,就只好退到那张椅子旁边问道:“王爷,可还有事吗?”   瑞王道:“确实有几句话想问你。”   “王爷请讲。”   赵景藩想了想,道:“方才在外头, 蔡流风说的话你都听见了。你说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无奇没想到瑞王问的是这个:“什么什么意思?”   瑞王皱眉道:“平平, 你不觉着蔡流风对你……有些太过于好了?”   这一句话把无奇刺了一下。   本来她也没觉着怎么样,可自从护国寺小院那一夜后, 便隐隐约约地萌生了这种感觉。   直到如今, 竟然瑞王也察觉了。   她有点不安,却还是陪笑道:“蔡大哥向来都是这样的,因为我们三个人、先前一起在太学里, 所以蔡大哥对我和小林子都很照顾。”   瑞王道:“不对吧, 今日他自己说的格外的疼你。你不觉着这话有些怪吗?”   无奇给他的眼睛看的很不自在:“哪、哪里怪?”   瑞王道:“这蔡学士……什么都好,只不过……”   他看着无奇, 慢慢地说道:“他总不会有什么、断袖之癖吧?”   “断、断袖?!”无奇大惊。   这个词对她来说不新奇,但一旦跟蔡流风并列,那可就是旷古奇闻了。   瑞王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四目相对,无奇道:“王爷你说蔡大哥、有断袖之癖吗?这这不可能!”   “不可能?你确定?”   “我当然……”无奇很想替蔡流风打这个包票,话到嘴边却又问道:“王爷您怎么会这么想蔡大哥?”   瑞王的回答很直截了当:“因为你。”   “因为我?”她瞪着瑞王, 总算反应过来:“王爷你觉着蔡大哥对我好,是因为他是、是断袖?”   瑞王道:“不然呢?别说是本王,只怕别人也看出来了。难道你丝毫也没觉察?”   无奇的脸忽然开始发红。   她想起之前在神鹤园林,柯其淳跟她说的那些含含糊糊的话,当时她一门心思的怀疑蔡流风兴许窥知了她的秘密,所以才格外的照顾她,虽然后来这念头也逐渐淡了。   但是现在听了瑞王这振聋发聩与众不同的一番话,却又让无奇想起当初,且把她的脑筋硬生生地拐到另一边去了。   无奇不禁突发奇想:难道蔡流风对她那些格外的好,并不是之前她自以为的蔡流风发现了她是女孩儿,而是因为他“看上”了自己、而且是以断袖那种身份?   一想到这个,无奇简直都要吐血了。   那可是他们敬爱的蔡大哥,世家子弟,谦谦君子,博学多才,人品端方……就算再怎么样,也不应该走这种歧途啊。   而是对着她?   五爪挠心。   如果瑞王说的是真的,那她简直、简直……就像是林森说的,要以死谢罪才行。   瑞王看着无奇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蔚为奇观。   “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瑞王体贴地问道。   无奇要说什么,她已经给自己那突如其来的想法弄的魂不附体。   瑞王试着问道:“他总不会……真的对你做过什么吧?”   “没有!”无奇几乎跳起来:“蔡大哥才不是那种人呢!”   瑞王道:“哦,他没有做什么。”   “他才不会、”无奇的唇抖了抖,刚刚吃下的糕点像是堆积在胸口,有点难受:“他、他绝不是那种……”   瑞王却听出了她的色厉内荏,他挑挑眉:“原来你也不确定啊。”   这一句话落在无奇耳中,不知为什么,就像是有人要给蔡流风身上贴一个奇怪而刺眼的标签,而且是带有歧视性的那种。   无奇不能忍,她叫道:“他不是,就不是!”   她大声地握着拳抗议。   外间费公公才跟两个厨下跑来的小太监交代规矩,猛地听见里头大声嚷嚷,他急忙跑进来:“怎么了?”   无奇转头看向费公公,又看看瑞王,她深深呼吸总算是定了定神:“王爷,请恕罪,我一时……”   瑞王看着无奇的反应,就知道她对蔡流风的居心一无所知。   他心里反而有点爽快的,如今当着无奇的面挑明了这个,以后无奇自然不会再跟蔡流风如先前那样肆无忌惮的亲近了。   他一想到之前蔡流风在外堂下,有恃无恐地怼他那句话“这毛病怕是改不了”,心里就气哼哼的憋着一口气。   如今背地里捅了蔡流风一刀,想想以后种种,自然觉着愉快。   因此瑞王丝毫没有介意无奇的“冲撞”,反而很和颜悦色地说道:“不妨事,哦,刚才的那些话,你可以当做没听见的。本王只是觉着你年纪小,别……被人蒙蔽误导,不知不觉误入了什么歧途之类的。”   无奇听了这句心里却更加地不受用。   她的心里越发的乱,低着头含糊道:“王爷,我、我有点不舒服,若是没别的事,请容我先行告退。”   瑞王体贴地问道:“这样啊,你会不会是中午没吃饭饿坏了?”   “不、不是,刚才吃了点心的,多谢王爷关怀。”无奇有点语无伦次,恨不得拔腿而去:“王爷我先、退下了。”   瑞王想了想,点头道:“也好,既然这样你先回去歇息罢,有事的话自会去传你。”   无奇才要转身又想起来,忙先举手行礼,这才退后两步,转身往外匆匆走去。   她走的太急了些,又心神恍惚,出门的时候一脚踹在门槛上,差点往外栽倒。   看的瑞王不禁欠身而起,待见她总算稳住了身形才又松了口气。   费公公狐疑地问道:“王爷,这郝无奇怎么回事,待会儿不是要一起跟王爷用膳的吗?这么不识抬举。”   瑞王不语,脸色也有些怪异,似是放晴,又像是阴晴不定。   费公公知道,一旦涉及无奇,瑞王的心就海底针一样难以捉摸,他便不敢多话,只悄悄地退了出来。   且说无奇离开瑞王房中,才出院门,就见蔡采石跟林森两个靠在墙边上,正在闲谈。   看见她出来,两人忙迎过来:“怎么样,王爷问完话了?”   无奇支吾了声,抬头看了看:“蔡大哥呢?”   蔡采石道:“刚才吏部的人把大哥叫了去。”   林森道:“对啊,我们正在说呢,好好地蔡大哥居然也调到了吏部,以后咱们也算是有了靠山的人了吧!”他得意洋洋,喜出望外。   无奇挤出一个敷衍的笑容:“他们在哪儿说话呢?”   蔡采石看她脸色不对:“怎么了?王爷跟你说什么了吗?有事?”   无奇赶紧道:“不,没事,我只是随口问问。”   “你要找蔡大哥的话,”林森道:“他们在前头的院子里。”   说了这句,林森又道:“我本来想问问蔡大哥他是怎么及时找到你的,他又忙得很,你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脱险的?”   无奇道:“回头、回头再说。”   蔡采石瞧出她有心事,便道:“你怎么了?要是有急事,我们陪你去找大哥吧?”   无奇本来想着立刻去找蔡流风问一问,但此刻听蔡采石说要去,却突然地又胆怯了。   “不,我没事。”她下意识地,如鲠在喉而只懂逃避般说:“不用惊动蔡大哥,我……只是来回赶路有点累了。我先回房去歇会儿。”   她说完后抬了抬手,迈步往前回房去了。   蔡采石望着她的背影喃喃道:“这不像是没事的。”   林森也道:“之前还好好的,怎么见了王爷就变得这样失魂落魄的?难道王爷怪罪小奇了?我们再去问问。”   蔡采石忙拦住他,皱眉道:“你别去,等我告诉大哥,他兴许知道。”   天色将晚。   不知哪里传来了爆竹声响。   无奇听见响动才从床上爬起来。   循声听了会儿,正要再倒下,房门上却轻轻地给敲响了。   她正想问是谁,外间是蔡流风的声音道:“小奇,是我。”   要是平时,无奇早就迫不及待迎过去了。   此刻却下意识地将被子一拉,屏息静气不敢出声,生恐蔡流风发现她在里头似的。   良久,外头并无响动。   无奇忖度蔡流风多半走了,这才掀开被子起身。   双足落地,她轻轻地叹了声。   瑞王的那一番话把她的心搅乱的像是满地鸡毛,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蔡流风也许对自己有那种“断袖癖好”,简直叫她鸡皮疙瘩都冒出来,难受,身心不适。   又是一声叹息,头也跟着低垂,像是被愁绪压得无法抬起。   她拖着双足到桌边,茶壶是空着的,这一整天只早上吃过饭,早就饿了,终于还是走到门口,将门扇拉开。   将晚的暮色里,廊下安静地站着一道身影。   无奇吓得后退一步,却又看清楚,那是蔡流风。   蔡流风却丝毫不觉着意外,依旧笑的温和:“我猜你是时候该起了,不然晚上正经该睡不着了。”   无奇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醒悟,赶紧看向自己身上,衣襟,衣袖,腰带……甚至靴子,看看有无凌乱不堪会引他胡思乱想之处。   就算蔡流风选了歧途,但也不该是她引过去的啊,不然可真是千古罪人。   蔡流风看着她慌里慌张扯袖子拉衣襟的样子:“怎么了?莫非是丢了什么?”   无奇的动作一停:“蔡、蔡大哥……”   蔡流风笑道:“你中午没吃饭,晚上又错了饭点,我才忙完了,不如出去转转,随意吃些东西?”   “我不饿……”无奇立刻要推脱。   蔡流风温声说道:“采石说,你下午的时候像是有事找我,睡了这大半天,总也该想明白了吧?若有事,我希望你能够当着面儿告诉我,而不是存在心里。”   他的眼神很沉静,一如往常。   无奇咽了口唾沫。   “好……”她掂掇了片刻,下定了决心一样:“我跟你出去。”   有些话她确实该说出来,还得找个没人的地方才行。   两人出了知府衙门,此刻正是掌灯时分,街头零零散散的有灯笼挑起。   半刻钟,两人谁都没有先开口,直到走到街口的时候,蔡流风才说道:“瑞王殿下跟你说什么了?弄得你这样神不守舍?”   无奇的脚步猛然停了下来,她看向蔡流风,欲言又止。   蔡流风并不着急,他很清楚无奇的性子,逼她是没有用的,慢慢疏导便是。   于是他抬手往前一示意,说道:“你大概不知道,我先前跟吏部的卫主事桑主事他们做了什么吧?”   无奇勉强问道:“什么?”   蔡流风道:“我已经让桑主事先带人回京去了。毕竟我们来秋浦的任务已经完了。”   “任务?”   “是啊,”蔡流风目视前方,轻声道:“你先前问我来秋浦做什么,我并未认真告诉你,现在告诉你也无妨了,本来我们是来保住荫廷侯的。”   “啊?!”这一句话果然把无奇恍惚的神智又牵了回来,她皱着眉想了会儿:“你来秋浦是为保荫廷侯?这是吏部的意思……不,兵部?可是荫廷侯他……”   “知道,你说过了他不是好人。”蔡流风微微一笑。   “那为什么还要保他,就为了那个西南安抚使?”无奇不禁也冷笑道:“另换别人就是了。再说现在任凭是谁也保不住荫廷侯了,他犯的可是诛九族的死罪。”   “小奇,虽然知道说这话你可能不爱听,”蔡流风叹道:“但这些,本来可以避免的。”   “什么?避免?”无奇更加惊愕,顿了顿才道:“蔡大哥,他可是谋逆造反,如何能避免?他把瑞王殿下身边的太监都杀了!若不是殿下运气好,现在指不定这秋浦城是个什么光景呢。”   “运气好?你真以为瑞王殿下事先毫无准备,亦不知情?”   无奇一愣:“你是什么意思?”   蔡流风长叹了声,说道:“小奇,我本来不想跟你说这些的,但是……你是不了解瑞王。事实上荫廷侯走到如今这步,完全跟瑞王脱不了干系。”   “蔡大哥!”无奇生气了:“你这话可不是我不爱听,而是你大错特错了,荫廷侯狼子野心,意图刺王杀驾,这怎么能怪在瑞王殿下身上?”   她感觉这些话简直不是蔡流风能说出来的,加害者行凶,居然还要怪罪被害者吗?   “因为,”蔡流风转头看着无奇,淡然不惊地说道:“这一切,根本就是瑞王殿下故意设计的。”   “你,蔡大哥你……”要不是一向敬重蔡流风,无奇只怕要骂起来,但此刻面对蔡流风清雅的容色,沉静的眼神,那“简直胡说”四个字也仍是没敢轻易出口,无奇只磨了磨牙放低了声音:“蔡大哥,你可千万别这么说,这实在是荒谬……”   “你不信?”蔡流风不动声色地,“我本来的确是为保住荫廷侯而来,因为他的确是去西南的最佳人选,我也知道他不是个好人,但事实上,当年马三娘的事的确不是他指使的,他顶多是知情不报、或者纵容而已。纵然你查出来,他也罪不至死。”   无奇很生气,鼓着腮不言语。   天又黑了几分,有几个人影从路边走过,蔡流风把无奇往自己身边拉了拉,她却忙撇开他的手。   蔡流风无奈地笑笑:“你听我说。”   无奇扭头看向别处:“我听着呢。听你怎么替荫廷侯辩解。”   “好,”蔡流风见她不动,自己便往她身边走了一步:“你刚才说瑞王身边的小太监也给杀死,但是,我告诉你,倘若瑞王殿下愿意,他能保证在这场‘谋逆’之中一个人也不会受伤。”   无奇眉头一皱,想看他问他却又忍住。   蔡流风道:“但瑞王没有这么做,因为这根本是他设计好了的,所有都在他的预计之中。他得让人经历,让人亲眼目睹,因为若是没有人受伤而他轻易地制住了荫廷侯,朝廷上便无法交代,所以他必须让荫廷侯自己扑上来,杀几个人,甚至是他身边的人,这样别人才会知道荫廷侯是何等的凶残,而他拿下荫廷侯,也是顺理成章。”   无奇的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只是瞪大双眼看着蔡流风。   蔡流风道:“你恐怕又要质疑我这不过是臆测,你可以去问采石,荫廷侯动手前他在侯府,那时候黄夫人告诉他荫廷侯有谋逆之心,采石本来想让那位姑娘去告诉瑞王的,但那位姑娘却百般推脱,丝毫不以为意。”   无奇的心猛然一跳:“春日?”   蔡流风点头:“她是瑞王的人,以她的机警,若是知道这样的机密消息,不管真假,自然得先让瑞王知道,但她竟然不当回事。当时荫廷侯将他们囚禁在侯府,采石都看出荫廷侯要动真格的了,可那样一个武功高强的人,居然肯跟采石一起坐以待毙。因为什么?”   因为春日不想跑出去通风报信,这样只会打草惊蛇让荫廷侯放弃计划。   无奇愣愣地站在原地:“真、真的……”   蔡流风道:“你该明白,我不会骗你。你也可以去问那位姑娘。”   无奇凝视着蔡流风的双眼,她这么聪明的脑袋,居然有些转不过弯来。   这么说,瑞王早知道荫廷侯会发难,甚至荫廷侯狗急跳墙也是瑞王给他铺好的路,而那些无辜而死的人,也都在瑞王的……计划之中。   他们都是瑞王安排好的棋子,且是注定要死的那步棋。   夜色里,蔡流风向来温和的声音也透出几分冷意:“一切都是想保太子殿下,所以瑞王不会容许有个秦王殿下坐大,因为这个,荫廷侯就不能赴任,要是拦不住荫廷侯,就让他死,还得让他死的明明白白,不会落人口实。”   瑞王,根本是个不择手段的人。   这也是蔡流风之前有些不放心无奇把白衣女子的事情跟瑞王如实禀告的原因。   他知道瑞王那副皮相看着纯白无辜,其实满满地心机如墨一般。   他拿不准瑞王到底把无奇当什么,所以担心无奇也跟那些被瑞王干净利落地牺牲……或者可以说是随手扔掉的人一样,当了炮灰,至死都不知因何而死。   当蔡采石告诉他无奇从瑞王房中出来脸色很不对后,他知道瑞王恐怕跟无奇说了什么。   蔡流风做了好几种的估计,甚至想到了最后的那步。   但他不管如何,都要先把瑞王的真实面目揭露给无奇知道。   她不能再把瑞王当成一个“好相处”的人了。   在那张绝美的面孔底下,可是一颗深谋远虑杀伐果决的心啊。   可蔡流风就算想尽了所有可能,却始终没有猜中瑞王到底跟无奇说了什么。   此刻看着无奇脸色苍白的,蔡流风握住她的手:“小奇……”   温热的宽厚的手掌覆了过来,无奇一愣,而后猛地将手甩开。   蔡流风有些诧异。   无奇握着自己那只手:“你、蔡大哥……”   “怎么?”   无奇眉头紧皱,她的心很乱,瑞王的事是一方面,还有蔡流风。   她竟无法面对,猛然转身往回走去!   才走了两步,“蹡蹡!”不知何处传来清脆刺耳的声音,吓得她猛然停了下来。   转头才发现像是一家生铁铺子,铁匠挥着锤子,正在敲落才烧红的一块铁,金色的火星四溅,引得一堆小孩子跑来跑去的围看。   无奇发呆地看着这一幕。   蔡流风在她身后缓步走近,看见这情形,忽然笑了笑,轻声念道:“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   他意识到无奇总算是要开口了,但还差一点。   所以他一点也不急。   “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无奇喃喃接了下半句。   铁匠赤着上身,矫健的身躯在明灭的炉火中若隐若现。   星火闪耀之中,无奇终于转身。   她看着蔡流风微微闪烁的眼睛,问道:“蔡大哥,你心里……到底把我当什么?” 第89章 深情   打铁的声音一下下的在耳畔敲响, 火星乱窜中,夹杂着孩子们兴奋的欢呼声。   烟雾缭绕着夜色,炉火的光影于身侧明灭, 像是谁闪烁不定的心情。   蔡流风没想到无奇一张口问出的竟是这样一句。   有那么一瞬间他愣住了。   “你……说什么?”蔡流风有些弄不懂无奇真正的意思。   这个话题, 显然不像是谈论什么诗词歌赋一样让人心情愉快而滔滔不绝。   平日里一看到蔡流风,就自觉着欢喜, 但现在, 竟连抬头跟他对视都变得异常艰难。   无奇垂着双眼道:“蔡大哥,你跟我说句实话,你、你有没有……”   她的心里发出的声音也像是铁锤击落的响动,刺耳尖锐。   无奇竭力让自己的脑筋动起来,想找一种容易说出口的法子:“你对我, 是跟对小林子、和小蔡一视同仁的, 还是……还是不一样的?”   蔡流风有些明白她要说什么了。   他反而释然地轻轻笑了笑。   本来他就在想该在什么时候向无奇袒露自己的心事,没想到这一天如此猝不及防地来了。   “只是这样?”他含笑看着无奇, 甚是温柔且如释重负般道:“你早该知道啊, 我对你的确跟对他们都不一样。”   无奇有些窒息。   她几乎不敢问下去,而想拔腿逃走。   飞快地扫了蔡流风一眼,昔日这清雅端正的脸孔, 突然在她眼前变了样子。   他眼波流转的多了几分……令她心头惶恐的“情意”。   无奇颤声问:“你、你是什么意思?你真的对我、你……”   蔡流风见她期期艾艾, 便上前一步,注视着无奇道:“小奇, 其实我早该告诉你的,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时机,也是怕吓到你。”   无奇瞪大双眼:“什、什么?”   “我……”蔡流风清清嗓子,让自己稍微冷静些,才说道:我心里, 把你当成……最喜欢的那个人。”   “喜……”无奇连重复的勇气都没有了,耳畔嗡嗡作响。   蔡流风的脸有点发热,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对人表白心迹,就算再怎么镇定从容也有些慌张,甚至也沾染了无奇的语无伦次。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机会在这里,那就让她彻底明白。   蔡流风深深呼吸,认真地看着无奇道:“小奇、我一直都……很喜欢你。”   无奇的眼睛瞪得很大很圆,她惊恐地看着蔡流风。   “我不想吓到你。”蔡流风尽量将声音放得温柔些,将自己的表达变得柔和而无害些:“我也不会勉强你什么,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是真的……”   “什么真的!”无奇总算是找到了自己的嗓子,她仓促地打断:“你、你……你是蔡大哥!你不能这样!”   这次换了蔡流风愣住,他的脸色稍微地有点泛白。   无奇又急又气:“你,……不能、你不能这样想不开!”   “想不开?”蔡流风有些怔忪:“我并没有想不开啊。”   “你还没有想不开?好好人家的女孩儿你不喜欢,你、你盯着我做什么?”无奇咬了咬唇,口没遮拦也顾不上了:“我哪里好?……我又爱胡闹,又没规矩,才不惊人,貌不出众,还很粗俗……”   无奇着急地想把世上所有败坏的词加在自己身上,来证明蔡流风是明珠暗投,睁眼瞎看错人。   “小奇!”蔡流风皱眉:“不许这么说自己。”   无奇道:“我说的是事实,我一身的缺点,就跟小林子小蔡一个样的,你喜欢我,跟喜欢小林子、小蔡有什么区别?你怎么能这样?”   “什么?”蔡流风脑中一乱:“你……”   无奇焦急,她深深呼吸:“何况蔡大哥你这样好,你才学人品都很出众,又是蔡家的长公子,你怎么能够……干这种事,那些名门世家的贵女,有的是钦慕你的,哪一个不比我强上百倍?”   蔡流风给她一句句的话弄得心惊肉跳,总觉着哪里有点不对。   但蔡流风哪里想得到瑞王给无奇起了个多“好”的头儿。   导致两个人的意思完全的南辕北辙。   他只是觉着无奇的反应属实有点太大了,但心想她必然也是头一次被人表白,自然也是没经验,何况她一直以为无人知道她的秘密,突如其来的自然不适应,倒是理所应当。   蔡流风想让无奇明白自己的心意,便道:“小奇,我并不喜欢别人,从很久之前我的眼中就只有小奇,我……只是喜欢你。”   他的脸上又有点发红。   无奇浑身发颤,那股不适的感觉像是浪头似的在心口翻涌。   如果这些话是对一个女子表白,这般深情厚谊,兴许会成就一番天作之合绝世佳话。   但一想到蔡流风真的有断袖之癖,且把她当成男人般的喜欢着,她觉着自己简直就像是旁边铁匠铺里那块烧红了的铁,在铁匠的手底下给一下一下地捶打,变得扁平扭曲,痛苦的火星四处乱窜。   “你、你还说?你再这样……我瞧不起你!”无奇忍无可忍,浑身发抖,在自己会猝死之前她对着蔡流风说道:“既然你说出来了,那我也就告诉你,这、这是不可能的,永远也不可能!你最好还是死了心吧!”   蔡流风听到“不可能”,脸色已经白了一分。   又听见“死了心”,那脸色已经白的吓人了。   他白着脸深深地看着无奇,双眸却是异乎寻常的幽黑,他从没有这样过,身心、连血都好像是冷的,就像是被人一把退下了万丈悬崖,命悬一线。   无奇是想让蔡流风别这样想不开,让他去走“正途”,娶一贤良淑德的女子,鸳鸯成双的不好吗?非得搞那些乱七八糟的。   她叫着暴跳起来,却也看出蔡流风的脸色不对,但如今无奇只想他赶紧醒悟,而不是为了她这个“假凤虚凰”,错耽误了一辈子。   可就算下定决心是为了蔡流风好,看到他这般脸色,依旧心有不忍。   无奇后退了两步:“原本、是我不对,我对不住蔡大哥,可我从没有想过害你,你也着实不该……这样、我只想你好好的……”   她咬了咬唇,在蔡流风开口之前,转身往回狂奔而去。   剩下蔡流风一人站在街头。   旁边还有行人,在暮色之中,如同海里的游鱼,穿梭来游过去。   在所有流动的暮色之中,只有他一个人是静止的。   就好像神魂都在刚才的那场无疾而终之中消散了,在那一声声“不可能”“死了心”以及“瞧不起你”之中,给撕成了碎片。   他虽然从来待人温和,但心中自有一份清高孤傲,从没想过会有今日。   从前温和的,冷静的,骄傲的蔡流风似乎已经不复存在。   他感觉自己被抛弃了。   他仿佛已经变成了一个游魂。   无奇想回县衙,跑了一阵子,突然发现自己走错了路。   她左顾右盼,并没有看到熟悉的人,也没有蔡流风。   于是她低着头,慢慢地往前挪步。   真没想到,事情会到了现在这一步。   她应付不了瑞王,以前麻痹大意不觉着,只以为瑞王生得天仙一般,大概把那种敬畏恐惧就给打散了。   可听了蔡流风的话,瑞王连身边的人都能眼皮不眨地牺牲,万一哪天轮到自己呢,那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假如需要她去牺牲、或者林森,蔡采石,瑞王难道会为了他们……高抬贵手?   瑞王殿下很没有必要这么“委屈”。   因为对瑞王来说,他们这伙人自然也是可用可弃的棋子。   所以她应付不了瑞王。   但另一方面,蔡流风……   无奇很愧对蔡流风。   尤其是想到之前蔡流风对她的各种照顾,想到蔡流风是情意错付了,而她居然恬不知耻地得到了他的许多格外的照顾爱护而对此一无所知,如今这种愧疚之意便越发翻了倍。   她不愿意去想蔡流风刚才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但是又忘不了。   她觉着自己简直是个罪魁祸首。   虽然现在不能以死谢罪,但至少可以亡羊补牢。   她的直接的拒绝跟打击,就是让蔡流风幡然悔悟的“亡羊补牢”。   她希望蔡流风因此而转身回头,哪怕从此后她不再跟蔡流风照面,也许,蔡大哥就会回到正轨。   就如她刚才对蔡流风所说的,她满心里只希望蔡流风是正常的,好好的。   希望他能够明白。   但蔡大哥向来善解人意,且又聪明绝顶,他应该……能够明白吧?   可回想刚才他那种难看的脸色,就好像她拿着刀子狠狠地戳了他一下痛不可挡似的。   无奇的心怦怦跳了两下。   她最初还担心蔡流风追过来,但现在,却情不自禁地回头往路上看了看。   虽有行人,但却没有一个是他。   无奇皱着眉,仰头想了会儿,又判断了一下路径,终于向着府衙的方向跑去。   府衙之中,蔡采石跟林森因为知道蔡流风带了无奇出去了,两人已经吃了晚饭。   林森说道:“这个有点不太够意思,蔡大哥干吗只带了小奇出去,现在不光你是后娘养的,我都是了。”   蔡采石笑道:“闭上你的狗嘴,别瞎说八道的。大哥带小奇出去自然是有要紧事要说。”   “什么要紧事非得到外头去?这衙门这么大难道不能说吗?”   “你懂个屁。”蔡采石哼了声:“以后你就知道了。”   “以后?”林森诧异,盯着蔡采石看了半晌,走近来问道:“老蔡,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你要是知道,只把我瞒在中间却不地道。”   “我、我知道什么?”蔡采石含糊地混了声,说道:“你消停点行吗?”   林森见他跟个受惊的蛤蜊似的,显然是不会张嘴了,便哼道:“不说罢了,哼,我看书去。”   正要转身去复读那本《杨妃传》,却听脚步声响,回头看时,见无奇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蔡采石早站了起来:“咦你回来了?大哥呢?”   无奇张了张嘴,握住蔡采石的手臂:“我、我……我跟蔡大哥分开了,也不知道他回来了没有,你去看看,要是他没回来,你就去街上找找他。”   蔡采石愣了愣:“啊?找大哥?”   林森听见了说道:“你看你,像是给人抢了一样,慌张什么?分开就分开吧,蔡大哥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得去找呢。难道会丢了不成?”   无奇道:“闭嘴!你也去!”   林森才躺下,闻言又跳起来:“我也去?等等……小奇,你是不是闯了什么祸?不然怎么这么慌张呢?”   他倒是别有一番洞察力。   蔡采石听了这句,脸色一变:“小奇,不会真的出事了吧?”   无奇恨不得把林森暴打一顿:“没、没事……总之你们去找找吧,这人生地不熟的,何况今儿才出了大事,别叫蔡大哥一人迷了路之类的就不好了。”   蔡采石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说的也是。五木,咱们去找找大哥吧。”   林森把手中的书又揣回了怀里:“你们这些人啊,鬼鬼祟祟的,偏还要我出力。”虽然这么嘀咕,仍是乖乖地跟着蔡采石去了。   无奇送他们两个出门,又叮嘱:“找到蔡大哥不要乱说别的,只要他无事、你们陪着他回来就行了。”   蔡采石没言语,林森却嘀咕道:“你怎么了?弄的蔡大哥像是有事似的。”   两个人出门去了。   无奇站在门口,呆看了半晌。又沉沉地低了头。   她想回房去,可又放心不下,便仍是在厅内徘徊等候。   在桌边上坐了片刻,外头一直寂静无声,而她心急如焚,甚至有些头疼,她伸手揉着额头,突然间就想起来蔡流风身上还有伤的!   这想法让她如坐针毡,便站起来在地上来回乱窜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大概两刻钟后,门口人影一晃,无奇本能地以为是蔡流风回来了,忙转过身:“蔡……”   还没有叫出声,便忙打住了。   来人长身玉立,一袭苍蓝色的云锦蟒袍,却竟是瑞王。   在他身后,费公公跟几个小太监无声地立在廊下,识趣地并未跟着入内。   而瑞王显然听见了无奇的那一声没唤完的称呼:“怎么,你在等人?是本王来的不巧了?”   “不……没有,”无奇愣了愣,急忙行礼:“参见王爷,给您请安。”   “免礼。”瑞王笑吟吟地,显得非常平易近人。   但此刻无奇一看到他,不免想起蔡流风跟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心里头寒浸浸的。   瑞王走到里间,扫量了会儿:“怎么没有别人,只有你在?”   他其实早就知道了,包括无奇跟蔡流风出去,两人不欢而散等等,甚至这些早在他的意料之中,如今却偏显得毫不知情。   无奇道:“回王爷,小林子……林森跟蔡采石有事出去了,王爷若是想传唤他们,或者可以派人去找……”   瑞王满心里幸灾乐祸,喜悦忍不住地从头到脚都洋溢出来,可听了无奇这句话,他感觉到了异样。   把脸上的笑收了几分,瑞王扫向无奇。   却见她规规矩矩地站在旁边,垂着手低着头,目不斜视,正经的像是任何一个朝臣。   瑞王心中一转,故意用一种不解的语气问道:“怎么了啊平平,倒像是跟人打了败仗似的?这么无精打采?”   无奇道:“王爷说笑了,王爷亲自驾临,不知……可是有事?”   “没什么大事,把这儿经过,看到亮着灯,便过来瞧瞧罢了,”瑞王点点头:“秋浦的事情已经完结,明日便可启程回京,后续种种自有大理寺及吏部接手,哦,说起蔡流风来……怎么也不见他啊。”   无奇想敷衍他,可实在打不起精神。   瑞王的精神却异乎寻常的好,他得意地笑道:“你看你这个颓丧的样子,怎么,是不是谁欺负了你?你告诉本王,本王给你出气。”   无奇摇摇头:“没有人欺负卑职。”   瑞王啧了两声:“蔡流风也没有吗?听说你先前跟他一起出去了,该不会是、吵架了吧?”   无奇听到这里忍不住看了瑞王一眼,他怎么这么八卦的?而且总觉着,这王爷笑的太诡异了些吧,怎么看都有点不怀好意。   “不回答,敢情是默认了?”瑞王见她不言语,便轻笑道:“有什么大不了的,还是说,你确认了他的确是……”   “蔡大哥不是!”无奇神奇地知道了瑞王想说什么,赶在他说之前急忙打断了。   “本王还没说什么呢,你怎么就知道是什么,这自然是不打自招啊。”瑞王自鸣得意的气质在灯影下明艳而嚣张。   无奇咬了咬唇,正色道:“王爷,蔡大哥是正经人,希望您别总是……”生生地把那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咽回去,无奇道:“别总是随意的揣测他的人品,好么?”   瑞王斜睨着她:“你倒是替他抱不平了,那你直接告诉本王,本王真的说错了吗?他不是那种……嗯?”他使了个“你懂得”的眼神。   “都、都说了不是了。”无奇皱着眉,将脸扭开。   瑞王嗤地笑了:“你这否认毫无力度啊,平平,不过,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嗯……也算是人之常情嘛,本来那些风流才子之类的就、有些不羁,虽然事情出在蔡学士身上令人意外,但……他毕竟也是个人,也是有七情六欲的。”   他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火上浇油,乐不可支。   无奇谨记蔡流风说的那些有关瑞王的话,不想再随意冒犯冲撞的。   可是瑞王仿佛一再挑衅似的,她实在忍不住:“王爷怎么格外地关心起这个来了?说来……我先前从没觉着蔡大哥有什么、断、断袖的倾向,怎么王爷就能‘无师自通’地想到这个?啊对了,之前威胁我的那个白衣的女子,也曾说王爷跟我的关系非同一般呢,难道在他们看来、王爷跟我……”   无奇本是想让瑞王别这么高兴之情溢于言表的,所以才拿出这件事来敲他,可说着说着,突然自己也觉着有点不得劲起来。   原先她丝毫不往这方面去想,可一旦这个话题跳了出来,所思所想却逐渐有向着这个靠拢的趋势。   瑞王说蔡流风断袖,但蔡流风也曾询问过她,为什么瑞王待她跟对待别人不一样。当时无奇还厚颜无耻地说是因为自己过于聪明而狡黠的原因。   但现在想想难道……   她紧闭双唇,瞪着瑞王,心里有一句话冒出来:“不会吧。”   才冒出来,又赶紧死死地捂了回去,而只留下“不敢多想”和“不能多说”八个大字。   无奇这句话其实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毕竟在她有此想法之前,瑞王早就想过这一点了。所以才先发制人地把蔡流风卖了出去。   如今听无奇自个儿提起来,瑞王敛了笑:“在他们看来怎么样?”   无奇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卑职的意思是,当事之人明明清白无辜的,可是,在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眼里嘴里,保不准就完全变了一番面目,变得扭曲甚至丑恶不堪起来。所以……还是不要背地贸然说人,毕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王爷觉着我说的可有道理吗?”   瑞王哼了声:“好啊,你教训起本王来了?为了维护蔡流风,不惜拉本王下水啊?”   无奇道:“卑职也是就事论事,知道王爷宽宏大量,仁心仁德,未必会计较卑职言语冒犯的。”   说到“宽宏大量仁心仁德”八个字,无奇简直违心之极,瑞王哪里宽宏又哪里仁心了,这人只有相貌可以看,里头全是黑如墨。   瑞王扫量了她一会儿:“你最好别把本王跟蔡流风相提并论,本王清白端正,问心无愧,跟他完全……”   正说到这里,忽然院外一阵骚动,无奇隐约听到林森的大嗓门叫道:“小心些!怎么就醉的这样?”   无奇的心一揪,来不及跟瑞王说什么,急匆匆地从屋内跑了出来,刚下台阶就见林森跟蔡采石一左一右扶着蔡流风走了进来。 第90章 二更   林森跟蔡采石之前离开知府衙门, 本不知往何处去找寻蔡流风的,正在街口徘徊,却见到卫主事也带了两个侍卫走过来, 原来他们也正要去寻人的。   卫主事道:“才出来的时候, 见到清吏司的程春,他说曾经在前头的捧月巷子见到过学士……我们正要打听着去呢。”   这卫主事毕竟是才到的, 并不熟悉。   林森跟蔡采石却知道地方, 忙道:“不劳主事大人,我们去就行了。”   于是这才匆匆地往捧月巷而去,却见街市上人来人往,并不见蔡流风的影子。   正在疑惑着想要去下一条街碰碰运气,林森无意中往旁边的酒肆瞥了眼, 却正好看见了蔡流风。   他坐在酒肆里靠墙的位子, 手中捏着一个酒盏,正在出神。   等两人忙赶紧去, 才发现蔡流风眼神有些迷离, 显然是喝多了。   蔡流风从不喝醉,今日这般显然反常,蔡采石赶忙掏钱结账, 跟林森两人扶着哥哥出了酒肆。   幸而蔡流风的酒品很好, 虽醉却并不撒酒疯。   蔡采石要他走,他就起身, 要扶着他,他也随便,不吵不闹,甚是安静。   倒是林森不住地聒噪:“蔡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一个人喝起闷酒来?你若是想喝酒,怎么不叫着我们啊?大家一起多热闹。”   蔡采石想叫他住嘴,蔡流风却忽然停了步子。   原来他们正经过那铁匠铺子,蔡流风看着那红铁流火,双眼微微眯起,喃喃道:“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   念到最后,他哈哈地笑了起来。   林森不明所以,也跟着笑道:“这是李白的秋浦歌啊,蔡大哥,可见你到底没有醉得不省人事。”   他又对蔡采石道:“你瞧蔡大哥,醉了还这样风雅,到底是跟你我不一样啊。”   蔡流风大笑了几声,最后却化成长长地一声叹息。   在幽幽惆怅的叹息中,他低低地唤了声:“小奇……”   林森正感慨蔡流风的酒品,并没有听真。   倒是蔡采石听得明白,他奋力把蔡流风扶了把:“哥哥,你难道……”   本是要问的,可是看蔡流风醉眼迷离,林森又在旁边,蔡采石便先闭了嘴。   如此撑着回到了府衙,蔡采石心怀鬼胎,想着扶蔡流风回房去睡,林森却一根筋的、也没问别人就扶着他往他们三人歇息的院子而来。   才进门,一眼瞥见廊下站着的那些王府内侍,蔡采石的心更悬了起来。   但与此同时,却见一道人影从屋内快步而出,正是无奇。   “蔡大哥!”无奇喃喃唤了声,急忙迎了上前。   隔着两三步远她就伸出手想要扶住蔡流风,可当手才碰到他的胳膊,却又忙不迭地缩了回来。   她搓着自己那因不自在而发僵的手问:“蔡大哥怎么了?”   林森道:“不知怎么……一个人在那里喝闷酒,还喝的醉了。你先前不是跟蔡大哥一起吗?他那时候开始喝的还是后来……”   无奇口干舌燥:“别瞎说,蔡大哥身上有伤的,你们这样扶着怕弄坏了他的伤,快带他到里头看看……”   蔡采石才想起来,急忙把手从蔡流风肩头撤开:“哥哥,你怎么样?我碰到你的伤了吗?”   “伤?”蔡流风微微垂着头,闻声喃喃道:“什么伤……不要紧……死不了……”   无奇见他一反常态,竟是这样颓靡的样子,身上有伤还醉了酒,她的愧疚无法言喻:“蔡大哥……”   一时声音里带了几分颤抖的哭腔,眼睛都湿润了。   蔡流风微微一震,因为听到她的声音,便慢慢地抬起头:“小奇?”   无奇不顾一切地扶住他的手臂:“蔡大哥……”   这本来是她的错,如今造孽,让蔡流风受了无谓的苦。   无奇暗暗地咬了咬牙,对蔡采石道:“快扶着蔡大哥回去……找个好大夫看看伤。”   蔡采石才要答应,蔡流风皱了皱眉,朦胧地双眼微微睁开,他看向无奇,忽然道:“小奇!”   说时迟那时快,蔡流风放开林森跟蔡采石,张开手臂,竟将无奇牢牢地抱入怀中。   他是醉中之人,本来身形就站立不稳,这样扑过来,几乎带着无奇一起往后跌过去。   多亏林森反应迅速:“哎哟小心!”赶紧上去招架住了。   蔡采石后知后觉,也忙上前扶着蔡流风的手肘:“大哥!”   无奇只闻到浓重的酒气,几乎把她也熏醉了,慌乱中只听蔡流风喃喃道:“你怎么能够……”   正在此刻,卫主事等因为听说了蔡流风回来,便也忙带人过来,谁知却看到这般情形。   大家都不知所措,蔡采石道:“卫大人来帮一把手,我大哥醉了。”   卫主事闻言赶紧上前:“蔡大人……”   蔡流风抱紧无奇不肯放开:“不、小奇、你不能这样……”   无奇起初给他的突如其来惊呆了,但听他模模糊糊说了这两句话,整个人魂都要飞出来。   她有些害怕,倘若蔡流风在醉中说出什么不中听的来,给这些人听见了……以后又该如何自处?   自己横竖无所谓,她只是个低微的小执事而已,但是蔡流风不同,他可是蔡家的长子,前途无量之人,若是因这点不堪成为他一辈子的污点,那她真……   正在这不可开交的时候,只听身后有个声音道:“哟,蔡学士喝醉了,这可真是奇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啊。”   出声的自然是瑞王,他负手站在门边,双眼微微眯起看着院中混乱。   起初瑞王没露面,卫主事等人便没留心,这会儿猛然见到王爷也在跟前,一个个也都吓怔了。   当下赶紧松开蔡流风,退后行礼:“参见王爷。”   而林森跟蔡采石想松开,又怕蔡流风真的跌倒,便在旁边作出一个半是行礼、半是随时准备抢救的尴尬姿势。   只有无奇还奋力地拥着蔡流风,正急而焦虑地说道:“蔡大哥!你醉了!你别说话!”   因为大家突然都安静下来,她这声显得格外的清晰。   瑞王嗤地一笑,从台阶上走了下来,越过众人他几乎走到了蔡流风跟无奇跟前。   无奇奋力扶着蔡流风,转头之时,正对上瑞王泛着有些许冷意的笑眼。   此刻,蔡流风抱着她,低低道:“小奇,我……”   他的脸压在无奇肩头,似醉似醒。   朦胧中的蔡流风被无奇身上那股熟悉的香气吸引,他已经忘记了所有,甚至不知道瑞王近在咫尺,只是沉浸在这似梦似幻的醉意之中。   他不想松开手,怀抱的人如此鲜明,不像是假的,何况就算是假的,他也不愿意松手。   无奇的汗都冒出来了。   瑞王却不动声色的,只用一种仿佛看破所有的眼神凝视着她。   他似乎在用眼神告诉无奇:“本王说的怎么样?”   但他却没有再开口,左手依旧负在腰后,右手一抬,淡淡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好好地把蔡学士送回房中去?”   领命的是顾九。   毕竟对付一个醉了的人,拉拉扯扯是弄不清的。   顾九走到蔡流风身后,他冷静而体贴似的说:“蔡学士,让我来扶您。”   向着蔡流风身上作出要扶他的动作,实则手掌悄无声息地在他的后颈处轻轻掠过。   掌风所致,蔡流风只觉着脑中一昏……已经身不由己地晕了过去。   顾九恰好地接住蔡流风,蔡采石反应过来,忙上前:“我帮您!”   林森见状也便也了过去。   他们扶抱这蔡流风出院子去了。   卫主事等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瑞王身后的费公公向着他们挥了挥手,卫主事等便也悄悄地退了出去。   院子里又恢复了寂静。   瑞王望着旁边的无奇,他本来“如愿以偿”地捉了个“现行”,该变本加厉地越发嘲讽一顿才是。   但不知为什么,看着无奇呆呆站在原地的样子,心里挥之不去的,是刚才蔡流风抱紧她的那一幕。   心里的感觉如此奇异,竟让瑞王提不起兴致来冷嘲热讽。   最终他只说道:“哼,平时再正经的人,喝醉了也是这般德性。”   话音刚落,无奇转头瞪了过来。   瑞王对上她的眼神,皱眉道:“怎么,本王说错了?”   无奇在磨牙。   磨牙便是隐忍,终于她说道:“王爷说的对,王爷英明,从来就没有过错的时候!”   这些本来都是奉承的话,若是按照她素日的那种脾气,自然笑嘻嘻地说出来,就算瑞王知道她不是真心,表面上至少过得去,他也不妨把这些好听的话照单全收。   但是现在,这种冷冷然的样子,倒像是跟他有仇似的。   瑞王的唇动了动:“你……你说什么!”   无奇低下头去,沉默不语。   瑞王走近一步,他们两个身高本就悬殊,如此靠得近,无奇又低着头,越发的“高下立判”。   瑞王只能看见她一点光洁的额头,跟两道细细舒展出去的柳眉。   他忍无可忍地,竟探手捏住无奇的下颌:“你这是干什么?是因为蔡流风……便对本王如此不敬?”   无奇被迫抬头,却又一把将瑞王的手挥落:“小人不敢。”   瑞王看着自己被打开的手,匪夷所思,怒从心底起:“郝无奇!你这是不敢吗?本王看你分明很敢!”   无奇满心都是蔡流风刚才醉酒的样子,虽然她知道自己先前做的对,但心情却一言难尽的难受。   她知道自己没按捺住,终究闯了祸,当下一撩袍子跪倒在地:“是,小人冒犯了王爷,请王爷降罪。”   瑞王气坏了。   他生气的不是无奇顶撞自己,毕竟如此行径她做过不止一次。   让瑞王盛怒的,是无奇为什么会当面如此的失态,那自然是为了一个蔡流风。   “好啊,你竟然为了他……也许是本王看错了,”瑞王缓缓地,沉沉地冷笑说道:“也许不是蔡流风一个人一相情愿的吧,你们分明是‘郎情妾意’啊。”   无奇猛然一震,她抬头瞪向瑞王:“王爷,你说我没有关系,不要再这样说蔡大哥。”   “为什么说你没有关系?”瑞王觉着自己不止要气坏,而且要气疯了:“说他就有关系?你真是好体贴啊!”   无奇咽了口气:“我无足轻重,脸皮又厚,被人诋毁笑笑就过去了,蔡大哥不一样,他是正人君子。我不希望有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   “好一个正人君子……若有人指指点点那也是他自己做出来的!既然能做还怕人说?”瑞王得理不饶人的。   无奇眼中的泪已经泫然欲滴,她强忍着道:“这是我的错,是我害了蔡大哥。”   瑞王怔住。   他想问无奇,为什么会是她的错,她又是怎么害蔡流风的……但看着她含泪的双眼,跪在地上的样子,他居然愣在当场。   “你、你……”终于,瑞王深深呼吸,冷笑:“好!你就护着他吧,哼……本王懒得理你们。”   他说完之后,负手大步往外走去。   身后的侍从们急忙跟上,费公公小步跑过来,走过无奇身边的时候停了停,他低头看看无奇:“我今儿算是开了眼界了,为了你这个小混蛋……这简直都、都乱了套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哼,总之你以后可甭指望在王爷跟前得好儿了!”   费公公一溜小跑,追着瑞王出门去了。   半个时辰后,林森跑了回来,跟无奇说道:“石头让我告诉你别担心,他会照看蔡大哥的。”   无奇特等着他这句话呢,听了后便又问:“蔡大哥的伤怎么样?”   林森道:“也请了大夫看了……呃,又换了药,说是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蔡流风的伤其实并不是他自己说的那么轻描淡写,而且之间林森跟蔡采石带他回来的时候没有特意避忌,伤口不太好……但蔡采石叮嘱林森,叫他不要告诉无奇实情,免得她担心,所以林森只好隐瞒着了。   林森又悄悄地问她:“难道你跟蔡大哥吵架了?我第一次看蔡大哥这样呢。”   无奇默默说道:“你不要问了。”   林森叹了口气:“我也觉着不可能,蔡大哥从来对你最好的,你也不至于就惹他生气,可到底为什么就弄的这样呢?石头倒像是知道什么,可他也不说。你们啊,可千万别真有什么了不得的瞒着我呢。”   无奇听到最后愣了愣,想问他蔡采石知道什么,想想却又打住,觉着多半是林森胡猜的罢了。   这一夜,蔡采石留在别院里守着蔡流风,无奇跟林森两人都没太有精神,各自回房休息了。   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   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   整宿的,无奇觉着自己的魂魄好像都留在了那个铁匠铺的外头,满心满脑地都是这一首诗。   以及那铁锤之下,金星迸溅,红光四射,蔡流风的身影在明光之中,时隐时现。   次日王驾准备启程。   天没亮的时候蔡采石就跑了回来,跟无奇说蔡流风已经无碍了。   无奇知道他不过是安慰自己的,便只点点头,本想去看蔡流风,又觉着没脸相见,不如不见。   辰时未到,瑞王已经起驾。无奇等随行在后。   街上的百姓各都退避了,一行人有条不紊地往南城门而去。   正在过十字街,突然听到喧天的锣鼓声响。队伍也慢慢地停住了。   无奇跟蔡采石人在车内,闻声微怔,蔡采石问外头的林森何事。   林森说道:“不知道,我到前头看看去!”   马蹄声响,不多时林森跑了回来,招呼道:“快快,你们两个快下来!”   他们两人不知发生何事,赶紧从马车内下地,林森道:“前头街上有傩舞……我打听着,是冠家班跟成家班的人!前方街上都满是人呢!”   一边说着,三人一边快步往前而去。   这时侯,王驾自然也停住了。   三个人不敢造次,从路边上溜过了瑞王的车轿,一直赶到路口,耳畔的锣鼓声更加响亮了,不知何处有人燃起了爆竹,劈里啪啦,越发热闹。   冲到街口处,转头循声看去,却见是从傩神庙的方向,两个傩戏班子各自占了半条街,正向着此处游街舞来!   傩戏自有傩戏的规矩,就如同王不见王一样,冠家班跟成家班是秋浦地方数一数二的,所以他们两班子也绝少碰头,像是今日这种同时出现的场景,除了同样的酬神的大日子,是绝不可能有的。   旁边的路人道:“罕见,罕见!从没见过冠家班跟成家班一同演这傩神出游。”   另一人说道:“前些日子差点给荫廷侯府的事把两个班子都祸害了……如今总算雨过天晴,当然要大大地热闹一回,一则酬神,二则驱邪呀!咱们秋浦也是该提提气了!”   却又有一个道:“我却听说两个班子携手,还有一个大原因。”   众人问:“什么原因?”   “听说是因为相谢京城内来的清吏司的那些大人们明察秋毫呢!”   “哦,对对!多亏了大人们主持公道!”大家都反应过来。   无奇,蔡采石跟林森站在一起,听着众人的议论,看着前方那舞舞窜窜的傩神们,他们身着大红色的傩戏正装,各型各色的面具让人眼花缭乱却又气势十足,最前头还有八名身着铠甲的神将骑着斑斓的布甲马,手持钢鞭跟长矛等兵器开道,震撼非常。   蔡采石不由感慨道:“我、我还是第一次见……果然不同凡响。”   无奇怔怔地看着百神率舞,自然也满心震撼,便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   正定睛而看,却在那逐渐跳近的傩神之中,影影绰绰地竟出现一个极熟悉的人……他也跟着众傩神在一起舞蹈,那原本刚硬威煞的脸上也挂着快活的笑容。   无奇愣了愣,抬手擦擦眼睛。   就在这时候,身边的林森忽然叫了声:“苗……”   蔡采石问:“怎么了?”   林森呆住,定睛再看,却苦笑了声:“奇怪,我刚才好像看见了苗大人。”   他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怅然若失。   无奇蓦地转头看向林森:“你……”   她本来想问“你也看见了”,但话到嘴边,还是停了下来。   她回头急切地再看前方生龙活虎煞是勇猛的众傩神,但刚才惊鸿一瞥的苗可镌已经不见了。   无奇的目光转来转去,然后她怔住。   忽然间,无奇有一种感觉,就好像……面前那每一个威武的傩神面具背后,都可能是苗可镌,每一个生猛地尽情地舞蹈着驱邪祈福的身影,都是苗大人。   无奇的眼睛迅速地湿润起来,却终于灿然地展颜一笑。   而无奇不知道的是,就在她入神地看着傩戏队伍的时候,却也有两道目光正定定地注视着她。 第91章 窥破   蔡流风并没有跟随瑞王一行回京。   他得留下善后, 处置荫廷侯府一干人等,并同吏部跟大理寺新派的人交接。   但今日瑞王出城,他们这些官员以及本地的杨知府等府衙众人自然得恭送出城的。   十字街的对面, 卫主事看着那热热闹闹的傩演仪仗出现在街口, 又看看旁边目不转睛地蔡流风,含笑道:“早听说了这秋浦的傩舞最是出色的, 想不到今日大饱眼福了。也不枉费这一趟秋浦之行了。”   蔡流风的目光所至, 自然不是那些喧腾的傩人,他看着那个正望着傩行队伍露出了笑容的人。   他在凌晨过后天明之前醒来,隐约回想起昨日自己的所作所为。   蔡流风记得他跟无奇两人在街头的话,她说的那些恍若冰刀插心似的言语,他也记得后来回了衙门, 他抱紧了无奇……这些场景像是真的又像是他梦出来的。如果可以, 他想认定那些是梦,从未发生过的, 那样他当然就有挽回的机会。   卫主事见蔡流风不言语, 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了看,也看见了跟蔡采石林森站在一块的无奇。   那张清秀而俏丽的小脸格外的引人注目,卫主事想到昨晚上蔡流风猛然抱紧无奇的那一幕, 不由有看了蔡流风一眼, 鬼使神差地说道:“那位……郝司长的小公子,相貌倒是一点不像是他的父亲, 楞眼一看竟像是女孩子,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女孩子”三个字落入蔡流风的耳中,他一愣。   分明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听着却有点异样,仿佛是什么关键的东西。   “你说什么?”蔡流风喃喃道。   卫主事虽然觉着昨晚蔡流风的举动有些过于怪异跟唐突, 但毕竟蔡学士醉中,倒也情有可原,他是不会把蔡流风往别的地方去想的,至少绝不会像是瑞王一般先入为主。   他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毕竟他知道蔡家兄弟跟无奇的关系很好,当下忙陪笑道:“下官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夸他的相貌生得好罢了,实则做起事来却一点也不含糊,比十个好手还顶用呢。比如秋浦这里,也是他们来了才有头绪,最终破案了的。”   蔡流风望着他:“女孩子……”   卫主事道:“啊,只是长得太好了罢了,自古以来相貌如女子、男生女相的也不少。”   蔡流风眉头紧锁,可见卫主事有些惶恐的样子,便淡淡一笑道:“是啊,确实不少。”   卫主事见他并未愠恼,才轻轻地松了口气,又道:“大人,这瑞王殿下把处置荫廷侯府的后事交给咱们,他怎么不亲自料理呢?”   蔡流风淡淡地说道:“殿下是为荫廷侯而来的,荫廷侯已经不成气候,侯府自然无关紧要。而且,他也不会真的就要诛灭荫廷侯的九族的。”   卫主事道:“可是荫廷侯确实谋逆……殿下肯放过他一家?”   蔡流风道:“谋逆的罪名,皇上跟朝中各位大人知道就行了,是要荫廷侯翻不了身。若真的弄到血流成河的地步,对瑞王殿下有什么好处?他倒是不怕人骂他狠毒绝伦,但太子殿下的名声可要顾及,他心里早有打算了。”   蔡流风分析的不错,昨日在公文递到京内之后,太子殿下便先向了皇帝求情,说是荫廷侯是因为丧母之痛而得了失心疯,所以才一时行差踏错,恳求皇帝不要对荫廷侯府行诛九族之实。   其实荫廷侯出事后,朝中诸臣私下也有议论,尤其是吏部跟兵部等知情的大人,但不管是朝臣还是皇亲国戚,他们没有敢为荫廷侯求情的,毕竟这不是别的罪,而是谋逆。   甚至都杀到瑞王殿下跟前去了。   但太子如此虽然不合规矩,却引了不少人心生好感,觉着太子确实仁德。   且太子把荫廷侯发疯的行径推在侯府老太太身故上,自是为孝道所至,何况荫廷侯府毕竟也曾对朝廷有功。   对此,皇帝道:“国有国法,但要是荫廷侯的确因为丧母而患了疯病,却也算情有可原,元凶虽不可饶恕,但侯府众人或可网开一面。”于是命将侯府众人暂时羁押,等瑞王以及吏部派去的人回来禀告后再做处置。   傩戏班子众人在街口停了下来,恭送王驾启程。   无奇三人也退到了一边,等瑞王车轿过了后,才要上车,却见傩班众人殷殷地看着他们,为首的冠班主拱手道:“三位小大人,一路保重啊。”   三人彼此看了眼,也站住了脚,向着对面众人躬身回了礼。   这才上车的上车,上马的上马。   车厢之中仍旧只有蔡采石跟无奇,蔡采石回味方才跟两个班子的人告别的情形,对无奇说道:“真是人生在世,千奇百态,之前来的时候哪里会想到竟是今日的结局。原本不可一世的荫廷侯成了待斩的阶下囚,而所有的起因,竟是一件几乎尘封的旧事呢。”   无奇说道:“荫廷侯也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些人贵宦出身,作威作福惯了,自以为高高在上,一世无忧,殊不知冥冥之中自有因果。”   蔡采石点点头,说道:“我不可惜荫廷侯,就是为侯府的众人担心。”   无奇听到这里,便看向蔡采石道:“怎么,黄夫人是不是又对你说什么了?”   蔡采石知道她的意思,便道:“你可不要胡说,我之所以担心,因为知道夫人其实不是那种十恶不赦的,若说当年的事,她还没嫁到侯府呢,自然是家里的长辈们做主,夫人倒是无辜之人。”   无奇有些话本不想跟蔡采石说的,但听他认定了黄夫人是好人,便忍不住道:“这两天事情琐碎而仓促,有些事也没心思去理。你既然提起来,我说了也无妨。”   “什么事?”   “还记得老太太跟芳姑娘之死吗?”无奇整理了一下衣袖,手在肩头抚过的时候,突然又想到蔡流风的伤,忙先压下那份担忧之意,只道:“芳姑娘是因为老太太发现了她的私情而走投无路的,你觉着老太太是怎么知道她的事的?”   “呃,”蔡采石迟疑了会儿,说道:“你想说什么,难道跟夫人有关?”   无奇说道:“荫廷侯风流,府内只有两个庶出的女孩,大小姐嫁的很不好,芳姑娘才心生恐惧,她跟胡子岩的私情,这种内宅的事情你以为夫人会不知道吗,你也曾赞过她精明能干的。老太太之所以知道,必然是她透了消息过去,借机发挥,只没算到老太太之死而已。”   蔡采石愣住,勉强道:“……这、这未必吧?不过就算是,这种私情之类本就不容的,倒也是无可厚非。”   无奇说道:“给二姑娘戴上面具以及扔掉凶器的人,一定跟黄夫人脱不了干系,因为之所以要这么做,只有一个目的。”   “什么?”   无奇静静道:“让人以为凶手就是跟杀死管家的是同一个人,而避免芳姑娘的私情暴露于外,为什么这么做?不过是因为黄夫人还有嫡女待字闺中,若是叫人知道了私情的事,对女孩儿名声不好。”   蔡采石屏息,心突突地跳了起来:“是、是吗……”口吻虽迟疑,心中却已经倾向于相信无奇了。   无奇道:“这种内宅的事情,你自然是不太懂的。我跟你说这些也不是要挑拨什么,只要你知道,黄夫人绝不是个简单的人。甚至……”   “甚至什么?”   无奇却没有说。   其实她想说的是,甚至最后黄夫人请了蔡采石进府内,也是大有用意的。   以黄夫人的精明,连荫廷侯要谋逆的事情都知道,难道会不知他要对自己动手?   黄夫人提前请了蔡采石离开,一是避免蔡采石给牵连其中,另外,也是想借着蔡采石,把荫廷侯要谋逆之举先告诉他。   这样的话,如果蔡采石先通知瑞王,或者是荫廷侯给打草惊蛇不再行动自然万事大吉,或者是瑞王先发制人拿住荫廷侯,而有了夫人这通风报信的“义举”,真的要论起罪来,有了蔡采石的力证,她未必就会死罪难逃。   最后无奇只说道:“罢了,多说无益,不过,假如朝廷真的不至于诛灭荫廷侯九族,你只打听着那个小妾筝儿的下落就行了,按照黄夫人的心性,绝不会留下那人的。”   说到这里,无奇忍不住笑问:“荫廷侯府那位嫡出的姑娘,难道你照了面了?”   蔡采石忙道:“只无意中看见了一次。倒是个温柔娴静的。”   无奇认真看了他一会儿:“你可别先就春心大动起来啊。”   蔡采石嗤地一笑,琢磨着“春心大动”四个字,犹豫了会儿,便笑问道:“小奇,这里没有别人,你好歹也跟我说说,你跟我大哥到底怎么了?”   无奇脸色一变,转头看向旁边。   蔡采石从对面挪到她身旁:“你也知道,大哥从来不曾如昨日一样失态的。你……”   无奇咳嗽了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也一样,再聪明的人也有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的时候,蔡大哥现在就是这样,但这不过是暂时的,他那么难得,一定会很快就想通了的。只要过了这个时候自然就好了。”   蔡采石似懂非懂:“真的?”   无奇笑道:“你还信不过蔡大哥?他可是前途无量之人,才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一蹶不振呢。”   蔡采石盯着她瞧了半天,终于叹了口气说道:“我向来也是钦服大哥为人的,但昨儿实在吓了我一跳。我并不很担心大哥,倒是有些担心你。”   “担心我做什么?”无奇奇怪地笑问。   蔡采石道:“我啊,担心你也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这是什么话?”   “没、没什么……”   两人说到这里,突然间听到人喊马嘶,队伍突然又停了下来。   蔡采石正要询问是怎么了,外头春日道:“你们两个别动,别出来。”   她又吩咐林森盯着,自己却打马往前去了。   这边众人呆着不动,半刻钟后,春日返回,说道:“恐怕要暂停一会儿,前头山上有碎石掉了下来,已经有人去查看了。”   林森忙问:“碎石?没伤着人吧?”   春日道:“有几个躲闪不及伤着了,一人身亡。”   林森色变:“这么严重?”   这时侯蔡采石跟无奇也在窗边往外看,听到这里蔡采石忙问:“王爷怎么样?”   春日冷笑说道:“有一块正落在王爷车轿旁边,要是差一步,恐怕就出大事了。”   三人听见了,各自震惊而咋舌。   说了这句,前头有个小内侍跑来,行礼道:“王爷传一位执事过去回话。”   蔡采石跟林森不约而同地看向无奇。   无奇想到昨晚上跟瑞王的不快,也觉着难为情。   不料那小内侍道:“哪位是蔡执事,且跟我去一趟吧。”   三人都意外起来,蔡采石更是问:“什么?王爷传我?”   内侍道:“是呀,是说蔡执事的。”   蔡采石半信半疑。   无奇在意外之余却松了口气,推他道:“好了,你快去吧。好生回话就行了。”   蔡采石挠挠头:“怎么王爷叫我呢……”   却也不敢怠慢,忙下车跟着那内侍往前去了。   剩下林森便问春日:“姐姐,这石头是不是落的有点巧。”   春日道:“谁说不是呢?”   林森迟疑道:“难不成还有谁想要……”却不敢说出来。   无奇在旁边听他们说到这里,突然想到谨身精舍的那个白衣女子,心怦怦跳了两下,可又一想:瑞王何曾机敏,她能想到的,瑞王自然也会想到,就不必她多操心了。   且说蔡采石跟着内侍一路来到王驾旁边,行了礼。   瑞王打量了他一会儿,见他白白胖胖的,神态憨憨厚厚,跟蔡流风那种真是大不相同。   瑞王便和颜悦色地问道:“才山上落石,有没有受惊啊?”   蔡采石有些受宠若惊,忙答道:“回王爷,一切都安好,就是听说……王爷受了惊吓?”   前方的侍卫一则清理地上的碎石,处置受伤的侍卫等。另有一拨人转到旁边山上查看情形,其余的负责警戒护卫,倒也并不混乱。   瑞王云淡风轻地:“不妨事,本王一时半会的还不至于怎么样。嗯,是了,这次秋浦之行,你们做的不错,尤其是你。”   蔡采石大为诧异:“呃……王爷,下官不过是尽本分,其实我们三个主要还是小……”   那个“小奇”还没说出口,瑞王道:“不必谦虚,本王自然知道,你出身名门,小小年纪,却能这般不骄不躁,谨慎洞察,实在难能可贵。都说你哥哥蔡学士难得,叫本王看来,你却更是不遑多让,假以时日,恐怕还将在蔡学士之上呢。”   蔡采石简直要流汗了,他从没想过能从瑞王这里得如此多的赞誉,而且句句都是他当不起的。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突然给王爷赏识了,又不好推辞,只得唯唯诺诺地说道:“下官多谢王爷赞赏,下官愧不敢当,以后定然尽心竭力,不敢辜负了王爷的期望。”   瑞王用和善而赞许的目光打量着蔡采石:“你自然会不错的,本王是不会看错人的。说来你比他们两个都强的多了。林森粗莽,另一个嘛,哼……缺点委实太多,不说也罢。只有你还是个好的。”   蔡采石听到这里,隐约听出了一点别的意思,迟疑了会儿道:“王爷,其实我们三个之中小奇才是最聪明的。”   “他是聪明,但有时候太张狂了,哼,”瑞王接了口,又不愿意过多的表露自己的不满情绪:“本王很该教训教训他,让他知道什么是天高地厚,不然的话以后他还把谁看在眼里,仗着有点才能,就不知道姓什么了!”   想到昨天晚上自己的手给打掉,以及无奇怼他的那两句话,瑞王便气不打一处来:“总之他很不识抬举,蔡采石,你可不要学他!”   蔡采石咽了口唾沫,勉强应了:“是……下官明白。”   瑞王指桑骂槐了一阵子,前方顾九带人回来,上前低低道:“王爷,山石有被撬动的痕迹。”   蔡采石闻言大惊,忙抬头。   却见瑞王仍是面不改色的,只淡淡地道:“果然是想要本王的命,只可惜干的这么不利落,一帮废物。”   说完后他对蔡采石道:“好了,你先回去吧,回京后本王再找你。”   蔡采石忙行礼退后。   他起初慢走,后来就快步跑到马车旁边,爬上车后,便先跟无奇说了刚才听顾九回禀的话。   蔡采石跑的有些气喘,擦着汗道:“原来真的有人想要谋害王爷!不知什么人如此大胆。”   无奇先前正在猜测此事,如今坐实了,心想多半就是端王旧部那些人所为了。可又想……瑞王的车驾差点就给砸中了,要是真的给他们得逞……那些人,果真是不择手段的啊。   蔡采石又道:“对了,你猜王爷叫我看什么?”   无奇摇了摇头。   蔡采石笑道:“王爷啊,把我夸了一顿,让我在清吏司好好干。”   无奇点头道:“这是好事啊。”   蔡采石摸着头叹道:“什么好事,我听着不是那个味。”   “王爷能夸你已经不错了,你还想要什么味儿?”无奇笑看了他一眼,转头看向窗外略高的山峦。   蔡采石说道:“其实这趟秋浦之行,仍是你功劳最大的,怎么王爷偏偏叫了我去夸了一顿。”   无奇正在出神,闻言问道:“小蔡,你后不后悔进清吏司?”   “后悔?当然不!”蔡采石道,忙又问:“你怎么说这个?”   无奇叹了口气:“我、有点后悔了。”   “什么?”蔡采石瞪大双眼:“为什么?”   无奇说道:“也许我不该这么胡作非为,也许我……”她收回目光,低下头,终于说道:“也许,将来何去何从的,我该重新好好地想一想了。”   蔡采石又惊又疑:“你到底在说什么,明明这次立了功,忽然说这种话?”   他想了想:“总不会是因为王爷只叫了我去,没有夸你的原因吧?”   无奇看着他有些惊慌的眼神,又听这语无伦次的,便笑道:“不要胡说,我是那种小心眼的人吗?”   她说了这句,转头看向窗外,心底又浮现昨晚上铁匠铺子外,怅然若失的那道身影,她喃喃道:“我只是觉着,也许,该急流勇退,别再误人误己。”   蔡采石只听见她嘀咕了声,并没听清楚。   正要问,外头春日道:“留神些,前方就是落石处。”   秋浦。   恭送了瑞王出城,吏部众人跟杨知府一起返回衙门。   在门口翻身下马,众人向内而行,杨知府道:“侯府的后续事情,有劳各位了。”   卫主事见蔡流风若有所思地没言语,便含笑应道:“大人不必客气,该我们做的自然不会推辞。”   杨知府笑道:“说来,我本该好好地请一请你们清吏司的几位小执事,他们真是我的福星,不过王爷先前在,倒是不可喧宾夺主。不过看着他们,真真叫我想起一句话——后生可畏啊。吏部也是人才荟萃,难得难得。”   卫主事笑道:“知府大人不必过于夸奖,他们也只是行分内之事而已。”   杨知府道:“本府说的都是实话,林森威勇,蔡小公子谨慎,尤其是那位郝家的少年,相貌虽是羞羞怯怯女孩子似的俏丽,却竟是个很能干的人。”   卫主事听他也说什么“女孩子”,忍不住先看了蔡流风一眼,咳嗽了几声。   而与此同时,蔡流风也正看过来。   蔡流风看着卫主事,又看向了杨知府。   ——女孩子。   又是女孩子!   之前跟卫主事在街上说起无奇时候、心里的那种异样又涌了出来。   “女孩子……”这三个字在心里转来转去。   蔡流风陡然止步。   昨日跟无奇在捧月巷子里的对话,清清楚楚地又在耳畔响起:“你喜欢我,跟喜欢小林子小蔡有什么区别……”   当时蔡流风觉着这话有点古怪,可是又无法深思。   诚然他的表白有些突兀,但,以他跟无奇的关系,就算唐突,无奇恐怕也说不出“我瞧不起你”这种话吧。   按照她的性子,那些“绝不可能,死了心”的言语,似乎也过于激烈了些。   还有那句——“你不能这样想不开!”   他不过是喜欢她而已,有什么想不开的?   如今卫主事跟杨知府无心的话,却仿佛激发他心中那点悬而未决的困惑。   难道、难道……   根本是他大误会了?!   是啊,他怎么忘了呢?他还没有挑明那一层很薄的窗户纸,在无奇的心里她以为、他不知道她的秘密,不知道她根本是个女孩子。   难道……她以为,自己是把她当成男子一样的喜欢?难道她以为自己是、断袖?   是啊!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她昨日那些话,就可以解释,可以对上了!   眼前火星乱闪,像是昨晚那被捶打的热铁,簇簇耀耀,令蔡流风有种狂喜重生似的天晕地旋。   原来,她果然是真的“为了他好”,因为她以为他是个、是个断袖啊,所以才断然地让他死心!   蔡流风的心也跟着剧烈的跳动起来,他原本死寂的心好像又复苏了过来。   “小奇……”他喃喃了一句,原本肃然凝重的脸上却仿佛破冰似的,露出了春暖花开般的笑影。   一瞬间,蔡流风竟想立刻转身赶上无奇,找到她,把真相告诉她。   他喜欢她啊,不是把她当成男人似的喜欢,而是因为一早就知道她是女孩。   可一叶障目,他当时情急心动,居然没把这个关键弄明白!这才几乎造成了天大的误会。 第92章 二更   京城。   无奇没想到, 还没进城门,就有郝三江带了两个随从过来接她了。   远远地林森先看见的郝三江,因为怕惊动王驾, 三江便猫着腰沿着路边上鬼鬼祟祟地往这边溜。林森立刻兴奋地叫了声:“郝大哥!郝大哥来了!”   他丢下这句, 便打马要奔过去迎着。   谁知郝三江一眼看到他们这儿,也摇头摆尾地跑了过来, 但他却完美地避开了林森, 而是向着春日兴高采烈地招呼道:“春姑娘!你好啊!”   给丢开的林森转头瞪向郝三江,眉眼抽搐,无话可说。   此刻马车里的无奇跟蔡采石因为也听见了,便急忙叫停住,两人从车中相继蹿下。   这会儿郝三江正喜气洋洋地拉住春日的马儿, 仰着头跟妹子说话, 浑然没把他们三个放在眼里。   无奇啧了声,对蔡采石叹道:“原来我大哥是来接春日的。”   蔡采石笑道:“自古以来就有‘见色忘义’之说法, 也不独独是郝大哥。”   林森凑过来道:“什么见色忘义, 怎么我林大爷就从不这样呢?”   无奇跟蔡采石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伸手将他推开:“滚!”   春日本来不想搭理郝三江的,可是见无奇三人都在地上, 自己便也翻身下来:“郝大哥是来接小奇的吗?”   郝三江仿佛记起了自己的来意, 忙抽空看了无奇一眼:“啊是,家里头不放心, 毕竟是她头一次出远差,又是这么多天。其实照我的意思,这么多人陪着,有什么大不了,这还不是全须全尾活蹦乱跳的回来了?”   春日咳嗽了声。   无奇叹气, 皱眉道:“大哥,我未必能回家,到底要先去吏部报到。何况王爷在前面,不好就随意先走了。”   蔡采石也说道:“是这个道理,郝大哥,你不如先回去跟伯父伯母说一声,回头去过了吏部,小奇自然就回家了。”   郝三江完全不在意他们说什么,敷衍道:“知道知道。”   又精神抖擞地看着春日说:“这么好久不见了,怪想念春姑娘的……啊对了,我听父亲说,要等他们几个回来后,在家里给他们摆一桌呢,春姑娘不如也一起去吧?”   春日看了眼无奇。无奇说道:“既然大哥都说了,若是姐姐有空就去,横竖没有外人,只是大家热闹热闹罢了。”   春日才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见佳人说定了,三江好像也去了一桩心事,便笑道:“那么我就先回去报信了。啊平平你记得办完了事就赶紧回家去啊,别再在外头瞎胡闹。”   无奇应了。三江便先撤了。   于是众人进城,中途瑞王殿下改道往皇宫而去,他们等着瑞王的车驾远离,这才又转回吏部。   进了清吏司,韦炜跟钱括一左一右,正陪着孟先生站在门口,见他们回来,孟先生点头微笑。   三人上前行礼,孟先生面带笑容地:“好好好,都回来了就行,这一趟你们三个立了功了。”   钱括脸色微黑地道:“立了功,可也捅破了天,你们可真能耐啊,硬生生地把个荫廷侯弄成个待斩的死囚了,清吏司本来就人见人怕的,这么一闹,更加成了阎罗殿似的了。”   林森道:“钱大人,这可不是我们把他弄的,是他自己作死的,我们也拦不住啊。”   钱括瞪了他一眼:“闭嘴!”   此刻韦炜却看着无奇,向着她微微点了点头。   在无奇临行的时候,韦炜曾经叫她答应一定要找出真凶,无奇那时向他立誓,如今再相见,虽然韦炜并未再说什么,但这一点头,已经是宽慰跟嘉许之意了。   无奇见状,便拱手向他行了礼。   众人到了里间,韦炜道:“你们三个,尽快把这一趟外差的公文赶出来,明日是休沐,孟大人特说过了,再多给你们一天的休假。”   三人一听各自喜欢,林森笑道:“果然孟大人体贴,怎么知道我们这来来去去的累的很呢。”   蔡采石也忙向着韦炜行礼:“也多谢韦大人了。”   韦炜并没多言,只督促他们快写公文,便先离开了。   蔡采石这才悄悄地跟无奇道:“感觉自打苗大人的事情后,韦大人好像变了很多。不像是以前那么……”   韦炜先前油滑的很,不管见谁先是一脸的笑,充满了虚假,但是现在他却好像很少笑了,反而是那种冷冷淡淡的样子,实在敷衍不过去,便只一扯唇角,仿佛是个笑影一闪而逝,看着却更叫人难以捉摸了。   无奇低头道:“韦大人跟苗大人的交情自然不同,大概就相当于……咱们三个……”   才说到这里林森探头:“呸呸,别瞎说!不吉利!”   无奇笑道:“好,是我说错了,童言无忌,大吉大利。”   于是三个赶紧埋头苦干,把这几天在外头的所经所做,写了详细的折子,中午吃饭的时候也只随意拿了两个包子就着茶水凑合。   终于,眼见要天黑休衙的时候,三人陆陆续续地赶完了,向内交给了孟先生。   孟先生继续称赞:“好好,真真是利落,这么快就交差了。”   一一接了在手,看了眼站在跟前的三人,目光落在无奇脸上。   他看了会儿无奇,又眯起眼睛。   林森忙问:“先生,您直管打量小奇做什么?”   孟先生皱皱眉,才又笑说道:“哦……没什么大事,就是觉着、你啊……这两天有烂桃花,最好小心些。”   无奇大为意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先生说我?不会是把我当成小林子了吧?”   林森瞪她一眼:“怎么说话的呢,若是我,哪里有什么烂桃花,只要是桃花,都是好的,我求之不得呢。”   孟先生笑道:“没有错,不是别人就是你。”他把公文整理了一番:“好了,你们先回去吧,好生歇息两天。”   三人行了礼退了出来,林森用羡慕的眼神看着无奇:“怎么偏偏是你走桃花运呢。”   无奇道:“是烂桃花,难为你竟还巴不得似的。所谓烂桃花,是很不靠谱的,轻嘛只是烦躁上火而已,若是狠些的那就可不说了,要命都是有的。”   蔡采石在她嘀咕的时候,便眼神奇异地看着她。   无奇察觉了:“你看着我做什么,难道你也羡慕?”   “这倒不是,我只是在想,你还能从哪儿再冒出烂桃花来呢。”蔡采石笑。   无奇翻了个白眼,哼道:“横竖这两天,我哪儿也不去,只呆在家里歇着,我看还能从哪儿给我冒出桃花来,我就不信了。”   林森却问:“先前郝大哥说你家里请客,若定下日期来,可要记得去告诉我一声。”   无奇失笑:“这还能缺了你?统共就你们两个,还有春日,屈指可数的还能忘了不成?”   蔡采石会意:“我看他又惦记你们家里的那个表姐了。不过,春日姑娘也去……你到底想看谁?”   林森道:“我两个一起看不行吗?环肥燕瘦,各有其美。”   无奇看着林森身后:“春日?”   林森吓得跳起来,忙转身道:“姐姐我……”   慌张地才要道歉,却见面前空无一人,竟是无奇戏弄他。   无奇跟蔡采石却大笑着下了台阶,竟丢下林森大袖飘摇地往外去了,林森一跺脚:“真是的,干吗拿这个开玩笑?”抱怨着追了上去。   三人乘车先送了无奇回府,并没有进门,因为一旦进了郝府,必然要留他们用饭的,但他们毕竟也都各自离家多日,倒要回去先报平安。   于是约好改日再见,便分别了。   这边无奇才下车,两个门房先迎上来行礼:“二爷终于回来了!听说这次在秋浦立了功了?”   无奇笑道:“别说什么立功,只是还好没办砸了差事而已。”   门房簇拥着她进内,又笑说道:“这几天不时地有朝廷的大人们往咱们府里走动,您猜是为了什么事儿?”   无奇疑惑:“什么?”   门房笑道:“竟有一半是为了您的亲事!”   无奇一怔,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我?亲事?”   门房还要再说,里头却又有小厮跑出来:“二爷回来了,还不赶紧进内呢,太太一直催着人来问到家了没呢。”   于是赶紧地又加快脚步往阮夫人上房而去,才进了院子,就见到门口站着一人。   正是掌灯的时候,那人站在灯笼之下,粉色的对襟绣花衫子,底下却是紫色的百褶碎花裙,看着倒也是身段窈窕的样子,她正伸长了脖子,望门口打量。   这人自然正是窦秀秀。   昨儿开始,就传说今日无奇会回来,从那时候起,窦姑娘就格外的紧张,昨晚上几乎一宿没睡着,早上天不亮就醒了,特先洗了个澡,弄得一身香喷喷的,又细细地描眉涂脂,谁知却足足地等了一整天才盼了无奇回来。   一看到无奇出现,秀秀一颗心落了地,整个人却飞似的下台阶迎了过去:“平弟!”   秀秀亲切而饱含深情地叫了声,手中的帕子随着动作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无奇正要还礼叫表姐,一时没提防,给这股浓香熏得窒息,旋即连着打了两三个喷嚏。   秀秀赶紧上前扶着她:“怎么了,是不是连日劳累害了病呢?”   无奇揉了揉鼻子:“表姐,你身上好香啊……”   秀秀羞涩地掩口一笑:“你呀……怎么才见面就这样,叫人听见像什么。”   无奇本是有些觉着她实在太香了,所以随口说了这句。   但在窦姑娘听来,却仿佛是什么撩人的话,她觉着无奇这是被自己的体香吸引了所以才如此当面赞美自己,而她这一整天的心思总算是没有白费。   无奇正莫名于秀秀的这两句话,里头丫鬟出来笑道:“哎哟,总算是真回来了,从昨儿起太太就盼着呢,还不快进来?”   无奇忙顺势将秀秀的手推开,紧走了两步入内。   到了里间,无奇上前拜见阮夫人。   夫人一见她,眼睛虽然亮了亮,但又很快神情暗淡了几分,原来知女莫若母,阮夫人一看无奇,便察觉她比先前更加清瘦了几分,甚至还带了些许憔悴!   旁边的郝姑妈却啧啧道:“平平好歹回来了,可知出去这一趟,你太太多惦记你呢,不过,到底是为朝廷建功立业的,自然是好事呢。”   阮夫人握着无奇的手细细打量了一番,心里虽然有很多的话,但当着外人的面,却不想多说,只道:“一切顺利吗?”   无奇笑道:“娘放心,都妥当着呢。”   阮夫人看她小脸生辉笑容灿烂,倒是没什么变化,就是为她的劳累而心疼,便叹道:“你啊,还不知道你吗,报喜不报忧的。”   秋浦荫廷侯的那件事,京城内早传遍了,阮夫人当然知道,可一想到这荫廷侯谋逆,底下却还是无奇他们在处置,竟是直接跟无奇有关的,她如何能不挂心?   何况据说瑞王的亲信都给杀了……何况是清吏司的众人,所以在听闻他们将回来的时候,才特叫三江去城外迎接。   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就像是她的心头肉都安稳了,虽然向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可这会子,只差不多要流下眼泪来了。   无奇看出了母亲的不对,可是偏偏姑妈跟表姐还在,她便故意道:“娘你的脸色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不然我先陪你进去歇着吧?”   窦家姑妈总算反应过来,本来是想在阮夫人跟前凑凑趣,并沾沾无奇立功而回的喜气,没想到阮夫人却不像是很高兴的样子。   如今听了无奇的话,忙起身道:“既然这样我们先回去了,明儿再来,你们母子好好地相处相处。太太这两天也着实挂心了。”   窦秀秀好不容易才跟无奇照了面,简直就想留下来、就算陪着无奇照顾阮夫人也罢了。但见母亲一直跟自己使眼色,只得不甘不愿地走了出来。   秀秀道:“您老人家做什么只是催我,叫我留在里头又怎么样?”   姑妈道:“少浑说了,咱们住在这里,天长地久的干什么不成?非得这会子碍眼,你没见到你舅妈的脸色不太对吗?”   窦秀秀道:“我也知道她担心平弟,我也跟她是一样的挂心呢。”   姑妈笑道:“你快省省吧,真的你要有这个福气跟平平成了亲,再说这话不迟。”   秀秀又羞又喜欢地说:“先前在老家的时候,人都说我是个有福气的长相。难道在这里就差了?”   姑妈道:“罢了罢了,平平也好,三江也罢,在我看来都还不错,只是三江毕竟是长子,你瞧他的体格,将来生了孩子也必然是个健健壮壮的,可惜你只看上了平平,他虽然官做的好,可长的也太……”   秀秀嘟嘴道:“娘,你说什么呢,我就觉着平弟好。你可也帮我留心着,这些日子我可听说了,上门来给他提亲的不少,别咱们在这儿守了这么久,反而叫别人得了去。”   姑妈道:“知道,我留心着呢。我先前探过太太的口风,太太的意思说,平平年纪还小,不着急呢。”   秀秀笑道:“这还差不多。”   两母女说说笑笑,自回院中去了。   且说无奇在房中陪着阮夫人,夫人到底忍不住,掏出帕子擦了擦泪,又定了会儿神,才道:“你仔细些,把去秋浦这一趟的经过跟我说一遍。”   无奇便将来去查案的关键详细都跟阮夫人说了,她知道夫人大概很关心荫廷侯府那位黄夫人,便也没漏了那位跟蔡采石“亲近”的事。   不过中途给人掳走以及给白衣女子威胁的事,却自然是得只字不提。   中途遇到阮夫人疑惑的地方,还要再解释,足足讲了小半个时辰,才总算说完了。   只有一点,在说到荫廷侯带兵去知府衙门的时候,无奇本是在谨身精舍的,为了不漏破绽,就也说自己在知府衙门。   阮夫人听完后道:“听说知府衙门的人也给杀了不少,你当时具体在哪里?”   无奇没想到夫人问的这么详细,只好硬着头皮道:“当时我是在瑞王殿下身边的,呃,是跟小林子一起……殿下正有事问我们。”   阮夫人倒是松了口气:“原来如此,幸亏你跟着瑞王殿下,那种情况下,除了瑞王身边,其他地方都不保险,唉,幸亏如此……不然后果实在难以想象。”   无奇笑道:“娘,又替我担心了?”   阮夫人点着她的脑门:“你还敢笑?还有脸说。”凝神想了想,又道:“没想到荫廷侯居然覆灭了,不过,朝廷恐怕不至于赶尽杀绝,至于黄夫人,以她的心性未必就张皇无措,许是早就有所打算了。”   无奇抱着阮夫人的手臂,道:“还真给娘你说中了,那位夫人,我看实在不是个省油的灯。”   阮夫人笑道:“黄家原本是茂州望族,她的族兄之前才放了陈州知府,她从小在一堆人之中长大,心机自然是有的。后宅的手段也是高人一等。”   无奇道:“我看高人一等未必,能做到心狠手辣嘛还差不多。对了,她家既然是茂州的,怎么会跟娘认识?”   阮夫人摇摇头,倒是不想多提此事似的,只道:“你外祖母如今在的清流那边,他们也有亲戚,年少时候常常相见,后来……当然各自远了。”   无奇并没有想要追问,靠在阮夫人的肩头,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突然说:“娘,倘若以后我不往外头去了,你……会高兴吗?”   阮夫人猛然一震:“你说什么?”   无奇慢慢地直起身子来,皱眉想了会子,下定决心地:“我是说,我、我不扮男装了,也不在外头胡混了,以后……我就留在家里,您觉着……”   阮夫人的目光在她脸上转来转去,又往她身上一扫,忽然抓住她的手臂问道:“你在外头还发生了什么事……没告诉我的?”   “没有!”无奇吓了一跳,忙道:“我只是觉着太累了,而且我在外头走动,您也不放心,何况这终究并非长久之计,所以我才想留在家里的,你怎么不把我往好处去想,我又能出什么事呢?动辄都是小林子跟石头陪着我。”   “真的、没出别的事?”阮夫人疑惑地盯着她。   无奇道:“唉!您怎么疑神疑鬼的,您要这样,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她作势要站起来,却给阮夫人拉住了。   “你给我站着,你且认真告诉我,是真的不愿意在外头走动了?真想留在家里了?”阮夫人看着无奇,正色问道。 第93章 三更   其实无奇已经习惯了在外头跑来跳去的日子。   她毕竟并不算是正统的闺中小姐, 在她的“梦境”里,女孩子并不必都呆在家里,她们同样可以跟男子一样进学堂, 跟男子一样读书, 长见识,也能跟男人一样当差办事。   她本得心应手, 习以为常。   但是这一趟秋浦之行, 让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第一,则是蔡流风所说的瑞王。   第二,则是蔡流风自己。   头一件事算是公事吧。先前跟瑞王的相处,总体而言还算是“融洽”,但可能是这种特别的融洽, 让她麻痹大意, 忘了瑞王的身份。   更加没意识到他其实也是个不择手段甚至视人命如草芥的——瑞王殿下。   当初,瑞王在国子监里的那一番话, 成功地打动了无奇, 也许是因为他启发了她,叫她接近了之前从没想过的新的世界,做了她之前没有想过的事情, 无形中对瑞王也有一份真挚的“知遇之恩”, 感激之情。   当然,或许也是因为瑞王的相貌太过有迷惑性, 故而在跟他的相处里,竟忘了最初的分寸,规矩,体统。   直到蔡流风告诉了他,荫廷侯围攻知府衙门死伤人命的真相。   这让无奇想起阮夫人曾经警告过她的, 她真正地开始意识到,自己这肆意而为的做法,恐怕会把她,以及身边的人:蔡采石林森等。甚至包括她的家人,都放在了很危险的境地。   她担心有朝一日,瑞王殿下觉着该牺牲的棋子是这些人的话,这些人就会给毫不犹豫地放在棋盘上,被轻描淡写地毁灭。   但是这些人不是棋子,他们都是她所珍爱的,亲人跟朋友。   她该结束这种“冒险”的日子。   至于第二个,自然是因为蔡流风。   蔡流风这般大好青年,竟误以为自己是男子而喜欢上,这对无奇而言简直如晴天霹雳。   如今蔡流风调到了吏部,虽然说是上头的意思,但一想到以后难免碰面,尴尬自然是意料之中的,竟要怎么了局。   倒不如自己急流勇退,避开最好。   所以在回来的马车上,无奇才会说“误人误己”。   她想回来了。   此刻面对阮夫人的询问,无奇停了一小会儿,终于一笑说道:“是,我想留在家里了。”   听了无奇的回答,阮夫人的眼神在瞬间柔软了下来。   她起身,张手将无奇抱在怀中。   无奇愣了愣,却也伸出手去搂住了母亲。   也许她留在家里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不愿意看阮夫人再为自己牵肠挂肚了。   “娘,以后不用再为我担心了。”无奇轻声地在阮夫人耳畔说。   阮夫人忍着泪,却到底没有忍住,她转头轻轻地将泪拭去:“你这小个混蛋!还以为你不知道我的心呢。”   无奇嗤地笑了,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我若不出去了,爹是不是会失望啊?”   阮夫人掏出帕子拭干了泪,闻言淡淡地说道:“这个你不必管,我同他说就是了。”   无奇不怕阮夫人搞不定郝三江,就怕她太欺负了父亲,便试着说道:“娘,你可要好好地跟爹说啊。他可指望着我给他光宗耀祖呢,听了这个难免失望,你可别再让他雪上加霜啊。”   “呸!”阮夫人忍着笑啐了口,道:“你倒是会替人着想。”   说了这句,阮夫人又把她拉近了些,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会儿,说道:“你既然拿定了主意,以后的行事,娘给你打算,你先回去好好地洗个澡,歇息着,等我安排好了再说。”   无奇点头,临去又道:“对了,哥哥说要请小蔡跟小林子吃饭,就这两天办了吧,借着这顿饭,我……我找个借口跟他们通通气。”   阮夫人颔首:“也好,那就后天吧。明儿叫人去送帖子。”   娘俩个商议好了,无奇便自回房。阮夫人则在灯下出神。   想到无奇总算回心转意肯留在自己身边了,一时笑了出声,但阮夫人毕竟聪慧,她清楚无奇不可能突然间就改变主意,多半是在秋浦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她才被迫地想回家来了。   一想到这个,又让阮夫人皱着眉,深觉忧心,因为如果是这样,那就证明无奇不是真心地想留在家中。   ……思来想去,阮夫人一摇头:罢了,总归女儿不能老在外头跟个男人一样,始终是要回来的,就算是趁着这个机会安定下来也好。   其他的,只要不是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就不必担心。   阮夫人一会儿喜欢,一会儿忧虑,到最后,却又想起无奇留在家里,如何调换她的身份,如何改换女装,自己可要用心些把女儿打扮起来,再好好地教导她一些规矩礼节之类,越想越是难以按捺,便起身叫了丫鬟莺莺进来,吩咐:“我年轻时候那些衣裳都放在哪里了?找出来给我看看。”   莺莺诧异,之前进来送茶,就看到阮夫人一会儿笑一会儿蹙眉的,叫她大惑不解又不敢问,此刻便笑吟吟地说道:“太太这是要干什么?好好地怎么要找年轻时候的衣裳,终不成……是要给表小姐穿?”   阮夫人皱眉道:“多嘴,我的衣裳怎能给别人?叫你找你就找,话倒是多。”   莺莺笑道:“找找找,不过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吧?待会儿老爷就回来了,弄的这屋子都是往日的衣裳像什么呀,不如明儿早上,老爷去了衙门,再慢慢地看,白日头底下,也比这灯影底下看的真切呀。”   阮夫人听了才笑道:“你这丫头倒是心细,也好,你记得明儿早上把箱子搬出来给我过目。”   “是。”   丫鬟才答应了声,外头郝四方的声音笑道:“夫人说的什么箱子?”说话间已经负手走了进来。   莺莺忙退开行礼。阮夫人笑看他一眼:“没什么。莺儿,给老爷端茶。”   丫鬟出去端了茶进来,放在桌上便又退下,郝四方道:“门上说平平回来了?为以为她必在你这里,怎么已经回房去了?好不容易回来也不跟当娘的多腻歪会儿?”   阮夫人道:“急什么,横竖以后有的时候。”   郝四方并没有听出她话中的意思,便笑道:“她不在京城的这几天,你每天都闷闷不乐的,恨不得把她一把揪回来,这会子回来了,怎么反倒不当回事了?”   阮夫人看看门口,便道:“你跟我进来。”   郝四方正端起茶要喝,闻言赶紧放下,忙随着夫人来到里间:“什么事?”   阮夫人道:“平平这次回来,以后……就不许她去清吏司了。”   “啊,”郝四方本能地先答应了声,然后才反应过来:“啊?你说什么?”   阮夫人道:“你听见了,我说,以后就让平平在家里,跟着我。”   “呃、可……”郝四方愣住了,一时竟不知要说什么好:“怎么忽然……是你的主意?”   阮夫人皱眉,淡淡地瞟着他道:“不错,是我的主意。怎么,你不答应?”   “不不不,”郝四方赶紧先否认,又小心陪着笑:“夫人,我只是不懂,平平不是在清吏司做的好好的,人人都说她大有前途的呢……”   “再有前途我也不稀罕。”阮夫人不等郝四方说完,便轻而坚决地打断了。   然后她不理郝四方,转身回到床边坐了。   郝四方咬住舌头,不敢再说。   他呆呆看着阮夫人,过了会儿才凑过去,轻声道:“夫人,你先别生气,我没有说不肯啊,我就是觉着、太过突然呢,总不会是……平平这次出去,惹了祸吧?”   在这方面,郝四方倒是跟阮夫人神奇地达成了一致,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个原因。   阮夫人抬头看了他一眼,终于把无奇说自己的那句搬了过来:“你能不能别总是不往好处去想,再说,你在外头不是消息很灵通的吗?要是她闯了祸或者办砸了什么,外头岂不是早就该传遍了?”   “那倒是!”郝四方喜笑颜开,道:“外头可都是称赞平平的呢,竟然连荫廷侯都能扳倒……”   他得意洋洋地才要说下去,忽然感觉到夫人不善的眼神,便急忙停下,又俯身低头地陪笑道:“呃,我是说没事当然最好了。”   阮夫人道:“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总是我不想平平再在外头受苦了。这次回来,她虽仍是说一切顺利,但我如何看不出来?她比先前更瘦了,脸色也不太好,你只听见那些人称赞的话,只觉着将来光宗耀祖,哪里想到孩子在外头吃的苦?她要真的跟三江一样也行,可你知道的,她不一样!”   郝四方给这一番话说的没了笑容,头也越发低下了:“夫人说的是。”   阮夫人道:“她留在家里也好,省的我整天魂不守舍的像是跟着她在头飘着,再说,清吏司如今扳倒了荫廷侯,更加是众人瞩目的地方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太过出风头也不是好事。不如趁着这个机会,让她回来我身边。”   郝四方点点头:“既如此……也好。”   “你像是在敷衍,”阮夫人望着他问,“你心里是不是不情愿呢?”   郝四方才忙又笑道:“我哪里敢,有道是‘妻贤夫祸少’,贤妻所说的自然是金口玉言,我若不听,连老天只怕都要怪我呢。”   阮夫人的脸上才稍微地露出一点笑容:“哼,你能这么想最好了。”   郝四方道:“就是、就是该怎么跟清吏司交代?另外若是回来的话平平的身份……”   “这些你不必操心了,我自有数。”阮夫人淡淡地说:“当然会做到顺理成章,天衣无缝。”   郝四方看了夫人半晌,含笑道:“行,总之什么都听夫人的便是了。”   目光相对,阮夫人叹了口气,起身屈膝:“多谢夫君。”   郝四方忙扶住她:“这这、这是做什么呢!”   阮夫人看着他的手。   郝四方即刻会意,忙道:“我进来的时候已经洗过了。”   阮夫人这才微微一笑,把他的手轻轻地握住:“夫君甚是心细,妾身不胜欢喜。好了,去吃晚饭吧,吃了饭早点歇息。”   郝四方看她眼波盈盈的,一团温柔,他的喜悦之意几乎化成口水从嘴角流了出来,忙道:“是是,我这就去……一会儿就吃完了,你等我。”   郝府。   内宅之中,无奇回到了房中,先匆匆地吃了一碗鸡丝汤面点饥,便又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裳。   她散开头发,便四仰八叉地在床上学虫子扭动。   宁儿端了几样果品进来,一眼看到她翻来爬去,不禁笑道:“又干什么?累了就好好歇着,不累就起来吃点果子。”   无奇爬起来:“有什么吃的?”   宁儿道:“葡萄,香瓜,李子,杏子……想吃哪个?”   无奇瞅了会儿:“杏子甜吗?”   “昨儿听说你要回来,太太现叫人去买的,憋了一天一宿,软甜的很。”   “我要吃这个。”无奇说着张开嘴,就跟个等待投食的鳄鱼一样。   宁儿忍笑看她一眼,把盘子放在桌上,捡了个极软的杏子掰开,掏出核,便放了一半在无奇的嘴里。   无奇咬了两口,果然软甜可口的很,便又吃了一个。   宁儿又给她切了个香瓜,一片一片地喂给她吃,一边拿着帕子给她擦嘴,一会儿的功夫,无奇的肚子已经有些圆了。   她顺势往后一倒:“饱了饱了,不能再吃了。”   正在这时,外头丫鬟小钗道:“表姑娘怎么这会儿来了?”   无奇吃了一惊,忙对宁儿使了个眼色。   宁儿把帘子放下一半,赶忙迎了出去,果然见窦秀秀带了个小丫鬟从外走进来:“我来看看表弟……”   “表姑娘且留步,”宁儿含笑拦着她道:“我们爷方才洗了澡,这会儿正犯困呢,若是没有着急的事,不如明儿再见吧?”   秀秀一愣:“不会这么快睡了吧?”   宁儿故意叹道:“白天从秋浦回来马不停蹄地去了吏部当差,都没顾得上喘一口气,我们看着都怪心疼的,宁肯她多睡会儿,表姑娘,不如明儿早早地过来?反正明儿是休沐,二爷一整天的时间都在家里呢。”   秀秀一听,却也是这个道理,便道:“既然如此,也好。我明日再来,叫他好生休息吧。”   小钗送秀秀出了门,窦姑娘带着丫鬟走了几步,回头看向院门处,心想:“这个宁儿是不是故意拦着我呢……嗯,这个丫鬟长的也妖妖娆娆的,不像是安分守己的,保不准引着平弟不知做了什么呢,以后我进了这院子,先打发了你。”   宁儿从门外进来,无端端打了个喷嚏。   她不以为然,先去洗了手,回来对无奇道:“不打紧,已经走了。”   无奇松了口气:“她怎么半夜来了呢。”   宁儿笑道:“半夜来才好啊,要不也捉不到你。”   说着坐在床边,拿了丝帕子给无奇擦拭头发,一边小声地问:“姑娘,出去这些日子,又见识了好些新奇东西吧?快跟我说说,听说秋浦那里的傩戏最好,你应该是见过了的?”   提到这个,无奇来了精神,便道:“那傩戏,得亲眼见着才是好,我跟你说你是断难知道其中妙处的……不过我听说京城内也有,就是少,等我打听着,若是有演的,带你去看。”   宁儿的眼中也放出光来:“那敢情好,一言为定,你可别骗我。”   无奇道:“什么大不了的,何必骗你。”   宁儿又陪了无奇一会儿,本以为她还要造弄点什么才会睡,谁知等着等着,低头看时,见她竟然已经睡着了。   宁儿见状,便小心地将她一头长发撩到了旁边,刚才已经擦得半干了,但还是有些湿润。   又见无奇的脸色有些微红,宁儿她便从旁边取了团扇,轻轻地给她打扇子。   朦胧过了小半个时辰,宁儿见无奇着实睡熟了,便给她拉了被子,正要自去外间睡下,却听到无奇喃喃道:“蔡大哥、我不是……不是!”   宁儿一愣,忙跑回来,却见无奇仍是睡着的,大概是说了梦话。   “怎么梦里是喊蔡家大公子吗?”宁儿有些诧异的。   谁知无奇叫道:“王爷,你太过分了!”   宁儿吓得猛然捂住嘴,又凝神静静地等了半晌,无奇却没有再叫嚷。   小丫鬟稍微松了口气,蹑手蹑脚地退了出来,却正好有两个人从外头进来,又把她吓了一跳。   定睛看时,原来是这房中的丫头小钗陪着阮夫人房内的丫鬟叶儿走了进来,叶儿含笑问道:“太太打发我来看看睡了没?一切可好?”   宁儿忙道:“已经睡下了,姐姐回禀太太,晚饭也吃了,一切很好。”   叶儿走到里头又特意看了一回,倒是让宁儿有些揪心,生恐无奇说出梦话来,可喜无奇没有再嚷嚷,叶儿便笑道:“瞧睡得这么沉,可见在外头累的很了,好好看着,我回去了。”   宁儿跟小钗送了大丫鬟出门,小钗道:“姐姐,不会有人再来了吧?”宁儿笑道:“管他呢,赶紧关了门是正经。”   次日早上,果然秀秀一大早就来了。   无奇因晚上睡得足,所以也早早地醒了,一时神清气爽。   想到自己有一整天的时间,正好把那搁了好几天的《云仙玉清传》续写下去,不知段掌柜那边有没有着急发疯。   又一想,横竖以后不在外头游逛了,自然有大把时间去写这些,倒是不急于一时,于是又放下笔,从书柜里找书来乱看,一会儿的功夫,桌上叠了好几本。   正在乱翻,外头小丫鬟道:“表姑娘到了!”   无奇端着一本书回头,果然见盛装打扮的秀秀从外头走了进来,满脸笑意。   “表姐,”无奇唤了声,忙道:“怎么这么早?”   秀秀笑道:“我知道你贵人事忙,恐怕我一晚,你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所以特意一大早过来瞧瞧你。”   无奇笑道:“我又有什么可瞧的呢?才起来,都没收拾呢,让表姐见笑了。”   因为没打算出门,她只随便趿拉着鞋子,松松地穿了件家常袍子,腰间系着宫绦,头发也胡乱拢在头顶,插着一支云头乌木钗子。   秀秀却是头一次见她这般打扮,只觉着多了几分懒散的可爱,果然人生得好,就算打扮的再邋遢,都是别有一番滋味的好看。   秀秀抿嘴一笑:“都是自家人,何必这么见外。对了,一大早的,你在用功看什么书?”   她说着便凑了过来,看书是假,看人却是真的。   无奇又嗅到她身上很香的气味,便后退了半步,搪塞道:“不过是些闲书罢了。”   “你这里有什么闲书?叫我看看……”秀秀却又上前一步。   无奇觉着自己再退,就退到墙根去了,秀姑娘却好像没觉着什么,又像是故意地要把她堵过去无路可退。   “表姐,你……”无奇见秀秀并无反应,又不能一把把她推开,只能扬首叫道:“来人,给姑娘上茶!”   正在这时侯,宁儿抱着昨日的衣物从里头走出来,见状一愣,有一样东西却从她怀中的衣物里掉了出来。   秀秀回头,目光随之看向地上,忽然她一怔。   原来地上掉落的,正是无奇的那个荷包,昨儿她洗澡的时候跟衣裳放在了一起了。   窦姑娘高抬贵脚地放过了无奇,把地上的荷包捡起来,迟疑着问:“这个荷包是……谁的?”   无奇笑道:“是我的,朋友哪里得来的。”   “我给你的那个呢?”秀秀问。   “那个,小林子看着好,非缠着我要,就给了他了。”无奇回答。   “你把我的给了人,你却……要别人给你的荷包?”秀秀吃惊地看着无奇,她突然有点不安,看看无奇又看看手中的荷包:“平弟,这是谁给你的?”   无奇没想到她竟然刨根问底,便含糊道:“说了是个朋友给的。”   “什么朋友能给你这个?你……”窦秀秀警惕而担心地看着无奇,终于她紧张地问道:“是不是在外头认识了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   荷包这种东西,一般都是男女传情达意的,很少男子之间相送。   当然,林森那种见色起意强要的不一样。   何况秀秀满心关注无奇的“姻缘”,所以不假思索,见无奇不用自己给的而用这个,说是朋友,语气却分明有所藏掖,她便立刻想到了男女私情上去。   无奇听到“不三不四”,表情精彩的一言难尽。   心里,瑞王殿下的影子一闪而过,无奇忍着笑道:“这、算不上不三不四吧。”   如果说是“蛇蝎美人”,倒有点像。   她按捺着没说出口。   谁知无奇随口的这句,却更像是坐实了秀秀的忧虑。   她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居然有人对“平弟”捷足先登?   秀秀握着那个银白色的五福荷包,又生气又伤心地看着无奇:“你、你居然私自在外头认识不三不四不知廉耻的女人,我……我告诉舅妈去!”   她说走就走,捏着那个荷包拔腿往外就跑。   无奇本来不以为然,毕竟她知道阮夫人是不会相信秀秀的鬼话的,反而觉着秀秀实在搞笑的很,瑞王?不三不四?不知廉耻?女人?   哈哈哈,秀秀表姐了不得,这简直比她还敢骂嘛。   才在发笑,突然间又一想——那个荷包,那可是宫内御制的,保不准阮夫人看得出来啊,要是阮夫人问起是从哪里来的……   她猛地打了个激灵:“表姐你等等,你先把荷包还给我!” 第94章 上邪   窦秀秀一溜小跑, 听见无奇在后面叫她,越发认定无奇心虚。   而她也是铁了心要去找阮夫人告状。   在秀秀觉着,敢在外头送无奇荷包的, 一定不是什么正经女人。   所以秀秀这么做也算是替阮夫人肃清家风, 免得表弟给外头那些不三不四的勾引到歪路上去。   无奇好不容易追出了院子,秀秀已经拐弯不见了。   “她、她怎么跑的这么快?”无奇感觉很震惊, 这秀秀平时娇娇娆娆的, 关键时候竟比兔子还快,果然古人说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不是无缘无故的。   郝三江因为今日休沐,不必早起, 本要睡一会懒觉的。   但因父亲从小的教导, 赖了半刻钟后还是不得不起来练一趟拳,正在挥手舞脚, 便听到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三两步走到门口往外一看, 竟是秀秀,跟个鬼似的飘了过去。   郝三江吓了一跳:“一大早的干什么呢?”   秀秀懒得理他,脚步不停地只扔下一句:“我去找夫人告状!”   郝三江莫名, 摸摸后脑勺重新回来打拳, 心想:“这女人一大早起来找不痛快。又告什么状,反正我可没惹她。”   正又摆出一个猛虎下山势, 猛地又听见脚步声响。   三江以为秀秀去而复返,忙跑到门口张望,谁知却见是无奇,只穿着散散宽绰的袍子,两个袖子当空飞扬, 跟只扑棱蛾子似的窜了出来。   三江大惊:“平平你干什么?”   无奇道:“我去追……秀表姐。”   三江眨着眼问:“她才跑过去,你又追……她说是要告状去,难道你……”飞快地看了眼无奇的装束,三江忙咳嗽了两声,假装什么也没想。   不过在无奇跑过去后,三江琢磨了会儿,有热闹看,自己如何能够置身事外?   从小到大多数都是他挨骂受训,难得一见有人要告无奇的状,他当然不能错过。   三个人跟竞赛似的,相继你追我赶,来到了阮夫人的上房。   阮夫人因昨天晚上劳心劳力的,晚起了两刻钟,才梳妆妥当,早饭还没吃,就听外头说表姑娘来了。   素日秀秀虽也殷勤,却不像是今日这样早。   阮夫人正在纳闷,秀秀已经不顾丫鬟的拦阻跑了进来。   秀秀走到阮夫人跟前:“舅妈,您可要做主啊。您看。”先发制人的说了声,秀秀递出那个荷包。   “说什么?”阮夫人不解,“这又是什么?……看着眼熟。”   她心里有些不太高兴,觉着秀秀实在有些太冒失莽撞了,顺手把那荷包接了过来,低头打量,隐约认出来是无奇带过的,只是当时并没在意,如今见秀秀把它拿了来,更觉莫名。   “这、这是平弟那里拿来的,”秀秀赶紧地告状:“他说是外头的什么人给的,舅妈,表弟年纪还小,您可要好好地看着他,别叫他给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教坏了呀。”   “胡说。”阮夫人自然不会相信秀秀的话,无奇又怎会认识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你一个女孩儿家,说的什么。”   秀秀一愣,见阮夫人反说自己,便委屈地嘟了嘴道:“舅妈,是表弟自己认了的。不是我随口乱说,您只细细地问他就知道了。”   阮夫人皱皱眉,正要再说她几句,忽然怔了怔。   握着手中的荷包,手上的触感竟是前所未有的柔腻丝滑,显然不是那种粗糙乱买的东西,这种质地甚至连阮夫人都少见。   她微怔之下,把荷包拿近了些细看,扫过上头的五福吉祥图,以及那银白的缎子之中隐隐地暗色龙纹,阮夫人倒吸一口冷气,原本不以为然的表情骤然变了。   阮夫人抬头看向秀秀:“你说……”   秀秀见阮夫人变了脸色,忙道:“我刚才无意中看见丫鬟抱了出来的,我问表弟怎么没戴我给的那个,这又是从哪儿来的,他只说是外头的朋友给的,舅妈您想,这断然不会是男人给的呀……自然是一些不知来历的女人送给表弟的。”   “行了。”阮夫人制止了她:“别说了。”   正在这时侯,无奇也赶到了,丫鬟才在外头招呼了声,无奇已经跑了进来:“表姐,你跑的很快啊,我竟赶不上。”   秀秀哼了声,很有些自傲地说道:“我哪里能叫你赶上呢,你当然不愿意我把这件事告诉舅妈了。”   无奇喘着气笑了笑,又看阮夫人:“娘,您……”   目光转动,却见阮夫人的脸色很奇异,无奇心里咯噔一声,便咽了口唾沫,又陪笑道:“娘,您别听表姐的,她就是失惊打怪,没什么事儿弄的跟有事一样。”   秀秀站起来:“那你当着舅妈的面说明白,这个是哪里来的,谁给你的?”她得意洋洋地,像是捉到了无奇的尾巴。   “说了……是朋友啊。”无奇先扫了眼阮夫人。   “哪个朋友,哼,你分明不敢说。”秀秀很精明地看穿了无奇的心虚。   无奇忒佩服秀秀表姐,没想到她聪明的一面竟在这种事情上展现了出来:“我的朋友不用都告诉你吧。”   “你不告诉我,你告诉舅妈啊。”秀秀斗志昂扬地,她仿佛捧着阮夫人这尚方宝剑,有恃无恐,反应迅速。   无奇磨了磨牙。   阮夫人清清嗓子。   秀秀这才收拾起自己的趾高气扬,回身对阮夫人道:“舅妈您看,他当着你的面还支吾呢!一定有不可告人的……”   “行了,”阮夫人皱眉道:“这件事情我知道了,我自然细细地问平平,你就不用掺和了,一个女孩子,口口声声的说什么‘不三不四’‘不可告人’的,叫人听见像什么话?”   秀秀倒是不敢忤逆阮夫人,便低着头委屈道:“舅妈,我也只是担心表弟给人带坏了走上错路而已。”   无奇不服道:“我怎么会给人带坏,我不带坏人就已经……”   “你还说?我待会问你,你给我静静等着就是了。”阮夫人瞪向无奇。   秀秀便抛给她一个得意的眼神。   阮夫人看看手中的荷包,平静心绪,不动声色地说道:“秀秀,我知道你是为了平平好,这件事情我自会审问。你就先回去吧,你看看你的头发都乱了,跟个小鬼儿一样。”   秀秀吃了一惊,赶紧扶了扶自己的发鬓:“是是吗?那……那舅妈您可要仔细地问他,可别再叫他跟外……跟那些人厮混了。”   阮夫人叹了口气:“行了你去吧。”   秀秀见夫人答应了,料想无事,便示威一样看了无奇一眼,撩撩鬓发,一步三摇地走了出去。   她才出了院子,就见三江趴在门口,两人猛然打了个照面,秀秀道:“你鬼鬼祟祟的在这里干什么?”   三江很想进去看热闹,可又怕阮夫人见到他后,反而不怪无奇,只把怒火迁徙到自己身上来……这不是没发生过的,他的经验非常丰富。   见秀秀问,三江便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跟母亲说什么了?”   秀秀正为自己的这件事做的痛快而暗暗自得,听三江问,便趁机说道:“表哥,你们都在外头走动的,你也不多看着平弟?连他在外面跟、跟不知道什么厮混你也不管吗?今儿幸亏是我看到他的一个眼生的荷包,一问才知道是别人给的,我就告诉了舅妈,果然舅妈也很生气,正要审问他呢。”   “荷包,”三江有些失望:“我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一个荷包也值当什么。”   秀秀看他不为之警惕且这般散漫,忍不住道:“表哥,你自然是不怕的,要是有狐狸精找你,你怕会把她们掐死,可是平弟不一样,他那个身板,长的又是那样儿,那些人还不紧着扑上来?我若不管,就真叫人引逗坏了。”   三江又觉着耳朵一阵阵地发刺:“什么叫我不怕,平平不一样……你什么意思?”   不过平心而论,三江跟林森是一样的,若真的有什么狐狸精,他们还整天巴望着狐狸精来找自己呢。   当然,掐死是不舍得掐死的。   秀秀道:“反正我的话撂在这儿,你当哥哥的不管,我当表姐的自然要多操点心。”她说完之后,哼了声,回房去了。   上房之中。   阮夫人看着手中的荷包:“说,这哪里来的?”   无奇本来想趁着母亲不注意,把这个荷包混着拿回去,没想到终究晚了一步,看阮夫人的神情语气,只怕果真已经瞧出了不对。   “娘,我真没骗你,”无奇索性靠过去,伏在阮夫人身上道:“真的是朋友给的,没有什么苟且的事在其中,都是秀秀自己瞎说的。”   阮夫人道:“我也没说就有什么苟且,只问你是哪里来的,哪个朋友给的,你只管一句句的回答。别想要搪塞。”   无奇抱着她的手臂晃了两下:“娘……”   阮夫人瞪她一眼:“你撒娇也没用,赶紧说明白。”   停了停,阮夫人又道:“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这种是贡缎,你看这上头的暗纹……你那朋友可矜贵的很啊。哼,既然矜贵非凡,又怎会私自把这种私密的东西给你?”   秀秀满心觉着给无奇荷包的,自然是个女人。   但在阮夫人看来,却自然正好相反了,可正因为猜到未必是个女人,才更加叫人惊心。   而且这种贡缎龙纹,想来只有皇室中人才用的,偏偏跟无奇认识且“亲近”的,就有一位皇室之人。   所以就算不必秀秀叮嘱,阮夫人也必要问个水落石出的。   无奇见瞒不过,只能招认了。   可到底要把事情修饰一番,毕竟此事若要追根溯源,却是从东宫说起。   于是无奇说道:“我不说,不是为瞒着娘,只是这事情有点难为情罢了。”   “什么难为情?”   无奇道:“这个、这个其实是瑞王殿下的东西。”   “你!”阮夫人见自己果然猜中了,气不打一处来,简直要打她一顿。   无奇抱着头道:“娘!你听我说完了再动手!”   阮夫人磨了磨牙:“你说。这、难道是瑞王殿下……赏赐给你的?”她很不愿意想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所以尽量找一点能顺理成章解释的原因。   可又明知道,就算是赏赐,瑞王也不至于赏这种贴身的东西给一个清吏司的小执事吧,真是越想越心惊肉跳。   无奇吐吐舌头,说道:“这个不是赏的,其实、其实是我捡的。”   “捡的?”阮夫人更加诧异了。   无奇笑道:“是啊娘,这玩意儿虽的确是瑞王殿下的东西,但却是他不要的,那次……那次殿下去吏部,不小心把这荷包掉了,我看见了后替他捡起来,他觉着脏了,就叫我拿去烧掉。我看着这荷包这么精致,若烧了怪可惜的,所以就私自留了下来。”   这话,半真半假。   阮夫人听着,虽觉着有点匪夷所思,但细节上却的确并不违和。   荷包掉了便觉着脏而无用,这的确附和金枝玉叶的矜贵挑剔性子,而且叫人拿去烧了,就更是瑞王殿下的做派了。   所以阮夫人知道无奇是编不出这些细节的。   她相信了大半,最后说道:“既然王爷叫你烧掉,你就不该私自留下,就算留下,也不该就堂而皇之地又戴出去,叫王爷看见岂不怪你阳奉阴违?只怕又要获罪!”   “娘你放心,王爷看见了,他并没有说什么。”无奇忙解释。   阮夫人的唇一动,却也想到这次秋浦之行,这小混蛋就公然地戴着这荷包,她又在瑞王跟前走动,瑞王自然会发现了。幸而无大事。   阮夫人叹了口气道:“虽然王爷不计较,但从此之后,不许你再戴了。这个……就留在我这里。”   “娘……你不会要烧了它吧?”无奇倒是不舍起来,毕竟这荷包在她手里还是立过功的:“娘,你还给我吧,我不戴它了,只放在抽屉里就行,何况以后我不去清吏司了,自然不会跟瑞王殿下照面,倒也不用怕了呢。”   阮夫人本来的确是想烧了了事的,可见无奇这样说,心头不由一软。   无奇忙又摇晃她的手臂,各种撒娇伎俩。   阮夫人忍不住给她逗笑了,便把那荷包又扔给她,说道:“给我好好地压在箱底里,别再叫我看见!不然的话一定是要烧了的。”   无奇喜笑颜开,忙先放入怀中,才抱着阮夫人道:“我就知道娘最疼我了。”   阮夫人给她弄的没有法子,便佯怒道:“行了,一大早腻腻歪歪的,还有你看你穿的什么?幸亏家里没什么外人,不然成何体统……以后真该好好教你规矩了!”   “是真名士自风流,”无奇把脸贴在母亲的肩头,笑道:“何况我这么聪明,学什么不成?”   阮夫人白了她一眼,却也忍不住笑道:“你这动辄就自鸣得意翘尾巴的劲头,却不知是跟谁学的。”   无奇在阮夫人房中混了半天,直到阮夫人想起自己的那些年轻时候的衣裳,叫莺儿搬出箱子来翻看,件件都是极上乘的,只是时间太久了,有的脱了颜色,尤其是那些蚕丝料子,也不算太好了。   阮夫人看着昔日的这些衣裙,不由叹道:“真是光阴如箭啊。”   无奇跟猴子一样去翻看那些衣裳,又道:“娘,你这么多好东西呢。”   阮夫人道:“你要是肯乖乖呆在家里,这些东西也不至于就白搁坏了。罢了……以后自然给你做新的。何况这些的样式也不时兴了。”   无奇吐吐舌头道:“做新的?快罢了,我看这些就很好,若要我穿,随便挑几件就行,只是娘的衣裙给我穿,简直让我想到一个词。”   “什么词?”   “那当然是……沐猴而冠,再多加一个东施效颦。”   “呸!”阮夫人忍着笑,啐道:“你再瞎说,我就真打了。”   说笑了会儿,到底找了一套还不错的衣裙,藕荷色的织金褶裙,乳黄的云锦上衫,便叫无奇穿了。   无奇好不容易穿戴妥当,虽然衣裙要略大一些,但这么一改换,眼前竟是个极玉雪可爱貌美绝伦的闺中少女。   阮夫人一时看怔了,就仿佛昨日年轻时候的自己的影子,也在眼前闪烁。   往事也不期然地涌上心头,阮夫人忙低下头去。   无奇对着镜子细看里头的人,她习惯了男装,如今初换上这么好看的裙装,也有些看呆了,她瞪了会儿:“娘,你有没有觉着怪?”   “什么怪?”阮夫人忙镇定心绪,微笑道。   无奇瞟见母亲的脸上似乎有些莫名的戚戚之色,她心中一怔,便故意笑道:“怪就怪在,这裙子好像可以叫人变好看,我都有点不认识这镜子里沉鱼落雁的小娘子是何人了。”   阮夫人果然又笑起来:“小混蛋,什么时候你才能改了这油嘴滑舌,又什么裙子会叫人变好看。”   她招招手让无奇到自己的身边来,上下仔细打量了会儿:“娘的平平本来就是个美人儿啊。”   无奇本是自己调侃顺便让阮夫人开心的,如今听母亲这么真心实意地夸自己,不由有些脸红:“娘,您这也算是敝帚自珍了。”   阮夫人摇头,淡淡地说道:“倒不是我自夸,我的女儿本就天生丽质的,若认真打扮起来,这满京城内只怕没人比得上你。”   无奇捂住脸:“您再说,我没脸见人了。”   中午陪着阮夫人吃了饭,无奇回到房中睡了午觉,醒来后,觉着不知不觉的大半天过去了,竟然一事无成。   她羞愧心发作,便忙洗了把脸,叫宁儿研墨,准备发愤图强至少写上一段。   正写得如痴如醉,却听外头说表姑娘来了。   无奇赶紧把各种稿子都塞进抽屉。   秀秀试试探探地进门,脸上虽挂着笑,却有点讪讪地。   她先去过阮夫人那里了,夫人只说事情已经训斥过无奇,事情完结,从此叫不许再提。   秀秀放了心,便又过来探望,毕竟她还担心无奇记恨自己。   这会儿无奇知道了秀秀对自己的心思,又怕她真的动了心纠缠,心头一转,就想好了法子。   请秀秀落座后,无奇脸色沉痛地说道:“表姐的好意我很明白了,我也已经知道错了,这荷包的确是我在外头认识的人给的,我……我已经给太太承认了。”   “你真的都说了?”秀秀松了口气,笑道:“平弟,我也是怕你学坏,你既然改了就好……”   “改怕是改不了的,”无奇叹了口气,忧伤而无奈地:“表姐,我是真心的喜欢那女子,她对我倒也是痴心一片,我心想自然也不能辜负人家,就算惹了太太生气骂我、又罚我禁足,我也认了。”   “你、你说什么?”秀秀惊得站了起来。   “其实这次还要多谢表姐,要不是您捅破出来,我还不知怎么跟太太开口呢。”无奇又换了一副义正词严的表情,认真道:“表姐,我已经打定主意非卿不娶了。”   “你、你!”秀秀身子一晃,差点跌倒。   无奇做戏做全套,点点头,负手念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她回头看向秀秀:“表姐,我是绝对不会变心的,就算太太逼我再要别人,她也始终是正妻,其他的都是妾。”   秀秀快要昏死过去。 第95章 二更   无奇这一番话, 不仅让窦秀秀心凉如水,那水还更进一步地结成了冰。   本来秀秀见无奇扬言一定非卿不娶,心里还想着, 假如表弟真的一定舍不得那外头的女人, 自己或许可以容那女子做个妾。   没想到这念头才初初萌生,就给无奇一句话又彻底打死。   就像是无奇看见她心里想什么似的精准。   秀秀出门的时候, 脚步都凌乱了, 小丫鬟扶着她好歹走了出去。   表姑娘才走,宁儿就偷笑着进来道:“太坏了,怎么能这么捉弄表姑娘呢?什么妻呀妾的,亏你能说得出来。”   无奇道:“不这样要怎么办?她整天盯着我也不是那么回事儿啊,明明大哥比我年纪大, 也比我更合适, 只看着我算什么……好歹今儿只拿了个荷包去,不至于有大事, 若不绝了她的意图, 以后指不定还会生出什么别的事儿呢,何况总是缠着我对她也没好处呀,不如趁早了断。”   宁儿笑道:“哼, 谁叫你就比大爷可人爱呢。”   说着又道:“你写了这半天, 也好歇会儿了,吃点东西。”   无奇这才又把自己的稿子翻出来, 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又改动了几处,探头往外一看天色,尚且不晚。   无奇便把稿子又卷了起来,道:“趁着天还没黑, 我且出去一趟。对了,我先前叫你管着的钱呢?”   “这会子去哪?”宁儿正要伺候她更衣,闻言道:“在里头床边柜子的第三个抽屉里,要干什么?”   无奇问:“拢共多少了?”   宁儿道:“有二百多两了呢。”   无奇想了想:“你先拿二百两出来。”   “这么多?”宁儿大为诧异:“你要干什么去?”   无奇笑道:“放心吧,不干坏事。”   宁儿将信将疑的,先伺候她换了衣裳,重新梳了头,才去取了银子出来,又不放心地叮嘱道:“表姑娘嚷嚷了半天说你在外头有人之类的糊涂话,你可别真的在外头弄出来啊。”   无奇接了银子过来,笑道:“少瞎说八道。”   “那好好地怎么弄那么多钱出去?”   无奇道:“我有正经用途,以后……再跟你说,放心吧。你就不能多信着少爷我?”   宁儿才嗤地笑了,道:“你要让我相信,除非你让我跟着,我亲眼见了自然才信。”   无奇摇摇头:“这屋子里缺不了你,何况我带你出去,娘那里一定又要问了,反而不妥。”   宁儿叹道:“那好吧,天儿也不十分早了,你办完了你的正经事,趁早回来,别叫人又提心吊胆的。明儿还要请客呢。”   “知道了。”无奇摆摆手,把扇子插进腰间,迈步往外去了。   宁儿又追出来:“带两个小厮,就带登儿吧!还聪明伶俐些。”   无奇敷衍着点点头,其实她谁也不想带。   毕竟她要做的事情是不愿意给人知道的。   出门后叫了一辆车,无奇吩咐往慈幼院去,中途在过街市的时候,便又叫停车,自己跑到点心铺子里提了几盒的糕点,糖果,蜜饯等物,又走一阵,闻到香气,便又叫停下去买了些才出锅的稀烂的卤肉跟一壶酒。   车夫笑道:“哥儿往慈幼院是去干什么的,怎么买这么多东西?”   无奇道:“去探朋友的。”   车夫道:“这么多东西,您这朋友恐怕不止一位。”   无奇笑道:“给您说中了,是一堆人呢。”   马车很快停在慈幼院外,车夫帮着无奇把东西提下来,慈幼院的门房老头早看见了,赶忙迎出来:“平哥儿,好久没来了。”   无奇道:“汪伯您可好吗?”   老伯笑道:“好呢,托您的福。”说着便上来帮着拿东西,无奇吩咐车夫先等在外间,自己便将一个纸包跟那壶酒给了汪伯,笑道:“这是给您的,趁热吃两口,才出锅软烂的很。”   汪伯笑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您还惦记着我牙口不好,叫我说什么呢?”   无奇笑道:“什么也不必说,您老健健康康的就行了。”   说话间汪伯把东西放下,又陪着无奇将大包小包地送到里间,慈幼院两个管事嬷嬷闻讯赶了出来,笑着行了礼,道:“哥儿有日子没来了。”   无奇道:“原先是有些杂事缠身,后来又出了两趟远差才不得空,大家可都好?”   众人都说好,其中一个嬷嬷道:“邱院首跟江执事之前才出门去了,您不如坐一会儿,兴许就回来了。”   无奇道:“不必等了,齐嬷嬷,我买了些东西,给小孩子们发着吃了吧。这两盒点心是给你们的。”   两个嬷嬷满面感激,道:“怎么连我们都惦记着呢?”   无奇从袖子里掏出帕子包着的二百两银子,道:“这点银子,请帮我转交给邱院首。”   齐嬷嬷吃了一惊:“这么多银子?”   无奇笑道:“不多,只有二百两。本来有件事想跟邱院首说的,既然他不在,那就改天吧。”   另一位陈嬷嬷忙拉着她:“好不容易来了,怎么敢这么快就走?前些日子那些孩子们还在问,怎么平哥哥没来呢。您好歹跟他们见一面。不然,这些东西他们都吃的不安心。”   这是朝廷的慈幼院,专门收养的是那些无家可归、或者被遗弃的孩童们,无奇但凡有空闲,便会来走一趟,倒是极喜欢跟那些小孩子相处。   不过虽是朝廷下属的,但是偶尔有些钱银方面毕竟还欠缺的,无奇起初没什么多余的钱,无计可施,后来开始写那些话本之后才宽裕了,家里给她的钱她用不了,所以其他的银子攒一阵,便会送到这里来,好歹让那些小孩子多添两件衣裳,多吃两块肉。   她为人和气,又这样慷慨,很叫人喜欢,来的次数多了,这里不管是门房、嬷嬷,还是那些孩子们都跟她熟悉了,一旦时间太长她不来,小孩子们便不住地发问。   当下嬷嬷们叫了两个妇人,帮着拿了那些点心果子,他们便陪着无奇去后院里,那些小孩子们窜窜跳跳地在廊下跟院子里玩耍,略大些的还在屋子里跟着读书,不知是谁先看见了无奇,顿时叫了声:“平哥哥来了!”   一时之间,小家伙们纷纷地疯跑过来,抱的抱,叫的叫,把无奇围在了中间。   嬷嬷们笑着将聚拢的孩子抱开,又把点心果子分给他们吃,小家伙们越发喜欢,又不住地围着无奇问长问短。   无奇几乎挨个都抱过了,脸上也不知给多少小孩子亲过,弄了好些点心渣、以及蜜饯汁之类的,她也毫不在意。   玩闹了两刻钟,无奇见时候不早,便要告辞,小孩子们抱着她的腿不许她走,嬷嬷们只得过来劝,有两个年纪小的就哭了起来,一两个哭了,引的一堆都哭起来,弄得无奇心里也酸酸的。   好不容易从慈幼院出来,无奇想想方才跟孩子们的相处,眼睛里早湿润了。   那车夫却等了大半天,因跟门房老头子汪伯说话,倒也不觉着寂寞,知道无奇是来探望这些无父无母小孩子们的,更加格外的钦佩,见她出来,急忙躬身迎着。   无奇又跟汪伯说了几句话,正要上车,却见一辆车远远地也赶来,车上的人探头:“小奇!”   原来正是慈幼院的邱院首及时地回来了,随车而行的还有慈幼院的江执事。   两人见了无奇,都很是高兴,江执事忙着请她到里头说话,无奇因时间的缘故推辞了。   邱院首便低低道:“之前听说你进了清吏司,我心里又替你高兴,又担心,前两天又听说你去了秋浦……真叫人捏一把汗,幸而无事。”   无奇笑道:“又教您牵挂了,其实无碍的。不过以后该不会那么忙了。”   邱院首不知她后面一句的意思,只叹道:“你才回来,是不是又送东西来了?”   无奇道:“攒了点银子,已经给了嬷嬷们,对了,我还有一件事情……想拜托您跟掌事大人。”   江执事忙道:“有什么事情你只管吩咐罢了。”   无奇便道:“过一阵子,兴许会有个人来,他要是给银子,两位只管收了。但若是打听我的来历之类的,还请两位千万保密,不要告诉别人。”   邱院首忙问:“是什么人,这般蹊跷?”   无奇笑道:“放心,不是坏人,也不是坏事。只是我想谨慎些罢了。”   江执事便点头道:“这是小事,放心吧,多余的绝不会吐一个字的。”   无奇谢过两人,便告辞,两位一再挽留,她已经上车去了。   邱院首跟江执事目送无奇离开,才转身回慈幼院,江执事道:“郝公子真是难得啊,要京城内的人都如他这般,咱们就不至于整天求爷爷告奶奶的了。”   邱院首叹道:“是啊。唉,他如今在清吏司,正是木秀于林,只盼他顺顺遂遂的吧。”   江执事笑道:“我看郝公子是个福相,定然无事的,倒是他才说的那个人,又送钱又不能泄露身份,到底什么来历呢?”   邱院首为人谨慎:“他既然这么嘱咐咱们,咱们就要做到,幸而这院子里只有你我知道他是郝司长的二公子,要隐瞒倒也不难。”   且说无奇乘车,又往棋盘街而去。   她要去见的自然正是段掌柜。   段掌柜忙了一天,正准备出门赴宴,抬头见马车停在跟前,车上下来的正是他日思夜想的人,顿时喜出望外:“平公子!”   老段急忙迎上去:“哎呀,今儿是什么好日子,哪阵风把您吹来了?”   无奇见他双眼放光,便笑道:“段老板,里头说话。”   段掌柜的赶紧陪着她入内:“又是好些日子没见了,怎么,事情忙的差不多了?”   无奇道:“是,以后怕是时间会宽裕一些。对了,上次留下的那一卷书,您看的如何?”   “好,好极了,”段掌柜立刻赞妙,道:“我立等着下面的呢,就是不知哪里找你去……还有那银子都没有给……”   无奇将袖子里的那一卷取出来,双手递上:“这是新的,”又道:“这次您不愁没地方找了,以后若是有急事,只管去东坊的慈幼院,找江执事或者邱院首便可。”   “慈、慈幼院?”段掌柜正毕恭毕敬地接过那一卷稿子,闻言诧异。   无奇道:“正是。还有银子之类的也不必给我,只管一并给江执事或者邱院首就是了。”   段掌柜愣了愣,把无奇从头到脚又看了一遍。   他当然知道慈幼院是个收养无父无母孤儿的地方,如今听无奇这么吩咐,又忖度她先前对自己的身份讳莫如深从不告诉,心头一震,便有些自以为是的想明白了。   原来段掌柜认为,无奇自然也是个出身于慈幼院的孤儿,所以她才不说她的来历身份,而如今得了的话本银子,也要给慈幼院的人……   段掌柜心头一凛,忍不住肃然有了些敬意,又忙道:“好、好好,既然平兄弟这么说了,那以后我便照做了就是。”   无奇见他答应,便笑道:“劳烦掌柜的了。”   “哪里话,恨不得你多吩咐几件事让我劳烦劳烦呢,”段掌柜笑容可掬,又道:“对了,之前您不是还跟我说了,印制那个大版的……纸吗?趁着这几天我叫人用活版印了两张样子出来,你给我过目一下,看看如何。”   无奇很意外,没想到他的动作倒是挺快:“求之不得。”   段掌柜的先小心翼翼把稿子放回高的书柜上,才又去桌上拿了一张大版的印纸出来:“您瞧如何。”   这一张大版的纸,正如她先前所说,是长方形状,有成人的一臂之长,半臂之宽,看着倒是颇为合适。   无奇低头,先统扫了眼,只见琳琅满目,竟还有简单的雕版图画,其他的,有一则诗,有一则最近的奇闻,还有她最新的《云仙玉清传》。   仓促中无奇来不及细看,但这大略一扫,却知道段掌柜实在闻弦歌而知雅意,是个知情识趣的聪慧之人,她先前不过是简略描述了一番,他居然就照样画葫芦做的很不错。   无奇啧啧赞叹:“好,好极。掌柜,这张给我拿回去,细细的看如何?”   段掌柜笑道:“这有什么可说的?尽管拿去。”   此刻天色微黑了,无奇忙着要回家去,段掌柜道:“好不容易来了,不如吃了饭再走,这儿距离观荷雅舍也不远……”   无奇笑道:“改日,改日一定。今儿还有事呢。告辞了。”   说完后,便卷了那张报纸,告辞出门,乘车而去了。   段掌柜送别了无奇,也不想再出门应酬了,只赶紧回身取了那几张稿子,打开后略扫了几眼,便笑吟吟地说道:“快,吩咐门上备车!”   无奇回到家里,往后院走的时候,无意中看到秀秀的弟弟窦玉,他背对自己蹲在地上,好像正在发呆。   无奇放轻脚步走到他身后,小家伙还没发现,直到无奇咳嗽了声,他才受惊似的抬起头来。   “阿玉,你在干什么啊?”无奇笑问。   窦玉站起身来,又往后退了一步:“我、我没干什么。”   无奇一愣,细看他的脸,好像唇边红了一块:“你的脸怎么了?”   窦玉抬手挡了挡:“没、没事……”   谁知一抬手,却又发现手背上也带着伤。   无奇吃了一惊:“给我看看……”   她正要握住小孩的手,窦玉已经退后两步:“说了没事!”竟转过身,跑的无影无踪了。   无奇皱眉看着逃走的小孩子,回想他手上跟脸上的伤痕,倒像是有人打过他似的。   但是家里的小厮丫鬟们都给阮夫人管教的甚严,应该不会有那种欺负亲戚为非作歹之人。   无奇思忖着回房,宁儿见她回来后大喜:“今日却是说到做到。我正担心晚饭你不回来,太太问起来我又不知怎么说呢。”   无奇洗了手脸,道:“你今儿见过阿玉了吗?”   “阿玉……是说窦家的那位小公子啊,”宁儿应了声:“他天天上学,我又不太出去,所以不大照面。今儿也没见着,怎么,你见到他了?”   无奇说道:“哦,刚才照了面,这孩子的手上有伤,我在想不会有人欺负他吧。”   宁儿道:“咱们府里可没有那样的人,备不住是在学堂的时候,小孩子们推推搡搡,不小心碰伤的。”   无奇听她说的有理,便没有再说别的。   当天晚上,无奇去上房陪着阮夫人吃了饭,饭后又喝茶说了会儿话。   阮夫人道:“蔡家跟林家都发了帖子了,就是你的那个清吏司的姓程的,怎么也不知他家住哪儿呢?”   无奇道:“春日啊,不用通知她,她自己就来了。”   阮夫人应了声,并没说别的,只叮嘱她让早点睡,别明日晚起或者精神不振。   无奇答应着,又问:“怎么不见父亲还有哥哥?”   阮夫人道:“还说呢,中午有人请客,本来说吃了酒就回来,也不知给什么事情绊住脚了。”   无奇忍不住笑道:“娘,爹整天在外头应酬,你就这么放心?”   阮夫人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他要赶胡来,也得有那个胆子,我巴不得他胡作非为,那我就……”   “您就怎么样?”无奇瞪大眼睛问。   阮夫人哼了声,并没说话。   正要此刻,外头丫鬟道:“老爷回来了!”   果然,郝四方带了三江终于进了门。   无奇急忙起身迎接,郝四方看她在,便笑道:“幸而你在家里,我还担心你娘等着急了呢。”   阮夫人走出来问道:“你还知道回来晚了?又给什么要紧的人绊住了?”   郝四方本来皱着浓眉,此刻忙陪笑:“夫人,这个可不是我在外头贪杯,我今儿下午忙了大半天。”   三江小声跟无奇道:“今儿真该带了你去的,叫你看看稀罕。”   无奇赶紧问何事,郝三江道:“说来邪门,是漕运里的李校尉的儿子……”   这会儿丫鬟送了热茶上来,又递了擦脸的毛巾。   四方擦了擦手脸,端起杯子喝茶,闻言道:“这件事的确有点古怪,夫人,你知道吧,我之前跟你说过的?”   阮夫人说:“啊,就是那个突然间改邪归正了的孩子?”   “就是他,”郝四方点头,又对无奇道:“这个李校尉家的小子,原先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就是不干好事,但是半个月前他突然间就失踪了,把李家急得满京城找人,我也跟着忙了一通,只是大家都知道那小子是什么性子,以为他自然窝在哪个巷子的女人怀里呢……”   说到这里,阮夫人皱皱眉,郝四方忙清清喉咙,改口又道:“不过两三天他就自己回家了,手足俱全,人也正常没什么不妥,大家才放了心。”   无奇问道:“这有什么奇怪的?”   “别忙,”郝四方道:“怪就怪在自从这小子失踪回来后,简直像是变了个人一样,非但不再去跟之前的狐朋狗友厮混,而且把那些恶习都改了。”   这个,四方先前跟阮夫人闲着无事曾提过,阮夫人觉着,这大概是李公子在外头不知受了谁的点拨,所以顿悟,才痛改前非的,那会儿四方也深以为然。   无奇听到这里笑道:“这不是好事吗?”   三江在旁边忍不住插嘴说:“本来的确是好事,但最近这几天,这小子时不时地说自己是李广转世……要去边关打仗杀敌呢,家里拦都拦不住。”   “李广?”无奇诧异起来:“难道是那个飞将军李广?”   三江笑道:“可不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飞将军李广吗?”   阮夫人听到这里,笑着摇头:“这也没什么可怪的,是这个孩子发了癔症或者故意吓人之类的吧。”   郝四方道:“夫人,你有所不知,这小子他原先并不好武,但自打说自己是飞将军后,突然间武功高强起来,而且他以前并未握过弓,如今射箭的本领却非同一般!我本来不信的,今儿他又发病了,非要骑马赶往边疆,我跟众人闻讯前去,也算是亲眼见了一回,果然他的功夫了得!两个粗壮的家丁都拦不住!动起手来也颇有些为将的虎威,跟以前那个给酒色掏空了身子的病秧子简直判若两人。”   三江则小声跟无奇道:“当时不少人在旁边,都说可能……有可能是给飞将军李广附身了呢。” 第96章 三更   三江悄悄跟无奇说了这句, 偏给阮夫人听见了。   夫人便道:“大晚上的,别跟平平说这些,留神吓到她回头做梦。”   郝三江虽然觉着无奇在清吏司, 什么奇怪的事情没见过, 不至于给这点儿小事吓到。   但既然是太太发话,他当然立刻站直了些, 乖乖答应道:“好的, 娘,我不说了。”   郝四方因为要给自己下午没回来做解释,所以才提起了这件事,这会儿发现夫人不喜欢,便忙道:“太太说的对, 是我多嘴了, 本不该晚上说这些有的没的。”   阮夫人便跟无奇道:“行了,你在这儿半天了, 就先回去吧。”   三江就也跟着无奇一起退了出来。   两人到了外间, 无奇才拉住他问:“哥哥,这李家的公子还有什么消息?最后是怎么处置的?”   三江哼唧说:“娘不许我晚上提这些嘛,你还问。”   无奇笑道:“你知道我不怕的。你不说, 我晚上反而睡不着了。”   三江才道:“其实也没什么, 就是这李公子闹得太厉害了,他们家里人没有办法, 好不容易将他绑了起来,我听他们商议着明儿要请和尚道士过来降妖除魔呢,也不知有没有用。”说到最后便嗤地又笑。   无奇听的入神,忙问:“你又笑什么?”   三江便小声说道:“那些人商议着如何处置的时候,那李光还在那里大叫什么‘飞将、庸奴……什么大将军之类的, 像是一首诗。’”   无奇一惊:“等等,你说着李公子叫什么?”   “李光啊,就是光照的光,不是李广的广。”   无奇皱眉想了会儿,又问:“他念的是不是‘飞将无时命,庸奴有战勋。谁怜老卫尉,身属大将军。’?”   郝三江直着双眼看了无奇半晌,叫道:“可不正是这一首诗吗?平平,你总不会也躲在那里偷看吧,不然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无奇笑道:“别瞎说了,这是宋代刘克庄的杂咏之一,这一首诗就是写李广的!”   所谓“飞将无时命”,自然是说李广的外号“飞将军”,但他偏生时运不济,没有能够封侯。而“庸奴有战勋”,一般意解是说奴仆出身的卫青,他反而得了勋功,为李广抱不平。   至于“谁怜老卫尉,身属大将军”,便更是作者对于李广的感慨罢了。   三江这才明白:“原来是这样,不过这小子不学无术的,他怎么会知道这些诗啊词的?这件事果然诡异。平平,你觉着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是李广转世?还是他们说的鬼神附身呢?”   无奇也觉为难,摇摇头道:“我又不是大夫,又不曾亲眼见过,只听你跟爹这么一说,又怎会判断。”   三江笑道:“不然明儿我抽空带你去看看?”   无奇心头一动,却又道:“还是不了,明儿小蔡、小林子他们要来家里吃饭呢。对了,你中午也记得回来,春日姐姐也在。”   郝三江一听,精神万丈,摩拳擦掌地说道:“不错不错,明儿我会好生打扮打扮。”   无奇看他兴高采烈的,心里升起一点不祥之感,思忖了会儿便叮嘱道:“哥哥,我知道你……你挺喜欢春日的,不过你见了她,能不能别……”   “别怎么样?她是不是说什么了?”   “呃,不是她说什么,我就觉着你那样的话,反而会吓到春日……”   “我哪样了?”   无奇本是好意,可三江却是直脑筋。她不知该怎么说:“总之,咱们矜持些行吗?何况这种事情是两情相悦的,要是春日真的不理你,你不如……”   “你不懂,”三江却先发制人似的摇着手道:“我听人家说过了,女孩子就是天生的羞怯内向,有时候她不理你,可心里却是想着你的呢。”   无奇吃惊:“哥哥,你哪里听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   三江嗤嗤地笑道:“我是你哥哥,我当然懂的比你多。而且,女孩子又不会主动,所以只有我们男子汉主动些了,不然怎么能打动芳心呢?唉,要是蔡学士也像是我这样有勇有谋的,也不至于现在还孤家寡人没着落了。”   无奇听三江在这里胡说八道,眉毛都不知不觉地拧成了扭股糖一般,猛然听到最后一句越发震惊:“你说什么,蔡大哥……他怎么了?”   三江拍拍她的肩膀,感慨说道:“这你更不懂了吧?要不怎么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呢,你看蔡学士那样的人,要相貌有相貌,要人品有人品,本来以为没什么是他得不到的,可他偏偏也跟我一样,都是有喜欢的人却求不得,啧啧,那天晚上他跟我喝酒,我才知道他跟我一样可怜啊。”   “喝……可怜?”无奇不知道自己要更惊讶于哪一方面,“蔡大哥什么跟你喝酒?你们……说什么了?”   她的心突然有点怦怦乱跳。   “就是那天晚上,我跟着春日去……”郝三江说到这里,忙打住:“这可是我跟蔡学士之间的秘密,你就别打听了。”   见三江要走,无奇忙拉住他:“哥哥,蔡大哥他还跟你说什么了?什么……喜欢的人求不得?”   兄长虽是只言片语,无奇却听出来了,是三江跟踪春日,误去了护国寺小院那次。   郝三江见她追问,左顾右盼见没有人,才说道:“我只跟你一个人说啊,蔡流风……他其实心里也喜欢着一个姑娘,不过看他那意思,人家姑娘好像根本不喜欢他……”   此刻两人站在廊下,只有头顶一点灯笼的光芒。   暗淡的灯光下,无奇的双眼瞪得圆圆的:“你说、你说蔡大哥……喜欢一个‘姑娘’?这是他亲口跟你说的,还是你自己编出来的?”   三江觉着自己受到了侮辱:“这哪里是我编出来的?他亲口说,我记得他说——‘那是个很好很难得的姑娘,我从很久前就喜欢上了,可她心里未必有我’……你看我学的像不像?”   郝三江回忆着那天晚上的情形,把蔡流风那种怅然而温和的语气学的惟妙惟肖。   他学完了后便看向无奇,甚至想让无奇夸他几句。   谁知转头却发现身边空空入夜,三江一愣,回身才见无奇不知何时已经走开了。   “唉你这小混蛋……”三江赶紧拔腿追上无奇:“我辛辛苦苦跟你演的……对了,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啊?我答应流风,不跟其他人说的,诶?你怎么不说话?”   无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打发了三江的,她又在外头晃了会儿,才总算晃回了院内。   几个丫头都知道她在阮夫人那里,所以很安心。   宁儿先前叫人去打听过,知道她快回来了,所以一早地吩咐人准备了洗澡水,跟各色的水果,等着她洗完澡后吃。   突然见无奇回来,还是一副丢了魂儿似的样子,宁儿有些诧异,忙赶着说道:“怎么了?不会是……又做了什么惹太太生气,太太说你什么了?”   她知道家里没有人敢给无奇气受,只能是太太做了什么。   无奇扶着门扇,皱着眉,两只眼睛竟是半闭着的,好像头很疼的样子,也不说话。   宁儿吓得不轻:“还是身上不舒服?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   无奇听到这里,才慢慢地睁开双眼:“不用。”   宁儿赶紧扶着她走到里间:“到底怎么了?脸色这么差呢?”   无奇坐在床边,低着头,看着自己摁在腿上的双手。   脑中突然又出现当初在护国寺小院里,跟蔡流风的相处,紧接着,却是在秋浦的街头……他突如其来的那番话。   但是当时,她认定了他是个断袖,吓得不轻。   可今晚上听了三江的话,无奇突然间意识到,难道、难道是她误会了?   三江显然没有骗她,那么蔡流风就是真的当面跟三江说过他喜欢一个“女孩子”。   如果蔡流风认为她是男人,以他的性子,必定不会如此画蛇添足,最多他可以含糊地用“喜欢一个人”来形容,而不必特意点到“姑娘”。   当初因为柯其淳的缘故,无奇曾想过蔡流风难道……知道了她的秘密?   可又觉着不可能!毕竟她藏得如此完美。   所以在瑞王说蔡流风是断袖的时候,就像是一语点醒梦中人,无奇立刻觉着,蔡流风必然是犯了断袖。   难道……真的是大错特错,事实上他的确、的的确确地知道她是个女孩儿?!   无奇的头像是才给什么敲打过,轰轰然。   她一会儿觉着秋浦的事情,是天大的一场误会。   但另一方面又觉着,倘若蔡流风知道她是女孩儿……这、这……   这却更加的如何了得!   而且,这又怎么可能,他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自己留了很多破绽?   除了他知道,还有谁?   难道她已经捅破天了?   瑞王……瑞王呢?!   无奇越想越是心惊肉跳,她想不到自己有任何地方的破绽,但又觉着通身都是破绽。   思来想去,有一点无奇可以肯定,大概从观荷雅舍吃饭之前,蔡流风就应该知道她的身份了。   头几乎都要炸开了,最后无奇只能抱着脑袋滚倒在床上,不敢让自己再想下去。   这一夜,因为无奇的反常,把宁儿跟小钗等丫鬟都吓坏了。   直到水都冷了,无奇才重又爬起来,宁儿忙叫人重新打了热水,伺候她洗了澡。   只因为无奇一恍惚,宁儿发现了她腿上的伤,原先的结痂早就褪了,可是那十字疤痕还很清晰,倒是把宁儿吓得不轻,忙问她是怎么回事。   无奇镇定地说道:“别嚷嚷,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宁儿不知所措,眼泪早冒了出来:“还是别出去走动了,腿上这么重的伤我都不知道,这幸亏是无事,万一有个好歹呢?”   无奇看她伤心,却反而安抚道:“别担心,以后不会出去了。”   “真的?”宁儿大惊:“你可别哄我。”   无奇点头道:“嗯,真的。已经跟太太通过气了,再也不会回去了。”   宁儿先是愣怔,继而喜极而泣,上前抱住无奇道:“这可太好了!留在家里也好,横竖安安稳稳的,不至于受这样重的伤啊。”   无奇倒是忍不住笑了:“你别嚷,更千万别叫太太知道。”   宁儿忙掩住口,认真地答应:“我记住了。不会说出去的。”   晚上闹腾那么久,早上未免起的迟了些。好不容易打起精神,洗漱更衣,吃了些许粥米。   辰时过半,蔡采石跟林森便到了,令无奇意外的是,柯其淳居然也跟着他们一起。   蔡采石悄悄地跟无奇道:“柯大哥昨儿去找我,原来他听说了你在秋浦被人掳走的事情,所以不放心,想当面见见你。”   无奇忙道:“那件事我跟我娘瞒着呢,你可别提。”   蔡采石道:“这个我知道。”   此刻柯其淳走了过来,脸上有点涨红:“小奇,你……还好你没事,不然我、我也没脸活着了。”   无奇笑道:“柯大哥,你又不是神仙能掐会算,不用在意的。既然来了,正好大家一块儿坐坐。”   才站了片刻,外间春日也到了,无奇忙迎上去,春日将手中的糕点递给她:“我头一回到人家里做客,不知道带些什么好。别见怪。”   无奇笑道:“何必讲究这些,空着手就可以。”   于是领着这些人又去上房拜见阮夫人,蔡采石跟林森当然是常来常往,不必多说,柯其淳跟春日是头一回见夫人,也都认认真真行了晚辈之礼。   阮夫人含笑询问了几句,知道他们在自己跟前拘束,便叫无奇领着他们到厅内去坐了。   林森坐在春日身旁,便开始聒噪。蔡采石则打量无奇:“你的脸色不是很好,怎么休息着反而更憔悴了几分呢?”   无奇道:“哦……大概是我昨儿往外头跑的缘故吧。”   蔡采石问:“你又有什么私下里的公干?”   无奇笑道:“这可不能告诉你。”   蔡采石笑道:“不说也罢了,不过你可要留神些身子……不行的话,明儿你也别去吏部,我跟孟先生给你请假,多休息两天。”   无奇听他提起这个,心里便想起辞官的事情,她昨儿虽然已经想过很多次了,但现在当面开口要说,仍是觉着艰难。   她打定了主意,等大家吃了饭后就说。   毕竟要是现在提起的话,恐怕就没有人有心情吃饭了。   正在这时候,林森因春日对他淡淡地,便想起昨儿的异闻来,因说道:“你们听说了没有,漕司李校尉家的事?”   无奇听他提起这个,忙道:“你也知道了?”   林森道:“当然,我还认识那李光呢。昨儿听说出事我特跑去看了看,起初以为是他们瞎说八道,亲眼见着才知道不是胡说的。”   无奇赶紧问:“到底是怎么样?我哥哥也没说清楚,只说他自称是飞将军李广转世,不会是真的吧?”   柯其淳也点头道:“我最是钦慕飞将军李广,要真的是李将军转世就好了,朝廷也有福了,平白得了个千古名将。”   林森忙道:“柯大哥,那待会儿吃了饭,咱们再去亲眼看看如何,你也分辨分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无奇说:“怎么,连你都分辨不出来?”   “我只能说,”林森前所未有的凝重,正色道:“现在的李光的的确确跟之前的那个李光不一样了,我只说一点你就知道了,以前的那个,猥琐好色,如今这个,满身凛然正气。”   蔡采石听了这句,虽然觉着诧异,但却不由拿眼睛瞟着林森,又对无奇使了个眼色。   无奇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便笑而不语。   谁知林大公子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还是做贼心虚,看他们两个使眼色,便说道:“你们两个够了,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昨儿我爹也跟我说起过呢,他倒是挺羡慕李校尉的,看他那意思,竟也是恨不得我也跟着失踪一回、也变成无所不能的飞将军呢。”   蔡采石跟无奇嗤嗤地笑了起来。无奇便道:“听哥哥说他们家今儿要请和尚道士驱邪,现在也不知怎么样了。”   众人闲坐着说了会儿话,无奇又领着他们到外头各处逛逛。   正走着,却正遇到窦秀秀去给太太请安回来,蓦地看到他们一群人,秀秀一怔。   她的眼尖,因之前见过林森的,便刻意瞧了他一会,果然看到林森腰间挂着的,赫然正是她精心赶做出来的荷包。   秀秀气恼地扫了林森一眼,又瞪无奇。   无奇也瞧见了她,便笑道:“那是我秀秀表姐,小蔡跟小林子见过的。”   林森早不由自主地从众人之中走了出去,赶在秀秀离开之前,行礼道:“表姐好!”   秀秀见他特特地过来行礼,总算是个知道礼数的,便哼了声:“林公子不必多礼。”   林森笑道:“本来也想着去找表姐给你请安的,可巧在这里遇见了。对了……这个荷包委实的精致,我还跟小奇称赞表姐秀外慧中呢。”   秀秀听他还敢提起来,心中鼓着的气冲上来,待要发作,那边一堆人看着呢。   她便赶忙又压下去:“你既然瞧得上,就留着吧。你的眼光倒也不错,总比那些喜欢外头什么不知来历的女人给的荷包的人强。”   林森听出她在指桑骂槐,但秀秀最后那句太过复杂拗口且没有主语,竟让他摸不着头脑。   秀秀说完后,便哼了声,转身走开。   林森发呆的功夫,蔡采石正对无奇低声道:“我看五木真的需要像是李公子般失踪两天。”   柯其淳却问无奇:“那位姑娘说什么不知来历的女人……荷包的?”   春日也瞧向她,无奇赶紧道:“不相干,不相干的,咱们别理她。”   大家逛了一会儿,郝三江回来了,他一看春日,就跟蜜蜂见到花似的飞了过去。   无奇便跟蔡采石道:“我大哥也需要失踪两天啊。”   两人一起笑了。   郝三江回头:“什么失踪?”   蔡采石急忙解释:“我们是说李校尉家公子的事……”   三江闻言笑道:“这个啊,我正好才听说了,他们家今儿不是请了和尚道士驱邪的吗,没成想李光挣脱了绳索,把那一干人打的落花流水,嘴里还叫嚷着什么‘匈奴狗贼安能困我’之类的……要不是怕耽误了吃饭,我也跑去看了。”   众人听了都觉着诧异,恨不得饭也不吃就跑去看,便商议好了,等吃了饭大家一起去。   眼见中午,酒菜已经在明厅安置妥当,众人一块儿落座,三江特意坐在春日身旁,添酒加菜,无微不至,非常殷勤。   春日大概颇为困扰,只是看在无奇的面子上,自然不便如何,见三江很照顾自己,她便灵机一动,故意的也夹些菜给旁边的柯其淳,也时而地温声劝酒等等。   柯其淳见她如此客气,只当是好意,并不知道春日是要祸水东引,他便来者不拒,只管吃吃喝喝。   三江在旁边看着,只以为佳人瞧上了柯其淳这木头,一时气得茶饭不思,恨不得跟柯其淳出去打一架。   蔡采石跟无奇两个在对面看的好笑,却也乐得自在。   正酒过三巡,有个小丫头忽然进来道:“门上说,蔡家大公子来了。”   桌上众人齐齐一愣:“谁?”   只有蔡采石平静地看了无奇一眼。   小丫头给这么多眼睛盯着,有点窘迫,便红着脸道:“是、是之前翰林院的蔡学士……这会儿怕是要进来了。”   “啊!蔡大哥回来……”林森的那个“了”还没出口,只听“哗啦啦”一声响。   大家忙转头,却见无奇连人带椅子往后翻倒出去,她徒劳地伸手在桌沿上抓了抓,却仍是没阻住这后仰的势头,反而把两个杯子碰落地上。   危急关头,幸而是林森忙跳起来拉住,而柯其淳跟春日也不约而同掠了过来。   蔡流风进来的时候,正看到大家围着无奇,扶的扶拽的拽慰问的慰问,厅内乱作一团,倒也热闹。 第97章 爱慕   蔡流风没想到自己会看到这样热闹的场景。   他今日才从秋浦赶回, 本来得先回吏部报个到的,可总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冲动,思来想去仍是忍不住中途改道, 先来了郝府。   门口的几个人看见他, 不由喜出望外,忙着上前行礼又道:“原来今日大公子也会来, 只是怎么竟迟到了?”   蔡流风才知道今儿郝府请客, 不过并没有别人,全都是自己熟识之人。   可是这么多人……   他当时本可以转头离开的。   此刻,蔡采石跟林森一左一右扶着无奇,春日正俯身问:“跌到哪里没有?”柯其淳则将那惹事的椅子拿开一边,又打量无奇是否有被摔坏。   若说满座还有个镇定的, 那就只有郝三江了。   三江正说道:“你看看你, 也没喝酒,怎么就先倒下了呢?好好的坐着凳子都能倒仰……”   在众人都围着无奇嘘寒问暖的时候, 也是郝大公子最先将注意力投向了蔡流风:“流风!你真个儿回来了?”他热情洋溢地迎了上去。   蔡流风住脚, 向着郝三江端端正正地拱手作了个揖:“大哥。”   郝三江欢天喜地而顺理成章地笑纳了这个礼:“嘿嘿,你来的正巧,我们正吃着呢, 来来, 一起吧!”   蔡流风点点头:“多谢大哥。”   然后他看向前面的那四只。   最先走过来的是柯其淳,他看看无奇, 又看看蔡流风:“流风兄你回来的好快啊。”说着抬手,就要在蔡流风的肩头轻轻拍落。   无奇本来正在扮演缩头乌龟,眼角余光看见这幕,赶紧叫道:“柯大哥别!”   柯其淳的反应可谓迅速,手距离蔡流风的肩膀只一寸, 即刻悬空停住:“怎么了?”   无奇咽了口唾沫:“呃,蔡大哥受伤了,你别弄到他的伤口。”   蔡流风可是为了她负伤的,无奇心里可一直都记挂着此事,之前问林森,林森似有支吾之色,无奇就知道蔡流风的伤不是很好,这竟成了她的心事。   柯其淳忙道:“对对,是我昏了头了,你的伤如何?给我看看。”   蔡流风见他说干就干伸手扒拉,忙道:“不必不必,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不过是皮外伤,别听……小奇夸大其词。”   说到最后,他笑吟吟地看了无奇一眼,眼神却骤然温柔起来。   无奇赶紧转头看向别的地方,仿佛厅内的半空出现什么无形的吸引人目光的好东西,而她正在入神地追随观赏。   蔡采石这会儿也上前:“大哥,秋浦的事情已经完结了?”   “嗯。”蔡流风点头。   林森也跟着作揖:“蔡大哥一路辛苦了,且快坐了,先喝杯酒,就当……也是为蔡大哥接风洗尘了。”   蔡流风笑道:“这个倒是不必了,别打扰了你们,我且还要回吏部复命呢。”   春日听了这句,便道:“蔡大人原来还没回吏部?这个可是不太合规矩吧。”   蔡流风还没回话,郝三江笑道:“这也没什么,上吊还得喘口气呢……何况咱们都不说出去,自然也没有人知道,哈哈……”   他快乐地笑了两声,突然发现春日的眼神不太和善。   那笑便半途而废地卡在了喉咙里。   还是蔡采石打圆场道:“郝大哥说的是,哥哥,既然来了,就跟我们坐一会儿吧。”   “不了,”蔡流风笑的风清月霁,眼睛却看向无奇,“我有几句话说要跟小奇说,说完了我就走的。你们不必惊动。”   他们几个说话的时候,无奇正又缩了脖子,心里飞快地想着该如何找机会离开现场。   方才听说蔡流风到了,她本来是想即刻撤退的,谁知惊慌之中腿脚不利落,当众出糗。   此刻蔡流风就在眼前,虽说是认识了很久极熟悉的一个人,但因为秋浦那场“惊天”似的大误会,她简直不知该怎么面对他。   之前以为是断袖吧,就已经打定了主意避免跟他相见。   如今知道他不是断袖了,可这不太愿意见面的想法却反而更坚定了。   一时之间无奇居然分不清楚,到底蔡流风不是断袖的真相让她松了口气,还是蔡流风知道她是女孩的真相更让她窒息。   这两种念头像是生死对决一样纠缠,从昨晚上开始到现在,她硬是没找到答案。   方才从椅子上跌落的时候,无奇简直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或者施展什么神机妙法逃之夭夭为上。   可惜身边先是给蔡采石四个人围着,简直叫她想逃都没有门路,如今蔡流风越发变本加厉,竟然当众点起她的名来。   这也……太明目张胆了吧?   她很想拒绝。   但蔡采石笑道:“大哥,有什么话还得单独跟小奇说,你总不会是又带了什么好东西想单独给她吧,我可要吃醋了。”   林森也跟着道:“蔡大哥,你可不能偏心到这份上,连我都要替小蔡委屈了。”   蔡流风只是一笑,抬手点了点他两个,像是在轻描淡写地说他们顽皮。   反而是三江说道:“行了行了,别跟流风玩笑,他做的可都是正经大事,流风啊,你就到东边偏厅跟平平说罢。”   他吩咐了这句,见无奇呆若木鸡,便道:“平平你愣着干什么?你蔡大哥叫你呢,别耽误他的时间!”   自打那天郝三江跟蔡流风一同喝过为情所困的酒,又给蔡流风一口一个“大哥”的叫着,三江仿佛觉着自己很有义务在各处罩着蔡流风。   虽然他其实也知道,蔡流风不是那种需要给人保护的。   但既然人家叫自己“大哥”了,他自然要显示身为大哥的豪爽胸怀。   无奇感觉,自己若还不动,郝三江恐怕会一脚把她踹出去。   好女不吃眼前亏的,她低着头向东偏厅走去。   剩下蔡采石忙招呼众人重新落座,郝三江便跟春日说道:“咱们先吃,不用管他们。”   柯其淳也说道:“是啊,咱们先吃,府内的菜做的非常之好。”   郝三江道:“我又不是让你。”   柯其淳笑道:“多谢大哥,我原本也不必人让,自己就能吃饱。”   “你干吗叫我大哥?”郝三江吃惊,“你看起来年纪不比我小。”   柯其淳眨了眨眼:“我听流风兄是这么叫的,所以也跟着他一样。”   “别,”郝三江拦阻:“我们可不熟。”   不熟倒是不打紧,最重要的是,还可能是情敌呢!   林森悄悄地问蔡采石:“蔡大哥到底有什么事儿要单独跟小奇说?”   蔡采石道:“你管这些呢,吃你的就是。”   林森啧了声:“你难道不好奇?”他的眼珠一转,脸上露出一点狡黠笑意,却又咳嗽了声道:“我去解个手。”   蔡采石没当回事,林森便起身往外走去。   出了厅门,林森见无人跟着,便赶紧地往右手处走去,实则从西厅绕了个圈子,慢慢地要摸到东偏厅去。   原来他是想要偷听蔡流风跟无奇的谈话,谁知还没到窗下,就见另有一道影子鬼鬼祟祟地往前靠近。   林森很是意外,难道还有人跟自己英雄所见略同不成?   定睛细看,更加喜欢,原来这跟他志同道合想来进行偷听大计的,赫然正是窦秀秀!   秀秀本蹑手蹑脚,突然听到身旁窸窸窣窣的,她吓了一跳,忙停下来。   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猛地看见林森晃动着脑袋钻出来,把秀秀惊的差点叫起来。   林森赶紧上前示意她噤声,秀秀自己也忙捂住嘴,但屋内显然听见了动静。   脚步声靠近窗边,林森见势不妙,赶紧拉住秀秀转身就跑。   在他们两人的身影堪堪消失在花丛中后,窗户慢慢地给打开了。   无奇走过来:“是谁?”   蔡流风一笑:“好像是小林,另一位是个女子,我并未见过。”   无奇立刻想到了:“啊,那一定是秀秀表姐。”   蔡流风道:“你这表姐,倒是挺在意你的。”   无奇对上他了然的目光,心头跟着一揪,忙转开头:“你……”   本来是想问他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变成:“蔡大哥你的伤……怎么样了?千万不要大意。”   她有些不敢面对,只低着头望着旁边的花架的角。   蔡流风道:“很不好。”   “什么?”无奇吃了一惊,这才忙转头看向他:“伤口不好吗?给、给我看看!”   “不是这里的伤,是这里。”蔡流风抬手,慢慢地将手放在自己胸口:“你知不知道,那天你那两句话,差点让我活不过来了。”   无奇愣了愣,才知道他是另有所指,那脸腾地就红了!   花圃的凉亭里。   秀秀被林森拽着,逃命似的狂跑一阵,气喘吁吁。   “你、你干吗拉着我……”她掏出手帕扇风,一边问。   林森道:“若不是、我反应快,就给蔡大哥捉了现行了。”   “怕什么?他们都是男人,”秀秀拍拍胸,说道:“又不是、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野女人。”   林森听见这个词,非常之新奇,同时也非常之感兴趣。   “野女人?表姐,这话从何说起呢?”林森不耻上问地。   秀秀因为荷包的风波,憋得一肚子气,如今见了林森,他好歹也是半个参与者。   她没法子跟无奇撒气,捉到林森也是好的。   当下秀秀道:“你问我?我还想要问你呢!”   “问我?”林森不解。   秀秀道:“就是你,你们不是整天跟平表弟在外头的吗?他在外头认识什么不三不四的坏女人,用下作的手段勾引的他魂不守舍的,难道你们不知道?”   “啊?有这种事?我怎么不知道?”林森叫道。   他的口吻相当的遗憾,仿佛觉着这种好事自己没有参与,实在是令人震惊而巴不得立刻加入其中。   秀秀也听出了不对,便拿眼睛瞪他。   林森忙笑道:“我是说,发生这种事情,我竟一无所知,甚至……连那个什么坏女人都没有见过,不知具体怎么样呢?表姐又是从哪知道的,会不会是什么误会?”   秀秀道:“我也想是误会,我问你,你可见过平弟戴着的那个荷包?”   “恍惚看了眼,是他最近戴的白色的?”林森对别的男人身上的那些东西并不太上心,何况在他觉着,他身上这个秀秀亲手做的已经是极好的了,哪里有功夫看别人的:“怎么了?”   “就是那个银白缎子的,那荷包就是外头的女人给他的,”提起这个,秀秀的牙都要咬坏了:“最气人的是,又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连舅妈的面都没见到就这么偷偷摸摸勾勾搭搭,真是不要脸,表弟还跟我说什么‘上邪’,非卿不娶,一定要那女人当正妻其他的都是妾,诸如此类的混账话都说得出来,要不是那人不知廉耻地勾引他,他怎会这样给迷的五迷三道的?气死我了!”   林森本是要来听蔡流风跟无奇谈话的,没想到竟有这意外收获,见秀秀气的小脸通红,柳眉倒竖,小嘴叭叭地不停,倒是别有一番朝天椒的滋味,他竟也看的有滋有味的。   秀秀骂了一通,觉着痛快了些,见林森不言语,便又质问:“你说,你知不知道到底是谁?你是不是也跟表弟一样瞒着呢?”   林森忙道:“秀秀表姐,我对天发誓我的确不知情,不过呢你别着急,小奇没有什么事儿能瞒着我的,他要真在外头有这么一个人,回头我出去稍微一打听,自然就知道是谁。”   秀秀出了气,又见林森这么言听计从,脸色便缓和了些:“你要真能找到那个不要脸的,我必定好好谢你,再给你做个更好点的荷包都成。”   林森精神百倍地应承:“表姐你放心,冲着你这句话,都交给我就行了。”   秀秀也忍不住笑道:“你倒是个聪明又可靠的,我知道那些混账狐狸精定然骗不了你,就是平表弟一看就是个好欺负的,你在外头可要多看着他些,别叫他给什么混账女人骗。”   这大概是林森自出娘胎,第一次给女孩儿夸奖“聪明可靠”,顿时林大公子也觉着周身金光闪闪,好像满身散发着可靠而精明的气息,令人陶醉。   他本来就是个喜欢跟女孩子亲近的,但凡女子有一分姿色,他便能吹捧到七八分,何况秀秀到底也有六七分姿色,而且主动夸赞他,在林森眼里,秀秀便是天仙一样了,于是也毫不吝啬自己的赞誉之词,一时口若悬河。   秀秀本来要走的,可是林森的嘴如此之甜,所说的动听的话也是她从未从别人那里听得到的,于是也舍不得就离开,宁肯听他多天花乱坠地夸夸自己。   两个因为不入流之偷窥而撞在一起的人,居然投了缘。   东偏厅内。   无奇听了蔡流风的那句话,即刻红了脸。   “蔡大哥,”她的呼吸又开始短促起来:“那天、我是一时冲动,误会了你才说了几句难听的,你别放在心上。”   “你怎么误会我?”蔡流风问。   无奇眨了眨眼,汗都冒出来了:“你知道的。”   “我要你……自己说。”蔡流风上前一步。   无奇赶紧制止:“你别过来!”   蔡流风止步,却笑道:“你怕什么,这儿距离明厅不远,你声音大些那边就都听见了,难道还怕我非礼不成?”   无奇本来就脸红心跳,又听见“非礼”两个字,更加糟糕:“蔡大哥你别说了,我不想听这些话。”   她无可奈何,伸手捂住耳朵。   蔡流风握住她的手:“小奇。”   无奇急忙甩开,又忙后退,却几乎撞到了花架上。   蔡流风眼疾手快地将花架扶住,注视着她道:“小奇,我之所以不回吏部先来找你,就是想当面跟你把心里的两句话说清楚。”   无奇低着头:“蔡大哥,非说不行吗?”   她可真的不想听,就仿佛多听一句,就要引火烧身似的害怕。   蔡流风沉静地:“非说不行。”   无奇逃无可逃,轻轻地叹了口气,死就死吧。   终于她主动开了口:“你、真的知道我是女……早就知道了吗?”   蔡流风的声音里带了一点点笑意:“是,早就知道了。”   虽然这个答案在意料之中,无奇仍是感觉一阵晕眩,同时惶惶然地,她甚至想要找什么东西挡在跟前,免得自己在蔡流风面前成了一个透明人。   她又怕自己手足无措地又跌倒,想找东西稳住身形,便小心地往桌边走了一步。   扶着桌子,无奇困惑而自言自语般道:“我不明白,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我自问很小心了。”   蔡流风道:“这个……我自然会告诉你,不是你不小心,是……”   他看了看窗外,道:“今日不便说这些,我来只是想、跟你当面说明,小奇,你可知道我的心吗?在秋浦那天我说的,你该明白都是真的,你回头想想,我说的每一句话。”   无奇低了头不敢看他。   蔡流风想走近些,又怕会吓到无奇:“你别怕,你该知道我绝不会伤害你,我……”   他想说“我疼你还来不及”,又觉着太过唐突恐怕反而更让无奇不安。   于是只笑了笑,轻声道:“你也不必要立刻回我什么,横竖如今咱们都弄清楚了,你只管细细的想想……不着急。”   无奇自觉自己的脸好像涨大了数倍,心一会窒息,一会狂跳,她想让蔡流风不要再说下去了,现在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但她偏偏又很清楚,他真的并无任何恶意,他其实仍旧是那个温柔待人的蔡流风。   但不知为什么,只是因为蔡流风对自己起了“意”,在无奇觉着,他好像突然就变得“危险”。   窗户半开着,进来的门也没关,甚至能听见明厅里大声嚷嚷的响动,是郝三江道:“怎么回事?人都跑到哪里去了?”   蔡采石咳嗽了几声:“大哥,别着急,一会儿应该就都回来了。”   郝三江道:“小林子去了半天了吧?别掉到茅厕里去,春姑娘离开也罢了,那个柯木头怎么也跑了?”   蔡流风听到这里,若有所思。   无奇迷迷糊糊的,想着该赶紧把这尴尬至极的场面结束,便尽量镇定了几分,低声道:“我、我当初不该说那些伤人的狠话,但有一句也是真的,我……想蔡大哥你好好的,而且这世上也确实有比我更好的多、好千百倍的女……”   她竭力想着还没有说完,就听到外头一声低斥,像是春日:“你干什么?”   无奇一愣,循声来到窗口,却见两道身影从廊下掠了出来。   柯其淳道:“你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春日拧着细细的眉:“混账,你就从不干好事!”   柯其淳道:“我只知道偷听别人说话才不是好事。”   无奇愣住。   蔡流风走到她身后,轻声道:“没事,她没听到什么。”   无奇转头看了看他,她脸上的红还没有褪,粉粉润润的,人面桃花。   如果可以,蔡流风很愿意从后面把她拥住,在她粉馥的脸上亲一亲,在她耳畔低语呢喃,但是……他只能希望自己会有这个福分,虽然不是现在。   无奇果然很恰当地往旁边挪开了半步,要是身份没挑明,她自然不会在意这些,但现在不一样了,她得知道点避忌。   蔡流风也清楚,之前迟疑着不肯挑开这层纸,就是怕没有靠近这孩子,反而离她更远了。   不过迟早是要有这一天的,倒是不必后悔。   也许过了这段踌躇的日子,两人之间会好起来。   而外头,春日因恼怒柯其淳的所言所行,说道:“混账,有本事你过来!”   “不了,”柯其淳摇头:“我从不打女人。”   不说还好,一说这个,春日冷笑道:“那敢情好啊,我专门打男人!”   说话间身形腾跃,如电般逼近柯其淳,两人竟动起手来!   蔡流风跟无奇才要拦阻,里头的三江跟蔡采石也惊动了,忙跑出来看究竟。   郝三江吓了一跳:“干什么这是?”   他的眼睛盯着春日,心中震惊:先前只知道春日美貌,却想不到她的武功如此厉害。   但虽然厉害,一个女子跟男人打架……郝三江打定主意,不管怎么样他要站在春日这边,这可是难得的英雄救美的时候啊。   正在三江跃跃欲试,蔡采石着急无措的时候,却见林森同秀秀两个从后院门口也跑了出来。   林森嚷嚷道:“怎么回事?”   原来他听见有人打斗,生恐出事,便掩护着秀秀奔了出来。   看见他们两人,三江抬起的手缓缓放下,那边春日跟柯其淳对了一掌,各自退开。   三伙人成掎角之势,场面顿时怪异起来。   秀秀本躲在林森身后,见大家仿佛都在盯着自己,她有些窘然,却终于临危不乱地抬头看了看天色:“哎呀天好热啊。”   她若无其事地一摆手,盲人骑瞎马般无视在场众人,自顾自走了。   这种情况下,在偏厅内的蔡流风和无奇,反而“平平无奇”了起来。   蔡流风一笑,低声跟无奇说道:“他们着实能闹乱,我就不跟大哥告别了,你替我说一声吧。”   “啊……好。”无奇见他要走,无端松了口气,忙答应了。   蔡流风犹豫了会儿,目光掠过她的小手,终于还是轻轻地在她肩头握了握:“回头再说。”   无奇看看肩上,蔡流风的手已经离开了,但仿佛刚才那一握,给她留下了个无形的手印,如果是有形的,她会小心翼翼把它拿下来、放在一边,可这东西偏偏感觉的到,却碰不着,更挥之不去。 第98章 二更   蔡流风拂袖出门, 向着郝三江作揖:“大哥,我先回了。”   郝三江道:“这么快?我送你!”   “不,不必。”蔡流风温文一笑道:“这里还有客人呢, 横竖我也不是外人, 大哥也不必跟我客气。”   给这般青年俊杰一口一个“大哥”的叫着,郝三江竟有些陶陶然, 便笑着点头道:“那我可不跟你客气了, 过两天你得空,咱们再一起喝酒,到家里外头都使得。”   蔡流风含笑答应,又向着春日点点头,便迈步去了。   柯其淳先见状便也说道:“我也告退了。”他草草地扔下这句, 追着蔡流风去了。   郝三江疑惑地打量着:“这小子……人家是见色忘义, 他倒好,怎么见了流风就跑了呢。”说着忍不住看了眼旁边的春日, 觉着蔡流风虽生得端正俊美, 但跟娇艳动人的春日姑娘是绝对无法相比的。   春日并不知三江心中想什么,只是脸色微沉地想:“专门坏事的混账东西,跑的倒是快。”   她先前是因为不知蔡流风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跟无奇说, 所以私下里想要听一听, 谁知柯其淳别的方面敏感度有限,一旦跟蔡流风有关, 他似乎就格外敏锐些,春日前脚才走,他后脚便跟上了。   而蔡采石见蔡流风要走了,本能地跟了一步,却见蔡流风向他轻轻地摆了摆手。   于是蔡采石便没有往外送, 而且把林森也拦住了。   正在这时无奇走到偏厅门口:“你们都吃完了?”   大家重新回到厅中落座,蔡采石就悄悄地问林森:“你跟秀秀表姐凑在一起干什么呢?”   林森嘴角的笑意掩不住的:“只是碰巧遇到的,说了几句话罢了,还能干什么?”   郝三江却在问无奇:“流风跟你说什么了?说完了?”   “呃……”无奇尽量控制着别让自己的脸色有什么不对,毕竟这些家伙都盯着自己瞧呢,她便咳嗽了声:“是秋浦的一些事情。没别的。”   郝三江一点儿也不怀疑:“我就知道是那些正经事。”他回头对春日道:“春姑娘,你想吃什么?我夹给你。”   春日闷闷地喝了一杯酒,她心里有数,蔡流风说的绝不止是秋浦的事。   大家勉强又坐了会儿,林森提议不如去漕运校尉李家看看那个“转世”的李光,也可看看这小子是发癔症呢,失心疯呢,还是中了邪。   无奇原先还是有些兴趣想去的,可是因为蔡流风这一趟,她便不太愿意往外走动了。   而且她本来该告诉蔡采石跟林森自己以后恐怕不会去清吏司的事了,可却因为知道说了后他们的反应,仍是无法开口。   正在这时候,跟随郝三江的一名小厮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大爷,大爷!”   三江本来该去漕司的,因为春日在身边,所以还在磨蹭舍不得离开,闻言扭身:“干吗?没看着在吃饭吗?”   小厮说道:“不是,是出事了。”   三江疑惑:“什么事?哪里出事?”   小厮道:“就是之前您打听的那个李校尉家的公子啊!据说又发了毛病呢,趁着人不注意居然跑出去,如今李家正又满城地找寻呢,据说还知会了五城兵马司,格外留心出城的城门,生怕李公子真的失心疯出城去边疆呢。”   林森先笑道:“好家伙,又来?幸亏他不是赵子龙,不然岂不是要来个七进七出?”   这话本是玩笑,饭桌上一时却安静下来,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三江说:“不行,我得去瞧瞧!”   林森也道:“我也去!”   蔡采石拉拉无奇:“反正刚才商议着要去呢,不如一起吧。”   无奇有些犹豫,她迟疑了会儿,说道:“我……我还是不去了,我另外有一点事情要做。何况如今找不到人,我去也没什么用,只能跟着瞎转。”   蔡采石大为疑惑,若是往常,无奇这会儿早按捺不住张罗着要去了,怎么今日这么沉得住气。   他想到之前蔡流风来之前,无奇对此事也是很感兴趣的,如今态度大变,难道跟蔡流风的来意有关?   一念至此,心头猛然一顿。   这时侯郝三江可等不得别人了,只说:“小林子你要去就快点儿。咱们走吧。”   林森忙看向蔡采石跟无奇:“愣着干什么,一起啊?”   蔡采石道:“小奇不想去。”   林森皱眉道:“为什么不去,之前不是说的好好的?”   无奇道:“你们去吧,我刚才大概空心喝了点酒,有些不太舒服呢。”   这话自然是托辞,蔡采石一看就知道,但林森却并没有怎么细想,只说:“既然如此,那你就在府内歇着,我跟石头先去看看。”   蔡采石见无奇不走,他就也没了出去的兴趣,索性道:“你跟郝大哥一起吧,我刚才也多喝了几杯,头晕晕的呢。你去了仔细些,倘若有什么疑点你好回来跟我们说。”   林森啧了声:“你瞧瞧你,白长的的这么胖,多大的酒量!”   说着转头看春日:“姐姐去吗?”   春日摇头。   林森见状只好孤家寡人地跟着三江出门去了。   他们两个去后,桌边只剩下了无奇,蔡采石跟春日三个。蔡采石有话跟无奇说,可当着春日的面又不便。   正在沉默的时候,无奇率先开口:“姐姐,能否托你帮我办一件事。”   春日忙道:“什么事,你且说。”   无奇道:“我有一封信,你能否帮我带给瑞王殿下?”   蔡采石跟春日闻言都很意外,春日忙问:“什么信?你要是有话,为什么不直接去见王爷呢?”   无奇笑笑:“自打从秋浦回来,我就总觉着身上不太舒服,这幅尊容还是别去王爷跟前现眼了。何况我要说的话都在信上了,劳烦姐姐带回去交给王爷,王爷看过自然就知道。”   春日瞧了她一会儿:“好吧。”   无奇便叫了个小丫头来,吩咐道:“去我屋里,让宁儿把抽屉里的那封信拿来。”   小丫头领命而去,不多时,宁儿亲自送了信来。   春日看她这做派,显然是早有准备的,不知为何心里颇为不安。   无奇将信拿了过来,双手递给春日。春日看看那信,信皮上工工整整地写着“瑞王殿下亲启”几个字。   春日略一犹豫:“你能不能跟我透露些,这里写得是什么?”   无奇迟疑了片刻,看了眼蔡采石,才低头道:“千里搭长篷没有不散的宴席,姐姐就别问了。”   春日琢磨她这句:“你……是什么意思?”   无奇只笑道:“姐姐别问,横竖给了王爷,便知道了。”   春日咬了咬唇,终于还是狐疑地把信放进了怀中:“那好,我立刻回王府。”   “不急在这一时……”   无奇还想挽留,春日如何能坐得住:“我走了。”   她转身往外走,无奇看着她的背影:“姐姐!”   春日止步回头。   四目相对,无奇拱手,向着她深深地做了个揖:“多谢姐姐之前的照拂。”   春日微震,纵然不知道无奇信里写的是什么,可是看她这样举止,似春日这般精明的人,怎会看不出几许端倪?   她咬了咬唇,想说几句话,但终于还是一个字也没说,扭身出门去了。   一直到春日也离开了,蔡采石才走过来:“你这是干什么?”   蔡采石早在无奇给春日信的时候就看出不对,在旁边已经忍了半天了。   如今无奇身边只有他一个,却比那么多人都在好开口了些,毕竟倘若林森在跟前,听无奇一开口,只怕立刻就要窜上天。   无奇知道时机已经到了,抬眸看着他,笑了笑道:“你不是猜到了吗?”   蔡采石向来是天生带笑的面相,很少如现在这般皱着眉满眼忧虑:“我不要猜,你直接跟我说,你是在做什么?”   无奇道:“我的那封信,是跟瑞王殿下禀明,我要从清吏司辞官。”   蔡采石其实没想的这么确切,只是隐约有些猜疑,猛地听无奇亲口说出来,他的脸色也骤然大变:“你、你说什么?!”   无奇道:“我不是一时冲动,是早就想好了的,也想了好些日子。本来想今日跟你们说,可是……”   蔡采石打断她的话:“我不听这些,你只告诉我,为什么?好好的是为什么要辞官?”   无奇对上他焦虑的眼神,道:“你、你不是知道了吗?”   蔡采石一惊,双眼微微眯起,看了无奇片刻道:“你可别告诉我,这是我哥哥让你做的……”话一出口又觉着不对,蔡流风是才来了又去的,但无奇那封信显然是早就写好了的。   果然无奇道:“不,不是。蔡大哥还不知道呢。”   “那又是为什么?”蔡采石脱口问道。   无奇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小蔡,我到底是怎样,蔡大哥已经知道了,我想……你不会不知道吧?”   果然,蔡采石咽了口唾沫:“你是说你……”他先看看厅内门外,皆都无人,才道:“你是说你是女孩儿?”   无奇听他果然说出口了,便笑了:“我以为我扮的天衣无缝无人可知,没想到只是自欺欺人。”   “不是!”蔡采石拦住她,“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的。就是在神鹤庄院那天,你被蛇咬的时候。你记得吧?”   无奇一怔:“原来是那时候?”   蔡采石点点头。   当时无奇给蛇咬了,柯其淳不顾一切把她抱了回来,却不许林森等众人进入房中,只叫蔡采石帮忙。   蔡采石起初只关心无奇的伤,并没有时间往别的地方去想。但是替无奇将伤口处理过后,柯其淳又特别地叮嘱他:“小奇昏迷不醒的时候,务必不许别人靠近她。”   那时蔡采石才能松口气,闻言不免疑惑:“柯大哥,这是怎么说?对了,先前你为何跟王爷的人像是起了争执?”   柯其淳道:“你啊,不要总是呆呆的。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流风兄罢了。亏得你是他的亲兄弟,怎么连他的心意都不知道?”   蔡采石仍是不明所以。   柯其淳叹道:“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不过,你们虽朝夕相处,但同样的心无旁骛,只要不胡思乱想,看不出来也是有的。”   蔡采石满心疑惑,可是听了柯其淳的这几句诗,他看看伤重昏迷的无奇,望着那张过分苍白秀丽的小脸,总算领会过来。   那夜,蔡采石知道了无奇是女孩儿的身份,同时也知道了蔡流风对无奇的心意。   原先他还开玩笑的说蔡流风对无奇比对自己这个亲弟弟还要好,从那天晚上,才算真正明白了兄长为何如此。   原来蔡流风一向都把无奇当成女孩子、而且是喜欢的女孩子来照顾,怪不得要多用心了。   蔡采石把当时的情形简略说了,道:“你是因为我们知道了,才想退出清吏司的?”   无奇道:“不,不全是这个原因。”   蔡采石定了定神,凝视着无奇道:“小奇,我不管别人说什么,但是对我而言,你永远都是我最好的朋友,知己,不管你是女孩子也好,是男人也罢,我绝不会因为这个而改变一丝一毫。不仅是我,连小林子我也可以保证。”   无奇愣了愣,眼底竟有些湿湿的,她勉强一笑:“罢了,干吗又说小林子。”   蔡采石想了想,笑道:“不过也说不定,按照小林子那个见了女孩就发昏的德性,若知道你是……万一……呸呸,我说错了!”他自己打了自己两下。   转念细想,他们三个本就打打闹闹惯了,厮混的极熟,几乎三人一体似的,所以蔡采石在知道无奇是女儿身后,起初虽然很惊奇很意外,但很快就又接受了这个现实。   他觉着他们三个已经是没结拜过的亲兄弟……呃,该说是兄弟姊妹所以,就算无奇是女孩又如何,这种“亲情”,是很牢靠的。   无奇笑道:“还是先别告诉他吧。如果可以,我想小林子一辈子都不知道这个。”   蔡采石敛了笑:“你刚才说你退出清吏司不全是因为这个原因,那另一个原因呢?”   无奇不能告诉他是瑞王的原因,只摇头:“你不要问了,横竖我已经打定主意。”   蔡采石盯着她:“那好,我不问这个,我只问你,你以后不在清吏司了,又要做什么?”   无奇道:“不做什么,只是留在家里不在外头走动罢了。”   说了这句,无奇自觉有些难过,她留在府内恢复女儿身,自然跟先前的自己告别了,相当于以前那个郝无奇已经不在了,而从前那些自在胡闹,如风一般的快活日子也自此告别。   蔡采石的脸色也有些泛白,他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   要是真的如此,那么他们三个人永远也不可能再像是以前一样了!就算无奇还在,但她已经不可能像是从前似的跟他们相处,这简直就相当于……他失去了一个,生平最好最难得的手足!   蔡采石本来还想劝无奇的,可一想到这个,心里的难过竟无法自抑,失去无奇,就像是真的砍掉他的手足似的疼。蔡采石呼吸都不稳:“你,你真的已经决定了?”   无奇不能看他,只点点头。   蔡采石心中难过之极,他的目光瞥向桌上的残羹冷炙:“原来、原来今日……不是接风酒,是、是散伙饭?!”   他说了这句,泪珠竟然冒出来:“早知道,我才不来呢。”   哽咽着扔下这句,蔡采石转身往外,疾步而去!   无奇忙叫道:“小蔡!”   蔡采石走出门口,含泪回头看她一眼:“你叫我干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决定,以后就没有人再能这么叫我了,早知你如此无情,何必当初跟你认识。”   他说完之后,踉踉跄跄出门而去。   无奇呆呆地目送蔡采石离开,她只担心把自己的决定说出来后,林森会跳脚,没想到一向温和好脾气的蔡采石的反应竟这么大。   她心里也实在不好受,但事已至此,毕竟覆水难收。   很快,阮夫人那里知道大家伙都散了,便让人来叫无奇过去。   无奇只得洗了脸,打起精神去见母亲。   阮夫人问她是否将辞官的事情告诉了蔡采石林森,无奇点头,却并没有就说破蔡采石知道自己是女孩的一节。   阮夫人颇为欣慰,可见无奇脸色不太对,便道:“小蔡说什么了?”   无奇忙道:“他跟我厮混惯了,一时自然有些接受不了。”   阮夫人想了想:“嗯,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他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给他一点时间吧。”   无奇不言语。   阮夫人却又问道:“怎么我又听人说,先前蔡流风也来过呢?他又是来干什么?”   无奇便只说蔡流风是为秋浦的事情来的,搪塞了过去。   阮夫人默默地看着她,并不言语,就在无奇心虚的无法自持的时候,夫人却又笑道:“如今蔡流风调去了吏部,将来自然大有可为,只要他别行差踏错,将来必在其父之上。”   阮夫人又温言软语地同无奇说了一会儿话,毕竟是知女莫若母,阮夫人也知道突然让她留在家里,就像是把之前那头在外头四处乱窜的小野马突然拴在马厩里,原本在天空自由飞翔的小鸟儿收在笼子里……虽然无奇不说,但夫人却看得出来。   而守着母亲,无奇先前难过的心情才总算慢慢好转。   渐渐地日影西斜,无奇离开夫人上房。   不料才出院门,就给人一把拉住。   她吓了一跳,定睛看时却是三江。   “哥哥……怎么了?”无奇忙定神:“你回来了?小林子呢?”   三江的脸色如见鬼怪:“别提小林子了。你知不知道出事了。”   “什么事?”无奇心头一凛:“不会是小林子吧?”   “不!”郝三江摇头:“是那个李光!他……他……”   “他找到了?”   “找到?”三江的语气非常的古怪,苦笑道:“他死了!”   无奇大为惊愕:“死了?这……怎么死的?”   郝三江道:“自杀,自尽的!”   “自尽?”无奇更加诧异了。   “他娘的!”郝三江咬着牙道:“真是做梦都想不到,这小子竟然自刎死了,连我在内,好几个人当面看着呢!想救都来不及救……那血……”   郝三江向来是粗豪不羁的,但这次却像是受了惊吓,他握着无奇的手臂,手却在难以按捺地拼命发抖。   无奇惊心,三江不是个胆小之人,就算看见有人在他跟前自刎,也不至于吓得这个样子:“哥哥,你还好吗?”   她正要安慰,郝三江却咬着牙红着眼睛道:“小奇,你、你可知道,李光死之前说了什么?”   “他……说了什么?”无奇心惊肉跳,不是为了李光,而是为了三江的反常,因为她发现,郝三江的反常,恐怕跟李光死之前的话有关。   郝三江咽了口唾沫,还未开口,眼中已经有泪光闪烁。 第99章 三更   当时郝三江跟林森闻讯赶去李家, 李家已然乱成一团,不管是亲友还是漕司的同僚、闻讯而来的都在帮着寻人。   据李家人说,公子先前打退了和尚道士后本清醒了些, 人看着也还稳妥, 谁知中午吃饭的时候,有个喝醉了的家奴在外头逞威风, 骂了底下人几句。   李光听见后突然又犯了病。   之前给郝三江来报信的小厮, 只说李公子是犯病逃走了,却不知道李家人其实隐瞒了一条极重要的消息。   原来,李光在逃走之前,竟将那个喝醉的家奴提刀杀死了!   这个是郝三江他们赶到后才得知的。   校尉一把年纪,如今公子变得如此诡异, 又手握了人命, 他简直也无法承受。   五城兵马司以及应天府的人都到了,虽然看在李校尉的面上, 在捉拿公子的时候未必下杀手, 但是公子若负隅顽抗,自然凶多吉少,且若缉拿归案……审讯一番, 后果也不能细想。   故而这短短的数日, 李校尉却仿佛迅速苍老了几十年。   到底是漕司的人,很快, 郝四方也到了,他安慰了李校尉一番,也命漕司众人帮着去找寻公子。   最终是在南城十四巷子里找到了李光。   据最先发现他的应天府的巡差说,当时找到李公子的时候,他满脸茫然, 像是做梦一般,又像是一个游魂,漫无目的地在巷中穿梭走动。   起初众人不敢靠近,后来见他并无恶意,才一拥而上,将他捆绑着带到了应天府。   郝三江比父亲更早一步赶到了应天府,他跟林森最初是一种置身事外的态度,本是去看热闹的,可在知道李光杀死了家奴后,才知道事情严峻起来。   毕竟他们跟李公子都是认得的,这李光虽说吃喝嫖赌,不干什么好事,但也很算不上是个十恶不赦之人,杀人越货这种事他从未做过。   如今事情如此反常,两人都觉着惊疑,所以在听说应天府将人拿下后,便赶忙过来探看究竟。   当时李光给五花大绑地押在堂下,应天府尹才得知消息,还未正式的升堂。   应天府的朱捕头看见三江跟林森,便走过来寒暄,三人说了几句话,林森问道:“这李光到底是怎么样?”   朱捕头说道:“怪的很,刚才押他进来,他喃喃自语地说什么是他自己迷了路,跟士兵们没关系……之类的莫名其妙的话。”   说了这句,又低低道:“方才我悄悄地问他知不知道自己是谁,你猜他怎么回答?他对我轻蔑的一笑,说我竟连他也不认得,那种神情真是……”   朱捕头琢磨着当时李光脸上那种表情,仿佛是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似的,一时竟有些说不下去。   三江道:“能不能让我跟他说两句话?”   朱捕头说道:“府尹还未升堂,你去说两句无妨,反正大家都是认得的。”   三江便跟林森走到李光身旁,林森道:“李兄,你还认得我吗?”   李光皱眉看了他一会儿:“有些眼熟。”   三江道:“那我呢?你总不会连我都不认得了吧?”   李光一笑:“小子,你不必着急,待会儿我自然对大将军亲自交代。怎么他还不来?”   郝三江震惊:“你真不认得我了?”   李光皱眉:“说了不必催!我自有说法。”   这斥责的语气竟带几分威严,三江呆了呆,不知为何居然不敢还嘴。   林森拉拉他道:“先别说话了,他现在又迷了。”   正在这时侯,应天府尹走上公堂来,三江跟林森忙退后。   张知府轻轻地一拍惊堂木:“底下跪的何人?”   李光淡淡地一笑,神态自若:“大汉西征匈奴前将军李广。”   张知府刚才已经从主簿众人口中得知了李公子发病之事,听他果然如此回答,便哼道:“李光,你不必佯病装疯,你只说,你为何无故杀死家奴?”   李光皱皱眉,淡淡道:“家奴?霸陵尉对我无礼,我自然杀之后快。”   张知府见他果然疯的不轻,停了停才道:“你少跟本府胡搅蛮缠,你所杀的,是你李家的家奴李营,不是什么霸陵尉,本朝杀人者死,你可知罪吗?”   李光道:“胡说,本将军战功累累,威震匈奴,皇上都不会对我怎么样,你一个小小的府官,竟敢问我的罪?”   张知府皱着眉,左右看看,旁边负责记录的主簿也很是无奈。   底下郝三江跟林森听到这里,都没有法子,三江便跟林森道:“恐怕真的是疯迷了心了。和尚道士不行,大夫也不行,好端端一个人,就这么疯了,如何是好。”   林森却觉着不太对:如果是疯了,怎么偏偏就认定自己是李广,一言一行看着也很有章法,并不是那种单纯的发疯而已。   正在这时,李校尉赶到了,张知府看在郝四方的面上,便命人将他传上。   李校尉看着地上给捆绑着的儿子,简直万箭穿心,上前给知府行礼后,便转头看着李光:“你这逆子……本以为你是改邪归正了,没想到反而、变本加厉,更加闹出人命来!如今整个李家都因你而受到牵连……你这逆子!”   张知府道:“李大人,你稍安勿躁,等本府审完了再说。”   李校尉流着泪道:“大人,犬子害了失心疯,并不是故意杀人的……还请大人从轻发落。”   张知府对旁边衙差使了个眼色,两人上前将李校尉扶开。   此刻李光看着老父含泪颤巍巍地,似有所察觉,便皱眉道:“要我招认也容易,先把我放开。”   张知府见他神色平静,并无凶神恶相,何况这是在公堂之上,两边皆是差人,料想他不至于如何,又听他要招供,便命人松绑。   李光给松开了手脚,稍微活动了一会儿,说道:“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张知府道:“李光,你方才说招认,还不快快如实招来,你为何杀人?”   李光道:“回大人,我方才已经说了,霸陵尉酒醉羞辱于我,是可忍孰不可忍。老夫知道,如今廉颇老矣,你们这些人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如今时运不济,叫我迷路贻误战机,我自不会怨恨任何人。”   张知府听得莫名其妙,呵斥道:“李光!你越发疯了!”   李光突然仰头大笑,声音竟极为洪亮,在场众人都给他的言行举止震惊了,突然李光纵身一跃,冲到旁边的一名衙差身前。   大家都以为他又要行凶,急忙戒备,谁知他一抬手,竟是把那衙差腰间的佩刀拔了出来!   李光抽刀退后:“都别动!”   众人不明所以,都呆在了原地,郝三江忙道:“李光!别冲动!有话好好说!”林森也着急着要劝。   谁知李光横刀睥睨众人,说道:“我李广,自少年至今,跟匈奴交手七十余次,不敢说百战百胜,可成败自在人心,这次跟随大将军出征,造化弄人,大将军命我带兵迂回,以至于迷了道路,我不敢怨天尤人,又或者这本就是天意要绝我于此,我如今已经六十多岁了,是绝不会苟活着受那些刀笔小吏的欺辱的!”   他字字铿锵,仿佛掷地有声,而口吻竟也有些嘶哑沧然,就如同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将,临死之言。   就在他说完之后,李光将手中的刀架在颈间,一转头!   鲜血顿时从他的脖颈上喷涌而出,几个站的近些的差人躲闪不及,都给溅了一身!   而李光的尸身站了片刻,才轰然倒下。   郝三江把事情的经过,跟无奇说完了。   他从来是个豪爽痛快的汉子,很少有事情能够打动他,但今日亲眼所见,却给了他无法言说的震撼。   宁儿听两人停下来,便忙把准备好的香片送了进来。   无奇端了茶:“哥哥,喝一口缓缓神吧。”   郝三江接了茶,慢慢喝了两口,他定了定神,才说道:“平平,你只听我说,大概感觉不到什么。但你要是跟我一样就在当时的应天府大堂,你一定……你一定和我一样,那时候的李光,俨然就是飞将军李广!我好像就看到了飞将军李广就在我面前自刎!唉!真他妈的……英雄末路!”   他放下茶杯,伸手捂住了双眼。   飞将军李广,几乎是每个武官心中的“神”。郝三江同样,若说原先李光的种种行为还只是叫他们惊疑,但今日李光当场自刎,且临死说了那一番话,却给了三江无法言喻的极大震撼。   那时候他似乎不是在本朝,而是在大汉,是当场看着飞将军……穷途末路,英雄气短!   还有什么比亲眼目睹英雄末路更叫人难过的呢。   那种感觉是无法描述跟形容的。   无奇头一次看哥哥这样,便抬手轻轻地在三江的背上抚过:“大哥、别想了!不要想这些了!”   三江觉着,无奇不会懂他此刻的感受。   但无奇很明白。   她毕竟不是什么单纯的闺中女子,在她那些真假难辨的梦境里,国破家亡,亲朋友爱化成灰烬,那种惨痛她曾经历过。   就如同此刻的三江,感受到了来自于汉的飞将军李广身死的悲愤痛楚。   就算时空不同,但那是人类自古以来灵魂相通的一种悲壮共情。   她不想三江沉溺其中,因为知道那巨大的痛苦如果扩散,将会何等可怕。   那是会把人引入其中,令人窒息而无法自救的。   “大哥,大哥……”无奇只能竭尽全力地:“你喝口茶嘛。你别急,你要是觉着这件事有些古怪,明儿、明儿我去看看好吗?”   郝三江慢慢地抬起头来,他看了无奇一会儿,却摇头道:“不用。”   “啊?”无奇意外。   三江道:“不用去看,这没什么古怪的。”   “可……李公子不是……”   “我也不知道,”三江吁了口气,说道:“也许,李光真的就是李广转世的吧,既然是转世,那就没什么古怪的了。你说是不是?”   无奇欲言又止。   的确,事到如今,“转世”这个说法,是最可以解释一切的了。   除了这个,就只有“附身”。   但比起后者,显然转世更能让诸如三江、以及李校尉等亲朋能够接受的理由。   从昨日郝四方跟无奇说起李光的事开始,直到现在,李公子所做的一切,虽然零零碎碎,但俨然是在重复着飞将军李广一生的命运。   比如三江说,李光打散了那些来驱邪的和尚道士,说什么“匈奴狗贼安能困我”,当时无奇听得时候就觉着异样了。   历史上,飞将军曾有过给匈奴人捉住的经历,但他凭着自己的机智,在给匈奴人押解而回的路上逃脱了。   这句话,隐隐跟此事符合。   至于李光杀死了那喝醉酒的仆人,却说什么杀死了“霸陵尉”,这也是一件史实。   那时候李广因为之前给匈奴人捉住过的经历,给废为庶人,一日经过灞陵亭,给霸陵尉拦住,随从说:“这是前任李将军。”霸陵尉借着酒劲发难:“现任将军也不能过,何况是前任。”   后来李广复官,便借机把这霸陵尉杀死了。   而应天府的差人捉住李光的时候,他念叨什么“迷路”,则也是李广最后的遭遇。他随着卫青征伐匈奴,却因调度失当迷路,也正因此导致他最后的负罪自刎!   应天府大堂之中,李光说的那一番话,根据《史记》记载,俨然正是飞将军临死之时所说,虽字句有差异,但意思大同小异!   到了这种地步,似乎只有“转世”一种说法可以解释了。   而郝三江因亲眼目睹,便更加对这种说法,深信不疑。   甚至因此都并不觉着李光从“发病”到自刎……这其中有什么古怪了。   因为对此刻的三江而言,李光,的的确确就是昔日的飞将军李广。   无奇也狐疑了,毕竟她自己就是一个“穿越者”,不是常理能够解释的。   若李光的确是李广转世似乎也说得通。   但无奇忍不住又想,假如李光真的是飞将军转世,他本该珍惜并借着这“再生”的机会大展拳脚,再立奇功……怎么就轻易地又走了昔日的老路呢?   瑞王府。   最近来京城的倭国的使者,今日特来拜见瑞王,并且送了四名倭奴,两男两女,少女生得极为美丽,身段婀娜窈窕,少年却是清瘦纤细,面容清秀的,四人却一概的温顺非常,垂首柔媚地跪在地上,露出细白的后颈。   春日回来的时候,正费公公在跟顾九窃窃私语,说道:“王爷连宫内娘娘赐的还看不上呢,谁稀罕他们这些小国外来的生番,别说王爷,我还怕他们不干不净的呢。”   顾九道:“别多嘴,且看王爷的意思罢了。”   费公公道:“王爷指定不能要,我自然知道。”   说到这里两人便看见了春日,顾九问:“你今日不是去郝府赴宴吗?怎么这会回来了?”   春日脸色不太好,因为预感到自己这一趟回来意味着什么,——瑞王一定不会高兴。   “王爷的心情怎么样?”明知道问了也没用,却还是忍不住多问一句。   费公公道:“心情还不错,之前那几个倭国使者前来,送了两样玩器,王爷倒是赏他们脸,赞了几句,就是那几个人瞧见王爷,便跟小鬼见了玉皇大帝似的,忒也好笑。”   春日忍不住叹了口气。   顾九看出来了:“怎么,你回来有事?”   “嗯,”春日沉沉地应了声,“待会你就知道了。”   她鼓足勇气,硬着头皮走到了内殿,正好那四个跪在地上的倭国的奴婢起身退后。   春日忍不住扫了眼,果然都是很温柔可人的样貌跟气质,只不过一看就知道是下大力气精心调/教出来的,这些倭人,倒是很会献殷勤。   春日上前行礼:“奴婢参见王爷。”   瑞王面前的桌上,摆了一件色彩斑斓的彩绘木器玩具,像是一把剑的样子,剑身处却有木柄横如十字,底下垂着一个圆球,这是倭国进奉给瑞王的他们本国的玩器,名唤“剑玉”。   瑞王淡淡道:“怎么这时侯回来了。”   春日道:“回王爷,中午蔡学士突然到了郝府,据说是才回京,还未去吏部。本要听听他跟小奇说什么,偏给柯其淳搅了。”   “哦?”瑞王抬眸,有些意外地喃喃:“这蔡流风难道还没死心?”   春日深深呼吸:“另外……还有一件事。”   她从怀中掏出那封信,小心翼翼地走到桌前:“这个、是小奇叫奴婢转呈给王爷的。”   瑞王眉头微蹙看着这封信,忽地笑道:“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要写信呢。亏他想的出来。”   上次在秋浦,无奇可是得罪了瑞王的,如今人不见信送到了,在瑞王觉着,这多半是什么阿谀奉承的“求和”吧。   信里似乎还有什么东西,略硬而硌手。   瑞王从旁边拿起一把拆信刀,挑开信封,往外一倒。   有一样东西率先滑了出来,“哒”地一声落在面前的桌上。   那居然……是一块儿玉佩!   而且是瑞王之前赏赐给无奇的、她自称是“救命毫毛”的那块玉!   瑞王的脸色突然变了,他并没有去拿玉,而是将信抽了出来。   飞快地从头看完后,赵景藩捏着信的长指发抖,他的心凉出了一股寒气儿:“混、混账……”   喃喃一句,瑞王怒不可遏:“这小子在哪儿?反了他了……去,把他给本王带来!不,把他捆来!” 第100章 脱衣   瑞王很少这样大发雷霆, 他纵然很不高兴或者被人触怒,也只是淡若清风的,有时候是记在心里回头算账, 有时候是当场就把账算明白了。   但大多时候, 根本没有人敢惹瑞王如此的大动干戈。   春日虽然早料到无奇的信会让瑞王很不高兴,但也没想到效果如此立竿见影。   她甚至有点后悔, 刚才费公公就在外面, 她本来该祸水东引的请费公公代为呈送,费公公那个呆瓜脑袋是绝对会乐得干这种事儿的,因为忠字当头的老费根本没有危机意识。   可现在只有她站在跟前迎接瑞王的狂怒。   春日一时闭上了眼睛,心里只绝望地想:罢了,听天由命吧。   不料, 瑞王这突如其来的怒喝, 成功地吸引了门口费公公的注意力。   费公公莫名其妙而又有点焦急且小喜悦地碎步跑了进来:“王爷,怎么了?要捆谁?”   他刚才听得不太真切, 只听到瑞王说“把他带来, 捆着”之类,他当然知道不是要捆春日,所以在想到底是哪个不开眼的小兔崽子惹了瑞王不快。   如果要把那人绑来, 费公公是很乐意冲在最前面的, 而且他不介意亲自动手,毕竟这也是为主子效劳嘛。   瑞王见他满怀期待地:“郝无奇, 那个小混蛋他居然……”   “是他?!”费公公的声音提高,新仇旧恨他几乎有些摩拳擦掌迫不及待了:“王爷,那个小混蛋他又干了什么惹您眼睛的事儿?老奴立刻把他绑来,小兔崽子,我早就想揍他了!”   瑞王没说出口的话给费公公代劳了, 但是听见费公公说这话,赵景藩却又有点不太舒服。   揍无奇嘛……他自个儿当然也有这个意愿,但是要轮到费公公来揍,总觉着哪里有点别扭。   春日见费公公进来吸引战火,本来是略有点高兴的,可是见费公公一心致力于拱火,这才重转喜为忧,她想提醒费公公不要太过火,只可惜老费一门心思的想为瑞王排忧解难,并没有留心春日示意的眼神。   瑞王沉吟片刻,哼道:“既然这样那还等什么,那就快去把他带来!”   “是!”费公公格外高声地痛快答应了,可在转身的时候又觉着哪儿不对:“王爷,到底是把他带来,还是绑起来?”   “啰嗦什么!绑起来!绑的死死的!”瑞王一拍桌子。   费公公吓得离地三寸,赶紧答应着退了出去。   春日见状,正也要退出去跟费公公协商,瑞王看着她道:“蔡流风今日去郝府,只单独见了郝无奇?”   春日道:“是,他一进门就点名要跟小奇说话,看着……甚是诡异。当时奴婢悄悄地跟上,无意中仿佛是蔡流风说什么‘不会伤害你’之类的话,只是隔得太远,未必是真的。”   瑞王不言语,只是默默地看着春日,一双凤眸光芒闪烁,似乎有无数的念头在里头沉浮。   春日连呼吸都变得轻了些,不知主子此刻心里在想什么,同时她又担心着出去的费公公,万一费公公带人去郝府闹得鸡飞狗跳,那……   正想到这里,只听瑞王道:“你觉着……”   春日一愣,不由抬头看向瑞王:“主子,您要说什么?”   瑞王眉头微蹙,长指轻轻地一拨桌上那剑玉的圆球,看着彩绘的木球在面前稍稍滚动,瑞王道:“你觉着蔡流风,是不是那种为了私人癖好不顾伦理纲常、死缠烂打丧心病狂之人?”   春日怔住了,她有点不明白瑞王的意思。   但,就算她对蔡流风从来没什么好感,可是瑞王这一句话,她仍是无法违心附和。   迟疑了会儿,春日说道:“蔡学士虽有些过于正经,不过、在奴婢看来他好像不是那种、那种丧心病狂的。”   “是啊,”瑞王若有所思的轻声说了句:“本王也是这么觉着,他不该……是那种人才对。”   秋浦那夜,无奇失魂落魄地回到知府衙门,不久后蔡流风喝醉了回来。   早在此前瑞王就叫春日盯着两人了,所以他们两个之间发生了什么,瑞王很是清楚,他去找无奇,正是想看好戏而已。   他本以为,按照常理推测,无奇跟蔡流风撕破脸后,相见很是尴尬,两人之间自然不会再如从前了。   起初的确如他所料,从蔡流风醉酒到次日,本来那两人有机会再见的,可竟没有碰面,就连知道蔡流风得留在秋浦善后,无奇也没有特去照面。   那时候他心里暗爽,当然,瑞王不觉着自己在从中使坏,他觉着自己是在“替天行道”,毕竟断袖龙阳,那可是令正人君子所不齿的行径,尤其是蔡流风这种出身名门大族的世家公子,从翰林院跳到吏部,要是干那种事,可是要被人背地耻笑的。   所以不管是为了本朝官体还是、出自爱惜人才的角度……瑞王觉着自己出手干涉实在是、实在是无可挑剔,干的完美。   虽然无奇那天晚上忤逆了他,让他心里有点不快,但这也是值得的。   且在他看来无奇年纪尚小没经过这种事情,加上又有才干,偶尔发发小脾气倒也无伤大雅,只要她事后知错,或者向他真心诚意地认认错,瑞王倒是不妨就顺势原谅了她。   这是赵景藩心中所打的如意算盘。   可没想到他等来等去,居然等到了两个意外。   第一他没想到蔡流风居然从秋浦回来就立刻去找了无奇,这小子显然是没有悔改的意思吧?他难道还想藕断丝连?   当然最让赵景藩意外的是无奇的这封信。   无奇在信中写什么……因为体弱多病的原因,请从清吏司辞官。   她又特意地把当初跟瑞王讨的那块救命的玉佩还了回来,赵景藩很知道她的用意,当初她要这龙佩的时候,是想在将来要紧的时候能够保命的,如今她把东西还回来,一则是暗示赵景藩答应她辞官的请求,另外,却是把玉佩还给他,从此两个人就……就此了断互不相欠了似的。   这简直是铁了心的要走。   正因为清楚无奇的用意,跟这份用意跟他之前的估计天差地远,瑞王才越发的怒不可遏。   瑞王突然问道:“这封信,是在蔡流风去后给你的?”   “是。”春日答了这句,突然明白了主子是什么意思,忙道:“不过,这封信应该是早就写好了的。不是在蔡学士去后才写的。”   “早就准备好了?这么说这小子是早就打算离开清吏司了?”瑞王低语。   他本以为是蔡流风去了郝府后对无奇说了什么,才让无奇写了这封信,现在看来并不是蔡流风的原因。   起码,并不是只有这个原因。   既然这样……那到底是什么让无奇下定这份决心的?   瑞王府。   费公公低头小跑着出了内殿。   正赶上顾九在跟才回来的付青亭说话,两人看见费公公一脸兴奋,忙拦住问里头情形怎样。   费公公是个有一分颜色就能开出个大染坊来的厉害角色,又见多了付青亭这一听众,立刻绘声绘色地说道:“了不得了,那个郝家的小混蛋又惹到王爷了!如今我奉了王爷的旨意要去把他捆了来呢!”   付青亭跟顾九都不由吓了一跳:“什么?”   费公公道:“王爷特意交代了要把他捆了来,不跟你们说了,我要去捆人了!”   他兴冲冲地才要走,却给付青亭抬手一挡:“公公且慢。”   费公公身不由己地停下来:“干什么?”   付青亭道:“公公,您可别弄错了,王爷是真的生气了?真的叫你去捆人?”   费公公道:“我两只耳朵都听的清清楚楚。我还是头一次看王爷发这么大脾气呢。”   付青亭跟顾九对视了一眼:“那您可知道王爷因为什么生那郝无奇的气?”   “这个倒不知道。啊对了,好像是春日带了一封什么信回来,王爷看了就动了怒。”   付青亭微微一笑:“公公,虽然咱们都不知道王爷动怒的原因,但这郝家的小子在王爷跟前向来是跟别人不同的,王爷时常也曾骂过他几句,而他也着实曾跟王爷胡闹过,但王爷哪一次动真格要办他的?”   顾九也说道:“别说捆他,上次在神鹤园林因他受了伤,王爷急得什么样子您老人家忘了?……还有在秋浦,听说他给人掳走了,王爷差点……”   费公公的眼睛发直:“你、你们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他隐隐地也感觉到不太对劲。   付青亭回头看了一眼里间,笑着叹道:“但凡跟郝无奇有关的,公公还是多个心眼,王爷如今正气头上才说叫你捆人,万一你真把人捆了来,王爷气消了呢?那还不又怪罪在公公你头上?”   费公公张口结舌,给他两个这一番话总算是唤醒了灵机,回想瑞王对待无奇的种种,费公公拍拍脑袋道:“我怎么竟昏了头了……哎呀王爷也真是的,干吗总是口是心非的呢,差点让我办错事。”   不由自主非议了一句,又忙捂住嘴。   付青亭善解人意地笑道:“公公放心,我们两个什么都没听见。”   顾九也道:“不过这会儿天色不早了,公公突然去郝府,郝家众人一定会惊动。公公这一去不要紧,先想好了为何而去最好。免得以后不好善后。”   费公公连连点头,感慨道:“青亭,阿九,怪不得你们两个得王爷重用呢,我今儿也知道了。”他念叨了两句,说道:“放心吧,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无非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八字真言。”   “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顾九念了声,笑道:“公公,真有您的。”   费公公重又喜笑颜开,带人出府去了。   而在费公公离开后不久,春日急匆匆地出来:“公公呢?”   付青亭道:“才出府去郝家了。”   春日跺跺脚,才要去追,顾九笑拦着她:“你忙什么?”   “我、我看王爷未必真心恼了小奇,费公公却信以为真的,我怕他老人家糊涂了,去郝府一通大闹……不好收场。”   “放心吧。”顾九笑道:“我跟师哥刚才已经开导过公公了,他知道该怎么处置。”   “真的?”春日双眼一亮。   两人却又问道:“王爷到底是因为什么动怒的?”   春日略略迟疑,就把无奇想辞官之事告诉了。   两人面面相觑也觉意外,付青亭问:“怎么这么突然?可知道原因?”   顾九也说:“这郝无奇明明做的极好,王爷又格外青眼,为什么这么想不开呢?”   春日苦笑:“王爷正是因为想不通,才动那样大的气呢。”   三人站了片刻,付青亭突然默默地冒出一句:“叫我说,假如这郝无奇真的辞官不做……离王爷远远的,兴许是好事。”   春日忙问:“师哥,你说什么?”   付青亭冷笑道:“你们难道不知道,还要我明说吗?”   瑞王自来不曾对人这样不同过,这郝无奇简直就像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悟空,任凭她大闹天宫,瑞王却始终不曾真的对她动过真格。   如果只是单纯的惜才也就罢了,可明明瑞王的行动举止里,也不全是个爱惜人才的意思。   他们这些身边人常年跟着瑞王,怎么会看不出来?只是看破不说破罢了。   顾九张了张口,又闭了嘴,春日咬住唇,将头转开了一边。   且说费公公带了几个内侍前去郝府。   这会儿郝四方还未回来,无奇才听郝三江说完了李光的事情,正要送哥哥出门。   就此刻门上来报,瑞王府来人。   无奇一听这个,心立刻揪到了嗓子眼。   她知道瑞王府来人一定是冲自己来的。   之前无奇本没想过给瑞王谢那封辞官信,只想跟清吏司交代就行了,但是……当初毕竟是瑞王把她找来的,国子监天策楼上的那一番话,她至今无法忘怀。   她觉着自己该有始有终,所以思来想去,才斟酌着写了那封信给瑞王。   把瑞王的玉佩放在里头,用意的确如瑞王所料,当初要这玉佩,是预备着将来自己东窗事发,可以用这个要求瑞王对自己网开一面,但现在她不打算做官了,以后闲云野鹤了,自然用不着这东西。   而且既然已经不能为瑞王效力了,还留着人家的东西自然说不过去,虽然说她曾起过私心想留下。   无奇猜到瑞王会不高兴,但以瑞王那个深沉的性子,就算不高兴,也不至于就闹到明面上。   哪里想到这次竟这么不一样。   三江也很意外,赶紧同无奇一起往外。   这时侯费公公已经在郝府的厅内了,因为郝四方不在家,阮夫人得了消息,已经迎了出来。   阮夫人还没进厅,无奇跟三江已经到了,阮夫人看看一对儿女,带着两人入内迎驾。   费公公因为得了付青亭跟顾九的点拨,所以没有显出十分的凶神恶煞,但因为无奇得罪了瑞王,所以也不肯彻底的和颜悦色。   于是便在三分温和之外流露三分冷峭,还有三四分的不冷不热。   他的脸本来就有点像是那傩戏面具中的一种,如今再配合这种一言难尽的神情,简直比彻底地阴沉着脸更叫人望而生畏,因为猜不透他到底是什么情绪,但却很清楚来者不善。   阮夫人带着无奇跟三江行了礼,费公公打量阮夫人,却见容貌端庄举止婉静,很有一番大家贵妇气度。   费公公心中啧啧称奇,竟不晓得这般女子,是怎么生出这么两个天差地远的儿子来的。   费公公似笑非笑道:“夫人不必多礼,咱家也是奉命而来,请郝执事速速跟我往王府走一趟。”   阮夫人心中虽然不住地擂鼓,但面上却仍很是镇静:“公公,这么晚了还劳烦您亲自登门,敢问……不知是不是犬子惹出了什么祸事?”   费公公越发暗中赞叹阮夫人果然聪明,竟是一阵见血,面上却还笑眯眯地说道:“夫人不必担心,没有什么事,不过是王爷因为清吏司的一件公案,传执事过去回话罢了。问明白了就行了。”   阮夫人疑惑地看了无奇一眼,仍是不放心。   无奇看出了夫人的迟疑,她心里清楚一定是因为那封信的缘故,没想到来的竟然是费公公,可瑞王身边的心腹一号都来了,那就绝不会空手而归。   她知道母亲一定担心自己,兴许还会想方设法不叫她出门,但这样一定更加得罪了费公公跟王府。   她自己惹出来的事,绝不能让母亲跟家里跟着受累。   无奇心头急转,便上前一步:“公公,莫非是秋浦那件案子我上交的公文写的不够好,王爷没看明白?”   费公公“啊”了声,正犹豫要不要答应,无奇已经悄悄地跟阮夫人道:“娘,那天孟大人催我们写荫廷侯案子的详细公报,我因为累了,又着急回家,恍恍惚惚大概没写好。”她说着,便向阮夫人露出了又是惭愧又想要母亲不要生气的讨好的笑:“您别着急,王爷宽宏大量应该不会怪我的。”   费公公心中一转,立刻跟着说道:“哪儿会怪你,只怕还有赏赐呢,王爷可说过执事的案子办的不错,就是那公文嘛写得潦草敷衍了点,好几处王爷都没看明白,回头要是其他大臣问起来,叫王爷怎么回答?所以赶紧去说明白就成了。”   阮夫人听了无奇的话,还不算很信,听了费公公及时打的补丁,才算信了七八分,便道:“在其位谋其政,公文这种事情岂能应付?既然这样你便随着公公走一趟吧,好生回禀王爷。”   无奇松了口气,急忙行礼。   阮夫人却又看了眼三江,道:“公公,时候不早了,不如让她哥哥一并陪着,不为别的,这不过是妾身身为人母的一点多余的担心罢了,不会耽误了无奇回话,只叫三江在王府外等候便可,请公公成全。”   费公公心想:“这夫人好精明厉害,话又说的滴水不漏,郝无奇要是跟她一样有这份心机,那可了不得。”   面上笑道:“这又有什么,儿行千里母担忧嘛,夫人开口了那就让长公子随行便是。”   阮夫人道谢,又回头看向三江:“好生跟着你弟弟,仔细些别叫人看笑话。”   三江也不知有没有领会阮夫人的暗示,忙道:“娘你放心吧!我会好生看着平平不会叫她惹祸的。”   阮夫人送出二门,又看着无奇跟三江的身影消失眼前,这才闭上双眼叹了口气。   然后她定了定神,唤了一个丫头来道:“派个小厮去漕运司找老爷,若无要紧事让他快回。”   吩咐了这句,阮夫人想了想:“再叫个人去……”   丫鬟正等着她的话,阮夫人却没有说下去,只道:“罢了。”   虽然无奇跟费公公一唱一和,天衣无缝,但大概是身为母亲的直觉,阮夫人一想到无奇去的是瑞王府,总是不能安心,竟像是会有什么事儿发生似的心头慌乱。   王府,庭院深深像是不见其底。   这是无奇第一次来到瑞王府。   其实她心里也是没底的,这要不是在家里,她一定会想方设法地逃避这一趟“差事”,因为知道瑞王一定没好脸色给自己。   郝三江给侍卫们拦在二门外并未跟进来,而无奇又走了将近一刻钟才到了内殿。   内侍们安静地站在廊下,门口处是顾九立着,有一阵阵的琵琶声音从殿中传来出来。   费公公领着无奇上台阶,侧耳听了会儿,问顾九:“多久了?”   顾九道:“没多久,两刻钟罢了。”   “哦……”费公公答应着,正要入内通报突然想到一件事。   他便对无奇低声说道:“小平平,公公我一把年纪了,还要在晚上为你跑来跑去,现在你也体恤一下公公的辛苦。”   无奇疑惑,却忙陪笑:“公公要我做什么?”   费公公使了个眼色,一个小太监拿了条绳子过来,费公公笑道:“小平平,你放心,只是做个样子,不会伤到你的……免得王爷问起来我没法交代。”   无奇看着那绳子,心里是拒绝的,但也由不得她,费公公三下五除二把她绑了个样子,上下打量了会儿,说道:“还行吧?”   顾九在旁想笑,只能忍着:“行了,又不是端午节要吃粽子。”   不过费公公手下还算有数,没有很勒着无奇。   费公公入内亲自禀报,过了会儿,一个小太监便招手叫无奇进内,她很无奈,小心翼翼迈步进殿,顾九忍不住说道:“执事,还是别惹王爷不快吧。”   这其实是顾九的好意,毕竟瑞王至今为止并未动真怒,但一旦真惹毛了他,那可就覆水难收了。   无奇道:“我也没想惹他……”嘀咕了这句,低头叹了口气,慢慢地蹭进去。   耳畔那琵琶的声音有一搭没一搭的响起。   无奇不敢抬头,却眉头大皱。   她在乐器上的造诣可谓相当的一般,但这弹琵琶的人的造诣显然也不比她强多少,断断续续,毫无章法,无奇甚至觉着让她上也比这人弹的好。   同时有好奇,瑞王什么时候脾气这么好了,又或者他是个音痴,所以容许这么蹩脚的乐师在这里对牛弹琴?   偏偏殿内非常安静,好像大家都被这琵琶乐的难听给溺毙了。   无奇实在忍不住,抬头扫了一眼,想看看是那一位厚颜无耻的乐工在此献丑。   谁知刚抬眸,便见有一美人怀抱琵琶,正坐在前方的鼓凳上弹的陶醉。   刹那间无奇的眼睛瞪的极圆,她没想到这厚颜无耻的弹琵琶的乐工并非别人,居然正是瑞王本人!   但同时……   在看见瑞王的瞬间,她突然间就原谅了那蹩脚琵琶音对于自己耳朵的折磨,因为……假如看着瑞王这张脸的话,那琵琶似乎、就神奇地变得不那么难听了,断断续续的音调甚至隐隐有了一点点“遗世独立”的别样风范。   果然美人干什么都是可以被原谅的呢。   无奇边想,边在心里唾弃自己。   费公公站在瑞王身旁,微微眯起眼睛,也像是沉浸在优美的琵琶音里,直到瑞王的手指一停,费公公急忙赞道:“好,好,王爷弹的比先前更好了!”   他大概是违心地称赞了很多遍,所以夸奖的毫无新意。   瑞王瞥了他一眼,把琵琶递过去,费公公赶紧接住:“王爷,郝无奇来了,您看,奴婢把他捆的多结实!”   瑞王眉峰微蹙,抬眸看向无奇。   目光相对,无奇忙先送上一个无害的笑容:“王爷,您要传我我自然不敢怠慢,只是不用捆的这样吧?我的手臂都酸了。”她非常配合费公公的良苦用心。   费公公的脸色一变,却好像不是很满意无奇的自我发挥。   只是他来不及反驳,便见瑞王一挥手,费公公见状,只得抱着琵琶往后退了下去。   无奇有些着急:“公公……”他还没解开自己呢!虽然说捆的不很结实,但毕竟很不像话不是?   费公公置若罔闻,反正瑞王没开口叫松绑。   瑞王站起身来,轻轻地拂了拂衣袖:“知道为什么绑你吗?”   无奇道:“有一点知道。”   “那你说说看。”   “我想……是、是不是因为我写得那个辞官的信?”   瑞王感慨:“平平,你可真是明知故犯的典范啊。”   无奇道:“我原先也不知道,只是王爷叫公公捆我,我才意识到犯了错。”   瑞王道:“捆你是轻的!”   “王爷,我、我辞官而已,其实按理说也没有触犯律法吧?”   这倒是真话。   瑞王冷笑道:“辞官若有正当理由自然可以,你的理由呢?体弱多病?本王没看出你有什么毛病!”   无奇咽了口唾沫:“我其实有病。”   “什么病?”   无奇低低道:“王爷知道的,我仿佛、好像有一点点断袖嘛。”   瑞王给她堵住,他做梦也想不到会得到这种答案。   其实在这答案宣之于口之前,无奇也没想好自己该是什么“病”,不过既然这般飞来一笔的回答了,似乎也很理所当然。   又见瑞王没开口,无奇便道:“我知道王爷很容不得这个,所以我就主动请辞,免得自己成为朝廷的败类。”   瑞王的脸色变来变去。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有这种毛病的?”他很不愿意跟无奇商讨这个问题,但不说不成。   无奇道:“呃,就这两天吧……”   瑞王咬牙切齿:“难道,是蔡流风启发了你吗?”   提到蔡流风,无奇的唇一动,若说这两天里唯一让她心头安稳的,就是蔡流风不是断袖这件事了。   “是、大概是吧。”她骑虎难下违心地回答。   瑞王道:“这么说,蔡流风真的……对你有那种断袖之癖,而你,也跟他……”这话说出来,瑞王自己都觉着膈应,所以竟说不下去。   “差、差不多吧。”无奇硬着头皮回答,实则自己浑身也有点发麻。   她心里拼命地对蔡流风道歉,无缘无故又让他扣了这口锅了。但她知道瑞王讨厌断袖,为了让他痛快地答应把她踢出清吏司,只能暂时的委曲求全了。   “什么叫‘大概’‘差不多’?”瑞王磨牙的声音渐渐响亮。   无奇仰头向他一笑道:“王爷,我没经验嘛,所以只能这么说了,您别见怪。”   灯影下,瑞王乳黄的蟒袍缎服散发着柔和的珠光,但是现在却仿佛有要变成死光的趋势。   两个人彼此对视,好像要看谁先败下阵来。   无奇鼓足勇气,却仍是觉着美色当前实在有些过于耀眼。   正在强撑,瑞王忽地沉声说道:“既然如此,你可以离开清吏司,你那请辞的信,本王也可以答应你。”   “真的?”无奇过于惊喜,一时喜形于色。   瑞王的目光在她脸上扫来扫去:“当然,只要你答应本王做一件事。”   “什么事?”无奇尽量克制自己欢悦的语气,同时心里猜测瑞王的条件肯定不轻松,不知要怎么难为自己呢。   瑞王盯着她道:“你,给本王脱衣裳。”   “啊?噗……”无奇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实际是不会错的,毕竟只有瑞王一个人说话,但正因为听的清楚,才想吐血:“王爷,您……您想干什么?”   这话说出口,瑞王反而镇定下来了:“不干什么,就是想让你脱脱衣裳。”   “王爷,”无奇生生地咽了口气:“这、何必呢?好好的……您又不是断袖。”   瑞王淡淡道:“叫你脱衣裳而已,跟断袖有什么关系?不然,本王叫人进来,让他们先脱个样子给你看?费……”   “不用!”无奇大声,她的心跳的极快,整个人有些头晕:“那、好端端地干吗要脱……”   “这就是本王的条件,”瑞王抱起双臂,盯着无奇,凤眸里多了一点点凶狠:“你可以选择自己脱,本王帮你脱,或者第三种……”   “第三种是什么?”无奇觉着自己还可以苟延残喘。   “让费公公,或者顾九帮你。”   无奇心如死灰,立刻拒绝:“还是算了。”   瑞王的耐心却仿佛在消失:“你脱不脱?”   “我……”无奇自然要否认。   但看着瑞王势在必得的眼神,她却又清楚,若她否认,恐怕瑞王真的要伸出“援手”了。   “好好地、王爷怎么多了这个怪癖,总要给我个理由啊?”无奇垂死挣扎地。   “理由?”瑞王的唇一动。   理由他有,但不能说。   瑞王的理由就是,——他不相信蔡流风执着于断袖不回头,他也不相信蔡流风那样的人品居然会一门心思搞断袖,所以如果有个完美的解释的话……   他觉着这个答案就在面前这个人身上!   想起在神鹤园林的惊鸿一瞥,她没有喉结,当时他本来想“一探究竟”,因种种原因耽搁,现在或许该是个了断的时候了,只要她脱了衣裳,他知道这小子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那什么也不用说了,辞官的信他准了,从此之后,让这小子远远地滚出他的视线,干净利落,再也不见!   但如果、如果,有那万一的机会,是女孩儿的话……   他一定得试一试! 第101章 二更   两个人你瞪着我, 我看着你,像是无形中较量一样,但无奇自知必败。   她很清楚, 这会儿就算是临阵投降高举白旗也没有用, 瑞王这幅神气,摆明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无奇本来不明白为什么赵景藩突然间想要人脱衣, 王爷好像也并没有这个爱好, 那只能说是冲着她来的。   为什么她脱衣裳,脱了衣裳有什么好处?   有一点可以肯定,瑞王绝不是因为断袖之癖而想要欣赏一下她。   那么剩下的似乎只有一个可能了。   难道说他……   他怀疑自己的身份了?!   这好像是最合理的解释了,终不成他以为她身上藏着什么稀世宝贝吧。   无奇突然后悔,写信就算了, 那块保命玉佩交出去的实在太草率了!   好歹留下来, 以防意外啊。   对峙中,瑞王的耐心被那种急欲知道真相的念头打的粉碎。   他往前走了一步, 手有些发痒。   虽然从没有干过这种事情, 但不妨他今日试一试。   毕竟他是个很“好学”的人。   无奇看出他的意图,她大叫了声:“王爷!”   瑞王瞥着她,似乎想看她还能口灿莲花出些什么来。   “很不敢劳烦, 只是您好歹, 先帮我解开吧?”无奇奉上一个人畜无害灿烂无邪的笑容,像是要安抚躁动的狮虎, “您看我这样,也不能自己动手啊。”   瑞王看看她身上的绳子:“好吧。”   走到无奇身旁,瑞王伸手去解那绳子。   相比较一个惊慌一个急躁的两个人,绳子君却异常地冷静,矜持地纹丝不动。   因为要在瑞王跟前演戏, 表示自己的确把无奇“捆了来”,费公公准备的这绳子又粗又结实。   公公又有特殊的捆绑技巧,可以不伤到人,且能迅速地解开,所以捆捆解解这种事情对老费而言是轻而易举的。   可是瑞王生平第一次解绳索,竟有些摸不着窍门,拉来拉去,反而把个活扣扯成了死的!   瑞王看着那个锁扣,额头上有一点点窘迫的汗意。   无奇的不安感开始上升了。   她不知道瑞王业务生疏,只觉着瑞王在身旁磨磨蹭蹭,不太像是解绳子的样子。   毕竟费公公很干净利落地把自己捆了起来,按理说要解开也不麻烦,怎么瑞王他竟用了这半天。   眼见他宽绰的袍摆随着动作在她身上滑上滑下,无奇禁不住有点儿口干舌燥,慌里慌张。   “王爷,还是不劳烦您亲自动手,不如让费公公……”无奇用很好商量的语气提醒。   瑞王哪里肯承认自己的失败。   “闭嘴。”他斥了声,越发低下头,想看清楚那绳扣的构造。   起初的确是心无旁骛的,慢慢地,就有些怪了。   瑞王的眼睛从绳子上挪开,看向无奇身上,而后不知怎么就溜到了颈间。   方才瀛洲的那四个少年少女跪在跟前,他抬眸看一眼都觉着多余。如今却不知怎么就喜欢这种感觉了。   不知是不是衣裳上熏了香,她的身上有点奇异的甜香缭绕。   瑞王特意歪了歪头,他看向无奇腰间,想瞧瞧她是否戴了什么香囊。   谁知却意外地发现她没戴自己的那个荷包。   “本王的那个荷包呢?”瑞王忍不住问。   无奇一愣,忙道:“啊……我怕弄坏了,所以搁起来了。”   “是吗。”瑞王缓声道:“听说你家里今儿很热闹,蔡流风都去了,他跟你说什么悄悄话了?”   无奇觉着瑞王这实在是太不敬业了,解绳子就认真解绳子,干吗还带陪聊天儿的呢?   “既然是悄悄话,哪里就好公开说出来呢。”无奇敷衍道。   瑞王瞥了她一眼,他终于找到绳扣,慢慢地往外扒拉:“你对蔡流风的态度转变的很快啊,在秋浦的时候分明还是一副水火不容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   “啊?是吗?”无奇定了定神:“那,人都是会变的嘛……”   瑞王不禁又歪了歪头,是想看清楚她的神情是不是当真的:“你想变成什么样儿?”   无奇冷不防近距离跟他打了个照面,忙转开头去:“现在、还很难说。”   瑞王冷笑:“所以,你是从秋浦开始想通的,还是回京后?”   “呃……”无奇扭头:“王爷绳子解开了吗?”   “说!”他不耐烦地拉了拉绳子。   正所谓说了一个谎,就要用好几个去圆。无奇仔细一想,刚才瑞王说她在秋浦的时候跟蔡流风水火不容,那自然是回京后才“想通”的。   于是她极为聪明地回答道:“是回京以后啦。”   “因为蔡流风去见了你?解开了你的‘心结’?”   “唔,”无奇感觉手上的绳索松快了些,这“结”似乎也终于解开有望,她稍微松了口气:“可以这么说吧。”   “所以你就想从清吏司辞官,免得成为朝廷的败类?”   “是啊王爷,”无奇应付着,觉着瑞王似乎不急不缓的情绪稳定,她倒是可以试着再求求情:“王爷,天底下比我有能耐的多的是呢,我这人又不通礼数,还常常惹祸,朝廷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正好,我辞官的事儿,不如您就答应了吧?”   瑞王冷笑了两声。   无奇觉着这笑声仿佛有一点点阴险,她不敢再说了。   “平平,”瑞王看着手上解开的绳子,眼角轻挑望着无奇:“你说谎。”   “王爷……”无奇给他的眼神瞄的窒息:“我、我没说谎啊。”   瑞王的眼神颇有几分英明神武明察秋毫的气质,他慢悠悠地点破:“你那辞官信,分明是蔡流风去之前写好了的,所以你早就打定主意要辞官不做了,还说你没说谎?”   无奇心头一顿!   她突然想起来,那封信是自己叫宁儿从房中拿来给了春日的……本来这是很细微的细节,毕竟重要的是信本身,春日把信给瑞王看过就行了,怎会特意说起那信的来历、以及是在蔡流风去之前还是之后写的?   她没想到瑞王偏偏就精细到了这种地步,而且刚才那一句句的,不过是故意的引她入彀,让她顺着他的话头说出谎言,让她自己难圆其说罢了!   紧张地咽了两口唾沫,无奇道:“我、我不是说谎,我……我只是觉着这些话没必要跟王爷详细说……”越说越是心虚,声音都不知不觉降低。   瑞王道:“要不抓到你的把柄,你是永远不会说真话的是不是?”   无奇忍不住后退:“王爷……”   瑞王盯着她的脸,她的颈,目光向下逡巡:“让你自己动手只怕你……”   话音未落,无奇往后一挣,而瑞王出手捏住她的肩膀,将人往后一拽。   夏秋之际的衣衫并不很厚,拽拉之间领口错开,瑞王瞥了眼那若隐若现的一抹雪色。   他的眼神一变。   刚要动手,无奇及时地踢出一脚。   瑞王吓了一跳急忙后退:“你……”幸亏他身手敏捷才没有给踢中。   这招是无奇先前在秋浦笔架山下制服那蒙面大汉用过的,刚才情急之下忘了对方的身份,一时哭笑不得:“抱歉王爷,我不是故意的……”   瑞王气恼:“你这个……你过来!”   无奇非但不想过去,而且还想逃跑:“王爷您身份尊贵,别干这不符合您气质的事儿啊。”   “去你的,你别动!”   “你别过来我自然不动。”   “你再动一寸,本王立刻让人进来……你可别后悔!”   两人跟小孩斗嘴似的,你一言我一语地互不相让。   无奇给这威胁弄的心头略慌,瑞王趁势跃前一步,猛然将她重新擒住。   而无奇刚才已经把绳子松开的差不多了,见瑞王近在身旁,知道他要做什么,惊吓之余不假思索地便挥手打了过去。   瑞王脸上一疼:“你……”   整个人几乎给她气的要晕了,但居然还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   正要去拉拽她的衣裳,谁知无奇身上的绳子拖在地上,她后退之时一脚踩中,却忘了半截还在自己手臂上,顿时自个把自个绊的往后倒下。   瑞王猝不及防,眼前一花,跟着无奇向后倒去,幸而他是极有分寸反应迅速的,倒地的时候还不忘伸手垫在她的后背处,手肘便护住了无奇的后脑勺!   无奇本以为会摔个狠的,谁知没给摔疼,反而给压得惨叫了声:“王爷……”   长的虽是美人儿一样,没想到竟这么重!简直叫她窒息。   瑞王哪里在意这些,这发生的一切都在他意料之外,但他仍是记得自己的目标。   目光从无奇的脸上下滑,突然僵住:“你……”   刚才压过来的时候,他一手探入无奇身后护着她,一手摁在她的肩头,但因为两人都在乱动,挣扎错乱之间他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摁在了……   手底的感觉,有点怪。   可又实在形容不上来。   瑞王皱眉看着自己的那只手,瞬间竟忘了方才给打中了脸带来的疼!   无奇屏住呼吸,正要奋力将瑞王踢开,身后却又响起一声隐忍地惊呼:“我的……”   还没有叫完,那声音就像是给人从中掐灭了一样消失不见了。   费公公这次是无话可说了。   如果说上次在秋浦,是他眼瞎心邪,那这次可是看的真真儿的。   不过比上次有所进步的是,他那一声惊呼没有叫完就已经强行地忍了回去。   他急忙刹住脚步后退。   而在费公公身后,随他一起的顾九也失去了先前的敏捷机警,在费公公转身往回的时候他才醒悟,也赶紧跟着退了出来。   两人过街老鼠似的窜到门边上,费公公按捺着嗓子尖叫:“看见了吗你看见了吗?”   顾九手捂着嘴,不肯出声。   费公公像是觉着地上烫脚似的,脚尖点地的窜动,他念念叨叨地抱怨:“要了亲命了,怎么又抱在一起了,这、这还更变本加厉了!”   顾九瞪向他:“公公,你说什么……在这之前还做过什么吗?”   费公公闭嘴:“没、没有!我眼瞎没看见。”   两人彼此瞪视,过了片刻费公公才想起来:“哎哟,这可怎么好,还得向王爷禀告呢……”   顾九回想刚才的情形,浑身发麻,低低道:“反正我是不去了,劳烦您老吧。”   “又叫我去碍眼……”费公公叫苦。   顾九花言巧语地说道:“谁叫您老德高望重呢。而且蔡流风这会儿亲自登门,不告诉王爷怕不妥。”   原来刚才王府门上来报,蔡学士竟在此刻登门,说要要事要面禀瑞王。   费公公深深呼吸,镇定了片刻,才道:“罢了,死就死吧!”   说完后他低着头向内,故意把脚步放的重了些。   才到里间,就见无奇抓着衣领低着头,而瑞王站在她对面——气氛虽说诡异,但好歹两人不是滚在地上的姿势了,这让费公公稍微欣慰。   “王爷,”费公公把声音放得如贤妻良母般温柔,“门上来禀报说,蔡流风到了。”   瑞王的脸本来很白,如今有四个长短不齐的红指印趴着。   他却正瞪着无奇,闻言总算转开头:“蔡流风?”   费公公道:“是呢王爷,门上报说,蔡流风有要紧的事要谒见王爷。”   瑞王皱眉,却又扫向无奇。   无奇此刻也听见了“蔡流风”三个字,一时也瞪着眼睛看向费公公,似乎也不明白为什么蔡流风会出现在瑞王府。   瑞王略一思忖:“传。”   费公公松了口气:“是。”后退的时候又看向无奇。   无奇因见费公公进来又要走,便抓紧机会也跟着向后退,谁知瑞王道:“你站着,别动。”   无奇咬了咬唇,还是有些喘气不稳:“王爷,您到底想怎么样?”   瑞王咳嗽了声,稍微有点不自在,他尽量将语气放得平静:“你……你不想知道蔡流风来干什么吗?”   无奇哼哼了两声,她的心现在还在怦怦乱跳。   虽然她今日也一样地束了胸,但是刚才瑞王那举动着实把她吓得魂都飞了,她不知道瑞王到底试出什么来没有,但她也不想知道,只是很想赶紧跑。   瑞王看着她低着头的样子,显然是受了惊,也许还有点怕似的。   他琢磨了会儿,装模作样地说道:“刚才……一时失手,没吓到你吧?”   无奇觉着这是黄鼠狼咬了鸡后又道歉,便哼道:“没、多谢王爷手下留情。”   瑞王沉吟了会儿,道:“你的衣裳乱了,这样子给蔡流风看见,指不定觉着本王干了什么……”说到这里他道:“费公公。”   老费从门口闪了进来:“王爷,奴婢在。”   瑞王道:“去,带平平下去,给他换件衣裳。”   “换、换衣裳?”费公公吃了一惊,赶紧瞪向无奇:这么点功夫就要到换衣裳的地步了?难道真的……   对上瑞王的眼神,却又忙道:“是。”   无奇本来不想换什么狗屁衣裳,可是一想自己在这儿,跟斗败了的鸡一样狼狈,若是给蔡流风看见恐怕真的指不定怎么想呢,何况她也不想杵在这里尴尬地面对瑞王。   于是便默默地低着头跟着费公公去了。   两人前脚才走,后脚蔡流风就给人领着前来拜见。   入内行了礼,蔡流风蓦然发现前方地上有一段绳子,正在莫名,瑞王道:“蔡郎中,你这会儿来,到底是有什么要紧事?”   蔡流风收回视线,抬眸看向瑞王,却见他正在有条不紊地整理衣袖,拉扯领口,最后双手摁在腰带上转了转,似乎那玉带歪了而他要扭回来似的。   就是这一瞥,他发现瑞王的袍子上仿佛有些许怪异的褶皱,尤其是腰间往下,而且不知是否是错觉,瑞王的脸色仿佛……有那么一点点不太正常的红?眯起眼睛细看,红红白白的,像是手掌印?   不,不可能,一定是看错了,谁还敢对瑞王动手不成?   但……蔡流风的心狂跳了一下。   瑞王一边慢条斯理地整理蟒袍,一边瞥着蔡流风,看到他眼中的狐疑之色后,便咳嗽了声。   蔡流风低头:“回王爷,确实有急事。”   “说罢。”瑞王又刻意地扫了扫自己的袍摆。   他像是一只才开过屏的孔雀梳理美艳的羽毛一般,炫耀而嘚瑟地搞了这一通后,才回到桌后落座。   蔡流风皱着眉,敛神说道:“不知道漕司李校尉之子李光的异闻,王爷是否听说了?”   瑞王道:“已经知道了,据说那人在应天府大堂自刎身亡了。怎么,这件事有什么蹊跷?”   “此事是否有蹊跷暂时还不得而知,可是,下官觉着另外的一件事也许跟此有关。”   瑞王微怔:“什么事?”   “据臣所知,吏部的卫主事,失踪了。”   “什么?”瑞王抬眸,有些诧异:“卫主事……就是那个跟着你去秋浦的?”   蔡流风道:“回王爷,就是此人。”   早上,蔡流风打发卫主事先行回京,自己随后跟上。   他中午回京后先去了郝府,后来抵达吏部,两下一交接,才知道卫主事并没有回吏部报到。   这已经是极反常的了,不过,兴许卫主事路上有事耽搁、或者家里有急事之类的……于是叫人一边去他家里找寻,一边往路上去找。   谁知到处都不见卫主事。   蔡流风耐着性子,直到派去的人又从秋浦返回,报说路上并无卫主事的踪迹,蔡流风才察觉不对。   卫主事性子谨慎,而且陪着他一起的还有吏部的两名差人,如今他们竟一并失踪了!   如果是平常,或许可以再等上一天半天的,但是之前李光失踪之事在前,这让蔡流风有种不妙的预感。   赵景藩听蔡流风说完后,便思忖着,半是认真半玩笑地问道:“这卫主事,他的名字……该不会是叫‘卫青’吧?”   蔡流风一震,知道瑞王的心意跟他一样:“回王爷,这倒不是,卫主事单名一个优字,但是……”   “但是如何?”   “但是他……他的字,是仲卿。”   瑞王一顿,眉头皱的深了几分。   ——卫青,字仲卿,封爵长平侯,谥号“烈”。   本来瑞王觉着蔡流风这次来,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借题发挥而已,如今听他说完,才知道他果然不是无事生非。   两人一时都没有开口,殿内安静异常。   过了会儿,瑞王才道:“你特意来到王府,只是想跟本王禀明此事?”   “回王爷,不敢瞒王爷,原本是清吏司的韦炜从下官这里得知此事,他便想去郝府找小奇商议,谁知小奇不在,打听之下才知道她在王爷这里。正好清吏司本就是王爷一手建立的,出事的又是吏部的官,所以下官便同韦执事一同前来,实属冒昧,还请王爷恕罪。”   这一番话真是可进可退,有理有据。   瑞王点点头:“来的好,放心,这是尽忠职守,本王不会怪罪。不过……你想让平平帮着查案?”   “回王爷,确有此意。”   瑞王叹道:“这恐怕有些难了。”   “王爷这话何意?”蔡流风疑惑地问。   瑞王道:“你还不知道?平平今儿给了本王一封辞官书,说是要辞官了。本王刚才、苦劝了一阵……”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咳嗽了声:“甚至动了手……”   蔡流风的眼神陡然变了:“王爷说什么、动手?”   他不由又看了一眼瑞王脸上那个正在模糊的掌印。   “是啊,动了手才发现……”瑞王却仿佛忘记了脸上曾经吃过一巴掌,他只是露出一抹略带神秘的笑,目不转睛地看着蔡流风:“蔡爱卿,你瞒的好深啊。”   蔡流风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白了一些。   他情不自禁地瞥了眼地上的绳子,那么刺眼!   同时他想起自己才进来的时候,瑞王那整理衣袍的显眼举动。   拢在袖子里的手不安地握了握:“王爷、这话是何意呢?下官不懂。”   “爱卿你当然懂,”瑞王道:“你明明知道的,何必要本王说出来呢,平平他明明就是个……”   他没有说完,却笑得恰到好处,让人觉着他已经了然于胸。   蔡流风双手一放,蓦地后退了半步。   他雪着脸看着瑞王,眼神是惊疑,又有愤怒,牙关紧咬。   但他又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虽然蔡流风没有开口,但是这种反应这种表情,在瑞王眼里,已经不需要说别的了。   瑞王的唇角微微地一牵,那完全是不由自主的。   刚才所谓的“动手”,只是让瑞王心存狐疑,无法得知具体答案。   他毕竟没有经验,无法确认,也没有亲眼所见。   所以瑞王便跟蔡流风用了一招“敲山震虎”。   倘若一切如他所料,就算他没有说完那些话,可蔡流风一定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要是蔡流风按捺不住,他会不打自招。   如今,虽然蔡流风还算稳得住,并没有就不打自招,但是这种反应却已经很明白了。   就在两人对峙的时候,无奇跟着费公公走了出来。   她已经换了一身衣裳,不怎么合身,只能把袖子撸起来堆在臂弯里。   看见蔡流风的时候,无奇没来由安心了几分,忙靠近几步:“蔡大哥……”   蔡流风看着她新换的衣袍,略有点凌乱的发鬓,不知不觉咬住了唇。 第102章 三更   两人目光相对, 无奇不禁欣喜。   对她来说,在王府这种诡异的气氛中看见一个自己熟悉且向来信赖的人,简直像是找到了组织一般, 眼前一亮。   不过她很快又发现蔡流风的脸色不太对, 有些凝重的,甚至隐隐地透着一股恼意。   她吃了一惊, 立刻转移视线看向前方的瑞王赵景藩。   一看之下又是意外。   瑞王殿下倒是有些……如沐春风。   他的眉眼里透着几分春光乍现似的笑意, 流转的目光在蔡流风跟无奇之间转了一会,最终落在无奇面上。   可虽然容貌可人而表情讨喜的过分,但他说的话却很叫人费解。   瑞王看着无奇叹道:“这身衣裳,只能说凑合吧。不过谁叫先前那个已经……不能穿了呢,算了, 有, 总比没有要好。”他语重心长地说。   无奇满头的问号,她默默地揣测这人面桃花的家伙到底是在搞什么鬼。   她隐隐地嗅到类似阴谋的气息, 但仍是看不真切。   其实自己原先的衣裳也不至于就怎样, 顶多是给绳子、当然还有瑞王手脚并用的,糟践的有些褶皱不堪罢了,整理整理依旧能穿, 还没有到就非换不可的地步, 他又何必说的这样危言耸听。   谁知无奇虽不懂,可蔡流风却听出了瑞王明明暗有所指。   又想到方才瑞王跟孔雀开屏似的种种, 心中那股愠怒有些按捺不住了。   他沉声道:“殿下,您太过了些吧。”   无奇身后的费公公跟顾九双双色变。   无奇正在琢磨瑞王跟蔡流风为何就像是暑热跟霜寒一般的差异,猛地听了这句也不由大惊。   她自己每每在瑞王跟前口没遮拦的习惯了,也不怎么惧怕,可是听见蔡流风如此, 心中一颤,竟生怕瑞王会不悦。   她赶紧又看向瑞王,准备要是瑞王稍微有点冒火的势头,自己就要冲上去……想法把这把火给他灭掉。   谁知超乎她的预料,赵景藩依旧还是沐浴在一团和气的春风之中,并没有任何要冒火的迹象。   而费公公跟顾九因为也看到瑞王“反常”的表现,所以也都按捺着并没出声。   场面依旧祥和。   无奇感觉瑞王定是吃错药了,怎么突然间变得这么人畜无害起来,这叫她很有些不适应。   毕竟刚才在蔡流风来到之前,此人还是一副要择人而噬的凶狠模样,难不成……   是欺软怕硬吗?因为她够软,而蔡流风……够硬?   无奇想不明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但不管如何,只要他别翻脸无情,那就天下太平。   无奇的白眼跟琢磨,都没有逃过瑞王的凤眸。   奇怪的是,瑞王赵景藩现在的心情无法形容,但却无以伦比。   是一种……不能言喻的愉悦感。   他想狂笑。   没有猜错,他果然从来都没有错过!   从最开始其实就感觉到那个真相了吧,不然怎么会容许这个小混蛋三番两次在自己面前跳来跳去,撩虎须、捅鼻子眼,而一再宽容。   至于自己那几次的“意乱情迷”,也有了令人满意的归宿。   总而言之,不管是他的直觉,理智,行动,以及精明无双的算计……统统地都叫他非常的满意。   无可挑剔。   天下无双。   这简直比喝了王母娘娘的瑶池佳酿还要叫人舒服。   比吃了太上老君的金丹还要叫人飘然欲仙。   赵景藩笃定,此时此刻就算发生再大的事,比天那么大的事,他都不会生任何的气。   这会儿他的心大的如同乾坤,而“意”遨游五洲,宽容和慈爱似乎在他身上闪闪发光。   虽然不是成仙了道那样的超凡脱俗,但也是常人难以企及的高深境界了。   难得他还没有忘记正事。   虽然他很想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时刻暂时抛却所有的其他事。   赵景藩笑吟吟地注视着蔡流风:“哦,是本王太过了吗?一时情不自禁而已,让爱卿见笑了。”   蔡流风觉着“爱卿”这个词非常刺耳。   他的脸色已经不能用简单的冷若冰霜来形容了,他不敢再注视瑞王那自鸣得意的无法掩饰的神情,因为他怕,怕自己忍不住……会违背一向极佳的教养跟君臣礼节、而做出更过分的事情来。   蔡流风转头看向无奇,顿了顿,他尽量平静地说道:“为什么殿下说,你从清吏司请辞了?我怎么不知道,是……真的?”   无奇听了这句,恍然大悟,原来蔡流风脸色不好,是因为这件事?   “是、是的,”无奇点头,有点不能面对蔡流风注视的眼神,小声地:“我今天跟小蔡说过了的。”   蔡流风咽了一口气:“为什么?”   他问了这句,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眸色沉了几分:“是、因为我吗?”   无奇忙道:“不、不是的……蔡大哥,我只是……”   但是现在哪里是什么可以自由解释的时候,旁边那位殿下看着如沐春风,实则也虎视眈眈着呢,想到瑞王刚才饿虎扑食似的情态,无奇心有余悸,而且还不知道他那爪子到底试探出什么来没有。   刚才在里间换衣裳的时候,她自己试着抓了好几次,感觉……   就像是她的名字一样:平平。   所以应该还是很保险的……吧?   不过,她几乎想要抓抓费公公的试试看感觉上到底有何不同,以此分辩瑞王是否察觉了什么。   无奇扫了瑞王一眼。   瑞王依旧慈爱地注视着她、以及蔡流风。   无奇给他的笑容弄得毛骨悚然,头一次觉着太美的笑容也会这么高深莫测……到叫人害怕的地步。   她几乎怀疑在自己换衣裳的时候,瑞王是真的吃错了什么药。   不然为什么他老是一副药效发作似的笑微微的样子呢?   真是的,以前害怕他的性情阴晴不定,恨不得他多随和地笑笑,如今这一直笑,也还怪瘆人的呢。   果然还是古人有先见之明,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啊。   瑞王大概是觉着自己该适时地表示一下存在感,便终于又开口道:“平平,你想好了吗,真的要辞官?”   无奇道:“当然。王爷都已经过目了。”   她本是说她的信,谁知瑞王道:“过目?这个还没有吧?”   无奇一愣,旋即明白他指的是什么,顿时又拧眉瞪了过去。   瑞王若无其事地笑道:“你别急,你不是想知道蔡爱卿的来意吗?听他说完了如何?”   无奇其实是想跟蔡流风先离开这瑞王府再说,但既然瑞王提了,她只好先看向流风:“蔡大哥,您怎么特意跑这一趟,不会……是有什么急事吧?”   无奇在说到“不会”的时候,也掠过一个蔡流风是为她而来的念头。   但又一想,以区区的一个她,恐怕不足以让蔡流风亲临瑞王府,必然还是有正经大事。   果然蔡流风道:“是有一件事。”   他看出瑞王是好整以暇,甚至有点猫捉老鼠的意思。   既然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而有些话也不便在这里说,回头他自会跟无奇细说。   所以他已经飞快地定了神,便把卫主事失踪的消息告诉了无奇。   蔡流风又道:“刚才我跟王爷说起,卫主事单名一个‘优’,但字仲卿,跟汉朝名将卫青的字相同。”   无奇脸色骤变:“他……跟李光一样?”   李光出事,她听着深觉离奇,但就算再离奇,她也并没有亲眼目睹,而且她不认识李光没见过他。   但是卫主事,她是认得的。   那是个有些清瘦的中年男子,相貌寻常,却是个精明谨慎能干事的人,不然也不会随着蔡流风去秋浦了。   无奇记得他颇为随和而且体贴,在秋浦的时候蔡流风醉酒,也是他带人去寻的。   他居然失踪了?难道会是第二个李光?   她希望这不是真的。但是蔡流风都为此来了瑞王府,只怕卫主事凶多吉少。   赵景藩听蔡流风说完后才道:“平平。”   无奇正在思忖此事,竟没听见。   费公公身后嗽了声。蔡流风轻轻地拉拉无奇的袖子,她才反应过来,忙看向瑞王。   瑞王仍是不以为忤:“蔡爱卿此刻过来,一是为禀告本王此事,二来也是知道你在这儿,所以想你去查此事呢。不过,你先前已经写了辞官信……要是真的从清吏司辞官不做,这件事自然是轮不到你接手了。”   无奇怔怔地看着他,她起初不懂瑞王是何意,到最后却明白了。   她一惊,还没有回答,只听蔡流风道:“王爷,要是小奇果然辞官了,那下官自然不会叫她再沾手,下官……以及清吏司自会料理此事。”   无奇又双眸微睁地看向蔡流风。   她知道蔡流风此刻说这话,是为了她的选择着想,但是……   卫主事生死未卜,她怎么能坐视不理?   何况之前郝三江跟她说起李光的事情后,她心里已经萌生出想要插手一查的意愿了。   此刻叫她退出,实在有些不甘。   瑞王不置可否地,他看着无奇:“平平,当着蔡爱卿的面儿,本王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只管说你想不想亲自去查这案子?啊对了,照现在的趋势看来,只怕不是简单地一个李光跟卫仲卿而已,如果卫主事也遭了毒手,那只怕还会有更多受害之人,这案子可很棘手啊,你要是害怕或者不愿意沾,本王、跟蔡爱卿也是可以理解的。可你若是想查,本王自然可以当那封辞官信不存在。你明白吗?”   这激将法有点低级,但瑞王也并不是真的要激无奇的将。   他只是在赌她的心。   原本瑞王不明白,为什么无奇突然就要辞官,但是经过方才,他隐约地窥知了她那不得已的、无法宣之于口的原因跟苦衷。   瑞王说完后,无奇沉默。   蔡流风在旁边看着她,很想提醒她,叫她珍惜这个机会,当退则退不要犹豫。   沉默之中,瑞王从袖子里摸出了那一枚之前赐给无奇的玉佩,他轻轻地将玉佩放在桌上。   玉佩发出“哒”地声响,瑞王淡淡地说道:“对了,这个东西……你可以拿回去,你只需要知道,先前本王应允你的话,不会改变,依旧作数。”   无奇一震。   她刚才就有点后悔把玉佩送还了,没想到瑞王竟然能主动还给她?   无奇有些诧异而意外地看着瑞王。   费公公在旁边见无奇不动,他便忙猫着腰上前将玉佩拿了在手,退到无奇身旁他将玉佩双手送过去,又提醒道:“王爷发话了,还不谢恩呢?”   无奇看着那块玉,又看看瑞王。   才抬手,蔡流风道:“小奇……”   无奇的手又缩了回来:这时侯拿回来,岂不是出尔反尔了吗?   但是,李光,卫主事,她真的想要查个清楚明白,她不想、不想置身事外啊。   瑞王难得的没有催促,也没有不耐烦,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他似乎知道无奇的选择,毕竟这是他自己挑的人,当时在国子监天策楼上他跟她说那番话的时候,他看见过她眼中闪烁的璀璨星火。   当时他不觉着如何。   现在回想,真的……很美。   许是,因此心生欢喜而不自知吧。   但瑞王明白,有那种灿烈而赤诚眼神的人,绝不会轻易放弃。   像是回应了他暗中的忖度,终于,无奇伸手将那块玉取了回去。   羊脂玉微温,无奇紧紧地攥在手中,她深深呼吸,躬身行礼:“多谢王爷、恩典。” 第103章 芳草   蔡流风没有再说话。   无奇看了他一眼, 向瑞王告退。   瑞王的目光格外绵远地看了她一会儿,虽然知道没什么理由再留人了,不过就这么让人走了, 却也有点不太自在。   目光看向桌上的那个瀛洲使者献上的“剑玉”, 瑞王道:“这个小玩意,赏给你拿去玩吧。”   费公公才要过去接着, 突然灵机一动, 便站着小声催促无奇道:“去呀。那可是瀛洲的使者才进献给王爷的,他们本国的东西,好玩儿的很呐。”   无奇忙上前走到桌后,瑞王把那个剑玉往前推了推,很慢地从桌上滑到了无奇跟前。   她瞄了瑞王一眼, 微微俯身将那个看着花里胡哨的小东西拿了起来:“多谢王爷。”   瑞王一笑:“你……好好的, 以后更有好东西给你。去吧。”   无奇后退了五六步,一直退到蔡流风身旁, 两人一起行了礼, 才又退出了内殿。   入夜的王府格外的幽静而肃然,令人隐然生畏,幸而有费公公调剂气氛。   费公公亲自送着他们两个出二门, 且走且不住口地说道:“小平平, 你真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看王爷对你多好。公公我原先以为你惹怒了王爷, 今儿会把你打的稀烂呢,这硬是没有罚,却还有赏。”   虽然他心里对于无奇有很多的想法,但因为看出了瑞王是真的对这个小家伙非常的不一样,所以也很打狗看主人的, 爱狗看主人了,哦,该说是爱屋及乌吧。   无奇心里嘀咕:“赏赏罚罚,不都是在王爷一念之间吗,谁能想到他是怎么样高兴,又是怎么样惹了他生气呢。”她自诩今晚上的经历就很离奇了,简直是起伏跌宕,但凡是正常些的脑袋瓜都想不明白的,正所谓伴君如伴虎啊。   猫科动物若是撒起娇来,当然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可爱憨态,但是大型猫科动物的撒娇,就叫人可望而不可即了。   比如就像是老虎,看着它不起眼的一巴掌扇过来,就有可能把人活活扇死。   无奇知道费公公对瑞王的忠心无人可及,所以也不敢跟费公公斗嘴,只做出一副心悦诚服“您说的对”的样子。   果然这假惺惺的姿态反而博得了费公公的喜欢,老费觉着这小子还算是孺子可教,知道点好歹。   送到了二门上,费公公止了步往前张望:“哟,这声音洪亮的……”   与此同时,无奇看见在二门处有两道熟悉的身影,其中一个自然是郝三江,对面的却是春日,三江正高谈阔论的,这幸而是在二门,里头瑞王听不到这般聒噪。   三江之所以这么老老实实地在这儿待着,自然是因为春日在这儿。他早把阮夫人的叮嘱放在了脑后,而又知道蔡流风也来了王府,料想断然不会有事。   毕竟就算是无奇真的惹祸,流风应付的手段当然比他高。   果然,里间“其乐融融”,而他也在这儿跟春日融融恰恰,大家各得其乐,相安无事,天下依旧太平。   春日看见无奇同蔡流风出来,忙抛下三江迎了两步,眼见无奇依旧活蹦乱跳,才算松心。   费公公道:“我不往外送了,怕王爷还要传我呢。春日你替我好好地送出去吧。”   三江也跳到了无奇身旁:“王爷的事儿同你们说完了?这么快?”   他似乎意犹未尽。   无奇瞪着三江。   什么叫这么快,刚才蔡流风没来之前,无奇简直度时如年。   不过看看三江这劲头,便知道他是因为有春日在这里陪着磨牙,所以乐不思蜀了。   出了王府,春日拉了无奇一把,两人走到旁边,春日问:“王爷到底跟你说什么了?那封信……”   无奇有些不好意思的:“我之前因为有些缘故,本来想辞官的,现在看来,此事暂时要搁置了。”   春日听了这句,脸上却露出了笑容:“这还好,叫我担心了那么久。”   无奇瞧瞧蔡流风,怕他等急,便道:“姐姐,改天再说。我先回去了。”   春日点点头,送她上了车,却见蔡流风也跟着进了车内。   郝三江却骑着马,还不忘跟春日依依告别,春日因为无奇总算能留下了,便也格外地对他和善些,向着三江一笑,挥了挥手作别。   马车缓缓地向前回郝府,车厢之中,蔡流风起初低着头,一反常态的沉默。   无奇以为他是恼自己刚才接了瑞王的玉佩,心里惴惴,过了片刻才轻声唤道:“蔡大哥……”   蔡流风抬头看向她,目光相对,才终于说道:“你、你为什么又答应了瑞王殿下?”   无奇有点不安,绞了绞双手,小声道:“蔡大哥,我听大哥说了李光之死,我觉着很是蹊跷,如今卫主事也失了踪,我、我放心不下……”   蔡流风凝视着无奇,但却并没有责备之意,只道:“刚才本是可以退出的机会,你并不肯要,可知道以后如何了局?或者,你是因为瑞王也知道了,觉着他不怪你、……才有恃无恐了吗?”   无奇似懂非懂,皱眉想了会儿才问道:“蔡大哥,你说什么……王爷知道了?”   蔡流风见她满眼懵懂:“瑞王不是已经……”   他的目光在无奇身上慢慢地划了一眼,突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猛地僵住!   无奇正歪头等着他的回答,闻言道:“已经怎么样?”   蔡流风猛然间醒悟过来,他回想方才去谒见瑞王时候,王爷那种种做派,当着自己的面整理衣裳,那顾盼生辉怡然自得之态,又故意以言语引到无奇身上,乃至公然说什么“换衣裳”等话……   起初他以为瑞王是因为察觉无奇是女儿身,所以掩饰不住那种洋洋得意。   而瑞王当时的举动,也无一不在明晃晃地在暗示自己:他已经知道无奇是女子了。   不知不觉中,蔡流风竟也随之深信不疑。   可现在想想,瑞王如果真的发现了无奇的秘密,他当时何必用那种欲言又止点到为止的语气……那,分明是试探!   而事先瑞王种种的暗示:对无奇动了手,以及无奇需要换衣裳等,也只是铺垫跟误导罢了。   蔡流风想通了这个,眼神都直了,他伸手扶住额头,心中一声痛苦的低吟:“好狡诈的王爷……”   虽然当时他尚有理智竭力按捺着,并没有当即跟瑞王冲突起来也没有失口说出真相,但蔡流风知道,自个儿当时的脸色、隐忍不发的神情,瑞王是不会错过的,赵景藩应该早从自己的脸上找到了他没说出口的那句话。   瑞王并没有从无奇身上发现真相。   他明明是从他蔡流风身上发现的!   “可恶……可恶!”蔡流风忍不住喃喃。   无奇被蔡流风的反常举止弄的愣了,她坐在蔡流风的对面,此刻忙俯身过去扶住他的手臂:“蔡大哥,你怎么了?”   蔡流风没有办法跟无奇开口,他想告诉无奇,瑞王已经知道她是女孩儿了,但他又不能告诉无奇,瑞王是从他的破绽上印证了此事的。   “小奇……”蔡流风深深呼吸,反握住了无奇的手。   无奇猝不及防,下意识要抽出,却给他握紧。   “蔡大哥?你……”无奇不知要说什么好,暗暗用力却无法抽离,只好暂时放弃。   蔡流风屏住呼吸,飞快整理了一下混乱的心绪:“小奇,我是想说,以后你将怎么了局呢,就这么一直都在清吏司?你终究是个女孩儿,难道就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成亲生子……”   无奇怔住了,她的确还没有想过这件事。   那些话,感觉甚是遥远。   毕竟她不是那种生在深闺,所见所知无非是“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她不喜欢这些理论。   但她却知道,倘若真的嫁人生子,恐怕自己也逃不脱这所谓“女德”的束缚了。   要是一生真的只在什么深宅大院里度过,就像是一辈子都是给缩在笼子里的鸟儿,有什么意思。   如果不能自由自在的任凭自己的意愿做事,见识这天地之广阔,她竟不知自己活着的意义。   她没有想要去要求别人、或者批驳闺阁女子的意思,因为很清楚不是每个人都像是她一样,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她。   因为,这是朝代的约束。   而无奇也只能尽量地做好自己,做她自己。   她本来不愿意提到这个,但既然蔡流风先说了。无奇想了想,道:“蔡大哥,我的确没想过。”   蔡流风对这个答案不觉着意外,毕竟他不是第一天认识无奇:“那如果你现在开始想呢?”   “现在?”无奇诧异。   蔡流风道:“不错,以前没想,但现在开始想也不迟,你总不会……一辈子都不嫁人吧?”   无奇向着蔡流风笑笑:“蔡大哥,其实吧、那也未尝不可嘛。”   蔡流风给堵了一下:“嗯?”   无奇道:“虽然大多数人都是要成亲生子的,但是我,”她挠挠自己的脑袋,有些难为情却鼓足勇气地说:“我不是很想那样。”   蔡流风微微歪头看着无奇,半晌便笑了:“你、你这家伙……简直比我想的更加古灵精怪。”   无奇吐舌:“蔡大哥,你是口下留情了吧,若是别人听了我的话,恐怕要说我‘不可理喻’了。”   蔡流风本来该是惊恼的,但此刻竟恼不起来,他哑然失笑:“你自己倒是很清楚啊?”   无奇道:“我向来很有自知之明嘛。”   她说了这句,才又敛了笑,试探着看他一眼,道:“蔡大哥,我原本就清楚自己的性子顽劣,不是可以当贤妻良母的。你明白吧……”   蔡流风明白。   所以无奇跟他说,世上比她好的女子又无数,她是从没想过、兴许也是不愿意去做一个寻常的能够相夫教子的妇人吧。   不过,她的年纪还小,加上从小儿又跟寻常女孩不一样的长大,有这种想法不足为奇,只要再过个几年、或一段日子,她应该会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这时侯,不能逼她做选择。   因为就无奇的性子而言,逼得太急,只怕适得其反。   其实,要不是有个瑞王突然出现,蔡流风也不至于这样仓促而着急。   不过既然无奇现在心无旁骛,就算瑞王心怀叵测,应该也不至于就怎么样……   而且,要是瑞王不知分寸而贸然做了什么,无奇自然就明白了到底该如何进退,也知道到底谁才是她该选择的。   这样想来,留在清吏司,也许不是一件坏事。   不如且随她去。   蔡流风在心中思来想去,终于做了决定。   “小奇,”蔡流风恢复了先前那从容自若的神态,微笑道:“我知道你的用意,不过你也该知道我,不管你是不是性子顽劣能不能做贤妻良母,我喜欢的始终是你这个人,如此而已。”   无奇的身上开始发热,她还是没有办法面对这些直白掏心窝的话,她又想把脸藏起来:“蔡大哥……”   蔡流风会心地一笑道:“所以、所以我会等你。等你明白我的心意,等你肯接受的时候。”   “蔡大哥,”无奇苦着脸:“你别想不开,有道是、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盯着我这棵歪脖子树呢。”   蔡流风嗤地笑了,然后他抬手在她肩头握住:“天涯芳草多的是,歪脖子树可难找。”   无奇也忍不住给他逗笑了,却又强行忍住:“我说的是正经话,你别不当回事!你年纪到了,就该谈婚论嫁……”   “你肯谈的时候,我再说不迟,”蔡流风淡淡地说道,“不过,你留在清吏司我没话说,只有一句提醒,你且务必记得。”   “唔,什么?”   “瑞王,”蔡流风盯着无奇的眼睛:“你得小心瑞王殿下。”   无奇对上他肃然的眼神,有些不太明白他指的是哪一方面:“啊……”   蔡流风道:“瑞王殿下似乎对你有了怀疑了,以他的精明也许很快、就知道你是女子,你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吗?”   一提起这个无奇也浑身不自在起来,她想起摁在身上那只修长的手:“我……”   蔡流风道:“瑞王给你的那块玉佩是怎么回事?”   无奇见他问这个,便麻溜地把要玉佩保命的事情告诉了一遍。   蔡流风笑道:“不愧是小奇,这个都想到了。这也罢了,将来真到进退维谷的时候,你可以用玉佩来要求王爷答应、答应你的所求。”   无奇赶紧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蔡流风叹了口气:“但不管怎么样,你对瑞王一定要保持警惕,尤其不要……跟他过于亲近,毕竟男女有别嘛,我怕你吃亏。”   无奇笑道:“知道了蔡大哥,你放心吧,我吃不了亏的。”   蔡流风见她笑的灿烂,又叹了声:“你啊,有时候我真想去问问郝伯父怎么放心你在外头胡混,但是……”   他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但是要不是她在外头胡混,自己还未必就喜欢上她呢……   正在这会儿,外头郝三江叫道:“好像是爹!”   蔡流风也听到有马蹄声响,忙掀开车帘,无奇探头看去,果然见前方路上几匹马疾驰而来,中间一人身材魁梧,的确正是郝四方。   蔡流风便说道:“你瞧,到底是不放心的。”   无奇忙道:“蔡大哥,有些话可别透给我爹娘知道,就算是哥哥也不能说啊。”   蔡流风笑道:“你乖乖的,我自然什么也不说,以后你要是胡闹闯祸……我便先告诉夫人。”   无奇惊,喃喃道:“那这可难了,我又多了一个紧箍咒。”   蔡流风看她冥顽不灵的样子,忍笑在她的额头轻轻地敲了一下。   因为李校尉家的事情,最近大理寺插手,正在询问漕司上下众人,所以郝四方耽搁在漕运司。   给家里的人去急催,不知发生何事,他赶紧回府才知道无奇去了瑞王府。   郝四方虽觉着无奇不至于有事,但夫人有令,他只能忙往王府去探究竟,不料走到中途却正好遇上。   蔡流风下车见礼,郝四方见他在,笑道:“唉,你伯母为了平平,焦急的狠命催我,早知道你跟着去了,我何必白走这一趟呢?”   蔡流风道:“慈母之心,人之常情。而且夜晚去王府,别说是伯母,连我心里都有些惴惴不安呢。”   寒暄了几句,郝四方请流风去府内坐了说话,蔡流风见时候不早,且又有正经大事,便约了改日,当下两拨人分别。   且说无奇回家后,阮夫人立刻询问她,王爷晚间传人是为何事。   无奇心想幸亏没把写辞官信的事情告诉夫人,于是便借口吏部卫主事失踪、蔡流风也赶去谒见王爷等话说了。   阮夫人微微一惊:“又有人失踪了?”   无奇说道:“娘,蔡大哥跟王爷都觉着卫主事失踪,跟李光的案子必有很深的牵连,而且要是卫主事当真出事,恐怕受害的人还会继续出现,所以……”   阮夫人听到这里已经明了,盯着她道:“所以,难道你又要查这件案子?”   无奇看夫人有恼色,忙上前拉着手陪笑道:“娘,我很不放心这案子,你让我查了这个,只要弄明白了,我自然还是回来的。”   阮夫人淡淡道:“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无奇忙道:“我保证,查了这案子,我自然功成而身退。娘……你成全我吧,毕竟如今失踪的是吏部的人,我这时侯突然间不干了,于公于私,都不像话啊。”   阮夫人缓缓地吁了口气:“那好,叫我说,卫主事未必就真的出事,也许是你们小题大做了呢?这样吧,要是他无碍,那你仍要回来,别再跟我花言巧语的托辞。我衣裳都要替你做好了……清流你外祖母那边都派人去说了。”   无奇一叠声地答应:“好好好,我难道喜欢无事生非?还巴不得卫主事平安无事的呢。”   可惜,卫主事并未平安无事。   次日一大早,无奇才梳洗妥当吃了早饭,还没出门,林森就跑了来:“赶紧的快!”   无奇忙问怎么了,林森道:“你跟我去了就知道!”   今日一早,城门官开了南门,天色还蒙蒙亮,站在城门口往前看去,宽阔的官道上晨曦跟雾气交织,朦朦胧胧。   士兵正打哈欠,耳畔却听到嘚嘚的马蹄声响。   他以为是赶早路的客人,抬头看去,果然见薄雾中有一匹马儿小跑着靠近。   士兵驻足打量,马上却仿佛并没有人……他正疑惑,那马儿已经逼近过来。   这才发现,马背上伏倒着一个人,那人一动不动,竟不知生死!   士兵吃了一惊,赶紧招呼城门众人,大家拦住马儿,才发现马背上那人紧闭双眼,昏迷不醒,但是一身青袍,竟满是鲜血淋漓,浴血一般!连他的脸上也都血渍狼藉。   大家均都震惊起来,正不知这是何人发生了何事,城门官赶到。   昨日蔡流风派人去寻找卫主事,也曾特意在城门上问过的,这城门官也略认识卫主事的样貌,此刻靠近一看,顿时大惊,立刻派人去吏部送信! 第104章 二更   林森叫了无奇, 一起往吏部赶去,在路上就把之前城门官发现了卫主事一节告诉了她。   他又说道:“吏部得知消息后,立刻派人赶往, 将卫主事接了回去。不过在我听说的时候, 卫主事还是昏迷不醒。”   卫仲卿浑身鲜血,但他身上居然并没有伤痕, 竟不知这些血是从哪里来的。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不管他身上的血从何而来,按照这种出血量,那流血之人显然是活不成了。   林森交代了卫仲卿的事情,突然问无奇:“对了,你怎么得罪了小蔡?”   无奇一怔:“啊?”   林森道:“我得到消息后先去叫了他, 本来要跟他一起来找你的, 他闹别扭不肯来,他从来不这样的, 所以一定是你干了什么惹到他了。”   无奇这才苦笑:“没、一点误会, 等我见了菜头再说吧。”   林森哼道:“算了,你们两个神神秘秘的,倒像是有什么秘密瞒着我, 哼……不告诉我吧, 等叫我发现了,看怎么样!”   无奇无奈地看着他, 半晌叹了口气:“你还是别发现的好。”   清吏司,蔡采石正在跟韦炜说话,就见无奇跟林森两个匆匆地进门来了。   看见无奇,蔡采石似有些意外,却又将头转开望向别处。   韦炜招呼了声, 对无奇道:“小林把事情都告诉你了?”   无奇点头:“已经知道了,韦大人,卫主事呢?”   韦炜说道:“至今为止他还没有醒,现在在考功司那边,之前蔡郎中命人请了大夫,正在给他仔细查看。”   无奇道:“咱们去看看吧?”   韦炜道:“等会儿,孟大人刚才去了正堂院,应该是为了这件事吧,等到正式地接了查办公文,这案子才归咱们,也好正大光明的过去。不然的话,考功司那边怕是会有微词。”   无奇点点头,便看蔡采石,正想着跟他说话,孟先生带了个侍从自外走进来,一看他们都在原地,便道:“都来了?好好,任侍郎已经发话了,把这案子交给清吏司查办,不过,卫主事现在昏迷不醒,跟他一起的人又失踪不见……你们最好仔细些。”   在场众人齐齐领命。孟先生又看了看无奇,笑道:“哟,你的烂桃花散了?”   无奇一怔,便笑道:“大概是化解了吧。”   孟先生笑眯眯地说道:“烂桃花散了,恐怕正牌桃花就要到了,这个可更要留意哟,弄不好比烂桃花还难缠呢。”   无奇吃了一惊:“啊,您说什么?什么……正牌桃花。”   孟先生笑道:“天机不可泄露嘛。”   林森在旁眼巴巴地听到这里,便凑过来:“大人,怎么总盯着小奇呢?你好歹看看旁边的人,我的桃花什么时候到?管他烂的还是好的,只要是桃花就都行。”   孟先生盯着林森看了半晌:“你嘛,好像也不远了。”   这一句话听着虚无缥缈,可在林森听来,却似天降甘霖,他甚是兴奋。   就仿佛孟先生这句“不远”,距离他真的只有一步之遥的那么“远”,他摩拳擦掌:“太好了,总算有个盼头儿了。”   无奇忍不住笑道:“这世人若都像是小林子这般想法,恐怕人人成仙,了无烦恼了。”   蔡采石听到这里,不由自主地说道:“不要提什么仙了,哪个仙像是他一样整天记挂着桃花啊女子之类的,那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仙人。是个色仙人罢了。”   他本是打定主意不要理会无奇的,但是看林森耍宝,无奇应答,正是寻常相处时光,他一时的竟忘了昨日的不快,立刻如往常般接了茬儿。   说完后蔡采石才发现自己“破功”了。   迎着无奇含笑的目光,他嘟了嘟嘴,转头看向别处。   无奇走过来拉住他的手臂:“你以为你是三岁小孩儿,闹什么脾气,走吧,咱们去看卫主事。”   蔡采石把手抽回来:“你别理我。”   无奇道:“我为什么不理你?小林子之前问我是否得罪了你,我想了想确实有得罪的地方,我向蔡二公子赔罪如何?”   蔡采石想笑,却又瞪向她:“你不用跟我说这些,哼,我是怕了你了。一会儿好一会儿歹,一会走一会来,何必呢,倒不如一拍两散痛快些。”   他本是口硬心软,正是怕无奇离开才故意说狠话,说到最后,眼眶慢慢地红了。   无奇见状,心里也微微地难过:“我这不是在这里嘛,你又赶我走。”   林森在旁边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啧了声跳过来道:“你们两个这是唱的哪一出?到底是闹得什么别扭?又没有人让你们生离死别的,说些什么?”   蔡采石的心其实早软下来了,只是实在舍不得无奇,又恨她昨日绝意翻脸,他昨儿晚上难过了一夜,感觉整个人都失魂落魄的,所以早上赌气不肯跟林森同去。   可是见林森带了她来,就好像原先丢失的魂魄又归位了一样,快乐安心的如此简单,但正因这样才更患得患失。   此刻听了林森的话,蔡采石悄悄看了眼无奇,终于说道:“只要你再不提昨日的话,我、我就……”   无奇看着他微红的眼光,欲言又止,终于只笑道:“不提了不提了,行吗?我可不愿意小菜生气怪我。”   蔡采石忙问:“真的不提了?”   “真的。”   蔡采石听的真真的,便释然地笑了起来:“好吧,你说的我可记住了,你可别想哄我,不然我……哼,一辈子不理你了。”   两人相视一笑,这才把那点芥蒂去了。   吏部,考功司。   卫仲卿昏迷之中,大夫已经给他诊了脉,又通身检查了一遍。   大夫说道:“这位大人的脉细如丝,萦萦不断,是因劳神思虑,气血两虚导致,若心血亏虚,那便会导致怔忪失魂,神不守舍,幸而他身上并无别的伤,若是好好休息吃两幅宁神补气血的药,应该会很快恢复……”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   林森在后面悄悄地拉了拉无奇,低声道:“李光犯病的时候,没请和尚道士之前也请过大夫,我听着,倒是跟这个说的大同小异,都是细脉、惊症之类。”   这会儿侍从陪着大夫出外拿药,有几个考功司的看见韦炜跟无奇三人,一怔之下道:“几位这会儿跑来,可也是探望卫主事吗?”   韦炜道:“正是。”   那人皱眉道:“卫大人还未醒,等他醒了我自会告知几位,倒是不必等在这里了。”   无奇看着卫主事身上的衣裳像是新换的,并没有那么血淋淋的,便道:“卫主事回来的时候所穿的衣物在哪里?”   那人淡淡问:“怎么,你问那个干什么?”   卫仲卿身上没有伤,那些血自然不是他的,考功司的人心里明白,清吏司是要追查原因的,但卫仲卿此刻昏迷不醒,身为同僚,自然不愿意他成为给人怀疑的凶嫌。   韦炜理解他的心情,便道:“我们只是例行公事而已。毕竟卫主事虽然回来了,还有两名吏部差人不见踪迹,万一他们三个是给歹人掳劫所致,我们也要根据蛛丝马迹追查……以及及时救援之类。您说呢?”   那人正犹豫,另一名执事走了进来,上前低低地说道:“蔡郎中有命,叫配合清吏司的人行事。”   主事闻言,这才示意来人领着无奇等去取卫主事的衣物。   卫主事原先的衣裳还好没有扔,也没有动过,果然是斑驳淋漓地几乎给血染透了。   林森胆子最大,他将衣裳拎起来,翻来覆去,大家在旁边认真都看了一回。   无奇闻到很浓的血腥气,又见满眼的暗红,心里有点不祥的感觉。   蔡采石喃喃道:“天啊,这是怎么才会弄成这样的。”   韦炜在后说道:“最奇怪的不是这么多的血,最奇的是,这么多血,没有一处是出自卫主事身上。而且,你们看这里。”   他指着林森手中提着的袍子下摆。   无奇跟蔡采石低头看去,见是一道泼墨似的血迹,像是飞溅上的。   无奇跟蔡采石两人毕竟没亲手杀过人,也没见过这场面,便不太了解韦炜何意。   韦炜解释说道:“你们细看这血渍溅落的痕迹,血点是从上到下滑落渗透的,据我的经验,这应该是……”   他顿了顿,走到林森身旁跟那血衣并排,抬手向前做出挥刀而上的动作。   蔡采石正莫名,林森看看他的动作又看看手中血衣:“韦大人,你莫不是说,是正面杀人的时候鲜血飞溅留下的痕迹?”   韦炜点头:“我正是这个意思。”   血迹,其实也是很重要的物证,他杀、自杀,以及动手方式的不同,喷溅出来的血迹自然也不一样。   韦炜一眼就认出来,卫主事身上的血迹,是正面挥刀之时,血迹喷落而留下的。   蔡采石愣住了,脱口道:“难道说,是卫主事杀了对面的人才弄了一身血?”   无奇心头一沉。   四个人目光交流,一时都沉默下来。   大家这会儿心里在想的是,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卫主事杀的那个人是谁?是敌人,还是……   毕竟还有两个吏部的差役失踪着呢。   但是卫主事是个文职,这杀人血溅的手法却很是凶猛霸道,若说是他,实在不敢相信。   可是之前李光发病的时候,岂不是也从一个沉迷酒色之人成了能够手刃家奴的“飞将军”?有这例子在前,又有什么不可能的。   大家将血衣收了起来,韦炜道:“之前把卫主事接回来后,我已经派了咱们的人沿着城门往外去找,希望这次不是白忙一场。”   又入内看了眼卫主事还是未醒,而考功司众人对他们也像是有些警惕之色,大家便一起先行离开。   才出考功司院落,韦炜让无奇代为告诉孟先生一声,他要亲自出城查探。   无奇三人便叮嘱韦大人小心行事,等他走了,便商议:“卫主事既然还没醒,自然无处下手,不如先去李家看看。”   林森道:“现在去会不会太唐突了?”   蔡采石道:“本来李光的死就有些蹊跷,问明白些有备无患。”   三人商议着便要去,却见清吏司一个侍从走来道:“三位在这里呢,孟大人请你们快回去有事。”   于是只好先回清吏司,才进门就看到孟先生立在公事房门口,身旁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青年,只是没有正面对着他们。   一转头孟先生看见了他们,便招呼道:“啊,都回来了,来来来,过来。”   三人忙走上前去,正在疑惑,孟先生对他们说道:“程春另外有事不得前来,这位是新调来的,暂时请他代替行事。”   “啊?”林森先叫了起来:“姐姐不来了?”   蔡采石跟无奇对视了眼,也很意外。   “嗯,暂时而已。”孟先生笑吟吟地看了眼那青年,道:“这位、他……他姓明单名一个朗字,比你们都大些,新来的没什么经验,你们多照顾些。”   这叫做明朗的青年才抬头笑道:“不必,不必照顾。”   无奇三人都看向此人,见他身着灰蓝袍子,戴着黑色的网巾,浓眉秀目,相貌还算是“清俊”,轮廓倒是不错的,身材也高挑挺拔。   蔡采石最是和气的,当下笑道:“明大哥,以后大家就相互关照吧。”他知道这人既然是代替春日的,想必也是瑞王的人,自然不敢怠慢。   明朗向蔡采石点点头,“嗯”了声。   无奇瞧着这个人,确定自己之前不曾见过,奇怪的是,仿佛有一点点眼熟之意,而且……   林森却有点不高兴,他悄悄地对无奇嘀咕:“姐姐在这里好端端的,也难得有个女孩子在我们这儿,怎么又换成一个男人,真是的!”   无奇瞪了他一眼,清清嗓子,问明朗道:“春日姐姐真的是另外有事?不知是什么事?”   明朗低低的说道:“这个我不太清楚,好像是要紧的大事吧。”   无奇最担心的是,春日会因为自己而受瑞王的怪罪之类,所以才这么问的,闻言道:“这样最好,只是别无端地又招惹到殿下,受了他的气便是了。”   明朗的眼睛微微地一眯:“你说什么?”   无奇却也知道他必然是瑞王的心腹,当下笑道:“没,我就爱自言自语,不必当真。对了,明大哥,春日原先是在这张桌子的,你以后就先也坐在这儿吧……我们这几个都是新进的执事,如今还没有自己单独的公事房呢,也委屈你了。”   明朗正瞅了她,闻言忙道:“多谢。”   春日因为跟无奇亲近,桌子就在无奇的旁边,明朗跟着无奇走到桌边坐了,转头看看她的桌子,微微一笑。   无奇正说道:“您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我们三个就行了,有什么需要的也只管说。”   明朗道:“好啊,平……”话未出口,便及时地咳嗽了声:“平常你们都干些什么?”   无奇隐隐地觉着有点怪,可也没多想,只随口道:“无非是看公文,查案子,对了,今日才接的一件棘手的案子……”   才说到这里,林森横空出世地坐在无奇的桌子边上,看着明朗道:“你的武功有春日姐姐那么高吗?”   明朗瞧着他的动作,说道:“没有。”   林森道:“那你现在跟在王爷身边是做什么的?”   明朗想了想:“也没干什么,不过是送送书之类的吧。”   “送书?”林森睁大双眼:“你可别说你是个干文职的?你不会武功?”   明朗道:“可以这么说。”   林森目瞪口呆,转头看向无奇,眼中是明显的匪夷所思。   无奇听着两人说到这里,又格外地看了明朗一眼,虽然这个人说他不会武功,又干文职,但是瑞王身边哪里有什么庸才,只怕有他们所不知道的能耐也未可知。   当下拿了一本册子敲敲桌子道:“你在干什么,审人不成?又不是自己没桌子,跑我这儿坐着干什么?滚滚滚!”   林森一撇嘴:“好啊,这才来你就护上了,真是只听新人笑哪闻旧人哭。”纵身一跳下了地。   无奇忍着笑,扭头看明朗正瞪着自己,像是很惊讶于她的言行。   大家才相识,无奇试图挽回些形象,便向着他慈眉善目地说:“明大哥您别见怪,我们素日是这样的,时间一长……你就知道了。”   明朗笑道:“好啊,本……本来我也有所耳闻。”   “耳闻,你听谁说的,说了什么?”无奇忙问。   明朗低嗽了声:“是费公公说的。”   无奇双手一摊:“那完了,那你指定没听见什么好话。”   明朗唇角一挑道:“其实……还成,费公公说,王爷很器重你、你们。”   林森在旁边竖起耳朵,听到这里便问:“我怎么不知道?”   蔡采石刚才去跟孟大人禀告了要去李校尉家的事情,此刻回来正好听见,便笑道:“明大哥,费公公真是这么说的吗?或者王爷只是器重小奇罢了。”   无奇忙道:“少瞎说!”   明朗在旁听着,便笑微微地没有说话。   无奇瞟了他一眼,突然觉着他的笑容仿佛又在哪儿见过一样,但明明她确信从不曾见过此人。   正要细看,蔡采石道:“我才跟孟大人说了,咱们就去李家走一趟吧。”   三人一起往外走,明朗见无人理会自己,忙道:“本……我也去!”   无奇回头瞅了他一眼,笑道:“对了,平日都是春日姐姐跟着的,倒是忘了明大哥了。”   往外走的时候,明朗跟在无奇身后,说道:“你们要去的是哪里?”   无奇道:“是之前在应天府公堂自刎而亡的李光家里。”   明朗问:“人都死了,去他家干什么?”   林森道:“还能干吗,当然是去看看尸首。”   明朗略皱了皱眉,却也没说别的,出了吏部后,无奇才要上马车,却问明朗:“明大哥你坐车还是骑马?”   明朗道:“你如何我就如何。”   无奇笑道:“那就一块儿乘车吧。”   林森见他三人上车,便在旁叹气:“唉,先前春日姐姐还能跟我一块儿骑马说话,现在只剩我一个孤家寡人了,讨厌之极。”   他有点后悔,恨不得也跟着他们一起钻到马车里去,这样还热闹些。   林森低头道:“不如我也……”   然而话没说完,蔡采石的圆手已经准确地怼在林森脸上:“这里满了,你还是骑马吧。”果然是狐朋狗党心有灵犀。   这边三人进了车内,蔡采石跟明朗便在无奇对面坐着,她一个人独坐一边。   这车厢不大,明朗的身量却比他们两人都高挑,顿时就显得狭窄了起来。   幸而没叫林森进来,不然就要挤在一起了。   蔡采石毕竟是个随和的性子,并不因为多了个人而觉着如何,何况他认为明朗是吏部同僚,大家自然该好好相处。   马车向前,蔡采石便对无奇道:“我忽然想到一个可能。”   “什么可能?”   “卫主事现在还没有醒,万一他醒来,却并不像是我们之前所料的一样呢?他跟李光的事也许只是个巧合?那将怎么查下去?”   无奇说道:“怕什么,要真是这样,两个案子没有关联的话,那就分开查就是了。”   蔡采石道:“可如果真的是跟李光案一样的,你说到底是什么缘故,会导致他们变得如此?”   无奇皱眉,正要开口,突然见明朗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她便道:“明大哥,您有什么高见?”   明朗给她一问,便道:“我听说,李光是转世或者中邪……”   无奇道:“这种可能性是有的,但微乎其微。”   蔡采石问:“怎么说?”   无奇道:“这样说吧,若卫主事醒来好端端的,李光便有可能是转世或者中邪。”   蔡采石若有所思的:“你的意思是,短时间内不可能这么巧合的,两个人都中邪、转世?”   无奇点头:“孺子可教。”   明朗在旁边忽地一笑。   无奇瞟着他:“明大哥,你笑什么,我说错话了?”   “没有,”明朗含笑道:“听你们说话,怪有意思的。”   蔡采石笑道:“您别见怪,我们平时说起话来,有时候还忘乎所以呢,把身边的人啊事啊都会抛到一边也是有的。”   明朗笑看了无奇一眼:“嗯,这也没什么。”   无奇扫了扫他,便又问蔡采石:“还有一件事,要是卫主事真的也如李光似的发病,却要立刻跟户部和应天府通气,查找京城之中,跟古来名将姓名有关联的人,因为难保还有第三第四个,这件事迫在眉睫。”   蔡采石皱眉道:“对,的确该如此。”   李府可谓一片愁云惨雾。   校尉大人经不起这个打击,已经病倒了。   李光的尸首已经入了殓,先前在应天府的时候,应天府尹本想叫仵作检验一番,但李光是自刎的,有目共睹,加上李校尉不肯再伤害儿子的躯体,便并没有进行尸检。   跟随无奇等的差人报了名,李府的管事迎出来,知道他们是清吏司的,何况又认识林森跟无奇,当即不敢怠慢,又问来意。   蔡采石说道:“不必惊慌,也不用惊动李老爷,且让他安心养病,我们只是例行公事,来问几句就走的。”   管事忙答应了,领着众人来到中堂,却见一口棺木陈列在地上。   无奇到底是有些怕看这个的,蔡采石戳戳林森。   林森叹了口气,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走到棺椁旁边低头打量,却见李光躺在里间,脸色雪白之中透着一点铁青,看着有些骇人。   林森见状,忍不住有点伤感,毕竟是旧日相识,不由拍着棺木,含泪叹道:“李兄啊、你到底是怎么身亡的,要是有冤屈,好歹给我托个梦。”   蔡采石见他只碎碎念,便上前劝道:“好了,你也节哀吧。”   说了这句,他忍不住扫了眼棺材里的李光,却觉着有些异样:“咦,他、他……”   定睛看时,突然蔡采石捂住脸大叫后退:“了不得!”   无奇吓得一抖,明朗本就在她旁边,见状忙探臂把她护住。   林森见蔡采石反应异常,本能地也要窜跳,勉强镇定着转头看向李光,不看则已,一看也跟着大惊失色:“这!这是……”竟觉窒息,声音都嘶哑了。   旁边的管事莫名其妙,忙跟着上前向内打量,一看之下,面无人色:“鬼啊!”他后退一步,竟踉跄地跌倒在地上!   正在几人都惊慌的语无伦次的时候,明朗对无奇道:“不用怕。”   他在无奇的手腕上轻轻一握,走前两步垂眸看去。   棺材中的李光依旧安静地躺着,但是此刻,他的眼睛居然是直勾勾地睁开的,而且眼角隐隐地渗出了鲜红的血水!   而无奇因为给他一句安抚,此刻也勉强走近,想要亲眼看看。   正小心翼翼地抬头,明朗探臂将她往怀中一抱:“不要看!” 第105章 试探   明朗因为棺材之中的李光样子吓人, 出自本能地不想让无奇看见。   无奇给他突然地“揽”在身前,愣怔而意外地看了明朗一眼。   毕竟他们还并不很熟,这明大哥的举止是不是太过冒昧了些。   明朗低头, 对上无奇疑惑闪烁的目光, 护在她肩头的手稍微松开了些,低声道:“别看, 有些吓人。”   无奇哑然, 哦,原来是因为这个。   这位明大哥倒是分外体贴。   “没事儿,我就看一眼,”无奇说着仍要上前。   明朗拉着她的手臂把她拽回来:“不行。”   无奇吃惊:需要这么执着吗?   此刻门外的人因为听见了动静,不知怎么了, 都冒头来看。   那老管家受惊匪浅, 还跌在地上爬不起来。   林森跟蔡采石却好歹地反应了过来,又见无奇跟明朗两个站在身前, 他们便镇定心神, 哆哆嗦嗦地问道:“怎么样?”   其实还是有点担心里头的李光跳出来。   无奇见他们两个人的脸色是不约而同地雪白,显然是给惊吓得狠了。   她迟疑地看了眼明朗:真的那么恐怖?   明朗拉着无奇没松手,淡淡道:“放心, 他死透了。”   林森闻言, 这才重又壮着胆子靠近,眉头紧皱地向内打量。   一看到李光的惨状, 眼角的血已经流到发间里去了,看着越发骇人,林森忍不住把头扭开了去,哑声问:“这、这是怎么回事。”   蔡采石小心地挪到他们三个身旁,想看又不敢:“这个样子有点、有点怪了, 我看,该叫仵作来查验。”   无奇看着明朗拉着自己的那只手,又抬头看看他的脸上:“你、准备就这么一直拉着我不放?”   明朗面无表情地说道:“叫仵作来查验吧。”   无奇挣了挣,皱眉道:“你、你是不是有点太多事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怕这些。”   蔡采石在旁边听见她声音带恼,便道:“小奇你还是别看了,的确……瘆人,晚上怕会做梦。”   无奇没有再说话,只是将明朗的手推开,见他还望着自己,无奈地说:“不看了,行吗?”   外头的人进来,把地上的老管事扶了起来,管事却不敢上前了,颤抖着将要晕倒。   林森定了定神,跟蔡采石无奇略商议了几句,便转身走到管事跟前道:“公子突然这般模样,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不如跟李大人商议,看最好是叫仵作来查验一翻。”   管事见这么多人围着,料想公子不会就真的跳出棺椁,便喘了口气道:“这个、这个……且让我去禀告老爷一声。”   老管事心中为难,李校尉本就因为此事而病倒,现在还要跟他说这些,岂不是雪上加霜嘛。   可这么多人都在这里,又发生这等奇怪的事,不管怎么样都不能瞒着家主的,少不得便去了。   剩下他们几个人立等着,不多时,李校尉扶着两个小厮走了出来,他听了管事的话原本是不信的,所以要眼见为实,谁知上前一看……当即也撑不住便又要晕死过去之势头。   管事有了点经验,忙上前掐人中,李校尉悠悠醒过来,先哭道:“我儿,莫非是死不瞑目啊……你是有冤还是、放心不下这些活着的人……”哽哽咽咽,颤巍巍地带着哭腔。   无奇等在旁边听着,也是伤感,林森少不得上前安慰,无奇因为父亲的缘故,也跟在林森身旁。   李校尉看看他两人,因认得无奇是上司之子,便含泪问道:“二公子您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无奇道:“伯伯,您且节哀吧,就像是您刚才说的,许是公子有什么冤屈,当务之急,是赶紧叫仵作来验尸看看。”   李校尉痛苦不已:“我本来觉着,光儿死都死了,且大家都知道他是自尽的,所以不愿意叫人再动他的尸身,没想到竟然如此……”擦了一把泪,他点头叹道:“去吧,去叫仵作吧。”   无奇见他神色憔悴面容枯瘦,于心不忍,便对林森道:“你陪着伯伯先到里头休息吧。”   于是林森跟两个小厮陪着李校尉权且到里间歇着。   无奇总惦记自己没亲眼见过李光的尸首,频频往棺材上看,谁知明朗也在她身旁,也正打量她一举一动。   无奇察觉便转头道:“你望着我做什么,我不会扑过去的。”   明朗双手抱臂,点头道:“你这个人,个子不高,胆子却像是不小。”   无奇哼道:“我胆子不大,只不过现在是为了破案,我看看,横竖心里有数。”   明朗道:“他们两个人都看过了,不差你一个,还是说他们两个看过无用,非得你看呢?”   无奇倒吸一口冷气,盯着他道:“明大哥,你这份伶牙俐齿的,在王爷跟前恐怕很吃香吧?你也时常跟王爷这般顶来顶去的?”   明朗想笑,却又淡淡道:“王爷甚是宽宏大量,有时候我多说两句,他也是肯听的。”言下之意自然是王爷都听他的话,无奇却不听,实在是……不像话。   无奇啧了声:“原来是这样,那可也算是一物降一物了。”   明朗问:“什么意思?”   无奇张张口,又改口道:“没什么,我是夸你呢。”   蔡采石在旁边揣着手思量,听他们两人说到这里,便轻轻地拉拉无奇。   两人走到旁边去,蔡采石小声道:“你别因这个怪明大哥,他也是为你好,我也宁肯就没见过呢,你可知道李光的眼睛瞪得要凸出来,眼中还流着血水……这么骇人,你看个什么?”   无奇道:“那、那你再仔细去看看,看的越明白越好。”   蔡采石本是劝她别靠近那尸首,没想到竟“惹祸上身”,顿时叫道:“我去?横竖一会儿仵作就到了。”   无奇撺掇:“仵作是仵作,我们可是清吏司,去瞧瞧,快,越仔细越好!”   蔡采石愁眉苦脸:“等小林子出来去看也罢了。”   正在推脱,只听明朗说道:“他的鼻子也冒了血。”   无奇吃惊地回头,见明朗站在棺材旁边,微微转头扫着里间,忽然他略低头,道:“耳朵里也有些血渍。”   “这、这是七窍流血?”蔡采石本不愿意去看,闻言也顾不得惧怕了,忙靠近几步,站在明朗身旁向内打量。   果然!李光的鼻端跟耳朵眼里也有些血渍冒出,可样子却变得更吓人了,原来他睁开的眼睛已经变成了血色,红通通直勾勾地朝上盯着,这幸亏是大白天的,若是晚间看见,指定会吓死人。   蔡采石的心怦怦乱跳,忙转开视线看向明朗,却见他面不改色,不禁佩服:“明、明大哥,您好胆量啊。”   明朗道:“什么胆量,不过是个死人,样貌略见难看了些罢了。”   他轻描淡写地说了这句,又道:“死人其实是这世上最无害的东西了,没什么可怕的。”   蔡采石瞠目结舌,呆了呆道:“明大哥,好高论啊。”   无奇听到这里道:“既然不可怕为什么只不叫我看?”   明朗瞥她一眼,看出她心有不平,便道:“算了,那我不瞒你了,其实是孟先生私下里……跟春日说过,说你的八字弱,最好不见这些,免得有所冲撞,会害病,是春日告诉的我,让我留意的。”   无奇一怔:“是吗……”   明朗道:“不信你回头自己去问罢。”   无奇本来不服,听他振振有辞的,转念一想,便不去为难了。   说话间应天府的仵作到了,因也认得蔡采石,忙过来寒暄,蔡采石简略地将情形说了一遍,请仵作查验。   仵作走到棺椁旁边,猛然看到李光这个犹如恶鬼复活似的样貌,纵然他也算是经验丰富的,却也仍是吓得禁不住后退了一步。   “怎么会这样。”仵作惊魂未定,看了眼蔡采石。   蔡采石道:“原先还好好的,突然间就变成了……这样。”   仵作少不得又重新定神,上前细看,战战兢兢地伸手将尸首的头向着旁边推了推,死尸僵硬,很难给推动,仵作低头看了会儿道:“鼻端,耳朵里也有血渍。”又试着扒拉开嘴:“口中也有少许。”   简单看了会儿,仵作回头道:“要是详细查验,最好再把尸首运回应天府……”   蔡采石看向无奇,无奇摇头,蔡采石便道:“再一来一回的未免麻烦,而且对于李家也不好,不如就在这里办完了。”   要是别人这么要求,仵作自不会肯,但对方是蔡家的二公子,仵作地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于是把叫人守住厅门,仵作叫了两名随差帮忙,把尸首重新启出来。   明朗见状早拉着无奇退了出去,无奇算是服了他,拂着衣袖道:“明大哥你还挺尽忠职守的。对了,先前不见王爷身边有你,你先前在哪里公干呢?”   明朗打量她的一举一动:“王爷派我在外头,最近才回来,所以你没见过我。不过你又不在王府,就算我在王府,你也是见不着的。”   无奇点头:“说的是,王府又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我也是前儿晚上头一次去呢。”   明朗闻言往无奇身边走近了一步,眼中有几分笑意隐现:“对了,王爷……传你去做什么?”   无奇问:“你不知道?”   明朗摇头:“不知道。”   无奇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为了今儿的案子,说了几句闲话。”   明朗迟疑了一会儿,道:“那……王爷还真的很重用你,我没听说过他曾亲自传什么别的小执事过去王府。”   无奇道:“我看未必是重用。”   “为什么这么说?”明朗忙问。   无奇叹道:“我总感觉王爷有点怪。”   明朗怔住:“什么怪?”   “说不上来。”无奇琢磨了会儿,道:“那性子阴晴不定的,时而对你好,时而又不知为什么恼了,每次见到王爷都让我心里慌慌地,生怕哪一天不知做错了什么,就、就稀里糊涂的就掉了脑袋呢。”   “怎么可能?”明朗不由分说地:“当然不会!”   他忙着说了这句,忽然对上无奇凝视的眼神,忙道:“总之、咳,该不会的,据所我知、王爷是很好相处的,尤其对你是没有恶意的,你放心、放心就是了。”   无奇笑道:“明大哥,你真是王爷的心腹吗?这话到底是你随口敷衍我的,还是王爷的意思?”   明朗微微一笑:“我当然是王爷的心腹,不是敷衍你。”   无奇忖度着点点头:“这样我就放心了。”   她抬手在明朗的肩头轻轻地拍了拍:“明大哥,你这话我可记住了?那以后……也就多拜托你照应了。”   明朗看着她煞有其事的样子,以及那搭在自己肩头的小手,想笑又忍住:“这当然是应该的。”   此刻蔡采石从里头跑出来,自袖子里掏出一块手帕擦拭脸跟手。   无奇道:“怎么了?”   蔡采石脸色不太好的,说道:“刚才脱了李公子的衣裳查看呢……不过他身上倒是没有什么伤。”   清吏司的人在旁边,仵作自然不敢怠慢应付,查的极为仔细。而蔡采石是头一次面对这场景,自然有点受不了。   “没有伤,七窍流血那应该是跟中毒有关吧?”无奇问。   蔡采石摇头道:“王仵作很谨慎,用了银针试过李公子的咽喉,口中也试过,假如是中毒的话,银针会变色,但是银针没有变色。所以不是中毒。”   无奇疑惑起来:“不是中毒怎么会七窍流血。”   明朗在旁说道:“也许是银针探不出来的毒呢。”   蔡采石说:“有这个可能,但是能到达七窍流血这种地步,证明毒性很剧烈,没可能银针会不变色的。”   三人一时沉默,无奇道:“那、真的把李光浑身上下都查验过了?”   蔡采石点头:“从头到脚呢。”   “头……”无奇低头想了会儿:“你先前跟我说,李公子的眼睛都像是要瞪出来似的?”   蔡采石没办法回忆,刚才验尸的时候仵作还特意拿了白布先把李公子的脸遮住呢,那简直太可怖了。   “是,眼珠向外凸着。”他勉强回答,“怎么了?”   无奇揣着手来回走了几步:“李公子的头真的查过了?”   “当然,”蔡采石先答应了声,迎着无奇疑问的目光,忙又仔细地说道:“脸上五官,颈间,两鬓都看过了,对了,还有耳后也是看过的。”   无奇一一听着:“那,头顶呢?”   “头顶?啊……你是说……”   李光入棺自然是遗容都整理妥当了,衣衫都是新的,头发也重新梳理过。   头顶又是何意。   蔡采石不太明白无奇的意思,无奇见他不答,便迈步往内就走。明朗想拦住她,可看着她的脸色,便只跟着。   幸而里间因为已经查验过了,重新给李公子穿好了衣物,脸上的白布也没有摘下。   无奇定睛一看,见李光的发髻梳理的很整齐,便知道没有动过查过。   她走到李光身旁,略定了定神,喃喃道:“为了查案,李公子请恕我冒犯吧。”伸手将那跟发簪抽了出来。   仵作一愣:“这……”不解地看向蔡采石。   这会儿林森也凑过来,跟蔡采石一起看着无奇道:“怎么了,为什么抽他的发簪?”   无奇低头打量李光的头上:“七窍流血而非中毒的话,应该是有人在他的头上动了手脚,而要让一个正常人在短时间内性情大变,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动他的……”   李公子的头发很密,而且这么看去也并无什么不妥,无奇伸手想要去抚摸他的头顶,却给明朗一把摁住手。   他看向仵作:“你去。检查他的头皮,一寸也不能放过。”   仵作只觉着这声音甚是威严,竟不假思索地应道:“是!”   赶紧上前,伸手在李公子的头上查验,手碰到死人的头的时候,心里才生出一点疑问:这发号施令的人是谁,好大的威势。   他偷偷地看了眼旁边的明朗,又不敢问。   林森满腹疑窦:“小奇,你刚才说最直接的方式是怎么样,动他的头?”   无奇盯着仵作的动作,道:“可以这么说。”   具体的说来,是动他的“脑子”。   仵作本来心存疑虑且有点不以为然,毕竟李光的头发是给人专门梳理过的,要是有什么不妥,那负责梳理的人早就发现了,哪里还能等到他再查。   何况李光乃是自刎而亡,要是有人在他的头上做手脚,他早死了,还能活蹦乱跳地闹出那么多事,一直到了应天府大堂再死?   心里一边嘀咕,一边无可奈何地执行,本来想随意拨弄两下头发看看就行了,但这许多双眼睛看着,又不能偷懒,便格外细致地动作。   如此试了片刻,正想着宣布没有异样的时候,无奇道:“那是什么?”   靠近李光头顶心处,有一点儿极小的黑点。   乍一看,就像是扯落了一根头发留下的痕迹。   仵作本也是这么以为的:“这个应该是……”他随手过去一抹。   但就在指腹碰到那黑点的时候,仵作的神色立刻变了,那触感显然绝非发根!   他愣了愣,俯身低头,手指也放慢了动作轻轻摸过。   刹那间,仵作猛然直起身子:“拿、拿我的镊子来!”   旁边的随行差役赶紧取了很小的一个竹制的镊子递了过来,仵作试着去拨弄那东西,但试了半晌一无所获,只能又拿了一把薄刃刀,在那黑点的旁边轻轻切了一下。   头皮裂开一点,仵作将镊子探过去,用尽全力往外拔。   周围几个人屏住呼吸,紧紧地盯着这一幕,眼睁睁地看见一根细若牛毛的银针,被仵作慢慢地拔出了一截!   这插在李光头顶的针一共有三根。仵作仔仔细细查遍,确信并无遗漏。   大家看着摆在木盘白布上的这三根诡异的带着血渍的银针,目瞪口呆。   半晌林森道:“难道、就是这个让李光……发了狂的?”   无奇道:“十有八/九。”   蔡采石不懂:“可这是怎么做到的?自来也没有这种记载,银针插顶……按理说是会死的。”   无奇道:“银针插顶会死,也要看插在什么地方,若是有心害人,以针插入发顶心的百会穴则必死,可只要手法巧妙、甚至配合一些经验所得,便可能产生意想不到的别的反应。”   无奇不能说的很清楚。   人的脑子,是最神秘复杂的,所有的梦境,意识,甚至是幻觉,都会从脑中产生。   后世越来越意识到这一点,也逐渐地会进行一些专门的研究。   比如刺激大脑之类。   有的人原本非常正常,但是在脑子收到刺激,包括内在以及外力的刺激,一旦受到损伤,整个人就有可能性情大变,好人变成恶人,坏人变成好人,天才成为痴人,或者……庸才成为天才,这都是可以随时发生的。   但是究竟控制脑子的哪一个区域会产生什么作用,以及如何动手,这才是最难解的迷,也是最不能办到的,甚至于在她梦中的那个年代,所知所研究的成果也是有限的。   可现在看着这三根银针,无奇知道,有人办到了。   她惊疑甚至有些隐隐地恐惧……这背后下针的人,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就在大家为之震撼而一片寂静的时候,明朗道:“有件事要尽快去做了。”   大家忙看向他。明朗淡淡道:“别忘了,吏部还有个卫主事呢。”   众人猛地想起来,林森先叫道:“是了!是是,得赶紧去看看卫主事……是不是也像是李光这般!” 第106章 二更   李家的事情已经完结了, 林森临去又看了眼李光。   掀起遮脸的白布,林森又是一惊。   蔡采石忙问:“怎么了?”   林森怔了会儿,才叹道:“你自己看。”   蔡采石壮着胆子看过去, 旁边无奇趁机也赶紧低头。   在他们面前, 李光的眼皮已经垂落,竟是……重新闭上了双眼!   虽然眼角还有残血, 但终于看着不那么可怖了。   “天啊, ”蔡采石叫起来:“这……怎么又恢复正常了?”   这死人一会儿睁眼一会儿闭眼的,叫他有点毛骨悚然。   无奇说道:“之前李公子的样子,必然是跟这三根银针有关。现在针已经拔了出来,他自然也恢复了。”   仵作点头道:“是这个道理,这样的针虽看着并不很粗, 但刺入脑袋里, 终究会产生影响,刚才李公子眼珠外凸, 应该是头颅中的积血外涨所致。”   林森虽然知道他们说的对, 但是最后这一瞥,仍是让他感觉到一点异样。   望着李公子重新闭上双眼的模样,林森觉着就仿佛是李光知道他们接手了此事并发现了诀窍, 而且他们一定会给他报仇的, 所以他终于……可以闭眼了吧。   离开李家往吏部的路上,蔡采石又问无奇为什么李光头有银针而不死, 却在死后才口鼻流血的缘故。   无奇说道:“我想那三根银针,是用特殊的手段刺入人的脑中的,在银针的刺压制约下,也许是产生了幻觉,也许还有别的缘故, 一个正常的人才会发狂,但就像是仵作所说,银针刺入总会有影响跟伤害的,比如压迫颅中的血管之类,活着的时候血液流动,不至于弄的七窍流血,但死后的尸首僵止,脑内的血凝聚不泻,这才自五官窜流而出。”   无奇说到这里,想了想又道:“你还记得在发现李光不对之前,小林子拍过那棺木几下吗?”   蔡采石几乎忘了这个细节,闻言道:“是啊,他毕竟是有些伤心的,又怎么了?”   无奇道:“原本那些血聚而未散,也许正是因为小林子拍了几下,震动了尸首,这才……”   蔡采石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偏在我们去看的时候出事呢。唉,倘若我们不走这一趟,立刻盖棺论定了,那又有谁会知道呢。”   说到这里他又道:“唉呀,希望卫主事的情形不会太糟,你说,要是他的头上也有这样的银针,那、我们将银针拔出来应该就会无碍吧?”   无奇事先还没想到这个,这话倒是把她问住了。   “是啊……是不是拔出来就无碍了?”她咬了咬唇,低头思忖起来。   这背后操纵的人手法极为高明莫测,虽然发现了银针,但到底用的是什么法子他们是一无所知,如果贸然拔出银针,又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更加是不知道。   正在出神,身边明朗淡淡道:“这有什么可伤脑筋的,要是不对劲,拔便是了。”   无奇转头看向他,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居然坐在自己身边了,对面只剩下了蔡采石一人。   只是无奇心里正想事情,自然不能分神,便道:“不能这么说,刚才那银针你也看见了,必然是用很高明特殊的手法才刺入的,咱们对此一无所知,若是贸然而为,谁知会如何呢?”   “李光从发狂到自刎而死,终究也是死了,若是放着卫优不管,恐怕他也是死,不如趁着他活着试一试,以后也就有经验了。”明朗理所当然似的说。   无奇瞠目结舌:“这是什么话,这不是把卫主事的命当儿戏吗?万一拔针后他就死了,岂不是我们杀了他。”   蔡采石也有些惊疑,想插嘴又忍住了。   明朗本要再说的,可见无奇双眼微睁,便忙笑道:“你不愿意那就罢了,我也是看你伤神,所以随口说了一句。”   无奇见他“退”的这么快,就不便再说别的了,只道:“这案子果然棘手啊,之前请去吏部的大夫已经算是很高明的了,但他居然都没有诊断出症候所在……”   蔡采石听到这里才道:“是啊,那是我哥哥命人去请的田大夫,他最擅长内症的,要是连他都毫无察觉,其他的大夫更不中用。”   明朗听到这里,唇角微微地牵动,他先扫了无奇一眼,才道:“天底下自然有比姓田的更高明的大夫,只怕蔡大公子请不到而已。”   无奇觉着他这话颇有点阴阳怪气。   蔡采石却毫无防备:“那不知还有什么更高明的?要是能请到,却可以叫他给卫主事诊断一番,看看对方究竟是怎么下手,以及能不能拔那银针。”   明朗不言语。   无奇哼道:“怎么了,你刚才说蔡大哥请不到的人,难道是胡吹出来的?”   明朗听她开口,才道:“当然不是,只是你这样聪明怎么也想不到呢?天下大夫至为高明者,当然是在皇宫。”   “你说的是御医?”无奇跟蔡采石齐声道。   然后蔡采石笑道:“这个的话我大哥确实请不到,但我们也更加摸不着边的。”   “谁说的,”明朗挑眉,脸上多了一点得意之色,他微微扬首道:“本……本来我正要说呢,别人请不到,难道……王爷也不行吗?只要告诉瑞王殿下一声,哪个御医自然也得乖乖的。”   “王爷?!”蔡采石睁大双眼:“王爷自然可以,可王爷……贵人事多的,只怕未必理会我们。”   无奇瞅着明朗,看他自鸣得意的样子,便冷笑道:“明公子,你这会儿提到王爷,对我们而言岂非是望梅止渴画饼充饥?像是石头说的一样,王爷何等矜贵,哪顾得上理我们。”   明朗似乎想笑,却又止住了:“这个没什么难的,只要……我派人去王府说一声,王爷自然会立刻施加援手。”   “真的?”无奇盯着他。   明朗嗽了声:“我说过王爷很是器重你,若知道你在这件事上犯难,一定不会忍心、我是说不会袖手旁观的。”   正在这时,外头一片马迎面而来,正是清吏司来送信的。   原来卫主事已经醒了。   外间林森惊喜各半,忙问卫主事如何。那报信的却并不知究竟,只说是从考功司得到的消息。   于是快马加鞭赶回了清吏司,蔡采石先滑下马车,便跟林森碰头嘀咕。   明朗随之下车却并不离开,他站在车边,等无奇下来的时候,一手接着,一边小心地在后腰上扶了她一把。   无奇又瞥了他一眼,却记起正事,便道:“明公子,你可别忘了咱们刚刚说过的,回禀王爷请太医院赶紧派人来啊。”   明朗道:“知道。”又问:“你怎么改了称呼了?不叫明大哥了?”   无奇眨了眨眼,笑道:“不过是随口而已,你喜欢,那就叫你明大哥罢了。”   日影之下,他轻轻展颜:“随你。”   四人一起向内而行,本要去考功司的,谁知却从一名执事口中得知卫主事如今在清吏司。   原来卫主事知道清吏司正在查他失踪又浴血而归一节,醒来后便主动来到了清吏司配合调查。   清吏司中,孟大人跟蔡流风一左一右坐着,钱括跟卫主事坐在下手。   见他们回来,蔡流风便向着无奇微微一点头。   而无奇三个还没进门的时候就看到卫主事了,三个人六只眼睛一直盯着他瞧,想要看出他跟先前是否有何不同。   但卫主事看着面色如常,举止也并无异样。   进门行礼之后,孟大人道:“你们回来的正好,李家那边可发现了什么?”   无奇看了眼蔡采石。   蔡采石道:“回大人,确实有所发现,不过……”   他有点犹豫要不要当着卫主事的面将银针的事情说出来,可又一想早晚他要知道的,而且无奇也没提醒自己,于是便将李校尉家里发现李光尸首有异,以及找到那三根银针的经过都说了。   孟先生听完后,袖子里的手指动了动,突然起身对钱括道:“钱副司,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钱括猝不及防:“啊?下官?”   孟先生又笑着对蔡流风说道:“蔡郎中勿怪,唉,我近日总有些精神不济,怕是没精力再听你们细说端详了。所幸我清吏司最得意的他们三个都在,还有事你就只管跟钱服司吩咐就是了。”   蔡流风虽知道这位孟大人行事常常匪夷所思,但仍是给他弄的一怔。   孟先生又回头笑对无奇道:“你们可都听见我的话了?一切就跟钱副司和蔡郎中交代就行了。”   他说完后,便自顾自地回了自己的公事房。   几个人都惊愕,明明他是清吏司的最高掌事,这么重大的事情居然退避了?   钱括又是惶恐又是不解,跟着走了两步,探头看去,却见孟先生转回桌后,嘴里念叨:“王假有庙,利见大人……用大牲吉,唉,这可不是老夫能去的,还是交给孩子们……”   钱括听不懂,哭笑不得。   不过他一向是个力争上游的人,既然孟先生退让,把事情交给他,他自然乐得代为指挥,当下便昂首阔步地走了回来,却在孟先生之前的位子上落座,装模作样地说道:“既然孟大人吩咐了,那我也只好从命。”   此刻,卫主事满脸惊愕。   蔡流风见状只得暂且收心,他看看卫主事,又扫了他们三个一眼:“你们、刚刚的意思,莫非是卫大人身上也有这三根针吗?”   林森率先道:“蔡大哥,有没有的话很容易知道,只要当场查验一番就行了。”   蔡流风皱眉。   他虽是上级,但从不逼迫人,当下只看着卫主事。   却见卫主事一笑道:“既然大家怀疑我也跟李校尉公子一样,又何必迟疑,何况我自己也还有些疑窦不解呢。”   原来自从卫主事醒来后,看到许多人围着自己,他很是诧异。   在众人询问之下,他才知道自己一个人回到了京城,但是问他路上发生了什么,他却一概都不记得了。   至于那衣裳上的血、以及跟随他的两名差人去了何处,也都不知。   无奇细看卫主事的言行,一如平常,但见他答应了,却也松了口气。   卫主事站起身来:“要怎么查看?”   林森已经经历过的,便上前指导,于是帮着卫主事将头发散开,请他坐下,自己道了一声得罪,便亲自查验。   翻着卫主事的头发,林森拧眉细看,蔡采石也忍不住走到了他身边,跟他一起低头打量。   钱括起初见蔡流风没动,他就也稳坐,可到底有些好奇,便也站起来走过去。   正林森慢慢地拨开卫主事的发顶心,忽然他一震,手势便停了。   蔡采石也瞧见那一点痕迹,脸色微变,先看向无奇,又看向蔡流风。   两人见状不约而同地,蔡流风起身,无奇迈步,几乎同时走到了身前。   就在他们眼前,在卫主事头顶的百会穴附近,果然有一点很细小的痕迹,蔡流风毕竟是头一次见到:“这个?”   钱括眯起眼睛:“什么,我怎么没见着?”   蔡采石道:“钱大人你留心看,这里……”   钱括盯着看了会儿,终于找到:“这个?你们莫不是开玩笑呢?这不是个……”他伸出手去就想要摁一下。   林森跟蔡采石忙将他的胖手拦住:“大人使不得!”   钱括一愣:“你们这么慌做什么,难道这个小点儿就是什么银针?我可不信。”   林森哪里管他信不信,只有些发慌地问无奇:“小奇、真的是,这、这该怎么做?”   想起在李家,那仵作可是用刀子割开了一点头皮才总算把银针拔了出来的,当时看着已经觉着很可怖了,如今亲眼目睹,竟有点不寒而栗。   卫主事见他们都聚拢过来,又议论纷纷,他便有些疑惑而张皇地问:“我的头上也有银针?可……我为何毫无感觉?”   大家面面相觑,都不知说什么好,林森又查了会儿,突然叫道:“等等,有点怪!”   蔡采石忙问:“怎么?”   林森皱眉:“你们看,李光的头上是三根银针,为何卫主事这里像是、像是四支……是我眼花了吗?”   蔡采石赶紧凑过去低头细看,随着林森的手指所点,他也不禁愕然:“没有错,是四根?!”   无奇敛眉不语。   回来的路上她本来就在为此事而烦忧不解,没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卫主事头上的银针竟比李光多一根……而卫主事至今并没有发病过,谈吐举止也都非常正常。   难道是这多了一根的银针的功效,还是说有什么他们所不知道的厉害后招?   卫主事伸手想要去试探,却给林森拦住:“主事大人,不敢乱动。”   蔡流风沉吟着问:“这银针有多长?”   “对了,在这里。”蔡采石忙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竹筒,打开后,是个棉布包着的东西,他抽了出来,想了想,却特意避开了卫主事,在蔡流风跟钱括面前打开。   蔡流风一看那针,赫然竟有半指之长了,这么长的针刺入头顶,几乎完全没入,这简直是不敢想象的。   怪不得蔡采石不想让卫主事看见,一般人若是看到这么长的针插在头顶,恐怕不被吓死,也要惶恐不安的。   别说是当事人,就算是他们这些旁观看着的,也觉着窒息。   看钱括的脸色就知道了,钱副司的两只眼睛瞪得极为突出,几乎可以跟没拔针之前的李光相比了:“这个东西在……”   他指着那细细地针,又指了指卫主事,简直无法出口:“可、可这么长……”   在他看来,这么长的针刺进脑子,卫主事居然还能跟没事人一样?这简直是太过可怖。   蔡流风沉默片刻,看向无奇道:“你确信,卫大人跟李光是一样的?都是这些银针?”   无奇道:“我只能说,十有八/九。”   蔡流风沉默片刻,压低了声音问:“那、能不能取出?”   无奇摇头:“不知道。”   蔡采石想到跟无奇在马车内说的话,小声说道:“哥哥,小奇担心这针若拔出,会有什么影响。”   蔡流风顿时也明白过来。   此刻卫主事茫然道:“你们在说什么?”   蔡采石忙道:“是了还有一件事,明大哥已经去找人回瑞王府禀告,想拜托瑞王殿下的关系,请太医院的太医过来替卫大人诊看呢。”   “什么?”卫主事有些吃惊:“太医、给我看?”   蔡流风皱眉道:“明大哥?”原来他尚且不知明朗此人。   林森趁机说道:“明大哥也是王爷身边的人,因为春日姐姐有事儿临时不在,就叫他暂时替着了。”   蔡流风想了想,并不很在意,只道:“请太医来看看也罢。寻常的大夫只怕瞧不出什么,太医院人才济济,也许可以研究出解决之道。”   蔡采石看看无奇,说道:“我们也是这么想的。”   钱括听说请太医,啧了声道:“居然还能惊动王爷……还要调太医院的人,这可真是……”   他回头看了眼孟先生的公事房,却见不知什么时候房门已经给掩了起来。   钱括不由地想:这老狐狸是不是知道事情不好办才叫我做的?   说话间,林森帮着卫主事暂时将头发又整理起来,又问:“主事大人,您真的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卫主事摇摇头:“就算你们都是这样说的,我还半信半疑呢。对了,听说你们派人去找跟我的小陈小郑了?可有消息?”   林森道:“韦大人亲自去了,看看时候也差不多该有回信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外间差人飞奔来报说:“太医院的姚副院首突然来到!说是来清吏司的……”   除了这屋子里的人,其他吏部众人都不知道为何太医院副院首突然来到。   钱括精神抖擞,太医们常年在皇宫之中,身份可是别样矜贵的,钱括时常想结交却不得其门而入,没想到今日竟歪打正着。   于是格外殷勤,倒是感激起孟先生叫他代为行事来。   钱括跟蔡流风率先迎了出门,卫主事跟在后面,远远地看见了姚副院首带了两名官袍鲜明的太医进门。   两人快走几步,然后双手交握向前,俯身行揖礼迎接。   卫主事在无奇等之前,也跟着行礼。   无奇一边忖度这太医院的人来的好快,一边抬头看看明朗是否也跟着回来了,谁知明朗没看见,却正瞧见了蔡流风俯身作揖之态,却见他袍袖微微摆动,腰身却端正的很,果然仪态极佳。   而看旁边的钱括,大概是要向着太医们表达自己的殷切尊敬,钱大人的这一揖,差点儿形成头重脚轻屁股朝天的姿态,看着倒是有些好笑。   旁边的蔡采石趁机轻声道:“果然明大哥很是能耐啊,就算是现去王府禀告,王爷在不在府内且不论,纵然在,不敢想就答应的这么痛快了。到底不愧是王爷的心腹,以后对待他要更加客气敬重些才好。”   无奇“哦”了声。   两拨人都行了礼,入内坐了,姚副院首非常的客气,先询问是什么症状,然后请卫主事散了头发细看,又看过了蔡采石带回来的三根银针。   三名太医面面相觑,脸色都甚是凝重。   半晌,姚院首道:“其实银针插顶,倒也不是什么古而不闻的,当初三国之时,曹操头疼,神医华佗便曾经以针灸之术治疗,后来未能除去病根,便跟曹操进言,要行开颅之术……却因此惹怒了曹操,觉着华佗要谋害自己,从而招致杀身之祸。”   姚大人说完后,又道:“所以说,如果医术精湛到一定地步,或者对于医术有相当的自信,不管是开颅还是在头上刺入银针,都是可行的。”   这些理论无奇也知道,而最难得是,这下针的人是怎么造成的李光疯魔。   可偏偏卫主事的情形似乎还跟李光不同,毕竟他如今一切正常。   蔡流风便请教:“大人,那……不知能否将这些银针取出?”   姚大人跟其他两个太医交流了眼神:“本来或可一试,但……”他看了眼那三根从李光头上取出来的银针:“按照你们所说,李光七窍流血的症状,只怕这针不能取。”   “为什么?”钱括问道。   姚大人道:“能导致七窍流血,这银针之中一定有一根压刺着颅内的血管,不知对方用的是什么精妙手段才保证人安然无恙,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将针拔出,那血管就会破,到时候……”   他没有说下去,人人却都知道了。   不愧是内症高手,太医院副院首,一下就想到了关键。   蔡流风看向无奇,无奇跟蔡采石林森目光交流,都沉默。   只有钱括眨巴着小眼睛道:“这么说的话,难道卫主事就得一直顶着这几根针了?这如何了得呢,姚大人,有没有别的法子?”   姚大人道:“有道是解铃还须系铃人,最好的法子,就是找到插/入了这些针的人。毕竟只有他们才最清楚他们做了什么,以及后果。至于我们,自然也会再想其他法子,只不过未必那么快。”   看在瑞王殿下的面上,副院首的话说的很客气,要是在别的地方,只怕只有一句话而已,那就是——救不得。   大家都无语。沉默中卫主事笑道:“罢了,既然不能拔那索性就留着,横竖我并没有觉着任何不妥,就当扎了一根刺罢了……”   他说了这句后,又看着蔡流风道:“再说句不好听的,倘若我卫某人真的像是李光一样下场,各位要如何处置,不必留情。”   无奇看了他一眼,隐隐地觉着哪里有点不对。   蔡流风却道:“卫大人,不必说这些丧气话,放心吧,有姚大人他们在,我们也会想法子的。大家齐心协力,一定会无事的。”   姚副院首听人之命忠人之事,当下又给卫主事诊脉,商量开药方,以及也用针灸等法子。   蔡流风跟钱括陪侍。   无奇对着蔡采石林森使了个眼色,三个人便趁人不注意悄悄地退了出来。   到了廊下,无奇说道:“叫我看,太医们只怕也没好法子,当务之急是找到凶手。”   林森道:“可是毫无线索,又向哪里去找?”   蔡采石道:“唯一庆幸的是,卫大人目前无事。不过,历史上飞将军李广虽是自刎,但卫青却是病故的,所以卫大人倘若真的发作起来,倒也不至于像是李光一般那样行事激烈。”   无奇凝神听着他的话,最后冷笑道:“你忽略了一件事。”   “什么事?”蔡采石跟林森一起问。   无奇道:“李光把喝醉酒的家奴当成了得罪他的霸陵尉,将其杀死。倘若卫大人发了病,他一生致力于对抗匈奴,兴许也会有两三不入眼的仇家,你说他会不会把别人……”   蔡采石的眼睛瞪得圆溜溜地,他窒息道:“你是说卫大人若发病,也会错手杀人?”   无奇放低声音道:“别忘了,他回来的时候满身鲜血呢。”   蔡采石扭头看向门口:“那他身边的人岂不是危险了?大哥……”蔡采石担心蔡流风,赶紧又跑了回去。   无奇本要叫住他,再跟他解释几句——就算卫主事发病、或者想要杀人,那也得有个触发他起杀意的“点儿”,不会立刻就动手的。   可见蔡采石这般情切,便并没拦着他。   正跟林森面面相觑,却见前方角门处,明朗站在那里,笑微微地向着她抬手一招。   无奇迈步走了过去,上下扫了眼:“明大哥,你果然说到做到,不但请了太医院的人,而且还是副院首呢。”   “姚录是内科的好手,他来是应当的。”明朗随口说了句,问无奇:“他们怎么说?”   “你怎么不亲自过去看?”无奇问。   明朗道:“我是王府的人,我怕他们看见我战战兢兢的反而坏事。”   无奇笑道:“明大哥,你粗中有细啊。”   明朗正要自得,忽然皱眉:“什么叫粗中有细,什么粗,什么细?”   林森在无奇身旁站着,听到这里便也取笑无奇:“唉你这话可说的差了,男人嘛怎么能说什么细,只有粗好吗?”   明朗闻言更加皱起眉头,眼神冷冷地瞪向林森。   却听无奇笑道:“你这张狗嘴里再吐不出象牙的。就你这副模样,别说烂桃花,就是别的花也都给你吓跑了。”   “呸呸呸!你别瞎说!”林森致力于捍卫自己的桃花运,竟没顾上接收明朗凛然的眼神,他自顾自地说道:“孟先生说你的正牌桃花要到了,你就得意起来了是吧,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趁着这个机会你实话跟我说一句,你那正牌桃花,是不是那个给你银白色荷包的那个?”   无奇神情微变:“你、你说什么?”   明朗在旁边也断没想到林森竟冒出这么“神来之笔”,一时双眼也难得地圆了起来,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林森,身不由己地跟着无奇重复了一句:“你……在说什么?”   声音却略略地有些发抖。 第107章 规矩   面对两个人的凝视, 林森得意洋洋地说道:“这可瞒不过我,秀秀表姐可都跟我说了,她可恨着呢, 说你给什么不知廉耻外头野女人勾引, 那个荷包就是那个女人给的……”   无奇灵魂出窍,却又哭笑不得, 啐道:“瞎说八道。”   至于明朗, 原先的圆眼睛慢慢地恢复了正常,黑色瞳仁向上移动,眼睛里的白渐渐地多了。   他露出了一点冷峻的白眼。   野女人?不知廉耻?   明朗咬牙切齿,却尽力地控制自己,让声音淡淡冷冷的:“是吗, 竟有这种事, 你那位表姐可还说什么了?”   无奇看了他一眼:“明公子,你的好奇之心倒是很强啊。”   明朗也看着她道:“是啊, 我向来好‘奇’的很。”   无奇蓦地皱眉, 觉着这话隐隐地有点不堪入耳。   林森却没觉着如何。   因为那是他第一次跟秀秀融洽相处热络交流,说的又是他感兴趣的男女之事,所以他的记忆特别活跃。   当即说道:“秀秀表姐说, 小奇跟那个女人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连舅妈的面都没见着就偷偷摸摸的勾搭起来……”   无奇万万没想到他的记性如此之好,她的脸有点发红, 扫了眼明朗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这死木头,还不快快地闭嘴!”   林森嗤嗤地笑,只以为无奇在害羞:“为什么叫我闭嘴,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倒要问问你, 若真有这个人,干吗你瞒的滴水不漏的?什么时候倒也要带我们去跟弟妹见见面,看看到底是什么样难得的绝色佳人,才让你说什么非卿不娶、其他女子都是妾的?”   明朗的喉头慢慢地一动,声音略有点艰涩:“非、非卿不娶?”   “啊对,”林森点头:“是小奇自己跟表姐说的,还念什么‘上邪’对吧,就是很有名的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的那首。”   他对明朗说了这个后,又看向无奇:“小奇,我也好歹是你身边亲近的,怎么竟不知道有这么一位佳人给你念念不忘深情到这种地步?啊……前些日子你跟小蔡鬼鬼祟祟的总是避着我,难道就是因为这件事?要真是这样你们只瞒我一个,我可不答应了。”   无奇紧闭双唇,双手却蠢蠢欲动地想要把林森当场打死。   忽然听明朗轻声念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无奇瞪向他:“你又是怎么了?给林木头近墨者黑了?”   明朗摇摇头,双手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只是在想,那个送你银白色荷包的,竟让你这般一往情深非卿不娶的,我倒也十分地想亲眼见见。”   两个人目光相对,无奇悻悻地道:“还是不见为好。”   “为什么?”这是林森问的。   无奇瞟了眼明朗,淡淡道:“那位佳人生得倾国倾城,美貌绝伦,天下无双,虽然时常地会使些小性子,不过只要一看到他的脸,我的气也就罢了。我都这样为色所迷,我担心你们若是见了他都也为之倾倒,万一你们都给他迷住了,如何了得?”   明朗的眉峰动了几下,隐隐似乎听见磨牙的响声,居然神奇地没说话。   林森却情急地说道:“既然这样更该见见了,小奇,原来你是担心我们跟你抢,你放心吧,有道是朋友妻不可欺,我们是绝不会对你的人有非分之想的。我发誓!明大哥你说呢?”   明朗叹了口气,似乎无奈:“哦,我也一样。”   无奇的眼睛跟螃蟹似的左右摇摆打量两人,谁知蔡采石急急地又从厅门口出来,正找不到他们,大概是听见了林森的聒噪,这才忙循声而来。   无奇这才忙道:“你怎么又回来了,难道是跟蔡大哥说了?”   蔡采石道:“是,我把你刚才说的告诉了大哥,大哥说他会留意的。”   明朗才要问他们说的是什么,蔡采石却又看着明朗笑道:“明大哥,你果然有大用,真的拜托王爷请了太医过来。”   明朗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这不过是区区小事,对了,你刚才说什么告诉蔡流风?”   三人一起看向他,明朗微怔:“干吗?”   林森先说:“明大哥,你怎么直呼蔡大哥的名字啊?”   蔡采石不太好意思说什么,无奇却道:“你的年纪虽比我们大几岁,可未必比蔡大哥大,而且你的官职……如今比蔡大哥小,别这样没大没小的。”   明朗的脸色黑了几分,哼道:“哦,那我改,蔡郎中如何?”   叫大哥,他是一定叫不出口的。   蔡采石忙打圆场,又把无奇提的卫主事恐怕会像是李光一般暴起杀人一节说了。   明朗听后冷哼:“这么说,就像是养了一头狼,不如还是痛快地把针拔了,免得提心吊胆不知什么时候给咬一口。”   蔡采石陪笑道:“这个、还是等等看,太医们也在调药、研究法子呢。”   无奇盯着明朗看了半晌,突然道:“明大哥,你才进清吏司,大概不知道我们的规矩吧?”   “规矩?”明朗疑惑。   连蔡采石跟林森也诧异地看向她。   无奇咳嗽了声道:“纵然你的年纪略大,但你到底是后进的新人,自然要对我们这些‘前辈’们恭敬些。”   明朗的眼睛微睁,蔡采石忙道:“这、这不必吧……”   无奇不等他说完便用手肘撞了一下。   然后她笑眯眯地对明朗道:“当然我们都不是那种爱折磨人的恶人,所以是不会为难明大哥的。”   明朗不置可否:“哦……”   “不过呢,”无奇话锋一转,抬头看看天色,道:“明大哥,你看如今日头正午了,我们从早上一直忙到现在,该是吃午饭的时候了。”   明朗本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听到“饭”,有一点点福至心灵:“你是说要吃午饭?那也不成问题,要怎么你只管开口。”   他心想难道这家伙是想要宰他一顿?   那倒也很不是难事,不管去哪个地方吃多贵的,都易如反掌。   无奇却摇头道:“不不,你看吏部这里忙成了一团,卫主事的事悬而未决,韦大人那里也还没回来,我们哪里敢正正经经地就坐在桌边吃起饭来。我记得曾经瑞王殿下教诲过我,案子没结,是不该肆意放纵的,言犹在耳我受用不尽。”   明朗的唇角一动:“哦,那你到底想怎么样?”   无奇嘿嘿笑道:“明大哥,那就劳烦你走一趟……对了,观荷雅舍倒是不错,菜好吃又干净,最重要的是他们家还给打包呢,你便去弄两道好菜给我们带回来怎么样?”   明朗眉头微蹙:“原来你想来想去,是要让我当跑腿的?”   无奇忙正色道:“这怎么能说是跑腿的呢?这是你明大哥身为后进,为了跟我们打成一片所必须要尽的一点‘诚意’呀。”   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义正词严道:“当然,你要是不愿意,我们是绝不会勉强的。”   明朗眸色沉沉地盯了她半晌,终于道:“那好,这也不是难事,你们要吃什么我叫人……”   “不,怎么能叫别人呢,您亲自走一趟才显得有诚意啊,再说你是才进清吏司的,这点小事也指使底下的人,不太好吧?至于吃什么就随便你,我们不挑食的。”   林森见她花言巧语地在指使人,居然忘了附和。   蔡采石想插嘴又不太敢。   沉默了片刻,明朗道:“行,那你、们等着。”   他看了眼无奇,转身走了。   直到明朗离开,蔡采石才如梦初醒地说道:“小奇你在干什么?怎么能指使明大哥干这种事?而且观荷雅舍的饭菜不便宜,你这不是、敲他的竹杠吗?我先前才跟你说了要对他恭敬些,别得罪了他,你怎么反而变本加厉了?”   无奇不以为然地说道:“大家都是清吏司的执事,平起平坐,叫他清一顿饭而已,有什么不妥的。”   “当然不妥,你这明晃晃地欺负后进嘛,”林森也啧了声:“你什么时候也冒出这么多坏心来了,竟故意的为难新人,简直让我刮目相看。”   无奇啐道:“闭嘴,有本事饭菜送来你别吃。”   林森立刻投降:“那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还是吃饭要紧,何况是观荷雅舍的饭菜,有日子没吃了,想想口水如涌。   蔡采石叹了口气,对无奇说:“你还是注意点儿分寸吧,到底是瑞王殿下身边派来的,别太过了,何况当时春日姐姐在的时候,也没见过你特意刁难人啊。”   无奇悻悻说道:“春日是春日,明朗是明朗。”   林森因为有吃的,早义无反顾站在了无奇一边:“说的是,谁能比得上春日姐姐?这明大哥若也是个女子,自然就另当别论了。”   无奇听到“女子”,忍不住瞪他:“对了,秀秀跟你说的那些话,你不赶紧地忘了,怎么还带如数家珍的呢?你真是好的不学坏的特别精。”   蔡采石错过了林森的演讲,忙问说什么。   林森巴不得告诉他,却给无奇喝道:“再叫我听见你说这件事,以后吃什么都没你的份儿。”   这句威胁杀伤力极大,林森立刻闭嘴:“不说,我再不说了!我都忘了!”   这时侯蔡流风跟姚太医等自屋内走了出来,且说且向着院外而去。   卫主事也跟着蔡流风去了,本来钱括送到院外就行了,但他为跟太医们多多相处感情增进,便一直陪着向外。   无奇三人见清吏司重安静下来,便又回到厅内。   不多时,应天府将李光的案宗派人送了来,来人道:“先前蔡郎中要的那些跟古之名将同名同姓的户籍卷宗还在调,一时半会儿怕是弄不全的,目前只找出了八十几份,按照蔡郎中的吩咐,一并送来。”   无奇诧异地看向蔡采石:“是你跟蔡大哥说的?”   蔡采石也有点意外,旋即笑道:“我们才回来,哪得空跟大哥说这些,何况就算说了,这么短的时间内又怎会弄出这些来?”   原来无奇所想到的,蔡流风先前也想到了,这才这么快把卷宗调了来。   林森极为佩服蔡流风的谨慎仔细,便喃喃称赞道:“真不愧是蔡大哥。”   蔡采石谢过来人,便把那些卷宗分发给无奇跟林森。   无奇翻看卷宗,头一个打开的,竟是“张飞”,把她看的怔住。   盯着面前的卷宗,无奇琢磨着叹道:“皇都之中的常住人口大概有四十万左右,就算蔡大哥是昨儿晚上告知应天府的,但他们要着手调查也不过是从今早上开始,算来只有半天时间居然就找到八十几个一样的。”   蔡采石道:“当然,百姓对于古代名将忠臣之喜爱敬慕是非同一般的,给孩子起这样的名字,自然也是望子成龙想要子孙建功立业呢。”   林森也打量手中掀开的卷宗:“这个叫韩信的已经六十多岁了,按理说该不至于也被凶手挑中吧?”   无奇道:“未必,李公子年纪虽相当,但他是个沉迷酒色不学无术的,按理说也不会被挑中。”   林森觉着她说的对,便道:“原先觉着自己的名字跟书上的名将忠臣一样,还挺威风的,可万万没想到竟会有这种事,我的名字普普通通,倒是一件幸事了。”   蔡采石笑道:“等等,姓林的名将里都有谁?”   林森想了想:“好像真没有。你们家呢?”   蔡采石也摇头。   无奇说道:“倒也不能这么说,三国里帮着刘表平定荆州的蔡瑁也算得上一代名将,以及蔡文姬的父亲蔡邕,虽然他是个文臣。至于小林子……”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下来了。   林森正等着听呢,见她不说了便问:“说啊,我们姓林的呢?”   无奇“啊”了声,但眼睛却不看他,只望着手中的卷宗,原来她面前的又是一个“李广”,不是“光”,是“广”。   “李广、飞将军,文臣……”无奇盯着卷宗,喃喃自语。   蔡采石在旁边听见道:“小奇,你说的什么?飞将军怎么会是文臣?”   无奇的眉头皱紧,她转头看向蔡采石:“飞将军……菜头,你听我刚才叫的是什么?”   “我听你说李广啊?难道你说的不是飞将军?”   无奇盯着他,忽然丢下手中的卷宗站起身来。   蔡采石跟林森都怔住了:“怎么了?”   “卫主事,”无奇咬了咬唇,“你们还记不记得之前卫主事说的那句话?”   “什么话?”   那时候姚太医等做出了诊断,束手无策,卫主事曾说:“倘若我卫某人真的像是李光一样的下场,各位要如何处置不必留情。”   蔡采石闻言道:“确实这么说过,有何不妥?”   无奇道:“卫主事所说的‘李光’,是李公子呢,还是飞将军?”   光跟广的发音自然有所不同。   蔡采石跟林森都愣住了,林森竭力回想了一阵道:“当时听着仿佛是‘李广’,但卫主事自然不会这么说,所以我就想当然的认为是‘李光’了。”   “想当然,”无奇轻轻地笑了两声:“不错,我们都想当然了。”   那时候她其实也听出了别扭,但因为没有对卫主事产生怀疑,所以也并没多想。   蔡采石忙问:“小奇,你是什么意思?”   无奇皱眉道:“我的意思是,卫主事……对我们有所隐瞒,他分明已经中招了,他、他恐怕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卫青’。”   “这是什么话?要是卫主事真的把自己当成卫青,为什么没有在我们跟前表现出来?而且……”林森先不解起来:“就凭着那刚才那一句话判断未免太武断了吧?”   无奇道:“还有一件事。”   “什么?”两人不约而同地问。   无奇的眼前光影闪烁,她道:“还记得先前姚太医他们来到、蔡大哥跟钱大人带我们出迎吗?”   “这、当然记得,这又如何?”   无奇道:“我当时本想看明公子在不在的,却看见蔡大哥跟钱大人向着姚太医等作揖……那会儿我也扫了眼卫主事。”   那时无奇赞叹蔡流风的风仪而笑钱大人的夸张,眼角余光自然也扫了眼他们之后的卫主事。   林森跟蔡采石却对此并无印象,两人都一脸茫然。   无奇想了想,问蔡采石:“蔡大哥是怎么行礼的?”   蔡采石知道她问这个必有缘故,便道:“本朝文官行礼无非是左右手的四指并拢,左掌覆托右掌成合抱,掌心向内,拇指相扣,拱手俯身为礼。”   说着,便也端端正正地拱手演示了一番。   无奇道:“卫主事应该也是这般吧?”   “当然!”   卫仲卿也是文官,自然该跟蔡流风钱括一样的。   无奇慢慢道:“但是当时我所见,卫主事并不是这样行礼的。”   “那他是怎么样?”   无奇抬起双手,右手握拳,左手四指并拢覆压在右拳之上,左手拇指扣住右手的虎口,微微躬身。   林森的眼睛睁大了几分,脱口叫道:“这、这是军礼?!”   无奇一笑:“不错,这的确是军礼。”   卫主事是文官,怎么会在正式场合行军礼?   只能说明一点,他的内心并没把自己当成文官,所以下意识地就流露出本能。   正在三人面面相觑的时候,厅门口人影一晃,是明朗回来了。 第108章 二更   明朗还未进门的时候, 就听见他们三人在里头说那个揖礼军礼的。   但却还是故做不知地问道:“怎么都站在这儿,是都饿得等不及了?”   蔡采石最先迎了上去,热情洋溢地说道:“明大哥你回来了?烦劳了, 快坐着歇会儿。”   明朗看他一团温和而殷勤, 便哼道:“你这个小子,比蔡……郎中要有出息的多嘛。”   蔡采石一愣, 他天生是这样亲切温吞的好人, 并没有就想要超越谁,更加受不住这句了,当下忙笑着摇头道:“哪里哪里,我是万万不能跟大哥比的。”   林森还在想无奇刚才说的卫主事行军礼的事情,便悄悄地跟她说:“现在的情况到底是怎么样?我们该怎么办?”   无奇说道:“当务之急, 得先告诉蔡大哥一声。我们走。”   不料明朗的耳朵最灵, 又或者是对蔡流风格外敏感,见无奇往外而行, 他就一把拦住:“去哪儿?让我去跑腿, 现在东西都买回来了,不好好在这里吃,又往哪跑?”   林森跟在她身后往外一瞧, 这才发现四个清吏司的差役一个手中提着两个食盒, 正鱼贯走了进来,为首一个对着明朗行礼说道:“明公子, 放在桌上吗?”   明朗没言语,只抬了抬下颌。   林森惊喜交加,暂时把卫主事扔在脑后,搓着手恨不得立刻去将食盒打开看看是什么好东西。   但还未动手,就嗅到了淡淡地饭菜香气, 不由口水如涌,喃喃道:“这么多?我突然饿了。”   无奇则道:“待会儿回来吃,我有要紧的事要去跟蔡大哥说。”   明朗道:“随便叫个人去就行了,非得你?”   蔡采石在旁边听到这里便道:“小奇,明大哥费心费力给咱们置买回来的饭菜,别辜负了他,你跟木头留在这儿先吃着,我去跟大哥说就行了。”   林森闻言喜笑颜开道:“石头你放心,我们不会把好吃的都吃光的。”   蔡采石瞪了他一眼,转身去了。   林森见明朗跟无奇站在一块儿,没有人管他了,他就偷偷地打开一个食盒,却见最上面是整齐的切香肚,那股鲜香的气息扑鼻而来,他听见自己吞咽口水的声响,伸手想先偷吃一块儿,却又回头:“小奇,明大哥,咱们要不要先吃着呢,我快饿坏了。”   无奇道:“你去看看孟大人可还在?请他一起吧。”   林森即刻前去,片刻回来满面堆笑地说:“孟大人说他最近在斋戒,不能吃荤腥。叫我们自己用。”   “那就不用惊动了,”明朗便跟无奇说道:“你看看,是不是你喜欢吃的菜?”   无奇定了定神,又细看了明朗半晌,才温温和和地笑道:“明大哥,我知道你是瑞王殿下的心腹之人,让你去做这种跑腿的事情实在是委屈你了。只要是你挑的,自然都是好的,我哪里会不爱吃呢。”   明朗得了肯定似的,眼中笑意闪烁:“先前我的确是从不做这种事的,不过嘛……总有破例的时候,倒也没什么。”   无奇含笑点头:“明大哥能屈能伸,进退自如,实在是令人钦佩。”   这会儿林森已经急得饿火上升,见无奇不紧不慢地,便忙催促她:“快来呀,这些菜还是热的呢!”   他也不必叫人帮忙,自己便迫不及待地把食盒里的菜一样样取了出来,动作极为利落。   眼前自己的那张桌子都摆满了,他索性把蔡采石的那张拉了过来拼在一起。   无奇扫了眼那些菜,这其中有她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白切盐水鸭,红烧狮子头,蜜汁香肚,另外又有糖醋的松鼠鱼,凤尾虾……没有细数,大概也有十几道了。   盘子也都是观荷雅舍里特制独一无二的荷叶碟,摆盘之类的都丝毫不乱,简直是色香味俱全。   林森一边端菜一边赞不绝口,一边还得忍着口水:“明大哥,真有你的,这得多少银子啊!”   无奇也不由苦笑:“是啊,这么些,够多请几个人吃饭的了。”   明朗有些警惕地问道:“你要请谁?我是给你、们买的,不许请别人。”   他立刻想到了那近在咫尺的蔡流风。   无奇点头笑道:“你花钱的时候是一声不吭地大方,怎么钱都花了,请客反而小气起来?这些菜吃不了岂不是搁坏了?”   明朗哼道:“吃不了拿去喂狗。”   无奇皱眉,摇着头对林森道:“你听听这是什么话?”   林森因为见识了明朗的出手阔绰,此刻立刻变换立场,义无反顾地从无奇身边跳到了明朗一侧,他笑道:“别呀明大哥,我跟你保证,绝对不会吃不了,纵然这顿吃不了,也不必拿去喂狗,留着我们下顿吃,都不用另买了。”   明朗忽地一笑,竟道:“其实也可以不喂狗,吃剩的送给蔡郎中就行了。”   无奇斜着眼睛瞪向他。   明朗却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   因无奇想着等蔡采石回来,林森只好苦等,期间到底没忍住到底偷吃了几片鸭子、香肚等,又跑到门口往外张望,竟是生平头一次这么渴望看见蔡采石那张圆润的脸。   无奇则趁着这个功夫,把手上的卷宗又逐一看了一遍。   明朗坐在她身旁,探头问:“这看的是什么?”   “就是之前说过的那跟古之名将同名的,京城内的人口记录。”   他有些惊奇:“这么快找来了?”   无奇头也不抬地:“是蔡大哥也想到了,知会过应天府,这才现送了这八十几份。”   明朗正在打量她垂首的样子,神态甚是认真,两排长长的睫毛垂着,末尾卷翘,看着格外惹人怜惜,小脸上软嘟嘟的样子,让人很想去捏一把。   可听见蔡流风从她口中说出,大煞风景,明朗皱皱眉:“他倒是机灵。哼。”   无奇扫了他一眼,觉着不能让他闲着,于是拿了几份放在他跟前:“你也帮着看看,除非是年纪很小的孩子跟老而不能动的长者,其他都有嫌疑,回头要叫差人按照名单逐一去传讯。”   “这样麻烦?”明朗有点吃惊,但还是顺从地把无奇递过来的那几份接了过去。   他看了会儿,发现一个叫做“李靖”的,看看年纪,才七岁。   明朗喃喃道:“这个还是个小孩子,想来无事。”嘀咕着便看无奇。   无奇闻声也向这边扫了眼,想了想,却只点点头。   两人各自翻看着手中的卷宗,把旁边等吃饭的林森急得上蹿下跳。   他趁着两个人不注意,已经又偷吃了好几样菜,那些整条鱼之类的不便动手,但切开的盐水鸭跟香肚之类的就遭了秧。   林森一个人几乎要吃了快三分之一盘,幸亏他很有经验,又精心地重新摆了摆盘,这才看着不那么显眼了。   林森暗暗觉着,如果蔡采石还不回来,自己只怕就要吃饱了。   差不多两刻钟,蔡采石总算跑了回来,原来蔡采石往考功司去找蔡流风,这才知道卫优先前回家去了。   毕竟卫主事从秋浦到现在都没有回府过,加上从昨日吏部就派人找寻,府内家眷自然也忧心如焚,如今无事,他便主动请求回府一趟,好安抚家眷。   毕竟他不是罪犯,只是情况略有些特殊而已,蔡流风便准了,只是让考功司两个侍从一路“陪同”。   林森听了道:“哦,这也是人之常情……随他吧,来来吃东西!光等你了。”   蔡采石又跟无奇道:“我去的时候卫主事已经离开了,你认为如何?”   无奇也道:“蔡大哥让卫主事回去也是情理之中的。罢了,先吃点东西吧,明大哥费心给咱们置买的。”   蔡采石忙又向着明朗道谢。   无奇又笑说道:“别只顾着吃,手上这些档册都看完了,好交代人去核查询问。”   林森早按捺不住,先吃了一筷子糖醋松鼠鱼,只觉着酸甜可口,竟是世间难得的美味,顿时指挥众人道:“快、快尝尝!”   蔡采石见他狼吞虎咽,忙道:“你斯文些,明大哥才第一次跟我们同桌吃饭,你别吓着他。”   无奇趁机拿筷子夹了一块鱼肉,便放在了明朗跟前:“明大哥你也尝尝。”   明朗唇角便扬了起来。   林森啧啧道:“小奇,你这可怪了,当时蔡大哥请我们在观荷雅舍吃饭,多是蔡大哥照顾你,怎么如今轮过来,你照顾明大哥了?真是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不成?”   说者无心,但在场的三个人听着却各自有意。   蔡采石因知道大哥喜欢无奇,可是只怕现在是求而不得的状态,林森虽不知情,说的也是玩笑话,但这话却有点“歪打正着”,当下他苦笑道:“混账东西,口没遮拦。”   无奇咬牙道:“很该吃饭前把他关到笼子里去,那样他才能老实下来。”   明朗瞄着无奇,唇角微挑,低头将那一筷子松鼠鱼慢慢地吃了,他自动过滤了那份酸,入了嘴里只觉着甜丝丝的,带一点恰到好处的香。   四个人尽力地吃了一会儿,无奇先又饱了。   明朗见她停了,便不悦道:“你这就不吃了?怪不得也不见长胖些。”   蔡采石鼓着腮帮子,一边咀嚼一边含糊说道:“明大哥,这话说的,倒像是你之前也见过小奇似的。”   明朗一怔,旋即道:“我只是觉着你们三个里只有小奇最瘦弱了,是不是你们两个素日欺负她的缘故?”   林森来不及夹菜,忙分辩道:“明大哥,你是才来的所以不晓得,其实我们两个只是比小奇能吃罢了,除了这个,都是他处处欺负我们。”   无奇正拿着一份档册看,闻言忍俊不禁:“闭嘴,你要吃就专心些吃,这样好菜堵不住……只长了一张嘴真是委屈你了。”   林森对明朗道:“明大哥你看见了?日子一长你自然知道,他看着软软弱弱的,实则可凶着呢,我跟菜头从不敢惹他生气。”   无奇向着他一瞪,林森便低下头去。   蔡采石笑道:“你赶紧吃吧,吃完了还得干活呢。”   明朗含笑在无奇身边坐了:“你真的吃饱了?”   目光便又在无奇身上打量。   无奇有点儿不自在,把手中的档册往下一放:“怎么,你以为吃饭是养猪吗,要我快点儿胖起来是什么居心?”   明朗道:“不是这个意思……”   他的目光转来转去,终究还是没敢放肆,只道:“总之你这样、不太好。”   “什么不好?我健健康康的就成。”无奇哼道。   明朗叹道:“是,暂时也只能这么想了。”   无奇觉着这话听来略怪,瞪了明朗一眼,还是选择先偃旗息鼓。   正在两人各自看档册,蔡采石跟林森忙于吃菜的时候,原先跟随韦炜出城的清吏司的一名差役急匆匆地飞奔而入。   无奇忙站起身,丢下手中卷宗往前走了两步:“韦大人呢?”   那差役急忙行礼,急道:“几位大人,卑职正因为此事回来……韦大人出事了。”   无奇的脸色陡然变了:“怎么回事,你快说。”   蔡采石跟林森也忙停了筷子,都跳起身围了过来。   先前因为卫主事突然回京,韦炜已经派了人去沿路找寻蛛丝马迹。只是他始终不放心,便交代无奇后自己也带人前往。   韦炜自忖卫优那个样子,路上肯定会留下线索,他带人出了城,沿官道走了一阵,格外留意。   果然走到一半之时,发现路边的野草上似有血渍,放眼看去,草地也像是有践踏过的痕迹。   当下忙转道沿着痕迹追踪,过一片小树林的时候,在树枝上发现给刮破的布条,细看,正是吏部官差们穿的暗蓝常服。   韦炜知道自己找对了,加快步伐一路追踪。   谁知才出树林,眼前的草丛中突然跃出数道身影,竟形成扇状将他跟两名差役包围!   韦炜不知对方是什么身份,但是见来者不善,即刻要后退,谁知树林里窸窸窣窣,竟也已经给人封住了退路!   韦炜从没见过这种阵仗,甚是惊疑。   这虽是京城外,但也算是天子脚下,而他们是吏部的人,又有什么人敢如此大胆将他们围住?而且阵仗又如此之大!   韦炜忙镇定下来,驻足扬声道:“我们是吏部清吏司的公差,如今有公务在身,各位是哪一路的,为何拦路?若是有误会,请速速退开!”   谁知对方听了,纷纷露出了憎恶痛恨的表情,有人咬牙怒道:“好啊,找的就是你们吏部的人!”   又一人振臂叫道:“血债血偿,血债血偿!杀了他们!”   韦炜大惊,不知怎样:“你们是什么意思?我们才刚刚到了这里,什么血债血偿?”   为首的一名魁梧汉子冷道:“哼,你们还不知道?或者只是装无辜而已呢?官老爷就可以滥杀无辜吗?你们今日可惹错人了。”   韦炜还要再说,那人道:“你识相的就不要反抗,跟我们走一趟,我们也不是不讲道理的,只要吏部把杀人凶手交出来,我们自然不会伤害你一根汗毛。”   韦炜见他们口口声声地说什么“滥杀无辜”“杀人凶手”,他心头一动,想起卫主事那一袭几乎给血染透的袍子:“……是什么人死了?尸首在何处?”   “你果然不信,”为首那人冷嗖嗖地说道:“你想看尸首这个容易,跟我们走就是了!”   韦炜身边的一个差役道:“这是我们吏部的韦执事,你们是什么人就敢这样强横?”   那人昂然道:“我们是洪安帮的!”   这话一出,韦炜的脸色也变了。   他飞快地一想,说道:“洪安帮跟漕运司关系匪浅,料想你们不是那种是非不分的,我跟你们走一趟也行,但到底是非曲直,我得看了才知道。”   “当然,正要叫你看呢!”那人冷冷地说。   这些人行事很谨慎,特将韦炜三人的眼睛蒙住,坐了车行了大概小半个时辰才停了。   韦炜已经不知自己置身何处,但就在他思忖这些人是不是真的误会了他们的时候,他看见了眼前的场景。   一看那情形,韦炜顿时明白了为何这洪安帮众人会用那么痛恨憎恶的眼神看着他们。   这是一座不很大的小院,此刻看来更加拥挤了。   因为在地上,赫然横着十多具尸首,有的盖着白布,有的却没有给盖上,身上鲜血狼藉。   每个死者的伤都极为致命,有的尸首甚至残缺不全,惨状无法言喻……可见凶手下手非常的凶残而不留情。   就算是韦炜,亲眼目睹这场景,仍是心生不适,跟随他的两个差役已经受不住地俯身吐了起来。   韦炜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这、这些人是……”   那领他来的人说道:“这些都是我们帮里的兄弟,他们,是给吏部的人杀死的!”   韦炜之前就在心里有所揣测了,但亲耳听见后还是不敢就信:“但、这怎么可能?你们凭什么就一口咬定是吏部的人所为?”   为首那人一拍手,有洪安帮的弟子推搡着一人出来,却正是之前跟随卫主事的小郑。   小郑鼻青脸肿,显然是给殴打过,他一看韦炜,忙叫道:“韦大人!”   韦炜屏息:“这、这是怎么回事?”   洪安帮那人道:“怎么回事?你只要问这个小子就知道了!你们吏部的那个官无缘无故地杀死了我们的兄弟,你看明白,这里是十二个人,十二具尸首……这种血债,你们吏部该怎么还?”   那一刻,韦炜盯着瑟瑟发抖的小郑,虽然还没有开口问,却知道,对方应该没有说谎。   但就算事实在眼前他仍是觉着匪夷所思,卫主事不过是个文职,怎么可能会把洪安帮的十二个好手杀死……要知道,这些人可都是些孔武有力精壮之辈,有的甚至武功高强。   可是,还有李光的案子在前呢。   此刻韦炜虽不知无奇他们发现了银针之谜,但却知道,李光的案子多半跟今日的事情有关联。   不过更让韦炜觉着棘手的是,他知道这次吏部怕是碰到刺头了。   因为这洪安帮可跟别的什么不同……这个帮派极为特殊,是绝不能招惹的。   而且如今的情形,就算是硬拼也拼不过。   为今之计,便是稳住。   于是韦炜屏息道:“实不相瞒,我出京也正是为了调查此事,如果真的是吏部的人杀死了这些兄弟,那我们自然绝不会包庇……”   一个帮众按捺不住叫道:“如果不包庇就把人交出来!”   韦炜环顾四周,见众人群情激愤,便道:“杀人者死,只要证实了杀人是真,朝廷律法自然会……”   他还没说完,便有人叫道:“我们不要听这些狗屁的话,杀了我们十二个兄弟,就把他砍头就行了?”   另一个道:“不错,把他交出来,我们要把他千刀万剐!”   众人愤怒地吼叫着,像是把韦炜看成了凶手似的逐渐逼近。   清吏司回来的差役,正是跟随韦炜的其中一个。   他好不容易说到这里,擦擦眼泪道:“那些人根本就不听韦大人说什么,差点就要冲上前动手了。”   林森已经惊问:“你看明白了,他们真的死了那么多人?”   “看的明明白白的,而且一个个的死状惨不忍睹。”差役深深呼吸,才又张皇地说道:“还好最后出来个年纪大些的,止住了那些人,不过那老头子说,要把韦大人暂时扣在哪里,除非我们交出吏部杀害了他们兄弟的凶手,不然就、就不会放韦大人跟其他三人回来,他们还说,要是吏部敢官官相护不肯把凶手给他们,以后他们见到吏部的人,有一个是一个,都会杀了……”   蔡采石听到这里喃喃道:“洪安帮,听起来有些耳熟。”   无奇道:“这个洪安帮,我似乎听哥哥说起过。”   明朗在她身后闻言道:“你是郝家的人,这个居然不清楚吗?说来这洪安帮跟漕运司还是关系匪浅呢。”   漕运虽是朝廷掌管,但是天下漕运四通八达,难免有到些偏远冷僻之处,朝廷的兵力薄弱,更有些不法之徒,会趁机劫掠漕运的粮草等物。   而洪安帮则是应运而生的,虽是民间自发,但从最初的零星几个人到发展至今,已经成了足有近万人的大帮派。   在一些朝廷管束不到的地方,漕运的安危便由洪安帮的人负责看顾处理,这已经是朝廷漕运跟洪安帮多年来心照不宣的了。   而洪安帮除了人手充足遍布天下外,还有自己帮派中的船舶,据说也已经数千艘,非常兴盛,堪称天下第一大帮。   所以韦炜才会那么忌惮。   没想到这案子居然还会跟洪安帮牵扯上关系。   无奇只觉着心怦怦的跳,道:“韦大人在他们手中,时间一长指不定如何,而卫主事这边尚未查清,自然不能贸然把卫主事交出去,否则的话以这些人的做派,恐怕不等卫主事开口就已经动手杀人了……不如,我去洪安帮走一趟。”   洪安帮既然是应漕运而生的,帮主跟郝四方自然也是相识。   就算无奇不认得洪安帮的人,但他们知道是漕运司司长之子,当然不至于就轻举妄动,总会给几分薄面的。   之前是韦炜跟苗可镌领着他们进清吏司的,苗可镌已经先走一步,只剩下韦大人,是不论如何都不能再出事的。   无奇话音刚落,明朗呵斥道:“胡闹,不许。”   林森也忙道:“小奇你的身份虽可以,但这些人可都是混江湖的,凶狠霸道蛮不讲理,万一他们不卖郝司长的面子呢?还是我去跟他们交涉。”   蔡采石道:“我也去!”   无奇看看两人,知道他们的心意跟自己一样,都是担心韦炜有事,巴不得立刻赶过去相救。   正在这时侯,外间又有一人来到,却是考功司的人。   一眼看到他们都站在这里,便忙上前道:“蔡郎中派卑职前来告诉……卫主事、自卫府失踪了,不知去向,郎中正派人四处找寻。”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林森想到洪安帮死的那么多人,心惊:“卫主事会去哪儿?要是那些人真是他杀的……那不知这次他又会怎么样?”   无奇也有些心惊肉跳:“一定要快点找到他,洪安帮的人一定也在找他,绝不能让他们抢先一步!”   正在这时,明朗道:“这样吧,如今只能兵分两路了,小林子跟小蔡,你们两个负责卫主事,带人去追踪。至于平平,自然是我陪她一起。”   林森跟蔡采石对视一眼,因明朗是瑞王的人,他们丝毫也不怀疑此人的能耐,但是跟无奇分开……仍是有些犹豫。   蔡采石就看无奇:“小奇你觉着呢,你可不能轻易去冒险啊!”   无奇正打量着明朗,闻言道:“这件事若是闹大,我爹一定会知道,你们两个别担心,我立刻去找我爹,看看能不能靠他的关系跟洪安帮的人接洽。”   林森跟蔡采石闻言放心了大半:有郝四方助力,又有瑞王的“心腹”,当然该是无碍的。   当下道:“那好吧,大家各自行事!”   因为事情紧急,蔡采石也跟林森一样选择了骑马,两人先行赶往卫府。   无奇目送他们离开,转头看向明朗:“明……大哥,你真的要陪我?”   明朗淡淡地说道:“我知道你不会去找郝四方的,他今儿一早就去了淮州。”   无奇意外:“你连这个也知道?”   明朗道:“你的事,我有什么不知道的?不过既然有我在,自然能护你周全,有没有别人都是无所谓的。”   车停在两人跟前,身后的四名差役也纷纷上马,无奇看着明朗那有几分熟悉的睥睨眼神,无奈地笑笑:“好吧,那就托您吉言了。” 第109章 掐他   车厢里少了一个人, 就显出了几分宽绰。   让无奇意外的是,虽然没有蔡采石圆圆润润占地方,明朗仍是选择跟她坐在了同一边。   无奇看看空空如也的对面, 转头又扫向仿佛对此一无所觉的明公子, 欲言又止。   明朗见她打量自己,便笑道:“你看什么?”   无奇想了想, 问道:“明大哥, 你真不会武功?”   明朗道:“是啊,怎么,你担心我不会武功,护不住你?”   无奇摇头,笑道:“明大哥, 我觉着跟你还是很投缘的, 你能不能跟我说一句实话。”   他有点好奇地问:“什么实话?”   无奇道:“瑞王殿下,是不放心清吏司呢, 还是不放心我?”   “为什么这么说?”明朗有些疑惑地。   无奇道:“最开始是春日姐姐在这里, 如今又换了你,王爷自然是想有个自己人留在清吏司,所以我想是不是不放心我们的行事?”   明朗这才哼了声道:“你怎么不往好处去想?”   “什么好处?”   明朗瞅了她一会儿:“王爷自然是关心你的安危, 所以才叫、我们跟在你身边的。”   无奇笑问:“可为什么对我这样不同呢?怎么不叫人跟着小蔡跟小林子?”   明朗被她问的一顿, 继而道:“也许、王爷更喜欢你吧。”说这句的时候他微微低头,唇角似扬非扬。   无奇“哦”了声, 点点头道:“这就是说王爷更器重我?”   明朗微怔,继而道:“也许……”他忖度片刻:“以后你见了王爷,或许可以亲自问他。”   无奇轻轻地笑了笑:“也许吧。”   两人还没有出城门,就给人赶上拦住了,拦车的不是别人, 竟正是郝三江。   无奇很意外,将车门打开探身道:“大哥?你怎么来了?”   郝三江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说道:“是流风兄派人去通知我的,既然是跟洪安帮有关的,自然我得出面,你不会就想自己去吧?好大的胆子啊你!”   “蔡大哥真是……”无奇感慨了半句,转头看看明朗,笑道:“我当然不是一个人。”   郝三江喜道:“是吗?是不是春日姑娘?”   无奇叹道:“不是,春日姐姐有事最近不能到清吏司,是明大哥。”   “男的?”郝三江的兴趣顿时风流云散,“那没事儿了。”   车内的明朗抱着手臂,也懒得理他,只觉着这小子跟林森一个德行,粗莽,好色,难为无奇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他心里天马行空地想着,一边瞅向无奇,见她小巧的脸庞,秀气的下颌,只有两只眼睛大大的非常灵动。   那纤细的脖颈跟同样过细的腰肢,尤其是腰肢,他借着上下车的时候曾经握过,……真真当得起“不盈一握”四个字。甚至让他觉着有些太过瘦弱了,稍微用力简直就能折断似的,很该吃的胖些才好。   不过她整日跳来跑去,又要费心劳神的,偏偏东西有吃的少,他这个执念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达成。   他越看越是出神,目光在无奇白皙的脸颊上转来转去,竟无端地又想起一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个家伙,倒是很天生丽质呢。   趁着无奇不注意,他稍微地靠她更近了些,果然又嗅到那很淡的独一无二的香气。   不过,能够在林森跟郝三江这两个好色粗鲁之徒中间长成,还能如此的出淤泥而不染的,真真是个……啧啧,可怜的小可爱。   无奇因为趴在车窗边上跟外头的三江说话,浑然没有在意旁边的人在做什么,就算在意,也是猜不到他心中所想的。   此刻外间三江策马伴随着马车向城外而行,一边问道:“平平,你知道要去哪吗?”   负责回来报信的跟随韦炜的那差官带了洪安帮的口信,要在城外八里铺子碰面,且不许他们带官兵前来,否则就要先杀了韦炜等几人。   无奇说了要去八里铺后,郝三江说道:“我得到流风兄报信后,立刻就先去了洪安帮在京内的堂口,但他们在此处管事的是方长老今日却不在,应该也是因为忙于这件事吧。”   无奇想了想,道:“又或者他们知道漕运司一定会干涉,所以事先避开了,免得碍不过爹的面子?”   郝三江道:“你说的不错,应该也有这么一层。”   两人只顾说着,明朗却从幻觉中清醒过来,他有点受不了自己明明在旁边却被冷落的事实,便拉了拉无奇的袖子道:“你不要老是趴在窗口,留神风灌进嘴里,回头肚子疼。”   无奇一让开,外头三江低低头就看见了明朗,顿时瞪大了双眼,惊叫道:“你、你……”   明朗不太愿意理会他,便没理会。   无奇问道:“哥哥,怎么了?这就是明大哥啊。”   “明大哥?”三江却皱起眉来,他仔细盯了明朗的脸打量了会儿,突然叫道:“你、总不会也是女扮男装的吧?”   这一句把无奇跟明朗都吓了一大跳。   明朗色变道:“你说什么?”   郝三江听他的声音低沉中透着清凛,绝不像是女子,这才笑道:“之前春日姑娘是女扮男装,你长的又这么俊秀,所以我才冒昧问一句……”   明朗脸色微沉:“闭嘴,我当然不是!”   “哦,听着的确是不太像,”郝三江惦记着春日“珠玉在前”的,便又特盯了他一眼:“总觉着你有点点眼熟,那个、真的不是吗?”   明朗动了怒,一个“滚”字在唇边呼之欲出,却给无奇及时地摁住胳膊。   她推了推明朗,转头看向三江:“哥哥!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明大哥自然是堂堂正正的男儿。你别见个相貌好看点儿的就觉着是女孩,回头看我告不告诉春日姐姐就完了。”   郝三江一听最后这句,赶紧求饶:“好好,是我有眼无珠行吗?我不问了!明兄弟,我向你道歉,你就当我放了个屁,千万别放在心上。”   明朗见无奇护着自己,脸上才转为晴色,又听三江言语粗俗,不禁又皱眉,重新在心中感慨无奇的“出淤泥而不染”、成长不易起来。   此刻马车已经出了城,前面几个清吏司的人策马在前,郝三江自己也带了四名漕运司的差官,跟随在后。   无奇瞄着明朗,虽然他并无震怒之色,为保万全,无奇还是陪笑说道:“明大哥,你千万别介意,我哥哥向来就是这样的,比我更口没遮拦呢,他其实并无恶意。”   明朗道:“我知道。”顿了顿又道:“这也是看在你的面上,不然……哼,一定不放过他。”   无奇笑道:“好好好,我会好好教他,不让他再敢冒犯您的。”   明朗见她笑容灿烂,眼睛都眯起来,就仿佛阳光都透进了车厢里,他的心里一动,那点愠怒也早成功地去驱除了。   八里铺子。   洪安帮的的帮众分布于天下各处,京城这边有六个堂口,统领六堂帮众的是方长老。   他的年纪颇大,发鬓花白,在帮内德高望重。   先前群情激愤的帮众想要对韦炜等动手,也全靠了他才将众人劝止的。   无奇等人到了八里铺镇口,远远地就看到有十几个身形彪悍之辈立在路边上,都同样身着青衣劲装,远远地看到他们来了,有两人飞奔回去报信。   郝三江对无奇道:“我先去看看。”   无奇只来得及叮嘱了一句,三江便打马往前去了。   漕运司跟洪安帮的关系的确匪浅,甚至漕运司的一些属官也跟洪安帮的大小头目们颇为熟稔。   那几个劲装之人本来满怀警惕,听三江说是漕运司的人,这才稍微将面色缓和了几分。   那去报信的帮众很快回来了,道:“长老有令,叫你们把杀人凶手交给我们,我们自然放人!”   郝三江皱眉:“我是漕运司的郝三江,要当面跟方长老说话!”   众帮众面面相觑,却有一个副堂主快步而出,正听见这句。   他虽没见过三江,但看看三江的样貌,又听他姓郝,便知道是郝四方的儿子。   当下皱眉说道:“难道阁下就是漕运司的郝大公子吗?你们漕运司跟此事无关,为什么要蹚这浑水?”   “我也不想蹚,可也由不得我啊,”郝三江的声音很大:“只是我不想跟你说,带我去见方长老!”   说着,三江已经翻身下马,不等那人允许,便大踏步往内走,边走边说道:“凭你也想拦我?我跟老方称兄道弟的时候,你都不知在哪儿!”   几个漕运司的差人跟着他往内走,洪安帮的那些帮众便警惕起来。   三江察觉,回头喝道:“不用你们跟着,难道老方会跟我不利吗?他敢动我,我把他的胡子都拔下来!”   漕运司跟洪安帮的渊源确实很深,但却跟血案无关,那堂主又见三江如此气势,且跟方长老很熟稔,竟不敢阻拦,放他过去了。   此刻无奇跟明朗的车也停了下来,清吏司的那些差官立在车边上护卫。   明朗先下了车,又把无奇接了下来。   这“差事”起初他做的有点不熟练,可渐渐地非但熟练,而且上了瘾似的。   第一次的时候他只扶着无奇的手叫她借力,直到这次,他索性不等她下地,便伸出双手在她腰上轻轻地一掐,将人就那么“带”了下来。   无奇本要往下跳,给他这么一用力,整个人就像是荡秋千似的晃动,还没反应过来,双脚已经轻轻地落了地。   她呆了呆,仰头看向明朗,却见他收了手,眼睛却看着那两只手,不知道在想什么。   当务之急,无奇也不顾跟他计较这个了,毕竟郝三江已经先自作主张地进内去了,她很清楚如今洪安帮上下义愤填膺,跟吏部更是形同水火,生怕三江那性子一点就着的,跟对方动起手来可就无法收拾了。   这时侯洪安帮的人看着他们两个,见一个身材高挑面容英俊,一个却是娇小的身量、长的就像是年画上的人,不禁有些犯呆。   见无奇走了过来,其中一个守卫便道:“站、站住,你、你们是什么人?”   无奇拱手做了个揖,道:“小哥,我们是清吏司的,哦,刚才进去的是我大哥。”   守卫听说是清吏司的,本来脸色一变,直到听见后一句,才疑惑:“大哥?”   无奇道:“是,漕运司郝司长是家父。”   这会儿有人从内出来,道:“长老有命,请二公子入内。”   无奇松了口气,便看向明朗:“明大哥,我们进内吧?”   那守卫忙道:“其他的人不许入内!”   无奇道:“这是我清吏司的同僚。”说着回头跟清吏司的那四个差官道:“几位就不必进了,且留在这里。”   守卫见明朗相貌英俊气质孤高,果然像是个当官的,便没拦阻,只放他们进去了。   此刻在八里铺的一所宅院中,方长老在廊下迎住郝三江。   三江一见面就道:“老方,我特意去烟灰巷找你,你倒是跑的快啊,还让我特意又赶过来。”   方长老很知道三江的性子,勉强一笑道:“大公子竟然找到这里来了,这又是何必呢。”   “什么何必不何必的,”三江摆了摆手:“再怎么说漕运司毕竟也是隶属朝廷的,这是公,至于私,你难道不知道吗,我弟弟可就在吏部的清吏司干事,这次的案子就是她负责料理的。她跟我一起来的就在外头,你说我能不管不睬吗?”   方长老脸色微变:“是二公子啊……”略一思忖,回头叮嘱了几句:“请郝二公子进来吧。”   三江见那人报信去了,才道:“老方,咱们也认识多年了,有什么话坐下来好好说,别动不动喊打喊杀的,我的面子要是不够,还有我爹呢!”   郝四方总是一部之首,跟洪安帮的帮主也自交情不一般,所以方长老实在不敢造次。   听三江如此说,方长老苦笑:“大公子,你以为我不想吗?这要是一点小事,或者说狠一些,就算是死一个半个的人,我怎么也该看在漕运司的面上不去计较,只交给官府处理,但现在,是活生生的十二条人命啊!你叫我怎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算真的是郝大人来了,这个坎儿也很难迈过去!”   正在这时侯,无奇跟明朗从院外走了进来。   此刻,院子里渐渐聚拢了一些洪安帮的帮众,六堂口的正副堂主各都赶到了,身后跟着的都是些精壮魁梧的男子,有不少甚至打着赤膊,就像是要即刻上阵打仗似的,众人一概的神情肃然,气势汹汹。   方长老第一眼看向的其实是明朗。   他虽跟郝三江熟稔,但因为跟无奇不是一路人,所以从未见过,本来以为这身材高大的青年是郝四方的次子。   可是心里却很狐疑,因为这青年身上隐隐有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气质,虎步龙骧,很难想象郝四方会有这样的儿子、郝三江会有这样的弟弟……   正皱眉,明朗察觉了似的抬眸看过来。   方长老跟他光华内敛的眼神一碰,顿时调转目光,心中一阵战栗,却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此刻无奇上前行礼:“晚辈见过长老。”   而郝三江也道:“这就是无奇,她的小名叫平平。”   无奇虽然行礼,明朗却负手在旁凛然不动。   可听三江竟然公开地把无奇的小名也说了,叫在场这许多粗人听在耳中,他顿时心中恼怒:“谁要你多嘴?”   三江给他训的愣住了:“啊?我怎么多嘴了?”   方长老正在吃惊于自己认错了人!原来这个娇娇怯怯的看着像是个秀气女孩般的……才是郝无奇啊!   他简直不知道自己是该为之前的想法震惊,还是该为现在的事实震惊。   但还没醒神,就听见原先那身形高挑的青年竟迎头斥了三江一句!   他迷惘地转头看向三江。   以三江的脾气,有人这么不给他面子,只怕要暴跳如雷,但这会儿他却神奇地并没有计较,只是有些茫然地看着那人。   无奇正也在想哥哥怎么就把自己的小名说出来了,可既然说了那自然不可能再收回,反正也无关痛痒。   谁知还没想完,耳畔就响起了明朗的这句话。   她诧异地转头:“难道他跟我想的一样?”   却又忙拉拉他的袖口:“明大哥!”   明朗低头看看给扯动的袖子,这才没有再继续地说下去。   正在这时侯,旁边一位堂主狐疑地盯着明朗道:“不是叫你们把杀人凶手带来吗?哪一个是?难道是他?死到临头还敢这么威风?”   无奇赶在明朗反应前叫道:“不要误会,他不是!”   方长老总算回过神来,他镇定了一会儿,问道:“二公子,请问凶手呢?”   就算卫主事没有失踪,也不可能带他过来的,无奇含笑道:“方老,所谓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您说杀人的是吏部的人,却不知道到底证据是什么?若是有人证物证,才好确凿罪名啊。”   方长老皱眉:“难道回去报信的人没跟你说吗?”   无奇道:“我来便是想弄清楚此事……也不过是奉命行事,请您千万以大局为重。”   郝三江道:“就是,我倒也想听听看!”   方长老见状,便对旁边之人使了个眼色:“去带来。”   那人去不多时,两个帮众便押了小郑出来。   小郑的双手给捆在后面,看见无奇,另一个却不认得。   他忙要上前几步,却给两个帮众拉住了。   无奇见他脸上带伤,便道:“方老,这是怎么回事?”   方长老道:“当时那个行凶者滥杀的时候,他们就在场!你要知道什么只管问他们!”   洪安帮的人迟了一步,赶到现场的时候卫主事已经不见了。只有跟随他的小陈小郑两人,已经吓傻了,这些人激怒之下自然不会好好地待他们,逼问了一番,小郑才战战兢兢说了实情。   无奇顾不上先计较他们动手的事,只道:“那也不必就绑着人。”   方长老正要叫人给他解开,三江已经先走过去,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刀子,直接将绳子切断了。   无奇上前问小郑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别慌,实话实说。”   她有点担心小郑是给这些人言行逼供,所以说了谎话。   小郑松了双手,揉了揉肿着的手腕,眼红红地说道:“执事,我、我至今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了……昨儿我们奉蔡郎中之命先行回京,眼见京城在望,忽然迎面来了一辆马车,本来不以为意的,在马车跟我们擦身而过的时候,突然就闻到一股香气,而后就头晕眼花……”   他说到这里心有余悸,定了定神才道:“等我们醒来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身边、身边都是血,死了好多人……”   “你亲眼看到动手的是……谁了?”无奇把“卫主事”三个字强行咽下。   小郑几乎要哭出来了,哆嗦着道:“是、我……我的确看见了,是卫大人,可是他、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拿着刀像是宰羊宰鸡一样,他的样子看起来可怕极了,我当时以为自己也要给他杀了……幸而有人赶来……”   方长老众人在旁边听着,一个个脸色冷峻。   无奇深深呼吸:“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是今天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   卫主事是昨日失踪的,那就是过了一天一夜才动手。   小郑说完后,又问:“执事,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简直不敢相信。”   旁边的方长老听他说完了,便道:“二公子听明白了?他可是你们自己人,他说的话你自然该是相信的,自然无话可说了吧?”   说了这句,他又看向旁边的三江道:“大公子,本来您亲自来了,凡事自然可以商量,但如果是别的什么再棘手的事,有郝大人跟您的面子,我们洪安帮上下无有不从,可您也知道,如今惨死的是洪安帮十二名帮众,他们一个个不仅是我们的兄弟,而且他们大多数也是有家室的!如果这件事情就这么放过去,我们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兄弟,也更没法子跟他们的父母妻儿交代。”   这话,句句掷地有声。   无奇眉头紧锁。   正在此刻郝三江道:“这是当然,一定要给个交代,我觉着老方你说的很对,倘若是我的兄弟出事,只怕我也会这么做,但可惜我现在不是洪安帮的,我是漕运司的人,我为朝廷当差,而杀人凶手的追查,自然有清吏司负责,证据确凿就会秉公处置。”   “你……”方长老听出不对。   三江继续道:“老方,我不把你当外人,也不喜欢拐弯抹角,你也知道我的脾气,我跟你说实话,——洪安帮虽然势力大,但也大不过朝廷去,你们如果想要仗势横行不讲理法,想让朝廷和律法为你们退让,那是白日做梦,若真闹起来,是什么后果你可知道?我也不敢说漕运司安然无恙,但是最坏的结局是两败俱伤……我是不想看到那样情形的。”   方长老变了脸色。   其他几个堂主听见,有的面露愠色,有的敢怒不敢言,有的却知道三江说的是真的。   大家都看方长老怎么决断。   无奇在旁边大为惊讶,平日里她只知道郝三江爱胡闹爱女人,从没想过他居然有这么能担当的一面,而且句句在理且有力,一点胡闹的意思都没有。   连旁边的明朗也有点儿刮目相看,低头对她道:“你这哥哥还不算是个糊涂虫嘛。”   无奇忍了忍,终于伸出手在他的手臂上拧了一下。   “啊!”明朗情不自禁叫了出声,等反应过来后便瞪向她,只是目光里并无怒色,而是……诧异甚至还带点儿隐隐约约的喜悦。   不过明朗这一叫,就引得大家的眼神都看了过来。   无奇清清嗓子,上前一步道:“长老,请容我说两句话。”   方长老皱着眉:“你说。”   无奇温声地说道:“实不相瞒,我们已经在追查杀害这许多洪安帮帮众的凶手了,但是你有所不知,这凶手其实也是被人所害的,也许您听说过先前漕司李校尉之子的遭遇吗?这杀死洪安帮帮众的凶手,也跟李光一样,被人动了手脚。”   洪安帮的人消息很灵通,李光的事他们当然都知道,闻言都错愕地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道:“你说的是真的?哼,怕不是为了你们吏部的人找借口开脱吧?”   无奇摇头道:“我并不是要为谁的罪行辩解,因为不管如何,朝廷的铁律是杀人者死。我想要提醒的是,如今这凶手是我们追查下去的唯一线索,如果你们执意要立刻杀了这凶手,那我们就没有办法再继续追查他背后那主使之人了,将来他可以再制造出第三、第四甚至更多的‘李光’,届时不知还会发生什么人间惨事,还会有多少人因而无辜丧命。”   现场一片静寂。   却又有一个堂主道:“以后如何跟我们有什么相干!而且捉不到幕后指使的人,是你们官府的事,不要拿这个来推三阻四。”   郝三江却受不得有人对无奇这般无礼,当即跳起来怒道:“你闭嘴!你别以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顾眼前痛快,我告诉你,那凶手可不管受害的是什么人,倘若下一步杀到你头上、甚至杀到你家里人头上呢?你敢保证不会有这种可能吗?”   那人给三江狂喷,咬了咬牙低下头去。   的确,没有人可以保证那祸事不会落到自己头上。   方长老见识了三江的不由分说,又听了无奇的随即解释,知道他们两人说的都大有道理。   如今三江出面了,如果硬抗,以后漕运司跟洪安帮就此决裂,他们还要对付吏部……朝廷一怒,可不是什么好玩儿的。   倒不如暂时的以大局为重,横竖那凶手最后一定是得死的。   方长老思忖片刻,正想要跟几个堂主商议,不如暂时放人……突然间院外一阵剧烈脚步声响。   大家转头看却,却见有个洪安帮的弟子飞奔进来:“长老,大事不好!”   众人急忙拉住他询问何事,那弟子道:“我们在锦河的堂口遇袭,有兄弟来报信!倒好象就是之前在这里行凶的那个魔王!”   一石激起千层浪。   顿时之间满院哗然!   原本正逐渐恢复理智冷静下来的帮众们,旧仇没报又添新恨,当下就像是在几乎要熄灭的火堆上浇了油似的,那火腾地向上窜了起来!   “真有此事?”   “锦河来的兄弟就在外头。”   “死了多少?”   “听说是、不少……”   连方长老也乱了分寸,继而大怒道:“郝大公子!二公子!你们也听见了?!我们虽然是混江湖的,比不上你们官老爷们尊贵,但士可杀不可辱,如今这个人没被拿下反而继续作恶,又杀害我帮中的兄弟,叫我们如何能够再相信你们?如何能够再仰仗你们?”   “就是!官府的话不能听!”   “不如把他们都捆了,我们再赶去锦河,将那贼徒碎尸万段!”   眼见人潮汹涌,还有人逼近,三江怒喝道:“都给我退下!难道你们是想造反!”   正是眼红头热的时候,立刻有人叫道:“造反又怎么样?不造反,等着给你们全部杀了吗?”   所谓兔死狐悲,本来方长老因为三江的缘故,顾全大局,想要暂时把韦炜他们放了就引发了很多帮众的不满,但他们都敬服方长老的为人,所以不敢违抗,只按捺着怒火。   可现在听说又有许多弟兄死了,这如何了得,自然像是火上浇油,无法按捺。   无奇觉着情形很不妙,保守估计洪安帮帮众越万,势力极大,且又是漕运司的助力,对于漕运的稳定有很大的作用。   要是因为这件事引发了朝廷跟洪安帮之间的不合,就算朝廷一怒派兵剿杀,但正如三江所说,那只能是两败俱伤。   可现在又能怎么压下这些已经渐渐地失去了理智的人呢?   正在这不可开交之时,有人轻轻地咳嗽了声。   高挑的身影向前一步,右手一抬,手掌向下轻轻地摁落。   这简简单单的手势,却像是有千钧之力。   那些正在叫嚣狂怒的洪安帮众,声音逐渐地竟随之低弱了下去。   无数的目光都落在那个挺身而出的人身上。   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停下来,但是……当眼睛看着那个站在阶上的身影,似乎是冥冥中有一种无形的压制力在悄然降落,让他们感觉到自己必须停下来。   无奇吃惊地看着明朗。   明朗见在场的人都乖了下来,便跟无奇道:“等着。”   又转头淡声道:“方长老,借一步说话。”   方长老正也满心疑窦,他看着明朗,又瞧了眼旁边的郝三江、无奇韦炜等,总算跟着他向旁边走开了数步。   明朗背对着无奇,低低地跟方长老说了几句话。   方长老本正拧眉,闻言脸色一变,睁大双眼看向明朗:“你说什么?”   明朗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淡淡道:“这个是什么你该认得,总之我要你们退下,稍安勿躁,一切以清吏司的查办为主。”   方长老双手握住那东西,放在眼底仔细查看,手却发起抖来。   他咽了口唾沫,抬头看向明朗,用很轻的语调问道:“敢问公子……尊姓?”   明朗并不看他,双眼漠然地看向屋檐外的斜探过来的树枝:“明。”   方长老双膝一屈,竟向着他跪了下去:“不知、不知竟是您亲自驾临,老朽实在是老眼昏花,还请恕罪。”   明朗的眼皮这才垂落下来:“起来吧。别闹得人尽皆知。”   方长老颤巍巍地站起来,眼中已经含泪,他犹豫片刻鼓足勇气:“本来您亲自发话,老朽不敢违背,但是那凶手的恶行实在令人发指,要是就此放过……”   明朗漠然道:“行凶的是吏部考功司卫优,只要幕后真凶归案,卫优交给你料理。”   “多谢、多谢公子大恩!”方长老喜出望外,感激涕零,急忙垂首躬身再度行礼。   两个人说话的时候,无奇跟郝三江远远地看着,不知道明朗将会怎么对付这执拗的老头儿。   突然间见方长老向着他跪倒,他们两人都变了脸色,莫名其妙。   其他的六部堂口的众人也看的明白,一个个窃窃私语,也是猜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而在方长老起身之后,他便把那正剑拔弩张怒不可遏的六个堂口的堂主召集起来,大家碰头商议了一番。   本来还有人有异议,方长老道:“明王令我亲自见过了,明王令是什么分量,你们也都清楚,谁要是觉着自己以后用不着明王的恩惠,你们就不必答应。何况,持令人应了我,事后,自会把那行凶者送给我们。”   众人深锁的眉头逐渐展开,终于齐声道:“我们当然不敢违背,一切都听您老吩咐!”   这边明朗自行走到无奇身旁,低头道:“咱们走吧。”   无奇很惊愕他到底做了什么让方长老如此前倨后恭,闻言忙道:“就这么走了?韦大人他们呢?”   明朗一笑:“早有人救了他们出去了。走吧,你不是想去事发的锦河看看吗?”   “真的、救了出去?”   正在这时侯方长老也满脸惊慌地返回:“那吏部的……”   明朗抬手制止:“勿惊,我的人已经带了他们先行离开。”   方长老“啊”了声,竟没有再敢说别的,反而松了口气,他恭敬地低头道:“是!”   明朗迈步刚要走,方长老忙道:“敢问公子是要去锦河吗?请、请容老朽陪同前往吧。”   若是方长老是为明朗而去的,他自然可以拒绝,但是锦河堂口又出了人命,这方长老也得去安抚帮众处理善后,当下他只一点头。   趁着这个机会,三江悄悄地问无奇道:“这个明朗是什么来头?怎么老方……据我所知这老方见了他们帮主都不必跪的!”   无奇叹了声,道:“他也是瑞王的人。”   “哦?哦……”三江这一声,却仍是似懂非懂。   明朗是瑞王的人他早猜了出来,可,按照方长老的脾气,就算亮出瑞王府的身份,恐怕也未必会肯行这样大礼吧,何况是这个事态下,这倔老头本来不该就这么轻易“屈服”的。   无奇出院子的时候,果然见韦炜跟其他两个吏部的差役站在路边上。   先前无奇还半信半疑,见状忙赶上去:“韦大人!”   韦炜臂上带着伤,向她点点头:“辛苦你了!”   “哪里话!”无奇见他无恙,有点喜极而泣。   这时侯明朗走过来对无奇道:“事情紧急呢,还不上车?”   无奇还要跟韦炜再说两句,却给明朗拽着手拉到车边上:“赶紧上。”她无可奈何,只得先行上了车。   韦炜看了看明朗,忙后退半步低下头。   马车离开了八里铺子,直奔锦河而去。   上了车,无奇问明朗:“你……跟方长老说了什么?”   明朗整理着衣袖:“我不过是劝了他几句。”   无奇说道:“可是我也劝过了,怎么他只听你的,还……跪了下来?”   明朗说道:“哦,大概我是因为告诉了他我是瑞王殿下的人,所以他才下的跪了。”   无奇原本也这么揣测过,就像是三江想的一样。   但这方长老是洪安帮的人,洪安帮自诩是江湖人士,敢明目张胆地跟吏部直接叫板,就算明朗抬出瑞王的名号,方长老或许会动容而退避三舍,但立刻跪倒在地……总觉着有点不太对头。   明朗见无奇一直盯着自己瞧,笑道:“你不要老看着我,弄得我不自在了。”   无奇哼道:“我还不自在呢。”   明朗笑道:“你怎么不自在?”   无奇磨了磨牙,不言语。   明朗凑近了看:“怎么,生气了?”   无奇鼓着腮帮子将脸转开。   明朗忍不住伸手轻轻捏住她的下颌,要她转回来。   无奇抬手一巴掌把他的手打开:“干什么?”   明朗道:“你这生气的样子,倒是……”   “倒是怎么?”   他笑而不语,心中想:气鼓鼓的,倒是更为可爱了,真想在那软嘟嘟又很弹手的腮上捏一把。   无奇看他只是笑,眼波流转,自然是不知想些什么不能说出口的话。   她的掌心发痒,几乎又想在他臂上狠狠地掐下。   但目光所及,望着他搭在膝头的那修长如玉极无可挑剔的一只手,却又无声地轻叹,重新把手缩回袖子里去了。 第110章 擒王   负责将韦炜等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救出来的, 正是瑞王府里顾九的手下。   这两天,付青亭顾九等几个瑞王的心腹,无一例外都有些焦虑不安, 更不必提费公公等贴身内侍了。   一切的源头症结, 自然在他们的主子瑞王身上。   甚至是众人公认的最懂瑞王心意的付青亭,也对此莫名其妙而一筹莫展。   这天早上, 瀛洲的来使巴巴地跑到瑞王府要拜见瑞王, 这些小短腿们倒是非常的聪明机敏,之前才见过瑞王一次,便格外殷勤地往王府走动,付青亭只好让费公公把他们打发了了事。   若是应酬别的人,费公公不用一刻钟就能脱身, 但这次竟然例外, 足耽搁了小半个时辰,他才姗姗地从外返回, 脸上还带着一点自得的笑。   付青亭很诧异, 道:“公公干什么去了?”   “你叫我打发那些倭国短腿儿的,怎么这么快忘了?”费公公在椅子上坐了,端起小太监才倒的茶:“那些家伙们还真懂礼数, 围着我问长问短的, 动不动就跪在地上向你磕头,搞得一惊一乍又偏一本正经的, 弄得我都不好就甩下他们拔腿走开了。”   付青亭笑道:“原来是跟那些使者说话去了?哪里有那么多话说?”   费公公道:“听他们说话怪好笑的,那个会说咱们话叫什么伊……的,说的流流利利的,那不懂的,单个字往外蹦, 生硬的令人发笑,又常常弄错意思,逗的公公我倒是一乐。”   付青亭敛了笑忙问:“您别只管跟他们闲话,没把王爷的消息说出去吧?”   “这哪儿能呢,”费公公喝了口茶润喉,得意洋洋地说道:“他们虽然总是不住地问王爷如何,王爷什么时候能见他们之类,我也只是随口应付着而已,自是绝不会告诉他们一句真话的。公公我伺候王爷这么久了,难道这点儿都不知道?”   付青亭这才放了心。   费公公把茶杯放下,又皱眉道:“不过话说回来了,王爷好好的怎么就跑出府去,还不叫我们近身跟着,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之前虽然也常常微服出行,但多半是你跟顾九他们都贴身跟随的,如今竟只叫顾九暗中护卫,若说是大事,自然该多带几个人,尤其是你,可偏没有;若说是小事,也不必王爷亲自出门,可偏他就去了,竟还不许我多问,你说到底是为什么事儿呢?”   付青亭当然知道瑞王是为什么,只是这话不能跟费公公说,不然公公一定先要反了天了。   于是只道:“王爷大概是觉着在王府里呆的闷了,所以想出去消遣两天,等他玩儿够了自然就回来了,您就放心吧。”   费公公道:“我又左右不了王爷的性子,就是怕他在外头事事不便受了委屈罢了,除了这个,就只有另一件担心了。”   “什么?”   费公公叹道:“这倭国的这些小短腿子们,我还是能把他们打发了的,可若是凑巧、是宫内的人呢?”   付青亭笑道:“王爷自然想到了这个,所以临出门才特意往宫内跟东宫走了一趟,这两三天内宫内想必不会传召。”   费公公咂咂嘴道:“唉,那也罢了,我现在巴不得日头快点落山。”   “这又是为什么?”付青亭问。   “这都不懂?”费公公道:“这样的话王爷自然就回来了。”   付青亭一怔,继而笑道:“是啊,我一时没想到。”话虽如此说,心里却想:要真的就顺顺利利地回来,倒是该谢天谢地菩萨保佑。   说到这儿,费公公琢磨着又道:“刚才来的那两个倭国的使臣,其中一个叫伊藤的,据说他的父亲是咱们天/朝的人,怪不得看着他长的跟其他短腿不一样,相貌还算是周正,话也说的地道。不过我问他的父亲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他却一无所知,好像是他的母亲没告诉他。”   付青亭道:“早年的确有本朝的人东渡前去瀛洲,跟当地女子成亲生子也不足为奇。”   正说到这里,一个侍卫回来说道:“付爷,顾总管的人回来说要出城了,怕生意外,叫再多派两人跟随。另外春姑娘叫人回来告诉,说那个姓卫的回府之后,很快又从后门离开了,他们已经跟上。”   付青亭赶紧又调了六名内卫,命叫追上顾九一行人。   春日所盯着的,当然便是卫主事。   这并不是她自作主张,却是奉命而为。   这下令之人自然就是瑞王了。   但瑞王如今不在王府,却又去了何处?原来瑞王如今做的是一件说出去会“惊世骇俗”的事情,故而一定要保密。   且说趁着无奇明朗等在院内跟方长老众人交涉,顾九命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韦炜三人救出。   除了原先跟随卫主事的小陈受伤有些重外,韦炜跟其他两人情形还好。   韦炜毕竟在京几十年,依稀认得顾九,只是他还来不及问,顾九便沉声道:“韦大人不必多问,你有伤在身,只管先行回吏部,此处交给我等处置就行了。”   韦炜心中惊跳,不晓得这件事怎么又惊动了瑞王府的人,但因他先前听洪安帮的人说了清吏司派了人来交涉,他便猜到多半是无奇三人,所以竟不能放心,仍是在原地等了无奇出来,见她无恙才肯安心。   韦炜自然不认得“明朗”,但是在明朗跟无奇一行现身之前,原先指挥若定的顾九跟他的人却悄然消失了踪迹,韦炜又不见跟随无奇的春日,便知道明朗一定是瑞王府的。   而跟在明朗跟无奇马车之后,另一辆车上,是洪安帮的方长老跟两名心腹的堂主。   在他右侧的一名堂主问道:“长老,明明吏部的人早已经给他们救走了,怎么那位持明王令的,还肯客客气气跟我们谈呢。”   方长老哼道:“无知的话,明王之所以被大家尊称以‘明’,便是因为他明察秋毫而恩泽天下,他这么做,一是让咱们知道他有轻易救人的手段,但他并不以武压人,而是恩威并用,以德服人,明白吗?”   那堂主连连点头,叹道:“这么多年来,江湖上受了明王恩惠的兄弟,也算是数不胜数了。早知道明王也插手这件事,咱们自然也不能把事情闹到这种地步,都怪那个杀人魔王!”   他们口中的“明王”,乃是一个人的代称。   十多年前,江湖上出现了一个身份成谜之人,他第一次现身是在梁州大战后,那是发生在北疆的一次战役,梁州城给塞外夷人几乎攻陷。   关键时候,是当时人在北地的三皇子秦王殿下带了亲卫飞驰救援。   秦王身先士卒亲自驾临,此举大大鼓舞了城中的军民跟百姓,一番血战后,夷人败退,这才挽救了梁州以及城中的几十万百姓。   不过这一战,也大大地损耗了梁州城的元气,因为交战、许多家庭流离失所,失去所养的老人妇孺比比皆是。   朝廷的安抚使还没有到,而因为夷人的抢掠以及饥荒,城中缺衣少粮,又是秋冬之际,如果不能尽快安置,只怕百姓们没有死于战火,也将死于饥荒跟寒冬。   秦王殿下已经派了几个心腹,前去临城求援,并亲自上书皇帝,说明了梁州城的情形,请求皇帝尽快命户部调拨粮银。   谁知秦王当时并不是奉命前往梁州的,而且他那时候还并没有领兵之权,虽然他的确对于保全梁州城有莫大之功,但是皇子随意统兵,已经犯了朝廷的大忌。   京城内的官员们并没有亲自去过梁州,更不知道梁州的具体惨状,他们所见的只有秦王擅自带兵,而且很有趁机夺兵权的嫌疑。   对于秦王上书要钱粮这一举动,更加是瓜田李下了,在很多人看来,秦王不是要给梁州城的百姓们讨要粮草,而是完全地要中饱私囊,为他自己的势力壮大才如此的,而且他此举……很有要收买人心之嫌疑。   一时弹劾的上书如同入冬的第一场雪片一样纷杂。   皇帝本来就不太喜欢皇子自作主张逾矩行事,如今见众臣的疑虑四起,越发不悦。   故而本该给秦王的嘉奖非但没有,隐隐地倒是有点儿山雨欲来。   那粮草等更是先不必指望了。   就在梁州城风雨飘摇的时候,几万担的粮食悄然地送进了梁州城,与此而来的是五十万两白银。   押粮的小旗子上只简单地写了一个“明”字,梁州知府询问这是何人所送,领队的那人只说是江南的财主明先生捐献的。   梁州知府正是山穷水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时候,得了这些钱粮,就像是雪中送炭一般,一时顾不得细问,只忙调拨人手给百姓们放粮发钱。   在当时的情况下,可以说,是秦王挽救了梁州城,但是城内的百姓,却是这位“明”财主救的。   梁州城稍微安定下来后,知府大人才想起来没细问明先生的来历,可既然能拿出这样大手笔钱粮的财主,一定是极其出名的富豪,倒也不怕找不到。   谁知派人去江南地方询问,却一概都不晓得这位明先生是从何而来。   从那之后,江湖上就常有这位明先生的传闻,据说他专门的扶救弱小以及走投无路之人,不管是什么身份,只要身处危难险境,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要向寺庙天王殿内的惠安箱内投入自己的姓名以及家住何处,或者向着供奉的弥勒菩萨念出自己的所愿,不出三天,所愿就一定会达成。   不管是求钱银,求医药,甚至是因为含冤受屈而走投无路等,只要不是虚报的,情况确凿便“有求必应”,简直如同真神下降一般救苦救难。   久而久之,受了明先生恩惠的人不计其数,但却没有人知道这位明先生是什么来头,但因为他自称姓“明”,加上天王殿内供奉的弥勒菩萨,又有大轮明王的化身,所以不知从何时起,便有了“明王”的尊称。   至于对于这些江湖上的人士来说,明先生对他们而言意味更加不同。   置身草莽的这些人,除了天生凶顽不堪,好杀人越货冥顽不灵的,其他,有的是因为家中缘故、并无别的生计才入了江湖道,有的是因为私人恩怨伤及性命或者惹下血仇,落草为寇以保全。   除此之外,也有些那些愤世嫉俗之辈,以及像是柯其淳一样喜欢游走天下好打不平的游侠儿。   但最多的却是像洪安帮众帮众一样,凭着拳脚混帮派的。   可不管怎么样,这些人自然都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除了有一些是天生孤儿或至亲皆亡无牵无挂外,多半也是都有亲眷的。   他们既然选择了飘零江湖,刀口舔血,日子自然是朝不保夕,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有意外发生,而明王的存在,对他们的家人而言便是一重保证。   若是洪安帮这样的大帮派,帮里兴许还会救济他的家人,但大多数江湖客没有这种待遇,在他们亡故后,家人孤苦伶仃,只能艰难度日。   在此之前,有不少或因为私斗,或因为仇怨而死的江湖客,他们遗留下来的家众,多半都受过明王的照拂,尤其是一些有小孩子的人家,会有人安排那些幼童入学塾读书。   这十多年来,不知道有多少本来会流落街头或者冻饿而死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有的甚至甚至出人头地,有的考取了功名。   尤其是后者,这在江湖人的眼里,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就算他们死了,而他们的子嗣可以受到很好的照料甚至大有出息,这简直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   只凭这一点,他们就可以把命都卖给“明王”。   所以之前在神鹤园林里,那个王乾虽被拿下,却在面对瑞王身份的时候仍是负隅顽抗不放在眼里,但一看到明王令,却立刻就服了软。   就算是这种执迷入魔的江洋大盗,都对于明王有一份格外的敬重。   车内,方长老思前想后,喃喃地叹道:“没想到今日为了小小的洪安帮,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明王竟会亲自现身。”   锦河堂口。   无奇才下车,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刚要招呼,三江比她更快一步,他跟只撒欢的马驹似的嘚嘚地狂奔上前,完全没有之前在八里铺子应对方长老等的稳重老练。   “春姑娘!”三江双眼放光,恨不得把人抱一抱:“啊,我今日果然没有来错,又遇到你了。平平说你有事不在我还怪可惜来着,这可这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啊,哈哈哈。”   他快活地大笑起来。   春日见他也跟了来,无奈地向着三江一点头,就看向他身后的无奇跟明朗。   无奇早赶紧行了礼:“姐姐怎么在这儿?”   春日看看明朗,对她笑道:“呃,是王爷一早有吩咐,叫我们暗中盯着卫主事,一路追着他来到这里,不过到底晚了一步,还是给他杀了两人。”   无奇心头一颤!虽然早听洪安帮的人说锦河堂口遇袭死伤了人,可见到春日在这里,心里便有侥幸之意,没想到还是不曾避免。   不过转念想,也的确多亏了他们,毕竟若他们不到,死的就绝对不止是两个人了。   春日跟无奇说了这两句,走到明朗跟前:“您……”   明朗使了个眼色:“卫优呢?”   春日知道他的意思,便没做别的表示,只微微地垂首,轻声道:“这件事的确有些古怪,这卫优竟像是发现了我们跟踪他,狡猾的很,这才差点甩脱了我们,等赶到的时候拦住他,他的功夫却实在超乎预料……简直叫人难以想象他之前是个文官。”   明朗问:“拿下了?”   春日道:“是,虽然费了点功夫,但还是将他拿下了,担心洪安帮的人对他不利,所以看管在里间柴房。”   此刻,留守锦河堂口的洪安帮众人因为发现了方长老赶到,急忙上前拜见。   方长老忙问:“情形如何?”   那堂主满脸侥幸地道:“幸亏是那位带人来的快,他们将那姓卫的绊住了,不然……帮中兄弟要死伤大半了!”   堂主不晓得春日等人的来历,但因为她救了这锦河堂口的人,自然也是敬重有加。   方长老顺着他的示意看去,却见他所说的春日赫然正在明朗的身旁,垂首恭敬地不知在跟他说什么。   “真不愧是明王……”方长老缓缓点头,喃喃低语。   锦河堂主却又道:“长老,那行凶的吏部之人已经给拿下,如今关在院子里,只是这些人不许我们靠近,现在该怎么办?”   方长老道:“不必迟疑,他们说怎么办那就照办。”   见堂主微微愣怔,方长老道:“速去传令,不许让帮众们妄动。只先照看受伤的人吧。”   锦河堂主闻言,只得领命而去。   院外聚集着很多受伤的帮众,本来围着想处决凶手的,锦河堂主带他们先行退下,春日便领着无奇跟明朗郝三江进了院内。   柴房门口一人快步上前:“刚才卫优不知为何晕厥了过去,查他脉息倒不像是有事的。只是略急。”   无奇走到房门口向内看去,果然见卫主事倒在地上,双眸紧闭,脸色微红。   她吁了口气,看着明朗道:“明大哥,先带卫大人回吏部吧?”   这一番来回惊险,从锦河赶回吏部,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下车的时候,春日趁着无奇不留意,低低的对明朗道:“公子,时候不早了,不如先回……”   明朗扫了她一眼:“事情正有趣呢,你先回去吧。”   春日眉头一皱,却不敢多嘴再劝,只好说道:“既然这样,那就容、容我暂时陪侍?毕竟小奇也知道我在做什么了。”   明朗对此不置可否:“哦,随你。”   众人一路向着清吏司而行,此刻正是休衙的时候,吏部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只有一些值班的跟晚退的,看到卫主事给人抬回来,顿时惊愕莫名。   蔡采石跟林森两个因为追逐卫主事失利,已经给蔡流风调了回来,让他们负责带人核查之前跟那些名将们同名的京城人口名单,这回儿却也正忙得还没回来。   韦炜先前回来,得知此事,只稍微安定便也寻他们去了。   才进清吏司,无奇便看到有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廊下,竟正是蔡流风。   蔡流风旁边的是钱括,两人一个长身玉立犹如临风玉树,一个胖而矮且圆,简直相映成趣。   而他们才进门,蔡流风的目光先是落在无奇面上,眼神里的焦灼散开,透出几分温情。   但很快的他似乎察觉了不对,目光转动,竟看向了无奇身旁的那人。   此刻天色已暗,对于一个并不熟悉的人来说,远远地一瞥,更加看不清楚那五官。   但无缘无故地蔡流风就觉着,这个人,很是碍眼。   逐渐地,明朗同无奇走到了台阶之下,无奇已经忙着向蔡流风行礼:“蔡、大人。”   本来她想叫蔡大哥的,但这毕竟是在吏部,周围又是很多人,自然该以大人相称,免得叫人非议他们叙私情。   蔡流风一点头,目光瞟向明朗。   明朗正斜睨向蔡流风,身段依旧笔直。   无奇见他不动,便拉拉他的袖子:“还不行礼?”   明朗吃惊地看了眼无奇,哼道:“不行又能怎么样?”   无奇瞪向他:“你……”   蔡流风却已经缓步走下台阶,他看着明朗,面上含笑眼底却并无笑意:“这位,就是新进的明公子吧?”   明朗比他更冷几分:“这位,恐怕就是大名鼎鼎的蔡学士了。”   蔡流风对上他的眼神,微微一笑:“不敢,如今我调任了吏部,忝居郎中。算来正是明公子的上司呢。”   明朗眉峰一蹙,哼道:“是吗,这么说蔡大人是要向我摆一摆你的官威了?”   蔡流风淡淡道:“本朝律例如此,见了上司必得行礼,难道明公子你有什么高人一等之处吗?还是说你不是这清吏司的执事?是来玩儿的?”   明朗喉头一动,冷道:“我是不是来玩儿的,不必跟你交代,不过我却也看出来了,你是来找茬的。”   无奇在旁边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却好像是唇枪舌战互不相让,竟让她看呆了。   “蔡……”她本能地想要“劝架”,但看着蔡流风温和却坚决的神情,很清楚明面上说来蔡流风无错,于是她又看向明朗:“明……”   蔡流风跟明朗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她。   无奇被两人的目光注视,生生地咽了口唾沫,在脸上挤出一些笑容:“这个、当务之急是不是要先审问卫主事呢?大局为重嘛。”   好不容易的,才把两个人的注意力引开了。   明朗转头看向一边,蔡流风却对无奇温声道:“此事自然要紧,但你来回辛苦,不如先到里间暂时歇息片刻。采石跟林森,我叫他们去调查那同名同姓的去了,看时候也该回来了。”   无奇才要答应,明朗握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要不是你拦着,我们早在里头坐着休息了。”他拉着无奇上台阶,自顾自进了厅内。   蔡流风回头,眼神几番变化,最后狐疑地瞟向旁边的春日。   春日因为见识了两人刚才的争执,很不想自己给无辜卷入,便拉了郝三江当挡箭牌,没话找话地说道:“郝大哥,你是要留在这儿?”   郝三江因为也被刚才蔡流风跟明朗的剑拔弩张惊到,此刻才回过神来,便支支唔唔道:“唔,你在这儿,我自然也在这儿。”   春日苦笑:“那也罢了。”   且说无奇跟明朗进了里间,无奇看看外头,皱眉道:“明公子,你是不是太大胆了,这样闹,吏部的体统何在?”   明朗道:“你也看见了,是他先对我出言不逊的。”   无奇道:“我可没听出来,蔡大哥起初只是在跟你打招呼罢了。”   明朗哼道:“他很阴险,当然不会让你看出来。”   无奇瞪着他:“你、你这样喜欢得罪人,我们可消受不起,不如还是回王府去。”   明朗瞪大双眼:“什么?我今日为你忙前忙后的,如今你为了蔡流风要赶我走?”   无奇目瞪口呆,没想到他竟举一反三自己无师自通到这个地步。   正有点儿秀才遇到兵的感觉,却见门口处有人进来,她忙打住:“行行,咱们先不说了。”   清吏司这边,孟先生掐着点儿就休班了,只有钱括还在尽忠职守地等待消息。   小心谨慎地督促着人把卫优暂时安置在一间空房内,钱括退出来对无奇道:“听说他又杀了两人?这可是真的?”   无奇道:“确实。”   钱括满脸苦色:“我就知道事情不好办,下午时候任侍郎特意派人来问过,叫好生处置此事。我请教孟大人该怎么往下办,他只神叨叨地跟我念什么‘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正经话一句也不肯跟我说!”   如今吏部出了一个杀人狂魔,又差点引发了洪安帮跟朝廷之争,若是捅了上去,连尚书大人都要担干系,钱括生恐处置不当,连自己都要跟着玩儿完。   无奇听他碎碎念,心头一动:“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   这两句诗,是出自白居易的《老将行》,本来是吟诵的史实,不过,倒也能跟李光以及卫优的遭遇不谋而合了。   孟大人难道是随口念的?还是意有所指?不会真的意有所指吧。   但是,先是李光变成李广,继而是卫主事成为卫青,同时代的两位名将,同时出现在这一首诗里。   这真的是个简单的巧合吗?   正在此时明朗走过来:“你不歇会儿,又在这里念什么诗?不过是巧合而已,又大惊小怪起来,若是这两件事情真的跟这两句诗有关,那可了不得。”   无奇忙问:“什么了不得?”   明朗笑道:“今日看的那几份卷宗里,那些名字啊,比如张飞,李靖,韩信,‘颜良文丑知何益,关羽张飞死可伤’……或者‘擒王须李靖,抗贼付张巡’,‘韩生高才跨一世,刘项存亡翻手耳’……难道这幕后的人还能是按照诗词来杀人?要把这诗词里出现的名将一一安排上?那自然是了不得。”   古代的名将,当然是文人墨客们最爱用在词赋里的,一一搜寻简直浩若烟海。   所以明朗才这么说。   无奇怔了会儿,不知要不要佩服明朗的才学,真是人不可貌相啊,他居然也能出口成章如此,简直让自己也要甘拜下风了。   难得的是,他短时间内说出的这三首诗,每一句的上联下联相对,都是名将对名将的,正跟之前“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是一样的格式,可谓巧妙了。   只听明朗说完后,又自言自语般说道:“别的什么颜良文丑,关羽张飞倒也罢了,若是再弄出个刘邦项羽楚河汉界,那可就是天雷勾动地火天下大乱了,哦不对,要还有个张巡,也是很够呛的。”   刘邦项羽,两位霸主人尽皆知,可这张巡,可也是个很传奇的人物,他最著名的功绩是守城,是个气节超绝很不同凡响的。   但同时因为困守孤城,城中断粮,张巡便先杀了自己的爱妾煮熟了给三军将士吃,而后便是奴仆、城中妇孺充当军粮!到最后城破,城中从最初的四万多到只剩下了四百余人,实在是一言难尽。   无奇稍微一想,也有点发麻,便道:“你又胡说了。”   明朗也不愿意她想这些可怖之事,便笑道:“是,我就随口一说罢了。你千万别想这些。”   无奇看他对自己如此温和宽容,便看看门边的蔡流风,忍不住小声道:“你要是也能这么对蔡大哥,就好了。”   明朗一听,像是触动了他的逆鳞,他几乎抗议的:“我为什么对他跟对你一样?你跟他可是不一样的。”   无奇张了张口,无奈地拍了拍额头自退一步:“算了,我不如先去询问卫主事,看看他记不记得什么重要线索。”   明朗忙拦住她:“你难道不饿?那小子还未醒,不如吃了晚饭再去。”   无奇道:“我中午吃的多,还不饿。”   正在这时候,只听门外一声嘈杂,有人道:“是林执事跟蔡执事回来了!”   林森跟蔡采石没进门,就听说无奇等带了卫主事顺利而归,他们总算也能把心放回肚子里。   不过,他们也带回来了一个很重要且令人惊愕的消息。   原来从中午丢了卫主事后,蔡流风叫他们核查名单,一一寻过去,每个人都能对上,公差便吩咐当事者以及其家人,若有异样立刻报知应天府。   后来韦大人也加入进来,自然如虎添翼。   一直到天色微黑的时候,名单上的人差不多核实完了,正要打道回府,却无意中听说了个消息。   是应天府的公差说起,原来是一个叫李靖的小孩儿,逛街的时候丢了!   蔡采石皱眉说道:“这个孩子,才只有七岁!我跟小林子听说都不信,起初觉着这大概是个巧合吧?可跟着他们找了半天,仍是没找到那孩子。”   林森正在擦那头上的汗,闻言道:“小奇,你说这李靖,会不会是第三个受害的?”   无奇也觉着匪夷所思:“真的是那个在居安坊的才七岁的男孩儿?”   “居安坊,不错就是这个李靖,你怎么知道他住在那里?”蔡采石问了句,又道:“我们临走叮嘱了留守的差官,一有消息就叫他们立刻来报。可实在想不通,若真跟案子有关,这一个七岁的孩子能干什么?”   他们说的时候,明朗,春日,郝三江以及蔡流风都在旁边。   蔡流风听蔡采石这般问,便道:“李光羸弱,卫优斯文,却都被银针操控性情大变一反常态,如今利用一个孩子,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反而更有利于行事。”   明朗一听他出声,便发自本能地要站在对面:“你又知道了?我看未必。”   蔡流风并不恼,只微微一笑道:“我刚才,好像听见明公子似乎也说过有关李靖的诗?”   无奇心头一动,原来她心里正也在想此事。   中午的时候,李靖的那份卷册是他看过问她是否可以不列入询查名单的,无奇当时扫了眼,记住了居安坊三个字,可也觉着才七岁,应该无碍,便点了头。   没想到偏偏就是这个李靖!   转瞬之间,脑中突然想到明朗刚才念的“擒王须李靖,抗贼付张巡”,她的心里竟有一点不祥的预感。   明朗却不服地问道:“说过又怎么样?”   蔡流风淡淡道:“你念的,是王之道的《次韵抒怀》,不过细想意味却不怎么好啊。”   “何意?”   蔡流风道:“所谓擒王,是说李靖灭东突厥以及远征吐谷浑之功绩,他连灭了两部族之王,所以王之道才有这种感叹。”   “那又如何?”明朗眸色沉沉地。   蔡流风的意思是在“擒王”这两个字的本身。   如今看着明朗那难掩孤高的眼神,却轻轻一笑:“既然您觉着无碍,那自然没什么。”   他心里冒出一个念头:不,不会是自己想的那样。   一定是错觉,又或者是什么很像的人。   毕竟,假如真是那样,堂堂王爷乔装改扮,别说皇家的体统,可真是脸都不要了呢。   正在这时,只听“砰”地一声响。   看守卫优的一名侍卫道:“他醒了!” 第111章 审讯   卫优果然已经醒了。   无奇立刻就要赶过去, 才一动,就给一左一右两只手拦住了。   明朗握着她的手臂:“你别去。”   蔡流风的手刚握过来,突然发现明朗也动了, 他只是稍微地一迟疑, 便缩了手。   无奇把手轻轻地一抽:“我知道。”   此刻春日越过众人先行上前,因为先前见识过卫主事异乎寻常的武功跟战力, 以他那种连毙洪安帮十二人的那种毫不留情的冷血做派, 谁也不敢保证他会不会在这吏部也突然暴起伤人。   春日开了门,却见卫主事垂首坐在桌边上,看见她现身,便忙站了起来。   卫主事的双手却仍是被捆在身后。   他眉头微蹙,望着春日, 脸上竟是半惊半疑的表情:“你……你是清吏司的程执事。”   春日眯起双眼, 冷笑道:“你倒是像才看见我?”   先前卫主事在锦河堂口要大开杀戒的时候,她带人及时赶到, 两方已经正面交手过, 如今这卫优却像是才跟她照面似的。   卫优忐忑道:“是、是啊,从秋浦回来就没见着您。”   春日盯着他,欲言又止。   突然是三江从后走过来道:“攀什么亲近?你胡子拉碴的都成了家了, 别随便跟姑娘家搭话。”   有春日的地方, 仿佛就有三江。   春日跟卫主事双双看向三江,各自无言。   此刻蔡流风已经走到了门口, 卫优蓦地看见他,像是松了口气般唤道:“蔡郎中!”   四目相对,蔡流风才要进门,春日忙拦住他:“蔡大人,小心有诈!”   蔡流风道:“多谢姑娘, 我心里有数。”   春日见他执意要入内,心中一转,便退后一步让开路。   无奇本给明朗拦在后面,见蔡流风进了屋里,忙道:“蔡大哥……”   明朗却唯恐天下不乱地笑道:“别理他,由得他去,又不会武功,这会儿在人前充什么英雄。”   无奇转头:“你能不能说点儿好听的?”   明朗理所当然地说道:“跟他有关的只有这些不太中听的了。”   无奇道:“你别拦我,我得跟去看看。”   “看什么看,难道你怕蔡流风一个人摆不平?他可是翰林院第一号聪明人,如今到了吏部,总该给他个大展拳脚的机会,你可不要去抢他的风头……”说到这里,明朗琢磨了一阵:“说来他才来吏部,部下就出了一个杀人狂魔,啧啧,这要是处置不好,那还不如先前呆在翰林院别出来呢。这次看他是偷鸡不着蚀把米。”   才自顾自地说到这里,手臂上一阵刺痛。   明朗低呼了声,定睛看时,却是又给无奇狠狠地掐了一下。   趁着他一愣神的功夫,无奇早撇开他自己跟着进内去了。   无奇原本倒是没有深思。   听了明朗刚才的话,才突然间醒悟,卫优出事,这对于蔡流风而言意味着什么。   卫主事毕竟是蔡流风的下属,要是论罪,蔡流风只怕也会给牵连。   所以这件事一定要处置妥当,虽然先说什么别的都晚了,甚至连“亡羊补牢”都有点迟,毕竟那可是十四条人命,还有洪安帮牵扯在内。   但不管如何,一定要尽力帮助蔡流风把这件事解决好!至少能尽一点力就是一点力。   春日原本没有进门,因为明朗还在这里,而她得守着。   直到见他在无奇面前夸夸其谈地说那些不中听的话,而后吃了一招……   她没想到无奇居然敢“袭击”明朗,正在吃惊,无奇却毫不犹豫地进内去了。   春日当即决定无视刚才所见,同时也未避免某人恼羞成怒,只赶紧随着无奇进了室内。   明朗则捂着手臂,有些反应不过来。   不过无奇既然到里间去了,自然没有让她跟蔡流风独处的道理。   他正要义无反顾地跟上,外头竟是韦炜快步而入,向着他做了个揖,道:“明公子,顾先生说有要紧事,请您出去一趟。”   明朗左顾右盼,终于还是转身往门外去了,韦炜犹豫片刻,也跟着退了出去。   其他几个,钱括是不想跟卫优照面的,毕竟是那样危险的凶徒,何况又有蔡流风亲自在审,自然不必他再出面。   蔡流风跟林森两人本是跟在无奇和明朗身后,见无奇掐了明朗自己进内,他们两个便也跟上,只是并不曾入内,只在门口听着。   里间,只听卫优忐忑地问道:“蔡郎中,我……我记得我已经回府去了,怎么又回到了吏部?还有、为什么把我绑起来了?”   蔡流风在桌边坐了,淡淡道:“卫主事都不记得了?”   卫优皱眉摇了摇头:“我只记得当时在吏部跟,跟执事他们说完话,送走太医……”   他看了眼无奇,愕然而不安地:“我只记得我回了家。难道、又出了什么事?”   蔡流风道:“的确出了事。”   无奇站在蔡流风身后,春日就在她旁边,听到这里便跟她低声说道:“这个人是怎么了?是真的还是装傻?当时我在锦河堂口拦住他的时候,那副凶狠的气势简直吓人!如今却又变得这样畏缩颓唐的样子,倒、真像是两个人。”   无奇不语。   却是郝三江很有经验地谆谆教导:“多半是装傻,男人是最狡诈最坏的,这个我很清楚……当然,春姑娘你可以相信我,我是唯一与众不同的那个。”   春日无语。   这时卫优正问发生何事,蔡流风道:“卫主事,我有一件事想要问你,你可据实回答。”   卫主事忙道:“大人请讲。”   蔡流风淡淡道:“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你觉着这两句话如何”   无奇本是靠在墙边站着,闻言不由站直了几分,她看向蔡流风,想不到蔡流风会跟卫主事提起这两句诗。   同时她也发现,卫主事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眉头微微一皱:“这、这是白居易的《老将行》……不过、不过是感慨老将迟暮的……罢了?下官对于诗词所知所解都很一般,如有说错,还请大人赐教。”   蔡流风瞄着卫主事,微微扬首,念道:“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射杀中山白额虎,肯数邺下黄须儿!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这几句正是《老将行》的起首几句,也是在赞扬飞将军李广从少年时候的英姿勃发。   但自从那句“李广无功缘数奇”开始,这所有的荣耀英姿,都尽数的衰朽凋零了。   卫优欲言又止,垂眸静听。   蔡流风道:“我也是从年少就读过这首《老将行》,除了对于飞将军的敬重仰慕,便是无尽的遗憾,叱咤风云一世,却竟然‘自从弃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   无奇听到这里,便不禁插嘴说道:“其实乐天居士对于飞将军也是同样的敬重且仰慕心思吧,所以最后那几句又有起色,也将中间的颓丧尽数扫去。”   “说的很对,”蔡流风回头看了无奇一眼,带了三分笑意说道:“试拂铁衣如雪色,聊持宝剑动星文……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取功勋。确实是好气势!”   卫优听他感慨,便也笑了笑道:“蔡大人跟我说这首《老将行》不知又是何意?”   蔡流风说道:“我只是突然想到,不管是不是老骥伏枥,或者廉颇老矣,一些不世之功终究不会被磨灭的。不管是李广也好,还是卫青也罢。”   “卫青?”卫优愣住,似有点意外。   蔡流风看着他道:“不错,卫青……对了,卫主事该知道卫青的出身吧?”   “啊……”卫优顿了顿,神情有些不太自在:“是奴仆出身,世人皆知。”   蔡流风道:“其实‘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这两句,未必公平,我私心而论,若说骁勇善战,不世之功,不管是卫青还是飞将军,同样值得后辈千古赞颂,他们两人最大的不同大概就是出身。”   春日不太懂这些,便悄悄地问无奇:“蔡学士在说什么?”   无奇道:“飞将军李广的先祖是秦朝名将李信,曾经率兵击败过燕国太子丹,他可是名门之后。但是卫青不一样,他的母亲是平阳侯府的奴婢……跟人私通生了他,他的生父跟兄长们也把他当做奴仆牲畜般对待,后来卫青便又成了平阳公主的骑奴。”   春日“啊”了声:“原来是这样。”   那边卫优显然也听见了两人的话,似有倾听之意。   无奇瞥了一眼卫主事,又对春日道:“刚才蔡大哥说卫青跟李光同样都是骁勇善战建立了不世之功,确实不错,但是李广虽是名门之后,可他从小是靠着自己上阵杀敌真本事建立的功勋,但是卫青不一样,卫青起初是靠着他的姐姐卫子夫才给汉武帝启用的……所以,后世对于这一点上也是褒贬不一……”   卫主事听到这里,唇角轻轻地一牵。   他转头看向无奇。   偏偏在这时候,郝三江说道:“这么说来,还是李广更厉害一些!不愧是我仰慕的大将军,虽然是将门虎子,却也没靠过家门,更不是仰仗女人的关系才……”   卫主事听了这句,蓦地喝道:“住口!”   春日察觉他身上杀气暴涨,当即踏前一步:“你想怎么样?要动手吗?”   无奇在她身后轻轻地拍拍她的肩膀,看着卫主事道:“卫大人觉着我们说的不对?”   三江却因春日刚才挺身而出,喜道:“春姑娘,你对我真好,这家伙果然又狡诈又蔫坏的没错。”   春日正全神贯注盯着卫优,生恐他猛然出手,闻言喝道:“你别说话。”   三江赶紧乖乖地捂住嘴。   这边无奇跟卫主事目光相对,卫优深深呼吸:“我只是觉着,如果仅仅以这个来分辨谁高谁低,未免太过了吧,所谓英雄不论出处,李广生于将门,卫青身为人奴之子,都不是他们能选的。”   无奇还未说话,蔡流风缓缓道:“若我记得不错的话,卫主事您的生父早年仙去,令堂便带了您投靠进京内亲戚,而后便改嫁他人了。”   其实蔡流风之前只是有所耳闻,但是在蔡采石把无奇说卫优有所隐瞒的消息告诉他后,他便立刻详查了卫优的出身。   果然,查到了一些不为人知的。   无奇一愣,这件事她却不知道,但是蔡流风此刻提起,必有用意。   卫优也显然也没料到,他微微一怔,继而淡淡道:“是、又如何呢。大人为何提起此事。”   蔡流风道:“我并没有别的意思,但心想寄人篱下,就算是亲戚家里,也会有诸多不便的,卫主事从小应该也是受了不少委屈苦楚,而且,令堂也在去年仙逝……”   说到这里他看向无奇:“你大概不知道,卫主事的生母之前嫁的正是洪安帮一名堂主,原先是在八里铺子堂口,但事发的时候他正好不在。”   无奇吓了一跳:“难道他去了锦河堂口?”   蔡流风点头:“他很命大,两次都躲过了。”   郝三江听到这里,似乎琢磨出一点什么,可还不明确。   他靠着直觉拧眉叫道:“难道是因为你娘嫁给了洪安帮的人,你就去杀人?我看你是疯了!”   卫优眼神沉沉地,一声不响地将头转开。   蔡流风扫量着他,缓缓道:“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的巧合,总觉着卫青的遭遇,跟卫主事的身世,有些隐隐的相似。啊,你的字也跟卫青一样,都是仲卿。”   “仲卿”两个字传入卫优的耳中,卫主事微微一震,继而说道:“蔡大人你错了,这其实不是巧合。”   蔡流风道:“哦?”   卫主事道:“是在父亲去后,母亲故意给我起的这个字,她知道卫青字‘仲卿’,所以也想我做那样的人,就算境遇再难,也必有出头之日。”   蔡流风道:“原来是这样,那令堂一片望子成龙的拳拳之心应该是没有白费。”   “没有白费?”   “当然,”蔡流风道:“如今你人在吏部,官至主事,虽不似卫青那样千古流芳,却也是常人无法企及的了。”   卫主事皱眉转开头去,“呵,”他低笑了声,道:“蔡大人,你还是不懂。”   “我不懂?”   “你就像是李广一样,天生的出身名门,怎么会知道我们这些天生出身寒微之人的滋味呢,又怎么知道辗转其中萦绕一生的痛苦呢。”   “我们当然不懂,”无奇在旁说道:“但是我知道的是,卫青虽出身寒微,却屡建军功,保家卫国成为一代名将,千古流芳,但是你呢,如今你手上沾满鲜血,令堂在天之灵知道也无法心安,她确实望子成龙,却并不想要养出一个杀人如麻的魔王,原先我还猜测你多半跟李光一样,李光觉着自己是飞将军,而你大概觉着自己就是长平侯卫青,现在看来我不过是妄想罢了,你这种滥杀无辜之人,怎么可能是长平侯!怎么可能配是他?”   卫主事的唇角微微抽搐,眼睛又有些泛红,终于他道:“郝执事,你不必用激将法,你若不是看出了端倪,好好地怎么蔡大人会派人盯着我,而且还有瑞王府的人出马呢?我是不是卫青你心里不是已经有数了吗?”   他果然机警的很。   无奇道:“卫大人,让我纠正一下你的说法,我的猜测是,你给人捉弄了,误以为自己是长平侯,但其实你并不是,那给你在头顶用针的人,不过是想利用你的手达成自己的目的。前有李校尉之子,你难道忘了他的结局?”   “利用?”卫优神情淡定:“错的是你,这四根针不过是助我记起前世来而已,至于李广,是他自己没撑过去罢了。”   此刻他的语气,就像是之前太医们来给他诊看时候,他提到“李广”的那句,但这次可以确信他指的是哪一位了。   这话在蔡流风跟春日以及门口的蔡采石林森听来,大概是无稽之谈。   但无奇猛然听见一声“前世”,不由惊怔。   她有些忐忑地看着卫优。   蔡流风发现她的脸色不对,心中觉着奇怪,却定了定神看向卫优:“所以你觉着你不会落到‘李广’的地步?那要是把那银针拔出来呢?”   卫优微怔。   蔡流风道:“既然银针已经叫你想起了前世,恐怕你不会再忘记吧,既然这样有没有银针就无所谓了。”   卫优眉头皱蹙,并不答腔。   蔡流风忖度着:“或者,你不愿意拔出银针,因为你知道如今的一切都是银针的作用,没有银针你就不是卫青,你只是卫优卫仲卿。”   “不!”卫优咬牙否认。   蔡流风道:“你这样肯定,但却在银针一事上迟疑,莫非是有人曾告诉过你,不能拔掉这针吗?”   当初太医分析过,卫优的针不能拔,蔡流风当时在场自然深知,他故意这么说,不过是想逼卫优而已。   卫优咽了口唾沫。   蔡流风道:“卫仲卿,不管你是卫青,还是卫优,总该知道朝廷律法,如今你手上有十四条的人命,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当然也清楚,你逃不过的。”   卫优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不言语。   无奇回过神来:“卫大人,你到底为什么要杀洪安帮的人?真的只是因为令堂曾嫁过洪安帮的堂主?还是有人故意指使或误导你这么做的?给你下针的人是谁?你不要糊里糊涂的被人利用了,要知道你是卫主事不是长平侯,你还有家人……难道你不认他们了?不管他们的生死了吗?”   卫优猛然一震,双眼睁大,然后又缓缓低下头去。   无奇好像听见他低语了两句,却没听清:“你说什么?”   她想靠近些,却无意中发现卫主事脖子上的血管突突的跳,非常明显。   无奇吃了一惊,她觉着有点不对:“你……蔡大哥!”   蔡流风距离他近一些,却也发现卫优的额头上,青筋爆出,蔡流风心头一寒,唤道:“卫主事!”   卫优闻声抬起头来,双眼隐隐泛红!   春日见状不妙,忙叫道:“快退后!”她眼疾手快,将无奇拉到自己自己身后。   关键时候,郝三江如法炮制,上前把蔡流风拽过来!   与此同时卫主事站在原地,但已经跟先前那个卫优不同了,他原本偏瘦的身姿,此刻却凛然如松,又像是一把无坚不摧的冷剑。   他扫过室内众人,巍然说道:“我初伐匈奴即破其圣地龙城,收复河套被封长平侯;再次北上奇袭高阙,又灭匈奴右贤王部,皇上命特使手捧印信拜我为大将军;漠北大战,更是打的匈奴人无力再敢南下侵扰!如今,就凭你们这帮小辈竟敢质疑本侯?”   春日离的最近,但面对他的质问,一时竟不知如何回话。   只隐隐地发现卫主事的双眼之红有些异样,倒像是有血渍染在眸中似的。   林森跟蔡采石在门口,本要逃的,只是见无奇跟蔡流风还在里间,两人便忙道:“小奇,大哥快出来。”   卫优扫了他们一眼:“让开,我不会伤及无辜。”   郝三江跟春日站在一块,闻言叫道:“说的好听,洪安帮的那些人难道不是无辜的吗?”   “他们是、贼!”卫优眉头一皱,喝道:“拦我者死!”   春日忙对蔡流风道:“快带小奇出去!”   室内地方狭窄,若是双方动起手来,恐怕会伤及旁边的人,蔡流风一点头:“留神。”自己拉住无奇的手,转身往外而去!   卫优见状迈步往门口走来。   春日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就算你真是卫青也得留下!”   这句话像是激怒了卫优,他眼神一变:“找死!”双臂一振向着春日而来。   郝三江见他来势凶猛,春日身后又是墙壁,避无可避,他心中又惊又疑,想也不想立刻挡在了春日身前,挥拳迎上,竟是硬生生地接下了卫优的一拳。   双拳相接,只听“咔嚓”声响,是指骨断裂!   三江只觉着手上剧痛,来不及反应,整个人便倒退出去!   春日没想到三江会挺身而出,更没想到两人只一招,就分出了胜负,她只来得及纵身抱住三江,却给他带的踉跄后退到了墙边。   刹那间,卫优冷笑了声,竟昂然出门去了!   三江额头上涌出汗滴:“他娘的好刚猛的拳风……春姑娘别管我快去看看。”   春日正着急想出去,毕竟无奇他们在外头,听了三江的话便一点头,将他放开往外追去。   三江正要起身跟上,双腿却为之一软,整个人差点跌倒。   他心中震惊不已,看看自己的拳头,原本刚硬的指骨碎裂,断骨刺破肌肤,鲜血滴答落地。   春日纵身出门,却见蔡流风把无奇挡在身后,林森护着蔡采石,钱括早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而卫优人已经到了厅门口,几个侍卫想要拦阻,却都给他击飞在地。   春日怒喝道:“你站住!”纵身跃了过去!   卫优转身挥拳,春日知道不能跟他硬碰硬,纵身避开,手底的暗器光芒,即刻射出!   两人距离很近,暗器准确地钉入卫优的肩头,打的他的身形稍微一晃。   但他低头看看肩头的暗器,却并不觉着疼似的,只看着春日道:“我本不想杀你,不要逼我。”   那种凛然气息简直令人窒息,连春日也不禁为之一震,她的手下延迟,竟不曾再及时地打出第二支暗器。   就在这时郝三江支撑着出来,吼道:“你想动手冲我来,别专门欺负女人!”   无奇猛地看见三江鲜血淋漓的手,叫道:“哥哥!”便忙冲了过去。   蔡采石见状也忙跑过去查看,郝三江忙道:“没事儿,小伤!喂,你离春姑娘远些!”   不料林森因见三江受伤,春日遇险,他总算反应过来,当即跳上前去:“想走先问问我!”   卫优见有人扑上来,身形一晃避开要招,同时闪电般探手,猛地竟将林森的腕子握住了。   林森觉着对方的手就像是烧得通红的铁钳一般,紧紧地拧着自己的手腕,他仿佛听见腕骨因为支撑不住而很快就要碎裂发出的瘆人声响,一时疼的叫了起来。 第112章 二更   就在这关键时候, 只听有人叫道:“卫主事!你不要一错再错!”   开口的是蔡流风,他说着便要上前,却给春日拦住。   卫优的眼皮一动, 却仍是没有抬头, 也没有松手。   而蔡流风话音刚落,却是无奇又道:“卫主事, 你真的不要你的家人了吗?”   卫优一抖。   无奇盯着那道似是而非的影子, 刚才卫主事从安静到失态,是因为她提起卫家的情形,难道……   她心中快速想着,说道:“你并不是卫青,你是吏部考功司的主事卫优!你也是为人夫, 为人父的, 你真的就什么也不管了吗?”   “住口!”卫优大喝一声:“我不是,我是卫青!我是……”   蔡流风变了脸色。   原来在众目睽睽之下, 卫优的双眼中更红了几分, 而他的额头上,青筋犹如蚯蚓般蜿蜒突出,似乎能看到血管之中的血液也在沸腾, 暴跳。   连无奇都惊得停了下来。   卫优的神色像是怒极, 又好像非常的难过,他竭力在忍着什么:“我是、我……不能败的……”忽然, 他的视线模糊了,那是血,逐渐地从很少到迷住了眼。   他的手早松开了林森,而林森也被这情形吓得后退数步。   卫优摸了摸眼睛,手背上鲜血淋漓, 他喃喃道:“怎么回事……我……”   血又从他的鼻子里流了出来。   蔡流风意识到什么,撇开春日不顾一切地冲到跟前:“卫主事,你冷静!”   又忙道:“快,快去请张太医!”   白天姚副院首临去,怕有意外,便特意叮嘱,若有紧急的事,可以直接去找张太医,他家住的离吏部最近。   血流出来,就像是所有的勇武刚猛的魂魄也都随着血迹的散开而散去了。   卫优身形一晃,慢慢地倒在了蔡流风的怀中。   他的眼前已经看不清了,只有模模糊糊的影子在闪烁,卫主事定了定神:“蔡……蔡大人?”   蔡流风握住他的手:“卫大人,我在这里。”   卫主事染血的眼珠滚了滚,声音嘶哑地:“孩、孩子……”   蔡流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难道他是在惦记他的两个儿子吗?   卫主事眉头紧锁,像是吐出最后一口气般:“救……”   他的手抬了抬,却又无力地放下,眼睛还睁开着,气息却已经绝了。   这个结局,谁也没有料想到。   厅内一度寂静非常。   蔡流风先反应过来,他立即叫了人来,命前往卫府查看。   原先卫府那里就留人看着,但因为卫主事最后的这几个字,他担心出事。   钱括见外头总算风平浪静,这才站了出来,指挥众人收拾残局等等。   而张太医也终于赶着来了,先查看了卫主事的尸身,见他五官流血,诊断是颅内血管破碎。而原因……既然不是来自于外力,当然是他自己。   到底是卫优呢,还是卫青。   到底是前世呢,还是今生。   在这极度的犹豫挣扎之中,在他的被银针制压的脑袋中,有什么不堪承受地裂开了。   不过太医也并不只是来验尸的。   他高明的医术却也正好派的上用场,——给郝三江接那些碎裂的指骨。   春日见他伤的实在不轻,心里颇有点愧疚,便站在三江身旁,帮着太医行事。   无奇本来也很担心三江,可见春日在他身旁,自然不必她靠前了。   于是就跟蔡流风道:“卫主事说‘孩子’,是什么意思?”   蔡流风的手上沾了点血,刚才拿了帕子擦去,但那血腥气却挥之不去:“我担心是指的他府内的孩子,所以叫人去查看,希望无事吧。”   无奇心想,虽然卫主事的确记挂他府内的家眷,但在最后的关头,未必就会特意提起他的儿子。这“孩子”两个字,倒像是什么线索。   无奇道:“蔡大哥,会不会是指的那个叫李靖的孩子呢?”   “也有这种可能。”蔡流风回答。   无奇道:“蔡大哥,还有一件事,卫主事跟小郑小陈他们先行回京的事情,都有谁知道?”   蔡流风立刻会意:“你怀疑是知情人所为?”   无奇道:“至少有参与其中。”   小郑先前所说之中,那辆神秘的马车是迎面而来,要不是早有准备,怎么会赶的这么凑巧,自然是早查证过卫主事的名姓跟出身,就等着合适的机会动手!   卫主事跟随蔡流风在秋浦,本来两人要一起回来的,蔡流风是临时改变了主意让卫优先行带人返回,毕竟他……早就在心里犹豫着想先去见无奇一趟。   这既然是他临时的决定,那知道消息的人,就很可能是幕后真凶,至少是跟幕后的人有牵连的,或者是细作,或者通风报信。   蔡流风有点为难:“知道的只怕不少,除了跟随卫优的小郑小陈外,我身边也有几个人都知情,也不排除卫优在出秋浦知府衙门的时候还告诉过别人,或者给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看见了,这才下手埋伏的。”   蔡流风这话自然有理,说完后他又道:“不管如何,我会一一排查的。”   无奇点头道:“蔡大哥,我只是在想,从李光到卫优,再到先前的那个叫李靖的孩子,背后动手的人一定是早有预谋,而绝非是临时起意的。”   这不是短时间内仓促而随意挑选的人物,必然是经过很长时间的调查跟筛选,做足了准备。   蔡流风道:“不错。我也曾想过。”   无奇道:“你先前叫应天府查找名单,那些人忙了半天才找到八十份,如果是幕后操纵者,要找到同名同姓合适下手的人,自然也要耗费更多的时间跟精力,而且京城内人口的户籍名册,不是任何人都能够接触的。”   蔡流风眸色微亮:“你是说凶手有很便利的条件可以接触这些名册,而且这些名册自然是不下上百,绝对不会外借,而且翻阅许极长的时间,那、此人应该是在应天府,或者户部?所以才能便宜行事!”   蔡流风回头,跟韦炜吩咐了几句,韦大人点了几个心腹,出门而去。   不多时,那去卫家的也回来了,说卫家一如寻常,就是夫人有点担心卫主事。   蔡流风听了这个,心里滋味一言难尽,这件事诡异而阴差阳错,要怎么跟卫家的人说,还是个问题。   何况洪安帮十四人的确是卫主事所杀,难道告诉卫家,卫主事是个杀人狂魔?但给银针制约的卫优,却应该是身不由己的啊。   无奇悄悄道:“蔡大哥,还有一件事,卫主事要杀的那个人,回头我想查一下。”   蔡流风正有此意,即刻答应了。   如此一番折腾,时候已经不早了,郝三江的手给太医包扎的严严实实,叮嘱他不许乱动,否则错了骨,以后就不能完好如初了。   三江因为有春日陪在旁边,英雄气概勃发,便觉甘之若饴,疼都减轻了大半。   蔡流风见状,便跟无奇道:“时候不早了,若不回家去,伯母又要担心,你且先回去吧。”   于是道了别,蔡采石跟林森却先留下,春日陪着他们兄妹出门。   三江因为手受了伤,不能骑马了,便跟无奇一起乘车。   无奇才得空问他手如何,三江挥了挥拳,道:“不碍事。”   无奇想了想,道:“待会儿家去,大哥别去见娘了,我替你去见就行了,免得娘看见你的伤,又不安心了。”   三江先答应了声,又说:“不要紧,我从小磕磕碰碰的时常的事,娘也没怎么样,她还说男孩子就该多摔摔打打的才有男儿气呢。”   无奇苦笑:“你少说这些。你懂什么。”   三江见她犟嘴,举起手来威胁,可现在因为手不能动,自然打不下来了,反而弄的自己呲牙咧嘴。   无奇这才笑道:“你就老实些吧,没听太医警告吗?”   春日在外间听他们两人说话,回想先前三江挡在自己跟前的举动,虽然当时她还是能及时闪开的,但她那会儿一腔意气,并没有就想闪避。   所以如果不是三江的话,恐怕是她跟卫优对上了,而她势必会伤的更重。   想到三江那傻傻憨憨的样子,春日不由轻叹了声。   正快到了,迎面却见两匹马缓缓而来,其中一人见了这边,忙打马赶过来:“请问是郝二公子的车吗?”   无奇听着声音耳熟,掀开帘子看出去,见了那人忙道:“江执事!”立刻撤手,出了车厢。   此人正是之前慈幼院的江执事,他已经从马上跳下来,赶着过来拦着无奇:“平哥儿,我以为今儿等不到你了。”   原来这江执事正是从郝府而来的,只因府内说无奇没回去,他苦等了半天,只能打道回慈幼司。   没想到就在半路偏遇上了。   无奇已经跳了下地,笑问道:“您有什么事?”   江执事见春日就在旁边,便拉她走开了几步,才小声地说道:“我啊,是奉了院首之命,过来告诉你一声的,你那天走后,确实有个自称姓段的看着颇为体面的人去过,他给了我们二百两银子,说是你的,他自己却又多捐给了我们一百两,院长觉着实在太多了,不好就贸然受着,所以叫我带过来给你过目……总不能都留在院中了。”   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   无奇忙笑拦着,看也不看就把包袱推了回去,道:“我事先都说过了的话,怎么能再出尔反尔呢,您只管留下,横竖在院里也都是用在正经地方,就算给了我我也白不知扔哪里了。且这是行好事呢,很不必客套。”   江执事其实是知道必然会这样的,不过之前邱院首特别交代过,这么大笔的银子好歹得给无奇亲自过目了,不能悄无声息就留下,显得多理所当然似的。   见无奇坚决不收,江执事才把银子重新收了回去,又含笑问道:“对了,天儿这么晚了,又这急匆匆的,难道是又有什么要紧事吗?”   无奇道:“是有一件棘手的事情。”   江执事迟疑了片刻,压低嗓子:“我们倒也听说了,像是洪安帮的人给杀了不少,总不会又是你去做吧?”   无奇见他猜的很准,便笑道:“可不正是我们吗?”   江执事吓得吐舌:“我这乌鸦嘴!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上次秋浦的事情那么棘手,院首还一直都惦记着呢,这次若知道又去料理这么吓人的,恐怕又要担心了。”   无奇忙道:“回头您别跟院首说就是了。”   江执事叹了口气:“我不说又能如何,他经常在外头走动,自然也是会听见的,恐怕明儿就知道了呢。”   无奇笑道:“那您替我多说些宽心的话,不要叫他操心了,那满院子的孩子还不够他管的呢。”   江执事笑道:“是,不过你自个儿也要多留心,千万保重,改日得闲便过去,那些小家伙们见了你就高兴。”   两人说了几句,毕竟是在路上,时候又不早了,于是各自分别。   那边三江趁着这功夫又在跟春日没话找话地,春日一边回他,一边竖起耳朵,只隐约听见什么“银子、棘手,孩子”之类的,零零碎碎,竟不成句。   于是送了他们回到郝府,三江的意思简直恨不得留春日住下,但春日因为出来的时候不曾见到明朗,知道有事发生,也着急回王府,于是见他们两人进府,自己也便去了。   三江按照无奇的意思,自己回房。   无奇则去阮夫人那里应酬了一番。   郝四方今日没回京城,阮夫人虽习惯了,神情也懒懒淡淡的,但心里实则也有几分牵挂。   只问过无奇有关于洪安帮的事情,无奇只说事情已经解决了,非常顺利。   阮夫人见她轻描淡写,人也好端端地,便没有深问,就叫她回去休息了。   无奇回到房中,自己也怪懒的,给宁儿催着才洗了澡。   她也不肯吃东西,只喝了口茶,便躺回了榻上。   本来想赶紧睡的,养精蓄锐才好办差,但心里总是会想起卫优的话。   想着想着,无奇猛然抬手摸向自己的头顶。   手指在头上摸来摸去,虽然确信没什么,可仍是悬着一点心。   她想试试看,自己的头顶有没有银针。   当时卫优的那句“卫青转世”,把她惊了一惊。   竟有点疑神疑鬼起来。   虽然她斩钉截铁公开地说卫优绝不是卫青,正如李光绝对不是李广一样,但是……   却仍然有很多的疑窦存于其中。   比如为什么他们本身的变化会那么大,为什么气质会判若两人,最重要的是他们那种深信不疑,几乎都感染到了旁人。   比如之前目睹李光自刎的三江,以及今夜的他们众人。   若不是亲眼见过李光跟卫优头顶的银针,只怕连她也要信以为真了。   可转念间,无奇突然生出一个很大胆的想法,倘若……有那么万分之一的机会,卫优的确是因为那银针的刺激而记起了“前世”呢?   也就是说,卫优的确就是卫青的转世,而李光也的确是飞将军李广的转世……   不不!无奇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她急忙打住,不敢让自己再想下去。   也许是这一天太累了,她很快睡了过去。   次日还未睁眼,耳畔就听见稚嫩的孩童的声音。   无奇起初诧异,不知这是哪里来的孩子,片刻才醒悟,原来是窦玉啊。   不过这孩子从不来她的房内,今日却是怎么了?   看看天色仿佛不早,也该起了,无奇翻了个身,披了衣裳下地。   窦玉站在门口处,宁儿正俯身问:“小公子你吃饭了吗?”   见无奇出来,宁儿笑道:“我正要去叫你呢,差不多该起了。”   无奇看着小孩儿:“玉儿怎么在这儿?”   宁儿道:“我也正问他呢。”   窦玉看见无奇,眼神闪了闪,旋即道:“表哥,你今天要去衙门吗?”   无奇刚要答应,突然想起上回看见窦玉手上带伤的事,如今这孩子主动过来找她,自然不是来玩儿的,于是道:“啊……不急,怎么了你有事?”   窦玉低下头,并不言语,无奇便对宁儿使了个眼色。   果然,宁儿退下后,窦玉才期期艾艾地道:“有人、欺负我,你能不能帮我……教训他们?”   无奇早有所料,见他自己说出来,当下笑道:“谁敢欺负玉儿?放心,我自然帮你。”   她一口应承,又问:“你吃了饭吗?留在这儿跟我一起吃了早饭,咱们辞别了太太,我便帮你去教训那些小恶霸。”   窦玉先是一喜,继而又低头轻声地说道:“谢谢表哥。”   无奇倒是有点喜欢这孩子,窦玉沉默寡言性格内向,跟秀秀的张扬不一样,先前他被人欺负打伤了,他一定没跟姑妈和秀秀诉苦,甚至可能用了什么法儿遮掩,不然那两个人也早就叫嚷起来了,倒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了。   无奇飞快地洗漱完了,宁儿带了小丫头们摆了早饭,无奇便跟窦玉吃了粥菜,见他的脸有些清瘦,怜惜之心又起,便又逼他多吃了个荷包蛋。   窦玉大概是没吃过这么饱,从饭桌上下来的时候,捧着肚子一直打嗝,无奇叫宁儿拿了一杯温水,叫他连着喝了七八口,果然不再打嗝。   窦玉觉着极为神奇:“表哥,这是什么法子?”   无奇笑道:“这是民间的土方法,姑妈没教你吗?以后再打嗝,若是没有水,就自己连咽七口唾沫,也就差不多止住了。”   窦玉点点头:“我记住了。”   秀秀因为上次给无奇打击的极为彻底,近来便格外安静,也不来缠扰她了。无奇带着窦玉一路往外,也没看见秀秀的影子,这要是以前她早就忙不迭地飘出来了。   无奇便笑问窦玉:“你姐姐最近忙什么呢?”   窦玉道:“没做什么,就是做点绣工之类的。怎么了?”   “随便问问。”   窦玉道:“你是不是怕姐姐再来缠着你啊。”   无奇大惊:“你……你说什么?”   窦玉眨了眨眼睛,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姐姐的,她先前只是在白费功夫罢了。我听丫头们说,你有了心上人了,姐姐大概是因为这个才死心的吧。”   无奇极为意外,忍不住笑道:“你这小子,真是人小鬼大啊。”   她先去探望三江,这一夜,三江的手开始肿痛了,他又不敢叫嚷,便也正想溜出去,到了漕运司再叫大夫来看,免得给阮夫人知道。   无奇见状赶紧催他快去。   三江去后,无奇才又去给夫人请了安,这才出门。   此刻时候不早了,春日不知为何没有来,无奇便交代门上,告诉他们自己有事先去一趟学堂,若是蔡采石他们来找,就叫他们先去吏部,顺便给她请个迟到假。   这才带了窦玉上车,一路向着学堂而去。   窦玉就读的地方,是郝四方亲自给找的,也算是个京城内官宦子弟们聚集之处,主要是讲学的都是有资历的老学究,多数都是国子监里退下来的,颇有名望。   这学堂之中良莠不齐,孩子们聚在一起,自然少不得打打闹闹的,还有些仗势欺人天生使坏的,无奇当然很知道。   她觉着有义务把混书塾的宝贵经验传授给窦玉,便道:“小玉,你记得,咱们是不主动欺负人的,但要是有人欺负你,你能打得过,就打回去,打不过的,你就告诉老师,觉着老师不管呢,你就告诉家里人,我们自然替你去料理,可千万不能自己忍着,不然那些欺负你的人会越发变本加厉的。”   窦玉愣了愣,没想到无奇会跟他说这些,半晌才道:“唔,我知道了。”   他答应了声后又道:“不过,我之前跟姐姐说过,姐姐骂我……”   “秀秀骂你?”无奇意外。   “她不高兴,骂我惹事……”窦玉的头几乎低到了胸前。   无奇没想到竟会这样,愣了会儿后:“这个,你告诉她有人欺负你了?”   窦玉点头:“她叫我、以后避开那些人就行了,不叫我吵闹。”   无奇想了想,忽然有点明白过来。他们一家子毕竟是来投奔的,秀秀兴许也有自己的打算,她怕窦玉在外头生事,府内也许会觉着他麻烦,而且又是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的,不必太过惊动。   只是小孩子的事,未必就是小事啊。   无奇叹了声,便拉住了窦玉的小手道:“玉儿,我想你姐姐应该有她的顾虑,虽然她的做法不对……但她到底是你亲姐姐,自然是疼你的,你不要放在心上。以后有这种事情,你只管找我,我替你出头,我是在吏部当官的,要收拾几个小恶霸,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保管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你。”   窦玉仰头看着她,眼眶有些微红的:“真的吗?”   无奇笑道:“当然,不然我们拉钩。”   她伸出手指向着小孩勾了勾。   两人拉钩约定后,窦玉沉默下来,过了半天他说道:“其实……不会再有人欺负我了。”   无奇正在看到学堂了没有,闻言回头:“说什么?”   窦玉正要再说,马车却停了下来。   无奇听着外头有些安静,正要看是怎么了,车厢门给打开,有个小小的身影挪了进来。   窦玉一看见来人,便惊喜交加地叫道:“阿靖!”   那小孩子看着也不过是七八岁的样子,扎着两个垂坠小髻,看着很是可爱。   无奇正觉着这孩子来的冒昧,这小孩望着无奇笑道:“你就是平平?初次见面有些冒昧,请别介意。”声音稚嫩,但话语却偏透着几分老练。   无奇盯着这孩子的双眼,突然心头一寒,她想起一件事:“你是……李靖?” 第113章 认爹   这孩子看着天真烂漫, 跟窦玉凑在一起,像极了是两个要一起去结伴玩耍的小伙伴。   但无奇因为猜出了他的身份,再看这孩子, 心里只觉着一股悚然的凉意掠过。   窦玉已经拉住了李靖, 他犹豫着看看无奇,说道:“表哥, 这是阿靖。”又看李靖:“你怎么不叫表哥啊。”   李靖笑道:“玉儿别担心, 平平不会介意这个的。”   他说完后看向无奇:“我说的对吗?”   无奇看着他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缓缓地吁了口气:“你是怎么……找上我的?”她看看窦玉:“你又是怎么跟玉儿认识的?”   窦玉似乎担心无奇不喜欢李靖,忙道:“表哥,是阿靖帮着我,学堂里那些孩子才不敢欺负我的, 多亏了他呢。”   这时侯无奇已经想明白了, 窦玉并不是要真的请她帮忙,多半是这个李靖说服了他, 所以窦玉才用这种法子骗她过来。   但是昨日他们才最追踪李靖身上, 倘若李靖是想借窦玉来设计自己,按理说也该是昨天才开始的事情。   怎么窦玉对于这个李靖就这么言听计从的了。   李靖听窦玉解释,小脸上带着两三分笑意, 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无奇。   无奇定了定神, 也假装若无其事地笑问道:“原来是你帮了玉儿,我正想着他该在学堂里多交几个朋友呢, 对了,你也是要一起去学堂的吗?”   “我当然不是去学堂,”李靖看她这么快就反应过来,表笑眯眯地说道:“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帮忙?”无奇诧异:“什么忙?”   李靖靠近了些:“你不是知道了吗?”   “知道什么?”   “那两句诗啊。”   这小子凑的很近,因为身形很娇小, 就歪仰着头看无奇,瞧着真是可爱的紧。   但这么可爱的孩子,说出的话却偏这样惊悚。   无奇所知道的什么“两句诗”,除了昨儿孟先生留的“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外,有关于李靖的,只有瑞……只有那个家伙念出来的那两句了。   但无奇望着李靖乌溜溜的眼珠,心一寸一寸的缩紧,连勉强维持的笑容都要破功:“你说的是,擒王须李靖,抗贼付张巡?”   “平平真是聪明之人,”小李靖呵呵地笑了起来,甚至还拍了拍圆乎乎的小手:“端木谋存鲁,长沙论过秦,江湖双醉眼,天地一闲身,遵海嗟黄屋,垂衣想紫宸,擒王须李靖,抗贼付张巡,《次韵刘春卿书怀》里,我最喜欢这几句了。”   无奇见他天真无邪巧笑倩兮,心中却自叹:“明公子,你可真是不愧‘明’这个字啊……”   是明朗先发现李靖的记录,也是他说李靖没有嫌疑。   然后又是他,洋洋自得地念了这两首诗出来作为反证,说是幕后之人不会按照诗里所吟诵的来选择受害者。   记得蔡流风当时提出过异议,明朗却不由分说地驳回了。   他可真是个无心插柳的天才,只不过……   无奇心想,以后这个家伙说的话,自己很应该反着去听。   两人说话的时候,窦玉一脸茫然地在旁边听着,听到这里便道:“阿靖,你竟懂这么多?”   李靖摸摸他的头道:“以后你也会懂的。不要着急。”   窦玉给他这么一安抚,便心无他念地开心笑了。   无奇见状,心想这家伙就算是真的“李靖附体”,但毕竟是个八岁的孩子,如果她这时侯扑过去,掐住他的脖子……能不能来一招漂亮的出奇制胜?   可是当着窦玉的面,自己就这么冲过去,却仿佛又不太体面。   这念头一闪而过,小李靖就仿佛会读心似的抬眸看向她:“平平,你可不要有什么坏心眼哦,不然会受伤的。”   无奇心惊,赶紧笑道:“你这孩子真会开玩笑,什么坏心眼?这世间如我这般善良的人不多了。不信你问玉儿。”   窦玉忙点头:“是啊,表哥是很好的人。”   李靖似笑非笑地说道:“最好是这样。毕竟我可不想伤及无辜。”说到伤及无辜的时候,他的手滑到窦玉的脑后,并没见他如何动作,窦玉便一歪,往旁边倒了下去。   无奇正在想他这句“伤及无辜”,见他出手大惊失色,忙扑过来接住了窦玉:“你干了什么?!”   李靖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微微一笑。   等无奇回到清吏司的时候,果然已经迟了。   蔡采石跟林森早就先到了,见她进门,林森便道:“听说你跟窦家弟弟去学堂了?有什么事?”   无奇摇头:“没,一点小事不打紧。”   蔡采石走过来,低声跟她说道:“昨晚上我大哥没回家,你猜他在忙什么?”   “忙什么?”无奇觉着脑瓜都僵住了,只管问。   蔡采石道:“他在叫人找‘张巡’……哦对了,还有裴度。”   “啊?”无奇愣住。原来停下来的脑瓜总算又慢慢地动了起来:“张巡我或许能知道,裴度呢?”   蔡采石笑道:“也有你不知道的?”   他说了这句,便摇头道:“李靖闻征辽,病惫更激昂;裴度请讨蔡,奏事犹衷创。我亦思报国,梦绕古战场。——这是大哥昨儿念的。”   无奇的精神又恢复了几分:“这是陆放翁的《鹅湖夜坐书怀》里的句子,难道蔡大哥真的按照诗里所提及的名将开始找人?”   蔡采石说:“我也觉着未免有些不太靠谱,而且未免过于玄虚,只是哥哥要如此只能照做了。”   无奇摇头:“不,蔡大哥心细,如今没有别的线索,一丝一毫就都是线索。”   而且她不能说的是,蔡流风如此的查法儿,恐怕绝非玄虚,毕竟是“李靖”亲口跟她提了。   两人说到这里,无奇左顾右盼:“今日……明公子没来?”   提到这个,林森也说道:“对啊,我们一大早来到,也在想这件事。不知今儿明大哥会不会来。”   “你怎么这么想他?”无奇问。   林森笑道:“昨儿那一顿午饭,总要几十两银子,那种地方也只有上次蔡大哥请客我才去过一次,明大哥如此慷慨大方,叫我不想他的好也难。”   无奇这才了然,忍不住笑道:“你这小子,可真是有奶便是娘啊。”   林森听到这句话,更加的浮想联翩,便点头道:“嗯,若明大哥整天给我弄这么些好吃的,我以后就不叫他明大哥了,改叫明叔叔、明干爹都心甘情愿呢。”   蔡采石正想他指定狗嘴吐不出象牙,但是林森显然比他想的还要离谱,虽然吐不出象牙,而且还乱飞狐言。   蔡采石忍不住笑骂:“呸,没脸的东西!”   无奇也差点喷笑:“果然混账!我心想你怎么也不会没廉耻认人家做爹的地步,没想到我还是高估了你,你要认明公子当干爹,人家未必肯认你这样大的儿子呢!”   正在这时侯,只厅门口熟悉的声音道:“谁要认我当干爹?”   无奇忙转身,果然见是明朗站在门口处,笑吟吟地却并没有恼色。   她突然失语。   蔡采石咳嗽了声,笑道:“明大哥你来了,我们刚才还惦记你,不知你今儿到不到呢。”   “谁又惦记我?”明朗迈步进门,偏偏瞄着无奇。   无奇将头转开。   林森因为看见自己的“干爹”来了,急忙殷勤接着:“明大哥,快请坐。”   明朗掸了掸袍摆,却并不忙着坐下,只看看那张椅子。   林森赶紧用自己的袖子擦了擦,热情洋溢地说道:“明大哥,我来的时候已经给你擦过了,是很干净的呢。”   明朗这才落座,又问:“你们刚才说什么那么热闹。”   林森笑道:“明大哥你别介意,我们玩笑呢。”   明朗道:“说我坏话了吗?”   林森赶紧道:“这个却没有。我们背地里说起明大哥,统统都是好话。”   明朗哼道:“我怎么不太信呢。”   蔡采石笑道:“明大哥,刚才小林子都要认你当干爹了呢,又哪里会说你的坏话?”   明朗扫了扫他们两人,又看看无奇,突然喃喃说道:“我儿子的话……可不能像是林森这样的。”   蔡采石一愣,林森也挠挠头,似乎在想自己有没有资格像是他的儿子。   无奇却走到门口往外打量:“春日姐姐今儿没来?”   明朗道:“她当然还有别的事,你惦记她?”   无奇犹豫了会儿:“那……顾大哥他们呢?”   明朗道:“我一个人来还不行?要那么多人做什么?”   无奇皱皱眉,不再理他,自己回到位子上去。   明朗却站起身跟了过来:“你怎么不说话?看到我难道不比看到他们要强?”   无奇叹了口气,揉揉脑门道:“嗯,强的很。我可愿意见到您了。”   明朗双手撑着桌子,低头看她的脸色:“你的脸色不太好,怎么,是昨儿晚上没睡好吗?还是昨夜在这儿受了惊吓?我就知道,我不在就出事!蔡流风真真无用。”   他不由分说说了这句,竟伸出手捂在无奇的额头上:“果然有点热!”   无奇忙抬头避开他的手:“明大哥,咱们能不能别动手动脚的。好好说话。”   明朗还没言语,林森仗义执言道:“小奇,明大哥这不是关心你嘛,你又不是小娘们,还怕给人摸?”   无奇气的脸越发红热:“你喜欢被摸,叫他摸你去!”   林森笑道:“这又不掉一块肉,只要明大哥喜欢……”   “滚,我不喜欢。”明朗立刻声明,且不寒而栗。   无奇听了,才又不禁一笑。   明朗见她笑了,便也跟着笑道:“你听听这小木头说的,真是成何体统,活该你骂他。”   嘀咕了这句,大概见无奇脸色真的不对,他便道:“还是传个太医来看看。”   无奇见他自说自话的起身,自己若不拦着,只怕立刻就要去叫太医了,忙握住他的手腕:“明大哥不用!”   明朗回头:“你没觉着身上不适?可别讳疾忌医的可不好。”   无奇苦笑道:“我好的很,只是、因为这案子棘手,我心里有点烦恼。”   明朗便绕到她身旁,温声安抚道:“别急,急出病来更难办,要知道,没什么比得上你自个儿身子要紧。”   无奇听了这句微微一震,转身抬头看向他。   顷刻间四目相对,她的心里竟是一阵无法形容的战栗。   林森跟蔡采石在旁边瞧着他们两个人,隐约觉着这情形仿佛有点怪。   正在这时候,门外有一人匆匆赶来,行礼道:“几位大人,韦大人叫小人来报,让各位速去烟灰二坊!”   林森先跳起来:“怎么了?”   无奇也早站起:“催的这样急一定有大事,咱们快去吧。”   才出了清吏司,就见蔡流风带了两人从前方经过,隔着十几步远,蔡流风便向着他们一点头,没停步的走了。   出门乘车往烟灰二坊前去,到了地方才知道,又出了人命官司。   这次死的,是应天府户部户籍司的一名录事。   韦炜说道:“昨日蔡郎中叫细查应天府跟户部主管户籍的的众文吏,因为太晚,昨夜只拿到了名单。今天早上前来准备挨个问话的,却发现此人死在房中,是上吊自杀。”   明朗把无奇看的牢牢的,听见上吊,便拉住无奇道:“你听见了?上吊的人最难看了,舌头这么老长,眼睛往外凸着,你千万别看。”   说着便指挥林森跟蔡采石:“磨磨蹭蹭,快进去瞧个明白!”   这要是别人这么颐指气使,林森早跳起来,但是明朗开口,他便立刻肃然道:“好的明大哥,我跟小蔡会仔细的,不必小奇出马。”   韦炜看看明朗,并没说别的,只叮嘱道:“你们仔细看明白些,这个人很可能就是趁着职务之便,找寻京内跟古代名将同名同姓者的凶嫌。”   林森问:“他难道是因为知道了咱们在追查,觉着逃不了所以畏罪自杀的吗?”   韦炜没言语。   无奇探头向内看,其实那个人已经给放下来挺在地上,她只看见绷着的一双脚。   韦炜见无奇打量,忍不住道:“这人是管理户籍归档的,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恐怕就如小林所说,他就是那个内鬼因为畏罪才自杀的,就是这屋子里有些乱,有的卷册都落在地上,像是他临死之前故意而为,却不知什么缘故,问昨晚当值的人,却没有听见什么异动。”   此刻有两人来到,却是应天府的府丞跟一名主簿,询问事情进展如何。   毕竟是应天府,在无奇他们赶来前,已经有仵作简单地尸检过,那录事身上并无别的伤痕,颈间的勒痕却很明显,的确是自缢而亡。   无奇见韦炜应付两人,便跟明朗道:“我不看尸首,就叫人把他蒙起来,我看看屋内如何?”   明朗道:“才死的人可凶呢,小心冲着你。”   无奇怒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干脆不干了?我辞官怎么样?”   明朗见她发怒,忽然间就觉着一切可以商议了,忙叫了林森把地上的尸首遮住,才对无奇道:“我是为你好,你不领情也罢了,只是干嘛生气啊?怒大伤肝。”说着,还抬手给她扇扇风。   无奇甚是无奈,只叹了口气迈步入内,才进门,果然见地上各处散落着几分档册,蔡采石蹲在地上捡起一本,翻开看了看,果然是人口记录。   那人给盖住,只露出双脚跟一只手,手边上,是腰间垂落的一枚荷包,上头绣着几叶兰草。   无奇看看那兰花,慢慢挪开目光。   这并不是死去的录事自己单独的公事房,毕竟他的官职卑微,就如同无奇他们一样,都是跟两三、三四人一间的。   这里放着两张桌子,却有三张椅子,可见是三个人办差,其中一张是死去那录事的,还维持着给踢倒在地的样子。   除此之外,墙角上摆着花架,上头放着一盆叶子微微泛黄的兰花。   明朗看看现场,立刻说道:“这个很简单,不用再看了,这分明是因为昨日蔡流风打草惊蛇,这个人就慌了,知道迟早查到他的头上,所以他就惊怒交加的乱扔这些簿子泄气,可最终又走投无路才上了吊。”   这一番话合情合理,并且成功得到了林森的附和跟支持。   现场的情况以及韦炜的调查好像也都指向这个解释。   连无奇差点也要跟着点头了,可想到昨晚上他那一句“擒王须李靖”,脸色便沉了下来,冷哼着说道:“是吗?”   她突发奇想,假如明朗的话不可信,那就是说这个人没有要畏罪自杀,他也未必是真凶?   无奇笑了笑,自己居然懒怠到要跟明朗赌气的地步了。   只不过当目光扫过地上的时候,无奇脸上的笑缓缓僵住,她猛地回头看向门口:“韦大人?”   韦炜急忙进来:“怎么了?”   无奇道:“这儿的东西,有人动过了吗?”   韦炜往周遭打量了一遍:“没有,发现尸首的是同屋的王录事,他一看就吓倒在地,这才惊动了其他人,他们见状都没敢进门……我也叮嘱过他们,你们来之前,一根花叶子也不能动。”   他本想说一根草也不能动,可又想到这屋子里没有草,倒是现成的有一盆兰花,所以改口说“花叶子”。   案发当时韦炜已经在应天府了,距离报说录事之死到他赶到,半刻钟都不到。   除了仵作进来验尸过,别的人都没敢放进。   蔡采石有点心虚,忙说:“我们也没动过,除了这本……”他举起手中的书册,又小心放回去:“我是从这里拿的,我以为你看过了应该无恙的。”   “如果这儿的东西没有人动过的话,”无奇道:“他不是自杀的。”   “为什么这么说?”林森,蔡采石跟韦炜几乎异口同声。   无奇指着地上散落的那些卷册道:“你们再看仔细些。问题就出在这些书册上。”   这几人听了,却都误会了,以为卷册上写着什么……都纷纷地盯着那些散落的看,林森更是耐不住抓了一本:“怎么了?”   无奇一笑:“别乱动,你看明白,那两本书落在哪里?”   顺着她的手所指的方向,几个人急忙看去。   明朗眉头微蹙,望着那边,那正是踢翻的椅子所在的地方,有两本书册跌在椅子的旁边,其中一本在椅背的边上,另一本……   他的双眼一眯,猛然间明白了!   “原来如此……”   屋内这会儿安静的很,只有他冒出了这声。   大家正在纳闷,闻言不禁又都看向明朗。   无奇道:“明大哥,你知道了?”   明朗点点头,哑然失笑:“这个说破了很简单,不过众人一眼看去,都觉着是习以为常的,并不会往深处想罢了。”   林森急得催:“明大哥你快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朗走到那椅背旁边,道:“问题出在这张椅子上,这椅子是那人死之前踢倒在地的吧?”   韦炜道:“当然!”   明朗道:“那这些书册、档卷呢?自然是在他活着的时候扔在地上的了?”   林森道:“对啊!没错!他总不能死了还乱扔。”   “那就怪了,”明朗的手指往下一点,道:“这椅背周围散落的书虽多,椅背底下却没压一册。而且这本的一角还偏压在椅背上。”   韦炜跟蔡采石懂了:“这、这……因为书是在椅子翻倒后才给扔在地上的?!”   明朗看向无奇,无奇点点头:“不错,就是这样,有人在录事死之后,才将这些书册扔于地上的,只是他忽略了这个细节,也露出了破绽。”   “那、是谁杀了录事?”韦炜拧眉:“是他的同党杀人灭口,还是……”   “韦大人……”无奇打断了他:“跟死去的朱录事同屋的几位、连同户籍司的众人在哪里?”   “在前厅等候。”   “能不能请他们都到这里来?”   “现在?此处?”韦炜疑惑。   无奇点头。   韦炜只迟疑片刻,便立刻出门:“去将那几个人都带来。”   不多会儿,跟朱录事同屋的王录事以及户籍典史都到了,其他几人也都随之而来。   大家看着屋内的情形,忍不住又议论纷纷起来。   韦炜道:“刚才已经查过了,朱录事并不是自杀而是被人谋害。”   众人闻听脸色大变:“什么?”   无奇扫了扫满地的书册,俯身捡起一本:“各位大人请稍安勿躁,这些书并非死去的朱录事扔的,而是凶手所为,按理说这真凶本来杀了人便是,很不必多此一举,但他既然这么做了,必有缘故。”   苏典史忙问:“什么缘故?”   无奇看着他们:“他在找一样东西,一样……给朱录事藏起来的东西。”   “那、是什么东西?”苏典史的眼睛瞪大,旁边几人也都吃惊地看着无奇。   无奇道:“虽然不知是什么,但对那真凶来说自然是很重要的,也许朱录事正是因为这个才导致杀身之祸……”   大家轰然。   无奇道:“问题是那东西给藏在哪里。”她看看手上的书,那是一本“兰花叙”,里头描画的是各种形态各色品种的兰草,又扫了眼朱录事腰间那个兰花荷包:“朱录事是个爱兰之人吗?”   “对啊,”苏典史旁边的王录事回答:“他、他可是爱兰草如命,那盆兰花就是他……”   说到这里他突然莫名地打住了,目光瞪向屋内花架上的那盆兰花草,喉头动了动,是咽了口唾沫。   “就是他养的?”无奇笑着回头看了眼:“不过这兰花草都有些泛黄了,怎么看着也不像是爱兰草如命的吧?还是说,有什么必要的缘故,让朱录事顾不上打理这兰花草,更或者这兰草里藏着什么东西,他没法儿去浇水?”   王录事的脸突然白了。   林森早走到花架旁边,向内看了看,果然,兰草的根旁放着一样东西。   他举手拿了出来,是一张卷在一起的指头粗细的纸,他想看,却又走回来要给无奇。   韦炜就在门口,见王录事眼神闪烁,便道:“王大人,你可还好?”   王录事勉强:“当然,下官只是……没想到。”   无奇把那张纸打开,蔡采石跟明朗一左一右,大家看过了,脸色各异。   听到王录事这般说,无奇淡淡道:“你当然没想到了,你要是想到了,早就把它拿走了,是不是?”   王录事脸色一变,身形往后一晃,只是他身后还有应天府众人,行动不便。   加上韦炜早在盯着他,见状当即喝道:“是你?!”   王录事挥手袭来,韦炜没想到他竟会武功,但也临危不乱,见招拆招。   身后众人见状吓得急忙后退,清吏司的人却冲上来跟韦炜合力擒拿。   林森跳在无奇他们身前戒备:“好家伙,凶手是他?”   此时韦炜已经将王录事逼到角落,只是他竟然非常凶悍,跟先前安抚唯唯诺诺不起眼的样子大不相同,韦炜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也给人用了银针了。   王录事退无可退,正要做最后一搏,却不知从何处一道寒光掠来,这寒光来势甚快,他惨叫了声,跌倒在地!   韦炜急忙上前将他扶住,见是一枚巴掌大的柳叶刀,却并非致命,而是伤了他的右臂叫他无法再反抗了。   王录事脸色惨白,给众人拽起来,五花大绑,嘴里也塞了棉布。   只是在他临去之时,却忽然回眸看向身后的无奇,眼神竟是说不出的阴森。   无奇对上这个眼神,心头突然一寒。   就在这时,耳畔明朗道:“怕什么,回头审完了,把他的眼珠挖出来!”   无奇愈发一抖,回头对上明朗的双眼,竟无法出声。   明朗望着她问:“怎么了?这么快破了此处的疑案,为什么却不高兴?”   无奇定了定神:“明公子,春日姐姐跟着你是吗?”   明朗一怔,有点不太自在。   春日的确是跟着他的,刚才那制服了王录事的飞刀,就是春日的手笔。   无奇自然是看出来了。   “呃,大概吧,她也许不放心你所以跟着。”他不甚在意地说。   无奇道:“你……能不能回王府去?”   “啊,为什么?”明朗叫道。   无奇将头转开:“这案子很凶险。你回王府会安全些。”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你……”无奇知道等闲是说不服他的,但总归要试试。   一定要。   心底出现刚才那人离开时候的眼神。   她又想起早上马车内的情形。   当时她正要试探窦玉的鼻息,李靖道:“不用怕,我总不会沦落到要杀一个无辜孩童,只是有些话不能让小孩子家听见。所以让他睡一会儿而已,只要你别自作聪明贸然乱动,乖乖听我的话,他就无碍。”   无奇还是不放心,试过窦玉只是昏睡,才道:“你到底想干什么?要我帮的忙跟这两句诗有关?可我并不明白。”   心里却也清楚,这李靖年纪虽小,却果然不可貌相,自己就算出其不意冲上去,只怕也未必能占上风啊。   李靖道:“很简单,还记得秋浦的谨身精舍吗?”   无奇脸色一变:“你、你难道想……”   李靖漫不经心地看了眼昏睡中的窦玉,小手在窦玉的脸上轻轻拍了拍,笑道:“是啊,我就是想要那个人死。你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他的笑容还是孩子一样的无邪,随意的语气,就像是想要一支糖葫芦那么轻松。   “李靖”,竟是跟那白衣女子一样,要她杀了瑞王。   而且是用窦玉做威胁。   如果瑞王好端端地在王府,无奇等闲不能照面,兴许也不至于这样心里揪着。   但她偏偏知道,那个人不在王府。   而且正好在一个她很容易就能下手的地方。 第114章 二更   一行人回到吏部, 蔡流风也得知了消息。   无奇本想将那张字条给了蔡采石,让他转交给蔡流风过目,转念一想, 还是自己亲自去了一趟。   那张纸上写的是几首诗的名字。   ——王维《老将行》, 王之道《次韵刘春卿抒怀》,邵雍《战国吟》, 以及陆游的《读史》。   如果放在别的地方, 也许不会引人注目。   但这偏偏成了王录事被杀的由头。   不出意外的,这几首诗里所涉及的都是无人不知几乎家喻户晓的古代的名臣良将,除了已经知道的卫青李广,以及出现的李靖外……粗略算来也有廉颇白起,苏秦张艺, 范雎蔡泽, 乃至马周阮籍,关羽张飞。   无奇又把应天府的经过简略说了一遍, 道:“韦大人正在审讯那人。只不知他会不会如实交代。”   蔡流风把字条放下, 却看着无奇:“你的脸色不太好,还有别的事?”   无奇一愣,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不是吧, 明朗说她脸色不好,如今才蔡流风也这么说, 难道她真的藏不住事,表露的这么明显?   “大概、是因为案子迟迟没有进展。”无奇说道:“心急。”   蔡流风没有跟明朗似的说什么“身体最重要”,只道:“字条上写得这些,除了死去的卫优李光,不知所踪的李靖, 我已经命人去搜找是否有叫张巡裴度的,现在看来裴度或许可以一放。不过这些人费尽心机用这种诡谲手段操控人心,到底是想干什么?”   无奇一震。   她本来也不知道对方想干什么,直到李靖出现。   难道他们大费周章,就是为了杀掉瑞王吗?   这次又是端王殿下的人背后下黑手?   无奇之所以改变主意亲自来送字条,其实也有一种打算。   她想跟蔡流风商议,想把今日的事情告诉蔡流风。   但是又担心自己贸然说了,会引发什么她意想不到的变数。   可这件事憋在心里实在叫她难受。   而蔡流风一度是她最为信任跟仰仗的人。   无奇思来想去,毕竟……这也是破案的一道线索,也许,该告诉蔡流风。   “蔡大哥,”她深吸一口气,“我其实已经……”   正在这时,蔡流风抬手,掌心朝外,做了个制止的手势。   无奇一愣。   蔡流风抬起下颌,向着外头示意。   无奇回头,却见门口处露出一点灰蓝色的衣摆。   她顿时明白了,不顾蔡流风的眼神,无奇大步走到门口:“明公子!”   门口处,明朗站在那里,不知已经站了多久,也许是无奇前脚来他后脚就跟上了。什么也没有错过。   见给捉了现行,他一点羞愧之意都没有,反而自自在在地说道:“啊?说完了?说完了走吧。”   无奇深呼吸:“你先回去,我有事情要跟蔡郎中商议。”   “跟他有什么要紧事?”明朗很是不以为然:“怎么不直接跟我说?”   “我为什么要跟你说?”无奇本来想忍着这口气把他打发走,可见他如此,心中转念,便道:“我跟你认识才不过两天,我跟蔡大哥却是从小的交情,若论一声‘青梅竹马’也不为过,这种情谊,不是你能想象的。”   明朗震惊地看着她:“你、你说什么?”   无奇感觉自己像是举起了一个精致昂贵的罐子,毫不留情地摔在了地上。   那被摔碎的声音可真是令人心疼啊。   但既然已经摔了,那就让他碎的更彻底一些吧。   于是她越发冷地说道:“还有,请你不要再总是直呼蔡大哥的名字,你既然是在清吏司当差,就该尊称他一声蔡大人!就算你是瑞王府的人,也该知道在其位谋其政的道理。如果你来清吏司是为了乱这里的规矩的,请你还是回王府的好,不要给我们添麻烦。”   这几句话,像是无形的刀枪剑戟。   明朗再好的“涵养”——其实不算是涵养,是他对于无奇的那种不能形容的、从来跟别人不一样的“宽纵”,但此时此刻,也给她伤的体无完肤了。   “你、你好大的胆子……”他又气,又惊,又是震怒:“你敢这么……”   “我就是说了,又怎么样?不想听就走!”无奇扬首,狠狠地瞪着他。   她心里是想他赶紧走的,别总是在她眼底晃来晃去的,她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奇怪的家伙了。   而且还有李靖的警告,她心里知道那警告的重量,她不能像是上回那样当作无事发生了。   两个人你瞪着我,我瞪着你,明朗的眼睛里都要冒出火来。   突然他抬手捏住了无奇的下颌:“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无奇刚要嘴硬回答,嘴又给他捏的变了形,连话都变得含糊不清。   明朗本是极愤怒的,看着她的嘴给捏的嘟起来,原本的话也说不出来,不由又有些好笑,便道:“说啊,怎么不说了?”   无奇恼羞成怒,只能抬手打向他的手臂,一边挣脱他的手,怒道:“你干什么,不要总是胡闹!”   就在这时候,有人在她身后轻轻地一拉。   无奇身不由己后退了一步。   原来是蔡流风不知何时走了出来,也是他及时把无奇拉开。   蔡流风向着明朗一点头:“明公子。”   明朗见他露面,又恢复了之前冷傲的样子:“蔡……郎中。”瞄了眼无奇,他竟然改了口。   蔡流风道:“我跟小奇有公事要商议,请明公子回清吏司等候。”   明朗抱臂,一脸理所当然:“我也是清吏司的,我也想听。”   无奇咬牙道:“我偏不跟你说。你还不走?你……你非得给人赶着才肯走吗?你自己不嫌丢人,难道不怕……丢了瑞王府的人,丢了、丢了瑞王殿下的人?”   明朗眼神一变,终于怒视向她:“你说什么。”   蔡流风心头凛然,忙往旁边挪开一部挡住无奇:“小奇话说的冒犯,我替她向明公子赔个不是。”   明朗的手已经捏成了拳,他看看蔡流风,还想看无奇,却只能看见她在蔡流风身后若隐若现。   他一辈子没听过的难听的话,都在今儿听到了,听的很足。   “好啊,”他终于冷笑了声:“好个‘青梅竹马’啊。看样子,是我多事了。”   蔡流风的神色坦然:“让您见笑了。”   明朗又是嗤了声,转开头:“好吧,我走就是了,不打扰两位……商议公务。”   他的语气沉沉的,像是凝聚着无数霜雪的阴云。   又像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极至痛恨的语气。   然后,他又看了眼蔡流风身后,终于转身往外大步去了。   听见脚步声,无奇才闪出来:“明……”   她张口几乎就要叫出来,但终于只是做了个口型,而没有真的唤出声来。   其实她想叮嘱明朗,让他别到处乱走,赶紧回瑞王府就行了。只要他好端端在王府,她就阿弥陀佛回头烧香去了。   但是她又知道只要自己一开口,只怕他这坚决要走的心意就要发生变化了。   于是她忍住没有让自己出声。   直到目睹明朗离开,廊下两名内侍才欲靠前,又给蔡流风挥手示意,两人便又退了。   蔡流风回头看看无奇,说道:“你进来。”   无奇跟着回到了房内。   “把门关上。”蔡流风回答。   无奇听话的将门掩了。   蔡流风负手问道:“你……知道了?”   无奇微怔。   蔡流风忖度着,声音不高:“明公子真的就是……”   就算只有他们两个人,蔡流风还是不肯说出那两个字,因为实在是过于惊世骇俗。   无奇却没想到,蔡流风居然如此通透!他不过才见了明朗两三次?居然就看出破绽!   她跟他面面相觑,终于低下头:“我、我也是猜的。”   蔡流风不禁一笑:“你为什么会有这样匪夷所思的‘猜想’呢?必然是他做的事情让你不自在,对吗。”   无奇不想提这个,心乱如麻,只喃喃道:“反正刚才得罪了他,他走了就行了。”   蔡流风本来还想再多跟她说一些话,可是见她似乎窘迫,便也没有接着往下说。   只问道:“你先前想要跟我说的是什么,总不会也是此事吧?”   “不,不是这个,”无奇定了定神,便道:“蔡大哥,我……”   她本来距离蔡流风有三四步远,此刻便又上前了一步:“我见到了‘李靖’。”   蔡流风的眼睛蓦地眯起来:“什么时候,发生何事?”   无奇屏息,在心底稍微梳理,就把早上窦玉叫自己去学堂……李靖突然出现,以窦玉要挟自己杀死瑞王等话,都告诉了蔡流风。   蔡流风听完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退回了书桌后,他的手扶着椅背,过了会儿才说道:“在那种情况下你答应他,是对的。你没有第二条路,不可能都像是上次那么侥幸。”   无奇说道:“但我心里……很不好受。蔡大哥,你知道的,我不可能杀害瑞王殿下。”   蔡流风点点头:“当然,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说到这里他突然明白了:“原来是因为这个,所以你刚刚才说那些话,你是故意的想把他赶走的?”   无奇黯然道:“是啊。我害怕……我害怕会出什么意外,就算我不肯动手,万一别人也看出来……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像是蔡流风,才见过几回就能发现不妥。难保还有别人明里暗里盯着。   蔡流风拍拍椅背,从桌后走了出来,说:“你是在替他担心吗?”   无奇张了张嘴:“我只是……”   蔡流风却笑道:“叫我说,你也不必太过杞人忧天,有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们的瑞王殿下,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就算对手甚是强大,诡异莫测,但他们若是真的能轻易得手,就不至于一直盯着你了。所以他的安危,还是看你。”   无奇听了这话,心里细细一想,的确是这个理。   当下又苦笑道:“我虽不会害瑞王殿下,但上次蔡大哥你告诉过我,这些人的贼船是上不得的,答应了他们的事若是做不成……”   恐怕祸及家人。   蔡流风点头:“是啊,我丝毫也不担心瑞王的安危,唯一担心的,就也是这个。”   无奇站不稳,索性后退一步坐回了椅子里,她抬手抱住头:“这可怎么办啊!这简直是那两句话——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也。”   “所以范仲淹公早就给了你解释了,”蔡流风不由笑道:“所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   无奇忍不住也苦中作乐地笑了:“蔡大哥,你这会儿还能说笑呢。”   蔡流风握住她的肩头,轻轻地一摁,温声道:“只是看你过于忧愁,所以想开解你罢了。”   无奇深深呼吸,把那些愁绪暂时压下:“说起来,李靖若是跟那白衣女子是一伙的,那么他们就都是端王的人,咱们总算知道是谁在背后弄鬼了。”   蔡流风道:“要真如此,恐怕他们‘造出’这些古之名将的用意,不会是目前我们见到的这么简单。难道他们的目的真的只是想要除掉瑞王殿下吗?如果是这样,他们直接冲你就行了,但先是李光,又是卫优……看着不像是直接冲着你跟瑞王,而像是……”   “像是什么?”   “像是、”蔡流风眉头紧锁:“像是一种试验。”   无奇听了这两个字,猛然震动:“试验?!”   蔡流风道:“你不觉着奇怪吗,李光‘病’的症状,跟卫优虽有所相同,但也有不同之处,李光毫不掩饰自己就是李广,弄得人尽皆知,但是到了卫优,……若不是你看出了他行军礼,只怕我们都不知道他已经把自己看成是卫青了呢,这就是最大的不同。”   无奇点头:“卫主事深信自己就是卫青,但他却小心翼翼地掩饰自己‘是卫青’这个事实。”   蔡流风道:“不知道这个李靖,又跟他们两个有何不同。”   无奇回想起那个小孩儿,叹道:“若不是他的言语举止异常,看着就像是个可爱的孩子。”   “有一件事,我先前命人调查京内的李靖,发现还有一个少年并一名中年人,也是同名,但偏偏对方选择了这个孩子,”蔡流风凝视着她的眼睛:“你说,这其中是不是还有别的用意?”   “孩子……”无奇重复了一句,心里突然想到卫优临死之时断断续续的那句话,“如果是他们故意的,又是为何故意用一个孩子呢?”   蔡流风也无法回答。   门突然给撞开。   无奇跟蔡流风都吃了一惊,却见原来是春日,上前一把拉住无奇:“快跟我来!”   “怎么了?”无奇诧异。   春日不语,拉着她飞奔,竟像是放风筝一样扯着无奇离开了考功司。   蔡流风在身后只能瞻仰两人的背影,见无奇袍袖飞扬,简直随时要给摇摇摆摆地放上天。   他目瞪口呆地看了会儿,想到刚才明朗离开时候的情形,脸上露出一点无奈的苦笑。   直到无奇上气不接下气实在跑不动了,春日才石破天惊地说道:“王爷……我是说、王爷的心腹明公子不见了!”   无奇虽然正处于窒息的边缘,听了她这句话,仍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什么叫做欲盖弥彰,这就是!   “他、他不是回王府了吗?”不过想想,这的确不是什么轻易能捅破的窗户纸,于是无奇也克制地:“怎会不见?”   原来先前明朗离开吏部后,自然有人暗中跟着,本来春日该亲自跟随,但她不放心,便折回来,偷听了一阵子,谁知就是这一会儿的功夫便出了事。   根据跟随明朗的人来说,起初他走在街上,不许任何人跟着,走了一半,突然来了一堆玩杂耍的人,引得百姓们也围拢来看。   人潮涌动里,等跟随的侍卫回过神来,早不见了瑞王的身影!   无奇听春日说完也吃了一惊,她最害怕的就是李靖那些人趁机动手:“快叫人去找呀!”   “此事不能大张旗鼓,”春日满面焦急,道:“你且好好想想,他能不能、有要去的地方?”   “我又怎么知道?”无奇也急了。   春日眼圈都红了:“求你了小奇!他千万不能出事……”   无奇舔了舔嘴唇,终于问道:“他最后不见的地方是哪里?”   瑞王最后不见的地方是护国巷。   这个地方无奇是有点熟悉的,毕竟护国寺左右,她前些日子还走过几回。   同春日来到巷口的时候,天空数声闷雷,天色迅速地阴沉了下来。   路上行人道:“这场雨来的好急啊。赶紧走!”   春日道:“咱们分头去找。”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巴掌长短的竹筒模样之物给了无奇:“要是找到了,就把上头的塞子拔了出来,筒子口朝天。我便会立刻知道。”   无奇答应着同她分别。   两人各择一处,无奇走了会儿,见路边的人正在买伞。   她心头一动,便也上前买了一把,暂时未雨绸缪着。   大概两刻钟的功夫,鼻端嗅到一点点甜香,她知道这左右必然有卖水果蜜饯的,若是平时,自然去弄些来吃,但现在哪里有这种心情。   何况天上的雨已经落了下来,催的路上的行人赛跑似的飞奔。   “幸而我有伞。”无奇佩服自己的先见之明,不慌不忙地把伞撑开,慢慢地往前走去。   这场雨果然很急,渐渐地,青石板路上已经有流水四溅,无奇踏过水花,正要经过那一间点心铺子,眼角余光,忽然觉着不对。   她的脚下一停,转头看向旁边。   就在那铺子里,站着一道极熟悉的身影,他手里提着两个油纸包,正转过身来。   两个人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隔着雨幕,猝不及防地就打了个照面。   “平……”里间,明朗睁大双眼看着外头,然后他的脸上露出了乍惊乍喜似惊似喜的表情:“平平?!”   他的手一松,点心落地也顾不得,只忙冲了出去。   无奇呆呆地站在原地,噼里啪啦的雨点打在伞上,声音清脆,她却什么听不到。   只看见他有些张皇匆忙地从铺子里跑出来。   那一瞬间她其实想要后退的,可不知是为什么,还是站住了。   他的发丝给雨水打湿,眼睛却很亮地盯着她:“你、你怎么在这里?”   似乎不知道要问什么,他惊疑地问了这句,又有点警觉地四处打量:“蔡流风不会也……”   无奇叹了口气,回神:“走吧。”   她迈步向前,明朗正要跟上,点心铺子的小伙计提着点心跑出来:“客官您的东西!”   明朗见了无奇,点心便可有可无了,本想不要了,可看着无奇淡淡的脸色,还是拿了过来。   两人往前走了一段,街上的人更少了,雨居然没有要停的意思。   无奇刻意地没有跟他说话,等到发现他半边身子已经给雨淋湿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走神了,赶紧站住脚,亡羊补牢地把伞往他头上倾斜了几分。   只是她毕竟个子小力气弱,擎伞的功夫,一阵风促狭地吹了过来。   那把给擎的很高的伞随风鼓了鼓,竟从无奇的手中腾空飞起!   “哎呀……”无奇赶紧伸手踮脚,似乎还想挽留那一心远走高飞的无情之伞。   那伞已然随风流浪去了,而她伸出的手,却给对方握住了。   无奇一怔,但当看着明朗的脸,她又吓了一跳。   心情复杂,无奇竟不知该不该说。   但她终于还是垂眸:“王爷,您的脸……要没了。”   “这也没什么,”明朗只顾看着她,竟把别的都淡忘了,恍惚只以为她是嘲笑自己的话,更没有在意别的,只道:“脸面又值多少钱?”   为了她,他仿佛真的都不要脸了。   那只绵软的小手在自己的掌心里,他听见心跳,噗通噗通,早忘了别的。   无奇忍无可忍,提高声音道:“王爷!”   明朗,或者说是瑞王见她双眉微扬,才要答话,突然间意识到不对。   他总算是回过味来:“你、你叫我……”   喉结轻轻地一动,瑞王伸手摸了摸脸,才发现脸皮有些褶皱了。   原来雨水倾落,自然也把他的脸也打湿了。   他本是让付青亭用了很高明的易容手法换了面容,但是脸上的东西不能沾太多水,否则就容易起皱露馅,刚才只一心都在无奇身上,竟然没留意这个。   无奇跟他的目光对了对,无奈地又挪开。   她想再找一把伞,可是满街都是飞跑的人,倘若有空余的伞早给人拿去了。   又想春日应该在这周围不远吧……怎么也不见出现呢?   瑞王因为身份暴露,有些脸红,面具在脸上也有些不舒服。   索性低头揭了下来,总算露出了他的本色真容,而那出色的五官给雨水一冲一润,越发显得光彩照人。   无奇忍不住又瞅了一眼,心想:“人家都是竭力扮的更好看,他倒是反其道行之。”   瑞王的“假脸皮”是摘下来了,但真的脸皮却也有点儿挂不住,竟没有再说话。   无奇找不到伞,见到前方有人在屋檐下避雨,便忙拉住他的手:“走。”   瑞王一愣,身不由己地跟着她往前走去。   不多时两人来到了那种人避雨之处,原来竟是一家客栈。   门口却挤满了人,已经没有空闲了。   店伙计在内嚷嚷:“住店的里边请!我们这儿有大把的空房,各位不要只挤在外头吃风啊!好吃好喝好住的岂不妥当?”   无奇正愁总不能拉着瑞王跟这些人挤,闻言忙叫道:“住店住店!”   门口几个人忙让开路请他们进去。   入住的经过颇有点尴尬。   首先两个人都淋的落汤鸡似的,但就像是水润美玉,那玉自然更加夺目,瑞王跟无奇一进门,就把客栈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有几个大概是好色之徒,口水都要流下来,叭儿狗的样子看着让人生气。   无奇有些后悔,为什么叫瑞王揭开了那张假面……太早了简直!   “上房,要干净的,快!”无奇从荷包里翻出了一快银子,丢在柜台上,这大概是她生平最为慷慨的高光之一。   而这举动在众人看来更加匪夷所思了!   一个身材娇小容貌秀丽的公子哥儿,牵着一个身材高挑却容貌艳丽绝伦的青年公子进了客栈包房,而且是前者付钱。   有人忍不住想:这到底是……谁、搞的谁呢?   幸亏小二动作迅速,很快领着两人进了一间看似很干净的上房。   无奇不顾小二热情洋溢的招呼,赶紧请他出门,又立刻把门关上。   手摁着门闩,无奇静了会儿:   ——“我们……等雨停了就走,或者……春日姐姐会找到这里来。”   她说这话的时候都没敢回头,正经是对着门说的。   但是身后,瑞王靠近过来,一言不发,他张开双臂将无奇抱入怀中。   这一抱他真的盼了很久了。 第115章 甜甜   无奇说要等春日的时候, 赵景藩突然间就有些忍不住了。   他有点感激这场雨,要不是下雨,她不会撑伞, 伞不会飞走, 他们不会淋湿,她当然不会带他过来避雨……   还住了客栈。   这可是有点儿天时, 地利, 人和了。   他看着那女孩子背对着自己,因为淋雨,肩头显得越发的清瘦,似乎还有点发抖,就像是淋了雨的小猫, 瑟瑟微微的。   赵景藩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这样一个看着很柔弱的女孩儿,就能轻而易举地让他欲罢不能, 失去理智, 胡作非为。   但他无法按捺。   才淋过雨,身上湿湿的很不舒服……这是从没有过的体验。   可偏偏心里却像是窝着一团儿的火,热烘烘的让他忘了所有的冷意。   尤其是把她抱住的时候, 那火焰都随着跳高了数丈, 大概是呼吸太急促……又或者是根本忘了呼吸,他隐隐地感觉脑中有些晕晕的。   于是把怀中的人抱的更紧了几分。   相比较瑞王的情难自禁, 无奇却吓了一跳。   她试着一挣,然而双臂都给他一同抱紧了。   她无意中垂眸,看到他揽在自己身前的双手,还带着些许水珠的一双玉色的手。   “王爷,”无奇试着镇定下来:“您干什么?放开我。”   瑞王是怎么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放开的。   没抱住之前他试试看的念头一闪而过, 真的抱住了之后,那不想撒手的念头却已经牢牢扎根。   被雨淋湿了的小姑娘就在他怀里。   可在她出现之前,被从吏部无情“赶出来”的他,可正是怨天尤人,简直无处可去的愤怒跟凄凉。   怎能想到,这么快的,上天突然间大发慈悲。   他不想吓到无奇,可也不想委屈自己放开好不容易抱住的人。   “本王……觉着冷,你呢?”赵景藩琢磨着:“让我抱一抱兴许就不那么冷了吧?”   无奇的唇角一抽: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我不冷。”她只能尽量平静地如此回答,“您要是觉着冷,我叫小二给你找一套干的衣裳来。”   “别叫那些可厌的人,”赵景藩忙道:“你不冷,那本王也不冷。”   虽然他看不见,无奇还是尽量让自己绷住脸:“那请您放开。这样……成何体统。”   她能感觉,瑞王呼吸间的那点暖融融的气息,带点潮湿地扑在颈间,以及脸颊上。   实在是一言难尽的体验。   瑞王的声音里似乎有一点笑意:“唔……那、那你先告诉本王,你是怎么看出来的,难道你早知道了我用了易容之术?”   无奇咽了口唾沫,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   瑞王看着一点雨珠从她的发端往下滑落,目光也随着慢慢地下移:“怎么不说话?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好像能看见外裳底下,那裹着身子的布帛,终于在雨水的浸润下露出了一点形状。   赵景藩很想再细看看,直到无奇趁他神思恍惚的时候用力一挣,然后她脚下仓皇地往旁边越出了几步,竟是逃离了他的怀抱。   瑞王一愣,也醒了过来。   “你!”他很不满,“你跑什么,被本王抱一抱又能怎么样?”   无奇皱眉瞪着他:“王爷这话问的很是古怪,你还要怎么样?”   她伸手大力地拍抚被他弄的褶皱的袖子,拉扯整理身上的袍子,用过于明显的动作掩饰自己内心的慌张,并表露自己的强烈不满。   瑞王给她一噎,脸上有点儿不太自在,凤眸中的光闪闪烁烁:“你、你怎么想的那么多?……本王可是一点儿也没往那方面去想。”   他好像有一点点不好意思。   哪方面?   无奇吃惊地看着他,两只眼睛瞪圆:怎么,瑞王殿下如此纯良而心无旁骛,居心不良的那个难道是她自己?   无声地抛了个白眼,为了不叫瑞王继续向着“那方面”想下去,无奇清清嗓子,故意问道:“王爷,您这是什么易容的法子?是……谁做的?”   瑞王果然又带了笑意,向着无奇走近两步:“是青亭的手法。如何?”   无奇随之后退:“原来是付先生,果然很高明,看脸是绝对看不出来什么不妥,但是有一样东西,只怕是再高明的易容术也改不了。”   “什么东西?”瑞王看她退到了桌子后,像是要跟自己捉迷藏,忍不住喝道:“你能不能站住了好好说话?”   无奇道:“您呢?”   瑞王叹了口气,无计可施地瞅了她一眼,终于默默地说道:“哼,要是本王想要、想要怎么样……你又能跑到哪里去?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无奇笑道:“像下官这般小人,自然要先小人后君子,委屈王爷了。”   赵景藩悻悻地站住了。   瑞王的易容术确实高明,能把一个人的样貌完全改变,而且不留一点乔装过的痕迹,让很熟悉他的人都看不出破绽,这本就是神乎其技。   但就算是再高明的易容术,也无法改变三样东西。   比如,这个人的本身气质。   无奇初次见瑞王的时候就觉着这个人有些奇怪……大概蔡流风也是同样。   倘若瑞王有些自觉,规矩认真地掩饰一番的话,兴许可以顺利地做到瞒天过海。   但瑞王大概是过于相信自己的容貌变化之大、可以成功瞒过任何人而不引起别人的怀疑。   所以,瑞王其实没有十分的掩饰他的本性,一些特别熟悉他或者目光特别敏锐的人自然会感觉出异样。   不过,要让一个从小在万人簇拥下长大的皇室贵胄去刻意地完全改变自己……恐怕也是很不容易的。   事实上赵景藩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很够叫人“刮目相看”的了。   但气质这种东西,说来毫无凭据。   无奇便没有提这个,只说道:“易容术改变的是人的轮廓容貌,但他却改变不了一个人的眼睛。”   “眼睛?难道你从第一眼看到本王就认出来了?”瑞王很震惊,同时心中大感挫败。   无奇一笑:这倒没有。   她说:“我不是从眼睛上看出来的。”   就算无奇的思维天马行空古灵精怪,却也不敢去揣测堂堂的一位王爷、竟然肯乔装改扮混迹于常人之中。   而且瑞王之前露面,前有费公公等奴婢,后有顾九付青亭等近侍,动辄上百人的随从,要么在深堂,要么在王府,万金之躯,众星捧月,就如同九重天里的神仙,委实地矜贵非常,常人难得一见。   哪里能想到他特立独行起来也是更加的令人震惊。   九重天里的神仙,也降尊纡贵地下了凡。   但是相处之下,却慢慢地生出了疑惑。   总觉他的言行举止处处流露些似曾相识的熟悉。   本来无奇还是不敢去想的,所以在最开始的时候才故意地为难瑞王,她指使瑞王去观荷雅舍,也是因为知道以赵景藩那高傲的脾气无常的性格,若真是瑞王本尊,自然绝不肯干这种事……   可他偏偏就真的去干了。   这真是让无奇越发扑朔迷离,猜不透。   直到无奇留心到瑞王的手。   一个人的脸可以用易容的方法改变,但是手却是无法伪装的。   一来是没有人会在意,二来,手也是最难掩饰的,毕竟脸高高在上,一般人不会去动,除非去暴力揉搓,不然,易容的法子可以保存很久。但是手却要随时的活动,就算过于谨慎地做过伪装,一来二去也必然会露出破绽。   而且,每个人的手都是不一样的。   无奇就很认得瑞王的这双手。   神鹤庄院那夜他揽过她,秋浦的时候也曾经在她眼底“活动”过,前不久还在王府里试图“非礼”,非但认得,她简直是极为熟稔的。   虽然心理跟理智上有无数的理由拒绝这个事实,但是这双手却仿佛是打破所有理智的铁证,明确地告诉她,——那个人、纵然再不可能是瑞王,也只能是瑞王!   “原来是手啊,”瑞王看看自己完美的双手,有点了然又有点苦恼:“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算是百密一疏,可是也是平平你目光如炬,别人自然是看不出来也不会留心的。”   他对于自己的伪装还是很有信心。   无奇扫了一眼瑞王,不敢告诉他蔡流风也早看破了。   走到窗户旁边,她微微推开一扇窗往外看看:“雨好像停了。春日姐姐他们找不到王爷,应该会很着急。”   无奇说着,捏了捏袖子里春日给的那支竹筒。   正思忖要不要现在打开,只听身后瑞王道:“平平……”   无奇回头。   瑞王道:“你既然早就看破了……之前在吏部,你为什么要对本王说那些话?”   另有一句没有出口的——“还是当着蔡流风的面。”   无奇心里蹦出一句:“糟糕。”   情势所迫,且顺理成章,她忍无可忍地揭穿了瑞王的身份。   但却忘了还有一笔账。   而瑞王显然是秋后算账的高手。   他牢记着此事。   上次白衣女子要挟无奇的时候,无奇将真相告诉了瑞王。   但是这次她有点拿不准,毕竟这次,她是答应了对方的。   无奇忽然后悔之前跟蔡流风说的时候,没有趁机请教蔡流风自己该怎么做。   不过当时她因为才“成功”地赶走了瑞王,便觉着没有必要再跟他说了。   无奇的脸色变来变去。   直到耳畔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声,她定睛一看,却见瑞王原来正在试图打开那两包糕点。   她看着他的动作,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他想在这时候吃东西?   瑞王见她打量自己,便道:“这个是怎么系的,看看坏了没有,不然扔了算了。”   无奇这会儿隐约嗅到一点香甜的气息,正适合在这样冷雨天气,心情也潮润湿冷的时候吃一口。   当下忙道:“我来。”   她上前利落地将油纸包打开,因为经验丰富,所以手法娴熟。   打开看时,不由眼睛一亮。   她以为只是一种点心而已,谁知一个纸包里包的是各色的糖果,看着有松子糖,宝塔酥,芝麻饴糖,花生酥糖等,正合她的意思。   无奇一看就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另一个里面包着的却确实是些绿豆糕,荷花酥。   无奇忍不住伸出手去,先掐了一块松子糖,正要往嘴里送,突然留意到瑞王的眼神。   她赶紧打住,急中生智地说道:“外面这层纸是防水的,不至于就坏了,王爷你不放心,……我帮你先尝尝?”美食当前,她脸不红心不跳,勇气倍增。   瑞王表示同意:“正好,要是有毒,本王就不吃了。”   无奇嗤地一笑,赶紧把那块糖嚼吃了,满口香酥,一时陶醉的眯起眼睛。   瑞王咳嗽了声:“好吃吗?”   无奇点头:“王爷,你怎么想到要买糖果?你也喜欢吃这个?”   瑞王望着她的表情,仿佛一只猫儿才得到了鲜美的鱼,那股情难自禁地欢悦叫看着的人也忍不住想笑一笑。   “本王……自然是买来送人的。”   “送人?”无奇的眼睛睁开了几分:这么说剩下的自己就不能再吃了?赶紧把嘴里的咽下去:“王爷送给谁的?”   瑞王继续慢悠悠地说道:“是送给一个不知好歹的家伙的,把本王羞辱的狗血淋头、本王还要买东西喂她的家伙。”   幸亏那点糖渣及时地咽下了,不然无奇非要呛到不可。   手上还捏着一块饴糖,因为没及时送进嘴里,已经有些化了,无奇不知是要放下还是……   她不知道自己的脸开始发红。   正在这时,瑞王握住她的手腕,举起到唇边。   他看着无奇,突然一低头,便将她指尖拈着的那块糖送入了嘴里。   饴糖上的芝麻粘在无奇的手指上,瑞王看着那两点芝麻粒,轻轻地舔了去。   无奇几乎没反应过来。   从瑞王握住她的手,到从她手上吃了糖……她怎么也想不到瑞王会干这样的事情。   这、这是堂堂地瑞王殿下能干的事?!   何况他不是最好洁的吗,之前忘了是费公公还是春日对她说过来的,如果瑞王到外头,不是王府自带的器具他都不用的,这、这是在干什么?   指尖的感觉非常的难以言喻,就像是有人用一根羽毛轻轻地在她的心头上那么划了一下!   战栗,而有些颤抖,也许还有点莫名的……   无奇还没有反应过来,瑞王已经在看着她笑了。   他的笑容还是那么的夺目,眼尾微挑,眸色摇曳,明丽的就像是阴天里突然出了大太阳,照的她浑身发热,脸上发烫。   “你……你干什么!”无奇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她忙把手抽回来。   偷偷地将那根给“非礼”过的手指攥起来。   她转过身,几乎不敢看他。   瑞王道:“本王只是想尝尝……是不是真的这么好吃而已。”   无奇的心噗通噗通的跳的很厉害:“你、王爷……”   她想斥责,也想质问,可似乎是想说的太多,千头万绪地,反而挤不出来。   屋内异常的安静,或许不仅是屋内,连外头也静静默默地没有什么声音。   只有雨声,虽然小了很多,却仍是淅沥沥的,下的很密。   就好像是天地间只剩下了这一间房间,而雨把它单独地封印起来。   “时候不早了!”无奇不敢让自己再多心再多想,终于她着急似的嚷了这句,又道:“……春日姐姐先前给了我这个东西,我该发信号给她了,免得他们找不到王爷而着急。”   “急什么,”赵景藩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再等等。”   口中的糖甜的一塌糊涂,他甚至觉着屋子外的雨应该也都是甜的。   敲门声就在这时候大煞风景地响起。   无奇转头,有些迟疑地问:“谁?”   心里盼着,如果是春日那就谢天谢地。   门外响起了小二的声音:“客官,小人看两位都淋了雨,特送了热水来,呃、洗一洗手脸免得着凉。”   虽然不是王府的人,让无奇略觉失望,但好歹也强过她跟瑞王两个人在屋内。   她回头看向瑞王,却见他不知何时已经起身,正站在桌边,轻描淡写地拂着衣袖,仿佛对于门口的事情毫不在意。   无奇这才道:“进来吧。”   门给推开,小二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水低着头走了进来。   无奇本来有点心不在焉,目光所及,突然扫见小二脚上的靴子:“你……”   她有点疑惑,扫向小二脸上:“之前那个小伙计呢?”   店小二笑道:“他去伺候别的客官了。怎么,客官们还有什么风吩咐?”   无奇觉着有点不对,便悄悄地后退,正站到了瑞王身前将他挡住,鼻端突然嗅到一点奇异的香气。   她怔了怔,猛地从袖子里掏出那枚竹信,但是手才握紧,眼前突然一花!   “王爷……”无奇只来得及叫了一声,便往后倒下。   但她没有跌在地上,而是落入了那已经有点熟悉的怀抱之中。 第116章 二更   在晕过去的瞬间, 无奇心中后悔极了。   不知怎么,她竟忘了自己最担心的事情。   本来早该发出信号让春日等赶来的。   如今……虽然不是她亲自杀害瑞王,但竟像是她亲手把瑞王的命交给了那些人。   神鹤园林旁边七里开外, 便是玉龙河。   传说是有一条神龙从天界私自下凡, 给天兵天将追杀,神龙化身一条长河, 想要躲过神将的双眼, 谁知却仍是给发现了。   天界的巨灵神挥起斧头砍落,把神龙砍做了两半。   惊天动地的响声过后,地上便多了条玉龙河,而天兵斧头砍落的地方深陷下去,留下一个巨大的豁口。   玉龙河上游从桐山的方向而来, 到了豁口这里、因为地势改变, 水流便陡然向下垂落,如同瀑布一般悬落, 冲击而下的水势也一改先前的缓慢, 变得奔腾急躁。   当地的百姓说,尤其是在风雨交加的夜晚,甚至能听见水流之中有龙吟的声音。   无奇醒来的时候, 就听到激烈的水流声。   她忙爬起身来。   室内的光线有些刺眼, 无奇抬手遮住眼睛,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直到门口有道小小的身影走了进来。   “平平, ”李靖笑嘻嘻地看着她:“这么快又见面了。”   虽早猜到是他们的人动手,无奇仍是有点心悸,忙问:“王……他呢?”她及时地改了口,虽然知道这大概没什么用。   假如瑞王落在他们手里,假如他们已经下了毒手, 那么她也没有别的路可选了。   李靖笑道:“你指的是瑞王吗?”   他果然很清楚!   无奇反而镇定下来,她跳下地:“他在哪儿?”   李靖点头道:“你果然不会杀他的,是不是?”   “当然,”无奇笑了笑,索性承认:“我又不是畜生。好好的为什么要夺人性命。”   李靖挑了挑眉:“你是在骂我?”   无奇笑道:“别误会,我怎么敢?何况假如您真的是曾经的那位大唐卫国公,我敬佩还来不及呢。怎敢亵渎。”   李靖微微一笑:“小平平,你倒是识趣的很啊。”   “不过,”无奇话锋一转道:“我只希望您此刻所做的一切,也不要亵渎了卫国公的英名!”   李靖脸上的笑收了收,道:“你又想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我?就像是对卫青一样?”   无奇听他这么说,不由又笑了:“卫青,看样子,您也把卫主事当成是真正的卫青了,就如同卫主事把李校尉之子当作飞将军。”   “因为他们的确是,”李靖的神色淡淡的,他的双手垂在腰间,脚尖略分开,非常气定神闲、仿佛运筹帷幄,这不是一个孩子会有的姿态,他道:“你虽然不信,但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无奇想起之前跟蔡流风谈及李靖时候,蔡流风跟自己分析的那些话,心头一动。   他们本来就想不通对方为什么会这么做,如今现成的有个李靖在跟前,或许……可以听他亲口告诉。   “你看起来很确定,”无奇望着他道:“但如果李光,卫优,以及阁下你的头上没有银针压制,恐怕我会相信这种转世的说法。”   李靖的眼睛微微眯起:“成大事者,有不拘小节。何况银针只是促成的手段罢了。”   无奇问:“你的根据呢?凭什么敢这么说?就因为你自己觉着你是李靖?这未免太可笑了。据我所知,坊间曾经有过失心疯的人,觉着自己是一只猫儿,整天捉老鼠来吃……难道他是猫转世的?”   李靖的脸色有些肃然:“这不是该拿来说笑的。”   无奇哼道:“你没有令我信服的依据。”   李靖顿了顿,他垂着双臂,双手微微交叠,掌心向上,是揣着手的动作,往旁边踱了两步,他道:“人在降生之处,头顶有一处囟门,是未曾闭合的,传说囟门便是一只天眼,前世的魂魄是从此处进入,人才有了神智,但却也会随着囟门的闭合而忘记了前身。”   无奇微怔,这说法竟是有根有据。   李靖道:“后来有人经过多番探究,终于找到了一种能够让前世的记忆回归魂魄本身的法子……那就是用银针强迫囟门开启,此举也等于重新将天眼开启了,前世的记忆灌入,此世的人就会苏醒,发现属于自己真正的身份。”   无奇的心惊跳不已。   李靖说的法子,她不信,但她也不能说是绝对不可能的。   无奇定了定神:“你说,有人经过多番探究,这是什么意思?是什么人,用了什么法子探查出来的?”   囟门,是婴儿出生的时候头顶骨骼没有长成,无法闭合而形成的一点软处,非常脆弱,不能碰触。但等到成人的话囟门早就闭合了。至于什么“天眼”之类的说法,本并无根据。   但用银针刺入此处……别说成人之后囟门早不服存在,就算这理论可行,但真正要实行起来、且奏效的话又该多难!   李靖淡淡一笑:“这个请恕我无法告知了。我跟你说了这些,已经是破例。我只是觉着你……也是个怪有趣的孩子,像是你这样的女子,若是生于唐,在则天女皇的时代,恐怕可以出任女史,功绩不再上官婉儿之下。”   “你、”无奇没有办法形容自己心中的战栗跟震撼:“你……知道我是……”   “这么可爱的小姑娘,我怎么会看错呢,”李靖笑的毫无心机的样子:“我当然知道,不仅是我,瑞王也是很清楚的,这也是让我很觉着意外的地方。”   明明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却称呼自己是“小姑娘。”   无奇又是脑中一昏,简直要直接晕过去。   但却不知要为哪一句而晕,她身不由己地问:“你是说瑞王殿下也知道了?”   李靖道:“他若不知道,怎么会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呢?要不是他喜欢你,又怎么会乔装改扮混入清吏司到你身边,也正因为这样,他才落了单,才给我们可乘之机啊。”   说到这里,他笑的有几分了然:“这就是所谓的‘英雄难过美人关’吧,像是瑞王这般心机深沉的,竟然也有忘乎所以的时候。你很了不得啊,平平。”   “你住口!”无奇的脸上一阵阵的血往上涌:“你、你别胡说!”   “哪里胡说了?”李靖笑眯眯的:“是瑞王喜欢你呢?还是你很了不得?”   “他、他……”   无奇做梦也想不到,会从一个小孩儿口中听到这样的。   她想反驳,但现在哪里是说这些儿女情长的时候?   何况瑞王先前乔装改扮进清吏司,本就行迹可疑,她虽只告诉自己他是胡闹或者别有用心,但,却又清楚,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想法。   却在这个时候,给这个“小孩子”一针见血地戳破那层纱。   “瑞王殿下、现在何处?”她把那些杂乱的思绪压下,盯着李靖问。   李靖道:“放心,他还没有死。”   无奇稍微地松了半口气:“那他人呢?”   李靖道:“他虽然还没有死,不过他要是不答应我们的条件,那他很快就是个死人了。”   “什么条件?!”无奇忙问。   李靖瞅了她一会儿,说道:“若不是我,你跟他这会儿只怕都已经死了,不过我很惜才,不管是你,还是瑞王。”   无奇怔了怔:“你的意思……是想让瑞王殿下、为端王世子效力吗?”   与此同时她心里响起了一声:“这是不可能的!”   虽然只见过几次,但无奇很清楚瑞王对于太子的忠心。   他绝不会舍弃太子而扶持端王世子。   李靖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旋即道:“对啊平平,我就是这个意思,我想留着你,倘若将来世子登基,你或许可以做本朝第一个女官,虽然有些离经叛道,但对我而言这不算什么,只要有才干,便足以任用,何况自古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也是不少。”   无奇简直无话可说了。   倘若面前站着的是真正的李靖,这番话该让她喜极而泣或者感激涕零,一定会觉着自己遇到了伯乐、知己,一定要跟他畅谈三天三夜。   但是偏偏面前站着的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孩子,假如他不开口只乖乖地站在那里,自己简直要往他手里塞上一块糖。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是“反派”,是坏人。   这样有见地的话,偏偏从一个站在自己对立面的人嘴里说出来。   无奇默默的低下头:“我不知道该感激和高兴好呢,还是觉着难过。”   “有什么难过的。”李靖不愧是李靖,即刻就知道了无奇的意思,他淡笑着说道:“自古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远的不说,就说当初隋炀帝还在的时候,是我先察觉了太原的李渊、也就是高祖有造反之意,我不惜扮作囚徒进京想要提醒皇上,谁知高祖率先一步攻下了长安,还差点将我斩首,可最后呢?我还不是成了唐臣?”   他说的,的的确确是卫国公李靖早年的遭遇。   无奇攥紧了手。   李靖看无奇不语,便道:“我的意思你总该明白,这天下,有能者居之……而你跟瑞王要做的就是‘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就像是我曾经的选择!”   就像是郝三江亲眼目睹李光自刎,就像是她见到卫优身亡,此刻她聆听者李靖的“教诲”。   无奇竟没有办法反驳他说的是错了。   无奇几乎有点恍惚了,起初坚定的认为不管是李光卫优还是李靖,都只是银针刺激的缘故,造成了假相,但是真的……   能“造”到这种地步吗?   终于她道:“扶持端王世子,真的比太子要好吗?”   李靖没有立刻回答,反而神秘地笑了笑,然后他对无奇道:“平平,我识英雄重英雄,最不喜欢有才干的人被泯灭,所以才给你跟瑞王机会,我知道瑞王等闲不会妥协,而这个任务,我交给你,你去劝服他,也只有你可能劝服他,毕竟他心悦于你。”   无奇咬住唇,不让自己出声。   李靖又傲然道:“不过,要是连你也不能让他臣服,那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不能为我所用,就只能斩草除根。”   无奇出门发现,风很大,带着潮湿的气息。   看看天色,雨好像已经停了,但空气里仍似有零星的水意袭来。   水声也越发地响亮。   李靖往前一指,说道:“出了这里的后院,是断龙崖,你可要小心点不要试着乱跑哦,要是掉进悬崖底下去,那可就神仙难救了。”他借着说笑,警告了无奇。   无奇道:“我知道,现在不过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李靖摇头,一笑:“我以为以你的见识,不会那么顽固不化,或者会当我是你的伯乐跟知己呢。”   无奇的心又是一动,先前她心里也曾这么想过,可惜,敌我分明。   李靖指着前面的房间:“去吧,他在那里。”   说了这句他道:“平平,好好劝劝瑞王,以他的人品,才干,不该就死在这里。”   无奇猛然一颤。   李靖却又似笑非笑道:“何况,他对你情深一往而神魂颠倒的,所以必要时候,‘美人计’也是不错的选择。毕竟是为了保住他的性命。”   无奇皱眉,喃喃道:“原来大唐军神也能说这种话吗?”   李靖笑道:“难道我没少年过?自然知道那种情不知所起却叫人……”说了这句,他的眼中竟浮出淡淡的怅然,唇角一挑,没有说下去。   无奇不敢再看。   越看,她越是会倾向于相信此人就是真的卫国公李靖。   这种感觉实在太过可怕!   推开门,一股山风扑面而来。   原来这间屋子正在悬崖之上,风从半开的窗外鼓荡而入,不开门的话尚可承受,一开门就成了穿堂风了。   瑞王正站在窗边上往外眺望悬崖上的瀑布轰鸣,风吹动他的袍袖,原本绾起的长发打散开一些,随风扬起。   听见门响他回过头来,眼神清冷的,但当看见是无奇的时候,那眼中的冷意便化成了无限的温柔。   无奇怔了怔,低头进来把门掩上:“王爷……”   她简单近乎敷衍地行了个礼。   瑞王大步走到她身旁,不由分说地抬手揉了揉她的头:“他们吓唬你了?垂头丧气的,不是说你的胆子很大吗?”   无奇半是避让地歪了头,对上他如星的双眸,她思忖着该怎么开口。   但还是不知从何说起。   瑞王见她欲言又止,眼圈微红的,便握住她的手,拉着她来到窗户旁边。   咆哮的瀑布响声从外传来,嘈杂的很。   瑞王将无奇环住,低头在她耳畔低语道:“别怕,很快会结束的。”   无奇正以为他不分时候又要胡闹,闻言抬头看向他。   “别动,在这儿说话,就算那些人偷听也听不见的。”瑞王继续低语。   无奇这才明白:“王爷、我……”她心里想着刚才李靖跟自己说的话,那一句句话在瀑布的响声中喧哗,最终有一句跳了出来:“你知道我、你……”   瑞王向着她笑了笑:“你是小姑娘嘛、本王当然知道的。”   无奇差点就要挣脱他的双臂了,她红着脸:“你……”   她想问他是怎么知道的,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治罪,为什么要跑到清吏司。   总不会、真的像是李靖说的那样吧。   瑞王看着她脸颊红红的模样,他定了定神,微笑道:“正因为知道了,才忍不住要跟平平近一些啊。”   以前不晓得她是小姑娘的时候,也就那么回事。除了见面的时候会时不时有点心猿意马。   但自从那夜探知了端倪,忽然间就有点类似于“老房子失火”。   一想到这家伙跟蔡采石林森、甚至蔡流风他们还每天的照面、相处,而他却孤零零地,眼巴巴地远远地看着……如何公平。   所以才不惜乔装改扮,不过是为了亲近人家而已。   谁知却弄巧成拙地给人看了出来。   当然……也可以说是因祸得福。   无奇埋着头:“我、我不想听这些。”   “那你想听什么,告诉本王,我说给你……”他倒是有点儿哄孩子似的耐心。   “王爷!”无奇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你不觉着、您这样很反常吗?”   因为知道她是女孩儿,就喜欢上了?   这也太过突兀了。   简直比蔡流风跟她的表白还要飞来一笔。   毕竟蔡大哥,还勉强可以说是“青梅竹马”,知根知底的。可是瑞王……   而且他是王爷的身份,怎么竟、就这么突然的就……   瑞王道:“哪里反常了?”   无奇焦灼,忐忑,怕。   蔡流风跟她告白前,她从没想过这种男女之事,那对她来说太遥远了。   倒不是完全的把自己当成男子的缘故,只不过无奇有自知之明,她的性子,她的所为,以及她的“梦”,注定她不想当一个合格的贤妻良母,所谓儿女私情,那简直如天方夜谭。   起初虽误会蔡流风是断袖跟断然决然拒绝,但就算后来知道是误会,也并没有就“情生意动”地想要投怀送抱,虽然蔡流风的确是一等的好男子。   但一声声“蔡大哥”叫的太熟,猛然知道蔡大哥是把自己当做女孩儿似的关爱的时候,她只想跑。   而瑞王显然比蔡流风更具有行动力。   他也不像是蔡流风一样谦谦君子的说“我可以等”,他根本没想给无奇“逃跑”的机会,所以这会儿他正牢牢地,假公济私般抱着她。   无奇郁闷,她觉着不适合在这个情形下谈论这些,简直雪上加霜、不,是火上浇油才对。   于是她道:“王爷,李靖想让我劝您。”   瑞王正想要在她的脸上来一下。   可是毕竟第一次,不熟练,也没有经验,所以还在预谋。   听了这句他停下来:“劝我什么?”   “劝您改扶持端王世子,您若不从,他就要……您明白的。”无奇尽量让声音平静。   “他也是这么威胁你的?”   无奇“嗯”了声。   瑞王笑笑,并没表态,只问:“你只见了李靖一个人?有没有别人在?”   无奇疑惑:“什么别人?”   瑞王道:“就是、他的同党。”   无奇摇了摇头。   这时侯,门外隐隐有脚步声响,好像有人向着这边走来。   无奇心头紧张,恐怕是李靖来问情形了,因为紧张,她下意识地攥住瑞王衣袖一角而不自知。   瑞王却察觉了,因而把她抱紧了几分。   他心里有一点点小小地喜悦,便低头在她耳畔道:“平平,如果本王不从,他要杀了我,那……你呢?”   无奇小声道:“我、我有点怕死。”   如果可以,她实在是不想死,毕竟再活一次极为不易。   瑞王笑道:“小东西。说点儿好听的哄哄本王都不行?”   无奇叹了口气,嘀咕道:“不过,说来是我害的王爷,要是他们要害你,我、我一定会拦着,若是拦不住,大不了我……把命赔给你就是了。”   瑞王眉峰微蹙,继而笑道:“你啊……罢了。你还是给本王好好的吧。”   正说到这里,房门给打开了。   有个女子的声音带着三分笑意道:“若不是亲眼所见,妾身还真是不敢相信啊。从来不近女色的瑞王殿下,怎么突然改了性子了?”   门外出现的,赫然是当初在秋浦谨身精舍见到的那白衣女子,今日她身着一袭茶色的衣裙,手中那握着刚摘下来的白纱幂篱。   风从门口掠过,也撩动百褶裙向着旁边飘了出去,她看着无奇跟瑞王,微微一笑,看着依旧是那么的美貌而和善。   若不是见识过这女子的手段,无奇其实是很欣赏她的容貌的。   对于美人,无奇向来格外的带一点纵容之心,就算知道这女子心如蛇蝎,但此刻看她俏生生地立在门口嫣然而笑的模样,实在是格外的赏心悦目。   她不由看向瑞王,想看看他的反应。   瑞王的脸色不知何时已经淡冷了下来,甚至眼皮都好像往下垂了几分,似乎眼前的事物不值得他睁开眼睛打量似的。   无奇一愣,心里倒是有点明白:瑞王自己长得这样美,已经是倾国倾城此色只应天上有的程度了,自然不会把“仙女”级别的女色再放在眼里,毕竟这对他而言大概是再平常不过的。   白衣女子却对瑞王的反应习以为常,反而笑道:“殿下还是旧日那个性子,这么多年了竟没有改一点呢。不、是我说错了,毕竟有了这个小妹妹入了你的眼。”   之前在白衣女子出现的时候,无奇已经忙挣开了瑞王怀抱。   只是瑞王一直攥着她的手腕,听到这里更是把她往身后一拉:“周琴北,这么多年你东奔西走的辛苦了,只是想不到你是越来越不择手段了。”   无奇听瑞王叫出了白衣女子的名字,心里想:“周琴北,这个名字倒是怪好听的。”   周琴北扫了无奇一眼,微笑:“殿下,这话不像是你能说出来的,各为其主,你的不择手段,难道比我少么?何况一将功成万骨枯,这道理你我都懂。”   瑞王淡淡道:“但是李光,卫优,还有那个李靖,本王自忖却无法做到。”   周琴北手扶着门框,道:“这个嘛……只要王爷你答应抛弃太子,弃暗投明,我自然把所有都如实禀告,如何?”   说了这句她看向无奇,笑道:“上次见面我竟眼拙,没看出是个小姑娘,若是早知道,也不至于就那么粗鲁了。殿下好眼力,挑中的人也是世间难得……想来殿下不至于就甘心埋骨于此,不得与佳人白首到老了吧?”   无奇听她说到自己,一阵窘迫。   现在怎么好像人人都知道她是女孩儿了!   可听到周琴北最后一句,更加心跳如兔窜:这、这又是什么鬼话!   但瑞王仿佛没觉着这是鬼话。   他的手从无奇的腕上下滑,把她的小手握在掌心里。   无奇想要抽离,却更给他握紧了些。   周琴北看着他的小动作,眼中的诧异一闪而过,却笑道:“殿下,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请尽快抉择。”   瑞王道:“琴北,本王也有一句话。”   “殿下请说。”   瑞王道:“只要你现在弃暗投明,洗心革面,本王看在周将军旧日面上,饶你一命如何?”   周琴北眼神一变:“你说什么?”   话音未落,一声清啸自院外响起,在阵阵水声之中徘徊回荡。 第117章 舍身   那一声清啸突如其来, 周琴北当然知道,这不是他们的人发出的。   既然不是自己人,那就一定是来了外敌。   她眼神一冷, 看向瑞王。   “你、你难道……”   周琴北有点不相信, 但很快有两个手下急匆匆飞奔而来:“姑娘!西坡上发现有人逼近。”   与此同时,又有一人赶到:“南边也有可疑踪迹。”   无奇在瑞王身后听到后面的声音耳熟, 忙歪头往外瞅了眼。   却见周琴北对面那人身形魁梧, 再加上这声音,自然正是上次那个在秋浦谨身精舍出现的、想杀她的蒙面彪形大汉。   今日他没有蒙面,露出一张粗豪的脸。   周琴北起初惊怒,听两人说完,却又迅速地冷静了下来。   她稍微一抬手示意众人退后, 自己看着瑞王笑道:“怪不得王爷如此的气定神闲, 原来是准备了厉害的后招。不愧是瑞王殿下,果然难缠的很啊。”   瑞王道:“本王念你是个孤女, 纵然知道你这些年胡作非为, 只要你不撞到本王手里,却也并不想追究。没成想,你把本王的忍让宽容当成了怯懦无能, 那就别怪本王了。”   周琴北道:“王爷, 你仿佛运筹帷幄势在必得呢,看样子, 今日是断不能善了的……这山下您准备了多少人马?”   瑞王道:“你很快就会知道。”   周琴北道:“说的也是。不过,在殿下你的人赶到之前,我倒是还可以做一件事。”   瑞王道:“你总不会……想要先除掉本王?”   “王爷还是这么善解人意,其实我也舍不得杀掉王爷,奈何大家各为其主。”周琴北的眼中掠过一丝惘然, 却又笑道:“不过我若落在您手里,自然也逃不过,大家彼此吧。”   瑞王哂笑道:“谁跟你大家彼此。你自甘为贼,就算死在本王手里也不过罪有应得,本王饶了你只是网开一面,轮不到你跟本王评头论足。”   “好吧,”周琴北笑道:“是妾身自作多情了。那么……”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眼中犹豫之色一闪而过。   重新抬眸看向瑞王,却瞧见瑞王身后,无奇微微地探头往她这里看过来。   无奇给瑞王拉在身后,他好像是有意要把无奇挡住、怕她有什么危险似的。   于是只能默默地听着两人对话,却因此明白,瑞王对于现在的这种情形,应是早有预料、甚至他是故意的……落入对方手中?   可是这怎么可能?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又是这样金枝玉叶的尊贵身份,怎么会冒险把自己送进一伙明知道会不择手段的凶徒们手中?   这会儿无奇也回想起来在客栈的时候,自己想要发信号让春日赶来,他却总是气定神闲的阻止,难道从那时候起一切,就都在瑞王的算计之中?   这瑞王殿下到底在干什么!   可知在被迷晕之前她有多后悔没有把瑞王保护好……   如今看来,竟还是她浅薄了?   而此时此刻,瑞王……竟然反过来在护着她。   无奇很想打断这两人的叙旧,但瑞王跟周琴北是“旧时相识”,他们两个的对话,却又好像不是她这种“微末小官”兼局外人能够插嘴进去的,   直到听见周琴北图穷匕见,无奇终于忍不住往旁边挪开半步。   她探出头去,跟周琴北目光相对。   周姑娘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忽然说道:“殿下,这么可爱的妹妹,你放心丢下她吗?还是说要我把她一块儿杀了,让她陪你上路?”   无奇的眼睛瞪大了几分,皱眉道:“你……姐姐你生得这么好,干吗总做这些丑恶之事啊,卿本佳人,奈何奈何。”   “要不怎么叫蛇蝎美人呢,少见多怪,”瑞王反手握住她的腕子,对周琴北道:“很不劳你操心,她,自然由本王看着,你只管好你自己吧。”   无奇不知道要瞪向哪一个。   但就在此刻,周琴北突然抬手,手中的幂篱旋风般扫了出去,与此同时,又有一道身影从门口闪了过来!   周琴北的腰肢一扭,冷哼了声从门口退开:“付青亭,你果然亲自来了。”   这率先掠过来的果然正是付先生,他淡淡地说道:“周琴北,这可是你自己撞上来的,谁给你的胆子敢对王爷下手!”   周琴北娇笑道:“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区区一个瑞王又算得了什么?”   付青亭还没开口,另一个声音道:“只怕你就算是给千刀万剐凌迟处死,也伤不到王爷一根毫毛。”   竟正是顾九。   无奇听见他们两个都到了,总算是把悬着的心放下。   正有点意外的欢喜,瑞王回头看向她,温声道:“告诉过你不用怕,很快就会结束的,本王没骗你吧?”   无奇给他的凤眸一扫,这才忙又退开了一步:“是,王爷英明。”   瑞王正要说话,外间付青亭见顾九带人控制住了局面,便道:“王爷,卑下救驾来迟让王爷受惊了。”   瑞王才淡声道:“不迟,把人都拿下。能留活口则留,不能……”   正要说下去,突然意识到无奇也在这里,便只淡看了付青亭一眼。   付先生自然会意:“是,属下遵命。”   他后退两步到了门口,如此这番吩咐身旁心腹,自己却并没有走开,仍是守着这间房子。   虽然他们站在靠窗的位置,水声嘈杂,但是却掩不住外头错杂的脚步声,兵器相交的响声,以及人的惨叫。   无奇的心狂跳,她突然想到了李靖。   正要往外走,瑞王道:“干什么去?”   无奇定了定神:“我、我看看。”   瑞王道:“兵荒马乱的,有什么可看,待会儿他们收拾干净了,本王自然带你回去。”   “王爷、原来是想把他们一网打尽吗?”无奇只好尽量地不去看他,不要跟他目光相对。   她低着头,望着地上自己的靴子尖儿。   瑞王道:“当然,留着始终是祸害。”   无奇其实是想问瑞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   她只知道当时在吏部她激他离开的时候,他那份惊怒却绝不是假的。   而请她帮忙找寻瑞王的春日,应该也不是假装的。   而对瑞王来说,他虽早知周琴北此人,但因为昔日大将军的旧情,他并不想就为难周琴北,只要她别出来戳他的眼珠就行了。   她的确没有敢亲自跳到他的面前,但是却一而再地对着无奇下手。   第一次在秋浦的时候,他姑且还能忍,因为那时候无奇还是个“男子”。   但是这次……不一样了。   这是他想要好好地放在掌心里呵护着的女孩儿。   昨儿夜间匆忙离开吏部,瑞王是得到一个准确的消息。   有人想要对他下手。   但赵景藩很清楚,他虽然暗中树敌颇多,但要是真的是那么容易就给弄死的人,他这会儿早就投胎转世了无数次了。   所以他一点都不担心。   直到他想到了一个可能。   是啊,他是不怕,那些居心叵测者也的确伤不到他,可是他们可以利用别人。   比如曾经就给威胁过的无奇。   这么巧的,这两天他又乔装改扮的混在清吏司。   因而瑞王立刻就猜到了,有人一定会利用无奇对自己动手。   他本来可以让春日贴身保护,预防这种可能。   但是瑞王又知道,就算再周密的保护,也终究会有百密一疏的时候,这个时候,就用得上那个古老的治水的口诀了:   ——堵不如疏。   所以,他索性没有让春日再如往常一样跑去郝府,近身地盯着无奇。   也正因为如此,无奇陪着窦玉出门的时候,才会那么的“清净”。   跟随马车的春日不敢打草惊蛇,所以只能保持较远的距离跟随。   一切看似毫无异样。   半路上,不过是有个“小孩子”上了马车,马车照旧往前,最后停在学堂外面,两个孩子跳下地,手拉着手进学堂去了,无奇掀起车帘看了眼,仍是乘车回到了清吏司。   平常而已。   不管是谁看到这一幕,都绝不会起疑心。   连瑞王最初都没有想到李靖身上去,毕竟按照春日的说法,那上车的小孩儿跟窦玉非常熟稔,彼此手牵手玩的很好,显然是窦玉素日的玩伴。   直到在吏部考功司蔡流风的公事房外,无奇劈头盖脸地把瑞王痛斥了一顿。   他实在是挂不住脸,怒火朝天的离开了吏部。   起初瑞王的确是给狂怒跟嫉妒冲昏了头脑,满心所想的是无奇说自己跟蔡流风“青梅竹马”非旁人可比,以及她那些很伤人心的话。   这简直让赵景藩黯然失魂,狂怒不已。   他觉着自己这两天、不,这半辈子的用心都白白地喂了狗。   毕竟他打出生开始从没有对一个女孩儿如此上心,所以用半辈子来形容应该也不为过吧。   可正因为如此宝贵,却给轻易而毫不留情地作践,才更让赵景藩觉着痛,怒,无法容忍。   直到他沿街而行,看到路边上两个小孩子在拿着木刀木剑胡乱对打,他想起春日跟他禀过的清早上车的那孩子……   这才柳暗花明的突然间明白过来。   想通的时候,赵景藩差点出了汗。   他意识到自己几乎就犯了跟蔡流风一样的错误,几乎就阴差阳错地误会了无奇。   自己原本早算到周琴北会再利用无奇,可偏偏漏想了那个孩子。   因为猜到那孩子十有八/九就是李靖,瑞王自然就明白了无奇对他“出言不逊”而毫不留情的原因。   她大概是受了胁迫,所以巴不得赶紧让他离开。   这个丫头……是为了他的安危着想啊!   所谓的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大概便是如此了。   前一刻还觉着无奇的那些话简直是罪该万死,足够让他一辈子也不要再见到那张惹人爱更令人恨的小脸,但下一刻却突然间喜欢的心痒难耐,想要立刻找到她。   因为不管她说的多难听,她只是……不想自己出事,只是想为他好罢了。   一想到无奇这么关心自己,瑞王恨不得赶紧跑回吏部,或者,在那张小脸上狠狠地亲上几下才罢休。   但狂喜并没有让他失去理智。   他立刻开始推想下一步,他知道无奇不会害自己的,恐怕周琴北跟李靖也知道。   也许,该给他们一个主动上钩的机会。   瑞王想要自己去当这个诱饵。   与其让那些人找上无奇,不如自己卖个破绽,把那些人引上来,一网打尽最好,免得纠缠不休,惊到他的心上之人。   他出面当诱饵,总比无奇涉险的好。   瑞王极快地打定了主意,他并没有回吏部,更没有回王府。   而是在那一帮“杂耍”众人经过的时候,飞快地向一名王府的暗卫低语了几句。   他知道付青亭一定会安排的,他很放心。   但忙中出错漏算了一点,那就是春日。   春日是真着急。   因为起初春日并不知道赵景藩的安排。   慌乱中她回去请了无奇帮忙,跟无奇分头行事之后付青亭才派人找到她,告诉了她一切的计划。   春日简直要给自己的主子吓晕了,毕竟刚才听说他不见,已经失去半条魂。   而瑞王因为要当这个让对方无法拒绝的香饵,所以满大街乱逛,哪里偏僻向哪里去。   在点心铺子逗留,一则是因为下雨,二则,却因为那些甜甜的蜜饯果子,让他想起了那个嘴馋又可爱的小家伙。   他并无经验,只胡乱各样要了一些。   幸而昨儿给敲竹杠的缘故,身上还带着点儿银子,这也算是意外之便利了。   因为不知道无奇在找他,所以在看见她撑着伞出现在点心铺子门口的时候,赵景藩心中的喜悦就像是从天而降的雨,无边无际,满天满地的乱流,洋溢着甜。   果然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啊,他本来是想舍身引蛇出洞的,没想到居然还因祸得福,有了意外的最好收获。   客栈里无奇要发信号叫春日来,瑞王阻止了她。   实则心里也略有点着急,暗暗揣测——总不会是因为自己先前的易容术太过高明,而周琴北等人的侦查追踪能力被他高估了……所以仍是找不到这儿来吧?   又或者,是付青亭那里的安排叫人看出了破绽?   不过他倒也不很在意这些了,反而觉着就算计策没有成功也很好。   毕竟这样的话他就有更多时间跟无奇相处了。   果然世间的事情并不能两全。   首先攻入院子的是王府的几十名好手内卫,万无一失。   里边的信号一发,外围还有从五城兵马司跟大理寺调的五百精锐,层层布防。   这次要做的就是不放走任何一个漏网之鱼。   正如瑞王所料,很快的,这场战事就结束了。   如果说是用阴谋诡计,钩心斗角,也许不至于会这么快,但若是拼起武力来,恐怕没有谁能抵挡瑞王府的亲卫。   他们还不是付青亭教出来的,薄白云在离开王府之前,曾亲自训练了九十九个王府亲卫,谦虚说来,个个都能以一当十,若是结成阵列,只怕对付千军万马都不在话下。   以前他们很少成群结队的出现,多是一个人,或者两三人偕同行事。   能用得着五人以上一块儿出动,就已经算是难以解决的棘手问题了,可迄今为止,并没有出动过十人以上过。   如今是因为瑞王的缘故,付青亭才调了三十人。   原本这院子里的,除了李靖以及他的两名侍从,还有十几个跟随他调令的端王旧部。   周琴北是才来的……瑞王也正是等她露面,她只带了七八人。   虽然这些人也都是武功高强的好手,可跟瑞王府的亲兵比起来,自然就像是猎犬遇到了真的恶狼。   瑞王拦着无奇不想她出去,就是因为清楚,有的场面是看不得的。   血肉横飞甚至……不是她这种女孩子能见的,做噩梦怎么好,受惊了又怎么了得!   以前不知道她是小姑娘,倒也罢了,随便她爱如何折腾,哪儿都钻也无所谓。   可自打知道了,突然就感觉她“弱不禁风”、甚至是易融易碎易受惊起来,哪哪都需要他操心护着。   当然,最好还是贴身护着。   直到院中的声音小了,付青亭转身,向着他一低头。   瑞王才拉着无奇的手走到门口,除了地上还有残存的零星的血渍外,已经没有什么别的了,尸首都给迅速拖走了。   赵景藩先看了眼无奇,见她仿佛在出神,便道:“怎么了?”   无奇抬眸:“王爷,我在想……李靖呢?”   说了这句她发现付青亭近在旁边,而瑞王不该这么明晃晃地拉着她的手。   一想到这个又不自在起来,心头乱乱地:会不会付先生也知道自己是女孩了呢?那……春日呢?   简直头都大了。   她费了点劲,总算是挣脱了瑞王的掌心。   无视他瞅着自己的眼神,无奇转头搜寻,试图找到那小孩子的身影。   付青亭在旁边虽端然而立,看着目不斜视的样子,实则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没逃过他的眼睛。   想笑,又不太敢。   他只能低低说道:“执事说的是那个小孩子?”   “啊对!”无奇赶紧回答,“他……”   她有点不太敢问李靖是否还活着,因为,心里竟有种隐隐地不忍。   ——李靖的确还活着。   顾九从廊下快步走来:“王爷,那个小孩儿说,要求见王爷。”   其实李靖的原话不是这么客气的,他镇静而笑眯眯地:“去告诉赵景藩,最好让他赶快来见我,不然他会后悔不及的。”   就算是给瑞王府的亲兵围住,那小孩儿还是镇定自若,隐隐地竟透出些从容大将之风。   连这些见惯光怪陆离的王府亲兵们都忍不住啧啧惊异。   断龙崖前,院门之外。   李靖坐在靠近崖边的一块青石上,他盘膝静坐,身后是白茫茫地水雾,瀑布激流倾斜而下,在底下发出龙吟似的咆哮。   周琴北立在青石之下,那跟随她的魁梧汉子断了一只手臂,血把半身都染透了,他显然是支撑不住了,但还是挡在周琴北身前。   无奇瞧着那血淋淋的……心一颤。   她赶紧抬头看向李靖。   此刻无奇的心情极为复杂,难以言喻。   瑞王负手走近了几步,看着青石上的小童。   这孩子看着有几分清秀可爱,这般盘膝而坐,更有些许成仙了道的风采。   瑞王道:“小孩子家就该有孩童的样子,何必做这么危险的举止呢。”   李靖睁开双眼,扫向瑞王,他仍是笑微微的样子:“赵景藩,你怎么不懂礼数呢?见了我也不行礼?这点儿很不如平平啊。”   瑞王忍不住看了眼旁边的无奇,见她扬首看着李靖,目光闪烁,他便思忖着说道:“怎么,你凭什么让本王向你行礼?”   李靖道:“我乃大唐李卫公,总也是你的前辈。身为小辈如何能不见礼?”   瑞王笑道:“巧了,本王前世还是长坂坡上的赵子龙呢,算来也可以是卫国公的前辈了,不过本王不讲究这些虚客套,倒也罢了。”   李靖看着他丰神俊朗龙章凤姿的,却也笑了起来:“赵景藩,你是皇室中人,不可能是赵云,不过你根骨不凡,恐怕也的确是个大有来历的人,你若是想追根溯源……我倒是可以叫人给你一试。”   无奇听到这里才醒神,她忐忑地看了眼瑞王,忙叫道:“李靖,不要胡说!”   瑞王却道:“小子,你不过是有人故意制造出来的傀儡罢了,还敢在本王面前妖言惑众?如今你们已经走投无路,看在你是个孩子的份上,本王不会对你如何,你快下来,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周琴北握了握拳,想说话,又看向李靖。   李靖脸上的笑略收了几分,神情有一点冷:“瑞王殿下,你好像……真的以为你已经胜券在握了。”   瑞王眸色一动:“不然呢?”   李靖却看向无奇:“小平平,你难道忘了我先前跟你的约定?你既然已经答应了要杀死瑞王,如今出尔反尔,可是会有惩罚的哦。”   无奇觉着他的目光就像是他背后的飞流一般冷冽,弄得她心头发冷的。   当即忙虚伪的解释道:“我、我……没有出尔反尔!我是真的要干的,只是、还没来得及动手……就给他发现了!如此而已,是他太狡、呃太精明了……您当然明白。”   有一种本能的直觉,她不想得罪李靖,但又不敢再对瑞王出言不逊。   瑞王瞟了她一眼,嘴角扬起,却又忍住。   李靖笑的有些了然:“不管你是想杀他没杀成,还是根本不愿动手,反正我只看结果,你既然杀不了他,就别怪我狠心了。”   “你、想干什么?”无奇愣住。   瑞王道:“小孩儿,你不要鼓惑人心,或者,你还有后招?”   这次开口的是周琴北。   周姑娘跟李靖对视一眼,便冷笑道:“瑞王殿下果然好计谋,只不过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能引蛇出洞,难道我们就不会四面设防吗。”   赵景藩的双眸微微眯起:“哦,说来听听。”   周琴北看看他,又看看无奇,忽然又娇笑嫣然道:“王爷这般绝世风华,天人姿容,自然是人见人爱,郝家妹妹下不了手也是有的。但人都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她允诺的事情做不到,我们自然要她付出代价。”   无奇的心莫名地跳的很快,她满心琢磨周琴北的“代价”跟李靖的“狠心”意味着什么,竟没顾上在意周琴北公然唤自己“郝家妹妹”。   正不安之极,瑞王道:“让本王猜猜,你们莫不是想对郝府的人动手吗?比如之前的那个窦玉?”   无奇的双眼睁大。   周琴北掩口而笑:“王爷果然一语中的。”   瑞王冷笑:“你以为本王想不到这个吗?”   他既然猜到有人胁迫无奇,当然随之做了详尽的安排,郝府之外,早就安排了人暗中盯着,就算是在漕运司养伤的郝三江那里都有人看守,甚至是蔡采石林森……务必万无一失。   无奇听瑞王的语气像是有所安排,隐隐地有点惊喜。   周琴北眨了眨眼,倒是一脸的无辜:“王爷真的都想到了?”   瑞王的眼波一动,眉峰突然皱蹙,他瞄了眼身后的付青亭。   郝府的确是铁桶一般,就算是那个窦玉也不会有碍。这点付青亭当然可以保证。   只要在京内的郝家的人,绝不会有任何闪失。   但这,只限于“京内”。   郝四方昨日前去淮州,本来预计今日午后才回。   青亭觉着,郝四方人在外地,那些人鞭长莫及。且他又是漕运司的司长,身边也有不少漕运司的干练好手,是最难出岔子的。   但是现在他有点不确定了。   瑞王瞬间的沉默让无奇的不安重又升腾起来。   打破寂静的,是一声熟悉的呼唤:“小奇!”   无奇猛然回头,却发现头前是韦炜跟柯其淳,身后跟着的竟是蔡采石跟林森两人。   原来之前无奇突然间就给春日拉走,蔡采石跟林森等半天不见回来,便来打听。   正好蔡流风得知了五城兵马司跟大理寺的人马调动。   他很担心无奇的安危,便告诉了他们两个。   柯其淳在兵马司有相熟之人,当下便追着一起赶来,春日正带人在外围巡逻,便放了他们入内。   青石上的李靖微笑:“原来越热闹了,嗯……时候也差不多了。”   听他喃喃了这句,瑞王道:“你什么意思?”   李靖却甚是闲情逸致般:“你们看这玉龙河,瀑布自上而下,像不像是那玉龙重生?”   大家不由自主抬头看向他身后的瀑布,只见玉龙河水飞流直下,白雾迷蒙,随着山石的蜿蜒,水流激溅,影影绰绰果然似一条玉龙在翻波搅雾。   正在此刻,突然蔡采石叫道:“那是什么?”   众人却也看见了,从断龙崖之上,有一样东西漂流过来,然后如同一截木桩般直直地栽倒往下,坠入了河中!   几个人面面相觑,惊骇莫名。   林森先按捺不住,忙跑到崖边往下看去。   等了半晌,果然见有个东西若隐若现地冒了出来,在水面上浮浮沉沉。   “那是、尸首吗?”林森身后,蔡采石颤声道。   “等等……”林森咽了口唾沫:“怎么看着、看着有点眼熟?”   无奇原本给瑞王拦着,无法上前,隐约听见他两个的对话,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她推开瑞王,奋不顾身地冲了过去!快到崖边又给韦炜跟柯其淳双双拦住。   “让我、让我看看……”无奇说,声音颤的像是随时会哭出来。   蔡采石见有人拦着她到了,赶紧道:“小奇你别急,这还没看清楚呢啊,没什么好急的。”   他尚且不知道无奇是因为什么这么恐惧。   直到林森说:“那个尸首穿着的,怎么像是漕运司的衣裳……”   林森的父亲是漕运上的人,所以他很熟悉,就算隔得远,也依稀瞧了出来。   可话音未落他,他就意识到了什么,急忙捂住嘴。   无奇却听见了,她的腿一软,浑身的血都冻住了。   她没到悬崖边去,看不见那尸首,但也无法看了,因为她根本不敢。   多亏柯其淳将她扶住了。   无奇身不由己,耳畔嗡嗡做响,像是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思维能力。   人本是可以非常脆弱的,只需要一点轻轻的恐惧,就可以将“人”完全的击垮。   而无奇的恐惧,就是家人,就是……失去家人。   瑞王闭了闭双眼,拢起的手攥紧,又微微松开。   从刚才开始他就没有动过,只是很冷很静地站在原地,却第一次的,雪了脸。   唯一仍从容镇定的,便是青石上的李靖了。   付青亭忍不住了:“你不要装神弄鬼,你、到底想如何?!”   青亭非常的清楚,要是底下的人是郝四方的话,这个责任自然得他担着。   本来一个郝四方不算什么,但他,却是无奇的父亲。   恐怕在瑞王眼里,这已经足够青亭以命相赔了。   他简直恨极了这个“孩子”。   李靖并不理他,只是看着瑞王道:“赵景藩,你怕了?”   此刻周琴北也笑道:“王爷,你居然也会怕啊……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能亲眼见到王爷这般失态,纵然是今儿死在这里,也是值得了。”   顾九也忍无可忍,上前喝道:“无耻贱婢,玷辱了镇国将军的英名!你今日还想活着离开吗?”   周琴北笑容一冷:“就凭你也敢提我父亲!”   顾九恨不得立刻上前,什么妖童,什么妖女,尽数拿下千刀万剐就是了!   就在他几乎按捺不住的时候,瑞王道:“郝四方呢?”   众人愣怔,而李靖的目光微微一亮。   瑞王冷道:“他是你的底牌,你不会轻易地将最大的底牌就这么亮出来。这对你来说毫无益处。所以……底下的尸首不是郝四方。”   李靖仰头笑道:“好啊,不愧是瑞王,我本来还有点后悔之前没先杀了你,现在倒觉着,留着你还是对的。”   此时此刻林森因为瞪大了眼睛细看,也总算看出了,他叫道:“那个是漕运司使从的服色,不、不是郝伯父,伯父的该是四品公服!那个是很好认的!”   蔡采石几乎给他吓晕过去:“你这死木头,以后这种要紧的话你先说出来行不行!”   他刚才听见瑞王的话还半信半疑,听了林森这般分析,立刻回头对无奇道:“小奇别怕,你听见了没有,不是伯父呢!伯父好好的!”   无奇几乎陷入失去父亲的恐惧泥沼里,因此就算瑞王之前的话,她都没有听见,直到给蔡采石大声在耳畔叫嚷了一阵子,才清醒过来:“你、你说什么?不是我爹吗?”   蔡采石道:“不是不是,绝对不是!小林子看见了……王爷也是这么说的!”   “真、真的?”无奇双眼里满是泪,完全不由自主地往外冒,她扭头呆呆看向瑞王的方向,但泪模糊了眼睛,她无法看清眼前的人。   瑞王死死地望着无奇,那双泪眼朦胧的眸子,让他的心骤然疼了起来。   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跟李靖说底下人不是郝四方的时候,他的手心里也已经冒了汗。   而青石上李靖道:“这个人的确不是郝四方,因为……还不到时候。”   这一句话,把众人才放下的心又高悬了起来。   李靖似笑非笑地扫着底下的众人,此刻,虽然是天真无邪的孩童模样,但在众人眼里,这孩子简直就像是个令人战栗的神、不,是恶魔。   蔡采石先问:“什么叫做还不到时候?”   李靖道:“如果我不发信号,再过一刻钟,从上游下来的,就必然是郝四方。”   无奇撇开柯其淳冲了过去:“你、你放了我爹!你想要杀人……你杀我!杀我啊!我就在这儿!你怎么都可以!”她完全地语无伦次。   蔡采石跟林森赶紧跑上前将她拦住。   正在此刻,瑞王看着李靖冷冷道:“说罢。”   李靖眸色一动:“哦?”   “你的条件,放人的条件,”瑞王抬手,轻轻地一拂衣袖,淡声道:“你等的,不就是这个吗?”   李靖又笑了:“闻弦歌而知雅意,可惜啊,你我终究是道不同,不然……”他又看了眼无奇,眼中带着遗憾。   瑞王道:“没有什么不然。本王不跟傀儡为语,也不会跟乱臣贼子同党。”   李靖点点头,倒像是下了决心:“这么说,叫你从我果然是不可能的了。那事情就简单了。”   他抬头看着天空,语气也冷淡了几分:“平平曾允诺杀你,你不死,就要有另一个人死;相反,若要另一个人不死,那……瑞王殿下你,就得死。”   “住口!”   瑞王没有出声,付青亭跟顾九已经不约而同地怒喝。   付青亭尤其惊怒,要不是还有一丝理智,他恐怕就要上前将那孩子擒住。   这人实在太过歹毒了。   他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冒犯,而是公然地在逼瑞王。   瑞王自然不能死,那么,在别人、至少在无奇觉着,郝四方就是替他死的。   如果郝无奇对瑞王而言不算什么,那此事也似不值一提。   可偏偏付青亭很清楚!郝无奇对瑞王而说意味着什么。   他从未见过瑞王会为了个女孩儿这般反常,为了她,不惜放下身段乔装改扮去接近,就算被她刁难也仍不肯退却。   付青亭本以为以瑞王那孤高清冷的性子,一世都不会喜欢上什么人。   可他始料未及的是,赵景藩一旦喜欢上一个人会这么的“疯”。   现场沉默异常,只有瀑布水声。   李靖一点也不着急,他甚至没有开口催过瑞王。   周琴北盯着赵景藩,似嘲似笑地说:“王爷,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就算你喜欢郝家妹妹,就算她的确难得,但不过是区区一个女子,怎比得上王爷的性命矜贵?更别提只是她的父亲遇难而已,又不是她。”   话音未落,瑞王道:“青亭你过来。”   付青亭微怔,有些忐忑地走近:“王爷。”   瑞王看他一眼,探臂过去,猛然将付青亭腰间的短匕摘了下来。   “王爷?!”青亭本是能阻止的,可是他习惯了听从命令,所以只是抬手,却并没有制止瑞王,“您……要做什么?”   瑞王把那匕首拔了出来,看看雪亮的刀刃,抬眸看向李靖:“要怎么发信号,要怎么让本王相信?”   李靖的脸色原本很淡漠,直到看见瑞王手持匕首。   瑞王那看似冷漠实则决然的神情他看的很清楚,但他只是……无法置信。 第118章 龙吟   瑞王说完之后, 现场鸦雀无声,只有水声越发嘈杂激烈。   顷刻,是林森满眼疑惑不解地看着蔡采石, 用一种恍惚的语气问道:“小蔡, 那、那个长得很美的姑娘说的什么?什么妹妹?什么……女子?她说的是谁?”   林森不愧是要立志成为情场圣手的人,在这个所有人都几乎心跳停止的时刻, 他还是没有忽略周琴北过人的美貌。   但更加叫林森不懂的, 是周琴北刚才那一番话。   周琴北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所以林森听得很清楚,周姑娘说的是“郝家妹妹”。   但林森自然确信郝府只有郝三江跟郝无奇两个儿子,没有什么妹妹……   终不成,周琴北指的是窦秀秀?   蔡采石看着林森瞪得很圆充满迷惘的眼睛, 顾不上在这个时刻跟他解释。   “等会儿跟你说。”   他只顾搪塞般抛给林森这句, 便又回头低低地跟无奇问:“王爷、王爷他想干什么?”   无奇看着瑞王,她也有些茫然懵懂。   对于郝四方的担忧跟怕他出事的恐惧, 让她忽略了其他所有。   但却知道瑞王是想救自己的父亲的。   李靖还没有开口, 周琴北也诧异地看着瑞王道:“殿下,您……是什么意思?”   瑞王道:“很简单,如果要本王的命来换郝四方, 这个交易本王应了。”   话音刚落, 顾九跟付青亭已经双双叫道:“王爷!”   周琴北愣了愣后,笑道:“殿下, 您不会是来说笑的吧,是想诳我们吗?”   “妖女!”顾九按捺不住,索性不管瑞王的命令,也不理会付青亭的意思,纵身掠向李靖。   他原本还有点束手束脚, 或许还有点投鼠忌器,但一听到瑞王竟说了这句话,瞬间便不顾一切,只想先把李靖拿下,只要严刑逼供,难道救不出郝四方?   再者说……区区一个漕运司的司长,用王爷的命去换?   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他连听听都觉着无法忍受。   所以顾九不管瑞王跟付青亭是什么意思,就算拼了王爷怪罪,顾九也只想先把面前的这两个碍眼的麻烦解决!   他一动,身后几个王府的亲卫身形窜动,也要配合行事。   其实现在李靖跟周琴北身边没几个守卫了,那个蒙面汉子失血过多,已经昏死在地上,而且他们后退无路,以武力论,要拿下他们自然不在话下。   付青亭本要拦住顾九,但他私心里其实也跟顾九是一个想法,那就是绝不能让瑞王有丝毫的闪失。   所以他宁肯放顾九这么一闹!   电光火石间,周琴北张弓搭箭,向着顾九射了两箭。   顾九哪里把这个放在眼里,一掌拍飞其中一支,闪身避开第二支,冷笑道:“秋后的蚂蚱,我看你还能蹦到几时!”   青石上的李靖漠然看着这一幕:“真是执迷不悟。”   顾九冷笑道:“你这个妖童不必口出狂言。”   周琴北身边一名下属挥刀迎上,不出三招就给顾九一掌击中胸口。   那人整个人倒飞出去,退到悬崖边上,惨叫了声,刹不住双脚,竟不由自主地从悬崖上坠下。   凄厉的惨呼在山间飘荡了片刻才戛然而止,最终以喧哗的水声里沉闷的噗通响动做了结局。   众人都悚然,顾九一击得胜继续向前冲去。   谁知才三两步,只听青石上的李靖道:“莫慌,列阵。”   周琴北纵身跳下地,她身旁四五个汉子跟着跃起,奇怪的是他们并不是站在一处,却好像是零零散散胡乱地各自而立。   顾九哼道:“什么东西!也能挡住老子!”说话间便向着离的最近的那人冲去,那人手中持刀,勉强应了一招,立刻向着旁边跃开。   顾九本能追上去的,可眼前另一人却又向自己赶来,他当即放弃那人,一步踏前。   直到一步点地,突然间觉着不对。   与此同时只听耳畔有人叫道:“快退回来!”   有些耳熟,像是柯其淳的声音。   向着地上一瞥,顾九猛吸一口气,扭身跃起。   只听到轰然一声巨响,就在顾九身下有什么东西炸裂了,泥尘四溅!   在他身后的两个侍卫避的慢了些,其中一个闷哼了声,给巨大的爆炸震的向后跌出去,当场晕厥。   但周琴北以及其他几个却安然无恙,几个人交换了眼神,身形晃动变幻位置。   顾九立足未稳,脸色微变。   此时柯其淳已经掠了过来:“这好像是什么古怪阵势,地上还有机关,别乱闯。”   付青亭皱眉道:“这、像是道派的六丁六甲守阵。”   “果然有见识,”李靖微笑:“强将手下无弱兵啊。”   说了这句,李靖又漫不经心地说道:“半刻钟已经过了,殿下,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就算你们能破这六丁六甲的护阵,时辰也就过了。”   瑞王一直看到这里,便缓缓往前走了两步:“回答本王先前的问话,自然给你想要的答复。”   “简单,让周姑娘他们离开。”李靖道。   瑞王笑道:“你要本王放虎归山?”   “是放虎归山,但也是救人性命,”李靖不疾不徐道:“我想要的只是王爷的命,郝四方不过给无辜牵连。我若达成目的,就没必要再多伤一条人命。你不信,大可命人再攻,信则不疑。”   瑞王笑道:“有意思,敢情你做的是不亏本的买卖。怪不得你稳坐青石上,原来是效仿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李靖微笑:“托王爷吉言。”   付青亭听的心惊肉跳,忙退回瑞王身边:“王爷,别听这妖童的胡话!”他扫了眼无奇,道:“而且郝四方未必、未必真的有事。王爷很不必为了这个……”   瑞王不置可否,却抬眸也看向了无奇。   而这会儿,无奇正也看着他,她有些似懂非懂,隐隐猜到瑞王想做什么,但又觉着不可能。   她很想救郝四方,就算献出她的命也不会在乎,但是李靖偏是冲着瑞王的。   无奇想让瑞王救郝四方,但绝对不是要让瑞王以命换命的方式。   而且她也清楚,她,或者父亲,都换不起。   她头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四目相对,赵景藩忽然向着她招了招手。   无奇愣了愣,总算是慢慢地走到了他身前。   瑞王望着她哭红的双眼跟鼻头,眼睛里还有湿湿的泪不散,他探出左臂,把无奇往怀中一抱:“别担心,你父亲不会有事。”   正在绝望之中的无奇听了这句,唇狠狠一抖,几乎没忍住哭出声来,她咬着唇,泪纷纷地打在他衣衫上。   瑞王用力抱了抱无奇,才又将她放开:“春日,带她先离开。”   春日从后面上来,犹豫着拉住无奇。   无奇被她拉着走了一步,下意识地伸手握住瑞王的袖子:“我不走,为什么叫我走?”   瑞王看着她的手指勾着自己的衣袖,便又轻轻地展眉一笑:“去吧,安心地等一会儿就好了。”   “你、你想……你……”无奇有些慌,固执道:“我要在这里等。”   瑞王看了春日一眼。   春日忙道:“小奇,走吧。”   无奇道:“我不!姐姐你别……王爷,让我留下来,——你要干什么?!”   最后一句她大声地叫了出来,像是有所预感。   瑞王没有回答,甚至也没有看她。   春日见她不肯乖乖地跟着离开,只管挣扎的厉害,又是这样受惊过度神思不属的样子,暗暗地咬了咬牙,悄悄地在她脑后玉枕穴上一摁。   无奇只觉着脑中一昏,下意识地伸出手向着瑞王的方向:“别、你不……”   一句话没有说完,就已经昏迷过去。   蔡采石跟林森见无奇要走,犹豫取舍了一会儿,还是选择跟上。   柯其淳反而留下了。   瑞王深呼吸又看向周琴北,却见她仰头望着李靖,目光闪烁。   “放他们走。”瑞王道。   顾九恨极了:“王爷,拿下他们交换郝四方便是了。”   瑞王淡淡道:“本王还没死呢你就想做主了。”   顾九低了头:“属下不敢。”   青亭一抬手,内卫们向着旁边让开一条路。   周琴北松了口气,却又看向李靖:“你呢?”   李靖并不看她:“姑娘只管去吧。有缘自会再见。”   周琴北皱眉,终于把心一横,叫人扶住那晕厥的汉子。   往前走的时候,她停了停,看着瑞王道:“王爷,原来你、变了。”   瑞王面无表情地:“是吗。”   周琴北的眼神很复杂,嘴唇蠕动,却没有再说别的。   终于转头,一语不发地带人走了。   现场变得空旷了不少。   风好像也大了许多,裹着水雾一阵阵地往人的脸上扑来。   付青亭的不安感越发重了:“王爷……”   “退下。”   瑞王淡淡一声,他看着青石上的李靖,却见李靖眉头微蹙望着瀑布上游,又抬眸看看天色。   这个动作不言而喻,时间不多了。   瑞王握住那把匕首,刀尖向内指着自己的心口。   付青亭站的最近,见状猛然出手握住瑞王手腕:“王爷!不行!!”   “退下!”瑞王喝道。   顾九也忙掠回来,他想制止,却最终跪在地上:“王爷,王爷!”   韦炜等在场众人也都惊呆了,见状忙也跟着跪在地上:“王爷万万不可!”   付青亭拉着瑞王的手腕。   这是他生平头一次违抗瑞王的命令,而且没有想过任何后果。   相持之中,付青亭把心一横,一手握住匕首的刀刃,一手攥着瑞王的手腕:“王爷,除非你先剁了我 。”   “松手,滚开!”瑞王用力一挣,匕首锋利的刀刃划破了付青亭的掌心,鲜血顿时流了下来。   付青亭是绝对不会松手的。   瑞王冷笑道:“好啊,能耐了,都学会抗命了。”   付青亭决心抗命到底。   瑞王看了出来,所以他松开了那把匕首。   可时候已经很紧迫了。   瑞王扭头看向李靖,正李靖也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赵景藩缓缓地吁了一口气:“本王的命,希望你能拿得住,你要是食言……”   “王爷还是不信的话,”不等瑞王说完,李靖低头看着他,神色里带几分傲然:“好,我便跟你起个誓,我若言而无信,那就……叫我一世碌碌无为,郁卒而终。”   这话若是在普通人说来,自然不值什么,甚至会让人觉着好笑。   但这是李靖,有过大唐军神之称的李靖,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能够开疆拓土,定国安邦,这样不凡的人物是天生的意气风发的纵横家,若是让他碌碌无为郁卒而终,没有什么比这更严厉残酷的惩罚了。   瑞王笑道:“好啊,本王姑且信你,你可别辜负了这话,别糟践了李靖的威名。”   他说完后,倒退了几步。   顾九见付青亭不惜自残也要制止瑞王,且成功将匕首“夺”下,总算是略松了口气。   所以,以为事情大有转机。   可正在众人都稍微地把悬在半空的心放了放的时候,瑞王回头,看了眼无奇离开的方向。   付青亭跟着转头。   就在这一瞬间,瑞王向后一跃!   他的身影就像是折了翼的苍鹤,从白色的瀑布前划过,流星飞矢一样坠入了底下的夺命激流。   “王爷!”付青亭大叫一声,声音嘶哑,心胆俱裂!   顾九更是直接僵住了,顷刻,他跟韦炜柯其淳一起冲到崖边,却正见瑞王的身影落入底下翻滚的河水之中,瞬间就给激流吞没。   青石上的李靖把这一幕看的最为清楚。   他的脸色,一言难尽。   就算有所预料,但李靖却也想不到,瑞王竟然会选择这样的方式,   而且他更没想到的是,瑞王居然肯为了那个小姑娘,甘愿舍弃性命。   但不管如何,他的算计成真了,他不仅要了瑞王的命,而且保全了周琴北等人。   可是这瞬间,他并没有觉着任何的快意,相反,他的心情突然有那么一点、古怪而难以形容的……   ——难过。   李靖的眼神又有些惘然。   就像是他之前诱劝无奇时候说的“我也曾少年过”,不错,他也曾经是热血澎湃的少年,也曾有过刻骨铭心喜欢的人……他很幸运,他所喜欢之人,同他相知相爱,也跟他相约白首。   “风尘三侠”,虬髯客,李靖跟红拂女的传奇佳话甚至流传至今。   他想不到,本来以为的冷心冷面的瑞王赵景藩,竟然也能做到如此的……至情至性!   付青亭反应过来,他扭头看向青石上的李靖,青亭的手都在颤抖,他哑声道:“你、你这妖童,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李靖却丝毫也不慌,他慢慢地站起身来。   顾九也回过身来,咬牙切齿:“你想逃吗?你这妖童试试看……”   李靖背着双手,仰头看着那飞流直下的瀑布,忽然说道:“虬髯红拂无处寻,风尘三侠说到今,难道、是我错了……”   他说完之后,复又笑了几声,然后就在付青亭顾九等人之前,张开双臂,向着青石下跃去。   付青亭大为意外,急忙飞掠过去,只看到那小小地身影瞬间也落入水中,很快也给滔滔地河流吞噬了。   从这么高跳下去,底下又是翻涌奔腾的激流,就算是水性极佳武功高强的人都断无生还可能,何况是个小孩儿。   但是李靖死就死了,却也跟他们无关。   而瑞王……却……   付青亭简直无法反应:“王爷!你……”看着底下的玉龙河,泪忍不住也纷纷洒落。   顾九又气有惊有痛:“师哥,在这儿哭也无益,现在唯一能做的是去下游,希望王爷福大,应是无碍的!只便宜了那个妖童!要是找到他的尸首我……”   付青亭头都要裂开了,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别说了,你速速带人前去……”   正说到这时,却见春日如风般掠来:“王爷呢?”   付青亭抿着唇一言不发,顾九脸色难看如同见鬼。   春日身形一晃,一把抓住顾九:“我问你王爷呢!”   就在这时候,春日身后是蔡采石急急地跑了回来,见原地没有瑞王的身影,李靖也不知所踪,春日就冲着顾九……   他愣了愣,先咽了口唾沫,却不敢多嘴。   顾九看到他,自然想到蔡流风,更自然想到无奇。   一想到瑞王出事,跟无奇脱不了干系,他便挣脱了春日叫道:“王爷跳崖了!凶多吉少!为了那个郝无奇跟郝四方,他妈的!这算什么事?”   他的胸口起伏不定,怒道:“那个臭小子、不……那个怪怪的混账丫头,要是王爷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也绝对不放过她!”   春日脸色惨白:“什么、王爷……真的……”   蔡采石的脸色也给吓得发白:“跳……”扭头看看悬崖底下,先前打量那尸首的时候还胆虚呢,何况往里跳!   这个消息太过吓人,蔡采石的眼睛乱眨了会儿,像是神魂在瞬间飘走了一会儿,可总算又及时地回来了。   蔡采石忙先向柯其淳身旁走近了半步:“柯大哥,你怎么还在这儿?”   柯其淳道:“啊?啊!……对了,孟……我怎么忘了!”他没头没脑说了这句,竟拔腿就跑。   付青亭忍着不悦跟烦心,冷冷地问道:“蔡采石你干什么?”   蔡采石知道出了这样的大事,他们几个的心情很不好,便不敢啰嗦,只小心翼翼地说道:“付先生,我、我只是想起来,我们离开清吏司的时候孟大人叮嘱了我一句话。”   付青亭微怔:“什么话。”   蔡采石挠挠头,说道:“孟大人说,王爷的命格是见水有利的水龙命……要是真见了水,就让你们稍安勿躁,仔细行事。”   付青亭的眼神直了直,呼吸都有些急促:“孟先生真是这么说的”   当时孟先生跟蔡采石说的时候,他完全不懂,只是死记住了而已。   闻言道:“是啊,孟大人还特意算了一卦呢,说是什么‘风雷益’,利有攸往,利涉大川……我们不明白,孟大人就说这横竖是个益卦,得此卦者,利于有所往,利于渡河涉水……”   付青亭喃喃:“利涉大川,渡河涉水?”   这不是正合了方才瑞王坠水这件事吗?   蔡采石怕他们不信,又绞尽脑汁地回忆:“孟大人还说,这个卦的解释,是损上而宜下的,还有‘时来运转吉气生,多年枯木又开花’……后面两句我记不清了。”他有点抱歉,又害怕惹怒了这几个人。   损上宜下,枯木生花?果然,一一对上了!   付青亭的心狂跳,赶紧制止了他:“行了你别说了。”   他忙对顾九道:“赶紧去沿河搜寻,调拨的那兵马司跟大理寺的人全都送去!一寸也不能漏过!”   顾九咽了口唾沫:“你……”他有点疑惑为什么付青亭对于一个清吏司主管的“算卦”这么深信不疑,但他又知道付青亭绝不是这种病急乱投医的人,当下忙道:“好,我立刻去。”   付青亭见顾九带人去了,再看蔡采石,突然觉着他顺眼了一点,便问:“郝无奇怎么样了?”   蔡采石忙道:“小奇还没有醒。小林子在看着她。”   付青亭点点头:“对了,刚才你叫柯其淳去做什么?”   蔡采石道:“哦!也是孟大人说的,说是柯大哥的命中带木,是水中木,木遇水而浮,所以若是王爷有利水之事,就叫柯大哥去找,一定会逢凶化吉的。”   当时众人听着孟先生说这话,都觉着像是在听天书,没想到居然真的一一应验了。   付青亭的心又安稳了些,他轻轻地舒了口气,喃喃道:“但愿如此,但愿如此,不然别说王爷冤屈,连我们这些人……也都活不成了!”   旁边的屋子里,林森正趴在床边上,呆呆地守着昏睡中的无奇。   林森很不能相信,自打退回来后,他的眼睛几乎都没有从无奇的脸上跟身上挪开过。   要不是春日在旁边,先前蔡采石又拦着,他简直要去扒拉一下无奇的衣裳,亲自检验一番。   就算是蔡采石告诉了他,林森还是不信:“你一定是跟我开玩笑,想骗我?哈哈……我林大公子又不傻。”   蔡采石很无奈,不想再跟他费口舌。林森自己却又忐忑起来:“你怎么不说了?真的是骗我的对不对?”   还是春日道:“行了,住口,别吵。”   林森是住口了,蔡采石却看着春日,小心翼翼地问道:“姐姐,你、你难道也早就知道了?”   春日摇头:“没有,我怕是最晚知道的那个人了。”   一叶障目,春日丝毫没有怀疑过无奇,就算是贴身保护,却也没想过她居然是个女孩儿。   之所以知情,还是因为瑞王。   就像是瑞王从蔡流风对无奇的“不同”里推测出无奇的身份一样,瑞王对于无奇的“执着”,虽然他并不特意跟青亭顾九等众人解释,但付青亭他们当然知道瑞王的脾气。   瑞王觉着蔡流风绝对不可能搞断袖,所以无奇一定不是男人。   而付青亭等见瑞王巴巴地凑到无奇身边去,便知道无奇进王府的那一夜,一定发生了什么。   毕竟以前就觉着无奇太过秀丽,但只因为她是太学生出身,又进了清吏司,自然不便怀疑她的身份,更何况她虽然生得女孩儿似的,但是举止谈吐,比一般的公子哥儿还要洒脱大方呢,所以更加不去猜疑了。   如今瑞王起了个头,大家仔细一想冷眼一看,自然清楚。   虽然这件事情看似匪夷所思,但也不是不可能的。   春日还是从顾九口中得知的。   林森听他们两个对话,重看向无奇:“小奇真的是、真的是……”   蔡采石道:“你就别再一惊一乍的了。也不要嚷嚷的人尽皆知。”   春日默默地道:“今日在场的王府内卫们,大概也有不少听见了的,此事只怕瞒不住。”   蔡采石头皮一紧:“是,是啊。这可怎么办?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郝大人不知如何了,可小奇的身份若是曝露,万一朝廷追究下来……”   林森咬着手指,仍是发呆。   春日道:“不过,王爷自然不会坐视不理的。有王爷在那就……”   话未说完,就有内卫飞奔前来,告诉了瑞王坠崖。   春日惊魂落魄,赶紧跳出来跑出去。   林森跟蔡采石也很意外,但蔡采石立刻想起了孟先生交代的话,忙叫道:“姐姐你等会儿!”   可春日哪里还听他说什么,早跑了,蔡采石这才忙追了出来,临去又交代林森:“哪儿也别去好好看着小奇!”   屋内只剩下了林森一人。   “王爷怎么会……”林森喃喃,可想起先前瑞王手持匕首的样子,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不是吧,王爷难道真的、喜欢的是小奇?”   此时此刻他的思维还是固执地定在无奇是男子这一步,并没有因为知道了真相,而觉着面前是个花容月貌的女孩儿。   而且想到跟自己朝夕相处的竟是个不折不扣的姑娘,林森只觉着怪怪的:“他们总不会都搞错了吧?小奇怎么会是女子?他不过是长的有点儿像是小姑娘罢了。”   这会儿屋子里只他一个人,倒是给了他机会,林森看无奇安安静静的,便伸出手指想要戳戳她的脸。   可是手指碰到那粉嘟嘟的脸颊,却忙又缩了回来:“要给小奇知道我趁着他睡着这样,不知又要怎么骂我。”   可是目光却有点不受控制地往下滑,等看到那个平日里觉着毫无异样的地方的时候,林森猛地跳起来。   他抬手左右开弓在自己脸上打了两个巴掌:“哎呀畜生,怎么可以对自己的兄弟这样……真是太猥琐了太无耻了太下流了!”   能让林大公子这般视猥琐无耻下流为家常便饭的人这般自责,真也是旷古奇闻了。   林森背对着无奇,出了半天的神,终于他喃喃道:“算了,他娘的不想了,想的老子的头都有点大,我可不管小奇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横竖、横竖她都是我的……至交好友。”   想到当初三人才进清吏司时候的“同进同出”的誓言,是女孩又如何,不也一样都是可以托生死的死党知交吗?   林森不由半是无奈半是释然地笑了笑。   就在付青亭等人马不停蹄地找寻瑞王的时候,赵景藩自己也正在苦苦挣扎。   高处落水的冲力,再加上瀑布携裹的千钧之力,将他带到了河底极深处。   因为瀑布的常年累月的击落,此处形成了一处深潭,之前瑞王在屋子里各隔窗观望的时候就发现了。   每一道水的流向,以及每一处的漩涡涌动,那时候他心里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就好像这水跟他很“亲”似的。   结果就真的掉了下来。   他没有立刻的忙于挣扎,而是顺其自然地被水推着沉了下去。   水底一道道涌动奔腾的激流,像是头顶浇落的瓢泼大雨,让人窒息于其中,就好像永远都会沉溺在这里。   就在瑞王觉着自己可能撑不过去的时候,他总算感觉到一点难得的“平静”。   他知道的机会来了,睁开眼睛,看到一点光的所在,他奋力向着那点光挣去。   孟先生的卦他并不知道,但他很清楚自己不能简单的死在这里。   就算是李靖以郝四方的命来要挟他,他也没想就真的死。   因为他,还没有抱过想抱的人呢。   他怎么可能就简单地死在这里。   当时拔出了付青亭的刀,只是给李靖看的。   瑞王知道自己不管怎么样做,付青亭都绝对不会允许他以刀自戕。   果然,他所料不差。   跳崖嘛,自然是很凶险的,但总比一刀毙命要好很多。   最主要的是,让那个自称李靖的小兔崽子赶紧放了郝四方。   要是郝四方真的替他去死了,他喜欢的小家伙只怕这辈子都不会再正眼看他一次了。   不管怎么样,赵景藩都要拼力地试一试。   瑞王不知道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那些交织错杂的暗流已经把他推的离开断龙崖有一段距离了。   但他也着实有些精疲力竭,水性他通一些,但绝不能称得上精通。   撑到现在已经是尽了全力。   水中的瑞王,觉着自己可能、真的抱不到那个人了。   有一点点遗憾。   他想,在客栈的时候他应该多拿出一点勇气,至少亲下去,也知道亲在那桃花般的腮上,究竟是什么样的滋味。   无奇醒来的时候,已经回了京。   但她并非是在郝府,而是在清吏司的监牢里。   原来瑞王还没有找到,瑞王不幸遇害的消息却已经先传到了宫内。   付青亭倒是想先瞒着,只可惜参与救援的有兵马司跟大理寺的人,这种大事当然口耳相传,瞒不住的。   不光是这件事,还有一件——清吏司的郝无奇、漕运司郝四方的“二公子”,竟是个女儿身!此事一时也传的沸沸扬扬,有震惊的,也有不信的,众口纷纭。   无奇才醒来,先听蔡采石说了瑞王落水生死不知的消息。   这个消息在无奇的推测之中,可也是在意料之外。   当时看着瑞王决然的眼神,以及瑞王让春日带自己走……她就意识到了他有什么要避开自己、不让她亲眼目睹的。   所以她问他想干什么,而最后那句没说出口的话却是:“别干傻事。”   其实当时无奇也是犹豫要不要说出口的。   毕竟瑞王那么聪明绝顶的人,怎么会干三岁小孩儿都不会去做的“傻事”,自然不用她多此一举外加自作多情的提醒。   所以,她的理智推断瑞王会不择手段地为她救父亲,但她的情感上却在想,瑞王绝对绝对不会那么傻,那么疯。   原来还是低估了那个人。   在听说瑞王没找到的时候,无奇却是出人意料的冷静。   她问:“我爹呢?”   林森道:“郝大人、也没有消息。”   无奇的心一痛,但又很快平静下来:“没事的,我爹跟王爷都不会有事。王爷答应过我,他是个不会食言的人。”   奇怪的是,无奇这会儿坚定的认为,郝四方会平安归来。   但是对于瑞王,她的坚定就不那么“坚定”了。   不过她也不怕,早在之前以为落入李靖他们手中的时候她就表了态,假如瑞王因为她而死,大不了她,把命赔给他就行了。   想到这个,就有点侥幸的觉着,幸亏爹娘还有个儿子。   哦对了,家里又多了秀秀跟窦玉,就算她有个意外,爹娘也不至于过于凄惶。   孟先生跟蔡流风来见无奇。   外间已经传遍了,瑞王遇害,而且有关无奇的身份也传的几乎人尽皆知。   任侍郎亲自叫了蔡流风过去询问。   清吏司不得不做出反应。   蔡流风看着还算镇定,可只有他心里知道他此刻的心情有多么的焦灼。   他曾设想过有朝一日无奇的身份曝露,会是什么情态,可不管怎么样他都会拼尽全力保全她。   他早就做好了打算。   但就算蔡流风想的再多再详细,他也没料到会是今日的局面。   瑞王出事跟无奇的身份曝露,另外郝四方下落不明……竟是同时发生!这简直是四面楚歌啊。   蔡流风看着无奇苍白的小脸:“小奇……”   他想安慰她,但门外就是清吏司的差官,御史台那边都派人来询问了,还有任侍郎的催压,以及吏部之外的山雨欲来。   他简直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开口,但本能地握了握她的肩头:“别怕。”   不管如何,他还是会尽力替她撑着!   无奇听到这两个字,蓦地想起瑞王在断龙崖上临别那句。   她的眼圈蓦地红了。   “呵呵,不必这般情态,”孟大人看看两人,却仍是那副有些寡淡却不乏笑意的样子:“其实瑞王殿下的风雷益卦,也适用于平平,上卦为巽为风,下卦为震为雷,君子见风雷激荡之态,虽然心生惊惧敬畏,但只要随机应变,所谓见善则从之,有过则改之,如此自然大善。”   他缓慢,如数家珍地说着。   蔡流风迟疑:“可是,宫内……”   孟大人道:“唔,暂时自然要委屈她一会儿了。不过只要风雷过后,水龙涉川,便知分明。”   正在这时,一名侍从急急进来:“郎中,大人,东宫太子殿下驾到!” 第119章 登门   此刻吏部尚书大人病休未到, 两位侍郎急忙率众迎驾,任侍郎很清楚太子殿下的来意,一边忙着迎驾一边暗暗叫人过来传蔡流风。   蔡流风跟孟先生一同来到吏部正堂院, 才进院门, 就见太子赵徵坐在堂下,任侍郎等十数人都在底下垂手而立, 万籁俱寂。   孟先生跟蔡流风到了后, 任侍郎的肩头仿佛稍微地放松般沉了沉。   太子赵徵的脸色却一反常态的有些阴沉,不是平日里那样和风细雨的样子。   刚才任侍郎已经率先当面向着太子请罪,只说相关之事正在追查。   赵徵却不想听这些搪塞的话,一直到蔡流风跟孟大人到了,才道:“你们那个、郝无奇呢。”   孟大人道:“回太子殿下, 下官已经命人暂时将她羁押在清吏司。”   “羁押?”赵徵轻轻地哼了声, 瞥着孟大人道:“员外郎,你倒是跟我说说看, 你为什么要羁押郝无奇?”   旁边吏部其他众位官员的脸色纷纷变了, 大家都有些惶恐,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太子殿下这是来兴师问罪的。   孟大人却依旧是先前那副寡寡淡淡似懂非懂的神情, 没有任何惶恐跟害怕, 可也绝非怠慢。   他拱了拱手,缓缓说道:“殿下不是已经听说了嘛, 下官们也是跟殿下一样,所以先把郝无奇羁押起来,慢慢地审问呢。”   “你住口!”太子赵徵果然愠怒:“你竟敢说什么跟本宫一样!本宫久居东宫,并没有直接统辖郝无奇,跟她朝夕相处的, 你却是她的顶头上司,你敢说你一点儿都没有发现过异样?”   孟大人着实头铁的很,他竟说道:“回太子殿下,下官着实是有点儿老眼昏花了,有负太子殿下跟瑞王殿下所托。”   赵徵听他提起瑞王,越发有些怒不可遏了。   如果这件事情并不关乎瑞王,换言之,如果瑞王现在好端端的无事,太子未必会像是现在这般惊恼。   事实上,他根本都不会出面,因为一切都有瑞王替他出面料理。   先前在东宫,听内侍来报说瑞王坠崖落水、下落不明之时,赵徵本能是无法相信的。   他觉着这必然是不知哪里送来的荒谬消息。   他怔了会儿后大怒:“混账!谁叫你说这些混话来咒瑞王的!”   那侍从跪在地上,战战兢兢:“殿下恕罪,是瑞王府的付青亭派人来报的消息,而且……”   瑞王听说是青亭派人来报,心已经凉了一半,却偏在这时侯,太子府的几个詹士也不约而同赶来,原来也都是为了此事。   毕竟大理寺跟五城兵马司都是传播消息最快的地方,一些耳聪目明的人早得知了消息。   太子赵徵听众人都在进言此事,一时头晕目眩,大家见太子脸色不对,这才急忙打住,又忙传太医。   赵徵这边才刚刚地缓过神来,宫中已经派了人来。   来人居然是皇帝身边的心腹、内宫大总管李太监。   李太监素来都是笑呵呵的模样,今日却也没了笑影,从进殿的时候就蹙着眉头,脚步匆匆的。   “殿下,”他上前行礼:“瑞王殿下的事情您可听闻了?”   赵徵的眼睛都红了:“公公……您这时侯来,是父皇也知道了吗?”   李太监点点头,看着他发白的脸色:“这种大事怎么能瞒得过皇上呢?只不过到底究竟是怎么回事,据说这其中……还跟清吏司的一个人有莫大的关系。所以皇上命老奴亲自来传一句口谕。”   赵徵急忙肃然而立:“儿臣听旨。”   李太监道:“着太子即刻放下手头的事情,速去吏部将此事查明,并且尽快找回瑞王。”   赵徵听了这句话,眼中的泪泫然欲滴,吸了吸鼻子才道:“儿臣遵旨!也请父皇,父皇安心。儿臣一定会把瑞王安稳找回的。”   李太监见他如此,便过来拉住手,温声劝道:“太子殿下,这会儿正是紧要睁大眼睛之时,您可不要先过于伤感起来。”   太子定了定神:“公公说的是,您放心,我即刻便去吏部。”   李太监点点头,又道:“瑞王殿下……”   他停了停,道:“殿下并非凡人,以老奴看来,此事自然是有惊无险,遇难成祥的。”   交代了几句,李太监便先行回宫了。   太子正要起驾,却又有成安公主闻讯赶来,焦急地询问瑞王的事,太子没有心情跟她细说,只道:“其他的话你问太子妃去吧。我要先去瑞王府一趟。”   成安心急如焚,几乎就想跟着他一起去,可又知道他另有要事,只能含泪叮嘱:“太子哥哥……一定要把四哥好好地找回来啊。他千万不能有事,求你了。”   太子闻言道:“你总该知道,我比任何人都想瑞王无事。”在她肩头轻轻一拍,这才带人离开。   赵徵先去了瑞王府,可只是如今王府的精锐都在外头,只有费公公在府内,因为也听说了风言风语,正像是一只热锅上的蚰蜒似的窜来窜去,不明所以。   见了太子驾到,急忙上前问长道短,眼泪汪汪,并没有什么确凿有用的话。   太子却后悔自己贸然来这里了,只简单说了几句便又离开。   费公公试图跟上,却给他坚决制止了。费公公正要撒泼,幸而是太子身边的内侍劝慰公公道:“您老人家只管好好地等着,也许下一刻王爷就好端端回来了,您若是不在王府内,谁伺候王爷呢?”这才让费公公留了步。   赵徵找不到付青亭,也没找到顾九,又不能向着费公公出气,心中一股惊怒不知要向何处倾倒。   如今见孟大人这般回复,太子怒道:“你还敢提瑞王,听说是瑞王把你调了来的,你就是这么对他的?告诉你,要是瑞王真的有个……你们清吏司的这几个人一个也跑不了,孤统统地都要问罪!”   孟先生这才慢慢跪在地上:“下官知罪,请太子殿下息怒。”   太子咬了咬牙,目光瞥向旁边的蔡流风:“郝无奇呢?!”   蔡流风缓缓地吁了口气。   吏部清吏司中。   几个清吏司的差官聚在堂内,惶惶然不可终日。   钱括本来要趁乱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吏部,假装自己不在的样子,只是太子驾到,吏部从内到外方位森严,一只苍蝇都难以出入,也把他拦在了此处。   幸而之前太子传人的时候,他又极灵活巧妙地避开了,所以没有跟着孟先生前去正堂。   钱括看着无奇原先的那张桌子,喃喃道:“我、我就觉着那个小子……有点儿阴阳怪气的,果然她真不是个男人。”   说了这句,他又皱眉道:“不过,纵然她是想当花木兰,也不该到吏部来胡闹,吏部是天下官员万人仰望之处,体统规矩岂能给人搅乱!如今出了这种事,自然是要将她严惩不贷!”   旁边一名差官问道:“钱大人,要真的传言属实,郝、郝无奇会怎么样?”   “你还担心她怎么样?”钱括撇撇嘴道:“你不如再多担心担心我们会不会给牵连!”   那人缩了缩脑袋。   钱括道:“不是我说,太子殿下既然已经驾到,那皇上自然也已经知道了此事,对于这种违法乱纪搅乱官场体统的人,少说的,也要判她个欺君吧?”   他觉着自己分析的合情合理,苦于无人捧场,便自己给了自己一个点头赞许,又继续道:“何况,如今瑞王殿下竟也出了事,如果真的是因为她才害了瑞王,哼,那我可实在想不出她到底会怎么死了,我看杀头都是轻的!”   就在钱括大放厥词的时候,有人呵斥道:“钱大人!”   钱括抬头,却见是蔡采石从门口经过,正怒视着他。   “蔡、蔡采石,”钱括一怔,道:“怎么了你?”   平日里蔡采石都是一副圆圆润润和和气气的样子,像是无辜白胖的小兔,很少见他动真怒,但现在他显然是真的生气了。   蔡采石肃然地看着钱括道:“钱大人你最好还是不要先在这里胡言乱语,大家正忙着找寻瑞王殿下呢,你就在这里说什么出事,被害,若传出去,只怕你的罪也不轻。”   钱括愣住,继而忙分辩道:“我我我不过是说可能……”   “可能也不行!”蔡采石不容分说的,竟有几分咄咄逼人:“你这样跟咒瑞王殿下有什么区别?”   “我、我不说了行吗?”钱括被当面质问,本要发作起来,可一来自己理亏,二来蔡采石也不是好惹的。   何况一向和善的人被逼的发了火,这时候硬碰自然不是最好的法子。   蔡采石见他不再嘴硬,才又道:“不仅是瑞王殿下,关于小奇,希望你也能嘴下留德,小奇不管如何都是清吏司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若真的有事,谁也逃不脱,所以很不必先幸灾乐祸地想要踩上一脚,不如想想该怎么同舟共济的好!”   在场的众人鸦雀无声,都低着头,钱括张了张嘴,终于又没有说什么。   蔡采石见状,才转身往外去了。   等他走了,钱括才悻悻地道:“这个小子向来都不吭不哈的,怎么今日竟也会咬人了呢。”   不知是谁说了句:“这叫做兔子急了也咬人啊。”   清吏司后院。   门口处已经多了两个差官看守着。   里间,此刻只有林森陪着无奇。   在知道太子驾到后,孟先生跟蔡流风忙先去了。   无奇想起自己有一句话要告诉蔡流风,便对蔡采石道:“石头你记住,回头有人问起话来,你只说你一点儿也不知道,何况你起初的确是不知道。”   蔡采石正要说话,突然明白她的意思:“你是怕我给牵连?”   无奇倒也清楚蔡采石心实,只怕满心要维护自己而忘了别的,于是正色说道:“不止是你,你该清楚你身后还有蔡大哥,还有你们蔡家。”   蔡采石果然没想到后面这些,他愣了愣道:“可、可大哥一定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所以,”无奇看着他的双眼:“你也要去告诉蔡大哥,别让他、别让他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做些犯傻的事情。”   说到“犯傻”,心里突然间又想起了断龙崖上的赵景藩。   无奇的心在瞬间有点不舒服起来,眼睛也跟着发潮。   她强忍着心头的不适,假装无所谓地笑了笑道:“石头,你听我的话好吗?我不想有人为了我再无谓的……你们要是因为我受累或给牵连,我就算真的……我是不能安心的。”   无奇虽然尽量克制着,没有说的很直白,但蔡采石听了这两句,眼睛顿时也红了:“你胡说,我不要听这些胡话,你一定没事的!”   无奇不敢再跟他说下去,只拍拍他的肩头:“如果你真的为了我好,就赶紧去跟蔡大哥说说,叫他务必谨慎行事。千万不要冲动。”   蔡采石扭开头,赌气道:“我不去。”   林森在旁边一直都安安静静地,听到这里便把蔡采石揪起来:“你听小奇的话赶紧去,现在只有蔡大哥能够从中周旋想法子,这会儿你得提醒他,别叫他也把自个儿牵连进来才好,不然咱们就真的没靠山了。”   蔡采石愣住:“木头……”   林森道:“赶紧去啊。”   蔡采石看看无奇,又看看林森,心里隐约觉着似有些道理,便先跑了出去,这才正遇到钱括在那里唾沫横飞。   此刻剩下无奇跟林森两个,无奇看着林森,却对他有点刮目相看:“小林子你……”   “我怎么样?”林森见她目光投来,便哼道:“你不用跟我白费口舌了,你要说的我都懂,我知道你是怕小蔡出头会连累蔡侍郎,所以叫他避讳些。不过我可没所谓,我爹本就在漕司,林家又是小门小户的,横竖也没有蔡家树大招风,可没什么需要怕的,小蔡可以不跟你站一块儿,我再跑了算什么样子,你忘了当初咱们三个进清吏司的时候说过的话吗?要共进退的。”   “木头,”无奇忍了半天的泪突然忍不住了:“你,你不怪我瞒着你啊。”   “瞒着我?”林森眨眨眼,看着无奇突然笑道:“小奇,说来我至今还有点不肯相信,你真是女孩儿吗?我可一点想不出你是姑娘的样子……他们、不会都弄错了吧?”   无奇眼中还含着泪,却给他逗的嗤地笑了。   林森蹭着自己的下颌,皱眉道:“人家跟你说正经话呢,你别当我说笑啊。你……你至少给我看看证据,我怎么看着都不像。”   无奇一愣,抬手拉了拉自己的衣襟,磨了磨牙瞪着他:“你是不是又要作死啊?”   林森反而拍手笑道:“对啊,我还是习惯你凶巴巴的这样子……当初明大哥说我跟小蔡欺负你,殊不知你才是个霸王,对了,说起来怎么一直没见到明大哥?”   原来林森尚且不知明朗就是瑞王,这倒也是,这种堂堂王爷假扮跑腿侍卫的“皇家丑闻”,怎么能让小林子他们知道呢。   可无奇给他这一句有戳中了心事,她勉强一笑道:“他、他大概有要紧事要去做。”   “对了,一定是为了王爷,”林森却也自作聪明地想通了,看无奇的脸色不佳,便安慰道:“你放心吧,明大哥跟王爷一定会安安稳稳归来的。对了,还有郝伯父,大家都会平安无事的。”   如果不是怕吓到林森,无奇一定要扑在他身上痛痛快快地哭一阵子,但她仍是咬着唇忍住了。   瑞王下落不明,父亲不知所踪,她自己也像是在惊涛骇浪中的一艘小舟。   除了这些,还有整个郝府。   无奇能想到,郝府此刻的情形。   相比较自己的安危,她更加担心阮夫人。   深深呼吸,无奇抬头对林森道:“木头,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林森忙道:“什么事?你只管说!”   无奇道:“你想法儿去我家里一趟,跟我娘报个平安信。就说、就说我爹已经有消息了,差不多就会回京。”   林森瞪大眼睛:“你想叫我骗太太?”   无奇忙道:“这不是骗,呃……这就算是善意的谎言吧。”   如今她的情况如此糟糕,如果说能让阮夫人心情略好一些,自然就是骗她说郝四方即将回京了,毕竟郝四方若是回来,自然可以帮着阮夫人担下风雨,不至于让母亲孤立无援。   林森很快妥协:“那、那好吧,还有别的吗?”   无奇想了想,又说道:“还有,你就说,我也未必会有事,也告诉我娘蔡大哥会替我周旋的。你叫她千万别太担心了。好好地保重自个儿……”   说到最后不知不觉地心里酸软的很,眼泪已经在眼里打转,无奇赶紧抬手摸了去:“行了没有别的了。”   林森总算明白了,他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了,你这还是让我报喜不报忧啊。”   无奇带着泪笑道:“你知道就好,不过你可别说错话反而露出马脚。”   林森叹了口气道:“放心吧,我还是很会哄女孩子的,毕竟我这么多年的经验……”他本是想说自己的演技还算过得去,可说了这句却觉着味道不对,阮夫人又不是需要他哄骗的女孩儿。   忙吐吐舌:“算了,我先去了。不过我去了你一个人在这里可使得吗?”   无奇笑道:“难道有狼来把我吃了去?”   林森盯着她看了会儿,突然肃然地说道:“小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无奇见他突然认真起来,诧异地问:“什么条件?”   林森道:“这件事情消停了后,你、你得穿一回女装给我看看。”   “啊?!你想干什么?”无奇更加惊愕。   “我能干什么?我当你是兄弟!你总不会觉着我还能干什么吧?”林森瞪着她,最后他抓抓头:“我只是没办法相信你是女孩儿啦。你看看你……明明、怎么也不像嘛。”   无奇这才明白了林森的用意,满腔的愁苦给他的这句话都打散了,笑道:“好吧,我答应你就是了。”   “真的?你可别出尔反尔。”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赶紧去吧。”无奇摆摆手,随口哼道:“我穿上女装可好看了,怕把你……”   她跟林森向来开惯了玩笑,本来想说“怕把你迷死”。   可就像是林森说把她“当兄弟”一样,她心里也把林森当成了“兄弟”或者“姊妹”,这玩笑说出来就觉着有点肉麻麻的,当下急忙打住,还是用了她最喜欢跟惯用的恶声恶气腔调,说道:“赶紧滚吧!”   别说,林森也最吃她强横霸道这一套:“你看看你,要真是女孩,整个儿一母老虎,我还怕你咬我呢。”   林森摸出了清吏司,察觉往前的路都给东宫的人封住了,他便见机行事,往后门掠去。   幸而后门这里还只是吏部自己的人,林森打了个马虎眼,便溜了出去。   林森松了口气,悄悄地低着头溜出了吏部街,越过街头,正有几个闲人驻足,向着吏部街这里张望,一边指指点点的。   林森依稀听他们说什么“王爷、女子”之类的话。   若是平时倒是可以听听八卦,但现在他要务在身,也顾不上了,正要去找一匹马,迎面却正好看见一人策马而来。   林森心头一喜,忙叫道:“郝大哥!”   郝三江已经打马过去了,听见声音急忙回头,才看到是林森,忙道:“小林子你怎么在这里?平平……”   林森向他做了个手势,上前问道:“郝大哥你去哪儿?你要去吏部?你现在最好别去!”   “怎么了?平平真的出事了?”郝三江忙问。   他手上的伤有些恶化,之前到了漕运司给大夫处置了一番,又喝了一碗草药,不知不觉睡了一觉。   谁知这一觉醒来,便天翻地覆了。   听到底下人所说,郝三江顾不上先回家,只忙先赶去吏部查看端倪。   林森道:“郝大哥,一言难尽,总之你现在不能去吏部,太子殿下现在那里呢……”虽然不知道赵徵如今正在气头上,但林森也直觉郝三江这时候去只怕没好果子,又怕他担心,忙道:“是因为瑞王殿下的事情。”   三江道:“瑞王真的出事了?”   这会儿几个路人正好奇地打量着他们,林森道:“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总之你跟我来。”   当下林森跟三江先离开了吏部街,路上林森把事情的经过大体告诉了三江一番,却不敢把事情说的太糟糕,也没有就提郝四方还没找到的事情。   只道:“小奇怕家里着急,所以让我先去郝府报个信。郝大哥,这会儿你别插手,毕竟你是府里的人,横竖吏部自有蔡大哥帮忙周旋,一定没事的。”   郝三江皱眉道:“平平没受伤吧?”   林森笑道:“没有!她精神着呢,刚才在清吏司,因为我多说了一句话,她还不依不饶要打我呢。”   郝三江吐了口气,怔了会儿才喃喃说道:“没想到偏在这时候闹出来,爹还没回来呢。”   林森心头一梗,不敢多言,只道:“郝大哥,现在太太一定很担心,小奇那里有蔡大哥跟小蔡,你不如跟我一起回家里去,有你在,太太也心安些。”   三江想想有道理,便先陪着林森回郝府。   两人快马加鞭回到了郝府,还没有翻身下马,就发现郝府门口停着一顶青呢轿子。   门口的仆人见是三江回来,急忙迎上。   “什么人?”郝三江看着轿子问。   门房眼神闪烁,欲言又止。   三江皱眉:“怎么了?”   门房低着头道:“大爷,这来的人好像是、是礼部的蔡尚书。”   三江一只脚已经进了门口了,闻言扭头:“谁?”   连林森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郝府后宅。   对于阮夫人身边的人来说,无奇身份的揭露自然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儿。   至于郝府的上下人等,因为夫人素日训练有素,所以虽然知道外头满城风雨,他们倒也并没有就随波逐流地闹腾,顶多是私下里交头接耳几句,不知家主将如何应对此事罢了。   但是对于窦家姑妈而言,却仿佛天都塌下来了。   姑妈是见到两个嬷嬷有些鬼鬼祟祟避着人,她便小心跟上,偷听到了几句。   她简直都吓傻了,起初还以为这两人是在胡说。   姑妈第一时间跑到了女儿秀秀的房中。   秀秀正在看窦玉写字,见姑妈跑的脸都涨红,不明所以:“干吗啊娘,是不是哪里又有减价的好东西了?”   “嗐!”姑妈把房门掩住,一把拉住秀秀进了里间,上气不接下气地把刚听见的那些话说了。   “什么?”秀秀也惊呆了,直着眼睛问:“娘,你没听错吧?”   姑妈道:“我也盼着自己听错了呢!这种事情他们哪里能瞎说!”   “平弟,竟然是个女的?”秀秀喃喃,扶着脑壳:“这、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不可能?你想想看,平平长的本就是一副女孩儿相,当初我还跟你说了她怎么跟三江一点不一样,没男子汉的气概呢,原来是个女孩儿!”姑妈捶胸顿足地说道:“本来我该早点看出来的!”   秀秀呆了半晌:“女孩儿,女孩儿……对了!怪不得她……”   原来她想起当初自己千方百计接近无奇,无奇却对她百般的推三阻四,这才彻底的明白了其中原因。   秀秀似笑似叹,撩了撩鬓边的发丝,叹道:“我以为呢,怎么会有人那么不解风情,完全无视我的美貌,原来不是个真的男人……这就很说得通了呀。”   她原本施展了些自信是相当勾人的手段,可屡屡在无奇处碰壁,本来有些气馁受挫,可现在知道了无奇并非男子,秀秀在惊讶之余心里反而松了口气,甚至有点点的高兴。   毕竟,并不是她的手段不够高长的不够美,而完全是无奇自己的原因。   姑妈却没领悟女儿的喜悦,反而在旁边惶惶然的:“我的天,这可如何是好,她既然是个女孩子,女孩儿不在闺阁之中安安分分的,跑到外头去跟男人一样胡闹做什么?竟还跑到吏部那样紧要的地方去……这、这简直是捅破天!哎,表弟怎么犯糊涂让自己的女儿去干这种能掉脑袋的事儿?再说,女孩子哪里能在外头抛头露面的,又哪里能跟男人似的当差,这不是丢人现眼吗?”   秀秀正有些沾沾自喜,听到姑妈说了这些话,便皱皱眉,可也没有反驳。   谁知窦玉从门口跳了进来,叫道:“表哥才没丢人现眼!不许这么说他!”   “你、你这小子……”姑妈有些吃惊,窦玉很少主动开口,没想到今儿一开口,竟是给无奇说话,她又道:“你、你都听见了?”   窦玉不答。   姑妈见状,知道他必然是听见了,当下嘱咐道:“玉儿,这话暂时别说出去,咱们自己知道了就行了啊!……什么表哥,那不是表哥,是你表姐了!哼,生得明明是个女儿,干什么装儿子啊!”   窦玉听她说这个,却又不乐意了,攥着手叫道:“不管是表哥还是表姐,都对我很好,反正不许你这么说她!”   姑妈瞪大了双眼,匪夷所思地:“小兔崽子,反了你了?你……是吃力扒外了不成?敢说起你娘来了?”   窦玉瞪了瞪她,转身跑了出去。   “你给我回来,混账东西……你去哪儿?”姑妈叫了声,没叫住儿子,便回头对秀秀道:“你弟弟吃错什么药了?好好地替个外人说话!”   秀秀也有些诧异窦玉居然主动维护无奇,闻言便道:“娘,其实不怪玉儿他小孩子生气,连我也听不下去了,关于平……平表妹,之前你可不是这么说她的吧,我记得你还没口子的称赞他、呃……你说她小小年纪就这般能干吗?还说她将来前途无量呢。”   姑妈瞠目结舌:“那、那时候我不是不知道她是女孩儿嘛!”   搪塞了这句,又道:“连你也替她说话?你们是一起合伙起来造反?你弟弟年纪小不懂事也罢了,你可不能也不懂事,你想想看,外头风言风语的,说瑞王殿下‘失踪’,生死还不一定呢,这可跟平平脱不了干系,倘若真是这样,再加上她女扮男装当官的事情,这府内还有个好儿?”   她越说越是害怕,忍不住又道:“这、这咱们是来投靠的,该不会连累咱们吧?秀秀你说,咱们该不该赶快搬走?”   秀秀没想到她连这个也想到了,当下皱眉道:“娘,你这是不是也太过见风使舵没情没意了,咱们自打上京来,府里可从来没有薄待过,如今才出了一点事,你就听风就是雨的张罗要走?要走你只管自己走,我可是不会在这会儿离开郝家的。”   秀秀说完后,也不再理会姑妈,抬腿往门外走去。   “你、你又去哪儿?”剩下姑妈呆呆地立在原地,半天才目瞪口呆地道:“小兔崽子们,翅膀都还没硬了呢?怎么没一个省心的!”   郝府,阮夫人的上房。   绢绣的屏风上,是一副苏汉臣的《秋庭戏婴图》。   秋日的庭院之中,花正好,两个身着锦衣、粉妆玉琢的小娃儿在太湖石跟大朵的花簇底下,头碰头地凑在一块儿,他们正在玩当时流行的推枣磨的游戏,身后的花丛旁边还散落着其他各样的玩具。   蔡瑾玄凝神看着这一幅图。   不知为什么,看着画上两个小童天真无邪的眉眼,他像是能看出府内的女主人的心意,知道她为什么会特意放这么一幅图在这里。   隐约有环佩声响,蔡瑾玄抬头,看见屏风后影影绰绰地有几道影子出现。   然后,一个丫鬟走了出来,行礼道:“让您久等了,请入内说话。”   蔡瑾玄目不斜视,从屏风后走了进内。   屋内,阮夫人立在长桌的旁边,目光蜻蜓点水地跟他一碰,便屈膝道:“给您行礼了。”   蔡瑾玄一点头:“夫人不必多礼。”   阮夫人道:“蔡侍郎请坐,看茶。”   “不必,我说几句话就走。”蔡瑾玄制止了,然后他特意扫了扫身旁的丫鬟。   阮夫人的眉轻轻一挑,微微抬手。   莺莺悄悄地退回了屏风之外。   蔡瑾玄这才一撩袍摆,在太师椅上落座,他垂眸淡淡道:“我知道夫人不想见我,所以我只能自己来找你了。”   阮夫人却仍是垂手站在他的对面,闻言淡淡道:“蔡大人这是从何说起,不知大人亲临,有何贵干。”   蔡瑾玄欲言又止,盯着她道:“夫人这是明知故问?外头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你竟不知道我为什么而来?您倒是一如既往稳的很啊!”   阮夫人微微一笑,这才抬眸,却仍不动声色地说道:“再满城风雨,那也是我郝家的事情,跟蔡大人有什么关系呢?”   两人目光相对,蔡瑾玄眉头紧皱,终于他将头转开,淡淡说道:“我本来也不想管此事的,可是……阮凌寒,你难道不知道这是欺君的罪吗?”   阮夫人不语。   蔡瑾玄慢慢道:“我想你该是最清楚的,不仅是郝无奇,就算是郝四方甚至是你,也都逃脱不了,都会给牵连其中。”   “拙夫如今生死不知,劳烦大人惦记了,”阮夫人重又垂了眼皮,似冷非冷地说道:“且是福是祸,横竖自有天数,不管怎么样妾身也都认了。”   蔡瑾玄深深地看了她一会儿,恍然失笑:“好啊,竟是我多事了!”   他说了这句,便站起身来。   正要转身,目光看向屏风上的那两个正心无旁骛嬉戏的孩童。   蔡瑾玄盯着那两个孩子,想了想,终于说道:“我知道这种事情不会是你的主意,那一定是郝四方干出来的,他身为朝廷官员,却明知故犯。如今事发却偏偏不在,他要真的是个男人,就千万别死在外头!他做出来的业障,好歹别叫女人担着。”   阮夫人闻言脸色微变,隐约多了几分怒色。 第120章 挽回   阮夫人的脸上浮出几分淡淡的怒意。   她抬眸看向蔡瑾玄, 眉头微蹙:“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夫妻本是一体,夫唱妇随而已, 蔡大人如今当着我的面儿妄议拙夫, 这怕也是在打我的脸吗?”   两人四目相对,蔡瑾玄喉头一动, 却像是忍住了似的, 没有说话。   阮夫人不再看他,将目光轻轻转开:“来人,送客。”   丫鬟莺莺走了进来:“大人请。”   蔡瑾玄的脸色有些发白,终于他微微一笑:“好,打扰了。”   转身才走了一步, 蔡侍郎突然回头:“阮凌寒, 我这次确实是来错了,你们郝家的事情的确不必我多嘴, 你放心, 从此后我绝不会再……如今日一样冒昧了。”   他说完之后一拂衣袖,转身往外走去。   阮夫人目送他的背影离开,缓缓地后退一步, 手撑着桌子坐了下去。   她的神情木然之中带着一丝难以形容的悲凉, 慢慢地合了双眸,眼角却沁出了一点泪渍。   那边蔡侍郎只顾往外, 冷不防有个小人儿莽莽撞撞地冲了过来,跑的太急、加上他也有些恍神,两人竟撞在了一起。   蔡瑾玄急忙止步,眼见这孩子要跌倒在地,便俯身将他扶住。   却见这孩子不过七八岁, 生得倒是清秀,他知道郝四方的外省亲戚最近借住在府内,所以一看这孩子,就知道必然是那个窦家的小孩儿。   窦玉也没料到居然会撞到一个陌生的男子。他愣了愣,忙后退一步,有些警惕地问:“你是谁?”   蔡瑾玄淡淡地看了眼这小毛孩儿,并没有说话,只让开一步,仍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上房内,阮夫人正在出神,就听外头丫鬟道:“玉哥儿来了。”   阮夫人转头,却见是窦玉从外头跑了进来,一看阮夫人,便跑到跟前,抱着她的腿道:“舅妈!”   “你、玉儿怎么了?”阮夫人有些意外。   窦玉性格内向,就算是在阮夫人的跟前也少言寡语,从不这样主动亲昵人。   “我、我才进来的时候撞见了一个人,舅妈,那是谁?”窦玉问道。   阮夫人道:“哦,是你舅舅认识的朝中的人。”   “哦,”窦玉答应了声,才又说道:“舅妈,表哥他……我想告诉舅妈,你别担心,表哥、表姐一定会没事的。”   “你说什么?”阮夫人诧异地问。   窦玉仰头看了会儿阮夫人,把脸埋在她的腿上,低低道:“我听说一些不好的话,我怕舅妈担心。”   阮夫人隐约明白了这孩子的意思,她微微一怔,终于笑了笑:“你这孩子,舅妈知道了。”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窦玉的小脑袋,“不要紧,都会过去的。”   正在这时侯,秀秀也到了,进门见阮夫人抱着窦玉,便道:“玉儿,怎么这时侯缠磨舅妈,别惹舅妈烦心。”   窦玉慢慢地站起来,阮夫人的眼圈有些红,却仍是微微一笑,丝毫不见失态:“你怎么也来了?”   秀秀行了礼道:“舅妈,我也听说了外头的一些话,您可别放在心上,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阮夫人向来觉着她毛毛躁躁的,又经常的自以为是,不过夫人心宽,并不怎么在意。   如今听秀秀这般说,才不禁多看了她一眼:“是吗。”   秀秀上前两步,低低问道:“舅妈,平平……真是表妹吗?”   阮夫人不答。   秀秀等了一会儿,便道:“舅妈,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说,不管是表弟还是表妹,横竖都是我的弟弟妹妹,我也不管别人怎么说,我私心里就是觉着平平是极好的,而且说句不怕您笑的话,我要是也跟她一样能干,要是家里人答应,我也早出去了!”   阮夫人刚才还只是诧异,如今听了这番话,就算是故意说好听的,也得有这般勇气,夫人一时对秀秀却也有点儿另眼相看了。   且说蔡瑾玄离开上房一路向外,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半生谨慎,从来不做什么冒昧的事情,但今日显然冒昧的太过了。   本来以为郝四方下落不明,郝无奇又一线悬命,他到底是担心这个人,或许也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过来瞧瞧她如何了。   本以为到底是涉及她的至亲的事情,自己主动示好,已经是难得了,只要她肯说一句,他当然愿意为了她周旋,哪怕再为难也好。   想不到,她仍是那么倔强执拗,一点面子也不给他留。   蔡瑾玄且走且出神,竟没留意郝三江跟林森从二门上走进来。   直到郝三江快走了几步迎上来,一边行礼一边唤道:“蔡大人?!”   蔡瑾玄一怔,这才回过神来。   他看向郝三江,听对方又惊疑地问道:“蔡大人怎么来到我家里了?”   蔡瑾玄不动声色道:“多事之秋罢了,你又是从哪里来?”   郝三江并未意识到他没有正面回答自己的问话,只说道:“我本来要去吏部看看平平的,遇到了小林子,他说太子殿下在那里,就叫我先回来了。”   蔡瑾玄道:“回来是对的。”   林森在旁边问道:“蔡大人,您亲自前来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莫不是……有了郝大人的消息?”   蔡瑾玄本来就性情内敛,并不很愿意搭理小辈,起初不想跟他们两个多话,可是看着他两个瞪着眼睛望着自己的样子,便道:“我也是因为担心……所以过来看看有没有我帮得上的地方。”   蔡采石虽然时常往郝府走动,但蔡瑾玄却一年到头都来不了一回。   突然在郝家遇到事的时候出现,这让郝三江非常感动。   他本来觉着蔡侍郎是个面冷心冷又性格严厉的人,并不是很喜欢蔡瑾玄的。可是听了这话,却不禁动容,他忍不住道:“蔡大人,原来您是雪中送炭的人啊,我先前倒是错怪了您。”   蔡瑾玄微怔,不由也多瞄了郝三江一眼:这小子是怎么错怪自己的?   林森也听出郝三江说错了话,忙咳嗽了声,忙说道:“蔡大人,您可真是面冷心热,高风大义不言说啊,我先替郝家上下多谢啦!”   蔡瑾玄皱皱眉,不想再跟他们耽误下去。   可见郝三江满脸感激,他心头一动,便道:“不必,我什么都没有做。不过若有什么需要之处,你们可以去找我。”   他本来是别有用心才这么说的,谁知三江自然当了真,他的眼眶有些发红,道:“吏部那里有蔡大哥帮着,还有小蔡也看着平平,如今蔡大人你又这样,实在叫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大恩不言谢!”   蔡瑾玄老谋深算的,很少遇到三江这样实心且直白的人物,一想到他居然还是阮夫人的儿子,……可看这光景,显然是更随郝四方多些。   他不想再跟三江说下去,便只一摇头,往前去了。   郝三江擦擦眼,回头道:“蔡大人,等事儿过了,我一定让父亲设宴请你。”   蔡瑾玄忍着没有回头,只在心里想:“请我……我才不来呢。这辈子也不会再来了吧。”   三江依依不舍地目送蔡侍郎离开,倒是林森喃喃道:“这蔡大人怎么有点古怪的样子。”   “哪里古怪,分明就是个外冷内热的人。”   林森挠挠头:“算了,咱们进去吧?”   两人来至上房,入内拜见,正秀秀跟窦玉还在陪着夫人,三江行了礼,不等母亲开口,便道:“娘,我听说了平平的事情,本想去吏部,正赶上小林子过来报信,我便跟他回来了。”   阮夫人正要问林森无奇的情形如何,又想到秀秀跟窦玉在,有些不太好开口。   还好秀秀有点眼色,忙拉拉窦玉道:“舅妈,我去厨下看看,做点儿您爱吃的东西。”   阮夫人道:“不用总为我操心。”   秀秀笑道:“为舅妈的一点孝心怎么能说是操心呢。”   林森因为有正经事在身,且在夫人跟前,也不敢放肆,只忙向着秀秀行了个礼:“秀秀表姐慢走。”   秀秀见他这么殷勤有礼,不由也笑吟吟地多看了他一眼,才领着窦玉出门去了。   屋内没了别人,林森才把无奇教给他的那些话都说了一遍,末了道:“小奇怕您不知什么事儿,白白地担心,所以才叫我过来跟您说声的,等事情了了她自然就回来亲自跟您说了。”   林森说完后,心里很佩服自己的机智沉稳,口齿清晰,演技出众。   三江便也说道:“娘,这蔡家的人着实没什么可说的,流风跟石头自然不必提了,单说这蔡侍郎,平日里看着黑面神似的,叫人连跟他说句话都不敢,没想到竟也是个热心肠,还巴巴地跑到咱们家里来……蔡家果然是能交往的人家……”   阮夫人神情淡淡地,看了看三江,忽然道:“你去厨房看看秀秀在那没有,晚上我想喝口鲜鸡汤。”   “啊?”三江道:“好的,我这就去,娘还想吃什么?”   阮夫人摇了摇头。   三江只听阮夫人的吩咐便立刻就要去做,更加没想过是不是让一个丫鬟去说就行了。   只是郝三江一去,里头更显得有些空旷了。林森毕竟不是个笨的无可救药的人,他隐约觉着夫人是故意的让三江离去的,这让他有一点稍稍的不安。   林森正盘算着要不要及早告退,却听阮夫人道:“小林,我知道你跟蔡二公子同平平向来很好,我也看得出来,你们两个都是没坏心的孩子,都是一心一意为了平平好。”   林森心头一热:“太太……”   阮夫人道:“不过,知子莫若母,平平怎么样,我这个当娘的最清楚了。先前五城兵马司跟大理寺的人一同出京,是不是也跟她有关?”   林森正在高兴,猛地听了这句,脸色顿时变了。   阮夫人道:“还有瑞王殿下失踪一事,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详细的经过,我想你不要隐瞒的尽数告诉我。平平向来是个聪明孩子,但她有时候却也笨的很,以为叫你回来三言两语就能稳住我什么也不问?可知她是我生的,母女连心。”   林森心惊肉跳,可听到最后,却又低下头去:“太太……平平、呃小奇她……”   阮夫人温声道:“我并不怪她瞒我,知道她是怕我担心。只是,事关瑞王殿下,这件事情绝不是等闲小事,倘若处理的不好,我只怕再也见不到她了,小林,你愿意我被蒙在鼓里,直到一切都无法挽回吗?”   “不,当然不会!”林森急忙叫道。   “那就别瞒我,我想知道所有。”阮夫人望着林森,目光也很柔和,但却叫人无法抗拒:“你告诉我,我才能知道郝家要面对的究竟是什么,你放心,我不是那种撑不住的妇人,绝不会在你跟前哭哭啼啼。”   林森给她软中带硬的这几句话说的哑口无言且退无可退,这才知道为什么夫人方才打发了三江。   他思来想去,最终垂头道:“不、不是我不说,也不是小奇诚心骗您,实在是这件事、太……”   至今让林森回想起来,他还恍若一梦呢。   当下就把自己所见所知,尽数跟阮夫人说了,并把最近的案子的大概也都说了出来,他本来想耍个小聪明,不把郝四方也给牵连的事说出来,不过也知道阮夫人心思细密之极,何况外头也略有谣言乱舞,难保夫人已经听闻。林森又想不出什么别的借口,把心一横,只好如数坦白。   阮夫人久等四方不归,心里已有种不祥的预感,命人出去打听,果然也听说一二流言,如今听林森亲口说出来,她一点也不觉着惊讶。   何况最让她震惊的并不是郝四方如何,而是……瑞王赵景藩的所作所为。   虽然林森说的很明白,但阮夫人却几乎觉着林森在当着自己的面儿说谎。   怎么可能,堂堂的瑞王殿下,竟为了郝四方、不,是无奇而宁肯自戕。   她头一次有点迷惘不知所措了。   起初知道无奇跟瑞王有所交际的时候,阮夫人最担心的就是无奇的可爱的小脑袋会随时不保。   就算无奇说什么瑞王“好相处”,她都恨不得狠狠地打醒那孩子。   可偏偏今日,发生的事情比她能想到的所有都光怪陆离,一时之间阮夫人恨不得亲自去询问无奇,到底她跟瑞王是怎么了,为什么瑞王会为了她……   竟有点不敢往下细想。   就阮夫人自己而言,她是绝对不会相信皇室之人的。   在震惊之余她忍不住想,是不是瑞王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或者是有别的所图,而绝非只是为了自己的女儿。   因为她不相信宫内长出来的人会有什么真心跟真情。   指甲轻轻地刺着掌心,阮夫人无法消化自己刚刚听见了,她一向清明自在的心也跟着乱了。   而林森见她神情变幻,却良久都没有开口,还以为她是为了郝四方,便道:“伯母你可千万别担心啊,伯父一定会好好回来的,至于小奇,也绝对不会有事。”   阮夫人回过神来。   她定定地看着林森:“你说,东宫太子殿下已经去了吏部吗?”   林森道:“是啊,我来之前,还传了蔡大哥去问话呢。”   阮夫人缓缓地吁了口气:“蔡流风……这件事只怕……”   林森忙问:“什么?”   阮夫人想说的是,这件事只怕连蔡流风也兜不住。   无奇的身份曝露,夫人在之前想过很多次,真的这一天来临,她也没觉着如何。   最让她承受不住的是,与之同时的竟还有瑞王殿下的生死不明。   这有点像是天给捅破了一个窟窿。   太子赵徵跟瑞王的关系紧密非常,人人都知道瑞王是太子不可或缺的左右手。   何况又是凤子龙孙。   若是太子知道瑞王的下落不明跟无奇有关,倘若瑞王能够好端端地尽快平安归来还罢了。   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不要提无奇,就算是整个郝府……   她开始有点明白为什么蔡瑾玄竟会亲自登门了。   不过阮夫人却也知道,这件事就算是蔡瑾玄肯帮忙,也未必能成。   又何必叫他空自为难呢。   吏部。   太子其实并不知道当时断龙崖上具体发生了什么。   毕竟当时在场的都是王府的内卫,这些人不至于就把事发的经过到处乱说。   但是有些人就不一定了。   赵徵本要询问蔡流风,但又知道他当时不在场,所以便叫人把无奇传了来。   任侍郎等众人已经退到了廊下,厅内除了几个心腹之人外,太子的面前,只有无奇跟蔡流风两个人。   赵徵打量着地上跪着的无奇,恍惚想起当初她去东宫时候,还是个小太监打扮,当时他就觉着这少年生得过于貌美了,可也没往别的地方想,只觉着大概是没长开吧。   没想到竟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孩儿。   片刻,赵徵才说道:“你当真是个女子?”   无奇低着头:“回殿下,是。”   赵徵的唇抿了抿:“瑞王,早就知道了?”   无奇有点难以回答,停了片刻才道:“是。”   话音未落赵徵却笑了起来:“是本宫问错了,瑞王当然是知道,要不是知道,又怎么会被你迷惑!”   无奇听到“迷惑”两个字,很有点不自在。   蔡流风垂首站在旁边,闻言微微蹙眉。   赵徵瞪着她,眼底是真切的怒色:“你跟我说明白,瑞王到底是怎么失踪的,真的是因为你?”   无奇想了想还是没有辩驳:“回殿下,可以这么说,瑞王殿下的确是被我所连累了。”   “你还敢说!你是真不怕死!”   无奇心里想起的却又是赵景藩最后跟她说的那几句话,他为什么要让春日强带走自己,为什么不让她留在原地。   难道……也是怕吓到她吗?   不,才不会吓到她,相反,那只会让她很生气。   无奇吁了口气,道:“太子殿下,我认罪也认罚,太子要如何处置我都认了。只求殿下不要牵连无辜。”   “你认什么罪?”赵徵冷笑起来:“我倒是很想要砍你的头,如果能让瑞王好端端回来,我现在就杀了你!可就算杀了你又能怎么样?你能让瑞王平安归来?你的命怎么能跟瑞王相比!你又怎么值得他……”   毕竟那是他的手足兄弟,骨肉至亲,皇室之中的亲情浅薄,但是太子最看重的便是这个四弟。   倘若瑞王真的就此一去不还,赵徵没有办法想象自己能不能承受这个。   一想到瑞王是因为面前的无奇而遭难,赵徵恨不得立刻叫人把这个人活活打死。   他闭上双眼,将怒火强行地按捺住。   “郝无奇,你的罪不容恕,但现在本宫没有心情去想该怎么处罚你才最好,因为就凭你害了瑞王这一点,就算把你凌迟处死也不为过,”终于,太子恢复了原本平静的语气,他看着无奇道:“清吏司你不能呆了,就先去大理寺呆着吧。等到、等到本宫找到了瑞王,再跟你仔细地算算这笔账。哦对了,还有郝府。”   无奇原本安静地听着,听到最后却猛地抬起头来。   旁边的蔡流风也蓦地抬头。   赵徵慢慢道:“郝四方身为漕运司的司长,知法犯法胡作非为,也是逃不了的,你家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   他微微地俯身盯着无奇道:“你记住本宫这句话,如果瑞王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你们阖府,都要为他陪葬。”   无奇窒息。   赵徵却看向蔡流风:“蔡郎中,你听见本宫的话了?”   蔡流风转身:“是。”   赵徵道:“你即刻带人,同都察院的人一同前去查封郝府!”   无奇睁大双眼:“殿下不可以!”   赵徵冷笑:“你在命令本宫?”   蔡流风却也跪在了地上:“请太子殿下息怒。”   赵徵慢条斯理道:“怎么?是郝府查封不得吗?或者,连蔡流风你也要抗旨?”   无奇眼中的泪在打转,她本不想牵连蔡流风,但郝府是她最后的底线。   蔡流风顿了顿,不疾不徐地说道:“殿下,微臣知道太子担心瑞王殿下的心情,但是如今瑞王殿下情况不明,太子不如且等殿下回来后再做处置。”   “若不是为着等他回来,本宫又何必留着郝无奇的一条命。”   “但是查封郝府,此事微臣觉着不妥。”   “怎么不妥?”赵徵冷笑:“你想为郝府说情?本宫知道,你跟这郝无奇向来也是过从甚密,以你的缜密,未必不晓得她的底细!蔡流风,本宫只是念你一身才干,不想计较罢了,你不要再来试探本宫的耐心!”   太子向来是温温和和的,从不大动干戈,今日却是这样果决不由分说。   无奇听到这里,攥紧了手,转头道:“蔡……”   蔡流风正也转头看向她,望着她含泪的眸子,她虽然没有叫出声来,但却向着自己摇了摇头:“别。”   无奇不想蔡流风再为了自己冒险。   蔡流风已经没有退路了:“殿下,事发之时微臣虽不在场,但也曾细问过,按照当时在场众人的说法,瑞王殿下所作所为,都是殿下一个人的意思,跟别人无关。而且当时郝无奇并不在场,殿下……不该迁怒于她。”   他的声音不高,但很清晰,一点畏缩都没有。   太子简直不敢相信他一想循规蹈矩进退有度的蔡流风竟敢当面顶撞自己。   “你、你大胆!”太子动了怒,手在桌上用力一拍,惊得外头的任侍郎等人都忍不住发抖,太子怒不可遏:“原来你也被她迷惑的忘乎所以了是不是?”   蔡流风微微俯身:“殿下自然宽仁,但是微臣也不敢欺瞒,其实微臣也一早知道了小奇是女子,甚至比瑞王殿下还要更早,但微臣一直都没有说破,因为知道她喜欢在清吏司当差,而且她的确也能胜任清吏司的差事。这一点,瑞王殿下的看法只怕也跟微臣一样。”   太子张了张嘴:“你……”可听见他提起瑞王,便又愤怒地闭紧了。   无奇却又焦急又担心地看着他:“你别说了!”   蔡流风并不看她,只继续说道:“其实当初,也是瑞王殿下亲自挑的小奇他们三个,后来殿下知道了她的身份,却并未追究,可见殿下也是个不拘一格只重人才的。至于今日断龙崖上的事情,外面的人虽传的光怪陆离,但以瑞王殿下的英明睿智,又怎会做出愚蠢之事?又怎会为了区区的一个小女子而自毁性命?”   这个说法,太子赵徵其实也是不太肯去信的。可又没有别的解释,如今听蔡流风说到这个,便道:“你是想替她狡辩?不管如何瑞王是因为她出的事!”   蔡流风道:“清吏司是瑞王殿下在太子的授意下建的,最近要着手处理的案子非常的棘手,今日所对付的那个叫做李靖的,也极为难缠,瑞王殿下不过是中了那李靖的计策而已。把这个推到一个当时并不在场的人身上,未免有些太过、夸大其词了……难道太子殿下觉着,瑞王殿下真的是个会为了女色所迷的人吗?微臣可不这么觉着。”   赵徵听到这里,微微地有些动容,他当然不认为瑞王是为色所迷之人,但正是因为这种不信,在听见别人说瑞王是为无奇而“坠崖”,这才怒发冲冠,觉着实在是“红颜祸水”,更恨不得把那祸水碎尸万段。   不过听了蔡流风这番话,却好像正中了心头,太子的怒意稍微地减退了几分:“但是……为何都这么说?”   蔡流风道:“这个,微臣大概知道缘故,微臣正也有一件事要禀告太子。”   先前太子没到的时候,韦炜急来跟蔡流风回禀了一个最新消息。   韦炜说道:“大理寺那边说,押解犯人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周琴北的埋伏。”   蔡流风脚步一顿:“什么?”   韦炜道:“他们也没想到,当时又有点寡不敌众,所以给周琴北把那些犯人都救走了。”   当时李靖跳崖之后,付青亭因为瑞王而心胆俱裂,只忙着搜寻瑞王下落,所以也没留意别的事。   周琴北虽带走了她的人,但之前王府内卫攻入的时候,擒住了不少活口,还有两个看着不会武功的李靖身边的侍从……便分派了大理寺的人,叫将那些活口先行押回京城。   谁知半路,却给之前逃出的周琴北杀了个回马枪,把那些侍从等都给救走了。   那时侯蔡流风正满脑子都是无奇的事情,本来这看似是件不起眼的小事,毕竟救走的是些随从下人,无关紧要。   但正是这份无关紧要,让他意识到不对。   蔡流风看向韦炜问道:“你可亲眼看过了,那些人……都是些随从等?”   韦炜说道:“的确都是下仆的打扮。有几个不会武功的,据说王府的人一到他们就立刻跪地求饶,这才保住了性命。”   蔡流风隐隐地觉着蹊跷,不过人已经都给救走了,再计较也无济于事,便只说道:“大理寺办事也太疏忽大意了,责令他们,让尽快把人捉拿归案。”   韦炜领命,又道:“其实也不能全怪大理寺的,当时他们的好手也都给付先生调了去搜寻瑞王殿下了。何况也没想到那女子狡诈到这般地步。”   说到这里,他才看着蔡流风道:“小奇……”   虽然看似一直忙于公事,但韦炜心中却也仍还惦记着这件事。   如果是在无奇他们才进清吏司的时候发生此事,韦炜的反应只怕要跟钱括一样。   但直到如今,他的心中对于无奇他们三个的感觉已然不同。   尤其是经过秋浦之事。   苗可镌虽不在,韦炜心中,却已经把这三个小辈儿的,当成了能代替苗可镌担重前行的人了,就算知道了无奇是女子,这份直觉也并未改变。   蔡流风跟他目光相对,道:“究竟要如何,还要看……”   他转头望向北边,那是皇宫的方向。   那会儿蔡流风还不知道,太子殿下正心有灵犀般在来吏部的路上。   将周琴北把人救走一事说了后,太子赵徵仍是不明白:“这是何意。”   蔡流风道:“如今满城风言风语,这些话自然不是王府的人传出去的,大理寺跟五城兵马司的人虽知道瑞王殿下失踪,却也不知道断龙崖的详情,所以微臣判断,那些不堪的莫名其妙的流言,多半都是周琴北派人散播的,无非是想要趁乱搅浑水,让朝廷自乱阵脚。”   太子屏息:“竟然、这样……那女子,果然是……端王的人?”   “确凿无疑,她其实是想为了端王世子除去瑞王殿下,因为知道瑞王殿下是太子所不可或缺的人,”蔡流风说完这句,又道:“所以殿下,越是在这时候越是不能乱,至少,不能先乱起来,不然正给那些为非作歹、真正的恶人看笑话了。却是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赵徵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只是先前给瑞王的事冲昏了头。   现在听了蔡流风的分析,他心头一动:周琴北是罪魁祸首,但瑞王遭嫉恨,却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呢。   迟疑着看了无奇一眼,赵徵道:“这么说,瑞王未必是真的为了她?那她刚才怎么承认了呢?”   蔡流风苦笑道:“殿下,您是在气头上,而且瑞王殿下下落不明,小奇心里自然也难过自责,所以您一说她就随口应了,其实,当时殿下若是问微臣,微臣只怕也会跟她一样的回答。毕竟这案子是清吏司负责的,却在解决之前,竟把瑞王殿下牵连在内了。”   蔡流风的话术很高明,他在不动声色之间,把一件私情的事情,硬是转成了公务。   而这个解释对于太子而言也是可以接受的。   毕竟太子最不愿意见的,就是瑞王为了个女子而如何轻生自贱。   赵徵思忖了会儿:“你说的有道理,但是此事连皇上都惊动了,这郝无奇自然不能轻放。”   蔡流风心头一沉。   赵徵道:“既然如此,就先将她关押进大理寺,至于郝家……暂时不必查抄,只命人盯着就是了!回头瑞王平安归来,再做定论!”   蔡流风还想再尽一尽力,无奇已经赶紧磕头:“小人领罚,多谢殿下开恩!”   她知道蔡流风已经算是力挽狂澜了,能够保住不去惊动郝府,对无奇而言已经是谢天谢地,她也知道若是再求,只怕反而惹了太子的逆反。   赵徵眯起双眼看了她一会儿,沉沉地说道:“这还不到罚你的时候,你最好期望瑞王可以好端端地回来,不然,本宫会变本加厉地跟你讨回所有。”   大理寺的诏狱。   无奇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来到这个地方。   阴暗,潮湿,气息难闻。   还有那些形形色色的目光。   她给关在女囚这边,因为罪名还没有明定,也未曾换上囚服,便直接给狱卒送进了监牢。   周围有几个囚犯,见她男子打扮,还以为那些狱卒发了昏弄错了。   无奇靠在墙边默默地坐下,想到蔡流风的竭力维护,想到赵景藩的生死不顾,想到下落不明的父亲,在家盼望的母亲,双手抱膝,不知将如何结局。   她只顾出神,半天,觉着腿边上窸窸窣窣的响动。   定睛一看,才发现竟是一只老鼠,不知何时从何处冒出来,在她脚边上试试探探地似乎想要咬上一口。   无奇吓得几乎跳起来,忙着要把那老鼠踹向外头,谁知那鼠辈常年混迹于此,身法甚是灵活,在她的靴底游刃有余地游走,神乎其技地避开她的几脚后便溜到墙根,进洞前还不忘回头向着她吱吱地叫了两声,挑衅一般。   无奇瞪着那只猖狂的耗子,忍不住叹了声,这才重又心有余悸地坐了回去。   晚间,狱卒送了饭来,无奇毫无食欲,只顾埋首发呆。   那只躲起来的耗子闻到了饭菜香味,便忍不住又窜出来,见无人管它,便大摇大摆地过去饱餐了一顿。   无奇转头看着那只老鼠,见它吃饱了后,两只眼睛愈发亮了,慢吞吞地跑回了墙边,扭头又打量了她一会儿,这才回洞里去了。   不多时狱卒过来巡查,见她的饭菜放着没动,便诧异地问道:“郝……执事,你为什么不吃饭?若是不合口味,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弄些来。”   无奇见他对自己很客气,便道:“不用了,我吃不下。对了,这一份也给那老鼠吃过了,你也不要动了。”   狱卒啧了声,隔着栏杆看了无奇一会儿:“执事,你当真是女子?”   无奇一笑,并不言语。   狱卒拿了碗筷要走,突然道:“当初秋浦之行,你替原先在大理寺的苗大人雪了冤屈,我们大理寺的人是最重义的,所以并不会亏待执事你,何况蔡郎中也派了人特意叮嘱过,您若有什么要求,只管提。”   无奇怔了会儿,点点头道:“是,多谢了。”   狱卒又看了她一会儿,心想:“那样有才干的,怎么偏是个女子呢,真是可惜了,明明是前途无量,现在却反而成了前途无亮,脑袋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   这夜,无奇正有些迷迷糊糊的,忽然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唤自己。   她睁开眼睛,看到一张令人意想不到的脸。 第121章 投喂   出现在无奇面前的, 是一张过于惨白的脸,乌黑的眉毛,有点殷红的嘴唇。   若是在白天见到这张脸, 倒也不算什么, 但是在夜晚、尤其是在大理寺的监牢里看到,就着实有点惊悚了。   无奇下意识地惊叫了声, 幸而很快反应过来, 这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并不是什么鬼怪,而是好久不见的费公公。   非但无奇受惊,费公公也给无奇突然的一声吓了一跳,他后退了半步:“你鬼叫什么呀!你这个小混蛋!”   无奇定了定神,忙爬起来:“公公?您老怎么来这儿了?”   费公公眉毛乱飞地说道:“我闲着没事儿, 听说大理寺的监牢好玩, 所以半夜不睡过来逛逛,你这臭小子你还敢问?”   骂了这句后, 突然想起来, 这会儿却不能叫“臭小子”了。   无奇正在惊疑,却有一个小太监打扮的从费公公身后闪了出来,低低道:“小奇, 公公是担心你才来的。”   无奇正疑惑这小太监样貌有些眼熟的, 定睛一看,笑道:“石头?!”   “嘘, ”蔡采石忙做了个手势,道:“别叫人听见。”   无奇又惊又笑,看看他的内侍服:“你、你故意扮作小太监混进来的?胡闹。”   蔡采石却郁郁地说道:“什么胡闹,我只恨不得跟你一起在这儿呢!”   无奇正要训斥他,突然见费公公在旁揣手看着他们两个, 无奇便问:“公公怎么能允他这样任性呢?叫人看见了又要有一场是非。”   费公公叹了口气:“我倒也不想他跟着,连我自己都不想来呢,谁知道这小子缠起人来也是一把好手!我竟熬不过他……”   无奇听这话有些怪,还没来记得问,蔡采石努着嘴说道:“没想到太子殿下这么不由分说,居然还不叫你在吏部,还特意送到大理寺来……”   他从进来的时候就打量这监牢内的情形,心里自然是不好过。   无奇忙安抚道:“不要紧,这里倒还好,只是外头……王爷、找到了吗?”   回话的是费公公,他不快地哼道:“找到就好了。现在还没消息呢,青亭阿九他们都没一个在城内的,我找个人商量都找不到。”   无奇听说瑞王仍没消息,心也跟着一沉。   这已经是大半天了,如今已经入夜,难道、真的是凶多吉少?   她不敢往这方面想,但心却早自发地开始突突乱跳。   蔡采石却道:“那么多好手都在找,指定是没事儿的。小奇,你看,费公公还给你准备了好些吃的呢,你是不是没吃晚饭?”   无奇一愣。   费公公见无奇耷拉着小脑袋,便也说:“别瞎说,什么准备,不过是顺手拿了些别人不吃的东西过来罢了。”   无奇这才注意到费公公的脚边上有个红木食盒:“公公……”   费公公又哼道:“我可不是特意给你带的,只是随手罢了。毕竟,在王爷回来之前你可不能有事儿,你就算是个祸头,要杀你的脑袋,也得让王爷动手。”   无奇默默地看着他,却听出这话里的外硬内软来,她的鼻子一酸。   蔡采石赶紧把食盒提过来:“公公,您就别再吓唬小奇了。”   “谁吓唬她了,”费公公道:“只不许给我哭丧着脸,更千万别掉那些没用的泪,不吉利,王爷才不是那么短命、啊呸呸,总之王爷是长命百岁的菩萨,才不会在阴沟里翻船呢。”   蔡采石忙点头:“公公是有见识的人,您说的自然都是对的。”   费公公白了他一眼:“你这个浑小子,跟谁学的油嘴滑舌的,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会哄人。”   本也还想再继续损无奇几句,可看她眼圈跟鼻头都红红的,看着瘦瘦弱弱很是可怜,又想到她竟是个女孩儿,当即便把那些阴损难听的话咽下,只问道:“你这小混蛋……你、真的是个女孩儿?”   无奇揉了揉鼻子:“我也没想到会闹到这地步,早知道会闯出这么大祸,我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不出来了。”   费公公凑近了仔细看,见她巴掌大的一张小脸,光洁的额头,眉不画而翠,唇不涂而朱,双眼清澈明亮……   倒果然是个精致耐看的绝色小美人儿。   “怪不得我们王爷……”费公公忍不住感慨了一句,只是还没说完就反应过来,忙中途截断了,只道:“你呀,一个小小的毛丫头,居然敢在外头抛头露面的,干那些男人们的事儿……不对,有的事儿连男人们都干不成呢,你也算是难得了。”   无奇的脸上有些发热,喃喃道:“我可当不起公公的这般夸赞。”   费公公摆手道:“我可不是赞你,我只是在实话实说罢了,不过话说回来,你到底是王爷挑的人,不管是男是女,到底是绝不会差到哪里去的。诶?别光说话,赶紧吃东西啊!”   无奇本来没有心思进食,但是见费公公亲自送了来,总不能不承他的情,于是便打起几分精神,而蔡采石已经快手快脚地把食盒打开了。   这食盒是特制的三格,虽看着不很大,但琳琅满目,有三样清爽小菜,并一荤一素两道,底下是两个枣泥馅的饽饽,干净的银箸,擦手的帕子都叠的整整齐齐的放在格子里,底下还有一个银壶,像是盛着酒。   无奇本并不饿,可是看菜肴做的精美,又有一股香气扑面而来,不由有些饥火上升。   费公公看无奇发呆,便叹了口气,自己把那银壶拿了出来,道:“这里虽是酒,不过不是喝的,王爷很少喝酒,这个是用来洗手的。”   说着便提了壶给无奇道:“伸手。”   无奇吃了一惊,却忙乖乖伸出手来,费公公倒着酒给她洗过了,又把银壶的机括一拨,重新倒出些清水给她冲了冲,最后拿了帕子叫她擦拭。   费公公习惯地做着这些,到最后却感慨道:“平日里我都是这么伺候王爷的,如今却不知道他在哪儿,有没有人这么伺候着呢,倒是便宜了你这个小……”   他叫习惯了无奇“小混蛋”,但如今正要接受她是女孩儿的事实,便不太愿意用这个词来称呼她了,想了想,便哼道:“小破丫头!”   蔡采石已经知道他口硬心软的,听了这个便在旁边掩着嘴笑。   两人陪着无奇坐了半天,见她各样东西都吃了些,费公公才说道:“既然是太子的意思,我也不好违逆,你就先呆在这里,等到天明,兴许王爷就回来了,那时候再说别的。”   无奇忙站起来道:“公公不用替我操心,太子要如何处置我,我都认了。就是……”   费公公道:“就是什么?”   无奇看着费公公,跪地道:“公公,要是太子为难郝府,我求你……多少替我求个情,我就算是死了也必记着你的好。”   费公公皱眉看着她,半晌才道:“什么死啊活的,小小的年纪说什么糊涂话,公公可不爱听这些不吉利的话。”   他说着便把无奇从地上拉起来,又仔细端详了她半天:“你放心吧,只要王爷回来了,天大的事儿他也能给你顶着,你也不用想这些有的没的,我从小跟着伺候王爷,他是怎么样的脾性手段我最清楚,要做的事儿还没做成呢,大把的堆等着他回来处置,他哪里就能轻松撂下手,哼,你就等着他,明儿指定就有消息。至于你们家,我觉着不至于坏到太糟糕的地步,一来太子殿下从来都是性情宽仁的,二来,皇上显然没有明确授意太子对郝府动手,可见皇上那边还留着余地呢,要不然早利落地叫大理寺直接查抄了。”   无奇听他这般分析,稍微心安了些,便道:“都是我任性,才闹出这些事来,要是连累了爹娘,我真是万死莫赎了。”   她想起之前吩咐林森一节,便问蔡采石:“小林子有消息吗?”   蔡采石便道:“我听说先前他跟郝大哥一块回府了,后来我又到处走……就没见到他,想来应该无事。”   说到这里,无奇突然想起一件事,忙抬手从怀中摸了摸,找到了一个小小地锦囊。   费公公跟蔡采石都看过来,蔡采石问道:“这是什么?”   无奇打开,从中拿出了一块晶莹剔透的玉。   费公公一看:“这不是王爷曾给你的那块玉吗?”   无奇看了眼蔡采石,才对费公公道:“公公大概还不知道这玉为什么会落到我手里,原本是当初,瑞王殿下叫我在清吏司办差,我就想到兴许将来会有这么一天,也许是我闯了祸,也许是我的身份曝露,我固然是怕死的,但比死更怕的是连累家人,所以我跟王爷要一样东西做信物,有朝一日我若是拿着这个信物,不管提什么要求王爷都能答应。”   费公公果然不知道还有此情,眨了眨眼,突然叫道:“王爷连这都答应你?倘若你小丫头居心不轨,拿着这玉佩要求王爷、这样那样的,难道王爷也得答应你?你可真能狮子大开口!敢跟王爷提这样无理的要求,王爷没立刻打肿你的小脸竟还还应允了,我看真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了……”   蔡采石也在旁边听的呆呆的。   无奇挠挠脸子,低低道:“说实话,当时我也没料到王爷会答应的那么痛快。”   费公公白了她一眼:“你可真、说傻人有傻福吧,你也不傻,算了,我可不犯着去多想这些个费脑筋的了,总之王爷心里有数。只是你现在把这个拿出来做什么?”   无奇举着玉递过去,道:“公公,我想把这个给您,要是府里有危险,拜托你看在这块玉的份上,替我……”   她没有说下去,只是眼巴巴地看着费公公。费公公看着她湿润微红的圆眼睛,心里倒是涌起了一点软软的怜惜:“你呀!我都不知说你什么好了。这玉我可不敢要,是王爷给你的,就只有王爷能拿回来。你的心意我是知道了,唉,真恨不得打你一顿!先给你记账,以后再算。”   费公公念叨了这几句,见时候不早了,便道:“不知他们找的怎么样了,王府没别人,我得回去看看……本来太子去王府的时候,我想跟着他来着,又怕王爷随时都会回去,直到小石头跑去找我,才知道你给关了起来了。”   无奇没想到蔡采石会跑去找费公公,一时诧异地看向他。   蔡采石却冲她一笑道:“我这也算是病急乱投医吧。”   费公公却不承认自己是被乱投医的那个庸医,立刻分辩道:“胡说,明明是你这小子还算有点机灵的,知道去求真佛。”   说起来那时候费公公正满心都在瑞王身上,本来不想理会蔡采石的,谁知蔡采石说太子殿下恐怕要对无奇不利,要杀她的头之类的。   如今费公公已经知道了无奇是女孩儿,他倒是很乐意瑞王有个喜欢且愿意去亲近的女子的,而且也很知道瑞王对无奇的种种不同,听说太子要杀她的头,这才吓得跳起,当下便跟蔡采石赶往吏部。   谁知到了吏部,太子已经离开了,而无奇却给关押在了大理寺。   于是两个人才又赶到此处。   费公公说完后,道:“郝丫头,今晚上你就委屈在这儿一宿,等明儿我去求求太子看看能不能替你说说情……不过要是王爷回来了,就用不着我多事了。”   蔡采石忙道:“公公,我留下来陪着小奇吧。”   费公公愕然:“这怎么行?”   无奇也吃惊道:“别胡闹。”   蔡采石却不忍心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给关在这阴森可怕的地方,泪汪汪地说:“我跟你一起,至少壮壮胆子。”   无奇见他这样,心里也不好过,却不敢也跟着落泪,忙笑道:“我不怕,早告诉过你我的胆子大的很。你快跟着公公去吧,是公公带你来的,你若不走,公公也还担着干系呢。”说了又说,才总算是催着蔡采石跟着费公公去了。   狱卒重新过来,锁了门。   无奇又坐了片刻,把那块玉举在眼前看了半晌,看着上头那肃穆庄严的龙纹,想到断龙崖上的那一幕,心里有些酸酸的。   手指轻轻地摩挲过龙纹,无奇喃喃道:“你说过不管我提什么要求你都答应的,那现在,我最想要的……就是王爷你能够安安稳稳地,快快回来。”   最后她叹了口气,握着玉倒在木床之上,过了会儿却又惊醒,忙看向手里,那玉还在。   无奇生怕这玉就这么随意丢了,自己的许愿岂不不能灵验了?正要揣回怀中,却仍觉着不保险,于是索性将上头的系带解开,重新系在了自己的颈间,然后又把玉塞回怀中,这才安心了些。   且说费公公还未出诏狱,等待多时的大理寺丞便亲自上前迎住了,陪笑道:“公公,这儿地方腌臜,怎么能劳烦您亲自进去呢,我才听说消息,过来把他们骂了一顿,本该提郝无奇出来跟您相见的。”   费公公道:“别介,我知道你们也是听命行事,且是太子殿下的旨意,自然谁也不敢违抗。”   陈寺丞笑道:“是是,您老着实通情达理,与众不同。”   费公公见他倒也是个聪明伶俐的,便道:“不过,你可要记得,里头关着的,可是当初咱们王爷亲自选入清吏司的人,如今王爷没回来,要如何处置还不知道,你可别就为难了她。”   大理寺丞忙道:“公公放心,下官自然明白。以后公公若有什么吩咐,只管派人来说就是了。”   “呸,”费公公啐了口:“还以后呢,她又不会在这儿常住。”   大理寺丞笑道:“是下官失言了,下官只是见到公公便欣喜万分,一时忘乎所以了。”   费公公也才略露出了一点笑影:“我以为大理寺里的,都是些少言寡语绷着脸的,还有这么会说话的人呢,你做起事来若是能跟话说的一样漂亮,我就放心了。”   大理寺丞依旧笑容可掬:“下官一定尽心竭力,不负公公所托。”   一直送了费公公离开,跟随大理寺丞身边的官差才道:“大人干吗对这个老公公如此低声下气,就算他是瑞王府的人,可如今王爷下落不明的,我们又是奉了太子的旨意行事……”   大理寺丞瞥了他一眼:“不长进的东西,还没怎么样呢就先开始嫌三说四的,你的眼界也就这么宽了。”   训斥了几句,便道:“今晚上多加派些人手,务必留心,别出事故。”   正吩咐妥当,外头侍从来报:“吏部的蔡郎中到了。”   大理寺丞一惊,赶紧又亲自往外迎,才出厅门,果然见门口上有一道轩朗的影子闪出,正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蔡大人!这么晚了您……”大理寺丞拱手行礼,“怎么亲自来了?”   蔡流风看看他身后众人。   大理寺丞忙道:“你们先退下吧。蔡大人,到内厅说话。”   陪着蔡流风进了厅内,大理寺丞才道:“莫非、蔡大人也是为了郝执事而来?”   蔡流风觉着奇怪:“还有人来过?”   “哦!正是瑞王府的费公公。才走不久。”   蔡流风眉峰微蹙:“原来是他。”   他定了定神道:“陈大人,我有个不情之请,我知道大理寺是奉太子命行事,但我、放心不下平平,所以我想见见她,不知您能不能行这个方便。”   大理寺丞在费公公面前笑容可掬,当着蔡流风却完全地肃然正经起来,一句油滑的话都没有。   听到这里,他忙低声道:“蔡大人说哪里话,您开了口,我怎么也要卖这个面子,不过那是女监,到底不便行事,我倒是有个主意,蔡大人要见人,也不必把人公然提出来那样招摇,女监外有那帮小子当值的公事房,倒还算是干净些,我把他们支到别的地方去,大人就在那里见如何?”   蔡流风听他说的在理,想的又仔细,便道:“如此就劳烦陈大人了。”   大理寺丞这才笑道:“您见外了。”   当下陈寺丞出门去行事,一刻钟不到,他便陪着蔡流风往牢房方向而行,且走且问道:“瑞王殿下还是没消息?”   蔡流风道:“城门已经关了,要有消息也得等明日。”   陈寺丞看看他不动声色的样子:“蔡大人,您说这件事会怎么了局?”   这会儿夜渐渐地深了,栏杆之外的草丛中,却还有草虫瑟瑟地鸣叫。   蔡流风看看头顶的一轮残月:“我想瑞王殿下不至于就因此而有碍,不过别的人就不一定了。”   “您说的是谁?”陈寺丞本以为是牢房里的无奇,可想了想又觉着未必。   蔡流风道:“最迟明日自然就知道了。”   为了解释,以及祸水东引,他已经把周琴北为端王一派效力的事情说了,太子那边当然不会坐视不理。   而在牢房中,无奇正懵懵懂懂的,听见狱卒来叫自己,不明所以。   到了狱卒们的公房,却仍是空无一人。   无奇打了个哈欠,正在发呆,身后便响起那个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声音:“小奇。”   无奇猛然转身,正对上蔡流风含笑的双眸:“蔡大哥?!”她又惊又喜,忙往他身旁走前几步。   外头陈寺丞见状,便把门拉起来,往旁边退了出去。   “蔡大哥你怎么来了?”无奇忙问。   蔡流风没进门前,就看到她抚着手臂像是畏寒的样子,此刻握了握她的肩头:“冷不冷,你穿的这样单薄。”   说了这句他突然醒悟,自己来的太着急了,竟没有给她带一件御寒的衣裳,毕竟已经入了秋了。   无奇忙道:“不冷。”其实刚才在牢房的时候,她的确是有点冷的无法入睡。   就算是在别的地方,秋日晚上睡觉还得盖着一床薄被子,何况这是在阴冷潮湿的牢房里。   蔡流风看她的小脸发白,索性解开自己的腰带,竟将一件外袍脱了下来,轻轻一抖给无奇披在身上。   “蔡大哥!”无奇惊住了。   忙要推脱的时候,蔡流风不由分说地握住她的手:“穿上!”   无奇抬头对上蔡流风坚决的眼神,最终只能乖乖地把那件袍子穿上了。   但两个人的身形相差太甚,袖子长长地耷拉下来,像是唱戏的水袖,底下的袍摆却垂了地,看的无奇惊讶之余忍俊不禁。   蔡流风也没想到如此,只是见无奇脸上笑容乍现,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第122章 二更   无奇被迫穿上蔡流风的袍子, 把衣袖往上抖了抖,堆在臂弯中,又去提起垂地的袍摆:“蔡大哥, 你看我像不像是戏台上唱曲的。”   蔡流风打量着她道:“不像, 倒像是……”   “像什么?”   “像是那个《西游记》里才到人世,学着世人穿衣戴冠的孙悟空。”   无奇一怔, 笑道:“原来你是在取笑我沐猴而冠。”   蔡流风笑着一摇头。   他只是觉着无奇穿着自己的衣服, 像是小孩偷了大人的衣裳似的,怪可爱的。   不过怕她不自在,所以并没说出来。   蔡流风低头把无奇的手拉过来,替她将袖子挽起,又引着她在桌边坐了:“别动。”   无奇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却见蔡流风俯身半跪下去, 竟是握住了袍子的一角,将它打了个结:“这样就不至于拖着地了。”   在无奇站起来之前, 蔡流风起身, 不经意般问道:“费公公先前来过了?”   无奇的目光从那个结上挪开,道:“是啊,小蔡跟他一起来的, 蔡大哥不知道吗?”   当时费公公说是蔡采石去找他的时候, 蔡采石的脸色有点不太对。   无奇也正觉着,虽然蔡采石担心自己, 不过他竟然能找到瑞王府寻费公公、似乎有些过于“机灵”了,不像是他能想出来的法子,能干出来的事。   所以那会儿无奇心里想,会不会是蔡流风……让蔡采石这么做的。   可现在看蔡流风的反应,显然不是。   果然, 蔡流风道:“我是刚才听人说的。”   无奇便不再提这件事,只问道:“我爹有消息了吗?王爷呢?”   蔡流风道:“暂时都还没有消息,不过也不用着急,城门关闭,纵然有消息一时也传不进来,至少要等到明日了。”   无奇点了点头:“那、太子殿下呢?”   太子赵徵先前在吏部询问过,被蔡流风的言语说服。   瑞王府那边仍没有回信,时候却不早了,赵徵便先行回宫,准备面圣禀奏。   但到了寝宫,小太监通传后,里间是李太监走了出来。   李公公替皇帝问了一件事:瑞王是否有消息。   在得到否定答案后,李太监便请太子先回东宫。   他说道:“殿下,皇上近来身上有些不舒服,等到有好的消息了之后,再一并回禀皇上吧。”   赵徵本来为了应对皇帝的询问,还特意带了蔡流风,谁知皇帝并不肯召见,倒也罢了。   蔡流风简略一说,道:“皇上如今也是按兵不动,倘若瑞王能够平安无事的回来,自然万事大吉,但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皇上只怕就要发难了。”   无奇想到今日太子的那番疾言厉色,兀自心有余悸呢,听到这里便抓住蔡流风的手道:“蔡大哥,倘若真的……该、该怎么办好?”   蔡流风道:“你是说,倘若瑞王不回来了?”   无奇的心一刺,竟无法消化这句话,便默默地把头转开。   蔡流风看着她的脸色,道:“这件事是由王爷引起的,我自然也盼着他能尽快平安归来,否则,便只又无辜的人替他受过了。”   无奇低头道:“当时王爷也、是别无选择,没想到李靖会用我爹来要挟。我当时也是昏了头,什么主意都没有了。”说到这里她不禁有些自责:“要是我再冷静一些也许……”   “胡说,”蔡流风制止了她:“你做的已经很好了,要是知道郝大人有事而你仍旧镇定自若,那就不是你了,那跟冷血无情的怪物有什么区别?”   无奇的眼中,泪泫然欲滴:“蔡大哥。”   蔡流风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给她擦了擦泪:“别怕,这不过只是暂时的难关而已,很快就会过去的。”   无奇不愿意在他面前哭,可一提起家人,竟仍是有些情难自禁,当下吸了吸鼻子强忍住:“你先前在太子面前替我说话,我都捏了把汗,你现在又来看我,要是给有心人知道了,只怕对你不利。”   蔡流风微笑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现在所做的,就是我想为的。”   他的笑容总是这样的抚慰人心,无奇心里也随着一暖。可想了想,又闷闷地说道:“蔡大哥,其实你不用对我这样好,何况你是蔡家的人,先前小蔡跟我好,我还怕牵连到他,想着要是有人问他知不知道,叫他一概否认。而且……蔡大人那边一定很生气,他不会愿意你也跟着沾手的。”   “愿意不愿意的,横竖已经都沾了。”蔡流风淡淡地说了这句,道:“只要能救你无恙,可知我什么都愿意去沾。”   无奇的双眼蓦地睁大:“蔡大哥……你、你……”   她的心跳又开始加快,当然,无奇现在已经不是之前懵懂不知的时候了,她很清楚蔡流风对自己的用情,可是面对这样的深情,她实在是有点承受不起。   “别为了我,”无奇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好,只能嗫嚅:“蔡大哥,不值得。”   蔡流风道:“值不值得我心里知道。倒是你,如今你的身份已经大白,以后可就是女孩儿了。”   无奇苍白的脸上才浮出一点点的微红:“怎么又说这个呢。”   蔡流风道:“小奇,我只是想……想跟你说,假如这关过去了,你能不能再想想,我先前跟你说的话?”   无奇咽了口唾沫,这会儿她终于不觉着冷了,相反,她开始觉着热。   刚才披衣的时候,蔡流风的袍子上原本是残留着他身上一点温度的,按理说现在该消散不见了,可偏偏竟蔓延开来似的,热乎乎地包围着她,让她无地自容。   蔡流风不动声色地看着无奇的脸色变化,从最初的一点似有似无的薄红,到现在脸颊红晕了一片。   “小奇,我……我的心仍是向着你的,如果可以,我想……”他的心却并不像是他的脸色这样平静,蔡流风轻轻地唤了声,握住无奇的手:“娶你为妻。”   那四个字轻轻地飘了过来,无奇就像是给一块烙铁碰到似的,飞快地把手甩了出来。   蔡流风的手落了空,他有一瞬间的脑中空白,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无奇,却看到她眼中的惶恐跟闪躲。   “小奇,是这么讨厌我的吗?”蔡流风轻声问道。   “当然不是!”无奇脱口叫道:“我怎么会讨厌蔡大哥。”   “那么,”蔡流风思忖着,有个想法在他心中盘旋了很久,只是他很不愿意说出来,因为害怕它会成真,“你心里可有了喜欢的人?”   “喜欢的人?”无奇愣了愣,似乎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蔡流风喉头动了动,终于道:“比如,瑞王殿下。”   “瑞王……”突然间懂了蔡流风的意思,无奇的脸更红了几分:“这怎么可能?”   这么快而坚决的回答,让蔡流风的心里好像轻松了那么一点。   “这么说,你并不是喜欢瑞王殿下。”蔡流风问。   无奇使劲晃了晃脑袋:“蔡大哥,你到底在说什么?你怎么会想到这上面去?”   蔡流风道:“因为瑞王、对你很是不同啊,你当然也是知道的。之前他假扮明朗前去吏部,是为了什么你大概也能猜得出来,可在断龙崖上……周琴北的那一番话,王府的内卫众人以及韦炜林森他们可都听了个明白。”   无奇愣住,脸上的红也慢慢退却。   蔡流风道:“我在太子殿下面前虽否认了此事,但说实话,小奇,我并不知道瑞王殿下心里真正在想什么。我也拿不准周琴北说的是不是真的。你呢?”   “我?”   “你能不能告诉我,周琴北说的是不是真的?你说你对瑞王殿下无意,那么王爷对你……是无意,还是有心?”   蔡流风的话并不快,很慢的,并没有逼人的意思。   但是无奇却觉着,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白天的那场雨,从天而降,乱线如箭,令人避无可避。   “我……”无奇回想跟瑞王的相处。   以前也就罢了,真正的不同好像是从王府那一夜他突然伸出了禄山之爪开始。   然后,是之前在客栈中,那突如其来的拥抱。   虽然他说是因为“冷”。   但是这种种的有意无意的接近,无奇怎会感觉不到,事实上倘若他的身份不是瑞王,而是什么一个寻常的男子,这种接近的方式应该算是、至少算作是蔡流风所说的“有心”吧。   可当着蔡流风的面承认这个,却又仿佛不对劲儿。   不管赵景藩对她怎么样,他到底是瑞王殿下。   要她对蔡流风说“瑞王殿下对我有意”?想想就很有“厚颜无耻”“自作多情”的嫌疑了。   也许,的确是她误会了吧,同样误会的大概还有周琴北等。   毕竟当初在秋浦的时候,周琴北就觉着瑞王对自己大为不同,怀疑瑞王是断袖。   大概,此刻周琴北觉着瑞王对她有心,也跟先前怀疑瑞王断袖一样,都是荒谬不经的误解。   或许瑞王另有所图,而他们都没有看穿王爷高深的图谋?   蔡流风见她不言语而目光闪烁,却也并没有催她。   直到无奇自己回过神来:“我想,大家都误会了。”   “误会?”   “是啊,”无奇低头,脖子上的佩玉突然沉甸甸的,她道:“就像是当初我误会了蔡大哥是断袖,其实你不是。”   蔡流风哑然失笑:“你怎么又提这件事?而且……这个怎么好跟瑞王相比?”   无奇也笑了笑:“反正我们私下里说说,没有人听见。”   “其实你这么回答,我倒是有些放心的。”蔡流风忽然道。   “为什么?”   蔡流风道:“你该清楚,他毕竟是王爷,我……不想你陷到那里去,就像是这次,因为王爷坠崖,太子一怒之下甚至要牵连郝府。可见金枝玉叶不是什么好攀扯的。你既然对瑞王殿下无心,而他也未必对你有意,这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无奇想了想,缓缓地吁了口气:“蔡大哥,你是金玉良言,我一定会记住。”   蔡流风摇头:“金玉良言算不上,我也不过是在为了我自己罢了。”   “你自己……”无奇一下子回过神来,窘然:“蔡大哥!”   蔡流风带笑看着她。   无奇转开头:“你不要、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好不好,至少现在、现在不要提,毕竟现在情形这样的复杂。”   “所以我先前问你,假如过了这个坎你愿不愿意……”   无奇赶紧捂住耳朵:“不听不听,小狗念经。”   蔡流风微怔,继而失笑,他伸手硬是把无奇的手挪开:“你不听也得听!又不是要推你入火坑,只是让你……好好考虑罢了。毕竟你的身份曝露,将来也要认真的面对底下的事,若是你要谈婚论嫁,我要做第一个。”   无奇的脸又开始烤火似的红,她讷讷的如同蚊子:“你、你怎么这么不羞呢?不叫你说你还说……”   蔡流风笑道:“原来这就已经是不羞了吗?”   他咳嗽了声,到底没有再往下说。   可是蔡流风心里想:他不过是挑明说了这几句话而已。   但试问,堂堂的瑞王殿下都肯放下脸,去扮作跑腿侍从了,凤子龙孙都不要脸了,他又何必把自己的脸面看的那么矜贵。   何况,之前也不过是因为怕吓到无奇,所以才耐心,宽和,退让,如今天时地利的,一定要先站住脚。   两个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子时已经过了。   外头的陈寺丞本来还等着,后来见时候不早,便吩咐两个心腹远远站着,若有动静便立刻去叫他,自己先去小房间内暂时歇会儿。   而里间,无奇也是困了,起先又询问了几句外头的事情,便有些打盹。   按理说蔡流风这时侯就该走了。   但他看着无奇像是小鸡啄米般的,小脑袋晃动着,时不时地往下磕落的样子,倒越发觉着可爱。   “小奇?”他试着唤了声。   “唔,蔡大哥,你说什么?”无奇起初还用手撑着腮,等待跟蔡流风“交谈”,头跟桌子碰了一次,又一次是磕在他及时伸出来垫在跟前的手上,所以现在她换了个趴在桌上的姿势。   虽然还能开口,人却已经有些恍惚了,困意开始占据她的脑袋。   “事情平息后,你想做什么?”   “我……”无奇眯着眼睛低着头,试图清醒些:“当然是好好睡一觉,什么事也不管啦。”   “那,你……喜欢蔡大哥吗?”   “当然,喜欢。”无奇几乎不假思索地,答案顺着嘴角便溜了出来。   蔡流风见她双眸微闭的样子,明知道现在不该再诓哄她,但又耐不过跳的太快的心,他尽量将声音放的平常而温和:“以后,嫁给蔡大哥好不好?”   “好啊……”果然,无奇打着轻轻地鼾回答。   就算知道这是偏来的答案,但蔡流风仍是忍不住,心里漾过一股甘甜。   寅时过后,蔡流风才出了大理寺。   陈寺丞得到消息迅速赶来相送,只在门口略说几句话,便分别了。   此刻天色虽然还是浓黑如墨,蔡流风却并不想回府,而是仍旧回吏部。   可是,就在吏部,蔡流风意外地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蔡流风很清楚父亲的秉性,严苛,寡言,冷肃。   大概的印象便是这些了。   他不回府,就是不想给父亲质问自己的机会。没想到蔡瑾玄居然主动来到了吏部,是特来堵他的啊。   蔡流风上前行礼。   时间太早了,厅中也并无他人,寂静非常。   蔡瑾玄喝了一口茶,微微抬眸看着蔡流风:“就算去探监,也需要一整宿的探望吗?”   他竟然连自己去大理寺都知道。   吏部这里,蔡流风可是瞒的密不透风的。   蔡流风沉默片刻:“请父亲恕罪。”   “恕什么罪?”   蔡流风道:“我不能、眼睁睁地坐视郝家出事……而不理会。”   按照蔡流风对父亲的了解,这时侯蔡瑾玄该勃然大怒起来。   但让他意外的是,蔡瑾玄只是淡淡地哼了声:“你跟郝家,倒是关系密切的很啊。”   蔡流风有点摸不透父亲的意思,他决定沉默。   蔡瑾玄却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郝无奇是女子。”   蔡流风深深呼吸:“是,儿子早就知道了。”   这个答案对于蔡瑾玄而言并不算意外,毕竟蔡流风很早之前就表现出对于郝无奇的照顾,起初蔡瑾玄以为是因为郝无奇跟蔡采石同窗的关系。   但无奇是女子的事情爆出后,蔡瑾玄便明白,不会是那么简单。   他有些好奇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蔡流风诧异,以蔡瑾玄的性子,他绝不会在意这些细节,因为细节对他而言无关紧要,尤其是这种类似于儿女情长的事,他应该是最不屑一顾的。   但现在他竟然主动问了起来。   蔡流风迟疑了会儿,终于说道:“父亲可知道慈幼院。”   “慈幼院?”蔡瑾玄意外。   蔡流风记得,那正是春夏之交,自己应慈幼院邱院首之邀,前去赴约。   中途他有事先走,却正看到慈幼院的江执事跟一个少年话别。   惊鸿一瞥,他认得那是郝家的无奇。   他有些诧异,无奇竟然也会往慈幼院走动,从江执事口中才得知,原来这孩子时常会来送些银子、衣物之类的东西。   当时蔡流风只是觉着这孩子倒是颇为有心,并未多想。   谁知走到半路,突然下起雨来,幸而跟随他的小厮早有准备,忙给他披挂了雨具,一应的防雨的草编帽子跟蓑衣。   蔡流风却突然想起无奇没有打伞,恐怕她淋了雨,便忙改道追了过去。   追了一条街,果然看到一道小小的身影,瑟瑟缩缩地站在路边的柳树之下,奇怪的是旁边也有房舍,也有躲雨的人,她居然都没有去。   蔡流风翻身下马往前走去,却见无奇低着头,右臂拦在腰间,好像很吃力的样子半弓着身。   他以为她不舒服,忙快步走了上前:“小奇?”   隔着水幕,他的帽子又压的低低的,无奇竟没有看清楚是谁。   蔡流风却发现她的脸色苍白,眼神也有些涣散,大惊之下忙加快步子上前:“你怎么了?”   无奇的脸上不知是汗还是雨水,在他靠近的时候她闷哼了声:“没……”身子却偏软了下去。   蔡流风忙将她揽住:“你病了?!”   抬手试了试她的额头,果然一片冰凉!小手也凉的跟冰块一样。   蔡流风以为她是淋雨的缘故,忙把雨帽摘下给她戴在头上,回头吩咐小厮去叫一辆车来。 第123章 霸占   蔡流风叫小厮去叫车, 自己忙把无奇抱了起来。   她似乎很不安还想要挣扎,蔡流风忙道:“小奇别怕,是我, 蔡大哥。我送你回府去。”   无奇迷迷糊糊地看了他一会儿, 像是认出了他,便没有再反抗。   她是小小瘦瘦的, 很轻, 蔡流风轻而易举把她搂在怀里,上了小厮叫来的马车。   在车内,他替她出去了帽子,又掏出手帕给她擦了擦头上脸上的雨水,她的肩颈上都淋湿了, 衣裳湿润润地贴在身上。   蔡流风给她将领子提了提, 想给她把颈间也擦一擦。   帕子往下划过肩窝的时候,蔡流风的手指停一停, 他发现在微微敞开的中衣底下, 露出一点白色的……不知何物。   他愣了一下,以为是她的帕子,抬手去拉了拉, 却没有拽动。   而随着他的动作, 无奇哼了声,翻了个身, 双手护在了胸前。   蔡流风看着她蜷缩在腿边的样子,清理秀致的侧脸,一缕湿了的鬓发贴在脸颊上,蜿蜒往下,细细的脖颈缩在领子里。   他看着她清瘦的有些过分的身子, 那窄窄微微弓着的腰,目光来回逡巡了几次。   到最后他终于意识到什么,手突然狠狠地一抖。   帕子自手中掉落,跌在无奇的膝边。   那天他把无奇送了回府,只说是在路上遇见她,像是生了病,所以赶紧先送回来。   他的演技比起自鸣得意的林森跟蔡采石来,显然不是一个段位的,天衣无缝无可挑剔。   阮夫人起初还有些惊疑,见他仍是君子端方一身庄重正气,自然没往别的地方去想。   从那天起,他原本平如古井的心里,就有了一个小小的影子。   每次多见她一回,那影子就更清楚几分,最终居然牢牢地霸占了一个地方,再也不肯离开。   蔡流风当然没有把细致的经过告诉蔡瑾玄,只大略说了一遍。   他不知道蔡瑾玄为什么突然间一反常态,对这种事情也感兴趣起来。   蔡瑾玄听完后,只说了一句话:“你喜欢郝家的这女孩子。”   这句突如其来,蔡流风没想到父亲竟会冒出这么一句,刹那间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当然,他对无奇的用心实在是太过明显了点儿,连蔡采石跟柯其淳都早就知道了,何况是蔡瑾玄。   但是心知肚明是一回事,说出口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可是蔡流风仍是没有退却,他咽了口唾沫,破釜沉舟当面承认:“是。我……一直都……对她有心。”   蔡瑾玄的唇微微一动,刹那间竟像是个要笑的样子,可又没有笑的明显。   “行吧。”淡淡地说了两个字,他站了起来,负手往外而行。   蔡流风莫名其妙:“父亲……”   他不知道蔡瑾玄是什么意思,这没头没脑地问了,没头没脑的说了,也不见生气,也不见……难道是恼怒到极至,所以都懒得喝问斥责自己了?   将走到门口,蔡瑾玄止步,他微微回头看了蔡流风一眼,道:“这也没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年纪也大了,倘若过了这次,倒是该好好地考虑考虑婚娶之事。”   蔡流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亲?!”   怎么回事,父亲这是……为什么性情大变,要是在以前知道他这般假公济私儿女情长,早就怒发冲冠不可一世了,至少要怪罪他过于孟浪。   为什么这次竟然云淡风轻、甚至……这是默许了吗?   不敢相信。   蔡瑾玄垂了垂眼皮:“瑞王府的费公公去过大理寺了吧?”   “啊?啊,是!”过于错愕,蔡流风的脑子几乎转不过来了。   蔡瑾玄道:“瑞王殿下……好像对于郝家的女孩子也很是上心,所以他底下的人也是爱屋及乌。”   听到这里蔡流风突然间意识到什么:“爹,是你让采石去请的费公公?”   “我还有事,”蔡瑾玄并没有正面回答,只看了看蔡流风身上,说道:“你且好自为之吧。”   蔡流风呆了一呆,才忙送出门去。   “父亲慢走。”行了礼,眼见蔡瑾玄的身影消失在黎明之前暗蓝如墨的晨色里。   蔡流风站在门口,抬手在额角轻轻抚过。   他以为自己的心意暂时不能让父亲知道,否则恐怕适得其反,没想到竟是他多虑了。   他以为郝家的事情只能由他独自周旋,没想到,父亲居然不声不响的叫蔡采石去说动了费公公……   虽然蔡流风私心是不想让瑞王府的人出面的,但这至少表示了蔡瑾玄的心意——父亲也是不愿意郝家有事的。   而且蔡瑾玄也没有怒斥他沉溺于儿女私情,反而是一种默许的态度。   这让蔡流风意外之余心生欢喜,他隐隐地有点信心倍增。   他几乎彻夜未眠,如今却丝毫没有任何的困倦之意。   入秋的清晨有一点冷,蔡流风才意识到自己身上只穿着月白色的袍衣。   他的外袍仍是留在无奇那里。   蔡流风跟父亲一样,平日都是最注重仪表的,如今这般打扮……蔡瑾玄方才当然是看出来了,但他竟然一个字都没有说。   蔡流风迎风笑了笑,笑里透出几分明朗。   趁着这会儿并没有人来,转身入内更衣去了。   而在他身后,东方的天边依稀透出了一点很淡的微红色,太阳正蓄势待出了。   城中的人一团忙乱,各怀心思。   而在城外,也另有一番光景。   神鹤园林。   死里逃生的瑞王殿下,早已经从头到脚都换了簇新干净的衣袍,这却都是金平侯忠心孝敬的。   他整个人看出来跟之前没什么不同,除了因为沐浴过,越发眉眼动人熠熠生辉。   瑞王看着身前站的很齐全的众内卫们,目光从付青亭、顾九、春日脸上一一扫过:“谁叫你们都跑出来的?”   几个人面面相觑——王爷生死不知,难道要他们都乖乖地留在城中等候?   只是还没有开口,瑞王已又说道:“你们一个个跑的这么快,谁在城里掌事呢?”   付青亭道:“王爷、我们只是担心王爷,所以才……倾尽全力前来找寻,城中、目前当是无事的。”   瑞王的眼神却很不和善:“无事?什么叫无事。”   他的目光转来转去落在春日身上:“你看着的人呢?”   春日在瑞王开口的质问的时候就有点不祥的预感了:“王爷……”   瑞王不由分说地重问了一句:“问你看的人呢?”   春日忙跪在地上:“王爷,事出突然,奴婢也忘了分寸,只顾跟着众人一同寻找王爷,不过、小奇她应该无碍,如今也许在清吏司呢。”   “那她要是不在清吏司呢?”瑞王盯着她问。   春日心里冒出一点寒气:“王爷……”她不敢再说下去,只忙伏身:“请您恕罪!”   付青亭见状忙也跪地道:“殿下,是属下的意思,当时属下慌了阵脚,所以也叫春日跟着大家一起四处找寻,一时忽略了其他。”   顾九也忙跟着跪倒。   瑞王慢慢道:“你忽略的好啊,本王所做的一切,可能都因为你这一时的忽略付之东流了。”   付青亭的额头有汗冒了出来。   瑞王的眼睛微微地眯起:“本王看你们不是来找我的,你们是逼着本王,想要我再跳一次断龙崖是不是?”   这话说的重了,付青亭的汗流了下来,几个人一起道:“王爷恕罪!属下等万万不敢!”   正在这时,金平侯从外端着一盏他亲手调的生姜红糖水送了进来,看见这阵仗,慌忙上前。   金平侯先把汤水放下,才温声媚笑地说道:“王爷,您才受了寒,千万不能生气,怒极伤肝,脏腑里落了毛病可就不值当了,若是恨他们办错了事儿,或者打一顿,或者实在不堪用的就从此不用了便是,千万别气着自个儿。”   顾九以为金平侯进来,自然是会缓和一下局面,至少说点好听的。   没想到,果然说的很“好听”。   顾九低着头,情不自禁地翻了个白眼。   这金平侯如今也有点小人得志了,因瑞王留在他这里,费公公等贴身伺候的又不在,金平侯俨然摇身一变,自居为费公公二号,开始鞍前马后,无微不至的。   难得就难得在,他不仅是行动上类似费公公,甚至心意也类似费公公那不可救药的愚忠了,所思所想都是从瑞王的角度出发,别人便是草芥,只有瑞王如珠如宝。   但费公公至少跟付青亭顾九他们相处久了,自然也肯为他们着想,倘若此刻费公公在,自然是会从中调停的。   可金平侯却跟他们没什么大情分,所以便不由分说地站在瑞王一边,似乎瑞王说要杀,他就会立刻去拿刀。   瑞王哼道:“不错,真是不遇到事情不知道,一遇到了,才知道一个个的都不堪用!”   付青亭红了脸。   他在瑞王手下一直从容自若,能稳大局的,如今却给瑞王这样训斥。   但他也知道自己的确是失策了。挨了骂,并不冤屈。   春日也很是后悔,她猜到了瑞王为什么生气——瑞王出事,他们这些人着急,但京城内自然知道了消息,皇帝跟太子岂会不着急?   找不到瑞王,也找不到他们这些心腹之人,那要找谁呢?   自然是当时的当事之人。   而无奇显然是最直接的当事人。   春日也开始为无奇担心。   可是要是回头再来一次的话,只怕她还是会舍下无奇来找瑞王的,毕竟,瑞王生死不知这是事实,而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没有人会预想到无奇将遭遇的、也没有人会去想,因为他们都给瑞王的安危给绊住了心思。   直到这时候看到瑞王发怒,才想到了这一点。   现场最高兴的恐怕就是金平侯了,他看起来恨不得在瑞王跟前载歌载舞一番,让瑞王高高兴兴、更喜欢他一些。   见瑞王附和了自己一句,金平侯身上那狐假虎威的气息越发浓烈了,他转身捧起那碗红糖姜水:“王爷,趁热喝了吧,这是我亲手调的,是极干净的,喝了暖暖身子。”   瑞王长长地叹了口气,接在手里,问道:“郝四方怎么样了?”   金平侯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人,只觉着他的一举一动,无不赏心悦目,听瑞王突然提到“郝四方”,一时竟没反应过来郝四方是谁。   过了会儿才忙道:“哦,是那个啊……呃,他应该……”   话未说完,突然见瑞王眉头一皱。   金平侯立刻打了个激灵:“微臣、这就叫人去看看!”   他正要出门去叫人,就听到外头道:“下官郝四方,特来拜见王爷。”   瑞王正喝了一口姜汤,闻言便将汤碗慢慢地放下了:“郝大人,请进。”   门口,郝四方正在忐忑,闻声急忙快步走了进来,又见地上几个人都跪着,竟不知如何。   他本也要跪的,瑞王道:“本王听说你也受了伤,免礼就是。”   “多谢王爷恩典,”郝四方忙谢了恩,却仍是不敢抬头,“下官被歹人劫持,不想竟惊动了王驾,实在该死,请王爷恕罪!”   瑞王面上浮出一点笑意:“这自然是歹徒之过,怎么会本末倒置去怪罪郝大人。”   郝四方松了口气,又看向身旁的顾九:“王爷、不知顾大人几位犯了什么过错?”   瑞王哼道:“也没什么,他们几个也无非是‘本末倒置’了罢了。”   听了这句话,付青亭又是惭愧又觉着无奈。   什么叫做“本末倒置”,难道他瑞王殿下竟不是“本”,而是“末”,那个小小的郝无奇,竟才是“本”?简直荒谬。   他们的主子可不是那个郝无奇。   就算瑞王不饶他,他也是这么想的。   郝四方本来不敢在瑞王跟前造次的,可看出瑞王对自己的态度仿佛有一点微妙的好,他又是个有心会事的人,当下便陪笑道:“王爷,请恕下官大胆,能不能替几位爷说个情呢?毕竟先前把下官从歹人手中救出来的,也是这位顾大人……若是王爷想罚他们,下官愿意随之领罚。”   郝四方看着粗豪,但毕竟是一司之首,这些人情世故他是手到拈来。   何况他们漕运司,走南闯北,迎来送往,所交往的又多数是带些江湖气息的,最重的便是个“义”字。   之前顾九救了他,他自然领顾九的恩义,而且他心里清楚,顾九他们是瑞王身边得力的人,瑞王虽说要惩罚,可多半也只是小惩大诫而已,敲打敲打他们而已,这会儿当然需要一个从中周旋的人,一来可以给瑞王台阶下,二来在顾九他们跟前,也卖了他的好儿,所以不管如何,郝四方都很乐意出这个头。   果然,他说完之后,瑞王哼了声,道:“都听见了?郝大人还替你们求情呢!你们一个个也有脸。”   付青亭道:“是,属下惭愧!多谢郝大人!”   “不敢不敢!”郝四方赶紧地拱手作揖还礼。   瑞王道:“行了,都起来吧,本王还没死呢,要你们跪在这里上坟似的,难看。”   付青亭等才站了起来,各自松了口气,悄然退后。   瑞王叫郝四方落座,他谢了又谢,才在椅子上半坐着,瑞王看金平侯还在旁边向着自己展露他完美的笑脸,便道:“侯爷,你且先去歇着吧,有事本王会传你。”   金平侯道:“回王爷,微臣不累。”   只要让他留在瑞王身边,他可以精神抖擞的废寝而忘食。   谁知金平侯虽不累,有人可惦记着他呢,顾九即刻扶住金平侯的手臂:“侯爷,看你都有点站不住脚了,我扶您出去。”   金平侯才要抗议,顾九轻轻地在他膝弯上一踹,金平侯身子一踉跄,给顾九挟持般拖了出去。   刚才他趁机在瑞王面前插刀,顾九可还记得很清楚呢。   很快,厅外传来了金平侯隐忍的叫声。   剩下了瑞王跟郝四方两人在厅内,郝四方又有点不安。   在从淮州回京的路上,他们一行人被人迷晕了,起初郝四方以为是自己在漕运上得罪了的哪路高人,后来才意识到不对。   他毕竟是个武夫,绝不会坐以待毙,本来找到机会要逃出来,谁知对方警惕的很,下手且狠辣,他的两个手下一死一伤,要不是对方手下留情,连他都要重伤。   看守他们的人说道:“郝大人,你最好乖乖配合,要是还这么不识抬举,剩下这几个人我们便不必留了,一个个杀了倒是还简单些,横竖我们要的不是他们。”   郝四方心寒,询问他们是哪一路人,对方却只是不回答。   等了大概两个时辰,外头突然来了一人,同看押他们的人低语了几句。   那人点点头,这才回来道:“郝大人,委屈你们了,如今已然没事,你们可以走了。”   郝四方很是诧异:“你说什么?”   那人笑道:“您没听错,阎王爷收了另外一个人,自然就不必要您的命了。”   他说完后,将手上的一把刀向着郝四方扔了过来,此人的准头极佳,刀尖向下,直接便把帮着郝四方腿的绳子切开了。   他拍拍手道:“以郝大人的能耐,自然不必我来解了。希望以后不会再跟您照面……从这里往西,听见水声便往下游去。”   说完后,他便纵身跃出,很快地外头一片静寂,此人跟他的同伙显然已经离开了。   郝四方简直一头雾水,当下跳起来,他的双手给绑在身后,便背转过来,用刀刃将绳索切开,又将自己的手下们一一松绑。   出来找的时候,果然那些贼人已经消失无踪了。   手下们惊魂未定,纷纷猜测是什么人。郝四方见时候不早便道:“暂且不用理会,小心贼人有诈。咱们先回京再说。”   贼人并没有给他们留马匹,此处又是陌生地方,郝四方带人向西且探且走,半晌,终于隐隐地听见了水声,迎面却又来了七八个人。   被簇拥在中间领头的却是个美貌女子,那时候郝四方并不知此人正是周琴北,两下相遇,周琴北盯着郝四方,却并没有出声。   双方正要擦身而过,突然郝四方回头看向周琴北,原来他闻到了周琴北身上的香气似曾相识,细细想想,倒像是之前自己给设计的时候,昏厥之时闻到的气息。   “姑娘留步……”郝四方唤了声,本想询问。   谁知周琴北向着他嫣然一笑:“郝大人,你叫我做什么?”   郝四方一听她直呼自己的名字,便知道她定然跟贼人有关,当下叫道:“混账,先前是你们暗中弄鬼?”   周琴北冷笑道:“本来已经放了你们了,是你自己又撞上来的,这可怪不得我了!”   双方动起手来。   郝四方手底的两个武官一死一伤,剩下还有两人,其他的多负责文职,武功却是稀松平常,怎抵得住周琴北这边都是些好手。   只靠着郝四方一个人支撑,很快也挂了彩。   正在抵挡不住的时候,幸而是顾九及时出现。   周琴北见势不妙,并不做纠缠,立刻带人逃之夭夭。   顾九这边阴差阳错,反而救下了郝四方。   而另一边的付青亭,却也在下游处总算是找到了瑞王。   当时瑞王身边的,是柯其淳,两人都泡在水中,瑞王已经昏迷了,而柯其淳也半是昏迷中,却仍是拉着岸边的一块斜出去的树枝不肯撒手。   倒果然应了孟先生的卜算。 第124章 二更   其实瑞王也有点说不清, 自己是怎么给救上来的。   当时他本来以为是永远浮不出水面了,直到有一只手突然拉住了他。   那时候他已经有些昏昏沉沉的无法睁开眼睛,却仍能感觉到那只手不大, 很小的, 却很有力地握住他的手指。   他身不由己地跟着那只手浮游,直到整个人如同破壳而出似的, 呛了一口水!   隐隐约约中, 好像听到有一声似是稚嫩又像是苍老的叹息。   然后那只手在他的身上推了一把。   瑞王向前浮了出去,直到遇到了柯其淳。   柯其淳不会游泳。   但他找人的本事倒是很一绝。   那么多人,只有他最先找到了瑞王,看到水中那一点漂浮的袍摆,柯其淳本来要叫别人来的。毕竟他是不可能下水的, 因为他担心自己救不成人不说, 且会一沉到底。   但是他先前窜的太快,身边竟没有别人, 眼睁睁地看着瑞王随波逐流。   眼见要从自己身旁浮过去了, 柯其淳心焦之际,纵身跳到一块高点的岩石上,尽量屏住呼吸, 看准了瑞王的方向跃了过去!   他本来想仗着自己的轻功, 运气好的话可以把瑞王捞上来,但他忘了这是在水里, 脚下完全不能着力。   柯其淳像是一只旱鸭子似的噗通落了水,幸而一只手还及时地抱住了瑞王。   这可能是柯其淳一辈子的噩梦了吧。   他带着瑞王往下一沉,双腿本能地乱磴了几下,才又摇摇摆摆浮上来。   柯其淳慌得不知所措,手中的剑也不知什么时候出了鞘, 他只能尽量地往岸边靠,一边抱着瑞王,一边挥剑乱舞,试图用剑插到岸边的石头上去阻住身形。   几次之下,侥天之幸,总算不再是飘向河中了,他顺着河道飘了一阵子,剑也在磕碰之中不小心脱了手。   幸而在最后几乎山穷水尽精疲力竭的时候他看到了一根斜探出来的树枝。   这时侯柯其淳突然想起孟先生给自己批的那个字,他可是水中木!   这念头勇猛闪过的时候,力气好像也恢复了几分,柯其淳当即奋力一挣,用尽最后的力气死死地抱住了那根树枝。   后来给救上来,柯其淳一路半是昏迷的,半是源源不断地吐水。   他感觉自己喝了半河的水,整个人像是个被水撑的涨起来皮袋子,怪不得……能够神奇地浮在水面上。   厅内太过安静,郝四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免得显得太突兀了,会引发瑞王的不悦。   这种突如其来而不知缘故的安静让他觉着难受,想说什么打破这份死寂,却又不敢贸然开口。   正在煎熬的等待中,只听瑞王道:“郝大人,还是把你被歹人挟持的经过说一说吧。”   “啊,是。”郝四方欠身而起。   瑞王抬手:“且坐着回话就是。”   郝四方欠身道:“下官遵命。”他总算是能够正常喘气了,定了定神,便将事发经过说了一遍。   瑞王听完后喃喃道:“原来那个小鬼头没有说谎。”   先前付青亭已经将李靖也随后跳崖的事情告诉了瑞王,他想起自己在水中时候曾经给一只小手拉了一把,当时恍恍惚惚的不知是真是幻,现在看来,难道是那个不知是人是鬼的家伙。   在断龙崖上,上游有尸首漂来的时候,瑞王想起来一个典故。   当初李靖平定萧铣的时候,攻克江陵占领水城,缴获了许多舰船,李靖却让部属把这些敌船都丢弃江中让它们顺流而下。将领们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把船留为己用却做这种无谓的事,谁知李靖自有用意。   他看出萧铣军占有地势之利,直接攻打不是容易的事情,而他们的援军正将赶来。这样的情形下,孤军深入的己方很容易腹背受敌,有船也没什么大用。   这时侯将船丢弃水中,下游的援军们见到他们自己的船只,当然知道他们已经落败,便不敢驰援,这样就争取了攻城的时间。   事实证明,李靖的计策奏效。   今时今日他又像是故技重施,只不过虚虚实实,这次,却显然不是疑兵之计,而是真的早有后招了。   一想到这个,瑞王便觉着要是那个家伙真的死在玉龙河里,或许于国于民于他都是一件幸事。   瑞王思忖着问道:“郝大人知道这动手的是何人吗?”   郝四方满面惭愧:“下官驽钝,非但不知那些是何人,且在人家手里吃了大亏。”   瑞王道:“这个不打紧。毕竟这不是能够事先预料到的,而对方早有准备势在必得。其实比起这个,本王想告诉郝大人的是,你该担心的其实是京城里。”   “京城?这……下官不知王爷指的是什么?”郝四方诧异地问。   瑞王道:“之前那个拦着你的女子叫做周琴北,你不认得她,但你知道她的父亲,镇北将军周龄。”   郝四方震惊:“那女子、竟是周将军的女儿?”   瑞王道:“不错,但本王要说的并不是她的身份和她的所作所为,而是她说的一句话。”   郝四方想不到还有什么事是比镇国将军的女儿带人伏击自己、意图不轨,还要更重要的,而且是“一句话”?   “不知她、她说了什么?请王爷赐教。”郝四方只能硬着头皮问。   “这周琴北如果不是误入歧途,倒是个文武兼备的奇女子,不愧是镇国将军之女,”瑞王望着他微微一笑,道:“其实,郝大人也养了一个好女儿啊。”   “啊?不敢不敢,”郝四方一愣之下,虽然得意,却仍是急忙含笑摇头谦让:“王爷谬赞了。”   瑞王扬了扬眉,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郝四方眨了眨眼。   他对上瑞王的双目,脸上的笑容也在瑞王的目光中迅速僵化。   突然间像是眼前有一道闪电掠过,郝四方毛骨悚然。   他整个人从椅子上跳起来,却又忙跪了下去。   郝四方的脸都绿了,颤声叫道:“王爷饶命!”   室外。   付青亭跟春日彼此对视了一眼。   春日往旁边走开了一步,付青亭跟着走到她身后:“怎么,你还在为了郝无奇担心?”   “我、师哥,要是小奇真的有个意外,怎么办?”春日忍不住担忧地问:“太子那么着紧王爷,恐怕真的会迁怒于她。”   “你不必过于担心,”付青亭道:“其实刚才在王爷跟前,有句话我没敢说出来。”   “什么话?”   付青亭一笑:“你忘了吗?吏部还有个人呢,如果太子真的一怒之下要对郝无奇不利,他难道会眼睁睁地看着不管吗?”   “你是说、蔡流风?!”春日眼前一亮。   不管她先前对于蔡流风如何的不喜,但是这时候,蔡大人显然就像是救命稻草,黑暗中的灯光。   付青亭点点头:“当着王爷说这个,王爷一定会更加不高兴的。索性不提了,不过这件事也的确是我考虑不周,王爷责骂的对,我也是第一次失去主张了。”   春日叹了口气,想了会儿苦笑道:“其实也不怪师哥这样,咱们跟了王爷这么久,哪里见过他出这样的大事?我的魂都飞了,那时候什么想法都没有,只想赶紧把人找回来,好好地找回来怎么都成,哪里还能想别的呢。”   “当然,王爷是咱们的主子,”付青亭道:“了你我虽都是这么想的,但王爷的心里,却像是有人比他自个儿更重要呢。”   青亭的口吻有些怅然,他是不乐意瑞王把别人看的比自个儿更重的。   春日知道他指的是刚才瑞王的那句“本末倒置”,便笑道:“说来也可怖,王爷竟肯为了小奇……如此冒险,等回了京,还不知怎么跟皇上、太子殿下交代呢。”   说到这里,就见顾九大步走了回来。   付青亭见他得意洋洋地,便问道:“你没过分吧?”   顾九道:“怎么会,不过是把他绑了起来,吊在马厩边上罢了,没往他嘴里塞点马粪已经是我手下留情了。”   付青亭皱皱眉:“闹的太过了。金平侯毕竟也不是有意的。”   顾九道:“还不是有意的?他恨不得火上浇油,像是要把王爷身边的人都打发了,好留他一个。我瞧他不顺眼太久了,索性新仇旧恨一起报了。”   春日苦笑:“九哥,你可别拿金平侯泄愤啊。小心王爷回头又叫他。”   顾九道:“管他呢,等叫了再放他不迟。”   说了这句,顾九道:“对了,刚才王爷真的是为了郝无奇那么骂我们的?”   付青亭笑道:“你还在做梦?不然呢?”   顾九道:“我只是觉着匪夷所思,怎么王爷就、就喜欢上那个小丫头了。以前也没见他对任何女子动过心,为什么突然间就开始这么中了邪似的……”   付青亭忙制止了他:“别瞎说。”   顾九叹道:“我就是不明白,难不成是真的看上了她,要她当王妃?”   这一句话,是付青亭都没敢说出来的,石破天惊,三个人面面相觑,却都猜不透瑞王的心意。   京城。   天色微明,京城城门才堪堪开启,一队人马已经出了京城南门。   原来是东宫太子殿下派了人前往惠州,以中秋佳节将近为由,请端王妃跟世子进京家宴。   太子一夜辗转反侧,太子妃李氏百般安慰无济于事,连赵斐也不知从哪里听说了瑞王出事,一晚上也没睡好,时常睡着睡着便哭醒了,吵嚷着要去瑞王府,早上又早早地醒了,跑来问瑞王是否回来。   太子自己还在为瑞王担心,便不许他吵闹,叫太子妃将赵斐领了去后,赵徵思来想去,到底要先去见一见皇帝。   当下整理妥当,来至乾极宫,却见门口立着一个侍女打扮的少女……却不是宫中的装束,看着也脸生。   太子微怔,多看了此人两眼,那丫头听内侍们行礼,才也忙向着太子屈膝拜见,虽然有点慌张,但并不十分表露出来,稍微还有几分从容,这已经是很难得了。   太子正要叫小太监进内通禀,见状便问道:“这是?”   小丫头垂着头没有回答,旁边的太监忙道:“回太子殿下,宫外漕运司郝四方的夫人今早上进宫面圣,这是她的贴身丫鬟。”   赵徵本来是好奇随口问了一句,猛然听了这句,很吃了一惊:“你说什么?郝四方的夫人?”   “是啊殿下,就是那位阮夫人。说来也奇怪,本来这种四品官的夫人很少能够单独进宫面圣的……”嘀咕了这句又发现自己失言了,急忙打住。   正在这时候,里间的李太监因为听说了太子来到,也徐步走了出来,见礼道:“殿下来了。”   “公公,父皇今日龙体如何?”赵徵急忙先问。   李太监却笑吟吟地说道:“太子放心,皇上今日的心情还是不错的。正在里头跟阮夫人下棋呢。”   “下棋?”赵徵越发诧异。   李太监笑道:“是啊,殿下大概不知道,早些年,皇上微服去清流的时候,啊,那个就是阮夫人的娘家,清流阮家,曾在阮家盘桓过数日。”   赵徵实在是不知这件事,迟疑着说道:“啊、原来如此。那今日这阮夫人突然进宫,难道……”   太子当然料到,阮夫人进宫多半是跟郝无奇有关的,只是想不到阮夫人竟跟皇帝是旧识?怎么从来不曾听人说过?   但如今阮夫人竟在跟皇帝下棋,却又可见皇帝待她竟跟别人不同。   李公公见赵徵面露疑惑之色,便悄悄地道:“殿下,叫奴婢说,您还是先别进去的好。皇上难得像是今儿这般放松了。”   赵徵满心的惊疑,却也不敢多说,毕竟人人皆知,李公公是皇帝的心腹,他的意思便是皇帝的意思了。   太子于是道:“这个自然听公公的,我也只是来给父皇请安,知道父皇龙体大好就放心了。”   李公公笑道:“太子一片孝心回头奴婢是会禀明皇上的……对了,瑞王殿下呢?”   赵徵道:“目下还未有消息。”   李公公道:“太子跟瑞王手足情深,不过太子也不必过于忧心,瑞王殿下是个富贵祥泰的人物,自然是不会有碍的。”   太子这才也跟着微微一笑:“您说的对。啊是了,还有一件。”   “何事?”   “我心想着,中秋快到了,先前端王故去,王妃跟两个侄子都在惠州,孤苦伶仃,所以我便命人去传他们进京,好过个团圆节,想必父皇也会喜欢。”   李公公想了想,仍是不露声色地笑道:“太子想的周到。等会儿奴婢也会向皇上禀明的。”   赵徵说完了正事,便告退而去。李公公凝视着他的的背影,眉头微蹙:“太子这一步棋只怕……”   没有说完李公公就停下来,他回头看向宫门口的丫鬟莺莺,便一笑走了过去:“你是跟着夫人的?生得倒是干净,你叫什么?”   莺莺忙道:“回公公,奴婢叫做莺莺,黄莺的莺,夫人常叫我莺儿。”   李公公笑说:“这个名字好,声儿也颇衬这个名字。你们夫人在跟皇上下棋,恐怕要好一阵子,你若是累了,就跟人到旁边殿里坐坐。”   莺莺低着头,轻声道:“回公公,这是奴婢的本分,奴婢不敢说累。”   李太监打量着她,眼底透出几分嘉许:“好个知道分寸的丫头,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   且说太子赵徵满心疑惑向外而行,想了想,便转到去皇后的坤宁宫。   皇后正同几个妃嫔在打量才送上来的贡缎,见太子有些愁眉不展,便扔下众人带了他进内,落座后问道:“怎么了?还是为了瑞王担心?”   赵徵道:“四弟下落不明,总是叫人担心的。”   皇后看着他笑道:“太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过仁和了些,你要是能像是瑞王一样利落果决的行事,母后就放心了。”   赵徵不想说这个,低头想想:“母后,儿臣方才自乾极宫过来,父皇那里有一个人在,您可知道?”   “哦,刚才听人说了,是漕运司郝四方的夫人。”皇后脸色淡淡的,说道:“你把她的女儿关在了大理寺,她恐怕是来求情的,这人真是好大的胆子。”   赵徵不知从何说起:“母后,您知道阮夫人跟父皇曾经是旧识吗?”   “旧识?”皇后有点疑惑地摇了摇头,却又不以为意地说道:“你父皇的事情,我不知道的多着呢。不过,郝四方纵容女儿扮成男人,还混在朝中当官,这可不是什么小事,你也不必在意,只怕她只是不自量力,自讨没趣,这件事往大里说可是会轰动朝野的,不止是郝无奇一个人,整个郝府只怕也讨不到好处。”   赵徵想告诉皇后,如今阮夫人在跟皇帝下棋,这可不是“自讨没趣”的征兆。   但是见皇后像是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便并没有再说。   皇后见他有些郁郁的,道:“不要这样无精打采的,你知道你父皇不喜欢这样颓丧的样子。再说,不过是瑞王下落不明而已,未必有事。何必就先如此情态,知道的呢,说你手足情深,不知道的,只说你是优柔寡断妇人之仁。”   赵徵吁了口气,暂时把此事压下,便告诉了皇后他要传端王世子跟王妃进京的事。   皇后一怔:“传他们?”   赵徵见身边并无别人,才压低声音道:“母后大概不知道,有一帮端王昔日的旧部,意图簇拥世子成事,他们以前只是暗中动作,倒是可以不必计较,但这次瑞王出事,却也是他们所为。他们想要剪除瑞王,从而让儿臣身边无人可用,所以儿臣想,索性将瑞王世子传到京内来,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至少稳妥些。”   皇后笑道:“瑞王不过是帮着你做些不必要的事情而已,你自己也不是不能做,凭这个他们只觉着他是你不可或缺的,未免太高看瑞王了。至于那两个孩子,当初离京的时候,本宫就觉着将是个祸患,没想到果然……罢了,既然要传他们,也好。”   赵徵对于皇后的话并不完全赞同,但却也知道皇后的脾气,便没有争辩什么,说完后便起身告退。   出了坤宁宫,才走不多时,就见东宫的内侍匆匆而来:“殿下。”   太子问道:“怎么了?”   内侍道:“忠勇伯不知怎么到了东宫,非要求见太子不可。”   赵徵讶异:“什么,老爵爷?”   内侍点点头,又道:“还有瑞王府的费公公,翰林院的李院首。”   赵徵更吃惊了:“什么?他们一块儿来的?”   内侍道:“看着不像,费公公最先,忠勇伯后来,才奴婢出来找殿下的时候,李院首才也到了的。”   太子疑疑惑惑,不晓得这些人怎么突然都来了,他本来想去吏部,听是如此,只能暂时先回东宫。   东宫内殿。   费公公站在门口上,揣着手皱着眉,自顾自地想心事。   李院首正端着一杯茶,慢慢地在品,看似很是悠闲。   忠勇伯坐在椅子上,眼睛往天上看,白胡子抖动。   他没想到竟会这么巧,在东宫碰到这么两个人,一个是太监,一个是酸儒,都不是他喜欢的,于是话也懒得说,也懒得多看一眼。   三人各自为营,厅内呈现出怪异的静默,却偏还算是和谐。   直到太子殿下驾到。   大家见了礼,拜见太子。赵徵笑了笑,环视众人:“今日是什么风,怎么李大人跟忠勇伯都到了?”   费公公是瑞王的人,他只当做自己人,就没有说别的。   李院首毕竟是文人,讲究礼数,开口之前先看了眼忠勇伯,感觉忠勇伯比自己年纪大,且又是老爵爷,该请他先说。   忠勇伯倒也不客气,便大大方方地扯着嗓子说道:“太子殿下,我来不为别的,就是为了那个郝小子,啊不对,她是个姑娘,总之就是郝家的那个丫头!您不能杀她的头!”   太子愣住了。   同时惊讶的还有费公公跟李院首,李大人一怔之下忙道:“原来老爵爷也是为了郝家的姑娘而来?”   忠勇伯抓抓腮:“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也……”   李翰林笑笑,道:“确实我也是为了郝无奇的事而来。”   费公公在旁边本来以为自己势单力薄,而且有点开不了口,如今听说这两个人跟自己来意一样,顿时高兴起来,便道:“真是巧的很,我也是为了那个小破丫头来的!原来大家如此志同道合。”   李翰林皱眉,觉着“志同道合”这个词用在这儿似乎有些不对味儿。   忠勇伯却不管这些,只看着太子道:“殿下,原来我们都是为了郝无奇来的,要怎么样您给个话,人是万万不能杀的!我头一个不答应!”他不由分说地一挥胖手。 第125章 口谕   太子赵徵觉着, 这三个看着很像是合伙而来的。   但事实上他们还真不是。   费公公就不必说,昨晚上他就没怎么睡着,一整宿除了担心瑞王, 就是担心无奇, 天快亮了才睡过去,天不亮却又给小太监叫醒, 简直两头不着。   只因为他头天晚上便仔细叮嘱小太监, 让他们务必早早来唤自己起身去东宫。   费公公叫苦连天,昏头昏脑地起床,急忙梳洗打扮,照镜子的时候却吓了一跳,原来这一夜煎熬, 他的脸没擦粉而白的明显, 但相反的眼圈却黑了不少,简直像是个活鬼。   匆匆忙忙收拾妥当, 赶到东宫, 才发现还有志同道合者。   费公公只是为自己并非势单力孤而高兴,并没有多想忠勇伯跟李翰林是为什么而来。   至于忠勇伯跟李翰林两个,却也同样对彼此一无所知。   忠勇伯挥着自己圆厚有力的手, 不由分说地先表了态。李翰林觉着这位老爵爷实在是有些太过倚老卖老了, 在太子殿下面前竟也敢如此张狂,简直成何体统。   正在这时侯, 太子赵徵看向李翰林,道:“李大人呢?”   李翰林笑道:“殿下,按理说此事是殿下处置的,微臣不该多言,但是, 微臣也是受人所托……”   一句受人所托,引得几个人都看过来,太子问出了大家的疑惑:“李大人受什么人所托?”   李翰林道:“太子殿下应该也记得,就是之前隐退了的王翰林。”   太子一怔。   李翰林继续说道:“说起王大人,之前发生了的那件耸人听闻的狐狸郎君的事,他就是苦主之一啊。”   “啊!原来是他!”太子这下子想了起来,连连点头道:“当初他在京内的时候,孤也曾听过他讲书,怎么连隐退的老先生也知道郝无奇的事吗?”   李翰林道:“说来也巧,前两天王大人带了少杭府前知县夏大人的遗孤进京来盘桓了两日,本来今儿要走的,偏偏昨天就听说了郝家……那位小姐的事情,虽然大家都非常之诧异,但是王翰林说起来当初这位小姑娘在少杭府的时候,是如何的不遗余力为了当时蒙冤而死的夏知县奔走,以及也是多亏了她,才给王大人冤死的小孙女儿报了仇。王大人一直记挂于心呢,听说她有难,竟坐不住,他又自觉是下野之身,不便再出面来求太子殿下,于是便只托付微臣来开这个口了。”   赵徵缓缓地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忠勇伯在旁边眨了眨眼,听到这里便说道:“哦,这么说来,这王翰林倒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了。不错,不错!我还以为以你们翰林院的人的迂腐脾气,若知道那郝家的小、小姑娘是女扮男装,一定会容不得她,口诛而笔伐呢。”   李翰林皱眉,悄悄地瞪了他一眼。   不过忠勇伯倒也没有说错,其实在李翰林看来,无奇的所作所为,的确需要口诛笔伐一场,至少,若是不去落井下石,也不必掺和进这件事里来,毕竟这是有关于官体的。而且还不知道皇上的意思如何。   可是王翰林德高望重,年纪又大了,他亲自开了口,李大人也碍不过这个面子,只得硬着头皮来了。   没想到还有同行者。   见忠勇伯如此说,李翰林便故意笑吟吟地问道:“既然这样,不知老爵爷您是为什么而来的?”   忠勇伯道:“我嘛,我自然是惜才,而且我也欠了那小姑娘……就算是还欠她一顿饭吧。如今她有难,我想了想,那么好的一个孩子就这么死了,实在是有点儿说不过去,所以我来见太子给她求求情。”   赵徵问道:“忠勇伯您说的惜才是何意?”   忠勇伯道:“殿下大概不知道,当初我家的小安安给人无故打了一顿那件事……我不是闹到清吏司了嘛,就是那丫头带了人去的,我以为他们只是敷衍,谁知道不查不要紧,一查竟查出了一桩人命官司。”   说到这儿,大家都想起来,费公公先道:“我想起来,是老爵爷您后巷里一个女孩子给烧死的事情对吗?”   忠勇伯点头道:“就是那件了!当时我见到清吏司派那丫头过去的时候,心想清吏司这摆明搪塞我呢,送那么面嫩清秀的孩子去过场,没想到竟是人不可貌相,后来听说秋浦荫廷侯那件事,也是她从中效力的,若是个男人干的,倒也罢了,一想到是个娇娇怯怯的小姑娘,我就觉着真是后生可畏啊,这样的好人才,又是一朵花似的年纪,就这么掉了脑袋实在可惜。”   费公公听的心喜不已:“爵爷说的很对。这要是我们王爷在,也是会这么说的。”   赵徵正怔怔地听着忠勇伯在说话,正也有些心动,猛地听见费公公提到瑞王,脸色便又沉了下来。   他便说道:“只是如今这郝无奇,跟瑞王的下落不明有关。孤虽然也不是很想为难她,但一来朝廷有律法,二来,要是瑞王……总之朝廷不是她任意胡闹的地方。如果这次不能严惩,如何以儆效尤?”   忠勇伯皱皱眉,听到最后哼道:“太子殿下,您别怪我说话不中听啊,什么叫做‘以儆效尤’?无非是说以后还有人跟她似的女扮男装行事罢了,可是叫我看,难道世上还会找到第二个像是郝家的小姑娘一样能干的女子不成?就算有这样的人物,也未必有她的心胸跟胆识肯出来抛头露面。再说一句更不中听的,要真的天底下有这么多又能干又有心胸胆识的女子,那自然是百姓跟朝廷之福,倒是不必提什么严惩,什么以儆效尤的了!这话我不仅能在您跟前说,纵然到了皇上面前,我也是能这么说的。”   太子目瞪口呆。   李翰林忙打圆场道:“老爵爷性子还是那么火爆耿直,太子不要怪罪才好。”   赵徵才一摇头道:“孤知道老爵爷是一心为国为民的,自然不会有什么怪罪。”   费公公赶紧说道:“殿下,昨晚上那么冷,那孩子又是个娇娇弱弱的女孩儿,给扔在大理寺那又脏又冷的牢房里过了一宿,万一弄出个好歹来,这要是我们王爷回来了……”   赵徵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他竟还敢提瑞王。   忠勇伯却问:“费公公,你们王爷回来了又怎么样?”   费公公一怔,道:“呃,呃我是说我们王爷也是最惜才的,就跟您一样,若是看到郝无奇受了苦,王爷心里自然也过不去的嘛。”   忠勇伯倒是没有往别的地方去想,便“哦”了声:“瑞王殿下的事我听得稀里糊涂的,他到底是怎么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正说到这里,外头突然间有个内侍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见殿内这么多人,那内侍迟疑了会儿,才终于跪地道:“殿下,瑞王爷有消息了!”   “是吗?快说!”太子本来拉长着脸并没表态,听到这里双眼都放出光来,急忙站起身。   费公公也紧走两步:“什么消息?赶紧的说!”   那内侍道:“听说城门一开,瑞王爷就进城了,现如今瑞王府的付青亭在外头等着回话呢。”   “付青亭?”赵徵难以掩饰脸上的喜色:“那瑞王呢?在后面?”   “呃,”内侍犹豫了会儿:“太子殿下只召见付青亭就知道了。”   太子狂喜不禁,赶紧地命传青亭。倒也没有特意让忠勇伯李大人他们先退下。   不多时付青亭大步流星走了进来,急忙行礼:“属下参见太子殿下,昨日一时忙乱,属下失于周全,让太子殿下受惊了!”   赵徵亲自走过去把他扶住,着急地问:“不必如此,瑞王呢?”   付青亭略一迟疑,终于说道:“瑞王殿下听说、听说郝无奇给关在大理寺,所以他已经先去了。”   太子蓦地愣住了:“去了、大理寺?”他很是意外,没想到瑞王死里逃生的,没有先来见自己这个哥哥,却跑到大理寺去了,隐隐地有点失望。   但他很快又想到最重要的:“瑞王没事吗?”   “只是因为落水受了点寒,并没有大碍。太子殿下不必忧心,过会儿我们殿下会来向您请罪。”   “什么请罪,”太子忙一摆手:“他没有事这已经是万幸,谢天谢地了!”   此刻费公公听得明明白白的,嘴角已经扯到了耳朵根子:“我说什么来着,嘿嘿,我们王爷自然是富贵福泰命,遇难成祥的。”   他从昨儿去探望无奇到今日来东宫,所作所为总算没有白费,果然主子的心意跟他揣摩的一样。   李翰林意外之余,也不禁露出了笑容,他本来觉着自己今日冒昧前来,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没想到阴差阳错,竟还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忠勇伯却啧啧说道:“瑞王殿下果然是比我还要爱才啊,居然先去大理寺了,这么说,他去了大理寺,那郝家的小姑娘自然就无碍了?”   赵徵听了这句心里咯噔了声,忙问付青亭:“瑞王过去是探望呢,还是……”   付青亭面有难色:“殿下……”   城门才开,瑞王听说无奇给关押在大理寺,便立刻不由分说地先去了。   以他的那作风,当然是不会循规蹈矩,只怕立刻先把人弄出来再说别的。   赵徵显然也知道了,当即皱了皱眉:“他可不要一回来就胡闹,皇上那边还没有发话呢。要真的任由妄为的,回头在皇上跟前交代不过去。”   忠勇伯道:“太子不必如此,若真是这样,我便跟瑞王殿下一起去向皇上求情。”   赵徵苦苦一笑。   谁知正在此刻,太子妃李氏带了人来。李翰林忠勇伯一见,忙先行礼。   太子妃似是有事而来,李翰林先行开口告退,忠勇伯因觉着事情有了转机,就也跟着退了。   只有费公公趁机忙询问付青亭瑞王如何之类的话。   太子妃李氏走了进来,见费公公并没有留心自己,便悄悄地对太子道:“殿下,我才听说了一个消息。”   “是瑞王回城的消息吗?”太子问道。   “不,不是这个,”太子妃摇摇头,低声道:“太子记得先前去谒见父皇的那个漕运司郝四方的夫人吗?”   “是她?怎么了?”   太子妃脸上透着疑惑,说道:“我刚才听乾极宫那边的人说,皇上似乎开了口,让大理寺放人了。”   “什么?!放郝无奇?”赵徵脱口而出。   付青亭在旁边早留心两人的话了,听到这里,也不禁愣住。   费公公也扭头看过来,却因为没听见太子妃前一句,并不明白太子这惊愕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大理寺。   无奇早上醒来的时候,胳膊跟腿都麻了。   此刻天已经亮了,她抬起头来,感觉脸都给压扁了,脑袋也一时转不过来,不晓得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   直到看见门口处站着的两个狱卒,才醒悟过来。   她忙要起身,腿却已经酸软,只咬牙忍着。   两个狱卒见状忙赶进来要扶,可想到她是女孩儿,却又急停了手。   无奇苦笑了笑,不敢再动,过了会儿那酸麻痒痛之意好些了,才问道:“蔡……蔡郎中什么时候走的?”   狱卒们忙道:“寅时的时候郎中才去的。您怎么样了?要不要给您弄点热水?”   无奇就这么睡了一宿,确实有些冷,便忙点头:“劳烦。”   一个狱卒急忙退出去拿水,不多时捧了一碗回来给无奇。无奇道谢接过,喝了两口水缓过劲来,才道:“我在这里有点不合规矩,两位就送我回牢房去吧。”   狱卒笑道:“不打紧,我们陈寺丞说了,您尽管留在这里,到底比牢内要好些,大不了等上头来传的时候,再回去就是了。”   无奇见他们这样,倒也感激他们的好意,便安安稳稳地坐下,喝了半碗水,身心才热了几分。   两个狱卒一个年纪大些的,正是昨晚给无奇送饭的,看着沉稳些。   另一个年纪小的则目不转睛地看着无奇,只见她穿着蔡流风的袍子,显得越发的娇小,虽然是男子装扮,不施脂粉,但小脸清丽精致的,好看的紧。   小狱卒忍不住对中年的轻声道:“这么好看的一个小姑娘,怎么就能干出这样的大事……又这么能耐,要真的给杀了头,岂不是太可惜了?”   无奇听到“杀头”,差点给水呛到。   正在此刻,外头突然有人来,一看到他们便说道:“快快,似乎是宫内的人来了,赶紧!”   狱卒们也慌了,忙道:“委屈您了!”   无奇也急站起来:“不打紧!”   于是忙忙碌碌地送了无奇又回去,才堪堪把牢房的门重新锁起来,就见陈寺丞亲自陪着两个内侍快步走了进来。   陈寺丞一叠声地说道:“快快,快开锁!”   狱卒们还没来得及把钥匙藏起来,闻言一懵,赶紧又上前去打开牢房。   无奇正在那张破草床边上靠住,听了陈大人的口吻仓促,便也抬头看过去,只见陈寺丞亲自走了进来,带笑道:“郝执事,随我出去吧?”   无奇疑惑:“大人,是……是传我过堂吗?”   可是他的语气这么温和,总不会是先给一颗糖再打一巴掌吧?   陈寺丞忙道:“哪里!您还不知道呢,宫内的李公公带了皇上的口谕,特赦了您。”   无奇大惊:“李、李公公,皇上口谕?”   外间等候的一个小太监道:“可不是嘛?除了皇上谁还能赦免了您呢,快请吧,李公公在外等着呢。”   两个内侍又带笑把无奇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笑的高深莫测。   陈寺丞在旁边也笑吟吟地。   这样的局面他自然是乐见的,毕竟蔡流风那边也总算能交代了。   无奇迷迷糊糊地跟着众人出了牢房,半天一夜,这还是头一次得见天光,正是太阳初升的时候,眼睛给刺到,隐隐地有泪沁了出来。   无奇皱着眉,微微眯起了双眼。   朦朦胧胧中,却看到有几道影子站在前方。   她定睛看去,忽然一惊:“娘……?!”   无奇有点不敢相信,三步并作两步奔向阮夫人跟前:“娘,您怎么来了这儿?”   阮夫人的唇动了动,眸光闪烁,最终却仍是敛住了自己的情绪,只淡淡地说道:“这位是宫内的李公公,是他奉了皇上口谕来赦免你的,你还不快快谢恩?”   无奇一愣,转头才发现阮夫人身旁站着一个脸有些略瘦的老太监,脸上带着笑,却难掩通身肃然的气质。   无奇赶紧先跪地磕头:“郝无奇谢皇上恩典。”又道:“多谢公公。”   李太监见状笑道:“哟,真是知道礼数的小小姐,快起来吧。”他亲自俯身,探臂将无奇扶了起来,又打量了她一会儿,才说:“果然是像极了夫人。”   阮夫人向着李公公俯身行礼道:“劳烦您走了这一趟了。我这就带小女回府,日后一定严加管教。”   李太监笑道:“夫人也不必过于拘束了小姐。横竖如今瑞王殿下也无碍了,其他的……不管怎样也能交代过去。”   无奇看看母亲,又看看李太监,不知他们两个怎么会一起来。可听见李公公说“瑞王无碍”,脱口问道:“您说的是真的吗?”   阮夫人轻轻咳嗽了声。   无奇便又低了头。   “这哪里还有假,是我们来的路上听说的,”李太监却笑着答了,又扫了眼无奇身上的袍子,微笑说:“夫人,我看小奇的脸色不太好,这一夜只怕也受了苦了,不如先回府吧。”   大理寺的众官差随行,一直送了众人出了大门。   阮夫人是坐车来的,李太监却是骑马。   两人在门口道别,李公公道:“还是您先上车,我还有几句话跟这儿的人交代。”   阮夫人这才答应,便领着无奇走到车边上。   谁知正要上车的时候,耳畔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大理寺这边的人听到这马蹄声来的很急,各自警戒。   大家都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不多时,只见一骑当前,马上的人披着玄色的斗篷,头戴乌纱忠靖冠,身着蓝色锦衣,一张脸却宛若明玉生辉,正是瑞王!   大理寺众人见状,才忙纷纷地后退,不敢拦阻。   无奇一看瑞王,心头猛地跳了两下,先前听李公公说瑞王无碍,心里只是惊愕,毕竟没见着人,如今人真真的就在前方,那惊底下的喜才狂涌出来,她忍不住叫道:“王爷!” 第126章 二更   无奇一直也为瑞王悬心, 总算见他无碍,一时雨过天晴,也不由喜形于色。   谁知才唤了声, 就听见身旁母亲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而那边, 瑞王遥遥地也看见了无奇,那眼中的锐色在瞬间便转作满满地温柔。   他勒住缰绳, 马儿还没停稳, 人已经翻身跃落。   身后跟随的是春日,金平侯,还有几个王府内卫,见状却都勒住马儿原地站住。   只有赵景藩快步往无奇身边走来。   瑞王的眼睛自从看见无奇后,眼中便只有她了, 这会儿也顾不得是在大理寺门口, 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只想过去将她抱一抱。   这是他沉在玉龙河水之中自以为必死的时候所系的一个念头。   此刻人在咫尺, 自然要先还一还愿。   但很快, 赵景藩发现无奇的脸色不对。   他看见无奇转头望着另一个人,有些惶恐的神情。   于是,瑞王的目光里, 也终于看见了另一个人。   阮夫人。   这是瑞王第一次见到阮夫人。   虽然先前并不认识, 但看着这妇人出色的容貌,脱俗的气质, 以及无奇对她的恭敬态度,让瑞王自然知道这是何人。   而在他面前,阮夫人云淡风轻不露痕迹,看着很沉稳恭和。   实则透着一些难以言喻的疏离跟冷淡。   瑞王心中一震。   他不得不放慢了脚步。   正好此刻,大理寺的众人也正纷纷地行礼:“参见王爷!”   阮夫人也随之屈膝。   无奇犹豫了会儿, 还是拱手做了个深揖。   瑞王顺势止步,目光从无奇跟阮夫人身上掠过,环顾众人之余,也发现了不远处的李太监。   目光相对,李公公笑着走了过来:“王爷,恭喜无碍。”   瑞王只得暂时搭腔:“公公怎么、在这儿?”   李太监道:“王爷还不知道呢,是皇上的口谕,特赦了郝无奇。”说到这里他看向阮夫人母女,却正看见无奇在阮夫人身后,乌溜溜的眼睛偷偷地往瑞王的方向打量。   瑞王也瞧见了她偷看的眼神,便向着她唇角微扬地笑了笑。   无奇赶紧低头。   李太监回头,看着瑞王面上如沐春风的神色:“王爷,皇上可为您很悬心啊,听说太子殿下也是一宿没能安枕,以奴婢看来,您该火速进宫才是。”   瑞王道:“当然。”   他飞快地一定神,转身看向阮夫人:“夫人受惊了,要是知道夫人在这里,先前郝司长就随本王一同来了。”   “我爹?”无奇又叫起来。   阮夫人眉头一皱,不疾不徐地淡声道:“放肆,王爷并未问你的话,你为何擅自多嘴。还不请罪?”   无奇咽了口唾沫,她在瑞王跟前是“放肆”惯了,何况事关郝四方,便没在意这些。   可她向来最听阮夫人的话,当下忙道:“是我、是小人一时情急冒昧,不是有意的,请王爷恕罪!”   阮夫人也道:“请王爷宽恕小女无礼之罪,之前她犯了大错,本来罪无可赦,是皇恩浩荡,才叫她白捡回了一条命,连同我郝府也得以保全。日后臣妾自然会严加管教,不敢再叫她随意抛头露面,胡作非为了。”   无奇听出母亲的口吻很严厉,心里忍不住也颤了颤。   瑞王看了会儿阮夫人,微笑道:“夫人不必如此,本王向来倚重平平,其实本王也早知她是女子,若说论罪,本王也是难逃其咎的,本想亲自向父皇请罪,没想到……总之她安然无恙就好。”   说到最后,不由地又看向无奇,却见她规规矩矩地低着头,没有再瞧他一眼。   阮夫人像是很有礼数地奉上一笑,但却又点到为止地收住了:“王爷不怪罪,是王爷的宽容仁德,但到底是我们的过错在先,臣妾等自然该反躬自省,这便带她回去好生管教了,请恕臣妾就此告退。”   阮夫人说着,便后退了两步。   无奇赶紧跟着退后,心里怦怦的跳,隐隐地觉出不对。   瑞王抬手想要叫住无奇,可见阮夫人如此,那手便又握住了。   李太监在旁笑道:“王爷,方才我还说着,小姐的脸色不对,那牢房里自然是阴冷难耐的,想必这一宿吃了苦头,叫夫人快带她回去呢,还是快叫他们先回去吧。何况郝四方既然已经回府了,别叫人久等啊。”   瑞王深吸一口气,此时此刻,才发现无奇身上穿着一件男子的宽大袍服!   不用想赵景藩就知道,这衣裳是从何而来的。   他下意识地咬了咬唇:“公公说的很是。既然如此,平平,你且虽夫人先行回府吧,好好地……休养,改日再说。”   无奇仍是低着头,轻声道:“是,多谢王爷。”   当即阮夫人先上了车,无奇随着母亲要上车的时候,感觉瑞王一直在盯着自己。   她正想回头看一眼,就听车内阮夫人淡淡道:“还不上车吗?”   无奇吓得一抖,赶紧头也不回地爬上了马车。   车外,一直目送马车驶离,李太监才道:“王爷,不如同奴婢一起进宫面圣吗?别让皇上等急了。”   瑞王怅然若失,强打精神:“也好。”   在进宫的路上,瑞王问起李公公,阮夫人为何跟他一起,皇上又为何特赦了无奇。   李公公便将夫人清早进宫,跟皇帝下了一局棋的事情告诉了他,因道:“虽说是有些旧日交情,但谁也没想到,只下了一盘棋,皇上就答应了赦免郝无奇,还特叫我陪着夫人过来大理寺传口谕。”   瑞王思忖道:“清流……皇上当初在清流的事情,本王怎么不知道呢?”   李公公笑道:“王爷那会子还小呢,算来那时候这位阮夫人还待字闺中没出嫁,郝无奇都没出生呢。多少年过去了,这档子事要不是今日夫人进宫,连我都给忘了。”   瑞王心里觉着怪异:“父皇、倒是很念旧情。”   李太监道:“是啊。不过这也看对谁。瞧这位夫人的样貌气质是不是极难得的?想当初她年轻的时候,可是清流第一的美人儿,谁知后来偏偏嫁给了郝四方那样的人物,啧啧,真是一朵鲜花……”   说到这里,李太监察觉自己失言,忙咳嗽了两声,笑道:“不过这个郝无奇嘛,这样貌倒是很像是阮夫人,机灵劲也有点像是夫人年轻时候,只不过到底是有点太机灵了,差点给郝家惹来滔天之祸不是?”   瑞王道:“却也跟她不相干,当初毕竟是本王逼着她进清吏司的。”   说到这里,李太监皱眉问道:“王爷您刚才说,您早就知道了那郝无奇是女子,这可是真的吗?”   瑞王微笑道:“这个有什么可说谎的。”   李太监苦笑道:“您可千万别不放在心上,皇上是念旧情特赦了郝无奇,可不表示皇上心里不生气啊。这会子王爷您最好别提这个。万一戳到皇上的龙鼻子眼就不好了。”   瑞王不言语。   李太监细看了他一会儿:“王爷?”   瑞王道:“公公放心,本王知道该怎么做。”   李公公听了这句,因知道瑞王是个有心机的人,心想当然万无一失。所以便不再计较。   只又问起他坠崖的经过之类,瑞王简略告诉了他。   两人才入宫,就给等的不耐烦早迎出来的太子赵徵捉了个正着,跟赵徵一起的还有皇太孙赵斐,小孩儿一见到他立刻冲上来死死抱住:“四叔,你吓死我了!”   瑞王抬手摩挲着赵斐的头:“斐儿别怕。四叔不是好端端的吗?”   赵徵却也皱着眉:“你还好意思说!你知不知道你真真差点把人都……”   瑞王要行礼请罪,可又给赵斐死死抱着腿,便只能歉意地向着赵徵道:“太子殿下,回头我再给您赔罪吧?”   赵徵的眼圈都泛红了,不由分说地在他的肩头轻轻地捶了一下:“你以后若还敢像是昨日般胡为,叫我知道哪个是祸首,我谁的情面也不给,你明白吗?”   瑞王笑道:“知道了。不过……幸而这次太子还算给了点情面,不然我可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   赵徵把儿子拉开,道:“你什么意思?”   瑞王看了眼李公公,道:“太子殿下,不如你陪我一起去面圣吧?有些话,我想跟父皇禀明,我想要……你也在场。”   且说无奇跟着阮夫人上了车,不敢言语。   阮夫人垂着眼皮,也没有开口。   马车行了一会儿,无奇有点受不了这种窒息的氛围,便主动地小声叫道:“娘……”   阮夫人抬眸看了她一眼:“怎么?”   无奇蹭到她身旁:“娘,你生气了?”   阮夫人道:“没有。”   无奇当然看得出来,便嘟囔:“您就是生气了。”   “当初许你在外头,我是答应过的,今日的局面,也早有所料,没什么可气的。”阮夫人的语气颇为平静。   无奇仔细打量她的脸:“不对,您一定是哪里恼我。”   “你想知道?”   “唔……娘你说,我一定改过!”无奇乖乖地举起手来。   阮夫人道:“你不觉着,你跟瑞王、太熟稔亲近了吗?”   无奇咽了口唾沫:“啊……我、好像是有点儿。”她讨好地向着阮夫人一笑。   阮夫人冷笑:“有点儿?因为有点儿,所以瑞王肯为了你,跳了断龙崖?”   无奇的心猛然一窜:“不、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为了救爹……”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似乎带着一点点虚。   阮夫人仍是很沉静地看着她:“是啊,瑞王肯为了区区的一个漕运司司长郝四方,而不惜千金之躯啊。真是很感天动地的君臣之情啊,——你觉着这说法可信吗?”   无奇先是嗤地一笑,继而有忙把笑憋回去:“娘……”   “你,”阮夫人道:“你跟他有没有做出什么来?”   “做、做出什么?”无奇呆呆地问。   阮夫人道:“你知道是什么!无缘无故他怎肯为了你而殒身?你整天在外头厮混,我只当你是心里有数的,不是想你真的跟男人混在一起去的,尤其是那种皇室之人!”   无奇的眼珠转了一会儿,脸上红了:“没有!娘,你在说什么!我、我跟瑞王……是清清白白的。”   “当真?”阮夫人盯着她问。   无奇不知该怎么说好,拧眉道:“娘,真的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   阮夫人稍微放了心:“是情形让我不得不这么想。”   无奇嘟了嘟嘴:“大不了以后我注意点,不会再跟王爷那么亲近了。”   “以后?你还想以后?”阮夫人低声。   “娘……”无奇迟疑:“您说什么?”   阮夫人却垂了双眸,她摇摇头没有再说别的。   无奇定了定神,终于又问:“娘,您怎么跟宫内的公公一起去了大理寺?皇上怎么会开恩赦我呢,先前我还以为要提审我了。”   阮夫人看着她笑嘻嘻又有点后怕的样子,终于淡淡说道:“有些情分,是轻易动不得的。一旦动了,也就没了,剩下的恐怕只有……”   无奇挠头,她不太懂:“只有什么?”   阮夫人没有说下去,她闭上双眼:“别吵,我要好好想想。”   乾极宫。   太子跟瑞王进内的时候,如妃娘娘正伺候在皇帝身侧。   先前圣宠一时,后来因为夜明珠而几乎沦落冷宫,如今复宠,已经从如嫔升为了如妃,虽然不似当初年少的样貌,但却比之前多了无限美艳动人。   看到瑞王跟太子入内,如妃便缓缓地站起身来,明眸如水,目光轻盈地落在瑞王身上。   此刻李公公已经回禀了把无奇从大理寺赦免、阮夫人带她回府一节。   皇帝扫了眼两个儿子,先看向太子:“你觉着朕如此处置,如何?”   赵徵道:“回父皇,儿臣大胆,郝无奇女扮男装在吏部为官,此事传了出去,势必引发轩然大波,所以儿臣本想严惩的,但父皇既然肯赦免她,自然有您的道理,儿臣不敢妄议。”   皇帝一笑:“你是对朕的处置不满?”   “儿臣不敢!”太子忙垂首。   皇帝淡淡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郝无奇到底也做了些利国利民的事,就算她违背了官制,引人不满,但也没有任何一条律法明确地记载不许女扮男装在朝为官的,朕说的对吗?”   这倒是让人无可反驳,毕竟要认真抠起字眼来,确实没有这一条记载。   且假扮男子为官,主要是“欺君”的罪,但如今“君”既然表示这不算什么“欺”,其他的人当然该适当地高呼“皇恩浩荡,皇上仁德”了。   太子忙道:“是。确实并没有。”   皇帝又道:“退一步说,若她有贪赃枉法胡作非为之举,杀了倒也不可惜。但是你把她扔进大理寺,立刻就有人跑到东宫给她说情,连那个死倔从不讲究私情的忠勇伯都冒出来,这样的人,杀她只会犯众怒,叫朝野觉着皇家不能容人,连一个对朝廷有利的小女子都容不得。”   赵徵彻底无话可说:“父皇说的对,儿臣心悦诚服。”   皇帝道:“你服气就好,为君的,虽要要铁腕,但也该知道什么时候该放松。”   赵徵点头称是。   皇帝说完这些,便又看向瑞王:“听说,你跳了崖,怎么没死啊?”   他的语气有点微凉,仿佛觉着遗憾。   瑞王跪在地上:“父皇恕罪。”   “恕罪?朕不知你要朕恕你什么罪。”皇帝冷哼。   瑞王道:“是儿臣一时大意,误中了贼人的圈套,差点一步错而满盘皆输。”   “少跟朕搪塞这些没用的,”皇帝不太耐烦的:“当着太子的面,你倒是明白说清楚,难道是贼人把你推下去的吗?”   “这、倒是不曾。”   “那就奇怪了,难道贼人、用了江山社稷、或者朕跟太子的性命安危来威胁你了吗?”   瑞王屏息:“父皇……”   “说!”   “并没有。”   “那他们是拿什么来要挟你的?竟让你性命不顾,甘愿舍身!”   太子赵徵在旁边听出了皇帝的意思,心里暗暗地替瑞王着急,只是不知该怎么替他开脱,而且论口舌他向来不怎么擅长,又怕一张口反而更对瑞王不利。   瑞王心知肚明,皇帝一定知道了断龙崖上的情形,所以才这般质问。   他深深呼吸:“他们擒住了漕运司的郝四方。”   “好好好,”皇帝语气中的冷嘲热讽几乎冲出宫殿直冲云霄了:“区区一个漕运司的人,就值当你以命相替?太子你听见了?瑞王这可是爱臣如子,你是不是自愧不如了?莫说是你,连朕也自叹不如呢!”   赵徵不敢出声,甚至后悔自己出现在这儿。   旁边的李太监跟如妃两个脸色各异,却都不敢在这时候贸然开口。   瑞王道:“父皇息怒。”   “朕没什么怒,只是对你很失望,”皇帝冷冷地看着瑞王:“你没想到你竟然昏聩无知到这种地步。”   瑞王伏身下去:“父皇,儿臣其实不是为了郝四方。”   皇帝嗤地冷笑:“哦?”   “儿臣……是因为、”瑞王想到之前在大理寺门口惊鸿初见,依依惜别,“是因为郝无奇。”   皇帝道:“这其中有区别么?”   “是有的,”瑞王尽量让声音平静:“儿臣大胆,有一句话想求父皇恩准。”   皇帝眉头皱起,漠漠然道:“有意思,这时侯你竟还敢得寸进尺。你倒是说说,是什么话。”   在场的太子赵徵,李公公,如妃,都也怔住了,不知瑞王这会儿想做什么。   瑞王道:“儿臣想要父皇恩准,儿臣想要娶……郝无奇做我的王妃。”   太子的眼睛蓦地睁大,满眼的匪夷所思。   李公公也愕然惊异地瞪向瑞王。   容妃亦有点花容失色。   殿内,鸦雀无声。   皇帝直直地望着瑞王,半天才道:“你再说一遍?你想……干什么?” 第127章 求娶   就算皇帝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力已经到了化境, 但仍是给瑞王的这句话震的破了功。   而太子赵徵,李太监以及如妃几人,也都完全的惊到不知所措。   其中赵徵其实也想开口询问瑞王, 但是皇帝已经先问了, 他只能怔怔地看着瑞王,心中的混乱就像是春日的柳絮, 秋日的雨, 剪不断理还乱。   瑞王道:“回父皇,儿臣想要娶郝四方之女,平平……为我的王妃。求父皇恩准!”他说完后,再度认认真真地俯身磕了头。   皇帝感觉有人迎面泼了自己一脸的冰水,狼狈难受, 突如其来, 而无法抗拒。   不过这总算让他清醒了过来。   但就算是明白了自己听见的并没有错,皇帝却几乎不知要如何应答:“你……”   他短促地出了一声后, 终于道:“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瑞王当然清楚的很。   他正要回答, 却听见太子赵徵道:“父皇!四弟才经历生死,惊魂未定的,还是让他先回王府调养一段时间……”   “怎么, ”不等赵徵说完, 皇帝冷笑:“你怕他这一趟撞坏了脑袋?变成了个傻子?”   “当然不、父皇……”赵徵被怼的哑口无言。   皇帝眯起双眼看着瑞王:“怪不得你肯为了郝四方不惜性命,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看上了郝家的那女孩子……你是从什么时候就知道她是女子的?”   瑞王早在大理寺门前看见无奇的那一眼,心里就打定了主意,他一定要把这层窗棂纸挑破。   远远地看着她,或者靠得太近而无法表露心迹,他已经受够了。   想要明媒正娶的拥有她, 想要肆无忌惮地拥她在怀,她身上能穿的只有他的衣裳,也不许别的什么男人……尤其是蔡流风仍是觊觎地盯着她!   他生平第一次,这么的想要一个人。   想要得到一个人。   瑞王静了片刻,道:“其实从那次带了斐儿去神鹤园林,就已经知道了。”   事实当然并非如此,那时候他只是怀疑而已。   皇帝闭了闭双眼,眉头微蹙,然后他对太子道:“你听见了?你先前还把郝无奇关在大理寺要严惩不怠,如今可倒好,堂堂的瑞王却是明知故犯,你说,他这玩忽职守知法犯法之罪,又该怎么算?”   赵徵道:“父皇,瑞王……瑞王或许只是一时的、被人迷惑了。”   他满心里要给瑞王开脱,又找不到好的借口,只能把所有都隐隐地推到无奇身上去了。   瑞王却忙道:“太子殿下,您不必袒护我,您也知道,我是不会给什么人迷惑的。”   本来当着皇帝的面儿,太子赵徵不便如何,如今听了瑞王这么说,实在忍不住了,竟不顾一切地呵斥道:“你还不住嘴?我真不知那个郝无奇对你做了什么,让你这样忘乎所以,别的也罢了,为了她竟肯跳那玉龙河?如今就算当着父皇的面,我不妨也先说一句,就算你给她蛊惑的跟她许了什么话,我也是不赞同她做你的王妃!”   赵徵在皇帝跟前从来都是谦谦温和,一点锋芒都没有,这次却是自打他出生以来破天荒第一次。   连皇帝都不由挑了挑眉。   而赵徵对瑞王说完后,便向着皇帝跪倒,道:“父皇,儿臣觉着那郝无奇品行不端,不堪为瑞王妃,父皇千万不能答应!”   皇帝的脸色淡淡的:“瑞王,你听见太子的话了?”   瑞王没想到赵徵会这么激烈的反对,他有些意外还有点失望,闻言道:“是。不过儿臣知道,太子哥哥也是为了儿臣着想,但是儿臣心里有数,儿臣已经打定主意,非她不娶。”   就像是无奇打发秀秀时候说的那一番:非卿不娶。   如今误打误撞地成了他的台词。   赵徵气的脸色立变,呼吸都紊乱。   皇帝笑了笑:“刚才太子说,你跟郝无奇许了什么话,怎么……你跟她是两情相悦暗度陈仓了?”   瑞王略窘,摇摇头道:“回父皇,并没有……她甚至、不知道儿臣的心思。”   赵徵有点意外。   皇帝道:“哦,这么说还是你一相情愿啊。真是出息了,先前皇后送你那么多宫女,你连一根头发丝都不碰,京城里那么多名门淑媛,你也没一个看在眼里的,这是怎么开了窍,看上一个郝无奇!你可知道她的事儿闹得多大,悄悄地赦免了她,就已经是开恩了,如今还要她做瑞王妃,就算朕答应,只怕满朝的文武也不会答应。”   瑞王不急也不慌:“既然是王妃,便是儿臣的妻子,何必在意文武百官答不答应,父皇,儿臣生平第一次看上这么一个人,恳求父皇……”   皇帝怒道:“冥顽不灵!”抬手一拂,将身前桌上的一个琉璃盏挥落在地。   琉璃盏发出清脆的响声,碎裂成片,原先盛在其中的各色瓜果也滚了一地。   瑞王脸颊上一疼,原来是一块迸溅的琉璃碎片擦过他的脸上,血滴很快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一滴滴打落在膝下光可鉴人的水磨金砖上。   赵徵最先看见,急忙扑了过来:“景藩!”   如妃跟李太监在皇帝发怒的时候都跟着跪倒,听到太子的叫声,才看见瑞王竟是受了伤。   郝府。   马车才停住,就见蔡采石跟林森两个站在门口,林森更是雀跃地叫道:“小奇!”   直到见阮夫人露面,才赶紧收敛些,先向着夫人行礼。   阮夫人瞅了他们两人一眼,微微一笑:“小蔡公子跟林公子都在呢。”   蔡采石忙道:“是,我们原先要去大理寺的,听说郝大人回来了,便忙先过来瞧瞧。”   林森也喜滋滋地说道:“小奇也没事了?这总算是雨过天晴。”   无奇看到他们两个,自然高兴,本能地就要打招呼,但见阮夫人淡淡的,少不得先忍住了。   阮夫人扫了无奇一眼,并没有说什么,自行向内而去。   身后林森跟蔡采石立刻冲到无奇跟前,林森问道:“怎么样?隐约听说是皇上传了口谕,是真的?”   蔡采石却小声道:“为什么夫人也去了大理寺呢?”   无奇笑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以后再跟你们说。对了还有一件好事,瑞王殿下也平安归来了,我刚才回来的时候亲眼所见。”   这实在比她自己能离开大理寺还要让她开心。   林森也笑:“是是,我们也听说了,既然你亲眼看见自然无碍。唉!总算是能放心了!”说着他又打量无奇身上:“这是谁的衣裳?看着有点眼熟。”   蔡采石却早看出来这是蔡流风的袍子,忙咳嗽了声,问道:“为什么夫人的脸色不太好似的?”   几个人边说边往厅内而行,此刻阮夫人快他们一步在前头,里头郝四方当然得知了消息,早先迎了出来:“夫人!”   他的眼中却先是有夫人的,也不管有没有人,便上前将阮夫人抱住:“你去哪儿了?回来不见人,可把我急死了!”   阮夫人轻轻地抬手在他胸前一推,郝四方才松开了手。   “没事了?”阮夫人上下打量了一眼,见他看着倒是无碍。   郝四方笑道:“没事了,我能有什么事儿啊,夫人没为我担心吧?”   阮夫人一摇头,却道:“有一个能叫我省心的就好了。”   此刻无奇也走了进来,一看到郝四方,立刻飞跑过来:“爹!”   她是很清楚郝四方这次确实危难,当时听李靖说那话的时候,以为从此再也不能见到父亲了,简直痛心彻骨令人丧失理智,如今见到了郝四方活生生在跟前,心头一热。   无奇跑到跟前,张手把郝四方抱住:“爹!”   郝四方忍着臂上的疼,也顺势抱了抱她,笑道:“哎呀,这么大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   无奇慢慢地松开手,又问:“您都好吗?没受伤吧?”   郝四方虽然带伤,但不想让妻女担心,便笑道:“没有,你爹我是谁,这世上能伤到你爹的还没几个呢!”   冷不防阮夫人在身后淡淡道:“这种大话就别说了,容易打脸。”   郝四方唯夫人的命是从,即刻笑道:“夫人训的是,我再也不乱说了。”他说了这句,又看了眼无奇,脸色忽然起了一点变化:“夫人……你才去哪里了?”   阮夫人没有立刻回答,只见蔡采石跟林森正各自带笑站在无奇的身旁,她便道:“你看看你身上穿的什么?也不怕人笑话,还不回去赶紧换下来!”   郝四方也忙道:“就是,听你娘的话,快赶紧去吧!”   无奇只好答应了,蔡采石跟林森见她要走,当仁不让地竟然跟着去了。   阮夫人皱皱眉,本想拦住他们两个,转念一想,却没有出声。   此刻郝四方凑过来:“夫人,你到底去哪儿了?”   阮夫人淡淡道:“我都没问你去了哪,只管问我做什么?好端端地把女儿带回来就是了。三江呢?”说着往内就走。   “漕运司无人主持,我先前打发他先回去了,”郝四方立刻跟上,又忙解释:“夫人你错怪我了,我不是刨根问底,我是、我是要要紧的事,不对,是天大的事要告诉你。”   “什么?”阮夫人仍是波澜不惊的。   郝四方见丫头离得远,便靠近了阮夫人耳畔低低道:“瑞王殿下他……”   阮夫人脚步一停,看了郝四方片刻:“这件事啊,我也已经知道了。”   “啊?”郝四方愣了愣,“那、你见过瑞王殿下了?”   “才在大理寺门口见过。”阮夫人答了这句,径直往上房仍去。   “大理寺?”郝四方嘀咕了声,又急跟上:“夫人,我还没说完呢,瑞王殿下不仅已经知道了平平是女孩子,而且他……”   “他怎么样?”阮夫人不以为意地问。   郝四方咽了口唾沫,才压低了声音说道:“他、他竟跟我说,想要娶平平呢!”   “什么?!”这一句话,却让云淡风轻的阮夫人陡然色变。   她站住脚瞪向郝四方:“你再说一遍?”   莺莺她们见情形不对,早先又退后了数步。   郝四方便低低道:“是这样的,是瑞王殿下亲口跟我说的。”   阮夫人直直地看着夫君,过了半晌,才深呼吸平了平心绪,这里不是说话之地,她便转身进了院子,到了里屋,才让郝四方将经过细细说来。   原来昨儿在神鹤庄院,瑞王夸赞郝四方也养了个好女儿,郝四方得意非凡,正高兴中突然意识到大事不妙。这才忙翻身跪地。   本以为大祸临头的,谁知瑞王却亲自起身走过来,竟将他轻轻地扶了起来。   当时瑞王道:“郝大人不必惊慌,本王并不是要兴师问罪的。”   郝四方战战兢兢,不知怎样。   瑞王和颜悦色道:“其实本王早就知道了平平是女孩儿,但因为惜才,所以并没有说破,本来想等一个天时地利的机会再料理此事。谁知今日事出突然,如今京内只怕已经都知道了。”   郝四方没想到一环接着一环,暴风骤雨似的,他惊问:“王爷您说的是真的?如果是这样,我府里跟平平是不是会有危险?!”   瑞王道:“本王想来,应该是有惊无险的。郝大人倒也不必先忧心。”   郝四方却毕竟关心情切,白着脸道:“原先要平平扮作男子,是我的主意,若是皇上要处置,要怎么都行,杀我的头也行,只求不要连累我家里人。”   瑞王道:“郝大人放心,本王的心意跟你是一样的,本王同样也不想平平有任何事。”   郝四方微怔:“王爷……求王爷开恩,替我想想法子!”他像是捉住唯一的救命稻草似的,又要跪下去。   瑞王扶着他的手臂:“郝大人别总是跪了,本王承受不起。”   郝四方越发呆住了,竟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承受不起”,他漕运司的人跪王爷,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瑞王看出他的疑惑,微微一笑道:“本王跟郝大人挑明平平的身份,一来是瞒不住了,势在必为,二来,也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跟郝大人商议。”   郝四方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举足轻重”了,王爷竟然还有“重要”的事情跟自己商议,他惶恐地说道:“请、请王爷明示。”   瑞王把他摁回了椅子上,自己却并没有坐,仍是站在他的跟前。   郝四方差点又弹起来,却给瑞王的手轻轻压着肩头,无法动弹。   只听瑞王道:“本王,知道平平是女子而没有说破,一来的确是惜才之意,二来,却也有自己的私心。”   “私心?王爷……下官不明白。”郝四方忐忑,更觉糊涂。   瑞王的声音很慢,像是要让他听的更明白些:“本王的私心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王喜欢平平,想要……她做我的王妃。”   虽然瑞王很有先见之明地把郝四方“安”在了椅子上,但是在他说完这句话后,郝四方还是一阵不由自主的身形乱晃,就像是虚空中有无形的一阵飓风卷来,吹的他左摇而右摆,风中凌乱之。   要不是瑞王扶着他,恐怕要硬生生地就跌到地上去。   瑞王注视着郝四方,像是没等他的回答而直接看到他的心里去:“郝大人,这便是本王的私心,这件事本王尚且没跟任何人说过,您是平平的父亲,今日这般情形,索性先告诉了您,还望郝大人……成全。”   郝四方不敢“成全”,但也不敢直说“不能成全”。   给瑞王逼着坐在椅子上,给他的目光注视着,这让郝四方感觉,还不如先前落在贼巢之中的感觉自在呢,至少那时候有孤注一掷的凶狠跟果断,但现在他浑然已经忘我,更不知该如何回答。   听郝四方将经过说了后,阮夫人也略带凛然地问:“你可答应他了?”   郝四方深深呼吸,道:“我、我虽然不敢违抗王爷,但我想、这种关乎平平终身的大事到底不能不经过夫人的,所以我、我只冒死说……要跟夫人商议。”   阮夫人总算是能松一口气了:“还好,还好。”   郝四方道:“夫人,王爷怎么会对平平、我看他不是说笑,是当真的……刚才我看到平平后就想到这件事,你好不好问问平平,是不是她跟王爷做了什么?或者她跟王爷两情相悦私定终身了?”   “没有!”阮夫人斩钉截铁地回答:“我已经问过了。”   “真的?!”郝四方吃惊,又忙道:“可是夫人你怎么想到问这个?”   阮夫人回想在大理寺门口瑞王那般旁若无人,她甚至笃定,假如当时自己不在场的话,瑞王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当众……   她咬咬牙:“何必我想,瑞王对平平的心思,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郝四方瞪大了双眼。   他对于瑞王自然是敬畏有加的,可突然间瑞王要当自己的女婿,这、这从天而降的“喜”,却着实过于沉重。   就像是愚公移山里的“山”,像是佛祖压制孙大圣的“五指山”,像是压顶的泰山,总之,过于大的“喜”,也实在叫他不敢伸手去接,弄的不好会不堪承受直接被压死。   郝四方理了理头绪:“可是毕竟是瑞王,他亲自对我开了口,难道我们就不理会?而且平平的身份暴露,以后总要谈婚论嫁,一般人家只怕不敢要这样的媳妇……”   郝四方没说完,阮夫人拧眉道:“胡说什么?难道平平还非得找个不知道什么玩意的嫁了吗?还轮到别人对她挑三拣四的吗?与其这样,那不如不嫁,难道你要把她扔出去?”   “不不不!夫人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为了平平以后着想嘛。”郝四方赶紧举起手来。   阮夫人哼道:“倘若高不成,低不就,那也不必委屈。你放心,瑞王那边若还有话,我自然去应付。至于平平,我已经想好了,原本就打算让她辞官的,如今正好!这两天,我就会送她去清流娘家,大不了不回这京城了!”   后院。   无奇带了蔡采石跟林森回到自己房中。   宁儿早听说她回来了,见她这般打扮也吓了一跳。   无奇把蔡流风的那件外袍脱下来,犹豫了会儿,交给宁儿:“去好好地洗出来。别弄坏了。”   宁儿答应捧着去了。无奇又飞快地洗了把手脸,因蔡采石跟林森都在,她不便就先去收拾,只道:“你们两个是从吏部来的?蔡大哥现在干嘛?”   蔡采石道:“大哥正在查那个张巡,找了几个同名同姓的,都已经看管了起来,至今为止也没有什么表现异常的。”   林森道:“说来瑞王殿下既然死里逃生,那个李靖……会不会也没死?他会不会又出来闹事?”   无奇一怔,想想当时的情形,想到自己以为郝四方出事时候的心情,一股寒意从背上爬过:“我是不愿意再跟他照面了,说他不是李靖吧,那份算计跟心机,又实在叫人害怕。”   蔡采石见丫头不在,悄悄道:“你别只管问这个,我只问你,如今事情到了这地步,以后会怎么样?”   无奇愣住:“以后……”   蔡采石道:“刚才夫人跟你回来,可同你说什么了不曾?”   “没……”无奇刚要回答,突然想起阮夫人问自己有关瑞王的事情,脸色便有点不自在。   正在发怔,忽然林森道:“小奇,这是什么?”   无奇定睛一看,见林森手中拿着的,赫然正是那个瀛洲使者送给瑞王的剑玉,那天晚上她去谒见瑞王,瑞王送给了自己,她一直摆在桌上。   这剑玉本是给小孩儿玩耍的,手持剑柄,挥舞着那个小圆球,倘若圆球能够正落在中间的剑尖上,便算成功了。   林森因为从没见过这个东西,自然不会玩,只顾摇晃那个圆球,又笑问:“哪里来的古怪玩意儿?”   无奇便随口指点了他几句,林森知道了怎么去玩,但是挥了几次,那圆球却始终无法准确地落入剑尖之中,屡战屡败倒是激发了他的干劲,便闷头在旁边试练。   三人正说话中,秀秀跟窦玉两个也跑了来,窦玉叫道:“表哥!”上前抱住无奇。   秀秀本来也满眼惊喜,可突然想起无奇之前作弄自己,便不上前,只站在门口,嘟着嘴翻了个白眼。   无奇给窦玉抱住,笑道:“玉儿怎么啦?”   窦玉道:“玉儿很担心你。”眼睛里就有泪花闪闪的。   无奇有点感动,摸着他的头道:“没事的,不怕。”   此刻林森因看到了表姐,忙提着剑玉走过来:“秀姐姐,您瞧这个东西好不好玩。”   秀秀瞥了眼:“这是什么?”   林森笑道:“小奇说这是东瀛的玩意儿,叫什么剑玉的,只是我还不太会弄。”   窦玉听见有好玩的,就也看了过来,无奇感念这孩子一片真心,便对林森道:“那本是小孩玩的东西,你给玉儿,叫他拿着玩去。”   林森爱屋及乌,因为秀秀的缘故对窦玉当然也是另眼相看,便大大方方地把剑玉给了窦玉,又教他怎么玩儿。   无奇道:“开始玩的时候毕竟生疏,练得时间长了就容易了。”   窦玉见这玩具花花绿绿的,果然新鲜,便道了谢,起初在屋内,后来索性跑到屋外去练习了。   这可得了林森的意,他便立刻缠着秀秀,说长道短,非常亲热。   秀秀同他说着话,眼睛不断地打量无奇,当初以为她是男孩儿的时候,就对她的相貌一见倾心,如今虽知道是女子,但这张脸还是叫人喜欢的很。   忽然想……这样半点脂粉都没有,还这么好看,假如扮回了女孩儿,不知更该是何等的绝色呢。   想到这儿心里竟有点惆怅。   蔡采石见无奇才回来,还没安定,想必以后的事情也还没有头绪,就不打算追问她。   于是便叫了林森:“咱们是偷跑出来的,还是先回去吧?”   林森自然而然地对无奇道:“小奇不一起吗?”   无奇跟蔡采石都愣了愣,然后无奇笑道:“我今儿是不能去了。”   至于以后能不能去,再说。   林森有些回过神来,正要先告辞,小丫头来说:“二门上小厮来告诉,有个什么慈幼局的江大人来求见。”   无奇微怔,继而道:“知道了,请他到厅内等候,我即刻便去。”   当下便跟林森蔡采石道:“我送你们出去,顺便再见见江执事。”   林森道:“这江执事跟你很熟吗?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的?”   无奇道:“说来认识也有好几年了。他大概也是听说了我的事情,所以过来问问。”说着回头跟秀秀道:“表姐你先自便,我去去就来。”   秀秀本来想等蔡采石跟林森走了后,可以正经跟无奇说几句话,又听她要去见客,便有点不高兴,跺脚哼道:“忙忙忙,还是这么忙!”   而无奇同林森蔡采石一路往外,将到厅上,隐隐地听到小孩子的笑声,正是窦玉。   又走了两步,却见厅门口上,窦玉正跟江执事站在一起,江执事手中拿着的却正是那个剑玉,只见他手腕轻轻地一抖,没见怎么格外动作,那小圆球飞舞而起,然后“哒”地一声,准准地落入了中间的剑刃里。   窦玉拍掌笑道:“好厉害!快教教我!”   江执事才要说话,忽然抬头看见他们三个,便笑道:“这个就是个巧劲,多练练就会了。”说着把剑玉还给了窦玉。   林森也先走过来,啧啧称奇:“江大人,我刚才弄了那么久一次也没成,没想到你这么能耐,难道你以前练过?”   江执事谦逊道:“并没有,这个也是碰运气的罢了,我想是因为慈幼局里也有不少给小孩子玩的东西,我多多少少都摸过,经验至少要比你们多些。”   蔡采石行了礼,知道他来找无奇有话,便叫了林森先去。   无奇请了江执事到厅内落座,小厮送了茶进来。   江执事便含笑说:“我来的冒昧了,不过实在是邱大人从昨儿一直催我,刚才听闻你回来了,我才忍不住过来看看。”   无奇道:“又劳两位惦记了,如今总算是风平浪静。”   江执事点点头,又皱眉道:“平公子原来真的是……一位女公子吗?”   “之前是情非得已,还请不要见怪。”无奇笑道。   江执事难掩愕然,又重新看了无奇一遍:“说的哪里话,怎么会见怪呢,只是万万想不到而已,是我失敬了。”   见他竟然站了起来,无奇忙道:“您千万别,以前怎么待我的,以后还仍旧一样才好。不然我以后不能去慈幼局了。”   江执事站住脚,感慨道:“我都不知要说什么好了……啊对了,昨日事情传的沸沸扬扬,有的说瑞王殿下如何,有的说你又如何,得亏那些孩子们不知道你有事,不然恐怕都要担心的睡不着了。”   无奇道:“昨日的事情的确惊险,只因贼人过于狡诈,不过幸而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江执事皱眉:“这贼人到底是什么来历?为何竟这么厉害,连你跟瑞王殿下这般人物都几乎中了他们的圈套?”   无奇说道:“此事说来甚是离奇,恐怕江大人也未必相信呢,别说是外人,就算是我这个当事人,现在还像是在做梦。”   “究竟是怎么回事?”   无奇叹道:“那为首之人,自称自己是李靖转世的,意图对瑞王殿下不利。”   “什么?李靖?莫非是那个有名的大唐军神李靖?”   “真是此人。”无奇皱眉道:“我本来不信,但他的言行举止,以及那份心机,想来实在令人恐惧,幸亏他已经……”   “已经怎么样了?”江执事忙问,又道:“我隐隐听闻他跳了崖死了,不知是不是真的。”   无奇沉默了会儿,终于道:“我倒是也盼着他就死在玉龙河里,不然的话,有这么一号人物在,总觉着寝食不安啊。”   江执事道:“这人当真有这么厉害?竟也让你如此忌惮?”   无奇叹道:“所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有时候不亲眼所见,真不知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江执事摇头:“幸而我不在清吏司,这种棘手头疼的事情,不必我管。但是……公子你呢?以后……”   无奇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不过……以后恐怕未必就能还留在吏部了。这次死里逃生已经不易。”   江执事眉头紧皱:“我也说句不该的话,虽然说,历来极少有女子为官,但也不是没有先例的。且平公子又这样的一身才干,若从此退出,实在令人遗憾。”   无奇笑道:“罢了,正如您说的,留在清吏司所做的都是棘手头疼的事情,从此我不管了,倒也清闲自在。”   江执事一想,也笑了:“说的对,我虽然觉着你退出吏部辜负了一身才华,但也胜在远离是非,比如这次的生死历险自然也不会再有了。邱大人知道了,也许会松口气吧?不过你若不去吏部了,有时间的话,倒是该多去慈幼局,你知道那些孩子都喜欢你,若知道你是姐姐不是哥哥,只怕更加亲热呢。”   无奇笑道:“岂有此理。”   江执事笑说:“对对,是我说错了,不管是姐姐还是哥哥,他们都是喜欢亲近你的。”   说到这里,有丫头来道:“夫人那里询问来的是什么客人?叫别怠慢了。”   江执事忙站起来道:“说来我也该去了,这次委实唐突。”   无奇道:“很不必这般,以后若是有事,只管来找我就是了,我可不想因为身份恢复了,便跟大家都隔阂了。”   江执事望着她频频点头:“既然这样我先回去了,也好给邱大人宽心啊。不然他真恨不得自己亲自来了。”   无奇亲自送出了二门,彼此作揖告别。   目送江执事随着小厮离开的身影,无奇的眼中流露出若有所思之色,她缓缓回身,眉头不知不觉中皱起。   回到屋内,吩咐宁儿准备了洗澡水。   无奇泡了澡,从里到外换了一身衣裳才觉着清爽了好些。   宁儿小声道:“从此后就不必紧着穿男装了吧?还有那裹胸……是不是也该除去了,总是那么捆着,那胸都……”   无奇忙道:“闭嘴,瞎说八道。”   宁儿嘟嘴道:“我也是说正经话,为姑娘着想嘛,怎么总骂我。”   她嘀咕了这句,心里想着自己的主子从此后身份大白于天下,也不用再遮遮掩掩了,她便极为得意。   又对无奇道:“皇上可真是宽仁圣明,是古往今来头一号的明君了,也许是皇上知道你能干,做的都是大好事,所以才特赦了。”   无奇听到这里,便想起阮夫人跟李太监在一块儿的情形,以及在回来的马车上阮夫人那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有些情分,是不能轻易去动的。”   “情分”,什么情分,到底是跟谁的情分。   但如今当务之急不是这件事,却是她刚才想通了的另一件。   无奇道:“叫门上备车,我要出去。”   宁儿很震惊:“啊?才回来不到半天呢,怎么又要出去?去哪儿啊?”   正要答话,门外是阮夫人的声音响起:“是啊,你又要去哪儿?还没野够吗?”   说话间阮夫人已经走了进来,无奇赶紧陪笑:“娘,我不往别处去,只是想到一件要紧的事情想要去吏部一趟,找蔡大哥的。”   阮夫人道:“是跟吏部有关的事?你以后不在那里了,就不用多操心了。”   无奇一愣,虽然她早就猜到了,但亲耳听阮夫人说起,心头仍是有些跳跳的。   阮夫人道:“宁儿,给姑娘收拾东西。明儿一早启程去清流。”   无奇大惊:“娘,你让我去清流?”   阮夫人望着无奇:“你这么吃惊做什么,当初你说不做官的时候,我就想好了让你去清流住一段时间,如今正好。反正你祖母那里先前已经知会过了,她也盼着你去呢。”   “可、”无奇迟疑:“这么快?能不能缓两天?”   阮夫人冷笑道:“你觉着快吗?要不是你爹求情,你今晚就得走!”   “啊?”无奇叫起来:“为什么?娘,你把我当成逃犯了吗?”   阮夫人淡淡道:“当然不是,逃犯还能自行逃呢,你能吗?”   无奇忍着笑,无奈地求:“娘,我答应明儿就走,不过我现在手头的确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你好歹让我……”   “天大的事情也不行!”阮夫人斩钉截铁的:“你一步也不许出府,哪只脚出去,就打断哪只,两只都出去,便都打断。”   无奇愁眉苦脸,讪讪道:“把我打残了,对您有什么好处嘛,总说吓人的话。”   “这还算吓人?”阮夫人哼道:“比大理寺的诏狱还吓人?打断了腿,还能养着你,总比你在外头野马似地乱窜掉了脑袋要好。”   阮夫人不由分说吩咐了一番,又叫宁儿等赶紧收拾东西,又命他们好生看着无奇不许她出外,不然连他们的腿也要打断。   临走,阮夫人道:“你也不用想别的,从现在起,还有什么杂七杂八的人来,一概不能见。你就乖乖地在这儿等着明日去清流。”   好歹送了夫人回去,天色却也不早了,无奇心急如焚。   本想叫个小厮去请蔡流风来一趟,可阮夫人放话不许她见人,就算请了蔡流风来,只要夫人不发话,她也见不着的。   若不是怕惹了母亲不快,只怕就要翻墙而出了。   正在坐井观天无计可施的时候,却有一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她的房中。 第128章 传情   来的人竟是春日。   无奇一眼看见她熟悉的脸, 如见亲人般扑上来:“姐姐?”   脱口而出,却又怕惊动了宁儿等,忙拉着春日到了里屋, 又探头往外道:“我要睡会儿, 别来打扰。”   宁儿先前见她在屋子里坐卧不定的转了半天,生恐她还是要出去, 听了这话却安心, 又道:“吃晚饭的时候了,要是饿了便叫我。”   无奇应了声,特把门又掩起来。   这才回到春日跟前问道:“姐姐从哪里来?”   春日打量着无奇。   之前洗了澡,头发是打散了的,因为想出去才又梳成了发髻, 谁知阮夫人一席话堵死了无奇的路, 加上她自己犯了烦躁,竟把簪子拔了, 披头散发的。   这还是春日头一次见无奇如此披着头发。   她的头发乌黑而亮, 像是丝缎子一样,精致的眉眼却越发地如画。   微微嘟起的樱唇,两只眼睛却亮晶晶地带着殷切地盯着自己, 时不时眨一眨, 长睫小扇子似的。   春日本是要来告诉她一个消息的,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不该说:“你怎么了?我先前进来的时候听你嚷嚷什么……”   无奇叹道:“是因为我娘, 她叫我明儿去清流,也不许我出门,我正有一件要紧事呢。”   “什么?让你去清流?”春日皱眉。   无奇道:“是啊,是去我外祖母那里,其实我知道娘是怕我还有事才这么打算的。我也不敢违抗, 也愿意去,但是走的太急了些,而且手头的这件事实在很重要。”   春日稳了稳心神:“什么事这么重要?”   问出这句的时候,她心里多了一点希冀,希望无奇的回答,会跟她期盼的那样。   无奇先往外看了眼,才说道:“是跟先前名将的案子有关,我想跟蔡大哥说一声。”   春日失望:“哦,原来是为了公事啊。”   “不然呢,”无奇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对了,你怎么突然来了?总不会也是有事吧?”   春日走开了两步,片刻才道:“之前王爷坠崖后,我们乱了阵脚,忙的各处去找,连我也扔下了你去寻他了……你没怪我吗?”   “怪你?”无奇瞪大双眼,继而笑道:“这是什么话,要不是我没用,连我也想去找王爷呢,怎么还能怪你,何况你本就是瑞王府的人,去找王爷不是天经地义吗?”   春日微微一笑道:“可是主子因为这个大发雷霆,不仅把我痛骂了一番,付师哥也都颜面扫地。”   无奇呆了呆:“瑞王、王爷因为这个怪你们?这是哪门子的道理,你们为了他好,为什么还要怪罪呢?”   春日道:“王爷知道我把你丢在一边,太子殿下若是迁怒下来,只怕没有人维护你,王爷是怕你受了难。”   无奇怔住。   春日低低道:“所以就算是在这时候,也叫我来瞧瞧你……看你怎么样了。”   无奇听出有一点异样:“这个、时候?”   春日欲言又止。   无奇总算发现她的脸色不对,忙问道:“王爷……王爷呢?是在王府吗?”后面一句,却是试探。   春日听她问了:“王爷如今还在宫内。”   无奇想到先前李太监的话,知道他是去面圣回禀的,刚要问怎么还没有回完,突然道:“他还好吗?”   春日低了头。   无奇心头一紧。   本来瑞王平安归来,对无奇而言自然是去了心结,云开日出天下太平了。并没有就想到过瑞王回来后还会有什么波澜。   如今发现春日不对劲,便走近一步:“姐姐,王爷、怎么了?总不会有什么事吧?”   片刻,春日才道:“皇上、不知怎么动了怒,据说,还伤了王爷。”   “你说什么?伤……王爷受伤了?”无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瑞王在外头经历生死的还没怎么样,为什么回到宫内、就像是回到自己的家一样,在自个儿家里反而会受伤?   春日道:“是啊,皇上还……”   “还怎么样?”无奇没想到伤了瑞王还不算完,一时心又重新悬了起来。   “还说瑞王殿下徇私舞弊,知法犯法,欺下瞒上……”春日皱着眉,低声道:“现如今把他关在内务司里,叫他反躬自省。”   “什么!”无奇几乎跳起来:“关起来了?”   这一声过于高了,外头宁儿听得奇怪:“姑娘,怎么了?”   无奇连咽了几口唾沫,终于道:“没、没什么,我只是说……简直把我关起来了而已。跟你不相干!”   隔着门,宁儿一笑说道:“先前就是放你在外头太自在了,才叫你在家里留一日就呆不住了,别这么怨天尤人的,小心传到太太耳中去,又不高兴了。”   无奇不理她,只拉着春日低低地问:“什么叫徇私舞弊,知法犯法,欺上瞒下?这么多罪名,我怎么一个都不懂?”   春日苦笑道:“你这么聪明也不知道?”   无奇拧眉。   瑞王向来行事谨慎,从不曾出纰漏,这次虽然是被人设计无可奈何,但也跟这三条罪名没有关系。   除非……   她瞪大了眼睛:“总不会是、因为我?”   春日的笑变成了无奈:“说到这个,我也不懂。皇上明明赦免了你,可是却因为这个而要为难王爷,这、也不知怎么说理。”   无奇的心嗵嗵地大跳,所谓徇私舞弊,应该是说的破格招她进清吏司吧,知法犯法,难道是说明知道她是女子而仍是纵容?最后欺上瞒下,就更好解释了。   可是……无奇看着春日道:“王爷以前不知道我是女子,也不过是才知道的,怎么竟扣这样大帽子给他?”   春日说道:“听说王爷是当着皇上的面儿承认,他一早知道你的。”   “这不可能!他怎么这么说呢,”无奇呆了呆,又问,“王爷不会是有什么妨碍吧?皇上、不是真的会对王爷怎么样吧?”   春日道:“我也不知道。不过如今是付师哥跟郑公公陪着王爷在宫内,想来,总该会有照应的。太子也不至于就坐视不理。”   她说了这些,便看着无奇道:“我不是想叫你担心,只是憋着这些话,着实的也替王爷着急,所以才忍不住跟你说说。”   无奇急得搓手:“这该怎么办。”   春日听她念叨,便问:“是了,你刚才跟我说的那件要紧的事,又是怎么样?其实我来,也是怕王爷怪罪我不好生地看着你,回头又要骂人了。要是你有为难的事情只管交给我做,也算是我尽心了。”   无奇转头看着她,这句话倒是触动了她的灵机。   当下快步走到桌边,往砚台内加了水,磨了会儿墨。   毛笔蘸足了墨汁,但几次不能下笔。   原来无奇是想着该尽快地跟蔡流风通消息,但刚才春日所说的话一直在她心里打转,眼前总是不停地出现在大理寺门口看见瑞王出现的那一幕。   那时候恍若隔世相逢,只当已经万事大吉了,哪里想到于瑞王殿下而言,那本来如家的宫中,却仍是危机重重。   心乱的几乎无法动笔,所有的线索也都搅成了一团乱麻似的,千头万绪不能理顺。   春日看她只是不停地揉额头,便道:“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没,只是有点头疼。”无奇随口道。   春日便道:“你别动,我给你按按头吧。”她说着去洗了手,擦干了后回来道:“是不是因为我跟你说的话,让你又担心了?”   无奇抬头看了看她:“瑞王殿下这样,是因我而起,我为他担心自然是应当的。”又沉沉郁郁地说道:“只恨我竟无能为力,无法帮得上他。”   春日道:“你要是想帮王爷,也是容易的。”   “怎么容易?”无奇抬头。   春日的目光闪烁,片刻后道:“我想皇上只是要教训王爷一番,未必就真的为了这件事生气。只是拿这个做筏子。所以……殿下迟早会回来的,到那时候你当面跟他说些好听的,自然就是帮他了。”   无奇苦笑:“这算什么?这岂不是等于什么都没做?”   春日叹道:“你觉着什么都没做,对王爷来说就未必了。”   无奇琢磨了会儿,突然又想起瑞王在客栈中那突兀的一抱,顿时间浑身都有点不自在起来。   她竭力压下心中那股异动,逼着自己往正经事上去想。想了一会儿,总算有了头绪,赶紧在纸上写了出来。   写完后无奇把纸叠起来,找了个信封放进去,叮嘱春日道:“你快去吏部,要当面把这封信给蔡大哥,最好等他看完,看看他有没有回话。”   春日将信放在怀中,听了会儿外头的动静,便打开窗户,纵身跃了出去。   无奇跑到窗口,看她的身形就像是一只鸟儿,轻轻盈盈地几个起落便消失不见了。   她索性站在窗边上,呆呆地望着空空如也的院子,一会儿想蔡流风见到信后会如何反应,一会儿又想瑞王现在会怎样。   最后想起自己明儿就去清流了,以后只怕轻易不能照面了,蔡大哥也好,瑞王殿下也罢,只能各自安好,春日说的等见到他说些好话,难道也只是空念了吗。   想到这里无奇心头一动,倘若不能说,那毕竟还有法子,她可以写啊!一念至此,赶紧又跑到桌边上,重又拿出了一张信纸。   入夜。   宫内,赵徵心事重重地来到内务司。   他讨厌这个地方,尤其讨厌……瑞王已经给这个地方关了两次了。   赵景藩却仿佛习以为常,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太子赵徵看着自己的弟弟,瑞王不知道他的心简直能拧出苦水来了,从小到大四弟其实都还是听话的,怎么忽然间一反常态,就在这样的大事上跟自己拗起来了呢?   而且,瑞王居然会为了一个女子,命都不顾。   皇帝表面上说要罚他“徇私舞弊欺上瞒下”等等,其实并不是。   赵徵生平头一次这么清楚皇帝的心意。   因为他知道皇帝跟自己一样,他们所生气的,无非是瑞王竟为了那个女子而不惜身家性命。   虽然是弟弟,对赵徵而言却如自己带大的儿子,想到他不顾体统地差点把自己的命扔出去,赵徵便又气又觉着心酸,双眼已经不由自主地湿润了。   内务司的人早开了监牢的门,又识相地退了下去。   赵景藩已经站了起来:“太子殿下。”   太子望着他,目光落在他脸上那一道鲜明的血痕上:“走到这一步,如你所愿了?”   瑞王摇了摇头,并没有说话。   太子道:“就那么喜欢她?为了她,宁肯当面冒犯父皇?这不是你向来的作风。”   赵景藩道:“太子殿下是来替皇上训诫臣弟的?”   太子笑了笑:“训诫?若是能让你清醒,我倒也想打你一顿。只可惜知道你多半是鬼迷心窍无可救药了。”   赵景藩低头:“殿下……”   太子叹了口气,仰头想了会儿:“其实你比我更清楚父皇的心思,他不会答应让郝无奇当你的王妃的,你想要尽快出去,就要把这个想法忘掉。”   瑞王道:“为什么不肯答应,我只想娶妻而已。”   太子皱眉道:“你不是娶妻,你是堂堂瑞王,你的王妃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何况她才犯了事,是个是非之人。”   瑞王转开头去。   太子道:“而且、她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样不顾一切!”   一提到无奇,瑞王不由想起那张时而叫人可气时而又叫人可喜的小脸。   他忍不住笑了笑,道:“我也不知她怎么好,的确并不是正经的什么大家闺秀,但就是喜欢看见她,想她时时刻刻的在身边,就算想到她,心里都会……”   他抬手在胸口轻轻地摁落,此刻有一道暖流似的从他心上簌簌地抚过,像是春风过春水。   太子看着瑞王朦胧带笑的神情,心头一震。   赵景藩回过神来:“哥哥,我本没想到的。”   太子忍不住问:“没想到什么?”   赵景藩道:“我本没想到会遇到这样一个人,本来不知道世上还有这般的滋味,会想到她,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她,也会为了她愿意去做一切,低了头也好,或者……”   他本想说“送了命”也好,但又很清楚太子是绝对不愿意听见这句的,于是道:“总之,既然遇上了,我便不会错过。哥哥,你不是总劝我,叫我尽快择一人成亲吗,如今我总算找到了,为什么你竟然又不肯答应?”   太子无法形容自己心中的滋味:“我只是让你找一个贤良淑德的大家闺秀,可是郝无奇她……她哪里像是半分能成为贤妻良母的人,更别提是瑞王妃了!”   瑞王淡淡道:“那么我就不要大家闺秀,也不要贤良淑德,更不要什么贤妻良母,我只要她。”   “你是不是失心疯了!”   “哥哥……”瑞王看着太子,慢慢地跪了下去:“如果你真疼我,那就成全我吧。帮我劝劝父皇。”   太子知道他果然是铁了心的。   “你!”太子攥紧了双手:“你叫我说什么好!父皇还在气头上,你不去灭火,反而要给他火上浇油,你真的就不为自己着想?”   说到这里,太子又道:“还有,你在断龙崖上的所作所为,只顾为了一个郝无奇,可你想过我们没有?你想过父皇,想过我,想过斐儿吗?你想过你要是有个不测,我们将如何?”   瑞王低头:“哥哥,这件事确实是臣弟太过托大了。可我当时没想过就死的……”   “你还敢说!知道你心思深,智谋广,但那是一条河,九死一生的河,那不是一个能对付的人,”事到如今赵徵提起来,仍是心头发冷:“你要对郝无奇只是单纯的喜欢倒也罢了,你竟为她到了这种地步……别说是父皇,连我都无法接受。”   他说完之后,便抬手将瑞王扶起来:“父皇的心思我不敢说,但你总该明白我的意思,我绝不容许,你为了任何人伤害自己!”   瑞王垂眸不语。   赵徵吁了口气,又道:“不过话说回来,这件事既然是追随端王的周琴北等人所为,就好办了。我已经命人请端王妃跟世子进京。到时候就不怕那些人兴风作浪了。”   瑞王一怔,忙问:“太子已经派了人了?皇上知道吗?”   赵徵道:“当然已经知道了。昨日就派人去了。”   瑞王眉峰皱蹙。   赵徵疑惑:“怎么,你觉着我做的不对?”   瑞王低声道:“臣弟,只是觉着这件事情像是有蹊跷。”   “什么蹊跷?”   瑞王道:“不太好说,总觉着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周琴北虽向来是打着端王旧部的旗号效力,但这次闹到眼皮底下,还如此轰动,像是有些不对劲。”   太子道:“这有什么,他们不过是觉着胜券在握所以越发猖狂,哼,也的确给他们算中了!你的运气但凡差上一点儿,他们的计谋就得逞了,自然就不必再遮遮掩掩!所以我想索性擒贼先擒王,只要端王世子在京内,他们就师出无名了。”   瑞王迟疑着说道:“要真的传他们进京,太子殿下务必要多派些人手,最好不要在路上有什么纰漏才好。”   “会有什么纰漏,难道你担心周琴北他们把世子劫走?要真敢那样,那么我就不必手下留情了。”赵徵冷冷一笑,“他们敢对你动手,就已经绝了情了,他们若真的不留余地,我当然也不用再隐忍退让。”   瑞王看着太子决然的脸色,还想再劝两句,可又知道他意思已决,于是便只沉默。   太子说完后又看着瑞王,语重心长地:“你且好好想想,这内务司不是什么好呆的地方,明儿上朝,只怕那些言官还不知说什么呢,只盼父皇别真的动怒。你也最好识时务些,不要这么嘴硬执着,自讨苦吃。”   瑞王沉默。   “你果然是大了,竟不肯听我的话了。”太子笑了笑,笑的有几分无奈。   吏部。   蔡流风得了春日送来的信,来回看了几遍。   若是别人来送的,蔡流风自然多问几句,但春日是瑞王的人。蔡流风并不便多问她话,只道:“劳烦姑娘了。”   春日道:“不劳烦,我为小奇而已。她说得蔡学士看完了,得了答复才行。”   蔡流风笑了笑:“好。请稍等。”   说话间蔡流风取了纸笔,想了会儿后,抬笔写了几行字,也折了起来放进信封,双手递给春日:“这是我的回信,请务必交到小奇手上。”   春日接了信,转身正要走,蔡流风道:“听说瑞王殿下……冒犯了皇上?不知是为了什么缘故?”   “蔡大人向来耳聪目明,难道不知道吗?”春日止步。   蔡流风道:“众说纷纭,并不真切,心想着姑娘是王爷心腹人,所以多问了一句,请别见怪。”   春日才说道:“王爷在断龙崖,为了救郝四方不惜以命相博,又因为小奇身份曝露,王爷为了包揽责任,只说最初就知道此事,皇上自然怪他瞒而不报,龙颜不悦。”   蔡流风笑了笑:“原来如此,王爷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春日瞥了他一眼:“大人没有别的事,我先去了。”   蔡流风拱手:“姑娘请。”   当天晚上,清吏司派出一队精锐出城,这两天因瑞王以及无奇之事,吏部本也在风口浪尖上,如此大张旗鼓,街头上众人瞩目,更是轰动,不晓得吏部又有什么要紧大事。   只说春日回到郝府,无奇正百无聊赖,饿得吃了一碗饭。   又见宁儿在自己身旁走来走去,她怕春日随时会回来,有人在反而不便,于是把宁儿先又打发了出去。   正等的心急,突然听见窗户一响,回头却见果然是春日去而复返。   才跳起来,春日上前将那封信递给她:“这是蔡大人的回信。”   无奇顾不上寒暄,赶紧先将那封信抽出来,如此这般看了一阵子,连连点头:“好得很,蔡大哥跟我想的一样。”   春日不动声色地问道:“你不是明儿要去清流了吗?又要做什么?”   无奇道:“我自然是要去的,不过这件事也不能不为。不,是一定得做。”   春日不语。无奇把信放回桌上,突然想起来,便忙从旁边的书本里拿出另一封,道:“姐姐,这个,是我写给王爷的,我心想着明儿我要走了,也不知还能不能见到他,这封信你帮我转呈给他可好?”   春日警惕:“要还是像上次一样的辞官、或者辞别,我不送。”   无奇笑道:“这个不是,虽然也有告别的话,不过就像是你说的,我写了无限好话呢,王爷见了应该会高兴的。”   “真的?”春日疑惑地:“你可别骗我,王爷这会儿正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你可别再惹他生气,弄得雪上加霜。”   无奇摇头道:“不会,我生平能想到的所有阿谀奉承都在上头了,这样他还不高兴,我就没法子了。”   春日叹了口气,正要把信放回怀里,忽然多了个心眼:“干巴巴地给一封信,也没什么意思。或者你拿一样好东西,让我想法儿捎给王爷。”   “好东西?”无奇愣了愣,犯难:“我这儿的东西王爷自然瞧不上眼啊。”   说到这里她摸了摸颈间那枚吊坠,笑道:“这个还是他赐的呢。算是最好的了,总不能再还回去?”   春日瞪了她一眼:“少胡说,除非你又想害我。你找一件王爷见了就会高兴的东西,不必非要昂贵难得的。”   无奇摩挲着下颌想了会儿,满屋子里走了一趟,忽然道:“有了。”   春日忙看着她拿什么,却见无奇把抽屉打开,翻了会儿里头的书册,终于找到了一本《千家诗》,忙着打开看了会儿,笑道:“果然在这里。”   春日凑上前:“这是……”   原来这诗里夹着两张剪纸,一张是喜上梅梢,一张是鸳鸯戏水。   春日正瞪大了眼睛,无奇把那张鸳鸯戏水小心翼翼地提了出来,春日道:“你、你莫非要把这个给王爷?”她的心心突突的跳,有点不敢置信。   谁知无奇把那张鸳鸯戏水放在桌上,却把剩下喜上梅梢的诗册子合起来,道:“姐姐把这个给王爷吧,喜鹊在梢头报喜,自然是喜事将到,王爷也一定会时来运转的,他见了指定高兴。”   春日这才明白原来给的是这个,她瞄了一眼桌上那张:“那个呢?”   无奇道:“这个我自然留着的,送这个也没意思。”   春日啧了声,道:“你送的话最好送一对的,单送一个有什么意思?没什么诚意。”   无奇一愣,挠挠头:这两张剪纸,自然是忠勇伯后巷那出事的万姑娘手剪而遗留的,无奇从万老伯那里特要了回来做个纪念。   其实瑞王也是见过的,自然知道她有两张。   正在犹豫,春日已经把那鸳鸯戏水也拎了回来,不由分说夹进书里:“怎么一张剪纸也舍不得呢?刚才还说找不到贵的好东西呢,这样的东西都不舍的,可见你没有真心。”   无奇赶紧道:“给给给,我不过是觉着送这个寓意不对罢了,哪里是舍不得。别说是这个,这屋子里你若看上什么,只管拿走,看我皱不皱眉就完了。”   春日才笑道:“我倒是有一个想拿走的,就怕你不愿意。”   “你说!我绝不是那出尔反尔的人。”   春日笑看着她道:“那,我要把你带走呢?”   无奇愣了愣,笑道:“姐姐,真有你的,竟也会这急转弯儿似的笑话。”   春日叹了口气,觉着她的小脑瓜时而灵的如神,时而又像是榆木疙瘩。   把书拿好了又问道:“你今晚上不出门吧?”   “不出去,要给我娘知道了,怕真的打死我。”   春日点头:“那我也可以放心的先离开了,明儿、我会尽早的来。”   “不用,我没事儿,”无奇又嘱咐:“姐姐,虽然你艺高人胆大,可在外头行事也务必要小心谨慎。”   送了春日离开,无奇本想写点东西,但心事太重,她也懒怠动笔,倒是翻出了之前从段掌柜那里拿回来的那张大纸,这才发现上面所记载的竟还有李光的事情,却机智地没用真名,只说某人无缘无故地得了失心疯之类,倒也不失为一宗时下新闻。   不过如今自然是昨日黄花了。   看了半晌,正要安歇,郝三江回来了。   大概是知道了她明日要去清流,便赶紧跑了来。   “怎么娘突然要送你去清流呢?”三江着急地问。   无奇道:“大概是觉着我惹了祸,所以把我送过去吧。”   三江说道:“去也罢了,怎么又赶得这么着急,明儿就走呢?”   无奇见他满眼着急的,便笑问道:“哥哥舍不得我呀?”   三江怒瞪了她一眼:“你还笑!娘这次雷厉风行的,跟之前都不一样,而且我才回来爹就叮嘱不许我多问。我没法子才来找你的。”   无奇虽也知道阮夫人做的决定,自己违抗不得,而且母亲也确实是为了自己着想。   如今见三江分明舍不得……想到他先前总是打打闹闹,真的要分开了却这样,鼻子也跟着悄悄地发酸。   她不想自己在三江跟前哭鼻子,便故意笑道:“我也好久没去清流了,颇为想念外祖母他们,去住几天也行。而且我的身份势必会引发京城热议,娘不叫我留在京城,也是为了远离是非。对了,哥哥你在外头的时候,要是有人问长问短,或者嚼舌,你千万别跟人家冲突啊。”   “谁敢嚼舌?看我不打死!”郝三江咬牙说。   无奇看他的手上还裹着纱布,便道:“哥哥,你听我一句,别那么莽撞。”   三江张了张嘴,望着她的眼睛,却又低下头去,只说道:“行,我知道了,不会闯祸的你放心。”   兄妹两个一时默默相对,竟然无话。又过了半天,三江突然想起来:“那、石头跟小林子,还有流风,知不知道你要走啊?”   无奇道:“我正要说呢,他们不知道。明儿我走了,哥哥你去吏部一趟,亲口告诉他们吧?”   郝三江重重地叹了口气:“我最烦这些生离死别的了。唉,你怎么不干脆就生做一个男孩儿,岂非就不必这些麻烦了。”   无奇笑道:“我也这么想的。”   三江见她笑的没心没肺的,忍不住用自己完好的那只手拧住她的脸:“你还笑!”   无奇便又捂着脸惨叫。   次日一早,无奇因有心事,便早早爬起来。   正阮夫人那里也派了丫鬟来催。   无奇正经地吃了早饭,便跑去夫人房内:“娘,什么时候启程?”   阮夫人见她如此主动起来,因疑惑:“这么早的催什么?”   无奇笑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阮夫人才要笑,又哼道:“少跟我油嘴滑舌的,你……”到底是知女莫若母,阮夫人皱眉看了无奇半晌:“你想干什么?”   无奇凑上前,搂住了阮夫人的肩膀:“娘,我能不能顺道去一个地方?”   “你想去哪儿?”阮夫人问这句的时候心里打定了主意,若是她要去吏部,就立刻回绝。   “我想去一趟慈幼局,放心,只是顺道,绝不耽搁。”无奇回答。   “慈幼局?”这个很出乎阮夫人的意料,“去哪干什么?”   无奇道:“昨儿来的那个江执事就是慈幼局的,我先前常常地去探望那里的孩子们,都是些无父无母的可怜孩童。他们也很喜欢我,我心想这次去清流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我若不去,那些小孩子们岂不失望?所以我打算今儿买些糕点之类送过去,也算是完我自个儿的念想。”   阮夫人听她说起小孩子们,便微微地点了点头:“既然这样,那也没什么不可的。”   无奇见她总算答应,这才松了口气。   日上三竿,门口的车都准备妥当了。   阮夫人亲自送无奇出城,而秀秀跟窦玉清早才听说了无奇要去清流,急得出来送别,又问怎么突然走的这么急,阮夫人只说是清流的外祖母想念,所以要去。   秀秀昨儿还矜持地不肯跟无奇主动搭话,这次见她要走,便急得泪眼汪汪的,窦玉更是哭道:“我不想让表姐走,要不然带了我一起吧?”   弄得无奇也是心酸酸的。   等告别了窦家的姐弟,郝三江亲自陪着车马,经过朱雀街便拐向慈幼局的方向。   不多会儿到了地方,无奇便叫人把事先准备的点心糖果等提了下来送到里间去,里头邱院首跟江执事听说消息,赶紧走了出来。   无奇行了礼,笑道:“邱大人,别怪我来的贸然,只因我立刻要出城了,不知何时能回,昨儿又听江大人说您跟孩子们都还想着我,所以便顺道过来看看。”   邱院首顾不上寒暄,只忙问:“怎么突然间要出城呢,是公干?”   无奇道:“并不是。也不必细说这个,家母跟兄长还在等着我,我就不进去了,孩子们跟前,你替我解释几句吧。”   邱院首甚是不舍,江执事也忙道:“我昨儿去一趟,只当来日方长,怎么就要走……以后真的不在清吏司了?”   “不了,”无奇笑道:“无官一身轻嘛,再说那官也不是女子能做的,对了,也用不着我多事,昨晚上听说他们找到了李靖的踪迹,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若真如此,我更走的放心了。”   邱院首闻言道:“怪不得昨晚上听人说吏部的人急匆匆出城,难道就是为了拿贼的?”   无奇道:“多半是这样,我只是听我大哥说了一句,像是在神鹤……也未必吧,详细的我也没问。”   正此刻,郝三江过来:“平平!时候不早了。”   无奇赶紧告辞,两个人忙着送了几步,等无奇上了车,两人还在原地目送呢。   马车缓缓地向着城外而行。   车厢中,阮夫人道:“你这一趟,真的只是为探望那些小孩子的?”   无奇道:“当然啦娘,不然我又干什么,不过怕进去会耽搁时间,所以只在门口跟邱大人告别罢了。”   阮夫人瞄了她几眼,并没言语。   眼见马车出城,到了七里亭,阮夫人便叫停了车,因对无奇道:“我本来要亲自送你去清流的,只是你爹不肯答应,只能送到这里了,就让三江护送吧,一路上不许你另外生事,记住了?”   无奇道:“记住了。娘您放心吧。”   阮夫人定定地看了她半晌,忽然张开手臂将她拥入怀中。   无奇反倒愣住了:“娘……”   阮夫人抱着无奇,过了会儿才说道:“平平,别怪娘心狠,娘只是……舍不得你,只能先这样了。”   无奇虽不太明白,但天下父母心,她是知道母亲是为自己着想的,当下忙道:“娘,我怎么会怪你,我给您惹祸,您不打我骂我已经是天下最好的娘了。我若怪您,我还是个人吗?我就是不太放心,我不在家里,你可要好好保重自己……还有,不要总欺负爹。”   阮夫人眼眶发红,泪转了一会儿,悄然坠落,听到最后便笑道:“混账丫头,我什么欺负你爹了?”   无奇吐吐舌:“我说错了。”   阮夫人知道,再说下去只是徒增伤心,不如果决些,正要下车,就听到激烈的马蹄声响,车外三江道:“咦,那是……” 第129章 值了   阮夫人在车内听到马蹄声急, 不由皱了眉,便隔着窗问郝三江:“是什么人?”   只听外间三江道:“娘,看着像是……像是小林子他们。”   阮夫人听说是林森, 稍微松了口气。   无奇早从窗口探头出去, 往后打量,果然见有几匹马疾驰而来, 仔细一看, 又惊又喜,原来是林森,春日,还有蔡采石。   蔡采石跟她一样,向来不骑马的, 今日却一反常态, 他趴在马背上,摇摇晃晃险象环生。   看的无奇心惊, 忙大声叫道:“小蔡你慢些!”   无奇嚷了这句回头对阮夫人道:“娘, 是小林子还有石头,你看石头居然骑着马,他也不怕摔!”   说着赶紧要下车, 却给阮夫人一把拉住:“不可多言, 简单说几句就行了。”   无奇只好答应,这才从车上跳了下去。   这会儿林森一马当先地先到了, 春日在后面要照看着蔡采石,便慢了一步。   “你要去清流是真的?”还没从马上下来,林森已经先高声问了句。   无奇抓了抓腮:“你们怎么来了?”   林森上前抓住她,吼道:“你要走连说声都不肯?你也太……”   才说了这句,旁边三江咳嗽了声:“小林子!”说着往旁边的马车使了个眼色。   林森一怔, 这会儿蔡采石那边也叫道:“小奇!”   他有些圆的身形像是颗白薯似的伏在马上,大概是越来越支撑不住,正忍不住要往旁边滑下来,还好春日先勒住马儿跳下地,抬手扶住了他,而三江也及时赶上前给他拉住缰绳。   蔡采石滑在地上,气喘吁吁,两条腿却还不由自主岔着发抖:“吓死我了,差点摔死!”   无奇看了眼林森,上前道:“你不会骑马,干什么要勉强自己?要是摔出好歹,回头我可不知怎么跟蔡大哥交代。”   蔡采石道:“你还说呢,你去清流怎么事先不告诉我们?”   无奇陪笑道:“因时间仓促,所以没顾上……”又看了眼林森:“你们两个也太急性子了。”   正在这时侯,马车内阮夫人道:“是我的主意,临时决定让她去清流的。”   说话间,阮夫人也从马车内下了地。   蔡采石赶紧站直了些,林森从方才就琢磨三江那眼神的意思,这会儿才总算明白,两人忙向着行礼:“太太!给您请安。”   阮夫人道:“知道你们向来跟小奇交情不同,但她毕竟是个女孩子,以后怕是不能再跟你们一起玩闹了。不过,倘或你们得闲,也可以去清流做客。”   林森还在发懵,蔡采石听的心惊肉跳:“太太,虽然小奇是女孩子,但我们……”   他本想说我们心里是没什么的,大家依旧跟先前一样,但这些话给阮夫人听着,却有些不像样。于是道:“我们跟她就如同亲兄弟姊妹一样,希望太太明白。您……这次让小奇去清流,是暂住呢还是……”   阮夫人微微一笑道:“现在还不好说。先前惯的她的性子太野了,趁着这次多收收心也好。”   林森才算听出来:“太太,您总不会不叫小奇回京来了吧?”   “这倒不会。”阮夫人温声道:“她总是我们的女儿。当然不会一辈子不见。”   这话让林森无言以对,无奇拉了拉阮夫人:“娘……”   阮夫人瞥了她一眼:“怎么?”   无奇叹了口气:“没什么。都听娘的。”   这时侯三江因为见春日来了,忙凑过去跟她说话,只是当着阮夫人的面,他不敢高声,就只低低的。   谁知阮夫人仍是留意到他:“三江,还愣着做什么,送了平平去清流你还要回来呢,别耽搁了时辰。”   郝三江忙答应了:“知道了娘。”   阮夫人又看向春日,正要发问,无奇忙道:“娘,这会儿路上人也多了,您不如先回去吧,让他们再送我一会儿。”   阮夫人皱眉,无奇拉拉她的袖子,低声央告道:“娘,我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总要让我们多说几句话啊,求您了。”   阮夫人到底是有点心软:“别太耽误了就行,清流那边我昨儿可叫人送信了,你外祖母还盼着你呢,不许叫她老人家久等了。”   叮嘱过后,又吩咐了宁儿一路好生照看,阮夫人总算先又上了车,调转马车回京去了。   无奇目送了阮夫人离开,才总算松了口气,连三江都像是去掉紧箍咒的猴子,才敢放肆地笑对春日道:“春姑娘,你莫不是要跟我们一起去清流吧?”   春日微微一笑:“怎么,你不乐意我跟着?”   “那当然是一百万个乐意!”郝三江忙道。   这边蔡采石跟林森顾不上理会他们,只忙着问无奇怎么走的这么急,为什么好像回来的日期都不定。   无奇便解释说:“昨日你们才走,我娘就告诉我今日要去清流,不许我出门,所以也没法儿跟你们通消息。不过到底是我惹了事,我娘也是为了我好。”   蔡采石的眼中已经涌出泪来:“可是就这么突然分开……都不晓得几时回来。要不是这里的事情绊着,我也要跟你一起去了。”   林森的心里也甚是难过:“其实皇上已经特赦了你,自然不会再有人敢对你如何,就算留在京内又怎么样?我看太太是不是多虑了?”   无奇忙道:“别说这话,我娘想事情向来周全,这次为我,还有我爹,害她不知怎么揪心呢……我不能再让她为我们牵肠挂肚不安生了。幸而这清流距离京城并不很远,小半天就到了。我稍微稳一稳,若觉着没事了自然就偷偷地回来。”   蔡采石仍是不高兴,只顾耷拉着脑袋垂泪。   林森也恼的转开头去,嘀咕道:“离的近又怎么样,总不似之前一样时时刻刻都能照面。”   无奇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便一手一个拉住他们两个,本来想说两句安抚的话,可她心里其实也难受的很。   毕竟自打相识这几年一直厮混在一起,从没有分开过,简直就像是亲兄弟姊妹一样,这会硬要分开,谁受得了。   林森最先忍不住,便上前把无奇一把抱住了,不想哭,但是泪还是在瞬间哗啦啦地流了出来,蔡采石见状,也顺势将他两个抱住,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哽咽着说:“不管说什么都好我就是不想你走。”   三个人竟是抱头哭了一气。   最后还是郝三江跟春日解劝了,两个人又送了无奇一段路,才给劝住停了下来,却仍是眼睁睁地目送马车拐弯,消失的无影无踪,才彼此泪眼相看的调转马儿回京。   路上,林森便说:“夫人真是好狠的心,就这么发配一样叫小奇离开京城了。现在小奇不在清吏司了,我就觉着掉了魂一样,说好了三个人共进退的,这下怎么办?”   蔡采石说道:“我也舍不得,但到底是夫人的话最大。只盼着过个两三天,夫人改变主意了才好。”   林森道:“哪能这么简单,唉,我以为蔡大哥会跟咱们一起来,要是他,也许可以说服夫人。”   无奇要去清流的事,是蔡流风告诉的蔡采石,但蔡流风自己却并没有来,蔡采石也有些意外,但他相信自己的大哥,便道:“不忙,也许大哥另有安排。”   林森又想起春日跟着一起去了,便道:“春日姐姐怎么也跟着一块走了?她可是瑞王殿下的人,如今小奇不在清吏司了,按理说她不必再跟着了吧?”   蔡采石道:“这恐怕是瑞王殿下的意思吧。不然春日岂敢自作主张。”   提起这个林森疑惑了:“听说皇上因为小奇的事情迁怒了殿下,怎么殿下还是这么护着小奇呢,倒是想不到殿下这样重情重义。”   蔡采石因为蔡流风的缘故,心里有数,却不说破,只瞅了林森一眼,笑道:“是啊,王爷确实重情义。”   另一边,春日跟三江一路护送无奇前往清流。无奇因想起昨晚上让春日带信的事,不知道瑞王看过了没有,会否觉着满意……以及瑞王如今的情形如何。   趴在窗口往外看,却见三江正滔滔不绝地跟春日说话。   无奇还没开口,春日已经看了过来。   目光相对,春日便跟郝三江道:“郝大哥,我有些累了,请恕我到车内休息片刻。”   三江忙道:“要不要我陪你?”   春日笑着一摇头,也没有叫停马车,自己翻身跃落,又轻轻纵身上了马车。   宁儿跟两个小丫头,一个嬷嬷都在后面一辆车上。春日进了车厢内,还未落座,无奇便拉住手问道:“姐姐,我写的信给了王爷了?”   春日笑看她一眼,在她身边坐了,说道:“昨晚上宫门关了实在没法子,今早上费公公要进宫,我便同他一起去了,这才给了主子。”   春日本想让费公公带去,又担心他不小心地误事,少不得跟他一起去亲自呈送了,这才差点没跟上无奇。   无奇又忙问:“王爷怎么样?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放了他?”   春日摇摇头:“我只听师哥说,皇上是有意借这个机会磋磨王爷,似乎是想要他认错……”   “认错?”   瑞王昨日跟皇帝说要娶无奇,在场的只有如妃李公公跟太子赵徵三人,付青亭等人在外间,虽隐约听见,却并不曾告知春日。   直到今日,春日才隐约知道。   但是这话却又由不得她跟无奇说。   于是春日便含糊说道:“详细我也不明白,不过太子好像劝过王爷了。只是他似乎不愿意听。”   无奇吃了一惊:“王爷不是最听太子的话吗?”她心中忐忑,“他该明白顶撞太子违抗皇上是没什么好处的,怎么突然这么执拗?总归不管怎么样,要先出了那个鬼地方才好啊。”   春日苦笑。   先前她把那本书跟信交给瑞王,瑞王瞧见信,脸色一变。显然也是想到了上次无奇的“辞官信”,唤醒他不太好的记忆。   又拿着那本千家诗,打开看了一页,更加不明所以。   春日只得先提醒:“王爷,您细看书里。”   瑞王这才将书页翻了翻,蓦地看到里间那红色的剪纸,目光都随之一滞。   栩栩如生的图案,喜上梅梢,鸳鸯戏水,他的目光也像是剪纸的精细纹路一样,细细地一寸寸地看过。   当初无奇从万家拿回剪纸的时候,瑞王也是见过的,很清楚这物件的来历。   “这是、”突然间瑞王有些脸热,他尽量假装不经意地问道:“是她叫你拿来、给本王的?”   春日道:“是。是小奇叫奴婢转呈给王爷的,说……希望您别嫌弃。”   瑞王的眉峰不由控地挑了挑,简直就是活生生的“喜上眉梢”。   他的手有点不受控制的发抖,赶紧把书合上不敢再看,嘴里却说:“既然给了,少不得本王留着罢了。”   春日却很知道,自己这东西是送对了。   能够让瑞王在这么艰难的时候,能流露出那种难以掩饰的快活的表情,这一切都值了。   但她更希望的是,瑞王能够早点脱困。   因为在离开内务司的时候她也听人说了,确实有不少朝臣弹劾瑞王。   当然,还有的对于皇帝赦免了无奇而觉着不满,但是无奇毕竟官职低微,主事者是瑞王,且因为瑞王把责任揽了去,加上他又的确是不少人的眼中钉,所以大部分的口水都是冲他而去的。   但是在满朝文武中还是有几个异类的,比如特意上朝的忠勇伯,比如一般不出现的金平侯,忠勇伯致力于维护无奇,金平侯则是谁敢对瑞王不逊,他便会毫不犹豫地喷回去。   忠勇伯德高望重,性子又急,朝臣自然不愿得罪他。   而金平侯虽看似不羁,但到底交游广阔,人缘甚佳,朝臣之中倒有一大半是他认识的,见他如此为瑞王出头,本来想趁机说两句的便只好忍住。   只有一些不怕死的言官,仍是尽心竭力地当朝把瑞王痛斥了一顿,说他目无王法只手遮天,甚至连带头败坏朝纲这种话都说了出来。   虽然春日领命出来,仍是跟着无奇,但此刻她心里有一点惶恐。   她不知道这件事会怎么了局。   但她隐隐地猜到,在别的事情上瑞王或许会认错。   虽然他并不会很在意朝臣们说什么。   但是要娶亲,要定王妃,他一旦开口,就很难更改。   因为这个,春日很担心。   她怕无奇追着自己问,便道:“昨日你叫我给蔡流风送的是什么?”   无奇一怔,想了想道:“我怀疑一个人跟案子有关,所以跟蔡大哥通气,下了个套。”   说到这里,她掀起车帘往外看了眼,道:“如果顺利的话,今日必有所获。”   神鹤园林。   此刻园林的主人金平侯,正在京城内为瑞王殿下据理力争。   自打上回的波澜之后,园林又恢复了昔日的平静,隔三岔五也时不时有京城以及周围的人闻名而来。   今日也是同样。   将近中午,有几个人陆陆续续到了进了院子。   他们看似是无心游赏的,实则目光锐利,一路向内,到了神屿左右,便各自分散行事。   其中一人四处打量了会儿,却见几个鹤仆从前方湖畔而来,他便笑着拦住道:“这儿的下榻之处在何方,我有个朋友约我过来,他带了个小孩子,不知几位可见过?”   众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方脸的汉子道:“那你走错了,他们是在后院那里,说来也怪,那孩子像是病了还是怎么,是给抱过去的。”   鹤仆们说完后离开,那人便招呼了他的同行数人,再度向后而去,不多时果然见一所小院子门口站着两个侍卫打扮之人。   几个人彼此使了个眼神,其他人隐藏身形,由一人出面,在门口轻轻一晃又撤了回来,果然那两个侍卫看到可疑的人便问道:“什么人?”话音未落便纵身追了上去!   门口空空如也,其他人抓紧时机纷纷而入!   堂中非常安静,并无人影。   眼见两人率先冲了进去,突然有个声音响起:“且慢!”   原来他发现这里的情形仿佛不对……像是有些太静了,而且大门房门敞开的样子,给他一种不祥的感觉,就如同、敞开的口袋。   他的预感是正确的,只是已经太晚了。   耳畔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与此同时,屋内一声惨叫!   是先闯入其中的人遭到了伏击!   其他院中的三人变了脸色,回头看时,却见从大门外飞快地冲进一队手持兵器的侍卫,与此同时,在两边的院墙上也有人探头出来,张弓搭箭对准了他们,这些都是大理寺的精锐。   这像是八面埋伏,万无一失。   与此同时,从屋内有几人走了出来,为首的正是清吏司的韦炜。   这次埋伏,蔡流风为求稳妥,除了派出吏部的精锐外,还特意密调了大理寺的干练好手。   而其中一位,正是瑞王坠崖那天,负责押送之前拿住的那些跟随李靖的侍卫等的大理寺一名校尉。   那校尉扫过在场众人,指着其中一个道:“就是他,那天他也在其中!不会错的!”   韦炜看着那张瞧着并没有什么出奇的脸,笑道:“好的很,蔡大人这招请君入瓮,果然妙极。”   那给指着的人眼中透出惊慌之色,刚要叫人动手,韦炜道:“看清楚了!这会儿放下兵器,还能有一线生机,谁敢反抗,杀无赦!”   但那人已经是狗急跳墙无路可退了,事到如今仍是断然大喝一声,那一声有些奇怪,像是什么听不懂的鬼话!   他身边的三人顿时飞身跃起,各自寻找出路。   韦炜眯起眼睛:“不知死活!”一挥手,身边众侍卫冲了过去。   而那指挥之人则趁机欲退,谁知韦炜一直在盯着他,见他不战而退,便跳到他的身前道:“你还是乖乖地跟我回清吏司吧!”   穷途末路,此人的眼中在流露惊怒之余,更透出些深深的恐惧。   吏部,清吏司。   蔡流风等了半个时辰。   他知道无奇今日要出城去清流,他也想去找无奇,但却知道自己去也是无济于事,顶多只是说几句离别的话。   但是吏部这里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得他主持。   而且这件事,还是昨儿无奇跟他约定好了的,如今他要做的就是把此事做到完美,这样才不负无奇的心意。   只要把此事收拾妥当,他自然可以放手接下来的。   总算,在蔡流风等的几乎不耐烦的时候,有侍卫先行回来报告:“韦大人押了人回来了!”   蔡流风眼睛一亮:“果然拿下了?”   侍卫道:“那些人悍不畏死,去了六人,死了四个,重伤一个,还有一个竟想自戕,幸亏韦大人机警,及时地点了他的穴道。”   蔡流风松了口气:“有活口就好。”   不多时,韦炜果然押了人回来,除了死去的尸首外,还抬着那个重伤的。   剩下一个,嘴里塞着麻球,双手双脚都给捆住了。   韦炜亲自拎着那人扔到了蔡流风的跟前:“蔡大人料的极准,大理寺的冯大人说,那天给周琴北劫走的人之中就有他!”   蔡流风低头看着地上晕厥的那人,那是一张平平无奇的陌生的脸。   他的眼中有些疑惑:“没看错,是他吗?”   韦炜道:“不会错的,不然我叫冯大人再来细瞧瞧……”   蔡流风制止了,他低头看着地上的人,突然间想起了前两天在这里蹦蹦跶跶的“明朗”,明先生。   “韦大人,”蔡流风笑了笑:“你知不知道这江湖上有一种很高明的易容术?”   韦炜一怔,想了想到:“是有这种说法,说是用什么极薄的人皮面具……”他说了这句猛地醒悟:“大人莫非是说,这人就是用了易容术?”   蔡流风道:“你细看看有没有破绽。”   韦炜想了想,叫人拿了一杯茶来,抬手泼在地上那人的脸上。   光天化日之下很快地,那人的脸皮起了一层皱。   韦炜半惊半笑地:“又给蔡大人料中了,没想到蔡大人你是文职,却竟然懂这些江湖上的鬼魅伎俩。”   蔡流风一笑。   他当然是不懂的,不过才给某个人“惊艳”了一把,鲜明入骨,怎能忘怀。   韦炜俯身,把那张假面具慢慢地撕了下来。   面具底下的一张脸,让韦炜呆住了。   那是一张看着有些斯文的、不像是个坏人的脸。而且最重要的是,有点眼熟。   “这是……”韦炜皱眉。   蔡流风因为早得了无奇的信,所以并不觉着惊讶。   “把他唤醒吧。”蔡流风轻声道。   韦炜立刻解开了地上那人的穴道,那人悠悠地醒来,看到面前的蔡流风之时,瞳仁瞬间收缩,眼神也变得很锐利,但他仍是并无慌张之色,只是冷冷地看着蔡流风。   蔡流风负手看着地上的人,微微一笑:“慈幼局的江执事,没想到你的本事大的很啊。”   听到蔡流风唤出了自己的名姓,江执事的双眼蓦地睁大,顿时敛了脸色。   他这才惊觉自己脸上的面具已经给人毁了,瞬间,他的眼神极为慌乱,猝不及防的卸下伪装,叫他有点无所适从。   韦炜上前除去他口中的麻核。江执事的舌头却还有些僵硬:“你、你居然……”声音也是沙哑的。   蔡流风道:“我居然知道你的身份对吗?你相当的狡狯,自然知道你是如何中计的。”   江执事拧眉想了片刻:“我、我不信,难道是郝无奇……不,不可能,她不可能看破!”   蔡流风微笑道:“真的不可能吗?”   江执事的眼神变了又变,喃喃道:“莫非、是因为昨日……”   眼前顿时出现那个花里胡哨的剑玉,江执事的脸上隐隐透出一点懊悔之色:“怎么会,就一个动作而已……”   而此时此刻在去往清流的马车上,无奇因百无聊赖,也正跟春日说起自己跟蔡流风商议的事情。   无奇道:“昨日我把王爷赐给我的那个剑玉,给了玉儿玩耍,那个东西是需要经验跟很厉害的巧劲的,不管是玉儿还是小林子都无法做到,其实我也曾试过几次,没经验的话很难将小球正好地落入剑刃中,我无意中看到了江执事玩那剑玉,他轻而易举地就做成功了。”   春日道:“你、你是因为这个怀疑他?”   无奇点头道:“这个东西是东瀛进献给王爷的,本朝民间并不流行,虽然江执事当时有一番合理的说辞,但我仍是怀疑,江执事以前曾玩儿过此物。”   “这既然是东瀛的东西,他难道是……”   无奇道:“不错,他多半是倭国人,又或者跟倭国有莫大干系!”   春日倒吸一口冷气。   无奇道:“后来我跟他说话,他有意无意地就说起昨日的事情,我就知道他是来套话的,他本来不需要如此,除非他也不知道昨日的详细,也就是说在他们都走了之后,李靖的遭遇,所以他急欲从我这里得知消息。”   无奇起了疑心,便同蔡流风说了此事。蔡流风回信里便提到“引蛇出洞”。   于是当天夜里,蔡流风故意的派人大张旗鼓地出城去,便是铺垫。   而在次日,无奇利用自己要离开京城的借口,故意在临行前去了一趟慈幼局,目的就是不露痕迹地“随口”提起李靖有了下落。   他们在赌江执事是不是那个人。   而结局证明,他们赌对了。   先前韦炜跟蔡流风说,昨日周琴北在逃生之后杀了回去,从大理寺众人手中把几个活口都抢走了。   其实那几个活口无非是跟随李靖的“随从”,无足轻重。但蔡流风听了后却心生疑窦。   他知道周琴北绝对不会为了几个无足轻重的侍从而冒险的杀个回马枪。   除非那些侍从里有她不能舍弃之人。   果然,今日大理寺的人便认出来了,易容后的江执事,就是那天的“随从”之一。   就是说,周琴北冒险而回,便是为了营救江执事,因为江大人是她不能放弃的、极重要的人物!   蔡流风看着面前的江执事:“你总该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道理。说罢。李光,卫仲卿,还有李靖,你们是怎么做到的,真正的目的是什么,而除了这些外,还有没有其他的人?”   江执事似笑非笑地看着蔡流风,道:“我知道郝家的女孩子很是能耐,但我从没想到,连我竟也会栽在她的手里,不过,你想从我口中得知别的是不可能的。”   蔡流风盯着他的眼睛:“你不告诉我也行,或许我该去找你的同党。”   “同党?”江执事扬眉。   蔡流风道:“听韦大人说,你在神鹤园林的时候曾用他听不懂的话叫嚷了一声……”   江执事的脸色微变。   蔡流风道:“他跟我学了一下,我听着有些耳熟,细想了想,倒像是倭国的话,人在危急的时候冲口而出的,必然是自己最擅长的言语,所以你是什么身份,你知我知,只怕……倭国在京城的使团也知道。你说我该不该去详细审问一番?”   江执事明显地咽了口唾沫。   蔡流风道:“除了这些,我还有个想法。”   “什么?”江执事的声音有些嘶哑。   蔡流风道:“卫大人临死之前,对我说救什么‘孩子’,我并不懂,起初以为他说的是他的家人,后来又觉着,他或者是指的李靖。直到小奇告诉我你很可疑,我便想起了,你不是人在慈幼局吗?慈幼局里……可有很多的小孩子。”   江执事薄薄的嘴唇紧闭,眼神闪烁。   蔡流风已经从江执事的脸上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但他的心却开始发寒:“你、是要对慈幼局的孩子下手吗?”   从那句“擒王须李靖,抗贼付张巡”中,蔡流风命人满城搜找叫“张巡”的人,虽找了几个,却并无嫌疑。   昨晚上无奇告诉他怀疑江执事的时候,他便想起了慈幼局……   慈幼局里因为都是些无父无母的孤儿,所以并没有列入搜查的名单之中。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并没有就叫人动手,只命韦炜挑了两个极有经验擅长跟踪的好手,远远地看着慈幼局的动静而已。   现在如果叫人去搜,蔡流风几乎认定了,他一定会找到“张巡”。   韦炜在旁边听到这里,毛骨悚然,上前揪住了江执事的衣领:“你这畜生,你真的想这么做……还是已经做了?”   江执事望着他,终于说道:“我这么做,有何不妥?古来有那么多的豪杰英雄人物,建立过无以伦比的赫赫功勋,但他们却早就湮灭不复存在,这是何等的遗憾,如果能够让他们一一重生,又是何等的了不起的伟业!”   他说到这里又看向蔡流风:“你只管去想,若是这些人群力一体,将来会建立何等强大之帝国?拥有如同天上闪耀群星一般的杰出将领的帝国,必然将横行于世,将所向披靡而无敌于天下……那才是真正令人向往的无双的盛世!”   说起这话的时候,他脸上的畏惧惊慌之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一种近乎狂热的烁烁的眼神。   韦炜心中震撼,不是因为震动,而是觉着这人的想法令人毛骨悚然。   蔡流风微微皱眉:“所以你才‘造’出那许多你以为的名将。”   江执事道:“不是我‘造’出,而是他们真的存在!人的转世是有迹可循的,我所做的不过是让他们记起自己真正是谁,让他们重新的找到自己的无上荣光,我并没有任何错。”   韦炜深吸一口气,冷笑:“是吗?包括谋害瑞王殿下,你也没有错?”   江执事眼神一变,才说道:“那个并不是我的意愿。只是达成目的一个小手段。”   韦炜笑道:“就是这个小手段,让你们马失前蹄。”   江执事忍了忍,终于说道:“总之我并不后悔自己所做。就算你把这些事情给皇上知道,只怕皇上也不至于要杀我的头,世上的帝王,有哪一个不想要能开疆辟土的能臣良将呢?”   韦炜本想怒斥他,可转念间心头一冷,便看向蔡流风。   蔡流风却淡淡的道:“你如果不是倭国人,你说的这些话,我兴许就相信了。”   江执事张了张口,又道:“我所做的事,跟我的身份并无关系。”   蔡流风道:“这个由不得你。”他逼近了一步:“你们到底用的是什么手法,是怎么做到的,那阵一旦入了囟门,若是拔了出来,会是什么后果?”   江执事静静地看着他:“我只能告诉你,这种法子练成的背后,有千百条性命做铺垫,每一根针上都萦绕着千百条魂灵,你说,这样重的代价促成的绝世之法,又怎么能轻易回头呢?”   蔡流风道:“到底会怎么样?”   江执事回答的很干脆:“一旦失去了他们真正的魂魄,会死。”   “张巡呢?”   江执事看了他一会:“这时候他应该已经……成了真正的张巡了吧。”   韦炜忍无可忍,抬手捏住他的脖子:“我杀了你!”   慈幼局。   在蔡流风审讯的时候,顾九带了几个王府内卫,将此地围住。   但当他们找到那个叫张巡的,让嬷嬷带着去找的时候,却在小孩子的卧房之中,看到了令人吃惊的一幕。   地上倒着一个人,看有些僵硬的姿势,显然已经死了。   而榻上躺着的是那个叫张巡的孩子,他一动不动,不知死活。   顾九急忙掠过去,先试了试那孩子颈间大脉,脉息正常。   他不敢放松,赶紧又去查看他的头顶。   幸而……发顶心上并无异样,并没有银针!   此刻一名内卫检查了地上的尸首,说道:“大人,他死了……是一击毙命。”   死者的伤在颈间,用利刃切断了大脉,动作干净利落。   顾九低头看了看,发现那伤口并不算深,却足以致命,忽然他发现死者右手紧握,掰开看了看,竟是握着一个小包,里头赫然有三根银针。   顾九心头森然。   此刻门外的嬷嬷惊道:“那是后厨上的人,他怎么就死了?”   顾九回头问她有没有见到有人来过。   嬷嬷吓得语无伦次,却并不记得有什么人来过。   “这儿没别人来,都是些小孩子……”嬷嬷哆嗦着说:“要是有陌生的大人来我自然就看见了。”   顾九心头一动,抬头看向前方院门口。   然后他快步下了台阶,走出月门。   在他前方,有几个孩子聚在一起,顾九扫了眼,总算是看到那个有点眼熟的身影。   顾九不敢错眼,生恐一眨眼那人影就消失不见了。   越走越近,他看的很清楚,其他的两个小孩一人手中拿着一块糖在吃的津津有味,而在他们中间的那个孩子却抬头看向顾九。   他笑吟吟地说:“咦,我们又见面了。”   这孩子,自然正是李靖。   顾九看他有恃无恐的,咬牙道:“你……”本要骂一声“妖童”,即刻上前将他拿下,可见他跟其他两个孩子凑在一起,一时投鼠忌器,何况相距不远,倒是不怕他逃走。   此刻李靖身边一个小孩儿笑对他道:“阿靖,这糖真好吃,你怎么不吃啊?”   李靖摸了摸他的头,对顾九道:“你不必这么看着我,若不是我来的快,‘张巡’就出现了。”   顾九心头一凛:“那人是你做的?”   当着小孩的面,他故意地没提“杀”字,可他虽然猜到真相,却并不明白李靖为什么会这么做。 第130章 通神   顾九问完, 李靖却没有回答。   倒是他身边的那两个小孩一边吃糖,一边听他两个说话,自然是听不懂的, 便问:“阿靖, 你们在说什么?”   另一个嫩声嫩气地问:“这叔叔是谁?”   李靖笑眯眯道:“这叔叔也是来探望咱们的,还说带了好东西呢。你们两个快告诉他你们的名字, 他好发东西给你们。”   两个小孩正吃糖吃的心满意足, 听了这话甚是高兴,其中一个便说道:“我是小白,单名一个‘祈’字。”   另一个道:“我姓小苏。”   顾九本来不懂李靖为什么要让两个孩子报姓名,但听他们说完后,心头巨震。   白祈?   苏……   先前无奇跟蔡流风追查线索, 便从应天府衙门里找到了关键的写着古诗的字条, 上面提及的便又廉颇白起,苏秦张仪等。   他看着两个小孩儿天真无邪的样子, 猛回头又看向身后的那些孩童, 心头仿佛寒风掠过。   只听李靖说道:“我本来相信,找回原本的记忆施展一生的抱负才是正确的,但是……看看这些孩童, 假如都跟我一样, 他们便永远不会再如现在这般烂漫天真了,人各有志, 没有人可以替当事者决定一生的路,是成龙成虫,是碌碌一生还是纵横天下,都得由他们自己选择,由他们自己决定。”   顾九正被自己先前的想法震撼, 猛地听李靖说了这几句,更是惊怔:“你……”   李靖看看身旁的两个小孩儿,笑道:“所以我不想他们‘变’。”   顾九几乎有些反应不过来,小白却道:“阿靖,你在说什么?这位叔叔带什么好吃的给我们了呀?”   “你很快就知道了,他不会让你们失望的,”李靖说着看了眼顾九,忽然笑着大声道:“大家快来呀,这位叔叔有糖要发给咱们!快点来领!”   周围的小孩子们本来就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好吃的”,蓦地听见这一声,自然都高兴起来,撒着消退纷纷向着顾九围了过来。   有抱着他腿的,有拉着他胳膊的,还有大胆的就翻看他的袖子,竟是把他重重地簇拥在中间。   若是顾九用点力气,自然可以轻易地把这些小家伙们抛到一边去,但是他不敢用力,生怕伤了这些嫩呼呼的孩子们。   李靖早算到了会这样,趁机悄悄地退出了人群。   顾九虽给孩子们围着,却还留意着他,见状叫道:“喂,你站住!”   “先生,可别叫这些孩子们失望啊。”李靖笑着扬声说罢,撒腿地跑了个无影无踪。   顾九眼睁睁地看着那小小的身影消失不见,身后的其他内侍们才跟着过来替他解围。   小白还眼睁睁地看着他,半是渴盼半是试探地问:“叔叔,你是骗我们的吗?”   顾九一愣,想起刚才李靖说的,便皱眉道:“待会儿叫人送些糖果来就是了,不要着急。”   旁边的小苏便笑着拍手道:“叔叔最好了。”其他的孩子听见也跟着起哄,顿时欢腾一片。   听得顾九老脸一红,可是看他们兴高采烈的样子,想到李靖之前所说,忍不住道:“白祈你过来。”   小白听话地走到身旁:“叔叔叫我干什么?”   顾九垂首俯身,细看他头上,小孩子还梳着垂髫双髻,露出了发顶心,顾九细看了一回并无异常,又唤了小苏过来也如此这般瞧了一遍,才放了心。   此刻吏部那边,蔡流风派的人也到了,顾九就叫他们将那死尸带了回去。   因为仍放心不下这里的孩子,顾九留了几个人在慈幼局作为照应。   这会儿邱院首也闻讯从外返回,慌里慌张,顾九正要问他有关江执事跟那死者的事,便在廊下站住。   邱院首只以为江执事如何了,便忙问:“江大人是怎么了?至于死的那个我是知道的,大概是半个月前江执事把他安排在后厨里的,这些琐碎的事情多都是他在料理,有什么不妥吗?为何死了?”   顾九打量着他,此刻有点草木皆兵,便道:“除了这个人,还有最近调进来的吗?”   邱院首细细想想,摇头道:“只有这人,其他再没有了。”又踌躇着问道:“不知江执事如何在何处?”   顾九道:“回头你去吏部,询问蔡郎中就是了。”所有问题推了出去,要是邱院首有什么不妥,也都交给蔡流风处置。   清流距离京城并不远,最近的一个镇子跟京城相距不过十数里地。   春日因为经常四处走动,所以对于清流地界也不算陌生,从车窗往外看了会儿,便跟无奇道:“前方是来安县城了,过了来安不到半个时辰就能进清流城。”   正在此刻,远远地却见有一队人马从旁边的岔路上走了来。   春日只瞧着那队人有些白花花的,郝三江人在马上看的分明,急忙勒住缰绳,又吩咐那车夫放慢速度。   他自己退到马车旁边,对着春日说道:“真是晦气,前方居然是有送殡的,咱们要不要避一避?”   春日不太信这个,便看无奇。   无奇闻言道:“要是人家打这里过,咱们让一让是应该的。”   郝三江听了,便吩咐车夫先停了车。   只见那队人马从旁边的路上缓缓地行了出来,迤逦大概有几十人,中间两辆马车,队伍末尾有几个身着素服的男人手中还提着铁锹等物。   这显然是送葬之后要回城的。   车夫特意隔了一段距离,才慢慢地放马向前。这会儿正是顺风,那队伍尾上几个人说话的声音有一搭没一搭地传了过来。   只听一人道:“你说这案子真的是县老爷判的那样吗?”   “我觉着没这么简单……这吴家娘子先前可是个极和气的妇人,好好的干吗要服毒自杀,而且还带着才两岁的哥儿?”   “可不是嘛,大家都在议论纷纷,说没这么简单,还说多半是陈显世谋害了自己的夫人跟儿子,县老爷却因为陈家的关系包庇姓陈的。”   “这个也不该吧?他就算对吴娘子起了歹念,但虎毒不食子,自己的儿子也下得了手?”   “谁知道呢……可今儿吴娘子跟哥儿下葬他也没出现,我看多半是心虚。”   郝三江在马车旁边听了个大概,心里非常的惊讶,便忍不住打马上前,便问那说话的几个人:“几位,刚才说的是什么?”   几个人看见郝三江骑着马,有点警惕:“你是谁?”   三江道:“我是京城里去清流走亲戚的,听你们说的古里古怪的,所以随口问问。”   这几人听说三江是京城人士,又是去清流的,显然跟本地不相干,这才都放了心。   于是便也没瞒着三江,就把最近来安发生的古怪事情告诉了他。   原来今日出殡的,是来安陈秀才的妻子跟儿子,五天前,陈秀才还在县城的学堂里教儿童们读书,他的妻子吴娘子却带着儿子,不知为何,突然间就在家里喝了砒霜毒发死了。   仵作去查验,吴娘子跟小哥儿身上并无外伤,死因的确是毒发。   桌上的碗中是砒霜无疑,询问过药堂,的确吴娘子曾经以要药老鼠为由,前天买了点儿砒/霜。   县老爷询问过陈秀才,因事发的时候他不在家里,所以没什么疑问,就判定了吴娘子是自杀的。   但是这件事在来安的坊间却另有说法。   事发后,吴娘子的娘家父母来闹了一阵子,说是陈秀才害死的自己的女儿跟外孙,竟吵闹的人尽皆知,陈秀才对此苦不堪言。   但不仅是吴家的人这么说,甚至连坊间有些百姓们也对此议论纷纷。   有邻居称,在事发的前一天,似乎听见过陈秀才跟吴娘子大吵了一阵子……县老爷询问陈秀才为何争执,秀才语焉不详,最后只说是因为小孩子吃饭跌碎了一只碗,不小心吵起来的。   这说法显然不太够分量。   但也毫无证据证明陈秀才谋害了吴娘子跟小哥儿,毕竟陈秀才一早出门,而在他离开后,邻居还看见过吴娘子关了院门的,可见跟别人无关。   所以县衙对陈秀才无计可施,但坊间对于秀才谋害妻子的说法却甚嚣尘上。   毕竟一个女人,没理由好端端地就要寻死的,除非是一块儿跟她过日子的人逼得她过不下去。   今日是吴娘子跟她的儿子出殡的日子,陈秀才居然也没有出现,所以送殡的人忍不住又背地里议论。   郝三江听了个足,又看向前方队伍中的车,问道:“那马车里的是什么人?”   “那是吴娘子娘家的母亲,后面车内的是她已经出嫁的姐姐。”   郝三江道:“啧,这陈家的人一个也没有?”   送殡的人道:“陈家的主母早年亡故了,陈秀才又没其他兄弟姊妹,只一个老父亲年事已高,所以没有出现,其他的亲戚怕惹上是非也没来,倒是周围几个邻舍之人在。”   此刻城门在即,郝三江就跟这些人告别,重新回到了车旁。   春日早听见他在跟人闲话,只是无奇没有听明白,便趴在车窗上问三江去干什么了。   三江就把来安县内的这件奇事说了一遍,最后道:“小奇,照你的经验,你跟我说说,这案子是自杀呢,还是他杀?”   无奇笑道:“大哥,查案子就跟看病一样,差不多也要望闻问切,如今你是从人嘴里听说的,才告诉的我,三言两语的还未必真切,怎么看病?我又不是通神的。”   郝三江啐了口:“那你随便的猜一猜,到底是两条人命,其中还有个小孩子,要是给人害的,那凶手却逍遥法外……那可就太操蛋了。”   无奇皱了皱眉,琢磨了会儿道:“既然这样,待会进了城,不如就去县衙问一问。”   郝三江忙问:“可以吗?”   无奇笑道:“毕竟我如今没有辞官,清吏司也没将我革职,我的身份之事也未必就立刻传到这里来,姑且还可以拿着这个名号招摇撞骗一番。”   春日在旁边笑道:“你又要多管闲事了。”   无奇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嘛。”   一行人进了城,果然直奔县衙而去。   县太爷听说是京城吏部清吏司的人,果然吓了一跳,赶紧亲自出迎。   毕竟“京官”两个字,还是很值钱的,虽然清吏司的人在吏部基本上属于最底层,可若是论起办事来,却是无人不怕的权威。   三江跟春日陪着无奇到了县衙内厅落座,县太爷忐忑地询问来意。   无奇并不啰嗦,直截了当提起了陈家的案子。   陈家在本地算是小有名气,陈秀才又有功名,所以他的娘子跟儿子无故而亡,众人疑窦丛生之余,不由怀疑县太爷故意袒护。   县官听无奇问起这个,忙叫主簿将相关的证词记录等尽数拿来给无奇过目,又兢兢业业地说道:“这件案子查明无误,买砒霜的是吴娘子,案发前是她关了院门。期间邻舍之人仿佛听见她的惨叫声,却并没有别人的声音。而从头到尾,陈秀才一直在私塾里不曾回过家,而且陈秀才向来品行端正,他的父亲陈老先生也是本地有名望的儒生……”   郝三江问:“那今儿吴娘子出殡,他怎么没出现?”   县官忙道:“这个倒也不怪他,只因吴娘子死后,吴家的人一直怀疑是跟他有关,三番两次上门去闹,有一次还把陈秀才堵住,把他打伤了。所以今日陈秀才并没有前往,别说去了,这几天听说他连家里也不敢呆,不知躲在哪个朋友那里呢。”   无奇这会儿正低头看那些涉案之人的证词,从头到尾看去,却也没什么可疑。   她便问道:“魏大人,砒霜是事发前一天买的,在吴娘子买砒霜之前有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   县官微怔:“这个、并没有听说。”   无奇道:“我可以见见陈秀才吗?”   县官犹豫片刻,终于道:“如果郝大人想见他,本官自然立刻传他前来。”   无奇笑道:“有劳了。”   于是县官只得传了人来,叫快去将陈秀才带来。   陈秀才很快到了。   他看着中等身材,人有些清瘦,脸上果然带着淤青,后颈上还贴着膏药。   神情看着虽然憔悴,但整个人看着还算顺眼。   上前行礼后,魏大人说道:“这是京城清吏司的郝大人,要话问你,你可要如实回答。”   陈秀才听闻是京城来的官员,脸色一变,有些不知所措:“是。”   无奇看着他,见他相貌倒不像是个大奸大恶的,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倒是不能先下定论。   于是道:“陈秀才,我刚才看了众人的口述,吴娘子是在服毒的前一天买的砒霜,不知那天是否发生过什么不一样的事?”   陈显世道:“回大人,并没有什么异常之事。”   “那你因何跟夫人争吵。”   “我已经说过了,只是因为不相干的小事罢了。”   无奇笑了。   陈秀才偷偷看她一眼,看到她的笑,不由一怔:“我、我并未说谎……所有的都在供词里了。”   无奇道:“你敢说,你跟吴娘子的争执,跟你不想提的那个女人没有关系吗?”   陈秀才本来脸色还算正常,听到这句,脸色顿时显而易见的惨白起来,他瞪着无奇,像是白日见鬼。   旁边的县太爷跟郝三江、春日也都愣住了。   这供词上半个“女人”都没有提过,而且陈秀才向来品行端正的很,并没有拈花惹草之举。   陈秀才反应过来,他看了看旁边目瞪口呆的县官,嘴唇抖了抖,仍是决定负隅顽抗:“我、……学生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   面前的不过是个看似十五六岁的少年,青嫩秀丽的脸。   但看着那双晶莹剔透似的双眼,秀才却几乎有种无法遁形之感。   无奇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你当然知道,你是新丧了妻,神情虽然憔悴,但衣着打扮却依旧的从容端正,这若是你自己收拾的,只能说明你是个冷血之人,但你未必会自己留意这些,自然是有人替你打理。”   如果陈秀才是冷血之人,他的脸色就不至于如此憔悴,而且他的袍子虽然看得出来是旧的,但是鞋子却是簇新的,一个丧妻而痛失爱子的男人,怎么会有心去换一双新鞋子。   早先在官道上郝三江询问那些送殡之人,从中得知陈秀才的母亲早亡,家里也没有别的姊妹弟兄,再加上魏大人说这几天秀才一直躲在外头……   所以这个在如此敏感时机给他从头到脚都收拾的如此利落整齐的,一定是个跟他干系匪浅的女人。   看着无奇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陈秀才的手贴在衣袍的一侧,手指慢慢地向下,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   无奇淡淡一笑,道:“这双鞋子不错,是她给你做的吧?”   陈秀才的手蓦地一松。   他的眼前发昏,身形晃动,几乎忍不住要跪倒在地。   魏大人如在梦中,却总算是反应过来:“你、你真的在外头养着女人?”   陈秀才只顾喘气无法回答。   魏大人惊心动魄,大声叫道:“难道真的是你因为奸/情而谋害了吴娘子母子?”   “不不,不是!”陈秀才立刻大声否认,“我没有!”   无奇看着他的反应,微微挑眉。   魏大人气急败坏:“混账,这可不能再听你的片面之词了!你、你到底还有什么隐瞒的,还不快快说来!”   县老爷的确是着急了,他是本地的父母官,出了双尸案,他却连嫌疑人在外头有女人都不知道!这已经算是失职了。   无奇看了他一眼,她倒是不想过分苛责县官,毕竟陈秀才的外表还是很具欺骗性的,加上他的家世良好,又有不在场的铁证,县官想不到也是有的。   陈秀才终于还是双膝跪地。   他的手总算是如愿以偿地摸到脚上的鞋子了,刚才无奇打量的时候他就有点心虚。   但他做梦也想不到,有人会在一个照面间就窥破了他隐藏了很久的秘密!   别说是陈秀才,就连郝三江也瞪大了双眼,他想插嘴,可又怕自己反而说错了话。   他没有亲眼目睹过无奇处置案子的情形,此刻看着她淡淡地坐在椅子上,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可偏偏每一句话都像是利刃,能够直中要害。   三江忍不住啃了啃自己的手背:“这小子……呃不对,这丫头真的是……说自个儿不能通神,叫我看着已经算是通神了!”   无奇打量着陈秀才:“你在这样重要的问题上说谎,自然便有了作案的动机,若还是冥顽不灵的继续负隅顽抗,就算你是秀才,只怕也要尝尝这县衙里的刑具之滋味了。——魏大人你说呢?”   县太爷简直恨不得先把陈秀才狠狠敲上几棍子:“当然,倘若他真的是谋害吴娘子跟陈金生的凶手,别说是刑具,能干出这样畜生不如的事来,凌迟处死还是轻的呢!”   陈秀才哪里禁得住这些,又听魏大人撂了狠话,便忙嚷道:“天地良心,我从没有害过他们母子!”   终于,陈秀才说了实话。   他的确在外头有个“相好”,不过他爱惜自己的名声,所以做的很隐秘。   而他跟吴娘子争执的那天,也是因为吴娘子发现了这件事,所以跟他吵了起来。   当魏大人审讯的时候,他怕说出来坏了自己的名声,同时也怕增加了自己的嫌疑,所以才捏造了个拙劣的借口。   魏大人步步紧逼,问出了他在外头的相好是何人,原来那女子是个流落此地的寡妇,当年陈秀才因见她落难便给了她几两银子安身,此后那女子便在南街上靠做点手工度日。   半年前她又见到了陈秀才,自然很是殷勤,一来二去,竟是勾搭在一起。   魏大人听得目瞪口呆:“你、你可真是衣冠禽兽啊!放着家里的……还在外头跟寡妇乱来!”   陈秀才又难堪又恐惧:“大人,我不是……”   魏大人几乎暴跳:“你不是什么,你难道没做过?可恨你居然还瞒的密不透风!”   郝三江听得又唾弃又羡慕,这个看着瘦歪歪的狗东西,居然养着家花,又在外头啃野花,而像是他这样年青有为相貌英俊体格魁梧的大好青年,却一个“花”也没有。   想到这里忍不住又看了眼无奇身旁的春日……郝三江心里打定主意,一定要把春日姑娘变成自己的“家花”。   只要有了家花,他贞洁烈男郝三江从此绝对不会多看外头的野花一眼,若是有敢蹭上来的,就统统地踩死。   无奇道:“既然你行事隐秘,为什么你娘子又会知道此事?”   陈秀才道:“我本来也不晓得,那天她突然问起我来,把我也吓了一跳。”   “你们是怎么争吵的?”无奇问。   陈秀才不太愿意说这些,简直像是自揭脸皮,但是也由不得他了。   那天他回到家里,发现气氛有些不对。   吴娘子抱着儿子坐在床边,也没有做晚饭。   秀才以为她不舒服,便问了几句,谁知吴娘子说道:“我去过南街了。”   陈秀才心跳都停了,睁大双眼看向她。   吴娘子抬眸看着他,直勾勾地:“夫君,你会休了我吗?”   陈秀才有些不知所措,忙道:“当然不会!你、在胡说什么?”   吴娘子喃喃道:“娘说,若是不管此事,将来你迟早会休了我……”   “我、我不会,”陈秀才定了定神,心中却更加惊跳,从吴娘子口中他知道了是岳母告诉她的,但岳母又怎会知道这样秘密的事?“你别乱想。”   吴娘子把儿子抱紧了些,喃喃道:“我不走,我哪儿也不走,我不回去!”   陈秀才莫名:“你在说什么?谁叫你走?”   吴娘子突然厉声叫道:“你别想赶我走!我是不会再回去的!你害我就算了,别想害我儿子!我……我宁愿死!”   她突然间一反常态像是发疯似的大叫大嚷,把陈秀才吓得不轻,陈金生更是吓得哇哇地哭了起来。   陈秀才知道邻舍恐怕都听见了,又怕她着急中说出寡妇的事,便急忙地好言好语地劝说,吴娘子才又慢慢地镇定下来。   当天晚上,她自己抱着儿子睡下,没有再说什么。次日早上,陈秀才见她好像恢复了正常,以为风平浪静了,便悄悄地出门去了。   无奇听了陈秀才所说,仍是没什么头绪。   于是看向魏大人:“吴娘子身死的时候,陈秀才虽不在家,但是这寡妇的行踪可也要仔细落实。”   自古奸/情出人命,也许是这寡妇为了从见不得人的外室变成正房,所以不择手段了呢?   魏大人对无奇的话是言听计从:“是,下官立刻叫人去查!”说着立刻叫人进来。   陈秀才冷汗涔涔:“不、不会是她!”   魏大人怒道:“你是不是要袒护你那相好的淫/妇!本官这次可不能给你们骗了!你这无耻狡诈下流卑贱的小人,竟为了外头的贱人而不顾家中糟糠……本官方才还跟郝大人说你品行端正,没想到竟是看错了!”   “我真的……”陈秀才给他逼得无可奈何,终于说道:“我不是不顾我夫人,只是因为……”   魏大人匪夷所思:“你还有什么理由?”   陈秀才低低地说了声。   魏大人道:“你说什么?”   因为陈秀才的声音很低,在场之中只有春日听的最明白,她挑了挑眉,低头跟无奇说了一句话。   无奇诧异地看她一眼,却又点点头。   魏大人还想追问,无奇忽地唤道:“大人。”   县太爷忙道:“是,您有什么吩咐?”   无奇对他打了个手势。   魏大人急忙起身走到她跟前,却听她低低地说了几句话,魏大人连连点头,他吩咐衙差道:“把他先带出去。”   两个差人将陈秀才拉出厅外,放在外头廊下跪着。   另一边有衙差飞奔去南街,立刻将那许寡妇带了来。   那寡妇显然也没想到会东窗事发,脸已经变得雪白,还没进门又看到陈秀才跪在廊下,更是六神无主。   到了里间,见除了县官,还有几人在场,更加惶恐。   魏大人气势十足而狠狠地盯着许寡妇道:“你该知道,本县命人押你前来是为何事吧?”   许寡妇低着头战战兢兢道:“大、大人……小妇人并不知道。”   魏大人冷笑:“你莫非是想尝尝那拶指的滋味?劝你别不识好歹,陈显世已经都招认了。说罢,你是怎么跟他勾搭成奸的?又是怎么商议着谋害他家娘子跟儿子的,早点承认,也可以省点皮肉之苦。”   “秀才招认、招认了什么?”许寡妇身子发抖,颤声道:“大人,小妇人并没有要谋害秀才娘子!”   魏大人道:“可恶的淫/妇,事到如今还嘴硬,要不是你处心积虑,为什么吴娘子会知道你跟秀才的苟且!必然是你告诉她的?”   许寡妇攥紧了双手,终于道:“并不是小妇人要告诉吴娘子,只是……不知怎么她知道了我跟秀才的事情,是她去找的我,我本来还想瞒着,她却早就认定了似的。不过,小妇人绝没有要谋害她的心,更不曾做过!”   魏大人皱眉,看了无奇一眼,才道:“你不用狡辩,你只说吴娘子毒发而亡那天你在哪里。”   许寡妇脸色微变。   无奇道:“你总该知道,这个是很容易查到的,隐瞒也是无济于事,吴娘子是在哪天去找你的,你且都如实招来。”   许寡妇低下头去:“吴娘子,是在她毒发身亡前一天去找的我,她走了后我越想越是不对,本来想等着陈秀才去找我跟他说声,谁知他没有去,第二天,我便想去他家里看看,打算当面跟她说会儿话,当我鼓足勇气去推了推他家的门的时候,却发现门是关着的,我觉着没有脸,于是只站了一会儿就走了。我真的没有说谎!我并没有进她家的门!”   魏大人听了这一番话,心里已经认定了,谋害吴娘子的多半就是这许寡妇,要不然就只能是吴娘子自己服毒身亡了。   如果是后者,那吴娘子可真是个极傻不过的女人,自己是正室又有儿子,难道还怕一个连外室都称不上的人吗?   所以还是前者被谋害的可能性大些。   他因为先前轻轻地就放过了陈秀才,这次决定亡羊补牢,见许寡妇坚持不认,便命人拿了刑具来。   许寡妇瑟瑟发抖,连连求饶,却仍是给拶了一回,她疼得几乎要晕死过去,却终究没有招认。   无奇见魏大人要大发淫威,便制止了他。   魏大人起身,望着她道:“郝大人,这贱人实在狡猾且歹毒,不严刑拷打只怕不会主动招认的。”   无奇道:“你要拷打也成,只是弄的太过,恐怕屈打成招,过犹不及。”   魏大人忙紧闭双唇,又问道:“那、现在该怎么料理?”   “先前大人觉着陈秀才并无嫌疑,但是吴家的人却一口咬定是他谋害了吴娘子,我想,该传吴家的人过来问话。”   魏大人有点意外。   不过既然无奇开口了,他自然立刻照做,忙叫差役又去提人。   很快地,吴家的两个老人也到了,吴家的大小姐送殡的时候本来到场了的,但是衙差却说到吴家的时候她已经走了,据说是放心不下家里的两个孩子,所以先行回去了。   吴家二老进了堂下,看到在场的陈秀才,以及旁边受过刑的许寡妇,两人脸色各异。   魏大人问起他们是为何一口咬定陈秀才谋害了吴娘子,吴老先生还未曾开口,吴母恨恨道:“回大人,我早就听说陈显世在外头跟人不干不净的,就是这个许寡妇,他们自然是勾结成奸害了我女儿跟外孙!”说着便要起来去扑打那许寡妇。   旁边的衙差忙制止了她。   无奇说道:“这事你是听谁说的?”   吴母一愣,继而看了身边的丈夫一眼:“是……”   话未说完,吴老先生道:“小人也是无意中听坊间的人有风言风语,所以才知道的。”   无奇道:“这就怪了,陈秀才的事情做的机密,连魏大人这父母官都不知情,怎么坊间的人就知道了,到底是哪一个说的,你且指出来。”   吴老先生犹豫着道:“这、只是偶尔听人说了一嘴,到底是哪个说的也记不得了……”   无奇细看了他一会儿,又看向吴母:“这么说,自然是你告诉了吴娘子,陈秀才在外头有人的事了?”   吴母倒是没有否认。   她因见无奇并没有穿官服,只当是县官身边的人,便道:“这是当然的,女婿在外头偷吃,我自然要告诉女儿别叫她蒙在鼓里,万一将来这臭婊/子再有个一子半女的,登堂入室了,或者撺掇女婿把我女儿休了该怎么办?当然要先告诉她让她防范着!”   许寡妇听到这里,嘤嘤地哭道:“我没有这么想过……”   “你这不要脸的贱货,你还敢说!”吴母大怒,不顾衙差在旁边,不由分说地挥拳打了她两下,恨不得立刻将她置于死地。   她打了数下还不解气,又骂陈秀才道:“你是怎么跟这贱人合谋把我女儿害死的?”   陈秀才道:“我没有。”   “你没有,难道她就真的自己服毒了?那也是你们逼死的!好好的你为什么跟这贱人勾搭在一起?”   陈秀才忍无可忍道:“我也不想的,可是自打成亲,她很少让我碰,尤其是生了金生后,她一次也不许我靠近,要么就跟我大吵大闹的,我、我毕竟也是个男人!”   这就是先前陈秀才嘀咕而没有高声说出的话。   吴母显然也没想到,她愣了愣,骂道:“下作!你这无耻恶心的东西,你、你把我女儿当什么,是娼/妓吗?你也能说得出口!她是你的娘子不是婊/子,哦,所以家花不如野花香呢……你就在外头找这个姘、头了?!”   陈秀才低头咬牙不语。   堂上众人都目瞪口呆。   而无奇看看面前的这一干人等,有些为难。   虽然魏大人目前认定了许寡妇有重大嫌疑,但在她看来,许寡妇未必有杀人的胆量,而且她说起过吴娘子关了门的细节。   但若并非他杀,而是吴娘子自杀……   那么最大的疑问是,为什么吴娘子要自杀?   就算是陈秀才纳妾,或者如吴母说的将来许寡妇登堂入室陈秀才把吴娘子休了,那她也不是没有退路了,大不了回娘家就算了,又何必自杀,更狠的是还带上了她的儿子!   儿子……   无奇心头一动,想到陈秀才说的他跟吴娘子争吵的那些话。   她看向地上的吴家二老。   是吴老先生发现的陈秀才跟寡妇有苟且,吴母才告诉了吴娘子,由此导致吴娘子质问许寡妇,按照时间线上说,吴娘子是在跟许寡妇对质后,去买的砒霜。   也就是说,她在那时候就起了死志?而跟陈秀才的争吵兴许让她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无奇的目光转向神情悲怆而木讷的陈秀才。   ……吴娘子很抗拒跟陈秀才同房,甚至反应过于激烈。   她心里冒出一个令人很不舒服的怪异念头。 第131章 虎毒   魏知县听吴母骂的委实难听, 忍不住将手中的惊堂木拍了一拍。   县太爷呵斥道:“公堂之上休要胡说!”   吴母却又向着魏知县哭道:“大人,先前我们就说是这陈显世害了女儿,您只是不肯当真, 现在到底是把他揪了出来, 这次老爷可不能再草草地放过了!”   魏知县窘然,在无奇跟前自觉颜面扫地:“胡说!本官什么时候草草放过了?之前不过是没有证据罢了, 总不能平白就冤枉人, 现在既然有了,自然跟先前情形不同。”   说完后他扫了无奇一眼,见她好像在出神,并没有理会自己,这才悄悄地松了口气。   魏知县清清嗓子, 对无奇道:“郝大人, 您看……现在的情形……”   虽然县太爷觉着陈秀才跟许寡妇合谋的可能性很大,并且他很想继续用刑逼一逼这两人, 但最后决定之前竟不敢擅专, 还是要看看这位吏部官差的意思。   无奇回过神来,略一忖度,便看向地上吴家二老:“你们是因为听说了陈秀才跟寡妇的事情, 所以才怀疑他的?但之前为何并没将此事叫嚷出来?”   陈秀才听到这里, 脸色有一点微妙。   吴家二老面面相觑,终于是吴老先生道:“女婿在外头有人, 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我们只是不想让女儿去了后还给人指指点点,所以不提,而且就如大人先前说的,本来我们也不确信就跟寡妇有关……只觉着女儿死的蹊跷, 想让大人查查罢了。”   无奇不去理会他话中的破绽,只问道:“听说你们还有个大小姐?”   吴母道:“是。她今日也回来送殡过,只是因为放心不下孩子,已经家去了。”   “孩子?”无奇像是不经意叙话家常般:“多大了还放心不下?”   “这、老大已经八岁,还有个小的才四岁。”   无奇点点头:“那,你们家大小姐对于二姑娘的死是什么看法?”   吴母迟疑了会儿,说道:“她……她嫁在明光,不晓得这里的情形。倒是没有说别的,不过也是极气的。”   无奇听到这里便道:“你们两个可以走了。”   吴家二老有些意外,吴母试探着问道:“大人,能判他们两个死罪吗?”   魏知县很不耐烦地道:“本官自有定夺,去吧!”   吴家两个老的离开后,无奇看向地上的陈秀才:“你娘子经常回娘家吗?”   陈秀才微怔,继而摇摇头:“她很少回去。通常是娘家来催个几次,才回去一次。”   无奇问道:“那她可跟你说过有关她娘家的事?”   陈秀才道:“很少提。”他停了停,道:“有时候倒是会说说大姑姐家的事。”   无奇便看向魏知县:“劳烦大人,再派人去传吴家的大小姐吧。”   魏知县二话不说,急忙派人。   因为吴家姑娘嫁的是隔壁镇,县衙的差人费了点时间才找到她,又将她带回了衙门。   吴大姑娘上堂,虽看到陈秀才跟许寡妇,神情却并没怎么变。   无奇问道:“大姑娘,你的父母亲告陈秀才谋害了吴娘子,你对此事如何看法?”   吴氏沉默了半晌,在魏大人的催促下才说道:“小妇人并不想要节外生枝,只求妹妹入土为安就是了。”   无奇道:“你并不恨陈秀才?”   吴氏瞥了一眼旁边的秀才,这一瞥,眼圈却才红了。   然后她道:“若说一点不恨是假的。毕竟妹妹嫁给了他,也是他……逼的她……”没有说完吴氏就停下来。   无奇却听出来了:“你说是陈秀才逼的吴娘子怎样?”   吴氏不言语,只低头看着地面,眼泪一晃掉了下来。   无奇道:“已经知晓是吴娘子去药堂买的砒/霜,你也觉着吴娘子是自杀的是吗?”   吴氏皱着眉,像是在隐忍着才没有哽咽出声。   无奇说道:“可是,就算是吴娘子想自杀,为什么还要带着孩子?你不觉着这种行径有些过于冷血歹毒了吗?”   “不是!”吴氏忍不住叫了起来。   无奇道:“不是?虎毒不食子,她因为陈秀才在外头跟人有私情便要寻死觅活,甚至还带上自己的儿子,你觉着这还不够歹毒?”   吴氏的唇在哆嗦,她满是泪的眼睛望着无奇,眼神是不甘而屈辱的,却紧紧地咬着唇。   无奇想了想,淡淡地又道:“其实吴娘子分明可以有另外一种选择,且莫说陈秀才并没要休妻,就算真到那一步又怎么样,她仍旧可以好端端地回到娘家,又不是没了男人就活不了……她却如此自私而冷血,害了自己也毒害了孩子!”   吴氏攥着双拳,她还没开口,却是陈秀才道:“大人请不要这般说我的夫人!她不是那种狠毒的人。”   “她不是?”无奇冷冷地说道:“可是她所做的已经足够狠毒了。天下慈母之心,本来该用尽所有去保护自己的孩子,但是她却正好相反!我很看不起这种人!”   这几句话说的狠辣无情,连旁边的郝三江都紧锁眉头,他从来没听过无奇用这么难听而不留情面的话来说一个人。   虽然那女人害了她的儿子,但她也是自杀了,这么去说一个自杀死了的人是不是太刻薄了!   郝三江忍着不悦抬手要去拉无奇,想告诉她别这么说一个已经死去的可怜的女人,可就在将张口的时候,旁边的春日在他手臂上一握。   三江看向春日,春日向他使了个眼神。   郝三江虽跟无奇一同长大的,但春日却是跟着无奇办过差的,而且她又是瑞王跟前的人,对于这种审讯逼供的攻心伎俩,多少有些熟悉。   她知道无奇的本性不是那种寡情刻薄的,她这么说乃是故意的,故意的要激怒面前的人,让他们说出实话。   果然,在无奇说完之后,吴氏像是忍无可忍,大声叫道:   “你知道什么?!妹妹就是为了保护金哥儿!”   魏大人愣住了,匆匆看了眼无奇,她的脸色却毫无波澜,只是步步紧逼地追问:“你说什么?吴娘子是为了保护金哥儿,以杀了他的方式?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我从未听说过如此荒谬的话,你大概是为了维护你妹子而口不择言了吧!”   吴氏浑身发抖,泪如泉涌,终于她抬手捂住了脸,道:“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不能这么说她。”   陈秀才在旁看着,想帮她说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无奇盯着吴氏:“刚才陈秀才说,吴娘子很少回娘家,不知你呢?”   吴氏竭力镇定了会儿,漠然地回答:“我也是同样。”   “你今日回来送殡,可见你姊妹情深,而你在送完之后,中饭都不留便马不停蹄地赶回家去,是因为什么?”   吴氏低着头:“我要回家去看孩子。”   无奇道:“为什么没把孩子带到娘家?”   吴氏猛然一震,继而道:“小孩子,见不得白事,所以避讳着。”   “那平时你回娘家的时候会带着孩子吗?”   “不……”吴氏本能地回了这句,又低低重复道:“不会。”   “为什么不带?”   吴氏咬住唇。   无奇站起身来:“魏大人,底下的话我不想在这里问。”   魏知县浑然不明所以:“那……”   无奇道:“请随我回内堂,只带吴氏,不需要其他闲杂人等。”   吴氏不晓得怎样,有些惶恐。陈秀才更是问:“大人,这是为什么?”   魏知县倒也想告诉他为什么,可惜他也一头雾水。   不多时,已经从公堂上挪到了后衙堂下。在场的只有魏知县,无奇,吴娘子跪在地上,三江跟春日站在门口。   三江按捺不住:“平平在搞什么?我怎么不懂?好好的怎么又换了地方。”   春日道:“你仔细听着就行了。”   吴氏有些惴惴地,手不停地握住又放开。   无奇道:“陈秀才说,吴娘子很少跟他同房,这件事你可知道?”   吴氏咬着唇一摇头。   无奇道:“在吴娘子自杀之前,他们起过争执,吴娘子曾留下一句话。你想不想知道是什么?”   吴氏抬头,想开口,又停住。   无奇瞅着她,缓缓说道:“她说,叫秀才别想赶她走,她是死也不会回去的。”   吴氏脸色一变,神情变得极为怆然。   无奇道:“她还说,害她就算了,不能害她的儿子。”   吴氏闭上双眼,泪扑簌簌地从脸颊上滚落。   无奇道:“但是秀才并没有想害她,更加没想要害金哥儿,毕竟那是他的儿子,所以我想,吴娘子当时的这两句话并不是冲着秀才的,你说对吗?”   吴氏已经低垂了头,像是巨大而沉重的压力逼得她无法抬头。   魏知县听到这里,不由小声地问:“可是当时她是在跟陈秀才争执的啊,不是对他说的,又是对谁?”   无奇道:“当时吴娘子是激愤之语,她的这句话,是从上面那句而来。她所害怕的是秀才休了她,她最怕的是‘回去’。”   吴氏虽然没有哭出声音,却已经泣不成声了。   魏知县竭力想了会儿:“郝大人指的是……回吴家?”   无奇点点头。   魏知县一惊:“这、这又是何意,是赌气的话?”   “如果没有下一句,自然就很像是赌气的话了。”无奇回答,眼睛却看着地上的吴氏:“她害怕回去,害怕那个害过她的人又害她的儿子,那么,在吴家,有谁害过吴娘子,又有谁会害金哥儿?”   魏知县很想把她这句话重复一遍,因为他完全没有头绪。   但是现场显然有人很清楚这个答案。   无奇只看着吴氏:“你虽然嫁到外镇,但显然你跟吴娘子的感情很好,所以她才常跟陈秀才提起你家的事,所以你也为她出殡特意回来,你忍心看她就死的这样不明不白?到底是谁害了她,谁害了金哥儿,你还不肯说吗?我之前说天下慈母心,为了自己的孩子可以不顾一切,同样的还有一句话叫做长姐为母,你是她的长姐,她落到这个地步,难道跟你一点干系都没有?你但凡能为她宽心,能拉她一把,她恐怕也未必走上绝路!”   吴氏给她一句句地质问,痛恨交加,已经伏倒在地上,哽咽着说道:“叫我怎么说?叫我怎么拉她?天下无不是的父母!难道你叫我去告诉别人,我的父亲是个禽兽,他从小就……先是我,后是妹子,我以为出嫁了就好了,所以我宁肯嫁到外镇,如果可以我甚至愿意远嫁千里,谁知就算是出嫁了也没有完!”   魏知县觉着有雷声,还是那种连环不绝地雷声在自己的头顶一阵阵地轰响。   他似懂非懂,觉着自己明白了,可又不想去明白。   因为那个真相是连身为知县大人的他都不愿意去接受的。   无奇转开头去。   她也不想接受,也不想听这种真相。   但还是得听,因为这是事实。   看着地上悲愤交加的吴氏,她想到了那个走投无路的吴娘子,她的眼睛里忽然也有一点湿润。   吴氏姐妹的父亲吴老先生,是个禽兽,从小就对自己的女儿下了手,他威胁她们不许告诉别人,而且这样羞耻的事情怎么可以告诉别人。   吴母又是个愚拙而木讷不堪的人,虽然曾经撞见过几次吴父对女儿过分亲昵,却从不放在心上。   何况她丝毫不敢管辖她的丈夫,但是管辖女儿却很有一套。   她还很清楚柿子捡软的捏,便经常地用木棍等惩罚教训吴娘子。   等到吴大姑娘出嫁后,大姑娘很少回娘家去。但是吴娘子是在本城的,她的性格又有些软弱,竟是无法逃脱。   本来以为熬下去就好了,谁知道陈秀才在外头有了人。   她是个怯懦内敛的人,一旦钻了牛角尖便再也爬不出来。   她只以为自己将来会被休了,那时候她又会回到那个她的噩梦之初,而她的儿子只怕也逃不脱了。   而这种事她无法告诉别人,就连秀才也不能说,因为她知道,秀才会无法接受此事而更加唾弃她。   吴大姑娘在知道她死后,虽然震惊,但心里竟生出一种“她终于解脱了”的想法。   所以她才只说“入土为安”。   陈秀才跟寡妇的私情确实是吴父最先察觉的,他故意的透露给吴母,就是知道她一定会警告女儿,而吴娘子一定会心生绝望,也许会带着儿子回家里。   只是他没想到吴娘子宁肯死也没有选择回“家”。   她不想要自己经历的那些地狱,让自己的儿子也经历!只有亲自经受过才知道那是一辈子难以逃脱的、生不如死的阴影!   无奇之所以叫魏知县从公堂撤到内衙,便是知道这种事情不能张扬出去。   毕竟吴大姑娘还是要活下去的。   在这个世道里,这种事情一旦宣扬出去,会给无数张嘴咀嚼成什么德性,谁也不知道。   但无奇可以预见,若真的流传出去,一定会有大批自诩仁义道德的“高人”为吴家的二老解释开脱,也会有无数“正直清白之士”带着不屑刻薄的神情挑剔贬低甚至唾弃吴大姑娘跟死去的吴娘子。   偏偏没有任何的律法,可以制约这些自以为是的东西。   所以无奇并不想让此事散播出去。   后来陈秀才招认,吴家在大闹陈家的时候,吴母本想说出秀才跟寡妇私情的事,是吴父拦住了。   原来吴父利用这件事,跟他敲诈了一笔银子。   据说他要用这笔银子买个机灵的丫头。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有些人,从最开始就不配称之为父母。   在启程赶往清流的路上,郝三江终于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   他气的头发都要倒竖起来,吼道:“他娘的老畜生,怎么不早告诉我,看不打死这狗入的!”   春日叹道:“你若打死了他,你也就犯了刑罚。”   郝三江道:“那要怎么对付那两个老狗,就白白放过了?叫我说凌迟都不足以解恨。”   春日回头看向车窗边的无奇,微微一笑:“这种畜生自然会有天收的。”   无奇听见这句便看向她,目光相对,无奇突然间想起少杭府苏守备公子之死。   她咽了口唾沫,想问,又没敢出声。   来安城。   入夜,吴家。   嬷嬷领了个看着才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进了内宅。   吴老先生借着灯影看了看,样貌生得还不错,他笑了笑:“就是年纪略大了些。”   嬷嬷忙道:“老爷要的急,暂时只找到这个,以后再慢慢地找更合适的罢了。”   吴老先生点点头,色/迷/迷地看了小丫头一会儿:“打水伺候老爷洗脚。”   小丫头在侍婢的引领下端了热水回来,她似预感到什么似的有些害怕,幼白的小手发着抖,去给老先生脱靴。   吴老先生有些陶醉地眯着眼睛,感觉双脚泡在热水里,小手抚过他的脚踝,一股熨帖舒畅之意从腿上向上爬。   “识相,”他赞叹了声,笑道:“你这小贱婢……”   他只以为是这丫头给调/教的过分的好,慢慢地睁开眼。   哪里是什么善解人意的丫头,在他胸前的,是一条嘶嘶吐信的蛇。   脸上的笑就在瞬间僵住,吴父的眼珠将要跳出来,嘴巴却大张,他不知这是什么情形,想要叫人。   但就在他张嘴的瞬间,那蛇就像是发现了洞似的猛然窜了进去!   那即将出口的惨叫变成了闷哼,给死死地堵住了。而在他的脚下,嘶嘶乱响的是不知从何处爬进来的大小蛇类。   大概一个时辰后,吴母过来敲门,她觉着时候也差不多了,不想自己的丈夫被那些小妖精勾引到身体太亏了。   门是虚掩着的,并没有关,但她仍是不敢擅自打开,隔着门连叫了两声老爷,无人应答,耳畔却听见轻微的嘶嘶的响动。   吴母心生疑惑,终于小心地把门推开了点儿想看看是什么情形。   谁知只一眼,吴母便骇然地圆睁双目,她的身体在瞬间变得僵直,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下! 第132章 二更   清流。   城门才在望, 三江就看到城门处有好几道身影在那里焦急的逡巡,踮脚伸脖颈地张望。   他有点疑惑,定睛细看, 那边的人却也看见了他们。   有几个人瞧着三江跟马车, 交头接耳了一阵,为首一个翻身上马迎了过来。   远远地那人瞪大了眼睛, 越来越近间, 他脸上的笑也越来越明显,竟大声招呼:“是是!的确是大少爷!”   三江也认出来了,这人原来是清流阮家的一个老家奴,以前他来清流的时候是认识的。   当下也高高兴兴地叫道:“宋伯!您老还是这么康健啊!”   那老宋伯笑呵呵地从马上翻身下地,行礼道:“大少爷, 可把你们盼来了, 小小姐呢?”   这会儿无奇也从马车里探出脑袋来,笑道:“我在这儿呐!”   宋伯眼前一亮, 又向着无奇行礼:“小姐您可算到了!我们等了半天了, 再不来,我们可要去京城里接人了。”   无奇笑道:“怎么这么着急呢?”   宋伯满面堆笑:“哪里是我们着急,是老太太急呢, 从昨儿得了消息, 天不亮的就催着我们出门瞧,但凡有个车响马过的就觉着是您来了, 简直是盼凤凰一样。”   说话间又忙道:“哎哟,我还是别在这里多嘴了,还是快进城吧!”   之前看着宋伯跟郝三江相认,已经有小厮飞快地骑马回阮府告诉去了,这边马车才拐过街角, 郝三江就先看到府门口站着一堆人!   给簇拥在中间的赫然正是阮府的老太君彭老夫人。   三江顾不得无奇,只回头叫道:“平平,外祖母在等咱们呢!”自己先飞马往前,隔着十几步才勒住马儿跳下地,飞奔到彭老夫人跟前跪地道:“外祖母!您怎么亲自出来了?!”   彭老太太是极和蔼富态的面相,身着青缎子长袄,乳白的云锦幅裙,满头银丝,用八宝的蕾丝发冠围着,一手扶着丫鬟,一手握着根檀木拐杖。   她低头看着三江,抬手在他的头上轻轻地摸了摸,笑道:“我实在等的发闷,便出来瞧瞧,好孩子,大了两岁怎么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有没有磕到膝盖?快起来!”   三江只是笑:“我一见到外祖母就什么都忘了!”   彭老夫人慈眉善目地点头:“你呀,这性子倒是跟你爹一模一样。对了……平平呢?”   正说了这句,只听到不远处有人叫道:“外祖母!”   彭老夫人蓦地抬头,却见一道身影正忙不迭地从马车上跳下地,跳的太急,也差点跌倒,多亏旁边一人将她扶住。   老夫人已经慌地伸手:“慢点你慢点儿!”   无奇扶住了春日的手,却又向着她一笑,直奔着老夫人跑过来,她可不像是三江一样规规矩矩地行礼,而是迫不及待地扑向了老夫人的怀里。   彭老太太也是满脸笑的,扔了拐杖,一把将无奇抱进怀中:“我的乖孙女儿!”   无奇简直像是要钻到老人家的心里去,抱着不放,三江已经站了起来,见状有点嫉妒地笑着说:“平平,你要抱到什么时候!”   无奇慢慢放开了双手,彭老夫人却还握着她的小手不放:“快,让外祖母仔细看看我的小平平……”   这会儿是在大门口,可老夫人却顾不得了,只忙盯着无奇的脸仔细看了一阵子,才皱眉说道:“虽看着是比之前长高了些,可怎么还是那么瘦弱弱的,你娘也不多用心给你调理调理?”   无奇笑道:“这个不怪娘,是我自己不争气嘛。”   这会儿众人笑着劝道:“老太太,不如跟小姐跟少爷到里头说话吧,之前在外头站了半天了,别吹了风,待会儿又说头疼了。”   无奇闻言忙搀住了老夫人的手臂:“外祖母,您怎么跑出来了呢?”   彭老夫人道:“还不是为早点儿见到你……”说到这里,却看到三江眼巴巴地在旁边,便又笑说:“是你们两个。”   三江便故意努嘴道:“外祖母,我知道您老人家也跟爹娘一样,都疼平平多些罢了。”   彭老太太笑了几声,才道:“你们都是小辈,我心里自然都记挂着,只不过你是哥哥,又是个男孩子,顶天立地的,自然比平平皮实些,我就少担心些罢了。”   说着又笑眯眯地道:“三江倒是长的又高又壮了,嗯,这般体格,才是正经男人的样子,你娘给你寻摸亲事没有?也该是正经考虑的时候了。”   别看三江大大咧咧的,听老夫人说起亲事,他的脸腾地红了,不由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春日。   彭老太太立刻注意到他的动作,顺着看去,见是个相貌清俊男子打扮的……她虽不了解春日的底细,却很清楚自己外孙的为人,便笑了笑道:“这位是?”   无奇忙道:“这是我的……我的朋友,她叫春日。”   春日本躲在后面,并没打算露脸,见状忙紧走几步上前行礼:“给您请安。”   彭老太太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笑道:“嗯,不错。既然是平平的朋友,一定也是极好的。”   春日从从容容道:“承蒙您夸奖,晚辈不敢当。”   三江趁机道:“外祖母,您说的很对,春日确实是极好的,万里挑一的呢。”   彭老太太笑道:“是你万里挑一呀?”   “啊,当然,”三江无心地回答了这句,才后知后觉地品出一点不对,他看看老太太,又看看春日,抬手挠了挠脑袋憨笑:“嘿嘿嘿。”   大家到了内堂落座。   老太太便叫无奇先见过几位阮家的几位亲友,都是女眷,有无奇之前见过的,也是没见过的。   众人陪着坐了会儿,凑趣说了几句话,多半是夸赞无奇跟三江的,却知道他们祖孙见了,自然有体己话说,于是又都各自退了。   没了别人,无奇便赖在了老太太的身上,三江手上的伤没有全好,因为骑马牵扯到了,便拉着春日出去给他敷药了。   彭老太太则揉着无奇的脸,一边无限爱惜地感慨道:“瞧瞧这小脸,再瘦下去可就只剩下脸皮儿了……这几天你就好好地住在这儿,看我怎么调理你就行了,小姑娘家家的,这脸上得有点肉才好看。”   无奇听说“调理你”,本以为老太太要教自己规矩之类的,听到最后才知道她的意思,当下乐不可支:“外祖母,您要养猪啊,万一我吃的肥头肥脑的可怎么是好?”   彭老太太也喜笑颜开:“什么肥头肥脑,我倒是愿意你虎头虎脑的,那才更可爱。”   祖孙两个正打趣,底下跟着无奇的嬷嬷陪笑道:“老太太,只怕我们太太还指望着让您多管管姑娘,多教教她规矩礼数呢。”   无奇吐舌。   彭老太太看着她促狭的样子,笑道:“你们放心,我自然有数。”   却回头对无奇道:“我们平平聪明着呢,那些礼数之类未必需要教她,真要她在外人跟前敷衍的时候她自然懂,不至于就失礼的。”   无奇抱住老太太,大言不惭地说道:“我也是这么觉着,若是认真让我上大场面,我自然撑得住呢,可见还是您老人家最明白我。”   老太太打量着她的脸:“咦,奇怪。”   “怎么了?”无奇诧异。   老太太道:“怎么你的脸皮……突然间就厚了一点儿似的。”   无奇才知道老夫人是在取笑自己,一时大笑。   底下嬷嬷跟丫鬟们都笑了。嬷嬷见状却也知道没法子,竟是又多了个宠惯无奇的人。   虽然还想把阮夫人的话再多说几句,可老太太心里未必不知道那些,而且说多了也是讨嫌,于是只笑道:“知道您老人家必是疼姑娘的,舍不得为难她的。”   老太太便吩咐府内的嬷嬷,领着他们自去事先给无奇准备好的房间安置,宁儿等也跟着去了。   这边祖孙两人自在地说笑了会儿,无奇问道:“外祖母,怎么不见小舅舅呢?”   彭老夫人道:“你舅舅他整天不着家,前一阵子听说凤阳大龙觉寺那里放了佛光,所以又跟人去寺里住几天看佛光去了。”   无奇听得有趣:“佛光?是真的吗?”   老太太笑道:“谁知道真的假的,你小舅舅那个性子,但凡是有人告诉他耳畔的,不管是真是假总是要去看一眼的,我看他不过是找借口玩儿而已,他要是但凡能改一改,正经地干点经济学问的,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没成家。”   无奇的舅舅阮听雪是阮夫人的弟弟,比无奇正好大一轮。   阮听雪从小就有才名,只不过他不太喜欢读书,却喜欢那些旁门左道的东西,从小到大最好四处游山玩水,在本地是有名的“不务正业”之纨绔子弟。   先前阮夫人曾经想让老太太到京城跟着她住,可是因为听雪在这里,老太太便放心不下小儿子,何况也不忍舍弃故宅,所以竟不曾进京。   无奇却是跟阮听雪脾气相投,听说他不在家里,稍微有点遗憾。   听老太太说起他的终身,无奇笑道:“这恐怕是小舅舅没遇到可心的人吧,外祖母不必着急。”   彭老夫人道:“我又能怎么样,着急也是白着急。只任由他胡闹罢了。”   无奇便笑问:“小舅舅什么时候回来?我劝劝他。”   老夫人嗤地笑了:“你劝他?你跟三江还都没着落呢,就想给别人张罗了?对了,跟你们一块儿来的那个姑娘是什么人?”   无奇见老夫人果然一个照面就看出了春日是女子,诧异之余刮目相看:“您怎么瞧出来的?”   彭老夫人忍不住笑道:“我看三江对她的那副样子,还会不知道?要是个男子,三江还能那么看着她?那就糟了。”   无奇哈哈大笑:“我以为呢,原来是哥哥露出了马脚。”   因为才照面,无奇不想就透露出瑞王来,恐怕吓到老太太,就只说春日是自己的好友,要跟着她一起过来消遣几天的。   老太太倒是并没有追问,只说道:“说起消遣倒也好,我想起来,你小舅舅前些天还说,要去琅琊山住几天呢,这琅琊山上倒是多些有趣的地方,等你舅舅回来,让他领着你们去好好地逛一逛,什么醉翁亭,会峰阁,琅琊寺,还有那个苏东坡题词过的禅窟寺,你都可以去瞧瞧。”   无奇听的津津有味,心向往之,恨不得阮听雪快点回来。   老太太说过了这个,又打量无奇身上,说道:“我听你娘亲说,你以后就不必紧着扮男人了,倒也好。明儿叫人给你好好地弄两套衣裳来,我要看看小平平变回小姑娘的样子,一定比你娘当年还好看。”   “我哪里比得上我娘,”无奇禁不住有点脸红:“而且我穿这些习惯了,何必又麻烦。”   彭老夫人握着她的小手道:“什么麻烦,还是你自个儿不想穿?你瞧瞧你,真真的像是个小子,在这儿住着也好改改这习惯。改天回了京城,叫你娘看着没个长进,反而更像是泥小子了,以后怕不肯让你再来。”   “才不会,娘最听外祖母的话了。”无奇哼道。   老太太捏捏她的小脸:“那你自然也得听外祖母的话。”   晚间,彭老夫人吩咐厨下准备丰盛的菜肴,给无奇跟三江接风洗尘。   本来三江是要送无奇到了地方就该回京的,可是他也才跟外祖母见面,竟也舍不得就立刻走,而老太太自然也不许他立刻就走,便硬是留他住一夜,且说:“回头你娘若是怪罪起来,只说是我的主意。不许她打你。”   三江立刻奉承道:“外祖母,您真是英明,您怎么知道娘会打我?”   老太太看看他跟无奇,道:“两个孩子里总该有个抗打的,也好有点杀鸡儆猴的效用,你跟平平两个,自然该是打你的,难不成打她?”   三江垂头叹气:“唉,竟是我一个人扛着打。”   无奇促狭说道:“哥哥,回头你多吃点好吃的就补回来了。”   三江向着她挥了挥手,却终究只是虚晃,不敢碰她。   彭老夫人看着他兄妹两个,带笑道:“晚上有女山湖的大螃蟹,到时候你给你哥哥剥一个螃蟹,让他也高兴高兴。”   无奇笑道:“那也合适,我可以剥两个,给外祖母一个,哥哥一个。”   三江听说有螃蟹吃,口水横流。   不多时,桌子已经摆好了,除了大螃蟹外,还有清蒸梅白鱼,雷管板鸭,藕香狮子头,蜜汁鸭舌,一半是清流地方上的名吃。   三江早早地叫了春日来,春日知道他们是家宴,本不想参与,可无奇也竭力留她,于是也在一桌上坐了。   无奇本要给三江剥螃蟹的,谁知她的手法生疏,差点伤了手,慌得春日忙制止了,便快手快脚地给她剥了一个。   无奇看了看那堆砌在一起的螃蟹肉,就道:“哥哥,这是姐姐给我剥的,我借花献佛给您吧。就当是为这些年你替我挨的打赔罪。”   三江听了这句,忽然想起在来安的时候无奇审讯案子的种种形态举止,这是他至亲的妹子,原先只当她是胡闹的丫头,可现在才知道,关键时候她比十个能干的男人还管用,怪不得蔡流风对她维护有加,也怪不得瑞王竟重用她。   他心头一动,点头叹道:“罢了,还当真不成?别说替你挨打,就是替你挨刀子也是情愿的。”   无奇本是说笑,听了这句倒是愣住了。   彭老夫人却斥道:“瞎说,你替妹妹着想自然是好的,只不许说这些不吉利的,快啐一口。”   三江果然听老夫人吩咐,往旁边啐道:“童言无忌,大吉大利。”   无奇反应过来,便笑看了三江受伤的手一眼:“只怕哥哥不止是替我挨打呢。”   春日正在专心地又给她剥螃蟹,听了这句抬头看了眼,即刻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三江的手是那天为替她挡,给卫优所伤的。   只是她的情绪并不像是三江那样外露,仍是不动声色地,把一个剥好的螃蟹端到无奇跟前。   无奇忙道:“姐姐你不要老是给我忙。我自己会弄。”   春日笑了笑:“不打紧,我弄的快,你把那个给老太太吃就是了。”   无奇果然又将那个送给了彭老夫人,又给她舀了些酱醋,笑道:“外祖母,您可别怪我不诚心呀。”   彭老夫人吃了一口蟹黄,笑道:“要是你的诚心得弄的手上血淋淋的,那我可不愿意要,吃着也要害病的。”   大家都又笑了。于是春日又给无奇剥了一个,三江给春日剥了一个,又孝敬了老太太一个,最后都喝了热好的黄酒,才又吃别的。   这一宿,三江甚是快意,加上没有阮夫人跟郝四方管束着,竟放肆地喝醉了。   无奇也有些晕陶陶的,彭老夫人吩咐丫鬟仔细照看她,记得喂她喝水,才自去安歇。   一夜无话,次日,三江先来道别。   老夫人虽想留他,可又知道阮夫人在京内未免不放心,于是又嘱咐了几句,便叫他回去了。   且说三江快马加鞭离开清流,过明光,经过来安城的时候,却听见城门口许多人聚集着,正在说长道短。   三江放慢了马儿,隐隐地只听有人说:“实在诡异的很!他家里哪里跑出那许多蛇虫来,还生生地把个人吃了……”   另一个说道:“这可真是人间惨事,这老吴家里的女儿不是才带着儿子服毒自杀的吗,怎么这两个老的就又离奇惨死,总不会是他们家里冲犯了什么吧……”   三江听见一个“吴”,吃了一惊,赶紧问道:“你们在说什么事?”   路人见他风尘仆仆,知道是个过客,便道:“我们在说昨儿城中发生的一件惨案。”   三江道:“是那个陈秀才的岳丈家里?”   “咦,你怎么知道?”   郝三江忙问:“他们怎么出事了?”   路人拧眉道:“说来实在可怖,不知哪里跑出来的那么多蛇,活生生把人咬死了,有的还钻进了那老吴的肚子里,有的从眼睛里爬出来……那人偏还没有死呢!可又实在救不成!你说可怖不可怖?听说县衙去的捕快们都吓得一个个面无人色,对了,那吴夫人都给活生生地吓死了!”   郝三江听得心惊肉跳,简直无法相信:“是真的?”   “这还有假?光是弄那尸首都弄了一整夜……真真的吓死人了!”   “这吴家像是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啊,怎么就接二连三不得善终……”   三江听到报应来的这样快,心里本有些恍惚。   可听见路人最后一句,那恍惚却顿时消散:没干伤天害理的事?这老东西死的太迟了!   他哼了声,重新翻身上马。   三江觉着这件事情发生的的确离奇,但在知道了那畜生对他的女儿所做的事情后,便觉着这“离奇”来的着实正好!   想到绝望携子寻死的吴娘子,三江恨不得那老畜生死的很慢很慢,这样的话他就可以好好地经历他曾经施加在无辜的儿孙身上的恐惧,痛苦跟无尽的绝望了。   清流那边,来给无奇做衣裳的裁缝师傅也说起了这宗来安城的骇异之事。   当然,裁缝怕吓到了老太太,所以没说的很仔细,只说是已经八月里了,竟然还有蛇虫主动攻击人,实在是奇事一桩。   彭老夫人道:“果然稀奇的很,一条蛇也罢了,怎么竟还那么多呢?”   无奇看向身边的春日。   她向着自己微微一笑,笑容镇定自若。   无奇清楚一定是春日做了安排。   她并不想听个中的细节,因为知道一定非常的可怕。   但是在她心里却隐隐觉着:不管是用什么可怕而恐怖的手段,都不过分。   她本来不是个酷刑的支持者,总觉着有点不太人道。   但是对于像是连自己的亲生子女都不放过的那种说畜生都侮辱了畜生的东西,就算是车裂,凌迟、再残忍的刑罚,都一点也不过分!   只是……一想到负责动手的这些人,是瑞王殿下所属的,心里忍不住有点毛毛的。   那位殿下,到底还有什么是她所不知道的呢。   一想到瑞王,心里跟着跳了跳,无奇瞥向春日,想问问她瑞王现在怎么样了。   不料心里想到什么,偏又来什么,只听裁缝师傅道:“对了,您老人家听说京城内发生的那宗奇闻没有?” 第133章 两心   无奇听到裁缝娘子这般说, 忙将眼看了过去。   正彭老夫人问道:“京城?”她看了眼无奇,见她怔怔地望着裁缝,便道:“是什么奇闻?”   裁缝娘子笑道:“您老人家果然还不知道?我有个相识的丝绸商人, 从京内过来, 跟我说起……说是什么京城内有位王爷出事了。”   无奇本来还平静地听着,听到“出事”, 眼睛便蓦地睁大了几分:“出什么事了?”   裁缝娘子忙道:“说是京内的那位跟太子很好的王爷, 犯了个大错,惹得皇上龙颜大怒,要杀他的头呢!”   “什么?杀头?”无奇跳了起来,却又忙看向春日。   春日唇动了动,却又低下头去。   无奇正要去问她是真是假, 却是彭老夫人最坐得住, 因笑道:“你这孩子,这么着急做什么?叫我看, 这话未必是真的, 多半是以讹传讹罢了。自古以来,若是要处置皇室的人,多了去的法子, 但要讲到杀头, 除非是谋逆之罪,其他的都罢了。”   说了这句, 彭老夫人看向裁缝:“这王爷可是犯了谋逆?”   裁缝娘子笑道:“这倒没有,据说是什么,私自的启用了一个女子当官,这成什么体统?所以满朝文武都在叫嚷呢。”   无奇不敢吱声,两只眼睛却跟螃蟹似的一会儿看看老夫人, 一会儿看看裁缝,一会又看向春日。   彭老夫人却并不十分惊讶,只道:“原来是这种事,这个啊,皇帝只怕是做给别人看的,自己的儿子犯错了,打两棍子给外人看看出气,也就过得去了,哪里就论到杀头了。”   裁缝道:“我也是听他们说的,到底如何也不知道呢。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堂堂的王爷,竟然会让一个女子为官,这也太不成体统了。”   彭老夫人却摇摇头道:“你说的这位,应该是京城内的瑞王殿下,我也是听说过,这位殿下最是聪明能干,是太子殿下的左膀右臂,他既然肯用那女子,只怕那女子自然有能用的过人之处。”   裁缝娘子想了想,也笑道:“您老人家说的倒也对……别管是女子男子,横竖只要是好官就行了。”   无奇听到这里,心里略好过了一点。   彭老夫人却道:“皇家的事到底跟咱们这些人不相干,也不必理会,倒是快快给我这小外孙女儿看看身量,她也是打京城来的,我要尽心给她做两套好衣裳,料子不用说要最好的,你可也要拿出你的看家本事来,别叫她笑话咱们这儿的衣裳不好。”   裁缝娘子忙陪笑说:“老太太放心,这是当然的了。虽然咱们这儿比不上京城的手艺,但也绝不会丢人。”   她是极有经验的,并不需要亲自地近身给人丈量,只上下打量了会儿,便确认了各色尺寸,默然记在心里。   无奇却又问:“嬷嬷,京城内还有什么别的消息吗?”   裁缝娘子想了想,说道:“并没有听说还有别的大事。”   无奇便不做声了,只是瞧着春日。春日见状便要悄悄地先退出去。谁知彭老夫人一眼看见她,便道:“小春也等等,让娘子给你看看,也做两套穿着。”   春日没想到自己也有份,猛地愣在当场,顷刻才道:“老太太,这、这不必了吧。”   彭老夫人笑道:“当然需要,改天平平穿了女装,难道你不换回来?叫人看见一个男子整天跟在她身旁成何体统。”   春日居然红了脸:“是。就听您的。”   无奇见状拍手道:“咦,哥哥一定会后悔。”   彭老夫人问:“你这孩子没头没脑的,三江又后悔什么?”   无奇笑看着春日:“姐姐穿女装,他竟看不着……又叫我抢先了。”   春日脸上带着红悄然瞪了她一眼。   裁缝娘子给春日量过了后,两个人先行退了出去。裁缝娘子便笑道:“老太太真好福气,这外孙女儿的相貌,看着跟旧日姑娘差不多,若是认真打扮起来,只怕比姑娘还好看呢。”   彭老夫人笑道:“嗯,我这小外孙女儿样貌长得好还在其次,她的好处可不在相貌好坏上,而且女孩子,只要平头正脸的就行了,要是生得太过绝色反而不是什么好事。”   裁缝娘子是跟阮家来往几十年的,跟老太太也很熟稔,闻言便笑道:“瞧您说的,这也得是您才敢说,毕竟姑娘跟外孙女儿都生得好,这要是别人家里,恨不得生出个西施、貂蝉呢。”   彭老夫人大笑起来。   且说无奇跟春日来到外间,无奇便忙问她:“王爷怎么样了你知不知情?”   春日往后,在栏杆上靠住了:“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无奇道:“这还用问,你听听那些传言,什么杀头之类,何其可怕?我当然是担心。”   春日问:“有多担心?”   无奇睁大了眼睛:“这是什么话?我担心就罢了,怎么还要这么问?”   春日瞅着她:“你要是跟那些不知情的人似的有口无心随便问问,那我可以告诉你,就像是老太太说的,王爷确实并没有性命之忧,你不用忧虑。”   无奇觉着这说法有些怪:“我、我当然不是那些不知情有口无心的人了,我知道王爷是因为我开罪了皇上,是真担心他。”   春日问道:“既然这样,那你觉着王爷对你怎么样?”   无奇怔了怔:“王爷对我自然是很好。”   “有多好?”   “呃……”无奇抓抓耳朵,不知该怎么回答:“姐姐你问这个做什么?你不也是知道的嘛。”   “我当然知道,只是怕你不知道。”   “你、你怎么像是跟我打哑谜呢?”   春日看了看无奇:“我不是跟你打哑谜,我只是不想你自欺欺人。我知道我若问下去,你无非是要跟我说,你感激王爷,怕他出事对吗?”   对上她凝视的眸子,无奇咽了口唾沫:“呃,是、是啊。”   春日道:“但王爷要的不是你的感激。这个你难道不知道?”   无奇张了张嘴,忽然有点不安地往旁边走开了几步。   栏杆外有树丛秋菊,有紫色浓稠的,也有红色如血的,有的已经开放,有的含苞欲放,还有的只是很小的一点花骨朵,饱满地挺立在枝头。   无奇打量着花丛,心头一乱。   她不想说这个话题。   其实无奇知道。   瑞王对她,可谓用心良苦。   瑞王跟蔡流风不同,蔡流风的好是一如既往的,就如同和风细雨,默默不惊,所以无奇并没有跳脱出去体察到蔡流风的别有用心。   但瑞王的好是突如其来的,就像是晴天之中突然雷霆暴雨。   她没有办法不去留意。   若说以前还可以蒙混过去,并不多想,但从瑞王假扮明朗到了她身边,就不对了。   尤其在无奇窥破他的身份之后,他那种种的殷勤小意,不拘一格的纵容宠惯,言语举止之中时而流露出来的欢喜……简直令人骇然惊心。   等到在断龙崖上他为了郝四方不惜性命,她已经……   满心震撼,震撼到无话可说的地步了。   这其中,显然不是一个轻飘飘的“感激”所能形容的。   可是春日当面如此问她。   无奇却不知怎么面对。   她又不是傻子,她能感觉、也能看见瑞王对她的不一样。   而且瑞王的所作所为,也着实地撼动了她。   但这又能如何呢?他可是瑞王爷,而她……没有当什么王妃的资格,也不想去当这个王妃。   在她梦中的那个时代,门第已经不是那么很重要的东西了,但最主要的是,在那时候,王朝已经式微。   所谓的凤子龙孙,逐渐凋零,如那句诗所说,——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而且在那个时代,反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反抗腐朽的旧体制,已经是大势所趋,很多青年亦敢于如此。   但这仅限于在“那个时代”。   如果现在她敢振臂一呼,招呼大家不要理会什么封建家长之类的话,恐怕会被视作妖异之辈,烈火焚之猪笼浸之。   何况无奇也知道,瑞王亦不是她所知道的那个朝代的青年。   就算他……   对她动了心也好。   但他的身份在那里,他可以生杀予夺,他也可以对任何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这任何人之中,自然而然还包括一个她。   赵景藩也许喜欢她,喜欢她的能为。   但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心里藏着多少惊世骇俗的想法,而她也永远都不能告诉。   这是他们之间的一道几乎无法逾越的鸿沟。   再说一句鄙薄不中听的——倘若他的真心只是暂时的,有朝一日他厌倦了,她怎么抽身?   倒不如从一开始就干净决绝些。   所以她宁肯不去面对,不去想。   无奇想把这件事悄无声息地湮灭,让他自然而然地无疾而终。   且喜瑞王没有提过,而她也不用“自作多情”地去为之苦恼。   面对春日的询问,无奇俯身摘了一朵紫红色的墨菊,闻着那股肃烈的气息,念道:“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   春日并不懂,她在诗词上的造诣可谓很是一般,而且这诗听着也极陌生,虽然隐约听出了几分意味,却猜不透。   “这是什么意思?”她问。   无奇转着那朵花,说道:“这首诗出自一本奇书,叫做《问菊》,问她孤标傲世最后偕谁同归,问百花都开了为什么只有她最迟……最后自问自答的,告诉菊花,不要以为这世上都没有可与你交谈之人,哪怕是只言片语,彼此也会知晓对方的心意。”   春日一怔:“你……”   无奇转头看向她道:“殿下是我的伯乐,也是我的恩人,或许我跟他能够‘解语何妨片语时’,但也仅限于此罢了。”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你可知道王爷为了你……”春日有点着急。   “我知道他为了我甚至不惜性命,”无奇不等春日说完,便打断了:“但我很惭愧,我一身卑微,无以为报,这辈子,只能欠着他了。”   “不,”春日咬了咬唇:“你不知道……”   无奇有点奇怪,正要问,老太太的丫头来叫她进去,无奇只能停了话题,转身进内去了。   背后春日看着她恍若逃走的身影,轻轻地叹了口气。   彭老夫人问起无奇喜欢的布料,颜色等,无奇哪有这种心思,只说让老太太看着办就行了。   正大家商议,后街阮家的几个亲戚又来了,见是裁衣裳,顿时出谋划策,七嘴八舌,现场顿时热闹起来。   无奇最怕这个,碍于面子勉强呆坐了会儿,便跑了出门,又不敢去找春日,就自己回了房。   中午时候,裁缝娘子也去了,亲戚们各自回家。无奇才又去老太太房内陪着吃饭。   彭老夫人道:“你这脾气倒是跟你娘一个样子,都是懒怠应酬,你娘得亏嫁给了郝三江,他们家人口少,亲戚关系又简单,倘若去了……”一句话未说完,急忙打住。   无奇听得有些怪:“外祖母,倘若去了什么?”   彭老夫人笑道:“没什么,我的意思是,要是去了那种、家大业大的世家大族,就算她不想应酬,也是难以免俗的。”   无奇喃喃道:“您吓了我一跳。”   这一天清闲无事,熬到晚上,无奇良心发现,就又将那本搁置了很久的《云仙玉清传》又续写了几张,心里默默地祈祷段掌柜并没有等的十分焦急。   想到段掌柜,不免又想起了慈幼局的江执事,如今也不知道蔡流风安排的如何,江执事是否真的就是那个潜藏的恶徒,而他这么做的原因又到底是什么。   是夜,宁儿见无奇又奋发写字,便道:“姑娘这到底写的是什么?总不会是公文吧?”   无奇道:“是随便乱写的。不是公文。”又叮嘱丫头不许乱动自己的东西。   宁儿答应了,因说道:“老太太对姑娘这样关爱,我可放心了。咱们纵然在这里住的长久一点也是无事的。”   无奇看向她:“你想住到什么时候?”   宁儿笑道:“这个我说了可不算,自然要听咱们夫人的。”   无奇叹了口气,捧着腮看外头的月色:“我怎么感觉我像是给流放出来了一样。”   宁儿啐了两声:“这可是瞎说,哪里有这样受用的流放呢。这不比你先前总是不着家的好?”说着又打量无奇的脸道:“才一天,我就觉着姑娘的脸都比先前圆了一点了。”   无奇吓了一跳:“少胡说,要是胖的这样快,在住个三五日我真的成了猪仔了。”   如此又过了两天,无奇吃了睡,睡了吃,整天除了陪着老太太说笑,在院子里闲逛,还学会了打牌的技能,只不过她在别的地方用心自不必说,可在牌局上却是散漫之极,竟是屡战屡输,让同桌的老太太跟春日等都喜不自禁。   不必宁儿说,无奇也觉着自己确实是发福了。   到了第三天上,她有些耐不住,便跟老太太说要去琅琊山逛逛。   彭老夫人劝阻:“我本来想陪你出去逛逛,又想着不如等你小舅舅回来,让他领着一起去才好,让你一个人出去走动是万万使不得的,你既然想去,少不得我同你一起罢了。”   无奇虽然也愿意跟老太太一起,不过又怕她受累,便道:“外祖母,我不怕的,大不了多带几个随从罢了,您要是不愿意出门,不可勉强,若是累到了,回头我娘怕不饶我。”   彭老夫人笑道:“你只管放心,难道我跟你们少年人一样满山乱窜吗?连你也是不许乱跑的。咱们先约法三章,你答应我不要往山里去,山高林密的怪吓人的,明日,只跟我去琅琊寺里拜佛,其他的地方,到底要等你小舅舅回来让他陪着才行,如何?”   无奇一听,却也合情合理,当下立刻答应了。   来清流的时候,阮夫人叫无奇收拾了几件她昔日的衣裳,只是无奇仍是不习惯穿。这次去琅琊寺,着女装又觉着不便,于是央求了老太太,还是穿她昔日的袍服。   彭老夫人提前一天派人去琅琊寺知会过了,次日一早,乘轿出门,往西南的琅琊山而行,只走了半个多时辰便到了山脚下。   无奇在马车里早看的明白,却见一道翠色的山脉蜿蜒而去,忍不住赞叹道:“怪不得这琅琊山有陆上蓬莱之称,真真妙绝。”   春日问道:“你先前没来过?”   无奇笑道:“那是小时候的事了,差不多都忘了。”   彭老夫人的腿脚不便,便由轿夫用软轿抬着往琅琊寺的方向而行,无奇跟春日跟在旁边,且走且四处张望。   渐渐进了山,这山上的风景跟别处又不同,微风拂面,仿佛带着些许潮润,甚是舒服,两侧多是参天大树,一株株足有合抱之粗,将到寺庙山门处,又见路边杆杆修长翠竹,幽幽出尘。   耳畔却尽是山鸟啼唱,令人闻之忘忧。   无奇长久以来一直都在京内转来转去,这还是头一次到了山里,顿时喜欢的情难自禁,一会儿跑去抱树,一会儿张开双臂满路上飞一样乱跑,看的彭老夫人又是好笑,又担心她摔倒,连春日见她猴子似的,也忍俊不禁。   琅琊山的主持昨儿便得知了消息,知客僧一早在山门口迎着,红墙拱门,而在他们头顶的山门上,则题着“琅琊胜景”四字,颇有气势。   彭老夫人下轿,便又扶着无奇的手向寺内而去。   这琅琊寺是依照山势而建,亭台殿堂被绿荫遮蔽,外观雄伟,可是进到寺内却是另有乾坤,原来寺内的建筑用的是江南风格,粉墙漏窗,精巧雅致。   无奇小时候曾经来过,可记忆已经模糊了,如今再来,大有故地重游的喜悦。   一路从石板路进入第一重大殿,也就是弥勒殿。   无奇看着那笑呵呵金灿灿的弥勒佛,望着他那双弯弯含笑的眸子,心中微怔。   彭老夫人看无奇望着那弥勒佛发呆,便笑道:“平平,你还记得弥勒菩萨吗?你小时候还在这里拜过呢,说最喜欢弥勒佛了,因为他的肚子圆圆的。”   无奇一愣,隐隐约约也想起自己好像的确曾经在这里拜过佛,而那弥勒佛的圆肚子更也多了几分眼熟。   老夫人又思忖着说道:“我记着,你那时候还许了愿呢。也不知从哪儿听说的什么故事,非要跟弥勒菩萨许愿。”   无奇瞪大了双眼:“外祖母,我有吗?”   “当然了,你还不许别人听呢,神神秘秘的,那时候跟着一起来的你的一个婶子还偷偷地说,”彭老夫人笑眯眯地,悄悄跟她说:“你是不是跟弥勒菩萨求你长大了许给你个如意郎君啊?”   无奇这才笑道:“真是的,这也能嚼出来。当时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可见我那时候还很小,又说什么郎……不狼的。”   旁边的陪客僧笑道:“弥勒菩萨最是灵验,若是有什么心愿,他是有求必应的。”   “既然过去的已经忘记了,那……”彭老夫人便看无奇:“或者再许一个愿?”   无奇本来要拒绝,但看着那弥勒菩萨慈眉善目的样子,她心头一动,便哼道:“来都来了……当然要拜一拜佛。”   老夫人笑道:“很乖。”   于是老太太先拜了菩萨,上了香。无奇也跟着跪拜了,春日在她身后,看她甚是虔诚地跪在蒲团上,规规矩矩地向着顶上的菩萨磕头,嘴里念念有词。   春日仔细凝神听了一会儿,却也隐约听见了几个字儿。   大家都拜了后,知客僧才又引着他们,出了大殿向后,却是中庭庭院,安置有放生池,里头有几只放生的乌龟,趴在青石上伸长了脖子像是在晒太阳,憨态可掬。   再往后便是三友亭明月观等几处院落,正要去赏玩,外头忽然有小和尚跑进来,对知客僧道:“又有贵客到了!” 第134章 二更   小和尚来报了信, 知客僧忙向着老太太告罪,后退数步问道:“是什么贵客?今日不招待别的施主,让他们先请回吧。”   小和尚道:“您以为是什么人呢, 正是阮家的少公子, 他说是才从大龙觉寺回来,听闻老太太来此处拜佛, 所以也跟着过来了。”   知客僧大喜:“快, 快随我去迎接。”   这边无奇跟老太太尚且不知情,只有春日耳朵灵,先听见了。   无奇便先陪着老太太去三友亭歇息,穿过明月观往北,不多时便到了。   此处的院子种有松树, 竹子跟梅花, 正因为“岁寒三友”一词而得了这个题字。   这边还未落座,就听见一声熟悉的大笑传来, 院子外头有人道:“小平平, 你还不出来!”   无奇听到这个声音,先是一愣,继而笑道:“小舅舅?”   彭老夫人早听出来了, 虽有点意外, 可她也习惯了阮听雪的做派,便也笑着说:“这个胡闹的家伙总算知道回来了!倒是巧的很。”   无奇刚下台阶, 就见阮听雪从外一阵风似的快步走了进来,且走且目光炯炯地打量,一眼看见无奇,便双眼一亮笑容可掬地叫道:“小平平!”   无奇虽然跟阮听雪亲近,可到底还没忘了礼数, 且走且行礼要拜见:“小舅舅!”   阮听雪不等她拜下去便将她拉起来,又把她认真地打量了会儿,笑道:“好好,小丫头!比先前更加出落了。”   才说了这句,那边彭老夫人笑叹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昨儿还念叨你该回来了,事先竟也不叫人送个信儿!”   阮听雪忙上前有给老夫人行了礼,才道:“本来是要送信的,只是有一件事耽搁了。听说平平来了,才紧赶慢赶地回来。”   这一家子寒暄的时候,春日在旁边看着,她是第一次见阮听雪,见这人面容俊美气质高贵,看得出是个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公子哥儿,细瞧,眉眼上跟无奇略有几分相似。   不过,春日只打量了阮听雪一眼,忽然便将目光投向了院外。   她脸色微变,有些疑惑地看着院门口,脊背上悄然地有些许冷意。   春日是习武之人,自然有一些常人所不及的本能。   但她不晓得自己为何会在这与世无争的寺院内,生出一种如临大敌似的感觉。   像是为了回答她的疑问,阮听雪道:“对了,娘,这次我出门,认识了一位好友。”说到这里他转身看向院门处:“君兄,快请进来!”   话音刚落,就见有一道魁伟的身影从院门处走了进来。   来人身着黑色府绸的宽绰道袍,额头上戴着同色网巾,看似正是而立之年,相貌堂堂,气质沉稳。   他有一双隐隐带笑的眸子,看似温和亲切,可是仔细看去,却能瞧出底下潜藏的凉薄。   此人徐徐而行,似闲庭信步,云淡风轻,可又像是每一步都携风带雨,一招手就能挥斥方遒。   春日盯着这人,隐隐地竟有种莫名的毛骨悚然之感,她很不舒服,可偏不知道这不舒服从何处而来。   而这人才进门,目光扫过在场众人,从春日面上跳过,最后落在无奇身上。   无奇正在想自己的小舅舅结交的是什么人物,本以为是跟阮听雪一样的风流不羁的,可是眼见这人出现,通身的气派沉稳庄重,相貌也端正英武,倒不像是那种会胡作非为的。   端详中此人已经到了亭子前,他向着彭老夫人拱手深揖:“晚辈君遥,给老太太请安。”声音浑厚,气息十足。   彭老夫人含笑凝视着面前的青年:“君先生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君遥垂手起身,面上带着三分笑意,道:“晚辈来的冒昧,还请老太太莫怪。”   彭老夫人笑道:“君先生何必这般说,听雪在外头时常会结交些高人奇士,三五不时带人回来我也已经是见怪不怪了。不过,君先生看着气宇不凡,却跟之前的泛泛之辈不同,不知是怎么跟劣子相识的?”   阮听雪在旁边笑嘻嘻的,闻言道:“母亲,何必当着君胸的面儿贬我呢?”   君遥微笑道:“不瞒老太太,我跟阮兄也算是气味相投一见如故罢了。”   说到这里,知客僧见机跳出来,请众人到斋房内坐了说话。   于是大家一起转到就近的积馨斋,春日原先只不远不近地跟着无奇,此时便走到她的身后,寸步不离。   进了斋房之中,小和尚送了茶果等物。大家也都各自落座。   阮听雪又指着无奇向君遥道:“这是我的外甥女儿,你瞧瞧她的人品如何?”   无奇窘然:“小舅舅!”   彭老夫人也呵斥阮听雪:“没规矩!”   阮听雪笑道:“母亲,君兄不是那些拘泥于世俗规矩的人。不打紧的。”   无奇向着听雪瞪了眼,只好起身行礼,以“君先生”称呼。   还好她不是那种羞羞怯怯的女子,早就习惯了公事应答,虽然心内窘迫,依旧落落大方,从容自在。   君遥笑着还礼,望着无奇道:“怪不得听雪兄一路上赞不绝口,在下虽然才同姑娘相见,但大名却已经如雷贯耳了,倒是闻名不如见面,果然是出尘脱俗,令人耳目一新。”   无奇干笑,同时心里微微地一晃。   原来有那么一刹那,她看着君遥的眼睛,倒似乎有一点点“似曾相识”。   可再度细看,又排除了心中的猜疑。   于是避开他的目光,无奇心想:“这姓君的看着像是个正人君子,又像是个假道学,没想到人不可貌相,实际上也跟小舅舅一样不羁而且油嘴滑舌,果然是物以类聚啊。”   无奇便问阮听雪:“小舅舅,听说你是去凤阳的大龙觉寺看佛光了,可看到了吗?”   “此事说来话长,”阮听雪道:“前些日子大龙觉寺得了一卷珍贵佛经,到了夜晚,佛经就会散发灿灿的霞光,所以我才跟几个朋友好奇过去。然而蹲了几天,却并没看到有什么佛光,本来想求主持让我们看看那卷藏经,那主持吝啬,竟始终不许,且怕人行为不轨,还特意让武僧把经书置于藏经阁锁起来,且安排了人看守,实在叫人扫兴。”   彭老夫人听了摇头道:“你还敢说人家扫兴,怎么不说你们强人所难呢?那种珍贵的佛经自然是容不得任何毁损的,若轻易给你们看了,倘或有个万一,你们可怎么赔呢?”   阮听雪摊手笑道:“我们又不是不知道藏经的宝贵,怎会去毁损……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想给我们看都不成了。”   彭老夫人不懂这话:“你又说什么呢?”   阮听雪唉声叹气道:“就在我们要下山的那天,大龙觉寺里走了水,那藏经阁也给燃了,把我们都吓坏了,事后查看,那卷《陀罗经》也没了……想必是给烧毁了吧。”   彭老夫人甚是惊愕:“竟有此事?”   旁边的知客僧一直没吱声,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陡然色变,竟失声道:“阿弥陀佛,真真可惜的很,其实我们也早知道此事,据说那卷《持世陀罗经》是当初三藏法师西游之后,手译而成,是三藏法师的真迹,可谓是佛门无上至宝了。我们主持原本打算改日沐浴熏香,亲自去大龙觉寺请求过目一观呢,其他的还有几位高僧也意欲前往,如今若是经书被毁,实在是佛门劫难,主持知道只怕更要痛心疾首了。”   他叹息了几句,竟然无心再陪客,告罪道:“几位施主,请恕我失陪,小僧要去将此事告知主持。”说完后便匆匆地转身去了。   无奇却又问道:“好好地怎么会走水?”   阮听雪道:“谁知道,多半是那些和尚不小心,或者飞了灯花,或者歪了香油之类。所以说他们没先见之明,非得把书藏起来,若是公然拿出来也自无事了,亏那老和尚还说什么‘自是天数’,简直是自欺欺人嘛,他难道不心疼的。”   无奇听到这里笑问:“那之前传说的佛光又是怎么回事?竟没头绪了?”   阮听雪道:“可不是嘛,之前闹得好大的声势,引得我们这些人都跑去看,谁知竟无疾而终,还把本好好地经书都烧了。”   “你们亲眼看见……藏经阁烧起来的?”   “是啊,那晚上本来都睡了,听到和尚们吵嚷,赶紧跑出来,却见藏经阁的半个角都烧坏了,幸亏救的及时,虽然如此,让人想起来还是不由捏一把汗啊。”   无奇便不再说话了,低下头想了会儿,嘴角一挑。   君遥在旁边望着她,突然问道:“平平在想什么?”   “啊?”无奇吓了一跳,仓促看他一眼:“我、我没想什么啊。”   君遥不置可否地笑道:“哦,看你若有所思的,还以为想到了什么。”   无奇皱皱眉,深看他一眼,却见他似笑非笑,眸色讳莫如深。   本来阮听雪及时赶了回来,无奇很想趁机去琅琊山上转个遍,但是老太太还在这里,何况听雪才回来,自然不能即刻再扔下彭老夫人。   于是中午大家在琅琊寺内吃了斋饭,准备小憩之后便行下山,改日再来游逛。   无奇跟听雪陪着老太太歇下,听雪便对无奇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到外间来。   他们从积馨斋到了三友亭内,无奇便道:“小舅舅,这次回来,不会又要跑出去了吧?”   “不了不了,何况你也在这里,正好咱们甥舅两个相处相处。”阮听雪笑道。   无奇哼道:“你少说这个,回头别又赖我,说我拉了你的后腿,绊住你不许你出去游逛。”   阮听雪轻轻点点她的脑门:“小丫头,没大没小的啊。”   无奇打开他的手,听雪却越看越觉着可爱,忍不住又拧了拧无奇的腮。   “你别弄我的脸,”无奇嚷嚷,“我掐你了啊。”   阮听雪笑着收手,又叹了口气道:“其实不是为你,我只是暂时的确不想出去了,经历了那种事,心里有些后怕。”   “什么、经历那种事?”无奇疑惑地忙问。   阮听雪跟无奇最对脾气的,加上他的性子又开朗跳脱,所以有话并不瞒着无奇,他见左右无人,便道:“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记得不许跟任何人说。”   见无奇答应了,阮听雪便拉着她,两人坐在亭子里的美人靠上,听雪才低声道:“先前当着老太太的面儿,我其实没敢说实话,大龙觉寺藏经阁失火的那天,我并不是站着观望的,我本想冲进去把经书抢出来,不料到底高估了自己,勉强摸到近前,便给浓烟熏得睁不开眼,差点失足从栏杆上翻下来,是君兄他及时地将我拉住,这才无碍。”   无奇几乎惊跳起来:“小舅舅,你也太冲动了!没受伤吗?”   “好好的呢,”阮听雪拍拍她的手安抚道:“我只是太心疼那本珍贵的经书,又见那些和尚们一个个胆小怕死不肯进去抢救,所以气不过……你千万别告诉你外祖母。”   无奇道:“我当然不会跟她老人家说,难道让她老人家为你担心吗?”   阮听雪笑着拍拍她的肩头道:“我知道你最听话最乖的了。”   无奇哼了声:“可你得答应我,以后别再这么冒险冲动了。那本经书未必有事,你却差点丧了性命……简直不知该找说理去了。”   阮听雪听出了异样:“你、你说什么?为什么说经书未必有事?”   无奇也先看了看院子里并无旁人,才悄声道:“其实在殿内你讲述大龙觉寺佛光以及经书的时候,我就觉着奇怪了。”   “怎么奇怪?”   无奇道:“这佛光的事情恐怕是无稽之谈,但佛光之事为何竟传的这样热闹,照你的说法竟还引了不少人前往观看。我推测是有人故意放出的谣言,为的就是把人都吸引了过去。”   “故意的……引我们去?为何?”   “就是想让所有人知道那本三藏法师手迹的《陀罗经》罢了,而散播谣言的人,应该就是大龙觉寺之人。”   阮听雪惊愕:“这、我更不懂了,你说是那些和尚造谣佛光?他们图什么?难道是引我们去看经书又不给看?”   无奇笑道:“他们不是叫你们去看佛经,是叫你们去看佛经被毁罢了。”   听雪呆若木鸡。   无奇叹了口气,说道:“这《陀罗经》当然是佛门至宝,刚才知客僧也说了,此地的主持也想焚香沐浴前去膜拜呢,还有别的寺院的人也都意欲前往。大龙觉寺虽是本地里数一数二的寺庙,但是比他势力更大的自然也有,有道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种珍贵的三藏法师的手迹经书对寺庙而言,自然是无上至宝,人人想要得到,自然也会有僧人会用各种手段把它夺回自己寺内……”   阮听雪听她说到这里,才蓦地顿悟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是说,大龙觉寺的僧人故意引着我们前去,就是想借我们的眼睛跟嘴巴,把《陀罗经》被毁的事情散播出去,这样的话别的寺庙的僧人自然不会怀疑,从此也不会去跟他们争抢了?”   无奇笑道:“就是这个意思。小舅舅你先前说,是大龙觉寺的武僧把经书送进藏经阁严加看管的,看的这样严的东西怎会轻易走水烧毁,而且你刚才又说那些僧人‘胆小’不肯进去抢救,这种高僧真迹比他们的性命还要宝贵的,他们怎肯不去抢救?无非是知道烧的并非真迹而已。如今他们的目的也达到了,比如琅琊寺这边的主持自然就不会前去观摩了。”   阮听雪听到这里,抬手在自己的额头上轻轻地拍了两下:“怪不得,怪不得那主持一脸高深地说什么‘天数’,这老和尚也玩心计了!”   他喃喃了这句又看向无奇:“平平,你可真是让小舅舅刮目相看,只听我说便推论出事情的真相了,怪不得先前隐约听说你进了清吏司,我那会儿还只以为你是胡闹,现在看来,倒是我见识浅薄了。”   无奇笑说:“那都是以前,不要再提了。”   听雪点点头,又叹道:“可惜你是个女孩子,不然……对了,听说瑞王殿下因此而获罪了,不知将如何呢?他倒是个知人善任的明白王爷。”   提到这个无奇的心又一沉,却嫣然笑道:“王爷不会有事的,我刚才在菩萨面前……”   听雪见她欲言又止,便拍手道:“我知道了,你自然是替他祈福了?小丫头,蛮有心的嘛。”   两个人在三友亭内说话,却不知在院中的一株高大松树之后,有一道魁伟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立在那里,他的手中捏着一把坠玉挂流苏的乌木扇子,扇柄抵着下颌,若有所思。   只见他听到最后,眼底便流露出意义不明的淡淡笑意。 第135章 真假   这人自然正是那位随着阮听雪回来的君遥, 他正流露出一丝笑意,忽然又听到那边无奇问听雪道:“对了小舅舅,跟你一同来的君先生, 他是哪里人士, 做什么的?”   原来因为提到了瑞王,无奇心里有点别扭, 便忙转移了话题。   阮听雪闻言笑道:“怎么, 你觉着君兄如何?他是北地人士,所以性子才那样的豪爽不羁,至于做什么的,我并没有问他,他也没有告诉。”   无奇哼道:“这怎么也不知道, 倘若他是个强盗呢?”   “哈哈, ”阮听雪大笑两声:“他若真是个强盗,也是个风雅有趣, 值得交往的强盗。”   无奇啧了声:“小舅舅, 我可跟你说正经的呢。你可别只看表象如何,多得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呢,你别给人骗了都不知道。”   君遥在松树之后听到这里, 忍俊不禁, 竟在脸上露出了明朗的笑意。   那边阮听雪见无奇如此警告自己,便道:“你放心, 君兄绝不是那种心怀不轨之人,在大龙觉寺多亏他及时相救,我甚是感激,又跟他相谈甚欢一见如故,言谈之中知道他要来琅琊山游逛……这却是我的地盘, 所以才特意相邀的,他起初只要独行呢。”   无奇皱着眉:“哦……谁知道他是不是欲擒故纵……”   阮听雪闻言笑道:“小丫头,你在清吏司做了一阵子,怎么竟学的这样疑神疑鬼的,有道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对我而言,便是疑人不交交友便不疑的。”   无奇自己就是个交际上的苦手,但阮听雪显然更胜她一筹,在小舅舅跟前,无奇觉着自己简直堪称交际达人了。   她望着阮听雪很容易被拐卖且乖乖替人数钱的脸,不由叹道:“小舅舅你自然是心无芥蒂的,唉,只盼你以真心对人,人亦也以真心对你吧。”   “你才多大,竟这般老气横秋,你竟代替你娘亲来教导我了吗?”阮听雪笑道:“小丫头,你放心吧,君兄绝非不良之人……”   正说到这里,只听到一声笑从青松背后传了出来,有个声音朗朗说道:“听雪,你可不要这般捧君某了,平平也是为了你好,你越是这样夸赞,她越会觉着是我蛊惑了你也未可知呢。”   无奇猛地站了起来,却见松树之后是君遥大袖一扬,竟是坦坦荡荡地走了出来。   “你……你怎么躲着偷听呢?”无奇瞪着君遥,匪夷所思。   君遥笑而不语。   阮听雪也笑着起身:“君兄你为何在这里?”   “惭愧,”君遥才说道:“其实不敢当‘偷听’二字,不过这琅琊寺的三友亭很是有趣,所以在下有意一逛,不料我前脚才来,你们两个后脚就到了,我本来想着等你们先走,谁知你们两个说的高兴,在下无奈,只好将错就错了。”   无奇皱眉道:“说的跟真的似的,论行径还不是偷听吗?”   君遥笑看着她道:“你说是偷听,那也罢了。在下倒是感激先前并没有离开。”   听雪问道:“君兄你这是何意?”   君遥将扇子轻轻地一晃,含笑道:“一路上君某只听你盛赞这位外甥女儿,心里却不以为然,以为听雪不过是夸大其词,谁知刚才听平平分析大龙觉寺的事情,才知道果然并非浪得虚名啊,佩服,佩服。”   他说着竟像模像样地摆出一个行李的架势,向着无奇垂首深深一揖。   无奇见他果然“偷听”的很成功,不由皱眉,便看听雪:“小舅舅。”   听雪知道她的意思,忙往君遥身旁走了一步道:“君兄,此事你知道便可,千万别张扬出去。这大龙觉寺的和尚做的虽不地道,但也情有可原,譬如若是你我得了一件心爱的重若性命之物,自然不许别人来觊觎,恐怕也会不惜余力地护着。”   君遥的脸上露出了和煦如暖阳的笑,看着无奇说道:“说的很对,譬如我有一件心爱之物,比性命还重,我自然要好好地藏起来,不许别人用贼眼乱看。”   听雪只当他说笑,便道:“你懂就好。”   “当然,我绝不会将此事泄露半分。”君遥允诺。   阮听雪便跟无奇道:“平平你放心吧,君兄绝不会出尔反尔。”   无奇看着君遥的脸,心中疑窦丛生,又听他刚才说那句话的时候还看着自己,心突突跳了两下。   不料君遥道:“在下乃是北地关外人士,世代经商,到了我这一辈也颇有些家产,够几辈子的吃用了,所以不必我东奔西走的劳碌,这才有闲游戏人间。”   他突然冒出这么几句,倒是让无奇意外。   无奇微怔之下,便道:“哦,原来是商贾之家。”   君遥问道:“确实是商贾之家,怎么,平平你也跟世人一般,觉着经商是卑贱之举,叫人瞧不起吗?”   “我并无这个意思,相反,我觉着商贾贸易同一国的强盛百姓的安乐息息相关……”无奇脱口说了这句,引得阮听雪跟君遥都露出惊讶的表情,无奇忙清清嗓子道:“对了,那不知君先生家里的铺子都经营何物?”   君遥的眼中漾出几分笑意来,以他的精明,当然知道无奇是在刨根问底旁敲侧击,便道:“关外并没有什么稀罕东西,无非是皮货,山货罢了。”   “愿闻其详。”无奇望着他,仔细打量他的眉眼。   君遥道:“皮货有几种,比如虎皮,貂皮,花豹,狐狸等,山货嘛,老山参是最主要的,其他的药材也有鹿茸,鹿鞭,龙胆草,海金沙,除此之外还有些菌子,雪蛤,雪蟾……哦对了,有一样东西你必然是喜欢的。”   无奇忍不住问:“什么?”   君遥笑道:“是关外寒江里特有的北珠。”   北珠又叫东珠,是出自关外江中的天然珠子,大而圆润,晶莹皎洁,跟寻常的珍珠不同的是,它们会有淡淡的五彩光芒,一颗上好的北珠可以在京城内置买一处很好的房舍。   无奇见他如如数家珍,说话间顾盼神飞的,而且看着自己的眼神……跟她知道的不一样。   不是吗?   不是。   不是……   她心里悄悄地松了口气,但同时,却又有一点点的失望。   而君遥说完后,抬手将腰间的荷包打开,竟从里头拈出了一颗拇指大小的皎然珠子:“就是这个,你可喜欢?你若是喜欢,我送给你。”   那饱满硕大的北珠在他的指间闪闪发光,诱人之极。   连旁边一直静听的阮听雪,见状都有些目眩神迷,又听君遥说要给无奇,他一惊,忙道:“君兄,这个太贵重了,使不得!”   君遥笑道:“常言道,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   他说着把珠子往无奇跟前一送:“我随身并没带什么脂粉,便用此物聊表心意。平平可不要嫌弃。”   无奇愣住了。   眼前的人一双深沉的眸子,在珠光的映照下,流光溢彩,可却更加叫人看不透深浅。   无奇微怔之下道:“果然妙极,先前我只听说过北珠,可亲眼见还是头一次,倒是长了见识。不过,我并不是什么佳人,而且无功不受禄。”   她抬手轻轻地一挡道:“君先生还是留着,送给真正的佳人吧。”   君遥的眼中有淡淡的愕然一闪而过,但更多的仍是笑意:“你不肯收,莫非是瞧不起在下?”   无奇道:“何必妄自菲薄,君先生明明并非池中物。何况英雄不问出处,这个只怕你比我更清楚。”   君遥大笑数声:“说的好,是我冒昧了,原来不是你瞧不起,而是这珠子配不上小平平。”   无奇哑然失笑。   阮听雪见他两人一问一答,倒是很有趣。   听到这里,生恐君遥面上过不去,毕竟这珠子却是世间难得,若是送给任何女子,只怕都没有人会拒绝,偏偏他选错了送的人。   阮听雪便故意笑道:“君兄,一路走来我竟不知你身上还带着如此珍贵之物,这颗北珠不说价值连城,也说是万金难求了吧?”   君遥淡淡道:“这有什么?入不得人眼的东西,便没有存在的价值。”   他说着手指轻轻地一握,只听“嘎”地一声响,那原先光芒流转的北珠在瞬间竟化成了粉末!   阮听雪忍不住大叫:“啊呀!这这……这是做什么?”   无奇也惊呆了:“君先生你……”   君遥面不改色,轻轻地松开手,珠子变成齑粉,从他的手指间滑过,纷纷落地。   明明是价值连城,他却脸色不变的就毁了。   这个人……   无奇屏息皱眉道:“先生此举,竟像是焚琴煮鹤,太过大煞风景了吧。”   君遥只是一笑。   阮听雪也叹息道:“好端端的一颗珠子,毁了实在可惜,人家都说我是败家子的行径,可我今日才知道,原来我是何等的勤俭!”   君遥这才又打趣道:“啊,对了,着实是我一时冲动,就算平平不要,我也该送给听雪啊。”   无奇看着地上那依稀可见的北珠粉末,定了定神道:“小舅舅,想必外祖母也该醒了,我去看看。”   不等阮听雪开口,无奇向着君遥一点头,迈步向外而去。   君遥却朗声道:“在下今年刚交而立……因为贪恋这世间之风花雪月,懒看佳人,也不想耽误了佳人,故而并未娶妻。”   无奇止步:“你……谁问你这些了?先生自说自话做什么?”   君遥笑看她道:“先前平平不是在跟听雪询问我的事吗?方才我又未曾说完就给一颗珠子打断了,所以我不等你问,先说了出来。你若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只管再提,在下是有问必答的。”   无奇啼笑皆非:“君先生快人快语,心胸坦荡,先前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还请勿怪。”   她说完之后,拱手做了个揖,才转身向外去了。   阮听雪叫道:“平平!”   无奇头也不回出门而去。   君遥目送无奇的背影离开,笑微微地说道:“小平平好像不太喜欢我。”   阮听雪回头道:“这丫头、大概是给姐姐姐夫娇纵惯了的,她又不像是寻常闺阁的女孩儿,所以言谈举止有些不同寻常,君兄莫怪。”   “这是哪里的话,”君遥说道:“我游走天下,世间难得的女子也曾见识过几个,平平年纪虽不大,却也是我所见女子之中极为难得的,万中无一。何况防人之心不可无,她是真心真意地为了你好,我又怎会生她的气呢?”   这两句话把听雪说的心服口服:“君兄,要是平平听见你这番话,想必自然会对你改观的。”   君遥转头往门口瞟了一眼,扇子轻轻地遮住唇角:“是吗?只怕未必吧……平平你说呢?”   阮听雪一愣:“嗯?”   顺着君遥的视线看向门口处,那边空无一人。   耳畔却只听见似是跺脚的声音,然后脚步声快速响起,越来越远。   原来刚才无奇说是要去,实则躲在院门旁边听他们在说什么。   谁知竟听到这番话,而且对方居然还知道她躲在这里。   知道就罢了,这厮竟还当面喝破,简直叫她有些无地自容。   却也由此可见,此人甚是狡狯,不过他说自己是经商世家,商人自然都是精明机变的,倒也说的过去。   但如果是商人,面不改色地毁了一颗价值连城的北珠,而且有那份惊人的手劲,……只怕春日也未必做到吧?   他真的是个商人吗?   无奇的心有些乱,匆匆回到积馨斋,果然老太太才刚醒来,便道:“今日先行回府,横竖你小舅舅回来了,改天你要来游玩,只管叫他带着你,我才放心。”   无奇答应了。   大家下山,上了车轿。老太太独自一顶轿子,君遥跟阮听雪骑马,无奇跟春日在车厢内。   无奇时不时地掀起车帘往外打量,看了一会儿,回头对春日道:“你觉不觉着,这个姓君的有点可疑呢?”   春日道:“你指的是什么?”   无奇说道:“他说他是关外的客商,但我总觉着他不像是个商贾。”   春日道:“那他是什么?”   无奇紧锁眉头,回想君遥的言谈举止,想了半天:“那种气质,倒像是个……占山为王的山大王。”   春日愕然之余差点笑出来,便道:“我也觉着这个人有点古怪,但不知他的来意,也许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江湖异士,放心,有我在,不会任由他怎么样的。”   原来先前无奇跟阮听雪去三友亭里“密谈”,春日暗中是跟着的,她却不在地上,而是在屋顶。   当时君遥在松树之后的情形,春日也看在眼里。正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架势。   但是让春日意外的是,本来她正想趁机看看这个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要是有何不轨,自然可以动手拿下。   却没想到下一刻,君遥竟自己走了出去。   这般情形,倒不像是个有藏掖的人,真叫人猜不透。   车马回到了郝府,无奇跟阮听雪陪着老太太到了上房,彭老夫人吩咐管家,速速给君遥收拾客房,请他留歇。   一夜无话,次日,阮听雪来约无奇改日去爬琅琊山。   无奇倒是很有兴趣,可转念一想便问:“君先生也一同去吗?”   听雪道:“这是自然了。他来就是为了去游山的,正好人多,也热闹些。”   无奇想到君遥那仿佛一团谜似的气质,还未答话,阮听雪笑道:“你怎么了?我是听老太太说你想去逛琅琊山的,怎么这会儿又不着急了?或者你是因为君兄,所以不愿一起?”   无奇正要否认,外头突然是小丫头跑进来道:“姑娘,门外有几个人,自称是京城里的……是来找您的。”   “京城里来人?”无奇眼睛一亮:“是什么人,快请!”   一边叫人去请,无奇自个儿也往外走去,阮听雪见状便也陪着。   还没到二门,就见有几个人飞快地向内走来。   无奇定睛一看,高兴的几乎尖叫出声:“小蔡,小林子!柯大哥!”   她撒腿飞快地往外跑去,把听雪吓了一跳,不由叫道:“慢些!”   无奇哪里还能理会这些,而那边,蔡采石林森也已经飞奔而至,还是柯其淳有些分寸,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三人很快碰头,不过到底如今无奇的身份已经揭了出来,他们不便就再跟先前一样举止,只是握住无奇的腕子,千言万语,竟不知说什么好。   半刻钟后,众人到了内厅落座,阮听雪坐了首座,他看着面前的蔡采石跟林森,笑道:“早听说平平有几个知交好友,你们惦记着她才特来找她的?”   蔡采石欠身道:“回舅爷,这两天休沐,我们……便冒昧前来探望,还请莫怪。”   阮听雪笑道:“客气客气。”他打量着蔡采石白胖腼腆的样子,说道:“你就是蔡瑾玄的二公子?”   蔡采石一愣,却忙道:“是,家父正是礼部蔡尚书。”   无奇听到这句,插嘴道:“尚书?小蔡,蔡侍郎升官了?”   蔡采石笑道:“是啊,前日才升了。”   “恭喜恭喜!”无奇忙跳起来,连连作揖。   蔡采石也站起来跟她对揖,又也笑容可掬地道:“不必不必。”   阮听雪道:“是啊,这不过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其实他早该升了,倒不必如此。”   无奇听他轻描淡写的,便看了听雪一眼,听雪在她面前向来是有些不拘小节的,但刚刚的两句话,却隐约地透出了一点点的“家长气”。   她看着蔡采石跟林森,便拉拉听雪的袖子道:“小舅舅,你先去外祖母那里说话,我跟他们说一会儿,就带过去给外祖母请安。”   阮听雪自然明白,他们必然是有私密的话说,只怕自己在场不便,于是笑着起身,先出门去了。   小舅舅一去,蔡采石跟林森双双放松下来,无奇便问:“你们大老远跑来,有没有别的事?”   蔡采石道:“你指的是什么?对了,哥哥有话让我捎给你呢。”   无奇忙问什么话,蔡采石道:“第一件是那个慈幼局的江执事,他已经落网了。”   蔡采石把慈幼局里的来龙去脉告诉了无奇,包括那些小孩子的事情。   无奇听后毛骨悚然:“什么?他们原来是想对那里的孩子动手?!”   这一刻她又是惊恐又是愤怒,回想江执事的形容举止,简直跟所谓“穷凶极恶”不着边际,怎么竟是这样歹毒之人?   蔡采石说道:“这江执事并不是本朝人士,他是倭国来的,只是从少年就居住在京内,渐渐地改头换面,所以无人知道他的底细,据他招供,他是幼时从倭国的一本秘书上学到这种邪术,周琴北不知怎么知道他的身份,并以此为要挟让他效命,他才不得不听从周琴北的命令行事。”   无奇咬牙切齿:“他先前有没有对慈幼局的孩童下手?”   蔡采石忙道:“他说没有,这些日子,大哥吩咐我们仔仔细细翻看了历年的慈幼局的收养记录,虽然也有病死或者其他意外身亡的孩童,但都并没异样,江执事所说应该不是假的。”   无奇皱眉道:“他仅仅靠着一本所谓的秘书就能学会这种邪术?而没有演练过?”   蔡采石道:“他说……那本书本就是经过无数次演练试验后才记载下来的,但他真的施行的时候,竟也还出了误差,比如李光的失控自刎,所以在轮到对卫主事动手的时候他又多加了一根银针,但卫主事却仍是死于非命……”   无奇听到这里,忙问:“李靖!李靖呢,可找到他了?”   林森赶紧插嘴,把顾九在慈幼局的遭遇告诉了无奇一遍。无奇这才知道是李靖救了张巡,大惊:“他竟然会这么做?”   林森道:“是啊,当时顾九爷也很觉着意外,一时不小心竟又给他跑了,却不知他又逃到哪里去了,只盼他千万别再为非作歹。”   无奇低头,想到李靖拿自己的父亲做要挟,差点害死瑞王,又想到他居然能在关键时候现身救下慈幼局的孩子们……这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又去了何方?是否还有密谋?   厅内一时沉默,蔡采石道:“本来大哥怀疑这件事牵扯到了倭国的使者,所以冒险禀奏了皇上,皇上命彻查清楚,但使团的人坚称跟此事无关,加上也的确没有确凿证据指向他们,也不能将他们严刑拷打……”   无奇点点头道:“此事的确有些蹊跷,事发的时间跟倭国的使团出现在京城的时间差不多,但、也不排除是巧合的可能。”   说到这里,无奇定了定神:“蔡大哥怎么样?”   林森道:“蔡大哥还好,就是太忙了。”   无奇叹了口气:“忙、忙点儿好。”如今她就算是想像是之前那样忙碌着,也不能够了。   冷不丁的,是柯其淳冒出了一句:“流风兄说,他一旦得闲立刻来见你,可又怕你不待见他。”   当着蔡采石跟林森的面,无奇的脸腾地红了:“柯大哥,你怎么打趣人呢。”   柯其淳怔怔道:“啊?我没打趣谁啊。”   无奇咳嗽了声,往旁边走开两步,想了会儿,便假装才想起来似的回头:“对了,瑞王殿下怎么样了?”   蔡采石看向林森,林森皱皱眉:“王爷啊……他、有点不太好。”   无奇忘了伪装,急切地问:“怎么了?”   林森刚要开口,蔡采石拉了他一把。林森便道:“其实我们也知道的不太清楚,只听说……皇上动了真怒,这些日子一直把王爷关在内务司里,据说……”   “据说什么?”   “据说,王爷已经好些日子没有进食了,太医每天往内务司跑。”   “什么?!”无奇瞪圆了眼睛,“你、你说真的假的?”   蔡采石忙道:“不要着急,兴许是有人以讹传讹罢了。”   无奇的心其乱如麻,这会儿突然大为恐惧跟自责,瑞王在京城不知死活,情形自然是极难过的,而她却还在这里无所事事甚至一门心思地游山玩水。   可是,如果情形是真的,春日为什么没告诉自己?   难道说她是觉着就算是告诉了自己,也没有什么用吗?   无奇正打算去找春日,不料老太太的丫鬟来催,原来老太太听说无奇在京城的朋友们来了,甚是高兴,立刻想要见他们。   无奇只得暂时压下心事,带了蔡采石林森他们前去老太太那边上房。   果然,老夫人见了他们两个,又见蔡采石生得委实体面讨喜,林森也是浓眉大眼的很精神的样子,她便极为高兴,即刻吩咐下人中午准备丰盛的宴席,要招待京城来的贵客。   在上房混了一阵子,无奇心里惦记瑞王的事情,如坐针毡。又奇怪,春日向来都跟着自己身边的,怎么今日竟不见人?   她瞅了个空子,便从上房溜出来,一路要回去看看春日在做什么。   蔡采石跟林森还在陪着老太太说话,并未跟上,柯其淳却留心她出了门。   无奇匆匆回房,不见春日,便又折回来去春日房中,谁知才走到半路,就见春日低头而来,不知怎么竟没留意到她似的。   无奇止步,眼睁睁地看她将走到身旁,才道:“姐姐?”   春日竟给吓了一跳,看到是无奇,才放松下来:“是你?怎么了?”   无奇见她脸色似红似白,忙问:“你去哪儿了?我正找你呢。”   春日道:“我、我因为听说蔡采石跟林森到了,心想你自然跟他们一起,所以去花园里坐了坐。”   无奇看出她神色有些不对,心中一动,便道:“姐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春日一颤:“你、你说什么?”她知道无奇洞察力一流,脸色一时变得很紧张。   无奇道:“王爷……在京内的事情,你是不是有意不跟我说的?”   春日的双眼微睁,竟像是有点松了口气的样子:“啊……”   无奇心之所系自然是瑞王,所以把春日的种种异样举止都往瑞王身上去想,如今见春日这样反应,一怔问道:“姐姐?”   春日忙道:“我不是不想跟你说,只不过、当初王爷命我跟着你照看你,我的职责便是守顾着你,而且就算跟你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无奇见她的回答跟自己想的差不多,便皱眉道:“可你至少该让我知道,难道真要等出大事了才告诉我?”   春日低头:“能出什么大事呢,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王爷毕竟是皇上的儿子……”   无奇顿足:“罢了罢了,那你只管跟我说一句实话,王爷现在到底如何?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转危为安?”   春日笑道:“你真这么关心他?”   无奇叹气道:“我的好姐姐,这时侯你还跟我打趣卖关子?你知不知道我的心急死了。”   春日幽幽地看着她:“你心急又能怎样,‘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你不是已经说了吗?你跟王爷仅止于此而已。”   无奇瞪着她:“你、你……”   春日见她脸色涨红,额头上有些汗冒了出来,才一笑道:“好了好了,别着急。我告诉你就是了。不错,皇上跟王爷在为了一件事赌气,所以互不相让,我上次本想告诉你的,你却不由分说打断了我。你既然又问起来,我不妨告诉你实话。”   “什么?”   “你知道皇上因何不饶王爷吗?”   “不就是因为觉着徇私启用我吗?”   “不是,若是因为这个,事情早已经完结了,皇上真正恼王爷的,是因为王爷……他公然地说,”春日的心一抽,莫名地疼,她忍着那股不适,惨然一笑道:“是因为王爷在乾极宫里,说他要你当他的王妃。”   无奇正凝神静气地听她说着,听到最后:“什么?你说什么?!”   春日道:“不错,他的确是这么说的,他要你当他的王妃。当时太子殿下也在,殿下想劝王爷,他却不听。皇上是因为这个龙颜大怒的。把王爷关在了内务司想让他认错,但他不肯。”   无奇的唇动了动,想说话,但是所有的话到了嘴边却又成了空:“他、这……”   春日定睛看着她:“我把想说的都告诉了你,你这会儿也全都知道了,我问你,你将怎么做?你又有什么法子,可以救王爷于危难之中?”   无奇直直地看着她,鼻尖上是晶莹地汗。   然后她的身形一晃。   春日忙将她扶住。   无奇扶着春日的手臂站稳,喃喃自语般:“他疯了吗?”   春日道:“当时皇上跟太子殿下恐怕也是这样想的,但是没有人能够改变王爷的想法。”   无奇想要让自己镇定下来,但她已经失控似的,脑袋之中像是有很多齿轮,最初是缓慢地在转动,好像下一刻就会停止,死寂,但是偏偏又猝不及防地给推了一把,于是又开始飞速的转动,转的她呼吸困难,头晕目眩。   “我、”半天,无奇还没理清自己的头绪,先冒出了一句:“我得回京城。”   春日有点意外:“你说什么?”   无奇道:“我……我要回京。”   “你回京又如何?你想怎么做?”春日盯着她问。   无奇抬手在额头上轻轻地一扶:“我、我还不知道。”   春日苦笑。   无奇道:“可是我不想让瑞王爷有事,我不想……他因为我而出事。”   春日叹了声:“你这样回去,无济于事不说,万一更惹怒了皇上把你也一并怪罪,那岂不是弄巧成拙?到时候王爷只怕还得怪罪我没照看好你。”   正在这时侯,春日抬眸,却见在无奇身后廊下,是柯其淳走了出来。   但奇怪的是,柯其淳并不是看着他们,而是看向他们身后。   春日眼神微变,正要回头而没有回头的时候,身后有脚步声响。   随之而起的是君遥的声音:“咦,大家都在这里做什么?”   柯其淳的眼睛盯着君遥,一言不发。   君遥却恍若无事的,淡淡不惊地扫了他一眼,便只看向春日跟无奇。   无奇听到这个声音,抬头看向君遥,日影之中,君遥的身形颇为魁伟高大,不是她记忆中瑞王那样的颀长高挑,而且,之前她曾近距离细看过,两个人的眼睛明明是不一样的。   但奇怪的是,每次面对君遥,她都会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加上上次瑞王假扮明朗去了清吏司,让她有一种类似“狼又来了”似的心理。   虽然春日跟蔡采石他们都说瑞王如今在京内,但……   君遥走到了他们跟前,似戏谑似关怀的:“怎么了?小平平你的脸色不太对啊?”   无奇看着他若无其事的样子,咽了口唾沫,然后她拉住君遥的手。   君遥有些诧异,但却没有反抗,只是任由她拉住。   无奇盯着他的手看了会儿,这双手极大,手指很长,骨节有力,怪不得能轻而易举地捏碎坚硬的北珠,而且细看……手上竟有茧子?!   不,这绝对不是瑞王的手。   她知道自己该停下来,但是此时此刻她多么希望,面前的人就是瑞王,而不是什么不相干的陌生人。   也许瑞王因为上次给自己看破的“失败”,这次用了更隐秘的法子易容来骗自己吗?   无奇深深呼吸,抬手摸向君遥的脸上,想要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又戴了面具!   春日咳嗽了声:“小奇……”   君遥却笑吟吟地看着她的手,道:“小平平,虽然我不在意这些,但到底‘男女授受不亲’,何况光天化日之下你这样……”   关键时刻,柯其淳走过来。   他把无奇往身边一拉,拧眉问道:“阁下是何人?”   君遥正注视着无奇,闻言抬眸看向柯其淳,依旧波澜不惊:“在下姓君单名一个遥字,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的遥,关外人士游历至此,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柯其淳还没开口,就见阮府的一名管事急匆匆地跑了进来,看到无奇便道:“姑娘在这里,我们爷呢?”   无奇在刚才柯其淳打岔的时候总算是回过神来,闻言道:“在里头陪老太太说话,怎么了?”   管事道:“姑娘还不知道呢,外头出大事了!端王世子在回京的路上死了!”   “什么?”柯其淳跟春日不约而同地齐声。   管事满脸焦急惊惧,道:“且不知是哪里出来的流言,说是太子殿下派人做的!这是怎么回事?我得赶紧告诉我们爷去!” 第136章 王妃   端王世子在回京路上遇害, 此事惊动朝野。   太子赵徵在听说此事的时候,简直无法相信,他连问了几遍:“是不是弄错了?!”   但是这种大事岂会有错。   赵徵震惊之余又有些慌张, 他突然想起来当初自己告诉赵景藩, 他派人去传端王妃跟世子进京的时候,赵景藩曾觉着此时不妥, 因无法挽回, 便叮嘱他务必保证世子众人的周全。   现在回想,悚然而惊。   这数日他为瑞王的事情心烦意乱,而瑞王世子这方面他早抛在脑后了,完全没想到会有什么意外。   没想到竟是如此的猝不及防。   来禀告的詹士脸色如土,说完之后便小声提醒:“殿下, 您该及早想法子, 如今朝野之中可有些对东宫不利的传闻。”   “什么传闻?”此刻赵徵还没有意识到,端王世子的死讯对他而言并不是最坏的。   詹士面有难色, 欲言又止。   太子不耐烦地催促:“快说!”   终于, 詹士道:“有一些不知道从何处流出来的传言,说是、是太子殿下不容端王世子,所以命人、命人……”   太子的双眼微微睁大, 他意识到詹士要说什么, 却无法相信:“命人如何?”   “命人半路将其除之而后快。”   “混账!”赵徵勃然大怒。   詹士急忙跪倒在地:“殿下息怒!卑职忖度,这种惊世骇俗的话, 一般的人未必会说出来,所以卑职更为担心的是,这流言是有心人故意散播的……目的就是为了诋毁殿下的名誉,如今只怕许多朝臣都知道了,只怕人心惶惶。若是传到宫内皇上耳中, 自然不妙……所以卑职请殿下及早定夺!该抢先一步跟皇上禀明此事顺带澄清才对。”   赵徵越发惊怒:“你说有人故意传播谣言?这、是什么人这样大胆,这般居心险恶?”   詹士犹豫了会儿:“这、请殿下恕罪,卑职实在也无从知晓。”   赵徵来回踱了几步,正太子妃也听身边的嬷嬷们说了此事,也正忙忙地找来问赵徵是否是真。   蓦地见太子的脸色甚是难看,李氏便知道了答案,忙上前示意詹士先行退下,才上前道:“殿下……”   赵徵回头恼道:“你也听说了?”   李氏点点头,忧心忡忡地说道:“殿下,这可如何是好?倘若父皇听信谗言,或者……言官之类的借此攻讦太子……”   赵徵急火攻心,怒道:“父皇自然知道我的为人,岂会轻易为谗言左右,而且清者自清,若有人质疑我,我亦无惧!”   太子妃叹气道:“殿下,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还是尽快想想对策……对了,该找瑞王商议。”   赵徵一愣,苦笑道:“找他?那个混账,要不是他直犟不肯低头,这会儿早安然无事了!如今闹得进退维谷,还叫我去找他……岂有此理!”   原来太子毕竟还是心疼瑞王的,先前主动低头又去劝过他两次。   太子甚至没有法子,劝瑞王大不了先虚与委蛇,只要安然无事脱困了,再做别的打算。   谁知瑞王连这点儿退让都不肯。   太子先前正闷在气头上,又听说瑞王断了饮食,如今也是虚火上升,舌头上都因而生出一个火疮,一碰便火辣辣地刺痛。   谁知道雪上加霜的,瑞王那边还没摆平,又跑出这么一件天大的事来。   这简直是内忧外患的,让赵徵简直无法自处。   正在这时侯,外头内侍来报:“太子殿下,瑞王府的郑公公来了,有事求见。”   赵徵一怔,继而命传。   李氏思忖着道:“这时侯郑公公来做什么?难道、瑞王已经知道了?”   太子瞅了她一眼,哼道:“他未必知道,他如今满心都是那个郝无奇!”   李氏哑然,苦笑着摇头:“这瑞王也真是的,要么就一个都不要,要么,就偏得要那一个,怎么这么不知道转圜呢。”   赵徵正在心里咀嚼她这句话,却见郑公公从外走了进来。   郑公公上前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命他免礼起身,道:“多日不见,你怎么突然来了?”   郑公公道:“殿下应该得知了复州那边发生的事了吧?老奴正是为此而来。”   太子皱了皱眉,哼道:“是你的意思呢,还是瑞王也听说了、是他的意思?”   郑公公看着他的脸色,叹了口气道:“殿下,这个节骨眼上,还是别跟我们王爷置气了吧,其实我们王爷心里比谁都清楚,殿下不过是为了他好罢了。但是殿下也是从小看着王爷长大的,他那个脾气您自然清楚,何况又是亲兄弟手足,难道真的要赌气怪他吗?”   太子听了这几句话,鼻子发酸,磨牙说道:“他若知道本宫为了他好,就该乖乖地听话!”   郑公公笑道:“是是,这个奴婢们也觉着是王爷的不对,等以后太子殿下再教训他吧。目下最重要的就是复州的事。”   赵徵心里也有点酸酸软软不太受用,便摇了摇头道:“真的是瑞王听说了?”   “这倒不是。”   “不是?”赵徵有些奇怪。   郑公公道:“其实是在先前,得知殿下您派人去传瑞王府的人上京,我们王爷就有过吩咐,他叫我安排了人去端王府那边盯着,本是想保万全,谁知道仍是生出意外!不过奴婢派的都是好手,等闲的山贼是奈何不了他们的,所以端王世子若真的出事,背后一定有一只可怕的黑手,目的只怕还是冲着太子殿下来的。”   太子妃李氏听到这里便道:“不错,外头那些流言蜚语我也隐约听说了些,简直是明晃晃冲着太子来的,实在可恨!”   郑公公道:“娘娘说的很是,所以当务之急是快些进宫跟皇上亲自禀明,另外,太子要尽快派人前往复州调查此事,先下手为强,一来查明真相,二来向人表明自己无私。”   李氏忙对太子道:“殿下,不如就按照郑公公所说,先去面圣吧?”   赵徵看着郑公公:“瑞王想的倒是详细,只不过如今出了这种事,他难道还要躲在内务司里袖手旁观吗?”   郑公公低下头去:“殿下……”   赵徵低头想了想,迈步刚要走又停下来,道:“本宫不是赌气也不是怪他,只是想不通,为什么他会为了一个女子,就这样的跟我作对。”   说完后,赵徵便快步出了东宫。   太子妃李氏目送赵徵离开,便对郑公公道:“公公,你还是去劝劝瑞王吧,殿下这两天吃睡不宁的,如今又遇到这种糟心事,只怕他一个人难以支撑,到底还需要瑞王帮他,若是别的事上也就罢了,这件事不同以往,瑞王很该知道轻重缓急。”   郑公公苦笑道:“娘娘,您叫奴婢去劝王爷?实在高看了奴婢。王爷连太子的面子都……奴婢又有什么脸面呢?不过……”   “不过怎么样?”太子妃忙问。   郑公公想了想,却说道:“听说皇太孙也很担心王爷吗?”   李氏是个聪明的妇人,听了郑公公这旁敲侧击的一句,立刻道:“你的意思是……”   郑公公知道她懂了,便垂头一笑道:“奴婢告退了。”   在郑公公离开后,太子妃立刻回头吩咐女官:“去把皇太孙带回来。”   这会儿皇太孙正在上书房,女官急忙前往,一时三刻便将赵斐带了回来。   皇太孙忙问:“母妃,为什么忽然叫孩儿回来?”   李氏微笑道:“斐儿,你先前不是一直吵闹着要见你四叔吗?现在母妃便领着你去见他。不过,你可要听话。”   赵斐大喜:“我要见四叔,我可太想他了,母妃,你快带我去吧,我自然听话,什么都听您的。”   当下太子妃带了赵斐前去内务司,谁知中途遇到了几个太医院的御医,一个个脸色慌张。   忙拦住问发生了何事,一名太医躬身道:“娘娘!瑞王殿下先前晕过去了!”   太子妃猛然窒息:“人呢?”   太医道:“人还在内务司里。”   “到底为什么晕了?”   太医迟疑,却又低声道:“应该是殿下身体过于虚弱,所以……咳嗽的不太好,希望只是风寒而已。”   “希望只是风寒?难道还可能是伤寒吗?”李氏的心怦怦乱跳起来,她的眼珠转了转,厉声训斥道:“混账,瑞王是千金之躯,如今竟然病的这样,你们是怎么照看的?若是王爷有个万一,看你们有几个脑袋!”   太医们吓得跪倒在地。   赵斐因听说这个,早惊的带了哭腔:“四叔怎么了?母妃,四叔怎么了?”   太子妃不去安抚他,赵斐得不到回答,竟哭了起来:“四叔呢?我要见四叔!”   此刻内务司的差官们得知太子妃跟皇太孙驾到,也忙迎了出来,见太子妃面有怒容而皇太孙哭叫不休,纷纷跪地。   太子妃见人多了起来,却厉声道:“瑞王病的如此,还能呆在这个地方吗?你们还不赶紧地把他好好地或扶或抬出来……就近先送到上书房去!皇上只是叫内务司审瑞王而已,不是叫你们要他命的,若瑞王真有个什么好歹,你们也是不能置身事外的,看皇上是不是会饶了你们!”   皇太孙不晓得母妃的意图,只是一门心思担忧瑞王真的就给“要了命”,便大声哭道:“你们赔我四叔,你们赔我四叔!”   太子妃说的道理内务司的人当然也懂,所以连日来他们很不敢为难瑞王,只不过瑞王向来身娇肉贵的,连日郁结外加饮食不调,病来如山倒。   太医先前看着虽然像是风寒,但也不敢确认,倘若是伤寒,那可就难治了。若是瑞王在内务司有个好歹,他们当然也不用活着了。   此刻听了太子妃的话,皇太孙且哭闹成这样,众人心惊胆战不敢怠慢,急忙安排人抬了软轿出来,好生地将瑞王抬了出来。   四个小太监抬着软轿,瑞王躺在中间,他的身上盖着一床薄被,合着双眸,脸白如纸,一动不动。   李氏一看,心头发颤,原来短短几天,瑞王比先前竟清减了好些,原本有些玉润的脸,现在只剩下了冰雪似的白,连下巴都变得尖了起来。   闭着双眸昏迷不醒的模样,像是纸上只用墨笔勾勒的一副素淡不染尘的画。   皇太孙一看瑞王,立刻叫嚷着就要扑上去,李氏赶紧拉住他:“现在不可以过去!得让太医再诊看过了。”   如果是伤寒的话,那可是会传人的!李氏之所以这样做,一是小心为上,二来也是让众人知道,瑞王的确病的厉害!她不是随意自作主张就叫把人挪出来的。   到了上书房,太医院首亲自赶到,同几个擅长内症的太医给瑞王诊了脉,商议对症下药等。   就在上书房一团忙乱的时候,乾极宫中,太子已经将端王世子出事的消息向着皇帝禀明了。   皇帝依旧是那副淡然不惊的样貌,显然他已经听说了。   见太子说完,皇帝问道:“你不是已经派了人去的吗,沿途护送,怎么会突然间出事?”   太子低着头道:“儿臣也正是大惑不解,按理说,不至于生出意外,而且就算本地的山贼强横,可也未必就敢对皇室中人下手,所以儿臣想立刻派人前往复州,查明真相。”   “真相,”皇帝淡淡重复了句:“一万个真相,也比不上端王世子好好的没出事儿,如今人都死了。”   赵徵心头微凉,咽了口唾沫道:“父皇说的是,儿臣也自是痛心疾首,到底是骨血至亲,本想叫他们进京团圆,谁知道偏偏……若是早想到会有这种事,儿臣又何必多事呢。”   “是吗?”皇帝听到这里便道:“你所说团圆,恐怕未必吧。”   太子一愣。   皇帝漫不经心地说道:“不是因为端王昔日的旧部屡次生事,最近又差点害了瑞王,你才发狠想要将他们传到京内的吗?”   赵徵见皇帝竟都知道了,忙跪倒在地:“父皇!父皇……恕罪!”   皇帝哼了声。   赵徵呼吸都有些紊乱,镇定片刻才道:“儿臣不敢隐瞒,当初的确是因为这个才想调他们回京,但也是想让他们在京城里,就在皇上跟儿臣的眼皮底下,用以震慑那些乱臣贼子让他们从此不要再屡屡生事,本也是想天下太平的……没想到……除此之外,儿臣并无其他心思,天日可表!”   皇帝拧眉看着他,并没有开口,殿内很是安静。   就在赵徵冷汗微微渗出的时候,皇帝突然问道:“瑞王还是不肯认错?”   太子没想到此刻皇帝会问起此事:“儿臣来的时候隐约听说、瑞王病倒了。”   恰在此刻,李公公从外进来,道:“回皇上,瑞王殿下方才昏死过去了,据说是感染了风寒,太子妃跟皇太孙正去探望,皇太孙受惊不小,太子妃便命把瑞王先转到上书房去了。”   赵徵双眼微睁,却又忙问:“瑞王如何了?”   才说完,便想到此刻是在御前,而且太子妃竟然这样胆大,把瑞王从内务司弄了出来,虽然是借着病“顺理成章”,但……毕竟这可是违抗了皇命。   太子忙又看向皇帝。   皇帝微微皱眉,却仍是冷冷淡淡地:“他也是活该,胆敢如此忤逆,让他就死在内务司也不冤,反正他从不把自个儿的命看的要紧。别人又何必为他杞人忧天呢?太子妃也是多事。”   太子听说是李氏下旨让瑞王去了上书房,心里嘉许觉着她做的对。   但却又有些担心皇帝会迁怒太子妃,觉着她自作主张、违抗了旨意。   如今听了这两句,心里的担忧却慢慢散开了。   原来赵徵从皇帝的语气里听出了跟自己一模一样的“怨念”。   皇帝对于瑞王在断龙崖的举止一时挂怀不忘,只怕也恨他为了郝无奇而不肯对家人低头。   但是这些话听来发狠,实则也是因为对于瑞王的关心啊。   那个浑小子。   从来听话,懂事,规矩,自矜,冷清自在游刃有余了二十多年,突然说变就变地就开始翻船,钻牛角,九死不悔,六亲不认。   叫人如何心意平。   果然,皇帝只仿佛怪罪似的说了这句话,并没有就疾言厉色雷厉风行地再训斥什么。   李公公也瞅了出来,便适时地说道:“太子妃到底算是瑞王殿下的亲嫂嫂,有道是长嫂如母嘛,她自然是顶关心瑞王的,又听说皇太孙以为瑞王殿下……怎么样了,哭的泪人一样,也差点厥过去呢。太子妃爱子心切,也不能由得瑞王病的那样而不管,而且太医们先前都不确定是不是伤寒,大家都怕着呢。”   皇帝哼道:“用你多嘴了?”   李公公忙道:“是,奴婢知错。”说着自己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但也不过是面上做的过去罢了。   皇帝微微抬头,想了会儿才道:“太子你刚才说要派人去复州调查。你想派谁去?”   赵徵来的路上便想过了,闻言倒也不慌,便道:“儿臣想让清吏司的人去,也可以再调用大理寺跟都察院的人,偕同调查。”   皇帝颔首:“你想的倒也周到,既然这样,那就照办吧,派去的人你自个儿挑选。”   太子大喜,忙叩首谢恩。   皇帝说完之后,又道:“你就着手做这件事,瑞王那里你不用去了,别惯着他……以为他有功了呢。何况正事要紧。”   本来赵徵正想着,出了乾极宫便立刻去看看瑞王,听了皇帝这句,不敢违抗,只能答应道:“是,儿臣遵命。”   赵徵起身后退,正要出门的时候,皇帝却又对李太监道:“你叫人去盯着,只是别叫皇太孙靠的太近了……嗯,什么时候那逆子死了,什么时候再来跟朕回禀吧。”   李太监知道皇帝也是口硬心软的,便苦笑道:“皇上……”   皇帝瞪了眼:“还不去?”   “是、奴婢遵旨。”李公公乖乖出殿。   上书房。   瑞王昏昏沉沉的,有些窒息之感。   他感觉人仿佛还在玉龙河里面,身体随着波浪翻涌而随波逐流,却找不到浮出水面的空隙,更加无法呼吸。   身体一会儿像是在冰水里,一会儿又像是给夹在了火上烤,极为难受。   他隐约看到一点光明,可若即若离。   他想要伸手握到,她却突然间消失不见,留他在无限黑暗之中沉沦。   苦苦地挣扎中,瑞王紧皱了眉头。   在瑞王床榻旁边守着的太子妃李氏,给瑞王擦拭头上的汗,听他口中喃喃地呼唤,像是熟悉的名字。   李氏靠近了些,侧耳听了会儿,到最后却听到瑞王轻轻地唤了声“母妃”。   太子妃听得愣住,看了看瑞王微蹙的眉头,心头无声一叹。   直到傍晚时分,瑞王才总算醒了过来。   他整个人还是有些虚,眼前像是有流水淌过,想起身却又动弹不得。   正想试着挣动,只听耳畔有人道:“四哥,你别动,你想做什么告诉我就行了。”   瑞王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微微一笑:“成安啊。你怎么来到这儿了。”   才张口,就听到声音沙哑而轻,几乎不像是他自己说出来的。   “是啊,四哥哥,我听说你病了所以来看看你,你怎么就……病的这样呢。”成安的声音带着隐忍。   “不打紧,”此刻瑞王模模糊糊的,还以为人在内务司里:“不过这儿不是你能呆的,快回去吧。给皇上知道了,连你也要怪罪。”   成安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抽噎。   瑞王咳嗽了几声:“哭什么?”   成安呜呜咽咽地说道:“四哥,向来你是个最聪明不过的人,怎么这次竟然如此犯傻呢?”   瑞王笑了笑:“又说什么犯傻。”   成安道:“你也不用瞒我,我都知道了,你落到这步田地,都是为了那个郝家的……她就算是个难得的天仙,也不值得你为她送了性命啊,何况也不是。”   瑞王的眼前逐渐地看的清楚了些,自然认出了这并不是在内务司,他的目光转动看向旁边的成安,见她双眼微红,神情哀怨地看着自己。   瑞王问道:“我怎么会在这儿?”   成安擦了擦泪,低声道:“是太子妃去内务司,知道你病了,便叫人把你挪了出来……幸亏是太子妃,不然的话你真的要断送在内务司了!”   瑞王道:“不会,我的命不至于就那样薄。”   成安忙捂住他的嘴:“四哥,求你别再说这些了。都病的这个样子了,还是嘴硬。”   瑞王歪了歪头,将她的手避开,道:“什么病,不过是饿了几天撑不住了而已。”   成安听了这句,悲从中来,泪珠又冒了出来:“你是得了风寒,之前好不容易才灌进了半碗药,你知不知道我为你多担心,你又知不知道情形有多凶险,起初太医觉着是伤寒呢!你吓死我了!”   瑞王的唇动了动,难得有几分温柔的道:“好了,别哭了。我这不是已经安然无恙了吗?”   “无恙?病应该将无恙了,但是……”成安含着泪,咬着唇道:“你只告诉我,回头若父皇传你问话,你将怎么答?”   瑞王低头想了想:“我只有一个答案,又何必总是问呢。”   “你还是不改?”成安着急地问。   瑞王淡淡道:“我就从来没想过要改。”   成安看了他半晌,转过头去,又哭了起来,哽咽不止:“你偏又这么说,你若这样该怎么了局?”   瑞王道:“成安,别哭了。我都想好了。”   成安问道:“想好什么了?”   瑞王道:“先前父皇跟太子殿下都反对我娶平平,不想她当王妃,自然是觉着她不配,但对我来说,我只认她。如果说因为我是瑞王,所以她不能嫁给我,那么我宁愿不当这个瑞王,那么……应该没有人可以阻拦我了吧。”   成安双眼睁大,骇然道:“四哥哥!你、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瑞王道:“我自然知道。”   两人说话的同时,在成安的背后,另有一道影子木然站在那里。   太子赵徵虽然听了皇帝的话并没有立刻赶来,但此刻事情安排妥当,所以才得闲往这里跑一趟,毕竟他还是放心不下瑞王。   进门的时候太医说瑞王才醒来,赵徵心里一宽。   可万万没想到竟会听见这么一句!   太子惊悚而心寒,同时又有无名的怒火滚滚而来。   他迈步走出来,无法置信地瞪着瑞王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瑞王看着赵徵:“哥哥……”   “我不是你哥哥!”赵徵怒不可遏,想到他刚才那一番话,他是真的疯魔了,自己的父皇、兄弟姊妹都不要了!   这个人……   赵徵挥手一巴掌扇了过去:“混账东西!”   瑞王本就才醒,身体仍是虚弱不堪,给赵徵这一掌打的伏倒在榻上。   成安惊呼了声:“太子殿下!你做什么!”   “你还理他吗?”赵徵的手掌心都火辣辣的,他悲愤交加地,指着瑞王对成安道:“他刚才说的话你自然也是听见了,他为了一个女人,连自己是谁都不认了!”   眼中突然有泪冒了出来,赵徵却不想让瑞王看见,他转身要走,却又止步:“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的那些话若是给皇上听见,只怕他会杀了你!”   瑞王不答。   太子深深呼吸,最终冷冷地说道:“景藩,你、实在是让我太失望了!”   说完之后,赵徵转身拂袖而去!   太子赵徵急冲冲向外走,走到殿门口,却意外地看到如妃娘娘带了两个贴身的女官正从门外走了进来。   赵徵一愣之下,缓缓止步。   如妃见他脸色不虞,眼中隐隐地竟还有泪渍,便诧异地问道:“太子,发生何事了?莫不是瑞王的病……”   赵徵无法平静自己的心绪,听她提到瑞王,只觉着心寒彻骨,只勉强向着如妃行了个礼,便往旁边侧开一步先去了。   如妃回头目送赵徵背影离去,眼中透出疑惑之色。   缓步向里间而行,正成安也站在床边上默默地拭泪。   如妃的目光转动,看见瑞王靠坐着,微微扬首,合着双眸。   他的长发散着,因为病而清悒的容貌越发的出尘超逸。   如妃见状,一时竟无法挪步,连出声都忘了。   还是成安终于看到了她,忙过来行礼,低头问道:“娘娘如何来了?”   如妃微笑道:“听说瑞王病了,我特来探望,现在情形如何了?”   成安默默地看了瑞王一眼:“太医说并没有大碍了。”   此刻瑞王听见动静,便睁开了双眼,当看见如妃的时候,略微意外。   他想下地,奈何身体未愈。   成安忙上前扶住,如妃也紧走几步,抬手在他的臂上轻轻一按:“王爷千万不必!”   瑞王脑中昏沉,顺势道:“请娘娘勿怪。”   如妃的玉指在他的袖子上一摁又缓缓地松开:“你是病人,不可妄动,须听太医吩咐。”   瑞王抬手扶着额头:“多谢娘娘。”   如妃缓缓地吁了口气,又问了几句他的病情如何。   成安在旁边看出几分端倪,便解口喝水走开了。   如妃娘娘见成安去了,才在床边的鼓凳上坐下,凝视着瑞王道:“王爷是千金之躯,可务必要保重身体。”   瑞王虽然病中,可见她来的蹊跷,又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便猜到她不是来探病的,只怕另有所图。   他忍着不适之感,尽量平静地说道:“多谢,只是这房中自有病气,娘娘不可在此久呆,等本王好了,再去相谢娘娘吧。”   如妃笑笑,却道:“王爷身上的病好医,可心里的病根该怎么去呢。”   瑞王扫了她一眼,缓缓垂了眸子:“娘娘想说什么?请直言。”   如妃点了点头,轻声道:“王爷这一场无妄之灾,起因无非是一个人。其实王爷想要她也不难。”   瑞王抬眸:“哦?”   他白衣散发,肤色如雪,双眸却似秋夜寒江,其凉如冰,看的人心头生寒。   如妃的目光垂落,望见他搁在被子边上的修长玉指:“我知道王爷是明白人,所以不同你虚与委蛇。郝无奇做王妃,皇上跟太子殿下都不会答应,他们心里都过不去。我有个主意,礼部尚书蔡大人府内一位三姑娘品貌皆优,绝不在郝无奇之下,若是王爷娶她为正妃,王爷跟太子当然不会有话说。那时候王爷再迎娶郝无奇为侧妃,也自无人多言了,岂不是两全齐美吗?”   瑞王听她说到“礼部尚书府三姑娘”的时候,就意识到了她要说什么,听如妃说完后,瑞王道:“本王也有一句话想请教娘娘,不知娘娘能否如实回答。”   “什么话?”   “刚才那一番话,是娘娘你的私心所想,还是别的人的意思?”瑞王说的“别的人”,不是其他闲杂人等,而是皇帝。   他觉着如妃可能是来给皇帝当说客的。   如妃当然也清楚他的意思。   她沉默片刻道:“我伺候皇上这么多年,皇上的性子我是很清楚的。今日这番话,我是真心地为了王爷着想才说的。您可明白吗?”   瑞王明白。   如妃的意思是,她的这番话是揣摩皇上意思而来的,虽然不是皇帝亲口所说,但也算是皇帝的心意。   只要他照做,那自然是皆大欢喜。   但是……   瑞王道:“多谢娘娘的美意。不过……”他笑了笑,“本王身子虚,命且薄,齐人之美左拥右抱只怕无福消受,有一个就很够了。”   如妃一震。   “王爷……”她皱着眉,还想再劝。   瑞王却已经又闭了双眸,淡淡道:“娘娘还是请回吧。”   如妃看着他清清冷冷的模样,缓缓起身。   将走的时候却又道:“王爷大概还不知道,端王世子在复州被刺杀之事吧。”   瑞王的双眼果然又重新睁开,眼神透出几许锋锐:“你说什么?世子……死了吗?”   如妃点点头:“太子殿下已经将此事禀告了皇上,派了吏部的蔡流风紧急赶往复州去了。”   瑞王微微发白的唇动了动,此刻才神情微变。   当初太子要传端王世子进京,他就觉着不妥,也已经吩咐了人前去一路护送,没想到仍是出了事!   如妃道:“王爷当然也清楚这件事情非同等闲,背后之人只怕是冲着太子来的,在这个关键时候,殿下你跟太子因为一个郝无奇而离心,以太子一人之力,只怕未必应付的了……王爷真忍心看太子孤立无援,而幕后之人却乐得坐享其成吗?”   她虽是后宫之人,有些事情却看得极为通透。   瑞王看了她一会儿:“娘娘错了。”   “哦?”   “本王跟太子,从未离心。”瑞王垂眸,镇静笃定说道:“太子亦绝不会孤立无援。”   如妃静静地看了他半晌:“但愿如此。”   她微微地仰头吁了口气,忽地莞尔一笑:“不管王爷怎么想,我……是真心想要王爷好的。”   瑞王眉峰一扬,却未搭腔。   清流,阮家。   端王世子遇刺的事情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但本来该惊愕的那位,反应却是平常。   阮听雪对那来报信的家奴道:“这有什么可慌张的?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哪里不生出点意外来,何况这是皇室的事情,我又不做官,关我何事?”   家奴呆了呆,却也知道自己爷的脾气,只好行礼后讪讪地退下了。   蔡采石跟林森各自愕然,不明所以,便悄悄地出来找无奇。   正看到春日扶着无奇坐在栏杆旁边,柯其淳站在两人身侧……在他对面,却是个陌生的蓝衣魁伟男子。   蔡采石跟林森头一次见到君遥,不知此人是谁,正在窃窃私语,阮听雪在后面道:“那是关外来君兄,我的朋友。”   蔡采石听到一个“君”字,蓦地回头:“小舅舅,您说什么?君兄?哪个‘君’?”   “是啊,他姓君,单名一个‘遥’字,君子的‘君’,逍遥自在、遥不可及的‘遥’。”阮听雪回答。   “君?!难道、是?他!”蔡采石大皱眉头,喃喃:“这可不妙啊。”   阮听雪见他反应古怪,问道:“你说什么?” 第137章 逢君   先前蔡采石在京内的时候, 跟林森偷偷商议来清流探望无奇的事儿。   正交头接耳,孟先生从桌前经过,看他们两个满脸兴奋, 便问道:“你们两个小东西在说什么?”   林森急忙摇头:“没说什么, 我们在说……之前的一桩案子。”   孟先生笑:“是不是清流的案子?”   “啊……”林森随口应了声,才回味过来不对。   蔡采石知道孟大人是个高深莫测的, 便不瞒着他, 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大人,我们刚才的确在商议,想去清流看望小奇呢。”   孟先生道:“我就知道你们放心不下那孩子。稍等,我给你们算一算。”   他说话间从袖子里掏出了三枚古钱。   林森见他又要弄这些,却忙跳起来看稀奇:“先生, 这次怎么用这个了?”   孟先生掂量着那磨得发亮的钱币:“我最近开始发金钱课, 正好试试看准不准。”   林森吐舌,只见孟先生走到门口处, 看看头顶的太阳光, 将铜钱在手中摇了摇,俯身下去,将钱币撒在地上。   此刻林森跟蔡采石因好奇都跑到他的身后了, 见是三个字面, 乃是个老阳。   孟先生回头看看他们两个,又低头看看地上的三枚古钱, 笑道:“你们两个再各掷一次。”   林森巴不得,忙上前拿起来,也学着孟先生的样子扔了一遍,却是两个字面,林森问:“这是何意?”   孟先生道:“是少阴。”   蔡采石也又拿起来扔了一次, 却是一个字两个图,是个少阳。   孟大人又连掷了三次,掏出易书查了查,又掐手指算了一回。说道:“我刚才是在算你们三个的动向,如今看来是个济卦,坎为水,离为火,水火相济,虽是吉卦,但吉中带乱,可成可败,”   林森跟蔡采石对视一眼:“这是什么意思?”   孟先生道:“就是事在人为的意思。”   林森似懂非懂。   蔡采石见他要走,忙道:“上次瑞王殿下遇险,先生算得是‘风雷益’,水龙涉川,损上利下,果然是极准,如今怎么不多给我们也说两句呢?”   孟先生笑道:“你这个小子,看着老实,却还是有心眼的。”   说话间他细看了看蔡采石跟林森两人的面相,说道:“我送你们一个人一句话。小林子你是‘遇山莫入’,蔡采石你则是‘遇江而止’。”   这两个词的字面意思非常好懂,但是两个人都不太明白。   林森先问:“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让我遇到山林就不要进入吗?进入了又怎么样?”   孟先生道:“刚才的金钱课是水在火上,你是木命,水火相交不管怎么样对你都不是好事,山林属阴,你若入山,便似入墓。”   这一句话把林森吓得打了个寒颤。   蔡采石忙问:“那我的遇江而止……难不成也是说我不能过江否则就……”   “孺子可教,”孟先生笑着点头,又打趣道:“这个就不用我解释了吧,你是石头,只想想看石头过江会怎么样?”   蔡采石想了想道:“这也容易,反正我们是去清流的,又不必过江,也不会入山,所以并没有危险,不过先生的话我们都记住了。”   孟先生呵呵笑了两声,不置可否。   林森给他那句入山便似入墓的话弄得心里疙疙瘩瘩的,不过他还惦记着另一件事,忙道:“先生,那小奇呢?有没有给小奇的话?”   孟先生眨了眨眼,终于一笑说道:“她嘛,倒也有一句。”   蔡采石有点意外:“给小奇的也有,是什么?”   孟先生道:“也是四个字,逢君则退。”   蔡采石跟林森都呆了。   如果说孟先生之前给蔡采石跟林森的那两句话还显而易懂,那么这句就很叫他们摸不着头脑了,偏偏孟先生也并没有解释。   他说完后只挥挥衣袖道:“见了小平平,替我告诉她便是,她自然会懂。”   先前蔡采石林森跟无奇重逢,只顾高兴去了,哪里还记得这件小事。   直到此刻,蔡采石听说阮听雪说那人叫做“君遥”,顿时就想起了孟先生叫他们带的话。   林森三两步跑了过去,先看了君遥一眼,才问无奇:“怎么了?”   无奇已经缓过劲:“没事,只是才听说了端王世子出事的消息……”   “原来是为这个,虽说事发突然令人震惊,但你也不用这样吧,瞧这脸色都变了。”林森道。   此刻蔡采石也走了过来,看看无奇又看向君遥。   君遥不动声色地瞅着他们两个少年,脸上是淡淡的笑容。可他虽然笑的温和泰然,眼神却好像自有一股难以形容的高高在上的冷肃威严。   蔡采石又想起孟先生那句话,心里竟有点凛然寒意。   君遥却道:“这两位是?”   阮听雪在他们后面走来,道:“这是京内来的蔡公子跟林公子,是平平的好友。”   君遥便笑道:“哦,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蔡采石勉强地做了个揖,便咳嗽了声道:“小奇,你别是被风吹了吧,咱们到屋里说话去吧。”   于是春日跟柯其淳两个,同他们三人先行离开,只剩下阮听雪跟君遥在原地,君遥若有所思地说道:“怎么这两位刚才看我的眼神有点古怪呢。”   刚才蔡采石嘀咕了那两句,阮听雪没听明白,加上蔡采石没跟他解释,所以他也不晓得如何。   只道:“小孩子们,大概是因为端王世子的那件事吧,有些沉不住气,不过这件事的确有点蹊跷,好好的,怎么堂堂的世子殿下就死于非命了呢,世人只羡慕金枝玉叶凤子龙孙,却不晓得有时候生于皇家也是颇为不易甚至危机四伏的。”   君遥听到最后一句,不由点头笑道:“谁说不是呢?”   阮听雪想了想又道:“不过也难怪这些小孩子们不安,假如只是个端王世子出事,于朝廷自然没什么大碍,但是如果跟太子有关,那事情就大了。”   君遥道:“你也觉着这件事是太子指使人做的吗?”   阮听雪摇了摇头:“我看未必。”   “哦?”   “太子殿下素有贤名,我是不太相信他会做这种事,而且……对他而言,除掉端王世子有什么益处呢?”   君遥忖度着说道:“有道理,杀了世子,对太子而言并无好处,只怕还会惹祸上身呢。不过,不知道京城内的那些大人们、以及宫中的皇上等,会不会如听雪你一般想法。”   阮听雪道:“不管怎么样,如今既然已经有流言蜚语冒了出来,太子势必会受到影响。毕竟,就算是朝廷百官们信任太子,可是天下百姓们就未必了,哼,十个人之中,至少会有一半是愚钝盲从的,再有两三人险恶卑劣之徒。剩下少有的明智之辈,就算知道太子无辜也无能为力,或者明知如何而冷眼旁观的……简直一团糟。”   君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那你属于何种人?”   阮听雪道:“我嘛,我自然是那种什么事也不管,不论黑白而袖手冷眼的。”   君遥笑道:“怎么不去当他们的照世明灯呢?”   “累,难,烦,险,”阮听雪叹息道:“我怕累怕难怕苦,更加怕我没那种能力,倘若于事无成反而把自己栽进去,岂不是害人害家?索性就远离是非,做一辈子的闲云野鹤也罢。”   君遥笑道:“很是,似你我之辈,只当自在悠闲的闲云野鹤,便是幸事了。”   两人相视而笑,阮听雪道:“对了,我先前跟平平说去登琅琊山,还没说完她的朋友就来了,人多越发热闹,等我问问他们是否也愿一起前去。”   君遥摇头道:“只怕不能了,你看他们为端王世子的事情一团着急,哪里还有心去玩乐。”   阮听雪皱眉:“是了,我怎么把这件事忘了。那……”   君遥笑道:“我心里虽想跟小平平一起去游山玩水,只是也不想强人所难,大不了仍是你我同行,如何?还好你我都是无心之人,不被这些俗事所扰。”   阮听雪笑道:“我只怕平平不去你未免觉着扫兴,既然如此自然是好。”   两人当下商议妥当,明日便去登山。   且说无奇跟蔡采石林森几个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蔡采石便拉住无奇,问她君遥何许人也。   无奇心里给瑞王跟世子两件事烦扰,打起精神道:“他是小舅舅的朋友。跟我们无关。”   “怎么跟我们无关,只怕大有干系。”林森叫道。   无奇正诧异,春日问道:“这是何意?”   蔡采石便将孟先生给他们三人的那几句话都告诉了,因道:“我跟小林子一个遇江而止,一个遇山莫入,都不是好话,你则是逢君则退,想想叫人惊心呢。”   林森直白些:“这姓君的来历不明的,莫不是个歹人吧?”   无奇怔了怔:“我也曾这么想过,当面询问,他、他说是关外的商人,所说的也没有纰漏。”   柯其淳却忽然问道:“春姑娘,你怎么不说话?”   春日正默然,闻言眉头一蹙:“你问我?”   柯其淳道:“那个人,分明是个高手,他在你面前没有流露破绽吗?”   春日的目光跟他对上,却又转开:“我自然看出来他不是泛泛之辈,不过他并无异样举止,又是阮公子的贵客,你难道要我把他拿下?”   “我并没有这么说。”   蔡采石见他们两个又对上,忙道:“不过,假如这君遥不是好人而是有所图而来,他为的又是什么呢?”   众人都沉默。   这日直到晚间,院外突然又有贵客到了。   这次来的却是蔡流风。   原来蔡流风奉命前往复州,虽不敢怠慢,但因为蔡采石跟林森都在清流这里,所以借口过来,带他们一同前往。   无奇听说是蔡流风到了,急忙迎出来。   大家在厅内见了,虽然才过了几天,却像是数月乃至数年那么漫长。   蔡流风身上披着墨色的斗篷,还未解下,回头见无奇匆匆而来,双眸便亮了一亮。   三人上前各自行礼,蔡采石先问:“大哥你怎么来了?”   蔡流风望着无奇,闻言将目光掠开了一点,道:“有公干,过来带你们前去复州。”   无奇忙道:“是为了端王世子那件事?”   蔡流风点头。   无奇欲言又止。   这要是在以前,蔡流风要去复州且带着蔡采石跟林森,无奇只怕当仁不让地便要同他们一起去,但是现在她不在清吏司了,而且瑞王那里……   蔡采石看着蔡流风的目光总在无奇身上,便拉拉林森道:“咱们要走了,不如先去跟老太太辞个别吧。”不由分说地把林森拽开了。   厅内只剩下了两人,蔡流风低头看着无奇:“几日不见,好像比先前略胖了点了。”   无奇摸了摸脸:“是啊,我外祖母叫人换着花样的弄菜弄饭,逼着我多吃,再住下去只怕我就真成了猪仔了。”   蔡流风笑道:“她老人家是疼你,何况你本来也是太过清瘦,趁机补一补是好的,若是能够丰润一些,更加……”   本是要称赞她叫她放心的,可是话到嘴边又停下来,总觉着说出来就有点像是调戏了。   无奇瞅了他一眼,便把别的事先压下,只问道:“蔡大哥,这趟差事是不是不好干啊?”   蔡流风道:“是啊。有点棘手。”他说着便目不转睛地看着无奇,虽然希望渺茫,但此时此刻,竟很想听她说一句“我跟你一起去”。   倒不是想她一起去查案,主要是那个“一起”。   但看着无奇的脸,蔡流风瞧出她是有心事:“你怎么了,为什么像是……郁郁寡欢的?莫非是因为暂时不能回京吗?”   无奇忙道:“不、没有。蔡大哥,我本来……”   正在这时侯,门口人影一晃,却是阮听雪走了进来,一眼看到蔡流风,便笑道:“蔡学士大驾光临,是我失礼了!”   蔡流风忙转身向着阮听雪回礼。   阮听雪对于朝廷的官员没有什么好感,但蔡家大公子的美名天下皆知,而且是以才名著称,人品更是无可挑剔。   如今亲眼一见这般斯文俊秀,美玉生辉,阮听雪笑道:“蔡尚书有这般儿子,真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   无奇怕阮听雪口没遮拦的,便笑道:“小舅舅。”   蔡流风却不以为忤,仍是谦和温文:“您过奖了。”   阮听雪眼中透出几分惊奇,又把蔡流风从头到脚看了一遍,道:“你……却比你父亲的脾气好。”   蔡流风道:“您见过家父?”   “何止,”阮听雪应了这声,扫了无奇一眼,才道:“我少年时候曾见过蔡大人,他可还是那样的不苟言笑雷厉风行吗?”   蔡流风一笑:“家父向来严以律己,毕竟身为朝臣有太多规矩,家父又是礼部之人,自更加的不能肆意放浪形骸。”   阮听雪大笑几声:“你果然不错,这么维护老蔡。”称赞了几句后道:“好了,不说闲话,再说下去小平平要恼了。”说到这里便对无奇道:“你放心吧,我不会为难你的‘蔡大哥’的。不过是老太太那里听说蔡家的人来了,所以要见一见,蔡学士,使得吗?”   “这……”蔡流风一顿,微笑道:“自然是晚辈的荣幸。”   彭老夫人竟很是喜欢蔡流风,同他说了许久的话。   因见天色已晚,非要留他住一夜再去。此刻城门眼见要关了,赶夜路也不便,蔡流风只得留下,只等明日早早启程。   吃了晚饭,其他的随从先去安歇。林森拉着蔡采石来找无奇。   原来林森知道蔡流风是来叫他们一同去复州的,便想让无奇一起前往,蔡采石其实也是这般想,可又怕无奇不乐意。   谁知还未进院子,就听门口一个小丫鬟说道:“这位京城来的蔡大人跟姑娘是什么关系?”   另一个道:“像是跟姑娘极好的,他长得也好,听说还是礼部蔡尚书的公子,难不成跟姑娘是……”   两人低低笑了两声,又忙道:“嘘,别吵嚷,叫人听见了可不像话。不过,若真是姑娘的贵婿,那可是天作之合呢。”   “嘻嘻,你猜蔡公子在跟姑娘说什么?”   两人听了这几句,才知道蔡流风正在无奇这里。蔡采石便忙拉住林森:“咱们先回去吧。”   林森犹豫地看看院内,低低地跟蔡采石道:“我看蔡大哥一定也是为了复州的事,想劝小奇一起,倒是不必我们开口了,不过这些姐姐竟编排蔡大哥跟小奇……”   蔡采石见他还是没开窍,便笑而不语。林森看他笑的有些奇怪,便道:“咦,向来有关你大哥或者小奇的闲言碎语,你是最不能忍的,这次怎么了?”   蔡采石忍不住道:“你这个人,平日里见到个女的,不管年龄多大什么来历,必要去亲近,还自诩什么情场圣手,怎么遇到真格的就这么蠢钝了呢?”   林森一愣,瞪着眼睛看了蔡采石半晌,终于道:“你、你总不是在告诉我,蔡大哥他对小奇……”   蔡采石叹气:“罢了,我可不跟你说了。”   林森拉住他:“竟是真的?”   这一声极高,吓得蔡采石忙拦住他:“你别嚷嚷!”   林森惊魂未定,他对无奇的感情自然就像是手足兄弟一样,蔡流风对他们三个也向来关怀有加,所以他理所当然也以为蔡流风跟自己一样,从未往别的地方去想。   这个弯好不容易才拐了过来。   无奇的房中。   一张圆桌前,蔡流风跟无奇分别在两侧坐了。   蔡流风道:“白天我就觉着你有心事,有什么是不能跟我说的?”   别的事情,确实可以向蔡流风讨教,但是关于瑞王的的……尤其是瑞王那惊世骇俗的举止,无奇无法启齿。   思来想去无奇道:“蔡大哥,我、我只是在想,我不能跟你去复州……心里过意不去。”   蔡流风一笑:“这有什么,你愿意去我自然求之不得,但你能留在阮府这里陪着老太太,安安稳稳地将养身子,我自然也是喜欢的。”   无奇深深呼吸:“这一趟前往恐怕会有危险,你务必小心行事。”   蔡流风道:“你放心,我自然知道。”   无奇咬了咬唇:“京内一切可好吗?”   “一切妥当,”蔡流风望着她,灯影下彼此相对,让他突然想起在护国寺小院中的那一夜,“小奇……”   无奇抬眸。   蔡流风道:“先前事多繁忙不得空闲,今日总算得了这一点间隙,好歹能跟你相见。我不想错过。”   无奇双眼微睁,下意识地想拦住蔡流风。   蔡流风道:“如今你的身份大白,我先前跟你说过的那件事,你……”   “蔡大哥!”无奇站起身来,转身背对蔡流风。   蔡流风心头一沉,微微屏息,才有些艰涩地问道:“你、还是不愿意吗?”   无奇心乱如麻:“你别说了。”   蔡流风也缓缓地站起身来,道:“其实,我也听说了一些传言。”   “什、什么传言?”无奇回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蔡流风道:“我听有些人说,瑞王殿下似乎是想让你……做他的王妃,不知真假。你……可听说了吗?”   无奇的脸顿时红了起来:“我……”要是在今日之前,她自然可以立刻回答“我不知道”,但是偏偏已经从春日那里知道了。   蔡流风一看她的反应就明白了:“你已经知道了?”他倒不觉着意外,毕竟春日一直都跟在无奇的身旁。   无奇低下头:“我、也是今天才听说。”   “你既然不愿意考虑我,那么想必,是喜欢瑞王殿下,”蔡流风的声音很慢,天知道他说这番话,何等难过,自嘲地笑笑:“倒也是,我……无论如何是不能跟瑞王殿下相提并论的,你选择他,也是应当的。”   “不是!”无奇急忙否认!   蔡流风道:“什么不是?”   无奇道:“我、我……我没有选择瑞王殿下。”她身不由己地说了这句,却不知自己该怎么表达,跺跺脚道:“蔡大哥,你怎么这么想,我不明白瑞王殿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他从没有、提过。他,他甚至没有……”   赵景藩甚至没有像是蔡流风似的当面跟她表白过。   似乎是突然间就跳到了要“迎娶”的地步。   匪夷所思。   无奇皱着眉:“我才没有想过要当什么王妃,我甚至怀疑这不过是传言而已!瑞王那样人物,怎么会这么想不开?而且我更加不想瑞王因为这个而受难……蔡大哥,别人不懂也就罢了,怎么连你也不了解我呢?”   蔡流风微微一笑,他当然了解,只是害怕无奇偏向了瑞王而已。   如今看无奇的反应,才知道,一切都是瑞王一相情愿的。   蔡流风笑道:“这么说你丝毫没考虑过?”   “没有!”无奇脱口而出,可看向蔡流风含笑的眼神,又憋红着脸道:“你也不要笑,我只是不想去沾这些麻烦事罢了,不管是瑞王殿下,还是你。瑞王我自然是敬而远之,而你蔡大公子,我也是高攀不起的。”   她索性豁出去了似的,既然退无可退,索性撕破了脸都说明白了。   蔡流风却丝毫也不恼,反而笑了出声:“是吗?不用你高攀,我来高攀小奇如何?”   无奇愣住,瞪了蔡流风半天:“蔡大哥,你还知道说笑?”   “是说笑,也是真心的。”蔡流风慢慢地敛了笑,却道:“我知道瑞王殿下所做之后,又是惊心又是后怕。”   无奇不解:“后怕?”   蔡流风道:“当然是后怕,我没想到殿下会这样做,倘若皇上立刻答应了他,立刻赐婚……你说呢?难道你还有余地说‘不’?还不是得乖乖地进王府?”   无奇吓了一跳:“什、什么……”她没想过这个可能,但是听蔡流风一说,却也知道的确是这个道理,顿时头皮发麻。   蔡流风道:“就算是现在皇上并未答应,但不代表过几天会不会答应,毕竟据我所知瑞王殿下并未放弃,我甚至听说……”   无奇咽了口唾沫:“听说什么?”   蔡流风淡淡道:“我不想背地嚼舌,但是这是关乎你终身的事,容不得马虎。我听闻,皇上有意让瑞王择一大家闺秀为正妃,至于你……”   他没有说完,而无奇已经明白:“我不!”   “你若不愿意,”蔡流风说道:“若不想覆水难收,如今倒是有个现成的法子。”   无奇已经呆了:“什么法子?”   蔡流风道:“只要你名花有主,瑞王的主意自然落空,皇上自然也不会再强人所难。”   “名花……”无奇心焦,几乎不明白这词是何意:“蔡大哥你……”   蔡流风索性直说:“你只要答应我,或者先定下亲事,有了名分,皇室当然不会再打你的主意了。”   无奇后退两步。   蔡流风知道自己是有点趁人之危了,但他没有办法,就算趁人之危也好,这可是天赐良机,他不想再错过。   “要么你愿意进王府当什么侧妃,”蔡流风狠下心肠,让自己再往井下投一块石头:“小奇,是我还是他,你最后选一次吧。”   无奇觉着,这两个人都可算是世间难得。一个是天上星月,一个是人中龙凤,但为什么非得让她选一个呢?   退一万步说,倘若是知己好友,选一个就选一个罢了。   但如今这可是选“夫君”,这个她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的词。   “蔡大哥你别逼我,”无奇无奈地嘀咕,“我哪个也不选,行吗?”   蔡流风笑:“不行。或者你还想选别人?”   “我又不是皇帝在选妃!”无奇瞪大眼睛叫道。   蔡流风忍笑。   无奇自己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却又气哼哼地说道:“反正我不选,大不了我……”   “你怎么样?”   “我、我出家当女道士、当尼姑总行吧?”   蔡流风忍不住抬手揉揉她的头:“你再说?”   无奇推开他的手往后跳开:“蔡大哥!我认真的!”   “好啊,你要去当道士我也去。我陪着你。”蔡流风笑的笃定,“反正我对于寻仙修道也是颇有兴趣的。”   无奇抱头:“你怎么能这样?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你……你这样……”她对于蔡流风还是很尊敬的,所以不肯说出难听的形容词。   “这样厚颜无耻、死缠烂打吗?”蔡流风却替她说了,他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腕:“其实、我以前也不知道我会变得这样。”   无奇觉着蔡流风的掌心很热,心猛地一跳,后知后觉地甩脱了他的手。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没法子面对蔡流风温柔的神情。   只能抓住救命稻草般的:“蔡大哥……时候不早了。”   蔡流风从无奇的房中走了出来。   意犹未尽而又带着眷恋的,他回头看看仍坐在桌边上发呆的女孩儿,如果可以,能抱一抱该多好。   却只能安静地一步步地下了台阶。   他不疾不徐地往客房而行,进了客房的院子,推开房门,忽然间觉着不对。   蔡流风一瞬警觉。   正要叫人,只听有个声音在里间响起:“终于回来了,还以为蔡学士要在别处过夜了呢。”   这声音带着几分笑意,听着,略有耳熟。   蔡流风一时想不起此人是谁。   正在皱眉,那人负手从内走了出来。   灯影下,蔡流风看着那道魁伟威肃的身影,似曾相识的容貌,有点无法置信:“您是、是……”心底一个名字猛地跃了出来,但就在呼之欲出的时候,那人微笑抬手制止了他。   次日天不亮,蔡流风带了蔡采石跟林森告辞。   不能跟昔日伙伴同行,无奇十分惭愧,强打精神送别,却又总是避开蔡流风的目光,只叮嘱蔡采石跟林森一路多加小心。   蔡采石知道蔡流风昨晚必然跟她推心置腹地说过,见她不肯同行,自然不会再为难她,反而也叮嘱她安心休养。   眼睁睁看一行人消失街口,无奇的眼睛都有些潮润,闷闷不乐地往回,却给阮听雪拉住了:“我跟君兄昨日商量好了,今日去登山,既然他们都走了,你在家里也无事,何不跟我们一起?”   无奇哪里有心情:“小舅舅你们去吧,我不去。”   阮听雪道:“你还惦记瑞王世子那件事?罢了,又跟你不相干……再说要是抛下你,老太太那边恐怕不乐意。”   无奇道:“不要紧,我去跟外祖母说。就说我懒怠动弹就是了。”   阮听雪皱眉看了她一会儿:“那罢了,等过两天你心情好了,我再陪你去也行。”   正要回房,老太太那里派了人来叫她过去。   彭老夫人叫无奇到跟前,打量她的脸色不太好,便说道:“是不是因为小石头,小林他们都走了,你就闷闷不乐了?”   无奇忙否认。   老夫人道:“那你小舅舅今日要跟君先生去琅琊山,你先前着急要去的,怎么又不跟他们一起?”   无奇少不得花言巧语地:“我不过是想多陪陪您老人家罢了,怎么您反而把我往外推呢?要是厌烦我了,我索性就回京去了。”   彭老夫人笑道:“你这丫头,我怎么会厌烦,只怕你自己坐不住了。”   无奇有点心虚。   的确,因为瑞王的事,她恨不得立刻回京。但……心里又有点害怕回京。   彭老夫人端详着她,缓缓道:“女孩儿大了,便有自己的心事了,再留能留个几年呢?”   无奇愣住:“您老人家又说什么?”   彭老夫人握着她柔嫩的小手,道:“你老实跟我说,昨儿蔡家的那位大公子怎么特意来府里了?”   无奇没想到老太太竟问此事:“蔡大哥、当然是为了石头跟小林子。”   “是为了他们,还是为了你?”老夫人了然一切地看着无奇。   无奇的心一紧:“您、您在说什么呢。”   彭老夫人却幽幽地叹了口气,道:“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蔡流风的确是个不错的。但是……他恐怕不适合你。”   无奇怔住。   彭老夫人望着她圆圆的双眼:“难道,你也喜欢他?”   无奇忙道:“不、不是……我自然喜欢且尊敬蔡大哥的,但是我、从没想过嫁给他。外祖母,我不想嫁人。”   老夫人若有所思道:“你不想嫁他,应该并非男女之间那种喜欢了。”   无奇皱眉嘀咕:“我谁也不想嫁。”   老夫人笑道:“哦?除了蔡家大公子,还有谁吗?”   无奇红了脸:“没、没有!”   彭老夫人叹了口气:“真的没有?你这个丫头,你娘瞒着我也就罢了,你也不说,真当我老眼昏花了不成?”   无奇睁大双眼,老夫人抚着她的小脸,缓缓道:“你啊,看着是极聪明伶俐的,可有些事上仍是懵懂混沌,你可知道,我不希望你像是你娘一样……”   “我娘?”无奇愣住:“我娘怎么了?”   彭老夫人的眼中掠过一点不忍,却又笑道:“没什么,外祖母只是想要我的小平平喜乐平安罢了。”   说到这里,无奇心头一动,她望着老夫人,沉默片刻后道:“外祖母,我……有一件事我不知该怎么办好。”   “什么事?”   无奇深深呼吸,想了会儿,艰难开口:“有个人,不是蔡大哥!那人他对我很好,是我没想到的那种好,但是我跟他不是一路人,我怕……”   “怕什么?”彭老夫人仍是温声地问。   无奇说了一半又后悔了,本想停下,但是这件事她实在找不到能说的人,便鼓足勇气道:“我怕欠了他的还不清,也怕得罪了他惹祸上身……还怕……”   还怕若是斩不断理还乱,将来纠缠不清,无法自拔。   怕,怕的太多太多了。   “你喜欢他?”老夫人突然振聋发聩的问。   无奇猛地一颤:“您说什么?没!当然没有!”   彭老夫人带着两三分笑看着无奇:“你对于蔡大公子,是很明确地说自己喜欢且尊敬他,但是你对这个人,却迟疑不决,甚至难以开口,若不是你心里有他,又何必这般犹犹豫豫,患得患失?”   无奇瞪大双眼看着老夫人,这刹那,突然又想起那天下雨,她在糕点铺子外,隔着雨幕同瑞王遥遥相望。   突然想到,客栈里他突如其来的拥抱。   清吏司,她故意为难指使他,他却果然乖乖去做了。   以及断龙崖上……   心一阵阵地抽痛。   彭老夫人自然看了出来:“傻孩子,你喜欢这个人,对吗?”   泪不由自主地从双眼中涌了出来,无奇张手抱住老夫人,扑倒她的怀中:“外祖母……”她无法反驳这句话,可又不肯承认,只觉着没来由的委屈。   彭老夫人抱住无奇,轻轻地在她的背上抚了抚:“这又有什么了不得的,你要是真心喜欢他,那就听从你的心就罢了。”   “我、我不敢。”无奇的声音低如蚊吶。   彭老夫人笑道:“只要他也喜欢你,有什么不敢的?相比较不敢,外祖母更不愿你错过。”   “错过?”无奇泪眼婆娑地喃喃重复了声。   “是啊,”彭老夫人抚过她缎子似的长发:“外祖母不想你……后悔终身。”   老人家看着无奇,眼中却有一点淡淡的感伤,相似的事情她已经目睹过一次了,这次是她最心爱的小外孙女儿,她可不想无奇再重蹈覆辙。 第138章 女装   下午, 裁缝娘子带人来到阮府,将做好的衣裙奉上请无奇试穿。   无奇并没有试衣裳的心思,可这毕竟是老太太一片心意, 倒是不能扫她老人家的兴。   裁缝娘子笑吟吟地道:“按照老太太的吩咐, 这三套衣裳,两套是日常的, 还有一套略正式的, 都是京城时新的样子,姑娘试试看,若是哪里有不满意的,我们再改就是了。”   彭老夫人忙不迭地招呼无奇:“快过来看看喜不喜欢?”   无奇摸摸那丝滑的桃粉色缎子,笑道:“外祖母, 这颜色是不是太娇嫩了?料子也太娇贵了。”   “自然是最贵的才配得上我的小平平, ”彭老夫人宠溺地看她一眼,又笑斥道:“颜色娇嫩才正好, 正适合小姑娘花骨朵一样的年纪, 又不是给我们老婆子们穿,快来,你就先穿这一套给我看看。”   无奇吐舌。   裁缝娘子在旁边笑道:“姑娘, 这颜色很多的想穿都穿不了呢。”   “这是为什么?”无奇忙问。   裁缝娘子道:“这颜色好贵好, 就是太挑人了,若是肤色略暗淡些的, 便会给这颜色衬的越发晦暗,而且气质上也挑剔,很容易显出村气俗气来。”   无奇摊手道:“那你还给我穿这个?岂不是让我自取其辱吗?”   裁缝娘子一怔,继而笑说:“姑娘,您可是太自谦了。不是我夸嘴, 我做了这几十年的衣裳,清流这边的大户人家,哪家哪户没去过?见过的美人也是无数,但是却没一个像是姑娘一般出色无双的……您放一百个心,我保管这料子你穿上是顶合适的。”   她倒是明白彭老夫人为什么如此宠爱这小外孙女儿,生得宛若瓷娃娃一般,又总是笑眯眯的,着实可爱非常。   无奇道:“您可别只管夸嘴吧,小心待会儿就打嘴。”   彭老夫人听得也笑起来:“少胡说,快穿上给我瞧瞧,是好是歹我自然看的明白。”   无奇只得听命,入内更衣。   多亏宁儿跟在身旁,伺候她将一整套的衣裙换的妥当。   一时半刻的整理好了,宁儿看着面前如同一朵春日初绽桃花般的女孩儿,却半天说不出话来。   无奇看她呆呆地便道:“你干什么眼睛发直?是太……好看呢还是难看?”   宁儿好不容易把嘴合上,叹息道:“还是老太太的眼睛最毒,知道挑什么样的合适姑娘。”   说着上前给她拢那头发,忍不住道:“早上我说该梳梳头,换换发饰,你只是说我多事,现在现弄也来不及了,这头发怎么衬得上这身裙子呢。”   无奇啐了她一口:“我又不是去相亲见人。”   宁儿掩口笑道:“不过话说回来,姑娘生得好,这样去相亲也保管使得,定是人见人爱的。”   无奇吃惊:“你这丫头哪里学来的油嘴滑舌,我可没教你这些。”   宁儿说道:“这是实话,怎么油嘴滑舌了?”   此刻外头却来催着问有没有换好。无奇匆匆地应了声,嘀咕道:“算了,赶鸭子上架吧。”便抚了抚衣袖,迈步往外走了出去。   宁儿跟着走了两步,看着她的走路姿态,忙道:“姑娘你慢着些,步子太快太大了,不像是个小姐。”   无奇故意地大步流星:“我偏不。你绑着我。”   宁儿嘀咕了声,又忙小跑跟上。   两人来到外间,正裁缝娘子在跟彭老夫人闲话外头的传言,蓦地看到无奇走出来,眼前顿时一亮。   已是秋日,气候自然有些冷飒飒的,天地之间的万花都偃旗息鼓,唯有菊花凌寒独自开。   但当无奇从里间走出来的时候,却仿佛叫人觉着是春日满园灼灼的桃花,在春风之中自在摇曳,令人亦不由自主地沉醉于这和煦而令人舒适的美景。   果然是天生的美人。   裁缝娘子一时失语。   彭老夫人定定地看着无奇,心底仿佛闪过昔日阮夫人少女时候的影子。   “外祖母,”无奇挥了挥衣袖,上前特意地转了圈,道:“我换好了,您觉着怎么样?”   彭老夫人近看着她吹弹得破白皙似雪的脸,顿了顿才说道:“平平,真的要长成大姑娘了。”   无奇一怔:“外祖母?”   彭老夫人却又一笑,握住她的小手,又从头到脚将她看了一遍,心里竟是微甜的喜欢,跟微酸的不舍。   “好看的很。”老太太轻声地说:“比你娘亲当年还要出色。”   无奇诧异,忙笑道:“您可别这么说,很不用哄我,就算说不好看,我也不会立刻脱下来。”   老太太还没开口,裁缝娘子道:“这若还不好看,我回去立刻把我那招牌砸了,再不给人做衣裳去了。”   无奇听她这般恶咒都说出来,便笑说:“罢了罢了,我不说了就是了,好端端地坏人买卖做什么。”   老太太本想让无奇把三套都试一试,可是见她穿的这样出色,便知道那两套很不用再试了,必然都是极好的。   裁缝娘子陪坐片刻,才依依不舍告退。无奇立刻想将这一身换下来,老太太道:“不用换,就这么穿着最好,我喜欢看。”   无奇笑道:“其实我倒是无所谓穿什么,就是这裙子褶儿太多,怕我毛手毛脚惯了会绊倒。另外,穿了女装自然不能像是以前那样大大咧咧的,可叫我小碎步的走,我可也不愿意。”   彭老夫人道:“谁让你小碎步了,这府内又没有旁人,你先前怎么着,这会儿还怎么着。不过……倘若有外人的来的时候你适当地装一装就是了。”   无奇抱住她笑道:“外祖母,您可真知我心。”   彭老夫人看她在怀里撒娇,想了想说道:“我知道留不了你几天了,所以想多看看你打扮的像是个小姑娘的样子。”   无奇一愣,仰头道:“外祖母……”   彭老夫人道:“你先前跟我说的那个人,你大概是放心不下吧?”   无奇脸色微变,慢慢地将老夫人松开。   彭老夫人摸摸她的头道:“别怕,你娘送你来,自然是为你着想,不愿意你参与是非圈中,但是除非他们也一并迁来清流,否则难道要一辈子不许你回京?一味的避退并不是什么好法子,我知道你是个有主见的孩子,你要是想回去,自然可以回去。”   无奇的眼中闪闪烁烁:“外祖母,我、我……”   彭老夫人看着她眼圈微红的样子:“你肯把心事告诉外祖母,我心里是很高兴的,我自然也要帮平平排忧解难。”   无奇本来的确很像快点回京,但是此刻听老夫人这般说,心里却十分不舍起来,抱着老太太道:“外祖母,我舍不得您。”   彭老夫人道:“我又何尝舍得我的小平平呢,但若让你在这里郁郁寡欢的,倒不如让你高高兴兴地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   无奇搂住老夫人,泪再次的无法自控。   离开老太太上房往回的路上,阮听雪正跟君遥两个从外回来。   无奇因为满怀心事,并没有看见他们,远远地,君遥却先瞧见了她。   阮听雪本在跟他说话,见他眼神不对,顺着看过去,一眼看到个粉衣轻裙的窈窕少女,正微微垂首踯躅而行,他顿时道:“咦,来了亲戚?”   君遥闻言,才一笑道:“你且仔细看。”   阮听雪微怔,忙定睛再度看去,顿时大惊:“平平?!”   他脱口叫了声后,便拔腿向着无奇身旁跑去。   君遥不动声色地盯着无奇,却也随着不疾不徐地跟上。   那边无奇听见宁儿提醒,才抬头看向阮听雪。这会儿他已经跑到跟前了。   “平平,真的是你。”阮听雪啼笑皆非,又惊又喜,将她从头到脚看了遍,笑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想到换女装了?”   无奇道:“是外祖母叫人给我做的,下午时候送了来,就换上了。……你们回来的怎么这么早?”   阮听雪是自己的小舅舅,而君遥,对无奇而言却是个“不相干”的人,所以面对他们倒也没什么窘迫局促的不适之感,一如平常。   阮听雪道:“是了,我听老太太说要给你做衣裳的,啧,这做的倒是极好。”他又看了看无奇,往常只见她一身简简单单清清爽爽的男装,性子又是古灵精怪的,竟没想到,换了一身女装,会又完全是另一种不同的气质。   也难怪他先前竟没认出来。   只听身后君遥笑道:“我们只去了醉翁亭,游览过了那周边几处便回来了,不然要走遍整座山,只怕要入夜才回了。听雪的体力只怕也不支啊。”   他自然是回答了无奇问“怎么这么早”的话,说完后又望着无奇道:“小平平这般打扮,倒是出人意料的。”   无奇猜不透这人的来历,却本能地怀着一份警惕。何况又从蔡采石那里得知了“逢君则退”,于是道:“是吗,让君先生见笑了。”   “并非见笑,而是……”君遥毫不避讳地看着她,笑道:“是惊艳。”   这样的话若是给阮听雪说出来,无奇一定怀疑是在嘲笑,但是君遥的目光冷静而自若,语气不容分说,倒像是在说一个浑然天成的事实。   事实也是如此,无奇明明没有梳起云髻,只是随意在头顶挽着一个最简单的发髻,用白玉簪。脸上也丝毫不曾涂脂抹粉,却是天然的清丽秀美,如同芙蓉出水,别有一番惊心动魄的动人之处。   无奇却受不了这般当面恭维,她假意咳嗽了声,便敬而远之地避开君遥的目光,对阮听雪道:“小舅舅我先回房了。”   阮听雪还没看够,闻言只能先应承了。眼睁睁地看着无奇带宁儿去了,才摇头说道:“这丫头……我原先只当她还是个小孩子,这换了女装才知道,原来……吾家有女初长成,未在深闺我不知啊。”   “哈哈,我倒也想起了两句,”君遥闻言也笑了声,竟道:“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阮听雪笑看他:“君兄,词虽好,就是名不雅,这话可不能当着平平的面儿说,小心她恼你。”   这可是杜牧之当初调离扬州的时候,写给当地歌姬的一首诗,诗句自然极好,只是这赞颂的对象身份低微,自然不能拿来形容正经人家的小姐。   君遥无所谓地耸耸肩:“我看小平平本对我也并无什么好感,多恼一份亦无妨了。不过,是不会当着她面说的,毕竟就算不能博佳人一笑,总不能让她更加恼恨我啊。”   阮听雪拍拍他的肩,忽然道:“你明日当真要走吗?”   君遥道:“是啊,我来,一则是惦记着游览琅琊山,二来也是承蒙阮兄你的盛情,但总归不能单留一处,这大好河山,我尚未走过三停之中的一停呢。”   阮听雪有些羡慕地点点头:“我虽然也自诩闲云野鹤,时常出去游走,不过到底是还有老母在府,不然的话也随着君兄走遍天下各处了。”   君遥笑道:“人各有志,换句话说,若是我也有慈母在堂,恐怕我也会跟你一样,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阮听雪叹道:“好不容易遇到君兄这般对脾气的知己,匆匆又别,真叫人……”   君遥拍拍他的手臂道:“世事无常,风云变幻,就算今日相别,焉知他日没有重逢之时?兄又何必做小儿女情态呢?倒不如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阮听雪笑道:“说的是!是我一时之间浅见了!”   两人说笑了几句,便自入内去拜见老太太。   次日,无奇才知道君遥要离开之事,这对她来说却是一件好事。   对这个看似非敌非友的神秘人,她只有秉承孟先生的那句“逢君则退”,本来是想先他一步离开阮府回京去,不料他居然跟她的想法有些不谋而合。   彭老夫人因知道她的心事,已经先派了心腹的人回京,去郝府告知阮夫人,免得阮夫人毫无准备,或者会为难无奇。   启程这日,正是阴天,阮听雪很有些不舍:“怎么说走就走,我才回来几天啊?”   无奇道:“我回去处置一件事,会还回来的。”   阮听雪敲了敲她的脑门:“有什么事这么要紧?”   无奇还没回答,彭老夫人道:“你少说嘴,要不是你在外头胡混,岂不是能多陪平平几天?如今却还来说她。”   阮听雪便小声对无奇道:“你可有了撑腰的人了,我都不敢为难。”   彭老夫人道:“当舅舅的了,还这么没大没小,你给我好好地送着平平出城。”吩咐这句,又询问无奇该带的东西都带好了没有。   无奇却实在有些忍不住了,鼻子发酸,便抱住老太太道:“外祖母,不然,我再住两天吧。”   彭老夫人眼中也有泪光闪烁,却笑道:“果然还是个小丫头呢,动不动的就撒娇。行了,多住两天也是惦记,还是先回去吧,把事儿处置妥当了,我也才放心。”   无奇吸吸鼻子,不敢再看老太太慈祥的脸,生恐自己又落泪。   终于拜别了老夫人,乘车出城。   阮听雪送出了十里地,无奇连连劝他停下,毕竟再送可就到来安了,且她这一走,老太太不知如何的难过呢,还得让阮听雪回去陪着才好。   听雪只好停下来,又在车窗边上说道:“我也不知道你有什么事回京,但既然老太太叫你回去自然是大事。你好好地处置,再过来住两天,这次我必陪你四处游逛一番尽兴。”   无奇伸出手来跟他的手握了握,各自道了保重。   两下分别,马车在官道上缓缓而行。   春日并没有在车厢中,而是骑马在外。走了一会儿她回头看看,身后阮听雪跟阮府众人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   春日瞧瞧前方,靠近车窗:“你回去,是为了殿下?”   无奇将车帘掀起来,她不知该怎么回答这话,只道:“你怎么不进来?”   春日摇了摇头,仍问:“你真是为殿下回去的?”   无奇避无可避:“我知道我能力低微,就算回去也未必帮得上,但我……我还是不想就这么袖手旁观的。”   春日突然问道:“你……喜欢王爷?”   无奇的手一颤,下意识地把帘子放低了一些。   春日瞧着她:“你真的喜欢王爷?”   无奇把脸转开,顾左右而言他地:“姐姐你、你不如进来吧,外头不冷吗?”   春日的脸上却露出一点奇异的笑:“我还是不进去了。”   无奇并不是真的在意这点小事,只不过是挡她那个问题的罢了。闻言缓缓吁了口气,正要放下车帘,忽然觉着不太对。   她往外看了眼:“这、是不是走错了?”   春日道:“什么走错了。”   无奇往前看了看,来的路上她曾留意过官道两侧的风景,何况来安到清流一条宽阔官道,无奇迟疑道:“这个……来安城不是在前面的吗?怎么好像偏开了?”她到了车厢另一侧往外看了看:“是绕道了?”   “是啊,”春日淡淡道:“前方有事,所以绕开行。”   无奇毫不怀疑,“哦”了声,便将帘子放下了。   当马车穿过一座不知名小镇的时候,无奇听着外头隐隐的人声,掩不住的疑惑:“姐姐,这是到哪里了?”   马车微微一沉。   车厢门打开,有个意料之外的人从外闪了进来。   无奇有点不能相信自己竟会在此时见到君遥。   “你……”她瞪大双眼:“君先生你怎么在这儿?”   君遥笑着将袍摆一抖,道:“或许是你我有缘呢。”   无奇看着他讳莫如深的双眼,突然想到外间的春日:“姐姐……”   刚要去掀开帘子看看,手却给君遥握住了,他稍微一用力,便轻而易举地将无奇拉到了自己的怀中。   事出突然,无奇看看束在身上的手臂:“你……!”   “莫慌,”君遥好整以暇笑道:“只是不想你去惊扰别人而已。小平平,你很讨厌我?”   “你、请你放开手的话,我大概就没那么讨厌你了。”无奇简直窒息,磨着牙道。   君遥非但没有放手,反而在她的脸上轻轻地一抚:“果然是个有趣的小姑娘,怪不得……连瑞王都为你神魂颠倒了。”   无奇又惊又气,脸上涨红:“你、在瞎说什么?还不放开?”   君遥道:“要我放开容易,你只告诉我你为何要急着回京呢?”   无奇觉着此人果然不是好东西,她真没白提防,只可惜提防的似乎不够。   当即口不择言道:“关你屁事?”   “哈,”君遥轻笑了两声:“小姑娘家的,可不能说这些话。”   “跟你无关,你不想听就离我远远的。”无奇恶声恶气地,顺势挣扎。   给他揽在胸前,姿势非常的别扭,更加让无奇很不自在。   君遥低头望着她因为生气而涨红的脸颊,鼻端嗅到淡淡的甜香,他的心头竟然一荡,喃喃道:“奇怪,我向来不太喜欢你这种小丫头的……”   无奇气不打一处来:“呸!谁让你喜欢了?你以为你是谁?”   “我?”君遥笑道:“你这么在意我是谁吗?”   无奇道:“藏头露尾的,鬼鬼祟祟,令人不齿。”她不放弃地奋力一挣,但却纹丝不动。   束缚她的手,可是能轻而易举捏碎一颗坚硬北珠的,只要他愿意,只怕也会将她如同北珠般轻易捏碎。   “知不知道,”君遥微微眯起双眼:“你还是第一个敢这般骂我的。”   “这难道是我的荣幸?”   君遥低低笑了声,垂眸看着她细细的后颈。   只用一只左手就轻易地握制住了无奇的双手,右手捏住她的下颌,想将她的脸转过来。   谁知无奇用力摇了摇头,忽然低头下去,竟狠狠地咬在他的右手虎口上。   君遥皱眉,手背上刺痛,像是给咬破了。   但他竟没有挣开,也没有动手,更没有斥责。   只任由无奇咬着,他淡淡道:“你要是知道我曾经历过什么,就知道你这么做是何其愚蠢,你就算生生地把我的肉咬下来,也不及我所经历的苦痛之万一。”   无奇正勉为其难地咬着他的手背,牙齿间已经感觉到涩咸的血腥气了,本来想逼得他赶紧松手,自己可以逃出去,谁知道他居然不为所动,还有心情轻描淡写地点评。   真是又尴尬又气,总不能真的把这块肉咬下来吧,她还嫌恶心呢。   无奇当机立断地松开嘴。   此刻已经是满口的血腥气,她瞅了眼君遥的手,鲜明的两派牙印,三个小小地血洞。   她忍不住卷着舌头,难受地吐了吐带血的口水。   君遥扫了眼手上的伤,脸色还是那么似笑非笑。   似乎他手上的这伤,只伤害到了无奇自个儿。   无奇想擦擦嘴角,偏动不了:“你到底想怎么样?”   君遥道:“我想请你去一个地方做客。”   “你这是绑架,别提什么请。”   “那好,我想绑架你去一个地方做客。”他从善如流地改口。   无奇无言以对,终于道:“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到了地方,你自然知道。”   “为什么只‘请’我?”   “因为……”君遥盯着那一截白皙的后颈,“因为我对你颇感兴趣。”   无奇冷笑:“那我可有选择?”   “你可以选择对我感兴趣,也可以选择乖乖地跟我前去。”   无奇哼道:“怪不得阁下说你是商贾之家出身,这买卖真的是一本万利,不管怎样选都是对你有利。”   君遥理所当然地说道:“我从不做亏本的买卖。”他说着突然道:“而且,我现在要得一点利息。”   在无奇想问他要什么利息的时候,后颈上突然有一点点濡湿微热,似乎还有一点刺痛。   正悚然间,感觉君遥手上一松。   无奇忙往旁边滚开了一点,抬头看向君遥,却正见他轻轻地一舔下唇。   无奇愣了愣,后知后觉想到刚才的那一点异样,她抬手在后颈上一抚,惊怒:“你、你刚才……”   君遥却盯着她的唇,心里想起的是昨儿她着女装时候的情形,不由略有些遗憾地:“怎么又换了男装呢?”   无奇要气炸了,可自己又是秀才遇到兵,打是打不过的,骂好像也无法占上风。   她决定在找到解决法子之前保持安静,或者不去招惹此人,应该不至于再引他有什么过激之举动。   马车缓缓而行,无奇听不到外头的响动。   她不愿去看君遥,却知道他正盯着自己,那种无形而炽烈的目光让她隐隐地恐惧。   “我、春日姐姐呢?”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君遥道:“你问她做什么?”   春日是瑞王的人,按理说有她在外头,是不至于这么轻易地让君遥进到车厢里来的,就算打不过对方,至少会有些动静。   可是居然连一点异动都没有!   突然,无奇想到刚才转道时候,春日的应对举止。   她的心跳快了些,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但……又不愿去深想,更不愿相信。   “你、你对她做了什么?”无奇有点担心地问。   面对这个问题,君遥却露出了一点意味深长的笑:“你想知道吗?”   无奇不由自主地看了他一眼,望着那点古怪的笑,她心神不宁地说道:“你……你别伤害春日。”   “我怎么舍得伤她呢,”君遥微笑回答,“春日美貌而精明,武功高强,这样的女孩子本来该被人好生珍惜、好好疼爱的。”   “你、你什么意思?”无奇有点迷糊,又有点奇怪的毛骨悚然。   君遥笑的温柔:“小平平不是最善解人意的吗,怎么连这个也不懂?”他说着突然靠近过来,盯着无奇道:“你放心,我也不会伤害你,就像是听雪说的一样,好不容易发现的至宝,当然要好好地藏起来,免得给人看见了抢去……嗯,瑞王不早该这么做吗?”   无奇震惊地看着他。   君遥一笑,沉声道:“不过,要是他早这么做了,我自然就没有这机会了,所以,这兴许是天意吧……”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无奇,越来越近。   无奇本不知他想怎么样,见他靠近过来,想也不想,挥手一掌打过去。   君遥不躲不闪,眼睛都没眨一下,只闪电般抬手将她的手腕握住:“别闹,给我乖一些,不然我怕会不小心伤到你。”   无奇的汗都要冒出来了。   正在这时侯,马车轻轻地一颠簸。   君遥身形一晃,手上稍微松开。   无奇趁机甩开他的手向旁边的车厢口逃去!才拉开车厢门,腰带便给扣住,被人用力一提!   “放手!”无奇情急大叫!拼命挣扎,拳打脚踢。   她反抗的这般剧烈,君遥一时竟有点制不住她,当下皱眉道:“你要这样,就别怪我动粗了……”   就在这时候,外头有个声音厉声叫道:“给我停下!”   这个声音有点熟悉,无奇正在不顾一切地乱动,虽隐隐听见,却一时没想到是谁。   而此刻在外间,一道身影向着马车掠了过来。   无奇在前面一辆车上,后面的是小丫头嬷嬷们乘坐的。春日原本跟着无奇,此刻却随着后面一辆车。   听见这声音后她的脸色一变,扭头看向来人,却见他浓眉紧皱,目光相对,他的眼中满是惊疑。   春日却下意识地调转了目光。   那人极快地冲到马车旁边,喝令车马停下,便看着春日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原来此人竟是顾九。   春日以为顾九是盯着自己来的,听了这句才知道不是。但她已经无法解释了。   抬手将顾九握住自己缰绳的手打开:“不用你管。”   顾九本只是单纯的疑问而已,见状心惊跳起来:“什么叫不用我管,你不是跟着郝无奇在清流的吗,怎么会在这儿?她人呢?”   春日咽了口唾沫,看了眼前方的马车。   顾九毕竟是很了解春日为人的,看她目光闪烁神情有躲闪之意,脸色随之一变:“你、你干了什么?”   他不理春日,纵马先前掠去,叫道:“郝无奇?!”   马车里依稀有一声闷闷地叫,让顾九惊心。   眼见顾九将要靠近过去,跟在车边的一个奴仆打扮之人却突然出手袭了过来。   与此同时,马车加快速度向前冲去!   幸亏顾九临阵经验丰富,立刻变招挡住,电光火石间,那马车已经又离开了一段距离。   身后春日纵马追了过来,见状略一停,就也跟上那辆车去了。   顾九怒道:“你停住!”   他这次出行虽带的人不多,却幸而还有几个,有两名王府内卫见他被绊住,便双双向着前方的马车追去!   其中一个眼见将靠近车边了,冷不防春日回手,手底寒芒闪过,正中那人的肩头。   那内卫低呼了声,摔落在地!另一人见状都惊呆了,不晓得为什么春日对自己人动手。   顾九虽然正跟敌方交手,却也所见分明,莫说是那两个内卫,连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若说刚才发现春日行踪诡异的时候心里还只是怀疑,那现在他已经确定了!   “程春日!”顾九咬牙切齿:“你竟然背叛瑞王府!”   春日一招得手,并不回头,只也咬紧牙关,纵马向前!马跑的飞快,颠簸中她的泪也一一消失于风中,就像是从没流过。   身后顾九气极了,一掌将缠住自己那人拍落在地,顾九纵马向前,从地上的内卫身上将弓箭拎起。   对准前方的春日后背,顾九的手紧紧扣着,叫道:“给我站住!”   马儿没有丝毫放慢的架势。   顾九眯起双眼,扣着弓箭的手松开!   那支箭破空而出,春日已经听见了利箭急速而来的声音,旋即右肩上钻心的疼痛!   她闷哼了声,身形一晃,几乎从马背上摔下来。   “程春日!我最后警告你!”身后顾九喝道。   春日很清楚顾九的箭头之准,这一箭是他故意射歪了的,下一箭恐怕就是致命的了。   但她已经不能回头了,奋力一抖缰绳,马儿已经冲到马车旁边。   背后顾九也没了退路更没了选择,他死死盯着马背上的人影,第二支箭嗖地射出。   春日流着汗,大约还有泪,但她竟不想闪避,她死死地盯着前方,正准备承受那一箭穿心之苦,突然间一股掌风从旁边马车中挥出。   同时一道身影自车中跃了出来。   那支箭给掌风一荡,向着旁边斜飞出去,而那人不偏不倚地跃落在春日身后,将她拥入怀中。   春日很意外,转头,却听到身后的人笑道:“好狠,对这般美人儿也下得了手。”   她低着头,泪一晃坠落。   依稀也看到他右手背上血渍宛然的几个牙印。   马车向着旁边的一条街拐弯。   君遥抱着春日,纵马往前而去!   顾九本是能追上他们的,可是看到那拐弯的马车……还是恨恨地将弓箭丢下,转而去追车。   瑞王府。   赵景藩匆匆地进门,走的太快,加上他大病初愈,呼吸都乱了。   费公公扑过来扶着他:“王爷您慢点儿!不着急!”   顾九在他身后,惴惴的。   “她呢?”赵景藩冲口问道。   费公公道:“王爷,那丫头在里间,好端端地在里间,没事儿。”   瑞王看了眼顾九:“到底怎么回事?”   顾九低声道:“回王爷,这件事说来非常的离奇,本来、本来属下是为追查李靖而去的明光镇,没想到竟……”   事到如今他还是不想出卖春日,但是又知道是瞒不住的。   幸而瑞王没打算问下去,他的眼神变了几变,尽量平静却仍是难忍紧张地问道:“她到底、有没有碍?”   顾九忙道:“郝无奇确实无大碍,王爷您放心。”   虽然受了点惊吓是不免的,但在他拦住马车发现她的时候,她只是给人点了穴道,衣衫虽稍微凌乱但……据他判断应该没有出事。所以多余的话顾九也不打算跟瑞王说明,因为清楚,瑞王恐怕受不得这些。 第139章 家法   瑞王进内的时候, 无奇还没有醒来。   她安静地躺在床榻上,毫无反应的模样,让赵景藩看的揪心。   虽然知道顾九跟费公公不至于当面胡说, 但他还是忍不住伸手过去, 悄悄试了试无奇的鼻息。   那一点点柔和的微热,让赵景藩轻轻地吐了口气。   然后他缩回了手, 在费公公挪过来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虽然不过才分别了几天, 但是重又看见无奇在自己跟前,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浮出那句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他的脸上露出了连日来少有的晴色。   手搁在膝头,长指动了动,又往旁边看了眼。   幸而费公公很有眼色地往后退下了。   赵景藩无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才伸出手去, 先在她的脸上蜻蜓点水般地碰了一下,手底的肌肤是他所知道的软嫩温润。   他忍不住并起指头轻轻地捏了捏, 在贪恋于这种感觉无法自拔前、总算又如梦初醒般地收手。   碰到了真真切切的人, 那种鲜明的触感让瑞王清楚无奇是回来了,而且就在他的身边。   这简单的想法却让他心里生出若干的喜欢。   放下的手在膝上抓了抓,又瞧见她搁在身侧的小手。   目光在上面停了一刻, 便又探手过去, 小心翼翼地把那只毫无意识的手儿的握在了掌心。   笑容情不自禁地在唇边浮现,瑞王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那是无法形容的快活的心跳。   他很轻地揉握着那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每一根手指都不肯放过。   爱不释手的意思大概就是如此。   正在瑞王处于一种难以言说的朦朦胧胧的无上喜悦中的时候,榻上的无奇轻轻地咳嗽了声。   瑞王的动作随着这一声轻响戛然而止。   他看向榻上的人,此刻几乎不知是该欢悦还是紧张。   面前,无奇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瑞王定了定神, 微微俯身。   两个人的目光不出意外地对上,瑞王竟有一刻的窒息,然后他道:“平、平平……”   无奇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说道:“你、你是何人?”   赵景藩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句,整个人僵住了:“你说什么?”   无奇将自己的手缓缓地抽了回来,抚了抚额头,慢吞吞地说道:“我的头有点晕,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里?你又是谁?我又是谁?”   瑞王窒息,他直直地看着她:“你、你不记得你是谁了?”   无奇眨了眨眼:“啊,对啊……脑袋好像一片空白的,什么也不记得呢。”   赵景藩呆在了原地,刹那间从狂喜的云端坠落似的。   无奇抓了抓头,打量他正在泛白的脸色:“你怎么啦?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本王……”赵景藩不知道该怎么应答她,满心惊跳,“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连你是谁都不记得?”   无奇低下头:“唔,唔,是啊。”   “顾九!”瑞王脸色一沉,回头看向顾九。   顾九跟费公公因为要避嫌,自发退开了十数步。   隔着这样远,这边两个人的对话费公公当然是听不太真切,但顾九却听得明明白白的。   他也是惊心之余而一头雾水。   听瑞王唤自己,顾九忙上前:“王爷……”   赵景藩厉声喝道:“这是怎么回事?”   顾九紧张地咽了口气:“回王爷,据属下查看该是无恙的,不知、不知……”   他也很为难,他毕竟不是大夫。而且无奇并无外伤,先前脉象显示也是正常。   但就算如此他仍旧不能保证无懈可击,所以回话不免也有些迟疑。   费公公见状忙也奔过来道:“是不是小平平哪里不适?奴婢这就去传太医!”   “不、不用,”回话的是无奇,她叫了声后又低低嗫嚅道,“不用劳烦啦。”   先前瑞王听顾九回话带疑,眼中不禁透出几分怒意。   可正要让费公公快去传太医,忽然看到无奇半低着头,两只眼睛却乌溜溜地偷偷打量着自己。   她的眸色清明如水,隐隐地透着几许狡黠,可除了这些,依稀好像还有……   但是这种灵动而又有点“做贼心虚”眼神他是很熟悉的。   这可不像是一个失忆的人会有的。   瑞王心头一动。   他微微地摆了摆手。   顾九跟费公公莫名其妙,却又悄然退后。   榻上的无奇挠挠头,左顾右盼地:“我、我是不是该走了。”   她正要下地,只听瑞王淡淡地问:“你要去哪儿?”   无奇道:“我……我自然回家去,唔,我想这儿应该不是我的家吧。”   “你都不记得了,怎么知道这儿不是?”瑞王笑了笑,重新落座:“这儿其实就是你的家。”   “什么?”无奇猛地抬起头来,吃惊。   瑞王的唇角一挑,却又敛笑,手在袍摆上轻轻一拂,他好整以暇地说道:“怎么,你不信?本王是不会骗你的。”   “呃……”无奇悄悄地探出舌尖润了润有些发干的唇,忍不住又瞥了他一眼。   瑞王恰到好处地捕捉到这个眼神,却又故意问道:“你真的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吗?”   “嗯,”无奇咳嗽了声,硬着头皮道:“是、是啊。”   瑞王声音平静而又笃定似的说道:“那本王告诉你,你……你叫平平,你、是本王的王妃。”   “什么……王爷!”无奇忍无可忍,抬头瞪着瑞王叫了起来。   瑞王的眉峰微动,脸上浮出不由自主的笑意,眼底却还是透出几分恼意在表示他的不满:“怎么了?你又知道本王是谁了?”   无奇对上他似恼似含的沉沉眸色,想到他刚才的这些话,便知道自己已经给看穿了。   她甚是赧颜,便嘿嘿地笑道:“是啊,我突然间就又记起来了……这可真是个奇迹啊,一定是王爷的洪福齐天,我也跟着沾了光了。”这谎话真是手到擒来,越发自如。   话音未落,瑞王伸手捏住了她的下颌:“是吗?”   无奇涨红了脸,忙将他的手推开:“疼!”   “这就疼了?很该让你长个教训,你这丫头还敢骗人了!”瑞王敛眉,似笑非笑的。   无奇无可奈何地嘀咕:“不是故意的,只是玩笑罢了……谁、谁知道王爷居然真的相信了。”   原来刚才无奇虽没有醒,但已经恢复了意识。   她隐约听到瑞王跟顾九在说话,但心里竟有种奇怪的恐惧,有点像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分明是为了瑞王而回来的,可是突然间他就出现在眼前,无奇便下意识地仍旧装昏迷,不太敢面对他。   直到瑞王握住了她的手。   她感觉自己的手给很严重的“非礼”跟“轻薄”了。   在此之前她简直想象不到,只是握一握手而已,就会让人……心跳加速到无法自控的地步。   手上传来的异样之感让无奇再也无法装下去,她感觉自己若还不“醒”来,恐怕就会直接从榻上跳起来了。   但当睁开双眼四目相对的时候,望着面前的人,那种窒息的感觉却更明显了。   她简直不知该怎么面对现在的瑞王。   所以“临时”灵机一动地开了个“玩笑”。   没想到瑞王虽关心情切一时意乱,但也很快看出了破绽。   竟将计就计地,逼得她不得不表演失忆又即刻恢复的医学奇迹给他看。   赵景藩又爱又恨地瞪了无奇一眼:“你还敢说,这也是好拿来玩笑的?”   这小丫头没轻没重,刚才那一瞬他的心跳都停了,要不是反应的快,这会儿还不知怎么着急呢。   “以后不许再这样胡闹了。”瑞王吩咐道。   无奇忙摆手道:“不会了不会了,再说,下次王爷就不会轻易上当了。”   赵景藩差点又给她逗笑,连强忍都忍不住,便哼道:“你还有点自知之明。”   此刻费公公跟顾九在后面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两个人瞠目结舌,一则为无奇的胆大妄为而震惊,但……费公公不由对顾九低声说道:“这么多天,这是王爷头一次笑吧?”   顾九无声地一叹:谁说不是呢。   内忧外患,风雨不透的,别说是瑞王,连他们都觉着头顶似乎有雷霆万钧高悬。   先前带无奇回来的时候,瑞王还在宫内,本来该把她送回郝府去的,可做决定的时候他突然多了个心眼,便自作主张地把人带了回来。   现在看来果然是做对了。   可又想起逃走的春日,顾九心头一沉,此时此刻他仍不知道那个带走春日的是谁。   他只瞧见那人的背影,倒好像是有一点点的眼熟。   顾九心里打转的时候,费公公则看着里间两个人。   他本来对无奇并不很喜欢,甚至也跟皇帝和太子一般,多有微词。   可是看到瑞王在面对无奇的时候总会流露欢颜,这……或许已经足够了吧。   如果能够让瑞王发自真心地笑,这已经可以了。   他便又低低地跟顾九道:“你在这儿先看着,这丫头既然受了惊,我去叫人准备点宁神汤。”   无奇看到费公公出了门,有点忐忑:“王爷,这儿是王府吗?”她毕竟没在王府住过,不太确信。   赵景藩正重新地捉住了她的手,闻言道:“当然了。”   无奇道:“我、我怎么会在这儿?对了,春日姐姐……”   蓦地想起在回程马车内君遥的种种唐突惊心,不由一抖。   瑞王发现她的瑟缩,抬眸:“她怎么了?”   此刻他才意识到,春日竟然没有在身旁。而且按理说倘若无奇要回来,春日会事先传消息的。怎么竟弄的猝不及防。   顾九听见无奇提起春日,心头一紧。   无奇沉默片刻,终于道:“没、没什么。”她的手给瑞王握在掌心,像是给护住了似的有些暖。   她定了定神:“王爷,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君遥’之人?”   “君遥?”瑞王微怔,一摇头:“从未听过。怎么了?”   无奇道:“这人,我是在清流遇到的,他说是关外来的,不过我觉着他藏头露尾,很是神秘,竟不知是个什么来历。”   她并没有提自己曾经怀疑君遥就是瑞王一节,因为知道瑞王一定不喜欢听这个,而且也是她自己荒唐多疑,说来羞愧,何必再提。   瑞王想到无奇刚才那一刹那的不安,不动声色地问道:“这个人,对你做了什么?”   无奇的心一紧,脸色微变。   瑞王的眼神微变:“怎么?他真的……”   无奇勉强在脸上挤出一点笑:“没有,他又能对我做什么……不过比起这个,我倒要问王爷一件事。”   无奇很不愿说车厢内的遭遇,便故意顾左右而言他。   瑞王却看出她的搪塞,但他当然知道此刻不便追问,便道:“什么事,你说。”   无奇刚要开口,脸上发热。   看着瑞王始终握着自己的手,无奇低声道:“你没事了吗?”   “本王……”瑞王刚要答话,突然意识到她想问什么:“怎么这么问?”   无奇悄声问道:“先前听说王爷惹怒了皇上,现在是好了?”   瑞王握紧她的手,倾身问道:“是担心本王了?总不会……是因为担心我才突然回来的吧?”   无奇匆匆看他一眼又将头转开,沉默不言。   就在瑞王准备自问自答的时候,无奇说道:“是啊。”   瑞王愣住:“你说什么?”   无奇垂头道:“我当然担心,担心王爷会出事。”她说了这句后又终于向着他笑了笑:“不过,是我多虑了。不是成心咒你的。”   瑞王凝眸望着面前的女孩儿:“你知道了?”   无奇润了润唇:“知道……什么?”   瑞王盯着她问:“你知道了,本王在宫内向皇上……”   “王爷!”不等瑞王说完,无奇急忙打断了他:“时候不早了吧,我是不是该回家去了?”   如果说瑞王先前还不确定无奇是否知道,但是现在他已经清楚无疑了,她确实已经知道了他的所做,当然也知道了他的心意!   瑞王屏息,他的心跳加快,却又尽量地让自己镇定。   可是脑中竟有些微微地晕眩,他不得不先站起身,背对着她深深呼吸,才道:“平平,本王、本王想当面告诉你一件事。”   无奇竟不敢问他是什么事,她想看一眼瑞王的背影,但又好像怕看见他,目光惶惶乱乱地就像是给鹰隼追赶的麻雀似的飞来飞去,竟不知要投向哪里去。   瑞王回身看向无奇:“本王,我……”   他从没想过这辈子会喜欢上一个人,而且是深情至此,宛若中邪。   “情爱”两个字原本对他而言是无缘甚至绝迹的,心里没有嘴上更加没有。   但是为了她,也能破天荒地在皇帝跟太子面前提出要娶她做王妃。   可偏偏的在面对无奇的时候,那几个很简单的字却说不出口。   瑞王的脸上浮出淡淡的微红,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他并没有说出来,可眼神里竟有千言万语。   奇怪的是无奇居然能看懂。   她的耳畔一阵轰鸣,然后,是彼此清晰的心跳声音。   就在两个人四目相对的时候,费公公从外悄悄地走了进来,带笑说道:“汤熬好了……”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还带着比平日更加倍的温柔,但仍是将两个人惊了一跳。   瑞王转头,无奇也忙低下头去,甚至手足无措地把腿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   费公公察觉到气氛不太对劲,茫然地看了会儿,还是勇猛地捧着汤走了上来:“王爷,这是奴婢特意叫人熬的宁神汤,给……小平平喝了吧?还有您的汤药一会儿也叫他们送来,可别再忘了喝了,身子才好了几天?”   瑞王忍着想骂他的冲动,伸手将汤接了过来。   “这个让奴婢来伺候就行了……”费公公本是不想让瑞王受累,然而他怎么会知道呢,对于瑞王而言,这份“受累”对自个儿来说却是甘之如饴,求之不得。   费公公无可奈何。   瑞王接了宁神汤,这是养血安神的汤药,散发着一股苦药的气息。   瑞王用调羹舀了亲自尝了口,皱皱眉回头吩咐:“去拿些蜜饯来。”   无奇正在装乌龟,闻言道:“我这里有,王爷想吃吗?”   瑞王微怔,无奇已经握住了腰间的荷包,目光相对,才知道他多半不是自己要吃,忙又讪讪地将荷包放下。   瑞王笑了笑,并没有往凳子上去坐,反而在床边靠近无奇身旁坐下了:“有什么?给本王看看。”   无奇吞了口气,翻了一阵道:“有、有杏干,陈皮梅,山楂卷,还有蜜枣。”   瑞王点头道:“果然齐全,来,先把汤喝了。”   无奇忙道:“我自己来。”   瑞王笑着将汤碗递给她,无奇喝了口,满嘴苦涩,瑞王道:“慢着些。”   无奇本要拒绝,可知道他是为自己好,只能强忍不适,慢慢将大半碗都喝了,这才又从荷包里翻出了一枚蜜枣含在嘴里,拼命去咂那甜意。   瑞王看着她唇边上还有一点药渍,便伸出手去,用指腹给她轻轻地擦去了。   无奇看着他的动作,脸上绯红,正要假装无事地翻一枚果子给他吃,冷不防瑞王抚着她的脸颊,垂首吻了过来。   无奇睁大双眼,却见他长长的睫毛微垂,是非常温柔的弧度。   她的眼神逐渐惘然而释然,最后似无奈似甘愿地合上。   而原本推抵在他肩头的手,也又给赵景藩围拢在掌心里去了。   瑞王府内厅。   瑞王喝了口茶,脸颊上却仍有薄红未退。   他镇定下来:“说罢,到底怎么回事。”   顾九知道瞒不住的,便说道:“属下原本是去追李靖,在明光镇附近失去了那小子的踪迹,本以为是百忙一场,谁知、无意中竟看到了春日。我本以为是碰巧遇见,谁知春日脸色不对,问她郝无、郝姑娘在哪里,她也不答。后来交手中……大概就是郝、郝姑娘说的那个叫‘君遥’之人,从马车上掠下,救了春日去了。属下没来得及去追。”   瑞王听完后道:“你是说,春日背叛了本王,她跟那个君遥是同路?”   “多半如此。”顾九回答。   瑞王道:“那君遥是何人你不知道?”   “没有看到他的脸,可背影看着似有点熟悉,只是想不起是何人。”   瑞王负手抬头,看着有些阴沉的天色,说道:“用明王令发消息出去,缉拿这个君遥。”   顾九心头凛然,这还是瑞王第一次用明王令号令天下,消息若是散出去,这天底下的江湖人一定会奋勇争先,江湖上只怕有一番腥风血雨。   “王爷……”顾九还有些顾忌:“为了一个无名小卒,这样会不会有些太大张旗鼓了?”   瑞王扫了他一眼:“无名小卒?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怎知他是无名小卒?”   正此刻宫内来人,原来是太子传瑞王前往。   赵景藩应付了来人,又对顾九道:“君遥此人,能捉活的自然最好,实在、拿不下活的,那就生死不论。”   说最后一句的时候,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顾九垂头答应。瑞王又道:“至于李靖,先不用去管他了。”   赵景藩有一种预感,这个李靖兴许已经不是他的敌人。   就在此刻费公公走了来:“王爷!平平她说要回府去,说清流那边她的外祖母先派了人回京告诉了,郝家的人见不到她怕会着急。”   瑞王略一思忖,回身就要去见无奇。   谁知东宫的人又到,陪笑催促:“王爷,太子殿下急等着您呢,还是快去吧。”   赵景藩皱皱眉,可转念间,手指在唇上轻轻一抹,眼中又漾出几分笑意。   瑞王转恼为喜似的:“也罢,就先送她回府去……只是叫她不要四处乱走。”   费公公松了口气,先送了瑞王,才回来见无奇。   门上车驾准备妥当,费公公陪着无奇出门,且走且说道:“你忙什么要走,就留在府内又怎么样?”   无奇道:“不是那么回事儿,何必招人口舌呢。”   费公公笑道:“你这小家伙,生在福中不知福,你只管去问问,自来有那个女人能在王府过夜的?”   无奇听到“过夜”二字,脸红耳赤:“您说什么?!”   费公公瞅着她,叹息道:“当初认得你的时候,哪里想得到你竟是个女子,又哪里想得到你竟然入了王爷的眼。你这小丫头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我只盼你以后能够乖乖地听话,别糟践了王爷对你的一片心。”   这本是随口叮嘱的一句话,却让无奇想到白天的那个突如其来的吻,瞬间意乱神迷,忙让自己打住不敢再想。   费公公果然谨谨慎慎地亲自送了无奇回了郝府。   果然郝家因得到清流方面的报信,正也派人出城打听,因没探到无奇的踪迹,正觉着古怪。   听说瑞王府的人护送了无奇回来,阮夫人心头一惊,不禁又生出许多烦恼。   可虽然烦恼,面上却还是温和淡然的,忙出来相迎。   而里间窦秀秀跟窦玉因为也听说了,喜不自胜,赶紧也跑了出来,只是因为害怕冲撞王府的人,所以不敢冒头,只躲在门口偷偷打量。   厅内,眼见费公公陪着无奇进门,阮夫人淡淡扫了无奇一眼,便向公公行礼。   费太监笑道:“夫人不必多礼,老奴只是奉了王爷的旨意,特送了姑娘回来。”   阮夫人肃然道:“是郝家教女无方,竟还惊动了王府,请公公回禀王爷,此后妾身定然会严加管教,不会再给王府添麻烦了。”   费公公看了无奇一眼,见她胆怯地低着头,便忙道:“这话可见外了,平平乖巧伶俐,别说王爷待见,连我们也是喜欢的,只盼夫人别为难了她才是正经。”   阮夫人笑了笑:“您过奖了,她只是个爱惹事不听教的小丫头罢了。您若是还夸她,日后更惹出天大的祸事来,我们小门小户的可担不起啊。”   无奇听出夫人是在旁敲侧击,一时越发忐忑,惴惴不安。   费公公也听出阮夫人话里有话,他却担心阮夫人真的为难无奇,正要再说,无奇忙道:“公公,时候不早了,您还是先行回府吧。”   她很清楚阮夫人的脾气,只怕费公公越是说自己的好话,夫人越是盛怒。   于是说了这句后又小声对费公公道:“我没事,您放心吧。”   费公公见她如此,只得收住底下的话:“既然这样,我便先回去了。”   阮夫人送了费公公,这才回到内厅,此刻已经勃然色变难忍怒意了。   谁知那边窦秀秀跟阿玉早忙的跑出来,拉着无奇兴高采烈地问长问短。   这两个一个大大咧咧一个是小孩子,因为都在狂喜之中,自然是统一的没眼色,连阮夫人故意咳嗽了两声都没能引起他们的注意。   还是无奇察觉了,忙拦住两个道:“表姐,玉儿,你们先回去,我有话回太太,说完了后再去找你们。”这才把两个先打发了。   等窦家姐弟去后,无奇立刻跪倒在阮夫人跟前。   夫人望着她问道:“怎么了?又跪个什么?”   无奇陪笑道:“娘别生气,我知道我不该私自回来的。”   阮夫人冷笑:“你叫我不生气,那么,你明知不该做的却还是做了,却叫我怎么不恼?”   无奇低头:“娘……”   阮夫人忍着胸中怒火,缓缓道:“好吧,我不恼,倘若你说出一个能让我信服的、你回来的理由,我自然不生气。你说,你为什么突然间就要回来?”   无奇自然是因为瑞王而回的。   但她又清楚这种原因一旦出口,只怕对夫人而言是火上浇油。   可是编造谎言,又恐怕被夫人立刻戳穿。   而且,她也不想再藏掖了。   无奇沉默片刻,终于道:“娘,我不想瞒着您,可是又知道说实话会惹您不快。”   阮夫人的眼睛微微眯起:“那你只管说来听听。”   无奇深吸一口气:“娘,我这次不听您的话回来,是因为瑞王殿下。”   这个答案在阮夫人的意料之中。   但真的听见无奇说出来,仍是引得她怒不可遏。   放在桌上的手微微发抖,阮夫人咬紧牙关,却又问道:“为了瑞王,这话我不懂,你怎么要为了他回来呢?”   无奇想到在瑞王府同赵景藩的相处,她本来是极不愿意触怒阮夫人的,何况是在这些难以启齿的事情上。   可是,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她还是说道:“我知道王爷为了我惹怒了皇上,我、不忍心坐视不理……”   话音未落,阮夫人不怒反笑:“好个为了你惹怒皇上,好个不忍心坐视不理,你以为你是谁,竟是妲己、貂蝉了会祸乱江山不成?还是说你有通天彻地扭转乾坤之能,非得你回来才能救瑞王于水火?”   无奇咬了咬唇:“娘,我、我……”   阮夫人喝道:“你怎么样!”   无奇闭上双眼:“娘,我也、喜欢王爷。”   阮夫人听了她的回答:“你、你……”只觉着天晕地旋。   她指着无奇,手不住地发颤。   无奇本不敢看阮夫人的反应,听她声气不对,这才大胆抬起头来,却见阮夫人身形摇摇欲坠,无奇忙叫了一声“娘”,起身上前扶住。   阮夫人见她靠前,便定了定神,抬头看了无奇一会儿,张手一掌朝脸上掴了过去!   “啪!”无奇愣住了。   从小到大,她从没有受过阮夫人一指头,如今突然给打了一巴掌,整个人懵了,又怕又是委屈,眼泪即刻便涌了出来。   “不知羞耻的东西,你还知道哭!早知道你会这样,先前何必放你出去!”阮夫人气的声音都变了:“如今你越发的不知体统了,从清流回来且不肯回家,还特跑到瑞王府去……你真做得出来!你倒不是妲己貂蝉,而是那淫/奔无耻的卓文君了,只是你可知道那卓文君的下场?!”   卓文君跟司马相如虽是一段佳话,更留下“凤求凰”的传奇故事。   但最后司马相如飞黄腾达后仍不免变心,竟流连花丛,且起了抛弃卓文君而纳美妾之心,卓文君《白头吟》《诀别书》两首,便是因此而生。   从“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到“锦水汤汤,与君长诀”,简直悲剧。   无奇听阮夫人骂的狠辣而不留情,冷汗涔涔,泪也不由冒了出来:“娘,我不是不肯回家,是……”   可阮夫人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她的解释。   在夫人看来,无奇为瑞王动心,所以为了他而违抗自己的命令从清流回来,而且还主动地奔去瑞王府,这种举止,简直轻贱,不可原谅。   “你、”阮夫人看着无奇,冷笑道:“还以为你多有主张,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你以为那皇室的人有什么真心,还是说你贪恋那所谓的‘瑞王妃’之位,所以才……”   “娘,我没有!”无奇又羞又愧,可又极为委屈,哭着道:“他对我好,为了我不惜舍命去救父亲,娘是知道的,我又不是冷血之人,怎么会不承他的情?他又是为了我才给皇上关进内务司的,我要是不为所动,我还是人吗?娘……您打我骂我都行,您怎么能这么说我呢?我从没想过当什么瑞王妃,我只是、只是喜欢他罢了。”说到最后无奇哽咽着,几乎就大哭起来。   阮夫人原本不知道无奇路上遇到伏击,险象环生,且是给顾九带去王府的。   还以为她是特撇下家里奔去瑞王府,所以心里的火气自然极旺。   听无奇的前几句解释,本来稍微消气,可听到最后,不禁又觉着“冥顽不灵”。   阮夫人问:“你果然对他动心了?”   无奇本来还有些忌讳,可现在也顾不得了,又想起在清流时候外祖母的话,无奇吸吸鼻子道:“是,我喜欢他,可不是因为他是瑞王,是因为……就是他,就算他只是个贩夫走卒,我也喜欢的。”   这是无奇第一次,肯定地承认自己是喜欢瑞王的,也是她第一次在母亲面前表露心迹。   眼睛里的泪如同秋日的雨,摇摇欲坠,流个不住。   但是无奇并不后悔。   就在话说出口的同时,就像是在清流给彭老夫人点化、她扑在老夫人怀中的那一刻,因为自己的心意总算拨云见日而觉着悲欣交集。   “来人,”阮夫人脸色肃然,厉声道:“给我拿家法来!”   门外莺莺等丫鬟本来不敢靠前,隐约听到里头声音不对,一个个战战兢兢。   阮夫人极少疾言厉色,更加不曾对无奇发过脾气,但是今日又是怎么回事?   听到要拿家法,几个人面面相觑,虽不敢违抗,却都不敢动。   毕竟真的要打无奇,连她们都不忍的。   阮夫人见外头没动静,怒道:“人呢!”   莺儿等没有法子,便在门外纷纷跪下:“夫人,请息怒,饶恕姑娘吧。”   “你们一个个的也都反了吗?”阮夫人冷冷地说。   正在众人瑟瑟发抖的时候,窦秀秀跟窦玉撮着姑妈来了,原来窦玉先前跑来偷听,知道夫人生气,便赶紧回去告诉,秀秀便劝姑妈来说和。   姑妈本不想参与其中,却给秀秀不由分说拖拥而来。   窦家姑妈赶鸭子上架,看到阮夫人冷冽的脸色,先怯了半边,少不得讪讪地陪笑道:“太太,平平到底还小,做错了事只骂几句就行了,再说她是个姑娘家,什么家法不家法的呀,别把孩子打坏了。”   阮夫人气头上,谁的面子也不给,淡淡道:“今儿叫您看了笑话,不过这是阮家的事,还是不劳操心了。”   姑妈脸色一僵。   秀秀见势不妙,忙上前花言巧语地说:“舅妈,您就算看在我们的面上,别生气了,再说我是表姐,平平有什么过错,我当姐姐的也脱不了干系,索性您息怒,回头再好好教导她就是了。”   阮夫人轻描淡写扫了她一眼:“秀秀,你是窦家的人我管不到,但是我的女儿我自然能管教她。跟别人无关。你疼她来劝我,便是纵了她,纵她就是害她,这个道理你该懂。”   秀秀张口结舌,终于还是破罐破摔地说道:“舅妈……我可说不过您,不过您就算要打她,到底该有个理由,我可不知平平到底犯了什么错值得这样!”   阮夫人淡淡道:“若说出来,就不是‘打’了,而是‘打死’。”   秀秀瞪大眼睛:“什么?”   正在这不可开交天下大乱之时,院门外,有一道身影匆匆赶到。 第140章 不悔   阮夫人一怒之下, 竟要动用家法惩戒无奇,连窦家姑妈跟秀秀都劝不住。   正在不可开交的时候,有人从门外回来, 正是郝四方。   窦家姑妈看到郝四方, 就像是看到救星,急忙道:“四方你可算回来了, 快劝劝弟妹, 她要对平平动家法呢。”   郝四方早看出厅内的气氛不对,先瞧了眼脸色肃然的夫人,又看看地上满脸泪痕的无奇,忙先在脸上浮出笑来:“这、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平平不是才回来?”   他不等阮夫人开口,便跟无奇道:“平平, 这么大了还这样不懂事, 怎么才回来就惹你娘生气呢?还不快跟你娘磕头认错?”   这是他惯用的招数,他知道阮夫人一旦开口, 就没有他说话的余地了, 所以赶在夫人发声之前先“速战速决”,想让无奇磕头之后便搪塞过去。   谁知无奇还未动,阮夫人淡淡道:“你都不知我因何恼她, 就自作主张地要决断了?她要是在外头杀人放火, 也就磕个头就完了吗?”   郝四方果然给堵住了,顿了顿后他笑道:“夫人, 我自然是知道的,平平怎会在外头杀人放火呢,她哪里有那个本事嘛。”   姑妈见了四方好像看到了靠山,虽然是个不太靠得住的山,趁机道:“就是, 小孩子家在外头闯个祸是常有的事,只要不是干这些大逆不道的勾当,又何必动真格要罚她呢。”   秀秀知道自己母亲的话说的难听,忙又道:“舅妈,只怕是您对平平的要求太高了,要是我娘也这样要求我,只怕我早给她打死了呢……”   郝四方看看自己的表姐跟外甥女,觉着这两个的话说的都不太中听,当即对着他们使了个眼神,挥手向着门外示意。   姑妈努了努嘴,却只能带着秀秀悄然往外退。   正要出门,是窦玉上前,噗通跪在了阮夫人跟前,仰头道:“舅妈,不要打平平表姐呀,要打就打玉儿吧,玉儿是男丁,不怕打的。”   阮夫人心头一动,看着窦玉含泪的双眼,终于叹了口气:“你才多大呢?行了,回去吧。”   窦玉扭头看看无奇,又向着阮夫人磕了个头,才起身退了出去。   郝四方看着小家伙,心里欣慰地想:“窦家还是有个聪明的。”   室内只剩下了一家三口。   郝四方走到阮夫人跟前,温声陪笑地问:“夫人,平平到底做了什么惹急了你,倒是说个明白嘛?”   “你问我吗?倒像是我无事生非,”阮夫人道:“我为什么送她去清流你难道不知道?你只叫她自己回答,为什么自作主张地回来了,她回来也就罢了,你在问她回了京不先回家里,又去了哪儿!”   郝四方转身看无奇,见她鼻子眼睛都发红,心里实在不忍,便轻声问道:“平平?到底怎么了?”   无奇低低道:“爹,我刚才跟娘说了,我……我是因为听说瑞王殿下因我而受累才回来的。”   郝四方心头咯噔一声。   无奇又看向阮夫人,流着泪道:“娘,您听我说,其实……不是我主动去王府的,是路上发生了一点事情,在我醒来之后,人已经在王府了。”说着说着,大颗的泪又冒了出来。   阮夫人刚才只顾发怒,完全没有听无奇的解释,此刻听了这句,心弦一紧:“你、你说什么?发生何事了?”   她留意到无奇说“在我醒来之后”的话,脸上的愠怒顿时给惊愕忧心替代。   无奇本来不想说这些惊险的事情,只怕叫父母担心,但阮夫人错怪自己不自爱,若不把话说开只怕对夫人而言始终是个心结。   于是无奇便道:“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个歹人,他劫持了马车,是王府的顾九爷及时的赶到才把那歹人吓走了……当时我给那人点了穴道晕了过去,顾九爷就把我直接带到了王府。可是我醒来后,就立刻要回来了!娘,你相信我。”   郝四方跟阮夫人都震惊了,阮夫人哪里还有半分责怪无奇:“你、你怎么不早说?!”她怒斥了声,起身走到无奇跟前,拉住手,又看她脸上身上:“有没有伤着?”   无奇知道母亲是关心自己的,这下意识的举止便是无尽关怀之意,便流着泪哽咽道:“没、没有受伤。”   阮夫人一怔,望着无奇泪眼朦胧的样子,手上停了下来。   母女两人彼此相对,很快地,夫人的眼圈也红了。   泪珠摇摇欲坠,阮夫人站起身来,侧身背对着无奇,不愿让她看见自己流泪的样子。   郝四方想劝夫人不要伤心,可又转向无奇:“真的没伤着吗?是什么人这样胆大?为难你做什么?打你了没有?”   无奇摇摇头,抬起袖子擦擦泪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他自称是关外的商人,不过我看他应该是大有来历的。顾九爷已经命人追查去了。”   郝四方皱眉:“关外的……不记得有什么关外的仇家,为什么偏冲着你,这些宵小着实可恶!对了,会不会是上次对我下手的那些人?”   情急之下郝四方只顾发问,冷不防阮夫人回头斥道:“你还不扶她起来?难道要跪着问?”   四方这才反应过来,忙笑道:“是我一时昏头。平平,你娘叫你起来了。来。”说着忙把无奇扶了起身。   无奇跪了这半天了,膝上已经有些疼,才起来便身形微晃,四方忙道:“怎么了?是不是腿疼?来,爹给你揉揉。”   无奇忙道:“不用了爹,不疼。”   郝四方又问:“总不会是在那些坏人手里吃了亏了?你可不能瞒着爹娘?!”   阮夫人揪心的也是这个,当即回头看向无奇。   无奇摆手道:“没有,真的没有,顾九爷去的及时,不信回头爹你问他就知道了。”   郝四方这才稍微松了口气,又对阮夫人道:“说的也是,那位九爷是瑞王殿下身边的,武功是最高强不过的,自然无碍。”   无奇偷偷地看着阮夫人,担心母亲还是生自己的气,便叫道:“娘……”   阮夫人拭干了泪,闻声回过身来,默默地看了无奇一会儿,说道:“不必多说,先回房去吧。”   “娘,”无奇顿了顿:“您别生气了,其实要打我也没有关系,只是别气坏了自个儿。”   阮夫人听了这句,才擦干的眼睛顿时又泪湿,她想再说无奇几句,但最终只是一摇头,轻声道:“回去吧。”   郝四方忙道:“夫人,我送平平回去。”   阮夫人摆了摆手。   四方这才扶着无奇,同她一起离开了上房。外头莺儿宁儿等才也都各自放心。   且说四方陪着无奇回到房中,宁儿便去张罗洗澡水等物。   郝四方才悄悄地问无奇:“真的没被欺负?这会儿你娘不在,你不用怕吓到她,有话只管跟爹说。”   无奇笑道:“爹,我没说谎。真的没有。”   郝四方松了口气:“阿弥陀佛,谢天谢地,回头见了顾九爷,我得亲自好好地道谢才是。”   无奇问道:“爹这次怎么回来的这么及时?”   “什么及时,”郝四方回头看看门口无人,才偷偷地跟无奇说道:“我本来不知道你今儿回来的,是先前那个瑞王府的脸很白的老公公派人去告诉我说你回来了,叫来家里看看之类,我心想无缘无故的他干嘛叫人去跟我说这么一句话,也是怕有事才赶紧先回来,没想到果然……”   无奇发呆:“是费公公?”   郝四方笑道:“啊对对,这公公的名字也有点费脑筋啊。你说,是这老公公知道你娘生气了?不过,他倒是真用了心了。”   无奇低下头,没想到费公公看着蠢蠢钝钝的,关键时候却别有一番精细之处。多半是他看出阮夫人神色不对,料到夫人会责问自己,所以才派人跟郝四方通信儿的。   郝四方忙问道:“怎么了?不高兴了?还是因为你娘要打你,你就生气了?”   “不是的。”无奇摇头。   郝四方揉揉她的脑袋:“你娘难道真忍心打你?从小到大她可没碰过你一手指头,她不过是太担心你而已,怕你吃亏。”   说到这里郝四方想了想,又道:“其实……其实在你没去清流之前,我就知道了。”   “爹你知道什么?”无奇疑惑。   郝四方把声音又放低了几分:“就是我差点给那些歹人害的那天,我不是去了神鹤山庄吗,在哪里见到了王爷,那会儿,王爷就当着我的面儿,把他对你的心意说了。”   “什……什么?!”无奇简直不敢相信。   她本以为瑞王突如其来地在皇帝跟太子面前说出那些话已经是叫人难以想象,又怎知道,原来他做的不止这一点。   竟然跟自己的父亲也说了?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无奇又惊又气,不知道瑞王背着自己到底还做了些什么,还有什么惊吓是自己不知的。   郝四方笑道:“当时我也差点给吓坏,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呢。”这件事情他只告诉过阮夫人,从不敢跟别人提起,如今好不容易跟无奇说了,便又笑眯眯地问道:“平平啊,你说这瑞王殿下,之前人人都说他难相处眼光高,他又长的神仙似的人物,偏偏又能干,我只想这辈子别跟他照面也就罢了,毕竟这种高贵的凤子龙孙不是咱们能伺候得起的,没想到亲见了才知道原来竟是……”   无奇啼笑皆非:“竟是怎么样啊?”   郝四方道:“确实是世间难得,尤其……他的眼光最好!不然的话怎么会看上我的乖女儿呢。”   无奇正等着他说出个子午卯酉来,没想到竟是这句,顿时窘住了:“爹!”她回头看了一眼门口:“你还敢说,要是给娘知道了……”   “我只敢跟你说,当然不敢当着你娘的面儿,”郝四方也是有贼心没有贼胆,压低嗓子道:“我虽然知道我的头脑比不上你娘想的真,但、我总觉着瑞王对你不是那种虚情假意的,不过你娘自然有她的考量,所以……平平,咱们就听你娘亲说的吧?”   原来他说来说去,还是在维护阮夫人,生恐无奇再忤逆了夫人。   无奇愣了愣,看着郝四方希冀地望着自己的眼神,终于道:“爹,你放心吧。我知道娘是为了我着想的,我当然听她的话。”   郝四方知道无奇聪明,但却也知道她从来很有自己的想法,生恐她生出逆反之心。如今听了这句,心中大为感动,没想到她这样懂事。   无奇又道:“不过,爹,我……我虽然不会去惹娘生气,但是我、我心里还是喜欢他……是不会改的。”   郝四方微怔,终于笑道:“好孩子,你不用改,其实爹也是赞成你的。瑞王的确是身份高,长得好,可那又怎么样呢?当初你娘也同样的比我身份高贵,长的也像是仙子一样,可我就是一见到她就喜欢了,最后还不是嫁给我了?”   这大概是郝四方生平最值得称道的一件事,说起来洋洋自得,又对无奇道:“我看你就像是爹当初一样,不怕,也许以后还有转机呢。”   无奇虽然很欣慰父亲能偷偷地支持自己,但总觉着这话有点怪,怎么自己就是郝四方了?难道他觉着赵景藩就像是夫人一样?什么美若天仙身份高贵的。   无奇抓了抓耳朵,问道:“爹,你当时是怎么认识娘的?是媒妁之言吗?”   郝四方道:“这个啊,说来真是天定的姻缘,我本来并没有指望就成,谁知……”说到这里,四方想是想到什么一样,笑道:“过去的事儿了,不提了啊,对了你既然给顾九爷带去瑞王府,那,就是见过王爷了?”   无奇见他忽然避而不谈,微微地诧异,听他问起王府的事,便点了点头。   郝四方道:“王爷这几天忙的紧,你当然知道复州那边端王世子的那桩公案,你流风大哥带了小石头他们亲自去了呢。现在也不知怎样了。”   无奇问道:“京内朝堂上这里怎么说?”   郝四方道:“正是为了此事闹得不宁呢,不知哪里吹来的一股邪风,竟说是太子殿下指使人去做的,连日来有不少言官在纠缠此事。”   郝四方叹了口气,提起这个也有点忧虑,道:“本来太子殿下地位稳固,皇上近年来很有退位之意,如今闹出这种事来,恐怕另生波澜。可要是真的太子殿下君位不稳,二殿下早逝,世子又没了,那还能是谁坐天下呢?何况就算能换一个,谁知道会不会比太子殿下更高明?还是……”他无法想下去,只摇了摇头。   眼见无奇在发愣,郝四方看着她笑道:“不过,如今现成的有个人在京内。”   无奇问道:“爹你说的是谁?”   郝四方道:“岂不正是瑞王殿下吗?”   无奇双眼圆睁,忙制止:“爹你说什么!这岂是能乱说的!”   “不怕,横竖没别人,”郝四方想了想,说道:“其实想想看,要是瑞王殿下却也算妥当,他有心胸,有手段,而且是正经的凤子龙孙啊。”   无奇赶紧一摇头:“爹,咱们别说这个了,再说,就算是按照顺序,也轮不到太子殿下,不是还有一位在南边的秦王殿下吗?”   郝四方顿了顿:“说的也是。不过,秦王殿下常年在朝廷之外,又不知他人物如何,唉,罢了,只盼这是虚惊一场吧。”   四方说完之后,又叮嘱无奇:“洗个澡,早点休息,明儿早起去看看你娘亲,我看她听说你路上遇险,脸色就很不对。”   无奇道:“我知道了,爹你先回去替我多说几句好话。我明儿就去给娘请安赔罪。”   郝四方轻轻敲敲她的小脑袋:“懂事,不愧是我的好女儿。”   四方去后,宁儿来叫无奇去洗澡,一身的风尘疲惫在热水之中氤氲消散,无奇靠在浴桶里,心底走马灯似的,尽是这两日来的所见所感,时而是君遥,时而是瑞王,时而是老太太的慈爱,时而又是阮夫人的怒容。   她差点在浴桶里睡过去,多亏宁儿及时地将她唤醒了。   睡了一宿,次日,无奇果然乖乖地去给阮夫人请安,却得知夫人微恙,天不亮郝四方就命人去请了大夫来诊脉,说是一时的内火郁结,导致的血不归经,开了些温服的药。   无奇惴惴不安,这自然是因她而起,忙到了榻前跪下:“娘,您怎么样?”   阮夫人低低咳嗽了几声,转头看她:“好好地又跪个什么,你那腿不疼了?”   无奇道:“是我惹了娘发恼,该我给娘赔罪。”   阮夫人昨儿流泪,弄的眼皮略微肿着,很不愿意见人,可听无奇这么说,眼中顿时又有些湿润。   她本是个再聪明不过的女子,昨儿听无奇解释了回京的经过,便知道自己错怪了她,不该急火攻心地就要责罚。   只是她从来最疼无奇的,而无奇从来也如她心意,唯独在瑞王这件事上竟犯了忤逆。   阮夫人自己曾经在这上头吃过大亏,至今心里仍似是有一道旧疤痕似的。所以不想无奇在情之一字上栽跟头,可越是不想,越是眼睁睁地看着她跳进去。所以才会恼恨交加急火攻心。   但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对无奇的安危关怀早压过了别的。   何况无奇又是这样的懂事体贴。   阮夫人将头转向里间,悄悄地擦了擦眼角,才道:“行了,过去的事儿了,不许再提。你还不起来?”   无奇知道她不气了,便嘿嘿一笑道:“娘你答应我别再翻恼,我就起来。不然……就算娘赦了我,我也放不过自己,我自个儿去跪小祠堂去。”   阮夫人给她弄的笑了起来:“混账东西,你是自己罚自己?”   无奇道:“那也未尝不可。只要娘开心。”   阮夫人道:“越发胡说了,我难道看着你挨罚才会开心吗?”   无奇才站了起来,又靠在床边她身旁坐了:“娘,哪里不舒服?我给你揉揉头,捶捶背吧?”   阮夫人扫了她一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无奇笑道:“娘,这些村话怎么你也说呢。”   阮夫人哼了声,沉默了片刻,才道:“昨儿在王府见了瑞王,……说什么了?”   无奇见她一问就问到了症结,脸色有些不太自在。   阮夫人看了看,瞧出她脸上有些许羞赧之色,心里惊跳了两下,却又按捺住:“虽然昨儿是他们王府的人相救。但你好歹也要留意分寸,不要……胡作非为出来。”   无奇愣了愣,突然想起上次夫人把她从大理寺接出来的路上问的那句话,顿时红了脸:“没、没有。”   阮夫人轻轻哼了声:“你知道就好,再怎么样你毕竟是女孩儿,我先前送你离开,便是想叫你离开这口舌之地,过了一阵,那些流言自然偃旗息鼓了,对你对郝家都是幸事,谁知你偏又回来,倒也罢了,就一切顺其自然吧。”   无奇忐忑:“是。娘,你不怪我了?”   阮夫人道:“难道因为我怪你,你就不去执着地喜欢那个人了吗?”   无奇抿着唇,明亮的大眼睛骨碌碌地看着阮夫人,她没言语,眼神里的光芒却是坚定的答案。   阮夫人叹道:“先前你那样无忧无虑肆无忌惮的,我本以为不必为你操心这个,没想到还是不免。”   先前无奇只顾读书游玩,虽跟蔡采石林森交好,却心无旁骛,何况在父母跟前,她不过仍是小孩子。阮夫人从未想过,这么快无奇便会坠入情网,还是一张很大很密,令人害怕的网。   阮夫人想了会儿,轻声说道:“好了,你且出去玩吧,让我自在歇会儿。”   无奇答应了声,站起身,又回头看着夫人道:“娘,我知道您替我担心,你怕……怕瑞王不是良人。不过,我是真心喜欢他的,假如将来有朝一日他真的、真的如司马相如一般……我不会写什么《白头吟》,只有一首《诀别书》而已!但是,我若因为害怕将来而错过他,我、一定会后悔终生的。”   白头吟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至于诀别书,那便是“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阮夫人当然明白,她猛然一震。   她凝视着无奇,脸上的神色似喜似悲,她向来觉着无奇很像自己,但现在才发现,无奇,比她知道的更加的勇敢跟决绝。   她慢慢地点了点头。   无奇从夫人房中退了出来,从廊下踱步向外,走到门口便遇到了秀秀。   秀秀笑道:“咦,是不是没事了?”   无奇道:“昨日多谢表姐替我说情。”   秀秀甩了甩手中的帕子:“那也不过白忙一场,对了,你到底做了什么,惹得舅妈那么生气,我还是第一次见她这般大动肝火。”   无奇便编造了个理由:“本来我该在清流多住几天陪陪老太太,这么突然回来,我娘怕老太太心里不受用。”   秀秀恍然大悟,忙道:“原来是为这个,你啊,这可是你的不是了。老太太年纪多大了,你不安心多陪两天,怪道太太生气要打你呢。”   无奇见秀秀仿佛要去探望阮夫人,便忙拦住了:“表姐,你别过去,太太身子不适,让她安静歇会儿。”   秀秀哼道:“都是你惹的!”   无奇笑道:“是是,是我。”   秀秀见她笑面如花,着实赏心悦目,心里一时也高兴起来。   她自打来了郝家,便日日夜夜想跟无奇多相处,纵然后来知道她是女子,这心意却也没改多少。只是总捉不到人。   如今无奇不当官儿了,又在家里,时间自然是大把的。   秀秀喜欢起来:“走,我们去花园里逛逛,那秋菊开的可好了,我昨儿摘了几朵放在屋内,本想也给你摘几支你又不在,今儿去选几支吧。”   无奇见她兴致勃勃,不好拂逆,正要陪着去,却见窦玉跑来道:“表姐,你快来,我有事!”不由分说拽住她的手,拉着就跑。   秀秀大惊,反应慢了点,窦玉已经拽着无奇跑远了!秀秀怒道:“混账小兔崽子,连你也来跟我抢人!”骂虽骂却无济于事,只恨得跺脚。   那边窦玉拽着无奇一路飞奔,到了后院。无奇不明白这小孩子要做什么,只顾跟着小跑。   进了院内,窦玉才停下,无奇道:“玉儿,出什么事了?”   窦玉停下来只顾喘气。   回答无奇的却是另一个声音:“勿惊,此刻自然太平无事。”   无奇听到这个声音,本能地汗毛倒竖,瞪大眼睛看时,却见从台阶下的那棵紫薇树后走出一道小小的身影,梳着双髻,可爱的圆脸,正是小孩李靖!   无奇是在他手底吃过大苦头的,下意识后退了步。   李靖背着双手,一副小儿老成的样子,淡然不惊地说道:“放心,我若是对你有恶意,就不会特意地引顾九去明光镇相救了。”   无奇脚下一僵。   李靖笑了笑,道:“顾九没告诉你吗?不过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将要告诉你的这番话。”   无奇深深呼吸,还是带着戒备:“你、想说什么?”   这会儿窦玉跑到门口,往外张望,像是在看有没有人。   李靖望着无奇,淡淡道:“你自然知道端王世子已经死了,但是你不知的是,其实周琴北背后之人,并非世子。” 第141章 二更   听了李靖所说, 无奇的耳朵都跟着一抖似的:“你说什么,不是世子?”   她无法相信,胆大包天地上前一步:“你、你说的是真的?可若不是世子, 又会是谁?”   李靖微微一笑, 缓缓道:“世子只是个小孩子罢了,确实有不明真相的端王旧部忠于他, 但是以周琴北为首之人, 心里却清楚的很,他们……只是打着端王的旗号,便于行事而已。”   无奇只觉着此事匪夷所思,心头阵阵发寒:“可、可要真是如此,他们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好处很快你就会见到了。”李靖说了这句, 抬头看着天际白云飘曳:“如今端王世子被害, 凶嫌是谁?得利的又将是谁,真相其实已经呼之欲出了。”   无奇的心嗵嗵狠跳了两下, 耳畔忽然响起昨晚上郝四方跟她之间有关朝廷上这件事的对话。   恍惚中, 她好像看到了一线真相,闪闪烁烁。   李靖道:“不过,你终究涉世未深的, 未必清楚皇室的盘根错节, 倘若是瑞王,只怕他立刻就明白了, 不,也许他早有所料了吧。”   “王爷?”无奇回过神来,她瞪着李靖:“你说王爷知道了、周琴北背后真正的人是谁?”   李靖莞尔道:“瑞王是绝顶聪明之人,就算一叶障目,也瞒不过他太久。”   “那你先告诉我, 那幕后的到底是谁人?”无奇晃了晃脑袋,这可不像是她平时查案,她说的答案背后就可能是千万人命。   李靖嗤地笑了:“告诉你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好处?”无奇狠狠地瞪着他:“你还想要什么好处?你、你差点害死了我父亲,还有王爷……这已经是罪大恶极了,我本来应该立刻把你捉拿归案……”   李靖脸上的笑意不减:“咦,小平平,你这可是恩将仇报啊。”   无奇叫道:“什么?你差点害死我的至亲,我竟还得感激你不成?”   “当然,”李靖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侃侃而谈道:“要不是我,你怎么会知道瑞王对你的真心呢?”   无奇本来猜到他可能会冒出一番歪理邪说来,可万万想不到他的切入点竟是这个!   感觉就像是被人当着脸打了一拳,她竟有些被打蒙了,说不出话。   李靖看着她呆怔吃惊的样子,嗤地一笑,道:“怎么,是不是给我说中了?令尊无恙,你却得了个如意情郎,你说,你该不该感激我呀?”   无奇听见那“如意情郎”,脸上一阵阵烤火似的红:“你、你少在这里大言不惭了!胡说八道!”   李靖哈哈笑道:“小平平,这有什么可害羞的?郎情妾意,你情我愿罢了。其实在瑞王跳下去之前我也着实没想到,他竟对你用情至深到九死无悔的地步……再怎么样,毕竟是天家子孙,本是性情凉薄,他却肯为了你愿意以命相博,不得不说连我都很对他刮目相看,你是女子,心自然比我更软一些……瑞王且又是绝色的样貌绝色的性情,你为他倾倒也是顺理成章的,你们两个天造地设,若是结成秦晋之好,自然该谢我。”   “你、这是强词夺理!”无奇脸颊微热,咬了咬唇道:“你也少跟我转移话题,不管如何……我绝不愿意你把王爷的性命当作无关紧要之物来戏耍。”   李靖微笑:“不是我要戏耍他啊,只是他自个儿肯舍命入局罢了。他本来可以不理郝四方的死活,游刃有余全身而退,这个你最清楚。”   无奇当然知道。   她举手抚了抚额角,咬牙道:“总之,就算你说破了天,我也不会因此事感激你!毕竟你几乎害死了两个对我而言极重要的人,这不是一句简单的拼运气跟性命能解决的。”   “好吧,”李靖笑吟吟地望着她:“我知道你也是对瑞王动了真心了,所以才这样为他着想。”   无奇红着脸拧眉道:“你少顾左右而言他!”   李靖哈哈一笑,走上台阶:“那好吧,我承认我几乎犯了大错害了他们,那么……在慈幼局我救了小张巡几人,以及在明光镇让顾九救了你,总也有点儿将功补过了吧?”   这个,无奇倒是没有办法否认。   不过,她正好心里也存着疑问呢:“你为什么会去慈幼局救人?你不是跟他们一伙的吗?”   李靖脸上的笑慢慢地消失了。   他低下头,脸上若有所思:“我……”   有些话他其实在慈幼局的时候已经告诉了顾九了,但此刻面对无奇……   李靖道:“我记得瑞王曾经说过,我们这些人,不过是仗着银针之法任人摆布的傀儡,但是,你该清楚我绝非傀儡。”   最后这句他的语气有些坚决不容分说。   无奇润了润唇:“不错,你确实、不像是傀儡,虽然我曾经也这么以为过。但也许、也许你说的对,你确实是大唐卫国公李靖的转世也未可知。”   先前的李光,卫仲卿,他们所做的有限,近距离接触过的也只有卫优而已。   所以无奇所知并不那么真切。   直到遇到了李靖。   不仅仅是在断龙崖上的安排,更是此后慈幼局、乃至明光镇他的所作所为,他不仅有智谋,且自有决断,自有主张跟鲜明的个性,如果说只是提线木偶似的傀儡人,未免太过违心。   “哈哈,”李靖仰头笑起来:“能得到你这一句,着实不易啊。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李靖欲言又止。他的眼神原本是自信而睿智,充满了光彩的,此刻,那光彩却有些暗淡,“可惜如今的我,却开始怀疑起来。”   “你说什么?”无奇大惑不解:“你开始怀疑?”   这时侯窦玉从外头蹦跳着回来:“阿靖,表姐,外头没有人来。”   李靖看着窦玉天真烂漫的小脸,抬手在他的头上轻轻地抚了抚,这动作,却像极了大人嘉许地安抚小孩的举动。   无奇怔怔地看着。   李靖道:“玉儿,你带了那个剑玉吗?”   窦玉忙从袖子里将那个无奇给他的剑玉拿了出来:“在呢!”   李靖道:“你去那边练一会儿去。”   窦玉乖乖答应,提着剑玉走到紫薇树下开始练习。   这些日子他已经略掌握了窍门,扔出十次里总也有一次能够成功的。   李靖调开了窦玉,便跟无奇说道:“你看他。”   无奇莫名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窦玉正专心致志地练那个剑玉,失败了,脸上便透出恼恼的神色,但凡成功了,便兴高采烈,喜怒哀乐,简单直接,一览无余。   无奇见他甚是天真烂漫,不由也感染了这种自然而单纯的喜悦,脸上也流露出真心的微笑。   李靖的目光已经从窦玉身上转到无奇脸上,看着她的笑,李靖说道:“我,有点羡慕玉儿。”   “羡慕?”无奇忙回头。   李靖道:“像是我这个年纪,本来也该像是玉儿一样,不知世事之艰难,不知人心多险恶,开心便笑,不开心可哭。但是……我已经没了那些情绪。因为我是李靖。”   本来是个孩童的稚嫩声音,语气却偏郁郁沉沉的,这种反差,令人纵然在大太阳底下也毛骨悚然,心里生出几分寒意。   无奇不能言语。   李靖抬手在额头上轻轻地一扶:“本来自从我‘重生’开始,满心所想的,都是雄图霸业,都是如何的开疆僻壤平定天下,但是……”   从什么时候开始转变的呢,大概就是动断龙崖上,看到那个他本以为是最难应付的至为狡诈的瑞王,竟肯轻易地舍弃性命。   也许从他也跟着瑞王纵身跃下那一刻,他就跟先前不同了。   但是李靖知道,这种“不同”,是非常危险的。   这些日子来,他的脑海之中时常会浮现不属于“他”——大唐卫国公李靖的一些“想法”。   或许称之为“记忆”更妥帖。   他时不时地会想起自己作为这一世的李靖的时候,那种无忧无虑、跟李府众人,父母,姊妹们其乐融融的相处,那叫做“天伦之乐”,情之羁绊。   他甚至隐隐地有些向往。   有一次他居然神情恍惚的,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快到李家了。   李靖知道,这样下去不可。   他能清晰的感觉到,每次当他神智动摇的时候,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刺压着他,如同头顶上高悬着的无形的利刃,会随时落下。   他开始怀疑自己“生”之意义究竟为何。   无奇见他没有回答,便安静地等着,但是……看着看着,忽然觉着不对。   她忘了警惕跟防备,俯身靠近:“你、你的鼻子……”   李靖的鼻端隐隐地好像有一点点的微红,那是什么?难不成会是血渍?   是小孩子流鼻血了吗?   李靖反应过来,急忙后退了步。   然后他抬手擦了擦鼻端:“啊,没什么。”   这种反应,让无奇有些疑惑。   她迟疑道:“你刚才、没有说完的是什么?”   李靖定了定神,却几乎不记得自己刚才说什么了。他仰头看着无奇,同她对视了片刻,才笑道:“哦,没什么,不重要。”   无奇皱眉,觉着今日这家伙很是反常。   她琢磨了会儿,从千头万绪里捉到一点:“你先前说你故意引顾九去明光镇,你是怎么知道我会回来,会经过明光镇的?”   李靖道:“是周琴北的人提过的。”   无奇惊道:“那个君遥,真的是跟周琴北一伙的吗?他到底是什么人?”   李靖笑道:“君遥吗?哈哈……就是君遥啊。”   这话令人不懂。   无奇试探着问:“你刚才说周琴北的背后不是端王世子,那到底是何人?总不会是、这个君遥吧?”   李靖道:“你觉着呢?”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本来不可能是能操纵端王旧部呼风唤雨的幕后黑手,但是一想到君遥的相貌气质,却又觉着不是不可能的。   “要真是此人他难道是在蓄谋造反?”无奇嘀咕,心里想着该把这消息早点告诉瑞王。   可是刚才李靖说过,瑞王恐怕已经猜到幕后的人了。   是真的?   她忽然有点迫不及待想见到赵景藩了。   思忖了片刻无奇又道:“所以你现在已经跟他们不同路了对吗?”   “可以这么说。”李靖答应。   无奇问:“那你到底是什么打算?”   诚然李靖曾经跟她不共戴天似的,但看他的反应也像是为人利用,而且他又救了自己跟慈幼局的孩子……如果他真的不跟周琴北等人同谋,那以后,他又何去何从?   “打算,其实我的确曾经有一个打算……”李靖微微闭上双眼,心底浮现的,竟是很寻常的两张面孔。   那是两个尘世中最普通不过的凡俗夫妇的样貌,貌不惊人,但他们有一个称呼:父母。   李靖的神志又有点恍惚:“平平,你可知道,那找不到我的李家夫妇是怎样了吗?”   无奇想不到他问的是这个:“你、你说的是居安坊的那李家夫妇?”   “当然。”   “你为何会想到他们?他们……”无奇这些日子不在京城,自然不晓得他们的情形。但这么冰雪可爱的孩子不见了,可想而知李氏夫妇一定不会好过。   李靖垂眸道:“他们很是伤心,那李家娘子不吃不喝已经清减憔悴了很多了,我觉着她……恐怕会因为失子之痛而……很快死去。”   无奇屏息:“你、你见过他们?”   李靖点了点头。   无奇不知该说什么,深吸了一口气才道:“你怎么想到见他们?”他坚定的认为他是卫国公李靖,按理说对于这一世的夫妇不会有感情的才对。   李靖道:“我不知道,我只是时不时地会想到他们,我甚至想……”   他没有说下去,但他曾想过,或许,或许该让“李靖”回到李家去。   这真是个可怕的念头。   但李靖虽没说出口,无奇却隐隐看出了一点:“你才说你有点怀疑自己,难道是因为这个?”   “也许吧。”   无奇想了会儿,看着李靖垂头的模样:“其实这个不算稀奇,毕竟是他们抚养长大的孩子,若说丝毫的眷恋孺慕之情没有,才是反常的。”   “是吗?”李靖抬头看向她,眼睛里竟有几分光芒闪烁。   无奇笑道:“当然啦,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就算是真英雄大豪杰,也不是无情无义的呀。”   她望着李靖眼中的光芒,突然生出一个想法:“你、是不是想回李家?”   李靖直直地看着她。   他没有回答,但无奇已经知道了他心之所向。   无奇先安顿了窦玉,自己去跟夫人说了声,叫门上备车。   出门后往居安坊而去。   车厢之中,无奇看着对面的李靖,心里惊奇的很。   这不可一世的人,竟然也会想到“家”。   这到底是银针的作用呢,还是有这银针也控制不到的玄妙之处。   李靖起初还算沉静,他盘膝坐在无奇对面,有点像是在断龙崖大青石上他笃定等着瑞王自投罗网。   无奇看着他盘膝静坐像模像样的姿态,心有余悸,便伸手在他粉嫩的脸上轻轻地戳了戳。   李靖睁开眼睛:“干什么?”   无奇道:“没什么。”她只是想打破他这正襟危坐高深莫测的样子,总让她想到她最不愿意回首的那天。   李靖乜着她:“听说你回京后先去了瑞王府,而瑞王也急匆匆地回了府,怎么,你们两个已经私定终身了吗?”   “咳!”无奇一口气没弄好差点呛到自己:“你、你少胡说!”   李靖笑道:“这有什么,我作为大媒,问一问又何妨?将来你们成亲……”   无奇受不了他先前安安静静的,可也受不了他现在口没遮拦,忙打断道:“什么大媒小媒的,小孩子该有小孩子的样儿!再瞎说我掐你的脸啦!”   李靖笑笑,回头看向车窗:“到哪里了。”   无奇看了眼:“大概还有两条街就到了。”   李靖脸上的笑敛了几分:“我、真的要回去吗?”   无奇道:“其实这样也好,你既然不跟周琴北等人一路,无处可去。而李家夫妇因寻子而境遇可怜,你若回去,自然是两全齐美。”   李靖仰头想了会儿:“是吗。”   马车骨碌碌的响动,车窗外有路边行人喧哗声响。无奇瞅了李靖一眼,见他安安分分的,便转头看向车外。   正眼见快到了李家,突然间外头有人道:“李家娘子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哎呀,可怜!”   另一人道:“先前差点掉进护城河里去,还好给人及时找到……这次又跑到哪里去了?千万可别出事。”   无奇喃喃道:“他们说的难道是……”   对面的李靖也变了脸色,他的眼神发直,突然间将车门打开,向外冲去。   无奇吓了一跳,忙道:“喂!”见他身形很急,赶紧又叫:“快停车!”   车还没有停稳,李靖便纵身跳了下地!   无奇大惊:“李靖!”急急忙忙跟着下车。   而在无奇身后,两个骑马随行的,正是瑞王府的内卫,见状对视一眼,忙也跟上。   李靖匆匆地从人群中往前,无奇不知何故,只不敢懈怠地跟在后面,跑了足足一条街,她已经气喘吁吁。   正怕跟丢了他,身后一名内卫掠出来:“执事莫急,我们自有人跟上了。”   无奇不知道这是赵景藩命顾九安排的护卫,直到内卫自报家门才明白,可也顾不上这些了,只道:“千万别跟丢了!还有,那个居安坊的李家娘子,能不能派人帮着找一找?”   内侍答应了,叫她原地不动,自己回身传命。   无奇扶墙站着,想到李靖的种种异样,心头乱跳,总觉着有点不妙,只踮起脚尖向前张望。   一时三刻,另一名内卫返回,道:“执事,请随我们到前方说话。”   “找到他了?”无奇忙问。   内卫道:“执事去了就知道了。”   无奇不明所以,忙又上了马车,驱车往前而行。   无奇心里着急,从车窗往外打量,意外地发现自己竟到了观荷雅舍的那条街。   正在疑惑,马车停下,她不等内卫相请,自己下了车:“在这里?”   内卫引着她向内而行,无奇左右看了眼,倒也认出来在门口处站着的,是瑞王府的人。   难道瑞王在里面?   那李靖呢?   怀着无限疑问无奇迈步进内,到了里间,果然见二楼栏杆处,是顾九站在那里,见了她便一点头。   无奇赶紧上了楼:“九爷?李靖他……”   顾九道:“别急,你来。”领着她往前且走,顾九低低道:“待会儿不管见了什么,不要、不要太过惊诧。”   其实顾九是想提醒她不要受惊,可又有点说不出口。   无奇果然也没听出来,见他在门上一敲又将门打开,她便急忙迈步走了进内。   里间的地上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果然是李靖!他躺在地上,像是已经昏迷过去,鼻端沁出血渍——这次无奇看的很清楚!   而在李靖身旁的那个,却竟是清吏司的孟大人!   无奇不知怎样:“先生,这……”   忙要上前,孟大人却抬臂将她挡住,低低问:“还记得李光跟卫优吗?”   “这、”无奇屏息:“当然!怎么了?”   孟大人抬头,眼神凝重,叹了口气:“再这样下去,李靖会跟他们一样。”   无奇身形一晃,幸而身后有人将她轻轻地扶住了。   仓促中她转头看去,却看到眉眼生辉宛然如画的那张脸,她一时竟失去呼吸:“王、王爷?!”   瑞王向着她微微一笑:“别怕,让孟大人给他瞧瞧。”   无奇咽了口唾沫:“孟先生……”   话音未落,瑞王抬手在她唇上轻轻地一挡:“嘘。” 第142章 绝艳   瑞王悄然靠近, 将无奇轻轻地揽在怀中。   无奇只顾紧张地望着地上的李靖跟孟先生的动作,竟未在意。   却见孟先生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枚银针,银光闪闪。   无奇两只眼睛瞪得滚圆, 想出声又忍住, 这般紧张的时候她不由转头看了眼瑞王,却见他宛然微光的双眸正静静地望着自己。   正有些怔忪, 只听瑞王在耳畔低声道:“听说平平回家去, 给你家太太责罚了?”   “你怎么知道?”无奇下意识问了这句,又忙辩解道:“其实没有,娘只是……说了我几句罢了。”   赵景藩问道:“说你什么了?”   无奇的心跳漏了一拍,含糊说道:“王爷问这个干什么?”   赵景藩的眼中透出几许笑意:“本王怕你真的挨了责罚,岂不是我之过吗?”   他说话的时候靠的无奇很近, 微微湿热的气息落在脸颊上, 弄的她的脸有些微热。   正在这时侯,却见孟先生盯着手中银针看了片刻, 缓缓将针逼近李靖的太阳穴处。   无奇心头一凛。   她只知道孟先生擅长卜算, 却想不到他居然还会医术,当下忘了瑞王,忙瞪大眼睛盯着瞧。   正在此刻, 李靖的眉峰突然一抖, 眼皮底下的眼珠明显的在转动。   孟先生一愣之间,李靖竟突然睁开了双眼!   当看见面前有人的时候, 他抬手将孟先生的手格开,十分利落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你是何人!”厉声喝问,退到桌边上,李靖才看见无奇跟瑞王。   他一愣之下微微蹙眉:“瑞王殿下?这是哪里?发生了何事?”   其实无奇也不知道事情究竟如何,闻言看向瑞王。   赵景藩淡声问道:“你自个儿不记得了?”   “我?”李靖脑中竟是空茫一片, 他抬手碰了碰额角。   还是旁边的孟先生道:“你先前在街头上遇险,若不是王爷派人及时出手,此刻你恐怕早已经迷了心神,重些的话甚至一命呜呼。”   李靖低头思忖片刻,隐隐约约终于想了起来。   一时心惊肉跳,脱口说道:“我当时是在找我的……”话未说完,他又打住了,只略有些警惕地看向瑞王道:“王爷,为什么要派人救我。”   瑞王看了眼身前的无奇:“你虽然谋害过本王,但你却也做了件好事,看在这件事上本王可以对你既往不咎。”   李靖顺着他的眼神看去,望着无奇乌溜溜的眼神,无奇不自知的是,她的眸子就像是窦玉似的,有一种小孩子般的天真跟纯粹,一看之下,李靖的心情竟也随之平复了不少。   当即心头有些释然,李靖笑道:“原来王爷是因为我救了你的心上人啊。”   就算之前李靖在慈幼局救了众孩童,瑞王对他也仍是没什么好感。   可是没想到他居然从君遥手里救下了无奇,这意义就大不同了,简直也如同救了他一命似的。   此刻听李靖口口声声说“心上人”,瑞王心里更是乐开了花,差点就喜上眉梢了。   可面上仍是端静淡然的,他垂眸看向无奇。   正好无奇给李靖这一句呛住,忐忑忙道:“你怎么又开始瞎说八道了!”   李靖笑道:“我哪有瞎说,之前在郝府的时候你不是也告诉过我,你是对瑞王动了真心的吗,你还要谢我替你们保媒呢。”   “住口住口!”无奇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擅自“捏造”这些,虽然说“捏造”仿佛也不太妥当,只是当着瑞王的面,还有孟先生在这里,简直叫她无地自容,赌气发狠地:“你……再说就把你的嘴缝起来!”   李靖不慌不忙地看着瑞王道:“王爷,我说错什么了吗?”   瑞王心里喜不自胜,面上却还只是淡淡的三分笑:“童言无忌嘛,再说……本王听着也没说错话。”   无奇扭头看向瑞王,不由自主地伸手在他的手臂上掐了一把。   “嘶……”瑞王疼的低低叫了声,却偏向着她一笑:“干吗打本王?”   无奇哼道:“谁敢打王爷,我可没有这种胆量。”   两人公然如此,旁若无人,不料孟先生咳嗽了声,笑眯眯地说道:“现在是怎么样啊?”   李靖转头看向他,见这老者温温吞吞,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但……   盯着孟先生手中的银针,李靖问:“你……是何人,想对我做什么?”   孟先生道:“我是清吏司的,姓孟。李公子,你的情形你自己大概也知道吧?”   李靖欲言又止。   他自然是聪明绝顶,这些日子身体的变化他自然也有所感知,但对此毫无办法。   毕竟就算他智谋再多,对于这种玄妙近神的法子,却是一窍不通。   先前他听说了李家娘子又走失了,心中竟满是煎熬跟苦忧,不由分说地跳下马车,只想快点找到“母亲”。   起初还保留着一些神智,只想找人而已,但是在满街的人影憧憧之中,伴随着他加快的脚步,粗重的呼吸,他突然间就像是“灵魂出窍”似的有些迷糊了。   有那么瞬间,他忘记了自己的名姓,忘记了身份,更忘记了自己是要来做什么,身在何处……   只觉着头很疼,有什么东西滚烫地在脑袋里流来窜去,好像是地火似的,要找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的头开是胀痛,然后是眼睛,连耳膜也在震动,像是有人在他的耳边用力打鼓,他怀疑下一刻,自己就会因承受不住而涨裂身亡!   最后记得的,是头顶白茫茫的日色,以及手上摸到的从鼻子里流出来的殷红的血迹!   当时无奇没找到李靖,但是跟随她的王府的内卫耳目厉害,身手且快,自然比她早一步赶到。   顾九见势不妙便点了李靖的穴道,及时地令他陷入了昏迷,这才阻止了惨剧发生。   经过孟先生的提醒,李靖想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的情况是越发糟糕了。   李靖抬眸看向孟先生,又瞧向他手中的银针:“难道、你有什么法子吗?”   孟先生摇了摇头道:“说实话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不不,甚至连五六成的把握都没有。”   李靖果然不愧是李靖,听了这话仍是面色平常。倒是无奇惊的咬住了大拇指。   原来自从卫优出事之后,孟先生便去亲自查验了李光跟卫优的头颅。   他查的非常仔细,是那种开过颅骨看到里间脑仁、甚至连脑仁的每一寸、每一道血管都检查过的仔细。   他虽然潜心想出了一个解决的法子,但也只是推论,且从未试验过,所以就连一半的把握都没有。   李靖看看孟先生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又看了看旁边的瑞王。   “老先生,”李靖微笑道:“说您是清吏司的,我却也知道清吏司调任了一位孟大人,原本是在刑部就任的,说起来也不算是个名声轰动之人,我还奇怪为什么往清吏司调这样一位可有可无的老大人,原来您是瑞王殿下的心腹。”   这话一出,孟大人那半闭的眼睛总算睁开了,略带几分意外地看着李靖。   但更意外的是无奇。   她看看旁边的孟先生,又看向李靖,最后仍是望向赵景藩。   无奇第一反应是不信。   但是她又知道李靖也不是泛泛之辈,他敢这么说只怕有七八分的把握。   可别人也就罢了,孟先生、也是瑞王的人?   瑞王自打露面,便没打算离开她一寸似的,此刻仍是将她围在身前,越看越是喜欢。   别人已经很难吸引他的目光跟心神了。   如今见她扭头望自己,他便微笑道:“这个小子还是有点儿东西的。”   无奇听了这句,便知道李靖果然说的没错。   孟先生淡淡一笑:“把我的底细都摸的这么清楚,果然不错。”   李靖道:“清吏司是太子殿下起的头,瑞王殿下着手操办的,自然不会无缘无故调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过去。”   何况如今孟先生又公然出现在瑞王跟前,而且在瑞王面前,更没有那种畏惧怯虚之意,所以李靖知道,这孟先生一定是瑞王的“自己人”,且身份一定举足轻重。   孟先生不想就这个问题深谈,便看向瑞王。   瑞王会意:“李靖,李光跟卫优的结局你已经知道了。如今你显然也不能置身局外,但要如何,仍是由你自己定夺,本王不至于强人所难,何况你的死活对本王而言也微不足道。”   李靖垂眸想了会儿,先向着瑞王拱手作了个揖:“先多谢王爷既往不咎大人大量。”   瑞王一哂。   李靖又道:“我知道王爷身边没有俗人,这位先生自然也是不可小觑的,但是我……我不想就因为失败而死在这里。”   这个答案令瑞王跟无奇都觉着意外,可是细想却也是人之常情。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现在李靖还徘徊在将生将死之间,但如果孟先生针灸不当,他就可能永远醒不来。   他不愿意冒险、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   瑞王并未言语,无奇却想起之前李靖急忙下车去寻李家娘子的情形,便问道:“那你想怎么样?仍是……要回李家的吗?”   李靖心头一震,低下头默然问道:“那个女人、找到了?”   瑞王道:“已经送回了居安坊李家。”   李靖松了口气,又过了片刻才喃喃道:“我、也想回李家。我想……”   提到“李家”提到居安坊,提到“那个女人”,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希冀,大概类似于“归心似箭”,风起云涌,起初微暖,复而迅猛。   这个念头在心底打转,李靖的脑中无端一昏。   他深深调息想要自己镇定。   可听无奇惊呼:“你……你又流血了?!”   李靖低头,才发现滴滴答答的鼻血落在地上,已经有了两三滴。   他心惊胆战,竟站不稳脚步,整个人往后一倒。   无奇急忙上前将他扶住:“李靖!”   毕竟是小孩子的身量,猛然就给无奇抱住了,李靖抬手捂住口鼻,想说话,血却从手指缝中渗了出来。   无奇惊魂动魄:“怎么了这是,孟先生……”   孟先生早已经将银针收起,此刻看向瑞王,轻声道:“他自己已经选好了。”   无奇蓦地明白过来:“李靖!”   怀中,李靖合了合眸,此刻眼睛里的血丝都骤然多了起来:“我……”他想支撑下去,但是意识已经模糊,就如同惊涛骇浪拍击下的小舟,无法稳定。   他竭尽全力地,低声说道:“我本来、想……把儿子还给他们,可是、到底是不行、不行吗……”   怪的很,先前的雄图霸业好像都不重要了,他只是想念居安坊的“家人”,想要把“李靖”还给那个失心疯的妇人。   无奇握着他的小手:“你、你怎么又说胡话?”她的唇在抖,望着怀中孩童稚嫩的脸:“你本来就是他们的儿子啊!”   李靖抬眸望着无奇,透出几分迷惘:“我、我是……?”   无奇拧眉:“你当然就是他们的儿子,这个是谁都无法否认的,你自己也否认不了。所以你不能出事,要不然,那李家娘子就真的伤心而死了!”   她说了这句,看到李靖的眼角隐约有血渗了出来,这场景太过恐怖,无奇抬头叫道:“先生!你救救他!”   孟先生皱皱眉,却听瑞王淡淡道:“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话音未落瑞王上前把无奇拉开,孟先生则将李靖抱了去,这次挪到了屏风后的小榻上。   无奇还跟着走了两步,却正看到孟先生抽出银针,正抵在小孩儿的太阳穴旁,极慢地刺入!   李靖低呼了声:“别……!”   但是已经由不得他了!   他还想挣扎,孟先生左手又抽出一根银针,头也不抬地在他颈间连刺数下!动作快若闪电,无奇还没有看清,他已经结束了。   与此同时,李靖也终于“平静”了下来,他给孟先生银针刺穴,逼得昏迷过去。   而整个过程,孟先生的右手一直捻着银针,稳若泰山。   无奇看呆了!简直想不到世间竟有这般神乎其技,孟先生……果然是深藏不露。   正在发怔,还是赵景藩微微用力将她拉了回来。   无奇身不由己回头,对上瑞王的凤眸:“先生他……”   天啊!这般高人竟在咫尺,可他们几个家伙之前还只当孟先生是个迷迷糊糊时而故弄玄虚的老头子,现在才知道脸给打的这样疼。   只有瑞王依旧司空见惯,对无奇道:“你又不学医,看这些做什么。”   “王爷……”无奇不知要说什么,指了指屏风内,终于憋出一句,“先生可需要帮忙?”   “你要帮忙?”瑞王笑问。   “不是我,我……”   瑞王笑看着无奇:“你要知道他的外号是什么,就不会这么问了。”   “外号?”无奇更呆了,“先生还有什么外号?”   瑞王无意中揭了孟先生的底儿,索性便不再隐瞒,拉着无奇的手走开两步,才说:“他啊,多年前曾有个外号叫‘千手羽士’。”   所谓“羽士”,是道人的一种别称。至于千手……无奇想到方才惊鸿一瞥,孟先生那出针化影的招数,倒吸了一口冷气:“这称呼听起来就很厉害!”   瑞王一笑。   顾不上追究这称呼从何而来,无奇忙又问:“既然如此,李靖有救了吗?!”   瑞王反应平常:“谁知道,就听天由命吧。”   无奇不是很满意这个答案,瑞王看着她眉头微蹙,便笑道:“行了,不许说别人厉害,更不许为了别的男人愁眉苦脸的。”   “你在说什么,”无奇瞪向他,“他才七岁。”而孟先生是个老头子。   瑞王哼道:“李靖他自个儿可不是这么想的,要真是卫国公,他老婆孩子都有了。”   无奇本来又紧张又担心,听了这句,忍不住破涕为笑似的:“你……唉,王爷你可比他还会胡说呢。”   赵景藩见她笑了,便握着她的手又引着走开了几步:“过来,让本王好好地看看你。”   “有什么好看的。”无奇白了他一眼,却仍是跟着走到外间桌边。   瑞王趁机抚着她的手背,慢慢道:“说实话,本王也没觉着有什么好看,可就是爱看。”   明明知道这不是该说笑的时候,毕竟里头李靖生死攸关。但听瑞王这般说,无奇勉强忍着笑,无奈地说道:“王爷,您能不能别开玩笑了。”   瑞王诧异:“什么玩笑?哪有玩笑。”   无奇叹了口气,不言语了。   瑞王在桌边落座,顺势拉了无奇一把。   无奇正心神不宁,站立不稳,身形一晃,给瑞王轻轻一抱,竟跌坐在他的膝上。   她吓了一跳,正要再跃下地,瑞王早眼疾手快地将人环抱住了,他叹道:“这两天忙得很,实在心力交瘁的,平平,你乖乖地让本王抱一会儿。权当疼我了,好吗?”   这话说的直白,可又怪可怜的,叫无奇心里一软。   可瑞王抱得紧,靠的近,亲密无间的……无奇挪了挪他勒在腰间的手:“好了……”   才试着动了动,瑞王道:“别乱蹭。”   无奇听他声音低低沉沉在耳畔回响,引得她的心也跟着颤了颤似的。   她忙停下来,又侧耳听屏风后无声,便悄悄地呼了口气:“王爷、你这几天在忙什么?”   瑞王道:“还有什么,无非是端王世子的那件事情。”   无奇因为满心担忧李靖,竟忘了之前李靖跟自己提过的周琴北的背后之人不是世子。   当下忙道:“对了,差点忘了!”   于是就把李靖告诉自己的话一五一十地跟瑞王说了,又问道:“他说王爷你多半猜到幕后之人是谁了,你真的知道了吗?到底是谁?”   瑞王一边听无奇说话,一边悄悄地环着她的腰,长指跟巡逻领地似的来来回回走动,得亏他并未十分过分,而无奇也正在想事情,没有发觉。   听到最后,瑞王面不改色地一笑:“这李靖虽是孩童,但这份心机实在令人惊啧,不过,这也是所谓的事无两全吧,他本是天真孩童,却给银针制约变得如此,可福兮祸之所倚,到底不能长久。”   无奇悄然一叹。   赵景藩又道:“至于他说的周琴北的真正幕后之人,本王其实早有怀疑,先前也提醒过太子殿下,觉着事情有些蹊跷,谁知果然就出了事。不过那幕后者是谁,本王现在仍不能告诉你……因为就算如今有九分的把握,缺了那一分,本王便仍是不能、不便……指认他。”   无奇道:“这个人很厉害,连王爷也忌惮他吗?”   “是忌惮,但也是……”赵景藩不能再说下去,他知道无奇机敏,只是因为不晓得朝堂跟皇室之事,未免迟了一点,可再多说一句只怕她就懂了,而兹事体大,目前他不想无奇知道。   于是握住无奇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亲了亲。   无奇赶紧把手抽回来:“又干什么?”   瑞王笑道:“你是本王的心上人,跟心上人相处,还能干什么?”   无奇心头一跳,想起阮夫人半是警告半是叮嘱自己的话:“胡说,我不听这些胡话,也别乱来!”   “乱来?”瑞王颇感兴趣,孜孜不倦地追问:“什么叫乱来,又怎么乱来?你听来很是驾轻就熟的样子,不如教教本王?”   无奇涨红了脸:“什么?谁驾轻就熟了,你又想教些什么!”   瑞王见她脸红红的煞是可爱,眼神闪烁,似是水光潋滟,一时想起昨儿在瑞王府里的情形。   便低笑着说道:“好,你没有,既然你不愿意教,那么……本王教你如何?”   无奇鼓着腮,本想告诉他注意点体统规矩,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别忘了身在何处。   可是瑞王这几句话像是致命的迷/魂药,竟让人脸红心跳,神志恍惚。   又见他近在咫尺,美色当前,光芒万丈,简直像是大好春光之中的绝色牡丹,叫人目眩神迷,恨不得不顾一切地扑倒那国色之上亲近其质、大嗅其香。   她觉着自己就像是一只昏头昏脑的蝴蝶或者小蜜蜂,给这花开正好所吸引,摇摇欲坠地将要落入那绝艳诱人的怀抱,沉醉不醒。 第143章 二更   无奇有点理解为什么古来会有那么多沉湎女色的君王了。   就算是普通如她, 面对瑞王的时候,却也很有点把持不住,几乎就也想不顾一切的沉湎其中。   良久, 瑞王意犹未尽地看着眼底更红了几分的樱唇, 眼波摇曳。   无奇按捺着狂跳的心,转头假意看向别处。   瑞王看着她红润的耳根:“平平。”   “唔。”无奇偷偷地润了润唇。   瑞王道:“本王问你, 你家里……可知道了?”   “啊?知道什么?”无奇狐疑地回过头来。   瑞王笑道:“知道你跟本王终身已定啊。”   无奇愕然, 羞惭,忍羞鼓腮佯装无事道:“不听不听,小狗念经。”   正在此刻,隐约听到里间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咳嗽。   无奇这才醒悟过来,急忙推开赵景藩, 一跃从他腿上跳下地。   又赶紧去拂袖子, 整衣襟。   瑞王皱眉看着她的动作:“你忙什么?又没有解你的衣裳,至于就这样……”   无奇听他如此厚颜无耻, 恨不得回头踢一脚:“王爷, 你能不能别开口。”   “为什么不开口?”   “人家说,至美无言。”无奇抿嘴一笑,想到那个断了双臂的西洋美人儿。   赵景藩哼道:“那没事了, 本王从不想什么至美。”   正在这时侯, 孟先生从内走了出来。   也苦了他老人家,一边要凝神静气地处理棘手的症结, 一边还要忍受外间这情到深处情难自禁的悄悄切切。   无奇希望自己的变脸技能能够提高一些,这样就不至于在孟先生面前流露出窘然之态了。   可惜她的修行到底尚浅,倒是瑞王显然的比她技高一筹。   他看起来非常的坦然,仍是端坐原处,除了……袍子上似乎有点可疑的褶皱外, 其他的看来完全没有任何不妥,依旧的孤傲矜贵,无可挑剔。   无奇正要问孟先生情形如何,孟先生已经温声道:“针已经顺利弄出了一根。目前看来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其他的两根还要等他稳一稳再做处置。”   无奇眼睛一亮,紧张而不能置信地:“先生,你、你是把李靖头顶的银针拔了出了吗?”   孟先生道:“只拔了一枚,暂时控制住了内颅出血,这件事要循序渐进不能着急。”   “当然当然!”无奇搓搓手,几乎要顶礼膜拜:“先生,先前我们实在是有眼不识泰山,没想到您是这般高人,简直无所不能。”   孟先生笑道:“什么高人,不过是闲来无事以解无聊罢了,本不想再造杀业……”说着看向了瑞王:“奈何。”   瑞王才轻描淡写地说道:“你这不是救了人吗。”   无奇也忙应声附和:“就是就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孟先生不便对瑞王如何,只笑看无奇:“小丫头不懂,我这也是赌而已,侥幸成了,不曾造业,倘若失了手呢?”   无奇想了想道:“横竖您老人家是为救人的心意,又非故意杀人。”   孟先生叹道:“就算不是故意,也自然有因果的。我本来心想躲在这清吏司高高的不管事,自然不沾这些,没想到还是免不了……”   说了这句他又向着瑞王道:“殿下,等他情形缓和了,再着手拔第二支。我先告退了。”   瑞王一点头,孟先生便往旁边退开一步,这才出门去了。   无奇送了孟先生两步,又忙撤回来跑进里间去看李靖如何。   而门开处,顾九先恭敬地等着孟先生出门,送到楼梯口,才又走进来对着瑞王低低禀告了几句。   瑞王听完后,道:“既然是蔡流风主事,应该不会有碍,随他吧。”   顾九领命。   瑞王打发了人,迈步走到里间,却见无奇正俯身打量榻上的李靖。   李靖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几分正常,无奇先歪头细看他的太阳穴,眯起眼睛才瞧见有很细小的一点血渍。   她不由啧了声,很是敬服于孟先生高明的针灸之法。   看过了此处,又忙去瞧李靖头上。   李靖原本就是束着双垂髫,恰好露出了发顶,她正要凑近去看,后颈的衣领却给人一把拉住。   瑞王揪着她的衣领把她拽回身旁,不悦道:“你靠的那么近做什么?”   无奇打了他一下:“你干吗?我看看是不是真的拔了一根针……”   瑞王道:“你难道不信你的顶头上司?”   无奇说道:“眼见为实嘛,何况孟先生的手法这样高明,我也想一观究竟,见识见识。”   瑞王笑道:“你若要该学医术,不必见识,本王叫他教你就是了。”   无奇赶忙摆手:“那罢了,我知道我不是那块料。”   说了这两句,无奇又看向李靖:“他什么时候能醒呢?”说了这句又皱眉:“王爷,你说他醒了后会是怎样的?”   瑞王波澜不惊道:“这会儿只要先保住他的命而已,谁知会怎么样,但也不必担忧,不管他变好变歹,自然有处置应对的法子。”   银针对人的影响可谓是巨大而不可揣测的,无奇正在为此担忧。她不知道拔去一根银针的李靖,性情会是如何。   而瑞王的潜台词是,假如拔去了一根头顶银针的李靖会变本加厉,那就不必多想,直接除掉就是了。   要是有其他的可能嘛,倒是可以静观其变。   无奇没有想的这么深也没有想到如此残酷的地步,只是看着李靖,不由感慨说道:“他先前跟我说,说他倒是有些羡慕玉儿……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就做一个单纯的小孩儿,守着家人,无忧无虑备受宠爱的便好了。”   瑞王却悄然心动,觑着无奇问:“这么喜欢小孩儿?”   “嗯……”无奇应了声:“小孩子之天真烂漫,可怜可爱。”   瑞王打量着她的秀丽的小脸,心想要可怜可爱,又何必小孩子呢?他眼前就有一个。   不过提到孩子……   他看看李靖,又看看无奇,清清嗓子道:“你要真的喜欢,自然也可以有,一定比世间所有的孩子更加可爱。”   “啊?”无奇完全没反应过来,“我?……有?”   瑞王笑道:“当然。”   无奇回头对上他笑意满满的眼神,总算是明白过来:“王爷!”   她几乎暴跳起来。   不过无奇这一大声,却惊动了榻上的李靖。   他的眉睫一动,眼睛似乎要睁开了。   无奇赶紧捂住嘴,睁大双眼看着小孩儿。只见他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睛,眼神不像是昔日那样明亮而光彩照人,反而有些懵懂。   无奇竟不敢出声,只是静静地彼此相看。   片刻,李靖才道:“……平平?”   稍微松了口气,无奇赶紧问道:“你醒了,你觉着怎么样?”   李靖的目光滞了滞,才道:“像是有人打过我……头有点疼,有点沉的。”   他想起身,却觉着脑袋极其沉重,忍不住举手扶住了。   无奇正要扶他起来,瑞王挽住她,唤道:“来人。”   话音刚落,外头有侍从快步而入,上前把李靖扶住了。   李靖坐了起身,觉着鼻子异样,抬手擦了擦,仍是有血,看的无奇惊心。   多亏瑞王洞察说道:“是之前的残血罢了。”   果然,把外头的暗血擦干净,并没有继续再流。   李靖缓了缓神:“瑞王殿下……”   脑袋沉重,思绪好像也给胶着住了,此刻李靖才想起之前发生了什么,他若有所思的:“那位孟先生,已经替我……”他伸手向着头上摸去。   无奇忙道:“孟大人帮你除去了一根银针,可喜你无碍,以后再处置剩下的。你若是觉着哪里不适,就说出来。”   李靖震惊地看着她:“真的能够、除去?”   无奇笑道:“当然啦!孟大人他……”幸而她知道瑞王告诉自己的关于孟大人的“千手羽士”,恐是绝密不便透露,便只道:“他非常的能耐。你放心吧。”   李靖定定地望着她,脸上悲喜交加。   他宁肯承受危险也不要让人动手,就是怕就此一命呜呼无法回到居安坊,可现在竟然……柳暗花明,绝处逢生吗?   终于李靖带泪一笑,目光投向无奇身后的瑞王:“多谢殿下。”   瑞王不置可否。   李靖想回居安坊,无奇便要继续送他回去。   虽然这是个小孩子,但他当初算计自己的时候可俨然是大唐军神风度,瑞王的醋意发作,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于是便陪着无奇,送了李靖回居安坊李家。   李家正才将失心疯的主妇寻了回来,可又知道这绝不是最后一次,只怕迟早出事。   满屋子愁云惨雾,忽然听外头道:“小公子回来了!”   众人都震惊起来,半信半疑。   其中给困在屋内的李家夫人更是听见了,喃喃道:“谁?是我的靖儿回来了吗?”   而下了车的李靖忐忑不安地站在门口,竟有些不敢迈步。   无奇走到他身后道:“还记得我跟你说的话吗?你本来就是他们的儿子啊,是他们将你养成这么大的,如今又怕什么呢?”   李靖仰头望了望她,终于展颜一笑:“知道了。”   他终于迈步进了门。   与此同时,李父跟李家娘子也一前一后走了出来,远远地看见的确是儿子回来了,两个人脸色各异,哑声叫道:“靖儿!”急忙地往这边跑来。   李家娘子下台阶的时候猛然摔倒在地,却又不顾一切地爬起来,又哭又叫地向着儿子跑去。   李靖的脚步本来缓慢,看到这一幕,竟拔腿也往前跑了过去。   看着狼狈而仓促向着自己奔来的父母,尤其是那蓬头垢面状若疯癫却满眼泪渍的妇人,那一声仿佛给封印住了的久违的“娘亲”也随之脱口而出。   当李靖给父亲和李娘子紧紧抱入怀中的时候,就仿佛,是之前的那个小孩子的的确确地又回来了。   无奇在门外看着这一幕,眼中也有泪光闪烁。   终于转身重新上了车。   车中,瑞王感叹道:“要是三根银针除去,不知是否仍变回昔日的无知孩童,可惜啊。”   他本是可惜此李靖终究并非真正的大唐军神,谁知无奇听了错会了意思,便道:“王爷说什么可惜,那些人用银针邪术,无异于揠苗助长,虽然有一瞬间的幻觉,但最终还是一个夭折的结局,终究是要顺其自然,莫要逆天道而为。”   瑞王听她说的正正经经的,心里倒是越发喜欢。又见无奇眼圈红红的,便道:“这么爱哭,他们团聚了你也哭吗?”   无奇不愿他看到自己窘然落泪的样子,便低着头揉揉眼睛道:“这个嘛,不是伤心,自然是喜极而泣。”   瑞王握住她的手,自己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轻轻地给她擦泪:“本王可不喜欢你为别人流泪。”   无奇嘀咕道:“王爷,你这无名的醋意大的很啊。”   瑞王甚爱这句话,面对她又实在手痒难耐,便在无奇的腮上轻轻地捏了一把:“你才知道?既然知道,以后就注意点,别跟那些不相干的人说说笑笑,本王统统的不喜欢。”   无奇又惊又笑:“王爷所说不相干的,是指的什么人?”   “头一个自然是蔡流风,”瑞王自然而然地回答,“其他的嘛,蔡石头,林木头,还有那个柯木头……一概都算。”   无奇冷笑:“我看王爷也很该算一个。”   “胡说,本王怎么能算,”瑞王白了她一眼,唇角带笑:“本王是……”   “是什么?莫非,因为您是王爷就可以仗势压人吗?”无奇哼道。   “休要诋毁本王,本王是、”瑞王把她的手握紧了些,脸上透出一种得意洋洋高人一等的气质:“是你将来的夫君,自然跟他们不一样。”   无奇听到“夫君”二字,无地自容,急忙叫嚷:“不要总是自说自话,谁、谁答应你了?”   “什么?你不答应?”瑞王瞪向她,“你再说一遍!”   无奇道:“反正我说了。”   瑞王肃然看着她:“你要真不答应,本王就去你们府上。”   “去我家干什么?”无奇问。   瑞王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便告诉你们太太,说你跟本王已经有过肌肤之亲了,你自然不能再嫁给别人。”   无奇红了脸,又羞愧又气愤地嚷嚷:“什么?什么肌肤之亲?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瑞王震惊,“之前在……”   无奇扭开头去不理他,咬着唇偷偷发笑。   瑞王瞪了她一会儿:“好吧,你要是不知道,那便让你想起来如何?”   无奇一愣,正有些参不透这句的意思,整个人已经给瑞王抱住。   瑞王凑近她的耳畔:“不知道……好,那就叫你知道知道!”   无奇这才明白这是何意。   好女不吃眼前亏,她急忙投降:“王爷!我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还不行吗?”   虽然无奇投降的也算是极其迅速了,但还是没成功阻止敌方的侵袭。   在家门口下车后,她心有余悸地抖了抖袍子,摸了摸幸存的脖颈,打算悄而不闻地从墙角先摸回自己房中去。   她可是很有自知之明的,阮夫人的眼神何其厉害,只怕不知从哪里看出什么破绽来。   谁知才站住脚,门房便扑上来:“二爷、啊不对,姑娘总算回来了!还好回来的及时!”   无奇看这个架势吓了一跳:“怎么了?太太找我了?”   门房笑道:“不不,是有贵客登门了,幸而才来了不久。”   “贵客?”无奇疑惑,“什么人?”   门房指了指墙边上的一匹挂着红缨的高头大马,说道:“是那位不好惹的老爵爷,忠勇伯。”   无奇刚才只顾留意自己的仪表,完全没发现墙边还拴着马,又听是忠勇伯,也不顾问老爵爷来做什么,便忙提起袍子奔向门内。   无奇听说过,在她身份暴露之后,朝堂上,忠勇伯是第一个跳出来为她说话的。何况她本来就敬重这位耿直的老爵爷。   此刻忠勇伯正在厅内,跟阮夫人对坐,本来因为无奇不在,正要告辞,门上却有小厮来报说她回来了。   忠勇伯笑道:“这是天意不叫我白跑一趟。”   说着就见无奇从外鸡飞狗跳地跑进来,阮夫人见状先一皱眉。   倒是旁边忠勇伯不以为忤反而赞许地笑说道:“哟,这孩子还是跟先前一个样子,有趣有趣。”   阮夫人只得说道:“让您见笑了。”   “我这笑可不是见笑,”忠勇伯抬手反对:“我倒是挺喜欢这孩子的,可惜我没有个孙子,不然的话叫她当我的孙媳妇倒好。”   阮夫人向来是个密不透风的人,遇到了忠勇伯,却实在是秀才遇到兵,当即偃旗息鼓。   此刻无奇跳进厅内,忙向着忠勇伯行礼。   阮夫人道:“怎么去了这半天才回来?”   无奇道:“回娘的话,有一件事绊住了,幸而无碍。”   才照面,阮夫人就看到她眼睛有些微微红肿的,不过看神情倒不是受了委屈,心里略有点疑惑。   忠勇伯已经站起身来,把无奇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小无奇啊,听说你去了清流,我心里还觉着遗憾呢,为什么要去?难道是怕了那些碎嘴多舌的人?你又不比他们少头少脑的,怕他们作甚!”   阮夫人默默地瞅了忠勇伯一眼,难得地没有反驳,这倒不是因为赞同忠勇伯的话,而是因为知道反驳也无用,只看在他的年纪跟身份上,姑且罢了。   无奇笑嘻嘻道:“老爵爷,您亲自登门,可是有什么事吗?”   这句却问对了。忠勇伯一拍桌子:“可不是嘛!”   阮夫人刚才也猜测忠勇伯的来意,不过她隐约知道忠勇伯登门要见无奇只怕不是什么“善事”,幸而无奇不在,阮夫人也乐得不问,对她来说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没想到仍是不免。   只听忠勇伯道:“小无奇,我想来想去,这件事只有你能做,我已经在翰林院那帮酸儒跟前夸下海口了,你可一定要给老夫长志气,千万别回头打我的脸。”   无奇吓了一跳,忙请教是何事。   阮夫人被迫听忠勇伯夸夸其谈,实则留神打量无奇。   却见无奇正全神贯注地倾听忠勇伯说话,在他们两位长辈跟前,无奇自然是站着的,阮夫人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倒是没什么不妥。   除了……她发现无奇的左边发鬓稍微有一点乱,目光在上面逡巡了会儿,总觉着哪里不太对劲,直到目光下滑,竟不经意中发现衣领之后,颈间隐隐约约印着一团微红。   阮夫人起初并未所想,还以为她在哪里碰到了或者挠了一把之类,才要调转目光,突然心头一动,整个人都随之僵住了。她的心狂跳,眯起眼睛看向无奇脸上……那樱唇竟润泽嫣红的分外可疑!   要不是忠勇伯在跟前,阮夫人立刻就要把无奇揪过来细看,再仔细审问,此刻当着外人,她只能暗暗地咬了咬唇,心里发出一声又恼又且无奈的叹息。 第144章 殿上   忠勇伯来跟无奇所说的, 是最近发生在监察院的一件怪事。   监察院中的一名叫做黄基的监察御史,年纪颇大了,跟忠勇伯有些交情, 也是忠勇伯能看得入眼的少数几个文官之一。   谁知最近这黄御史居然“无疾而终”了。   事发时候正是在监察院之中, 众人眼睁睁地就看着他趴倒在桌上,胳膊肘下还压着一本翻开的书。   起初只以为他年纪大了正在小憩, 所以并未打扰。   谁知过了许久仍是不起, 才过去询问,一看才知道已经去世了。   因为黄御史年纪颇大,加上事先又并无别的征兆,临死相貌又极安详,所以在众人看来, 这自然是他大限已至, 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但是忠勇伯却觉着不是如此简单。   无奇听的并无头绪,便问忠勇伯道:“为什么您觉着黄大人的死有异呢?”   忠勇伯道:“你听我说, 老黄他有一只养了五六年的黄犬, 喜爱非常,在他出事的前天他突然跑到我那里,特意叮嘱我, 说是倘若他有个什么不测, 就叫我把那只狗接过去帮他养着。我当时问他是怎么了,他却又说是玩笑话而已。小无奇你说, 这若是玩笑,怎么会这样凑巧?而且我看他心事重重的,倒像是真担心什么,只是他不肯告诉我。”   旁边的阮夫人从恼怒的想象中回过神来,听到忠勇伯这般说, 倒是有点不以为然。要是单凭这么一句就判定黄御史的死有蹊跷,只怕有些太轻易武断了。   无奇也听的愣了愣,便问:“老爵爷,方才您说什么翰林院的人,又怎么跟那些人有牵连呢?”   忠勇伯道:“提起那些酸儒就一肚子气,偏偏打也打不得,跟纸糊的一样哪里禁得起打,一打就死了!”   原来自从黄御史出事之后,忠勇伯想起他生前的话,自然不忍辜负,于是便派人去他府上将那只黄狗带来。   谁知那狗竟不知所踪,下人回禀后,忠勇伯心想毕竟曾答应过黄御史,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便叫人到处去寻找。   找了两天,毫无头绪,黄府的人说自打御史出事那狗子就不见了,只怕给歹人捉去吃了也未可知。   但忠勇伯只觉着是下人们办事不力,仍是催逼。   众仆人百般无奈之际,又听说最近有一只野狗总在翰林院外头徘徊,赶也赶不走,捉也捉不到,当即死马当作活马医,且过去看看是不是。   谁知一看果然是只黄狗,只不过已经给翰林院的门房设计捉住,因怕它伤人,正要打死。   仆人赶紧拦住,一边派人去禀告老爵爷。   忠勇伯听到消息即刻赶到,一看那只狗儿,果然就是黄御史养的那只,赶紧上前喝止,又见那只狗已经给打的半死,满身是血奄奄一息。   忠勇伯气得也动了手,揪住一个门房痛打了几拳。   翰林院那些人见他这般霸道,自然忍不住这口气,这些人虽说拳脚无能,但嘴上功夫是绰绰有余的,一时冷嘲热讽不断,激的忠勇伯恨不得统统都打死。   还好他跟李院首是有过“共同求情”的“交情”的,既是先前无奇的身份暴露,李院首受了之前王翰林之托也去东宫求情那件事。   李翰林听到外头闹的不像话,便走出来查看端倪,见是老爵爷,才喝命众人都且退下,又对忠勇伯道:“老爵爷一把年纪,身份尊贵,何必为了一只狗大动干戈呢。”   忠勇伯道:“这是黄御史生前托付给老夫的狗儿,我既然答应了他,就要替他好生照看,如今却给你们打的半死!你叫我怎么忍这口气?”   李翰林笑道:“不知者不怪罪,就算是黄大人在天之灵也不至于就责怪老爵爷照看不周的,毕竟先前您也是不知情。”   正在这时,只听旁边一个年轻翰林仍是有些不服,低低道:“竟为了一只狗大打出手,竟不知体统为何物。”   忠勇伯本来要偃旗息鼓的,听了这话怒从心底起:“你说什么?”   那翰林道:“老爵爷莫怪,我只是说,就算是黄大人在世,也不至于就为了一只狗如此大闹。毕竟他也是知书明理之人。”   忠勇伯道:“你在说我不是明事理的人?”   李院首忙道:“休要多话,退下!”又回头对忠勇伯道:“老爵爷不必跟小辈一般见识。其实黄大人先前也时常来翰林院走动,他是古雅之人,爱看些院中珍藏的书籍……现如今还有几册没还回来呢,如今突然故去,实在可惊可叹,原先我便觉着这狗儿出现在这里有些古怪,现在看来大概是它知道黄大人之前来过的缘故所以眷恋在此?倒也算是只忠犬了,怪道您也如此善待。”   李院首本是想要息事宁人的意思,所以故意夸赞了狗子几句。谁知忠勇伯给他这几句话触动了心弦,便道:“当然,人不学不如物,有时候狗子是忠犬,人是不是好人就不一定了。”   李院首一愣,旁边那翰林道:“老爵爷这话何意?”   忠勇伯道:“老夫本来就觉着黄御史之死有蹊跷,如今他没了,这阿黄却留在你们这里不走,哼,我看着其中只怕有怪!”   这一句话引得其他翰林议论纷纷,李院首道:“老爵爷,我明白你是气头上,只是这些不实的话还是不要赌气说出来,要是给有心人听见,没事儿也自然编造出些谣言来。”   忠勇伯叫人把黄狗抱住,看这狗子遍体鳞伤,咬牙道:“清者自清,要是心里没鬼,怕什么谣言!”   另一名年轻翰林忍不住道:“老爵爷,我们因你的身份跟年高之故才退让的,如今你竟公然诋毁我们,这也太过了!”   要是对方跟李院首一样说些软话,忠勇伯自然便退了。   但硬碰硬是忠勇伯最爱,见有人撞上来,当下道:“要真个儿是诋毁,你就该庆幸了。倘若要不幸给老夫说中了,这里的招牌也给你们拆下来砸碎了!”   忠勇伯将事发经过略说完了。因气鼓鼓地对无奇道:“老夫受不了那些酸气冲天的东西冷嘲热讽,且又怀疑黄御史的死不是那么简单的,所以想要你帮老夫查一查。你觉着如何?”   无奇虽然敬重忠勇伯,但听了他叙述的经过,却有些犯难,因为这件事乍一看,像极了是忠勇伯无事生非外加一点仗势压人。   但是……老爵爷亲自登门,又怎能轻易拒绝。   正在踌躇,只听阮夫人微笑着温声说道:“妾身先前还在猜想老爵爷是为何亲自登门的,原来竟是为了公案。不过,只怕要让您老人家失望了,您是知道的,平平是个女流,且她如今已经不在清吏司了,这若还是如往常一样抛头露面,莫说不成体统,就算真的叫她去查什么案子,所见所遇,也没有人会理会她的,只怕不理会还在其次,反而更羞辱刁难她也说不定呢。又不是官儿,又是女子,这若是让她强出头,不是去自取其辱么?”   果然是阮夫人,一开口就不同凡响。这番话说的实在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可是忠勇伯是暴烈的性子,脾气上来更会不讲道理。   无奇有些惴惴,生怕忠勇伯又为难母亲。   忠勇伯皱眉听完,看看阮夫人,又看向无奇,说道:“本来的确该去清吏司找人,但老夫只信服小无奇,所以才直接登门来找她了……虽然老夫并不在意她的身份,但是,你说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无奇大为意外。   忠勇伯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老夫这把年纪了,已经知天命,所以也不很在意尘世间的那些循规蹈矩,不过……想必是为难了你们年轻人。”   “既然如此,”他站起身来,最后又看向无奇,终于笑笑:“那就罢了,就当老夫没有来过吧!”   忠勇伯说完后,迈步往外走去,无奇忙叫道:“老爵爷!”   走到门口处忠勇伯回头,他看了无奇一会儿,终于点头叹道:“可惜,可惜。”   丢下这意义不明的两个字,他径直出门而去。   无奇还想去送,外头管家已经忙跟上去了。   而阮夫人也轻声唤道:“你站住。”   无奇忙住脚回身:“娘……”她听出阮夫人的语气似乎有些不对,便有些不安,以为阮夫人因为忠勇伯上门的事情而生气了。   阮夫人扫了她一眼:“跟我进来。”   领着无奇回到了上房内室,打发了丫鬟。阮夫人问:“先前去哪儿了?”   无奇听她不是问忠勇伯的事,便道:“娘,我先前不是说了嘛,是玉儿的一个同窗来找他玩耍,我才送他回家去了。”   无奇带着李靖出府,阮夫人是知道的,本来这说辞无懈可击。   阮夫人瞄着她道:“那路上有没有遇到什么人啊?”   无奇一愣,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阮夫人哼道:“怎么哑巴了?”   无奇隐约瞧出阮夫人好像是知道了点什么,但她自问自己从头到脚应该是没什么大破绽的,怎么可能就泄露了天机?   正在狡辩跟承认之间犹豫。阮夫人皱眉道:“你是不是真想挨家法?”   无奇赶紧跪地:“娘,我知错了!”   阮夫人冷笑道:“不逼着你,你还不肯承认!我昨日跟你说什么了,敢情你都当作耳旁风了!”   无奇红了脸,忙道:“不、不是……我原本也没想到会遇到,是……是巧合罢了。”   阮夫人恨铁不成钢,指了指无奇:“怎么就你那么巧?也不知是真的巧,还是有人存心故意。”   无奇陪笑道:“娘,这真不是故意,我可以保证。”   阮夫人看她笑嘻嘻的,一拍桌子:“你还敢笑!你还笑的出来?!”   无奇赶紧低下头把笑敛住。   不料这一低头,颈间那点微红的痕迹越发明显了,阮夫人倒吸了一口冷气,心潮翻涌。   一时竟没有开口,只过了片刻才道:“果然,是瑞王吗?”   无奇沉默了片刻,还是如实答应了:“是、是的。”   阮夫人闭了闭双眼,带恼喃喃道:“堂堂的王爷,他真做得出来!”   无奇悄悄地咽了口唾沫,百思不解:怎么听夫人的口气竟是全知道了呢,这怎么可能。   阮夫人鞭长莫及,打不到瑞王身上,便只能冲着无奇:“就该让你规规矩矩呆在家里,但凡出去就有故事,再说……就算瑞王他行为不检,你呢?你难道就任由他、胡作非为?”   无奇听到阮夫人说到这个地步,脸上大红:“娘……”   阮夫人气道:“我跟你说的话果然都是白说了?”   无奇忙上前扶着她的膝道:“娘,没有白说我都记得呢。”   “记得你还……”阮夫人目光逡巡,从无奇面上落到她颈间,忽然心头一凛:“是他强迫你的?”   无奇倒是很想这么顺势认了,这样显得自己“清白无辜”些,但如果真认了,一则瑞王的形象对阮夫人而言更加不佳了,二来,阮夫人恐怕也会更加担心她的安危,或者会因此而做出什么来。   无奇窘红着脸,抬手抓了抓额角,陪笑回答道:“倒也不能算是……”   “你、你说什么?”这一句话,把阮夫人气的差点晕过去。   什么叫“不能算是”,难道她倒是愿意的?   其实阮夫人也隐约猜到了点,毕竟要真的是瑞王用强为难无奇,这家伙回来后绝不会是那个鸡飞狗跳的欢脱模样,哪里像是受了什么折磨苦难,反而有点飘飘然的架势。   阮夫人觉着头很大:自己怎么教出这样一个女儿。   不过,虽然差点气晕,但是对阮夫人而言,知道瑞王并未强迫无奇,心却也放下了一大半。毕竟相比较无奇的“名节”,她更担心的是无奇受委屈。   向来冷静理智的太太,费了好大一阵才勉强镇定下来。   “你给我听着,”阮夫人低头看着无奇:“以后再也不许如今日这般胡作非为,不管是瑞王如何还是你自个儿……总之你给我离他远远的,不对,自此留在家中,不许跟他照面!”   无奇瞪大双眼:“娘,你不叫我出门了?”   阮夫人看着这顽劣子,琢磨着该弄点什么让无奇恐惧的惩罚,可说的狠了,自己不忍心,说的不狠,又没有用。   阮夫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叫你出去干什么?一来二去,弄出许多风言风语来,以后你做不做人了?连郝家的名声都要因而受累,你哥哥是男人倒也罢了,你秀秀表姐还住在这里呢!你想连累她嫁不出去?”   说到这里无奇有点羞愧:“娘,我知道了。我答应您,以后再不敢了。”   阮夫人看着她的神情,慢慢地明白了,瑞王确实并没有用强迫的手段,不然无奇不会是这个反应如此口吻。   只怕是因为这孩子情窦初开的,因对瑞王动了真心,所以两下相处自然有些把持不住。   可这样却更让阮夫人忧心了。   她想了会儿,语重心长地说道:“据我所知,瑞王最近也忙的很,端王世子那边的事情够他焦头烂额的了,你休要在这时候跟他照面,免得叫他分心。嗯……等……”   这几句话无奇倒是听的全神贯注的:“等什么?”   阮夫人啼笑皆非,瞪她道:“至少等这件事情过去之后,再想别的。”   无奇眨了眨眼:“娘你说的是端王世子这件事?蔡大哥他带了石头跟小林子过去,现在不晓得怎么样了。”   阮夫人道:“估摸着行程该差不多了。等着吧。”   太太这一句话其实没有说完。她本来想说的是:“等着吧,山雨欲来,必有一场大闹。”   但是这会儿若说出来,只能让无奇又追问,何必叫她多知道这些,知道的多了,恐怕就要插手其中。   毕竟此事也跟瑞王大有干系。   她之所以让无奇“等着”,等过了这件事情,便是知道,端王世子这件事,一定会引发出令人惊愕的后果,现在一切还只是序曲,等见了终章,再说别的吧。   无奇并不知道阮夫人这没出口的心思,见夫人不怪罪自己了,心里甚是轻快。   只有一点不解——夫人是怎么知道自己跟瑞王曾经那个什么、就如同赵景藩说的“肌肤相亲”了的。   她本来想询问阮夫人,知道了破绽以后也可以改进啊,可又怕问出来反而又招了夫人的恼意。于是便忍住了没开口。   阮夫人训斥教导过后,便叫无奇回去,又道:“该看书的看书,或者跟你表姐学学女红都好,给我规矩些。”   无奇一概答应,忙溜出了上房。   眼见快到自己院子了,秀秀因知道她回来,便掐了几朵花兴高采烈地来找她。   远远地见了无奇,秀秀便招手叫她,跑到跟前道:“怎么出去这大半天才回来?”   无奇笑道:“有一点事情耽搁了。”   秀秀问:“听人说有个什么老爵爷来咱们府内了,有什么事?”   “一点公事,已经走了。表姐是要去哪儿?”   秀秀晃了晃手中的花:“早上说跟你去看秋菊,你偏跑了,我给你摘了这几朵,插在花瓶里,屋子里会有花香气。”   无奇忙道谢,便陪着秀秀回到自己房中。   宁儿忙去拿了个花瓶出来,将花接过去插了起来,又赞秀秀心细,选的花又大又好。   无奇去洗了手脸,拿着一块帕子走进来,秀秀见她脸上还挂着水珠,便道:“过来我帮你擦。”   “不用……”   无奇才要拒绝,秀秀已经凑过来,替她撩了撩鬓发,忽然道:“咦,这儿是怎么了?”   无奇微怔。   宁儿闻声也凑过来:“怎么了?”   秀秀拉住无奇的衣领,说道:“哎呀,好好地怎么起了疹子!”   无奇吓了一跳:“是吗?”   宁儿瞪大眼睛细看:“难道是在外头吹了风?”   此刻秀秀抬手抹了抹,又道:“等等,不太像,是给什么虫儿蜇了?蚊子叮了?”   宁儿道:“我去拿药油涂一涂!”   无奇却笑道:“不会,这会儿哪里有蚊子,再说我也没觉着疼……”   才说到一个“疼”字,整个人猛地一僵!   说起疼,她倒是想起来了,确实,有那么一刻,她曾经觉着颈间有点微微的刺痛,带着痒。   与此同时,之前悬而未决的那个阮夫人怎么会看的那么透的问题好像也迎刃而解了。   无奇跑到镜子旁边,伸长脖子打量,隐隐地果然有几处显眼的红斑。   又羞又愧又气,心里喃喃地责骂了几句,无奇把领子拉高掩住。   宁儿已经拿了药油跑回来:“要是给什么怪虫儿叮了那是可大可小的,快涂一涂。”   秀秀道:“我来!”   无奇赶紧道:“别忙,这个无事的,我才想起来,之前在外头给太阳晒着有些痒痒,所以回来的时候我抓了几把,大概就留下痕迹了。”   虽然她解释的合情合理,两个人仍是不由分说地,押着无奇让她坐下,便四手联弹般厚厚地在她的脖子上抹了一层药油。   药油刺鼻的气息跟花瓶内的秋菊的气息交织成一种熏人的味道,熏的无奇的眼泪都要冒出来了。   真是自作自受。   这日黄昏,天边响起几声闷雷。无奇躺在榻上,举着一本书翻看。   她翻看了几页,有两页不知怎么粘在了一起,无奇用手指掐了掐竟没有掐开,于是抬手点了点唾沫又去揭,这才勉强扯开了。   又看了会儿,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悠长的犬吠。   无奇扭头往窗外瞧了会儿,不以为意,正要继续看书,心中却恍恍惚惚想着今日忠勇伯说的那番话。   突然间,心底像是有一道光闪过。   她的手一松,书差点从手里落下打在脸上。   无奇赶紧翻身坐起,将手中的书翻来覆去又看了会儿,这才扔到一边。   下床,趿拉了鞋往外走,走了几步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无奇赶忙止步,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忽然有了主意。   见宁儿不在,无奇忙跑出院中,左顾右盼,前后张望,却并无人踪,心中正踌躇,只听到有个声音道:“执事可是有事吗?”   无奇猛回头,认出是今日陪着自己找寻李靖的一人,她心中大喜:“你果然在?”   那人微微一笑,作揖道:“是,是九爷吩咐就近看护执事的,没有传唤不敢现身,只是看到您像是找人的样子所以才大胆相问,还请莫怪。”   无奇笑道:“不怪不怪,我正要找你们帮我做一件事,不知……不知可以吗?”   内卫道:“您只管吩咐。”   无奇叫他靠近了些,如此这般低低吩咐了几句,内卫脸上闪过诧异之色,却也并未多话,听她说完后便隐身而退。   见内卫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无奇喃喃道:“但愿没有误事。”   这一宿,淅淅沥沥,夜雨连绵。   次日早上无奇起身,洗漱完毕,想出门又忌惮昨日阮夫人的叮嘱,只的先把宁儿等打发了,便在窗口探头探脑。   幸而有人知道她的良苦用心,昨日领命而去的内卫悄然而至,看到无奇在窗前,便要行礼,无奇赶紧制止了他:“怎么样?”   侍卫走近一步:“已经找到了,经过查验,确实如您所说,那几本书已经给清吏司的孟大人封存了。”   无奇变了脸色:“这么说忠勇伯的怀疑是真的……孟大人怎么说?”   侍卫道:“孟大人说会先从监察院的人查起,叫您安心。”   无奇摇头:“不对,凶嫌多半跟翰林院的人有关。”   侍卫疑惑,无奇皱眉想了会儿,道:“你告诉孟大人,务必查清黄御史出事前接触过什么人,或者他在办的案子之类……蛛丝马迹都可能是导致他被害的起因。对了还有一件……”她靠近侍卫,又叮嘱了几句。   侍卫谨记在心:“是,我即刻便去。”   内卫去后,无奇心神不宁,去给阮夫人请了安,跟秀秀姑妈等坐了一会儿,便借口离开。   谁知不多时秀秀也跟了来,拉着她喜滋滋说道:“舅妈让我教你女红呢,你想绣什么?”   无奇瞠目结舌,只得说道:“不、不知道,我不会啊。”   秀秀掩口笑道:“不打紧,你这样聪明很快就会了。”说着探头看她脖子上,见颈间白腻如故,便笑道:“好了!”   “什么好了?”   秀秀道:“昨儿的痱子好了啊。幸而不是虫儿叮咬的。”   无奇咳嗽了声,身不由己随着秀秀到了她的房中。   秀秀翻出了许多女红的针,剪子,布头,花样子之类,如数家珍地张罗了一桌子。   她因喜欢无奇,此刻更是一腔热心,竟是极好为人师,不由分说无奇拉上了炕,竟是手把手地教了起来。   无奇硬着头皮,跟锻炼心性似的“绣”了半天花,手指给针扎到的伤差不多跟绣工的针数不相上下。   秀秀甚是心疼,但心疼却也阻止她继续鞭策无奇,且极有耐心地谆谆教导:“平平你一定要静心仔细,太太跟表姐都是为了你好,毕竟将来嫁了人家,没有拿得出手的绣工是会给人嘲笑的。”   无奇哼哼叽叽不敢违拗,心里只是叹气。   中午三江匆匆地回府,听说无奇在秀秀房中,便急忙来找。   进门就见无奇跟秀秀对面坐着,煞有其事的正在绣花,三江一看这个,简直就像是看到树上的猴子开始绣花一样,不知道是该爆笑,还是该惊异的好。   幸亏他还记得正经事,便压下那一肚子的腹诽,只道:“平平你过来!”   无奇正梗的脖子僵硬,头晕眼花,见了郝三江如见救星,正要下炕,却给秀秀摁住手:“干什么去?不可借机偷懒。”   无奇道:“表姐,哥哥找我有事儿呢。”   郝三江也道:“我自然有正经事,你能不能别插嘴。”   秀秀竖起眉毛:“是舅妈特别嘱咐让我教导平平女红的,你又捣乱,看我不告诉舅妈!”   她抬出了阮夫人的金牌令箭,三江就有点不敢造次了,忙陪笑道:“何必大吵大嚷的呢,我也是因为有急事嘛。”   秀秀才道:“到底什么事?你且说来我听听,又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   三江知道她刁蛮脾气上来也是很难对付,心想:“反正她迟早也会知道,说了倒是无妨。”于是便又看向无奇:“流风护送着端王妃已经回京了!”   “什么?”这一句着实惊到了无奇:“当真?”   “千真万确。据说现在已经进宫去了。”   无奇定了定神:“那端王世子……”   三江摇了摇头,道:“我是回京路上听说的消息,本来想找小蔡他们再细问问,谁知拐到清吏司一打听,才知道小蔡跟小林子没有同流风兄一块儿回来!”   无奇微怔:“为什么没有同行?”   郝三江迟疑了会儿,道:“我说了你可别着急,只是隐隐地听随行的人说,小林子在复州回京的路上,受了伤,所以才落在了后面。”   “木头?!”无奇脱口叫了出来。   连秀秀听到这个都呆了:“小林子怎么受伤了,伤的重不重?”   郝三江唉声叹气地:“那些人没跟我说,但我想要是伤不重,自然就跟着一起回来了。”   秀秀跟无奇都变了脸色。   郝三江安抚道:“别忙,我再去打听打听,要是等到流风兄就好了。他当然知道底细。”   皇宫。   在皇帝的寝殿乾极宫中,太子赵徵跟瑞王赵景藩站在左侧,赵景藩垂首,而赵徵正忧虑而焦急地看向在他身前的两个人。   一个,正是才从复州紧急赶回来的蔡流风,另一个,却是死里逃生的端王妃。   只见王妃身着素服简衣,并没有盛装打扮,满脸悲戚神色憔悴,抽噎着跪在地上。   蔡流风才将复州之行的经过跟皇帝说了一遍。   原来在蔡流风等人赶到之时,复州地方的守备军已经将山贼剿灭,残留的活口甚少,自然问不出什么有用的口供。   端王世子跟郡主已经遇害,幸而在山上找到一息尚在的端王王妃。   只不过就在救出了端王妃当夜,他们歇息的驿馆便遇到了刺客,蔡流风审时度势,恐怕事情有变,便叫蔡采石假扮他仍留在复州,而他带了心腹,星夜兼程护送了王妃回京。   皇帝听完之后,默然不语。   端王世子在复州地界出事,地方官自然脱不了干系,他们着急剿灭贼匪,想要将功补过也算是意料之中。   但到底是想真的将功补过还是杀人灭口?   而且倘若山贼尽数剿灭,为什么会又有此刻想要刺杀蔡流风端王妃等人?   皇帝看着面前的端王妃:“说罢,到底是发生了何事?”   端王妃之前失陷于贼巢,经历过什么可想而知,加上子女皆丧,简直痛不欲生。之前勉强逃了性命,却仍是命悬一线,一路上蔡流风命大夫日夜照看,好不容易救了回来。   听了皇帝发问,端王妃跪在地上,哭道:“皇上,求皇上为臣妾主持公道。”   皇帝道:“残害世子的山贼不是已经给剿灭了吗?”   端王妃道:“山贼虽然已经剿灭,但只怕背后指使他们的人……还置身事外安然无恙。”   皇帝眉头微蹙:“你说什么?有人指使山贼?端王妃,若没有证据的事情,你可不要随意乱说。”   端王妃泣不成声:“臣妾本来早该一死了之的,只所以留着一条命,就是为了进京面圣,想当面跟父皇诉说明白,求父皇为我们做主。那天山贼突然发难,杀死世子……将臣妾、将臣妾……呜呜,臣妾也是无意中偷听到他们私下里的话,的确是有人指使他们这么做的,臣妾苟且偷生,就是不想死的不明不白。”   “哦?你说是什么人指使的?”   端王妃哭了一阵,猛地抬头看向旁边的赵徵,悲愤交加地叫道:“是太子殿下!是太子殿下指使他们做的!”   太子赵徵本来正也等着端王妃揭秘,谁知道居然揭到自己身上,顿时睁大双眼勃然色变:“端王妃,你在说什么?!”   而在太子旁边的瑞王,却微微抬眸,他看的不是端王妃也不是太子,而是看向在端王妃身侧的那个人,蔡流风。   对于端王妃所说的,赵景藩并不觉着很意外。   主要的是他想看看蔡流风是什么反应,事先是否知情。   可是蔡流风眉头紧锁,脸上的表情是七分凝重跟三分惊疑,叫人看不出什么来。   殿内除了端王妃的哭泣跟太子的惊问,再无别的声音。   皇帝只是微微眯着眼睛看着底下的众人。   端王妃望着赵徵,流着泪道:“太子殿下,自从王爷去世,我们便远离京城,自问没什么痴心妄想,也从没做过违法乱纪之事,为什么您就不肯放过呢……非得逼着我们进京,这样不说,还非得斩草除根,世子只是个孩子,他能对您有什么威胁,他好歹也是您的侄子!”   她哭着说到这里,闭了闭双眼道:“你的用心太过歹毒了!早知道这样,当初王爷去的时候我就该跟着他一起,只是我当时舍不得丢下孩子,如今才落得这样的下场……”   赵徵早给惊呆了,颤声道:“端王妃,你误会我了!本宫从没有起过害你们的念头,更加不曾做过!你、你怎么能这么说?”   “要不是亲耳听那些歹人说起,我又怎么知道你的用心如此狠辣呢,”端王妃深深呼吸,回头看向皇帝:“父皇,儿臣没有脸面再苟活于世上,刚才的一番话尽数告知父皇,已经是我最后的心愿,只求父皇秉公处置,如此狠毒之人怎么配为太子,世子再怎么不受宠也是您的孙儿,您要为我们报仇啊!这样……臣妾就算死也瞑目了!”   她说完之后起身,竟是向着旁边的柱子上用力撞去!   太子已然魂魄出窍,僵在原地无法反应,蔡流风虽在旁边,却也慢了一步。   危急关头,是赵景藩疾步上前及时地张手一挡,端王妃一头撞在他的身上,这才阻住了玉碎的下场。 第145章 心折   赵景藩毕竟大病初愈, 加上端王妃用力甚猛,竟把他撞的向后退了一步。   此刻太子赵徵才忙赶上来扶住他:“老四!”   又看端王妃,却见她因为情绪过于激动, 又因猛然一撞, 整个人头晕目眩,踉跄后退摇摇欲倒。   幸而蔡流风也反应过来, 急上前扶住端王妃。   这会儿在殿外, 几位朝臣正等候见驾,隐隐听到端王妃厉声指责太子,众人面无人色,魂不附体。   在此之前京城内本来就已经有过隐秘传闻,如今端王妃竟当面指认!这还能做何解释。   皇帝扫了一眼殿门口, 淡淡道:“带端王妃下去, 传太医给她好好看看。”   李太监忙带了两个小公公疾步而出,将端王妃架起来扶了下去。   殿内重新安静下来, 瑞王握了握太子的手臂, 向着皇帝的方向示意。   赵徵放开他,往前走了几步跪倒在地:“父皇,求父皇明察, 儿臣确实不知情, 跟此事毫无关系!”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你跟朕解释一番,为什么端王妃认定是你!”   赵徵猛然一颤:“这、儿臣也不知道……但儿臣可以对天立誓, 儿臣从未有谋害端王世子之心,更加不曾命人去做这种残暴无道之举!”   皇帝不置可否,抬眸看向太子身后的蔡流风。   “蔡爱卿,”皇帝缓声道:“刚才端王妃所说的,你事先可知道么?”   这一句, 正是先前赵景藩想从蔡流风面上看出来的。   蔡流风随之跪地:“回皇上,当时救了王妃之后,她的情形很不好,一路上也并没有说什么话。刚才所说种种,臣也是才知道。”   “朕倒也是这么觉着的,”皇帝不疾不徐地:“倘若她真的事先跟你说过,只怕你不会敢就这样把她带过来吧?”   蔡流风低着头:“臣……皇上恕罪,臣不知竟会如此……”   皇帝却不等蔡流风说完,便道:“那你相信不相信端王妃说的话?”   这会儿赵徵也不由地回头看向蔡流风,只见他沉默片刻,道:“臣不敢相信,但此事非同小可,端王妃的话不能全信,但也不能听而不闻,微臣觉着要尽快查明真相,否则必然会导致朝野人心动摇。”   皇帝道:“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去查?叫谁去查最为合适?”   这次蔡流风道:“事关储君跟皇室子孙,微臣不敢妄言,一切都听皇上旨意。”   皇帝默然不语,目光在面前几个人身上转来转去,最后投向瑞王赵景藩。   “瑞王。”   皇帝一声唤,赵景藩缓步走到太子身后跪地:“是。”   皇帝看着他道:“你觉着端王妃所说是真是假?”   赵景藩垂头道:“太子殿下向来仁德,这个皇上跟满朝文武也是深知的,所以儿臣自然不会相信太子殿下会做这种伤天害理之事。这其中只怕有什么误会。”   “那你觉着该怎么办?”   赵景藩瞅了蔡流风一眼,道:“儿臣窃以为,是蔡郎中将端王妃从复州带回的,且蔡郎中也是个精明强干之人,不如善始善终,仍是交给他一查到底就是了。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皇帝蹙眉想了片刻:“蔡郎中你觉着瑞王的提议如何?”   蔡流风伏身道:“回皇上,瑞王殿下实在抬举了,但微臣很有自知之明,只恐官职卑微才干有限,无法胜任,反而耽误大事,还请皇上另外选择贤能。”   这并不是什么不相干的寻常案子,一面是皇世子之死,端王妃的指控,一面又是储君,但凡是有点脑筋的人,就不会想要蹚这种会致命的浑水。   不,这简直不叫蹚浑水,而是渡黄泉河呢。   蔡流风说完之后,李太监从殿门外走了进来,上前行礼道:“皇上,几位尚书大人还在殿外等候宣召呢。”   皇帝抬眸看了眼:“叫他们进来吧。”   又看向赵徵跟蔡流风:“都起来吧。”   几位朝臣鱼贯而入,上前行礼,其中以兵部尚书为首,只因最近入秋,北地的边疆便又有些不太平,当地的守军发紧急公文进京,要求从别处调兵力跟钱粮前往,好预先防备蛮夷的侵扰。   兵部这些日子正在挑选往北疆的安抚使,以及安排从别的地方调兵之举。   今日进宫也主要是为了此事,没想到居然碰上了端王妃指控太子赵徵一事,几位大人或多或少都听见了。   众朝臣行礼过后,兵部尚书先将公事向皇帝禀奏,又递了公文给李太监。   李公公接过来转呈给皇帝。   皇帝只看了一会儿,便又轻轻地放在了桌上:“此事你们已经商议了数日,也该有定论了,既然北疆发的是紧急公文,军情如火不宜耽搁,就按照你们所说的调派就是了。”   兵部尚书松了口气,却又道:“皇上,填补北疆的兵力,是从豫州跟淮州调拨的,两地各调五万,可跟北疆所说的二十万还差一半,不过川南地方陈兵有三十万,若是能再调五万过去北地,只怕才算有备无患。”   皇帝淡淡道:“那就调。又跟朕说什么。”   “回皇上,虽然说兵力调动都在兵部,但是南疆那个地方有一点难,他们那里的兵都习惯驻守本地,极少愿意离开川南的。所以只怕他们未必会听调令。”   皇帝皱眉道:“南疆……朕记得,是不是秦王驻守的地方?”   尚书道:“回皇上,的确如此。”   皇帝扫了一眼那奏折:“既然如此,那就直接发调令给秦王,让他拨五万兵力就是了,南疆这一向都安分的很,也该叫他的兵出去练练了。”   兵部尚书松了口气,躬身道:“皇上圣明,微臣遵旨。”   赵景藩在旁边听了这几句,眉头微蹙,想要张口,看看皇帝的脸色,却只得先忍了。   又有户部跟工部的人禀奏各自之事,皇帝一一论罢,见众人面面相觑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心里自然明白是为了什么。   李太监见状笑道:“各位大人,若还有事便趁早禀奏皇上,若是无事……”   话音刚落,只听户部程侍郎道:“微臣有事启奏。”   程侍郎是皇后母族的人,他还没开口,皇帝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果然,程侍郎道:“回皇上,近来京内有许多不堪的流言,再加上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大臣们也跟着起舞,一时之间弄的人心惶惶,不过谣言止于智者,倒也罢了。但方才微臣跟各位大人在外间,竟听到端王妃污蔑太子殿下种种,实在是不可忍,皇上宅心仁厚,又是国之储君,名声岂容诋毁?求皇上明鉴!”   皇帝仍是喜怒不形于色的神情,听程侍郎说完便道:“哦?那依你之见该怎么样?”   程侍郎略一迟疑立刻说道:“端王世子之事,乃是意外!之前派了蔡郎中前去调查,如今不是已经回来了么?该有的结论早该有了。何况端王妃只怕是受了惊吓有些心神不稳了,她说的话岂能当真?此事不如就此打住,不应再大张旗鼓地追查下去,否则的话,天下人得知,只怕更会猜忌丛生,就算太子清白无辜,也必然给那些乱嚼的舌头百般诋毁,所以微臣觉着此事该秘而不宣悄悄处置了就是。”   皇帝垂眸不语,过了片刻又看向兵部尚书:“林尚书你觉着呢?”   林大人顿了顿:“回皇上,微臣……并不知真相,不过入冬之后天下四方势必会有蛮夷蠢蠢欲动,在这个时候倒是的确不宜另生波折,以稳为上。”   今日来的这几位,跟程侍郎是有交情的,也算是太子一脉的人,他们当然是想偏向太子的。   听林尚书跟程侍郎都表了态,其他众人也都纷纷跟着点头附和。   皇帝留下了太子赵徵跟瑞王赵景藩,蔡流风等人便先行退了出来。   只说蔡流风出了宫,一路往吏部而行,才走到半路就遇到来找他的郝三江。   三江见了他甚是喜欢,急忙打马赶上来:“流风兄!”   蔡流风忙也勒住马儿:“郝大哥!”   郝三江笑道:“我正要找你呢,你是往哪里去?”   蔡流风道:“才要回吏部交差。”   三江一肚子的话想问他,而且也知道无奇跟自己一样,可蔡流风才回京又刚面圣,如今自然该回吏部交接,却不能阻拦。于是他便道:“也好,不过你把公事办完后,记得去我家里一趟。”   蔡流风心头一动:“什么事?”   三江道:“我打听到说小林子受伤,回家跟平平说了后她甚是忧心,只不过如今她给太太看了起来,不许她往外跑,所以只空着急,你若是去了……”   蔡流风一路公干,心里却也惦记着无奇,这却是求之不得,于是笑道:“既然如此,我尽快处置妥当,便去府内拜会。”   三江拍拍他的肩膀道:“果然痛快,那就等你了!”   当下蔡流风先回到吏部做了交接,又去清吏司见过了孟大人,却正巧地又见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忠勇伯。   还没进门,就听到忠勇伯高声叫道:“果然给老夫说中了吧?这若不是老夫,这老黄岂不是白死了?”   蔡流风正不知又是哪一个糟了秧,却见是钱括偷偷地从门口溜了出来,一眼看见他,便跑了过来:“蔡郎中你几时回来了?”   蔡流风行了礼:“才回……怎么忠勇伯在这儿,有公干?”   钱括扶着肚子道:“说是公干也差不多了,蔡郎中您猜怎么着,这件事跟你还大有干系。”   “跟我有关?”蔡流风大为不解。   钱括笑道:“这件事可奇了,第一,它是跟翰林院有关,你是翰林院出身,对吧?至于第二嘛,这解开谜团的偏偏又是郝……”   说到这里,钱括眉头紧皱,撅着嘴不往下说。   蔡流风正要问,里头孟大人倒退一步,往外瞧见他,便笑着一招手。   当即蔡流风顾不得询问,只赶紧进内,跟孟先生见礼,又向着忠勇伯行了礼。   忠勇伯将他上下一扫:“蔡流风,你去复州一行如何?”   蔡流风苦笑:“回老爵爷,实在是一言难尽。”   忠勇伯却来了兴趣,摇晃着胖头问道:“怎么,事情棘手?难办?解决不了?”   他的语气里仿佛有那么一点点的幸灾乐祸。   蔡流风还没回答,忠勇伯又舒心地笑道:“谁让你们放着夜明珠、金镶玉的白白不要呢,你若是提早把小平平带上,不管什么难事儿自然迎刃而解了。”   蔡流风听他突然提到无奇,大为讶异,突然想起刚才钱括那没说完的半句话,原来如此。   正在这时侯,孟先生笑道:“老爵爷,这下您可放心了吧?”   忠勇伯道:“清吏司办事我是放心的,当然如果有小平平在就更好了。孟大人,既然这样老夫就先回去了。你可要答应我一查到底,有消息也要先告诉老夫。”   孟先生道:“自然不敢怠慢。”   忠勇伯这才笑呵呵地出门去了,钱括少不得陪送出去。   剩下孟先生跟蔡流风面面相觑,蔡流风便问道:“这位老爵爷、是有什么大事登门?”   孟先生道:“说来也是奇了,他送了一件案子过来。”   “是什么案子?”   孟先生道:“监察院黄御史被毒害一案。”   “御史?谁敢谋害御史?”蔡流风愕然。   孟先生先把黄大人无疾而终一节说了,道:“忠勇伯觉着蹊跷,他竟径直去郝家找了小奇,本来小奇并没有答应要帮他查,可不知怎么,今儿早上,小奇又派了人来告诉我,说是黄御史确实是给毒死的,而且按照她的指点也确实找到了导致黄大人身死的‘毒物’。”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浮现一丝笑容:“你再想不到那害死黄大人的凶器是什么。”   蔡流风忙问:“是什么?”   “是一本书。”   蔡流风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本书?”   夜幕四合,街上路人行色匆匆。   蔡流风在郝府门口下马,门房早得了三江的嘱咐,便赶紧请了蔡流风入内。   此时郝四方正在家里,听说蔡流风来到,便叫人带了进来。等蔡流风行了礼,郝四方笑道:“你今日才从复州回来,想必有一大堆事情,怎么忽然跑到这儿来了?”   蔡流风道:“回伯父,原本是跟郝大哥有约,故而前来拜访他。”   “哦,原来是三江!”郝四方笑着点点头:“他又有什么认真事儿了……”   说了这句,突然间想到一件,顿时含笑道:“我知道了,必然是平平的主意,对不对?你去了这些日子她也一定担心着呢!”   蔡流风觉着这句话颇为温心,便微微一笑低下头去。   正在这时侯郝三江果然从外而来,进门道:“父亲,是我请了流风过来的……父亲忙,我先带他出去了。”   得了郝四方许可,三江便迫不及待拉着蔡流风出门去了。   出了院子,三江便跟蔡流风小声道:“我先前在门口张望半晌,才回去歇会儿你就到了。幸亏只是去了父亲那里,要是去娘亲那里就不妙了。”   蔡流风道:“这是为何?我还想着去给太太请安呢。”   郝三江道:“就算要请安也待会儿再去,你不知道,娘亲认真管起平平来了,若是知道你来了,恐怕未必就叫你直接跟平平照面呢,你又是个讲究规矩的斯文人,自然不敢违拗,难道就让你白走一趟?”   蔡流风忍笑不语。   郝三江拉着他往自己房中而去,才进院子,就见屋门口一道娇小的影子站在台阶上走来走去,探头探脑。   蔡流风许久不见她了,刚朦胧地在夜色中看了个身影,顿时便喜上心头。   “蔡大哥!”无奇一见蔡流风,也忍不住跳起来,先叫了声,幸而还知道压低嗓子。   蔡流风紧走几步,将上台阶的时候却微微一怔,原来无奇这会儿穿的竟不是男装,竟是一套女式的衣裙!室内的灯影洒落出来,将她娇小的影子映照的格外精致动人。   他吃了一惊,脸上的笑都在瞬间为之一止。   这幕场景本是他盼了好久的,但……竟是如此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淡淡的暮色之中,所见竟如同做梦一般。   郝三江见他脚步一停,不由分说掐着手腕:“走走,里头说话。”   无奇陪着一起进了里屋。   屋内点着红烛,灯光摇曳,蔡流风看的清楚,除了换了女装外,发式倒是并没有怎么大改,只是在头上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散发披在肩头,且脸上也并没有认真地涂脂抹粉。   但虽然如此,却已经完全不像是昔日的那个跳脱古怪的少年模样,总算是流露出几分少女的柔美娇态,明眸樱唇,巧笑灵动,越发叫人看着心折。   蔡流风竟不知如何开口,只先咽了一口唾沫。   无奇总算在他的眼神里略察觉了一点异样,便略窘然地低头拉拉袖子。   郝三江看蔡流风不语,又看看无奇,便笑对流风道:“你是不是跟我似的,觉着平平穿女装有点、有点不伦不类的?”   蔡流风大惊:“啊?”   郝三江道:“我先前也跟她说过,就像是那什么猴子、猴子戴帽子?”   “沐猴以冠?”蔡流风不由自主纠正了郝三江一句,然后却又想打自己的嘴。   郝三江像是找到知己一样:“对对,就是这句。”   无奇已经先用力捶了郝三江一下:“哥,你信不信我立刻去告诉娘亲?”见三江软了下去,无奇才咬牙道:“以为我想穿么?”   她毕竟是习惯了男装,忽然间换上衣裙还要学着走碎步,实在是不习惯,说着便烦躁地抓住裙子用力一抖,裙摆散落,竟似花瓣飘摇。   蔡流风望着她的一言一行,笑意又慢慢地从眼中浮了出来,不由探臂制止她的动作:“别闹。”   无奇一怔,蔡流风微微地叹了口气,将她上下打量了会儿:“这、很好看。”   “什么?”郝三江先叫起来。   蔡流风笑道:“郝大哥,平平穿这个,确实是……”   他心中有许多赞誉的话: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灿若朝霞,清若芙蕖,更多更多无限的好言语词汇,可说出来又觉着统一的太“轻”了。   蔡流风只凝视着无奇:“这样很好。以后这般就可以。”   他的声音温和而笃定,是一种可以抚慰人心给人力量跟自信的语气。   无奇听出来,不由也抿嘴笑了:“多谢蔡大哥夸我!”   说着又白了郝三江一眼:“真不知哪个是亲的。”   郝三江哼道:“你只管说,不知道给流风倒杯茶?”又请蔡流风落座。   无奇赶紧倒了一杯热茶:“蔡大哥你润润嗓子。”   蔡流风从进京到去吏部,水米不沾,此刻也确实有些口渴,便忙先端起杯子喝了口,如饮甘霖。   无奇抱着茶壶,立刻又给他倒了一杯。   蔡流风看她乖巧侍奉的样子,仿佛满身的疲惫跟心焦都在此刻洗去,便笑道:“多谢。”   无奇莞尔一笑,才又问道:“蔡大哥,小林子到底怎么样,你这一行又到底如何?”   蔡流风见她着急,便道:“你别急,林森跟采石在后头,不仅是因为他的伤,还是我故意让他们落在后面,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以便于我护送端王妃回京的。”   至于林森为何受伤,这还要从入山说起。当时复州地方守备军正在跟贼匪交战,蔡流风因是文官不便上前,林森毕竟是有武功的,便带了一队人马也赶了上去。   本来蔡采石还记得孟先生给的批语想拦住他,只是当时情形紧急,山上喊声震天不知谁胜谁败,林森勇字当头哪里还在意那些,不由分说带人去了。   后来的事情蔡流风也是听当时在现场的侍卫说的,林森一行人从侧翼而上,遇到了溃逃下来的几个贼匪,众人交战起来,林森追着一名贼寇竟落了单!   还好过了半晌,林森去而复返,原来他追赶的那名贼匪失足落了山崖,而林森也因而受了伤,幸亏并无性命之忧。   无奇听蔡流风简略说了经过,喃喃道:“孟先生给过我们三个警言的,这家伙关键时候竟然不听,幸亏没有大事!只盼他以此为戒,千万别再贸然行事了。”   蔡流风听到“警言”,忙问:“在说什么警言?”   无奇便笑道:“没什么,只是我在清流的时候,小蔡跟小林子去看我,说是带了孟大人给我们三个所批的几句话。”   郝三江也赶着问:“是算卦?到底是什么?”   无奇便道:“给小林子的是遇山莫入,给小蔡的是遇江而止,给我的……”   说到这里她有点忌惮地顿住了。   蔡流风双眼微微眯起:“是什么?”   无奇抓抓腮,只得承认:“是、是逢君则退。”   郝三江瞪大双眼,笑道:“这是什么意思?人家都是山山水水,怎么到了你这里就冒出个‘君’来,这个‘君’又是什么?难道是君子?”   说到这里他越发觉着有趣,便看向蔡流风:“若真是这样,那流风兄你可不妙啦,你不就是现成的君子嘛。难道说平平见到你就要避退?”他回头看看无奇:“你们不会八字相克吧?”   无奇笑道:“哥哥,你又乱说,怎么可能是蔡大哥。”   谁知蔡流风听了无奇所说,脸上却没了原先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隐隐地肃然,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不安。   他不想在郝家兄妹之间显得太过明显,便勉强一笑,却问无奇:“先生给你算的,真是这一句?”   无奇道:“是啊。千真万确。”   “那、你自个儿知道是什么意思?”蔡流风试探地问。   无奇吞了口唾沫,才摇头笑道:“我哪儿会知道。”   蔡流风直直地看着她,以他对无奇的了解,当然看得出她在说谎。   心头微微一乱,却听郝三江问:“不要说这些闲话了,流风,端王妃回京到底是怎么样?那些山贼哪里来的狗胆包天敢刺杀皇室贵胄?”   蔡流风回过神来:“啊,这个……皇上正在考量,不过现在还不便妄议。”   他敷衍了这句,眼睛不住地瞟向无奇,终于先把心底的揣测按下,问道:“是了,我从清吏司过来的时候,忠勇伯正在那里,怎么,听说他有一件案子多亏了你?”   无奇听他说起忠勇伯,才一笑:“我也不过是帮了一点小忙罢了。”   蔡流风问:“什么小忙,你不到现场就能找到那难寻的‘凶器’,怪不得忠勇伯对你赞不绝口了。你是怎么想到的?”   害死黄御史的“凶器”,确实是一本书。   而且是一本被下了毒的书。   无奇正是昨儿在看书的时候无意之中灵光闪现的。   当时她手上两页书粘在了一起,因为弄不开,所以伸出舌头沾了点唾沫去润那两张纸,就是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动作,启发了她。   当时黄御史伏倒在桌上的时候正是在看一本书,而他倒下之后,身下还压着那本打开的书。   监察院的人说过,那天黄大人并无任何异样,唯一做的就是在桌前看书、看着看着就“睡倒”了而已。   所以无奇叫护卫自己的内卫前去监察院查找当日黄御史看过的书。   内卫们有瑞王府的腰牌,做起事来自然事半功倍,监察院的人被势所压,虽然配合,却满心不以为意。   可找来找去竟找不到黄御史当天看过的那本。   却是一名跟黄基颇为交好的御史说起:“对了,那本似是刻本书籍,好像不是本部的东西,是黄大人从翰林院所借……他殒身之后,翰林院里好像还有人来询问过,想将书带回归档。会不会是给他们拿回去了?”   内卫正要去翰林院再找,却是另一名御史道:“且慢,我记得在处理黄大人后事的时候,是我帮他归拢的物件,我知道那几本书不是咱们部内之物,只当是黄大人的私物,便交给了他的家里来人。似乎是他的侄子带了回去了。”   内卫闻言,只得又去黄家寻黄御史的侄子,不料却遇到了令人生气的一幕。   原来这黄大人的侄子并不是什么孝顺心善之人,见黄御史去了,他借口操办后事,便把黄大人遗留下来的有些古玩、书籍之类的都便宜变卖,将卖得的钱银自己收了起来。   这也是黄御史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狗儿托付给忠勇伯的原因,因为他知道一旦自己不在,那小狗不是给抛弃街头,就是给侄子直接打杀了。   内卫询问从监察院里带回来的书籍,顺势将黄家的侄儿痛打了一顿,才逼问出原来也给卖给了一家旧书铺子。   于是又费了一番波折,才终于将黄大人那天看过的书找了回来,果然是一本宋刻本的《版刻书词》。   经过查验,果然在书页上发现了毒物,并且书上的确也有唾液沾湿的痕迹,可见是黄大人因为要捻开这两页书纸,用手指沾了唾液来润,结果手沾到了书上的毒,只是这毒是一点点轻微累积的,起初只会叫人觉着不太舒服,到发现无可救药的时候已经晚了,而且因为毒用的巧妙,就算仵作查验都查不出来,只当是患了什么紧急内疾罢了。   内卫将所查告诉了无奇后,无奇便叫他们去追查翰林院的人。   尤其是那个曾向检察院讨书的。   这监察院可是才死了人,翰林院就这么着急要把书讨回去归档?就算是极名贵难得的书籍,此举也有些不近人情了。   那人很快给找到,却是翰林院管书库的主事,说是按照规矩要把借的书册入库,不然便无法交差。   一番逼问,他总说不出别的来,看着像是个不知内情的。   无奇说到这里,郝三江咬着手指,喃喃道:“好吓人,居然有这种可怕的下毒手法?”   蔡流风笑看无奇:“那现在要做的就是把真凶找出来,你可有眉目?”   无奇道:“能在那本书上下毒,自然是能接触过那本书的人,孟大人这会儿应该在查是谁曾经手过那书,要圈定嫌疑名单也是容易。而且忠勇伯说黄大人临死前忧心忡忡,所以我猜是跟翰林院有关的事情才导致他的杀身之祸,何况黄大人那只狗儿也一直在翰林院门口守着,那狗子知道谁是凶手也未可知。”   “当真?”蔡流风眉峰微动:“若狗子真的知道谁是凶手就好办了。”   无奇忙道:“蔡大哥你不要误会,我只是说可能而已,何况狗儿在翰林院也许只是因为黄大人去过那里……而且狗儿毕竟不能开口说话,这个当不了证据的。”   蔡流风眼神明亮地笑道:“这些都不打紧,只要让凶手深信这狗子会认出他并找到他就足够了。”   次日,翰林院中,忠勇伯的侍从抱着那只黄狗,旁边是李院首,另一侧则是蔡流风。   左右十几个清吏司的侍卫。   在他们面前站着的,正是之前彻查过的曾经经手过那本《版刻书词》的几人,都是翰林院里的,忠勇伯认得其中一人正是那天在门外跟自己还嘴的一位青年供奉。   李院首满脸无奈,清清嗓子道:“昨日清吏司跟监察院彻查,原来黄大人确实是中毒身亡,而且正是因为他看的那本宋刻本《版刻书词》,有人居心叵测在上面落了毒。”   话音未落,在场众人脸色各异,面面相觑。   蔡流风看在眼里,不动声色,这里头多半都是他认识的,也有一两个新进。   李院首道:“稍安勿躁,如今清吏司的蔡郎中、你们应该认识,他说要追查凶手,现在有个法子可以找到真凶。”   “大人,是什么法子?”有人问。   李院首指了指忠勇伯身旁那只黄狗,道:“这只狗儿是黄大人养的,黄大人是中毒身亡,而那种毒据说又极特殊,所以它记得那种气味,所以之前才在翰林院这里徘徊,因为给书下毒的就在……各位中间。”   众人又再度轰然,只有一人流露不安之色。   李院首抬手示意大家噤声,又道:“放心吧,只要让这狗儿挨个嗅嗅你们的手,要是摸过那本书的,自然会留下气味,自然就是凶手了。”   有个人的神情突然更加不安。   忠勇伯却已经迫不及待了,吩咐随从:“把阿黄放下,让它去找真凶!”说着又望着黄狗大声说道:“阿黄,要是发现真凶,不用犹豫立刻把他的手咬断!先给你主人报仇!”   那黄狗给他救助后,养了两日,已经恢复了大半,此刻像是听懂了忠勇伯的话,转头向着那几个翰林院的人走去。   蔡流风不动声色道:“各位且把手伸出来便是。”   忠勇伯,李院首以及蔡流风都在,众人无奈,陆陆续续伸出手来。   只有先前跟忠勇伯拌嘴的那青年供奉握着拳道:“这、这未免太儿戏了吧?就凭一只狗?何况这狗儿是畜生,万一它凶性大发胡乱咬人又怎么说?”   有几个正在伸手的听了这话,未免瑟缩,正要跟着提出异议,只听蔡流风微微一笑:“你是新进的王供奉?你放心,你若没做亏心事,这狗儿自然不会咬你,但若是你碰了那本书……就不一定了。”   他环顾周围:“只有心虚之人,才不敢伸手,对不对?”   众人听闻,便又都将手伸了出来。   那王供奉咬牙,正哆嗦着把手指探出来,偏偏这时候那黄狗一路巡视般走了过来,它盯着王供奉,鼻翼抖动,微微地呲出牙。   青年脸色大变地后退一步:“滚,滚开!”   黄狗却猛地跳起,竟扑到他身上,发出咆哮的声音。   青年躲闪挣扎着叫道:“快把它弄走!”   李院首本不以为然的,看到这里,不禁也变了脸色。   蔡流风走前几步:“是你杀害了黄御史?!”   “救命!”王供奉只觉着黄狗嗅着自己的脖子,好像随时要咬断自己的喉咙,慌忙叫道:“我认……我认就是了!快把它拉走!” 第146章 穿上   蔡流风当即命人将王供奉拿下。   忠勇伯按捺不住, 冲上来揪住青年供奉的领子,怒道:“你这混账东西,你倒是说说你为什么要害黄御史?”   那只黄狗汪汪乱叫, 像是也在追问真相。   王供奉的眼神闪烁, 终于低头道:“我之前因为手头拮据,便起了不良的念头, 将书库里的几本极为冷门的书籍悄悄偷盗出去, 变卖了……本以为无人在意,谁知黄御史酷爱这些,也偏偏给他在旧书铺子里看见了,有一天我听见他问管书库的执事有关那几本书的情形,我便知道不妙, 生恐他去检举出来……或者他又查下去, 他毕竟是监察院的人,一旦闹出来, 我的前途自然就完了。”   李院首等人皆都皱眉不已。   忠勇伯气的要挥拳:“你这贱人, 为了几本书就把黄大人害了!真是狼心狗肺,不对,你连狗儿都比不上!”   蔡流风忙劝住了老爵爷。   青年看着那只冲着自己汪汪乱叫的黄犬, 垂头丧气。   李翰林却又问道:“可你又是怎么想到在书上下毒的?”   王供奉道:“在黄御史来的时候我偷偷观察过……我见他习惯看书的手会沾唾液来掀书, 由此想到了这样一个法子,我知道他那几天在看有关刻本的书, 自然知道他对那本宋刻本有兴趣,所以事先安排了,果然如我所料。只是想不到,这只狗不知怎么竟然跑到这里来,又引来了老爵爷……”   忠勇伯咬牙切齿道:“你也算是用心良苦, 只可惜这就叫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以为害了人会没事?老天也看不过眼!”   为免忠勇伯一怒之下把罪犯打死,蔡流风叫人将王供奉带了下去。   李院首镇定了会儿,叹息说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也是我翰林院管理上的疏忽,惭愧,若不是老爵爷跟蔡郎中,竟然容这样一个歹毒的恶徒在院内,实在是翰林之耻。”   蔡流风微微一笑道:“这个我不敢抢功,其实是老爵爷要求查案在前,至于想到那书籍才是‘凶器’,却是另一个人。”   李院首一愣:“另一个人?”   忠勇伯正在摸那黄犬的狗头,百般赞赏这忠犬,闻言嘿嘿道:“李大人你没想到吧?上次你跟老夫一起去东宫给小平平求情,这么快,她就又立功啦。”   李院首大惊:“原来、竟是郝执事想出来的吗?”   蔡流风点头道:“确实是小奇。不然我才回京,又怎知道的这么清楚呢,是昨儿听她说了,才想到这个法子来诈出真凶罢了。”   其实,所谓药会在手上留下气味的话,是蔡流风编造出来的。   事先他说狗子能够嗅到真凶的时候,便一直仔细地观察在场众人,却见大部分人都面露惊奇之色。   唯有这姓王的供奉,脸上在瞬间闪过一丝慌张。   等到叫众人伸手的时候,他又迟迟地不肯将手探出来,这显然是心中有鬼。   至于为什么黄狗会恰到好处地走到他的身前,却也不是巧合。   蔡流风早跟忠勇伯事先商议过了,只要他打暗号,就让忠勇伯按机行事。   忠勇伯爱狗,对于训练狗子自然有一番心得,加上这黄狗又非常的聪明,极为听话。   在蔡流风暗中指出了王供奉后,忠勇伯便叫自己的家奴走到了王供奉的身后,做了个手势。   黄狗是给这人训出来的,当下立刻便走向了王供奉,呲牙咧嘴地仿佛要咬他似的,加上王供奉做贼心虚,这才吓出了真相。   不过,这黄狗之前为什么会跑到翰林院门口……这个,也许是它知道害死主人的真凶在这里,也许是别的原因,也许冥冥中自有注定,狗儿不能说话,自然不会告诉明白。   横竖如今真凶伏法,这狗子也得到了疼它的主人,也算是可以告慰黄御史在天之灵了。   忠勇伯对蔡流风道:“这儿没事了,老夫先回去了。嗯……小平平那边,你若见了她,便先代多谢她一声。”   蔡流风忙行礼道:“小奇向来敬重老爵爷,之前因不能出门无法帮忙还颇为自责,如今既然能帮得上一二,她自然是极为乐愿的。老爵爷不必说什么谢,这都是应该的。”   这番话让忠勇伯听得舒服,笑道:“你这小子可比蔡尚书强多了。”   送了老爵爷后,李翰林便对蔡流风说道:“这老爵爷倚老卖老的,偏谁也奈何不了他……流风,此事果然是郝无奇侦破了的?”   蔡流风道:“下官怎敢欺瞒?”   李院首半天无语,最后才喃喃道:“这可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了。”   他说了这句又一笑道:“不过,她不便出面,你是才回京的,便忙着来做这件事,自然也是为了她了?”   蔡流风的心意,别人或者不知道,李院首毕竟曾是他的老上司,却能窥察几分。   见蔡流风微怔,李院首笑道:“之前不晓得她是女子的时候,就觉着你对她很是不同,如今……你是不是对她……”   蔡流风面上微红,却并没有否认,只谦和笑说:“老大人,还是尽快着手此事的善后吧?之前流出去的那些珍藏书籍,可要及时追回来才好。”   李翰林这才忙道:“说的是,近来我不怎么理会院内的事情,竟生出这般大事来,唉!”说着便忙调了人来,吩咐上下彻查。   郝府。   无奇趴在桌边上,才绞尽脑汁地写了一页,外头秀秀便找了来。   见无奇总算是规规矩矩地穿着女装,秀秀笑道:“就是脸上没有妆,到底太素了些。”   无奇把那几页纸赶紧放进抽屉里,请秀秀坐。   秀秀在桌边落座,说道:“刚才去给舅妈请安,她问你的女红学的怎么样了呢。”   无奇支吾道:“啊?那你怎么说的?”   秀秀道:“我自然说你才开始,有些不熟练。对了你的手怎么样,给我看看。”   无奇赶紧把手指伸出去,又当面诉苦:“你瞧瞧,刚还疼呢!幸亏昨日涂了药膏,不然肯定要肿起来。”   秀秀啧了声,捧着她的手看了会儿,果然见到细嫩的指腹上还有几个小小的红点,便说道:“我当初才学的时候,也没像是你这样把手指头戳稀烂的,不过舅妈一直问,这可怎么办?叫我说,你好歹慢慢地弄出个东西来,也好向舅妈交差。”   无奇道:“弄什么东西?”   秀秀道:“当然是绣出一样东西了,就算绣的不好都不打紧,至少舅妈看了觉着你在用功,不是应付呢,不然她只怕要生气的。”   无奇流露出生无可恋的表情,秀秀看的捂着脸直笑。   正在这时候,阮夫人那里派了丫头来,进门行礼道:“姑娘,太太叫你过去。对了,要好生收拾收拾。有客人呢。”   “客人?”无奇很意外:“什么客人?”   丫头道:“是礼部蔡尚书的夫人。”   “啊?!”无奇大惊。   蔡瑾玄的夫人,她自然是见过的,但那时候是男装,只跟蔡采石混在一起的。   那蔡夫人的性子有些“矜贵”,但对无奇倒是颇为和善的,大概是因为她疼爱蔡采石,所以也对蔡采石的朋友们格外青眼些。   不过现在换了女儿身,再去见人,却有点莫名的窘。   此时无奇才醒悟之前阮夫人让自己去清流,也许也有免了这种尴尬的考量吧。   只可惜自己还是回来了,此刻要跑也已经晚了。   见无奇犹豫,来报信的丫头笑道:“姑娘快着些,那蔡夫人才要见你呢。莺儿姐姐私底下叮嘱我,让我告诉姑娘好好地打扮打扮,毕竟现在不同以前了。”   无奇本就不愿相见,又听多了这么一层便嘟囔道:“打扮?这是什么意思?还要我浓妆艳抹打扮成妖精不成?”   丫头捂着嘴笑,宁儿走来到:“又开始胡说了,如今来的是尚书府的夫人,要是灰头土脸的去见了,岂不是丢了咱们太太的脸?”   秀秀也忙帮腔道:“正经是这样,你来,咱们给你收拾收拾就好了。”   无奇感觉自己有点像是要上案板的猪:“干吗?收拾什么?还要烧水褪毛不成?”   秀秀哈哈笑道:“就是要好好地摆布摆布你,哼,谁叫你先前戏弄我来呢!”   想到她先前为了拒绝自己,信誓旦旦地说什么“上邪”,还凭空捏造出个非卿不娶的心上人来,实在是叫人又笑又气,正好“报仇”。   无奇瞪大眼睛:“表姐……你怎么翻旧账?我以为你都忘了。”   秀秀得意洋洋道:“我自然是小心眼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是女子,没有君子的耐性,报的要快一些。”说着便笑的弯了腰,又跟宁儿合力把无奇摁在梳妆台前。   秀秀见无奇这里没有胭脂水粉,便回头吩咐自己的丫鬟:“去把我的拿来。”   “干什么?真的要浓妆艳抹?我可不习惯。”无奇震惊。   正要逃走,宁儿道:“不许动,莺儿姐姐吩咐的,难道你想在蔡夫人跟前让咱们太太没脸?再说了,明明是个美人胚子,不借着这个机会好生打扮打扮,把那些人吓一跳,还等什么?总不能叫他们小瞧了……”   秀秀听得连连点头:“就是这个意思!”   两人不由分说地开始给她梳头擦脸,不多时丫鬟捧着妆盒回来,打开后,琳琅满目,无奇看着那血红的胭脂,乌黑的眉黛,眼皮直跳:“救命……”才张口,恰秀秀给她脸上扑粉,顿时吃了一嘴香粉,一时呛的也顾不得叫唤了。   今日来访的正是蔡尚书的夫人,她娘家姓白,祖父曾担任过正三品光禄寺卿,而她的兄长才新任了京都防御使一职,家族显赫。跟她一起来的,是府内的二小姐蔡娟。   蔡家跟郝家虽然略有交情,但是白夫人很少主动前来,尤其是在无奇的身份暴露之后,肯来登门的更是少之又少,就算之前交情还不错的那些人家,也极少来探。   毕竟这种事情,虽然有皇恩庇佑转危为安,但底下众人不知就里,只觉着郝家出了这般特立独行的事情,到底该避讳些,不愿意过来沾惹是非。   如今白夫人亲自前来,也让阮夫人很是意外,毕竟如今蔡瑾玄已经升了尚书,此刻前来就有点纡尊降贵的意味了。   寒暄了几句后,还是蔡二小姐先含笑开口道:“不知道无奇妹妹可在家里吗?不瞒太太说,我倒是很钦慕无奇妹妹先前的所作所为,之前她虽也往我们府内去过,但也没怎么深交细谈,如今知道她是跟我一样的女孩儿,我倒是很想同她做个手帕之交。”   阮夫人却也清楚总不能一直让无奇藏着,今日白夫人主动来访倒是个机会,于是便命丫头去叫无奇前来拜见。   等了半晌,正在阮夫人想再派人去催的时候,无奇总算是到了。   厅内白夫人虽仍坐着微动,蔡二小姐一看,却已经缓缓站了起来。   蔡娟以前当然是见过无奇的,知道是个极俊俏风流的少年,就是有点稚气未脱,可现在在二小姐眼前的,却赫然是一位正当年纪的妙龄少女。   只见她一袭藕荷色的织锦幅裙,裙摆飘摇,中长的对襟袄子掩不住纤袅的身量,她梳着简单的双环髻,鬓边斜插着两只珍珠钗,面上只是淡妆,但却是眉目如画,也足以明艳照人了。   蔡娟竭力回想之前无奇的样貌,却有点不太敢信此刻这般貌美如花的女孩儿,就是之前那个洒脱自在谈笑不羁的少年。   她诧异之余,竟不由轻轻地一笑。   谁知无奇心里有些紧张,进门的时候脚尖磕到了门槛,差点向内趴倒。   蔡二小姐疾走几步,本是想扶的,可见无奇稳住了身形,她便不露痕迹地将手叠在腰间,微微屈膝笑道:“妹妹好。”   无奇踉跄止步原地跳了两跳,才忙也顺势向着蔡娟行了个礼:“姐、二姐姐好。”   与此同时,白夫人看无奇差点摔倒的样子,略一皱眉。   阮夫人瞟了她一眼,便不动声色地看着无奇道:“平平还不过来,见过夫人?”   蔡娟伸手搭住无奇的腕子,满面笑容地陪着上前见礼。   仓促中无奇扫了她一眼,见她笑吟吟地,便松了口气。   给白夫人请了安后,白夫人打量着她,点头说道:“我先前也是见过的,没想到换了女装,是这样的好看……”说着便又看阮夫人道:“这孩子生得如此出色,干吗要让她扮男人呢?要早这般打扮,这会儿提亲的只怕都踏破门槛了。”   蔡娟看了母亲一眼,又忙看向阮夫人,却见夫人仍是淡笑着:“这件事一言难尽,何况已经过去,倒也不必多说了。现在只亡羊补牢罢了。”   白夫人道:“幸而她年纪还小,什么也没耽误。要挑一门好的夫婿也是容易。”   “您说的很是,”阮夫人微微垂首道:“平平的年纪确实还小,亲事的确不急,再过个三五年再说罢了。”   白夫人听到“三五年”,瞪了眼。   蔡娟忙对无奇道:“妹妹今年多大了?我记得好像是十五岁?”   无奇道:“是。”   蔡娟笑道:“你比我小两岁,以后多往我们府里走动,咱们也可以多说说话。”   无奇只好答应。   白夫人略坐了会儿,便要告辞,又道:“是了,还有一件事,再过几日是我们老爷的寿辰,明日会有人来送帖子,到时候还请夫人跟姑娘前往坐坐。”   无奇听得心惊,她很不愿意这时候露面,不过也轮不到她说话,当下便看向阮夫人,横竖夫人心里有数,只想着母亲婉言谢绝就成了。   不料阮夫人道:“既然夫人一片盛情,怎么敢不去呢?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   无奇吃了一惊:“娘……”   谁知蔡娟先笑对无奇道:“既然太太已经答应了,妹妹可千万要赏光啊,我可静等光临了。”   送到了二门处,眼见白夫人跟蔡娟去了,无奇才忙道:“娘,怎么竟答应了?我可不去蔡家!”   阮夫人道:“为什么不去,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无奇张了张嘴:“这还用说吗?我若去那里,他们府里请的人肯定多,岂不是都围着我看了?”   阮夫人忍不住一笑,却又敛笑道:“难道你打算一辈子不见人,不应酬”   无奇提着长长的裙摆,说道:“可也不急在这一时嘛,而且我看这位太太,好像并不喜欢我……”   “你……”阮夫人笑看无奇一眼,却没有说出口。   转身往内,阮夫人心中想:“这孩子倒是不傻。”   白夫人方才的形容举止,阮夫人看得出来,她对于无奇并不是真心的喜欢,话里话外透出了应付之意。倒是蔡二姑娘表现的还更热络些。   既然不是真心待见为何还要前来?阮夫人不由想到了蔡瑾玄。   但她很快又将这个念头压下了,只对无奇说道:“不管她是真心假意,人家既然亲自上门,已经是莫大的盛情,又主动开口邀约,……如今蔡大人已经是尚书了,就算是为了郝家着想,也不该拂逆这份送上门来的美意。”   无奇“哦”了声,挠挠头:“那、那好吧。”   阮夫人道:“何况你也该学学那些交际手段、见见京城中有头脸的内眷们了。这正好是个很好的机会。”   无奇叹了口气,低头耷脑。   阮夫人却又犯了迟疑:“该穿哪一套衣裙呢。”   这算是无奇身份大白后第一次露面,别的暂且不说,衣着上要先做到无可挑剔。   刹那间阮夫人在心底把无奇现有的那些衣裳,包括她以及彭老夫人给做的,都一一在心里掠过,却总觉着不满意。   但是算起来三天后便是蔡瑾玄的寿辰了,现做一套似乎也太迟了,除非赶工,但就算让裁缝赶工,都不知道做出来的是否如意。   无奇听得好笑:“我那么多衣裳,随便挑一套都是极好的,怎么娘竟犯了难呢?”   “你懂什么?”阮夫人喃喃一声,揪着无奇回到房内,逼得她把所有的衣裙一一试过,在无奇以及宁儿、秀秀等看来,哪一套都极为好看出色,怎奈阮夫人的眼光太高,每一套都能挑出不妥,要么太素,要么太艳,要么太宽绰不合身,要么样式过时。   无奇觉着自己成了个不折不扣的衣裳架子,只管不停地脱脱穿穿。   次日,阮夫人带了无奇出门,专逛那些成衣铺子,想要给她挑一套现成的好衣裳,但转了足足一天,仍是失望而归,不合身的不合身,但凡合身的,有的不够华贵,有的又太过寒酸,总归没有十全如意的。   当夜无奇累的洗了澡后便呼呼大睡,歇了一夜才恢复过来。   才打着哈欠爬起来,却是宁儿听见动静从外头进来,笑道:“可见昨儿是真累坏了,别说是姑娘,连我也是睡得死死的,连起夜都忘了。”   无奇揉了揉眼睛,长叹道:“我才知道原来当内宅女子也不轻松啊。反而比我在外头还要劳累些呢。”   宁儿嗤地笑了,拉着她起身更衣,又道:“昨儿终究没找到可心的衣裙,不知道今儿太太还想不想出去了。”   “还去?”无奇抗议地叫道:“我可不去了,我的脚都走的酸了。何况我就不明白了,我那么多衣裙呢,难道就没有一套好的,我觉着样样都好,再说不过是去一趟蔡府罢了,又不是面圣,用得着花枝招展的嘛。”   宁儿给她把腰带系好,一边笑:“太太还不是为了你,不过我倒是想起来,不能光看衣裳啊,头面首饰呢?先前只有太太给的几样,还有清流老夫人给的,总没有新鲜时兴的首饰。”   无奇闻言大吃一惊,瞪着宁儿看了半晌,便警告她道:“这话你可千万别在太太跟前说出来,倘若提醒了她,再跟着去跑一天选这些,我直接找一根绳子上吊比较快。”   宁儿笑道:“人家女孩儿最喜欢这些了,宁肯多些珠宝首饰呢。”   无奇哼了声,白了她一眼,谁知目光转动间,发现桌上多了几样东西,便又转回来:“那些是什么?”   宁儿随着她回头看了眼,也诧异道:“不是姑娘翻出来的东西吗?我才进来的时候看见,还以为是您不知从哪里找出来的,没敢动呢。”   无奇皱眉,喃喃道:“这不是我的啊。”   桌上多的是两个盒子,一大一小,檀木雕刻,两侧镶嵌着金锁扣,透着名贵不凡。   也正因如此,先前宁儿看见后,才以为是无奇的东西,不敢乱动。   “什么?不是姑娘的?”宁儿的声音提高了几分。   这若不是无奇的,又是哪里凭空来了这些东西?   无奇走到桌边上,本来满心疑惑,可心头转念,突然间想到了一点可能!   她往窗外看了眼,制止了宁儿:“别嚷。”   抬手扶在那个大些的盒子上,将金锁扣打开,微微用力掀起。   才打开,就觉着满目微光流转,旁边的宁儿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   里间放着的,却是一件月白纱绣花对襟衫子,叠的极为整齐,一眼看去便知名贵不凡。   无奇愣了愣,伸手将它捧起来,轻薄丝滑带着珠光,那细纱上又像是笼着一层薄雾。   而在底下却还有一件淡蓝色的玉兰蝴蝶缂丝八宝裙,蝴蝶跟玉兰花皆栩栩如生,看着就极至华贵。   宁儿呆呆道:“这、这是哪里来的?难道是太太叫新做了送来的?可我怎么不知道啊?”   无奇咽了口唾沫,才要将衫子放下,突然觉着手感不对,她低头瞧了瞧,才发现衫子中间露出一点纸头。   无奇将衣衫放回去,将那张纸抽了出来,打开看时,不由绯红了脸。   上头的字迹龙飞凤舞,又透着俊逸隽秀,自然是瑞王的手笔。   但更让无奇心头怦然而乱的,却是上面简单的几个字。   ——“穿给本王看。”   这几个字像是一点点火光,从她的脚下窜到了心头,又爬上了脸。   宁儿在旁边怔怔地问道:“姑娘,这是什么,写的什么?”   无奇忍着脸热,赶紧将那张字条合起来:“没、没什么……”   她刚才就有点怀疑是内卫趁着她睡着把东西送进来的,只是、赵景藩无缘无故地怎么会送了这些东西,而且写这个给她看又是怎么样,这分明是明晃晃的调笑!   等等,难道,是因为昨儿她跟着阮夫人奔波着去选衣裳,给他知道了?所以巴巴地叫人送这些来给她?   哼!难道她没有衣裳穿吗?何况还不知道合不合身就乱送。   偏不穿给他看!   做梦!   正在暗中咬牙出神,谁知宁儿看她脸色不太对,便唤道:“姑娘?”   无奇定了定神,心里暗暗叫苦:这自然瞒不过人,除非她不穿,又叮嘱宁儿别说出去。   “这是、这是我悄悄地跟别人定的,你别管,也别问。”无奇只好暂时搪塞。   宁儿瞪大眼睛,心里自然有很多疑问,但转来转去,目光最终落到旁边那个小点的匣子上,便问道:“这里是衣裙,那这儿是什么?”   无奇却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才要打开看看,又想到瑞王那个难以捉摸的性子,怕万一是什么奇怪东西……   于是先对宁儿道:“你先别看。”   宁儿惊奇地看她一眼,却也乖乖地听命先转身。   无奇这才将那匣子又打开,谁知才打开,眼睛就给刺了一下似的。   此时此刻看着面前的东西,无奇已经完全明白了。   果然,瑞王是特意叫人送来的,多半是这两天阮夫人为了她去蔡府的事情而忙碌不堪,都给内卫知道了,所以赵景藩也知道了,所以才……   “姑娘,到底是什么啊?”宁儿已经按捺不住好奇之心了。   无奇叹了口气:“你看吧。”   宁儿急忙回身,当看到匣子内之物的时候,宁儿倒吸一口冷气:“神天菩萨!”   这匣子设计的极为巧妙,合起来的时候看不出,但打开后,便像是阶梯般展开,露出了三层,三层内都有不同之物。   金黄的缎子做底,缎子之上,第一层是两朵精致绝伦的宫制金花,第二层,却是件黄金嵌宝累丝凤冠,最底下,是两件一套的累丝凤头金钗,栩栩如生,精巧非常,金碧辉煌,灿烂耀眼。   怪不得无奇的眼睛都差点给闪瞎。   宁儿用手揉了揉双眼,目瞪口呆,过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这、这里好像还有一个小匣子。”   此刻她已经完全丧失了敢打开的勇气,只眼巴巴看着无奇。   无奇叹了口气,又将那旁边的匣中匣打开。   仍旧是金黄缎子打底的两层格子,上头,是一支黄金嵌八宝璎珞,底下,却是一支金丝缠绕卷云纹嵌珍珠的金镯子。   宁儿几乎要疯了,颤声道:“姑娘,这都是你定的?!”   她忘了无奇叮嘱她不要吵嚷的话,大声叫了起来。就算宁儿没见识过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可也看出这几样物件,哪一样只怕都价值千金……姑娘居然定这些东西?这恐怕把整个郝府卖了都买不起啊!   无奇抬手扶住额头,暗暗磨牙:“到底在干什么,显得你有钱不成。”   心底好像是瑞王那张倾国倾城的脸浮了出来,他笑着说道:“平平,穿给本王看……”   大概是给黄金的光芒照的,无奇的脸更加红了。   正在宁儿要失去理智的时候,外头脚步声响,小丫头还没进门就叫道:“姑娘快!”   无奇回神,诧异地转身走过去一步:“怎么了?”   丫鬟焦急地说道:“是老爷叫小厮来说,宫内、宫内来人了!叫姑娘快去外头接旨。”   “接、接旨?”无奇还没有从瑞王的这“大手笔”中清醒过来,闻言又是大惊:“什么旨意?”   “我怎么知道呢?”丫鬟拉着她不由分说往外就走:“横竖您快去就是了!”   无奇身不由己跟着她往外走,走到门口回头对宁儿道:“先收起来,别、别叫人看见,千万记住!”   宁儿一肚子的话想问她,尤其想问问她哪里“偷”来的这么多金子宝贝,可却没机会。   直到无奇去了,宁儿回头看看那满桌子的宝物,手心冒汗:“这、这可如何是好……”又想到无奇刚才还说不是去面圣不用打扮,可这会儿宫内就来了人,这姑娘的嘴敢情是开过光的嘛。   宁儿狠狠地揪了自己几把,才从那令人发狂的震惊中清醒了几分,赶紧先把首饰盒子盖起来,可小心翼翼地捧在怀中,将屋内左右打量,竟不知要藏到哪里才妥当。   且说无奇跟着丫头出去外厅,阮四方正接待来传旨的太监,见无奇露面,太监宣了皇帝口谕,竟果然是传无奇即刻进宫面圣。   四方不知所措,可惜太监也说不出个缘故来,只催着她快行动身。   无奇心里没底,可也不想让父亲担心,便只安抚了几句,便随着太监出门,郝四方无奈,只好进内去跟阮夫人商议。   而无奇出门之后登车,随着向宫内而去,车行半路,忽然停了下来。   隐隐听外头说话声响,无奇正在诧异,掀起帘子往外看,冷不防车厢门打开,却有个人闪了进来。   无奇扭头,当看见那人的脸的时候,哑然:“王爷?!”   赵景藩毫不客气地在她身边坐了,把袍子抖了抖,转头看向她身上。   无奇因为是女装,这会照面,居然有点羞窘,便低了头哼道:“王爷怎么……这不合规矩吧?”   一根手指递了过来,赵景藩将她的下颌轻轻抬起:“什么叫规矩,先给本王好生看看。”   其实他也有点紧张不敢认,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华服丽容的少女,虽知道是无奇,但还是……心跳都忍不住加快。   无奇把他的手打开:“又胡闹?”   瑞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目光像是要黏在她脸上身上:“什么还没干呢,怎么叫胡闹了?”   无奇眨了眨眼,想到先前给他在颈间留下奇怪的痕迹,给阮夫人看出来一事,忙往后挪了挪。   瑞王自然发现了,疑惑道:“你怕什么?”   无奇咳嗽了声:“没什么,避忌些好。王爷到底来做什么?我是要进宫的,你知道吧?”说到这儿她忙问:“对了,你可知道皇上为何突然传我?是好是歹先透个信给我啊?”   瑞王才思忖着说道:“说实话,本王也还不知道,不过……”   “不过什么?”   “翰林院那边的事情,是你帮着忠勇伯解决了的?”   “啊,其实也不全是我,后来是蔡大哥……”   蔡流风的名字大概对瑞王而言就是“乌云盖顶”的代名词,顿时皱了眉:“哼,就知道那种地方,聚集着许多自命不凡的家伙,其实很容易藏污纳垢。”   无奇觉着这话古怪:“王爷,您在说什么?”   瑞王道:“那些自诩高明的翰林,多是些外表正经的,私底下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不堪的事情,所以如今出了谋害人命的事情也是不足为奇。”   无奇正好奇为什么他无缘无故开始“攻击”翰林院,突然想到一个可能:“王爷,不能因为出了一个害群之马就把翰林院整个抹黑了,而且您这一番酸溜溜的话若是因蔡大哥而起,可更不公平了。”想想偌大的翰林院只因为蔡流风一人而被瑞王如此贬低,也是无辜横祸。   赵景藩倒是不否认,还堂而皇之地说道:“怎么不公平,他要你去蔡家赴宴,就公平了?”   提起这个,无奇想起家里那些闪瞎人眼的东西:“你、真的是王爷叫人送的那些衣物首饰?”   “除了本王还有何人,”赵景藩泰然自若地微微一笑,忽地又盯着她问道:“怎么,难道你没看到本王留给你的字条?”   无奇扶住额头,她倒是宁肯没见过!他真做的出! 第147章 陪你   赵景藩见无奇鼓着腮不言语, 便挪过来一些,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他悄声问道:“到底看到了没有?”   无奇面上通红,瞪了他一眼道:“王爷, 您能不能别时不时的突发奇想, 你送那些东西,我怎么跟我娘解释?”   赵景藩见她双眼水汪汪的, 脸颊上又泛着桃花红, 自然知道她是看过了。便笑道:“本王原先想叫人直接送到府上,可是你家太太那个性子,若是不肯转交给你,本王的心意岂非白费了,所以索性直接给你。要怎么用, 知道你一定有法子。”   无奇哼道:“衣裳倒也罢了, 那些首饰呢,我又没有抢过银号。”   瑞王笑说:“那你就实话实说, 横竖已经过了你的手跟眼, 你家太太爱怎么处置都凭她。丢了也是成的。”   “那我可舍不得,”无奇心里嘀咕了这声,又疑惑地:“你好像、有点忌惮我娘?”   瑞王道:“本王这自然是爱屋敬乌。”   无奇立刻抬手给了他一下:“你说什么?”   瑞王笑吟吟道:“好, 是我说错了, 本王是因为平平的缘故,自然也要对未来的岳母多敬重些, 你说是吗?”   无奇才要笑又忍住:“谁是你岳母!”   赵景藩打量着她,忽地问道:“你又不承认?”   无奇哼道:“承认什么?”   先前她都是男装,清清爽爽,如今换成了女装,却比先前更有一份妩媚娇丽的动人之处。   瑞王看着她微微嘟起的红唇:“这么快你又忘了。”   无奇对上他的眼神, 听着这般口吻,突然想起上次吃的亏,忙赶紧地转移话题:“等等,王爷你先前问为忠勇伯的事情,又是怎么样?”   瑞王差点就亲到她的脸上了,闻言堪堪停住:“是这样的,昨日忠勇伯进宫去了,想必他跟皇上说了什么。”   无奇有点紧张:“说什么了?”   瑞王看的有趣,手痒痒地在她的小鼻子上轻轻地刮了刮,笑道:“忠勇伯不是对你赞赏有加的吗,当然都是好话。你又怕什么?”   无奇一歪头:“我知道老爵爷不会说我的坏话,可不管是好的坏的,都是跟皇上说的,我才担心呢。”   “你……怕皇上?”   “唔,”无奇低下头:“我只是想起来,皇上先前还把你关在内务司,要不是阴差阳错,这会儿指不定还如何。”   瑞王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闻言脸上又流露笑意:“原来,是为了本王抱不平,怕我出事吗?”   赵景藩对于无奇的心意是最敏锐的,就像是他对于蔡流风的醋意一样,此刻感觉到无奇为自己忧虑之心,忍不住便欢喜起来。   无奇忙道:“不是,我只是从没有面圣过,这是头一回,万一应对不妥当呢。”   赵景藩拉了拉她的小手,望她身旁靠了靠,张开手臂将无奇轻轻地揽入怀中:“别怕。”   她发端的香气幽幽淡淡,赵景藩忍不住轻轻地在青丝上亲了亲:“本王陪你一起。”   进了午门不多会儿,东宫一名执事迎面走来,行礼道:“王爷,太子殿下命奴婢来请您过去。”   瑞王皱眉:“稍等本王自然会去,你先回去吧。”   那执事道:“王爷!太子殿下说是事情紧急,请您务必立刻前往。”   瑞王本来想送无奇去乾极宫的,闻言一怔。   无奇在旁道:“既然这样,王爷快去吧。”   瑞王看向她:“你……”   无奇知道他担心自己,便说道:“王爷放心吧,我会随机应变的。”   瑞王看着她眼中带笑,不由握了握她的手:“本王去见过太子,很快就过来。不过你不必担心,皇上是仁明之君,何况先前已经赦免了你,断不会再为难。你只需如常应对就是了。”   无奇点头:“我知道了。”   当下两人分别,一个往乾极宫,一个往东宫。   乾极宫。   皇帝看着底下伏身跪倒的女孩儿,当初无奇为赵徵案子假扮小太监进宫的时候,他曾经在宫楼上惊鸿一瞥。   可如今看着华服绣裙改扮女装的无奇,却也忍不住有种不实之感,而在恍惚之余,皇帝的眼前朦朦胧胧的,有一道翩然熟悉的影子,从多年前的记忆里又浮现出来。   皇帝沉默了片刻,终于吩咐:“郝无奇,你且抬起头来。”   无奇徐徐地吁了口气,终于慢慢地将头抬起。   她眼前所见的皇帝,煌煌华贵,雍容威严,有点像是瑞王再过个三四十年不似如今这般明艳外露的样子,但除此之外,竟又有几分奇怪的眼熟,但这份眼熟却并不是来自于瑞王。   两个人的目光相对,无奇忘了避让,只管瞪大了眼睛打量。   直到皇帝的唇边露出几许无法形容的笑意,无奇才忙又低头。   “果然生得不错,先前让你男装是委屈了。”皇帝淡淡地说。   无奇见他揭出这件,忙道:“皇上恕罪,之前是、是臣女胆大妄为,臣女已经知错了。”   “你真的知错了?那你说说看你错在哪里。”   无奇一愣,先前那句不过是她的套路话,按照常规而言,皇帝该说“朕早赦你无罪”之类的,没想到他竟不懂客套,还要追根问底。   无奇赶紧想了想,倒也信手拈来:“是、臣女身为女子,自然该谨守本分,不该胡作非为抛头露面,更加不该混入堂堂吏部,坏了官场规矩,多亏皇上仁明宽容,若非皇上是千古难得的明君,臣女只怕不知如何是好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无奇知道自己这番解释实在是违心胡说,只是给道德君子们一个交代的话罢了,听似冠冕堂皇很有道理,实则她心里才不这么认为。   她不知皇帝是否接纳这份“冠冕堂皇”,所以赶紧又加上些谄媚之词。   话音刚落,皇帝便笑了起来。   “好啊,你这份口灿莲花,却是从哪里学来的?”皇帝无端说了这句,声音却带笑,不像是恼怒的,“嗯,你难道就是这么对瑞王的,才叫他中了你的迷魂阵了?”   无奇听皇帝仿佛看穿自己的马屁,正有点不安,突然听到最后一句,脸上顿时一热。   “臣女、臣女并不敢。”她低声嗫嚅,这老家伙果然精明非常不好对付啊。想想也是,原先跟瑞王不熟的时候,他也是很难对付的,他的爹当然是更上一层老谋深算,何况还是帝王之尊,好相与就怪了。   皇帝笑了笑:“你方才说你不该女扮男装混迹吏部,可偏偏有人跟朕聒噪,说你如何如何了得,倘若不用便是朝廷损失呢。”   无奇先是大惊,不知是哪位如此胆大,可细品皇帝的语气,又想到瑞王先前跟她说过,忠勇伯进宫过,心中便明白了。   忙道:“皇上恕罪,莫非是老爵爷跟皇上说的?”   “可不是他么,别人也不敢当着朕的面说这些,”皇帝道:“昨日他又来了,说起翰林院那件事,说你足不出户就能断案如神,让朕也是耳目一新啊。”   无奇伏身:“回皇上,那不过是老爵爷抬举了,其实臣女只是做了一点事,其他的缉拿凶手等,都是蔡、是吏部的蔡郎中所为。”   “不必自谦,朕自然知道,”皇帝说了这句:“不必跪着了,起来回话吧。”   无奇谢恩起身。   皇帝看着面前娉婷的少女,心头又是一阵恍惚,片刻才道:“端王世子遇害的事情你自然也知道了。”   无奇很意外:“是,臣女略有耳闻。”   皇帝扫量着她:“你想不想回清吏司?”   无奇大惊,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皇上?”   皇帝道:“端王世子的事情,需要有个可靠的人去查,忠勇伯一直说你很好,而朕这几天也把你经手过的案子都翻看了一遍,兴许朕确实该给你、跟朝廷一个机会。”   昨日忠勇伯进宫,把翰林院的事情跟皇帝亲口说了一遍。对无奇自然是赞不绝口。   又道:“可惜这小平平是个女子,不然皇上又多一员能臣了。”   皇帝问道:“那天忠勇伯去郝府,郝无奇不是没答应么?”   忠勇伯道:“是啊,奇就奇在这里,她虽没答应,却恍若身临其境,竟能把黄御史的死推的一丝不差。要是再慢一步,那本书只怕不知道就流到哪里去了,黄御史的冤屈也就无人能雪。”   皇帝点点头。   忠勇伯道:“皇上,您怎么愁眉不展的?怎么又有烦心事?”   皇帝就把端王妃的事情告诉了他,说道:“这件事太棘手了,发生地是在复州,与之相关的人差不多都死了,加上王妃又一口咬定太子,连朕都毫无头绪了。”   忠勇伯眨了眨眼,忽然道:“皇上,这有何难,要解决这棘手之事,正有一个合适人选啊。”   皇帝抬眸,忠勇伯笑道:“皇上自然知道是谁,不过,就不知道皇上敢不敢用整个人罢了。”   忠勇伯所说的自然正是无奇。   只是连他也没想到,皇帝竟真动了意。   此刻,无奇怔怔呆呆地,竟不知该怎么应答。   皇帝道:“你听着,假如你把此事查了水落石出,令满朝信服,朕就破例一回,容你以女子之身仍在清吏司当差。郝无奇,你可愿意吗?”   无奇做梦也没想到,闻言心头一阵潮涌,她几乎忍不住就要回答“我愿意”,但是话到嘴边,眼前却又浮现出阮夫人的脸,双眼正殷殷地看着自己。   那句话就像是一个奋力攀岩的人突然失去了力气,猛地就又从喉间滑了下去。   皇帝看着脸色变化的少女:“怎么,你是不愿意呢,还是另有想法?”   无奇重新跪在地上:“皇上、皇上恕罪,忠勇伯只是偏爱臣女所以抬举罢了,但端王世子一案干系重大,臣女自忖并无这般能耐,何况之前已经听说皇上命蔡郎中经手此事,蔡大人精明强干,洞察明鉴,此事交给他自然无碍。”   皇帝眉峰微动:“这么说你是不愿意。”   无奇低下头:“臣女毕竟是、是女子,也该有自知之明。”   这话却又是违心,但无奇不得不这么说。因为她知道,倘若此刻答应了皇帝,她便是让自己的母亲失望了。   而且插手端王世子这件事,非同一般。倘若她是一个人无牵无挂,也不被至亲们牵挂,她自然可以毫无顾忌地接下来,但是现在不行,她不仅是一个人,她得为自己的家人考虑。   她不想让阮夫人再为自己担心,也不想再因为自己把所有人置身险境。   所以她只能推辞。   皇帝的脸上露出了不置可否的表情,其实无奇这般回答,也在他意料之中,不过……   “你大概还不知道吧,”皇帝淡淡道:“端王妃回京后,亲口指认了太子。”   无奇蓦地抬头。   “毕竟,”皇帝看着她诧异的眼神:“是蔡流风把端王妃带回来的,再叫他去查,已无意义。只有让一个置身事外的人去经手才公道。”   无奇皱眉。   王妃指认太子?要是太子因此被牵连,那瑞王……   皇帝看出她的忧虑之色,便道:“不过朕绝不会勉强你,你若不愿,也理所应当。好了,你退下吧。”   无奇断了念想,只能行礼告退。   她慢慢地退后了几步,正要转身,皇帝忽然道:“等等。”   无奇止步抬头。   皇帝望着她:“朕还有一件私事想要询问你。你可如实回答。”   无奇垂眸:“是,皇上请讲。”   皇帝道:“你对瑞王,是怎么样?”   无奇猛然一震,过了片刻才疑惑地看向高高在上那人:“皇上……”   “朕的意思是,”皇帝说道:“你对瑞王,是有心呢,还是无意。”   无奇蓦地握紧了双手,有些呼吸急促。   皇帝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微微一笑:“怎么,这个问题也很难回答吗?难道你也不知道?”   终于,无奇的声音响起:“回皇上,臣女不敢隐瞒,臣女……”   她咽了口唾沫,才道:“臣女对于王爷之心,便如他对我一般。”   皇帝的双眼睁大了几分。   这个女孩子,比他想象中更有胆识跟勇气。   鸦雀无声,旁边的小太监们都低着头,好像泥雕木塑,只有李公公时不时地看看皇帝的脸色,又打量打量无奇,判断一下无奇的回答是否惹怒了皇帝。   但到目前看来,皇帝的心情……好像还不错。   半晌,皇帝才淡淡地说道:“郝无奇,你倒也是颇有些胆量。”   无奇看似淡定,其实已经紧张的冒了汗,她竭力平静地回答道:“臣女只是、不敢欺君。”   皇帝一笑,面上露出思忖之色,想了片刻后又问道:“那么,你这份心意,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李太监很诧异:之前瑞王表露对无奇的执着心意,惹得皇帝大怒,可想不到皇帝竟然主动问起无奇他们两个之间的事情。   而且还细致到了这种地步。   无奇也很意外,同时也很是窘然,她不知道皇帝怎么开始打听这些。   但是在皇帝的话说完的时候,她的心中,是瑞王的影子浮出来,从最初相见,那神秘莫测的面具,到少杭府重逢,她窥破身份,乃至神鹤园林中息怒莫测,还有清吏司里他假扮明朗……   无数个影子从心中掠过,像是一阵春日的狂风。   那风急速而过,最终飘飘荡荡尘埃落定,显出了那让她永远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回皇上,”无奇道:“是从……国子监天策楼上开始。”   皇帝疑惑:“哦?这是何意?”   无奇慢慢抬头看向皇帝:“因为在那时候,王爷让我知道,我其实可以走一条什么样的路,是他一指,才让我发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让我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说到这里,无奇的声音却慢慢地低了下去。   她有点难过。   当初意气风发不顾一切,同时肆无忌惮。   但是现在她明明是要放弃了自己本来想走的路,她已经不能再成为自己原本想成为的那一类人。   眼睛里有些湿润。   无奇说不下去了。   皇帝默默地看着她,不知是因为这番话而震动,还是也察觉了她的失落的情绪。   终于皇帝道:“你去吧。”   无奇拱手谢恩,后退两步,转身往殿门外走去。   皇帝目视眼前纤袅的影子一步一步走到殿门口的光影里,他的思绪忽然飘远,就像是看到当年的那个少女,也一步一步地走出了他的视线。   他低下了头。   那边,无奇出了乾极宫。   她站在门口处,心里那莫名的难过在酝酿,涌动。   终于,无奇缓缓地吁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天色。今日天色晴好,小朵的云在碧蓝的天空,如吹散的蒲公英一般懒懒地点缀着。   那负责引路的小太监正要领着她下台阶,忽然看到旁边走廊上来了一队人,当下忙对无奇道:“快避让,是如妃娘娘跟成安公主殿下。”   无奇来不及打量,只忙按照小太监所说,往旁边退开了两步,低着头,恭候如妃跟公主过去。   不多会儿,鼻端一阵香风飘过,无奇看到眼前多了两个人,因为她是低着头的,只瞧见一人穿着贡缎织金的斓裙,另一个则是蜜合色的牡丹缂丝裙。   耳畔听到一个柔和的女声道:“你就是郝无奇?”   无奇不敢抬头,拱手道:“正是……”那“下官”两字还没出口,便醒悟自己又忘了礼数了。她已经恢复女装,现在居然还做男子的揖礼。   一愣之下,再改也来不及了,倒是听见低低一声笑,那个声音道:“果然是你啊,换回了女装是不习惯吗?”   无奇想抬头看看,不过听这声音有些婉柔,不像是妙龄少女,那想必就是如妃娘娘了,也就是穿着牡丹缂丝裙的那位。   于是道:“是臣女一时疏忽,请娘娘恕罪。”   如妃笑道:“不必多礼,我也早想见见你是何等难得的人物,没想到今日不期而遇了,你倒是抬起头来,让我们看看你的模样。”   无奇很窘,总感觉自己像是一件货物,需要向众人展览。   当下抬头道:“臣女蒲柳之姿,且又愚拙,只怕冲撞了娘娘跟公主殿下。”   成安跟如妃看着面前的女子,双双一震。   所谓明眸善睐,便是如此了,可偏偏眉眼中透着灵秀动人,像极了一块绝世美玉,玲珑剔透,晶润辉光。   如妃怔了会儿,不由道:“怪不得,瑞王……”   她到底还有分寸,没有说完便停了下来。成安皱了皱眉,却道:“果然生得很有几分姿色,不过,太过绝色也不是什么好事,所谓‘红颜祸水’者是了,往往会害人害己。”   无奇听她的语气里好像带着敌意,只是毕竟是公主,随便她怎么说。   如妃看看无奇反应平淡,便对成安笑道:“公主,这话未免有些太过武断了。难道绝色女子就没有利人利己的?”   成安道:“至少我眼前这位,很不算是。”   无奇听她直接挑明了,才道:“殿下这话何意,臣女竟然不知。”   成安目光不善:“你还不知道?难道要等到四哥哥为你死了,你才知道,才承认吗?”   无奇这才明白原来是为了赵景藩,微怔之下道:“原来殿下指的是之前瑞王爷的那件事。”   成安说道:“我就是指的那件,你有什么话说?四哥哥何等尊贵,万金之躯,却为了你几乎葬身玉龙河……后来还是为了你,竟给羁押在内务司,害得大病一场,你说你是不是祸水呢?我可有冤枉了你?”   如妃还想要劝住:“公主……”   成安不理她,仍是看着无奇道:“本宫不知道皇上今日传你进宫是为何事,只不过,你若是识相呢,最好以后不要缠扰四哥哥,你这样会毁了他的知不知道!”   无奇道:“这话又从何说起呢?”   成安说道:“要不是你,四哥哥早娶了蔡府的二姑娘为王妃了,你觉着你能比得上蔡家二小姐吗?你配当瑞王妃吗?”   无奇琢磨了会儿,说道:“我从未想过跟任何人相比,至于我配不配当瑞王妃,不敢欺瞒公主,我自己觉着是不大配的。”   成安公主哼道:“你还有些自知之明。”   无奇却又道:“不过,好像王爷觉着我很配,要是他坚持这么想,那我又有什么法子呢?”   她说完之后,向着成安笑了一笑,又向着如妃屈了屈膝:“臣女告退。”   身后成安似恼羞成怒:“你站住,好个无礼的家伙!哼,就算扮回了女装又如何,还是这么没规矩。娘娘您看!”   如妃安抚道:“殿下不要吵嚷,留神给皇上听见,说咱们失了体统。”   成安恼道:“父皇到底传她来干什么?之前非但不罚她还让她没事人似的……我真气不过!”   无奇迈步下台阶,那小太监反而给她甩在了后面。   一直到走的远些了,无奇回头看看,身后已经不见了如妃跟成安的身影。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八字儿还没有一撇呢,已经给人记恨上了。啧啧,什么红颜祸水,我看就是蓝颜祸水,平白给我招惹了一通训斥。”   那小太监赶上来,又惊又笑地:“姑娘,您刚才怎么跟公主顶撞呢。”   无奇道:“我本来也不想的,可是公主踩了我一脚不够,还要继续踩,我又不是木头,到底给她踩出火星来了。”   小太监偷笑。   无奇瞄他一眼,忍不住问道:“皇上真的有意把蔡府的二姑娘许给瑞王殿下?”   小太监小声说道:“我们也只是依稀听闻的,好像是如妃娘娘建议,让瑞王殿下先娶蔡家二小姐为正妃然后再定侧妃之类的……据说王爷没答应。”   无奇心头一动,假作无事道:“怎么不答应呢?那二姑娘我是看过的,样貌人品都是上上之选,很‘配’当瑞王妃。”   小太监瞧着她的小脸,却觉着很是可喜,便笑道:“原本我们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我们想也是白想,不还得瑞王殿下看中才成吗?”   若说是别的人,小太监不敢说,但若是面前的这位,比起蔡府的二姑娘来,却也是毫不逊色的。   往外走的时候,无奇看了看东宫的方向,并无任何动静,可能赵景藩真的给要紧事情绊住脚了。   正将到午门的时候,却见几名大臣遥遥而来,无奇看到其中一位有些眼熟,连看了几遍才认出来,正是蔡瑾玄!   她心中叫苦,看看自己身上的打扮,但皇城空旷,要躲也没处躲去,只能硬着头皮往前。   两拨将要相遇,小太监早又引着她往旁边避开一步。谁知蔡尚书望着她,竟止了步。   另外跟他一起的几位大人见状,便先行走开。   蔡瑾玄看着无奇道:“见了我,怎么不行礼呢?”   无奇一愣,本来觉着,之前蔡瑾玄就有些不很待见自己,他又是个严苛正统的人,自然容不得她这种惊世骇俗的顽劣之人,本想悄悄默默不招他眼睛地就溜走,谁知他竟主动开口。   无奇忙拱手,才要开口又想起来,赶紧把手放下,屈了屈膝:“参见蔡大人。”   蔡瑾玄皱了皱眉,却又道:“你又不在清吏司了,只以我们两家的私交论就行了。”   无奇又是一怔,幸而她反应还算快,赶紧改口:“啊……是!给伯父请安。”   蔡瑾玄这才点了点头,声音里透出了几分和缓:“行了,改日去了府内再说吧。”   他说完后,这才转身向内去了。   无奇抬头看着他端直的背影,想了想:这改日去府内,哦对了,是说他做寿的那件事!   小太监也看了个稀奇,跟在无奇身旁望着蔡瑾玄的背影道:“这蔡大人向来不苟言笑的,对姑娘倒是很不错。”   无奇说道:“是啊。大概蔡大人今日心情好。”   蔡瑾玄跟蔡流风蔡采石两兄弟都不一样,无奇是猜不透这位先生心里想什么,也不肯去多想。   出宫门回了家里,进内拜见了阮夫人,说了面圣事宜。   本来无奇不想说皇帝让自己去查世子被害一案的,可一想,这样的大事不该瞒着母亲,何况自己已经是拒绝了的。   于是便都说了,只没提跟瑞王同车一节。   阮夫人听罢极为愕然:“你说什么,皇上让你去查此事?还想让你回清吏司?”   “是啊,不过娘放心,”无奇说道:“我没答应,皇上也没勉强。”   阮夫人怔怔地看着她,却没有开口。   无奇说道:“娘,你怎么了?”   阮夫人思忖了会儿,勉强一笑:“没什么,你没答应,那应该就是没事了。我只是有些意外,皇上怎么会突然间兴起这个念头。”   “是忠勇伯。”无奇又把忠勇伯举荐的事情告诉了阮夫人,道:“这老爵爷忒也热心了,大概是他把皇上聒噪的不行,皇上才突发奇想的。”   阮夫人笑了笑,握住无奇的手,默默看了她片刻,欲言又止。   无奇心里也有点莫名的不安,但却是因为自己之前亲手把一个“选择的机会”给推掉了。   但既然木已成舟,就不必多想,无奇便道:“娘,我还有一件事情,怕说出来娘会生气。”   “什么?”阮夫人的心还在想着宫内跟皇帝的事情,闻言一惊,生恐无奇说的也跟这些有关。   无奇抓了抓脸:“娘,是……是瑞王殿下。”   “他?他怎么了?”阮夫人屏息。   “他、知道娘在为我挑衣裳,挑的眼花缭乱劳累不堪,所以他送了我一套衣裙。”很简单的话,无奇却说的很慢,生怕会让阮夫人动怒。   谁知阮夫人听了,脸上却反而透出笑来:“还以为是什么事呢。”这虽然不讨她的喜欢,可跟皇帝的“突发奇想”相比,显然已经算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了。   无奇松了口气,正想着把首饰的事情也说一说,阮夫人却道:“不过,瑞王能送什么样的衣裙,虽然他是王爷,但……未必会为你挑到极好的。”   无奇见母亲不以为然的,忙道:“娘,不然我穿了试给您看,要真不好那就丢掉,不穿他!”   阮夫人正因宫内的事情心神不宁,却也想做件事情派遣派遣,便道:“也好。你去拿来穿给我看。”   无奇得令,忙叫人让宁儿把那一套衣裙送来。   宁儿听说她回府,又听这般吩咐,才亲自捧着盒子送到太太上房。   一时三刻换好了衣裙,出外给太太过目。   阮夫人正默默出神,听到无奇怯生生唤了一声娘,抬头处,忽然有些窒息。   那月白纱的衣裳同淡蓝的蝴蝶玉兰缂丝裙相映生辉,虽然是不起眼的月白,可是因为宫内纱制之巧妙,衣裙上便自带一种若有若无的朦胧珠光似的,光芒氤氲,衬的人像是才从月宫中走出来的广寒仙子。   阮夫人失语。   这套衣裳实在是太可她的心意了,无奇本来就生得嫩,加上性子活泛,灵气外露。这般低调的颜色给她多添了几分楚楚婉约,把原先太过明丽动人的容色恰到好处的压了几分,却透出自在的雍容华贵。   再加上是宫内的御制,手工,样式,料子自然都是上上乘,简直无可挑剔。   可心里虽然喜欢的很,阮夫人面上还是淡淡的:“哦,尚可。只能说……不难看罢了。”   她很清楚无奇是在等她的许可,但她不想表现的太过喜欢,毕竟……对阮夫人而言,瑞王因身份之故,很算不上是无奇的如意郎君,可偏偏那个家伙对无奇多有不轨,而无奇对他也、心意蠢蠢。所以阮夫人尽量克制些,免得让他们觉着自己赞同了这门“亲”,纵了他们的势。   要不是这套实在太可她的心意,只怕连穿都不要让无奇穿。   无奇正忐忑,听母亲说“尚可”,有点摸不着深浅,试着问:“那、那娘觉着,可以穿吗?”   阮夫人越发漠然地:“随意穿穿也可。”   这其实就是答应了。   无奇笑道:“多谢娘。”   阮夫人皱眉:“谢什么?”   无奇愣了愣,忙花言巧语地:“啊,我是说,定了这个,就不用再跑来跑去的挑别的了,昨儿我的脚都磨起泡来了。”   她敷衍了这句,便又道:“对了娘,我出宫的时候遇到了蔡伯父。”   阮夫人转头:“蔡……瑾玄吗?”   “是啊,”无奇点头道:“蔡伯父还说,等他寿宴时候再见呢。我还以为他必然看不惯我,他什么时候脾气这样好了?”   阮夫人垂眸,摆摆手道:“行了,去把这套脱下来吧。”   无奇答应着,告退而出回了自己房中,宁儿一路神秘兮兮的,才回房便拉着无奇道:“姑娘,这些东西还是交给夫人管着吧,放在这里我实在不放心。”   说着就从床底拖出了一个上了锁的箱子。   无奇问:“什么东西?”   宁儿拍着箱子道:“还问?就是早上那些金首饰。我想来想去仍是不知藏到哪里才好,就锁到这里头了,自打你出门,我一直守着没敢离开呢!”   “你比我更守财奴,”无奇笑着把衣裙脱下,道:“不要紧,别说是这屋子,只要在这家里就丢不了,不必紧张。”   宁儿愁眉苦脸,只好先把箱子又推进床底。   且说这日蔡尚书寿辰,前往蔡府贺寿的众人络绎不绝。   前夜无奇从三江的嘴里听说,林森跟蔡采石也会在这一两日回京,心中甚喜,恨不得今日就见到他们。   阮夫人带了她跟秀秀两个,在三江的陪同下来至蔡府,自有蔡府之人接了入内。   未到二门,里间蔡流风迎了出来,一眼看到阮夫人身旁的无奇,刹那间满眼的惊艳竟无法掩饰。 第148章 出头   这还是蔡流风第一次看无奇盛装打扮。   先前虽看过她的女装, 知道是多惊艳出色,但却想不到只换了一套衣裳跟发饰,他熟悉的这少女, 突然间就也更多了另一种无法形容的好看。   毕竟原先无奇在家里只是家常的衣物, 也并没仔细上妆,今日阮夫人亲自督促, 好好地把她“修理”了一番。   只要站在那里不言不语, 简直就是个美貌高贵教养绝佳、久藏于深宅的名门淑媛。   蔡流风有点恍神,他竟不知自己是更喜欢现在的无奇,还是之前淡妆的她,还是“更”之前假扮少年的她。   其实哪一个都叫他心生欢悦,哪一个都叫他无法割舍。   可是又多想什么呢, 不管哪一面, 不管什么衣着,首饰, 装扮, 都已然是他喜欢的那个女孩儿啊。   只不过因为实在是过于貌美绝伦,让蔡流风又觉着不安。   以前无奇是男装的时候他还能自然而然跟她相处,那时候他曾想过有朝一日她换回女装的情形, 但是现在真的到了这一天, 他却又患得患失起来,这么好的平平, 眼见不是他能藏得住的那个女孩儿了,蔡流风担心自己真的……到最后只是可望而不可即。   不过,也许不该这么想,毕竟今日阮夫人既然肯来,那事情便极有可能。   至少父亲那边还是跟自己站在一处的。   这刹那间, 蔡流风几乎失神而忘了上前行礼,还是三江先打了个招呼:“流风!”   蔡流风回过神来,脸上有些略窘,他什么时候曾如此失态过?忙先向着阮夫人行礼:“太太您来了。未能及时出迎,还请恕罪。”   阮夫人一笑点头道:“今日来的客人自然是多的,府内忙不过来也是有的,大公子很不必见外。”   “是。”蔡流风答应,隐忍着看向无奇,平静如常似的:“小奇也来了。”   无奇赶紧把已经有些熟练的屈膝礼向着蔡流风展示了一番,笑道:“给蔡大哥请安。”   蔡流风一怔之下,差点忍不住笑了,见惯她的揖礼,忽然做女孩儿的姿态,实在叫他觉着又可爱又是好笑。   阮夫人斜睨了无奇一眼,无奇会意地忙后退,又乖乖地对蔡流风道:“蔡大哥,这是秀秀表姐。”   等秀秀也行了礼,蔡流风才亲自陪着他们进了二门,里头白夫人派了丫鬟嬷嬷来将众人接了过去。   蔡流风站在原地,依旧呆呆地看着无奇窈窕翩然的背影。   她好像也感觉到了,跟着阮夫人走了会儿,便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但目光相对,蔡流风竟有一瞬的窒息,仿佛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给捉了现行。   无奇却并没觉着怎么样,向着他扮了个鬼脸,便跳了两步跟着太太去了。   一瞬间,蔡流风像是已经痴了,还是三江在旁边拍拍他的肩头:“流风?”   蔡流风急忙转头:“啊、郝大哥。”   三江刚才看到无奇挤眉弄眼的扮丑,便感慨道:“你看看平平,真是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这么好的衣裳给她穿着真是糟蹋了。”   蔡流风一笑:“大哥你说哪里话,我觉着、这样的衣裳也只配小奇穿着才好看。”话音刚落,忽然若有所思地问道:“这是、太太叫人给小奇做的?”   三江哪里在意这些,便随口说道:“这是自然,不然谁还有空给她弄这些去?”   蔡流风方才只顾惊愕于无奇的好看,如今定神,隐隐地觉着那套衣裙似乎太过于精致,看着做工料子之类应该都是极上乘难得的。   不过听三江这么说,蔡流风便一笑道:“好了,我先陪郝大哥到外厅去吧?”   两人一块往前面去,郝三江便问道:“小石头还没有消息?”   蔡流风道:“估摸着行程也该进京城地界了。”   三江说道:“许久不见那两个小子了,倒是挺叫人挂念的。平平昨儿也还问起他们来呢。不过……他们先前形影不离,以后只怕不能够了。”   蔡流风道:“是啊。不过,平平终究是女孩儿,以后在内宅好好地跟着太太,不必在外风风雨雨的却也叫人安心。”   郝三江才笑道:“说的也是。”   且说无奇跟着阮夫人一路到了蔡府后宅,此刻前来做客的公侯府女眷、各家诰命夫人已然济济一堂。   丫鬟进内报说漕运司郝司长夫人跟两位姑娘到了,原本热闹的厅内顿时鸦默雀静。   一双双眼睛均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厅门口,其中,之前跟郝府来往相识以及比郝四方官阶低的众家女眷便站了起来,但大多数却仍是按兵不动,毕竟跟蔡家来往的这些非富即贵,都是煊赫门第,郝四方虽是一司之长,官衔也不算很低了,可在这些人面前却还是一个资历尚浅。   白夫人因是主人,象征性地起身往外迎了两步,便见阮夫人带了无奇跟秀秀缓步进门。   这时侯在座的众位,多半都是因无奇之前女扮男装的事情而心里惊疑,恨不得一睹她的真容的,此刻当然机会大好。   但眼睁睁地看着阮夫人在前,身后一左一右两名少女,右侧的那位倒也罢了,生得也算是中规中距,中上之姿,且气质不算上佳。   但是左边的那个身形略显娇袅的,却叫在场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震了震!   起初并没有很清楚地看清她的眉眼,只见很规矩地微低着头,但周身却像是有层隐隐地光华笼罩着,仿佛是从月宫内带了些许月光降落于人间。   朦朦胧胧间,那清灵动人的眉眼也带有几许烟水濛濛,非但相貌绝美无可挑剔,且气质更是清绝出尘,简直叫人一见而为之倾心。   刹那间众人心中惊啧于这少女的美貌,有之前跟郝府有往来见过无奇的才清楚,但那些没交际过的却实在不知道到底哪一个才是那个女扮男装的孩子,按理说能够抛头露面出去,自然不是那种美到令人一眼难忘的……   而且这少女不但生得美貌气质绝佳,更加看起来甚是乖巧,叫人一看就心生疼爱之意,自然不会是那种敢于去女扮男装荒唐行事的。   因此此刻,竟有一多半没见过无奇的,认为秀秀才是真正的“郝无奇”。   其中白夫人跟蔡二姑娘前几天才见过无奇,但此刻相见,彼此心中却也各自惊愕。   二姑娘将无奇飞快此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无奇仍是梳了个平平一般的双环髻,并没有很名贵的首饰,只在鬓边簪着淡粉色的一簇绒花桃儿,金丝挽的珍珠点缀中间,淡色翡翠叶子,在乌发间平添了无限可爱娇丽。   蔡二姑娘的眼睛却望着那一袭考究的蝴蝶玉兰缂丝裙,心中竟暗暗地有些艳羡。   她出身名门,从小锦衣玉食,所用的都是极好之物,也见惯许多珍奇异宝,本不是个爱慕虚荣的女孩子,可是现在,却忍不住极为羡慕。   可是羡慕归羡慕,却又有些恍惚不懂,到底是这套美轮美奂的衣裙成全了少女呢,还是这少女成全了这一套衣裙。   其实她大概知道答案,只是不太愿意去承认。   毕竟要本来就心高气傲的姑娘去承认自己不如别的女孩儿,那实在比杀了她还难过。   但蔡二姑娘心里虽然生出无限的念头,面上却还是和颜悦色的,蔡娟早站了起身,等到阮夫人带了无奇跟秀秀给白夫人见礼过后,才含笑看着无奇柔声唤道:“妹妹。”   “姐姐好。”无奇忙又行了个屈膝礼。   “妹妹总算来了,”蔡二姑娘握着无奇的手:“我才跟章姐姐她们说起你,她们都等着一见呢。”   直到此刻,在座的众家女眷才知道,原来这位看着最不像的,竟才是真正的那敢闹天宫的头子。   一时满座竟隐隐地哗然。   等各位叙了礼,众家夫人重又落座,起初气氛还有些尴尬,毕竟原先来此之前,不少人对于无奇的举动是很看不惯的,所以先入为主存了偏见。   谁知如今目睹了无奇的样貌气质,不知是不是因为被她的美貌所动,一个个心中竟逐渐生出些许好感,竟不像是先前那样抵触,甚至有人觉着,如此乖巧可人的小姑娘,怎么会干出那样惊天动地的事儿,只怕……是误传吗?   过了片刻,陆陆续续也有来跟阮夫人攀谈的内眷。   此后又到了几家夫人,眼见将要到入席的时候了,却又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这竟是当初无奇在秋浦查办的荫廷侯的遗孀黄夫人。   因为荫廷侯犯的乃是谋逆,黄夫人是蒙皇恩特赦,所以此刻已经不能以侯府遗孀自居了,但她黄家毕竟还有些势力,且她手中也自有产业,故而也不曾落魄。   她是两天前进京的,如今寄居在一位亲戚家中。   因当初她跟白夫人也算是认得的,先前特意过来拜会过,白夫人虽因为荫廷侯出事之故有些瞧不上,不过人家既然巴巴地来了自然要给几分面子,所以也口头上也说了今日寿宴之事,请她前来。   见黄夫人进内,白夫人只很慢地站起身,并没有往外迎。   黄夫人带了女儿上前行礼道贺,白夫人带着两三分笑意,道:“你才进京,难为如此盛情,且请落座待会儿开席。”   说了这句,忽然看向阮夫人道:“对了,我记得,你跟郝家夫人也是认识的吧?”   “啊、是。”黄夫人回身,果然看见了阮夫人在座,当下便走前几步,含笑欠身道:“想不到一别经年,居然在这里跟姐姐又见面了。”   阮夫人也起身还礼,无奇跟秀秀见状只得跟着站起。   黄夫人的目光转动看向无奇,笑道:“这孩子,却真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阮夫人眼神微变,只淡淡道:“您说笑了。”   这时侯蔡府的嬷嬷上前回禀来客之事,白夫人点点头,笑道:“好了,旧话慢慢地再叙,看时辰也快到了,大家先入席吧。”   于是起身往设宴厅而去,还未出厅门,就听到外头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外厅也开了席。   蔡府的列席很是讲究,公侯内眷以及三品以上的诰命夫人等在内厅,外间中厅内却是三品及以下的各家夫人,西厅却是各家的小姐们,但也是按照品级而排列坐席的。   阮夫人这一桌有几个跟郝家有过来往的,大家都是聪明人,面上相处自然融洽不提。   只不过夫人心里不免惦记无奇,毕竟这是无奇第一次以女孩儿的身份出来交际,虽然事先曾教导过她各种礼仪,可到底怕她当众闹出笑话来。   但阮夫人却是多虑了,无奇那桌上,左边便是秀秀,同桌的都是四品官的女眷,有两个之前跟无奇认识的,已经开始忍不住悄悄地同她说话,问长问短。   虽然大家有意避讳着不提之前的事情,不过一旦说起来不免会有口滑的时候,无奇只当听不见,只管吃吃喝喝,又跟秀秀品评哪一道菜好,叫她尝尝。   虽然她自己也是第一次以姑娘的身份出席这等场合,但无奇却又知道,这对秀秀而言更是生疏的,她心里想着自己该照应秀秀,所以一点也不怯场。   渐渐地秀秀也抛去了先前的畏缩胆怯之意,不管别人如何,无奇跟秀秀却甚是自在。   但是不管是他们这一桌还是别的桌上,时不时地便有惊奇或者诧异的眼神投向无奇,有的细看她的容貌,有的品评她的打扮,形形色色。   一时三刻吃了中饭,便又去看戏,此刻各家的姑娘们略有熟络,便同相识的人三三两两前往。   秀秀因之前才进府的时候面对那么多贵宦夫人,很是紧张,刚才又放开吃了些东西,此刻竟有些肚子疼。   无奇便叫了个小丫鬟过来领路,一块儿陪她先往后而去。   一路秀秀低低说道:“真是羞死人了,偏偏这个时候闹起来。”   无奇不以为然:“这有什么,人有三急嘛,你只管去。”   秀秀又叮嘱:“你务必等着我,他们这院子好大,我怕我迷路找不到你跟太太了。”   无奇笑道:“这也怕?随便叫个人带你去戏园子便是了。放心,我自然等在这里。”   秀秀跟着小丫鬟进了屋子,无奇坐在栏杆上看院子里的景致,过了片刻,忽然看到院门口人影一晃,竟有些眼熟。   “那是……?”无奇诧异,忙翻身下了栏杆向外走去。   走到院门口,转头向旁边看去,那道身影却已经不见了。   无奇皱着眉,正在疑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却见迎面三三两两地有几个女孩儿说说笑笑地走了来。   原来这几个女孩子正要去更衣补妆,路过此处。   无奇见来的人多,正要先回去等秀秀,其中一人却道:“郝家妹妹且慢。”   无奇闻声止步,那女孩儿笑道:“郝家妹妹,我们听说你先前所做的事情,倒有一大半是不相信的,你之前真的、假扮男人,还在吏部当过官儿的吗?你亲自跟我们说一声,也解了我们心里疑惑。”   几个女孩子有好奇看着她的,也有抿着嘴偷笑的。   无奇飒然笑道:“没错儿,我确实女扮男装还当过官,非但当过官,还破了好几宗奇案呢。这自然是千真万确的,各位姐姐大概也有所耳闻吧。”   为首的女孩怔了怔,眼睛眨了几眨,女扮男装这对他们而言自然是有些惊世骇俗不容许的,本以为问起无奇的话,她自然也是有些羞愧难当,没想到竟是这样洒脱自在毫不讳言的样子。   一时众人都愣住了。   可就在此刻,忽然听到有个声音冷笑道:“还是不要大言不惭了,到底是破了几宗奇案呢,还是好好地把人弄得家破离散的,还未可知。”   大家回头,却见走来竟是黄夫人之女庞华。   无奇见是荫廷侯之女,知道她自然没好话,却并不恼,只回头看秀秀出来了没有。   她可不想在这里舌战群儒,何况这庞华本来是侯爷之女,如今成了寄人篱下者,这女孩心里自然有气,无奇并不想跟她计较。   谁知她是大度不理会,庞华却只当她是胆怯心虚,便又道:“若是好人家的女孩儿,自然该安安分分地在闺阁里学些纺线针织之类的,那才是正经。外头的事儿自然是男人们去做,你不守妇道,却还大言不惭,实在是太过不知羞耻。”   其他几个女子闻言,面面厮觑,这些人里倒有一半从小读着《女德》长大的,甚至有的还对于这本典籍倒背如流,所以庞华的话虽辛辣,对他们而言却的确有理。   无奇听庞华说的难听了,倒是不能置之不理。   当下看向庞姑娘,淡淡道:“路不平有人踩,难道还要论踩的人是男子还是女子?何况,谁规定女子就该只去纺织针线?姑娘的眼界未免太浅了!而且,若是规规矩矩的好人,自然不至于落到我的手里,但若是作奸犯科的歹恶之徒,那自然是律法无情!纵然是家破人亡,难道不是他自己造孽在先吗?”   庞华的脸气的通红:“你、你竟然敢这般……”   无奇心想:“我本来觉着你可怜所以不想为难,只是你自己凑上来挑衅,那就由不得我不还手了。”   庞华无言以对,旁边礼部杜侍郎府的小姐心头一转,笑吟吟地看着无奇道:“郝家妹妹果然是好气势,我们都不能及……只是你这般能为,如今只能如我们一般,倒是屈才了。”   无奇听她话中带刺,便哼了声不加理会。   杜姑娘跟旁边几家小姐对视一眼,有人便偷偷地笑,忽然另一人说道:“不过,郝家妹妹,不知你身上的衣裙是在何处所做的?看起来倒是极上乘的针线,料子也是难得。”   说起这个话题,简直比说起无奇女扮男装的事儿还让在场的姑娘们感兴趣,毕竟自打无奇露面,盯着她衣裙看的,只怕十有八/九。   毕竟对闺中的姑娘们而言,衣裙跟首饰,就像是宝剑之于一个侠士一样至关重要。   众人听有人问起来,也都忙竖起耳朵。   无奇没想到这些人的兴趣转变的这样快速,低头看看身上的裙子:“这个、这个……咳,这是家母帮我做的,具体在何处我也不知。”   无奇本想说是“一位朋友所赠”,可话到嘴边又想到,倘若说了这句,这些人自然要问是何人所赠,而且又是什么样的“朋友”会送她衣裙?到时候只怕解释不清,一念至此手心都微微出汗。   不过这一句回答显然也没让众家姑娘满意:“到底要有个裁缝铺子的名号,或者布庄、或者成衣店……难道姑娘是怕说出来后我们也上赶着去做,抢了你的风头不成?”   无奇目瞪口呆,她本是不怕跟人吵架的,刚才面对庞华的时候也自镇定自若,可如今大家竟一本正经说起胭脂水粉衣裳布料这些琐碎,她心里实在觉着可笑,竟不能答。   正在发愣,谁知其中一位却是白夫人娘家的亲戚,倒是有几分见识,她打量着无奇的裙子,迟疑着说道:“我瞧着这不是外头能买到的,看着……倒像是宫中的手笔。”   一石激起千层浪,“什么?”在场的众人都震惊起来,瞪大了眼睛,目光无一例外地在无奇身上逡巡。   无奇突然有点想要落荒而逃,正好秀秀从房内走了出来,无奇一眼看见,便道:“表姐,我先回去啦你快来!”说着往外便走。   谁知那几个女孩儿正在琢磨这套衣裙的出处,看无奇这样慌里慌张的,其中一人便义正词严地呵斥道:“站住,这身衣裙看着确实像是宫中御制的,你却是从哪里弄来的?”   先前宫内出过失窃之事,自那之后,宫中的规矩是但凡私自偷往外拿东西的,便是死罪。   以郝四方的身份,这自然绝不可能是宫内的赏赐,而且也从未听说过宫内有给郝家什么赏赐。   偏偏无奇又是遮遮掩掩的态度,所以这些人越发起疑。   其中庞华便趁机说道:“她连女扮男装都做的出来,还有什么不敢干的呢,也许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法子从宫内偷了出来的。”   无奇正皱眉,忽然听到一个清越的声音道:“你说什么见不得人的法子。”   话音未落,从前方廊下便缓缓走出一人。   朱红色的连廊,而他一身银白蟒袍,玉带束腰,戴镶美玉的忠靖冠,纵然是丹青妙手也画不出来的绝色容颜。   从他一现身,庭院之中便似万籁俱寂,之前唧唧喳喳的众家女孩子,突然间像是蟠桃园里给施展了定身法的仙女们,一个个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只顾定定地转动眼珠呆看。   赵景藩走了四五步便停了下来,在他身后,一左一右分别是费公公跟蔡流风、蔡家二姑娘,后面才是王府的内侍众人。   见众人皆如泥胎木塑般,蔡流风皱着眉,对旁边的二姑娘使了个眼色。   蔡二姑娘先向着瑞王行礼,才又走下台阶,低低地对众人道:“在这里吵闹什么?王爷在这里,还不赶紧行礼?”   在场的众家姑娘,一个个都是高门大户出身,教养自然绝佳,本来是绝不可能失礼的。   但是在看到瑞王现身的刹那,一个个却都恍然失神,如痴如醉。   素日只听闻瑞王相貌绝美,但也不曾亲眼见过,如今突然看到真人现身,端静华贵,玉容丹唇,星眸乍暖乍寒,虽并未看向众人,但又仿佛一览无余。   几位小姐,有的脸红心跳不知所措,有的呼吸急促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都只顾痴痴贪看瑞王的容色,哪里还记得什么行礼。   而且细看,就算是如今最最稳重的蔡二姑娘,双颊还是绯红着的。   听了蔡娟的话,众人才总算如梦初醒,这才纷纷敛神行礼:“参见王爷千岁……”   如此简单一句,给众人说的高低起伏,莺莺呖呖。   无奇听在耳中,只觉着这哪里是什么秋日萧瑟,反而像是春意正浓,什么雀儿鸟儿都思着春唱跳了起来。   她不由回头看向这些女孩子们,感慨这些家伙们也不过是些见色起意表里不一之辈,刚才还忙着对自己口诛笔伐,恨不得把“妇道”“女德”两个字写在脑门上,可现在在瑞王跟前却都驯顺温柔小鸟可人了。   不过,想自己当初却也是跟她们一样,见了瑞王便如见天人,倒是没资格去管别人。   赵景藩对无奇使了个眼色。   无奇碰见这个眼神,瓜田李下,而且蔡流风跟二姑娘也都在,只当看不见的。   谁知赵景藩见她无动于衷,便淡淡道:“平平,你过来。”   这还带公然点名的?   无奇愁眉苦脸,当着众人的面儿也不敢明晃晃地抗命,便应了声,挪步走到他的跟前。   瑞王明眸含笑,一眼不眨地看着她道:“这一套穿着果然好看。”   无奇心头一窜,不知他想做什么,嘴里勉勉强强道:“多谢王爷夸赞。”   瑞王却又说道:“如何,本王没送错吧?”   蔡流风听着他们两人的对话,脸色不知不觉中已然雪白。   果然……这竟然是他送的。   瑞王肯破格行事,这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但无奇竟然肯穿他送的衣裳……   这意味着什么?   望着近在咫尺的无奇,蔡流风缓缓地握紧了双手。   为什么,面对自己跟对瑞王,竟是这样不同呢。   而瑞王这一句不高不低,但在场这些人自然能够听到,一个个似大梦初醒甚是惊慌,这才知道原来这套衣裙竟是瑞王所送!   可是,瑞王为什么要送给郝无奇一套衣裙?   无奇心头发慌,见赵景藩自己说破了,不由轻声唤道:“王爷……”   瑞王笑道:“怎么没戴那套首饰?嫌不好吗?”   他这虽然是对着她说的,但简直等于对在场所有人说明了。   而且口吻如此的亲密不避嫌疑……   这简直是在对天下人明告:他瑞王殿下赵景藩跟郝无奇,关系非同一般。   蔡流风垂眸,心好像给绑上了石块,随着向深潭里迅速坠去。   连无奇身后的蔡二姑娘也雪了脸。   二姑娘攥紧了粉拳,斗胆看向瑞王面上,却见瑞王只顾望着他跟前的无奇,就好像眼中只她一个,如此而已。   蔡娟心惊肉跳。   宫内曾经想让她成为“瑞王妃”,对于蔡家这种门第来说,这种消息自然不会一丝不透。   蔡二姑娘对于瑞王,却也早就芳心期许。   她跟别的女孩儿不同,因跟成安公主关系不错,所以时常进宫,也曾经见过瑞王几回。   虽然不能宣之于口,但心中,瑞王赵景藩,早就是她的春闺梦里人了。   所以在听说宫中有意让她嫁给瑞王,二姑娘只当上天眷顾,自己竟然会美梦成真。   可是,如今……   她不由自主地咬紧了下唇!   无奇窘红了脸,咬了咬牙小声道:“很好,多谢王爷美意,臣女怎敢嫌弃。”   瑞王仍是含笑望着她,点点头温声道:“你喜欢就好。”   他从来不曾对任何人温柔过,曾经几乎不知温柔为何物,但在无奇面前却会无师自通。   当然,跟“温柔”一并无师自通的,大概就是那无时不在的“醋意”。   瑞王往后淡淡瞥了蔡流风一眼,像是要瞧瞧蔡流风的反应。   他看出蔡家大公子虽看着稳重端方如初,实则有些神不守舍了。   很好,就该立刻让蔡流风知道,平平是自己的,别指望着可以跟他抢!   瑞王微微一笑,这才往栏杆前走了一步,淡声道:“本王送一套衣裙给人,料想不必昭告天下。而你们不知究竟就对她出言不逊,这是一过,另外,先前郝无奇在吏部公干,是本王特许了的,且皇上也都并未追究,自然也容不得任何人说三道四!”   众女听到这里,一个个战战兢兢,纷纷跪倒在地:“王爷恕罪!”   连蔡二姑娘也随之木然跪倒。秀秀本来才出院子,猛地看到瑞王,也已经看的魂魄离体,见大家都跪倒,她也不由自主地跟着跪了。   无奇没想到赵景藩竟会这般替自己出头,站在旁边愣住了,又见众人跪倒,忙道:“王爷……此事、不过是误会罢了!很不必……”   瑞王抬手制止了她,哼了声道:“既然郝无奇替你们求情,且今日又是蔡尚书的寿,本王自不会如何,只盼众位以后且都谨记本分,休要贪图一时口舌之快。”   众人这才纷纷道:“是,谢王爷恩典、臣女等谨记在心,不敢再犯。”   直到此刻,蔡流风才淡淡道:“王爷,还是请到外间入席吧?家父跟众位可正恭候王驾。”   瑞王“嗯”了声,含笑说道:“有劳蔡郎中了。”   目的达到,赵景藩有几分得意。   原先他本是才来,但却不肯入席,反而要先一见无奇。   这个要求提的很直白。   蔡流风觉着侥幸的是,赵景藩只是跟他说了,而不是公然地在外厅嚷嚷的人尽皆知。   幸亏无奇先前女扮男装,瑞王跟她很有“交情”,所以暂时可以用瑞王有“公干”要跟无奇一见来搪塞过去。   可是经过刚才赵景藩的那一番话,这个解释只怕可以无疾而终了。   明明是风和日丽,蔡流风心中却已经雷霆电闪。   他可以无视赵景藩的破格逾矩甚至死缠烂打,但他竟无法面对无奇……她接受了瑞王的心意了吗?   鼻端有些发酸,心头却似有火烧。   蔡流风竟无法再看无奇一眼,只垂着眸子要陪瑞王往前厅去。   可就在这时候,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声尖叫,那叫声甚是凄厉骇人,就算是太阳底下,仍是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除了瑞王跟蔡流风还面不改色,在场众人都惊了一跳。   蔡流风往前一步,听出声音来自于后院。   当即忙叫了一个丫鬟,让去看看发生何事,又回头对二姑娘使了个眼色   蔡二姑娘会意,赶紧对众家小姐做了个手势,低声道:“各位请先随我回席。”   众人不敢再耽搁搅扰,悄悄地从墙根边上退避而去。   剩下蔡流风定了定神:“王爷……”   正要请瑞王先走,谁知瑞王眉心微蹙,喃喃道:“良辰美景的……总不会有什么大煞风景之事吧。”   蔡流风心想:“王爷您的出现本来就是大煞风景。却说这种话。”   他鼓起勇气看向无奇,却见无奇怔怔地望着丫鬟离开的方向,脸上竟满是忧虑之色。   正在这时,那去打听的丫鬟气急败坏的跑了回来:“大爷,大爷出事了!快……快……”   蔡流风心头一凛,忙紧走几步:“不要着急,且说到底发生何事。”   “是、”丫鬟上气不接下气,眼神恍惚,叫道:“死、死人了!”   “什么?”蔡流风大惊,蔡府向来安然无事,怎么会突然间出这种事,而且还偏在今日?   赵景藩在旁听的分明,倒是不觉着惊愕,似笑非笑道:“有意思,还真让本王说中了。”   蔡流风听出他的幸灾乐祸,眉头一皱。   正要问那丫鬟是谁死了,忽然却是无奇疾步上前,她一把抓住那丫鬟,颤声问道:“是、是谁死了?”   原来,此刻无奇心中想到的是之前惊鸿一瞥、在门口极快闪过的那道影子。   如果没看错的话,那分明是自己的母亲,阮夫人。 第149章 宠惯   赵景藩原本正得意于自己的“未卜先知”, 忽然看无奇的脸色不太对,这才忙敛了笑。   那丫头给无奇逼问,有些骇然地看了她一眼, 说道:“是, 是来赴宴的一位太太,是什么……”她只知道死了人, 受惊过度心神慌乱竟说不上来。   无奇的脸色已然雪白。   赵景藩原本还以为无奇是因为关心案子, 如今听丫鬟这么说,顿时也陡然色变。   “是哪一家的?”瑞王喝问。   那丫鬟本来就心惊肉跳的,哪里还禁得住他再问,只见瑞王天人之姿,厉声喝问的时候, 就好像满目雷霆电闪, 令人胆丧魂消,她越发说不上来, 身不由己地双膝一软跪地:“王爷饶命!”   蔡流风心急如焚, 仓促中对无奇道:“别急,不会是……”他当然猜到无奇担心什么,但又不敢说出来。   无奇却早拔腿往前跑去。   蔡府的后院, 因为知道今日来的人多, 也备了好些干净的客房,以供女眷们休息理妆之类的。   不用人带路, 无奇就轻易找到了事发地点。因为一路上时不时地会有些惊慌失措的人跑出来,耳畔此起彼伏的喊叫声。   无奇且走且盯着那一个个人影看,她着急地想要见到自己的母亲,盼望着眼前出现的下一张脸孔就是阮夫人,但身前所见, 有的是蔡府的下人,有的却是在后院小憩的各家夫人,各都张皇无措。   无奇越跑越快,头上的珠花坠地都不知道。   直到她跑到了事发的院落,飞奔到院子门口,抬头看去,才终于看到里头的一间房的外头门槛上,莺莺扶着阮夫人正靠坐在门边上,阮夫人脸色惨白,惊魂未定。   无奇一眼看到母亲,那颗悬着一路的心终于放下,她几乎是如释重负般大叫了声:“娘亲!”提着裙摆飞奔过去。   阮夫人正也有些恍惚,听到无奇叫自己,蓦地抬头看见女儿,便也缓缓地站了起来,在无奇冲上台阶后,张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   与此同时,在无奇身后,赵景藩跟蔡流风一前一后地也正出现。   蔡流风拦住了门口的几个府内的丫鬟:“到底怎么回事?”   其中一个丫鬟颤声道:“大公子,是、是来赴宴的、刑部汤侍郎夫人被……”她看了眼门口处的阮夫人,不敢多说,只低低道:“被害了。”   与此同时,屋内也传出低低的哭声:“这,这是怎么回事,太太……”   此刻赵景藩已经负手上前,院内本也还有几个人在,见瑞王驾到,慌得忙纷纷跪倒。   台阶上阮夫人反应过来,慢慢地松开无奇,也要行礼,却给瑞王抬手制止:“夫人不必。”   照面之间,赵景藩已经看到阮夫人手上的血渍,甚至……连她的身上都是触目惊心的鲜血狼藉!刚才那一抱,把无奇身上都沾染了些!   无奇原本只担心阮夫人的安危,此刻才注意到这些,一刹那,她竟下意识地闪身挡在阮夫人的身前。   瑞王扫了无奇一眼,只道:“别慌。”   说了这句瑞王迈步进内,在他身后,蔡流风看看无奇跟阮夫人,跟费公公相继而入。   其他的内侍们仍是站在廊下,院门口处已经被蔡流风命人看守住了,里头的人不许出,外头的人等闲也不许进。   瑞王先行入内,此刻血腥气已经开始弥漫,而在里间的门外,两个丫鬟跪倒在地上,正在瑟瑟发抖,吓得只顾哭泣。   本来瑞王还疑惑这些丫鬟怎么在外头哭,直到费公公帮他将里间的帘子掀开。   瑞王看到面前的场景,几乎也倒退出去,此刻突然庆幸刚才无奇没有进来。   费公公因为好奇,也跟着向内瞅了眼,当看到里头那庆幸,尖嗓子里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声:“……鬼!”手上一松,帘子荡下来挡住了视线。   偏偏这时候,身后是无奇的声音:“娘,我去看看……没事的!”   阮夫人急忙拦住:“不、你别去!”   瑞王闻言忙向着费公公使了个眼色,费公公巴不得离开这个地方,临走又道:“王爷,这、这实在是太……您别进去了成嘛,就让蔡郎中去看就行了!”   这一幕看看都觉着眼睛受到了伤害,费公公可舍不得自己的主子遭这个罪。   瑞王皱眉:“少废话,你去挡着她就行了。”   费公公只好嘀咕着先出去挡住无奇。   这边蔡流风掀起帘子,才要入内,瑞王瞥了他一眼。   蔡流风只好请王爷“先”行。   瑞王迈步进内,一边道:“蔡郎中,你怎么落后本王这么多呢?先前不是紧跟着的吗?”   刚才他跟蔡流风一块往这边来,起初蔡流风就在左右,慢慢地便拉开了距离,虽然蔡流风曾停下吩咐家丁丫鬟等,但瑞王显然问的不是这个。   此时此刻他居然还有心说闲话。   蔡流风无言以对,只是凝神看着面前的“尸体”。   这具尸首自然是一位妇人的,打扮的珠光宝气,只是姿势太过扭曲骇人了。   尸首看着是半边身子朝下的姿态,可头偏固执地朝着门口拐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看起来就像是脸在后背上冒出来似的,偏还是一张沾着血瞪着眼发鬓微乱的脸,怪不得把费公公都吓得半死。   蔡流风不回答瑞王的问话,只道:“看样子,她是从榻上摔下来的。”   瑞王也早看到这妇人身后的榻上锦被半翻落地,上头还有狼藉血色,当下道:“这还用你说?”   蔡流风道:“那王爷可知道,她是为什么会从榻上摔落?”   瑞王道:“这个,应该是被害的时候挣扎间不慎摔落。”   蔡流风摇头:“不对,她是被杀死之后才掉下来的。”   “你又知道?”瑞王不服。   蔡流风道:“王爷细看她的手脚,并没有挣扎的痕迹,而是单纯地压在了身下,要是跟凶手搏斗才掉下来,绝不是这个姿态,而致命伤在她的颈间,这头之所以扭转,应该是在掉下来的时候给……什么挡了挡。”   他想到外头阮夫人满身的血,本来想说是给阮夫人挡住,但到底谨慎。   瑞王细看了看,赞道:“哦,蔡郎中你对死人也颇有心得啊。了不起!”   横竖瑞王是不会给他写个“服”字,蔡流风自动忽略他的话中带刺,退到门口看向外头两个丫鬟:“你们是汤家的人?”   两个丫鬟像是给吓坏了,哆哆嗦嗦:“是,是!”   蔡流风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夫人是被何人所害你们可知道?”   丫鬟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像是要回头往后看,却又没有。   蔡流风却很明白这个动作的意思是如何,这跟外头那些丫鬟一样。   她们难道都已经把阮夫人当作是凶手了?!   蔡流风只做不知,问道:“你们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不许有所隐瞒,不然的话,只怕是你们私心谋害了夫人!”   “不不不,不是我们!”这下子丫鬟们慌了起来,一边求饶一边叫道:“跟我们无关,是、是那位漕运司……”   蔡流风心一跳。   谁知丫鬟话未说完,就听到瑞王淡淡道:“说话的时候好好想想,你们是亲眼见到了有人行凶吗?”   丫鬟们才要招认出来,猛地听到这句,便又堵住了。   蔡流风回头看向瑞王:“王爷。”   瑞王不以为然道:“是本王多话了?不过本王只是谨慎行事罢了,免得他们捕风捉影随便乱说,很容易造成冤假错案,也对破案没什么好处。”   瑞王清楚,阮夫人身上鲜血狼藉,这显然是跟尸首亲密接触过才会如此,刚才进来的时候,瑞王也发现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阮夫人的身上。   倘若这些丫鬟说出是“漕运司郝司长的夫人”,再先入为主下去,对于阮夫人有什么好处!   要是别的人嘛,他才不管,可是阮夫人那可是无奇的娘亲。   蔡流风当然知道瑞王的心思,虽然并不怎么认同,毕竟查案的话就是得捕风捉影,有一个疑点便要紧追不放去探查。   但看了看门口晃动的那道娇袅的影子,他略一沉吟道:“好,你们只说事发经过,知道什么就说什么,没亲眼所见的不许乱说。”   两个丫鬟定了定神,其中一个才说道:“回大公子,今日我们太太多吃了几杯酒,说是要发散发散,便在此休息,不一会儿,就让奴婢去送信给……漕运司的那位夫人,请她过来说话。奴婢就去了。然后……”   小丫头看向身旁另一个丫鬟,继续说道:“然后那位夫人进屋跟我们太太说话,再一会儿就听见叫声,进来才发现……太太已经被害了!”说到最后,小丫头又怕又惊,便哭了起来。   另一个丫鬟哆嗦了会儿,颤巍巍道:“那位、阮夫人来的时候,奴婢还来问过我们太太有没有其他吩咐,因太太说过要跟阮夫人私谈,见她来了,奴婢便也告退了。不多会儿就听见了惨叫声。”   蔡流风屏息:“你们所说的惨叫声,是谁的声音?”   丫鬟迟疑着小声:“奴婢,有点听不出来,像是我们太太,又像是那位夫人……”   小丫头也道:“我们只顾害怕去了,实在听不出来。”   蔡流风本是想问惊呼声是谁发出的,若丫鬟们说是阮夫人的话,那阮夫人的嫌疑应会少一点,若是死去的汤太太的话,那阮夫人的嫌疑自然会增加。   没想到他们竟是听不出来。   正在这时侯,外头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   无奇本来是想进内查看现场的。   但是自己的母亲惊魂未定,她不想这时侯离开阮夫人。   而且费公公又拦住了她。   不过,借着这个功夫,无奇便询问阮夫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阮夫人起初不肯说,给她追问了几句,才低低道:“人并不是我害的。”   无奇忙道:“娘,我当然知道不是你,所以才要问你事发经过,以便于找到真凶。”   阮夫人看着她,目光闪烁,终于低声说了经过。   先前,蔡府的太太请各家夫人去后院看戏。   趁着这个机会,相识的各家夫人也是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或者闲谈,或者看戏,有的便起身离座,或更衣或补妆或闲走消遣一二。   阮夫人并不想跟人凑在一起,转头看看无奇跟秀秀不在,料想他们两个在一起不会有碍,于是安心看戏。   正演的是《拜月亭》,说的是书生蒋世隆跟王瑞兰在乱世之中分分合合的奇情故事,倒也唱的缠绵悱恻甚是动人,阮夫人不由看的入神。   才看到蒋世隆跟王瑞兰在逃难之际两情相悦,私下结成了夫妻,正是心潮澎湃的时候,忽然听到身边有人道:“这王瑞兰也是有些无耻的很,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做主就跟男人定了终身,怪不得后来她的父亲王尚书容不下,这哪里还是个有教养的大家闺秀,简直像是风尘里放浪形骸的女子。”   阮夫人听了这话,甚是扫兴,这戏自然是好的,不过跟些无趣刻薄的人一同看,实在是大煞风景。   她略坐了会儿,便起身往外走去。   前头白夫人不知怎么察觉了,回头看了她一眼:“怎么,太太莫非也是不喜欢这出戏?”   阮夫人微微倾身道:“戏自然是好的,请恕我且去更衣,稍后便回。”   白夫人吩咐身边的嬷嬷道:“派人好生伺候着。”   阮夫人带了莺儿出了戏楼,蔡府这边自有小丫鬟领着她前去客院,才走了几步,忽然有个面生的小丫头迎面而来,行礼道:“郝家太太,我们太太请你过去说会儿话。”   阮夫人一怔,问道:“你太太是哪一位?”   小丫头道:“我们太太是刑部汤侍郎夫人。您看了就知道。”说着便抬手,将一个折叠起来的字条递上。   莺儿接了过来,转呈给阮夫人。   阮夫人听闻是刑部汤侍郎夫人,心中更觉着诧异。   这刑部的汤侍郎说起来曾跟郝四方曾经是平级,两人素日有些交情,后来郝四方入了漕运司,这汤侍郎却先进了监察院,从巡察御史做起,据说官声斐然,然后便调到了刑部,后来便平步青云起来,去年便新升了侍郎。   先前汤大人还没成为侍郎之前,跟郝家的关系还是不错的,可后来高升了后,大概应酬也自然多了,于是往来就显得淡淡的,等到无奇的事情一出,汤家更是一点声息都没有了。   人情淡薄,这也是情理之中,阮夫人心里是不在意的。   刚才在蔡府的厅内见到汤家太太的时候,她看出对方的脸上仿佛有些尴尬之色,但除此之外,却也仍有一股难以藏掖的傲慢时不时流露于眼神嘴角。   虽然彼此还是说过几句话的,但阮夫人既然知道对方不是真心的,那自然也懒得跟她应酬,毕竟人家不愿意俯就,而她也更不想去高攀!只略淡淡地说了几句,面上过得去便散了。   如今见汤家太太竟派人来送字条请自己私下叙话,这实在是稀罕。   难道有些话当着人不好开口,竟要私底下?   阮夫人淡淡一笑,随意将字条打开,望着上面所写,眼神忽然变了。   终于,将手中的字条慢慢地捏紧,阮夫人问:“你们太太在哪儿?”   小丫头带路,领着她往后走了不多时,便来到了一处院落,小丫头指着其中一扇门道:“我们太太在里头歇息。”   阮夫人才要走,又忙止步回头对莺莺道:“你留在这里。不必跟着。”   莺儿答应,就在院门口住脚。   阮夫人自行入内,拐过一株松树,却见一个丫鬟站在汤家太太的门前,一手托着个茶盘,正举手要敲门。   听到脚步声,丫鬟回头看是阮夫人,便忙行礼道:“给您请安。”   阮夫人道:“你们太太在内?”   丫鬟道:“是,太太说有事,不叫我们在跟前,刚才听到屋内太太似乎咳嗽了声,奴婢才来问太太有需不需要茶水,既然您来了,奴婢便不打扰了。”   这丫头口齿伶俐,应对妥当,说完后便捧着茶盘躬身退了。   阮夫人攥紧了手中的字条,抬手想要叩门,却又停下来,只将门轻轻一推。   果不其然门开了,阮夫人迈步走了进内,却不见汤家太太的影子,她回身将门轻轻一掩,才道:“夫人可在?”   并无声音,阮夫人皱皱眉,左右看看,便向右手边里屋走去。   进了门,便见汤家夫人背对着自己躺在榻上,盖着半床锦被,一动不动。   阮夫人看了看她的背影,站住脚:“夫人命人传信约我,自然是有话要跟我当面说,如今却是怎么样?”   汤夫人动也不动,阮夫人眉头紧锁,有些不悦:“你这是何意?莫非是故意戏弄我么?”   见汤夫人仍是毫无反应……就算是睡得沉,也不至于如此吧,除非是故意不理会。   阮夫人一恼之下便要转身离开,脚步才一动,忽然觉着不对。   她站住脚,鼻端好像、有一种奇异的有点难闻的气息。阮夫人皱眉思忖片刻,试着唤道:“夫人?”   连唤两声不答,她忙走到床边扶住了汤夫人的肩:“夫人你……”   阮夫人本以为汤夫人或许是出了事、比如急病昏迷了之类。谁知手才扶住她的肩膀,手底忽然滑滑腻腻的有些黏湿,还没来得及多想,汤夫人在她的一扶之下,身子往外一倒,头也跟着转了过来!   就在这瞬间,阮夫人差点吓得魂魄离体!   面前的汤夫人,半边脸跟胸前全是鲜血,血淋淋的甚是骇人,她的双眼却还大睁着,直直地盯着人,竟像是一个死不瞑目的鬼似的!   阮夫人没忍住惊呼了声,整个人站立不稳,往后踉跄跌倒,那尸首却偏在床边,给她一扶之间便摇晃起来,竟噗通一声,重重地从榻上滚落地上,差点把阮夫人死死压住!   阮夫人吓得失声,手忙脚乱挣扎中身上也不免沾了血,好不容易才爬起来,走到门口双膝发软,竟无法再动了。   而此刻外头的丫鬟们听见动静,也都赶了来,看到屋内惨状顿时叫嚷起来。   阮夫人把事发的经过说的颇为详细。   只有一点。   她没有提那个字条的事情。   只说了是汤家太太让自己过来说话,因为素日有交情,所以她便来了。   不过,想到字条,阮夫人心头一震,急忙伸手入袖子里摸了摸!   袖子里空空如也。   她的心也跟着一空,有些慌张而急匆匆地左右去寻,又六神无主地往地上乱看,生恐自己不小心掉了。   连无奇都看出来:“娘、您找什么?”   阮夫人的手势一僵:“没、没找什么。”   但她的心却一个劲儿地往下沉,目光向着屋内瞥去。   那个字条,不见了!   外头并没有看到,那应该是刚才在里头慌里慌张的时候不知道掉在哪里了!   但是现在要再进去找显然已经是晚了!   更何况,瑞王跟蔡流风在内,难保他们会发现。   阮夫人的脸色更难看了,眼前一阵晕眩,身上一阵阵发冷。   正在此刻,外间突然想起急促的脚步声响。   阮夫人跟无奇抬眸看向门外,却见有个人从院门口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儒雅清肃的相貌,端庄轩挺的身姿,赫然正是蔡瑾玄。   蔡瑾玄目光如电,在院内扫过,最终落在了台阶上两人身上……确切地说,他的目光在无奇的脸上蜻蜓点水,便投向阮夫人。   目光短暂的相对,阮夫人默默地转开头去。   里头蔡流风本下令不许闲杂人等前来,听到脚步声响正要喝问,只听费公公的声音道:“哟!蔡尚书您来了!”   蔡流风才知道原来是自己的父亲到了,赶忙对瑞王道:“王爷……”   瑞王道:“你且自便。”   蔡流风往前几步,却见自己的父亲正拾级而上,却看着门口旁边站着的无奇跟阮夫人。   “怎么回事?”他问,有些急切:“可伤着了?”   在问第一句的时候,蔡流风以为他是在问无奇,但是在听到那紧随而至的第二句,才意识到蔡瑾玄是在问阮夫人。   而且直到此刻他竟然没发现里头正迎候的蔡流风。   阮夫人没有回答,是无奇说道:“伯父,我娘亲无事,里头遇害的是刑部汤侍郎夫人。娘亲受了些惊吓。”   话音刚落,里头蔡流风道:“父亲,瑞王殿下也在此。”   他说着回过头去,却发现瑞王竟然不知何时又回到屋内去了。   蔡瑾玄迈步走了进来,流风跟在后面,到了里屋,蔡瑾玄看到里头尸首的骇人情形,顿时也皱眉不迭。   流风往内看去。   却见瑞王的白蟒袍袖在门口闪烁,看那个姿势,却像是俯身不知在做什么似的。   正在诧异,蔡瑾玄已尽快定神先行礼:“臣参见王爷,此地龌龊,唯恐冲撞王驾,还请王爷先行移步。”   身形一闪,是瑞王回身走了出来,他笑了笑:“蔡尚书,你这个寿辰过的惊天动地啊。”   蔡瑾玄苦笑:“臣也没料到会如此。”   瑞王道:“不打紧,世事无常嘛,只要尽快查出凶嫌就行了,不过,虽然本王很相信蔡郎中之能,但毕竟此事发生在贵府上,瓜田李下是否得避嫌?”   蔡流风眉头一皱:“王爷这是何意,难道臣下不能追查此事?这……”   这简直是强人所难,岂有此理。   “放肆,”蔡瑾玄不等蔡流风说完便斥了声,道:“怎可这么对王爷说话,何况王爷所说确实有理。”   瑞王很是嘉许,颔首道:“还是蔡尚书知书达理,不愧是礼部尚书嘛。既然这样,就叫清吏司接手吧,费公公,派人去吏部,传清吏司韦炜。”   费公公领旨,赶紧吩咐小太监去叫人来。   蔡流风紧锁眉头,虽然心存疑虑却无可奈何。   但瑞王话音刚落,门外无奇已经按捺不住地迈步走了进来。   瑞王不愿她看到那死尸的骇人之态,忙道:“你进来做什么?出去。”   要是换了别的事,无奇自然“遵命”,但这跟自己的母亲有关,无奇不理他直接便往内去。   蔡流风道:“小奇……”   无奇谁也不听,正将经过瑞王身边的时候,却给他探臂一把捞了回来:“学会抗命了?”   蔡流风对此似习以为常,甚至暗中使了个白眼。   蔡瑾玄却诧异地怔在原地。   尚书大人看着瑞王拦住无奇,本有些担心无奇触怒瑞王,可又立刻看出来瑞王其实并非真正的不悦,那张玉面上透出若有若无的淡笑,他垂眸望着给揽在身前正试图挣扎的无奇,没用力,却也没放开,所言所行竟透着明显的宠惯纵容。   就在这时候,外间有个声音大声叫道:“我夫人在哪里?我夫人在哪里,是谁害了她?!”听这个声音便知道,是刑部汤侍郎到了! 第150章 二更   原先蔡尚书跟汤侍郎等人都在外厅饮宴, 因为听说瑞王驾到,众人不敢怠慢,赶紧起身迎驾。   谁知瑞王剑走偏锋, 竟然没接见他们, 反而叫蔡流风带着去了后院。   众人不晓得何事,正在伸长脖子苦等, 突然听说后宅出事了, 还是大事。   报信的人并没有说死的人是汤侍郎夫人,只说人命关天,蔡尚书便安抚众人稍等,自己过来查看端倪。   如今汤侍郎总算是后知后觉,知道自己的夫人遇害了, 这才不顾一切地叫人带着也赶了来。   跟汤侍郎一块儿来的, 还有原本正在看戏的白夫人。   里头蔡瑾玄跟蔡流风出外的时候,两人已经将到了台阶前。   蔡瑾玄的心思并不在他们身上, 看向旁边, 却惊愕地发现阮夫人不在廊下了!   来不及询问,汤侍郎已经先扑过来:“蔡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夫人呢?”   蔡瑾玄只得定神:“汤大人, 请……节哀顺变。”   汤侍郎本以为自己会听见“稍安勿躁”四个字, 猛地听见这四个,瞠目结舌语无伦次:“这、这么说、他们说的是真的?可这怎么可能?!”   蔡瑾玄浓眉紧锁:“汤大人, 你、且随我进来看一看吧。”   蔡流风却忙道:“汤大人还是先不要看的好。”   “为什么?”汤侍郎叫起来,正要着急进内,却惊见廊下有王府内侍,而屋内,影影绰绰是一袭银白蟒袍, 他越发惊问:“王爷也在?”   瑞王正在里头拦着无奇,无奇铁了心定要看,瑞王只得说道:“那死的实在难看,脑袋都要掉下来了,回头本王仔细告诉你样子就行了。何必非得亲眼看。”   无奇比力气是万万比不过他的,赌气道:“王爷,你不叫蔡大哥查,难道也不叫我查吗?”   瑞王道:“蔡流风跟本王什么关系?你又什么关系?怎能相提并论。”   无奇恨道:“我可不知道什么关系!”   “那便告诉你,”瑞王笑道:“就是你想怎么样,就让你怎么样的关系。”   无奇一愣。   虽然知道才出了人命血案,而自己的母亲也牵连其中,此刻很不是该笑的时候,但仍是给他这句话弄的几乎破功笑出来。   “你、你……唉!”无奇争不过,身上却出了汗:“行,我不看行了吧?你且放手,叫人看见拉拉扯扯像什么?”   瑞王见她妥协,才道:“你乖乖地听话,本王自然不拉扯你。”   说着便轻轻地松了手。   正在这时侯蔡瑾玄带了汤侍郎过来见驾,瑞王正抬眸看向外头。   谁知无奇趁着这机会抽身往前,将帘子一拉!   里头的情形顿时映入眼帘,无奇身形一晃,手颤抖着,却身不由己地抓着那帘子无法放开。   瑞王见她这么“忤逆”,又惊又气。   不料汤侍郎因见无奇举止突兀,他便也随着看了过去,当从她身后依稀看到里头倒着一个人,他心头一颤,来不及跟瑞王行礼便冲过去。   可当看见夫人的惨状之时,汤侍郎骇然地大叫起来:“啊、啊……”   这么一照面,他几乎无法确信那死者就是自己的夫人,因为死人活人之间的样貌实在是差了太多。   此刻瑞王已经把无奇拉了回去。   蔡流风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汤侍郎:“大人请节哀。”   汤侍郎看看里头,却又闭上双眼,像是不敢看,又像是无法面对:“这、这……”   而在汤侍郎身后,白夫人迟疑着走了进来,因见瑞王在前,忙先行礼,目光却打量着瑞王擒着无奇的那只手。   瑞王只对蔡瑾玄道:“蔡尚书你且照应着,横竖待会儿清吏司自会接手。”   说完便拉着无奇走了出去。   白夫人本是低着头不敢乱看,等见他自顾自带着无奇出去了,竟忍不住转头又看了眼。   等到瑞王出门,白夫人才看向蔡瑾玄:“老爷……”   她本来也想看看里头的情形,幸而这时侯门帘落了下来。   “老爷,到底……是如何了?”白夫人心里有很多疑问:汤夫人是不是真的死了,为何而死,瑞王为何而来,瑞王跟无奇……那种怪异的情形又是怎么样?   蔡瑾玄长吁了一口气,忧心忡忡道:“不必问了。多事之秋而已。”   汤侍郎因为从极度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又见瑞王不在屋内了,便捶胸顿足道:“这究竟是怎么样,到底是什么人下此毒手!”   他叫嚷了两句,突然看向蔡瑾玄:“尚书大人,下官来的时候似乎听人议论说,杀害我夫人的是漕运司郝四方的夫人,这是不是真的?”   蔡瑾玄脸色一变:“是什么人如此胡说!”   汤侍郎却叫道:“既然有人说了,自然不会是无凭无据,是了……怎么不见阮夫人?我要当面问问她……”   蔡瑾玄脸色更冷:“汤大人!王爷先前吩咐已经命清吏司插手,未曾查明真相之前还是先不要空口乱说。”   蔡流风有点意外,这个时候蔡瑾玄的态度竟是如此的明确不由分辩。   汤侍郎显然也没想到,不过蔡瑾玄冷了脸,他却也不敢十分大闹。   可又忍不下这口气,便含泪带怒道:“尚书大人,我知道今日是你的好日子,若是别的事情我自然一声不吭,但现在是我夫人被人害了!在你这府内惨死!如今人都说是阮夫人所杀,难道我问一声都不行?就算死的不是我夫人,那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面对质问,蔡瑾玄横眉冷对,拂袖往外而去。   汤侍郎瞪大双眼,还是白夫人打圆场道:“汤大人,你且不要着急,我家老爷自然正也为此事心焦心急呢,事情是在我们府内发生的,难道我们不比你更想尽快查明真相吗?只是如今吵嚷于事无补,大家自然要齐心协力,不要先自行闹起来。”   对于蔡瑾玄的反应,蔡流风心中甚是诧异,可闻言也忙说道:“汤大人您且见谅,刚才瑞王殿下还吩咐,因为要避嫌,特不许我插手此事,才调了清吏司来公正查明呢。如今有瑞王殿下做主,还愁真相不会很快浮出水面么?大人若是在此之前先闹嚷起来,莫说是家父,瑞王殿下恐怕也不会乐见。”   汤侍郎听蔡流风说完,不由想:瑞王是为了公正,才不许蔡流风插手。可见有瑞王做主一切好说。蔡瑾玄刚才那么恼怒,恐怕也正是因为瑞王这吩咐吧。   这么一想,气稍微有些平了。   那边蔡瑾玄出了门,廊下空空如也,他想到阮夫人那遍身染血的样子,一时眉头越发皱紧。   偏偏是今天,偏偏在她来府内,就生出这种事情,难道老天也是故意等着实际来捉弄他吗?   正在带怒垂眸,就听到院门外脚步声响,一道人影冲到门口:“出什么事了,我娘呢!”   这来的,赫然正是郝三江了。   门口的人本来想拦住,蔡瑾玄一抬手,才放了三江进来。   三江急得额头出汗:“伯父,我娘呢?我怎么听有些人瞎说八道?”   蔡瑾玄望着他微微一笑,却没了先前的冷肃:“不必惊慌,夫人没事。只是受了点惊吓,方才王爷的人先护了夫人到偏院暂且休息了。”   郝三江擦擦额头的汗,喘吁吁地:“是吗,那到底谁死了?怎么死的?”   蔡瑾玄道:“是……刑部汤大人的夫人。目前不知凶手何人,不过清吏司的人很快就到了。”   三江焦急道:“流风跟平平不也是清吏司的人吗?叫他们查就是了!”   蔡瑾玄竟无言以对,又恐怕里头汤侍郎听了又要多嘴,便对三江道:“你不如先去看看你娘亲,她受惊匪浅,且好生地安抚才是。”   这句提醒了三江,当下忙答应了,蔡瑾玄便叫了个丫头来领着他去了。   且说先前瑞王带了无奇出门,王府内侍已经清了场,闲杂人等暂且退避。   瑞王带着她走出内院,且走且说道:“你就是不肯听是不是?”他无奈又有些恼地看着无奇:“这下看清楚了?就这么喜欢看这些糟心玩意儿?”   无奇恍然失神,给瑞王连问了几句,还是没有回神。   瑞王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觉着小手冰凉,便给她搓了搓,喃喃道:“不会是吓出毛病来了吧?”   她的手、以及全身本来是有些麻木的,不知是因为受惊还是如何。但冰冷的手上传过来一点温度,慢慢地又开始发热,无奇定神,才发现瑞王竟正在团着她的手。   无奇盯着他的修长玉指,慢慢地将手抽了回来:“王爷……”   瑞王抬眸看向她。   无奇却没有说话,她咽了口唾沫,转头:“我娘呢?”   瑞王道:“别急,本王让费公公先将你娘暂且安排下了,难道要留在这里给这些人瞧吗?”   这也是瑞王的体贴之处。   他知道如今不少怀疑目光都在望着阮夫人,又何必留在这里自取其辱,便叫费公公先领了她去一处清静院落。   无奇愣了愣,倒也知道瑞王的心意:“王爷……”想来想去才冒出两个字:多谢。”   瑞王笑道:“本王要的难道是这两个字?”   他见无奇愁眉不展,便故意转开话题,问道:“好吧,既然你看也看过了,你对那现场有什么看法?”   提到这个,无奇微微一振:“那个,那位夫人的致命伤在喉头,是给人……用匕首之类的东西划破喉咙所致?”   瑞王道:“是了。”   无奇道:“凶器好像没看到。”   瑞王回答:“是啊,屋内像是没有,不过也可能是没找到,等韦炜他们来了自然再仔细找看看。”   无奇想了想,略松了口气。   外人疑心阮夫人杀了汤家太太,但没有凶器,自然不能论定是阮夫人动手,毕竟被人发现的时候她在屋内,没有凶器怎么杀人?   瑞王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你们太太不会有事的。”   无奇仰头看他,目光闪烁,终于翻出一点和软之色:“王爷,我本来很不喜欢你突然跑到蔡府来,不过现在看来,你来倒不是什么坏事。”   瑞王扬眉:“你这是夸本王呢,还是损我?”   无奇笑道:“您就当是夸赞吧。对了,我娘在哪儿?”   瑞王道:“本来想让费公公先送她回家去,可是事情没查清,就这么先走了,反而落人口实,让人怀疑是心虚之类,所以还是先在这府内安置。”   “王爷考虑的很周详。”无奇点头,心里又开始思忖这突然而起的命案。   先前阮夫人跟她说起事发经过,无奇总觉着哪里有什么不对,可又搜不出确切的不对,思来想去便道:“王爷,我想亲自问问那两个丫鬟。”   瑞王道:“可以,不过要等韦炜他们到了再说。不然的话你私下去问,人家未免觉着你不知道弄了什么鬼。”   无奇苦笑:“说的我跟手眼通天一般了。”   瑞王把花言巧语说的跟真事一般:“在本王眼里,平平算不上手眼通天,可也是才可通神了。”   无奇本是满怀愁绪,心头沉重,可面对他却总是忍不住想笑,只能苦笑哀叹了声:“王爷,您能不能别再给我灌迷魂汤了。”   瑞王道:“要真有迷魂汤,还真的要多灌你喝几碗,让你对本王百依百顺,免得你总是对着干……”   无奇嗤地一笑。   抬头仔细看了看瑞王,心里突然想起先前面圣的事:“先前……皇上召见我,你可知道是为何事?”   瑞王见她问起这个,便道:“隐约听说了点儿。”   其实早在忠勇伯进宫之后,皇帝要召见无奇的时候瑞王就猜到了皇帝的用意,只也没想到皇帝真的能够破天荒地采纳老爵爷的主意。   无奇忽然有点无法面对他似的,低着头小声道:“我、我没答应,……你会不会觉着失望?”   瑞王垂首看着她:“为何要觉着失望?”   无奇的心里又出现国子监天策楼上两人相谈时候的场景,那天的阳光那样刺目耀眼,她一直一直难以忘记。   眼睛有些潮湿:“我、辜负了……”   “你没有辜负谁,”瑞王不等无奇说完,便握住她的肩头:“不管你怎么样选择,都是最好的!本王……对平平从不会失望。”   无奇听了这句,突然之间很想哭,眼睛里本来只是雨雾,如今竟有点要开始落雨的架势了:“王爷……”她吸了吸鼻子,无法把心中的感激跟感动说出口,实在遗憾,但若说出来又很觉羞耻。   瑞王笑笑:“平平,你是不是该换个称呼?”   无奇一愣:“什么?”   瑞王想了想:“算了,什么时候你愿意改再说吧,强人所难的事儿本王可不干。”   说话间有侍卫来报:“清吏司的韦炜带人到了。”   韦炜今日恰在清吏司,听闻消息立刻飞马而至。   路上王府的人已经把事情跟他说明了,韦炜知道瑞王在蔡府,且知道事情跟无奇的母亲有关,死的又是侍郎夫人,一听就知道事情棘手。   进了内宅,勘查了现场,里里外外,连同这院子里的每一间房以及院中的每个角落都搜遍了,并没有发现有凶器。   再度提审汤夫人的那两个丫鬟,那个年长些的叫做胭脂,算是夫人的贴身丫鬟,小丫头叫做玲儿。   胭脂跟玲儿两个的口供跟先前当着瑞王蔡流风所说的其实差不多。   清吏司带来的主簿根据两人所写,飞快地记录下来,无奇因不便露面,便在隔间静听。   那小丫头玲儿先把去请夫人的经过说了一遍,这次因算是“过堂”了,小丫头越发惧怕,何况她的主母死了,只怕她们也难逃干系,因此跪在地上只是不停地发抖,说的话都断断续续。   韦炜听完后,看她吓得魂不附体的样子,有些不放心,便用了恐吓的法子:“你可都说明白了?告诉你,若有任何遗漏,便可能跟真凶同罪。”   玲儿吓得发颤:“奴婢、奴婢……”   正在这时侯,王府内费公公的一个贴身小太监走过来,在韦炜耳畔低语了几句话。   韦炜听后眼神变了几变,终于咳嗽了声:“行了,你只要如实禀明,自然无碍。”   无奇在屋内略觉古怪,原来在韦炜恐吓过玲儿后,玲儿颤抖的声气儿,倒像是有话要说,可偏偏韦炜竟就此打住。   无奇探头看了眼,正见那小太监退了下去。   韦炜恍若无事,转头问胭脂道:“你说在阮夫人去之前,听到屋内汤夫人咳嗽?那……可见到人了吗?”   胭脂摇头道:“回大人,奴婢听见咳嗽本来想去给太太送茶,正好那时候阮夫人到了,奴婢不敢打扰,便先退了,因此没见到人。”   “那咳嗽声真的是汤夫人?”   胭脂道:“是,那屋内应该没有别人,只有我们太太一个。”   这么说,在阮夫人进内之前,汤夫人还是活着的!   阮夫人的嫌疑可见更重了。   韦炜皱眉,往隔间扫了眼,终于还是问了出来:“那么,你可知道,你们太太屏退左右,要单独的跟阮夫人说些什么话?”   韦炜自然经验老到,听两个丫头来回一说,便想到事情症结。   这汤夫人若是要闲话叙旧,又何必把丫鬟们都打发了?可见她要跟阮夫人说的一定是什么私密的话,甚至韦炜猜想,多半就是这“私密”,害死了汤夫人!   胭脂迟疑:“这、奴婢并不知道……”   她的目光来回转了转,欲言又止。   韦炜看的分明,逼问:“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   胭脂吓道:“回大人,奴婢真的不知,只、只不过……”她看向旁边的小丫头玲儿:“当时我们太太叫玲儿去请郝家太太的时候,怕郝家太太不来,便又写了个字条叫玲儿带了去,还说,郝家太太看了一定会来的……只是、只是奴婢不认得字也不敢乱看,所以不晓得写得什么。”   韦炜心头咯噔一声。   这小丫头玲儿只是负责报信的,之前她对瑞王跟蔡流风也说了“报信”,在她觉着,这已经是把口头的消息跟纸条的“信”都说明白了,所以也没有特意提什么字条。   韦炜之前一声恐吓,提醒了她,她本是要说的。   可刚才王府的小太监来阻止了韦炜继续盘问,原来瑞王就是不想叫他审出小丫鬟玲儿字条的事情。   韦炜虽然照办,可没想到止住了一个,另一个却冒出来。   而这会儿屏风后的无奇却也猛地一颤,她总算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在听了阮夫人的叙述后会觉着违和。   毕竟无奇深知自己母亲的个性,若是有个素来交往不密切的人请她去说话,她多半懒怠动弹,只会找借口推脱,绝不会就立刻答应主动前往。   除非是她有必去的理由。   原来“字条”就是理由!   可是当时阮夫人为什么不跟她提这件事呢?   与此同时,在蔡府的偏院之中,瑞王见到了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的阮夫人。   阮夫人垂首站着,不晓得为什么瑞王竟会亲自来见自己。此时此刻她所担心的,还是那张字条。   她希望那张字条落到了隐秘无人可见之处,可又听说清吏司已经把那院子里里外外都翻过了,如果是这样只怕那字条也自然会给人找到。   她其实并不怕自己会如何,她最怕的是……   瑞王问道:“夫人在忧虑什么?”   阮夫人一怔。   瑞王微笑:“虽然夫人对本王多有保留,但本王对夫人,却是……”那个“爱屋及乌”咽下去,瑞王道:“总之本王将您当作长辈看待,故而也愿意为您分忧。”   阮夫人很惊叹于瑞王殿下的“厚颜”,而且是从容之极的厚颜。   难道皇室的人都有这种超凡脱俗之能?   她微微地吁了口气:“多谢王爷恩典,只是臣妇命浅福薄,承受不起,还请王爷不必烦心了。”   瑞王道:“是吗。”他淡淡地说着,拢在袖子里的长指探出,往桌上轻轻地一放又抬手:“此物,是夫人遗失的吧。”   阮夫人皱眉不解,抬头看向瑞王,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桌上。   桌上的是一张褶皱起来的字条,正是让阮夫人先前悬心不安的那张。   她直直地看着那张纸,又看向瑞王,眼神有些慌乱。   瑞王并未看她,只是漠然垂眸道:“本王这么做,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郝家。一切都是为了平平,本王绝不会做任何有害于平平的事,这份心意,夫人很该明白。” 第151章 贴心   之前蔡瑾玄赶到事发院落的时候, 蔡流风出外迎接父亲,请他入内参见瑞王。   当时蔡流风就发现瑞王不知怎么又回到了里间,而且才俯身而起的样子, 像是捡拾了什么东西。   原来瑞王所捡到的, 的确就是这张字条。   阮夫人深吸一口气,尽量镇定下来, 她瞥了眼桌上的纸团:“王爷既然……拿到了此物, 那、不知可有什么话要问臣妇吗?”   这字条既然落在了瑞王手中,瑞王又不可能不知何物就拿在手中,那他自然早就看过字条上的内容了。   瑞王微微一笑,并没有否认,只说道:“本王对于夫人的‘旧事’并无任何兴趣。”   阮夫人面不改色, 心里略微松了口气, 瑞王却又道:“不过,本王确实有个问题想请教夫人。”   “不敢当, 王爷请讲。”阮夫人心头复又凛然。   瑞王看出她的戒备, 仍是淡淡一笑:“本王想问,夫人是否确信,知情者只有死去的这人?”   阮夫人脸色骤然变了。   她本来以为瑞王纠缠的是字条上的内容, 却没想到瑞王竟然能想到这一层!   阮夫人无法回答。   但她的神情变化却逃不过瑞王的双眼, 瑞王打量着阮夫人的脸色,长指在桌上轻轻地敲了敲:“好吧。”   那个答案他心里已经知道了。   瑞王站起身来, 迈步往外而行。   阮夫人不知要说什么好:“王爷……”   瑞王止步看向她。   阮夫人欲言又止,只又心事重重地低下头去。   瑞王打量着这妇人,顷刻却笑了笑:“本王虽不在意别人的事,但若是牵扯到平平,那自然便是本王的事。夫人可以谨守你的秘密, 但倘若有人威胁到夫人、或者夫人需要本王相助,为了平平,本王自当不遗余力。”   阮夫人慢慢抬头,有些震惊地看着面前的赵景藩。   先前瑞王说他对无奇心意的那一番话,她本来多有保留,但是直到此刻,跟这风华绝代的青年人面对面……阮夫人心中无法遏制地有些震动。   她看得出瑞王是真心的。   终于阮夫人低下头去,屈膝行礼:“多谢王爷。”   瑞王探手虚虚地一扶:“夫人不必。”   并不多做停留,说完后他迈步往外,只是才走两步便回头道:“那字条……夫人还是尽早烧了为妙,虽然本王已经做了安排,不过平平……还有清吏司的人未必察觉不到,若问起来就难说了。”   阮夫人微微一震,此刻眼圈已然发红:“是,臣妇明白。”   瑞王这才负手往外去了,才走到门口,就见郝三江跟费公公站在一块儿,正大眼瞪小眼,双双呆若木鸡的发愣,见了瑞王出来才忙行礼。   瑞王看看三江:“怎么一副失魂落魄斗败公鸡似的样儿?”   在他面前,郝三江忍不住地有些讷言,道:“回、回王爷……下官是在担心。”   “担心什么?”   “那当然是……”郝三江刚才在外头听了些流言蜚语,可话到嘴边又忙打住:“没、没什么。”   瑞王一笑,抬手在三江的肩头轻轻拍了拍道:“你在此好好地陪着太太就行了,清吏司已经来人,事情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不必担忧。”   郝三江怔怔地看着瑞王:“王爷……”   费公公听到这里便道:“哎呀,王爷都发话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三江忙道:“是,是,下官听王爷的。”   正在这时侯,外头一个小太监碎步奔了进来,上前在费公公耳畔低语了几句。   费公公皱皱眉。   瑞王已经对郝三江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进去瞧你们太太?”   三江本来要恭送王爷的,突然听了这样吩咐,只好行了礼,退到了屋内去了。   直到此刻费公公才跟瑞王低语道:“韦炜问出那字条的事儿了。”   瑞王才皱眉,屋内也传来三江的声音:“娘,这是什么味儿?怎么像是什么烧着了,不是哪里走水了吧。”   赵景藩听了这个,一笑负手道:“去前头看看吧。”   原本好端端地寿宴,忽然间风云色变。   一干宾客原本都在前厅内聚集,后来听说出了事,他们见势不妙,便想告退,只不过瑞王在此,竟不敢擅离。   还是费公公派人去告诉他们,叫他们先自行离开,这才三三两两地都去了,只有几个跟蔡瑾玄关系最好的朝臣,不知究竟,便留了下来。   女眷这边儿,一些不相干的都也先去了,只有跟案发同院的仍是羁留原地。   韦炜在内审讯伺候汤夫人的两个丫鬟,终于问到了症结。   既然胭脂已经说了出来,韦炜骑上了老虎,索性也不再藏藏遮遮,便故作严厉喝问玲儿:“好个贱婢,竟有这种事,你先前为何不说?你有什么隐瞒?”   玲儿原先其实是想说的,只不过一来给韦炜打断,二来也觉着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所以就没提,如今见韦炜冲着自己,吓得忙道:“大人,奴婢没有什么隐瞒,奴婢只是帮着太太去送信的,先前也、也说了送信,并没有在意这个……”   韦炜道:“你难道没看过字条上写的什么?”   玲儿抖着哭道:“奴婢跟胭脂姐姐一样都是不认字的,何况太太把字条给奴婢的时候已经折了起来,奴婢当然没有胆子也不会再特意打开看。”   说法倒也合情合理。   韦炜陷入了思索。   按照素来办案的流程,现在至少该询问涉案的阮夫人了,但是瑞王早有吩咐,却让他犯了难。   而且韦炜私心也并不想去为难阮夫人,毕竟她是无奇的母亲,就算是因为无奇,韦炜也不愿意去相信阮夫人涉案。   但是如今那字条显然是关键,这两个丫鬟都不识字,无从问起,那除了看过字条的阮夫人,还能去问谁?   正在犹豫,忽然间隔间人影一晃,是无奇快步走了出来。   她走的很急,甚至没有跟韦炜打招呼,直接就往外而去。   只不过无奇今日穿着的是女装,大袖跟裙摆随着动作飘摇,一阵风起,竟把旁边负责笔录的主簿桌上的口供记录掀起,几张纸飘飘摇摇地落在地上,有几张飘落在丫鬟胭脂跟玲儿身旁。   无奇走到门口才察觉不对,回头看了眼,却见玲儿正在发呆不知所措,还是丫鬟胭脂将面前的几张笔录捡起来,稍微整理,双手呈给过来取笔录的主簿。   无奇有些抱歉地向着韦炜跟主簿点了点头,仍是疾步去了。   原来韦炜为难的症结,无奇却也想到了,她这么着急出来,就是为了想去当面询问自己的母亲,那字条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她居然跟自己隐瞒不提。   无奇出了院子,一路又向内去,她的身后跟着的是费公公指派的一名王府的小太监,以便于行事。   正走着,忽然见前方有几道人影迎面而来,看着像是白夫人等。   她满怀心事,不想在这时候跟这些人照面,便往旁边先退开了一步。   这来者正是白夫人,在送别今日赴宴的两家女眷,且走且说道:“今日实在是没想到的,好好地居然生出这种天大之事。怠慢了各位,等事情解决后改日再聚罢了。”   这两人一个是夔国公夫人,一个是户部程侍郎夫人,跟蔡府交好不说,在朝中也是地位斐然。国公夫人便道:“这是天有不测之风云罢了,府里自然是规矩甚严,大概是有些宵小之辈趁着今日作乱,夫人也不必放在心上。”   程侍郎夫人道:“如今瑞王殿下也在,又传了清吏司的人,自然会很快拿下真凶。夫人大可不必忧虑。”   白夫人叹了声,说道:“到底是大煞风景,只怕不到明日,便有无限的流言蜚语了。”   程夫人道:“市井之间总是爱肆意胡说的,倒是不用在意那些口舌。”   却是夔国公夫人问道:“只不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隐隐地听说这汤侍郎夫人之死怎么跟漕运司郝司长的那位夫人有关?”   白夫人还未答话,程夫人道:“我也听丫头说,当时这阮夫人满身的血,甚是吓人……可是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竟会到动手杀人的地步?他们两家子原先不是还挺好的嘛。”   “这阮夫人看着倒是极有教养不像是干出这种事儿来的,”夔国公夫人皱眉看着白夫人:“你可问过你们老爷?知不知道现在到底如何了?”   白夫人才说道:“瑞王殿下为避嫌,不许流风插手,全权交付清吏司处置,所以我们老爷竟也不知详细。”   夔国公夫人忽然说道:“先前还说你们家大公子的亲事,有意定郝家的那位姑娘……现在看看还好没有下定。”   无奇本来想避开,没想到听他们说了这些话,直到听到最后一句,忽然脸色一变,她从不知道蔡府竟有这种打算!这是蔡流风的意思还是……自己的父母又知不知道?   只听程夫人好奇问道:“是啊,按理说,你们大公子该择一位高门大户里的小姐才是。我却也听我夫君说过,皇上还有意将公主许配给大公子呢。”   白夫人则叹道:“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但是你们都知道,郝家的这位小姐从来行事不羁的,之前还女扮男装的在外头跟些男人们混在一起,他们之间到底怎么样我也不清楚,是流风跟老爷说了……我才知道他看上了郝家姑娘。我又有什么法子呢。”   她自恃身份跟教养,自然没说的很难听,但言外之意已经透出了对无奇的不满意,而且觉着保不准是无奇先前勾引了蔡流风之类。   夔国公夫人道:“这郝家小姐生得倒是个绝色的美人,真看不出竟是个那么胡闹的,若不是听你们说,我还真不信呢。”   无奇自然不傻,听出白夫人言里言外的意思有点不堪,心中很是气闷。   她本来就因为母亲的事儿而焦心,又听到这个,几乎按捺不住想要现身当面问问白夫人,可脚步才挪动,又想起这案子还得在府内追查,又何必另外生事,何况如今最要紧的也不是这些琐碎。   当即无奇忙隐住身形,等到几位夫人离开才走出来,看着众人离开的背影。   无奇喃喃道:“这可真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蔡流风的确是好,但是她从来没有过任何非分之想,倘若有过这种意思,又何必蹉跎到现在,早就两情相悦共效于飞了。   身后那小太监听见她嘀咕,便道:“姑娘,不用在意那些人说什么,他们都是井底之蛙,只会聒噪乱叫罢了。”   无奇差点忘了自己身边还有个人了,回头看向小太监:“你也听见了?”   小太监笑道:“奴婢不是故意的,姑娘别见怪。”   无奇说:“难道我气量狭窄到这地步,为了别人说我的闲话而迁怒于不相干的人?”   小太监欢喜道:“姑娘自然是人中的龙凤,也只有这样才能跟……”   “才什么?”无奇下意识地问了句。   小太监吐舌道:“奴婢多嘴了,姑娘别见怪。”   无奇思忖了会儿,琢磨出一点意思来,他必然是指自己跟瑞王如何吧,便果然没有问下去。   先前无奇虽来过几次蔡府,但那时候是男装的时候,这后宅约略来过几次却不熟悉,加上重重叠叠,走了会儿便不知东南西北,小太监抓了个过路丫鬟来,这才指了路。   眼见将到阮夫人休憩之所,无奇忽然想起在等秀秀的时候看到的阮夫人的身影,她记得当时夫人身边好像是跟着两个人,现在想想,一个是伺候汤夫人的小丫鬟玲儿,另一个则是他们家里的莺莺,按理说玲儿也不算常来蔡府,竟能认路认的这样熟悉?   眼见到了偏院,忽然发现门口除了王府的人外,还有一个蔡府的小厮,无奇看了两眼,认出是蔡瑾玄身边跟着的,不由怔了怔。   难道……蔡大人在这里?或者是因为太过担心这案子,故而亲自过来询问母亲吗?   无奇心里想着,迈步进了院中,才上台阶,就见自己的哥哥三江站在堂下,正在怔怔发呆似的。   “大哥,”无奇叫了声:“娘呢?”   郝三江道:“娘在里间,跟蔡大人说话。”   无奇意外:要说什么话居然还不许三江在跟前?   低声问:“来了多久了?”   “有一会儿了,半刻多钟吧。”三江回答。   无奇迟疑着转身向着旁边门口走去,谁知还没进内,帘子一搭,却是蔡瑾玄走了出来。   两个人猝不及防地打了个照面,无奇便先后退一步,行礼道:“伯父。”   蔡瑾玄看了她一会儿,终于点点头:“你回来了。”   无奇答应了声:“伯父怎么在这里?”   蔡瑾玄道:“哦,毕竟这件事非同一般,有几句话想当面询问……你娘亲。”   无奇有些警觉地问道:“难道蔡伯父也怀疑是我娘杀了人吗?”   “当然不是,”蔡瑾玄即刻否认,他诧异地看着无奇,知道她是误会了,便一笑道:“我绝不会怀疑你娘亲的。”   无奇眉头微蹙看着他:是吗?可是这句话听着怎么……是不是也太笃定了些。   蔡瑾玄点点头:“我先去了,还有事。”   他迈步往外走去,无奇看他出了门,突然想到听见的白夫人跟夔国公夫人等的对话,当下跟着追了出去:“伯父!”   蔡瑾玄正要下台阶,闻言止步:“嗯,还有事?”   无奇咽了口唾沫:“伯父,我知道这时侯不该说这些话,但是……实在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请伯父恕我冒昧。”   蔡瑾玄的态度却是反常的温和:“你说就是了,不妨碍。”   无奇深深呼吸道:“伯父,我跟蔡大哥……我知道蔡大哥是世间难得的好男子,但是我对他……从无、从无邪念,向来当作大哥一般看待,我听说伯父想要、那个……还希望伯父知道我的心意,不要、不要想着乱点鸳鸯谱误了彼此才好。”   仓促中也没有仔细想措辞,便抓到什么就说什么了,只求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不要让蔡瑾玄再撮合她跟蔡流风。   蔡瑾玄看了她半晌,一笑:“知道了。”   无奇愣神,没想到他答应的这么痛快,可又担心自己词不达意,而他没弄明白自己的心意,便唤道:“伯父……”   蔡瑾玄却摇摇头,又向着她挥挥手,这才转身去了。   无奇仰头想了会儿,回身却见郝三江在自己身后,无奇问道:“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郝三江瞪着她:“当然了,你是说伯父想让你嫁给流风,你却不愿意对吗?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识抬举?流风多出色的男子……”   无奇见蠢笨如三江都明白了,那聪明过人如蔡瑾玄当然不会弄错。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当下兄妹两人进了门,郝三江还一直说:“你你你说,流风哪里配不上你?”说了这句突然又道:“哦我知道了,是因为瑞王殿下,你就喜新厌旧移情别恋了是吗?”   无奇忙道:“我从来没有喜过旧又何来厌旧?”从来没有动过情又何来移情。   正在这时侯里头轻轻地一声咳嗽,无奇忙停了口,向内道:“娘,是我。”   阮夫人道:“不要在外头胡说了,还不进来。”   无奇赶紧整理了一下身上衣裳,她在外头来去如风的,生怕弄的不像样,又气到夫人。   只是手扶着鬓边,突然发现少了样东西,忙回头看向地上,空空如也。   三江问:“怎么了?”   原来无奇发现自己的珠花不见了,只是她来来回回走遍了蔡府半个院子,谁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幸而也不是什么太名贵之物,不算很心疼,要是赵景藩给的那黄金累丝的凤冠,只怕她立刻就要叫起来催逼着三江快去找。   到了里间,却见阮夫人侧身坐在炕上,手中握着一块帕子,淡淡地没有抬头。   无奇道:“娘……蔡伯父来问什么了?”她走近夫人,细看,却发现阮夫人的眼睛微红,眼睛似乎湿润。   阮夫人抬眸看了她一眼,道:“还有什么,不过是为了案子而已。”   无奇是觉着蔡瑾玄这么做是有点冒昧的,不过人家是主人,细想倒也算是应该。   于是不再问这个,只道:“娘,我、我有一件事想要问你。”   “什么事?”   无奇刚要开口,又看向旁边的三江:“哥,你到外面去看看有没有人来。”   郝三江瞪大了眼睛:“怎么你也要支开我?”   无奇陪笑道:“哥……去吧。”   三江咬牙,可当着母亲的面到底不敢如何,便瞪眼撅嘴地出去了。   阮夫人见无奇如此,心中已经有数。果然,三江前脚出门,无奇便赶过来,顺着炕边蹲在脚踏上,手扶着阮夫人的膝:“娘,刚才我在那边听审,怎么服侍汤夫人的那两个丫鬟说,汤家太太给过您一个字条?”   幸而早有准备,又吃了赵景藩给的定心丸,阮夫人面不改色道:“哦,你说那个啊……怎么了?”   无奇一怔:“娘,真的有?那您之前为何没提起过?”   阮夫人道:“这不过是不起眼的小事,有什么可说的?”   无奇咽了口唾沫:“娘,那个叫胭脂的丫鬟说,汤家太太怕您不去,所以才特写了字条,说您看了必然会去的,到底……写了什么呢?”   阮夫人皱眉道:“什么丫头,她看过字条上写的是什么吗?”   无奇道:“这倒没有,那丫头不识字。”   阮夫人淡淡道:“既然不识字,也没人告诉她写的什么,她就敢这么说?我告诉你,那字条上写的无非是许久不见让我过去说话,我因见她这般郑重,才肯过去的。这也值得你巴巴地过来问?”   无奇梗住,定定地看了夫人半晌:“娘,那……那字条现在哪里,能不能给我看一眼?”   “放肆,”阮夫人皱眉,望着她道:“你是不信我说的话?”   “不是!”无奇心中一乱:“是、是清吏司那里因也知道,所以在追查,想要、把字条拿过去看看,这不过是查案的流程罢了,并没有别的意思。”   阮夫人冷笑道:“是吗?那只怕要让他们失望了,我原先带着那字条,后来着急慌忙里就不知道掉在哪里了。”   无奇听了这句,猛地想起当时在案发的房间外头,阮夫人仓皇失措地搜寻衣袖的情形,脱口说道:“娘,当时在那房间外,你就是在找字条吗?”   阮夫人张了张口,终于还是承认了:“你知道就好,他们有本事,让他们找去吧。”   无奇的心嗵嗵乱跳,当时阮夫人脸色大变在袖子里找寻,看得出是很紧张的。当时她还以为是丢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不过,由此可见夫人没说谎话,那字条的确是丢了。   可另一方面,倘若字条真的如夫人说的一般‘不起眼’,当时她为什么那么焦急地找寻?   无奇想不通到底是怎么样。   阮夫人看着她怔怔的模样,轻轻一叹:“你也不用费心找那个了,汤家太太的死跟我无关,趁早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我当然知道娘亲是清白的,但韦大人觉着,汤家太太的死兴许是跟她传给娘亲的那字条有关。”   无奇把心一横,终于说道。   “这话胡说!”阮夫人勃然色变:“要真的是跟字条内容有关,那我岂不就是一号的凶嫌了?”   无奇道:“不是!娘,韦大人的意思是,那字条的内容恐怕惊动了第三人,那人可能是为灭口才在娘见到汤家太太之前杀了她的。”   阮夫人皱着眉,想了半晌后摇头:“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   “总之就是不可能,”阮夫人说完后:“除非……”   “除非什么?”   阮夫人冷笑:“除非我是谁的眼中钉,要费尽心思设计这个局来陷害我。”   “娘、是谁的眼中钉,是府内还是来赴宴的人……”无奇说到这里突然站起来:“难道是她?”   阮夫人道:“你说谁?”   “我先前怎么竟没想起来!”事发突然,无奇又满是担心母亲,竟没顾上细想别的,此刻豁然开朗,便道:“娘,还记得荫廷侯夫人吗?在秋浦的时候,是因为我荫廷侯才削爵丧命,之前他们家的小姐还曾当面为难过我,难道,是黄夫人记恨我害他们家破人亡,这才暗中设局报复?”   “她……”阮夫人抿了抿唇:“如果是她,她倒是有这个心机,但是动手杀人而嫁祸,这不像是她能做出来的。”   “不管怎么样,这是一条线索。”无奇道:“娘,我立刻去告诉韦大人。”   其实不用无奇去告诉韦炜。   此刻的黄夫人,正在韦炜跟前。   是瑞王先前过来的时候,命人把黄夫人一并带过来的。   此刻瑞王坐在正中,韦炜却在侧坐,便问黄夫人事发之时她人在何处。   黄夫人丝毫不慌,原来事发的时候她好端端地在院内看戏,左右前后都是人,这个是绝无作假的。 第152章 二更   而阮夫人的丫鬟, 女儿庞华等,也各都并无嫌疑。   韦炜问完,感觉事态已经陷入了僵局。   他不由看向旁边的瑞王。   赵景藩瞄着底下的黄夫人, 说道:“夫人不必介意, 如今人命关天,时间又紧, 所以要查的仔细谨慎些。毕竟原先郝无奇在清吏司的时候, 跟贵府曾也有些过节,所以请夫人配合排查。”   黄夫人很是从容,温声谦恭答道:“王爷言重了,如今出了人命,在案情打败之前, 就算是无关紧要之人, 都该仔细询问调查,更别说是民妇这种有些嫌疑的了。”   赵景藩一笑:“夫人果然深明大义, 这样本王也就放心了。且排除了夫人身上的嫌疑, 大家各都安心。”   黄夫人垂首:“多谢王爷,民妇自然听命。”   一挥手,黄夫人起身退下。   韦炜皱眉看着这妇人离开, 回身行礼:“王爷, 方才下官已经将当时在院中的所有人都询问过了,却都并无任何嫌疑。”   如今嫌疑最大的, 竟只剩下了阮夫人。   赵景藩当然知道韦炜心里在想什么,却面不改色地说道:“应该还有一个人没询问过吧。”   韦炜以为他总算是想起来了,忙道:“这、好像的确是。”   赵景藩道:“那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人传来仔细询问?”   韦炜见他突然这么痛快,反而有些迟疑了:“王爷、真的要传阮……”   “软什么?”瑞王冷哼了声:“本王问你,死者是谁?”   韦炜猝不及防:“死者、自然是汤府的主母。”   瑞王理所当然地说道:“为什么死的是汤府的主母, 不是饭府的米府的?汤府的主母死了,你不多问问姓汤的是否有人跟他们结仇,还在这里问本王?”   韦炜给瑞王的这几句绕的差点闪到腰,却也总算如梦初醒:“是,下官即刻命人请汤侍郎前来。”   差官去传汤侍郎的时候,黄夫人离开院子,却正遇到了迎面而来的无奇。   无奇在路上已经听说了瑞王传了黄夫人,便要来看端倪。   如今见黄夫人毫发无损面色如常而出,就知道可能没有结果。   她望着黄夫人,脚步逐渐放慢。黄夫人看到她,面上却露出些许笑容,迎面道:“平平,这么巧。”   无奇看着黄夫人道:“夫人怎么在此?”   “自然是来回话的,因为你先前处置了侯爷的事情,王爷有些怀疑是我记恨在心从中布局呢,只不过我对此事可是一无所知,事发的时候,我还在看戏呢,再说杀人那种血淋淋的……我想想就怕,怎么会去做那种伤阴骘之事,”黄夫人坦坦然然地,好像心底全然无私:“对了,你娘亲如何了?”   无奇看着这张脸,心里隐隐有点发毛:“娘亲尚好,多谢惦记。”   黄夫人叹道:“这也是无妄之灾了。不过我相信有王爷跟清吏司的众位官爷在,一定很快就会水落石出的。……啊,你娘亲不会也怀疑是我吧?”   无奇暗暗称奇,这黄夫人一言一行,看着真是毫无嫌疑,难道真的不是她?   “您多虑了。”无奇淡淡地回答。   黄夫人笑道:“这就好。”她把无奇从头到脚看了一遍,道:“其实当初在秋浦,我看着你,便觉着很像是……你娘年轻的时候,没想到果然是个女孩儿,不过你这份才干,是个女孩儿可算是委屈了。”   无奇默然不语。   黄夫人很是善解人意:“好吧,我不耽误你去办正事了。啊,我想去看看你娘亲,她在哪里?”   无奇心头一顿,竟没有立刻回答。黄夫人抿嘴笑道:“你总不会觉着我要去对你母亲不利吧?我跟她好歹也曾经是手帕之交。再说这正是非常之秋,我总不会蠢的去以卵击石呢?何况你们说我是因为侯爷的事情记恨,就算动手,我也只对着你啊,怎么会去找别人呢?”   这番话她是带笑说的,听似直白,底下却透着几分可怖。   无奇看着黄夫人的双眼,心中一阵寒气透出,正在这时候,前方院门口费公公走出来,不知在叫小太监做什么,一眼看到她,忙招手。   无奇便没再多言,只向黄夫人一点头,迈步往前去了。   身后黄夫人回头看着她,唇边露出三分笑意,也回身而去。   且说无奇来到门口,费公公问:“在跟她说什么?”   “闲话而已。”无奇答了句,问道:“王爷果然也在?这黄夫人真的没有嫌疑?”   费公公道:“除非她有□□法儿。如今王爷叫人去传汤侍郎,我来看看怎么还没到。”   正说着,就见汤侍郎随着一个差官走来,脸色晦暗带怒。   费公公便悄悄地跟无奇说道:“我可听说,升官发财死老婆,是男人三大幸事,你看这位汤侍郎,才升的官,如今又死了老婆,啧啧,三件事他可占了两件了。”   无奇无奈:“公公,您的嘴也太损了。我看这位大人对他的夫人倒也算是真心实意了。”   费公公哼道:“是不是真心我可不知道,不过,这人的官声我是知道一二的,他是有名的‘搅饭汤’。”   无奇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费公公说道:“他原先在监察院做监察御史,别的御史出去,总会办几个案子立威,他出去倒好,满世界转一圈儿,仍是太平无事地归来,手上一件案子都不带。听说不是没有人告状,只是他不肯处置,就和稀泥一般的,宁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所以得了个‘搅饭汤’的名头,意思是他只会把水搅浑,而不去明辨黑白是非。只不过他倒是很会交际人情,所以升的快。”   两人说完,汤大人已经到了跟前,跟费公公见礼,费公公早变出一脸无可挑剔的官面笑容,陪着汤侍郎入内去了。   无奇暗中觉着,这搅饭汤的名字,费公公却也可以当之无愧。   汤侍郎进了里间,重新拜见了瑞王。   瑞王道:“清吏司的韦主事在这里,有几句胡要问你,汤大人你不可隐瞒。”   汤侍郎鼓了鼓气,有些委屈地道:“王爷,如今是拙荆被人所害,怎么竟问起下官来了呢?”   瑞王道:“本王也体恤你之心,不过他们清吏司自有规矩,倒是不可以坏了他们的规矩,横竖一切都是为了还你夫人公道。”   韦炜在旁听瑞王跟猫哭耗子一样惺惺作态,偏又天衣无缝,心中暗叹,传汤侍郎明明是瑞王的主意,如今甩锅的手法却如此熟练,无端端一口结实好锅就扣在了清吏司头上。   但自然不敢说破,便咳嗽了声道:“汤大人,为及早破案,得罪了。”   汤侍郎翻了个白眼,当着瑞王的面不敢怎样:“请讲。”   韦炜道:“汤大人,敢问尊夫人是否曾跟人结仇?”   “这怎么可能?”汤侍郎瞪着眼睛叫道:“我夫人名门出身极有教养,且向来品行端庄待人和善,不管是府内还是交往的各府内眷都是有口皆碑的,怎么会跟人结仇?”   韦炜道:“汤大人,我并不是质疑尊夫人的品行,您只管想想,是否不经意中有得罪过人之类,也许是凶手记恨在心,前来报复。”   汤侍郎的头摇晃的令人眼晕:“没有,不能。不信韦大人你问伺候我夫人的那两个丫鬟就知道了,我夫人是何等的惜老怜贫……她绝对没有仇家。”   韦炜皱眉想了会儿:“或者说,不是尊夫人,汤大人你呢?”   “我?”汤侍郎万没想到竟问到自己的头上:“我怎么了?”   韦炜眯起眼睛:“汤侍郎您可是刑部侍郎,比如、之前办案之类的,可有得罪过什么人?”   说到这里,汤侍郎更是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他甚至有点自得的哼了声道:“韦大人,你大概不清楚汤某的为人,汤某是从来不跟人结仇的。”   此刻无奇跟着费公公走到门口,因为见里头审讯,便不想进内打扰,听到这里,心里便想:“是啊,所以你才有个‘搅饭汤’的外号,你这种只会和稀泥的官,能干什么实事?”   谁知里头瑞王看见门口那月白纱的影子,早已经坐不住了,便站起身来,往旁边里间走了进去。   费公公见状,便出门口对无奇使了个眼色。   无奇正要旁听韦炜审讯,哪里肯分神,便摇头不去。   费公公走过来:“王爷有话问你呢,快去。”   无奇反而后退一步。   费公公见状便走出门来,似笑非笑地问道:“你这丫头,到底是想进来呢,还是出去?”   无奇随口道:“我不进也不出就在这里站着……”   说了这句,脑中突然间闪过一道白光,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费公公见她突然变了脸色,眼神也开始怔忪,不知怎么样,便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见无奇没反应,索性擒住她的手腕,将她拉着进了门。   里头汤大人还在跟韦炜夸夸其谈地说自己的太平无事的“政绩”,没留意费公公领着无奇拐到里间去了,倒是韦炜看了清楚。   费公公拽了无奇到了隔间,却见瑞王正坐在炕边上,银白色蟒袍的刺绣江崖海水袍摆整齐地垂落眼前,淡淡垂眸,贵不可言。   无奇看了瑞王,总算是回过神来,当下上前抓住他的手道:“王爷我知道了!”   瑞王垂眸看向她的小手,瞬间眉间带了笑:“哦,知道什么了。”悄悄不动声色地,他将手反握过来,把无奇的手又团住了。   费公公在旁看着也是喜上眉梢,心想:“刚才叫你进来还不肯,现在倒好,一见到了王爷就自个儿扑上来了!”   无奇因为才想通了一个极关键的症结,心头激动难耐,一时失态,不过也顾不上了,便道:“王爷,有一件事情要立刻派人去做。”   瑞王遍体舒泰:“你说什么事,就算是要人去摘天上的月亮也给你拿下来。”   无奇不理这话,只凑到瑞王耳畔,低低地飞快说了起来。   瑞王只觉着耳畔暖烘烘的,她靠的很近,恐怕只一寸就要亲到自己的耳朵了。   他竟有点不敢动,可是不知不觉中耳垂跟脸颊上却已经红透了,甚至连无奇说什么都没有听清。   无奇说完后道:“王爷觉着如何?”   瑞王喉头动了动:“哦?呃……你再说一遍。”   无奇诧异地看着他,却见实在是人面赛过桃花,又像是魏紫牡丹,美艳绝伦。   她愕然之下有些明白过来,便跺脚道:“王爷,事情紧急,你能不能……”   瑞王才笑眯眯地说道:“知道了,方才是一时走神,再说一遍,就一遍。”   无奇瞪了瞪他,终于又附耳过去如此这般说了一回。   这次瑞王竭力凝神屏息,总算是听的清楚:“是她?”   眼见日色偏斜了。   整个蔡府还是气氛诡异。   内堂,韦炜已经问完了汤侍郎,又叫人翻查了他先前的“政绩”,果然看不出什么端倪,便先叫他退了。   而后又传了汤府的那两个小丫鬟来。   小丫头玲儿跟胭脂不知吉凶,跪在地上,仍是惧怕的很。   韦炜说道:“之前不过是为了追查真凶,如今该说的你们且都说了,既然你们并无嫌疑,也就不必在这里跪着了,都起来吧。”   胭脂跟玲儿对视一眼,像是死里逃生一般,忙磕头道:“多谢大人!”才缓缓起身。   韦炜又道:“只不过,如今你们夫人无辜惨死,我看汤侍郎丧妻之故,也许会迁怒你们两人,回头你们回了汤府,不知是否能保万全。”   玲儿惨白着脸,看向胭脂。胭脂也有些战战兢兢,不过仍是说道:“回大人,老爷跟太太都是盛德怜下的,大概、大概不会为难奴婢们。”   韦炜道:“说的也是,之前汤侍郎也曾提过,他的夫人很是惜老怜贫呢。按理说不至于有什么仇家。”   正在这时,一名差官从外疾步而入:“大人,这是部里送来的此案最新消息,十万紧急请您尽快过目。”   韦炜忙走前一步接了过来,将信抽出来,展开细看:“原来是……岂有此理!”   玲儿跟胭脂在他身后,都不知发生何事,面面相觑。   韦炜把信合起来:“行了你们先回去吧,此事跟你们无关了!”   两个丫头急忙躬身退出。   汤夫人的尸首已经给清吏司的人查验完毕,可以让他带回汤府进行安葬事宜了。   天色微黑,汤侍郎带着夫人的尸首,悲悲惨惨地回到了府中。   府内早得知了消息,只是汤侍郎一直没回来所以不敢如何,此刻才确信,一时上下大哭,又仓促地准备丧事。   入了夜,汤侍郎换了素服,回到房中。   本是去吃寿宴酒的,谁知白白死了个夫人,实在世事难料,他跌坐在椅子上,长吁短叹。   正在此刻,外头吱呀门响,有人走了进来。   汤侍郎抬眸看了眼,是个丫鬟,便道:“这里不用伺候,出去。”   丫鬟手中端着个托盘,里头放着一盏茶,柔声道:“大人也要节哀顺变才是,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汤侍郎叹了口气,才觉着喉咙里已经干涸之极,微微欠身要去接茶水。   不料那茶杯往前一翻,茶水泼了汤侍郎满身。   他以为这丫鬟毛手毛脚,顿时要发作雷霆之怒,顺便把自己这一整天的气都发出来,谁知这丫头一手拿着茶盘,右手在茶盘底下伸出,手中竟是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向着汤侍郎当胸戳了过来!   汤侍郎大惊失色,“啊”地惨叫,幸而他是仰躺的姿势,先前给泼茶的时候又往后一躲,这会儿见势不妙,整个人向后跌了出去!   瞬间,只觉着胸口刺痛,也不知是否受了致命伤,人已经重重地摔在地上!   丫鬟见一击没有得手,复又挥刀冲上前,汤侍郎已经摔得七荤八素,再也没有躲闪的能力了,躺在地上像是一头待宰的肥猪。   眼前刀光雪亮,眼见就要一命呜呼,忽然间房门给踢开,有人道:“还不住手!”   清吏司的差官冲了上前,及时挡住了丫鬟夺命一刀。   那丫鬟本就没什么武功,哪里抵得过几个彪形大汉,不费吹灰之力就给拿下了。   与此同时,门外韦炜迈步而入,他看着地上的丫头,长长地吁了口气。   清吏司。   大堂之中,蔡瑾玄跟任侍郎一左一右,孟大人在任侍郎底下,首座却是瑞王。   一个女子给带了进内。   原来先前那陡然出手要杀汤侍郎的,竟然正是之前服侍汤夫人的贴身丫鬟胭脂。   此刻她已经不是之前那股畏畏缩缩楚楚可怜之态,反而镇定自若,冷冷地几乎面无表情。   因此案是韦炜负责,所以就算在场有一多半都比他官阶高,却还是得他善始善终。   韦炜道:“好个贱婢,果然是你,说,你为何要谋害汤侍郎,太太是不是也是你杀的?”   胭脂抬眸看了看他,眼神很清亮:“大人,我不懂,你们是怎么怀疑到我的。”   韦炜看向瑞王。   瑞王却看向身侧。   无奇本来不想开口,给瑞王一瞧,只能说道:“其实我早该想到是你。”   胭脂疑惑地看向她:“郝、姑娘……是你?”   无奇答道:“是我。”   当时胭脂口供,说听见屋内夫人咳嗽才来送茶。   那就是说在阮夫人进门前,汤夫人还是活着的。   但无奇相信阮夫人绝没有杀死汤夫人。   于是就陷入一个选择圈子,如果她相信阮夫人,那就证明在阮夫人进内之前,汤家太太已经给“神秘凶手”杀了,但是阮夫人进房之后屋内并没有第三者,只有一具尸首。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阮夫人跟胭脂,有一个人在说谎。   真正让无奇确认此事的,是当时她去旁听韦炜审问汤侍郎,瑞王因看见了她,便叫她进去。   当时她不肯,费公公便戏谑地说了一句话——“你这丫头到底是想进来呢,还是出去?”   当时无奇回答:“我不进也不出,就在这里站着……”   就这么两句,启发了无奇。   此刻,无奇看着胭脂道:“当时我就明白,你其实并不是要进房间送茶的,正好相反,在我娘亲看到你的时候,你是刚杀了夫人后退了出来。”   当时阮夫人进院子看到了胭脂在门边上,当时胭脂做出一个要敲门等待的动作,再加上她自己说听见动静过来,阮夫人当然便深信不疑以为她要进屋子,哪里知道她是才出来。   而阮夫人的“口供”,也正好有效地误导了众人,反而给真凶胭脂做了证。   在场众人脸色各异。   蔡瑾玄轰然震动,任侍郎瞪大双眼,蔡流风轻轻一叹,孟先生在打瞌睡。   只有瑞王带笑“和蔼”地看着无奇。   胭脂低头,唇角掠过一丝苦笑。   无奇望着她道:“这也是为什么在屋内屋外都没有找到凶器,因为当时你把凶器带了出来。我仔细问过我们太太,你当时端着茶盘,可不知为何将茶盘放的很低……若我没猜错的话,当时你就把那杀人的匕首放在盘子底下,以手反扣着对不对?”   韦炜点头,方才在汤府胭脂要杀汤侍郎,也是用的茶盘下藏刀这手法。   胭脂则无言以对,她看向无奇,诧异地说:“你连这个都能想到。”   无奇说道:“我想,其实你本来有机会把凶器藏的更妥,但你知道我娘只怕很快就来了,何况这种法子也是最隐秘的。”   胭脂薄笑:“就因为这个你认定是我?不……”   “的确不仅因为这个,”无奇点点头:“还有你的谎言。”   胭脂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吁出:“我的谎言?”   无奇道:“你说你不识字。”   胭脂眉头皱起,她咽了口唾沫,目不转睛地盯着无奇:“我自问在这方面没有任何破绽,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很简单,一个细节。”无奇叹道:“还记得韦大人审你们的时候,我着急离开吗?”   胭脂点头:“那又如何?”她问完之后,脸色突然一变:“难道你……”   无奇见她明白了,便道:“不错,就是因为这个。”   当时无奇着急去询问阮夫人那字条的事情,不慎将主簿记录的口供等带落地上,胭脂帮着捡了起来。   当时无奇回头瞥了眼,正看到胭脂捡拾那些口供纸张。   有一个细节。   她把那几张乱了的纸,重新理好了。   主簿并没有特意在纸上标明顺序,胭脂却立刻给他整理妥当。   她说自己不识字,这分明是假话!   这也说得通了,当时韦炜逼问玲儿是否有所隐瞒,因得到瑞王传信,便没追问字条的事情。   可胭脂却故意提起了这点。   她一定是看过了字条上的字,所以故意地说破,把祸水往阮夫人身上引!   胭脂如梦初醒,突然又一惊:“所以,当时韦大人接到的所谓清吏司传的那十万火急的消息,也是你们……故意下套吗?” 第153章 告破   无奇其实早该想通这点细节, 只是她满心都担忧着阮夫人,且又惦记着那字条的事情,竟也给误导了。   不过幸而未晚, 在她发现胭脂的破绽之后, 便请瑞王帮忙去追查胭脂的身份,幸而瑞王手底能人极多, 费了点功夫终于查到了端倪。   当时韦炜要放了两个丫头, 故意问起他们是否担心汤侍郎迁怒,玲儿是有些惧怕的,但胭脂却一门心思要回汤府去。   在这个人人自危的时候,她却这么坚定,可见必有所图。   韦炜收到的那所谓“十万火急”的信, 上面所写的是:查明有人试图刺杀汤侍郎, 夫人之死或是被牵连,如今正在外头追缉凶嫌, 汤侍郎等人可先无罪放回。   韦炜当时看信的时候, 故意并没有避开人。   小丫头玲儿跟胭脂就在他身后,玲儿虽瞅了眼,但她不识字, 看了眼莫名其妙。   胭脂却早瞧在了眼里记在心上。   此刻听胭脂说罢, 无奇点头道:“我想你必然是要对汤侍郎动手的,所以故意放出烟雾, 让你知道有人想对他不利。”   这自然是引蛇出洞之意。胭脂知道此刻有人对汤侍郎不利,所以选在这会儿杀了汤侍郎的话,也可以祸水东引,赖在外头之人身上。   谁知无奇说完,胭脂冷笑道:“这个你多虑了, 就算是没有那封信,我也是想要立刻动手杀了他的。”   才说到这里,只听到旁边有人厉声叫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贱婢!夫人素日待你不薄,你怎么能下得了手,如今居然连本官也要除掉……你到底为何这么做,或者是有人暗中指使你的!”   汤侍郎死里逃生,跟着韦炜等来到清吏司。勉强在旁边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了。   “没有人指使我,只不过我想要的是你的狗命,”胭脂听他说完,转头冷冷地看着他道:“至于你夫人,也算是她倒霉吧!杀了她也不亏!”   汤侍郎见胭脂事到如今还如此硬气,又是直奔自己而来,惊了一跳,却又怒不可遏:“你说什么?你……本官哪里得罪了你,你居然如此歹毒!”   韦炜看了眼在上的瑞王跟蔡瑾玄任侍郎等,便道:“汤大人,你自然不认识她,你见过她的时候,只怕这位姑娘才七八岁吧。”   胭脂听他开口,眼中透出惊异之色,但却只是苦笑喃喃:“这么说,你们查的还真彻底,这么快就知道我是谁了。”   无奇说道:“你既然识字,自然不可能是贫苦人家的女孩,看你谈吐举止也不是从小就为奴婢的。至于汤家,也是从两年前才买的你。”   “不错,”胭脂接口,看着无奇道:“我是三年前进到府里的,我费尽心机,从小丫头做起,总算到了汤夫人身边,我无非是想找机会杀了这个该死的搅饭汤!”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当面这么骂汤侍郎,汤大人面红耳赤,又咬牙呵斥道:“你、你这刁奴!你到底是何人!”   胭脂说道:“你当然不记得我,不过,不知你记不记得,当初你做巡察御史路过柳州的时候处理的一件案子?”   “柳州……”汤侍郎眼珠动了动:“难道是柳州当地朱少保被诬告的那件?”   “诬告?!”胭脂的声音提高,气的哆嗦,她向着汤侍郎方向扑过来,却又给侍卫拦住,胭脂便瞪着汤侍郎道:“姓汤的,你的良心实实在在是给狗吃了!直到如今还睁着眼睛说瞎话,是谁诬告?我姐姐分明跟刘公子有婚约,那个什么狗屁太子少保看上我姐姐,竟找机会奸/污了她,我姐姐受尽屈辱,觉着无颜苟活便自尽身亡,我父亲身体本就不好,又气又痛,吐血而亡!刘公子倒是仗义,知道地方官未必能管得着那个该死的姓朱的!正好你巡查经过,便拦轿子喊冤!本来指望你是天子脚下派来的,自然该主持公道,谁知……”   说到这里,胭脂泪如雨下,声音也哽咽不禁。   那刘公子本来想为胭脂的姐姐伸冤,没想到偏偏遇到了个“搅饭汤”,汤侍郎在别的案子上还习惯的打太极呢,何况此事竟关乎前太子少保,这种难得人脉自然不能轻易得罪。   这太极的功夫一柔一刚,汤侍郎面对朱少保自然柔媚的腰肢跟膝盖一概的和软,而对所谓“刁民”则刚硬的出奇。   于是竟不由分说地把刘公子痛打了一顿,只说他妒贤嫉能平白诬赖,打的刘公子也呕了血动弹不得只剩下一口气。   再加上朱家的人暗中报复,这刘公子全家也遭了秧,生恐被他们迫害至死,终于只忍气吞声远走他乡。   当时胭脂还小,但是在短短的数月之间便家破人亡,这种惨痛她永远都无法忘记。   她本来想找机会先杀了朱少保,谁知姓朱的大概造孽过多,竟得了马上之风,又很快不治身亡。   胭脂心心念念地想着那个断了他们报仇申冤希望的狗官,一路来到京城,终于找机会卖身进了汤府。   她想法设法地接近汤夫人,因她本来就机敏聪明,又处心积虑,终于很快地崭露头角渐渐地成了汤夫人的心腹。   听了胭脂说完她的旧事,在场众人反应不一。   汤侍郎看看在上的瑞王跟几位大人,觉着不该由这奴婢“一面之词”,当即叫道:“王爷,蔡尚书,任侍郎,她这是胡说,是诬陷!当年的案子本官明明是秉公处置,朱少保还在的时候也曾对本官赞誉有加……”   瑞王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冷峭的像是月影下的冰山。   蔡瑾玄仍是那样冷肃,眼神中却不禁流露出淡淡的不屑。   连任侍郎都皱了眉,并不搭腔。   汤侍郎微微冒汗。   忽然是蔡流风问胭脂道:“既然你跟汤侍郎有仇,为什么又先杀了汤夫人?而且是选在今日在我们府内?”   胭脂看了他一眼,眼神之中略有几分愧疚。   “我知道蔡郎中是个好人,我虽做了奴婢,也听说过清吏司的人,是专门捉拿那些贪官污吏的,可怎么竟然没有把这个搅饭汤拿下?”胭脂满面苦涩而冷笑道:“我虽然有心杀他,可其实并没想过要在你们府里动手,谁知道……”   胭脂只想杀汤侍郎,而且汤夫人起初对她还不错,正因为这份“不错”,让胭脂生出几分幻觉,她开始犹豫要不要即刻动手。   谁知今日赴宴,汤夫人去房间小憩,写了那字条给玲儿送信后,忽然莫名竟说起后院那唱的《拜月亭》。   汤夫人鄙夷道:“那个王瑞兰实在不堪的很,女子最重的就是贞节了,她竟偷偷地跟男人做出那种事,简直丢尽了尚书府的脸。”   胭脂笑道:“这个不过是话本,又不是真人真事,图看个乐罢了。太太这也惦记着。”   “你说起真人真事,”汤夫人坐在床边,笑道:“说起来,我倒想起一个真事儿,是你老爷之前做巡察御史的时候遇到的。”   胭脂心头一动,忙问是什么。   汤夫人道:“像是柳州那边的,有个女子,原本也算是书香门第的出身,谁知竟不知廉耻地想要去勾引当时已经辞官归隐的太子少保朱大人,朱大人恨她丧德败行,便不愿见她,谁知她自己羞愧就跳了河了,她家里人还想借此讹诈一笔呢,幸亏我们老爷明察秋毫,把那闹事的打了一顿,不然就给这些刁民得逞了呢。”   胭脂听后,整个人已经怒发冲冠了。   汤夫人却仍旧絮絮叨叨说:“所以我说贞节两字极为重要,这女子啊,若是不自爱实在是叫人瞧不起的很……”   胭脂当然知道流言蜚语是何等可怕,却没想到真相竟给扭曲到这种地步,自己的姐姐就算死了,还给这些衣冠禽兽们用言语糟蹋。   “不是这样的……”她本能地脱口说道。   汤夫人一怔:“什么?”   “我说、不是这样的,我姐姐……”胭脂浑身发抖,她没意识到自己的眼睛都已经通红了。   而汤夫人也看出了她的情绪反常,皱眉问:“你、你怎么了?你说什么姐姐?你……”   胭脂知道自己露出了破绽,刚才的那几句话毒针一样刺在她的身上。   她恨自己之前的迟疑跟软弱。   而现在,是该结束这所有的时候了。   于是胭脂笑道:“没什么,咦,太太你看……”她指着床内说,像是发现了什么东西。   汤夫人果然扭头看去。   不料就在这时候,胭脂俯身,从腿上将匕首抽了出来——她一向将这刀绑在腿上片刻不离身的,将汤夫人的头轻轻一抬,在颈间用力割落。   现如今,那把匕首正放在桌上。   胭脂说完,看了看那已经有些年头的凶器。   “知道吗,这就是我姐姐当时自杀用的,”胭脂面无表情地,漠然道:“我本来想用它杀了姓朱的,还有你!”   汤侍郎屏息,给伤到的胸口还隐隐作痛,他有些后怕:“你、你也太嚣张了!要是你觉着有冤、你只管去告本官就是了,你竟然用这种凶残的手段,还伤及无辜……幸而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你的所作所为仍是逃不过王爷以及众位大人的法眼,我劝你现在只俯首伏诛就行了,不要再说这些可笑之言!”   他到底在官场多年,这种高高在上的腔调已经成了习惯。   胭脂站立不稳,重新跪倒在地,她抬手捂着脸,紧咬牙关,眼中忍不住流出泪来。   这并不是害怕,而是无尽后悔的泪,她在悔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动手!   如今仇人就在跟前,却已经再也不可能给家人报仇了。   正在此刻,只听一个清越入心的声音响起,淡淡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啊?”   问话的是瑞王赵景藩。   他这一句突如其来,叫人无法招架。   蔡瑾玄抬眸看了眼,这儿数他官最大,当即躬身答道:“回王爷,这儿是吏部清吏司。”   “哦,那不知这清吏司干的什么差事。”瑞王眉眼不抬地问。   蔡瑾玄眉峰一动,他已经知道瑞王的意图了。   他没有再回话,只看向旁侧。   孟大人像是已经睡着了,眼皮都似乎合在一起,像是庙堂里的泥胎木塑摆设而已。   任侍郎起身陪笑道:“回王爷,这清吏司自然是查办触犯律法的官员的。”   “原来如此。”瑞王只说了四个字,便没有再说下去。   任侍郎跟蔡瑾玄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不是傻子,瑞王已经给了他们一道题目,他们该知道怎么却解题。   任侍郎转头看向蔡流风:“蔡郎中。”   蔡流风早在瑞王问第一句的时候就已经清楚他想干什么了。   听了任侍郎吩咐,便道:“是,下官遵命。”   蔡流风说完后,往汤侍郎跟前走了两步,先行礼道:“汤大人,贵府才出了事,本不该在这时候为难您,只不过这柳州的案子,还请汤大人配合调查。”   “什、什么?追查……”汤侍郎懵了,在蔡流风说第一句的时候还以为要慰问自己呢,听到最后才白了脸,“又追查什么,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有人举,自然就有人究,清吏司就是办这差的。”蔡流风微微一笑,不知为何这笑容却带着几分令人不寒而栗的冷:“不过,汤侍郎放心,倘若这女子是诬告大人的,那我们自然不会平白为难您。”   “不、不是……我、我可是受害者,我夫人……”汤侍郎不知该怎么表达,他的目光越过蔡流风看向瑞王,又看看蔡瑾玄:“王爷,蔡尚书,尚书大人您帮我说句话啊!我可是无辜的……”   蔡瑾玄垂眸道:“若是无辜,自然不怕清吏司的追查。汤侍郎,王爷在这里,您还是别再造次了。”   笑话,让他说情?   要拿下汤侍郎,这分明就是瑞王的意思。   这汤侍郎糊涂至此,本来以为他浑浑噩噩混上一世也算是他上辈子积德,没想到这德行还是不够!如今偏还撞在瑞王眼底下!   可见他造了的孽,到底要加倍的还回来。   汤侍郎魂飞魄散:“王爷、王爷……”   瑞王皱眉:“聒噪。”   韦炜不等费公公叫人动手,上前道:“汤大人得罪了。”   话音未落一个耳光狠狠地扇过去:“胆敢冲撞王驾!押下去!”   两名差官上来,把嘴上给打出血的汤侍郎拖了下去,这次可真是要上案板的肥猪,插翅难飞了。   地上,胭脂如在梦中,简直反应不过来。   她瞪大了双眼,看看韦炜看看蔡流风,目光在蔡瑾玄、任侍郎,以及无奇身上转来转去,最终投向了瑞王。   “您、”她的眼睛里浮出泪光,“王爷您……”   瑞王云淡风轻地没吱声,像是刚才发生的一切都跟他无关。   倒是费公公对她道:“放心吧,你说的要是真的,这姓汤的,看不一刀一刀活剐了他!”   胭脂听到“活剐了他”,眼带惊异,泪却夺眶而出。   她抬头闭上双眼,任凭泪水簌簌而下,唇紧抿着,唇角却向下。   最终胭脂俯身磕头下去:“多谢王爷!多谢王爷!让我死也能、瞑目了!”   她是绝望之际又似绝处逢生,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   “快拉住她!”无奇看的惊心,急忙跑过去。   幸而韦炜在旁边,忙将她拦住:“休要如此!”   胭脂的额头上已经鲜血横流,但她却好像一点都不觉着疼,脸上似哭似笑恍恍惚惚。   无奇已经到了跟前,看着她这幅模样,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见血从她额头流下,把眼睛都迷了,忙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帕给她揩拭。   胭脂闭了闭双眼,血泪横流的。   忽然她看着无奇说:“我听说你的事情后,心里很觉着惊疑,可汤太太只是说什么不守女德之类的话,我也不知你是不是真的有那份能耐、还是徒有虚名,今日见了,才知道果然是我的目光短浅……只可惜……”   无奇问道:“可惜什么?”   胭脂道:“可惜、要是当年……是你这样的官去柳州,我们一家人哪里会……”   她说到这里,眼睛一闭,心头绝望跟苦痛交加,再加上刚才她绝命似的磕头,早就支撑不住,身子一歪,往旁边倒了下去。   韦炜忙来探看,幸而她只是暂时的晕厥。   无奇本来还想询问胭脂,那字条上写得是什么,没想到她竟然昏迷过去,只得暂时作罢。   韦炜叫人将胭脂先抬了下去,请大夫过来给她治疗。   无奇还想跟着去,忽然有一名差官走到厅门口,见里间都是人,不便入内。   韦炜上前问道:“何事?”   差官道:“门上才来说,蔡执事跟林执事回来了!”   韦炜眼前一亮,不由先看了无奇一眼。   无奇却也正听见了,顿时情不自禁走过来一步:“真的?”   那差官不敢直视,低着头道:“千真万确,这会儿应该进门了。”   无奇才刚郁卒,如今听了这句话,却又转忧为喜:“小石头,小林子……”当下竟不顾厅内众人,迈步急着向外奔去!   瑞王看的大皱起眉,才想叫住她,却是蔡瑾玄道:“王爷,多亏王爷坐镇,这件棘手的事情总算能在一天之内水落石出!微臣心中甚是敬佩跟感激。”   瑞王不免敷衍道:“蔡尚书不必如此,再说本王也并没做什么。”   蔡瑾玄道:“要不是王爷英明果断,立刻命传清吏司,此事断不会这么痛快利落的了断。”   任侍郎也赶紧拍马而上:“尚书大人所言极是,微臣也很是佩服王爷的英明果决。”   瑞王不以为然地笑笑:“行了,少说这些动听的,本王又不是特来听奉承的。”   他的目光转了会儿,落在蔡瑾玄身上:“就是让这些不相干的人搅扰了蔡尚书的寿辰宴,实在扫兴,不过尚书大人怀仁心宽,该是想得开的。”   蔡瑾玄道:“微臣谨遵王爷教诲。”   瑞王又看了眼旁边的蔡流风,见他正望着厅门口,大有要追出去的势头,人虽然在这里,心魂大概早随着无奇飞出去了。   且说无奇着急要见蔡采石跟林森,一路往外飞奔。   快到中门,果然见前方门口处的灯笼光下,隐隐照出那两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石头,小林子!”无奇喃喃,狂喜不禁。   她急匆匆地迈步出门看,飞快地跃下台阶。   那边两人正也看见有个人飞快跑出来,却是个女子!   可是这吏部之中,几时曾出现女子的?隔着有段距离,加上仓促没看清楚,两人都怔住了。   直到无奇跑的近了,蔡采石才蓦地一震看了出来。   但林森就不同了。   望着迎面而来的少女,那身段袅娜衣裙翩飞,容貌打扮娇丽出众,就像是才从天上掉下来一个仙子。   “姑姑、姑娘……”林森僵站在原地:“您……”   林森不知道这女孩儿是谁,可眉眼间瞅着有些许的眼熟,但他发誓自己先前从没见过的,不然他是绝对无法忘记。   又听无奇叫道:“石头,小林子!”   林森这小半辈子,从没有这么好看的仙女似的姑娘主动跟他亲热的搭讪,还像是跟他极熟悉似的。   望着那张美的叫人窒息的脸,林森感觉自己被扣在一口蒸锅里,浑身上下都开始冒热气。   他想问问对方怎么会认得自己,可舌头都僵住了。   无奇愣了愣,哈哈大笑起来:“小林子你是不是傻,是我啊!”   她这一笑,更让林森眼前阵阵发晕……心思也跟着乱转一团。   怎么声音这么耳熟呢?   难道、难道这女孩子是自己小时候的青梅竹马,曾经有过夙缘的,自己这个无心大笨蛋忘记了,而她却依旧对自己念念不忘?哦!怪不得会出现在吏部,就是为了追自己而来啊!   世间竟有这样美貌而多情的女子,可、这如何是好,他的心里已经有了个秀表姐,这、这难道要伤害这绝色的女孩子的心了?   天啊,他林森何德何能,怎么竟陷入这样难以抉择的绝世凄美奇情姻缘中,林大公子开始痛苦又幸福的煎熬。   旁边蔡采石虽然也很意外,但毕竟并不是个被色所迷的性子,很快认出了是无奇。   蔡采石心中惊叹无奇换回女装竟是如此绝艳动人,真真是一种不同流俗的美。   果然还是自己的哥哥眼光好。   但是看到林森魂游天际的样子,他已经知道林森在心中早不知如何的想入非非了。   当下一巴掌打在他的头上:“木头你醒醒,你瞪大眼睛看看,这是小奇!”   一声“小奇”,像是什么会让人还魂的灵丹妙药,把林森脑补出来的绝世情缘打的粉碎。   “什……么?小、小奇?”林森挣扎着,还不愿意承认这个残酷的现实,他的青梅竹马就这么稍纵即逝了?   可恶!但是……   定睛看了无奇半天,林森额头上冒出汗来:“真、真的是你啊小奇!”   无奇笑道:“你怎么啦,当面不认得了,有这么天差地远吗?”   确实是天差地远。   她一身宫制衣裙,姑娘家的发式,又因为赴宴所以薄薄地化了个妆,她本来就是天生丽质,这么一装扮,自然是明艳照人。   加上林森一门心思地往跟“绝色佳人”方面想,而无奇对他来说是兄弟,非但跟绝色不着边,更跟女子不着边。   哪里还能想到是无奇。   如今回过神来,惊愕之余林森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咂嘴弄舌皱着眉道:“哎呀哎呀,真的是小奇!这这……”他看了眼无奇的脸,又将她从头到脚看了遍,“怎么偏偏是你。”   无奇笑问:“这是怎么说?”   林森半是嫌弃半是遗憾,琢磨着说道:“你、这张脸若是在别人脸上,倒是我们的福分,偏偏是你……”   无奇抬手一巴掌扇在他头上:“你再说一句试试!”   三人久别重逢,彼此心中都是极欢悦的,蔡采石到底还惦记正事,便道:“小奇你怎么在这里?”   “有个案子一言难尽,幸而已经了断了。”无奇回答,又赶忙问:“对了,听说小林子受了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个,林森脸上的笑也退去了,他的神色有些肃然:“小奇,我正要跟你……”   才说了这句,蔡采石突然轻轻地抵了他一下。   林森一怔,顺着蔡采石的目光看去,却见里头一行人正往外而出,正中那人,银白色蟒袍在灯光中熠熠有光,朱唇星眸,玉面生辉,正是瑞王。 第154章 轻点   蔡采石跟林森见到瑞王的时候, 脸色格外凝重,甚至有点忐忑。   只是无奇并没有留意,只是回头看向赵景藩。   蔡瑾玄跟任侍郎在后相陪, 奇怪的是并不见蔡流风。   几个人急忙行礼, 瑞王看着蔡采石跟林森,半是说笑般:“可算是回来了, 再不回来, 只怕平平就要去找你们了。”   蔡采石忙道:“托王爷的洪福,下官等总算是平安而回。”   瑞王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走到无奇身旁:“知道他们回来就这么高兴?什么也不顾的便跑出来了?”   前有蔡瑾玄跟任侍郎,后面便是蔡采石跟林森,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瑞王的语气却带着毫不掩饰的温和, 甚至还有一点若有若无的宠溺。   无奇的脸上有点发烧:“呃,王爷……”   瑞王不等她说完, 抬手在她的鬓边轻轻地抚了抚:“头上的珠花掉到哪里去了?只怕自个儿都不知道吧?”   无奇见他也发现了这个, 便随口道:“大概是之前忙碌,不知掉到哪里了。”   瑞王哼道:“不管落在哪儿都成,最好不是给哪个手快眼尖的捡了去就行。”   无奇怀疑他空口无凭地在话中带刺, 可又实在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便只忙道:“此处的事情已经完结了,王爷是要回府吗?”   瑞王道:“是, 这儿忙了一整天,回头还有很多事……你呢?”   “我……”无奇转头看了看蔡采石跟林森,小伙伴们好不容易又重逢了,她有点儿不舍得就这么快离开。   瑞王却道:“本王看,你也该回家去了, 你家太太可还悬心着呢。”   之前三江在门外旁听,得知结果后总算是一颗心揣进肚子里,他难以抑制兴奋之情,早快马加鞭先回府去告诉阮夫人这好消息了。   无奇只得答应了声。   瑞王道:“走吧,正好顺路,先送你回去。”   无奇吃了一惊,什么叫顺路,从吏部出发,不多会儿就能瑞王府,至于到郝家,可还得拐几个弯,不知瑞王所谓的“顺路”,竟是怎么做到的。   不过既然他说了,并无驳回的道理,无奇应了,又道:“王爷,我先跟小蔡和小林子说两句话就行。”   “真的是两句?”他好像要较真起来的望着。   无奇实在忍不住,便瞪了他一眼。   赵景藩这才笑道:“那好,快些说,时候不早,回去晚了怕你们太太担心。”   无奇这才撇开他,自己走到蔡采石跟林森跟前:“今儿出了一件大事,一言难尽的,我先回去看看我娘亲,改天咱们再仔细说话。”   蔡采石点头,悄悄地瞅了瑞王一眼,压低了嗓子对她道:“你最好尽快,有话跟你说。”   无奇这才诧异起来,几乎忍不住问是什么话,想了想只点头:“好。知道了。”   当下作别。   蔡瑾玄跟任侍郎恭送了瑞王上轿,眼见王驾远去,两位大人才面面相觑。   任侍郎长吁了口气:“恭喜蔡大人,总算是平安无事完事大吉了。”   蔡瑾玄凝视着随着王驾而去的无奇的马车,眸色幽沉:“这也是谁也想不到的……”   “可不是嘛,”任侍郎还以为他接的是自己的茬:“都怪那老汤,糊涂的忒过了,想必是要抱那朱少保的大腿,竟干这种没天理的混账事。幸亏没把你我牵连进内。”   蔡瑾玄定了定神,回头道:“任侍郎,也劳烦你了,此处既然事情了结,我且先回府了。”   任侍郎忙道:“是是,尚书大人请。”   蔡府的人备了轿子,此刻蔡采石早拜见了父亲,蔡瑾玄眼神里多了几分温和,道:“你才回来,自然有事情交接,等公事办完再回府吧。”   说罢跟任侍郎行了礼,上轿而去。   那边,瑞王送无奇回府,离开吏部街,便把她叫了下来,两个人同轿子坐了说话。   要不是还照顾她的“颜面”,早在吏部上轿的时候就拉她一起了。   无奇虽曾跟瑞王同车过许多次,可是同轿还是头一回,幸而这轿子极大,两个人并排坐着还显得很宽敞。   无奇心里还是有点忐忑的,便故意转头看别处。   只是轿子里静的出奇,无奇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正在不安,瑞王握住她的手道:“总算能放心了吧?”   她回头看向瑞王:“王爷是说的蔡府的事,还是小蔡跟小林子他们回来?”   赵景藩道:“都有。”   “那当然……”无奇抿嘴一笑,忽然想到一件事:“王爷,那个胭脂现在怎么样了?”   瑞王听她突然问起这个,便垂眸道:“听说她撞到了头,伤的有点厉害,不过不至于就救不了。”   无奇有些紧张,听到最后才松了口气。   瑞王心里通明,却仍是假作无意地问道:“怎么,你很担心她的安危?”   无奇说道:“虽然我不想胭脂姑娘就这么死去,但我是……”   正想说那字条的事情,心里一顿,便想起那尚未解开的种种疑窦,当下不再说下去,只道:“没什么,横竖她没事就行了。”   瑞王见她不说,便故意笑道:“有事瞒着本王?”   无奇道:“不是的,不过……案子既然破了,其他的不过是小事,不提也罢。”   瑞王说道:“其实本王也实在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这案子,竟然真的会在一天之内便告破。”说了这句,瑞王含笑看着无奇,凤眸里光影氤氲:“真不愧是本王的平平。”   原来是在夸她,无奇脸上一红:“其实我原先心里也没底儿,因为是跟我娘亲有关,最开始简直跟无头苍蝇似的乱飞乱撞,幸而……可至今想起来还捏着一把汗呢。”   这件事情如果拖下去,很容易就会引发更多的流言,比如瑞王做主让阮夫人先行回府,在一些不明真相的人看来,这自然是庇护了,而且时间越长越对阮夫人不利,就算最后找到真凶,夫人的名誉只怕也毁了。   瑞王顺势探臂过去将她揽入怀中:“就知道平平出马,一定不会叫人失望的。”说着低头,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亲了口。   这一亲,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这轿子晃晃悠悠,叫人似腾云驾雾。而无奇在赵景藩怀中,便更觉着像是身在舟船之中,身不由己随之飘飘荡荡。   唯有一丝理智尚存,还不忘说道:“轻点!”   要是留下痕迹,太太那边自然又无法交代了。   郝府,三江早迫不及待地把破案的经过告诉了阮夫人。   当时阮夫人才给王府的人送了回府,秀秀陪着回来,因也听说了很多风言风语,十分不安。   当时瑞王驾到,秀秀跟着那各家的姑娘退避后,不多时就听说侍郎夫人横死,阮夫人很有嫌疑云云。   这下子就像是戳了鸭子窝,众位姑娘顿时唧唧嘎嘎说了起来,竟忘了还有秀秀这个郝家的人。   秀秀虽然心惊,但是绝不会相信阮夫人犯案的,她可不像是这些高门大户的淑女,本就是外地进京的,虽然装着温柔贤淑的样子,实则并不如此。   听他们言语之中颇有幸灾乐祸之意,甚至又把无奇拉下水肆意编排,当即拍桌怒道:“都闭嘴!”   众人顿时鸦雀无声,秀秀道:“你们若有能耐,就去清吏司当官,找到真凶把这案子破了!要是不能,就趁早别在这里发表高论,毫无根据的诋毁他人!”   其中庞华因先前在无奇跟前吃瘪,当即道:“我们只是在议论罢了,难道我们私下里说话都不行了?你管的也忒宽了!”   秀秀道:“平时行这时侯就不行!你不服,我跟你去见瑞王殿下!当面让殿下替我们分辩分辩,看看行不行?!”   庞华低下头。   秀秀非常机灵,知道拉瑞王这大旗出来自然是无往不利。   果然其他众人也都哑口无言起来。就算时不时还窃窃私语,却也是小声的。   后来就听说清吏司正在紧锣密鼓地接手查问,但凡当时在院内休息的都有嫌疑,而且凶器并没找到,所以阮夫人行凶的可能性极低。   这些小姐们便不敢言语了。而其中有些精明的,因为见过瑞王之前对无奇那异常的态度,知道必有内情不可开罪,便只静观其变。   直到大家陆陆续续离开,秀秀也给带去跟阮夫人相见,而后又陪着她回了家里等待。   总算等到三江飞马而回,两个人才都安心。   在别的方面,三江是一点儿都不服无奇的,只有在破案的本事上,他简直对无奇是五体投地。   说起在清吏司的种种,一时眉飞色舞,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简直化身成了酒楼上的说书先生,一点儿细节都没有错过。   他说的唾沫横飞的,又颇为遗憾地道:“娘,可惜你不在场,不能亲眼看看平平的威风,瑞王殿下跟蔡尚书他们那些大官都在场,但哪一个都不如平平,却哪一个不服她呢?哎呀,我可是真服了!”   阮夫人听的怔怔然。   郝三江摩拳擦掌道:“这下好了,这么短的时间内破了案子,总算堵住了那些人的臭嘴,不得叫他们胡说八道。娘,等平平回来您可要好好地夸她一番,今日实在多亏了她!”   阮夫人听到这里才微微一笑:“行了,你从来不肯在我跟前多赞平平几句,甚至我跟你爹每次多夸她几句,你还不受用呢,说我们偏心,怎么今儿这样兴头?”   “这可不一样,”郝三江叫道:“今日娘差点儿给卷到这件事里头,儿子我虽然浑身的力气,可又有什么用呢,横竖使不上一点劲儿,还不是平平能顶得住?她给娘解了围,她要不是我妹子,我恨不得就给她磕几个头呢!”   阮夫人更笑了:“行了,越发胡说了。”   秀秀在旁总算找到插嘴的机会:“舅妈,可不是表哥胡说,平平就是厉害!今儿那些什么名门闺秀的,只会唧唧喳喳的胡说,这下打了脸了吧。明儿她们知道了,看怎么无地自容。”   阮夫人闻言才叹道:“这也不必,毕竟平平如今不在清吏司了。有功劳也不是她的。”   正说到这里,外头报说无奇回来了。   原来无奇怕王驾近前,会惊动府内人,所以便叫瑞王在街口上停了轿子。   临别,两个人倒是有点依依不舍之意,瑞王早在轿子里便给她整理好了衣裳,此刻拉着她的手,犹豫了会儿终于说道:“这两天朝中事多,等过了这一阵子,本王自然还会跟父皇重提迎娶之事。”   无奇听到“迎娶”两个字,臊的忙把手抽回来:“王爷你还是好好地办正事吧,我先走了!”她挥了挥衣袖,转身往前就跑。   夜色之中,她头也不回往前奔去,那裙摆飘扬蹁跹远去的身影,竟把瑞王看呆了。   还是费公公回过神来,特叫两个内侍赶紧跟上护送而回。   郝府的门房远远地无奇跑来,又惊又喜,赶紧都围过来行礼:“姑娘回来了!”   又欢天喜地道:“听说姑娘今日又立功了?!”   先前无奇是男子身份,进进出出跟他们是极熟络的,这些人自然也忠心耿耿,格外赞许无奇。   刚才听三江说了无奇破案的事情,一个个高兴的了不得,虽然并不是什么能公告天下的事情,可也觉着面上有光。   无奇笑道:“什么立功,有惊无险天下太平就是了。”   进了内宅,三江跟秀秀已经双双地先迎了出来,无奇问道:“娘亲呢?”   三江嘿嘿:“里头等你呢,我已经把你破案的事情告诉了娘亲了。我大大地夸了你呢!”   秀秀也笑说:“表哥说还要跟你磕头呢!快进去吧!”   秀秀才要挽着无奇入内,却给三江拉住了,三江低低道:“咱们别进去了,娘亲大概有些体己话跟平平说。”   秀秀对三江倒是有点刮目相看:“表哥,看不出你是粗中有细的人啊。也罢,太太先前没心情用饭,平平跟咱们也没吃,我去厨下看看做点儿太太跟平平喜欢的。”   提到吃,却和了三江的脾胃,两人一拍即合,双双去了厨房。   只说无奇进了屋内,上前拜过太太。   阮夫人将她轻轻地扶起:“事情都了结了?”   无奇展颜道:“娘只管放心,水落石出了。”   阮夫人点点头,却不错眼地看着无奇,并没有再说话。无奇道:“娘,你怎么了,不太高兴似的,是不是还在担心……”   “不,不是为了这个,”阮夫人摇头:“只不过,你哥哥跟我说了那个胭脂的事。”   无奇一怔:“哦,是啊,她也是个可怜人,只不过她毕竟杀了人,按照律法来说,仍是罪无可赦。”   虽然不太愿意这么说,但法不容情,杀人者死。   阮夫人见她的头发有些凌乱,便抬手给她理了理:“你原先在外头行事,娘并没有阻止,是因为知道你喜欢这样……但是……”   今日在蔡府的经历,被当做了凶手一样的看待,那时候阮夫人表面虽镇定,心里却不安而难过的很,只是这种难受不能说出来罢了。   虽然有瑞王庇护,并没有人来审问她,而且仍是许她回了府内,但阮夫人知道倘若找不到真凶,那么这个罪名只怕自己是背定了。   到时候事情闹大,就算是瑞王也护不住自己。   因为那个很有可能的后果,她是有点害怕的,毕竟要是走到那一步,夫妻,儿女,甚至于在清流的娘家人,竟不知如何。   当三江把案子告破的消息带回来后,阮夫人觉着自己就像是死里翻生、黑暗中看到光明似的。   那种感觉,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会懂的。   所以在三江把胭脂行凶的动机跟缘故告诉她后,阮夫人很能感同身受,那种苦苦挣扎而仍旧绝望的感觉,想要找到救赎却好像无法指望。   无奇不知道母亲要说什么,只是呆呆地仰头看着她。   阮夫人的眼圈却红了,有泪光在双眼中闪烁,她将无奇拥入怀中,喃喃低语:“也许,是娘错了。”   此刻无奇还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她本来还想找机会询问阮夫人那张字条到底如何,可是给夫人如此,弄的说不出口了。   横竖那个胭脂还在清吏司,等抽空自己往那跑一趟,仍旧可以问出来的。倒也不急在一时。   晚上,郝家人围着一张桌子吃了晚饭,却也其乐融融。   除了窦家舅妈跟不知情的窦玉,阮夫人,三江,秀秀跟无奇,大概都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阮夫人也一反常态地喝了两杯酒,吃了饭,便去睡了。   无奇回到房中,把那套衣裳换下来,可惜之前沾了血渍,这月白纱最不禁染,怕是洗不去了。   无奇很觉着可惜,就叫宁儿洗过后好生地收起来。   次日,无奇想好了理由,便去跟阮夫人说要出府一趟,只把蔡采石跟林森回来做借口。   本来她打定主意,要是夫人不同意,便死缠烂打地求。   谁知她开一开口,阮夫人便答应了,只说道:“去外头走动不打紧,只是答应我一件事——自个儿多留意些,不许吃了亏,其他的一概随你。”   无奇很意外,上前抱住阮夫人的腿:“娘!您怎么这么善解人意。”她那一肚子狡辩的话可还没来得及出口就没用武之地了。   阮夫人笑笑,望着她道:“横竖知道你有了撑腰的人,纵然捅破了天,有人替你收拾便是了。”   无奇怀疑阮夫人这句另有所指,可又心虚不敢问。   只赶紧见好就收,磕了头便溜之大吉。   阮夫人看着无奇忙忙跑走的背影,心想到的却是昨日在蔡府瑞王的所言所行。   那些不卑不亢,不过分高高在上,也不完全俯就,恰到好处,点到为止,成全了她的颜面,也没失了身份。   那个青年人比阮夫人所想的更加的……高明,可靠。   或者也可能称得上一个用情至真,对一个凤子龙孙而言,这已经是很难得的了。   如果有了更好的能护着无奇、将她照看妥帖的人……   而无奇也正好喜欢那个人。   也许,是该自己放手的时候了。   无奇本是想去吏部找蔡采石跟林森的,谁知才出了门不多久,竟正好跟两人撞了个对面。   原来他们两个的心思跟她一样,又知道她给阮夫人拘谨在家里,大概是不得空而出,而他们正着急,所以竟想来郝府寻她。   两拨人路上遇见各自欢喜。林森跟蔡采石因才回来,孟先生给了他们一天休整的假期,当下一拍即合,找两个干净的酒馆且去坐会儿。   无奇因今日出来有事,仍是男装。   蔡采石一如平常,只问她:“你怎么出来的?不是说你们太太不许你外出走动。”   无奇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娘亲今日格外答应的痛快。”   林森不住眼地打量她,却觉着她这个样子,却是他素来熟悉的,看着也自在习惯。   可回想昨夜所见,像是一梦:“小奇,昨儿晚上真的是你啊?”   “废话,不是我又是谁?”无奇道。   林森说道:“我怀疑你有双生的姊妹……你真的没有什么姊妹吗?”   “亏你想的出来。”无奇嗤地笑了。   蔡采石也说道:“怎么了,要真的有,你是不是就也动了贼心了?”   林森道:“那可说不定。只要不是小奇,一切皆有可能。”   “呸!”无奇跟蔡采石不约而同啐了口。   无奇更是威胁:“回头我跟秀秀说去。让她提防着你。”   林森赶紧举手求饶:“别别,我好不容易有个心上的人,你可别给我弄砸了。”   无奇哼道:“谁叫你胡说八道呢。”   林森道:“我如今有一件不胡说的事情要告诉你,只是怕你不敢听。”说着,那嬉皮笑脸的表情就收了。   无奇一怔:“你说什么?”   三人进了一家酒馆,找了个偏僻的隔间,蔡采石特意往外看了看并无闲杂之人,才关了门。   无奇看他行动非常谨慎,越发诧异:“到底怎么样?”   蔡采石说道:“我大哥跟你说了,我们是兵分两路,他先带端王妃回京,我跟小林子在后面故布疑阵的。对吗?”   无奇点头:“不错,蔡大哥是这么说的,说是小林子受了伤……你到底怎么受伤的,不是叫你‘遇山莫入’的吗?你难道忘了?”   林森苦笑道:“我自然是记得,只不过当时情形紧急,就算是地狱黄泉也要闯一闯了,放心,伤的不算很重,这一路慢慢走都养好了。”   无奇略松了口气:“那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林森道:“我……”   蔡采石听到这里,竟又不放心地起身走到门口,悄悄地向外张望。   无奇心头一震,给他们弄的忍不住也有点紧张。   林森深吸一口气,越发把声音压低了几分:“那天我追着那个山贼,打斗中他差点掉下山崖去,抓着一根树枝稳住了身形,他便求我救他,还说要是我救了他,就告诉我是谁指使他们截杀端王世子的。”   无奇双眸圆睁:“竟有此事?他、他交代了没有?”   林森舔了舔有些干的唇,声音如同耳语,道:“我怕他有诈,便将刀鞘探过去让他握住,一边问他到底是谁,他大概觉着求生有望,便对我说……他是山上二寨主身边的心腹,那天两位寨主跟一个神秘人见面,他送茶的时候看了眼,认得是……”   林森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   无奇忙问:“是什么?”   林森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他说,那个人是瑞王殿下身边的付先生。”   “什么?!”无奇失声叫了起来,整个人身子一晃!她眨了眨眼赶紧断然否认:“这自然是胡说,不可能!是诬陷!”   门口的蔡采石回头看了眼。   “你别急听我说,”林森忙道:“我也觉着不可能,那人趁着我不注意翻身冲上来,我已经给惊呆了,便问他是不是故意骗我的,他自以为无碍,便对我说他原先也是京内人士,有幸见过瑞王殿下身边的几个人,所以认得那是付先生。”   当时林森听了这话自然不信,便要将此人拿下,回去细细审问查证。   谁知他不肯就范,只说道:“这是皇室里的龌龊勾当,我刚才是为了保命才把这绝密告诉你,如今若是跟了你回去当个什么人证,那瑞王殿下跟他背后的太子哪里会放过我?”   林森见说不成,便要动手,两人打斗之中林森受了伤,情形危急的时候,有侍卫赶到,竟放箭将那人射杀了!   这个秘密,林森只私下跟蔡采石说过,连蔡流风都没敢告诉,两个人商议回京后跟无奇商议再做打算。   这也是为什么昨儿晚上在吏部见到瑞王的时候,他们两个人的脸色都那么的凝重肃然。 第155章 双王   林森说完了此事, 蔡采石慢慢回到桌边。   他知道无奇跟瑞王现在的情形已经不同于往日,有点明白无奇的心情。   迟疑了会儿,蔡采石道:“本来我们也在想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你, 毕竟你现在已经不在清吏司了, 而且你跟王爷……告诉了你,恐怕只会让你为难。”   林森却说:“要是现在不说, 以后闹出来再知道就晚了, 恐怕还要怪我们不讲义气。何况除了小奇,我也不知道该跟谁说了,甚至不知该不该告诉别人。”   瑞王不仅跟无奇的关系非同一般,毕竟也是把他们这一伙人召进清吏司的,虽然不敢说跟王爷攀交情, 但是对于林森而言, 瑞王殿下在他心中,其实……也是个不错的人。   所以在听那人说出真相的时候他本能地也不肯相信。   因为这个缘故, 也因为此事非同小可, 两人才连蔡流风也没有告诉。   无奇看看林森又看看蔡采石,半天才道:“你们告诉我、是对的。我不想做那个被蒙在鼓里的人。而且……”   她犹豫了会儿,说道:“我相信王爷不是那样的人, 只有你们告诉我, 我才知道自己将面对的是什么。”   之前端王妃当面在皇帝面前指认太子,如今林森带来的确凿“证供”, 又是指向瑞王。   众所周知瑞王是太子的膀臂,这岂不是雪上加霜,越发坐实了端王世子之死跟太子脱不了干系吗?   而且这已经不是太子一个人的事情了,连瑞王也给牵连在内。   蔡采石便道:“其实你不必要过于焦心,我跟小林子都知道这件事又棘手又危险, 我们其实也不愿意你给牵扯其中,只是告诉你,让你心里有个准备罢了。”   无奇低着头,过了会儿才缓缓说道:“要是瑞王殿下有事,那么我也无法置身事外。”   林森还以为无奇的意思是,毕竟是瑞王带他们进清吏司的这一点。   但是蔡采石却听出了不同:“小奇你……”   无奇却笑道:“罢了,先不说这些了,你们两个总算好端端地回来了,今日我做东,想吃什么只管点。”   三人说了半天了,林森倒果然是饿了,便搓搓手转忧为喜笑道:“也罢,天大的事情,先吃饱了再说。”   宫中。   太子赵徵在东宫见了几名大臣后,心事重重。   太子妃李氏拉着皇太孙赵斐的手走了进来,赵斐跑上前向太子行礼。   赵徵将脸上的忧色隐去几分,微笑道:“怎么今日没有去上书房?”   李氏说道:“他昨儿有些轻微的咳嗽,早上传了太医来,说是有点风寒,所以叫他休息一整日。”   赵徵点点头,却又忙道:“风寒只是小症候,以后不可再如此动辄就旷课,养成了散漫的习惯就不好了,而且还会招致旁人的闲话。”   李氏笑道:“知道了。以后不会了。”   赵徵打量着父母,此刻便小声说道:“父王,先前我只顾上学,好些日子没见到四叔了。我能不能去瑞王府看看他呀?”   赵徵皱眉道:“这会儿不成,你四叔也正忙着,你去了王府,只会添乱。”   皇太孙忙道:“父皇,我会乖乖的,这次绝不添乱,只住个一两天就行了。”   赵徵扫了他一眼:“过了这阵再说吧。”   皇太孙还想再求,李氏急忙拦住他,温声道:“斐儿,听你父王的,过几天再去瑞王府好吗?”她毕竟疼惜儿子,见赵徵眼圈发红像是要哭,便又忙道:“今儿你又不用去上书房,你四叔多半也会进宫来,等他来了你不就能见到了吗?”   赵斐听了这句,才转忧为喜。   叫嬷嬷把小孩儿领了下去,李氏便跟赵徵道:“太子还在为那件事烦心?”   赵徵叹了口气。   刚才来的那几位东宫的谋臣,也很挂心端王妃指认的事情,可以看得出,他们之中有一半是为此事不安悬心的,生恐这一场波澜或会引发滔天之变。   假如是个无名无姓的人这般指认,那么自然可以毫不犹豫地归之为诬告。   假如只是端王妃这般指认,或者可以说有什么误会在其中。   ……但是如今的情况是,确实是端王妃出面,可还有个更要命的条件,那就是她身后明明白白还有端王世子的性命,这般分量,就很难办了。   就算是这些忠心于东宫的老臣,想要反驳端王妃,那也无法尽情为难一个才失去儿子的女人,何况这女人还是王妃,因此只能束手束脚,畏首畏尾。   这样一来自然是陷入了被动。   所以连日来东宫的头顶上似乎都有看不见的阴云笼罩,而太子的脸色也是显而易见的比先前憔悴了不少。   他知道自己是无辜的,但也理解端王妃的丧子之痛,他没有办法为自己辩解,甚至他隐隐地感觉,皇帝恐怕也有那么一丝怀疑自己了,至少,是有点不满。   这种压力让太子苦不堪言。   太子妃深知赵徵的心情,便上前轻轻地给他按揉肩颈,道:“殿下不必过于焦虑,就算别的人都指望不上,不是还有瑞王吗?昨日瑞王来的时候不是曾说过,会为太子尽快解决此事的?”   赵徵道:“我当然相信老四,但是我实在想不到他到底会有什么好法子。我知道这件事也实在为难了他,当初我让人去传瑞王妃他们进京的时候,老四还在内务司,他那会儿就告诉过我这件事情恐怕不妥,可惜还是没能避免……”   要是当时瑞王不在内务司,他恐怕不会贸然下这个决定。   现在想想简直就像是注定了的。   不过要是有人想要陷害自己,就算不是借着这个机会,迟早晚也会动手的吧。   只不过让太子费解的是,这背后之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弄倒了自己,对他有什么好处。   按理说,倘若自己有事,好像的确有一个人可以获利,但是太子觉着不太可能。   他还是不想把人想的那么歹毒。   正巧,太子妃李氏这会儿也正在跟他想同样的问题。   但是李氏心里想的人选,跟太子的却完全不同。   她琢磨着太子刚才的那一番话,看了看赵徵的脸色,试探着说道:“这到底是什么人如此处心积虑,又行事狠辣的呢。”   赵徵不语。   李氏咽了口唾沫,又道:“殿下,妾身说一句大胆的话,瑞王在这件事情上如此的未卜先知,您说……他毕竟有人,也有能力……而且昨儿礼部尚书蔡瑾玄府内发生凶案的时候,瑞王也在场,偏偏这件事又牵扯出那个早死了的太子少保贪赃枉法等等,弄的父皇越发不高兴,是不是真这么巧呢……”   赵徵听到最后才明白了太子妃的用意,顿时变了脸色:“胡说!这是什么混账话!这也是你能说的?”   李氏吓了一跳,急忙道:“我、妾身只是突然想到随口说说,不是当真的。”   赵徵极为不悦地望着她,厉声道:“景藩是什么样的为人你难道不清楚?你竟然怀疑他?他向来对我忠心不二,他要是对这个位子有意,决不至于等到现在!而且倘若他真的想要东宫这位子,我给他就是了!”   李氏陡然色变:“殿下,可不能说这些话!”   赵徵怒道:“这些话又怎么样,难道太子之位比得上手足之情?倒是你,也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你也不想想,景藩倘若真的想要争权夺利,之前他又何必为了那个郝无奇而让自己触怒了皇上?几乎到差点自毁前程乃至丧命的地步?”   太子妃极为惭愧,脸色通红道:“是、是妾身一时糊涂鬼迷了心,殿下千万别生气了,以后我再也不了。”   赵徵见她倒是诚恳,气才消了些,只皱着眉道:“至于蔡府的事情,事先谁能想到?你以为老四是神仙不成?他之所以去蔡府,还不是因为那个郝无奇也去赴宴了?之前他特意托你往尚服局拿的那套衣裙就是给郝无奇穿的,凶案发生只是凑巧而已。再说,原先是郝家的那个太太给卷了进内……老四才让清吏司处置的,牵扯出朱少保不过是意外。向来他为了避嫌,已经做的够多的了,倘若咱们还要去怀疑他,岂不是让景藩寒心?兄弟几个,只有他是最念手足情谊的,要是连他也离了心,那么本宫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   太子妃满面愧悔,点头道:“是,您说的我都记住了。以后再不敢了。”   赵徵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如今是多事之秋,只怕你也是着急之故才发了晕,但如今正是该同心协力的时候,不能再自乱阵脚。”   李氏连连答应。   赵徵见她如此,便不再说下去,只道:“罢了,我该去乾极宫了,今日斐儿在家里,你且好生照看吧。”说完后,太子起驾出了东宫。   太子本是要去乾极宫给皇帝请安,心里却因为太子妃的话,很不舒服。   他估摸着瑞王也差不多该进宫了,问问身边的人,却还没到。   平时这个世间他该已经来了的,今日怕是有事情耽搁了。   赵徵有些心神不宁,便命人去打听打听。   且说东宫,直到赵徵去后,外头的皇太孙赵斐才又跑了进来:“母妃,父王去见皇爷爷了吗?”   李氏因才给训斥,也有点脸色不佳:“是啊。”   赵斐道:“为什么这些日子父王不叫我去内宫啊?”   李氏勉强一笑,道:“你皇爷爷身子不好,等他好些了再去。”   赵徵的确叮嘱过赵斐,叫他这些日子不要去乾极宫,除非皇上召见。   这却不是因为皇帝的身子,而是担心赵斐进宫,万一遇到了在宫内调养的端王妃,会让端王妃想到死去的世子。   另外还有一件,就是赵景藩曾叮嘱过赵徵,叫他这些日子小心出入,越是非常时期越是要谨慎冷静,包括皇太孙跟太子妃也要留意,至于东宫的防卫,要外松而内紧。   所以赵徵不叫皇太孙经常向内宫去走动。   李氏说完后,赵斐却仰头看着她,忽然问道:“母妃,堂弟真的是父王派人杀死的吗?”   太子妃猛地听见这句,吓得色变:“住口,你从哪里听说的?”   赵斐道:“我、我……”   太子妃一再逼问,赵斐才承认,是那天无意中听到两个过路小太监说起来的。他毕竟不太懂这些,只记在了心里。   李氏怒火攻心,问是哪两个太监,赵斐却不记得是哪一处的了。   怒不可遏之下,太子妃便道:“斐儿你记着,端王世子的死跟你父王无关,是他命不好遇到了山贼罢了,倘若还听见有人这般胡说八道,污蔑你父王的声誉,即刻叫跟着你的去拿下他们,就算当场打死了也不怕!”   赵斐见她动了真怒,吓得只好答应了。   李氏因听皇太孙说了这个,知道如今宫内只怕谣言四起,所以才传到了儿子的耳中。   太子妃心里动气,便叫人准备,要出东宫去皇后宫中走走,借着请安之故告诉皇后,让她加紧约束六宫,别叫那些人背地嚼舌无法无天。   李氏特意带上了赵斐往皇后宫中而去,皇后向来对太子妃都淡淡的,可见了皇太孙却很喜欢,将赵斐抱入怀中,笑问他这两天怎么也不来请安。   赵斐按照母妃所教导的,只说偶感风寒等等,还好皇后并不计较。   过了会儿,皇后便命人带了皇太孙入内去玩耍,她知道太子妃这次来一定有话。   李氏便说起端王妃诬告太子的事情。   等她说完,皇后道:“不用大惊小怪,如今她不过是个只会风言风语的寡妇罢了,又没了世子,还能掀起什么波浪来,只要有本宫在,有斐儿在,太子又没有亲自举刀杀人,他们还能把太子弹劾下去?做梦。”   李氏听她说的痛快,稍微心安:“可是母后……”   皇后说道:“说句不中听的,若不是徵儿,还有谁能坐这个位子?就算不是他,那还有皇太孙呢!皇上向来疼爱斐儿,再怎么着,也不会让别人取而代之。”   李氏点点头:“母后说的对。不过,臣妾就是生气,那些人背地里嚼舌也就罢了,居然还让斐儿听见了,这孩子先前问我呢。”   皇后本来面不改色,听到这句才也露出几分惊怒:“什么?知道是谁么?”   “正是不知道是哪一处的小太监。若知道了就好办了。至少可以捉到一两个杀鸡儆猴。”   皇后皱眉:“这几日皇上也不自在,本宫便也懒怠理会宫内的事情,倒是纵出这些东西来,你不必管了,本宫会派人去料理。”   李氏见皇后这般说,总算放心。   且说赵斐跟着宫内到了内殿,吃了两块点心。   他知道母妃来找皇后必然是有话说,便识趣地不去打扰,只慢慢地从偏殿出来。   正在门口玩耍,无意中往外一看,却发现是成安公主,旁边还有个女子。   赵斐仔细一看,认出是蔡府的那位二小姐。   昨日在蔡府发生的事情,赵斐也有所耳闻,好奇的很,见状便知道必然是成安公主宣了二小姐进宫问询。   他回头看看殿内,心头一动,便对宫女说:“你告诉皇后娘娘跟我母妃,我去跟着公主了。”   说完后拔腿便奔向成安公主。   那边公主其实正送别蔡娟的,因为两人感情不同,便特送了出来,如今正要进侧宫门回宫去,听到有人唤自己,转身一看才发现是皇太孙,他身后两个太监紧紧追过来。   成安止步,等到赵斐到了自己跟前,才忙道:“你跑什么?留神脚底下,摔倒了的话可怎么说?”   赵斐笑道:“姑姑,怎么蔡家小姐走了?”   成安说道:“你的眼睛倒是尖,时候不早,她自然就回府去了。怎么,你找她有事吗?”   赵斐仰头看着她道:“姑姑,你跟蔡家小姐关系真好,是不是因为你会下嫁给蔡郎中啊。”   成安闻言,脸陡然通红:“你、你说什么!你哪里听来的?”   赵斐吐舌。   他是之前偷听太子跟太子妃私下里谈话,才知道的此事,这会儿看成安窘迫,便不敢再说了。   成安涨红了脸,却并不是真心的生气,只含恼看了皇太孙一眼,才叮嘱道:“这些话可千万别乱说出去,知道吗?”   赵斐道:“知道了,不会告诉别人的。”   成安抿嘴一笑,又看看皇后宫的方向,道:“你怎么在这儿?是来给皇后娘娘请安的?怎么私自跑出来?”   赵斐说道:“母妃在跟皇后娘娘说话,不叫我打扰,我闲着无聊,正好看到姑姑了。”   成安倒是也喜欢这个侄子,便笑道:“你来也罢了,就是别让太子妃找不到你在哪里才好。”   赵斐得意道:“我出来的时候已经告诉他们了。”   成安笑道:“你这小机灵鬼儿。”   于是成安领着赵斐回自己的宫中去,路上赵斐便问起蔡府的事情。成安果然是听蔡娟说过了,不过……也正因为听了蔡娟的描述,才知道这案子的告破,绝大的功劳都归无奇。   这让成安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舒服。   听赵斐问起,便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随口道:“你怎么对尚书府的事情这么感兴趣啊?”   赵斐说道:“当然啦,四叔昨儿也去了尚书府,为了这件事在尚书府呆了一整天了,对了,好像还有平平……”   “平平?”成安疑惑,旋即一震:“你说的是郝无奇?”   赵斐笑着拍手:“对呀,就是她。”   成安看他欢呼雀跃,提起无奇倒像是很高兴似的,便道:“她又怎么样。哼。不过喜欢逞能罢了。就算不是她,难道蔡郎中自己就破不了案吗?就是四哥哥太偏袒了她,竟摁着不许蔡郎中参与,才叫她出了风头罢了。”   连赵斐都听出了成安话中酸溜溜之意,便看了成安一会儿,说道:“姑姑,其实平平的确是很有能耐的,之前在神鹤园林也多亏了她,要不然四叔也不会那么喜欢她。”   成安忙制止了:“不要胡说,谁说你四叔喜欢她呢?哼,不过是一时被她迷惑罢了。”   赵斐眨了眨眼,有点不太明白,便道:“好吧。不过,我倒是希望平平能够进宫来。”   “这又是为什么?”   “如果是她的话,端王妃误会父王的那件事,也许会水落石出呢。”赵斐语出惊人,但表情却很认真。   成安的唇动了动,竟有点无言以对,她想训斥赵斐简直把无奇当作“神”了,可又不愿意出言否决断了小孩儿的这点念想。毕竟……竟然连赵斐都知道了端王妃指认太子的事情,这让成安实在有点难过。   其实,她心里也盼着这件事情可以圆满解决。   成安脸色有些黯然,却振作精神道:“斐儿,不要担心,毕竟还有你四叔在呢。”   “对呀,”赵斐道:“父王也是这么说的!”   成安微笑道:“这就是了。”   两人回到殿内,成安命人那些糖果点心,赵斐道:“姑姑不用费心,我在皇后娘娘那里吃过啦。”   成安便道:“那你陪我下棋玩儿吧?”   赵斐道:“那有什么趣,总是我输。”   成安笑了起来,道:“要是怕输总是不练,以后就真的成了臭棋篓子、再无进益了。”   于是便排兵布阵,跟赵斐下起棋来。正下了两盘,突然不知从何处冒出一股烟来。   一个宫女叫道:“不好了,走水了!”   成安吓了一跳,忙起身拉住赵斐的手,那烟起的很快,半个宫室顿时给烟火弥漫,成安赶紧领着赵斐往外奔去。   就在宫内风云变幻的时候,瑞王却不在城中。   一大早天不亮,瑞王赵景藩便带了亲信出城,前往城郊十里亭处,又等了片刻,便见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这马车看着很是平常,前方两名骑士开道,后面两匹马跟随,都是寻常来往客商似的打扮。   可是细瞧就能看得出,这马上的气势都是体态彪悍气质干练之辈,每个人的眉宇间都透着肃杀之色!   那为首的两名骑士目光如鹰隼一般,早看见了瑞王的大轿,早拨转马儿回到马车旁低语了几句。   不多会儿,那马车距离车驾十多步远,便缓缓停了下来。   未见其人,车中却先有个声音传了出来:“你这是守株待兔吗,是早知道我今日回来?”   顾九将瑞王的轿帘慢慢地搭起。   瑞王端坐轿子内,肃然贞静,微微抬眸:“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地回京,这是堂堂的秦王殿下该有的行止吗?”   马车中一声朗笑,车门打开,一道矫健的身影从车厢内跃了出来。 第156章 殴打   这下车的人, 的确正是本来镇守南疆的秦王赵景华。   秦王双脚落地的瞬间,轿子里的瑞王赵景藩也终于缓缓而起,躬身走了出来。   两个人隔着七八步远, 彼此相看, 顷刻,瑞王略略欠身道:“见过三哥。”   秦王凝视着他笑道:“还以为你不认我这个三哥了呢。”   赵景藩淡淡的:“我并不敢。只不过, 刚才叙的是家礼, 但是按照国法,秦王殿下擅自回京恐怕于理不合吧。”   对于他的冷淡,秦王有些在意料之中似的笑了笑,笑容里隐隐透出一股纵容自在的意味。   他非但并未动怒,反而往前走了两步。   赵景藩身后的顾九见状, 有些紧张而警惕地靠近, 却给瑞王抬手制止了。   秦王赵景华一直走到瑞王的身前,四目相对, 便抬手在他的肩头轻轻地一拍, 似笑非笑道:“怎么着,你这小子真要把三哥我国法处置?”   “我自然不想,”瑞王瞥了眼他的手, 又看向他面上, 仍是淡淡的:“所以请三哥不要逼我。”   赵景华看看瑞王的脸色,抬头看向城门的方向:“你怕我回京, 会做出什么事来,对吗?”   瑞王不语。   赵景华道:“那好吧,我便不回去,只是你得找个地方,我千里迢迢回来, 总不能就这么回去,至少把我要说的话告诉了你再走不迟。”   瑞王眉头微蹙,思忖片刻,横竖此处跟神鹤园林最近,于是便同秦王一并往园林而去。   这日金平侯正在院子里,正张罗着要中秋诗会的宴席。   闻听瑞王驾到,当下把所有事情都抛在脑后,手舞足蹈地出来迎接。   他毕竟是见过世面的,秦王虽然常年在外镇守,但毕竟也是从京内出去的,金平侯才刚照面,就依稀认出了秦王。   只是金平侯极有分寸,因见秦王一身常服,且回京之前毫无消息,便知道事有蹊跷。   更加上跟瑞王有关,所以竟只字不提,只恭恭敬敬迎接了两人进内。   伺候了茶水,金平侯识趣地退了出去。   赵景华笑了笑,说道:“听说你最近春风得意,怎么,终于要定王妃了吗?”   瑞王瞥了他一眼:“千里迢迢回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赵景华道:“景藩,你也太不近人情了,难道兄弟之中,只有太子是你的哥哥?我就不是了?连几句私情话都不能说么?”   瑞王道:“若殿下是堂堂正正奉诏回京的,我也乐得跟殿下详谈。”   “你还在计较这个,”赵景华冷笑道:“如此步步为营,你无非是担心我对太子殿下不利罢了。”   “那你会吗?”瑞王却突然问。   他转头看向秦王,目不转睛地,像是在等待赵景华的答案。   秦王皱了皱眉,终于道:“如果我说会,你是不是要替太子除掉我?”   赵景藩道:“我并不像是有些人一样心狠手辣,但是若有人敢危及太子殿下,想要图谋不轨,那我只能秉公行事。”   秦王笑道:“景藩,你话中带刺,是在说三哥心狠手辣吗?我倒不知我怎么就心狠手辣了。”   赵景藩道:“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心里清楚。”   “你果然是怀疑我。”秦王双眼微微眯起。   赵景藩淡冷地笑了:“你若心中没有鬼,又怎么知道我怀疑你什么。”   秦王轻轻地一拍桌子,蓦地站起身来。   门口处,顾九因听见响动,身形一晃,却没有立刻闯入。   赵景华走开两步,回头看向瑞王,敛笑道:“你何必跟我绕弯子,实话实说罢了,你无非是怀疑端王世子遇害的事情跟我有关,是不是?”   瑞王的脸色也冷肃了下来,他盯着赵景华道:“既然三哥你自己提起来,那你不妨告诉我一句实话,这件事情是不是……跟你有关。”   赵景藩本来想问“是不是你做的”,临到出口却又变了。   直到现在他还是不愿意就认定,面前的人便是那个凶残不择手段的幕后之人。   其实瑞王对于赵景华并没有多么的厌憎。   事实上,倘若他们只是寻常人家的兄弟,也许瑞王跟秦王的关系会非常的好。   但是之所以现在出现这种其冷如冰的情形,原因只有一个。   瑞王在为太子防备着秦王。   因为这种提防,他不得不跟秦王保持距离。   赵景华听他质问,静默片刻,沉声道:“这件事,确实跟我脱不了干系。”   瑞王本来只是揣测,也没指望秦王能够回答,猛地听见这句,他的脸色一刹那变得惨白,手扶着桌面也站了起来。   “真的是你?”他像是要最后确认依据。   仿佛秦王答应一句,他立刻就会命人动手将人拿下。   赵景华一笑:“我说是跟我有关,但并不是三哥指使的。”   瑞王的眼神很冷峭:“秦王殿下,不要敢做不敢当。”   赵景华道:“如果是我指使人,我绝不会隐瞒。事实上我这次冒险回京,不为别的,就是知道你恐怕已经对我起疑,所以想亲自回京跟你解释。”   瑞王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半是好笑地问:“同我解释?”   赵景华知道他不信,负手往门口走了几步,看着前方湖面上飞掠而过的灰鹤,说道:“周琴北曾经是我的人。这个你该知道吧。”   “何必说曾经,难道她现在不还是你的人吗。”瑞王淡淡道。   “她早就不是了,”秦王蹙眉,摇头说道:“在我知道了她想要对你不利的时候,我便将她从身边驱离。起初听闻她投靠了端王府,我也没有在意。后来才知道她因为我将她赶走,竟变本加厉针对于你。”   室内极为安静,只有秦王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时而夹杂着湖面上传来的灰鹤的鸣叫。   从感情来说,赵景藩很愿意相信秦王这番说辞。   可从理智而言,瑞王不相信。   “你是说,她后来所做的那些事,都跟你无关?”瑞王垂着眼皮,轻声道:“她利用李靖,乃至复州的事情,都是她自作主张吗?你以为我会信?”   秦王说道:“我知道你会不信。所以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什么交代?”   秦王道:“回王府后你自然会知道。”   赵景藩沉默良久:“既然这样,那好吧,三哥你便回去吧,就此别过。”   秦王望着他:“你这就要走?”   赵景藩道:“京内还有要事。”   秦王笑了:“我以为你对我好歹也念着些手足之情,现在看来,到底是不及你跟太子的万一啊。”   他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无奈的冷,好像还有些许自嘲。   赵景藩心头一动,脚下也随着停了。   秦王看着他停在原地,终于又道:“你到底为什么对我就这么敌视?秋浦那边荫廷侯的事情,自然是荫廷侯他自寻死路,但也是你故意为之,不管怎么样你是不会让他去西南八州的,是不是?想当初在梁州的时候,我出兵,你出粮,你我兄弟齐心,内外配合,才救了那满城百姓,为什么现在你却对我处处防备?为什么就不能像是以前一样!”   瑞王听他问的急,便道:“你要弄清楚,梁州的时候,我并不是为了你,只是为了梁州百姓,也是为了天下的安定。”   秦王张了张口又忍住,冷笑不语。   瑞王道:“至于荫廷侯他本来就是狼子野心,在秋浦的时候就行谋逆之举,若是再去统兵,只怕西南必出大事,这个难道你不知道?”   秦王傲然道:“难道我怕他吗?”   “你自然不怕,若是他顺从,你便能利用他拉拢你跟西南各州的关系,如果他反叛,你秦王殿下自然可以将他诛灭,顺势成为名正言顺的西南王。”瑞王毫不留情一语道破:“不管如何对你来说都可谋利。”   赵景华长长地吁了口气,声音低沉,很缓慢地说道:“你非要说的这么绝,算的这样清楚?”   瑞王道:“要是三哥没有自己的私心算计,我又何必这样。”   “好吧,”赵景华抬手在额头上轻轻地一扶,“我问你一件事。”   瑞王沉默。   赵景华道:“倘若在太子殿下登基之后,他要对我下手,将我除去,你会怎么做?”   瑞王哂笑:“你怎么会这么问?太子不会做这种事。”   “他现在还不是皇帝,你怎么知道他当了皇帝后会如何?就算他没有,他身边那些文武大臣呢?你是在京内的,你难道没听说过?不止一次他们想太子谏言,要削我的兵权!”   瑞王知道这是真的,但他并没有放在心上,毕竟太子未必会听那些人的话,而且……在他看来秦王的势力太大了,若是能适当地削点兵权,反而稳妥。   “你就是不想放权罢了。”瑞王回答。   赵景华道:“我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也不敢。”   瑞王问:“不敢?不能?”   秦王赵景华仰头思忖了片刻:“还记得二哥是怎么死的吗?”   瑞王微微一震。   赵景华说道:“当初端王在的时候,人人称誉,他跟太子的年纪差不多,端王世子比皇太孙还大一岁,那会儿宫内传扬的是什么?你总该清楚,都说皇上更喜欢端王。但是那么巧,端王就得了病,你真相信他好好地就病死了吗?”   那时候瑞王还小,那段记忆模模糊糊,因为让人不愉快,便下意识地不肯去想。   赵景华道:“你今日当面质问我有没有害过世子,那你可敢当面去质问太子,他有没有害过端王?”   “住口!我不许你这么污蔑太子殿下!”瑞王不假思索地喝止,又厉声补充了一句:“我很知道他绝不会!你也不必挑拨离间。”   赵景华道:“好吧,他是不会,那么皇后呢?我再问你,要是我被削了兵权,你能保证我全身而退吗?还有跟随我的那些人……对了,提到这个,周琴北的父亲镇国将军为什么死,你知道吗?”   瑞王打断了他:“行了,别说了!那是过去的事了。”   “那就说点现在的,”赵景华道:“朝廷本就容不下这些能打仗掌兵权的,这个你自然清楚。我索性告诉你,幸亏我是秦王,还有这一重身份,假如我不是皇室之人,不是父皇亲口许了我的……这会儿也早给那些酸儒弄死了!但是我问你,要不是我们这些在外头带兵打仗之人,只靠着朝堂上那些口若悬河的家伙,能南驱蛮族,北败夷狄吗?若是边疆宵小四入,山河风雨飘摇,百姓流亡,你还要为太子守着那个子虚乌有的位子,有何意义?”   瑞王直直地看着赵景华,听到最后便怒道:“够了!不要危言耸听,太子仁德,未必如你所说妒贤嫉能。”   “我不信什么未必!”赵景华道:“周琴北之所以铤而走险,大概也有这个缘故,我并不是为她辩解,我也不容她的不择手段,但我希望你能够清楚,怎样选择才是对朝廷跟天下最好。”   “你的意思是,选你吗?”瑞王提高了声音,眼神也变得凌厉。   秦王对上他的眼神,傲然道:“如果你能选我,我知道我会比太子更合适。”   “你终于露出你的真面目了!”瑞王道:“你本来就存了这种心思!可惜太子是父皇封的,不是你的,你就不该奢望!”   赵景华道:“你以为,父皇对于这个太子就很满意吗?”   瑞王一怔,目光有些森然:“秦王殿下……请不要太过放肆。”   赵景华自然看出他隐忍的敌意,却仍是不以为然。   望着外头游弋的鹤鸟,秦王说道:“虽然这些年来你总当我是敌人似的戒防,但我到底是你的哥哥,而且我也一直不能忘记当年梁州的事情。在我心里,你始终都是当初的那个不计后果前去相救的景藩。”   瑞王喉头微动,并没有答话。   赵景华道:“人都有私心,我今日把我的私心都告诉了你,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倘若你我不是父皇的儿子,自然另当别论,但既然你我都是皇子,在太子登基之前,任何人都有可能坐上那个位置,而你唯一的考量是,你我到底适不适合那个位子。”   赵景藩拂袖:“够了,我不想再听你这些妖言惑众的话,你可知道就凭你刚才的那一番话,我就可以……”   “就可以怎么样?替太子把我剿灭?”赵景华面不改色,淡淡道:“我敢只身回来,就想到可能遇到过的任何情形。”   “所以你自然也做足了准备。”瑞王接口。   他怀疑秦王暗中备了伏兵,心中已经开始想要不要即刻动手。   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干这种同室操戈玉石俱焚的事。   “我的人,只有外头那四个,”赵景华淡淡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你想怎么处置,也随便你。”   瑞王狐疑。   秦王的脸色极为平静,如果他是在说谎,那可真是个绝世高手。   看出了瑞王的迟疑,赵景华微笑而声音温和道:“要是别的人想杀我,我自然不会引颈就戮,但如果是你,景藩,三哥愿意把命交给你。”   瑞王一震。   他竟分不清秦王这话到底是真是假。   目光对视之间,赵景藩心里天人交战,直到他听着外头的鹤鸣,突然想起一件事:“出现在清流的君遥,跟你有何关系?”   秦王挑了挑眉,竟笑了两声:“是小平平告诉你了?不错,君遥就是我。”   瑞王脸色一变:“真的是你!”他有瞬间的屏息,才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去找她?”   “这还用问吗?”秦王笑看着赵景藩道:“我听说你为了这个女孩子不顾一切,当然是想亲眼看看,这让我四弟神魂颠倒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丫头。”   瑞王拧眉:“赵景华,要不是顾九赶了去,你又想带她去哪里?”   赵景华的笑容里却有一点点不可说的窘然,他道:“本来我只是想见识见识,谁知、那丫头果然不错,我便想带她去南边做客……”   “做客?说的好听。”瑞王的怒意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你想对她做什么?你对她……做过什么?”   对于秦王的名声,赵景藩是知道几分的,他这个三哥可是个风流不羁的人。   当初顾九把无奇带回来,虽隐瞒了一些话,但赵景藩却也猜到了几分。   赵景华满不在乎地笑道:“放心,没来得及做什么,就给你的人打断了。”   听了这句,又看秦王满脸无所谓的表情,瑞王忍无可忍,挥手一拳打了过去。   以秦王的身手,本来能躲开的。   但是他先前低估了瑞兆对于无奇的心意,差点对无奇做出那种事情,故而有些心虚,也知道得给瑞王一个出气的机会,于是竟没有闪躲,硬生生地挨了瑞王一拳。   瑞王虽不习武,但手上的力道还是有几分的,击中秦王脸颊的瞬间,打的秦王往旁边趔趄出去,嘴角顿时流出一道血渍。   “赵景华你混账!”瑞王气极,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咬牙道:“你竟敢动她……你是不是疯了!”   与此同时,外头跟随秦王的侍卫们纷纷跃入:“王爷!”   他们一动,顾九等人也动了,顿时,在门口处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秦王跟瑞王两人的身高其实是差不多的,但是秦王常年带兵,到底要魁伟些,可是他不反抗,自然就落了下风了。   只不过情况虽看似危急,秦王却并不怎么惊慌,他的唇边带血,可却还挑着淡淡的笑意。   顷刻间他皱眉看了眼门口众人,那四名跟随他的侍卫忙低下头,不再妄动。   秦王便又看着瑞王,眼中却多了几分惊奇,他道:“景藩,之前为了太子,你反而能克制,怎么关乎这小平平,你就失控至此呢?”   从来在秦王看来,瑞王心目中第一重要之人恐怕就是太子赵徵了。   可是从方才赵景藩的所言所行,他突然发现,太子殿下的地位竟有点岌岌可危。   真是新奇。   “不许你这么叫她!”瑞王恨不得在他的脸上左右开弓再打上几下,但看着那血渍从他的唇边划过下颌滴落在衣衫上,便忍住道:“你没资格!”   “好好好,我知道了,”面对瑞王的威胁,秦王殿下反而高举了双手:“只有你可以这么叫她,对吗?我知道你喜欢那孩子,倒是想不到你喜欢她到这种地步……”   先前听说瑞王为了无奇身陷内务司等等,秦王还以为,这其中大概有什么误传,又或者是瑞王另有所图之类。   此刻才知道,唉,不过是个为情所困之人罢了!   原先因为瑞王满心里都是太子,好像天底下只有太子一个才是“人”,只有赵徵对他最重要,赵景华对他可谓又爱又恨。   再加上赵景藩是这般容貌性情,秦王便觉着他实在是寡情凉薄的很,简直不染凡尘不食人间烟火的情形。   可现在发现瑞王竟为了无奇这么“反常”,毕竟也是有七情六欲的。   秦王心里却觉着自己的四弟……身上像是多了几分熟悉的世俗人情之气,无端可爱了几分。   瑞王却不想再听他胡说,便撒开了秦王的衣领,掏出帕子擦手:“今日你说了那些不经之谈,我暂时不能放你回去,就委屈你暂时在这神鹤园林住上几日,等京城内的事情平息,再作打算。”   这便是要将秦王软禁在此地的意思了。   秦王道:“你要关住你三哥?”   赵景藩整理着刚才因为动手而微乱的袍袖,轻描淡写道:“不错。这也是你自投罗网。”   秦王笑:“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是因为太子关我,还是因为……郝家的女孩子?”   赵景藩斜睨他一眼:“无可奉告。你若不愿意,便叫他们动手。”   秦王大笑:“我才回京,自然想多留些日子,你既然愿意留我,三哥又何乐而不为?”   赵景藩冷哼了声:“请三哥安安分分留在这里,千万不要想着兴风作浪。不然的话,我也只能义不容情了。”   秦王叹道:“这么说,你先前还是对我容了点儿情的?”   瑞王没有答复,只转身往外走去,走到门外,便跟顾九道:“把这些人找一处地方关起来。好生看管。”   离开神鹤园林,瑞王又多叮嘱了金平侯一句,让他留意秦王,不许他走出园林半步。   金平侯虽然没有软禁秦王的胆子,但看着瑞王的脸,便觉着别说是秦王,就算是天王老子也可以。   当下赵景藩起驾回京,才堪堪进了城门,迎面便有一匹马飞奔而来,看见王驾急忙翻身而下。   随行的众人认出是王府的内卫,便并未阻拦,这内卫掠到瑞王轿子旁边,低头说了几句话。   轿子中瑞王的声音发颤:“什么?!”   内卫的声音很低:“请殿下尽快进宫!据说、太子殿下的伤势不容乐观。” 第157章 悲喜   瑞王听了这个消息, 魂不附体,竟不知到底怎么样。   当下轿子也不乘了,即刻叫人牵了马来, 不顾一切地翻身上马, 风驰电掣地往皇宫而去。   就在赵景藩带人赶往皇宫的时候,无奇跟蔡采石林森三个酒足饭饱, 也从街边的小店内冒了头, 正摇摇摆摆往外而行。   还没走出这条街,远远地就听到前方一阵吵嚷。   眼见有许多百姓们慌不迭地后退避让,然后是两匹马飞奔开道,紧接着一道身影策马疾驰而过!   简直叫人目不暇给。   无奇三个本来正乱看热闹,猛地看到中间那一闪而过的身影, 竟是那么熟悉, 他们顿时都怔住了。   蔡采石先疑惑说道:“那个是……”   林森道:“是瑞王殿下不是?我是眼花了吗?瑞王殿下怎么会骑马?”   蔡采石脸色有些不妙。   的确,瑞王向来很少骑马, 如今赶得这么着急不顾, 必定是出事了!   他看破不敢说破,只看向无奇。   却见无奇扬首看向那处,喃喃道:“王爷怎么像是从城外回来, 这又是、要去哪儿……”   蔡采石低声道:“只怕是要进宫吧。”   “进宫、”无奇扭头看他一眼, 闪烁的目光里也泛出不安:“难道宫内……出事了吗。”   三人面面相觑,终于还是蔡采石道:“不要急, 我们立刻回吏部找大哥去,他应该会知道什么。”   于是林森去叫了一辆车,大家乘车赶往吏部。   才下车,就见吏部门口处几名官员,凑在一起不知在说些什么。   见了蔡采石他们下车, 众人才忙停口,脸色却都不很好。   无奇因为情急,并没在乎别的,三人向着对方一拱手,不理对方如何反应,便急忙作伴往内而行。   身后几个官员目送他们三人,满面诧异道:“这、这又算什么?明明是个女子,先前胡闹蒙受皇恩赦免也就罢了,今日怎么又来了?当这儿是什么地方?这般大摇大摆的……”   另一个说道:“罢了,罢了!要是刚刚说的那件是真的,郝无奇的这件事就很不算什么了。”   一阵沉默过后:“是啊,如果太子殿下真的……那将来这东宫之位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且听说瑞王殿下对于这个郝执事可是分外偏爱的呀。何必在这个节骨眼上找不痛快。都忍着点吧。”   这几位商议说罢,也一并偃旗息鼓入内。   且说无奇同蔡采石林森直奔考功司去,谁知此刻蔡流风竟在清吏司,于是又拐了回来。   原来蔡流风此刻在清吏司,是为了先前的那个杀死了刑部汤侍郎夫人的胭脂,原来昨晚上胭脂忽然高热起来,情形变得很不好,最后竟不治身亡。   早上蔡流风才知道此事,忙过来查看情形。   孟先生今日竟不在,只有钱括出面说道:“郎中不必操心此事,那女囚胭脂乃是昨日伤到了头,伤口不知碰了什么脏物,昨晚上便发了高热烧的人事不省,天不亮就咽了气,尸首已经叫挪出去了。”   蔡流风只觉着此事有些蹊跷,正在追问尸首送往何处。   钱括一会儿说是送去了义庄,一会儿又说大概给人埋了烧了,他的行事向来就是这么飘忽不着调的,脸皮又格外的厚且油滑,倒是叫人无可奈何。   正在纠缠,外头有人急忙赶来,跟蔡流风耳语了几句。   蔡流风闻言正要抽身而退,还没出清吏司的门,就见到了无奇跟蔡采石林森三个。   一伙人就在门口处停了下来。   蔡流风问道:“你们怎么来了,有事?”话虽然是问的三人,眼睛却看着无奇。   林森先说道:“蔡大哥,我们刚才在外头,看到瑞王殿下急匆匆地骑着马像是进宫去了,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蔡流风眉头一皱,又瞥了无奇一眼,拉着她往旁边走开两步,才说道:“你们三个不要起哄,采石你跟小林两人入内去,照常办差。至于平平……你得回府去,这个时候别在外头游荡。”   “怎、怎么了?”无奇忍不住问。   蔡流风的声音宛若耳语:“宫内才传出消息来,太子殿下、不知为何情形有些不妙,我正要去见侍郎,询问情形。”   他的声音虽然极低,可听在三个人的耳中,却无疑响起一声炸雷。   “太子?”失声的是林森。   蔡采石赶紧捂住他的嘴。   幸而此刻并无人来,蔡流风点点头:“也许是误传,也许夸大其词,不必惊慌。此事跟你们不相干,你们也……插不上手,何况也不是你们能插手的。所以只管去做你们自个儿的事最好。”   说到这里,他便跟蔡采石道:“你带小林回去吧。”   林森还有很多话想问,蔡采石却很懂大哥的心意,忙拉住他带着向内去了。   剩下蔡流风跟无奇面面相觑,因此处毕竟是门口,时不时有人经过,并非说话之地,蔡流风便道:“你跟我来。”   无奇惴惴地跟着蔡流风,从墙边向南出角门,走了片刻,来到一处有些偏僻的院落。   蔡流风止步:“你怎么又跑出来了?你们太太知道?”   无奇忙道:“我是跟小蔡和小林子有约,所以求了我娘许我出来的,她已经答应了。”   蔡流风点头道:“这倒也罢了,跟你的人呢?”   “呃……”无奇抓抓脸,耐不住性子问道:“蔡大哥,你知不知道,太子为什么会出事?”   蔡流风缓缓地吁了口气,说道:“自从端王妃指认了太子殿下,宫内的情形便有些不对,只是想不到竟会演变至此……如今虽然还不知究竟,但我私心猜测,应该也是跟端王妃有关吧。”   无奇回想刚才赵景藩纵马飞驰之态,只觉着窒息,倘若太子轻伤也就罢了,但是蔡流风竟也听说太子情形不妙,若真的出了大事,那瑞王……   她忽然间无可遏制地担心起来。   本来在无奇心中,瑞王是无所不能的强大之人,很用不着她为他担心的。   但是她却又清楚,赵景藩也是有软肋的。   赵景藩的软肋,就是他所看重的人。   也就是他在宫内最亲近的人——太子赵徵。   当初无奇给李靖威胁,以为郝四方有事的时候,那种感受她此刻还心有余悸,不愿回顾。   将心比心,瑞王这会儿的遭遇,恐怕跟她那时候差不多。   她想想就难受之极。   无奇默默地出神而不言语。   蔡流风从旁悄然打量,望着她无比熟悉的眉眼,他心里突然想起昨日在府内,那盛装打扮、艳绝群芳的少女。   他本来是能够拥她入怀的,偏偏半路杀出一个瑞王赵景藩。昨日瑞王亲临尚书府,所作所为,竟是公然地想所有人宣告他对无奇是何等的不同。   本来蔡瑾玄是站在他一边的,但是给瑞王这一场闹,父亲恐怕不会再像是从前了。   毕竟,不管是以父亲的为人,还是本府的关系,都绝不会因为一个女子而贸然跟瑞王作对。   可最让蔡流风失望的,并不是瑞王,也不是蔡瑾玄。   而是面前的无奇。   蔡流风打量着无奇的神态,他神奇地竟猜到了无奇此刻心中的想法,他知道无奇在为瑞王担心。   “你在想什么?”他明知故问的。   无奇抬头:“蔡大哥……”   蔡流风却没等她回答,便道:“我问你一件事。”   无奇眨了眨眼:“什么?”   蔡流风本来想给自己留一点回旋的余地。   但是他清楚自己其实并没有退路。   “你、你告诉我,”他强迫自己盯着无奇,不要后退:“我哪里不如瑞王。”   无奇仰头看着蔡流风,被他的这个问题惊了一下:“呃……蔡大哥你……”   蔡流风彻底地挑明了那层窗户纸,道:“当初明明是我先喜欢你的,可为什么还是瑞王后来居上,我知道我身份不如他,我却不知道我到底输在哪里!你告诉我,我也好从此死心。”   当然,如果只是因为他不是堂堂地王爷殿下,那他就无话可说,也“心服口服”。   无奇生生地咽了口唾沫,她想后退,却给蔡流风握住了肩头:“小奇,你说。除了身份,我哪里不如他,或者是我做错了什么……”   “你没有!”无奇赶忙分辩道:“蔡大哥你很好,我从最开始就说过了!”   “我听够了你说我好,”蔡流风眉头紧皱:“我要是真那么好你为什么会不喜欢!”   无奇呆了呆,终于道:“蔡大哥……”   她其实也说不上来,为什么竟会突然间去喜欢瑞王。   这若是放在他们第一次见面,这简直是比梦更荒谬的事情。   但他就是发生了。   或者,情之一字,这本来就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吗?   可她看出蔡流风的双眼中藏着的受伤之色。   他虽然看似温和谦淡,但实则自有傲骨,是不会轻易跟人低头、也绝不会比人逊色的。   无奇口干舌燥,最后她终于说道:“大概、大概是因为……相貌吧。”   “什么?”蔡流风怀疑自己听错了。   无奇在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就像是知道做错了事的孩子,生生地扮出来让大人原谅自己的那种笑。   “蔡大哥,其实不是你不好,而是我不够好,实话告诉你……从第一次见到瑞王殿下开始,我、我大概就喜欢他呢,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因为、因为他长的、长的太好看了。”无奇润了润唇,认真地说。   蔡流风的目光有些呆滞:“你喜欢他是因为……”   “应该就是因为殿下的脸,”无奇赶紧接口,道:“他长的的确很好看的,简直比绝世大美人都叫人赏心悦目,你说是不是蔡大哥?”   对上蔡流风不太“友善”的目光,无奇忙解释道:“我不是说你不好看,蔡大哥你当然更有男子气概,更儒雅英武,我是说……瑞王殿下那种、那种绝色佳人似的样貌,更和我的心意啦。”   无奇简直就要摆明了说:“我就是这么肤浅的、看脸的混账东西,所以蔡大哥你不要为了我而纠结伤心,这很不值得。”   蔡流风本来心里很是恼恨。   但是听无奇左一个“绝世大美人”,右一个“绝色佳人”,再想想瑞王殿下……那种恼恨不知为何,总要给一种莫名而来的笑意取而代之的趋势。   虽然他很清楚,这会儿可不是“笑”的时候。   他盯着无奇看了半晌,终于叹了口气。   “脸吗。”蔡流风有些无奈,有点哭笑,他慢慢松开无奇:“竟是输给了他的脸吗?”   “不是脸,”无奇纠正他:“是美色。”   蔡流风皱眉,瞪了她一眼:“你够了!”   无奇赶紧低头:“哦……我不说了。”   蔡流风负手想了会儿,半晌,他淡淡道:“今日你说的这些话,别再告诉除我之外的任何人了。”   “唔!”无奇忙答应:“我只跟蔡大哥说,不会告诉别人的。”   蔡流风又想了会儿,摇摇头往外走去。   无奇愣了愣,赶紧追了上去:“蔡大哥,我……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   “你能不能别叫我回家去,我回了家,什么事都不知道了。”   “那你想怎么样?”   “让我跟着你好吗?”无奇眼巴巴地。   蔡流风一怔:“你跟着我?”   “我知道这不合规矩,不过,至少……让我晚点家去。”   蔡流风看着她闪烁的表情:“你是放心不下宫内的情形,或者是更担心瑞王殿下,所以想跟着我,探听些消息对吗?”   无奇知道瞒不过他,便点点头,求道:“蔡大哥,你大发慈悲吧?”   蔡流风本来想一口回绝,但是望着无奇祈求的眼神,心里微微一动,飞快一想便道:“这也不是不能的。只是你跟着我,就要守我的规矩。”   “什么规矩我都答应。”   蔡流风道:“也没什么要紧的,只有一件,我说的话你得听。能做到吗?”   “小事一桩,我一定言听计从绝不违抗。”无奇满口答应。   蔡流风笑笑。   看着她花言巧语的样子,着实可爱,可又想到这份花言巧语偏偏是为了瑞王,又觉着可恨了。   不由自主的,蔡流风拧了拧无奇的腮:“真是叫人……”   他到底没舍得,连三分力气都没用到。   无奇的脸却给扯得变形。   只是无奇虽然诧异于蔡流风的动作,却也看出蔡流风没有恶意,便又讨好地笑道:“蔡大哥,只要你高兴,打我都可以。”   这句话,却无端地又让蔡流风心里微微一酸。   皇宫。   瑞王翻身下马,往内而行。   宫门口的侍卫,却比平日多了一倍,看瑞王带人而来,急忙上前拦住。   顾九怒道:“眼瞎了?没看到这是王爷?”   侍卫跪地道:“奉皇上的旨意,王爷进宫可以,但是这些侍卫不能带。”   顾九一愣:“这不成……”   “不必跟随。”   瑞王却不由分说地吩咐了一句。   那侍卫松了口气:“多谢王爷……”   一句话没说完,就给瑞王一脚踹翻在地。   瑞王不做一刻停留,大袖飘摇向内而去。   顾九焦急地唤道:“王爷!”   但他可以不怕皇宫侍卫,但瑞王的命令,他却不得不遵守,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瑞王的身影越行越远。   瑞王一路往前,内宫有两个小太监急匆匆来迎着,领了瑞王向着凤安殿而去。   还未到殿门口,远远地就看到一堆人站在那里,依稀是几名大臣,看着有兵部尚书,蔡瑾玄等众人,正在皇帝身边的李太监说话。   原来事发的时候,有朝臣正在面圣,没想到正赶上此事。   李公公转头看见瑞王来了,忙迎了几步:“王爷……”   还没开口,就听到里头一阵女人的哭声。   瑞王的心都揪了起来,顾不上听李公公说话,转身疾步进了殿内。   李太监见状,只得跟在后头。   且说瑞王进了内殿循声而行,拐到里间,便见太子赵徵躺在一张罗汉榻上。   旁边,是皇帝负手侧身立着,容妃陪伴在侧。   其他成安公主,皇后娘娘跟太子妃三个,正伏在榻边上落泪,失声哭出来的正是皇后,因皇帝在场,太子妃本是隐忍不敢放声,听皇后如此,才也忍不住。   成安满眼含泪,掏出帕子擦拭,咬着唇不敢出声。   瑞王脚步有些踉跄,他本来着急要见到太子,但是此刻却不知为何,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气扯着他的脚,让他无法上前去。   这股无形的力道,源自于瑞王心底的恐惧。   他有些怕。   怕自己急急忙忙赶回来,看见的却是个让他无法接受不能面对的场景。   李太监在后看的分明,赶紧上前扶了他一把:“王爷……”   瑞王的眼睛只盯着榻上的太子赵徵,完全忘记了身边所有,就连皇帝都一概忽视了。   这短短的到榻前的几步,却好像耗了他浑身的力气。   他带着冷汗站在太子的跟前:“大……哥……”   正在啜泣的太子妃听见动静,忙回头,见是瑞王,忽然越发悲从中来:“景藩你先前去哪儿了!你为什么不在宫里守着你哥哥!”   这句话,比最锋利的刀刃还要伤人,直直地插在了瑞王的心头上。   他木讷地转开目光看向榻上的赵徵。   太子的脸色很白,这是失血过多的征兆。他没看见太子的伤,因为他的伤在胸前,已经给那床被子遮住了。   “大哥……”瑞王又唤了声,他的双腿一屈跪了下去,小心翼翼地望着赵徵:“大哥!”   本来毫无反应的太子赵徵,听见声音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有些茫然,过了会儿才转向旁边的瑞王:“是、老四来了?”   瑞王直起身子靠近:“大哥!你、你怎么样?”   赵徵望着瑞王,忽然微笑了起来:“你看你,脸色怎么这么不好。”   瑞王呆了呆:“是、是吗……大哥……”   赵徵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景藩,不要哭……”   听了这句,瑞王才意识到自己的眼前已经模糊了,他赶紧闭了闭双眼,泪扑簌簌地滚落:“我没哭。”   赵徵笑了笑,泪珠却也从眼角滚了出来:“你这个傻孩子。”   瑞王的泪涌起,滑落,复又涌起……反反复复像是没有尽头:“大哥你会没事的。太医呢?”他转头,错乱的目光里才看见了近在咫尺的皇帝。   太医们都远远地跪着,声势浩大的。   大概太医院一半的人都到了,瑟瑟发抖。   只不过瑞王只想着太子,自动忽略了而已。   其实,瑞王只要掀开太子身上的薄被,看到他胸口的伤,就会知道太医为什么都跪着,而没有靠前。   就会知道为什么皇后失声痛哭,太子妃张皇无措。   但他打心里不想面对。   赵徵很慢地吸了口气。   他感觉这一口气,有的是从嘴里吸进来的,有的是从胸前的那处伤里直接钻进来的。   太子知道自己大限将至。   但是看着身边这哭的像是个孩子似的四弟,他,不放心。   手动了动,像是要抓住什么:“四……”   瑞王下意识地有些慌张地抓住太子的手:“大哥我在。”   太子的手异乎寻常的冰凉。   “大哥!大哥!”瑞王忘了别的言语,他的世界仿佛只剩下了这一个称呼。   他把太子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似乎想要让这只手暖起来。   这个动作,让赵徵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最后的微笑,他定了定神,感觉神智异乎寻常地清明起来。   太子知道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他必须抓住这个天赐的机会。   赵徵缓了口气,慢慢道:“先前我、不喜欢你……为了郝无奇、如何……可现在哥哥,庆幸你心里、有那么一个人,这样的话,以后你不至于……孤零零的、大哥……大哥很高兴……”   “不,不!”赵景藩咬紧了牙关:“我、我要大哥!你不能……”   他说不下去。   赵徵抬眸看向身旁的皇帝。   “父、皇……”他声音微弱地:“儿臣……终究辜负了……”   皇帝皱了皱眉,他想转开头去不要看向面前这张垂死的、他的亲生骨肉的脸。   但最终皇帝仍是稳着,他向着太子缓缓地摇了摇头,语气笃然不由分说地:“不,你很好。”   这是……嘉许吧。   也许不是皇帝对于太子的嘉许,而是父亲对于儿子的嘉许。   赵徵的眼中闪出一道明亮的光:“父皇……”   这一道光,像是把赵徵最后的生命力燃烧殆尽,他的眼神黯淡了几分,却又看向瑞王:“斐儿跟、你嫂子……托给你了,不要怪……三……不要……”   他含含糊糊,最后一句话说的很模糊不清。   他试图握住瑞王的手,但却已经没有了任何力气! 第158章 破防   刺耳的嚎哭声猛然间响起。   瑞王分不清这是太子妃还是皇后在哭, 只觉着这声音凄厉极了,就像是太子妃之前说的那句话一样,足以轻而易举地刺穿他的身体跟魂魄。   太子妃问他为什么没有在宫内守着太子, 但是瑞王又怎么能说出口——   当时他在城外, 本来是想阻断对于太子而言最大的威胁秦王。   可他又怎会想到,致命的威胁竟在京城之内宫墙之内。   人算不如天算。   或者说他根本就算错了。   从小瑞王把太子当作是亦兄亦父般的存在。   甚至对于皇帝, 他虽然口称“父皇”, 但是对他而言,这一声称呼中最重要的,是后面那个字。   因为他把对于父亲的感情之中的一大半,都寄托在太子的身上了。   是太子对他真心的好,从小无微不至地照顾他。   所以他也肯尽心尽力地为了太子思谋。   可现在一切都完了。   他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好像已经付之东流。   蔡流风本来是要去找任侍郎的, 看看他有没有什么消息, 谁知任侍郎正好才离开。   其实蔡流风自己知道,这会儿, 就该跟他刚才告诉蔡采石跟林森的一样, 越是非常时刻越要冷静,他该跟告诫那两个小子似的,回到考功司去照常行事。   但看着身后小尾巴似的无奇, 蔡流风改变了主意。   他道:“我们出去瞧瞧吧。”   无奇忙问:“蔡大哥要去哪里?”   蔡流风想了想, 说道:“去翰林院吧。”   这是个很聪明的选择,若说是有关宫内的消息, 去翰林院是最直接的,毕竟一些相应的诏令等,都要经过翰林学士的手,翰林院也是得到宫内消息最快的地方。   而且蔡流风又是出身翰林,人情极广, 去哪儿自然最妥当。   出吏部的时候,蔡流风询问无奇:“对了,你们刚才说看到瑞王骑马往宫内去,你们在哪儿见到的王爷?”   无奇说道:“是在便宜坊那边,王爷像是从城外回来的。”   蔡流风的眼神悄悄地变了一变,却并没有接口下去,只说道:“小奇,你这样跟着我,要是给王爷知道了,恐怕又要不高兴了。”   无奇想起赵景藩先前一旦提到蔡流风,就大吃飞醋的种种,眼中透出些笑意来:“不打紧的,他只会说说而已,不会动真的。”   蔡流风却听出这口吻中的欢喜,他垂了眼皮:“是吗。要是……他真的动了怒,要对我不利呢?”   无奇一愣,歪头看向蔡流风:“蔡大哥,你怎么会这么说?”   蔡流风淡淡地说道:“他毕竟是王爷,又知道我对你有心,若是他看不顺眼想除掉我呢?”   “不可能!”无奇先断然地否认了,又道:“王爷不是那么小气的。何况,就算他真的这么想不开,我也不会答应。”   “他要真的动手呢,你难道能阻止他?”   无奇认真地想了想,道:“我要是阻止不了他,他真的伤了蔡大哥的性命,那么我就把命赔给你。”   蔡流风正要迈步出门,闻言脚尖便磕碰在门槛上。   他站住脚转头看向无奇,沉默良久,才道:“不许胡说。”   无奇说道:“我不是胡说,是真心的。”   蔡流风轻声一笑:“傻瓜,走吧。”   无奇乘车,蔡流风骑马跟随,不多时到了翰林院,却见门口处人影闪烁。   才接了无奇下地,蔡流风就见到李院首带着两名学士急匆匆地走了出来。   李大人眉头紧锁心事重重,竟没发现蔡流风,还是他旁边的一名学士提醒,才抬头看见。   蔡流风跟无奇上前行礼。   李大人扫了眼无奇:“郝……怎么你们一起来了?”   蔡流风说道:“大人这是要进宫去吗?”   以前他在翰林院供职的时候,宫内有什么传召,多是他陪着李院首前往的,所以很熟悉这种阵仗。   李院首神情凝重地点点头,他瞧了瞧无奇,避开她拉着蔡流风往旁边走开几步:“你来是想干什么?”   蔡流风道:“听说宫内……”   话未说完,李院首制止了他,先咽了口气,李大人才低声地说道:“你以为我现在进宫是做什么?才传出消息,让我带人进宫,要拟大旨。”   蔡流风猛然一颤。   “拟大旨”这个说法,是他们翰林院私下里的统称,只有在位份册立、废黜、或者山陵崩的大事等,才能用这种词。   如今,太子的传闻才出,这大旨跟什么相关,已经呼之欲出。   蔡流风盯着李院首,还不敢贸然认定,试探着问:“太子难道已经……”   他不敢说下去,李院首也没想他说下去,只慢慢地点了点头,才道:“事不宜迟,我要进宫去了。”   在李大人点头的瞬间,蔡流风的心跳都停了停。   虽然他还想问太子之死缘故到底如何,但……却又知道这些是不能问的   何况就算问了,李大人也未必知道。   于是他赶紧行礼恭送,目送众人前去。   无奇在原地等着他,此刻才跑过来:“蔡大哥,你跟李大人说什么了?”   蔡流风低着头,无法形容此刻自己的心情。   终于他说道:“我们……”   他想要说“回去”,但心里乱极了,竟不想在这时候回吏部。   无奇却已经看出他的脸色不太对:“蔡大哥、你怎么了?”   蔡流风回过神来,便先叫了个随从过来,命他回吏部告诉,自己要请两个时辰的假,部里的事情先都交给副手料理。   那随从去后,蔡流风对无奇说道:“小奇,你陪我往护国寺那边走一趟,好吗?”   无奇诧异:“去哪里做什么?”   蔡流风说道:“我心里烦的很……也不想回吏部。”   无奇本来担心着瑞王,所以跟着蔡流风想尽快地打听消息,没想到竟如此。便试着问:“蔡大哥,是不是李大人跟你说了什么?你可别瞒我。”   对上她的双眼,蔡流风心口像是压了一块大石,有点喘不过气来,便道:“你跟我去走走,我再告诉你。”   无奇眼睛一眨,忙先问:“瑞王殿下怎么样?可有事吗?”   “他……应该无事。”蔡流风回答。   “那太子呢?”   蔡流风低下头去。   无奇的心猛然一颤,想到刚才李大人匆匆而去,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她上前拉住蔡流风问道:“蔡大哥,太子怎么样了?”   蔡流风见瞒不住了,便道:“你别急,也不要嚷。刚才李大人太子殿下已经……只是如今宫内尚无正式的消息,所以尚且不可声张……”   他还没有说完,无奇身形一晃,脸上的血色也在瞬间消失的干干净净:“太子竟然……不,这怎么可能?”   蔡流风在她肩头上轻轻一扶:“不要急。”   无奇心里也乱了:“太子若是……那王爷一定很伤心。”她没有办法想象此刻瑞王到底会如何,但只有一个念头最清晰,她想去找他。   “蔡大哥!我、我想去找王爷!”无奇仰头看着蔡流风,胡乱问道:“我……我怎么才能进宫?”   “胡闹,这时侯你怎么能进宫去?”蔡流风皱眉,声音仍是压的低低的。   因见翰林院门口不时有人来,蔡流风便拉住无奇,送她上马车。   无奇还不太肯:“蔡大哥……”   蔡流风呵斥道:“你想在这里跟我闹?”   无奇抿了抿唇,只好先上了车。蔡流风自己也弃了马儿,跟着入内。   车厢之中的气氛极为沉闷。无奇垂着头,心里只惦记着瑞王此刻如何,恨不得插翅飞到他的身边去。   蔡流风望着她:“早知道你这样乱了分寸,我就不该先告诉你。”   无奇闻言才抬头道:“我哪里有乱……”   蔡流风道:“你怎么没有?这是什么时候?太子殿下不明不白的就……宫内的情形你可知道?一定是如临大敌,戒备森严,你这会儿进宫能做什么?”   这几句自然是正理。   无奇也知道他说的有理,这时侯进宫确实不是好时机。便噙泪道:“我、我就是担心王爷。他向来敬爱太子殿下,此刻不知会怎么样伤心。”   蔡流风说道:“你这也算是关心情切了,可他毕竟是瑞王殿下,不至于过不去这一关。倒是你这会儿若贸然行事,那又是在宫内,只会替他招人的眼,反而不妙。你听话就不要掺和进内。”   无奇默默,半晌吸了吸鼻子:“我、我知道了蔡大哥。那你能不能帮我打听着消息?”   蔡流风说:“放心吧,我自然清楚。”   说到这里,便道:“你出来也半天了,府内只怕担心,我先送你家去吧。这时节你在府内还算安稳些,毕竟有你们太太看着……如今宫内没有把消息昭告天下,恐怕是皇上心里有一番考量,到底是储君出事,容易引发朝野震动人心不稳。事先一定会做足准备……比如京城内的防卫等等,你若这时候不回府,等生出变数就不好了。”   无奇对于朝廷的这些行事毕竟生疏,听了蔡流风所说,似懂非懂,却点头答应。   蔡流风便命转道去郝府,走到半路,马车忽然慢了下来,外头随从来说道:“蔡郎中,不知怎么,五城兵马司好像加派了人手。”   蔡流风闻言便跟无奇说道:“你瞧,看这个架势,待会儿只怕要关城门了。”   果然给蔡流风说中了,才将无奇送回了郝府,就有随从来报说街头上的兵马司跟应天府的人已经在约束行人,有可疑的便行盘查。   里头阮夫人听无奇回来,也忙赶出来,到底还是担心她的:“怎么去了这半天?”   无奇勉强说道:“跟小蔡小林子他们吃了饭……正好遇到了蔡大哥,便送了我回来。”   蔡流风早行了礼,阮夫人瞧着他,点点头道:“劳烦大公子了。”   “是晚辈应当的。”蔡流风回答,一派温文尔雅。   阮夫人道:“听说外头出了事?不知是怎么样?”   蔡流风看了眼无奇,知道她必然会告诉阮夫人的,不必自己多说。他虽然很想跟无奇多相处些时候,但如今她换回女子的身份,反而不似先前一样便利了,他又是个守礼君子……在阮夫人眼皮底下,自然不能放诞造次。   于是说道:“一言难尽。晚辈衙门还有公干,改日再来请安。”   说完后又看向无奇:“这两日,尽量不要出门了。”话虽是对无奇说的,却也是故意让阮夫人听在心里,毕竟有夫人约束,无奇就算再惦记瑞王,也不至于还敢偷跑出去。   等蔡流风离开后,阮夫人才问无奇究竟如何。   无奇便拉着母亲,悄悄地跟她说了太子的事情。   阮夫人闻听后,果然也变了脸色:“怎么竟……如此突然!”   无奇红着眼圈道:“是啊娘。之前看到瑞王殿下飞马而去,就知道出事,没想到竟然到这种无法收拾的地步。”   无奇所担心的是瑞王,但阮夫人担心的就不止于此了。   她看着无奇,想说,又没有开口。   皇家的亲情极为淡薄,什么手足相残的事情绝非罕见。   可太子跟瑞王的关系非常之好,若是太子登基,瑞王仍是太子的膀臂,而且瑞王为人机变自有心机,如果察觉不妙,自然知道如何规避。   而且有太子在,别人也未必会敢对瑞王如何。   但如今太子竟然出事!这实在出乎阮夫人的意料。   太子去后,虽有皇太孙在,但太孙毕竟年幼。   可如果按照长幼序列,太子之下,自然就是秦王赵景华了,最后才是瑞王赵景藩。   没有个越过秦王而到瑞王的。   且这位秦王殿下,可不是什么金枝玉叶娇生惯养的出身,他可是个能统兵打仗的,手握兵权,势力不容小觑。   所以现在的情形是,第一,皇帝让皇太孙继任太子之位。   第二,就是秦王。   但阮夫人敏锐地察觉到,如果是第一种的话,只怕手握重兵的秦王未必肯甘心就俯首听一个小孩子的号令。   如果真是这样,秦王生出二心的话,那天下只怕就要动荡不安了。   然而不管是皇太孙还是秦王,瑞王殿下,都将是在中间的,左右为难的那一位。   虽然在阮夫人看来,因为跟太子的关系,瑞王应该会选择皇太孙赵斐。   但要是秦王真的大动干戈,那天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阮夫人当然不会去理会什么天下大事,她所关切的是瑞王,——因为无奇的关切在瑞王。   可发现山雨欲来,瑞王的处境且这般微妙,阮夫人隐隐地觉着窒息。   无奇有些意外于母亲的沉默。   阮夫人竟没有跟自己多说什么,只打发她赶紧回自己房中去。   无奇只好低头回了房,宁儿来问她去了哪里,她也懒怠说。   才到里间躺下,突然想起跟随自己的也有王府的内卫啊,不如问问他们。于是翻身坐起,跑到窗口上左顾右盼,看了半天,竟无人现身。   无奇很意外,小声叫道:“侍卫大哥?”   这若是以前,内卫早就不知从哪儿神出鬼没地冒出来了,但现在周围悄然寂静,他显然是不在的。   无奇愕然怔住,心里慢慢地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日,郝家的父子一概没有回府,只听宁儿从外头打听说,街上果然已经都给兵马司的人封住了,闲杂人等一概不许乱走,好像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晚上,无奇勉强地喝了一碗汤,便觉着饱了。   这夜她本想早睡,谁知胡思乱想地直到子时,才朦胧有了一点睡意。   到了第二天,昏头昏脑地才起来,就听到帘子外有个熟悉的声音道:“姑娘!”   是个女子的声音,不太高。   但不是宁儿等众丫头。   无奇觉着耳熟,一时却反应不过来,探身往外循声看去,当看到那人的脸的时候,顿时惊的从榻上翻身下地:“春日?”   这突然间来到无奇跟前的,竟然正是春日。   春日赶到床边,眼神很是复杂:“姑娘,是我。”   无奇万万没想到会在京内又见到春日,又惊又喜,大概这其中的“喜”总要多上那么一点吧。   毕竟当初春日随着君遥离开,无奇百思不解之余暗暗惦记,竟不知她如何了。   有时候三江背地里会问她春日姑娘最近怎么不见,无奇也不知如何回答,只搪塞说春日另有要事罢了。   如今见了人好端端回来,才松了口气:“姐姐你从哪里来?什么时候回京的?你……”   春日知道无奇想问的是什么,不等她问,便道:“姑娘,先前的事情我回头再跟你解释,现在,王爷的安危才是你要关心的。”   “王爷?”无奇心一紧:“王爷怎么样了?”   春日说道:“我原先是在王府等待王爷回去的……谁知后来才听说太子出了事,王爷进宫,因伤心过度,吐血晕厥了过去。”   无奇目光发直:“现在呢?”   春日却问道:“你知不知道太子是因何而死的?”   只因为太过关心瑞王,竟把这个天大的事忽略了。无奇呆了呆:“对了,是为什么?”   春日皱眉道:“是端王妃!是她动的手。”   无奇的心头窜上一股寒意:“是她?!”   端王妃指认是太子谋害了端王世子等人,想必是对太子恨之入骨的。但是……她居然会选择亲自动手吗?这实在是……   的确是端王妃动的手。   之前赵徵因见时辰已过,而瑞王仍是没来,便派人去打听。   无意中却听说,赵斐跟着成安公主去了后宫,这才知道太子妃去了皇后宫内。   赵徵有些意外,他本来想让赵斐留在东宫不要四处走动,可毕竟他好几天没来给帝后请安了,倒也罢了。   打定主意,赵徵便先往乾极宫而去,走到半路却见后宫处隐隐地有一道烟气升腾。   正在心惊肉跳,便见小太监飞奔而至,禀告说成安公主寝殿走水!   赵徵听后,心慌意乱,赶忙也向后宫而去。   幸而成安公主早已经先带了皇太孙逃了出来,而宫中的火势也不算很大,两刻钟左右已经给救下了。   赵斐看到父亲赶来,忙跑过来抱住:“父王!”他正是玩闹的年纪,并不觉着害怕,反而把大人们吓得半死。   赵徵抱住他,虽确信儿子无事,可心仍是嗵嗵地跳,隐隐后怕之极。   成安公主略觉愧疚,毕竟这是在自己宫中。   正要上前致歉,突然她站住脚,看向太子身后。   “端王妃……”   公主喃喃一声,引得赵徵回过头去。   当看到身后的端王妃的时候,太子站起身来,竟出自本能地把皇太孙掩在了身后。   赵斐站在父亲之后,偷偷地探头,有些好奇地看着端王妃。   端王妃本来是注视着太子的,此刻给赵斐吸引,不由看向小孩儿,望着他乌溜溜的眼睛,竟跟世子有几分相似,王妃的眼中透出些许笑意,不由轻声叫道:“琣儿……琣儿是你么?你过来!”   赵斐吓得缩头。   太子心惊,可是听端王妃竟把皇太孙错认为世子,又有些不忍。   他看看周围:“都愣着做什么?还不送端王妃回宫?”   刚才因为公主殿内走水,一干太监宫女惊慌四散,有的救火,有的躲避。看守端王妃的那些内侍们自然也有些擅离职守。   如今听太子一声令下,忙过来劝住端王妃请她回广宁宫。   “混账,你们干什么?”王妃却面露恐惧之色,挣扎着叫道:“不,不要把我跟世子分开!琣儿到母妃这里来!”   赵斐虽然害怕,可听见这一声声哀切,却又有些可怜端王妃,又见那些太监规劝不成竟开始拉扯,便悄悄地唤道:“父王……”他是想替端王妃求情。   太子知道儿子的意思,便道:“小心些别弄伤了王妃。”   谁知端王妃听见他的声音,便叫道:“你、是你!太子殿下!我知道……”眼中的柔情瞬间变作怨毒。   “住口!”那些太监们慌了,生怕她再说不三不四的话出来,牵连他们,两下拉拽之下,一个不慎,端王妃竟狠狠地摔倒在地!   赵斐看的分明,忙跑过去要将她扶起。   “斐儿!”赵徵一惊,赶忙去拦住。   眼见皇太孙将跑到端王妃跟前,赵徵总算拉住了他的衣领,生生地将他往后拽了回来。   端王妃本来满怀喜悦,已经张开手准备要抱赵斐了,猛地见赵徵从中作梗,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她惨叫了声:“不!不许你又抢走我的世子!”   刹那间,她竟从地上爬起来冲向了赵徵。   太子本是能闪开的,但怀中还抱着皇太孙,百忙中他想先将赵斐移到自己身后去,但就是在这刹那间,胸口一阵刺痛。   等赵徵转回头来,才发现胸口竟没入了一柄匕首。   这带着妇人怨怒的匕首插的那么深,甚至只剩下了刀柄在外。 第159章 宫变   瑞王无法承受失去兄长的打击, 更因为过度的自责,以至于吐血昏迷。   那跪了一地的太医们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不知不觉中,天黑了下来。   偏殿内烛火通明, 但瑞王却像是一点光都看不到。   他的身心都处在一种剧痛之后的麻木当中, 就好像他人在见不着光的寒冰地狱里。   如果可以,赵景藩愿意自己替代了太子去死。   但现在连替他而死都成了奢望。   “王爷, 您觉着怎么样了?!”刻意压低声音, 不敢高声叫嚷,是费公公。   原先瑞王进宫的时候并没带一个随从。至于费公公,是皇帝为了有个心腹人照看瑞王,特意派人去瑞王府把他传来的。   瑞王淡淡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此刻赵景藩不仅仅是身心已经麻木无觉,就像是他的七情六欲好像都给封存了似的。   他甚至, 连为太子大哭一场的悲痛之感都消失无踪。   莫说是大哭, 他的泪也像是给一把突如其来的烈火狠狠地烘烤过,腾空消失而干涸殆尽了。   “情形如何了。”瑞王波澜不惊地问。   费公公察觉他身上透出的冰寒的气息, 先咽了口气, 才小声地回说道:“皇上下旨,已经叫人在着手操办太子殿下的……身后事。”   最后三个字他咬的十分之低,好像怕刺激到瑞王。   可瑞王现在已经不怕任何刺激了, 他丝毫没有别的反应, 只又淡然地问:“什么时辰了。”   费公公悬心道:“已经、已经……快到戌时了。”   瑞王翻身下地,身后散开的长发倾泻而下。   费公公急忙上前一步:“王爷您慢着些。”   跪地给他穿靴。   “王爷, 您要去哪?”费公公穿好靴子,小心翼翼地问。   他感觉到自己的主子变了,变得让他有点害怕,到底是打小伺候着的,此刻他嗅到了瑞王身上透出的危险的气息。   而且先前吐了那么老大一口血, 把太医们都吓得半死,这会儿很该安静调养才是。   可又实在不敢多说。   瑞王没有理他,更加没有回答。   夜色如墨,甚至没有一点星光。   整个皇宫悄然寂静,仿佛沉浸在太子殿下遽然身故的悲哀之中,夜风如同鬼魅般穿过殿阁,在廊柱间盘绕,时不时发出犹如叹息似的肃然长啸。   没有人说话,宫道之中只有嚓嚓的脚步声。   瑞王在前面,费公公带了四个小太监跟在后,此刻他已经看出瑞王要去何处了。   起初公公以为,瑞王自然要去见太子,或者是皇上……可没想到,瑞王竟是要去广宁宫。   自从端王妃刺杀太子后,她便给囚禁在广宁宫等待皇帝发落。   越是往前走,费公公心里的不安之感就越强烈,他想拦住瑞王不叫他去,但是又实在不敢。   只能默默地跟着。   路上遇到几个巡逻的侍卫,本也是要阻拦的,等看到夜色中瑞王冷冽苍白的脸色,肃杀飘渺的眼神,他们却一概地不敢出声,反而急忙地后退避开了。   广宁宫。   之前负责看守端王妃的那些内侍们,已经给尽数处理了。   因为他们看守不力导致太子之死,已经是无法饶恕的死罪。   如今新换的这些,有从内务司里调过来的。   其实众人心里都明白,端王妃迟早是难逃一死,不知为什么皇帝竟还没有下旨赐死。   正在谨慎看守,就见瑞王一行来到。   几个人面面相觑,忙上前行礼。   瑞王照旧的一声不响,迈步往内就走。   “殿下……”其中一个人不知死活地想要拦住。   毕竟有皇帝的旨意,任何人不许进入广宁宫,就算是瑞王也当遵守。   但是此人的话音未落,脖子却给人死死掐住!   原来是瑞王,他闪电般抬手攥住那人脖颈,可脚下仍是没有停。   擒着人,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了两步,才用力将手一甩。   那人身不由己地给瑞王推带着踉跄后退,脖子像是生生给掐断了,却偏不敢反抗,想求饶又无法出声,很快眼前已经发黑。   正在性命攸关的时候,瑞王总算大发慈悲地松了手。   那人往后委顿倒地,死里逃生,只顾大口大口地喘气,再也不敢出声了。   而在这时候,瑞王已经径直地入内去了,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旁边众人一眼。   费公公在后面,眉头紧皱地看看地上那人,无奈地叹了声,扭身跟上。   在他上台阶的时候,瑞王已经进了内殿。   其实,端王妃的神智已经有些失常了。   大概是“大仇得报”,又因为先前过于疲累,恍惚中王妃昏昏欲睡,似生如死。   听到外头的动静,端王妃朦朦胧胧抬起头来,却见瑞王散着发,一步一步向着自己走来。   她的眼神总算清醒了起来。   “是你。”王妃喃喃了声,神情平静,并不觉着惊讶。   瑞王缓步走到了王妃的身前。   他盯着端王妃的双眼,并没有说话。   倒是端王妃问道:“你是来给太子报仇的?”   瑞王仍是没有开口。   王妃哼地笑了笑,淡淡道:“你想杀了我,那就动手吧。我本来早该死在复州,只是因为想要为世子报仇,才苟活到现在,如今杀了仇人,就算死也能瞑目。”   “你不能死。”瑞王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嘶哑而低沉,跟平日的他判若两人。   王妃有点意外地问:“为什么不能。”   瑞王道:“你知道本王今天早上为什么没进宫吗?”   王妃并不想知道。   毕竟对她来说报仇才是最重要的,如今她心愿达成,只一心等死,并没有想要听故事的兴趣。   瑞王也没有等她开口问:“本王去见了一个你想不到的人,一个本来该在西南的人。他说,他是来京内跟我解释的。”   端王妃听到“西南”,神情微变,抬头看向瑞王:“这个人是谁?”   赵景藩道:“是导致本王差点死在玉龙河的人,也是导致世子死在复州的人。”   “你、在说什么?”   “周琴北投靠端王府,所作所为,虽然是打着为端王世子的旗号,实则都是为秦王效力。从秋浦到断龙崖,她都想除掉我。太子以为是端王世子的意思,所以想请你们进京。”瑞王的叙述毫无任何感情在内,冷淡的像是冰山上吹过的风:“本王当初已经警告过太子这不是一步好棋,果然有人在复州大做文章。”   王妃的眼神有一点慌乱,却又冷笑:“呵,你以为我会听信?”   瑞王道:“你不需要信,只需要听。”   王妃眼神几变,终于沉默。   沉寂了片刻,赵景藩道:“秦王告诉本王,复州的事情跟他无关,他只所以亲自回京,就是因为他猜到了我已经开始怀疑他。复州世子出事,对太子没有任何好处,唯一得利的就是赵景华。为了证明他自己的清白,他送了本王一份礼物。”   “什么、礼物?”王妃狐疑。   殿外,有数道身影悄然走了进来。   中间一人,身形窈窕,却是个女子。   端王妃看了会儿,双眼微睁:“琴北?”   周琴北勉强一笑,脸色灰败,但还不算太过狼狈。   赵景藩道:“她现在就在这里,你且问她。”   端王妃的目光从瑞王身上转开,盯着周琴北,她的脸色逐渐变得骇然:“你……你难道真的是……”   深吸了一口气,周琴北终于说道:“不错,我本来效忠于秦王殿下,不过,殿下恼我对赵景藩动手,将我赶了出来,我无处可去,便趁机投奔了端王府。”   王妃窒息:“不、你不要告诉我……复州……”   周琴北已经知道自己将面对什么了,神情反而变得漠然:“对,复州的事情也是我做的!我就是想利用这件事,栽赃太子!”   端王妃举手抱住头:“你、你!为什么?!是为了秦王?”   周琴北沉默,过了会儿才道:“不是王爷,是因为我父亲。”   说了这句,周琴北看了眼瑞王:“我父亲是怎么死的,瑞王爷总该听说过,他一片忠心拼死杀贼,朝廷赐给他的却是怠慢跟羞辱,削除兵权……还记得李光,卫优跟李靖吧?你以为这个案子只是一个巧合吗?”   赵景藩不言语。   周琴北道:“我本来想如果各个朝代的名将聚合,自然可以搅的朝廷鸡犬不宁,没想到计划竟给你们打乱,我只能用最后这招了。”   此刻王妃怒吼:“所以你就害死了世子?你知不知道世子他对你何其信赖?你怎么忍心……”   周琴北的眼中掠过一丝不忍,但却仍是淡淡道:“因为只有这样,你才会相信太子的凶残狠毒,才会不顾一切地指认他。”   王妃雪白着脸,摇摇欲坠。   直到现在,赵景藩才又开了口:“世子真的死了吗。”   周琴北脸色一变。端王妃却愣住了。   赵景藩垂眸道:“周琴北,你告诉她。你的目的达到,现在该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   周琴北对上瑞王冷漠的脸色,她深吸一口气,终于道:“王爷你……是怎么知道的?”   赵景藩没有要回答她的意思。   端王妃却扑了上来,浑身战栗神情狂乱:“你们在说什么?世子他……不是已经……”   话没说完,周琴北重重地吁了口气,摇头道:“不错,真正的世子、世子其实没有死。”   端王妃的眼睛都直了:“你说什么?!你是、骗我的对吗?”   最后一句,却透着压抑的一丝希冀。   周琴北道:“正如你说的,世子对我很是信赖,虽然我为了大计不得不如此行事,但到底不忍心谋害他的命,所以事先找了一具尸首替代。大概……”   她扫向瑞王,大概就是这具尸首,给瑞王的人看出了端倪吧。   “真、真的吗?那世子在哪里?”端王妃急切的问。   她本来还没有从丧子之痛中缓过来,忽然间便又得知了这个消息,她本来是该高兴的,但那高兴只如昙花一现,取而代之的便是浓烈的恐惧。   端王妃猛地看向赵景藩,她的表情无法言喻。   赵景藩冷峭地看着她:“你知不知道,本王让周琴北来向你说明所有的原因?”   端王妃竟不敢接茬。   赵景藩道:“本王本来该什么也不说,直接要你的命。但我又想,这么做实在是太便宜你了。”   王妃几乎要哭出来:“瑞王、你……你想……”   赵景藩却又进一步问道:“你现在知道了世子活着,你觉着怎么样?很高兴对吗?”   端王妃想要承认,可害怕的泪却掉了出来。   赵景藩依旧面无表情地:“本王也想得到这份‘死而复生’的高兴,但是很遗憾,我没有。这一起都是拜你所赐。”   端王妃意识到了什么,她上前一步,跪在了瑞王跟前:“王爷,王爷求你!”   赵景藩不为所动,甚至眼皮都没眨一下,他像是一尊无情的煞神,宣判了世人的生死:“你夺走了对本王而言最重要的兄长,那么,本王很应该把你以为的最重要的人也杀了。这才公平。”   “王爷!”端王妃大叫了声,伸手拉住瑞王的袍摆:“求你了!求你了我知错了!求你别这么做!”她满脸泪痕,俯身磕头。   连周琴北在旁边也看呆了。   她本来还有点天真的以为,瑞王知道世子没死,是要放他生路。   现在才知道大错特错。   赵景藩任由端王妃哭叫,他忽然想起在太子殁了的时候,乾极宫那声凄厉的号哭。   当时他心痛难当。   但是现在他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只是想用鲜血、最好是很多很多的血来祭奠太子赵徵。   端王妃发现了,瑞王是不会改变主意的,她颤声叫道:“是我杀了太子,是我!我把命给你,求你别……求你放过世子!”   瑞王扭头看了她一眼,很轻地说道:“你凭什么以为,你的命就能抵太子的命?”   冷冷地扔下这句,瑞王负手而去。   “王爷!瑞王……瑞王殿下!赵景藩……我求你……”身后,是端王妃绝望的哭叫。   连在殿门口的费公公都忍不住狠狠地打了个寒噤。   瑞王出了广宁宫,抬头看看依旧暗沉的夜色。   他想去找太子。   但是却不想去那所谓的停灵的地方,以那种方式兄弟相见。   可是除了去见太子,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正在徘徊的时候,身边慢慢地有个身影靠近过来,她轻声地唤道:“王爷。”   瑞王恍惚中听见这个声音,像是梦里。   倘若这整个儿的是一场梦该多好。   但……   瑞王转动眼珠看向身旁。   他眼前所见,是个小太监打扮的无奇。   其实早在先前王府内侍押了周琴北进广宁宫的时候,无奇就跟在众人身后了。   她是在皇帝下旨传费公公进宫的时候,趁机跟着费公公混进来的。   只是她没想到,会猝不及防地面对刚才那一场。   “你……”瑞王的唇动了动:“是你。”   跟平日的温柔不一样,瑞王的声音在干涩之余,语气有些淡淡的。   无奇的心一跳:“是,是我。”   默默地,瑞王又看了她一会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无奇咬了咬唇:“我、我不放心王爷。”   瑞王想笑,但那笑只是存在于意念之中稍纵即逝:“不放心本王吗。不必啊。”   无奇很不安,这样的瑞王让她觉着陌生,甚至比当初第一次在青楼里见到的那个戴面具的先生还要陌生。   刚才在广宁宫,就像是瑞王自己说的,本来他可以轻而易举地了断端王妃的性命。   但他偏偏没有。   他用了最为残忍的法子——让一个母亲知道自己本来死去的儿子还活着,但同时又让她知道,她的儿子随时会真正死去。   瑞王是故意的想让端王妃就算死也不能安心,他要让她在临死之前经历最残酷的报复跟折磨。   他做到了。   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是因为太子之死。   无奇未必赞同瑞王的做法,但是她也深知瑞王之痛苦。   “王爷,”无奇忍不住伸手过去,握住他袖子的一角:“你不要、不要太难过了……”   瑞王怔住。   然后他慢慢地将袖子牵了回来。   “本王知道,”瑞王用非常平静的语气说了这句,道:“你不该在这里,天一亮即刻出宫吧。”   说完后,瑞王转身。   像是在故意逃避什么似的,又像是怕自己再停一刻,就会无法自控。   他走的很快。   无奇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听见的是什么,她下意识地追出了一步:“王爷……”   瑞王脚下只略一停,就头也不回地去了!   费公公本来以为无奇的出现,至少可以有抚慰之效。   没想到竟然适得其反。   他也呆愣住了,竟没有第一时间追上瑞王。   “这、这是怎么话说的。”费公公瞠目结舌。   他看着无奇,见她咬着唇,灯影下眼中朦朦胧胧,是泪光。   咽了口唾沫,费公公难得地温声安慰道:“平平,别哭,你知道的……王爷因为太子的原因,这会儿简直变得不像是他了。他、他是太伤心了。”   无奇吸了吸鼻子,尽力在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我当然知道的公公,我、我哭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这对王爷来说太过残忍了。”   她刚才本来想抱一抱他的。   费公公意外之余,又为无奇的懂事而觉着心酸。   当即拉住她的手,轻轻地在手背上拍了拍:“别怕,会好的,过了这阵会好的。”   叮嘱了这两句后,费公公才赶紧追着瑞王去了。   无奇孤零零地站在原地,一名王府内侍道:“姑娘,既然无事,奴婢领您先去安歇吧。”   “无事”这两个字,让无奇觉着好笑。   眼见得天下大乱了,居然还能“无事”。   太子的死让赵景藩性情大变,虽然费公公说“会好的”,但无奇有一种不安的预感。   现在宫门关了,瑞王处置了端王妃跟周琴北。   等明日,一切会偃旗息鼓吗?还是……   她才知道瑞王今日出城所见的,是秦王赵景华。   导致太子之死的直接之人是端王妃,但主使所有的却是周琴北。   而周琴北又跟秦王脱不了干系。   那瑞王会不会跟秦王相安无事?   无奇低着头跟着小太监往前走,不多会儿,迎面两个内侍挑着灯笼走来。   其中一人看着无奇,说道:“是王府的人吗?请随我们走一趟。”   小太监忙问:“不知要去哪里?”   内侍瞟了他一眼道:“你好大的胆子,居然还敢问,自然是李公公那里,若是别的人哪里敢随意传唤瑞王殿下身边的人。”   乾极宫旁边的偏殿内,无奇见到了李太监。   因为上次李公公跟着阮夫人去大理寺解救了自己出来,无奇对于这位老太监的观感还是不错的。   她也知道,自己这次冒险进宫,只是因为担心瑞王,一片私心才不惜如此,正如蔡流风事先警告过的,这种行径未必会隐瞒的天衣无缝。尤其在身为皇宫首领太监,皇上身边第一人的李公公眼中。   无奇进内行礼,并没有显得很畏缩,只坦然道:“参见公公。”   李太监打量着她:“果然是你啊,小平平,你的胆子可真不小,又跑进来了。”   无奇赶紧致歉:“公公,求您宽恕,我也是情非得已。”   李太监走近过来,低声问道:“是因为担心瑞王爷?”   “嗯。”无奇咬着唇。   李太监道:“那你刚才见过王爷了,又觉着如何?”   无奇迟疑地抬头:“公公……”她当然知道瑞王的情形很不好,可又不知该不该直说。   李太监笑了笑:“你跟我来,只别出声。”   无奇不知怎么样,只好跟着李公公离开了乾极宫,她不知李太监要带自己去哪里,走了大概一刻钟,才拐到了一处殿内。   李太监脚下无声,让无奇也格外提心吊胆,不由把自己的脚步也放的轻轻地,直到又走片刻,李太监止步,指了指前方。   无奇随着他的示意向前,当看见面前的情形之时,整个人吓怔了。   原来他们来到的正是太子赵徵停灵的大殿,如今所在的像是一处小偏殿,从此处能看到外头正殿的情形。   而在无奇眼前除了一口灵柩,还有两个人在。   其中一个身材颀长,头发仍是散着,灯光下玉容如雪,正是瑞王无疑。   但另一个正背对着她站着,魁伟的背影看来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是谁。   直到那人开口道:“我实在没料到,太子殿下竟会……”   无奇听到这个声音,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好像沉寂了很久的名字:“君遥?!”   她差点没叫出声来,吃惊地看看前方,又看向身侧的李公公。   只听李太监轻声道:“你大概不认得,那一位,就是咱们的秦王殿下。”   无奇哪里是不认得,只是不识庐山真面目而已。   怪不得当初总觉着有些眼熟,这君遥既然是秦王,跟瑞王殿下是兄弟,那眉眼间有些像瑞王自是理所当然。 第160章 无眠   要不是情形特殊, 无奇真想冲到里间,告诉瑞王这个李景华就是当初的君遥。   她当然不知道瑞王早就跟秦王因这件事“商榷”过了。   至今,秦王的脸颊上还留着一道明显的拳痕, 唇角也因为给打伤了而青肿着。   无奇敛了敛神, 转头看李公公,她不知李太监把自己带来这里是何意, 而且秦王又是怎么突然进宫了的, 瑞王又将同他做什么。   正在这时,外间瑞王说道:“是么,你是真的没料到?”   他的声音还是嘶哑的,听的无奇的心丝丝地疼。   赵景华转头看向瑞王:“你以为我真的会料事如神,连这些都想得到?”   瑞王仰头, 像是要冷笑, 却并没有笑出声来。   散开的青丝从肩头向后滑落,再掩不住秀悒清绝的俊美容颜。   因为动作, 缎子般的长发无风而动, 一袭素罗蟒袍在灯影下浮出淡淡的银光。   这幅场景,本来可以叫人想到那句烂熟的“北方有佳人,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的诗句。   但是现在, 赵景藩从头到脚,却散发着一种致命的悲绝之感。   无奇的心急促地跳了两下, 宛若擂鼓。   她有些担心,情不自禁往前走了一步。   还是李太监及时地将她拉了回来。   此刻瑞王说道:“不管怎么样,现在终于没有人能挡着你的路了,秦王殿下。”   秦王眉头一皱,注视着他道:“景藩, 太子才殁,你我兄弟该同心才是,怎么竟说这样的话?”   “我说的是实话,”瑞王并没有看秦王一眼:“虽然斐儿还在,但你自然该是众望所归,何况西南那边有你的兵,之前北地向兵部求援,也是从你那里调过去的,南北兼顾,这盘棋你下的好周详啊。”   赵景华沉默了片刻:“原来,你还是怀疑我?”   瑞王否认道:“不,兴许这些只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赵景华有些意外:“哦?”   瑞王道:“只要秦王殿下你做一件事,我便承认,是我错疑了好人。”   “那你说,是什么事。”   “太子虽然殁了,还有斐儿。”赵景藩的声音不高,但压迫力极强大:“我希望你不要跟斐儿争。”   以秦王老谋深算的性子,其实早隐隐地猜到了瑞王的意图。   “原来你是为了这个,”赵景华轻轻地叹了声,并不觉着意外,然后他看着赵景藩,语重心长地说:“景藩,我为什么要跟斐儿争?我有什么资格跟他争?难道我要去争,我就一定能抢到手吗?景藩,你知道不是这么简单的。”   瑞王冷笑道:“说来说去,你还不是舍不得。”   “我可以舍得,”赵景华盯着瑞王道:“就凭你这句话,我向你发誓,我会舍得,如果可以我愿意让给斐儿绝不跟他争。”   瑞王有点意外:“是么,这是你的真心话?”   赵景华道:“不错,真心话。”   他看着赵景藩,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笑。慢慢吁了口气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外头,你可知道我心里最羡慕的是什么?我羡慕大哥,但不是羡慕他有太子之位,而是羡慕,他有一个真心实意对他好的兄弟在身旁,我羡慕他居然可以得到你的真心相待。”   瑞王的眼神本是极锐利的,听了这几句,不由浮现了一丝淡淡的怅惘。   赵景华苦笑了声,缓步走到灵柩旁,抬手在那金丝楠木的棺盖上轻轻地抚过:“就算他殁了,你对他还是这样……如果有在天之灵,大哥一定会很欣慰吧。”   瑞王垂眸掩住了眼底冒出来的一点泪光,脸色依旧冷绝。   赵景华道:“我一直羡慕大哥,我一直想得你的真心跟手足之情,但你偏偏一直防备我,你知道我心里的感受吗?那天我微服出游,看到街头上有几只狗,其中两只打打闹闹很是快活,旁边的那只呆看了半天,也想加入,但之前那两只却向着他呲出了牙……于是这只狗只能哀叫着退走了。——那时候我冷眼旁观,无端地觉着自己就像是那只退走的狗。”   说到这里,秦王呵地笑了,自嘲一般。又道:“有时候我真的也想赌气去争一争,我想要得到这个位子,想要看看你对我如何……但我又知道,我若那样做了,你对我只怕只有一条路,你绝不会原谅我,甚至会跟我,不死不休,我说的对不对。”   瑞王微微抬头。   秦王比他想象中更加精明,他说的很对。   甚至……此刻秦王口中所说的这些“如果”,很容易就会演变成现实。   毕竟今晚上的约见,不是无端的兄弟夜谈。   稍有不慎,甚至可能是手足相残。   瑞王是受够了。   尤其是白天,他自以为将最大的危险拒之城外,可想不到竟是祸起萧墙。   太子的死像是把他心里的那根绷得很紧的弦彻底扯断。   他就想一了百了。   太子的死也抹杀了他心里的那残存的温情,也许还有温和的理智。   剩下的是近乎残忍的冷酷决断。   他只觉着焦躁,空虚,需要有很多的鲜血来祭奠太子,为太子陪葬。   他甚至想听见仇人的哀嚎。   所以才亲自去了广宁宫。   以及现在的约见。   瑞王已经不管背后操纵策划这一切的是周琴北,或者还有更老谋深算之人。   他觉着自己该宁肯杀错,也不放过。   而太子临故留给他的那句话,就如同一点炽烈的光。   他会照看好太子妃跟赵斐,而在瑞王的理解中这种照看,就是把本该属于皇太孙的一切,都双手奉上。   不能让别人拿了去。   假如秦王表示不会放手,那情形会变得很难看。   秦王口中的“不死不休”,就如同一个预言。   可是瑞王没想到,赵景华竟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见赵景藩没言语,秦王道:“所以我不会选择那样的路。至于你,景藩,我知道你想维护皇太孙,但是在这之前,你得问过一个人。”   瑞王淡淡道:“你是说皇上。”   “对,皇上,”秦王点了点头:“不管如何,都不过是皇上一句话的事。皇上要斐儿为太子,我自然没有二话……至于西南跟北疆的兵力,你只管放心,只要是秦王赵景华手下的将士,刀刃都是向外的!再怎么样,也绝不会对着自己的手足!”   他的眸子很亮,毫不掩饰地看着瑞王。   瑞王却只沉默地眯了眯好看的凤眸。   “做梦都想跟你把掏心窝的话说出来,没想到偏偏是在这个情形下,”秦王说完,走到灵柩前,伸手抓了一把纸钱放在了炭火盆里,“大哥,大哥……”   他本来还要对赵徵说两句什么的,但是看着烈焰迅速吞噬纸钱,他竟无法说下去。   只在最后低低道:“大哥,我来晚了,你别怪我。”   又添了一把钱后,秦王起身,往外去了。   殿内恢复了原先的死寂。   而直到秦王去后,殿后的无奇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因为君遥先前在清流“藏头露尾”,尤其是马车里的那番轻薄举止,让她心里的偏见已经堆积如山。   可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听到这么一番肺腑之言,光明磊落,深明大义,而且又见手足情深。   原来秦王,是这样的人吗?倒也有可取之处。   也许是人无完人吧。   正在出神,却见一道身影进了内殿。   顾九对瑞王道:“王爷,就这么让秦王殿下去了吗?”   瑞王道:“只要他还未曾露出爪牙,就先不必理会,撤了吧。”   顾九点点头,迟疑着又道:“那周琴北是即刻杀了呢还是……是了,春日之前同她一起回到了王府,后来她去了郝家,她……”   瑞王不等他说完便道:“一次反叛,终身不用,这还用问么?废了的棋子,除了才干净。”   顾九屏息,半晌才艰涩地说道:“是……”   只是还没答应完,顾九扭头警惕地看向殿后:“是谁?!”   一道娇小的身影慢慢地走了出来。   是无奇。   在听见瑞王吩咐顾九除去“废棋”的时候,无奇就几乎有些站不稳了。   见给顾九发现,她也并不想再隐藏。   顾九见是她,先看了一眼瑞王,见瑞王没有反应,他就往旁边退开了两步。   此时无奇缓步上前,盯着瑞王道:“王爷,你不能这样。”   瑞王扫了扫她,微微皱眉:“你在这里做什么。谁带你来的?”   无奇不回答,目光一转看到旁边的棺椁,说道:“我、知道你因为太子的事心里难过,但是你不能……”   话未说完,瑞王眼中闪过一丝恼色:“够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你自去吧。”   “我不走!”无奇焦心而着急。   他是怎么了,之前为了报复,以端王世子来折磨王妃,如今竟连春日也要毫不犹豫地除掉?   无奇道:“你不能这么做!你不能对春日姐姐……”   “你为她说话?”瑞王的眼中泛出一点讥诮之色,冷笑道:“你忘了她当初出卖你?若不是机缘巧合你会如何!这次她又自作主张让你混迹进宫,这种无用多余之人留着做什么?让她苟活至今已是本王开恩。”   无奇震惊地看着面前的瑞王。   眼前的这张脸,依旧眉目如画,依旧绝美至令人惊心动魄,但眉眼间却多了一股会伤人的凌厉而陌生的煞气。   无奇震惊之余,忽然口不择言道:“要是太子殿下还活着,他绝不会看您这样失魂落魄丧失心智的!”   这句话,让瑞王本来已经麻木不觉着痛苦的心突然又刺痛了一下。   他的凤眼圆睁,目不转睛地瞪着无奇,像是在暴怒的边缘。   可终究他没有发作,只是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说的对,太子若是还活着,他绝不会容许我这么做,但是他、他已经……如果可以,就让他活过来吧,让他自个儿告诉我这些话!”   他的眸子,隐隐泛红。   无奇用力咬了咬唇,有点后悔自己的失言,她不该戳中瑞王的痛处,她本来也是为心疼他的缘故,可偏偏说错了话。   从无奇现身,顾九一直在旁边保持沉默。   一来知道无奇跟瑞王关系不同,不必自己先行拦阻,二来,他也有一点私心,想借着无奇的手,保下春日。   但是没想到瑞王竟会这样。   顾九知道不能再旁观了,便上前一步,拉了拉无奇的袖子,低声劝她:“郝执事,你还是别说了,快退下吧。”   瑞王在这时候,显然是谁的话也听不进去的。   如果一味地惹怒他,不知道又会引发什么不可知的后果。   无奇死死地盯着赵景藩,她想反驳他的话,一时却想不到该说什么。   给顾九轻轻地拽着,身不由己地走开了几步。   其实无奇本来不想劳烦顾九的,她想自己走,她很该远远地离开,反正她从来不想插手皇家的这些烦心而危险的事,起初只是为了担心瑞王,可如今瑞王,他望着自己的眼神,就像是看着什么多余的人。   也许对他来说,自己也会像是春日一样?如果有朝一日触动逆鳞,也是可以给废掉的。   不,无奇忽然想起来,以前才相遇的时候赵景藩就说过类似的话。   原来王爷就是王爷,不是什么……千依百顺的情人。   无奇木讷的,不由自主地迈动脚步,却也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向瑞王。   她一步步地远离了他,而赵景藩依旧站在原地,孤零零的,身后只是太子的棺椁。   不,不对!   她不能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忍气吞声的离开。   无奇突然间想到,她用力甩开了顾九的手。   顾九愕然的时候,无奇叫道:“我知道说这些没有用,也许还会让你生气,但我还是想让你知道。”   她站住脚,直直地看向瑞王。   瑞王并没有看她,孤傲冷清,负手而立。   “这不是完了,”无奇深深呼吸,大声道:“就算是死,也不是完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李靖的事,当时你也曾说过,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有转生一说……太子是殁了,但他并不是消亡无存了!”   这句话成功地让瑞王猛然一颤。   无奇不理会顾九,握着拳对瑞王道:“你想想看!太子可能还在看着你!他正看着你的所作所为,他看见你拿端王世子要挟王妃,他也看到你想设计秦王,他只是无法告诉你他的感受……你想让太子殿下看到你现在冷血残忍的样子?你想让他死了都不安心吗!”   顾九已经惊得无法动弹。   瑞王的身影在灯光下微微发抖,然后他猛然转身。   有那么一瞬间,无奇觉着自己怕要活到头。   要真的死在盛怒的瑞王手下,那可是冤枉哀哉。   可是瑞王只是盯着她,然后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把她带走!”   无奇给顾九揪了出去。   顾九脸色晦暗,又不能跟无奇多说,只道:“郝执事,你……好自为之吧。也别怪王爷,他只是……”   无奇懂他的意思。   这一夜,皇宫之中只怕有半数以上的人,彻夜无眠。   次日天不亮,无奇给两个王府内侍陪着送出宫门。   只是万万没想到的是,竟然会有人在宫门前等自己。   起初并没有发现,毕竟天色还暗着,她耷拉着脑袋拖着沉重的脚步,将走过那辆马车,才发现还有人在。   疑惑地转头,当看见那张清雅俊秀的脸,无奇彻底愣住:“蔡大哥?”   如同昨夜的梦未醒:“你、你怎么在这儿?”   蔡流风方才看她如梦游似的过来,却也知她一身无恙。   此刻微微一笑:“我为什么在这儿你不知道?你若是乖乖听话,我何至于如此?”   无奇知道理亏,勉强地向着他笑了笑:“蔡大哥,又让你费心了。”   蔡流风叹了口气:“罢了,上车再说吧。”   拉着无奇上了马车,蔡流风也跟着进了车厢里,两人对面坐了,蔡流风才问道:“昨晚上如何?见着瑞王殿下了?”   问到这个,无奇的脸色就有点不太好。   其实早在蔡流风一眼看到她垂头耷脑脸色茫然的出宫的时候,就猜到了几分。   只见无奇迟疑了会儿,终于说道:“蔡大哥,真的给你说中了,我……我的确是什么忙也没帮上,反而……差点惹出事来。”   “惹事?”蔡流风忙问。   无奇也叹了声,她在脑中飞快地想了想,就把昨晚的事情言简意赅地跟蔡流风说了一遍,包括秦王也在宫中、而自己按捺不住差点惹怒了瑞王等。   蔡流风听完后,对别的事情倒也罢了,唯有听无奇顶撞瑞王叫他皱了眉:“你……你也太大胆了。”   无奇低声道:“当时什么也顾不得了。”   蔡流风半是责备半是疼惜地看着她:“他到底是瑞王殿下,而且,他跟太子的关系向来极好,为此心神大变也是有的。就如同一个狂怒剧痛之中的人,你贸然激怒,没有身受其害已经是难得了。”   无奇勉强一笑:“吃一堑,长一智嘛,以后、以后不会了。”   蔡流风看她至今神色还有些恍惚,心头微动:“小奇,你……说什么以后。”   他隐约地听出一点不对。   无奇却有些心不在焉,闪躲着看了他一眼,道:“没、我随口说说的。对了蔡大哥,我家里的情形怎么样你可知道?”   蔡流风见她不说,却也并不追问,只道:“你还问,虽然你留了字,但是太太岂会不惊心吗?早上我得知了消息,便试着过来打听,还好正遇到你。”   无奇惭愧地抱住头:“唉,我怎么总是惹事啊。总是给家里、给蔡大哥添麻烦。”   蔡流风反而笑道:“傻丫头,说的什么话……你也不过是因为……”   他知道无奇是因为担心瑞王才忘乎所以,可这怎么能怪她呢。   无奇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沙沙地有点疼。   她转开头看向旁边,心里想起的却是昨晚上跟赵景藩相处之时的种种情形。   他的疾言厉色,他的不由分说,他那份冷静的残忍跟不动声色的报复……   就好像无奇心里认识的那个瑞王已经不复存在,而从昨晚上,她才第一次认识了瑞王赵景藩。   马车骨碌碌地向前而行。   晨风有点冷,吹起车帘,轻轻地晃动。   一夜没怎么睡好,肚子里也是空空的,可谓身心皆虚。   无奇忍不住缩了缩肩头。   正在这时侯,蔡流风解下身上的披风,轻轻一抖给无奇披在了身上。   披风上还带有他的体温,无奇低头看看,又抬头看向蔡流风:“蔡大哥……多谢。”   蔡流风道:“是我大意了,早该给你披着的,别冻坏了。”说话间便抬手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试了试,惊道:“怎么这么冰凉的?!”   无奇心头发酸,拼命忍着,却仍是没忍住,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蔡流风没想到如此,忙道:“怎么了?好好的哭什么?”   无奇咬着牙,低着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哭,但是泪却决堤了似的。   蔡流风半跪起身:“小奇!”扶着她的肩头看了一阵子,见止不住她,便索性张手将她抱住:“到底怎么了,难道是在宫内受了委屈?是、是不是瑞王殿下他对你……他欺负了你?”   “不是……”无奇本来不想开口,听他误会了,才带着哭腔说了这句,又道:“我只是忽然间想起来……”   “想起什么?”   “蔡大哥,”无奇鼻子酸楚,眼泪却顺滑的很:“蔡大哥,我有点后悔喜欢上他了。”   蔡流风眸色微变,停了停才问:“为什么?”   无奇闭上双眼:“昨晚上,我觉着他、就像是个陌生之极的人,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瑞王……但是我心里很难过,我明明很喜欢他,可我又觉着……恐怕我、我的喜欢是错的,我不该对他动心。蔡大哥,我该怎么办?”   蔡流风哪里知道怎么办。   怀中明明是他心仪的少女,如今却对他倾诉着对于别的男子的爱恋。   蔡流风尽力镇定下来:“要是你觉着是错的,那何不亡羊补牢?”   “亡羊补牢?”   蔡流风道:“小奇,你很聪明,其实不用别人教,你只是不忍心罢了。倘若你想通了,也就能自己下定决心了。至于你问我该怎么做,你指望我如何告诉你?我明明喜欢你的,我自然巴不得你离开瑞王,跟他一刀两断,投入我的怀中,你知道我会对你好……绝不会辜负你。就算是趁人之危,我也得让你知道。”   这番话他说的坦坦荡荡,却又满含深情。 第161章 许亲   皇宫。   天将明时, 一道小小的身影在几个太监的陪同下,从乾极宫而出,向着太子停灵的西阁而去。   瑞王在这里守了一整宿。   赵斐站在殿门口处, 他看着里头跪倒的那道熟悉的影子, 迟疑了半晌,才在费公公的授意跟鼓励下, 迈步走了进去。   内殿的灯光之下, 皇太孙赵斐的双眼红红的。   他慢慢地走到瑞王身旁,但不知为何,他没有像是以前一样迫不及待地投入瑞王的怀抱或者将他抱住。   只是沉默而又伤心地望着瑞王的背影。   赵景藩早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只是他没想到会是皇太孙,还以为是费公公等人。   “什么事。”冷淡的一声。   赵斐吓得抖了抖,片刻才小声道:“四、四叔……”   瑞王听到这声才知道是皇太孙, 忙转头看过去。   身后是小孩儿有些畏缩的脸, 脸上还有没干的泪渍,眼皮哭的微肿。   “斐儿……?”瑞王没想到皇太孙会来, 微怔之下, 发现皇太孙的神色有些惊惧不安的。   他下意识地想要向着赵斐笑一笑以安抚。   但不知为何,连最简单的敷衍的笑,都笑不出来。   瑞王索性不再为难自己, 只将声音放得温和了几分:“怎么了斐儿?”   赵斐的唇向下扁了扁。   他看着瑞王, 望着他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极小声地:“四叔, 是我、是我害死了父王……”   赵景藩万没料到会听见赵斐说这一句,他愕然地看着皇太孙:“斐儿,这、是谁说的?”   “没有谁说,我自然知道。”赵斐低着头:“父王是因为我而死的。四叔,你……你讨厌我吗?”   听到最后一句, 瑞王满目骇然。   然后,他握住了赵斐的小手,掌中的小手冰凉。   太子当时遇害的过程他早听人说过了,虽然跟赵斐有关,但他只是个孩童,并不知道当时是怎样微妙而危险的绝境。   何况就算是跟随赵斐跟太子的那些内卫们,都没有意识到。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也超出预计:端王妃一个女子,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赵景藩不知道皇太孙竟如此自责。   事发后,仿佛只有他一个人陷入了痛苦的泥淖,那里掺杂着许多东西,痛苦,愤怒,绝望,悔恨。   他的所谓悔和恨,是后悔自己的大意跟离京,是痛恨自己的没有保护好太子。   赵斐的自责,是觉着他害死了太子。   而赵景藩的自责,是因为他没有保护好太子。   感觉到侄子跟自己相似的心境,赵景藩已经干涸了大半宿的眼泪突然间涌了出来。   “四叔,我……”小孩儿喃喃的。   瑞王不由分说将赵斐抱入怀中:“斐儿,不,跟你无关!”   赵景藩原本不愿意听任何人对自己的劝解,但是面对一个孩子,他不想要让赵斐陷入无边的悔恨之中。更不想让赵斐从现在起的记忆里,会一直都印着“害死父亲”这一标记。   正如他,从出生的时候他的母妃就亡故了,虽然没有人指名道姓,但他心里一直认定的是,正是因为他,他的母妃才会死去。   直到现在他仍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突然发现赵斐也跟他自己一样,把害死赵徵的原因揽在身上,赵景藩无法忍受。   “就是我,四叔,”赵斐哭着嚷道:“我知道皇爷爷,皇后娘娘,甚至母妃都是怪我的……四叔,我很难受,我想要父王……我不要他死……”   “斐儿……”赵景藩紧紧地抱着小孩儿,感觉赵斐的身体也很冷,而且在可怜地簌簌发抖。   他觉着自己抱住的不止是赵斐,还有当初的那个年幼无助的自己。   眼中蓄满了泪。   原本冷硬的高筑的心防突然间有崩塌之势。   良久,赵景藩在皇太孙的耳畔道:“斐儿,听四叔说,你父王不是你害死的。他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他这么做,是因为要保护斐儿,对于你父王来说,斐儿的安危是最重要的,这是世上所有父母都会做的事情。”   他不知道这些话是说给赵斐的,还是说给他自己的。   与此同时,无奇先前离开时候说的那番话突然又在耳畔响起。   赵景藩柔声说道:“而且,你父王其实并没有远去,他的在天之灵会一直地守护着斐儿。也许此刻,他就在看着四叔跟斐儿呢。”   “真的吗?”赵斐怔怔地问。   赵景藩微笑道:“四叔什么时候骗过你?”   见皇太孙的神情总算是不像是先前一样沮丧了,赵景藩摸摸他的头:“你从哪里来?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我、我原先在皇爷爷那里,李公公照看着我,”赵斐靠在他的怀中,瑞王的胸怀也像是太子一般的可靠而温暖,他的眼中还有没干的泪,心却不像是之前那样绝望跟黑暗了,“后来,平平去了。”   “平平……”赵景藩很意外:“你是说郝无奇?”   “是啊,就是她。”   “她、她去做什么?”   “她找我说话,”赵斐瞪着乌溜溜的眼珠儿,道:“平平说,四叔因为父王的事很伤心,平平说我是个大孩子了,不该让四叔操心,她让我……让我来安慰四叔。”   瑞王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   皇太孙吸了吸鼻子,低声说道:“本来我不想过来的,我害怕四叔也怪我……怕你会骂我,她就拉着我的手,跟我保证,说四叔绝不会生我的气,我,我才来了。”   瑞王的眼波闪烁,抿着唇,竟然无声。   此刻赵斐仰头看着瑞王,又问道:“四叔……你真的、不怪我吗?”   赵景藩定了定神,慢慢地展颜,他终于又会笑了:“四叔当然不怪你,没有人能够怪你,包括斐儿自己,还有……你父王的在天之灵,也绝不会容许斐儿这么想,你知道他现在最希望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赵斐毕竟是个孩子,有些急切的问。   瑞王抬头看了看外头暗沉的夜色:“你父王最希望的,是斐儿……斐儿的喜乐平安,因为对他而言,他一直放不下的就是斐儿,他一直都想要让你好好的,太子他豁出性命都要保护斐儿,斐儿也不要辜负太子好不好?”   “好,”赵斐哑声回答,他流着眼泪将赵景藩紧紧地抱住了:“四叔!四叔!我知道了。”   就在这时候,瑞王赵景藩仿佛跟小时候那个孤零零的自己、始终把母妃之死归咎于自己的那个孩子,也终于达成了和解。   宫外,长街。   清晨绝早,路上的行人稀少。   马车之中,无奇给蔡流风这几句话说的心跳都要停了,已经不自觉地向后靠去,僵硬的后背紧紧地贴着车壁,要不是有车壁挡着,只怕要直接跌出去。   蔡流风本来很平静,几句说完,望着无奇微红的脸颊,越看越觉着可爱。   怦然心动,蔡流风端详着无奇的眉眼,见她不动不说,便生出一种想要一亲芳泽之意。   心念才生,舌尖在唇上轻轻润过,蔡流风唤道:“平平……”   他悄悄地靠近了几分,低低的声音似乎是想得她的同意:“我想……”   无奇眨了眨眼。   直到此刻她才好像明白了蔡流风的意图。   “蔡大哥!”无奇下意识地抬手抵在蔡流风的肩头:“别!”   她将脸向着旁边转开,有些害怕地回避。   蔡流风的动作陡然一停。   他看着无奇的脸色,瞧见她的长睫正在不安地抖动。   细长的柳眉微微皱起,这个细微的表情提醒了蔡流风,倘若他真的不管不顾地做了下去,这皱蹙的眉头之间,恐怕就会是真正的嫌厌了。   顷刻间他的心头好像浇落了一盆冰水,整个人也清醒过来。   蔡流风深深呼吸,终于将微微倾倒的身子重又坐直了。   从这一刻起,他没有再说话。   无奇心里很别扭,虽然她没有做什么,但总觉着有点对不住蔡流风。   而蔡流风一反常态的沉默,更让无奇心里有一种做错了事的感觉。   她思来想去,觉着大概快到府里了,于是便搜肠刮肚地开了个头:“蔡大哥,你是多早在宫门前等我的?”   蔡流风垂着眼皮淡淡道:“也没多早,还好没错过就是了。”   无奇有点尴尬,想了想,还是诚恳些好:“蔡大哥,我下次……一定听话不乱跑了,不会再给你添麻烦。”   听了这句,蔡流风才转头看了她一眼。   然后他仍是语气很淡的道:“我不怕麻烦,尤其是关于你的,我很乐意去做。”   无奇的眼睛睁大了几分,虽然蔡流风的语气平常,但是话里的意思却重若千钧。   她可真是个不知好歹的混账家伙,白放着蔡大公子这样家世出众,品貌皆上,且又深情一往的清贵公子不要,这……   这可是要折福的。   但是感情这种事实在是无法以常理判断,她偏就喜欢了瑞王。   就算昨晚上瑞王对她“冷若冰霜”,她心里放不下的,却还是瑞王赵景藩。   可是一想到瑞王,无奇突然又记起另一件事,她忙转头道:“蔡大哥!能不能去瑞王府一趟。”   蔡流风皱眉:“这时侯去王府……”   无奇道:“我想去找春日姐姐,她这时侯应该在王府,王爷昨晚上说不会饶了她,我担心……姐姐会有事。”   蔡流风听是这件事,脸色才稍微放晴了几分:“好吧。”   当下吩咐车夫转了道,一路往瑞王府而去,不多时进了王府街,便有侍卫喝问,蔡流风下地,接了无奇。   王府门前众人定睛一看,有认得蔡流风的,也有认得无奇的,却不知他们两人此刻前来是为何事。   无奇不等蔡流风说,先上前道:“几位大哥,不知春日姑娘可在王府吗?”   自从无奇女子的身份暴露,有关瑞王跟她的种种,早在私底下传开,尤其是王府上下,很清楚瑞王对待无奇非同一般。   所以面对无奇丝毫不敢怠慢,便陪笑道:“郝执事,您来晚了一步,先前九爷派了人来,请了春日姑娘去了。”   无奇脸色一白:“去、去哪里了?”   侍卫不知她为何如此紧张,想了想道:“这个倒没说,您找春日姑娘可是有要事?”   无奇的唇动了动,竟无法出声。蔡流风在旁说道:“的确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要请春日姑娘帮忙,不知她去了哪里倒是难办。”   侍卫看了看蔡流风,略一思忖道:“听说如今王爷跟费公公等都在宫内,九爷也是,想来应该是宫内需要帮手,所以传了春日姑娘过去吧?郝执事若有什么吩咐,方便的话可以跟咱们说,也是同样效力的。”   给蔡流风出言一缓和,无奇也回神来,便道:“多谢侍卫大哥,我还是……再等等吧。”   侍卫们心想,她毕竟是女子,若是有需要女子才能帮的忙,也说的通。   又见她如此和气,侍卫们便笑道:“既然如此也罢,若是春日姑娘回来,我们一定立刻告诉。”   蔡流风便陪着无奇往回走,勉勉强强走到马车边上,无奇已经慌的腿软,手扶着车辕,回头对蔡流风道:“蔡大哥,你说,春日姐姐会不会已经给……”   蔡流风知道,以瑞王的心性,确实是能干出这样的事来的,何况他现在因太子之死而性情大变,行事更是无法捉摸了。   但是他不想让无奇担心,于是便道:“不至于,春日姑娘先前虽误入歧途,但她实则仍是忠于瑞王的,所以才肯为了他的安危前去跟你报信。瑞王当时在气头上才这般说,事后一定会想通的。至于叫春日进宫,只怕真的有事要她帮忙也未可知。”   安抚了几句,扶无奇上车。这才返回郝府。   阮夫人等了一宿,虽然知道无奇未必有事,但毕竟是心头肉,如今这块肉在外头飘,生怕被不知什么东西啃上一口,自己自然也要随着掉半条命。   总算等到消息,看到蔡流风亲自护送着无奇进门,阮夫人念诵阿弥陀佛的同时,不由分说地拉住无奇,也不管是不是当着蔡流风的面,便狠狠地打了她两下,又拧她的胳膊:“你胡闹够了?”   蔡流风只能垂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无奇当着蔡流风的面给阮夫人收拾,有点狼狈:“娘,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再说蔡大哥在这儿,您好歹、好歹……给我留点面子。”   阮夫人狠啐了口:“面子?你不如当面问问蔡大公子,你是不是还有什么面子。”   无奇窘然,偷偷地看了一眼蔡流风,却见他很懂事地半低着头,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   只可惜微微上扬的唇角暴露了他内心所想。   阮夫人出了一口恶气,这才把无奇放开:“真应该把你的腿打断了。”   然后她转头看向蔡流风:“大公子,让您见笑了。”   直到此刻,蔡流风才如梦初醒般的:“哪里,太太教导女儿自是正经大事。”   阮夫人微微一笑:“大公子还是这么善解人意。”   无奇却斜着眼睛扫了他一眼。   蔡流风并不理会无奇的异样眼神,只是微笑对阮夫人道:“幸而平平无事,太太也不必为她焦心。毕竟她年纪还尚小。”   阮夫人叹气:“不必为她说话,我知道你自然向着她的。”   蔡流风道:“平平聪慧可人,叫人不由得不多疼她些。”   阮夫人扬眉:蔡流风夸的太直白了。   无奇的脸上有些涨红,这要是在先前,她自然欢呼雀跃,觉着自己被蔡流风真心的称赞了。可现在因为知道蔡流风的心意,这句话就多了一层意思。   蔡流风看看无奇,又看看阮夫人,突然道:“太太,有一件事情,流风藏在心里已经很久了,现在想着也该说出来的时候了。或许唐突无礼,请太太千万见谅。”   阮夫人有点疑惑:“大公子说的是何事?请讲。”   无奇也在旁边呆看。   蔡流风对上她的目光,忽然双手交握,先深深地行了个揖礼。   阮夫人微惊:“大公子你这是……怎么说?”   无奇也忙道:“蔡大哥你干什么呢?”   蔡流风微微倾身,两分赧颜,却仍正色道:“因父亲从小教导,流风行事向来守礼而不逾矩,但在这件事上,却要破格逾矩了。不怕太太见笑,流风,很久之前就心仪于平平,只是当时碍于她的身份未曾挑明,加上她年纪又小,所以并不敢挑明。”   无奇做梦都想不到,蔡流风竟然会在阮夫人跟前提此事,反应过来后,想上前捂住蔡流风的嘴,可已经晚了。   阮夫人看看蔡流风,又看看无奇,却见她脸颊微红,却是满面焦急,搓着手,仿佛要拦住蔡流风而又没动手。   蔡流风道:“如今我大胆在太太跟前说出此事,便是想,想……想当面跟太太求一件事,求太太答应……”   “答应什么?”   “答应让我迎娶小奇。让她做我的妻子。”   这一句话说完,无奇先是受惊似的后退一步,继而飞也似的跑到蔡流风跟前:“蔡大哥你在干什么?”   蔡流风抬头,神情端庄而认真:“我自然是在跟太太求亲。”   无奇简直给他噎死:“你、你……你不要胡闹啊!”   蔡流风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瑞王,如今宫内波谲云诡,瑞王、秦王……以及春日都还不知如何呢,他竟在这时候提这种事。   蔡流风笑道:“我一生行事从不敢胡闹,你若觉着此事是胡闹,那索性让我大闹一场。”   说完后他看向阮夫人:“太太若是信得过我的人品,我恳求太太玉成此事,我、我不敢说什么花言巧语,只是让太太放心一件事,我绝不会负了小奇。”   他说着,便一撩袍子,竟是向着阮夫人跪了下去。   无奇真给蔡流风惊到了:“蔡大哥!”   阮夫人手一动,想要上前扶住他,不知为何又停了下来。   她端详着蔡流风,眉头微蹙,倒好象是在考虑此事的可行性。   无奇本是对这蔡流风的,回头见母亲这般表情,却又有些忐忑跟害怕。   阮夫人退后几步,坐回了太师椅上,顷刻道:“大公子确实是万里挑一的人物。我没有话说。”   无奇的头发倒数:“娘!”   阮夫人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望着蔡流风,平平淡淡地道:“但是大公子既然知根知底,总是清楚的,平平她可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你蔡府的门第,只怕太高了。”   蔡流风道:“小奇自然配得上蔡府的门第,何况是我心仪于小奇。若太太担心这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索性先告诉您,此事,我父亲是知道的,父亲甚至是乐见其成的。只是……”   阮夫人若有所思,尤其是听见“父亲乐见其成”,眼神一变,她问:“只是什么?”   ——只是后来突然杀出一个瑞王来,蔡瑾玄才不得不多费思量。   但是蔡流风却能把这个劣势化为优势。   蔡流风道:“只是,有道是知子莫若母,太太该也知道平平是个自有主张的人。我知道,我跟她所心仪之人相比,恐怕望尘莫及。”   阮夫人意义不明地微微一笑,知道他意指瑞王。   无奇已经呆若木鸡,听到这里便道:“蔡大哥,你、你到底想干什么?不错,我是喜欢瑞王殿下的……你也明知道,那又何必……”   话未说完,阮夫人截断了:“住口,越发没规矩了?”   无奇张了张嘴,无奈低头。   谁知蔡流风要的,正是无奇的亲口承认,这便是挑明了。   只听他顺势道:“本来我不该自不量力,但……其实个人喜欢的,并非就是最适合的。甚至有时候反而是最不适合的,说句不好听的,比如飞蛾扑火,飞蛾只觉着那火光极美,就算不惜性命也要靠近,最终求仁得仁。”   这番话有点拗口,但在场三个人都洞若观火。   无奇更是一惊,想到马车里跟蔡流风所说的话。   蔡流风道:“太太不如问问平平,昨儿晚上在宫中的情形如何。她可是亲口跟我承认,说她有些后悔了。”   无奇跳起来:“蔡大哥!”   蔡流风道:“你骂我也好,鄙薄我也罢,但我也不想你深陷而无法自拔,甚至如飞蛾扑火一般。太太是你的母亲,她不会害你,我把所有告诉了太太,让她为你定夺,自是好的。”   无奇匪夷所思:“你、你……那明明是我跟你私底下的话,你怎么能出卖……”   “你闭嘴。”阮夫人给了一阵见血的点评。   “其实大公子又何必妄自菲薄,”阮夫人再看蔡流风,缓缓说道:“其实,不管是王爷,还是尚书府的公子,均是一样的,甚至若不论身份,只说才干,叫我看来大公子丝毫也不会输给瑞王殿下。”   蔡流风的心怦怦乱跳,这些话虽都是好话,但不到一锤定音,他丝毫不敢怠慢:“太太的意思是?”   只有无奇焦急的额头冒汗。   阮夫人凝视着蔡流风,不疾不徐地说道:“蔡公子一片赤诚,我也知道你素来对于平平的种种用心,我……并不会反对。”   “太太说的可是真的?”蔡流风生平第一次失态。   他脱口而出,声音把旁边无奇的“异议”之声都压下去了。   阮夫人道:“自然不是戏言,不过……”   “不过如何?”他的心又一沉。   “不过,就像是大公子刚才说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这里答应了没有用,大公子只管回府,倘若府内二老皆是愿意的,我们郝府当然不会这么的不识抬举。”   蔡流风喜出望外,只觉得眼前都亮堂了几分。   无奇却两眼一抹黑,她没想到母亲竟会这么回答蔡流风,顿时破音叫道:“娘!” 第162章 摄政   蔡流风为达目的, 居然“出卖”了回程路上无奇跟他说的话。   本来无奇只是因为昨夜被赵景藩冷待,一时之间有些无法接受,又当蔡流风是自己极亲近的人, 天时地利人和, 所以才肯说那些对别人都不敢提的话。   没想到连一向可靠的“蔡大哥”,居然也会使“回马枪”。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何其熟练, 竟刺她一个冷不防。   但一惊未了, 一惊又起,无奇没想到阮夫人会这样答复蔡流风。   情急之下,嗓子都破了音。   但阮夫人显然并无听无奇异议的意思,只默默扫了她一眼,便又和颜悦色地对蔡流风道:“既然商议妥当, 大公子只管先行回府吧, 我也还要好好地教教这个孩子。”   蔡流风很恭敬地行了礼,又看向无奇, 这时侯眼中才略多了几分歉意。   无奇起初还对蔡流风有点不知从何而来的心虚跟愧对感, 但因为蔡大公子这突如其来不按常理行事,那份愧疚之感自然烟消云散,见状便狠狠地瞪了回去。   蔡流风瞧她精神气十足, 这才微微一笑, 后退两步后大步流星地出门去了。   背后阮夫人却依旧默默地目视着蔡流风的背影,眼中依稀透出了几分淡淡地怅惘。   无奇心里气难平, 本来想追上蔡流风质问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不符合他身份的事,且也不是他向来的行事风格。   谁知脚一动,就给阮夫人及时喝止:“干什么去?”   无奇止步回头:“娘!”她刚才也看到阮夫人“依依不舍”目送蔡流风背影的眼神,此刻便撅嘴说道:“娘,你什么时候这么喜欢蔡大哥了?我怎么不知道!”   阮夫人理所当然地:“蔡流风本来就名满京城, 但凡是有头有脸且有待嫁女儿的人家,难有不喜欢他的。我高看他一眼也不足为奇,难道你觉着他当不起吗?”   无奇本以为阮夫人会解释一番,没想到竟是这样不由分说地理由。   愣了愣后,无奇道:“我、我自然知道蔡大哥好……可是、可是您好歹问问我呀?”   阮夫人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问你干什么?”   无奇将要跳脚:“娘,你明明知道我喜欢的人是……”   阮夫人淡淡道:“是啊,我自然知道,不过那是先前,先前觉着若是两情相悦,自然不必拘泥。但是现在眼见你是一相情愿的,人家瑞王殿下那边儿可未必仍是一往情深。”   这句话实在戳中了无奇的痛楚,想到昨晚上赵景藩那冷冷淡淡的神情,无奇的心头透出一点寒意:“娘……话、话不能这么说。”事到如今她还是想挣扎一番。   阮夫人先是听了蔡流风所说,如今又看无奇的神态,就知道昨晚上她跟瑞王相处的情形定然不似从前。不然的话,以无奇的性子,是不至于向着蔡流风吐苦水,说什么“后悔”之类的。   本来觉着既然无奇无法放下,而瑞王也实在是……肯为了她不计所有,甚至到舍弃性命的地步,自己倒是不该不近情理,去扮那棒打鸳鸯的古板老母亲。   可是私心里,阮夫人是不太赞同这门亲的。毕竟对方身份实在特殊。   偏偏太子出事,京城内波谲云诡,将来皇位之争还不知鹿死谁手。   情形越发复杂了。   阮夫人觉着,兴许该借着这个时机知难而退,免得让无奇以及郝家陷入更加不可知的漩涡中去。   见无奇难堪支吾,阮夫人道:“还记得当初你跟娘说的话么?你说,假如有朝一日瑞王负心,你没有什么‘白头吟’,只有‘诀别书’。难道你忘了,或者如今要失言?”   无奇低下头,下意识替瑞王辩白:“我当然没有忘记。可是、可是王爷现在因太子的事乱了心神,所以才一反常态……”   阮夫人皱眉道:“好了,我不想再听你为瑞王说话,平平,你必须要懂的一点,因为瑞王的身份,有时候甚至轮不到你选择‘白头吟’或者‘诀别书’,只有他喜欢你,他才能和你白头,若是他不喜欢,随时便是诀别书,这也是当初娘不想你跟他有瓜葛的原因之一。你不如想想,倘若他因为太子的事而心神大乱,甚至淡了昔日对你的情分,你又能如何?你什么都不能做,所谓‘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如此而已,这不过是由他一手操控的,哪里轮到你决断半分。”   无奇听了这两句话,心头如饮冰水。   阮夫人轻轻叹了声:“所以不如借着这个机会,当断则断。”   因见无奇脸色不好,阮夫人才又温声道:“好了,出去忙乱了这一天,总该累了,回去歇着吧。”   皇帝的寝宫之中,秦王赵景华跪在丹墀之前。   内侍之中只有李公公跟几个心腹在场,其他的都在殿外。   皇帝沉默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儿子。   几个皇子之中,太子的性情最好,可是也最没心机,大概是因为中宫皇后所生,从小便是众望所归,后来又多了瑞王辅佐相助,多半事体都不用他操心。   死去的端王倒是个精明强干的,却偏早亡。   瑞王……因为从小没了母妃,加上他自己的相貌过于出色,世人对他相貌的关注甚至多过于行事手腕。瑞王有心胸也能做事,奈何他从没有什么野心,整天只围绕太子而转。   至于三殿下秦王赵景华,却是个连皇帝都有点看不清的人物。   这些年来,皇帝常常在想该将兵权收一收,但是除了年少时候违命往梁州那一战外,此后秦王都表现的很安分守己,二来他驻守的地方确实非同一般,而且秦王向来做的很好。   要是让秦王交出兵权,那自然还要找一个可靠的替代者,放在别人手里,皇帝却又不放心。   因此一直并未付诸行动。   秦王也始终蛰伏不动,直到最近两年,隐约听闻周琴北暗中以秦王名义行事。   许久,皇帝终于沉声说道:“你的胆子也是不小,没有传召,敢私自回京。”   赵景华俯首道:“父皇恕罪,一来是因为听说了端王世子出事,二来,又怕因为这件事引发其他不可知的变故……所以儿臣才贸然赶回京,本来想跟四弟将事情解释清楚再悄悄地回去的,没想到……究竟是人算不如天算。”   皇帝问道:“你说因为端王世子的事,所引发的不可知的变故,难道就是指的太子的事?”   秦王道:“父皇容禀,儿臣当时听闻一些流言蜚语指认太子跟此事有关,生恐对殿下不利,本是想进京替殿下澄清,可竟没想到事情远在儿臣预料之外,太子哥哥竟然会遭遇不测,儿臣……实在是无颜以对。”   皇帝哼了声:“你确实罪大之极,周琴北原先是跟着你的,你竟不知她向来的行事手段?你若知道她的心性,就该早除之后快,竟叫一个女人在外头兴风作浪,害瑞王不成,便对世子下手,如今更祸及太子,这一切都是你的不察之故!简直该死!”   “父皇训斥的对,”秦王听皇帝说的严厉,含着泪低头道:“是儿臣一时心软,因为当初周将军对于儿臣有教诲之功,所以、儿臣一直不敢忘了他的恩,故而对于周琴北也并没有狠心剪除,只想着已经教训过她,她应该能悬崖勒马及时醒悟才是,不料居然会变本加厉到如今无法挽回的地步,儿臣无地自容。求父皇责罚!”   秦王说着动情,竟流下泪来。   皇帝望着底下有点声音哽咽的儿子,竟分不清秦王这番姿态,是发自真心,还是单纯的惺惺作态。   先前李公公领着无奇去存灵柩的殿内,秦王跟瑞王两人相对的情形,皇帝是一清二楚的。   他本来想借着这个机会,也试探出秦王的底细,没想到他的表现毫无破绽!   最后,皇帝道:“木已成舟,无法挽回,此事虽不是你所为,但也跟你脱不了干系。只是如今太子才出了事,朝中人心不稳,若在此刻再降罪于你,只怕更会引发不必要的波澜,故而权且按下,如今只全力处置好太子的后事再做其他打算吧。”   秦王俯身磕头:“多谢父皇宽仁。”   虽然太子之死惊动天下,但京城之中却还算太平无事。   除了最初那日的城中戒严外,此后便一切井然有序,并未引发什么意外波折。   而太子之死的缘故也随之明了,是端王妃在丧失理智的情况下误伤了太子,但世子之死,其实跟太子殿下无关,乃系山贼所为。   太子本来素有仁德之名,如今无辜而死,朝野哀痛。   后来,百姓们又隐隐听说了瑞王赵景藩因为太子之死而呕血病倒,而远在西南的秦王殿下也特意回了京。   瑞王向来极忠心于太子,有此反应并不出奇,让人好奇的是秦王赵景华。   百姓们并不知道秦王早在事发前就回京了,还以为这位殿下手足情深,特意为了给太子奔丧才如此的。   当然,倘若京城风声鹤唳,自然会有人怀疑秦王的居心不良,但偏偏一切如常,甚至在丧仪之后,街头巷尾在谈论最多的,却是皇帝又将会立谁为太子。   至于在风口浪尖上的几位候选之人,皇太孙赵斐是一个,而秦王殿下自然也是一个。   可还有个令人想不到的人选,那便是瑞王殿下赵景藩。   众说纷纭。   有说太子既然殁了,那皇太孙自然是正统,理该继立为太子。   但也有的说,皇太孙年纪尚小,并不知如何处理国事政务,若他为太子而后继位,只怕会滋养一些权臣,或者养成外戚的势力等等。   也有的说按照长幼顺序,自然该是秦王赵景华。且秦王能征善战,但凡见过的,都说性情洒脱,人物一流。   可是反对者,却正因为秦王的能征善战提出不同异议,怀疑秦王若然继位,只怕会穷兵黩武,甚至到那时候,他还会重武轻文。   最后这个理由,则是天下大多数文官们所不能忍的。   皇太孙跟秦王一个太小令人不放心,一个太强令人心生忌惮。   在这种情形下,先前跟太子关系最密,而京城百姓们最熟悉的瑞王赵景藩,便有点儿“众望所归”似的,悠悠然扶摇而上。   但不管是多少人暗中赞许瑞王,瑞王自己,却好不容易从孤绝的泥淖中爬了出来,在外人看来,赵景藩已经恢复如常了,但只有他自个儿知道,他永远不会恢复如常。   皇帝早就下旨,秦王将在十月前离京回北疆。   而原先东宫负责的所有事务,暂时交给瑞王赵景藩代为料理。   他简直担起了“摄政”的责任,虽然并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号。   皇帝此举,不仅更让人浮想联翩,是否皇帝也觉着瑞王合适大位。   不过这一举动,却惹怒了一个人。   那就是原先的东宫太子妃李氏。   太子的死,让太子妃深受打击,在太子安葬后不多久,太子妃便也病倒了,因此,瑞王日日问安。   可是太子妃听闻皇帝竟因此而对瑞王委以重任,且在听了些风言风语后,心中实在又气又是难过。   虽然明知道太子的死其实跟瑞王没什么关系,但此时此刻,太子殁了后,竟是瑞王得利,这让李氏如何不恼。   另外内宫方面,皇后因为痛失太子,起初确实痛不欲生,但她幸而还有个皇太孙,不至于断了念想。   所以先前在众人猜测皇帝会不会立刻立太子,又将立何人的时候,皇后恨不得立刻跟皇帝挑明务必力太孙。   但就算知道皇帝向来喜欢赵斐,可是皇后仍不敢确信就一定如此。   当时她还以为,那个坐收渔翁之利、威胁到皇太孙的,会是“赶巧”进京的秦王赵景华。   随之,皇帝竟让瑞王赵景藩“摄政”。   皇后这才意识到,有可能跟赵斐争的,不是别人,或许正是之前她想都没想过的瑞王。   她跟太子妃李氏,都是想着让赵斐成为太子然后继位的。先前因为忌惮秦王,还在皇帝面前说了他不少坏话,上了许多眼药。   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   这日,皇后传了瑞王到宫内小坐。   虽然瑞王一向对于太子尽心尽责,可对皇后来说,她从没有很把赵景藩放在眼里。   在皇后看来,赵景藩毕竟只是个宠妃之子,天生要辅佐太子的,如此而已。   可一想到这个自己从没有认真看在眼里的宠妃之子,竟有可能取代太子、抢去原本属于皇太孙赵斐的名分地位,皇后便气不打一处来。   而她也没有必要跟瑞王客气。   瑞王进宫才行了礼,皇后便开门见山地说道:“瑞王,听说皇上叫你全权统理朝政,这是不是真的?”   瑞王垂头:“回皇后娘娘,确实如此。”   皇后皱了眉:“是吗,这可不是一件轻省差事,你就一声不响地接了?”   瑞王道:“回娘娘,是父皇的旨意,儿臣虽自觉能力有限,但也不愿辜负父皇期盼,只能……”   还没有说完,皇后已经怒道:“你少跟我花言巧语的,朝中有多少能干的大臣,难道就挑不出一个,非得让你去?皇上虽挑了你,你难道不能推辞?本宫看,你就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抢走属于皇太孙的东西!”   瑞王不语。   皇后望着他道:“怎么,你为什么不说话?是无话可说?”   瑞王淡声道:“儿臣只是在想,此刻不管我说什么,只怕娘娘都不会听的。”   “那罢了,”皇后冷笑:“你也不用和我多说,你只管立刻去回禀皇上,说你不能胜任,东宫的事务,只交给程侍郎、李少卿他们去做就是了。”   瑞王听了这句,脸上掠过惊讶跟失望之色:“娘娘……”   这户部侍郎程大人,自然是皇后的娘家人。   至于李少卿,则是太仆寺的一名少卿而已,如今却在皇后娘娘口里冒出来,其中原因,却自然是因为他是太子妃的娘家人。   瑞王早收到风声,最近不少人往程家跟李家跑,他们大概都是想把宝压在赵斐身上,所以预先开始铺路。   而皇后跟太子妃大概也觉着赵斐一定可以被继立为太子,如今更乐得自己的娘家人替他们多笼络一些“人才”。   赵景藩甚是反感这种行径。虽然他也想把赵斐捧上去,但他心里清楚,皇后跟太子妃的这些做法,只会更快地把赵斐拉下来!   但他不能跟皇后禀明这些。   皇后不像是太子一样宽仁明白,以她的傲慢跟刚愎自用,加上对于瑞王先入为主的敌意跟偏见,如果瑞王劝她,恐怕立刻给她曲解为嫉妒推脱之语,反而会火上浇油。   于是瑞王只能暂且应承着,想要先去寻太子妃李氏,指望她能够想通了,然后来说服皇后。   瑞王一行刚到东宫,正要入内,有王府的侍从匆匆而来,禀告了瑞王一个消息。   赵景藩听了这个,正在迟疑,却是赵斐不知怎么知道了他来,急忙跑了出来迎接。   郝府。   无奇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见到“这个人”。   起先门上说有位“君先生”来求见的时候,她还觉着不太可能是“这个人”。   没想到还真是。   今日,阮夫人给蔡府请了过去,所以如今不在府内,这位君先生来的倒也凑巧。   无奇从里间走出来,望着堂下那道眼熟的魁伟身影,叹了口气。   这些日子她闭门不出,写了整整一本“著作”,也就是那本《云仙玉清传》,昨儿才命人送去了棋盘街段老板那里,如今正无事一身轻。   因为不必见客,穿的更是随意,底下是织金下裙,长身的斜襟大衫,外头却罩着一件她以前男装时候的鹤氅。   也没有梳理复杂的发式,只单单地挽了个发髻,斜插一枚云头玉簪子。   秦王在厅内听见脚步声,即刻回身,当看到无奇这般打扮,眼睛也亮了几分。   无奇一扬眉,缓缓进门,不疾不徐地向着他俯身拱手行礼,口中说道:“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是叫您君先生呢,还是秦王殿下?”   秦王赵景华哈地一笑,道:“平平你这般相待,自然还当我是你的君大哥,又何必揶揄呢?”   无奇放下手来,翻了个白眼:“小民我怎敢揶揄堂堂的秦王殿下呢?至于什么君大哥,也不必再提。殿下不怪罪已经是开恩了。”   赵景华打量着她玉色生辉的小脸,真是从未见过这般女孩儿,容貌秀丽可喜,气质却出尘洒脱,可她又时不时有些古灵精怪的点子跟智谋,怪不得瑞王也为她割舍不下。   那日在神鹤庄院里,瑞王那一拳已经表明了他对无奇是何等的深情看重,也正因如此,否则以他秦王殿下的性子,只怕绝不能放过。   只是那天在马车里他实在有些过分,只怕无奇自然也是心怀芥蒂的。   赵景华便笑道:“本王知道先前得罪了你……不过,有人已经替你把账收了去了,平平你看在我挨打的份上,就别计较了吧。”   无奇觉着奇怪:“殿下在说什么?谁收的什么账?”   赵景华摸了摸自己的腮:“这还用问,自然是老四。为了本王先前的唐突之举,牙齿都给我打松了两颗,他可是替你报仇呢。”   无奇微怔,突然想起那夜在宫内给李公公带去,看到“君遥”的时候,依稀觉着他脸上黑青了一块儿,当时还以为是烛火摇曳看不清楚的缘故。   不过,提起了瑞王……无奇便假做不经意地转头:“殿下说笑了,这个只怕跟我无关,我也担不起这样的大帽子。”   赵景华打量着她,眼神有几分促狭:“听说,你跟老四闹了别扭?”   无奇像是给刺中了似的一抖,然后冷笑道:“未见面前,小民曾听闻秦王殿下威名,知道他文韬武略,能征善战,是国之不可或缺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怎么如今竟像是个市井妇人一般……喜欢捕风捉影听些闲话,背地嚼舌吗?”   秦王听她夸自己,微微挑眉,继而意味深长地笑道:“本王真有那么强吗?”   见无奇皱眉,秦王走近了一步,笑吟吟地问道:“要真如此,你愿不愿意舍了老四,跟了本王呢?”   无奇听了脸色一变:“殿下当初,是否也是这样哄骗春日姐姐的?” 第163章 花酒   春日先前何等忠心于瑞王, 清流一行,却突然间变了。   当时无奇不晓得君遥就是秦王赵景华,而且春日回来之后, 两人并无机会说起此事, 直到现在知道了君遥的身份,见识过他的行事手段, 再回想在清流的蛛丝马迹, 无奇心里已经有了个差不多的猜测。   毕竟她不相信春日从最初就是秦王的细作。   那会儿在清流外祖母家里,当时蔡采石林森两人突然来到,无奇去找春日询问瑞王的情形,那会儿正遇到春日不知从何处而回,像是有心事般, 神情很是异样。   当时无奇因为瑞王的事情, 问她是否有事情瞒着自己,春日当时的表情竟是充满了骇然——这自然跟瑞王无关。   无奇当时一无所觉, 还以为她为了瑞王, 而在无奇提起瑞王的时候,春日才明显地放松了下来。   那时候她的确有事情瞒着吧……应该就是跟君遥有关的。   这个秦王殿下,相貌出众, 谈吐有趣, 又极为善解人意,洒脱不羁, 当时那样贵重的北珠,无奇说不要,他就立刻毁了,可见也是个相当狠快决断的人。   春日向来很忠心瑞王,就算秦王用什么威逼利诱的手段, 春日也不至于就突然间反叛。   唯独“情”这一字,最是奇怪,会让原先冷静的人变得疯狂,让原先内敛的人变得外向,甚至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种种离奇。   秦王殿下听了这句,略有点意外。   他却只是轻描淡写地笑了笑,道:“哄骗?是她这样告诉你的?”   无奇本是揣测,听了这句,已经确信,不禁多了几分鄙薄:“何必她告诉我什么,难道我自己看不出来?你……哼!想不到秦王殿下也做这种没品格的事儿。”   “怎么没品格了?”秦王笑问。   无奇道:“这还用我说?你用花言巧语哄骗春日姐姐,让她反叛瑞王殿下为你做事,这种行径非但没品格,简直卑劣。你要是对她真心也就罢了,可我看对殿下而言,连自己有原配夫人之事都要否认,恐怕早不知真心两字为何物。”   秦王在清流阮家的时候,捏造出一个关外商贾的身份,还说的头头是道各种如数家珍。   至于他所说而立之年还未娶亲,则更是谎话,秦王早在数年前就成了亲,对方并没什么来头,也不是名门淑媛,只是个地方士绅之女。   只见秦王脸上丝毫惭愧之色都没有,反而半带笑意地说道:“若平平指的是当初所报‘君遥’之事,那不过是本王在走江湖的时候用的一个身份罢了,自然是虚虚实实,本王却也听说,先前瑞王曾经也用过假身份接近平平,难道他也是花言巧语,不知真心为何物?”   无奇见他居然拿这件事来比较,一时冷笑道:“如果瑞王确实已经有了王妃而做这种行径,到那时候三殿下您再把他拉出来踩一脚,我绝无二话,甚至还会拍手称快。”   赵景华听了这句,哈哈大笑:“好啊,看得出你这小丫头是很维护老四的了。只不过,虽然说老四没有王妃,但你要当他的王妃只怕也是不容易的。”   无奇瞥了他一眼,秦王这句话不知从何而来,但是他们这些人,开口闭口的王妃长王妃短,可知她心里最烦的就是这个。   何况,早之前听阮夫人跟她细说过了那“白头吟”“诀别书”的话,无奇几夜辗转反侧,思来想去,心里也有些凉凉的。   虽然还惦记着瑞王,但却不愿放任自己为他沉迷,偶尔从丫鬟口中听说些外头的消息,知道瑞王无恙,已经足以。   无奇心里虽有一肚子话要说,但却不想跟秦王多说一句,毕竟话不投机。不管是先前的君遥,还是现在的赵景华。   无奇一笑道:“殿下今日来府里,倘若有正经要事,小民自然不敢怠慢,可若是要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请恕我失礼,不能相陪了。”   赵景华见她一点恼恨之色都没有,很意外。   正在这时,外间小厮飞跑而来,到了门口却又停下,无奇忙问:“什么事?”   小厮这才说道:“姑娘,外头是林家公子派了人来,说是……”   他偷偷地瞄了一眼秦王赵景华。   无奇见状,便知道有些该避讳人的话。   秦王当然也看了出来,按理说他这么聪明的人自然会走开些,或者借机告辞,谁知他并没有,反而问道:“林家公子,是那个林森么?他说什么?”   无奇瞧着秦王自来熟的样子,一声“王爷”到了嘴边又忍住,毕竟秦王来府里是用的“君遥”的名号。   只是没料到,他居然一下子就猜中林家公子就是林森。   竟不知是误打误撞还是对她身边的这些人也熟悉之极。   这一念迟疑中,那小厮听秦王这般“知根知底”,便也以为不是外人,于是道:“林爷派人来说,蔡家大爷这两日有些反常,夜不归宿,二爷担心的很呢,还说若是大爷来了这儿,还叫姑娘多劝他几句。”   无奇忙问来人在哪里。小厮道:“他只告诉了这几句话就走了。”   小厮缓缓退下,耳畔突然是秦王的声音道:“蔡家大爷,就是蔡流风了吧。”   无奇瞟了他一眼,并不想回答。   赵景华却自己喃喃道:“说来蔡流风确实有些反常,昨儿听说他在跟人喝花酒……”   “什么?”无奇脱口问道,既然开了口,索性道:“喝什么花酒,殿下怕是听错了吧,蔡大哥、蔡郎中是品行端正的正人君子,从不做这些事。”   赵景华笑道:“你这样维护蔡郎中,不怕老四知道吃醋么?不过你不信也罢,反正本王也是无意中听说的一句,确实未必是真,何况纵然是真的也无妨,毕竟蔡郎中也是这个年纪了,又没有成亲,难道还不许他去喝个花酒么?”   无奇忍不住感慨说道:“殿下,我同你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好说,”秦王笑道:“本王对平平却是见面更胜闻名。”   好端端的一名传奇带兵王爷,威严尊贵,偏偏多生了一张嘴。   好不容易请了秦王殿下离开,无奇思量了半晌,很不放心。   可偏偏阮夫人给蔡府请了去,还不知如何,无奇便先叫了两个聪明伶俐的小厮,让他们去打听蔡流风现在何处。   不多时小厮打探回来,说道:“听说蔡家大爷这两日都歇息在护国寺那里,不出意外今天也是会过去的。”   可到底蔡流风跟府内出了何事,这些人却打听不出来。   无奇心里隐约有些不安的猜测,可又不敢往真里想。   毕竟前两天蔡流风在府内的事情还历历在目,阮夫人告诉过蔡流风,倘若蔡家的长辈没有异议,便会同意这门亲事。   起初很把无奇吓得够呛。   但她冷静下来后,却也隐约明白了,毕竟无奇知道阮夫人绝对不是个草率轻浮的人,而且就算真的对蔡流风很是激赏,也不至于想也不想立刻就先允了她的亲事。   除非,阮夫人心里笃定些什么。   回头后无奇仔细揣摩,倒是给她品出一点意思来。   毕竟那天往蔡府赴宴的时候,摆明了蔡家主母不是很待见自己。   而且毕竟那是尚书府,蔡流风明明是个驸马之选,若配自己,自然是郝家高攀了。   所以……这蔡家应该不会真的就立刻答应这门亲事。   无奇的忖度当然是猜中了十之八/九。   蔡流风之所以夜不归宿,正是因为这门亲事并非他先前所想的般顺利。   虽然曾经蔡瑾玄表示过支持,但是此一时彼一时,更何况,上次赵景藩往蔡府走的那么一趟,几乎蔡府上上下下,连同来赴宴的各家都知道了瑞王殿下对于郝家无奇的“司马昭之心”。   别说是蔡瑾玄,家里的太太也是绝不能容易这门亲事。   何况,这次,居然连蔡瑾玄也确凿地反对起来。   在郝府,听到阮夫人亲口答应的时候,蔡流风何等喜悦情难自禁。   但却没想到,真正拦住他的不是郝家,而是自己府里。   母亲白夫人的态度几乎是不由分说:“郝家的女孩子虽然生得不错,但是性子顽劣,不堪为世家妇,何况她跟瑞王殿下有些不清不楚的,我们也是有头有脸的门第,何必去讨这个嫌。”   蔡流风从小孝顺,父母说的话几乎是言听必从,但此刻听了母亲这般说无奇,蔡流风却有些按捺不住:“母亲,平平是万里挑一极好的女孩儿,我自然深知,母亲还是不要为一些无关紧要的流言左右……”   白夫人道:“什么流言,我难道不会看么?那天她来,那一身的裙衫全是宫内的御造,且后来瑞王殿下自己也承认了是他所赠,哼!若是清白关系,怎么会送这样的东西?且送也罢了,若是郝家知道点道理,就不该让女儿大喇喇地穿出来!成什么体统!”   蔡流风没想到母亲的纠结点竟在这上头:“娘……”   白夫人却不由分说道:“总之我不喜欢这种不守规矩又爱出风头的女孩儿,我的儿媳妇,必定是个温柔娴静,极有教养且出身绝好的才成。”   蔡流风无话。   要是按照白夫人的说法,京城内倒有一半的姑娘是合这个条件的。   倘若他蔡流风想找这样的一房妻室,何至于等到此刻?这会儿孩子都满地跑了。   只因他喜欢的那个,才是真正的万中无一,所以心甘情愿追随她等待她到此刻。   白夫人这边说不通,蔡流风只道先跟父亲说明。   蔡瑾玄倒是并没有挑剔无奇,只皱眉对蔡流风道:“这件事……从此不必提了,你跟、平平并不合适。”   蔡流风很吃惊,倘若蔡瑾玄跟白夫人一般说起无奇的各种不好,他反而还更容易接受些,但如今一句“不合适”?   蔡流风心惊之余忍不住问道:“当初父亲不是……不是还赞同我娶平平的吗?为什么现在竟不合适了?”   “此一时彼一时,”蔡瑾玄垂眸,模棱两可的说道:“总之不必再提,所幸天下何处无芳草,自然会有更好的来配,比如宫内……”   不等蔡瑾玄说完,蔡流风道:“爹!”   蔡瑾玄这才缓缓抬眸。   本来蔡流风很是敬畏父亲的,可这会儿也顾不得了:“爹,实不相瞒,郝府里的太太已经允了我,她答应我,只要咱们府内同意这门亲事,她就也无异议,所以只要你跟娘都同意……”   蔡瑾玄却盯着蔡流风,有些匪夷所思地问:“阮……夫人答应你了?”   “正是,”蔡流风忙点头:“所以说父亲……”   蔡瑾玄缓缓回身,又过了半晌才道:“这件事,你不必再想了,总之就是不成。”   “爹!”蔡流风懵了,感觉像是才浮上水面要喘口气的人,又给当头一棒不由分说地打了回去:“为什么?!”   蔡瑾玄没有回答。   这日,蔡流风依旧回护国寺小院。   才过了熙熙攘攘的街头,耳畔突然听到一阵叫嚷声。似乎是有人在喊:“救命!”   蔡流风听这声音是个男子,不知何故,便命随从:“去看看!”   柯其淳本跟在他身旁,见状便也跟了过去。   蔡流风等候的时候,听路人正议论纷纷:“据说有人持刀行凶。”   “好像砍死了一个人!”   “什么人这样穷凶极恶,又是什么深仇大恨?”   护国寺这边虽然龙蛇混杂,出没的人极多,但向来不曾出过这种人命关天的大事。   蔡流风听闻如此,本想亲自过去,至少问问凶手是否拿下,是否有人受伤、以及巡城官兵是否来到等等。   但自从府内受挫,他的心情也一落千丈,这些事情竟不肯多余去理会,横竖他只是吏部的人,又不在五城兵马司当差,不必多管闲事。   只是柯其淳等竟没有回来,蔡流风才要叫人去催,就见派去的随从先飞奔而回,脸色不太妙。   “回大人,”那随从道:“有歹徒持刀杀人,有个人受伤不轻。”   蔡流风不以为意。   随从却又道:“柯大哥让告诉大人,那个人只怕您也认得,是棋盘街的那书铺子掌柜。”   蔡流风听到这个,原本不以为然的表情也陡然变了:“段掌柜?”   这个姓段的他也是知道的,不仅因为段掌柜颇为有名,更因为当初他带无奇去观荷雅舍的时候,就是这个人跟无奇打招呼,两人非常熟络。   “他在哪儿?”蔡流风的心跳开始加快:“他是一个人,还是……”   话音未落,就听到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道:“我自然不是一个人!”   段掌柜的确不是一个人。   他原本是跟无奇一起的。   因为无奇要来护国寺这边,段掌柜一路陪同而行,且走且聊,谁知正过一条僻静些的巷子,突然不知从何处跳出一个蒙面之人,不由分说动起手来。   段掌柜本以为是拦路抢劫,但很快发现这人是向着无奇的。   他反应倒快,忙将无奇拉到身后,叫她快走,自己则挡住了那贼人。   这贼人虽然蒙面,但才一照面无奇便认出,这正是之前连续两次要刺杀她的那神秘歹人。   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在她几乎要把人遗忘的时候,这人又跳出来,此次出现自然还是向着她的,倒也算是锲而不舍,毅力惊人。   可见段掌柜也有些险象环生,当下无奇叫道:“有本事冲我来,别伤及无辜!”   她转身就跑。   虽如此,段掌柜仍是在拦挡之中吃了一刀,幸亏给路人发现,而那人又急于去追无奇,所以没有要他性命。   且说无奇夺路而逃,奈何她对护国寺这边的路并不熟,何况此处道路复杂且多,跑来跑去,不知不觉竟入了一个死胡同。   发现无路可走,无奇只得止步,她有些无奈地看着步步紧逼的蒙面人,举手投降:“好吧好吧,不跑了,不过在我临死之前,能不能告诉我您为什么一直不撒手地要杀我?”   那蒙面人不言语,死死地盯着无奇,像是在端量怎么下手。   无奇笑道:“这位兄台,我又不会武功,难道阁下还怕什么?我只是想知道我到底跟阁下有什么深仇大恨罢了,还是说是我的什么仇家派您来的?还是我真的做错了什么?”   无奇所怀疑的,是荫廷侯、苏守备这样的有根基且跟她有仇的棘手人物。   不料蒙面人盯着她,忽然道:“你错就错在,不该活在这世上。”   “这个、”无奇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喃喃道:“这个未免太狠了吧。”   蒙面人眼神一厉:“总之,这次我绝不会再失手!”   无奇无奈地叹了口气:“兄台……话还是先不要说的太满。” 第164章 在乎   蒙面人哪里管无奇说些什么, 挥刀才要上前,就听到身后有细微的脚步声,然后, 有人道:“你最好别动!”   蒙面人一愣, 但他很快意识到什么,露在外头的两只眼睛如同螃蟹似的左右转了转, 终于把心一横, 仍是纵身跃起,向着无奇而来。   无奇原先在说话的时候,早留意到巷子外出现的那道熟悉的身影,她知道救兵在侧,所以并不怎么惊慌。   只是没想到这位兄台如此的敬业而奋不顾身, 就算知道背后有人, 也不肯放弃目标。   无奇后退一步,身体已经贴在了墙壁上:“喂, 我到底是怎么得罪了阁下, 值得你这样穷追不舍……”   “少废话!”蒙面人犹如饿虎扑食,势在必得。   正在这紧张时候,有一道身影从无奇身后的墙外纵身而起。   手一松, 白芒闪烁, 那蒙面人万万没想到后有救兵,前还有埋伏的护卫, 但他反应也算快速,百忙中横刀在胸前一挡,竟将那致命的白芒生生地挡下了。   但也因如此,他已经没了刺杀的机会。   背后的人怒道:“好一个恶徒!”挥剑冲了过来。   这拔剑而来的人,自然是发现了段掌柜的柯其淳。   而在蒙面人身前, 那及时出现挡住无奇的,却是春日。   春日本要出手的,可见柯其淳到了,便并没有再动,只转身问无奇:“怎么样?”   无奇连日来为她担心,如今总算见了面,便笑道:“姐姐你没事儿!”   春日见她笑面如花,心里却因愧疚泛出了些苦涩之意,勉强一笑道:“嗯。我听说你为了我向王爷求情……所以王爷才留了我这条贱命。”   无奇才要叫她别这么说,那边柯其淳已经跟蒙面人动了手。   春日转头看了眼,说道:“哪里冒出来这么一个高手,不过不管他是谁人所派,今日都逃不了了。”原来春日看了出来,这蒙面人身手虽然不错,但还是不能跟柯其淳相比的,不出十招他必败无疑。   就在柯其淳跟蒙面人交手的时候,巷口处,是蔡流风急匆匆地寻了来,一眼看到这边的情形,即刻奔了过来。   那蒙面人早在柯其淳拦住自己的时候,就并无恋战之意,只想找机会逃离现场,这点儿柯其淳也看出来了。   但就在蔡流风现身的瞬间,蒙面人越发地有些不安。   他急着要逃,甚至无意中露出了一个破绽。   柯其淳一剑刺出,正中蒙面人腰间,他疼的低呼了声,踉跄后退几步。   春日原先不打算出手,毕竟柯其淳对付此人绰绰有余,但见蔡流风突然出现,便想着速战速决、   当下对无奇道:“你站着别动。”   话音未落,春日上前,悄无声息拍出了一掌。   那蒙面人正有些心慌意乱,何况又腹背受敌,给春日一掌击中后背,整个人往前扑了出去,口中鲜血喷出,蒙面的巾子也随之往下滑落了几分。   蔡流风本来是满心关切地看着无奇的,此刻他已经将到柯其淳身后了,猛然看到这蒙面人露出的半张脸,蔡流风的目光突然有些发直,脚步顿时停顿。   柯其淳见春日出手,正想彻底将这蒙面人拿下,忽然间蔡流风用低若耳语的声音道:“放他走。”   这一句话,很轻很低,且是在仓促之间,他们还在交着手,无奇自然是没听见的。   但是柯其淳却立刻听见了,不仅仅是他,蒙面人、甚至春日也都听得分明,毕竟是习武之人。   春日脸色一变,有些惊疑不定地看向蔡流风。   但她知道柯其淳最听蔡流风的话,当下不再指望别人,脚下轻轻一跺,便要上前。   谁知柯其淳果然是最“忠心”于蔡流风,虽然他心里也有些疑惑蔡流风为何这般吩咐,但身体已经本能地作出反应。   就在春日将把蒙面人击倒的时候,柯其淳纵身上前,探臂挡住了春日致命一击。   春日皱眉斥责道:“干什么?让开!”   就在两人动手的瞬间,蔡流风死死地盯着那蒙面人,而蒙面人眼神仓皇的、他拧眉看了眼蔡流风,把蒙面巾子往上一扯,纵身往前逃去!   这变化发生的太快了,无奇因没听见蔡流风的吩咐,不晓得这是怎么回事,本来以为柯其淳是要帮着春日把蒙面人拿下的,谁知居然是帮着他逃走。   无奇甚至怀疑柯其淳是不是突然发挥失常,才导致了刺客“逃走”这个失误。   直到春日怒道:“蔡郎中,你是什么意思?!”   她被柯其淳缠住,无法分/身去追那蒙面人,索性停手,只怒视着蔡流风。   无奇这才跑过来:“姐姐,怎么了?”   春日怒不可遏,毕竟这蒙面人三番两次刺杀无奇,若不是想留个活口问问缘故、查查是否有背地指使的人,刚才那一掌她早就把人毙了,没想到反而弄巧成拙。   “你问他,”春日指着蔡流风,对无奇道:“他为什么指使这柯呆子,把那贼人放走了!”   “什么?蔡大哥?”无奇呆了呆,疑惑地看向蔡流风。   蔡流风的脸色很是古怪,他的目光从春日面上转向无奇,终于说道:“……有没有受伤?”   无奇眨了眨眼:“啊、没有!蔡大哥……”   她可是没发现蔡流风指使柯其淳,但春日的指控自然不是信口雌黄,不然蔡流风自然会辩解。   可是蔡流风竟没有。   蔡流风知道她想问自己什么,但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刚才、会下意识地做了那个决定。   所以此刻他只能带着愧疚地垂了眸子,对无奇道:“小奇……回头再找你说话。”   既然春日在这里,那无奇自然无碍,蔡流风说完后向着无奇点点头,转身往巷子外大步流星而去。   无奇张了张口,却无话。   倒是春日还怒气未休,口不择言地说道:“蔡郎中你就这么走了?你到底什么居心,难道你想让那刺客再有机会对平平不利?还是说你故意包庇那凶徒,是因为你认……”   春日本是因为心中有气,所以才胡乱这么说的,可一句话没说完,她突然像是意识到什么,蓦地住了口。   而在她目光所及,蔡流风本来往外走的脚步突然一顿,却仍头也不回地去了。   柯其淳听得清楚,眉头微蹙地看了春日半晌,便跟无奇道:“改日再说。”转身追了蔡流风去了。   等他们都走了,无奇才莫名地看向春日:“姐姐,你怎么说蔡大哥有意放了人呢?”   春日本是憋着气想告状的,可心里因想到了一点可能,却不便多言了,于是道:“呃,我是说,本来可以拿下那贼徒的,就是因他突然赶到了碍事……”   无奇摸着下颌道:“柯大哥的确挡住了你,难道他是怕逼得那贼徒狗急跳墙,对蔡大哥不利、所以才穷寇莫追的吗?”   春日听她这么说,便顺势笑道:“有道理。也许我错怪他了。”   无奇摇了摇头,暂时把此事压下,握住春日的手道:“姐姐,王爷真的没为难你?”   春日微笑:“王爷若要为难我,我早见不着你了。”   无奇笑道:“还好,不过所谓伴君如伴虎,王爷虽不是皇上,到底也算是虎子了,姐姐以后可要再多加些小心。”   春日听她提起这个,脸上便流露出羞愧之色:“小奇,我……”   无奇摆摆手:“过去的事情不用再提了,何况男人都是狡诈多变的东西,很容易把人就蒙骗住了。自古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反过来也是一样的,只不过呢,美人难过英雄关,倒是还好,就怕难过的是混账、狗熊、花心好色薄情寡义之徒的‘关’,栽在这些玩意儿身上那可真是不值当。唉!若时运不济遇上了也是无法,权当瞎了眼便是了。”   春日听她说了这么一通,已经半是挑明了。   不过听她的口吻又仿佛不太对。   “我……就算你再聪明,只怕也不知道我的心。”春日默默地低下头。   无奇怔了怔:“姐姐怎么这么说呢?哦,我刚才不全是说你,也是说我自己,你可不要误会。”   春日啼笑皆非:“什么你自己,你难道还说王爷吗?”   “怎么,瑞王殿下不能说是吗,”无奇哼地一笑,却又道:“哦,对了,的确是不能说的,似我这等泛泛小民,王爷若是不高兴了,捏死我自然如捏死一只虫子蚂蚁一般。我的确不能口没遮拦,罪过罪过。”   春日越发诧异:“小奇你……是怎么了?”   无奇却又一笑:“没什么、我瞎说呢。姐姐知道我向来喜欢胡说八道。再不说了就是。”   春日叹了口气,领着她出了巷子,叫了一辆车,无奇刚要上车突然想起一件事:“姐姐你怎么突然又来见我了?是有事吗?”   “不是,我自然是暗中护着你的。”春日回答。   无奇皱眉:“护着我做什么?你再怎么样也是王府的人,我这种人……劳驾不得瑞王府的人。”这句话她自然不是冲着春日,而是冲着瑞王的。   春日听了出来,便先陪她上了车,才道:“你、生王爷的气了?”   无奇赶紧摇头,一脸无所谓的:“什么生气,为什么生气,唉,我不过是实话实话罢了。”   春日垂眸想了想:“王爷这几天却是忙的,有太子妃病倒要照顾,皇上跟前要时常召见,还有群臣,他接手东宫的事儿一时分不开身,等稍后得了空儿自然会……”   无奇不等她说完便道:“姐姐别说了,瑞王殿下这等尊贵要人,自然日理万机,有他该操持的正经天下大事,其他的都不打紧。也不必记挂。哦对了,这次我出来本来是因为不放心蔡大哥,没想到蔡大哥、算了,改天再说吧……待会儿我回了家里头,姐姐就回王府吧。别为了我一个不相干的人,兴师动众的,我们也承受不起啊。”   春日默默地听她说完,知道她跟瑞王是起了龃龉,且无奇嘴上说的云淡风轻,实则心里怨念极深的样子,这种事情却不该是她从中插嘴的。   于是春日默默地握住了无奇的手,半晌才说道:“我知道你越这么说,越是因为你心里有王爷。”   无奇瞪大双眼看了她一会儿,却毫不在乎般笑笑:“好吧,随便你怎么说。”   礼部。   蔡瑾玄才听人报说蔡流风来见,还不等他拒绝,就见到儿子已经从院门外走了进来。   先前因为蔡流风要求娶无奇而蔡瑾玄没答应,父子两个正冷战中,如今见蔡流风雪着脸进门,蔡瑾玄知道事情有异,便先一挥手。   原本在厅内议事的礼部众人起身告退,最后一人前脚才出门,蔡流风已经直接走了进来。   蔡瑾玄坐在太师椅上,淡淡地看着蔡流风,四目相对,蔡尚书淡淡垂眸:“怎么?”   喉头动了动,蔡流风雪着脸,咬牙问道:“为什么,父亲要派人刺杀小奇。”   蔡瑾玄蓦地抬眸,惊疑不定:“你说什么?”   “父亲何必假作不知,”蔡流风冷笑道:“之前于长街追杀小奇,后来甚至摸到了我护国寺的院子,今日又在光天化日之下现身,这么不死不休的,是为什么?”   “你、”蔡瑾玄的目光闪烁,停了停才道:“就算有人行凶,可你为何要说……是我派人对平平不利?”   “父亲是要否认到底吗?”蔡流风不禁又是一声笑:“刺杀小奇的是府里的人,若不是我今日亲眼所见,我也必不相信!府内上下、侍卫门生,皆都惟父亲之命是从,若不是父亲的意思,他怎敢擅自做这种事?”   原来蔡流风在那死胡同里跟蒙面人打了个照面,即刻便认出那是蔡府里的一名门客,他不明白这人为何要追杀无奇,思来想去只能是在蔡瑾玄的身上,又想到蔡瑾玄出尔反尔不肯答应自己娶无奇的事,一时怒意疑心互相交错,按捺不住,便先来质问。   蔡瑾玄眉峰微蹙,眼中暗影涌动。   他沉默了半晌,才终于说道:“不错,这的确……是我的意思。”   蔡流风本来也认定了如此,可听蔡瑾玄忽然间承认,心里却又有点不真实之感。   “为什么?”蔡流风问。   蔡瑾玄垂眸,像是思忖之色,片刻才慢慢地说道:“因为,为父觉着平平……这孩子会影响到你的仕途跟前程,毕竟你为了她关心太过,甚至为了她放弃了翰林院的大好前程,为父不忍看你继续沉迷,所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蔡流风拧眉。   父亲这番话听似合情合理,但是细想,又觉着不对。   毕竟刺客第一次出手,是在当初无奇才进清吏司的时候,那会儿他的心意才点到为止,简直似天知地知只有他自己知。   按理说蔡瑾玄应该不会察觉。   何况后来在无奇身份曝露后,蔡瑾玄也是赞同他跟无奇的事的,既然赞同为什么还要派人刺杀?难道……只是……   不愧是父子,蔡瑾玄立刻猜到了蔡流风在想什么,他淡淡道:“不错,先前为父之所以答应你娶她,不过是权宜之计骗你的罢了,实则心里、是厌恨她的。”   蔡流风后退了一步,然后他咬着牙说道:“父亲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   “哦?”蔡瑾玄微微眯起双眼。   流风深深呼吸,一字一顿道:“□□,父亲知道这是什么罪名吗?”   蔡瑾玄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扬眉问道:“怎么,难道你还要大义灭亲法办为父吗?”   “蔡大人你以为我不敢?!”蔡流风怒了:“礼部尚书若知法犯法,我又为何不能大义灭亲!” 第165章 绮梦   这是蔡流风从小到大第一次跟蔡瑾玄这般针锋相对。   他怎么也想不通, 为什么向来敬重的父亲,竟然会命人去暗害无奇。   以蔡瑾玄的身份,地位, 年纪……简直荒谬!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辈, 位高权重的大臣,竟要用凶残手段谋害一个无辜而不知情的女孩子, 这种行径简直卑鄙。   蔡流风更加无法接受, 无奇竟还差点因为这莫须有的原因而丧命!   这瞬间他几乎忘记了所有,理智好像给放在了烈焰之中炙烤,烧成了一团炙热的愤怒。   蔡瑾玄显然也有些意外。   他望着面前的儿子,半晌,蔡瑾玄冷笑道:“好啊, 为了个女人, 竟不惜要做到父子相残的地步……是该说你情深似海好,还是说你蔡郎中公明正直、执法如山呢?”   室内的气氛令人窒息。   终于, 蔡流风将目光转开, 他冷冷地说:“我从不敢说自己是什么秉公正直之人,但是,你竟然对小奇如此, 我不能忍。”   蔡瑾玄听了这句, 却又一笑:“那你现在要怎么样,即刻把我拿下?”   如果蔡流风能看见他这个笑, 就会看得出来,这笑并无任何恶意,甚至透出一分稍纵即逝的和暖。   但蔡流风没有看到,所以他以为蔡瑾玄的笑,是彻头彻尾的嘲讽。   “方才只是蔡尚书一面之词, ”蔡流风的神色已经平静下来,他淡淡地说道:“我会去询问那人,倘若查证属实……”   “属实又如何?”   流风转头看向蔡瑾玄:“那就恕儿子不孝了。”   四目相对,蔡瑾玄微微眯起双眼,不动声色地打量,蔡流风却冷漠淡然。   片刻沉默过后,蔡流风微微倾身行了个礼,转身往外大步而去。   直到目送蔡流风身形远去,蔡瑾玄叫了个心腹人进来,低声吩咐道:“速速回府,如此这般……”   那人领命而去。   蔡流风在回府的路上,恰好遇到了瑞王的车驾从前方而来。   他只能先行下马,往旁边路上静静等候瑞王殿下车驾先过。   等待的时候,路边的百姓们也在张望车驾中间那顶八人抬的大轿,其中一人悄悄地跟旁边的道:“如今皇上让瑞王殿下监国理政,这是不是说,皇上有意立瑞王殿下为太子呢?”   旁边那人道:“虽有这个风声,但我觉着不能吧,如今秦王殿下也在京内,按照自古以来的规矩,秦王殿下比瑞王年纪大,他才是储君之选,且秦王殿下又是个能征善战的王爷,岂不是比瑞王殿下更合适。”   “什么更合适,能征善战的话,去当个将军岂不好?当皇帝的话还是得看谁更得人心,瑞王殿下先前帮着太子殿下处理政事,据我所知不管是皇上还是满朝文武都是倾向于他的。”   “不对不对,明明秦王更得人心!”   两个人竟然因为这个问题争执起来,忽地又有一人提议:“太子虽殁,还有皇太孙呐,叫我说皇上更偏爱皇太孙,储君是太孙也未可知。”   蔡流风在旁边听着,啼笑皆非,眼见瑞王的车驾从眼前行过,蔡流风才要上马,却有一只手轻轻地在他肩头一拍。   蔡流风眉头轻蹙,回头一看,却对上一张很令他意外的脸。   “殿……”   蔡流风下意识地要行礼拜见,对方却及时地制止了他,笑道:“蔡兄也在这里,不知有没有空闲赏光同我去吃一杯酒?”   旁边几个路人见状,便各自散开了。   而在蔡流风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秦王赵景华,他一身常服,笑吟吟地自在逍遥,并不是个皇族子弟的样子。   蔡流风见人走开,才低声道:“殿下怎么在这儿?”   赵景华说道:“哦,闲着无事,四处走走,看看这京内风光,我数年没回来过了,果然变化不小。”笑呵呵说了这几句,又仿佛不经意般说道:“而且京城的百姓好像也很喜欢谈论国事,各抒己见倒是有趣,对了,他们刚才说的那么热闹,你又是怎么看法?”   蔡流风这才知道他刚刚竟也听见那路人的对话了,便苦笑道:“这种大事自然不是微臣可以妄议的。”   “这是胡说,平民百姓尚可议论纷纷,怎么蔡郎中就不能说了么?还是你怕说错了话本王会不高兴?”阳光下秦王的笑容明朗自在:“你放心,本王只是跟你私下闲话罢了。”   蔡流风只是道:“请王爷恕罪,臣确实不敢。”   秦王打量着他的神情,微微敛笑:“你是不是有事?”   蔡流风一摇头,那种事情,当然不能告诉别人,何况如今还未查证。   秦王才又笑道:“若是无事,陪本王去吃一杯酒吧。我打听到有个观荷雅舍极好的,就去那里如何?”   蔡流风本是要回府寻那门客的,见秦王主动相邀,自己却没有推辞之理,何况此刻他心里也乱的很,当下便答应了,一同来至雅舍。   只不过一想到曾经就跟无奇在这里那样亲密无间地相处过,又想到以后恐怕未必再有那样的情形了,不免更添了几分难过。   而且,欲谋害无奇的,竟然会是自己的至亲,在难过之余又多了几分对于无奇的愧疚,以及对于蔡瑾玄的无名之火:他只觉着父亲若如此,实在是丧心病狂发了昏了。   秦王早看出来蔡流风脸色不妥心事重重,一时三刻见菜都上齐了,他便先尝了几样,赞不绝口,又笑道:“上次在清流相见,匆匆一别,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你就算有天大的忧愁,姑且压下,陪本王喝一杯。”   蔡流风强打精神举杯,陪着他饮了一盅。   赵景华思忖道:“对了,前天我去了郝家一趟你可知道?”   蔡流风一怔:“殿下、去郝府做什么?”   赵景华笑道:“当然是去见见那小丫头,从清流一别,本王可是念念不忘啊。”   蔡流风的脸色变得很奇异:“殿下你难道对小奇……”   赵景华晃了晃杯中酒,笑看他道:“你也喜欢她?”   蔡流风垂眸。   秦王哈哈一笑:“这有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当初在清流其实本王就知道了……也难怪你动心,那丫头确实是个难得的。”   蔡流风淡淡道:“小奇虽是难得,只可惜,恐怕跟臣下无缘。”   “为何这么说?”秦王问了这句,又笑道:“是因为景藩?”   蔡流风道:“王爷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秦王赵景华打量着他:“你怕无法跟瑞王争,对吗?”   蔡流风道:“是无法,也是不敢。”   赵景华摇头:“你错了。其实这些都不成问题,最要紧的是看那丫头的意思,而且叫本王看来,那个小丫头,她心里恐怕只有瑞王。”   这个,倒是实话。   蔡流风如鲠在喉,却无法吐出。   只觉着自己实在惨败。   赵景华抬手在他臂上轻轻地拍了拍,举杯道:“来,再吃一杯。”   两人又喝了几杯,蔡流风本不想再喝的,他虽有几分酒量,但这么饮法儿是要醉的。   秦王似乎也有了三分酒力,扶着额头说道:“最多,再过个十天半月,本王就要离京了。”   这很出乎蔡流风的意外:“王爷……这么快要走?”   “哪里快,已经很迟了,”秦王摆了摆手,垂着眼皮道:“若不是父皇叫我留在京内,此刻我早走了。”   蔡流风迟疑了会儿:“那、目下储君之位尚且空悬着……”   “你莫非以为本王也想争这个吗?”赵景华抬眸看他一眼,满不在乎地笑道:“实不相瞒,之前在宫内的时候,本王、已经答应过了瑞王,是绝不会、不会……跟皇太孙争这个位子的。”   蔡流风眉头紧锁:“王爷这话,我竟不太懂。”   赵景华又嘬了一口酒,才道:“没什么,只是瑞王谨慎,他跟太子的感情又好,怕我会趁机做点什么吧,所以让我把这个位子让给皇太孙。”   蔡流风想了想,眼中透出些不忿之色,不由道:“瑞王殿下也太能自作主张了些,他这么做竟是何意。明知道皇太孙年纪尚小……如今皇上已经把摄政之职交给了瑞王,倘若将来是皇太孙继位,那岂非还是瑞王把持朝政……”   秦王不等他说完,嗤嗤地笑了两声道:“别说这些了,我这次回京,本是为了手足之情,可是景藩啊,竟把我当贼似的防着,所以我巴不得立刻离开好让他放心呢。如果他愿意,就叫他辅政去吧。只要这天下仍旧安稳,江山依旧稳固,那位子谁坐不是坐。对吧?”   蔡流风听他说的这么明白,心中滋味复杂。   秦王自个儿给他们两人斟满了,道:“所以本王要跟你痛饮一番,以后我离了京,再不知何时回来,甚至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回来……来来,喝!”   蔡流风听了他的话,不知怎么,心里越发沉甸甸的。   一连喝了几杯闷酒,已经有些神智昏昏了。   恍惚中只听秦王道:“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当初你在翰林院本前途大好,怎么就去了吏部?真的、是为了那个小丫头吗?”   酒力发作,蔡流风也不再藏着,便语声含糊地道:“是啊。是为了小奇,是想靠她近些,是因为……”因为当时他看出瑞王也留意了无奇,心里有些害怕,生恐自己晚了一步。   没想到到底还是晚了。   蔡流风说到这里,想到当初的默默守护,还以为跟她有结果,所以甘之若饴。   及至在秋浦阴差阳错误会了彼此,那种痛楚锥心刺骨,后来豁然开朗解开误会,又仿佛重生一般。   可是一直到如今,他跟无奇之间一波三折,非但有瑞王做不可逾越的拦路虎,如今更多了家人的阻滞。   他竟不知自己将来会何去何从了。   也许已经无望。   赵景华道:“唉,看不出流风也是这般痴情的人啊。”   蔡流风叹了口气,酒力让他有些放松,竟不再似先前般拘谨。   他问道:“王爷、没有深爱过一个人吗?”   沉默了片刻,秦王说道:“喜欢之人嘛自然是有。至于深爱……”   秦王看着面前醉颜酡红的蔡流风,又想到那天在神鹤园林揪住自己挥拳击落的赵景藩,这两个人为了郝无奇,一个宁肯拿仕途去博,一个更厉害,甚至不惜为她跳那劳什子的断龙崖,弃性命于不顾。   但他秦王的命,需要留着去做别的事。   赵景华笑了笑,自嘲般说道:“这辈子,本王恐怕都不会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了。”   蔡流风隐隐约约听见这句:“那王爷、实在是、幸运之至。”   “幸运吗?”秦王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把酒盅放下,似笑非笑地说道:“兴许吧。”   蔡流风醉了过去,后来的事情一概不知了。   他仿佛感觉到自己被扶着下了楼,他还想自己走,只是身体已然无力,恍恍惚惚腾云驾雾一般,似乎又上了马车。   在车上蔡流风睡了过去,等到再度有所知觉的时候,鼻端却嗅到一点点熟悉的甜香。   蔡流风人还么醒,闻到这股香气,心里一丝绮念便浮了上来。   他心里最想的自然是那个人。   “小奇……”   蔡流风喃喃地唤了声,试着抬手想要找到无奇。   手指探来探去,握到一抹滑腻的缎子,蔡流风探寻过去,终于在缎子底下,他摸到了微温柔嫩的一只小手。   蔡流风觉着这是在做梦,但若是,这自然是个美梦。   “小奇……”他又叫了声,缠绵悱恻的,“平平,平平……”   手上稍微用力握住了对方,蔡流风试图睁开眼睛看看。   但就在双眼微睁的瞬间,他又忙停了下来。   不,他不能睁开眼睛,如果这是梦的话,一睁开双眼岂非就醒了?醒了的话,他朝思暮想的人就不见了。   于是蔡流风放弃了去看,只用手去触及,那柔若无骨的小手,细瘦的腰肢,还有那沁人心脾的香气,一切都是这么熟悉。   “小奇……小奇!”不知从哪里涌出一股力气,蔡流风猛然翻身,将旁边之人压住。 第166章 捉奸   瑞王府。   这两日赵景藩颇为心烦, 一方面宫中皇后跟太子妃对他的态度甚是微妙,另一方面,已经有些大臣留意到皇后的母族程家以及太子妃李家的异动。   除了有些主动要巴结的人外, 因为皇后娘娘一心想要扶持太孙, 程家跟李家的人暗中自然也加紧笼络朝臣,太过明目张胆了, 这让有些本来还在观望的大臣颇为不满。   费公公小跑进内的时候, 瑞王正安抚了两个来进言的大臣,自己坐在椅子上发闷。   赵景藩心里清楚,朝中闹得这样,皇上那边自然也会听到风声,皇帝是最忌讳后宫干政的, 这样闹下去, 只怕对于皇太孙并无好处。   本来瑞王因为太子之死,始终过不了心中那道坎, 所以很愿意让皇后跟太子妃顺意些。   而且一个是母后, 一个是皇嫂,再怎么也没有他劝诫的份。   何况,有些话也不适合他出头去说。   毕竟如今朝野之中有关他的流言也不少, 若是他在此刻多嘴, 自然瓜田李下,皇后跟太子妃只怕更会怀疑他大有私心。   且不仅是他们, 就连有些朝臣甚至都有此猜忌,觉着瑞王之所以如此尽心,是因为皇上也有意立他为太子。   而除了这些胡乱猜测外,另有一部分人则认为若是皇太孙被立为太子的话,将来难免给瑞王把持朝政。   所以不管怎么样, 都难叫人满意。   只有瑞王自己心里清楚,他对太子之位完全没有任何念想,当然,若是赵斐将来……他当然是得尽心竭力辅佐的。   瑞王倒是不怕被质疑,只怕因为这些有的没的,牵连了赵斐。   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皇太孙。   问题是,若只管这么闹腾下去,恐怕只有一个结局。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他不禁想起了那夜在宫中跟秦王对峙的一幕。   当时赵景华说的那些话,到底是几分真,几分假?   就算是瑞王,也有些猜不透自己这位三哥的心思了,那究竟是个大忠似奸大智若愚的人物,还是……恰恰相反。   正在此刻,费公公小跑进来,不喘气儿地嚷嚷道:“王爷不好了!”   瑞王觉着自己的确是不好,可谓非常的不好,但听到费公公公然大声这般叫嚷,更是火上浇油。   只是他如今更懒得发脾气,便只愣愣地瞥了费公公一眼。   费公公本来是很会看眉眼高低的,可这次一反常态,他丝毫也没在意瑞王的冷眼,反而迅速地凑近过去,继续报丧鸟般叫:“王爷,大事不妙了!”   瑞王实在忍不住,手在桌上轻轻地一拍。   费公公看了看他的动作,却竟仍是悍不畏死地靠前:“王爷,奴婢刚才听了个消息……”   “出去!”瑞王忍无可忍。   费公公吓得一抖,迟疑了会儿:“王爷,是有关……”   “滚!”此刻他什么都不想听。   费公公张口结舌,眨巴着眼可怜兮兮地看了瑞王一会儿,只能低着头往外走,走了几步又扭头看过去:“是小平……”   瑞王不等他说完,便拿起桌上的笔筒扔了过去!   费公公吓得一缩脖子,赶紧就要往外跑!   可是笔筒还没落地,瑞王突然反应过来。   于是就在费公公跑到门口的瞬间,瑞王道:“等等!”   费公公神乎其技地刹住脚步:“王爷……”   瑞王盯着他:“你刚才说什么?”他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费公公道:“奴婢想说,是关于小平平的事儿。”他说完这句,仿佛觉着这口吻不够严肃,便忙又补充:“是天大的事儿……很要紧很要命的!”   瑞王的心先是急促地跳了两下,然后又仿佛死寂一样平静,他定了定神,手掌微动,向着费公公招了招。   费公公立刻如野兔般窜了回来,脸上重新浮出谄媚的笑:“王爷,奴婢就知道您不会放下小平平的。”   赵景藩皱皱眉:“直说!是什么事!”   费公公先咽了口唾沫,才又道:“奴婢刚才在外头,碰到了秦王殿下,殿下跟奴婢说,那个蔡流风他喝醉了,如今在护国寺的那个院子里……”   赵景藩满眼匪夷所思,他问的是无奇,这老费敢情是昏头了?   费公公铺垫了这几句,领会到主子身上散发的冷意,忙道:“王爷别急,很快就到正题了,秦王殿下说,平平知道后,就忙忙地赶去照料了。”   瑞王的眼睛瞪大了几分。   费公公皱眉道:“秦王殿下还说,蔡流风是因为要娶平平的事情跟府里闹翻了,所以才喝了闷酒,还有……”   赵景藩的眼神变了几变,忍着牙痒:“还有什么?”   “还有、殿下说,平平赶去后,蔡流风居然、居然……”   “快说!”   “居然很没体统地就把她抱住了……秦王殿下对奴婢说他都没好意思再留在那里,就先告辞了。”   费公公还没说完,赵景藩已经猛地站起身来。   倒是把费公公吓了一跳:“王爷您……”   瑞王迈步往外就走,费公公本想问他去哪儿,可转念一想,这还能去哪儿?护国寺那里蔡流风的小院呗!   护国寺,柯其淳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的栏杆上。   他旁边有两只雀儿站在枝头,一会儿唧唧喳喳地,一会儿又靠在一块儿,彼此摩擦着尖嘴,很是亲昵的姿态。   柯其淳看在眼中,忍不住叹了口气,只能更抱紧了怀中剑。   正在这时侯,耳畔听见车马的声响,他本来没有在意,侧耳细听,才察觉来者竟不在少数,而且正停在院门口。   柯其淳心头一动,轻轻一跃从栏杆上跳下来。   还没走到门口,就见有个人一马当先地迈步而入!   一身素净的银白蟒袍,乌纱忠靖冠,身形挺拔气宇不凡,竟然正是瑞王赵景藩!   柯其淳微怔,不晓得瑞王怎么突然驾到。   而在瑞王身旁跟着的,一侧是费公公,另一侧却是顾九,又有几个太监跟侍卫,不敢擅入,都在门口以及甬道旁边秩序井然地站住了。   柯其淳一愣之下走前几步:“王爷……”   瑞王目不斜视,只冷冷地看着前方。   倒是顾九回头看了过来,见是柯其淳,便向着他打了个手势。   这手势虽然是让他退后的意思,但柯其淳见瑞王似来者不善,却担心他对蔡流风不利。   于是反而更大声地叫道:“王爷!”   一翻身,从栏杆内跳了出去,在侍卫们拦住他之前,柯其淳几个起落,已经抢先一步冲到了厅门口:“王爷请留步。”   瑞王才上了台阶,给柯其淳拦住,这才抬眸看过去。   然后他面无表情地说道:“闪开。”   柯其淳头一次察觉瑞王身上的煞气竟如此之重,简单的两个字,逼得他几乎身不由己地退到一边儿去。   但他仍是强令自己站住脚:“王爷、您大驾光临想、做什么?”   瑞王的凤眼微微眯起:“蔡流风在内?”   柯其淳往后扫了眼:“流风兄……他身子不适,王爷若没有要紧事还是不要打扰。”   瑞王勃然大怒:“滚开!”   顾九拧眉盯着柯其淳道:“你还不退下?难道要在王爷面前动手吗?”   柯其淳看看瑞王杀气腾腾的样子,又看看顾九,终于往旁边退开了一步。   他知道自己挡不住的,就算动起手来,瑞王最终还是能进到里头去。   既然他要看……那倒也不必只管拦着!   瑞王冷哼了声,抬起一脚将两扇门踹开!   他脸色极冷地,负手向内走了进去。   费公公才要跟着跳进去,却给顾九一把拉住。   “你拉我做什么……”费公公刚叫了声,又后知后觉醒悟过来。   可他虽然明白过来,但因不能跟随瑞王去亲眼瞧瞧,仍是觉着有些悻悻然,便看向旁边的柯其淳道:“柯呆子,蔡流风真的跟……在里头?”   柯其淳瞥了他一眼,皱眉不语。   费公公道:“你倒是说话呀,王爷可进去了,他们总不会真个儿、干了什么吧?”   说着又侧耳向内听了听,暂时没有什么声响。   柯其淳却轻轻地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里间隐隐地响起瑞王暴怒的声音:“蔡流风!”   果然是盛怒之下,声音清冷之中带着些许颤意。   这一声,引得顾九跟费公公不约而同地也跟着心颤。   “本王、本王岂能……饶你!”磨着牙发出的一声。   就在费公公觉着瑞王将大发雷霆的时候,底下却变成了有些意义不明的奇怪的两声:“你……你?!”   费公公先是提心吊胆,可听到这两声后,惊心却又变成了惊奇。   他还想再听听,但里头的动静很轻,依稀似听到有女子的声音,可又不真切。   大概半刻钟左右,瑞王重新走了出来。   他的脸色有些古怪,似仍旧有三分恼怒,但还有更多的六七分的无法形容。   根据费公公的经验,那六七分之中……似是有隐隐约约莫名的笑意,却是暗流涌动,叫人摸不透他到底是怒到极致呢,还是若有欢喜。   费公公想不明白,瑞王这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雷霆万钧地冲了进去,却又这么阴晴不定地退了出来。   赵景藩径直出了院门。   因为着急,他是骑马来的,临上马前吩咐费公公:“你留下,帮着……机灵些!”   这莫名其妙的两句,费公公越发摸不着头脑:“王爷、奴婢留下干什么?”   赵景藩没理会他,只道:“顾九跟着,其他人都不必跟随。”   说完后,他打马往前而去。   费公公还怔怔然地追问:“王爷,您到底叫奴婢干什么……”   瑞王却早一骑绝尘,剩下费公公呆站了片刻,回头看看院内,想到瑞王吩咐“机灵些”的话,又想起刚才在厅门外听见的奇怪的响动,半信半疑地返回。   厅门仍是开着,柯其淳靠在门口低着头站着,见他去而复返,却并无反应。   费公公本想问他,但转念间:还不如自己一探究竟的痛快。   当下迈步走了进去。   正向内的时候,恰好从里头有一人走了出来,身段窈窕,发鬓蓬松,衣衫仿佛、不太整齐。   竟是个女子。   费公公定睛一看,这女子自然并非是无奇!   他先是了然而放心,但很快地费公公又瞧出这女子妩媚动人的眉眼分外眼熟甚至……   终于费公公的眼珠子逐渐也瞪得溜圆:“你、您……殿下?!”   这时侯,总算是明白了瑞王先前的那两声的意思。   原来这女子哪里是无奇,竟然正是成安公主殿下!此刻公主满面红晕,含羞看了费公公一眼,才低下头用蚊吶般的声音问道:“四哥哥、走了吗?”   费公公从呆滞之中惊醒过来,急忙先跪地行礼,才道:“我们殿下才去了。”   公主低低咳嗽了声,摸摸自己发热的脸颊,道:“我、我是偷偷出宫的,既然这样,就劳烦公公送我回宫吧……若是有人问起来,就说我到瑞王府走了一趟。”   费公公这才明白瑞王叫自己留下来的用意,他看看公主那可疑到让人一目了然的脸色,又大胆瞅了眼毫无动静的内室,勉强制止了自己正因为乱猜而飞舞的各种念头:“是。奴婢遵命。”   低头的瞬间费公公心想:“唉,这位公主殿下倒也是人不可貌相啊!”   郝府。   且说春日送了无奇回府,无奇因心生抵触,便没如同往日般同她热络相好,只打发她自行回王府就是了。   春日知道她心有芥蒂,便只答应着从她眼前消失了。   无奇怏怏地往自己院内走去,经过花园,却听见呢呢喃喃的窃窃之声,听着有点熟悉。   她觉着奇怪,便探头向内瞧了眼,依稀看到花园内墙角旁的一棵腊梅树下站着两道身影,其中一个是秀秀,而另一个,竟是林森!   秀秀低着头,正抿嘴在笑。   林森一手扶着腊梅枝子,一边笑吟吟地低头看着她,嘴里好像还在说着什么。   秀秀听着听着,嗤地一笑,伸手一拳打在林森胸前。   林森顺势往后一晃,却又捉住秀秀的手,竟低下头,轻轻地亲了口!   秀秀要撤手回来,却并没有认真,只是绯红了脸。   真是你侬我侬,其乐融融。   无奇看到林森,本来心头一喜想过去说话的,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这会儿却不是打扰他们的时候。   一念至此,无奇反而忙闪身而过,生恐惊动了那两个家伙,坏了这般情景。   走开之后,无奇牵了牵嘴角,心想:“却是没想到,小林子的春天却在秀秀表姐身上。唉,也不枉费他巴望了这么久。”   又想:“表姐年纪也不小了,若是两情相悦,倒是该让娘亲帮着她准备准备出嫁事宜,比如嫁妆之类……”   一边乱糟糟地想着,一边回屋。宁儿见她回来,便道:“总算回来了,先前林公子来找呢,因不在,便去了。”   无奇倒是想起来:“太太回来了没有?”   宁儿道:“尚未呢。看时候应该也快了。”   漕运司京内转运使陈大人家有添丁之喜,因是郝四方的得力心腹,向来跟郝家来往甚密,阮夫人便亲自前往贺喜,至今未归。   当下宁儿叫丫头们备了水,伺候无奇洗了澡,换了一身衣裳。   今日虽是为了蔡流风而出门,也着实见了面,可惜相见竟不如不见,这没头没尾的冒出来一个刺客,蔡流风的反应还那么古怪……   勉强看了会儿书,只觉着有些劳乏,便要去躺倒,宁儿忙道:“先别睡,头发还没干呢。”又抓了帕子,让她趴着,给她擦头。   无奇闭着眼睛,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宁儿动作一停,她便含含糊糊说道:“行了,你去吧。”   宁儿迟疑了会儿,像是松手走开了。   无奇这才翻了个身朝内。   过了会儿,感觉有一只手又握住了她的发,无奇皱皱眉:“说了不用了。”   那手轻轻地抚着她的发,眼睛却瞧着她白里泛红的脸颊,以及白腻的颈项,终于他没忍住,长指在那粉嘟嘟的脸颊上,轻轻拂落。   一点奇异的微温透过指尖,仿佛在瞬间钻到了心里去,引出了一点奇异的痒痒。   无奇察觉,还以为是宁儿跟自己胡闹,便哼道:“干什么?别乱摸。”   身后那人轻轻地叹了口气:“哦。”   无奇听到这一声,整个人汗毛倒竖,原本闭着的双眼蓦地睁开!她的眼珠惊疑不定地骨碌碌转了转,便试着起身转头往回看。   目光相对,无奇看到了本来绝不会出现在自己闺房的那个人。 第167章 入怀   无奇惊愕发现, 赵景藩竟然就在自己跟前。   刹那间,无奇简直疑心刚刚是不知不觉入了梦,所以梦见了他。   两人你看着我, 我望着你, 终于还是无奇反应过来,她翻身而起:“殿下……您怎么在这儿?”   说话间便要下地。   赵景藩在她臂上摁住:“别动, 坐着说话便是。”   无奇忙甩开他的手, 却不看他,只淡淡道:“殿下请恕罪,男女有别,何况就算是瑞王殿下,恐怕也不能擅闯别人的闺房吧。”   赵景藩听她满口“殿下”, 神色冷淡。心中略有些受挫, 便笑问:“怎么了,是……真生本王的气了?”   无奇轻轻地哼了声, 转头仍是看向别处:“这话从何处说起, 民女怎么敢生王爷的气呢。只不过按礼行事而已。”   瑞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似冷清的脸色,因为才沐浴过,粉粉嫩嫩的一张脸, 丝毫脂粉都没有, 已经有七八分干的长发散落肩头,随着动作不安分地滑来滑去, 轻而易举地吸引他的目光。   无奇身上穿的也是家常的白色缎子中衣,交叠的领口露出细白的脖颈,这样通身素净,却更显得脸色微润,樱唇娇嫣, 别有一番出尘动人之处。   瑞王不言语,只默默地握起了无奇放在膝头的手。   无奇忙要抽回去,却给他握紧了不放。   “王爷,”无奇皱眉不悦道:“你在做什么?这种登徒子的行径可不是瑞王殿下的做派。”   “平平,”瑞王只是笑看着她半愠的神态:“……这些日子没见着,难道一点也不想本王吗?”   无奇的心猛然一窜,像是给什么人用力拍了一掌,疼的抖了抖。   她却偏冷笑道:“王爷说笑了,王爷是日理万机、炙手可热的尊贵人,哪里用得着我们这些人惦念,何况民女我也有自己该做的事情,没工夫东想西想的。”   瑞王微微俯身,盯着无奇的眼睛,似在辨别她所说真假。   就在无奇有点儿不安的时候,赵景藩道:“真的没想过?”   无奇不要看他,只望向帐子旁边垂着的一个香囊,因为两人动作,那香囊微微晃动,弄得她眼晕。   只听赵景藩叹道:“可是、你跟前这个什么日理万机炙手可热的人,却时时刻刻、都很想着平平。”   听着他的声音,无奇的心又是莫名的一疼,气得她抬起左手揉住了胸口。   这不争气的,不过是他区区一句话而已,至于反应这么大么?   而且……这些花言巧语的,难道他说出来她就要信了?   那天晚上在皇宫里她见也见着了,听也听够了,这位殿下无情的一面,她可不想再领教到。   “请王爷放手。”无奇垂着眼皮,淡淡地说道:“还有您这些哄人的话,我也实在承受不起,就请王爷还是留着说给那些能配……配听的人去吧。”   “那你说,除了你,谁还配听?”他似饶有兴趣。   “那可多了去了,”无奇冷笑:“除了我,都很配。”   赵景藩握住她的手,慢慢地将那小手擎高了些,直送到自己的唇边。   “但本王只要你,”他盯着无奇,轻声道:“只要平平听,也只有你能听。”   话音未落,他的唇便轻轻地印了下来,竟在无奇的手背上微微地一印。   他的唇温热,略有点湿润,感觉这般异样。   动作很轻,且无害,可无奇却像是给烙铁烧了一下似的。   她猛地抖了抖:“你……”   赵景藩本是盯着她的,此刻便缓缓垂眸看向掌中的小手,目光在自己印落的手背上停了停,便慢慢地往上滑过去。   因给擎高的姿势,那缎子的中衣袖口便顺势下滑,露出了半截雪白无瑕的藕臂,依稀的还有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从袖口阵阵透出,令他心跳加速。   赵景藩情不自禁,又向那玲珑纤细的腕上吻了吻:“平平不信么?要怎么你才肯相信?”   他实在是太过了,声音,动作,他明明知道自己生得好,眉眼如画,活色生香,倾国倾城亦不为过。   再加上这样的神情举止,简直像是诱惑人的妖精……不,说妖精太过亵渎了,是神祇或天上仙还差不多。   但哪一位神仙会像是他这般不正经呢。   起先无奇还算能够镇定,慢慢地脸上便开始发红:“王爷!”   伸手要将他推开,掌心在他的脸上滑过,瑞王顺势微微抬头,一个猝不及防的吻,便不偏不倚地印在无奇的掌中。   那热气儿嗖地钻到心里去,化成一条扭来扭去的虫儿。   “喂!”无奇给那虫子扭的心里发慌,且从不见瑞王这般失态似的,这又是在她家里,怎可如此荒唐。   也不知宁儿去了哪儿,而且看时候夫人应该也快回来了,他到底在做什么?   “你、你别胡闹,不然我要生气了!”   瑞王轻描淡写地挑挑眉,笑道:“哪里胡闹了?你说不想本王,本王却想你想的紧,自然是情难自禁,何况也没做什么破格的,不过发乎情止乎礼而已。”   “你还想什么破格?”无奇皱眉,用尽全力将手抽了回来,又跳下地。   她一时着急,竟没顾上穿鞋,或许也是忘了。   已经入冬,前两天宁儿还嚷嚷着要生炭炉呢,地上的青砖冰凉,但无奇心里一股急热,竟也没在意,只转身背对瑞王道:“王爷到底是怎么来的?还是趁早请回吧。别等我娘亲回来,不知如何下场。”   瑞王瞧她突然跳了下来,眉头一皱,目光往地上扫了扫,看着她赤着的双足踩在地上,瑞王上前,突然将无奇打横抱了起来。   无奇双脚腾空,没想到他竟变本加厉:“就算你是王爷,你也不能这样没规……”   话未说完,却慢慢停了下来,原来瑞王抱着走回床边,将她放下后,自个缓缓俯身将无奇的鞋子拿了起来,不疾不徐地给她套在了脚上。   无奇正在愣怔,只听瑞王说道:“就算你不是王爷,也不能这样没规矩,地上凉,寒气从脚底透入,到时候落下病痛还是你自己受着。”   他竟套用她没说完的那句话。   无奇听着看着,见赵景藩竟丝毫也不嫌弃,他公然握住她的脚,小心地拂了拂脚底板。   就在无奇觉着有些痒的时候,他却并没有坏心,只规规矩矩地替她把鞋子穿上了。   赵景藩从未做过这种事,但此刻对他来说,但凡是跟无奇相处的时光,不管叫他做什么,都是如此的令人喜欢。   先前费公公把从秦王那里听来的话告诉之后,瑞王心惊肉跳。   尤其是听说蔡流风正好还是酒后,男人喝醉了酒是什么德行,他是知道的,当下不顾一切赶到了护国寺。   进门之后,里间寂静无声,他的心紧张之极,又糅杂着暴怒,惶恐……甚至做足了最坏的打算。   倘若蔡流风真的、干了那种事,那他一定要先杀人灭口。   管他是什么名门之后,管他会不会满朝皆惊……那一刻赵景藩把所有都抛在脑后了,甚至是皇太孙的未来,东宫之争,以及他身后这个江山社稷。   竟都不及一个人。   无奇本来窝着一肚子冷怒,给赵景藩这般耐心细致地对待,忽然有点发作不了,反而还有点心酸。   “你……”她咽了口气,低低道:“王爷何必这样。怎么不是那天晚上在宫内的情形了。”   瑞王听她提起来,也垂了眸子:“你果然因为那天的事记恨着。”   无奇道:“不是记恨,只是……只是先前差不多忘了你的身份,那天晚上,你提醒了我而已。”   瑞王转头看向她:“提醒你什么?”   “还有什么,您是瑞王殿下,生杀予夺进退自如,您对我好,我自然领情,但您若对我不好,哼,就如同那晚上一样……我也没法子,也只得受着,对不对?”无奇吁了口气,摇摇头道:“我不喜欢这样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你可明白?”   赵景藩道:“本王没有对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但你的所做,便让我这么觉着,”无奇抬眸看向他:“先前你不愿理我,大家彼此不相见,如今你愿意了,你便出现了,你知道我心里怎么想吗?这几天我总从别人口中听说有关王爷的事情,但我心里所想到的只是那夜你如何对我,我以为我们完了,事实上我也宁肯就这样了结,至少现在天下太平,万一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弄得狼狈就不好了。”   瑞王望着无奇:“你说什么无法收拾?”   无奇说道:“王爷听说过‘白头吟’跟‘诀别书’吧?当初卓文君大概是真动了心,又或者是不愿接受自己已经给冷待抛弃的事实,所以才写了那些,最后倒是司马相如回心转意,弄得好似大团圆似的,但事实上司马相如已经变了心,而卓文君还不肯撒手……我很不喜欢这样狼狼狈狈的,但我担心纠缠下去,恐怕我也不能免俗会地不愿撒手,所以趁着现在能决断的时候,索性抽身而出,还能混个全身而退。”最后一句,她略带自嘲地。   赵景藩的眼神冷了下去:“你在说什么!卓文君,司马相如……用他们来比拟你我,你是不是把自己看的太轻了!”   无奇诧异:“怎么太轻了?《凤求凰》可是千古名篇,司马相如难道还不配跟王爷相比?”   瑞王冷哼:“他们只是胜在生得早,多了一层古人的名头罢了。司马相如见异思迁,卓文君……当垆卖酒,又为了一个男人跟父亲卓王孙几乎成仇,倒也不必多说了。亏得你还把自己跟她相比。”   无奇惊愕之余忍着笑:“行吧,不比就不比,但道理是一样的。王爷可同意我所说的吗?”   赵景藩道:“你说了那一大堆,无非只有一句话,你想撇下本王。”   无奇扬眉:“王爷何必用‘撇’这个字,谁敢撇下您?民女我只是想自保而已。”   “自保?”赵景藩轻轻一笑,片刻道:“其实那天你走后,本王已经后悔了,后来斐儿说,是你劝他去找我的,你可知道当时我心里想什么?”   无奇看了他一眼,不肯问。   赵景藩默然:“我想起,大哥临去前的遗言。”   无奇有些动容,偷偷看他一眼,见瑞王的眼圈已经红了。   正在忐忑,只听他低声道:“当时大哥说,他庆幸我心里有那么一个人,就算他离开,我也不至于孤零零的。”   这话,无奇是头一次听,她睁大双眼看向瑞王,心跟着怦怦乱跳。   太子……竟还提到过她吗?   对瑞王而言,虽然心情已经平复,可提起那天的事,仍觉着心头的旧伤疤仿佛又裂开了。   他定了定神,转头看向无奇,微微一笑道:“你说,你刚才那番话是不是要撇下我?”   无奇竟无法直视他的目光,她只能口不择言地说道:“区区一个郝无奇不算什么,天底下比我好的大家闺秀等,不知多少……王爷何必……”   话未说完,瑞王突然上前。   无奇下意识地后退,整个人却靠在了床柱旁边,刚要往旁边挪开,瑞王抬手一挡将她拦住。   “你再说一句试试,”瑞王有点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缓缓道:“你难道不知道本王的心?除了你,我心里还能有谁还会有谁?你口口声声说什么自保,说什么我是王爷之类的胡话……但你可曾想过,从对你动心开始,本王可曾考虑过什么‘自保’?为了你,本王、明明什么都可以做,平平,你不能昧着良心。”   无奇一震。   赵景藩的眼中却浮出浅浅的水色:“现在,你再给本王说一遍,你是不是真的想‘自保’?”   无奇有些紧张:“我……”   她是个外柔内刚的人,何况才信誓旦旦地说了,这么快又改口未免有些太出尔反尔了。   可如果坚称不改,却又的确如瑞王所说“昧了良心”了。   其实,除了皇宫那夜,赵景藩的确没有对不住她的。   当初跳玉龙河的时候,他也没想过什么“自保”,相比较而言,自己这话似乎有些狭隘。   她抵触他的身份,但就在瑞王肯为她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时候,却明明早就把他的身份抛下了。   无奇的心已经软了。   但嘴上却仍是要负隅顽抗一番:“我、哼……你这是做什么,又要逼迫人吗?”   赵景藩打量着她因赌气有些微鼓的腮:“就是要逼你说一句实话。你说啊。”   这气氛有些怪叫人难受的,无奇满心都是不安,这会儿简直说不是,不说也不是,最终只能选择临阵脱逃。   当即灵机一动:“咦,我好像听见外头有动静……”   手在瑞王身上一搡,想要趁机溜开,谁知赵景藩顺势握住她的手,一边稳稳地抚住她的脸颊。   无奇只觉着唇上温热湿润,耳畔一阵轰鸣,已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   她的心里还有一点点挣扎,然而什么都比不上唇齿相交的甘美,那一瞬的火花,似乎把连日来积累心中的苦闷忧愁等尽数点燃,也成了一窜窜簇簇闪烁的花火,就好像所有的不甘,都是为了等待此刻的美好。   瑞王起初还握着她的小手,慢慢地便勾勒了腰身,将无奇整个儿拥揽入怀中,恣意怜爱。   这幅情形,像极了荷塘里的一对儿鸳鸯,交颈覆翼,耳鬓厮磨。 第168章 下跪   郝府的两个门房站在台阶上, 都是一言难尽欲言又止的复杂神情。   若在往日,阮夫人自然早留意到了,但此刻她心里有事, 竟没有在意, 甚至在其中一个门房想要开口的时候,抬手一挥挡了下去。   脚步匆匆向内, 里间早有婆子丫鬟迎了上来。   阮夫人目不斜视地先吩咐丫鬟:“去把姑娘叫到我房内。”   丫鬟领命前去后, 阮夫人随口又问:“今日可有事?”   嬷嬷道:“并没什么大事,就是先前林家小爷来了一趟。”   这果然没什么稀奇。   阮夫人自顾自想着心事,有些烦闷,便道:“回去收拾东西,要去清流。”   府内的几个嬷嬷面面相觑, 彼此互相递眼色, 却都不敢先开口。   直到快回了上房,才有一个嬷嬷壮起胆子, 凑近阮夫人身旁, 小声地跟她说道:“太太,还有一件事……”   “什么?”   那嬷嬷定了定神,才又道:“半个时辰前……瑞王殿下、只带了一名近身侍从……”   阮夫人的脚步戛然而止:“王爷?在、哪儿?”   虽然心不在焉, 但听见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 阮夫人心中蓦地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也扑面而来的夜风都凉了几分。   嬷嬷瞅了眼她的脸色, 咽了口唾沫:“跟着王爷的人吩咐……叫我们不许惊动,王爷、像是有什么要紧事,去寻姑娘了。”   这嬷嬷也算是识趣了,还特意表明说是瑞王有“要紧事”,找个理由, 至少面上姑且过得去。   阮夫人抬手扶住廊柱,眼前阵阵发晕。   自从无奇从宫内回来后,看似总算是安分了下来,而瑞王那边也一直悄无声息,阮夫人便觉着两个人大概就此完了,这倒也好,两下相安。   谁知瑞王竟又突然驾临……   怪不得方才门上的人眼神有些怪。   阮夫人后知后觉,脚步一动,便想亲自往无奇房中去。   嬷嬷急忙拦住:“太太……”   几个嬷嬷都是心腹之人,自然事事都为郝府着想,当下陪着笑忙劝道:“太太,料着时候,王爷大概、也该议事完了,何况王爷吩咐了不用惊动,太太倒是不必这会儿过去……”   嬷嬷们心中清楚,瑞王来找无奇绝不是为了什么要紧正经事,多半只是私情而已。   而太太自然也心知肚明,倘若这会儿过去,彼此的脸上可怎么过得去。   如果那是个寻常之人倒也罢了,但那偏偏是瑞王殿下,到底是要保全彼此的颜面,且也不至于不影响到郝府。   阮夫人被嬷嬷们拦住,心里也清楚这些人只是为了自己着想。   她本来的确该退一步海阔天空,但是一想到瑞王人就在府内,且不知正做些什么,而她却只能装聋作哑,这口气如何能够忍下去。   只是略微思忖,阮夫人冷哼了声,道:“既然王爷亲自驾临,没有个不请安拜见的道理。”   说了这句,阮夫人竟自转身出门,往无奇的院子而去,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架势。   众嬷嬷跟丫头们见状都吓了一跳,众人面面相觑却不知该如何是好,无奈之下,只能赶紧追出门去。   无奇的院中,宁儿等丫头都呆呆地站在廊下,一个个如痴如醉。   对于瑞王这番行径,顾九也是无奈,但脸上仍是一派冷峻。   直到小丫头奉了阮夫人之命而来。   那丫头迟疑着走进来,因见里外静悄悄地,她也不敢如何。   只在院中间站住,才俯身小声地说道:“启、启禀王爷,我们太太回府了,请姑娘过去一趟。”   顾九有些为难。但既然阮夫人已经回来了,自己的主子也应该知道些分寸才对。   当下将声音放的不高不低的:“知道了。”说了这句,顾九便转身向着屋内道:“王爷……太太回府了。”   其实早在丫头出声的时候,屋内两人已经听见了。   两人数日不见,如今心结解开,又是两情相悦,自然情浓十分,情难自禁,简直难舍难分,更忘记了今夕何夕,人在何处。   无奇被赵景藩抱着,已经浑身火烧而神魂颠倒,直到听了一声“太太”,顿时如兜头浇落一桶冷水,即刻醒悟过来。   睁开双眼,却见瑞王近在眼前,他原本如冰雪般的脸色,如今却变成了情生意动的润红,双眸摇曳有光,意犹未尽缠缠绵绵地望着她。   “太太”两个字对于无奇的威慑力自然极大,但对于赵景藩而言显然并没有那么严重,他的眼前只有无奇,目光在她面上逡巡,甚至还想继续。   无奇对上他的目光,仍是忍不住怦然心动,忙闭上眼睛不看:“王爷!我娘回来了……她、她兴许很快过来了!”   现在两个人的情形,显然没什么脸见阮夫人。   尤其瑞王唐突而来,要怎么交代还不知道呢。   耳畔是瑞王低低地笑了几声:“有本王在,你怕什么?”   无奇抬手捂着脸,一张脸在掌心里滚烫,闻言她抬头看向赵景藩,不知道该佩服瑞王殿下的定力呢,还是该佩服他的厚颜。   “什么叫我怕什么?”无奇红着脸,嘀咕道:“正因为有你在我才怕的……都怪你。”   赵景藩温声道:“好好,都怪本王。不用担心,就算是太太到了,也有我替你撑着。”说着,手便落在她的领子上。   无奇忙推开他:“你还闹?”   瑞王顺势退后一步,似笑非笑地:“不过是想替你整理整理罢了……”   无奇一惊,这才醒悟自己竟只着中衣,刚才给揉搓的都褶皱起来,当下赶紧跑到屏风前把一件袍子取了,手忙脚乱地往身上穿。   瑞王正把自己的袍袖略做整理,抬头见无奇慌里慌张欲盖弥彰地忙碌,不禁又笑道:“现在再穿,是不是晚了点?”   不料才说了这句,就听到门外小丫头的声音低低道:“太太!”   原来阮夫人果然到了。   无奇脸上的晕红正在迅速消退,系纽子的手都有些发抖。   瑞王见状便走到她身旁,不由分说把她往身边一揽,低头给她将肩头的纽子扣好了,又不慌不忙地将侧襟的系带给她系了起来。   做这些的时候,瑞王心里忍不住的欢喜,便轻声说道:“你瞧,咱们像不像是老夫老妻?”   他给自己整理衣裳的时候,神情甚是专注而温柔。   无奇正也心动打量,突然间听到这句,愕然之余啼笑皆非。   细听外头阮夫人似还没走近,便小声道:“你少胡说。”   “怎么是胡说?”瑞王却分外认真地道:“以后成了亲,本王也像是现在般伺候平平……怎么样?你看我做不做得到就是了。”   无奇才正常了些的脸色顿时又红了起来,想反驳又不便,只忍笑伸手又在手臂上拧他一把。   瑞王哎吆了声:“你……”   却在这时,门外顾九的声音响起:“王爷,夫人到了。”   无奇脸色一变。   瑞王却向着她安抚地笑笑,转过身去。   顾九话音刚落,门口人影一晃,是阮夫人走了进来。   阮夫人本来是不想大动干戈的,可是进了院子后,发现无奇的丫头们有一个算一个,竟都泥胎木塑般地站在廊下,那么……屋内只剩下那丫头,她跟瑞王两个孤男寡女的做什么!   阮夫人不知该骂无奇疏忽大意的好,还是骂瑞王实在不知体统。   可一个是她的心头肉,且又毕竟是女孩儿,瑞王亲自来探,难道能将人扔出去?到底还是瑞王不对。但对方偏又是王爷,骂却是骂不得的。   纵然没有骂出口,脸色已经冷若冰霜了下来。   阮夫人的目光有些凌厉地扫过无奇,又看向瑞王,俯身行礼:“参见王爷。”   相比较无奇的窘迫不禁,瑞王却已经神色如常,垂着蟒袍大袖,瑞王略一点头含笑道:“夫人不必多礼。本王来的唐突,偏夫人不在府内,还请夫人不要介意。”   阮夫人又瞥了无奇一眼,虽没亲眼见到这屋内发生了什么,可从无奇躲闪窘迫的表情、以及那满脸的晕红上,她也能窥知几分。   本以为无奇对赵景藩已经死心,可看这光景,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这位殿下手段果然不同凡响。   阮夫人不冷不热地说道:“按理说王爷驾临,是府内的莫大荣幸,只是王爷若是有什么要紧大事,又何必亲自前来,只派人前来交代妾身或者我们老爷便是,平平不过是个糊涂无知的丫头,若冲撞了王爷就不好了。”   无奇当然听出母亲在冷嘲暗讽,她一声也不敢出。   瑞王看看低着头的无奇,复一笑,便跟阮夫人道:“太太说的有理。只不过本王有些体己话,自然该当面跟平平说,却不好叫别人随意乱传。让太太见笑了。”   阮夫人震惊,她本是垂着眼皮的,此刻忍不住看向瑞王,她惊愕地想:这位殿下,几日不见,这厚颜无耻的功力更深了几分。   突然听到一阵咳嗽声,原来是无奇在旁边手捂着嘴,不知是真是假地干咳一气。   瑞王听见无奇咳嗽,转头看向她,自然知道无奇是暗示他不要乱说话。   只不过对瑞王而言,反正他不想藏着掖着,虽然明知道阮夫人不是很中意自己,但无奇他是娶定了,也不介意把话通通地揭开了说。   却见阮夫人磨了磨牙:“王爷这话从何说起,自古男女有别。王爷又是金尊玉贵之人,自然更该自重身份,岂能像是那些……登徒浪子一般行径。”   他到底也是瑞王,阮夫人不好说的太难听,可到如此地步却也足够了。   无奇听见“登徒浪子”四字,先羞惭起来,同时又有点担心瑞王脸上挂不住,当下忙叫道:“娘,其实……”   阮夫人正忍着心里怒火,闻言正要向她发作:“住口,这儿没你说话的份!”   无奇给噎住当场,默默地咬了咬唇。   瑞王看了看她,却道:“太太是怪罪本王么?确实,是本王孟浪,却跟平平无关,既然如此,本王向太太赔礼如何?”   无奇一愣,阮夫人也很是意外,却见瑞王走前一步,双手搭起,向着阮夫人躬身深深地作了一揖:“是本王考虑不周,请您见谅。”   阮夫人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再怎么着,瑞王居然肯向自己行大礼赔罪,这……连她也有点手足无措了。   顷刻,阮夫人定神道:“王爷不必如此,妾身实在受不起,若王爷以后行事能够慎重些,妾身便也万千之谢了。”   “说起‘以后’,”瑞王点点头,道:“本王也有些要紧话想跟太太商议。”   阮夫人微怔:“王爷有何事?”   赵景藩看向无奇,对她使了个眼色。无奇正望着他,见状却不甚明白,瑞王只得指了指门口,又抬抬下颌。   无奇好不容易明白过来,却并不动,只迟疑地看着他。   瑞王微笑柔声道:“去吧,只一会儿,放心。”   无奇这才又看向阮夫人,见母亲并无表情,她只好低了头,走出了门口。   屋内只剩下了瑞王跟阮夫人两个。   阮夫人见无奇对瑞王言听计从,心里更叹了声,面上淡淡道:“殿下到底有什么话?请说罢了。”   此刻,赵景藩脸上的笑意敛去,恢复了向来的冷静肃然。   “您是明白之人,有些话无须讳言,”赵景藩静静地看着阮夫人,说道:“本王对于平平一往情深,绝无更改。只等为太子哥哥的孝期满后,本王想娶平平为我的王妃。”   阮夫人早有所料,闻言一笑:“王爷是鸾鸟凤凰,平平却是个不省心的小鸦雀而已,王爷何必这么想不开呢?”   赵景藩道:“本王这一辈子,只要平平一人,就算她是鸦雀,也是我心里独一无二值得宝爱的小鸦雀。何况本王知道太太并不是真心这么想,只是舍不得罢了,或者怕本王会薄待平平。”   瑞王说到这里,抬手将袍摆轻轻一撩,竟向着阮夫人缓缓跪倒。   阮夫人正自为了他的话哂笑,觉着他果然聪明知心的很,谁知却见这一幕。   身着银白蟒袍的瑞王竟端端正正地跪在自己跟前!这简直,比瑞王出现在无奇闺房还要“不成体统”!   “王爷?”阮夫人惊的失声:“王爷您……这是做什么?”   此时此刻无奇在门口处,本来就不放心,正贴着耳朵偷听。   闻言忙探头看过来,一看这情形,也吓的灵魂出窍。   无奇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步,本能地要冲进去,可脚才踏进却又生生止住,原来她看到了瑞王向自己轻轻地一摇头!   而在无奇旁边,顾九本就听见了阮夫人的话不对,又见无奇如此反应,生恐有个万一,便忙跟着探头。   谁知竟看到瑞王竟跪在阮夫人跟前,刹那间,顾九耳畔嗡地一声,天晕地旋!   除了帝后外,瑞王跪过的应该只有太子了,如今这、这却是怎么说?   里头阮夫人慌的抬手要去扶他起来,瑞王却并不动,只望着她道:“本王知道夫人疼女心切,但我疼惜平平之心,并不输于夫人,正如夫人所见,只要是为了平平,本王什么都可以,性命,脸面,身份……在本王看来,皆不如她重要。”   这一句句话,震的阮夫人浑身战栗,无以名状。   她盯着面前的青年,任凭是多镇定自若,也不禁为他而动容。   “王爷……”阮夫人眼中竟有些莫名湿润,她咽了口气,艰难地说道:“您还是、先请起来吧!叫人知道了,妾身只怕也是死罪。”   瑞王却岿然不动,望着阮夫人沉声道:“只求夫人先答应,把平平许给本王。”   他是真的,脸面,身份……都不要了?!   阮夫人面对这样的瑞王,生平头一回,有一种无能为力将败下阵来的感觉。   突然耳畔是微弱带颤的一声唤:“娘……”   阮夫人回头,却见无奇站在门口,她正死死地咬着下唇,双眸之中,眼泪正在打转。 第169章 交心   无奇显然也是被赵景藩的行为震住了, 阮夫人看着她的神情,知道女儿如今恐怕一颗心都在瑞王身上了。   她无法面对这情形,但是……若就就这么妥协, 又实在是不甘心。   于是阮夫人后退了一步, 深深呼吸道:“王爷这是要逼妾身答应吗?”   说到这里,她双膝一曲, 正要向着瑞王跪落, 无奇却已经跑了过来,用力扶住了她:“娘!娘你别……”   无奇想要让阮夫人答应瑞王,可又说不出口,看着阮夫人也要跪倒,越发惊心。   她满眼含泪地看着阮夫人, 又回身扶住了瑞王:“王爷你、你这是干什么呀, 快起来!”   赵景藩却若无其事地向着她微微一笑:“并无逼迫之意,只是想让太太看看我的心意罢了。”   阮夫人转过身去。   无奇搀着瑞王, 泪珠也随着滚落, 她吸吸鼻子,低低道:“我娘已经知道了,你且起来说话。不然, 我便替她跪了。”   瑞王听了却又一笑道:“叫你跪是怎么回事, 你们太太尚未答应,难道这会儿就夫妻对拜起来了吗?”   无奇一怔, 继而又羞又恼:“你、真是……”   她知道阮夫人心里过不去,所以正提心吊胆,偏瑞王还当着母亲的面开这种口没遮拦的玩笑。   旁边阮夫人心里本还有些气恼,猛然听了瑞王说了这句,一时也掌不住, 嗤地竟笑了。   这一笑她便知道不好了,本来自己该绷着脸的,如今一笑就没了气势。   可又一想,要什么气势呢。她所愿的无非是无奇的随心所愿,平安喜乐,如今瑞王肯为了她,什么颜面什么身份体统都不顾,她还要求什么呢?   心内一声叹息,阮夫人敛了笑,侧身垂眸道:“时候不早了,若无事,妾身恭送王爷。”   瑞王已经扶着无奇的手站了起来,早在听见阮夫人笑的时候,他心里已经有数。   长指搭在无奇的手上,此刻便悄悄地握紧了几分,手指在她的掌心促狭地挠了挠。   无奇也正讶异于母亲竟笑了,给他挠的痒痒,要抽手,又怕露了痕迹,便皱眉瞪他。   瑞王这才撒手,也恭和地向着阮夫人道:“您说的是,既然这样,本王先行告辞了。夫人留步。”   说着,又回头看了眼无奇,眉眼间虽有无限眷恋。   但今日总算是不虚此行,何况来日方长,他点点头,迈步往外走去。   无奇本是要送的,将走过阮夫人身旁的时候,却给她悄悄地握住了手臂,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顾九随着瑞王去了。   直到瑞王身形消失在院门口,无奇还在呆呆地看着。   耳畔却响起阮夫人的声音:“看够了吗?是不是想跟着他一起去?”   无奇打了个哆嗦,这才反应过来,转头对上阮夫人盯着自己的目光,无奇腿一软便跪在了地上:“娘……我错了……”   阮夫人见她跪的这么快,倒像是习惯了似的,啼笑皆非。   “才走了一个,”阮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又来接着了,怎么,就觉着这一招对我管用?”   无奇差点忍不住笑出来,却忙乖乖低头道:“娘,我知道不该惹您生气的。”   “我看你是有口无心,嘴上说着不该不该,实则不该做的一样也没落下!”阮夫人恨铁不成钢的,伸出手指在无奇额头轻轻地戳了一下:“怪不得人家说女大不中留,见了他,就心魂都跟了他是不是?当着我的面也想为他说话了!”   无奇给说的哑口无言,索性吐吐舌头,嬉皮笑脸地说道:“娘,您打我骂我都行,横竖不要因恼我存了气在心里就行了。”   阮夫人本来就不是真的怪她,听了这句,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她皱皱眉道:“起来。”   无奇不动,只眼巴巴地问:“娘不生气了吗?”   阮夫人哼道:“我生气又有什么用?既然到了这一步,那就随他吧,不过照我看来,宫内皇上那边儿只怕也未必肯轻易答应。横竖不必我操心。”   无奇怔了怔,给说的心里有些惴惴的,不知道瑞王会怎么应付皇帝,毕竟吃过大亏的,这次不知道……   正胡思乱想,阮夫人又道:“叫丫头来给你收拾东西。”   无奇吃了一惊:“娘,干什么?”   阮夫人皱眉道:“刚才回来的时候,遇到清流你舅舅派来的人,说是你外祖母病倒了,心里记挂着咱们,偏偏你哥哥跟你爹都不在京内,收拾收拾,明儿去清流。”   无奇听不是因为瑞王的事,先松了口气,又听说外祖母病了,又很是揪心:“外祖母什么病,可好吗?”   “你还知道问,”阮夫人叹气:“算了,横竖明儿去了就知道了。”   夜色渐浓。   瑞王离开了郝府,这会儿的心境已经跟先前赶来的时候有天壤之别了。   就算有些冷的夜风,扑在脸上都觉着有些明朗快意。   才出了郝府大街,等候路边的王府侍从上前行礼,又道:“先前王府有人来报,说秦王殿下突然驾临。”   这些人本来想将消息告诉瑞王的,可又怕贸然前去反而打搅了王爷,幸而瑞王出来的也“及时”。   秦王在京中没有宅子,自从上京,除了给太子守灵那几夜,皇帝并没许他住在宫内,而是叫他住在贤良祠。   瑞王听了这话,正合心意,他本来正打算着要去见一见秦王赵景华呢。   费公公先前跟他说什么蔡流风酒后乱性,而无奇又去见他之类的话,自然不是费公公自己捏造,而是秦王有意的添油加醋编造谎言。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一时兴起无伤大雅的玩笑,还是另有深意?   瑞王府中,秦王赵景华人在厅内,桌上放着几道才做出来的菜,碗筷也是才摆好的,并没有动。   费公公在旁边站着,趁着秦王不注意,便努嘴皱眉地做出不满意的鬼样子。   谁知秦王像是背后有眼睛,便道:“费公公,你是觉着本王不该在你主子这里大吃大嚼的吗?”   费公公吓了一跳,忙又换了一副讨好的笑:“哪里,奴婢怎么敢,王爷说笑了。”   秦王回头笑看他一眼道:“你别着急,这一桌子并不是只有本王吃的。”   “王爷还有客人?”费公公惊愕的问,他细细的吊梢眉简直快提到了额顶,心想这秦王殿下难道反客为主了,还要在王府请客不成。   秦王若有所思,忽然问:“费公公,你是景藩身边跟的最长久的,应该也是最知道他心意的人吧。”   “这是当然。”费公公自鸣得意地回答。   秦王笑道:“那你说……对他而言,这世上最不能失去的是什么?”   费公公震惊,小心地说道:“王爷这话、从何说起?”   秦王想了想,点头道:“对了,那就换一种说法,你说,在瑞王心里,太子自然是第一位的,那第二个是谁?”   费公公张了张口,忙笑道:“王爷……怎么能说太子殿下是第一的呢,明明该是皇上啊。”   秦王笑了:“你倒是谨慎,我指的是你主子私心看重的,又不是骗你说错话就杀你的头。”   费公公也还是虚与委蛇地:“这奴婢也不敢乱说啊。奴婢又不是王爷心里的虫儿,哪知道谁重谁轻呢。”   赵景华笑道:“你果然够谨慎,不过,本王有点失望啊。”   “王爷怎么失望呢?”费公公有点好奇。   “本来,我心里觉着,纵然太子是他心里无人可替代的,但再怎么说,我也是他亲哥哥,我到底也能排的上名号,虽比不上太子,但……至少也比别人要强。”   “那、那不然呢?”   “唉,”秦王长长地叹了口气:“现在看来,我还是高估了。输给至亲骨肉就罢了,如今竟还不如一个丫头。真叫我情何以堪。”   费公公似懂非懂,也不敢过于插嘴。   秦王笑道:“你还不懂?现成的例子,他为了那个丫头敢对我动手,何况今日你也见到了,听说她有事,便不顾一切地跑了去……”   费公公听他提起今天的事,忙道:“王爷,您今儿怎么跟奴婢说是平平去了蔡流风哪儿啊,”这疑问他本来不敢提,如今秦王自个儿说出来,倒是无妨。   “你怎么还没想通,”秦王摇头道:“若不这么说,你主子怎么会着急呢?难道就看他僵下去?”   费公公愣住:“王爷这么做,就是想让我们主子……”   秦王叹气:“他竟对那个小丫头如此上心,到这种地步,本王也是没想到,但这也不算坏事。”   费公公瞠目结舌,眼珠乱转,却又不知说点什么。   赵景华看着他那活灵活现满脸上乱窜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不由又笑道:“景藩也是长情了,难为他,这么多年都要对着你,兴许也是你伺候的好。”   费公公竟不知这话是损他的多,还是夸他的多。   只是那吊起的眉毛总算是降落下来,费公公顾影自怜地撩了撩自己鬓边两根垂发,道:“不怕王爷笑话,奴婢年轻的时候,可也算是宫内数得上号的美人了。”   赵景华抬手捂住嘴:“哦,这个本王隐约听说过,就是……看着公公的时候,很难想象那副场景。”   费公公白了赵景华一眼,这若不是碍于秦王的身份,他早就开始问候这位殿下的全家了,怎奈秦王的全家自然还包括瑞王。   如今勉强给三分脸地问:“殿下到底要请什么客人?”   赵景华起身走到门口,抬头看看天空的月色,笑道:“差不多也该到了。”   话音刚落不久,就听到外头脚步声响。费公公瞪大双眼盯着看,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谁知却见一袭银袍从院门口出现,竟是瑞王!   费公公见主子回来,这才又恢复了满面春色之态,忙颠颠地跑出去:“王爷您可回来了!”   瑞王并没有多看费公公一眼,而是望着门口的秦王赵景华。   目光相对,瑞王他上前一步,行礼道:“秦王殿下。”   赵景华却嗤地一笑,主动走下来两步,握住他的手腕道:“三哥也不肯叫一声?到了你府里来也跟我这般生疏?”   拉着瑞王进了厅内,赵景华笑道:“我琢磨着你也该回来了,事先请费公公置了这一桌的酒菜,饿了吧?哥哥陪你用晚膳?”   瑞王有些意外,看看桌上的菜色,又看向秦王,终于一点头:“多谢三哥想的周到。”   虽说瑞王没理会,费公公仍是摇头摆尾跟着进来了,直到此刻才明白,原来秦王所说的客人竟是主子,这才气平。   两位王爷各自就坐,秦王若无其事的,先举杯道:“这么多年,不曾跟你同桌吃饭了。记得上回……还是在梁州呢,真叫人怀念。”   两人碰了盅,秦王先一饮而尽,瑞王见状,便也喝光了。   费公公忙上前给两人斟酒。秦王笑道:“公公,我们兄弟有些体己话说,这儿就不必伺候了,都在外头吧。”   费公公诧异,便看瑞王意思,见主子点点头,才含笑领命退了下去。   赵景华吃了口菜,道:“怎么样,这一趟去可有所得?”   瑞王听他提起来,便道:“你今儿是故意的?”   赵景华道:“哥哥我看你连日来郁郁寡欢,一则自然是为了太子的事,以及你才接受国政,自然有很多的烦难之处。但我想,除了这些,你心中那最要紧的心结,怕就是小平平吧。”   瑞王慢慢垂头,轻轻地咬了咬唇。   赵景华笑道:“这女人啊,都是要哄要缠的,若是别的女子你晾几天倒也罢了,但你也该知道,小平平是不一样的。你一天天闷着拖着,等你想通后,指不定如何呢……我今日虽是说谎,但你难道不清楚?蔡流风对她的心意可并不比你少,连日他不回府,正是因为蔡瑾玄不同意他娶平平才闹了别扭。而平平也的确是要去探望他,就算今儿没去,改日、他日,必然有阴差阳错的时候,到你错过后……再回头就晚了。”   瑞王听完了这长长的一番话,微微冷笑:“这么说你还是为了我着想,是好意了?”   赵景华道:“既然是心爱的人,就该牢牢地抓住留在身边才是。若是别人的事,我才懒得管呢。”   瑞王道:“那……成安呢?也是你故意安排的?”   赵景华道:“这倒不全是我的意思,是成安自己愿意的,她想嫁给蔡流风想疯了,我在宫内那几日她跟我说了心事。她只说要面见蔡流风说说话,叫我多灌他些酒,我便照做了而已。”   瑞王道:“那你可想到过,若是皇上知道了,成安也活不成了。”   赵景华道:“这种事嘛,不说出去,自然仍是金玉良缘,何况这是成安的心愿,而且……一举两得。”   “一举两得?”   赵景华望着瑞王笑道:“你不可否认,你心里是愿意的。如果蔡流风尚了公主,自然不至于跟你争小平平了。”   瑞王握着青玉色的酒盅,淡淡一哼:“我的事,其实很不用你操心太甚,而且竟用这种手段。”   赵景华笑吟吟地道:“如今你嫌弃我的手段了?我问你,你见了平平……跟她、怎么样啊?”   瑞王本来是冷脸,听秦王的语气暧昧,脸颊上不由泛出了淡淡的绯色。   “不过呢,”赵景华深知风月,见状便早会意,却故意笑道:“倘若你已经对那丫头放手了,你趁早告诉我一声,我可就……”   瑞王眼神一变:“你想如何?”   赵景华哈哈笑道:“你不要了的人,我不介意笑纳了难道不成?”   “秦王殿下!”瑞王的手在桌上微微用力一顿,酒水也随之泼洒出来,他盯着赵景华道:“我不想听见这样的玩笑!”   “知道是玩笑还这么认真,”秦王啧了声,叹道:“算了,不说了就是了,好好地惹你生气做什么。”   他举手重新给瑞王斟满了酒,说道:“那说点正事,兵部送过去的紧急公文你看了吧。”   瑞王眉头微蹙:“你也知道了?”   “这种大事我怎会不知,”秦王晃了晃杯中酒:“没想到竟然失利了,我想……明日跟父皇请旨,许我前往北地。你大概也想我去北边吧?”   瑞王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凝眸问:“你愿意去?”   “有什么不愿意的,其实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想我去,又怕我不愿意,”赵景华敛了笑,正正经经地看着瑞王:“你毕竟是我的四弟,难道我不知你的心思?你还是怕我对赵斐不利。我去了北边,南边那里你可以派个心腹,堂而皇之地把我的兵权分过去……对不对?”   瑞王心头一跳,也回看着赵景华:“明知如此,你还愿意去?”   “不然呢,我虽是王爷,却也是行伍出身,从当初梁州之战我就知道,战事从来是最惨烈而不等人的,不管你信不信都好,哥哥我想告诉你,这么多年我之所以都抓着兵权不放,就是想有朝一日想顶上的时候,不至于赤手空拳无能为力。”赵景华说着,缓缓吁了口气道:“但如果是你监国,我想至少不至于会被人蒙蔽,做出薄待将士毁缺长城之举,所以你叫我去哪里,我就去哪儿。三哥我相信你,从梁州那一战开始,你就是我最为信任、永不会背弃之人。”   突然听了这番话,瑞王心头一阵阵战栗。   秦王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他站起身来,探手摁在瑞王的肩头道:“我这次回来,为别的都是借口,都是其次,至关紧要的,是想再见你一次。这就够了。”   说完后,他转身往外走去,将走到门口,就听到背后瑞王道:“三哥!”   秦王脚步一停,转头看向瑞王。   瑞王将桌上的酒盏端起,向着他举了举,慢慢地也喝光了。   赵景华的眼中多了几分光芒,望着瑞王笑道:“如果下回还能进京,我希望能够看到……”他想了想,没有说下去,只迈步出门,大步流星往外而去。   入冬,北疆传来了跟狄部交锋失利的消息。   秦王赵景华奉旨出京,前往北地坐镇。   赵景华出京这日,瑞王赵景藩并没相送。   他带了皇太孙赵斐,在出京必经过的望云楼上,望着底下的情形。   原来此刻,朱雀大街两侧,竟有许多百姓们自发地夹道相送秦王,盛况空前。   毕竟战事起,百姓们也是渴盼秦王殿下可以马到功成,凯旋而归。   楼上,瑞王看着这一幕,隐隐地也有些动容。而他身边的皇太孙看着被百姓们簇拥着的秦王,望着他在马背上的英姿勃发之态,眼中不由也透出向往之色。   他转头看看瑞王,期期艾艾地说道:“四叔……我、我也想像是三叔这样。”   瑞王一楞:“你说什么?”   赵斐满眼的羡慕之色,道:“斐儿也想当个能打仗人人爱戴的大将军。”   赵景藩怔了会儿,哑然失笑,摸摸他的头道:“有志向是好的,不过……”   不过,赵斐只怕是不能像是赵景华这样了,毕竟在瑞王心目中,皇太孙将来是要继承大统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怎能以身涉险,何况他年纪还小。   且皇后跟太子妃那边也是过不去的,这只不过是一个小孩儿兴起的话而已。   想到这里,瑞王又看向那渐行渐远的秦王,此时此刻心里才涌起一种对于秦王的、仿佛类似是愧疚的东西。   瑞王觉着自己对于这位三哥好像、真的是提防的太过了。   如果不是他态度坚决认定了赵斐,其实平心而论,赵景华、也是不错的储君之选。   正在恍惚,身后顾九来到:“王爷,那人找到了!”   瑞王回过神来:“哦?”   顾九低低道:“他正偷偷摸摸底要混出城去,给我们发现捉了回来。”   当下赵景藩便叫费公公来领着皇太孙先行到外间去。紧接着,两名侍卫送了个人进来。   那人头上裹着头套,给推搡着跪在地上。   顾九将他的头套摘去,露出一张没什么奇特的脸。   但这个人,赫然正是那日要刺杀无奇、却给蔡流风挡住而放走了的蔡府的门客。 第170章 隐秘   那人给摘下头套, 本能地闭上双眼,等到睁开的时候,却见面前椅子上坐着一位貌若天仙的贵人, 非但容貌出色, 气质更是高贵非常,只看了一眼, 简直叫人魂飞魄荡失了心神。   瑞王正垂着眼皮, 不经意间抬眸,凤眸光芒潋滟,竟逼得那人猛然低下头去,不敢再正视。   顾九在旁边便喝道:“你先前不是还垂死挣扎的问是何人拿你么,如今瑞王殿下就在面前, 你若是识相, 便乖乖地痛快招认。”   那人呆愣愣地,看看顾九, 又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了眼瑞王, 喃喃道:“原来、果然是王爷……”   瑞王神色冷淡地,并不言语。   顾九问道:“还不快说?到底是谁指使你刺杀……郝家姑娘的?”   那人犹豫着嗫嚅道:“小人、小人没有刺杀过谁……”   瑞王皱了皱眉。   顾九怒道:“你还敢否认?”他冷笑:“你不会以为当时在场看过你容貌的只有蔡郎中吧?”   那会儿春日送了无奇回府后,便悄然将当时的种种异样都告知了顾九, 顾九则立即转告了瑞王。   瑞王府的内侍立刻行动, 才赶在此人出城之前,及时地将他拿下。   那人听了顾九的话, 面上流露忐忑之色。   “罢了,”瑞王淡淡道:“不必问他,传蔡流风过来认人,看看他怎么说。”   “王爷、王爷恕罪!”那人脸色大色,忙俯身叫道:“小人不敢抵赖……事儿的确是小人做的, 不过,只是小人自己糊涂了,才想着跟郝无奇过不去的。原本没有人指使。”   顾九看了瑞王一眼,又问:“这话奇怪,好端端地你为何跟郝家姑娘过不去?”   “小人……”这人眼珠乱动,显然是在想说辞。   顾九见状便跟瑞王道:“王爷,还是先把他带回去吧,这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瑞王点点头,忽道:“其实你说不说都无关紧。”   这人一愣,瑞王道:“天子脚下,蔡府竟派人公然行刺杀之实,且当初郝无奇还在吏部当差,你就对她下手了,不管怎么样,这件事跟蔡家脱不了干系,或者正是蔡瑾玄主使。故而那天蔡流风见是你,才故意把你放了,你以为不说就完了么?”   他冷然一笑,不怒自威:“告诉你,敢对本王的人下手,蔡家的人有一个算一个,你且看本王能饶得了哪一个。”   说完后瑞王道:“带他下去!”   这人呆呆地听到最后,面如土色,忙颤声叫道:“王爷,王爷求您明鉴,小人交代就是了,这件事可跟我们老爷、大爷等无关的!这、这其实是府内的管家交代我做的!”   瑞王也不看他,只望着别处,似听非听的样子。   顾九见牵扯出蔡府管家,便道:“你别攀扯别的,区区一个管家,怎么能做主叫人杀人!”   这人哆嗦着道:“确实是管家,他说,是奉了主子的命令叫我如此,还说若是除去了郝无奇,便对蔡府有利……小人当时也问过到底是有什么好处,他却叫我不必多打听。小人毕竟是蔡府的门客,常年受蔡大人照拂,便信了他的话……后来才知道原来不是老爷的意思。”   “你是怎么知道并非蔡尚书意思的?”顾九问道。   这人道:“昨日小人刺杀不成,反给少爷认了出来,小人知道事情不妥,便回去告诉了管事。管事也慌了,便让我快些出城去躲避一阵子,千万不能让少爷找到。谁知小人还没有动身,老爷那边派了心腹回来找我……管事听了,便知道事情败露,小人这也才明白他竟是瞒着蔡大人做的。这件事千真万确,王爷一查便知。”   这人把所知道的尽数交代后,顾九便命人将他带了下去。   瑞王同顾九低语了几句,此刻赵斐又进来找。   赵景藩见时候不早,也该送他回去了,于是先行下楼。   皇太孙回到东宫,太子妃已经等候多时了,满脸焦灼不安。   见赵斐回来,忙紧走几步,将小孩儿抱入怀中。   将赵斐从头到脚看了一回,见无碍,才勉强向着赵景藩点头,又道:“瑞王,以后还是尽量不要带皇太孙出宫去了。”   瑞王心头一沉。   赵斐却兴奋地说道:“母妃,是我求四叔领我出去的,我看到了三叔带兵出城,好威风呢。将来我也想像是三叔一样当大将军……”   “住口!”李氏急忙打断他的话,“谁让你当什么大将军的!”   说这句的时候又格外看了瑞王一眼,就仿佛是瑞王挑唆了似的。   瑞王默然,只向着李氏行了礼:“我先告退了。”   李氏并不挽留,任凭瑞王离开。   倒是赵斐还依依不舍地叫道:“四叔!”却又给李氏拦住了。   瑞王转身而行,隐约听到身后李氏说道:“斐儿,不要没志气,你要像是你父王一样……以后也不许往外乱跑了,可知道母妃多担心你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李氏好像跟瑞王隔阂了起来,甚至很不愿意让皇太孙跟瑞王相处。   这次,也是赵斐私下里求了瑞王许久,赵景藩才答应领了他出去的。   没想到仍是惹了嫌疑。   然而瑞王对这些已经习以为常了,出了东宫,便去乾极宫给皇帝请安。并回禀秦王出城一事。   将到皇帝寝宫,迎面却见成安跟如妃两人走了来。   成安见了瑞王,因护国寺一事,脸上难免有些赧颜,便往如妃身后略闪了闪。   如妃却笑面如花地问道:“王爷从东宫过来?”   瑞王道:“是。要去给皇上请安的。不知父皇身子如何?”   如妃说道:“你还是慢一步再去,皇上昨晚上很晚才睡,刚才服了药,正补眠呢。”   此刻,成安才小声道:“四哥,三哥……出城了吗?”   瑞王道:“是啊。”   成安的眼中倒是有些忧虑:“我听人说,北边的战事不太好办,四哥,你说三哥这次去,能行吗?”   瑞王仍是淡淡道:“秦王殿下身经百战,一定不会辜负父皇之托,臣民所望。”   成安揉着手帕:“但愿三哥能够尽快凯旋归来。”   说到这里,如妃温声道:“殿下,您不是说身子不适吗?这儿风大,还是先回宫吧。”   成安被提醒了似的忙答应了,又跟瑞王辞别,便先带了宫女离开了。   瑞王听了这两句,便知道如妃有话跟自己说,所以把成安先支开了。   果然,如妃望着远去的公主,微笑看着瑞王道:“王爷的脸色不佳,敢情是有什么事?”   瑞王垂眸:“多谢娘娘关切,本王无事。”   “听说今儿王爷带了皇太孙出宫……总不会是又惹了李娘娘不高兴吧?”如妃笑问。   瑞王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道:“太子妃慈母关爱之心,这件事是我失了考量,但太子妃并无任何苛责之言,请娘娘放心。”   他到现在仍是维护李氏。   但如妃怎会不知,她可比皇后聪慧机敏多了。   “王爷不必如此,”如妃微笑道:“我岂不知?目前王爷处境尴尬,用一句话来说,就是‘出力不讨好’,你做的越多越好,人家就越忌惮你。”   瑞王听她说的这样简白,却仍面不改色地说道:“娘娘这话从何说起。本王只问心无愧罢了。”   如妃叹道:“王爷这一片心,天知地知,我也知道,但偏偏你要效力的人却不领情。王爷,真的不肯多替自己打算打算吗?”   瑞王的眼神微变,语气有点冷:“娘娘这话何意。”   “王爷心知肚明,”如妃并不退缩,直视着瑞王的眼睛道:“你虽想尽忠职守,清者自清,可别人不领情,太孙毕竟是个孩子,你同他虽亲,却仍是比不过他亲生的母亲,我只说一句话,倘若将来太孙要在王爷跟李娘娘之间选一个人,王爷觉着他会怎么选?”   瑞王细想这句,心头隐隐有些凉意。   但他却仍是不露痕迹地说道:“娘娘,您同本王说这些话,是不是也逾矩了。”   如妃轻声道:“若是别人,我乐得袖手旁观,但事关王爷,我不得不多嘴了。”   瑞王静静地看着她。   如妃也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轻声道:“王爷对我有再造之恩,若不是您,这会儿我怕早就默而不闻地死在冷宫里了。我虽是个无用的后宫女子,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而王爷的这份恩情,我是永不会忘记的。”   当初瑞王把从神鹤园林里找到的夜明珠拿了回去,并没有直接揭露此事,而是通过李太监安排了明珠复还的“奇迹”,这才救了当时还在病痛受苦的如妃,原来她竟知道。   顷刻,瑞王将视线调转,低声道:“你所谓的报恩,就是唆使成安,干出那种没体统掉脑袋的事儿?”   成安公主通过秦王的配合,干出那么惊世骇俗之举。起初瑞王觉着,该是秦王给她出的馊主意,但转念一想,这种难以启齿的事情,秦王未必会公然撺掇成安去干。   而且这种手段,一般是女子才管用的,而成安虽然倾心于蔡流风,可说到主动献身,她自己怕是也想不出来。   他稍微留心,便知道成安受了谁的影响。   如妃却也没有要隐瞒的意思,她只是掩口一笑,道:“怎么王爷连这个都想到了?不过您别恼,我只是无意中说过几句话,没成想公主就听在心里了。”   她毕竟是后宫女子,论起洞察细微挑拨人心,当然有一万种法子做的不露痕迹。   甚至直到此刻,成安公主还觉着那是她自个儿想出来的主意呢。   反正,公主是不会后悔的。   瑞王淡淡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妃默默地看着他,声音轻如烟尘地说道:“我这么做的原因,王爷难道不知道吗?”   瑞王眉头一皱。   如妃却又展颜一笑:“罢了,各人自有个人的缘法,别人能做的也有限。而且自己的事儿还操心不过来呢,何必徒劳多想别的。”   瑞王垂眸无语。   如妃凝视着他的脸,相顾无言,又过半晌才道:“我听说郝家的太太带着那无奇丫头去了清流。王爷也知道了吧?”   瑞王道:“是。知道了。”   如妃笑的有几分暖意:“王爷若是真的非这位姑娘不娶,皇上跟前,我也会为王爷留意的。”   瑞王听了这句倒是意外了,重新看向如妃,望着她盈盈含笑的脸,终于双手一搭,作揖道:“多谢娘娘。”   如妃见他总算是透出几分真心诚意,自个儿的眼底却透出几分落寞之色。   “那个孩子,”她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说了这句后,如妃长长地吁了口气,向着瑞王一点头,转身徐徐离开了。   清流阮府。   不知不觉,无奇跟着阮夫人已经在府内住了五六日。   彭老夫人因年纪大了,入冬的时候又受了寒,先前一直病了四五天还不见好转,阮听雪怕了,这才忙派人传信进京。   老太太见了女儿跟外孙女,精神虽好了些,但这病却好的很慢。   阮夫人不免操了心,每日督促府内汤药,又派人四处打听有名的大夫。   幸而在第三天上,有两位高明的大夫从京城内路过此地,阮听雪打听到消息,如获至宝请了来。   果然这大夫与众不同,有些本事,两三副药下去,老太太的病情便有了好转。   等五六天过去了,除了偶尔还有几声咳嗽,老夫人已经无恙了。   阮听雪很是欣喜,当着老太太跟阮夫人的面儿,连连夸奖:“我本来不信那些,没想到果然还是京内的大夫高明!也是老太太的洪福,不然怎么正好儿他们就路过清流,而且还愿意为老太太的病耽搁呢。”   阮夫人闻言,一笑不语。   彭老夫人也笑了笑:“你啊,这府里只有你一个呆子,亏得你还整天在外头走来窜去的。”   听雪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我、我哪里又犯了错不成?”   彭老夫人便看向阮夫人问道:“你告诉他,别叫他冒冒失失的得罪人还不知道。”   阮夫人望着听雪惊奇的眼神,才道:“那两个恐怕不是什么寻常的大夫,他们的谈吐举止,多半……是有官职在身的。”   “官、官职?”阮听雪愣了,皱眉一想:“姐姐你这话不对,有官职在身的大夫,那可只有宫内的御医啊,这怎么可能呢?何况据我所知,宫内的御医可是不能轻易出京的,跑到这儿做什么。”   阮夫人默然不语。   听雪又看向老夫人,彭老夫人说道:“所以说,他们不是偶然路过,多半儿是奉命来的……”   “奉命?奉谁的命?”听雪更加惊疑了,逼急了,便口不择言地说道,“总不会……是姐夫吧?”   阮夫人失笑:“真真胡说八道!”   彭老太太看看阮夫人,笑道:“行了,告诉你这话,是让你谈吐举止留心些,别冒犯了人也不晓得。人家既然隐姓埋名的做好事,自然不愿把身份袒露出来,你也不必追根问底,到要你知道的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听雪急得抓头:“怎么好像只我一个给蒙在鼓里?罢了,你们不告诉我,我去找平平问!横竖她应该也是知道的。”   他说走就走,阮夫人还想叫住他,彭老太太道:“别拦了,随他去吧。”   阮夫人起身,扶着老太太侧了侧身,又给她轻轻地捏肩。   老太太道:“先前你跟我说起这位瑞王殿下,还有诸多疑虑。现在看来,人家也确是个有心人,你瞧,他明明可以让太医不用遮遮掩掩的来,他之所以这样,便是不想做出那种皇室的架势,免得你觉着他是故意的显露威风、或者又逼迫咱们什么的。”   阮夫人听了便道:“这位殿下,若说心细起来,也是叫人觉着可怕。”   彭老太太笑:“管他怎么样,只要对平平是真心的,便是老虎又如何。”   阮夫人苦笑道:“娘,这话可别让平平听见,她本来就满心都在瑞王身上了,听了你这句还不更疯了?”   彭老太太不以为然,呵呵地笑说:“我的小外孙女总算是有了心上人,且这心上人也是能匹配她的,我只替她高兴,也盼她能因而越发开心快活的,怎么你倒是怕她高头过头呢?”   阮夫人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总是怕她陷得太深,万一……”   彭老太太听到这里,便握住阮夫人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儿孙自有儿孙福,叫我说,能入了平平眼的人,指定差不到哪里去。你也不用太过替她操心了,何况她这件事定了,也免得节外生枝。”   阮夫人微怔:“节外生枝?”   彭老太太微微皱眉,轻声道:“上回平平在这里,蔡家的那长公子特也把这里过,我看他对平平也着实的有情有意,倘若……岂不大耽误了那孩子?”   阮夫人又是一声叹息:“娘您放心,蔡家也是不会答应的。”   彭老太太本以为蔡府不答应,或是门第之类的原因,可看着阮夫人的脸色,她突然微震:“难不成……蔡瑾玄知道了?”   四目相对,阮夫人的眼中已经含了泪。   迎着老太太有些焦灼惊疑的目光,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第171章 相思   阮听雪忙着去找无奇, 却见无奇兴冲冲地正往外走,赶上去问,才知道是郝三江来了。   郝三江在临近州县公干, 之前得知消息紧急赶来过一趟, 那会儿老太太的身子正好转,阮夫人便打发他回去了, 这次他的公务终于办完, 特意在部内告了假。   听雪陪着无奇往外走,一边问她大夫的事情,无奇知道阮听雪一向心思单纯,要不然当初秦王也不会轻而易举就骗到他,于是笑道:“小舅舅别担心, 也不必问, 横竖人家是好心,外祖母好, 比什么都强。”   阮听雪狐疑地望着她的笑脸, 说道:“那你至少告诉我,到底是承了谁的情?”   无奇抿嘴一笑:“十有八/九,是瑞王殿下。”   阮听雪心里早就狐疑, 听了这句便确信无疑了, 他瞪着无奇问道:“这么说,瑞王殿下跟你……是真的了?”   他到底也曾听了些风声, 只不过既然未确凿,他便不提。   如今听无奇直言说太医是瑞王派来的,又是这样笑吟吟的,就知道多半此事是真。   瑞王派了太医来,也确实超乎无奇的预料, 不过这份心意,实在叫她心里怪熨帖的。   尤其是看到彭老夫人的病果然大有起色,这那份欣慰自不必提,时常想起他,心头都仿佛沁出甜意,可又知道他在京内必定诸事缠身,又暗暗祈念他事事顺利才好。   对上听雪瞪大的双眼,无奇笑道:“什么真的假的。都不知道小舅舅你在说什么。”   听雪正要再问,郝三江却快步从外走了进来,隔着老远便问:“老太太怎么样了?”   无奇笑道:“哥哥别忙,外祖母已经好得多了。”   三江匆匆地又向着阮听雪行了礼,道:“真的好多了?快带我去看看。”   无奇便问京城府内如何,父亲在外怎样。   郝三江拧眉道:“最近因为要调拨往北边的粮草军衣等物,正需要漕运配合,父亲忙着调度不敢有任何疏忽,这会儿人还在晟州,要赶都赶不回来,这幸而老太太无碍了。”   阮听雪只好先带他进内去见老夫人,才进门,就看到阮夫人双眼微红,却把听雪一愣,不晓得姐姐怎么竟落了泪。   不多时,三江探望过了外祖母,便退了出来,他瞅着空闲便又拉住无奇,说道:“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无奇忙问何事。三江道:“你应该也听说了些吧,襄州那里出了一宗灭门案子,这案报到吏部,小蔡跟小林子两个人也奔着去了。”   无奇一惊:“是那个襄州沈通判灭门案?”   三江说道:“就是这个了。”   无奇顿时担心起来:“这个案子听着就骇人,他们两个不知如何。”   郝三江却道:“你且不必担心他们,我要说的不是这件。”   “那还有什么?”无奇惊奇。   三江叹了口气,说道:“这个是我在出发之前新鲜听来的,也不知是真是假,我无意中听人说,流风兄,他要成亲啦,你猜女方是谁?”   无奇惊呆:“蔡大哥要成亲了?怎么先前没一点风声?”她皱眉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试探问:“总不会,是要尚公主吧?”   郝三江笑道:“你怎么一猜就着?这也太没意思了。”   无奇虽然歪打正着,但见三江确认自己的答案,仍是愣怔住了。   其实这不是什么绝密,先前宫内就有过这种打算,而且放眼京城之中,能配得上蔡家这样门第、以及蔡流风为人的,恐怕只有公主了。   不过……无奇定了定神忙问:“哥哥从哪里听来的?”   郝三江道:“是个宫内的供奉,跟漕运这里相熟的,不过如今太子的事才过去不多久,纵然要操办,至少也要来年了。”   无奇本来还想多问两句,可又一想,如果蔡流风不答应,这件事自然成不了,如今消息都传了出来,可见蔡流风是同意的。   这样也好,虽然成安公主曾经因为瑞王而为难过自己,不过倒也是个性情中人,并不是故意的要仗着身份刁难人。   且她出身高贵,容貌也极出色,以后若跟蔡流风鸾凤相随,倒也是值得庆贺的事。   进了冬月,宫内准备冬至祭天之事,这次,皇帝因身体之故,把祭天之责交给了瑞王。   天下都知道,瑞王将代替皇帝行祭天之仪。   一时之间越发议论四起,甚至连清流这种小地方,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纷纷,众人竟都说,皇帝是看好了瑞王为储君。   此刻彭老夫人的病已经大好,来探望的亲友时不时也会提及此事,更何况阮听雪在外交际,迎来送往,也是听了一肚子的离奇传言。   虽然对于这位“瑞王殿下”,他是如雷贯耳,但是真人却是一次也没见到过。   只听闻瑞王生得不俗,这么多年辅佐太子也没出什么差错,所以人也是极有才干的。   但他毕竟排行第四,若说就这么越过皇太孙跟三王爷赵景华,还是有点说不过去。   前些日子郝三江已经又先回京去了,毕竟漕运司这会儿正忙,缺不得人手。只有无奇陪着阮夫人还留在府内。   无奇早在听郝三江说起蔡采石他们去了襄州后,就忙写了一封书信,派了人带去襄州问平安,至今未得回信,无奇时常挂念。   可又因老太太无恙,无奇便也有点坐不住,今日见阮听雪往外跑,她便央求带自己出去走动。   阮听雪本是不太敢擅自做主的,毕竟姐姐在府内,谁知老太太发了金口,叫他只管带了无奇出去,只要安分守己朝出暮还就是了。   毕竟老太太最懂无奇的心,生恐她闷在府内只憋坏了。   阮夫人听母亲做主,自然不便多言。   这天恰巧略略下了点薄雪,阮听雪同几个知交一同约定到琅琊山的影香亭看雪赏梅,小厮准备了酒水果馔,乘车出城。   无奇还是头一次雪天出游,却是大饱眼福,又见苍山负雪,不似素日的青翠明艳,却别有一番雅致气象,一时神清气爽,喜不自禁。   今日前来赴会的都是本地颇有名望的几位文人雅士,跟阮听雪交情极佳,也各自都带着仆从等人,驱车而至山下。   陆陆续续,与会的众人都到了,一共有五人,加上听雪跟无奇便是七个。   这五人之中,分别是张赵两位诗人,姓宋的书画斋掌柜,开酒楼的陈老板,以及姓王的儒生。   大家见了面,彼此行礼寒暄,因阮听雪是第一次带无奇出来,众人见了她,都觉惊奇。   听雪也并没隐瞒无奇的身份,笑道:“这是我的外甥女,先前因家母病了,特来探望她老人家,今日也是老太太叫我带她出来透透气的。”   众人面面相觑,其中那书画斋宋掌柜笑道:“鄙人常常听闻,京城内有一位郝家姑娘,曾在吏部当过官儿的,莫非……”   其实这几个人都听说了无奇住在府里,对她的身份也是心知肚明,只欠一层揭开而已。   无奇笑着行礼道:“让各位先生见笑,那说的正是我了。”   大家见她谈吐自如,举止洒脱,并没有女孩儿的娇怯,又生得这样明丽照人,且还是传奇中的女孩儿,一时倾倒了大半儿。   只有那王秀才皱眉看着无奇,在他心里,毕竟觉着女孩子不在深闺绣花,却抛头露面去当什么官儿,太过破格逾矩有违常理了。   当下众人落座,小厮们把准备好的炭炉通好,果品酒肴等也都端了出来,大家谈天说地,一时高兴起来。   说话间,不免提起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瑞王监国,且又要代皇上冬至祭天之事。   那王秀才便说道:“如今世人都说什么瑞王可谓太子,独我觉着此事不妥,若是按照长幼之序,该是秦王在先,何况太子虽去,却还有太孙在,到底轮不到瑞王的,如果是他,朝中各位大人未必肯从。”   话音才落,姓张的先生道:“不管是立长还是立幼,叫我说,储君是个能人才最重要。瑞王殿下倒也不错,太子在的时候,便是同他最好的。”   他旁边赵先生道:“叫我说秦王殿下才合适,毕竟能征善战,这次北边有难,也是他迎头顶上。”   听雪因为无奇在旁边,所以格外在意,生怕他们说出什么话让她不高兴。   谁知大家争论不下,那陈掌柜的便看无奇,笑道:“说来这吏部清吏司是瑞王殿下一手创办的,不知姑娘可见过王爷?您觉着如何?”   无奇正笑吟吟地听他们吵的面红耳赤,闻言笑道:“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何况我听小舅舅说今日大家是来喝酒赏雪看梅花的,只管说些朝廷的事岂不辜负了美景?”   听雪便忙打岔:“说的是,这件是王兄先提起的,该罚。”   于是让小厮捧了酒来,先罚了姓王的一杯。王秀才吃了酒,便白了无奇一眼。   这会儿宋掌柜左顾右盼,笑道:“近来我得了一样好东西,特选在今日带了来,给各位过目,大家鉴赏鉴赏。”   他是开古董字画铺子的,时常会有些稀罕好物,众人听闻都打起精神,催着叫宋掌柜拿出来。   宋掌柜得意洋洋,叫小厮开了匣子,竟取出一个画轴。   他捧在手中,笑道:“这是我费了好大功夫,从一个落魄的书生手中重金买了来的。”   听雪早凑过去:“到底是什么。”   宋掌柜跟听雪一起,慢慢地将画轴打开,顿时引得大家的眼睛都亮起来,其中赵先生叫道:“难得!这竟是《竹林七贤图》!”   大家本都是坐着,此刻都纷纷站起围了过来。   这《竹林七贤图》又叫《高逸图》,是唐代孙位所画绢本彩图,图中从左到右分别是山涛,王戎,刘伶,阮籍,这四人都是竹林七贤之中的人物。   听雪细看这画的笔触,画中人物神态衣着等,啧啧称奇,因道:“果然好画,不事王侯,高尚其事,正是我辈该效的风度。”   张先生盯着卷首瘦金体的“孙位高逸图”四字,这是出自宋徽宗之手,细看笔法苍劲清逸,显然真品无误。   连王秀才也感叹:“果然传神的很,只是听说这画的真迹难寻,还以为毕生无法一见,宋兄竟然能够到手,实在是千载难逢的机缘,可喜可叹!”   大家一时都看得入神,无奇在旁边跟着瞅了会,眼神逐渐诧异,最后竟突然笑出声。   众人都怔住了,纷纷回头,听雪疑惑:“平平,你笑什么?”   王秀才皱眉道:“你若不认得好画,大可请教阮兄,在旁偷笑是何意?”   宋掌柜脾气甚好,笑对无奇道:“姑娘是有什么不同见解?”   无奇抓抓腮,摇了摇头:“没、没什么。”   宋掌柜却发现她有所隐瞒,便笑道:“有话不妨直说,我们同阮兄都是至交。何必讳言呢。”   王秀才却道:“罢了,只是小女子顽皮而已,她又有什么真知灼见呢,宋大哥不必较真。”   谁知听雪见他一再针对无奇,心里有些烦他,便哼道:“王兄话先不要说的太满了。既然你说到‘较真’,那我就较一次。”   他便转头对无奇道:“平平你笑什么,只管说就是了。不用有什么顾忌。”   无奇见听雪这般吩咐,又见宋掌柜眼中也带着好奇,便咳嗽了声,说道:“请恕罪,我不说,不为别的,就是怕扫了各位的兴致而已。”   张先生忙问:“这是何意?为何会扫我们的兴?”   宋掌柜看出异样,忙又打量自己那副画,他毕竟是浸淫古玩界几十年的,经验老到之极,经过他手的珍品古籍不知多少,他是有相当的自信,这幅画绝对是真的无疑。   于是笑道:“还请姑娘指教?”   果然无奇道:“我对于古画也没什么心得,不过这幅……说来不怕您恼,只怕是一副逼真的赝品而已。”   宋掌柜心头咯噔一声。王秀才先忍不住:“这是胡说,你既然对于画没什么心得,难道就比我们在场这些人都强?我们觉着是真,你却独以为假?”   听雪也有些不太踏实:“平平,你怎么说他是假的呢?”   无奇走前一步,指着画中一处说道:“各位先生请看。”   她的手指细嫩,所点的地方,却是图画中最后一位的阮籍,他也是面带微笑席地而坐,手中拿着尘尾,面前放着一面摊开的卷轴。   大家随着无奇的动作看过去,却都看不出有何异样。只有宋掌柜毕竟是极有经验的,他不由越发靠近了仔细一打量,顿时色变:“这……!”   “怎么了?”听雪等几人忙问。   宋掌柜脸色大变,看看那图上,又看向无奇:“这个、这个竟然……”   听雪也学着宋掌柜的样子靠近,却见阮籍面前摊开的卷轴边上,影影绰绰似写着细微小字,整幅画本就不算很大,这画中的卷轴作为点缀更加小,上面的字便恍若微尘,若不是有意细看,甚至会简单忽略过去。   听雪仔细看了半晌,喃喃道:“这写的是……云仙、玉清……传?”   无奇听了这句,眼中带笑,忍不住又抿了抿唇。   其他几人都凑过去细看,这才发现果然卷轴上的题字是这几个。   其中别人倒也罢了,唯有宋掌柜最心知肚明。   他既然是开字画铺子的,对于京城内段掌柜自然不陌生,甚至彼此还有些交情。段掌柜的铺子最近开发的这本《云仙玉清传》,他也是知道的!   既然这是古画,又怎么会出现最近才面世的当今之人所写的书?而且真正的《高逸图》,卷轴上是不曾有题字的。   可见这确确实实的是赝品,而且这造假的人甚是促狭,虽然画工跟造假的手段天衣无缝,却竟然在这种不易为人察觉的地方留下了记号!实在叫人啼笑皆非!   在场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呆呆怔怔,事到如今听雪却还是有点不敢确信:“这、真是假的呢?”   还是宋掌柜先笑道:“罢了罢了,我这张老脸今日也丢尽了,以后不敢再说自己是如何如何识货了。”   他转头看向无奇,正色道:“不愧是能进清吏司的姑娘,只这一点慧眼如炬洞察幽微,便叫人佩服的五体投地。”   无奇见他这般豁然,便笑道:“您不怪我多嘴就是了。”   宋掌柜笑道:“这怎么能怪呢,我反而要谢你替我拨开云雾,不然给人蒙蔽一辈子,实在是死也不能闭眼了。”   听雪见事情说开,便也笑了起来:“有意思,宋兄,你倒不能为难这作画的人,他的功夫本就出神入化,而且还颇有良心,竟留下一个这般有趣的记号,若是使得,倒是可以跟此人认识认识。”   于是大家又转恼为喜,彼此传杯吃了几口,又兴动赏梅。   无奇见这伙人倒也算是有趣,就也跟着吃了一杯酒,见他们开始谈诗论词,这个不算她的擅长,于是起身自己往梅林里走去。   身后听雪还不忘叮嘱:“把风帽戴上,别走远了!”   无奇笑着应了,且看且行,此刻雪还落着,周围安静非常,只有亭子里众人的说笑声遥遥传来,衬得此处仿佛世外仙源一般,俗世烦躁一概抛却。   无奇且走,心里突然想起刚才高逸图上的题字,那《云仙玉清传》已经给了段掌柜,可没想到这么快就给人“画”在了画上,却不知作画的到底是何方神圣,如听雪所说,倒是个有趣的人。   她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事,不知不觉走到一棵极粗大的梅树之下。   无奇靠着树背站住,仰头看着一树金灿灿的腊梅覆着雪,虽然极享受此刻的清冷幽静,但突然间竟生出一种念头:此情此境,要是他也在……该多好。   一念心动,又看满目梅花灿灿,无奇不由想起一首应景的诗。   “美人兮美人,不知为暮雨兮为朝云。”   这是唐朝卢仝的《有所思》,无奇嘴里念着,心里浮出瑞王的容颜,不由嗤地一笑,细碎的雪落之中,竟仿佛真的看到赵景藩自梅林之中向自己走来。   “现在也不过是……”无奇叹了口气,伸手要去把头顶那一支横斜的梅花勾下来,口中喃喃道:“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话音刚落,就听到身后有个半是含笑的声音响起,道:“你说的‘美人’,是哪一个?‘相思’的,又是哪一位?”   无奇简直不敢相信! 第172章 定力   这一声让无奇很是意外, 但同时又惊喜万分。   在梅树之下,站着一道颀长的身影,乌纱镶海珠的忠靖冠, 黑白分明, 衬得一张脸越发明洁如玉,同雪色交相辉映。   而在雪光玉色之中, 那五官却更加地鲜明起来, 皓齿明眉,凤眸光转,带着恰到好处的莹然笑意。   无奇来不及欢呼,双脚先不由自主动了起来,直奔向瑞王身边, 张手将他抱了个正着。   瑞王被她撞得轻轻一晃, 猝不及防。   他本是要过去抱住无奇的,倒是想不到这孩子如此主动地“投怀送抱”, 这微微一撞, 好像正中了他的心头上,整个心神都随之一荡。   就在无奇抱住他的同时,瑞王想也不想的, 张手也将无奇拥了个满怀。   在这时候两个人都没有开口, 雪花纷纷扬扬,分外恬静地落着, 梅的清香之气随着雪片旋动,就连呼吸的每一刻都好像带着雪跟花的清甜。   如此的安静,甚至能听见雪花簌簌落在地上,落在梅树上,落在两人的头上肩上的细微响声。   不知过了多久, 无奇才抬头看向瑞王,目光有些急切、却又不想过于仓促的打量他的每一寸眉眼:“你怎么在这儿?”   有一点雪花从两人之间飘落,落在无奇的额头上,又很快化成了一小点水珠。   瑞王的唇角上扬:“想你,就来了。”   他说着抬手,本是要用手指将那点雪珠抹去的,但转念间,却反而停了下来,只微微地俯首过去,用唇轻轻地将她额头上的那一点儿水珠吮了去。   在瑞王靠近的时候,无奇本能地一缩,发现他只是亲在自己额头上,心里却说不出是愕然还是、有点失望……   却正在这时,身后脚步声响起,继而有个声音低呼了声:“咦……?”   无奇回头,这才发现身后出现的竟是王秀才。   但此时此刻,王秀才看的却并不是无奇,而是看向她身后的瑞王,只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瑞王,双眼瞪到极致,张着嘴,神情都呆滞了。   无奇见状,又惊又笑,瑞王却有些不悦。   他确实是因为相思成疾,在百忙之中往清流来了这一趟,进了城,前头便听说无奇如今不在阮府,而是随着阮听雪上山赏梅去了。   赵景藩听闻,也是又惊又笑又气……同时又有点欣慰。   惊的是她还是不改这不羁性子,笑的是她倒是有这份闲情逸致,气的是她好像并不像是自己想她一样想念着他,欣慰嘛……   大概是知道无奇把自个儿照顾的不错,这样的话他自然也能放心,诸多复杂情绪交织,无非是因为过于喜欢,故而患得患失,颠倒离奇,如此而已。   本来瑞王早就到了,无奇点评那一幅画,他在亭子外的山字石后听得分明。   当时心里的滋味,便如抱住她时候的那般清甜欢喜。   本来他可以让顾九等守卫周围,闲杂人等不许进入,但他不想过于惊动,所以只自己现身而已。   谁知道偏在这时候,跑出个漏网之鱼来,着实有些煞风景。   眼见王秀才跟先前见过的不少人一样,都是这样见色着迷无法自持的德性,瑞王心里自然不喜欢,正要叫顾九把人叉的远远地,只听无奇清清嗓子:“王兄?您、可有事吗?”   叫了一声,这王秀才竟是充耳不闻,好像已经因为瑞王而魂魄离体了,所见所感只有美人,其他的便一概虚无。   无奇转头看了眼瑞王,故意笑道:“可见王爷貌美冠绝天下,唉,可笑世人都不似我一样有定力啊。”   瑞王挑了挑眉,双眼微微眯起:“哦?你的定力?”   他突然从后探臂将无奇一抱,低头在她耳畔道:“倒要试试你的定力之深浅……”   当着人的面,他竟如此,无奇的脸上已经红了。   正要叫他收敛,只听“哎哟”一声,眼前一花,王秀才已然不见了踪影。   瑞王知道是顾九暗中出手,把人不知扔哪里去了,倒也不以为意,望着无奇给冻的有点儿发红的耳垂,促狭心起,蓦地垂首含住。   无奇正在诧异怎么王先生竟在自己走神的一瞬间就消失无踪,难道他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正欲问瑞王,耳垂突然湿热。   她怔了怔,蓦地明白发生了什么,刹那间整个人狠狠颤了颤:“喂!”   瑞王略用了几分力,半疼半痒,无奇承受不住,又羞又笑,还要竭力克制着低声:“王爷你干吗?别……”   “很香,还有点甜,软软地,弹牙……”瑞王松开了,点评什么美味佳肴似的一本正经,却又在她耳畔意犹未尽地低声:“不说你有定力么?就该面不改色才对啊,本王目前可是还没做什么,你就服软了?”   无奇捂着被非礼的耳朵,嘴硬道:“谁服软了?是你……光天化日的,成何体统!”   “哦,原来是没有服软。”瑞王笑道:“那本王很该再接再厉了。”   无奇生恐他真做出来,急忙伸手抵住他:“好好说话,不要总是没正经的。”   瑞王顺势握住她的小手,又将人搂入怀中:“那就说点正经的,你冷不冷?”   到底是在山上,比其他地方越发清冷几分,无奇先前确实觉着有些寒意侵人的,可是自从瑞王出现,她心里始终暖烘烘的,闻言便轻轻地摇摇头,含笑低声道:“你来了,就不冷了。”   瑞王正觉着她的小手冰凉里泛出些许温润,叫人爱不释手,听了这话更是怦然心动,便把她的小拳头拉到唇边,轻轻地亲吻着。   他垂着双眸,长长的眼睫像是两派扇面,有一星雪花飘落,正落在他的长睫上,又迅速化成了一点儿雪珠,晶莹剔透。   这张脸近在咫尺,跟素日的清冷不同,如此温柔款款,缱绻缠绵,此情此境,叫人如何不心动。   无奇的心头也是一阵悸动,声音都有些发颤:“王爷……”   瑞王也有些口干舌燥:“嗯?”   却在此刻,复有脚步声响,依稀是阮听雪的声音传来:“平平去看梅花也就罢了,怎么王兄也偏要跟上,还这么半天呢?”   另一位陈掌柜道:“听雪你在担心什么?”   阮听雪道:“今日王兄对平平倒是有些阴阳怪气,我自然是不放心。别叫他欺负了平平。”   两人边说,吱呀吱呀的踩雪声也一发近了。   无奇有些慌张,忙敛神对瑞王道:“我小舅舅要来了,王爷你……你还是先回避吧?”   瑞王本来也是不想见些闲杂人等的,但一则,来的人里有阮听雪,这却是无奇的舅舅,跟别人不同。   二则,他虽然有回避之意,可是这话让无奇先说出来,他就反而不想回避了。   当下淡淡哼道:“这是怎么说,让本王回避的人,恐怕这世间还没有。”   说话间,阮听雪已经从扶疏的花木丛中看到无奇的身影了,只是还没看到她身后多了个人。   听雪忙不迭叫道:“平平!雪这样大怎么不到亭子里去,别淋湿了害病,老太太跟你娘亲只怕都饶不了我。”   他且说且露面,话音未落,便看到无奇身旁的瑞王。   听雪戛然而止,呆立原地无法动弹。   而在听雪身后,跟随的陈掌柜众人,猛地看到雪地之中出现一位超逸绝伦,容颜无双的美人儿,大家反应各异。   张赵两位倒吸一口气,惊为天人,陈宋两位掌柜纵然见多识广,可也不曾见过此等人物,也各自震惊非常。   听雪更是不必说了,他睁大双眼,半晌才反应过来:“这、这……”   “平平,”听雪的目光好不容易挪到无奇身上:“这位是……?”   无奇看大家都是一副魂飞魄荡的模样,偏瑞王还是冷若冰霜,淡淡疏离。   “小舅舅,咳,”无奇看出瑞王是不会离开的,只是他如今身着常服,并不是王袍蟒服,可见是微服而出,倒是不该暴露他的身份。   本来还觉着当面撒谎对不住听雪,但转念一想,还有位秦王殿下珠玉在前呢,秦王能做,瑞王怎么不能做?   于是无奇心安理得,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小舅舅,这位是我在京内……曾经的同僚,他姓玉,家里是做珠宝生意的,排行第四,人都称呼他玉四爷。”   瑞王听她自作主张如此介绍,眉峰微挑,可却并没有反对,唇角反而轻轻地抿了抿。   “玉、四爷?好一个‘玉’,果然是仙姿玉色,芝兰玉树,”听雪则满眼惊艳,又将赵景藩从头到脚细看了一遍,丝毫的怀疑都没有,且毫不讳言地夸赞道:“不愧是京华人士,不愧这个‘玉’字,着实叫人一见倾心啊。”   无奇汗颜。   赵景藩倒是有些意外。   往常有人见到他的容貌,虽然惊绝,或者倾倒,但要么是近乎猥琐地居心不良,要么是完全被震慑的呆若木鸡,但如阮听雪这般当面便开口称赞,而且赞的这么真心实意、丝毫邪念都无的,这还是头一遭儿。   正在无奇担心小舅舅的话惹到瑞王不快之时,赵景藩微微一笑:“阮先生谬赞了,我也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而已。”   听雪见一笑生辉,简直这绝妙的雪中梅景都为之失色,便道:“不不,玉四爷若是凡夫俗子,我等都为跳梁小鬼了。”   无奇听舅舅愈发的自谦、也越发高捧瑞王,不由笑道:“小舅舅!说的是什么话,您若是跳梁小鬼,我又是什么?”   阮听雪微怔,继而笑道:“让平平看了笑话,舅舅只因见到如斯出色之人,一时忘乎所以了。对了,我还要怪你,你既然认得这样的朋友,为何早不介绍我认识?”   无奇悄悄地瞅了瑞王一眼,揶揄道:“人家啊,是贵人事忙,纵然告诉了舅舅也未必见得着。”   赵景藩接到她调侃的眼神,偏道:“对别人自然是不得闲,只是对于阮先生,倒是可以破例。”   三人说话之时,听雪身后四位才从呆滞的状态中苏醒过来,其中宋掌柜毕竟有些见识的,瞧瑞王气质容貌俱佳,世间难得,早就心生怀疑,当下哪里敢造次。   陈掌柜也不遑多让,跟老宋一个心思,他本是极擅说话的,此刻却有些不敢多言,变得惜字如金起来。   只有张赵两位,因是诗人,见到瑞王,不免生出要亲近之心,可偏偏瑞王看似温和亲切,但天生自有一种拒人千里的气质,是以虽然满心崇敬,却也不便随意靠近。   还是宋掌柜机智,借口要寻王秀才,先带了三人离开了。   听雪因心无杂念,加上瑞王因他是无奇的舅舅之故,格外的好说话,所以听雪自觉一见如故,越发喜欢,便请他一块儿去亭子内喝两盅热酒。   瑞王即刻允诺,在听雪转身的时候,他便拉住无奇的手。   无奇生怕听雪发现,忙要将手抽回,瑞王偏握住不放,无奇只好又在他手臂上掐了一下,才逼得他松了手   三人到了亭子中,小童们赶忙又通了炉子,热好了酒,听雪亲自送了一盅给瑞王,无奇在旁坐立不安,见状道:“小舅舅,我也要喝。”   听雪道:“你不成。今儿让你跟着出来已经是老太太开恩说情了,要是再吃了酒或醉醺醺的,姐姐不揭我的皮呢。”   无奇嘟了嘟嘴,瑞王偏偏啜了一口酒,炫耀似的叹道:“清香回甜,果然好酒。”   听雪见这般美人美色,活色生香在旁边,欢喜加倍,便不必小童下手,亲自殷勤地给他斟满了。   无奇被冷落在旁边,叹道:“真是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啊。”   听雪笑道:“小丫头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忽然瑞王道:“咦,那边……他们是回来了吗?”说着便慢慢地喝了一杯酒。   听雪跟两个侍童一怔,纷纷转身往栏杆外看过去。   却在同时,瑞王把无奇的脖颈一勾,猝不及防地吻了上去。   无奇瞪大双眼,感觉唇边热热的有东西渡了过来,她不由自主轻启朱唇接住。   甘澧温热的美酒滑入檀口,无奇的心跟脸同样的发烧,合情带意,情不自禁将那滋味悠长的美酒尽数吞了下去。 第173章 缱绻   瑞王的动作快且巧妙, 喂了无奇一口酒后,那边阮听雪才疑惑地回过头来:“哪儿呢,怎么并不见人?”   无奇已经臊红着脸, 赶紧低下了头。   瑞王却笑道:“抱歉, 多半是方才看错了。”   过了一刻钟,宋掌柜回来说, 在前头的古梅亭那里找到了王秀才, 也不知他怎么了,竟睡倒在亭子里,恐怕他突发了什么症状,还是先送他下山去了。   又说张赵陈三位也正欲随行,就不回来了, 改日再聚。   阮听雪闻言颇为诧异:“还等你们回来喝酒, 怎么忽然间就要走呢?”   宋掌柜飞快地向着瑞王的方向扫了眼,陪笑小声道:“方才也都喝了不少, 也算尽兴。何况如今玉四爷到了, 又是姑娘的旧识,由阮兄相陪自是极好,我等就不搅扰了。”   阮听雪笑道:“这有什么?又不是外人……你们也太生疏见外了。”   宋掌柜唯唯诺诺地抱拳作揖, 终究辞别了。   听雪不免亲自去送一送, 剩下无奇跟瑞王两人在亭子里。   此时此刻,外头雪落纷纷, 眼前所见一切皆都是银装素裹,真如琼楼玉宇一般,令人心醉神怡。   无奇刚才被逼吃了一口酒,三分的酒力跟浮荡的神魂交撞,看看眼前无双美景, 再瞧瞧身边无双的美人,不由叹道:“美景,美人,美酒,此时此刻,夫复何求。”   瑞王正也定睛看着她,闻言俯身过来,道:“这就夫复何求了?本王却还大有所求。”   无奇笑道:“王爷想要什么?”   瑞王道:“当然是想要……”   他的容貌本就万中无一,如此情动,越发绝艳撩人,无奇越看越觉心悸,便转开头去:“你刚才……”   话未说完,瑞王轻轻捏着下颌,便含住了唇瓣。   这雪下的越发密紧了,像是天赐的白茫茫的屏障,天地之间似乎只有这一处影香亭,只有他们两个人。   等到阮听雪送客回来,进了亭中,却见无奇趴在桌上。   听雪愣了愣,才要问她怎么了,瑞王斜睨她道:“刚才不听劝,非要喝酒,结果就醉的这样了。”   阮听雪忙靠前,却见无奇脸上通红,一时道:“这丫头,怎么不听话。这若是回去给姐姐看见了,定要怪我。”   无奇哪里是醉了,只是有点无法面对听雪而已,闻言才微微睁开眼睛,含含糊糊说道:“谁醉了,我没有。”   听雪笑道:“还辩解呢,从来醉了的人都说这话!你不能喝,做什么逞强?”   说笑了几句,雪慢慢地小了,阮听雪见时候不早,便要启程回府。   他自觉跟瑞王一见如故,何况这位“玉四爷”又是无奇的旧识,自然而然邀请他去府内做客。   瑞王看向无奇,却正好无奇也偷偷地瞅着他。   原来无奇并不知道瑞王怎么忽然来了,听小舅舅邀请他,心想母亲是认得他的,这一去自然露馅,而且无缘无故地跑来……也不像话。   所以无奇知道瑞王还是去的好,但一想到才见面,就又要分开,心里却竟舍不得。   她本来还在装醉藏羞,此刻却顾不得了,便偷偷地看他会怎么回答,暗暗地还有些担心。   瑞王这次出来,时间并不宽裕,毕竟如今京内众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瑞王的一举一动都给无数人暗中盯着。   他本来的打算是见上一面然后就走的,这样来去快若闪电,京内也不易察觉。   可是此刻对上无奇偷看的目光,却也瞧出她眼中闪闪烁烁的眷恋不舍。   顿时之间,就好像有人将他的双腿绑上了无形的绳子,赵景藩微微一笑,对听雪道:“既然先生如此盛情,我怎敢推辞?”   无奇正等着他回答,蓦地听了这个,便也忍不住低头而笑,总算放了心。   于是大家移步下山,过台阶之时,听雪望着前方才给清扫过的台阶,说道:“这琅琊寺的僧人很是殷勤,雪还没停就急着清理了。到底是修行人,实在难得。”   方才他送宋陈等人的时候,就见到有人扫雪,还以为是琅琊寺的僧众。大为赞赏。   无奇扭头看向瑞王,瑞王却道:“虽然如此,仍是要小心脚下雪滑。”说话间便自然而然握住了无奇的手:“你蹦蹦窜窜的最叫人不放心。”   听雪正在仆从的扶持下小心翼翼下台阶,闻言扭头说道:“正是呢,平平你留神些,叫人扶……”   却突然看见瑞王握着无奇的手,而无奇正凝视着瑞王,笑意嫣然。   阮听雪本来心无旁骛的,蓦地看见这一幕,心头猛然一震!   他看着瑞王的姿容气质,想到先前宋掌柜等人忙不迭告辞之举……又想起之前才知道的无奇在京内的那些传闻。   心念转动,听雪“啊”了声,心中大骂自己糊涂的很:他只觉着“玉四爷”实在是清绝过人,却没想到堂堂的一个王爷,竟亲自来寻无奇。   听雪心神恍惚,脚下也随着一滑,多亏了仆从在旁边及时地扶住了。   无奇被他一惊,低头看他狼狼狈狈地稳住身形,便笑道:“小舅舅,你还只管笑话我呢,自个儿都差点摔了。”   谁知她正得意,脚下失了分寸,也随着踏空,到底是瑞王有所准备,将她稳稳地扶住,半搂入了怀中。   无奇惊魂未定,抬头看向瑞王,赵景藩垂眸看她,半是温柔半是调侃地笑道:“你还敢说嘴?”   一个是世间无以伦比的绝色,一个却也是清丽出尘冰雕雪琢的,在这银装素裹的琉璃世界中缓步而行,真真是一对璧人,仿佛是天上神仙一流。   听雪在底下不知要说些什么,但是又见他们两人如此情形,这般缠绵缱绻,深情款款之态,早已经胜过了万语千言。   阮听雪怔了半晌后,大概是这幅场景太过于美好,竟让他有点羡慕。   他本来是闲云野鹤的性子,从来没想过要娶妻生子,如今看到这两个人在自己面前如此旖旎情态,一时竟忍不住勾起了心中的一点绮念。   听雪这边先一步下了山,他本要跟无奇同车的,可见自己的马车旁边停着一辆颇大的四宝华盖车,便点点头。   听雪不愿自己去当人家的眼中刺,回头看了眼,见那两个跟雪中对舞的仙鹤一般,还在彼此相扶,不紧不慢甚是闲情逸致地往下走,听雪便若有所思地笑叹道:“所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本不知这是何意,如今倒是见识了。”   竟不再等他们两个,只先自上了车。   而在阮府之中,阮夫人因见雪越下越大,不免惦记。又派了府内的人去打听。   终于在雪略略停下的时候,门上来报说这甥舅两人回来了。   阮夫人总算松了口气,这才肯落座等候,不多会儿,果然是听雪先进了厅内,他才进门便叫道:“姐姐!”   阮夫人先前还有些操心忧虑,这会儿却是淡淡然一点不挂心似的:“总算知道回来了?这样大雪去爬山,没跌几个跟头么?”   听雪咽了口唾沫:“姐姐,你猜我见着谁了?”   阮夫人不以为然瞥了他一眼:“又来大惊小怪的,无非是你在外头认识的那些人罢了。又有什么稀奇?……平平呢?”   本来阮夫人以为无奇多半迟了一两步,就在听雪身后,可说了这两句仍不见人,便只得问了起来。   听雪见她不肯猜,又听问起无奇,便道:“平平……唉!你见着就知道了。”   阮夫人这才诧异起来:“你说什么?平平不跟你一起的吗?”   “本来是一起的,可后来……”阮听雪笑道:“我也着实想不到,阴差阳错的竟见了这位殿下。”   阮夫人本没头脑,听到“这位殿下”,脸色才一变:“哪个殿下?”   她知道瑞王在京内分/身乏术,何况,瑞王肯为了无奇“爱屋及乌”,派了太医来给老太太看病,已经足见情意了,亲自来清流……阮夫人从没想过这个可能,甚至觉着很不可能。   说话间,那让她没想到的人已经陪着无奇进了门。   这场面起初不免还是有点儿尴尬的。   虽然阮夫人已经接受了瑞王,但是……瑞王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惊世骇俗之举,却让身为人母的阮夫人有些“无法面对”,毕竟好好地还没成亲,就哄骗的无奇神魂颠倒似的,如今连听雪都知道了,真是成何体统。   阮夫人尽量地冷了脸,可毕竟该行的礼却不能缺,阮夫人便屈膝道:“不知殿下驾临,实在惶恐之至,还请宽恕。”   无奇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见状便跑到阮夫人身旁:“娘……这次王爷是微服出来的,不用……”   话未说完,就给阮夫人用眼神制止了。   听雪也醒悟过来,便跟着说道:“先前不知四爷便是瑞王殿下,实在冒犯了!”   眼见他要跪倒请罪,瑞王及时地扶住他的手臂,温声道:“不知者不罪,何况就如平平所说,本王确实是微服而来,先生又并非外人,不必如此。”   听雪跟阮夫人不同,他的性子豁然,且又先入为主地嘉赏瑞王,当即便顺势起身,才道:“实在想不到王爷竟会来到清流,这次,是公干呢,还是……”   这句,却问出了阮夫人不想问的话。   瑞王先看了无奇一眼,才说道:“有点公务经过,只是本王听闻府内老太太染疾,故而冒昧前来探看。”   这话也算是很冠冕堂皇交代得过了,连带无奇都松了口气,又偷偷地拉拉阮夫人的衣袖。   却是听雪忙道:“之前京内来的那两位大夫,当真是宫内御医,是王爷特意派来的吗?”   瑞王也并没有想瞒着,见他们知道了,便道:“老人家的病最是要紧,他们能帮得上忙自然最好了。”   听雪感激不尽,又深深作揖:“多谢王爷!若不是王爷有心,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无奇见母亲冷冷淡淡的不太理会瑞王,她不晓得阮夫人是为她着想,只是不愿瑞王在正式成亲之前跟她有过多接触而已,还以为母亲仍是不太愿意。   此刻见听雪如此说,无奇灵机一动,便道:“王爷,我外祖母的身子好多了呢,您要不要见见?”   瑞王道:“既然来了,自然该见一见。只是不必惊扰到老人家,就劳烦先生带本王过去一见便是。”   阮夫人在旁,本是担心瑞王这一去,自己的母亲少不得要下地行礼之类,对她老人家身子不妥,可听瑞王一点架子都没有,这才稍微放心。   而且,不如就让老夫人亲自见见这位殿下,也替无奇掌掌眼,于是不做声。   无奇听了瑞王的话,又见阮夫人没言语,她就先跑出门去,心想着毕竟要先跟外祖母通个消息,免得老人家过于错愕,情绪变化,却是不妙。   彭老夫人那边也派人问了几次他们有没有回来,听说回来才放心,正太医送了药,老太太才服了药,就听门外道:“姑娘来了。”   话音未落,无奇急冲冲地从外跑进来:“外祖母!”   老太太又惊又笑,拂去她额前一点雪珠:“忙什么?外头雪下的大,你还是这么着急忙慌的?摔一跤不是好玩儿的!”   无奇这一路着急报信,还真的差点摔倒,幸而有惊无险,此刻便扶着老太太道:“外祖母,我要跟您说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老太太问了这句,看她小脸微红,面上是掩不住的喜悦,便知道是好事:“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   无奇润了润唇,才道:“有个人要来看您。”   老太太听她突然冒出这句,毫无头尾,刚要问是谁,突然发现无奇的脸上是又羞又喜的甜甜笑意。   她心头一震,整个人坐直了些:“是……什么人?”虽然心里已经有所猜测,却还是要先确认妥当。   无奇咳嗽了声,笑道:“您之前没见过,不过,您放心,他、不是难相处的。……就是娘一直不太喜欢他。外祖母,您见了就知道了。”   老太太听了这两句,已经明白自己所料不差,她先是一惊,继而看着无奇:“那位殿下,真的来了吗?是来咱们府内了?”   无奇没想到老太太的心这么清明机敏:“您怎么立刻就猜着是他呢?!”   彭老夫人笑道:“傻丫头,你脸上都写着呢,还只管问。”   “真的吗?”无奇举起双手揉了揉自己的脸,像是要把答案擦掉。   老夫人笑叹了声,握着无奇的手道:“快扶我下床……总不能这么大喇喇没礼数地见瑞王殿下。”   无奇忙道:“您别动。他知道您病着,不肯让你劳乏。”   彭老夫人却正色道:“我已经好多了,何况毕竟是王爷,人家虽宽和,给咱们颜面,咱们却也要知理行理,不能失了体统。”说着,又唤丫鬟取见客的衣裳。   她知道瑞王这样行止,都是看在无奇,而她是无奇的外祖母,也不能给无奇丢脸。   无奇闻言,只得扶着老太太下地,贴身丫鬟过来,才换好了衣裳,就听到外头道:“爷来见老太太了。”   话音刚落,就见听雪陪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彭老夫人定睛一看,任凭她是见惯世情的老太太,也不禁满心惊艳。   当下往前颤巍巍走了两步:“不知王爷驾临……”   话未说完,瑞王已及时上前将老太太的手臂扶住,并不许她真正跪下去。   之前对阮夫人的时候,不便碰到夫人的衣袖,此刻面对如此长者,却不必那些避忌。   瑞王扶着彭老夫人,四目相对,便温声道:“您老人家年纪在这儿,且又是大病初愈,若还行此大礼,却叫本王无地自容了。何况景藩此次前来是为探病,不是要为您老人家添烦忧的。”   最后一句他特以“景藩”自称,用意可想而知,他把自己当成了老太太的“晚辈”,而不是瑞王。   老太太抬头看着面前的年青人,眼中浮出了笑意。   虽然只是初见,可是闻其言看其行,老太太心里已然认可了这位身份非同一般的“孙女婿”。   探望了老太太之后,瑞王出了内室,不多会儿,无奇也退了出来。   陪坐的阮听雪见状便又进内去了,有意给他两人留些相处的时间。   无奇跑到瑞王跟前,并不言语,只是笑看着他。   瑞王扫了眼内室,轻声问:“老太太跟你说什么了?”   无奇忍笑:“你猜。”   瑞王看她笑面如花,怦然心动,几乎按捺不住要在这时候亲一亲她:“老太太应该……是没有失望吧?”   无奇捂着脸藏着笑:“好不知羞,这么自高自大。”   瑞王握住她的手:“你是故意要我给老太太过目,是不是?”   无奇脸上又开始发热:“不是王爷想要来探病的吗?”   瑞王轻声道:“其实探病是假,公干更是假,这次前来,只为了平平。”   无奇仰头看着他光华潋滟的凤眸,忽然想起在影香亭里两人的对话。   而无奇也终于心中承认了,她确实是没什么定力。   就比如此时此刻,她就非常的想去亲吻他好看的、唇角微扬的嘴。 第174章 行船   瑞王回京之后, 无奇仍是留在清流陪伴照看老太太,倒是阮夫人先行回了京了。   又过数日,无奇终于收到了蔡采石跟林森的回信。   原来他们在襄州给绊住了, 那宗灭门案子有些棘手之类。   蔡采石的信写的颇为含糊潦草, 甚至字都不像是平时那样四平八稳,像是旁边有人紧着催才临时赶出来的似的, 这不禁让无奇心中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正最近阮听雪在外头走动的时候也得知了些消息, 他的相交之中恰好有个人从襄州过来,在宴席上说起了那灭门案的故事,并说清吏司虽派了人过去,但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所派的也不过是两个毛头小子而已, 言外之意, 蔡采石跟林森等大概是举步维艰。   无奇听阮听雪说了此事后,心中的不安越发重了几分。   当天晚上, 正要上榻睡下, 突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忙起来到书桌前,把夹在书里的那封信又翻了出来。   她翻来覆去看了会儿, 觉着哪里有异, 一时却又看不出来。   忽然灯影一晃,却是宁儿捧着蜡烛走过来问道:“好好的怎么不睡觉?这封信不是蔡公子送来的么, 已经看过两遍的了,难道还有什么没看全的?”   无奇正在发怔,听了宁儿的话,猛地一震,却隐然触发灵机, 忙拿着信往烛光下凑了凑。   灯影下,信纸上的字在无奇的眼前慢慢地浮动起来似的,她定睛看了半晌,才将信放低,喃喃道:“我要去一趟襄州。”   次日天不亮无奇便去找老太太,前两日太医院的御医已经打道回府了,之前在瑞王来的时候老太太本已经无碍,只是身子略虚,但为了万全期间,他们仍是多留了数日。   如今老夫人已全然无碍,这才放心回去复命。   老夫人听了无奇的话,却并不怎么惊讶,只是点头道:“我看你这两天时常皱着眉头,就知道你有心事,起初还以为你是为着京内,原来是为了蔡家跟林家的小子们。”   无奇有些愧疚,惴惴不安地说道:“我本来该多陪陪您老人家的,可是……可是我放心不下他们,所以想着过去瞧瞧,若能帮得上忙就最好了。”   彭老夫人带笑道:“你要去,我并不拦着。可只有一点,你既然担心他们,可见这件事是有些凶险在的,那你若去了,你的安危呢?”   无奇忙道:“这个您老人家也只管放心,王爷、王爷他自然有派人跟着我呢。”   老夫人一怔,继而也慈眉善目地笑了:“原来如此,倒果然是我多虑了。那好吧,要去就去,事情紧急也不必耽搁,今儿正好二十六,你且收拾启程吧,待会儿我叫你舅舅来,让他调几个得力顶用的奴仆,到底你身边也该有自家的人。”   无奇本要说不必,可这是老人家的心意,便从了,又说道:“娘亲回京之前还叮嘱,叫我好好伺候您好人家,如今我又跑了。回头娘知道了只怕又要怪我啦。”   彭老夫人笑道:“放心,她若敢怪罪你,有我替你撑着呢。”   无奇没想到老夫人这样宽仁周到,当下回屋简单收拾了几样东西。   才弄妥当,阮听雪来到,问:“怎么老太太急着催我调几个能干谨慎的人跟着你出门?你要回京?”   无奇就说了自己要去襄州的事。   阮听雪呆怔道:“你要去帮着蔡家小子跟林家小子办那灭门案?可……”   无奇说道:“舅舅,本来我不在清吏司了,大可不管这件事,但他们却是我如同手足兄弟一般的人,如今他们需要我过去帮手,我岂能袖手旁观?”   阮听雪闻言笑道:“你以为我要拦着你么?我只是在想,你娘回了京内,这府内也只有我守着老太太了,不然的话,我定要跟你一起去。”听雪最是好事,且若是跟无奇同行,可想而知行程必然极为精彩,只可惜他要照顾老太太,所以只能按捺心痒而已。   于是听雪调了几个府内的奴仆,吩咐跟着无奇,一路随扈之类。   队伍之中最得意的便是宁儿了,她从在京内就格外盼着随无奇出门四处走动,如今总算遂了愿。   从清流紧赶慢赶地,走了两天路又转行水路,幸而无奇并不晕船,只看那大江宽阔水流湍急,未免心生恐惧。   将到襄州地界的时候,见天色晴好,无奇才敢从船舱内出来看风景。   却见两岸青山隐隐,耳畔是水声不绝,江上来往船只甚多,风从江面吹来,刮在脸上略有些寒意。   宁儿帮无奇把风帽系了系,又道:“这儿的风又湿又冷,回头又要头疼,还是到舱内去吧。”   无奇不答,只是定睛看着远处江上,原来有许多一色的船只迎面而过,而无奇也瞧出那是漕运上的船,只是这么大阵仗却是少见。   宁儿见她只管呆看,顺着看了会儿,她却不认识是漕运的,便好奇问道:“那些船怎么一个样的?是谁家的么?”   旁边拿着长烟杆的老艄公闻言失笑,便道:“这天底下谁有这样的家底儿?如今北方那边儿咱们秦王殿下不是正带兵抵御入侵的蛮夷么?需要很多的粮草军器等,这就是从襄州发出的漕运上的船,这些船上都是调拨的粮草呢。”   宁儿一愣,继而高兴地拍手道:“原来是漕运司的船。是老爷司里的船呢!那不知咱们老爷会不会在对面船上?”   无奇笑道:“岂有此理。”   之前三江也跟无奇说过,郝四方正在晟州那边亲自坐镇,也是为了调拨军需往北地梁州去的。   只是晟州距离襄州中间还隔着好几天的路程,而郝四方自然不会亲自随船,自有漕运上的人一路督促。   那老船工笑微微地听完他们对话,特又看了无奇一会儿,试探着问道:“您莫非也是漕运司的人?”   无奇笑说:“老人家,您看我像吗?”   老船工看她冰雕雪琢的模样,又是这般细皮嫩肉气质高贵的,便笑着说:“我看却不大像。”   漕运上的人除了一些整天在衙门不出的,多半都是风吹日晒,饱经风霜的。   而无奇虽然为了出行方便而换了男装,但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身份,这老船工自然知道她是个女孩儿,又岂会在漕运上。   宁儿得意道:“我们姑娘虽不是漕运上的,但我们老爷却是……”   无奇咳嗽了声,淡淡道:“又多嘴。”宁儿忙住口。   老船工笑眯眯地,却也没有再问下去。   这天晚间,船停在岸边,要等明日清早再行路。当天晚上,宁儿伺候无奇盥漱之后,两人便睡下了。   无奇躺在船舱中听着外头浪打着船发出哗啦啦的响动,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外头隐隐有嘈杂之声。   她起初还在梦中听不真切,陡然惊醒,便从木板床上坐了起来。   侧耳一听,果然像是有惨叫的声音。无奇一个激灵,忙跳了下地往船舱口而去。   还未到门边,突然一道身影闪了进来,无奇心头一惊,那人道:“是我!”   无奇听到这个声音陡然心安,原来这来人竟是春日,只见她竟一身黑色劲装,只露出一张银盘似的脸,脸色有些肃然。   “出什么事了?”无奇问。   春日低低道:“是有一帮水贼,我本来想除掉的,不过……看样子是不必我出手了。”   无奇正疑惑,春日拉她到舱门口,叫她往外看。   无奇探头看去,却见船板上站着数人,有几个正是跟着自己的阮府的家丁,手中或者拿着棍棒或者握着腰刀,但站在他们身前的,却是之前的那老船工。   只见他独自一人站在船头上,手中撑着一杆竹篙,哑声道:“不用你们动手,都退后!”   而在老船工对面,却是几艘小帆船,依稀可以看到船上的人手中多半都提着钢刀,雪亮刀锋在灯火光中明晃晃地闪烁。   无奇第一次看到这幅情形,吓得一抖,忙回头对春日道:“这、这儿距离襄州不远,怎会有水贼这般猖狂?你还不去帮忙?”   春日低低笑道:“你再看仔细些。”   无奇本来生怕那老船工吃了亏,闻言勉强镇定,又往外看去,依稀听到对面船上的水贼们叫道:“你这老东西,是嫌命长了?快些给大爷们滚开!让我们看看船上有什么好东西,若没有好的,就砍了你的脑袋解气!”   说话间旁边那艘小船上的水贼已经迫不及待地划船靠近,只见那老船工身形稳稳地不动,手中的长篙一挥,只听啪啪之声,伴随着两声惨叫,船上最前面的两个水贼已经应声跌入了水中。   老船工动手极快,无奇几乎目不暇给,再看老船工,却见他身板笔直,稳稳站在船头竟有点儿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这、这是……”无奇呆若木鸡。   此刻对面的水贼一阵骚动,不知如何。   那老船工冷哼了声,冷冷地道:“你们这帮瞎了眼的东西,太岁头上也敢动土,瞪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   他一手撑着竹篙,一边从怀中拿出一面锦帕似的东西,当空一扬!   那缎子随风招展,原来竟是面三角的旗子,黑缎子底儿,上头却是偌大的金色的“洪”字,灯光下甚是醒目。   对面的水贼们看见这面旗子,顿时失声叫道:“是洪安帮!”   为首一人后退两步,有些张皇地抱拳道:“小人原本不知道这是洪安帮的船,是、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   那老船工哼道:“今日我心情还好些,都快些滚吧!”   一声令下,山贼的船上打了个唿哨,顿时之间非但这艘船前的贼人,连同其他抢劫船只的水贼也纷纷撤退了。   无奇在船舱边上看着这令人吃惊的一幕,让她愕然的非但是这老船工竟有一身好功夫,且是洪安帮之人,更让她意外的是,在他赶走水贼的时候,那撤退的贼徒们的船竟有十几艘之众!   每艘船上大概有五六个贼人,那么这来的就有近百人!若他们动起手来,这些停靠岸边的船只只怕只有给荼毒的份儿!   倘若不是这老船工出面,那今晚上……   她不禁有些胆寒,皱眉回头看着春日:“这水贼竟如此势大,且又如此的猖狂,地方的官儿难道不知道吗?”   春日不言语:“好歹无事,还是早些休息吧。”   此刻外头的老船工把竹篙扔给了一个小水手,自己坐在船头上,从腰间摘下一个长杆烟斗,点了烟便慢慢地吸了起来,看着甚是悠闲,假若不是刚才见识他退敌的手段,谁又知道他竟是个能轻易喝退百余水贼的高手呢。   正在这时侯,身后脚步声响,老船工回头,却见走过来的竟是无奇!   他看着这个容颜清丽的少女,笑眯眯道:“怎么,到底吵醒你了?”   无奇见他就盘膝坐在船头,便也跟着慢慢坐了下来:“老人家……”   叫了声,却不知要从何说起,恰在此刻,随风隐隐地有哭泣的声音传来,像是从相隔不远的邻船上,无奇不由扭头看去。   老船工扫了眼,见怪不怪地说道:“这种事情多了去了。”   无奇皱眉:“难道官府不知道?”   老船工呵呵一笑:“知道又怎么样,这些贼徒极为狡猾,要剿灭起来难的很,何况……”   “何况如何?”   老船工摇摇头,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并未正面回答,只是慢慢地吸着烟斗,那烟锅里的烟丝也跟着一明一灭。   无奇看着他的动作:“老人家是洪安帮的人?”   老船工点点头,又扫了眼无奇:“姑娘……多半是漕运司郝大人的千金吧?”   无奇苦笑道:“瞒不过您。”   老船工仰头笑笑:“我也是猜的。人都说郝司长的千金极为了得,虽是女子却强过许多男人,真想不到有朝一日竟然能亲眼见到。”   无奇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您老人家实在过誉了。”   老船工却又敛了笑,默默地看向漆黑的江面上。   此刻邻船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低低的像是有人在说话。   无奇看了半晌,心情很是复杂,便道:“若今夜不是老人家出手,后果不堪设想。实在多谢。”   “不必,”老船工淡淡道:“我也是收人钱财□□罢了。不过,若早知道是郝司长的千金,那银子我到底也是不能收的。”   无奇觉着诧异:“银子?什么银子?”   “你不知道啊?”老船工看她一眼,道:“你们上船前有人找到我们樊江堂口,指名要老朽走这趟船的。本来我懒得接这个,可对方竟然是明……既然是那位爷的差使,就算不给钱我也是乐意去干的。”   无奇虽然知道这老船工是洪安帮的,但却不晓得他其实就是洪安帮樊江堂口的纪老堂主,偶尔跑一趟船不过是兴趣所致,鲜少有人能够请动他。   这一次,却显然是破了例。   无奇听他说到一个“明”就停了下来,她心中一动,忽然明白过来。   回头看了眼,却见春日默默然站在船舱边上。   当初离开清流的时候,无奇虽然跟彭老夫人说了瑞王会派人暗中护卫,但心里却没什么底儿,毕竟王府的内卫从未露面,她都不知是否真的有人跟随。   赶了两日路,直到上船的时候也都没发觉异常,毕竟船上地方有限,若是有王府的人跟着她自然就知道了。   无奇本以为是自己“失算”了,没想到春日竟在这关键时候出现。   而能令动纪老堂主亲自护送的,恐怕就是赵景藩那另一个身份“明王”使然了。   微微地渔火光芒中,无奇心中又浮出瑞王的影子。她这次出来并没有遣人告知,他却还是这么快知道了,而且做了这样细致的安排。   或许不管她去哪里,他虽未亲随,却仍旧如同他就在身边、朝夕相处似的。 第175章 襄州灭门案   次日天明, 重新启程,不过半日便靠了岸。   纪堂主对无奇抱了抱拳,说道:“老朽送到此处就该停了, 前方再走半个时辰便能进襄州城, 姑娘一路且多保重。”   无奇甚是感激:“多谢伯伯一路护送。”说着便深深作揖,向着纪堂主行了个礼。   纪堂主在洪安帮内虽有些身份, 但因为他年纪大了, 又是做的这种伺候人的营生,故而见惯了世间的白眼,往往只被人肆意的呼来喝去,或者冷落不觉。   如今见无奇这般真心实意敬重自己,心中便生出一种异样暖意。   在无奇等下船的时候, 纪堂主唤住了她, 略一犹豫,便道:“姑娘曾在清吏司当差, 有些话不必我多嘴, 只不过,有道是强龙难压地头蛇,这襄州城好进, 可却难出啊。”   无奇听了这句, 就知道纪堂主是在提醒自己,忙道:“多谢伯伯金玉良言, 晚辈记住了。”   纪堂主微微一笑,眼中透出些嘉许之意,道:“可姑娘跟明王自有交际,自然是会逢凶化吉,安然无恙的。”说完后便点点头, 送别无奇。   无奇众人下了船,在船上颠簸了这一天一宿,双足落地,整个人晃晃悠悠略觉晕眩,就算上了马车,还总觉着人在船中。   春日因为已经现了身,故而也不藏着了,只陪着无奇身边。   宁儿对她很是好奇,拉着她问长问短的,无奇心里思忖纪堂主临别赠言,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一句,之前阮听雪也跟她提过,这强龙她知道是谁,那地头蛇又是哪一派的势力呢。   又想起昨晚上那些声势浩大的水贼,皱眉心想:“之前我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既然知道,一定要想个法子把这些杀千刀的狗贼除去。”   这些水贼为祸一方,不知有多少无辜百姓被抢劫掳掠,甚至葬送在他们刀下。   不管怎么样,地方官的不作为已经是板上钉钉,而且昨夜纪堂主跟自己说起此事的时候欲言又止,他毕竟是洪安帮的人,行事也多有顾忌跟掣肘,有些话大概不便出口。   但无奇也不是那种初出茅庐不知世事的太学生了,寻思了半晌,便想到一个可能:水贼作恶,地方官剿灭不力,如今看来竟是放任不管了,多半是本地的水贼们私下里跟地方上的官员有些勾结,比如利益相关之类。   在无奇出神之时,马车已经到了襄州城门,城门官见到马车,便拦住了询问来历。   春日不等阮家的那些人开口,先探身说道:“我们是陵州过来探亲的。”   城门官问道:“你们亲戚住在哪里?”   春日不动声色道:“是沙南巷刘员外。”   城门官见她说的真,便挥手叫放行了,又去盘查后面的人。   马车进了城,宁儿便问春日:“刚刚为什么说谎呢?”   春日看了看无奇,道:“你猜他们为何盘查的这么严?”   宁儿怔怔,这才道:“你不说我没留意,对啊,就算是京城……还有清流都没有像是这儿一样紧着盘问路人的。”   无奇听到这里,便也看向春日:“是有人心虚,所以严查进城之人,怕有人对他们不利吗?”   春日微微一笑。   只有宁儿还瞪着眼,懵懵懂懂地问:“姑娘,谁要对谁不利呀?”   春日显然有备而来,倒是不用无奇操心了。马车在襄州城中转了几转,到了一处略有些幽静的巷落,在一家门口停了下来。   “果然落脚的地方都是现成的,”无奇不禁笑道:“这都是谁安排的?”   春日微笑道:“还有谁?主子一声令下,我们自然要帮着照看的妥妥当当。”   陪着无奇进了院中,这院子里也自有谨慎可靠的仆从,内院还有两个负责做饭洒扫的嬷嬷,丫头倒是没有。   无奇进了房中,见桌上的文房四宝都是预备好的,一时笑了。   宁儿欢喜不尽,急忙把行李等放好,伺候无奇洗了手脸,道:“赶了这几天的路,实在把人累乏坏了,姑娘还是先休息会儿。”   无奇因为路上想到那水贼之事,便道:“你先去吧,我写点东西便歇。”   打发了宁儿,无奇便提笔蘸墨,如此这般写了一封信,将信封了起来,出来外头叫了个随从,说道:“你快马加鞭赶回京城一趟,把这封信呈给清吏司孟大人。”   那随从揣了信,即刻启程。   及至回到屋内,却见春日正等着她,问道:“有什么事,为什么不叫我去做?”   无奇说道:“是为水贼之事,恐怕跟地方上有些勾连,交给清吏司最妥。”   说了这句又道:“你既然连住处都安排了,那应该也知道石头跟木头现在何处呢?”   春日闻言便皱眉道:“我来正是为告诉你这个。”   无奇见她反应不对,忙问:“怎么?”   春日道:“刚才听他们来报信,说是先前蔡采石跟林森两人突然之间在城中不知所踪。”她才说了这句,见无奇着急,便又补充道:“你且别急,我已经派了人去找了,想来很快会有消息。”   无奇本来正想着尽快地跟蔡采石跟林森见面,猛地听见这个,又是意外又是焦心,可又想春日既然派了人,瑞王府的人办事自然妥帖,自己空着急也没有用。   而且既然是在这襄州城中发生的事情,可想而知一定跟蔡林两人在此督办的案子脱不了干系。   所以就目前而言,春日的人去寻蔡采石跟林森,而无奇要做的就是立刻着手去查这宗灭门案。   最初的惊心之后,无奇定了神,便对春日道:“我得看看襄州这里灭门案的卷宗……尤其是小蔡跟小林子经手过的,但现在若是直接去襄州衙门,却是有点师出无名,只怕他们不会允许。”   春日说道:“要看卷宗容易,只是现在最好不要在衙门现身。如果那真凶暗中盯着,只会引起他们注意,越发提防。”   她见无奇同意,又道:“给我一点时间,定会把你要的东西拿来。”   无奇笑道:“怎么襄州这里都有王爷的人?”   春日一笑不答。   商议妥当后,无奇便上榻而眠。   连日赶路她确实累坏了,沉沉一觉醒来,窗户上已然泛白。   宁儿端了水进来,看到她已然坐起,便笑道:“我正要叫姑娘呢。没想到自己醒了,我刚才去看了看,厨房那儿已经做好了早饭,只是不知道咱们吃不吃得惯。”   无奇下地洗脸,一边说道:“入乡随俗,有什么不惯的。对了,之前听说他们这儿的黄酒跟松针茶是最好的,等有机会尝尝看……若真的不错,以后咱们走的时候可以带上些回去送人。”   洗漱更衣,厨下将早饭送来,却是两碗本地的牛油面,并叫做金刚酥的饽饽,以及特产的叫做“诸葛菜”的开胃小菜,那饽饽吃起来入口即化,很得无奇喜欢。   无奇睹物思人的,忍不住感慨道:“这里的饭菜倒是可口,应该很合小林子跟石头的脾胃……可惜……”   无奇心中可惜的,是当初没有跟他们两个一块儿来。   如今回想当时在京内三人一同去饭堂搜寻美味的情形,恍然如梦。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如同当初那样。   这么一想,再好吃的东西也有些索然无味,无奇草草地吃了早饭,叫宁儿留在家里,自己带了春日出门。   本来无奇想问问她有没有蔡采石两人的消息,可是才过一夜,未必就那么快,何况假如有了消息春日自然会立刻告诉她。   因此她也并不提,只说道:“咱们去那个被灭门的沈通判府上看看。”   陪同他们的是襄州本地的一人,自报说姓范。   春日向着他点点头,当下这位范先生便在前领路。   一路上,无奇且看着街边风物,一边问那范先生道:“这被害的沈通判,是个怎么样的人物?”   范先生忙道:“说起这位沈大人,虽然只调来两年,却是个难得的好官,襄州城的百姓们都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的。”   无奇皱眉:“那这位大人出事,百姓们是怎么说?”   范先生迟疑了会儿,扫了眼春日,才道:“事发后,官府追查,因为沈府内有许多的箱柜都给打开了,所以定为是有贼寇为劫财而杀人。可是……其实人尽皆知,这位沈大人素日是极为清廉的,要说是为了财而找上他,那这贼寇可是很不开眼了,翻了那么多箱子柜子,只怕也找不到什么金银财宝。”   无奇凝神听着,问道:“据说死者共有五人,是沈大人夫妇,沈家的大公子跟儿媳,他们的儿子只有六岁,下落不明。除此之外,还有来投奔沈大人的他的侄儿也被杀死……这些死者的尸首如今都在衙门还是?”   范先生点头说道:“您说的不错,正经是这五个人,沾亲带故的都死了,至于那小公子,虽没见尸首,但多半也是凶多吉少,所以才叫灭门呢。尸首原先是在衙门,后来因为怕时间长了搁不住,便都挪到城外下葬了,对了……是在朝廷清吏司那两位大人来之后下葬了的。”   无奇听说蔡采石跟林森已经见过了尸首,略微放心。如果尸首上有什么异样,那两个人应该是能看出来的。   说到这儿,几个人拐弯上了大街,襄州城水道最为通畅,所以城中之人也多,南来北往的都打这儿过,时不时会听见操各种口音的人彼此交谈,货品也极丰富,这繁盛情形简直不输于京城。   无奇左顾右盼看了半晌,才又问范先生:“既然死的都是跟沈家沾亲带故的,那么沈家的奴仆呢?他们就算并无伤亡,听见动静至少也该出面维护主人才是,难道竟没有一个?或者他们都没听见动静?”   那范先生闻言苦笑,道:“说来也巧,案发那日天气很不好,狂风暴雨的。外头那些奴仆们巡夜之后便都睡了,且又因为雨下的大,所以偷懒的偷懒,竟没有留意别的……只有一个二门上的守夜小厮说,丑时的时候仿佛听见过里头有几声呼喝,他只以为是刮风的声音。”   无奇听完后皱眉:“原来如此,那此后官府追查,竟一点线索都没有吗?”   范先生道:“说没有线索倒也不对,其实在案发的第二天就已经发现,沈府里无端跑了一个小厮,怀疑跟案子有关,已经下了海捕文书,说也巧,当日又捉到了一个嫌犯。”   “哦?是谁?”   因为这案子非同一般,次日邻里报官后,襄州城内戒备森严,城门都关了。   正在官兵几乎挨家挨户查问的时候,有个人拿了一样东西到店铺内典当。   他拿的却是一枚看着有些年岁的玉佩,那朝奉拿在手中认了一会儿,觉着有些不妥,便叫了人来商议。   谁知那来典当的人一看这情形,顿时便畏缩起来,说不当了要走。   正在这时侯官兵来到,那人脸色大变,居然玉佩也不要,急匆匆往外就走!   官兵们正在四处搜寻嫌疑之人,见他神情鬼祟行迹可疑,立刻拦住,盘问了两句,那人颠三倒四说不清楚。   后来押进衙门,才知道这来典当的竟是当地一个有些前科的惯偷,至于那块玉佩,经过沈通判那些同僚以及沈家下人辨认,竟是沈通判的贴身之物!   本地官府见人赃俱获,即刻拷问起来,起初这惯偷还狡辩说是自己捡来的,经过严刑拷打才终于招认,说自己是跟人勾结,入室抢劫被沈家人发现,所以才一不做二不休,杀人灭口等等。   陆陆续续地官府也又捉拿了几人,但其中却有坚持喊冤不认的。   至于那失踪的范家的小孩儿,搜遍沈府不见踪迹,也仍是没有下落,目前只怀疑是给那身为同伙的小厮掳走了的。   从进沈府的这条街开始,就明显的发现街上的情形甚是冷落萧瑟。   在沈府旁边自然也有几户人家,但无一例外都是关门闭户,大白天的,一整条街上竟空荡荡的寥落无人,透出几分鬼气森森。   到了沈府门口,却也见府门紧闭,门上还贴着衙门的封条。   无奇正不知该怎么进内,春日指了指前方的角门。   沈府也跟其他的府宅一样,都是三进的院落。并不算很大,但也是中规中距,五脏俱全。   无奇且走且留心细看,见每一重的门上都有锁钥,看得出是经常使用,磨出光来。   她不禁问道:“案发那日这些门应该都是关着的,那些被拿下的囚犯可招认了是怎么穿堂入室的?”   纪先生在身后道:“我听说,他们招认是□□而入的,如果是惯犯,这个倒也不难。”   这纪先生非但是本地土著,且因为知道无奇的来意,所以对这案子也做足了准备,竟是有问必答,简直如一个能行走的活卷宗。   众人一路向内,等到进了内宅,气氛就显出几分阴森来。   纪先生不等无奇回答,便指着里间地上说道:“您请看,这儿是最先发现的死者,沈通判的那侄儿。”   本地的仵作在地上用粉画出了一个粗糙的人形,看着就像是一个空空洞洞的白茧子,看着有几分瘆人。   “这人死的有点惨,像是受伤之后,逃跑的时候慌不择路,从台阶上扑落在地,半个脑袋都碎了。当时看见那情形的……好几个人都吐了。”   纪先生说完后绕过这个人形,又引着向内:“沈夫人是在他们的卧房内遇害的,像是才下榻就给捅死……至于沈通判的尸首在左侧的他的小书房里,他的长公子在隔院。初步判断大概是那些歹人来翻找财物惊动了沈大人,所以沈大人出来查看,却给歹人杀死。”   无奇听着有点奇怪:“沈大人既然在书房,那自然是听见书房里传来动静……可是书房里又会有什么财宝?”   于是先进内室看了一回,见室内各色陈设甚是朴旧,并无什么光华夺目值钱之物,就连床帐等都看出来是用旧了的。   沈通判的小书房距离卧房只十数步远,才进门,无奇便愣住了,原来沈通判满屋子最多的就是书,迎面就是几面很大的书柜,进了门后,转头四看,却见三面墙壁上都是书柜,上头密密扎扎地满是书。   春日直到此刻才说道:“这沈大人倒是个爱读书之人。”   纪先生道:“是啊,听说沈大人先前初来此地的时候,没带什么别的东西,只有满满当当的十多箱的书。”   无奇也啧啧称奇,走到书柜边上拿下一本书,入手沉甸甸的有些分量,她略觉意外,翻看了几页见没什么异样,才又放在书架上。   这会儿纪先生又指着地上,说是沈大人遇害之处。无奇便问:“这沈大人的死因为何?”   纪先生道:“给一刀正中心室而死,奇怪的是,虽然是一刀毙命,但凶手又在沈大人身上乱刺了好几处。”   无奇扬眉。   纪先生以自己为例,指了指胸口某处:“这里……”又往下随意比了几处:“这儿,还有这儿,仵作查验,大概有六七处伤。”   无奇问春日:“既然一刀把人杀了,怎么还要多捅几刀呢?”   春日说道:“这行凶的人若不是个疯子,那……却像是跟死者有仇。”   无奇颔首:“说的对。”   纪先生引着他们,又去被害的长公子房中走了一遭,长公子的手上有些伤痕,想必是跟贼徒有过搏斗导致。沈家长媳给抹了喉咙,衣衫不整,显然是给奸污了。   无奇只略站了一站,就赶紧走了出去,虽然距离案发已经过了半月有余,但这屋子里的气味仍是叫人觉着窒息。   她站在台阶上,慢慢呼吸了会儿才缓过来。   这是沈府长房的院子颇大,栏杆之外,左侧是一大片的芭蕉树,底下还有数丛花。   右边却并没有种什么花草,只有几块假山石挨着墙角,山石的旁边还有一口小井,衬着背后白墙,倒是颇显雅致古朴。   这时侯纪先生说道:“若都看完了,咱们便走吧?”   于是大家往院外走去,走了几步将出院子,无奇突然止步。   春日转头看她:“怎么了?”   无奇拧眉,慢慢回头看向院内,目光掠来掠去,从那芭蕉树上扫过,到了另一侧的假山之上,然后……   她眯起双眼,转身迈步往回,眼睛盯着的却是那口小井。   春日见状虽然不解,却赶紧跟了上去,将到井口处的时候无奇蓦地止步。   那井口圆洞洞黑漆漆的,不大,如果是个成年大人的话,身形瘦弱些才能进去,但如果是个六七岁的孩童的话……   无奇越想越害怕,便对春日道:“姐姐,劳烦你……你去看看……”   见春日二话不说要上前,她又忙道:“小、小心!” 第176章 一波又一波   无奇看着那口井, 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生怕自己探头过去会看到什么不敢看的情形。   春日却是艺高人胆大,全然并无这种顾虑, 上前凝神向内细看——却见底下透着一汪深色的水, 倒也没什么异样。   春日怕看不真切,又俯身凑近了几分, 才回头对无奇道:“像是……没什么东西。”   无奇闻言这才敢靠近些, 也往内看了片刻,见古井底下的水仿佛一只很大的暗色的眼睛,向着自己微微地闪烁。   她看着那一点隐隐荡漾的波纹,喃喃说道:“没有就好。”   不妨那范先生在旁边问道:“姑娘好好的怎么就想起看这口井来呢,难道、难道以为沈家那失踪的男孩子是……”   无奇挠了挠头, 苦笑道:“方才确实有这担心来着, 幸而不是。”   范先生笑了笑,道:“当时衙门里的人搜遍了这宅子内外, 想必这儿也瞧过了吧。”   无奇点头道:“那咱们……”刚要说“走”, 又扫了眼那井后的院墙,回头又看向对面种着花草的那处,忽然没了言语。   范先生正要问她又在做什么, 春日制止了他, 范先生无可奈何,便只在旁边站等着。   无奇来回端详了半晌, 终于转到那一片假山之后,从墙根边上打量了会儿,又去瞧那假山丛:“姐姐你过来看。”   春日上前沿着无奇指给自己的看去,却是那片墙根,灰砖打底儿, 往上便是上着白灰的,纵然春日已经竭力去细看了,却仍是没发现什么异常。   她有点无奈地看向无奇,竟不知要自己看的是什么。   范先生却道:“这个……姑娘莫非是想说,这墙角上没有青苔吗?”   原来刚才无奇两边打量的时候,范先生便也跟着留意细瞧,到底瞧出了几分。   无奇见他看出来,便点头道:“右侧种着花草的那边儿,墙角像是因为潮湿,到底洇出些痕迹来,还有些青苔,可是这边儿却干干净净。”   范先生道:“这应该是因为那边种花需要浇水的缘故吧?”   无奇说道:“您不觉着奇怪吗?只在一侧种花草,而且……按常理来说,芭蕉树的旁边才该是太湖石的。”   这古来的庭院布置,芭蕉树最常见的就是跟太湖石,石笋等搭配相衬,倘若院子里只有二者之一,倒也罢了,但如果二者皆有,那一般都是配在一处的。   不仅如此,就算在一些图画乃至于瓷器之上,多半也是芭蕉树太湖石两样,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相得益彰。   如今这小院子里左手芭蕉树,右手太湖石,硬生生将两者隔开了。   范先生微微点头,却又道:“既然是常理而言,那也许是范家的人不喜常理……巧合所为呢?”   这自然不排除这个可能。   谁知春日听了两人的话,摇头道:“我可不信这个巧合。”   她看着无奇问道:“既然有这两样疑点,你想说的是什么?只管说出来。这毕竟是灭门之案子,就算是蛛丝一样不起眼的线索也不能放过。”   无奇闻言不禁笑了:“姐姐说的好。”   她道:“树挪死,石头挪却无所谓,所以这太湖石原先该属于芭蕉那边的,之所以出现此处,想必是为隐藏什么,再加上那边的墙角有青苔痕迹,这边却没有……我怀疑,这底下兴许、有什么密室之类!”   春日一惊:“密室……”   范先生道:“可是,之前府衙的人已经仔细搜查过了。”   春日道:“如果密室在地底下,自然难以找到。恐怕有别人未曾发现的机括。”   无奇却又回头看向身后厅门处,道:“沈大公子的尸首是在门口处,夫人却是在内室……案发时候小公子是跟着夫人睡的,这么说,小公子自然也是给歹人堵在了内室。假如、他没有给歹人掳走的话……”   范先生接口:“你怀疑他仍是在内室?可……”   春日闻言已经迫不及待又掠了回去,之前他们没往这方面去想,所以进门的时候并没有格外细看,如今听了无奇跟范先生的怀疑,春日便加倍留心那些可疑的、可能是机关之类的东西。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长房套间进门的立地柜中发现了一处机关。   春日将那柜门打开,皱着眉将耳朵贴上去,隐隐地听见“嗡嗡”地声音,虽然不真切,但她感觉到这是有人在内喊叫!   她用手探了探,察觉立柜的地下竟是极厚重的铁板,坚硬无比。   正在这时侯无奇跟范先生走了进来,看是这幅情形,两人都睁大了眼睛:“密室在这里了?”   春日点头道:“就是打开的机关还没找到。”   这柜子不算太大,刚才她已经细看过了,并无可疑之处。   无奇扫了眼那立地柜,顺着柜子往旁边看去,目光落在旁边的一个美人耸肩的落地花架上。   走到花架旁边,无奇看看那花架的座底儿,花架的底座是实心的,雕着流云五福的图案,中间的蝙蝠纹格外的亮些。无奇蹲下身子,抬手摁在那蝙蝠纹上。   那原本凸起的蝠纹随着动作神奇地往下沉去,与此同时在春日身前,那原本紧紧合在一起的厚实铁板也慢慢地打开了!   随着铁板一寸寸敞开,底下的声音也迫不及待地冲了出来:“小奇,小奇!”   当然还夹杂着另一个:“春日姐姐!”   无奇本来正警惕这密室打开后会发现什么,听见这两个声音,脸上顿时涌起狂喜之色:“小林子小蔡?!”   春日显然也没想到,她派人去找的蔡采石跟林森竟然在这儿?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蔡采石跟林森相继从密室之中爬出来,另在场三人都意外的是,林森的怀中竟还抱着个昏迷不醒的孩童,看着有五六岁的模样。   范先生先上前将那孩童接了过来,也是惊喜交加:“这正就是先前遍寻不着的那孩子,原来他没死!”   林森跟蔡采石的情形原本不算好,但因看见了无奇,两人兴奋之情盖过了别的,林森先冲上前要抱无奇一把,却给春日及时地挡下了:“喂!”   林森勉强止住脚步,只不停地搓手,太过意外太过高兴,竟不知要怎么开口,只喜极而泣似的说:“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小奇了呢。”   这句话差点引出无奇的眼泪。   还是蔡采石笑着说道:“我就知道你必来,你一来,我们一定就得救了。”   无奇红了眼眶:“我看到你写的信了,你也是的,想我来怎么不直接说,还用暗文?若是我粗心大意看不出来呢?”   蔡采石憨厚地笑道:“我只也是在赌,你若看出来,一定会到;你若是没看出……那就不要把你也拉进这趟浑水了,这是我的私心所想。”   原来在蔡采石的那封信上,他看似随意含糊地交代了襄州的事情,实则用了一种类似之前五城兵马司冯珂境伪造欲杀信的手法,若不是无奇这样有经验且心细如发的人,自然看不出来。   无奇叹息了声,定神问道:“你们是弄什么,怎么跑到那里头去了?”   原来先前蔡采石跟林森因找不到别的线索,便又回到这沈府来了。   谁知就在进这长房院子的时候,林森就发现一道可疑的人影。   他即刻追着那人进了屋内,那人自知不敌,竟然打开了一道暗门,闪身便跳了进内。   林森哪里肯放,想也不想便也冲了进去,谁知那贼徒竟是诱敌之计,他并没有真的跳进密室,而是闪身在立地柜的旁边。   趁着林森被诓骗进去的功夫,他却又极快地跳了出来!   恰好蔡采石跟着进门,跟那人猛地打了个照面。   那贼徒大概看出蔡采石是个不会武功的,便凶神恶煞地扑了上来。   蔡采石因不见林森正心慌意乱,隐隐听见林森的声音从那暗门中传出来,便叫道:“老林……”   勉强躲开那贼徒的攻击,蔡采石往暗门处跑去,不料那贼人正担心这里缠斗起来会惊动外头的人,如今见他靠近,正中下怀,当下在密室关起之前,一脚把他往门中踹过去。   不幸中的大幸是,他们在这密室一般的地窖里发现了沈府失踪的长孙。   说到这里蔡采石看向那孩子道:“他应该是在案发的那天躲在密室里的,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病得不能说话只是昏睡了,当务之急是快些找大夫给他看看。”   林森说道:“是是,他可能知道那凶手是谁。”   春日问他:“你不是跟凶手交手过么,难道没见着?”   林森道:“那狗贼狡猾的很,他是蒙着脸的!”这就没法子了。   当下春日便出外叫了人来,吩咐快去找个好大夫。范先生看着那孩子昏迷不醒的样子,道:“到底要先离开此处才好,耽搁的时间一长,只怕会惊动他人。”   无奇却因为才发现密室,不知里头到底是些什么东西,便先对春日道:“姐姐你先跟先生带着这孩子去吧。我跟小蔡跟小林子一起回就成。”   春日哪能离开她,便只吩咐了两个心腹,陪着范先生跟小孩子先出沈府。   无奇便想进密室一探究竟,蔡采石忙拦住她:“你别进去,里头的东西我们都看过了。”   林森也劝着道:“我们好不容易出来,你可别再往里去了。”   原来这密室的机关设计的极为巧妙,若是没有人从外头协助,里头的人便无法出来。   所以那蒙面的贼徒才把他们都诓到这密室里来,大概就是想把他们活活困死。   蔡采石跟林森两人发现这个窘况后,已偏偏从里头百般的呼叫,外头的人都听不见。   幸而这地窖里还有些吃喝之物,一时倒也撑得过来。   就是这孩子的情形很不好,不能再拖下去了,可惜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别人甚至都不知他们在这儿,就算知道他们在沈府,都未必能找到机关。   无奇跟春日等来的时候,蔡采石正照看那孩子,林森因为忙了一天一宿也没发现逃出去的法子,正有些泄气。   可这地窖设计的巧妙在于,他们能够听得到外头的声音,尤其是在靠近那井口说话的时候,下面听的越发清楚。   林森跟蔡采石通过那口井知道是无奇来了,两个人高兴的无法形容,就如同绝境之中找到了希望似的。   两人便竭力大吼大叫地想传信让外头听见,只可惜就算叫破了喉咙,只微微震的那井水的波纹多了几道而已。   若不是无奇心细,春日坚决,只怕他们真的要被困死在这密室之中了。   所以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心有余悸,不肯无奇冒险。   无奇本是想亲自去瞧瞧的,谁知春日担心的是另一点。   春日说:“就算要看,也不急在此刻,那蒙面人是谁还不知道呢,试想他把小蔡他们困在此处,难道就这么放心?未必不是暗中盯着的……你要下去,我自然跟着你,如果再给那贼找到机会把机关闭上,要谁来救咱们?”   无奇听她分析的合情合理,这才打住念头。   又问蔡采石里头都有何物。   蔡采石道:“我知道你必然问的,所以拿了点东西上来。”   他从袖子里跟怀中一阵乱翻,竟分别是拿出了一本书,还有一个小陶罐似的东西。   蔡采石说:“底下最多的就是文房四宝,还有不少这样的陶罐,大大小小,还有似乎是准备的炭,小火炉之类,若不是这密室结实牢固非常,且又隐秘,简直就是个寻常读书人的书房。”   林森也忍不住道:“我们甚至怀疑是这沈府大公子给自己建了个安静读书的地方。”   无奇把那本书拿过来,却是《左转》一册,书入手的时候,心中似乎有一点微妙的异样闪过。   但打开细看,却并没什么别样。   蔡采石也说道:“我都瞧过了,也没稀奇。”   无奇便又拿了那陶罐子:“有火炉自是为了取暖,这个罐子如果是熬汤的话是不是嫌小?若说是煮茶……”她放在鼻端嗅了嗅,丝毫茶气都无:“又不像。”   把罐子掂量了会儿,无奇又问蔡采石:“对了,之前那几具尸首你都细看过了?”   蔡采石道:“是,其他的都还算正常,除了……”   “除了什么?”   蔡采石皱眉道:“说实话,那个沈府的侄儿,因为头部伤损的厉害,所以一张脸……有点辨认不出来了。府衙也是因为沈府下人从他的衣物上认出来的。”   “脸、毁了?”无奇疑惑地问。   林森道:“何止是毁了,只剩下一个下巴是完好的。”   蔡采石叹道:“我总觉着有点不对,可又说不上来。”   春日在旁提醒:“别急,那孩子多半是看见过凶手真容,只要他醒了就好说了。”   无奇却道:“你们来沈府查探的时候正好跟凶手狭路相逢,可见凶手也是过来查探的……你们是为线索,可凶手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知道孩子还活着且藏在密室里,所以返回来杀人灭口的?”   林森点头:“多半如此!”   蔡采石听出异样:“不对,如果想杀人灭口,他大可不管不睬,毕竟人只要给关入密室,时间一长自然就死了,他很不必再冒险多此一举。”   无奇微笑:“不错,这就证明,这宅子里只怕还有他势在必得的东西!”   林森瞠目结舌:“可这厮到底是谁?想图的是什么?”   无奇想了想,把蔡采石跟林森一招,三人头碰头,无奇低低地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   这日,失踪了两天一夜的清吏司的两位大人总算又神奇地返回了襄州府衙。   秦知府先大大地松了口气,毕竟若是清吏司的这两位特派在地盘上出了事,吏部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宁肯无事。   简单寒暄后,蔡采石便跟秦知府道:“我们这次也不算是白走一趟,总算有些收获。如今沈府的长孙给救了出来,这孩子多半知道凶手真身,等他醒来,便知端倪。另外还有一件事,请大人即刻着手。”   秦知府听的一愣一愣,频频点头,到最后忙问:“愿闻其详。”   蔡采石道:“请大人即刻下令通告,明日一早便行着手差点沈府之中所有物品,事无巨细,一一都要记录在册,不管是任何人都不能动分毫。”   秦知府本以为是什么令人为难的事,听是这个,一口答应。   蔡采石跟林森坐了片刻,便行告辞。   天还没黑,襄州城已经传遍了,原来沈通判的孙儿并没有死,已经被找到。   另外,明日府衙就要点抄通判府的上下物品,其中大半的东西不出意外应该会入官库。   等到月黑风高,一道人影鬼魅似的从沈府的角门闪入。   他一直向着通判的小书房而去,进了书房后,便急不可待地将火折子吹亮,把桌上蜡烛点燃,有些焦急地四处打量。   “到底在哪儿,到底在哪儿……”他的眼中闪烁着凶狠而疯狂的光芒,癫狂似的喃喃自语:“该死的老混账,到底把金银宝物藏在哪儿!”   他急躁地低吼了几句,冲上前翻箱倒柜,虽然这里的箱柜他都已经翻过无数遍了!   正在乱翻乱找的时候,轻微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就在屋内的人觉着不好的时候,一盏挑起的灯笼幽幽地在门口一晃。   屋内之人蓦地起身回头。   门口出现的是一张极美艳的脸,春日啧了声:“又是一个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在春日身侧是林森,他眯起眼睛看着屋内人,虽然当初没看到脸,但是身形是错不了的:“就是他!”   林森指着屋内的贼徒,小孩子告状似的对春日道:“姐姐,就是他没错儿了!”   春日另一侧的却是白天带路的范先生,他看着屋内的人,那张瘦削的脸在闪烁的灯影下如同鬼怪。   范先生嘶了声,道:“这不是……那个已经死了的沈通判的侄儿吗?”   屋内的男子瞳仁之中透出恐惧之色:“我、不是……”他想狡辩,显然因为事出突然,辩词还没准备妥当!   回答范先生的是廊下跟蔡采石站在一起的无奇:“小蔡说那具尸首的脸给毁了,我便怀疑可能是给调了包,加上那个走失了的小厮杳无踪迹,所以那毁容的尸首应该就是小厮穿了这位沈公子的衣裳假扮的。”   范先生倒也不蠢:“原来真的是他……怪不得,能够越过重重的锁钥摸到内宅!”   无奇点头道:“是啊,若不是熟悉沈府内宅的人,断不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干脆利落地杀了五人。”   范先生盯着屋内的真凶:“可是,犯案的原因呢?你为何要杀死沈大人一家?”   林森不等那人回答便道:“这又问个什么,自然是他狼心狗肺,明明是来投奔沈通判的,沈通判为官清廉,养活自己一家还艰难呢,竟也收留了他……可见对他也不薄了,可他偏偏恩将仇报,真是养出了一只白眼狼!”   “胡说!”那人大怒起来:“你们知道什么?什么为官清廉,狗屁,你们都给蒙在鼓里,他有钱,他明明……很有钱!”   这一句话把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了,只有无奇悠悠然走到春日身旁:“所以,你是因为这个杀人,你之所以守着这宅子不去,就是因为你要找的钱还没到手?”   “不错!”他叫嚣起来,他为了钱杀了沈通判一家,可过了这么些日子仍是没到手,早已经精疲力竭濒临崩溃,此刻见行迹败露,便咬牙切齿面色狰狞地:“我一定要找到,一定要……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蔡采石忍不住问道:“明明襄州城的百姓都知道沈大人清正,他又有什么金银财宝的,你怕是弄错了吧。”   他却一口咬定:“我没弄错,我知道……那不过是他欺世盗名的假相而已,他是个伪君子,是个大贪官……”   林森气道:“这狗贼胡说八道,多半是失心疯了!如果沈大人是贪官,那他贪的钱呢?你连一个元宝都没找到!”   一句话差点逼疯了真凶:“是啊,钱呢,在哪儿,到底藏在哪儿了?”   春日一挥手,不用她出马,两个侍卫上前轻而易举将这人拿下。   蔡采石道:“真没想到,真凶竟是此人。杀人的原因竟是因为误会。”   林森道:“这厮多半疯了,所以满口胡言。只可惜了沈通判一家,白白给这疯子害了性命。”   无奇却没有话。   这夜回到下榻处,已经过了子时,次日早上无奇才醒,春日便急急而来,向她说了两件大事。   第一,是那昨晚上落网的沈通判之侄,竟在牢房之中自尽身亡!   第二件,却是襄州城运往梁州的那些粮草船只,在没到晟州之前,突然大意走水,十三只船上的粮草都给烧了个干干净净。   这两个消息一个比一个惊心。   尤其是后面这个,粮草何等重要,漕运负责的军粮给烧了……这可是天大的事,身为漕运司长,郝四方是绝脱不了干系的! 第177章 书中的黄金屋   听说漕运司的船出了事, 无奇几乎就想立刻赶过去。   虽然她也知道事已至此,怕是帮不上什么忙。   而且郝四方在漕运这么多年,经验丰富, 什么事没遇上过, 要怎么处理他自然清楚。   她贸然赶去只会添乱。   虽然很快镇定下来,但心里仍是为父亲而担心。   何况京城内阮夫人得到消息后一定也提心吊胆, 无奇思来想去, 不如先回京去。   正才打定了主意,外头蔡采石先到了。   蔡采石跟林森两人却还不晓得漕运上的事,他们两个正因为那真凶自缢的事情而焦头烂额,如今林森坐镇府衙监督处置,蔡采石便先来寻无奇。   一是告诉她这突发之事, 二则是跟她商议, 借她的清明判一判这真凶自杀一节,到底有无蹊跷。   先前无心因为猜到这真凶之所以冒险回沈宅, 就是因为宅子里有他无法或缺的东西。   所以故意放风, 说是这府内的东西一概要入官,所以逼得他即刻现身回来乱找。   这招引蛇出洞,简直屡试不爽。   但是经过连夜的审讯, 结果却并不叫人满意。原来所谓是贼寇勾结作案, 并不属实,杀了沈家五人的只是这沈家的侄子一个罢了。   至于杀人原因, 不说不知道,简直匪夷所思,令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原来这侄子先前来投奔,一是为了谋出路,二是因为家中兄长病倒, 他想借些钱回去救急。沈大人却义正词严地拒绝了。   原先只以为沈通判确实清正廉明,故而没有多余的银子借人,倒也没有办法。   直到家中兄长因病身故后,这人夜不能寐,某天晚间起来,无意中窥见沈通判夫妇正在房中点算大批的金银、银票之类。   当时这侄子以为是自己眼花,呆站了半天才回了房中。此后便多留了个心眼,偷偷又探查了两三回,才确信了沈大人竟真的有钱,所谓清廉穷困,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想到他坐拥这家财万贯,可当初自己兄长病重他们竟见死不救,侄子怒不可遏,他本能地想去检举,可又担心自己人微言轻,未必告的倒他们,反而深受其害。   思来想去,他便自作聪明地写了一封敲诈信,以外人的口吻说自己知道沈大人的秘密,威胁他若要保守秘密,就拿一千两银子。   谁知就是这封信暴露了他的身份,沈通判竟一下子就猜到信是他所写,那天晚上正好大风雨,沈通判叫了侄子到了小书房。   起初侄子不知何故,直到沈通判拿出那封勒索信,侄子才知道大事不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闹起来,一言不合便动了手。   按照这侄子的说法,凶器是他出门时候无意中带在身上的,没想到竟派上用场,当时他觉着沈大人要灭口,加上新仇旧恨,怒上心头。   屋内的夫人听见动静,看见了他的脸,也因而找来杀身之祸。   他想到人都死了,便要找些金银财宝然后逃走,谁知翻箱倒柜,竟是没找到什么黄金银票之类,宝物更是没有!   他寻思了会儿,一不做二不休,只能去询问长公子,借口老爷有事诓骗开门。   才进门,长公子才发现他身上的血渍,可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成了刀下亡魂。   在跟沈大爷缠斗的时候,里间夫人听见动静,大概就是趁着这会儿先把孩子藏进了密室,这才逃过了一劫。   至于最后的小厮,是他知道倘若沈家人都死了,自己却好端端地,自然会给人怀疑,所以故意诓骗穿小厮穿了自己的衣裳,趁其不备将他杀死,弄的面目模糊,假装是自己被杀。   做了这些后,他摘下了沈大人的玉佩,故意的趁人不注意丢在街上,正好给那惯偷拿了去,成功地祸水东引,也完全去除了自己的嫌疑。   蔡采石把这审讯的所有经过都说了一遍后,道:“他一口咬定,是亲眼见到沈通判家中藏着金银,到了这个地步,他没有说谎的必要。”   无奇也被这离奇的内情惊呆了,听到这里便问:“可他既然交代,怎么竟又自缢了呢?”   蔡采石道:“府衙里的人说,杀的是官一家,又是四口人命,犯下如此大罪,这人应是怕受刑、或者最后被凌迟处死之类,所以吓得自尽了。”   这倒是也能说得通。   无奇道:“你们审问他的时候他没透露什么?”   蔡采石摇头:“他最关心的只是沈大人府里的银子到底藏在哪里。可惜他到死也无法知道了。对了……你说着沈府真的有金银?可若有,又到底在哪儿呢。本来最适合藏宝的就是那密室,可密室里都空荡荡的,别的地方也未必可能吧。会不会是这人当时听错了、看错了?”   无奇本来想尽快收拾回京,但毕竟自己来了一趟,到底是得善始善终。   见蔡采石为难,她便说道:“正如你所说,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说谎的必要了。既然如此,那案发那天晚上的经过自然也不必再捏造。如果真的是听错了,沈大人应该会辩解,但他并没有提沈大人曾解释过。所以……一定是真有其事。”   蔡采石惊呆了:“你是说,这位沈大人当真只是表面清廉,实则是个贪墨之人?可、可要真是如此,怎么会没有人察觉?何况他又能从何处贪墨敛财?”   无奇本来也一筹莫展,听着蔡采石这接二连三的几个疑问,却像是头顶上有几个响雷滚过。   她眯起眼睛,定定地看着蔡采石:“你问的……不错。不错。”   蔡采石一愣。   无奇喃喃:“百姓们虽可以一无所知,但官场之中总不会无迹可寻。至于从何处贪墨……在其位谋其政,通判所管辖的……”   蔡采石知道她说的每句话都可能极重要,便竖起耳朵听着,此刻便接口说道:“这通判管辖可大可小,一个州的官司诉讼,户口,赋税,乃至粮运,防务……”   无奇一言不发,只有蔡采石不算高的声音,极清晰地在耳畔响起。   她想起了那日在江上,目睹的襄州过路的漕运粮草船。   无奇本来想去牢房中看看,但现在却改了主意。   目前,她急需要做的,是证明一件事。   谁知两人才说完后,林森也赶到了。蔡采石问:“你怎么不在府衙看着那些人干事?”   “谁还有心管那些!”林森皱眉摆手,急忙问无奇:“我才听人说,襄州这边运往梁州的漕运司粮草在江上出了事?”   原来府衙那边也传来了紧急公文,林森得知消息,立刻便想到了无奇。当下放下那边的事情便赶了来。   蔡采石自然不知:“你、你说什么?”   无奇苦笑:“我也是才知道的。”   蔡采石才信真的出了事:“这、这好好的怎么会……”   他也立刻想到此事既然是真,那么郝四方恐怕也会被波及其中。顿时惊愕地看着无奇:“小奇你早知道了,怎么不告诉我?”   此刻他才有点后悔,刚才来的时候明明察觉无奇的脸色不对,可因为一心想案子,竟没在意。   无奇反而镇定下来:“不打紧,父亲自然会应对此事。我虽着急,但于事无补。横竖先把此处的事情撕撸清楚了,这才能放心回京。”   林森看着她,忍不住道:“这还撕撸什么,真凶自杀了,案子到此完结。这儿的官,从上到下没一个好相与的,当初我们初来乍到,一个个面上热,心里可暗怀鬼胎,倒像我们查出来什么似的。现在才知道,他们是真的揣着明白装糊涂。”   无奇问:“怎么说?”   “这还用说?沈府案发后,他们似乎雷霆万钧的就拿住了‘真凶’,还好几个呢,一番审讯,都定了罪,如今却怎么样?证明这都是冤假错案!你方才没见过,那知府、司狱,一个个脸色难看的,还一直说多半是有什么误会!我看他们至今还不信真凶另有其人,试图遮掩呢……”   林森说到这里,皱眉道:“这可真奇了怪了,他们不想要真凶伏法似的。哦不对,真凶已经自杀……”   蔡采石叹道:“好了,你又说远了。”   林森摊手道:“我无非是想跟小奇说,不用管这里的事了,没什么用。”   无奇却淡淡说道:“事出反常,必有缘故。有没有用,只要做一件事……很快就知道了。”   蔡采石跟林森睁大眼睛:“做什么事?”   两刻钟后,沈府。   这次不必偷偷摸摸,蔡采石叫人开了大门,大家浩浩荡荡而入。   且走之间,林森不住四处打量,乃至看到一尊石头狮子也要上前摸摸,唯恐是金子做的,看的蔡采石发笑。   原来无奇之所以回到沈府,就是想要找到沈家侄儿口中的、给沈通判藏起的金子。   蔡采石看着林森上蹿下跳地寻找,便跟无奇问:“你觉着这府内真的有?可是之前知府衙门的兵也来回搜了很多遍,倘若有什么金银,他们自然不会错过。除非……”   “除非怎么?”   “除非掘地三尺。”   无奇笑道:“掘地三尺的现成地方自然是那密室,可如今密室里却空空如也,所以自然有比这个更好的藏匿法子。还记得你带上来的书跟那个陶罐吗?”   “当然!”蔡采石忙答应。   无奇说道:“我昨晚上翻查了几本书,终于找到了一点线索,那个其实并不叫陶罐。”   蔡采石问:“不叫陶罐又是什么?”   林森探头过来:“难道叫茶罐?”   虽然记挂着父亲的事,以及惦记京城的阮夫人,可三个人终于又碰头在一块儿,一起断案了。   这种感觉倒是久违的妙。   无奇忍笑:“自然不是。”   林森催着问是什么。无奇道:“待会儿到了密室那里,你再下去拿两个上来,等我验证妥了再告诉你。对了,还要再拿两本书。”   林森虽不明白,但听了无奇吩咐,却在心里也涌起久违的熟悉之感,忍不住感慨道:“怪不得这些日子我总有些懒懒地提不起精神,原来是少了样东西。”   “少了什么?”蔡采石问。   林森叹息:“少了小奇的耳提面命、颐指气使啊!她好久没骂过我了,所以我没精神,就像是那马儿少了鞭子,所以不肯跑的快。”   这句话顿时引得大家都笑起来。   蔡采石更打趣道:“你想要鞭子,以后我买一根随身带着。”   到了长房屋内,林森一马当先跳下密室,顷刻果然捞了无奇要的东西上来。   无奇先接过那两本书,并不翻看,又递给蔡采石拿着。然后才取了一个陶罐,伸手向内擦了擦,举起手指头看了会儿:“你们瞧。”   在场三人一起围过来细看,春日眼尖,却见那细嫩的手指头上有很细微的、几乎可以给忽略的些许金光闪闪的宛若粉末的东西:“这、这是什么?”   无奇掂量着手中之物叹道:“这个,叫做坩埚。”   “坩埚?”仨人不约而同地重复了一句。   坩埚这种东西,市面极其少见,而且制作起来也很麻烦。只不是普通陶土制成的,而是需要稀有的黏土等物,才能铸就。   林森眨巴着眼:“这个稀罕物是干什么的?”   无奇一笑:“这种坩埚,一般是用来熔金的。”   蔡采石脸色微变:“金……难道说,这儿真的……”   “是啊,”无奇把陶罐扔给林森,挥挥衣袖:“走,找金子去!”   小书房。   大家走到里间,林森照旧对那三排书柜敬仰赞叹:“这么多书,若给我看,得看到几时。这位沈大人也算是个饱读诗书之人了。”   蔡采石也早留意了,这位沈大人的书柜都是极厚实足有两三寸的紫檀木所制,甚是气派。   无奇随便抽了一本下来,翻看了几页。转头看蔡采石正盯着自己,便把书递过去:“你瞧瞧。”   蔡采石接在手中,打开细看,不过是最普通的一本陆羽的《茶经》:“这,这怎么了?”   无奇抬头扫了眼书架,道:“这里若干册书,内容包罗万象,可就这么毫无秩序地摆放着,并没有分门别类,比如这四书却跟闲书并排,如果真是爱书如命、上任也要抬几箱子书的人,不可能如此粗心大意。”   蔡采石不由点头,又看看手中的书:“那……到底如何?”   无奇道:“之前从地窖拿上来的那两本呢?”   蔡采石忙从怀中掏出来。   无奇道:“你掂一掂。”   这要求着实怪异,蔡采石一怔,急忙照办,才上手,就发现异样!   林森在旁发愣,自己从书架抽了一本出来,看不出究竟。   春日一直从旁观看,这会儿上前也抽了一本,在手中掂量了半晌,突然奋力一撕!竟然将一本书撕成了两半!   这举动把林森吓了一跳,正要问她怎么了,春日望着手中的书:“原来如此!”   林森凑上前去,猛然间他大吃一惊,被春日扯开的那本书的书背上,纸的包角之下,竟透出一点金色!   他疑惑地上前把包角拽下来,细细一撮,表面的纸糊脱落后,一团不算很大的黄澄澄的金子出现在手上。   无奇在旁说道:“沈通判那侄儿没说谎,这沈大人确实表面清廉实则贪墨,只是他很狡猾,并没有留任何金银元宝,而是将金子用坩埚融化,然后精密细致地藏在书上,有什么比家财万贯就放在眼皮底下、而且还无人察觉更加得意的呢?”   蔡采石如梦初醒:“原来、原来竟果然是个贪墨之人。”   他又盯着面前书柜,这才明白为什么这书柜用的是坚硬的檀木,且如此之厚实!毕竟是担金子的,自然要做的极为坚实可靠。   无奇自然早就发觉了这些异常,又联系那坩埚,一猜即中。   林森不死心,忙又去扒了其他几本书,果然都有发现!望着这满屋子的书,他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感慨道:“这回,可真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了!古人一点没骗我!”   又想到那个沈通判的侄儿连杀数人费尽苦心竟不知金子在眼皮底下,而沈通判贪墨一世费尽心机却落得这个下场,实在可笑可恨可叹。   忽然听春日低声道:“嘘!有人来了!” 第178章 南下追妻   无奇等才找到那传说中的金子, 春日便听见外头有动静。   她细细一听,来的人好像还不少!   屋内几个人彼此相看,无奇低声道:“把东西先收起来。”   当即林森急忙将那撕开的书先塞进袖子里, 蔡采石把地上洒落的纸片用脚扫进书柜底下。   此刻春日跟无奇一前一后走到门口, 往外看时,却见廊下来了一队人马, 为首一位远远地看见他们, 便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蔡采石及时地从内探头出来,望着来人道:“齐司尉,是我们在此。”   原来这带人而来的,正是府衙负责此案子的司尉齐大人,见到蔡采石, 他的脸上才露出一点笑意, 拱手行礼道:“原来蔡大人在这儿……只是这两位是?”他狐疑地打量着春日跟无奇。   蔡采石道:“哦,这两位是我的好友, 路经襄州, 听说这沈府的案子,便也好奇过来瞧瞧。”   这齐司尉看无奇容貌秀丽出尘,春日却又透着娇艳, 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原来是蔡大人的朋友, 只不过这是要紧的案子,闲杂人等可不便随意进出这案发之地啊。”   蔡采石才要打个哈哈应付过去, 谁知林森听的不高兴,便道:“什么叫闲杂人等,齐司尉说话很不客气。再说我们好好地在查案,你又跑来做什么?秦知府只叫你配合我们调查,如今我们并没有请你, 你怎么就殷勤起来了?”   齐司尉才道:“这个……是底下告诉下官说有人闯入沈府,他们并没有说是两位大人,我又恐怕有事,只好带人来瞧瞧了。既然是查案自然不打紧,可不知……两位又到这沈府来,新查出什么来了没有?”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前走了一步,向着书房内打量。   林森蔡采石还未回答,无奇突然说道:“蔡兄,你刚才找到的那样东西是不是……”说到这里她假装失言之态,后悔地抬手捂住了嘴。   齐司尉一怔,忙问:“什么东西?”   蔡采石有些诧异地看着无奇,却见无奇对他使了个眼色。   不愧是跟她一同经历过生死的,蔡采石即刻心领神会,他先抬手一摁胸前某处,倒像是有东西藏在那里,忙又咳嗽了几声,支吾道:“没、没什么……没什么要紧。”   齐司尉当然注意到了蔡采石那个非但不隐秘反而很引人注目的手势,他盯着蔡采石身上,眼中隐隐透出焦灼警惕之色。   如果蔡采石不是“钦差”,只怕他立刻就要逼问、或者直接动手去抢了。   林森反应要慢些,可见蔡采石跟无奇一唱一和,他也明白过来,于是道:“齐大人,若没事儿你就先回去吧?我们还要再往这宅子里转转看呢。回头若有了要紧发现自然知会你。”   齐司尉却并不肯走,道:“还是让我陪着各位,若有差遣,也可即刻行事。”   林森竖起眼睛:“你好啰嗦!说了不用你跟着,好好的昨晚上一个囚犯,只给你们看了一个时辰不到,人就上吊死了!还能指望什么?”   齐司尉在本地也算是有头脸的人物,很少有人敢这么对他说话,被林森这般不留情面地,弄的脸上很有些挂不住。   但他竟也是个人物,竟硬生生压下气:“既然如此,那下官先行告退了。”   当即带人离开。   春日目送那齐司尉的背影,便悄悄地对无奇说道:“我去瞧瞧。你们在此,不要往别处去。”   无奇忙道:“小心行事。”   春日去后,蔡采石才对林森道:“你的话太生硬了,惹急了他怎么办?”   林森鄙夷道:“我很看不上这些地方官,当官当的像是做贼。”   蔡采石道:“少胡说!”   却又问无奇:“小奇你刚才那样做法,是什么意思?”   无奇目送春日身形消失眼前,轻声道:“你们来了这么久,跟襄州城的官儿多半都打过交道了吧?”   蔡采石道:“这是自然,府衙里上下至少见过了一大半。怎么?”   无奇说道:“评价如何?”   林森笑说:“什么评价,我才不是说了么?当官当的像是做贼……哦不对,其实也还有几个不错的。”   蔡采石却看着她道:“你怎么这么问?”   无奇低头想了会儿,说道:“本来我们都不信这沈大人贪墨,但如今既然找到了金子,坐实他贪墨之举,百姓不知,难道这襄州城里的官儿也都不知?”   蔡采石心头急转:“你是说,这襄州城不止沈通判一人贪墨,他必定是有同谋的?”   林森闻言脱口道:“同谋?”   无奇道:“这沈通判来襄州城只有两年,若无同伙,怎会如此顺风顺水,之前忙着找替罪羊想尽快完结此案……等到真凶落网,转眼间却又在密不透风的大牢里‘自缢’,我不信这其中都是巧合。”   蔡采石思忖道:“你刚才故意说我这儿有东西,就是误导幕后之人我们找到了‘关键之物’?你是敲山震虎让他们心虚?”   无奇道:“这法子有点冒险,但也顾不得了,打草惊蛇,引蛇出洞,总比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结案要好。”   林森点头:“如果这招真的有用,倒也不怕什么打草惊蛇。只是你可知道这幕后之人是谁?”   “尚且不知,不过我想,这襄州城的水恐怕比你我想象的要更深。”   “这怎么说?”   无奇皱眉,半晌才道:“我有一种感觉,漕运司运粮草的船只突然在江上沉毁,未必就是个意外!”   这句话,引得林森跟蔡采石都惊动起来。蔡采石瞪圆了眼睛:“你说什么……漕运司的粮草船?跟此案……有关?”   林森也全然惊呆。   无奇道:“你们可知道,襄州城这里负责那批粮草的是谁?”   蔡采石噤声,脸色微微变化:“先前因灭门案的时候,我唯恐沈通判有什么仇家,故而也详细查了他的履历以及案发之前所经手的事情,那批粮草……确实是他经手的。”   林森只觉着头都大了,匪夷所思:“这、这……”   无奇说道:“虽然如此,但这都是我们的猜测,不过要证明这件事也不难。刚才这位齐大人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布下了饵,倘若他们因而心虚,一定会很快有所动作。”   才说到这儿,春日从外头回来。说道:“那姓齐的在门口安排了眼线。”又道:“我看他急匆匆的,好像是返回府衙了。”   如果齐司尉也是贪墨的一员,他这一去自然是报信的。   四人面面相觑,终于林森道:“对了,这里的书怎么办?”   无奇说道:“既然要打草惊蛇,那索性就弄大些。你们如此这般……”   得了无奇的叮嘱,蔡采石便索性大张旗鼓传了些士兵们前来,吩咐,将沈府里的所有箱柜等,都即刻抬到钦差们所住的贤良祠,包括府内的一应陈设,不论贵贱,都要收纳运走,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所有的书籍,也统统收于箱笼,尽数抬走。   无奇吩咐这么做,无非是想要那暗中窥察的人猜不透他们真正要拿走的是什么,所谓的衣物布匹乃至摆设等物,都是给那些藏着黄金的书打掩护的烟雾罢了。   毕竟倘若只把书运走,明晃晃的一枝独秀,盯梢的人自然会对书籍心生怀疑,如今一并弄走这许多东西,他们反而会不以为然,毕竟先前也扬声说过,沈府的物件要一概入官的。   林森跟蔡采石打起精神督促监管,像模像样地指挥着一样一样地点算“入库”。   那些负责抬箱笼的差人们,有的只觉着那装书的箱子颇重,但人家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这书籍矜贵沉重些也是有的。   这一番折腾,直到傍晚时分才算消停。   众人也都累坏了,可林森跟蔡采石两个人的精神却异乎寻常的好,比起先前他们两个在这城内“单打独斗”,如今有了无奇在旁坐镇,顿时“如虎添翼”起来,就如同有了无尽希望似的,纵然累些也心甘情愿。   当天晚上,无奇跟春日便留住在贤良祠。   林森兴致高昂,竟不怕劳累,亲自去置买了当地的特色吃食回来,大家便在堂下围着桌子吃了一顿迟来的团聚晚饭。只不过因为都知道今晚上恐怕不平静,所以并没有喝酒。   饭罢,林森抚着肚皮说道:“总觉着我进襄州城迄今为止,才吃了第一顿称心如意的饱饭。”   蔡采石笑道:“你是酒不醉人人自醉,醉翁之意不在酒。”说着就看了无奇一眼。   “你们安静喝茶吧。”无奇正在品尝松针茶,却见那茶叶长条紧直,在杯中根根直立,清爽可人,凑在鼻端闻了闻,又有一股独特奇香,入口滋味却醇厚难得,无奇便道:“我一定得带几包回去送人。”   林森也道:“还有那襄城黄酒,来的这些日子,为了正事我硬是一口没尝,想必也是好的,回头也带几坛子回去。”   春日便笑道:“在这吃吃喝喝上,你们倒真是不谋而合。”   大家喝了茶,又说了会儿话,无奇便先回房安置。   因担心有事,宁儿还是留在了先前的宅子里不曾带来,春日陪着无奇进了卧房,说道:“我虽然安排了人,但毕竟这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今晚上倘或有事,你务必跟在我身旁。”   无奇点点头:“有劳姐姐费心。”   春日望着她,本还有一件事要说,但此刻山雨欲来,又何必多说别的让她忧心。于是道:“忙了一整天,你且快歇会儿吧。今晚上还指不定如何呢。”   无奇虽猜到这一招引蛇出洞可能会有些风险……也曾这么跟蔡采石林森说过,但却没想到,所谓的“风险”,竟超出了她的预料。   当天晚上,子时还不到,襄州城内幕后势力已经开始行动了。   无奇朦朦胧胧地睡的正沉,隐约听见些微声响,起初还以为是做梦,大概一刻钟左右突然醒悟,便忙从榻上爬起。   她扭头看向窗外,隐隐地似乎有火光闪烁,侧耳细听,叮叮当当,是兵器交加发出的响声。   无奇忙跳下地,匆匆穿了鞋子,拉了一件外裳披起,正要去开门,门却给推开,是春日跃了进来。   一眼看见她已经起了,春日忙拦住:“别出去。”   “怎么了?”无奇忙问。   春日皱眉道:“之前有几个人悄悄地潜入进来,偷偷摸摸的大概是想找你说的那东西,有的人身上还带着利器,我便叫人将他们都拿下了,大概是惊动了外头的人,如今他们已经在调动兵马。”   “调兵?”无奇惊问。   如果到达调动兵力的地步,那就证明今夜发生的事,跟襄州知府、守备,都脱不了干系!   春日说道:“所以你不要出去,先让小蔡小林子他们应付,我想,总不至于……他们真的敢做到谋杀钦差的地步。”   春日本觉着事情未必会真的到达鱼死网破的境地,但没想到她竟一语成谶。   外头的士兵们将整座贤良祠都包围了,有人便来敲门。   林森跟蔡采石早有准备,命人开了门,却见从门外走进来的除了齐司尉外,竟有襄州城的秦知府大人。   蔡采石心头突突乱跳,面上却还淡笑着行李:“知府大人为何夤夜前来?可是有要紧事体?”   秦知府大概是有恃无恐,又见面前只有蔡林,以及其他几个无足轻重的侍卫,便带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倒也没别的事,”秦知府笑的有些高深莫测:“本官只是听说,两位大人白天在沈府找到了新的……东西,不知是何物?”   蔡采石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原来大人是为此事,本来我们想着明儿就去跟大人禀明的。”   “哦?”   蔡采石看向林森,林森从袖子里掏出之前揭出来的那团金子:“大人请看。”   黄金在烛光下发出刺眼的光芒,秦知府的眼睛直了直:“这……你们真的找到了?”   蔡采石道:“是啊,这便是从沈府找到的,原来沈大人真的是个贪官,这个,知府大人事先莫非不知道?”   “这、”秦知府的唇动了动,问道:“只有这一块儿?其他的呢?”   蔡采石笑道:“其他的自然也有,不过还请知府大人先回答我的问话。沈通判在您的眼皮子底下贪若硕鼠,大人竟丝毫不知?”   林森慢慢补充一句:“而且令人越发不解的是,沈通判到底是从何处贪来的这么大笔的金银。”   秦知府的眼睛微微眯起,他看看蔡采石,又扫向林森,半晌才呵呵笑道:“如果……沈大人的那些金银如今都落在两位手中,两位又瞒的如此……难不成两位是想直接把这笔钱吞掉吗?”   林森眉头一皱。   蔡采石却不露痕迹地笑道:“这个嘛,我们原本也没想到竟有这么多,但职责所在,这钱自然不敢私藏。”   秦知府闻言只当又遇到了一个小贪官,眼珠一转笑道:“没想到蔡大人的胃口也不小,令尊乃是礼部尚书,尊兄又是驸马之选,如果蔡大人也能富可敌国,自然是锦上添花,若蔡大人有意……我倒是可以成全,当然,大人也要成全我们才是。”   蔡采石便道:“愿闻其详。”   秦知府因自诩有两手准备,便不怕他,因笑道:“有道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沈府找出来的这笔钱,一切都归两位大人,我们不取一毫。当然,沈府灭门案,自然也要解决,所谓沈通判贪墨之事,一概不提,这样既能保全沈大人的清誉,也能让这笔钱悄而不闻地入两位大人囊中,不知意下如何?”   毕竟蔡采石出身名门,父亲贵为尚书,兄长又将是皇亲,如果能够巴结上这位,以后他们自然更加如鱼得水。   林森心里已经起火,可也知道蔡采石在套路秦知府,便只强忍。   蔡采石装模作样地:“知府大人快人快语,倒是让我颇为惶恐,可就怕这笔钱留着烫手。”   秦知府不解:“怎么烫手?”   蔡采石说道:“就如同……那批在江上失火坠毁的往梁州的粮草一般烫手。”   这话一出,秦知府脸色骤变:“你……”   林森听他说了出来,便跟着问道:“秦大人,那批往梁州的粮草就是沈通判生前经手的,偏无缘无故在江上出事,你们生财的诀窍是不是就在此中?”   灯影下,秦知府的脸色阴晴不定,终于他问道:“你们……你们到底想要怎么样?”   蔡采石盯着他道:“秦大人为何不反驳,这是承认了那批毁掉的粮草跟你有关吗?”   “我……”秦知府的目光闪烁,他本想辩解,可又一想,何必如此费事。于是最终看向蔡采石:“蔡二公子,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还想劝说,谁知他身后齐司尉已经也忍不住了:“大人,何必跟他们废话!如果顺了我们,大家自然一路,若是不从,这儿可是咱们的地盘,还怕他们两个毛头小子?绑起来往江里一扔!让他们称为鱼虾的饵食就是了!”   林森见对方已经图穷匕见,心中的气再也按捺不住:“混账东西!那可是军粮,北地救命的粮草,你们竟然也敢下手!倘若朝廷兵马缺衣少食落败,你可知多少百姓会因而遭殃,边境更将岌岌可危?你们还是不是启朝的官儿!”   但这番话,对早已经利欲熏心毫无良知之人而言,显然是不痛不痒的。   秦知府淡淡道:“没了这批粮草,自然有别处的运到,就算运不到难道他们不会自己想法子?何况北边败了,跟我们有何关系……总不会立刻打到这儿来……”   林森恨不得上前以拳痛击。蔡采石拦着他:“若我们不从,秦大人是想杀人灭口了?谋害钦差,你可知是何罪?”   秦知府笑道:“只怕要让二公子失望了,本来觉着您是蔡家的人,所以想保全你的,只是你既然冥顽不灵,我也少不得得罪尚书大人了。可就算是杀了您,朝廷也不会治我的罪的。何况往上报的时候,只说一个‘意外身故’就是了。”   蔡采石冷笑道:“只怕清吏司的人不是这么好糊弄的。”   “那就叫他们再派人来查,”秦知府笑的胸有成竹:“我这里山高皇帝远,而且我们也不是朝中无人……”   “你们朝中的人又是谁?难道比得过瑞王殿下?”林森道:“如今瑞王殿下监国,殿下英明,自然不会放过你们这些禄蠹。”   秦知府越发大笑起来。   林森跟蔡采石却不明为何,只见秦知府笑罢,得意洋洋地说道:“原来你们还指望瑞王殿下呢,呵呵,我不妨再告诉你们一件事,漕运司的船出事之后,当时有御史弹劾漕运司郝四方督办不力,当即刻革职严惩以儆效尤,瑞王执意要保此人,因而惹怒皇上,已经撤去他监国之职,命他在府内自省了。”   林森跟蔡采石都不知这消息,双双愕然。   然而,屋内的无奇也听了个清楚。   她蓦地看向春日,春日低声道:“本来我想告诉你……可又怕你担心。”   无奇深深呼吸,只问道:“如今朝廷里一日不能少了王爷,这会儿他退了,谁来主持大局?”   春日道:“你有所不知,这不是单纯的御史弹劾,是有人趁机想要你父亲的命!其实他们也不是针对郝四方,而仍是冲着王爷去的,他们知道王爷绝不会容许郝司长有事,毕竟当时王爷就曾因你跟皇上闹僵……郝大人只是他们针对王爷的手段而已。”   无奇咬唇:“他、他明知道还中计吗?”   春日见她又是烦恼又是忧虑,却微微一笑:“你总该知道,王爷为了你是什么都肯做的。”   “不是,”无奇摇头:“如今北地战事正紧,朝中也是风起云涌,我担心王爷退了后,内忧外患的,如何开交?”   比如像是此刻他们要面对的秦知府等,因知道瑞王已经不再监国,所以才敢跳的如此之高之狂,肆无忌惮。   与此同时,外头林森愤然骂道:“无耻之徒!你算什么朝廷官员,上不知忠君为国,下不知体恤百姓,反而大肆中饱私囊,发国难之才,简直比禄蠹都不如,你、你……”   连林森都不知该怎么形容这等人了。   齐司尉道:“大人,别跟他们啰嗦了,不如且动手吧?”   秦知府惋惜地看了蔡采石一眼,大概是觉着失去了跟蔡瑾玄搭线之人,却点点头道:“既然他们这么不识好歹,就成全他们吧。”   齐司尉一挥手,从他身后门外冲进两队人马。   这些人蜂拥上前,但却并不是向着蔡采石林森去的,而是将秦知府齐司尉围在了中间。   两人皆怔住,不知这是什么情况,正在此刻,就听有个声音道:“区区襄州小城,妖风却大的很。若不亲临,怎能看到这么精彩的戏呢。”   门口的辉煌灯火之中,若干内侍簇拥之下,有一道明锐端肃的皎然身影缓缓出现。   屋内无奇在听说要动手的时候,已经急的要去开门,突然间听到这个声音,浑身突然僵住,她愣在了原地,不敢置信。   只听春日在身旁松了口气般的悄声道:“你别怪我又瞒着,我不敢坏主子的事儿而已。” 第179章 亲你   这突然驾临之人, 长眉星眸,龙章凤姿,竟然正是瑞王赵景藩。   无奇原先还满怀忧虑, 可听到他的声音后, 突然间所有千头万绪的忧愁皆都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突如其来的排山倒海似的欢喜,心也像是刚跑了一段急路似的突突乱跳。   此刻外头, 那秦知府兀自不知大祸临头, 他自以为身为襄州的地头蛇,背后又有靠山,自然呼风唤雨,为所欲为。   听到身后有人说话,还很不忿而恼怒地回头, 但当看见从门外走进来那人的时候, 秦知府突然间脑中一片空白。   虽然是地方大员,也曾是进过京的, 但瑞王殿下的金面, 却不是一般人能见到的。   所以秦大人并不认识堂堂瑞王赵景藩。   但纵然不识,只看着那张脸,却已经叫人误以为是神仙降落都门, 也不知是灯火之光, 还是他遍体自带的金光,简直让秦大人觉着自己的眼睛都要给闪瞎了。   世上怎会有这般出色的美人儿。   对于美色的先入为主, 让秦知府竟没顾上留意来者的身份。   幸而他旁边的心腹还算有几分清醒,在看到赵景藩身旁内侍打扮的几个人后,猛地哆嗦了一下,叫道:“大人!”   这一声总算唤醒了秦知府,他定睛一看, 瞧见瑞王身上的蟒绣王服,顿时也狠狠地打了个激灵。   又扫了眼来者那世间难得的姿容,秦知府已经明白了来者何人。   瑞王进门的时候,在他身旁的除了昔日瑞王府的跟随外,却还有几个面生之人。   不过在所有人之中,有一张脸孔无奇是有些“熟悉”的,这赫然正是先前春日请着带着探沈宅的那位范先生。   无奇定了定神,好不容易将视线从瑞王的面上转开,回头看向春日:“怎么那个范先生跟着王爷身旁?”   春日笑道:“他原本是知府衙门里的一名刑事主簿,是王爷的人。”   “原来他是府衙的人……怪不得对那案子甚是清楚。”无奇微怔之下,又想到这范先生既然是瑞王的人,今晚上却随着瑞王现身,那自然是意味着从此不必再藏匿了。   也是,今夜阴差阳错,这秦知府自投罗网,而这襄州城的帐,也该细细地算一算了!   她本来正有些担心惹翻了秦知府,光凭着蔡采石跟林森这清吏司的招牌只怕压不住这些地头蛇,没想到错有错着,瑞王殿下竟然在关键时候亲临,这自然就不怕了。   无奇思忖之间,外头秦知府众人已经战战兢兢地跪地接驾:“不知王爷、亲临,下官死罪。”   蔡采石跟林森两人也没想到瑞王会到,两人先前也正有些紧张,如今看见瑞王,就如见到了家长的孩童似的,感觉总算有了依傍,赶紧也冲上前跪拜迎驾。   瑞王揣着袖子,斜睨地上的秦大人,淡淡道:“你确实是死罪,不过,可不是因为不知本王亲临这么简单。这大半夜的秦知府明火执仗地,是想干什么?”   秦知府猛地一抖:“下官、下官不过是因为……因为,此中有个误会……”   他急着要找个借口,一时却编不出来,只有汗滚滚而下。   可知府大人旁边的齐司尉却也知道,刚才秦知府已经把底儿都爆了出来,本来仗着只有两个清吏司的毛头小子在这里,事后尽数杀了沉入江中就是,也不怕他们知道什么天大的秘密。   他们在地方上作威作福的惯了,谁能想到远在京城的王爷竟也来凑热闹?   瑞王又看向蔡采石跟林森:“秦知府说不出来,不如你们替他说吧?”   林森正憋着一肚子火呢,见瑞王发话,他便即刻道:“王爷,您来的正好!”   林大公子也不管瑞王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便把刚才秦知府自己说的那些内情一一都说明了,什么对军粮下手,什么要杀人灭口,什么又说他们朝中有人之类。   然而瑞王一边听着,一边抬眸看向他们身后的那关着的房门处,很有些心不在焉之色。   这襄州城的事情他在没进城之前就知道了七七八八,这其中有春日的回禀,也有范先生等心腹的禀奏。   如今他在意的是心里牵挂的那个人,怎么竟不见露面呢?   在房中,春日却也正悄悄地跟无奇道:“你刚才不是要出去么?怎么这会儿又停了?”   无奇咽了口唾沫,嘿嘿笑了笑:“我、我也不知道……大概很久没见着王爷了,倒是有点紧张。不过现在王爷在处理正事,还是别打扰,等他弄完了再见不迟。”   春日笑道:“那也由得你。”   正说到这里,只听到一声惊呼乍起,然后便是惨叫的声音传来!   无奇惊的心弦一紧,顾不得再等什么“处理正事”,猛地将门打开冲了出去!   却见前方灯火之中,有一道人影正缓缓地倒下!   无奇惊心之余目光都乱了,刹那间几乎看不清那倒下的人是谁。   但慌乱的眼神扫视了一回后,总算发现蔡采石跟林森都站的好好的,那倒下的人也看到了,正是之前的齐司尉。   原来齐司尉见事已至此,恐怕无力回天,不如破釜沉舟拼上一拼。   只可惜他委实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瑞王身边的人,才跳起来,还没有往前一步,就已经给侍卫拦截!   王爷跟前竟敢挥刀,那些侍卫们自然毫不留情,不过是转眼之间,齐司尉已经轰然倒地,身下暗色的鲜血蜿蜒流出。   旁边的秦知府虽然坏事做尽,但看到人死在跟前还是头一次,且是自己的同党,简直是杀鸡儆猴的功效。   他吓得大叫一声!面如土色,几乎晕厥。   无奇稍微松了口气,再抬眸,却见就在自己的正前方,那道天底下独一无二的身影也正依旧的卓然而立。   不过相比较周围众人,瑞王的眼神自始至终都没有变化,因为他正静静地看着才露面的无奇。   四目相对,赵景藩不禁微微一笑,他转头对身旁心腹吩咐了一句,便不由分说地迈步往前走过来。   剩下众人之中林森一怔,回头看见无奇站在台阶上,便拉了拉蔡采石的袖子:“你瞧!”   两个人齐齐转头,却见无奇在那里踌躇了会儿,终于还是跳下台阶,直奔瑞王身前。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无奇张开双臂抱住了瑞王。   赵景藩本也有此意,谁知竟给她抢了先,可见无奇也是挂念他甚。   瑞王不禁低低笑了两声,顺势也将人抱紧了些,带笑低语:“好啊,这可是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么?”   无奇靠在他怀中,并不觉着羞怯,只觉着喜欢,若不是还有些分寸,倒是要狠狠地亲他两下。   闻言便道:“王爷你怎么悄而不闻地跑到这儿来了?”   赵景藩哼道:“谁叫你先跑来了?”   无奇忍不住的笑,又忙抬头看瑞王的脸:“数日不见,王爷似乎清减了。”她不由自主地抬手抚向瑞王的脸上。   瑞王微笑着垂眸看她,温声道:“总算还有点良心。可见没白往这儿跑一趟。”   正在这时,只听春日很低的咳嗽了声。   无奇一怔,这才稍微恢复了些理智,忙歪头往瑞王身后看了眼。   却见虽然瑞王带来的那些人大部分正有条不紊地做事,但蔡采石跟林森两个,却正跟两只好奇的幼猫似的,不约而同地瞪着眼睛看着这里。   这两位虽然早知道瑞王跟无奇有情有意,但如今亲眼见到这般“郎情妾意”,还是让两人“大开眼界”,几乎忘了正事。   给无奇一瞅,两人才匆匆忙忙欲盖弥彰地各自扭头,顾左右而言他。   无奇脸上微热。   她定了定神便对瑞王道:“这可是关乎一州的大事,有地方大员参与其中,而且还牵扯了往梁州的粮草,实非等闲,王爷还是先处置正事为妙。”   赵景藩握住她的手,想让她陪着,又见时辰不早,便道:“你先入内歇息,本王料理妥当即刻回来。”   无奇却又心有灵犀地说:“要不要我同王爷一起?”   赵景藩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地亲了一下,才道:“你做的已经够多了,剩下的交给本王就罢了。”   这句话,比多少甜言蜜语更让无奇心里熨帖。   当下兵分两路,瑞王自带了蔡采石林森,以及秦知府等回了知府衙门。   这一去,足足处置了大半宿。   无奇本来立志要等瑞王回来再睡,谁知等来等去终究不来,春日派人悄悄地去打听,知道时候还早。无奇捱不住,到底睡了过去。   直到清早,天色微明。   朦胧中,无奇似乎听到外头起风了,刮在窗户上呼呼作响。   无奇还未醒,只恍惚想:“王爷穿的好像不多,这里的气候又跟京内不同,别挨了冻,得叫春日姐姐给他送件大毛衣裳才是。”   正在胡思乱想,便觉着脸颊上稍微痒痒,仿佛给什么蹭了蹭。   无奇只当是头发丝撩着了,便伸出手轻轻地抓了抓。   刚要翻个身,又想起刚才心里盘算的事,便闭着眼睛唤春日:“姐姐……”   才低低叫了声,鼻端却嗅到一股仿佛松木的淡淡香气,夹杂着一点像是高高雪山上的寒泉那样的甘洌冷气儿。   无奇怔了怔,双眸微微睁开,朦胧中看到瑞王那张俊美无俦的脸竟近在咫尺。   “王爷?”无奇又惊又是意外。   她低呼了声,刚要起身,却给瑞王轻轻地摁住肩头:“别动,再睡会儿吧。”   他也听春日说了,无奇几乎等到寅时。   无奇顺势倒下,扫了眼外头,又笑问:“天亮了吗?是忙了整宿没睡?累不累?”   瑞王道:“不打紧,已经习惯了。”   难怪秦知府有恃无恐,这襄州城中的势力盘根错节,虽然瑞王之前早有安排,但要从上到下撕撸清楚也非易事。   虽然忙了整夜,大体上控制住了局面,但仍是不能掉以轻心。   瑞王先前回来,只吃了一盏茶,重新洗了手脸换了衣裳,他本是该去补眠休息的,可心里惦记着无奇,便仍是先过来这边。   幸而因为先前接手监国,瑞王也习惯了这样殚精竭虑日理万机,早起少睡的,却仍能撑住,暂时并不觉着如何。   何况先前还有思念成疾,如今人在跟前,竟觉万事都足。   无奇看赵景藩虽然笑容和煦,眼神明亮,可那俊美的脸上仍是有些许憔悴之色,不由心头一软。   又往外看了眼,悄无声息,无奇便往床内挪了挪,在外头空出一块:“你上来吧。”   瑞王大为意外,不晓得她是何意:“嗯?”   无奇到底还有点不好意思:“别瞎想,只是让你躺着休息会儿,要不然我先下去。”   瑞王总算明白过来,立刻含笑道:“那你也不许动。”   当下即刻俯身脱靴,果然就在无奇身侧躺下了。   这还是两人头一次这样肩并肩地躺在一处,虽然是无奇主动开口邀约,但此刻瑞王就在身畔,这种感觉却异样的很。   尤其是她的心,跳的如同有个人躲在里头打鼓,响声震天,她简直怀疑瑞王都能听见!   无奇不敢让自己乱动,更加不敢乱想,只悄悄地缩了缩身子,想再往内一些。   谁知袖子才动了动,手便给牢牢地握住了。   无奇猛地一抖,只听瑞王道:“你在想什么?”   “没……没想什么啊。”无奇回答,声音竟有些莫名的颤。   瑞王转过头来,望着她道:“平平……”   无奇生生地咽了口唾沫,慢慢地看他一眼,又不敢多看。   毕竟这张脸简直叫人意乱情迷,她知道自己定力有限,生恐把持不住,赶紧又回头朝上:“干吗?”   只听瑞王道:“你怎么不问本王在想什么?”   无奇眨了眨眼,总算问道:“那……王爷在想什么?”   窸窸窣窣,是他靠近了几分。   “本王……”赵景藩的声音近在耳畔,入骨三分而能绕她心房三日地响起:“想亲你。”   无奇窒息了片刻。   终于,她慢慢回头对上瑞王的凤眸。   “我……”心虽然仍在狂跳,但无奇咽了口唾沫,神魂颠倒而又发自内心地说:“我也想。” 第180章 力挽狂澜   襄州这边的事情真正平定, 已经是七天之后了。   对于将军用粮草擅自变卖的事,秦知府以及参与同谋之人供认不讳。   之前从襄州这边运走的粮草,也都是伪造的, 都用些别的东西充数而已, 是之前的沈通判买通了漕运的主事人,然后商议好了船行半道便放火烧船, 因为是在江上, 就算没烧光的“粮草”也都沉入江中,可谓毁尸灭迹的一招好棋。   他们自诩事情做的万无一失,谁知仍是逃不过法网恢恢。   本来无奇以为秦知府等之所以敢如此,无非是利禄薰心所致,但在瑞王的彻查之下才知道, 这其中竟还埋藏着更险恶的目的。   毕竟就算再怎么贪得无厌, 寻常的官员仍是不敢去碰军需之物的,尤其是北地战事正吃紧的时候, 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秦知府跟沈通判等之所以敢如此, 背后却竟是有人撑腰、指使的。   他们的目的就是想要北地没有足够的粮草支援,最好……是坐镇北地的秦王赵景华因而吃了败仗、当然死在那里是最好不过的了。   是什么能让地方官员胆敢针对本朝郡王?   那自然是能跟郡王相抗衡的人。   无奇在听到赵景藩说到这里的时候已经猜到了。   她问:“你是说……难道是皇太孙那边的人?”   本朝之中,能够跟秦王赵景华平分秋色的, 除了瑞王赵景藩, 自然就是皇太孙赵斐那边的势力,毕竟太子虽殁, 但皇后母族跟太子妃李氏的家族,可都是追随赵斐的。   瑞王黯然道:“他们所谓的朝中的靠山,就是皇后,而指使他们这么做的,是户部程侍郎。”   “怪不得这些人竟有恃无恐, ”无奇咬了咬唇,又怒又惊:“他们这跟卖国有什么区别?要是秦王真的……可恶!”   太子赵徵在的时候,还能压制这些人,但赵徵一去,赵斐年纪还小,而那些人又急着要推赵斐上位,自然就把秦王赵景华以及瑞王都看做眼中钉一般,竟越发的不择手段。   然后她又看向瑞王:“你、你想怎么做?”   倘若是秉公处置,当然简单。   但是程侍郎等人偏是赵斐那一边的,如果真的要一一剪除,自然又会有人怀疑瑞王有私心。   毕竟先前朝野之中对于瑞王殿下继位的呼声也颇高,如今瑞王因为郝四方的事情给牵连,又在这时候揭出程侍郎等人的为非作歹,很难不让人怀疑瑞王是想背水一战,趁机上位。   至少皇后跟太子妃那边一定又会疑虑重重不肯放过的。   赵景藩看向无奇:“你说,本王该怎么做?”   无奇眉头微蹙:“王爷怎么问我?这种大事……”   “这是家事,可也是天下事,而我曾答应过大哥要照看斐儿的,”赵景藩默然说罢,仍是望着无奇:“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这两句话,正如无奇担心的一样。   如今瑞王显然正是处在两难的境地。   可他既然问出了这句,就代表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主意,不然的话,他大可不必跟无奇挑明说出此事,自己早默默决定了。   无奇笑了笑:“其实很简单。”   赵景藩诧异:“简单?”   无奇点头道:“王爷只管想想看,是天下事重要,还是家事重要。”   赵景藩微微一震:这道理他其实很知道,但他仍是过不了心头那一关。   天下事自然比家事要重,但如果解决了赵斐身边的那些人,势必会伤害到皇后、甚至太子妃!这可不是赵斐一个人的事,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太子妃不会原谅他,皇后也不会原谅他,而赵斐……他未必会懂瑞王为何这么做。   或许,因为这个,瑞王更会失去了辅佐赵斐的资格。   因为赵斐心中永远都会记得这件事,是瑞王剪除了那些“辅佐”他的人,而且是他的亲戚们。   皇太孙毕竟还小,就如同当初李公公说的,皇太孙的确很亲近赵景藩,但一个瑞王比不比的过他的母妃呢?   答案在瑞王心里是肯定的:绝对比不过。   所以只要瑞王选择了利用襄州这边的事情扳倒京城程侍郎等的势力,就等于开始跟赵斐敌对了。   而跟赵斐敌对,则是对不住他当初对于太子赵徵的允诺。   沉默之中,只听无奇说道:“或者……”   “或者什么?”   “或者王爷只要再去想想,倘若太子殿下还在,他会怎么做。”   瑞王的双眸微微睁大了些。   是啊,他被困其中,却怎么竟没想到,如果是太子赵徵面对这种情况,他会怎么做。   诚然,赵徵是有些心慈手软的,有些事情甚至还得瑞王帮他拿主意做决断。   但同时赵徵又是个很合格的储君,只要是事关天下大事,他绝不会马虎分毫。   尤其是这种贻误军机很可能会引发边关动乱之事。   他绝对是容不得某些祸国殃民之人存在的。   无奇看着瑞王:“太子殿下是让王爷照看皇太孙,并没有让你一味地纵容忍让,如果你真如此,任由那些谗佞之人围绕皇太孙身旁,将来他会成为什么样的人?王爷自然明白。假如真的那样,王爷才真正的无法对太子殿下交代呢。”   一语点醒梦中人。   赵景藩笑看无奇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只有平平最懂我心。”   无奇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我也送王爷一句话。”   “什么话?”   “——‘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是出自《孟子·公孙丑上》,大略之意为:躬身自省若觉着理亏,虽然面对平头百姓,我难道便不心虚羞愧吗?若是理直气壮,就算面对千万人,我也是勇往直前。   这一句话,却实在很合瑞王此刻的处境。   “受教了,”赵景藩哈哈一笑,低头在无奇的额头轻轻地亲了下,道:“人家都说‘妻贤夫祸少’,看样子,以后本王可以高枕无忧啦。”   瑞王一旦下了决心,行事便雷厉风行。   一方面他派人护送蔡采石先行进京,递送秦知府等人的口供回清吏司,一方面又命人陪同林森一起,押解秦知府等要犯启程。   让蔡采石跟林森出面,也是之前清吏司派了他两个过来调查,师出有名,表面上让人挑不出错,而兵分两路,也是务要做到不出纰漏的意思。   至于运送梁州的粮草,在赵景藩到襄州之前就已经在操办,又紧急从江南三州调拨了一批粮草运送北地,希望可以一解燃眉之急。   事情不幸被赵景藩料中了,先是带了口供文书的蔡采石在将到京城的时候遇袭,幸而随行保护的都是王府侍卫,折损了好几名侍卫,才终于杀出重围。   此后又传来消息,林森一行人投宿客栈之后,当夜客栈失火,众人仓皇之中只顾求生,秦知府等几名要犯未能及时抢救,竟殒命在火海之中了!   京城,南门外。   蔡流风已经迎着风雪等了将近一个时辰,他身旁众人已经劝了多次,他只是不肯回城等候。   按照行程估算,今日是蔡采石回京的日子。   先前虽得到消息说蔡采石并无大碍,但毕竟是兄弟情深,蔡流风关心情切,竟不顾劝阻,亲自来城外迎接。   风雪凄迷,看不到远处的情形,只听见马蹄声响,众人精神一振,有几个忍不住走上前去,明知看不清,却还是竭力往前方张望。   不多时,一匹马儿从风雪之中奔了出来,马上的人正是韦炜,他翻身下地,道:“已经见到二公子,最多一刻钟就能到。”   蔡流风点了点头:“有劳。”   说话间,耳畔已经传来了车马的响动,很快的,一辆马车在风雪飘摇中出现,车内的人探着头,当看到路边那道熟悉身影的时候便叫道:“大哥!”   蔡流风听到这叫声,脸上的笑容稍纵即逝,那边蔡采石也早迫不及待从马车上跳了下地,只是他身上带伤,行动到底有些不便。   蔡流风扶住了蔡采石,将他上下打量了一回,终于轻轻地在他的肩头拍了拍,难得地温声道:“回去再说吧。”   蔡采石却见哥哥的衣袍跟风帽上都扑了好些雪,简直如一个雪人似的,便知道他等了很久,忙抬手给他掸去身上雪,一边道:“哥哥何必在这里苦等。”   蔡流风看了眼那依旧风雪交加的来路:“不过是早一点儿见到早好罢了。”   采石只以为是说自己。   众人进城,回到吏部,侍从奉了滚热的姜水给众人驱寒,蔡采石洗了手脸喝了汤水,靠着火炉,这才舒了口气。   当即便将前往襄州的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了蔡流风,又道:“多亏了小奇去的及时,不然的话我跟小林子只怕都给埋在沈府的那密室里不见天日了……”   蔡流风垂了眼皮,是为掩住眼中的异色:“在清吏司这么久了,还是这么冒失。要是没有人去救你们呢?”   蔡采石笑道:“其实我知道小奇接到我的信后一定会去的,她若去就无碍……果然如我所料,不过这次委实吃了大亏,以后我们行事自然得越发谨慎。”   他倒还懂得反躬自省。   “你知道就好。”蔡流风淡淡道。   “对了,”蔡采石又拿出带回来的秦知府等的口供,“详细都在这上头了,哥哥看过便知。”   蔡流风接了过来,却并不忙着看,只对蔡采石道:“出了这趟差,家里也惦记的很,如今既然已经交接,你且回家去一趟吧。免得太太总为你担心。”   蔡采石虽然也念着家里,但毕竟在清吏司历练了这么久,自有气度并不着急,只道:“哥哥若有吩咐只管说,我不忙回去。”   “让你回你就回,”蔡流风说完后,却又一思忖道:“还有一件事我先告诉你,你不在家这段日子,太太曾经有意要把那个……荫廷侯的女儿许给你。”   蔡采石听得一愣:“荫廷侯……啊?!庞姑娘?”   “你好像跟那女子见过?”蔡流风问。   “当初在秋浦、曾见过的,不过……”   “不过怎么?”   蔡采石挠挠腮有点不好意思:“我当时对她印象颇佳,那位黄夫人也显得很慈蔼贤良,可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我才知道小奇说的对。”   “小奇?”蔡流风下意识问了这句,才又有点后悔,他本来不该对无奇的事情再多生一点好奇心的。   蔡采石却不知兄长的心情,只道:“是啊,当时在秋浦的时候小奇就说那位黄夫人非同一般,叫我留心点之类的。我还觉着她多心了……可后来,经过咱们家里发生的那件事后……对了哥哥,娘总不会给我把亲事定下了吧?”   “本来是要定的,”蔡流风不动声色的:“我觉着、那女孩儿不是良配,于是私下跟爹说了,后来太太就没再起这个念头。”   那位荫廷侯的遗孀黄夫人手段高明,不知她怎么撺掇的白夫人,夫人居然想让蔡采石娶那庞小姐。   只是蔡流风看的出来,这位夫人心计太深,不过是看中了蔡家的权势罢了,而且那位小姐也不像是什么贤良之人,先前还欺压过无奇。   蔡流风原本担心蔡采石对那庞小姐也有意思,可刚才听蔡采石的口风倒是跟自己的主意一样,心里这才宽慰。   因为就在蔡流风出主意,让白夫人拒绝了这门亲事后,黄夫人却如往常一般来往,毫无异色,就像是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似的,让白夫人很佩服她的涵养。   果然蔡采石松了口气:“多亏了哥哥,不然的话我真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蔡流风道:“你不觉着我是在阻断你的姻缘就是了。”   “那怎么会,哥哥跟小奇一样,都是为了我好,我岂会不知道?”蔡采石说的话里,三句不离无奇。   蔡流风默默地叹了口气,说道:“行了,赶紧回府去吧。”   蔡采石答应着起身刚要走,突然想起林森的事情,便道:“哥哥,你怎么不问我小林子他们如何?”   “哦,他们应该也快回来了,自不必问。”蔡流风头也不抬地说。   蔡采石有点疑惑,虽然他带回来的口供很重要,但更重要的却是人证,如今连他都在路上听说林森押解的犯人都在客栈里给烧死了……怎么蔡流风一个字也不问?好像还不是很关心。   毕竟,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既然有人连他都不放过,那么那客栈走水,当然也不会只是个巧合而已。   是有人暗中想要把跟襄州有关的一切都抹除掉!   在蔡采石疑疑惑惑地去后,蔡流风定了定神,这才把他带回来的口供等都看了一遍。   用了半个多时辰便看完了所有,蔡流风将案卷等搁下。   脑中一空的瞬间,蔡流风方才聒噪的那些无奇如何找到并救了他们,怎么设计诓骗贼人现身,如何发现那书柜中的蹊跷等等……等蔡流风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居然又想到她身上去了。   抬手揉了揉眉心,蔡流风淡淡一笑。   他们两人,不过是……   有缘无分罢了。   蔡流风并没有立刻将证供呈上,这让已经收到风声并准备群起而攻之的那些人大为失望。   又过两日,他们的气已经有些泄了,忍不住派人主动前来质问。   这天,皇帝难得精神好了些,例行早朝。   朝堂之上,蔡流风便将蔡采石从南边带回来的证供呈上。   起先因瑞王殿下已经不在朝中,一应卷宗都会先递送给六部尚书共同审议。   李太监将证供转递给皇帝,皇帝看了几页,灰色的眉毛皱紧,冷道:“给各位大人看。”   李公公忙又转给几位尚书传阅。   此刻天不亮,金銮殿上虽灯火辉煌,却仍驱不尽那幽淡的暗夜之色,各位大人的脸色也在灯影中变幻莫测。   轻微的咳嗽声响起,皇帝问:“各位爱卿觉着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兵部林尚书欲言又止,礼部尚书蔡瑾玄也未发一语,只有吏部的周尚书说道:“皇上,私吞军需粮草,乃是诛九族的死罪,且犯案的竟还是地方官员,必当严惩才可。”   林尚书点点头。   但周尚书话音刚落,便有工部出来反对,只说口供未必是真,若没有人犯到场,不能轻信。   毕竟如今人人都知道那些人犯等都在半路给“杀人灭口”了,除非是包青天可以审鬼。   户部任侍郎甚至当面斥责蔡流风御下不力,办事不明等等,气焰颇为嚣张,气的周尚书不由也咳嗽起来。   面对质问,蔡流风并不急躁,只说道:“既然如此,按照各位大人所说,只要有了人证,便能佐证这口供是真的了?”   任侍郎冷笑道:“这还用说?可惜你清吏司的人无能!好好地竟然会让人犯死于途中。”   蔡流风笑笑,朝上道:“皇上,如今清吏司林森已经押解了犯人在宫门口,请皇上传他们进殿面圣,便知真假。”   话音刚落,任侍郎等色变,其中一人道:“蔡郎中你说什么?秦知府等人不是已经殒身火场了吗?”   也有人道:“难道、难道你敢欺君?”   面对骚乱的群臣,皇帝却冷静的出奇:“蔡流风,怎么回事。”   蔡流风不理众人,只向上道:“皇上容禀,微臣从始至终都没提过人犯等殒身火场等话,这想必各位大人道听途说,捕风捉影罢了。”   众人哑口无言,有的人已经心惊胆战。御座上皇帝却淡淡一笑:“传!” 第181章 不当太子   先前蔡采石觉着哥哥不问林森等人的情形, 有些反常……其实蔡流风不用问,心中自然如明镜一般。   当初赵景藩派人随护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幕后之人中途设伏的可能, 因此早有准备。   林森他们还未投宿的时候, 王府侍卫便早得到消息,说是有人想在客栈之中动手。   正好将计就计。   所以, 所谓那客栈里烧死之犯人, 不过是早就预备下的尸首,真正的秦知府等人早就另外绕路先一步离开。   程侍郎等人对于口供的抵触,也早在蔡流风的意料之中,毕竟他们认定人犯已死,供状便是最大威胁, 自然要全部推翻。   先前蔡流风之所以不肯先亮出底牌, 就是要逼这些人把话说死、然后再做致命一击罢了。   等人犯们尽数招认,满朝文武鸦雀无声, 蔡流风却又叫人将那从襄州运回来的沈通判藏金的书送到御前。   一箱箱的书籍陈列跟前, 众人都不解是何意。   皇帝眉头微蹙:“蔡郎中,别卖关子了,你弄这些书上来做什么?”   蔡流风道:“请皇上过目。”   他俯身随意取了一本, 却正巧是《孙子兵法》, 上前躬身递给李公公。   李太监将书接在手中,为万全起见稍稍翻看了看, 却见并无什么异样之处,只是也不明白。   转身满怀疑惑地呈给皇帝。   皇帝将书接在手中,略略翻看,他知道蔡流风此刻送书自有深意,可惜并瞧不出什么来。   此刻底下的群臣, 蔡瑾玄率先上前,也拿了一本书翻看,其他众人见状,纷纷捡书翻阅,脸上各自皆是疑惑之色。   皇帝抬眸看向蔡流风。   蔡流风这才说道:“启奏皇上,这些书是……”   “小奇”两个字在嘴边转了转,却又咽下:“是清吏司的林森跟蔡采石在襄州沈通判府中发现,皆是沈通判所有。沈通判之所以遭灭门之灾,玄机就在这些书中。”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皇帝挑眉:“既然书中自有玄机,各位爱卿可看出端倪来了?”   群臣皆是莫名,突然是兵部林尚书,他望着皇帝手中的《孙子兵法》,突发奇想道:“难不成是以这本书……警示襄州的事跟北地的战事有关?”说完又情知不是,便自嘲地一笑。   蔡流风见众人无一发现其中诀窍的,倒是意料之中,他朝上说道:“皇上,所谓‘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这给沈府引来杀身之祸的,恰是这书中的黄金屋。”   皇帝闻言,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   他将书在手中掂量了一会儿,却不再去翻看此中内容,而是翻过来看向书皮、书脊……手指轻轻地扣着书脊,沿着往下落在书的包角上,轻轻地敲了两下,皇帝的眼睛睁大,继而又微微眯起,讳莫如深。   底下蔡瑾玄在才拿起一本书的时候,就也觉着这书似乎太过沉了些,但是书籍这种东西,也非千篇一律,比如新书旧书、用的纸张、墨水不同,穿编之物不同等,重量也有差别。故而蔡瑾玄并未多心。   听到蔡流风故意说“黄金屋”,才隐隐了悟。   此刻皇帝握着那本《孙子兵法》,在手掌心轻轻地敲了敲,说道:“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这本是宋真宗的《劝学诗》,鼓励世人发奋读书求上进的……却不想,竟给活学活用到这种地步,这就是本朝的官员,这就是朕的官员!有你们这些官员,本朝何愁不亡国!”   皇帝说到最后,勃然动怒,用力将手中的书往丹墀底下扔去,书籍给摔向地上,那内有乾坤的包角撞在琉璃地砖上,只听“铛”地一声响动!   那本《孙子兵法》给摔的散开,也露出了里间藏着的黄金片。   文武百官噤若寒蝉,纷纷跪倒在地:“求皇上息怒!”   皇帝在久病之后第一次临朝,结局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但凡是跟襄州案有牵连的朝廷官员,无一幸免,皆由大理寺跟清吏司联手查办,一旦查证属实,尽数严惩不怠。   这整整一个月,从京城内遭贬退发配边疆的朝廷官员以及家属不计其数,这还是幸运的,那些首恶如同程侍郎,李主事的,全部人头落地。   朝中一时人心惶惶,而天下百姓们听闻此事,倒是纷纷拍手称快。   原来坊间对于这些皇亲国戚的所作所为已经有些不堪忍受,之前还有几个敢直言的御史,曾弹劾过程家跟李家做事太过张狂破格,纵容家奴行凶等等。   但那些敢说话的御史们的下场却无一例外不怎么好,给痛打,给贬官,给针对排挤……不一而足。   没想到这么快就风水轮流转,倒也算是给那些冤屈的诤臣报了仇了。   快到年底了,京城的一场大雪到了尾声。   无奇是跟赵景藩一同回京的,在回来的路上,瑞王顺便督促着地方官,将樊江上的水贼们尽数肃清。   此事除了调动地方官兵之力,另外则是拖赖了本地的洪安帮,尤其是跟护送过无奇的那位纪堂主,从中出了大力。   水贼们被剿灭,还有一件意外之喜,那就是缴获了无数的金银财宝。   一大部分便留在本地,让瑞王调派的官员们彻查昔日过江客被谋害劫掠之事,一旦查明便给予弥补。   另一部分仍是变卖了军需等物,一概送往梁州。   而在瑞王回京的路上,隐隐听说梁州战事不利的消息,若不是无奇从旁陪伴劝慰,赵景藩几乎按捺不住就想亲自前往北地。   他是觉着……有些对不住秦王。   从最开始的有心算计,到现在的无心之失,虽然军需等物已经尽快地在调拨弥补,但此前一定有很多不利的风声传到了梁州,只不知秦王是否能应付。   同时,瑞王还有些担心自己的这位兄长。   但他仍是不得不回京,因为就在他还在樊江剿灭水贼的时候,宫内已经秘密派人前来,原来是皇上命他尽快回京!   虽然不敢怠慢,但瑞王竟打心里不愿意回京。   若是这路上没有无奇陪伴就罢了,如今有了佳人相伴左右,尤其还是这般知心知意的“知己”似的佳人,他简直大有乐不思蜀之意,恨不得就从此不管天下事,只跟无奇自由自在地遨游四海五湖,不羡鸳鸯不羡仙,何等快活。   但他又毕竟生于皇家,在京城之中的,毕竟是他无法舍弃的至亲们,在边关苦战的,也还有他的手足。   他终究放不下。   宫门前,瑞王踏雪而行,正欲向内,却偏撞见一行人慢慢地从午门口走了出来。   他凝神看去,突然心惊:原来这踯躅而出的,竟是太子妃李氏,身后跟着几个宫人。   起初瑞王以为李氏是偶然不知何事而出宫,但很快他察觉不对,因为在李氏身前身后,还有些太监们,各自或搬或抬着若干箱笼。   这竟是个要搬家的架势。   瑞王虽然震惊,但很快明白了缘故。   京内这场波澜,早在他意料之中,只怕太子妃也遭受了无妄之灾。   可若说太子妃一点过错也没有,倒也不对,毕竟她曾经有意纵容过自己的族人。   皇帝本就是狠绝冷绝的性子,只是因为年纪大了,很少亲自决断,同时也是有意历练太子,故而稍微敛了锋芒。   其实自打赵徵殁了后,若不是看在赵斐的面上,恐怕皇帝早就让李氏搬出宫中了。   如今李家陪着程家的人上蹿下跳,简直像是自投网罗,皇帝哪里还有半分客套。   至于为什么此刻只是李氏一人而没有赵斐,则是因为皇帝事先让人把皇太孙带到别处,免得母子分离又哭哭啼啼闹出若干不痛快。   离开了住了这么久的皇宫,赵斐也并未陪同,李氏心中甚是凄惶。   正在茫然无措的时候,突然看到了瑞王。   刹那间,她盯着面前的赵景藩,眼中慢慢地透出惊怒。   “你……是你!你还敢回来……”李氏撇开宫女,紧走几步,冲到瑞王身前,不由分说一掌挥出!   瑞王身后便是费公公以及侍卫等,本来一万个李氏也无法近身的,但是众人偏又知道瑞王跟太子一家的关系,竟不敢轻举妄动。   瑞王挨了一耳光,却并没有因此动怒或者其他。   他只是微微歪了歪头。   此刻费公公已经忙上前:“哎哟娘娘,您这是做什么……天大的事儿也只管好好说嘛!怎么能动手呢?”   费公公虽不聪明,但很看不上李氏素来的做派,以前太子在的时候还好,太子没了后,她竟变了个人一样,论起糊涂来简直跟自己不相上下。   但费公公是自个儿清楚自己不甚聪明,至于太子妃则是糊涂而不自知。   李氏怒道:“我便是动手了如何,有本事连我也发配边疆,连我的头也砍了去!”   费公公道:“娘娘您这话……”   赵景藩轻轻抬手,示意费公公退下。   然后他一抖衣袖,向着李氏行礼道:“长嫂如母,哥哥虽不在了,我该越发孝顺才对,只是忠孝难以两全,还请嫂子息怒。”   “你说什么?忠孝不能两全?”李氏盯着他,讥诮道:“你是为了什么忠,怕不是为了你自己!如今斐儿身边的人都死的死贬的贬了,只剩下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瑞王眉头微蹙:“嫂子的确不知我在想什么。”   “你不过是在想你哥哥丢下的那个位子!”李氏有点声嘶力竭。   费公公气不过,恨不得上前堵住她的嘴。   瑞王却依旧面如霜雪,他淡淡道:“景藩若对那个位子有半分觊觎之心,叫我五雷轰顶,身如齑粉。”   李氏猛然一愣!   这种毒誓、他竟然……   瑞王平静地注视着她:“景藩若真有歹心,何必等到这会,当初哥哥在的时候,我亦能行事。”   李氏狂怒狂悲之中,有些丧失理智,但她毕竟是知道瑞王性情的。   半晌,她抬手捂住了脸,呜咽着低语:“我、我到底该怎么办……”   谁也没想到,皇帝这一次竟如此不容情面,不仅是冲在头前的程侍郎等皇后母族的一干人,另外连李氏的家族也没能逃脱。   一场雷霆之怒过后,李家气焰全无,家族之中几乎一半的人给流放边关,剩下清白有限的几个人也不许再留在京内……只怕从此再也不成气候。   听说这消息后,李氏哪里受得了,她前去谒见皇后,岂料皇后如今也是自身难保,连程家的人还救不回来呢,岂会理她。   李氏一去不能得到助力不说,反而给憋着一肚子惊恼愤懑的皇后跟捉到出气筒似的,将她狠狠数落了一番,只说此事乃是瑞王引起,亏得当初太子在的时候还跟瑞王好的什么似的……言外之意竟是李氏没有从那时候规劝太子打压瑞王等等,才导致今日之祸。   李氏家族败落,自己也将流离失所,恐怕还将跟赵斐分开,她人还没疯已经算了不得。   如今见瑞王起了誓,对上他淡然明澈一如当初的双眼,李氏再也忍不住,悲从中来,竟放声大哭。   瑞王自从决定把这疮疤揭开之时,就早料到了今日的情形,他并不为自己给太子妃责骂而难过,只是觉着事情果然到了这地步,仿佛再没有转圜的机会,他最珍视的曾经就是太子这一家子,如今看来,隔阂已经是势不可免的了。   正在这时,却见一道小小身影从宫门之内急匆匆地往外跑来,他边跑边叫道:“母妃!”   李氏听见这个声音,蓦地回头,见是赵斐追了出来,一时转泣为喜,忙转身迎了上去:“斐儿!”   雪地毕竟有些滑,好几次赵斐差点摔倒,看的瑞王颇为惊心,总算母子两人相抱一处,他才缓缓吁了口气。   想了想,瑞王迈步走前几步,正听赵斐抱着李氏,看到妇人满脸的泪痕,便也哭道:“母妃别伤心,我会求皇爷爷许我想出宫跟母妃一起住。”   谁知李氏虽一时失智,听到这句却幡然醒悟:“不,不要去求皇上,皇上留你在宫内,你就在宫内跟着皇上就是了。”   “我不,我要跟着母妃。”赵斐叫嚷了这句,却又看向旁边的瑞王。   一大一小两个人彼此相看,赵景藩望着脸孔尚且稚嫩的赵斐,他知道,这些日子只怕有人在赵斐耳畔吹了不少风,也许这孩子已经从心里恨上了自己,就如同太子妃刚才所说的,赵斐恐怕也会觉着他赵景藩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私心。   “四叔。”终于,是赵斐喃喃叫了声。   瑞王微微一笑:“斐儿。”   赵斐看看他又看看李氏,终于起身,他想了想,伸出自己的小手握住瑞王的,竟引着他往旁边走开了数步。   赵景藩正不知这孩子想做什么,只听赵斐问道:“四叔……你真的想当太子吗?”   瑞王不觉着惊讶,只是意料之中般笑了笑:“连斐儿也这么认为吗?”   赵斐仰头望着他,摇头道:“斐儿只是想知道四叔要的是什么,如果四叔真的想当太子,那也很好。”   “嗯?”瑞王诧异。   赵斐眨了眨眼,回头看了一眼李氏,声音放低了些,道:“我知道说这些话母妃一定会失望,但是……但是我真的不想当什么太子,尤其是四叔不在京内的前些日子,李家舅舅,还有那个程侍郎,他们每天都在我耳畔说一定要当太子,当皇上,一定要对他们好,连母妃也是,要我封舅舅大官做,我很烦,真的很烦,可我又不敢跟母妃说。怕让她失望。”   瑞王万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么一番话,不禁变了脸色:“斐儿……”   “母妃又说,要是我不当太子,给别人当了去,将来我们一定活不了的,”赵斐自顾自喃喃地,却又看向瑞王道:“四叔,你当太子吧,你要是真的当了太子,你一定会对我跟母妃好的。”   “胡说……”瑞王忙打住他的话头,又皱眉叮嘱:“不许说这话,更加不能在皇上跟前说这些。知道吗?”   赵斐的眼珠乌溜溜的,眼圈有些泛红:“可是、可是我已经跟皇爷爷说过了。”   “什么?”瑞王失声,心突突跳起来:“你真的说了?皇上……怎么回你的?” 第182章 “哥哥”还是“妹夫”……   面对瑞王的询问, 赵斐略有些紧张:“皇爷爷、他没说什么,只是摸了摸我的头。”   见赵景藩沉默,赵斐不安地问道:“四、四叔……我做错了吗?你……生气了吗?”   瑞王看着皇太孙有点畏缩的神态, 忙道:“不, 没有、四叔怎会生斐儿的气。”   “真的吗?”赵斐先看了看不远处的李氏,才怯生生地说道:“四叔, 斐儿是不是很没用?”   说这句的时候, 小孩儿的眼中已经有泪在打转。   自打赵徵没了后,李氏便把赵斐看成了唯一的指望,不仅是她,连皇后也如此。   围绕赵斐身边的那些人,要么对他无尽的谄媚奉承, 要么对他越发严苛的教导要求, 他只想跟着瑞王,偏偏不管是皇后还是李氏, 都把瑞王当作“敌人”似的防范, 竟不许赵斐多跟瑞王相处。   这让小孩儿心中无比苦闷。   他不想让李氏失望,所以让自个儿尽量努力些,就算不喜欢, 也装作认真在意的模样, 只是心中的忧烦难过,只他自己知道。   如今见自己最敬爱的瑞王好像也被吓了一跳, 赵斐的心都凉了,生恐自己也让赵景藩失了望,真成了个无一是处的孩子。   “别胡说!”瑞王握住赵斐的肩头:“斐儿……”   话到嘴边,赵景藩却不知自己该怎么开口。   此刻的瑞王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大错。   虽然他觉着辅佐赵斐成为太子、然后继承皇位, 才是他该做的,也只有这样做才会对得起死去的赵徵……   但是他竟忘了很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赵斐的心意。   瑞王从没有考虑过赵斐愿不愿意成为太子,因为在他看来,这是天经地义之事,而且在他觉着,这样,才是对赵斐最好的选择。   虽然他跟皇后以及太子妃在某些事情上的做法不同,但这种想法,三个人却是“不谋而合”的。   他们都没在意、也没询问过赵斐,只是自以为是的觉着是为了他好。   定了定神,赵景藩看着孩子的双眼,郑重地说道:“斐儿,不管你做什么,不管你想怎么样……四叔都会陪着你,在四叔心中,你永远都是我最疼爱的斐儿,四叔也永远都会以你为傲,听明白了吗?”   听了这两句话,皇太孙眼中的泪再也忍不住了,泪珠扑簌簌地滑落,赵斐张手扑倒了瑞王怀中,用力地将他抱紧,呜咽着叫道:“四叔!”   远处李氏看着这一幕,微怔之下,也默默地低下头,悄然拭去了眼角的泪珠。   等送着李氏带了赵斐离开,瑞王思忖片刻,转身进宫。   到了皇帝寝殿,李太监笑容可掬的:“王爷总算是回来了,皇上等了好久呢。”   瑞王点点头:“父皇身子一向可好?”   李公公哈腰道:“还过得去。王爷快请。”   他今儿竟分外的殷勤,瑞王自然看得出来,但这种殷勤,只让瑞王心里隐隐地有点不安。   毕竟对于李太监而言,身为皇帝面前的头号红人,他不必对任何人刻意逢迎,如今这种反常,必定是有缘故的。   而那缘故,是瑞王不敢深思的。   进了寝殿,却见如妃正在皇帝身旁伺候着,自打皇后被申饬后,如妃娘娘的地位越发的如日中天,最近已然代替皇后统理后宫之事了。   但她竟并未因得势而猖狂,反仍是如先前一样温宁谨慎,公道明理,比皇后先前掌事还见高明,因此后宫众人心中也甚是服她。   如妃正服侍皇帝吃了药,又扶他起身,见瑞王进殿,便退到了旁边。   皇帝抬眸看向地上的儿子,一时没有言语,默默地瞅了半刻钟才道:“总算是舍得回来了?还以为……你是乐不思蜀了呢。”   瑞王跪在地上,闻言道:“父皇恕罪。”   其实瑞王在外头的那些行事,襄州案子的处置,以及樊江上水贼们的剿除等,皇帝自然有眼线,也都是知道的。   只是故意口头上依旧要为难他一些罢了。   毕竟瑞王可不是无缘无故跑去襄州的……而虽然也有那些正经事绊着他的脚,但能将他羁绊住的,却并不是别的,而是一个人。   皇帝非常清楚。   如今见瑞王并不解释,皇帝缓缓地吁了口气,道:“你方才……见过斐儿了?”   赵景藩道:“是,才太子妃带了他去了。”   “什么太子妃,如今早不是太子妃了,”皇帝语气淡漠地说:“所以朕才叫她出宫外去住了。本想留斐儿在宫内,朕教养他,只是那孩子……”   说到这里,皇帝顿了顿,才继续说道:“那孩子也不像是安心留住的。”   瑞王听这话不太对头,便道:“父皇容禀,斐儿毕竟年纪还小,假以时日,必定……”   “你不必说了,”皇帝微微冷笑,道:“朕还没年老昏花到这种地步,还能看得清人。”   瑞王见皇帝不由分说地截断了自己的话,心突突跳了起来。   皇帝沉默了片刻,才说道:“你是跟着那个……郝无奇一块儿回来的?”   赵景藩的心蓦地一紧,竟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才道:“是。”   皇帝道:“哦,看样子,是难舍难分,定了终身了?”   这话若是换了别的人,只怕不敢回答。   瑞王想了片刻,却语气笃定地答道:“父皇息怒,先前因为太子哥哥的事情,又加上父皇委以重任,所以儿臣一向不敢提自己的私事,但是在儿臣心中,早就认定了平平,这辈子也确实非她不娶。”   皇帝闭上双眼,从嘴里缓缓地吐了口气:“好啊,你。”   瑞王不知旋即而来的到底是雷霆之怒,还是……阴晴莫测,便只低头悬心地静等。   片刻,才听皇帝说道:“最近,倒也有不少人跟朕进言,说是,你不错。”   瑞王一挣,慢慢地抬头,有些疑惑地看向皇帝。   皇帝对上他的眸子:“朕,有一句话想问你。你可想好了再回答。”   瑞王有些忐忑:“父皇、有什么话想问儿臣?”   皇帝苍老的声音在殿内缓缓地响起,却重若千钧的。   ——“倘若,朕只是说倘若……在东宫之位,跟郝无奇之间,只能选一样的话,你……会选什么?”   这话一出,在皇帝身侧一左一右,李太监跟如妃娘娘的脸色也是各异。   其实皇帝之前没有对心腹乃至容妃说起这个,但是不管是李公公还是如妃,都是最了解皇帝的人,就算皇帝不说,从他的一举一动,各种反应之中,他们也能窥知一二。   故而方才李太监在迎接瑞王进来的时候,才会格外的示好。   因为李太监看得出来,这个太子的位子,瑞王殿下不是那么遥不可及,甚至……恰好相反。   如今果然来了!   这会儿李公公竟也紧张起来,甚至比瑞王还要紧张。   皇帝的问题对李太监而言简直不是什么选择,而是早有了预先的答案。   甚至对天底下绝大多数的男人而言,那答案都是唯一的。   在这一刻他几乎想要替瑞王回答!   但偏偏不能。   而在李太监对面的如妃,她的反应,却恰好跟李公公不同。   在先前跟瑞王的几次接触中,虽然两个人没有过多的言语跟接触,但奇怪的是,如妃好像很懂瑞王的心意。   此时她的心里有些寒凉之意,这却是因为她早知道了瑞王的答案。   跟李公公心里那个迫切的答案完全不一样的。   如妃希望自己是猜错了。   但她又清楚,她绝对不会弄错。   因为对于瑞王而言,这天底下……恐怕没什么能够比得上……   他心爱之人。   一想到这个,如妃的心里就凉浸浸的,这是一种无法宣之于口的奇异的感觉。   这天底下终究会有一人入他的眼,占据了他的心。   真是……羡慕,嫉妒,令人欣慰又加倍的难过。   就在众人心怀各异的时候,瑞王总算回答了。   “父皇如此说,儿臣着实惶恐,”他低着头,甚是诚恳地说道:“儿臣从无觊觎之心,不管是先前的太子哥哥还是如今的斐儿,儿臣从来也只想尽职尽责,何况,人贵有自知之明,儿臣自忖并没有那个身登九五的才干跟福分,只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之事、不求出错而已。求父皇再行三思。”   皇帝轻轻地叹了口气:“你说了这么多,就是说,这整个江山社稷于你而言,都比不上那个人啰?”   瑞王喉头微动,道:“父皇明鉴,儿臣、儿臣自觉此生能够遇到那么一个人,已经夫复何求,至于别的,着实不敢奢望,这是儿臣真心的话。”   李太监已然怔住了,恨不得冲上去摇醒了瑞王。   如妃却默默地垂了眼皮。   且不说宫中如何,至于无奇,先前回家后,见过了父母跟兄弟,以及家中的秀秀,玉儿姑妈等,自然又有一番久别重逢的喜悦。   在瑞王先前出京的这段日子,京城依旧太平,大概是因为先前皇帝雷厉风行地处置了那些皇亲国戚,故而人人自省,竟无趁乱生事的行径。   自打回京之后,林森跟蔡采石来探望过无奇两次,林森更鬼鬼祟祟地跟无奇商议,原来他跟家里说了同秀秀的事情,如今家中催着他尽快成亲,当然他自己也巴不得,只是不知该如何跟阮夫人开口,而开口后情形如何,故而先来问无奇的主意。   无奇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家里的事情没有能瞒得过娘的,她若不愿意,早挑明制止了,如今既然不言语,想来此事无碍,你只管叫人上门提亲,三媒六聘正正经经的就成。”   蔡采石在旁听他们商议这件事,却不参与。   无奇见他竟不来揶揄嘲笑林森,便道:“石头你怎么了?难不成看木头要娶媳妇了,你觉着自己没着落,就羡慕妒忌了?”   蔡采石笑道:“哪里的话,我只是想起了我哥哥的亲事。”   林森闻言道:“对啊,我却想不到,蔡大哥竟真的能当驸马!听说公主是个品貌皆上之人,也是你们蔡家的福气。”   蔡采石犹豫着看了无奇一眼,低低道:“你懂什么。”   林森道:“怎么了?”   蔡采石张了张口,终于低低道:“这话我也只对你们两个说,你们听听就算了。木头你以为我哥哥很愿意当这个驸马吗?他自己本也不差,靠自己的能耐,将来恐怕不在父亲之下,但如今当了驸马,以后不管如何,人家都要说他是仗着皇亲的缘故了。有什么好的。”   林森眨了眨眼:“说的也是。哎呀,看样子人太能干了也不好,倘若是我去当驸马,就没有这种担心了,我还是挺适合吃软饭的。”   蔡采石啼笑皆非:“闭上你的狗嘴吧。”   无奇却迟疑地问:“既然这样,怎么蔡大哥……就这么答应要做驸马了呢?”   蔡采石其实也不懂,便道:“谁知道呢,我也想不通。当初说成安公主要下嫁的时候,哥哥的态度甚是明确,他绝不会当什么驸马……谁知后来突然间就痛痛快快地答应了。我问他是怎么想开了,他也不说。”   无奇因知道蔡流风原先心仪于自己,此刻不禁忐忑,生怕蔡流风是因为感情上受挫了,故而才性情大变。   她心里有个打算,想要见一见蔡流风,可又怕自己多事唐突,故而两难。   年关逼近,京城内百姓正忙着预备过年之物,互相派人送年礼等等。   偏在这时候,北地又传急信,说是战事失利,秦王伤重。   春日告诉无奇此事后,又说瑞王放心不下,可能也要去北地的消息。   无奇听了后大为意外,但心知瑞王若去也是情理之中。   毕竟瑞王最重手足情谊,一个太子已经殁了,如今只剩下个秦王……偏偏之前因为争储君之位,瑞王还曾经跟秦王剑拔弩张过,倘若秦王出事,赵景藩不知又将如何。   无奇思来想去,便去见阮夫人。   阮夫人看她带着一脸谄媚忐忑的笑意进门,心就跳了一下,盯着无奇道:“说罢,你又想干什么?”   原来毕竟是知女莫若母,阮夫人一看无奇的神色,就知道她必然又有难以开口的事情要求自己。   无奇张了张嘴,又先凑到阮夫人身旁,轻轻摇晃她的手臂:“娘……”   阮夫人把手抽了回来,冷道:“快说,我禁不起你这揉搓。”   无奇便道:“王爷可能要去北边……”   阮夫人瞪着无奇,不等她说完便皱眉道:“难道你也想跟着去?你想也别想!”   无奇还没开口呢,夫人竟如此的未卜先知,一时苦笑:“娘……您会读人的心不成?我这还没说呢。”   阮夫人呵斥道:“你是我生的,难道我不知你心里的鬼主意?这才回来几天?就又忙着出去……出去也罢了,还是跟着他……要是给人知道了,成何体统。”   无奇挠挠脸,陪着笑说道:“反正我已经很没体统了。”   “你!我看你是疯了!”阮夫人怒瞪着无奇:“总之不许去,北边战事正吃紧,听说那边的百姓们正忙着后撤呢,这个节骨眼上你还要跑了去!别说是我,就算你爹也不会允许。”   “娘,您瞧瞧……”无奇无奈地叹气:“我只是要说,我想去瑞王府一趟罢了,这总可以吧?”   阮夫人盯了她片刻,终于开恩道:“这倒罢了,既然要去就快去,只是早些回来,不许耽搁。”   无奇其实还没想到要去什么北边,可阮夫人担忧心切,竟替她“预先”想到,这竟提醒了无奇。   她从夫人房中出来,稍微收拾,便坐车出门去瑞王府。   恰巧今日天又飞雪,路上行人并不多。   车行半道,无奇想到差不多到了观荷雅舍了,心头一动,便撩起帘子往外看。   不料这一看,竟像是心有灵犀般,偏偏看到在观荷雅舍的门外街上,有个人正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此刻天际飘雪,路上行人各自脚步匆匆,他却偏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任由雪花打落在他的头上身上。   那温润如玉的脸上依然有些冰玉之色了,淡青色的袍子肩头跟乌纱的冠上已经多了一层白茫茫的雪。   此人正是蔡流风。   无奇看到这一幕,心头一紧:“蔡大哥……”急忙叫人停车!   春日才愣住,无奇已经顺手拿了把伞,忙不迭下了车。   她且走且要把伞撑开,一边看着对面的蔡流风,冷不防脚下一滑,差点跌倒。   等到慌里慌张地站稳了脚步抬头看时,却见蔡流风正也望着她,他原本清明的眼睛竟有些雪雾蒙蒙的。   四目相对,无奇略有点尴尬,只好假作无事地讪讪道:“蔡大哥。”   她把伞撑开走了上前:“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呢?不要只管在这雪里,小心受寒。”   无奇身材娇小,几乎伸直了手臂才能把伞擎高,蔡流风看了会儿,终于还是将伞接了过去:“你怎么在这儿?”   无奇道:“我要去……”   刚要说想去“瑞王府”,又觉着这回答对蔡流风而言不太妙,于是改口道:“有一件小事。蔡大哥呢?”   蔡流风道:“我今日、恰好无事。”答了这句,他抬眸看向无奇身后马车旁边的春日,突然意识到什么:“你是要去瑞王府?”   无奇不晓得他是怎么知道的,难道自己脸上有写吗?却只好硬着头皮答应:“是、是啊。”   蔡流风道:“想必你是听闻瑞王殿下要北巡,所以不放心才去看看他的吧。”   无奇咽了口唾沫,这蔡流风简直比自己的母亲还要未卜先知嘛!   事到如今只得承认:“呃,蔡大哥也听说了?”   蔡流风点点头。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无奇,望望两人头上的同一把伞,有何用呢?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把伞抛下,然后头也不回地拂袖离开。   但看着无奇忐忑的脸色,以及马车旁春日略有些警惕的脸色,还有那个仿佛是不战而胜的人……   蔡流风突然道:“也好,我也有一件事要谒见王爷,不如由我陪你一起去吧,正好坐你的车。不知方便不方便?”   无奇万万没想到蔡流风竟会提这种要求,但她又怎会拒绝,忙道:“这有什么不方便的!何况蔡大哥是公务。”   蔡流风微微一笑,心道:“公务么,这倒未必。”   三人同车到了王府,门上立刻入内禀明。   进了二门,到了王府中厅,还未进门就见瑞王身着浅灰的缎子蟒袍坐在长桌之后,抬眸看见两人,竟缓缓站起身来。   无奇的心一跳。   鉴于瑞王以前的行事风格,无奇心想自己跟蔡流风一起来,倘若瑞王又吃飞醋却不知如何了,当下便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谁知赵景藩虽看着无奇跟蔡流风“肩并肩”一同进门,却依旧面不改色,反而笑意盈然地。   无奇见状啧啧称奇,心想要么是瑞王的涵养总算增进了,要么是他还憋着什么后招要发作,于是仍是警惕着。   蔡流风率先行了礼,口称“殿下”。   瑞王往无奇身旁挪步一站,上下扫了蔡流风一眼,颇有些熟稔亲切地说道:“倒不必行礼了,横竖如今是自家人了,其实若论起辈分来,本王还要称呼蔡侍郎一句‘哥哥’呢……”   蔡流风脸色一变,眼神有些凌厉地看向瑞王。   正在无奇也觉着奇怪的时候,瑞王却又哈哈一笑,道:“一时口快说错了,明明是……妹夫才对。” 第183章 相谈甚欢   瑞王对着自己未来的“妹夫”叫“哥哥”, 这让无奇非常错愕。   她忍不住小心提醒说:“王爷你怎么了,这也能弄错?”   成安公主明明是瑞王的妹妹,他却上赶着自降辈分。   难不成是因为得了一个蔡流风似的好妹夫, 喜欢的发了昏?还是心不在焉想别的事情一时失了口?   无奇简直啼笑皆非。   瑞王清清嗓子, 笑吟吟地看着她:“是啊,许是太高兴了, 一时竟顺了嘴。”   这解释却跟无奇刚才所想不谋而合, 她无奈地看看瑞王,见他容色虽秀美依旧,却隐约还带一点倦色。   毕竟回朝之后,诸事繁多,且又要为北地秦王忧心, 想来又是忙的自顾不暇, 一时的精神“恍惚”,也是有的。   无奇便不再苛责这单纯的“口误”, 只有些心疼瑞王, 于是悄悄地问:“这两日又忙的很吗?”   瑞王听出她呵护的语气,便顺势也握住了她的手:“是有些忙乱,不然早就过去瞧你了。”   无奇只觉一股入心的甜蜜, 情不自禁地正要答话, 谁知蔡流风在旁重重地咳嗽了声。   听到这个,无奇心头一震, 忙将手先抽了回去。   她见了瑞王便忘乎所以,竟连蔡流风在旁边都忘了!   一时微窘。   而瑞王手心落空,便无奈地扭头看向蔡流风。   偏蔡流风淡淡道:“平平,你毕竟是女子,也未嫁, 还是要留心些分寸。”   无奇没想到蔡流风竟当面这么说自己,脸上微红,“哦”了声,不敢抬头看他。   瑞王皱皱眉:“蔡侍郎,你……”他顿了顿,改口问:“你此番过来、可是有事?”   无奇正担心瑞王的情绪,听他语气还算平和,问的话……仿佛还有点客气,心中越发纳罕。   难道三日不见,果然瑞王殿下的涵养更上一层楼,该刮目相看了?   面对瑞王的“善意”,蔡流风却仍是淡然不改地道:“是有些许琐碎之事,不过,因小奇要来王府,下官不放心,故而陪她一趟。”   无奇的眼睛都瞪圆了,这是什么话?蔡流风、怎么突然说这个?他明明说是有公事的,怎么现在竟成了“琐碎之事”了,听来竟像是特意陪她来的。   何况……就算他心里是这么想的罢了,那也不用当面说出来。   他难道不知道瑞王是个醋包子,一戳就会发作的吗?   怎么竟像是诚心要来戳瑞王发怒的?   无奇正如临大敌准备随时救火,却见瑞王叹了口气,似笑非笑地说道:“这个、侍郎未免太过多虑了吧。且本王听说吏部正经大事也颇不少,怎么还有空闲陪着她跑来跑去呢?”   蔡流风道:“事关小奇的安危,难道不算正经大事吗?”   赵景藩先是皱了皱眉,继而笑道:“本王看出来了,蔡侍郎,你是故意的。”   瑞王本来就好奇怎么蔡流风跟无奇一块儿来了,如今见蔡流风不卑不亢不紧不慢地说到这里,已经明白。蔡流风知道无奇来找他,两人情到深处自然卿卿我我难免,但是有蔡大公子这么大的一盏明灯在侧,相处自然不便。   比如刚才无奇才跟他稍微亲近,蔡流风就恰到好处地咳嗽起来。   他就是特意来坏瑞王好事的。   瑞王心里悻悻地想:“这蔡流风,他自个儿不痛快,就也不让别人痛快。可奈何,到底是要让一让他……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赵景藩那句本是有感而发真心实意,蔡流风也知道他的意思。   可无奇却不知道。   无奇见两人你一眼我一语,她的头也随着转来转去,一会儿看这个一会儿看那个,双眼瞪的如同花猫似的。   如今见话不投机,只以为瑞王必要动怒了,于是忙跑到跟前挡住:“王爷!”   瑞王垂眸:“怎么?”   无奇咽了口唾沫,又看看蔡流风:“蔡大哥、我是说蔡侍郎既然有事回禀,且说正事罢了。不要、不要……伤彼此的和气。”   瑞王啼笑皆非,知道无奇是误会了,便笑道:“知道,你放心,本王同蔡侍郎是一团和气,什么也伤不到的。”   蔡流风却皱眉深看了瑞王一眼,脸色微沉地垂首:“王爷一片厚爱,微臣可当不起。”   瑞王抬手在他肩头爱抚地拍了拍:“爱卿别行虚礼,你自然当得起。”   如果不是怕太失礼,或在无奇面前露出破绽,蔡流风一定要把他的爪子撩开。   此时此刻,无奇在旁边看着这“君谦臣良”的“一团和气”,不由看直了眼。   眼见瑞王跟蔡流风这般“融洽”,无奇总觉着……哪里有些不对。   可又说不上来到底如何。   瑞王脸上还是云淡风轻的,一点恼意都没有。   可他心里却在暗自叹息。   本来无奇跟瑞王相处,总是要甜蜜一番的,可如今有个蔡流风正气凛然地杵在面前,于是甜蜜不成了。   这对瑞王而言自是无趣扫兴的很,若是以前他早就毫不客气地把蔡流风踢走了,但这次显然不能用这招。   因此竟也装的像模像样的,不露破绽,只是又唤了费公公来,叫他带无奇去吃点心。   无奇哪里在意点心,她还有一肚子话要跟瑞王说呢,赵景藩却道:“你先去,本王还有些正经‘公事’要跟蔡侍郎商议,不能给人旁听的。”   无奇听闻如此,倒是不能强人所难,于是道:“那我先去,若是说完了,便叫人去找我。”   瑞王笑眯眯道:“知道。”   无奇又看蔡流风,却见他也向着自己点点头,因此才放心地出门了。   眼见她跟着费公公乖乖地走了,瑞王才对蔡流风道:“你这是何必呢,难不成本王还会真欺负了平平。”   蔡流风面不改色地说道:“微臣不敢,言差语错冲撞了王爷,王爷不降罪,已经是开恩了。”   “什么开恩,”瑞王一笑:“不要嘴上说的好听,你心里只怕并无半点恭敬。不过不管如何,横竖都看在平平的面上罢了,谁叫……”   话未说完,蔡流风已经及时地打断了:“王爷。”   瑞王戛然止住,却也从善如流:“好吧,再也不说了。”   蔡流风脸色微郁地低头。   两人都没有开口,只有地上青铜鎏金四角瑞兽头的大暖炉里,白银炭在内闪闪烁烁,时而发出细微的炸响。   过了半晌,蔡流风终于说道:“我也并没有别的话说,若王爷以后能够如今日一般不改初心,对小奇有始有终,我便……”   “你便如何?”   蔡流风本是要说“我便足了”,可“足了”两字,竟重若千钧,他偏偏说不出来,也许,仍是不甘心说出这一句。   又见瑞王故意要问,便顺势停了。   瑞王却也猜到蔡流风没说出口的意思,便并未追问。   两人面面厮觑,还是蔡流风开口问道:“不知……王爷、竟是怎么知道的。”   瑞王挑了挑眉。   刚才初见面时候的那句“哥哥”,不过是他得意之余故意放出来刺一刺蔡流风的,而这句“哥哥”,也是瑞王在看到无奇跟蔡流风一同前来的时候、非但毫无反应反而笑意盈盈的主要原因。   正如无奇想的一样,如果没有这个“哥哥”,瑞王看到他们两人同时出现,别的不说,脸色指定是不会好看的。   哪里会像是现在这样如沐春风,对待蔡流风也是一团无可挑剔的和气,害得无奇以为他的涵养突然间精进深厚了许多。   他们两人所说的,其实是一宗绝密。   尤其是不能让无奇知道的绝密。   蔡流风本以为这秘密除了告诉他的人之外,再没有闲杂人等知晓,但刚才进门之时瑞王的那句看似弄错实则有意为之的口误让他蓦地明白:赵景藩也是知道的。   其实这也无可厚非,毕竟瑞王殿下的精细慎密,洞察幽微,是叫人无法忖度的。   让蔡流风不懂的是,他到底是从哪里知道这种事的。   瑞王也并没有对蔡流风刻意隐瞒,毕竟对他而言,如今蔡流风已经不是昔日可恨的眼中钉了。   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一家人”。   何况,只要不跟他抢无奇,那就一切好说。   瑞王道:“还记得贵府里发生过的刑部汤侍郎夫人被杀案吗?”   当初蔡瑾玄寿辰,阮夫人跟无奇也前往赴宴,便在宴席之后,刑部侍郎夫人被害,凶手疑似阮夫人。   蔡流风当然记得此事,而且这案子早就了结了,真凶便是汤侍郎夫人顺便的丫鬟胭脂,特为当初家破人亡的惨事复仇而来。   至于那凶手胭脂丫头……也报说是因为伤重不治身亡。   瑞王道:“我曾经答应过郝府里的太太不会去探究她的私事,但如果是会影响到平平,一切自然不同。”   蔡流风问道:“您是从这件案子上追查下来的?可是……”   “你是想问线索?”瑞王说道:“还记得那个胭脂吗?”   蔡流风眼神微变。   胭脂已经死了,他怎么又提?   瑞王微微一笑,先看了眼厅门口确认无奇不在,才道:“胭脂是负责传递字条的,除了郝府里的太太跟死了的那个汤夫人,只有她才知道字条的内容。”   “难道她在临死前告诉了王爷?”蔡流风问。   “也可以……这么说,”瑞王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神秘,然后又似是而非地说道:“不过,她要是不死,平平势必要去追问的。”   蔡流风的眼神变了又变,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王爷、难不成那个丫头胭脂……她……”   本来蔡流风就觉着胭脂死的未免太过仓促,甚至尸首都没来得及看就给处置了,现在看来恐怕真的并非那么简单。   瑞王依旧答非所问地说道:“那丫头嘛,其实也是个可怜人,虽然杀了人,但也算情有可原。且她为了报仇,大有卧薪尝胆之气质,除去的又是个无能卑劣的贪官,倒是不错。”   这对于蔡流风而言其实已算是回答了。   不错,胭脂没有死!她非但没有死,听瑞王的语气,应该还被瑞王所用了。   蔡流风说不出自己此刻是何心情:“王爷你……”他觉着瑞王行事未免太过不羁了,就算胭脂身世再悲惨,报仇的理由再充分,但杀人者死,这可是无可更改的律例。   瑞王身为皇亲,居然“知法犯法”,竟还偷梁换柱,庇护胭脂?   不过……转念一想,瑞王这样的人,什么事儿做不出来呢?   蔡流风暗中一叹,忍不住低声:“这件事若让小奇知道……”   “所以不能让她知道,”瑞王淡淡地看着蔡流风,说道:“你心里清楚,知道这些,对平平并无好处,反而……以她的聪明,会很快了悟,从而伤的厉害也说不定。”   蔡流风心头一凛。终于他定了定神:“那、接下来呢?”   赵景藩笑了笑,眼神略怪地看着蔡流风道:“接下来,就轮到你的熟人了。”   “我的熟人?”蔡流风疑惑。   赵景藩道:“听说有人要给小石头提亲,不是给你劝回了吗?”   蔡流风微震,脱口说道:“你是说荫廷侯的那位遗孀?”   瑞王所指的,确实是荫廷侯夫人,就是当初想要把女儿许配给蔡采石的黄夫人。   这位夫人是无奇之母阮夫人年轻时候的“闺中相知”,只是彼此的性情不甚相合,当初无奇去秋浦的时候阮夫人还特意叮嘱过,叫她留心提防些。   后来荫廷侯倒台,黄夫人却因为事先之举而免于罪责,又回到京城。   蔡瑾玄寿辰当日,她自然也是在尚书府做客的。   当时瑞王替阮夫人隐藏了那传信之谜,事后又阻断了无奇想要询问胭脂的机会,但他私底下却没有撂下这件事。   毕竟他知道此事关乎无奇,所以外松内紧的命心腹暗中查探。   因是快二十年的事了,追查起来自然艰难。   但耐不住王府的内卫们锲而不舍,经过长久的查探,果然追踪到些许蛛丝马迹。   比如,当初阮夫人待字闺中的时候,蔡瑾玄还只是个初入仕途的文官,但偏偏曾在清流任职过,且论起来,蔡家跟阮府还有些亲戚相关。   阮听雪是个风流之人,蔡瑾玄又是满腹诗书为人正直,两人自然一见如故。   后来蔡瑾玄调任回京,家中已经定了亲事……再后来,阮夫人便嫁了郝四方。   接下来的曲折内情,则是从之前的黄夫人口中得知了。   不过,相比较这些阴差阳错的私情之事,让瑞王不安的是,这一查还翻出了一件旧事。   那就是当初皇帝曾经微服出游,偏也是去过清流,还在阮府逗留过。   就在瑞王跟蔡流风头一次“推心置腹”的时候,无奇随着费公公往旁边的暖阁里去。   这暖阁里是烧着地龙的,外间虽数九寒天,到了里间却温暖如春。   费公公笑道:“快把外头的衣裳脱了吧,到这儿不用穿太多。”   经历过这些风波,费公公对于无奇可是越看越爱起来,他唯有一点希冀,那就是让瑞王快点成亲。   将无奇的披风挂起,伺候她坐下,叫小太监取了十几样精致的点心,蜜饯果子之类,又亲自给她倒了滇南的红碧螺,询问她要吃哪一样点心,竟是无微不至。   无奇反有些受宠若惊,便笑道:“公公,你正经坐着吧,我有手有脚,喜欢什么自己就拿了。”   费公公道:“这哪儿成,何况老奴做这些也是应当的,以后也是一样得如此的。”   “以后?”无奇疑惑。   费公公眉开眼笑道:“就是您进了这府内,成了王妃呀。”   无奇差点一口茶喷出来,忙掩住嘴咳嗽起来。   费公公赶紧绕过来给她抚背,紧张地连声说道:“快小心些,若有个闪失,我可没法儿跟王爷交代。”   无奇又窘又是好笑,便不再跟他说话,喝了两杯茶,津津有味地吃了些点心,便有些坐不住。   她心里想也不知道瑞王跟蔡流风说些什么,万一两人一言不合……倒是让人担心,于是便要偷偷地去瞧一瞧。   费公公赶忙拦挡,道:“说好了,等王爷谈完了自然就派人来叫了,何必着急呢。”   无奇便道:“那公公你派个人去瞧瞧……他们谈的怎么样了。”   费公公果然派了个小太监前去,片刻回来报说无事,叫再略坐一会儿,费公公怕她不安心,便又费尽心思地找了几样精巧的玩物、王府内珍藏的宝物来给无奇过目。   无奇勉强看了会儿,还是有惴惴之意,费公公灵机一动,便道:“不然老奴带您去王爷的南书房坐坐。”   这若是之前,费公公当然不敢如此自作主张,但现在他知道无奇对于瑞王而言意味着什么,这些自然不必避讳了。   反倒是无奇听了这个有些意外:“可以吗?”   费公公大包大揽地说道:“别人当然是使不得的,若是你,自然无碍。”   于是便领着无奇往瑞王的南书房去,走不多时,正要进院子,无奇无意中看到一道人影从右侧角门口一闪而过,看着倒像是个宫女打扮。   惊鸿一瞥,她不以为意,加上费公公还殷勤地让她入内,于是心无旁骛地跟着到了里间。   这南书房中也烧着炭炉,并不觉着冷,费公公笑道:“王爷最喜欢的就是这儿了,常坐在这桌上看书写字儿的。”   无奇到王府的次数有限,这儿自然是不曾来过,于是左右打量,却见这小书房布置的果然古朴素雅,墙边一个一人多高的满月形多宝格,上面摆着一对天青色汝窑花瓶,一尊晶莹剔透栩栩如生的玉白菜,冰裂纹的鎏金小熏炉,还有个天然石头凿成的小花盆,一丛文竹亭亭玉立,真是又风雅,又有意境。   旁边四方镂空花架,上面是紫砂器的罗汉松盆景,青绿色甚是醒目养眼。   室内一色的紫檀的桌椅,书柜等,无奇留心看瑞王的书桌,文房四宝不消说都比自己用的好。   她不由取了一根挂着的狼毫笔,正拿着端量,目光所至,忽地看到桌上放着的几本书……其中一册,似乎有些眼熟。   无奇本不想随意翻看瑞王的东西,但看了又看,总有些疑惑,就是不敢先去动手翻看。   偏费公公是很懂察言观色的,见无奇总是打量那一叠书,他便趁机上来,说道:“王爷近来最喜欢看的就是这个了,我很知道。”   说话间从那几本书中抽出了一册,指着上面无奇再熟悉不过的那几个字念道:“《云仙玉清传》,光听名字就知道是极好的。” 第184章 我会嫁给别人   半刻钟过后, 赵景藩总算回来了,蔡流风却没跟着。   无奇正站在窗口发呆,瞧见他从院门口进来, 不由就露出了笑容。   瑞王还在寻思事情, 抬头却见窗口站着个人,虽只是半面, 却正是他心中之人, 瞬间就也情不自禁地笑了。   等瑞王进内,无奇先问道:“蔡大哥呢?”   赵景藩道:“本王在这里,你却还打听他。”虽然是吃醋拈酸的话,但脸上还是笑盈盈的,显然只是玩话。   无奇细瞧他的神色, 心中越发称奇, 便道:“你跟蔡大哥说什么了?”   “打听这个做什么?”   “就是觉着,王爷好像……‘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了。”   “这话又是何意?”赵景藩忍不住笑着问。   无奇心想, 若是实话实说, 赞他涵养精进,那他指不定又要恼了或者趁机发作,倒是不好提这个。   于是回头看了眼桌上, 只笑道:“没什么, 是赞王爷呢,居然很博览群书起来。”   赵景藩听她话里有话, 顺势看过去,突然脸色微变,脚下迈步走近了两步,就看到给无奇放在桌上的那本《云仙玉清传》。   他回头对上无奇带笑的眼神,正不知如何答话。   无奇却道:“王爷怎么也看这种闲书?”   瑞王见她神色如常, 这才也定了神,便道:“这个……是他们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本王、其实没看。”   门边的费公公正笑眯眯地看他两个说这话题,突然听瑞王这么回答,便意识到自己可能又多嘴了。   他抬手往自个儿脸上轻轻打了个巴掌,喃喃地骂:“我怎么老管不住这张嘴呢。”愁眉苦脸地扭过身去,只盼无奇别把自己暴露出去。   无奇见瑞王否认,稍微有点疑惑,她瞅了费公公一眼,正巧看到他自己掌掴的一幕。   心中转念,无奇便咳嗽了声:“原来王爷没看,其实不看正好儿,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好书。”   瑞王听了这句,皱眉道:“说什么?怎么就不是……”一句话没说完,忽然反应过来,既然自己说没看过,又怎知道是好是坏。   “王爷要说什么?”无奇问。   瑞王也清了清嗓子:“本王想说,首先这名字就极好,另外、其实本王先前闲着无聊之时翻过几页,倒也算是词句可人,新奇有趣。”   无奇听他竟然如此夸赞,不由掩口偷笑,颇有三分得意。   瑞王道:“你笑什么?”   无奇忍着喜欢说道:“我只是没想到王爷也会看这种书,还以为只有小林子跟石头他们会看呢。”   瑞王望着她双目盈盈笑面如花,便将书放下,张手将无奇环入怀中:“你怎么……忽然来了,是有事?”   无奇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便道:“听说你要去探望北地?”   瑞王道:“是。”   “怎么不直接跟我说?”   瑞王有点踌躇,终于道:“不跟你说,只是因为在心里犹豫不决罢了。”   “为什么犹豫不决?”   “还有什么?”瑞王笑了笑,在她的鬓边轻轻地吻了吻:“这一去,至少得两三个月才能回来,别的事倒也罢了,唯独不能见着你……”   无奇忙道:“那有什么,我跟你一起去啊!”   瑞王凝视着她,眼中流露出笑意来:“就知道你会有这种想法,只是终究不能的。”   无奇问道:“为什么不能?你不愿意?”   “什么叫不愿意,如果能够,本王自然是一百万个愿意,”赵景藩微叹了声,低声道:“可知不是不想你去,只是这一去路途遥远,而且要日夜兼程,自然辛苦不免,你又才从南边回来,才和家里团聚,这时侯让你跟着,只怕你家太太那边更加不喜本王了。”   无奇凝神听着他的话,听到最后,却跟今日自己出门前阮夫人所说的话不谋而合了。   只不过对于赵景藩而言,这只是其中原因之一。   至于另一个原因却是他不便跟无奇说的,那就是毕竟那边两国交战,危机四伏,把无奇带过去,实在对她并无好处。   无奇思忖了半晌,转头看向瑞王道:“你若已经决定如此,那只答应我一件事。”   瑞王问道:“是什么,你只管说。”   无奇道:“我最恨言而无信的人了,你既然跟我定了终身,那就是说好了是要一辈子的,对吗?”   瑞王心头一暖:“当然!”   “既然如此,那就算是亏欠我一天都不行,我要你好好地早点回来,我还没嫁人呢。”   瑞王微怔,双臂却紧了紧:“平平……”   无奇却又说道:“王爷可不要误会了,不要以为你是瑞王殿下,我就得为你死守一辈子之类,哼,你要是言而无信,晚了回来或者不回来,那我就嫁给别人去。”   瑞王正在感动的时候,突然听了这句,啼笑皆非:“胡说,你敢!谁又敢娶你!”   无奇却认认真真说道:“总之我话放在这里了,你要是敢失信,我就敢另嫁,反正我们尚且没有婚约,且我也不算是丑若无盐的,难道还愁没人要么?”   瑞王哭笑不得:“够了,不许说这些气人的话!”   虽然他知道无奇的用心,是想叫他平安的早些归来,但只是听听她这威胁,他心里都满不自在:“谁要是敢碰你一根手指,本王一定把他剁成肉泥!”   无奇有恃无恐地笑道:“哼,那也等你回来再说吧。”   因知道离别在即,无奇也舍不得立刻分开,便又在王府里多留了一个时辰。   只是瑞王这里毕竟忙的很,无奇也怕家里母亲担心,两个人便依依惜别。   让无奇意外的是,在出王府的时候,她见到了等候自己的蔡流风。   她本来以为蔡流风已经走了,见他还在甚是意外,忍不住回头先看了瑞王一眼。   却见赵景藩依旧是面不改色淡定自若,甚至十足体贴的:“蔡侍郎还在等着你呢,叫他陪你回去吧,本王也能放心。”   若不是还有点涵养,无奇的眼珠都要弹出来了。   就算亲耳所听,也难相信这话竟是瑞王说出来的。   什么叫让蔡流风送她回去他才能放心?   难道这世上真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相比较瑞王的“热络”跟“仁和”,蔡流风却仍是原先的不卑不亢,像是完全没领情,但也并不失礼地拱手:“下官告退。”   无奇还在暗中瞪瑞王,后悔刚才没有偷着问问费公公是不是给他吃错了药,却是蔡流风在旁道:“还不走?”   无奇急忙跟上。   背后瑞王目送他们两人上了车,这才转身回府,倒是费公公忍不住多嘴道:“王爷,这蔡侍郎也不避忌着点儿,是不是有些太过了……”   瑞王负手前行,微微一笑道:“你懂什么。”   他之所以叫无奇留在京中,除了怕无奇跟他受苦涉险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瑞王知道只要蔡流风在京内,就能保证无奇无恙,所以他才能放心。   刚才的那句“放心”,却是真心实意的。   费公公的疑惑,跟无奇是一模一样的,以前瑞王但凡见了蔡流风,眼睛里都会飞出刀子来,这会儿却温情脉脉的,费公公猜不透,无奇更是摸不着头脑。   只是在回府的路上,无奇忍不住问蔡流风:“蔡大哥,你先前跟王爷说了什么?”   蔡流风云淡风轻地道:“哦,没什么,就是关于近来吏部的一些人事调动之类。赶在他离京之前禀明了,让王爷定夺。”   无奇想了想:“没说别的?”   蔡流风反问:“什么别的?”   无奇挠了挠腮:“你没觉着……王爷、好像变了不少?”   蔡流风当然知道瑞王“变”了不少,而且还知道瑞王为什么“变”,但这种变,却不是他愿意的。   如果可以,他还是希望瑞王像是以前似的仇视自己,而不是现在这样、像是一个不战而胜者,得意洋洋地用那种另蔡流风抵触的“温情”眼神看着他,就仿佛他们真的是“一家人”。   但这些话是不能让无奇知道的,于是蔡流风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指的是什么?不过,自打监国以来,王爷比先前确实的又能耐了不少。”   这可真是违心的答案,蔡流风在说这句夸赞的话的时候,心里却是揣着明明白白的相反的意思。   无奇给他弄的有点糊涂,但却因为知道蔡流风不是那种两面三刀的,所以对这话倒也相信了一半:“是吗?只是这样?”   “还有什么?”   无奇本想说还有瑞王对他的态度……但一提起这个,自然跟自己相关,又何必另生枝节呢。   既然蔡流风说瑞王的能耐见长,那恐怕也是比先前想开了。而且之前也是瑞王自己“小心眼”,白吃飞醋,她跟蔡流风从无苟且,又何必处处针对呢。   如今这样宽和相待,倒是走上了正途一样,她很该放心才是,不必多疑的去猜忌别的。   于是无奇便释然不提,只笑道:“没有什么了。”   话到此处,两人都沉默下来,一旦沉默便显出几分尴尬,无奇心想问候问候蔡府众人、却又觉着似有唐突,若是提蔡流风的亲事,也是不便,于是只假装往外看街景的。   马车还未拐入郝府长街,却意外地遇到了三江从外头骑马回来了,当下又是一阵寒暄。   三江这些日子也总在城外奔波,毕竟因为北地的战事,漕运上忙的人仰马翻,三江许久不见蔡流风,一心请他进府内喝茶详谈。   若是以前,蔡流风自然恨不得从命,可今时不同往日,便找了个借口,到底并没有进郝府便去了。   当下三江便陪着无奇进门,且走且问:“你怎么又去瑞王府呢?娘知道?”   无奇说道:“我跟娘说过了,她也答应了的。”   三江松了口气,又悄悄地问她道:“娘真的答应了林家小子跟秀秀的事儿了?”   无奇转头道:“是啊,你问这个做什么?”忽然有些警觉:“哥,你可别说你也喜欢上了秀秀,若是这样也没法子,虽然你是近水楼台,但小林子已经先下手为强了,我可不能帮你。”   “想什么呢,我岂会干这种事?”三江急忙叫道:“我的心向来都在谁身上你难道不知道?”   无奇醒悟过来:“你是说春日吗?”   三江的脸色才有些忸怩,却又拉着无奇道:“我怕娘不同意,你帮我想想法子。”   无奇看了三江半晌:“大哥,叫我看,你非但要怕娘不同意,那还有春日呢?你虽喜欢她,她可未必……”   三江对这个倒是有些莫名其妙的信心,他说道:“你大哥我的相貌不差,又是这样孔武有力,也不是那种浪荡子,心里只有她一个人,若是娶了她,以后更不会再看别的姑娘一眼。她一定会答应的。”   无奇瞠目结舌。   想到春日之前曾经跟秦王有过一段不清不楚的,而且春日毕竟出身王府,哪里会看上三江,无奇不禁为三江担心起来,心想还不如他喜欢秀秀呢。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阮夫人上房,郝三江大嘴又说了蔡流风送无奇回来的事,又随口道:“这个蔡流风,也太见外了,是不是因为他升官了才这样的呢?以前的话就算不看在我的面上,也要进来给娘请个安的。嗯……一定是因为要尚公主了,就变的不认人了。”   无奇忙道:“哥,你可别胡说。”   正阮夫人也皱眉道:“不许胡说,蔡侍郎不是这种两面三刀的人。”   三江咋舌,果然不言语了,又察言观色,便先告退。   临出门他又向着无奇使眼色,自然是提醒她说春日的事。   等三江去了,阮夫人问起她去王府的经过,又问怎么遇到了蔡流风等话。   无奇便说了蔡流风也有事要去王府,故而同行等等。   阮夫人听了后,半晌不语,最后垂首轻声道:“可惜啊。”   无奇恰好听见:“娘说什么可惜?”   阮夫人抬眸,望着无奇看了半天,才说道:“没什么,只不过……蔡大公子甚是有心,他对你很好,你要记着娘的话,以后不管如何,倘若有人要为难他,你一定要帮着他,不管那为难他的人是谁,你都要站在他一边。”   无奇眨了眨眼,隐隐听出几分来:“娘你是怕王爷以后会对蔡大哥不利吗?”   阮夫人道:“不仅是瑞王。”   无奇点点头道:“娘你放心吧,我也向来极为敬重蔡大哥为人,倘若有人要对他不利,自然就是对我不利,我一定会全力相助。”   阮夫人闻言微微一笑,抬手抚了抚无奇的头道:“行了,去了一趟王府总算该放心了吧?回去歇会儿吧。”   无奇才要起身,又想起郝三江的话,她迟疑片刻,才对阮夫人道:“娘,大哥的年纪也不小了,你有没有……有没有中意的女子当我嫂子?”   阮夫人淡淡瞥了无奇一眼,知女莫若母,她立刻明白无奇有话要说:“怎么了?你有中意的人?”   无奇笑道:“呃,主要是哥哥看上了的……”   她还没有说出春日来,阮夫人已经淡淡道:“他看上的,那人家也看上他了?”   无奇惊的舌头都探了出来:“娘……”   阮夫人慢条斯理道:“先前确实有人给他提亲,可并没有十分如意的,我就没着急,既然他有看上的人,只要两情相悦,我自然乐得清闲。”   阮夫人这倒不是不管郝三江,而是她非常清楚,——郝三江看上的人,无奇指定知道是谁,甚至知根知底的。   不然的话,如果对方不是良人,无奇自然也就先撺掇三江死了心了,绝不会替三江在自己面前多嘴。   无奇算是彻底的服了母亲,便笑道:“知道了,娘可真是再世诸葛,算无遗策啊。”   阮夫人白了她一眼:“少拍马屁了,横竖你们兄妹没一个令人省心的,我也懒得操心。就由得你么你自己去撞罢了。”   无奇行礼后退了出去,阮夫人凝视着女儿离开的身影,坐着出了半天神。   屋内极为寂静,只有博山炉里的檀香,一阵阵袅袅地升腾而出,在眼前变幻出各种形态。   阮夫人望着那袅娜的白色烟气,恍惚之中,眼前浮出那件几乎给她遗忘、或者是刻意给她淡忘的的陈年旧事。 第185章 团圆   那时候, 阮夫人已经嫁给了郝四方,有了三江。   她是极聪慧的女子,四方又是真心喜欢, 虽看着两人不搭, 但也算是夫妻和合。   郝四方本不是京城之人,阮夫人嫁给他的时候, 他还是在漕运上做一个分司长而已, 但自从成亲,就仿佛开始了官运亨通,很快扶摇直上。   本来阮夫人以为一辈子也就如此了,虽然平淡,但胜在四方不是那种爱生事的男子, 府里又没有那些乌七八糟的事, 倒是很让她省心。   直到那年蔡府的老太爷寿辰,老太爷是工部侍郎, 跟漕运上关系匪浅, 加上蔡府跟阮府沾亲带故,虽然阮夫人不想前往,但耐不住郝四方竭力相求, 何况毕竟时过境迁了, 倒也不必拘泥于旧。   谁知这一去便出了岔子。   事情就跟之前在蔡府发生的汤侍郎夫人丧命的案子异曲同工。   当时阮夫人在内堂跟众女眷一起,当时荫廷侯府的黄夫人也在场, 酒过三巡,众家女眷各行其是,阮夫人无意中看到黄夫人的丫鬟有些鬼鬼祟祟的,她心中便存了个疑惑。   略坐一会儿,黄夫人借口更衣, 便跟丫鬟一起去了。   阮夫人看了眼主席上的白夫人,见她毫无察觉,便叫自己的丫鬟悄悄跟过去看看。   不料那丫鬟一去竟迟迟不回,阮夫人坐不住,于是亲自起身出门,打听廊下丫头,沿路往后而去。   然而才从角门拐到一处堂院,却见从对面的小门口也走出一个人来,阮夫人吃了一惊,那人竟是蔡瑾玄。   阮夫人本要退后,可见蔡瑾玄的脚步踉跄,还以为他有什么不适,少不得驻足询问道:“蔡大人,你怎么了?”   蔡瑾玄正半垂着头,闻言抬起头来,两只眼睛竟是迷离恍惚的!   阮夫人也才看清楚他似衣衫不整,像是喝醉了似的。   正在吃惊,蔡瑾玄却目不转睛地看着阮夫人,双眼微红,口齿不清地说道:“果然、果然是你,你好狠的心啊,宁肯嫁给他,也不肯嫁给我,难道我就不如他吗?”   阮夫人见他神色不对,又听他的话更加古怪,心中惊愕,便皱眉道:“蔡大人到底怎么了?若是醉了……”   蔡瑾玄本还有几分理智,听到那声“蔡大人”,以及“醉了”,脑中一昏,便道:“我没有醉!倒是宁肯醉死过去,也不必……”   他趔趄上前竟攥住阮夫人的肩,本来是怒意升腾的,谁知盯着眼前之人看了半晌,满腹的恨怒交加,却成了一股无名的火。   在阮夫人还想着喝止他、或者叫人的时候,蔡瑾玄已不由分说压了下来,他不顾阮夫人的反抗,将她抱入了旁边的屋中。   等到蔡瑾玄清醒之后,身边早已经无人了,自己的贴身小厮正在摇着他:“爷怎么睡在这儿?前头老爷在找您呢!”   蔡瑾玄一惊,皱眉回想,却不太记得发生的事了,就如同做了一场梦。   他本来想当面询问一下阮夫人,但又没有机会去见她。   于是蔡瑾玄心想,如果那是真的,阮夫人自然不会那么平静无事,多半那只是自己的酒后荒唐一梦罢了。   后来,赶到蔡瑾玄寿辰的时候,汤夫人不知从哪里知道了内情,阮夫人怕她胡说出来,便前往赴约,谁知自己成了疑凶。   那时候阮夫人不知无奇跟瑞王会那么快解决此事,她担心事情泄露,便在蔡瑾玄见自己的时候,暗示了他。   在那之后,蔡瑾玄才清楚原来那次不是自己的酒后梦幻。   原来那日他实在不是单纯的酒后乱性而已,当时是有个丫鬟送口讯给他,说是有一位故人约他相见。   当时蔡瑾玄一听故人,立刻就想到了阮夫人,心中却也暗暗想见她一面。   因此竟不顾所有,找了个机会前往赴约。   谁知到了地方不见人,他等待的心焦,便喝了桌上的茶。   不料才喝了一杯,头便发晕,人也恍惚起来,隐约看到有个女人向着自己走来,他还以为是阮夫人终于来了,当下踉跄上前。   谁知靠近,才发现那眉眼不似阮夫人,一时警醒。   那女子仿佛还在说着什么,幽幽香气一阵阵送来,蔡瑾玄觉着不对头,便在丧失理智之前,急忙将那人推倒,自己逃走了。   谁知阴差阳错,正遇到阮夫人,于是竟犯了大错。   两人对质后,才知道遭了人算计。   其实早在那件事情后,阮夫人曾想过事情的来龙去脉,暗暗地怀疑过黄夫人。   但这毕竟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又不能跟黄夫人对质,且也毫无证据,宁肯不提。   却也因如此,在当初无奇去秋浦的时候,阮夫人才格外提醒她,要小心黄夫人。   不过对于阮夫人而言,起初她不太清楚腹中所有的那孩子,到底地郝四方的,还是蔡瑾玄的。   直到无奇越发长大后,那副模样,性情,跟四方完全不同,阮夫人才慢慢地知道了。   尤其是那次无奇说自己要当官的那番话,实在像极了年轻时候的蔡瑾玄。   蔡府命案之后,有一段日子阮夫人不住地出门交际,本也是心怀警惕,恐怕黄夫人暗中还会搞鬼。   黄夫人想跟蔡府结亲的事情她也听说过,又听说蔡府并没答应,略松了口气。   而后来不知哪天,黄夫人突然间就带着女儿离开了京城。   有的说她去了江南,也有的说她回了本家……众口纷纭。   总之,她并没有再在京城内掀起波澜。   瑞王出京后,很快到了年三十。   郝四方竟并未回来,这代表着战事越发吃紧,漕运司的事情也更加繁琐,丝毫马虎不得,尤其是经历过上次的襄州假冒粮草案子。   郝四方不仅亲自督阵,且行踪不定。   三江只陪着家里过了三十,初一便也出门去了。   这一来,无奇自然担心,连同秀秀玉儿、窦家姑妈也为他们父子悬心起来,姑妈更是一日早午晚三炷香的烧着,还撺掇阮夫人去庙里给他父子祈福。   阮夫人嘴上说不必紧张,也不会去祈什么福,但眼见到了十五,终究还是忍不住,带了无奇跟秀秀一起,去了城外的广安寺拜佛祈愿。   无奇心里却也惦记瑞王,此行正合她意,便着实地在菩萨面前狠求了一番,希望她最关心的这三个男人都平安无事归来。   她知道母亲外冷而内热,自然也担心父亲跟哥哥,于是便悄悄地退了出来,让阮夫人多拜一会儿。   秀秀陪着她出来,却宽慰说道:“放心吧,舅舅跟大表哥都是福大的人,绝不会有事的,我想菩萨也指定知道你跟舅妈的心意,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无奇笑道:“当然啦,开了春表姐就要跟小林子定亲了,我当然也想爹能够在这之前回来。”   秀秀脸色微红,便哼道:“要不是那个小子求我,我才不会轻易答应就这么快呢……要是舅舅回来就算了,要舅舅还延迟几天,少不得我也跟他说,定亲的日子也延期罢了。”   “使不得使不得,”无奇赶紧摆手:“先别漏这话……不然小林子要怨我了。”   秀秀挺胸道:“他敢!”   无奇看她凶悍的样子,笑道:“哎呀,你这样,小林子以后怕是要惧内了。”   秀秀才也笑说:“你不晓得,那小子花溜溜的,若不认真管好了他,给我在外头搞三拈七我可受不了。”   无奇说道:“不会,小林子是最正经的,他只口上会花一些而已。再说他若真敢胡闹,我也帮着表姐。”   秀秀拿着小拳头娇嗔地捶了无奇一下,笑道:“总算没有白疼你。”   无奇却给她捶的晃了晃,目光转动,却瞧见前方门口处熟悉的身影,正是春日。   一看到春日,她不由又想起了郝三江。   三江先前信心满满,谁知果然在春日处碰了壁,三江甚是幽怨,幸而漕运司正是忙碌时候,也由不得他伤春悲秋的,只去忙正事罢了。   无奇想了想,便迈步下台阶,走到院门口。   正犹豫着怎么开口,春日早听见脚步声了,便问:“可有事吗?”   无奇咳嗽了声:“最近有没有王爷的消息?”   春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昨儿自己才告诉了她瑞王已经到了北边了,安然无恙,怎么这么快又问,难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吗?   无奇也想起来,便忙改口道:“那你……可知道我爹跟我哥哥如何吗?”   春日皱眉说:“郝大人应该正在回来的路上了。”   无奇一喜:“真的?!”   春日又道:“至于长公子,他……”   无奇见她欲言又止,才泛起的欢喜又退却了,有点紧张地问道:“怎么了?”   春日说道:“长公子本也会回来,因遇见了殿下,所以他……主动要求跟着殿下一起去梁州了。”   无奇屏息,心突突跳了两下,才又自我安慰地笑道:“原来是这样,那应该是无碍的,毕竟是跟着王爷。”   春日却仿佛没她这般乐观,眉心微蹙地看了她一眼,又默默地低下头。   此时阮夫人终于走了出来,无奇便忙返回去陪着。   春日的消息果然准确,赶在正月十五这日,一直在外忙碌的郝四方总算得以回府了。   阖府大喜,窦家姑妈因为如此又赶紧吩咐府内小厮,里里外外地多挂几个红灯笼,菜肴都临时多加了几个。   一番热闹,不必细说。   到了晚间,大家吃了元宵,只因为三江还没回来,所以这份团圆的欢喜虽然强烈,却仍是不见大圆满。   姑妈跟秀秀玉儿都先退了,无奇也随之告退,留给父母更多相处的时间。   因为数月的忙碌,郝四方人比先前瘦削了不少,原本方正的脸也显出几分骨像,向来龙精虎猛不见疲惫的脸上也稍微地有些倦意。   阮夫人看着他,心中无端地有些酸楚。   郝四方笑道:“夫人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是不是比先前更难看了?也是,外头风吹雪大的,我的脸皮都糙了,你试试看,还擦伤你的手呢。”   他先前洗了澡,脸上的皮更是造反似的,就如同那给太阳晒了数日的盐碱地,几乎皲裂成一块一块的,人也黑了不少。   阮夫人闻言,慢慢抬手在他脸上轻轻地抚过,果然手底的皮肤粗糙非常,脸颊边上甚至还有道愈合了的浅浅伤痕。   阮夫人摸着那道疤痕问道:“这是怎么了?”   四方说道:“没什么,给树枝刮破的。”   阮夫人一听就知道是谎言,只怕又遇到了什么危险。   她也不追问,只慢慢起身,四方忙拦住:“干什么?”   阮夫人道:“我拿点香膏给你擦脸。”   她果然去梳妆台前拿了一盒香膏,挑在掌心,亲自给四方把脸上擦过了,郝四方只觉着她的手柔嫩而软,温温柔柔地擦着自己的脸,简直是无上享受,又如同久旱逢甘霖般,不由自主就把她环住了:“夫人……”   阮夫人默然垂眸。   郝四方仰头看着她:“你对我真好。能娶到你,实在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分。”   这本是他习惯说的一句话,也是真心实意的,阮夫人的手却一抖,那盒香膏落在地上。   郝四方看了眼,不以为意地笑道:“夫人,我们安歇吧?”   正要把她抱起来,阮夫人突然制止了:“你等等。”   郝四方一怔:“嗯?”   阮夫人俯身,将那盒香膏慢慢地捡起来:“你才回来,又是大节下,本不该扫兴的,但是……”   郝四方的双眼微睁几分:“这、什么?”   阮夫人并不看他,只看着手中的那盒膏,缓缓道:“我、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好,你娶到我,也未必是福气。”   郝四方的脸色微变,却又忙笑道:“这可是胡说!”   “不是,”阮夫人慢声道:“四方,有一件事,我知道不该告诉你,但又实在不想瞒着你。”   郝四方脸上的笑收了若许,声音略有点干涩的:“既然、你觉着不该告诉我,那就别说就是了。”   阮夫人终于抬眸,秋水般的眸子,看的人心里发颤。   郝四方咽了口唾沫,忙又笑道:“何况,夫人向来都是英明的,你做的决定必然是对的,何必跟我说呢。”   “你不想知道是什么事吗?”阮夫人素来很有决断,此刻却头一次迟疑不决起来,她深深呼吸:“这是我做的一件错事,到底后果如何……我想让你知情,让你决定。”   “不!”郝四方突然脱口而出,整个人也突地站了起来。   阮夫人愣住,她发现郝四方的反应有些太过。   郝四方也察觉了,却又掩饰般仓促一笑:“你知道我的脑筋不算灵光,又从来最怕选择。你、你何必为难我呢。”   他的眼神,居然有点躲闪。   阮夫人终于感觉到有点不太对劲了。   “你、是不是……”她想开口,又很艰难,甚至呼吸困难。   “你别说了!”郝四方却蓦地截断了阮夫人的话头。   阮夫人的唇抿起,细看却也有些发颤。   沉默之中,四方起身走开两步,他背对着阮夫人一声不吭。   阮夫人扭过头去,眼中慢慢闪出泪光,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半晌,郝四方像是平静下来,他回头看向阮夫人道:“我问你,你所说的错事,是你自愿的吗?”   阮夫人顿了顿:“不是。”   郝四方道:“那,你现在还会犯错吗?”   阮夫人皱眉,有些不悦道:“胡说。”   郝四方见状,便展颜笑了:“这不就结了?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罢了,横竖现在一切安妥,何必多生是非?”   阮夫人诧异地看向他。   郝四方看着她泪光闪烁的眸子,抬头想了想,一笑说道:“你听我说,我这一趟往北地去,最大的感触也是如此,这场战事……至今,因而遭殃的百姓不在少数,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数不胜数,我看着他们妻离子散的悲惨之态,便时时刻刻地想到了你,平平跟三江,恨不得立刻回来你们身边。一家人和和乐乐的,却比什么都好,比什么都更重要!”   阮夫人的眼睛红了起来,泪水涌涌有决堤之态。   “不过,”郝四方继续道:“如果你非要说,非要告诉我,我也不会拦着你。但有一句话我也想你知道,不管怎么样,我始终都觉着,能娶到你是我这辈子的福气,能够有平平和三江,我也很是心满意足,并无所憾。”   阮夫人静静地看着他,泪终于从双眼中泫然而落。   郝四方重新走到阮夫人身旁,将她轻轻地揽入怀中:“大节下,不要哭啊。我的夫人。” 第186章 凯旋   阮夫人从郝四方的反应之中, 看得出四方已经知道了。   但她不懂郝四方是怎么知晓的,明明他不是心细的人,从来也不曾表露过异样。   他如果一早就知道此事, 怎么可能丝毫都不露出来。   直到四方无意中跟她说了一句话, 阮夫人才猜到缘故。   郝四方说,他在回京的路上, 遇到过荫廷侯的那位遗孀, 当时她的情形有些凄惨,离开京城后,半道上又给流民冲了,身上所带盘缠都丢光了。   阮夫人先前还提防着黄夫人暗中使坏,听说她离开了京城, 且还悬心着, 没想到竟落到那种境地,还跟四方遇见了。   阮夫人便问:“怎么她是往北去的?”   郝四方皱皱眉, 神色淡淡的道:“听她的意思是京城内已经不能立足。我见她可怜, 便助了她些银子,安排了两个手下护送了她们一程,后来听说她们进了罗城, 不过……”   “不过什么?”   郝四方的唇角动了动, 些许无奈,也有些许的无所谓:“当地的匪贼趁着战乱生事, 袭击了罗城,只怕她们生还的机会很小。”   看得出,他并不在意黄夫人的生死。   阮夫人悚然而惊,却并非因四方的态度,而是这简单几句底下的暗流。   黄夫人长袖善舞, 心机又深,虽然落魄身份尴尬,但仗着旧日情分跟娘家的关系,先前在京内也算如鱼得水,连蔡府的白夫人都跟她甚是热络……   为什么突然间竟“不能立足”。   就算她无法在京内,那按理说要么回家里去要么去安妥的南边,怎么反而向不太平的北边去了?   竟还落得如此下场。   但阮夫人毕竟跟黄夫人曾有交情,又懂她的心意,很快便揣摩清楚了她的所图。   黄夫人本来想立足京内,东山再起,却被迫离京,而且事情做的不为人知,放眼京中有这能耐的还有谁。   蔡瑾玄兴许能够做到,但他未必会特意去做,何况黄夫人的居心,蔡瑾玄那偏端直的性子未必清楚。   如果说能够洞察人心、而且又有缘故去做这件事、且有此能耐者……   阮夫人想到的只有一个人。   当初在蔡府人命案的时候,瑞王就曾跟她说过,别人的事情他一概不管,但唯有无奇的事,他绝不会坐视。   以瑞王的精明,他查出底细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此事十有八/九,是他所为。   所以黄夫人一声不响的就走了,因为她不敢不走。   毕竟瑞王放她离开,已经算是开恩了。   同时另一方面,郝四方之所以知道,恐怕就是黄夫人同他泄露了几分。   黄夫人,从来是看不惯她过的好的。   当初她也是心仪于蔡瑾玄的,只是蔡瑾玄一心在阮凌寒身上,眼里再容不下他人,她却暗恨在心,难以释怀。   而黄夫人之所以北上,应该是去投靠秦王的。   毕竟放眼天下,能跟瑞王一较高下的,只有秦王赵景华了。   可惜……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阮夫人思来想去,心中怅然,无法形容是何滋味。   翻了个身,眼前的正是不知何时已然酣睡的郝四方,仍是这张平平无奇的豪纵的脸,阮夫人呆呆地望了半晌,却从中看出了几分令人心折的细腻柔情。   当初她选择郝四方,本来只是保全与自保之间的无奈之举,如今看来,却竟像是她做的最好的选择。   阮夫人轻叹了声,往郝四方的怀中靠了靠。   元宵节过后,地气转暖。   陆陆续续的有好消息从北地传了回来。   开春之际,兵部总算接到了秦王殿下的奏疏,秦王趁大风雪之时率兵长驱直入偷袭敌军王庭,北狄王庭全军覆灭,从王侯往下,三千人余人尽数被枭首。   前方的狄军闻讯魂不守舍,率兵回援,却遭到秦王跟梁州的两面夹击,数万之众溃不成军,此战之后,至少二十年内,北狄绝无能力再进犯启朝。   这个冬天显得格外的漫长,从太子之死,到北方之战,对皇帝而言,简直内忧外患。   更令皇帝震怒的是,还有人借着这个机会,为一己之私,欺上瞒下,昧了军需之物,差点酿下大祸。   幸亏,这些事情虽来的急且猝不及防,但到底都给一一解决了。   所以,就算严冬再长,也终究阻不住春天的到来。   此即皇帝看到北地送来的捷报,总算是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秦王……还是靠得住的。”他把捷报递给旁边的李太监,轻声说道。   李公公陪笑道:“皇上的皇子能差到哪里去?那些夷狄从未见过凤子龙孙,哪里敢冒犯皇家之威。”   皇帝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只过了会儿,才又道:“只是,秦王的奏疏上,居然没提到瑞王……瑞王自打离京是不是也没消息送来?”   李公公心头一跳,忙道:“呃,想来、必然是那边的事情太忙了,且政务军情上都有秦王殿下上奏,所以王爷才没有……”   皇帝轻轻地一摆手,片刻道:“朕不是怪他没有消息,你不懂,朕怕的就是他没有消息。”   就算李公公是皇帝的心腹,但对这两句怪异的话,却仍是似懂非懂,就只勉强陪笑道:“人家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如今皇上也这么舐犊情深的。王爷知道后必定感激涕零。”   皇帝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没再继续往下说。   回头后,李公公百思不解,正蔡流风进宫奏事,李太监便悄悄地同他说了皇帝的话,请教道:“蔡大人,您觉着皇上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蔡流风只一思忖,便道:“皇上确实是担心王爷的。但症结在于,皇上为何担心王爷。”   “这、这怎么说?”   蔡流风道:“公公何以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难道没听过‘王不见王’?”   李太监微怔,继而毛发倒竖:“难不成皇上担心的是……”   蔡流风轻声道:“秦王殿下文韬武略,如今又建下这般不世功业,朝野之中必然是人心所向。瑞王殿下这次亲临边塞,可谓是吉凶难测。”   蔡流风没有把话说的很明确,李公公却已经清楚的很。   当今之世,秦王殿下威名赫赫,瑞王殿下也不遑多让,边塞是个危机四伏的地方,倘若瑞王殿下这一去……或者中了敌人埋伏,或者有个别的意外,想来也不足为奇。   但不管怎样,只要没了瑞王,朝中唯有秦王一家独大,这是显而易见的。   李公公想明白这个,出了一头汗。   他愣了半天,才喃喃自语道:“唉,瑞王殿下怎么想不开,要把自己往虎口里送呢,若好好地在京内,自然有那扶摇直上的东风呢,如今倒好……”   清明将至,秦王殿下班师回京。   回京的路上,两侧已经是烟柳濛濛,桃李争妍。   这日小雨绵绵,队伍行进之中,身在高头大马上的秦王纵马往回,来到一辆极大的马车前才翻身而下。   他并没有让马车停下,只动作利落地一跃而上,开了车厢门。   车厢之中,有一人半靠在桌边上,腿上盖着厚厚的狐裘,他的脸色微白,显而易见地清减了,但那秀丽绝伦的容色却并未随之改退,反而更有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了。   这位,赫然正是瑞王赵景藩。   秦王在他对面盘膝坐了:“怎么了,伤口又疼了?”   赵景藩道:“没什么。”   秦王道:“刚才那段路确实有些颠簸,我已经叫他们再放慢些。”   赵景藩道:“何必如此,白白地耽搁时间,再说,你可以先行回京,我随后便至。”   秦王盯着他看了会儿,摇头道:“罢了,你这个样子,让你一个人行路,我不放心。”   “这儿又不是边塞,有什么不放心的。”   秦王道:“不管是哪里都不能掉以轻心。”说着掀开瑞王的狐裘,又将他的袍子撩起。   赵景藩制止道:“别动。”   “我只看看,”秦王的声音放低了些,袍子撩开后,露出了赵景藩的左腿,竟严严地上了夹板,秦王抬手在他的膝头轻轻地一碰:“疼不疼了?”   赵景藩笑了笑:“有一点。”   秦王叹了口气,给他整理妥当,又盖上了狐裘,喃喃道:“弄成这样,我该怎么跟父皇交代。”   赵景藩道:“这又不是你的错,何况你一鼓作气掀翻了狄人王庭,又大获全胜,让他们无法翻身,已经是不世之功了。”   秦王的眼神闪闪烁烁,却并没有开口。   赵景藩却道:“殿下,我有个不情之请。”   秦王回神:“什么话,你说。”   赵景藩慢慢道:“我的腿残了,斐儿年纪又小,他自己也不愿意当太子……殿下此番又立下平疆之功,必然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   “你、”皱眉瞪着赵景藩,秦王欲言又止:“你到底要说什么?”   赵景藩道:“我想说的是,将来殿下成为储君乃至登上皇位,希望你念在血脉之情,不要为难斐儿跟我。”   秦王的嘴唇紧紧抿着,弧度向下,终于他道:“我想为难你,又何必拼了命不要救你出来?”   赵景藩垂眸,长睫静默如停在高空的一双翼翅:“我不知道,也许,是殿下不够心狠。”   秦王道:“你说我吗?那你自己可够心狠?”   赵景藩微微抬眸。   两人目光相对,赵景华说道:“覆灭王庭,枭首狄人,当然是我所愿,但你知道对我而言更重要的是什么?”   瑞王道:“什么?”   “是我唯一的兄弟没有死!”赵景华倾身盯着瑞王,沉声道:“这比我所建的所有功业都要重要!对我而言,功可以立,人可以杀,可是赵景藩只有一个!至于斐儿,我怜惜疼爱这个侄儿,但说实话,他从来不是我的敌人,这么说,你可明白?”   瑞王的喉头微动,终于,他转开头去:“多谢……三哥。”   说完之后他轻轻地吁了口气,仿佛卸下了肩头的无形的担子。   赵景藩这次来北地,一是记挂秦王的伤势,同时也是关心北地的战事。   在他到来之后才发现,秦王虽然受伤,但其实伤势不算太重,之所以散播谣言,不过是想让敌人放松警惕。   因为瑞王的到来,秦王满怀喜悦,这让他想起当初少年时候,兄弟两人也曾并肩作战的情形。   对于秦王而言,他身边可谓什么都不缺,忠臣良将,美人如云,甚至权势、霸图……但唯有一点缺憾。   跟瑞王的重情不同,秦王从来都是个霸图为重之人,甚至当初跟瑞王谈及太子之位,他也并没有一味的退让,反而坦坦然地承认了自己并非不能担当储君之位,如果皇帝允许,他也一样可以。   直到瑞王逼他不要跟赵斐争。   瑞王对于前太子赵徵实在是殚精竭虑,就算赵徵去了,他也在尽力地保全赵斐跟前太子妃,同样都是兄弟,秦王却像是个不折不扣的外人。   但他明明曾经跟瑞王那样亲密过,若不是瑞王的及时相助,他也不会有少年成名的那一战。   有时候赵景华想要干脆地把那个位子夺过来,这样的话瑞王能效忠的只有他了,但他却又隐隐知道,他得偿所愿的那日,就是瑞王跟他离心离德的那天,若要瑞王真心的归顺,恐怕只有将瑞王杀了。   他就像是一只磨牙吮血而隐忍不发的猛兽,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   秦王确实等到了合适的机会,他没想到赵景藩会亲自来到边陲。   正如皇帝所担心的,边疆危机四伏,黄夫人等一行人甚至还没到达战事最急的地方,就已经身受其害了。   瑞王抵达梁州后,很快给了秦王一份关于狄人王庭地址的地图,秦王见之大喜,毕竟擒贼先擒王,若是灭除王庭,那狄人群龙无首,一定会给他们重重一击。   但是就在秦王密谋出击的时候,他的谋臣却提出异议,毕竟他们侦查多年,都不知狄人王庭所在,为什么瑞王竟轻易拿出一份地图?谁知这是真是假。   甚至有人说:万一这不过是瑞王的“计策”呢?   就在众人争议不下之时,秦王得知赵景藩带人出城之时,遇到狄人伏击,如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他立即亲自带人去找,一无所获,直到两日后找到瑞王带血的披风。   据闻,有一队狄人的前锋,押了一些人往大漠深处而去。   秦王查阅地图,发现对方可能带着瑞王回了王庭,当下再无疑虑,便亲自点兵,他特意挑选精锐心腹一千人,同他一起做先锋,不顾心腹劝阻,用声东击西的招数,派兵引开城外的狄人,自己从东门绕路而出。   他是想要破釜沉舟,赌死一战。   晓行夜宿,几天生死,按照地图竟果然找到敌方王庭所在,秦王派人扮作狄人潜入,才知道瑞王果然被囚在敌营之中,而且腿已经残了。   赵景华怒不可遏,就地调度,一千死士个个以一当十,冲入王庭。   王庭之中虽有侍卫,但多数都是养尊处优的王爵,因王庭驻地时常变幻,从来没有人找到,秦王如神兵天降,加上他要为瑞王报仇,便吩咐一个活口都不能留,竟很快把个热闹的王庭杀成了乱葬岗。   这也是天时地利人“合”了,齐心合力之“合”,秦王带着一众虎狼仗着雷霆之怒,杀气腾腾,势不可挡,竟然一战而靖平边塞。   但也正是这一战让秦王弄清楚了,就算他有一个绝妙的、可以让瑞王顺理成章而死的机会,他也不会要!因为霸业可再图,大捷可再谋,他却只有一个不可失的四弟。   清明这日,秦王带兵进城,果然正是人心所向,两侧百姓夹道相迎。   车驾一直到了皇宫,秦王下马,脱掉了甲胄跟佩剑,进宫面圣。   秦王在进宫门的时候驻足,他回头看了看,那辆载着瑞王的车已经不见了。   赵景华的眼中闪过一丝惆怅,他当然知道瑞王是去哪里了。   再度回身的时候,秦王的眼神又变得鹰隼一般,清明而锐利。   他跟瑞王都做了自己的选择,而从他进宫的这一刻起,一切都会不同。 第187章 金风玉露   赵景藩并未进宫, 虽然他知道皇帝也在等着自己。   之所以故意的避开这个时机,因为他知道,该把这个机会留给秦王。   因为他们彼此已经做出了选择。   赵景华原先曾对瑞王举棋不定, 但突袭北狄王庭的时候, 他满心所想只是救回这个兄弟。   就像是他对瑞王所说——“如果要害你又何必拼尽性命相救”。   可事实是,如果赵景华没有这般义无反顾拼尽性命相救的举动, 而是乐见瑞王“顺理成章”地死在北地, 那瑞王,就不会是现在这样选择了。   确切的说,情势会完全不同。   ——要赵景华真的有冷血残害之心,死在狄人王庭的只怕就是他秦王殿下了。   瑞王有能耐得到北狄王庭的地址所在,这自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非但不易, 反而难如登天。   之所以他可以做到如此,是因为在当年瑞王跟秦王头一次并肩作战的时候, 他就已经开始部下棋子。   北狄王庭之中有他部属的细作, 这么多年潜伏其中,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直捣黄龙, 给予北狄致命一击。   把地图送给秦王, 一来是看秦王是否会信任他,二来也是看秦王是不是有一鼓作气发兵的勇气。   意料之中的是, 秦王的部属果然对此多有疑虑。   但到底,赵景华没有做出让秦王失望的选择。   所谓被北狄俘虏之事,不过是瑞王放出去的烟雾罢了,这是他最后一重安排,要试探在这种情形之下, 赵景华会怎么处置。   其实在来梁州的路上,瑞王心中已经盘算到所有可能。   瑞王并不是李公公所想的那么心思简单,他难道不知道秦王一直有意于那把龙椅,自己这一去有点“入虎口”的意思?   赵景藩正是因为非常清楚,所以才想以身犯险,试探秦王的底线而已。   倘若秦王真的想在北地把他除掉,那就证明秦王并不是个顾念兄弟情义之人,将来也一定会对赵斐下手的。   如果是这样,那瑞王自然也不会留情,他有王庭的地图,也提早做了安排,只要剿灭北狄王庭,就可保边疆平靖。   这种情况下便不需要秦王了,顺势除掉他就是除掉以后的威胁。   但是秦王竟亲自带兵孤军深入,舍命相救。   当赵景华满身浴血冲到瑞王跟前,满目紧张关切将他抱起来的时候,瑞王得到了令自己欣慰的答案。   或者,就如同秦王质问他的,“你自己可够心狠”,瑞王也是不够心狠的。   如果他是冷血无情之辈,完全可以不用试探,直接杀了秦王,然后保赵斐上位就是了。   可是他在心底最深处,兴许还是存着一点温情。   除非到退无可退,否则,他绝不愿意亲手杀死自己唯一的兄长。   所以这种情形,应该对大家而言都是皆大欢喜的。   郝府。   天气晴和,正是黄道吉日。   今天府内有些热闹,原来正是林家来下聘定亲的日子。   无奇在天不亮就爬了起来,先去秀秀房中探看。   果然秀秀也早起了,正在加倍精细地上妆。   无奇打量着她,却见秀秀丽容生辉,竟比平日更见美貌,便笑道:“这难道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要给小林子看见了,更要神魂颠倒了。”   秀秀笑盈盈的,挥动小拳头打了她一下,又看无奇也特意换了女装,便点头道:“看我不撺掇舅妈,让她快点儿把你嫁出去,那会儿看我怎么取笑你。”   无奇心头咯噔一声,面上却笑嘻嘻的:“我娘不舍得我,毕竟还要多留纪念。”   秀秀急道:“那可不行,你都多大了!再说……王爷那边儿也等不及啊,对了,王爷什么时候回来,也是跟这次秦王殿下一起的吧?”   无奇见她说到这个话题,便支吾几声,又窜了出来。   今日虽然只是下聘,但该做的事情也不少,早在四五天前阮夫人就预先开始安排了,事事仔细,连窦家姑妈都挑不出什么来。   本来姑妈还有些嫌弃林家并非高官厚禄之家,林森的官职也低,可最近因林森跟蔡采石南下差襄州案有功,两人都升了职,如今已经都升为主事了。   官职虽然不太高,但他们才入官一年而已,这已经是很了不得的了。加上秀秀也一门心思都在林森身上,姑妈也就乐得不言语了。   无奇跑到母亲房中,见几个掌事娘子正在回话,无奇便悄悄地凑过去,并不打扰,只是听他们说长道短的。   但她毕竟不是内宅性情,很快就觉着厌烦无趣,才打了个哈欠,就给阮夫人瞪了一眼:“你给我仔细听着,这些都是要学的。”   无奇头一大,不敢惹母亲生气,忙嘿嘿陪笑,又混了一阵子,到底趁着夫人不注意又偷跑了出来。   正好玉儿从外头进来,拉住她道:“姐姐快跟我去看新鲜,林大哥跟蔡家哥哥他们来了!”   无奇大喜,这才又跟小孩儿出了府门,果然见林森一袭赭红色的喜袍,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春风满面而来。   在他身后是林府的众人,或抬或捧着各色的聘礼,吹吹打打,很是喧闹。   “不错不错,”无奇乐不可支,撺掇玉儿道:“你看看他得意洋洋的,待会儿他下马你拦着不许进门,要他给你点好处才行。”   正阮夫人派出来的掌事娘子跟来,闻言忙道:“姑娘这可使不得,今儿只是下聘又不是来接亲……不能在今儿闹。”   无奇道:“那可没有意思了。”   正在努嘴翻白眼,却是蔡采石先看见了她,忙打马飞奔而来,迎到跟前说:“你怎么还在家里?”   无奇疑惑道:“你这话有意思,今儿是小林子的好日子,我当然要看热闹。”   蔡采石道:“两位王爷已经进城了,你难道一点也没听说?”   无奇脸上的笑蓦地僵住:“你是说秦王殿下跟……”   “当然是瑞王殿下。不过他们应该是要先进宫面圣,倒也不急于一时。”   “他真的回来了?!”   这几天,京城内虽然流传着秦王就在这几天回京的消息,但关于瑞王的却一字不提。   春日也一反常态的没开口。无奇不敢多想,加上家里头又有事,就刻意地没去理会。   毕竟她做足了最坏的打算,要怎样,都顺其自然而已。   却没料想瑞王说回就回。   此刻林森已经到了门前,翻身下地。   无奇少不得先按捺心情,打起精神笑着迎接:“大喜啊小林子。给你道贺了,不日将抱得美人归,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好歹也算是半个媒人了,你总得……”   她已经换了女装,若不开口,俨然是个粉妆玉琢的闺中娇小姐,谁知一开口就是满嘴世俗不羁。   林森却也嘴顺地笑道:“那是当然!亏不了自家兄弟……”   “胡说,”蔡采石拉了他一下:“你是欢喜的昏了头了!”   几个掌事娘子面面相觑,却都知道自家姑娘的脾气,何况林森跟蔡采石又是常来常往的,便都忽略不计,只忙满脸堆笑上前迎着,林府来的嬷嬷们也上来行礼交接,忙做一团。   无奇正要再去检看林森带来的聘礼都有什么好东西,突然间心有灵犀地抬头。   就在蔡采石想拉她进去的时候,无奇却先一步下了台阶,脚步匆匆地往队伍后面快步走去。   “小奇……”蔡采石才要叫她,突然意识到什么,那举起的手就又放下了。   此刻林森已经喜气洋洋地给人簇拥着向内而去,蔡采石见状,只得释然一笑,也跟着进内去了。   且说无奇快步越过下聘的队伍,一直快走到街口,才看到一辆很大的车停在路边上。   她咽了口唾沫,扫过车边的几个熟悉的身影,嘴唇动了动,想要问一句,却又有些紧张地说不出来。   还是车内的人先开了口:“你还不上来。”   声音很轻,无奇闻言却一颤,忙迈步往前,奋不顾身地爬上车。   发抖的手轻轻地将车门推开,她看到了数月不见而朝思暮想之人,只是这几个月说长不长,但说短也不短,此刻相见,如梦似幻。   直到瑞王叹息着说道:“看到你们家门口那么热闹,还以为你真的嫁人了,差点就要去抢亲了……”   无奇闻言,心头又酸又甜,这才起身扑到瑞王怀中,抱着他道:“你再不回来,我就真嫁人了。”   赵景藩“嘶”地一声,忍着痛笑道:“那也无妨,抢回来就是了。”   无奇只管紧紧地抱着他,竟没有留意,只喜喜欢欢地说道:“那你去抢吧,今儿是小李子来下聘娶秀秀表姐,我看你怎么抢。”   瑞王笑道:“那还是不必了,不过,既然是小林子的喜事,正赶上了,回头倒要给他加点聘礼才好。”   无奇心里的喜悦要满溢出来:“真的吗?小林子若知道,指定又高兴的不知姓什么了。”   说到这里才想起来,忙放开了瑞王,又看向他脸上。   这一看却吃了一惊!原来瑞王的脸色苍白,额头上似乎有晶晶的汗意。   “你怎么了?”无奇看出了异样,顿时敛了笑。   瑞王冲她笑笑:“没什么。”   无奇皱眉将他扫量了一眼,突然意识到别扭,原来瑞王自始至终都没有动过,而且天气已经转暖,他的腿上却还盖着厚厚的狐裘。   无奇本来以为双喜临门,正兴头上,脸色是红润润的,可看到瑞王如此,便意识到不对,脸上的血色便飞快地消退。   她伸出手去,似乎想将那狐裘掀开,却因为心头那份担忧过于沉重,好像有千钧的秤砣坠在她的手腕上似的,竟连那轻软的狐裘都没办法掀动。   还是瑞王握住了她的手,思忖着说道:“既然这样……那本王有一件事要跟你坦白。”   无奇怔怔道:“什么、什么事,你说。”   瑞王道:“这一趟前去,遇到了一点状况,不小心……受了伤,以后只怕走不了路,甚至、甚至会影响到子嗣。”   最后这句他的声音很低很低。   无奇的眼睛蓦地睁大了,泪早不由自主涌了出来,她还没来得及动作,泪珠已经滚落,颗颗打在那狐裘之上。   “咳,你……懂我的意思么?”瑞王见她落泪,微微迟疑,清了清嗓子道:“平平、本王……是想问你,你会不会嫌弃……你未来的夫君,会是如此模样?”   无奇鼓足勇气一把将狐裘掀起来,果然看到瑞王的腿上束着夹板,她只觉着一阵晕眩。   瑞王缓缓叹道:“平平、你要是嫌弃的话……”   无奇的眼睛通红,泪滚落复又涌出,听到这里她什么也没说,直直地看着赵景藩,然后跪坐起身,避开他的腿,主动吻上了他的唇。   瑞王一愣,垂眸看向无奇,见她合着双眼,长睫上却仍带着闪闪烁烁的泪光,就像是璀璨的晶石。   他本来还想说话的,却给无奇堵住了嘴,只略一迟疑,瑞王抬手轻轻地勾住她的后颈,让这个吻从温柔慢慢地变成了激烈。   无奇也完全忘记了所有,在听见瑞王说这番话的时候她的理智好像也都腾空无踪了。   她心底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好好地亲他,好好地珍惜他,一辈子也不能放手,也要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意,不管他变得如何,都是她所愿所爱的良人。   本来这个吻是情不自禁而意愿坚决,是温柔,是怜惜,是宠爱,也是心疼,还有无尽的抚慰,想要减除他的痛苦。   可随着瑞王的投入,这个吻就变了意味。   气喘吁吁,纠缠之中,无奇突然觉着有什么硌着自己,她起初以为碰到了瑞王的伤腿,心里一阵酸楚,便试试探探地伸手过去,想要抚一抚,作为安慰。   谁知手才碰到,瑞王突然猛然狠狠地一颤,微微躬身。   而无奇也感觉到手底所碰到的,并不是什么夹板,虽然确实的颇具规模,而且如铁之坚,但绝非死物。   她起初迷惑,不死心地又试了试,然后,确认了那是何物。   无奇猛然离开了瑞王,她瞪大泪渍未干的眼睛盯着他,惊疑不定的,目光向下瞄了一眼又赶紧挪开,手也像是握过烙铁似的无所适从。   “这这、你、你……”无奇结结巴巴:“你刚才不是说……”   瑞王的脸上已经泛红,早不是原先那种消瘦苍白如同清冷谪仙之态了,毕竟这般春/色满园关不住的情态,也着实地“仙”不起来了。   他抬起衣袖往腰下,欲盖弥彰地遮住那边的异军突起,声音放低道:“其实、才要跟你解释……”   “解释什么?”   瑞王对上无奇渐渐起疑的眼神,突然意识到自己接下来说的话可能会招致一场痛打。   现在这种情形下,相比较被打,他当然还是愿意被温柔的抱着亲着,但无奇已经不容分说地逼近:“你说啊?解释什么?”   瑞王缓缓地吁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坦白:“你听我说,其实是骗他们的……”   “什么骗他们的?”   “腿、”瑞王做贼心虚地,目光向下飞快瞄过:“还有……咳。”   “那就是……腿没有事?”无奇更靠近了些,逼视着他,声音却还有点发抖,她想确信:“对吗?”   瑞王老老实实地承认:“虽受了伤,但是会好的。”   “你!你这……”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无奇挥拳要打。   瑞王忙道:“真不是故意吓你,只是……”   但无奇虽做出一个武松打虎的样子,却并没有真正打过去。   她瞪着瑞王,眼中的泪又涌了出来,却终于放了拳头张开双臂重新将瑞王紧紧地抱住。   “……算了,”无奇重新抱紧了瑞王,喃喃地喜极而泣:“你没事就好。”   赵景藩本是想逗逗她的,没想到无奇的反应那么大,他虽然做足了要被打或者被骂的准备,却没想到无奇是这样反应。   此刻听着她这句虽似简单却无限深情的话,原本从不落泪的他,眼中突然湿润了。 第188章 大结局   秦王跟瑞王回京之后不久, 瑞王受伤的消息便传了出去,一时探访者络绎不绝,但瑞王一概闭门谢客。   只有皇太孙赵斐跑了来, 在王府守着他过了数日。   数日后, 林森便在蔡采石的陪同下,前去王府给瑞王问安。   如今无奇虽不在清吏司, 但他们三人总归是给瑞王调拨进吏部的, 虽然王爷身份尊贵,但对于他们三个来说,却早不单单只是高高在上的“官长”,却更像是有恩有义的“兄长”。   瑞王见林森亲自到了,便果然如他跟无奇说过的, 叫费公公备了些东西赐给了他。   果然林森喜出望外, 再三谢恩。   同蔡采石离开王府后,林森笑道:“我来的时候还担心咱们身份低微, 王爷不肯见咱们, 没想到非但亲自召见了,还给了这么多好东西。”   蔡采石也不再挤兑他,跟着笑说:“这一趟果然是没白来, 倒不是王爷不把咱们放在眼里, 这些日子我也是听说了,王爷谁也不见, 六部尚书都没得进门,不想对我们如此高看,想必王爷也知道你是诚心实意的。”   林森却反而聪明起来了:“哪里是看在我诚心的份上,我想王爷未必稀罕我的诚心,这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蔡采石眼珠转动, 笑道:“亏得你这次清醒明白,知道王爷是看在小奇面上,你我不过是沾光而已?”   “我若连这个都不知道,就白在吏部混一年了。”林森喜喜欢欢地说了这句,又道:“咱们先不回去,把这些东西带着到郝府,给小奇过目。”   蔡采石哑然失笑:“你只说到郝府,我还以为你要去给你的秀秀姐姐过目呢。”   说笑了几句,林森又道:“就是有一件我还放心不下。”   “什么?”   “三江大哥怎么还没回京?一直也没消息。”   蔡采石闻言,便也皱了眉头:“想来是漕运上的事情离不开他吧。”   林森道:“兴许是我多心了,不过王爷是从北边回来的,按理说该知道大哥的事情,他既然没说什么,那应该就是无碍的。”   两人到了郝府,先去给太太请安,又去找无奇。   秀秀虽听说林森到了,但毕竟彼此订了亲,不好就毫无避忌,因此并不出来找他。   林森就把瑞王的赏赐告诉了无奇,又给她看那些宝贝:一柄半臂长的金镶玉如意,一双累丝嵌宝的金镯子,十数匹上乘贡缎,一匣子六个圆鼓鼓的金元宝。   无奇也没想到瑞王的赏赐这样厚重,心中感动,面上啧啧道:“小林子,见者有份,你要不要分点儿跟我和石头?”   林森笑道:“都给你也成!”   无奇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出息了?”   蔡采石在旁调侃:“多亏了你这小子才能抱得美人归,这些东西也是因你而沾了光,他当然知道孰轻孰重。”   林森却认真道:“我可没算计过,只是真心实意的罢了。”   无奇拍拍他的肩道:“你放心收起来吧,我跟你说笑呢。你瞧瞧这些东西,这柄如意是可以当做传家宝的,镯子自然是给秀秀表姐,缎子你交给家里看着办,元宝嘛也不必我多说了,自然是你拿着操办用度之类。”   林森的家里境况一般,这次因要下聘,便拼力做的体面些,所以如今家里很有些窘迫。   瑞王虽然身居高位,但他什么不知道?如果是别人也罢了,既然是无奇的知交,瑞王当然不会坐视。   名为赏赐,实则是解了林家的燃眉之急。   皇家的赏赐,原本没有个就拿出去花用的道理,古董玩器也就罢了,这些金子若不能花只看着,未免……   所以林森心里也还有点惴惴的,不知该怎么处置。   如今听无奇这么说,料想无碍,可是瑞王竟如此心细……却又叫他颇有受之有愧之感,眼圈顿时红了。   蔡采石见状便故意笑着转开话题:“对了,怎么这些日子不见春日姐姐呢?”   无奇听他问这个,脸上的笑也跟着收了几分,便道:“她有些事情,自去料理了。”   蔡采石见她仿佛有隐瞒之意,心中一动,便没有再问。   只等到后两天,蔡采石抽了个空,私下找到无奇问起来。无奇才把实情告诉了他。   原来那天瑞王还跟无奇说了另一件事,那就是三江的情形。   三江去了梁州之后,负责调度军需等,在押运的路上遇到趁乱抢劫的山贼,虽然打退了贼徒,自己却重伤。   不过幸而抢救的及时,在瑞王离开的时候,情形已经转好了。   本来瑞王不想就跟秦王一起回京的,奈何秦王不许他单独留下,所以派了心腹照看三江。   无奇虽然担心哥哥,但瑞王说他无碍、等伤好了自然回京,这种大事,他未必敢骗自己,所以勉强放心。   因此在家里的时候便有意遮瞒,并不提三江受伤之事,免得阮夫人知道后又要忧心不安。   而春日……也是在那之后就离开京城了,起初无奇只以为她另有任务,后来才打听到,她是去了北边。   到了六月底,三江才总算从北地回来,只不过人比先前变了许多,本来无奇以为他受了伤,既然养伤,自然好不到哪里去,谁知道见了面才发现,虽然人好像稍微瘦了一点,但神采飞扬,春光烂漫。   无奇很觉古怪,但很快知道了原因,因为三江才回来,便急不可待地跟阮夫人商议要娶亲的事情。   至于他要娶的不是别人,正是春日。   三江这么久不回来,虽然郝四方也说是漕运司的安排,但阮夫人何曾精明。   无奇为了给三江的伤打掩护,当然不会让自己表现的很担心,但正是这种一反常态的“轻松”,让阮夫人隐约猜到了不妥。   如今见三江全须全尾活蹦乱跳的回来了,夫人脸上虽淡淡的,心里却着实宽慰,大大地松了口气。   听三江急着要娶亲,阮夫人只问了一句:“人家答应嫁给你吗?”   三江咧着嘴:“娘,您只管放心,就等着抱孙子吧!”   阮夫人本是走过场问一句,突然听见三江这么回答,却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三江微怔,眼神闪烁,继而变了脸色,支支唔唔道:“呃、没……”   如果三江坦白地回答“没什么”之类,阮夫人自然不会想别的,但她本就是心细如发之人,看到三江这般反应,心中咯噔了声:“浑小子,还不说实话!”   三江本就是简单心直的人,且对着的又是母亲,给阮夫人一喝问便承认了,原来春日已经有了身孕,幸而算起来只有月余。   阮夫人差点儿给儿子气死过去,恨不得拿家法来开打。   但她又知道此事的轻重缓急,只手指微颤地点着三江:“回头我再教训你!”   回头,阮夫人立刻张罗请先生算吉日,倒不是下聘的吉日而是成亲的日子。   郝四方很诧异,不知她为什么这么着急,便道:“何必呢,秀秀才跟林森订了亲,就算看中了儿媳妇,先定下来,等秀秀嫁出去了再娶新妇不迟,这么着急,叫秀秀以为是故意要抢在他们前头……”   阮夫人本来不想把那件事告诉四方的,毕竟不是什么很体面的,只是四方的性子跟儿子差不多,未必会以为羞耻,何况不跟他说明白,他心里自然也疑疑惑惑的。   于是阮夫人冷笑:“我自然可以等,你不如问问你孙子能不能等。”   “孙子?我哪里有什么……”郝四方诧异地看着夫人,瞪了半晌:“你是说三江那小子……嘿,这臭小子真给老子长脸!”   阮夫人怒道:“瞎说什么?”   郝四方才笑道:“没、夫人,我只是一时高兴过头……好好好既然这么说,那就赶紧操办起来吧?就多劳烦夫人费心了。”   阮夫人瞪了他一眼:“你把嘴管明白了,你知道无妨,外人知道了可不妙。”她之所以着急操办,就是想掩盖此事,毕竟世俗的常理还是要讲究的。   四方连连点头:“我都听夫人的。”   虽然七月不是很合适成亲的月份,但阮夫人顾不得了,幸而阴阳先生识相,从中挑了个六号的吉日。   这下更把阮夫人忙的不可开交,幸亏府内的掌事娘子跟嬷嬷们都是精明强干之辈,又加上还有个窦家姑妈跟秀秀佐助,因此阮夫人倒是没怎么劳累着,就把一应所用的物件、喜帖、喜宴等等都操办整齐了。   至于春日那边,瑞王出面同忠勇伯商议,请他认了春日当女儿。   忠勇伯一听春日要嫁到郝府,便毫不犹豫的一口答应,毕竟他从来最喜欢无奇,一则是相助了郝府,二则也顺理成章的成了无奇正经的长辈,简直一举两得。   私下里,无奇问春日怎么就突然答应了三江。春日起初不语,这让无奇很担心,生怕春日是有难言之隐或者苦衷、或者是强扭的瓜之类岂不造孽。   春日见她着实担心起来,才说道:“你不用想别的,我其实并没有嫌弃过郝大哥,只不过我过不了心中的那道坎。你知道我不是正经人家的出身,是我配不上他……”   无奇叫道:“这是什么话!”   春日默默地望着她,过了半晌才说道:“而且原先我是王府的人,一切都得由王爷做主,我也不愿意离开王府……”   但是对瑞王而言,如今他最看重的却是无奇,对无奇家里的人自然也是一个爱屋及乌,无奇不过是不想为难春日,倘若她肯为三江开口,瑞王自然不会不答应。   另外,兴许是患难见真情,这次三江受伤,春日前去照料,两人朝夕相处,春日的心就算是冷如冰,也不由给如炭炉似的三江给烘暖烘化了。   她因为要保护无奇,时常出入郝家,郝四方是如何对待夫人的,她都看在眼里,虽然起初她也跟世人一样不解为什么阮夫人会嫁给四方,但时间一长却发现郝大人确实有他的难能可贵旁人不及之处,宠妻爱子顾家,这样的男人夫复何求。   春日解释明白,无奇知道春日并不是委曲求全,这才放了心。   所有人都心满意足,只是对瑞王而言,有一件事情略略尴尬。   春日算来毕竟是他的奴婢,嫁给三江之后,居然成了他的大嫂,这实在叫他情何以堪。   半年之后,蔡流风大婚,随即,秦王赵景华被册封为太子。   而就在秦王位居东宫不久,便册封瑞王赵景藩为辅国,佐理朝政,位在六部三公之上。   因为秦王原先是在西南统兵的,所以在他回西南以及有其他公干不得不亲自出京的时候,便命瑞王仍是行监国的职位。   瑞王却也不辱使命,政事处理的井井有条,加上清吏司颇具规模大有成就,官员们人人自惕,天下吏治逐渐清明,将当初昏聩沆瀣的气氛荡扫而空。   时间一长,京城乃至天下百姓交口称赞。   本来朝臣还以为秦王为储君后,必然会针对瑞王……比如削权之类,谁知竟都猜错了,这倒也是朝廷幸事,盛世之兆。   次年,春日诞下一个康健的男婴,婴孩生得浓眉大眼,简直像是个小三江。   郝四方兴高采烈,阮夫人暗暗发愁,无奇则是乐不可支,她时常偷偷地捏捏那孩子的脸蛋跟胖乎乎的手脚,权当是报以前给三江欺负的气了。   冬至时候,皇帝退位,太子赵景华继位为新帝。   新帝登基,对于文武百官的任用各有调度,但头一个册封的却是瑞王,新帝正式封了瑞王为辅政监国,又命内宫负责操办瑞王大婚一事。   大婚这日,整个京城都为之震动,端的是亘古少见的热闹煊赫。   虽然这并非无奇的本意,但新帝要向天下臣民显示自己对于瑞王的宠重之心,而且瑞王也不肯马虎委屈了无奇,是以倾皇家之力,自然绝世无双。   加上百姓们都敬爱瑞王,因此这场亲事竟也是万民所望。   当天晚上,瑞王府喜房之中,嬷嬷们辅导新人行了繁琐的礼节,见时候不早,便有序退出。   总算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瑞王看着面前凤冠霞帔的丽人,一时恍惚,竟有些不认得了,举手轻轻地帮无奇把那沉甸甸的凤冠摘了下来,看着那张秀丽绝伦的小脸,才笑道:“看惯了你不正经的样子,这般正经起来,都不敢认了。”   无奇本来还有点紧张,听了这句便抬手击了他一下:“我怎么不正经了?”   瑞王顺势握住她的手,忍笑道:“本王是说,你素来只扮男装,都看惯了。这么千娇百媚起来,真叫人不敢认。”   无奇抿嘴笑道:“难道不好看吗?”   “正是因为太好看了,”瑞王叹了口气,又感慨道:“要不是之前只顾忙那些絮烦的政事,早就把你娶过来了,又何必等到这会儿。”   无奇笑道:“政事虽繁琐,但却是关乎天下,所谓能者多劳,谁叫你这么能呢。”   “本王能不能……你还不知道呢。”瑞王有点哀怨,却也有点期待,甚至有点迫不及待。   无奇低头咬着唇笑道:“哦,谁才是没正经的?原来是恶人先告状。”   “好好,”瑞王将她轻轻地揽住:“今晚上,咱们就都不要正正经经的……好么?”   无奇才要笑,便给他轻轻地压下,唇齿相接,如鱼得水,一时扶肩携手,共赴巫山,其中详细自然不便描述。   次日早上,天早已经放光了,两人尚且未起。   瑞王看着怀中玉容流光的美人,感慨地笑道:“写了那许多唬人的东西……还以为你多懂呢。”   无奇因过度劳累正倦怠不起,闻言星眸微睁:“什么?”   她突然想起一事,困意都在瞬间没了:“难道你、你知道那些是我写的?”   瑞王舒眉展眼地笑,散发敞衫,星眸摇曳,倒像是个才给贬下凡尘的高贵清俊仙君。   只是他说的话却偏相反:“本王当然知道,早就想着把你写得那些招式都一一演练一遍,谁知还没开始呢……你也忒不堪一击了。”   无奇的脸从微红转到通红,把被子拉起来遮住脸,闷闷地嘀咕:“什么不堪一击,你那是一……吗?”   话未说完,她便恨不得从榻上挖个洞钻下去。   凭良心说,瑞王的话确实有失公允。   昨晚上,两个人虽都是新手,但奈何都纸上谈兵地积累了许多经验,只不过无奇的经验多存在于想象之中,而瑞王的经验则更实用一些。   加上他空憋了这近三十年,那自然不可能是一“击”而已,竟把无奇折腾的够呛,死去而活来。   瑞王则因为理论同实践结合的颇佳,此刻也化身成好学之士,还想要继续切磋。   当下把被子拉开了些,俯身道:“横竖那些书本王都留着,有好几处实在有趣,我都记下了,咱们……”   无奇大叫一声,不要再听这些污言秽语,且想将他踢出去。   奈何腿跟腰肢皆已酸软无力,且才抬腿,就给压住,不免又上演了一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被吃干抹净了的悲惨戏码。   两人大婚之后,瑞王向新帝请辞辅政之职位,且要求许他出京,自去封地居住。   赵景华坚决不许,甚至亲自出宫去王府挽留。   但是赵景藩去意已决,新帝是个能干之人,不必非得自己留着辅助,而且他无怨无悔地做了这些年也该够了,如今瑞王要把时间留给自己所爱之人。   正在此时,出差在外的蔡采石叫人送了一封急信给无奇。   原来蔡采石在颍州遇到了棘手的连环杀人案件,死者都是当地的官员,最古怪的是,每个死者身边都有一本翻开的《云仙玉清传》。   本来蔡采石不敢打扰无奇,但因为这点异状,他不得不写信告知。   当然,也确实有些搬救兵的心理。   无奇收到信后,即刻同瑞王商议。   赵景藩不放心她远行,无奇不得不用了点手段,才总算让他答应了。   对此费公公很是惆怅:“这才成亲多久,都是王妃了,怎么竟又往外跑?让人知道了成何体统。”   瑞王瞧了一眼愁眉苦脸的费公公,公然声称:“本王就喜欢她的不成体统。”   费公公从苦瓜脸上挤出笑容:“王爷,您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呢。”   瑞王不悦:“什么,你说平平不好看吗?”   “好看好看,是世间最好看的,不然怎么能入了王爷法眼呢,”费公公赶紧施展奉承之功,又不忘上眼药:“只是奴婢着急想要王府再多添几个小世子、郡主嘛。”   瑞王这才哼了声道:“怪不得人家都说皇帝不急太监急,说的就是你……你忙什么,以后自然有的是。”   费公公喜笑颜开:“有王爷这句话,少不得奴婢再等等。”   这一句差点把瑞王逗笑了。   笑容初展,瑞王道:“去收拾点东西。”   费公公起初不明所以,拧眉一想:“王爷您难道……”   瑞王淡淡道:“本王的王妃要跑了,难道叫我在这儿干坐着。”   费公公想笑又不敢,只忙低头:“奴婢这就去。”   两人成亲之后,耳鬓厮磨,卿卿我我,不羡鸳鸯不羡仙。   赵景藩深记得的,是无奇曾经跟他说过一番话。   她道:“查案跟写话本其实没什么大不同,都要一步步行,一件件办,抽丝剥茧,殚精竭虑,虽然疲累,有时候亦不免绝望,但那种解除疑难闯过关隘的感觉也是无以伦比的。其实我这辈子未尝不是一个好故事,而我所庆幸的是,在我的故事里遇到了王爷。”   这一番话,赵景藩牢牢记得。   就如同无奇一直都记得在国子监的天策楼上,他那一番振聋发聩如同日出而其道大光的话。   所以瑞王如今做要做的,就是陪着无奇,继续在这个故事里坚定而长久的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