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随身带个老祖宗》 作者:寒小期   文案:   [明朝的祖宗]VS[清朝的子孙]   **   从小寄人篱下的路谦,一心想通过科举出人头地。   某天突然发现自家祖宗显灵了。   身为明朝高官的祖宗在被迫接受大明已亡的事实后,他决定……   驱除鞑虏!恢复华夏!!   反清复明!还我河山!!   路谦:……让我静静。   **   后来,他娶了夫人生了儿子。   夫人说:造反造反造反!!   儿子说:搞事搞事搞事!!   路谦:这个世界还能不能好了?   **   本文又名《来啊,互相伤害啊》。   食用指南:   ①男主清朝土著男,女主现代穿越女,女主出得晚。   ②半架空清朝背景,科举升级流爽文。   一句话简介:穿清,前期舔狗后期造反   立意:驱除鞑虏,还我河山!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升级流 科举 朝堂之上   主角:路谦 ┃ 配角:祖宗 ┃ 其它:清朝历史名人 ================== 第1章 反清复明!驱除鞑虏!还我……   这日便是乡试最后一场了。   贡院内,考生们皆伏案低头,忙着破题解题,能否更换门庭只看这一遭了。   路谦也是如此。   他已审完了题,正一面研墨一面打着腹稿,待大致有个雏形后,便准备提笔挥毫。   只是在提笔之前,他先冲着身畔摆了摆手,却听一声冷哼,一股青烟飘然的从号房的小窗口的晃了出去。   那股子青烟离了路谦所在的号房后,又挨个儿的去了别的号房,倒也是好耐心,竟是一排排一间间挨个儿不落的看了下来。也不光干看着,还有心情点评一二。   评了这个大面上还成,却经不起细细推敲,到底还欠些火候;那个打眼瞧着便是个书呆子,动辄便是某某曰,全无自个儿的想法;又对另一个嗤之以鼻,学问是有了,见识也不凡,却是个谄媚玩意儿,看那字里行间,满满当当的写了“舔”字……   贡院不大,号房却不少,饶是四下一片寂静,巡查的差丁却不敢有丝毫大意,认真的查看着,却无一人发觉这其中的异样。   直到看完了也看腻味儿了,那青烟这才飘飘荡荡的回到了最初的号房。   路谦此时已将那策问写了一半有余,别看他年岁不大,学问倒是扎实,此番提笔便是行云流水般的写出了自己的见解。   那股子青烟悄无声息的飘到了他的身侧,逐渐凝成了一个只有大半个身子的白须老者。   老者也不打扰他,只伸长了脖子去看他写的文章。   稍片刻后……   “混账东西!!”   一声饱含着暴怒的骂声在路谦的耳边炸响,惊得他浑身一哆嗦,连带手中的笔都被甩了出去。   路谦捂着心口,一脸怨念的看向身侧的老者。   被他这般看着,老者面上却没一丝一毫的愧疚,只径自鼓着腮帮子生着气,连带胡子都在不停地颤动,可见是真的气坏了。   “你个叛徒!卖国贼!不肖子孙!”   “我先还说某些人学问不错,却赶上着捧那鞑子的臭脚,却没想到自家也出了你这么个叛徒!”   “看看!看看!全不能要,重写!”   换个人见此情形,就算没被吓出个好歹来,只怕也早已乱了心神无法考试了。可对于路谦而言,惊吓是有的,但缓过来就好了,至于这考试……   乡试的第三场不同于前面两场只考经史子集的内容,这场考的是时务策问,难度高不说,更讲究一个能否说到主考官的心坎上。   莫要小瞧了这份本事,有很多满腹经纶的考生,却是实实在在的栽在了这上头。你便是才华横溢,若没了这份审时度势的能力,便是侥幸进了官场,也未必能全须全尾的出来。   尤其如今是大清朝,是满人的江山。   乡试对于路谦而言没什么难度,难的是什么呢?是当着汉家祖宗的面写下这份吹捧满人朝政的策论。   “路谦,你可还记得鞑子夺我大明江山,辱我大明皇室,杀我黎民百姓?”   路谦差点儿没忍住想翻白眼,最终只能权当没听到这话,索性寻了支新笔,重新蘸了墨汁,又继续写先前被打断的策问。   见状,老者只恨不得拿把刀将路谦捅个对穿。可惜他没那个能耐,如若不成,七八年前路谦就该没命了。   老者其实是个经年老鬼,大约在七八年前忽的恢复了神志,却不想睁眼一看就看到了眼前的大秃瓢。   便是这路谦。   初时,那老鬼并不曾将路谦放在眼里,他只好奇如今是大明历多少年,谁知稍稍一打听,差点儿气到掀了棺材板。   哪还有什么大明,如今是大清朝了。   大明的覆灭已经让这老鬼痛彻心腑了,当他知道这如画江山还是被蛮夷鞑子占去了时,只恨不得再度一死了之。   然而,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自己睁眼后看到的那个寄人篱下的大秃瓢……竟是他的不知道多少代的玄孙。   想他当年也是出身贫寒,愣是凭借自个儿的能耐,慢慢爬上了高位。有了权势自然也不缺钱财,在他阖眼之前,路家已是大明极有名望的大族了。   大明没了,路家没了……   他辛苦一辈子拼了命攒下来的家当也没了!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指望他心疼?不,废物成这般,倒不如死了干净!   当时,他就冲到厨房想拿那剔骨刀,给那不肖子孙一个痛快!   ……   其实后来,路谦略大一些后,代入了祖宗的角度,想着若是自己耗尽了心血才创下的万贯家业,却被子孙后代败活了个一干二净,也会气得手刃子孙。   但他作为差点儿就被手刃的子孙,就只剩下阵阵后怕了。庆幸这位祖宗已经拿不动刀了,不然他人早没了!   他容易吗?三岁没了爹,不久爷奶也相继跟着去了,只剩下一个娘,还回娘家改嫁去了。得亏他有个嫁得极好的大姑,怜他处境艰难,不顾反对将他接了过去,给了他一日三餐片瓦遮身。   也因为有了这寄人篱下的经历,当这老祖宗想要不顾一切的弄死他时,他爆发了强大的求生欲,硬生生的将人……哦不,将鬼劝了下来。   败光家产是不对,可他路谦从睁眼起,路家便穷得很,还是因为大姑嫁到了当地望族,自家得了一笔礼钱后,家里的情况才有所改善。所以,这个罪名他不能认。   至于大明覆灭……   咱们还是接着聊如何振兴家业吧。   在路谦的好说歹说之下,这祖宗总算是歇了弄死他的心,转而开始督促他进学,目的却并非为了振兴家业,而是为了反清复明。   反清复明是祖宗最爱念叨的话,往常他就总是督促路谦进学,一对一的教导经史子集。旁的学生还能偶尔偷个懒耍个滑,或是在课堂上开个小差,或是回家后先疯玩一阵再写功课,但对于路谦来说,他真的是一天十二个时辰的努力上进。   谁让他身畔有个祖宗永相随呢?去净房都跟着你敢信?天不亮就叫起,天都黑透了还要让他背书,就算他借口点油灯看书坏眼睛,那祖宗便说,无需点油灯,我念一句你念一句。   路谦只能被迫答应,又偷摸着睡觉,只在祖宗念完后,跟着哼哼两句。谁知,这祖宗真不愧是他祖宗,前头念的是贤人著作,后头冷不丁的给改成了……   反!清!复!明!   因为顺着念惯了,路谦就跟着念了一句,然后整个人从迷瞪之中惊醒过来,直接就摔到了床下。   幸亏啊,幸亏他住的是程家的偏院,屋里也没个值夜的人,这才没直接叫人叉了去。   路谦摸着良心说,他能全须全尾的活到那么大,那可真是耗费了他毕生所有的运气。   ……   “反清复明!驱除鞑虏!还我河山!”   号房里,路谦耳畔传来了自家祖宗那堪称振聋发聩的口号声,不由的脑袋发胀,连笔都开始拿不稳了。直觉告诉他,就算最后一场尚未结束,但这次乡试他算是凉了。   想也知道,这会儿他是在乡试现场,写策问不吹嘘当今,倒是去夸前朝皇帝,就算不想活了,也大可不必找这么个惨烈的死法。   假如路谦能开口说话,他有很多法子劝祖宗暂时放过他。然而,乡试现场必须保持安静,哪怕是想解决五谷轮回之事,也必须等差丁巡视路过时,用手势示意。   不能说话,又不能阻止祖宗说话,路谦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的策问尚未完成,前头一多半倒是不错,后面简直就是顶着一脑门子的浆糊瞎写的。能想象那种感觉吗?旁的考生都在屏息凝神的认真答题,唯独他要独自承受来自于老祖宗的言语攻击。   待交卷时,他就知道,这场没了。   唉,真是成也祖宗败也祖宗。   足足被祖宗念叨了半个白日以及一整个晚间,待次日贡院开门后,路谦几乎是脚步虚浮的扶墙而出。   他的脸上,左边写着“绝”,右边写着“望”,额上写着“如丧考妣”。   待程家大少爷出来后,看到的就是这么个情形,顿时一噎。   “出什么事儿了?你怎的这个模样?”   路谦两眼直勾勾的看过去,半晌才道:“我考砸了。”   程家大少爷面上一哂,嘴上却道:“无妨无妨,本就是我硬拖着你来的,想着提前下场熟悉一番乡试流程,也算是多了一份经验见识,下回再考也能更多些把握。”   说着,他又打量了路谦一番,见后者确是脸色惨白如纸,又添了一句:“二婶不会责备你的。”   路谦抿了抿嘴,又顺势问了一句对方考得如何。   “谈不上有多少把握,终归是正常发挥,能否被取中还看这届其他考生的情况。”话是这么说的,但假如程家大少爷说这话时,不是如此的自信满满,那兴许更有说服力。   俩人只在贡院门口说了两句,就回了客栈稍作休整,次日才乘坐马车往程家去了。   程家并非省城人士,好在路程也不算远,从贡院这边到程家,大概也就两三日的路程。因着回去的路上一切顺利,也不曾刮风下雨,赶在启程后的第二日傍晚,马车就到了程府。   经了这两三日的调整,路谦的脸色稍稍好转了一些,假如祖宗别在马车里叨逼就更好了。   到了程府后,众人自是对着大少爷好一番嘘寒问暖,唯有那程家二太太路氏急急的将路谦唤了过去,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番,见他神情萎靡,一副精气神不足的模样,顿时心疼的道:“乡试竟是这般熬人?回头好生歇歇,别忙着做学问,先将身子骨调理好了。”   路氏所出的长子程家二少爷这会儿也走了过来,满脸真诚的叹道:“你这就不错了,不像我,比你还长了一岁,到如今还是个白身。”   路谦勉强冲着自家表哥露了个笑。   程家二少爷见他满脸的倦意,只让他赶紧回去休息,又低声嘟囔着:“明知道你考不上,还非让你跟着他一起下场,不就是想看你笑话,叫你白受罪?”   “瞎说什么呢!”路氏急切的打断了儿子的话,又飞快的瞄了一眼程家人聚的那处。   “怕啥?他们都在听咱们家那位金贵的大少爷说乡试如何如何难呢!”程家二少爷嫌弃的撇了撇嘴,“谁人不知道乡试难?他自个儿考上秀才都两年了,谦哥儿才刚考上!再说谦哥儿打小上的是咱们家的族学,只他自幼拜在麓山书院秦山长的门下!”   路谦谢过了表哥好意,到底还是先回去了。   其实,若没祖宗临时搞事情,他想要通过乡试倒也不难。如今倒是没了指望,但也怪不得旁人。他只想着稍作休整,继续苦读进学。这反清复明是不可能的,但振兴家业还是可以有的。   ……   月余之后,乡试放榜。 第2章 程大少爷高兴得人都傻了。……   乡试放榜的日子原就不是固定的,得看考官们何时将封存的卷子批阅好,光批阅了还不算,还得排出个顺序来。时常还会因为取谁为解元,争执个数日。   也因此,待得乡试放榜后,既会在贡院门口张贴皇榜,也会派差丁亲往中举者家去报喜讯。至于喜讯何时送达,端看各人住家的远近了。   程家就在离省城大约二三日路程的蔚县内,是当地的望族,抬出名号路人皆知的那种。   因此,当差丁敲锣打鼓的到达蔚县,进了城就问程家何在时,自有那热心肠的帮着指路,又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是来做什么的,这么一问,顿时引起了轰动。   蔚县不算小,便是如此也有好些年没出过举人了。这一乍听说程家出了位举人老爷,可不得引得人驻足观望?   如此这般,待差丁敲锣打鼓的到了程家时,后头早已坠了百八十号人了。   程府的门房差点儿没见眼前的阵势给吓懵了,就听打头的差丁问道:“这里可是蔚县铜锣巷程府?”   门房傻傻的点了点头。   差丁又再度同他确认了一遍,他们报信的人总不能将地儿给弄错了,所幸但凡参加乡试的人,一应的祖籍住处都是往详细了写的。   “我家大少爷中举了?”门房终于回过神来,顾不得旁的,只一个转身就往府里头冲,边跑边大喊,“大少爷中举了!大少爷中举了!”   一直跑到那二门处,门房总算止住了脚步,随手扯过一个婆子,让她赶紧去给老爷太太报喜。   这般天大的好消息,只恨去得迟了,叫旁人得了赏。只多半会儿工夫,整个程府上下除了此时不在家的,都知晓了大少爷中举一事。   程大少爷高兴得人都傻了。   说实在的,他原是抱了一举考中的想法,也觉得这场乡试自己正常发挥。可等他回来后,专程回了一趟麓山书院,默了自己写的策问给秦山长瞧,却只得了句不过尔尔的评价。   秦山长当年可是二榜进士,若非他这人不喜官场,区区一个麓山书院如何留得住他?便是程大少爷拜他为师,都是程家辗转寻了好些个门路,赔上了不少人情,这才得了允许。   听到他这番评价,程大少爷心都凉了。   谁知,这事儿还能有峰回路转的机会!   “是真的?我中举了?”程大少爷连着问了好几遍,这才在旁人的催促下往府门口去了。   此时,管家早已吩咐下去了,又让人去买炮仗爆竹,又遣人去族中各家报信,还额外叮嘱不能漏了大太太的娘家。回头见府外那一群被敲锣打鼓吸引过来的人,索性叫人去街面上买些糖块果子来,到时候好分给那些看热闹的人。   待这头安排好了,府上的主子也往前头来了。   先过来的是程大少爷,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面部表情,看着像是大喜,但又勉强绷着,因此看起来颇为有些古怪。   见他过来,管家带头喊举人老爷,随后见大老爷也来了,又大声的道喜。   “父亲!儿子总算没有辜负您老人家的教诲!”程大少爷转身就给他爹跪下了,神情恳切语气激动的说道。   程大老爷也是个能接话的人,当下便是两眼泪涟涟的将儿子扶了起来,激动的连说了好几个“好”字。   那报信的差丁原就指着这一票沾些油水,见那父子俩喜不自禁,忙愈发卖力的敲锣打鼓。   “管家,快派人去通知亲朋好友,还有我丈人家!我要大摆宴席,庆贺我儿高中举人!”程大老爷明明眼中含着热泪,面上却满是笑意。   听得这话,管家上来又是一通连环彩虹屁,并表示已经遣人通知好消息了,稍片刻后,各家就该派人来庆贺了。   先来的是程氏族人,他们原就是依附程府过日子的,离得也不远,就在程府后头的那条巷子里。得了消息,可不急吼吼的赶了过来,各个都是变着法子牟足了劲儿的夸了起来。   “先前还说把握不大,怪道人家常说读书人的话不能信,这也太谦虚了!”   “到底还是桂哥儿年轻有为啊!”   “要我说,还是大老爷教子有方!旁的不说,桂哥儿这名字就起得极好!”   程家到了这一代,钱财是无忧了,却一直被困在商户这上头。也想过再进一步,但科举是这般容易的?程氏族中也有族学,但最多也就培养出了秀才来,还都是年纪老大一把了才勉强考上了。   程大老爷当年也是勉强过了县试和府试,最后一关的院试却是无论如何都过不了。到他娶了妻生了子,除却族中的字辈外,他独独相中了一个“桂”的。   蟾宫折桂……   知晓他心意的人,原先只道他心气太高,私底下没少逼逼这事儿,还说给小儿取名怎能取得如何之高?也不怕稚童压不住这名儿。   谁知,如今打眼瞧着,还真叫他给盼着了。   闻讯赶来的众人满口子的夸赞着,连声感概这回桂哥儿可算是给老程家长脸了。   ……   两个差丁面面相觑,自打程家族人赶来后,他们就收了锣,这会儿正站在一旁悄悄的打开了随身的背囊,细细的看了一眼后,却是面色大变。   地址肯定没错的,先前确认了不止一遍。况且程府这般大的匾额,瞎了才会看不到。再便是,既是中举,就代表必须参加过乡试,既想要参加乡试,那便肯定是个秀才。   一家能出几个秀才?再说秀才也不一定都跑去参加乡试,所以他们就依着历届报喜的经验,忘了核对中举者的名姓了。   “怎么办?”   “说啊!举人来年是要上京赶考的!到时候也要核对身份文牒!”   “那由你来张这个嘴?”   两个差丁你推我我推你,心下皆是叫苦连天。本以为这是个好差事儿,想着报喜嘛,能供子嗣上学的必不能是贫寒之家,总归有油水可捞。若是运气好碰上富户,少不得多给些赏钱的。   谁知,这里头还能出了差错。   “那个……”最终,两个差丁一齐上前,打断了这和谐美好的夸赞现场。   “差爷可有事儿?”程大老爷还是很懂礼的,当下就醒悟过来,扭头责备管家,“差爷大老远的赶来报喜,不说旁的,倒是奉上茶点呢!”   管家心领神会,茶点不是最重要的,但赏钱一定要给足了。当下,他上前想领人入府中。   差丁之一犹豫着要不要先拿了赏钱再说,另一人却嘴快的道:“弄错了,不是程府大少爷,是路少爷!”   没了,赏钱没了。   对这二位差丁而言,那是赏钱没了,对程府上下尤其是程大少爷来说,那是他人没了。   随着差丁大声诵读中举者的名姓,现场一度安静如鸡。   关键时刻,先前被管家派去街面上采买的小厮回来了,隔着老远就大喊:“快拿火折子,鞭炮爆竹买回来了!”   ——你还不如别回来了!   程大少爷深呼吸一口气,再缓缓的吐出来,他此时此刻,脑门嗡嗡作响,胸口仿佛憋着一团火,但他还是坚强的开口问道:“你说谁中举了?中举的谁?”   “路谦。”差丁口齿清晰的吐出了这两个字,还补充道,“上头写的地址确是蔚县铜锣巷程府,填的学堂是程氏族学。”   但凡参加了科举的,都需备上亲供、互结、具结三份文书,那可是连祖宗三代都要写明白的,也包括师从何人,以及廪生作保等。   所以,错不了的。   程大少爷只觉得喉咙一甜u,勉强忍住了没吐血,却是眼前阵阵发黑。大喜之后又是大悲,他一个没绷住,就厥了过去。   场面一度陷入混乱。   但差丁是要办事儿的啊!   上头不管他们拿了多少赏钱揩了多少油水,可正经差事是必须办成的,不然他们这差也就当到头了。   足足过了两刻钟,这才有人指点他们去了程府偏院。   顾名思义,那就是个极为偏僻的小院落,当然比贫寒之家那是要好多了,旧是旧了点儿,却谈不上破。又因着方便起见,在偏院开了一道小门,路谦可以随时往街面上去。   兜兜转转了半天,差丁终于找到了正主儿,二人激动不已:“可是路谦路少爷?”   再激动也要核对姓名,事实上不光核对了姓名,还顺带将学堂、祖宗一道儿核对了一遍。   路谦一脸懵逼,他这个院子太偏僻了,比下人住的院子还要更偏一些。再说也没人往他这边报喜,直接导致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只听差丁热泪盈眶的宣布:“您中举了!以后您就是举人老爷了!”   噢,我中举了。   等等,啥玩意儿?   一想到自己在乡试最末一场写的那篇乱七八糟的策问,哪怕前半部分是好的,但后半部分简直就是不堪入目。这样都能中举?那要是他正常发挥的话,岂不是真能争一争解元之位?   这么想着,他就拿眼去瞧他祖宗。   ——你赔我解元!   祖宗也被震住了!他整只鬼都不好了!   “你中举了?就你作的那份通篇跪舔鞑子皇帝的策问,居然也能中举了?乡试阅卷的都是些什么人?……世态炎凉人心不古!”   这个世界再也不会好了。 第3章 你当他还能一直走狗屎运?……   要说路谦还仅仅只是有些遗憾,那么祖宗就是一脸的厌世了。   但这一切的一切却比不上程家长房父子二人。   程家父子啊,老尴尬人了!   都怪管家太能耐,一面派人往后院报讯去,一面就唤了跑腿小厮往族亲故交处挨家挨户的送了好消息。这不,话都说出口了,还能更改不成?更别提程大老爷还当着一群看热闹的人面儿,高声许诺了会大摆筵席……   完了,全完了。   这下可好,面子里子全丢了。   程大老爷好歹还是经历过不少风浪的人,眼见儿子厥过去了,他也只是吩咐管家将少爷送回院子里,又让请大夫。再之后……   除了捏着鼻子认下外,他还能如何?   噢,还能上赶着去拍新晋举人老爷的马屁。   几乎是差丁前脚刚到,才将中举的好消息告诉路谦,还来不及讲述先前的乌龙事件,程大老爷就赶到了。可就是到了这偏院,他才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诚然,跟那些一贫如洗的人家比起来,程府的偏院也算是极为不错的。最多也就是位置偏僻了些,房屋家舍陈旧了些,旁的都还过得去。   本来是没什么的,可这不是路谦变成了举人老爷嘛!   程大老爷调整好心情控制好表情,上前两步抓住了路谦的手,未开口先红了眼圈:“路贤侄啊!伯父先在这里恭喜你高中举人,幸亏你寄居我程府都不忘用功上进,你爹娘在天有灵必会为你感到自豪的!”   路谦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唬了一大跳,愣了片刻后,下意识的答道:“我娘还没死呢,她只是改嫁了。”   程大老爷:……   噢,那打扰了。   不对,那不重要。程大老爷那脸皮可是经商时历练出来的,眨眼间就恢复了正常,当下就揽着路谦,一叠声的让他去程府后宅亲自给程二太太报喜。   这倒是应该的,路谦爹死娘改嫁,打从五岁起就养在了程府,若没有姑母路氏的照顾和帮衬,就算有个祖宗又如何?祖宗啊,除了耽搁他拿解元之外,就没任何作用。   想到这里,路谦很嫌弃的瞥了一眼正在原地跳脚的祖宗。   祖宗就气不过,他认真的回忆了路谦在乡试最末一场写的那篇策问,诚然破题解题的过程都是没问题的,甚至可以谈得上出色。但字里行间,全然都是对鞑子皇帝的推崇和膜拜……   “叛徒!卖国贼!自上到下就没一个是好东西!”   “这世道还能不能好了?”   路谦心中得意面上却分毫不露,当着程大老爷的面只反复追问中举一事是否属实,又一脸谦逊的表示,自己真的考砸了。   程大老爷的演技跟他有的一拼,甭管心中是如何想的,张嘴闭嘴皆是贤侄,又道各路亲眷故交都已经通知到了,还请新晋举人老爷赏个脸,到时候去程府参加宴席。   没办法啊,消息都传出去了,就算中举的不是他儿子,好歹路谦这小子打小就住在他府上,吃喝用度都是程府出的。就算有路氏暗中贴补,可说真的,路氏嫁过来的时候,那是丁点儿嫁妆都没带,她贴补的钱不也是来自于程家吗?   总之,里子已经失了,面子看能挽回多少吧。   路谦完全不在意宴请一事,他只径自垂头叹息:“我是真的考砸了。前头两场倒是不错,算是正常发挥。独独这最末一场,身子骨吃不消了,勉强考了一半,后头完全是闭眼瞎写的……就这样,我还能中举了?”   祖宗在一旁边跳脚边揭穿路谦的真面目:“你就想让人夸你!偏不夸!气死你!”   “贤侄说得很是。”程大老爷倒是信了他这话,早先他就听儿子说过,说那路谦从贡院出来就仿佛失了魂一般。他虽不曾参加过乡试,却因着自家有个十五岁就中了秀才的儿子,没少跟人打听这里头的弯弯绕绕,自是知晓乡试有多熬人。   但如今摆在明面上的是……   路谦说自己考砸了,结果却中举了。他儿子说自己正常发挥,但事实上就是没考中。   程大老爷决定跳过这个话题,再一次让路谦随他走。   “我真的中举了?没弄错吧?程大表哥也跟我一同参加了乡试,别是他中了?”   要不是路谦满脸的诚恳,程大老爷差点儿以为这小子是故意寒碜他来着。   不想,其中一个差丁在这时却接了口:“是路谦路举人没错,不过您是垫底的,乡试最后一名。”   路谦:……   所以他就是那“名落孙山”里的孙山?   程大老爷:……   娘的,这小子真的是走了狗屎运了。   差丁又说,中举后必须参加来年的会试,因着江南离京城极远,建议最好年前就动身,不然等到年后可能就来不及了。稍几日后,县衙门会派人来发牌坊银和顶戴衣帽匾额,又提到银子是固定的二十两,旁的则由各地县衙看着办。   将该说的都说了,俩人寻思着也没啥遗漏的,就赶紧放下文书,连赏钱都没要,就准备开溜了。   路谦赶紧唤住他们。   转身,他回屋扣扣索索的半天,也只寻摸到百来文钱,讪笑道:“多谢二位差爷特地赶来报信,钱不多就当是让二位买两杯茶喝。”   差丁倒是没嫌少,弯腰鞠躬道着谢准备收下。   不想,人在族学刚得了消息就充满跑过来的程二少爷来了。   “表哥来得正好,快借我一吊钱,下午我去书肆送抄本拿了钱就还你!”   程二少爷愣愣的摘了钱袋给他。   见状,程大老爷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这些原就不用你们操心!程福,给赏钱,拿大封!”   又拽了侄儿和路谦就往程府后宅去了。   边走,程大老爷边心疼的道:“怎么贤侄往日里还去书肆接抄书的活儿?这原是伯父的疏忽了,合该更留神多关心下贤侄,也省得那些个没眼力劲儿的奴才秧子欺了你去。”   路谦看着用力揽着他不放手的程大老爷,又扭头看了看才走了两步就被无情甩开的程二少爷,再听着耳畔一声声的“贤侄”、“伯父”,恍惚间差点儿以为这人拽错了人。   拜见路氏倒是顺畅,自然惹得姑母又是一顿好哭。不过相较于以往的苦闷,此时的路氏却是眉眼舒展,虽是哭着却也是高兴的。   数月前,路谦刚考上秀才时,路氏就长出了一口气。但凡有了功名在身,便是家徒四壁身无长物,回头也能说一门好亲,多的是小商户人家愿意将女儿嫁给秀才公。   而今,路谦却已是举人老爷了,将来非但无需发愁亲事,就连路氏在程府都能挺直了腰杆,再无人敢欺她了。   人人都道她攀了高枝过上了好日子,却没想过她在程府过得有多艰难。往日里公婆当家做主时已是不易,待婆母故去,长嫂当家后,日子是愈发难捱了。   幸好……   接下来的几日里,程府热闹非凡,又是鞭炮炸响,又是大宴宾客。   待得蔚县县衙门派人送去了二十两的牌坊银,以及顶戴衣帽匾额时,程大老爷做主从账房支钱,重修路家老屋。   程大太太差点儿没把一口银牙给咬碎了。   她儿子还躺在房中,自家又是贴钱又是贴人的办事,这会儿还要额外掏钱盖房子?说是重修,实则跟重盖也没什么区别了。路谦五岁就来了程府,如今一晃,他都十四岁了,房子还能好?直接铲了重盖还现实一些。   接下来令她气愤的事情还有很多。   光修老屋哪里够?朝廷特地发了二十两的牌坊银,那是让你建牌坊用的。县衙门给的匾额可以挂在路家老屋的大门之上,牌坊则是建在门前的。   当然,此牌坊非彼牌坊。这里的牌坊是用来表彰科考及第的。   结果程大老爷一并都揽了去。   不光包揽了宴客、盖屋、建牌坊的费用,还急吼吼的让府中绣娘丫鬟一起为路谦缝制新衣。其实依着程府的规矩,每一季都该有新衣发下来的,但其他主子们是有,路谦却未必有。所以,程大老爷一气让人准备了十套新衣,其中五套是冬衣,还特地下令加厚了。   旁的事情好办,但盖屋、建牌坊那就不是一朝一夕能办成的。   程大老爷拍着胸口大包大揽,并表示到时候让程二老爷全程监督,待建成了立刻写信告知。   路谦自然知晓程家有意拉拢他,但说实话,他从小到大确实受了程家不少恩惠,更别提若没程家族学……   “你是我教出来的!我!你祖宗!”   噢……   路谦直接没搭理那祖宗,只拱手对程大老爷道:“我盘算着早些北上也好,打算后两日就出发。”   “这么快?”程大老爷面露迟疑,他还想着提一嘴联姻的事儿,只可惜他长女早就嫁了,次女年岁小也罢,关键还是个庶出。更可惜的是,二房直接没闺女,不然亲上加亲才叫好。   不过这倒是不要紧,自家没闺女也可以从隔房里挑。程家既是当地望族,人丁却是不少。只是这么一来,却不能立刻定下人选,最快也得月余时间。   “是的,我问了县学那头,有一位先生打算再度上京参加会试,他还告诉我,届时可以先去省城那边,总有布衣出身的举人结伴北上的。”   蔚县今年就出了路谦这唯一的一个举人,但往届的却是有的。那人据说参加了两次会试,就为了搏一个进士出身,为此甚至直接没去谋官,而是在县学里谋了个教职,边教书边念书。   程大老爷听了这话就知道路谦主意已定,当下只叹道:“那也成,不过好歹也带个人吧,不然便是你姑母也放心不下。”   “我表哥说了愿与我同行。”   方方面面都考虑好了,程大老爷便是不想放行都不成了,只让账房再支了一百两银子,权当给路谦的盘缠。   等路谦和程二少爷,并县学的蒋举人一齐离开蔚县往省城去时,程大太太一翻账本一打算盘,险些背过气去。   连带宴客、送礼等各处花费算在一起,竟是高达三百两之多。当然,宴客是重头戏,程家好面子,每一桌酒席的花费都在三五两以上,连着大宴宾客三日,再算上盖房子、建牌坊的支出,以及给路谦当盘缠的那一百两……   三百两很正常的嘛!   才怪!   程大太太心肝肺都纠在一起疼了,又不是自家儿子中举了,做什么花那许多的钱?   相较而言,程大少爷更难受。   他本来是因为急怒攻心才厥过去的,后来就该好了,可他始终郁结于心,竟是一直挨到路谦离开了蔚县,这才勉强起身落地。   程大老爷劝过了,眼见劝解无用,就将他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   “他都是举人老爷了,你嫉妒有个什么用?结交才是正道!这就醋翻了?你迟早被自己酸死!”   “再说你以为我没盘算过?他是乡试的最末一名,垫底的!就这样的,他能考上进士?每回参加会试的,少说也有二三千人,多时五千人也不是没有。只取前三百,你当他还能一直走狗屎运?”   “让他先去试试看,好歹经历过一次才知道会试是个什么情况。再等三年后,你也中了举人,到时候你二人再一起上京赶考,家里人也更放心些。”   “我一心为你打算,你倒是好!我是你爹,我还能害你不成?”   程大少爷被说服了。 第4章 什么美艳女鬼,暴躁老鬼你……   程大老爷怎么也没想到,他这厢才安抚住了儿子,那厢又陆续来了好几拨,纷纷埋怨他怎么不多留路谦一段时日。   说亲啊,就算不能立刻成亲,那不是还能定亲吗?起码得把庚帖交换了吧?你不能因为自家没合适的人选,就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啊!   挂田啊,路谦都是举人了,他们这个县里好些年没出本地举人了,将田挂在路谦名下,不就能省下好大一笔税钱?你呢,你们程府是不是都挂上了?   更离谱的是,还有号称是路家拐着弯儿的远亲,表示才知道路谦没了爹娘,要接他回家住。   程大老爷:……你连他娘死没死都不知道,还跟我说是亲戚?   光打发走这些人,就用尽了程大老爷全部的精力,等回头老族长上了门,敲着拐杖质问他,什么都没定下,连个信物都无,万一路谦考中了,被人榜下捉婿了怎么办?   “他是乡试垫底,又不是这一届的解元!”   ……   路谦既不知道他差点儿间接逼死了程大老爷,更不知道他之所以能逃过一劫,全是托了老祖宗的福。   多亏老祖宗裹乱,不然他要是真的考了个解元回来……   大概他已经是个有媳妇的人了吧。   不过这会儿,路谦却不是想到这一茬,他只忙着跟各位同行的举人打交道。   同北上赴京赶考的举人供有五位,当然实际上结伴同行的却不止他们这五人。路谦带了他表哥程二少爷程定康以及随从两位,县学的蒋举人带了一位老仆,另有在省城认识的三位举人,各自都至少带了一人。除此之外,他们还是随了商队北上的。   可以说是很小心了。   这也是没办法,前几个月为了平三藩一事,还很是闹腾过一阵子。到了八月里,吴三桂凉了,可正因为他凉了,余下的人愈发疯狂起来。哪怕这些事情跟他们这些赶考举人没什么关系,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就他们这些细胳膊细腿儿的,碰上点儿事情就是个凉字。   就这么一路上走来,都能看到不少人心惶惶的场景。   倒是把老祖宗给看兴奋了。   在祖宗眼里,吴三桂当然不是个好东西,但正所谓狗咬狗一嘴毛,他极是乐意听到这种乱象,也不想想各地一乱,最倒霉的就是无辜百姓了。   不过,举人们多数时候并不聊这些,想也知道会试考题千千万,绝不可能考这玩意儿的。因此,路谦只一面听着举人们变着法子的夸康熙新政,一面欣赏老祖宗的气急败坏。   讲道理,这年头对大清朝心怀不满的人还是有很多的,但像他们这般眼巴巴的北上赶考的,那还能不是为了仕途?   待得夜间投宿时,路谦才压低声音劝祖宗:“就算要反清复明,不得先壮大实力吗?就凭咱们一人一鬼的,是我去大街上瞎嚷嚷,还是你去宫里吐他一脸口水?”   “你总是这么说!哄了我教你读书,结果满篇策问都是在拍鞑子皇帝的马屁!”   一想到乡试,祖宗顿时暴跳如雷。   想他生前也是个体面人,偏死后百多年又醒转过来,还恰好碰上了路谦这个糟心的后代。   路谦可懂了,确切的说,他俩是互相套路。   一个指望路谦能帮他反清复明,另一个则指望祖宗将满腹经纶倾囊相授。   俩人一拍即合。   刚开始,祖宗没当回事儿,觉得不过是个黄口小儿,既想学那就学呗,正好从小教起,教得他只认大明不认鞑子。   不巧的是,路谦将他教授的经史子集铭记于心,但凡是关于大明的种种,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实在要是祖宗闹腾了,他就开始给祖宗画大饼,说自己一介白身如何如何,大清朝如何如何……   次数一多,再加上乡试策问一事,祖宗气呼呼的表示,不相信你了!   路谦熟练的开始画饼。   “举人有什么用呢?那些个平民没见识,才觉得举人老爷可能耐了。祖宗您是什么人呢?官拜一品大员……对了,这个不是你骗我的吧?是一品吗?”   祖宗原本正吃着路谦现成给画出来的热乎大饼,冷不丁的遭到了质疑,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   路谦见好就收,继续画饼,这次要画个肉肉馅儿的饼。   “待得我金榜题名,依着惯例,进士必能谋个缺儿。到时候,我至少也是一方父母官,旁的不说,起码能庇护一方百姓。您不是最担心鞑子鱼肉百姓吗?放心,有我呢!”   祖宗狐疑的看着他:“你原先说的是考取举人后,就拉人高举反清复明的大旗。”   路谦心道,我要不这么说你能让我去考科举?   “我既没人也没钱,更没丁点儿权势,怎么谋反呢?”路谦苦口婆心的劝着,“只有坐到高位之上,我才能拉拢人,如今只是在打基础!”   祖宗被说服了,哪怕隐隐还是觉得有些不对,但又不得不承认路谦说的话还是有点儿道理的。   但是,他没那么容易认输,当下又道:“那你记得拉拢你表哥。”   “嗯?”   “不是你说既缺人又缺钱吗?正好,程家有钱,你表哥不就是人?还有程家其他人,望族呢,我记得程氏一族少说也有五六百号人吗?”   路谦沉默了,他突然觉得,一贯拿他当绿叶衬托自己的程大少爷,是一个多么温柔善良的好人。   “你打算让程氏一族的所有人跟着咱们造反?”   人家养了他近十年!   怎么他报答养育之恩的方式,还能是灭人一族?   多大仇?!   祖宗很是慎重的点头,他是有认真考量过的。程家祖上也是当官的,当然是微末小官,直到清兵铁蹄踏足江南后,程家祖上这才辞官回乡当起了富家翁。   所以,他有理由相信,程家是一门忠烈!   路谦:……行叭,反正他就没打算回去。   “总之,别的以后再说。等到了京城,我参加会试时,祖宗您可千万别搞乱了!就我这水平,全力以赴都不一定能考上,您要是再捣乱,我就真的只能回老家开学馆了!”   一人一鬼几乎掰扯了一路,最终达成共识。   首先,路谦参加会试时,祖宗绝不裹乱。   其次,在会试之后,路谦起码得招募到至少一个忠心耿耿的手下,就算不提心中最大的秘密,但忠仆还是必须有的。   最后,祖宗要求他不要忙着成亲……   “大清不亡,你成什么亲?”   有理有据,无可反驳。   好在路谦原本也没想这么早成亲,又不是前朝了,晚婚不婚就要铁窗泪。搁在如今,莫说晚成亲,就算不成亲也没人管。   呃,前朝……   路谦明智的决定闭嘴。   他们这一行人外加一只鬼,是十月初从江南出发的,因为是跟的商队,一路辗转往北,中途还经常在城里停留,直到十二月初,才总算到达了北方地界。   饶是如此,离京城还是一大段路。   幸好离京城近时,各地考生尤为多,他们又认识了几位志同道合的好友,加之互相之间也算是熟悉起来了,谈论的话题终于不再局限于经史子集了。   就是那个弯儿拐得可能有些大,车速也略有些急。   反正路谦是怎么也没想通,话题究竟是怎么从孔孟之道,突然就往美艳女鬼身上去了。   没错,同行者之一的秦举人正在讲鬼故事。   一点儿也不可怕,甚至还有点儿令人期待,年岁尚轻的路谦且不论,其余众人多半都是家中已娶妻或者房中有人的,总之大家都听得很专注。   秦举人从一位绿衣长裙的少女走入书斋开始讲,在经过了一段辞藻华丽的描述后,剧情急转直下,他道,原来那位少女竟是个蜜蜂精。   路谦:……???   他一个没忍住,张嘴就问:“秦兄你方才不是说这是个美艳女鬼的故事吗?”   “路小兄弟想听女鬼的故事?”   不,我不想听。   “那不才就给诸位说一个我才看到的新故事,有一女鬼名唤聂小倩……”   路谦两眼直勾勾的看向他祖宗,此时此刻,祖宗正飘在秦举人的头顶上方,乍一看还道是他坐在人家头上。还别说,祖宗这会儿一点儿也没闹腾,还听得格外认真。   于是,在旁人眼中,他们一行连带后加入的,一共七人聚在一道儿谈天说地。可在路谦眼中,却是八人……哦不,七个人一只鬼。   关键吧,他们说的还是鬼故事。   只见秦举人声情并茂的说着故事,到动情处,还感叹自个儿怎的没这般桃花运,他也曾去过破庙,却只得满头蚊子包,哪得那姿容不俗的美艳女鬼?   “我是浙江金华人士,同那聂小倩还是同乡呢!你们说巧不巧?对了,诸位可曾读过那《聊斋》?据说作者正准备将诸多故事编成册,不知是真是假。”   那秦举人也是个妙人,说到兴头上还去翻了自己的箱奁,寻出几张手抄页,同众举人分享了起来。大约那书写得确实是好,几人忍不住交口称赞。   路谦赶紧避了出去。   人人只道他毛头小子还知道害羞了,却不知……   什么美艳女鬼,暴躁老鬼你们要不要见识一下? 第5章 这可太刺激了!   但凡读书做学问的,几乎没一个是不看闲书的。一群举人原还端着身份,一路北上也相互熟稔了起来,加之又有个秦举人开了个口子……   娘哟,接下来可不得了。   其他人倒是很乐呵,又是聊美艳女鬼,又是聊书生传奇,独独路谦一人陷入了自闭之中。   他没接触过这方面的内容,完全插不上话。   怨念的小眼神啪嗒啪嗒的丢向老祖宗。   祖宗:……怪我喽?   “你又不聪明,时间还赶,不将所有的时间精力都放在功课上,如何能够考上功名?如何又能够反清复明呢?”   噢,看闲书耽误他反清复明。   路谦举手投降,他算是真的服气了,服气祖宗甭管说啥事儿最后都能硬掰回来扯到造反上头。   是挺上头的。   好在,等他们彻底熟稔后,商队已经接近京城,不日就看到了那巍峨的城门。   然后在冰天雪地里,他们被挡在了城门外,一个两个的都必须下马车接受检查。商队那头还要验货和查路引,他们这群举人则要看身份文牒等凭证。   查验身份倒是无妨,只是这天哟,冷得叫人直哆嗦。   还在蔚县时,路谦是得了不少来自于程府的接济,除了盘缠外,还做了好几身衣裳,其中有一半都是冬衣,且还是加厚版的。那会儿,路谦还没领悟到现实的残酷,直到他亲眼看着鹅毛大雪洋洋洒洒的落了下来。   路谦感觉他就是北上来接受毒打的。   太冷了,实在是太冷了,对于一个生在南方长在南方,这辈子头一次出门就是超远距离的远门,还直奔北方苦寒之地的南方伢子,路谦差点儿没冻死在赴京赶考的路上。   平常在马车上,他是穿着大棉袄子裹着大厚被子,却没想到进京城居然是要盘查身份的。饶是他并不怕盘查,但在雪地里排队等待的滋味,谁尝谁知道。   更气人的是,祖宗还在一旁说风凉话。   “这才哪儿到哪儿呢,再过半个月才是最冷的时候。”   “你不会这辈子第一次看到下雪吧?啧啧,少见多怪的乡巴佬!”   “对了,忘了跟你说了,会试正常来说是在二月初开考的。二月初啊,只怕雪都还没化呢!贡院那头既没有地龙也没有暖炕,最多给你一个巴掌大的小炉子烤烤火,你说你到时候可咋办哟?”   路谦被冻得浑身僵硬,他这回倒真不是怕被旁人听到才不吭声,而是牙齿打颤说不出话来。只能用眼神来谴责祖宗幸灾乐祸的行为。   祖宗又跳脚了:“我这是在关心你!关心懂不懂?方才哪一句不是实话了?二月初啊,搁在江南倒是快开春了,乡下地头都能准备准备春耕了。放在京城这儿,怕是到了三月份土地还是邦邦硬的!”   关心?可得了吧!   路谦索性连眼神都懒得给他了,只缩着脖子袖着手,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子绝望的气息。   太冷了……   等好不容易过了查验身份的关,商队的人本来已经尽到了义务,因为当初在省城那头说的就是送他们上京城。不过,眼瞧着这一群江南士子都被冻傻了,到底还是生了好心,又多带了他们一程,一直送到了商行附近的客栈里。   管事还提醒他们,这儿离贡院远着呢,差不多要跨越半个京城,让他们休息一晚,明个儿再去贡院附近找个客栈住。   举人们纷纷点头,然后头也不回的进客房去了。   事实证明,一晚上时间完全不够他们缓冲的,足足在这里休息了两天,几人这才碰了头,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   会试在来年二月呢,其实倒也不用急着往贡院那头跑。再就是,他们得商量一下,到时候是住客栈还是赁个小院子来住。时间长是一回事儿,舒适度也很重要。甭管怎么说,客栈总归是人来人往的,倒是方便了互相交流情况,但的确不利于安心备考。   有两位举人打算投亲。   另外有三位还是希望热闹一些,决定去贡院附近找个客栈。   最后,剩下了爱看鬼故事的秦举人,以及路谦和某只暴躁老鬼。   秦举人道:“不如我们去寻个有气氛的院子住下?”   路谦刚准备答应下来,就被他这话给噎住了:“有气氛?”   “路小兄弟你不懂,江南有江南的鬼,这京城必然也有。我还打算若是有空,去访一下那煤山,万一运气好,兴许还能看到崇祯那吊死鬼呢!”   路谦:……   你知道有个暴躁老鬼在你头顶蹦跶吗?不,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你的头差点儿就被拧掉踢爆了。   “不如这样好了,咱们先一道儿租辆马车去贡院那头,然后找客栈的找客栈,找院子的找院子,如何?”分头行事是最妥当的办法了,毕竟路谦也不是很想看到他家老祖宗变着法子的在人家头上旋转跳跃。   这个想法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可,除却那两位打算投亲的举人,其他人皆坐着马车去了贡院那头。   来都来了,那肯定是要先看一眼贡院的。   然而,在未开考之前,所有的贡院感觉都长得差不多,其具体表现为——大门紧闭。   想找客栈落脚的倒是简单,离贡院不远处就有一排的客栈,虽说是科举年,可这会儿也太早了,多半客房都是空着的。一行人又分开了去,只约定好寻了落脚处后,来客栈这边支会一声。   秦举人带着他的两个书僮,路谦则跟他表哥一起,开始沿着贡院附近的街巷慢慢走去,沿途看哪些墙上贴了“赁”字。   才走了半条街,路谦就快不行了。   这天太冷了,他如今很怀疑,自己到时候会不会冻死在贡院里。   “我有一个问题。”程表哥忽的一脸深沉的道,“咱们为什么非要自个儿去寻?就不能寻个牙行,让牙人帮咱们寻摸一个合适的吗?”   路谦差点儿吐血:“这是个好问题,哥你为什么不早说?”   程表哥挠了挠光脑门,嘿嘿笑着跑开了,临走前让他在附近寻个茶摊子等着,自己一会儿就回来。   路谦看了看四下,既是贡院附近,那断然少不了各色茶馆。茶摊也是有的,不过他才不会犯傻在这么冷的天,坐在外头吃冷风。   随意的寻了个看起来不怎么样的茶馆,路谦寻了个避风的座儿,叫了一壶最便宜的茶,喝下去一杯热茶后,这才感觉又重新活了回来。   好了,又回到最初的那个话题,就眼下这么个情况,他要怎样才能通过来年二月里的会试?   在到达京城之前,路谦以为祖宗才是他科举路上最大的绊脚石,如今才知道,再怎么叨叨叨个没完,都比不上可怕的北方寒冬。   他觉得他真的会凉,字面上的意思。   稍片刻后,他突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劲儿。   咋这么安静呢?他祖宗呢?   没能立刻看到祖宗,路谦当下还有些慌,慌乱过后就是庆幸,他呀,如今已经翅膀硬了,祖宗跑了就跑了呗……   “我在你头顶。”   路谦一口血哽在嗓子眼里,冲着头顶翻了个大白眼。   这会子茶馆里人不多,他选的又是个偏僻的角落,点的还是最便宜的大叶子茶,连茶小二都懒得多看他一眼。他瞥了眼周围,压低声儿道:“祖宗您干什么呢?原先念念叨叨的,这会儿又忽的噤声了。”   “你看到前头那个茶馆了吗?”   看清楚祖宗指的是街对角的那家后,路谦沉默了片刻,纠正道:“那叫茶楼,不叫茶馆。”   您可瞧仔细了!人家是三层的茶楼,且还是八大间的门脸儿,哪怕没进去,光看外头就知道喝一壶茶绝对是天价。   像他进的这间,满座也不过三四十人的才叫茶馆子。当然,若是在外头搭个棚子摆两三个桌椅板凳的,就只能叫茶摊子了。   “以前,那是咱们家的产业。”祖宗的声音本来就很低沉,跳着脚叫嚣的时候倒是高亢了,可这会儿却是压抑得很,“那上头的匾额还是我题的字。”   路谦再度陷入了沉默之中。   这次沉默的时间略有些久:“……那茶楼是祖宗您最大的产业?”   “不,它是我最喜欢的产业之一。”祖宗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面上一片落寞之情,“像什么温泉庄子、五百亩良田还带着好几座山林的庄子、王府井大街上连成片的铺面……唉,这些我都不喜欢。”   路谦:……   确认过眼神,你是故意气我来着。   “对了,你表哥肯定还要耽搁好一会儿,不如我先带你去看看咱们以前的家?是有点儿远,不然你雇顶轿子吧。唉,都来了京城,总是要看看咱们老路家的祖宅。”   说真的,路谦不是很想去,甚至是从内心深处无比排斥去曾经的祖宅。但他也确实被勾起了好奇心,琢磨着……要不就去看一眼?反正肯定进不去的,瞧一眼也不吃亏。   迟疑了半刻,路谦将剩下的茶一饮而尽:“走了!”   走就走,谁怕谁!   在祖宗的带领下,路谦费了一番功夫总算寻到了地儿。这也幸亏京城这边,尤其是富贵人家居住的地儿,变动的多半是宅子内部,外头的街巷变化不大。   也得亏如此,不然他也不一定能看到“老路家的祖宅”。   什么感觉呢?   一个字,悔。   两个字,后悔。   三个字,悔不当初……噢,数错了。   路谦看着眼前的绵延数里的高墙,以及好不容易摸到了正门口,又被门口的一对石狮子和朱漆大门给震撼住了。   他颤抖着嘴唇,不敢置信的问道:“这、这就是咱们以前的家?这儿以前是咱们家的?”   “是啊。我没告诉你,路家当时也是望族吗?这整条街都是咱们家的,前头是主宅,后头是下人和远亲住的。到我临终前,路家倒是分了家,东面是长房,西面是二房。我一生就得了俩儿子,索性这俩都是争气的,生的孙儿也不错,好些个都是进士及第……”   路谦望着眼前的高门大户,耳畔传来了祖宗的老生常谈。   尽管祖宗说的那些个事儿他以前也曾听过,甚至还不止一回,可那会儿他不是没亲眼看到过吗?他寄居的程家,已是蔚县极有名的望族了,在没出远门前,他所看到的不过就是县城里的那些人和事儿,哪怕祖宗给他将过去的故事,更多的时候他就觉得……   吹啥牛啊!   结果,居然不是吹牛?   “以前,这朱漆大门上的匾额写的可是‘路府’……等等!范府!”祖宗忽的僵住了,仿佛想起了什么,但又有些不太肯定的样子,半晌才使唤起了路谦,“你小子去打听一下,这府上住的是谁。”   路谦垂头丧气的出了街巷,这次他倒是没矫情,随意的寻了个小茶摊,摸出两文钱叫了一碗粗茶,问那摊主:“方才我走迷了路,里头的大宅子好气派,那个大门怕是打开都要好几人吧?那是谁家?”   茶摊摊主乐呵呵的笑道:“范府对吧?不就是范文程大人的府邸?”   祖宗急切的跳着脚:“你问问他,那王.八犊子的祖父、曾祖父叫啥名儿?”   路谦就觉得离谱,咋地人家摆个茶摊儿,还得将附近人家的祖宗八辈儿都得背熟了?搞不好,那摊主连自个儿的曾祖父叫啥都不知道。   ……像他就不知道。   谢了摊主也喝了茶,路谦当时是没打听,但之后还是架不住祖宗的折腾,打听了范文程的生平后,迎来了一记暴击。   范文程还真是出身名门,祖上有好多个赫赫有名的大臣。从他爹他叔伯他祖父都是明代高官,其中他曾祖父范锐,更是曾出任明嘉靖年间的兵部尚书。   在听到了“范锐”这个名字时,祖宗顿时暴跳如雷,现场表演炸成烟花。   路谦很努力在一堆骂声中寻找到了有用信心,大意就是,他祖宗曾跟范锐是好友,真正的过命交情。然而,祖宗凉了,当然范锐也凉了。可谁能想到呢?百余年后,他老路家的祖宅,竟成了范府。   多年以后我就成了你……家祖宅的主人。   这可太刺激了! 第6章 祖宗的脸呀,绿油油的一片……   这次,大概是真把祖宗给气着了,一直到院子都赁好了,几人坐着马车将客栈里的东西都搬过来了,祖宗还在骂骂咧咧。   气死鬼了!   不过,考虑到祖宗骂的不是自己,路谦倒是无所谓。他跟祖宗认识都快十年了,要是连这点子噪音污染都抗不住,只怕早些年他就已经疯了。   对了,赁院子的过程中是有个小插曲的。当然不是牙行那边的问题,在不差钱的情况下,只是租个干净整洁的小院子而已,能有多难?况且他们来得已经够早了,可选择的范围很是广。   小插曲是最初决定住客栈的一位举人,在仔细盘算了住几个月客栈的开销后,明智的跳票了。正好,程表哥寻的那个院子,三人平摊的开销,连住客栈的一半花销都没有。   于是,最终搬入小院的,除了路谦和那位爱看鬼故事的秦举人外,再就是曾做过县学学官的蒋先生了。   当然还有几位陪同的家人。   赁的小院是京城里比较常见的四合院,三间正堂两间耳房,并东西厢房各二间,当然还有倒座房等。路谦这边多出了一部分,毕竟其他举人跟随的是老仆,他这边是他亲表哥。因此,路谦哥俩住堂屋这边,另两位住东西厢房,倒座则给了仆从们。   搬家倒是不费什么功夫,横竖个人的东西都不算多。倒是秦举人很是可惜,他原看中了一座小院,院落更大地段更好,价格却比这儿还要便宜一些,可惜被程表哥否决了。   蒋先生家境略穷一些,要不然他也不会在三年前考上举人后,不曾在家好生复习,而是跑去县学边当学官挣些钱财,边抽空备考了。   因此,当他听到“便宜”二字时,顿时就来劲儿了:“既这般好,那为何要反对?”   程表哥忍了又忍,最终没忍住:“那是凶宅!死过人的!”   “谁家还没死过人了?”蒋先生很是不以为然。   “全家横死啊!被砍头了啊!”   噢,打扰了。   蒋先生打了个哈哈,摆手道:“赁金都交了,再说这儿也挺好的。”   唯有秦举人还在可惜:“我当初说时,可还没交赁金。也是蒋兄一开始没跟我们在一块儿,不然我俩都同意,路小兄弟说不定也就点头了。”   蒋先生艰难的咽了下口水,借口还有东西未曾理好,急慌慌的跑了。   倒是路谦听他提到了自己,随口问道:“谁家那么倒霉?砍头?犯了什么事儿?”   “没什么,就是那个‘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女眷倒是没人管,多是自缢和投井的。”   呃……   路谦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祖宗,而后发现祖宗也在看他。不光看着他,还死死的盯着他那光溜溜的大脑门,仿佛在用眼神谴责他,你为什么选择了前者。   不是,他要是选择了后者,老路家就真的断子绝孙了好吗?!   再说了,等他出生时,早就没这个规矩了,大家都是顺顺当当的剃了前面的头发。   路谦是很想替自己辩解几句的,但考虑到祖宗先前已经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他还是做个人吧。   毕竟,人还能跟鬼计较不成。   在小院这边安置下来后,很快就分成了两拨人。路谦和蒋先生是苦读派的,平素哪里也不去,只在房中埋头苦读。而另一位秦举人却是一会儿都待不住,每天都是天微亮就跑出去,待得傍晚日头偏西后,才回来的。   尽管习惯不太一致,但总得来说,他们相处还是比较愉快的。   吃食方面,如果是住在客栈,可能未必能习惯。但因为各自都带了仆从过来,都是自个儿去菜市场买了肉菜回来做的,他们都是江南人士,口味差异倒是不大。   只这般,很快就到了祖宗口中最冷的时节。   不过这一次,路谦却是不怕了。   小院里有暖炕呢!再者,他待安顿下来后,就又去裁缝铺子里做了一身衣裳,却不是棉衣,而是大毛衣裳。据说那是从关外传过来了,满人习惯了穿毛的皮的,当然好料子的价格是极贵的,甚至没门路都弄不到。可若是边角料就便宜多了,路谦的要求只有一个,暖和就成,因此价格虽略贵,倒也没到承受不起的地步。   他是为了会试做准备啊!   会试是在二月里,祖宗说京城的二月也一样冷得刺骨,还吓唬他贡院里啥都没有……   那他还不得提前做好准备?这会试没考上倒是无所谓,但总不能叫他冻死吧?   这期间,程表哥倒是挺忙活的,他比秦举人还能撒欢。如果说秦举人是早出晚归型的,他就是一去好几日,冷不丁的失踪,再冷不丁的又出现。   路谦是不管他表哥的,他隐约也知晓姑父的意思。程表哥学问不好,考了无数次童生试,都卡在了最末关的院试上头。   偏上头还有位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的程大少爷在,那程家应当是打算将改换门庭的责任压在大少爷身上的,至于二少爷肯定是走商路的。   这路谦自是知道程表哥是在忙着考察京城这边的行情,秦举人却是不知,还一度请求路谦帮着说说情,让程表哥带着他一起浪。   路谦:……   您还记得您来京城是干嘛的吗?   然而,秦举人却是振振有词的道:“我是今年才考上的举人,不瞒路小兄弟,有个词儿叫‘名落孙山’,不才就在那‘孙山’之上。你想想,就我这般,三年后兴许有希望,今次就算了吧。”   路谦沉默了片刻,反手指了指自己:“重新做下自我介绍,我是孙山。”   秦举人:……   不同省府的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二汇合了,这是多么令人感怀的一幕啊!   偏此时,骂骂咧咧数日的祖宗缓过来了。   祖宗一贯不会看人脸色,路谦一度认为,就他这个狗脾气,怎么就没在当人的时候被人弄死呢?当然,也有可能祖宗生前是个体面人,只是在当了鬼以后才放飞了自我。   “你再去查查那范文程,还有范家其他人的情况。”   路谦很想提醒,我上京城是来赶考的!就算把握不大,但能不能给科举考试一点尊重呢?   好的。路谦把手放在背后,悄悄的给祖宗比了个手势。   但路谦先不忙着查资料,而是待得无人时,先劝了祖宗一波:“我知道祖宅被占是很难受,我也很难受,但也没必要一直纠结这个事儿吧?”   “我难受的是祖宅被占吗?从知道咱们家败落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咱们家的祖宅、铺子、庄子全换了主子!”祖宗气得团团转,“我难受的是这个吗?我是气范锐怎么就生了这么个不要脸的东西!”   “我觉得吧,您的好友范锐,他可能压根就没见过他那个曾孙。”路谦劝了呀,做人要心胸宽广,关键是已经这样了,您就算气得想掀棺材板,那也没用啊!   “老子是鬼!鬼你懂不懂?混账玩意儿你赶紧给我去查!查清楚了范家是怎么回事儿!”   查就查!   范文程是个极有名的清朝重臣,要查起来不要太方便。于是,从这天起,路谦开始往外跑了,不同的是,他每天清晨起身就要先练上二十张大字,练完了才往外跑。   值得一提的是,别人练字是凝神静气,他练字却是满耳呱噪。他深以为,迟早有一天能练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心态。   结果,不查还好,一查……   祖宗差点儿就上天啦!!   范文程啊,他是主动投清的。   据说还是带着他哥,兄弟二人一起寻到努尔哈赤,主动投诚不说,还跟随出征,参与到清军的作战指挥当中,帮助清军出谋划策。等后来努尔哈赤凉了,范文程又成了皇太极手下的一员大将,他本来是儒生出身,但同时也是虎将一枚,简直就是有他曾祖父的风范。   范锐不是在嘉靖年间任兵部尚书吗?哪怕没亲眼所见,但路谦推测,既然能当上这玩意儿,那必然不能是个文弱书生。   更能耐的是,从顺治元年起,范文程便名列大学士之首。尽管这期间略有波折,但总得来说他的官路还是顺畅的。更在晚年时任少保兼太子太保,最终因病致仕。   ……   祖宗的脸呀,绿油油的一片,看着格外得春意盎然。   “还查吗?”路谦憋住了心头的话,很是求生欲的询问了老祖宗的意见。   “查!你去查查,其他人是如何评价他的!”   对了,范文程已经没了,之所以旁人提到范府就想到他,实在是因为他太有名了。再者,哪怕他已经没了,范家也不曾分家。他的六个儿子,至今还住在范府之中,并俨然是一副准备把范家发扬光大的模样。   范文程有六子,子又生孙,到底有几个孙子那就不太清楚了,但可以肯定的是,范氏后人能耐得真不少。   ——反正比老路家是能耐多了。   有些话路谦不敢说的,他还想好好过日子呢。于是,他只依着祖宗的吩咐,略查了查旁人对范家的评价……还顺手查了查老路家。   结果,真的是不如别查!   路家的确像祖宗预料的那般,是明末的抗金名士,因着抵死不从清军,结果遭到了满门抄斩。但问题是,路谦的祖父是跑了呀,悄悄摸摸的就跑了,从京城一路跑到了江南,毕生的功力全部用来了逃跑。   值得庆幸的是,路谦的祖父死得早,这要是如今还活着,祖宗能将他骂死!   看着祖宗那充满杀气的眼神,路谦心里苦啊,你说查范家就查呗,他干嘛要手欠查自家呢?再说他祖父做错了吗?全家老小都没了,剩下他一个,还是在忠仆的保护下才跑了的,就算是怂了点儿,但那时候除了跑路还能如何?比谁头铁吗?   他祖父做的没错!   但他不敢说。   就很苦。   “范文程作为大清朝开国元勋之一,为皇太极问鼎中原做出了不朽功劳,他还曾提出,‘官来归,复其职;民来归,复其业’,稳住民心安定士心,终使大清朝在中原立住了跟脚。”   路谦小心翼翼的瞄了眼祖宗,继续念道:“世人将范文程比作大汉之张良、大明之刘伯温……”   “呸!呸呸!呸呸呸!”   祖宗原地炸成一缕青烟,气愤得在屋内盘旋,好似一股子龙卷风。   “他也配跟刘伯温相提并论?不!他不配!我呸——”   路谦心说何苦嘞,搞不好元朝的祖宗也觉得刘伯温不配呢。改朝换代这种事情,不是很正常吗?人家为大清朝贡献了那么多,世人夸几句又如何呢?   大概是因为路谦的神情太过于淡定,祖宗忽的冲到了路谦面前,几乎是贴着他的脸怒道:“你想想!要是没有鞑子入关,你就还是我路府的少爷,这么一想,你是不是很难受?”   “是挺难受的,非常难受。”   路谦难受的几乎要哭出来,心说但凡你们在清军入关时,学那范文程主动投诚,认个怂归个顺,咱们家也不至于沦落至此啊! 第7章 这他娘的也是个人才!……   自从到了京城后,程二少爷就一直在四处奔走查探。别看程家只是蔚县的望族,但事实上他们家的买卖很早以前就已经做到了金陵城,并且一直有向外扩张的想法。   只是先前,程家由老太爷当家做主时倒还罢了,老太爷对两个儿子都很看重,长子性子沉稳擅守成,次子闯劲十足擅开拓。   那时,程家二房还是很能在家中说得上话的。   可自打老太爷从家主的位置上退下来后,二房就有些尴尬了……   就说这次,程二少爷主动要求跟随表弟路谦一同上京,便是想趁机多见些世面,多走多看,万一就撞上机遇了呢?   谁知,机缘还未碰见,就见自家仆从面色复杂跟他说了这几日的事儿。   大意就是,表少爷这几日不知为何每天一早就往外跑,不到晚间不回来,而且面色极为难看,精气神全无的模样。   “持续了几日?”   “差不多有三四日吧。二少爷,表少爷这模样看着就……”就不像是能高中的样子。   程家下人说的都已经很委婉了,其实路谦就是一副凉凉的模样。   他太难受了!   确切的说,一人一鬼都很难受,哪怕他们难受的点完全不同。   同款的绝望,不同的缘由。   路谦陷入深深的怀疑之中,难道他上京的目的就是为了受刺激吗?祖宗还嫌不够,变着法子的告诉他,要是蛮夷鞑子不曾占领朱家天下,他会如何如何……   当然,祖宗心里更不好受,哪怕心里已经接受了大明亡了的现实,得知自己那位一生戎马忠心耿耿的至交好友,竟有了这么个谋反叛国的不肖子孙时,他都替好友感到心寒。甚至一时间,他分不出来,路家和范家哪个更惨一些。   “当然是路家啊!”   路谦心说,这还需要思考吗?人家范家要啥有啥,地位权势富贵子嗣,哪样不是完美的?再看看路家……   “仔细看看你,我承认咱们老路家更惨一些。”祖宗生前死后第一次低了头。   路谦无话可说,他决定打从明个儿起,就老实待在屋里哪里也不去。哪怕还有一些事情不太清楚,但总觉得吧,知道得越多越痛苦。   果然,无知才是最大的幸福。   然而祖宗并没有放过他。   祖宗告诉路谦,之所以自己那么难受,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范家的后代身上流着他的血。   路谦:……???   在祖宗絮絮叨叨的解释下,路谦才明白,原来那范家跟他们路家还曾是姻亲。确切的说,是祖宗的一个孙女嫁到了范家去。   “恕我直言,咱们家的姑奶奶是不是都有高嫁的传统?”   “呸!明明是低嫁才对!那会儿我已经是殿阁大学士了,范锐才是兵部尚书!”至于他家的那个忘了是二房还是三房的孙女却嫁了范家继承人一事,就无需特别提及了。   路谦倒是不在意这种细节问题,他沉吟了一番后,长叹道:“唉,这大概就是悲剧重现吧。”   可不是悲剧重现吗?   当年,路家败落了,范家却发达了。   后来,路家又凉了,程家却富贵了。   “人说女子有旺夫命,我看咱们家倒不是姑奶奶有旺夫命,而是咱们家有旺姻亲的命。”   祖宗:……气到头顶冒烟。   好在,这之后祖宗再没强制要求路谦去查其他人的资料,当然也没就此放过路谦,而是在屋里各种叫嚣喊口号。   “反清复明!!”   路谦一脸的想死,旁人那是安静的备考,他既要备考还要深受折磨。不过仔细想想,要是祖宗在考场里就这么嚷嚷起来……   算了,还是趁早习惯起来吧。但凡他提前习惯了,也不会出现乡试垫底的情况了。   路谦是看开了,主要是不看开也没旁的法子。可他的表现却是着实吓坏了他表哥。   程表哥是听了下人的话后,暗中观察起了表弟。谁知表弟自那之后就不出门了,在屋里埋头苦读。光这般也罢,可那表情未免太过于痛苦了吧?   ……仿佛在经受着非人的折磨。   “你要是实在不想读了,咱就先歇歇呗!不然出去跟其他举人喝个茶?聊个天?吹个牛?谦哥儿!谦表弟!谦宝?”   路谦一脸绝望的扭头看向他表哥:“忘了我的小名可好?”   “走吧,出门散散心,别老闷在家里了。还有啊,我娘出门前就叮嘱过我了,让我劝劝你,别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这次没考上还有下次呢,你才多大?犯不着往死里逼自己。”   “我没逼自己……”路谦解释了,但他表哥不听。   “你还没逼自己?上次乡试就是那样,顶着一脸不想活了的表情回了家,我娘差点儿叫你吓死!后来不一样考上了?”   “这是两码事儿。”   “谦哥儿啊,你旁的都好,就是心思太重了。别想太多了,能考上当然好,考不上下次接着考呗,多大回事儿呢?”   路谦:……   他压根就不在乎能不能考上好吗?他已经做好了准备,权当这次是练手。大概要等到下次,他才会考虑高中的可能性。   看着眼前苦口婆心规劝着自己的表哥,再看看在表哥头上不停蹦跶的祖宗……   果然,做个人和不做个人的差距就是那么大。   不管怎么说,路谦还是接受了他表哥的好意,再之后更是跟着秦举人一起去参加了举人们的品茗会。   说起来,秦举人也是个人才,学问才华如何暂且不知,但论起交际往来,他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了。这不,满打满算也不过才来京城两个月的时间,他就已经打入了好几个赴京赶考的举人圈子内。   在去品茗会的路上,秦举人滔滔不绝的跟路谦说了他这段时日来的丰功伟绩,其态度之热情令路谦不得不怀疑,他表哥是否许诺了对方什么。   譬如,下次带他一起去……兴风作浪?   还没等路谦琢磨出个所以然来,茶楼就到了。很凑巧,那也是曾经属于路家的产业,并非他之前看到的那个,而是另外一个。至于他是如何知道的……   看,祖宗在对着茶楼匾额疯狂吹气。   祖宗也是个作精,先前那座茶楼用了他的亲笔题字,他生气;这座茶楼拆了他原先的匾额换成了全新的,他还是生气。   路谦假装没看到这些,只由着秦举人给他介绍认识其他举人,面上摆出了营业式微笑。   被介绍到的举人都很惊讶,有几个还反复询问了秦举人可曾弄错,却是都不敢相信路谦年岁这般小就已经中了举。要知道,很多人在路谦这个年纪,怕是连秀才都还没考上,可他却已经是举人了。   这一回,路谦是真的谦虚了。   “我是垫底考上的,且这届我们那儿多择了一些举人……运气好运气好。”   见他神情恳切,言行都不似作伪,哪怕原先略有些敌意的人都放下了戒备心,想着确实没必要将他当作对手。   言谈之间,有一人忽的开口问道:“你叫路谦?蔚县人?那你可认得程定桂?”   “认得。他是我姑家表哥的堂哥,往日里我也唤他一声大表哥。”   那人顿时来了兴趣:“他退学了,你可知晓?”   程大少爷从麓山书院退学了?   路谦愣住了。   不得他开口发问,那人便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原来,他也是麓山书院的学生,却不是秦山长亲自授课的,只是内舍的普通学生。先前乡试结束后,他特地回了一趟书院,谢师恩摆酒宴,再加上一些其他杂七杂八的事情都办妥了之后,这才收拾行囊上京赶考。   也正因为中间耽搁了时间,他听说了程定桂退学一事。   退学不稀罕,他本人不也一样退学了吗?还有路谦也是,中举后就从程家的族学退学了。如果说他俩退学的理由是因为中举,那么像程表哥就是自知考不上了直接放弃了。   但程大少爷不是啊!   他仍然打算继续参加科举考试,因此他退学的理由……   “大概是认为麓山书院不够出众吧,秦山长的学识不足以教导他吧。”那人姓梁,梁举人看似是在为程大少爷开脱,实则语气里却充满了不屑,还夹杂着一些看好戏的成分。   麓山书院是金陵首屈一指的好书院了,入学者要么天赋过人,要么非富即贵。书院又分为外舍和内舍,只有进入内舍的学生才能接受秦山长每月一次的亲自教导。而进入内舍,首先要考取秀才功名,其次还要通过额外的考试。   饶是路谦不太清楚这里头的弯弯绕绕,那他也知道程家为了能让大少爷拜入麓山书院秦山长的门下,托了多少关系走了多少门路,以及给书院捐了多少孤本古籍。   钱财就不提了,对于程家来说,钱反而不是问题。   结果,退学了?   路谦怎么都想不通,总不能是真的放弃科举了吧?但听梁举人的话音,分明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麓山书院不够出众?   秦山长的学识不足以教导他?   你他娘的逗我吧?   “在金陵谁人不知麓山书院?秦山长若非无心仕途,何以会留在书院之内?”   大概是路谦的态度不错,又或者梁举人也明白自己不应该迁怒于无辜之人,遂软了语气,只道:“麓山书院断然不会阻挠学生前程,他既认为程家族学优于麓山书院,便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我与他再无同窗之谊。”   路谦:……   所以说,程大少爷从麓山书院退学后回到了程家族学继续进学?   这他娘的也是个人才! 第8章 你还没死,人家就把你的遗……   梁举人说得还算委婉,实则内情还要更离谱。   麓山书院并非大清朝才建立的,往上数的话,怕是得算到明初那会儿。长达两三百年的历史,是比不上那些传承千年的名校,但起码在金陵一带,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知名书院了。   他们自有他们的骄傲。   更要命的是……   带路谦来品茗会的秦举人在旁边听了半晌后,这会儿忽的道:“麓山书院秦山长?这位我知道啊!”   看,连不同省府的读书人都知道那位……等等!   “你也姓秦,你们是有什么关系吗?”路谦问道。   秦举人干脆利索的一点头:“对!我们八百年前是一家!”   路谦、梁举人等皆死鱼眼的瞪着他。   “别这样嘛,我说的是实话啊!而且其实没有八百年,这个是我说笑的。”   秦举人笑着解释道:“大概是在宋朝末年吧,也是因为战乱,秦家几支各自逃命去了,我家这一支就停留在了浙江金华,本以为其他族人没了音讯,没曾想在前朝中期那会儿,意外得知了金陵郊外的麓山书院,两边就又联系上了……然后十几二十年前吧,又断了。”   其实是金陵那支单方面的宣布,同他们这一支断了来往。   理由也简单,这不是连秦举人都准备入仕了吗?他不是他家第一个入仕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而金陵那支的秦家,却是在大清朝建立之初,就留下了祖训,永不入仕。   这是摆在明面上的家训,其实前面还有半句,完整的家训应该是:   大清不灭,永不入仕!   这大概是明朝遗民最后的倔强吧。   “……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儿。好在,他们倒不阻止学生入仕。不过也是,若不是为了入仕谋官,有几个愿意寒窗苦读?”   秦举人叹着气摇摇头,他倒是很敬佩那一支的气节,但那玩意儿能当饭吃不?   在场的都是赴京赶考的学子,也就是愿意入仕的人。听了这番话,心下倒是十分复杂,有那敬佩秦山长的,也有暗自叹息的,更多的则是……   “那路老弟你那位表哥可了不得。”   甭管怎么说,秦山长还是很令人敬佩的,相较而言,那位程大少爷就颇有些令人一言难尽了。   路谦回给对方一个尴尬的笑。   程大少爷可不是了不得吗?这年头的同窗情谊是很珍贵的,很多人入仕之后,就会跟同窗抱团,或是给予后辈指点,或是在有事时拉拔一把。总之,同窗在很多时候,甚至比亲兄弟的作用更大。   当然,路谦也有同窗。有跟没有差不多,因为他是程家族学里第一个考上举人的。   考上举人才勉强够着了入仕的门槛,也就是有资格谋缺了。但这是理论上的,事实上若没个能耐的靠山后台,就一个举人罢了,怕是连个县令都谋不到。尤其,眼下是大清朝,汉人天然的低人一等。   路谦压根就没指望能以举人的身份谋到缺,偏他的同窗之中,连个举人都没有。秀才还是有的,那有个鬼用?   还没鬼有用!   万万没想到,自己求都求不来的好处,程大少爷二话不说直接拒了。不光拒了,还往死里得罪了人。   假如,程大少爷将来真的能高中举人甚至考上进士,那倒是逆袭打脸的剧情了。可他能吗?程家族学是个什么情况,旁人不知道,路谦还能不知道吗?   路谦瞄了一眼听八卦听得津津有味的祖宗,大概是因为听说了秦山长的事儿,此时的祖宗看起来心情还不错,方才还连声赞叹了这才是为人师表。   ……全然没有在程家族学里,跳着脚辱骂先生不学无视、误人子弟的模样。   是的,这就是路谦对程家族学最深刻的印象。   记忆里,永远都是:同窗们打着哈欠,或是神游天外,或是有口无心的瞎混着念;先生则是照本宣科的诵读着,只是声音里充满了倦意,全无精气神。   最有精气神的是谁呢?不是路谦,而是他祖宗。   每一次上课,祖宗永远是精力最充沛的那个,几乎先生说一句,他就能驳十句。就这还是最初的那段时光,待后来,祖宗进化了,从单纯的辩论学问,进化成了人身攻击。   而先生却永远都是那副模样,他听不到也看不到,可不是将用了一年又一年的经验,继续原封不动的沿用下去。   程大少爷药丸。   品茗会之后,路谦原本是打算立刻将这事儿告诉程表哥的,想着能不能再挽回一下,毕竟麓山书院和程家族学的差距实在是太大太大了。   没想到,等他回去后才发现程表哥又出去浪了,连着好几日都没见着人影,再之后他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呃,也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事情,对吧?   接下来的日子里,路谦主要还是待在屋里的,不为别的,只因为外头实在是太冷了。偶尔实在是推脱不掉,他也会跟秦举人去参加个茶会诗会什么的,但次数很少。   转眼,就到了大年夜。   对路谦来说,过年跟旁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同的。哪怕往年里,姑母也会特地派人送一些年味十足的吃食过来,但因为程家都是一家子聚在一起过年的,路谦永远都是一个人过年。   他也习惯了,没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倒是程表哥有些懵,懵完后又在酒楼里定了席面,今年的年夜饭竟是比往年更丰盛一些。又喊了同院子住的秦举人和蒋先生,热热闹闹的吃了一顿。   年后,时间过得更快了,几乎眨眼间,元宵节就到了。过了元宵就差不多是出了年关了,没等众举人调整好心态,二月就悄悄的到来了。   今年的会试同往届一样,定在了二月初九。当然,到时候他们得提前一天入场,毕竟检查校验身份文牒也是蛮麻烦的。   只是,会试尚未到来,倒是家信先到了。   早在去年他们刚到京城,才安顿下来后,程表哥就写信回家报了平安,自然也写了他们如今落脚的地方。   因为通讯不便,中间还夹了个年关,回信直到二月初才送到。   随家信一起到的,还有几封银子和其他东西。   原本,路谦是不好奇的,想也知道信中提及他定是鼓励之词,不是让他好好考,就是让他别太有负担。谁知,程表哥看完信后,却是一脸的懵圈,愣是半晌回不过神来。   如果说路谦还有些顾忌,祖宗却是完全没有,直接凑过去几乎贴着程表哥的脸,就着他的手将信看完了。   随后,祖宗也懵了。   一人一鬼实力证明了,人死了或者活着,犯傻的模样并无太大差别。   再然后,路谦就知道了。   程表哥还没缓过来,可祖宗已经开腔了。主要是槽点太多,他憋不住,也不想憋。   “程定桂真能耐啊!我可是真小看了他!他不光从麓山书院回了程家族学,还霸占了你原先那个座儿……等等,你不是一直坐在犄角旮旯里吗?”   那是程家族学,路谦只是个顺带的,他还能坐正中间的C位?做啥梦呢!   “他还抢了你的院子……我说你那个院子,又破又旧,冬天冷夏天热,这些也就算了,修缮一下问题不大。可那院子挨着下人院子,闹腾得很,怎么静下心来读书呢?”   那他这些年是怎么读的?路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祖宗怎么就有脸嫌弃别人闹腾,难道他不是最闹腾的那个吗?   “还有你没带上京来的东西,什么桌椅板凳、床铺柜子、用过的文房四宝……全没了啊!”   说到这里,祖宗忽的想到了什么,猛的一跃而起,直冲路谦的门面,气沉丹田一声吼。   “路谦!你还没死,人家就把你的遗产都给继承了!!”   路谦:……   就很离谱。   他犹记得,程大少爷曾经也是个爱讲究的体面人。   “那个……”程表哥终于缓过来了,犹犹豫豫的又尽可能委婉的将信里的消息挑着拣着说了一些。他本来是不想说的,但与其藏着掖着,他觉得还不如说出来,不然心里揣着事儿岂不是更影响会试?   简单的说了几句,程表哥满脸的为难:“他们说这些都这算成银子,绝不叫你吃亏。要不谦哥儿就这样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咱们全买新的,置办一整套!”   见路谦久久不曾言语,程表哥也急了:“你可千万别因着这些个事儿影响了会试,不然我罪过可大了……唉,你说我干嘛不回屋看信呢!”   那谁能想到呢?   原想着不过就是封家信,又赶在这个时候送来,还道是他娘想对路谦多说几句关怀的话,谁知道是大房父子俩搞了这么个神奇的骚操作呢?   “哦。”路谦摆手表示知道了。   他无所谓的。旁的不说,单就是临行前程大老爷赠他的盘缠,就胜过那些旧物几十倍了。再说了,他当年投奔嫁到程府的姑母时,那可是身无分文的。这些年来,他的吃喝用度都是程府出的,连那个偏院不过只是让他借住罢了,又不是给了他的。   所以,他真的不在乎。   非要说的话……   路谦的眼神略过程表哥,落在了飘在半空中的祖宗面上。心说,你啥都占了去,怎么不干脆把这只暴躁老鬼一并带走呢? 第9章 主考官疯了!疯了!   不可否认的是,路谦能顺利的在这个年纪考上秀才乃至举人,祖宗是绝对的功不可没。尤其他还是从小在程家族学启蒙进学的,若没有祖宗,他如今只怕还是个童生。   但是!   ——我翅膀已经硬了,你啥时候走哩?   得亏祖宗不知道路谦心里的想法,要不然他只怕能亲自清理门户。   及至二月初八这一日,路谦提前来到了位于京城内城东南方的贡院举行。   值得一提的是,即便是京城内的贡院,那也没比其他地方的来得强。想也是,毕竟三年才用得上一回。便是算上偶尔加开的恩科,使用的次数也依旧少得很,能保证房舍完整便得了,旁的要求确实没太大必要。   ……才怪!!   二月初的京城啊,那寒风呼呼的吹,昨个儿夜里还下了一场雪,到了白日里也不曾完全化去,遥遥的就能看到贡院的屋顶上头一片白茫茫。   起初的查验身份文牒、检查随身物品这些事儿,都是在户外举行的,这群文弱书生们险些没直接冻死在外头。所有人都是缩着脖子袖着手的,全然看不出读书人的气质,就感觉一群鹌鹑在排队似的。   直到进了贡院,依着分到的号子寻到自己的号房后,路谦急吼吼的将带来的棉被掏出来裹在身上。   太冷了,实在是太冷了,他如今是一点儿也不怀疑祖宗的话了。   “看,我没吓唬你吧?就算你穿着再多,在外头冻上个把时辰一样会冻得够呛。还有啊,这会儿算得了什么?待得夜里才叫好玩呢,保准你冻得脑门邦邦硬,整个人特别清醒。”   祖宗一面说着风凉话,一面还伸出手指了指路谦的光脑壳。   路谦瞅了眼外头,因为才刚入场,正式开考是在明个儿早间的,这会儿来来去去的人还是挺多的,兵差也尚且开始巡视,他便压低声音问了一句:“别忘了咱们先前商量好的事儿!”   祖宗冷哼一声。   所谓商量好的事儿,指的是别再发生像去年乡试考场里的事儿了。   到底已经有经验了,路谦提前好几日就跟祖宗商量好了,平时无妨但千万别在会试考场上搞他。哪怕要反清复明好了,那不得先打好基础?就老路家如今这情况,要钱没钱要权没权,连个使得顺手的人都没有。   想造反?那你继续想吧。   总之,就是摆事实讲道理,路谦的目的就是让祖宗明白,得当上大官有了权势后,才有反清复明的资格。要不然,你说如今他们能做什么呢?   千里送人头?礼轻情意重?   这中间的辛苦不提也罢,反正最终祖宗还是不情不愿的答应下来,路谦也得以信心满满的参加会试了。   但真要说顾虑,也不是完全没有的。   路谦怕啊,他怕祖宗一开始答应得好好的,结果转眼间看到他又在考卷上大肆吹捧大清政府……原地诈尸简直就是祖宗的正常操作了。   作为一颗红心向着大明的祖宗,他受不得刺激的!憋不住啊!   也因此,趁着贡院内还未曾全面戒严之前,路谦抓紧时间有劝了祖宗几句。   “我原先想着,会试事关重大,祖宗您就稍微受点儿委屈,憋不住也得憋住。不过,后来我仔细一想,咱也不能太委屈了自己。这样好了,回头您老人家要是真的憋不住,您就去别的地方骂娘,我看会试主考官就不错,您觉得呢?”   祖宗背过身子,并不想搭理这傻子。   路谦巴不得祖宗一直保持这个态度,对,就是这般冷漠绝情,最好整个会试三场考试阶段都不要跟他说一句话。但考虑到祖宗那话唠属性,路谦没作任何犹豫,就开始了祸水东引。   “您老人家还不知道这届的会试主考官是谁吧?人家是翰林院的掌院学士,大清朝的翰林院跟前朝不一样的,有两位掌院学士,满、汉各一人。这位既能成为会试的主考官,必是真正的帝王心腹!”   祖宗把脖子拧过来,以一种活人绝对做不到的姿势,无比扭曲的看着路谦:“你就是笃定了你写的那破玩意儿肯定会气死我,对吧?”   那不然呢?   就算是鬼好了,咱也得讲道理啊!这是科举现场,科举的最终目的又是为朝廷甄选网罗人才,那还能不捧着朝廷?他要是敢在卷子上写“反清复明”,明年的今个儿就是他路谦的忌日啊!   这话路谦没直接说出来,但他面上的表情却已经暴露了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祖宗脸上阴沉沉的,周遭弥漫着缕缕黑气。   路谦感觉更冷了。   这倒不是错觉,而是这天晚间突然就又降温了。得亏路谦跟那些真正的文弱书生还是有所不同的,这年头很多书生都是承担了全家人乃至全族人的希望,打小就埋头苦读,真正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路谦毕竟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儿,论身子骨倒是要比那些人强多了,况且他年轻啊!   然而,就算他扛过了二月里的寒冷天气,也没太大的用处。   会试跟乡试的形式一样,都是分成三场考的,当然难度方面还是有差距的,要不然怎么为朝廷选拔出优秀的人才呢?   于是,待全部考完,贡院大门敞开,无数考生鱼贯而出。   考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迷茫和绝望。甚至有几个胆子大的,一出考场就开始骂娘。   “这届会试是什么情况?出的这都是什么见鬼的题目?就不能来点儿正常的?”   “以往几届不是这样的,偏这次非要跟商税较劲儿,像咱们这等专研孔孟之道的学生,如何会懂商贾之家的铜臭事儿?”   “主考官疯了!疯了!”   在一众崩溃的考生当中,满脸淡定的路谦无比显眼。   就有先前在茶会诗会上认识的人见他这副模样,思及他的情况,忙问道:“路老弟可是把握十足?也是,你跟咱们都不一样,程氏一族家大业大,便是在金陵也是赫赫有名的大商户。”   其实谈不上那么出名,但考虑到极少有巨富之家的少爷中举,路谦这种已经是比较罕见的情况了。   然而……   路谦懂个球啊!   他寄居的程家确实是当地望族,在生意场上也是叱咤风云,称得上是一方巨贾。可这跟他有关系吗?甭管是近几年撂开手不管事儿的程老太爷,还是新任家主程大老爷,都不可能跟他谈论生意场上的事儿。   只怕连程大少爷都不知道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他知道个鬼啊!   在考场之上,路谦就连连叹气,心说干嘛非要考这些?考个明朝历史多好呢,跟前就有个老鬼见天的叨逼,他连百多年前的明朝官场秘辛都知道个一清二楚。   结果呢?   考商税?考关税?考晋商、盐商、广州十三行?   不好意思,在他之前他都不知道做个买卖还要拉帮结派的→_→   考虑到会试的重要性,路谦当时就拿眼神示意祖宗,别装了,赶紧说道说道,不然这次就真的凉了。   祖宗:……   他能说什么呢?他自个儿就是正经儒生出身,谈论起经史子集,他就没惧过。待科举出仕后,进士出身的他直接被塞进了翰林院,之后倒是去过国子监,但没过多久就被调去御学堂,成了老朱家的御用先生。   哪怕最终他得以成为内阁大学士,但他真的从未接触过任何关于商人的事情。   “哼,谁在乎那些铜臭味儿十足的奸商!赋税?那是户部的事情,同老夫有何关系?”   路谦还用口型跟祖宗沟通了,示意“程家”。   对嘛,程家就是大商户,祖宗虽然因为羁绊的缘故,无法离开路谦,但其实是有活动范围的。具体的距离路谦没试过,但可以肯定的是,祖宗没少在程家大宅子里瞎逛。他又是鬼,谁还能防着鬼呢?这么多年过去了,按理说怎么着都该听到些什么。   祖宗的脸上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程家啊,他确实没少在程府里乱逛,但没用啊!   “这考题出的不对啊!它要是问,如何应对巨贾商户偷税漏税的策略,那我倒是会答……程大傻子他爹天天在家里骂朝廷为啥要收那么高的商税,就不能跟前朝那样只收农税吗?再不就是变着法子的想咋样避税!”   路谦一脸的“要你何用”,气得祖宗吹胡子瞪眼,转身就窜出去将那主考官骂了个狗血淋头,还问候了人家祖宗十八代。   科举啊,这是科举啊!难道不应该考经史子集吗?   ……   不过,路谦对这届会试本来就不抱什么希望,因此他反而接受起来很容易。   等寻着来接他的程表哥时,不等追问,他就主动表示没戏了,又道:“其实这次会试考题,倒是蛮适合表哥你来写的。”   程表哥狂摇头:“就我肚子里那点儿墨水,盘个账倒行,写那等锦绣文章……饶了我吧!”   对呀,所以这届主考官难道真的疯了吗?为什么要突然改变画风呢?明明上届的考题就非常正常。   这个问题就问得很好。   主考官没疯。   大概是因为骂他的人太多了,之后就有人替主考官澄清了一番。大意是,朝廷真的不缺才华横溢之人,而是急缺能干实事的。暗示是上头的意思,选拔一些能做事的人。   这话说得挺委婉的,殊不知康熙帝发了好大一通火。   此时的大清朝也不是那般安稳的,科举考试三年一次,每次都能选拔出一帮满脑子之乎者也的人。   谈古论今无不知晓,干起实事直接抓瞎。   朝廷真的不缺文人墨客,康熙帝要的是官员!能真正做出一番政绩的实干官员!   也因此,这一届的会试考题就变了画风,以往都是比拼谁的文章写得好,越是辞藻华丽,越是惹人注意。可这一次,考校的是跟民生息息相关的事情,才华反而没那么重要了。   这就尴尬了……   路谦原本就没抱什么希望,因此休息了两天后,就开始在京城里寻摸起了书院。   他不打算回老家了,程家族学的情况如何,旁人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与其回老家,还不如留在京城找个好书院借读。正好他有举人的身份在,不需要交束脩,只是食宿的话,就算是在京城也花不了多少钱。   程表哥倒是没立刻出发,横竖来都来了,总归是要等到放榜的。要是路谦真的没考上,他也要看着路谦安顿好了,再行离开。   半月之后会试放榜,路谦果真榜上无名。 第10章 康熙帝。   程表哥一脸的不敢置信,还将皇榜从头至尾反复看了好几遍,最后还是路谦将他强行拖走的。   路谦就很纳闷,他早就告诉过程表哥,他考不上的。哪怕这一届的会试并不曾画风突变,以他的学识也不一定能取中。而改变了风格的会试……   祖宗亲自上阵,也绝对考不上!   结果,他表哥居然还对他寄予厚望?   面对路谦的质疑,程表哥还委屈呢。   “去年的乡试你不也是这么说的?考完回到家里满脸的绝望,还说自己肯定考不上的。但凡你有那么一丝犹豫,也不会发生后来那乌龙事件啊!”   “乌龙事件?啥事儿?”秦举人是同路谦一道儿来看榜的,他是同款的榜上无名,以及没心没肺。   于是,程表哥跟他说起了去年报信的差丁弄错正主的事儿。   “……光听你说,就觉得很尴尬,还很惨。”   多惨呢,没考上已经很惨了,结果先告诉他考上了,然后再说搞错了。秦举人自个儿也是侥幸考上的,代入一下简直活不了了。   “等下,你说的那人是不是从麓山书院退学的那位?”   确认了是那一位后,秦举人立马收起了同情心。作为书香门第的后代,他从小就被教导着要尊师重道,尤其他跟开麓山书院的秦家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一想到是那位后,他就只剩下了幸灾乐祸。   他们这会儿是在贡院附近的小食肆里,早间出门急,也没顾得上吃早食,这会儿看完了榜,就随便寻了个地儿,叫了些简单的吃食,先填饱肚子再说。   路谦是最吃得下去的那个,他本来就在长身体的年岁,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要不是大家都着急去看皇榜,依着他的意思是先吃饱再出门的。   啧啧,也不知道急个啥,难不成早点儿过来看还能提高取中概率?   就在程表哥科普的这会儿工夫,他已经吃了个七八分饱,又听得程表哥详细的描述了他去年考完后的绝望崩溃,无奈的道:“当时我认为我能考上,结果考砸了没戏了,能不绝望崩溃吗?”   ……虽然实际情况不是这样的,他那次单纯就是被祖宗给坑了。   “这次的情况跟上回不一样,我早就知道没可能的,榜上无名才是正常的。”   “那接下来呢?你打算怎么办?”程表哥问道。   “找个书院借读,三年后再考一次。”   路谦说得笃定极了,事实上早在会试结束后没几天,他就开始寻摸起了书院。京城的好书院多得很,除了国子监这种想都别想外,旁的书院都是对举人开放的。仔细打听了一番后,他心里就有数了,准备明个儿就去登门拜访。   程表哥面露迟疑。   早在他们出发前,程府就已经准备跟路谦结亲了。只是,想法是有的,一时间却寻到合适的人选。   最好是路谦亲姑母有闺女,这样的亲上加亲才是最牢固的。然而,别说二房了,连大房都寻不出合适的人选来。再往其他几房或族亲里选择,那就是个蛮长而又艰难的过程了。   想也知道,程府之所以希望跟路谦联姻,是为了程大少爷。起码在程大老爷看来,他的宝贝儿子注定是要走科举仕途的。然而,就算程府是一方巨贾,在官场上却是没有任何背景人脉。在这种情况下,路谦就成了最好的人选,也是唯一的人选。   可问题是,倘若随便选了个程氏女,万一成亲后,女的更希望路谦帮她的娘家人,那程府岂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了?   如此这般,人选就成了个特别大的难题。   但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譬如说,选个年岁尚小的,提前过继到程府来,在大房养出了感情后,再嫁给路谦。正好,路谦翻过年也才十五岁,清朝是崇尚晚婚的,哪怕二十岁成亲都不算离谱。   这一切的前提是,路谦要回去啊!   程表哥知道他大伯父的打算,但他自个儿又是另外一番打算。甭管怎么说,路谦都是他的亲表弟,娶不娶程氏女,对他又没太大影响的。   很快,他就做出了决断:“那行,我索性等你彻底安顿下来后,再回去也不迟。对了,你写封信,省得回头我娘拽着我问东问西的。”   路谦一口答应了。   秦举人也趁机表示自个儿想跟程表哥同行,他们虽不是一个地方的,但两地相距不远,起码南下这一路上都可以同行。   “行,只要你不着急就成。对了,蒋先生呢?”   蒋先生……   他在纠结。   尽管是同款的榜上无名,但他跟路谦和秦举人都不同。他年岁已经不轻了,中举那会儿就已经三十好几了,况且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参加会试了。本以为这一次有把握了,谁知道会试还能临时换了画风。   总之,再一次落榜后,蒋先生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回去?继续一面当县学的先生,一面备考?   事实证明,这条路是行不通的,尤其今年会试这个情况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可以选择的话,他更希望能留在京城,找个好点的书院,静下心来安静进学不说,也更容易打听到科举相关的消息。   其他几人倒是看出了他的纠结,但这事儿旁人确实不方便插手,况且他们的关系也没好到那种程度。   “回去慢慢想吧,横竖我表哥也要等过几日才能走。”   蒋先生感激的看了路谦一眼,他的确需要回去认真想想,便道:“倘若我打算回去,就跟程少爷同行。若是打算留下,还请程少爷帮我带一封家书回去。”   他们都是蔚县人,像这种举手之劳的事情,程表哥自是没有拒绝的理由。甚至他还挺希望蒋先生留在京城的,甭管怎么说,身边有个老乡在,还是这种经历过不少事情的中年人,起码他娘能安心很多。   ……也可以少念叨他几句。   **   找书院的过程相当顺利,路谦原本就做了不少准备工作,一发现自己落榜了,迅速择出最合适的,当天下午就去拜访了。   书院那边也经常遇到这样的事情,联系到今个儿就是会试放榜的日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道房舍充足,举人入学免束脩,若是在书院里吃喝,则需每个月交一笔伙食费即可。   路谦答应了。   回去将情况一说,蒋先生立马就心动了,最终决定留在京城苦读,三年后再试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我年岁不轻了,倘若下次再不中,我就去谋个微末小官,便是让我去穷山恶水当县丞,我也愿意。”   路谦不予置否。   他的人生规划里也没有这一项,说白了,祖宗本人就不是一个能干实事的人。比起放外任,路谦更适合留在京城做一些清闲的事儿,像翰林院就特别棒,最好是能像祖宗生前那般,先在翰林院待几年,然后去国子监晃悠一圈,接下来就能成为皇子们的先生了……   当然,这一切的一切,都得先考上进士再说。   只这般,路谦和蒋先生都连夜写好了信,准备次日就搬去书院。至于赁的院舍,当初说好了是看会试放榜情况的,既然都落榜了,将院舍退了便是。   这些琐事自有程表哥来操持,倒是无需路谦费心了。   结果,计划它赶不上变化啊!   在路谦搬到了书院的第二天,程表哥就火急火燎的跑来找他。   “请帖?”   “对,是你们的主考官送来的,秦举人也收到了。”顿了顿,程表哥强调道,“只有你和秦举人有。”   “这是什么意思?三月桃花宴?”   路谦是一脸的懵圈,下帖子的人就是会试的主考官大人。理论上说,只要这次会试路谦被取中了,他就算是主考官的门生。但问题是,他落榜了啊!   “我听秦举人的意思是,他肯定要去的,还说这种甭管对方有什么打算,对他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那倒是……   路谦心说,就他这个情况,对方想图谋啥都坑不到他。   若往好了想,可能是主考官欣赏自己,打算提拔自己,那这样的话,甚至就可以不用再参加下届会试了,直接以举人身份出仕。   朝廷原就是允许举人谋官的,只是因为官职少人却多,若是进士那绝对是百分百可以谋到缺的,可若是仅仅是举人,只怕是三四个人争夺一个官职,看的却不是才华而是后台了。   路谦决定要去。   既如今,程表哥就将出发时间往后挪了两天。   等到了那一日,路谦是同秦举人一道儿赴宴的,地点是主考官府上的桃花园里。   直到这时,路谦才知道主考官姓朱。   讲道理,人家姓啥跟他没有一文钱的关系,但祖宗又炸了。   “他姓朱!他居然姓朱!他配姓朱吗?他不配!!”   路谦:……噢。   桃花宴的过程就不必赘述了,就是很常规的互相介绍,喝酒品茗赏花作诗,整个宴会气氛都不错,主宾皆欢。值得一提的是,参加此次桃花宴的人,除了朱学士和他的子侄外,剩下的全部都是这一届会试落榜的人。   更确切的说,是年轻的落榜考生。   路谦没弄懂朱学士的意思,他只是很配合的品茗作诗,没喝酒,只因他不胜酒力。   还是等宴请结束后,秦举人猜测道,朱学士可能是不大喜欢这届的考中者。想也是,他一个满腹经纶的学者,结果被上头逼着选出一群干实事的人,又不能反驳还得照做,自是憋屈得很。   事实跟秦举人猜测的还是有些出入的,朱学士的确不喜这届的考中者,但他还是尽心尽力的帮朝廷选出了一批合适的人,又因为对方的路子跟他截然不同,他可以说是很用心了。   至于这场桃花宴的目的……   三月十九这日,路谦人都已经站在太和殿前的体仁阁里时,他还是懵圈的。   然后,他就看到祖宗把自己卷吧卷吧团成了一个胖球,一下子砸到了位于高座之上的康熙帝脸上。   路谦:…… 第11章 博学宏词科。   头一次,路谦站在了祖宗这边。   太过分了!太吓人了!   要知道,他上个月才刚经历了堪称拿命去搏的会试,那是实实在在的身心备受煎熬。天气冷得夸张,试题难得离谱,他能全须全尾的从考场出来,就用尽了所有的运气。因此,就算得知自己没被取上,他也坦然接受了。   都活下来了,还奢求什么呢?   结果,等他寻到了合适的书院,又送走了程表哥和秦举人,才刚适应了书院的环境,就被朱学士提溜到了这里。   朱学士是昨个儿下午派人来找他的,让他晚间好好睡一觉,早上吃饱点儿别喝水……巴拉巴拉的叮嘱了好一番,弄得他一度以为祖宗暴露了,上头要抓他过去杀鸡儆猴。   万万没想到啊,他被提溜到了这里。   甚至他还是在宫门口等候的时候,才了解到了大致的情况。   却说,康熙帝从去年元月就宣布要增设博学宏词科,时间就定在今年的三月初一。后又因为某些变故,挪后了大半个月,拖到了今日。   朱学士还叮嘱他,让他好好发挥,万一被取中,前程无量。   天降馅饼啊!   但是吧,也的确怪吓人的。   这个时候就要感谢祖宗了。换个人只怕已经吓傻了,当然路谦其实也没好多少,但总得来说,他稳住了。   这副不骄不躁的模样,倒是让朱学士高看了一眼。   ……   康熙帝冲着底下人微微颔首,他没作过多的言语,很快宣布开考。   偌大的体仁阁里,早已准备好了桌案笔墨。跟贡院不同的是,这次并没有小隔间,所有人都必须席地而坐在殿内答卷。当然,也不是真正的席地而坐,还是有个蒲团的,要不然就三月这个天气,坐个半天也一样能把人冻僵。   只这般片刻工夫,路谦已经悄然的扫视过其他考生了。令他惊讶的是,在场的多半人都是四五十岁的老者,寻思了一下先前自己和秦举人被朱学士邀去参加桃花宴的事儿,他还道这次会碰上一群年轻人呢。   更诧异的是,在场的考生最多不超过一百五十人。   尽管路谦没通过会试,但他却知道本届会试一共取中了三百零七人。这些人全部会参加四月里的殿试,甭管殿试的成绩如何,除非发生极为特殊的情况,要不然这些人最差也能搏个同进士出身。   但那是殿试的情况,这博学宏词科又当如何呢?   路谦啥都不知道,他能保持镇定都得感谢祖宗多年来的栽培和磨砺。   很快,他就随着其他人按顺序入座。   这次倒是没有号子了,只有小太监引着他们入座,身前矮桌上的文房四宝自是俱全的,除此之外并无其他。   待众考生皆落座后,康熙帝便宣读了今日的考题。   试题有二,其一为《璇玑玉衡赋》,其二为《省耕诗五言排律二十韵》。令众考生直接在纸上作答,并于最末写上名姓籍贯。   路谦听得认真,这其实蛮难的,毕竟祖宗一直不曾消停,又是将自个儿团成球拍打在康熙帝脸上,又是索性一屁股坐在康熙帝的头上。总之,花样百出到看着就特别缺德。   关键吧……   您到底是在折磨康熙,还是折腾您的玄孙子?   好不容易绷住表情听完了试题,路谦稍稍松了一口气。他打小就在祖宗的手底下讨生活,精通的自然也是祖宗所擅长的方面。像这般作诗写赋的试题对他更友好一些,若是再来一次会试的那种考题,他觉得自己还是直接放弃比较现实。   趁着低头研墨的工夫,路谦重新调整了呼吸频率,凝神静气的开始思考如何作答。   早先他得知要面圣考试时,还十分得焦虑,一则是因为怕试题又是关系到民生社稷的,二则也是担心祖宗再度受刺激炸毛。   幸好、幸好只是作诗写赋。   作诗写赋自然也不容易,但起码考的是明面上的知识,既跟民生社稷无关,又不需要表忠心。也亏得如此,路谦不用担心祖宗又跑来搞他,像如今这般其实还成,康熙帝离他其实挺远的,只要他不抬头望过去,就看不到祖宗又造了什么孽。   少许,体仁阁内便已经一片寂静。   研墨的声音,也有纸张翻动的声响,再便是笔尖落在宣纸上那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   一篇赋文、一首诗,严格来说是花不了太长时间的。可饶是如此,路谦也没想到,在他还处于酝酿之中时,就有人掷了笔。   路谦勉强忍住了没扭头去看,只凭感觉似乎是他右后方的人,他再度深呼吸一口气,开始提笔挥毫。   ……   半个时辰后,陆陆续续有好些人交卷了。这又同路谦所打听的殿试情况不同。   事实上,就算是殿试好了,那也是统一答卷统一上交的。可这次,似乎很随性,只要有人举手示意答完了,便有小太监上前将答卷平铺置于托盘内,呈到御前。   到路谦答完时,已有三分之二的人将答卷交了上去。   答完之人自是被请了出去,却不是立刻离开,而是被引到了一旁的偏殿里。   说是偏殿,其实就是一个个狭小的房间。路谦过去时,那房里已有十来人,老少皆有,应该是根据交卷的顺序安排的。   大概是因为人在宫中的缘故,所有人都是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不像会试考完后那般吵闹。   安静倒是安静了,就是静得令人害怕。   几乎就在路谦站定时,祖宗就冲了进来:“你个混账玩意儿,你咋不跟人家好好学学?”   路谦一脸的莫名其妙。   祖宗压根就没给他说话的计划,径自叨叨着:“第一个交卷的那个考生,姓严的,只写了一首《省耕诗》就上交了。这属于严重违规啊!”   第一个交卷的?那不就是坐在他右后方的考生?   路谦环顾四周,发现对方跟他并不在一个屋里,顿时就没了兴趣。严重违规又如何?大不了也就是落榜罢了,只要没吵没闹没搞事,总不至于被治罪的。   才这么想着,就听祖宗语带兴奋的道:“这要是搁在大明朝,必是会被判罪的,起码也要判个终生不得入仕!这人好啊,这人不得了啊,这才是有气节之人!”   一时间,路谦分辨不出来祖宗这是在嘲讽还是真的佩服。   趁这档口,路谦用口型示意祖宗给他说说博学宏词科的来历。祖宗嫌弃的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路谦心说,我不知道难道不应该是你的问题吗?   教不严,师之惰。   “罢了,也怪不得你。别说你了,只怕不少入仕的官员都不一定清楚这词科。”   “博学宏词科的历史,只怕要追溯到唐朝开元年间,它属于科举考试制科的一种,但又是在科举制度之外的特殊存在。它跟三年一次的科举正科不同,跟恩科也很大的区别。确切的说,它更像是选择名士,而非官员。”   这么一说,路谦就明白了。   本届科举临时变卦,他听说是因为朝廷急缺能干实事的官员所致。而照祖宗的解说,这博学宏词科更像是正科的补充。说白了,科举的本意是为朝廷选官,而非真的选拔文词卓越之士。   更简单的说,就是一个要能干正事的,另一个就是要能逼逼的。   路谦两眼放光,这不正适合他?   祖宗当下就泼了一盆冷水下来:“你就是那凑数的!依我看,举荐你的那头朱,肯定是拿你当备用的。我是不知道清朝改没改规矩,反正以前的博学宏词科,那都是举荐的。正三品以上才有资格,且不论对方是什么身份,上至进士、已入仕的官员,下至白丁,只要有人举荐皆可参与。你说,他为何不举荐自家子侄?”   路谦才不管朱学士是出于什么目的举荐了他,就算有阴谋又如何?他孑然一身怕个啥?   再说了,他都落着实惠了,还非要追究动机,也太扯了。   稍片刻后,又有小太监过来了,却是要带他们回去。   如果是正科的殿试,尽管考题更多考试时间也更长一些,但的确也是在考完当天就出结果的。通常是由圣上取三鼎甲,再由其他人评判出二榜进士。剩下的人自动算入三榜之中,赐予同进士功名,也算是变相的安慰了。   只是令人意外的是,等他们回去后,却被要求依着方才的座次再度入座。   随后,康熙帝宣布加试一题。   到底是大清朝头一次增设博学宏词科,众考生估计明白的没几个,闻言也只顶着一头雾水入了座。   只听康熙帝道:“诸位的赋文诗词,朕皆已赏阅,心中也有了数。如今,朕想问诸位一个问题,可答也可不答,无论作何解答,朕都不会怪罪于任何一人。”   顿了顿,他又添了一句:“自然,朕还是希望诸位能够畅所欲言。”   不知道为什么,路谦心中突然涌起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紧接着,康熙帝的声音再度响起:“加试的这题便是——《论明朝覆灭的根本原因》。”   路谦:……   夺笋啊! 第12章 就不能给整些阳间玩意儿吗……   所谓博学宏词科,这“博学”二字指的是学识渊博,“宏词”则指优美磅礴的文辞。但凡取中者,自是要两者兼备。   但讲道理,在以往的那些朝代里,博学宏词科远没有那般简单,更不可能像康熙帝这般,随意的出一篇赋文一篇诗文,就简单的评判出优劣来。   且不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单就是光凭两篇诗赋,如何判定应考生是否学识渊博?   在从前的那些博学宏词科里脱颖而出的文人中,出过不少后世著名的文学家、史学家、大诗人、词人等等。取中者也多是在翰林院任职,基本上是不可能放外任的,甚至极有可能终生与群书相伴,不是出书立传,就是编撰史书,手上丁点儿权利都无。   也因此,但凡是想要流芳百世的,都希望能通过词科入仕。反之,若是想当官发财,那还是走科举正科来得合适些。   但那是从前,如今的情况又有所不同。   ……   康熙帝在宣布完加试的题目后,就目光炯炯的望向在场的诸位应考生。   体仁阁在宫内不算什么大殿,饶是如此,也勉强还是可以容纳一二百人的。从康熙帝所在的高座上往下看去,一排排的应考生皆正襟危坐,有的面露迷茫,有的则干脆是一脸的不忿,更多的人则是捏着笔杆犹豫不决。   跟路谦不同,在场的其他应考生中,起码十之八.九都是提前很久就知道了这届词科的用意,他们既选择了前来参加考试,也算是变相的认同了。因此,哪怕心中再怎么悲愤难当,多数人还是选择了答题。   诚然,康熙帝先前就有说明,这加试题,可答也可不答,无论作何解答,都不会怪罪……   就算真的不会怪罪,但也不可能被取中了。   各人心中都是千头万绪,一时间,全场安静如鸡。   那是从其他人的角度看的!!   如果换个角度,从路谦的视角看过去……   他家祖宗啊!生前也是个体面人啊!之所以变得像如今这般话唠,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路谦一而再再而三的刺激他。但是,从今个儿起,祖宗又进化了。   掀起你的棺材来~   旋转跳跃我跺着脚~   路谦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他家老祖宗,在康熙帝的坟头……哦不,头顶蹦跶。   一面努力蹦跶一面高声哭嚎,仔细听着确实是为了那消失在历史长河里的大明朝,但假如不侧耳聆听,光看眼前的场景,还道是他在给康熙帝哭丧呢。   其实,如果可以的话,祖宗就想跟出题人同归于尽。   这题太损了,简直就是丧尽天良、人神共愤!   就不能给整些阳间玩意儿吗?   目睹了祖宗原地炸成烟花后,路谦真的很难收敛心神去答题。幸好,跟他一样呆若木鸡的人也不少,毕竟这题啊……   真的是太缺德了!   值得一提的是,尽管清朝从未明令禁止过满人科举,但事实上,起码在康熙朝,几乎没有满人参与到科举考试之中。旁的不说,起码这次的博学宏词科里,清一色的全部都是汉人。   就因为所有的应考生都是汉人,这题才显得损到家了。   非要汉人来剖析汉家江山覆灭的原因……   行叭。   路谦认命的重新开始研墨,天气寒冷,先前磨的墨这会儿都不能用了,他慢吞吞的拿着墨条在砚台上画圈圈,面上无比的虔诚,仿佛在做一件格外重要的事情。   半晌,他才提笔蘸墨。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祖宗裹着一团黑气,直扑路谦的门面。   “混账玩意儿!不肖子孙!你还真敢写啊!”   不写还能咋样?路谦可没这么天真,就算康熙帝许诺了不会怪罪,天知道将来会不会秋后算账。一个当皇帝的,就算食言而肥,你还能拿他怎么样?退一步说,就算不怪罪好了,以后还想科举入仕?那你想呗。   况且,换个角度想想,加试题缺德归缺德,但对他而言,未免就不是一次送上门来的机会。   比起时政题,他的确更擅长诗词赋文。但想也知道,在场的应考生里擅长这一科的绝对不在少数。   路谦年纪轻、阅历少,就算得以名师教导,也不一定能同这些饱学之士一较高下。   正好,其他人不敢答,他敢。   “你想怎么写?”大概是知道阻止不了路谦,祖宗索性也不阻止了,只在路谦的耳边大吼大叫,“大明啊,大明会覆灭还不就是因为上头坐的那个瘪犊子吗?还有他爹!他爷!他全家他全族他祖宗十八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狗鞑子!”   路谦不为所动。   外敌来犯兴许是明朝覆灭的一个原因,但绝对谈不上是根本原因。哪朝哪代没有外敌?就不说别的,清朝没外敌吗?一直都有啊!   他打算从内忧外患来写。   内忧,明朝皇帝昏庸无能也罢,关键是不干正事儿。沉迷丹药有之,沉溺女色有之,更神奇的还有爱好当木匠的。   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好几代皇帝都是这么个鬼样子,底下人还能有多好?   于是,官场腐败便成了寻常事儿。从明朝中后期起,贪官横行暴吏无数,搞得民不聊生。偏巧,天公还不作美,恰逢连年天灾,饿殍遍地十室九空,最终导致各地纷纷起义……   “李自成那个王.八犊子!!”   对,就是闯王李自成。   但这就属于外患了,内忧都还没写完,着啥急呢?   无视祖宗那愤怒的咆哮声,路谦继续落笔,这次写的却是宦官专权,东西二厂权势滔天。   “魏忠贤那个狗娘养的畜生!!”   这次总算说对了。   路谦边下意识的点头,边提笔将魏太监写了上去。辱骂前朝皇室是不可取的,先不说康熙帝未必就会喜欢底下人这么干,单就是祖宗那一关就过不去。所以,简单的一笔带过是最好的办法。官场腐败倒是可以写,但也只能是点到为止,毕竟这种事情每个朝代都有,明朝是特别过分,但清朝的官场也不一定就那么清正廉洁。   不过,魏忠贤倒是可以大骂特骂了,无论从哪个角度辱骂都可。   ——毕竟,就那个死太监,甭管是康熙帝还是老祖宗,都不可能有代入感的。   骂!   最省心的是啥呢?是路谦压根就不需要太过于动脑子,光祖宗一个鬼,就已经将魏忠贤骂了个狗血淋头体无完肤。可不要小看了文人骂架,粗人只会骂表面,文人才能骂得入木三分。   写完了内忧,就该写外患了。   外患当然是很可怕的,哪怕在当时,明朝已经如同一段腐朽的枯木一般,但假如没有外敌入侵,搞不好还是可以再苟延残喘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   这就可以骂李自成了。   “你就是不想骂满清鞑子!”祖宗一脸的悲愤欲绝,“我怎么就有你这么个窝囊的后代呢?”   行行行……   路谦妥协了,他转手就写了满清八旗兵强马壮,来势汹汹。没等祖宗再度将矛头对准他,他一转手又写到,明朝面对这强劲的外敌,不得不做出决断,将绝大多数的兵力放在了与清兵的对战之中,因此忽略了日渐强盛的农民起义军。   于是,大明王朝就这样宣告凉凉。   太苦了。   两面夹击啊!   连祖宗看了这个都无话可说,二选一的抉择啊!要么全力对抗清军,要么全力镇压起义军。关键这是一道送命题,无论选择哪个,最终的结果都是死。   挡住了清军,闯王李自成攻下京城。   反之,就算当年是选择阻挡李自成,你以为清军是吃闲饭的?   祖宗:……   看到这种答案,再看看四下陆续动笔的应考生,祖宗只觉得满腹憋屈,直把他憋得脸红脖子粗,感觉连身子都膨胀了不少。   “还有吴三桂那瘪犊子!你没写他,是他放了清军入关的!就为了一个女人……一个女人!!他是这辈子都没见过女人吗?啊啊啊啊啊!”   噢,差点儿把吴三桂给忘了!!   多谢提醒!   路谦一下子就来劲儿了。   今年是康熙十八年啊!平定三藩之乱已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就在两个月前,也就是今年的正月里,康熙帝才在御午门宣告大捷。   把锅甩在吴三桂身上有啥好处呢?当然是因为前头那些人都不是康熙帝所讨厌的,唯独吴三桂才是他恨之入骨的人。   骂!   这个必须骂!   祖宗也十分高兴,变着法子的给路谦提供素材,将吴三桂所有的直系亲属问候了个遍,关键听着还特有文化,类似于你爹庭前种枇杷……   粗稿完成后,路谦心情格外顺畅的准备誊写一遍时,祖宗又作幺了。   “不准写清军强大!不然你以后别想睡觉!!”   这就很离谱。   先不说这是在考场之中,就单说一点,说对方是个弱鸡,然后你却输给了一个弱鸡,很骄傲?很自豪?   但考虑到眼下也不是跟祖宗解释的好时机,再说祖宗也不一定能听得进去劝,路谦迟疑了一下,临时调整了下方向。   他没再写清军如何强大,而是笔锋一转写起了抗清名将、爱国将领袁崇焕。   彩虹屁吹起来!   再说袁崇焕确实相当得能耐,假如他不死,搞不好清军就真的被拦在了塞外。   然而,他死了。   被那个傻子皇帝凌迟处死了→_→   祖宗:……   “是皇太极!是那个混账玩意儿用了反间计!那就是个卑鄙小人!满肚子的坏水,满脑子的阴谋诡计!”   噢,差点儿忘了,还可以吹捧一波皇太极来着。看人家的皇帝多聪明,你家的……   脑子真是个好东西啊!   但凡崇祯那吊死鬼有脑子,也不会把自家大将凌迟处死了。其实,康熙帝也不止一次的使用过凌迟这一惨绝人寰的刑罚,但他是对敌人下手,崇祯却是对自己人下手。   就感觉吧,明朝不覆灭都对不起冤死的抗清名将!   ……   交卷之后,路谦神清气爽的被带到了刚才的小房间里,一面作短暂的休息,一面等待着结果。   再看祖宗。   整个鬼都是丧丧的。   如果说,加试题只是缺德,那么路谦的回答就是扎心了。更气人的是,尽管在场的应考生中,有三分之一选择了放弃,但剩下的人还是尽力作答了。偏生,祖宗就跟有受虐癖好似的,愣是一张张的看过去,那颗心被扎了一遍又一遍。   ——还是全方位无死角的被扎了个遍。   值得一提的是,放弃作答已经是应考生最大的抗争了,并没有人敢在卷子上辱骂清朝。   **   半个时辰后,路谦并其他应考生,第三次来到了体仁阁正殿之中。   祖宗气哼哼的嘟囔着,见路谦满脸期待的模样,他阴阳怪气的说了一句:“别做梦了,历朝历代的博学宏词科,都只取中三到五人。我方才看了其他人的卷子,比你写得好、写得深刻、写得透彻的,比比皆是!” 第13章 没考上啊!没考上啊!!……   这一回,祖宗倒是没说错。   撇开个人因素不提,客观的说,这一届的博学宏词科的人才的确不少。又或者说,历朝历代但凡举行过的词科,从来也不缺才华横溢之人。   路谦走进体仁阁大殿之中,就看到里头变了模样,原先的矮桌和蒲团都已不见了踪影,只余下空空荡荡的大殿。很快,他们这百多号就依次排好队立在了靠右边的一侧。   甭管怎么快,排好队也需要一小会儿时间。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祖宗那嘴儿就开始叭叭的说了起来。   路谦就很奇怪,你说这人的适应能力强也就罢了,咋鬼也那么能耐呢?方才还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转瞬间这鬼就淡定了?这接受现实的速度未免太快了点儿吧?   “你看那位……我记得他姓彭,写得一手好文章,精妙极了,完美的阐述了文章的要点,直切要害不说,还有理有据,字里行间都是才华啊!”   “还有那个,姓啥来着?好像是倪吧。他写的是东林党争,将东林党的祸害写得是入木三分。人家才是能耐人,你呀……小子,你还太嫩了点儿!”   路谦不搭理他。   都到这一步了,这会儿再说写得好坏有个鬼用?再说了,尽管他先前觉得这加试题对他是有利的,但事实上除非是不愿意作答,不然旁的应考生也不会答得比他差的。   反正他已经尽力了,爱咋咋地。   大概是路谦的表情太淡定了,祖宗又毛了。   “傻小子你答错题了!你答劈叉了!”   路谦:……您有事儿?   “你方才答得很顺畅很快活对吧?看你祖宗我气得暴跳如雷,是不是特别开心啊?我告诉你,你就是写得太高兴了,才忘了审题!人家问的是啥?你答得又是啥?啧啧啧!”   问的是啥?   ——《论明朝覆灭的根本原因》。   他答了啥?   ——不就是答了明朝覆灭的原因……   擦!   路谦终于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了,他是答了明朝覆灭的原因,从内忧说到了外患,将吴三桂祖宗十八代辱骂了个遍,又给袁崇焕大将军吹了一通彩虹屁。   结果却是……   根本原因啊!   这就好比,人家问你爱吃啥,结果你却将八大菜系说了遍。   鸡同鸭讲啊!   文不对题啊!   路谦差点儿就捂着心口倒下了。   哪怕他原本就已经做好了考不上的准备,毕竟都到这一步了,在场的所有应考生都不是等闲之辈,他年岁太轻了,经历的事情也太少了,偏生无论是才华还是文笔,都跟年岁是相关的。   但是!   这跟他自个儿答劈叉还是有区别的啊!   路谦不敢置信看向祖宗,用表情控诉你咋不早说!这会儿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还不如闭嘴别说!   祖宗:……   那不是方才太生气了没想到吗?至于为啥这会儿又说了,当然是看到那位写东林党争的应考生,他想起来了!   “没事儿!你要这么想,就你肚子里那么点儿墨水,本来就取不中的。照我看来,在场一共不到一百五十人,你大概可以排到前五十名吧。以你的年岁,这就很不错了。”   言下之意,还有好多人写得还不如劈叉了的你呢!   然而,路谦并没有得到丝毫安慰。   他整个人仿佛失去了灵魂的咸鱼,两眼无神表情呆滞的立在当场。   此时,康熙帝已经开口说了一些话,大致的总结了一下这次的博学宏词科,全是官方的场面话。因为在场的应考生们都已经累了一天了,且还是全程没吃没喝的,哪怕他是皇帝老爷,众人都有些提不起劲儿来了,只是很勉强的撑着。   幸好,没一会儿康熙帝就开始宣读取中者的名单。   “一等榜首的彭孙遹,第二名的倪灿……”康熙帝在高座上宣读名单,祖宗却一下子就腾云驾雾起来。   哦不,他就是一跃而起,整个鬼激动得差点儿没上天了。   “看吧看吧!我就说了,那俩写得比你好上太多太多了,你就是个嘴上无毛的小屁孩子!你写得那都是啥玩意儿啊?我告诉你……这还有完没完了?”   就在祖宗说话的工夫,康熙帝又念了好几个名字。   “第十三名……第十六名……第二十名……”   祖宗呆呆的看着康熙帝,就感觉他脑门上写满了问号。甚至可以说,他整个鬼都沉浸在满满的困惑之中,仿佛有种不相信自己耳朵的感觉,又像是在质疑对方的脑子。   终于,第二十名念完了,康熙帝放下了手上的取中者名单。   值得一提的是,他们这些人第三次进入体仁阁大殿时,都是排好队站在大殿的靠右手边那一侧的。而每当康熙帝念到一个名字,那人就会在小太监的指引下,走到左手边。   因此,这会儿大殿的左侧共立着二十人,正承受这右边那百多号人羡慕的注视。   噢,这二十人里面并不包括路谦。   路谦真不愧是祖宗的直系后代,他方才刚知道自己答劈叉时,那叫一个震惊到窒息。但也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就恢复了正常,还拿眼去瞧了瞧那些取中者,发现里头最年轻的也起码有三十五六岁了,最年长的只怕得有六旬年岁了。   嗯,他还是再努力三年,等下一届吧。   只听康熙帝再度沉声道:“以上便是此次博学宏词科取中的一等鸿儒。”   等等!   请问什么叫做一等鸿儒?   路谦用探究的眼神望向祖宗,因为这会儿众人不是在偷瞄康熙帝,就是扭头在看左侧的那些取中者,倒是没人注意到路谦的目光跟众人相反。   然而,就算接收到了路谦的疑问,祖宗也说不出话来。   不是啊,咋地鸿儒还分几等?一直都是第一名、第二名之类的。甚至有几次词科,根本就是在数百人中择一人的,哪怕最多的一次也只有五人,完全没那个必要的。   其实,方才康熙帝念取中者名单时,最开始也是念过“一等”这两个字的,可谁也没有在意,光注意名字去了。   就在这时,康熙帝又从身畔的太监手中接过了另一份名单,当场宣读道:“二等首名李来泰、第二名潘耒……”   本以为自己已经落榜,结果愕然发现还有机会时,站在大殿右侧的众应考生又将一颗心提了起来,凝神细听有无自己的姓名。   自然,被念到名字的人,也被请到了左侧,自成一列。   待念到了十个、二十个……都还不曾停下来时,路谦往旁边瞥了一眼。   祖宗啊,他这个已经死了百多年,自诩见多识广的经年老鬼,这会儿也是一脸的菜色。   确切的说,此时此刻的祖宗,满脸都写着……   你!他!娘!的!逗!我!   终于,康熙帝的目光挪到了名单的后面,念出了最后两个名字:“第二十九名路谦,第三十名邵吴远。”   祖宗:……我傻了。   路谦也懵了,好在他那心境已经是被锤炼过无数次的,哪怕内心充满了震撼,还是老老实实的随着小太监的指引,走到了左侧的最末处。很快,他就感到后头有人站定,几乎同一时间,康熙帝又开始了官方讲话。   但心情完全不一样了!   再看祖宗……   咦?我家祖宗呢?有谁看到一只暴躁老鬼没?   甭管怎么说,这一天的罪也算是没白遭。当然,如果说应考生们是身心俱疲,康熙帝也没好多少。因此很快众人就被遣散出宫了,只是落榜生该干啥干啥去,取中者明个儿全部到翰林院报道,具体的品阶和官职,康熙帝是不会插手的。   翰林院啊!   那可是翰林院啊!   等出了宫门,路谦就是一脸狂喜的表情,他如今还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官职,但那有什么要紧的?依着科举的惯例,就算是每一届的状元郎,也不过是授以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哪怕给他一个无品无阶的翰林院庶吉士也好啊!   他整个人就是摇摇晃晃的回到了书院里,然后猛地一个清醒。   暴躁老鬼呢?真不见了?   咋可能不见了呢?人家压根就是团成了一个小黑球,这会儿正趴在路谦的光脑门上,也是看到路谦前后左右的找他时,他才蔫巴巴的开口:“别烦我,我不想跟你说话。”   噢,那没事儿了。   路谦才不会热脸贴祖宗的冷屁股,他忙着呢!   这不考中了吗?那肯定不能再在书院里待下去了,但因为程表哥多日之前就已经走了,先前他们赁下的院舍也早早的退掉了。虽说他兜里还有不少钱,尤其程表哥临走前又塞给了他二百两银子,但这一时半会儿的,还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房舍。   他就琢磨着,要不跟书院商量一下,好歹通融通融,起码也得给他时间找房舍吧?再说了,他都付了一个月的住宿费和伙食费了……   打小苦过来的路谦,那是连一文钱都要抠的,他特别好意思的就找过去了。   书院这边也是头一次碰上这种事儿,但甭管怎么说,这都是大喜事儿,甚至连书院都能沾上不少光的,当下一口应承下来,还表示在他找到房舍之前,可以一直住下去,住几年都没问题。   路谦:……这是你说的!   祖宗:……你太小看他的脸皮厚度了。   转天,路谦就去翰林院了,他都不抱什么希望了,毕竟作为一路垫底考上来的幸运儿,在这五十人当中,还能轮到什么好品阶好官职呢?   他已经够幸运了,人啊,要知足!   **   同一时间,程大少爷也在对自己说,人要知足。   会试考完至今已有月余时间了,程表哥他们肯定还在路上的,本来出发就晚,再说也没必要紧赶慢赶的。但朝廷的兵差速度却不慢,只因他们送消息,一贯都是到一处换一人的。   因此,就在路谦赶往翰林院授官时,程大少爷已经站在了省城贡院的大门外。   他甚至是提前了好几日就等在省城里的,为的就是能够第一时间看到皇榜。说真的,去年乡试放榜那会儿他都没这般焦虑,偏这次却是急吼吼的提前数日出门,谁劝都没用。   终于,皇榜贴出来了。   程大少爷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极为不放心的从后头又往前面看了一遍,确认了皇榜之上并未路谦的名讳,甚至压根就没有姓路的,他这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内心充满了喜悦之情。   “没考上……没考上……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没考上啊!没考上啊!!”   路人纷纷侧目,用怜悯的眼神看向他,仿佛在说,又疯了一个。 第14章 真·不忘初心牢记使命。……   老家发生的事情,路谦自是不知情的。   事实上,别看会试的皇榜已经到达各个省府了,但其实多数落榜生们都还在路上呢。像程表哥一行人就是才离开京城不久,毕竟又不着急,没必要白天黑夜的往回赶。   路谦也想过要给老家送个信儿,可转念一想,他不过才刚刚取中,倒不如干脆等定了品、入了职之后,一气将好消息写信送回去。正好,程表哥离京之前都安排好了,让路谦写了信就送到南北商行去,自有人帮着送去程家在金陵城的商铺里。   自然,程家那头若是有事儿,也会送信过来,只是留的却是书院的地址了。   这也是为什么路谦不着急搬出来的缘故,心疼钱财是一方面,再者也怪麻烦的,就先这样好了。   书院那边也是相当得乐意,这等于说是双赢的局面,甚至书院受益更多。要知道,那些会试取中者,这会儿还在埋头苦读,期盼着能在下月的殿试中发挥出色。   但即便是二榜进士,都不一定能入翰林院。而路谦,如今却是笃笃定入翰林院的。   只是,就算是书院那边也没想到,路谦还真就厚着脸皮一直住下去了,这当然就是后话了……   此时的路谦已经到了翰林院,到了之后才知道接下来的事情还有很多。   首先就是馆选了。   其实依着惯例,词科出身的是没有馆选这一关的,毕竟以往的词科最多也就三五人,自是直接安排妥当的,哪里还用得着再考一次。而馆选,多半都是正科二榜进士出身的,若考上既入了翰林院,考不中则留待吏部选派。   好在这一次的馆选也就是走个流程,所有人都是能留下的,端看品阶高低。   路谦等五十人,昨个儿刚考完今个儿又要考,索性考试内容并不难,多是在经史子集的上绕。费了半天工夫,总算是考完了。   “应该不用再考了吧?”路谦侧过头,同右侧的人低声交谈着。   他们五十人是依着词科名次入座考试的,因此他右侧那边就是词科垫底的,名唤邵吴远。   路谦是这么想的,他们这五十人,最终定的品阶肯定是有差距的,但甭管怎样,这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二差距总归是不大的。正巧,那邵吴远年岁看起来也就不到三十的模样,是比路谦大了不少,那也没办法,在场的谁不比他大?   邵吴远听得他的话,只微微一笑:“确实不用再考了。”顿了顿,他又添了一句,“接下来该是礼部考核了。”   路谦:……   不是,大哥您不觉得您这个话前后矛盾吗?什么叫做不用考了,却又还有礼部考核?   大概是看不下去他继续犯蠢,祖宗忍不住哼哼道:“但凡入仕者,都要经过礼部的考核!教规矩懂不懂?还有,别老是东张西望的,你是乡下来的土鳖吗?”   那他不是头一次来到这万千读书人心目中的圣地翰林院吗?多瞅两眼咋了?   不过听说是教规矩,路谦就淡定了,他打小就被祖宗摧残,这种小事儿难不倒他。   在礼部派人来教导规矩之前,馆选的结果先出了。   总得来说,馆选和词科的排名差不多,至少多数人是这样的,路谦则从倒数第二上升到了倒数第三。为此,祖宗是好一通的冷嘲热讽。   “啧啧,乡试垫底,会试直接没考上,词科是取中了却是倒数第二,眼下的馆选又是倒数第三……我是不是应该期待一下,三年后的散馆考核,你给考个倒数第四?”   路谦不稀得搭理他,只专心致志的听上峰给他们定品阶。   就像路谦先前预料的那般,刚入仕的官员品阶普遍都不高。路谦本人被授以翰林院检讨一职,属从七品。   而他们这五十人中,品阶最高的则是翰林院侍读,属从五品。值得一提的是,这唯一的一位侍读学士不是别人,而是那位词科垫底馆选还是垫底的老哥……邵吴远。   路谦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之中。   是什么让他认为自己跟那位老哥差不多呢?   见路谦一脸怀疑人生的表情,邵吴远主动跟他搭话,也算是变相的跟其他人解释:“我跟你不同,我是已出仕的。在考词科之前,我就是从五品了。”   是了,词科同科举正科最大的区别就是,允许已出仕的官员再度参与。   路谦来了兴趣:“邵侍读出仕多久了?”   “我是康熙三年甲辰科的二榜进士。”邵侍读笑着解释道,“我当年也是少年进士,大概同路检讨差不多年岁。”   祖宗气哼哼的跳脚:“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人家是真的进士,你呢?你没考上!”   路谦觉得这也没啥,他学问不够好,但他运气够好啊!   见自家子孙这副没脸没皮的模样,祖宗只能暗中憋气,打定主意接下来的三年时间里,一定要好生教导这蠢货,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他丢老路家的脸。   那位邵侍读显然已经被委以重任了,对路谦这个新入仕的菜鸟不算太关照,但也会提点一二。   当下告诉他翰林院的日常工作,以及接下来礼部考核要注意的事项,又道这并不算难,只因为他们并不需要在御前行走。   邵侍读是不需要参加礼部考核的,直接就提前上任去了。之后的七八日里,路谦就同另外三十几人一同接受礼部来人的教导,且全部一次过关了。   也是在接受礼部教规矩时,路谦才愕然发现,一同通过词科的五十人中,竟有十余人是本身就已出仕的。哪怕是剩下这些未出仕的,看起来也不像他这般一头雾水什么都不清楚。   及至礼部考核后,路谦同其他人一道儿来到了……   嗯?明史馆?   不光路谦傻眼了,连带祖宗都是满脸的惊吓。   “什么鬼?你不是翰林院检讨吗?”   这个问题就问得很好,路谦很努力的回想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个儿跟明史馆有什么关系。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   他是淡定了,横竖翰林院检讨本身的职责就是修书编撰,明史就明史吧……   然后祖宗又炸了。   炸就炸吧,多炸几次,也就习惯成自然了。   路谦进了明史馆后,就开始跟在老翰林身边做事。凑巧的是,他被分到了邵侍读的手底下,先跟着他熟悉日常工作,然后才开始整理归纳一些陈旧的资料。   这是一项很枯燥的工作,很多资料都是堆了几十年的,要归整罗列好,要找资料将缺漏的部分补全,还要誊抄等等。   也是在这时候,路谦才慢慢的了解到,这次的博学宏词科本来就是为了纂修《明史》特地开设的。   《二十四史》之《明史》,从顺治二年开始纂修,但因为人手不够以及其他理由,总之纂修工作一直进行得十分不顺利,甚至一度中止。   而在前些年,这事儿再度被翻了出来,康熙帝倒是派人重启了明史馆,但还是那句话,事儿太多了,相较于其他紧要事儿,修书编撰的事儿自然是一拖再拖。   直至去年,康熙帝终于下定了决心,重新组织班底,正式开始编稿纂修。   得知了这些内幕后,路谦不禁凝神望向了他祖宗:“真有缘分啊!”   清朝的子孙碰上了百多年前就已经死去的明朝祖宗,又阴差阳错的进入了明史馆纂修《明史》,何止有缘,实在是……   “我呸!”祖宗很是气愤,他先入为主的认为狗鞑子不安好心,由狗鞑子纂修的《明史》还能有一句好话?   路谦劝了的。   “咱们得讲道理,整个明史馆全都是汉人,一个满人都没有的。而且我同僚里头,有好些个还是明朝达官显宦的子孙。”想到这里,路谦还叹气道,“你说咱们老路家要是能耐些,我也能算是显贵后代。结果呢?我只是个布衣出身。”   “呸!鞑子皇帝根本就没安好心!他是在收买人心,你连这都看不出来吗?”   正式入职明史馆已有月余时间,连殿试的成绩都出来了,当然这跟路谦没啥关系,他认识的人一个人都没通过会试。但在入职后,他或多或少听说了一些事儿,也不再像原先那般迷茫了。   且不说当初朱学士举荐他参加博学宏词科到底有什么目的,总之,应考生中多数都跟明朝有着或多或少的关系。   有那明朝达官显贵的子孙,也有遗民隐逸,还有便是单纯的布衣出身,但即便是布衣,往上细查祖上都曾效力于大明。另外那些则是早已出仕的官员,可即便是这些人,都跟明朝有着密切的关系。   总之,整个明史馆都透着一股子前明气息。   这就很吓人了。   路谦:……就很慌。   因为爷奶和亲爹都早逝的缘故,路谦压根就不知道路家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在祖宗显灵之前,他以为自个儿就是单纯的小老百姓,还是寄人篱下的那种。而等祖宗显灵了,告诉他自家曾经是明朝的高官,但实际上他也没太多感受。   百多年前的事情,他完全没有代入感啊!   直到这次被塞到了明史馆里,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前明气息,路谦慌了。   他很怕某天就被兵差团团围住,把明史馆整个儿给一锅端了。   至于祖宗说的收买人心……   那是肯定的呀!   与其说这届博学宏词科是在招揽贤能,真就不如说是在收买人心。这一点,从取中者多江南士子,且几乎都跟前明有所关联就能看出来了。   但这话要怎么说呢?   “就算是收买人心,我作为获利一方,您觉得再逼逼这个合适吗?这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吗?”   祖宗沉默了片刻,随后再度怒吼道:“那你就好好把握住这大好机会!先把这些人都收拢过来,然后一起反清复明!记住,你身上是有重任的!”   “驱逐鞑虏!还我河山!”   路谦:……   就很佩服祖宗。   甭管原先在说啥,最终都能绕到反清复明这事儿上。   真·不忘初心牢记使命。 第15章 五十鸿儒名天下。   对于祖宗来说,待在明史馆里真当是一种莫大的煎熬了。万幸的是,祖宗也不是非要跟路谦待在一起的。   他的确不能离路谦太远,可明史馆本身也不大啊!   明史馆虽然是作为一个独立出来的机构,但实际上却还是依附于翰林院的。起码,地址是同一个,只是划了个地方出来专门供他们修纂明史,院门还挂了个《明史馆》的匾额。   于是,祖宗每日里跟随路谦离开借住的书院,前往明史馆,却是宁可见天的在外头打转,也不想待在这个令人……哦不,令鬼无比伤感的地方。   太难受了,眼睁睁的看着那些原本属于明朝的古籍孤本被翻找出来,有很多都是堆放在库房中许久的。直接拿出来用是不可能的,还得要晒书、修复。光整理这一项就够路谦等人受的了,万一发现某些古籍破损严重……   头一次,路谦和祖宗的想法达成了一致。   这活儿太叫人心里犯堵了。   路谦是单纯的觉得干这活儿既累且枯燥,祖宗则是难受于再度见到这些跟明朝息息相关的东西,可东西还在,大明却没了。   物是人非,有时候想想真的很残忍。   于是,连续在外头逛了月余时间的老祖宗,毅然决然的将矛头对准了路谦。   “都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整理好?不是说让你们修纂明史吗?你天天就在那里晒书,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正式开始修书?”   “你说你又不能上阵杀敌,又不敢直接造反,怎么连修纂个明史都磨磨唧唧的?赶紧的!”   “绝不能叫那鞑子皇帝阴谋得逞,你得监督他们,好好写认真写!我决不允许出现污蔑大明王朝的典籍!”   祖宗那叫一个语重心长,路谦那叫一个心底瓦凉。   直到这会儿,路谦才猛的意识到自己的苦日子才刚刚到来。祖宗啊,那就不光是个暴躁老鬼,还是个别扭纠结的拧巴老鬼。   拧巴到什么程度呢?   路谦考上了。   ——他怒斥你怎么能为清廷做事呢?   没考上。   ——那你为啥那么废物呢?   入了翰林院。   ——鞑子皇帝必有阴谋诡计!   参与了明史的修撰工作。   ——他都成了鬼,为什么还要遭受这些折磨?   忙着晒书并不干别的。   ——你再不好好修纂,万一他们乱写咋办呢?   路谦无言以对,只剩下两行清泪缓缓落下。   太苦了,早知道他还不如没考上,直接回老家歇着呢!偏生,到了这一步已经由不得他了,一面在明史馆里给人打下手干活,一面还得忍受来自于祖宗的摧残。   万幸的是,到了五月初,邵侍读终于想起了他,不再让他干那些杂事儿,而是让他一同参与到了明朝初期的资料修复之中。   其实,明朝中后期的资料极多,哪怕损毁了不少,留存于世的也足够复原当时的情况了。然而,明朝初期距离这会儿都过去三百年了,很多资料不全或者内容相互矛盾等等,麻烦的事情格外多。   不过,修纂史书本来就是这样的,日复一日的枯燥工作才是明史馆的日常。比起其他翰林在三年后的散馆考核后,能够离开翰林院去别处任职,他们这些本身就是被康熙帝重组班底用来修纂明史的,除非修纂工作完成,要不然这辈子只怕就耗在这里了。   路谦倒是十分淡定,修!只要别让他造反,干啥不是干的?再苦能有造反苦?   不过,既是决定要好好干活了,自不能敷衍了事。   只这般,路谦白日里在明史馆跟着邵侍读做事,晚间回到借住的书院后,还要拉着祖宗谈天说地,聊的自然就是明朝那些事儿。   百多年前的事情都是有资料可查的,那么祖宗既是已离世百多年了,对他而言,明初的事情应该不算太久远吧?   “哼,你小子也有求我的时候?”祖宗抱着胳膊一脸的嘚瑟。   路谦沉默的看着他,前两日的催促还历历在目,眼下需要用着他了,居然还嘚瑟起来了,多神奇呢!   “您要是真不愿意告诉我,那咱也不能强鬼所难。回头要是发现《明史》与历史不符,您别跳着脚闹腾就成。”   祖宗:……   来了,这种事情终于来了。   不配合的话,《明史》只怕就成了一部污蔑大明王朝的官方读物。配合的话,他干嘛要配合鞑子修纂史书?   左右为难之下,祖宗不知道第几次气成了一个黑胖球。   “来,说吧,先从朱重八的发家史开始说。”   一句话下去,祖宗暴跳如雷:“那是明太.祖!谥号‘开天.行道肇纪立极大圣至神仁文义武俊德成功高皇帝’!谁允许你连名带姓的喊了?对太.祖尊重一点!”   路谦:……夭寿啦!到底是谁给赐的谥号?   最可怕的是,祖宗居然连这玩意儿都能背得出来?   不过,由此可见,祖宗对大明皇室的确是真爱了,由他口中说出来的明朝那些事儿,真实度应该是有保障的,对吧?可能要先去掉感情因素,客观的来撰写更妥当一些。   甭管怎么说,每个朝代的开国皇帝都是很能耐的。就算是新建立的政权,也很少会有人去诋毁前朝的开国皇帝。大家一般诋毁的都是前朝的中后期,尤其是最末的那位亡国之君。   也因此,收集朱元璋的资料非常顺利,路谦白日里遇到什么问题,都会留到晚间询问祖宗。时间一长,祖宗索性克服了心理压力,老老实实的待在明史馆里,忍着恶心监督这些软骨头们修纂明史。   没错,祖宗认为眼下待在明史馆里的这些人都是软骨头,而真正强硬的……   “在‘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时候,就死了。”路谦很是无奈,这是在比谁头铁吗?头铁的,坟头的草都一人高了。   祖宗很愤怒:“你还瞧不起那些人?他们才是真正的忠君之士!”   “然后他们就死了。”   “他们赤胆忠心,以身殉国!”   路谦斜眼看着祖宗,对呀,都以身殉国了,不就是死了吗?   祖宗:……   又一次成功的气跑了祖宗,好在路谦想知道的都知道了,至于以后的事情,那就等以后有需要了再把祖宗给哄回来就成了。   路谦并不知道,他这个行为,有个专门的名词叫作“渣男”。有需要了甜u言蜜语,没用处了冷言冷语。   渣男,石锤了!   就在祖宗忙着憋气,路谦忙着做事时,朝廷又干了一件大事儿。   确切的说,这才是康熙帝开设博学宏词科的真正目的。   招揽贤能并不是重点,修纂明史也不过是顺带的事情,康熙帝之所以临时开设词科,为的是让那些忠于明朝的遗民士子看到清朝的诚意。   而想要让所有人,尤其是江南一带的士子知晓朝廷对待遗民的态度,最好的办法自是大肆宣传。   ——五十鸿儒名天下。   在康熙帝的授意下,这届的科举正科彻底被盖过去了,博学宏词科以及这届所出的五十鸿儒,一时间风头无两。   京城这边倒是还好,毕竟这里本来也不是康熙帝宣传朝廷仁义的重要地点。关键是江南一带,那里才是反清复明的大本营。   随着时间的推移,江南各地都开始相传鸿儒们的事迹。在不知情的人看来,五十鸿儒的身份相当得好,有那明朝高官的后裔,也有普通江南学子,更有来自于山野之地的隐逸。   这其中,一位严姓鸿儒的事迹又被广为传播,却是因为他祖父曾任前明兵部侍郎,与清廷有着国仇家恨,却被刑部官员推荐参加词科,他本不欲前往,先是力辞,又后装病拒考,但最后还是被押送至考场。在考试时,他又只作了一首《省耕诗》便交了卷。   原本,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然而康熙帝却因惜才,将他破格录取……   类似的事情还有好几例,甚至连路谦都在不知不觉间被抓了典型。   而路谦的故事就是属于悲情那一挂。   路家祖先都是对抗清军的义士,宁死不从英勇献身。只得一个垂髻小儿被家仆护送着前往了江南投亲,然而最后却只剩下了路谦这一根独苗苗,从小寄人篱下艰难度日……   当然,结果肯定是好的,路谦凭借自己的实力和永不放弃的精神,终于得以在博学宏词科上大放光彩,成为五十鸿儒之一!   多么励志又催人泪下的故事啊!   还真别说,得亏路谦没有逛坊市的爱好,他每日里都是从书院到明史馆,两点一线间的。哪怕是休沐日好了,他更愿意待在房里听祖宗讲那过去的故事,再不济他还能去书院的藏书阁找书看,或者干脆就是在书院里瞎逛,听其他人吹捧自己。   坊市?不逛的。   酒楼茶馆?不去的。   也因此,他逃过了一劫,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典型。   但程大少爷就没那么幸运了。   又因为他平常并不去金陵等地,蔚县到底只是个小县城,消息也就没那般灵通。即便如此,在五月底这一天,他终究还是没能逃过去。   虽迟,但到。 第16章 以一己之力带劈整个麓山书……   五月初的时候,程表哥就回到了蔚县。一回来就被程大老爷唤到跟前详细的询问了这趟外出的始末,只是还不曾等他说完,就被程大少爷打断了。   程大少爷第一句话就是:“路谦呢?路谦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哪怕很快就知晓了原因,路谦是因为打算在京城苦读三年继续科举,但起码在那一刻,程大少爷是心跳如鼓,差点儿就不行了。   他以为又出现乌龙事件了,路谦又走狗屎运考上了。   幸好不是。   哪怕知晓真相后大松了一口气,程大少爷还不忘刺一句:“族学这般好,他却宁可在外头求学?”   人又没回来,再说这些意义不大。反正,这事儿是翻篇了。   谁能想到呢?都到了这份上,居然还能摊上反转剧情!   因为程家是商户的缘故,再说这都五月了,本届科举彻底结束了,自然也就没人再去打听科举相关的事情。假如程大少爷此时还在麓山书院念书,那兴许能从旁的渠道得知消息。偏生他又退了学,直接导致比旁人晚了好多天,才听说了这事儿。   要怎么形容程大少爷那一刻的心情呢?   当时吧,他人都傻了。   ……   为了利益最大化,康熙帝派了不少人手从各个角度宣传此事。   一方面,官府官学等朝廷机构配合默契,将一位求贤若渴的圣上形象刻画得深入人心;另一方面,民间也有人在刻意迎合,意指但凡有才华者,无论是满人还是汉人,哪怕是前明遗民,亦能受到朝廷重用。   这些消息对于很多汉人学子而言,无异于惊雷炸响。   在早些时候,多数人都是信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哪怕很多人心里明白,大明王朝真的没那么好,甚至可以说是黑暗无比。可饶是如此……   我堂堂汉家江山,岂容蛮夷鞑子坐享其成?   但如果,蛮夷鞑子也没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坏呢?   五十鸿儒之中,有那明朝高官显贵的后代,甚至还在考场之中严重违规,换成大明朝,搞不好就是当场人头落地,可放在惜才的康熙帝面前,却被破格录取了。   还有毫无背景可言的布衣书生,放在明朝初期,倒是真有不少“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例子。可在明朝中后期,官场黑暗贪官横行,还指望能出现像这样一步登天的情况?就算偶有寒门子弟出仕,要么跟那些官僚同流合污,要么就被打压至死。   五十鸿儒却是可以直接面圣阐述自身想法的。   路谦:……并没有。   舆论的力量放在哪个时代都是一样的,当周围所有人都在说着同样的话,时间一久,哪怕原本认定了的事情也会被动摇的。   还有人说,清廷的科举制度是完全沿用了大明的那一套,衙门官职品阶等等,也都差不多。那岂不是说,清廷其实对大明相当得认可?   又有人指出了一个事实,当年率领大军杀入京城,推翻大明王朝的人……是闯王李自成啊!   人心开始动摇,怀疑的种子落地生根,何时发芽长成参天大树不过只是个时间问题。   当然,这是其他人的想法,程大少爷完全没想那么多。   他从懵圈中回过神来,连着说了二三十个“不可能”,但其实他心里很清楚,朝廷再怎么胡来,也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出现纰漏。   尤其是……   全家只剩下了他一个独苗苗,自幼寄人篱下艰难度日,一朝考中了举人,虽会试落榜却被主考官看中,亲自举荐去参加博学宏词科,成为了名扬天下的五十鸿儒之一。   程大少爷打听得非常详细,还自虐似的,听人说了一遍又一遍。等回去以后,他就病了。   病得很重,大夫说他郁结于心。   当然最后他还是挺过来了。   程大老爷在刚得知路谦竟成了康熙帝跟前的大红人时,恨不得立刻让路谦跟不拘哪个程氏女定亲,最好今个儿定亲明个儿成亲,好叫路谦跟程家牢牢的绑在一起。   结果,寄予厚望的独子病了,还一度病得非常严重。他直接就将路谦抛到了脑后,只吩咐二弟和侄儿备一份重礼,送去京城为路谦庆贺。   程家二房:……   大老爷吩咐的事情肯定是要做的,程二老爷亲自去公中库房寻了好几样礼物,又去账房支取了银两。不过这事儿倒是不急,只要赶在中秋前夕送到就成,贺礼、中秋礼连带家信一起。   等程大少爷的病痊愈后,礼物早就已经启程了,再想起忘了提联姻一事也来不及了。   无奈之下,程大老爷只能暗中祈祷路谦别忙着解决自己的终身大事,又想着甭管怎么说程二太太都是他唯一的亲人了,真要成亲的话,应该会提前支会一声吧?   而在这期间,五十鸿儒的后续影响仍然在持续发酵中。   最惨的还不是程大少爷,而是他曾经就读过的麓山书院。   去年乡试之后,因为路谦出人意料的考中了举人,程大少爷怒而退学,麓山书院已经遭受了一波质疑。是有人认为程大少爷不像话,可更多的人只是明面上支持麓山书院,私底下却还是认为自己的前程最重要。   因此,原本想送孩子去麓山书院的,当下改了主意,只是多数人不会像程大少爷那般决绝,就算真想退学,也会寻一个令双方都下得了台的理由。   可到了今年,随着五十鸿儒声名远播后,更多的人忍不住了。   其实在这年头,会花重金送孩子上麓山书院的,十之八.九都是为了科举仕途。说白了,在很多人的心目中,若不是为了升官发财,你读什么书呢?那些读书是为了明事理的,终究还是少数中的少数。   只这般,麓山书院遭遇了二三百年里最严重的一次生源危机,原本每年都会有几十上百个新生入学的,今年骤降至个位数。甚至还有就读了多年的老生退学……   秦山长面无表情的站在半山腰的凉亭上,从他这个角度望下去,正好能看到一溜儿十来人背着书奁提着行囊往下走去。   “山长,那程氏一族的族学根本就无法同咱们书院比,这些人迟早会后悔的!到时候,便是他们跪在山脚下求着咱们入学,也没可能了!”   书院的先生忿忿不平,秦山长面上却无半分愤怒,有的只是满满的悲凉。   他叹道:“大势已去。”   “怎么会?这世上总归还是有明白人的,待程氏族学……”   秦山长摆摆手,转身往山上书院走去。他压根就不在乎这些退学的学生,起初兴许还有些怒其不争,不过很快就想开了。这些人眼中只有仕途名利,离开就离开吧,他麓山书院不差这些目光短浅毫无立场的学生。   可再后来……   康熙帝这一招可真够狠的,短期内兴许看不出什么来,但长期影响巨大。旁人只忙着赞叹这次博学宏词科,取中者尽是汉人,且各种身份都有,唯有他一早就看出来了,这次词科压根就是提前部署好了一切。   是的,清廷原本就对此次词科取中者的出身来历做了周密的部署,重视前明达官显宦子孙,优容宠遇遗民隐逸和布衣百姓。   普通人施恩尚且图报,帝王的施恩怎可能没有阴谋诡计呢?   大势已去……   “老夫倒是要看看,你清廷何时气数尽!”   **   人在京城的路谦直到七月初,才收到了来自于老家的信和贺礼、节礼。   当然,早在他定品入职之后,就已经写了信回去。只是,他的信件没有朝廷的消息快,等他的信送到时,程大少爷已经病到人事不省了。   他在信上说了自己的奇遇,也提到了词科后又参加了翰林院馆选,如今是从七品的翰林院检讨,入职明史馆,专门修纂《二十四史》之《明史》。自然,也提到了借住书院对他的优待,在他入仕后仍允许他借住,还特别给他换了个院子。   书院也很苦的,这不是读书人都要脸吗?人家求上来说事发突然,没办法立刻寻到房舍,书院这边肯定是接口说,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   可这不是客套话吗?不然还能说,你赶紧去找房舍趁早搬出去吗?   谁知,你客气他当福气,路谦觉得借住在书院没啥不好的,主要是便宜啊!书院只收了他食宿费,每个月的花费才两贯钱。要知道,这可是在京城啊,两贯钱花一个月,还能去书院的藏书楼免费借书看书,多划算呢!   路谦如今是有俸禄的,大清执行的是官品分离的俸禄制度。意思就是说,路谦可以从翰林院拿一笔钱,这是他身为翰林院检讨的俸禄,另外他还能从户部另一笔钱,这却是他本身品阶的俸禄。   翰林院检讨是从七品官,岁俸是四十五两,另外还有米粮若干。哪怕翰林院属于清水衙门,但两笔钱算在一起,再加上林林总总的其他冰炭补贴,年俸大概有近百两。   对了,朝廷还会发官服的,要么直接发衣裳,要么换算成银两补贴。   总之,以他每个月开销二两左右来算,他一年能存下七八十两银子。   别的翰林官除了出身极好的那一挂,旁的都过着清贫的日子。当然,路谦过得也不算好,可他倒是挺高兴的,蹭住蹭吃喝特别快乐。   书院那边:……   比脸皮厚,是他们输了!   眼见路谦一副打算长住的模样,书院只得给他换了个院子,从学生那边转到了先生处,还特地拨了个小童给他用。好在,书院也不算太亏本,就在麓山书院遭遇百年不遇的生源流失时,他们这个在京城压根就排不上名的小书院,却因为路谦迎来了一波生源潮。   且不提这个,单说蔚县程家派人送来了东西,依着路谦先前送去的家信,他们直接将东西送到了书院门口。   行叭,不然又能咋地?   路谦是晚间放衙时,才发现老家送了东西过来。他不忙着看东西,先拆开了信。   信是程表哥写的,不过看其中的话语,也不少应该是程二老爷、二太太口述,他来代笔的。信中照例问候了他,关心他在京城是否安好,也问了平常上衙是否繁忙,再就是讲述了这段时间蔚县发生的事情。   也是通过这封信,路谦才知道自己被抓了典型。   “狗鞑子太不要脸了!他这是在利用你啊!”祖宗是没有任何隐私观念的,路谦低头看信时,他就趴在路谦的头顶光明正大的偷看,边看还要边叨逼,蹬着腿叫嚣。   见路谦不搭理自己,祖宗怒气冲冲的从头顶上跳下来,几乎把脸贴到路谦面前,怒斥道:“怎么你给鞑子皇帝干活还干出忠心来了?他在利用你懂不懂?狗鞑子不安好心!”   “对对对,你说得对。”路谦很是敷衍的点头应和,然后继续看信。   信中还写了因为程大少爷的这一举动,直接带劈了整个麓山书院,同时让程氏族学一夕间成了炙手可热的存在。程表哥还详细的说了族中打算扩建族学,又将原本下人院子的位置腾空了,准备修缮一番作为学生住处。   在往下看去,路谦这才发现最后还有一小张便笺,上头仍是程表哥的笔迹,不过看起来却像是匆忙中写的。   ‘我爹不让我跟你说,说会有损程家声誉,但我实在忍不住。我偷偷的告诉你,大堂哥在知道你成了鸿儒后,就跟被雷劈了似的,一瞬间面无人色如丧考妣。’   路谦:……   祖宗:…… 第17章 地动山摇天崩地裂。   看了家信后,路谦的第一感受是,程表哥这十年寒窗苦读算是废了。得亏程表哥这人还算是有自知之明,在连续多次考不上秀才后,就明智的选择回家继承家业,不然……   倒是祖宗,满脸狐疑的问道:“咋地?程大少爷还拿你当对手来着?不然也不至于那么难受吧?”   “他一直拿我当竞争对手……也不对,应该是拿我当陪衬吧?有道是,红花还需绿叶衬,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听了这话,祖宗当即嗤笑一声:“那你是绿叶吗?你是吗?”   路谦还以为祖宗接下来就要开始夸他了,忙调整好姿势,坐等夸奖。   哪知,祖宗却道:“你哪里是绿叶了?你就是狗屎!狗屎运里的那坨狗屎!”   路谦:……   看来,鬼的嘴里也吐不出象牙来。   跟祖宗计较是没意义的,路谦又将家信看了一遍,确信没有遗漏什么信息后,起身去查看程家送来的礼物了。负责准备礼物的又是路谦的姑父和表哥,了解他不说,再者从蔚县到京城路途遥远,没必要送一些光有体面没有实际意义的东西。   因此,礼物之中银两占了一小半,还有便是一些江南出产的织锦料子,以及其他一些适合送礼的小东西。   路谦分门别类的将东西收拾妥当了。   得亏书院这边看他迟迟不肯离去,特地给他换了个地方住。要知道,他之前是以学生的身份借住的,还是因为有个举人的功名在身,才得了个小单间,这若是普通学生,那都是好几人住在一间屋的。而先生的住处就不同了,都是独立的小院子,一正两耳两厢房的那种,没有倒座房。   即是如此,对路谦来说也已经很宽敞了。   关键是这屋子它不要钱啊!   ……   人世间最悲哀的事情是,你还在惦记着你的宿敌对手,可对方却忙着对银锭子流口水。更气人的是,包括银两在内的所有东西,都是你家送的。   幸亏,程大少爷什么都不知道。   事实上,当路谦收到家信时,程大少爷已经痊愈了。他迫不及待的回到了程氏族学,跟着当年教导路谦的先生一起苦读进学。   真就是应了那句话,一个敢教,一个敢学。   当先生的,原本只认为自己教出了个少年天才,年纪轻轻就考中了举人。谁能想到路谦还能成为惊世大儒,他顿时自信心爆棚,教导起程大少爷来也带上了一丝骄傲,周遭也有了一种名师的气质。   当学生的,程大少爷自然不会认为自己是个蠢货,只道是麓山书院耽误了自己,早知道自家族学里藏着这么位深藏不露的名师,他何苦舍近求远的去金陵城进学呢?   总之,师生俩都充满了信心,笃定下届科举,定能复制往日的辉煌。也因此,俩人之间的气氛相当和睦,反正比路谦和祖宗是要和谐太多太多了。   对了,在程大少爷病愈之后,他的想法较之从前,又有所改变。   先前他只想着在科举乡试一举夺魁,再上京参加会试。而今对乡试的期望还是一如既往,但他却并不想参加会试,而是希望再来一次博学宏词科。   科举正科每三年一次,每次都会出二三百名进士、同进士。哪怕夺得了状元又如何?三年就有一个状元,哪像词科那般,取中即名扬天下。   除非……   “桂哥儿可以试试三元及第,本朝至今尚未出过这样的人物,若你能办到,定能一举天下知!”   程大少爷还是不太满意,他更钟情于博学宏词科。   然而,词科的开设全看当今的意思,哪怕对康熙帝不甚了解,历史上也没有在短时间内连续开两次词科的先例。   “好吧,那我先试试三元及第。”   目的已经定下了,如今就等下一届科举了,那是在康熙二十年的八月里。   有件事儿,程家师生二人还是料对了,词科是不会再开的,起码在康熙年间是不可能再开了。有道是,物以稀为贵,这届博学宏词科承载了康熙帝太多的期待,他不可能亲手毁去,只会给这五十鸿儒一次次的机会,让他们大放光彩,这样才能利益最大化。   却说路谦,在日复一日的整理资料中,慢慢的也就将明朝开国皇帝的资料寻齐了。   朱元璋的生平简直就是一本经典的爽文,但明史并不是单单写明朝皇室的。事实上,《明史》涵盖了大明朝的方方面面,光如今定下的目录里,就包含了《本纪》、《志》、《列传》、《表》。   这只是大的分类,里面还有各种小分类,基本上这么算下来,能在一甲子之内全部修纂完成,就已经算是快的了。   所以,路谦真的不着急。   来,慢慢整理,认真修纂,他们这一代人修不好,还有后人继续完成。   “有道是,愚公移山……”   “我就你就是不想反清复明!!”祖宗张嘴就开骂,“天天待在这里修书,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揭竿而起?”   路谦斜眼看他,此时的资料馆内只有他一人,所以他只略压了压声音,问道:“那祖宗您认为我该怎么做?一手孤本古籍,一手笔墨,怒向清廷?”   好像也不对……   祖宗想了想,决定先把目标定得近一些:“那你先给自己换个活儿,比如去兵部。”   路谦沉默了。   他如今所待的明史馆隶属于翰林院,而翰林院从明朝开始,就有一句响当当的口号。   ——非翰林不入内阁。   诚然,每三年一次的散馆考核中,总有不少翰林官被放外任。但他第一次听说,还能有翰林官调职去兵部的。   这跨度是不是略大了点儿?   半晌之后,路谦小声逼逼道:“来,祖宗您再跟我讲讲‘胡蓝党案’。”   “我打死你个不肖子孙!!”   祖宗啊,被路谦这一刺激,直接忘了先前的话题。什么调职去兵部,什么揭竿而起,什么……他只想弄死路谦这个小兔崽子。   胡蓝党案嘛,其实就是朱元璋在起兵造反一统天下之后,对曾经一起打天下的功臣们下了毒手。简直就是古训“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的最佳诠释。   民间还有传说“火烧功臣楼”,说朱元璋假借庆功宴将开国元勋尽数烧死。当然那就是假的了,真相是,胡蓝党案使得大明的开国功臣被屠戮殆尽。   “努尔哈赤就是好东西了!皇太极就有良心了!一将功成万骨枯懂不懂?你个小兔崽子气死老子了!”   听到祖宗气得都自称老子了,路谦就放下心来,起码短时间内,祖宗是不会逼着他调职了。   其实调职倒是没啥,路谦本来也没想过要一辈子待在这明史馆里,但兵部还是算了吧。   值得一提的是,《明史》的资料之中,是包含了这一段公案的。不过,如今的《明史》并非正式版,资料整理阶段的内容,后续会不会刊印,连路谦都不知道。   祖宗也曾试图抢救过明太.祖那岌岌可危的名声,可路谦不干。   史书是什么?当然是照实记载,至于功过则由后人自行判断。   在祖宗的骂骂咧咧之中,路谦还是将这一段资料整理齐全了。只是上峰邵侍读看到这些资料时,表情十分微妙,但还是忍住了没说什么,待路谦离去时,长叹一口气。   路谦并不知道,邵侍读也是前明高官的后代。   事实上,他们这五十人当中,有十五人是前明世家官宦子弟。只是在这里面,邵侍读的出身来历并不算显赫,便被其他人盖过了风头,也并不曾被康熙帝抓典型。   也是,跟那些同清廷有着国仇家恨的人比起来,邵侍读的家世真的不算什么了。饶是如此,看到明史中一段段格外写实的内容,他还是忍不住叹息。   罢了,他们既是史官,照实记录便是。   邵侍读不知道的是,有个暴躁老鬼问候了他全家。   “你为何不拦着他?你你你……路谦你小子给我等着!我想起来了!”祖宗一下子窜上了天,又啪叽一下摔在了路谦跟前的桌案上,大吼道,“既是要写,你就把胡蓝党案给我写全了!”   路谦本来是不想搭理他的,直到听了这话,手上的动作才一顿,用眼神询问漏了什么。   “我记得曾有人同我讲过一个事儿,便是太.祖时期的太子朱标劝诫陛下不要滥杀,有违天和。然太.祖却丢了一根荆棘在他面前,让他徒手捡起。太子朱标犹豫不决,太.祖便道,‘你怕刺不敢拿,我替你将这些刺拔掉再交予你,岂不更好?’”   路谦很认真的听完了,一脸诧异的问道:“你想说什么?父爱深沉?感天动地?”   “我打死你个小王八蛋!”   祖宗气愤难当,梗着脖子拿大脑门去撞路谦。   路谦只觉得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紧接着便是地动山摇,与此同时耳畔响起了阵阵惊呼声,然而很快惊呼声就被巨大的轰鸣声掩盖住,还是那种四下皆传来巨响,俨然像是数十万军马飒踏而至。   祖宗懵了,随即惊叫道:“是地龙翻身了!” 第18章 天降神罚。【修】……   清康熙十八年七月二十八日巳时,京师及周边城镇发生强烈地震,对人员、财产的伤害之大几乎无法想象。   ……   此时,人在明史馆的路谦还处于迷茫之中。   他是听到了祖宗这话,但并非所有人都能在突发情况中迅速回过神来,他只是下意识的想要稳住身形,脑子里却全都是浆糊,完全不明白此时是个什么情况。   “你个蠢货!跑啊!跑——”   噢,这次听明白了。   是听明白了,路谦还跟着祖宗大吼了一声,将同屋其他还在懵圈状态中的同僚吼了出去。   大地在疯狂颤抖着,路谦等人跌跌撞撞的往外头跑去,一直跑到前头院子里空旷处,这才扶着膝盖停了下来。   像路谦这样年岁轻的也罢,尽管都是满脸惊恐,可总算都平安跑了出来。可问题是,五十鸿儒里头,年岁大的占了多数,还有另外一些从翰林院调过来的,尽是长者。   路谦等人复而又往回跑,尽可能大声的让同僚们出来。所幸明史馆这边因为资料太多的缘故,还是有一些兵差过来打下手、搬重物。   待两刻钟后,大地逐渐趋于平静,明史馆里的所有人也都被安顿在了空旷的前院里。   再往后看,原本齐整的院舍,如今却是一片狼藉。得亏明史馆还是去年刚翻新过的,虽然落了一地的瓦片,可总算没发生房屋坍塌的事情。   至于屋内就别提了,书柜、博古架尽数倒下,地上全是各种杂乱的书籍,还有破损的杯盏茶壶、砚台等物。   及至震感完全消失,众人还是心有余悸。   就有人面色惨白的开口问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怎么办?   饶是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声名远播的大儒,像这样的情况却也是从未经历过。   明史馆内品阶最高之人,便是几位侍读学士。   其中,邵侍读年岁较轻,除了在奔跑中扭了下脚外,也没太大的伤势,这会儿他道:“大震之后多半都会有余震,先别忙着回屋里,派个人去翰林院瞧瞧……再看朝廷怎么说吧。”   “朝廷能怎么说?这是天灾,况且还是在京城之中,咱们这儿离宫中这般近,只怕连宫中都出了事儿。”言下之意,上头顾自己还来不及,又怎会在意黎民百姓。   说这话的是前明高官之后,他们这些人跟前明的关系都太紧密了,区区几个月的入仕生涯远不足以改变他们的想法。像邵侍读这般,已入仕十几年的自然不同,但更多的人对于清廷还是普遍的抱着怀疑态度。   天灾,尤其是像地龙翻身这种事儿,自古以来都会跟帝王不慈联系到一起。   像他们这般的饱学之士当然不会这般认为,却架不住百姓愚昧,但凡稍稍点个火,就能被引导着对抗朝廷。   邵侍读听着同僚的话,叹息道:“各位,翰林院的房舍年年都修缮,普通百姓家却没这般能耐。若是房舍坍塌,甭管人是否受伤,都得靠朝廷救援。我知诸位很多都对清廷存疑,但如今真的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一阵喧哗,却是九门提督派人过来了。   先询问房屋是否坍塌,若有则再问可有人被压在倒塌的房舍下面,倘若有重伤者,立刻担架抬走,轻伤者则视具体伤情判断是否要送至医疗处。   兵差告诉明史馆众人,如今京师内城的九座城门皆设立了临时救治处,城内所有医馆的坐堂大夫都被带到了城门处,所有药房内的药物都被朝廷统一征收,不计代价的救人。   明史馆这边也是有伤者的,在兵差的指引下,伤者被送去治疗了,其余众人则一并去了翰林院。   翰林院就比明史馆强多了,掌院学士朱大人顶着额头上的大肿包,正有条不紊的吩咐着事儿。   见明史馆的人过来了,朱大人忙问:“可有人受伤?”   得知只有几个轻伤者并且已经送去治疗后,朱大人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忙唤上几位老翰林,以及所有鸿儒,匆匆去了宫中。   虽是去了宫中,但实则路谦并未见到康熙帝,他们这些人被安排到了南书房旁的一个大房间里。自然,里头桌案纸笔一应俱全,只有朱大人同几位老翰林再度离开去面圣。   留下的人中,邵侍读属于品阶最大的官儿,自是管着他们众人。再之后,原先那些去治伤的人,但凡伤势不算重的,都被送到了此处,静候任务。   ……   此时的南书房里,气氛异常凝结。   诸位朝廷重臣都被唤到此处议事,假如路谦能看到这一幕,就会发现康熙帝与先前的形象大不相同。   年初的博学宏词科上,这位年轻的帝皇意气风发,仿佛这世上再无任何难事可以困住他,即便前路漫漫,也不缺艰难险阻,但他绝对有信心战胜一切磨难。   可如今,康熙帝却是眉头紧锁,整个人压抑到了极点,一看就知道他承受了极大的压力。   户部尚书已然年迈,此时正向康熙帝讲述户部情况,存粮是否足够,能够调用多少赈灾银两等等。其他机构哪怕有心帮忙,也得先等户部将赈灾物资准备妥当。   朱大人进去时,康熙帝正在发火。   “朕不想听谁有难处,只一点,先给朕将各家各户养的府医放出去,还有囤的药材,朝廷全部征收,无偿给伤者使用!”   “所有大夫不准在私人馆所行医,不准私藏药材,不准收取诊金,违者重刑!高门大户一经发现有此类情况,为官者革职查办,为商者家产充公!”   “在朝官员除重伤者之外,其余人等尽数原地待命,听从九门提督号令!如今最要紧的就是赈灾一事!”   年轻的帝皇越是在重压之下,越是锋芒毕露。   随着他的下令,一道道口谕以最快的速度被送到了京城各处,而外界的消息也迅速往宫中送达。   包括城内的人员伤亡情况、房屋坍塌以及因为某些意外导致的焚毁事件,另外就是地震范围太大,至今为止尚未明确究竟波及到了何处。   其实,康熙七年也曾发生过大地震,只是当时并未涉及到京畿重地,震感也是很强烈的,但起码范围没这次那般广。那时,康熙帝才刚亲政不久,关于灾后如何赈灾救援尚在摸索阶段,因此处理的结果很是不尽如人意。   这也是康熙多年的心病之一,为此他没少跟朝臣死磕,也曾列出了种种救灾措施。   当时,很多人认为没这个必要,一则京城附近极少发生类似灾祸,二则像地龙翻身这种事儿,本身就是极为稀罕的……   谁能想到呢?这才隔了十多年,又发生了,还是像这种百年难得一遇的超强地震。   为了防止二次余震,他们根本就不敢在大殿里议事,像翰林官好歹还能分到一个房间,其他人很多都是索性待在太和殿前广场议事的。   余震确实来了,好在这一次多数人都是有心理准备的,捱过了最初的摇晃,之后就立马进入工作状态,连吃喝歇觉都顾不得了。   路谦原本是跟着邵侍读做事的,不过此时等朱大人回来后,自然是听他的吩咐。   哪怕朝廷的人手再怎么不够用,康熙帝都不可能让翰林官外出救灾的。因此,他们要做的是用笔杆子让百姓安定下来。   这谈何容易?   不是所有人都明白何为天灾的,此时绝大多数的人还处于愚昧无知的状态之中,眼见天降灾祸,又恰好是在清军入关之后发生的,难免会在悲痛之下迁怒于朝廷。这个时候,就算立刻宣传天灾的必然性,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与其忙着解释,不如直接做实事。   但直接做实事,却不等于闷头做事一言不发。   因此,朱大人便让人将各处做了何事,一一向在场的翰林官说明,又让众人将情况阐述清楚,写成布告由兵差贴在京城各处。   目的自是安抚人心。   如今的京城各处,何止是人心惶惶。很多老百姓都是前一日还全家和乐融融,后一日却突遭苦难,墙倒屋塌家破人亡。在这种情况下,惊慌恐惧才是人之常情。偏生,当情绪不稳定的时候,却极为容易出事,尤其易被有心人煽动利用。   朱大人也没说太多的话,只道记住目的是安抚人心就成了。   “一定要将老百姓安抚住!”   不是他多心,实在是因为这是有前车之鉴的。   康熙七年,山东郯城突发地震,没等朝廷的救援到达,各处已然开始宣扬天子不仁、天降神罚。又因为地震导致数条官道断裂,以至于救援物资不能及时送达,再度造成了一批不必要的死伤,这下那些反清人士可算是捏到了把柄。   那时候,江南一带不断的冒出各种谣言,满清丧尽天良,康熙德行有亏,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才会降下此次大难。又将因为交通缘故无法及时送达的救援物资,改成是满清鞑子不顾百姓安危,对灾区的情况视而不见,毕竟满汉有别。   还真别说,当时信这话的人特别多,又有自称朱三太子的人在背后教唆,差点儿酿出大祸来。   ……   路谦看了眼神情不一的同僚们,很快就跟着邵侍读一起做起了事儿。   邵侍读是明史馆当中,极少数完全倾向于朝廷的人。这其实就算是变相的站队了,主动靠近邵侍读的,代表着都是认同朝廷眼下的做法。   “总得先救人吧?”路谦声音不轻不重的嘟囔了一句,不少人都抬眼看了看他,迟疑着选择了靠近。   但其实,路谦这话是对祖宗说的。   祖宗从地龙翻身之后,就一直情绪不对。理智上,他是知道这种事情纯属天灾,可情感上,他又无比心痛那些无辜受难的百姓。偏还听到朝廷尤其是朱大人那席话,话里话外都是认为民间的抗清人士不分轻重,只会添乱。   他都快气死了。   你才是添乱,你们全家都只会添乱! 第19章 鞑子嘛,若是铁血无情,便……   但路谦说的也没错,再怎么说,都得先救人。   救人不光是指将被坍塌房屋掩埋的人救出来,还要让大夫包扎治疗,紧接着就是安顿好住处,以及吃食、衣裳、被褥之类的日常用品,一样都不能缺。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此时不过才七月底,天气尚未转冷。再者,地震发生时,还是上半晌,绝大多数人都是穿戴整齐的,就算没有被褥,光衣裳也能暂时凑合一下。这要是发生在夜间……   还是别想那么可怕的事情了。   这时,康熙帝又有了新的命令,是给翰林院的。   “先起草几份关于余震和复震的布告,告知百姓千万不要回到房屋里,尤其是半塌不塌的那种!夜间也不准回去,就待在空旷处。”   朱大人立马接旨,随后又道:“可否请人搭建草棚?不能保证所有人,起码也要让老弱妇孺有个遮风挡雨之处。”   “准。让京郊驻军在城外安营扎寨,再择年老体弱者入内。还有城北的育婴堂和慈安堂……都去吧,先紧着穷苦百姓。”   育婴堂是救助弃婴的,慈安堂则是帮助孤寡老人的,当然实际操作起来,两处其实没分得那般细。因为连年战乱,被放弃的老人和孩子数目颇多,以至于这方面的拨款越来越多,但还是远远不够用。   结果,又遇到了天灾。   整个京城乱成了一锅粥,便是由朝廷派人帮忙,也是忙碌了一整夜,直至次日天明后,才勉强算是安稳了下来。   城外的帐篷已经搭好了,几乎每个老人孩子都有地方住了;城内还是残垣断壁,可那也是没办法的,短时间内不可能去恢复建筑;九门提督一整夜没合眼,带着手下四处巡视,将受伤者一个个送到城门口的临时医疗处;京郊驻军也已赶到,除了安营扎寨之外,他们还搭了不少土灶,毕竟好几万人的吃喝,不是户部将粮食运到就完事了……   好在,老百姓们也很配合,在最初的惊慌失措之后,老老实实的听从安排,将家中老弱送去帐篷中。壮劳力主动跟着兵差们一起去扒屋救人,女人们则结伴去生火做饭,就连半大孩子都帮忙照顾着比自己还小的孩子们,不拘是哪家的,这会儿实在是顾不上那么多了。   事实上,一夜未睡的何止这些人,朝廷官员也是如此,就连康熙帝也一样。   至次日一早,最紧急的那部分事情已然处理完毕,但问题是,还不断的有外界的消息传来。   邸报传来,道京城往西三十余里的柳河屯,土地开裂、下沉,严重处相差二尺有余。   往西北处,地脉中断差距超过五尺,还有其他各处,最夸张的地界落差一丈许。   ……   于是,朝廷又再度派出人手,赶往其他地方救援。   救援这种事情,说白了就是跟阎王爷抢时间。越早赶到出事地点,越能尽快救出更多的人。事实上,很多人都不是在房屋倒塌的那一瞬间就没了,而是久久得不到救援。   朝廷官员们这一忙就忙了好几日,连带康熙帝在内,都是数日连轴转,忙得脸色发青。   救援是派出去了,户部也配合着给钱给粮,吏部将能派的人都派上了。就连那些个一直待在京城补缺的举人们都被派出去了,因为理论上只要获得了举人功名就能当官,只是因为官位少才必须耐心等候。可如今,到处都需要人,举人们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迫不及待的想让上头的人看到自己的能耐。   甭管目的为何,能帮上忙就是好的。   这一点,康熙帝是强调再三的,只要能真正的为朝廷出力,为百姓谋福的,就算另有私心也可以视而不见。反之,那些个满口仁义道德,结果出了事就闭门不出,既不愿意给囤的中药,连一粒米都不愿舍的……   真以为康熙是崇祯帝吗?   明朝不是没有天灾,相反灾祸更多。可惜,国库空虚无能为力,面对急需赈灾的情况下,崇祯帝向京城各大家族征银,最后竟只征上来几千两银子。   当初词科时,康熙帝询问前明覆灭的根本原因,路谦瞎扯了一通,一句都没说到点子上。但也有人提到了这一点,帝皇的威信荡然无存,无论下达什么命令,底下皆不听从。在这种情况下,就算再英明神武的帝皇,都没办法将这个国家变好,毕竟他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   但康熙帝不是。   年八岁,少年天子初登基;年十四,正式亲政执掌大权;年十六,除鳌拜,诛党羽;年二十,平三藩……   他的决心和魄力,远胜于前明皇帝。   听闻有人敢违抗圣旨,康熙帝先派人再度登门拜访,见还是不成,第三次去时,却不是官员,甚至都不是九门提督,而是丰台营。   那家人直接吓尿了,再问时,要人给人要钱给钱要粮给钱,跪趴在地疯狂磕头,在以几乎倾家荡产的前提下,总算把这帮煞神给送走了。   此事的影响特别大,大到什么程度呢?富户们赶紧将钱粮交出,至于大夫更是不敢私藏,还将保命的好药材尽数充公。   大概是直到此时,那些人方才意识到,满清鞑子入关时的残暴模样……   别说那些倒霉蛋了,就连祖宗听着官员们相继报来的消息,都目瞪口呆。   “他就不怕底下人造反?”   路谦莫名其妙的看了祖宗一眼,嘟囔着:“说得好像他善良大度,就不会有人造反似的。”   呃,也是。   鞑子嘛,若是铁血无情,便是残暴不堪;若是良善宽容,便是装模作样。   可祖宗还是有意见:“这也不对啊,以前起码是旁人编排的,这回是真的啊!不就是送了把柄给人家?”   路谦满脸见了鬼的表情:“你居然担心他……”   “呸呸呸!!”   噢,没事了,还是他家那只暴躁老鬼,没被调包。   在腹诽的同时,并不妨碍路谦继续写布告,他觉得祖宗这话还是很有道理的,甭管什么时候,名声都是极为重要的。   很多人都认为,我是凭能耐囤的药材招的大夫,凭什么交给你?是了,外头的穷苦百姓很可怜,但他们的可怜是我造成的吗?为什么要我来为此事负责?   但事实上,朝廷不可能囤积这般多的药材,炮制好的药材也还是会药性流失的,更别提绝大部分的大夫都是在民间的。太医院是代表着本朝最高的医术水准,他们能在技术上占优,却没办法在人数上占优。   退一步说,太医们也都出去救人了,怎么你比皇室还金贵吗?必须有个大夫守在跟前?   这事儿完全是可以解释的,前提你得赶紧做出解释来。   路谦瞅了一眼其他同僚,见写各种角度的都有,他就索性不管那些,提笔就开始宣传朝廷在此事之中出的力气。   也不能写的太直白了,起码不能直接夸康熙帝,所以他就从身边的人夸起。   像他的直属上峰邵吴远邵侍读,人家是康熙三年的进士,当初是孑然一身来到京城的,可这都十几年了,他老早在京城里安家落户了,妻儿老小都在京城中,却一直埋头做事,忍着巨大的焦虑也不能回家。   还有严侍讲,被掉下来的瓦片砸破了头,可仍然致力于为朝廷分忧解难;张编修摔断了腿,仅仅简单的处理之后,就再度投入了工作之中;甚至连掌院学士朱大人都是顶着脑门上的肿包,给他们安排事情……   路谦特别公平的把明史馆的众人一一点评了一遍,还有翰林院的同僚,以及其他机构部门的。别人写起来还比较隐晦,他是连名带姓,外加官职都给你写上,着重描写了身受重伤还继续伏案工作的官员。   当然,借着写官员也顺带写了康熙帝的兢兢业业,毕竟大家都是连轴转的,浓茶是喝了一壶又一壶,各个都是两眼血丝面色发青……   祖宗的脸黑漆漆的,黑得简直能滴墨了。   “我承认天灾跟谁当皇帝无关,可你写这玩意儿做什么?告诉老百姓,鞑子皇帝干得很好?为民请命?想百姓之所想,急百姓之所急?”   路谦停顿了一下,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随后大笔一挥,将祖宗方才的话写了上去。   祖宗:……   “我打死你个小兔崽子!”   等路谦写完一篇,细读后又修改了几处,随后赶紧誊抄了一遍,当下就送到了朱大人面前。   朱大人看完后面露惊讶,沉吟片刻后道:“你倒是见解不同……”   祖宗恨不得在朱大人头上蹦跶,呸了好几声,骂道:“他就是在拍马屁!写得都是些啥玩意儿?朝廷为老百姓做事不是理所当然吗?写出来等着人夸?夸你个头!混账!你还姓朱!你不配姓朱!”   朱大人又听不到的,他拿着一沓纸就出去了。   眼见目标消失,祖宗再度气急败坏的冲着路谦嚷嚷起来。路谦被烦到不行,趁着四下无人,悄声安慰祖宗:“咱也得往好处想。”   “啥玩意儿?”   “假如清军不曾入关,前明不曾覆灭,如今坐在上头挨骂的就是朱家人了。”   祖宗:……   所以我还应该感谢鞑子?   我可去你娘的! 第20章 下章入V!   “我没你这样的不肖子孙!简直丢尽了我老路家的脸!”   祖宗气急败坏的声音在路谦耳畔响起,差点儿没将他耳膜给震破了。   可路谦觉得自己说的是实话,假如这会儿是朱家人坐在皇位上,这些个诛心的话不就是冲着他们去了?   以明末的那种情况,因为连年灾害,导致饿殍遍野十室九空,再要是发生了像地龙翻身这种事儿……   就感觉吧,没有闯王李自成攻入京城,也有清军入关,哪怕都熬过去了,算上康熙七年的山东地震,这已经是第二回 了。   反正,前明一定会凉,早晚的事儿!   祖宗:……骂骂咧咧。   路谦可没空管他,自个儿的事情还多着呢。   至八月初,康熙帝下令准备天坛大祭,为的自是先前地龙翻身一事。这下可好,连原本还算清闲的礼部也跟着忙活起来了。   结果,八月中又发生了两次余震,所幸震感不算太强,又是发生在□□里的,加上很多房舍压根就来不及修缮,百姓们都住在城外的帐篷里,倒是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   但这接二连三的余震,还是闹得人心惶惶。   也不能说朝廷毫无作为,这是时代的局限性。在天灾面前,人们能做的事情真的很少很少。   康熙帝认为这样下去不行,又一次加派人手四处张贴布告,这次却是各种安抚人心的布告。   祖宗本身是对这种做法嗤之以鼻的,他觉得没什么用,但事实上却并非如此。   效果还是有的,尤其是路谦所写的布告。   没办法,路谦特别有体会啊!   他幼年就遭遇了不少坎坷苦难,面对家人相继离世,他娘还丢下他改嫁了,换个人老早就崩溃了。哪怕后来,亲姑母愿意收容他,可寄人篱下的日子又是什么滋味?更别提,他姑母路氏本来就在程府说不上话,便是想护着他也是有心无力。   带着这样的想法,路谦除了先前那篇歌颂朝廷的布告外,又接连写了好几篇,跟前头的赞颂不同,后来的几篇就接地气多了。   “日子总归是要过的,好坏都是过,总不能因为家破人亡了,索性就不活了吧?”   路谦就很有心得体会,他把朝廷的震后措施整理了一下,用特别浅显易懂的话,跟老百姓分析了一番。   像什么房舍坍塌了,那就由朝廷出钱重盖一个;家舍全没了,再打就是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米粮衣裳被褥等等,户部已经加派人手在赶制了,如今不过才八月里,就算京城冷得快,那也应该还是赶得及的,况且还可以直接发放布料棉花,由百姓自个儿去做……   总之,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人活着就要往前看。   祖宗就好似故意跟路谦作对似的,看了他写的安抚布告,嗤笑一声:“那人没了呢?还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那得看没的是谁。”   没的若是长辈,身为晚辈就更该好好活着,怎能让长辈在地下都放不下心来呢?倘若是丈夫或者妻子,满人本身是没有守节想法的,只是因为他们夺了汉家江山,很多地方都是直接沿袭了明朝制度的,因此并不反对守节,但甭管是续弦还是改嫁,都是合理合法的。   当然,还有失去了孩子的……   育婴堂了解一下?   路谦瞬间才思如泉涌,下笔如有神,唰唰的一篇小作文就写好了。   对于这种安抚性质的布告,祖宗是不会跳脚的,他的态度一贯就很明确,属于典型的冤有头债有主,恨得是满清鞑子,以及原本身为明朝官员却投靠清廷以获取荣华富贵的叛徒们。   至于普通的小老百姓,祖宗一直抱着关爱智障人人有责的想法,觉得那些人不过是被狗鞑子愚弄了,待将来再度改朝换代,百姓们自然可以迎来明君,过上好日子的。   也因此,路谦总算可以安安静静的做事而不被祖宗叨叨了。   小作文一篇篇的送上去,当然不止路谦一个人的,其他翰林官也都写了。说真的,路谦跟类似于程大少爷这些个秀才比起来,当然是才华横溢了。然而,放在翰林院这个遍地是大儒的地方,他所谓的才华真的不值一提。   不是他本人太弱,而是年岁、沉淀的问题。   那些个大儒随便写一篇文章,就能成为惊世之作,获得满堂喝彩,让他们去写布告真的是大材小用了。但这从侧面也说明了朝廷对这次灾祸的重视,尤其是明史馆那些人。   别忘了,但凡参加博学宏词科的都是跟前明关系密切之人。说白了,词科本身就是带有很强烈的政治目的,从一开始的推荐参加考试,就已经注定了最终的结果。   无论谁被取中了,最终的胜利者就是朝廷。   这些跟明朝或多或少有着关系的人们,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先就是声名显赫的大儒。他们无论是在政坛,还是在遗民隐逸当中都有着极强的影响力,一朝出仕,哪怕什么都不做,他们的身份也会显示出朝廷的求贤若渴。   最重要的是,一旦由他们亲手写出感念朝廷安抚民心的文章,那就是代表着他们已经不再痛恨清廷。   不再痛恨,就是不再反对。   换言之,便是顺应天意。   意义大了去了!   所以说,就算再怎么博览群书才华横溢,文人是斗不过那些玩政治的。   别的不说,祖宗就傻乎乎的看着大家写小作文,觉得没毛病啊,是应该安抚老百姓啊,百姓何辜呢?偏偏每次遇到灾祸,最倒霉的就是小老百姓。   他看了其他翰林写的文章,回来就逼逼路谦。   “人家写得才是锦绣文章,你写的这是什么?能不能注意一下言辞?什么乱七八糟的大白话都往上头写?”   路谦就纳闷了:“我先前夸朝廷做得好,不也是用的大白话?那时候你怎么不骂我?”   “你想我骂你就说一声,这点儿小要求我还是可以满足你的……你都豁出去不要脸夸赞清廷了,咋地,我还要跟你说,你夸得不够好,夸得不够入味,还能再改改夸得更尽善尽美一些?”   祖宗一脸你当我傻的表情,看得路谦十分无奈。   路谦叹了一口气:“这又不是科举文章,这是要拿去贴到城里各处布告栏的啊!若写得太过于晦涩难懂,就算有人帮着念出来,你觉得有几个老百姓听得懂?”   多数百姓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倘若是跟考科举似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都细细雕琢反复推敲,这是打算逼死谁呢?   “我觉得他们比你写得好多了。”祖宗认真的想了想,“你是不是嫉妒?”   路谦:……   再见了您呐!   其他翰林官写的布告好吗?当然好,简直就是太好了,都不用修改,就能直接拿来当科举的范文用,就是有个很严重的问题。   别说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普通百姓了,路谦觉得,就这些布告所体现的文学水准,反正程表哥是肯定看不懂的。   远在蔚县的程表哥:……   京师大地震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南方,程二太太路氏哭了好几宿,生怕路谦出事。程表哥急吼吼的写了家信,但就算加钱送过来,再到路谦寄了回信,最快只怕也起码要一个月时间。要是路上再耽搁些时候,搞不好得年底才能收到了。他只能祈祷路谦懂事点儿,赶紧写封保平安的信来。   路谦不懂事儿。   他压根就没往那方面去想,甚至于他都有好久没回书院了。   但愿书院别以为他凉了。   哦不,但愿书院别先凉了。   这会儿也没空考虑这事儿了,路谦只将他写的布告送了上去。   之后的事情,路谦就没关注了。   再多半事情都恢复常态后,路谦等人也回到了明史馆。值得一提的是,明史馆并无人修缮。   没办法,如今的京城就是个大型的灾后重建现场,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光是清理废墟就是个耗时极长的工程了。在这种情况下,只是掉了瓦片的明史馆,当然没人关注了。   不止是明史馆,据说连宫里这回都遭了大难。   事实上,宫里的很多殿阁都是需要时间和金钱来维护的,因为明朝后期国库空虚等等原因,反正就是各处都节省呗,那些不是很有必要修缮的房舍,索性就不修了。   久而久之,年久失修的宫殿就多了起来。可清军入关不过区区几十年,又有太多的地方需要花钱,还来不及将所有的宫殿都维修一遍。恰逢这次京师地震,好些房舍都塌了,没塌的也需要大肆整修……   想想当皇帝当到这份上,也是蛮苦的。   路谦忍不住瞥了祖宗一眼。   祖宗瞬间炸毛:“看我干嘛?是我把宫殿弄塌的?还是你觉得我大明王朝应该先将皇宫大肆翻新修缮粉刷一遍,再恭恭敬敬的将狗鞑子迎进来?”   这次,路谦没搭理祖宗,因为邵侍读宣布各人都可以回家去了,休整两日后再来。   回家?   路谦重新思考起了先前被他抛到脑后的问题。   书院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就非常好,路谦一路从明史馆走到他借住的书院。首先看到的就是塌了一大半的墙,他顿时心里一凉,有一种特别不详的预感。   再往前走,到了大门处,却发现并无人管着,心里就更凉了。等径直走到了书院内部,路谦侧耳倾听,完全没有听到往昔每日里都有的诵读声,他基本上就心灰意冷了。   然后转个弯儿,他险些跟人撞了个满怀。   “哎哟……路检讨?”   居然还是个熟悉的人,是书院的林先生。   其实,路谦原本跟林先生并不认识,还是他从学舍搬到了先生的院子里后,才认识了这人。两人的院子紧挨着,加上院舍狭小,出门又只是一条路,时间一久难免会经常碰面。因此,即便谈不上交谈,总归是相熟的。   哪知,一贯稳重老成的林先生在认出了路谦之后,却是猛的往后一跳,其动作之敏捷完全不像是一位五旬老人。   他充满惊吓的问道:“你是人是鬼?”   路谦心说,我是人,但你这么一跳就跳到了一个暴躁老鬼的怀里了。   当然,他也知道这应该是个误会,因此好声好气的解释了一番,说自己这一个月里都待在宫中,忙得不可开交,连睡觉都是随便找一处躺会儿,或者索性趴在桌案上眯会儿的。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更糟。   “那、那……”林先生结结巴巴的看着路谦,他的表情充分说明了大事不妙。   路谦猜测道:“你们以为我死了,所以把我的东西都丢出去了?”   “不不不。”   “那还能是什么?总不至于是发现了跟我长得很像的尸体?帮我安葬了?成吧,也算是积德行善了。”   林先生原本是容长脸,这会儿却变成了苦瓜脸:“路检讨,你住的院子塌了一半,东西丢没丢我也不知道,书院还来不及找人修缮。倒是有人去翰林院那头问过了,但没找到人,当时京城各处都乱成一团,我们书院也有好多先生学生受伤,还死了人……”   “唉,节哀。另外,朝廷应该会帮大家重盖房舍的。”路谦安抚的拍了拍林先生的肩膀,对于他说的房舍坍塌没太当回事儿,只想着去瞅瞅看,能不能抢救一些东西出来。   没曾想,林先生见他要走,又伸手拽住了他的胳膊:“那个、那个路检讨,你家里人来信了……我们就说,你没了。”   噢,原来是这样啊!   路谦一口气没接上来,差点儿真的就当场没了。   可他又能说什么呢?谁让他一跑就是一个月,还完全没想过要给书院这边打声招呼呢?   他死鱼眼的看着林先生:“什么时候的事情?是南北商行派人送来的?”   “三天前。”   行叭,也不知道赶不赶得上。   路谦转身就往外跑,目标自是南北商行。   他不知道的是,程表哥是额外加了钱让人快马加鞭送来的,并且还叮嘱了就算路谦一时来不及写回信,也要立刻告知安危。   所以,其实书院这边压根就没拆信,只是告诉送信的人,路谦没了。   嗯,就是这样。   祖宗飘在路谦头上,笑得嘎嘎的:“谁让你不第一时间写信跟程家说你好好的?噢,鞑子皇帝拽着不让你走,让你给他干活。啧啧,这不就是使唤傻驴子吗?都不让人报平安来着。”   这话其实挺冤枉的,康熙帝才不会关注这种小细节。况且,但凡有家人在京城的官员,都让小厮帮着带话回去了。   可这不是路谦自个儿没想到吗?如果他真的是在书院借读了三年后才出仕的,跟这里的先生学生都有感情了,那兴许还会怕其他人担心,特地支会一声。但不是啊!   再说,当时太忙太乱了,完全没想起来。等后来缓过来了,又将这事儿彻底的抛到了脑后。   于是,又是一场乌龙事件。   等路谦急匆匆的跑到了南北商行,询问了是谁帮忙带的信,然后就得到了一个噩耗。   商队最近没出发,但口信已经送出去了,托的是驿站那头。这却是因为朝廷给百姓的福利,允许京中百姓写短笺送至外地家人处。   于是……   路谦好绝望啊,借了商行的笔墨就开始写家信,写完了又火速冲到了驿站,求爷爷告奶奶的让人给他赶紧发出去。当然,在这之前他还抱了希望,盼着先前的短笺尚且离京,结果当然是失望了。   “我觉得我会挨打。”   从驿站出来,路谦整个人都蔫吧了。   刚发生地震时,他只庆幸没有家人在京城,却忘了京畿重地发生这样的特大灾祸,绝对会第一时间将消息传递出去的。程家本身就是商户,属于消息灵通一类的,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尤其多地商路都中断了,能不知晓吗?   完了。   “干嘛一副你爹庭前种枇杷的表情?至于吗?反正你都解释了,又是亲笔信,程小二再蠢总归是认得你的字的。”   路谦目光幽幽的看着他:“你别以为我听不懂。”   祖宗大声反驳:“你胡说!我就是知道你听得懂才这么说的!”   大概是路谦的表情太丧了,祖宗迟疑了一下,便道:“有个事儿我一直想问你。就是你写安抚布告时,曾说你遭遇过人世间最痛苦的事儿,所以对那些失去亲人的百姓感同身受……我就想知道,你当初是咋想的?”   “啥叫咋想的?”路谦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就是,你当年被送到程家,是不是特别绝望?不想活了?我知道了,正是因为你这个路家最后的子嗣心存死志,老天爷才让我这个祖宗醒过来,照顾你保护你。”   路谦:……   人呐,凡事切忌想太多。   鬼也一样。   “想啥呢!那会儿我娘跟我说,跟着姑母过,有新衣裳穿有米饭吃还能吃到肉,让我乖乖听话不要惹事。心存死志个鬼哟,我那时才五岁!”   “反正,就是因为多了我这个祖宗,你才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路谦不想反驳,因为这样会很麻烦。   但祖宗并不想放过他,再度问道:“对不对?说实话!”   “实话你不会爱听的。”   “说!”   “我原先压根就不知道死是啥意思,后来看到了你,我就知道了……实话就是,我想着要是我死了,我一倒霉小鬼,跟着你个暴躁老鬼,那日子岂不是更煎熬?就为了这个,我也一定要活下去,熬到你投胎转世。”   行了,搞定了,祖宗被气炸喽!   **   乾清宫。   康熙帝开始论功过。   先前一团忙乱之时,各种命令一道道的往外传,根本顾不上一些小细节。如今,大局已定,看起来也不太可能再有余震了,康熙帝命人整理了这段时间以来的各份邸报、抚民布告、通知命令等等,挑出一些人准备另行表彰。   其中就有特别鹤立鸡群的几份布告文书。   或者更确切的说,应该是鸡立鹤群?反正就那意思!   对比其他文官写的那些情感充沛辞藻华丽的文章,路谦写的简直太质朴了。   别的是有文化的看了瞬间泪涟涟,仿佛真的透过文字,感受到黎民百姓之苦,让高官权贵也不禁潸然泪下,感同身受。   但路谦不是,他写的特别现实。   他告诉老百姓们,房舍塌了朝廷会帮你们重盖,或者给钱你们自个儿盖;口粮没了户部会统一发放的,不会让人饿死的;过冬的棉袄冬被正在抓紧时间办,实在来不及可能会直接发布料和棉花你们自个儿搞定;孩子们没了爹娘可以去育婴堂,那边都已经翻修过了,这次保证坚固不会塌,顺便提醒失去孩子的父母也可以去育婴堂收养;另外,鳏夫和寡妇你们要不互相瞅瞅,瞅对眼了索性凑一块儿过日子算了……   这已经不是现实的问题了,简直就是没心没肺到了极点。   你就不能陪着大家一起哭吗?   但康熙帝却觉得很欣慰,别看这人文笔差了点儿,通篇都是大白话,但话糙理不糙,句句都说到了点子上,尤其是重点写明白了朝廷做了哪些灾后救助措施。   再翻出更早些时候,在大地震刚发生时,路谦也曾写过布告,字字句句都点出了这是无可避免的天灾。地震跟刮风下雨是一样的,只是前者更不常见,破坏性也更大,与何人执政没有任何关系,更不是所谓的天罚神罚。   当然,最开始的那一篇其实就是彩虹屁集锦,从各个角度吹捧了朝廷的所做所为,又详细的写了每个朝廷官员所做出的努力,甚至为了天下苍生顾不得自个儿的小家,整宿整宿的不睡觉,为的是能多救一个百姓。   写的是朝廷官员,但每个官员背后都有康熙帝的影子。   结合前后几篇布告文书,康熙帝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百姓可曾满意?”康熙帝又追问了一句。   满意……严格来说,那不叫满意。   本来大家还沉浸在失去亲人失去家园的痛苦之中,陡然间听了路谦写的布告,一下子警醒过来。   是啊,日子肯定还得继续过的,那是不是应该先去登记一下自家的情况?   布告上面说了的,得先向衙门报备自家的情况,房子塌了不是嘴上说说就可以了,会有兵差去核实的,确认情况后再排序,依照登记的先后顺序进行修缮。如果严重到需要重盖的,又是另外的一道手续。   还有家中有过世亲人的,可以领丧葬费用,受伤的可以领免费药材,再就是棉衣冬被炭火口粮等等。   这些就不是在一个地方领取的,分属于好几个机构啊!   哭个屁,赶紧起开登记去!   于是,在继程大少爷以一己之力带劈了整个麓山书院之后,路谦也凭借他一人带劈了全京城的老百姓。 第21章 【→入V第一弹】……   灾后, 康熙帝表彰了好些个功臣,有仅仅嘴皮子上夸赞的,也有给予实际赏赐的, 另有一些则是升官调职。   这次地龙翻身,京城算是遭了大劫难, 不光百姓死伤无数, 朝廷官员里面也有那运气不好的, 加上京城周边一些地方官救灾不力被康熙帝撸了的。总之, 官场上有不少人升升降降,就连原先那些一直没能补上缺的举人们,这回都如了意。   路谦也赶上趟了。   他甚至被康熙帝亲自召见了。   消息是朱大人特地送来的。一贯神情严肃不苟言笑的朱大人, 这会儿倒是难得的露出了慈爱的表情,在入宫的路上,还帮助路谦回忆了一番年初的事情。路谦贼精贼精的, 当下顺杆子爬, 一口一个老师。   严格来说,但凡是当过某届会试主考官的, 那么那一届的所有取中者,都可以算是主考官的门生。可路谦没被取中, 但这也无妨,毕竟他后来之所以能够参加博学宏词科,全都是因为朱大人的举荐。   这声老师叫得就很真诚,真诚到祖宗横眉竖眼, 恨不得把这一老一少都干掉算了!   不过很快, 祖宗就顾不得朱大人了。   也是,跟康熙帝比起来,旁的官员又算得了什么呢?当下, 祖宗舍弃了路谦,开始冲到康熙帝面前骂骂咧咧。   路谦:……您是跟我有仇吗?   要知道,无论祖宗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外人都是没有任何感觉的。祖宗只能影响到路谦,尤其这会儿路谦一抬头,就看到了屁股冲着自己的祖宗。   ——敢挡在康熙帝跟前,你也就仗着你是只鬼了!   当下,路谦老老实实的低头作谦卑状,咱不看了还不成吗?   殊不知,他这般作派倒是让康熙帝产生了某些误会。   其实,年初的博学宏词科原定参加的人里面,并没有路谦此人。朱大人最早是打算推荐自家子侄的,后来在了解到康熙帝的用意后,改成了从自家门生之中甄选。谁知,就是这般凑巧,他看中的人要么就是通过了会试,打算直接外放当官,要么就是不想掺合到这种明显给人利用的事情中。   总之,最后便宜了路谦这小子。   而路谦的身世,也在很早就送到了康熙帝的手中。路家祖上确实曾辉煌一时,但也不过就是一时罢了。在那位声名显赫的大学士去世后,后辈子孙也就是吃老本了。直到后来,闯王李自成攻入京城,路家人曾经抗争过,再便是留下一根独苗苗,跑路了。   康熙帝当时便认为,这路家除了那位老大人外,旁的子孙可能都有点儿怂。   如今,路谦一副连头都不敢抬的谦卑模样,愈发得印证了康熙帝的想法。   不过这也没什么,帝王是不会介意臣子怯懦胆小的,没那个必要,况且人家是文臣,要胆子大做什么?巴不得他们举起反清复明的大旗?   如此这般,康熙帝是愈发的软了语气,先问候了一番路谦的家里人,随后便是一通夸赞,赞他在逆境之中并未消沉,而是选择逆流而上,终是功成名就。   路谦的头越来越低,他没办法啊,因为祖宗大概是发现了这么搞只能搞到路谦后,就索性换了个方向,面朝着路谦,背朝着康熙帝。   ——用自己那庞大的身躯,将人家帝皇挡了个严严实实。   “你做得很好,朕决定升你为翰林院修撰。”   路谦下意识的谢恩,随即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就这样升官了?   博学宏词科出身的五十人中,官职最高的自是邵侍读,可他之所以品阶高,纯粹是因为出仕时间长,本身官职就摆在那儿。新出仕的品阶都低,路谦原本是从七品的翰林院检讨,他还想着熬个三年,看能不能往上升个一阶半品的。   结果,这才过去了多久?   不到半年自己就升官了?   翰林院修撰属从六品,这一下就跨了两阶,路谦忍不住嘴角上扬,然后就跟祖宗来了个脸贴脸。   他差点儿被吓得当场去世。   摸着良心说,祖宗那个形象是不吓人的,要不然在路谦小时候第一次看到祖宗时,大概就已经去世了。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祖宗不搞突然袭击。   试想想,当你低头看地心里偷着乐的时候,有张脸突然凑过来,跟你四目相对……   这不是长得有多吓人的问题,是长得再好看都能吓死人!!   路谦被吓得险些灵魂出窍,这落在康熙帝的眼中,却是这孩子欢喜到傻了。   康熙帝对功臣还是很宽容的,主要是路谦今年不过才十五岁,还是个少年郎呢。再联想到他打小的经历,冷不丁的遇到这般喜事,欢喜傻了好像也不是不能体谅。   “倒也不必如此欢喜。”康熙帝笑着问道,“你可还有什么要求?这背井离乡的,若是有什么不便,大可直说。”   路谦深呼吸一口气,勉强稳住了心神,他当然知道康熙帝这话只是客套,可说实话,眼下他还真就有个事儿想要找人帮忙。   稍作犹豫后,路谦就开了口。   他道:“臣先前所借住的书院房舍,在这次灾祸之中也受损不少,但书院仿佛不在朝廷修缮的范围内?本来倒是能自个儿花钱去请工匠的,但整个京城的工匠都被工部统一募集了……”   苦啊,真的是太苦了,他可怜的院子哟!   反正他这几天都是住在学舍那头的,倒不是说学舍就比先生的住所牢固,而是各有损伤。像他的院子是塌了一多半,隔壁林先生的院子却是完好无损的。   找谁说理去啊?   于是,书院让他住到了没被震塌的学舍中,横竖如今多半学生都回家去了,书院一时半会儿的也不可能复课。但他还是觉得苦。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住惯了独门独院的房舍,冷不丁的让他搬回去小小的一间陋室……   伐开心。   本来,康熙帝不问,他也不会主动说的。但既然人家都问了,他干嘛不趁机要好处呢?想当年,他还寄居在程府时,只要程老太爷问他一声,他总能得些好处,或是衣裳鞋袜,或是笔墨纸砚,再不济也能得两顿好饭好菜。   康熙帝:……   借住的书院房舍塌了?   借住的?   这可真是孤陋寡闻了,堂堂翰林官居然还需要去别处借屋子住?   康熙帝神色不变的点了点头,表示朕知道了。   随后又问了路谦一些京中日常,以及在明史馆里的编书进展,紧接着就谈到了路谦在灾后写的几篇布告,立意是不错的,效果也尚可,就是文笔稍显稚嫩,还应当向翰林院的前辈讨教一二。   话锋一转,康熙帝又道以路谦如今这个年岁,能做到这一步也不容易了……   “当有祖宗遗风!”   路谦:……   祖宗啊,他前阵子才骂了路谦,说“我没你这样的不肖子孙!”、“你简直丢尽了我老路家的脸!”。   结果一转眼,康熙帝就夸了路谦,夸他有祖宗遗风。   这是夸路谦吗?   哦不,这分明就是打了祖宗的脸!   祖宗已疯!   ……   任何言语都无法安慰到被康熙帝扎爆了心的祖宗。关键吧,他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可康熙帝当他是空气,连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就很苦。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都变成鬼了还要品尝这人间疾苦?   从宫中出来,一人一鬼的精神面貌截然不同。   路谦特别高兴,升官了呀,他入仕才不到半年光景,就啪嗒啪嗒的升了官。再往前算,他是去年九月里才考中的举人。若是更往前一些,他去年四月才考上的秀才!   你敢信?   在去年四月之前,他只是一介白丁,连秀才都不是啊!   而如今不过才九月里,一年半的时间都没有,他就平步青云,从一介白丁变成了翰林院的高官!   咋的,从六品的修撰就不是高官了?底下还有好多人呢,正七品的编修、从七品的检讨、正八品的五经博士、从八品的典薄,以及未入品的庶吉士等等。   换言之,今年年初的这届科举正科,殿试出来的三鼎甲,状元被授予了编撰一职,榜眼和探花则是编修……   四舍五入,他这相当于是考中了状元啊!   把这个想法跟祖宗一分享……   “你可真敢想啊!!”   “老子今个儿就大义灭亲!!”   “锤爆你的狗头!!”   对于路谦而言,最幸运的不是仕途上的一帆风顺,而是人鬼殊途。祖宗可以逼逼他,也可以吓唬他,唯独不能锤爆他的狗头。   活着真好。   路谦得意洋洋的从宫中回到了明史馆,自有人上前询问发生了何事。升官嘛,这种事情是没必要隐瞒的,横竖很快就会公布的。将事情简单的一说,路谦忽的想起来了,便走到那邵侍读跟前,询问检讨一职和修撰一职有何区别。   区别肯定还是有的。   首先,这官职的名称就不一样。   其次,品阶也不同呢,差了两阶呢!   接下来,年俸和禄米也不一样。像从七品官员的年俸是四十五两,禄米四十五斛,但从六品就一下子涨到了六十两和六十斛。再算上其他的补贴,就感觉一下子宽裕了不少。   再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假如说,他们这是在翰林院里,那么身为修撰和检讨的工作任务当然是不同的。但他们是吗?明史馆只是名义上隶属于翰林院,但事实上,明史馆的全体人员,从上至下都只有一个任务。   ——纂修《明史》。   噢,那没事儿了。   路谦就感觉自己白膨胀了,当然,升官加薪肯定是好事儿,但如果工作内容毫无变化的话,总感觉有那么一些不是滋味。   对此,祖宗就特别高兴,他如今已经跟路谦对上了,你高兴了我就不高兴,你不高兴了我就嘿嘿嘿……   本以为事情到此就了结了,毕竟又还没到领俸禄的时候。当然,还有新的官服等等,但总得来说,区别不算大。   谁知,才隔了一日,路谦就又被朱大人召了过去。   朱大人上下打量了路谦许久,看得路谦毛骨悚然,一个没忍住就脑洞大开,回想起了程府老太太还在世那会儿,每逢过寿府上都会请戏班子来唱两出折子戏。他想起曾经有那么一出,好像是某个读书人金榜题名,然后皇帝就将公主下嫁予他……   康熙帝当然没那么疯,况且康熙帝今年也不过才二十六岁,他有没有闺女暂且不提,就算有也太丧病了。   但要是换成眼前这位朱大人的话,他的闺女……哦不,兴许他可能会有适龄的孙女?   就这样,路谦同朱大人四目相对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朱大人先开了口:“拿去。”   路谦接过一张纸,嗯?一张纸?   不等路谦把思绪飞到天边去,只听朱大人道:“圣上怜你居无定所,特赐小院舍一座,已经落到了你的名下,回头办乔迁宴时,记得请老夫喝一杯酒。”   房契?   感谢的话立马不要钱的往外蹦,路谦先是抱着最虔诚的心感激了康熙帝,随后又吹了朱大人一番,最后才高高兴兴的拿着房契跑了。   膨胀的感觉又来了!   祖宗恨得牙痒痒:“那是鞑子皇子给你的!狗鞑子给你的东西你也敢收?你的气节呢?民族大义呢?你……”   “他们哪儿来的房舍田产?不都是从咱们汉人手里夺走的?”路谦忽的停下脚步,压低声音说道,“如今我只是拿回了属于咱们的东西,何错之有?”   仿佛有点儿道理。   祖宗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趁此机会,路谦一溜儿烟的跑了。   考虑到路谦此时也不过仅仅是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康熙帝自然不可能赐下大宅院。其实,康熙帝只是随口吩咐了一声,真正办事的压根就不是他。   事实上,那是一座小巧玲珑的三进宅子。   位置不算好,毕竟好的地段都是连片的豪门大户,像路家以前的房舍,那片根本就不是什么四进五进的宅院,而是好几个宅子套在一起,里头住的也不是什么一家人,而是往往数代不曾分家的好几房人。   路谦的新宅子坐落在贡院附近,那边位置较为偏僻,但有个好处便是清净得很。附近多住了一些读书人,书院私塾也相当得多。他以前借住的书院也是在这一带的。   三进的宅子端的是精巧,前头一进是下人的倒座房;中间的院子最大,堂屋厢房一应俱全,还有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树;最后一进多半是被人当做女眷居所的,不过路谦就光棍一个,倒是不用这般讲究。   路谦可高兴了,下了衙就跑去新宅子东瞅西看的。   其实说是新宅子实则不然,毕竟康熙帝不可能命人重新造一座新宅子赐下来的。不过,这座小宅子看着确实蛮新的,却是赶了巧了,前阵子工部刚派人将这一片修缮了一番。原也不是为了民居,而是倒霉催的贡院。   贡院啊,忒惨了,在地龙翻身时垮了一大片,倒是没直接坍塌,但损失着实不小。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并无人员伤亡。   哪怕眼下暂时还用不上贡院,但工部还是派人修缮了一番,毕竟贡院是有特殊意义的,偏生汉家读书人还特别看重这一点。   祖宗对这一点就特别看不上,觉得满清鞑子惯会装模作样。   “道理不是这么讲的,你想想民间也有亲娘和后娘。我不否认有些后娘没脑子,做事太直接,但更多的怎么着也得顾忌到其他人的看法与想法。所以甭管心里是怎么想的,该有的态度还是应该有的。”   路谦就很能理解,明摆着清廷就是后娘,对前头的孩子,既不能打也不能骂,还得好生安抚着,生怕孩子一个不如意就搞出大事儿来。   当然,这仅仅是最初的这些年,待将来满清坐稳了江山后,又会是何等情形,那就不知道了。   不是有句话说,日久见人心嘛?用在朝廷上,一样合适。   对于路谦的这个说法,祖宗还是很满意的,没听到嘛,路谦觉得清廷是后娘,也就是说,大明就是亲娘了。   “算你还有点儿脑子,知道谁是亲的谁是后的。”   路谦奇怪的看了祖宗一眼,心说我都骂你主子了,你咋还夸我呢?当下一寻思,他恍然大悟。   “我的意思是,亲娘啊,我亲娘啊!懂不?”   原来是你亲娘啊!   男人死了立马跑回娘家准备改嫁,将没有族中长辈照拂的五岁幼子丢给已出嫁好多年的大姑姐……   “我看你就是皮痒了!”   路谦才不搭理他,新宅子已经看过了,他非常得满意,但今个儿肯定是不能搬进来的,甚至明后两天都不成。得到休沐日,他得先找人打扫收拾一番,还有添置一些家舍摆件,另外就是搬东西了……   事儿都不难,就是怪繁琐的。   幸好,路谦得到了书院那边的帮助。   书院本身就是有仆从的,负责洒扫洗衣整理的,还有灶屋做事的等等。听说路谦有需要,就指派了个老妪帮他去收拾屋子,还表示到时候若是要搬家,也会帮忙的。   这下问题全解决了。   路谦看了个好日子,回头就把即将乔迁新居的事情告诉了同僚和上峰,当然也没忘记朱大人。   他都想好了,乔迁宴可以去附近的酒楼定一桌,让人家送到家里就成了,这下连碗碟都省了,毕竟他一个人过日子是不需要那么多锅碗瓢盆的。   杂事儿办完后,他的心情还是十分得飞扬,看得祖宗牙疼眼睛疼浑身上下哪哪儿都疼。   “你说你到底是在嘚瑟个啥啊?不就是个小三进院子吗?鞑子皇帝也是,赏赐都不知道赏赐点儿好东西,倒是送一方名家砚台,或者孤本古籍,再不济……”   路谦死鱼眼的看过去。   诚然,他是个读书人,但他对于文房四宝的要求真的不高。反正他在程氏族学的时候,用的最差一等的笔墨纸砚也没妨碍他用功进学。至于到了京城后,书院这边有比市面上略便宜一等的笔墨,翰林院更是免费提供中等档次的笔墨。路谦用着都觉得不错,他一点儿也不在意什么名家名砚。   他就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其实,路家的老屋一直都在,但且不说那是在老家蔚县那边,哪怕在以前路谦也是不去的。倒不是嫌弃屋子破旧,而是那里有他最美好的回忆,也有最痛苦的记忆。   别看他跟祖宗逼逼的时候,说自己当初年岁太小什么都不知道,被亲娘一哄,就乖乖的去了姑母家……   咋可能呢?   五岁的孩子又不是傻子,陡然间亲爹爷奶都没了,最后的至亲就是他亲娘了,偏这个时候,亲娘又要弃他于不顾,回娘家捱过孝期就准备再嫁一回。要说他完全没感觉,可能吗?   到如今,怨恨倒是没有,不是原谅了,而是随她去吧!   但蔚县的路家老屋,他是真的不想再回去了。本想着出仕后攒些银两,在京城置办一个宅院,为此他还扣扣索索的过日子,以为起码也得攒个三五年的银子,谁能想到呢?   康熙帝真是个大好人啊!   瞧瞧,三进的宅院,咱老路家的!   这么大的好消息,那肯定是要跟姑父姑母表哥表弟他们分享的。路谦想起先前闹的乌龙事件,觉得这回定要万分慎重。   倒是先不忙着写信,得先寻摸一份拿得出手的礼物。   这时候就要感激自己有先见之明了,路谦早先收到老家送来的节礼时,就已经开始准备年礼了。他也有考虑过京城的土特产,可吃食这一类的不耐放,从京城到他们老家,慢一点搞不好能走一两个月,再说托人带东西,总不好大包小包的,还是应该精简一些。   当然,太贵重的礼物也不成,路谦他穷。   穷且抠。   于是他搞出了一个骚操作。   抄书。   起初是在原先借住的那个书院里,他们是有藏书阁的,允许先生借阅,也允许学生入内誊抄。尽管路谦都不在这范围内,但书院也对他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他在休沐日跑去看书抄书。   再后来则是在明史馆这边,史料就不必了,但要知道,明史馆既是隶属于翰林院的,那就代表翰林院那边的多数资料他都可以借阅到。其中,就包括了历年的乡试会试考题,以及优秀赋文等等。   路谦抄了一部分乡试的,更多的则是抄会试的卷子和答案。这主要是因为……   他自个儿会试没考过,这不是多少都有点儿遗憾吗?所以,略抄一些,就算压根就没用处,得空了瞅两眼也不错。   等他起了送书这个念头后,就有选择的誊抄了不少科举资料,又将这些分为了两份。一份是比较深奥的,说真的连他都不能完全弄明白,还是在祖宗的细细讲解下,才勉强搞懂的。另一份就简单多了,乡试的难度,吃透了不说一定能过关吧,但要是连这个都看不懂,建议直接退圈改行吧。   自然,难的那份给程大少爷,简单的则是给小表弟。   路谦的小算盘打得贼好,想着甭管谁来看,都不能说送书是个错。然而,他本来就喜欢边誊抄边看书,笔墨纸砚不是趁便宜买的,就是干脆明史馆免费发的。算下来,好几大本书,本钱竟是连一两银子都没有。   就很棒!   等他淘了个品相不错的木匣子,又将手抄本装在里面,随后就开始写起了家书。这次不像上次那般焦急,因此他完全可以慢腾腾的写,写明了前阵子发生的事情,以及他受到康熙帝褒奖,又是升官又是加薪,还得了一座御赐的宅院一事。   写了好几页信,当然也将程府上下所有人都问候到位了,路谦这才拿着信件和礼物,去了南北商行找人帮忙带。   驿站那边只负责送短笺,就这都还是朝廷特别给的福利,只有最近这段时间有,什么时候取消说不准的。   等一切事了,路谦高高兴兴的回了家。   **   路谦是很高兴,但远在蔚县的程府却是处于愁云惨雾之中。   这么说都是轻的了,实际上比这惨烈多了。   京师大地震一事早已是旧闻了,早在刚得到消息时,程表哥就加了钱,让人快马加鞭往京城送信,甚至都说了,用不着等路谦回信,确定他无恙后,转个平安的口信回来即可。   结果……   前两日,程府的下人去了金陵城,今个儿半晌午就送了两封信过来。   两封信当然都是给程府主子的,且都是从京城寄过来的。然而不同的是,一封是短笺,看那个戳就知道是南北商行的人发的,另一封看笔迹十分潦草,像是路谦写的,又仿佛跟以往不太一样。   程表哥是个急性子,他一把扯过盖着商行戳的短笺,撕开一看……   顿时,他蹲下来嚎啕大哭。   他爹倒是还好,一叠声的问出了什么事儿。他娘直接就面色惨白如纸,呼吸也开始急促了,一副随时都可能厥过去的模样。   程表哥拿袖子狠狠的抹了一把眼泪鼻涕,大哭道:“谦哥儿没了,他人没了!” 第22章 【→入V第二弹】……   谦哥儿啊, 他人没了!   程表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事实就摆在面前……   他崩溃大哭。   而随着他的话音落下,程二太太路氏直接两眼一翻厥了过去。得亏她跟前伺候的丫鬟警觉, 顺势扶住了她,不然搞不好还能发生进阶版本的惨剧。   程二老爷既想亲眼看看儿子手里的信, 又担心妻子, 犹豫了一瞬后, 他还是转向了他妻子, 边伸手扶住边大喊着唤大夫。   倒是年岁最小的程三少爷扑过去抢走了他亲哥手里的短笺,只看了一眼,他就哇啦哇啦的哭开了。   一时间, 程府正堂里传来了各种哭声,就连略晚一步赶到的程大少爷,在得知真相后, 也站在靠门边的位置, 迎风流泪:“天妒英才啊,这可真是天妒英才!”   直到管家唤来了大夫, 正堂里仍然是哭声一片。唬得大夫还以为是不得了的病症,一把脉才知道是受了刺激晕厥的, 但情况也不是那么糟,反正人是没事儿的。   等众人好不容易稍稍平静了心情后,程大老爷表示不能让孩子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在外头,怎么着也得派人将尸骨迎回来, 葬到路家的祖坟里去。   有个章程就好办了, 程家大房父子俩有商有量的说着事儿,程表哥也总算是哭够了,想起还有一封信未看, 顺手拿过来撕开一看……   噢!原来是个误会啊!   可怜路谦忙活了一通,不光是在得知乌龙事件的第一时间就跟南北商行借了笔墨写了信澄清,紧赶慢赶的去了驿站,还额外说了一车的好话,又给驿站的卒子塞了茶水钱,盼的就是能尽快将信送到。   结果,两封信倒是一前一后的送至了金陵城,但因为程府也不是见天的往那头去的,却是同一时间到达了程府。   多好的结果呢!   没屁用!   怪只怪程表哥那个二愣子!   在最初,路谦得知闹了乌龙事件后,他可慌了。就觉得吧,一顿打肯定是逃不掉的。   事实上他想多了,隔着这么远,就算他想挨打,也得够得着他啊!但换个角度想想,这顿打还是可以有的,譬如让近在眼前的程表哥代为承受。   是的,程表哥挨打了。   当他看到路谦写的那封澄清信后,立马高声的嚷嚷出来:“谦哥儿没事儿!弄错了啊,是弄错了!谦哥儿啥事儿都没有,他是被上峰叫去宫中了。哇!他居然还去过皇宫……”   话音未落,巴掌先至。   程二老爷气死了,伸手就一巴掌糊在了儿子的后脑勺上。他本来还想再来第二下的,架不住处于极度悲痛之中的路氏乍然得到巨大的惊喜,一悲一喜,她又厥过去了。   “老子回头再收拾你!”   这可真是悲喜交加啊!   程表哥才不在乎挨打,他从小挨的打还少吗?反正他爹总不能真的打死他。这会儿,他只沉浸在狂喜之中,返身搂着他弟,大喊大叫道:“谦哥儿没事啊!哈哈哈哈哈没事儿!”   他弟差点儿被他勒死。   再看程家大房父子……   五味陈杂,满脸扭曲,似喜似悲,表情失控。   反正就那么一回事儿吧,毕竟路谦身上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乌龙事件了,总感觉他就算发生再神奇的事情,也不算什么了。   不过,程大少爷还是特地拿过信件,认真的看了一遍:“这字看着跟他原先写的有些差别啊!”   程表哥瞅了一眼信纸,寻思道:“可能是写得太匆忙了?也是,前头那信也太吓人了,差点儿没吓死我。”   行叭,这也勉强算是个理由。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结束。   从京城送来的第三封信姗姗来迟,差不多半个月后,程家人就收到了。   这次其实不能说是信,而是一个木匣子。程表哥迫不及待的想要打开,结果被他爹一巴掌拍到了旁边:“你给老纸边儿玩去!”   开了木匣子,最上面搁的就是信件,拿了信才发现底下是好几本装订粗糙的书籍。   尽管程二老爷是个名副其实的学渣,但看个信件还是没问题的,他直接拆开就念。   这一念,可不得了了。   娘哟,谦哥儿可真能耐啊!   听听!才半年光景,这就升官了,还是一口气跨了两阶。   别看从七品跟从六品好像没啥区别,可事实上,蔚县的县太爷也不过是个正七品。这一下子,路谦的官职可就比县太爷高了,回头他要是回老家来,县太爷都得给他行礼了。   其实,程二老爷还是不够明白官场上的事儿。莫说路谦如今已经升官了,就算没升官之前,堂堂翰林官,总是未入品的庶吉士,那也不是区区县令能够比的。   但那不重要了,程二老爷已经开始盘算着,回头带着媳妇儿子一起去给老丈人他们上个坟,给他们讲讲路谦出息了的事儿。   仔细算算,最近这一年来,上坟的频率还是蛮高的。去年九月,路谦乡试中举后,程家二房当然还有路谦本人就去过的。再就是今年路谦被博学宏词科取中后,程二老爷又携妻带子的去过一趟。   然后就是这一回了。   去!当然要去!   烧个纸上个香,让老丈人他们保佑路谦这个出息孙儿的同时,也能顺便保佑一下程家这两个愚蠢的外孙。   想起自家这两个儿子,程二老爷就特别苦。起码大侄儿是中了秀才的,他家大儿子蠢得哟,那简直就跟他如出一撤。小儿子如今还看不出来什么,可正是因为看不出来才更烦人呢,眼瞅着今年也有十一岁了,读书上头完全没看出天赋来,莫不是又要步了亲爹亲哥的后尘了?   转个身,程二老爷就去寻了小儿子,揪着他的耳朵好一通骂:“人都说生女儿像姑,生儿子像舅。你说你哥随着你爹我,那你为啥不像你那死去的舅舅?你舅舅啊……反正你给我记住,像你表哥学习,别学你那蠢货亲哥!”   程三少爷一脸懵圈。   外人只知道程家出了位才高八斗的大少爷,自幼天资聪颖,被家里送去了金陵城的麓山书院进学,还特地拜在了秦山长门下。也知道还有位二少爷,外人倒不会说他蠢,只道的确不是读书的料。   因为年岁较小的缘故,三少爷很容易被人忽略,莫说外人了,连他爹娘都经常略过他,毕竟他亲哥是那样的不省心。   然而……   他觉得他还不如被忽略到底呢!!   但现实往往是如此的不尽如人意,伴随着第三封家书,还有一沓厚厚的科举资料。   路谦都已经分配好了,简单的版本给小表弟,难的那份就给程大少爷。当然,他俩若是愿意的话,也可以互相誊抄一份。假如,程表哥想要的话,也可以抄。   程表哥:……我先走一步,告辞!   伴随着程表哥的主动放弃,程大少爷则不屑于要那份难度较低的,只取了送予自己的那一份。至于天可见怜的小表弟哟,他真的想不通。   “路表哥这人不是最抠门吗?……不对,他一个人在外头多不容易呢,照顾自己就可以了,何必在这上头浪费时间、精力呢?”   话说的再好听也没用,年仅十一岁的小表弟承担起了本不该由他承担的重压。   他爹还告诉他,来年二月参加童生试去,咱们争取二月考出县试,四月考出府试,六月考出院试。然后再苦读一年,于后年也就是康熙二十年的八月里,咱考乡试去!   今年是个白丁,明年成为秀才,后年考上举人,大后年你就是个进士老爷啦!   开不开心?   小表弟:……卒。   **   打死路谦都不会想到,他一封家书坑了程家三位少爷。   噢,你问大少爷?   程大少爷半个月前,就因为大悲大喜一度病倒,好在他年轻身子骨也结实,没几日就康复了。然而,随着第三封家书送到,他彻底不好了。   科举资料还是叫他拿回了房里,但他一页都没看,只放在书房的架子上,典型的就是——拥有即看过。   随后,可能是因为秋冬冷暖交替吧,具体原因就无需过多追究了,他一病不起,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精气神一般,浑浑噩噩的躺在床榻上。幸好大夫只道病情不重,或是郁结于心,或是焦虑过重。总之,让众人别给他太大的压力。   “……家里人如今不敢再给大堂哥压力了,转而将希望放在了我弟身上。我爹说了,让我弟争取明年一气过了童生试,再苦读一年,后年通过乡试上京城来找你。”   程表哥的信送到路谦手上时,自然已经过去许久了。   此时的京城,放眼望去那是一片白茫茫。以往在蔚县老家时,通常要好几年才能看到一场雪,且还得抓紧机会,看到落雪赶紧出去,略慢一些,雪就没了。   但在京城大可不必。   还有更可怕的,明史馆里有一位同僚来自于东北,据他所说,在他的老家,每年冬天只下一场雪,初冬落雪到开春雪化,持续时长二三四个月不等。   反正就看老天爷的心情了。   这天是休沐日,路谦坐在他新屋的书房里,一壶热茶一碟点心,拆开家信细细品味。   就感觉吧,程大少爷是蛮惨的,但再惨还能有小表弟惨?程家大房是怎么想的,路谦并不关心。但很显然,他姑父已经打定注定让程表哥来继承家业,那么身为幼子的小表弟,自然是要走仕途了。   路谦想了想,甭管怎么说他这边的态度还是要摆出来了。   于是,他提笔挥毫,告诉远方的姑父,因为搬了新家太空旷了,他还从原先借住的书院里挖了几位仆从,有门房有小厮还有厨娘……   其实就是一家子,当爹的看门以及负责打扫院子,当娘的买菜做饭洗衣干杂事,才十岁出头的儿子则在路谦跟前打下手,帮着取个信送个帖子什么的。   总之,他这边啥啥都全乎了,假如小表弟后年中举了,直接过来便是。   三进的院子呢,房舍多得很,绝对够住!   祖宗看着路谦写下这般不要脸的话,简直不想承认这玩意儿是他一手教出来的。   “你倒是拍着胸脯打了包票了,回头程小三打死你!他才多大?还后年中举呢,他连童生试都考不过!”   路谦像看傻子一样的看着他祖宗:“那不然呢?人家正在兴头上,我写信回去跟他们说,做啥春秋大梦呢,肯定考不上的!”   祖宗:……   行行行,就你有理!   有理也是歪理!   路谦才不这么认为,他送礼都送礼经验来了,盘算着回头还得再誊抄一些资料。先前还是时间太紧了,只能用他先前就准备好的手抄本,如果是为了小表弟的话,他应该再把难度调低的,起码先帮人把童生试熬过去再说。   实际上,如果只是为了过童生试的话,路谦都没必要特地找资料。拜祖宗所赐,他的学问还是很扎实,趁着最近明史馆很是清闲,索性开始整理童生试的要点。   饭要一口一口吃,考试自然也是要一门一门的过。   路谦格外嘚瑟的开始忙活,殊不知,人家程小三的考试还在年后二月里,他马上就要面对考试了。   翰林院每年年末都有考核的,明史馆的确是属于单独的机构,然而却还是挂在翰林院名下的。指望逃过这一劫?那没可能的,朱大人大笔一挥,大家都来考试啊!   祖宗:……这就是报应哈哈哈哈哈哈!   只这般,路谦进入到了年末复习阶段。   翰林院的所有考核,包括馆选和散馆考,全部都是由掌院学士一个人出的题。而朱大人出题又是非常有其个人特色的,简单地说,先前的会试卷子那就不是他愿意那么出的,而是康熙帝逼着他择出一群能做实事的官吏。   也因此,当岁末考核时,路谦看到的就是一副风花雪月的卷子。   考诗词赋文。   又因为今年落雪比较早,朱大人出题之时,更恰逢大雪纷飞时,因此所有的题目都是围绕着落雪来的。   观雪、叹雪、咏雪……   路谦恨不得喷他一脸的血。   作为一个从小就在南方出生南方长大的典型江南水乡人士,哪怕祖宗再三强调,他们老路家原本就是北方,可那又有什么用呢?路谦怕冷哟!   头一次看到这般大的雪,当然还是很新鲜的,但不要忘了,路谦又不是今年才来的京城,他是去年年末就赶来的。   雪呀,他已经看过一回了,不稀罕了!   其实还是挺稀罕的,但别说稀罕了,就算是再怎么喜欢的东西,一旦出现在了考核的卷子上,你还能喜欢的起来?   反正他是不能的。   尤其,今个儿外头也在落雪,偏那朱大人搞事,说是为了能够让诸位翰林官感受到雪景的美好,特地打开了窗户,让大家一起来看雪,边看边写。   我看你就是想冻死我们→_→   于是,伴随着外头簌簌的落雪声,路谦等数位今年刚入职的翰林官,皆冻成了傻子。   哦对了,并不是所有人都要参加岁末考核的,或者更确切的说,有幸在冬日里开着窗户被冻成傻子的,只有今年刚入职的翰林官。也就是博学宏词科取中的新人,以及科举正科里的那些修撰编修庶吉士们。   老翰林也是有考核的,内容就不太清楚了,但起码他们不需要跟路谦等人一起挨冻。   大概是因为外界的刺激略大了些,新翰林官们唰唰唰的提笔就是好一通大写特写,纷纷以最快的速度写完了本次岁末考核的题目。   祖宗还在旁边给路谦剧透,说那个写了下雪真美,这个写了雪代表着纯洁,还有旁边的写了雪如人生……   路谦并不想听剧透,这又不是策问,压根就没有标准答案的,别人写的什么玩意儿跟他有关系吗?   但他又不能让祖宗闭嘴,再说祖宗也不会听他的。   就很苦。   还非常冷。   于是,路谦瑟瑟发抖的提笔写了雪中凄苦,冷是真的冷,苦也是真的苦。冬日里,寒风刺骨,大雪飘零,多少人没有过冬的棉衣穿,多少人没有足够的粮食吃,还有大雪压垮了房顶,路面结冰摔劈叉的……   在别人各种高端大气的诗词赋文当中,路谦再度成为了鸡立鹤群的那一员。   事情是这样的,尽管朱大人让新翰林官们好好观察落雪的景象,但其实他说完考题后,人就跑了。   那他又不是傻子,还能让自己也跟着挨冻吗?   然而,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当朱大人亲自批阅新翰林官们的岁末考卷时,看到路谦一连好几题都是透着寒冷悲伤孤苦无依时,他懵了。   同理心太强也不好的,朱大人就是一位格外感性的读书人,他透过文字,仿佛看到了那雪花飘飘北风萧萧……   冷就一个字。   报应它是两个字。   ……   岁末考核其实并不是想要针对谁,事实上它同升官调职没有任何关系。倒是三年后的散馆考核更重要一些,通过的自然是能继续留在翰林院,而通不过的则要放外任当官了。   不过,这跟路谦等人没关系啊!但凡是博学宏词科出身的翰林官,招他们进来本身的目的就是修纂《明史》。也因此,甭管考得如何,他们依旧得老实修书。   所以,为啥要折腾人呢?   路谦也就此事询问过明史馆的同僚们,撇开老翰林官不提,新人们都觉得特没道理。不过,这大概就是翰林院的传统吧,就好像元宵吃汤圆、端午吃粽子、中秋吃月饼、过年吃饺子……   然后多位翰林院就“什么馅儿的饺子最好吃”一题,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并引经据典的力证自己才是最对的!   路谦默默的退出了战场,假装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一旁的祖宗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之中,他记得明史馆这些人都是由博学宏词科出来的,而参加词科的人都是被精挑细选的,全部都是汉人,且都跟大明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甚至多半还都是原本就声名远播的大儒。   所以,跟大明息息相关的……就是这么群二货?   找到大明覆灭的理由了。 第23章 唉,世上富人这般多,多我……   朱大人那完全没必要的岁末考核被路谦以及其他同僚腹诽了个遍, 不过到最后,大家还是十分得爱戴朱大人。   因为翰林院提前放假啦!   主要是路谦写的诗词赋文实在是太深入人心,朱大人又是个感情分外充沛的文人, 还拥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这就直接导致了,看完路谦写的那些感概冬日寒冷的文章后, 他整只朱都不好了, 晚上做梦都是在冰天雪地里。   瞅着年末也没啥事儿了, 除了几个还需要在宫里值班的老翰林官外, 翰林院连着明史馆一起放假了。   当然,其实也不过才早了三日,朱大人还打着今年连续举办了会试、殿试, 以及博学宏词科等等科举考试,翰林院上下累得精疲力尽……   反正,康熙帝点头应允了。   提前放假自是天大的好事, 别说早了足足三日, 就算早放个半日,那也是白赚的。朝廷还发了岁末奖励, 自是按照各人的品阶和官职来发的。   轮到路谦时,是八两的白银、两斗上等的精细米、两匹手感十分不错的缎子。另外, 朱大人还特地奖赏了岁考优秀者,一人一块上等的好墨条。   路谦没份儿的,他写的诗词赋文,就算撇开意境不提, 单纯的从文笔上来说, 都可以说是同龄人之中的佼佼者了。但跟翰林院、明史馆的这些大儒放在一起,完全是垫底的存在。   不过,路谦并不在乎这个, 直到如今,他都没法区分所谓的上等好墨条和普通墨条有啥差别。   就是墨条嘛,咋滴,用了最上等的墨条,回头写的诗词赋文就更好了?   不稀罕!   “铁蛋,把东西搬回家,今晚加菜!”   路谦唤了小厮铁蛋搬东西,自个儿则带头走在前面,那神情那模样,他觉得像极了程大少爷。   祖宗就特烦他这副乡下地主家的傻儿子模样,叨逼着说你学谁不好,干嘛非要想不开学那程大傻子?哪怕学程二愣子也勉强凑合嘛。   “回头喊上你爹娘,咱们一起去坊市那头买些东西。这过年嘛,年货肯定是要置办的。朝廷待我们不薄啊,光是刚发的这八两银子,就够咱们过个肥年了。”路谦不搭理祖宗,只继续跟铁蛋叨叨着。   “八两银子就把你给收买了?气节,你读书人的气节呢?”就如同路谦不在乎祖宗说什么,祖宗也不管他听没听,照说不误。   铁蛋笑呵呵的答应着,反正他娘教过他了,主子说啥都是对的,只管点头应下便是了。   “正好,回头也扯一些棉布来,让你娘给你也做一身新衣裳。过年嘛,新年新气象,肯定要从头到脚一身新的。”   “好!!”   路谦差点儿没叫这孩子冷不丁的一嗓子给吓死,完全忘了他接下来要说啥。懵了半晌,正好自家到了,他索性保持着一脸无事发生的表情,进院子去了。   年货肯定是要置办的,不过像吃的喝的这些个东西,尤婶就能全部搞定。   对了,尤婶便是路谦从他借住的书院挖来的厨娘,门房则是她男人尤叔,一直跟在路谦身边的小厮则是他们的儿子尤铁蛋。   说真的,路谦不是没想过给铁蛋换个名字,毕竟他堂堂一个翰林官……对吧?面子还是要的吧?   但祖宗泼了他一头冷水,说程大傻子的名字不好吗?程定桂!不管是定能折桂,还是注定成为贵人,怎么想都是好的。但事实上呢?   “名字里有富贵福禄的,一定是个穷鬼。名字带长寿的,必然身子骨不好。旁的不说,你看看你!”   路谦当时寻思了很久,他没觉得自己这个名字有什么问题呢。路谦路谦,叫起来多响亮,写起来好看,寓意也不错。   “你名字里头带了个‘谦’,但你的为人跟谦虚、谦逊有关系吗?”   就很有道理。   于是,尤铁蛋失去了他人生中唯一的一次改名机会。   等路谦放假的第二日,他就带着仆从,去坊市里买了一堆东西回来。光红纸就买了好几卷,还有其他像红灯笼、红结等东西,看着尤婶直呼心疼,连道明年她提前做,要多少有多少。   当然,吃的喝的也买了不少,还有答应过铁蛋的棉布棉花等物。   总之是满载而归。   别看他买了不少东西,但实则都是不怎么值钱的。像专门用来写福字和对联的红纸,一卷也才几十文,他买的多,却拿了个比任何人都便宜的成本价。   甚至说是亏本价都不为过了。   因为在店家像他推销老秀才写的对联时,他假装很谦虚的表示不必了,他也是读书人。   “小兄弟在哪儿进学呢?”店家好奇的问道。   路谦轻咳一声:“原先在九江书院,今年侥幸入了仕,如今在翰林院做事。”   这个逼就装得很好。   假如没有祖宗在一旁跳着脚骂他凑不要脸,那就更完美了。   其实路谦挺后悔的,想着都放假了,这才没穿官服出门。这要是穿着官服出门了,是不是就能更便宜了呢?   “你可以了啊!翰林院不要面子的?那玩意儿一共也就几十文钱,他就是白送你你又能省下几个钱?”祖宗气得暴跳如雷,觉得毕生的脸面都被这个倒霉孩子丢尽了。   路谦才不搭理他,不赚钱的人当然想不到赚钱有多辛苦。几十文钱怎么了?能省钱为啥不省呢?咱是做了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吗?   卖笔墨纸砚的店家也是个人才,转身就递了笔墨给路谦,请他写了个福字,随后连卖带送的给了他好几卷红纸,估摸着别说路谦住的那个三进院子了,怕是五进六进的超大豪宅,都足够用了。   自然,路谦是不会浪费的。   回头他就铺纸挥墨,各种对联福字写了一箩筐,让铁蛋去邻居家大派送。   邻里关系还是很重要的,但他既舍不得花钱,也没那个时间浪费,更不愿意白搭上人情替毫无交情的邻居办事儿。所以,趁着过年送祝福就是最划算的事情了。   这会儿他还后悔呢,早知道就应该提前写一堆福字对联,给老家送过去,多好的祝福呢!   祖宗:……无话可说。   在路谦的记忆里,过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形态的。   年幼时候,当他的家人都还在身边时,年关虽是贫穷,却胜在温馨幸福。谁家过年还能不吃顿饺子?就算路家再穷,过年还是会割一刀肉,也会给他做新衣,再不济一双新袜子那肯定是有的。   再穷再苦,他都是家人的掌中宝、心头肉。   后来,家人相继离去,过年也就变了滋味。   他其实是不怪他亲娘的,起码在长大后懂了道理就怪不起来了。在那种情况下,他娘若是不改嫁,守着他过日子,那么最终的结局只可能是母子俩一起驾鹤西去。   也因此,在程府的年关就是另外一种滋味了。   程府那边讲究比较多,如果是平常过节还是会喊上他的,但过年真的不行。程氏一族人口众多,好几房人都是凑在一起过年的,压根就没他这个外人立足的地儿。   但他姑母对他是真的好,以前在路家想都不敢想的好东西,每逢年节是变着法子的往他那头送。从里到外的新衣裳能给他做好几身,就算只他一个人吃饭,那也必是一桌好菜,鸡鸭鱼肉俱全的。   你看,人生就是这样,总会有些欠缺。   想要尽善尽美,咋可能呢?   路谦让尤婶做了两桌好吃的,自个儿独占一桌,另一桌让他们一家三口到前院吃去。   再说了,就算他没人陪,这不还有个暴躁老鬼吗?   “来!干了这杯酒……哎哟,我忘了,你只能看不能吃。”   “我打死你个小兔崽子!!”   祖宗先前还在心疼这倒霉孩子呢,毕竟每到年关时,人就特别容易多愁善感,想那些有的没的。那些背井离乡的人尚且如此,更别提路谦这个情况还跟其他人不一样。别人是离家太远挂念亲人,他则是自打五岁起就没了家。   结果……   全白瞎了!   这倒霉孩子,谁要谁拿去,谁都不要冲茅坑里顺水流到大海里去!!   **   年后,已入仕的路谦自不能像以前那般,什么交际往来都没有。事实上,早在明史馆放假之前,他和一些同僚就已经约定好了,正月里一起去给上峰拜年。   这里的上峰,特指邵侍读,并不是指翰林院的掌院学士朱大人。说白了,以路谦如今的身份,倘若朱大人主动寻他自是没问题,他还没资格一言不发就登门拜访。   再说了,祖宗那么讨厌朱大人,这大过年的,特地携一只鬼上门骂人家……   多大仇??   于是,路谦先歇了几日,之后到了约定的日子,便跟同僚们一起往邵侍读府上去了。   邵侍读并非京城人士,但他出仕已有十来年,很早以前就在京城置办房舍安家落户了。邵府是个四进宅院,地段极好,一看就很值钱。   唉,世上富人这般多,多我一人又如何?   不过仔细想想,他如今也算不错了,在京城有了个三进的院舍,连带岁俸赏赐并程家送的盘缠、礼金等等,积蓄已经超过五百两了。   假以时日,他一定会成为有钱人中的一员。   得亏这个想法只是在他脑海里转了一圈,这要是让祖宗知道的话,这个年只怕就不好过了。   ——你就这点出息!   ——我路家没你这般丢人现眼的儿孙!   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祖宗会这么说。   邵府拜年还是挺顺当的,毕竟这正月拜年嘛,谁也不会上赶着说不合时宜的话。左不过是说些客套话,甭管是否走心,听在耳中总归是很舒畅的。   又在邵府用了一顿,席间各人都喝起了酒,路谦也略品尝一二。他自是会喝酒的,可惜酒量不佳,也不敢喝醉了,生怕祖宗又搞他。万一在他耳边叨逼着“反清复明”,他再给一不小心复述出来……   那乐子可就大了。   吃着肉喝着酒,话题难免就跑偏了。   先是从酒肉开始说起,再谈这九州大地的各色过年吃食,又说南北过年的差距,得知路谦以前过年也吃饺子时,还有人深表诧异,说原先并不知道南方人也吃饺子。   那不然呢?南方人就不配吃饺子吗?   幸好,席间可不止路谦一个南方人,很快就有人杠上了,关于饺子馅儿的讨论再度上台。   接下来的话题就跟那脱缰的野狗似的,一往直前拽都拽不回来,还莫名其妙的拐了十七八个弯儿,愣是跑偏到了路谦身上。   有人问路谦定亲否。   饶是路谦有着十分曲折的人生经历,对于这个话题还是目瞪口呆。   先前还闹着说猪肉玉米馅儿的饺子最好吃,还非得是甜u玉米,结果一个急转弯儿就直奔他的终身大事而来。   路谦果断摇头:“我决意先立业后成家,不急不急。”   询问的人还想再度开口,路谦冷不丁的话锋一转:“你喜欢吃什么馅儿的汤圆?我最爱的,便是那芝麻馅儿的汤圆。”   不就是当场劈叉转移话题吗?谁还不会呢!   于是,大家终于放过了饺子馅儿,开始折腾起了汤圆。   其实人家也明白路谦这是故意想要岔开话题,但所谓的结亲,本身就是讲究一个你情我愿的。榜下捉婿倒是一直都有,可那是商户人家的做派,像他们这样的翰林官,最是注重颜面了,断然做不出这等上赶着贴脸子的事情。   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回去的路上,祖宗哼哼了一路,路谦总结了一下,中心思想大概就是算他识相,没趁机跟这帮子叛徒结亲。   “你要是想夸我,大可以直接夸赞,犯不着拐弯抹角的哼哼唧唧。”   没等祖宗炸毛,路谦又补充道:“我不答应跟叛徒什么的没关系,明史馆内都是小官,邵侍读都才是从五品,更别提其他人了。懂不?”   不懂也不想懂,只想打死你!   “细想来,我如今也算是样样都有了,的确就还缺一个娇妻了。”   祖宗不打算局限于想想了,他这就撸起袖子打算动手了。   “要温柔要贤惠要以夫为天的……”路谦瞥了一眼已经开始冲着他的脸挥老拳的祖宗,“还不是被你逼的!这要是再来个河东狮,我就没活路了!”   不就是要温柔贤惠以夫为天的小娇妻吗?   多大点儿事情呢!   哦不,才刚出了正月,路谦就又收到了来自于老家的信。   自然是程府寄的,只是这一回却不是程表哥代笔了,而是程大老爷亲自提笔挥毫,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子真诚的卖闺女画风。   程大老爷自是有闺女的,嫡女庶女都有,只是嫡女早在六七年前就嫁出去了,偏庶女到如今还没十岁,再说他是想结亲又不是结仇,庶女肯定是不合适的。因此,所谓的联姻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延后。   而在程大老爷的不懈努力之下,又在程大太太的完美配合之下,二人喜结连理……咳咳,重来。   就是他二人从族中过继了一个闺女,比路谦小了三岁,据说模样身段都是极好的,性子也格外得温柔,还擅长琴棋书画,端的是路夫人的最佳人选。   不二选择哟!   祖宗满脸扭曲,他努力了,但这种事情真的憋不住。   “这就是报应啊哈哈哈哈哈!”   路谦面无表情的将信放下,开始认真思考要怎样才能委婉的拒绝这门婚事。   看出了他的想法,祖宗故意搞事道:“别呀!这不就是你要的温柔贤惠以夫为天吗?挺好的呀,算下来还是你表妹呢,表哥表妹天生一对呢!”   路谦不稀罕搭理他。   铺纸研墨,提笔就开始回信。拒绝是必须要拒绝的,但理由还真就不好想。主要吧,对方的目的是促成此事,除非你一口答应并完成他的梦想,不然甭管理由有多么的正当,对方依旧会不高兴的。   因此,这封信是写给程表哥和程姑父的。   联姻是不可能联姻的,但他也不想自己才刚发达就跟程家撕破脸。甭管怎么说,人家养了他十年呢!   好处肯定是要给的,承诺也是必不可少的。正好程大老爷做梦都希望独子能够通过科举出仕,自此平步青云,因此只能在这方面做文章了。   但这一切的前提就是程姑父的配合。   “对了,我记得大少爷也没定亲吧?”路谦写到一半,忽的停了手,扭头问祖宗。   祖宗心说我知道个屁!   但抬眼看到路谦一副“你要是不知道你就是个屁”的表情,祖宗生生的把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认真的回忆了一番后,祖宗很肯定的道:“没定亲。”   又解释道:“原先程大傻子刚考上秀才时,倒是有当地乡绅富户探过口风,但都被他爹拒绝了。估摸着,应该是打算等程大傻子考上举人或者干脆入仕以后,再谈亲事吧?程家只是商户,独一个秀才功名,并不足以让他们攀上官宦人家。”   路谦点点头,提笔继续写信。   祖宗就很烦他这一点,有用的时候上赶着问问题,没利用价值了立马将他丢在一旁,弃之不顾。   这算啥?当他是啥?尊重长辈懂不懂啊!   当下祖宗便冲过去,一屁股坐在了路谦正在写的信上:“你说,你拒绝程家联姻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路谦:……   请问,明朝覆灭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原谅他吧,听到祖宗的问话,第一时间想起的就是词科时,康熙帝坐在高座之上,问出的这个问题。   “你打算攀附权贵?还是另有心上人?”祖宗用审视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路谦,“我可警告你,你要是敢娶满洲姑奶奶,我就跟你同归于尽!”   “哪个满洲姑奶奶这么想不开嫁给我?”路谦简直要给祖宗跪了,“你真以为现实生活是话本子呢?考上状元就能尚公主?那三年出一个状元,皇帝什么事儿都不用干,就忙着生公主好了!”   “那为啥你一直很抗拒程家的联姻?”   祖宗认为自己的感觉没错,路谦就是单纯的不想跟程家扯上关系,甚至有意无意的在疏远他们。   但没道理啊,程家大房暂且不提,但路谦跟二房的感情一直很不错。   路谦看向祖宗的眼神,活脱脱的就像是祖宗看程大少爷一般无二。只听他震声道:“咱们老路家的宗旨是什么?”   “驱除鞑虏!恢复中华!!”   “反清复明!还我河山!!”   路谦:……   倒也不必如此激动。   “咳咳,就是这个意思。他们只道联姻是世上最牢靠的羁绊,却没意识到,一旦出事也会被牵连的。”   祖宗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半晌之后,祖宗忽的开口:“我觉得范家就不错,可以考虑一下。”   “哪个范家?”话一出口,路谦就想起来了。   不就是范文程范老大人那个范家吗?据说,范家祖上还跟祖宗是莫逆之交,两家联姻了不说,这不清军入关后,人家还帮他们路家把祖宅照管着妥妥当当的。   再一联系上下文,路谦沉默了。   姜还是老的辣。   鬼也是老的毒。 第24章 祖宗:……淦!   黄蜂尾后针, 最毒老鬼心。   面对祖宗那死也要拖上好友一家子的想法,路谦只能选择沉默以对。毕竟,他不想再面对祖宗的叨逼声了。   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   “想跟范家联姻不是不可以, 但就目前而言,我是没有这个资本的。”   言下之意, 你别再搞我了, 要努力帮我一起勇攀高峰, 待我将来飞黄腾达, 什么样的人家攀不上呢?   但祖宗完全没领悟到路谦的未尽之言。   “你的意思是你不配?”祖宗眉头紧锁,用控诉的目光瞪向路谦,“这种话你怎么能说的这般理直气壮呢?”   路谦挑眉, 他难不成还要感到羞愧?   范文程啊!   且不说他出身名门,祖上有多能耐。就单说他本人好了,清朝的开国元勋之一, 凡是关于讨伐明朝的策略、策反明朝的官员、进攻朝鲜、安抚蒙古等等, 他全部都参与了。   像这样的一代重臣,就算是求娶他的后代庶出姑娘, 那也不成啊!   他哪来的脸?   略一思量,路谦撇开了配不配这个问题, 直接背诵起了范老大人对于清朝的功劳。当然,这些都是他后来查的,祖宗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跟着他的,因此并不清楚。   好家伙, 等他一背这玩意儿, 再强调一番,若没范文程,清朝绝不可能像如今这般安稳, 搞不好还要退回到关外时……   祖宗斩钉截铁的道:“就跟他家联姻!”   就好像这事儿你说了算似的。   好不容易赶走了祖宗,路谦费了点儿时间总算将家信写完了。想了想,又觉得不太放心,遂又重新铺纸写信,这回才是照惯例,放在明面上给程家人的信。   一明一暗两封信,却不能都寄到程家在金陵城的铺面里,路谦先寄了他给程姑父的信,地址写的是程姑父私底下置办的一处小庄子。等这封信寄出去半个月后,这才送出去给程家人的信。   确实怪麻烦的,但也没其他法子了。   等这些事情都了了,京城也开始回暖了。   其实,先前冬日里还发生了一桩大事儿,外头的普通老百姓兴许不知道,但在朝廷官员里,谈不上什么秘密。   火烧太和殿。   腊月里某一日,太和殿忽的走水,火势还相当凶猛,据说也曾努力救援了,但太和殿仍然被焚毁了。   假如只是单一的事件,那问题倒是不大。像走水这种事情,在天干物燥的时候特别容易发生。尤其是冬日里,为了取暖点火盆,或者干脆就是烛台倒塌等等,类似的意外特别多。可若是联系上去年的地龙翻身呢?   一次意外那叫意外,接连出了意外,谁能不多想呢?   彼时,距离清军入关不过才短短几十年,民心尚未完全收复,江山也不曾彻底坐稳。康熙帝的忧患之心又特别重,明明只是一次意外的走水事件,愣是严阵以待。   据说,趁着年关里,整个皇宫都是一番整顿,不少人都被迫夹着尾巴过日子,生怕出了点儿差错被迁怒。   这事儿看似影响不到外头,但实则跟翰林院还是息息相关的。去年科举正科入仕的几位翰林官,到了今年,就要开始去宫中轮值。这么一来,难免带来了宫中气氛紧张的消息。   路谦才刚庆幸这事儿同明史馆无关,没两日,火就烧到了这边。   翰林院那边传来消息,让明史馆也选派两位稳重之人,去宫中轮值。   “你看我稳重吗?”路谦得了消息后,偷偷的询问祖宗。   祖宗送给他一个大白眼:“你居然还会怕?我还以为你恨不得上赶着去捧鞑子皇帝的臭脚呢!”   路谦倒不是怕康熙帝,他怕的是在面圣的时候,祖宗搞出事情来,他一个绷不住……那不就坏事了?   然而,眼下这情况吧,他也只能寄希望于邵侍读靠谱点儿。   那不然呢?还能指望祖宗安分点儿?   幸好,邵侍读没让路谦失望。他点了一位高姓和另一位李姓的翰林,都是三十好几近四十的人。   这个年纪,稳重得体是不用说了,主要是还能做事,在宫中轮值经常会待到极晚,南书房行走更不是光有才华就能做好的,见识性格乃至对体质都有着不低的要求。   路谦正好有事儿要寻邵侍读,恰好听到他对高编修道:“来我这儿做事本就委屈了你,依着你原先的官职,该直接升任侍读学士的,好在也不晚。”   噢,又是一个早就入仕的人。   邵侍读说的也没错,这位高翰林很快就被授为了侍读,之后又称了日讲起居注官,成了实实在在的天子近臣。   原先大家都是差不多的,在明史馆里修纂史书。谁知,也就这么月余时间,一切就大不同了。   路谦倒是真的没往心里去,他一开始担心是不知道怎么个选拔法。等他意识到“稳重”才是最要紧的,就基本上明白,自己这个嘴上无毛的绝不可能被选中的。莫说这次没机会,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在三十岁之前他都没太多机会的,除非他屡立奇功。   可他看得开,不代表别人也是如此。   别以为文人之间就没有明争暗斗,事实上明面上倒还罢了,背地里那就是暗潮汹涌。   气得祖宗又开始骂骂咧咧。   “这么一点芝麻绿豆大的好处,就引得你们内斗起来了?先前一个两个的还自持身份不愿意入清廷。这才多久啊!满打满算也就区区一年光景,你们就忘了入仕的初衷了?”   祖宗简直就是痛心疾首,他气的还不单单是明史馆这些红眼病的,而是再这么下去,清廷就真的屹立不倒了。   看,学得好就能当官,当了官要啥有啥,而只要足够听话会揣摩人心,升官调职都不是梦。   这仿佛就是在驴子们跟前吊了一根胡萝卜,谁干得好萝卜就是谁的,忽悠得这帮傻驴子忘了本心,只知道傻愣愣的往前冲。   ……   路谦在资料馆里查找要用的资料,刚拿到一本准备翻看时,就听到隔壁传来一记惊天动地的嘶吼声。   “这就是狗鞑子的阴谋!!!”   啪叽一下,路谦手里的书落在了地上。   同在资料馆里的另一人心疼的看着地上的书,嘴上还得关切的问他可是身子骨不适。路谦谢过了同僚的好意,捡起书仔细吹了灰,假装无事发生的看了起来。   经过这一年以来,断断续续的查资料编撰,起码关于朱元璋的那一段算是有了个雏形了。又因为路谦对皇室、朝堂的事情比较了解,他如今被邵侍读要求继续往下修,不清楚某些事情无妨,只需要将框架搭好了,把确认过的事件往里头填,缺少的部分自有别人帮衬。   修纂史书就是这样的,从来也没有一次成型的,那都是一次次的查资料,再反复确认真实性,然后修正错误的内容。有时候,甚至对于同一个事件有好几种说法,不能确定的要先待定。   更麻烦的是,往往好不容易确认了一个事儿,却又从其他事情里侧面的否决了这个事实。于是,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路谦这会儿查找的是建文帝的资料,关于这个倒霉蛋吧,最要命的就不是他在位期间做了什么,而是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死法是什么,又是死在了哪里。   简单地说,没人关心建文帝活着时候的事情,毕竟这些都是可以考据的,大家只关心他的死。   这就有点儿扎心了。   路谦一面查资料,一面留神隔壁的动静,就听着祖宗从精气神十足的怒吼,逐渐变得低沉、嘶哑,到最后彻底没声了。   原来鬼骂人也是会累的吗?   抛开这个念头,路谦查找了资料,又回去继续修纂。关于建文帝的死,版本太多了,他并不需要自己确定下来,只是将有可能的几种结果,一一备注下来。至于查实一事,并不急于一时。   说白了,明史馆内原本就是很佛系的,众同僚并非真正埋首于修纂史书的,而是经常一壶清茶一本书,格外悠闲的过日子。   修纂史书最重要的是准确性,急都急不来,所以就算慢一点,慢工出细活嘛。   大家原本都这么干,路谦这种都还算是勤快的,起码他查资料勤,也愿意帮人跑跑腿,谁叫他是明史馆里最年轻的呢?   然而,高士奇打破了这一切。   高士奇就是先前那位被邵侍读点去宫中轮值的那位翰林,他既原本属于明史馆,那便同样都是博学宏词科出身的。只是,甭管是考词科,还是后来的翰林院馆选,亦或是去年年末的岁考,名次都很一般,典型的不上不下排名居中,平日里也没什么存在感,以至于这次乍然升官,让很多人都惊讶万分。   人就是这样的,假如周遭的人都非常佛性,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那么就算是原本有上进心的人,慢慢的也会被同化的。   但是!   高士奇他出人头地了啊!   这个时候,众翰林官才意识到,就算他们这些人是被带着目的取中入仕的,就算修纂史书不用着急,就算乍看之下明史馆是个养老的好地方……   可他们是翰林官啊!   翰林官本就是天子门生,升官要比其他官员容易太多了。一旦讨得了康熙帝欢心,像高士奇一朝升为侍读,还兼起居注官,前途无量。   退一步说,再看看路谦。   路谦蓦然回首,发现好多同僚如狼似虎的盯着他。   “小兔崽子你是不是有很多疑惑?”祖宗一脸的慈眉善目,笑着道,“我不会告诉你的。”   我也没打算问你!!   路谦又不是傻子,他最近除了查各种明初资料外,什么事儿都没干。但查资料嘛,这本身就是个相当能消磨时间的活儿,你可以查一整天的资料,然后告诉你的上峰,啥有用的都没查到。或者更能耐一些,查它个一年半载的,回头瞅着马上就要到生死线了,赶紧抓一把资料凑数。   当然,路谦没那么夸张。   他是磨叽了点儿,可那就不叫个事儿!   再回想一番,联系到先前高士奇突然升官一事,路谦心里就有数了。他也是吃了红利的那个,只用了半年不到的时间,就从检讨升到了修撰,直接跳了两阶呢,先前之所以没引起其他人的注意,还不是因为就算他跳了两阶,放在明史馆也不算什么。   “官场真可怕。”   路谦不光私底下感概了,还写信跟程表哥叨逼了。   对了,四月里,程表哥又写信过来了,表示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大房那边并未怀疑路谦找的借口,只道是他初入官场又无人相助,自是十分艰难的。在这档口,立刻娶妻似乎是不太完美。   最重要的是,小表弟依言在程大少爷跟前说了很多科举的事儿。他本人表现得特别有志气,逼得程大少爷立誓要头悬梁锥刺股的刻苦念书,势必要拿下明年乡试的头名。   路谦觉得,这个想法就很好,立马提笔回信过去,好生鼓励的一番不说,还表示咱们可以想法更大胆一些,譬如三元及第什么的。   本来就是嘛,娶媳妇哪里有建功立业来得重要?   瞅着高士奇的成功案例,路谦也开始动起了小心思,他还想继续升官,但仅凭修纂史书,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去?如果是光靠三年一次的上峰评语,最多也就是升个一阶半品的,再说也不是每次都能顺利升官的,太慢了。   路谦在思考了良久之后,终于决定妥协。   他让铁蛋上街采买了不少祭祀用品,说是要祭奠过世的长辈。铁蛋老老实实的买齐了需要的东西,还心疼了一番自家少爷。别看他是个卖了身的小厮,可起码他还有疼爱自己的爹娘啊,少爷什么都没有……   有的呀,他有个祖安老鬼。   祭品当然是给祖宗用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用,可就算用不着,那不也是他的一片心意吗?   “你想让我告诉你,怎样才能快速升官?就像那个面上藏奸的高士奇那样?”   如果不是有求于祖宗,路谦真的很想问问他,您看翰林院有好人吗?或者这官场上有一个宁看得顺眼的人吗?人家就是升官快了点儿,跟面上藏奸有什么关系?   但事实上,路谦道:“哪儿能像高侍读呢?我的意思是,我不能辱没了祖上遗风啊!”   生怕再听到那响彻云霄的口号声,路谦赶紧又补充道:“饭要一口一口吃,反清复明也得一步一步来。譬如说,我如今已经科举入仕了,那么接下来就是升官调职,倒是不必忙着调职,可升官还是要的。您想想,这不是只有我的品阶上去了,才能去范家提亲吗?”   逻辑通√   一点儿毛病都没有。   祖宗差点儿就真的被他说服了,但关键时刻他还是清醒了过来:“然后呢?你话别说一半啊,上范家提亲然后呢?就你们小俩口好好过日子,你再背靠范家继续升官。生儿育女,升官发财,对吧?”   “咋能呢!祖宗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咱们的目标是,反清复明!”   但还是得一步步来。   反正说来说去,区区一个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还是专门在明史馆里编史书的,那能对反清复明大业有什么帮助?不可能的!最多也就是在修纂《明史》时,尽可能的客观公正一些,让明朝不至于在千百年后继续丢人现眼。   呃,不丢人是不可能的,应该是少丢一些人。   大概是路谦说得太过于诚恳了,祖宗一时半会儿没品过味儿来,毕竟他也想不到自己的后代还能这般不要脸。   寻思了一会儿后,他便道:“就你如今这个情况,能做的还真就只有好生做事。或者这样,全靠同行衬托懂不懂?别人一年半年也写不出个屁来,你认真的写一份赋文策文。都不用送去狗鞑子皇帝那儿,单就是翰林院的那头朱,但凡他欣赏你,你要升个一官半职的,就很容易了。”   主要是路谦如今的品阶太低了,加上他本身年岁又小,又才刚入仕一年,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康熙帝都不会注意到他的。   甚至于,像去年地龙翻身后,康熙帝的确是短暂的关注过他,但也仅限于赏赐而已,并不会重用他。   “说白了,就是你本人太拿不出手了!”祖宗解释道。   路谦:……   “我怎么就拿不出手了?”   “太年轻了,我老早就跟你说过的,让你别太早下场考试。以你的学识,通过乡试是必然的,但想要过会试就有些勉强了。所以我才让你晚点儿下场,最好是等到你有个二十岁了,及冠以后,学识也更渊博了,一口气来个三元及第,一下子就名震天下,狗鞑子皇帝肯定会将你立成靶子的。”   立靶子……   那是抓典型好吗?见了鬼的立成靶子。   “考都考完了,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路谦倒是不后悔,他算是看出来了,像明史馆的邵侍读,还有最近刚升官的高侍读。说白了,他们也不是全占了年纪的便宜,而是本身就有着十数年的仕途经历。   所以,由此可见,他起码也得等十几年?   也许找朱大人套近乎会是个好法子。   路谦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路谦几乎算是完全放弃了查找建文帝的资料,反正死都死了,追究是怎么死了、啥时候死的、在哪里死的……   咋滴,查清楚以后还能活吗?   他决定写关于明太.祖朱元璋的策文。要知道,这位身上的争议点也有不少。像立储一事,立皇长孙而非皇子,哪怕当时拥护的人不少,但不得不承认,明朝的乱象自此而起。   不过事关储位,路谦有些拿不定主意,迟疑之后,决定先找个保守一点的题目。   对了,就写朱元璋诛杀功臣一事!   写历史上的明太.祖是如何真实的演绎了一番“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的历史大剧。   祖宗:……淦! 第25章 大清第一佞臣。   此时不过才康熙十九年, 距离清军入关也才第三十六个年头。   因着是霸占了汉人的江山,甭管满人如何自我说服,在明面上还是不敢搞出太多的事儿, 起码在多数事情上他们都选择了遵循明制。   这里头,既有投靠清军的前明臣子的功劳, 也有满清自个儿的考量。   说白了, 天大的好处都叫你拿走了, 在旁的一些细枝末节上面, 适当的退让一步又能如何呢?汉人有句老话叫做,肉要埋在饭里吃,满人也有类似的训诫。   总之, 在这个汉家天下尚未完全坐稳之前,该尊重的文化就要尊重,该沿袭的制度就该沿袭, 该做的表面工作……自是一点儿也不能少。   例如翰林院这般的官府机构, 更是同前明完全一样。就不说制度方面了,连建筑物都是尽可能的修缮复原, 除了里头的人变了,景和物还真就原先那般。   也正因如此, 祖宗有时候就会不由的一阵恍惚。   路谦那小兔崽子太欠抽了,祖宗有心情时骂骂咧咧,但就算是鬼好了,那也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全拿来骂人吧?因此, 很多时候他都会在明史馆附近飘飘荡荡, 翰林院则是他待的时间最长的地方。   看着眼前着熟悉的一幕幕,他有时真的会晃神,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年轻时候。   一杯清茶一本古籍, 迎着朝阳等来夕阳。   在翰林院的那段时光里,典型的是清贫却快乐着。   结果,冷不丁的就从某个犄角旮旯里冒出了一个锃光瓦亮的大秃瓢。   ……一下子就给他拉回到了残酷的现实之中。   “哼!狗鞑子们肯定各个都是秃头,不然干嘛非要搞出这么辣眼睛的发型?你们倒是索性剔成光头呢,前面光秃秃的,闪亮亮的……噢,大概是怕屋里太暗吧,真是太有心了。”   飘来荡去,指点这个,评价那个。   可以肯定的是,好话那是绝对没有的,反正在祖宗的眼中,不是面上藏奸,就是满肚子坏水,那不就是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也就是在翰林院了,这要是在旁的地儿,像户部那种,搞不好祖宗就能给搞出个贪官污吏排行榜来,反正他看谁都不顺眼。   又转了一圈,他落在了朱大人的桌上。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路谦先前把文章上交了。   当然,路谦是不会干出那种跨级交报告的事情的,除非他不想混了。事实上,路谦只是将写好的文章交给了邵侍读,由邵侍读再转交到了翰林院这边。   值得一提的是,哪怕只是交个文章这种完全不值一提的小事儿,都能被路谦玩出花儿来。   事情是这样的。   路谦先在明史馆里嘀嘀咕咕,说那前明的翰林院每月都要写文章呈到御前,哪怕多数都只是装装样子,那总归还是有个章程的。怎么到了如今,却直接略过了呢?   当下就有同僚为他解惑,说这个规矩还是传下来了,只是明史馆这边不用,翰林院仍是照旧的。呈不呈到御前暂且不知,但反正肯定是会交给掌院学士来评判的。   路谦状似恍然大悟,随后却又有了新的疑问。   明史馆并不是一个真正独立的结构,说白了这里只是翰林院分出来的一个院舍罢了,很多东西包括朝廷给的岁俸,那都是从翰林院走的。甚至于,就算是在明史馆里当差的,那也是翰林官。   既如此,为什么两边就有这般大的区别呢?   是因为明史馆的翰林官不配吗?   同僚:……   祖宗看到那一幕时,还觉得挺舒坦的,终于有人跟他遭遇到了一样的待遇,被路谦这个混蛋气得无话可说。   不过很快,祖宗就知道自己上当了。   因为路谦被邵侍读请了过去,关切的询问了好一番,最终告诉他,明史馆的翰林官之所以不需要每个月参加考核,是因为体谅大家日常工作繁重。但既然路谦不乐意,那完全可以给他这个便利,当下就令他去写一篇文章,最好还是跟明史馆的日常工作有关的。   眼下之下,你不是特地找活儿做吗?   去吧!我成全你!   于是,路谦第二天就高高兴兴的送上了他精心写的文章,还说这是他熬了一整晚的成果,并道先前整理明太.祖资料时,就有感而发,如今总算是如愿以偿了。   邵侍读:……   最终,他将这事儿归为路谦的年轻气盛。   嗐,谁还没个年轻的时候呢?就说邵侍读本人,康熙三年的二榜进士,那会儿他多年轻呢,只道是赶上了好时候。就算江山易主,但只要皇帝是个明君,愿意招揽贤士,他就算是个汉人,也一样能够在官场上崭露头角。   但事实上呢?   他的官路都还算是顺畅的,但放眼整个朝堂,凡事位高权重者,无一不是满人。倒是像翰林院这等没实权的地方,汉人扎堆。这也罢了,只是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之后,当初那个心怀壮志的年轻人,最终还是被磨平了棱角,选择了跟现实妥协。   看着路谦,邵侍读仿佛透过光阴,看到了十几年前刚入仕的自己。   深有感触的他,很快就将文章送到了朱大人手上,还帮路谦说了两句好话。   祖宗:……呔!   正事不干,就知道在这种地方耍小聪明!   不过转念一想,看着邵侍读被路谦涮了,祖宗心里还是感觉到了一阵阵暗爽。   这不,恰好转悠到了朱大人这边,他就……看看?   他自认为也不是那等蛮不讲理之人,明太.祖朱元璋一生功过无数,一味的只肯定功劳、否认过错,那肯定是不对的。再说了,诛杀功臣这种事儿,还得看从哪个角度来阐述道理。   假如是从明太.祖的角度来看,那些个曾经与他一起并肩作战的功勋们,原先都是穷苦出身,大家带着推翻元朝暴政的想法,共同建立起了新的王朝,接下来当然是要治理好天下,而非单纯的享乐了。   你想要金银华服美女如云?那不可能!   你居然学那元朝的官僚贪污受贿?给爷爬!   你儿子一无是处,你却寄希望于家族子孙世世代代享受荣华富贵?凭什么!   ……   明太.祖是处决了不少开国元勋,但他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在毫无理由的情况下,随性的处决呢?最多也就是刑罚过重,又爱搞株连,贪污个几十两上百两银子,就送你全族人共赴黄泉。   但是,也可以理解对吧?咱们一起打下天下,难道是为了变成自己曾经最痛恨的人吗?   祖宗特别完美的代入到了朱元璋的视角,从那个角度来看,一切都是有道理的。就算不是因为贪污而被灭的,但也是有罪名的,譬如功高盖主,譬如暗藏私心,譬如骄奢淫逸。   最多也就是太不讲情面了。   祖宗凑到朱大人跟前,一人一鬼同看路谦写的文章。   朱大人边看边点头。   别看他姓朱,但此朱非彼朱,人家跟大明皇室没有一文钱的关系,哪怕往上数个祖宗十八代都没关系的那一种。也是,就算满清意在收拢人心,故意招揽同前朝关系密切甚至是高官显贵的后代入仕,但皇室……   娘哟,谁的心能这般大?   面对路谦写的这一篇内涵朱元璋的文章,朱大人表现得格外淡定。   没错,就是这样。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甭管摆在明面上的理由为何,真正的原因打量谁是傻子呢?说一千道一万,就是拿功臣当工具人来使,眼下江山已归了老朱家,你们就该退下了。   功成身退,懂不懂?   好嘛,还仗着自己曾经为大明立下了赫赫战功,以此想要从老朱家手里夺取荣华富贵?   您配吗?   路谦很明确的总结了一下朱元璋此人,典型的能够共患难却不能共富贵的渣渣。   他还举了例子,像什么宋朝的陈世美,需要你的时候你就是贤内助,不需要你的时候就应该立马滚蛋。他还觉得朱元璋还不如陈世美呢,好歹人家陈世美只是抛弃了发妻,你连跟你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们都坑杀了!   朱大人:……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不太对?   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朱大人看完一遍,还觉得意犹未尽,又从头到尾的重看了一遍。   撇开其中有些小细节让人懵圈之外,总体上来说,这篇文章还是十分不错的。   抨击得相当到位,明面上抨击的是朱元璋,实则……   “路谦你个小王.八羔子!!”祖宗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要不是因为他百多年就已经死了,他肯定会气到当场暴毙。   所谓春秋笔法,本来就是暗含褒贬的。简单地说,就是笔者给你玩阴的。   就拿朱元璋诛杀大量开国元勋一事,既可以从那些功勋之臣在得到了权势之后,再也回不到当初的模样,贪污受贿、玩弄权术,最终被正义的朱元璋所诛杀。   也可以直接写开国元勋的无辜,那一个是有罪的,两个也是有罪的,咋地还能十七八个、四五十个全都是罪人?明朝开国元勋八十一人,竟无一人得以善终,那要是他们全是罪大恶极的……   你朱元璋还能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好货?   祖宗气得扑上去就打算撕了这文章。   “狗屁不通!”   “倒也有道理。”   当一人一鬼意见相悖时,该听何人的?如果是路谦,那祖宗还能喷他个生活不能自理,但换成别人就没办法了。   两天后,趁着当值的机会,朱大人就将路谦的文章呈给了康熙帝看。   康熙帝看完之后,陷入了沉默之中。   其实,帝王不会喜欢那种墙头草的,莫说帝王了,你是主家也不喜欢半路买进来的下人,家生子他不香吗?   满洲八旗子弟之于康熙帝,便是那家生子之于世家大族。   该信任哪一边还用说吗?   但有时候事情就是这般无奈,对于天下黎民百姓而言,满洲八旗子弟说一车话,可能都没有汉臣的一句话来得有用。如果那个汉臣是前明官员之后,那说话的份量可就更重了。   ……   又两日后,任命下达。   赐封原从六品翰林院修撰路谦,为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   一下子,又跨了两阶!!   路谦的喜悦溢于言表,祖宗则在一旁冷眼瞧着。   之所以没爆炸,那是有两个原因的。   其一,这几日里,该骂的都骂了,甚至往前推算,祖宗都已经骂了路谦十年了!那可是整整十年啊!   路谦的脸皮厚度与日俱增,祖宗的骂人水准倒是也上升了一些,但也就是半斤对八两。   其二,路谦给了祖宗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是这样的,既然已经入朝为官了,那么官员的路线其实也就那么几条。   首先,就路谦的情况,走武官抢战功这条路是绝对没可能的,直接划掉。   其次,路谦的身份注定了康熙帝不可能给他全盘信任,起码在短时间内是绝不可能的。也就是说,走手握滔天权势、借机推翻朝政,也是不可能的。尤其康熙帝经历过鳌拜一事,他绝对不会轻易信任他人的。   再然后,走忠君爱国的路线……看看,你家祖安老鬼瞪着那死不瞑目的闪亮大眼睛,看着你呢!   还有贪官污吏这条路,在翰林院,你贪一个试试看?咋滴,还能把翰林院里的笔墨纸砚全都顺走不成?   所以,最终留给路谦的当官路线也就剩下了唯一的一条。   当个佞臣。   “你又不让我当忠臣,我当个佞臣总可以吧?”   所谓佞臣,即善于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谄媚小人。   当时,祖宗就懵了。   他是万万没想到,路谦还能给自己搞出这么一条人生规划来。不过仔细一想,好像也确实不错,你以为昏君就天生是个昏君?每一个昏君跟前,都有至少一个佞臣。   路谦就说的振振有词。   “有道是,忠言逆耳利于行,但咱们也得结合实际情况来看。那你要是甭管干个啥事儿,就有人在你耳边叨叨这个不对逼逼那个不行,你能乐意?偶尔提个建议,那叫直言进谏,次数一多,那就成了抬杠了。”   “没人会喜欢别人跟自己唱反调的,就好比,我今个儿不想去上衙,道理我都懂,但我就想听人跟我一起附和早起有多痛苦,同僚有多愚蠢,上峰有多得意忘形……咳咳,我打个比方。”   “普通人尚且想听别人夸他,如果是皇帝呢?”   代入了一下自己,路谦由衷的表示,假如他是皇帝,那么他只想说一句话。   夸我,不然你还是别干了。   祖宗也没那么容易被说服,他当时还是有那么一丝犹豫的,主要是觉得仅凭两次亲眼看到康熙帝,就直觉那是个意志坚定的明君。   “少年天子!一开始谁还不是雄心壮志的?你想想,唐朝的开元盛世,再想想后来的安史之乱。还有你那个大明,乱臣贼子祸国殃民,你不懂啊?”   谁不懂啊!!   祖宗认真的想了想,最终决定认可这个说法,遂点头道:“我明白了,你想当唐明皇的杨贵妃。”   路谦:……咱能换个更恰当的说法吗?   更恰当的说法,对吧?没问题!   在前几日,路谦说服祖宗的过程中,他还没想到恰当的形容词。不过,眼见路谦升官成功,甚至隐隐已经有了大清第一佞臣的雏形了,他就忽的有了灵感。   “我懂了!”   “你不是打算效仿唐玄宗的杨贵妃,你这是打算学那明熹宗的魏忠贤啊!”   “从今个儿起,你再不是路谦了,你就是路忠贤!”   路谦:……………………   好像哪里凉飕飕的。 第26章 你品,你细品!   路!忠!贤!   这响当当的三个大字, 就这样砸到了路谦那光脑门上,砸得他晕头转向、眼冒金星,差点儿就当场去世。   懂了!这次他是真的懂了!   原来啊, 这世上还真就有人会被气死的。又或者说,这恐怕就是报应吧, 回想一下这些年来路谦对祖宗做过的那些气死鬼不偿命的事儿, 眼下终于风水轮流转……   就很活该。   但最终, 路谦还是绷住了, 他顶着一脸死了亲娘的表情,接受了来自于上头的嘉奖。   如此一来,他的人设就彻底塌了。   明史馆这些人都是有来历的, 除开一些末流小吏之外,绝大多数的人都是经由去年的博学宏词科入朝为官的。当然,其中有不少人本身就是有官身的, 属于调职到明史馆的。但甭管怎么说, 他们这些人的出身来历都是很复杂的,或是前明高官显贵之后, 或是前明的遗民隐逸,甚至不少人都跟清廷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也正是因为这些个缘由, 在最初明史馆刚建立的时候,这里的气氛是相当佛系的。   国仇家恨真的没那么容易忘怀,尤其康熙帝并没打算将他们分化,而是一股脑的将这些人全丢到了明史馆。当你的前后左右, 同僚上峰都跟前明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时, 哪怕你心里真有些冲劲和想法,也会选择暂时按捺。   直到高士奇高侍读的脱颖而出。   其实,真要细算的话, 路谦才是明史馆内第一个在康熙帝跟前挂了号的。只是因为他入仕时,岁数轻且毫无资历,给的品阶和官职都是最低的,哪怕后来升官了,也仍然是吊车尾的。因此,没人往心里去。   但前提是,大家都不关注路谦。   眼下,随着高侍读的升迁,再看看路谦在短短一年时间里,先是入朝为官,后又接连两次被提拔,理由还这般的扯淡,怎能不让人心里产生想法?   这大概就是康熙帝增设博学宏词科的真正原因吧,只要有人愿意入仕,哪怕他是抱着雄心壮志而来,在官场上待的久了,自然而然就会变的。   看,这不就急了吗?   这会儿,看着路谦顶着一张死了娘的表情去接受赏赐……   装!你接着装!   本以为是个浓眉大眼的正义之士,却不想是个内里藏奸的!   算咱们有眼无珠,信错了人!   一群翰林官当着上峰的面,那肯定是要说一些场面话的,该恭喜就恭喜,该夸赞就夸赞。转个身儿,却是说什么都有,直道万万没想到这人是个谄媚小人。   啊……这……   路谦还沉浸在陡然被改名的震撼之中。   还不只是改名,在他接受了封赏后,祖宗念念叨叨的说着话,一会儿说“忠贤”这个名字好啊,一会儿又说这不就是跟叫富贵的必是穷鬼,叫福禄的必然没福,同理可证,那忠贤的自然是不忠不贤了。   祖宗还道:“我记得你到如今还没字?也是,一般男子都是及冠之后才考虑字的。不过也有恩师代为赐字的?程氏族学的先生不会想这个的……这样好了,我才是你真正的恩师,我来给你赐字!”   听到这话,路谦心底里升起了一种浓浓的不安感。   果然!   “你姓路,名谦,字忠贤。谦逊乃是优秀品德之一,那么忠贤也是褒奖,挺好的,就这么办吧。”   这么敷衍的吗?   路谦被祖宗的这一决定给吓傻了。   待周遭一没了人,他就迫不及待的开口道:“我不配啊!祖宗您老人家以前不就说了,我这人白瞎了这个好名字,谦虚谦逊这些美好的品质,我是一点儿都没有啊!”   “对呀,你也不忠不贤啊!”   祖宗好不容易扳回一局,怎么肯就此罢手?他当下又道:“再说名字嘛,本来就是寄托了长辈对晚辈最大的期望,我也没逼着你照做啊!你看程大傻子,他还叫程定桂呢,那他也没‘注定蟾宫折桂’啊!”   没毛病!   “而且你想想,你的人生目标不是当一个佞臣吗?那不正好?忠贤忠贤,这个名字一听就不是好东西!”   那你还给我起这么个字?   路谦刚想开口辩解,不想此时屋里却来了人,他只能将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祖宗就没这个顾虑了,他小嘴叭叭的一刻都没停过,利用自己的博学,引经据典的从各个角度阐述这个名字有多适合路谦,致力于让路谦捏着鼻子认下。   路谦,字忠贤,清朝康熙四年生人,康熙十八年由博学宏词科入仕为官,自此展开了自己辉煌的官场生涯,后世又将他称为大清第一佞臣,当不负“忠贤”之名。   ……   不!   他不会同意祖宗这么干的!绝对不会!   但很吃亏的,祖宗是可以十二个时辰不吃不喝不睡觉,且完全不分场合的对着他的耳朵叨逼叨逼。   可他行吗?   不可能的。   假如是放衙回家之后,因为他习惯了将下人赶到前院去,后头只他一个人住,那别说是独自待在房里自言自语,就算他想拆家也没人管他。   但要是在平时呢?明史馆里人来人往的,大家是有各自办公的地点,可那是在一个大的房间里,他只是占了其中一张桌案而已。地方是够用了,那也不能傻乎乎的坐在座位上自言自语吧?那去别的地儿?茅房是个好去处,可要是去多了,或者待得时间久了,同僚还不得以为自己掉坑里了?   只能瞅准时机,暗搓搓的跟祖宗叨逼两句,前提还得要祖宗配合。   但那可能吗?   祖宗才不配合,他专门挑路谦没办法开口的时候,趴在路谦的大光脑门上,在耳边叭叭这个叭叭那个。一旦周遭没了人,路谦准备要开口时,他立马把自己团吧团吧丢出了窗户。   路谦:……就很绝望。   在祖宗不懈的努力之下,路谦最终接受了自己新得的字。   是这样的,到了这份上他接不接受也没什么关系了,因为祖宗已经成功的给他洗了脑,以前一口一个谦哥儿,如今一口一个忠贤。   “叫忠贤不好吗?你呢,就叫忠贤,回头再娶个媳妇儿,叫贤惠。你俩一个假忠贤,一个假贤惠,多登对呢?”祖宗搓着小手手,脸上充满了期待的表情。   “不是,你说我假忠贤也就罢了,怎么我的媳妇儿还能是假贤惠了?”   面对路谦的控诉,祖宗比他还要震惊:“那范家的女儿,还能是真贤惠?”   无言以对。   路谦很想说,他压根就没想过真的跑去范家提亲好吗?但他知道,一旦真说了这个话,祖宗回头一准儿能念叨死他,所以还是算了吧。   于是,他选择了暂时性的妥协。   默许了祖宗给自己取绰号……忒么真要是绰号他也就认了,偏生祖宗搞事,这是他的字,这居然是他的字!   也默认了自己将来有一天会去范家提亲……这倒不是他不愿意,而是范家人不可能答应的,作为大清的开国功勋之一,他们除非疯了,不然绝无可能将女儿下嫁给他这个穷小子的。嫡女不可能,至于庶女,许给满人作小不香吗?   别看清朝宣扬什么“满汉不通婚”,没错啊,满汉是不通婚啊,但婚啊,婚是什么意思还用得着解释?   路谦用自己一贯的敷衍手段,费了点儿时间和精力,总算是将祖宗给糊弄过去了。   然而,等他办妥了自家的事情,蓦然回首,才发现自己被孤立了。   当时他就惊呆了。   被孤立真不算什么稀罕事儿,路谦以往在程氏族学里,就尝过被孤立的滋味。这也很正常,人家都说了程氏族学,那么进学的自然是程家的人。在一群程家人里面,忽的多出了他这个外姓人,尤其族中是不可能隐瞒住真相的,人人都知道他寄居在程府,蹭吃蹭喝蹭住还蹭族学。   有时候,小孩子既是最单纯的,也是最残忍的,这两个特质并不矛盾。   假如没有祖宗在耳边叨逼,用他那另类的方式开导路谦,搞不好路谦真能被那帮小孩崽子给逼死了。   试想想,同在一个学堂里,其他同龄的小男孩儿都玩得很好,却独独撇开他,不跟他说话不跟他玩耍,甚至有些还会恶劣到捉弄他、推搡他。   对于一个没有父母亲人在身边的小孩儿来说,真的非常残忍。   可问题是,路谦早就长大了。   因为打小寄人篱下,他要比同龄人早熟很多,也已经习惯了这些事情。不搭理就不搭理吧,咱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况且,当年他之所以在程氏族学被人孤立、欺凌,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过得确实比那些程家人要好。   毕竟,他住在程府里,有他姑母时不时的照料,吃穿用度比之从前要好上不好,甚至比很多程氏族人都要好。他们一方面看不起这个寄人篱下的可怜虫,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家吃了大亏,凭什么外姓人过得日子比他们都好呢?   反正到了后来,他再被孤立就屁不疼了。   万万没想到啊!   他都长大了,都已经科举入仕了,都他娘的到了翰林院下属的明史馆了。   结果,又被孤立了。   敢问诸位同僚,尔等贵庚?   能不能别那么幼稚啊!   偷偷的翻了个大白眼,路谦忙自个儿的事情去了。   别看他从去年到今年已经升了两次官了,愣是由从七品的翰林院检讨变成了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学士。然而,事实就是如此的悲伤,在明史馆里,官阶真的不算什么,因为所有人做的都是同一件事儿。   ——修纂《明史》。   原先,这里头唯一搞特殊的就是邵吴远邵侍读了,因为他还要负责统筹安排诸位翰林官。   再后来,高士奇高侍读也成了特例,他是兼任了起居注官,这个职位没啥大不了的,甚至不能增加岁俸,更没有任何权利可言。然而,这个官职属于天子近臣,就是能够天天跟康熙帝碰面说话的那一种,真正的近臣。   本来,大家都对高侍读充满了敌意,就好像“说好了一起到白头你却偷偷焗了油”。   明明是准备消极以待,横竖明史馆本身是没有考核的,也不用担心三年后的散馆考核,磨磨唧唧的收集资料修纂史书即可,偏这里头出了个叛徒。   哟嚯,如今发现了,还不止一个叛徒!   再仔细一盘算,人家高侍读好歹是有资历的官场老人了,再说他原本就已经是从五品了,就因为参加了词科重新入仕,反而被降了半品。如今,与其说他是升了官,不然说他是官复原职更为妥当一些。   这么一想,就感觉也不是不能原谅了。   于是,众翰林官的目光成功的从高侍读身上,转移到了路谦身上。   同时转移的还有仇恨值。   或者更确切一些,应当说是嫉妒值吧。   祖宗一开始很是乐呵,他原先就说路谦会当活靶子,眼下却是一语成谶。路谦啊,在成功的升官之后,也成功的将自己变成了众多同僚的眼中钉肉中刺,那仇恨拉得贼稳!   “对了,他们还说你是奸佞小人、欺下媚上、品行不端……”祖宗巴拉巴拉的说了一堆,全是从旁的地儿偷听来的。   也不能算是偷听吧,毕竟他做得挺光明正大的,一般都是坐在桌案上听人说的,也有索性趴在人头顶上的。为此,祖宗还特地抱怨过,说几个人只怕压根就不是剃头的,而是天生秃瓢,不然为什么头顶如此之光滑呢?好几次他趴着趴着就滑下去了。   脑补了一下……   噫!   最蛋疼的是,人家为啥要背着路谦说坏话呢?目的不就是不希望路谦听到?结果祖宗倒是好,不光听到了还要特地跑去当事人面前添油加醋的说,这要是叫人知道了,多尴尬呢?   祖宗横眉竖眼:“那帮子蠢货不尴尬,老子尴尬啥?”   “你又说人家蠢了?”   “不是蠢又是什么?心胸狭窄?见不得别人好?”祖宗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那些人是不是早就忘了他们入仕是为了啥?那个姓严的,原本死活不肯入仕,老夫还道他不愿意为清廷效力。这才过了多久?看到你升官就不乐意了,一脸恨不得取而代之的表情,什么玩意儿!”   路谦迟疑了一下,他有些搞不懂祖宗了。   这是在替他打抱不平?不可能吧?   “其实,我也不是很在意别人说我坏话……”   “我也不在意!我还喜闻乐见呢!”   假如说这话的时候,祖宗别吹胡子瞪眼的作凶恶状,搞不好路谦就信了。路谦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没想到有朝一日祖宗还会为自己鸣不平,看来是自己冤枉了他。   才这么想的,祖宗忽的就拔高了声量:“对了!他们还说康熙帝就喜欢你这样的!你这样的!”   然后呢?   您老人家到底是在为谁鸣不平呢?   这是个好问题,值得深入研究。   不过很快,路谦就明白了祖宗的意思。因为偶然的一次机会,路谦走进资料库内,在他到来之前,这里已经有三五人在了,他也没太在意,修纂史书看的就不是文笔,而是各种齐全细致的资料。   哪知,他才走到一个书架前,刚抬起头打算拿放置在最上格的书时,一抬头就跟祖宗来了个脸对脸。   真令人窒息。   祖宗倒是不以为意:“我说他们怎么不逼逼了,原来是你来了啊!我给你说,你来之前,他们已经逼逼了好久了。说什么你也就只会溜须拍马,不过就是仗着皇帝年轻好糊弄,话里话外都是你用旁门左道升官发财!”   路谦拿过他想要的书,低头翻开假装阅读,顺势点了点头,表示认可祖宗的意思。   对呀,他就是用了旁门左道升官发财了。要不然,走正道能在一年时间里,从个白丁直接窜到从五品吗?   升官没错,发财也是对的。从五品的品阶,光是岁俸就有八十两银子,再算上其他补贴,几乎相当于是从七品的两倍收入了。   祖宗自是看到了路谦的点头,于是他更生气了。   “这些人怎么能这样呢?他们不是大明高官显贵的后代吗?一个两个的,不牢记着反清复明,倒是嫉妒起了你这么个玩意儿!你一个佞臣,有什么好嫉妒的?还一副恨不得取而代之的模样!咋滴,他们还打算排着队上赶着当佞臣啊?奸佞小人就这般吃香?”   “完了!看看那些人,还是饱学之士,还是翰林官呢!就凭他们,我大明迟早要完!”   路谦斜眼瞅着他家祖宗,亏得他先前还以为祖宗是在为他打抱不平,结果呢?原来气的是那些人被名利所惑,忘了一开始的初衷。   哼,看错你们了!   待得了一人独处的机会后,路谦立马就道:“别瞎操心了!他们又不是前明的官员,他们是大清的官儿!要完也是大清!”轮不到大明。   祖宗恍然大悟,遂笑逐颜开的道:“没错没错,就光凭他们,还有你这个谄媚小人在,清廷迟早要完!”   路谦懒得搭理他。   试想想,大清迟早要完,可大明已经完了。   哪个更惨?   你品,你细品! 第27章 咱们家说不准还能出个一品……   为了耳根子清净, 路谦还是没将心里话说出来,反正道理就摆在那儿,相信以祖宗的见识和学问, 假以时日一定能想通的。   ——除非他故意装傻充楞!   其实,路谦有时候想想都觉得恍惚, 因为他刚认识祖宗时, 那可真的是一只体面的老鬼, 完全是一副学识渊博的老夫子形象。对他不说关怀备注, 起码也算是正常的交流沟通,绝不似如今这般动辄原地爆炸的样子。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   路谦愣是没想起来。   也是,他认识祖宗的时候才五岁, 况且那会儿他刚经历了格外惨痛的事儿,之后又被带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哪怕他姑母对他很是不错, 但有一个问题。   他和他姑母又不认识的。   也不能说是完全不认识, 曾经还是见过面的。路家和程家同在县城里,只是路家住的略偏僻一些, 但起码每年正月初二的回门日,他姑母和姑父都会带着两个儿子一同赶往路家拜年。   但小孩子的记性能有多好?反正最初他是满心的惶恐, 恐惧到连见到鬼都不觉得害怕了,倒是等他略长大一些后,反而有种后怕不已的感觉。可那会儿,祖宗的人设已经完全坍塌了, 他才不会怕一个祖安老鬼呢!   祖宗啊, 他生前是个体面人,死后也是个体面鬼,直到遇到了路谦这个熊崽子!   此时的路谦还不明白, 但他总有一天会懂的。毕竟,在几百年后的那个年代里,多的是被倒霉孩子气出心脏病脑梗的倒霉家长。   没事儿,这叫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   又一次升官之后,最紧要的事情是什么呢?   改换朝服、拿到新的俸禄这些反而不着急,哪怕是祖宗好了,他经常一天到晚的逼逼清廷,那也不会怀疑清廷克扣朝臣的岁俸、补贴。   眼下,最要紧的应当是买礼物和写家书。   路谦是抠门得很,任何人有他这种人生经历都大方不起来的。好在,就像祖宗说的那般,他在正经事上没啥能耐,但在某些旁门左道上格外得具有小聪明。   写信当然不着急,他连模板都搞出来了,先来个全家大问候,本着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的心态,将程家上下所有人都问候一遍。然后就是写自己在京城的近况,接下来就是重头戏了,告诉大家他又升官了。   就这么回事儿,他的家信永远都是这么个套路。   至于礼物嘛……   犹豫再三,路谦跑回了九江书院。   就是他先前厚着脸皮借住了好久的书院。毕竟,他在京城里也没旁的熟人,本来是有一群已经混熟了的同僚,可架不住他太能拉仇恨了,短期内他还是收敛一下比较好。   九江书院的院长是懵圈的,他万万没想到这人还能再度回来。   其实,假如路谦当初没能通过博学宏词科入仕,哪怕只是在书院里读个一年半载的,都可以挂一个老师和学生的名号。偏生,计划赶不上变化,更没想到的是,这人的脸皮能有这般厚。   路谦啊,他跟熟悉的门房打了招呼,直接就跑来找院长了,一路上也不是没碰上人,可他在书院住了大半年时间,该认识的都认识了,愣是没人拦住他,还道是他有事儿找院长。   确实有事儿,就是跑来蹭书的。   “学生见过老师。”路谦才不管有没有师徒之名,反正他喊了的,管你答不答应。   院长:……也行吧。   不然还能咋样?   “学生最近得了一桩大喜事儿,偏生我的家人长辈都在金陵一带,无人分享我的喜悦。当下,我就想到了老师您!”   院长抬头看了眼路谦,寻思着这人能有什么喜事。考虑到路谦的身份,无非就是升官发财娶媳妇。想到这里,他便点点头。   “是哪家的姑娘?是需要找个中人帮着说合?”院长只是随口一问,心下却是已经应允了这事儿,决定当这个中人了。   路谦一脸懵圈的看着他。   见状,院长便知道自己想岔了:“不是你要娶妻?”   “是我升官。”路谦格外耿直的道,“回老师的话,学生如今已是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学士了,不过仍在明史馆内做事。这次回来确实有一事相求,还请老师应允。”   院长茫然的看着他。   九江书院放在偌大的京城里,其实谈不上什么出名的书院。京城里多得是勋贵,像那些有传承的老牌子书院更是多不胜数。路谦当初之所以看中九江书院,完全是因为举人入读不收费,以及这里的地段不错,很合路谦的心意。   而作为九江书院的院长,他其实也是考取了功名的。   然而,他是崇祯年间的进士。   这就很尴尬了。   清廷是不会清算这些读书人的,但他也没那个想法再度出仕。在他们这一代人中,很多人都是拧巴性子,既不会主动反抗清廷,也不愿意对着清廷躬身弯腰,因此都是选择中立,也就是中庸之道。   这种人占了绝大多数。   但明着看,这些人仿佛是很有气节的,实际上任何事情都经不起时间的推移。越到后面,他们也就越会妥协,所谓气节也就被一点一点的蚕食殆尽,从最初的内心抗拒,到后来无可奈何的接受了这个世界的变化。   院长有时候就很羡慕像路谦这种人,不要脸,豁得出去,但正因为如此,才能有着大好前程。   但他真的做不到。   呃,之所以这么认为,还能不是因为路谦升官太快了?从路谦入仕到如今,不过才区区一年半的光景,这人就从一介白丁成了如今的从五品翰林官,这还能是按部就班的升官的?   必是一位擅阿谀奉承的狗官。   院长在醒悟过来路谦升官背后的真相后,第一反应是劝他走正道,可旋即转念一想,狗官就狗官吧,只要别残害无辜百姓就成。   “你有何要求但说无妨。”   没啥大不了的,就是翰林院那边的书籍都太高大上了,乡试资料也就算了,童生试你是真的在为难人,肯定没有的。路谦本来是想自己编撰的,他觉得他可以。但事实上,真的着手去做之后,才会发现这个工程量太大了。   所以,他厚着脸皮来找外援了。   主要是为了他姑母所出的小表弟来的,也就是针对童生试的。至于程大少爷想要考乡试,这个就不好说了,他只能找些历年题库给他。   历年题库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说,这些题目肯定不会考。能做的也就只有从中汲取经验教训,要是擅长举一反三的人,这些题库绝对能帮得上大忙,但程大少爷真没这个天赋。   兴许本来还成,但配上程氏族学的那位先生,本来行的如今也肯定不行了。   更要命的是,路谦还没办法说,毕竟这事儿没法解释,在程家人看来,他打小就在程氏族学里进学,那位先生既是他的启蒙恩师,又是他唯一的一位先生。   咋解释呢?   总不能真把祖安老鬼给送人了吧?   他倒是没有舍不得,但也得要送的掉呢!   唉,想送都送不掉……   砸手里了。   所幸,这趟九江书院并没有白来。书院院长想着就路谦那厚脸皮程度,还道是这回要大出血了。偏生,他还不想得罪这位风头正盛的翰林官,毕竟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能在短时间内连升好几阶,怎么着也是个天子宠臣吧?   本着宁可得罪君子也绝不得罪小人的想法,院长都开始盘算着,要不要将自己珍藏的那幅王献之真迹拿出来……   结果,路谦要的是考取童生所需要的一应进学资料!   院长就没想通,哪怕路谦说了是替家里的弟弟要的,那他也还是没想通。   但不要紧,难得糊涂嘛,反正只要把人送走就没问题了。   九江书院放在京城是算不得什么,但咱们得看对比,旁的不说,这里随便哪个先生出来,都能吊打程氏族学的所有先生。   再就是看底蕴了,清廷是沿袭明制的,也就是说,在科举考试方面,有着非常多的重叠。而九江书院不管怎么说都是有底蕴的,他们有着自己的一套模板,是不能将学生送上青天,但通过区区童生试还是没问题的。   路谦得偿所愿,满载而归。   院长终于送神成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至于远在蔚县的程家人嘛,暂时还是收不到礼物和信件的。因为路谦光是往书院跑了一趟就花了大半天时间,他每隔五日才能休息一天,再说也不能真的就只送书籍,作为一个从五品官员,他是需要有自己的排面的。   于是,从收集童生试用书,到采买一些不容易坏掉的土特产,再到认真的提笔写信,最后才是将信连同东西一并送去南北商行那边,委托他们的商队去金陵时,顺便捎带东西去程家的铺面……   等这些事情都忙完了,都已经是七月中旬了。   而在中秋节前夕,路谦也收到了来自于程家的节礼。   仍旧是东西少但值钱,其中姑母还特地让程表哥在信中叮嘱道,就算不一定要联姻,也得先相看起来了,哪怕不忙着相看,都要提前打算起来了。房舍有了,财物也要提前备上,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的。又道路家没人了,到时候会让他姑父亲自跑一趟,总归得有个长辈镇场子的。   杂七杂八的说了一堆,祖宗瞥了一眼就飘走了,路谦倒是看得格外认真,仿佛透过这狗爬式的字体,就能看到疼爱他的姑母一般。   他是在中秋节前收到了节礼和信件,信中除了关心他的话之外,也提到了一个事儿。   小表弟啊,考劈叉了。   科举是这样的,童生试只能算是预备役考试,严格来说,并不是划分到科举考试之中的。而童生试又具体分为三场考试,分别是县试、府试、院试。   姑母所出的小表弟要考的就是县试。   县试是每年一次的,府试也是。只有最后一轮院试得看具体情况,有些地方也是一年一次,有些则是两年一次,还有取中的,算下来是三年考两次。考试时间也是由当地的官衙门公布的,大致时间有数,但具体到哪一日,每年都会有所变化。   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小表弟啊,直接在县试上就考劈叉了。   程表哥在信上说,他娘倒是没生气,就是把他爹差点儿气出个好歹来,直嚷嚷着好样不学学坏样,不跟路谦这个表哥好生学学,偏就是逮着自己那愚蠢的亲哥学!   就很气。   路谦光看程表哥写这一段话时的笔锋,就知道他气坏了。   ‘我当初考县试是通过了的!他连县试都没考过,这怎么能说是学了我呢?要学也是学了我爹吧?’   这话就说得很有道理,路谦觉得,他应该问候一下他表哥的屁股蛋子。   总之,小表弟考得十分离谱,不光是考没考上的问题,而是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据说,程姑父在放榜之后,还十分得不相信,又额外托了人走了门路去查县试的卷子。这本来是不可能的,但这不是县试吗?加上都考完了、放榜了,总之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程姑父如愿以偿的看到了他小儿子的卷子,以及塞了钱后人家偷偷的告诉他,别说县试的取中率一般只有四五成,就算取中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那落榜的人也会是他小儿子的。   路谦:……   没那么玄乎吧?   弟啊,你到底写了啥啊?   陡然间,路谦心底里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兆,回想起他送的节礼,这就很离谱了,送给学渣一沓科举用书,这不是将人往死里逼吗?   但东西都送出去快一个月了,搞不好这会儿都到了金陵城了……   路谦很用心的为小表弟祈祷了一番,又安慰自己说,姑父是小表弟的亲爹,应该会留下活口的,对吧?   事实上,活口是肯定没问题的,但路谦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事儿。   这么一封报喜的信件以及一大堆的书籍送过去,是会对小表弟造成巨大的伤害,但受到伤害的人只有他吗?   那是不可能的。   程大少爷啊!你把他给忘了!   大概是在路上耽搁了一段时间,尽管路谦本意是送节礼,可等东西和信寄到时,中秋节已经过去好几日了。不过这也无妨,像这种事情也蛮常见的,毕竟是托人代为捎带,发生啥情况都不足为奇。   再说了,跟那满满一大包的科举用书比起来,不过就是迟来了几天,有啥呢?起码让可爱的小表弟过了一个愉快的中秋节。   况且还有那封信。   报喜的信啊,又一次搞得程大少爷如丧考妣,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那个抠门的路谦,送啥东西都不算稀罕,哪怕啥都不送,程大少爷都不会觉得奇怪。他也知道二房那头一直都有私底下贴补路谦,就连他爹这回都发话了,从公中出一笔钱给路谦,他们家是当地巨富之家,真心不差那几个钱,就路谦那个翰林官,搞不好一年到头能拿到手的钱都不足一百两,有什么好在意的?   谁知道呢?路谦动不动就给他来个晴天霹雳!   “又升官了?他又升官了?官是那么好升的?不是三年一次的户部考评吗?考到优秀的才能升官对吧?很多人在原来的位置上待了一届又一届,十来年都没挪动位置,怎么他一年就往上蹦跶好几阶?”   装不了了。   程大少爷又不是专业的戏子,就算他有心绷住人设,假装大方的祝贺,但这一次真的太离谱了!   哪儿有人是蹦跶着往上跳的?这简直就是没人性没天理!   他真的不觉得这进展太快了吗?   路谦是个什么想法,程大少爷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就是懵了,巨大的震撼之下,他丧失了理智,接连抛出了无数个问题,还一副势必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模样。   问!   就要一问到底!   到底是个啥情况你倒是说啊!   但路谦没说。   他是来报喜的,又不是来剖析自己的内心的,说那些干啥?再说了,他就不要面子的?没错,在祖宗跟前,他是无所谓的,毕竟他的每一个面祖宗都看到过。可在程家人面前,他还是想要给自己留点儿遮羞布的,要不然还能明晃晃的告诉程家人,他是个佞臣?他还准备当那大清第一佞臣?   程表哥把路谦写的信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遍:“上面没说谦哥儿是怎么升官的,他只说是得了上峰的赞誉。”   说了跟没说一样!   程大少爷索性不顾风度,一把抢过程表哥手里的信件,大力的翻找着:“他这写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不就是正常的写信吗?先问候一番,再聊下自己的近况,然后谈下送了什么东西,最后收个尾祝福一下……   咋滴?写个信罢了,还指望他拿出吹捧康熙帝的文笔来?   你在想屁吃!   总之,程大少爷想要的,路谦直接就没写,他不想看到的东西倒是写了一大堆。甚至于,路谦很过分的在信上催婚了,催的当然是程大少爷。   程大少爷:……催你妹啊!有你啥事儿啊!   作为程家的长房嫡长子,甚至还是独一个儿子,程大老爷会不想尽快的给儿子定下?可关键就在于,没合适的人选。   当然不是没人选,以程家在蔚县的声望,加上程大少爷又是继承人,多得是人家愿意以嫡长女跟程家结亲。但不得不说,这里头多半都是商户人家。   程家自个儿就是商户,理论上不该嫌弃这些人罢了。但有一点,程家的祖宗是很有远见的,名义上程家是商户,做的也是走南闯北的商行买卖,但实际上在衙门登记的却是农户。   是的,农户。   他们在蔚县以及周边地区拥有着大量的田产,绝大多数都是极为肥沃的水田。至于买卖,这种事情很好办的,程家也是有底蕴的人家,自然是有家仆的。只要把明面上的事情交给家仆来办,旁的细节方面都是很好处理的。   甚至于,先前程表哥跟随路谦一起北上,大家都知道他是借机接受历练以及寻找新的商机,但明面上人家是陪着路谦北上参加会试的!   但如此一来,程大少爷的婚事就更麻烦了。   找商户女,那是绝对没问题的,甚至努力一把,还能攀上金陵城的大商户女儿,至于嫡出庶出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总之想要高攀结亲也不难的。   但程大老爷不想这样,他是寄希望于从儿子这一代起,彻底的改换门庭。   当商人有什么好?就算拥有着花不完的钱财,但钱财哪有权势来得重要?偏生,儿子不争气,争气的不是他儿子!   好家伙,路谦这么一封信,最遭罪的那就不是他小表弟,而是程家大房父子俩。   父子俩皆遭受了重创,甚至都没翻看路谦送过来的礼物,左右不过是不值钱的土特产,不然你还能指望一个翰林官买来稀世珍宝送人吗?   于是,东西都便宜了小表弟。   小表弟:……笑不出来。   程姑父乘机给小儿子重新做了一套人生规划,这不是今年的童生试考劈了吗?不要紧的,明年继续考啊!他们这一带,县试府试院试都是每年一次的,所以一切都还来得及。   “先前是为父不对,太着急了点儿。如今咱们重新开始,你好生念书进学,明年咱们再考。二月考县试,四月考府试,六月考院试。正正好,明年又是科举年了,八月里参加乡试,回头咱们家就能有举人了!”   小表弟瞪着一双死不瞑目的大眼睛,反问道:“那是不是考上了举人后,再立马北上京城,参加后年的会试?爹啊,你可真够敢想的。”   程姑父想了想,没毛病啊!   “你表哥不就是这样的?回头,你也给爹争口气,一年蹦跶两级,回头咱们家说不准还能出个一品大员呢!”   小表弟:……卒。   还好,程表哥还是有点儿理智的,他表示路谦这情况真的是特例,起码本朝从未有过。   生怕亲爹不信,程表哥还举了个例子。   “您看咱们蔚县的县令大人,他是康熙九年的同进士。他算算,如今都已经是康熙十九年了,他这还是很顺利的谋到缺,中间还是调职过的,要不然也不能来咱们这个富裕县。可就算如此,他直到如今也还是个县令。”   程姑父认真的思考了一番:“县令是七品官对吧?”   “除了京畿重地之外的所有县,县令都是七品,还有一些偏远穷困地区甚至不设立县令,而是以县丞代之。”   “那……从五品的谦哥儿,等于几个七品县令呢?”程姑父又问。   程表哥懵了。   不是,这玩意儿还能这么换算吗?   眼见不光亲爹等着他的回答,还有一脸热切期待的他亲娘,以及方才如遭雷劈刚醒转过来的亲弟弟……   程表哥斟酌再三,竖起了两个指头。   “才两个?不能吧?”   “二十个吧,我觉得一个谦哥儿等于二十个咱们蔚县县太爷。”   话音刚落,众人面露嫌弃。   他们的那位县太爷也太不值钱了吧? 第28章 夺笋呢!   确实挺不值钱的……   路谦看着家信, 陷入了沉思之中。   这个兑换比例他也是万万没想到,尤其蔚县的那位县太爷哟,假如还是原先那一位的话, 那就是个身高和腰围差不多的矮胖子。一个顶路谦好几个的那种,当然这里说的是重量。   脑海里浮现了那位的形象, 再看看手里的信……   噫!   还好, 他还有年礼可以安慰自己。   这会儿已经是十月里了, 京城的冬日来得也忒早了点儿, 第一场雪早已落了下来,好在不算特别大。可不得不说,如今也才刚到十月, 得知商行遣人来家通知他有东西,路谦还懵了半晌。直到铁蛋父子俩推着平板车将东西拉回家后,他才明白这是年礼。   十月啊!   这年礼未免也来得太早了吧?像他, 压根就没准备呢!   没着急看年礼, 他先翻阅了家信,然后就是如今这满脸的嫌弃。   当然, 他更没着急写信,离过年还有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 再怎么慢悠悠的,也铁定能送到的。   而这一次的年礼,怎一个丰厚了得。   “爷您的亲戚可太大方了,怎么舍得……”铁蛋羡慕的眼泪从嘴角流下来。   江南一带自古就是物产丰富的地界, 早在前朝时, 就开始开了海禁的缘故,各种商行林立,还有大型的海船前往陌生的地界运送货物。可以说, 就算是京城里的勋贵要嫁闺女娶媳妇,都会特地派人前往江南一带,寻找合适的东西。   路谦也是很纳闷。   原先的几次节礼年礼,于他而言,也是属于值钱的。可以说,他送给程府的礼物,单从价值上来说,是远远不及程府给他的。但甭管怎么说,还是有个尺度的,价值上翻了四五倍还算正常,但若是翻了十几二十倍呢?   瞅了眼年礼,路谦又回过头去看家信。   他原先光顾着嫌弃那兑换比例了,还嘀咕了一句,县太爷知道你们在背后这么编排他吗?这会儿重新看了一遍,他好不容易才从犄角旮旯里寻到了一句话。   信仍是程表哥写的,但他却说这次的年礼并不是他准备的,甚至跟整个二房都没有任何关系。原因很简单,二房压根就没来得及备礼。   这才对嘛!   哪怕到了这会儿也才十月里,算算路上的日子,怕不是程府自打收到他上封信就开始准备了。   八月中下旬就开始准备年礼,这就很离谱了。   所以,从常理推算,这是有求于他?   路谦又耐着性子将信件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遍,但结果就是没有。   “别瞅了,信纸都叫你翻烂了。”祖宗不耐烦的吼了一声,“搞不好回头你还能收到第二封信呢。你自个儿不就寄过阴阳信件,怎么只准你背着程府大房跟二房联系,就不准程府大房背着二房跟你联系?”   路谦:……   好像有点儿道理。   但问题又来了。   “我就一翰林官,能替他们做什么事儿?没见我品阶是升了,还是见天的跟史书打交道吗?手底下更是一个人都没有!”   也不是没人,毕竟官场上一贯都是看品阶说话的,他要是真想使唤人,对方哪怕心里再怎么不情愿,该做的还是会做的,顶多也就是阳奉阴违。   但路谦暂时不想搞事。   当活靶子是啥感觉?他倒不怕别人背地里编排他,担心的是自己风头太盛,万一有哪个红眼病疯了,宁可赔上自己也要把他拽下来呢?那多划不来?横竖他的任务就是修纂史书,自个儿做事还是多几个人使唤,左不过就是修纂的快慢而已。可他又不赶着投胎,修那么快干嘛?   于是,路谦选择了暂时蛰伏。   祖宗将这一无耻的行为总结为,得了便宜就缩回壳子里。   路谦听懂了,然而他敢怒不敢言,只敢在心里暗骂祖宗是个龟祖宗。   “我觉得我没啥好帮他们的。”思来想去,路谦还是觉得这逻辑不通。   祖宗平常是对路谦各种嫌弃嘲讽,不过关键时刻还是靠得住的。当下,便指出了有两种可能。   “其一,明年也就是康熙二十年,便是三年一度的科举年了。程大傻子早就已是秀才身,所以他必会再度下场。”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路谦很是不解的问道。   “科举考试一贯都是由翰林院来负责的,尤其是乡试……你不会认为狗皇帝还会分神关心乡试吧?乡试从考卷到人员安排,再到翰林官提前赶赴各地监考,最后是阅卷评分排名,这所有的一切,都跟皇帝无关。”   如果是较为勤政爱民的皇帝,是会关心会试情况的,殿试更是全程参与,包括殿试的考题和最终的三鼎甲,都是由皇帝来确定的。   可假如是不怎么在意这些事儿的皇帝,可能最终只会在殿试时露个脸,旁的一应事务全部交给其他重臣来处理。   然而,就算再怎么勤奋的皇帝……   乡试啊,没有哪个皇帝会亲自参与到乡试之中的。   除非他疯了。   路谦才要疯了:“你的意思不会是,他准备让我搞出乡试试题?不是,他咋那么能耐呢?我咋那么能耐呢?”   “这只是可能性之一,也有可能是希望你跟主考官打好关系?江南一带的话,应当会选用从五品以上的翰林官当乡试主考官。你应该不太可能。”   避开祖籍是一回事儿,关键路谦入仕还不满三年。但凡是被选派成为一地的乡试主考官,多数都是要求入仕六年以上的。当然,这个只是不成文的规定,事实上从五品以上的翰林官,绝大多数都是入仕十几年的。   譬如邵侍读、高侍读等人,都是入仕十五年以上的。   哪怕听了祖宗的安慰,路谦也仍然倍感绝望:“还有别的可能性吗?这我听着咋就心里拔凉拔凉的呢?”   “那你就往好了想。你是真正的天子门生,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学士都可以直接去南书房轮值了。既有权利向皇帝递折子,还能直接面圣。你懂这个意思吧?”   路谦觉得他不懂。   因此,他瞪着他那可怜无辜又闪亮的大眼睛,萌哒哒的看着祖宗。   祖宗差点儿被他恶心死。   “有句话叫做天高皇帝远,在很多离京城极远的地方,土皇帝的日子可比狗皇帝更舒坦更快活。你想想,要是金陵城的商会想搞什么大动作,本来是可以瞒得很好的,结果这里头有了个程家,他们可以直接写信给你,你可以直接见到狗皇帝……”   这回懂了,掐住了命脉嘛。   “啧,不愧是做买卖的,真贼啊!”路谦快速的看了一眼祖宗,又道,“咱们老路家的祖宗就不同了,博学睿智!”   祖宗冷哼一声,满脸傲娇的飘走了。   ……   不知道是被祖宗那乌鸦嘴说着了,还是纯粹是到了时间。等这个休沐日过了之后,路谦一上衙就发现整个翰林院都忙活起来了。   按理说,翰林院忙不忙的跟另有任务在身的明史馆并不搭界,但道理是一回事儿,现实又是另一回事儿。在先前,明史馆都是慢慢悠悠的查找资料、核对真假、修纂史书,修书嘛,本就讲究一个慢工出细活。也因此,假如翰林院那头有什么事儿忙不过来,也会从明史馆临时调人的。   亦如先前高士奇高侍读,就是被翰林院那头叫去临时在南书房轮值,结果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这就得了康熙帝青睐,一下子就升官了。   当然,像这般的好事儿,不光要看时机,还得看能耐。可人还能觉得自个儿没能耐没本事?都认为差的不过是个机会罢了。   以前是没那个机会,眼下机会来了,会怎么做还用说?   于是,路谦就发现了,明史馆的同僚们少了好几个,再仔细一盘算,似乎不见了的那几个,正是先前酸他酸得最厉害的。   那敢情好啊!少了那几个,空气里的酸味儿都散了不少。   路谦都没刻意去打听,毕竟翰林院时不时的就会跑来明史馆借人,有时候是借去了就不还了,但这种情况终究是少数的,多半情况下隔个两三日就把人送还回来了,他操这份心干嘛?   又过了小半月,路谦觉得这情况有些不对头。   明史馆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几乎是以每天少两三人的速度,均匀的往下掉。再这么下去,只怕回头都没人干活了。   “别瞅了,人家跑去翰林院帮忙科举乡试的事儿了。”   祖宗烦死这个蠢货了,在内心里第一万次反省,这货是不是不适合官场。从表面上来看,路谦脸皮厚豁得出去,加上又有些小聪明,按理说是挺合适这个尔虞我诈的官场。然而,路谦对周遭的环境太不敏感了,这都快半个月了,才意识到问题所在。饶是如此,还是没想过要向别人旁敲侧击的打听一二。   官场啊!   消息灵通才是最为重要的!   要不然真要是有个什么特殊情况,迟钝到这份上,只怕等他醒悟过来,黄花菜都凉了。   “乡试?”路谦有些茫然,他当然知道明年是科举年,程大少爷还要再度下场考试呢,可这事儿跟明史馆有什么关系?   不过,这一次祖宗没给他解惑,大概是发现了,要是每回都说太多,路谦直接就坐等着消息送上门来,都不带自个儿打听的。   所幸,这事儿属于公开的秘密,路谦之所以先前没察觉,全然是因为他没往那方面去想。待有了这个意识后,很快就弄明白了一切。   无非就是翰林院内部在选派去往各州府的乡试主考官,以及其他重要的随行人员。这乡试主考官的要求还是很高的,既要从五品以上,又要是入仕时间长的。但其他随行人员就没那么要紧了,完全可以放低标准。   除此之外,翰林院还有很多日常的事务要处理。退一步说,就算没能掺合到乡试这个事儿里头来,也可以留在翰林院帮忙处理一些杂事儿。   ——怎么看都比闲待在明史馆里来得强。   路谦表示无话可说。   遥想当初,他才刚入仕之时,这些个同僚瞧着是一个比一个更佛系。好些个人甚至看着就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仿佛是被迫参加词科、被迫为清廷效力的。   结果两年时间都没有,一个两个的都变了心。   好在,乡试的准备工作也不算复杂,尤其很多内容是得等到来年入夏以后再正式督办的。年前这段日子里,无非就是先拿出个章程来,起码在康熙帝问起来时,得有个名册名单,以及具体的办事流程等等。   说白了,就是报告要写好,办实事还远不到时候。   忙活到十一月底,那些原先离开明史馆暂时去翰林院帮忙的人,愣是一个都没能留下,当初怎么走的,如今就怎么回来了。   就很尴尬。   不过因为人数众多,再说读书人还是会留点儿面子的,总之,这事儿虽然浪费时间浪费精力,没得半分好处还叫人看了笑话,但总算是翻篇了。   步入到腊月里,明史馆这边也开始写年终总结,但这是邵侍读他们的事儿,路谦从品阶上是同邵侍读一般了,但实际上的工作仍没有太大变化。他自个儿估摸着,只怕要等到新人进来后,才有改变了。   趁着难得的太平光景,路谦赶紧抽空置办了年礼写了家信,紧赶慢赶的送去南北商行。   也不是他非要这么赶,实在是怕死了那帮子同僚,见天的作幺搞事,生怕自己凉得太慢了。   想想就知道了,博学宏词科本身就是为了修史书来的,上赶着做其他事儿也罢,您倒是别把本职工作给忘了啊!   路谦猜得没错,这帮人习惯了作死后,才平静了两日,又再度起了波澜。   这回还不是因为科举考试,毕竟这玩意儿在外头是稀罕得很,搁在翰林院真不算什么。三年一次呢,只要待得时间够久,一届一届的办下去,别说稀罕了,人都能给看吐了。   据说,有小道消息称,明年南书房将会增置讲官。   所谓讲官,同那普通的南书房行走是不同的,这是一个固定的官职,岁俸是不高,却是真正的天子近臣,负责每日里为皇帝经筵进讲。   看似没什么权利,但在以往,担任过此官位之人,无一不是飞黄腾达了。说白了,对于文官来说,本身就是很难立功的,与其看任期的功绩,不如看能否博取皇帝的信任。一旦取得了信任,像一些关键位置上的官职,不就是手到擒来了?   最关键的是,这个官职是需要学识渊博的。   在翰林院,比别的他们或许会犯怵,一如路谦当年的会试,但凡问的是有关务实的问题,一群举人们都集体抓瞎。   可若是单纯的比拼学问,谁怕谁啊?   不止路谦发现了同僚们瞬间上进了起来,邵侍读也发现了他几乎使唤不动底下人了。   当上峰的,最怕底下人听风就是雨,尤其是自个儿没本事,偏主意还特别大的。   赶在腊八节前夕,邵侍读索性召集了众人开会,明确的告知,来年增置讲官一事属实,但绝对不会找明史馆的人!   这话一出,自有人不服气的问道:“咱们这些人不都是博学宏词科出身的?当年五十鸿儒名天下,如今却在这比拼学识中,连参与的资格都没有?”   邵侍读就很想笑,但他好歹是绷住了。   祖宗就不同了,他生前倒是还有所顾忌,刚死后恢复神智时,多少还是有一些包袱的。可随着这些年的过去,他愈发的放飞自己了。   “鞑子皇帝特地摆出五十鸿儒的说法,还把你们捧上了天,不就是想卖个好名声吗?重用前朝高官显贵的后人,不计前嫌不问出身,多好的名声啊!他娘的居然真有人信了这话!”   “该说你们什么好呢?学识出众、博学多才……”   路谦悄咪咪的瞪圆了眼睛,搞不懂为啥祖宗突然夸起了人来。   “还有天真无邪……说你们天真是因为前头那些话你们真的会相信!!”祖宗呸呸呸的,挨个儿呸过去,“我原先还骂范家人不是个东西,叛徒、卖国贼。可人家起码敢作敢当,这叫良禽择木而栖!”   路谦继续淡定的听邵侍读说话,心说,祖宗这嘴跟啐了毒似的。   良禽择木而栖……   夺笋呢!   他第一次明白,这话原来是用来骂人的。   骂人不说,还诛心!   “你们呢!你们连禽兽都不如!”   路谦听着祖宗骂骂咧咧,他是很努力的想要听明白邵侍读的话,但无奈祖宗的嗓门太大了,还是挨着他骂的,以至于他只断断续续的听到邵侍读苦口婆心的劝众人收敛心神,旁的就不清楚了。   邵侍读苦口婆心。   老祖宗骂骂咧咧。   也是绝了。   事实证明,这两个法子都没用。当然,如今只能证明邵侍读的法子没用,祖宗那法子有没有用,暂时不评论。   腊八节当日,明史馆休息一日,次日继续上衙,众翰林官依旧我行我素。   邵侍读头疼不已,只能将听话的几个调上来做事,毕竟年前的各种奏表还是得准备好的,要上折子的啊!   路谦就是这“听话乖巧”的几人中的一个。   他之所以没抱什么希望,完全是因为比拼学识啊!不是他妄自菲薄,而是翰林院能人辈出。   算了吧,等过个十年八年的再去争这个位置吧。   大概是路谦表现得太过于谦逊,再加上他也确实是个能做事的人,等年终奏表完成后,邵侍读大松了一口气,索性悄悄的给路谦透了个消息。   年后增设讲官一事的确属实,但那就不是给南书房增置的!   见路谦面露迷茫,邵侍读悄声道:“皇太子明年将满六岁,是时候开蒙了。来年,要增置的不止是讲官,还有太子太傅。据说,上头已经确定由李光地李大学士亲自教导太子殿下。至于讲官,也该由李大学士那一系的人担任。”   李光地先前因守制离开京城,直到今年七月里,才回京的。像他这种高官,最怕的就是守制,官场变化本就快,二十七个月一过,哪里还有好缺等着他?尤其以他的品阶,根本就不可能空着缺。   结果,得知李光地归来,康熙帝谕示其不必候缺,即任内阁学士。   什么是天子宠臣?这才是!   路谦羡慕得不得了,不过也确实因此彻底歇了那份心。   像这种高官,本身就有很多门生的,还有自家子侄等等,肥水不流外人田呢,怎么可能举荐外人。   又不是朱大人!   等等,路谦想起来了,他早两年就有这个疑惑,就是一直没弄明白。朱大人也是汉人,他祖上也曾出任过前明的官员,当然官位不大就是了。在这样的前提下,他的子侄按说也是符合要求的,怎的就偏生推荐了自己?   略一迟疑,路谦向邵侍读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邵侍读露出了一个很是复杂的笑容:“大概是因为原先准备举荐的人恰好没能去吧。”   这个理由倒是说得通,因为当时确实是蛮赶的。但路谦总觉得还有旁的理由。   毕竟,总不能连个备选方案都没有吧?   不想邵侍读此时却岔开话题,说起了旁的事儿,他问路谦可会参加来年正月里,朱大人家的喜宴。   路谦:……   完全没听说过还有这么个事儿!   见他满脸的为难,邵侍读笑道:“是否还不曾收到请帖?无妨的,朱大人一贯看好你,定不会将你漏下的。许是年前事情多,过几日放假总是能收到了。”   “一旦收到请帖,我必是会赴宴的。”   路谦也只是随口一说,他跟朱大人的身份背景差得太多了,况且朱大人还有恩于他。若是给了请帖,他的确会去;倘若没给,他也不会往心里去的。   多大点儿事情呢!   结果,当天傍晚他回到自家,就被告知白日里有人送了帖子来。一看,可不就是朱大人嘛!   再定睛一看,路谦陷入了沉默之中。   嫁女?   确定没写错?不是嫁孙女?   真没看出来,朱大人还是个老当益壮的! 第29章 做人难,你以为做鬼就他娘……   路谦并不知道朱大人准确的年岁, 可他又没瞎,他会看啊!   看得出来,朱大人年轻时候一定是个美男子, 可岁月催人老啊!就算当初是个面若潘安的,上了年岁一样是个老头子。呃, 顶多是个俊老头儿, 比祖宗那是要耐看多了。   他估计朱大人应该是六十左右, 不过可能实际年岁要比外表更大一些。要是嫁女的话, 这得是年过半百得的掌上明珠吧?   在心里嘀咕了一阵子,路谦手脚倒是不停,很快就回到了他自个儿的院子, 径直走到了西厢房。   他住的是第三进,二进院子被他当作了正堂以及会客的地方,尽管他这儿八百年都不带来个客人的。第三进院子没有第二进那般宽敞, 可他一个人住着, 别提有多书房了。   东厢房作为书房,西厢房则是囤放着程府给他送来的年礼节礼。   早先, 他在十月里收到程府那提前了不知道多久的年礼时,还倍感震惊。本想着程府大房会给他写信告知缘由的, 哪怕是有事儿想求,咱也得说个清楚明白吧?偏生,祖宗言之凿凿的说他们肯定会寄信的,实则他等到了如今也没等到。   无奈之下, 他只能估算着价值, 在给程府送年礼时,除却他这段时间收集的科举用书之外,又额外置办了一份礼物。   道理是这样的, 人家客气成这样,于情于理他都得慎重对待。当然,他送的礼物单从价值上而言还是不及程府的,但总不能像以前那样随便找一摞书来糊弄,诚意还是要有的。   为此,他攒下的银子瞬间去了一半。   心痛……   好在,程府给的年礼里头,有好些都是很能拿得出手的礼物,还不是那种特别肤浅贵重的东西,而是既有价值又有品位的。   路谦边查看东西边回忆着,他依稀记得上几次去见朱大人时,朱大人的桌案上是摆放着一套茶具的。尽管他本人不太了解茶文化,但那套茶具一看就是特别值钱的,还有一股特别沁人心脾的香味,远不是翰林院平常供应给翰林官的那种普通茶叶。   这不赶巧了吗?年礼里就有一罐子上等的好茶,反正看外表就挺稀罕的,路谦就决定送这个了。   既拿得出手,又没那么打眼,关键是特别符合他穷逼的人设。   路谦啊,那可是整个翰林院里出了名儿的穷逼。   没办法的,这年头读得起书的人,就不可能特别穷。能一路考上来的,更是极少有真正的穷苦人家出身的孩子。最起码也是个耕读之家,绝大多数还是出身于书香门第、世家大族。   唯有路谦,穷得醒目。   尤其在康熙帝赐下这座三进宅院之前,路谦硬是厚着脸皮在人家九江书院里免费借住,这一借住就是半年光景,简直就是奇葩中的奇葩。   路谦感觉,就算他不送礼,朱大人也不会在意的,不过礼节还是应当遵守的,谁让祖宗教他为人处世以及礼节礼仪的时候,还是一只很体面的鬼呢?   祖宗看着路谦满屋子的瞎转悠,因为方才也看到了那份请帖,他自是知道路谦在搞什么幺蛾子。   当下,祖宗冷笑一声:“送什么茶叶啊,你该送人家猪食才对!”   路谦手上的动作一顿,满脸不敢置信的看了过去,还抬手控诉道:“你不忠!你叛国!”   “我去你娘的!”   “朱大人姓朱就该送猪食?你是对姓朱的人有什么意见吗?你居然敢对姓朱的有意见?你凭什么对姓朱的有意见……”   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路谦逮着机会就学着祖宗以往的模样,冲着他就是一顿狠怼。怼得祖宗瞠目结舌,久久不曾回过神来。   就……有点儿道理。   但……还是想打死这个不肖子孙!   甭管怎么说,路谦还是将礼物准备好了。他还特地将礼物带到了他的书房里,将请帖和礼物一起放在了八宝阁上,横竖他这屋也空荡荡的,暂时当个摆件玩意儿也挺好的。   对了,朱大人办喜酒的日子是在正月初六。   路谦是不知道这个日子好不好,不过他大概也能理解朱大人的。翰林院这个地方,看似是不忙的,但平常想要请假出来真不容易。当然,朱大人作为翰林院的掌院学士是可以自个儿给自个儿批假的。但问题又来了,其他人就没办法赴宴了。   估计也就是考虑到这个,就索性将喜事定在了正月里。   将日子记下后,路谦还生怕自己给浑忘了,特地喊了铁蛋,让他也帮着一道儿记。   铁蛋拍着胸口说他一定记住,还搓着手问路谦,到时候会带他去吗?   “想去就去呗,朱大人家肯定会安排各宾客家的下人的。”路谦随口就答应了下来。   定下章程后,带着期盼放假期盼过年的心情,路谦上完了年前的最后两天班。   感谢朱大人没再搞事儿,感谢邵侍读提前将年终奏表上交了,最后两天特别轻松,大家都在一起打屁聊天。就连原先瞅路谦极为不顺眼的几位同僚,终于也恢复了正常,整个明史馆的气氛就特别符合过年这个主题。   再然后,路谦就麻溜儿的跑了。   过年诶!那可是过年诶!   足足能休息大半个月时间!   像户部吏部都是正月初五就上衙的,可明史馆不走寻常路,除非有什么特殊情况,一般都是过完元宵节才上衙的。   美滋滋~   也正因为心情极好,路谦还吩咐了尤婶给准备了一大桌斋饭,用来祭奠他那位天可见怜的、只能看不能吃、还没办法投胎转世的倒霉祖宗。   然而,就算是斋饭,祖宗还是不能吃啊!   为此,路谦甚至还在大年夜特地准备了一小壶好酒,招呼祖宗来到了他的跟前,然后将酒浇到了祖宗的头上。   ……   新的一年,从祖宗的骂骂咧咧声中开始。   年后正月里,路谦狠狠的浪了几天,是真的浪,完全不进书房不提笔的那种,气得祖宗又再度暴跳如雷,训诫他一天不练字自己知道,十天不练字人人都知道了!   路谦又不怕的,就他那字体,放在同龄人中绝对是标杆了,但在一群翰林官跟前,就完全不够看了。再说了,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放假诶,当然是要浪起来。   “清廷不亡,你怎有心情玩乐?”   有心情啊!反清复明跟吃喝玩乐又不冲突的。   浪了几日后,路谦就带着请帖和礼物去了朱府。   这是路谦第二次来到朱府,不过前次他是直接被带到园子里的,众人在园子品茗作诗,没感觉到快乐,倒是吃了一肚子的冷风。   毕竟,那一次是会试刚结束那会儿。   但这一回还不如上一回呢!   京城的正月啊,那是寒冷刺骨,冷到令人怀疑人生的那种。尤其昨个儿又是一场大雪,加上先前的积雪未化,光是行路就已经很难了。不说旁人,连抠门到了极点的路谦都咬牙掏钱雇佣了一顶小轿。他倒不是怕雪天路滑,而是觉得等他走到了朱府,自个儿已经成为了一块大冰坨坨。   万幸的是,这一次朱大人没再搞什么园子里赏梅喝茶,而是直接被迎到了会客厅里。   路谦顿时安心了。   来之前,他生怕朱大人办酒就跟程府那样的,所有亲戚朋友都聚在一起,就坐在院子里吃喝聊天。其实这样也没啥,路谦中举那次,程府就大摆宴席,可那是在九月份啊!   南方的九月不说温暖如春,起码还是秋高气爽的。   北方的正月……   瑟瑟发抖。   看到是在室内办席,路谦长出了一口气不说,还对朱大人的好感度瞬间飙升。   再然后,他就看到了邵侍读。   朱大人是翰林院的掌院学士,因此但凡是收到了请帖的翰林官,那是一个不落的全都来了,包括明史馆的人。   而他们这群人几乎都被安排在这边,祖宗在四下飘荡了一圈后,气愤的告诉路谦,他们这边全是汉人。   那不然呢?   路谦用眼神表达了自己内心的疑惑,咋滴你还想跟满人一起吃酒谈天,顺便拜个把子?   一人一鬼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假如路谦有心隐藏自己的想法倒还罢了,偏他如今是实实在在的表现了出来,祖宗怎么可能看不懂呢?   只见他恶狠狠的瞪了路谦一眼,转身就来了个一飞冲天,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邵侍读可知东宫讲官一事?”   “自是知晓的,我原就说过了,大家不必太在意这事儿,同咱们无关的。”   “谁知道是东宫要增置讲官呢?唉,那必是李大学士的亲信了。”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不止是李大学士,还有张大学士呢!”   “哪位?噢……”   路谦瞅着祖宗跟个窜天猴似的不见了踪影,还没等他松口气,就听到了众同僚各种打哑谜。他想了想,李大学士肯定是指李光地,可张大学士又是谁?   想了一会儿没想通,路谦就直接将此事给放下了。   横竖过些日子肯定会传出消息来的,再说了,皇太子的事情重于泰山,像他们这种连搭边的机会都不可能有的……   路谦并不了解那位自襁褓之中就被册封为皇太子的殿下,他只是代入了一下程府的情况,觉得康熙帝重视太子,应当是同程大老爷在意程大少爷一般吧?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只能祈祷太子别太蠢,真要是像程大少爷那样……   也不对,程大少爷是程大老爷的独子,好坏就是一锤子买卖,哪怕再蠢,程府的万贯家业都是由程大少爷来继承的,这个绝对跑不了。但康熙帝就不同了,饶是路谦完全不关心皇室,都知道宫里有好几位阿哥了。   就是去年十月里,路谦收到程府提前送来的年礼时,恰逢宫中给四阿哥的生母提为嫔。所以,这就有四个了,以后肯定还会有更多,毕竟康熙帝也还未满三十。   所以,还是得多生娃儿啊,哪怕其中一个半途把自己搞劈叉了,那也还有别的选择。   路谦听着周遭人的闲聊声,在得空自个儿脑补一下,时间很快就混过去了。又因为这是女方办席,也就是提前办的,朱小姐真正出阁的日子是在明个儿,因此少了很多流程,这边很快就开席了。   吃着喝着,再听着周遭的谈话声,这心情就大不同了。   就有同僚见路谦一直低头吃菜闷声不吭的,凑过来逗趣道:“路侍读可也想娶媳妇儿了?家中可给你定亲了?”   “男儿合该先立业后成家,我不急不急。”   这话乍一听是没问题的,可路谦还没立业吗?问话的那人本身的品阶甚至还没路谦高,当下就懵了。要知道,他是在中举之后就立刻成亲的,就这样都算是很有志气的了,怎么这人都是从五品的侍读学士了,还觉得自己没立业呢?   见把对方说懵了,路谦沉默了一瞬,又补充道:“其实就是因为穷,我家里太穷了,最值钱的就是住的那套三进院子了,这还是圣上赏赐的。旁的……唉,我是真的连聘礼都掏不出来了。”   同僚更懵了,但想想也有道理。   清朝并不崇尚高彩礼,不像宋朝那般,嫁个女儿倾家荡产,娶个媳妇瞬间暴富。也因此,在如此要娶媳妇还是挺费钱的,甚至有些人家还会替媳妇准备嫁妆,或者额外贴补一份钱。   粗步估计,娶个媳妇花上个几百两银子一点儿也不过分。   当然,如果是穷苦百姓自是另当别论,但以路谦的身份,肯定不能太寒碜了,几百两银子都是往少了算的。除非……   “不如你索性找个巨富之家?”同僚也就是随口一说,巨富之家无一不是带“商”的,哪怕是皇商那也是商人。   路谦却是心下一动。   这个可以有!!   咋滴,只许女子嫁入高门大户,不准男子攀附权贵?那也太不公平了!   路谦很是心虚的往四下扫视了一圈,没见着祖宗,他顿时轻松了不少。很显然,这事儿要是叫祖宗知道了,必会挨训,什么气节啊气概啊骨气啊……   唉,光是脑补一下就觉得脑壳疼。   很快,酒席过半。   这里就有个问题了,但凡喜宴就少不了酒,但凡喝了酒就肯定有人耍酒疯,这跟对方的学问没有任何关系,谁告诉你有学问的人就不会搞事儿了?   见有人喝得酩酊大醉,路谦默默的闪开了。   他从不喝酒,只因为怕酒后吐真言,万一大吼大叫“反清复明”,他就真的凉了。   就听得喝醉了的人大笑着道:“我这已经是喝了朱大人的第七回 嫁闺女酒了,啥时候喝第八回啊哈哈哈哈!”   嗯?   “应该是没机会喝第八回 了,没机会了!”   “老兄你醉了……”   “我没醉!我还能继续喝!喝!!”   喝吧,只要你能闭嘴,大不了大家一起喝死过去,多大回事儿呢!   路谦在一群酒鬼中,显得是如此的显眼,显眼到祖宗直接从各人的头上踩过去,蹦跶到了路谦跟前:“吃完了没?走了走了!”   见路谦不为所动,祖宗极是不耐烦的摆摆手:“一群叛徒!一窝的卖国贼!我是真的待不下去了……对了,你知道那头朱嫁了几回女儿吗?”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但他知道祖宗一定会告诉他的。   →_→   “七回啊!足足七回啊!我的天老爷,他真不愧是姓朱的!”   路谦嘴角抽了抽,心说那你效忠的皇帝真不配姓朱啊!   “人说天上有七仙女,那头朱就真的有七个闺女啊!这可真能得哟!……你说范文程怎么就没生他十七八个闺女呢?偏叫他生了六个儿子,还都听能耐的。”   路谦仍旧不搭理他,正好朱家人过来谢客,他趁机溜之大吉。   一回到家中,路谦就迫不及待的训起了祖宗。   “人家特地摆了喜酒让我们吃,你呢?吃人家的,还要编排人家。生了七个闺女怎么了?七仙女招你惹你了?还真别说,要是我能有七个闺女……”   如今是清朝啊!   不是嫁妆逼死人的宋朝啊!   生闺女不亏,生儿子才是赔本买卖。   然而,祖宗的眼刀子却甩了过来:“说啊,继续说啊,接着往下说啊!说说看,假如你有七个闺女,你会怎么做?”   “我就把她们宠上天,然后往范家嫁一个,往朱大人府上嫁一个,再把剩下的全部往宫里嫁,什么太子殿下什么皇阿哥的,都轮一遍,不够我再生!”   祖宗迷茫的看过来。   “陈圆圆啊!你忘了吗?红颜祸水啊!”路谦说到这里,格外诡异的停顿了一瞬,才道,“你说,男人是不是挺废材的?你看崇祯帝上吊了,李自成霸占了京城却没守住,吴三桂看似能耐却为了一个女人放了清军入关……敢情这天下兴亡跟匹夫无关,只跟女人有关。”   大好的正月里啊!   一年才刚开始啊!   就已经要气死鬼了。   做人难,你以为做鬼就他娘的容易吗???   ……   等出了元宵节,路谦感觉自个儿的腰身都粗了两分,好在当他看到其他同僚时,心下就平衡了。   他就算胖了也仍然算是玉树临风,别个本来就长得愧对京城百姓,再过年好吃好喝的,整个儿就圆润了起来,隐隐有像祖宗那身材发展的趋势。   这要是单单身材发福倒还没啥,最可怕的是,好几个同僚是浑身胖,脸都圆成球了。   ——看来家中的伙食是当真不错。   再然后,就是各种消息纷飞了。   这都已经是正月十六了,很多在年前还属于小道消息的事儿,如今都已经定下来了。   先就是东宫讲官的增置,果然各打各都是名门子弟。随后便是从下个月起,皇太子胤礽正式开蒙,由大学士张英、李光地担任先生一职。   尽管略有些意外,但因为这事儿本就与路谦无关,倒是接受良好。祖宗就有些受不了了,直道不过是黄口小儿开蒙罢了,何苦劳动大学士?   路谦:……   我觉得你在内涵我,并且我有证据。 第30章 会说话你就多说点儿!   康熙帝的心态很好理解, 当爹的当然会在自身能力范围内给儿子最好的一切,尤其这位太子刚出生就没了亲娘,据说康熙帝同原配发妻的感情至深……   最后这一点是据说的, 毕竟太子上面还有一位大阿哥,底下的三阿哥、四阿哥等, 年岁差距也不大, 更别提还有好些个幼年就夭折的孩子。   这个夫妻感情至深, 就很他娘的扯淡了。   总之, 甭管祖宗如何叨逼,才刚开蒙的太子殿下就拥有了第一流的先生团队。   过了没多久,礼部奉命择了好日子, 葬仁孝皇后、孝昭皇后于东陵昌瑞山陵。   这事儿本来是跟路谦毫无关系的,甚至跟整个翰林院都没有任何关系,可架不住有人上赶着写了悼文, 歌颂两位皇后的高尚品德。只是这样也罢, 居然还有人真的写折子歌颂起了帝后的千古绝恋。   不是啊,那是两位皇后啊!   路谦用怀疑人生的表情, 看着同僚作死。   他以为自己为了拍马屁已经无所不用其极了,万万没想到, 这世上居然还有人比他还无耻。   “不要怀疑自己,你比他们无耻多了。”祖宗看出了路谦内心的疑问,主动开口安慰道,“他们只是比你蠢, 论拍马屁的能耐, 断断不如你。至于比无耻,你大可放心,放眼整个京城再无人是你的敌手。”   “那范家呢?范文程呢?”   祖宗还是有理智的, 哪怕听到这个讨鬼厌的名字时,忍不住嘴角抽了抽,但他还是尽可能的保持平静:“范文程是靠自身的能耐爬上来的,论拍马屁的工夫,便是一百个他也断然不是你的对手。”   路谦:……   人不跟鬼计较!   他是决定要翻过这一篇了,谁知祖宗却还在那儿叨叨着:“你说这鞑子皇帝是不是克妻啊?”   “克妻?什么鬼?”   “你不懂,在我生前,常听民间传扬说某某女子克夫,那既然能有克夫,为何就不能有克妻呢?女子克死丈夫,常会被誉为克夫而沦落到极为悲惨的下场。那鞑子皇帝都接连克死了两任妻子,不是克妻又是什么?啧啧……他还停棺至今,愣是同时将两任皇后一起下葬。路谦,你知道这说明了什么吗?”   路谦不知道,他果断的摇了摇头,看向祖宗的眼神里充满了求知欲。   “这说明,他知道他至少还要死一个妻子!一口气都葬了都省事儿呢!”   路谦:……   他为什么要给祖宗这个机会呢?明知道祖宗鬼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他怎么就非要上赶着配合捧哏呢?   想到这里,路谦转身就走。   “别走呀!我给你说,就我观察鞑子皇帝的面相,一早就看出来他是个克妻命!还有啊,这才两次又算得了什么呢?除非他以后再不封后,不然还得继续死媳妇!”   “不止啊,我觉得他不光克妻还克子,要不然先前怎么接二连三的死孩子?就算这些养大了的皇子,我看也没个好下场!狗鞑子皇帝,他必白发人送黑发人!”   路谦明白了。   祖宗哪里是会看相啊,他就是嘴欠啊!   “你可积点口德吧!”   祖宗越想越没错,他认真的回忆了上回看到康熙帝的情形,一脸笃定的说:“就算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那也必然会发生骨肉相残一事,就好像……玄武门之变!”   “我看你就是见不得人家好!”顿了顿,路谦又想起一事,“你倒是提醒了我。”   见祖宗不解的看过来,路谦一拍巴掌:“没错,白发人送黑发人!”   祖宗顿时一脸惊悚:“你别啊!我说说没关系,你要是真敢嚷嚷出去,咱们老路家就断子绝孙了!”   路谦怨念的瞪向祖宗:“上次给我取字‘忠贤’,这次又……我看你就是见不得任何人好!”   本来他还有些犹豫的,眼下就没了。   最后一丝迟疑都被这个嘴欠的祖宗给磨没了!   决定了,就写这个了!   很快,祖宗就明白自己误会这个混账玩意儿了。路谦惜命得很,才不会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大明皇室之白发人送黑发人》   路谦写的是朱元璋和他那个倒霉蛋儿子朱标。   纵观历史,倒霉成朱标那样的太子还真是不常见。朱标他爹是皇帝,他儿子是皇帝,他弟弟是皇帝,他侄儿是皇帝,他……   反正,他肯定不是皇帝。   就很苦。   特别方便路谦从各个角度阐述朱标的苦难人生。   明太子朱标为何会英年早逝呢?   当然是因为朱元璋造孽太多了……划掉划掉。   路谦很快就找了个说法,是因为朱元璋给儿子的压力太大太大了。尤其吧,作为一个开国皇帝,朱元璋这人是那种锋芒毕露的性子,且做事格外果断狠戾,对待敌人自是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对待曾经并肩作战的好兄弟,也绝不心慈手软。   然而,就是这种爹,却有了一个心慈手软的儿子。   朱标是劝过的,不止一次的劝说了朱元璋不要这般极端。可惜,没卵用,朱元璋那人的意志坚定极了,毕竟他要是不坚定,也不能推翻元朝建立明朝了。因此,任何人都不可能说服他的。   一个锋芒毕露且性格极端、行事狠戾的爹,却有这么一个同情心泛滥的儿子,注定父子俩是不可能和平共处的。   倒不至于翻脸,因为朱标不敢忤逆犯上,也因此他心情低落抑郁成疾,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留下一个后悔不已的爹。   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多么痛苦的经历啊!   所以,为什么非要对儿子那么狠呢?那是你儿子啊,不是你仇人啊!但凡朱元璋稍微收敛一下锋芒,哪怕只是分一点儿时间给儿子,说不定朱标就不用死。只要朱标没死,就是借给朱棣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犯上作乱,搞不好明朝就是另一个情况了。   祖宗:……   说不生气是假的,但这次同以往每一次都不同,因为路谦重点刻画的是朱氏父子之间那真挚的感情,尤其详细的描述了朱元璋对儿子的爱,以及痛失爱子之后的悔不当初。   至于朱元璋那个行事作风吧,就算是祖宗都没办法反驳,因为那位就是这样的。   “你想表达什么意思?”懵了半晌后,祖宗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倒是挺能刺激太.祖的,但鞑子皇帝看了应该没啥反应吧?”   康熙帝也失去过孩子,还不止一个。但那种情况是不一样的,因为小儿夭折率一贯很高的缘故,三岁前的孩童都是不入族谱的,甚至不会将他们当成一个人。哪怕没了孩子是伤心,但康熙帝到今年也不过才二十九岁,他会有很多孩子的,不可能出现当初明太.祖朱元璋那般的痛彻心腑。   说白了,朱元璋那么难受,也是因为他失去的是继承人,如果是别的儿子……呃,也就那样吧。   祖宗愣是没明白路谦想干嘛。   路谦很快就收了笔,又认真的修改了几遍,这才另外拿了纸来誊抄。   边抄边道:“我就是想让圣上明白,对儿子好点儿,别太严格了,万一把儿子逼死了,苦的是自己。”   见祖宗还是没转过弯儿来,路谦几乎要叹气了:“你怎么就不懂呢?我是想让圣上溺爱太子啊!”   祖宗:→_→   我看你是脑子有病。   路谦才不是脑子有病,他这是在搞铺垫。   他如今已经是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学士了,写下的文章但凡递交上去了,都能被康熙帝看到。又因为康熙帝还是挺在意《明史》的修撰进度,但又不好总是催促,看到路谦送上来的文章,快速的翻阅了一遍后,长叹一声。   “可怜天下父母心,便是那双手染满鲜血的朱元璋,也是一片拳拳爱子心啊!”   毕竟大家都是了解历史的,知道朱元璋在太子朱标死后,扛住压力将朱标之子朱允炆立为皇太孙,并将皇位传于他。这要不是真爱,肯定做不出这事儿来的。   感概之后,康熙帝当时倒是不曾想那么多,只是回头看到太子胤礽挑灯夜读时,还是忍不住慈父心态发作,命人传话给张、李二位大学士,示意可以放缓教学进度,别把孩子逼那么紧。   这些事儿,路谦和祖宗自是不知情,宫中也不曾给反馈,好似完全没看过他的文章一般。   路谦并不在意,他回头又开始翻阅资料,在四月里又再度送上一篇文章……   一篇将祖宗气得恨不得掀了棺材盖的文章。   这回路谦终于放过了那天可怜见的朱氏父子,改成了吃朱棣的人血馒头。   妈呀,老朱家的人血馒头真好吃。   写朱棣就很方便了,主要是批判起来特别容易。反正一个谋朝篡位的帽子是肯定摘不掉的,争夺皇位,还是抢了自己亲侄儿的皇位,把人直接逼死……当然也有可能没逼死,不少野史都说朱允炆跑路了。   但抢了皇位总是真的吧?没法狡辩吧?   路谦还提前让尤婶给他做了一副隔音耳塞和耳罩。耳塞是棉布包棉花的,直接塞耳朵里;耳罩其实就是个冬日里常见的大面帽,只是一般人戴的帽子主要是护住脑袋的,路谦让尤婶做了一个超长版本的,将耳朵保护了个严严实实的。   总之,全副武装之下,路谦开始了批判永乐帝朱棣。   祖宗一开始没明白他在干啥,等后来意识到了,大吼大叫已然没用,就索性趴在桌上,试图用这种方式来干扰路谦。然而还是没用,因为鬼是半透明的,尽管眼前的情况很诡异,但路谦还是坚强的挺过来了。   朱棣啊!   那就是个谋朝篡位的坏胚子!   祖宗很难受,他是成化年间生人,经历了正德年间,但真正入仕为官却是在嘉靖年间。也就是说,嘉靖帝朱厚熜对他有着知遇之恩。   但其实这个不重要,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这些人都是永乐帝朱棣的后人。   多难受啊!   他怎么就有这么个混账后代呢?哪壶不提开哪壶,哪里难受往哪里扎心。   关键是,他还不能说谋朝篡位没有错……   更气鬼的是,路谦非但没有丝毫愧疚之心,还坚定的表示,是祖宗提醒了他,给了他写这两篇文的灵感。   “白发人送黑发人对应的是上一篇朱氏父子,可这个呢?我说什么了我?”   “你说的玄武门之变啊!”路谦像看傻子一样的看向祖宗,“你还说皇阿哥会手足相残,我寻思着,叔叔杀亲侄儿不也一样很惨?还死无葬身之地呢……唉,人家李世民好歹让他兄弟入土为安了。”   所以呢?   他应该替李建成和李元吉感谢李世民让他们入土为安?   祖宗陷入了无尽的悔恨之中,他就不该多这个嘴!!   路谦还不光是写了这么一篇文章,明史的皇室部分已经修到了建文帝,而对于这位明朝的第二任皇帝,最大的疑问是他究竟死没死,怎么死的,以及死在了哪里。除开这些,像他在位四年之中做了什么事儿,反而倒是有很多资料的。   又因为建文帝前后总共当了四年皇帝,哪怕确实做了蛮多事情的,但对于撰写朱元璋那辉煌且跌宕起伏的人生,他的修撰工作量还是蛮小的。   总之,大概已经完成了,路谦就直接跳过了细节部分,转而开始逼逼永乐帝。   还是春秋笔法,将永乐帝谋反那一段写了个精彩纷呈,几乎可以让说书人直接拿去招揽生意了,可见路谦有多能耐。   明史馆每隔一段时间是需要送奏表到御前的,当然,就算每次的进度都不多,康熙帝也不会责怪的。他找这些人进来,与其说是为朝廷效力的,不如说是养一群吉祥物来得更恰当些。能不能做事暂且不提,他们的存在能让那些仍然忠于前明的百姓放下仇恨,就算值得了。   于是,至五月里,康熙帝就看到了来自于明史馆的进程奏报,以及附带的一份路谦所撰写永乐帝生平的摘抄。   全部那是不可能的,永乐帝可不是建文帝那个短命鬼,他做过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因此,路谦特地摘抄了一部分,取的就是永乐帝谋朝篡位那一段。   ——只差没明着说,看,这家伙的皇位也是抢来的!   不提祖宗的脸色,反正康熙帝看得是很欣慰。   照例说,但凡是撰写史书,那肯定是要讲究一个客观公正。但问题是,康熙帝是疯了吗?故意找人修纂一本对清朝不利的史书?他原先想的是,在完全不介入明史馆修纂工作的前提下,那群人肯定会磨叽的,这是人的通病,反正上头又不着急,慢慢来不好吗?慢工出细活嘛!   也因此,康熙帝估算,等写到明末的时候,最快只怕也是七八年以后的事儿了。当然,如今看来,他显然是估算错误,这都两年多时间了,明史馆才修纂到永乐帝。   明朝十六位皇帝啊!这第三个才刚开了口!   康熙帝估计,乐观的看,二十年大概是能修好了吧?不过,其实就算是七八年后修到明末历史,问题也不大了。时间这玩意儿才是世间最残忍的东西,能够抹去一切痕迹。届时,就算曾经抱着深仇大恨,在入仕多年后,也该平心静气了,对于明末的那段历史,以及清军入关的情况,怎么着也应该会稍稍美化一番了吧?   如果不是七八年,而是二十年甚至更久的时间,那就更没问题了……   康熙帝盘算得很好,只是他再怎么英明都没想到,明史馆里出了个叛徒。   这叛徒,长得浓眉大眼器宇轩昂,乍一看绝对不会想到这么个人居然是个马屁精。   为了拍马屁,为了能够升官,竟是不惜将永乐帝往死里踩。   人都死了啊!这是鞭尸呢!   康熙帝满脸凝重的翻着折子,在房里伺候的太监总管观其脸色,还道是出了什么天大的祸事,忙暗示准备送宵夜的小太监退下,又将油灯稍稍挑亮了一点。   然而,康熙帝此时却是将路谦此人单独拎出来想了想,还忽的开口问道:“你觉得路谦此人如何?”   太监总管:……谁啊?   别看路谦在明史馆里得了一群人的嫉妒,但其实放眼整个朝廷,他连个屁都不是。太监总管想了一圈才依稀记得,翰林院里有个姓路的。   这还是因为他的姓氏比较罕见,不然还不一定能想起来。   所幸,康熙帝也就是随口一说,本来就没指望听到回答,他只将折子丢到旁边,嗤笑一声:“溜须拍马,奸佞小人。”   踩永乐帝有什么意义呢?他还能去仇恨一个两百多年就已经死去的人?再说了,一直都是明朝的后裔在痛恨大清,作为大清的皇帝,他想的是如何坐拥这如画的江山,而不是拉踩。   太监总管默默的将康熙帝的话记下,他没打算多言,只是觉得这人的官途就此凉凉了。   哪知,康熙帝吩咐道:“从库房里择一套上好的名家文房四宝,明个儿让人去明史馆赐予路谦。”   呃……   这就有点儿令人费解了。   不过,路谦倒是不觉得这有啥好费解的。   面对来自于康熙帝的赏赐,以及众同僚那羡慕嫉妒恨的眼神,路谦心里别提有多舒服了。   瞧瞧!   瞪大你们的眼睛仔细瞧瞧!   来自于圣上的宠爱,以及同僚的嫉妒,这些都是佞臣的标配啊!   路谦觉得自己太成功了,等他发现御赐之物是文房四宝后,更是恨不得当场跳个嘚瑟舞。   祖宗却没看明白:“你不是不在乎文房四宝的品质吗?还是你觉得御赐之物……”   眼见祖宗又要黑化,路谦赶紧叫停。待四下无人时,他才将文房四宝一一摆好,笑眯眯的边欣赏边解释:“这是何意呢?嘿嘿,这是让我没事儿多用用这些御赐之物,文房四宝嘛,多使用不就是多写文章嘛?这还能不是对我的文章特别满意?”   “他不知道你是在拍马屁?”祖宗开始认真的怀疑康熙帝的智商。   “知道吧?肯定知道啊,我做得那么明显,这得有多迟钝才会不知道呢?”路谦看够了御赐之物,又仔细的收好了,还一脸感概的摇了摇头,“果不其然,忠臣不懂佞臣的想法,更不会揣摩君心。”   都说君心难测,但前提是皇帝有意识的隐瞒自己的想法,如今都表现得那么明显了,也就是当了一辈子忠臣的祖宗想不通了。   路谦啊,他写了一篇文章将永乐帝从头到尾骂了个遍,只差没指着人家鼻子骂是乱臣贼子了。   康熙帝啊,他看了路谦的文章想说干得漂亮,但这么干又显得格外没格调,于是他赏赐了文房四宝,一切尽在不言中。   “圣上的意思是,会说话你就多说点儿!”路谦挑眉看向祖宗,示意这下总该懂了吧?   懂了。   祖宗原地炸成烟花,恨不得立刻冲进皇宫里跟康熙帝同归于尽。   “黑心烂肠的狗鞑子!你娶媳妇必被你克死!你生儿子必是个祸害!你……” 第31章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日子就在祖宗的骂骂咧咧声中过去了。   一转眼, 路谦也在明史馆里待了两年多光景,今年又是科举年,等于说, 到了明年的四五月间,就会有一批新人过来了。   理论上是直接去翰林院的, 但想也知道, 这两年多的光景里, 明史馆陆续离开了好几人, 兴许人数不算多,可要知道,明史馆本身的人就不多啊!   邵侍读已经开始盘算着进新人的事儿了, 又特地瞅了一眼路谦刚送过来的新修撰部分,心下逐渐有了个轮廓。   尽管明面上,明史馆自打设立之初, 就担负着修纂《明史》的重任。但实际上这个重任有点儿扯, 修书嘛,还是史书, 这个周期本身就是很长的,假如再人为的拖延一番……   总之, 绝不可能发生一群人就这么耗在明史馆,等着《明史》全部修纂完毕后再离开这种事儿的。   但有一人应该不会这般早就离开。   邵侍读当下便有了个章程,决定等新人进来后,拨一部分让路谦来带。毕竟, 尽管路谦年岁轻、资历浅, 却架不住人家讨得了帝王欢心,从五品的侍读学士,都可以直接接手整个明史馆了。   要知道, 邵侍读入仕十几年,这期间兢兢业业的做事,从不曾出过任何差错,更因为上头有需要,愣是放弃了原先的官职,重新通过博学宏词科出仕,到如今也不过跟路谦平级。   也不能说是嫉妒吧,但终归心里略有些不舒服。   邵侍读略一犹豫,索性不准备等来年进新人了,立刻将路谦历练起来。要不然,以路谦那个晋升速度,搞不好没等他将明史馆这个烂摊子交出去,路谦自个儿就已经调职飞升了。   于是,毫无预兆的,路谦手头上的活儿一下子就多了起来。   甚至于在七月间,路谦临时赶鸭子上架的被弄去了南书房轮值。   呃,也不能这么说,假如他还是那个从七品的检讨,那无论怎么欠缺人手,都不会轮到他的,因为他不配。但谁让他接二连三的升官呢?哪怕实质上的工作内容并无变化,可只要品阶在,翰林院缺人时,确实是可以拿他顶上去的。   路谦是懵圈的。   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哪怕提前了两天通知他,他也没能缓过来。   总之,就这么莫名其妙的,他被安排到了南书房轮值。   就很离谱。   希望祖宗别搞事。   正常情况下,南书房这边还是很安静的。轮值的任务也很轻松,康熙帝最近读的是什么书,会提前通知翰林院,免得临时掉了链子。当然,这个所谓的提前通知,只是告诉翰林院大概的范围,不会具体到某一本书的。   路谦得到的消息便是,康熙帝最近对经书颇为感兴趣。   啊……这……   这就是为什么有两天的缓冲时间,他依旧觉得自己没有准备好的真正原因。   他就不明白了,康熙帝这才二十九岁呢,读个什么经书?就算要读好了,怎么就还要别人来讲解呢?真要讲解也就罢了,干嘛非要扯上他呢?这他娘的都涉及到他的知识盲区了!   这个时候,就只能依靠祖宗了。   路谦是茫然的,祖宗则趁机摆起了架子,一副你求我的欠揍样儿。   及至小太监过来喊路谦过去,他依旧处于神游天外的状态之中。   这题超纲了啊!   你还不如继续问实务题呢,起码咱还可以瞎扯一通。   祖宗抱着胳膊哼哼唧唧,一副等着看好戏的吃瓜群众模样。   路谦已经决定躺平了。   不想,康熙帝抬眼见是他,面上微微一怔,随后倒是想起来了,笑道:“差点儿忘了再过一个月就是乡试了,翰林院只怕是寻不出人来了吧?”   祖宗立马开口:“他在骂你!他绝对是在骂你!翰林院为何派你前来呢?因为没人啊!绝对绝对是在骂你!”   路谦面上的表情不变,心说挑拨离间这种低级的伎俩,他才不会上当。再说了,不就是挨骂嘛?他从小到大挨过的骂还少吗?都被骂皮实了!   上前一步行过礼,路谦表示确实如此,又一脸惭愧的道:“臣头一次在南书房轮值,尽管老翰林告知了不少规矩,可如今乍一看到圣人您,却又忘了个一干二净。”   康熙帝:……   想想他最近读的那些书,他大概也明白路谦为啥摆出一副苦瓜脸了。又转念一想,只怕这人因着接连升品阶一事,在翰林院惹了红眼病,被人算计了吧?   “无妨,朕今个儿也不想读书。”   康熙帝似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儿,轻笑一声:“朕打算过两日赐宴于瀛台,你可知是为何事儿?”   这还能是为了什么?当然是平定三藩啊!   路谦本人是不关注这个的,说白了,他是出生在康熙四年间,尽管那时天下尚未完全太平,时不时的就有前明遗孤搞事儿,可说真的,这又与他何干呢?他自家的事情尚且折腾不完,压根就不可能去关注天家的事儿。连清廷的仇恨都无,更不提吴三桂等人了。   可架不住他有个祖安祖宗。   明明二三月间,那祖宗还见天的变着法子的诅咒康熙帝,一会儿说他是克妻命,一会儿又说他注定会面对儿子们骨肉相残一事,一会儿又……   其实吧,路谦不觉得那玩意儿叫做会看面相,这分明就是咒人嘛!   结果,骂了两个月后,祖宗仍是一天到晚的咒骂,只是这对象却是突然变了。   变成了吴三桂等人,还不光是骂,中间夹杂着若干痛快、活该之类的词儿。以及……   狗咬狗一嘴毛。   这里头说的当然是吴三桂和清廷了。   还有什么比痛恨的两方互相残杀更痛快的事儿?如果是两败俱伤就更棒了,但像如今这般,吴家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后代,偌大的基业几乎被清军彻底毁灭殆尽,在祖宗看来,简直如同是三伏天里喝了一大碗冰水那么痛快。   如果可以选择,他当然希望吴三桂和清廷火拼,双方都彻底凉凉。但假如只能死一方,他希望是叛徒死!   敌人可以慢慢的消灭,但叛徒必须立刻马上去死!   死无全尸!   身首异处!   五马分尸!   挫骨扬灰!   托祖宗的福,路谦听了好多好多关于吴三桂的事情。眼下,康熙帝一提,他就想起来了!   “圣上平定三藩之乱,乃是黎民百姓的一大福祉!就是不知此次赐宴,臣等微末小官可有这福气参与其中?”路谦半低着头,但他用眼神充分的表达了他的期待。   “那就在京中的从五品以上官员者赴宴吧。”   路谦瞬间绽放笑容,浑身上下都洋溢着无与伦比的喜悦之情,配上方才的对话,他只差没在脸上写着,平三藩对啊,吴三桂死得好啊!   康熙帝很是满意,愈发觉得先前的策略没错。   前明的达官显贵后裔并那些遗民隐逸,原也不是凝聚成一团的,从他们之中择出那些重仕途前程的入朝为官,一点一滴的将这些人分化,早晚有一天,他们都能为大清所用!   就是这个路谦,是不是有点儿太狗腿了……   这个念头也就是在康熙帝的脑海里一闪而过,最终被他认定为路谦年岁小经历少,毕竟真正痛恨大清的人,多数都是上了年岁的老人。   殊不知,路谦此时想要保持住面上的笑容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儿。   祖宗啊,他气得冲着路谦的门面挥出了老拳。   是的,祖宗再怎么打人,路谦都感受不到丁点儿的疼痛。但要知道,一记老拳直冲门面而来,是个人都会本能的闪避的。就算因为速度太快而无法躲避,那也会下意识的闭上眼睛。   但路谦不行的,他必须做好表情管理,非要不能瞎躲避,还不能闭眼,甚至还要保持住面上的笑容,还要保证笑容的真诚,以及眼神里透出的喜悦光芒。   代入一下……   有个鬼在你眼前挥舞着老拳,一拳又一拳,你不能躲闪也就算了,还要露出真诚的笑容,笑得阳光明媚、月岁静好。   太难了。   直到离开了宫中,路谦这才垮下脸来,死鱼眼的看向他祖宗。   祖宗才不怕,连半点儿羞愧都无,甚至还能反过来骂他:“骨气!面对鞑子皇帝,你必须得充满了骨气!想当年,老夫……”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路谦盘算着,乡试还有一个月才正式开始,之后还要持续半个月,这还不算后续的批卷评分排名等等。就算等乡试放榜了,都不能算是彻底结束了。那些个离京的翰林官,若是去的不算远倒还好,离得远的,像江南那一代的,只怕至少也得等十月底才能返京。   也就是说,接下来他还是会在南书房轮值的。   苦啊!   他觉得他上辈子一定是黄连地成的精。   就算是黄连精都没他那么苦!   好消息也不是没有。   之后没两日,宫中就传来消息,因平定三藩之乱,康熙帝决定赐宴于瀛台,从五品以上官员皆可参与。   这消息跟路谦入宫轮值的时间太接近了,尤其好死不死的,在路谦之后,康熙帝因为忙于政事,压根就没唤翰林关入内。也因此,很多脑子活络的都将目光落在了路谦身上。   其中甚至包括了掌院学士朱大人。   路谦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可以说,朱大人之于路谦,好比那伯乐之于千里马。假如当初没有朱大人的举荐,只怕路谦如今也还在九江书院里借读,等着参加来年二月里的会试。   就算他真的能通过会试入仕,但能留在翰林院的机会却极为渺茫,除非他能成为三鼎甲之一。多半情况下,像路谦这种没什么后台,甚至连个能耐的同窗好友都没有的人,只怕就是外放的命。   光是外放其实无所谓的,几乎每个官员都会经历一番的。但问题在于,没有背景的官员一旦外放,还是那种刚入仕的,必是会被放到一些穷山恶水的地方。   假如能顺利度过,那么一般都会连任一届,如此这般六年时间就过去了。要是这中间出了个什么纰漏,那完了,轻者被罢职免官,严重的还有可能获罪,毕竟身为一方父母官,本身就有义务带着辖区内百姓过上好日子。   还有一种可能,就算本身的能力不错,任职期间也并不曾出任何差错,甚至还有了不少的功劳。但功劳被上峰抢走,评语也不佳,要么继续待在这穷山僻壤里,要么就换到另外一个更穷苦的地方接着熬资历。   有多少人,明明是进士出身,终其一生却是在县太爷的位置上度过。   ……   这就是普通人科举入仕的结果。   甚至于就算这样了,都算是个很好的结果了。毕竟,每一届都有很多人没办法补到缺,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选择等待。   连路谦都觉得,自己是欠了朱大人一份天大的人情。   这确实挺不容易的,毕竟他忒不要脸。   也因此,当朱大人将他唤过去,询问当时在宫中发生了何事时,他便一五一十的说了出去。当然,祖宗是不可能提及的,这辈子他都不会跟任何人提起祖宗的,想都别想!   朱大人听闻后,沉吟了半晌,又问:“是何人将你写入南书房轮值的名单中的?以往,就算再怎么缺人,也该是由三年以上的翰林官入宫的。”   科举乡试很忙对吧?   这又不是第一次了,每隔三年就有一次的,都成惯例了。   况且,这回的情况还不同,要知道在博学宏词科举办之前,明史馆就没几个人,翰林院就算是想借人都没处借。可就算这样,那不也一样熬过来了?如今,起码明史馆会派人过来帮衬一把,按理说人手应当比往年更充裕才对,怎么反而忙不过来了,让新人直接顶上去呢?   朱大人很不高兴。   假如说,路谦是个绷不住的,在康熙帝跟前出了丑,那么连带他这个掌院学士都会被牵连。他年岁已经不轻了,就想好好的再干一届,之后就准备退下来颐养天年了。结果就有人想搞事,真要是有个什么闪失,路谦的前途尽毁是不错,他就能讨得了好?   一想到自己差点儿晚节不保,他就想把搞事儿的人揪出来痛骂一顿!   到底,朱大人没在路谦跟前表现出来,他只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路谦心说你知道个啥啊?不过,他还是老实退下了,继续做他的事儿去。   在这之后,路谦再没去南书房轮值过。他倒也不在意,横竖作为翰林官,真想要见康熙帝还是很容易的。再说了,比起亲眼看到康熙帝,他更希望通过奏表来说事儿。   主要是祖宗太碍事儿了。   瀛台赐宴之后,康熙帝还赏下了大量的采币。路谦一开始都没明白这是啥玩意儿,直到赏赐送到他手里,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彩锦。   这敢情好!中秋节礼有了!   路谦火速的将原先已经写好了的家信重新誊抄了一遍,加上了关于这次瀛台赐宴之事,又可惜程家人没办法亲眼看到,不过没关系,康熙帝还赐了采币,他心里挂念对他有着养育之恩的程家人,所以决定将所有采币都送予程府!   多大方啊!   然而,采币是按照官职品阶下发的。   别看路谦这个从五品官放在京城还是挺好看的,但在有资格参与瀛台赐宴的官员中,他却是垫底的存在。在这种情况下,能指望他得到多少赏赐?   其实也不算少了,起码做一身衣裳的彩锦还是有的。   但因为那料子的颜色过于鲜艳,路谦的肤色倒是很白,他打小就不爱出门,总是窝在家里,养得一身细皮嫩肉。然而,就算肤色很白,穿上这般色彩鲜艳的衣裳……   他会怀疑自己是只公孔雀的。   还是开了屏的那种。   甚至更惨,就祖宗那个鬼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的德行,搞不好会直接嘲笑他是一只野锦鸡的。   算了吧,还是送人吧。   体面送得出手,关键还能省钱。   路谦照例送上一沓科举用书,又将彩锦仔细放好,都装妥当后,最后在上头搁了一封信,这才揣着包裹唤上铁蛋一起去了南北商行。   这个时候其实已经算是比较晚的,基本上不出意外的话,他的信和节礼是不可能在中秋节前送到的。   但是没关系,这年头的交通情况颇有些一言难尽。有时候快起来,一个月就能送到了,甚至要是搭了朝廷的顺风车,半个月就能到达金陵城了。然而,这种情况终究还是极少数,多半情况下,两个月才是常态,一旦中途出个什么状况,磨叽三四个月都不算夸张的。   所以,路谦半点儿不担心,反正真的到得晚了,程家人也只会认为是中途出了状况。   再说了……   今年是科举年啊!   相信程府一定没心情过中秋节的,毕竟过节的时候,程大少爷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待在金陵城贡院的小号房里,抓耳挠腮的痛苦答题……   啧啧,想到这个,连心情都变好了呢!   祖宗也想到了这一点,或者说不是他自个儿想到的,而是路谦在信里真诚的祝福了程大少爷,希望他能中举。   “你说,他这回要是再不中怎么办?要我说,他还是别中了吧,你想想他原先在麓山书院的时候,死活中不了,一退学回到自家族学里就中举了,麓山书院得多苦呢?秦山长是个有气节的人,我不想他因为程大傻子丢脸!”   路谦觉得这话有道理,可转念一想:“那咱们也不能为了书院不苦,就让程大少爷再落榜一次吧?那他得多苦?”   “有什么关系呢?他还年轻呢,二十几岁考举人算个啥?我以前当乡试主考官的时候,还见过白发秀才继续考乡试的呢!”   “做个人吧!”路谦进行最后的规劝。   “不,我早就不做人了!”   行叭……   路谦一直觉得祖宗有点儿邪门,但考虑到京城和金陵城也太遥远了,隔着千山万水呢,再说程大少爷本身的功课也不差,上一次没考中不代表这次还一样。   这都过去三年的时间了,总不能是学了个寂寞吧?   还真别说,程大少爷就是学了个寂寞。   三年前,他参加乡试时,那是踌躇满志的。哪怕是时候等考完后,还是觉得有些没把握,但最起码他本身是尽了力的。等于说,乡试能否取中,看的并非是个人,还要横向的比较其他考生。   然而,今年再度踏入贡院的大门,程大少爷当时倒也是自信满满,直到乡试考题发下来……   什么鬼?   这些都是什么玩意儿?   狭小的号房里,程大少爷跟乡试考题面面相觑,一副双方都不熟的表情。   这就有点儿尴尬了。   程大少爷沉默了很久很久,几乎都快将考题看出个花来了,却愣是不知道从何下笔。   情况有些不对劲儿!   要知道,上一次他是下笔如有神啊!怎么这一次,感觉连怎么破题都没有头绪了呢?   程大少爷懵了。   好在,他不是一个人。   事情是这样的,那一年他从麓山书院退学,就有好几个人跟他一起打了退堂鼓。当时其实还好,让麓山书院真正的爆发退学潮却是因为路谦。   五十鸿儒名天下。   麓山书院退学忙。   在那之后,就有一批原本属于麓山书院的学生,先退学后转学到了程氏族学。   一转眼,三年时间过去了。   当初跟着程大少爷先后退学的人之中,绝大多数都是秀才公。当然,也有一部分学生只通过了童生试的前两场,不过,在这之后,他们也全部考取了秀才功名。   别看祖宗总是叨逼程氏族学的先生,但路谦还是认为他们是有真材实料的。譬如说,能够让学生考上秀才。   能力还是有的,就是不够强。   别说跟祖宗比了,哪怕是麓山书院随便哪个先生,都完全能够吊打他们。   也是,又一年乡试,他们全军覆灭了。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第32章 路秃鸡。   出了考场, 程大少爷就知道他没了。   偏生过来接他的人还是程大老爷,见儿子这副做派,他猛的一拍巴掌:“成了!这次咱们老程家总算是能出个举人老爷了!”   就算路谦是从小寄养在程府之中的, 那他也是路家人。当然,他所获得的荣耀还是能够让程家获利的, 就不说蔚县了, 哪怕是在金陵城里, 大家都知道程府有个能耐的亲戚, 如今在京城翰林院做事,是真正的天子近臣。   这里头的好处,实在是多了去了!   旁的不说, 如今压根就没人敢跟程家作对,以往金陵城里的大商户压榨底下府城、县城的小商户简直太正常了。程家放在蔚县那是地头蛇,但完全不是金陵城这些巨富之家的对手。   如今, 所谓的压榨完全没了, 就连程表哥替他爹过来办事时,都能享受到极高的待遇。当然, 这一切的前提是,程家本身也没作死, 要不然事关利益,那些巨富之家也不是毫无背景的,真要争斗起来,区区程家仍不是他们的对手。   但已经很不错了!   对比前些年, 最近这两年里, 程家的生意做得那叫一个红火。本来只是蔚县的富裕人家,如今起码也是蔚县首富了。   人嘛,没得利益的时候, 想着稍微给点儿好处就成。可一旦尝到了权势的甜头,那自是恨不得给得再多一些。   可路谦的年岁摆在那儿,他中举时才十四岁,通过博学宏词科入仕时,那不过十五岁而已。这也是为什么他总拿自个儿的年岁说事儿,暂不娶妻也没人逼他的缘故。清朝,尤其是靠北方京城那边,男婚女嫁本就不着急,像路谦这样的,在及冠之前都没人会上赶着给他说亲的。   但这是对路谦而言,对程家就有些不怎么美妙了。   翰林官说出去是极好听的,可实际上却是并无半点儿权利的。对程家而言,他们更渴望出个外放的实权官老爷。   想得更美一些的话,那就是年岁较小的路谦老老实实的待在京城翰林院里攒资历,让比路谦大了三岁的程大少爷走外放的路子。   ——升官,以及发财。   程大老爷都盘算好了,正好路谦是天子近臣,又认得不少能耐人,等程大少爷考上了举人再中了进士,不怕朝中无人帮忙,到时候让路谦想法子给他谋个富裕县当县太爷,再一级一级的升上去。有路谦在,也不怕上峰截胡功劳给不好的评绩。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程·东风·大少爷:……   “爹,我没考好。”程大少爷平常是酷爱颜面的,可此时却不是顾惜面子的时候,他走到了他爹跟前,满脸绝望的道,“这次没希望了。”   “对!你说得对!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程大老爷抚掌大笑道。   听到这话,程大少爷面上一阵扭曲,要不是仅存的理智告诉他这人是他亲爹,他真的要忍不住开骂了。   一旁的其他考生以及围观路人见状,也默默的远离了这对父子。心说,活得久真的能见到各种千奇百怪的事情,看到儿子考劈叉了,当爹的居然这么高兴,啧啧……莫非不是亲爹?   此时,程大老爷似乎也回过味儿来了,忙安抚道:“无妨无妨,你想想当初路谦考举人时,那模样可比你如今惨多了。所以说,越是觉得没可能了,越是有把握考上!”   这话听着好像是有点儿道理……   很快,程大少爷就被说服了,跟他爹一起高高兴兴的回了蔚县程府。   之后不久,乡试的榜单就放出来了,程大少爷并一众同窗皆榜上无名。   这就很尴尬了。   更尴尬的事情还在后面,因为程氏族学这次参加乡试的人挺多的,本来是可以派一两个人过来看榜的,但他们被程家大房父子俩洗脑了,原本各打各的无比绝望,后来却是满怀着期望。   因此,他们全来了。   来的时候,满脸的欢呼雀跃,就等着当举人老爷了。   等看完之后,有一个算一个皆是如丧考妣。   尽管每次乡试放榜后,都有不少人失望而归,但像他们这样,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过来,却全部颓成了鹌鹑的……   还真就没有。   活久见系列……   偏有那不长眼的自家伙计还拿了包裹过来,说是从京城送来的,有几日了,让程大少爷顺带拿走。   程大少爷直勾勾的看着那伙计,看得对方整个人都往后缩,最终抱着包裹夺路而逃。   不偷懒了,不偷懒了,他还不如自个儿跑一趟呢!   包裹最后是送到了程表哥手里,他已经开始陆续接手自家的买卖了。按说,程家的家业是应该交到长房嫡子手中的,但程大老爷对儿子的期望很高,觉得做买卖只会浑身铜臭味儿,因此只盼着儿子能够改换门庭。横竖到时候只要儿子位极人臣了,要什么没有呢?   也因此,程表哥接手了不少自家的生意,田产庄子倒是没碰,但商行上头的事儿却是门儿清了。   程府还打算九月底就让他陪同程大少爷一起上京城,一个负责跟南北商行接触,看能不能多扩充一些新的买卖渠道,另一个自然是参加来年的会试了。   如今,全泡汤了。   程表哥倒是还好,他快活的拿了路谦寄过来的东西,没等其他人到,就快手快脚的全给拆了。   “我的娘哟!”   只听程表哥扯着嗓门大吼大叫:“你们绝对不敢相信,谦哥儿那个秃公鸡,他掉毛了!”   程姑父闻讯赶来,听了这话忍不住嘴角抽抽:“那叫铁公鸡。”   “不都一样?反正都是没毛的鸡,秃的!”程表哥将包裹里的那块彩锦举得高高的,招呼大家都来看。   “彩锦诶!这可是彩锦呢!你们看这颜色、这手感……我的乖乖,我真没想到谦哥儿也能有大方的一天!”   有生之年!值得纪念!   等大房的人过来时,那块彩锦已经从二房众人手里过了一遍,大家都是满脸震惊,啧啧称奇。   大房众人:……这到底是什么品种的乡巴佬?!   但凡是织锦类的,都属于奢侈品,路谦送过来的这块彩锦颜色鲜艳品相又好,就算是在江南一带,都属于上等品。   问题是,程家是干什么呢?没错,他们的确不是专门做绸缎买卖的,但好歹也是富贵人家吧?就这么一块彩锦,充其量也就只能做一身衣裳,哪怕价格是不便宜,撑死了也就值个百八十两银子。   就这,都是拼命往上说的超高价了!   大房众人顶着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看着二房这群傻子乐呵。最终,程大老爷出面道:“你们既然这般欢喜,就索性给你们吧。”   所谓节礼年礼,除非是特别有约定,不然都是送给府上的。路谦以往也没刻意说明,最多就是表示寄来的书籍之中,难度较低的那部分是给小表弟的,但那也只是泛泛的一句话,严格来说,程家每个主子都是有份的。   ……如果他们想要的话。   “好好!这个给我!我要装裱起来,回头传给我的子孙后代!”程表哥可开心了,“我真没想到啊,路秃鸡还能有掉毛的一日!”   路谦是个抠门的秃铁公鸡。   简称,路秃鸡。   这个时候,大房众人还没什么反应,毕竟就这么一块料子,真的没必要啊!   结果,一看信……   我的乖乖,原来路谦是得了康熙帝的赐宴,还得了御赐的采币,也就是这块彩锦。   程大老爷瞬间就后悔了,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二房那个倒霉孩子啊,已经将彩锦拿回自个儿房里去了,说要当成传家宝,子子孙孙的传承下去。   “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桂哥儿和康哥儿一起北上京城。”程大老爷脑壳都痛了,又不能跟傻侄子一般见识,只能岔开话题,说起了接下来的安排。   其实就是原先的计划。   但如今的问题是,程大少爷他没中举啊!那他上京城干嘛去啊?   刚藏好东西回来的程表哥,无比耿直的问出了以上问题。   程大老爷气沉丹田,很努力的将那股子气摁下去:“我认为是学堂的先生耽误了桂哥儿。”   “大伯你三年前就是这么说的。”   “你闭嘴!听我说完!”程大老爷怒吼一声,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这侄儿那么没眼力劲儿呢?   程表哥委委屈屈的闭上了嘴。   “我这两日仔细想过了,谦哥儿能有如今的前程,可能并不全是族学先生的功劳。麓山书院……咱们家已经得罪了秦山长,便是想走回头路,只怕秦山长也不会允许的。既如此,不如让桂哥儿去京城求学。天子脚下,自是人才辈出的。”   程表哥张了张嘴,想起方才的事儿,又闭上了嘴。   因为没人裹乱,程大老爷很快就将计划说完了,这才看向在一旁始终抓耳挠腮的侄儿:“你可以说话了。”   “噢噢!那个……大伯啊,我不知道您知不知道,那个乡试是必须在原籍贯考的。还是您打算让堂哥三年后再跑回来考?”   “这个我另有安排。”   行叭,您高兴就好。   程家人是不是真的高兴,谁也不知道。但总之,路谦确实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   **   十一月初的这天,恰好明个儿是休沐日了,明史馆比平常略早一些放衙了。   路谦撒欢的蹦跶在大街小巷上,盘算着明个儿带着铁蛋去坊市里好好逛一逛。最好是能提前将年货备好了,毕竟十一月初还不算特别冷,等到了腊月里,那可真的是滴水成冰,冻死个人了。   结果,他刚到家门口,敲响了门环后,大门一开……   程表哥那张饼脸出现在了他面前。   “弟啊!”   很好,在被冻死之前,他先被吓死了。   路谦:……呵呵。   考虑到大冬天的站在外头太傻也太冷了,路谦还是先进去了。他在前头走着,程表哥在后头叨逼叨逼个没完,从程大少爷落榜到程府收到路谦送的节礼,再到他这一路过来差点儿没被北方的冬天教做人。   “怎么能这么冷呢?我记得上一次我送你过来好像没那么冷吧?还是这京城的冬天都能自个儿成长呢?那可了不得了,起码比我堂哥难耐,他白学了三年,又没考上!你说说看,你说说看……”   路谦刚要说话,一抬头,就看程大少爷站在正堂门口,他顿时就将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咽回去了。   终于,等仨人都坐了下来,喝着铁蛋送过来的热茶和点心,路谦先让程表哥将嘴闭上,然后才跟程大少爷聊了起来。   比起叨逼半天都不在点子上的程表哥,程大少爷显然要沉稳太多了。   聊了一会儿后,路谦理解了程府的安排。   他遂点头道:“这样也好,京城的学堂确实要比其他地儿的更好一些。我先前曾暂时借读在九江书院,不如明个儿带你去瞧瞧?”   九江书院其实并不能算是京城里排得上好的著名书院,当初路谦之所以会挑中这家,一则是地段让他满意,但最重要的原因却是免费的。   程家倒是不差钱,想来就算是特地上京城来求学的,程大少爷也肯定是带足了银两的。   但有个很现实的问题。   路谦当初是以举人的身份求学的,假如他有钱的话,选择的余地自然会大上很多。可在京城求学真的不单单要有钱,更重要的还是自身的才华。   现实点儿说,就是功名。   有了举人功名,除了国子监这种地儿别去想之外,旁的地儿都可以试上一试。可程大少爷只有秀才功名,那些声名远播的书院是不会收他的。   这么一盘算,九江书院倒是挺合适的。   九江书院的院长:……阿嚏!阿嚏!   他还不知道,当年的一个错误决定,让他自此沾上了一块名为路谦的牛皮糖,从此以后再也甩不脱了。   “嗯,那就听路贤弟的。”程大少爷并没有做太多的犹豫,很快就答应了下来。   时隔三年光景,两人都变了很多。   路谦是变得锐利了不少,全然不复当初在程府寄人篱下的小心谨慎,眼下瞧着,他已是一副官老爷的做派,可能是因为本身是属于翰林院的,又沾染了一身很明显的书生气。但不得不承认的,如今的路谦是神采飞扬的,不像他因为接连落榜而失了信心。   九江书院,应该不会差吧?   再差还能比程氏族学差?   事到如今,程大少爷也不得不承认是他做错了。路谦能中举纯粹是因为天资聪颖,而不是因为先生教得好。   祖宗:……呸!   路谦就很不懂,他也好,程大少爷也好,谁也没说什么刺激祖宗的话,这老鬼怎么说爆炸就爆炸呢?再看程表哥,人家好端端的喝着茶吃着点心,连一句话都没说呢!   唉,老鬼的心,正常人懂不起。   然而,祖宗只是从程大少爷的表情里,看出了他的潜台词。   “谁跟你说的路谦聪明了?笨的哟!都快跟猪似的了!”祖宗骂了程大少爷,又开始骂路谦,骂骂咧咧了好一阵,这才气愤的一扭肥臀,从门缝里挤出去了。   那情形,颇为辣眼睛。   “还有一事……”承认自己不如人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程大少爷好不容易收拾好了心情,又开口道,“路贤弟可有门路帮我调到京城考乡试?”   路谦一脸震撼的看过去。   这一刻,他觉得程大少爷真他娘的是个人才!   “不是……大哥您是怎么想的?在京城考乡试?您知道每年京城的乡试里,前一百名都是国子监的学生吗?别的不说,就说今年,乡试录取三百人,国子监占了一百二十多人。还有,京城多勋贵高官世家大族,很多都是有自家族学的,那些也不差的,都会分薄乡试中举名额。”   会试是无所谓的,因为只能来京城考。   但乡试啊!   何苦呢?   路谦用看傻子的表情看着程大少爷:“我只听说过,那些高官显贵将自家子嗣送回原籍所在地参加乡试的,还真没见过有人上赶着来京城考的。如果你坚持的话,那我回头帮你问问,这个应该还是可以操作的。”   假如是反着来的,京城人士想要去偏远地区考试,那绝对是不行的,一经查出来,但凡跟此事相关的经手人都要完犊子。也因此,就算是高官显贵也只是将子嗣送回老家考试,这个倒是被允许的。   像程大少爷这样的……啧啧!   “那还是算了吧。”程大少爷也不是真的傻子,听懂了路谦的意思后,立马摇头,“我先求学,三年后再考虑这个。”   倒也成。   路谦将这两兄弟安排在了二进院子的客房里,次日一早就带着俩人去了九江书院。   院长用一种堪比怨妇看渣男的眼神看着路谦:“路侍读,您这又是有何贵干呢?”   听闻只是送个学生过来,且那个学生也早就是秀才身了,院长大松了一口气,很快就给安排好了,并亲自将路谦送出门去。   大概是因为送瘟神的态度过于明显,就连程表哥都看出来了。   他问路谦:“弟啊,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院长的事儿?”   路谦:……我他娘的干啥了?   就很气,想把这脑子里尽不想正经事儿的表哥团吧团吧丢出去!   “对了,有没有人给你说亲啊?我跟你说,大房真的过继了一个闺女,我瞧过的,长得可好看了。啧啧,这一次,大伯他们真没打算坑你。”   盘靓条顺,温柔贤惠。   详细的描述了一番后,程表哥很羡慕的道:“你不就是喜欢这一挂的吗?唉,还是你好,不像我,到时候只怕要娶个门当户对,除了海量的嫁妆啥都没有的商户大小姐联姻了。”   路谦认真的思索了一番,两年不见,程表哥到底是变聪明会内涵他了,还是单纯的就是蠢到不会说话?   他也想找个拥有巨额嫁妆的媳妇儿QAQ   “你说,要是我娶了你们程家的姑娘,她会带上几百抬嫁妆吗?”   没等程表哥开口,祖宗先炸了:“说好了等你升官后去范家提亲呢?还有!你不是说要跟程家撇开关系,省得将来出事以后连累他们吗?”   路谦见程表哥还是思考关于嫁妆的问题,趁机落后几步,假装咳嗽低声回答祖宗:“我想过的,横竖程家本来就是我姑母夫家,真要是株连九族,他们跑不掉的!再说了,你就不能想点儿好的?咱们成功了不就不会联系无辜人了吗?”   祖宗有没有被说服暂时不提,反正程表哥是想通了。   “嫁妆肯定会有,但不会太多的。如果你想找个带着巨额嫁妆的媳妇儿,只怕得去真正的商户人家找。”程表哥看起来并不算意外,路秃鸡那么抠,娶媳妇儿看钱不看脸,不是很正常的操作吗?   路谦想了想,还是放弃了。   祖宗肯定不会接受商户女的,不怕别的,就怕到时候祖宗就蹲在洞房里了,那他这个媳妇儿就真的白娶了。   “算了,我还是再等等吧。上峰告诉我,不出意外的话,来年四五月间,新人进来了,我还能往上窜一下。”   程表哥羡慕的看着他:“以前看你读书比吃饭喝水还简单,后来看你考科举又是那么容易,怎么连带升官都……”   “但发财很难。”   “噢,这么说也有道理。”   “我觉得朱大人家就很好,他有七个闺女,可惜全都嫁了。”路谦想起来都很扼腕,朱大人多好一人呢,想必养出来的闺女也是完美的,而且他后来打听了一下,今年正月里才刚出嫁的朱七小姐,才十六岁呢!   这要是他能再主动一点儿,是不是就能成为朱大人家的女婿了呢?   唉,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太遗憾了。   祖宗太了解路谦了,一听这个话茬,就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当下就怒吼道:“我不喜欢那头朱!我不答应!”   路谦幽幽的抬了抬眼皮,那眼神仿佛在说,又没让你娶他。   祖宗:……呕! 第33章 被渣了。   就在程家兄弟俩到达京城后不久, 就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儿。   呃,是挺大的,就是跟路谦等人没啥关系。   吴三桂之孙吴世璠自杀了。   详细一些说, 就是康熙帝命定远平寇大将军等人,率领大军杀入云南, 城破之际, 便是吴世璠自杀之时。   自此, 三藩之乱彻底平定。   祖宗对此的评价是:活该!   他早就恨不得吴三桂断子绝孙, 先前清军不给力,还被他明里暗里的内涵了一把。眼下,人终于死了, 哪怕这代表着清廷对江山的统治又上了一个台阶,他还是愿意看到吴家凉凉。   唯一遗憾的是……   “你说这吴三桂后代怎么就那么废物呢?说好的两败俱伤呢?”   谁跟你说好的啊?   路谦懒得理会这阴晴不定的老鬼,他还有不少事儿要做呢。   理论上说, 吴家如何都不关他的事儿, 但实际上,作为朝廷的一员, 他不可能全无表示的。尤其明史馆这些人的身份还是比较敏感的,该表态的时候还是应该主动出来表态的。   于是, 路谦洋洋洒洒的写了一大篇歌颂康熙帝英明神武,赞扬定远平寇大将军用兵如神,以及清军所向披靡等等……   就是一大通不要钱的彩虹屁!   路谦写得特别顺手,横竖这种文章就不需要特别严谨, 无脑吹就完事儿了!   祖宗看得一阵阵牙疼。   算起来, 路谦入仕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再过几个月就满三周年了。祖宗就算一开始很厌恶路谦这个做派,但时间一久, 他也就慢慢的习惯了。   习惯是个很可怕的事情,就好比此时看着路谦面无表情的泼墨挥毫,各种彩虹屁无脑吹那是信手拈来。关键是,对着他写的文章,再看看他写文时候的表情,那叫一个不和谐。   但那不重要了,反正都习惯了嘛。   可祖宗还是有话要说。   路谦并不想听。   “你这样不行!”祖宗才不管路谦愿不愿意听,只自顾自的指手画脚,“当官也不能全靠溜须拍马,就算你真的想要溜须拍马,那也得讲点儿技巧。就好比这一次,你夸狗鞑子有啥用?没用的!”   不夸,难道骂吗?   路谦充耳不闻只埋头苦写。   “我给你说,吴家彻底完犊子了,清廷上下肯定会有不少人上折子夸赞的!像你这种吹嘘真的没用啊!太多了,就算你是重复里头写得最好,那又如何呢?看得多了,就没意思了。”   听到这话,路谦总算是给了祖宗一个眼神,然后继续写他所擅长的彩虹屁。   祖宗:……   这小兔崽子咋就听不懂人话呢???   他也不想想,要不是因为上当次数太多了,路谦何至于连试都不愿意试,就直接拒绝呢?   见路谦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祖宗气得火冒三丈,恨不得夺过路谦的笔,帮他来写。   直到路谦写完这篇彩虹屁,准备精修之后再誊抄一遍时,祖宗抓紧时间道:“那这样,你写一篇我也写一篇,用哪篇你说了算!或者索性一起交上去!”   这次,路谦总算是有反应了。   只见他一脸莫名其妙的问道:“我又不是不会写,干嘛要你帮我写?”彩虹屁啊!他最擅长的文体啊!   祖宗气哼哼的道:“老子是为了你好!你这么写压根就没办法出头!”   路谦一脸的狐疑,总感觉这老鬼有阴谋。   不过,为了耳根子清净,他最终还是妥协了,前提是让祖宗安静一会儿,等他修改誊抄完自己这篇后再说。   等啊等啊等,祖宗等得望眼欲穿,只恨不得跟这混账子孙同归于尽时,路谦终于放过了祖宗也放过了自己,将彩虹屁先放在一旁等着墨晾干,又重新铺纸研墨。   “行吧,你说,我帮你记录。”也就记录了,交是不可能交上去的,假如中间出现某些不和谐的言论,他直接就不会写。   路谦想得很美,然后他就发现这次祖宗真没打算坑他。   确切的说,祖宗是在发泄自己对吴家的滔天恨意。   哪怕理智上,前明遗臣都知道,明朝的覆灭原因是方方面面的,吴三桂肯定是有错的,说他是卖国贼一点儿都没问题。但真的是他害得明朝覆灭吗?   讲道理,吴三桂还没那么能耐。   但人也好,鬼也罢,那总得有个出气的点。又不能怨恨自己,也不能责怪大明皇室,对比敌人的狠戾,他们更恨的是自己人的背叛……   总之,祖宗用尽他毕生的洪荒之力,将吴三桂全家包括他祖宗十八代,骂了个狗血淋头体无完肤。   待路谦记录完毕后,侧过脸看了看放置在桌案另一边自己写的那篇彩虹屁,又转过来看看跟前的这篇……呃……   这个要怎么说呢?国骂?祖安文?   一时间,路谦相当词穷,仿佛这些年来白读了这么多书,愣是想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来描述祖宗口述他记录的这篇文。   “怎么样怎么样?我写的可棒了是不是?”祖宗可嘚瑟了。   其实,文写的好不好一点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总算是将胸口的那股子闷气出了。   吴世璠死得好啊!   祖宗:……我舒服了。   他是舒服了,路谦却是给纠结上了。   讲道理,祖宗的才华肯定是没问题的,因此就算是通篇骂人,那看着也是格外得高深,简直就是读书人骂人的经典之作。   但是吧……   “我觉得这两篇要是都交上去,上头该以为我疯了。”   可不是疯了吗?   前一篇还在极尽赞美之词颂扬康熙帝的英明、清军的勇猛,下一篇画风骤然变化,开始了祖安国骂。   “那就交我这篇!”祖宗昂首挺胸,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相信我,你这篇太容易撞文了,我这篇绝对是独一无二的!”   那可不?   谁会像祖宗这般豁出去将吴家上下辱骂了个遍儿的?   路谦还是很犹豫,他认为国骂这篇绝对能够脱颖而出的,可……他不要面子的吗?!   思量了整整一天后,路谦决定放弃自己的面子。   面子值几个钱?   那当然是前程来得更重要!   于是,他把两篇文章都交上去了。   为此他还特地跟祖宗打了个招呼:“你放心,要是有人问起来,我就说是你写的!我祖宗啊,在地底下见到了吴世璠,顿时高兴不已,给我托梦了!”   祖宗:……风评被害!   他之所以能够如此豁得出去,还不是因为笃定路谦不敢卖了他。结果呢?这混账玩意儿居然还能想到托梦?托你爹的梦啊!!   最气人的是,这文章还就真的送到了御前,并且被康熙帝看到了。   康熙帝是茫然的。   路谦那种彩虹屁的套路文,他已经看到过好多次了。旁的不说,当初京师大地震之后,路谦就将朝廷上下夸了一遍。但他从来不知道,路谦除了会夸人之外,居然还会骂人。   还骂得挺解气的。   夸人真的不算啥,再说看得多了也乏味了。但这骂人……   待大学士李光地过来后,康熙帝拿着路谦的这篇经典国骂文给他看。   看完,李大学士人都没了。   不是……这文章还能这么写??   “看得出来,这文的作者笔力不错。”   何止不错啊!那简直就是入木三分啊!让人看了就觉得吴三桂死得太早了,要不然真想让他亲眼看看,搞不好能直接将吴三桂气到中风。   康熙帝当然不是来听李大学士夸路谦的,他是有了个新颖的想法。   “这文兼具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以及直接开骂等等手法,既能让读书人看得痛快,又有部分浅显易懂,且还朗朗上口……”   李大学士明白了。   这是准备摘取一些传播出去,让大家一起来骂吴三桂呢!   又转念一想,这倒是相当得不错,作为汉臣,他自是明白很多汉人都不满清廷统治,眼下看似天下太平,实则不过就是发现硬刚不过,无奈选择暂时妥协。但这不是臣服,哪天一旦有人揭竿而起,只怕又要再次闹出大乱子来。   而祸水东引,确实是个不错的法子。   君臣二人又商议了一番,终于有了个合适的对策。   之后不多久,以京城坊市为起始点,各处都开始传开了关于吴家的童谣,明示暗示吴家有此报应乃是顺应天意。   ……   路谦都懵了。   他把文章交上去后,就将这事儿抛到了脑后。因为这次跟上回地震一事是截然不同的,地震之后,朝廷迫切的需要安抚人心,自然对他这个有功劳者也乐得犒赏一二。可如今,吴家都彻底完犊子了,就算真把他们踩到了泥里,又如何呢?不过就是痛打落水狗而已。   于是,连着数日都没听到上头喊他,路谦也没往心里去,横竖升官也不是一两日的事儿,等来年又一批新人到了翰林院后,像他们这些老人自然会被安排妥当的。   结果,趁着休沐日,他陪着程表哥来京城坊市闲逛时,就听到了特别耳熟的童谣。   这感觉要怎么说呢……   “真不愧是狗鞑子皇帝啊!他比我还不要脸啊!”祖宗也是一脸的震惊,比不要脸,他居然输了!   震惊之后,就是幸灾乐祸。   “啧啧!瞧见没瞧见没?早就跟你说了,狗鞑子不是个好东西!他用了你的东西,也没见给你什么赏赐!这叫什么?用完就丢!……咋狗鞑子跟你一个德行呢?”   幸灾乐祸到最后,祖宗又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觉得吧,应该是有什么皇帝就有什么臣子,难怪路谦自打科举入仕之后,整个人就堕落了。   唉……   想到这里,祖宗整个鬼都颓了:“谦哥儿你答应我,别学狗鞑子那渣滓动不动就换媳妇儿。甭管咋说,我都是把闺女嫁到范家的,是不知道如今的范家是不是我闺女的后代,但总归……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没在听的。   路谦已经被祖宗给锻炼出来了,如今不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但起码也不会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情而震撼了。总之,在极为短暂的惊讶过后,他就淡定了。   至于康熙帝为何用了他的东西却不给他奖励……   那帝王不要面子的呀?   以前还能夸他吹得好,咋地这次还能夸他骂得好?总之,只要他的好被康熙帝记住了,将来一准前途光明,像这种小细节就不用太在意了。   唯一可惜的是,他没机会说出这是祖宗托梦告诉他的。   但事实上,路谦还是小瞧了康熙帝。   康熙帝压根就不是为了发泄而故意派人散播童谣的,在京师重地倒还罢了,随着童谣的范围愈发扩大,影响也越来越大了。不久之后,就有急报传来,只道那些原本对清廷心怀不满的前明遗民开始仇恨转移了。   仇恨这玩意儿,要消除很难,但假如只是转移的话,还是相对比较容易的。   当然,仇恨转移属于典型的治标不治本,因为谁也不敢肯定,仇恨会不会再度回来。但可以肯定的是,拖时间的效果是不错的。   康熙帝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清军入关三十多年了,从一开始的不得民心,甚至如同过街老鼠一般的人人痛骂,到如今年轻一代逐渐接受了江山易主的事儿,更有看重前程的人愿意入仕,真的每一步都是极为艰难的。   但光有这些还是不够。   汉家江山越美好,康熙帝就越觉得心下不安。   最重要的是,他们已经回不去了,要么坐稳江山,要么……   甚至于,他恐惧的还不仅仅是这些。   当年为了能安抚前明的遗民隐逸,清廷在很多方面都是沿袭使用了明制的。他们是希望给汉人一个错觉,告诉汉人,就算江山易主,你们的生活还是照旧。所有的衙门机构都是老一套,科举流程一成不变,原先是怎样的如今还是怎样,包括在将来也一样都不会有变化的。   且不论真假,这么做的一个最大的隐患就是,满人也开始逐渐接受了前明旧制。   举个例子,在以前的大草原上,满人贵族的确是有好几位福晋的,但所谓的福晋本身就是不分大小的,她们统统都是“妻子”。而在满人的世界里,除了福晋之外的女人,那叫女奴,是奴才,像牛羊马一样甚至还不如牛羊马的奴才!   然而,这才过去了多少年,再放眼看满清贵族,一个两个的都搞出了各种花样来。有嫡福晋,有侧福晋,还有乱七八糟的一堆女人。   康熙帝倒不是反感他们后院女人太多,而是他发现八旗子弟越来越像汉人了。   这也罢,先前就有人密报说,不少旗人开始给女儿裹小脚,只因为贵族们开始喜欢汉家小脚女人,他们希望将女儿培养好了高嫁……   当时,康熙帝就震怒不已,下狠手收拾了一批人,将苗头狠狠掐灭,还在八旗子弟之中明令禁止了这一做法,并申明再有类似的事情,祸及父兄。   这么一来,事情自是翻篇了,还因为发现及时,并不曾将消息外泄。莫说汉臣了,便是很多满人都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   可康熙帝还是心有余悸。   同化……   就好比一群狼为了统治数量高达自身几千上万倍的羊群,故意使用了怀柔政策,装温柔装贤良,甚至假装自己压根就不是凶狠残暴的狼。   羊们相信了。   但狼崽子们也信了啊!!   在路谦等汉臣毫无所觉之际,康熙帝暗中连下几道命令,对旗人进行约束,命令旗人中的青壮年必须学习骑射狩猎,试图用强制性手段让年轻一辈们重拾当年祖上遗风。   假如祖宗在这里,就会告诉康熙帝,没用的,真的毫无作用。毕竟,他已经试过了。   成长环境对人的影响太大太大了。   以前还在关外时,满人莫说青壮年了,便是女子也都是擅骑射的。不会骑马就仿佛不会走路一般,除非是年幼的孩子和年迈的老人,不然谁还能不会骑马狩猎呢?   可如今……   看这偌大的京城,大街小巷皆是马车、驴车,是有汉人不错,但满人也一样。比起在马背上风吹日晒,坐马车它不香吗?   更有各色轿辇横行,这在以往那是想都想不到的。   在满人的文化里,那就没有轿子这个说法!哪怕是男婚女嫁,那也是牛马相随。哪怕是女孩儿又如何?在草原上策马狂奔才是最寻常的满洲姑奶奶!   如今,一切都变了。   时间真的是世间最残忍的东西,不仅让汉人们逐渐接受了上头坐着的是个蛮夷异族,更让他们这些异族人慢慢的习惯了汉家文化。旁的不说,皇太子胤礽已于今年开春后就正式开蒙,学的便是儒家文化。   可再一想,都已经这样了,满洲八旗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代价,就决不允许江山再度易主!   “传朕口谕,命令礼部择一个好日子,朕要亲自在太和门受贺。尽快!”   十二月里,康熙帝太和门受贺,将平定三藩之乱一事宣捷中外。   之后,又为太皇太后、皇太后加徽号,大肆封赏后宫诸嫔妃。其中,晋佟佳氏为皇贵妃,封孝诏仁皇后之妹钮祜禄氏为贵妃,晋惠嫔为惠妃,宜嫔为宜妃,荣嫔为荣妃,德嫔为德妃。   自此,康熙帝后宫四妃已定。   大封六宫之后,康熙帝又接连颁发恩诏,赏赐宗室、外藩,随即又诏见直隶巡抚于成龙,称其为“清官第一”。   ……   路谦望眼欲穿的等着。   他等啊等啊等,等到花儿都谢了,也没等到康熙帝赏赐他。别说没升官了,连丁点儿东西都没赏,甚至连只言片语都没有。   受赏的人那么多,加我一个又何妨?   看到路谦这么不高兴,祖宗别提有多开心了,那简直就是笑得满脸菊花开。   一嘚瑟,祖宗就开始马后炮:“我早就跟你说了,狗鞑子皇帝就是个渣男!喜新厌旧,用完就丢!你呀,被渣了!”   路谦:……   噢,我被渣了啊!   逻辑是通的,可这话听起来咋就那么不顺耳呢? 第34章 清朝的社畜。   不对诶!   路谦猛的回过神来, 斜眼看向祖宗:“那文章不是你写的吗?”   两篇文章,彩虹屁是路谦吹的,但如今在坊间流传的祖安童谣却跟路谦毫无关系。最多, 他也就是个代笔者。   祖宗的笑声戛然而止,不敢置信的反手指了指自己:“我?对噢, 那是我写的……狗鞑子居然渣了我?”   路谦沉默了。   他的脑海里浮现了康熙帝的身形, 又抬头看了看眼前即将原地爆炸的老鬼, 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太可怕了。   竟还不如自己被渣了呢!   康熙帝这口味……啧啧……   再看祖宗, 此时此刻他的脸色别提有多怪异了,不像是生气,也不像是憋气, 较为恰当的形容词应该是……如遭雷击??   祖宗整个鬼都不好了。   都变成了鬼了,居然还会被人渣,渣他的居然还是康熙那个狗鞑子皇帝!!   “你啥时候去见狗鞑子!我要在他头上蹦跶!”   路谦倒是不反对这个, 没能升官也就算了, 偏偏康熙帝嘉奖了那么多人,又是大封后宫又是大赏群臣的, 独独没他的份,他是不敢说什么, 但让祖宗过去蹦跶两下怎么了?   他就问怎么了!   “再等等吧,腊月里挺忙的,再不济年后新人进来了,到时候我就该正式进入南书房轮值了。”   到了明年四五月间, 他就是满了三年的老翰林了。还有就是, 依着以往的规矩,在新人进来之前,翰林院就会举行一次散馆考核, 他先前是觉得不关他的事儿,毕竟他是隶属于明史馆而非翰林院。眼下就有些拿不准了,万一他也要参加的话,那还是得提前准备起来。   这么想着,次日上衙后,路谦主动去找了邵侍读,询问了相关事宜。   没曾想,邵侍读也拿不准。   “明史馆的翰林官有两种,一种是同我这般早已入仕多年的官员,另一种则是像路侍读这样初入官场的。”言下之意,他们这些老翰林肯定是无需散馆考核的,说白了这玩意儿本身就是为初入官场的新人准备的。   “那我们呢?”路谦又追问了一句,誓要个明确的答复。   邵侍读犹豫再三,还是摇头道:“这个我确实不知。这样吧,抽空我帮你问一下。”   “多谢邵侍读。”   路谦很是放心的离开了。其实,他本身倒是不惧散馆考核,假如是其他翰林,那么一旦没办法通过散馆考核,面临的就是离开翰林院被放外任的结果。但路谦不是,且不说明史馆这边一直缺人手,单说他如今的品阶,就不会轻易放他去外任。   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学士,放在京城里倒是不算什么。可一旦放了外任,按照京官高一阶半品的规矩,那他就要当五品外放官了。   五品外放官代表着什么意义?   各府的同知、直隶州的知州那可都是属于五品官的。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路谦自认为的老家是在金陵城下属州县的蔚县辖内,但其实金陵城只是大家平常说的,实际上在满清正式的各省府州县一览表中,金陵的正确说法应当是江宁府。   江宁府的一把手是知府,属从四品外放官。而同知即知府的副手,也就是所谓的二把手。   他何德何能啊!   路谦才不担心自己考劈叉了会被放出去,想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翻过年也才十八岁,男子二十才及冠。况且他还没成亲呢,在朝廷里也是有默认规则的,所谓先成家后立业,哪怕不会拦着没成家的先立业,但实际上却不会安排未成家的去做一些要紧的事儿。   怎么算都得让他在明史馆里待满两届才成。   洋洋得意的路谦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儿,上头的确不可能将他调去外放,但谁说散馆考核就不能参加了?   得了邵侍读提醒后,朱大人很快就做出了决断。   明史馆的新人也要参加翰林院统一的散馆考核,但介于明史馆的特殊性,但凡通过者另有褒奖,若是不曾通过,则继续留在明史馆内修书。   路谦:……   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所以他从今个儿开始就要备考了吗?   “哈哈哈哈哈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祖宗本着你开心我就不开心,你不开心我就特别开心的原则,笑得鬼身摇曳,花枝乱颤。   路谦满脸都写着不高兴。   没人会喜欢考试的!就算考砸了也没关系,他还是不喜欢!   早知道,他就不去提醒邵侍读了,唉!   “老话说的好,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我觉得啊,你接下来肯定还要倒霉!”祖宗一锤定音,基本上就确定了这个年,路谦一定不好过。   “你可闭嘴吧!”   路谦怕死了祖宗那张嘴,以往的经验告诉他,祖宗倒不是铁口直断,而是典型的“好的不灵坏的灵”,俗称乌鸦嘴。   果不其然,考核的消息下来后没多久,路谦就感觉有些不对了。   这腊月都过半了,也该放假了吧?   为此,他还特地回了书房仔细寻了一遍去年写的文章草稿。他有存草稿的习惯,一般还会在末尾标注上日期和时辰,当然誊写的时候不会这么做,只是习惯了在草稿上做摘要。   这么一翻,就翻出了去年腊月里写的年终奏表。   日子是前两日。   路谦差点儿没把草稿瞪出个洞来,他分明记得去年年终奏表递交上去后没两日就放假了,而且按理说在放假之前都是有预兆的,因为要将其他琐碎的事情收尾,再将来年的大概计划安排弄出来。无论怎么看,今年都特别奇怪。   这次,他倒是没去找邵侍读。毕竟,俩人只是名义上的平级,实际上邵侍读是管着路谦的,总找上峰说这事儿那事儿的,总归不太好。   可找谁呢?   寻摸了一圈,路谦找了个词科之前就当了十年官,但自从进入明史馆后就再没升官的倒霉蛋来解疑答惑。   其实这种人挺多的,因为除了先前那位幸运的高侍读之外,也就只有路谦一个人嗖嗖的往上窜了,其他人都是原地踏步。   三年在原地不动弹才是正常的!   不正常的是路谦啊!   总之,尽管费了点儿工夫,但路谦还是从同僚口中得到了一个惊天噩耗。   哦不,是两个。   第一个是,今年要加班到年二十九。   第二个是,明年初八就要提前上衙了。   路谦当时就木了,两眼直勾勾的看着这个被他暗地里称之为倒霉蛋的同僚,满脸都写得震惊。   “路侍读不知道吗?”对方很是惊讶的挑眉,“今年是科举年啊!”   他当然知道今年是科举年!   就算他一点儿也不关心这玩意儿,人在明史馆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别忘了乡试那阵子,翰林院人手紧缺,他还被调拨过去帮了半个月的忙,甚至还去南书房轮了一天的值!   再说了,还有程大少爷二度落榜一事呢,也算是变相的提醒了路谦今年是科举年。   于是,路谦瞪着死鱼眼看向同僚:“科举年又如何呢?乡试都已经结束好几个月了!”这个时候加班,你们是不是迟钝啊!   同僚看起来更惊讶了:“还有会试呢。”   “二月初九就是会试,各地举人们只需提前一天进入贡院即可,咱们可不信,要提前做很多准备的。对了,邵侍读你不用监考吗?如果要监考的话,到时候你还得住在贡院里。”   晴天霹雳啊!   五雷轰顶啊!   祖宗笑得快抽过去了啊!   路谦谢过了为他答疑解惑的同僚,随后浑身僵硬且同手同脚的走回了自个儿的书房。   作为一个从五品的侍读学士,哪怕因为他升官太快导致手底下并没有一个人,但明史馆对他还是不错的,起码分给了他一间单独的屋子,还有额外的炭盆和份例炭给他。   既给了他与别人不同的待遇,又给了祖宗足够的地盘旋转跳跃嘎嘎大笑。   “为了给清廷选拔人才,所以我要面临长达月余时间的加班工作,你就那么高兴?”大概是因为祖宗笑得太夸张了,路谦忍不住发出了灵魂拷问。   祖宗想了想,你加不加班科举考试不照常进行吗?于是,他一点儿也没被影响到好心情,捂着肚子放声大笑,结果一个不留神脚下一滑,啪叽一下摔在了地上,摔成了一大块饼饼。   现实版的画皮啊!   路谦:……谢谢,有被丑到。   一想到加班,路谦整个人都颓了。   偏生,这天放衙回家后,他在家里看到程大少爷。不敢置信的揉了揉眼睛,那确实是程大少爷没错,毕竟虽然同为程家兄弟,大少爷和二少爷的长相完全没有半点儿相似之处。   大概是路谦那眼神太过于直白了,程大少爷愣了半晌,这才小心翼翼的问:“谦哥儿你怎么了?”   “你不是在九江书院吗?”又退学了??   还好,路谦忍住了没说出后面那句话,因为程大少爷很快就告诉他,书院放假了。   腊月都过半了,书院早就该放假了。事实上,早在月初那会儿,就有离家略远的学生陆续离开了。程大少爷是想着自己回来也没事儿,再说这里是路谦的家,又不是他的家。就算路谦本身是不介意他们留着的,但说实话,这里对程大少爷没什么吸引力。   也因此,一拖二拖的,他一直到今个儿上午才带着书奁回来了。   路谦还在瞪他:“放假了?书院这么早就放假了?”   “不早了吧?”   说话间,程表哥也过来了,正好听到这话,诧异的问道:“这还早啊?搁在程氏族学,怕是十一月就放假了。”   是这样的吗?   路谦悄悄的看了一眼祖宗,然而祖宗只是冲着他翻了个大白眼,还是那种真正的白眼,两眼一翻,眼珠子直接黑变白,看着特别刺激!   “你忘了吗?族学的先生每年都要参加县衙门安排的岁考,有时候还要提前赶去府城那边,过年前两个月放假不是很正常?”程表哥也是程氏族学出来的,事实上他退学的时间也就比路谦早了半年。当然,路谦那不叫退学,他只是中了举。   “岁考……噢,我想起来了!秀才怕岁考!”   路谦猛的一拍脑门,再度看向程大少爷:“我考上秀才的同一年就中了举,没参加过岁考,倒是将这事儿给忘了。那你呢?你的岁考怎么办?”   所谓的岁考,其实本质上就是因为秀才的含金量不算高。假如疲于学习,到了年末岁考之时,就会因为垫底而被剥夺秀才功名。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岁考又是给秀才们重新定级,假使能考上第一等廪生,还有额外的钱米可以领。对于贫寒之家而言,这笔朝廷给的钱米足以养活一家人。   程大少爷苦笑一声:“真羡慕你不用岁考啊……岁考又不是乡试,规矩没那么严格,京城里一样能考的。放心吧,我通过了。”   “我不用岁考,但是要参加来年翰林院的散馆考核。”路谦长叹一声,满脸的哀容,他还拍了拍程大少爷的肩膀,叹道,“相信我,散馆考核可比岁考要难上太多太多了!”   程大少爷:……废话!   这能比?!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程大少爷隐约发现,好像路谦变了蛮多的。   上一次因为来去匆匆,俩人其实压根就没好好聊天过,他急于求学,当然也有倍感丢人刻意避开的想法。尤其,路谦不光学问出众,官途更是平顺,作为比他大了好几岁且打小占据优势的程大少爷,心里简直酸涩到不行。   再一个,就是寄人篱下这事儿了。   以程家的财力,完全可以在京城内置办更好的宅院,但他们不能这么做。一则,没什么地位的外地人不一样能找到好的宅院;二则,假如没有路谦在,他们置办什么都没问题,可明明路谦有房舍且明确的表示过欢迎,他们再假装无事发生的避开路谦去寻别的住处……   这根本就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不拿路谦当亲戚处。   要是穷亲戚,那就无所谓了,大不了以后就不再来往,偏生路谦前程似锦。   程大少爷简直就是苦到了心里去,怎么做都不对,所以当时他一到京城就迫不及待的求学去了,甚至连一天都不想耽搁。晚放假也是差不多的缘由。   结果,他直到如今才发现,路谦的性子有着明显的改变。   当着路谦的面,程大少爷没说什么,等第二天路谦又去上衙了,他才询问堂弟:“你有没有发现谦哥儿不似原先那般怯弱谦卑了?”   程表哥:……   不,他就一直没怯弱过!   认真想了想,没什么学问的程表哥勉强找了个还凑合的说辞:“他骗你的。”顿了顿,又补充道,“他骗了你们那一房。”   “什么意思?”   “就是装的啊!你想想,他一个寄人篱下的小可怜,还能表现的比你这个大少爷更优秀?其实他一直都很聪明,我比他大比他早开蒙,但其实从差不多十岁起,我的功课就都是他写的了。”   程大少爷恍然大悟:“怪不得先生说你明明挺聪慧的,竟是不知为何过不了童生试……等等,那泰哥儿呢?”   泰哥儿就是路谦的小表哥,二房的小少爷。   说起来程家大房和二房的差距还真不是一般般的大,他们这一辈儿中间名是“定”,大少爷名为“桂”,意为蟾宫折桂。二房就不同了,一个取名“康”,一个取名“泰”,所求不过是平安康泰。   “泰哥儿怎么了?”程表哥一脸的茫然,不知道话题怎么就转到了他家蠢弟弟身上。   “我是说,泰哥儿的功课是他自己做的吗?”   “应该是吧?就算先前不是,这都三年了,他也该学着自己做功课了。”   程大少爷:……行叭。   主要是不行也没办法了。   “对了,谦哥儿要值班到年二十九,那回头我帮他置办年货好了。大哥你要什么?我一道儿给办了。”   “帮我再买些笔墨就成,别的我不缺。”   话是这么说的,但程家这两位少爷后来还是找裁缝赶制了两身冬衣。只因京城的冬天哟,那是真的一天冷过一天,冷得叫人心生绝望。   最绝望的还是路谦那张嘴。   “这才哪儿到哪儿呢,回头更冷。”   “起码家里有暖炕、火盆,咱们家也不缺炭,棉被冬衣更是备得齐齐的。想想京城里的普通百姓……”   “对了,等你中了举,你就知道京城的冬天有多坑人了。这会试的时间一般都是二月初九,那时候才叫真的冷呢!你要知道,就算是京城的贡院,那也没比金陵城的好多少,我当年会试,差点儿就冻死在考场上了。”   路谦的这些话,每一句都扎在了程大少爷的心里,更让他难受的是,路谦竟然默认他能中举……   “所以你当年没考中是因为太冷了吗?”   “是吧?大概是吧。等后来的词科就好多了,三月中旬嘛,虽然还是挺冷的,但跟二月初真的没法比。”路谦又是摇头又是叹息,他还详细的描述了冬日的寒冷,以及贡院的寒酸狭小。   这是程大少爷第一次上京城,也是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北方冬天的威力。   结果,路谦用实际行动让他明白,未来还能更苦,就算考上了举人也还有更大的磨难等着他。   ——突然就没动力好好进学了呢!   当然,事实上程大少爷还是有好生复习的,他只是窝在房里不出门,天天盘在炕上背书,还拿了两个炕桌上炕,并排摆好,供他挥毫泼墨。   路谦倒是还好,毕竟他一天天都是早出晚归的。   程表哥每天都跟看西洋镜似的看着他堂哥,嘴里还嘀嘀咕咕的,直到路谦正式放假后,他才凑过来说:“我觉得堂哥蠢得嘞……”   路谦嘴角抽抽着,他是觉得程大少爷不怎么聪明,不是因为对方没中举,世上没中举的人多了去了,这并不能证明一个人的聪明与否。但先前程大少爷从麓山书院退学一事,着实惊到了他。   从那之后,程大少爷在他心目中就成了愚蠢的代名词。   麓山书院跟程氏族学怎么比?   没法比啊!   除了秦山长这个不出世的隐士高人外,麓山书院的其他先生无一不是饱学之士,好些人都是中过举人,甚至还有好几位对官场失望的进士。   而程氏族学的先生呢?秀才公嘛!   哪怕那位先生在一众秀才之中,是属于相当出色的,曾经好几次还被评为二等,但他凭什么跟麓山书院的先生比?   但路谦还是很不理解,打小磨着他苦苦哀求他帮忙写功课的程表哥,怎么就看出来程大少爷……呃,不聪明了?   “他特别用功!基本上你一出门,他就开始念书了。整个白天不是背诵就是写文章,晚间也没怎么休息,你回三进院子了不知道,他每天都是挑灯夜战的。啧啧,还真别说,要不是我知道他没考上举人,还以为他打算参加来年的会试呢!”   路谦想了想,这个用功程度是挺离谱的。   他会用功那是因为祖宗无时无刻不盯着他,可就算这样,逢年过节总该让他好生歇一歇吧?反正他是能偷懒就偷懒,当然,这个懒是真的不好偷。   可程大少爷呢?   本着有疑问就开口问的原则,路谦很快就从程大少爷口中套出了真相。   程大少爷啊,他在备考。   又没中举,他备哪门子考呢?   答案是,九江书院的年终考试。   这就很离谱了,书院都放假小半月了,准备这玩意儿做什么呢?路谦刚开始是真的不理解,直到程大少爷苦着脸告诉他,书院院长为了能够让离家远的学生提前回家,以及让大家都过一个好年,所以就将年终考试放在了来年开学之后。   “……这是九江书院的惯例,你不知道吗?”   没等路谦说话,祖宗已经笑到头掉了:“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知道个屁!他一共就在九江书院上了两天还是三天的课,倒是厚着脸皮去蹭了人家大半年的学舍!你说咋就有这么不要脸的人呢?”   路谦深呼吸一口气,随后摇头叹息:“我确实不知……这世间竟有如此有悖天理的规矩!这简直比我梦中的鬼祖宗都吓人!对了,大少爷你不知道吧?我从小就特别会做梦,每次都能梦到一个长相奇丑无比的老头儿,他还自称是我祖宗,天天晚间在梦里考校我学问,答不上来就冲着我刀劈剑砍,我真的是太难太难了!”   程大少爷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好半晌才慢慢消化了这事儿。   迟疑了一下,他问:“你的学问这般出色,是因为梦中的祖宗一直鞭策你?”   “那可不!”   程大少爷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沉声道:“我要写信回家,让我爹去祠堂里跪求祖宗入我梦!” 第35章 三年前,俩人一起赴京赶考……   千言万语也无法描述路谦此时此刻的心情。   他承认他胡说八道了, 但正常人听说祖宗入梦鞭策念书时,就算没同情,也该……   “哈哈哈哈哈哈哈!”程表哥放声大笑, 笑得格外猖狂,简直就跟旁边的祖宗一个节奏。   大概是被人抢戏了, 祖宗停了下来, 死鱼眼的看着程家兄弟。   呃, 主要是光顾着笑完全没有意识到身边有个老鬼盯着自己看的程表哥。   程表哥边拍案大笑边道:“哥啊哥!你可太能耐了!为了能中举你可真是不折手段啊!不过这次你肯定没法如愿了, 先不说伯父能不能请来祖宗入你的梦,就算真的成了,那祖宗也不会鞭策你进学的!”   “这是为何?”程大少爷一脸的茫然。   “因为咱们的祖宗啊!他掉进钱眼里了哈哈哈哈哈!”   什么样的祖宗出什么样的子孙, 哪怕确实有个别劈叉的,但总得来说肯定是没错的。要不然,民间也不会有“龙生龙凤生凤, 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样的童谣了。   路谦的祖宗是什么个情况, 程家这边其实是有所耳闻的,就算原先不是那么清楚, 只依稀知道来历有些不凡,那么在五十鸿儒名天下之后,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至于程家的祖宗……   识字当然是没问题的,就算是商人家,那多半也都是识字的,关键得要算筹好, 一手算盘打的是啪啪作响。除此之外, 胆大心细也是要的,还有便是一心图钱。   总得来说,程家的列祖列宗, 除了最早的穷鬼外,最近的几代都是钱袋子,满心满眼都是钱。   对他们来说,赚钱才是最重要的,其他都可以放在一旁以后再说。   程表哥笑够了,才伸手拍了拍他哥的肩膀,语重心长的道:“你还是别折腾大伯父了,这大冬天的,你让他去跪祠堂请祖宗啊?然后请来祖宗,每天晚间入梦逼着你赚钱吗?其实这么想想也不赖呢,搞不好祖宗还能将他的赚钱心得倾囊相授,咱们程家祖上据说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呢!”   话音落下后,程表哥一抬头,就看到了两张一模一样的绝望脸庞。   他顿时一个激灵:“咋了?”   路谦眼神幽幽的看过去:“我想要赚钱心得。”   程大少爷则是摇头叹息,满脸的痛苦绝望:“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我想中个举怎么就那么难呢?”   “那……”程表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你们想开点儿?”   回答他的是两个大白眼。   等程大少爷又回屋继续苦读已应付来年开春的考试时,程表哥嘿嘿嘿的凑到路谦身边,给他出主意:“我哥想要中举,这个我实在是帮不了他,但你想要发财的,倒也不是没法子。”   “放外任?”   路谦心里有数,别看他嗜钱如命,但实际上他并没有做生意的天赋,事实上他的算筹就很差,一则是因为程氏族学的先生能耐有限,二则当然是祖宗的缘故了,祖宗可能以前会吧,但当了几十年的文官后,就将原本会的算筹部分彻底忘光了,以至于路谦跟着偏科相当严重。   除了官做大以后放外任之外,路谦实在是想不到其他发财之道。   “不,娶媳妇!”程表哥一脸快夸我的表情。   路谦不想夸他,很是嫌弃的嗤笑一声:“想什么呢?我倒是想娶大盐商、皇商家的大小姐,可人家会愿意嫁吗?我一个翰林官,能帮他们什么呢?官商联姻的前提是,能互相帮衬!至于娶清贵家的小姐,那倒是容易,可他们能有钱吗?”   “你就不能找一个高门大户的嫡出大小姐,还是那种家里兄弟一堆,只有她一个嫡女的,又是受宠又是有钱,温柔善良……”   “停!我必须提醒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不论男女那脾气都不会好的。怎么全家人的宠爱,没把人惯成一身臭毛病,没养成骄横跋扈的性子,反而养得畏畏缩缩的,你觉得可能?”   路谦让程表哥消停一点儿,这世上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儿,哪怕退一步说,真就有好了,那轮的到他吗?   打发走了程表哥后,路谦算了算时间,明面上他是可以休息到正月初七的,初八才正式上衙嘛。不过实际上却不能按这个算,因为他还要去拜年。   初一初二倒是无妨,这个都是亲戚家的拜年,他自个儿没什么亲戚拜访,但不代表其他人没有。   因此,路谦算的是从正月初三起,他要去几个同僚家中拜访,上峰家里也不能例外,再就是看看情况,要不要去朱大人家。   朱大人是从二品的掌院学士,路谦跟对方的品阶差得太远了,哪怕占了个门生的名头,但实际上是什么情况,外人不知道,内行人还能不清楚吗?   这事儿的尴尬之处就在于,路谦上赶着去拜年了,显得他特别狗腿,尽显舔狗做派。可要是他完全不去,那也不成,朱大人有恩于他,人家是可以不当一回事儿,但作为实打实的受益者,他肯定是要做出表态来的。   思来想去,路谦还是决定去探探邵侍读的口风,毕竟对方跟朱大人都认识十几年了,假如能多凑几个同伴一起去拜年,那就是最完美的,既全了礼仪,又能堵住悠悠众口。   唉,做人难,做官更难!   “我就是后悔,你说我要是早知道朱大人还有个七小姐,我说什么都要表个态的。人家比我还小了一岁呢,虽然是个庶出的,但嫡出的肯定是往世家大族里嫁的,怎么轮得到我呢?我太后悔了……”   路谦说着说着,就对上了祖宗那双死鱼眼。   他停顿了一瞬,又道:“我就随便说说。”   “哼!”祖宗一个拧身,肥胖的身躯来了个格外扭曲的动作,这要是放在活人身上,那老腰算是不用要了。当然,祖宗是无所谓的,他就算把自己拧成个麻花,也照样活蹦乱跳。   正月里的计划安排定好后,路谦就发现自己其实没两天可以浪,顿时又开始长吁短叹,感概做官太难了。   幸亏程大少爷忙着复习功课,待在二进院子的厢房里足不出户,而路谦又是住在三进院子里的,两人很少有碰面的机会,不然很难说谁更受伤。   大年三十没什么好提的,美味佳肴是肯定有的,程表哥置办年货,那绝对不可能有什么缺漏,只有可能买的东西太多了。不过,京城的冬天嘛,那就完全不用担心食物坏掉,只要放在院子里冻一晚上,那是拿着柴刀都劈不开的。   总之,吃喝是不缺的,好酒好茶也是成堆的往各人屋里送。程表哥好酒,程大少爷则是习惯了喝茶,路谦其实两者都不爱,但考虑到醉酒的后果太可怕,他就假装自己很爱喝茶。   初一初二,路谦就老实待在家里,哪里也没去。   等到了初三后,他就开始疯狂的打卡踩点,各处都要去拜访,哪怕是同级别的,他年岁轻资历浅,也该是由他出面才对。   令路谦没想到的是,他这边都收到了拜帖。   是拜帖而非请帖。   路谦看的一脸茫然,好在事情已经办的差不多了,他便定了初六的日子,等待客人上门。   初六来的是翰林院的同僚,当然是级别比他低的。   说起来,路谦是康熙十七年中的举人,然后在康熙十八年的会试中落榜,又参加了博学宏词科入朝为官。   而跟他同一届的进士,三鼎甲都是进了翰林院的,状元为从六品的修撰,榜眼和探花则为正七品的编修。另外,还有二榜的进士,但凡是通过了翰林院考核的,都会被授予庶吉士,但庶吉士无品无阶,得等到三年后的散馆考核时,依据具体的成绩还评阶定品。   来拜访路谦的当然不可能是入朝为官多年的,像那种人,就算品阶不如路谦,那也是拉不下这个脸的。   于是,初六这天,来的都是康熙十八年的进士。包括那一年的三鼎甲,以及几位二榜进士。   路谦提前让程表哥哪儿凉快待哪儿去,又将程大少爷喊过来,让他到时候作陪。   对此,程家兄弟的反应截然不同。   程大少爷是受宠若惊,尤其是听说来的还有上一届的状元榜眼探花时,更是激动得原地转圈圈。   “……翰林院最不缺的就是三鼎甲。”免试入翰林院啊,路谦都不知道自己接触过多少个状元了。   但这话对程大少爷来说是毫无意义的,他做梦都想中举,状元什么的,对他来说就是天边的云彩,距离太远了,连做梦都不会梦到这个的。   相较而言,程表哥就很生气了:“我呢我呢?你们聊你们的,怎么还要把我赶出去呢?”   路谦斜眼看他:“他们聊天很无聊的,你确定你要旁听?万一他们兴致来了,出个考题考你,你怕不是连题目都听不懂吧?”   程表哥认真的想了想,最后重重的点头:“我去找南北商行的三掌柜喝酒!”   本来,程表哥还没什么概念,可听路谦这么一描述,脑海里就浮现了一群年岁跟他爹差不多的老学究,在一块儿品茗聊天……   打扰了,告辞!   眼见自家堂弟被撵走了,程大少爷非但没有任何不悦,反而倍感自豪。看吧,虽说他还只是个秀才,但都能帮着接待翰林官了,还有上届的状元等人。这要是他去年中了举,那就更完美了,还能借机讨教一二……   遗憾肯定是有的,饶是被祖宗称为大傻子的程大少爷也知道自己不可能跟状元讨论如何中举一事。说白了,他就是个陪衬的,光听不说的那种。可就算这样,他也已经很满足了。   看来,这趟京城是来对了。   入夜后,祖宗语重心长的告诉路谦:“我觉得程大傻子可能爱上了你。”   路谦:……   大半夜的,讲啥鬼故事呢!!   初六这日的待客倒是很顺利,想也是,会递拜帖前来拜访的,总不能是对路谦有意见的。其实,要说这些人也不是没有傲气,但眼瞅着新一届的会试即将举行,就算他们也曾有一展宏图的想法,也不得不面临长江后浪推前浪的尴尬境地。   散馆考核不仅仅关系到他们的前程,更无异于决定他们接下来的命运。   在这种前提下,这一日也算是宾主尽欢,就连完全作为陪衬的程大少爷也十分得高兴,因为有两人可能在路谦跟前说不上话,无计可施之下听说这位是路谦的大表哥,当下就跟他聊了起来,还约了以后再叙旧。   路谦也留了他们吃饭,家里什么都不缺,尤婶的厨艺也愈发不错了,当然不可能跟大酒楼相提并论,她只擅长做一些家常菜。但就算这样,大家吃得也很开心。   这不禁令路谦想起了他第一次去朱大人家赴宴的情况,当时是只有茶水和小点心,他又饿又冷,没奈何灌了一肚子的茶水,还要装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冲着那半开不开的桃花,一脸傻气的吟诗作对。   访客也没待太久,路谦心下大概猜到了他们的来意,但也没做什么承诺。说白了,散馆考核是避不开的,连他都得考,那还有什么法子?   所谓的交情,不是放在这种硬性考核上面的,就好比当初他若是没能在博学宏词科上脱颖而出,就算朱大人原本是有些欣赏他的,只怕也将他抛之脑后了。   路谦只能暗示,等进了新人,原先的老人应该是能往上提一提的。但前提是,他们得先凭借自身的实力留在翰林院中。   哪知,这厢才刚送走访客,那厢程表哥就欢呼雀跃的跑回家了。   “谦哥儿!谦哥儿你不知道我今个儿碰到了谁!就是那个,三年前跟你一起上京赶考的,姓秦的那个举人!还记得吗?他那一支跟麓山书院的秦山长还是一个祖宗呢!就是那人,可讨厌我哥的那个秦举人……”   程表哥嘿嘿笑着挠了挠头:“大哥你还在这里呢?客人都走了吧?你赶紧忙你的去,回头就要考试了,多看几页书,去吧。”   “呵!”程大少爷转身就走,不想搭理这个二愣子堂弟。   路谦方才是在思索的,他隐约是记得有这么个人,但因为时隔三年之久,再说他依稀记得那人应该是他到了京城或者快到京城时才遇到的,并不是一路同行来的。加上这三年里,又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他只想起了个大概……   “对了!爱讲鬼故事的秦举人对吧?”   他终于想起了。   感谢鬼祖宗。   “是吧?……对对,就是他!他可盼着自己能碰上一个美艳女鬼了。”程表哥这人已经很不着调了,特别能浪,但对于秦举人这一惊人的爱好,还是表示理解无能。   好美色乃是人之常情,但期待着跟美艳女鬼来一场……   还是别了吧!   “表哥在哪儿遇到他的?”路谦问。   其实,说起来还是有些冷情的,当初他们同住一个小院舍里备考,一起去参加其他地方举人的茶会诗会,也曾吹牛打屁表示同来同走,回头还要互相通信等等。   但实际上,在秦举人跟程表哥一起离开了京城后,他们就互相没了联系。   京城和秦举人的家乡江南一带离得实在是太远太远了,事实上若不是程家本身就是生意人家,普通人送一封信的代价太大了。有时候不是拿不出这个钱,而是感觉没那个必要。   久而久之,曾经的友情也就淡掉了,要不是程表哥忽的提起来,路谦都快要想不起这个人来了。   “就在南北商行那边,他去年遇到了一些事情,出发略晚了点儿,腊月初才到的京城,好的客栈都被占了,还是去离贡院老远的地方寻了个住处。这不,想着碰碰运气,来这边瞧瞧,看有没有落脚的地儿。”   程表哥絮絮叨叨的说着,他跟秦举人关系还是挺不错的,主要是这俩人一样都很喜欢浪。还有一点就是,当初路谦决定留在京城,反而是秦举人跟着程表哥南下了。两人虽不在一个地儿,但都是往江南去的,同行了差不多两个月,差点儿就拜把子了。   路谦想了想,便道:“明个儿我无事,不如邀请他过来坐坐?”   “那敢情好!对了,过两日我就打算出发了。”   程表哥会离开,路谦是一早就知道的,原先还没准备这么早走,但路谦这边太忙了,他要办的事情也都办妥了,再说九江书院开学也早,到时候就变成他一个人留在家里了,那有啥意思呢?还不如先走再说,反正回头他又会上京的。   路谦盘算着,不知道秦举人这人变了没有,要是还同三年前一般无二,倒是可以邀请他住下。正好,程表哥一跑,他那屋就空下来了。哪怕路谦本人是很忙,没办法陪客人,但秦举人是上京赶考来着,又不需要他作陪的。   他们表兄弟在谈论秦举人的事儿,殊不知秦举人这会儿正在客栈里吹牛逼。   秦举人啊,他原先还在家乡时,就频频拿路谦说事儿。说他跟路谦是相识,曾经住在一个院舍里,一起进的贡院一起落的榜。谁知,没多久就听说路谦成了名扬天下的五十鸿儒之一,成了他高攀不起的人物。   嗯,这就是他为何多年不联系路谦的根本原因。   一则是感觉两人的地位已经不同了,二则他自个儿也在埋头苦读。第一次会试没考中不丢人,但第二次呢?况且,曾经一块儿玩的小伙伴高中了,他却还是一介白丁,多丢人呢?   只是,他先前去书院里找过路谦,但好巧不巧的是,书院已经放假了。问了门房,但门房压根就不认识路谦。他便索性准备先考了会试再说其他,总归路谦一直都是待在翰林院的。   “路老弟哟!”   秦举人是程表哥去请的,俩人是哥俩好的走进来的,弄得路谦格外得眼睛疼。   ……总感觉秦举人比程大少爷更像程表哥他兄弟!   俩人许久不见,好在真的聊起来倒也不算生疏。秦举人张嘴就是那写《聊斋》的作者又出了好些文,各打各的好看,但遗憾的是,尽管他很努力的悬梁苦读,可依旧没能碰到心悦他的女鬼。   路谦:……   他能说什么呢?当然是把话题岔开去。   俩人互相说了这几年的近况,路谦当然是说公务繁忙,还道明个儿就要上衙了,多可怕呢!秦举人则是摇头叹息,说他怎么也没想到,一别三年,路谦已经窜到那么高了。   “我以为你说鸿儒!就是我以为你进入翰林院当了个庶吉士,后来听说你是翰林院检讨,这都已经吓到我了,万万没想到啊!”   三年前,俩人一起赴京赶考,也一同落榜。   三年后,他再度上京,路谦却已经一下一下的蹦跶成了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学士了。   太刺激了!   路谦忙表现出一脸的谦虚,想了想,又提到了另外一人:“秦兄可曾同蒋先生联系过?”   距离是不可能产生美的,产生的只能是距离。哪怕三年前,路谦跟秦举人聊得更好一些,但事实上俩人离得太远了,慢慢的就没了交情。可蒋先生不同,他当初也是留在了京城求学的,并且跟路谦一样都在九江书院借读。   当然,俩人也没什么交情罢了,主要是蒋先生那边一直都是冷淡的态度。   秦举人牙疼似的捂住了腮帮子。   “有个事儿一直没告诉你。当初,我俩不是一起接到了主考官的帖子,去那边赴宴了吗?蒋先生没接到帖子,就不是那么高兴。后来,我就离开了,也没将这事儿放在心上。之后,听说你成了五十鸿儒之一,我是不想打扰你的,就辗转托人写信给了他,想借他之口探一探你的情况……”   结果,就是心拔凉拔凉的。   蒋先生那人吧,人不算坏,但颇有些傲气。刚开始可能是不舒服路谦都已经落榜了还能再起,之后则是路谦的有些做法不太得他的心。总之,这人是选择了疏远,还回信给秦举人说,路谦早已被官场浸染。   “本来我是不想说的,但……唉,反正就这么一回事儿,可能他原先就对你不太喜欢,偏又……他自个儿也难呢。”   路谦努力的回忆了一番,他是真的不太记得具体情况了,主要是他跟别人还不同,其他人只需要全神贯注的做自个儿的事情,独独他还要时不时的被祖宗折腾。为什么他在程氏族学那么多年都没一个朋友?还不是祖宗见天的搞事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无妨的,人各有志嘛。”路谦不甚在意的摆摆手,“况且他自个儿压力大,我也是明白的。”   旁的事情他是不太记得了,但有一点却记得一清二楚。   那就是蒋先生原本是打算回到蔚县继续当学官,边攒钱边进学的。还是看他得了免费的借读地儿,这才改了心思,咬牙留在了京城之中。   但那时候,路谦记得蒋先生说,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了,假如这次还不行,他就选择放弃,即便只能去穷山恶水当个小小的县丞,也不愿意再继续读了。   心思重压力大,再这么下去,只怕没等出成绩,自个儿先撑不住了。   路谦也没办法说什么,关系还没到那份上,交浅言深没有任何好处。   他只笑着对秦举人说:“寻到落脚处没?不然就来我这儿小住吧,就是我明个儿就要上衙了,早出晚归的没什么空闲。不过,你可以跟我大表哥一块儿进学,他也在备考。”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等我考完,再让你那个二表哥带我出去耍一圈呗!”   路谦:……   等你考完,他都离开京城千里之外了! 第36章 乐极生悲。   秦举人跟程表哥简直就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路谦回头就告诉祖宗, 让他要懂得惜福。   “……这要是你的儿孙不是我,而是那俩,你不得早就气得转世投胎去了?”   祖宗先是被路谦描述的场面给吓到了, 可转念一想:“那要是他俩都当上了清廷的高官,何愁清廷不灭呢?”   这想法就很不错, 且还是越想越有道理的。   可惜程表哥的学问是真的不行, 逼一逼或许能考上秀才吧, 但更近一步却是不可能了。祖宗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他决定将目标对准秦举人。   秦举人的学问还是非常可以的,他会落榜纯粹是因为上一届的会试考题太坑了。秦家是书香门第,想也知道他肯定不懂商税的, 估摸着就是个跟祖宗一样的偏科。   但这么坑的考试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偶尔来一次,还可以解释为朝廷需要特殊人才, 况且上次会试之后, 又加了一科博学宏词科,就算是只能通过举荐参加, 但总得来说,也算是将这一茬给圆过去了。   可要是类似的事情接连发生……   信不信普天之下的学生瞬间抛弃孔孟之道, 跑去钻研孔方兄了?真要是那样,那就不必祖宗出手,大清就要提前凉凉了。   祖宗笃定,这一届的会试一定是最为常规的那种。   那就好办了。   ……   路谦怎么也没想到, 就因为他嘴欠多说了这么一句, 祖宗缠上了他,由祖宗口述,他代笔写了一份又一份的考前重点。   清袭明制有个好处, 旁的不说,那真的是大大的方便了祖宗作幺。   在祖宗的逼迫下,路谦白日里在翰林院忙活,晚间回到家都不能立刻休息,挑灯夜战辛苦誊抄笔记,就仿佛一夜梦回当年备考前。   几天后,路谦顶着一双巨大的黑眼圈,将厚厚一沓笔记交给了秦举人。   秦举人惊呆了。   早在那日拜访之后,秦举人就已经搬到了路宅。这里的房舍是肯定够的,原本作为中间一进的院子就是最大的,东西厢房各两间。先前是程大少爷占了东厢的两间,一间当卧室一间作为他的书房。至于程表哥则住了西厢的其中一间,空下来的那间就给了秦举人。   搬家的事情没惊动路谦,反正都是程表哥搞定的,他还说过两天自己就要走了,到时候就更宽敞了。   秦举人很伤心,他压根就不介意住得宽敞与否,横竖他那间也不小,只要将桌子摆在窗台下看书写文章就成,完全不需要单独的书房。比起这个,他更希望等考完以后,程表哥带着他满京城的浪。   ……   回归正题,当秦举人看到路谦拿着这么厚厚一沓的考前重点时,整个人都懵了。   “老夫的一片心意,你可一定要考上啊!争取当上高官,祸乱朝纲!你可以的!”祖宗在旁边抚着胡须,洋洋得意的先摆着,全然不在意秦举人压根就听不到他的话。   秦举人在原地呆愣了好一会儿,蓦地,他抬起头来,两眼含泪双手颤抖:“路……路兄啊!”   “我比你小。”路谦提醒道。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简直犹如我的再生父母!这世上除了我娘之外,再没人对我那么好了!”接过考前重点,秦举人激动得两行清泪滑下来,“回头我一定要给你立一块长生牌,早晚三炷香!”   路谦:……大可不必!   关键是秦举人此时的神情太过于肃穆了,路谦觉得他要是不做点儿什么,回头自己就要抢先祖宗一步上牌牌了!   快速的思量了一下,路谦果断的道:“其实是这样的!我从小到大都会做同一个梦……”   将对程家兄弟说过的故事又说了一遍,路谦补充道:“就在你前些日子过来的时候,当天晚上我就做了一个梦,梦到我家老祖宗在那儿感概,说对你一见如故,恨不得认你当孙子……玄孙?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他想当你祖宗!”   秦举人再一次震惊了:“我父恨不得没我这个儿子,我祖父恨不得没我这个孙子!万万没想到,路兄你的祖宗竟有如此好眼光!”   路谦小心翼翼的瞄了一眼在旁边已经听傻了的祖宗,忙道:“总之,你要是真的想要感谢,就谢谢我祖宗好了。等回头我办个家祭,你磕几个头就好了。”   “没问题!”   事情就这样愉快的定下来了。   祖宗事后倒也嘀咕过几句,不过有人上赶着给他当子孙,就算那是个傻子又如何呢?他没在这事儿上纠结,只催着路谦帮他督促秦举人上进。   “我认为,就他这么个性子,一旦当了官,绝对是朝廷的悲哀!”   路谦能说什么呢?他觉得自己考试都没那么累过。   哪知,过了几日后,秦举人悄悄的将他拉到一旁,压低一声问道:“你是不是只给我了你的笔记摘抄,你那位大表哥呢?”   路谦平常是管程表哥叫表哥,老家还有一位小表弟。至于程大少爷,他是喊人家大少爷的。   因此,他在脑子里转了一会儿才想到秦举人说的是谁,顿时愣住了:“他怎么了?”   “我是说,你没给他一份吗?”秦举人满脸的忐忑不安。   路谦心说我给他干嘛啊?他看得懂吗?尽管从表面上来看,会试是乡试的进阶版,但实际上程度完全不同的。简单的说,这些资料给程大少爷也没有任何作用,只除了能让他头秃。   “他嘛……是这样的,我从三年前入仕为官之后,就陆陆续续给了他很多的笔记摘抄,特别的多,比你这个多了几十倍呢。你这个是精炼版本的,毕竟时间有限,没办法。”   路谦琢磨着,他总不能说程大少爷实在是太蠢了看不懂这些资料吧?想了想,他还是觉得做个人吧。   秦举人恍然大悟,等回头再看到程大少爷时,目光里透着满满的羡慕。   程大少爷:……?   这天之后不久,程表哥就带着人离开了。当然,他还是留了两人的。一人是程大少爷的贴身书僮,平常帮着收拾屋子整理书籍笔墨等等。另一人是个老仆,胜在经历的事情多,万一碰上了突发情况,不至于手忙脚乱的。   至于其他人就都被他带走了,主要是因为路家的下人实在是太少了,他要是留下一群人,倒显得喧宾夺主了。   秦举人虽然没带人,但架不住他会做人啊!   搬过来的第一天就将铁蛋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只差没给铁蛋写上“天下第一随从”了。之后,他又跟尤叔尤婶混熟了,特别是尤婶,被他变着法子的夸赞了厨艺,结果路谦愣是吃到了特别复杂以前从未吃过的点心吃食。   路谦陷入了沉默之中。   总之,路宅这边相当得和谐,路谦本人早出晚归,家里剩下的那俩则是每天埋头苦读。   这边是一切太平,翰林院那头却临时出了点儿小意外。   有个倒霉蛋大概是因为最近太苦了,趁着休沐日招呼了几位平常聊得不错的同僚,一起来家里喝酒谈心。   最初就挺完美的,酒是好酒,菜是好菜,聊天的气氛也相当不错,据说还趁着酒性泼墨挥毫,接连做了好几首诗。   再然后,就乐极生悲了。   不知道是因为没吃菜先喝了酒,还是吹牛聊天太愉快了,吃了一肚子的冷空气。   总之,小聚的这几人,一个不落的全病倒了。   病情倒是不算严重,但眼下已经正月底了啊!   假如是平常倒也没什么的,可今年是会试年啊,这些人全部都是要参加会试监考的。一下子,病了好几人,且确定了短时间内是没办法痊愈的,掌院学士朱大人急得胡子都被揪掉了好几根。   这时候就看出清朝这个发型的优点了,那就是真秃了别人不知道,连自己都不一定知道。   路谦初时还在心里嘀咕着这不是给大家伙儿添乱吗?但实际上他也没往心里去。因为他当打杂的时间太久了,哪怕官阶一直在往上窜,但实际上他却没这个概念。   结果,莫名其妙的,火就烧到了他这边来。   明史馆跟翰林院名义上是从属关系,实际上却是有壁的。这不,倒霉的那几个一水的都是翰林院的人,跟明史馆没半分关系。可他们出了事儿,临时被抓壮丁的,却是明史馆的人。   路谦、邵侍读,还有另外两个修纂,一共四个人都被临时抓壮丁了。   朱大人亲自将几人唤到跟前,顶着一脸“我看好你们”的表情,将这一伟大而又艰巨的任务交到了他们手上,就仿佛普天之下只有他们能攻克这一难关,旁人都不成。   路谦:……要命!   监考倒是没什么技术含量的事儿,但他们是单纯的监考吗?肯定不是啊,后续的阅卷评判都是他们的事儿。最苦的是,会试啊,它在二月初。   且不说后续的阅卷评定工作有多繁琐,单说整个会试期间,考生他不能离开贡院,你以为考官就能吗?   不能。   路谦差点儿没哭出声儿来,一想到天寒地冻的,他不能窝在家里的暖炕上,反而要跟着一起去贡院里,考生在号房里答题,他还得陪着发呆。更气人的是,到时候祖宗一定会满场乱窜,评头论足,唧唧歪歪……   “我咋觉得你在骂我呢?”祖宗忽的出声。   回答他的是路谦一脸生不如死的表情。   但这事儿是不能拒绝的,尤其是在官场上,上峰吩咐你做的事情,你就老实去做就成了,最终结果如何跟你没关系,哪怕上峰做出了一个特别瞎的决定,那也只能捏着鼻子去完成。   苦啊!   就像是整个人泡在黄连水里那么苦。   “对了!”路谦想起了住在自己家里的秦举人,忙将这一情况告诉了朱大人。   考官避嫌是一直就有的惯例,以前只要是被点为科举相关的人后,都会下意识的避开去。但路谦不是啊,他只是隶属于翰林院,本质上他就是明史馆编书的人。他怎么会想到同僚那么不靠谱,马上就要会试了,大冬天的跑去喝酒还把自己喝出毛病来了。   朱大人沉吟了一番:“姓秦……可是三年前那位同你一起赴宴的秦举人?”   路谦愣了下,他没想到自己随口说了秦举人的名字,朱大人还记得,忙点头说是,但心里还是有些异样。   是了,三年前他和秦举人、蒋先生是一起赁了院舍来住,一同参加了会试也一同落了榜。之后,他好像是跟蒋先生一起搬到了九江书院借读,而秦举人则是准备跟程表哥一起南下回家。   但在回去之前,他们收到了朱大人的请帖。   其实,路谦当时想过的,明明是一同赴宴的,按说像吟诗作对这种事儿,秦举人比他更有灵性。可最终,只有他被朱大人带去了宫门外,参加了从此改变他人生轨迹的博学宏词科。   是因为只有他当时在京城吗?毕竟,秦举人赴宴之后没两日,就跟程表哥一起离开了京城。   那假如……   有些事情不能深想,一旦想得多了,就特别容易钻牛角尖。   朱大人最后告诉他,有好友参加会试也无妨的,会试的考卷只有主考官一人知道,等其他阅卷官知道的时候,考生也就看到了。之后的阅卷就更没问题了,糊名制的。再一个……   “对于应考生而言,考完第三场就算结束了。可对于我们而言,考完才是一个开始。”   晴天霹雳啊!   路谦直接就给听傻了,也就是说,等考生们可以四处浪的时候,他还要被关起来批卷?   这到底是何等人间疾苦啊! 第37章 路谦:……您有事儿?……   都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路谦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凄惨到了极致,万万没想到,还有更悲催的事情等待着自己。   散馆考核。   当他听说散馆考核的日子就定在二月初, 且比会试开考还要早五天后,整个人都傻了。   “不是……都忙成这样了, 还要散馆考核?会试不管了?就不能等会试结束了, 再考吗?”路谦发出了灵魂拷问。   不是他不敢考试, 事实上考试这玩意儿吧, 只要确定不管考成啥样儿都没关系后,心理压力自然也就消散了。当然,不排除有那种特别爱面子的人, 一旦考砸了就会过不去心里那个坎儿。   但路谦是吗?   显然,他不是。   可有一说一,不怕考试跟忙得连歇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这是两回事儿。关键是,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邵侍读惊讶的看着他,愣了好一会儿后, 这才拍了拍额头,好笑的摇了摇头:“忘了忘了, 是我把你这个特殊情况给忘了。”   “什么意思?”路谦问。   等听到邵侍读解释后,路谦更悲伤了。   是了,散馆考核本质上针对的就是三年前刚科举入仕的新人,这次考核即将决定他们的去留, 包括定品阶等等。但说白了, 散馆考核只跟新人有关,跟那些老翰林有关系吗?没有。   甚至连每该一年一度的年终考核,都因为科举年的缘故, 直接跳过不考了。这说明,上头还是很有脑子的。   然后问题来了。   理论上来说,既然散馆考核只针对三年前的这一批新人,而科举,尤其是会试,参与者最差也该是正六品翰林院,再低是不可能的。那么,这应该是毫无关系的两拨人才对。   路谦:……   是我的错,都怪我升官太快了。   邵侍读笑着安慰了他,只道到时候过去点个到就成,大家都知道他是特殊情况。   都已经这样了,路谦还能如何?   结果就是,忙完散馆考核,又要准备会试一事。路谦只来得及跟秦举人说,他被临时选派为了会试监考官之一,所以最近这几天就不回家了,跟同僚一起提前去了贡院。   秦举人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咋地三年前咱俩一起上京赶考又一同落榜,三年后我又来考了,你却成了监考官?   不管怎么说,会试还是如期而至。   路谦到底跟那些应考生是不同的,他和同僚提前两天就来到了贡院这边,等会试的前一日,看着应考生们一一进入贡院。   说真的,路谦挺显眼的。   在一众中老年人之中,他这个少年郎别提有多显眼了。甚至别说是在翰林官之中了,就算是将他放在应考生里,他这个年纪也是很轻了。   打眼瞧着,路谦还见到了几个眼熟的人,记不得具体的名姓了,只依稀记得三年前他被秦举人拽着去参加过几个诗会茶会,似乎有一些人能跟那时候的同乡对上号。   路谦是真的不记得了,这三年里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对比他前面十几年的人生,实在是要精彩太多了。要知道,他以前在程府时,每日里也就是他所居的偏院到程氏族学两点一线间。见到的人除了先生和同窗外,也就是寥寥几个下人了,噢,还有一只鬼。   但总之,他以前的生活是特别平静了,每日就是读书进学,再不就是被祖安老鬼指着鼻子破口大骂。   结果,自从来到了京城后,见到的人和事,简直比他前面十几年相加还多。再加上他进入了官场后,要注意的方向也跟以往有所不同了。   简单地说,那么多的同僚上峰,其他各部的朝廷官员,乃至皇室宗亲等等,他要记得事情太多了,不可能再分神给只有一两面之缘的所谓同乡了。   但他的同乡可不这么想。   三年前,绝大多数的人对路谦的印象都不算深,只知道他年岁轻,又听他自己说,乡试是侥幸吊榜尾考上的。再之后,路谦理所当然的落榜了,那些人对他更是没了旁的印象。   谁知,没过几个月,五十鸿儒名天下,路谦的名字赫然在列。   这个时候,曾经跟路谦有着一面之缘的同乡们,这才意识到路谦已经跟他们这些人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博学宏词科太过于罕见,就连很多读书人都未必听说过。哪怕翻遍了资料,也只是知道历史上只有寥寥几次的博学宏词科,且每次通过词科入仕的人,都是前途无量。   不一样了,真的不一样了。   这次再度赴京赶考,也有人想过要不要去找路谦,但他们跟路谦都不算熟,绞尽脑汁也只想起了九江书院这个名字,可想也知道,路谦肯定不能在书院里一住就是三年。至于康熙帝赏赐宅院一事,他们并不知情。   想套近乎又没个好法子,等想起路谦跟秦举人交情好时,再去找秦举人,发现他已经退房跑路了。问了客栈的人,掌柜只道是去了已入仕的好友家中借住。   又迟了一步。   万万没想到,兜兜转转的,他们竟是在贡院这边看到了路谦。   路谦对这些人还是略有些印象的,因此等他们进入贡院时,便冲他们点头微笑示意。身畔的同僚看了路谦一眼:“你的朋友?”   “同乡。”   “是了,我记得路侍读是江南人士吧?”   “金陵那边的。”   两人其实也不熟,毕竟一个是翰林院的,一个是明史馆的,平常也没什么接触。只是对方要比路谦年长许多,既问了,路谦肯定是得好好作答的。   殊不知,就这么简单的两三句对话,却给路谦那些可怜的同乡造成了致命打击。   “我没听错吧?侍读?侍读!”   “对,我也听到了。”   会试跟乡试一样,都是提前一天入场的,这会儿还处于应考生们查验身份资料入场的阶段,因此对于小声的互相交谈并不会做出干涉。当然,假如是大声喧哗,那自然是另当别论了。   几人交头接耳了一阵,再回头看向路谦时,那眼神简直心碎。   差距太大了,也太离谱了。   都走上科举入仕这条路了,可以说每个人对自己都是抱有一定期望的。譬如说,做梦都想金榜题名,甚至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成为三鼎甲之一,策马游街。   但就算是做过的最离谱的梦,那也没有三年跨越到侍读的份上。   就算通过了会试,三榜的同进士就不提了,哪怕是二榜的进士好了,绝大多数也都是等候吏部选拔。考上进士肯定是有官做的,这个倒是不必操心,区别大概只有缺的好坏而已。但就算高中状元……   那状元也不过是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而路谦这就已经是侍读了?从五品?   初时,他们只是震惊,过后,却是由衷的感觉到一阵阵无力。   从五品是什么概念?很多人就算少年入仕,忙碌一辈子都未必能升到从五品。而路谦……   “他还未及冠吧?”   “肯定的,他看起来那么面嫩。”   这些人跟路谦都不熟,想了半天也没想起路谦今年到底几岁,但可以确定的是,路谦尚未到及冠之龄。   太夸张了!   人比人,果然是要气死人!   不过,兴许是因为差距太大了,等他们依次进入自己的号房后,反而冷静了下来。没办法,这个差距已经大到了让他们完全兴不起攀比之心来。   随着应考生们的陆续到达,贡院四处都传来小声的说话声,之后不久,大家都进入了号房,四下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此时,路谦却一脸懵圈的看着正在排队的应考生队伍……呃……   秦举人一贯是个跳脱性子,他读书倒是很用功,要不然也不可能年纪轻轻就中举的。但这人是属于该用功的时候就用功,该玩乐的时候就玩乐,再者因为天生乐观的缘故,他没有其他考生身上都有的紧迫感。   这不,应考生都进去一大半了,秦举人这才姗姗来迟。   其实也不算太迟,毕竟这会儿也才刚下半晌,反正肯定是来得及入场的。   让路谦震惊到两眼发直的,不是秦举人来迟了,而是他身边的人。   秦举人啊,他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把程大少爷给拽过来了。   路谦:……您有事儿?   他赶紧撇开同僚,上前道:“请未取得举人功名的人离开这里,立刻离开。”   秦举人见着路谦,冲着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路谦再度重复了一遍,后来索性拽过了程大少爷,压根声音咬牙切齿的问道:“你来这边做什么?不能在贡院外头捣乱!”   程大少爷绝望的看着他:“你以为我想来吧,他强行把我拖来的!我挣扎了,我挣脱不了他!还有,我也跟他解释了,他不听……谦哥儿,你赶紧帮我跟他解释一下!”   路谦无言以对的看着这俩,突然间觉得好心疼自己。   祖宗及时出现,抱着肚子哈哈哈大笑,仿佛看到路谦吃瘪是他鬼生里最大的快乐。   这场乌龙到底是解决了,就是路谦怎么也不想明白,到底是为什么让秦举人误会了程大少爷也要跟着一起考会试?噢,应该是这段时间程大少爷那刻苦用功念书吧,可那不是因为九江书院要考核吗?   甭管怎么说,秦举人还是带着满肚子的疑惑进入了贡院,路谦随后也进去了,丢下了满脸绝望的程大少爷。   程大少爷倒是带了东西的,笔墨纸砚以及吃食都带了,这是秦举人提前就准备好的两人份。但独独没带银两,毕竟在贡院是没处花钱的。   但问题来了,他现在要怎么办呢?   来贡院是秦举人提前叫的马车,吃过午饭就过来接人,到了贡院前面的那条街就把他们放下了。如今好了,程大少爷身无分文,还拎着两个又大又笨重的篮子,面对这个已经待了几个月但还是相当陌生的京城,无辜迷茫又绝望。   路谦的家倒是不难找,就算不认识路,他还是知道巷子名的。距离也不算特别远,反正按照正常人的脚程,最多两刻钟肯定是能走到的。   但程大少爷真的不是正常人,他就是个文弱书生,而且还提着两个大篮子……   除了绝望还是绝望。   仿佛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他的悲惨境地,于是,天空开始洋洋洒洒的飘下了小雪花。   这都二月初了啊!又下雪了啊!   程大少爷满脸震惊的抬起头,随后又悲伤的低下头,他太苦了,真的太苦太苦了。   ……   此时的贡院里,路谦也跟程大少爷有着同样的感触。   太苦了。   看看底下那些应考生,都已经收拾准备打算提前休息了,毕竟明个儿才是正式考核。那么问题来了,明明到了明个儿早上,主考官才会拿着卷子过来,他们这些监考官来得那么早又是干什么呢?   这个问题就问得很好,路谦身边的同僚安慰他:“等你再往上升一升,就不用来这边受罪了。”   “我觉得不可能。”路谦的脸上露出了程大少爷同款的绝望,“就冲着我这个年岁,这份罪就免不了的。”   很正常啊,只要同级别里面需要出来个人,那不是路谦还能是谁?官场是看官阶没错,但当官阶相同的时候,看的就是年岁和资历了。   路谦这个情况,外头的人看着就特别羡慕,可里头的人却明白,以后再有苦活累活,就有人分担了。   同僚笑得很开心,边笑边点头:“确实,确实是这个道理。对了,路侍读可曾娶妻了?”   “没有。”路谦知道对方下一句要说什么,索性抢着道,“我年岁轻倒是不着急,再者……我姑母人在金陵,这婚事不好办呢。”   同僚愣了一下,大概是第一次听说婚事还要姑母同意的,好在随即他就想起来了,路谦自幼丧父,母亲随后改嫁,他则是跟在早已出嫁的姑母身边长大的。   想到这里,同僚就觉得路谦这事儿不好办。   世家大族都有自幼丧母长女不娶的规矩,那么同样的,从小就没了父亲的男子,在亲事方面也是有一些艰难的。还有一些比较仔细的人家,是不愿意将金娇玉贵养大的女儿嫁给只有寡母和独子的人家。   路谦倒是没寡母,但同样的,他也没个兄弟姐妹,甚至他连可以依靠的宗族都没有……   当然,真要娶妻也不算难,但想要寻那些四角俱全的亲事,却是无异于做梦了。   “我记得路侍读同朱大人的关系不错?是了,朱大人正是上届会试的主考官。”这届主考官就不是朱大人了,而是另一位大学士。   路谦下意识的点了点头,还是那句话,朱大人可以不认他这个学生,但他却不能反过来当这个白眼狼。关系好就关系好呗,上赶着大腿给他抱,凭什么不抱呢!   同僚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化成了一声叹息。   路谦就很莫名其妙,不过俩人实在是不熟,对方年长又跟他平阶,他自是只能敬着。   会试过程倒是平顺,是有应考生熬不住晕过去的,这种自有专人将晕厥者抬出去,贡院也提前备下了大夫和临时诊房,随后像通知家人这种事儿,倒是无需翰林官的操心。   总得来说,这届会试没出什么纰漏。   只是,应考生们每考完一场都能回家休息,他们这些监考官就不行了,吃住都在贡院后排的小房间里。那房间自是比号房大的,吃喝也都是从酒楼饭馆点的菜,饶是如此,堪比坐牢的这些天还是把路谦坑得好苦。   更苦的是什么呢?他总觉得他大概是逃不过会试了,自己会试落榜却入了仕,结果反过来要来监考,三年一次想想都异常痛苦。   眼见路谦通体绝望,祖宗那是要多开心有多开心。可以说,认识祖宗那么多年以来,路谦是第一次看到祖宗连着这么多天都笑得异常开怀。   于是,路谦更难受了。   好不容易等会试结束了,考生们相继离开,监考官们则瞬间变成了阅卷官。都不用特地离开贡院的,直接在腾出来的小院子里开始阅卷。当然,这期间还要等糊名誊抄,可哪怕是撇开这些琐碎的事情,路谦等人的任务还是特别重。   等全部事情都结束时,整个二月都过去了。   路谦感觉自己的腰带都宽松了好多,回家洗漱一番后,找出去年裁的旧衣一看,不光是短了好大一截,还宽松了许多。   好在,铁蛋很快就拿来了新的棉袄:“爷哟,您忘了年前叫了裁缝量体裁衣吗?特地给您放宽了几寸,这次肯定没问题。”   听了这话,路谦差点儿眼前一黑,放长了没问题,放宽是什么鬼?   万幸的是,这年头的衣服本身也不是特别紧身的,因此路谦穿着倒还行。不过,他还是记下了这事儿,回头还得去准备春装,别看京城的冬天冷,但其实一旦入了春,热起来也是蛮快的。   等他换上了新的行头,一推门就看到了秦举人站在院门口往他这边张望,两眼亮晶晶的,满脸的期待。   “你在干什么?”路谦奇道。   “怎么样怎么样?你批到我卷子了吗?”秦举人搓着手,脸上的表情简直绝了,“看到了吗?你认识我的字吧?”   “糊名誊抄制!你是不是把这个忘了?”路谦无奈的扶额,“再说你也太看得起我了,阅卷官的权利没那么大,分别看文章,再评分,随后还要看互相之间的评分差距是否过大,太夸张的还要由主考官定夺……”   基本上吧,应该是能保持公平的。   其实,非要说的话,最不公平的应该是殿试才对。比起乡试、会试的严谨,殿试才是真正的随心所欲。考生名字全部都是公开的,甚至都不需要对照名字,一个个的相貌都是露出来的,看着人就行了。再者,很多时候像二榜三榜倒还罢了,头榜的三鼎甲真的不是看才学的,家世占了绝大多数,甚至这里面还包括了相貌。   不过,说这些还太早了。   “你就耐心等着吧,我都回来了,放榜应该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   秦举人猛点头,然后忽的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来:“那个……嘿嘿嘿。”   “什么?你想借铁蛋吗?随便用,不过他不识字的。”   “不是。”秦举人更不好意思了,“就是那个,之前我以为你大表哥也要参加会试,我见他那么用功苦读,还拽着他一起去了贡院那头……我是想跟他道歉的,可等我考完回来一看,他已经不在家了。”   不在家那肯定就是去九江书院了呗!   这么大的一个人还能丢了不成?   路谦随口安慰了秦举人几句,然后一脸羡慕的道:“你们就好了,考完就轻松了,我可不信。我还要继续去上衙。”   太苦了,他上辈子一定造了不少孽,才会年岁轻轻的承担了那么多苦难。   不过,休息日还是有的。他们这些参加了会试的翰林官们,都可以休息两日。路谦就待在家里,哪里也没去,秦举人心里有愧,索性也在家里陪着他。   没等路谦表示感动,就听秦举人说:“……反正等你去上衙了,我再出去玩也来得及。”   好了,感动消失了。   “对了,你还没成亲啊?我跟你说,我家已经在给我说亲了,等高中后,就要回家成亲了!”   路谦提醒他:“你比我大了三岁。对了,你要娶的是人吗?”   “不是人还能是美艳女鬼吗?”秦举人听了这话,差点儿没一口喷出来,“不过话说回来,你心中可有人选?哈哈哈哈我倒是想起一人!咱们上届的主考官朱大人你还记得吧?”   “……我还能把他忘了?他是翰林院的掌院学士!”   “噢噢,是呀,他家有个嫁不出去的小闺女你知道吗?哈哈哈哈!”   路谦悄悄的翻了个白眼,他能不知道吗?非但知道,还特别的遗憾,可惜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拿过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路谦学着人家喝酒一样一饮而尽:“别提了,人家已经嫁出去了。”   “啥?真的假的?不可能吧?我听说那人长得奇丑无比,脾气还火爆的要命,朱大人为此愁秃了头!”   “真的,我都去喝过喜酒了。”   噢,那没事儿了。 第38章 他要割袍断义!!   秦举人一脸的不解, 他虽未见过上届会试主考官朱大人家的小闺女,但他听说了不少事儿呢。   尤其在上届会试落榜之后,路谦是早不早的寻到了借读的书院, 他却是准备回家的。但又因为准备跟程表哥以及南北商行一起离京,他在京城里多停留了一段日子。就在那几日里, 他如愿以偿的跟好多落榜举人到处喝酒玩乐, 也因此听说了不少小道消息。   其中就有关于朱大人家的是非。   不过, 秦举人伸手挠了挠他的光脑壳, 面色讪讪的说道:“路老弟啊,其实那些话我也是从前听别人提起的,是真是假我还真的不清楚……嘿嘿。”   路谦虽然不怎么在意这些事儿, 但还是正了正脸色,提醒他:“背后说人闲话这种事儿还是少做为妙。且不说你连真假都不知道,就算是真的又如何?人家小姐已经嫁人了, 还是别说了。”   秦举人一脸受教了的表情, 还冲着路谦拱了拱手,又道:“可能是因为上届的考题难得离谱, 考生之中就有人……唉,其实也是, 主考官出题是奉了皇命,再说就算难度略高,那也是一视同仁的,我确实不该因此而心生怨愤。”   去年的考题啊……   路谦回忆了一下, 已经三年过去了, 那一届的考题还是深深的印在他的脑海里。什么商税关税,什么晋商,还有那什么玩意儿来着?广州十三行?   说真的, 直到现在他对于这些事情还是没能搞明白。可以想象,当初看到考题时,他真当是差点儿当场暴毙。   太难了,太离谱了,这哪里是出题考试,分明就是打算把他们活活烤死。   “算了,不提这些糟心事儿了。”路谦甩了甩脑袋,将那些可怕的考题甩出脑海。说真的,他宁可像之前翰林院年终考核那样,朱大人出个题咏雪赞雪叹雪,就算冷是冷了点儿,起码还是有东西可写的。   路谦又问:“秦兄自我感觉如何?可有把握?”   秦举人面上的表情颇有些一言难尽。   这却是稀罕了。   上一届的情况属于特例,如非必要,康熙帝是不可能搞那么一出的。说白了,孔孟之道才更方便治天下,要是人人都学那精明利己之道,自家是强了,对国家对朝廷却不是一件好事儿。   因此,这一届的考题特别的中规中矩,路谦虽然不记得全部题目了,但依稀记得,几乎都出自于儒学经典之中。   那还有什么问题呢?起码破题肯定是不难的,解题的话得看个人的见解,这属于发挥问题,但路谦记得秦举人的儒学相当不错。   也是,秦家是书香传家的,旁的兴许不懂,但这类应该是最擅长的。   秦举人犹豫再三,到底还是道出了实情。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答得如何。考卷上的每一题我都会答,也尽可能的讲出了我的见解,但好像……那种感觉路老弟你明白吗?就好比你准备了很久,蓄力了很久,终于轮到你出拳了,拳头就出去了,却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反正就是有些不得劲儿吧。”   上一届的考题难得离谱,这一届的考题却中规中矩的要命。儒家经典书籍是每一个读书人必读的,尤其是《孟子》,莫说他们这些举人了,随便找个经年老秀才,从《孟子》之中任意截取一句话,就能说出一大堆的长篇大论。   题目不难,破题容易,解题的思路也是清晰明了。   但正因为如此,秦举人心里更忐忑了。   路谦代入自己想了想,感觉就好像走入了死胡同。   确实,难度太高还能另辟捷径,像这种题目太大众化的,反而感觉心里没找没落的。要说写的不好吧?那不可能的,类似的题目见解大家都不知道写了多少遍了。可要说写的好吧,这种司空见惯的题目就很难发挥出全部实力。   唯一能够自我安慰的是……   “你这样,其他人也一样,只要你全力以赴了,旁的就别管了。”   秦举人点点头,他也是这么想的:“等你去上衙了,我要去京城附近的古庙瞧瞧!嘿嘿,荒郊古庙……”   路谦:……   我真是脑子给祖宗踢了,才会担心他钻牛角尖!   会试放榜没那么快,哪怕阅卷工作都已经结束了,还有最终的统计和复核。为了尽可能的保证公平公正,后续的工作是由另外一拨人接手的。不过,那也快了,估摸着最多三五天就能放榜了。   在会试放榜之前,翰林官的散馆考核成绩先公布了。   确切的说,成绩和名次早就公布了,就在路谦忙着当会试监考官的时候。   于是,等路谦再度回到了翰林院时,就感觉哪里怪怪的。   反正就是有哪里不对劲儿,但一时半会儿的又想不起来。等他到了明史馆,那种怪异的感觉倒是消失了。   很快,邵侍读唤他过去。   “散馆考核的成绩出来了,翰林院那边放出去了一批人。”邵侍读略一停顿,随后才道,“等殿试结束后,会有新翰林官进来,到时候你有可能继续留在明史馆,也有可能会被调到翰林院做事。”   “我想待在明史馆。”路谦听到前面部分时,还恍然终于找到了不对劲儿的地方,原来是翰林院少了几个眼熟的面孔。再听到后面,他就将散馆考核的事情抛到了脑后,只坚定不移的表示,明史馆很好,他打算在这里安家了。   邵侍读一脸的惊讶,但很快就点了点头:“我会将你的想法传达上去的,不过如果真的安排下来了,还请路侍读听从调任。”   “好。”   那不废话吗?他还能抗旨不成?当然也没那么夸张,康熙帝才不会为了他特地下旨呢。   “对了,能问一下,我的散馆考核成绩如何?”路谦本来是想走的,他其实对自己的成绩半点儿不感兴趣,想也知道当时那一团忙乱的,他肯定没考好。   但……   “问啊问啊!你倒是问啊!问问他,你究竟考了个什么破玩意儿!去!立刻!”   有个催魂一般的祖宗在跟前,路谦还能如何?他只能假装刚想起来,向邵侍读询问自己的成绩。   “据说是……第四。”   “倒着数的?”路谦下意识的张嘴道。   哪知,邵侍读忽的笑开了:“是的。”   路谦:……   行叭行叭,起码他底下还有仨倒霉蛋儿。不过,他是新翰林官里的特例,别人可不是,在全身心的复习之下还能考出这么个成绩来,也是绝了。   祖宗却没有路谦这等自我安慰的本事,他气呼呼的冲着路谦的耳边吼道:“乡试垫底!会试落榜!博学宏词科倒数第二!前年年终考核倒数第三!你你你……你就是故意气我来着!我的一世英名啊!”   路谦面不改色的向邵侍读告辞。   等回到了他自己那屋,他这才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道:“放心吧,毁不了你的一世英名的,大家都知道我是在程氏族学念的书。”   祖宗的抱怨声戛然而止,随后怒斥一声:“淦!”   “他们算个屁!你是我教出来的,我!”   路谦知道啊,但别人又不知道的。   再说了……   “也没那么夸张,程氏族学是比不上那些成名已久的学堂书院,可人家是族学啊,作为一个族学而言,它已经很不错了。至于先生嘛,我觉得族学里的两位先生,都堪称是优秀的秀才公。”   可优秀了!在秀才之中属于出类拔萃的!   祖宗无言以对,半晌才挤出一句话:“太损了。”   但不管怎么说,祖宗还是没有反驳,算是默认了路谦的话。确实,程氏族学的两位先生都是很优秀的秀才。   不是,他们考上秀才都半辈子了,要是还不优秀,那能说得过去吗?   但路谦才不管这些,他预感到很快自己就能有手下了,忙整理了先前的明史资料,尤其是他所擅长的朝堂和皇室的资料,准备回头继续往下修纂。   “我上回都把朱允炆那些资料准备好了,要验证的也就只有他到底死没死,死在哪里,啥时候死的。对了,还有一份资料……”   路谦瞬间进入到了工作状态,看得祖宗目瞪口呆。   后来想了想,看在修纂《明史》勉强算是一桩正经事儿,祖宗默默的闭上嘴,悄无声息的开溜了。   从路谦回到明史馆,到会试放榜,也就那么三天时间。   会试放榜那天,并不是朝廷的休沐日,因此路谦仍旧是忙到傍晚时分,这才慢悠悠的出了翰林院的大门。   对了,先前程表哥离开的时候,白送了路谦一件特别实用的礼物。   ——一辆青布小驴车。   马是属于军需物资的,一般人很难弄到骏马,如果是老马倒也勉强可以,但没那个必要。因此,程表哥买了一头才刚成年的驴子,又配了车厢,瞧着外表是真的不起眼,但用起来却非常的方便。   像上下衙路上就松快很多了,偶尔铁蛋还会赶着驴车往集市上去,买东西运东西不要太辩解。关键驴子还好养活,一点儿也不费劲儿。   路谦深以为,送了那么多东西,这次程表哥可算是送对了。   这日,铁蛋照样赶着驴车来接路谦,最近天气乍暖还寒的,中午还好,早晚那会儿特别冷。路谦觉得,驴车都买了,总得用起来吧?   “爷!秦举人落榜了!”   路谦刚打算走到驴车面前,就听到铁蛋这么说,顿时脚步一顿,语重心长的教育起他来:“这么悲伤的事情,你怎么能吼得这般大声呢?秦兄如何了?”   “他在醉风楼置办了一桌好酒菜,还让我把爷直接带到那边去。对了,好像还有其他人,都是落榜的。”   路谦点了点:“行,那就往醉风楼去一趟。”   原本,路谦以为应该是几个江南学子,大概率还是曾经跟他有过一面之缘的那几人,没想到……   他们是在,但还有一位意料之外的人。   蒋先生。   说起这个蒋先生,路谦就有种不知所措的感觉。平心而论,蒋先生这人真的不坏,他原本是蔚县县学里的学官,连着两次没考中后,这才咬牙留在了京城里,打算最后搏个三年,不行就真的放弃了。他的年岁要比路谦和秦举人大上很多,也是有儿有女有家累的人,因此真的拖不起了。   起初,路谦跟他更能说得来,至于秦举人那纯粹是块牛皮糖,特别的自来熟。然而,后来莫名其妙的,两边就没了联系。   路谦知道自己也有错,他入仕为官后实在是太忙了,哪怕最初那几个月仍然是借住在九江书院里,但实则是早出晚归,压根就寻不到空挡。   至于蒋先生那边,路谦是能感觉到不对劲儿的,最起码的冷漠疏离他还是明白的,尤其他的情况跟寻常人不同,作为一个打小就寄人篱下的可怜娃儿,他对人的情绪特别敏感。   确认过眼神,对方是真的不想跟他做朋友。   朋友嘛,又不是亲人亲戚这种天生甩不脱的关系,合则聚不合则散,多大回事儿呢!   抱着这样的想法,两人明明都在京城里,互相也知道对方的落脚处,愣是三年没碰面。   乍一看到曾经的故人,饶是像路谦这种厚脸皮的,也忍不住略微有些尴尬了。   秦举人是这次聚会的召集人,当下就拉着路谦落座,一番客套后,还不忘帮着又介绍了一次,然后总结道:“我们这一桌人啊,全都是会试落榜的。”   路谦:……   其他人:……   讲道理,这话说的是对的,但听着怎么就那么欠揍呢?   “不过不要紧。”秦举人举着酒盏一饮而尽,“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路谦忍不住吐槽道:“他这是喝了多少酒?”   另一位江南学子尴尬的拱手作揖:“咱们都是上午去看皇榜的,他中午就喝了两坛子,睡了一觉后又闹着要续摊。”   “不用在意,我就随便说说。”路谦摆摆手表示不在意,又招手唤来店小二,让上一壶好茶。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秦举人又举杯痛饮三杯:“今个儿!让咱们不醉不归!”   “来来,我来跟你干杯。”方才同路谦说话的江南学子忙冲着秦举人举杯,他知道明个儿不是官员的休沐日,又见路谦喊了一壶好茶,更不敢过分要求路谦配合。   说白了,假如今个儿真的是一桌子的落榜举人,怎么折腾都不过分。可路谦不是啊,他是正经的朝廷官员,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啊!   那谁敢?   劝多吃点儿还是可以的,劝酒就不必了吧。   等席面过半,这桌上除却秦举人外,唯一跟路谦熟悉的蒋先生冲着路谦举了举酒盏:“我喝酒,你随意……过阵子我就要离开京城了,唉。”   三年时光一晃而过,他又一次落榜了。   想起当年高中举人时的意气风发,蒋先生只觉得恍如隔世。他没有背景靠山,蒋家也不过是县城里的小门小户,他家之前最出息的是他祖父,在县城里开了个私塾。可惜他爹没念书的天赋,等祖父过世时,都没能考上秀才,家里的私塾也就只能关门了。   到了他时,考秀才不算顺利,却没想到在考中秀才的第二年,竟是莫名的中举了。   如今回想起来,蒋先生还觉得跟做梦似的。他那时明明都已经让家里人将祖父原本用作于私塾教学的堂屋收拾出来,准备还在家里开个私塾。至于乡试,都考上秀才了,不可能不去试试看的,但也真的只是试一试罢了。   谁知,竟是考上了。   只是如今仔细想想,却是真的不知道当年的侥幸中举究竟是福还是祸了。假如他没能中举,以他当时的情况应该是不会再去府城考第二次乡试的,而是准备重振他祖父的私塾。   可既然都考上了,首先就是要上京城来会试,理所当然的落榜后,他就回到了县城里,很容易就在县学里谋了个学官的职,毕竟他都中举了,再在家里开私塾总归有些大材小用了。   再后来……   “一转眼,十年过去了。有时候我想想,真的还不如没中举呢。如果我还是个秀才,这时我家的私塾都该开出名声来了吧?我爹知道我中了秀才,知道我打算将祖父的私塾重新开起来了,他多高兴啊!”   可惜造化弄人。   当然,蒋父在得知儿子中举时,也是特别得高兴。尽管也有些遗憾私塾的事儿,但总归是儿子的前程更重要,他虽不擅长做学问却也不至于连这点道理都不懂。至于后来,私塾没开成却当了官学的学官,其实也算是变相的圆了老人家的在天之灵。   但蒋先生还是觉得十分遗憾。   “我想通了,大概是当年中举时,就已经耗尽了我全部的气运吧。我本来就没那个才华,没能更近一步也是正常的。这里先给路老弟赔个不是,当年我不是故意针对你,只是有点儿想不通,钻了牛角尖。”   蒋先生满脸诚恳的冲着路谦赔了不是,虽然他也知道自己其实什么都没做,但就算是冷漠的疏离,也是从他开始的。   回想起来,当初一同落了榜,是路谦先找到了九江书院,搞定了所有一切借读事宜,他不过是那个顺带占了便宜的人。而且那时候,程表哥很不放心路谦一个人待在京城里,还是听说蒋先生也打算留下时,才长出了一口气。对了,人家还帮他带家信回去了。   唉,他这些年到底是做了什么啊!   路谦是真不在意,或许是因为他的特殊经历吧,还在程氏族学时,嫌他碍眼欺负他无人依靠的程氏族人太多了。像蒋先生这种,只是默默的疏远他,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人家都这样了,他也举杯致意。   之后,路谦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反正都说开了,你也打算离开京城了,索性告诉我当初是为了什么事儿呗。就因为我通过博学宏词科入仕了?”   蒋先生惊讶了一下,随后苦笑着摇摇头:“是因为你和秦老弟都收到了朱大人的宴请帖子,只我没有,且你们也没有同我说。”   没同你说还能不是怕你多想?再说了,朱大人又是当时的会试主考官又是翰林院的掌院学士,他邀请的人谁敢不去啊!   路谦差点儿没忍住翻白眼,悄悄的指了指秦举人:“我以为他会生气,结果他跟个没事人似的,倒是你钻了牛角尖。”   一同赴宴的俩人,只有一人得了举荐参加了博学宏词科。倘若没考中当然无妨了,偏生还中了,甚至在入仕为官后,一路顺风顺水的,短短三年之间俩人就彻底拉开了距离。   结果,秦举人屁事没有。   另一个跟秦举人同县的举人苦笑一声:“当年五十鸿儒名天下之时,我们家里还有秦家那边,都是认真思量讨论过的。又细问了你的情况,再根据朝廷传达出来的消息分析,基本上还原出了朱大人的意思。”   路谦来了兴趣,侧耳倾听。   “你父母双亡……”   路谦嘴角抽了抽,心说我娘还活着呢!听说还给他生了一溜儿不是一个爹的弟弟妹妹。   想了想,路谦没打断这人的话。   “相较于秦兄家里的情况,你这个情况要更好拿捏一下。他先施恩于你,当将来想要你回报时,你恐怕就无法拒绝了。假若你拒绝也无妨,他之于你相当于伯乐之于千里马,一旦你拒绝,只怕根本就无法在朝廷立足。他也不必担心你反过来妨碍他。”   这人说的还算是比较委婉的,总结一下就是,朱大人施恩图报,路谦要么选择报恩,要么选择致仕。强行留在朝廷里,也不会再有什么好前途了。   路谦点点头:“那确实,从我认识朱大人以来,一直都是他在帮衬我,假如我连一点儿小忙都不帮,不是忘恩负义又是什么?”   这话一出,几人看向路谦的眼神就变了。   就有人试探的问道:“那要是他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呢?”   过分的要求?路谦瞥了一眼比他听得还要认真的祖宗,心说还有什么要求能比得上他家这个祖安老鬼的?大不了就是拽着他谋反呗,还能怎么样呢?   “我觉得报恩比较重要。”路谦认真的回答道。   哪知,这么一说,大家面上的表情就更复杂了。哦,除了秦举人,他狂灌自己酒,这席面才过半就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   路谦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又说不上来,只能拿眼挨个儿瞧过去:“怎么了?我不觉得朱大人会把我怎么样。他一个德高望重的大学士,总不能把我卖了吧?把我卖了又能值几个钱?”   “你真的不知道?”   “真的!”   “那你知不知道朱家有位名扬京城的小姐?”   路谦犹豫了一下,极小声的逼逼道:“奇丑无比的?”   “其实容貌倒是其次,关键是脾气不行,听说犹如河东狮,一声怒吼连朱大人都得抖三抖。”那举人牙疼似的捂住了腮帮子,“不过你如今可以放心了,我听秦老弟说,那位小姐已经出嫁了。”   “我如今可以放心的意思是……三年前不能放心对吧?”   “那可不?我们当时都怀疑,秦老弟是回过味儿来才连夜逃离了京城,就撇下你一人差点儿就落了虎口。朱大人啊,他当时之所以特别要求年岁轻的落榜举人赴宴,肯定是想招你当东床快婿!幸好,别的倒霉蛋替了你。”   路谦:……   他的目光阴测测的瞪向已经趴在桌子上的秦举人。   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他,还有这种好事儿?!   他要割袍断义!! 第39章 来啊,互相伤害啊!……   这顿酒宴算是一场变相的告别宴, 因为在这天之后,那些落榜的应考生就陆续离开了京城。   但秦举人并没有第一时间跟着众人离开,然而, 就算他没走,路谦也权当他已经走了。   真的是太太太气人了!   明知道有这样的好事儿, 秦举人自己不乐意那是他的事儿, 凭啥还不让别人上呢?换个人还会嫌弃软饭吃相不好, 但路谦是那种人吗?   他胃不好, 就喜欢吃软和一点的饭。   于是,等秦举人酒醒之后,就发现路谦看向他的眼神格外得古怪, 偶尔还会流露出狰狞的表情。   秦举人:……   发生了什么事儿?   好在,路谦很快就忙了起来,倒是没工夫折腾这个混账朋友了。   值得一提的是, 这都已经是三月里了, 距离殿试已经不足一个月了,但康熙帝还没回京。   他去哪儿了?   这是个相当严肃的好问题。   仔细算下来, 自打过完上元节,康熙帝在宫中赐群臣宴后, 又带着一群人赏元宵灯会,赋诗等等。还写了《升平嘉宴诗序》,刊石于翰林院。   在这之后,他就跑了。   先是遣官告祭岳渎、古帝陵、先师阙里。随后又去了景山, 据说是为太皇太后祝寿的, 为此还特地斋戒许久,只为向天替太皇太后祈福。   紧接着,就是东巡谒陵, 不同的是,这次他终于带上了他儿子,命皇太子胤礽跟随。   这还不算,随后又康熙帝马不停蹄的去了福陵、昭陵,后又驻跸盛京,跟着去了永陵。又由山道前往乌拉行围,望祭长白山。   三月了,他还没回来!   康熙帝不回来,其实朝臣们更忙,因为他每次一离开京城,就会带走大批的亲信。本来,朝廷的事务就很繁忙,他抽调走了一群人,剩下的可不得继续加班吗?加之今年又是科举会试年,翰林院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还得抽出人手去做别的事儿……   总之,最上头的老大在游山玩水,而他们这群可怜的倒霉蛋儿们,则在不停的加班。   万幸的是,康熙帝也没那么不靠谱,反正在路谦看来,可比明朝的那些皇帝靠谱太多了。赶在殿试的前三天,康熙帝带着人回京了。   殿试就跟路谦没什么关系了,事实上他连跑去观摩的资格都没有。反正等他知道的时候,三鼎甲已定,二榜、三榜的名单也已经下发了。   路谦拿到了名单,邵侍读告诉他,不光翰林院会进人,他们明史馆也一样,到时候可以由他们先下手为强,多招些有正才实干的人进来。   三鼎甲就别想了,那是翰林院定下来的。况且就算翰林院最不缺的就是三鼎甲,但事实上在正常情况下,三鼎甲还是很有前程的。路谦主要看的是二榜进士。   至于三榜……他们连参加馆选的资格都没有。   值得一提的是,这届高中之人里面,路谦一个人都不认识。   那日,虽然喝了离别酒,但其实参加的人也就那么几个,路谦也没想到,他认识的人又全军覆灭了。   他还在看名单,翰林院派了人过来喊他,等过去以后,他才知道明史馆这边也要参与编题。就是除却三鼎甲之外的其他有资格参加馆选之人,所需要考的题目,是由翰林院和明史馆共同完成的。   这话说的就特别好听,但最终的结果是,路谦一脸懵圈的回到了明史馆。   找到了邵侍读,路谦跟他转达了这个噩耗:“……他们让我们来负责这一届的馆选考题。”   邵侍读先是长叹一口气,面上露出了怒其不争的表情:“路侍读啊,你还是太年轻了!罢了罢了,你既已接了这个任务,那就要好生完成。正好,多出几道跟明史有关的题目,答得好的直接招进来便是。   路谦:……   不是,这就成了我的事儿了???   这一刻,路谦才明白了,什么叫做官场险恶,什么叫做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等回到自己那屋后,路谦转过头来,深情款款的看向他祖宗。   祖宗回给他茫然的神情,但随后很快就反应过来了,顿时勃然大怒:“他们坑你,你就回来坑我?路谦你个小兔崽子!我看你就是小时候没挨过打,皮痒了欠抽!”   路谦顿时叫冤:“这怎么能是坑呢?这是历练!他们是见我年轻想着多磨练磨练我,想让我尽快能够独当一面!”   “那你去啊!你去啊!你说的那么好听,你看我干嘛?”   “当然是因为……您想想看,面对如此大好的机会,您就没有心动的感觉吗?我招进来的人是做什么用的?当然是为了编纂明史。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您怎么能容忍心术不正的人进入明史馆呢?那些奸佞之徒,就合该让外任,让他们糟蹋朝廷去!”   祖宗就这样默默的看着他表演,那眼神仿佛在说,你装,你接着往下装,我要是相信你一个字,我就是个大傻子!   看到这一幕,路谦就知道祖宗他成熟了。   那当然了,被他坑一次两次那是难免的,毕竟路谦那时候年岁小,又是自家的后代,祖宗会掉以轻心才是正常的。等被坑的次数多了,谁还能不警惕起来呢?这都十多年过去了,祖宗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天真纯洁的体面鬼了。   路谦在意识到这一点后,索性敞开天窗说亮话:“要怎样您才能帮我出这份卷子?我是真的不会出考题,我知道个啥呢?”   答题和出题那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儿,甚至于两者的心态都是完全不同的。以路谦的学识而言,如今随便给他一份考卷,就算题目再难,他都能掰碎了作答,顶多也就是答得不够完美,倒也不至于交白卷。   但假如让他出题的话……   两眼一抹黑,说的就是他这种情况。   祖宗本来是想拒绝的,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嘛,但他到底没能舍得这么大好机会,迟疑了一下后,终于点头应允了:“要我帮忙也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儿。”   “什么?”   “我考虑过了,你不能真的就长久的待在明史馆里,且不说有没有出息,单就一点,在明史馆里待得再久,也不能帮咱们反清复明的。所以,你得给自己挪个位儿。”   这倒是不难,路谦下意识的点了点头,不过也提醒道:“那今年肯定是不行的,看朱大人的意思,明显没打算让我走,不然当初散馆考核我考了个倒数第四,他就会顺理成章的让我走人了,反正理由是现成的。”   “不用今年,三年后好了。”   祖宗也不是一味的逼迫路谦,提要求可以,但太离谱的没必要。他后来仔细想过了,当初就不该对着路谦耳提命面的让反清复明。这个目标太大也太遥远了,特别容易让人丧失斗志。没有目标肯定不行,但怎么定目标也要讲究一个度。   “三年后,你想法子调去詹事府。”祖宗如是说。   路谦愣住了。   詹事府也是清朝沿袭的明制之一,始创于明洪武年间,其实就是明太.祖朱元璋特地为儿子弄出来专门的教育机构。   这跟国子监还不同,国子监更像是给皇亲国戚权臣世家的福利,但詹事府却是针对于太子或者皇子的。   事实上,詹事府在最初设定之时,是专门辅导太子的。朱元璋对太子的教育极为重视,疼爱太子却不宠溺,能狠下心来锻炼太子却又不随便委以重任,还独创了一整套比之前的朝代都要更加完善的东宫官员,以训导太子。   清朝也学了这个,但说实话,詹事府却并没有太大的作用。   原因很简单,清朝入关也不过短短三十多年,努尔哈赤、皇太极是打下了天下,真正坐拥这如画江山的人是顺治帝。但他也是少年天子,六岁登基,作为辅政大臣的多尔衮才不会特地为他将詹事府立起来,搞不好多尔衮压根就不知道詹事府那套程序。   之后的康熙帝也是少年天子,他爹才活了二十四年,活着的时候,只怕都没对康熙这个儿子有多少关注,父子俩感情淡漠得很。   也因此,詹事府在清朝一直都是一个相当于被限制的机构。   “你确定?让我去詹事府?”路谦有些想不通,如果说待在明史馆里修纂史书对反清复明没有任何益处,那么去詹事府就有用了?詹事府一直都是一个相当边缘化的机构,远远没有翰林院的地位。   祖宗像看傻子一样的看着他:“詹事府是为了太子而立的,你看狗鞑子皇帝那模样,明显是对太子极为上心的。我虽然讨厌那狗鞑子,但也不得不承认,他身上有太.祖的品格。”   一个国家甚至于小到一个家族想要继续发展下去,继承人的人选是相当重要的。首要是选择,其次是培养,这两点做得好,才能长久的持续下去。   纵观历史,大秦帝国二世而亡,就是毁在了子嗣上。假如公子扶苏不死,就算大秦帝国不可能传承万世之久,也绝无可能二世而亡。   好久没给路谦上课了,祖宗来了谈性,索性盘腿坐在了路谦跟前的桌案上,叨叨的说了不少。   路谦随手拿过一本书装样子,倒也认真听了,听完之后忽的道:“所以,明朝之所以会亡,就是因为太子朱标死得太早了?”   祖宗:……   说话就说话!咋就突然鬼身攻击呢?   偏偏,路谦说的也有道理,假如朱标不死,再给朱棣一万个胆子,他也绝无可能谋反。或者应该反过来说,朱标心性极好,若登基为帝的人是他,绝不会像朱允炆那般手段极为激烈,不给诸王留半点儿退路。从某个方面来说,朱棣是被逼谋反的,他要么谋朝篡位,要么全家死绝,二选一的结果……还用说吗?   路谦浑然不知自己又扎了祖宗的心,只问道:“所以你认为,詹事府就算如今式微,也总有起来的一天对吗?圣上东巡也不忘带上太子,他从未对哪个儿子这般上心过。”   “太子跟其他儿子能一样吗?还是元后之子,这情况能一样吗?清廷要学明朝,最重要的就是名分要正!只要康熙那狗鞑子的太子别像懿文太子这般短命,詹事府只会越来越强势。”   祖宗叹了一口气:“在明朝,詹事府本来就是跟翰林院地位相当的。旁的不论,翰詹大考你总知道吧?要是地位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又怎么可能放在一起说呢?”   路谦也明白祖宗虽然脑子不正常,但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坑他,正要开口答应,忽的想起一事,超小气几乎是用气声问道:“那你就不怕上头那位跟他爹他爷一样命短吗?”   祖宗无言以对。   是啊,詹事府主要是为了太子服务的,虽然皇帝也可以命令他们,但没那个必要啊!   一旦皇帝早逝,太子登基,詹事府要么鸡犬升天,要么直接被闲置。但鸡犬升天的前提是,当时太子已经很大了,起码已经接触詹事府了。假如,那位早早的凉了,像顺治六岁登基,康熙八岁登基,进去詹事府有个鬼用?   祖宗之所以无言以对,还不是被这个问题给难住了,而是被路谦这大逆不道的话给震住了:“我以为你真的是个忠臣……”   “我是佞臣!”人生规划已经做好了,无缘无故的,路谦才不会去改。   听到这话,祖宗那是相当得感动,当真是感动得泪涟涟,他觉得自己这十几年的辛苦并没有白费。看看,路谦虽然人混蛋了点儿,但在关键事情上面还是拎得清的,一直盼着狗鞑子去死呢。   那不然呢?   任凭谁从五岁起就被洗脑,也不可能对上头忠诚的。然而,祖宗不知道的是,路谦对清廷没什么好感,但同样的,他对明朝也没好感。   反清……复明……   前者可以有,光复我汉家江山。但复明真的没必要,就好比,朱元璋推翻了元朝,那他也没光复宋朝而是建立了一个新的朝代,对吧?   当然,这话是绝对不能说的,说了明年的今天大概率就是他的周年祭了。   路谦只是无语的看着祖宗在他面前表演猛鬼落泪,想说点儿啥吧,又觉得自己的立场可能不太对。想了想,索性就由着他哭,反正人大哭一场都不会有事儿的,鬼就更不可能了。   “你放心,虽然我一直盼着上头那个狗鞑子一夜暴毙,但据我观察,他应该没那么容易死。”   路谦一脸的怀疑:“别告诉我你真的会看相。”   “话不是这么说的,面向是一回事儿,关键你看看他……他亲爹只活了二十四年,他亲娘我记得死的更早吧?才二十出头?然后就是他的媳妇们,娶一个死一个,我敢保证再娶还是死。对了,他的儿子们也是,前头死了好多个了,现在的大阿哥根本就不是他真正的长子。所以啊!”   祖宗长叹一声,在路谦的期待下,朗声道:“那就是个命硬克亲的!”   路谦:……   您可真的是不忘初心,能黑一把是一把啊!   “你别以为我糊弄你,这是真的。一般来说,克亲的人命硬,也有可能跟命没关系,纯粹就是心性坚定。就说你吧,你爷奶没了倒不算什么,很多人都没爷奶的。你爹死了,你娘又抛下你改嫁了,就算有你姑母收留你,但那是程家又不是你家。一般人经历了这样的事情,早就没了活下去的勇气,就算勉强活着,也是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有一天算一天。哪像你啊!”   路谦斜眼看着他。   说得好好的,这就莫名其妙的开始攻击他了!   “所以我也命硬?”   “咱们老路家就剩下你这么唯一一根独苗苗了,你说你命硬不?”   路谦震惊脸:“那还能不是你学了你家皇帝?”   祖宗一时没理解这话的意思,表情迷茫的看着路谦。   “大明的皇帝就是子嗣单薄,你学他们什么不好,偏就学了这一点,所以才会……”   不能再往下说了,老鬼暴动了!   路谦赶紧表示,他愿意去詹事府,并且会为了这个目标而努力的。   詹事府从本质上来说,跟翰林院差不多。事实上,一般会被调拨去詹事府的,本身就是翰林出身的。这属于清水衙门,暂时看不出前程来,因此想法子调过去应该是不难的。   对比一下反清复明这种很离谱的要求,只是调往詹事府,还给了三年时间,路谦觉得他肯定能办到的。   但就算这样,祖宗也没就此放过嘴欠的路谦,他直接将路谦当成了沙包捶着玩儿。好在,路谦心理素质足够强大,反正又没有痛觉的,爱咋咋样。   祖宗不禁感概:“你这哪里是命硬啊,你浑身上下除了骨头不够硬,其他都挺硬的。”   路谦心说,当年没被你吓死,就已经代表着我不同于常人了。   不过比起命硬的说法,路谦更能接受心性坚定这个说法。就拿他来说,他爷奶其实本来身子骨不错的,起码在同龄人里面算是可以的,完全没有病弱的迹象。可他爹突然病重,随后没几日就撒手人寰了,他爷奶一夜之间满头白发,可事实上那时候他们也不过才四十多岁。再之后,俩人相继就走了,那时候,他家的灵堂都还没撤掉,甚至他爹的头七才刚过两天。   当然,路谦不可能去责怪他爷奶的,谁不想好好活着?但真的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中年丧子的悲痛。   不过祖宗也没说错,要不是他打小就心性坚定,在失去了所有的庇护后,可不得从此堕落?还有他娘,长大以后他是能够理解的,路家穷,本身就只有片瓦遮身,他爹一直身子骨不太好,也不能给家里挣钱,整个家其实更多的是靠爷奶撑着。   假如只是他爹没了,他娘未必就会这般决绝的回娘家改嫁,可连爷奶都没了,她一个没有生存能力的人,再带着一个年仅五岁的孩子,这日子要怎么过啊?   更可怕的是,路家连个族亲都没有,不然有个叔伯或者隔房帮衬一把,兴许也能将日子过下去。但事实上,什么都没有,没有钱财都是小事儿了,孤儿寡母根本就不可能自立门户的,随便出个什么事儿,到时候就是俩人一起死的结局了。   他娘会离开,他能理解也不会责怪,但有时候想想,假如他娘足够强大,那兴许事情又是另一个结局了。   “答应我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听见没?”祖宗大概是出够气了,或者纯粹是认为正事比出气更重要,又跑来跟路谦做最后的确认。   路谦点头:“放心,这事儿我能做到。”   顿了顿,他忽的眉头一皱。   祖宗跟着心头一跳:“你干嘛?你想干嘛?我告诉你……”   “我有个问题。”瞧着四下无人,路谦一脸凝重的看向祖宗,“当年明朝出事,是因为太子朱标英年早逝,朱元璋花了太多的时间精力在太子身上,以至于他在余下的儿子中竟择不出合适的人选,索性立朱允炆为皇太孙。”   “然后呢?”祖宗没听明白。   “大明的悲剧在于,太子朱标死得太早。但如果事情是反过来的,要是……”   “死得太晚?你啥意思呢?”   “如果不是太子早逝,而是皇帝长寿呢?”路谦好笑的摇了摇头,“算了,大概是我想太多了。詹事府啊,没问题的,兴许我再努努力,搞不好三年后直接能当上少詹事了呢!”   祖宗一个眼刀子甩过来:“我看你在白日做梦!不过你要记得啊,到了詹事府以后要好好努力,努力将鞑子家的皇太子带上歪路!”   路谦:……   “考卷呢?考题呢?做人要讲诚信,做鬼也一样。”   祖宗灰溜溜的走了,找了个地方苦思冥想,之后就过来将考题告诉了路谦,再由路谦整理之后递交给邵侍读看,确认没问题后,又送去了翰林院。   不日,二榜进士们齐齐来到了翰林院进行馆选考试,看到考题不禁唉声叹气,太难了,真的太难了,怎么比殿试的题目还难呢? 第40章 就这?就这?   就在二榜进士们被馆选考题难得抓耳挠腮时, 罪魁祸首却被唤到了康熙帝跟前。   路谦尽可能的摆出一副了然于胸的坦然模样,但这真的挺难的,毕竟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被朱大人带到宫中, 且还是直接到了康熙帝跟前。   其实算下来,这不过是路谦第三次看到康熙帝。   头一次是博学宏词科, 不过那回路谦挺紧张的, 更重要的是, 祖宗在线发疯, 在康熙帝的头上蹦跶,他生怕控制不住表情,压根就不敢抬头看。   第二次就是去年翰林院人手紧缺, 临时将他喊过去轮值。   再就是这次了。   又隔了大半年时间,路谦都快忘了康熙帝的音容笑貌了,又在脑海里拼命思索上头的用意, 一个想岔了, 就想起小时候程府老太太办寿时,邀请戏班子来家里唱戏, 唱的好像就是书生高中状元被皇帝招为女婿……   呃,康熙帝应该不会那么不靠谱。   最重要的是, 翻过年康熙帝也才刚好三十岁。   康熙帝完全不知道底下的臣子脑补了多么可怕的事情,他只例行夸赞了路谦一番,言语之间就提到了去年路谦写的那两篇关于三藩之乱的折子。   路谦想起来了!   一篇是他竭尽全力吹的彩虹屁,当然肯定是吹嘘康熙帝英明神武, 还是全方位无死角吹嘘的歌颂文。   而另一篇……   是祖宗写的辱骂文, 将吴三桂的祖宗十八代拉出来痛骂的那种骂文。   值得一提的是,就在路谦将两篇文章递上去之后没多久,京城各处就传开了各种童谣, 用趣味性的话将吴三桂明朝暗讽了个遍,而且每一句都是这般的朗朗上口,对于路谦而言则是分外耳熟。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路谦很气愤,康熙帝明明很看重那篇文,怎么就不给他嘉奖呢?他都不求升官发财了,哪怕口头上的奖励总该有吧?   然而,什么都没有。   就连去年腊月里,康熙帝大封后宫、大赏群臣,今年正月里还在宫中赐群臣宴,观灯、赋诗等等,这些全都没他的份儿!   虽然那篇骂文的作者并不是他,但自家祖宗被人渣了,他身为子孙当然要替祖宗出头啊!   现实当然要悲伤一些,路谦只能权当没这回事儿,打落牙齿和血吞。   万万没想到,这事儿还有峰回路转的时候。   康熙帝告诉他,去年那个情况比较特殊,再说也不能对外明言,那些内涵深意的童谣是出在朝廷翰林官之手。因此,只能委屈了路谦。至于换个理由升官,不是不可以,而是太匆忙了。路谦是康熙十八年博学宏词科入仕的,到如今也不过才三年光景。对比同时入仕的其他官员,他已经升得很快了。   “之前,朕事务繁忙,没能顾得上这些。路爱卿不妨直言,你想要什么样的赏赐。”   路谦想要升官发财→_→   但刚才,康熙帝已经明着说了,暂时是不会给他升官的,这个暂时,可能就是三年时间。毕竟,他确实升得太快了,缓一缓才是最好的选择。   那么就是发财……   祖宗看出了他的想法,杀气腾腾的瞪着他。   行吧,这条路也行不通,那还有什么选择呢?   冷不丁的,路谦想起了前几天祖宗逼他答应的事情。比起升官发财,预定三年后的地方才是最要紧的。   “臣希望三年后能够调任到詹事府。”路谦如是说。   康熙帝面露惊讶:“詹事府?……倒也不是不可以,你是想为太子效力?”   这话简直诛心!   莫说康熙帝如今年富力强,就算他真的年迈了,哪个当臣子的敢说出这种不要命的话来?然而,詹事府的确是为太子服务的,路谦明言想调任詹事府,所以康熙帝这话也没错。   路谦冷汗都要下来了,立刻开口道:“与太子无关,只是……翰林院太忙了!”   最后那话,被路谦说出了悲愤欲绝的感情来。   说真的,在入职翰林院之前,他是真的没想到翰林院都能忙成这个样子。刚开始还好,他在升官之前,只是属于明史馆的一个小小检讨,谁知后来升了官,又赶上了科举大年……   何止忙啊,他都快忙得脚后跟打架了。   这么一想,詹事府就特别好,长年累月得闲。   大概是因为路谦这话说得太真诚了,又或者是他话里的悲愤之情太过于浓烈,康熙帝在短暂的愣神后,朗声大笑:“那你恐怕要失望了,詹事府很快就会忙起来了!”   ……被祖宗说中了,康熙帝跟他爹他爷不一样,对太子极为看重。   又或者说,皇太极是属于拥有雄韬伟略的军事家,而顺治又死得太早了,他们没有康熙帝那个基础,甚至在生前都不曾立过太子。   祖宗在旁边提醒路谦:“当一个王朝开始重视皇嗣教育时,就代表着已然坐稳江山。”   可不是吗?最大的隐患三藩已除,从努尔哈赤到皇太极再到顺治,他们都不曾真正的坐稳皇位,大清的江山本就是从康熙帝开始坐稳的。   路谦没工夫搭理祖宗,他只摆出了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看起来是真的犯愁。   “你还年轻,不想着往上爬,倒只想着偷懒?”康熙帝看起来是不太相信的,也是,路谦与其说是前明遗臣的后代,不如说是贫寒出身更为恰当一些。这样的人,又怎会不想成为人上人?   “臣以往只想着高中之后便能过上随心所欲的生活了……罢了罢了,还是让臣继续留在明史馆好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路谦当然不会再坚持去詹事府。   ——装也要装一装嘛。   好在,康熙帝也没太在意,或者更确切的说,这个时候的他远没有老年后的那份多疑,就算路谦真的想要效忠太子,在他看来,也不过是因为他才会对他的太子忠诚。   “若想去就去吧,朕只怕朱大人不愿意放人。”康熙帝不甚在意的摆摆手,又问了路谦想要什么赏赐,路谦哪里还敢多言,片刻后,他就被打发出了南书房。   这会儿也才四月里,当然天气肯定是热起来了,但路谦哪里是热的,他根本就是出了一头的冷汗。   这时候就知道秃头……哦不,光头的好处了,起码擦汗特别容易。   朱大人并未随路谦一起进去,见他出来后,就带他离开了宫中,就好像是特地跑这一趟似的。   路上,朱大人屡次想要开口说话,却又被他忍下来了。路谦看着难受,有个人在你旁边欲言又止的感觉,真的是太不舒服了。如果那个人还是你的上峰,那种难受的感觉还会加倍。   “朱大人,学生……我斗胆称一声学生,只要朱大人愿意认我这个门生。”   “你本就是我主持那一届会试的应考生,自是我的门生。”朱大人看起来松了一口气,绝口不提路谦这个落榜生是没资格作为主考官的门生的,他只一脸关切的问道,“你是南方人吧?在京城可还习惯?”   路谦:……   他很想提醒对方,这都是自己来到京城的第四个年头了!就算当初是有些不太习惯,但都那么久过去了,怎么着都该适应了。   但他不敢说。   谁让朱大人是他顶头上司的上司的上司呢?他一个从五品的侍读学士,真的不可能跟从二品的掌院学士敞开心扉谈天的。   因此,他只当自己才刚来京城不久,说刚开始是有些不太习惯,后来得了御赐的宅子,加之朝廷给官员的米粮炭火都是足足的,因此慢慢的也就习以为常了。   两人开始互相打马虎眼。   越是这样,路谦就越觉得奇怪。他对自己的做法是很认可的,两人级别差得太多,让他怎么可能说实话?可朱大人呢?反正要是他的话,真有什么要说的,面对下属那肯定是直言不讳的说出来。   祖宗也看出来了:“这头猪肯定有什么阴谋诡计。”   可这就是问题所在了,以朱大人的身份,干嘛要对路谦使诈呢?哪怕真的看路谦不顺眼,都不用他亲自动手,但凡稍微表现出一丝不喜,自然有人帮他出气。   眼瞅着就快到翰林院了,路谦索性停下脚步:“朱大人是否有话对学生说?请但说无妨。”   知情识趣也是在官场上的准则之一。   朱大人又开始憋气了,深呼吸一口气却压根就不往外吐,一张脸涨得通红。要不是这段路平常只有翰林官上下衙才会走,而这时又是上衙时间,只怕大家都能看到往日里官位颇盛的朱大人一副尴尬到不得了的模样。   路谦更好奇了,开始思考自己有什么是朱大人所没有的。   倘若不是有求于人,谁会这副模样呢?   半晌,朱大人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压低声音问道:“听闻路侍读尚未娶妻,此事可是真的?”   因为他方才的表情太过于凝重,莫说路谦了,就连祖宗都忍不住挤到了俩人中间,结果……   就这?就这? 第41章 这就是天意!   秦举人一直不曾离开京城, 他在等人。   有个他祖父的学生这次也来赴京赶考了,而且还金榜题名了,他想等对方确定入朝为官后, 再一并将消息带回老家。   最新的消息就是,那位成了二榜进士, 今个儿上翰林院馆考去了。   这时候秦举人就庆幸自己认识路谦了, 他没想过走路谦的门路, 只是盘算着回头让路谦帮着打听一下, 看那人考上了没。   结果,当天傍晚他就先等来了杀气腾腾的路谦。   秦举人一脸懵圈的看着路谦。   “你不是说朱大人的小女儿嫁出去了吗?”路谦认真的回想过了,就在那次告别宴上, 好像是那个李姓的举人说……等等!   路谦猛的醒悟了:“不会是你听我说朱大人的小女儿出嫁了,然后跑去告诉了别人吧?”   费了点儿工夫,秦举人总算明白了路谦想说的是什么。可正因为知道了, 他才愈发的纳闷了:“也不是刻意说的, 只是正好提起来了,我想起你跟我说……怎么了?”   怎么了?!   能怎么了?!   当然是又闹出乌龙事件了!   路谦觉得自己跟那些乌龙事件真是有缘, 再看秦举人一脸的无辜,他只能长叹一口气:“没什么。”撂下这话后, 路谦就回到了后院。   秦举人:……???   这就很离谱了。   本来要是真的什么事儿都没有,秦举人还能继续他的舒坦生活,毕竟这都已经落榜了,好坏都得三年后再来, 那横竖还有三年时间, 他何必着急复习呢?但偏偏,路谦搞了这么一出,说话只说一半真的是太讨厌了!   这一夜, 秦举人直接就失眠了。   凑巧的是,第二天是休沐日。但不巧的是,路谦把自己关在了后院里,秦举人就算性子有些跳脱,但他好歹也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基本的礼节那是打小刻在他的骨子里的。因此,他只能站在二进院子到三进院子的月亮门前,一个劲儿的抓耳挠腮。   关键时刻,救星到了。   就是吧,这个救星可能真的是猴子派来的。   程大少爷从书院回来了,他自然是听说了放榜的消息后,才特地跑来的。一见秦举人在家里,他忙不迭的问道:“怎么样?考中了?”   “你这问得有点儿晚啊!”秦举人差点儿没忍住翻白眼,“会试都结束快两个月了,你觉得这会儿再问这个合适吗?我没考上。”   这就很奇怪了,你都没考上你怎么还待在这里呢?   尽管程大少爷没把心里话说出来,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都把心里话直接写在了脸上!   “我又不知道……这不是你还在会试的时候,我就回书院复习去了。我倒是有个好消息,书院的考试我通过了,先生还夸我的基础相当扎实,属于秀才里面的佼佼者。”程大少爷说这话的时候,还是很自豪的。起码,这说明了他这些年也不是平白的在浪费时间,好歹还是有些收获的。   秦举人就一脸的神情复杂,不过到底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以表鼓励。   他家虽不像旁系那般开了个名气颇大的书院,但秦家既然是书香门第,那肯定是有书院的,只是他们家的书院不对外开放,是典型的只招收本家子弟的家学。但偶尔,还是会有人请托上门,秦举人从小就看得多了,知道先生的话有时候得反着理解。   就像他爹,骂他的时候肯定是很真诚的,但对他堂兄弟,却还是稍微留有余地的。像夸脑瓜子很灵光,那就说明课堂上坐不住;夸勤奋用功,基本上就是个死读书的;夸基础不错的,那就是更深奥的知识完全没掌握好的……   总之,这真不是什么好话。   秦举人不知道的是,尽管路谦将自己关在了房间里,却关不住祖宗。此时的祖宗正对着程大少爷评头论足。   “一个字,蠢!”   “两个字,极蠢!”   “三个字,蠢透了!”   “程氏族学的先生都是榆木脑子,别家是几十年的教书经验,他们是一年的教书经验用几十年。讲的永远都是那些基础内容,就算再度个二十年,也是个秀才公!”   巴拉巴拉的说了一堆后,祖宗蓦地住了口。   没办法,秦举人也好,程大少爷也罢,他们全听不到祖宗的话,这会儿就径自聊开了。   祖宗就很生气,年轻人不讲文德啊!   秦举人说了昨个儿的怪事,想让程大少爷帮着他参详参详。但程大少爷完全不了解路谦,只能含含糊糊的应着,后来干脆让秦举人说说这一届殿试的情况。   “殿试的情况?”秦举人一脸震惊的看向程大少爷,“是谁给你的错觉,认为我竟然会知道殿试的情况?这个你不该去问你表弟吗?我又没参加过殿试。”   程大少爷愁眉苦脸的摇了摇头:“我问过的,但谦哥儿不肯说。”见秦举人奇怪的眼神,他又添了一句,“谦哥儿的意思是,让我先把乡试通过。等通过以后,他自然会跟我详细讲的。”   秦举人:……   没错啊!   难道不该怎样吗?   你一个连乡试都过不去的秀才公,为什么要好奇殿试的事情呢?像他都是举人了,那他也没好奇这个啊!   “我就是好奇……”程大少爷越说越没底气,后来索性不说了。   秦举人沉默了一会儿后,才道:“我也不太清楚殿试的情况,只知道这届考生中,有两个巧合。”   “什么巧合?”   “今科状元蔡升元,乃是康熙九年庚戌状元蔡启僔从侄。探花彭宁求跟康熙十五年丙辰状元彭定求乃是亲兄弟。”秦举人虽然落榜了,但他还是很关心这些事儿的,主要是眼下先记着,免得回头家里祖父他们问起来,来个一问三不知……   那他肯定是要挨罚的。   程大少爷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过了许久,久到路谦都忍不住悄悄的打开了窗户,想看看外头怎么了,就听到程大少爷语气沉痛的问道:“谦哥儿的祖上也是念书的,据说还当过前明的大官,就是不知道是真是假。”   旁边的祖宗骄傲的扬起了头,一脸快夸我的表情。   然而,程大少爷并没有夸他,而是继续说道:“你家也是吧?你说……能不能考中是不是看祖宗呢?”   秦举人有些不太明白。   “我是说,我祖上多是目不识丁的,最能耐的也不过是认识字会算账。我这样的,是不是就考不上呢?”   路谦终于忍不住了,站在窗户后头出声怼人:“对!你祖宗可没出息了,除了赚钱什么都不会!”   酸味冲天。   程大少爷惊讶的看过来:“谦哥儿你在家啊?那你干嘛躲在屋子里不出来?”   “谁躲了?谁不出来了?”路谦没好气的关上窗户,很快就走到了院子里,气鼓鼓的道,“我在屋里写家信呢!你呢?要送信回去吗?一起呗。”   “我好像也没什么事儿……行吧,我回屋去写一封。”程大少爷算是挺不会看眼色的了,但路谦此时的表情很是耐人寻味,他索性溜之大吉,将地方留给他们二人。   秦举人嘿嘿嘿的凑上去:“说吧,到底怎么了。”   “朱大人的小女儿并没有出嫁。”   “那你为什么……”   “我参加的是朱家七小姐的婚宴。”路谦昨个儿想了一晚上,这才回忆起,当初吃喜宴时,好像听到什么人说过的,这都是朱大人第七次嫁闺女了,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第八次。结果旁边的人就哈哈一笑,说没有第八次了,肯定没有了。   下意识的,路谦就认为朱大人只有七个女儿,毕竟他都这把年纪了,当然就不可能再生闺女了。   哪知,人家的意思根本就是,朱大人的第八个闺女肯定嫁不出去,所以也就不存在第八次喝嫁女儿的喜宴了。   这就很尴尬了。   秦举人多机灵一人呢,虽然经常被他爹痛骂小聪明不用在正道上,但不可否认的是,人家就是特别会抖机灵。   前后一联系,再看路谦这张苦瓜脸,他顿时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嗯……嗯!”   “你嗯个什么?”   “是不是朱大人找你了?我告诉你,我当初撒腿就跑,就是回去越想越不对。但你就惨了,你还不能跑,毕竟他是翰林院的掌院学士,你就算不是他直属,那也是翰林官。就算真的要拒绝,也得想出一个好点儿的托词啧啧……”   路谦横了他一眼:“谁跟你说我要拒绝的?”   “什么?”   “男未婚女未嫁,年岁也相差不多,虽然出身是差距大了点儿,但英雄不问出处。再说了,我祖上还是一品大员呢,那不比朱大人这个从二品的掌院学士来得强?”   这个比较就很棒了。   朱小姐她爹是从二品,路谦他祖宗是正一品。   谁厉害?   “呸呸呸呸呸——”祖宗又是跳脚又是恶狠狠的啐他,然而路谦的脸皮多厚呢,他昨晚想了一晚,今早起来就开始研磨写信。重点当然是要告诉程家这个事儿,无论如何,他姑父姑母那边肯定是要支会的。   他觉得这样也挺好,起码对程家大房过继的那个姑娘要好一些,提前绝了念想,又没坏名声,以后嫁人完全不成问题。   至于程家会不会因此记恨他……   路谦的目光落在了东厢房那边,此时的程大少爷正在里面写信。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欠了程家人情,但也不必非要联姻还上人情,完全可以将人情还在几位少爷身上嘛。   程大少爷忽的背后一凉,本能的觉得似乎有事儿发生了。但仔细一想,好像一切都很太平,他去年乡试落榜落得分外干脆,离下次乡试又还有两年半的光景,除了这些之外,旁的事儿仿佛就跟他没太大关系了。   算了,不想了,先把家信写完,告诉家里,他被书院的先生夸赞了。   这会儿,路谦也想明白了,回头去拜访一下九江书院的院长,旁的不说,总得托点儿人情让先生们对程大少爷多关照一些。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不抓紧时间用功苦读,如何能在下次乡试上高中呢?   再看满脸兴奋的秦举人,路谦冲着他微微一笑,然后大步流星的回屋了。   秦举人气得跳脚:“你倒是说啊!你怎么总是话说了一半呢!吊人胃口啊!”   “我不是说了吗?”路谦回过头看他。   “你说你没拒绝……你答应了?!”秦举人的大嗓门惊起了一群飞鸟,他满脸的震撼和不敢置信,仿佛下一刻路谦就会娶一个河东狮回来。   “倘若你连女鬼都不怕,为何还要怕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呢?相貌是爹娘给的,就算略普通了一些又如何呢?你们啊,就是太执着于表象!”路谦昂着首挺着胸,一脸正气凛然的进屋关门,然后……   一个转身,他就跟祖宗脸对着脸,从他这个角度,可以清晰的看到祖宗眼里的怒火。   “我有话要说。”   “说!!!!!!!!!”   路谦挤出了最完美的微笑:“我这都是为了您呢!”   “娶那头朱的女儿,对反清复明大业有什么帮助吗?”祖宗抱着胳膊,一副你要是不说出个所以然来,我今个儿就跟你同归于尽的表情。   “你昨个儿太生气了,肯定没仔细听朱大人的说辞吧?那位未出阁的小姐,是朱大人的第八颗掌上明珠,联系到我先前打听的事儿,那位朱小姐的名讳应该是……朱八珍。”   “那你说她怎么不叫朱八珠呢?”祖宗翻了个大白眼,“所以这跟反清复明有什么关系?”   “她姓朱,而且你不觉得她的名讳特别棒吗?跟明太.祖朱重八,重了两个字呢!这就是天意!”   祖宗:…… 第42章 两封信。   那一夜, 路谦久久未眠。   他之所以睡不着觉,纯粹是因为祖宗闹事,学狼嚎一整晚。   次日一早, 他是顶着两枚硕大的黑眼圈去上衙的。   关键吧,在离开家之前, 他先跟秦举人打了个照面。本来, 秦举人是想让路谦帮忙问问昨个儿翰林院馆考的结果。但事实上, 刚一碰面, 秦举人就面露惊恐,随后就彻底忘了要拜托的事儿。   就这样,路谦在秦举人充满了悲悯的目光中, 离开了家。   “太惨了,路老弟真的是太惨了。”秦举人是个感情充沛的奇男子,他连看志怪小说都能看得两眼泪涟涟, 更别说眼下路谦遭遇的事情确实是惨绝人寰。   于是, 昨个儿在路宅住了一宿今个儿准备早起去书院的程大少爷,也跟着惊呆了。   程大少爷并不知道路谦遭遇了什么事儿, 他俩只是名义上的表兄弟,实则既无任何血缘关系, 也无太多情分。昨个儿他依着路谦的要求写了一封家书,又因为时间挺晚了,索性就留了下来。本想着今个儿赶早些回书院,至于家书什么的, 直接留给下人转交就可以了。   结果……   “谦哥儿遭遇了什么事儿?”要不是因为程家那边没有传来任何消息, 程大少爷都要疑心上他们老程家是不是出了事儿。   路谦的亲缘淡薄,爷奶亲爹早就没了,亲娘有跟没有差不多, 跟他最亲近的莫过于姑母一家子。   也就是程大少爷他们家。   秦举人掏出帕子按了按眼角,语气格外沉痛的道:“我先前听程定康说,你们程家有意亲上结亲,对吧?”   程大少爷下意识的点点头。   “如果这事儿成不了,你别怪路老弟。”   “到底怎么了?他有心上人了?”程大少爷心里一紧,他们大房跟二房的想法是不同的。哪怕同是程家人,可如今是因为程老爷子还在,程家自然不会分家。可等老爷子百年以后,搞不好就变成两家人了。   二房的太太跟路谦是姑侄,还不同于一般的姑侄那般生份,对路谦而言,姑母是相当于亲娘一般的存在。   在这样的前提下,程家二房当不在意是否亲上加亲的事情,可大房却不得不在意。   不然,过个十年八年的,大房跟路谦怕是连亲戚都算不上了。   前些年,路谦几次三番的推脱亲事,偏他年岁小是事实,又说忙于正事,程家大房是真的不好催促。主要是他们作为女方一边,本身地位就已经低了,再上赶着,很容易被人看低了。当然,程家也可以拿恩情来说事儿,但他们的最终目的是希望两家交情更上一层楼,而不是想把关系彻底弄僵!   如此这般,直到今时今日,那桩亲事都没个明确的说法。   秦举人并不知道程大少爷心中的想法,他只边抹眼泪边替路谦解释:“才不是什么心上人。真要是有心上人倒是好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他们翰林院的掌院学士朱大人,就是三年前我和路谦考会试时的主考官,圣人跟前的大红人。”那是肯定的,翰林院属于非常重要的机构,会试主考官更不是一般人能够当的,所以人人都认为朱大人非常得圣心。   “然后呢?”程大少爷压根就不想听这些细节,他就想知道出了什么事儿。   “朱大人他娶了两房妻子,原配和继室都给他生了女儿,还有数个小妾,也给他生了女儿。当然,他也是有儿子的,但比起他那默默无闻的儿子,他的女儿们就出名多了。”   程大少爷:……   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才华横溢却屡试不第了!   就你这么个发大水式的叙事方法,只怕别人交两张答卷,你起码二十张打底!   秦举人哭着哭着突然猛地一下抬起头来,一脸冷漠的问道:“你是不是在心里骂我?”   “秦兄!您倒是赶紧说谦哥儿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啊!我这急得哟!”程大少爷就差没给他跪下了,要是他如今还在老家蔚县,那什么问题都没有。可偏偏他如今是在京城里,真有个什么意外,他老爹绝对会骂死他的!   “我这不是在说嘛……对了,我刚才说到哪里了?”   程大少爷深呼吸一口气,在心里告诫自己,眼前这人是个举人,举人就算从不曾谋到官职,那也是正经的官身。殴打秀才都会被治罪,殴打举人更是跟殴打朝廷官员无异。   要冷静,要冷静。   “你刚才说朱大人的女儿们很有名。”   “对对,就是这个!”秦举人一脸的恍然,“话说这位朱大人,他原配继室连同妾室算在一起,一共有八个女儿,人称朱家八颗珍珠。为什么不形容为八朵金花,而是八颗珍珠呢?因为他女儿的名讳从来不是秘密。”   程大少爷冷眼看着他。   “据传闻,朱家大小姐长得貌美如花,名为朱珍娘。而后,朱家陆续有了几位小姐,便依序往下排,二珍、三珍……一直到朱八珍!”   秦举人轻咳一声,转身去寻茶壶倒茶去了。   说真的,看到这一幕,程大少爷差点儿就被气得当场撒手人寰。好不容易憋住了那口气,又胸口闷着疼,连捶了好几下后,秦举人去而复返,见他这副憋气的模样,还惊讶的挑眉,关切的问道:“你怎么了?”   “没事!”   “不用去医馆看看吗?”   “秦兄您继续说!”   “真的不用请大夫吗?你看起来脸色不是很好。”   眼瞅着秦举人就要转身去唤下人了,程大少爷一把拽住他:“我没事!我只想知道谦哥儿出了什么事儿!”   秦举人一声洪亮的叹息,险些就把程大少爷给吓趴了:“唉——”   程大少爷勉强稳住了身形,拢在袖子里的手握成了拳头。   “还不是朱大人仗势欺人,明明是自家女儿养坏了嫁不出去,偏仗着自己位高权重,还借了掌院学士和主考官的身份,欺负路老弟无依无靠毫无背景。他怎么能这样呢?路老弟太惨了,我方才看到他,眼中带着血丝,眼下青肿一片,这分明就是一整夜未睡的铁证!”   路谦刚才那个状态,对秦举人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以前他就经常因为看话本子熬夜通宵,第二天就是那副样子。   秦举人忙着叹息,程大少爷整个人都傻了。   所以,并不是路谦不愿意跟程家联姻,而是因为他被人逼着娶个祸害当媳妇?   不由自主的,他将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对!就是这样!路老弟太惨了,自幼没了父母家人,又可怜兮兮的寄人篱下……呃。”秦举人飞快的看了程大少爷一眼,改口道,“又舒舒服服的寄人篱下。”   “你就往下说吧!!”程大少爷一口血哽在嗓子眼里,他发誓等他弄清楚事情前因后果之后,一定要跟这人诀别,这辈子都别再见面了!   至于为什么先前他俩能在同一个屋檐下和平共处……   那不是因为俩人都在忙着复习功课吗?秦举人那性子是不太靠谱的,但面对会试,他还是非常认真的。属于典型的,该用功的时候就用功、该浪的时候比谁都浪的人。本来,等会试结束后,秦举人的本性就会暴露的,可程大少爷就是在会试开始后离开了路宅,前往了九江书院。   总之,完美闪避。   但如今他还是知道了。   “就是路老弟这人命苦嘛!好不容易入仕为官了,眼瞅着好日子就要到来了,结果就这么倒霉,让他碰上了仗势欺人的朱大人。你要知道,路老弟是三年前参加会试的,朱大人是会试的主考官,就是只要朱大人愿意承认,路老弟就是他的门生,这点是谁都改变不了的。”   是否属于门生,主动权在于主考官本人,只要他承认了,就算那一届没考上,也勉强可以算的。   秦举人认真的解释了一遍,末了叹息道:“还有博学宏词科,那是由三品以上的官员推荐参加的。路老弟就是朱大人推荐的,更别提后来路老弟又进了翰林院,朱大人是掌院学士啊!”   “所以说,不管路谦同意与否,他都不能拒绝这门亲事?”程大少爷最后确认道。   “那当然!除了他想明个儿就致仕!”   生怕程大少爷将责任归咎于路谦,秦举人捂着心口将他所知道的全部情况都说了出来。   朱八小姐的身份非常高贵,她虽然不是朱大人的嫡长女,却也不是庶出,而是继室所出。按照一般人的理解,继室所出的嫡女肯定是比不上原配嫡女的,但朱家的情况又是特例,因为那位继室的身份极高。   这也不难理解,朱大人虽说也是名门之后,但别忘了,他出仕时,已经是改朝换代了。因此,他哪怕出身是不错,但的确也是凭借自己本身的能力,一步步往上爬的。他娶妻很早,当时不过才是个举人,娶的倒是门当户对的,但也不过是个普通人家的姑娘。   谁知,他后来官越做越大,反而岳家始终没起来。好在,朱大人倒不是那种势利小人,一直对妻子很不错。哪怕后来妻子病逝了,因为当时他已经儿女双全,还真就没想过要续弦,只纳了妾室并不曾想过续弦一事。   再然后……   “他娶了一位满洲姑奶奶。”秦举人说了足足半个时辰,中途还灌了两壶茶,总算说到了点子上,“一位连大选第一关都不曾过去的身份高贵的上三旗满洲姑奶奶,据说家里还是位高权重的。”   程大少爷很懵的,就算他只是一个两眼不闻窗外事的读书人,也明白满洲上三旗代表着什么。尤其,朱大人只是一个汉人,纯正的汉人。   半晌,他才结结巴巴的问道:“为什么身份地位那么高的,却连大选第一关都过不去呢?”   “因为长得太丑太丑了!”   秦举人就跟那说书人一般,猛的一拍桌子:“据说,在那位满十三岁那一年,正是先帝大选时。听闻她的名讳,先帝口谕,准予她撂牌子回家嫁人。坊间传闻,她丑得能止小儿夜啼。”   “那她女儿……”   “当娘的长成那样,女儿能好看到哪里去?据说,丑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还有就是,那人十来岁嫁给了朱大人,婚后多年不曾生养,人至中年才得此爱女。因此,宠得不知天高地厚,传闻脾气异常乖张,还生性暴敛。曾在幼时顶撞朱大人,暴打朱大人的爱妾。”   秦举人说到这里,忍不住泪如雨下:“我过些日子就要离开京城了,三年后再赴京赶考,就是不知道到时候还能不能再看到路老弟……”   程大少爷艰难的咽了咽口水,他被秦举人描述的场景吓懵圈了。   末了,秦举人哭着回房了。   程大少爷则犹豫片刻后,也转身回到房中,翻出已经封好的家书,撕毁后重新铺纸研墨,再度提笔写信。   ……   两个月后,程家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是路谦所书,另一封则是程大少爷写的。 第43章 一切都盘算好了,谁知道中……   信虽是同时送到的, 但想也知道,程大老爷第一时间拆阅的肯定是儿子的家信。   尽管程大少爷从小就外出拜师进学,但麓山书院其实就在金陵城外。以蔚县到麓山书院的距离来说, 快马加鞭的话,一天就能到了, 送个什么东西特别方便。假如是坐马车, 那就要看具体的情况的, 但总得来说, 真心不算远。   也因此,以前程大少爷人在麓山书院求学时,程府这边并不担心, 横竖身边是有书僮小厮在的。真有个什么事儿,甚至没必要特地派人往蔚县来,直接去金陵城的程家铺子找人就成了。   可如今, 程大少爷人在京城。   诚然, 有个路谦在,程府的人也不至于特别担心, 尤其路谦这人打小就早熟稳重,又在京城里待了三年多的光景, 还是个实实在在的官身。但这并不妨碍程家大房夫妻俩成天里提着颗心,每日里心心念念都是宝贝儿子。   他们并不知道,假如不是路谦的逼迫,程大少爷甚至都想不起来要写信回家, 毕竟他是真的没碰上什么事儿。   但不管怎么说, 家信是寄到了,程大老爷迫不及待的拆开一看。   “天呐!”   程大太太也是商户出身,略识得几个字, 平常看个账本算下庄子上的收益是没问题的,但像信件这一类却是为难她了。她只满脸紧张的看着程大老爷,尤其在听到那一声“天呐”时,顿时心头一紧,差点儿就眼前一黑厥过去了。   “谦哥儿叫人给欺负上门了!太过分了!”   万幸的是,在程大太太厥过去之后,程大老爷总算憋出了一句话。一听说是路谦,大太太瞬间表情缓和了,于是就轮到二太太路氏捂着心口满脸煞白。   程二老爷看不下去了:“大哥您要是字没认全,就让泰哥儿看可好?他虽然连个童生试都没考过,但看个信还是可以的。”   “谁说我不识字?我告诉你,谦哥儿遇上强抢民女……男的事情了。榜下捉婿的折子戏看过没有?就是那个意思。”   “榜下捉婿……不是,他三年前就考中了,如今已经是个官身了,谁敢捉他?”   所谓的榜下捉婿,多半其实是指乡试中举的。就有那地方上的富户,一心给女儿择一户好人家,偏自身又立不住,那四角俱全的亲事才轮不到他们。因此,便特地守在那乡试的皇榜之下,等那贫苦出身的书生中了举,也不问成亲与否,先捉回去拜堂成亲便是。   这事儿其实在前朝更多一些,相对于本朝而言,前朝更注重声誉。这里的声誉不管是指女子,还有男子。一旦发生这种事情,多半情况下便是捏着鼻子认了的。   本朝自然也有,但前些年,科举出仕的官员权力不大,朝廷上就是满人的一言堂,还是康熙帝大力整治之后,又重用了几位汉人高官,这才将风气压下去一点。而今,像榜下捉婿的事情反倒是较前些年多了些。   但乡试可以有,会试不可能的。   堂堂天子脚下就不可能允许旁人乱来,更别提路谦早就已经入朝为官,谁敢?就问谁敢!   程二老爷信誓旦旦的说法,让二太太路氏心下略微好受了点儿,但紧接着,信件就被甩到了他俩面前。程大老爷黑着脸:“看啊,你们自己看!”   最终,念信的人是程定泰,也就是路谦的小表弟。   信是程大少爷写的,上面明明白白的阐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从路谦三年前的会试落榜后,当时的主考官朱大人就已经相中了他,明里暗里的示意路谦先不着急成亲,还揣测说,为何这几年来都没人给路谦说亲事,这里头肯定有朱大人做的手脚。   如今,三年过去了,养肥的猪该出栏了……   反正就是那么个意思,在程大少爷的笔下,朱大人简直就是个黑心烂肠的小人。为了能将他家的祸害女儿嫁出去,不惜一切手段,威逼利诱乃至挟恩图报等等。   最可怕的是,朱大人当了好多年的翰林院掌院学士,又曾经好几次担任会试的主考官,可以说是桃李满天下,朝中有不少他的门生。偏路谦还是得了他的恩惠,才侥幸得以入朝为官,假使拒绝,只怕官途就此完结。   ……   程大少爷简直不愧是最佳队友,在秦举人的叨逼之下,本身胆子就不大的他直接被吓了个够呛。他怕的还不是自家跟路谦联姻一事作废了,毕竟这玩意儿作废了也就是不方便后续继续捞好处,真要论害处其实是没有的。   但假如说,路谦脑子一热就给断然拒绝了,那他呢?他的仕途又该如何是好呢?朱大人啊,那可是翰林院的掌院学士啊!   连惊带怕外加担心自己将来的前程,程大少爷几乎是耗尽了洪荒之力,才写出了这么一封煽情的信件来。   话里话外都透着惶恐不安,还将朱大人描述成了一个十恶不做仗势欺人欺世盗名为祸人间的败类!   生怕爹娘不解其意,程大少爷恨不得将事情掰开了揉碎了跟家里人讲。他非常努力的传达了一个信息,假如路谦跟朱大人之女的亲事成不了,无论这是程家的意思还是路谦本人的意思,他们都要完了。   完蛋了啊啊啊啊啊啊!   所以说,脑补的东西才是最可怕的。   天知道朱大人是酝酿了多久才豁出去脸面,吞吞吐吐的跟路谦转达了他的意思。他甚至都不敢让其他人帮着转述,哪怕一般情况下,身为女方的父亲要给女儿说亲时,都会找个中人的,但他怕啊!   怕对方觉得他坑人,毕竟路谦多好一孩子呢,除了出身差了点儿,家境惨了点儿,身世可怜了点儿……   反正,这桩婚事怎么看都是坑死人不偿命。   朱大人是豁出去了,他观察了路谦好几年了,深以为还算是挺了解这个年轻人的。可以肯定的是,就算路谦本人不愿意,起码也不会将这事儿当成玩笑话随意说出去。也因此,他咬牙决定干了!   当时,他一张老脸憋得通红,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了。抬头一看,路谦是一脸的懵圈,顿时他心下一凉,觉得又完蛋了。   但事实上,路谦想的是……   还有这种好事儿?!   他是没有第一时间答应下来,因为他当时已经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馅饼给砸晕了。但是不要紧的,回头他仔细的思量了一番,等休沐日之后的第二天,就去找了明史馆里最熟悉的邵侍读,委托他代为向朱大人提亲。   这个提亲不是指媒人上门的那种,仅仅只是表达一个意向。   按理说,因为是朱大人先找的路谦,这个步骤其实是可以直接跳过的。但路谦不会这么干,这要是拒绝也就罢了,都打算答应下来了,九十九步都走了,就差这一步?人家朱大人不要面子的呀?   于是,邵侍读差点儿被吓死。   但是没关系,路谦给了邵侍读缓和的时间,等他终于缓过来后,就被路谦三催四请的轰去了翰林院那头找朱大人。再之后,事情就顺利多了。   可这些事情,程大少爷却是完全不知情的。   等程家这边看完了自家孩子写来的信后,又拆了路谦写的那一封,顿时感动的两眼泪涟涟。   “谦哥儿真是个好孩子啊!”   “不怪你,这怎么能怪你呢?”   想也知道,路谦是不可能将实情写在信上的,只将错误往自己身上揽,还真诚的跟程家道了歉。虽然没具体写,但看信的人都明白,他说的是程家大房特地从族中过继的那个女儿。   程家大房有儿有女,嫡出庶出都有,无缘无故的过继哪门子女儿?还不是因为大房的嫡长女要比路谦大好多岁,更是在七八年前就已经出嫁了。剩下的女儿里,出身太低是一回事儿,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年岁太小了。差个五六年都没啥,差个十年以上就离谱了。哪怕本朝并不崇尚早婚,那也不可能二十七八岁才成亲的。   总之,过继是个好办法,还能挑个相貌身段性子样样都出众的女儿。另外,路谦年岁也小,这边养了三四年后,将感情培养出来了,再嫁过去,也方便了日后替程家说话。   一切都盘算好了,谁知道中途杀出了一头猪!   过分!太过分了!   但程家人还是很讲道理的,他们觉得这怪不了路谦,心疼之余,忙吩咐管家重新准备中秋礼,争取送一份厚厚的节礼过去。至于贺喜倒是不着急,一般来说,从议亲到正式定下来就能走个一年,到成亲花个两三年时间都是正常的。   这厢,大太太亲自出马,拟了单子开始准备节礼。   那厢,大房从族中过继的女儿也听说了这事儿,顿时给急哭了。   没有哪个儿女成群的人家会无缘无故的过继女儿,因此哪怕并没有过明路,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眼下,要是她不能嫁给路谦,只怕再择的亲事,会比之前更不如。   没等她想出好法子来,半个月之后,又一封信送到。   程家在金陵城的铺子管事就匆匆骑快马而来,表示京城那头有急件送到,让他们务必尽快送达。   急件也是程大少爷写的,毕竟路谦没那么闲。   在这封信上,程大少爷的字里行间都充满了惊恐的意味,告诉家里人,朱大人竟是去求了康熙帝指婚,如今赐婚的旨意已经下达了,让家里人无论如何都别闹。要祝福,一定要充满了诚意的给予最真挚的祝福!   已经哭了好几天的程小姐:…… 第44章 好家伙,他直接就好家伙!   且不说程府众人得了消息之后, 是如何的震撼,单说那位程小姐,简直就是通体绝望。   这对她来说, 分别就是天大的噩耗。   但是,圣旨已下, 无论双方是否愿意, 这桩亲事都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儿, 毕竟谁也没这个胆子跟康熙帝作对。   程家这边在短暂的惊愕之后, 很快就推翻了先前的礼单,决定重新拟一份新的,再快马加鞭送去京城。甚至连早已不再管事的程家老太爷都破例询问了好几次, 还拿出了压箱底的好东西,说是给路谦贺喜的礼物。   二太太路氏倒也罢了,身为二房, 加上二老爷本身就不怎么受宠, 又因为当初求娶她为妻一事,惹恼了老太爷。可以说, 无论程府如何家大业大,等将来老太爷百年之后, 一旦分家,大头绝对是给大房那边的。二房当然不至于净身出户,但能分得的份额也是可想而知的。   至于老太爷手里的那些珍藏,二房更是想都没想过, 眼下看老太爷拿出来了, 还颇为惊讶,但更多的还是惊喜。看得出来,程府这边终于真的将路家当成一门正正经经的亲戚了。   比起二太太路氏, 程大太太才是心里难受。   万幸的是,在程大少爷寄来的第二封信上,除了告知康熙帝赐婚一事外,还特地叮嘱了父母,尤其是他母亲。   程大少爷太了解他娘了,从儿子的角度来说,他娘当然是很好的。既当得了家,本人又贤惠不善妒,要不家里也不会有好几个庶出子女,但不善妒的同时,又能管好家里,没见留在府中的都是没生养过的妾室通房,但凡生养过的一并都被遣送走了。最重要的是,他娘极为看重他。   这就够了,谁还能没一两个小缺点呢?   总之,程大少爷在信中再三强调,让他娘千万要拿出态度来。又明确的表示,他如今所进学的书院就是路谦帮他找的门路,路谦还给了他不少科举的资料,还道下次乡试中举的可能性会很高。   再一个,就目前而言,二房那两位都没有什么威胁性,二少爷好几年前就彻底放弃了进学一事,三少爷尽管还在念书,但究其根本原因却是因为年岁还小,真论读书的能耐,是远远不及他的。   也就是说,他才是路谦唯一的选择。   没有亲兄弟、堂兄弟,两个表兄弟又一个比一个蠢,可不就是便宜了他吗?   于是,尽管程大太太无比心痛,但看在儿子的份上,还是按捺住了内心的绞痛,忍痛添了好几样贵重的礼物。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钱财这玩意儿程府又不缺,为了儿子的前程,付出这些代价也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想通了以后,程大太太不光置办了一份厚厚的礼物,还特地传消息回娘家,让她的娘家兄弟也赶紧准备起来。亲戚这玩意儿就是这样的,平常是可以不来往,但人家有大喜事儿,你上赶着去送礼,就算再怎么不近人情的人,也不可能将礼物推出来的。更别提,就路谦那性子,是绝对不可能拒收礼物的。   ……只要他收了,接下来的一切都是可以慢慢商量的。   程大太太不光想要儿子的前途,最好是连商路也一并拿走。可惜她这辈子只得了一个儿子,哪怕嫡长女嫁得是很好,娘家那头也不差,但想要两全其美还是难。   思来想去,她又给女儿去了信,让女儿也额外备一份礼物,贺一下路谦这个表弟的新婚大喜。   这一忙就又是个把月。   等好不容易将事情都办妥了,南北商行那头也说好了,会额外派一支商队特地前往京城。要知道,这年头的消息传播非常不灵通,哪怕商行已经算是比较懂的了,那很多内情他们又不知道的。   摆在明面上的消息是,路谦被皇帝赐婚了,对方是二品大官家的女儿,还是分外受宠的嫡女,哪怕不是嫡长女又如何?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据说还是那二品大官中年得来的宝贝女儿,稀罕得不得了,养到十七八岁才开始说亲,还看不上其他高门大户的贵公子,生怕女儿吃了大亏……   八卦消息就是这样的,越长越离谱。   但可以肯定的是,路谦这回是撞了大运了,而身为路谦唯一的亲戚程家,也是彻底发了。   翰林院怎么了?本身没油水又不妨碍大家给他面子,程家一跃成为整个蔚县最不能惹的人,只要他们愿意,随时都能搬到金陵城来,就是那官宦人家,那也得给他们几分薄面。除非对方不想儿孙参加科举了。   到了七月里,足足十几辆装满了厚礼的大车终于出发,南北商行的人拍着胸口保证,一定会赶在中秋节前将东西送到的。   其实本来可以更早一些的,但这不是因为想要备一份更好的礼物吗?当然,礼物是一回事儿,先前程家就已经写了信送去京城,估摸着应该已经到了。   先口头上道喜,然后才是正经的礼物,考虑到两地相距甚远,相信谦哥儿是能够体谅的。   忙完这些之后,程大太太这才大松了一口气,好生歇了两日,美美的畅想着路谦收到礼物时的心情,以及自家将来的好日子。   仔细想想,没联姻也不算什么,毕竟联姻本身就是为了能够攀上路家这门亲事。如今,亲事是没能成,但路谦不是抱有愧疚吗?反正最终的结果是好的就行了,追究过程做什么?   程大太太终于想通了。   再然后,她就看到了满脸写着“想不通”的过继女儿。   最近这段时间,程府上下那叫一个忙碌。除了为路谦准备礼物之外,程大太太身为程家的当家太太,还要负责接待亲戚客人,因此她是真的忙得连歇口气的时间没有,哪有心情去关心其他人?   本来,二太太路氏是能帮忙的,但一则大太太自个儿不愿意叫妯娌抢了她的风头,二则路氏这人是小门小户出身的,脾气性子都好,就是在待客方面不大周全。大太太索性将所有的事情都揽了过去,于是她更忙了,也更没办法分神关注到后宅的情况了。   不过也无所谓,她的嫡女早就嫁出去了,嫡子如今人在京城。后宅这些人想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的,真要有人敢搞事,直接提脚发卖了也就是了。   然而,她怎么也没想到,其他人都没有怎么样,在意识到程府将来会越来越好之后,她们只会愈发的老实起来。偏就是那个在府上养了好几年的过继女儿出了事儿。   既是过继的,那必然是记在了大太太的名下,从律法角度来说,那就是程府正经的嫡女。   程家上下对她也不差,毕竟是打算着培养好感情后,再将人送过去的,自然不可能故意苛待。   但那是以前了。   自打赐婚的消息传来后,整个程府上下,包括原先对她最是上心的程大太太,都差点儿忘了这个过继女儿的音容笑貌。   乍一看到人,她还懵了半晌。   最后,还是在身边伺候丫鬟的提醒下,大太太才回过神来,半是惊讶半是责怪的道:“怎么变成如今这模样了?是前阵子换季的时候着凉了?你也太不爱惜自己了。”   程小姐有苦难言,只能勉强露出了一个极为难看的笑容来。   程大太太又不是傻子,就算她原先因为忙碌而思量不周全,眼下重要的事情都完成了,又看到过继女儿这副模样,哪里还有不懂的道理?   “罢了,你先好好调养身子骨,我让管家拿着咱们家的名帖去请个大夫来。正好,趁着还未入冬,先将病根给除了,不然等天气冷了,可有的苦头吃了。”   说罢,她又吩咐丫鬟去取几样补品来,还赏了两块好料子下去,压根就没有给程小姐任何开口的机会,就这样把人给打发了。   直到人走了,她才头疼的按了按眉心:“回头漏些风声出去吧,她也老大不小了,是到了说亲的时候了。”   人都已经过继到自家了,总不能中途撂开手不理会吧?索性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再帮着择一门过得去的亲事,把人发嫁以后,还能当成亲戚那么走动。   程府的当家太太要做什么事儿,哪儿有不成的道理?   很快,就有人听到了风声,虽说这个并非程家的亲闺女,更不是路谦的表妹,但换个角度来想想,这要是这样那也轮不到其他人。   于是,不久后就有媒人拿着帖子上门了。   程小姐又大哭了一场,下定决心通知了她以前的家人……   **   蔚县发生的事情,路谦全然不知。   他只知道,康熙帝实在是太能折腾了,他都快要过劳死了!   眼下,他还是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学士,不过却不是以前那个光杆司令了。就在新人进来后,邵侍读帮他稳了下人心,之后不久就被调走了。   邵侍读出仕已有十好几年了,他的资历是有的,才能也是具备的,最重要的是,他今年才三十多岁,正当是能做事的年纪。因此,离开明史馆后,很快就高升了,还拿到了实权。   路谦羡慕不已,盘算着他到了邵侍读这个年岁,是不是也有如此的成就。   然后他就被委以重任了。   明史馆的事情他都要管,还兼任了南书房行走,隔三差五的就要入宫轮值。另外,明史馆既然是隶属于翰林院的,那么但凡翰林院有个什么情况,都要拽上他。   朱大人估摸着是认为这是好意,殊不知再这么下去,他就要失去他未来的女婿了。   这档口,康熙帝又搞出了一桩大事儿来。   提拔郑氏降将施琅为福建水师提督,准备攻打台湾。   这本来是跟路谦没有任何关系的,别说康熙帝了,就算再怎么不靠谱的人,都不会将打仗这种事情跟翰林院联系到一块儿的,可谁让路谦有那么个祖宗呢?   祖宗非常不高兴,但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高兴。   路谦帮他分析了一把。   首先,攻台一事是肯定没错的,大好的江山怎么能四分五裂呢?然后,就是郑氏降将施琅了,祖宗一直不喜欢叛徒,在他看来,但凡是帮衬清廷的,那都是坏胚子。最后,关键点就是“郑氏”了。   于是,事情就很明白了。   前明的官员背叛了大明朝廷,夺走了原本属于大明的土地。眼下,清廷要出兵攻打了……   啧啧,想想都觉得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幸灾乐祸了没几天,路谦就遭报应了。   在南书房轮值的时候,他听康熙帝说,打算重修《太.祖实录》。   路谦:……你还不如继续打仗呢!   如果是做别的事情,跟翰林院是没什么关系,但修书就不同了,假如是修史书,那意义就更不同了。偏巧,太.祖那个时期,还跟明朝的历史是重叠的,那明史馆参与不就是名正言顺的事情了?   就很苦。   果然人不能太幸灾乐祸了。   重修《太.祖实录》一事,并不是立刻公布的,在这之前,还要先抽调出人手来组成专门的修撰小组。再安排好具体的工作流程,基本上没一两个月时间是做不完的。   就在翰林院上下为这事儿忙活的时候,程府的贺礼加节礼,终于赶到了。   凑巧,这天是休沐日,路谦一个人待在家里,程大少爷则仍在九江书院那边。至于秦举人,则早在五月初就离开了京城,临走前还跟路谦约好,有什么最新消息要写信告诉他。   路谦写信了吗?做梦吧!   但他让程大少爷帮忙写了,通知秦举人,自己得了康熙帝的赐婚。至于秦举人那头是怎么想的,至今尚未有回信过来。路谦很不高兴,觉得对方故意针对他,让他写信结果自己不回信?   且不提秦举人那头的事情,单说南北商行这一次为了能够完美的表现出自己的态度来,根本就不是像以前那样等着路家的小厮过来拿东西,而是由三掌柜亲自将十几大车的东西直接送去了路宅。   听铁蛋说南北商行送东西上门时,路谦还没什么太大的感觉,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程府每年都会送中秋节礼的,至于具体的时间不好说,毕竟谁也不能保证这一路上会出现什么耽搁时间的意外。   结果,他一出门……   好家伙,他直接就好家伙!   这一溜儿的十几辆装得满满当当的大车啊,直接就把路宅门口的路都给堵住了。   路谦目瞪口呆:“程府这是打算举家乔迁到京城?” 第45章 买房舍。   不怪路谦这般震惊, 实在是他以前收到的礼物,甭管厚重与否,在数量上都不能跟这次相提并论。   这次的情况, 真的特别像举家搬迁,甚至比这个还要夸张。起码路谦上一次搬家的时候, 也没那么大的阵势。   南北商行的三掌柜跟路谦算是老相识了, 其实最初他甚至不是掌柜的, 而只是商行里的一个小管事。这几年, 路谦在努力往上爬,他也是如此,慢慢的就开始接手一些商行的内部事务, 也认识了这个出身贫寒的书生。   三掌柜之所以能顺利的往上爬,靠的还真不是他经商的能耐,而是一张巧嘴能说会道左右逢源。瞧, 这次也是如此, 本来像帮着送东西一事,根本就不需要由他这个三掌柜出面的, 他硬是主动自发的赶来,冲着路谦, 那是一脸的笑容。   “还不曾当面恭喜路大人,小的在这里给路大人贺喜了,祝大人娶得贤妻,儿孙满堂。”   路谦:……   行吧, 总归是好话来着。   问清楚了这是程府送给自己的节礼和贺礼后, 他一头黑线的让商行的人帮忙将东西送到宅子里。同时又叮嘱铁蛋,让去烧壶茶再拿些点心,再兑点儿散钱打赏人家。   “……你可得谢谢他们了, 不然就你这么个小胳膊小腿儿的,怕是累死也搬不动。”   铁蛋摸了摸自己的细胳膊,再看看这一车又一车的东西,顿时心中升起了一阵庆幸,这哪里是商行来帮忙的人,这分明就是他的救命恩人呢!当下,他赶忙听从路谦的吩咐忙活去了。   路谦随即也回了院子,这时候就要庆幸秦举人已经走了,空出来的二进院子的西边两间厢房正好放东西。当然,事实上还是不够放,路谦又临时让人在三进院子挪了两间空屋来放,最后不得不将剩余的一些箱子堆在了抄手游廊里。   他简直对程府佩服的五体投地。   “我敢说,朱大人将来嫁女儿都没他们家那么夸张!”   白得了这么多东西,说不高兴是假的,但这也实在是太夸张了,看着被堆得满满当当的屋子,路谦第一次为东西太多感到头疼。幸好,三进院子其实还是能挪些地方出来的,只是需要时间来整理。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里,尤婶和铁蛋算是有活儿干了,见天的忙活,搬东西挪柜子。等到路谦又一次休沐时,这才总算将东西收拾了个七七八八的。   与此同时,提前得了信儿的程大少爷也回来了。   路谦忙跟他抱怨起来,说回头娶了媳妇怕是都没地儿安置嫁妆了,因为家里但凡能腾空的地方,全都被程府送来的礼物堆满了。   程大少爷:……   这话说得挺写实的,但为什么听在耳里就那么奇怪呢?   要说这程大少爷到底还是太年轻了,又因为自身经历的缘故,先前也没遇上过路谦这种人。因此,就算觉得这味儿有点儿怪怪的,但还是顺着路谦的话说了下去,觉得是自家不对,送礼可以送得贵重一些,送那么多干嘛?   一旁的祖宗气得跳脚。   “他就是故意在阴阳怪气呢!你还捧着他,你是不是傻啊?”   程大少爷傻不傻暂且不提,但很快路谦就傻了。   因为程大少爷在被路谦带着参观了几个堆放东西的库房后,一拍脑壳,忽的道:“谦哥儿你得赶紧再置办一套房舍了。”   路谦迷茫的看过去:“什么意思?”忽的,他以为自己看透了,“你们家还打算再送我礼物?别介,礼物太多也不好存放……不然你回头跟家里人说一声,再送就送银票吧,那玩意儿就很好收的。”   程大少爷嘴角抽抽着,他虽然是商户人家的大少爷,尽管这商户人家经常被普通人误以为臭不要脸,但很显然,论不要脸他是肯定比不上路谦的。   不过,眼下也不是提这个的时候。   他只满脸严肃的劝路谦:“你肯定是需要再换一个宅子的,不然回头你娶媳妇,别是连晒嫁妆都没地儿晒。你要知道,像朱大人家这种大户人家,那后宅都是很大的,少爷小姐每个人都有一个院子。搞不好人家朱八小姐自个儿的院子都比你这个三进宅子来得大!”   路谦低头作沉思状,他在认真的思考程大少爷所说这话的可能性。   末了,他决定尊重一下专业人士。   毕竟就算程大少爷在科举一事上是没靠谱过,可人家好像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平常交的朋友也都是富户,看起来是应该比他更懂行情的。   想通之后,路谦就放下了身段,一脸谦虚的看向程大少爷:“那大表哥您觉得我应该如何是好呢?再买一处更大的院舍?这几年我倒是攒了一些钱,再想法子凑一凑,换一处四进的宅子应当是不成问题的。唯一麻烦的是,我这个宅子是圣上赐下的,不知道可不可以卖出去。”   事关圣上,程大少爷有些拿不准,但可以肯定的是,四进宅子也不够用。   “或者可以这样的,你把这个宅子先留下来……”   “那我的钱恐怕就不凑手了。”   “我是说,你可以卖给我们程府,但先不过户,就是不走官衙门的红契,钱可以直接给你,你再凑一些去买个大些的宅子。最好是能置办一个五进的宅院,四进恐怕还是不行。”   路谦深深的看着程大少爷,对于多大的宅子才够用一事,他先不发表任何意见,他只想确定一个事儿:“我把这个宅子卖给你,你给我钱,但不过契约?”   “对呀,因为我也吃不准圣上赐下的宅子能否买卖。”   “你就不怕我赖账???”路谦忍不住发出了灵魂拷问。   程大少爷一脸的坦然:“你不会的,我相信你!”   路谦再度沉默,心说我自己都不相信我自己,凭啥你就这么信任我呢?不过这事儿先不提,路谦在心里盘点了一下自己的钱财,随后摇了摇头:“五进宅子买不起的,没可能的。”   别看只差了一进,但要知道,在京城这边,四进的宅子还算是比较常见的,真要是有心寻摸一下,还是能够寻摸到的。但五进就不好办了,不是没有,有肯定是有的,而且普遍地段极佳。但这么一来,问题就很明显了。   五进的宅子,地段极佳,保存良好,加上每一进的院子都很宽敞……   那钱呢?   路谦这个三进宅子,如果不算是御赐的,按照市场价卖个千八百两银子是绝对没问题的。这还是因为地段一般的缘故,但保存较好,加上主家也不是出了事儿急着变卖家产换钱,这种是很容易被压价的。不过像路谦这种,是嫌弃自家小了想换个大的,这种很容易讨个好彩头,因此压价是绝对不可能压价的,溢价还差不多。   但凡事都是有个章程的,原本千八百两银子的小宅子,溢价个二三百两算是很不错了吧?假如能溢价个五百两,那绝对是撞上大运了,再多就不太可能了,因为他的宅子并不是什么稀缺品。   至于四进宅子,路谦估摸着能寻到三千两以下的四进宅子,毕竟他的要求也不高,地段略差一些也无妨,宅子不过新也没什么的。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可以凑上钱。   但五进……   卖了他都买不起!!   程大少爷没怎么接触过这里的情况,他迟疑了一下后,灵机一动。   “我有个好法子!”   路谦诧异的抬头:“说来听听。”   “可以这样的,我们程家先在京城买一处合适的五进宅子,然后再跟你交换!”程大少爷指了指他们此时所在的位置,“换个宅子住总是可以的,你看,问题不就解决了?”   路谦憋了半天,愣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半晌之后,他拿手拍了拍程大少爷的肩膀,语气沉痛的道:“大表哥,你还是要认真苦读啊!不管怎么说,走科举仕途这条路是最为适合你的道路,你一定要坚持走下去,我会一直支持你的!”   ——这忒么要是去从商了,不把祖上基业败光简直没天理了!   程大少爷还没意识到路谦这是变着法子的在骂他,他只是一脸的感动,当下就决定今晚就写信回家告诉爹娘,路谦表弟是个好人呢,假如能用一座五进宅子来换取一个前程大好的从五品翰林院侍读学士的承诺,那是再划算没有的事儿了!   祖宗全程看下来,很快就确定了一个事儿。   “程家祖宗要是也跟我似的,哪天突然就醒过来了,怕是得被这个不肖子孙给气死。”这么一想,自己好像还挺幸运的?   路谦听到了这话,当时没说什么,等背着人,就开始动作娴熟的往祖宗心口上插刀子。   “他只是说说而已,你怎么知道他真的就会这么做呢?你就不一样了,虽然我是没有败光你的家业,但你的家业去哪里了呢?噢,被你的其他不肖子孙给败光了。”   大哥何苦笑话二哥呢?都是半斤对八两,谁也没比谁好过,和和气气的不好吗?非要互相伤害?   祖宗虎着脸看向路谦:“好好说话!不会说话就甭说!”   路谦叹了一口气:“你以为我想吗?我这不是也在犯愁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五进宅子是肯定买不起的,但眼下这个小宅子也肯定是不能再住了。这倒也是正常的,毕竟一般人准备娶妻时都会布置新房,手头上有余力的,也会重新置办一个房舍。假如是门当户对的娶妻那还没什么,偏这回实打实的就是他高攀了人家,所以甭管怎么说,态度肯定是要摆出来的。   左右今个儿是休沐日,尽管路谦提前将程大少爷给忽悠来了,但他这人是不会有任何愧疚之心的。当下,他就唤上铁蛋溜达上了街,完全没在意程大少爷在做什么。   程大少爷也没做什么,他在路宅里是有房舍的,就是二进院子的东面两间厢房,一间当卧房,一间当书房。哪怕他后来去了九江书院,这两间房也都是给他留着的。   当下,程大少爷就去了书房,铺纸研墨开始写信。   与此同时,路谦也带着铁蛋去了坊市那头,目标特别明确的走进了一间牙行。   路谦是官身,他平常还不爱置办衣裳,当然冬天的棉衣肯定是有的。可眼下是八月中旬,眼瞅着就要过中秋了。这个季节,就算是在京城,也谈不上有多冷。因此,他根本就是穿着官服直接出街的。   翰林院不是什么有油水的衙门,甚至没什么权利。但这也不要紧,反正牙行的人看到来了个官老爷,立马恭恭敬敬的迎了上来,倒茶端点心,陪着笑容询问路谦是想买人还是想买房舍。   提到买人的时候,那牙人还特地瞄了一眼铁蛋,看的铁蛋心头一紧。   “我们这里还有十来岁的水灵小丫鬟,配您家这个小厮更合适。”   铁蛋:???   一瞬间,铁蛋的脑门上充满了各种小问号。不过,他也不是真傻,虽然他打小就是签了卖身契的,但以前还在九江书院时,那里不光有小厮还有丫鬟,也曾看到过两个卖了身的人在主家的允许下结为夫妻,顿时心里一阵火热,用无比期待的眼神看向路谦。   路谦轻飘飘的甩出一句话:“买房舍。”   噢,铁蛋媳妇跑了。   牙人还是很靠谱的,尽管碍于路谦的官老爷身份说话特别的好听,但该问的问题还是给问明白了。得知对方想置办一个略大些的四进宅院,最好是后宅稍微大一些的,牙人就意识到对方要娶妻了。   表示会尽快找好资料后,牙人又让路谦留下了地址,之后才恭敬的将人请出去。   路谦没有那种将希望寄托给一个人的习惯,趁着休沐日,他又跑了好几处牙行,将自己的要求说了个清楚明白,足足忙活了大半天,连午饭都是随便对付了一顿,到了下半晌才回到了家里。   此时,程大少爷已经离开了,走之前让尤叔带话给路谦,说是宅子的事情不用他来操心,程家会帮忙办妥的。   “买个大宅子,然后跟我换小宅子?”路谦觉得这话真扯淡,程大少爷本人是傻,但程大老爷可精明了。   是啊,程大老爷可精明了。   所以这么好的投资机会,人家能放过吗?   两个半月后,程大老爷并程二老爷以及二少爷,齐刷刷的坐在二进院子的正堂里,看着放衙归来的路谦。   路谦:…… 第46章 还没搬家,路谦已经陷入了……   一瞬间, 路谦差点儿以为自己进错家门了。   当然,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也想起来刚才回来时, 看到铁蛋那意味深长的眼神。   铁蛋跟着路谦很久了,路谦也没有特地隐瞒他什么, 因为他是知道程家和路谦的关系, 也明白这一次估计是有些麻烦了。   所以, 那小混蛋是打算看他的笑话吗?   路谦在心里磨牙, 好在他知道程府没那个想法,真要是心里有什么不快,两个多月前就不会送那么厚重的礼物来了。   这么想着, 他先给程家的两位老爷见了礼。   祖宗飘在一旁,不知道是因为外头冷决定随大流,还是纯粹就是闲的没事儿干, 反正他这会儿是双手搁在袖筒里, 要不是因为他是飘在半空,看起来特别像天桥底下跟人闲磕牙的老大爷。   程大老爷看着路谦, 笑得一脸的见眉不见眼。   路谦主动开口:“大表哥人在书院那头,平常一般都是每个月的月底才回来的。不过, 九江书院那头允许学生有事儿请假,不如我让铁蛋去通知一声,让大表哥明个儿回来一趟?”   “不急不急,让他就待在书院里好了, 咱们这趟过来是为了谦哥儿你。”程大老爷笑眯眯的, 看向路谦的眼神仿佛在看他儿子。   路谦沉默了一下,扭头看向他姑父。   程姑父看起来就要正常很多了,这会儿见路谦看过来, 立刻打开天窗说亮话:“后来那封信咱们也收到了,你这孩子也真是的,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桂哥儿说你娶媳妇买大房子缺钱,又不同意他买了房舍来交换。咱们几个商量了一下,决定过来帮你把事情办妥以后再回去。对了,日子商量了吗?大概什么时候?你姑母想亲眼看到你出……娶媳妇儿。”   路谦深深的怀疑,他姑父刚才是想说出嫁。   “日子还没定,但庚帖都已经交换了。”路谦想了想,又道,“不如我隔两日就去问问朱大人?或者,两家坐下来吃顿饭?”   “这个可以!咱们是男方家里,当然要咱们来请客,大哥你说对吧?”程姑父这话明明是对着程大老爷说的,但事实上他一个扭头看向自己的儿子,“你在京城晃悠了那么久,起码知道哪个馆子靠谱吧?订席面的事情就交给你了,也不要太奢华的,要注意一下朱大人的身份!”   程表哥一口答应。   几人又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先看朱大人那头的意思,横竖京城里好馆子那么多,不怕临时订不到座儿。   路谦又能如何呢?他觉得这样也好,起码等他娶了媳妇,祖宗应该会高兴吧?   “你高兴吗?”   “呸!你个负心汉!”   负心汉这个骂名,路谦是不接受的。关键吧,这要是程府的人这么说他,他还可以勉强默认了。毕竟,当初程府大房过继女儿的意图太明显了,但凡他当时稍稍透露出一点意思,这桩事儿是绝对成不了了。偏生,他一方面是不想这么快就得罪程府,好歹人家养了他十几年,真要有个什么纰漏,挨骂的人绝对是他。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自个儿都没定下来,那没定下来的话,跟程府结亲也不是不可以。   然后就是如今这个结局了。   不过,这次见面后,程府两位老爷绝口不提那位过继的小姐,路谦也就权当不知情。大不了回头跟程表哥打听一下,看事情妥善处理了不曾。   可就算这样,路谦还是觉得自己不该承受负心汉的骂名。   “你说过你要娶范家的小姐!你个负心汉!你个渣男!”祖宗可生气了,别人生气最多也就是脸颊气鼓鼓的,他是整个人……哦不,整个鬼都给气圆乎了,乍一看就是个大肉球,还给人一种一戳就会破的感觉。   当然,路谦还没那么手欠去戳他,这也是因为知道戳他没用的,祖宗就是个他肉眼能看到却触碰不到的存在。换言之,真要是能碰到,搞不好就不是如今这个情形了。   至于范家的小姐……   “放心,没人知道我曾经起过这个心思。”   心里想想又不犯法的,路谦心说,我还可以肖想一下公主殿下呢!可惜,康熙帝虽然是有女儿,但他的女儿还很小很小很小……   “我知道!我知道!”祖宗鼓着气在路谦耳边狂吹。   路谦淡定的掏了掏耳朵:“没错啊,没人知道。”   祖宗不说话了,思考了一下后,开始在房间里翻腾。也就是他实际上做不了什么,不然一阵翻腾之后,只怕整个房间都要拆掉重建了。   这一次,路谦没有制止他。   事实上自打路谦跟朱家八小姐的亲事定下来后,他就不准备再制止祖宗。人也好鬼也罢,总是需要一个发泄途径的,老这么憋着气肯定是不行的。再说了,早点儿把气出了,以后就能坦然的面对这一切了。   “对了。”   说停咱就停,祖宗就好像完全忘了生气那一回事儿似的,突然就停下动作,晃晃悠悠的飘到路谦面前,告诉他:“你那个小厮盯上了你未来媳妇的陪嫁丫鬟。”   路谦愣是绕了半天才明白这话的意思。   也就是说,铁蛋也想娶媳妇了?就这么个小屁孩子,都还没长大就巴望着娶媳妇了?   他在想屁吃!   “我本来就是高攀了人家,跟前的小厮怎么可能配得上朱小姐的陪嫁丫鬟呢?不过……”路谦犹豫了一下,假如他真打算置办一个大宅子了,到时候肯定还是需要再买几个人的,“洒扫的粗使丫鬟倒是可以,就是不知道铁蛋乐不乐意了。”   祖宗斜眼看着他,冷哼一声:“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做事就是这样的。我让你娶范家小姐,你偏要娶朱家小姐。你家小厮想要当家主母跟前的贴身丫鬟,你偏给人家粗使丫鬟。”   路谦没反驳,而是直勾勾的盯着祖宗看,好一会儿才长叹一口气:“你今个儿出去溜达了,不知道圣上又搞了事儿吧?”   不等祖宗发问,路谦就主动开口道:“先前说了要重修《太.祖实录》,已经开始修了。然后今个儿又有额外的消息下来,说是要纂修《三朝圣训》和《平定三逆方略》。”   所谓三逆,指的是平三藩一事。   简单的来说,这两本其实就是彩虹屁集锦,毕竟康熙帝是不可能允许别人在这种事情上唱反调的。难点就在于,康熙帝也不允许底下人无脑吹,就算是夸赞的话,那也必须是有理有据的,真情实感的开始吹。   这就……蛮考验人了。   “那有你什么事儿?”祖宗当然不会高兴康熙帝变着法子的夸自己和他们自家的祖宗,但这种事情其实是难免的,当皇帝的肯定是希望流芳百世的。再说了,在经历了那么多的坎坷波折之后,祖宗也不是原先那个什么都没经历的祖宗了,他成熟了,不再为了屁点大的事情就暴怒了。   ——假如今个儿康熙帝是下令要求纂修关于明朝的那些事儿,估摸他就又该暴怒了。   反正在祖宗眼里,你非要人变着法子的夸赞你自个儿,那没什么问题。天下都是你的了,夸几句又如何呢?但只允许夸,不可拉踩,那种依靠拉踩别人衬托出自己的伟岸光辉形象的……   好像除了生气之外,也没有旁的法子了?   路谦认真的看着祖宗:“本来是跟我没什么关系的,但大概是我这个佞臣当得实在是太好了。圣上的意思是,主要纂修工作是由别人来完成的,但需要我负责整体的统筹安排,以及审核等等事情。”   就是又被迫加班了呗!   祖宗接受良好:“那你就好好当你的佞臣,该夸就夸,把修纂《明史》的事情交给别人去做,这样也挺好的,省得你懂不懂就作幺蛾子。”   顿了顿,祖宗又问:“这眼瞅着就快年底了,那狗鞑子皇帝应该不会再搞什么事情了吧?”   论搞事儿能力,康熙帝真的要比他祖宗能耐太多了。   路谦觉得这事儿不好说。   果不其然,跟朱大人约饭的事情都还没谈妥了,康熙帝又作幺了。   这次既不是对已经平定的三藩进行鞭尸,也不是又打算跟台湾过不去,而是将矛头对准了沙俄老毛子。   总结一下就是,康熙帝下令兵部准备起来,随时随地都要攻打沙俄。   路谦:……   他真诚的建议祖宗要不要换个心愿,您这还指望着反清复明呢,人家就将刀子对准了老毛子。这档次就拉开了啊!   不想,祖宗却从其他角度看透了这个事儿:“他打他的老毛子,这不正好两败俱伤?”   “你就知道是两败俱伤了?就不兴他把人家打趴下了?”   祖宗回忆了一下沙俄的情况,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太大。   假如说,今个儿是沙俄率军攻打清廷,那么清廷反击获胜的概率还是非常大的。可眼下不是这么一回事儿,是康熙帝派人先去侦察了雅克萨的情况,还奏后,决定出兵攻打。当然,眼下还不曾打起来,目前的情形是,清军暂不进攻,两军成对垒状态。   “别说那些有的没的,记住,你入仕是为了当个佞臣,升官也好成亲也罢,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反清复明!”祖宗斩钉截铁的道,“旁的我都可以适当做出让步,但这个最终目标绝不更改!”   路谦点了点头:“那就这样,咱们先反清。一步一步的来。”   “可以。”祖宗压根就没觉得这里头有什么问题,哪怕他已经被路谦坑了无数次,但反清复明这个事儿里头,先反清有问题吗?   完全没有!   就这样,路谦又暂时的将祖宗糊弄过去了,也因此顺利的安排好了宴请,让程家两位老爷坐下来跟朱大人好好聊了聊。   还真别说,兴许程家旁的方面不怎么靠谱,底下的三位少爷更是时不时的抽风一回,但两位老爷还是可以的。在他们有心结交之下,将朱大人哄得眉开眼笑的,甚至直接在酒席上就定下了成亲的大概日子。   之所以说是大概日子,那是因为准确的日子是必须找人算过的。   程家这边想的是,既然两家没可能结亲了,那么索性就将日子定下来,越早越好,免得夜长梦多。好巧,朱家也是这么想的,好不容易才盼到了一个冤大头,自然要赶紧将事情给落实了。   介于两边的目的相同,一顿酒席喝下来,愣是将日子定在了来年初秋。   也就是康熙二十二年的秋日里。   这个日子就挺好的,因为今年是科举会试年,等于对翰林院来说,最忙的阶段已经过去了。接下来起码有一年半甚至两年时间可以慢慢休整。   至于像修书立传这种事情,原本就是急不来的。况且,朱大人还是翰林院的掌院学士,不说给未来女婿大开方便之门,稍稍给些松快还是没问题的。   事实上,日子定下来后,路谦一下子就发现自己松快了很多。   以前还需要经常过问一下明史馆的修撰进度,如今倒是好了,底下人将事情做得特别好,压根就不需要他来操心。就连康熙帝先前下旨让修撰的两本彩虹屁集锦,也有人帮着做完了计划安排。   蓦然间,路谦有一种提前吃上软饭的感觉。   要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   他觉得自己的胃不好,吃着这口软饭,顿时舒服太多了。   再之后,搬家一事也提上了议程。   四进院子直接没可能,程府两位老爷出钱,朱大人出力,赶在年前就寻到了一处很适合的宅院。名义上是五进宅院,但事实上要比传统的五进院子更大一些,风景也更好。   路谦还是在事情都定下来后,翰林院也放了年假,这才抽空去瞅了一眼。   就一眼,他觉得这软饭的滋味真的是太好了,吃了还想吃。   其实,甭管什么宅院,第一进的院子都挺一般的。这个虽然是比以前的略大一些,除了影壁外,左右两边还都有下人住的倒座房,因为更宽敞,下人房的数目也就更多了,约莫住个能住个二三十人。   绕过影壁后就是二进院子了,那就要气派很多了,不光正堂宽敞明亮,关键是还有个偌大的院子,里面移植了一棵巨大的古树,一下子就将档次提了上来。   二进院子是属于会客用的,左右两边都有小门,出去各是一个小院落。程表哥告诉他,那是客院,回头可以给程大少爷留一个,万一下次乡试还考不中,保不准又要继续上京求学三年整。   路谦:……   得亏路谦看房子的时候,身边只有程表哥以及铁蛋俩人,假如说这话让程大老爷听到,那不得气得当场去世?   二进院子过后就属于后宅的范围了,整个后宅面积更大,内含一个正院两个小跨院,以及一个偌大的观景池、假山流水一应俱全。假如是开春的话,还有花卉可以看,如今就算了吧,连池子里都没有一条鱼,估计是怕换了地方直接给冻瓷实了,横竖路谦要到来年秋日里才娶媳妇,到时候提前放鱼就成了。   看完房舍后,路谦非常得满意。   然后他问:“表哥你给我实在数目,好叫我知道自己到底欠了多少钱。”   朱大人是帮着出力的那个,毕竟程府只是蔚县那边的地头蛇,在金陵城倒是有不少人脉,在京城就不行了。而买房舍,尤其是像这种八成新处处妥当的房舍,一般是不会放到市面上出售的,明显就是朱大人托了人帮忙寻着的。   不过,路谦倒不急着报答朱大人,毕竟那位是他未来的老丈人,老丈人也是爹,爹帮儿子……咳咳,反正虱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就慢慢报答呗!   但程府这边,就算一时间还不上钱,他也想先心里有个数。   程表哥一脸严肃的看他,确定他这话是认真的后,张嘴就来:“其实不多的,也就三万两银子。”   路谦差点儿就在新家摔了个狗吃.屎。   “多少?!三万两?!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程表哥无言以对,看向路谦的眼神,活像是在看他堂哥一样。   路谦捂着心口一脸的悲痛,他觉得他完蛋了,怎么就欠下了那么多的摘呢?诚然,他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穷小子了,这些年也攒下了不少钱,另外俸禄也涨了不少。但就算这样,三万两银子还是吓人了。   因为平常抠门得很,路谦大概每年都能攒下一百多两银子。假如碰上康熙帝赏赐,那么一百五十两也没问题。   然而……   三万两……   还没搬家,路谦已经陷入了绝望的深渊之中。   见他这副模样,祖宗在旁边笑出了声。 第47章 康熙赐婚。   有一种祖(宗)孙情, 叫做看你不开心,我就特别开心。   自从路谦跟朱大人家开始说亲以来,祖宗就一直不曾开怀过。哪怕到了最后, 他无奈的捏着鼻子认了,可那不是没法子吗?但凡有法子, 他都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想他生前堂堂一品大员, 死后却还要遭受如此磨难, 能开怀?   没给直接憋活, 就算是不错了的。   眼下,终于看到路谦吃瘪了……   “三万两银子呢!路小谦啊,你这一年到头扣扣索索的, 能攒下三百两银子吗?怕是连一半都没有吧?不要紧的,你给鞑子那狗皇帝干个二百年,肯定能攒齐的!”   什么叫做站着说话不腰疼?这就是!   路谦满脸绝望的看着程表哥……身后的祖宗。   可程表哥不知道啊!   他见路谦这样子不像是假装的, 又忆起他老子先前对他千叮咛万嘱咐的事情, 稍作犹豫之后,很快就伸出手拍了拍路谦的肩膀, 安慰道:“不就是三万两银子吗?大房先前就准备了十几二十万的嫁妆,那朱家小姐的嫁妆肯定更多。”   路谦:……   更绝望了。   祖宗:……   更想笑了。   哪怕路谦不问也知道程表哥口中的大房先前准备的嫁妆是什么意思。还能不是原本打算跟他联姻用的?原来, 大房对他那么好吗?居然给过继来的闺女准备了那么多的嫁妆,偏偏他居然一无所知。   至于朱家小姐……   外人不知道,他这个翰林院出身的人还能不知道?翰林院那就是个清水衙门,当然该给的俸禄肯定会给的, 每年的腊饷也不会少。以朱大人的品阶, 家里的日子绝对不会过得差的。   但是!   想要过得特别好那也是不可能的,尤其他即将迎娶的是朱家八小姐。   “第一,朱大人是个清官, 单纯的比家产,朱家肯定不如你们程家。第二,朱大人先前已经嫁了七位小姐了,我要娶的是朱八小姐。第三……我还能拿媳妇的嫁妆去还欠账呢???”   程表哥退退退,一路退到了墙根底下,脊背抵住墙,满脸的茫然:“啊?我没让你还钱啊……”   噢,那没事儿了。   宅院的问题搞定之后,其他方面就不成问题了。   依着本朝的风俗,婚事当然是由男方这边来操办的,女方那边是备嫁,像大宴宾客这种事儿,都与女方无关。   但总得来说,这些事情只是琐碎,真的要办起来并不难。   本着“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的想法,程家两位老爷将余下的事情也都揽了过去,哪怕有需要跑腿的地方,也是让程表哥去跑的。中间,程大少爷回来了一趟,自荐要帮忙,却被路谦塞了一堆的经论考题。   用路谦的话来说,人无完人,所以只需要去做自己擅长的事情就好了。   程大老爷特别高兴,他认为路谦这话是在夸赞自己的儿子,说他儿子擅长科举一事。   但显然,程表哥不是这么想的,以他对路谦的了解来看,这还能不是在说程大少爷人蠢不自知,与其待在这里添乱,还不如回去多写几道题?   真损啊!   幸亏路谦不知道程表哥腹诽了什么,不然……他好像也没其它法子。   有道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反正在程家人又出钱又出力的帮衬下,路谦和朱八小姐的亲事进度非常之快,没多久就进入到了下一个环节。   定亲。   相较于成亲,定亲的环节就要简单太多了,甚至都不需要女方亲自出面。当然,路谦本人还是要亲自登门拜访的,一应礼节都不能少。   哪怕之前就已经定下了成亲的日子,但事实上,小定未成,这亲事就不算是真正的定下来了。   而依着本朝的规矩,只要小定已成,那么两家就算尚未成亲,实际上已经成为了亲家,以后逢年过节走礼,也是按照姻亲的规矩来的。   用祖宗的话来说,定亲之后,路谦这口软饭才算是真真正正的吃到了肚子里去。   “你说多稀罕,这小定都成了,我还没见到朱八小姐。”这话,路谦是不会当着外人的面说的,哪怕是亲近如程表哥也一样。但他会私底下同祖宗吐槽,倒不是因为亲近或者信任的问题,而纯粹是祖宗没办法跟别人告密。   是不能告密,但可以损他。   祖宗飘在半空中,面上挂着冷冰冰的讥诮表情:“你还会在乎对方长什么样?难道她特别丑,你就不娶她了?”   “那当然不会。”路谦想也不想的就开口,“就算她真长得犹如朱重八转世……”   路谦闭嘴了。   不是他不想接着往下说了,而是祖宗炸了。   把自己裹成一个球,然后原地爆炸。   当然,炸完之后,不会留下惨案现场,只是变成了一缕青烟,然后再慢慢的凝结成人形。   可就算不会有可怕的后果,光这个爆炸的过程就有够吓人的了。   路谦决定原地认怂。   **   朱八小姐终于定亲了的事情,彻底的传了出去。   一时间,京城里的大街小巷都在讨论这件事情。当然,明着说还是不至于的,可大家有的用眼神来表示,有的则打暗号……   “知道那事儿吗?”   “哪个事儿?哦哦,知道知道,听说是定下来了。”   “听街头的二大爷说,是个可有才气的年轻人。”   “怪不得人家常说,皇帝女儿不愁嫁,原来大官的女儿也一样。”   “那可不……”   平头老百姓知道的消息还不算详尽,只略微知道了一些皮毛,譬如朱八小姐是个老大难的事儿,或者就是另外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只有极少的事实,多半都是自己添加的。   但官场的那些人,却是完全不同的。   朱大人为官许多年,官声极为不错,又因为本身是学富五车之人,在最近这些年,康熙帝大力提倡儒学的前提下,朱大人在朝中的地位着实不低。   要不是他年岁实在是有些大了,以康熙帝对他的信任来看,再往外任一届外职也不是难题。当然,主要是也没那个必要,朱大人是有祖产的人,况且他年轻时候也是任过肥差的,哪怕前头嫁了七个闺女……   嫁庶女跟嫁嫡女能一样?   轻轻松松就能结亲的,和费劲千辛万苦好不容易骗来的女婿,能一样?   同僚们都看出来朱大人最近是春风得意,纷纷前来祝贺他,还保证说到时候一定前来捧场,这杯喜酒是肯定要喝的。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好心的,但在官场上混迹多年的老油条,跟那些街头巷尾的平头百姓能比?甭管心里是怎么想的,明面上还是做出了一副真诚贺喜模样,回头还得准备一份像模像样的贺礼,一应的礼数都要尽到。   路谦这边,也有不少同僚跟他贺喜。   他面对品阶与自己相当的同僚,自是客气万分。纵是遇到不如自己的下属,也是一副老好人的表情,见面先露三分笑。甚至有人故意调侃,他也权当没听懂,乐呵呵的承了对方的“好意”。   也因为路谦这副做派,算是坐实了他吃软饭的真相。   祖宗本来是等着看他笑话的,可看多了别人表面尊敬背后嘲讽的事实后,又气得不行。   路谦就很纳闷:“你一贯讨厌那些阿谀奉承之人,那些背后说我坏话的,还能不是看不上我?既是看不上我,难道你不该发自内心的欣赏他们吗?”   这个逻辑太绕了,祖宗被气得要命,愣是想了一会儿才把逻辑捋顺。   其实,路谦的意思是,他是佞臣,还是上赶着吃软饭的。那么对他真心祝福的,就该是他的同类人,反过来讨厌他的,难道不该成为祖宗的同盟吗?   祖宗的回应是:“呸呸呸!”   “有话不当面说,非要在背后嚼舌根,我为什么要去欣赏他们?他们还不如那些真诚祝福你的人,至少表里如一!”   这个说法就很离谱。   路谦想了想,反问道:“照你的意思,你最欣赏的就该是不问青红皂白,跑来冲着我就是劈头盖脸一通骂的人?别闹了,怎么会有这种人呢?定亲是一桩喜事,再怎么没脑子的人都不会这么干的。真有这种人,别说混迹官场了,怕是早就被人套麻袋打死了。”   祖宗:……   “你闭嘴!闭嘴!给老子闭嘴!!”   闭嘴就闭嘴。   路谦还不稀罕跟个老鬼吵架呢!   不过很快,老鬼就主动过来跟他吵架了。   因为……   康熙帝召见了他,主动表示愿意为他赐婚。   说实话,路谦是傻眼的。满人的婚姻是由皇室做主,这一点他是知道的,但朱大人显然并非满人,况且他之前嫁的七个女儿,可没有一个是得了赐婚的。   好在,他反应不慢,确切的说是祖宗的骂骂咧咧声唤醒了他。   路谦立刻跪倒在地,冲着康熙帝行大礼,感谢赐婚。   康熙帝很是满意,为忠臣赐婚,既能全了君臣情,又能借机收买人心,尤其这桩亲事的情况还非同一般。朱大人是前明降臣之后,路谦又是贫寒出身,他以皇帝的身份亲口赐婚,绝对会成为一桩美谈的。   如此一举多得的好事儿,怎能放过?   当即,康熙帝下达了赐婚的旨意,又亲赐如意一对、金碗一双、同心环一对、红烛四双等等。   路谦尽量维持住自己的表情,努力作出一副又惊又喜、惊喜难当、欢天喜地……   他快疯了。   祖宗把自己炸了一次又一次,刚开始是在康熙帝的头上爆炸,在意识到这么做根本就没用的时候,他终于学乖了,他跑到路谦的眼皮子底下爆炸。   路谦:……   姜还是老的辣。   鬼还是老的狠。 第48章 升官。   被康熙帝亲口赐婚当然是一件好事儿, 但如果现场的情况没有如此惨烈的话,路谦可能会更高兴。   他很努力的调整自己的面目表情,差不多是真的做到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在外人看来, 路谦也确实是一副欣喜若狂的模样,不过仔细想想, 他一个汉臣, 能得了康熙帝的亲口赐婚, 高兴成这般也就不难理解了。   很快, 康熙帝的赏赐就送到了路府。   不是他之前住的那个小院子,而是由程家帮忙置办并且将一应家具摆设等等全部置齐全的五进大宅子。   也亏得如此,路谦很容易就将康熙帝的御赐之物安置好了。   说真的, 这要是先前那个小院子,只怕压根就没可能挪出空地来。如此这般,路谦还特地慎重的写信跟程家道了谢。   程家诸人早在路谦的小定结束后, 就匆忙离开了京城, 这会儿怕是已经在半路了。因此,他们并不知道赐婚的事情, 当然这也是早晚的事情。   而路谦和朱家小姐成亲的日子,是被定在了康熙二十二年的初秋时节, 也就是八月里。距离现在还有大半年的时间,他们不可能直接就在京城停留那么久,因此会先回一趟江南,等回头算好时间再来。   下一次过来时, 路谦的亲姑母程家二太太就会一同前来了。   事实上, 程家诸人之所以着急离开京城,还不完全是因为放不下自家的买卖。要知道,程家的买卖已经做了很多年了, 又不是在开拓阶段,完全不需要两位老爷时时坐镇。哪怕担心当家的不在本地被人抢了生意去……   不好意思,没人会这么干的。假如程家已然衰败,自是有人乘机喝汤吃肉。可眼下,程家完全是如日中天,背后还有一位前程无量的外侄儿,试问谁会在这档口撞上来?   混迹生意场的人,兴许会有那种品行不端的,但几乎没有真正的傻子。一个个精明的老狐狸,非但没有趁机干事儿,反而开始琢磨着联合起来,占据更大的市场。   而此时,对于程家诸人来说,比起扩充生意,他们更想赶紧回去帮路家修缮祠堂。   不光是要修缮祠堂,还有准备一场大祭。总之,路家出了个能人,无论如何都是要告慰祖宗的。最可惜的就是路谦因为公务的缘故,是不可能离京返乡的。因此,程大老爷跟路谦商量了一下,决定到时候让程表哥代劳一下。   甭管怎么说,程表哥都是路家女儿生的,是不算路家人,但眼下不是没其他法子了吗?路家没人了啊!   路谦:……   他是真的不在意这些事情,什么修缮祠堂啊,什么搞大型祭祖活动啊,什么烧纸钱香烛告慰祖宗的在天之灵啊!   不重要,真的不重要。   毕竟,他家祖宗这会儿正瞪着死鱼眼,一副死不瞑目的表情看着在场的活人。   在路谦的“配合”之下,程大老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几乎得到了路谦的全权委派。也因此,这一路上,他的心中早已有了决断,具体该怎么做、请什么人过来、什么时候办正事等等,都有了章程。   就这样,程家这一行人急匆匆的从京城返回了自家。   他们不知道的是,官府的驿站送信给他们的脚程要快多了。   早先,路谦无论是寄信还是送东西,都是通过南北商行进行的。不过,自从他升官之后,其实是完全可以直接使用官府的驿站来送信的。当然,这种驿站仅限送轻便的物件,不是完全不能帮忙带个东西,但太笨重的肯定不行,年礼节礼绝对不可能,这些都是有明文规定的。   路谦就喜欢这一点!   你想啊,甭管怎样都是许久未见的亲朋故交,哪怕他才刚见过程大老爷等人,那不是还有其他程家人吗?光送一封信就非常没诚意,毕竟他在外人眼中早就发达了。   但如果这是驿站的规定呢?   于是,路谦心情愉快的跃过了南北商行,让官府的驿站帮他送了信。   信到得很快,明明要晚出去半个多月,但却比程大老爷一行人还要早到了十天左右。路谦写信的地址还是老的那个,程家商铺的掌柜却不敢拖沓,当天上午收到信件,立马让人快马加鞭的给送到了程府之中。   因为信封上写了程家二太太亲启,等其他人回到府上,整个程府上下就是喜气洋洋的。   程大老爷等人还道这是在为了路谦定亲一事高兴,结果还没等他们下马车,大管家就欢呼雀跃的奔过来,大声道喜:“大老爷!我们表少爷得了皇帝老爷的赐婚!大喜啊大喜!”   回应管家的是程大老爷险些从马车上一头栽下去。   得亏程表哥是骑马回来的,赶紧伸手扶了一把,才避免了惨案的发生。   “大喜啊大喜!”程大老爷稳了稳身子,都顾不上惊魂未定,先高兴的大笑几声,随后大手一挥,“赏!全府上下都赏三个月月钱!”   大管家脸都快要笑裂了。   要知道,早在刚收到信件时,程家二太太就高兴的赏了她自个儿院子里的人,每人多一个月的月钱。   掌管中馈的大太太得知后,顿觉相当得无语,但她又不好说弟媳妇做事不周全,毕竟真能大方谁又不愿意呢?二太太的娘家是个什么情况,整个程府何人不知?哪怕娘家侄儿眼下有了大出息,可路谦自己还穷着呢,怎么可能拿钱贴补姑母?   于是,大太太只得装作没这回事儿,吩咐从公中走账,阖府上下都多发一个月的月钱,还以开春置办新衣的名头,多给二太太添置了几套头面首饰。   等忙活了一圈,回到自己院子里后,大太太忍不住唉声叹气。   养在她房里的闺女过来给她捏肩捶背,安慰她放宽点儿心,表少爷在外出息得很,倒也不必心疼给二婶儿花的钱。   大太太一脸的莫名其妙:“给自家人花钱,我心疼什么?”   顿了顿,她回过味儿来了,顿时拉着脸不悦的冷哼道:“原来我在你心里是那等小家子气的人?表少爷有大出息,不光能跟京城里大官家的嫡女定下亲事,还得了皇帝老爷的亲口赐婚。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在这种地方小气?”   她叹气跟钱财无关,只是想着,像这种天大的好事儿,怎么就没轮到她儿子呢?她儿子也是打小用功苦读,又长得一表人才,这假如是她儿子接连碰上了这样的大好事儿,她不得欢喜坏了?   退一步说,就算不是她儿子,是她娘家侄儿也是好的。   却偏偏,摊上这种美事儿的人却是二房的妯娌。   妯娌这个关系其实蛮尴尬的,那些男人就喜欢拿妯娌比作姐妹,但这哪儿能一样呢?出身于不同的家庭,成长环境截然不同,又没有紧密的利益关系,万一再来个性子不合,能维持表面的和谐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姐妹情?你怕不是在做梦吧?   好在,对于程大太太来说,二房的妯娌倒也省心。主要是那人出身太差了,父母双亡家徒四壁还不算什么,连唯一的亲哥都没了,还留了个娘家侄儿给她。就为了路谦这个娘家侄儿,这些年来,程二太太没少低头受委屈,半点儿不敢生事。   程大太太对这个弟媳妇没意见,就是仔细想想,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平衡的。谈不上嫉妒,但羡慕是肯定有的。   她总是在想,路谦要是她儿子……哦不,她娘家侄儿该有多好呢?   也就这么一点儿小心思,跟恶意什么的丁点儿无关,甚至程大太太很愿意帮路谦出钱出力。结果,在这个养在她房里的闺女眼里,她居然是在心疼那点子赏赐给下人的钱??   “跪下!”越想越生气,程大太太一声怒喝,“从你来我们府上也有好些年了,我这般劳心劳力的教养你,你竟丁点儿没听进去!果不其然,三岁看到老,当初就不该选岁数那么大的!”   程小姐脸色煞白的跪在地上,下意识的张了张嘴想说点儿什么,但最终还是低垂着一声都没吭。   她知道,她这个母亲不喜欢她顶嘴。   程大太太气得胸口一起一伏的,好半晌才勉强平息了一点儿:“教养了你这般时日,你便是没多大长进,也该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吧?谦哥儿如今是有大出息的人,二房的两个哥儿又看着不像是个能做学问的,路家又没其他人了,他谦哥儿还能拉拔谁?不就是你大哥吗?”   “母亲说的是。”   “平常说话多过过脑子,我何时成了那等子眼皮子浅的人了?更何况谦哥儿如何还得了赐婚,让府里上下跟着主家一道儿乐呵乐呵,怎么了?”   程大太太越看这闺女越不喜欢,倒是跟相貌身段没有任何关系,纯粹就是挑剔这闺女的脑子。   又说了几句后,她就打发人走了,直接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殊不知,程小姐离开正院后,回了屋里就哭,身边的丫鬟刚开始还劝了两句,后来眼见无法,就索性由着她哭去了。不久之后,来了个老婆子,悄没声息的摸进了小姐的屋儿,丫鬟也不知道是看到了没制止,还是早就已经习惯了,只安心的在檐下做着绣活儿。   “……太太总是怨我眼皮子浅,可我打小饥一顿饱一顿的,原那家里兄弟多,总是轮不到我吃口好的,我如何能不小家子气?说是过继了我许给表少爷,可眼下我又该如何是好?”   程小姐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落。   很多事情本身就是看个人立场的,从她的立场来看,早在几年前被过继到程府后,她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也很认真的配合太太的教养。   结果,突然之间就变天了,表少爷在京城跟大官人家的女儿订了亲,大老爷二老爷非但不反对还大力支持,连大太太都临时改了想法。   那她呢?她怎么办?   老婆子也跟着抹了泪:“你这命也不知是好是坏。说好吧,都托生到程家了,却偏偏是旁支穷人家。说坏吧,这么多族亲里,长房就选择了你,还轮上了这般好的亲事。可眼下……不然你跟太太提一嘴,给表少爷做小吧。”   程小姐顿时面皮爆红,直接就拿手去捂住老婆子的嘴:“胡说什么呢?我既是过继了,代表的就是程家长房的颜面,你竟是叫我、叫我……”   婆子一脸的不以为然:“这算什么?官家小姐都还有给更大的官做小的,咱们程家不过是地方望族,虽然不是商籍,可保不准在那些人眼里,跟商籍也啥差别了。”   “不许胡说!”   眼见小姐真当生了气,那婆子也就不再说了。   这婆子原是程小姐原先那个家的远亲,是程小姐亲外祖母那边的姨表姐妹,仗着这层亲戚关系,也能在程府下人里头混得不错。可再不错也是个下人,她早就盼着小姐出嫁时能把她带上,搞不好回头还能当个管事娘子呢。   哪知,好端端的亲事就这样泡了汤。   等程大老爷一行人回府后,才是真正的大宴宾客。毕竟,先前男丁不在家,程三少爷又还小,很多事情都没办法出面。同城的乡绅富户老早就在盼着了,都知道程家那位表少爷有了大出息,最近还喜事将近,一个两个的都提前准备好了贺礼,只等着程府办酒时,好体面的送出去。   宴请宾客是少不了的流程,之后才是帮路家修缮祠堂等等。   其实,路家的祠堂和祖屋早在路谦中举那年就修过一次的,但那次是真正的修缮,这次其实更确切的说,应该是翻新增建。   要忙的事情是有很多,但其实不少事情都可以交给底下人去做的,实际上两位老爷需要亲自去办的事情也没几件。   谁知,到了五六月间,先是传来了路谦跟随康熙帝一起去木兰围猎的消息,紧接着程府就收到了路谦来信,说自己升官了。   “詹、詹事府少詹事?”   程大老爷啪叽一下瘫坐在了太师椅上,两眼放空,喃喃的说道:“正四品官……” 第49章 路谦得以在自家摆宴,宴请……   “什么?四品官?”匆忙赶来的程家大太太, 好悬没直接给吓趴下。事实上,她根本就稳不住,多亏了身后随侍的丫鬟托了她一把, 这才勉勉强强的立住了脚。   程大老爷此时可没心情去关注别人了,莫说大太太了, 便是他的心头肉程大少爷此时出现在他面前, 他都不带多给个眼神的。   他整个人都沉浸在最大的刺激之中。   讲道理, 路谦升官一事,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对于整个程府都是一桩大喜事。哪怕路谦实际上仅仅是程二太太的娘家侄儿,但程家于他有养育、教导之恩, 这一点是怎么也没办法磨灭的。   但实际上,因为这个惊喜来得太过于突然,且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就感觉吧……   反正就是惊大过于喜。   在得知路谦升任为四品官时, 程大老爷整个脑子就是“轰”的一声炸响,然后就瘫坐在太师椅上起不来了。   再之后, 程二老爷并太太也得了消息,急匆匆的赶了过来。   路谦的来信, 一般都是直接写了程家人启的,极少会让他姑亲启。   主要是没那个必要,一则路谦虽然跟他姑感情不错,但实际上姑侄俩也没多少话可说, 路谦感恩姑母的养育之恩, 可非要说什么体己话,那却是不可能的。二则他心里清楚,姑母跟程家才是不可分割的, 只要他在官场上一帆风顺,以程家这种做派,是绝对不会对他姑母不好的。   所以,信件谁来看都行,横竖路谦也没什么心里话想对他姑母说的。   因此等程家二房闻讯赶来后,看到的就是大老爷一脸震撼的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而大太太正在由丫鬟拼命的扇风,以及给她的人中抹清凉的药水。   “怎么回事儿?不是说谦哥儿寄了信回来?信上说了什么?”到底挂心于亲侄儿,程二太太忙不迭的问道。   程大太太见她满脸的急切,赶紧安慰她:“是好事儿,放心吧,是天大的好事儿。”   这可就奇了怪了。   二房这对夫妻面面相觑,既说了是谦哥儿寄回来的信件,那还能有什么好事儿?他都已经定亲了,不日就将成亲了。当然,科举路上也已经一帆风顺了,眼下都当上大官了,如何还能有好事儿?   “他发大财?”程二老爷左思右想,最终觉得发财这个想法还是很靠谱的。   也是,路谦旁的都不差了,唯独就欠缺一个财了。   程大老爷在经过了一番缓冲之后,总算是缓过来了,然后就听到他弟这不靠谱的论调。   路谦啊,他发生啥好事儿都有可能,独独不可能是发财。就他那个仕途,真要是发了大财,还能不是贪污了?当然,假如是放了外任,像一些油水很丰富的肥缺,那倒是奉旨发财了。可短时间内应该是不可能的,因为路谦这个升官的路子,明显是被康熙帝当成心腹来培养的。   也许过个十年二十年,他会被放外任,但绝对不可能是在最近这几年。   程大老爷也是有包袱的人,尽管弟弟说了糊涂话,但他还是轻咳一声,先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随后才娓娓道来。   路谦既是寄了信回来,就不可能独独只说这一件事。   他在信里说,开春时候,康熙帝去了五台山,他有幸伴驾随行,之后他又被委以重任,陆续的忙碌了两三个月,到了五月底,就又同康熙帝一起去了木兰围猎。   这其实是康熙帝本人头一次前往木兰围猎,总得来说,非常的畅快,以至于康熙帝直接表示,每年都要来那么一次。   当然,这跟路谦关系不大,他运气好能伴驾一回,不代表接下来年年都可以。他在信中也是感恩了一番,表示自己能得此殊荣,简直就是祖宗保佑,有这么一次就可以了,这是值得一生铭记的辉煌时刻。   然后他又表示,自己升官了。   过程没详细描述,大概只说自己在伴驾随行的过程中,得了康熙帝的青睐,总之结果是好的,升官嘛,直接从明史馆调到了詹事府,成了正四品的少詹事。   路谦最早算是翰林官出身,然后被调派去了当时刚成立不久的新明史馆内。但明史馆本身不属于独立的部门,它是依附于翰林院存在的,所做的事情几乎跟翰林院没太大区别,一样都是纂修书籍,只是明史馆专供明朝那段历史而已。   而詹事府……   程二老爷在科举一事上,比他小儿子还没天赋,这就直接导致他对于官场上的事情两眼一抹黑。当然,科举方面他还是懂一些的,但詹事府真的是他的盲区了,他表示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个机构的名字,没想到因为媳妇娘家侄儿,他又涨见识了。   “你……”程大老爷是想骂人的,但最终还是叫他忍了下来,只摆摆手,“你只要记住,詹事府很能耐就行了。”   “比县衙门能耐吧?那县太爷瞅着我侄儿,还得跪下磕头吧?”程二老爷美滋滋的想着,殊不知,县太爷都想给他跪下磕头了。   “那是正四品官!县太爷是七品官!”程大老爷胸口一阵阵翻腾,也不能说是完全气愤吧,非要说的话,大概就是生气于蠢弟弟怎么就运气那么好?再看他的侄儿,一个两个都是笨蛋,包括他媳妇娘家的侄儿也一样。   再度缓和了一下,程大老爷也不想再说什么了,直接表示收拾收拾,一起前往京城吧。   “我也要去吗?”程大太太有些犹豫,按照他们之前商量的说法,是打算由她坐镇程府的,毕竟府里不能没有主子。   “一起去!你听不懂吗?”程大老爷不容反驳的道,“不止是你,还有老太爷也会一同前去的。”   “老太爷?”这下,不止是程大太太了,另两位也惊呆了。   但既然程大老爷坚持,最终还是定下来了,阖府的主子都一起去。   生意场上的事情,反倒是不用太在意。程家两位老爷,放在十年前倒是忙得不可开交,但最近几年却是稳定了很多。主要是前些年日子还不太平,有人退缩就会有人乘机抢生意。而最近这几年,一切都稳定了下来,生意方面也是如此。   程家如今甚至压根就不是商籍,所以程大少爷才有资格参与科举考试。他们家所涉及到的买卖,要么是由族里的旁系出面打理的,要么索性就是由门下奴才负责照管的。   总之,主子们离开几个月,出不了大事儿的。   但程大太太还是很惊讶,当着二房的面,她没说什么,待回到了自己的正院子里,才追问了起来。   “旁的便不说了,想来谦哥儿定是希望成亲当日,能有亲姑母在场的。可这事儿同老太爷有何关系?他老人家年事已高,从咱们这儿到京城,又是路途遥远,又是舟车劳顿的,何苦来哉?”   程大老爷冷笑一声:“那是我亲爹,我还能不在意他老人家的身子骨?”   “可……”   “在我跟前,倒也不必如此惺惺作态。以前的事情我懒得跟你计较,谁让我和二弟忙于外头的生意,疏忽了府内的事务呢?二弟妹碍于身份不便太过于插手,这才由得你克扣谦哥儿。咱们家既是做了这等好人,为何不索性将好事做到底?府上差那几个钱了?别以为我不知道,谦哥儿惯常喜欢在老太爷跟前讨好处,这种习惯是怎么养成的?还不是你总是苛待他。”   程大太太一口血哽在嗓子眼里,半天上不去下不来的。她是万万没想到,到了如今老爷居然开始跟她算总账了。   难道,是因为路谦升官了?可路谦又不是第一回 升官了。   “我没打算跟你算账,真要说起来,我也脱不了关系。要说完全不知道你的所作所为,怎么可能呢?别说谦哥儿,我房里的庶出子女,你也是能苛待就苛待。我呢?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只要能换得府内安逸,我确实是懒得计较这些事儿。”   程大太太彻底不吭声了。   她是真的没办法辩驳这些事儿,况且这也属于人之常情。她能忍受自己房里有妾室和庶出子女的存在,可要让她掏心掏肺的对待这些人,也太扯了吧?   当然,这些事情程大老爷也是明白的,只要别太离谱,大太太爱作规矩就作规矩,实在也是不算什么。况且,妾室多懂点儿规矩也是好事儿一桩,庶出子女也是如此,懂规矩怎么着也比任性妄为来得好。   但眼下的情况不一样了。   “方才在二房跟前,有些话我不好说。你可能不知道詹事府的意义,詹事府是皇帝老爷特地为太子建立的专属机构。懂了吗?詹事府那是给太子殿下准备的。当今太子爷你总该知道吧?那是元后所出的嫡子,皇帝老爷唯一的嫡子。据说,朝廷上下对这位襁褓之中就被立为皇太子的二殿下格外看重,眼下谦哥儿去了詹事府,你还不明白吗?”   程大太太瞪圆了眼睛:“你是说、你是说……”   “总之,路谦算是彻底起来了。咱们家呢,简单的说,就算老太爷百年之后,我也不打算分家单过了。”   “那当然不能分家!”程大太太猛的起身,又因为起身太快脑子有点儿晕乎,赶紧又扶着脑门坐下了,“还有一个事儿,原先我不打算同老爷您说的,就是咱们过继的那个女儿,她可能动了旁的歪心思,起了当妾的念头。”   “胡闹!!”   程大老爷勃然大怒,跟一头困兽一般的在房内来回打转,半晌才道:“赶紧给她说一门亲事,在咱们动身之前,就给她嫁出去。”   这就很离谱了,路谦的婚事是在今年秋日里,本来他们就要在下个月启程出发前往京城了。眼下又因为他突然升官的缘故,恐怕得早点儿进京了,也就是说,快的话这个月的月底就要启程了,这哪里来得及?   但程大太太不敢说。   她思量了一下,倒是另有了一个主意。   其实,因为这个女儿是过继来的,他们早先就是很认真的挑选过的。除了容貌身段之外,人品也是有所考量的,太糟糕的肯定不能要啊!   等过继之后,程大太太更是亲自上手教养,必须让她对程家产生感情,要不然等她以后嫁给了路谦,不为程家打算、不帮大房说话怎么办?   总之,成效还是有的。   就是谁也没想到,路谦会跟京城高官的女儿定亲……   “我明个儿回一趟娘家,谦哥儿升官这种大喜事儿,总归是要跟我娘家哥哥说一声的吧?还有,我侄儿也倒是说亲的年纪了,我嫂子前头还让我帮着相看一下,我倒是觉得……老爷你说呢?”   “成!”   程大老爷压根就不在意这个过继来的女儿如何,哪怕这几年的教养也是程大太太在做,他跟这个女儿完全没有任何感情。   得了肯定后,程大太太就忙活起来了。   启程前往京城,包括临走前的收拾行李,以及一路上的打点,都有人帮着操持,并不需要程大太太亲自过问。至于因为路谦突如其来的升官,要不要加重赠礼什么的,这个完全可以在路上慢慢讨论,毕竟他们肯定是坐船北上的。实在不行,也可以去京城再买,或者直接给金票银票就好了,以程家对路谦的了解来看,搞不好他更喜欢直接一点儿的东西。   总之,程大太太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敲定了她娘家侄儿和她房中过继来的女儿的婚事。   别说当事人本身了,连二房都惊呆了。   这什么时候说的事儿啊?   但甭管怎么说,这年头的婚事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连大房的姑娘本身都没说什么,二房这边惊讶归惊讶,也没立场开口。   当然,就算程大太太的速度极快,那也没可能在临行前就把女儿嫁出去的。因此,最终成行的只有大房的夫妻二人、二房的夫妻二人并两位少爷,以及上了年岁的程老太爷。   大房过继来的女儿要忙着绣嫁妆,她的亲事定在了来年的开春。大房其他的妾室和庶出子女,当然也没办法成行,只能老实待在家中。   如此这般,路途上费了一些时间,到了八月初,程府一行人顺利得抵达了京城。   程府在京城就有别院,以前是故意让程大少爷去路谦跟前晃悠的,这才说什么老宅子年久失修什么的。但这一次,因为是一大家子过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都去路府借住,因此他们齐刷刷的去了前阵子刚翻修一新的程家在京城的别院。   到达了京城后,坐不住的程表哥立马出去打听了一番。   于是,程府上下就知道了,本月有经筵大典,康熙帝命大学士一下侍班。而路谦本人,除了詹事府少詹事的官职外,还兼经筵日讲官一职。   总结一下就是,路谦很忙,忙得不可开交。   所以叙旧联络感情一事就免了吧,只怕等真正见面,要到他成亲的前几日了。   程二太太已经很久很久没看到自己的娘家侄儿了,不过她是个很会为别人考虑的人,只道千万别打扰路谦办正事,反正人都来了京城,总会有机会见面的。   终于,路谦的任务告一段落,也不是说他真的就忙完了,而是康熙帝后知后觉的想起来了,人家要成亲了。   那总不能成亲前一天还在忙于公事吧?假如真的是十万火急的事情,那康熙帝自是不会放人的。但眼下嘛,还是应该对心腹大臣好一点儿。   于是,路谦得以在自家摆宴,宴请姑母一家人。 第50章 大结局上。   成亲的日子在一个天气极好的秋日里。   路宅早已张灯结彩, 只等着迎花轿登门。自然,路谦也早早的穿戴好新郎官的一切装束,骑上那高头大马, 踏上了迎亲之路。   他当年,正科落榜, 自是没能享受策马游街的乐趣, 偏他所中的那次博学宏词科, 又不曾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可不得心存遗憾?   好在,当初兴许有所遗憾,但这不迎亲之日绝对能让他骑上高头大马, 昂首挺胸的在京城街道上策马游街。   因为路谦父亲早逝,倒有个生母尚存人世,但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经另嫁他人。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 这些年来却是彻底断了联系, 了无音讯。当然,谁都知道这是因为他生母自身的缘故, 只因当初他生母将他丢给了已出嫁多年的姑母照顾,而程府这些年虽有修缮房舍, 却从不曾离开过本地。但凡她有那份心,早该有所联系才对。   原先,程府这边倒是略有微词。   从律法上来说,路谦生母既已改嫁, 自是同路家以及路谦这个亲生儿子再无任何关系。   然而, 律法是律法,人总该讲些道义吧?血缘亲情说割裂就割裂了?且不是太过于冷漠了?况且,真若是按照律法来说, 早已出嫁多年的姑母,那也一样不是路家的人了,她同样没有义务照顾抚养路谦长大。   这真要是事事按照律法来说事儿,普通老百姓的日子直接甭过了!   不过这却是早些年的想法了。   自打路谦那一年中举后,程府上下自是彻底变了想法,只恨不得路谦生母自此不要再出现,免得将路谦哄了回去,倒是少了他们的好处。   在这其中,程二太太路氏的想法倒是跟他们不同。她原先很是反感这个曾经的弟媳妇儿。说白了,站在她的立场上来看,对于这种抛下幼子的女人是不可能有好感的。况且那还是她弟弟的亲生儿子,是路家仅剩下的唯一一条血脉了。这让她提起那女人,如何能有好脸色?   可自从路谦出息了,她反而存了一份善心。想着那人也是没那个命,本来嫁到路家倒也不亏。   路家虽不富裕,但当初起码温饱是没有问题的,她弟弟也算是略有才华,是不可能走科举仕途,可起码能帮人写写家信糊糊口。怎知一朝病逝,倒是连累路家上下都改了命。   如今,路谦又有了出息,那女人啊,偏就靠不上了。   待程二太太路氏亲眼看着路谦骑上高头大马,前去朱府结亲时,她忍不住落下泪来。   为他们路家,也为路谦这孩子。   外人总喜欢凭借自己知道的所谓只言片语,就妄图揣测别人的人生。可那些自以为是的人,又怎么会知道别人为了自己的前程付出了多少心血,经历了多少磨难。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连程二太太路氏都不敢说,到底有多了解路谦这个娘家侄儿。事实上,有时候回想起来,她都感到万分惭愧。   她到底已经嫁人多年了,在弟弟早逝,娘家父母又先后离世后,她也是十分得绝望崩溃。可她到底有自己的生活,有疼爱她的夫君,有聪明懂事的儿子,她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承担下路谦这个堪称沉重的包袱。   如果不是路谦生母带着孩子找到她,她是绝对不可能主动接手路谦的。   说白了,她也不是那大慈大悲的菩萨,比起娘家侄儿,更在意的肯定是自己真正亲近的家人。   但她没办法。   路家的情况跟别的家族截然不同。前朝末年,他们从北方逃亡至南方,能安全落脚已实属不易,自是人丁稀少,莫说血缘至亲了,便是连个亲朋故交都没有。待路谦父亲、祖父母相继离世后,除了程二太太路氏这么唯一的一个亲人外,再没有人会接手路谦。   恰好,程二太太路氏是高嫁的,程家在当地还是有头有脸的名门望族。   除了接手,还能如何?   名声这东西,在那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困老百姓眼中,自是什么都不是。可当地乡绅富户们,却是断然不可能不顾及这些的。尤其程府名下还有不少买卖,名为乡绅,实则却是靠私底下做买卖维持体面的。   在这种情况下,捏着鼻子认下路谦,是当时唯一的解决方法。   但你猜,程府会高兴吗?   莫说程府其他人了,便是二太太路氏本人,那也是难堪占了上风的。她是心疼路谦小小的一个人儿就要面对如此绝境,但更多的还是对夫家的愧疚。   毕竟,程府本不必承担如此负累。   也正因为如此,在后来明知道程大太太故意忽略,或者干脆就是明示暗示的苛待路谦时,二太太路氏其实是知情的,但她只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最多,也就是拿自己的私房贴补路谦,旁的什么都做不了。   甚至于,路氏还曾经私底下告诫劝慰路谦忍一忍,不要跟程家其他少爷攀比。莫说程大少爷了,便是同样在念族学的其他程家旁系庶出的族人,只要姓程,就比路谦名正言顺。   有些事情当时真的不觉得有什么,毕竟在那种时候,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了。   但等隔了一些年,再往回看时,路氏除了愧疚再无其他想法。   她其实可以对路谦更好一些的,毕竟程家是真的不差养育路谦的那些钱。她也可以主动跟二老爷提一些要求,只因二老爷真的不是那种在意细节的人。但她当时是真的不敢,完全没有那个底气替路谦撑腰。   再看如今……   “今个儿是谦哥儿大喜的日子,你何苦又落泪呢?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这是嫁闺女呢。”程二老爷乐呵呵的调侃着,“等下谦哥儿还说要给你敬茶呢,赶紧把眼泪擦擦,免得叫新娘子看了笑话。”   敬茶一事,是路谦提前跟程家人打过招呼的。   他的意思是,他既是无高堂在侧,便由姑父姑母替上。一则,姑母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血脉亲人了,二则,姑父姑母也对他有实际上的养育之恩。   说是养育之恩真的不夸张,路谦从五岁起就养在了程府。至于五岁之前的记忆,到底是比较模糊的,他只知道自己并非程家人,而是从外面来的,但事实上,他对家的记忆主要还是来源于程府。   哪怕程家大房对他态度一般,程大少爷更是喜欢踩着他显摆自己,但这些其实都是小事一桩,比起外面的风霜雪雨,程家这点儿排挤嘲讽,他压根就不放在心上。   ——这主要是仰赖于祖宗的折磨,看多了整日里不离不弃的祖宗,再看程大少爷,那怎叫一个眉清目秀。   总之,路谦强烈要求姑父姑母坐在高堂之上,替他主持拜堂之礼,到时候也要接过他这一杯茶。   初闻此言,程二太太路氏还深觉有愧,但一方面路谦坚持,另一方面程家大房夫妻俩恨不得取而代之,无论如何也不让他们推辞。   如此这般,这事儿便算是定下了。   路谦只道:“我虽无生身父母在侧,却也有养父母在前,到时候再带贤妻去祠堂拜祭父亲和祖父母,便是全了这礼节。”   他这么安排,愣是谁都挑不出理来。   值得一提的是,路家的牌位已经由程家一行人带过来了。本来这种事情应该是让路谦亲自去做的,但无奈他实在是抽不出空来。因此,路氏以及她所出的两位少爷便代劳了,左右从血脉上来说,这些人身上也一样留着路家的血。   如此,路谦之父、祖父母的牌位都被安置在了路宅之中的祠堂里,每日焚香上供,也好叫他们在地下安生度日。   “谦哥儿啊,他前头这二十年,也过得太苦了。”路氏还是忍不住落泪,又急忙忙的拿帕子拭去。   “会好的,已经好起来了。这人呢,一辈子总是有些苦头要吃的,他已经把这辈子的苦都吃完了,接下来就舒坦了!”   路氏心道,若真是那样,倒也不错。 第51章 大结局中。   朱府。   饶是已经嫁过了七个闺女, 但对于这个年岁最小,且还是唯一嫡出的闺女,朱大人总觉得自己的心情颇为不平静。   倒是府上的大管家, 因着操办亲事经验格外得丰富,早不早的就准备好了一切, 甚至几年前就开始盘算着如何给嫡出的八小姐筹办婚事了。   因着清军入关也没多少年, 京城里的老百姓嫁闺女都是走旧例的。包括朱大人前头的那七个庶女, 一应的规矩都是依着早些年的习惯来的。   但眼下的情况到底不同。   一则, 这是他唯一的嫡出女儿,哪怕他府上女儿多了不稀罕,嫡出总归是要比庶出金贵很多的, 合该多上心一些。   二则,他本人虽是汉人,可他夫人却是个满洲姑奶奶。   得亏祖宗不知道这个事儿啊!!!   祖宗之前就反对路谦娶朱大人家的闺女, 但他其实也不是非要针对朱家, 而是瞧不起朝廷上的任何一家。   道理很简单,他所认可的人, 那必然是忠于明朝的。而明朝的忠臣,此时又在哪里?   在地里呢!   明朝的那些个忠臣, 被皇帝搞死了一半,被死太监杀了不少,又在清军入关时,被清军或杀或降的。只有一些见势不妙直接跑了的, 那也是就此归隐山林, 可便是那些人,在祖宗眼里,都是逃兵都是叛徒。   总之, 满朝上下就没一个是能让祖宗满意的亲家。   路谦就觉得很不可理喻,这祖宗莫不是想让他去地底下找媳妇儿?   因为两边直接没谈拢,在后续的三媒六聘过程中,祖宗压根就没参与。   在他看来,这门亲事就不能结,反而是后续的像宅子怎么修缮布置、彩礼要准备什么礼物、定亲的时候该怎么办席、成亲需要邀请谁等等……   这些重要吗?   祖宗的眼界可高了,事实上他生前,甭管是自己娶媳妇儿,还是给儿子、孙子们娶媳妇儿,都没在这些琐事方面上过心。说白了,他是那个制定方向和策略的人,一旦定下人选了,之后所有的事情都跟他无关了。   也正因为如此,他错过了最重要的剧情。   朱大人啊!   他如今的这位夫人,压根就是个满洲姑奶奶。   确切的说,朱大人的原配是个汉人,只是原配发妻去得早,他当时一心扑在朝廷要事上,况且他的发妻是给他留下了两个嫡子的。也因此,对于是否续弦一事,他其实也不是很在意。自然,当时的府上后院,也是美人如云。毕竟,是否续弦是一桩大事,但纳个妾什么的,又无所谓的。   也不知道他这是什么命,原配发妻给他留下了两个嫡子,但妾室们生的却都是闺女。前头还可以说是原配发妻私底下搞了什么,但等到发妻没了呢?   那时候,管着后宅的是他亲娘,朱家的诰命夫人,自是不会跟一院子的莺莺燕燕过不去。况且,哪个当祖母的不盼着子孙满堂?只恨孙子不够多,是断然不会私底下做什么的。   等这样过了一些年,因为朱老太太将府上的中馈管理得妥妥当当,加上朱大人又有儿有女,什么都不缺,愣是没将续弦一事提上议案。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人说,别看朱大人如今这模样是普通了点儿,可他都已经年过六旬了!   搁在年轻时候,他那样貌不说貌比潘安,但放在京城里的那些青年才俊里……反正相貌好的没他有出息,有出息的没他样貌好。   加上他本人也没什么坏毛病,纵是房里养了几个妾室,但都被朱老太太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他本人更是在官途上一帆风顺。   如此这般,看上朱大人的人还真不少。   朱八珍的亲娘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   她姓郭络罗氏,满洲镶黄旗人,出身贵重,家中兄弟还多,父辈皆是有出息之人,当然都是武将。从曾祖父开始,就跟着努尔哈赤打天下,到了她这辈儿,父兄仍能在朝廷里说上话,端的是正经的满洲贵女。   这么个人为何会嫁给汉人出身的朱大人?且还是给他当续弦?甚至朱大人前头发妻还生了两个嫡子。   原因也简单。   因为她长得丑。   据说,她到选秀年岁时,愣是差点儿把当时的顺治皇帝给吓懵了。只因她的出身太好,前头几关都不敢直接将她刷下去。况且,真要论才艺规矩,她是样样都不差的。直到她差点儿把人皇帝给吓死。   当场她就被撂了牌子。   这一出,外人是不太清楚的,但在小圈子里却是轰动一时的。虽说每回选秀都有不少人被撂了牌子,其中也包括了那些位高权重之人的女儿,但没有哪个人像她这般出名的。   出名本是一桩好事儿,君不见每年京城都有贵女在争这京城第一才女之名?其实,郭络罗氏的才情是极好的,还写了一手娟秀的好字,不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起码满洲姑奶奶会的东西,她全部都会,且十分精通。   她甚至还曾跟着父兄一起去围场狩猎,论骑术、箭术并不比她兄弟差。   结果,她愣是活成了老大难。   兜兜转转的,一次偶然的机会,她相中了朱大人。说真的,朱大人跟她原先见到的男人那是截然不同的类型,也不止男子会被独特的女子所吸引,女子一样如此。   见多了五大三粗的满洲儿郎,乍一看到朱大人这种文质彬彬、气质非凡的儒雅读书人,郭络罗氏当即拍板决定,就他了。   朱府当时得了消息,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啊!   朱老太太哭得死去活来,只道对不住早逝的老太爷,早知道会这样,她宁可从妾室里抬个懂事的,也不会由着儿子的性子一直没续弦。   但那边同意了啊!   眼瞅着自家的丑闺女都快三十了,还没嫁出去。虽说朱大人的年岁也不轻了,但他是娶过妻子的,他还有儿有女,他不续弦也是无妨。但自家这个……   快刀斩乱麻之下,朱大人被迫迎娶了新夫人。   当然,朱家也是有底线的。   朱老太太坚决不让出管家权,她还将两个孙子连夜送到了江南去求学,甚至求神拜佛跪祖宗的,千万不要让这个女人生出儿子来,最好就别生了,横竖她也不缺孙子孙女。   结果当然是已经摆在眼前的,朱八珍是她娘唯一亲生的孩子。   等朱八珍长到该选秀的年岁时,已是康熙年间了。   康熙帝直接大笔一挥,免了她入宫大选,让朱家自行聘嫁。   好家伙,就因为这事儿,就有人翻出了十几年前的事儿,直道这朱八小姐,长得俏似其母,活脱脱就是跟她娘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也是个能把人吓懵过去的人物。   当年,朱八珍的亲娘身为郭络罗家的女儿,都差点儿嫁不出去了。换成了朱八珍本人,那说亲看的是她家,又不是她外祖家。   况且,这十几年过去了,自从康熙帝真正的执掌了朝政之后,很是提拔了一些文臣。哪怕谈不上故意打压武将,但在哪儿都是一样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文臣的地位起来了,武将自是满满的弱了下去。况且,朱八珍外祖父的那一支族人,从上头顶梁柱没了后,也渐渐的式微了,底蕴仍在,但肯定是帮不了外嫁女的女儿了。   朱八珍的亲事愁坏了她父母。   “终于嫁出去了……夫人,你也别哭了,咱们闺女能赶在二十岁之前嫁出去,这是我毕生的心愿。”朱大人安慰身边的妻子,“况且那路谦的情况,你也遣人打探清楚了,他那边几乎可以说是没长辈的。是有个亲姑母在,但只听说婆母给儿媳妇做规矩的,没的说还有当姑母的做侄媳妇儿的规矩。况且,他们家不是还有个读书人吗?”   说的就是程大少爷。   朱大人当然不会拿程大少爷去威胁程家人,但以他在翰林院的身份地位,稍微给点儿甜头,就够程家高兴的了。   但凡程大少爷还想走科举仕途,程家上下就只能捧着他闺女。   至于路谦本人,朱大人却是十分放心的。   不是放心路谦的人品,而是……   “咱们闺女方方面面都好,只是她那个脾性哟,太强势了!我有时候都怀疑了,你说你是郭络罗家的闺女,脾气倒还成,怎么咱闺女比你娘家的侄女还要犟呢?”   朱夫人借着拿帕子拭泪的机会,悄悄的翻了个白眼。心说她这脾气,还不得是那些年一直没嫁出去,自己饱受周遭奚落,连带父兄的前程都被她牵连了,她会改?真该叫朱大人见识一下她十来岁时候的脾气,不过真要这样,朱大人只怕宁可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上,也绝对不会应下这桩婚事的。   “都这样了,眼下你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长叹一口气后,朱夫人只叹道:“我只盼着那路谦,真就像老爷您所说的那样,是个爱吃软饭的。”   “别说得这么直接!”   朱夫人又是一声叹息,借口去看闺女,转身走了。   都说娶亲的人家,得天不亮就起身,可她这个嫁闺女的,却是直接一晚上没睡。偏她又是这世上最了解闺女的人,既想让闺女的脾性软和下来,又不想让闺女吃她当年吃过的苦头。   左思右想之下,也就只能依了她家老爷的意思,择了这么个方方面面都不成的女婿。   你说路谦才华好?得了吧,能进入翰林院的人之中,哪个还能不是才华横溢的了?便是朱家的两个嫡子,也是正经的科举出身,朱大人是愿意为两个儿子谋划的,但前提是他们得自个儿考中。那路谦还是词科出身的,朱家两个儿子却是正科出身的,堂堂正正的二榜进士。   你说路谦官运亨通?朱夫人可瞧不上了,说白了,路谦一则是得了康熙帝的青睐,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儿刚好对了胃口罢了。二则,还能不是她家老爷在背后支持着?只怕当年对亲儿子都没那么上心。   至于钱财方面,那就更不用说了,娶个媳妇,宅子都得靠亲眷帮忙。那还不是正经的亲人族人,是姑母的夫家。   多可笑呢?   人家对你有养育之恩,还要帮你置办个大宅子娶媳妇?   朱夫人都不敢开头要聘礼,只怕路谦出不了这个钱,回头还得继续跟程家人要钱。   “珍儿。”   行至女儿院中,朱夫人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距离结亲的时辰也不久了,同时推开房门,然后就感觉眼前一黑。 第52章 大结局下。   她闺女啊, 把脸洗得干干净净的,除了脂砚斋的面脂外,愣是什么都没涂。   朱夫人何止眼前一黑, 她差点儿就要厥过去了。   然而,打小跟着父兄跑马练出来的体格, 哪怕这些年来没怎么再练, 但底子还是在的。朱夫人很努力的想要晕过去, 但她仍然立在门边。   她绝望的看着屋里的女儿:“你又在做什么?小姑奶奶哟, 算娘求你了,只怕你也得把今个儿这一关给混过去了,等嫁过去后, 你想干嘛就干嘛。你爹已经打听清楚了,那家没太太没老太太,也没大小姑子, 你嫁过去就能当家做主!”   朱八珍转身面朝梳妆镜, 侧身对着她娘,拿起放在梳妆台上的口脂, 简单的往嘴唇上点了点:“淡定儿,横竖人家也不是冲着我这张脸娶我的, 我化不化妆,化成啥样儿,他不都要娶我吗?到时候,盖头往脸上一蒙, 谁能看出来?”   “那你也不能……”朱夫人愁坏了, 她惯常知道自家闺女不是个好性儿,可她以为,起码成亲当日会稍稍收敛一些吧?好歹把洞房花烛给混过去吧?   “我跟大哥二哥叮嘱过了, 让他们到时候狠狠的灌酒,还有表哥表弟他们,都答应好了,一定把人灌醉到连洞房的门开在哪儿都摸不着!”   朱夫人:……   她倒是不担心自家的两个哥儿,那俩都是沉稳性子,想也知道定是嘴上哄妹妹高兴,实则并不会做出任何离谱的事情来。   但她不放心她娘家侄儿们。   哪怕这些年来,她因为忙着从年迈的朱老太太手里接过中馈,也为了陆续嫁掉的前头七个庶女,当然更多的时间则是花在了教养亲闺女身上。她并不曾太关注娘家那边,但出于对她兄弟的了解,想也知道,她的娘家侄儿们,肯定各个海量。   问题是,她不知道自家女婿会不会喝酒,能不能喝酒!   外头,隐约传来敲锣打鼓的声儿,嬷嬷略显急切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屋内的朱夫人只能摁下心头的焦躁,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话:“小姑奶奶你可悠着点儿吧,大清不是前明,就算你回头成了寡妇,也得给我再嫁!我满洲姑娘就没有守寡的说法!”   朱八珍停下手里的动作,不由的学着她娘的样子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这或许就是天意难违?她都已经故意折腾自己,煞费苦心的逃过了宫中大选,怎么最终还是沦落到了嫁人一途?   “贼老天真不给人留活路!”她一把抓过搁在旁边的红盖头,猛的一下罩在了自己头上,“这样行了吧?”   说实话吗?   这要是让朱夫人说实话,那肯定是不行的。   但她眼下也是真没这个精力跟闺女斗了。   人人都说她的命还是不错的,虽然成了人家的续弦,前头也有俩哥儿在,但朱大人不是那种苛刻的人,老太太最初是闹腾不休,但等她真的进门后,最终也消停了下来。就连前头留下的两个嫡子,也都是温润儒雅的性子,是跟她不亲近,但起码从不曾给她使过绊子。   至于房中的那些莺莺燕燕,原先没正妻时,她们都被老太太管得服服帖帖的,等她进了门,年岁大的就自请去了庄子上养老。便是那年轻的,也都是懂规矩守礼的。   连庶女们都是养在老太太跟前的,不说有多出挑吧,但起码挑不出错来,说的亲事也都还不错,嫁人后也常跟娘家来往,不曾断了联系。   总之,非要说的话,朱夫人在朱家的日子过得还是挺不错的。   但她还是不够幸运。   因为她这辈子所有的手段都冲着亲闺女使了,饶是如此,还是没能将闺女的性子拧过来。   “我上辈子一定是造了大孽,这辈子才摊上了你!赶紧嫁出去吧,我眼不见为净!”朱夫人恨恨的撂下这话,末了却还是忍不住添了一句,“你记得稍稍收着点儿啊,别把姑爷吓死了。”   此时已经戴上了红盖头的朱八珍听得这话,心说我上辈子又是造了什么大孽呢?但考虑到这事儿终究不是朱夫人的错,她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记着了,收着点儿!”   喜乐阵阵,花轿临门。   号称嫁不出去的朱家八小姐,在她的二九年华里,嫁出去了。   被长兄背上了花轿后,朱八珍咬牙切齿的咒骂道:“贼老天!”   她自然不会知道,自己的花轿旁边正飘着一只经年老鬼。   路谦倒是知道祖宗又打算搞事了,但他一方面不好阻止,另一方面他还是相信祖宗的人品的。   充其量也就是在花轿上面蹦跶,倒也不至于真的跑到花轿里面去骚扰新娘子。说白了,祖宗仇视的是整个清廷,以及为清廷办事的那些文武百官,他犯不着跟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过不去。   但他没有注意到,祖宗原本正飘得很稳当的身形,突然间一滞。   显然,花轿是不会等他的,径直跟着骑高头大马的路谦往前走着。   稍片刻后,祖宗飞快的飘了过来,凑到花轿旁边偷听。   然而,花轿里却是一片安静。   直至礼成,新娘子都被送入洞房了,还是格外得安静,仿佛那一声“贼老天”完全是祖宗幻听了。   但这可能吗?   假如是在祖宗生前,那还是很有可能的,毕竟他年岁也不轻了,耳背不是很正常?可他都死了,还成了鬼,那鬼还能耳背?   琢磨再三,祖宗撇下被一众舅子围堵住的路谦,悄没声息的溜到了洞房里。   祖宗生前重规矩,死后也是很讲究的。但咱们得看实际情况,洞房花烛那是一个人能浪起来了的吗?那显然是不可能的。况且,新娘子入了洞房后,身边也是有人陪着的,起码她有自己的贴身丫鬟以及奶嬷嬷吧?   总之,在没有路谦的洞房里,真的没有什么是不能看的。   毕竟等会儿路谦还要来掀盖头,新娘子能做的唯一的事情,大概也就是将沉重的凤冠霞帔先取下来,然后重新收拾打扮一番。   祖宗索性等在小厅里。   感谢程家吧,他们帮忙置办的宅院,气派不说,关键正院这边,大间套小间的。就说洞房好了,真正的洞房是在里间,外头还有一间小厅,厅里有一张小圆桌并几个圆凳,旁边也有博古架,摆了些许古董摆设,还有墙上挂着的古画,倒是挺成样子的。   但祖宗没心思关注这些。   直觉告诉他,路谦的这个媳妇儿可能超出了他的想象。   果不其然,待其他人都退散后,新娘子翻着白眼拿掉了红盖头,在丫鬟嬷嬷的百般阻止下,仍然执意换掉了喜服。   “他还不知道能不能自个儿走进洞房呢,搞不好得叫人抬着进来,到时候还有心思管我?行了吧,我也装了那么久了,何必呢?倒杯水给我喝。”   祖宗美滋滋的蹲守在小厅里,听着里间的动静,心里别提有多美了。   且不说他本就不傻,哪怕真是个傻子好了,被路谦糊弄了那么久,也该想明白了。就路谦这德行,指望他反清复明?做梦还比较快呢。他琢磨着,路谦能看到他,估摸着应该是血脉的力量。那换言之,路谦的小崽崽不也一样能看到他?   先不论这个说法正确不正确,反正比起那些板板正正的贵女们,眼下这个路谦的媳妇儿,倒是可以给他提供不少乐子。   说这么多,总结下来一句话就是……   看到你不高兴,我就高兴了。   于是,当晚等路谦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进洞房,一抬头就看到了飘在进门处的半空中,冲着他龇牙咧嘴笑得异常开心的祖宗。   他一下子就清醒了。   “快!快去看你媳妇儿!谦哥儿啊,你这是什么运气呢,怎么就叫你娶了这么个好媳妇儿呢?快去快去,你绝对想象不到她长得什么样儿!”祖宗笑得见眉不见眼的,仿佛真的就是个子孙觅得贤妻后真心诚意感到高兴的老祖宗。   但路谦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原因只有一个,他媳妇儿可能比传闻中的长得还要丑。   路谦打了个酒嗝,也就是祖宗失去了味觉嗅觉,不然他可能会成为史上第一个被臭死的老鬼。   片刻后,路谦摇摇晃晃的走进里屋。   洞房里的两根红烛还在燃烧着,旁边也点了灯,路谦的小媳妇半侧着身子坐在床榻上。   从门口这个角度看过去,小媳妇儿的身段极好,露出来的脖颈和手背白得耀眼,脸当然是看不到的,人家又把红盖头给盖回去了。   路谦稳了稳身形,这才走到了小媳妇儿跟前,哪怕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等真相就在自己面前时,他多少还是有些犯怵的。   但一想到祖宗还待在小厅里看他的笑话,他索性把心一横眼一闭,伸手就掀开了新娘子头上的红盖头。   红盖头下,朱八珍笑得甜美极了,她是没怎么化妆,但配上屋内昏黄的烛光,她美得仿佛天仙下凡。   路谦:……   完了完了。   他彻底完蛋了。   正所谓,人贵有自知之明。假如今日他娶的是个丑得嫁不出去的媳妇,那么朱大人会看中他是很正常的事情。可如果他媳妇儿美得不可方物,那么请问到底是为什么才会嫁不出去的?   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而且肯定是有大问题!   可是,这一时半会儿的,路谦也实在是想不到,能让这么一个天仙大美人都嫁不出去的巨大缺陷,到底会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