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劝娘和离之后(科举) 作者:春绿可期 ============= 第1章 朝廷恩准商户三代子弟科考……   “程氏,你别不知好歹,梅花可是你唯一的小姑子,她明儿出嫁你不去添妆,你也好意思吃我们盛家的,用我们盛家的?”   被骂的年轻妇人沉沉的弯着腰,神情木讷,肩膀一抽一耸的,哭啼啜泣间愣是不还嘴,可一双枯瘦如柴的手却紧紧拽着银钗子不松手。   越氏气不打一处来,用力推妇人,妇人身量轻,这一推整个人就直接倒进了草垛。   “今个这簪子你不给也要给!”越氏叉腰骂道,“看把你小气的,半天憋不出个屁来的东西,也难怪德小子弃了你……”   一提‘弃’字,年轻妇人猛地抬起头,惊慌的张张嘴:“娘,你……胡胡说,德哥他是带着银子跑商去了,才,才没弃我……”   “跑商?”越氏摇着小脚走近,讥笑道,“你见哪家当家的出去跑商跑了七八年的?”   妇人嘴唇颤抖:“他……定是在路上耽搁了,德哥不会不要我的,他不会弃我的,不会的,不会……”   妇人边嘀咕边踉踉跄跄的从草垛堆里爬起来,越氏瞧她面容恍惚,就想上手夺银簪子。   “娘——”   这时,一道精神奕奕的呐喊声从院门口传来。   熟悉的声音惹得越氏心尖发麻,只见一阵风从眼皮子前划过,越氏小脚站不稳,啪叽一下被撞倒在地。   “哎呦,”倒下去时搁到了石子,越氏疼得嘴咧咧,可她不敢埋怨,只捶腰嘀咕:“不是说这小兔崽子去镇上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哎呦我的老腰……”   盛言楚耳朵灵光,闻言顿住脚,麻溜的将肩上的背篓取下来交给程氏。   “娘,昨晚下了雨,后山腰上冒出了不少春笋,我拔了些回来,您看做个什么菜好?”   背篓里的春笋各个饱满粗.壮,笋叶青绿滴水,只这一眼便知这笋新鲜脆嫩的很。   程氏吸吸鼻子,佯装刚才没被越氏刺激到,强撑着笑容问:“晌午你不是说去镇上吗?咋从后山过来了,这背篓谁家的……”   盛言楚瞥了一眼地里还没起身的越氏,按捺住兴奋,小声道:“娘,原是打算去镇上的,只不过半道听了点好事……”   “好事?”程氏眼睛一亮,“莫不是你爹来信了?”   “德小子要回来了?”越氏揉腰的手停下,伸着耳朵想听。   盛言楚心下叹气他娘对渣爹的执着,面上却奶声奶气道:“娘,我好饿啊,想吃您做的四宝春笋儿。”   儿子说饿是大事,程氏马上哄道:“好好好,娘就去做你最爱吃的四宝春笋。”   提背篓时,程氏下意识的睨向还没走的越氏。   “娘,你先忙去。”盛言楚龇着牙看着越氏,皮笑肉不笑的道,“奶来咱家一趟不容易,就让我来招待吧。”   搁旁人家,程氏是万万不敢让七岁的儿子去面对难缠的婆婆,只不过古话说的好,恶人自有恶人磨,她继婆婆越氏在水湖村是出了名的跋扈不讲理,可就是这么一个人,愣是怕她七岁的儿子,每回相见就跟老鼠见到猫似的。   楚儿出生当天,听说越氏突然半夜害病,险些就这么去了。   楚儿满三月上族谱的时候,越氏刚走出院子就左脚绊右脚硬生生摔了个大根头,现在小脚走步不顺当,就是那时候留下的祸根。   起初她也没意识到什么,直到每年楚儿作生辰,婆婆越氏身上总是会发生一些匪夷所思的事后,她才慢慢相信村里传越氏造孽遭起报应的话。   胎穿过来的盛言楚刚开始认为他过生辰越氏就遭殃不过是巧合罢了,可七年来,他眼睁睁的看着越氏害了七场大病,而且都是在他生辰那天病得气若游丝,他突然觉得,村里的流言约摸九成是真的。   越氏是盛家老爷子的第三任婆娘,换句话说,就是他继奶奶。   他爷年轻时娶的原配才是他亲奶奶,生有他爹盛元德,亲奶不幸死于虎口。第二任婆娘生了他二叔盛元行,死于临盆血崩。   水湖村的人都说他爷克妻,他爷气得摔烟杆,不信命的在第二任婆娘刚下葬不久就花了大把银子娶了越氏回家。   他没投胎盛家之前,越氏命的确够硬,平安生下了大他6岁的小叔盛元文不说,前头还生了个女儿。   今天越氏趁着他不在家过来抢他娘的银簪子,就是为了给女儿盛梅花添妆用的。   添妆?盛言楚真想抄家伙打人!   他娘就是有再多的银簪子,再多的银钱,他也不会巴巴的送给越氏的子女添妆做脸面。   何况他娘就那么一根簪子!   盛言楚越想越气,七年前他娘临盆之际,老盛家是怎么对他娘的?   说他娘是扫把星,才嫁进盛家就让盛家赔了生意,他娘一介女子大字不识,求爷爷告奶奶愣是没让老盛家的人怜惜他们娘俩半分。   渣爹卷着银钱逃走的第二天,他那没良心的爷爷就把他娘和尚在襁褓中的他赶出了盛家。   还好舅舅程有福冒着大雨及时赶到,这才在抠门的他爷嘴里扒拉出五两银子安家。   至此,他所在的长房就从老盛家分出来了。   老盛家从前是做倒卖女人胭脂水粉货物起家的,太爷爷有手段有眼光,跟着主家不怕苦的南北奔波,很快攒够银子买了铺面,手中有了底子,太爷爷便打算出来单干。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太爷爷终于挣出了脸面,然而银钱一多就坏事,老盛家在太爷爷手中被朝廷界定成了商户。   听到官府的发话后,据说太奶奶等人伤心了好一阵子,但太爷爷却觉得无所谓。   左右独子行商本领尚可又不喜读书,想着判成商户就商户吧,来日等家底丰厚了,让独子在底下养几个读书的好苗子,待考中科举还是能庇佑老盛家的。   这里的独子说的就是盛言楚的爷爷盛老爷子,可惜他太爷爷做买卖精明一世,看自家人却不上道。   太爷爷一走,老盛家的生意在他爷手中就开始走下坡路,加之他爷年轻时爱享受,致使老盛家在镇上的好几间铺子入不敷出,以至于后来老盛家欠债太多铺子多数抵押给当铺后,他爷依旧不收敛奢靡。   等到花大手笔娶了越氏后,他爷才恍惚发现老盛家没银子了。   可惜为时已晚。   老盛家经历辉煌后很快衰了,他爷从太爷爷那接手的铺子仅存活了一间,如今在镇上要死不活的撑着家用。   再有流传下来的,便是太爷爷当年从官府手中领回来的商户条子。   老盛家没落后,大伙陆续搬回了水湖村,村里的人时常笑话老盛家,说老盛家顶着商户的名头却要下田干农活,这跟让书生上街叫卖胭脂水粉一样难为情。   他爷爷舒坦过活了大半辈子,哪里会种田,这不,整个水湖村的庄稼苗子,就属老盛家种得最稀稀拉拉,长势荒凉。   不过他爷这点好,不管是克妻谣言还是其他的嘲讽,他爷只当是耳旁风,愣是顶着周遭的耻笑在水湖村扎根住下了。   他爷觉得稀里糊涂的活着没事,可盛言楚不这么认为啊!   前世他苦读二十载后认真工作买了单身公寓,好不容易在大城市有了一席安家之所,不成想一个地震将他送到了老盛家。   既来之则安之,他认命的想着日后走科举兴门楣,总之他不想一辈子留在水湖村转悠。   然而,现实如针,狠狠的戳破了他的科举梦。   ——商户子不许科考。   得知这条律令后,盛言楚对老盛家的怨恨简直就如同寒冬的风雪,愈来愈狂。   老盛家现如今才将将能温饱,试问这样的人家和农家有什么区别?   真是占着茅坑不拉屎,如果老盛家生意好,盛言楚愿意弃文从商,可现在老盛家别说千两银子,怕是做跑商的本钱——百八十两银子都拿不出来。   商路堵塞,科举又不通,盛言楚他能不恨吗?   -   这边,越氏蹑手蹑脚的往院门口走,思绪回到现实的盛言楚小跑的上前伸手拦住越氏,仰着小脑袋笑眯眯的喊:“奶,既然来了就进家坐坐呗。”   越氏讪讪而笑,脚尖小心的往旁边移,手下意识的摩挲粗布衣袖。   “不坐了,家里你小姑还等着我去操持出嫁的事呢。”   盛言楚有些好笑越氏对他的恐惧,刚他不过是手沾到了越氏的衣袖,瞧被越氏嫌弃的。   “小姑姑明天就要嫁去钱家了吗?”盛言楚故作吃了一惊,掰着手指数,“不对呀,娘说小姑姑要过了中秋才出嫁呢……唔,难不成真像栓子他们说的那样,是因为小姑姑肚里已经有了钱家的娃,所以才巴巴的赶紧嫁过去?”   小孩的声音清脆朗朗,加上盛言楚故意铆足了劲,这番话就跟长了翅膀一样荡漾在半空。   农忙路过的村民不由得抻着脑袋看热闹   “小兔崽……哎哟。”越氏急得不行,想上手捂住盛言楚的嘴巴可又担心染上晦气,只能‘嘘嘘嘘’以及警告,“楚哥儿再敢胡说八道,信不信我到你爷跟前掰扯!”   盛言楚垂首而立,小儿姿态一脸惶恐:“奶只管去说,正好我也要跟爷说道说道奶来找我娘要嫁妆的事……”   “别别别。”越氏慌了,“楚哥儿你且去吃四宝春笋吧,别没事上老宅,啊,听话。”   说完跛着小脚逃离了院子。   盛言楚冷笑两声,越氏到底是聪明的,知道他爷好面子,身为继室婆婆抢前头正室儿媳的嫁妆这事一旦传开,以他爷近几年的脾性,越氏一顿打是逃不掉的。   “楚儿。”程氏拿围腰擦干手,走过来摸摸盛言楚的小脑袋瓜,满面愧色:“娘真没用,还要你出面应付你奶……”   盛言楚小脸微红,似有羞涩,只见他拍拍胸膛,小大人似得道:“娘,有我在,老盛家的人欺负不到你头上。”   这话可不是他瞎说胡诌的,自打他能走会爬,哪回老盛家来人找茬不是他扮猪吃老虎赶走了人?   程氏眼睫含泪,欣慰的拥住盛言楚的小身子。   “娘这辈子最宽心的就是生养了你,要是你爹在——”   说着程氏顿了顿,泪水哗啦往下急流,旋即苦涩的抿唇不语。   盛言楚心猛地往下沉,对于渣爹,他是没有半分好感的。   眼瞅着程氏渐渐沉浸在渣爹离家多年未归的痛苦中,盛言楚踮起脚努力拭干亲娘脸庞上的泪水,然后往后退了两步,扑通跪下。   “楚儿?”程氏诧异,惭色道,“你不喜我说你爹,我以后不说便是,何苦跪下央求我?”   “娘——”盛言楚大喊。   之于他娘嘴里说不关心渣爹下落的承诺他早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他膝盖着地往前移动,又磕了一个响头。   程氏更慌了,上手扶住盛言楚。   盛言楚脸上雀跃异常:“娘,儿给您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我能科考了!!”   程氏长吸一口气,缓了又缓,才接着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咱们盛家是商户啊——”   盛言楚起身,龇着缺了牙的嘴乐呵:“今日晌午镇上贴了告示,说皇商金家于南疆战事提供军需有功,大军班师回朝后,皇上龙心大悦,赏金家后代子孙科考恩典,金家淳朴良善,殿上请求皇上准许天下商户皆可科考……”   为了避免程氏怀疑他识字,他顿了顿补了一句:“去镇上半道遇见了舅舅,舅舅说给我听的,我全记下了。”   程氏点点头,她大哥读过书,又在镇上做零工,两人大概是碰面了,楚儿为人机灵,能记下这些拗口的圣旨已非不易。   “是所有商户都能读书么?”程氏问。   盛言楚一字一句道:“舅舅说得三代之后,咱们老盛家正好轮到我。”   “楚儿,你这话说得不全。”程氏突然摇头叹气。 第2章 官差来老盛家画科举学子相……   “娘想说礼哥儿?”   礼哥儿全名盛言礼,名不副其实,叫礼哥儿身上却无半点礼义,惯会在老盛家撒泼调皮,今年6岁,是他二叔盛元行的长子。   程氏点头:“你爷宠他,倘若盛家能读书,你爷头一个要供的人肯定是礼哥儿……二来家里银钱不多,供两个实在……”   有些话程氏说不出口。   “我当什么事呢,娘,我读书的事您甭操心。”盛言楚笑着忙前忙后摆好碗筷,又体贴的给程氏夹了一筷子新鲜的四宝春笋丝。   程氏晾着筷子担忧:“读书要花不少银钱,咱家顶破天了就几两傍身的银子,你若要读书,这束脩……”   顿了顿,程氏眼眶又开始发酸:“你爹要是在家就好了,他在的话,咱娘俩定不会被你爷分出来,不分出来楚儿你就是老盛家的长房长孙,有这层身份在,说什么老盛家读书的机会也要掉你头上,只可惜你爹走了……老盛家公中若不拿银子出来,光娘一个人哪能送你去学堂……”   “娘~”盛言楚无奈的喊,边往嘴里塞了一口春笋丝儿,含糊道:“您就别指望爹和老盛家了。”   程氏闻言食不知味的低头吃饭。   扒拉几口粗粮后,盛言楚吸溜一大口菜汤,该说不说,他娘厨艺绝了!   他挖出来的春笋笋体肥大,味却略苦,水湖村的妇人大多不擅做四宝春笋,家家户户便砍了春笋回来做晒笋干。   无奈今年他开始换牙了,笋干咬起来硬而卡牙,他娘见他爱吃笋肉,就花心思找舅娘乌氏学了四宝春笋的做法。   四宝春笋,顾名思义,就是拿干煸过的笋肉与河虾、小鲜鱼以及小葱相炒,两荤两素,且都是立春后的鲜美之物,吃上一口,满嘴的清香脆爽。   不过四宝中的河虾和小鲜鱼难得,因而盛言楚懂事的不去馋嘴,实在是今天听闻商户能科考的消息后太高兴了,所以从镇上回来后,他立马吆喝着栓子等小伙伴去后山挖起春笋。   能读书科考是天大的喜事,开心之余自然要安排上他最爱的四宝春笋,好事成双嘛。   “多吃些。”程氏宠溺一笑,“昨儿你二婶在塘边浣洗时又跟旁人闲话,说她家礼哥儿长的如何如何壮实,我听了却不羡慕,成天只吃肉不吃菜的娃能长多好?还是我楚儿好,荤素都爱。身子骨虽没礼哥儿粗,可个头高出不少。”   一想起只比他小一岁却有他两个粗的堂弟礼哥儿,盛言楚不禁发笑。   “娘,礼哥儿顿顿要吃肉汤,爷手头上恐怕没多少银子了吧?”   当初渣爹离家后,他爷只将他所在的长房分了出去,他二叔盛元行一家,以及越氏的一儿一女都还生活在老宅,现如今他们的花销全靠着镇上那间铺子呢。   越氏生养的小叔盛元文今年才十三,正是议亲的年纪,这一头是要花一笔银子的。   他小姑姑盛梅花明天要出嫁,嫁得还是钱家的长子,盛梅花身为长媳,可不得带点银子过去傍身做脸面,这又是一笔开销。   他二叔家的礼哥儿就更别谈了,顿顿要见肉,因礼哥儿生的最像他爷小时候,所以这笔宠孙肉银是万万不能断的。   左一笔右一笔,老盛家今日不同往日繁盛,如今细想他爷还能掏出银子供礼哥儿上学堂吗?   盛言楚所料不错,老盛家正愁这事呢。   除此之外,盛老爷子还琢磨着能不能送越氏生的小儿,也就是比盛言楚大六岁的小叔,正在议亲的盛元文去学堂。   盛老爷子把盛家适龄的男丁都拎出来想了一遍,唯独没想过身为长房长孙的盛言楚。   盛言楚对此一点都不难过,他比他娘头脑要清醒,他爷当年单单将长房分出来自生自灭,可见心偏到山后头去了。   总之他读书的银子是指望不上老盛家帮衬的。   -   这天傍晚时分,两个黑脸官差拿着商户恩考的圣旨打水湖村经过,因顾忌村里就老盛家这一脉是商户,官差特意单独往老盛家跑了一趟。   官差站在堂中,环视老盛家一圈后,不耐道,“人可都来齐了?”   盛老爷子还没说话呢,越氏就颠着小脚热切的奉上两杯茶:“官爷您且喝茶,老盛家的人都在这。”   茶香清幽,可见越氏是掏了老本出来待客。   两位官差跑了半天,如今有好的茶水解乏,自然欣然接受。   “既如此,将你家三代子弟名号报上来——”   另有一官差拿出纸笔,沉声道:“此番商户恩科是前所未有的喜事,今年要读书的小子便是朝廷首批商户学生,兹事体大,所以县令爷命我等特来查证户籍,并绘制学子画像以备来日科考,想今年读书的,上前一步!”   “快,礼哥儿~”盛老爷子激动的招呼躲在二儿媳白氏身后的孙子盛言礼。   “娘,我不要读书。”盛言礼不爽的扭着胖墩身子,冲白氏撒娇,“石子他哥说做学问辛苦,娘,你就让我搁家陪你做针线吧。”   听儿子说这话,一向溺爱礼哥儿的白氏心肝都化了。   “当家的,要不就别送礼哥儿去学堂了?咱家礼哥儿身子骨弱,是吃不了那个苦的。”   被唤‘当家的’盛元行冷喝道:“你啰嗦什么!读书这般好事你个婆娘竟还推三阻四,礼哥儿!官爷今日在此,你用不着拿哄你娘那套一哭二闹遮掩,还不快站好!”   礼哥儿被吼的肩膀直抽搭,抱着白氏更不想撒手了,嘴里嚷嚷着“爹坏,爹不疼我”。   盛老爷子听不得孙儿伤心,用力戳拐杖,冷眼指责二儿子:“礼哥儿胆小,你凶他作甚!”   “爹——”盛元行乏力的喊。   他管教自己的儿子,他爹什么时候能不插手?   礼哥儿见他爹被骂,心里得意的不行,面上却委屈的跟什么似的,可把盛老爷子和白氏心疼坏了。   一时间老盛家的人都围着哭嚎的礼哥儿转。   越氏见状,眼中微露焦急之色,将十三岁的儿子盛元文往官差面前推。   “要不官爷先画我儿吧?”   执笔的官差深深的看了一眼三十七八的越氏,越氏心头一跳。   “你是长房的?看着岁数不小。”   指越氏也指盛元文。   越氏垂眼想糊弄过去,不成想盛元文跳出来,不屑道:“官爷说笑了,我可不是长房那小兔崽子,我……”   越氏顿时花容失色,捂住盛元文的嘴不让说:“官爷别听小儿胡说,他就是长房的……”   官差又不是没眼力,将茶盏重重的掷在桌上,怒瞪了一眼偷天换日的越氏,冲盛老爷子斥骂:“你们老盛家竟敢戏耍官家?!到底还想不想让儿孙科考了?”   盛老爷子头疼啊,他就是太想让小儿子盛元文去读书了!   他一个大老爷们不敢在官差眼皮子底下做文章,故而让越氏来,没想到官差一眼就瞧出了不对劲。   官威森严,此话一落地,哭闹的礼哥儿霎时安静。   官差怫然道:“耽误了官家办事,我看你们有几个脑袋顶着,还不快把长房的人喊过来,再有,圣旨上写的明明白白,只准商户三代子弟科考,盛老爷子,敢问这两娃都是你孙子不成?”   礼哥儿打着哭嗝被他爹盛元行揪到官差面前,盛元行讨好的作揖:“官爷,礼哥儿的确是我爹的小孙子,大名盛言礼,您若不信可查盛家族谱。”   另一官差命人取来族谱,年岁和名号果然对上了,便在黄纸上绘出冒着鼻涕泡的礼哥儿的画像。   作画时两个官差一直木着脸,导致老盛家的人大气不敢出。   “长房的盛言楚呢?”官差指着族谱命令道,“快去喊人来。”   “我去喊。”盛元行笑着说。   “行小子,你等等……”越氏站门口还想拦着,盛元行冷漠的哼一声,翻.墙走了。   很快,盛言楚跟着过来了,半道上听说他爷瞒着不通知他过来见官差,登时气得跺脚。   “今日多谢二叔了。”盛言楚忍着怨气,深深的鞠一躬,小手紧握在侧。   盛元行擦擦汗,低声劝道:“楚哥儿别怪你爷,毕竟当年你爹做事不地道,你爷心里有气才……”   盛言楚心里不悦,面上却乖巧点头,岔开话题:“二叔,礼哥儿日后要跟我一起上康夫子的私塾吗?”   提及这个,盛元行脸色难看至极。   镇上有两户私塾,盛言楚所说的康夫子今年快六十岁了,早年同进士出身,学问虽高,可惜当初在朝中犯了事被赶出了京城,至此名声坏了。   别看康夫子一年束脩只收一两半,传言其为人迂腐,脾性执拗,因而私塾的学生并不多。   反观镇西的廖夫子,三十多岁虽还是个秀才,可手中已经教出好几个童生学子了,故而周边的人都乐意多掏三两银子送孩子去廖夫子的学堂。   盛老爷子预备多花点银子送礼哥儿去廖夫子那,盛元行却觉得廖夫子过于年轻沉不住气,想着让礼哥儿去严厉的康夫子手底下磨炼一二,这话才说半截呢,就被他爹和婆娘白氏骂了个狗血喷头。   说他不知道疼儿子,盛元行冤枉啊,他就礼哥儿一个孩子,自然是念着礼哥儿有出息的,怎么到了他人嘴里,他就是在害儿子呢?   “二叔别丧气,”盛言楚看出盛元行在老盛家受了不少憋屈,轻言细语道,“爷和二婶总归不会害了礼哥儿,礼哥儿爱闹,去廖夫子那正合适,我舅舅说康夫子平日惯常喜欢拿戒尺打人,礼哥儿在康夫子那怕是坐不住几天……”   盛元行知晓自家儿子的德行,这会子只求廖夫子日后能镇住他儿才好。   两人绕了几条田埂,终于来到盛家老宅。   盛言楚再厌恶老盛家的人,可一应的孝敬规矩都做全了。   拜了官差,再拜盛老爷子和越氏,盛老爷子撇过头装聋,越氏怕触霉头,哼都不敢哼就逃进里屋去了。   在官差看来,老盛家极为不看重盛言楚这个长房嫡孙。   不过这些都是老盛家的家事,官差才不屑插手,盘问过盛言楚的户籍后又画了相,约莫酉时三刻带着画相离开了老盛家。 第3章 39平小公寓跟着穿过来了……   夜里,盛元行不顾白氏的阴阳怪调,固执的要亲自将盛言楚送回田埂那头的家中。   经过一片荒草湖时,盛元行摩挲着粗手指,琢磨着说些什么。   “楚哥儿——”   盛言楚困惑的看过来。   盛元行纠结了半晌才磕磕巴巴的开口:“楚哥儿,二叔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你去廖夫子私塾读书好……”   盛言楚嘚吧着小腿往家走,静静的听他二叔往下说。   “康夫子学问是好,但他犯罪被贬是事实,你若跟了他,多少会受人指点,再有,你身板弱,康夫子又喜欢惩罚学生,你哪能经受的住啊,要二叔说你去廖夫子那得了,好歹能跟礼哥儿做个伴。”   盛言楚可不是真正的七岁小儿,心思多着呢。   眼前这个二叔在老盛家看似憨厚老实,实则内里最有名堂。   说了这么多,让他给礼哥儿作伴是真,其余的,都是假心意。   且不说廖夫子收的束脩多,他家能不能拿出三两银子都是问题。   其二,其实康夫子并非像他二叔说的那么不堪,康夫子年轻时官拜翰林院,肚子里实打实的是真才实学。   康夫子这些年甚少收学生,从束脩上就能看出来,康夫子收学生不为谋财。   不像镇西的廖夫子,今年才三十上下,身上的功名又只是秀才,想必廖夫子还想在仕途上往上爬一爬,而考举人考进士要花不少积蓄,因而廖夫子才收取高昂的束脩。   束脩先撇开不说,他最担心的是廖夫子为了自己的前程会过分的放养底下的学生,科举之路自古艰辛,他宁愿在康夫子座下累些苦些,也不要在廖夫子那享乐。   -   夜深,程氏小心翼翼的推开门。   “娘,你还没睡啊?”半趴在地上的盛言楚诧异回头,旋即下意识的拍拍膝盖上的灰,试图用纤细的小身子遮掩着什么。   程氏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字迹,叹气之余又心疼:“去年听你舅舅说你在家偷着练字,我原以为你耍着玩,没想到你坚持到了现在。”   程氏拎起灯罩,凑近了看,只见黄土地上被树枝划出不少横撇竖捺,字她都不认识,但她就是觉得这字写得清秀,有朝一日若是写在白纸上,肯定好看。   既然被他娘发现了,他索性不瞒着了。   “娘,这些都是舅舅抽空教我的,我瞧着纸笔贵,就拿树枝在地上练。”   程氏婉婉笑道:“你呀,才多大的人儿就成天操心家里的银钱,纸笔贵又怎么了,你既想学就跟娘说,娘平时里多接一些绣活总能给你添上要用的东西,用不着你偷摸瞒着练字。”   盛言楚一口灌下程氏白天炖的野鲫鱼汤,挠挠头道:“我瞒着就是不想娘为了我再辛苦。”   对于儿子的懂事,程氏了然于心,接过空碗道:“等明日拜了康夫子为师照样能学的,你不必急于一时。”   盛言楚不以为意:“娘您错了,我要是不练会千字文,康夫子是不会收我的。”   程氏惊讶:“莫非这康夫子收学生还有讲究?”   盛言楚点头,接着道:“我去镇上打听过了,康夫子这些年不收未开蒙的学生,所以我要备点功夫,好等明天康夫子问我时我能说上一二。”   千字文,三字经、百家姓这类启蒙书其实难不倒他,好歹他上辈子是个史学研究生,面对繁体字他也不慌,难得是执毛笔写字,他现在手小,写字时臂力不够,因此他才想出了在地上多加练习的法子。   但关于他熟练三百千的事,他当然不会跟程氏说,就连舅舅程有福都是瞒着的。   “还是楚儿想的周到。”程氏揉揉盛言楚的小手,哄道:“眼下虽入了春,但天还冷着,你切莫着急练字冻伤了手。”   盛言楚比谁都在乎他这双写字的手,笑道:“娘放心,我省的。”   “明天让你舅舅把你读书该用的东西一应都买齐,像纸笔这些是万万不能缺。”   说着,程氏将头上插着的银簪子取下来。   “这簪子花样好看,大抵能值五两银子,楚儿,你拿去让你舅舅当了好给你添置东西。”   盛言楚吓了一跳:“娘,使不得——这是您的嫁妆。”   程氏掠了掠鬓发,轻轻道:“不打紧的,等你爹回家了,我再让他赎回来,眼下楚儿你的学业最重要。”   “……”看来他娘对渣爹的执着已经魔障了。   “娘,”盛言楚着实心累,含糊道,“村里的人都说爹并没有出去跑商,而是带着老盛家的银子去了别地,听说还拐走了一姑娘……”   “胡说!”程氏惨白着脸,不安的辩驳:“外人怎么传我管不着,但他是你亲爹啊,楚儿你可不能信外边的风言风语。”   “可爹七年没回家了……”盛言楚撇嘴。   “那是因为你爹要去跑商挣钱养咱娘俩啊!”程氏自欺欺人的看着盛言楚,目光似有轻轻责备,颤声道,“楚儿是不是在怪你爹多年不归家?”   盛言楚牵起程氏粗糙又干瘦的手,用力摇头:“我有娘就够了。”   至于渣爹?哼,没抱过他,没喂养过他一天的狗东西不配做他爹。   眼瞅着程氏又开始跟他唠叨渣爹以前的事,盛言楚开始头疼。   假使有一天渣爹真的回来了,他该怎么办?   不行不行,他坚决不允许渣爹带着外室在他娘面前耀武扬威!   为防止他娘成为后院备受冷落的妇人,盛言楚觉得他有必要采取其他行动。   在盛家木板床上辗转反侧想了半天的盛言楚突然一机灵——   要不,找机会让他娘另找一春吧?   他娘今年才24岁,年轻着呢,真心没必要替渣爹守着老盛家的‘寡’。   只不过他娘目前还是老盛家的媳妇,想要另择他婿就必须先拿到渣爹写的休书。   呸呸呸,要什么休书!他娘在老盛家行的端正,又生下了他这个儿子,凭什么要被休?   真要给,也应该给和离书。   和离书的事很简单,只要他爹敢回来,那他就连夜去找老族长替他娘主持公道。   躺在床上的盛言楚小小的翻了身,紧了紧身上不太暖和的被子,暗想渣爹离开老盛家已有七年,算算渣爹身上的盘缠,过段日子渣爹是不是该回来了?   只要渣爹回来,和离的事就好办了。   一想到他娘日后不用蹲守在门槛上怨怨伤心,盛言楚嘴角不禁微微翘起。   三月的天,晚上的风如深井里的冰水一般刺骨,蜷缩在床的盛言楚冻得双脚像铁棍似得,他搓搓手准备起身将他唯一的棉衣拿过来裹脚防寒。   因懒得去点桐油灯,他便摸黑下床去角落的衣柜找棉衣,可半夜温度降得太快,才从暖被窝出来的他实在冷得不行,翻找衣柜的手劲便用大了些,就这样不一小心手肘撞上了柜门。   ‘砰’的一下,盛言楚下意识的皱眉,他摸了摸左边胳膊肘,若没料错,手肘处好像破皮淌血了。   “嘶,好疼。”他没想到小磕小碰会这么疼,低头一闻血腥味冲鼻,不得已点灯细看。   这一看,盛言楚懵了。   只见他左手臂上鲜血渗出的伤口处隐隐现出一道印记。   “这、这……这不是我买的那个39平精装小公寓的平面图吗?” 第4章 要去镇上拜师   鲜血一点点渗出,油灯下,只见鲜血如丝般绕着浅浅的印记走了一圈,盛言楚好奇的用手指去按印记,下一秒他就感觉到一阵眩晕。   待视线清明时,发现他已经身处前世花了三十五万全款买下的单身小公寓里。   “我这是……穿回来了?”盛言楚又惊又喜。   小公寓里的摆设和地震前一模一样,面宽三米的客厅右边的小餐台上还咕噜咕噜的烧着火锅。   他欣喜的走过去掀开锅盖,一股辛辣诱人的香味瞬间袭来,勾得他口水涟涟。   正准备拿筷子坐下来大吃一顿时,盛言楚愣住了。   不对!他的手……   “我到底有没有穿回来啊?”   望着小小的手,再环顾熟悉的小公寓,盛言楚眼里多了份探究的意味。   他赶忙去看手臂上的印记,一按,整个人嗖的又回到了盛家茅草房内。   如此反复几次实验后,盛言楚小脸上浮现出一抹幼童没有的得意笑容。   ——他!有!金!手!指!了!   小公寓的进出入口应该是他手臂上那个已经暗淡的印记,想进来时只需按一下,脑中并想着小公寓三个字即可,出去同理。   他压抑住内心的狂喜在小公寓里来回观察,他发现落地窗外漆黑一片,大门从里边根本就打不开,而小公寓里灯光明亮,忽然他脑中闪过一道光。   插电火锅炉还冒着热气,这就意味着这个跟随他穿过来的小公寓是通电的,只不过他穿来老盛家之前只交了一千块钱的电费,这些电不知道够他用多久?   “咕噜……”   盛言楚摸摸瘪肚子,余光哒哒的飘向烧的正旺的火锅炉子。   炉子旁摆满了一碟碟蔬菜肉类,在盛家七年的打磨中,他发现他不仅对牛肉鱼丸馋了嘴,就连香菜和生菜他都想吸溜一口吃完。   不怪他有这想法,实在是盛家所在的水湖村土地太贫瘠了,像老盛家先前做生意富了家后手中也不过才有十五亩水田,其余人家顶破天了才五六亩。   村里的旱地是多,但因为天热缺水的缘故日常是很难种活蔬菜。   旱地便宜,一亩二两银子,可就是这样的价钱,村里的人也难拿出银子置办旱地。   水田珍贵,村里的人当然舍不得拿好地种菜,旱地又几乎种不活,这就导致水湖村周边的蔬菜少之又少。   为了饱腹,水湖村附近山头的野菜成了家家户户桌上的常客,可即便是这样,绿蔬依旧少得可怜,没办法,就那么几座山却要养活一村子的人肯定供不应求,何况野菜也有青黄不接的时候,所以一年总有那么几个月,他家饭桌上是见不到丁点绿色的。   至于牛、猪、羊肉,那就更别提了。   耕牛在嘉和朝价钱十分昂贵,听他舅舅说一头青壮的黄牛要价三十多两呢,平常人家是买不起的,更别说杀了吃肉。   据他所知,整个水湖村就只有两户人家有耕牛,一是老族长家,二是老盛家,可惜他爷是败家子,去岁为了给他小叔相亲愣是将黄牛给卖掉了。   就单论卖牛也有讲究,他清楚的记得他爷卖牛时废了好大一番劲,又是去官府报备,又是花银子托关系找牛贩子讲价,等找到了买客,他爷还要掏银子去官府备案,如此辗转多次才将黄牛卖了出去。   猪肉他倒是吃过几回,但机会极其少,大部分是在年节时分他娘才会去镇上割一斤两斤的肉回来。   至于羊肉,抱歉,他这辈子在古代还没见过一根羊毛。   鉴于以上缘故,在知晓自己有金手指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他能饱餐一顿了!   盛言楚吸了吸口水,将碟子里的菜一股脑倒进锅里,实在馋的紧了,他顾不上沾油碟就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他现在的身子还小,又多年未食大量的荤腥,吃了两碟子牛肉后,他停下来去夹生菜,可这一夹,他眼睛都快抡圆爬出眼眶。   “这碟牛肉不是已经吃完了吗?”盛言楚不敢置信的揉眼。   只见两碟刚被他吃完的牛肉现下好好的摆放在那,他颤着手将碟子里的牛肉全部倒进火锅,再将碟子放回原位时,牛肉又添满了。   盛言楚乐不可支,一一的试过所有的菜后,他简直喜悦的想喊娘。   “这小公寓里的东西莫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为了证实他心中的猜想,他将小公寓内所有的电器都打了开来。   上下两层跑了一趟后,尚且七岁的盛言楚小喘了口气,小心的踩着凳子静静的看着电表。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估计过了半个小时,他脑袋都抻酸了也没见电表跳动一下。   所以小公寓真如他想的那样?盛言楚拍了拍狂跳的小心脏往沙发上一摊。   望着明亮如白昼的屋顶,盛言楚有史以来觉得穿越到老盛家似乎并不坏。   有了小公寓做后盾,他以后可以趁他娘熟睡后来小公寓温书,这里的电用不完,倒省了家里的灯油钱。   灯火明亮也有利于他的视力保养,他现在才七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若用眼不当近视了可就废了。   最重要的是他再也不用为吃食发愁了!   越想越兴奋,盛言楚竟在小公寓的床上甜甜的睡了过去。   -   翌日天一亮,程有福领着大儿子程以贵来到盛家。   “楚哥儿还没起么?”程有福招呼大儿子去帮程氏挑水,又将婆娘乌氏交代他带过来的绣样拿给程氏。   程氏接过绣样,往西侧茅草房看了一眼,笑道:“楚儿为了顺利拜康夫子为师,昨夜苦读了半宿的千字文,估计是累着了,我去喊他起来。”   挑水经过的程以贵忙往缸里倒满水,大声吆喝:“姑姑,你歇着吧,我去喊楚哥儿。”   程以贵今年十二岁,长得高又壮,还没等程氏说话呢,程以贵就已经大步蹿到了程氏前头。   “楚哥儿……楚哥儿……”程以贵嗓门大,隔着窗将小公寓里睡得七荤八素的盛言楚震醒了。   盛言楚一个鲤鱼打挺,慌慌张张的从软和的床上爬起来。   “来了!”   一按印记,下一秒他人就出现在茅草房中。   “咦,楚哥儿你早起来了?”推门进来的程以贵看着衣裳整齐的盛言楚有些惊讶,“既起了赶紧过来吃朝食吧,我爹都打听过了,今天镇上两所私塾都开门招学生,咱们得抓紧赶过去,别误了时辰。”   盛言楚小脸泛红,支支吾吾道:“贵表哥先过去吃吧,我马上就来。”   程以贵没做他想,以为盛言楚是胆怯等会见夫子,便上前去揉盛言楚头顶圆圆的小鬏,哈哈大笑道:“楚哥儿别怕,万事有我在呢,康夫子若不收你,那我就陪你去廖夫子那。”   顿了顿,程以贵悄咪咪低下头:“我爹瞒着我娘将家里的银子都带过来了,我俩便是去廖夫子那读书用的束脩都是够用的。”   盛言楚知道程家舅舅待他如亲子,可这般花心思为他的前程奔波,他心里感动之余还有些担心。   “舅娘她……”   程以贵笑:“我娘那自有我爹摆平,不过我们若是能去康夫子的私塾读书就更好了,我爹在镇上做零工的这些年,对两家私塾有点耳闻,廖夫子到底是年轻秀才,不比康夫子沉得住气,再者,康夫子手底下的学生少,咱们去了他那,于功课上能多受一点他老人家的指点。”   “我也是这么想着。”盛言楚拿水葫芦舀水进竹筒,又撇了根柳树枝漱口。   程以贵有模有样的跟着盛言楚学,也撇了根柳枝在嘴里来回擦,擦了几下后口气的确清新了不少。   盛言楚咕了口凉水吐出,头瞥向一旁的程以贵,不解道:“贵表哥不是接了镇上酒楼的活么,这会子怎么又想着去读书?”   他这个表哥虽生的魁梧憨厚,手脚却灵活,几年前在别处开蒙后死活说不想走科考,没办法他舅舅只能将人领回家,后来跟着舅舅在镇上做零工,不想今年又生出了读书的念头。   程以贵挠头,黝黑的脸庞上显出一抹不自然,盛言楚眨眨眼,问道:“莫不是菊表姐的亲事刺激了你?”   “你咋知道?”程以贵惊得往后直退。   盛言楚叹了口气,奶声奶气道:“我听我娘说的,前些天镇上的钱家派媒婆来老盛家下聘礼,我跟娘过去观礼,不巧听到媒婆在后院跟人闲聊,听她说原给钱家定的是别的姑娘,那姑娘生的不差,厨技女红样样都好,唯独有只眼睛是瞎的,我一听,这说的不就是菊表姐吗?”   程以贵气得捶地,愤愤道:“这媒婆嘴真碎,我爹包了半两银子让她别声张,她竟还!”   “不瞒你说,我家跟钱家先前是有结亲的意思,我爹都说了多给我姐备点嫁妆去钱家,眼瞅着事儿能成了,谁知媒婆找上门说钱家那长子看上了旁人家的姑娘,我姐她的亲事只能悄摸摸的给退了,我姐已经十五了,再没婆家要,她这辈子可就……”   “所以表哥想考个功名出来为菊表姐撑腰么?”盛言楚歪着头问。   程以贵点头,不甘心道:“若我有功名,我就不信钱家人会不要我姐,哼,到那时有我在,我姐想要啥样的儿郎没有!”   “表哥有这般上进心是对的,只不过……”盛言楚端了个木墩坐过来,低声嘟囔,“只不过菊表姐这回没嫁进钱家也是对的……”   “这话怎么说?”   盛言楚拿起一卷杂面煎饼,撕成小块慢慢的嚼:“这不是我奶来我家闹时说漏了嘴嘛,说我小姑姑肚里有了小子,钱家着急娶人,想必对小姑姑的事是知情的,表哥,你且说小姑姑肚子里的小子是谁的?”   程以贵握紧拳头:“自然是钱运宏的!”钱运宏就是钱家长子。   “好哇!”程以贵虎着脸低吼一声,“我道他为什么突然要毁亲,然后早就跟别人勾搭上了!”   程以贵气得吃不下,转头想跟厨房里的程有福告状,却被盛言楚拉住。   “这事可不能让舅舅知道。”盛言楚劝道,“何况我小姑姑已经嫁过去了,舅舅若再去钱家闹,伤得是菊表姐的名声,至于钱家和我小姑姑,他们顶多被人骂几句寡廉鲜耻罢了。”   程以贵脸涨得通红,烦躁道:“理是这个理,可我就是受不了这个气,还有,我姐因为这桩婚事哭了好几场呢,我这个做弟弟的却不能为她分忧一二……”   盛言楚满腔读书心思,便小大人似得敲打程以贵的头,道:“所以贵表哥要发奋读书呀,等来日有了功名,咱们给菊表姐相个十里八村最好的人家。”   “你小子倒是口齿伶俐。”程以贵笑了,琢磨了下道,“我听你的,这事暂不跟我爹说。”   “快吃~”盛言楚热情的将面糊汤往程以贵跟前推,眉眼弯弯道:“贵表哥开过蒙,跟我说说开蒙的事呗,省得我等会在康夫子面前漏了陷。”   程以贵轻笑一声,见面前小娃声音清脆眼眸精明,难掩遗憾道:“我七岁的时候若有你这么好学,这会子歹说也是个童生了……”   盛言楚嘿嘿笑,边吃边催促程以贵赶紧传授他拜师的经验。   -   厨灶这边,程有福在底下添柴火,程氏在上边烙饼,旁边的竹筛里放着几张才烙好了饼,这些饼除了用作朝食,剩下的是预备着给爷仨去怀镇的路上吃的。   饼用的杂面,里头掺了腌制好的马头兰叶,马头兰味略苦,不过焯水晒干后腌制就会变得清香爽口。   “等过了清明,我去摘些新鲜的马头兰回来给大哥包饺子吃。”程氏麻利的揭开锅里薄薄的菜饼,笑吟吟的邀请,“届时让大嫂带着菊姐儿还有几个哥儿一并过来尝尝,我屋里还晾着两只楚儿去年冬天跟人在山腰上打的鸟雀儿咸肉,回头切碎了拌在饺子里好吃的紧。”   程有福将视线从不远处和睦相处的俩表兄弟身上挪开,闻言婉拒:“妹子你带楚哥儿不易,还是留着给楚哥儿补身子吧,你大嫂也说了,让你少做些绣活,别年纪轻轻弄伤了眼睛。”   程氏笑着颔首没再往下推说,大哥和大嫂都是好的,这些年帮衬她不少,多年说不出口的恩情她牢记在心便是。   “大哥,我还有一事拜托你。”程氏突然停下将银钗子拿出来双手奉上。   “你这是干什么?”程有福咀嚼饼的动作一滞,“不是说好了楚哥儿的束脩先让我垫着吗?我家里又不急着用钱,你不用着急还的,何况这钗子是娘留给你的嫁妆……”   程氏抿了抿唇,僵着手硬是把钗子塞到了程有福手中。   “德哥都不着家,我梳妆打扮无用,想着楚儿没笔墨,大哥就替我去当铺走一遭吧,能当多少是多少,好给楚儿添点读书用的东西,对了,大哥切莫死当,这钗子我日后还要我家德哥赎回来的。”   程有福叹了口气,对于盛元德这个妹夫他反正是看不上眼,只可惜唯一的妹子一颗心都留在那个狗崽子身上了。   饭毕,程有福带着盛言楚和程以贵出发去镇上。   水湖村没牛车,三人走了半个多时辰后才搭上别村的牛车,跌跌撞撞坐了一个时辰的牛车后,三人终于来到怀镇。 第5章 买胡商摊子的蛇肉   今天是怀镇的赶集大日子,牛车甫一进去,盛言楚耳畔就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他们搭乘的这辆牛车没有车棚,坐在上头的人能将怀镇的风光一览无余。   程以贵兴致勃勃的指着各类摊子跟盛言楚说笑。   “我听说有北方的胡商远道来咱们镇上了,楚哥儿,你快看那儿——”   颠簸牛车上的盛言楚闻声望过去,只见隔了十来米的茅草摊棚上挂着一条一条白肉,长长的,血丝如线般往下滴,一旁的大胡子商贩还在不停的挥刀宰杀。   血淋淋的杀蛇现场看得盛言楚小身板直打哆嗦,不为别的,他心里不过有些怵蛇这种软趴趴的动物罢了。   牛车行的缓慢,程以贵单手撑着车架往下呲溜一滚落地。   “楚哥儿,你也下来吧,咱们去胡商那择两条好的蛇肉。”   盛言楚脸一白,怯怯的交叉捏手掌,婉拒的话还没说出口呢,一旁的程有福就将布兜甩给程以贵,又笑着对盛言楚道:“楚哥儿小心点跳车,你贵表哥馋胡商养的家蛇肉已经好些天了,你就陪他过去挑两条吧,等会拜了师也好拿回去麻烦你娘做个蛇羹吃。”   望着前头的程以贵一双眼睛灼灼的盯着胡商摊子上的长蛇肉,盛言楚惧怕的吐出一口浊气。   看来今天他是避不开吃蛇这档子事了。   赶集路窄而拥挤,来往急匆匆而过的商贩买客摩肩接踵,牛车不能停,一停就会被挤得难以再往前移动,因此盛言楚只能紧紧裤腰带找准机会往下跳。   “等会买了蛇肉,你们哥俩别贪玩乱逛,只管往南边走,舅舅我到时候在康夫子的私塾院子那条小道上等你们。”程有福嘴里嘱咐着,大手抄起盛言楚的咯吱窝将人一把举起。   一个天旋地转后,盛言楚平安着地。   盛言楚小跑两步,执着的追着马车,带着哭腔忐忑的央求:“舅舅,要不您跟着我们一块去胡商铺子吧?”   他真心怕蛇,以他表哥的脾性,等会肯定要拿蛇戏耍他,倘若有舅舅跟着,表哥应该会收敛些。   程有福粗糙的指尖抵在胸前包裹上,那里触感冰凉尖锐,正静静躺着妹子程氏嘱托他当掉的嫁妆。   程有福清咳了一声,眼神闪躲找借口道:“楚哥儿,我就不跟过去了,我还要去书肆那头买你俩等会拜师用的魁星吃食。”   盛言楚还想赖皮说他要跟程有福一起去书肆,却见程有福突然撇过脸跟车夫说话去了,一下没折,他只能硬着头皮往胡商蛇摊走去。   才凑近几步就闻到了恶臭的血腥味,一个胡商利索的拿起尖刀划开菜花蛇的腹部,‘噗嗤’一声后,温热的鲜血溅得到处都是。   盛言楚小心的在摊子边穿梭,唯恐身子碰到了挂钩上宰杀剥皮好的蛇肉。   “楚哥儿磨蹭什么呢?”程以贵戏谑的伸胳膊将盛言楚揽在怀里揉搓,盛言楚比十二岁的程以贵要矮很多,两个圆圆的小鬏鬏正对着程以贵的腰侧,险些被手脚毛糙的程以贵给弄歪。   盛言楚正了正发髻,略带嫌弃道:“赶紧买吧,买了咱俩好去康夫子那。”   程以贵笑眯眯的喊住胡商,指了两条肥粗的灰斑蛇让屠夫帮着杀好。   “蛇胆现吃吗?”胡商操着外地音问两人。   怀镇的人觉得蛇胆能祛风止咳,还能明目,因此卖蛇的摊主都会多问一句,若想吃,等屠夫一下刀的时候,买客就立马丢进嘴里生吞下去。   若买客不吃,摊主就自己留着,日后挤出胆汁卖给药铺也是好的。   “我不吃,我不吃。”盛言楚头皮发麻满脸抗拒,跳开脚摆手,“贵表哥,我奉劝你也别吃了,等会黏得一身腥,届时再去康夫子那儿失礼。”   原打算逼着小表弟生吞蛇胆戏玩一番的程以贵丧丧叹气:“好吧,既如此我也不吃了,店家,两个蛇胆你给我折成蛇头吧。”   蛇胆用药昂贵,换成两个蛇头的话,这买卖不亏,胡商笑哈哈的应声,还特意在筐子里挑了两个硕大的蛇头一并称给了二人。   望着几个蛇头狰狞的挤在草篮里,盛言楚瞳孔骤然一缩,也不敢多看生怕夜里梦魇。   程以贵悠哉的提着篮子,觑见小表弟身板抖呀抖,顿时乐得憋笑不止。   “传闻康夫子豹头环眼威严凶狠异常,那比蛇可恐怖多了,楚哥儿,你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起来才好,切莫待会见了康夫子也这么战战栗栗。”   盛言楚对程以贵的调侃浑不在意,龇着漏风的牙如小兽:“贵表哥还是担心担心自个吧,康夫子比你当初的蒙师严厉的多,你若在读书路上又想半途而废,小心康夫子打断你的腿!”   听怀镇的学子们说,康夫子手中的戒尺比县衙武棍落下的次数还要多,那戒尺一旦打在手心或是小腿肚上,轻则痛得呼爹喊娘,重则晕迷残疾。   程以贵心虚的咂舌,旋即板着脸保证:“今时不同往日,为了姐姐,我怎么着也要熬到童生功名,康夫子便是要罚我,我咬咬牙就是,绝不再临阵脱逃。”   两人说说笑笑的往南边走,为了避免在集会上弄脏新换上的衣裳,两人决定绕开这条路拐着弯走正街去康夫子那。   不巧,路上竟碰见了老盛家的人。   “你爷那个老东西倒是疼孙子。”程以贵讥笑的看着远处马车上坐着的人,眉眼处俱是冰冷,“你的束脩不过一两半而已,老东西竟敢腆着脸说拿不出来,哼,没银子供你,却有银子去赁马车过来。”   盛言楚眯眼瞧着对面的高大马车,心里虽不好受,面上却无所谓道:“廖夫子收徒一贯倾向家中富贵的孩子,老盛家这回打肿脸充胖子无非是为了礼哥儿的前程,礼哥儿是我爷放在心尖的人,他好不容易愿意过来读书,我爷自然要把一切安排妥当,再说了租一天马车要五百多文呢,花得又不是我家的银子,我才不操心呢。”   说着,盛言楚雄赳赳的继续往前赶路。   程以贵替人叫屈:“盛言礼是老东西的孙子,难道楚哥儿你不是?他宁愿充面子租马车也不愿扣一两半两到你头上,这又是什么说法?要我说,楚哥儿你合该去老盛家闹一场,好叫村里的人瞧瞧老东西那不要脸的皮骨!”   程以贵步子跨得大,行动带风,手中提着的草篮差点甩飞,盛言楚小心的避开草篮,斜眼瞧着程以贵:“我那继奶见到我就跟打了霜的茄子,蔫了吧唧的不敢正眼瞧我,我岂敢跑上门找茬?到时候她往地上一倒,撒泼讹我不孝怎么办?”   “我娘说了,我不去闹才是对的,我闹了就是我不懂事,何况孝字当头,这种讨钱的营生不该我这个晚辈先张嘴。”   程以贵挑眉:“楚哥儿你可不是受气的主,咋?就甘心被老盛家按在地上欺负?”   “怎可能呢!”   盛言楚蹦蹦跳跳的跑去撇下路边的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吊儿郎当的笑,“老族长教了我,说老盛家欺辱我娘和我的事大伙都看在眼里,等我爹哪天回来了,我和我娘也好有理由跟族里开口论一论重新分家的事,老族长说我是长房的娃,按理合该分走老盛家七成的家产,这会子且让老盛家悠哉着吧,回头有他们好果子吃。”   有些话盛言楚不好借着七岁娃的嘴说出来,不过他自个心里明白就行,只要他跟程氏乖乖的任由老盛家霸占家产多年,等他那个渣爹回来了,不论渣爹站哪一方,到时候他都能倚靠这七年的弱者形象去族里替他娘求一封和离书。   如果族里不放人,那他就去县衙击鼓,这些年他往返镇上的书肆可不是闹着玩的,像他爹这种卷家财挟外室出走的,朝廷一律定为淫奔,是要吃板子的,若不想闹到公堂,他爹只能签下和离书放他娘走。   至于七成家产,更是朝廷板上钉钉的铁律,其实他有点期待礼哥儿学成出来,到时候礼哥儿若是看了书知晓朝廷特意颁发了嫡子家产不可侵占的刑法后,会不会吓破胆儿然后亲手将银子送上门?   盛言楚在老盛家忍辱这么多年,其实不为所谓的家产,为了只是让他娘能名正言顺的离开老盛家这个糟心窝。   “你心里有底就行,我就是怕你人小不经事,被欺负的稀里糊涂的。”程以贵哼了声,确定盛言楚没有被刚才老盛家全家出动的画面揪心到后,打趣道:“路上跟你说的拜师礼节你可记住了,等会可别出纰漏。”   盛言楚重重点头:“记着呢!”   “那就好。”见盛言楚乖巧听话尤为可爱,程以贵手又开始痒痒,伸过去扒拉着盛言楚头顶两个小鬏。   盛言楚避之不及,捂着鬏鬏蹦老高,大声控诉:“你手刚碰过蛇——”   “碰过蛇又怎么了?”程以贵故意笑得夸张,五指攒动,笑的像狼,“快让哥哥我摸一摸,等入了学你就要改发髻了,到那时我可就没机会薅你了。”   “放手放手!”盛言楚瞪大眼睛紧盯着程以贵胳膊上挂着的草篮,左右闪躲间瓮声瓮气道:“表哥小心撒了装蛇的篮子,届时脏了衣裳失了礼数,回头康夫子打断你的腿!”   胡闹的程以贵笑容一窒,连忙慌慌张张的盖好草篮,还转了个圈问他衣裳是否整洁。   免了一灾的盛言楚悠悠的点头。   -   日头渐渐往上爬,闹了一会两人便收起心思疾步往南边赶。   “那小儿有意思。”待两人走远了,主街茶馆二楼探出一脑袋,似笑非笑道,“那小儿明明怕蛇怕得寒毛卓竖,却三言两语就化解了自己的短处,还桎梏住了旁人,一举两得啊…”   说话的人年逾花甲,干巴巴的老脸上留着短须,身段颀长清瘦,双目囧囧有神,此时正威严的注视着盛言楚所消失的拐角处。 第6章 拜师房里被质疑身份   表兄弟两和程有福汇合后,程有福领着两人先去了一趟程有福在怀镇相熟的人家,那人姓范。   范家娘子给三人倒了解渴的茶水,盛言楚规规矩矩的坐着小酌饮茶,才喝两口就见他舅舅程有福小心翼翼的将包裹交到范伯伯手中保管。   盛言楚眼尖,一下就看到了包袱里冒出头的竹制纯羊毛笔杆,上面端正的刻着字,一个程,一个盛。   毛笔金贵,何况是罕见的羊毛笔,盛言楚心顿时一沉,瞧这架势,应该是他娘为了他当掉了嫁妆。   盯着笔杆看了半晌,盛言楚抿紧薄唇,心里闷闷的更难受了。   往康夫子私塾的路上,盛言楚跟蔫了劲的败花,一个字都没说,就连程以贵调皮的薅他头发,他都没有变过脸色。   程氏父子俩相视一眼,皆以为盛言楚敛起严肃是为了等会见康夫子,故而程有福感慨盛言楚懂事之余还不忘敲打程以贵。   “跟楚哥儿多学学稳重,等会康夫子问你话,你别怵,慢慢说就行。”   又按住盛言楚的肩膀,蹲下身小声问:“楚哥儿,我教你的三百千可都会了?”   盛言楚回过神,贴着程有福的耳朵认真道:“都会了。”   程有福又问:“等会康夫子若是问起你开蒙的事,你该如何答?”   盛言楚站直身板,一字一句道:“先生有所不知,因为学生家中从商的缘故,没机会去学堂读书,所以学生就跟着娘家舅舅读了三百千,三百千字字皆熟会写,个中意思学生也懂。”   程有福笑着眼纹叠了好几层,忽而郑重道:“楚哥儿真的皆熟会写,且释义全明白?”   盛言楚脚尖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子,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舅舅的笑脸他就自然而然的想起家中的娘亲……以及他娘的那枚嫁妆簪子。   这幅心不在焉的模样落到程有福眼里,那可就大有意味了。   “楚哥儿,你在撒谎么?”   程有福惊得眉头突突,站起身来来回回的踏步,复又蹲下,一脸紧张哆嗦道,“楚哥儿你可别乱来啊,咱如实说没事的,要是康夫子不收你,大不了舅舅送你去廖夫子那。”   “廖夫子那的束脩要三两。”盛言楚瘪起嘴提醒,此刻他的脑子里尽数塞满了他娘为了他读书当嫁妆换银子的事。   “别哭啊,”程有福瞧着外甥委屈的样子,心一钝一钝的拉扯疼,抱着外甥稚嫩的身子安慰,“楚哥儿最乖了,别难过,今天不管如何,舅舅都会让你有学堂上。”   “康夫子最是看不惯谎话连篇的学子,他不收未开蒙的学生是真,但楚哥儿你不能趴在老虎尾巴上捉虱子,你别担心束脩的事,舅舅兜里揣着呢。”   说着,程有福红着眼拍拍腰侧的钱袋子,哑着嗓子装大款:“舅舅有银子,十多两呢,楚哥儿且放宽心跟着你贵表哥进去,一律假话别讲,别让康夫子笑话你是个撒谎精,康夫子在镇上还是有脸面的,一旦被他抓包,楚哥儿你的名声可就坏了!”   程有福一大汉愣是说哭了自己,一想到面前的外甥为了省银子说谎话蒙混夫子,程有福是又气又骄傲,他那妹子嫁进盛家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不成想生出来的儿子甚为懂事。   一滴滚烫的大男人泪砸在盛言楚手背上,盛言楚陡然精神一震,重重叹气:“舅舅,我没撒……”   “楚哥儿,要不咱们直接去廖夫子那吧?”程有福擦擦眼泪打断盛言楚,“省得等会康夫子说你,到时候旁人笑话你……”   一旁的程以贵拉起盛言楚的手,往回走:“对对对,还是去廖夫子那……”   盛言楚一看形势不对,‘哎呀’一声,祭出小孩子惯有的撒泼招数,又是跺脚又是哭嚷:“我就要在康夫子这里读书识字,舅舅你信我好不好,三百千我真的会了,你教我的释义,我一回家就记在墙上,舅舅若还不信大可回家看我屋里的墙。”   程以贵想起小表弟家中墙上坑坑洼洼的玩意,登时大惊失色:“那些是我爹教你认的学问?”   “嗯嗯。”盛言楚和盘托出,“平日里有不明白的学问,我还会跑到老族长家请教,老族长睡醒了就喜欢跟我们这些小子说三百千。”   程有福听了心里一动,把盛言楚单薄的身子搂在怀里揉了又揉:“你这孩子怎不早说呢,你们盛家的老族长可是前朝的落榜秀才,让他老人家教你一个小子读三百千,未免有些大材小用了。”   程有福笑吟吟的放开盛言楚,松了口气道:“我就是说嘛,光我一个半桶水的门外汉怎么可能让你熟懂三百千,是舅舅错怪你了,原来你得了盛家老族长的指点。”   有关老族长指导族中小子学问的事,盛言楚并没有托大,真正给他开蒙的,老族长算一个。   说开后,程有福领着两人敲响私塾后院小门。   开门的是康家的丫鬟,问清三人上门原因后,丫鬟领着三人前往后院偏厅。   -   康家宅院坐落在怀镇南边游湖边上,是个三进三出的宅子,街门正对着长青主街,沿着主街一直往西边走,走到底就是廖夫子的私塾,长青街是怀镇最为繁华的街道,盛言楚经常背着程氏等人光顾的屏雅书肆就在这条街上。   康家街门连着的是一排倒座房,丫鬟介绍说因为街门连着吵闹之地,康夫子便没有将学子们的舍馆安置在街门倒座房,如今的倒座房安置的是私塾打杂的下人,丫鬟见盛言楚听的认真,笑说日后盛言楚若是在康家私塾读书,若有什么跑腿的活可以去前院倒座房找书斋或是书童帮忙。   盛言楚不好意思的挠头,嘴上甜甜的说着谢谢,心里却在想康家的下人待人如此亲切,想必康夫子并非传闻中狠厉吧?   走过一段抄手游廊,盛言楚肉眼可见的发现这进院子比刚才那座要安静许多,院子里的摆设皆以青松和绿竹点缀,亦或是中间掺杂了几盆矮小的君子兰。   “这里就是夫子平日教书的院子了,叫袭文阁。”丫鬟的说话声一下小了不少,指着前方敞开的偏厅,道:“里面是书香重地,夫子一向不准外人进去,还请两位小公子自行进去等候吧。”   又伸手引着程有福往外边走。   程有福临走前忐忑的看了眼两个小子,贵哥儿食指紧紧贴在衣襟旁,走进去的时候竟紧张到同手同脚,楚哥儿倒看不出什么。   盛言楚其实也紧张,路上他跟表哥都大言不惭的放话,说待会谁见了康夫子打怵谁就是小狗,可就是袭文阁这短短的一段石子路,两人愣是一个走出了同手同脚,一个慌得心肝儿躁响如雷。   一进偏厅,股股清幽凝神的香气扑鼻而来,盛言楚紧了紧肩上的背篓,那里放置着舅舅替他准备的魁星吃食,若是康夫子顺利收他为学生,等会他要捧着‘八碗’魁星吃食上康家学堂走一遭,跟师兄们认个熟脸后,届时再与他们吃魁星饭。   甫一进门,迎面便走上两个梳着书童打扮的小厮,一个上前接过他和表哥的背篓,一个迎着他们往内间走。   穿过一道垂花门,两人终于来到今天的目的地——拜师房。   屋里现下已经坐了七八位小子,瞧着面相竟有二十来岁的男人,也有跟盛言楚这般小的孩子。   盛言楚择了最末的位置坐下,拜师的人扫了一眼他们便移开了,有捧着书孜孜不倦默读的,也有收不起玩心在屋里东张西望的。   书童给他斟了茶后便出去了,盛言楚借着饮茶的空隙扫了一眼四周,屋里正中摆放着一把太师椅,椅子一侧的高台下放着布垫,他不由对其多看了两眼。   今天他能不能顺利入学,端看康夫子让不让他跪这个布团了。   程以贵偏过头,低低喊:“楚哥儿,看你左前方——”   盛言楚依声看去,只见一十来岁的小孩冲他做鬼脸,一张养着富贵的包子脸上写着对盛言楚的满满鄙视。   盛言楚失笑的摇摇头,明知故问:“兄长可是有话要对小子说?”   辛华池插着腰冷笑:“你一介投机取巧的商户子,三教九流的东西竟也好意思来康夫子的学堂?”   刚才书童接过盛言楚的户籍文书检查时小声读了出来,辛华池坐的近,听得一清二楚。   辛华池的嗓门尖锐刺耳,惹得周边的学子们纷纷看过来,读书人自诩清高,不愿与身上透着恶臭铜钱味的商人为伍,闻言皆蹙眉交头接耳,露骨眼神中尽是排斥。   唯有玩耍的七岁孩童祝永章一脸茫然,丢开手中玩弄的盆栽叶子,脆生生的问:“商户子又怎么了?我叔父说朝廷准他收商户子的学生了,华池哥哥怎么还这般瞧不起人?”   盛言楚心下诧然,原以为屋子里最不安分的祝永章是来这走过场的,不成想祝永章竟是康夫子的亲戚。 第7章 滚出康家私塾   辛华池当然知晓祝永章的身份,当即脸一僵,结巴道:“章弟有所不知,像他这样的商户子骨子里最是狡猾卑贱,农忙时节家家谁不是大汗淋漓的在田间农作,唯有商户之人高高在上,捧着茶水抽着黄烟坐在铺子里不挪身照样有银钱进账,咱们泥腿子拼死拼活干一年怕也是挣不到奸诈商户的十之一二!”   旁边几个年纪稍大点的男子附和。   “贤弟说的在理,朝廷既给了商户钱财,又给他们科举捷径,未免让我等良民不公!”   “就是,我若在朝为官,定要上奏请旨撤免荒唐的商户恩科旨意。”   “商人重利便算了,这会子竟还抢咱们的饭碗,简直荒谬又大胆!”   “快快离开吧,别一会儿康夫子问起学问来,你满嘴跑出来的唯有让人笑掉大牙的心算账本。”   ……   稀稀疏疏的嘲笑声不绝于耳,这些人都是开过蒙念过书的,有些甚至进过县里的礼房参加过县试,说出的话虽没有农家妇人那种脏污之词,可落在盛言楚耳里,这些比老盛家一些人的阴阳怪气还难听。   他按住程以贵:“这里是私塾,表哥切莫冲动。”   程以贵愤懑道:“楚哥儿,这你也能忍?”   盛言楚暗自摇头,程以贵见状只好松开拳头,他知道他这个小表弟并不是个忍气吞声的小子,既然表弟让他别冲动,那他就静看着。   “怎么?”辛华池见屋里的人都站在他侧,满足的昂首,趾高气扬道:“你莫不是还要我三请四请请你离开?”   “不敢。”盛言楚有模有样的拱手。   辛华池很满意盛言楚卑躬小意的姿态,正准备再给盛言楚一击时,盛言楚突然含笑的走到中堂处。   “几位兄长左一句商贾低贱,又一句商户狡诈,敢问几位哥哥们有谁知道我家是做什么买卖的?”   一句话问倒一片人,见辛华池面色不虞且吞吐,盛言楚掰着小手指指着屋里一排书籍,糯糯开口:“书中说大丈夫要谨言慎行,兄长们都不知道我家是做什么的,就一棍子将我打倒是否太无理取闹?”   辛华池眼神略显飘忽:“我哪里冤枉你了,你敢说你家没有从我们庄户人家手里掠走银钱?”   盛言楚真想爆出口骂一句放你娘的狗屁,你都不认识我就敢胡咧咧?老盛家是买胭脂水粉的,你丫买了吗!   可意识到这里是古代,这里是私塾,且他不是上辈子那个成年人,便忍着怒气,不动声色道:“我比兄长小,却也明白一个道理——银货两讫互不相欠,你从铺子里拿走东西,我收钱有问题吗?”   “你!”   辛华池本只想借机赶走一个来康夫子这拜师的人罢了,挑来挑去觉得盛言楚人小最好欺负,没想到竟是个牙尖嘴利的。   见几个年长的男人表情难堪扭曲,盛言楚不可捉摸的微笑:“几位兄长一时失言也没什么,还望日后在夫子这,几位兄长能厚爱我,我年岁小,若有做的不好的,兄长们只管说。”   盛言楚的卑谦好态度引得众人更难为情了,纷纷离座拱手羞愧说道:“哪里哪里。”   啃果子的祝永章哈哈拍手叫好,还隔空抛给盛言楚一个红彤彤的果子,笑赞盛言楚是个口齿伶俐的好儿郎。   盛言楚接过果子,只这一眼他愣住了,祝永章给他的果子竟是罕见的褐红色荔枝,荔枝皮坑洼有致,果味香甜透明,好闻极了。   这边,辛华池青筋暴起,扯住盛言楚的衣裳,不依不饶的呛声:“你不愧是商人后代,小小年纪就如此好行小慧笼络人心,怪不得世人说商人家里规矩混沌,伦理破坏,自古商人是下三滥的说法可不是空穴来风,哼,使着我等庄户人家的辛苦银,竟还这般恬不知耻……”   盛言楚身材矮小,被辛华池这么一拽险些跌倒,程以贵见状,用力的拧过盛言楚的胳膊将人护在怀里,厉声呵斥道:“楚哥儿又没惹你,你作甚要为难他?他家是商户起家的没错,可他一不偷二不抢的,哪儿碍着你了?”   辛华池怒甩衣袖,大声道:“如何没碍着?夫子每年收学生的人数有限,他一个低贱下作之人进来掺一脚,那我们岂不是凭白少了名额?”   盛言楚拢了拢抓皱的衣衫,难得小脸紧绷着,恼道:“你既跟我掰扯商户,我且问你,你家每年交税多少?”   辛华池噎住,盛言楚满目怒意,道:“一人才一百五十纹而已,你可知我家要交多少?三倍不止,你怎么不算算这个?再有,你怕我占了你的名额,呵,我看你比我大好几岁,我问你,我去年,乃至前年不被准许科考的时候,你怎么没有进到夫子的私塾读书?那时可没有像我这样的商户子拦着不让你读书!”   一口气说完后,盛言楚气鼓鼓的坐回位子,而辛华池则被骂的羞惭低头握拳。   屋子里气氛异常诡异,就连爱捣乱的祝永章都被盛言楚一番话激得忘了吃果子。   “你果真长了一副能言善道的嘴!”辛华池破口大骂,“今日我算是见识到了你们商人的狡辩!”   盛言楚不遑多让,厚着脸皮拱手应下:“兄长如此高看我,小子惶恐。”   “你惶恐?”辛华池不顾身边人的劝阻,讥笑连连,“你惶恐什么?你今日便是入了夫子的眼又如何?我倒要看你在这仕途路上能走多远,别一会的功夫就嫌读书没你家挣钱轻松而灰溜溜的跑回家找娘。”   “不牢兄长操心。”盛言楚冷不妨的道,“兄长既有心思关心我,不若多掂量掂量自身,年年来夫子这求学却连学堂门槛都迈不进去,小子倒是真心堪忧兄长的前程。”   “你!”辛华池面红耳赤的竖起手指。   盛言楚懒得再废口舌,不去理睬辛华池的挑衅,默默的退回位子正襟危坐。   这时,身后一阵响动。   众人皆疑惑的抬头去看,只见一白胡子黑脸老汉扶着门框扑哧笑得前仰后合。   祝永章率先开口,摇摇晃晃的跑过去扒拉老汉的腿:“叔父~”   盛言楚和程以贵赶忙起身,拱手团团拜倒,众人朗声而喊:“夫子好。”   康夫子拎着祝永章站好,指着盛言楚,赞道:“辛家儿郎说你小子满舌生花,倒没有半点说错。”   盛言楚羞赧一笑,还没说话呢,就见辛华池大快人心的切了一声,康夫子脸黑如锅,恨声道:“你小子读了这么年的书,非要老夫拎着你耳提面命什么叫满舌生花才好么?商贾之家有好有坏,你是读书人,怎好一上来就针对人家?以你之言,商贾之辈均是诡诈刻薄之人,那当今最大的皇商金家呢?”   “南疆战事中,若非有皇商金家鞍前马后预备粮草军需,南疆百姓能过上安定日子吗?”   康夫子重重的拍响桌子,气得胸膛一起一伏:“你那番酸话将金家满族心血置于何地,又将朝廷商户恩科圣旨置于何地?这里还好是老夫的私塾,若是搁在外头,搁在京城,不说金家人要找你算账,怕是周边商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你给湮了。”   “夫子,夫子……”辛华池这才意识到他口无遮拦带来的后果,满脸惊恐,“夫子,学生知错了……学生不过是跟盛家哥儿玩笑几句罢了……并非藐视皇恩……”   康夫子凝视着辛华池无知的面孔,疲惫的摆摆手:“你去吧……”   辛华池慌了,扑通跪地求饶:“夫子别赶小子,小子自当改错,求夫子收了学生吧,求夫子……”   头着地磕的尤为响,不一会儿就破了皮。   康夫子走开几步,铿声道:“这条街上又不止老夫一家私塾,且你上康家求学又不是头一回,该知道老夫的脾气,老夫说了不收你,那就绝无再商量的余地。”   辛华池一脸灰败,突然一股气上头,霍的站起身后,连告辞的话都省了,怨恨十足的跑出拜师房。   周围有人不忍,欲上前求情,康夫子悠哉堵口:“若你们当中有谁觉得老夫说话不留情面的,只管随他一道离开。”   这话一出,屋子静了下来,几人脚步一顿又坐了回去。   康夫子虽名声不好,肩上背过罪名,可人家是同进士出身啊,比廖夫子学问好就算了,束脩收的也低,最主要的事日后外人问起师长时,他们能拿出康夫子进士名头说道一二,届时脸上也有光。   盛言楚和程以贵相视一眼,均提了口气等着康夫子问话。   谁知,康夫子却让人抬出屏风将几人隔开,又交代书童给每人发了张考卷。   盛言楚被分到了屏风右侧小桌前,望着黄纸上的题目,盛言楚头疼不已。   因着上辈子史学研究生的好处,他的确能看懂繁体字,但看懂不代表会写,会写不代表能写好,何况他长这么大从来没使过毛笔字,如今好端端的让他写大字,这不是揭他的短吗?   他偷偷看隔壁贵表哥,却发现贵表哥的考卷和他的截然不同,他的是写大字,瞧贵表哥执笔流畅嘴里嘟囔的样子,似乎是默写文章。   盛言楚不禁苦笑,看来康夫子挺前卫的嘛,还知道照顾他年幼来个因材施教。 第8章 康家私塾走出过新科状元!……   过了两炷香后,大家的考卷都被收了上去。   盛言楚擦了擦手心冒出的冷汗,觑见康夫子一双饱经风霜的厉眼打众多考卷中一扫而过,却在一张硕大的字卷前楞了几息,盛言楚登时紧张的呼吸只进不出。   康夫子一目十行,也不提笔修改考卷,看完后大手往黄纸上一按,瞥一眼众人,威严开口:“老夫私塾的考校一向不刁难人,但并非是你们想进来就能进来,你们的学识品行老夫得把关,康家私塾前些年收学生并非全是走科举的,你们来时应该也有打听过。”   坐在中间的一个二十来岁的男人起身拱手,恭敬道:“夫子,我娘家小舅子从前就在夫子这学算数,如今已经成了郡城酒楼的账房先生,他有那般造化,多亏了夫子的栽培。”   康夫子颔首摆手让其坐下,睨了眼底下几个稚嫩的面孔,沉吟道:“有些话老夫说在前头,老夫这人不愿教未开蒙的稚子,至于原因,你们无须打听,这是老夫的私事。”   坐在前排一少年拍马屁,朗声道:“您是朝廷同进士出身,又是登过金榜上过大殿的先生,让您回乡教开蒙,宛如牛刀割鸡。”   “就是,”底下一阵附和,“夫子满腹经纶学富五车,若是拿来看管小儿,实属屈才。”   “回夫子,我等知晓康家私塾的规矩,特意在家中开了蒙等了两年后才过来的,还望夫子能收了学生,学生必当杨雀衔环……”   都是读过书的人,一个赛一个嘴甜,拜师房顿时热闹起来,一下成了诸位学子们聊表誓言的场所。   盛言楚不甘示弱,勇敢的站起来,就差举手发誓了,郑重其事的推荐自己:“夫子,学生亦是,学生今朝一心只想科考兴家,虽如今的学识比不过兄长们,但学生愿意去学,学生家中虽是商户,但学生不怕苦不怕累,三百千字字皆熟……”   偌大的拜师房里,盛言楚清脆的童音压过了好些人,不消一会,屋里只回荡着盛言楚厚着脸皮小嘴叭叭夸赞自己的话语。   盛言楚生的乖嫩,又故意摆出大人认真的模样,一番言论举止惹得屋里众人笑声不断。   因有辛华池的小插曲,大家都不敢再小觑盛言楚这个才过七岁的娃,待盛言楚口齿清晰的说完一大段话后,旁边一个十二三的少年起身朝盛言楚鞠了一躬。   盛言楚心鼓如雷,忙回了一礼。   康夫子认得这少年,视线意味深长的从盛言楚身上挪开,笑问少年:“雅之可是觉得这小子眼熟?”   俞雅之冲盛言楚一笑,转向康夫子:“正是呢,不知夫子可还记得学生家兄?”   康夫子捻了捻短须,眼中颇有满意之色:“当然记得,当年你兄长和盛家哥儿一般大,三百千愣是一个不会,还大言不惭的说他将来要考金榜状元……”   俞雅之尴尬的摸摸鼻子:“兄长是太想进康家私塾罢了,何况兄长并没有夸大,在夫子多年教导下终归有了好前程。”   说到这,俞雅之眉眼展开,笑着从怀中取出一张喜帖。   “夫子,这是家兄特意嘱托小子送给您的。”   盛言楚抻长脖子看,程以贵个头高看得清楚,小声道:“是喜帖,我约莫瞧着上面印有‘桃乾镇俞庚’几字。”   “俞庚?”盛言楚撇嘴呢喃,“这名字我怎么听得好耳熟?”   首座上,康夫子接过喜帖,看完喜帖后眼色一亮,喜道:“前有金榜题名,后有洞房花烛,庚小子着实好福气啊,竟娶了临朔郡功曹家大人的女儿!”   一说金榜题名,盛言楚终于想了起来,吸了口气迟疑道:“夫子口中的庚小子说的莫非是新科状元俞庚?”   “状元俞庚?”   “我的天,俞状元竟是夫子的学生?”   “夫子不是说在此之前收的学生大多不走科举的吗?”   “是啊,为何我等没听说过夫子手中教出过状元?”   “哼,我就说康夫子比镇西的廖家好。”   “可不就是吗,村里好几家小子非要多花冤枉银去廖家私塾,若是他们知道康夫子教出了状元之才,怕是肠子都要悔青。”   ……   议论声中,程以贵敲敲盛言楚的肩膀,眨眼戏谑:“你家那老货还赁马车去廖家摆脸子,嘿嘿,这回状元消息传出去,康家私塾的门槛定要被踩断。”   盛言楚嘴角浮起一抹看戏的笑容,说实话,他确实很想看他爷以及老盛家其他人知晓这件事后会作何形容。   学子们叽叽喳喳如窗外的麻雀,扰得康夫子烦躁,随身携带的戒尺往桌上猛地一摔,四周顿时万籁俱静。   康夫子黑脸上不复笑容,斜挑了一眼话茬头头盛言楚,淡淡道:“俞庚是老夫多年前破例收的学生,昔年他的近况就跟盛家哥儿一样,大字临得像鬼画符……”   被当众点名的盛言楚羞愧的低下头,周围哄笑成团,有几个年长的男子替盛言楚开脱,笑说盛言楚才七岁,能熟懂三百千已然了不得。   祝永章这娃满屋子跑,如毛茸茸的兔子一般拱到盛言楚坐边,吵着要跟未来的小盛状元做一桌。   康夫子嘴角轻微的上扬一下,很快复平:“俞庚遗憾在幼年没及时读书,如果他跟你们一样早早的下学堂,说不定他荣登金榜的年岁还要往前挪一挪。”   盛言楚听得稀里糊涂,祝永章吐出一颗荔枝核,悄声道:“俞家哥哥我认识,他是庶子出生,是雅之哥哥的堂兄,小的时候在嫡母手下讨活,一直没机会入学,后来求了我叔父三天三夜……嗯,说来也是巧了,俞家哥哥跟你一样,三百千都不是先生教的。”   难得有跟他同龄的人,盛言楚竖着耳朵听,边回应:“三百千我是跟着娘家舅舅以及家中老族长学的。”   “如此说来你和俞家哥哥还是有区别。”祝永章道,“俞家哥哥是顶着嫡母刁难的危险跑到族中学堂窗下偷学的,学了半年不到就被我叔父收了。”   盛言楚惊讶张口,祝永章摸摸屁股,心有余悸道:“听说后来这事捅到了俞家嫡母那,俞家哥哥受了好一顿打呢,不过现在好了,俞家哥哥成了状元,又娶了高门嫂嫂,那嫡母如今只有求俞家哥哥的份,断没有再祸害他的机会。”   盛言楚暗暗将俞庚的身世和遭遇记在心中,警戒自己切莫骄傲,这世上有的是比他聪慧的人,他能短时间弄懂三百千,拖的是上辈子的福,而俞庚不一样,人家才是正儿八经的有才之人。   “夫子对外为何不说他教了俞状元?”程以贵脑袋凑过来,“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此事若是传扬出去,谁还去廖家?”   祝永章困惑的摇摇脑袋,想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就在几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座上的康夫子给出解释:“俞庚是桃乾镇人士,老夫的私塾家宅原是定在那的,老夫归乡怀镇后,不愿提及从前的过往,便没跟外人道过此事,加之老夫这些年不收走科举的学生,以至于外人都说老夫没有廖家夫子有才学……”   说到这,康夫子咳了一声,道:“老夫不喜戴高帽,人活在世攀比虚荣没意思,今天老夫将这句话送给诸位,希望诸位日后做事沉住气,老夫尚且还能活几年,可不愿看到你们在官场上为了追逐功名而攀龙托凤,到头来落一个和老……”   康夫子忽而虎躯一震,神情恍惚的端起茶盏,咕噜灌下满满一盏的凉茶后才缓过气,搁下茶盏后却不往下说了,双目微闭躺在那,瞧着似是陷入了往事之中。   盛言楚心领神会,猜测未完的话应该是康夫子被贬归乡的缘故。   几个年长的男人听完康夫子的教导,齐齐起身拱手:“夫子教诲,学生当每日自省。”   声音之大,震得拜师房檐下的鸟雀四下飞蹿。   盛言楚没拜过师,不知其中的奥妙,正歪着头迷糊着呢,一旁的程以贵一把将人抡起来站好。   “楚哥儿,快拜师!”   盛言楚头脑顿时清醒,肃然的跟着程以贵等人跪下,原来古代有些先生若想收你为徒,会先给你上一堂人生课,康夫子的一番谨言落下,便意味着这些人都能入康家私塾。   书童给每人都发了一个布团,盛言楚等人跪在上面等着康夫子带他们跪拜功名星宿老祖文昌帝君。   康夫子怅然了一会,经书童提醒站起来时步子略有点不稳,祝永章忙跑过去搀扶。   “叔父,你怎么了?”祝永章边问边伸着小手替康夫子顺气。   盛言楚等人皆屏住呼吸,望去的目光中饱含担忧。   时值正午才过不久,三月天的阳光明媚温和,透过镂空的木窗打在盛言楚脸庞上,小儿稚嫩面孔勾得康夫子发白的脸逐渐怔松。   功名之路若能守住心,稳住性,一辈子的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并非世上所有人都跟他一样会鬼迷了心窍,新科状元俞庚就比他深谙官场之道,才几年的光景啊,那个小小矮矮的孩子竟都爬那么高了……   “盛……”康夫子嘴唇嚅动。   盛言楚膝行上前,仰着脑袋展颜:“夫子。”   摸着盛言楚头顶的小鬏,康夫子眸光微动,沉默了一会笑道:“老夫今年收的学生中数你最小,你可千万别觉得自己尚少而骄纵顽皮,进了学堂就该用心读书,方能值了你家出的那一两半束脩!”   盛言楚大喜过望,忙磕头谢过。   见祝永章偷偷扮鬼脸逗他,禁不住出声:“夫子,章弟比我小——”   祝永章狡黠的吐舌头:“你错了,你可不能喊我章弟,再过几天,我就八岁了。”   盛言楚听了这话一愣,眼前这小萝卜头竟比他大?别是开玩笑吧?   熟悉祝永章的俞雅之握拳抵唇,笑道:“确实是你最小,说起来,当年家兄入夫子学堂时亦是过了七岁生辰的,这样算下来,楚弟你应该是夫子有史以来收的最小的学生了。”   康夫子赞许的点头,周围学子们见状纷纷拿盛言楚年岁小的事调侃玩乐,下一秒,这些人就被康夫子怒敲的戒尺吓得肩膀一缩。   “老夫不会因为盛言楚年岁小而宽待他,自然也不会因为你们年龄大而给你们留情面!”康夫子锐利的目光扫来,几个年长的顿时一阵心虚。   盛言楚垂着脑袋听教呢,忽而眼前‘啪叽’一声重重落下一戒尺,戒尺打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激得大伙脊背倏而挺直。   康夫子似笑非笑道:“不论你们年岁大小,家中背景如何,进了老夫的学堂那就得严守规矩,丑话说在前头,别到时候说老夫不给你们面子,有些人家中有子有女的,挨打的事传出去可不好听。”   几人被说的满面涨红,盛言楚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若是在康夫子这传出混账废物的流言,那老盛家的人岂不是要天天跑他娘跟前笑话他?   受了训诫,拜了祖师爷后,一行人终于松了口气,个个喜笑颜开的跟着书童去吃魁星饭。 第9章 老盛家大半夜鸡飞狗跳……   今年康家私塾收了十一个人,因他们各自带了八大碗的魁星吃食,这顿宴请师兄们吃的魁星席竟摆了十来桌。   康夫子大手一挥,吩咐小厮前往长青街的妙品茶馆买几钱一芽二叶的白牡丹春茶。   茶馆得知康家私塾当下在院子里摆魁星宴,干脆不收康家的银子,只说这几钱春茶白送给学子们尝尝鲜,也好让茶馆上下沾一沾读书人的清雅福气。   盛言楚在席上以茶代酒喝了两盅后,从同窗的交流中得知这十一人竟有一位是秀才公,那人便是之前在拜师房说起娘家小舅子是郡城酒楼账房的甄天赐,甄天赐今年二十又五,家中育有一儿两女。   “甄秀才三年后要下场乡试,特意从县学辞了先生位子回怀镇定心学习的。”程以贵咽下一大口红枣芹菜羹,将从邻桌打听来的消息说与盛言楚听。   “楚哥儿,这羹你多喝些。”程以贵担心盛言楚够不到桌子正中的羹,起身舀了一大碗。   盛言楚摸摸微涨的小肚皮,面带愁容:“贵表哥,我真的吃不下了。”   就在刚才,康夫子领着他们一桌一桌的问礼,每到一桌,师兄们都喜欢拿手薅他的鬏鬏,薅完后又‘逼’着哄着他吃这吃那,他腮帮子都嚼酸了。   “这羹你得吃!”程以贵笑呵呵的举起木勺往盛言楚嘴边凑,打趣道,“芹,勤,你做了学生,当然要讨个勤勉的好彩头,至于枣,早早高中呗。”   盛情难却加之寓意深刻,盛言楚只能张开嘴喝下这碗古古怪怪的芹菜红枣羹。   喝完羹,程以贵继续之前的话题:“甄秀才来康家私塾无非为了跟夫子取乡试的经,然另外两个巴巴的从廖家退学来康家,就忒有意思了。”   盛言楚小小的打了个嗝,凉凉道:“这事章哥儿与我说了,石大江和石小河两人去年在廖家受了气,所以今天一开春,两人立马卷铺盖离开了廖家。”   “为啥事啊?”程以贵好奇的问。   盛言楚环顾一圈,确定石家兄弟不在附近后才道:“说是廖夫子认为石小河中了童生就该偏爱,私底下对石小河的哥哥石大江从来就没有好脸色……”   程以贵嘶了一声:“廖夫子竟是这样的人么……后来呢?”   远远的见石家兄弟走过来,盛言楚赶忙噤声,待走远了两人才歪在一处聊起八卦。   其实事情没啥大波折,石小河比石大江聪明,才十五岁就中了童生,石大江作为哥哥,考了两次都没中,廖夫子就断言石大江这辈子都没有考中的希望,这话私底下说没什么,坏就坏在廖夫子当着众多学子的面说的。   石大河的确不如弟弟石小江聪慧,但人还算勤奋,何况又有了两次没中的经验,假使这两年找足缺漏,说不定下一次就中了,可惜廖夫子没做好安慰工作。   来自廖夫子的那份嘲讽驱使本就压力重重的石大江上吊了,还好发现及时没有性命之忧,但出了这种事,廖夫子自然是不敢再往下教,同理,石大江也没了再呆在廖家的颜面。   然后两人就都来了康家。   -   回水湖村的路上,兄弟俩还在说这事。   “我在镇上食肆做活,听说镇西的廖夫子爱摆老资格,好些小子在他手底下被数落成癞狗扶不上墙。”   回程牛车上坐了几个村里的叔伯婶子,听到廖夫子的字眼,不由的靠过来多说一嘴。   “我时常进两家私塾送过节祭拜的糕点,去了几趟后发现康夫子对学生虽严厉但从不摆谱子,不像廖夫子,面上看着似个软和人,实则句句捅人心哟。”   “不过廖先生倒养出了几个像样的童生,这也难怪周边人家宁愿孩子遭点罪也要送去廖家。”   车上也有捧廖夫子的人,得知盛言楚去了康家,当即轻慢的瞄着盛言楚:“楚哥儿千万别舍不得银钱,这读书向来讲究拜个有用的先生,别到头来花了银子,连个童生都捞不到。”   程有福看不惯村里的人蔑视外甥,眉头一皱,冷哼道:“周嫂子好没意思,我家楚哥儿奔一个童生功名哪里够!”   周氏吊着眼:“咋,难不成你家楚哥儿还要乘高头大马坐官不成?他是那块料吗?”   程有福气笑了:“楚哥儿做不做官还轮不到周氏你来评头论足!”   周氏哼哼:“我是管不着,等着看吧,等三年五载的,我倒要看看康家一个老头能教出什么样的小子,楚哥儿,婶子劝你一句,你若想考功名,还是上老盛家求求情吧,添些银子去廖家私塾才好,省得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你这妇人!”程有福怒呸,“还没开始读呢,你咒我家楚哥儿作甚。”   周氏捂嘴轻笑:“你气什么,我实话实说还不行啦?”   “什么实话实说?”盛言楚扁扁嘴,歪着头问,“周婶子莫非从镇上回来时没听到什么新鲜的话么?”   周氏怔住:“什么?”   赶牛车的汉子早就看不惯周氏了,大声道:“如今镇里都传遍了,说康家私塾走出了个状元郎。”   闻言,周氏呆了,忙向跟来的朱家娘子证实,朱氏不可置否的点头,还将石家兄弟跳去康家的事一并说了,话落,周氏整个人都不好了,神色委顿颓然无力。   程以贵挑挑眉,压低声音道:“他家小子就在廖家读书呢~”   难怪这么伤心,盛言楚嘴角抽了抽,活该!   当夜,康家私塾出了状元的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一样飞满水湖村上空,盛老爷子窝在榻上正心疼他白日杂七杂八花出去的近十两银子呢,得知康家私塾的事后,盛老爷子是又气又悔,趴在那老泪纵横了半宿,后半夜盛老爷子缓过来了,越氏又开始扯嗓子哀嚎。   “当家的,你说那小兔崽是不是故意要我老命?”   越氏哭的鼻涕眼泪糊一脸,“那小兔崽子进了康家私塾,日后若是起家了,那不是催着喊着让我去死吗?他生出来就是来害我的,哎哟我怎么命这么苦,我儿文哥儿命也不好,竟不能读书……”   “好事全让那家人占了,”越氏哭天抢地,抖着嘴唇痛不欲生,“一两半就让那小兔崽子得了好先生,要我说,定是那小兔崽子做法汲走了我跟文哥儿的福气,不然他哪能进康家私塾……”   这一骂就骂了不下半个时辰,越氏嗓子都哑了也不见盛老爷子吭声,一掀被子,嗬,盛老爷子眼含泪水睡着了。   越氏气个倒仰,猛地抬脚踹盛老爷子,盛老爷子惊得从噩梦中坐起,一脑袋浆糊,扭头看越氏时一不留神扭了老腰,顿时痛的翻白眼。   越氏一下慌了,忙去敲继子盛元行的门央其去喊大夫。   夜已深,二房的人其实焦心的也没睡着。   听到越氏砰砰砰的敲门,本就烦躁不已的盛元行恨不得拿把锄头将越氏的嘴给塞严实了。   ……   后半夜老盛家闹得鸡飞狗跳,盛老爷子疼的死去活来,喊了隔壁村里的大夫看了不管用,盛元行只好咬牙抹黑去镇上,牛车路过康家私塾时,盛元行不免苦涩摇头。   不管老盛家如何,反正盛言楚这一晚在小公寓睡得格外香甜,临入睡前,他还对着小公寓隐藏的技能好生研究了一番,碍于明天要早起陪贵表哥去后山挖春笋,他只好按下好奇早早的睡下。   -   鸡鸣三声后,程氏点着桐油灯轻轻推开厨房门。   等程家父子和盛言楚打着哈欠起床时,程氏早已将他们买回来的蛇头爆炒煲成了浓汤。   蛇头去皮斩成两半,缺口处贴着锅炸至金黄,用水汆了后不消一会汤汁就成了乳白色,再剥几根屋后的嫩笋下锅,等笋子半熟不熟的时候,程氏立马和面照着锅沿贴了满满一锅杂面锅盔。   几人围坐过来时,蛇头肉香气沉沉的往鼻子里钻,三人均忍不住吸溜咽口水,盛言楚甚至在琢磨自己要不要闭着眼喝两大碗再说。   “楚哥儿,”程氏眼睛笑眯成一条线,“娘给你留了一块骨头最小的蛇头肉,你快来吃。”   盛言楚挪动脚步,待看到碗里又长又扁的狰狞蛇头明晃晃的对着他时,他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第10章 渣爹回来了   盛言楚最终在程氏殷切的注视下,将碗里的蛇肉肉汤一饮而尽。   用嘴微微一抿就能蛇骨上的细肉嗦干净,就着浸满肉汁的杂面锅盔,这一顿几人吃得相当满足,盛言楚甚至挺着圆滚滚的小肚子在院里溜达好几圈后才让饱嗝消失。   “附近后山的春笋应该被人挖得差不多了,楚哥儿,贵哥儿,你们拿个篓子跟我去云岭。”   一听去云岭,程以贵高兴的又蹦又跳:“爹,我记得云岭山南边有条雪河,等会让我带楚哥儿去捞鱼呗?”   年初云岭山上下了场大雪,山高又陡,上面的雪水蜿蜒而成的溪水冰凉刺骨,然里边的鱼鲜美滑嫩,不论是捉来清蒸还是火烤都是春日里一道馋嘴的下饭菜。   一想到在入私塾前能饱尝一顿溪鱼,盛言楚禁不住搓小手手,见他娘去里屋找捕鱼的网,他眼珠一转,喊:“娘,今天外边暖的很,您要不跟咱们一块去吧,总窝在家里做绣活会熬坏身子的。”   边说边给舅舅使眼色,程有福立马会意,高声劝:“妹子,你就一起去吧,我们几个都是爷们,不擅烤鱼,还得你在场才好。”   程氏撑开渔网检查,笑道:“烤鱼有什么难的,去周边大茴香林撇几根长又粗的棍子将净了身的鱼成串插好,然后架在火上烤就是。”   程以贵一心想着吃,忙道:“姑姑说得轻巧,可我们都不会调味啊,总不能干吃吧?腻而寡淡,无趣。”   “这有什么轻巧不轻巧的?”程氏边收拾渔网,边道,“这会子山坡上遍地开着韭菜花,等鱼熟了,让你爹揪几把韭菜花碾碎,沾着韭菜花汁唰鱼肉,鲜的很。”   程以贵咕噜吞口水:“这手法倒没尝过,爹,咱们等会就按姑姑说的做吧?”   盛言楚赶紧将人扯过来,嫌弃喊:“贵表哥!”   程以贵被呵得一激灵,回神却见自家爹和小表弟都拿一股郁闷的眼神看他,盛言楚呶了呶嘴,程以贵顺着小表弟的目光看向忙碌不停的程氏,一脸恍然大悟。   他们过了今天后就要去康家私塾小住,因他和小表弟两家离镇上远,康夫子便让他俩昨天赶了回来,交代他们在家歇一天,准备春夏之际用得被褥和衣裳外,最重要的是跟家人好生相处,毕竟每个月只有初一十五的大日子他们才有时间归家团聚。   姑姑程氏成天守在院子里做绣活,做完绣活后就喜欢倚靠在门槛上看着远方,小表弟说姑姑心里还念着离家多年的姑父,可外边都在传姑父卷家产淫奔了,姑姑若再这样熬下去,迟早会出问题。   “我想拉我娘出去走走。”盛言楚挨过来小声说,“留她一个人在家,我担心老盛家的会欺负她。”   除了让他娘散心换换心情,高瞻远瞩的盛言楚觉得经过昨天流言的发酵,老盛家的人势必要来他家闹,为了以防万一他得先人一步‘藏起来’。   程氏最后挨不过三人的嘴皮子,换了身青布长裤褂子插好木簪就跟着去了。   盛言楚料事如神,他家院子的锁才落钥不久,老盛家的盛元行就跑过来了,喊了好几声也没见人应声,盛元行气得脖子梗老粗老红,暗骂楚哥儿还没入学呢,就学会了摆谱。   低声咒骂声中,隔壁的牛家嫂子探出头说盛家人刚出去了,盛元行忙问人去哪了。   牛家婶子记着盛元楚临走前的交代呢,微笑的指指程有福所在的方向:“好像是回程氏娘家了。”   盛元行心往下一沉,大嫂娘家在山那边,来回得要一天呢,即便他现在追过去,恐怕他的身子也撑不住。   盛元行狠狠一拳砸在地上,牛嫂子吓得惊呼一声关上院门。   “当家的,我咋觉得盛老二有些吓人呢?老盛家莫不是出事了?”   牛大壮面露不屑:“你以后别搭理盛老二,他就是一头披着猫皮的黄鼠狼,要说老盛家谁最坏,我看就属他。”   牛嫂子一想起七年前程氏被欺凌赶出来时的惨状,忍不住轻蔑道:“那次分家若不是盛老二在里面搅浑水,程氏未必只能得五两银子,她嫁得可是长房!”   牛大壮叹气:“谁说不是呢?昨儿镇上私塾的事传开后,听说盛老爷子气到闪了腰,如今躺床上起不来呢,盛老二恐怕是急了,这趟来估摸是为了他家礼哥儿入学的事。”   盛元行清早过来是来问盛言楚能不能替他跟康夫子讨个脸面——好让他家礼哥儿也能去康家私塾。   来时盛元行都想好措辞了,让礼哥儿跟盛言楚一起去康家私塾,两兄弟也好有一个照应,谁知道盛言楚不在家。   盛元行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昨夜若不是家里那老不死的哭嚎这疼那疼,至于他一夜没睡四处寻大夫吗?眼下他是又困又累,走路脚肚子都打哆嗦。   在盛家门口呆坐了半炷香后,盛元行立直身子还是决然的往程家那边奔去。   不提盛元行翻山越岭扑空后的恼羞成怒,只说盛言楚一行人此时在云岭山腰上过得十分悠闲舒服。   云岭山林密坡陡,若非今日有程有福这个大男人在,程氏是断断不会同意盛言楚跑来云岭玩耍。   二十多年前,盛言楚的亲奶赵氏就是在深林里边被虎叼走了,等盛老爷子寻到人时,赵氏已然被撕扯成碎片,后来还是老族长出银子找附近的猎户上山逮走了虎,这桩惊悚的事才消停。   虽说山上没了吃人的虎,但程氏还是放心不下让盛言楚单独出来。   -   今天天气格外好,微风和煦,阳光普照,好久没出院门的程氏深深的吸了口山中清新的空气,顿觉心中愁绪散了很多。   见儿子卷起裤脚光着细脚丫下水网鱼,程氏忙叮嘱:“楚儿,你别往深处跑……”   盛言楚回首一笑在唇间比了个‘嘘’,旋即目光炽火的盯着湍流的溪水,握着渔网柄的手不禁用力,程氏好奇的过来观望,只见盛言楚身子陡然放低,手中的渔网飞快的往水里一兜,再举起来时,一条小黄鱼在网里活蹦乱跳起来。   “逮到了逮到了!”盛言楚激动的手舞足蹈,“贵表哥,你快过来看,娘,你看——”   “舅舅,你也过来看。”   一时间山腰处遍布盛言楚喜不自禁的童声。   让盛言楚一惊一乍的还在后头呢,因为程家父子身量太高的缘故,才进到水里,倒映的魁梧身影立马吓跑了鱼儿,以至于捞鱼捞的最多的竟然是年纪最小的盛言楚。   捞了十来条细长的小黄鱼并几条肥硕的鲫鱼后,程氏说什么也要盛言楚上岸。   “仔细别着凉。”程氏贴心的从背篓里翻出带来的裤子,让盛言楚去旁边小树林换上。   正好,程以贵过来道:“楚哥儿,我记得斜坡那块竹林窝着冬笋,我跟你一块去。”   一来是为了照看盛言楚在林子里别出岔子,二来云岭斜坡背阳,那片竹林里潮湿阴暗,里边的冬笋尚未蹿出地面,这时候挖出来的冬笋比春笋还要爽脆,而且冬笋不用过水也不会麻嘴 ,等会挖回家了让程氏腌成小罐好带到康家添盘菜。   两兄弟进了竹林后,程有福则带着程氏去大茴香林撇烤鱼用的树枝。   云岭山脚四周不仅住着水湖村的人,还有其他两个村子,苍山村和杏鸡村。所以云岭这片天地不归水湖村一个村子所有,就拿程氏现在站着的大茴香林就是苍山村的,他们想撇几根树杈得征得主人家同意。   一进林子,就闻到一股芬香青甜的大茴香味,高大的常绿乔木树直通云霄,这片林子的主人巴柳子正在给树冠除虫。   一听程氏兄妹的来意,巴柳子笑着让程氏去撇就是,还指着旁边几株矮颗的,体贴道:“大树不好够手,你们上小树撇去。”   程有福笑着说了几声谢,程氏看了眼只比她高一个头的新大茴香苗苗,柔声跟程有福道:“哥,你手劲等会轻些,别伤了树。”   程有福说他知轻重,巴柳子见程氏说话比其他庄户女人要温柔懂事,不禁多看了两眼。   这一幕恰好被折返回来的表兄弟俩看到了。   盛言楚双手提着裤子,下巴往巴柳子抬,一脸戒备的问:“那是谁?”   “巴柳子你不认识?”   盛言楚茫然摇头,听名字就不是水湖村的人。   远处程氏兄妹撇好了树枝,眼瞅着程氏离去,巴柳子忽而扯下好几捧大茴香枝树叶追上去非要塞给程氏,程氏羞得跳开几步,巴柳子却红着脸还往前凑。   盛言楚嘴巴气鼓鼓的,冲上去想打巴柳子:“狗东西,敢打我娘的主意!”   程以贵将人一把抱住,盛言楚扑腾着小腿,怒气冲冲的吼:“你快放开我,没看到有人欺负我娘吗?”   “巴柳子是苍山村最老实的人,他不会对姑姑如何的,你别一上去就冤枉人家,到时候两边都下不来台。”   顿了顿,程以贵小声道:“楚哥儿,你想不想换个爹?”   盛言楚噘嘴:“这还用问?”   “那你觉得他怎么样?”程以贵揶揄一笑,“巴柳子丧妻七八年了,至今没续弦,前头婆娘也没给他生下一儿半女,姑姑若是嫁给巴柳子,那过去就是当家的人。”   盛言楚挑挑眉,抓着程以贵问巴柳子的人品。   “巴柳子这人好的没话说,自打他跟着商队挑树苗卖发了家后,多少人家想把女儿塞给他,甚至有十三四岁的黄花闺女都上杆子贴他,可他愣是看不上眼。”   盛言楚皱眉:“那他未必会看中我娘……”   “咋没看中?”程以贵笑,“巴柳子刚还主动对姑姑笑了呢,这种事以前可从来没有过,我瞧着他是对姑姑上心了。”   盛言楚定了定神,略略思忖了会后笑道:“他看中了管什么用,我娘如今还是有妇之夫呢!”   程以贵跟着乐:“也是,端看姑姑什么时候能从老盛家摘干净了……走走走,你不是说你裤腰带落在姑姑背篓里吗?”   说起这个,盛言楚别扭的提了提裤子,从巴柳子身边跑过时带的一阵风撩起地上的残叶不停打转,低头干活的巴柳子忍不住抬眸看向屁颠跑远的盛言楚。   边看边傻乎乎的笑:“这小子长得比他娘结实……”   其实巴柳子是认识程氏的,且对老盛家的肮脏事也了解一些。   系好裤带重新出发笋林前,盛言楚特意晃到程氏跟前问巴柳子干嘛送她茴香叶,程氏脸唰的粉面飘红。   见状,盛言楚心里暗暗起了打算。   进了笋林后,盛言楚心不在焉的挖着冬笋,一连挖了好几个坑也没见到笋头,他索性一屁股坐到竹鞭上恹恹的想着他娘的事。   这时,山下突然传来牛大壮的呼喊声。   “盛家娘子——楚哥儿——”   程氏立马探头去看,盛言楚则一咕噜爬起来。   “咋了牛叔?”盛言楚双手合成喇叭状高声问。   牛大壮擦擦头上的汗,提高音量回:“楚哥儿,你爹回来了——”   “什么?!” 第11章 盛言楚拿树枝猛抽渣爹……   消失七年的盛元德的确回来了,不仅回来了,还拖家带口。   乍然在家门口见到日思夜想的男人怀中揽着别的女人,手中还牵着和自家儿子相差无几的女儿,程氏心中不禁悲恸万分,神色枯槁如丧妇般。   盛言楚冷眼瞧着自家门口站着的其乐融融一家三口,见渣爹只睨了他娘一眼也不关心就嚷嚷着要家里的钥匙开门进去喝茶,盛言楚彻底怒了,语气森然道:“这里可不是老盛家,赶紧滚!”   说着他抄起手中的大茴香枝干铆足了劲往盛元德身上抽,在外头大鱼大肉养了七年的盛元德哪里受得了这么苦,龇牙咧嘴间侧目偷看盛言楚:“你是楚哥儿?”   啥?   连亲生儿子都不认识了?   盛言楚更气了,手中的树枝不仅抽盛元德,还抽旁边丰腴红润的妖娆女子。   “你别想着套上近乎就能进我家,快走快走,滚远些——”   年轻女人痛呼一声,捏着嗓子边细细的喊疼边往盛元德怀里钻,一副勾栏做派惹得围观的妇人们羞红了脸,程氏掩面哭泣,有几家怜惜程氏遭遇的妇人不忍心,便上前团团抱住程氏安慰。   盛言楚早就听到了他娘酸涩的哭声,他娘哭一声他就抽一鞭子盛元德和那个年轻女人。   这光景,竟无一人觉得盛言楚做的过分,盛言楚就佯装不认识渣爹,抽到手发酸也不停歇。   盛元德这几年在外头过的逍遥自在,才二十七八的年岁,就有了圆滚如冬瓜的肚皮,肥硕的身材躲闪不急便算了,竟还成了外室和女儿的避风伞。   无论盛元德如何叫嚣他是盛言楚的爹,盛言楚一概充耳不闻,一根大茴香树枝抽断后,他的小手掌隐隐作痛,盛元德也好不到哪里去,背上脸上尽数是伤。   藏在盛元德身后的年轻女人见盛言楚仍不罢休,欲找第二根树枝来时,女人眼底厉色一闪而过,然想起这趟回来的目的,女人胡乱拢了拢秀发,盯着盛言楚微笑:“楚哥儿,你还不认识我吧,我是你庶母……”   盛元德这趟回来就是为了儿子,闻言不顾周身的疼痛,哄道:“来来来,楚哥儿,你梦姨娘可喜欢你了,在来时路上就说要好好疼一疼你,还给你买了城里上好的衣裳……”   盛元德身边的女孩撇撇嘴,似是嫉恨的瞪了盛言楚一眼。   对于渣爹和其外室如此殷勤自己,盛言楚脑海中忽的闪过一个念头,上下打量了一番渣爹。   盛元德被亲儿子古怪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慌,自恋道:“楚哥儿可是想爹了?来来来,快到爹爹这来,让爹爹好生看看你。”   小女孩气哼一声,张开手说她也想抱,盛元德胖脸一耷:“抱什么抱,没看到你弟弟在吗?”   “弟弟?”在场的人都惊呆了。   程氏脸霎时白了,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盛家娘子——”牛嫂子的一声呼唤将处于惶惑中的盛言楚拉了回来。   “娘!!”   见妹子受不了打击晕了过去,程有福再也不去想家中婆娘让他别掺和妹子家事的念头,撸起袖子照着盛元德的猪脸狠狠揍了下去。   这种臂力比盛言楚拿根树枝小打小闹疼多了,才捶了两下,盛元德的脸就肿得不成人样,年轻女人慌了,忙拉着小姑娘跪地求饶:“大舅子,你别打了,再打下去德哥的脸就花了……”   程有福轻蔑的觑了眼地上矫揉做作的女人,啐了一口浓痰,道:“下贱胚子,他盛元德的正妻程春娘才是我妹子,你算什么玩意也敢不要脸的喊我大舅子?上过宗谱没?有媒人做喜事吗?聘礼下了吗?”   程有福的三连问噎的女人哑口无言。   “无媒无聘则为淫奔!”程有福一脚踹飞盛元德,指着年轻女人,冷笑道,“且让你在我妹子眼皮子底下嚣张几日,我这就去找盛家族长讨个说辞,没道理让我妹子在你们盛家受这等委屈!”   说完,程有福遂抱起晕过去的程氏大步往盛家族长家方向跑去。   “大舅子,你等会……”盛元德急的摊在地上大吼,“你别叨扰族长老人家,我这次回来一定会将梦儿的姨娘身份安置好……”   一听这话,程有福脚步更快了。   盛元德还在嚷嚷:“大舅子你消消气,春娘永远都是正房,我绝不会让梦儿的身份越过了春娘,你要信我,梦儿只会是偏房,哎呦,大舅子,你别走哇——”   牛嫂子并其他几个妇人们皆嗤笑的看着盛元德坐地上嘈吵,程以贵悄悄递给盛言楚一块干猪粪,盛言楚二话不说扔了过去。   “什么偏房?”盛言楚故作不知,龇着牙挑衅道,“家里就只有一个正屋,你想住进来就得跟我娘一个屋,可你如今带着外人,家里可没偏房给你住!”   “楚哥儿,”年轻女人斟酌着语气,捏着帕子笑的花枝乱坠,“你爹说的偏房可不是这么意思,偏房是你爹娶的……”   “楚哥儿——”程有福顿住脚,回头喊,“你一个小子听勾栏女子瞎咧咧作甚,还不快跟上,咱们去老族长家替你娘要个公道!”   如此羞辱,女人岂能容忍,欲上前掰扯时,被盛元德胖手一把按住。   “那是我儿子,你敢碰他一根手指试试!”   女人阴沉着脸,不悦道:“你就任由那小崽子拐着弯骂我,你也不管管?我好歹是他庶母!”   “那些话不是大舅子骂你的吗?你别往楚哥儿头上戴。”盛元德没心没肺的道,“何况大舅子说的在理,你的确没入盛家宗门,让楚哥儿现在喊你庶娘为时过早。”   “盛元德!”女人脸色变了几刹,“我可是清白身子跟了你的,还为你生了如姐儿,你要是负了我,我立马带着燕姐儿闹到公堂去。”   盛元德吓了一大跳,嘴唇在女人艳丽的脸上来回搓:“你急什么,等楚哥儿愿意跟咱走了,别说喊你庶娘,喊你亲娘都要的。”   “那你抓紧些。”女人慢慢站起来,拧着盛元德的胳膊娇嗔抱怨:“程春娘有大哥撑腰,不像我孤女一个……”   盛元德听惯了女人婉转柔媚的腔调,轻轻摸了一把女人的腰,嘴里不慌不忙道:“你且安心,这不有我在吗,等着,我这就带你去老族长家上族谱。”   女人心中柔情大盛,连忙拉着小女孩一并往老族长家走去。   -   可惜,盛元德的算盘落空了。   此刻盛家祠堂内站满了人,有气呼呼拄着拐杖过来的盛老爷子,有盛家老三盛元文,其余扎堆站着坐着的都是盛家旁系的族人,再有便是抱着程氏喊冤屈的程有福以及盛言楚表兄弟俩。   唯独没有外室以及她身后那个小女孩。   哦,还有越氏,越氏是填房,也是不被准许进祠堂的。   “老族长,”盛元德扯动嘴角笑道,“梦儿给我生了女儿,我想让她入族谱……”   “混账玩意!”老族长还没发话呢,盛老爷子一个拐杖抡过来,打得盛元德头冒金花。   盛老爷子气得脚跟没站稳,在祠堂内转了两圈后险些摔倒,还好老族长的儿子盛大林眼疾手快接住了盛老爷子,否则老盛家就该挂白皤做丧事了。   “文哥儿!”盛大林喊越氏的儿子盛元文,低骂道,“你眼睛糊屎了吗?你爹就要死了你看不到?”   盛大林和盛老爷子同辈份,因亲爹是老族长的缘故,盛老爷子平时见到盛大林还要喊一声‘老大哥’呢。   盛元文被盛大林骂得抬不起头,扶着盛老爷子坐下后,盛元文忍不住偷瞄了一眼盛元德。   七年前盛元德跑出去时,他和现在的楚哥儿差不多大,娘说大哥哥走了挺好,老盛家少了一个儿子,就少一个人跟他分家产。   盛元文忽觉气闷,走了就走了,作甚还要再回来,这不是成心膈应他吗?   这边,盛老爷子缓过气来了,揪着长子盛元德的耳朵痛骂他这些年的狠心和不孝,盛言楚猜出他爷还怜惜他那渣爹,摆出这种严父的姿态无非是做给老族长看的。   族里有男人劝盛老爷子消消气,说什么人回来了就好,还有人竟大言不惭的说盛元德在外边受苦了。   盛言楚气得浑身发抖,揪了揪舅舅的衣摆,却对着老族长的方向说:“舅舅,我不要庶娘,我娘还在里面躺着呢,我不要庶娘……”   程氏已经被抱到隔间休息去了,盛言楚的糯糯哭泣引得座上的耄耋老人蓦然睁开眼,长满斑纹的手冲盛言楚招了招。   盛言楚乖巧上前,睁大一双懵懂的眼睛,呆呆的喊老族长:“昨日小子入了康夫子的私塾,正巧夫子跟师兄们说朝廷的户婚法。”   “哦?”老族长从桌上捡起一块米糕给盛言楚,布满皱纹的嘴角牵出一抹笑意,“楚哥儿可还记得夫子说了什么?”   说这话时,老族长似有若无的瞥了眼盛元德。   盛元德打小就怕老族长,被这么一盯看,盛元德膝盖一软立马跪地。 第12章 “恶心,他真叫我恶心!……   盛言楚故作回忆道:“夫子说本朝律法严明:家中有妻有子的商户人家,是断断不可在我娘尚在人世的时候又给我找一个庶娘的,便是要找,也不能入宗祠,否则越过了我娘,这世道岂不是要乱?”   老族长悠悠点头,盛元德却急了,竭力上诉:“老族长,梦儿给我生了如姐儿,何况她又陪了我多年,她是有功的……”   门口的女人听到盛元德维护她,竟扯出帕子哭起来,哭得肝肠寸断。   一旁越氏见女人如此扭捏,张口就骂:“做戏给谁看呢?老盛家虽是破落商户人家,可也容不下你个妓.子进门!”   “我是清白身子跟的德哥。”女人闻言哭得更厉害了。   越氏老脸羞红,跺脚道:“你个不要脸的东西,在祠堂说这些干什么!”   盛言楚转头瞪了一眼女人,唯恐他娘在里间听得烦心,截声道:“老族长,既然我爹一心想纳庶娘进门,小子也无话可说。”   话落,祠堂内沸腾了。   盛元德感激涕零:“楚哥儿,你是好的,爹总算是没白养你,等来日你庶娘进门,你娘依旧是正室…你……”   “楚哥儿,你瞎说什么呢?”程有福听糊涂了,喝道,“你娘是什么性子的人,你不清楚?让外边那女人进门,你娘恨不得立马跳河!”   “大舅子,瞧你这话说的。”盛元德双手交叉缩进长袖里,笑哼道,“楚哥儿都不介意,你一个娘家舅子就歇了嘴吧。”   “你!”程有福气得脑门冲血,拧过盛言楚的肩膀,痛心道,“楚哥儿,你可得想清楚了,你娘性子软弱,你爹又一心向着外边的女人,如今你又主张让那人进门,这家中日后哪里还有你娘的地位,她岂不是要被蹉跎死?”   盛元德还想反驳程有福,却见盛言楚直起脖子,静静道:“老祖长,小子的话还没说完呢。”   老族长捻了捻白花花的胡须,就等着盛言楚接下来的话:“你只管说。”   盛言楚绷着脸简短道:“夫子说,我娘尚在时,若我爹让我以妾为母,就是触犯了朝廷律法,我爹淫奔在外,实为族中羞耻,左右我是万万不能接受有这种的爹娘。”   老族长意味深长的看过来:“夫子可说了如何惩治这对奸夫淫.妇?”   盛言楚心有不快不吐,大声道:“回老族长,夫子说男女都得入牢一年半,即便期满了,也不能入老盛家的门,她如果实在想进门也不是没办法,爹,你写一封和离书给我娘,我娘走了,你们想怎么厮混都没事。”   盛元德肉墩墩的脸满是怒容,闻言倒吸一口凉气:“楚哥儿……你想送你亲爹服大狱?”   盛言楚小嘴翘了老高:“爹,是你非要折腾我娘,儿子是迫不得已。”   “好个迫不得已!”   盛元德呆了半晌才哆嗦的起身俯瞰盛言楚,抑制不住的冷笑,“好哇,你小子毒的很,才几岁而已,就敢绕着弯子戏耍老子了?!”   盛言楚小肩膀一耸,不安的往老族长怀里钻:“老族长,我爹他要打我……”   老族长眉峰蹙起,盛大林立马将盛元德桎梏住,沉着脸敲打:“楚哥儿是程氏一手带大的,你又没抱过他养过他,这时候想耍亲爹的威风,你配吗?!”   盛元德气结,拍着大腿吼骂:“可他终究是我的种啊!大林叔,莫非我还打不得他?他都要送我去服狱了,这种不孝子打死了事!”   “你敢!”程氏不知何时醒了,由老族长家的妯娌扶着走出来,身段不如外边女人娇柔纤细,面容却较之端肃冷清,一看便知是良家女。   程氏一出来,盛言楚立马跑过去拉住程氏的手,程氏目中浸有水光,揉眼后将楚哥人护在怀中。   “你们老盛家如何待我,我只管受着,可你不能害我楚儿!“程氏少有说话如此决然干脆的时候,愣是震得盛元德哑口无言。   “老族长,您评评理,这十里八乡的,有哪家泥腿子或是商户家中扶了妾氏入宗门的?这不是明摆着对外说盛家程氏已死,如今家中是外头那妓.子主事吗?”   说起这些脏污之言时,程氏将盛言楚耳朵捂起,目视盛元德,一字一句呛声道:“你若是看不上我,哪怕是聘一个良家女于我做姐妹我也应了,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找一个妓.子!老族长,我家楚儿好不容易得了皇恩能科考,日后若是让外头的人知晓楚儿家中还有一个妓.子庶娘,您说,到时候楚儿的颜面往哪搁?”   程氏的一番话促使底下族人纷纷点头动容。   “楚哥儿这一代是老盛家更改门楣的最大希望,他若是坏了名声,老盛家怕是起不来咯。”   “听说楚哥儿入了康家私塾,康夫子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楚哥儿跟了他有前途……”   “康夫子教出了状元郎呢!”盛大林笑,“楚哥儿,你如今有了好先生指导,一定要争气啊,你娘孤身带你七年,受了不少累,你日后可不能辜负你娘。”   盛言楚探出脑袋,一本正经的点头。   盛老爷子有些不知味,嘀嘀咕咕道:“我家礼哥儿也不孬……”   盛大林懒得跟盛老爷子争执这个,道:“光一个礼哥儿怎么够,多一个人你们老盛家不就多一层荣耀?楚哥儿到底是不是你孙儿!他中了仕途,莫非你还不高兴了?”   盛老爷子当众被斥责偏心后,不得已摆出一副慈祥的样子喊楚哥人过去,盛言楚装没听见,盛老爷子只好尴尬的闷头坐在那喘气。   这边,老族长命人将盛元德绑了起来,外头女人见状想逃走,被越氏一脚绊倒。   越氏得意极了,她还以为原配生的盛元德回来了会跟她家文哥儿争家产呢,谁料,才半天的功夫就被楚哥儿给治了,越氏高兴之余忍不住想盛言楚这个小兔崽子不仅克她,说不定还克父呢!   见大儿子嘴巴被塞上要送进县衙,盛老爷子坐不住了,犹豫哀求:“老族长,都是一家人,没必要撕破脸…….”   老族长闭着眼睛不搭理。   盛老爷子开启另外一套说辞:“楚哥儿到底是德小子的亲儿子,德小子若因为淫奔入狱,于楚哥人而言名声也不好听。”   盛言楚本来就没想过要送渣爹进牢狱,见有台阶下,他立马近前一步:“老族长,我爷说的对,我不能不孝到送我爹去县衙。”   这话一出,盛老爷子满意的点点头,就连角落里不能动弹的盛元德都感动的呜呜直叫。   老族长呷了口茶水,板着脸看向盛老爷子:“楚哥人是孝子,所以他不愿他爹受罪,但族有族规,当年他抛妻弃子奔走在外不理老盛家,这重罪该如何?”   不等盛老爷子开口,老族长哼道:“再有,盛家族规严令不许沾柳巷脂粉,他倒好,竟带着女儿过来逼老朽开宗门。”   “没没没……”盛老爷子一脸惶恐,“那女子是断断进不得老盛家门的……”   “那她生的女儿呢?”老族长手敲桌面,鄙夷道,“你想让程氏养着?”   盛老爷子支支吾吾,看来是有这想法了。   “我呸。”程有福破口大骂,“你们想让我妹子做冤大头,我告诉你们没这个道理!大不了我带我妹子回程家,你们老盛家想怎么折腾随你们便。”   孩子是无辜的,老族长有些不悦程有福的火气,便问盛言楚:“楚哥儿,你咋想?”   程氏是软性子的人,孩子交给程氏族里放心,不过得楚哥儿点头,毕竟那女孩以后还要靠着楚哥儿撑腰呢。   盛言楚果断摇头:“我不要姐姐。”   “姐姐?”老族长没听明白,“什么姐姐?你该喊妹妹才对。”   “爹让外头女人生的孩子喊我弟弟。”盛言楚一字不落的将盛元德的话复述完毕,最终添了一句孩童的天真话语,“我才不要姐姐呢 ,那姐姐又不是我娘生的,我喊她姐姐不就意味着我娘也要喊她娘为姐姐?我娘是大娘子,她才不要做小!”   老族长哭笑不得,想说妻室位份不是这么定的,然视线一转看向盛元德,下一息,老族长怒不可遏的将桌上刚沏好的热茶往盛元德身上砸去,瓷盏碎地时溅出来的茶水烫得盛元德叫苦不迭。   “该!”盛大林呸道。   老族长站起身羞愧的跟程氏赔罪:“老盛家对不住你啊,当年若是知道德小子品行如此不雅,老头子我岂能让他糟蹋了你,家门不幸家门不幸,盛家祖上就是被勾栏女子害的败了家……”   顿了顿,老族长瞪向盛元德:“你倒好,还没娶妻就勾搭上那种女人了!”   程氏感激老族长的体谅,带着盛言楚拜了又拜后,只听老族长大怒道:“大林,请家法!”   老族长一发火,底下的人纷纷躁动起来,可谁也不敢拦着,就这样,盛元德被几个青壮小子架到了长板凳上。   伴随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哭救声,盛元德自打回水湖村后,在遭受了盛言楚的树枝抽以及程有福的脚踹后,紧接着迎来了三十大棍。   瞅着男人被打的奄奄一息,程氏有些不忍,正欲上前求情时,被盛言楚扯住衣角。   “娘,”盛言楚眼神冰冷,低低道,“爹识字不多,娘可知爹为何给我选了‘楚’字?”   程氏摇头,儿子的名字是丈夫在她孕中说给她听的,她一直记在心,至于有什么含义,她真心不知。   盛言楚紧了紧程氏的手,淡淡道:“蜉蝣之羽,衣裳楚楚[注1],娘,那勾栏女子的花名就叫羽梦…”   程氏瞬间珠泪盈眶,颤声道:“你怎知这些?”   “爹在你晕倒后拉着我说的,还说我能有楚哥儿这名字多亏了那女人。”盛言楚不敢撒谎,将外头那女人会吟诗作词的事一并交代了。   “难怪她能将德哥的心拿住……”   程氏如鲠在喉,目如坚冰,好半天才狠狠骂道:“恶心,他真叫我恶心!” 第13章 重新分家,程氏和离   有了盛言楚的‘挑拨’,程氏是死了心要和离,老族长因着盛元德背着老盛家擅自在成亲前和勾栏妓.子勾搭在一块,早已羞得捶胸遁地,拧着盛老爷子的耳朵骂了半天家门不幸后,又去院子照着半死不活的盛元德鞭笞了一顿。   直至盛元德一身肥肉被打的血肉模糊,老族长方才罢休,好在老族长身子骨硬朗,不然今天这桩丑闻简直能要了老族长的命。   “抬走抬走…”老族长哑着声,大喘气道,“我们盛家一门断不可姑息这种淫奔之人,大林,你去找村长来,今个趁着老头子我还在世,我要将这丢人现眼的蠢货赶出盛家。”   “老族长,万万不可啊……”盛老爷子心肝欲裂,“我娶了三个婆娘才得了三个儿子,如今赶走一个,这不是要我长房一脉断了香火吗?不可啊不可……”   程有福一脸讥讽,将盛言楚往众人面前推:“亲家公,枉你还念着‘长房’二字,你大儿子盛元德他担得起长房孝子吗?这七年里,是谁在你跟前陪着过年过节的?是我妹子程氏和楚哥儿!”   盛言楚适时的开口:“爷,您忘了我娘每年给你做的清明粑了吗?娘说你牙口不好,所以我娘特意择了田埂上最嫩的毛香芽,还从牙缝里拿出十几文铜板让我去镇上割肉回来,只盼着她做出来的毛香肉粑能合您的胃口……”   说一会就抽泣支吾之下,然后问出致命一击:“爷,在孝敬您上,二婶子远不及我娘,为什么爷就是不喜欢我娘呢?”   盛老爷噎住了,能为什么?   大儿子盛元德十来岁就染上了嫖赌,外头那勾栏女子的事,其实他早就有耳闻,但他不愿摆在门面上过问,闹大了伤的只会是老盛家的名声,何况男人贪玩些又怎么了?   程氏在闺中时以勤俭闻名,他当时就在想,若是将程氏说给德小子,德小儿会不会收收心?谁知程氏竟是个木讷的,管不住德小子就算了,还让德小子卷着家中大半银钱和妓.子淫奔了。   这样的媳妇他能喜欢吗?不能!   见他爷说不话来,盛言楚眼巴巴的看向老族长:“老族长,我昨天交给夫子的一两半束脩还是我舅舅垫付的,您之前说过的,等我爹回来了,您要替我向我爷讨要长房银……”   “什么长房银?”盛元文忽然插嘴,不满道,“我爹不是给了你家五两银子吗?”   “五两银子……”   程氏凄然一笑,怅然道:“我儿是老盛家的长房嫡子,他怎么能只分得五两银子呢!若不是你们看我好欺负,又怎会连夜淌着大雨将我和楚儿赶出来,老族长,今天我就僭越一遭,我旁的银钱不要,我就要和离,若您老人家不同意,就别怪我长了嘴四处说,我倒要看看老盛家还要不要脸!”   盛言楚暗自窃喜,心想他娘还好没有挂在渣爹那棵树上吊死,有如此的胆魄和心境,不怕以后找不到更好的人家。   “和什么离!”盛老爷子头疼不已,“程氏你别搅合,还是留着力气劝老族长饶了你男人吧。”   程氏铁了心要和离,便不再顺从,径直跪倒。   盛言楚立马效仿,母子两人在偌大的祠堂内磕了一个又一个响头。   砰砰砰的声响不由让在场的人将目光落到两人身上。   程氏嫁进来后上敬公婆,下教幼子,的的确确是个好儿媳,亏就亏在男人是个风流种。   楚哥儿呢,人小机灵,说话一套一套的,比他那个无用爹要聪明的多。   可就是这两个身子单薄的人愣是让老族长不知如何是好。   思忖了会后,老族长有气无力的摆手:“大林,把族谱拿过来……”   “不可。”   盛老爷子吓得委顿在地,拉住盛大林的腿撒泼,“要和离也成,我马上就让德小子写了和离书,但断不可让楚哥儿跟她走,老族长,楚哥儿是咱盛家的种,给了程氏像什么话!”   “我看你平日也没把楚哥儿当你盛家的种啊?”盛大林反唇相讥。   “我……我……”   我了半天,盛老爷子词穷了。   见座上众人俱是不帮他,盛老爷子满心大窘,暗骂老盛家当初自作孽,酸楚苦涩百感交集后,盛老爷子大声道:“我坚决不同意将楚哥儿分出去,他生是我老盛家的孙孙,死也是我老盛家的孙鬼!老族长想踢德小子出族,这事我认了,要那程氏和离回娘家,我也认了,唯独楚哥儿不行,他娘要走只管走,他必须留下!”   盛言楚不动声色的看着他爷,忽然觉得颇为好笑。   这时候装慈祥大度给谁看呢,七年前他还是个襁褓幼儿的时候,这位老爷子不是第一个点头将他赶出去的人吗?   “要楚哥儿留下来也行。”老族长道,“德小子是你原配长子,楚哥儿是德小子的独子,按族规,他得受你们老盛家七成的家产。”   此言一出,祠堂一片寂静,盛元文不顾旁人的拉扯,面色涨红的跳起来。   “凭什么!”盛元文满腔愤慨,“我娘伺候我爹十来年,前头大娘,二娘有谁比我娘辛苦?说长子得七成,我怎么就不能是长子了?我娘又不是妾!”   话还未落,周围就起了嘲讽笑声。   盛大林憋着笑拍拍盛元文的肩膀,意味深长道:“朝廷不让你读书是对的。”   “大林叔……”盛元文神经大条憨憨的喊,一脸理所当然的道,“我娘不是妾,那我也是长子,凭什么楚哥儿一个晚辈拿走七成?”   盛元文这种想法都怪越氏,谁叫越氏见天的在家里跟盛元文灌输这种扭曲的价值观。   盛言楚几乎喷笑,老盛家的礼哥儿脑子里装的全是肉汤,而他这个小叔呢,满嘴都是长子。   老盛家这一代怕是就止步于此了。   越氏在院子里听到动静是又忧又急,她是填房,还是第二任填房,便是死了也不能跟当家的合葬,只能在前头那位棺椁后边挖个坑浅浅埋了,她死后的殊荣只有这些,那她生下的儿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如果前头两个短命鬼没留下种,拿老盛家所有的东西全是她文哥儿的,可老天爷不长眼啊,愣是派了德小子和行小子折磨他们母子,这就算了,底下竟还有两个小崽子,礼哥儿是当家的心肝肉,她一个填房奶奶拗不过这心肝肉,可楚哥儿呢?   生出来就是专门来克她的!   越氏担心盛元文的胡言乱语得罪老族长,然老族长心胸何其宽广,怎么会怪罪盛元文的不懂事呢?   老族长微眯眼睛,轻笑的对盛老爷子道:“老头子我不管你家里那位怎么管教孩子,但有些话你最好紧一紧你家文哥儿的嘴,别叫外人笑话老盛家没规矩。”   盛元文大惊失色,还想理论呢,被盛老爷子一拐杖打倒在地。   “闭嘴吧你,”盛老爷子狠厉的警告,旋即讪讪而笑:“娃年岁小,您担待些。”   老族长毫不客气的瞪着盛元文:“他小?十三四岁了吧?听说这两年在议亲?都要分出来单过的人了嘴巴还这么口无遮拦!他是长房?那德小子和行小子是鬼投胎?”   老族长甚少这么生气,一番话数落的盛老爷子抬不起头。   “仲平啊,你家内里得整顿整顿了。”老族长边说边让盛言楚上前。   盛言楚不明所以的走过去,只见老族长枯瘦如柴的手拍拍他的头,慢吞吞道:“楚哥儿是我看着长大的,人小识大体,端看他才去私塾一天就学了好些学问就能看出这娃日后能耐着呢……”   盛老爷子倏而皱眉,盛大林忙劝说:“ 你也别揣着了,该给楚哥儿的银钱赶紧给,趁着楚哥儿尚小还能补救赶紧补,别等他大了到时候不认你这个爷。”   盛老爷子有些不甘心,小声道:“楚哥儿不过是有些小聪明罢了,读书方面未必有礼哥儿好……”   “你……”盛大林肺都气炸了,失望的指责,“你心里既没楚哥儿,又何必说刚才那一大串?你不疼楚哥儿,那就留着我来疼!”   “大林哥,我啥时候不疼他了……”   “你那叫疼人?”盛大林都不稀罕说,“程氏是长媳,又给你们老盛家添了头一个孙儿,你给她五两分家银,你这叫疼人?”   盛老爷子红着脸狡辩:“程氏是儿媳,德小子又不在家,我做公爹的不能太关心她,会让外人笑话的。”   “那你也不能糟践他们母子!”   盛大林替盛言楚叫屈,将盛言楚软软的身板抱在怀里,字字真切道:“我是盛家人,自然也不想将这孩子拱手让程氏带着改嫁,这样吧,这孩子就归我养,日后他的前程是好是坏,全算我头上,爹,您觉得这法子妥不?”   盛老爷子反正没拒绝,他不让程氏带走盛言楚不过是为了老盛家的颜面,至于盛言楚以后怎么样他懒得想,左右都是盛家人,日后若是飞上天当官了,他敢不来孝敬他这个爷爷?   这边,老族长冷眼旁观着,见盛老爷子无异议,便让人拿来族谱,当场将盛言楚一脉归顺到盛大林膝下。   顺便还将盛元德和程氏的名字划掉了。   从此以后,盛言楚就真的没爹了。   不过盛言楚很开心,因为这样一来他算彻底摆脱了老盛家。   在场高兴的还有盛元文,因为盛言楚被挪到盛大林这一脉后,就意味着长房银不会落到盛言楚头上。   其实盛言楚根本就不在乎那些银子,能让他娘脱身,能让他远离老盛家,他已然满足。   -   待伤痕累累的盛元德在老盛家醒来时得知唯一的儿子给了盛大林后,焦灼的在床上又哭又闹,盛老爷子显然不是‘隔代亲’的人,盛元德这么糟糕,盛老爷子依旧不舍得将除了族名的大儿子赶出去。   然而盛元德恨透了盛老爷子。   “我不在家,你个老不死的就放任你婆娘糟践我儿子?嗯?”盛元德不是不知道越氏厌恶盛言楚,尖叫道,“楚哥儿是我亲生的,你咋能不经过我同意就将他送人了!是不是越氏那婊.子拾掇的?我砍不死她!快快还我楚哥儿!”   越氏正美滋滋的念叨盛言楚这崽子终于离开了老盛家,一心想着以后没人能克她了,突然听到盛元德的咒骂声,越氏心一横,怒气冲冲的抡起扫帚就冲进了屋。   哼,治不了小的,就治老的。   然而越氏下一息就摔了个大跟头,门牙接连崩断了两颗,越氏不禁悲从中来,伏在地上鬼哭狼嚎,一时间老盛家的院子‘热闹非凡’。 第14章 重立户籍,廖家私塾来人……   夜色浓郁时分,被人忽悠着翻山越岭白跑了一天的盛元行精疲力尽的回到老盛家,一推门看到趴在院子里光着屁股晒月光疗伤的胖墩盛元德后,盛元行双脚一软。   “大哥?”   “是行哥儿吗?”   两个幼年都失恃的人相隔七年后再相见时唯有两眼泪汪汪。   得知程氏和离以及盛言楚被他爹送给了盛大林后,盛元行霍然尖叫:“糊涂啊大哥,你怎么能把楚哥儿给大林叔呢!祠堂开过没?改了族谱没?若没有你赶紧跟老族长说不同意!”   “咋?”盛老爷子坐门槛上抽黄烟,嘚吧着厚嘴唇,无所谓的道,“给谁都一样,左右都是姓盛的。”   “这哪能一样?”盛元行急得后背发汗,“爹,大哥糊涂,你也糊涂吗?楚哥儿归了大林叔后,的确还姓盛,但他以后孝敬的可就不是您老人家了!”   “不可能!”盛老爷子一根筋,闻言冷哼道,“他是我亲儿子生下来的崽,谅他敢不孝敬老盛家?不孝是死罪,他一个读书人就不怕吃官家挂落?”   盛元德懵懵的点头:“爹说的对。”   “对个屁。”盛元行快被两人逼疯了,怪叫一声,咆哮道:“楚哥儿若成了大林叔的儿子,他以后自然是孝敬大林叔,爹,有人在拿捏你不懂宗法诓你呢!”   “啪叽。”盛老爷子慌的手一松,上好的烟杆磕碎在地。   盛元德强忍着痛翻身,惴惴的问:“你是说楚哥儿以后不认我这个爹了?”   “还认什么认?”盛元行声音干涩无波,惨然道,“大哥,你这个儿子算是白生了。”   盛元德猛地如弹簧一般跳起来,下一瞬屁股痛的抽筋一趔趄摔了个狗啃泥,便是这样,盛元德还是爬到了盛老爷子脚边,急迫的恳求:“爹,你得帮帮我,儿子我这些年坏了身子,已经不能生了,儿这辈子大抵就楚哥儿一个男丁,您得帮我把楚哥儿要回来,不然儿子百年之后就绝嗣了——”   “什么?”盛老爷子只觉眼前一片混沌,呼吸都重了两分,再三确认道,“这事是真的?真不能……了?”   盛元德肥猪般的脸红了一圈,羞愤憋屈:“前些年乱搞了些,吃多了补药才……”   “糊涂!”盛老爷子气扇一巴掌,狂躁的咳嗽后大怒,“叫你娶个婆娘好生过日子,你偏要糟践自己,我原想让你这趟回来后将程氏休了,再娶一房多生几个儿子,谁成想……谁成想,你……哎呦嗐。”   “爹,现在说这些都晚了,您还是去老族长家走一趟吧,您去求一求说不准老族长会开恩放楚哥儿回来。”盛元行语气圆滑的劝说。   “对对对,我去说,我现在就去。”盛老爷子慌忙起身,拄着拐杖深一脚浅一脚的往盛大林家奔去。   昏黄的月光下,盛元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爹这么一闹,整个水湖村的人明天怕是都将知道他身子坏了所以才着急讨回楚哥儿的事了吧?   -   西厢房里,白氏还不知道院子里发生的事呢,边给盛元行洗脚边打趣:“楚哥儿现下已经不是长房嫡孙,大哥又被赶出了盛家,如此一来,当家的岂不就是老盛家的长子了?那我礼哥儿就是长房嫡子。”   “妇道人家没眼力见,占这点小便宜你还嘚瑟?”盛元行‘哐’的踹翻脚盆,阴沉着脸狠踢了白氏一脚,直跺的白氏胸口绞痛烧心,嘴角都沁出了血丝。   礼哥儿见爹娘吵架吓得缩在床尾哇哇大哭,白氏忍着痛上前哄,哽咽责怪道:“你长本事了,打我便算了,竟还拿礼哥儿撒气?我们娘俩做错了什么事惹得你又打又骂?我那些话有错吗?难不成家里的长房还要让给越氏那老货的儿子?”   礼哥儿见有人搭理他,愈发哭的厉害。   “哭哭哭,一遇事就知道哭!”   此情此景使盛元行心中怒火更甚,面上宛如疾风骤雨般狠厉。   “我看礼哥儿就是被你宠坏了,”盛元行自嘲冷笑,“你学什么不好,偏偏要学越氏?满嘴的长子长子有个屁用?”   白氏微一挺眉,捂着胸口道:“长房银至少五六十两呢,怎么没用?”   “我告诉你,这银子你甭惦记。”盛元行看着白氏,森然道,“我已经让爹去追回楚哥儿了,楚哥儿依旧是老盛家的长房嫡孙……”   说到这,盛元行瞥了眼鼻子冒泡的礼哥儿,烦躁无奈的叹气,语重心长道:“礼哥儿只比楚哥儿小一丢丢,你看看他,连楚哥儿的半分稳重都没有,咱们老盛家的气运我瞧着全在楚哥儿身上,倘若日后楚哥儿中了官,念及礼哥儿是他堂兄弟,好歹能帮咱礼哥儿谋个好差事,若是分给盛大林家,他必然是紧着那边的兄弟……”   白氏自知儿子不是读书的料子,闻言才明白男人这番作为的良苦用心,可……   “当家的,爹怕是追不回楚哥儿了……”白氏忐忑不安的攥紧手掌,“下午我见大林叔去县里了,这会子恐怕已经盖好了官家挪宗的红印……”   “什么?!”盛元行‘咚’的一下往床上倒去,一阵目眩后仰天长叹,“完了完了,老盛家走到头了……”   翌日一早,水湖村上下都在传盛元德不举的笑闻,不少人还可惜老盛家没福气,竟将楚哥儿这么聪慧有前途的小子送给了旁人。   这一天以至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老盛家的院子上空似乎都飘着愁闷的乌云以及父子间的谩骂与抱怨。   撇开老盛家几人的后悔和不甘心,盛言楚和他娘过得相当的惬意。   老族长家有牛,盛大林天还没亮就赶着家里的牛车将盛言楚和程以贵送到了镇上,在康家后门小道上,盛大林忸怩半晌,还是将埋在心里一夜的话说了出来。   “楚哥儿,我知你是个通事的小子,有些话我跟你娘不好说,便跟你说一说。”   程以贵打了招呼后先进去了,现下巷子口就他们两人,盛言楚一脸坦然,微笑道:“大林爷只管说。”   盛大林心中微惊,粗糙的五指搅在一起握的死紧,听到熟悉的称呼后,盛大林缓了口气,难为情的张嘴:“昨天让你挪宗是无奈之举,楚哥儿大概心里也清楚,夜里你大林奶说家里子孙多,未必能顾的上你……”   见盛言楚立直小身板乖巧又听话,盛大林心中愧疚骤升,想着不理老妻的妇人之言算了,多养一个崽也耽误不了什么事,可下一秒盛言楚却按住了盛大林左右为难的苗头。   “还是大林奶思虑周全。”   盛言楚轻声一笑,道,“我舅舅昨夜也这么说,说大林爷家里的男娃七八个,还有几个待嫁的姐姐,说什么也不让我过去打搅您…所以天一亮舅舅就让我娘去他家避风头去了,我这段时间则吃住都在夫子这,想来不会给大林奶添麻烦的。”   盛言楚以为他表达的很清楚了,谁知盛大林略略苦笑,从怀中掏出一张印了手印的纸。   “楚哥儿,我对不住你,家里几个哥儿都大了,昨晚跟我闹了一场,我…没办法就应了这事。”   盛言楚鼓着脸颊接过纸,是一张新户籍,上面写着他作为家主重新立了新门户,上头没爹,就一个寡母。   盛大林想当然的认为盛言楚不识字,歉意的解释:“老族长擅自做主将你迁出来做独户是有缘故的,楚哥儿可别寒心,对外我自然不会说这事的,你依然是我盛大林膝下的孩子,量老盛家也不敢欺辱你。”   说着盛大林摸出几个银果子,面带不忍道:“这六两银子你且拿着用,是你大林奶让我给你的……你…”   说话吞吞吐吐,瞧着便知道在撒谎,怕是家里的婆娘和孩子们都不愿意收他为家人吧,大林爷心肠好,所以才咬牙将这些年的体己钱偷摸塞给他了。   盛言楚苦笑一声,他当然相信大林爷现在对他是真心的,但日后呢,人心难测呀。   倘若日后他对大林爷家冷落了,届时众人都拿大林爷收养他的事压迫他,他如何说?   他能说第二天大林爷就把他“赶”出来了吗?就算有立户的条子,也堵不住乡下人的嘴。   说句不好听的,盛言楚从不觉得盛家有良善之人。   老盛家就不提了,至于其他几户旁系……有哪位站出来帮衬他了?便是老族长一家都是冷眼旁观的,见他幼小就赏他一颗枣吃,只说等他爹回来了给他主持公道。   然后呢?他爹现在回来了,他依然什么都没得到。   不过有一点他必须感谢老族长一家,那就是让他娘干干净净的回了娘家。   但,昨日老族长拿捏着让他娘去养妓.子女儿这个小插曲,他心里着实不好受。   说到底,族里真正关心他们娘俩的没几个。   好比盛大林反悔收养他这件事,因心里过意不去所以拿几两银子塞他的嘴,人前盛大林是给他们母子庇护的菩萨,人后却给了他当头一棒。   若他日后发达了,外人只会以为是盛大林造就了他,可事实根本就不是这样。   昨天即便没有盛大林,他照样能拿到立户条子,根本就不需要盛大林多此一举收养他再抛弃他,再给他立户条子。   所以手中拿着新户籍,耳边听着盛大林所谓的‘虽然你不是我家族谱上的人,但我还是会保护你’这种要面子又要里子的解释后,盛言楚深深吐息几次,咬了咬牙,一口气说完。   “大林爷,还是跟村里的人明说了吧,我细想想觉得重新立户是对的,毕竟我娘还年轻,若是小子真做了您的儿子才不妥呢,届时我娘说亲不方便……”   他假笑了几下,神色舒朗:“大林爷,一切如旧吧,不然外人说我喊了您做爹,又让我娘去相人家,这像什么话?”   这大概就是大林奶不让他落户在老族长家的最大原因吧,自古爹娘就是一体的,不知情的还以为盛大林和他娘是老夫少妻呢,难怪大林奶会膈应。   捏了捏新户籍,盛言楚觉得自立门户其实也不错。   巷子口陆陆续续进出不少人,盛大林不好久呆,丢了几句嘱咐话后心不在焉的赶车回了家。   一回到家,婆娘王氏揪着盛大林胳膊哀嚎:“当家的,你是不是拿我小柜子的银钱给楚哥儿了?哎哟,你这天煞的,那可是闺女的出嫁银啊——”   盛大林身姿沉如山,一声不吭的给牛车卸行头,卸到一半发现车板夹缝里塞着几颗银果子,王氏抓起来一看,大喜抽噎:“原是我错怪当家的了,可这银子怎么跑这来了?”   盛大林双目含泪,匀平了气息后心头发酸,望着老妻抱着六两银子喜笑颜开,盛大林深深垂下脸将手中的牛鞭往丢上一扔,随后一声不吭的进了门。   王氏一囧,低头略一思忖便知男人恨上她了。   可她这么做不还是为了盛家好吗?楚哥儿是个半大的孩子,又要读书,她家若是接手养着得花不少银钱呢,何况楚哥儿年岁不小了,长大后未必会跟她家同心,再有便是程氏……   程氏太年轻了,她能相信当家的不会跟程氏有瓜葛,但外人不会这么想。   为了儿孙的名声,她必须站出来做恶人赶走程氏母子。   -   康家私塾内,盛言楚面无表情的放下行李,旋即借口如厕溜进了公寓。   正盯着新户籍看着入神,冷不丁听程以贵在外喊:“楚哥儿,夫子过来了——”   盛言楚幽幽的叹口气将户籍妥善放好,从公寓里跳出来拎着裤腿钻出茅房,纳闷问,“夫子咋这么早就过来了?”   天才擦擦亮,迎他们进来的丫鬟说夫子一般是辰时一刻(七点多)才入学堂,这会子才卯兔时分。   “听说门口来了不少人,好些都是廖家私塾的学生。”程以贵小声的偷笑,“我估摸这些人是想入康家私塾,只是那廖夫子大约会气得不轻。”   盛言楚一时无言,他敢笃定康夫子不会收这些弃师忘本的人。 第15章 同窗梁杭云绝望求救……   廖、康两家私塾是同一天开馆,这一天长青主街上人头攒动,来往的牛车马车上坐的都是读书人家的学子,盛言楚跟着程以贵往后院跑,只见主街方向来的车马竟都直直奔着康家私塾来了,不一会儿,院门口喧闹起来。   祝永章垫着脚扒在院墙上幸灾乐祸的笑:“早干嘛去了,现在巴巴的过来有什么用?我叔父才不会收他们呢。”   盛言楚眼尖,瞅见了人堆里的盛元行和礼哥儿,同样,这两人也看到了盛言楚。   康家的下人拦着门不让他们进,盛元行就挥着手指着墙头上的盛言楚,激动道:“门爷,那是我侄儿,我是来看我侄儿的,您通融通融,放我进去吧?”   又高喊盛言楚:“楚哥儿,我带礼哥儿来看你了,你快跟门爷递个话让我进去。”   门房小厮扭头看盛言楚,盛言楚很上道,盯着盛元行嘴角一弯:“元行叔,我已经挪宗出来自立门户了,你我不再是叔侄,至于礼哥儿——”   他笑容放大:“礼哥儿,你快去廖夫子那儿吧,再不去可就赶不上廖家私塾开馆了。”   盛元行脸一下就绿了,门房早就厌了这帮蹲守不走的人,立马拿扫帚赶人。   祝永章绷不住小脸,失笑出来:“明明是廖家私塾的学生,作甚要赖在康家?楚哥儿说的对,左右我叔父今年不会收你们,你们还是赶紧去廖家吧,别到时候惹恼了廖夫子,届时两家学堂都不要你。”   祝永章的话提醒了一众人,可盛元行等人还痴心妄想着能送儿子进康家私塾,这时,盛言楚突然出声:“贵表哥,章哥儿,你们快下来——”   这种热闹场合怎么可能少的了祝永章玩耍,只见他充耳不闻盛言楚的呼唤,举着白胖的双手大声吆喝:“想跟我叔父读书吗?哼,那前天怎不来?一群见风使舵的坏东西,定是听说我叔父教出了状元才眼巴巴的来了,我告诉你们,我不会让我叔父答应呢,我——哎哟,我的耳朵……”   “叔父?!”一回头,祝永章一下蔫了劲,揉着红通通的耳朵小声问,“您怎么来了?”   康夫子赏了个板栗子给祝永章,浓眉威严上扬:“还不去温书?”   说完还瞪了一眼盛言楚和程以贵。   三人皆垂下脑袋讪讪的往袭文阁内走去。   临进门前,盛言楚回头瞟了一眼后院大门,只见康夫子不由分说就让人锁了门,至于外头求学的人,连杯茶水都没讨到。   -   康家私塾设有甲乙丙三等班,盛言楚和祝永章分在丙班,程以贵在乙班,至于考中童生的石小河、石大江以及甄秀才、俞雅之等人,则在走廊对面的甲班。   上午盛言楚跟着康夫子临了好些大字,手又酸又胀,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程以贵打了两份饭过来。   “楚哥儿,去吃饭~”   趴在矮桌上的盛言楚迷糊的睁开睡眼,面有赧色:“贵表哥,我好困呐……”   程以贵麻利的将饭放进书箱,将睡得软绵绵的盛言楚拉起来,笑道:“回舍馆睡去,趴着睡手臂容易发麻。”   见盛言楚稚嫩小脸上映有睡痕,程以贵有些心疼:“难为你三更天就起床往这边赶,今天上午打瞌睡没被夫子发现吧?”   盛言楚怯怯的缩起小手,支支吾吾的不说话。   程以贵:“?”   “真被打啦?”吃饭的时候,程以贵打破砂锅问到底,脑海中甚至还在想着小表弟被戒尺规训嗷嗷直叫的模样。   耻辱!耻辱!谁能想到他一进学堂就挨了打?   盛言楚只管干扒饭,眼神忧郁又悲愤。   程以贵本想不嘲笑放过小表弟算了,可见小表弟换了鬏鬏双髻改成独髻后越发的好玩,他眯了眯眼,盯着独髻玩味的挑眉:“楚哥儿——让哥哥我摸摸可行?”   盛言楚如临大敌,他怎么就没看出来他这壮如牛的表哥是个摸头控呢!   “不行!”盛言楚端着碗躲远远的,气呼呼道,“表哥你休要这样,再有一次我就跟夫子告状了,说你玩世不恭。”   “行行行,不让摸拉倒。”程以贵微笑的放下手,环视一圈,赞道:“跟你住一起的叫什么,瞧着是个干净利索的人。”   舍馆两人一间小屋,摆设极为简单,进门左边是一张容纳两人的大通铺,床头各摆着一座小矮桌,是给他们夜间秉烛读书用的。   右边有两个上锁的柜子,也是一人一个,盛言楚的柜子上堆满了还没拆的包裹,倒是另外一个柜子已经归置的整整齐齐,还在柜头上放了一瓶绽放的娇艳映山红,一看就是个爱生活的人。   程以贵就是这么认为的,然而盛言楚却摇脑袋。   “此人不好相处。”   饭毕后,盛言楚接了冷水擦脸准备午间小憩,边铺被子边道:“他叫梁杭云,十三了吧,来的时候后边跟着他娘……怎么说呢,他娘……”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好。   “他娘怎么了?”程以贵大手牵起被子两角抖了抖,然后往通铺上一盖。   盛言楚脱下鞋躺好,笑得有深意:“我说他不好相处,其实说错了,应该说他娘。才进来的时候,他娘就大喇喇的让梁杭云别跟我说话。”   “他娘嫌弃你的出身?”程以贵猜出些门道,再看梁杭云整洁的床位时,陡然没了先前的赞许,“那梁杭云真就听他娘话了?”   盛言楚往被子里缩了缩,瓮声瓮气道:“梁杭云身世比我还惨,他爹早死,娘为了让他读书不惜熬瞎眼睛做绣活才换了束脩银子,听说他家中还有两个妹妹要养活,这样的人家走出来的孩子能不听话吗?”   程以贵哑然,寡母手下的独子大多乖的不成样,可也有例外,就比方说小表弟,六分懂事,四分执拗,总归是有自己的性子。   听小表弟的描述,看来这个梁杭云太过听话了,说句大不敬的,他娘的话那就是圣旨。   程以贵掖好被子,叮嘱盛言楚别睡过头后就起身刚往外走,迎面就碰上了梁杭云。   梁杭云比程以贵还大一岁呢,可身段却瘦弱的多,宽大半旧的衣裳松垮的套在身上,似乎来一股风就能将梁杭云吹倒,不过梁杭云生的真不错,脸瘦脱了相依旧能看出他那俊俏的面骨,倘若胖一些,不失为翩翩小郎君。   见到程以贵后,梁杭云眼睛怔了一下,很快就移开了,也不说话径直往里走。   盛言楚听到动静后,探出头想问个好,无奈梁杭云撇过身子背着他吃饭。   程以贵无声的指了指外头,意思他要走了,盛言楚点点头,等表哥走后,他瞅了一眼梁杭云单薄的背影,好几次想鼓足勇气跟梁杭云说说话,可最终还是被梁杭云他娘那句“商贾之后多奸诈”闹的心窝钝疼。   算了,盛言楚捏了捏被角,神色黯然的想他还是早些习惯三年‘独居’的住宿生活吧。   一连十来天,梁杭云回到舍馆都把盛言楚当空气,盛言楚似乎也习惯了被室友孤立的日子,然而这种近况很快就被打破。   这日天灰蒙蒙的似在怀镇上空笼了一层纱布,细雨滴渗过纱布往地面上滴答掉落,春雷一声接着一声,因康夫子清早领着甲乙两个班的师兄们去了镇子三里开外的流芳亭练诗作画,祝永章也跟过去了,导致这一天馆里除了康家小厮婢女就只剩下盛言楚和梁杭云。   上午临字,下午温书,他都做好了计划,时间一晃而过到了傍晚。   天边的乌云往地面压了几分,春雷敲了半个钟头后,宛如瓢泼的大雨从天幕上倾泻下来,珠玉大小的雨点淹没了屋顶亮瓦,舍馆一下子暗了下来。   盛言楚揉揉酸胀的手腕,抬头见哗啦春雨搅的他都不能明辨三尺之外的光亮,想着夫子和师兄们怕是要在流芳亭等雨停,而梁杭云此刻在书肆抄书,一时半伙不会回来,他起身行至门前,正准备合上门钻进小公寓好好的泡个澡时,敞开的门缝中突然插进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腕。   湿漉漉的,指尖上无半点浅粉月牙,此刻这只手拽门拽的发白,像是费劲了力才撑住不让门关上。   盛言楚不禁额头冒冷汗,脚步往后退了两步,却听门口头发凌乱的人抬起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枯瘦的长手一把攥住盛言楚的胳膊,盛言楚赫然出声:“是你……”   怎是这种丧狗之相?他还以为私塾里闯进了歹人呢。   “盛……”梁杭云显然是冒着雨跑进来的,嗓子烧的沙哑,手一直在抖,连带着盛言楚都站不稳差点倒下。   盛言楚想挣脱开,甩出来的劲头大了些,竟拖着十三岁的梁杭云身子往地上摔去,盛言楚忙折回来扶人,谁知梁杭云直接晕过去了。   盛言楚蹙紧眉头,下意识的想喊斋夫进来帮忙抬人,下一息梁杭云蓦然睁开了眼,眸光铺满绝望。   “求……求你,救我……”   短短五个字,像是用尽了梁杭云毕生的勇气和尊严。 第16章 别谢我,担不起这个人情……   屋外天早已黑了,舍馆内亮着一盏摇曳的油灯,灯下两少年盘腿对坐。   这是入学这么天以来盛言楚第一次正视梁杭云,贵表哥说的不假,梁杭云毋庸置疑是个美人胚子,若是再胖上三分,不说公主下嫁抓他来做东床娇婿,便是京城贵女给他做妾,他都要嫌妾室没梁杭云风姿绰约。   许是盛言楚的目光太过露骨,梁杭云手抵唇畔清咳了两声,咳着咳着还咳上瘾了。   盛言楚觉得他们还没熟稔到梁杭云会准他拍后背匀气,便使出宽人心最有效的一招:“喝点热水吧。”   梁杭云还在咳,应该是淋雨着了寒气,喝了半盏滚烫的水后,嗓子舒服了些,苍白的病容上露出一丝苦笑。   “我大伯瞒着我娘卖了我两个妹妹……”   梁杭云实在无处诉说,病急乱投医的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商籍的盛言楚,想着商户家中应该都富足。   穷得叮当响的盛言楚有些窘蹙,挠挠头不好意思道:“这件事我未必能帮你,我家中并非像你所想的那般能不眨眼的就掏出二十两银子……”   他家连十两银子都没有,何况一口气要二十两。   梁杭云嗓子干涩,抬头注视着盛言楚,眼眶泛红,忽而坐起朝盛言楚磕头,满面泪痕,眼中竟是哀求之色。   “你是不是因着我娘当初怠慢你,所以才不愿意借我银钱?算我求你了,我娘的罪过我日后慢慢还,还请你高抬贵手借我二十两应急,来日我定加倍奉还!”   “你别跪我。”   盛言楚最烦的就是这种苦肉计,站起道,“你怕还不知道我家的情况,我和你相差无几,你爹早逝,我……我也差不多,你家中有寡母,我同样如此,我只不过比你少两个妹妹而已,但我如今自立门户在外,家中除了一栋茅草院子,也就剩下祖上给我的两亩田地,我……”   真是难为上辈子有能力一口气买下小公寓的盛言楚说捉襟见肘四个字了。   虽然没说出来,但其中的困顿意味想必梁杭云能体会。   “我原以为你家……”梁杭云眼神略有动容,艰难道,“我看你平时用的草纸颜色尤为的白,还以为你家中富裕……”   “啊?”盛言楚一愣,梁杭云说的草纸不会是他从小公寓里拿出来的卫生纸吧?   小公寓里的东西取之不尽,屋里储藏柜子里堆码了不少卷筒纸,他当时急于临字,又苦于外边的纸张要百来文,便想出一计——将卷筒纸用水浸透后再晾干,纸张会变硬一些,这样一来方便他练字,还能省了买纸的钱。   他瞥了一眼柜顶上那一叠书,不禁骂自己粗心,他怎将小公寓里的纸夹带出来了?   还好梁杭云在私塾不是多嘴的人,不然他定会被有心人盯上。   “那纸是家中还未破败时买的。”盛言楚开始胡说八道,“并不多,我平日里都节省着用……”   梁杭云并无怀疑,暗想他的确很少见盛言楚拿出来用,那日他碰巧看到,不过是他在柜子上找书时偶然看到的一角罢了,并不多。   盛言楚扯动嘴角,转移话题道:“我想帮你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过有一人倒可以帮你。”   “谁?”梁杭云立刻问。   “俞家二郎,俞雅之。”盛言楚道,“雅之兄长就不用我多言了,俞家是桃乾镇大户,他定能拿出二十两银子赎回你妹妹。”   “他么?”梁杭云心意动摇眼睛一亮,可下一息又黯了,“我和他几乎没说过话,他未必能借我……”   盛言楚嘴角抽动:“ 你与我似乎也没怎么说过话……”   气氛瞬间变得尴尬,对坐的两人谁也没说话,呆了半晌后,两人突然相视一笑。   “我这就去找俞雅之。”   梁杭云下床穿鞋,临走前鞠了一躬,“楚弟,那日我娘的话你切勿放在心上,我娘她并非是瞧不起你,而是多年前我娘为了养家做起走商生意,后来被主家商户给骗了,所以她才对商户这般有心结……”   “行了行了,”盛言楚摆摆手,笑道,“磨蹭解释什么,还不赶快去找雅之兄长,他们此刻还在流芳亭呢,你若去晚了,你妹妹就难赎回来了。”   “多谢你。”梁杭云高瘦的身子立直,擦擦泪一字一句正色道:“等我安置好妹妹后,我定——”   “别谢我。”盛言楚担不起这个人情,“要谢就谢雅之兄长,赶紧去吧。”   “好。”少年笑笑,一溜身就钻进了雨幕。   盛言楚望着房梁下挂着的蓑衣,本想追上去送给梁杭云,可屋外密线不断的大雨愣是吹的他那小身板左摇右摆,还没踏出屋檐台阶,他就滑倒摔了个屁股八瓣。   “哎呦,怎么这么不小心?”院中当值的李斋夫正巧路过,吓得赶忙跑过来抱起盛言楚,“摔疼了没有?”   “李叔。”盛言楚托着疼到发麻的屁股,吸气道,“不疼。”疼也不能说,男子汉大丈夫哭着喊疼丢脸死了。   李茂将盛言楚放到走廊干净的地方,见他怀中抱着蓑衣,以为他是要出去找表哥程以贵,便道:“流芳亭那边刚有人过来递信了,说是镇子城外的河水高涨,夫子他们搭乘的小船一时半伙划不过来,怕是要等明日雨停了才能走。”   流芳亭在镇外大河对面的山上,要登亭必须走水路。   盛言楚揉揉屁股,望着空中骤雨心猛地往上一提,急急对李茂道:“不得了了李叔,适才梁杭云出去找雅之兄长了,他急着要银子赎他妹妹回家,你快去追回他,我怕他一人冒险趟河去流芳亭……”   话落,李茂大惊失色,赶紧将盛言楚往屋子推:“你快去洗个热水澡别冻着了,梁学子的事交给我,我去将他找回来。”   说着,李茂套上蓑衣飞奔的往院外跑去。   这时一阵狂风吹过,急雨霹雳的往屋里袭来,屋檐下的盛言楚猛地打起冷颤,他搓了搓冷津津的十指,呼了口气在心里默默祈祷夫子和梁杭云一行人安好后,他才挺着酸麻的屁股往屋子里走。   屋内床榻上还残留着梁杭云带进来的水渍,盛言楚不无心累,是谁说梁杭云这人爱整洁的?   有洁癖的人会穿着湿漉漉的衣裳往床上坐吗?   远在流芳亭的程以贵骤然打起喷嚏,一旁的康夫子忙高声道:“雨势过大,今夜咱们怕是回不去了,大家快跟我去旁边的宅院歇歇脚,若有觉得身体不适的,赶紧进去泡个热水澡,喝点枇杷汁驱驱寒。”   被雨水打湿的学子们瑟缩的抖了抖身子,纷纷跟着康夫子往外走。   不过他们却无人抱怨,今日天气虽不好,但白日在庭中得夫子以及夫子好友点评文章,他们收获颇丰,如今这点春雨挫折根本就碍不着他们什么,有些人还窃窃暗喜呢,今夜若是不回去,他们还能多些时间和这些学识渊博的前辈相处,不失为幸事。   当一众学生洗漱后围着篝火和康夫子等人吟诗作词时,远在康家私塾后院舍馆的盛言楚则窝在小公寓中吃香喝辣。   自从上回摸清小公寓有取之不竭的功能后,他索性放开了肚子大吃特吃了好几顿火锅,在吃火锅的间隙他还从储藏柜里翻出了几卷卷筒纸放进洗漱池中浸泡,以备后用。   望着阳台挂钩上晾满了发黄的纸张,盛言楚不由拍拍鼓起来的小肚皮,自言自语道:“以后得小心谨慎些了,这里的东西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让外边的人知道。”   他看了一眼烧的咕噜香辣的火锅,薅了一顿头发后烦躁道:“后世的高科技产品不能往外拿,但这肉……”   不行,他得想办法拿出去给他娘补一补。   淋浴时,盛言楚闭着眼睛开始思考该怎么做才能让他娘不怀疑,想着想着他竟有些头晕。   “完犊子了。”盛言楚强撑着最后一点意识,光着身子赶紧打开逼仄的浴室门,抢在晕倒前来到宽阔的客厅。   脑子昏昏沉沉,他按着记忆去冰箱里找红糖,来不及泡水,直接舀了一大勺放进嘴里。   在沙发上休息了一会后,眼前终于恢复清亮。   瘫在软和沙发上的盛言楚无奈的举起手臂,望着灯光下细的能轻松掰断的小手,他恹恹的叹口气。   这具身子虚的很呐。   如今饮食上他不缺蔬菜和肉类,可这些天他一旦临字临多了就格外的疲倦和虚脱,可见光补充营养还不够,还需要每日锻炼才行,不然就他这小破身子,县试的时候能不能撑到衙门礼房开门都成问题。   盛言楚是个行动派,他瞬即上楼拿了套睡衣穿好,紧接着开始安排接下来的锻炼计划。   从康家私塾后院出去,有一条沿着小河建起来的杨柳树林小径,小径尽头有一块非常宽阔的林中场地,是康家特意建着给学子们晨间朗诵四书五经用的清净之地。   他想了想,决定以后每天早上早起半个时辰沿着杨柳林跑几圈。   除此之外,他还计划夜间去长青主街跑一遭,主要是他人小,夜里不太合适往黑暗的地方跑,故而将夜跑的路径安排在主街大道上。   做好计划后,盛言楚站在沙发顶端将计划表贴在墙面,望着原本空荡荡的墙面有了计划表,盛言楚心中既洋溢着满足又有些遗憾。   上辈子装修这面墙是预留着准备安装数字电视用的,可惜他着急住进来享受,那些在网上订购的电视还有台式电脑都还没寄过来。   没有电子产品,生活的确乏味的多,但转念一想这未必是坏事,这一方小天地跟着他穿越过来,如果他一味的赖在这里享乐,人生岂不是无趣?既然来到了古代,他应该收起对科技产品的馋心才对。   有玩乐电子产品的时间,他何不用来苦读四书五经?要知道他现在最大的事就是走上科举仕途。   -   夜里,盛言楚在小公寓中背半个时辰的书后,就停下来留心舍馆外的动静,第三次出小公寓的时候,李茂抱着晕迷不醒的梁杭云进来了。   梁杭云烧得脸颊发烫,他赶忙从梁杭云的衣柜里翻出干净的衣裳递给李茂。   “李叔,他怎么烧成这样?难道他独自过河去流芳亭了?”   李茂脱下梁杭云身上沾满泥水的脏衣裳,将人放进浴桶后才精疲力尽的开口:“这孩子性子犟的很,我拉他回来他非不,非说我要能借他二十两他才愿意跟我回来,我没辙只能回来找人借,恰好半路碰上挑树苗卖的巴柳子,就从他那拿了二十两,赎回梁家那两个丫头后,这孩子才松口跟我回来,只是在雨中呆的太久,来不及跟他妹妹说话呢,就晕过去了。”   “赎回了就好。”盛言楚淡笑,忽的一敛,转念问道,“李叔,你刚说你找谁借的二十两来着?”   “巴柳子啊。”李茂道,“咋,你认识?” 第17章 继父候选人   盛言楚拧了块热热的布巾给李茂擦脸,嘟囔道:“算不上认识,见过一面而已。”   大概是梁杭云平安找回来,李茂肩上的紧张情绪松了些,便歪在浴桶边上缓气,还跟盛言楚说起闲话。   “巴柳子这人很不错,前几年做小生意起了家后,像我这样的贫苦兄弟他竟没丢下,今个我拉着他开口就要借二十两,他问都没问,径直将这些天卖的树苗银子悉数给了我,我还没来得及道谢呢,他挑着担子扭头就走了。”   盛言楚想起那日在云岭山上贵表哥说的话,笑着接上:“听说巴柳子是孤寡一个人?”   李茂也笑道:“要我说他孤家寡人一个刚刚好,他前头那个婆娘我见过几面,是个好的,可惜命短早早走了,说句不中听的话,巴柳子庆幸没跟前头婆娘生娃,你是不晓得那位嫂子娘家人能无赖到什么程度,嫂子刚嫁过来的时候,巴柳子穷的厉害,那边娘家人见到巴柳子连杯热茶都不愿意给,后来巴柳子慢慢挣了体面,那边的人就跟沾了花粉的蜜蜂似的,隔三差五就往我兄弟家跑。”   盛言楚颇惊,有这样的前外家,他娘若是嫁过去不一定能过上安分日子,看来他得把巴柳子从‘新爹’名单中划掉了。   李茂起身找木瓢舀热水给浴桶里昏睡的梁杭云浇头,继续笑着说:“巴柳子是个心热有原则的人,他婆娘在世的时候,哪怕岳丈家的人如何的看不起他亦或是找他打秋风,他都是笑两声从不放在心上,我看不下去了,问他心里不膈应吗?楚哥儿,你猜他咋说的?”   盛言楚走过来踩着小板凳给梁杭云擦背,闻言顿了下,真的有在思考,斟酌了片刻,道:“莫非他不拘小节,不在乎这点委屈和银钱?”   李茂啧啧两声,将梁杭元的发髻解下来泡着,笑道:“楚哥儿果真聪明,但你说的不全。”   盛言楚静静听着,还贴心的举起小手按住梁杭云的太阳穴按摩,这家伙眼底下青黑一片,嘴唇干裂发白,看来这几天为了家里的事属实没休息好。   李茂好久没见过这么能干懂事的孩子,深深的睨了一眼小胳膊小腿的盛言楚后,打趣道:“云哥儿是个苦命孩子,性子又冷淡,我先前还担心你和他相处不来,没想到你们两个倒过得比平常人家的亲兄弟还好。”   盛言楚裂开嘴而笑:“我娘常叮嘱我,说这辈子能在同一个屋檐下睡觉读书的,是上天注定的缘分,我得珍惜。”   说起这个,李茂少不得要谈谈梁杭云,盛言楚对这个室友很感兴趣,便央着李茂多说一些。   “……总之,云哥儿他娘是死撑着面子罢了,外人瞧她横,实则在梁家就是个人人揉搓的软面团子,不然你以为梁家大伯能轻轻松松将她家两个丫头给卖了?还不是因为他娘不中用嘛。”   说着说着,又绕到了巴柳子身上:“今天要不是有巴柳子给的二十两,梁家那两个丫头早就被灌了红花送进花楼了。”   这一点盛言楚能猜到,端看梁杭云的长相就能料想到梁家两个姑娘的相貌如何出色了,在怀镇谁家女儿能卖十两银子?这么高的价钱唯有花楼才有,且女人得颇有一番姿色。   换了一桶热水让梁杭云继续泡着,李茂捶捶腰去厨房喊厨娘煮了碗萝卜苗盖浇面,给盛言楚留了一碗,两人坐在廊下边吃边说。   “楚哥儿,你表哥不就是程家庄的吗?”见盛言楚拐着弯问他有关巴柳子的事,李茂吸溜一大口面条,道,“他没跟你说过巴柳子的事?”   盛言楚嚼着清香的嫩萝卜苗,不置一词,反道:“贵表哥说巴柳子打他有记忆时就住在庄子外头,有些事他不知情,我就是好奇才问问李叔,没旁的意思。”   开春洒出来的萝卜苗长不大,拿水汆烫过后就熟了,康家厨娘喜欢拿萝卜苗做面的浇头,因学子们时常吃了饭就坐下温书,好些人得了积食的坏毛病,正好萝卜苗有助消化。   每天拔.出来的萝卜苗悉数被学子们抢光,今天大家都在流芳亭没回来,厨娘听说舍馆还留着一个小学子看家,便大方的给盛言楚烫了一大碗的萝卜苗。   盛言楚吃的嘎嘎脆,李茂三两口就吃完了,擦擦嘴道:“他呀,之所以前些年对岳丈家宽厚,不过是给婆娘面子罢了,你瞧现在,他婆娘死了,他对那边打秋风的人的态度立马硬了上来。”   “后来呢?那边人没闹吗?”   盛言楚刚在小公寓里饱餐了一顿火锅,吃了几筷子萝卜面后,实在是吃不下了,边问边将没动过筷子的萝卜苗往李茂面前推,拍拍圆滚滚的小肚子,嘟嘴道:“李叔,我饱了。”   李茂笑的接过,也不嫌弃,夹起就吃:“能不闹吗?都闹到族长那去了,巴柳子一改从前的顺从,直言说他待婆娘已然够好了,婆娘在世的时候拿回娘家的银子都够那边人过两辈子,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当没事,如今婆娘死了,断没有让他继续养着那帮蚂蟥,为此吵了一架,两家都红了脸,这些年那边人还想厚着脸皮过来卖惨,只要来一回,巴柳子就闭门不见,久而久之,两家似乎断了联系。”   得到想要的答案后,盛言楚就不再追着问了,反倒是李茂吃爽了,一口气说了个痛快,将这些年上门想跟巴柳子结亲的姑娘家数了个遍。   李茂在康家私塾做了好几年的长工,见盛言楚听得仔细,约莫猜出几分缘由,便好心提醒:“这些姑娘家有一个很棘手的人,叫素姑娘,今年二十五,至今未嫁。”   盛言楚惊讶:“昨儿夫子才说本朝姑娘十七若还不嫁人是大罪,我听说每年还要往衙门交半两银子呢!”   李茂点头:“可不就是吗?每年开春她往衙门递银子的时候,她家里的哥哥嫂嫂等人气得头都抬不起来,年轻时好心帮她说了人家,她偏不,死活非要嫁给巴柳子,巴柳子那时有婆娘呢,当然不能如了她的愿,这素姑娘倒狠心,竟生生拖到二十五了还没属人家,你说好笑不好笑?”   盛言楚咬了咬唇,眉头紧紧皱起。   李茂默了半晌,将泡好的梁杭云抱到床上,掖好被子,轻声道:“你也别丧气,素姑娘虽是难缠的主,但巴柳子对她没意思呀,左右我觉得他们成不了。”   盛言楚有些诧异李茂突然跟他说这个,刚想解释来着,李茂却‘嘘’了一嘴:“每年跟我打听巴柳子的人不下三五家,我瞧一眼便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你也一样。   后半句李茂没说,但盛言楚明白,就是因为明白,他才要解释:“李叔,您误会了,小子真的就是好奇而已。”   李茂将盛言楚拉到角落,小声问:“不是为了你娘?”   盛言楚急切摇头:“李叔莫瞎说。”   李茂拧了一把盛言楚软软的脸颊,歉意笑道:“不说不说,怪李叔多嘴,我原以为……嗐,是我多想了。”   送走李茂后,盛言楚坐在通铺上发了好长时间的呆。   见梁杭云睡的昏天黑地,他下床插好门栓,微一凝神进了小公寓。   进小公寓第一件事就是翻开书桌上泡好的卷筒纸笔记本,用力的将‘继父候选人’巴柳子这个名字划掉了。   -   翌日一早,盛言楚按照计划早起半个时辰绕着后院的林荫小道跑了几圈,跑得额头尽是汗水,腿脚发麻的时候才停歇,漫步往袭文阁走的时候,听到院子里闹哄哄的,心想定是夫子和师兄们回来了。   果不其然,正是他们。   守门的小厮一见盛言楚,忙道:“盛学子,夫子在里头候着呢。”   盛言楚一怔,也不管脚掌泛酸,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到廊前水缸出用手舀水擦脸,又疾奔进舍馆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换衣裳时他下意识的扫了一眼隔壁床,发现梁杭云早就起床了,被子叠的端端正正,昨夜湿透的衣裳也洗好挂在了廊下。   收拾干净后,盛言楚小跑来到学堂。   康夫子正在堂前训斥梁杭云不顾身危去流芳亭,问一句好歹便拿戒尺敲一下,病中的梁杭云咬着牙忍痛受着,盛言楚想说梁杭云是担心家中妹妹才鲁莽糊涂了些,被程以贵捂住嘴。   “楚哥儿,你别求情。”程以贵小声道,“昨夜夫子得知梁杭云孤身一人迎着暴雨过河往流芳亭跑,急的想冲出去找梁杭云,还是甄秀才抱住夫子,才没让夫子涉险半夜回来。”   盛言楚往台上瞄了一眼,康夫子虽震怒,但下手的戒尺并没有使出全力,不然以梁杭云病中未愈的身子很难吃消。   训了几句话后,康夫子摆摆手:“你且下去躺着思过吧。”   梁杭云身子小幅度的躬了躬,路过盛言楚身边时,少年浅浅一笑,盛言楚回以龇牙。   “你俩啥时候这般好了?”程以贵酸唧唧的问。   盛言楚正想说呢,就听堂中传来夫子威严的叫唤:“盛言楚过来——” 第18章 想出发家致富的妙计……   盛言楚打起精神往前一站,康夫子伸手戳了下盛言楚的脑门,悠哉道:“你小子这回做的相当不错,知道喊李茂去找梁杭云,若非李茂到江边拼死拦住他,后果不堪设想。”   盛言楚容色一肃,昨晚江边这么凶险吗?   下首坐着的甄秀才眼睛从手中的书本挪开,后怕的感慨:“楚哥儿有所不知,昨夜雨势格外大,咱们划过去的小舟被外边的风雨悉数吹破了底,还好夫子有远见,交代我等在屋里守着别上船,否则楚哥儿今天就见不到我们了。”   “啊——”盛言楚惊悚的张大嘴。   “呸呸呸。”俞雅之笑骂,“甄兄说这些丧气话干什么,可别吓着咱们的楚哥儿。”   甄秀才一听也笑了,见盛言楚小脸紧绷,忙改口:“楚哥儿别怕,我们都没出事,昨夜在亭外小院伴着雨声和夫子作诗对词,倒没觉得外边的风雨有多怖人。”   祝永章的嘴巴时刻塞着吃食,这不吐了一颗果核,边嚼果肉边含糊不清的说:“正是因为咱们在屋里过的安逸,所以叔父得知杭云兄长划着小船要过来的时候,我叔父吓得腿发软,要不是有我在旁边搀扶着,他老人家早就瘫地上了。”   边说边自豪的拍胸脯,可把祝永章嘚瑟坏了。   康夫子老脸通红,强撑着威严,故意板着脸道:“你还好意思显摆?昨夜让你做对子,你愣是绞尽脑汁也没对上,这会子倒生龙活虎了?”   祝永章骤然蔫了劲,见盛言楚偷笑,不服气的挺直肩膀,咋呼嘟嘴:“叔父偏心,我才开蒙没多久,叔父就喊我跟师兄们做对子,岂不是为难我?”   “如何为难了?”康夫子面色不虞,随口出了一个对子,目光顺势扫向盛言楚。   盛言楚恭敬的鞠躬,郎朗而言对出下联。   康夫子捻了捻细短的呼吸,满意的直摇脑袋,半阖着眼睛又出一联。   盛言楚凑上来就答,毫不拖泥带水。   如此反复几回后,堂中众人纷纷加入对对子当中,唯有祝永章惶恐的瞪大眼,茫然又吃惊。   因昨夜有功,康夫子赏了盛言楚一本字帖,盛言楚美滋滋的捧着字帖往外走,经过垂花门时被祝永章拦住。   “楚哥儿。”   祝永章张开双臂,强盗般的将盛言楚咚在垂花门侧,语气有几分激动:“你且老实交代,你拜师那天说的话是真话吗?有几分假?”   盛言楚明白祝永章这番不正常的原因,紧了紧怀中的字帖,明知故问道:“当然是老实话,我入康家之前的的确确只读了三百千。”   “旁的没学?”祝永章小脸上满是怀疑,加重语气道:“比如说作诗作对子呢?你舅舅或是你家老族长没提前教授你?”   祝永章严肃又认真的模样逗得盛言楚扑哧一笑。   “不许笑。”祝永章唰的一下脸红了,大约是此前没这般威胁过人,警告盛言楚的时候,自己竟绷不住笑容,扑哧乐的比盛言楚还欢。   盛言楚太喜欢这个活宝小孩了,揽着祝永章的肩膀往丙班走,边走边安慰。   “那些对子都是夫子在课上说过的,我不过是将其记在脑中罢了,并非我临时想出来的。”有几个除外。   当然了,这种打击人的话他才不会说呢。   “好哇,”祝永章跳起来控诉,像是抓到了盛言楚的小辫子似得,凶悍的直咬牙,“我还以为你丫的跟俞家大哥哥一样是神童呢,别想到你——”   似是察觉自己说话太过分,祝永章撅起嘴跟盛言楚陪了个不是。   盛言楚大度的原谅了小屁孩,轻笑道:“章哥儿可是受了什么刺激?”   “正是呢!”祝永章语气陡然又激烈起来,“昨夜叔父跟几位师兄指责我这些天在私塾光顾着吃,我当然说没有,然后叔父他……”   盛言楚心头一片清明,接茬道:“然后夫子就考你的学问,你却支吾说不上来,再有便是今天堂中作对子,你以为我和你一般大,定也不会那些拗口的对子,章哥儿,你说我猜的对不对?”   “妙哇。”祝永章不胜嗟叹,围着盛言楚看了好几圈,啧啧称赞,“我算是服了你,连我心里想什么都能猜出来……不行,我得收回我刚才那句不应当的话,俞家大哥哥有神童之才众所周知,楚哥儿你也不赖!”   “我哪能跟俞状元比呢。”盛言楚脱口而出,“你别抬举我。”   这回换祝永章痞痞的揽盛言楚的小肩膀了,幽幽道:“你不让我说也行,那你教我功课如何?我也不白让你教,喏,请你吃果子。”   “夫子就是你叔父,你何必拐着弯找我?”盛言楚婉拒,“何况我读的书还不一定有你多呢,我能教你什么?”   祝永章将果子往盛言楚手中塞,扁扁嘴小声道:“叔父喜欢打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敢问他。”   盛言楚低头看了一眼掌心的果子,霎时愣住了。   “这果子你哪来了?”   荔枝的果期是夏季,现在距离清明尚有几日呢,而拜师那日祝永章给他的荔枝瞧着是晾干的,可眼下这颗不同,上面还泛着水光,新鲜的很。   “门房从外边买来的,怎么了?”祝永章拨开一颗塞进盛言楚嘴里,得意的笑,“你就说甜不甜糯不糯?”   “甜,糯。”盛言楚小心翼翼的用牙齿咬开白嫩嫩的果肉,顷刻间一股清甜溢满口腔。   “是哪位门房买的,可否带我去?”盛言楚小脸上全是希冀,一拳捶在手心,“这是荔枝,离开枝叶后很难储存,门房既买了这么新鲜的回来,意思是不是说这附近有荔枝树?”   祝永章只会吃,哪里知道这些,便带着盛言楚去找门房。   门房挠挠头:“这果子是我从巴柳子那买的,开春后他经常挑着担子跟着商队去胡商那边进树苗,我记得章哥儿你尤爱这些果子,便拖他留心帮我找找,怎么了章哥儿,可是不够吃?”   祝永章想说剩的不多了,见盛言楚对果子十分喜欢,豪气道:“巴柳子下趟什么时候来?让他给我多备些,我的小夫子想吃。”   “好嘞,”门房用心记下,道,“巴柳子再来康家得清明前后了,他昨儿来我这打招呼,说他后半夜要跟县里的商队去南域,我与他说好了,带的新奇果子只管往康家送,眼下过了春,果子会越来越多,届时让章哥儿……”   门房瞥了一眼小小人盛言楚,笑吟吟道:“也让这位小夫子吃个尽兴。”   “我什么时候说想吃了?”盛言楚揪起祝永璋胳膊上的软肉,牙根猛咬,“我想要荔枝树苗。”   祝永章‘嗷’了一声,扭着身子往门房背后钻,扮鬼脸笑嘻嘻道:“孙叔,你快帮帮我,我家小夫子要果子树苗呢……”   “还喊小夫子……小心夫子打你。”盛言楚被祝永章的顽皮气的脚直跺,“有种你别躲,看我抓到你如何教训你这张贫嘴。”   “来呀来呀——”两人围着门房来回转。   小子们龙精虎猛,倒苦了门房被两人折磨的险些头脑发胀脚下无力。   “哎哟,别转了…”门房气不过将两小子一手抓一个,两人还不罢休,腾空中依然拳打脚踢着玩闹。   门房只能下绝招,对盛言楚道:“楚哥儿若要树苗就赶紧停手,否则我就不写信给巴柳子了。”   盛言楚等着就是这句话,立马跳下来,口气一派天真:“孙叔说话算数,清明时节小子若没见着果子树苗,小子到时候就拉着章哥儿过来围着你转。”   “围着你转~”祝永章是真小孩性情,玩兴上头不嫌事大。   “别别别,”门房一个脑壳两个大,以往康家学子最低都有十来岁,从没见过这么爱闹的孩子,不过聒噪些也好,私塾不至于死气沉沉。   “楚哥儿,我丑话说在前头。”门房沉吟了片刻,道,“那果子树苗前些年不是没人种过,倒也活了,可结出的果子酸涩苦皆有,唯独没有甜……”   盛言楚凝视着手中龟裂片包裹的红中透着点点绿的荔枝,颇觉兴味道:“没事的孙叔,我全当买回家给我娘打发时间用,您帮我跟巴柳子说,就说先要二十株。”   “行,”见盛言楚面容坚定,门房言尽于此,保证道:“我这就让人去递信,准保你拿到树苗。”   此时敲定后,盛言楚每天去后院小树林晨跑之后都会绕到主街书肆铺子,一日复一日的在书肆里寻摸有关荔枝种植的书籍。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天还真的让他在一本厚厚的农书中翻到一页写着种植荔枝的字样。   虽不详细,但聊胜于无。   书肆的掌柜原以为盛言楚是过来看画册子的,然这天盛言楚捧着农书过来询问能否借他抄录的时候,掌柜诧异的清清嗓子:“楚哥儿…你抄这个作甚,上面的字你都认识?”   但凡是康、廖两家的学子,掌柜的都熟悉。   盛言楚不敢说真话,撒谎道:“我娘家舅舅最近琢磨种些果树,不巧我记得那个果子树叶,您瞧——”   农书上赫然画着一枝浓密的枝叶。   掌柜的了然的点头,他就说嘛,这么小的娃怎么可能看懂农书,原来是看农书上的画。   “你拿回去抄吧。”掌柜的认定盛言楚认不全上面的字,便故作体贴道,“留十五文铜板在这,三日后你再过来还书,届时我退你十二文。”   只需三文钱将农书带回来三日,这买卖值!   “多谢掌柜的。”盛言楚乖巧的鞠一躬,笑意晏晏。   掌柜的摸摸盛言楚的发髻,等盛言楚又蹦又跳的离开了书肆,掌柜的不由将摸过盛言楚的手往腰侧比了比,笑着跟书童感慨:“这小子比他那个爹不知好多少倍,老盛家丢了这么个孙儿,日后有的是后悔。”   老盛家的胭脂铺子就在后街,距离书肆大概隔了两条小道,都是镇上的买卖人,掌柜的对老盛家的事多少有所耳闻。   书童麻利的擦好柜子上的灰尘,插嘴道:“掌柜的有所不知吧,老盛家早就后悔了,听说这些天胭脂铺子一直关着没开门,大伙都传老盛家是没脸见人。”   “可不就没脸嘛,”旁边另一书童笑道,“盛家老族长将那妓.子送进了县衙,这几日县里闹哄哄的,都在看妓.子从良的笑话,等着吧,过些天这事就要传到咱们镇上来,届时别说老盛家没脸,怕是两手两脚都不敢露出来。”   “那女子不是给老盛家生了孙女吗?”掌柜的吃惊,“老盛家竟一点情面都不留,真就把人送进大狱了?”   “连楚哥儿这个男丁都能抛,一个女娃子哪里有不舍的道理?何况还是妓.子生的。”   一时间,书肆的人皆唏嘘不已。   -   这三日里,盛言楚温书完毕就背着梁杭云悄悄溜进小公寓里抄书,一应能在水湖村种的果树详录,他都细心的抄了一份。   刚把书送回书肆,门房孙叔就过来敲门了,身后还跟着风尘仆仆的巴柳子。 第19章 种荔枝树,重分长孙田……   “孙叔——”盛言楚小跑上前,见到孙叔身后的男人,他顿了下,挠挠头,喊:“巴……叔?”   巴柳子比盛言楚还不自在,憨厚的脸上一副手足无措,孙门房乐呵的拍拍盛言楚的头,笑道:“他又不行姓巴,就喊——”   “就喊我巴柳子吧。”巴柳子截下孙叔的话,一脸狗腿子的将身后的竹担子挑过来。   “楚哥儿,你要的果子树苗都这在这,你瞧瞧——”   盛言楚‘哎’了一声,巴柳子掀开竹担子上面的黑布,一股混合着泥土的草木清香扑鼻而至。   “这种果子树在南域遍地都是,我原是打算折几颗挂果的树枝回来养着,届时书院里的孩子吃起来嚼的新鲜。”   巴柳子似乎有些紧张,说话比平时快了一倍,捧着三尺(1米)来高的树苗噼里啪啦的说个不停。   “我问过南域的果农,他们喊这玩意为离支,往常我从那边带果子回来我还纳闷他们为啥要砍下大段大段的树枝连着,后来问了才知道,原来这果子离开树枝就容易蔫,所以南域的人都喊它为离支。”   盛言楚接过树苗,巴柳子搓搓手,眼睛时刻看着盛言楚,嘴巴还在说:“楚哥儿,咱们这种离支并不难,但挂出来的果子却远不及南域的好吃,你若是想种,得掂量掂量。不过我特意打听了,种这树的老手说离支树须种在向阳的山坡上最好,咱们这有些人家前些年之所以没结出甜果子,我怀疑是他没选对地方。”   盛言楚用心记下巴柳子的话,见竹担里的树苗叶子有扁有圆,眸光一动,大喜过望道:“这二十株莫非还是不同的品种?”   说起这个,巴柳子风风火火的将担子上的布全扯开,露出里面各式的叶子,腼腆笑道:“这玩意贵的很,光果子一斤就要半两银子,我寻思着你既想种,便让南域的人挑些易活的品种,楚哥儿,你手中的那株叫三月红,上次我带给章哥儿吃的就是这树上结的。”   “难怪,”盛言楚唔了一下,轻轻一哂,道:“我还纳闷呢,想着荔枝果子成熟得夏天,这会子怎么就有了,原来有早熟的品种。”   “可不就是嘛,”巴柳子一一将剩下的树苗介绍给盛言楚听:“这四株叫挂绿,我常去南域,记得这种树结果是在天最热的时候,那时候人在外头看脚下的影子都只有一小团,大热天燥的慌,四处都光秃秃的,唯有这树上面绿幽幽,最妙的是这树上结出的果子有鸡蛋那么大,核却小的很,我觉得实惠,便拿了四株。”   “这两株和你手上是一个品种,都是三月红,这三株是桂香支。”巴柳子拿出桂香支给盛言楚,献宝似的,“楚哥儿,你闻闻。”   “好香。”盛言楚笑开嘴,“是桂花的香味。”   “南域的人说桂香支是咱们这最好种的,左右咱们这的桂花开的时候十里飘香,想来这玩意也不赖。”   盛言楚摸摸翠绿的叶子,心里澎湃不已,暗道巴柳子心细。   “剩下的十株是较为普通的树苗,说起名字倒和咱们有缘。”   “哦?”盛言楚很好奇,忙问叫什么。   “叫怀支。”   “怀支?”一旁的孙门房笑了,“可不就是缘分嘛,咱们这叫怀镇,巧了,这树竟叫怀支,楚哥儿,你让你娘好生种着,说不准过些年你家的离支树会成为咱们镇上数一数二的好果子。”   “孙叔谬赞了。”盛言楚脸红扑扑的,赧颜一笑,“我自是会让我娘用心种下,但能不能挂出甜津津的果子,这就要看造化了。”   “书肆的掌柜说你小子这些天总去看农书,既有这份心,肯定能种出来。”   “借您吉言。”盛言楚拢拢衣袖,转头看向巴柳子,“巴柳……巴叔,你给算算,这些树苗拢共要多少银钱,我现在就给你。”   “不多不多,三两。”   “才三两?”不止盛言楚感到意外,就连孙门房都有些坐不住,“你大老远从南域挑过来,光这份力气就不止三两了吧?更何况上面还用那边的泥土养着,我瞧着苗苗的叶子丝毫没有枯萎的迹象,想必路上得你细心照料……”   巴柳子憨憨笑着,见盛言楚往外掏银子,他坚持道:“楚哥儿,我只收三两,多的你甭给我——”   盛言楚哪能让人亏本,非要塞五两银子,巴柳子性子更执拗,两人因为二两银子在院中来回追跑了好几圈,最后还是巴柳子放出了狠话,盛言楚才作罢。   “楚哥儿,这回我收个本钱就够了,左右是帮你顺带的,并不费事…你再客气,以后我可就不敢帮你寻摸树苗了?”   一句话成功的逼着盛言楚缩回了手。   一大一小在院中僵持了半天后,最终盛言楚败下阵来。   见巴柳子对他如此殷勤,盛言楚咬了咬唇,敛眉道:“巴叔,你歇会,我去前头喊我舅舅过来挑树苗。”   不待巴柳子说他帮着挑回水湖村,盛言楚就一溜烟的跑出大门,徒留巴柳子尴尬的伸着手。   等盛言楚走了,孙门房瞟了一眼巴柳子,揶揄道:“怎么?你还想挑着树苗去楚哥儿家中坐坐?”   巴柳子憋红了脸,声如蚊啼:“也不是不行……”   “哟,”在远处看了半天戏的李茂闷笑走过来,“你小子莫不是开窍了?二十株好树苗只卖三两银子,你逗谁呢,你打量楚哥儿人小不清楚里面的门道?他若是知道了你小子心里头那点龌龊事,怕是……”   巴柳子陡然苍白,结结巴巴道:“没、没这么严、严重吧?我啥也没说……”   “楚哥儿可不比旁的孩子,心里跟块明镜似得。”李茂皱眉。   “茂兄弟,你得帮我想想法子,”巴柳子大是惊慌,拽着李茂的衣裳不放,低声道,“我是有意与他娘结亲,但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呢,我觉得张扬出去不太好,正好孙兄弟说楚哥儿要树苗,我想着借这个机会多帮衬帮衬他们娘俩,也好让他们熟悉我…”   “我知道你是好心。”李茂重重的叹了口气,“怪我没提前跟你打招呼,刚才我在一旁使眼色让你收了那五两银子,可你愣是没瞧见…巴柳子,你做的太显眼了,平常小孩占了便宜心里可能会偷乐,但楚哥儿不同……”   巴柳子呆住了,拔腿就要跑:“我现在就去找楚哥儿要回那二两银子。”   “糊涂!”李茂抢先开口,“你现在过去岂不是此地无银吗?”   “要也不行,不要又显眼,那我该咋办?”巴柳子气哼的往廊下一坐,可怜兮兮的抱住头。   “嘿,”李茂踹了一下巴柳子的脚,戏谑道,“你不会真看中了楚哥儿他娘吧?瞧把你紧张的。”   “自然是看中了的。”巴柳子抬起头,一脸正色道,“只是她才和离,我不好请媒婆去找她大哥说亲,想着先帮楚哥儿他家把树苗种好,等过段日子再细论那事……”   “你呀还是急了。”说着李茂突然站起身,眼神一凛,忙对巴柳子道:“楚哥儿来了,我瞧着他手中还买了东西,定是送你的,你待会听我的,他送你什么你只管接着,别推辞。”   巴柳子顺着李茂的目光看去,只见空手跑出去的盛言楚此刻肩上背着沉甸甸的竹篓,他强忍着心虚,三步并两步的来到盛言楚跟前。   “楚哥儿,你身板小,我来帮你——”   “咳咳。”李茂和孙门房齐齐发声。   巴柳子尴尬的往后退两步,盛言楚见三人挤眉弄眼不断,似是猜到什么,面上却恍若无事。   微笑道:“巴叔,竹篓里是几斤肉,您且拿回去塞塞牙缝。”   肉是盛言楚买的,最底下还有几斤上好的茶叶,加起来值一两多。   买了这些后,他心安不少。   他身上的五两银子是找舅舅程有福借着,其实也并非是借,他娘已经跟他坦白了,拿到和离书后,他娘就央着舅舅带她去了当铺,狠心将银簪子做了死当,这五两银子就是死当换回来的钱。   有了李茂的提点,巴柳子十分镇定的接过了竹篓。   盛言楚挑了挑眉,难道刚才他会错意了?目光往右一转,只见巴柳子像得了宝贝一样将竹篓抱在怀里,李茂和孙门房又齐齐咳嗽,巴柳子干干赔笑几声,拿着竹篓也不妥,放地上也不是,愣是在原地打转。   盛言楚嘴角抽了抽,暗忖他所料不错,巴柳子这般恩惠于他定是对他娘有所求。   哼,打从竹林那一眼他就看出来其中有蹊跷,果不其然!   巴柳子长相中等,个头高又壮,瞧着人品也还不错,若是匹配他娘……   嗐,想什么呢,不是还有一个素姑娘虎视眈眈在侧么?   -   巴柳子走后,康夫子将馆中学子召到一块,让小厮给每人发了两块苦中带甜的清明糕后,便让众人散行归家。   清明有三天假期,程有福早早的来到舍馆,待盛言楚收拾妥当后,程有福挑起竹担子就走。   路上程有福突然道:“楚哥儿,来时我瞧着你们盛家族里似乎在议论你独身立户的事,传言要将老盛家的长孙田划给你,要我说早就该这么办了,你娘在老盛家蹉跎七年,没道理光溜溜的赶你们出来。”   “我还有长孙田?”盛言楚咋舌,“我爹都被赶出族了,我后脚又分出来了,这哪还有长孙田给我?”   程有福同样茫然:“谁清楚呢,左右盛家族里是要出点血补偿你的,不然外头的人要骂死盛家,你是不知道,这些天周边的村子都在笑话盛家,说盛家狠心,竟将一个七岁的娃扔出来开独门……”   盛言楚没说话 ,他觉得分出来生活挺好的。   半路搭了一辆牛车,颠簸了半个多时辰后,几人终于回到水湖村,还没到家喝口水歇歇呢,就有人过来喊话。   “楚哥儿,可把你盼回来了,快些去祠堂,老族长有话跟你说——” 第20章 平白得了三十两银子   程有福担心盛言楚受欺负,撒手放下竹担子就跟着过去了。   这回程家父子俩没能进到盛家祠堂,就连和离出来的程氏都只能远远的站在祠堂门前的大树下等着。   老盛家的越氏和白氏也在,见到程氏一身青布短衫打扮的比往日素雅大方,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侧盘在脑后,上面还应春景插了根艳丽的桃花枝,越发衬的程氏容颜清秀,杏眸神采明亮,乍一看还以为是哪家刚纳进门的水灵小媳妇。   “呸,打扮的花枝招展给谁看呢?”白氏最恨的就是程氏这幅窈窕干净的模样,路过时忍不住啐了一嘴。   原先在老盛家的时候,因上头公婆丈夫不喜,程氏见天的只会低头做绣活,何曾这般娇艳过,如今离开了大伯子盛元德,程氏竟插起花来了,在白氏看来,程氏定在外有了野小子,不然离了男人怎还有心思打扮?   和离比休妻是要好听,可说来说去还不是一个弃妇?这附近不乏有被休的弃妇,谁家不是躲在家中大半年都不敢抛头露面?   白氏越想越觉得蹊跷,又回头看了一眼程氏,这不看没事,一看白氏心窝更难受。   她比程氏还小两岁,见天的在地里暴晒,如今脸皮黄不拉几就算了,隐隐还长了不少褐色的斑点,不比程氏,脸上虽不白皙,却光滑的能淌水,再瞧瞧她那站姿,哪里还有往日的怯懦?活似年轻了好几岁。   “果真是见了鬼了。”后头跟过来的越氏刚从大树下过来,她原想继续摆摆婆婆的谱,谁知平时见到她脖子骨头都不敢抬的程氏这回竟敢柳眉倒竖瞪她。   婆媳这人皆心中藏了纳闷,白氏悻悻的往前走时一不留神被地上没挖断的树根绊了个狗啃泥,整个人径直往越氏身上倒去,越氏‘啊’的一声尖叫,双双摔了个鼻青脸肿。   “活该。”程以贵得意的笑骂,“叫她们以前欺负姑姑,如今来报应了,哼。”   程氏抿唇而笑,目光只瞥了一眼地上开始互相怨骂的婆媳两人后,就挪开紧盯着盛家祠堂大门。   -   祠堂内,盛言楚都快被两方人马拉断了胳膊。   诚如他所料,长孙田就是一个幌子。   从他踏进祠堂第一眼看到堂中的盛老爷子和盛元德后,他就知道这是一场“鸿门宴”。   两人‘苦口婆心’的哄他听了一箩筐的好话,比方说重新回到老盛家,老盛家的人定会奉他为座上宾,日后读书用的银钱,老盛家一概全包,至于其他两房惦记的胭脂铺子和长孙银长孙田,等盛老爷子归西后,这些都会留给盛言楚。   盛言楚稳当当的坐在高椅上,望着蹲坐在他面前喋喋不休的二人,他幽幽的叹了口气,旋即使出老盛家礼哥儿惯用的伎俩——扯开嗓门开始鬼哭狼嚎。   盛家祠堂立在村中央,哭声骤起立刻惹得村民频频相望,稚儿嗓音尖锐,正好当下又是吃晚饭的时辰,他这么一下撕心裂肺的喊屈,程家兄妹岂能甘休?   急匆匆赶来的程有福一把将盛言楚抱到怀里,疼惜得摸开小孩满脸的惊恐泪水后,拧紧眉头痛斥:“好哇,我还以为你们良心发现了要弥补楚哥儿呢,没想到一个个躲在屋里欺负我家楚哥儿!你们盛家到底还要不要脸了?”   老盛家出尔反尔想重新讨回盛言楚这么大的事,想必是过了盛家族里的同意,思及此,程有福撸起袖子,指桑骂槐道:“打量您是楚哥儿族里的长辈,我才敬您一二,不成想您也是个糊涂东西,我妹子的事我忍着没找您要说法,您倒好,由着老盛家胡来——”   躲在祠堂后院的盛大林心口一堵,他就是想弥补楚哥儿啊,思来想去觉得楚哥儿太小了,想着还是回归老盛家最好,所以才安排了这一局。   程有福的谩骂气得盛家老族长险些从炕上摔下来,老族长艰难的抡起拐杖打盛大林,怒火滔天的拍响桌子:“蠢货!你脑子塞了粪吗?看看你办的好事,我都说了你不要再掺和老盛家的家事,你偏不!”   “爹,我这不是心里过意不去嘛。”   盛大林瑟缩了一下肩膀,硬生生扛下一棍子,自嘲一笑:“德小子再三跟我保证说他会好生待楚哥儿,我想着天下无不爱子女的爹娘,何况德小子此生就只有楚哥儿这么一个男丁了,我这才鬼迷了心窍让他们跟楚哥儿提合户的事……”   “赶紧将程家那位打发了。”老族长大喘着气,听到儿子这句荒唐的话,不禁咬牙悲怆:“大林呐,你可别因为老盛家的几句卖惨就软了心肠,我左右是活不了几年了,就你这样办事我如何闭眼?如何将盛家大族交给你?”   “爹……”盛大林慌忙跪地,哆嗦抬头,不敢置信的问:“爹,难不成我这回真做错了?”   “好心办了坏事!”盛老族长佝偻着身姿,干瘪的嘴角露出一抹讽刺,“楚哥儿这孩子我敢笃定,不出十年定是咱们盛家的一个人物,可惜被你生生推了出去……”   盛大林闻言瞪大眼睛,下一息狠狠的扇了自己一巴掌。   “都怪家里那个搅屎精,她没日没夜的在我耳边吵,说我若是把楚哥儿当儿子养,那程氏和我之间的关系岂不是乱了说辞?”   “你管一个和离弃妇作甚!她离开了老盛家自是要回程家,届时你俩根本就碰不到面,你怕什么?”   老族长直接将手中的拐杖砸了过去,怒骂不止,“你是盛家未来的族长,是盛家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听你家后院妇道人家叽歪作甚?”   指了指祠堂外闹哄哄过的村民,老族长呼喝起来:“瞧瞧,睁大你的狗眼仔细瞧瞧,外头如今有谁称赞你盛大林有宽宏之心?都在说盛家无情,盛家无义,让一个七岁的娃带着寡妇立户,这法子也就你这个蠢货想的出来!”   老族长年纪大了,说了这么一大串话后,咳得嗓子都哑了。   底下几个儿子纷纷劝老族长消消气,老族长面色如土,缓了下后怅然道:“你且让老盛家务必将长孙银端出来,咱们家也奉上一些,将我的意思跟大伙传一传,就说楚哥儿依旧是独户,但旁人不可欺辱他,他虽头上没爹,可身后有盛家庇佑他,谁也不许低看他一眼……”   说着,老族长睨了眼蔫的有气无力的盛大林,眼神颇有几分复杂:“你也别想着再要回楚哥儿,楚哥儿是个聪慧的娃,他不要你给他的那六两银子,就意味着他心里明白你家枕边风的厉害,既然覆水难收,你且与楚哥儿平淡相处吧,至于楚哥儿日后的荣耀,你甭想沾半点光,他不记恨你就已然不错了。”   盛大林咂巴了下嘴,宛如霜打的茄子无力的委顿在地。   -   回山脚茅草屋的路上,盛言楚一手提着沉甸甸的钱袋子,一手乖乖的任由程氏牵着。   “楚哥儿,你是没看到刚才老盛家那些人脸上的心疼相,区区二十三两长孙银就跟要了他们的老命似的,一个个咬牙切齿只恨不能扑过来抢。”   一路上,程以贵愉悦的在田埂上又说又笑。   程氏紧了紧盛言楚的小手,对程有福道:“老族长家出了七两,说是盛家族里公中掏出来给楚儿读书用的……大哥,我总觉得这银子不该收,收了有愧心。”   程有福大大咧咧说没事,然而盛言楚却清楚其中的意味。   这是老族长在敲打警告他呢,告诫他日后不能忘了盛家的恩惠,其二,这七两银子是拿来堵外头人的嘴的,这般张扬出去,外边不好再说盛家苛待于他。   盛言楚颠了颠银袋子,将其往头顶上一放,又蹦又跳的指着云岭山,朗声道:“娘,咱们买山地吧,我打听过了,向阳的林地只需七八两就能拿下,咱们今天白白得了三十两,不如都拿来买林地算了,正巧我托巴柳子从南域运了二十株荔枝苗,趁着清明种下如何?”   “买林地?”程氏微皱眉,“我原打算买点好的水田放你名下……”   “现如今水田里都插了秧苗,未必有人家愿意出手卖给你,妹子,你就听楚哥儿的,左右你又不擅种粮食,身边又没个力气汉子帮你干,与其买水田回来空着交田税,还不如买点林地种果子,好生养个三五年的,银子总会回本。”   “用不着等三五年,”最近看了不少农书的盛言楚笑了笑,道,“荔枝树种下后,咱们可以在树行间种红薯苗苗,届时家里只需给红薯苗苗浇水,顺带润一润荔枝树就行了,不必花大心思在上面,即便荔枝树没种活,咱们家也不亏,到时候秋天挖红薯出来搅红薯粉卖,照样赚钱。”   “嘿,楚哥儿这法子不错。”   程有福赞许的颔首,“近些年郡城府城的大户人家尤为喜欢做酱烧肉时在锅里下一些红薯粉团,别看红薯团熟了后黑不溜秋,可吃起来香的要命,粉团内外吸足了肉汤,啧啧啧,吃一个下肚简直赛神仙。”   “有这么好吃吗?”程氏问。   “那是自然。”程有福拍拍胸脯,“我在酒楼做活,经常听后厨的人说肉炖红薯粉团只要一开锅,还没上盘呢,就被食客全定走了。”   盛言楚上辈子吃过这道菜,听舅舅这么一描述,不禁咽咽口水。   见儿子舔嘴唇,程氏微微一笑开始琢磨:“村里种红薯的人家并不多,大抵是因为红薯要占用旱地,而旱地的税银又高,所以没人舍得拿地来种红薯,不过楚儿的想法的确妙,买林地虽比旱地贵些,但交给官家的税要少好几成呢,加之大哥说外头红薯粉卖的价钱不错……如此,那就买林地吧,便是果子种不好,咱们还有红薯这条退路。”   得了程氏的首肯后,盛言楚哪还有心思回家,一行人立马掉头往老族长家跑。   老族长虽有些疑惑盛言楚突然买林地的想法,但没过多询问,微微暗哑着声音交代盛大林领着盛言楚去挑选丈量林地。   盛大林正踌躇如何弥补他跟盛言楚之间的裂缝呢,见盛言楚要买地,自是亲力亲为选好的山林给盛言楚,还将云岭山向阳山腰处一块莲湖划给了盛言楚,足足多给了三分地。 第21章 盛言楚,你可想今年下场……   因有两块是上好的山林,盛大林和里长说了好些软和话,才用十七两银子拿下。   剩余的钱,买了两座小山林,盛言楚围着小山林跑了一圈,发现这两处山头长满了荆棘,不过也有惊喜的地方。   用棍子扒拉开长满小刺的荆棘,往深处走几步便能看到一簇一簇的野茶树灌木丛,难为荆棘拦住了路,不然程氏定要摘几篓子春茶回去做茶饼吃。   “娘,这底下有茶树菇,贵表哥快来,咱们晚上有口福了。”盛言楚开心的在树丛里探出脑袋嚷嚷,小手上赫然举着一大捧褐色野生茶树菇。   程以贵见状忙抄起木棍将周围的荆棘打倒,半人高的杂草一倒,只见野茶树下遍布着一团又一团的茶树菇。   “我的老天爷……咋这么多茶树菇?”要不是里正已经命人在山脚打了界石碑,盛大林都有点后悔自己早早没将这块地买下来。   “哇,”盛言楚又一声欢喜,“娘,你快过来看——”   程氏小心的撇断拦在脑门前的枯树枝,听见儿子撒欢的笑声,不由莞尔:“别乱踩,小心踩中草丛里的蛇……”   儿子怕蛇这件事程氏心里清楚的很。   猛地听得来自亲娘的关心,盛言楚后背呲溜往下滑落一滴冷汗,小脸骤然发白,越说什么来什么,他突然觉得脚下踩着的软绵绵草地就是蛇那冰凉的身子。   突然一个天旋地转,盛言楚的双脚腾空飞到了程有福的肩上。   “娘,”盛言楚松了口气,牢牢抱住舅舅的脖子,挥舞着手,道:“你看看你右脚前边那块草堆里长的是不是番葛苗苗。”   程氏扒开草丛探头去看,看到一撮又一撮羽状菱形的绿叶后,扑哧笑开:“果真是番葛,咱楚儿的眼睛真贼,这么小的苗苗都被你发现了,喏,下面还有种子呢。”   番葛种子能预防蚜虫,水湖村的娃娃们每逢清明都会成群结队的拿着小锄头到山上挖番葛,一行人中,若是谁捡到了番葛种子,周围的小伙伴定要围着那人跳跳唱唱恭贺他日后嘴里不会长蛀牙。   程以贵拍着手掌绕着盛言楚周围唱了两句恭喜,旋即揶揄:“楚哥儿,你以后可不能喊牙疼哦~”   盛言楚气呼呼的龇着两排整齐的小米牙,大声道:“我才不会牙疼呢,便是疼,我也忍着。”   见程以贵面露怀疑和不屑,盛言楚轻讽的挑挑眉头,“我可不像某些人,掉牙的时候疼的满地打滚……”   此言一出,程以贵羞愧的低下头。   坐在舅舅脖子上的盛言楚见表哥吃瘪,不由咧嘴大笑,忽而觉得右腮处传来一阵刺骨的痛,他下意识将手伸进嘴巴里去摸。   手刚触及牙床,他就痛得身体紧绷,这种折磨人的感觉瞬间在盛言楚眉目之间拢上一层阴翳。   ——他好像要开始换牙了。   -   清明不宜动土,程氏便选在第二天上山种荔枝树,这次大嫂乌氏带着女儿菊姐儿、大儿子程以贵以及另外一对儿子来到林地帮忙,几人动作快,迎着清明细雨不一会就将二十株荔枝种下了。   盛言楚捂着高高肿起的腮帮子,含糊不清的央求:“娘,移栽一些番葛苗苗过来种吧,我想次番葛……”   “爹,娘,你们听到没,楚哥儿说他牙疼…大小伙子竟然怕牙疼,羞不羞?”程以贵笑嘻嘻的领着两个弟弟取笑盛言楚,盛言楚撅起嘴巴瞪了几人一眼,见亲娘和舅舅他们也憋笑看他,他气不过找来小锄头。   见盛言楚要自己上山挖,程以贵的姐姐菊姐儿忙拉过盛言楚,笑道:“楚哥儿,番葛种子其实防的是地里的蚜虫,不是防你嘴里……”   “管它防什么虫,我今个都要挖来。”盛言楚这会子哪里还有台阶下,只能硬着头皮去挖。   清明三天假里,在程氏他们马不停蹄的插红薯苗时,盛言楚竟一个人挖了不下几百株番葛到荔枝树下。   春风一吹,番葛叶苗嗷嗷的往上蹿长。   似是为了证实番葛种子有治牙的威力,每每康家私塾放了假,盛言楚回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林地给番葛除草浇水,顺林照看照看五两银子买来的珍贵荔枝树以及诱他馋嘴的红薯。   时间一晃而过,八月十五秋夕祭月后,盛言楚踏着轻盈的步伐跟程氏来林地收割番葛。   母子俩费了两天的功夫才将满山的番葛挑回家,番葛皮薄肉脆,不论是清炒还是生食,都格外的香甜多汁。   也不知怎么的,吃了几个番葛的盛言楚莫名觉得他那高肿的牙床好了不少,为此,盛言楚有事没事就喜欢跟程氏翻来覆去的说番葛能治牙疼这桩事。   程氏怕儿子吃多了番葛会闹出毛病,便悄悄带着番葛去了镇上的医馆,一问倒巧了。   “夫人家中且有多少番葛?”医馆的老大夫迫不及待的问,“管他有多少斤,全部送我这来。”   原来近几日医馆送来不少醉酒晕迷不醒的伤患,医馆正四处寻能解酒毒祛火的番葛呢。   “我不卖的,”程氏霍然往外走,不好意思道,“我不过是来问番葛能不能治小儿牙疼罢了……”   老大夫焦急的拦住程氏,沉吟道:“没听说番葛能治牙疼,但吃一些能清凉去火气缓解牙病。”   “原来如此。”程氏松了口气,见老大夫苦苦求她卖番葛,她只好应下   “都是我儿种的玩的,不成想秋收收了三五箩筐,老大夫既要,便随我家去拿来。”   所以当盛言楚看到他娘领着人上门收番葛时,盛言楚岂能答应?   这些都是他的命根子!   老大夫捻着胡须笑眯眯的看了一眼缺了大门牙的盛言楚,意味深长的劝道:“番葛虽能祛火,却不能多食,你若不想牙疼,小老儿我这倒有一妙方。”   盛言楚倏而眼睛一亮,当下哪里还管番葛,求着老大夫给他开了一剂药。   药并不能立马除病,但多少比吃番葛来的效果好。   医馆开在廖康两家私塾的中间,因念及老大夫拯救了他的牙,盛言楚夜跑时会故意绕到医馆,如若医馆人多,他便在一旁帮着做打水挤布巾的小事。   一来二去,一老一少竟不拘年岁行辈成了忘年好友。   此后一年多,盛言楚每回放假归来都会带一些番葛给老大夫,而老大夫也毫不吝啬,该给的银钱照样给,还跟程氏约好了来年的番葛买卖,除此之外,老大夫抽空还教盛言楚认起药草。   盛言楚几番想给束脩都没成功,无奈只好每回上山照料荔枝树时多留心林地里的药草,遇上能用的,他便小心翼翼的挖起来带给老大夫,偶有几次他还挖到了两株小人参地精。   虽然人参太小不值钱,但老大夫也没有白收,卖给富商后赏了二两银子给盛言楚拿去玩。   零零散散的药钱加在一块,等翻年开春迎开学子县试时,盛言楚身上竟攒了八两碎银子。   今年的县试对于才九岁的盛言楚而言,自然毫不相干,但程以贵却焦灼的难以入眠。   舅舅家的菊表姐今年十七了,之前相中的人家被老盛家的盛梅花半道劫走后,菊姐儿备受打击的不敢再出来相看人家,为了姐姐能嫁一个好人家,才十四岁的程以贵决定搏一搏今年的县试。   康夫子说,嘉和朝的童生试分两场。   第一场叫县试,二月份开考,第二场叫府试,四月中旬开考。   因县试在即,康夫子便将袭文阁所有未下场过的学子召集到院中,郑重其事道:“今年康家下场考童生的虽只有三人,但除了他们三个要用心听之外,其余人也要留神,好有备无患。”   被点到名的程以贵三人耳朵一立,面目凝重,不敢有丝毫懈怠。   紧张的气氛连带着调皮崽祝永章都收起了玩心,和盛言楚并排坐在下面认真听讲。   “今年的政令已经下来了,咱们临朔郡静绥县的县试考四场,一天一场,考场就设在衙门礼房的巷子口。”   顿了顿,康夫子嘴角露出一丝浅笑,继续说:“若你们三人有幸过了县试,四月在郡城考的府试则有三场,考场这回放在院中,就设在郡守府衙的礼院里,你们三可都听清楚了?”   三人齐齐点头。   祝永章听得入神,忙问:“叔父,为何以贵兄长今年能下场考童生,我和楚哥儿咋就不行呢?”   挠挠头,祝永章困惑的挠挠头,嘀咕道:“我就算了,左右楹联都写不出来,但楚哥儿不一样呀,楚哥儿这两年里学的学问可多了,四书五经十三本书倒背如流,便是师兄们学的诗赋——”   “诗赋如何?”康夫子突然发问。   康夫子并没有让丙班的学子钻研诗赋,有关诗赋都是平时在课上随口提一嘴罢了,不做强求。   祝永章顺嘴答:“我瞧着未必比三位师兄差劲,楚哥儿,你说呢?”说着拿手肘捅盛言楚。   康夫子遂看向盛言楚,盛言楚拱手准备谦逊的说一般般,却被祝永章抢了话头。   “楚哥儿,我可是见过你舍馆柜子里头堆码的厚厚草稿,上面的诗词写的相当好,你千万别谦虚,我叔父历来喜欢的就是才华横溢之辈,你既有才,切莫藏着掖着。”   这话说在很合康夫子的心,康夫子大笑出声,踱步至盛言楚跟前,也不问祝永章所说的真假,上来就抛了一个词牌名。   盛言楚有一瞬间懵逼,转瞬思量片刻后朗声做出一首五言六韵试帖诗。   六韵律诗是科举县试必考的内容,所以当盛言楚一张嘴,在场的学子们都惊呆了。   康夫子更是乐得摇头晃脑连连夸赞,紧接着又出了几道律赋,一道难过一道,盛言楚的作诗速度渐渐放慢。   便是磕磕巴巴的思考,但这些诗赋终究还是做了出来,且有几首做的尤为行云流水耐人寻味,引得隔壁屋里的甄秀才等人忍不住趴在门后细品。   “好,好,好。”康夫子一连三声叫好,回味过后忽吐出一句:“盛言楚,你可想今年下场试一遭?”   此话一出,院子里一片哗然。   盛言楚面色遽变,心下还未平定时,却见康夫子长袖一展,颇有深意的递过来一张禀生作保的拓版文籍。 第22章 县试门口熟悉又陌生的……   大地吐绿时, 满院子的红杏枝都争相着想涌出墙外瞧一瞧春色。   过了龙抬头的大日子后,只见两辆马车风风火火的驶出康家私塾疾奔在长青主街上,掀起的灰尘惹得路人纷纷驻足仰望, 一时间议论声不断。   如此同时, 廖家私塾大门紧跟着敞开了,路人忙探头张望, 嘴里嘀咕猜测着廖家私塾今年会有几员“大将”下场应试。   在众人万般期待的目光下, 一辆挂着红巾的黑瘦马车慢吞吞的走了出来。   “下注了,下注了啊——快来下注。” 有人趁机抢占高地敲锣大喊,凑热闹的男人们不约而同跑到近前。   只听敲锣的那人笑着吆喝:“今年康夫子特赁了两匹青黛河曲马送馆里的学子去静绥县科考,你们且猜猜,今年康家去了几个学子?”   有些私塾唯恐送出去下场的学子全军覆没, 所以并不会提前对外公布当年下场学子的人数, 若是学子们考的好,有些夫子会故意对外只说考中的人数, 从而给人一种满员高中的假象, 长此以往,这种保密工作竟成了各大私塾约定俗成的规矩,久而久之, 催生出送考当日赌坊当街下注的戏耍行为。   这边一吆喝, 立马有人抛铜板。   “我押康家四人,这还用猜吗, 往年都是一车送两个考生,今年断不会出错的。”   男人的话还未落,就有人跳脚指着廖家门口孤零零的一辆马车,语调高昂,断然道:“你错了, 马车里宽敞,只坐两人未免奢靡,要我说,一辆马车得坐四人,廖家就一辆…那我就押廖家四人,康家八人…”   “对对对,我也押廖家四人,康家八人。”   “算我一个,我投三两银子。”   “别挤,我也要下注……”   登时赌坊摊边行人摩肩擦踵沸反盈天,入耳皆是铜板和脆银相撞的清脆声。   “呸,一群没眼力界的东西!”   廖家小厮躬着身子小小声的啐一口,低骂道:“往年我们廖家私塾送考的学子何曾低于五人了?至于康家……哼,装腔作势拉两匹马出来吓唬谁呢,便是十人,二十人,考中的也没廖家多。”   赌坊摊子上已经渐入白热化,开始下注猜两家私塾考中童生的人数,往年下注的人都是一边倒向廖家,自从得知康家教出状元郎后,今年看好康家私塾的明显多了不少。   见廖夫子背着手站在门口面笼寒霜,马车里的辛华池掀开车帘提醒:“夫子…该启程了。”   一辆马车塞了六个半大的小伙子,马儿本就吃累跑不快,再不抓紧赶路,入夜之前定进不了静绥县里。   车内六人此刻难受的紧,空间逼仄拥挤不说,加之每人都带了笨重的书箱,人坐在里面几乎动弹不得。   辛华池的一声提醒搅得剩余五人在心中叫苦不迭,马车本就挤的脚都放不下了,等会夫子若是上来共乘,他们当然要空出大半的位子给夫子,只是那样的话,他们这几人一路上恐怕心肝儿都能挤出车窗。   “你们先走吧。”廖夫子沉着脸,摆手道,“我坐牛车。”   车内几人顿时松了一口气。   押注的人见廖家后院又拉出一辆简朴的牛车,眼瞅着单薄身架的廖夫子坐在上面摇摇欲坠,不少人唏嘘不已。   “谁说廖夫子不疼学生了,你们看看——”   “廖夫子家中本就不富贵,能出银子赁马车给学子们已然不易…只是苦了廖夫子坐牛车…”   “反观康家…嗐,两辆马车又怎么了,我可是听说了康夫子贼喜欢训斥学子,想来康夫子为人没有廖夫子亲和…”   “康家教出了状元又如何?总归康夫子不比廖夫子体恤学生……”   “送学生下场坐马车不是理所应当的吗?”这时有人嗤笑,仰着脖子冲廖家大门高喊:“康家还赁了两匹马呢,怎么不见你们高捧康家?”   “廖夫子委委屈屈的坐马车去县里怪谁?还不是怪他自个小气,别说廖夫子家境不富裕,这说法谁信呢?每年光束脩廖家就要比康家高出好几两银子,说他廖经业没银钱,鬼才信!”   一番话吼完,人群中捧吹廖夫人几人的脸一黑,匆匆忙忙逃离了现场。   “李叔威武~”祝永章崇拜的拍手叫好,气呼呼道:“廖家人好没脸,惯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拉踩康家,羞不羞~”   见廖家下人们咬牙切齿的瞪着他,李茂毫不畏惧的回瞪,蓦地两家私塾自此拉起了一场无硝烟的战争。   -   长青主街上的事盛言楚自然是看不到的,此时他正坐在前往静绥县的马车上。   策马飞舆,还没到申时,几人就进了静绥县内。   而此时的廖家车队才堪堪走了一半不到的路程,走的又是渺无人烟的官道,入夜后辛华池等人只能歇在树林里,树林中湿气极重蚊虫繁多,睡一夜生生让这帮学子眼里熬出了红血丝。   而外人眼里体恤学生的廖夫子则半道换了宽敞的马车,一路疾奔,竟先学生们一步住进客栈。   盛言楚和程以贵找的是一家紧靠衙门礼房的客栈,平时也就八.九十文一晚的房间,如今托县试的福气,一夜之间翻倍涨价。   “啧,要一百八十文呢…”程以贵心疼的咂舌,“县试要考四场,一天一场,光住客栈咱们就要刨七八百文…”   “所以我不让舅舅跟着来是对的,不然咱们三就要多开一间房。”盛言楚认命的往外掏银子,程以贵忙在袖袋里翻找,被盛言楚制止,“住店的钱让我来给吧——”   “我来,我爹给了我盘缠。”程以贵哪里肯,争着抢着要付账。   盛言楚颠了颠手中的碎银子,嘴角微弯:“表哥,听说菊表姐的好事将近了,我劝你还是省点盘缠吧,等考完了也好在县里给菊表姐买点东西带回去,左右我身上有八两碎银,我正愁没地使呢,好表哥,你就让兄弟我大气一回如何?”   “也好。”   程以贵略开了笑颜,捏钱袋子的手微微用力,眼神坚定道,“我虽然不知道柳家那大郎为什么会看中我姐,但有我在,我绝不允许再出现半道悔婚的事,所以我让我爹缓一缓,若我能一举高中,我姐和柳家大郎的婚事也就妥了。”   盛言楚收好掌柜找的铜板,闻言笑了笑,边往楼上走边道:“表哥这两年来的苦读我都看在眼里,说句得罪人的话,康家这几人中,包括我,还有夫子最看好的石大河和陆涟,我觉得此番县试都没有表哥你的把握大。”   今年康家下场的人除了盛、程二人,再有便是大前年在廖家上吊自杀的石大河以及在康家学了三年有余的陆涟。   陆涟年方十八,为人过于迂腐,此前已经下过场,因身子骨羸弱败在了县试第三场,经过三年深造后,盛言楚觉得陆涟似乎还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瘦削的缺陷,因而他才敢断定陆涟今年怕是又要空手而归。   当然了,这些都是他根据表面现象推断的,说不准陆涟年岁渐长后身子紧跟着好了起来然后中了童生呢?这种事谁也说不准,毕竟陆涟的才学是有的。   至于石大河,盛言楚沉默半晌,对程以贵道:“表哥切记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程以贵还沉浸在盛言楚上一句的蜜舌赞赏中,闻言一怔,似是想到什么,道:“怎么了?是不是石大河在路上跟你怨天怨地惹你烦了?你别搭理他就是,他在乙班天天如此,但凡夫子交代的功课做的不够好,他就喜欢喋喋不休的吐槽题太难,却从不在自身找原因,要我说,他活该考不中童生。”   盛言楚推开客栈房间的门,放下书箱笑道:“我并不烦他,只是觉得他心里的承受能力太低了些,想想他在廖家干的上吊那事就能看出来,他若是这次考的不好,而表哥你又考的相当好,他心里必定不好受…我怕他……”   “你怕他再上吊一回?”程以贵不以为然,眼睛一眯,讽刺道:“县试不过是科举的第一步罢了,这才哪跟哪啊,若是因为县试没考好就寻死觅活,那往后的府试、院试怎么办?更别谈乡试和殿试了。”   “话虽如此,他毕竟是你我同窗,同窗是友,日后说不定还是朝堂上的同僚,表哥还是顾忌一下他的感受吧,别让外人觉得他再上吊是受了你的刺激。”盛言楚规劝道。   他清楚他这位表哥的性子,倘若考的好,肯定会大肆宣扬,他自然是替表哥感到高兴的,可也要为同窗石大河着想。   “行行行,我全听你的。”程以贵收拾好床铺,盘腿坐下翻开书,微一挑眉道,“楚哥儿,你把我们仨都分析的如此透彻,怎么不见你说说自己?”   “我有什么好说的?”   盛言楚侧身坐到一旁跟着温书,见程以贵目光揶揄,他不由涨红了脸,直起身子道:“我原就没打算今年下场,若不是夫子强求,我断不可能陪你来县里,说来说去我就是来凑热闹的。”   扁扁嘴,他放缓了呼吸,对上程以贵的眼睛,道:“还好我身上攒了八两银子,若要我娘替我出今年廪生作保的钱,打死我,我也不来,我觉得我该再继续沉淀两年的,只是夫子说科举之途越早上路越好,且我家是商户,我早几年考中秀才,我家那繁重的商税就能早早免掉。”   见盛言楚特意咬重“商税”二字,程以贵脸上的笑容逐渐收起。   “可怜姑姑和离了还要遭老盛家祖上的罪,若不是那繁冗的商税,你跟姑姑凭着卖红薯和番葛早就发了家,只可恨你是商户,每年光商税就要干掉你家十之七八的存银,长此以往你跟姑姑咋吃得消?”   “正是呢,”盛言楚稚嫩的面庞上涌出丝丝焦灼,“去年我跟我娘好不容易秋收卖掉了林地里的红薯和番葛攒了十多两银子,可转眼里长到村子里收税,家里的银子就没了一大半。”   越想越难过,盛言楚顷刻红了眼眶,哑着嗓子哽咽:“去年冬天大风吹跑了家里的茅草屋顶,因我在康家舍馆住着不知情,休假回家后看到我娘为了省银子竟拿树叶挡风,脸上因此皲裂了好几块,那双手更是见不得人……”   吸了吸鼻子,一抬头觑到程以贵顶大的男子汉学他抽噎,不忍一笑,感叹道:“所以呀,我今年才想出来拼一拼,夫子说我的学问虽有些稚嫩,但县试考来考去无非考的是帖经、墨义和经义,四书五经我字字皆熟明白,今年下场闯一闯说不准比那些老油条要好的多。”   像陆涟和石大河,大概是因为有过落榜的阴影,所以再考时未免会畏手畏脚不敢草率下笔,不像初出茅驴的盛言楚,他则毫无顾忌敢想敢写。   他年岁尚小,即便这次没中,回去了也没人会笑话他,而陆涟和石大河则不同,他们肩上的压力太大了,压力过大有时候是累赘,像石大河上吊自杀不就是例子吗?   看着盛言楚说的头头是道的样子,刚还为姑姑在家受罪伤心落泪的程以贵忍俊不禁,戏谑道:“你呀,人小鬼大,我早年若是有你这般觉悟,也不至于现在还是白身,若我是个童生或是秀才,我姐还愁嫁不出去?”   “如今不是有柳家大郎求着要菊表姐过门做长媳吗?”盛言楚笑出了声,打趣道,“何况你现在也不大,才十四,若是这回表哥拿了童生功名回家,菊表姐的亲事自是不用舅舅再操心了,除此之外,还有一妙事!”   “啥子?”程以贵痴痴的问。   盛言楚端坐在矮桌前,憋着笑说:“还能是什么?你的亲事啊,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每回咱们去书肆,掌柜家里那个二丫给你倒的茶水总比我的多……”   “你才多大就开始浑说耍嘴皮子了!”程以贵脸上骤然泛起红晕,张牙舞爪的扑过来要打盛言楚,盛言楚忙起身跑,兄弟二人顿时在床上扭打成团。   正闹得起劲呢,客栈房门被敲响了。   两人立马停手整顿衣裳,盛言楚跳下床穿鞋,喊道:“谁在外头?”   “两位爷,是小的。”小二贴着门说话,“楼下来了一个小厮,说是来找两位爷去城中茶楼吃席的,正在外边候着呢。”   “马上来——”盛言楚快速绑好有些凌乱的头发,扭头对程以贵道,“咱们还没到城门口的时候,夫子就在车上交代我,让我跟你说一声,说今晚咱们五人去茶馆聚一聚。”   陆、石二人都没有住客栈,两人借住在县城亲戚家,而康夫子在城门口遇上了熟人,便去了老友车上,临走前交代盛言楚别忘了晚上到城中最大的茶馆汇合。   将银钱悄悄丢进小公寓后,两人火速下楼。   康家小厮笑着迎上来:“夫子让小人将马车赶来了,楚学子,贵学子,两个快些上车吧,茶凉了可就不好喝了。”   “大河兄长和涟兄长已经在车上了?”盛言楚问。   小厮搭好杌凳,正欲解释,这时车棚里探出一十七八岁的少年郎,五官端正温和,只是面容有些发黄,此人正是陆涟。   “楚哥儿,贵哥儿。”陆涟笑着打招呼,“大河他今夜不过来了,刚才我去敲他的门,石家人说他早早去了城西的庙会,说是要去拜一拜佛祖,求一挂安安心。”   两人上车坐好,饶是盛言楚早有心理准备,待看到一身靛青细衫的陆涟后还是有些震撼。   “涟兄长,眼下还是二月天,你外头只套一件长衫不冷吗?”   他里里外外穿了四件呢,亵衣,薄绵长袖,马甲,然后是康家发的统一学子宽袍,贵表哥身强力壮火气重,但也没脱下薄棉长袖。   反观陆涟,宽袖广身的长衫虽衬得他风流俊朗,但二月天乍暖还寒最频繁,这会子丢下棉衣是否过早?再说了陆涟的身子骨并不硬朗。   歹说好说,一路上盛言楚的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也没能说动陆涟加件衣裳。   程以贵没好气的拧盛言楚的胳膊,睨了眼走在两人前面瑟瑟发抖的陆涟,蹙着眉头低声道:“他不听劝拉倒,等会冷的喊娘的时候且看他还装不装风流。”   对,没错,陆涟给出的解释很奇葩。   “楚哥儿有所不知,今晚茶馆一聚大有趣味呢,你还小尚且不用打扮,只是贵哥儿…”说着还轻笑了一声,至于后面的话是什么,盛言楚闭着眼也能猜出一二。   果不其然。   原来静绥县最大的茶馆二楼竟然是当街抛绣球的好场地,此时二楼挤满了年轻俊俏的姑娘,一个赛一个穿的美,不少胆大的女子挤到栏杆前对着楼下进出的俊雅学子们嬉笑点评,轮到陆涟时,楼上有女子惊的尖叫,似乎说什么能嫁给这样清新俊逸的儿郎此生足矣之类的话。   陆涟听了微微一笑,胸膛挺的更直了,盛言楚却莫名打起冷颤,临进门前喊住康家的小厮,排出几百文,交代道:“麻烦您帮我去医馆囤买点御寒的药。”   小厮笑着点头离去,盛言楚这才拢了拢学子服宽袍,疾步跟上程以贵的步伐,只听‘咻’的一声,一个荷包砸中他脑袋,他蓦然抬头,一阵调笑声从二楼凭栏处传来。   “快来看,这有一个牙还没换齐整的小郎君——”   盛言楚面无表情的往里走,二楼的少女们却不放过他,一个劲的拿荷包砸他,他越不搭理这群闲得发慌的贵小姐,这些人越发爱逗他,更有甚者解下头上的钗环扔过来。   盛言楚唯恐划伤脸耽误科考,只好躬身抱头躲避,谁知这帮姑娘来了兴致,竟撇下一众青少年,专门‘炮轰’盛言楚。   “小娃娃,你今年可满十岁了?也是来下场的么?”领头几个攥着帕子掩面偷笑的女人将一众女眷身上的荷包都取了扔下来。   楼下哄笑一堂,一群如陆涟打扮的学子们纷纷张臂将盛言楚拦下,提点道:“贤弟跑什么?姑娘们厚待你才将荷包钗环首饰扔给你,这可是我等不曾享有的荣光,你还不赶紧捡起来谢谢她们?”   也有酸盛言楚的,阴阳怪气道:“毛都没长齐呢就敢出来调戏姑娘了,我看他就是一个无耻狂徒。”   “这是哪家书院的学生,瞧着岁数不大,七岁还是八岁?小子,我且问你,你可是偷偷跑出来的?”   “赶紧回去吧,”有人索性将盛言楚抱起来往外赶,“今夜茶馆来的都是下场县试的考生,你一个开蒙稚儿来此处瞎闹什么?”   盛言楚被人夹在咯吱窝里喘不了气,不得已他张开嘴狠狠的咬下去,男人吃痛立马放开盛言楚。   “他咬我!”男人控诉,亮出手臂上的牙印,鄙夷的对周围学子以及二楼的姑娘们道,“看到了没,他就是一个还没教化好的小兽,枉我好心提醒他……”   “我堂堂正正过来吃茶,碍着你什么了?”盛言楚最烦的就是站在所谓‘为你好’的制高点上指责他的人。   男人一窒,伸着两指,气恼道:“你平日来吃茶我当然管不着你,可今夜是县试学子包场,你——”   “你怎知我不是县试下场的学子?”   盛言楚按住怒气冲冲要怼人的程以贵,微微一笑,从胸袋子(其实是小公寓)里掏出一份拓版文籍,朝四周扬了扬,冷着脸道:“诸位兄长们可看清楚了,我与你们同是今年下场的学子,试问我能不能在茶馆吃茶?”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今晚春风狂的厉害,为了风流穿的本来就少的学子们当下不禁哆嗦。   有人抱着怀疑凑上去看了一眼盛言楚手中的文籍。   “怎样?”男人迫不及待的问。   那人羞惭的点点头。   男人惊诧的猛回头看向矮小的盛言楚,强挤出一个笑容出来:“倒是愚兄眼拙了,得罪小贤弟还请包涵,在下名为常韶先,是阳孝镇赵家私塾的,不知贤弟在哪家私塾读书,姓甚名谁?小贤弟可有雅致和我上楼浅啄一杯?”   “不了。”   盛言楚不太想跟常韶先搭腔,随手将不知何时丢到他肩上的荷包拿下来,对着二楼鞠躬拱了拱,哀求道:“姐姐们还请手下留情,这些闺中之物就留给常兄等俊俏儿郎吧,小子翻了年才十岁,眼下实在受不起姐姐们的厚爱。”   就在刚才,贵表哥将茶馆丢手绢荷包砸学子的风俗说给他听了,听完后他不由满脸黑线。   他只听说过京城榜下捉婿,却从未听过茶馆相学子的说法。   不过细想觉得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二楼的姑娘们家室并不算特好,顶多是县城稍微富贵人家的小姐,这等身份尴尬的很,廪生秀才觉得这些姑娘身份过低,自认为还能在科举道上往上爬一爬,所以一般秀才几乎都看不上这类小康家庭走出来的碧玉,唯恐入了京城有更好的小姐看中自己,届时不好应付家中妻子。   久而久之,姑娘们便自降身价开始找童生,可童生并不多,且好多出来考童生的读书人又多已经娶妻,不得已,姑娘们只好再降一成,来一个考前培养。   考前培养很通俗易懂,每每县试开考前,静绥县最大的茶馆都会空出一夜招待城中的考生来饮茶,然后再去家中有待嫁女的人家递帖子,到时候姑娘们在楼上观望,见到合眼的便拿荷包砸,如此引得学子抬头看过来,两人若都有意,姑娘的家人便偷偷摸摸让茶馆的小厮喊学子上楼。   你要问上楼干嘛?   相看呐,当然了,不会一上来就说我要把女儿嫁给你,而是先考究学子的品行与学识。   这些人家执着找读书人可不就是为了日后能沾一沾女婿的光嘛,所以学子能否娶得美娇娘端看肚子里有没有墨水。   若觉得学子有投资的潜质,那些人家会立马提出婚嫁一说。   -   这边,康夫子早早让小厮定了雅座,三人坐下时康夫子还未过来,盛言楚觉得他穿四件衣裳还是有些冷,便喊小二赶紧送一壶热热的茶水过来。   喝了暖暖的甜茶之后,盛言楚终于缓过神。   “楚哥儿,你说那些清高读书人怎么就愿意娶……”   说着,程以贵下巴往凭栏处抬了抬,皱眉小声道,“不是我说话难听,那些姑娘忒没矜持,刚才有两个胆大的直接蹿下楼拉着涟兄不放,呵,把我吓一大跳。”   盛言楚不动声色的觑了眼还在跟姑娘们眉目传情的陆涟,心头一盘,坐过来跟程以贵咬耳朵。   “涟兄长家境是不是不太好?”   程以贵不可置否的点头:“比你我家还差,听说他爹娘刻薄,之前许给涟兄的童养媳愣生生让二老蹉跎的不成样,去年好像退了婚。”   “难怪。”   眼睁睁见陆涟被小二请到了对面包厢,盛言楚低了头道,“我还纳闷涟兄长宁愿受冻也不肯添件厚实的衣裳,原来他今夜是来相姑娘来了,他家穷,如今有富贵的商人之女肯委身于他,左右他家里不会反对的,你瞧见没,涟兄长衣服上绣的竹叶应该是出自他娘之手,我料想今晚的事他们陆家恐怕早就有了打算。”   比方说在县试之前赶走了家中的童养媳。   “这,这未免太过分了。”   程以贵听不下去了,虎着脸道,“涟兄不是爱色之人,他咋能因为惊鸿一瞥就娶了人家?何况…何况凭栏边的姑娘尽是一些歪瓜裂枣,我打量着没两个能入眼的,我一个粗汉都嫌弃,涟兄怎会同……”   ‘意’字还没说出口,对面包厢的珠玉帘子动了动,走出来的陆涟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似乎很满意这桩婚事。   “看到没?”盛言楚用力拉程以贵坐好,悠悠道:“涟兄长家贫,他若想继续走科举,就必须找一个富贵的岳丈才行,至于女子姝色的好与坏,涟兄长根本就没放心上。”   日后不是还能纳美妾吗?   程以贵不服气:“即便涟兄不爱美色,可里边那位小姐长的实在……”   对女子的容颜指手画脚有失读书人的风度,程以贵‘实在’了半天也说不出下文,磕巴了良久后悻悻的坐回位子。   陆涟信步走了过来,腰间的金丝线缠绕的荷包随着步伐微微摇摆。   盛言楚拨弄茶盏的手腕顿了一下,旋即笑开。   看来那户人家很看好陆涟,竟然当场许了定亲信物。   “涟兄长,”盛言楚忙笑着起身拱手,顽皮的眨眼,“再过不久小子是不是要多一位涟嫂子了?”   陆涟眉开眼笑,按着盛言楚坐下,强压着喜色极不好意思的点点头。   “她是县里布商的女儿,”陆涟声音里掩盖不住欣喜,道,“她家许诺成亲后送我去县学读书……”   见盛言楚一副了然的姿态,陆涟马上解释:“楚哥儿可别误会,我这不是入赘。”   “我们懂…”盛言楚和程以贵相视一笑。   三人又说了一会话,不一会儿,康夫子过来了,康夫子做过官,又是三甲玉殿传胪同进士出身,所以康夫子人一进茶馆,立马有别家私塾的夫子带着学子过来问好。   以茶代酒推杯换盏三巡后,各大私塾的人逐渐将高捧的帽子往盛言楚头上戴。   尤其是之前想甩盛言楚出去的常韶先一改之前的蔑视,围着盛言楚左一句‘楚哥儿好’,又一句‘楚哥儿好’,直逗的盛言楚和程以贵回到客栈后肚子还抽抽泛疼。   约莫二更天(9-11点)的时候,客栈走廊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盛言楚忙搁下笔从小公寓里出来,推推床上睡得香甜的程以贵。   “表哥,醒醒,快醒醒……”   拱在暖被窝里的程以贵眯着眼,挣扎的揉揉脸,呢喃道:“咋了楚哥儿?”   扭捏了半天才睁开眼,待双目对上衣裳整齐的盛言楚时,程以贵心虚的坐起来,望着矮桌上还没收起来的书本,讪讪道:“楚哥儿还没睡啊,还在温书?”   盛言楚点点头,从茶馆回来后他嫌客栈太冷,便等贵表哥睡了后偷偷溜进小公寓里泡了个热水澡,小公寓有空调,他觉得暖和就索性在小公寓的沙发上复习起功课来,直到外头忽然传来脚步声,而且那脚步声越来越频繁,声音也越来越大,他担心外头出事,就把贵表哥喊醒了。   “外头在闹什么呢?”程以贵也发现了不对劲。   每逢科考,客栈里总会溜进一些扒手,所以听到声音后,程以贵下意识的去翻藏在枕头底下的钱袋子。   “没少啊。”程以贵数了又数。   “不是扒手。”盛言楚悄悄推开门,留了一个小缝往外探看。   “楚哥儿,看到什么没有?”程以贵紧张兮兮的抱住床头柱,捏着嗓子轻喊,“不会是歹人吧?我的亲娘嘞,这时候要是蹿进来咱们如何自保?苍天在上,还请保佑我和楚哥儿平安顺遂……”   祈祷的话还没说完,盛言楚‘啪’的一声打开了房门。   “楚哥儿!”程以贵脸霎时变白。   盛言楚定定的立在门前,大敞的门,这时一道人影打门前跑过,身边披着宽松的外袍,捂着肚子踉跄着脚步。   “刚过去的是不是常韶先?”程以贵松开柱子跳下床,探头望着走廊上跑来跑去的学子们,不解道,“他们这是……吃坏了肚子?”   盛言楚想了想,道:“哪里是吃坏了肚子,还不是因为在茶馆里穿的少受了寒,茶馆四周窗户大开,他们又穿的那般少,吃了茶后肚子不疼才怪。”   一阵刺骨的夜风呼啸而来,程以贵冻的直抖肩膀,将门合上后,笑道:“还好你我穿的严实,不然折腾半宿,岂不耽误了明天的考试?”   盛言楚转身从书箱里拿出几个药包,防患于未然,道:“你我也别松懈,我瞧着这两天气温骤降,怕是有一场倒春寒要来临,这不,我让人买了些药,等会让小二帮咱们煎了,喝下去暖暖身子也好。”   “还是楚哥儿想的周到。”程以贵点头,“经他们这一闹腾,明日医馆的伤寒药怕是要卖断,还好你提前买了。给我吧,我下楼找小二的来煎,你赶紧泡泡脚睡下,别再看书了,小心明早睡过了头。”   盛言楚乖巧的应下,兄弟两喝了预防受凉的药后就去榻上睡下了,这一觉睡的格外舒坦,天色朦胧时读书人的生物钟自然响起,两人收拾收拾穿衣起床。   程以贵下楼打水进来时挤弄着粗眉,示意盛言楚往外边看。   “怎么了?”盛言楚养成了晨起后边跑步边背文章的习惯,此时正拿着书在屋子里原地踏步。   “还能怎么了?”程以贵擦擦脸,道,“刚我去茅厕时,你猜我看到了什么?哎哟,臭的我都不敢呼气——”   伸出一只手,程以贵垮着脸抱怨:“足足五个蹲位里头都有人,我听小二说,隔壁几个房间的书生一晚上几乎都守在茅厕,啧啧啧,活活受一夜的罪,也不知道他们可后悔昨晚穿少了衣裳。”   “后悔?”   表兄弟两背着书箱在交叉口等陆涟和石大河一起去衙门礼房,听到程以贵的说辞,刚到的陆涟抿了抿苍白干巴的嘴唇,淡淡道:“贵哥儿果真是没开窍,这有什么后悔的。”   说着就拂袖而去。   “诶?”程以贵愣住,问盛言楚:“什么意思啊他?”   “能什么意思?”   盛言楚敲敲程以贵的头,语重心长道:“表哥你当着他的面问他,他能说后悔吗?再说了即便后悔了,以涟兄长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性子也不会落下脸承认的,何况他昨夜那般打扮就是为了寻摸一个富贵妻子,你不问还好,追着问反倒让涟兄长以为你嫉妒他得了娇妻呢。”   “我嫉妒他?”程以贵咋呼的跳开,险些绝倒,“开什么玩笑!”   “得了得了,”盛言楚颠颠背上的书箱,“大河兄长过来了,表哥且收心吧,咱们还要赶着去考场呢。”   三人聚到一起后,石大河环顾一圈,问陆涟去哪了,程以贵走在前头装没听见,盛言楚叹了口气,借口说陆涟有事先一步去了礼房。   石大河没做他想,一路上时不时淘出胸前挂着的佛珠跟盛言楚炫耀,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说盛言楚年岁小,昨晚其实不该去凑茶馆的热闹,而是应该跟他石大河一样去寺庙拜一拜。   盛言楚见石大河一副虔诚又严肃的神色,不由发怵,扯出一个笑脸将话头挑过去了,石大河觉得盛言楚有些不懂事,打量着盛言楚今年下场肯定是想凑热闹的,既如此石大河也歇了嘴。   此时天将将亮,而衙门礼房外早已站满了应考的学子,黑压压的人头几乎望不到边。   程以贵手一捞将盛言楚抱到肩膀上坐稳,道:“楚哥儿,找到夫子在哪了没?”   刚过来的时候,突然冲进来一群人,将他和石大河以及早到的陆涟打散了,眼瞅着衙役招呼各大私塾的夫子带着学子过去排队,盛言楚急了。   坐在程以贵肩膀上扫了一圈后,盛言楚笑的指向东面:“表哥,他们在那,走走走,夫子在跟我招手呢!”   两个护着书箱,气喘吁吁的终于来到康夫子的面前,对于四个学生之间显现出来的不对劲气氛,康夫子沉了沉眼没过问,而是领着四人排队检查。   礼房的衙役似乎认识康夫子,见康夫子亲自过来送考,还笑着问了声好,康夫子面上神色淡淡,指着盛言楚四人,道:“这四人是我做保的,你查查。”   官差笑成一朵花,摆手道:“康大人的学生没什么好查的,小人信得过。”   排队的人闻言,皆垂下脑袋窃窃私语。   “这位是谁啊,好大的排场!”   “怀镇康家的人,状元俞庚就是得他一手调.教出来的。”   “这位老夫子能耐大着呢,当年可是三甲玉殿传胪同进士出身……”   “瞧见没,他后边那个小娃娃听说十岁不到…”   “我的老天爷,这么小就下场?”   “人家书读的好,早些下场怎么了?”   “乖乖隆叮咚,果真是我辈今朝看少年。”   ……   盛言楚皱皱小鼻子没搭理身后那帮人,因而忽略了人群中一少年眸子里凝聚的熊熊怨毒。   这边康夫子丝毫不领衙役的好,面色冷漠的让衙役当着众人的面检查盛言楚四人。   “验检学子是否有夹带是你的公务,你敢徇私不成?”   康夫子一声令下后,衙役心中咯噔一沉,片刻不敢迟疑的上前开始检查四人的考篮。   又拉着四人到一旁空地上让其脱下身上的衣裳,里里外外的验过没夹带后才放行。   因盛言楚是商户,官差捏着新画好的科考画像多问了几句,盛言楚不慌不忙的答,见无异议后他才得以进到礼房。   四人没着急进去,而是候在一旁等康夫子签好做保文书,闲着无聊盛言楚便望着长长的队伍数起人头,数着数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悄然落入眼底。 第23章 将此人给我赶出考场!……   “发什么呆呢?”程以贵颠了颠挎上的考篮, 顺着盛言楚的目光往长长的队伍看去,然而人挤人的队伍委实没啥子好看。   “没什么,进去吧。”盛言楚垂下眼睑藏好错愕的神情, 扭头亦步亦趋的跟着康夫子往礼房内走。   此时礼房门口聚集了一搓接着一搓的短队伍, 康夫子手中拿的是庚牌,排在第七列。   每排由五名考生组成, 也就是说一个秀才最多只能做保五名考生, 唱名后,盛言楚等人则由康夫子领着去礼房门前的大香炉处拿三支燃的正旺的庙香,然后再去堂中的圣人牌坊以及文昌帝君处各自磕三个响头。   当盛言楚在礼院内外来回折腾的够呛时,院外文房主事唱做保秀才名字的空隙不经意间闹出了一场惊天大事。   原来有一个做保的秀才为了多挣一点银子,趁着主事不注意当场换装为下一队的学子做保, 可惜没瞒过主事那双火眼金睛, 主事立马喊来了县令,县令当场大怒, 不仅将那位秀才做保的八位学子的县试名额给取消了, 还将秀才的功名一并剥夺了。   此番严惩后,几名学子顿时哭爹喊娘的叫冤,县令才不管这些人的不甘心呢, 直接甩袖离去。   盛言楚拜好圣人后, 悄悄挪步睨了一眼被官差捂着嘴丢出去的几位学子,只见那八人脸色惨白头发凌乱, 脸上的泪痕尚且未干,容颜如丧考妣。   “可惜了。”程以贵黯然叹气,“要怪就怪那个秀才,谁让他贪心不足?一个学子做保就得掏二两银子给他,五个人就有十两, 平白得了十两银子还不满意,哼,如今倒好,功名和钱财都没了。”   “我认识那秀才。”   石大河将听来的小道消息说给三人听,“前些年我弟弟考童生时就险些找了他做保,据说他收的做保银子比别的秀才要便宜半两,那年他就使计保了不下十来个学子,还好我弟弟最后没上他的船,不然…说不准县令大人一气之下将前些年由他做保的童生都取消了功名,届时我弟弟岂不是白考了?”   “大河兄长的意思是今天出了这事,还要追溯连坐到前几年的童生试吗?”盛言楚吃了一惊,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这个秀才害的可就不仅仅是刚才那八个学子了。   “几年前也发生了一个秀才保了十来个学子的丑闻,反正那年县令大人撤了所有童生的功名,那事在当年轰动一时呢。”   石大河唏嘘不已,贴着盛言楚道:“后来你们猜怎么着?”   盛言楚一瞬不瞬的盯着被扣在院中挨打的秀才,眯起眼睛,似是在自言自语:“如若秀才不贪心,学子们行的端正,不拘秀才少收的半两银子,从而去找一个正直的秀才做保,想来这种无妄之灾本来可以避免,可如今发生了,又牵连好些人,我在想这些学子们会不会将愤恨泄在这名秀才身上,从而报复这名秀才?”   “嘿,楚哥儿你神了!”石大河手握拳头抵在掌心,低声道,“那年事情曝出来后,听说那名秀才夜里被人拖进了深巷,第二天被发现时,手脚、眼珠子全没了……”   “咦~”程以贵胳膊上都起了鸡皮疙瘩,拧着眉大惊失色,“不会是那帮因秀才失了科考资格的学子们干的吧?好残忍。”   “官府根本就没查到凶手。”   一直没说话的陆涟咳了一声,面上笼的层层后怕,道:“那年发生的惨案我亲眼目睹了,那秀才被官差从巷子口拖出来时,身边没有一块好肉,四肢和眼睛没了不说,就连,就连……”   顿了顿,陆涟苍白的病容上浮起一团羞红,想接着说时嗓子眼痒的很,当下咳的耳朵都红了。   盛言楚忙从考篮中拿出水葫芦倒了一竹筒枇杷药水递给陆涟,一边给陆涟顺气,一边忧愁道:“这是止咳的枇杷水,我昨晚特意让客栈小儿煎的,涟兄长赶紧喝一点。”   陆涟接过竹筒闷头浅啄了两小口后,无论盛言楚怎么劝,陆涟也不愿再继续喝。   程以贵一把将盛言楚手中剩余的枇杷药水往地上一倒,切了一声:“他不喝你硬塞他喝干嘛?左右咳的人又不是你,楚哥儿,你且收收你的好心肠,有些人呐,他就是不识好歹,还以为你逼喝药是害他呢!”   盛言楚略略挑高一边的眉毛,默不作声的将水葫芦放回考篮。   陆涟生怕盛言楚误会,猛咳之下还在解释:“楚哥儿,我知道你是好意,咳咳,只是你也知道,咳,等会开考后就不能出来如厕,我怕喝多了药会,咳——”   “你有理、你满嘴的借口,左右是我家楚哥儿多管闲事。”   程以贵像吃了炮.仗似的,将盛言楚圈在怀里,冷笑的对陆涟道:“要不是看你咳的难受,谁会给你送药?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现在外头医馆的御寒止咳的药要价几何!”   陆涟捂着咳嗽不停的嘴看向石大河,石大河略略点头。   “听说昨晚不少学子得了风寒,一夜之间医馆的伤寒药物悉数被抢空了……”   陆涟闻言咳的越发厉害,拱手想跟盛言楚说话,程以贵哼了一声将盛言楚拉走,徒留陆涟尴尬的楞在原地。   “还不跟上?”康夫子拿了号牌过来,见陆涟扶着墙咳个不停,眉心紧拧了三分。   “倘若撑不住……就跟官差提,别硬撑着…听说你昨夜和城中布商之女结了亲?既婚姻大事妥了,那科考上也就不急于一时,所谓先成家后立业也是行的。”   陆涟干巴巴的嘴唇扯出一丝苦笑,像是认可了康夫子的话。   -   这边程以贵狠狠的教育了一顿盛言楚。   “……楚哥儿你以后别再对他好了,你是没看到他刚才端着竹筒闻了又闻的嫌弃样子,我猜他搁心里指不定还怀疑你是不是故意拿药出来害他呢!”   “不至于…吧。”盛言楚知道表哥和陆涟之间有嫌隙,但……   “怎么不至于?”程以贵用鼻子哼出几个字,“他家爹娘能刻薄的赶走童养媳,量他陆涟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嘟嘟囔囔的说完后,却发现盛言楚突然停了下来,程以贵四下一扫,倏地瞳孔骤然一缩。   “是辛华池!”程以贵横眉立目,咬咬牙道:“我刚还奇怪楚哥儿你到处瞟是在找谁呢,原来是他!”   辛华池也看到了盛言楚,只一眼就挪开了视线。   盛言楚的目光却追随着辛华池良久,直到辛华池跟着廖夫子进了堂中后才罢休。   -   叩拜了圣人和文昌帝君后,四人又来到院中排好队伍等着官差一声令下就拿着号牌入场。   等候的时候,四人互相看了眼各自的号牌,又与旁边几队打听了后发现,但凡是同一个廪生做保的,座位都不会安排在一起,好比他们四人,几乎将礼院巷子口的东南西北四个角都占了。   盛言楚在院北正门三号,程以贵在院东南六十号,陆涟在南二十五号,而石大河则跑到了西街巷子。   清楚了自己的考场位置后,队伍里的说话声渐渐小了,一个个的开始搓手准备待战,很快铜锣敲响,官差敞开嗓子吼:“院北一号,院北二号进——”   盛言楚撸了撸半长的头发,紧张的往前踏了一小步,紧接着一声激昂的叫唤声传来。   “…院北三号,院北四号进——”   “楚哥儿,到你了!”程以贵绷紧了身子,比盛言楚还激动,像个慈祥的老父亲似的,不停叨叨:“好好考知道吗?别怕哈,考完了我就去找你。”   盛言楚认真的点头:“贵表哥也要好好考,咱们兄弟俩争取来个一次就中!”   “好!快进去吧。”   “夫子…”盛言楚侧开身鞠了一躬。   康夫子眼角的皱纹瞬间叠起,拍着盛言楚的肩膀,威严而又不容置疑道:“你只管放开了去写,别瞻前顾后,老夫相信你能考好。”   “是,夫子。”有了康夫子这一拍,原紧张的身子有些发抖的盛言楚不知为何平静了很多,与陆涟和石大河对视了一眼后,他转身往正门走去。   正门口,手持院北四号牌子的辛华池已经过了第二轮检查,此刻正在旁边穿戴衣裳。   盛言楚紧了紧考篮,上前一步将束起的发髻打散,一旁的官差伸手弹了弹衣裳,确定没有夹带后才挥手让盛言楚进去。   身后传来一声又一声的喊号,盛言楚利索的将头发绑好,绕过垂花门后又走了一小节羊肠小道,眼瞅着三号糊纸灯牌近在咫尺时,走在前边的辛华池突然脚一崴往盛言怀中倒去。   盛言楚猛的一趔趄,膝盖磕在路边的青石板上痛的他轻呼一声,还没等他爬起来找辛华池算账,辛华池就已经跑开进了考棚。   后边陆陆续续进来不少考生,盛言楚忍着膝盖上的痛来到三号考舍。   搁下考篮后,他立马掀起裤腿查看伤口,还好只磕破了皮沁出了点点鲜血,见无大碍后他松了口气。   一边用清水擦了擦伤口,他一边偷偷觑了眼隔壁的辛华池。   辛华池此时正拧着抹布擦桌子,似是警觉到盛言楚的目光,低着头的辛华池唇角忽而挂上一抹冷笑,笑意几乎蔓延了整个脸盘。   盛言楚莫名觉得心口不安起来,擦好案上的灰尘后,只见一队手持弯刀的冷面官差又走了过来,挨个探看考棚里的情况。   路过盛言楚时,官差们顿了一脚,将个头堪堪才比桌案高出两尺不到的盛言楚上上下下打量了够。   一行人正准备离开时,隔壁的辛华池忽然举起手,指着盛言楚,义正言辞的高喊:“官爷,此人怀中藏有夹带——”   盛言楚险些气绝,辛华池有毛病吧,瞎咧咧什么呢!   “肃静!”官差大呵一声,怒视了一眼辛华池,又将眼睛溜到盛言楚身上,“你,出来——”   “官爷,我没有…”盛言楚赶紧澄清。   “废什么话,赶紧出来!”领头的官差眼睛一斜,立马有两个官差上前夹住盛言楚将其放到空地上。   考棚里的人纷纷探出头张望,大庭广众之下,盛言楚气的手发抖,凭什么因为辛华池的一己之言就怀疑他?   “我没有夹带。”他再三澄清,一字一句道:“来时过了两道检查,且都散了发脱了衣……”   辛华池立即堵住盛言楚,咄咄逼人道:“什么没有?我明明见到你怀中藏有素纸,你若是清白的,何不让官爷探一探?”   怀中?   盛言楚闻言心下大骇,辛华池如此笃定他藏了小抄,那这件事肯定跟辛华池有关。   他下意识的去摸胸口,柔软的学子袍下的确有一片鼓起的小包。   见辛华池幸灾乐祸的歪站在考棚走廊上,再瞧官差渐黑的面孔以及学子们指指点点的话语,盛言楚五指攥紧,极力忍住心底翻滚滔天的怒火。   “怎么?”辛华池脸上的笑纹加深,激将道,“你若是坦荡君子,再来一次检查又有何妨?”   官差没有耐性,上手就要拽拖盛言楚的衣裳,盛言楚岂能甘心受这种耻辱,奋力的撇开官差的大手后拢了拢衣袖,旋即短促的笑了一声,朗朗道:“我自认光明磊落,当然不俱官爷的检查,只是小子有一言请教官爷,若小子是清白的,此人该当何罪?”   盛言楚指着辛华池,手指一移,又指向巷子正中插着香火的庙炉,正色道:“这人无故污蔑我,耽误了各位学子们的时间不说,还耽误了官爷们办差事,如果等会查出小子并无夹带,小子个人受的罪过和羞辱暂且不论,小子只有一个要求,将这等干扰科举秩序,搬弄是非陷害小子的人赶出考场才好!”   “这…”官差犯难了。   辛华池却跳了出来:“官爷,就依他所言,若此事是小子捕风捉影,小子甘愿受罚。”   “好一个甘愿受罚。”盛言楚眼眸一压,敞开双臂愤愤道,“既如此,官爷只管来搜!”   就近的两个官差二话不说将盛言楚扒的只剩亵衣,就连xx处,官差都摸了,摸完后官差对着领头官差摇摇头。   “不可能!”辛华池一掌拍在案几上,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我明明——”   盛言楚别有深意的捏着衣裳看着辛华池,小小的叹了口气后开始往身上套衣裳。   领头官差烦躁的瞪了眼陷入惶恐不安中的辛华池,脸如黑锅,毫不留情的吩咐:“还楞着作甚,还不快将此等讹言惑众之辈拖出去!” 第24章 县试发案,院北三号是……   官差们立马上前去架辛华池, 辛华池神志恍惚,一声悲呼后抱着官差的大腿死活不愿意出去。   “官爷,您再仔细查查盛言楚, 我分明在外边看到他往怀里塞素纸了, 断不可能有错的!”   盛言楚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当着众人的面用力的抖了抖衣裳, 又取下发带在原地蹦哒了好几下。   “这样呢?”他冷冷的看着辛华池, 不顾礼数的咆哮:“辛华池,这样可以了吗?!我知道你对当年在康家私塾的事耿耿于怀,但我没想到你行为如此龌龊,颠倒黑白不说,还想置我于死地不成?”   考场被抓到夹带是要刑枷伺候的, 就他这小身板, 不死也要残,可见辛华池心思有多歹毒。   “康家?”   领头的官差琢磨了下, 招来下属将辛华池的文籍呈了上来, 一看笑了,“我道你为什么紧抓着这人不放了,原来你们同为怀镇学子, 嘁, 私塾之间的纠纷我管不着,但辛华池此人实在胆大包天, 诬陷同堂学子简直毫无读书人的良善,来人呐,将此人押下去,以待大人问审。”   话落,辛华池脸色苍白的怖人, 脚一软再也没了适才的嚣张。   闹剧尘埃落定后,盛言楚双手还在不停打颤,一步一步的往考棚里走时似乎身上累积了千斤重,直到坐到了案几前,紧绷的脸部线条才稍有松弛。   低头睨向宽袍里探出的手,上面静静的躺着一张险些被他捏碎的素纸。   只看了一眼他就扔进了小公寓,他实在不敢想象倘若他没有小公寓这个芥子金手指,那他今天真的是百口莫辩了。   想着想着,盛言楚眼眶中不禁噙出泪水,以他的商户身份本就科举不易,若是被抓到夹带,那他这一辈子算是被毁的彻底。   抹了一把眼泪后,盛言楚再也憋不住了,委屈的缩成团趴在案几上呜咽哭起来。   在康家的这两年,他学的比任何人都要刻苦,章哥儿说他舍馆里的诗赋文章堆的比他个头还要高,其实那不过是冰山一角,大部分他都没敢拿出来,全堆在小公寓里。   头一年他身子骨消瘦,所以每每天没亮他就起床去私塾后院的小树林跑步,好几次跑着跑着才听到邻街人家的鸡鸣声,到了夜里,他更是不敢懈怠,待梁杭云熟睡了,他立马钻进小公寓里继续温书,别人一晚上些许只背一篇文章默写几百字的经论就歇息了,他不行,他必须加倍乃至三倍才敢搁笔。   就单单拿练字来说,康夫子送给他的那本字帖都被他描破了好几个洞,也正是因为有这份持之以恒的毅力支撑着他,他才有信心花银子来静绥县试一遭。   累了七百多个日夜,他盼的就是能早日登科,也好不枉费他娘当出去的那枚嫁妆簪子以及他这两年付诸的辛苦。   他日盼夜盼希望能凭一己之力更改盛家商户门楣,辛华池倒好,因着两年前的梁子这般设计诬陷于他,说句大不逆的话,倘若他没有小公寓帮他解困,如果他的前途就这样被辛华池毁了,哼,他就是死也要将辛华池拉下来一起跪叩地狱。   “别哭了。”   盛言楚哭唧唧的抬眸,只见之前命人搜他身的衙役此时就站在几丈之外看着他,说了一句后就敲响手中的大锣,高喊:“庚子年二月县试第一场,开考——”   紧接着,附近考棚前站着的官差纷纷扬起锣鼓附和,一时间礼院巷子口上空的声音震的能穿云裂石。   “哎。”盛言楚打了一个哭嗝,赶紧从考篮里拿出崭新的帕子擦干泪珠。   又取出考篮中提前准备好的笔墨等物,就着考棚里的清水开始研墨,边研墨边吸鼻子。   敲完锣鼓的衙役从头到尾巡逻了一遍,路过盛言楚考舍前微微顿了一下,确定盛言楚的情绪安稳下来后,衙役才敛眉走开了。   锣鼓声一停,站在礼院门口的县令当着众多学子的面亲自拆掉蜡封的信条,念了一些吉祥话语后,将手中的考卷让书吏发到学子们手中。   盛言楚的号牌靠前,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拿到了考卷,县试第一场很简单,题量不多题目也不难,只要求默写五经文三篇,并就山湖为题做两首五言帖诗。   阅完题目后,他并没有着急下笔,而是继续研墨,边研墨边在心中思考如何下笔,相比驾轻就熟的五经文,他更倾向于做诗。   诗文其实并不难,难的是不擅长格律的运用以及破题承题还有典故的巧解,一旦掌握了诗赋的三要素,做起诗来就迎刃而解,当然了要想做出来的诗文字字珠玉,那就要下一番狠功夫了。   很快又是一阵齐鸣的锣鼓声,声音一停,考棚里的学子们就跟打了鸡血一般哗啦哗啦的翻着试卷。   盛言楚不慌不忙的从考篮中找出事先预备好的红绳将宽松的长袖给绑起来,然后才静下心开始执笔书写。   诗文做的相当顺畅,不过康夫子特意交代过他,说县试第一场录取较宽,但学官会有心将字迹端正美观的卷子排在前面,因此下笔前,他先用官府发的素纸打了一个草稿。   确定不用再修改时,他才开始誊录。   嘉和朝的县试时间排的尤为的紧,从第一场到第四场,并不是所有学子都能考完的,每考一场后,学官和县令会立刻组织县学的教谕们进行批阅,为了公平,临朔郡三十六县县学教谕们皆提前被打散抓阄分到了各处。   连夜改完后,卯时一刻(5点多)准时将第一场考中的人员名单张贴在衙门口,这种行为称之为‘发案’。   静绥县的发案十分好玩,案条是一张足有六尺的圆纸,第一场考完后会录出前一百名誊抄在圆纸上,以第一名为中心,依次顺时针向外列出其余九十九名学子的考棚号画一个大圈,当然了,不会标注姓名。   不在圈中的学子,亦或是在第二圈第三圈的人,都不能再继续应试。   所以发案当天,中心的第一名最为瞩目。   ……   “上面有我吗?”   “别挤!”   “嘿,我中了,第三十九名,狗剩,你在四十四……”   “中了中了,走赶紧走,还有下一场呢。”   “第一这人是谁?”   “院北三号是谁?你知道吗?”   “不知道……”   “院北三号我认识,昨天还被一个泼皮陷害了一遭,我的亲娘,没想到第一竟然是他!”   ……   听到前方的说话声后,程以贵喜得将盛言楚一把抱住高高举起,使劲的摇晃:“楚哥儿,你中了!还是第一名。”   对于县试第一场的结果,盛言楚心中的把握是他肯定能进黄榜前十,拿第一属实有点惊讶。   两人往前挤了几步,从前往后一看,程以贵并不比盛言楚差多少,排在第七,石大河也还行,在第十三,只是陆涟就有些拿不出手了,竟掉到了第八十六。   第一场考的已然算是入门学问,一般考到五十名开外的,几乎就可以和童生说拜拜了,当然了也有例外,比方说第一场粗心大意了亦或是身体不适等等外界因素拖了后腿,说不准后三场能一飞冲天。   但这种几率存在的可能性少之又少。   盛言楚没时间去安慰陆涟,因为他马上就要进去考第二场。   第二场多了一项——释义四书五经的长篇内容,对于真正的十岁小孩来说,难度稍微大了些,但盛言楚心理年龄可不止十岁,加之上辈子身为史学生的他研究的古文并不少,所以在拿到晦涩难懂的孝经论后,盛言楚一点都不杵。   脑中有丘壑,胸有万卷,他手中的笔拿起后就没停过,因而还吸引了不少官差近前观摩,对此他一概不抬头,只专心做自己的考题。   过了第二场后,盛言楚因两场第一的原因,考棚被提坐到了主试官的下首,明为考官想看一看两场第一的学子是何人,实则是为了加严监视。   第三场和第四场说不慌是假话,毕竟盛言楚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到满屋子的官员,更何况他还要在这些双眼睛下答题。   但慌也没用,再说了屋子里的学子又不止他一人,贵表哥也在。   别看程以贵性子大咧,实则内敛的很,眼瞅着四周做了两排身穿官服的大人,程以贵吓得脑门冒汗,选到内院考的不过十人而已,位子是五个一排,成‘U’字形,程以贵不巧正是第十名,就这样排在主试官的另外一只脚下。   见程以贵脸色苍白无神,瑟瑟发抖到毛笔都抓不稳,盛言楚暗地里不由替程以贵捏了一把汗。   程以贵能不慌吗?他这人本来就害怕夫子,如今面前多了十来位和夫子一般严肃的人,且这些人还是朝廷命官,他不慌谁慌?   就这样哆嗦的写完策论,途中程以贵借着研墨的空隙瞥了一眼自己的小表弟,嘿,这一看倒把程以贵看傻了眼,只见他那矮墩似的小表弟像是有备而来似的,薄薄的嘴唇微启,神色一丝不苟,下笔那叫一个流畅。   这一幕看得原本惴惴不安的程以贵羞愧的垂下脑袋,似是被盛言楚的轻松模样刺激了,后半场的程以贵明显沉着镇定许多。   最后一场考完后,盛言楚整个人的精神像是都耗尽了,一出礼院,他径直往地上一坐。   程以贵跟着歪倒,其实学子们纷纷效仿,一时间,礼院前面的大道都被堵住了,地上清一色坐着力倦神疲的考生。   过了片刻不到,县令以及几位副考官从里边走了出来,盛言楚急忙撑着一股劲站起身,其余学子亦是起身行礼。   为首的县令环顾一圈萎靡的学子们,捻了捻短须,扬声问:“盛言楚现在何处?”   盛言楚拍拍身上的灰尘,侧着身子挤到县令跟前,拢起手臂弯腰鞠躬。   “几位大人好生瞧瞧。”县令面向身后的副试官们,含笑道:“这位就是拿了三场第一的盛学子。”   盛言楚立马又拱手:“见过学官大人。”   其中一个副试官是个五六十的老大人,只看了盛言楚一眼便摆手让他退下,然后领着一行人离开了礼院。   盛言楚迷茫的眯起眼,开始反思自己刚才是否有僭越的举止。   忽而肩膀被人用力揽住,一看,是贵表哥。   程以贵像不认识盛言楚一样,仔仔细细的将盛言楚打量了一番,随后大喜道:“楚哥儿,你小子够可以的啊!”   “?”   程以贵握拳捶了一下盛言楚的胸,低头凑其耳朵耳语了几句。   “你说的是真哒?”   听完后,盛言楚心里的欢喜满遥遥的都快溢了出来。 第25章 死人了死人了死人了……   “我亲耳听刚才那位老大人跟咱们县令爷说的, 这能有假?”程以贵嗤之以鼻,“老大人说得明明白白,夸咱们静绥县的学子委实年轻有为, 我一听, 这不就是在说你嘛。”   盛言楚闻言喜不自禁,微抿着唇攥紧小手掩饰着内心的狂悦。   礼房门口陆陆续续有官差过来维持秩序, 两人不便在门口休息, 盛言楚原想着等一等石大河和陆涟,没等到他俩,却等来了康夫子。   康夫子换掉了在康家惯常穿的粗布夫子服,眼下一身淡青色的棉衣长袍衬着整个人格外的容光焕发,任谁也看不出此人是个年近花甲的老头。   “夫子。”盛言楚和程以贵率先问好。   “你俩前三场都考的不错。”康夫子抚掌大笑, 又点了一下盛言楚的脑门, 欣慰的称赞道:“尤其是你这小子,三场发案第一, 若不出意外, 县试案首是稳的。”   “我跟夫子想法一致。”程以贵与有荣焉的将盛言楚的肩膀揽住,笑嘻嘻的将刚才两人咬耳朵的事跟康夫子说了。   “果真?”康夫子脸上的惊讶不比盛言楚少,喜出望外道:“那位老大人从前是吏部的人, 无奈皇上舍不得, 在其致仕后的第三年又起复征用了老大人,他看人的眼光一向准的很, 从他手中走出来的学子不说有千人,至少也有八.九百。”   说到这,康夫子低下头看着盛言楚,嘴里笑道:“你且安心吧,他既然说你是个少有的天赋异禀, 想来他是认可你在内院考的最后一场。夫子把话撂在着了,今年的案首非你莫属。”   “案首?”盛言楚一双大眼莹盈满笑意,想矜持无奈嘴角禁不住翘起:“夫子,学生听说静绥县案首若无重大变故,无须再辛苦去郡城考官家的府试和院试,直接按秀才的功名公之于众,这传言可当真?”   “自然是真的。”康夫子笑得眼褶子起的一层又一层,顾忌到礼院回客栈那条道上的人太多,康夫子有史以来第一次在盛言楚面前展露出老人的慈爱,一只并不太粗糙却干枯的大手牢牢的牵住了盛言楚的右手。   盛言楚受宠若惊,仰着脑袋与康夫子并肩往前走。   程以贵酸不溜及的睨了一眼两人相握的手掌,又壮着胆子看了一眼康夫子另外一只手,好家伙,到了县里还不忘将那根都快打磨的又亮又圆的戒尺放下。   打了一个冷颤后,程以贵兴冲冲的跑上前将盛言楚另外一只手牵住。   就这样,大街上出现了一幕三个男人牵手的令人频频回头的画面。   流言就跟长了脚一样,天还没黑呢,各种版本的说话声都有了。   “听说了没?今年县试的学生一出来就浑身没劲了,要不是有人在两边拽着,怕是都走不动道。”   “洪家的你瞎说什么呢,分明是那位学子年纪太小耍小孩脾性,不过要么说是读过书的小子,若是放在平常人家,没跟爹娘要抱抱只要牵着走已然是乖巧听话了。”   “哎!错了错了,我认识那位学子,那学子在礼院考棚里技压群雄,一举拿下了三场第一,顽皮小儿怎能跟他这样式的奇才相提并论呢!”   “是不是姓盛?”有人思绪慢慢明了,兴奋道:“若真是他,别说让夫子牵着他走,便是去郡城买匹高头大马都要得!”   “这么狂?”有人唏嘘。   “他狂有狂的本钱。”   说话的人手指往别处一指,咧嘴笑说,“看到没,赌坊这两日因为这位盛氏学子门槛都快踏破了!往年县试可从没出现过三场发案都第一的人,如今有了,自然是一堆人押他无须再辛苦去郡城考四月的府试,按朝廷的意思,此子应该会当场冠上秀才公的头衔,直接去县学才对。”   “这是谁家的孩子,好生厉害!”   “是怀镇康家私塾的,那位康大人也是一位人物,听说从前手底下有个学生是朝廷的状元郎。”   “嗬!”有人拉长了声音,道:“康家夫子手上已经有了状元郎,如今又添一员案首小秀才,怕是过不了多久,康家私塾就要跟大街上的菜集一样,乌泱泱的全是求学拜师的人咯。”   “哈哈哈哈,你说的有理。”   一时间街上遍地洋溢着欢声笑语,更有眼疾手快的人,立马去四周打听盛言楚所住的客栈,企图能牵上康夫子这条线。   哪怕不能进康家,和未来的廪生小秀才打好关系也不错。   街上谈笑风生不断,但礼房斜对面的客栈凭栏处气氛却阴森诡异的可怕。   “夫子。”辛华池对盛言楚恨之入骨疾之如仇,见到街上这融洽的一幕后,皮笑肉不笑的咬牙道:“若是我考了,有他盛言楚什么事,这帮人也够眼皮子浅的,不过是个九岁小孩,竟捧那般高……”   话还没说完,一道耳光重重的扇了下来。   辛华池头撇下一边,嘴里立马渗出了血腥味。   旁边几个学子吓得脚步往后直退,敢怒不敢言。   “你还好意思说这话?”廖经业眉宇间俱是厌恶,“我教了这么多年的书,从来没人敢放肆到让我去衙门里赎人,唯独你,辛华池,我的脸全被你丢尽了!”   “夫子,”辛华池脸上血色尽失,声泪俱下的辩驳:“学生不过是想着夫子不喜欢康家那老头,所以才塞了一张素纸到盛家那小崽子怀里,以为,以为……”   “蠢货!”廖经业用力的拧起辛华池的耳朵,使劲的往上拽,狞笑道:“什么时候我的事要你插手了,依你之言,你被赶出礼院是因为我?是因为帮我出气才落的如此下场不成?”   辛华池彻底慌了,竭力忍着耳朵上的痛楚,求饶道:“不是不是,学生错了,学生不过是嫉恨盛言楚才出此下策的,和夫子无关……呜”   闻言,廖经业才松了手,嫌弃的拿起桌子的抹布擦了擦,堆起笑容对另外五人道:“你们几个都给我把嘴巴收紧些,等回了怀镇若是有心人问起辛华池的事,一概不许说,便是忍不住,也不准拉上廖家私塾的名誉,辛华池有如今的下场,全是他自己咎由自取,听清楚了没!”   五人缩着肩膀不敢不从。   而辛华池则直接跪下了,因为廖经业甩袖让他从廖家私塾滚回家去。   没考中童生功名就被赶出私塾,若是被外人知道了,定是要笑死人,所以当听到廖经业嘴里的那句毫无感情的逐客令后,辛华池的一颗心碎的比在礼院被架出去还要难受。   县试今年考不成,大不了三年后再考,但怀镇就只有康廖两家私塾,他若是被廖家抛弃了,他总不至于去康家吧?更何况康家未必会收他。   辛华池最后不顾形象的嚎啕恳求并没有打动廖经业,还没吃晚饭呢,廖经业就当着客栈众人的面将辛华池的书箱扔了出去,看热闹的人问廖经业发这么大的火干什么,廖经业捏起手袖伤心欲绝,将赶走辛华池以免脏了连累自己这个夫子的事楞是说成了大义灭亲之类的话,一时间辛华池成了重人唾弃的害虫。   “你这人心真黑,盛家小秀才又没招你惹你,你竟下这样的狠手污蔑小秀才夹带,还好你有一个严明的夫子,若是包庇你的罪行,岂不是要教坏其他学子?”   有了康夫子在礼院门口牵盛言楚的笑谈趣闻后,现在城中的人都爱喊盛言楚为小秀才,这不帮盛言楚讨说法的一个接着一个。   “还不赶紧滚,前几日若是让你得逞了,那咱们静绥县就少了一个秀才公,有你这种胸有歹心的人在,简直就是我们静绥县的耻辱!”   “哼,瞧你长的清清秀秀,没想到内里却坏的很,还好你家夫子不收你了,不然就你这样的人考中了功名恐怕也当不成一个好官,届时我等有冤去哪里申?”   “别说申冤。”有人往西边拜了拜,“我只求到了那一刻,你能不诬陷我就不错了……”   “……”   一字一句的声讨和嫌恶声将辛华池湮灭,就跟两年前在康家私塾一样,辛华池红着眼眶抹去眼泪,凶狠的瞪向人群中带头辱笑他的廖经业。   廖经业被瞪的心底一凛,脑中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却也只是一瞬间有愧疚,见辛华池愤恨而去,廖经业不由嗤笑,这种没头没脑的愚蠢货色,量他也不敢拿他廖经业如何。   -   隔壁客栈的事很快就传到了盛言楚的耳朵里,程以贵对辛华池在礼院诬陷盛言楚的事在此之前还不知情呢,听到小二和食客在大堂中说起盛家小秀才的字眼,程以贵拖着下巴美滋滋的偷乐着,正准备上前和大伙炫耀一下盛家小秀才就是他的小表弟时,乍然听到辛华池的名字,程以贵的心咯噔一下。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事直接让程以贵当场撂下水壶冲了出去。   月色越过梢头的时候,程以贵才回来。   “贵表哥!”盛言楚找人找的头都快熬掉了,见程以贵全须全尾的进来后,悬在他嗓子眼的一颗心才将将落下,可接下来的一句话又差点将他的脑门血都吓了出来。   “楚哥儿,”程以贵狠狠的咕了一口浓茶,放下茶盏后又是关窗户又是关门。   “怎么?”盛言楚揶揄,“小二说你去找辛华池讨债去了,如何?可讨回来了?”   程以贵一言不发的将盛言楚往内间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惹得盛言楚越发好笑。   “贵表哥这般小心,是不是担心辛华池等会找上门来报仇?”   “辛华池那个小鳖崽子他敢!”程以贵挥了挥手,旋即想到什么,又放下了,不安的抖着嘴唇对盛言楚道:“楚哥儿不得了了,我在外边看到死人了——”   “什么?”盛言楚淘淘耳朵,皱眉道:“死人?贵表哥莫不是在说笑?今天县试才结束,如今城中好几位大人在呢,各处遍地都是巡逻的官差,怎么可能会有命案发生让你瞧见了?”   “楚哥儿!”程以贵坚持道:“我并非说笑,我真的看到了,就在礼院后街的留琴巷子里头。”   “那里是烟花之地,你去那干嘛?”盛言楚更关心的是这个,板着小脸问:“你不会是借着打辛华池的念头,背着我寻花问柳去了吧?”   “哎哟我的楚哥儿,你借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去那种地方。”程以贵毛躁躁的解释,“我去那是因为有人看到辛华池去了那条街,我便尾随进去了,等找到辛华池的时候,我才发现我身处在烟花之地。”   “所以死的人是留琴巷子里的人?”盛言楚问。   “并非!”程以贵又恢复了刚才的谨慎,低低道,“那人就是之前我与你在礼院见到的那个为了赚银子做保而丢了功名的秀才!”   闻言,盛言楚暗叫一声可怕。 第26章 县试放榜   当晚, 静绥县的大街上灯火通明,尤其是程以贵刚去过的留琴巷子。   原本莺莺燕燕娇言婉语不断的旖旎之地,如今却挂上了白布, 昭示此地在送魂。   盛言楚和程以贵跟着看热闹的众人也来到了留琴巷。   重回故地, 程以贵不禁后背渗冷汗,指着巷子口深处:“楚哥儿, 那秀才就惨死在那条巷子水沟里, 当时巷子乌漆嘛黑,我是跟着一个挑担的走商进去的,他担头挂着油灯,正好照到了那惨死秀才的脸……”   此时黑不隆冬的深巷里全是人,秀才跌落的水沟上也竖起了木栅栏, 不远处, 一匹白布覆盖的尸体陈列在地,几个打扮古怪的人正围着尸体左瞧又看。   “他们这是在干嘛?”程以贵侧开几步, 终于看清那几人的面貌, 只看了一眼程以贵就吓了一大跳,抓着盛言楚的胳膊不敢松手。   “这几人怎么生的……如此獐头鼠目?”   “那是因为以前受的伤疮口太大,后期愈合时没妥善处理, 导致新生出来的肉歪歪扭扭, 你看手中端着箱子的那位——”   盛言楚手指向一个脸形不太对称的男人,小声道:“他下巴处多出的那块肉应该是受伤后用了不该用的药粉, 才导致伤疤处的红肉恢复不了原来的颜色,这人大概从前喜欢用手去扣伤疤上的结疤,总是往一边拉扯,导致还没长好肉的下巴颌骨往一边歪了。”   “那…他旁边那人呢?”程以贵睁开一只眼,嘴巴呶向另一侧三根指头外翻的男人, “他又是为何?啧,看他那几根往上直立的手指,我心里就渗的慌,总感觉自己的手指会随时被掰成那样。”   盛言楚眯起眼,旋即笑开:“还真的让表哥猜对了,他的手就是活生生被人掰成那样的。”   “什么?!”程以贵心跳乱的厉害,不敢置信道:“楚哥儿你别是在丁大夫那学了半吊子看病水平就随口糊弄我吧?”   这两年盛言楚在怀镇长青街的丁家医馆做外门学徒的事并没有瞒着程以贵,丁大夫说盛言楚学医的悟性非常高,偶尔医馆里忙的应接不暇时,盛言楚还能充当一个小大夫帮着接诊一些小病小痛的患者,正因为如此,程以贵才相信盛言楚说那个端着木箱脸歪的人的病状,只是轮到手指翻飞的说法时,程以贵多少有点怀疑。   “不信的话,你上前问他就是咯。”盛言楚一句话堵的程以贵没了下文。   程以贵往盛言楚身后藏了藏,小小声道:“我哪敢啊,瞧着这些人就不是好人……”   “他们是苦命人。”盛言楚纠正道,“他们是官府检验命案死尸的仵作,殓葬为业在嘉和朝是贱籍,只有那些地位低下的贱民才能担任,他们的后代比我这个商户之子还要惨,我好歹蹭着皇商的金光得以科举,他们不行……”   程以贵听了唏嘘,盛言楚望着几人脸上身上各式的旧疤新伤,心底五味杂陈。   “仵作不招人待见,成天跟尸体打交道身上难免有难为的尸臭味,周边的人都视他们为不详之人,他们大多数都是孤寡之辈,没儿没女虽冷清却也有了无牵挂的好处,免得后代因为他们四处受他们的白眼。”   “他们身上的伤莫非是四邻害的?”程以贵下意识的拿左手去掰右手食指,才掰了一会就疼的咬牙,可想而知远处那人手弯成那般当时受罪时有多疼。   “应该不是。”盛言楚摇摇头,沉默了一会道,“百姓再怎么厌恶一些人,也不会无缘无故的去做这种残害他人身体的行径,至于他们为何会受这种伤——”   “是行凶者暗自报复或是事主失控失手导致的。”忽然头顶响起一个极为浑厚的男人嗓音。   陡然出现的说话声惊得兄弟两人猛的回头,不曾想一尺开外站着的男人竟然是盛言楚见过的熟人,此人一身衙役装束,右手习惯性的搭在腰间刀柄处,脸上的表情很寡淡,和那日在礼院劝盛言楚别哭了一模一样,虽面无情感,却让盛言楚觉得分外的亲切。   “那日小子未来得及和兄长说声谢谢。”盛言楚笑着拱手,“当天小子实在有失读书人的稳当,哭成那样让兄长见笑了。”   “鄙姓孟,单子一个双。”   孟双回了一礼,嘴角微翘,“盛学子那日已然算是镇定的了,换做旁人,怕是早已吓得屁滚尿流,别说继续科考了,说不准当场晕了过去也有可能,这种事我见多了,这么些年,唯有盛学子遇了泼皮责辱还能处事不惊,佩服佩服,不愧是咱们县里人人称颂的廪生小秀才。”   盛言楚脸红扑扑的,矜持的摆摆手:“孟双大哥太见外了,我不过是侥幸拿了三场第一,县令的最后长案如何,一切还未知呢,这会子喊我廪生小秀才,实在有些过早,太高看我了。”   他这么说就是想低调一点,谁知孟双以为盛言楚对自己的实力看的不真切,故而执着道:“盛小兄弟太谦虚了,京城来的几位官爷对你都赞不绝口,如若你这样的奇才都不能一举拿到廪生秀才的功名,那些磕磕绊绊才上了发案条子的学子又该如何?”   孟双的声音本来就洪亮,又是刻意为之,一番话引得四周看热闹的人哗啦一下全聚焦到了盛言楚身上。   几百双眼睛齐刷刷的看过来,惊得盛言楚鸡皮疙瘩叠起,他如今个头并不高,又生的瘦,一行人看过来时,他总感觉自己成了砧板上肥美的鲜肉,这些人似乎正打量着割他哪块肉做下酒菜才好呢!   “这位就是三次发案第一的盛家小秀才?!”   人群中顿时沸腾燥热起来。   高又壮的程以贵直接被几个膀大腰圆的妇人给拽到了几丈开外,可怜弱小又无助的盛言楚一下落到了这群‘丧尽天良’的妇人手中,捏揉搓摸,四管齐下的结局就是盛言楚白嫩的小脸愣是让这帮女人们给弄红了,指腹轻轻一碰都疼。   最后还是孟双利用衙役的身份吓跑了这帮胆大包天的人,程以贵哈哈大笑,眼角都蓄上了笑泪:“从前我只知道京城状元郎在游京城时会为闺中女子圈住嬉笑,没想到楚哥儿你还没考中呢,就提前感受了一番。”   盛言楚双手捧着略微有点红肿的脸颊,翻白眼道:“这份荣宠给你,你要不要?”   程以贵咕噜直摆头:“别,千万别,纵是官家让我做状元,我也无福消受这种喜庆。”   太吓人了,这帮女子疯狂起来竟然比男人还要野。   盛言楚龇着牙气呼呼的哼了一声,大步往秀才尸体处走。   这下换程以贵难堪挠头了:“楚哥儿,你别走啊,你走了我怎么办?”   “什么你怎么办?”盛言楚明知故问,嘴角略过一丝笑,打趣道:“怎么,你害怕?”   程以贵既好奇前头的办案事宜,可又不敢独自前往,当下既扭捏又尴尬。   见程以贵杵在那不走,盛言楚撅起嘴逗起人来:“你既不敢过来,那就赶紧回客栈吧,也别等我一起睡了,我今夜可是要在这熬一熬的,不探知明白杀秀才的凶手是谁,左右我是睡不着。”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继续往前走。   “哎哎哎,”程以贵急得跳脚,“等等我啊楚哥儿,我跟你一块去,你别走那么快,哎哟,你走慢点,没看到满地都是蛆虫吗?小心别踩着它们了……”   盛言楚脚一歪,一只慢悠悠从秀才嘴里钻出来的肥大蛆虫顷刻间滋出一串恶心的黄水珠。   “我的亲娘你在哪嘞…”望着溅到鞋面上的蛆虫汁水,程以贵只觉脑门突突神经眩晕,虎躯一震,抱住盛言楚的手臂后再也不敢松开了。   “胆小鬼,白瞎你长了一身肌肉。”盛言楚毫不客气的用力拧起程以贵胳膊上的肉,一脸鄙夷。   程以贵躬着身子牢牢圈住盛言楚的胳膊,闻言战战兢兢道:“管你怎么嘲笑我,总之别想抛下我。”   说着下巴搁在盛言楚的肩膀上,远远看上去就像盛言楚肩上扛了一座巍峨大山似的。   好在大家的主意力都在仵作那边,加之仵作验尸时不停有血液混着血肉划开被溅出来,围观中胆小的人纷纷学着程以贵的模样,紧紧的抱住身边能抱的东西,这些人跟程以贵一样,胆子小是一回事,但好奇心重又是一回事。   所以当仵作划来尸体的肚皮,一堆肠子流出来的时候,本该严肃核查的场面忽然响起齐齐一声“咦,啧啧啧”的拍胸脯声,盛言楚正在仔细的观摩仵作下刀的手段,听到耳边的倒吸气声,不由挑眉。   “表哥,要不你还是回客栈吧。”   “不要。”程以贵一手挽着小表弟,另外一只手假模假样的捂着眼睛,“你不走,我就不走。”   程以贵深知小表弟‘热衷’这样的血腥场面,一句话直接掐断了盛言楚接下来的调笑。   “行,”盛言楚紧盯着仵作的手法不放,嘴里凉凉道,“那你且松松你的手,再用力我的胳膊就要废了,还有,拽我胳膊可以,但能不能别把我提起来?”   程以贵茫然的低头一看,嗬,小表弟的半边身子都被他拽了起来,也难为小表弟踮脚这么长时间都没吭声。   瞥了一眼宛如屠杀猪鸡的现场,再睨一眼看得如痴如醉的小表弟,程以贵开始陷入了沉思,他这小表弟在学问上超过他就算了,莫不是还想在行医上插一脚?   恐怖如斯!   -   这边,几名仵作终于验出了结果,写好了验尸卷宗后交到了孟双手中。   “此人大致死于三天前的午时,死因纠于后背致命一击,不过……”   手指外翻的那名仵作将尸体软趴趴的脖子抬了起来,哑着嗓子对孟双道:“官爷且瞧这里,这里的淤痕格外的重,想来生前和旁人争执打斗过。”   盛言楚认真听着,听到这里,他细声细气的对程以贵道:“和秀才打斗的那人绝不是杀害秀才的凶手。”   “何以见得?”程以贵问,“说不定是好几个凶手做的呢,要知道这人保的学子足足有八人。”   “不对。”   盛言楚一口反驳了,轻轻道:“仵作已经说了,秀才是死于后背那致命的一刀,适才他们已经开膛破肚,发现秀才身上的伤口的的确确要命的就那一个,说明什么,说明凶手只有一个人,至于秀才脖子上的伤痕,从淤青和杂乱的手印来看,至少三四个人掐过秀才的脖子。”   “这三四个人若不出意外,应该就是之前咱们在礼房内院看到的那帮学子。”盛言楚斟酌的下定论,“但在秀才后背那一刀未必是那些学子所为。”   “那能是谁?”程以贵挠挠头。   盛言楚望着尸体上的伤口久久未语。   另一侧,仵作已经将盛言楚未言的话语跟孟双说了。   “……后背伤口捅到肉内是斜的进去的,小人以为,杀人凶手当比这位秀才高出有半个头,且手劲很大,才能插进去后搅碎秀才的骨头,因而小人推断,凶手高五尺三左右(1.76m),该是个壮年男子。”   孟双点点头,让一旁的官差甩了些银子给仵作,随后按着长刀走向人群。   “打更的更夫和留琴巷的老鸨在哪?”   人群中立马站出来两个人,一个驼背的老头,一个半老徐娘。   “你俩各自交代一下县试这几天在留琴巷路过脸的男子,尤其是身高五尺三左右的。”   此话一出,一片哗然。   程以贵默默的比对了一下自己的身高,小小声的问:“楚哥儿,你瞧我有五尺三吗?”   “没有。”   盛言楚很干脆的说,“就算你有五尺三,你也没杀人的时间,秀才死的时候,你正在礼院考棚锁着呢,那么多双衙役的眼睛看着你,难不成你还能长出翅膀飞到这儿将秀才给杀了?”   程以贵嘿嘿一笑:“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怕那个孟官爷怀疑我,毕竟我……”   手指在头顶比划了一下,庆幸道:“楚哥儿,我离五尺三就差一毫毫了。”   盛言楚却没笑,舌尖抵了抵下颚,漫不经心的开口:“不过我心中倒是有一嫌疑。”   “谁?”程以贵愕然的问。   “你猜?”盛言楚半开玩笑道:“身长五尺三有余,且在县试这几天又闲散在外,先排除那八个学子,因为他们的身高都不满足,如此,你还能想到谁?”   程以贵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会有谁,盛言楚觑了眼开始带人四处查探的孟双,拢了拢衣袖往回走。   “诶,楚哥儿,你这就回去啦?”程以贵傻乎乎的在后头问,“不继续看孟官爷找出凶手了吗?”   “今个是找不到了。”   盛言楚抬眼看着树梢头上的圆圆明月,幽幽道:“但凡是你杀了人,你还会傻到来留琴巷观摩吗?”   当然了,有些人除外,比如那些以杀人取乐或者心理上有问题才会杀人的恶徒很喜欢躲在人群中欣喜自己的‘杰作’,但很明显,秀才这桩案子实打实的就是报复,所以盛言楚敢断定凶手不在这里。   孟双和盛言楚的想法如出一辙,盛言楚还没走远,孟双就带着衙役去了县衙请求县令封锁静绥县进出的官道和民道。   一时间,才过了紧张县试的静绥县一下又陷入了惶恐之中。   路上,程以贵磨着盛言楚说清楚嫌疑人到底会有谁,盛言楚‘嘘’了一声,警告道:“在外边别乱说话,小心被有心人听了去,到时候受了无妄之灾可就不好了。”   程以贵急忙捂嘴噤声。   走了半刻钟,两人终于从留琴巷子里走了出来,一拐弯就是廖家私塾几人住的客栈,此时廖经业正领着五名学子坐在二楼凭栏木桌上吃席。   “那不是康家那小崽子吗?”有人认出了盛言楚。“一个黄毛崽子竟也敢称廪生秀才,他以为秀才就那么容易好考的?”   “你不是你娘生的?满口崽子崽子的,莫不是你想当我楚哥儿的娘不成?你若想当也行,先喊我程以贵一声哥哥听听。”程以贵立马站出来反唇相讥。   那人气得嘴唇发抖,无奈一张嘴又骂不过程以贵,遂甩袖走到廖经业身边。   程以贵抖抖身上沾染的尸气,咄咄逼人道:“你有种下来说话,躲你家夫子身后算什么大丈夫。”   “你!”那人愤愤起身,却被廖经业按住了肩膀。   “盛小秀才。”廖经业笑容满面的喊。   盛言楚怔楞了一下,仰着脑袋,回之微笑:“廖夫子好雅致,今夜留琴巷发生了命案,廖夫子没过去看看吗?”   五名学子都是十来岁的年纪,怎么可能按捺的住好奇心,之所以没去,是廖经业不准许,觉得站在妇人堆里看热闹有失读书人的体面。   “才歇了县试,他们累的慌,所以我便办了一桌席让他们痛快吃一场。”   说着,廖经业轻轻放下酒盅,笑道:“盛小秀才要不要上来喝一盅?”   “不了。”盛言楚一口回绝,对于廖经业这种心肠狠的读书人,他是能有多远就离多远。   只不过……   “廖夫子,”盛言楚状似不知情一般,歪着脑袋笑问,“怎么没见辛家兄长呀?小子与他从前在康家见过一面,甚是有缘呢。”   盛言楚的笑容落在廖经业的眼里瞬间就成了挑衅,廖经业脸色变了几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在礼院刁难盛小秀才,令盛小秀才当庭脱衣散发,这种无赖学子我廖某教不了,自然是将他赶出了廖家私塾,任由其自生自灭。”   盛言楚沉吟了一会儿,忽道:“那夫子可知他现在在哪?适才官府的人贴出了通缉手令,说今夜寻到的秀才尸体是一个身长五尺三的青壮男子所为……”   言尽至此,他不往下说了,拉着程以贵往隔壁的客栈走去。   廖经业警觉性极强,立刻沉下一张脸:“辛华池人呢,他人去哪了!快去将他找来!”   一时半伙反正是找不回来了,因为辛华池此刻又回到了衙门大狱。   辛华池其实一脸懵逼,他正挤破了脑袋思考晚上在哪里睡觉呢,一转头就被孟双的人打晕塞了进来。   -   “你是说官府会怀疑辛华池?”   回到客栈关好门窗后,盛言楚才松口将他的怀疑对象告诉了程以贵。   “不可能…吧。”程以贵吃惊道,“他虽是个该打死的玩意,但他应该没胆子去杀人啊,再说了,他与那秀才无冤无仇。”   “我又没说真的是他。”盛言楚嗤笑,“我只是说他很符合仵作描述的嫌疑者罢了,如果真的不是他,官府自然会放了他,只不过他肯定要在牢里吃一顿苦。”   不管辛华池是不是杀人凶手,总之能让辛华池遭一场罪,那他心里就舒坦,也不枉他在礼院受了辛华池的污蔑。   诚如盛言楚所想,辛华池的确在牢中很不好受,大概是因为县衙还住着京官,所以县令尤为在意这次命案的侦破,便下令让孟双将辛华池等嫌弃者依次用刑逼供。   就这样逼问了一天一夜后,终于有忍不住疼的人说出了实情。   县令忙的晕头转向,一边要应付秀才惨死的案子,一边又要紧锣密鼓的监督县学教谕们批阅学子们的考卷,就这样两头忙的过了三天后,终于迎来了喘气的机会。   这天天还没亮呢,表兄弟两就在礼院右侧石碑下蹲着了。   此时距离放榜还有一个半时辰呢,程以贵踢了踢盛言楚的脚,又紧张又兴奋道:“你合该不用来的,这还用猜吗,你肯定是案首。”   盛言楚揉揉惺忪的眼,昨夜康夫子喊他去了康夫子在县里的好友家中做客,他原以为就是普普通通的小酌一杯就行,没想到康夫子那老友硬是逮着他做了两篇文章,累的他后半夜才缓过神来。   因考虑到秀才惨死的事才发生,康夫子便让他留宿在那,本来以为能一觉睡到天亮,谁知康夫子竟一夜没睡下了一晚上的棋,等要去睡的时候想起过一会就要放榜了,康夫子与老友细细一琢磨旋即狡黠一笑,脚步一拐进了盛言楚的榻间。   就这样,才眯了没多久的盛言楚懵懵的被‘赶’了出来。   站在大街上,盛言楚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在做梦,直到看到有学子相携往礼院跑去时,他才恍然回过神。   他本来打算直接去礼房蹲守的,可转念一想,没道理他在这吹冷风,而贵表哥在暖被窝里享受,所以他咬咬牙扭头去客栈将睡的七荤八素的表哥拉了过来。   就这样,石碑下赫然多了两个蓬头垢面的少年。   “楚哥儿!”   程以贵越想越觉得盛言楚在捉弄他,恼笑的拽住盛言楚歪歪的发髻,气呼呼道:“你这小子岁数愈长愈顽皮,这么早拉我过来分明就是将从夫子那受的气往我身上撒。”   盛言楚尚有睡痕的小脸上堆起笑容,对程以贵的说辞表示无话可辩驳。   程以贵更恼盛言楚这幅笑眯眯的模样,当下伸出手来照着盛言楚的脑袋就是一阵揉搓,盛言楚本来就有点瞌睡,见程以贵不放过他,起床气一上来后,哪里还顾忌此刻是在礼院门口,大呵一声就和程以贵双双打闹起来。   两人最终闹到精疲力尽才松手,礼院门口的学子大多数都有放榜前的焦虑心态,盛言楚也有,虽说大伙都将秀才二字刻他脑门上了,但眼见为实,所以跟程以贵闹了这么一场后,他心中的忐忑和不安似乎消散了很多。   程以贵亦是。   似乎都意识到了这一点,不修边幅的兄弟俩不约而同的扑哧一乐,像戏台上的傻子一般。   笑过后里两人就背靠背的坐在地上小憩,好不容易周公来了,突然一声尖叫划破天际。   “——放榜拉!” 第27章 八岁稚子断案,九岁廪生……   县试的总放榜和之前三场又有所不同, 这回免了圆圈式发案,而是换了正经的长卷仔仔细细的誊写了上榜学子的名字,以右为尊, 依次排开。   “我在榜尾!我考中了!哈哈哈哈, 我在榜尾,我考中了, 榜尾是我……”   长案为了保持神秘, 衙役会捏着卷宗站在左边,从最后一名开始揭露,慢慢的往右边走,手中的长案随之展开。   这一举动导致衙门礼院出现了一群人跟在衙役后边从左齐齐移动到右边的喷饭场面。   榜尾的学子名字一露出来后,那男子就一蹦三尺高, 抱着身边的人又哭又笑, 盛言楚还是头一回目睹古代书生考中的欢悦现场,那男子兴奋的哭喊不休时, 盛言楚不禁莞尔一笑。   以前读范进中举突然疯癫了, 他还以为描写的太过夸张,如今才一个小小的县试此人就这么开心,可想而知到了中举的时候又是怎样的心情。   “我我我, 我第四十九!”   “啊!我的老天爷, 我四十八!”   “好险好险,我还以为我这次要落榜呢, 不曾想在三十六名。”   “知足吧,三十六已然不错了。”   嘻笑声和恭喜声此起彼伏,还没看到自己名字的学子们纷纷屏住呼吸,眼睛紧盯着衙役手中的长案。   待长案解开一半的时候,不少学子的脸色越好的难看, 却也有如程以贵这般激动不已的。   “楚哥儿,你说我不会是县前十吧。”程以贵就是这么自信。   盛言楚仰着脑袋目不转睛的看着已经揭了一大半的长案,拢着手,意有所指的笑了笑:“说不定还是案首呢!”   程以贵伸手去拧盛言楚的脸颊,盛言楚头一偏躲过去了。   “你莫逗我,我没那么大的野心,”程以贵撇撇嘴,微微难过道,“再说了,我前半场写的不是顶好,别说县前十,我担心我会落——”   “榜”字还没吐出来,盛言楚忽然激动的揪程以贵的手臂。   “程以贵,怀镇程家庄人士程以贵,第九名!”太激动了,一口气他喊了好几声程以贵。   程以贵眼光发亮,先是一怔愣,旋即欣喜若狂的将盛言楚一把抱起来,拔高声音冲周边人大叫。   “我就是程以贵,县第九名程以贵就是我!嘿嘿。”   观榜的书生没人蔑视程以贵这种炫耀的话语,而是纷纷拱手说恭喜。   程以贵的心事了了后,盛言楚的一颗心则噗通提了起来。   趴在表哥的怀里,他有更广的视野,只见衙役手哗啦一下,长案到了底,露出了第一名的名字。   “是我是我。”盛言楚心潮澎湃的握住小手耶了一声,低吼道,“表哥,我真的是案首!快放我下来。”   程以贵双眉斜飞,将盛言楚用力的往空中一抛,接到手后又接着玩了两回,盛言楚一颗心差点被甩出去。   还没等他跟程以贵翻脸,程以贵就抱着他冲向了长案顶头,指着上面的案首名字,又颠了颠怀中的他,嘴角咧出大大的笑容。   “看到没有,静绥县的小案首是我表弟——”   “果真是盛小秀才。”   “恭喜恭喜,恭喜小秀才高中。”   “迎客楼摆了酒席,一会盛小秀才赏个脸去喝一杯呗。”   “诶,长香楼今日来了海货,盛小秀才还是跟我等去长香楼吧。”   眨眼间,大家口中的恭喜慢慢成了拉拢盛言楚的讨好话,盛言楚被几派学子搅得头晕眼花,正当他忍无可忍这些人拽他的裤子时,孟双的威严声音冲了进来。   “县令大人请县前十的学子前去县衙做客——”   孟双是静绥县出了名的冷面衙役,他一来 ,礼院门口的燥热气氛倏而有了冗长的安静,盛言楚也因此得以脱险,甩了甩被这那些疯狂书生扯的发酸的手臂,对孟双笑道:“孟双大哥。”   “还没恭喜盛学子高中案首。”   孟双松开腰间的刀柄,一脸真诚的给盛言楚透露县令宴请学子的原因,“几位京官大人听说咱们县出了四场发案第一的案首,静绥县有这等喜事还得追溯到前朝时期,所以如今出了盛学子这样的奇才,几位大人非说要好好的见一见你。”   盛言楚如闻天籁,乐颠颠的伸手请孟双领路。   从礼院绕开一条街再拐个弯就是县衙正门,一行人簇拥着盛言楚往里走去,今日门口的衙役身上皆挂了一块红布绸,见到数十位学子后,一个个摒弃了往日的严肃,皆伸出手跟学子们讨赏钱。   说到赏银子,盛言楚还真的准备了,有两大箩筐呢,共四两多银子,全被他换成了铜板藏在小公寓里。   “楚哥儿,我出来的匆忙,身上没揣赏钱啊。”   程以贵睁大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其余几人笑着撒铜板和官差们说话,程以贵尴尬的扯扯盛言楚的衣袖。   “怎么办楚哥儿,咱们这样一毛不拔不太好吧,要不你在这等我,我去客栈屋里拿点铜板过来?”   一来一回要耽误不少功夫,里头几位大人正等着呢,盛言楚拦住程以贵,在宽大的学子袍袖中掏了掏。   “表哥,你看——”   只见盛言楚手中拎着四吊用麻绳串起来的铜板,程以贵转头去看盛言楚,诧异道:“你昨晚歇在夫子好友家中,我记得你走的时候并没有揣铜板啊,那这些是……”   盛言楚心下大骇,他没想到程以贵对他临走前的状态如此清楚,正想找其他借口时,程以贵心情大好的拿走一大串铜板,低声道:“看来夫子并非粗犷之人嘛,这种小事都替你想好了,得,我拿一串,剩下的都归你,毕竟你是案首,出手大方些,别让城里的人觉得你小气巴巴。”   盛言楚嘴角浮起一点笑意:“都听表哥的。”   说着两人大步往人堆走去。   散了赏银后,盛言楚又被一众官差围着贺了一圈好话,得之盛言楚和孟双想熟,几人看盛言楚的眼色立马变得更加火热起来。   静绥县的县令姓刘,见到孟双领着盛言楚进来后,刘县令笑出满脸的欣慰,放下官架子拉着盛言楚来到几位京官面前。   这些人大多和康夫子的年纪差不多大,其中康夫子着重介绍的吏部老大人也在其中。   这位老大人姓路,路老大人不似其他几位大人对着盛言楚展露了笑容,而是冷着腔调问了几句有关学业上的事,其余的就没有了。   有了那次在礼院门口的初次见面记忆后,加上这回,盛言楚算是明白了这位路老大人是个面冷心热的人,拱手拜过后,盛言楚小小的叹口气去了刘县令那边。   刚挪一小步,他就听到身后路老大人在和身边另一位大人窃窃私语,他微微的顿住脚竖起耳朵。   “这小子不卑不亢,胜过京中不少富贵家的公子哥,倘若他生在世家,定有另一番作为。”声音中藏着神采飞扬。   盛言楚听得面色酡红,哑然失笑。   看来这位路老大人挺闷骚的嘛,想夸他就直说呗,何必藏着掖着。   吃了几杯酒后,盛言楚身为案首,举杯笑着作了一首赞春的五言诗,有了盛言楚做榜样,其余九人纷纷起身效仿作起诗文来,一时间满座文气洋溢,笑语不断。   “盛言楚,”突然间,刘县令放下了酒盅,嘴上的笑容依然挂着。   盛言楚被这群学子灌了七八杯酒了,当下小脸红扑扑的,头有点犯晕。   乍然听到有人喊他,他忙拍拍胸脯小小的打了个酒嗝定住身子。   刘县令今天十分开心,他在静绥县县令位子上已经坐了六年有余,这会子正愁升迁无望,谁知上天派了盛言楚过来。   前些天身边的师爷笑道:“大人,您如今就缺一契机,隔壁县令去年升迁为的什么?还不是因为他手中有了一个大孝子,咱们静绥一时半伙是拎不出割肉喂母的感人孝子,但咱们有四场发案第一的秀才公啊,若是大人向上面报了盛秀才的事,何愁升迁?”   刘县令听到这句话有些眼热,生出几分别的想头来,却又转念一想,道:“这盛言楚才学是有,胆魄亦有,在礼院被小人诬陷时能临危不乱是个好的,只不过……”   “大人是担心盛言楚年岁太小,若是定了此人为案首,恐不服众?”   师爷不愧是解语花,刘县令立马点头   师爷忙笑道:“朝中尚且有八岁稚儿断京城案子,咱们推出一个九岁廪生秀才又怎么了?”   师爷口中的八岁稚儿是世族路家的孩子,正是这次来静绥县做副学官路老大人的长房嫡孙。   那一年京兆府有人抱着襁褓幼儿申冤,痛斥京中一官员家中主母要抢她的孩子,那京官家大业大,导致妇人无退可退,只能去衙门口跪了三天三夜才得以见到京兆府尹大人。   京兆府的人早已被京官收买,当庭将襁褓幼儿判给了京官一家,妇人哭天呛地的在街上喊冤枉,这时一八岁小孩站了出来。   这人就是路缙,路缙带着妇人重新来到京兆府门前,因领头的是路家的人,此案在京城引起轰动。   最终在路缙的滔滔指证下,此案终于清白,最终妇人得偿所愿抱着襁褓幼儿顺利回家去了。   路缙因此名声大作,一跃被选为太子的侍读书童。   其实这件事并不久远,不过是前年发生的事而已,所以当刘县令回想起此事时,原本想点盛言楚为第二名的想法一下抛之脑后。   有了路缙的“前车之鉴”,刘县令不假思索的圈了盛言楚为四场发案的头名,并连夜将消息递给了郡城的郡守大人。   待拿到郡守大人发过来的升迁条子后,刘县令喜得在衙门来回踱步,立马吩咐师爷:“你去数一数咱们县学今年还有几个入学名额。”   “就一个了,而且还被您卖出去了。”师爷提醒道,“大人,您忘了?前几天城中有个孙布商找您,说要给他家女婿谋个县学的名额,遂往咱们府里塞了一百两,您还答应了呢。”   刘县令这几天忙晕了头,哪里还记得什么布商,什么一百两,当即道:“你去回了那人,就说名额紧缺轮不到他家女婿了,再有,一百两也还回去。”   兜兜转转中,静绥县的案首位子终究还是到了盛言楚手中,除此之外他还额外多了一个赠送品。   -   “这是县学的入学推荐信。”刘县令使了一个眼色,小厮忙将手中的木盒交给盛言楚。   一打开,里面有两封信。   一封是刘县令亲笔书写的举荐信,另外一封则盖着郡守大人的印章。   因没有拆封,他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桌上九人都抻着脖子好奇的看着盛言楚手中的木盒,盛言楚比这些人更好奇,只是读书人要守礼节,当场拆信封未免不合规矩。   刘县令倒爽快,撸了一把胡子后,直奔主题道:“另外一封是郡守大人特赐的秀才文书,原本今天是没有院试的,因此郡城并没有备下新的秀才文书,你手中这份还是郡守大人连夜命人赶制出来的,盛言楚,你且打开瞧瞧吧。”   刘孝敬温和的态度惹得一旁的孟双挑眉。   得之另外一封是烫手的秀才文书,盛言楚喜不自禁,忙拆开信封。   一打开,一道滚了金边的文书映入眼帘,周围学子们均目瞪口呆,旋即发出羡慕的感叹声。   别说静绥县,就拿整个临朔郡来说,能一举拿下四场第一直接获取秀才功名的人,十年乃至二十年都难出一个。   所以刘县令先前才有了压一压盛言楚县试排名的想法,如果盛言楚年岁稍大些,刘县令当然没有这层顾虑。   只不过后来听了师爷口中的路缙断案事件以及近几日城中百姓的口头风声后,刘县令发现盛言楚其实能承受的住廪生秀才的称号。   毕竟现在外头谁不是提起盛言楚就喊一声盛小秀才?   顺势而为,盛言楚的秀才功名就此尘埃落定。   “再次恭喜盛秀才。”   一出县衙,几人就将盛言楚团团围住。   “咱们几个虽是县前十,却还只是白身,不像楚贤弟,一顿饭的功夫做了童生不算,还成了秀才,可喜可贺啊!”   盛言楚脸都快笑抽了,耳边传来的恭维声险些将他湮灭。   “今日我做东,几位兄长只管说想去哪家酒楼搓一顿?”县令爷的席几人其实都没吃上什么。   盛言楚眨眨眼,程以会立马高声道:“就去长香酒楼吧,不是说那家前两日运来了海货吗?正好咱们过去尝尝鲜。”   “不去迎客酒楼吗?”有几人小声嘀咕,“那里虽饭菜口味不如长香气酒楼,但妙在有娘子作陪……”   盛言楚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这九人中,唯有程以贵知道他心中有多痛恨烟花之地的女子。   “赶紧收起你那肮脏心思。”程以贵肃然的瞪了一眼说错话的书生,“楚哥儿才九岁,你让他去那里做什么?想教坏他不成?”   “不敢不敢。”书生忙道歉,“就听楚贤弟的,去长香楼。”   盛言楚没搭理此人,面上覆着一层凉凉的冰冷之意,扭头就走了。   大家都看出来盛言楚不高兴了,可怜那说错话的书生一路上被众人埋怨个没完没了,直到进了长香楼,闻到扑鼻而来的海鲜味后,见盛言楚紧绷的小脸上终于软和了下来,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长香楼,顾名思义香气长存。   盛言楚甫一进去,立马有好事的书生上前介绍:“小二,还不快将你们楼里上好的羊羔酒烫几壶送过来。”   羊羔酒入口绵甘,前朝时期是皇商作为贡品进奉宫廷给禁中权贵之人喝的,后来传到了民间,每每有大喜事,上等的酒楼才会端出羊羔酒犒赏食客。   此酒因是御酒,格外的讨读书人的喜欢,因是大补元气的好东西,一壶得好几两银子呢。   盛言楚听说过这种酒,一听那人要小二上好几壶,神色不免捉襟见肘起来。   他身上的存银七七八八加起来还有五两多点,吃一顿海货勉强能应付的过来,只是这羊羔酒一上桌……   程以贵眼尖,瞧出小表弟的为难,便道:“楚哥儿人小,刚在县令爷那吃了酒,再饮会伤身子的,不若换成清茶,我们也好清清嗓子?”   小二惯会察言观色,一听程以贵提及几人刚从县令那过来,又见打头的盛言楚个人小,人却精明清秀,欣喜道:“这位难不成就是盛家小秀才?”   盛言楚还没点头呢,程以贵就说:“不是他能是谁,放眼望去整个静绥县谁家孩子有我楚哥儿聪慧俊俏?”   “别说了表哥。”盛言楚酱红了脸拉拉程以贵的衣袖,他要再不阻止,他表哥能把夸他的牛皮吹到天上去。   程以贵意犹未尽的收了声,小二却不淡定,引着几人落座,然后扭头将掌柜的找了来。   不一会,长香楼的掌柜笑吟吟的捧着两壶羊羔酒过来。   “这些都是小人送给秀才公的。”   掌柜的说话圆滑,不等盛言楚说不吃嗟来之食,立马道:“秀才公不若赏本店一副字画吧,也好让小人的酒楼沾一沾秀才公身上的仙气。”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盛言楚盛情难却,点了点后,立马有下人端来笔墨纸砚。   能看到盛言楚当庭作诗绘画,几个书生当即美滋滋的站到一旁观摩。   长香楼的包厢并不是独立的,而是在中间隔了一块屏风而已,所以当盛言楚所在的桌上不时传来吟咏诗词的叹息声,旁边几张桌上的食客不由好奇的跑过来。   等盛言楚写出一首诗词后,才发现屋内挤满了人。   “好!”不知是谁先起了头,顿时响起一片喝彩声。   盛言楚斯斯文文的将作好的诗文拿给掌柜的,羞赧道:“小子实在不擅丹青,只能辜负掌柜的了。”   不是他藏拙,是他真心不会。   上辈子是个连简笔画都能将狗画成猫的他,更别提这辈子用毛笔作画。   “这样子就已经足够了。”   掌柜的心满意足,命人将诗词裱好后挂在进门最显眼的地方,又拍掌扬声道:“盛秀才今个来我长香楼算是来对了地方,前两天外郡的商队途经此地,扔了几箱子山珍海味给我,正好盛秀才您来了,今日我便让后厨做好了给您盛上来。”   盛言楚略略颔首,不仅其他书生们垂涎海味,他亦是。   小公寓里的火锅食材虽然取之不竭,但吃来吃去就只有牛羊猪三种,就连最普通的虾滑都没有,所以一听掌柜的噼里啪啦的菜名中有桃花虾和竹节虾时,他立马来了兴致,忙道:“旁的鱼肉先放着慢慢做,先给我们上两盘虾肉再说。”   说完,他咽了咽口水,搓着手一咕噜坐到桌前翘着小短腿等着上菜。   馋嘴的小模样斗着众人哈哈大笑,几人相视一眼,心道盛言楚即便小小年纪得了秀才功名又如何,面上再怎么装的老成,在吃食面前,依旧是一个懵懂贪玩的小孩罢了。   因有了这种想法,几人看盛言楚的眼神逐渐变得亲热起来,不像起初那种敬着畏着。   -   虾肉易熟,不消片刻小二就端了两大盘色泽鲜红,味美肉嫩的大虾上来。   “海虾果真比河虾要美味。”程以贵吮吸了一口虾壳上浓鲜的汁水,赞不绝口道,“这肉一大口,吃起来极为爽快,不像河虾,个头太小了,吃起来不得劲。”   桃花虾做的鲜香麻辣,出锅前还撒了一圈密密麻麻的小葱圈,盛言楚轻轻咬掉虾头,也不用多此一举的去蘸桌上的酱汤,一口将桃花虾嗦进嘴里,包住后一股稠浓的虾汁直入喉咙,牙齿上下这么一咬,很快,一张近乎完整的虾壳吐了出来。   吐掉虾壳后,咸嫩的虾肉塞的满嘴喷香,越吃越想吃。   不一会儿,两盘海虾就被几人造完了,甚至连碗里剩下的辣椒和葱圈都被人一扫而光,等掌柜的上第二道菜时,面前只剩下两个光溜溜的盘子。   掌柜的很高兴,掀开罩笼,笑道:“盛秀才,您再尝尝这道菜,海货不易养,这不,送来的海肉里边就只剩下这个东西还是活蹦乱跳的,你且尝尝味,若是觉得好,后厨有的是。”   说着,一盘伸着好几条硬又长爪子的东西端到了盛言楚跟前。   “这东西能吃?”程以贵怀疑,“程家庄山溪石头缝里经常能见到这玩意,这玩意蜇人手,壳硬就算了,肉还少,掌柜的,你莫不是没了海货故意拿这玩意来抻面子的吧,打量我们不识货?”   “没没没,这可是货真价实的海货。”掌柜的指了指螃蟹,笑道:“这个比山溪间的壳鱼大好几倍呢。”   众人定眼一看,确实大很多。   “这东西真的好吃?”有人跟程以贵一样不太相信掌柜的话,“我幼年吃过两次,总觉得壳鱼太腥了。”   “是啊,咬下去还磕到牙,属实不好下嘴。”   掌柜闻言脸色勉强笑了两下,刚想说撤下去,却听盛言楚笑道:“慢着,这玩意我爱吃。”   “秀才公不怕磕到牙?”掌柜的有些忐忑,他本是好意献上好吃的吃食,但瞧着嘴里缺了牙的盛言楚,掌柜的不禁有些后悔端这道菜上来。   “噗嗤。”有人忍不住笑出来。   盛言楚瞪了那人一眼,固执的将蟹肉盘子揽到自己怀中,心里不快,凉凉道:“几位兄长就只管看我的笑话吧,既如此,这盘海肉就让我一人包圆,掌柜的,你再给他们另上一道即可。”   “哎,好嘞!”掌柜的上螃蟹本就是为了取悦盛言楚,见盛言楚有模有样的用手拿起螃蟹吃起来,掌柜的心里雀跃不已,忙跑下楼让后厨继续上菜。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一桌子十二盘菜就都上齐整了,长香楼里上座尤为好的肉牛团子、罕见的炙獐子肉,以及油爆手撕菜兔肉,盛言楚一概只尝一两口后就不伸筷子了,反倒是大伙嫌弃的螃蟹以及亮晶晶的咸带鱼则成了他嘴里的常客。   带鱼肉程以贵已经下筷子吃过了,鱼肉肥美细腻,就是口味太奇怪了,咸中带甜,小孩子大多爱吃,像程以贵这样的十四五岁的少年郎总之不太喜欢,所以看到盛言楚一口接着一口用左边的牙齿努力的咬着(右边牙掉了),众人不禁闷笑。   “盛小秀才虽才学惊为天人,但身上的童趣依然留着,这样挺好,不至于小小年纪活着刻板死沉。”   “只是这吃相……”   有人捂住嘴,“比我家七岁的弟弟还要撒野,嘴巴不停的嚼着,真真可爱。”   “哈哈哈…我正想说呢,十来岁不到的孩子刚好处在换牙的尴尬阶段,却又喜甜食,你瞧盛小秀才,抱着那盆鱼肉不放呢。”   盛言楚才不管这些人如何看他,他现在就是故意的,等再过两年大些,他再想这样放肆的吃东西可就有失礼数了,左右他在这些人眼中还是一个小孩,那他就不端着,只管使劲的吃,如何造次也没人敢说他没秀才公的模样。   毕竟谁也不能跟一个还未满十岁的孩子较真不是吗?   一盘子带鱼和螃蟹下肚后,盛言楚小小的打了一个饱嗝,心想这顿饭他算是吃回了本钱,擦擦嘴,他终于放下了在他手中忙碌不停的筷子。   “楚哥儿吃好了吗?”程以贵舔了舔嘴角的油渍,招呼掌柜的上一壶水上来,刚才的羊羔酒他没让小表弟沾半滴,这会子又吃了一顿油汪汪的鱼肉,更不能再饮冷酒了。   “嗝,吃好了…嗝。”   盛言楚躺在椅背上拍了拍圆滚滚的小肚皮,浅浅的啄了一口温水漱了口,指着还有一大盘无人动筷的蟹肉,道:“表哥,你就尝一尝嘛,你看我都吃那么多都没蜇到嘴,你这么厉害肯定也不会,我告诉你,这玩意可比牛羊肉鲜美的多,吃一口保准教你这辈子都忘不掉它。”   “有你说的这么好吃吗?”程以贵嫌弃的用手钳起半只螃蟹的身子,膏黄呈桔红色块状,壳内的蟹肉晶莹白嫩,瞧着似乎还不错,只是从前被螃蟹夹过的阴影尚在,总之程以贵有些下不去口。   “男子汉大丈夫还怕这玩意?”盛言楚好整以暇的看着程以贵,决定报从前被程以贵拿蛇吓唬他的往日之仇。   这么一激将,程以贵果然上钩。   “我怕这个?”程以贵不屑一顾的撸起袖子,“楚哥儿打量我是三岁毛孩吗,不就小时候被蜇了一次吗,我才不怕呢。”   “不怕就吃啊。”盛言楚微微一笑,小手一推,半盘螃蟹就去了程以贵面前。   程以贵见盛言楚来真的,脸上冒着虚汗,开始迂回商量:“楚哥儿,这未免有点多了……”   盛言楚怎能轻易放过人,下巴指了指旁边的蟹壳:“贵表哥,我肚子装的都比碗里的多。”   意思是你程以贵的胃口比我还小吗?   “必须吃?”程以贵不好反驳,满脸堆笑道:“要不楚哥儿你再帮哥哥我吃一些?”   “不要。”盛言楚干净利落的拒绝,螃蟹一次不能多食,他今天吃的够多了。   程以贵揪着眉心,便老实认栽:“好,我吃!”   程以贵的豪言壮语惹得桌上几人纷纷看过来,几双眼睛眨都不带眨的盯着程以贵。   程以贵忿忿的闭上眼,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抓起一块蟹肉就往嘴里塞,盛言楚吓了一大跳,忙提醒:“壳别吃,只吃那里面的膏黄和软肉。”   程以贵照做,虽不慎咬到了硬壳,但清蒸的蟹壳并不硌牙,尤其是细长的蟹腿,一口咬下去全是肥美的肉。   “快给我烫杯羊羔酒来。”   吃了半只蟹肉的程以贵满嘴都是海货的鲜味,有了第一回 的经验后,再吃时程以贵明显熟稔很多,咬住蟹肉的切口处,也不用多大力,只需用上下牙来回那么一挤,里面的肉就出来了。   “这壳鱼肉一点都不腻人,你们也尝尝。”程以贵接过盛言楚倒的满满一杯酒痛饮下去后,畅快道:“就这酒吃更甘爽。”   盛言楚上辈子出去吃海鲜锅子,最喜欢的就是蟹肉,闻言笑道:“眼下其实还不是食它的最佳时机,等仲秋,到那时膏黄丰满,蟹肉肥美,只看一眼就令人垂涎欲滴。”   见程以贵吃的欢,又有了盛言楚的笑颜邀请,几个书生按捺不住的伸出筷子。   “小二,再上一盘蟹肉…咳,壳鱼肉来,”眼瞅着桌上的人都馋上了雪白清爽的蟹肉,盛言楚笑着喊人,“再来些醋,姜,吃这玩意配醋姜最好不过了。”   旁边几桌听到盛言楚的声音,拦住小二:“盛小秀才这是爱上了哪道菜?给我们哥几个瞧瞧呗。”   小二嘿嘿一乐:“是壳鱼肉。”   “这这这,”几人望着满盘子橙红的螃蟹,呆住:“这一大盘子壳鱼恐怕都没有五两肉吧,能好吃到哪里去?”   小二盖好笼盅,打趣道:“这您就不懂了吧,盛秀才请的都是读书人,读书人怎可贪口舌之欲?吃壳鱼肉不过是过过嘴瘾罢了,真要吃鱼,您且让后厨给您做肉更多的。”   几人摇着扇子哈哈大笑,非说他们也要尝一尝读书人爱吃的鱼肉,这下好了,原本掌柜的还担心滞销的螃蟹一个中午就卖脱了货。   一顿饭之后,静绥县学子嗜蟹成癖的流言不经意传了出去,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附近的螃蟹从一文不值一夜之间价钱涨的能跟猪肉相比,甚至有些个头大的螃蟹得半两银子才能买下。   县衙那顿饭盛言楚不敢吃太多,但这顿在长香楼当然要饱餐一顿,吃完后,盛言楚正想付饭钱,却被一众书生们拦住,就在一堆人争相恐后的要付银子的时候,掌柜的笑眯眯的摆手说分文不取,只说让各位学子们给他家留一副字画皆可。   程以贵等人觉得他们都沾了便宜,盛言楚却觉得掌柜的会做生意,今天和他一同来吃饭的都是县试前十的优等生,若无意外,他们这批人肯定都能高中童生,童生功名虽不能免田税,但一个村落若是出了个童生那就是天大的喜事,到时候掌柜的将童生们的字画摆在正堂招财,届时赚的银子该是今日的百倍千倍。   思及此,盛言楚忽而腼腆的笑了笑,这些字画中还有他这个刚出炉小秀才的墨宝呢,一旦挂出去,他敢保证,这家长香楼的生意肯定能超过隔壁挂着羊头卖狗肉的迎客楼。   -   饭饱酒足,有人提议去城外湖堤赏景踏春,盛言楚婉拒了,只说夫子和另两位师兄还在城中,他得赶过去汇合。   吃上头的程以贵这才想起来陆涟和石大河,拍了下脑袋瓜,迟疑道:“楚哥儿,你在榜上有看到石大河的名字吗?”   对于程以贵故意忽略掉陆涟的名字,盛言楚笑着耐人寻味,道:“表哥满心眼里只有自己和我名字,其余人你何时上过心?”   石大河考的还不错,二十七名,长案滚到石大河的时候,他还没看到名字就听到身后石家人的仰天狂喜声。   “陆涟呢?”程以贵直呼其名颇感丢人,但又做了两年的同窗,又忍不住一问。   谈及陆涟,盛言楚淡了笑容,摇摇头没说话。   “没中榜?”程以贵惊讶,“不应该啊,他的学问不差……”   顿了顿,程以贵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他身子不好,定是这个原因拖累了他。”   “涟兄长他……”盛言楚有些不知味,轻叹道,“他只考了两场,后两场直接没了人影,夫子说涟兄长一出礼院就晕了过去,如今还在医馆躺着呢。”   程以贵听了亦有些不舒服,陆涟是他们四人中年岁最大的,现在他们都在榜,且盛言楚直接成了秀才,一旦这个消息传到了陆涟耳里,心里肯定不好过。   卧病在床的陆涟一大清早就知道这桩事了,原宅在家中不会接触到外边的放榜消息,无奈陆涟新结的未来岳丈家咋咋呼呼的跑过来跟陆涟吐槽,说刚到手的县学名额被县令爷收走了。   陆涟拼命的挣扎起身,又咳又喘,哑着嗓子质问:“好端端的,大人收回去做甚?爹,你不是说师爷已经收了您的一百两银子吗?”   被喊做爹的正是师爷口中的布商孙旺财,孙旺财冷哼一声,居高临下的看着脸色近乎惨白的陆涟,骂骂咧咧道:“衙门办事向来朝令夕改,听说今年县学的名额给了一个秀才,我呸。他肯定是嫌我银子给少了,故意吊着我呢!”   “嫌银子少?”陆涟神色一僵,“嫌少了那咱们就多……”   话还没说完,陆涟忍不住动气猛咳了好几声,孙旺财的女儿孙福妞忙掏出帕子接过陆涟吐出来的脏污之物,截走陆涟接下来的话,对孙旺财道:“爹,你得为陆郎的前程考虑,咱俩又不是没银子,您就再多给几百两不就是咯,何必惹陆郎忧心?”   孙旺财其实知道县学名额被盛言楚摘有了,他是故意不跟陆涟说实话的,以为陆涟会打消去县学的念头,没想到陆涟咳几声就惹的闺女动了恻隐之心。   觑了眼半死不活的陆涟,孙旺财有一瞬间格外后悔当初在茶馆挑中了陆涟,谁能想到这么一个翩翩公子竟然是个病秧子?   闺女长相是普通了些,但他们孙家不缺钱啊,守着这份家业什么样的女婿找不到?   所以在得之陆涟弃考后,孙旺财对陆涟简直失望到透顶。   “福妞,你跟爹出来。”孙旺财冷着脸喊。   孙福妞却不动,捧着刚煎好的药一口一口的往陆涟嘴里喂,道:“爹,左右你就我这么一个女儿,孙家的一切你不留给我跟陆郎用,难不成你跟娘要带到阎王殿去不成?”   给陆涟擦了擦嘴后,孙福妞又摸了摸陆涟的额头,确定陆涟的高烧退掉后才松了口气。   望着陆涟病中依旧俊朗的面容,孙福妞笑了,起身道:“爹,你就给我三百两吧,我去衙门托人将这事办了,我就不信办不成。”   “福妞!”   孙旺财跺脚大骂,“你还没嫁给他呢,你就胳膊肘往外拐了?我告诉你陆小子,不是我孙旺财不帮你,实在是你自己没出息,倘若你拿了今年的案首,何须我孙家求爹爹喊奶奶的花一百两帮你谋进县学的名额?”   “爹,你说这话什么意思?”孙福妞听得一头雾水,“陆郎身子受了寒才弃考的,又不是他故意……”   孙旺财痛心疾首的望着自家女儿,打又舍不得打,只能闷生气。   陆涟心思重,闻言忍着嗓子里的痒意,艰难的开口:“爹,你刚说案首…咳,咳咳,已经发案了?咳咳咳…”   “发了!”   孙旺财顺嘴一说:“说来这案首你还认识呢,正是你们康家私塾的盛小秀才,你不是好奇你的县学名额给了谁吗,就是给了他,还是县令爷亲笔批的!”   闻言陆涟面孔骤冷,煞白的脸色难看至极。   “怎么会……咳咳咳,是他…咳,咳,怎么可能是他!” 第28章 我这人心狠,我恨他。……   放榜后的第二天, 盛言楚在康夫子的好友家见到了陆涟。   病恹恹的,似乎是强撑着一口气站了起来:“盛秀才。”   一张嘴,就闻到了讥讽的酸味。   盛言楚丝毫不惊讶, 早在他打听到今年并非县学广收学子的年份时, 他就已经猜到会有今天这翻脸的一幕。   不是院试的年份,除了像他这种跳级考中秀才的例外, 就只剩下出钱买名额, 然而今年的名额不多,就剩一个。   想到这里,他走到陆涟面前,脸上褪却了柔和,不冷不淡的喊:“涟兄长。”   “咳…”陆涟泛白的嘴唇牵出一抹蔑笑, 半捂着嘴:“不敢当, 如今你是秀才,我不过一介白身书生, 怎敢与你称兄道弟。”   盛言楚抿紧唇没说话, 既然陆涟认为是他抢走县学名额而生了嫉恨,那就随陆涟吧,左右他跟陆涟交情并不深, 像陆涟这种不分青红皂白就上来阴阳怪气的, 他的做法和简单,就跟见到廖经业一样, 以后能避则避吧。   思忖了一会,盛言楚拱了拱手,目不斜视的踏进了大门。   “不识好歹的东西。”   程以贵暗咬银牙,看着被风一刮就摇摇欲坠的陆涟,低骂道:“我就说不该让楚哥儿给你倒枇杷药水, 看吧,喂出了白眼狼。”   陆涟极力忍住咳嗽,掩口想说话时却见程以贵早就走了,只能干楞的站在原地捶打自己的胸膛,暗骂自己不争气,读了这么些年的书竟比不过一个九岁孩子。   -   这边盛言楚是退了客栈房钱,背着书箱过来的,才进了院内,立马有小厮上前笑着接过他肩上的包裹。   “盛秀才,老爷在院中特备下了一桌席,您且跟小人过去吧。”   盛言楚顿住脚,回头等了一下程以贵,见程以贵满脸的愤懑,不由发笑:“又是谁惹了你?”   “能是谁?”   程以贵睨了身后落下一大程的陆涟,拔高了音量,嗤笑道:“一个浑不知天高地厚的白眼狼罢了,楚哥儿,你听哥哥一句劝,以后做人不能太好心,有些人呐,只会把你的好心当成驴肝肺。”   “受教了。”盛言楚这回没反驳,笑瞪了一眼程以贵,道:“赶紧走吧,夫子在里面等着咱们呢。”   待两人走后,陆涟才喘着气姗姗慢走过来,就这一小段路,走的陆涟那叫一个心不安,望着前头遥遥看不到人影的盛言楚,陆涟突生后悔,也许这辈子就是这样的光景了,他这辈子都要落在盛言楚的身后,且山高路远,并非他一日之功就能追赶的上去。   走了一段回廊进了内院后,两人感觉周身像是陷进了花海之都,小厮忙介绍:“这些都是家中小姐命人从大江南北挖来种下了,死了后又种,种了后再摘好种子明天重复,久而久之,才有了这满院子姹紫嫣红。”   “你家小姐果真有好本领。”盛言楚环顾一圈,发现了好几株名贵的花,若非精心照料,在静绥县这样的气候和土壤之下,其实很难种活,且种的这般精神漂亮。   小厮笑了笑,引着两人往右边走。   “表哥?”盛言楚走了几步见程以贵没跟上来,回头喊:“看什么呢,这么专注?”   顺着程以贵的目光看过来,只见满院春色中一抹红裙飘过,随后消失在廊下。   “哟,”盛言楚双手环胸,扑哧笑了出来,“春日里的小蜜蜂忙着在花丛中采蜜,表哥你倒好,一入园子,竟也成了嗡嗡叫的蜜蜂不成,赶紧走吧,瞧你,一双眼睛都快黏到适才那朵娇艳红花上了。”   “油嘴滑舌。”   程以贵迟了好几拍才回过神,不好意思的笑骂:“不过是觉得那姑娘长的甚妙,多看了几眼罢了,怎么到了你嘴里,我倒像是不知廉耻的采花大盗了?”   盛言楚含笑的往前走,一路走来遇见了好几个婢女,都是统一的墨绿色侍女裙,能在偌大的府中穿红戴金的,肯定身份不浅,想必刚才的红裙一角便是之前见过一面的崔家孙小姐了。   他深知这户主人家是夫子的老友,性子爽朗豪迈,尤为喜欢读书人,若是表哥有朝一日能荣登金殿,与这家结亲其实也配的上。   兄弟两刚拐了弯离去,陆涟就跟了上来,正好和红衣少女擦肩而过,此女正是这家的千金,闺名唤做崔方仪,才过了十二岁的生辰,身段却比别家姑娘要修长窈窕不少,面容秀丽可人,能让程以贵痴望的当属崔方仪的那一对剪水双瞳,十分的撩人心怀,看一眼就不可自拔。   不光程以贵看呆了,擦身而过的陆涟亦是。   “敢问,咳,刚才那位是……”   引路的小厮笑道:“那是府中的孙小姐。”旁的话就没说了。   陆涟失落的抿紧薄唇,目光却留恋在崔方仪离去的方向迟迟不愿挪开。   -   “来来来,盛小秀才做我身边。”   说话的正是崔家家主崔老爷子,和康夫子年岁差不多,是康夫子年少时的同窗,只不过崔老爷子没有康夫子有文情,考了几回乡试都不中后,崔老爷子索性收心回了静绥县,一口气买了百亩良田做起了逍遥自在的地主,如今崔家在静绥县可是响当当的大户人家。   只是有点可惜,崔家子嗣不丰。   崔老爷子就一个儿子,正是崔方仪的爹,在崔方仪三岁多的时候,崔家独子不慎跌进深井淹死了,从此崔家就绝了子嗣。   崔老爷子有心让儿媳改嫁,那知崔少夫人忠贞不二,愣是守着崔方仪在崔家冷清过了五年,如此,崔老爷子心中感动不已,便让府中上下厚待崔少夫人,对外更是言明崔少夫人不仅是崔家的儿媳,更似崔家的亲生女儿。   有了崔老爷子这句话,上门给崔少夫人说亲的数不胜数。   崔老爷子之所以收儿媳为女儿,其实是有缘故的。   这些事是盛言楚几天前在茶楼酒馆听人说过了,正好来时路上程以贵闲的无聊,他便说了说。   “崔家家大业大,没了子嗣传承后,自然有不少有心人盯上了崔家这块肉,崔老爷子原本是想着在崔家族中挑一个幼子养在膝下颐养天年,无奈那孩子被家中父母教坏了,竟瞒着崔老爷子往身生爹娘家搬运银钱田契铺子,后来被崔老爷子偶然发现了,崔老爷子一气之下将人送回了本家,自此断了收养的念头。”   程以贵咂舌:“这家人忒不懂事,崔老爷子既选中他家的儿子,自然百年之后崔家的家产就会归到那小孩名下,何须这样偷鸡摸狗?”   “有些人的贪念是等不及的。”盛言楚笑,这一点他感觉无人能比的过老盛家的盛元行,也就是他从前的二叔。   他那被盛家除了名的渣爹离家出走后,按常理老盛家的家产都会归属到盛元行手中,可盛元行并没有立马摆出开心的脸子,依旧对他是一派温和。   以前他不太明白盛元行这么装不累吗?可自从听了崔家收养一事后,他似乎懂了。   盛元行在等,在等名正言顺,所以后来就出现了他跟他娘被老盛家赶出来的事,直到这一步,盛元行依旧没有采取行动,他等他那渣爹回来。   只要渣爹一回来,盛元行就能以不孝的大罪名将盛元德的长子位子给“废”掉,如此,盛元行就顺理成章的成了长子。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盛元行忽略了他这个外来者。   他没有在山脚那个茅草屋中飘零死去,而是自力更生上了康家私塾。   见势头不对劲后,盛元行立马改变计划,开始巴结他了,因为盛元行很清楚,一旦他功名在身,从他身上获取的价值远比老盛家的长子身份要多的多。   “将那孩子退给崔氏族人后,难道崔家族中就没有人指摘崔老爷子吗?毕竟崔老爷子名下没有男丁,若是百年之后,这家产归谁?”程以贵的一番问话将盛言楚拉回现实。   他笑了笑,道:“这正是崔老爷子对外宣媳妇为女儿的缘故,听说崔家少奶奶已经以崔家女儿的身份改嫁去了外地,两家已经约定好,若是头胎生的是男孩,就姓崔。”   程以贵还有疑虑,盛言楚索性一口气解了惑:“此做法当然会引起崔家族人的不满,但无奈崔老爷子是举人呐,身后的族人都靠着崔老爷子过活呢,真要因为这事跟崔老爷子翻脸,崔老爷子大可甩了这些打秋风的玩意,在崔老爷子的坚持下,此事就这么定下了,谁有怨言只管站出来,崔老爷子直接说与此人断绝亲眷关系,如此,反对声就没了。”   “崔老爷子好生霸气。”程以贵崇拜的呜呼笑起来。   被程以贵冠上霸气的崔老爷子此刻正笑眯眯的将盛言楚往他身边拉,盛言楚至今脑海中还留有那日放榜被崔老爷子和康夫子‘赶’出崔家的阴影,见崔老爷子招呼他坐近一些,盛言楚严肃的表示他不去。   崔老爷子难堪的搓搓手,康夫子见状则抚须哈哈大笑:“你个老顽童就别拘他在你身边了,别吓着孩子。”   崔老爷子一生虽没教过书,却十分的喜欢拎着读书人出题刁难,先前来崔家做客时,盛言楚还欣喜崔老爷子待他亲切,谁知崔老爷子笑脸一转,拽着他连出了好几篇文章,可把他累坏了。   “罢罢罢。”崔老爷子眉开眼笑,“盛秀才还是挨着同窗好友坐吧,前两天家中招了一个会做水晶肴蹄的厨子,老夫正遗憾没人与我共享,不想明佑兄还有明佑兄的几个学生还在城中,正好,咱们一同品一品这道驰誉南北的名菜。”   一听能吃上淮扬菜,盛言楚眸子里瞬间漾出浓浓的相思笑意。   上辈子他就是出生在淮河江畔,以前对水晶肴蹄是根本提不上劲的,主要是下馆子都能吃上,吃多了自然就腻了,但来了嘉和朝后,他一直就没走出过静绥县,没读书之前,他甚至不知道他所呆的水湖村是在京城的哪个方位。   自打去镇上书肆溜达久了,他才从游记和地志等书中了解到他如今身处的静绥县位于京城南边,距离京城远的很,再往南边走一段路程甚至能看到海洋,这也就是为什么长香楼里能吃上海货的缘故。   只不过嘉和朝南边的经济远比不上京城北边,因而通往南边海域的道路特别崎岖,若是道路畅通,不消一日的功夫,海上的水产品就能运往静绥县,甚至于京城。   “表哥,就着姜丝和香醋吃。”   水晶肴蹄一端上来后,盛言楚小声的指点程以贵:“这几块肥肉有点多,不就着姜丝和香醋吃,会嘴腻的,得像我这样。”   边说边夹起一块切的四方厚实的猪腿肉,又夹了点细如针线的姜丝,蘸了蘸香醋后,一口塞进嘴里。   “酥嫩~”盛言楚吃的小嘴鼓鼓,还不忘竖起大拇指。   程以贵和石大河看的流口水,忙学着盛言楚的吃法夹起一块连着猪蹄筋的肉,嚼下去后满嘴爆香,乐得两人一口气连吃了好几块。   “如何?”崔老爷子擦擦嘴,撤走冷盘后,笑着问四位小食客。   “酥润滑嫩,爽口色佳,总之大饱口福。”程以贵笑着拍马屁,“小子今个总算悟了淮扬菜的精髓——香而不自知,食欲大开!”   盛言楚有些惊讶程以贵今天多话,不过想到在院中见到的那抹红艳的裙摆,他眼前似乎一片清明。   捧着茶盏喝了半盏茶水后,崔老爷子又按捺不住出题的冲动,拿眼神示意盛言楚跟他去书房坐一坐,盛言楚微微侧开身子,佯装没看到崔老爷子的暗示。   “咳咳,”盛言楚胳膊肘子踹了一下程以贵,就着茶盏掩口,压低嗓音道:“表哥想和崔家结亲,得先把崔老爷子哄好咯。”   “我哪有…”程以贵还不好意思承认呢。   “你没有?”盛言楚挑眉,放下茶盏道,“那我就点到为止吧,本来我还想说崔老爷子偏爱文章做得好的读书人……”   话还没说完,程以贵蹭的站起来:“老爷子,吃了您的肴肉我诗兴大发,小子斗胆了,敢问能否借您书房一用?”   一席胆大突兀的话惹得崔老爷子哈哈大笑,程以贵脸红的像刚吃下的肴肉,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最后,程以贵成功的跟着崔老爷子去了书房,不过让盛言楚意外的是,陆涟竟也进去了。   “他刚还说头晕呢。”石大河纳闷的目送脚步飘飘的陆涟离去,嘴里嘟囔道,“都这般了还做文章,这份毅力也太可怕了,若是那日在礼院坚持下去了,说不定咱们四个都能上榜。”   盛言楚百思不得其解,暗想陆涟并非那种喜欢卖弄学识之辈,那为何?   “是盛家小秀才吗?”   正想着呢,身后传来一道银铃般的笑声:“盛家弟弟学问高,人又温和俊雅,难怪爷爷这些天总跟我念叨你。”   “方仪姐姐。”盛言楚笑开,上前鞠了一礼,欲将石大河介绍给崔方仪认识时,却见石大河早已一手拎着衣摆,一手遮着眼睛跑走了。   盛言楚无奈的摊开手,崔方仪嗔笑一声:“你们读书人真无趣,未免守礼过分,你瞧瞧他,见到我就跟见到豺狼似的。”   “方仪姐姐误会了,”盛言楚笑着解释,“大河兄长心中有疾,见到女子容易喘不上气。”   其实更准确的说应该是厌女,当然了,他不能当着崔方仪的面实话实说。   “哦?”崔方仪红唇微启,漆黑好看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好奇,“世上还有这种病?”   盛言楚颌首,又问崔方仪来前院有什么事。   “不过是听说爷爷请了康爷爷还有你过府吃席,这不,我亲手做了些花饼给你,你且收下带回家给你娘尝尝。”   崔方仪笑着说,招手让身边的丫鬟打开食盒,一样一样的介绍,末了道:“这些都是用能食用的花瓣做的,吃下去不会伤身。”   盛言楚感激的接过食盒,崔方仪又拿出一个轻飘飘的荷包塞到盛言楚手中。   “里头是我挑的花种,你上回在我种的小花园里久久不愿离去,我就猜到你跟我一样喜欢花。”   盛言楚挠挠头,羞赧出声:“让方仪姐姐看笑话了,姐姐您种花大多是为了赏心悦目,而小子心思比较俗气,只一味的琢磨哪些花开了能做花煎亦或是您送我的花饼。”   说着扬了扬手中的食盒,连连道:“还未感谢方仪姐姐送我如此多的东西呢。”   “你先别谢,我知道你是个嘴甜会说的,”崔方仪狡黠的哼哼,光滑柔和的下巴往崔老爷子书房点了点,打探道:“你且偷偷跟姐姐我说说,跟你一道进来的书生是你什么人?”   “???”盛言楚脑门炸烟花。   崔方仪不会是……   “嘘。”崔方仪左右看看,谨慎严肃的睨着盛言楚,“敬你嘴严,我才敢问出口的,你可别跟别人说,不论是我爷爷还是那位书生,都不可以?”   盛言楚玩味一笑:“方仪姐姐,我只多问一句,您打听我表哥想干什么?”   “竟是你表哥么?”崔方仪捏着帕子掩嘴惊讶,一双美眸端详着盛言楚。   盛言楚被看的浑身发毛,战战兢兢地捂住小胸膛,忐忑的问:“方仪姐姐这般看我作甚?”我还小呢。   崔方仪伸出染着鹅黄花汁的青葱手指点了点盛言楚的额头,失笑道:“你比我小弟大不了多少,我能对你有什么企图?且一边吃你的花饼去吧。”   盛言楚忙不迭的塞了一块花饼进嘴压压惊,崔方仪往院中凉亭一坐,眼神微动了一下,又拉着盛言楚坐她身边,“那人真是你表哥?你没诓我?”   “吃人嘴软,”盛言楚皱了皱小鼻子,一本正经道,“何况我没必要骗方仪姐姐。”   “我倒不是不信你的话,只是觉得你长得斯文尔雅,但你那个表哥就截然不同,我适才还在想,这莫非是你家里人给你选的跑腿书童不成,可想想又觉得不太像,你听听,他在里边跟我爷爷扯嘴皮子呢!”崔方仪笑得淑女又开怀,指着书房窗前的程以贵给盛言楚看。   “表哥的学问跟我不相上下。”   盛言楚睨了一眼在崔老爷子跟前和陆涟为了一文章断句而争论不休的表哥,热切道:“方仪姐姐,您别看我表哥是个莽汉外表,实则内心软和的很,疼人,嘴又甜,最重要的是,他今年定能考中童生功名,再过几年,就能跟我一样成为秀才。”   “你呀,”崔方仪叹一口气,笑容可掬道,“你这一张嘴了不得,既夸了他,又不忘连带的提一提自己身上的秀才功名。”   盛言楚嘿嘿笑:“说顺嘴了而已,方仪姐姐别当一回事,不过我表哥的的确确是个好儿郎,家中上有一姐,温柔可人,下有两个弟弟,过两年都会送到康家私塾读书,至于我舅舅舅娘,也都是宽宏憨厚的老百姓,他们——”   “停停停,”崔方仪羞的嫩脸粉红,跺脚笑怨道,“我说你巧舌如簧伶牙俐齿,你倒上竿子的往上爬了,谁要知道他家中之事…”   盛言楚又不是傻子,能让古代一闺阁女子破例来前院打听陌生男子的,可见这姑娘是泛了春心,既如此,他何不好人做到底,省得人家姑娘端着矜持一点一滴的盘问。   崔方仪走后,书房里的学问辩驳也到了终章,不一会儿,崔老爷子满面容光的走了过来,直呼康夫子教出来的学子有能耐。   崔、康两人相携去屋内下棋,程以贵则对着陆涟冷哼了一声,快步走到凉亭处。   瞅见石桌上摆放着的粉嫩食盒,程以贵下意识的四处看。   “人早就走了。”盛言楚打着哈欠看过来,“这些都是方仪姐姐特意给我做的,喏,说是让我带回去给我娘平常的。”   “给姑姑?”程以贵楞了一会,旋即脸上现出笑容,“方仪?崔方仪?落落大方仪表芙蓉,真是个好名字。”   说着就痴痴笑了起来,盛言楚翻了个白眼,委实不明白恋爱中的小年轻为什么要笑的这么含羞带怯。   “等会,”程以贵的笑容戛然而止,一把将盛言楚拉起来,“楚哥儿,你怎么会认识她,还,还喊得如此亲密?”   指着花饼食盒,程以贵激灵了一下:“还有这个,她为什么好端端的送这个给姑姑,莫非,莫非她和你……”   “放手。”盛言楚此时连白眼都懒得翻了。   程以贵立马松开手,可嘴上还在追究:“我的好楚哥儿,枉我平日将你当亲弟弟一样疼,你可千万别学那陆涟挖我的墙角…”   “涟兄长?”盛言楚诧异抬头,“你说他跟你一样对方仪姐姐有私心?不可能吧,他已经跟布商孙家定了亲事了。”   “正是呢!”   说起这个,程以贵恨不得吸陆涟的血吃陆涟的肉,忿忿道:“他陆涟就是一个十足的伪君子,刚我还好奇他为什么要跟我抢着在崔老爷子面前表现,等出了书房我才意识到,他定是起了和我一样的心思!”   “哼,吃着碗里还看着锅里的癞xx,我要是那布商家的女子,我即刻就退婚,朝三暮四的狗东西,竟敢惦记崔——”   “崔什么?”盛言楚挤眉弄眼的看着眼前的少年。   “崔…方…哎呀,你懂的就行。”程以贵燥的不行。   “夫子和廖老天爷子一时半伙怕是没空搭理我们,要不咱们去街上逛逛?”这里毕竟是崔家的老宅,有些话不能说,小心隔墙有耳。   “我正想给我姐买点钗环呢,正好你帮我参谋参谋。”程以贵的理智慢慢回笼。   -   他们先去的自然还是静绥县里最大的书肆,饱读了一个时辰后才恋恋不舍的离开去了附近一个首饰楼。   无奈楼中看货的人多是女子,盛言楚那次在茶馆的经历使得他对静绥的女子有了一定的恐惧,尤其是扎堆的女人,程以贵就更不敢进去了,为啥不敢?害羞。   两人只好放下买钗环的任务,又回到书肆读了一个时辰的书,等再次返回首饰楼时,发现进去的买客竟然变得更多了。   “要不就去沿街的小摊子看看吧?”   盛言楚道:“那里的东西未必比楼里的差,且菊表姐平日最不喜的就是奢靡之物,你买了金钗银钗她肯定不舍的戴,何不买个桃木的,亦或是买个铃铛绳子,我瞧着菊表姐戴的护眼绳子有些泛黄了。”   程以贵想了想,道:“就听你的。”   随后,两人就溜达在各大街小巷中,程以贵寻摸了两支雕刻上等的桃木簪和一根编了同心络子的红绳,盛言楚东瞧瞧西瞧瞧最终看中了一只钗头雕了兰花的木簪。   正准备付银子的时候,身后被人猛地一撞。   吃过辛华池的亏后,盛言楚下意识的去捂胸,果不其然一只乌漆嘛黑的手正放在他胸口袖袋处。   “抢劫!”程以贵扯开了嗓子吼,“有人抢劫——”   盛言楚的手劲并不大,按住那人的手后,他立马用拇指狠狠的戳那人的手腕,手腕上的痛穴被击中后,那人紧抓银袋子的手蓦然一松,疼的嗷嗷直叫。   “松手松手,快些松手…”那人蓬头垢面,声音却让盛言楚霍然一惊。   “这不是盛小秀才吗?”逐渐有人围观过来。   “谁这么大胆敢当街抢秀才公的钱袋子?赶紧将这人抓了送官。”   “对对对,即刻送官!”   程以贵看了一眼盛言楚的手,确定没受伤后,大步跨过去将地上喊疼的乞丐拉了起来。   “走,跟我去见官,我倒要看看谁这么胆大,轻天白日的敢做这种勾当!”   “别别别,”乞丐忙掀开缭乱的脏发求饶,“大爷行行好,我已经三天没吃饭了,我——”   话戛然而止,只见那乞丐愕然的瞪大眼珠子,指着眼前的盛言楚,转哀为喜,高声道:“楚哥儿!”   -   此时,巷口小弄堂过道边,乞丐激动的又哭又笑:“楚哥儿,没想到我还能遇到你,我的儿啊,你爹这两年过的那叫一个苦……”   冲撞盛言楚的人正是两年前被盛家老族长赶出来的盛元德,现如今的盛元德没了肥硕圆滚的肚子,胖胖的脸颊也凹陷了下去,若不是盛元德的声音是他心中暗恨的噩梦,他压根就没认出来这位是他的身生父亲。   “收起你的鳄鱼眼泪,我嫌恶心。”   盛言楚抑制不住讥笑,一字一句道:“我可不是我娘,你没养过我,怕是不知道我的性子,我这人心狠,从来就没有觉得没了爹天就塌了。”   “你看,”他转了一圈,稳住自己的情绪,道,“没有你这个爹,我依旧活的好好的,我娘也一样。”   “楚哥儿!”   盛元德知道盛言楚不似一般的小孩好骗,便放缓了语气,低声下气道:“那些都是你爹我从前做的蠢事,我都认,我对不住你娘和你,可你如今也是读书的秀才公,该知道人非圣贤孰——”   “孰能无过?可这人也不能是你!”   盛言楚疾言厉色道:“你害了我娘蹉跎了半辈子,你若当初与那勾栏女子有情,你直接娶她回家就是了,为什么还要拉我娘下水?啊?我娘她那么爱…我告诉你盛元德,你不用在我面前演苦肉计,我压根就不吃这一套!”   说着,他甩袖而去。   “哎,等会,楚哥儿…”盛言楚一把委顿在地,死死的抱住盛言楚的腿,盛言楚一个趔趄,差点往前栽了个跟头。   “松手!”盛言楚厉声喊,“再不松手我就报官了,你且掂量掂量,以你我现在的关系,你还能用孝道压我吗?届时在衙门丢脸的是你!”   盛元德错愕的张大嘴,他没想到自己才九岁的儿子能说出这种伤人心的话。   手一松,盛言楚大步往巷子外边走去,毫不留情。   “楚哥儿,我的楚哥儿,”眼瞅着盛言楚要走出巷子了,盛元德一声悲愤高喊,“爹真的知道错了,眼下盛家族里俨然是不要我住了,我手中的生意去年黄了,如今我的光景你也瞧见了,吃穿和乞丐没两样。”   盛言楚没做停顿,盛元德急了,昂首垂泪嘶吼:“盛言楚,你就真的忍心让你爹我在外头风吹日晒,自己却捧着秀才公的帽子在家中高枕无忧吗?你的良心就不会痛吗?”   “不会。”盛言楚走到巷子口的程以贵身边,冷着小脸坚定的重复:“我不会痛的。”   “楚哥儿…”程以贵抬起手揉了揉小表弟的头,心疼道:“我知道你其实是最想要一个爹的,从前在家,我见你总是坐在门槛上看狗剩栓子和他们的爹玩闹…”   “我才没羡慕他们呢,”盛言楚红着眼眶,快速的理好乱成麻绳的思绪,吸气道:“我是恨他,恨他这么些年的不管不顾,他在外边带着外室和孩子逍遥自在,我跟我娘却要在家受老盛家的委屈,我不甘心!”   他是胎穿过来的,他目睹了程氏为了养活他受了什么样的苦,他才出生没几天,盛元行就撺掇盛老爷子将还没出月子的程氏和他赶了出来。   被赶出来的那一晚风雨交加,他的眼睛被冰凉的雨水打的睁不开,程氏为了避雨,带他躲进了山中猎户设的陷阱中,还好那陷阱塌了一半,里头的厉齿耙钉也早已取出,否则他早就在出生没多久就已经没命了。   等雨停了,生育不久的程氏抱着他翻越高山找到了舅舅,在舅舅的帮衬下,他和他娘才在水湖村有了落脚之地。   可就算有了遮风挡雨的屋子又如何,老盛家的越氏、盛梅花,盛元文,甚至是虚伪的盛元行一家,谁没有欺负过程氏?   更有甚者,村里的地痞流氓会半夜三更爬他家的窗户,吓得他娘在屋里瑟瑟发抖,唯有拿着尖刀以死明志才免了侵犯。   桩桩件件的事,为什么会发生,罪魁祸首还不是因为盛元德!   在这种以男为尊,以夫为天的封建王朝,程氏一个弱弱农家女子根本没办法保全自身,那些‘克夫’流言就像潮水一样经年如一日的往程氏耳朵里钻,有时候他在想,若非他的出生,恐怕程氏早就一根绳子勾住房梁了结了性命。   不对,盛言楚小小少年的脸上滴下两行泪水。   他家是茅草屋,房梁不经扛,没有他,他娘些许会选择跳湖吧。   见盛言楚哭的不能自抑,远处的盛元德欣喜若狂,边跑边喊:“楚哥儿,我就知道你舍不得你爹在外边受苦,楚哥儿,你果真是个好孩子,小小年纪就考中了秀才,不愧是我盛元德的儿子,哈哈哈…”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盛言楚破口大骂,“我没爹,你也甭想做我爹,贵表哥,咱们走!”   程以贵担心盛元德追上来,一把将盛言楚扛到肩上快速的逃离了巷子,徒留盛元德气得在后边哇哇大叫。   出了此事后,两人不敢在外边久留,而是折回了崔家。   他们明天才回怀镇,今夜就歇在崔家。   进了崔家后才得知陆涟和石大河已经走了,盛言楚平复了一下心情,数出十来文铜板找到门房,询问小厮对后街上一个披头散发的乞丐可熟悉。   描述了盛元德的外形后,那小厮嗨了一声,哄笑道:“秀才公莫非今个在路上被他拦住了?”   盛言楚点头,那小厮道:“秀才公赶紧看看身上有没有少什么东西,那人手脏的很,经常对小孩妇孺下手,我听说他是有婆娘的,婆娘就在留琴巷子里做皮肉生意,哼,据说身边还有一个女儿,我瞧着那女儿似乎也是要丢进窑子里…”   从门房那里出来后,盛言楚脸黑的能滴墨,步履如飞。   “楚哥儿,”程以贵在后边一个劲的喊,“你等等我~”   盛言楚沿着长廊飞快的走着,直到进了客房后才卸了周身的紧绷。   “楚哥儿,你到底咋了?”见盛言楚死咬着嘴唇不说话,程以贵有些着急,“你可别吓我啊,那个狗玩意你想他干什么,咱别被他影响了啊…”   谁知盛言楚哭中带笑:“该!”   “啥玩意?”程以贵昏了头,“该什么?”   “我说他活该!”盛言楚笑中含悲,“可就是乞讨,卖身,他竟然都没抛弃他那个外室,那为什么当年能如此狠心的对我娘呢!”   越想越气人,盛言楚手握成拳重重的击打着床铺,脸窝在被子里泣不成声。   程以贵无话可说,他总不能说姑姑没被盛元德卖到勾栏院子其实算好的,相比较那个外室,姑姑一身干净的从老盛家的狼窝礼出来已然是万幸。   劝说不得,程以贵就默默的坐在一旁等着,直到小表弟哭累了睡过去后,他才轻轻的将人捞起来放进被子里。   -   翌日一早,盛言楚是顶着两个大大的红桃眼睛醒来的。   大概是有心事,清早他顺着廖家的小花园跑了足足有二十来圈才停下休息,吃过朝食后,廖家小厮牵出一辆马车,有关几人的书箱等物早已经放了进去,和廖老爷子辞行后,三人终于启程往怀镇赶去。   一路上盛言楚都是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里发呆,康夫子便跟程以贵打听,程以贵不敢欺瞒,就将盛元德的事说了出来。   路上倒没有什么波折,等马车行至康家私塾时,已经夕阳西斜。   盛言楚终于起身活动了一下,背起书箱正准备往舍馆走去时,康夫子喊住了人。   “你如今肩上有了秀才功名,谁也不敢低看你。”   康夫子鲜少说这种骄纵的话:“给老夫打起精神来,别一副死了爹的模样。”   盛言楚噎了一下,只听康夫子又道:“你的家事老夫原不想插手的,但见你一门心思沉浸在其中,那老夫就送你一句箴言——当断则断。大丈夫遇事哭哭啼啼有什么用?你越心软,你那个糟心的爹就越甩不掉,别怪老夫戳你心窝子,你以为你那个爹在县里和你是偶遇吗?才不是!”   盛言楚低着头不说话,康夫子见学生这样,忍不住叹气:“你以九岁之龄高中秀才,此事早已在城中传开,因为你的出现,让本该官途到头的刘县令得以高升,所以他昨日早早的在城中设下了善粥,打的就是你的名号,你那个爹,如今在城中以乞讨和扒手为生,每日混迹在人堆里能不知道你高中秀才的事吗?他是知道的,就是因为知道,他才安排了与你在街上的搭讪,你可明白了?”   尾音拔高,是有警戒之意。   “明白。”   盛言楚小声说:“就是因为明白我才伤心,世上爹娘千千万,为何我爹要这样对待我?他哪怕现在居无定所,只要能改过自新,我即便不能认他,却也不会放任他流落街头,可他为什么还要来骗我,骗取我的同情?”   说到这里,盛言楚心头起伏如潮,可却再也哭不出来了。   “夫子请放心,我与他不过是承了血肉延续的陌生人,如今家族谱中没有盛元德这号人,我亦没有爹,我之所以难受,只是替我娘不公而已,凭什么他要娶我娘?如今我娘未满三十就和离,按朝廷律法,我娘再过几年若还没有寻到可靠的夫家,就会被官府胡乱配对,夫子,我不想这样的,我不想我娘又跳进另外一个虎坑,我一直奢望着唯有一家人能和和美美就行,哪怕穷一些。”   他厌恶这个朝代对女人的压制,可他势单力薄,他没办法抗拒,那他就只能将罪恶的源头统统指向盛元德,若盛元德是个好男人,对他娘若有几分真心,哪里还需要他操心。   “你娘的事不着急。”康夫子道,“左右还有几年时间,你且好生帮你娘相看相看,你娘苦了这么些年,合该找个贴心的男人靠着。”   一说继父人选,孙门房急匆匆的跑过来喊:“哎哟,楚哥儿,你可算回来了,巴柳子这几天天天往这里跑,说是寻摸了好的果树苗子给你。”   康夫子挑眉:“说什么来什么,你且洗把脸再过去吧,别叫人等太久。”   心事说开后,盛言楚感觉好了很多,闻言抿唇点头,洗了脸就去了门房。 第29章 你这是在教我做事?   前两年, 盛言楚托巴柳子从南域带来的二十株荔枝树苗活了十七棵,后来巴柳子隔一段时间就跑一趟南域,每次回来都会给盛言楚寻摸一些水湖村能种的树苗, 另外, 相关的种植手法也会毫不保留的说给盛言楚听。   “巴叔。”   巴柳子正坐在廊下和李茂等几个斋夫说闲话,远远听到盛言楚的呼唤声后, 巴柳子忙捻起肩上的布巾擦把脸, 露出笑容:“楚哥儿,听说你这回成了秀才公了?恭喜恭喜。”   李茂几人跟着起身恭喜,盛言楚一一回应,只说家中过些日子要开秀才宴,届时几位叔叔可得去盛家捧个场。   得知要去盛家吃席, 巴柳子搓搓手咧开嘴, 盛言楚不待他开口,蹲下身打开竹担子, 和煦的笑了笑:“巴叔, 你这次给我带的是什么树苗?”   巴柳子顺势也蹲下身,指着大大小小的树苗说了一通,道:“上回你让我问南域百姓有关离枝书除虫的事, 我帮你问了, 有好心人还给我做了书录,你看看可有用。”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包裹严实的黑布, 黑布卷了好几层,摊开后露出几张黄纸。   巴柳子双手捧着黄纸送到盛言楚跟前,憨憨道:“这几日城外春雨不断,南域那边又是连天的暴雨,我生怕这薄薄的纸被雨淋湿了, 所以就擅自用布卷了起来,楚哥儿,你瞧瞧看,上面的字有没有模糊。”   巴柳字没读过书,但略识一些字,都是这些年走南闯北磨练出来的,即便如此,黄纸上的字巴柳子还是有些认不出来,但这都不妨事,盛言楚认识就行。   盛言楚微微哽咽了一下,望着巴柳子递过来的那双染尽风霜的大手以及细心呵护的黄纸,他目光一闪,接过来仔细端详后,笑道:“字都在呢,还是巴叔想得周到,不然从南边过来,雨又大,若是淋湿了,这份手法可就无用了。”   巴柳子被夸的有点不好意思,嗫嚅的问:“那这些树苗……我啥时候挑过去种?”   头年刚种下荔枝树,水湖村不久就闹了一场洪灾,盛言楚买的那几处山头从前都是荒芜无主的,大雨倾盆而下后,因山上没有提前挖排水沟,导致洪水将高山上的枯叶全冲了下来,以至于刚载重的荔枝树险些全被埋了。   程氏力气有限,挖了两条水沟后就累瘫了,不得已便去程家庄找程有福过来帮忙,无奈程有福在酒楼脱不开身,正当程氏哀叹树苗保不住的时候,巴柳子驮着锄头上山和程氏来了一个“偶遇”。   自那件事后,巴柳子时不时的就跑盛言楚的林地里帮着除草耙沟,一来二往,和程氏以兄妹开始互称。   庄户人家的八卦比城里人还要多,这不,不消几天就传出了程氏是个浪荡货的流言蜚语。   那时候盛言楚远在康家读书,有一次回家偶然在路上听到亲娘的绯闻后,他纵身跳下牛车和那个说他娘坏话的婆娘在地上就厮打了一顿。   那婆娘是附近出了名的嘴碎,被盛言楚坐在身上捶打一通后,不说消停竟还火上浇油,说程氏当年之所以临盆之后被老盛家赶了出来,就是因为背着公婆偷了人,更过份的是,那婆娘还四处谣传盛言楚根本就不是盛家的种。   盛言楚那叫一个气啊,二话不说抄起程以贵玩耍用的弹弓,照着那婆娘家的屋瓦来了一个弹跳,噼里啪啦声中,那婆娘家的屋顶几乎都被盛言楚给捅破了。   婆娘瘫在地上鬼哭狼嚎,非要老族长给她一个公道,还说要对盛言楚处以族规并赔十两银子给她家。   老族长气得拐杖直戳地,气盛言楚的意气用事,更气妇人嚼舌根子。   想让盛言楚赔银子当然是痴心妄想,老族长无可奈何只能和稀泥说他身子不适别来扰他。   至此盛言楚和那婆娘家算是接上了梁子。   盛言楚本来就年少气盛,人家越酸什么那他就偏要做什么,那婆娘不是说巴柳子和他娘有私情吗,他就大大方方的请巴柳子去家中吃饭,一个鳏夫,一个寡妇,又都是快三十的人了,就算两人真的有什么,难道不是一桩美谈吗?   盛言楚当初也是这么想的,甚至于程氏都隐隐打开了心门,然后天降祸害,拖到二十五岁宁愿去官府交未嫁银也不怕闲言碎语的素姑娘找上门来了。   那一日盛言楚正坐在门槛边看书,忽觉一道灼人的视线在看他,一抬头,一个身穿纯白长裙的女子立在门口皱眉打量他。   他吓了一大跳,女子打扮的比寻常农妇要干净很多,脸上还抹了粉涂了口脂,只是脖子上略黄的肌肤和眼角的狠厉出卖了她那装出来的柔弱与无辜,加上那一身如戴孝的衣裳,盛言楚看完后只想说好家伙,这人是刚从哪个棺材里跳出来的?   盛言楚在看人时,素姑娘也在打量盛言楚,两人无声的交锋后,还是盛言楚率先打破了僵局。   “你…就是素姑娘吧?”   他听人讲过素姑娘,说这素姑娘年纪越长,越发的喜欢做小姑娘打扮,刚好城中这两年小姐们热衷白色飘逸长裙,素姑娘不知是从哪看到了,闷在家做了几套白衣,白衣衬人黑,为了不违和,素姑娘又开始折腾着买胭脂水粉,如此,就有了他刚到的这一幕宛若女鬼的妆容。   素姑娘嘴一撇,哼哼道:“就是你娘勾着巴大哥不放?”   来者不善。   盛言楚露出两颗白白的小牙齿,笑道:“勾不勾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家门口来了一条乱吠的恶犬。”   “你!”素姑娘不停搅着手指,无奈又做不出闺中大小姐的娇柔做派,只会让人觉得她东施效颦。   见盛言楚撑着下巴看她笑话,素姑娘索性抛开伪装,上前愤慨的敲门,高声骂程氏有种勾引男人,那就有种出来和她对峙。   “素姑娘,你别喊了。”   盛言楚合上书,幽幽拖长小嗓音:“你跟巴叔一无媒聘,二无婚宴,说白了,你就是一个外人,没名没份的跑来找我娘撒气有什么用?你要找该回去找巴叔理论,而不是在我家门口撒野。”   “不愧是读书人,果真长了一张厉嘴。”素姑娘嘴唇抖的厉害,上面的白-粉震的哗啦啦的往下掉,露出一张饥黄的脸。   盛言楚嗤了一声,他还以为是多俊的一姑娘呢,原来也不过如此。   再看她那一身白裙…果真应了那句俗语:要想俏,一身孝。   素姑娘虽没有得逞,但却让程氏起了疏离之心,人言可畏,为了儿子,程氏开始有意无意的避着巴柳子。   所以当巴柳子提出要帮盛家种树苗时,盛言楚有些为难得咬紧嘴唇。   “不…不行吗?”巴柳子红着脸结巴,“我,我不打扰春娘的,只栽了树苗我就回家,觉不多看…多看一眼。”   李茂拿腿踹巴柳子的屁股:“什么多看不多看的,巴柳子,你咋那么楞,邻里之间帮衬一下这种话咋不会说呢?”   没错,巴柳子其实和程氏是一个村的,只不过巴柳子住在村外头,加之程氏在闺阁中不常出门,两人从前几乎都没怎么碰过面。   巴柳子是个嘴皮子狠的人,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到了盛言楚面前就愣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冒,用李茂的话来说,巴柳子是个大老粗,而盛言楚又是天上的文曲星,庄稼汉见到读书人可不得发怵吗?尤其现在盛言楚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懵懂的稚子,如今人家可是响当当的秀才公,便是见了县令都可以站着。   “楚哥儿,不不,盛秀才…”巴柳子躬着身子一脸哀求,“我这人闲不下来,盛秀才就让我做吧,最近雨水又多,我记得春娘每到这时节手腕就发疼…”   见巴柳子竟然知道他娘常年做绣活手腕疼,盛言楚轻轻叹气,看来巴柳子对他娘属实上心,只是那个缠人的素姑娘……   正犹豫着呢,袭文阁里的同窗及师兄们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或揽或抱的拥住盛言楚。   “楚哥儿,我让你帮我带的糯米糖呢?”   十岁的祝永章性子依旧率真,从人堆中扎进来,伸手就往盛言楚的怀里翻找。   “痒痒痒,”盛言楚被挠的哈哈大笑,一手抓住祝永章越发胖嘟嘟的手,揶揄道,“你怎么一心就惦记着糯米糖,我大老远回来一趟,怎么不见你关心关心我?”   “你不是好好的吗?”祝永章将脑袋贴在盛言楚怀中不挪开,眼睛往里面瞧,“诶?你是没给我带糯米糖吗?”   “带了带了。”盛言楚实在受不了祝永章的手在他胸口淘来淘去,忙手伸进袖袋,从小公寓中将糯米糖拿了出来。   “既然买了就早些给我呗,干嘛要逗我玩?”祝永章接过心心念念的糯米糖,嘟着嘴不依不饶道,“你这衣服里到底藏了几个袖袋啊,为什么我刚才没找到?”   “章哥儿,糯米糖既然已经拿到了,就把楚哥儿还给我们呗?”几个同窗好友在一旁调侃,“我等还要赶着时辰问楚哥儿县试的事情呢。”   祝永章胖胖的脸一红,照着盛言楚的耳朵说了声谢谢后,抱着糯米糖拔腿就跑,跑了几步后还不忘吐舌头扮鬼脸。   盛言楚见状忍俊不禁,可笑过后他心中徒生一丝怅然,他都快忘了他比祝永章其实还小一岁的现实。   没了祝永章的‘骚扰’,盛言楚很快就被馆中的同窗和师兄们包围住,问得都是县试的题目难不难以及越过府试和院试拿到秀才功名官家可有什么赏赐。   “赏赐自然是有的。”盛言楚话说一半,没往下说,而是看向人群外巴巴往这边看的巴柳子。   巴柳子笑得纯良,隔空对盛元楚摆手,意思是盛言楚不用理会他,只管去忙。   “巴叔。”   盛言楚越过书生堆,从袖袋中将崔方仪送给他的花种拿给巴柳子:“这两日我还要在夫子这忙着,所以要麻烦巴叔您帮我将这些花种一并洒在我家林地中了,我知道您爱喝茶,瞧着今年的雨水好,想必我娘采摘的春茶格外的香,届时巴叔别不好意思,只管跟我娘讨,她若不给,你就搬出我来压她便是。”   “哎!”巴柳子微曲侧身,试图掩盖住眼眶中打滚的泪花,“你去吧,我一定会将你交代的事办好。”   “好。”盛言楚笑,目送巴柳子挑着担子离开学堂后他才折身进门。   “真就定他了?”和师兄们畅聊了一个多时辰后,盛言楚拖着疲惫的身子往舍馆的床上一躺,程以贵也跟过来了。   盛言楚睁大眼睛望着房梁没说话,反倒是一向少语的梁杭云开口了。   “你俩不在的这几天 ,我在院门口碰到一个妇人,她跟我打听楚哥儿的事,我一时上了心,便问她叫什么,她支支吾吾的不说,只问我你可在私塾。”   “谁?”程以贵道,“不会是姑姑吧?”   “你傻呀。”盛言楚有气无力的笑,“我娘来找我,哪回不是大大方方的去门房那说,再有,我娘明知我在静绥县里,她怎么可能这时候找过来,若是家里出了急事,这会子门房应该也会跟我说了。”   “所以这人是谁?”程以贵还在纠结这个。   “能是谁?”盛言楚自问自答,“除了骂我娘是狐狸转世的那位还能有谁?”   “素姑娘?”   程以贵脸色一变,骂道:“不知羞的老女人,巴柳子和她非亲非故,她有什么资格管人家的亲事,楚哥儿,你千万别怕她,她不就是怕姑姑和巴柳子的事成了吗,那咱们就非撮合姑姑和巴柳子,随她气去,最好气成老姑娘!”   “二十七八还未嫁…”梁杭云无奈的摇头,“已然是老姑娘了,再过两年,若还未嫁,官府会强制她嫁人的。”   嘉和朝对女子的婚嫁管的非常深,闺中女子到了十七必须嫁人,倘若没许人家,就必须每年去官府交半两罚银,且女子的爹娘还会被定罪游街,所以一般人家绝不会拖着女儿的婚事,然而这素姑娘倒好,自己熬自己熬到了二十七。   然而三十岁又是一个门槛,女子三十岁还不嫁人,就会被官府强制性配对,此时就是有万两黄金也不好使。   有关女子婚嫁的律令,盛言楚最担心的是他娘,朝中亦有规定,休弃或者和离的女子满了六至八年,也必须另嫁,所以他才会惦记着给他娘找下一家。   “素姑娘急了。”梁杭云一语道中,“这一个月里,我已经见了她不下三回,大概是因为巴柳子经常来咱们这,她尾随而来的。”   “这妇人是疯子吧?”程以贵梗着脖子道,“我长这么大算是见识了什么叫没皮子没脸,姑姑好不容易有第二春,她干嘛要插一脚,若是巴柳子中意她,我自然不多嘴,可巴柳子躲她都来不及,她还这么张狂的往男人身上贴,我倒是不知道巴柳子是什么香饽饽,竟惹得这女人如此痴迷。”   “各花入各眼。”盛言楚轻呵道,“如果她中意的男人是旁人,我肯定要敬她一句多年坚贞不移,可这人如今被我看中了,那她再胡搅蛮缠我就不客气了。”   说句不中听的话,他就是偏心眼,假设他娘是素姑娘,他肯定会帮素姑娘,可这世上没有假设。   “你要如何办?”梁杭云道,“她可是你们那附近一带出了名的人 ,你去大街上随便拉一个人问问,谁都知道素姑娘钟情巴柳子多年,百姓中很多人都默认素姑娘和巴柳子是夫妻了,你这时候将巴柳子跟你娘撮合在一块,楚哥儿得想清楚,你娘将会承受什么样的眼光?”   “你说的在理。”   盛言楚笑了笑,道:“但若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我就不信还有人敢对着我娘指指点点,她素姑娘不是脸皮厚吗,那我就做的更绝情些,那一日酒席时,我一定会另请一台轿子去接她来我家吃酒,我要让她眼睁睁看着我娘和巴柳子结为天造地设的一对,而她素姑娘,不过是黏在巴柳子身上的一个臭屁虫而已。”   梁杭云这回没反对,将一本正在抄录的书往盛言楚身上一砸,闷笑道:“楚哥儿考中秀才后浑身气度果真都变了,以前总觉得你和章哥儿不差上下,毕竟馆中最吵最闹的人就属你们两个,然一趟县城归来后,你越发的稳重,说话也比平时要有大人风范,莫非这就是秀才公的模样?”   程以贵在一旁捂着肚子笑,盛言楚爬起来要堵两人的嘴,谁知这二人笑得越发放肆。   “我不过是因为我娘才着急上头说了这些话,你俩倒好借机笑话我!”   “楚哥儿。”   梁杭云笑的如沐春风,就算被他揉乱了头发,依旧脊背挺直如画中人:“我是夸你长大了,这满院子的书生只你年岁最少,你走后,我们几个还担心呢,说楚哥儿今年是被夫子强押着去礼院的,若是没考中,怕是要哭鼻子,不料你小子藏拙,一考就考了一个狠的,直接将秀才公请了回来,你一回来我就在旁边看你,见你和师兄们谈经论道句句在点上,我就在想,和我同窗两载的小屁孩长大成人了。”   “你别是故意说这些逗我开心的吧?”盛言楚要笑不笑的翘起嘴,掖了掖被子坐好,道,“这次县试我的确学了不少东西,有所成长是理所应当的。”   梁杭云想说他口中的成长是指盛言楚为人处世说话谈吐老成,远高于同龄的孩子,像他这个大的人,这会子应该像祝永章一样,成天想着吃想着玩,而不是操心亲娘的婚事。   话到嘴边时,梁杭云却开不了口。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他当年和盛言楚这般大的时候,不也是尖着脑门一门心思想着如何护着寡娘和两个妹妹吗?   想到此,梁杭云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他一没盛言楚聪慧,二没盛言楚胆大,三没银子能让他冒着落榜的风险在学了两年学问后就去科考……   和两人聊了一会后,盛言楚就洗洗睡了。   随后的两日,盛言楚几乎没有个人时间,每时每刻都有人捧着书请教问题,就连他去小树林跑步都有人跟着,还不止一个,以至于身后跟了一串小尾巴。   这天,刚跟师兄们议完诗文,就有人提出要去酒楼聚一聚,说是恭喜他高中秀才。   恰好程有福就在酒楼中做长工,一听外甥和同窗们要来酒楼吃席,当即欢喜的哇哇大叫,酒楼的掌柜的得知这些天在镇上闻名的盛家小秀才是程有福的外甥后,看程有福的眼神越来越满意,立马让账房的人给程有福涨了一两半的工钱。   程有福闻言喜上眉梢,等盛言楚一行人过来后,程有福将外甥拉到一旁,一脸神秘道:“掌柜的说这顿饭免了银钱,问你可愿意给他写条横幅?”   “又免?”   “咋?可是有难处?”程有福回过神,“又?难道还有别家请你过去吃席了?”   “没,”盛言楚半笑半叹道,“前些天在县城的酒楼,那家掌柜也不收我的饭钱,舅舅,你说我考个秀才出来是不是就是为了来酒楼吃饭不淘银子?”   “说什么浑话呢?”   程有福嘴上骂盛言楚,脸上却带着欣慰的笑“”“从古至今秀才公都是被人高看的,廪生秀才的墨宝一般是可遇不可求,更别说你这样越级考中的秀才,你也别端着,给酒楼写一副便是,毕竟是邻里乡亲,都想沾沾你的光。”   盛言楚点头称是,小声问道:“舅舅从家里过来的时候,可曾去看过我娘,我娘她——”   “她好着呢!”程有福道,“你考中的喜讯传到水湖村后,你娘乐的嘴都僵了,这么些年,我从没见春娘如此高兴,便是那一年嫁给盛元德,她也没笑成那样。”   提及盛元德,盛言楚将城中偶遇的事说了出来,不说还好,一说暴脾气的程有福举起拳头就捶墙。   “他还有脸认你?”程有福胸中怒火中烧,低吼道,“楚哥儿,你须得听你夫子的话,万万不可心软,盛元德压根就不是个好秧苗,他能拐了老盛家的银子跑出去狎妓鬼混,自然也能骗走你的银子去逍遥。”   “我省的。”   程有福弯下腰,凑近又道:“老盛家这两年发生了很多事,你常年在康家不知情,怕是你娘也不会你说。”   盛言楚赶忙竖起耳朵,只听程有福道:“盛家族里为了平息你的怨气才将盛元德赶出水湖村的。”   “难怪…”盛言楚失笑,他一直以为盛元德被盛老爷子养在家中不让出门,所以在县里遇到盛元德时,他才会惊讶。   “要我说你们盛家那位老族长就是个见利的小人,你可别感谢他驱赶了盛元德,他之所以那么做还不是因为听闻你在康家夫子这学得相当好才下决定的,要是他真的替你着想,早在盛元德在族中除名后就赶出去,而不是半年后。”   “是这个道理。”盛言楚道,“舅舅说的这些我都会记在心上的。”   “何止要记在心上!”程有福提点道,“你们盛家人都冷血的很,惯会捧高踩低,你且看着吧,你这趟家去他们又是一副怎样的嘴脸,楚哥儿,不是舅舅心胸狭隘,也不是舅舅多嘴,实在是你身后那些族人没一个是有良心的,你如今还小,可千万不能看他们可怜就乱发善心,你扪心问问自个,你跟你娘受欺负时,谁站出来维护你了?”   盛言楚脸上浮起苦涩的微笑,久久未语。   -   这天,盛言楚收拾好包裹搭上牛车往水湖村赶,一路上确如程有福所言,从前根本不会正视他的村民纷纷停下来和他打招呼,就连曾经造谣他娘勾引男人的婆娘都厚着脸皮亲热的喊楚哥儿。   盛言楚觉得十分好笑,也没掉架子的与他们显摆,瞥开眼只管赶路。   “这楚哥儿不会是恨上咱们了吧?”   “谁说不是呢?从前咱们不待见他们娘俩,如今风水轮流转,这都是命…”   “我才不信命呢,若老天爷老眼,会让他一个九岁崽子当秀才?定是老盛家哪根香火烧对了,才保佑楚哥儿在考场中一举高中。”   有人嗤了一声:“这关老盛家祖宗什么事?楚哥儿七岁就是独户,他顶头可没有老盛家的祖宗。”   谈起老盛家,几人在盛言楚跟前碰的冷钉子逐渐淡了。   “咱们左右和楚哥儿家关系八竿子打不着,但老盛家不同啊,如今楚哥儿一跃变成秀才回来了,老盛家恐怕几幅肠子都悔青了。”   “谁说不是呢。”   “不行,我得跟过去看看,说不定等会还能看到一场大戏。”   “走走走,我也去。”   很快,一大群在外忙碌的村民不约而同的聚集到盛言楚家外。   院子里,此时盛老爷子跟老大爷似的坐在正中间抽着旱烟,一旁的越氏和盛梅花一改从前的态度,此刻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   “春娘,你放着我来洗。”   “春娘,你歇着,我来炒菜。”   “春娘,最近和巴柳子咋样啊,什么时候办喜事?”   “春娘,你说楚哥儿什么时候回来着?”   程春娘:“……”   盛言楚甫一进门听到的就是这些谄媚的话。   “楚哥儿?”见到门口站着的清瘦少年,盛老爷子紧张的烟火险些烧了眉毛,拄着拐杖一步一步的过来。   “真的是你!楚哥儿,路上累不累?”边说边拿手去碰盛言楚的头。   他头一偏,往旁边站了几步,无视盛老爷子,径直喊:“娘,我回来了——”   “楚儿。”程春娘欢喜的从越氏和盛梅花的奉承和打听声中抽出身来,上前一把取下盛言楚肩上的书箱,仔仔细细的看着儿子,眼眶泛酸:“难为你这么小就下场科举,果真是瘦了,走,娘特意给你炖了一盅鸽肉枣子汤,就等着你回来喝呢。”   盛言楚抬手抹开女人脸上的泪花,笑嘻嘻道:“娘,我给你买了好东西,您瞧——”   正准备往外掏簪子时,越氏和盛梅花挤到眼前。   也不怕倒霉运,越氏赔上笑脸:“楚哥儿……”   盛梅花挺着大肚子,厚着脸皮跟着喊:“楚哥儿,咱们姑侄好久没见了吧,有空去姑姑家坐坐呗,正好你姑父也在家。”   盛言楚哼了哼:“他在家干我什么事,谁稀罕去你家?”   说着他故意眨眼睛看向程氏:“娘,您怎么没告诉过我,我还有一位姑姑呀?”   程春娘柔柔一笑没出声。   “你!”盛梅花气得肚子疼,使劲的咽下这口劲,耐心道:“楚哥儿学累了不记得不打紧,只怪姑姑出嫁早。不怪你不认得我,我——”   盛言楚懒得听盛梅花聒噪,顾及盛梅花身怀六甲,他索性不与此人多口舌,省得等会闹出事,便拉起程氏的手大步往屋内走去。   “诶?”见盛言楚没等她话说完就走,盛梅花急得脚抽筋,“楚哥儿,你听我说哇,姑姑肚里的小表弟就要出世了,我今个过来,就是想让你给他取个名。”   边说边捧着沉甸甸的肚子在后头追,越氏和盛老爷子吓了一大跳,越氏眉心突突,忙喊:“梅花,你当心些。”   盛梅花指望着肚子的孩子能沾点盛言楚身上的文气和喜气,哪里听得进去劝告,颠颠的跑过去,也不怎的,脚一扭,身子慢慢歪倒了下去。   “梅花!”盛老爷子嗓子喊破了音,还指望着盛言楚,大声对着紧闭的屋门,吼道:“楚哥儿,你快来搭把手,你小姑摔了!”   孩子是无辜的,盛言楚手触到门,却被程春娘按住:“别去,这几天她们娘俩天天过来,梅花的产期就在这两天,肚子里的孩子她护的跟什么似的,咋可能轻易摔倒?”   程春娘微抬蓁首,瞥了一眼门外几道不动的人影,缓缓道:“倘若孩子真的出了事,她们早就抱着人去医馆了。”   “骗我出去?”盛言楚凶悍的一咬牙,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哼,还真的把我当三岁小孩耍。”   “当家的,你说楚哥儿怎么还不出来?”越氏抱着盛梅花的肚子手都快酸掉了,圭怨道,“不会程氏这娘们不让楚哥儿出来吧?”   “再等等。”盛老爷子腿蹲的有些不舒服,可便是如此,还是蹲着不起来。   盛梅花就更不用说了,挺着大肚子从夫家跑过来为的不就是蹭盛言楚的光嘛,她的长子名字若是廪生秀才取的,说出去也好听,且她跟楚哥儿打好了关系,公婆两个老不死的定不敢像从前那样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看她,有个秀才侄子撑腰,量钱家的人也不会再磋磨她。   然而盛梅花没等来盛言楚的同情心,肚子却开始隐隐作痛。   “娘,”盛梅花疼的脸皱成丑菊,呻-吟道,“娘,我怕是等不来楚哥儿取名你外孙就要出来了。”   “什么?”越氏慌了,“当家的,还不赶紧将梅花送回钱家!”   “送回钱家?”盛梅花没明白,“不是说好的在这生吗,正好借楚哥儿的光福佑我儿,哎哟,我的肚子……”   盛老爷子沉下面孔,将烟杆往腰间一插,擂足了劲才和越氏抬起盛梅花。   盛梅花疼的翻白眼,大呼小叫道:“娘,就让我在这生吧,我儿日后是要考状元的,钱家人都是大老粗,算命的都说了,楚哥儿能旺我儿……”   屋里的程春娘此时端着鸽子枣花汤从侧门进来,见盛言楚趴在门缝看热闹,便道:“盛梅花从小就信算命的话,你别搭理她,哪有外嫁女赖在侄子家产子的,何况她和你又不是姑侄那层关系了。“   盛言楚觉得有趣:“她娘成天说我克她,她倒好,非说我是旺她儿子的福星,那我究竟是福还是祸?”   程春娘脱口而出:“楚儿自然是福,是娘的福,没有你,娘早在七年前就不想活了。”   顿了下,程春娘捂住嘴不往下说了。   “娘,”盛言楚将碗中的鸽子汤倒了一半给程氏,语带无奈的碎碎念叨,“这些死啊活的以后莫要说了,如今儿子已经是秀才,咱家的商税尽数都会被免掉,此后咱们是挣多少存多少,我想着等攒够了钱,我就把你接到县里去住。”   环顾了一圈茅草屋,继续道,“这房子日后就推倒做果园吧,也别花银子修缮了。”   程氏知道儿子孝敬,便没推辞的接过小半碗鸽子汤,抿了一口后就放下了,清了清嗓子道:“好端端的怎么想着要去县里住?”   盛言楚起身从书箱中拿出县学的举荐信,他知道程氏不识字,但还是想将这份喜悦和至亲之人分享。   “县太爷让我去县学读,等四月府试结束后,我就要从康家搬过去了。”   “这是天大的好事啊。”程春娘笑眯了眼,双手拿着举荐信左看右看,连拿倒了都不知道。   “我儿就是厉害,不考则以,一考便中了秀才,这些天村里人人看到我都夸我有福气生了个小神童。”   盛言楚晃了晃小脑袋,脸上的笑容和程氏如出一辙:“是娘教的好,儿子这辈子的心愿无它,就想着娘跟着我能过上舒心的日子,所以打算等我在县学安稳后,就去街上赁个小院让娘过去住着,一来我能常回来吃娘做的饭菜,二来我是不放心娘一个人在家,如今我的身份不比以前,肯定会有不少人上门扰您,为了让您清净些,咱们还是远离这个是非之地的好。”   程春娘点点头:“这两日是有不少人上门,好些我都不认识,说是求你帮他做事,我想着你能帮他做什么,便什么都没说。”   说到这,程春娘忽而笑了。   “楚儿,这些人里竟还有给说亲的,说的还是大家的小姐,我一听乐了,想着你才九岁,这时候说亲未免过早,便也没有答应。”   “什么?给我说亲?”盛言楚一口汤差点喷出来。   程春娘点头:“说来说去都是看中了你的秀才身份,这几天族里也在说,说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成绩,怕是前程不可估量,我瞧着架势,他们或许又要拉你去祠堂。”   “有这功夫,何不将底下几个哥儿好好教一教,别成天的就知道偷鸡摸狗的砸人窗户。”   盛言楚说的正是盛大林的几个孙子,自从两年前盛大林提出收养他的话后,盛大林家的几个半大的哥儿看到他就骂他不要脸,更过分的是趁着他不在家就拿着竹篙捅他家的窗户,有一回他忍无可忍,趁着天黑爬上了盛大林家的屋顶,然后一股脑往烟囱里倒了一堆小石子。   因为这事,他还遭了他娘的一顿打,因为盛大林家第二天起火了。   母子两人说起往事,只觉酸苦交缠,但一想到以后的日子,两人脸上都没了忧愁,开始憧憬日后去了县里程氏白天该做点什么事打发日子才好。   提出做些新奇的绣活卖,盛言楚半拒绝,只说程氏要爱护眼睛,真要打发时间可以在院子里开块菜圃,平日种点菜活跃一下身子总比呆坐在绣架前好。   一说种菜,程氏就一发不可收拾:“林地里的果树长的不错,再过三五年,定能结果子,我想着可以让巴大哥再给咱们买一些石榴柿子枣子树苗,届时围着离枝树种下。”   盛言楚注意到他娘说起巴柳子的神色,声音轻柔,少了从前那份疏远,可见这些天巴柳子定是在他娘跟前刷了一波好感。   -   翌日一早,盛家的门槛差点被踩烂,里长,村长,老族长,老族长的儿子盛大林等等,送走一批后又来一批,不管从前有什么恩怨,既然上门来恭喜,那盛言楚就都秉持的来者是客的道理。   因而将从县城采买的瓜果花生摆了三大碟,他娘见状,立马笑吟吟的泡了一大壶新茶端上。   盛家族中等人笑的见牙不见眼,餍足后竟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只听有人捧着茶盏一副理所当然道:“楚哥儿,如今你已经是秀才了,该知道秀才能免三十亩田税的事吧?你人小不懂这些,这样吧,先排除你家那几亩田地,剩下的二十多亩份例就都拿出来给族人使吧。”   此话一说完,大家都将眼睛聚焦到盛言楚身上,似乎只要盛言楚点了头,这些人立马回家拿了田契去官府改挂田。   盛言楚冷眼瞧着,沉默不语,心里却讥笑连连:你这是在教我做事? 第30章 盛家一场戏,素姑娘一场……   “楚哥儿?”有人又喊了一声, “此事你咋想?”   旁边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高声道:“他一个小娃娃能咋想,自是咱们族里帮他将此事办妥帖。”   “合该如此。”一堆人附和,“楚哥儿到底年纪小, 挂田这样的大事是我们这些大人该操劳的, 楚哥儿,你就呆在家好好歇息两天, 剩下的事就让我们来做。”   程春娘不懂挂田是什么意思, 但她不是傻子,她听得出来这些族人以大欺小,为老不尊的压儿子。   盛言楚捏了捏程春娘的手,微微摇头,他清楚盛家的男人心比天高, 他娘一个和离之人若是插手此事, 定会被这些人抓住把柄从而威逼利诱他从了挂田一事。   程春娘何曾不明白这些喝着她泡好的茶水的人在心里是如何的看轻她,难为她人微言轻, 帮不了儿子什么忙, 说到底这些人轻贱她,无非是觉得她一个寡母好欺负,若是家中有顶天的男人, 谁还敢这般大言不惭的跟儿子讨要东西?   叽叽喳喳的聒噪声说个不停, 盛言楚全当这些人不是在跟他说话似的,该吃的吃, 该喝的喝,在吃了半捧果干和几块糕点并一盏茶后,终于有人沉不住气了。   “楚哥儿,你的秀才文书在哪?”   盛言楚装没听见,自顾自的剥开花生壳一颗一颗的摆在桌上玩耍, 说话的人见盛言楚一个人玩的欢,暗忖盛言楚就是个小孩,此时考中秀才肯定是得了老祖宗的保佑,不然一个才换牙的顽童咋可能有这样的能耐?   想到这,几人互相对视了一眼,也不顾程春娘的阻拦,径直往内屋里走。   “他叔…”程春娘耐不住了,维持着笑容,“你们这是干什么,我和楚哥儿还在这呢,你们咋能进厢房乱翻。”   “春娘,瞧你这话说的,我们是为了楚哥儿着想,秀才文书是顶顶重要的东西,他一个孩子保不齐就丢了,还是我们拿着妥当。”   “这…”   程春娘脸上闪过一丝怨恨,抵在门边,哽着脖子道:“怎么就能丢呢,楚儿又不是三岁小孩,他能在考场上胜过和你们一般大小的男人,说明我儿比你们都聪慧,再说了秀才是他考中的,没道理让你们拿捏。”   “你一个和离的妇人掺和我们盛家的事干什么?”果然有人揪着这个不放,“楚哥儿他是盛家的人,他生在盛家就是盛家的种,祖宗保佑他高中秀才,难道他不应该回馈祖宗的恩宠吗?”   程春娘讲不出太大的道理,面对几个男人的质问,程春娘咬着唇呜咽,身子却紧靠着房门不动。   毕竟是秀才的娘,几人不好上手拉扯,便折回盛言楚面前:“楚哥儿,你管管你娘。”   “管我娘干什么?”   盛言楚将手中的花生剥开,抬头看着男人:“你们要进的屋子是我娘睡觉的屋哦,是,我是人小,但我也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何况我娘又是你们口中和离出去的外人,敢问几位叔叔伯伯,这世道有这样的风气吗?还是我读的圣贤书都是假的不成?不然为什么书中没有教我轻天白擅闯女子闺房的道理?”   “我这不是为了拿秀才文书吗?”   见盛言楚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嚼着花生米,男人依旧用哄小孩的语气:“楚哥儿,我是一时着急了才……你怕是不知道,再过一个月官家就要派人下来收春税了,刚好你今天把文书给了我,我好去一趟县里,这样一来,咱们盛家的田税就能免了。”   “伯伯这话有意思。”盛言楚忍不住插句嘴,笑的恬静,“朝廷是说过准许秀才公挂族人的田地……”   “对对对,就是挂田。”男人赶紧接话,“我还以为你不知情呢,所以楚哥儿,你啥时候给我们挂上?”   “着什么急吗?”盛言楚一脸和颜悦色,看向以老族长为首的一众没说话辈分却很高的族人,笑道,“叔叔爷爷们有所不知,这挂田也是有讲究的,并非说你们拿了我的文书就能办成。”   见盛言楚说到这,盛大林家的大儿子盛元地不耐烦的接茬:“楚哥儿,你既知道挂田的讲究,就赶紧和我们说了吧,我地里还有活计没干完呢,哪有功夫听你瞎扯。”   “没干完就赶紧滚回家干去!”   盛言楚突然怒拍桌子,震的桌上剥好的花生米哗啦往下直滚,一颗一颗的散落在地。   一声稚嫩童音的怒吼惊得一众捧着吃食吃个不停的小孩呜呜大哭,盛元地脸色顿时变得难堪无比,大叫道:“楚哥儿,你这是朝谁撒泼呢!我好歹跟你爹同辈,有你这么大呼小叫的跟我说话的吗?”   盛言楚面孔骤冷,拔高嗓音,奚落道:“元地叔这会子搬出我爹压我,莫不是觉得我还是从前那个小娃娃不成?当年你们家说等盛元德回来了就用族规替我主持公道,哼,如今又故伎重演,拿盛元德来说教我,我倒是不知道盛元德有这样的能耐,元地叔,我不怕说句得罪人的话,你今日不提他倒好,可你提了他,那我就搁一句话在这,我的秀才功名下的三十亩免田税的名额,我便是空着它让它生虫,我也不会给你们这些人。”   “楚哥儿!”盛元地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摔了手中的茶盏,尖声道,“你别忘了当年你读书,我爹可是给过你家七两银子的,再有,你家那几块好的山林,全是我爹亲手择了地势好的盘给你的,你不能这么没良心!”   “我良心都被狗吃了。”   盛言楚自黑了一声,抖了抖衣袖,拿出一张印了官家红印的地契,举起来给盛元地看,“元地叔,这契约上明明白白写着,那几块山林是荒芜了六七年没人要的,若真是好地,咋你们都不买?”   说着,他不待盛元地去看契约,反手将地契收进了小公寓,嘲笑的看着坐在那低着头不语的盛大林,道:“之所以那几块是好地,全是我娘的功劳,这两年若不是她在山上收拾,那几块地不照样还是荆棘漫天吗?您说呢,大林爷?”   老族长这两年身子不太好了,但还没有卸下族长的职位,如今族里的事务都是盛大林在打理。   乍然见盛言楚喊他,盛大林哆嗦了一下,迎着小孩犀利的目光,他只能硬着头皮点头,哑着声音道:“当年那几块林地,确实如楚哥儿说的那样,只有一块好的,花了十六七两,后边几个小山林,都不咋样。”   得到盛大林的回复后,盛言楚坐回位子一瞬不瞬的看着盛元地,盛元地被看的无地自容,咬牙切齿道:“这事就当我错怪了你,但…七两银子呢!你总不能抵赖吧?”   “七两银子…”盛言楚呢喃了一嘴,忽笑的无辜,“什么七两银子?”   “是…”程春娘刚想说,却听盛言楚扭头打断,“娘,咱家什么时候收了大林爷家的七两银子?”   母子同心,程春娘立马意会儿子的意思,摇摇头道:“我不知情的。”   “你们母子两装什么装!”   盛元地一口气被噎住了,旋即抖着手指,指指盛言楚又指指程春娘,咆哮道,“当年在祠堂,楚哥儿是你哭着说不想回归老盛家的,我爹这才让老盛家端了二十三两的长孙银以及我家的七两,凑成三十两给了你,这事村里的人都知道,你能赖掉?”   话落,周围的族人纷纷点头,有不少人还沉浸在盛言楚刚才所说的不让他们挂田的失落中,如今抓到了说辞,谁也不想放过盛言楚,你一言我一语的指摘起来。   “楚哥儿,你可万万不能读了书后做起不孝祖宗的事哇,大林家拿出七两银子,这桩事我们可都是瞧在眼里的,没的作假。”   “就是,你若是恨大林当年没收养你,其实这也怪不得他,他底下儿孙七八个呢,压根就顾不上你,再说了你娘…总之,是为了你好才将你分出来做独户。”   “便是让你做独户,咱们盛氏一族也没有亏待过你,按理说你娘和离后本该回娘家的,只是顾及你的面子,咱们才让她在山脚这住了下来。”   七嘴八舌的,吵的盛言楚神经疼。   “咦,原来三十两的长孙银不全是老盛家给的么?”   他佯装着茫然,瘪着小嘴颠倒黑白道,“原来还有大林爷给的七两啊,大林爷,您说您也是的,明知老盛家给的长孙银子不够数,您直接跟我说啊,何必暗中做好事帮老盛家补上这七两银子?”   说着,他昂首看向老盛家的代表人物盛元行,哀叹一声,掰着手指开始算账:“这些年在康家住着,我偶有路过老盛家在镇上的胭脂铺子,要说那间铺子生意虽不是顶好,却也能每月进账二三两银子,一年也就有小三十两,七年就有二百两,我就不算老盛家家里的庄稼银子了,就单拿铺子来说,分家就要分我七成长房银,也就是一百四十两,试问,老盛家当年给我三十两是什么道理?”   盛元行听得脸色乍青乍白,虽说盛言楚霸道的没算商税,但七七八八的算起来,老盛家的确不该只给盛言楚二十三两。   “不对,”盛言楚扔了一颗花生进嘴,淡笑道,“我都算糊涂了,老盛家当年给我可没有三十两,是二十三两,至于那七两嘛……元地叔,您不能怪我说话难听,那七两我属实不知道是你家给的,你如今跟我算这笔账,未免是难为我,这七两银子我不能白收,这样吧,你跟我元行叔要吧,左右老盛家欠我的可不止七两。”   “荒唐。”一说欠银子,盛元行坐不住了。   盛元地被盛言楚激的下不来台,只能跟盛元行伸手讨要那七两银子,一时间满屋的人都看着这两人唾沫星子喷过来又喷过去,吵的面红耳赤都没停下。   “楚哥儿果真是长大了翅膀硬了。”久而不发声的老族长一张嘴就让闹得热火朝天的两人停了下来。   “成何体统,一个两个的当着小辈的面吵来吵去作甚!传出去别人还以为我们盛家门风不正呢!”   盛元行和盛元地齐齐背过身坐下,盛言楚遗憾的叹了口气,他还以为这两人今天会吵到天黑呢。   数落了这两人后,老族长一双饱经风霜的老眼横了过来,威严道:“还有你,楚哥儿,我知道读书人惯会长袖善舞,我与你这般大的时候,也是考过科举的,见多了攀上高枝的人回到村里不待见原来的贫苦族人,可我万万没想到我们盛氏一族也会出现一个白眼狼,楚哥儿,我待你可不薄,你——”   “老族长言重了。”盛言楚鞠了一躬,“知恩图报的道理小子当然懂。”   “那族人挂田的事你为何推三阻四?”   老族长拄着拐杖站起来,拉着盛言楚的小手,复杂的看着眼前这个日渐拔高的孩子,颤巍的道:“我知道你心里恨我当年没有在老盛家那件事上一碗水端平,但并非是我失言在先,实在是你当年太小了,我若是早早的让老盛家将田产银子都给你,你未必能护着住,再有便是你到底是老盛家的长房,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没必要弄的像仇人一般……”   “所以老族长您就和稀泥?”   盛言楚缓缓推开老人的手,微笑道:“我跟我娘都尊您敬您,期盼着盛元德回来后,您能替我们娘俩主持公道,可惜,您没有。您用三十两打发了我和我娘,名义上说是帮我们要回了长孙银,实则是为了塞住外边人的嘴,以为盛家在厚待我,老族长,您觉得我说的对吗?”   “楚哥儿…”老族长惊得踉跄的往后退了一步。   盛言楚眼一斜,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就已经伸过去扶住了老族长:“您当心点吧。”   “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老族长欣慰的拍拍盛言楚,愧疚的道:“从前的事,我老头子做的是不恰当,在这里,我老头子给你磕头……”   说着,还真的掀起下摆扶着拐杖作势要跪下。   盛言楚岂敢受这样大的礼,慌忙侧开身子,却听盛元地嗷嗷直叫:“盛言楚,你这下满意了吧,逼着我爷给你下跪,你简直枉为人子!”   “老族长莫要跪。”程春娘赶紧将人拉起来,柔声道,“老族长,楚儿一向说话直,你老人家担待些,可千万别与他计较……”   程春娘挽着半跪不跪的老族长,劝说了半天也不见有人过来拦着老族长,只好求助盛言楚:“楚儿…”   盛言楚瞥了一眼无动于衷的族人们,深深吸了一口气和他娘两个人将老族长扶到椅子上坐好。   老族长再过几年就百岁了,如今为了族人的风光还下跪求人,说真的,盛言楚替老族长不值。   他冷凝着小脸扫了一众人,只见他们都像是没看到老族长大喘气的样子似的,吃喝不断,更有甚者背过身子将碟子里的瓜果往怀里塞,至于盛大林一家,哼,此时此刻满心塞的都是怨他的话,压根就没心思照看老族长。   “小子若说错了话您且担待。”盛言楚搬来木凳坐到老族长对面,慢条斯理道:“您老人家也瞧见了,今日这场闹剧之所以发生,起因是族里几个叔叔伯伯为了拿我的秀才文书擅闯我娘我的屋子。”   老族长在程春娘的服侍下饮下半盏温热的茶水,缓了口气后瞪了一眼之前几个蛮不讲理的男人,又听盛言楚道:“秀才挂田的事我自是要跟大家说明白的,但诸位叔叔伯伯把我当傻子耍,我可不依。”   “谁耍你了?”立马有人跳出来狡辩,“既然要挂田,自然是要在春税之前办好,我们不过是一时心急才……”   盛言楚半步不退让,直起身从容不迫道:“皇上不急太监急,我家还是商户呢,我暂且还没去官府办免税的事,你们着什么急?”   “听楚哥儿的意思,你是打算去办你家的商税的时候一并帮我们也办了?”   周围族人脸立马换了一个嘴脸,嬉笑晏晏道:“这敢情好啊,我就说楚哥儿不是那种不管咱们死活的人,看吧,楚哥儿是好样的。”   “既然是这样,那咱们该合计一下每家能挂几亩田……”   “我跟楚哥儿家还没出五服呢,自然是我家挂的多……”   “楚哥儿另劈了一户,如今算来,咱们和他都是五服外的亲人,谁也不能借口多占便宜!”   “我沾了什么便宜?”立马有人不服气,气呼呼的道,“楚哥儿他爷和我爷是亲兄弟,我怎么就不能多挂点?”   登时,众人因纠结各家挂多少田又吵了起来。   盛言楚悠闲的坐在椅子上吃干瓜果,见有几个一言不合当着他的面打起架来,他讳莫如深的望向沉着脸一言不发的老族长。   “老族长,你且看看这些人 ,这些都是您一心庇佑的族人,如今一个个为了几亩田税竟和往日的兄弟争的连里子面子都不要了。”   老族长狠狠的剜了这帮人一眼,然而这帮族民早已一发不可收拾,老族长没辙只能认命的阖上双目,紧紧闭着干瘪的嘴巴不说话。   盛言楚眼眸一压,把玩着手中的茶盏,意味深长道:“老族长,您若是看的起小子,小子有一言。”   老族长倏而来了精神,一双经过岁月沉淀的鹰隼眸子直直的睨着盛言楚。   屋内几人吵的越发厉害,此时有人已经挽起手袖去了院中‘大战’,程春娘唯恐几人闹出人命来,赶紧去外边拉架去了,一时间屋内就只剩下盛言楚和老族长。   “小子斗胆,说句大不孝的话,如若盛家族人还似现在这般无搅蛮缠,不出几代,咱们盛家就要玩完。”   “咳咳咳。”   老族长激动的猛咳,盛言楚将桌上的茶水推过去,淡淡道:“静绥县中有一姓崔的举人,独子早逝,膝下唯有一个孙女,偌大的家业全靠崔举人一人扛着,然崔举人并没有包容那帮在侧惦记他家产的族人,该骂的骂,该训的训,如此,方有崔家盛大的族群。”   说到这,他起身跪下,正色道:“原先小子就想和老族长说了,说盛家族规毫无章法,譬如小子当年被分出来,您是族长,你该铁面无私的让老盛家将一百多两的长孙银悉数都给小子,而不是单单只给三十两打发我,您为了平息老盛家的怨气,为了所谓的家族和睦,您委实办得不公。”   老族长长叹一口气,枯瘦的手想拉盛言楚起来,可却没了力气。   盛言楚又道:“再比如大林爷出尔反尔、老盛家在祠堂开鸿门宴等等,您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我知道您是不想让盛家一族成为旁人的笑话,可您次次包庇,次次放纵后的结果是什么,是他们不顾男女有别闯我娘的屋子,抢我的秀才文书?还是说为了几亩田税连至亲兄弟都能大打出手?”   “别说了楚哥儿,”老族长垂着眼皮,满脸疲惫,重复道:“别说了楚哥儿,别说了…我一个活了快百岁的人竟还没你看的通透……”   “老族长为了盛家呕心沥血,有些事是旁观者清罢了。”说着,他起身将小公寓里的秀才文书拿了出来。   “楚哥儿,你这是?”   “全凭老族长做主。”盛言楚道,“与其让他们争来争去,还是老族长您来分配更好。”   老族长坚辞不肯,盛言楚却道:“并非是让老族长为难,而是有些事须您下令,老族长若是听懂了小子讲的崔举人之事,合该知道族中不可无规矩。”   清了清嗓子,他道:“秀才的免税田三十亩自然要惠及全族,如何惠及,惠及多少,您来评判,但是您瞧瞧,外头那帮莽汉值得您替他们谋划吗?再有,您若是坚持要将挂田的名额划给他们,小子无话可说,只不过到那时老族长可别怪小子无情,自古朝廷就有规定,族人受秀才恩惠时,得上交一成的粮食给秀才,老族长,我不求多,半成就行。”   “楚哥儿!你这是要跟族里生分了吗?”老族长伤心的落泪,“这说法虽是朝廷定的,可放眼望去,有哪位秀才公收了族人孝敬的粮食?”   “那我就做这异类的秀才!”盛言楚铁面无私,双目正视着老族长,“倘若老族长办的妥当,小子自然是不敢收粮食,但——”   “好。”老族长哑着声,双目放空喃喃道,“我答应你便是,我自当拿出族长的威风按住那些不知羞耻的东西,只是楚哥儿,我有一事求你。”   “老族长请说。”   老族长已是满脸泪水,抖着双臂抓住盛言楚的手不放,喉咙里似是卡了痰一样呜咽:“我知道孩子你对盛家不满,但咱们盛家已然就是这样的光景了,我时日无多,不求别的,只求你能庇佑他们……”   盛言楚清醒的很,他不可能收拾盛家这个烂摊子,只说他今后会善待族人,至于再深层次的,他无法保证。   老族长宛若着了魔似的不停点头,忽然一阵急促的呼吸,过后就是捂着胸口猛咳,盛言楚吓了一大跳,忙跑出去喊盛大林,得知老族长旧疾复发,盛大林顿时慌的抱头痛哭,顷刻间小院子闹成一团。   最后还是盛大林的小儿子盛元勇将老族长送进了医馆。   这一夜,整个盛家都睡不安稳,盛言楚亦是。   -   好在黎明之际老族长醒了过来,一睁眼,老族长就迫不及待的让盛大林将盛氏一族当家的男人唤到了祠堂。   将盛言楚的秀才文书往桌上一掷,面无表情的将盛言楚所说的收半成粮食的要求说了,当下族人们就闹哄哄的吵起来,虽说一成粮食比交田税要划算的多,但他们就是不愿意,因为他们都只想沾捡来的便宜罢了。   老族长用力的将桌上的茶盏一应摔了,毫不留情面的做了决定。   很快,有关盛家挂田的事终于有了着落,盛言楚秀才功名下的挂田名额悉数都给了族田,族田的收成卖出的银子会供盛氏一族的男丁读书,就这样,挂田的事终于告了一段落。   -   经历了挂田一事后,盛言楚清楚的明白了他娘在水湖村受到的指点,因而第三日返回康家时,盛言楚决定这次将程氏一并带走。   “先在舅舅租的小屋落脚吧。”他是这样安排的,“正好丁大夫的医馆缺一个厨娘,我想着娘你可以去丁大夫那里帮衬,不求娘挣银子,只希望娘能多出去看看,总缩在这间茅屋里,身子会闷坏的。”   程春娘也从挂田中瞧出了盛家族人对她的不满,闻言点头道:“也好,总归这里是盛家的地,我一个和离之人住着的确不太合适。”   就这样,等老盛家的盛元行领着礼哥儿过来的时候,喊了好几嗓子也没见人开门,隔壁的牛嫂子便道:“老盛家的,你甭喊了,楚哥儿一大早就带着他娘上了怀镇。”   礼哥儿扑通往地上一赖,哭哭啼啼的控诉:“都怪爹,大清早的拉我来这做什么?人家都不在家。”   “就知道哭!”盛元行恨的牙根猛咬,“你瞧瞧楚哥儿,人家就比你大一岁,他如今却已经翻身做了秀才公,你呢!一天到晚就知道在你娘怀里要吃要喝,难怪廖夫子将你打发了回来!”   礼哥儿这两年在廖家几乎没学到什么,廖经业虽然是个见财眼开的人,但成日里总是面对着一个爱哭又爱吃的小孩不是办法,便三天两头的遣礼哥儿回家休养,这不盛言楚去静绥县科考的这几天,礼哥儿一直在家。   白氏那时还抱着遣散回来的礼哥儿来程春娘跟前说丧气话,说盛言楚未免心气太高,才学了两年就敢下场,也不怕交出去的银子打了水漂之类的话,惹的程春娘好几宿没睡好。   可后来实打实的打了白氏的脸,还被打的鼻青脸肿。   得知盛言楚不仅过了县试,还一举拿下秀才荣归村里,这次换白氏睡不着了,半夜就开始磨着盛元行带着礼哥儿单独去见一见盛言楚,说是去取取经。   盛言楚防的就是这些人,借口老族长病着就将他的秀才宴免了,等过几年他努努力考中举人后一并办,族里的人被老族长骂了一通后,明白了盛言楚将会是他们族里最大的倚靠,为此无人再敢出言反对。   到了怀镇,盛言楚去舍馆放下书箱后就带着程春娘去酒楼找了程有福,程有福一听妹子要在镇上做活,当即欢喜的不得了。   程有福住的小院子是酒楼掌柜家的,得知秀才娘要谋地方落脚,掌柜的不由分说就将程有福隔壁的房间收拾了出来,只说院里的空房多得是,秀才娘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程春娘不好意思白住,便问掌柜的可收厨娘。   “眼下开春农活重,好些厨娘都归家干活去了,我这正缺人手呢,秀才娘要来,当然好哇。”   程春娘听完就去看盛言楚,盛言楚举双手赞同:“我先前还担心您在医馆干不顺手,这下好了,酒楼这有舅舅,娘若有什么事还能跟舅舅商量。”   “哎~”程春娘笑着点头。   不过程春娘放心不下山林里的果树,便和掌柜的约好了,每逢初一十五的时候,程春娘都可以回家一趟照看果树。   自打程春娘搬到镇上住下后,巴柳子往酒楼来的次数越发的多,来酒楼吃喝的人都知道巴柳子是看上了秀才娘程春娘,便每每在巴柳子挑着担子进来点壶茶水时,这些人总是会吹起口哨喊程春娘出来。   一来二去的,程春娘从先前的‘社恐’不敢见人到慢慢的敞开了心扉,从灶台上下来后,也爱和食客以及小厮们说说笑笑,总之,整个人开朗了很多,和巴柳子的感情似乎也到了水到渠成的地步,两人中间只剩下最后一层膜,再多些时日定能成好事。   然这天下午,盛言楚刚从康夫子的书房中出来,就见斋夫李茂急得在院中来回踱步,见到盛言楚出来后,李茂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   “楚哥儿,你得救救巴柳子——”   “巴叔他怎么了?”盛言楚抱着厚厚一本书,闻言眼神微微一沉,“我娘她没事吧?”   “你娘她……哎呀!”   李茂额头上青筋暴起,气愤不已道,“都怪那素姑娘,她逢人便说巴柳子对她用了强,还晾着光溜溜的胳膊上的抓痕给街上的人看,说巴柳子是如何如何欺辱了她,哭得跟真的一样,有人看不下去,便哄抬着巴柳子娶了素姑娘,说素姑娘身为女儿家,断不会拿自己的清白开玩笑…你娘知道这件事后,已经闭门不出了,而巴柳子被素姑娘的哥哥给绑了起来,说什么今晚就成亲。”   盛言楚赶紧将手中的书放下,随后大步往酒楼后院奔去,还没进去就听到了他娘跟他舅舅的说话声。   “大哥,算了吧,他也好大不小了,是该成家。”程春娘的话语里藏满了数不清的难过。   “怎么就能算了呢!”   程有福不同意,“他如果真的和那什么素姑娘有一腿,为啥还要来招惹你?如此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就是一个朝三暮四的浪荡汉,要么他就是被素姑娘给坑了,不管怎样,我都要找他问个清楚,总不能让你受委屈!”   “大哥……”   “春娘,你别拦着我!”   说话间,盛言楚推开门,一口气跑来,额头上沁出了不少汗水,顾不上擦,他上前一把抱住他娘:“娘…”   见到儿子后,程春娘像是看到了主心骨,再也忍不住了,小声的抽噎起来。   程有福拍桌子满脸不悦:“哭有什么用,他巴柳子若真的和那什么姑娘情投意合,作甚天天来看你,你瞧瞧外边那些人,这会子都在看你的笑话呢,你一个秀才娘掉架子的去跟一个泥腿子整日眉来眼去的,我原还替你高兴,谁知竟闹出了这桩丑闻,春娘,你要么就跟哥哥我去那什么姑娘家说理去,要么,你就给我剃了发去庙里待几年,等此事风头过了,我再接你回来,否则你让楚哥儿日后如何在乡亲们跟前抬起头?!”   “是了,”程春娘擦擦泪,一脸决然道,“与其让楚儿遭人白眼,我还是绞了头发做姑子算了,大哥,你现在就送我去庙里,我是半刻钟也不想在这呆了。”   盛言楚跑过来的时候就发现酒楼后院外聚集了一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如今听他娘这么一说,他心猛地一疼。   “娘,您又没做错事,您怕什么!”他一把将亲娘抱住,关怀道,“此事您别担心,有我在呢,我一定会去素姑娘家问个清楚,你且宽心的跟着舅舅,哪里也别去。”   说着,他埋怨的看着舅舅,道:“舅舅可别再说送我娘去庙里的事了,我现在就去素姑娘家里,还请您照看我娘。”   程有福也是着急了,他妹子的心思他都看在眼里,倘若巴柳子真的和素姑娘成了,春娘定会丧好久,与其在这边受人嘲笑,还不如去庙中清净几年。   得了程有福的保证后,盛言楚拧了把脸,咬着腮帮子对院外看热闹的人道:“都散了吧,你们若是来替素姑娘看我娘伤心落泪的,怕是要失望了,我娘当下好的很,吃饭能吃两大碗。”   人群中果然有几个人不经意的低下了头,盛言楚视线锁定那几人,眉宇间俱是厌恶。   -   从酒楼后院出来后,正准备跟人打听素姑娘的家时,对面走来一个仪表堂堂的少年。   “杭云兄?”盛言楚扯出一丝笑容,见梁杭云跺了跺站僵的双脚,不由挑眉,“你是故意在这等我的?”   梁杭云点头:“素姑娘的家在杏鸡村,我娘的娘家就是杏鸡村附近,我领你过去吧。”   盛言楚跟着梁杭云往镇外走,边走边问:“是夫子让你过来的?”   “是也不是。”梁杭云道:“夫子的意思是你如今是秀才,该有的主见得有,说白了就是让你拿出秀才的威严来。”   说着,梁杭云放低了声音:“夫子还说,如若这件事是素姑娘在背后搞鬼毁你娘的声誉,你只管去县里跟刘县令说,刘县令是因为你才有了升迁机会,他肯定会在离任前帮你解决了素姑娘。”   盛言楚用心听着,道:“若这一切的风波真的是素姑娘在背后捣鼓,我当然不会放过她。”   梁杭云笑了笑:“夫子在馆里一直担心你一个人会处理不好。”   “所以就派你过来了?”   “即便夫子不说,我也是要来的。”   梁杭云沉了沉嗓音,道:“我两个妹妹当年多亏了巴柳子那二十两银子,我虽跟他不熟,但我能看的出来他是一个憨厚淳朴的好人,断不会对素姑娘做出那种事,要知道素姑娘追在巴柳子身边好多年了,巴柳子若有贼心,还用得着等到今天吗?”   “你也觉得素姑娘有问题?”盛言楚口气悠然,小小的眉头挑了起来,又道,“若想探一探此事的底,我倒有一法子,一试就准。”   “哦?”梁杭云笑起来像妖孽似的,“说来听听。”   盛言楚不可置否的弯下了嘴角,对着梁杭云耳语了几句。   “妙哇。”梁杭云不禁竖起大拇指,“这一招釜底抽薪不仅能还原真相,还能将素姑娘治的死死的。”   -   为了能抢在天黑前赶到杏鸡村,盛言楚掏了几文钱搭了辆牛车,下了牛车后,两人一路狂奔至素姑娘的家中。   此时素姑娘的家里红绸遍地,偌大的院子里摆了好几桌宴席,然而新郎官却苦着一张脸呆坐在一旁,像丢了魂似的,而喜房内却笑声连连。   忽而一声唢呐响,证婚的媒人高吼一声吉时已到,巴柳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两个男人架起来往堂中走去。   素姑娘换掉了从前做作的‘孝服’,此时一身红艳艳的嫁娘长袍拖地,脚踩着红绣鞋一步一步往巴柳子身边走,就在媒人喊‘一拜高堂’之际,盛言楚和梁杭云一脚将院门踹开。   “楚哥儿——”巴柳子见到人后,顿时撒开脚丫想往外跑,却被身边时刻不离身的两个男人按住了肩膀,连嘴巴都塞紧了红布。   “素姑娘。”盛言楚睨了一眼巴柳子,旋即看向揭了喜帕的女子,不客气的道:“走吧,咱们去公堂上对个证。”   “对什么证?”素姑娘有些怵面前这个少年,每每她去找程春娘,但凡有这个少年在,她总是要被气得半死。   “你不是说巴叔对你做的不可言说之事吗?正好我与那县里的刘大人有些交情,我好人做到底,帮你申一回冤可行?若的确是巴叔对不住你,也好叫官家严惩他这样的小人。”   巴柳子听到这番话,急的直摇头,奋力的挣脱开桎梏,吐出红布大声道:“楚哥儿,连你也不相信我了吗?我真的没做对不起春娘的事——”   “别提我娘!”盛言楚厉声的泼了盆冷水,“巴叔,不管你行的正与不正,你都不可能再跟我娘有任何可能,就因为你这件事,我娘遭了多大的罪,受了多少人的白眼,你知道吗?!”   巴柳子颓然摔倒在地,盛言楚冷漠的收回视线,拢了拢衣袖,用软和的口吻对素姑娘道:“素姑娘考虑的如何?倘若巴柳子真是浪荡子,你告了官惩治了他,我娘那边我也有所交代。”   素姑娘却心头猛地一沉,煞白着脸,吞吞吐吐道:“告官就不用了吧,我——”   “既然不用,那巴叔咱们走吧。”   盛言楚闻言口气一转,也不给素姑娘留面子,道,“你无凭无据就说巴叔对不起你,像话吗?若天下女子都跟一样,岂不是想嫁给谁就嫁给谁?左右光个胳膊去街上嚎几嗓子就成了,真要这样的话——”   不顾素姑娘恼恨的眼色,盛言楚好整以暇的看向梁杭云,笑眯眯的道:“杭云兄,我记得你家中有两个貌美的妹妹,她们二人的姿色堪比宫里的娘娘,便是这样的天姿国色都没想过歪门邪道,到底是素姑娘聪慧啊,若有了杭云兄妹妹的姿色,岂不是要上京做宠妃了?”   “你!”素姑娘脸色骤变,在愚蠢也听懂了盛言楚话中的讥讽,还没说话呢,素姑娘的哥嫂等人就气的乱翻白眼晕过去了。   院子里顿时乱成一锅粥。 第31章 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   最终素姑娘死活不愿意去见官告巴柳子, 却又一口咬定巴柳子对她动了手脚,如此矛盾的一面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别是素姑娘你想嫁给巴柳子想疯了吧?”   “肯定是这么一回事,她今年不是已经二十七了吗, 再不嫁人, 日后官家随手一指,说不定就指给了乞丐, 所以她才急着要嫁给巴柳子。”   “要我说巴柳子有什么好的, 模样嘛,虽然不丑但也没俊俏到哪里去哇,至于钱财……虽说是有些钱财,却也不至于素姑娘熬成老姑娘等着他,家室就更不用说了, 巴柳子当然可是被——”   “嘘嘘嘘, 这话千万别说,小心夜里睡不着!”   几人当即闭了嘴, 盛言楚则收起小耳朵笑看着素姑娘。   “素姑娘, 天底下没有你这样逼着让人迎娶的说法,巴叔待我如亲子,我是断断不能让他在你这受冤屈的。”   素姑娘恼了, 恶狠狠道:“他娶了我能有什么冤屈?我可是黄花大闺女, 程春娘她是吗?她不过是个被人休弃的弃妇,巴大哥咋可能舍了我而娶她?!”   盛言楚微微一笑, 不和素姑娘计较,而是道:“你当街指责巴叔对你有辱,即便巴叔娶了你,他能有抬头的日子吗?说穿了他日后在外人眼里就是一个胡作非为的浪荡子,素姑娘, 你有想过这一点吗?还是说你根本就不顾及巴叔在外人眼里的声誉,全然只想嫁给他就行了?”   “我和他的事用不着你来插手!”素姑娘一脸不悦,亢奋道,“你若是替你娘来观礼的,我自是敬你为座上宾,若不是,就请立刻离开我家,误了我的吉时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说完,就大咧咧的指使着刚刚苏醒过来的哥嫂继续奏礼。   盛言楚笑意不达眼底,往空中抛出半两碎银,接回手中,诱惑的大声道:“敢问杏鸡村谁的脚程厉害?我这有半两银子,谁若是能替我去县里跑一趟,我另给半两,村外就有牛车,无须你掏腰包。”   话落,宴席上的百姓炸开了锅。   “我去我去……”   “只是不知去县里做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我可不干。”   “不过是跑个腿罢了。”盛言楚将刘县令给的举荐信一并举起,“这封信是咱们静绥县刘县令给小子的,小子不才,再过一个月便要去县学读书……”   还没说完,就有人跳出来指着盛言楚大叫:“你莫非就是盛家的小秀才?”   盛言楚摆出笑容:“正是。”   “哎呦,竟然是秀才公!”   “盛秀才,赶紧过来坐下吧,站这么久腿酸。”   盛言楚并不推辞,大步走过去坐下,旁边的人立马围住,不经意间院子里的人都拿着板凳做到盛言楚身边,而素姑娘的喜堂几乎没几个人,素姑娘气的跺脚也无用,只能干晾在那瞪着一冲几乎要喷出火焰的眼睛看着人群中的盛言楚。   盛言楚没想到他在这群百姓心中的地位这么高,边斟酌的和他们聊天边打听素姑娘的事,这些庄户人家都是能侃的人 ,一张嘴开了就停不下来。   “素姑娘说那个叫程春娘的女子是个狐媚子,成天就缠着巴柳子不放,还说若不是程春娘在其中捣乱,她跟巴柳子的娃都成下地了。”   盛言楚嘴角抽了抽,余光瞥了一眼远处的素姑娘,只见其一身红嫁衣,脸色气得酱紫,远远看过去就跟一尊秋天的枫树一般呆若木鸡。   “还不知盛小秀才管这事干嘛呢,莫不是官家派你来的?”终于有人将好奇的话问了出来。   听了这话,盛言楚面上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我来这里是为了私事,只因我娘在镇子上好好的做活,却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天天跑我娘跟前嚼舌根子,骂我娘水性杨花,不识时务,如今这位神仙竟谣传我娘是插足他人的贱货,如此,在场的各位长辈们,你们说小子该不该来神仙家里替我娘讨一个清白公道?”   “这……”当下看热闹的人全明白了,原来适才她们嘴碎的程春娘正是盛秀才的亲娘。   这可如何是好,竟当着秀才公的面骂了程春娘…   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悉数难堪的低下了头。   盛言楚将手中的银子放下,双手拢在一起,语气温和:“如此,可有长辈们愿意替我跑一趟?我娘平白无故受了这遭罪,我这个做儿子的总该替她要个说法,不然日后不知情的人都信了素姑娘的话戳她脊梁骨,我心里也不好受,往深处说,若此事全是素姑娘一手胡乱捏造了,那她拉我娘下水就是在打我的脸,我今个旁的事都不做,就在这等着官差过来,还望各位能帮我跑个腿,言楚感激不尽。”   让杏鸡村的人去帮他递状子比他自己去更有说服力,倘若是他自己去,肯定有很多被素姑娘蒙骗的人以为是他拿着秀才名头压迫素姑娘,但换作是素姑娘的同乡,那意味就大有不同了。   自古宗族乡邻在遇到外人欺负时,哪怕平时闹的如何脸红,到了这种情况都会拧成一股团结的力量,因而宗族乡邻的话是最可信的。   不过宗族乡邻并不会胡乱护着族人,若族人犯了事,他们还是会率先站出来的,古代的连坐法太苛刻,此时不将犯罪的族人交出来,届时同族人都会受惩戒,因而族里有很多耿直的人是见不得包庇罪犯。   听了盛言楚一番真诚的话语后,立马有人举了手说愿意跑一趟,盛言楚言出必行,半两银子当场就给了那人,又请梁杭云一道前往,防止此人中途有变故。   期间素姑娘作势拦着不让去,盛言楚立刻将人拽住:“素姑娘如果问心无愧,我这一报官反倒是帮了你,朝廷有说法,受辱女子大可去官府求一个公道,到那时别说你强压着巴叔和你成亲,巴叔是不想和你成亲也要被官府逼着和你成亲,且这一辈子不可纳妾不可寻花问柳,只一心对你,这样的结局你为何不选?”   他并没有胡说,朝廷的确有这个章程,只不过那些真正的受害女子很难跨出报官这一步,她们恨死了欺负她们的男人,怎么可能还报官和那些男人成亲?   但素姑娘不一样啊,素姑娘本身就喜欢巴柳子,如果她真的被巴柳子用强了,她应该第一时候去府衙转告巴柳子,如此一来她嫁给巴柳子不更名正言顺吗?   只不过状告之前,官府会有专门的嬷嬷检查素姑娘的身子,到时候有没有被巴柳子侵犯,一查便知。   素姑娘这么支支吾吾的不敢和他公堂对证,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巴柳子压根就没有对她做出越轨的事,这一切都是素姑娘在自导自演。   “我不怕你的。”素姑娘强撑着一股倔强,忍着心头的惶恐,强笑道:“你便是找来了官府的人又如何,我和巴大哥的婚事照样算数,我就不信了,官府还能拆散了我们不成,大哥,我今晚就要洞房!”   巴柳子一听恼羞成怒,狰狞的面目挣脱开两人的手,骂道:“楚哥儿,告官带我一个,先前我无权无势被这个女人及其家人绑来了,本以为我妥协了春娘就相安无事,没想到啊你们素家真当我吃素的吗!既然你们背着我在外头说春娘的不是,那我就跟你们拼了,左右我没做过的事我不认,到了县太爷面前,我行的正心里清亮,大人定会还我清白!”   “好!”盛言楚笑着起身鼓掌,望着巴柳子脸上的手印,心知这人先前在素家受了威胁,叹了口气,他走过去将巴柳子从素家堆里拉了出来。   素姑娘还想拦着,被素家哥嫂狠狠的扇了一个巴掌,打的素姑娘原地转了好几圈才委顿在地。   “我都说了让你别再缠着巴柳子,你非不听,你到底是要怎样,难道我素家的脸还没丢光吗!”   此时骂骂咧咧的是素家大哥,骂完后捂着胸口大喘着气。   素姑娘就着地上的石头砸过去,甩着宽大的红嫁衣袖拍地,撒泼道:“你一个泥腿子怎么知道巴大哥的好!我都说了巴大河前程无忧,再过几年,他……哥,你为什么就不能帮帮我,你听那个小崽子胡扯什么!”   “他是秀才公,”素家大嫂实在看不下去,跑上去拽起素姑娘的衣领,苦着脸劝戒:“好小姑,你清醒点吧,盛家的小秀才和衙门有交情呢!你赶紧去跟他赔个罪,咱们别闹到公堂才好,一旦上了公堂,你让我和你哥还有几个侄子侄女以后怎么见人喏……”   “哼,”素姑娘拂掉女人的手,眉眼沾着不屑,尖着嗓子挑衅:“不过是个秀才而已,嫂子你怕他,我可不让怕,等我嫁给了巴大哥,过几年巴大哥闯出了名声,到时候我要他好看!”   “你在胡咧咧什么!”   素家大河头疼不已,可又顾念素姑娘是爹娘的老来子不好下狠手,便蹲下身苦头婆心的想拉素姑娘起来,道:“我的好妹妹,你就别守着巴柳子了,这世上男人千千万,大哥回头给你找个比巴柳子更俊家室更好的人家。”   “我不要。”素姑娘嚎啕大哭,斥责哥哥嫂子不疼她,还怨两人只顾着眼前的风光,殊不知巴柳子日后的前程比盛言楚还要好。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纷纷言说素姑娘这是疯了在说浑话呢,盛言楚瞥了一眼在地上打滚的女人,忽而心下一亮,看素姑娘的目光逐渐讳莫如深。   素姑娘吵也吵了,闹也闹了,愣是没将盛言楚排挤走,入了夜,素家小院里的喜烛亮堂的照着,院子里或坐或站着一群人,有些刚去家里吃了晚饭过来的,过来时还给盛言楚带了两大碗的饭菜。   盛言楚谢过后,当着素家人的面大吃特吃起来,素家哥嫂几人恨的牙痒痒,可又不敢得罪秀才公,就这样干巴巴的坐在屋里不出声。   素姑娘也起了身,就坐在盛言楚的对面,时不时的嘴里蹦出几句恶心盛言楚的话,又逼逼叨叨的说巴柳子和她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盛言楚今夜堵着不让她入洞房小心日后遭雷劈。   对于这些污言秽语,盛言楚充耳不闻,吃完了饭他就跟杏鸡村的百姓唠嗑,或是跟孩子们说一说学堂里的趣事,总之一点都不被素姑娘的话气到。   素姑娘气得没辙 ,大骂盛言楚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又是砸碟子又是拿扫帚过来打盛言楚,盛言楚岂能让她得手,便满院子的跑。   素姑娘到底是多年娇养的女子,体力压根就不及跑步多年的盛言楚,到了后半夜,素姑娘被盛言楚折腾的精疲力尽,倦得直接倒地晕了过去。   期间巴柳子想跟盛言楚说话,盛言楚弹了弹身上的灰,皮笑肉不笑道:“巴叔好自为之吧,这回小子救你是为了我娘的清誉,您若娶了素姑娘,那就是坐实了我娘插足你们二人,这种莫须有的罪名我不准许有人栽赃到我娘头上,所以巴叔,我今天在这里大闹一场,并不是为了您。”   他可不想让巴柳子误会他这么做是不甘心他娘失去了巴柳子,有些话,还是说明白了好。   “我知道。”巴柳子嗫嚅开口,嘴角的伤口扯的他冷嘶了一声,忍着痛意道,“不管如何,我都要谢谢楚哥儿,若不是你及时赶到,我……我就要被那妇人给……”   说到伤心处,巴柳子深吸一口气,一行悲愤的清泪缓缓落下。   “我是个没用的人,昨夜我挑担子从你娘那边回去,回村的半道上隐约觉得身后有人跟着,果不其然,是几个生面孔。”   “后来呢?”盛言楚心下一凛,忙道,“里边可有人嘴角有痦子的,或者脸颊处有伤疤的?”   这几个印象深刻的人就是之前在酒楼后院带头起哄的几人,他料想这几人都是听了素姑娘的主意才在外边肆无忌惮的辱骂他娘。   “你咋知道?”巴柳子心一紧,“他们难道还找你麻烦了?可有伤到?哎哟,这几人身上配着刀呢!”   见巴柳子急的上手要检查他的身子,盛言楚忙摇头:“我倒没事,只是我娘那边……巴叔怕是不知道吧,素姑娘命这几人在镇上散布谣言,导致我娘被众人唾骂。”   “简直无法无天了!”巴柳子愕然的捶打桌子,用力压低嗓门道,“可恨我双手难敌众拳,不然我也不会被他们绑到了素家……楚哥儿,都怨我,要不是我,春娘咋会受这种委屈,怨我啊…”   盛言楚觉得现在怨天尤人根本没用,思虑一番后,道:“当务之急就是咱们看着素家人,包括她那哥嫂,这几人狼狈为奸,一个都不能放过,为了日后的安宁,这一次务必要斩草除根。”   “楚哥儿做的对。”巴柳子用力点头,“前些年我就想治一治素姑娘了,只可惜我那时心太软,想着若是告了官,她的名声就……再有便是官府并不一定会理会我,不像楚哥儿你和刘县令有交情好办事。”   “摔了一跤自然就知道疼了。”盛言楚悠悠然道,“巴叔,今后你可别这么优柔寡断了,小子帮的了您一次,却帮不了您一世,且这次若不是牵涉到我娘,想来我是万万不会淌这趟浑水的。”   “巴叔晓的。”巴柳子用衣袖重重的擦了一把脸,脸上被喜娘点的红胭脂团团晕了色,显得滑稽极了,然而巴柳子却一脸凝重:“这次的教训够我受用一辈子了,有道是人越仁善越会被有心人踩踏,我今个算是领悟到了,若我早些年就让她断了对我的念头,今日之事定不会发生。”   盛言楚回忆着素姑娘跟哥嫂吵架时说出来的疯话,轻轻问道:“巴叔…你可知道这素姑娘为何对你如此执着?”   用他的话来说,巴柳子并非顶顶风流倜傥的男子,家中是有些积蓄,却也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更何况巴柳子还是一个鳏夫,条件一般,人又过于憨厚,这样的人在庄户人家是一抓一大把,为什么素姑娘一个黄花闺女要等巴柳子好多年呢?   至于素姑娘所说的什么‘前程无忧’,什么‘闯出了名声’之类的话,不由的让盛言楚将目光定格在巴柳身上。   巴柳子被盛言楚看的坐立不安,脸颊上的肉轻轻鼓动,顶着审视的目光小声问道:“楚哥儿,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我是在想巴叔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竟惹得女人如此钟爱。”   “浑说什么呢!”巴柳子脸色涨的通红,支吾羞涩道,“不过是婆娘死后发了家而已,从前找上门给我说亲的媒婆都是看中我这个的,要说我身上的好条件……”   巴柳子挠挠梳理得体的长发,道:“村里的人总说嫁给我就是享福的命。”   “这又是什么说法?”盛言楚笑了笑,“莫非是算命先生批的?”   巴柳子若真的有这样的福气,那他前头婆娘怎么会早死?   “不是算命先生说的。”巴柳子说起这个神色有些黯然,“不过是因为我从小就失了爹娘,底下又没有兄弟,姑娘嫁给我,上不用受公婆的气,下不用跟妯娌拌嘴,倘若给我生了孩子,我这几年打下的家产都会是孩子的。”   “就这?”盛言楚惊的瞪大眼,这古代女子的幸福标准期待值未免也太低了吧?   他扫了一眼素家小院,摇头道:“我觉得素姑娘看中巴叔,未必是盯上了这些,素家哥嫂待素姑娘极宠,想必素姑娘当年讲妥的婚事应该相当不错。”   “可不是嘛!”   旁边有人过来插嘴,道:“我瞧着那人的家境相貌都在巴柳子之上,可她愣是不嫁人,那天喜轿都抬来了,她却躲在房里又骂又摔,说逼她嫁人她还不如上吊死了算了,为此她哥嫂只能退婚。”   “喜轿既然抬来了,说明下聘礼的时候素姑娘是同意的,为什么临到头却反悔了?”盛言楚问。   “谁知道呢!”有人嗤了一声,“我记得素姑娘以前可是十分重视那家儿郎的,也不知怎么了,好端端的突然骂那家儿郎是个负心汉,为此吵的死去活来,两家因为这桩婚事彻底翻了脸。”   “说来也是巧合。”   旁边一个妇女突然放轻了声音,下巴点了点素家的堂屋,古怪道:“盛秀才有所不知,悔婚后那新郎立马又娶了一位,嘿,这一位可了不得,竟是大着肚子进的门。”   “嚯咦~”周围一阵吸气,盛言楚眨眨眼,道:“也就是说还真的让素姑娘说中了,这男人的确是个负心汉?”   “对头。”   “素姑娘没嫁给那人是对的,不然一进门就要给男人纳妾,还是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妾室,搁谁谁心里都不好受。”   “素姑娘看人的眼光挺贼的啊。”   “可不嘛。”   “看人的眼光?”盛言楚琢磨着这几个字眼,余光一瞥落在对面男人身上。   巴柳子身材健硕又有一定的经商头脑,这也就是为什么巴柳子能跟南域那边的商队打好关系,难不成素姑娘口中的‘闯出了名声’是指巴柳子日后的家业会越做越大?   至于素姑娘的金口一说,盛言楚觉得很好解释,他都能胎穿重来,素姑娘指不定也碰上了什么机遇,定是早早的知道了巴柳子日后的成就,所以才佯装成深情人设紧抓着巴柳子不放。   倘若真被他猜中了,那他只能说这素姑娘属实有些心机,一个人能浪费多年的光阴等一个人,可见心思是有多深!   -   盛言楚原以为要守着素家两天,没想到天还没亮,梁杭云就带着一小队官差进了村。   “孟双大哥!”朦胧的晨光下,他隐约觉得领头的人很眼熟,走近一看,竟然是刘县令身边的得力助手孟双。   “盛小兄弟。”孟双略颔首,道:“我和兄弟们正在外边收春税,不巧在官道上看到一辆牛车坏了,上前一问,才得知此人手持你的举荐信,想着那日你在礼院碰到小人尚且轻而易举的就解决了,如今却要求助于刘县令,一问才知道你摊上了棘手事。”   盛言楚眼睛一亮:“孟双大哥来的正好,我正愁着呢。”说着就将素姑娘诬陷巴柳子的事说了出来。   “还有没有王法了!”孟双冷哼了一声,旋即怜悯的看着巴柳子。   巴柳子不敢迟疑,将素家兄妹和歹徒联合绑他的来由全交代了。   天将将亮的时候,素家兄妹俩就被孟双押走了,临走前 ,素姑娘犹自唾骂程春娘的不是,盛言楚气不过想追上去打人,被梁杭元拦住。   “楚哥儿消消气,既然有官府插手,那咱们就只需等待消息即可。”   “光抓素家兄妹有什么用!”盛言楚揉了揉困眼,道,“我还得跟着孟双大哥去指认那几个造谣的歹人,巴叔说那几人手有佩刀,不似良民。”   “我去吧。”巴柳子突然道,“楚哥儿你熬了这么久身子吃不消,赶紧回去歇着,正好我认识那几个人,我带官爷过去。”   盛言楚还想说什么,孟双走过来道:“让他去吧,左右这回最受罪的人是他,合该让他过去教训一下这几人,这几人我瞧着是有命案在身的,若是进了大牢,以后你们再想报仇可就没机会了。”   “那巴叔替我多掌掌他们的嘴!”盛言楚愤愤道,“一个个长得人模人样,却跟市井妇人一样嚼舌根污蔑我娘,真气人。”   “楚哥儿,这事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巴柳子握紧拳头,“昨夜他们能桎梏我,不过是因为我一时没防备住他们手中的迷香,这会子有几位官爷在,我势必要他们尝一尝我的拳头。”   几人商量了对策后,立马就出去找那帮子歹人去了。   盛言楚和梁杭云则回了康家,睡了两个时辰后,盛言楚蹭的一下跳下床。   “怎么了楚哥儿?”守在矮桌前温书的梁杭云吓了一大跳,“可是梦魇了?我瞧着你睡得极不安稳。”   “没,”胡乱的洗了一把脸后,盛言楚赶紧穿衣裳,边穿边道:“我梦见巴叔将那几个歹人绳之以法了,只不过素姑娘却趁着官差不备逃出来去找我娘泄恨去了,我刚才惊的后背发汗,就再也睡不着。”   “还说不是梦魇呢!”梁杭云穿好鞋,笑道,“昨晚那位官爷半个时辰前就来了信,说几个歹人已经被他们制住,至于你说的素姑娘,根本就没有逃出来,这会子应该坐上了去县衙的牛车,再过几个时辰,怕是刘大人就该审此案了。”   “巴叔人现在在哪?”   “他跟着去县里了,说此次非要跟素姑娘算个账才好。”   “去了县里?”盛言楚眼眸里泛起一丝兴致,“我原本打算让素姑娘去递状子的,毕竟朝廷律法有云女子不会拿自身清白说事,没想到到头来竟然是巴柳状告素姑娘,杭云兄,你觉得这场仗谁会赢。”   “不好说。”梁杭云看的律法并不多,“不过有那么多的人作证,且那几个歹人也招了供,想必素姑娘的罪行过不了多久就会昭告于天下,届时你娘那边的脏水也会清了。”   “素姑娘顶多会被定为那帮歹人的同伙。”   盛言楚深知朝廷律法对男子受女人迫害并没有什么保证,所以巴柳子状告素姑娘的案子一定会败下来,正因为如此,他才急迫想着该如何将素姑娘治个彻彻底底。   “要不让刘县令直接给她许个人家吧?”梁杭云道,“这样一来,她就不能再缠着巴柳子了。”   “嫁人?”盛言楚哼了一声,“我才不想让她后半生顺遂呢,这两年,她找了我娘多少麻烦?如今又闹了这么一出戏后还想收拾收拾嫁个人家?想都别想。”   “那你想怎么办?”   盛言楚眯起眸子,似笑非笑道:“自然是毁了她最想要的东西。”   -   和康夫子请了几天假后,盛言楚跟着舅舅程有福去了一趟静绥县。   一进衙门,刘县令就笑着招手。   “盛秀才不愧是本官的福星。”刘县令撸了把胡子,笑的眼纹都堆到了一块,“孟双抓到的那几个歹人正是前不久狱里逃出去的人,本官为此事好几宿没睡安稳,不想你帮了大忙。”   盛言楚敛衽笑开:“恭喜大人。”   “哎——”刘县令拉长声调,大手一伸将盛言楚揽住,活似多年的老友一般,“本官欠了你两次人情,你只管说,想如何惩治牢里那个女人。”   说起素姑娘,刘县令紧紧皱起眉头,啧道:“这女子嘴脏的很,嗷了一上午了,非说我们关了什么夫人,这不是笑话吗?一个未嫁女成天坐着他人妇的美梦,要本官来断案,定要判她一个不知廉耻的大罪名。”   “大人说的是。”盛言楚顺势而为,拱手道,“此女败坏我娘的声誉,逼迫巴柳子娶妻,实乃强人所难,何况她和歹人勾结深夜谋害巴柳子,罪加一等,按我朝律法,该以黥刑处置。”   “黥刑?”刘县令楞了一下,旋即赞许的点头,“这女子毫无羞耻之心,若是放任不管,定会成为咱们静绥县的一大笑话,本官过些时候便要去郡城上任,倘若这时候出乱子可就遭了。”   “施了黥刑后,量她也没脸出来闹事。”   当天,素姑娘就被强行在脸颊上刻了“耻荡”二字,并涂上墨炭再也洗不掉,从此沦为罪犯一流。   下午官府的人将素姑娘的双手绑了,然后用一根长长的绳子拉着在县城大街上巡了一圈,盛言楚心下畅快,便扯着程有福过去看热闹。   进了大牢的人,没罪也要脱层皮,何况是受了黥刑。   此时的素姑娘全然没了前些日子的嚣张和嘚瑟,脸上满是血迹,雕刻的“耻荡”二字深入骨头,因浇了千年黑墨,两个字显得格外的渗人。   盛言楚拉着程有福过去的时候,身边有不少长辈指着被拖行的素姑娘,低声对身边的孩子道:“看到没,此女放纵任性不加检点,所以才临街问罪来了,你可不能学她。”   小孩懵懂的点头:“娘,她好丑哇。”   清脆的说话声陡然引得披头散发的素姑娘瞪了过来,似是没想到盛言楚会大老远过来看她笑话,素姑娘忽然像被狗咬了一样,张牙舞爪的朝这边扑了过来。   小孩吓得哇哇乱叫,盛言楚上前一步挡住小孩的视线,面无表情看着疯疯癫癫的素姑娘被衙役用力拖走。   “舅舅认为我做的狠心吗?”回怀镇的路上,盛言楚突然问。   程有福微笑听着,缓缓道:“要舅舅说,你该跟刘县令提杀了素姑娘才对。”   叹了口气,又道:“这件事你娘受了不少的气,你娘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怯懦胆小,当年盛元德带着外室回来,她跟我说,哥,我不想活了,我就问她为什么有这种偏激的想法,你猜你娘咋说的?”   盛言楚缩在牛车角落里,闻言摇摇头。   “你娘说她活着就是你的累赘,她若是死了,盛家族里肯定有人会收养你,可正是因为她没死,才导致你被盛大林退了收养,她说你跟着她就是受罪,她一个弱女子护不住你,村里孩子聚众欺负你的时候,你总是咬着牙不跟她说,其实她都知道,可你娘没本事去跟这些人拼。”   程有福说的很慢,牛车摇摇晃晃的向前行,甥舅二人就这样背靠背说着话。   “你娘之所以放下戒备和巴柳子有来往,其实也是为了你,她总觉得家中没有男人就不能在你头顶撑起一片天,说句不好听的,你娘看中的就是巴柳子的能干和健硕,可这回素姑娘轻而易举就让歹人掳走了巴柳子,你娘心中恨素姑娘的同时,还有些埋怨巴柳子不中用。”   “不中用?”盛言楚惊了一声,他真的不知道他娘选男人的标准竟然是能不能给他安全感,“莫非我娘真的要跟巴柳子生分了?”   “我瞧着是。”程有福如实说,“你娘觉得巴柳子就是一个外强中干的绣花枕头,她这人其实认死理,别看她平时唯唯诺诺的不成气候,真要把她惹毛了八头牛都拉不回去。你这回来县里,她还跟我说呢,说你以后别跟巴柳子来往了,还说巴柳子一个男人还没你下手麻利,总之巴柳子在她眼里没了半分能看上眼的东西,被批的一无是处。”   “舅舅难道没帮巴叔解释吗?”   盛言楚哭笑不得:“巴柳那晚赶了一天的路,又因着急趁着酒楼打烊之前看一眼我娘,所以那一晚巴叔累的很,这才不幸在小树林里着了那帮歹人的道,若搁平常,这些人是奈何不了他的,你若不信,可以去问孟双大哥就知道了,那帮歹人全是巴叔一个人打倒的。”   程有福表示怀疑:“那在素家他被素家几个男的制的不能动弹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吸了迷香的缘故。”盛言楚眉眼带笑,捂着肚子道:“舅舅,你说我娘咋这么操心呢,我一直以为她这人除了靠着我就只能仰仗舅舅您,没想到她心中的丘壑还能想这么深远。”   得知自己错怪了巴柳子,程有福脸唰的一下红了,结巴道:“你莫要笑话你娘,你娘是没好命,若是生在富贵人家,读几年书再多见见外边的市面,她的眼界不比你差。”   “想读书见世面现在也不晚呐。”笑过后,盛言楚一本正经的将心中的想法说了。   “你想带你娘去县学?!”程有福张大嘴不敢置信,“秀才带着娘读书可是少见的很。”   其实不少见的,盛言楚在心里默默加了一句:上辈子陪读的妈妈不知道有多少。   “舅舅不是想让我娘见见世面吗?正好借此机会我待她出去看看,县城里有女学,等我安定下来后,我看能不能送她去女学。”   “女学里面多是闺秀小姐们,你娘一个和离的妇人不太好过去吧?”程有福还是有些担心,\"要不还是让她在酒楼里做活,左右有我在,没人敢动她。\"   “人言可畏。”盛言楚道,“素姑娘服了大狱后会放回怀镇做苦活,我担心她会对娘不利,这女人心思沉的很,为了不必要的麻烦,我还是带我娘出去吧,再说了,出了这种事,我娘应该也没心思在酒楼干活了,正好借此机会出去散散心也好,省得听那些人嚼舌根子。”   “还是你想得周到。”程有福直视前方,道:“那就听你的安排,舅舅每月十五去县里看你们娘俩一趟,若有什么想吃的只管说,我让你舅母做了送过来。”   “谢谢舅舅。”盛言楚笑着环住程有福宽厚的腰腹,“贵表哥再过几天就要去郡城考府试了,菊表姐的亲事也有了苗头,看来我得先喝了哥哥姐姐们的喜酒再走才是。”   提及儿子程以贵的府试,程有福裂开嘴笑道:“他这几日总关着门温书,虽没你聪慧,但下的苦功夫是有的。至于你菊表姐……柳家大郎直言非你菊表姐此生不娶,哼,小小年纪就如此油嘴滑舌,我看呐这桩亲事还有待琢磨。”   毕竟隔了‘表’字,有些话盛言楚不能干涉太多,只说对菊表姐好的男人才是首要的。   程有福十分认可这个说法,甥舅俩就着给程菊择婿的事一路说到了怀镇。   -   接下来的几天里,盛言楚都奔波在康夫子的书房和袭文馆之中,好几次学累了竟连舍馆都没进,直接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祝永章见盛言楚累的眼下一片青黑,忍不住跑到康夫子那求教:“叔父,楚哥儿都中了秀才了,过些时日就能去县学读书,何必还这么辛苦?”   康夫子拧了拧祝永章胖乎乎的脸蛋,道:“你以为县学是好进的?县学可比叔父这破烂私塾复杂多了,那里群英荟萃人才济济,盛言楚是不想落人之后才这般不辞辛苦的学习,唯恐去了县学被他人笑话。”   “楚哥儿是案首,是廪生秀才,怎么还会遭人笑话呢?”祝永章嚼着干果好奇的问。   “学无止境,天外有天,学问是长久之计,一日懒惰就会功归一篑。”康夫子叹了口气,“盛言楚年纪太小了,即便有刘县令的举荐,怕是在县学的路也不好走。”   ……   四月十一,程以贵和石大河跟着康夫子去了郡城参加府试。   盛言楚刚去送了行,见赌坊边时不时的传来押‘程以贵’和“石大河”的争论声,一时觉得新奇,便过去瞧了一眼。   “诶?”才靠近,他就看到一个戴着黑布巾的男人立在一旁,“这不是廖夫子吗?”   盛言楚的一句话顿时在赌坊上掀起一阵波澜。   “嘿,还真的是廖夫子!”   “廖夫子怎么有空光顾我等贱民玩耍的赌坊啊?”廖经业是出了名的要面子人,曾经当着众人的面对学子们说赌坊和勾栏同为朝廷的贱业。   “廖夫子过来自然是来下押的!”   “别逗了,廖家私塾今年县试一个都没中,他来给谁下注?”   “哈哈哈,说不定是来压康家的学子,如今就两个注且都是康家的,左右压了谁都不会亏钱。”   一番话惹得廖经业气愤的握紧拳头,可又碍于文人的矜持,廖经业脸庞乍青乍白,愣是不知道该如何堵住这帮取笑廖家私塾的嘴。 第32章 程以贵中了童生   廖经业来赌坊的确是来下注的, 今年怀镇两家私塾只有康家考中了三人,而且盛言楚还直接成了秀才,在比对廖家, 礼院当场将辛华池扔了出来, 其余五个…算了,总之一败涂地。   之前县试送考进行押注, 听说就一个人押对了人数, 后来那人赚的盆满钵满,得知此消息后,廖经业手有些痒痒,便有了戴着黑布巾鬼鬼祟祟下注的一幕。   嘉和朝对赌坊很宽容,听说深宫里的娘娘们尤为喜欢拿各种金钗首饰出来赌着玩, 因此在宫外掀起一阵对赌的风气。   不过市井小民好些赌大了并不会有好结局, 比方说之前押中怀镇县试的那个男人一夜之间暴富,然而银子还没搂暖呢, 家里的大人小孩就被人蒙住头狠狠打了一顿, 至于赌来的赢钱,悉数都被一抢而空。   那男人是常年的赌徒,心知赚的太多遭了赌坊的嫉恨, 无奈市面上的赌坊都是有人罩着的, 男人即便心中气愤也不敢去赌坊里吵。   廖经业这种小白根本就不知道他羡慕的男人早已吓得搬离了怀镇,在廖经业看来, 男人是发了家搬去更好的地方住去了。   “廖夫子,要来一注吗?”赌坊的人嬉皮笑脸的摇着骰子,诱惑着廖经业加入其中。   “诶!”有人摆摆手,将廖经业往外推,“廖夫子还是赶紧回去读圣贤书吧, 这里乌烟瘴气的,小心等会脏了廖夫子您的鞋。”   廖经业和普通文人一样,身子骨清瘦,被这圈莽汉一推后,差点摔倒。   “你这人推我作甚!赌坊开门做生意哪有将客人往外推的道理,如此造次,简直有辱斯文!”   说着一甩衣袖就要离开。   赌坊的人都是人精,听出廖经业话里有话,赶紧弯着腰赔罪,拉着廖经业:“廖夫子别走,是小的愚笨了,您请您请——”手一挥将赌桌最佳的位置让给廖经业。   廖经业下手爽快,直接将一袋子银子扔到“石大河”那堆,“就他了,我与他好歹师生一场,自然是盼着他高中的。”   “廖夫子为人敞亮啊,”旁边的人立马恭维,“石大河前些年淘气了些,听说不顾您的阻拦上了吊,原以为您与这石学子此生断了情分,没想到您还关心着他,不愧是读书人,心胸就是宽广。”   赌坊的人点了点银子,嗬,好家伙,六十多两呢,瞥了一眼廖经业身上的褐色陈旧的衣裳,暗忖这六十两怕是廖经业好几年的积蓄。   “六十多两全押石大河吗?”赌坊虽然有些不干人事,但对读书人还是有点尊敬,唯恐读书人日后高中给赌坊小鞋穿,所以赌坊的人加问了一句,“廖夫子,要不您再考虑考虑?”   六十多两可不是小数目。   “石大河是在我廖家开的蒙,他的底子我廖某人最是清楚,先前头一回马有失蹄……”   顿了顿,廖经业耐人寻味道:“康兄既然能教出状元郎,手中定是有两把刷子,石大河得康兄教诲,如若落了榜,哼,不过……廖某人相信康兄育人的厉害,所以才敢抛出六十两压石大河。”   一句话听得盛言楚差点将隔夜饭吐出来,廖经业的意思就是说石大河如果考不中童生就是康夫子不会教?他廖家今年全军覆没,他哪来的脸说这种恶心人的话?   有一说一,廖经业倒也过分的信任康夫子以及石大河,六十两呢,廖经业赌的真大方。   在场的赌徒听的一愣一愣的,他们这些人才哪里听得出来廖经业的讽刺,一个劲的夸廖经业心系学子,更过甚者开始嘀咕从前谣传廖、康两家不和的传言是否有假。   廖、康两家若真的有隙罅,一贯爱财的廖经业又怎会这么大方的投注康家学子高中?假使他们是廖经业,在看到康家送考的马车离去后,他们恨不得躲在家中不敢出门面见世人,属实太丢人了。   可廖经业倒好,竟摸了六十两掺和其中看热闹。   廖经业走后,大伙还在议论,有说廖经业为人宽厚,虽然石学子弃他而去,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廖经业忍着羞辱还是要支持曾经的学子。   也有人说廖经业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扭转大家对他苛待学子的看法罢了,辛华池被赶出廖家的事件这段日子发酵了很多,很多人压根就不知道辛华池在礼院诬陷盛言楚的事,一心认为辛华池被赶出去是因为这次县试没考好,所以辛家人闹到廖家后,镇子上的人都开始谩骂廖夫子对待学生未免苛刻。   廖经业是有口不能说,他宁愿背着苛责学子的名声也不能让大家知道辛华池在礼院被扔出来的真相,因为一旦真相传了出来,他受到的指责远比现在还要多。   盛言楚现在是廪生秀才了,和廖经业的身份一样,如果外界知道廖经业教出来的学生对盛言楚不敬,辛华池顶多被责骂几声就过去了,但廖经业不同,廖经业会被冠上不擅管教的污名,有这样的名声以后肯定是难以招收学生。   所以廖经业思来想去拿了六十两出来,一来洗白一下自己,二来嘛,廖经业私心里不得不承认康夫子的手段,在廖经业看来,不管是石大河还是程以贵,两人都能中童生,既然如此,他何不借口关心石大河去赌一把,说不定他也能一夜暴富。   廖经业算盘打的极好,盛言楚听得周围人的议论,低头而笑。   “你看看你们赌坊是咋做事的?光顾着廖夫子,竟将咱们镇上的红人盛小秀才撇到一边不招待,这我可不依!”   一男人将挤在圈外的盛言楚往正中一拉,笑着责问赌坊的下人,“你们可别以为盛秀才人小就忽略了他,知道缠着巴柳子不放的素姑娘吗?人家现如今在牢里蹲着呢……”   “盛小秀才这事办的妙。”   只见一彪形大汉将盛言楚往椅子上一按坐下,滑稽的拱手,道:“得亏盛小秀才让刘县令惩治了那个寡廉鲜耻的女人,因为她的胡闹,导致我杏鸡村好多未嫁女的名声都遭了殃,现在好了,她终于有了报应,村里的姑娘们渐渐也有了盼头,说来说去,盛小秀才您就是咱们杏鸡村姑娘们的大恩人呐。”   “不敢当不敢当。”盛言楚感觉大汉似乎将他的肩膀都掐青了,微微皱着眉头道,“素姑娘罪有应得,要谢得谢刘县令,是刘县令英明决断在先……”   “对对对!”   “刘县令是不错,但若不是盛小秀才将此事捅到大人跟前,咱们拿素姑娘没辙啊。”   “杏鸡村的人大多朴实,像素姑娘那般恬不知耻的,少有,少有!”   “盛小秀才,素姑娘做的孽现下也有了判决,她这辈子左右是嫁不得人了…先前给你和秀才娘惹了麻烦,您看,您担待些可行?”   盛言楚听到杏鸡村村民替素姑娘对他娘道歉,和气的笑笑:“一人做事一人当,长辈们何须跟小子说这些。”   几个杏鸡村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明白盛言楚这句话到底是原谅了他们这些之前看热闹的人,还是耿耿于怀?   赌坊的小厮过来斟茶,闻言心思一动,用屁股怼了一下几个大汉:“还愣着干啥,盛小秀才不是说了吗,此事皆由素姑娘一人所为,和你们没关系!”   “真的?”几人大喜,“盛小秀才豁达啊!我还以为您会恨上了我们杏鸡村了呢……”   杏鸡村有点特殊,村子小,庄户人为了生存大多需要赁邻村的田地,而水湖村的山林田地多,这些人担心素姑娘的事会牵扯到他们佃田上,所以才说了又说试图来打探盛言楚的口风。   盛言楚如今是水湖村唯一的秀才,话语权还是很大的。   “歇嘴吧。”赌坊小厮看不下去了,“盛小秀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吗?左说右说不嫌耽误盛小秀才?”   几人讪讪而笑,盛言楚微微垂下眼眸没说话。   小厮将泡好的茶水递给盛言楚,万分热情道:“盛小秀才,今天可是康家送考的大日子,您不下一注?”   盛言楚忙从椅子上起身:“不了不了,我是来看热闹的,下注就算了。”   “来都来了,不下一注就走岂不是白跑一趟?”小厮说话圆滑,非要盛言楚往赌池里扔几个子,“不拘几个铜板,图个喜庆就是了。”   “对对对,这两位都是您的同窗好友,既来了就押一注吧?”   盛言楚有些为难:“不太好吧,程以贵是我亲表哥,大河兄长与我的关系也不错,我投谁都不妥,算了算了,你们就当我没来过。”   “程以贵竟然是盛小秀才的表哥么?”有人惊讶,“那就更应该投一注祈福了。”   赌坊小厮笑呵呵道:“盛小秀才行有所不知,上了赌桌的注那就是单纯的筹码,谁也不会念着关系不好意思下注,这是赌场的规矩,便是以后程以贵高中,石大河落榜,外人也不能借这个说您的小话,你且宽心。”   “还有这规矩?”盛言楚眼神忽闪一下,悠悠道,“那我就不推辞了,我身上的银钱不多,就二两银子……”   围观的众人闻言皆屏住呼吸看着盛言楚,盛言楚握着银子的手往前一推,最终落在‘程以贵’的名字下边。   众人笑了笑,心道盛言楚果然还是觉得自家表哥高中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然而这些人大部分却跟廖经业一个想法,认为石大河有科考经验且读书的年限长,便都将赌银甩给了‘石大河’,也有少数人默默换了注,一心以为盛言楚眼光更好,想着跟在秀才身后总是不会错的。   就这样,支持程、石两人隐约打成了平手。   盛言楚没在赌坊多做停留,不一会儿就离开了,赌坊的小厮惯会做生意,等盛言楚一走,立马吆喝廖经业胆大的抛开和康家的嫌弃,怒甩六十多两银子押曾经的学生石大河高中,此事一宣扬出去,瞬间引了不少人过来。   这还仅仅是前菜,等下注石大河的人远超程以贵时,小厮又站出来高吼:“快来看一看,盛家小秀才光临赌坊——”   一时间,程、石的赌资码的比往常都要高。   -   “你这是胡闹!”程有福说的口干舌燥,在屋里来回踱步,又对程春娘道,“春娘,这次你得管管他,不管不像话!”   盛言楚被训的蹲在角落里,闻言扭头申诉:“娘,我就给了二两银子,全当玩玩,再说了下场的人是表哥,我自是赌一把祈盼着贵表哥一举高中,我也好拿回我那二两银子。”   “春娘,你听听,”程有福气恼异常,“他还想着赚钱呢,你忘了你那个爹从前是干什么的了,他要不是因为赌能被一帮人拉着去喝花酒,不喝花酒能睡了妓.子?没有那妓.子能——”   “哥,你别当着楚儿的面说这个。”程春娘隐去脸上的恨意,走到角落将盛言楚拉起来。   “娘,”盛言楚终于意识到不该进赌坊,抬起头看着程春娘,认错道,“我下次不敢了,只此一次好不好?”   “下不为例。”程春娘眼底弥漫着一层雾气,用手轻轻将盛言楚额前的小碎发撇到耳后,平静道,“你舅舅说的对,赌这个东西沾不得,一次是好奇,两次就尝了甜头,那三次,四次呢?”   “三次四次就跟盛元德一个德行!”   程有福宛如炸了毛的棕熊,破口而骂道:“楚哥儿,像你这样才冒出头的读书人,最是进不得赌坊和勾栏院子,只要进去了,就脱不开身,你爹……不提你爹,就说县学里的薛秀才,你不认识此人,我今个就跟你好好说说薛秀才的事。”   程春娘使了下眼色,示意盛言楚过去坐。   “舅舅…”盛言楚慢腾腾的挪过去,小眼睛都不敢看程有福。   他上辈子父母缘分浅,这辈子…就多了一个娘,他娘平日说话声音柔得跟水似的,所有很多时候他都是自己做主,比方说拿二两巨资去赌坊。   本以为做的很小心,没想到赌坊的人这两日见天的敲锣打鼓在街上说此事,弄得不仅他娘知道了,连带着舅舅也知道了。   可以说他是舅舅一手带大的,别的人他都不怕,就怕生气的舅舅。   舅舅打人时的狠劲几乎能跟康夫子一较高下了。   盛言楚感觉后颈一阵凉飕飕的,却听程有福沉声道:“刚好你过些天就要去县学,这次就认真听着。”   “哎!”盛言楚嗯嗯嗯的点头。   “这个薛秀才,”程有福不急不忙的张嘴,“薛秀才的学问是有的,据说高中秀才的时候还没十五岁,春娘,你听听,比楚哥儿大不了几岁。”   程春娘慢慢抚着裙摆,闻言点头。   盛言楚搓搓手等待,只听程有福接着道:“坏就坏在少年成名,薛秀才自恃学问超出了同窗一大截,整日里在县学背着手瞎转哒,有人看不惯薛秀才,便拉着薛秀才去了赌坊……”   说到这,程有福谴责的看了一眼盛言楚:“薛秀才初次进去跟你一样,想着玩一把无所谓,谁知越陷越深,每年的廪膳供给颁下来的四两廪讫银子都赔了不算,还搭进了老子娘的嫁妆,越到后边连妹妹都拿出来卖!”   “这不是畜生吗?”盛言楚脱口而出,“舅舅你放心,我再也不进赌坊了,我发誓!”说着竖起四根手指。   “我信你。”程有福感慨的拉长声调,“背后言他人是非不是君子所为,但我还是要说,你小小年纪就背了秀才功名,我担心你去了县学心高气傲,随之跟薛秀才一样迷上赌坊。”   “不会的不会的。”盛言楚再三保证,半开玩笑道,“我娘的嫁妆早在我读书的时候就当掉了,我又没有姐姐妹妹……”   程有福伸手就磕了一个板栗到盛言楚的头上,气骂道:“你的意思你娘有嫁妆,你有姐姐妹妹你就能胡来了?”   “不不不。”盛言楚捂着剧痛的脑袋,暗恨自己逞一时口舌之快干嘛!   “娘,舅舅,我真的不会再去赌坊了,我若再去,天打五雷轰!”   “别,”程春娘忙拍打盛言楚的嘴,跟着骂了一声:“那地方是不能去,但也没必要发这样的毒誓。”   程有福哼了一声:“春娘,去了县里后你得多花点心思在楚哥儿身上,赌坊是万万不能再进去了,除了这个,还有勾栏院子,你是看都不能多看一眼,可听到了?!”   “听到了听到了。”盛言楚低低嗷了一声,他总感觉舅舅在他头上种的板栗红肿了。   程春娘实在听不得勾栏二字,转身就出了房。   程有福叹了口气:“你娘心里苦呢,前两日老盛家的越氏来镇上给她家那个三儿盛元文买成亲用的东西,碰巧撞上了你娘,明里暗里的说盛元德的事,我一听那老婆娘竟然想撮合你娘和盛元德,当时气不打一出来,恶狠狠的将越氏骂了一顿。”   “该骂!”盛言楚不加掩饰道,“天底下的男人又不是死光了,我娘至于吃回头草吗!”   一说回头草,甥舅二人不约而同的想起巴柳子。   “巴柳子这些天常往酒楼跑,个中意思我都懂,可你娘不愿意见他,说要不是因为她,素姑娘不会对巴柳子用强,说不定再过几年,巴柳子就接纳了素姑娘。”   “我娘咋能这样想!”盛言楚觉得古代的女子有时太过迂腐了,失笑道,“巴叔压根就没看中素姑娘,倘若没娘,也会有夏娘,秋娘,冬娘出现,总之巴叔和素姑娘是绝对成不了。”   “你呀人小鬼大。”程有福揉揉盛言楚软软的发髻,淡笑道,“最近就别让你娘见他了,闹了这一场,你娘也没了心思谈这些,想着你要去县学读书了,她得将其他放放,这会子怕是又在屋里给你做新衣裳。”   “我去看看。”盛言楚顿时来了劲,他娘的针线活在这一带是数一数二的好,就连在京城见过不少好绣娘的俞雅之都夸赞不已。   见盛言楚一脸雀跃又蹦又跳的进来,程春娘微微一笑:“和你舅舅说完了?”   “嗯。”盛言楚迫不及待的绕到绣架前,望着堆码整齐的新衣裳,喜不自禁,“娘,有这些就够了,您还是歇一歇吧,趁着还没去县里,多去镇上走走,过些时日再想回来可就难了。”   程春娘捉针的手一顿,好半晌才道:“楚儿,我跟巴柳子还是算了吧。”   说完就低下头继续缝补。   盛言楚放下手中的新衣裳,慢慢走到程春娘身边。   “娘,巴叔真的挺不错的。”   “我知道,”程春娘笑了笑,声音柔婉,“他才三十来岁,手上不缺银子,虽是鳏夫但膝下无子,这样的条件想找什么样的婆娘没有?”   盛言楚脑海中猛然想起素姑娘的一句话——我是黄花闺女,程春娘她是吗?   “娘,巴叔他不计较这些。”盛言楚双手搭在程春娘的肩膀上轻轻揉捏,“您别听素姑娘瞎说。”   “她的话我自是不会全信,但有些确实该沉下心好好想想。”程春娘握住盛言楚的手,示意他停下。   “其实娘心里有一事。”   “咋了?”盛言楚察觉出程春娘口吻里的愁闷,连忙蹲下身仰着脑袋,“娘,你有啥事就跟我说啊,别窝在心里,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能跟舅舅和舅娘说说。”   “此事你舅舅是知情的。”程春娘咬着嘴唇,忽而肩膀颤抖起来,微微抽泣道,“我也不瞒你了,你如今是秀才,我只当你是个大人,有些事须得和你说一说。”   盛言楚脑袋一懵,是很严重的事吗?   “九年前你刚出世,我就被老盛家赶了出来,月子里劳累又淋了好几场大雨…后来你舅娘带我去医馆,大夫说我…说我身子虚的很,怕是…怕是不能再有孩子了。”   盛言楚“啊”了一声,嘴巴张开又闭上,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巴叔还没子嗣,听说祖上犯了事,如今他们家就只剩下他一人了,他肯定是要男丁延续香火的,只我这破烂身子一点用都没有……”   程春娘断断续续的说着,“起先我不知道他家是这种情况,便私心想着让你跟他姓做他的儿子,可后来听了消息后,才知道他们家族除了他没男丁了,如此,再让你一个没有血缘的娃给他做儿子就不妥。”   盛言楚点点头,他倒不介意做巴柳子的儿子。   程春娘满面泪水,哀戚啜泣道:“总之,我与他缘分算是到了尽头,楚儿你也莫要担心我了,朝廷虽说让我们这些和离妇六至八年内另嫁出去,但我不能生养,就不用顾及这个了。”   “娘,你难道想一辈子都不嫁人了吗?”盛言楚瞳孔骤然放大,劝道,“巴叔不行的话,咱们在择其他人,大不了找一个和您一样带娃的。”   他娘还没到三十岁呢,十几岁就嫁了人,嫁了人就生孩子,没有享受过一天婚姻的快乐。倒不是说一定要找个男人成亲此生才圆满,只是觉得他娘如果一辈子都绕着他转,就活得很没意思,合该挺起胸膛找一找自己的幸福。   “再说吧。”程春娘开始敷衍儿子,“等遇上了再说。”   话聊死了,盛言楚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程春娘赶了出来,美名其曰不要打扰她做绣活。   -   从程春娘那出来后,盛言楚只好往康家走,走到一半发觉对面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巴叔——”   盛言楚快步跑过去,见巴柳子肩上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袱,两手也没空着,提着两个小的包袱,他忙刹住脚:“您这是要出远门吗?”   巴柳子慢了半拍才想起放下手中沉甸甸的包袱,卑怯苦笑的点头:“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我知道你娘心里对我有了想法……”   “巴叔。”盛言楚忍不住道,“可是我娘让你难堪了?”难堪到要远离故土躲避?   “不是,不是。”巴柳子急忙摇头,快语解释:“我并非去了不回来的,只不过要三年五载的样子,我这些年也积攒了一些人脉,原是打算过些年再出去闯荡的,但这不是发生了…咳,我是这样想的,你还要往上考,以后说不定是举人老爷或是朝廷的大官,我一个白身莽汉肖想你娘委实有些说不过去,便想着出去多挣一些,等回头你娘这边气消了,我再——”   “巴叔,有件事我得提前跟你说。”盛言楚打断巴柳子。   巴柳子小心窥着盛言楚的表情,惶恐不安的问:“你娘…她不会已经许了别家吧?”   盛言楚扑哧一声笑出来:“您说什么笑话呢!”   “不是就好。”巴柳子松了口气,“那楚哥儿想说的是什么?”   盛言楚收起笑容,凑近对着巴柳子的耳朵言语了两句。   -   在街上‘偶遇’盛言楚之后,巴柳子没有再去程春娘的院子,而是背起东西直接坐上了去南域的马车。   等程春娘知晓此事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程春娘还没来得及哀叹爱情的离去,一道喜讯就传到了酒楼。   康家私塾的程以贵,也就是她的侄子中了童生!   相比盛言楚中秀才的低调,程以贵的童生宴办得格外的隆重。   去程家庄吃席的时候,盛言楚才意识到他舅舅这回是真的下了血本。   程家庄一共有三四十户人家,一般庄户人家有喜事设宴都只会每家邀请一个过来沾沾喜庆就行了,他舅舅偏不,大张旗鼓的将程家庄所有人都喊了过来。   一桌挤十二个人 ,就这样也实打实的开了四五十桌,且每桌都有三五盘硬菜,为了能及时上菜,舅娘乌氏将附近的婆娘都喊过去帮忙,听他娘说,光厨娘就有十几个。   这还不算麻烦,最奇葩的是他舅舅将钱家的人和柳家的人请了过来。   钱家大郎当然毁了和菊表姐的亲事,转头就娶了老盛家的盛梅花,柳家是近年来一直跟舅舅磨着要讨菊表姐做长媳的人家,钱家比柳家稍富些,不过柳家也不差。   “程伯伯——”   盛言楚正在程以贵的屋子里和几个少年说说笑笑,正说着呢,一道激昂的男声炸起。   程以贵怒而拍桌:“钱运宏!小鳖崽子还敢来我家!”   “咳,”盛言楚轻呵道,“表哥是读书人,嘴上少些浑话,别叫外人看笑话。”   “别的人我当然不会说,但钱运宏就配这个词,小鳖崽子,鳖孙~”   屋里的几个少年都跟程以贵玩的好,隐约知道钱运宏从前是要娶程菊,只是不知道后来怎么不了了之了,再到后来又娶了盛言楚的小姑。   “打住!”盛言楚跟着起劲道,“嫁给钱运宏的可不是我小姑啊,我和他们家早就没关系了。”   几个少年乐,忍不住道:“咱们出去看看呗,听说要娶你姐的柳家大郎今个也过来了,正好,我还没见过你姐夫呢!”   “去去去,一边去,”程以贵板着脸将几人往外赶,气呼呼道,“什么姐夫,八字还没一撇呢!”   几个少年被赶走后,还在屋外吹口哨,盛言楚忍俊不禁的拍拍程以贵的肩膀,道:“我刚跟我娘去看过菊表姐了,我娘问起柳家大郎的时候,你姐脸红彤彤的……”   “好哇楚哥儿,你也跟他们寻我作乐!”说着,程以贵就上手去挠小表弟的发髻,一如从前小时候打闹一般。   盛言楚这几年学精明了,左摇右摆间就甩开了程以贵的魔爪,两人闹得正欢呢,就听外边程有福高声冷嘲:“想让我菊姐儿做你的妾,钱运宏,你不会是在做白日梦吧?”   盛言楚和程以贵面面相觑,两人理了理皱起的衣裳后紧跟着走了出去。   院中,钱运宏一脸懊恼神色,双手合十跟程有福一个劲的强调:“不是妾,是平妻!”   “平妻?”程有福又冷哼了一声,“你家新妇刚给你生了孩子没多久,你就出来娶平妻了?”   钱运宏无所谓道:“一个丫头片子罢了,不值一提。”   程以贵实在忍不了,上前一步直逼着钱运宏:“一个丫头片子不值一提?哼,我姐她不是丫头片子?在你钱运宏眼里难不成也一文不值?”   “贵哥儿,”一见到程以贵来了,钱运宏笑成了花,忙道,“嗐,是我嘴快说错了话,贵哥儿别当真。”   “赶紧走,”程以贵烦得要死,猛地用力将钱运宏往后一推,钱运宏往后一趔趄,正好摔倒在赶来的盛梅花跟前。   盛梅花是偷偷跟过来的,得知丈夫背着家里人去了程家,气得孩子也不奶了,火急火燎的就赶了过来,一进门就看到程以贵欺负她男人。   “你们也太仗势欺人了吧?!”盛梅花搀扶起丈夫,不忘尖声道,“是你们程家请我们过来吃席的,可不是我们没皮子没脸的求着要来,你们人多势众欺负我夫君,小心我去府衙告你们!”   程以贵切了一声:“告呗,我倒是不知道钱运宏的胆量这般大,娇妻在侧竟还想着娶我姐姐为平妻,胃口真不小哇你!”   “什么平妻?”盛梅花傻了眼,听了周围村民稀疏的取笑声后,盛梅花僵了僵,旋即往地上一坐,哇哇大叫,“我的命好苦啊,钱运宏你不是男人,我才给你生了孩子,你咋就变心了呢!”   盛言楚耳朵差点被盛梅花这句撕心裂肺的叫喊声炸聋了,他掏掏耳朵,正准备进屋时,门口的盛梅花一把甩开捂着她嘴不让她说话的钱运宏,如箭一般飞快的奔过来抱住盛言楚的双腿。   盛言楚被撞的神经突突:“放开……”女人没事留那么长的指甲干什么,掐的肉真疼。   “楚哥儿,你得替你小姑做主啊——”盛梅花又是一声哭丧。   “起开,赶紧松手!”真的很痛啊!   盛言楚顾不上去纠正盛梅花喊人的错误,这会子只想将脚□□,好在盛梅花尚有理智的松了手,不然盛言楚不敢保证他接下来会不会打女人了。   钱运宏忽而笑得和气:“楚哥儿也在啊~”   钱运宏和盛梅花不一样,在钱运宏看来,当年盛言楚户挪宗另开门户后,老盛家就沾不到盛言楚身上半点的光了,可今日看盛言楚的样子,似乎并不反感盛梅花,因而钱运宏的小算盘又开始噼里啪啦的响。   与其去娶一个童生的瞎眼姐姐,还不如跟秀才侄子打好关系。   思及此,钱运宏假装斯文的朝程有福鞠了一躬:“程伯伯,刚才是小子失言。”   程有福气得手握紧拳头,可又想着今天让钱家人过来还有另外打算,便忍了忍没说话。   这边,钱运宏挂上笑容,围着盛言楚道:“听说楚哥儿过些时日要去县学了?”   盛言楚连哼都没哼,径直往屋里走。   钱运宏脸皮够厚,追着问:“楚哥儿,等会程家散了席,你跟姑丈我去钱家吃晚饭呗?你小姑姑刚生了孩子,是个姐儿,你怕是还没见过,正好看上一眼,顺便给我家姐儿取个名如何?”   盛言楚深吸了一口气转身,钱运宏以为盛言楚答应了,正高兴着呢,却见盛言楚垂下脑袋,然后猛地发力往钱运宏的腰间撞去,疼得钱运宏嗷呜一声。   “楚哥儿!”钱运宏也来了脾气,捂着腰腹大声吼:“不去就不去,你发什么鬼火!”   “钱运宏!”盛言楚压住胸腔里刚冒出的火,不疾不徐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要纳菊姐儿做平妻,不就是看中了她有一个童生弟弟吗?盛梅花可是你三书六礼聘过去的正妻,她是不能生了吗?还是说你钱运宏想兼祧才想着娶平妻?”   “我不娶了不娶了。”钱运宏一点都不生气,似乎很喜欢盛言楚骂他,骂的越凶就代表着盛言楚很看中盛梅花这个姑姑。   其实不然,盛言楚这么说是有他的想法。   “你说不娶就不娶了?”盛言楚学着程以贵的样子切了一声,“今个程家中了童生,你赶着上来娶平妻,明天李家,后天赵家的,就你钱运宏这样好高骛远朝三暮四的性子,怕是这辈子都走在娶妻的路上吧!”   钱运宏脸一阵红一阵白,听到这才醒悟盛言楚是真的在笑话他,目光一转,眼底浮起一层恼意。   “你瞪我干嘛?”盛言楚面冷如寒冰,不容置疑道,“我家虽和盛梅花断了干系,但她姓盛我也姓盛,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也该敬着盛家,她是你弃了菊表姐迎娶回去的,你就这么糟践她?”   一番话骂得钱运宏百感交集,是又气,又悔,又惧。   钱运宏最后连程有福安排的柳家打脸环节都没看到就拉着盛梅花匆匆离开了,程以贵见状还朝两人离开的地方砸了一大把石子。   “楚哥儿,今天你怎么想起维护盛梅花了?”程以贵不喜欢钱运宏,更不喜欢盛梅花,所以说话语气有点埋怨。   “我才不是帮盛梅花呢!”盛言楚哼唧,“今天你家来了几百号人 ,都看到了钱运宏为了巴结你,抛下刚给他生了女儿的婆娘不管不顾,转头就想迎娶平妻……”   “钱运宏是做的恶心,但这跟你帮盛梅花说话有什么干系?”   “我都说了我不是帮盛梅花。”   盛言楚一字一句道:“平妻可不是普通的妾氏,这叫法原是我们商户人家弄出来的对房之称,不过后来世人都拿这个幌子骂商人除了重利之外,还重色,因此我太爷爷从了商户后就颁了家规不可以娶平妻,本来商户人家的地位就很低了,还弄出一个平妻出来让外人笑话何必呢!”   “我之所以骂钱运宏,是因为钱运宏若是娶了平妻,就是将盛家的门楣往地上踩!你知道的,盛氏一族其实不止老盛家是商户,如果钱运宏娶了平妻,那些盛氏商户定会闹起来,到头来你觉得谁最头疼?”   “谁呀?”程以贵一脸茫然。   “我啊!”盛言楚毫不客气的点点程以贵的头,笑道:“如今盛家就我脸面高,他们肯定要来找我帮忙,左右我是不想见到那些人,索性提前掐断钱运宏的歪头。”   “说到底你还是帮了盛梅花……”程以贵纠结这个,“她和钱运宏未成亲就勾搭在一起,害得我姐的亲事黄了。”   “如今你也看清了钱运宏的差劲,想必应该要感谢盛梅花吧,否则现在受苦的是菊表姐。”   程以贵略略点头,算是认可。   盛言楚沉吟了下,又道:“盛梅花当年挺着肚子嫁过去,虽说后来孩子没了,但盛家终究受了好一遭的笑话,外人都说盛家门风不严,以至于这两年盛氏一族的姑娘们难以嫁人……如今钱运宏又当着全村的面要娶平妻,这不是将盛家的脸面往地上摩擦吗?说句不中听的,他若是娶成功了,我盛家怕是又要有一轮风波,外人定会说盛家女儿没出息,届时都学钱运宏,那我盛家岂不是乱了套?”   “乱了套后,那些人就又要来找你这个秀才公~”程以贵终于理清思绪,拿胳膊撞盛言楚,挤眉弄眼道,“盛家的小秀才公忙的很哟,索性科举也别考了,直接回家做族长得了,听说你们盛氏老族长有些不太行了?”   盛言楚被撞的脚步只轻轻的往旁边动了一点,闻言小小叹了口气。   “老族长为挂田的事气了好久,似乎大限就这几日了。”   “我今天骂钱运宏,其实也是为了老族长,若钱家有了平妻,盛梅花肯定要闹到老族长跟前,老族长就这么些时日了,我不想他老人家临到头还要处理这样的琐事。”   “你有心了。”程以贵道,“难为你一下子想到这么多,盛家商户的底线,盛氏一族姑娘的婚嫁,还有老族长,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盛言楚被夸的面红耳赤,这时有人气喘吁吁的跑进程家院子,顾不上喘口气就仰天嘶吼:“楚哥儿,楚哥儿你快家去,老族长没了——”   盛言楚咕咚一下从炕上滚下来。 第33章 他舅舅铁定会跳上来锤死……   程以贵的童生宴终究没吃上, 盛言楚从炕上摔下来后,手掌破了好大一块皮肉,鲜血瞬间染红手掌的纹路。   顾不上疼痛, 他跑进厨房喊他娘:“娘, 老族长没了!”   程春娘惊得握紧刀柄,母子俩没在程家多做久留, 找程以贵的娘乌氏要了两小块白布缝在鞋头上, 然后两人就卯足了劲往水湖村跑去。   老族长一直跟大儿子盛大林住在一起,死了后原本应该由盛大林操办身后事,然而盛言楚过去的时候,没见到盛大林的身影,反而是盛大林的小儿子盛元勇在忙前忙后的替老族长操持一切。   “盛大林病了…”   盛言楚去灵堂哭了一场后就听到了这句话。   “老族长因为挂田和族里的人大吵了一架, 虽然后来挂了族田安了大家的心, 但族里那些啃血的只是一时忍气吞声,要不是他们这些天翻来覆去的找老族长说此事, 老族长未必会——”   盛言楚脸色阴沉十指咔嚓响, 几人察觉到盛言楚咄咄逼人的目光后,忙低下头不敢再言语。   老族长离百岁不远,现在去了得按喜丧发棺, 四月尾的天燥的很, 为了不散出尸臭,病恹恹的盛大林决定三天后就将棺材抬到山上去。   “不行!”   盛言楚的反对声还噎在喉咙里没出来, 就听灵堂里的盛元勇抵死摇头:“爹,怎么着也要过了头七再把爷爷抬出去吧!”   “勇哥儿少说两句!”盛大林的婆娘孙氏扁扁嘴,道,“现在族里是你爹做主,听他的准没错。”   “可…”   “可什么可。”孙氏不耐烦的打断盛元勇的话, “你爷前脚死了,后脚你爹就病的头疼,我晌午找人算过命了,算命的说是你爷的棺材冲了你爹,你要想你爹平平安安的,就给我闭嘴。”   跪在灵案前的盛大林适时咳咳两声,声音苍白又无力。   盛元勇深深垂下脸,灵堂重地,他跟未来的族长也就是亲爹掰扯这个根本就行不通,说不定还会扰了爷爷的安息。   盛言楚心里也在琢磨这个,戴上孝帽磕了头后,他起身走到院子里。   如果不是知道此时他不在程家,他还以为院子里办的丧席是童生宴呢!   喜丧喜丧,自然是喜庆的办,可到底死的是族里操劳一辈子的老族长,不说嗷着嗓子哭两声聊表孝心,却也没必要如此开心吧。   瞧瞧桌上的男人们,喝的那叫一个昏天黑地,更有甚者划拳嬉笑声喊的比灵堂里哭坟的人声音还要大。   有人见盛言楚出来了,立马踩着软绵绵的脚步过来拉盛言楚喝一杯,盛言楚抬起湿润的眼睛,木木然道:“你们喝吧,我尚小,不沾酒。”   几个男人扫兴的回到桌上继续饮酒,程春娘虽是和离出去的,但今天的丧宴盛家人依旧准许她披麻戴孝,远远的见儿子坐在门槛上抱着头不说话,程春娘擦擦手中的水渍,跟着坐下。   “楚儿。”   程春娘塞了一个白面馒头到盛言楚的手中,轻声安慰,“我刚听几个婶婶说,说老族长走的挺安详的,上个月病了又好,好了又病,前两日突然能吃能喝,还下床去云岭山脚走了一大圈,原以为老族长的病好彻底底了,没想到从云岭山上回来后,老族长整个人就瘦脱了相,滴水不进。”   盛言楚用力的咬了一口馒头,刚在丧席上他实在没胃口吃,现下肚子里咕咕直叫。   “大林爷干嘛去了,明知老族长回光返照命不久矣,他怎么就没想过喊我回来看一眼?”盛言楚吃的很快,嗓子眼塞的难受,含糊不清的埋怨,“也怪我,单知道老族长熬不过今年,还拿挂田的事气他……”   越想越难过 ,越难过就越饿,吃了一个白面馒头后,盛言楚重重的捶了一下胸口,反手将程春娘递过来的水一口咕完,畅快道:“娘,我还要吃。”   只有吃饱了他才有力气和这帮恬不知耻的族人好生论一论。   “诶!娘这就去灶台拿!”程春娘欢喜的不行,她还以为儿子会闹绝食呢。   一口气又吃了三个馒头后,盛言楚‘嗝’了几声,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后,大步往盛大林住的屋子走去。   刚撤了酒席,此时盛氏一族的人都窝在盛大林的屋子里商量送老族长棺材上山的事,乍然看到盛言楚进来,躺在床上病恹恹的盛大林忙揭开被子,却被大儿子盛元地按住。   “爹,你刚还晕了一场,就别起来了,楚哥儿是晚辈,您没必要给他行大礼。”   盛言楚眼角余光捕捉到盛元地对他的轻蔑,不就是当初七两银子的事闹的吗?瞧盛元地那怨妇似的模样,看来老盛家没有赔钱给盛元地。   他甩甩头,直接无视盛元地,径直坐到盛大林的床侧:“大林爷,您身子可好些了?”   他始终不相信孙氏说盛大林这场病是被老族长冲的,可凑近这么一看,盛大林脸黄唧唧的,嘴唇白的渗人,一双眼睛耷拉着没劲,呼吸急促还伴随着细碎的□□声。   “您这是咋了?”盛言楚跑进来质问的气焰一下消散了不少。   虽然当年收养一事伤了两人的和气,但盛言楚内心其实并没有真正的恨过盛大林 ,谁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庄户人家多口人吃饭就要消耗不少粮食,何况那时候他还在读书,用度更多。   一旁的盛元地想让盛言楚别多管闲事,盛大林斜瞪了一眼大儿子,拉住盛言楚的手,嘴唇微启:“楚哥儿,刚在灵堂我没跟你细说。”   气若游丝,盛言楚将耳朵凑近了才听清楚。   “…我爹的丧仪,我思来想去,还是搁家中停灵七天再送上山吧。”   盛言楚心酸的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刚在灵堂他还埋怨盛大林跟孙氏一个德行呢!想着亲爹过世连灵堂都摆不足头七就扔山上,这是为人子该做的事吗?   “爹,不可哇。”盛元地一脸晦气的阻止,“算命的都说了,爷爷冲您的命格,再不早早的发丧,您的命就要搭里头去了!”   “是啊当家的,还是早些抬上山吧。”   孙氏在一旁抹眼泪,半百的人了,哭哭啼啼的像个委屈的小妇人似的,“当家的,如今公爹走了,你就是下一任族长,你可得保重身子,族里堆积了不好事等着你做呢,你可不能出事。”   边说边哭,越到后边学了哭坟人的戏腔:“当家的,你可不能出事啊,我宁愿外头人说我不孝,我也不能让你被公爹冲了魂。”   盛言楚最受不了女人的撒泼,可孙氏的年纪都能当他奶奶了,他是打不得也骂不得,只能坐在那看孙氏哭。   盛大林比盛言楚头更疼,一边是老子的丧事,老族长一生都奉献给了盛氏一族,临到头若没有一个风光的葬礼,外边的人会戳他脊梁骨的。   然另一边盛大林怕死,好几个算命的都说他突然生病是老族长的魂魄半夜冲的,想要病除,就必须在三日之内将老族长的棺椁送出盛家。   盛大林原是铁了心要做一回不孝子的,但看到盛言楚带着一身怒气进门后,盛大林心咯噔一下,下意识的就说出了停灵七日的话,说完盛大林就后悔了,还好大儿子和婆娘将话给拦住了,盛大林微微松了口气,身子往床上一歪,闭着眼不再说话了。   盛言楚时刻观察着盛大林的状态,以防盛大林身子有什么不适,见盛大林听完孙氏的嚎叫后竟然脸色好了许多,心中顿时有了计量。   “大林爷你好生休息,我就不打扰您了。”他伸手掖了掖被子,目不转睛道,“老族长的丧事您也别操心了,我刚在外头瞧元勇叔办的尽善尽美,就让他来替您守孝吧。”   盛大林猛地咳嗽,挣扎的要起身:“不妥不妥,还是我去吧。”只停三天灵已经是不孝了,再不待在灵堂前烧元宝纸钱诵经,那真是大不孝。   “不用,您歇着。”盛言楚眼疾手快的将人推了回去,睫毛扑闪两下,“就让元勇叔全权操办吧,您病的下不来床,没人会因此说闲话的。”   “是啊!”等盛言楚走后,盛元地坐过来喂汤,叽叽歪歪道,“爹,爷爷的丧事你就别管了,就让勇哥儿做就行了…”   话还没说完,一脸憔悴的盛大林狠猛的将药婉砸碎,刺鼻的中草药瞬间弥漫开来。   “爹,你这是作甚,这药要半两银子呢!”盛元地心疼的趴在地上用手捧药水。   盛大林拼死坐靠在床头,听着外边的唢呐声不断,下一息就捂着胸口吃力的下床。   “爹,你又要折腾什么!”盛元地气不过,双手用力的将盛大林抱起来扔回床上。   进来服侍的孙氏大惊:“地哥儿,你干嘛要摔你爹?哎哟当家的疼不疼啊?”   盛大林能不疼吗,一身的骨头感觉都散了架。   盛元地拍拍手,居高临下的摆着一张臭脸:“爹,你就别下床了,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咱们盛氏一族的族长可就轮不到咱们家了!”   族长的选举一般都是里长和老族长决定的,可老族长这次走的匆忙,因而并没有和里长商定此事,不过盛氏的人都看的出来老族长一直将盛大林作为接班人在培养,所以就自然而然的认为盛大林就是下一任族长。   盛大林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可适才听到盛言楚的话后,他猛地惊醒。   就他这个式的对老族长,族里的人肯定会被他有所抱怨,到时候别说当下一任族长了,怕是多年养起来的好声誉都会毁于一旦。   “快,快去将勇哥儿找来。”盛大林粗喘着气吩咐。   盛大林只有两个儿子,一个是盛元地,另外一个就是盛元勇。   大约是盛元勇出生的晚,那时候盛大林膝下已经有了好几个孙儿,所以对盛元勇的问世并不觉得惊喜,因而父子俩并不亲。   盛元勇是盛言楚见过最不像盛家的人,之前老族长严明他名下的挂田名额全部给族田后,族里的人天天往老族长家跑,试图说服老族长更改主意。   那时候老族长已经病下了,盛大林一家人私底下跟那些吵闹的人是穿一条裤子的,所以没人拦着这些人,后来听说是盛元勇看不下去了,抄起一把扫帚就冲进了老族长的房中,恶狠狠的将这群不要脸的人骂了一顿,脏话浑话骂了几箩筐,愣是骂的这群人老脸丢尽,自此不敢再来老族长面前胡闹。   盛元勇不仅仅骂这群人,还将盛大林这样的至亲家人也骂了个狗血喷头,父子俩差点因为这件事分了家。   有关盛元勇干的大义灭亲之事,盛言楚还是刚才吃馒头的时候听他娘说的。   从盛大林的屋子出来后,他就直奔灵堂,要了个草席就跪在了火盆边上。   “楚哥儿,你去一边歇着吧,这儿有我就行。”盛元勇舔了舔干巴的嘴唇,往火盆里扔了一个刚叠好的大元宝。   盛言楚挪了挪屁股,也往里边扔了一个,叨叨道:“老族长从前喜欢带我们几个小子去云岭山下背文章,谁文章背的好,谁就能多吃一个野果。”   他的三百千大部分都是在那段时光中学下来的,说起来,老族长算是他的蒙师之一。   忆起往事,盛元勇哑声道:“我爷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能回来送他一程已经够了。”   说完这句话后,差着辈分然而年纪却没差多少的两人均叹了一口气,你一下我一下的往香炉里烧元宝纸钱。   烧了没一会,盛元地很不情愿的进来喊:“勇哥儿,爹喊你进去说话。”   盛元勇抹了一把泪,头都没回:“你告诉爹,有什么事等吊唁结束后再说。”   “随你。”   两兄弟平时关系不太好,盛元地古怪的看了一眼跪坐在那的盛言楚,阴阳怪气的对盛元勇道:“勇哥儿,我劝你还是过去看看爹吧,爷爷到底是死了,可爹还在啊,你不在爹跟前尽孝,跑到凉飕飕的灵堂呆着干嘛,左右楚哥儿不是喜欢跪这烧纸吗,干脆就让他跪着。”   “滚。”   盛元勇丝毫不领盛元地的好意,眉间戾气一闪而过,淡淡道,“久病床前无孝子,让我去服侍他?他怎么不扪心问问自个,爷爷病着的时候他端屎端尿了吗?他既然做不到就别指望我能做到。”   “勇哥儿,你胡说啥呢!”盛元地睨了一眼停止烧元宝的盛言楚,激动的语无伦次,“你不去服侍爹就不去呗,说这么乱七八糟的干嘛!”   说着就跳着脚跑出去了,灵堂内顷刻间又只剩下盛言楚和盛元勇两人。   “元地叔的几个孩子呢?怎么没看到人影?”盛言楚起身来到桌前,老族长走的突然,家中的挽联都没有买齐全,正好桌上有白纸和笔墨,他捡起来边写边问。   盛元勇跟着站起来准备奠仪要用的香烛和冥镪,闻言表情有些复杂。   “几个侄子侄女信了那算命说的浑话,生怕在这占了脏东西,所以磕了头就跑了出去,我娘舍不得他们出事,便吩咐他们去外报丧去了。”   盛言楚执笔的手一顿,他记得去程家报丧的并不是盛元勇的侄子侄女,看来报丧是假,出去躲着才是真。   见盛言楚嘴角翘起一抹讥讽,盛元勇恍然大悟:“楚哥儿,我娘她不会是在骗我吧?”   盛言楚写好一副挽联放置一旁晾着,闻言摇摇头:“我不知道,说不定他们真的去报丧了呢?”   他虽然跟盛元勇的几个侄子侄女小的时候红过脸 ,但在没证实前他不会多嘴挑拨。   “肯定是去哪偷懒去了!”盛元勇咬紧牙根,将手中整理好的东西放下,对盛言楚道,“楚哥儿,我出去找他们去。”   说着就如风一般跑出了灵堂。   盛元勇一走,绕着屋角点了一圈白蜡烛的灵堂内就只剩下盛言楚一人。   院子里来吊唁的村民早已走的差不多,这时一阵风呼呼的吹进来横扫整个灵堂,门口三根丧幡迎风刮的哗哗乱响。   盛言楚只觉后颈传来毛骨悚然的声音,立在堂中的他小小打了一个冷颤,抬头却见袅袅香炉正中处似乎有一团黑影在晃动,揉了揉眼再看时黑影不见了。   “是老族长吗?”他不迷信,可这会子却满心想着刚才那团黑影会是老族长。   然而无人应他。   盛言楚楞了半晌,掀起衣摆往下一跪,双手合十喃喃道:“小子当日不该顶撞您,但小子说的话句句是为了盛氏一族好,外边那些族人一个个都被您娇惯坏了,您若由着他们胡来,咱们盛家一门大抵就这样没出息了。”   说了一番话后,盛言楚想扇自己一巴掌,老族长已经没了,他还在这矫情个什么劲,可有些话憋在心中难过,因而不吐不快。   “老族长,小子给您赔罪来了。”说完又磕了一个响头。   外头太阳已经西沉,灵堂内越发的凄凉,盛言楚磕完头后索性将写好的挽联挂了起来,随后就跪在火盆前叠了一大箩筐的冥纸元宝。   “还不进去跪着!”盛元勇进来的时候一手拧着一个男娃,说男娃都过分了,应该说十五六岁的少年。   两个少年被盛元勇甩到了火盆前,见到跪在那低着头叠元宝的盛言楚,少年们脸上闪过一丝厌恶。   盛言楚又不是瞎子看不到这两人对他的敌意,抬眸不紧不慢的威胁:“两位哥哥不想守灵只管出去,只我这人嘴不严,到时候我出去胡说八道可怪不得我,毕竟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了。”   两个少年气结,挽起手袖想像幼时一样薅盛言楚的小辫子打架,谁知下一息扑通往地上齐齐跪倒,膝下没有垫草席,痛得两人龇牙咧嘴。   “楚哥儿一个小娃娃跪在这半下午了,你们俩倒有心思赖在草堆里烤红薯吃!”盛元勇踹了一脚又气不过拧起两人的耳朵。   “我就问问你们,你们两个有没有良心!”   “哎呦疼,叔轻点——”   “我们跪就是了,您别打了……”   此起彼伏的哀嚎声骤起,盛元勇叹了一口气松开了手。   “楚哥儿,你也累了,跟我过去吃点东西吧,这里就交给他们得了。”   “好。”盛言楚艰难的直起跪的有些僵硬的双腿,压低嗓门道,“元勇叔,就他们两个在这能行吗?”   外边头都黑了,他觉得这两个小子会吓着。   “呜呜呜,还是楚哥儿替我们着想。”两个半大的少年忙一脸希冀的看向盛元勇,“叔,你别丢下我们俩啊,这里阴森森的,我们怕。”   “怕个卵子!”盛元勇作势又要抬手,两少年抢先一步捂住耳朵。   “有什么好怕的,棺材里的又不是旁人,是你们的曾祖父,他平时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好的东西全进了你们这些小崽子的肚子,切,真是白疼了你们这些没人性的狼。”   两个少年被骂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愧疚的垂下脑袋跪在那守灵。   -   “元勇叔咋想的?”盛言楚问的是大殓送棺材上山的事。   嘉和朝的送葬和他上辈子记忆中的火葬当然不一样,这边的人死后一般会让棺椁在家中停灵七天,然后再运往之前相看好的山林中,并不是立马下葬,而是在山林中放三年,等三年之后再将尸骨捡出来重现打一座棺材安置,然后才挖坑下葬。   “必须七天!”盛元勇的话没得商量,“爷爷是盛家的大功臣,他的葬礼自该轰轰烈烈的办一场才好。”   盛言楚也是这么想的,但……   “大林爷那边怕是不好说话。”   “病了就找大夫,听算命的胡咧咧有什么用?”盛元勇一想起他爹做到那些荒唐事,气就不打一处来,“我爹当初病了,我立马就让镇上的丁大夫看了,丁大夫说他思虑过多加之受了寒才病的,开了药又吊了鸡汤端给他,他死活不喝,非说是我爷冲了他!”   盛元勇越说越烦躁,略带自嘲道:“楚哥儿,这里没旁的人,我不怕对你说句遭天谴的话,爷爷之所以那么快就咽气了,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我爹,你在康家没回来你是不知道前些日子我爹都干了什么,又是烧艾又是请庙里的和尚来家里没日没夜的颂经,我一个壮挺挺的小伙子听着都嫌心慌,你说爷爷躺在屋里能舒服吗?”   盛言楚心中冷笑,这帮人莫不是疯了吗?老族长是他们至亲之人啊!   盛元勇说着说着小声哭起来,捂着脸断断续续的说起老族长生前遭的罪,盛言楚自诩心肠硬,可听了盛元勇的话后,他恨不得立马冲进屋子将盛大林以及孙氏几人吊起来打一顿。   “那就停灵七天。”盛言楚咬了一口干巴巴的素面,略思量了一下,“明天还要麻烦元勇叔看着灵堂,我去找里长过来。”   “找里长干嘛?”不用盛言楚嘱咐,盛元勇也会守在灵堂前寸步不离,“里长晌午已经过来吊唁了。”   “我找他过来是商量下一任族长的事。”盛言楚没打算隐瞒,“大林爷既然病入膏肓,想必族里的事也没时间料理,我今个去大林爷床边还说呢,说元勇叔深得老族长的家传,老族长病下的这些日子,多亏了元勇叔您主持族里的人,这才没让盛家人乱了方寸。”   “楚哥儿你的意思是跟里长举荐我当族长?”盛元勇大吃一惊,“不妥不妥,我才二十来岁,太年轻了,恐不服众。”   “难道大林爷就服众了吗?”盛言楚当下碗筷,犀利的问:“那些人见天的上门叨扰病危的老族长更改挂田的事,大林爷插手管了吗?恐怕不但不管还跟那些人乘了同艘船吧?”   “你咋知道?”盛元勇语气掩盖不住难过,“这事传出去不好听,我还自作主张和那些人大吵了一架。”   盛言楚直起身子,缓缓道:“总之,这族长一位不能落到大林爷头上,他办事不公,有私心,若是他上位,我未必能说动他保留族田,元勇叔,我过几天就要去县学了,若没人帮我盯着族田,我怀疑这些银子落不到盛家读书人手中。”   盛元勇仔细听着,道:“我知道楚哥儿你有心想在族里多扶几个有能力的小子出来,我把话撂在这了,倘若有朝一日我盛元勇当了盛家的族长,我定会将族田银子悉数都用在盛家儿郎读书上,好叫他们早些考个名堂出来给楚哥儿作伴。”   盛言楚露出了到这的第一个笑容,乖巧道:“还是元勇叔疼我,这两年在康家见夫子收了不少学子,独独没有盛家的,我那时候看到同窗抱着族里的堂哥堂弟在康家打闹时,好生羡慕呢!”   盛元勇也笑了:“我还以为你小子当上秀才公后就和大人没区别了,没想到竟还有这孩子气的一面。”   盛言楚小脸一红,忙借口去灵堂守灵跑开了,盛元勇见盛言楚小短腿跑的欢快,不禁嘴角抽了抽。   -   最后在盛言楚的暗示以及盛元勇的自荐下,里长再根据村长以及盛家族人的话语,言明盛家下一任族长是二十二的盛元勇,口令一下达后,盛大林气得差点吐血,大骂盛元勇没心肝,竟敢抢老爹的族长之位。   盛元勇不愧是盛言楚看中的翘楚,大义凛然的跪在盛大林面前,高声道:“你对爷爷不闻不问,大家都看在眼里,我敬您是老子,我暂且摁住此事,否则我定要去官府告一通。”   “你敢告我?!”盛大林踉踉跄跄的从床上爬下来,不管族人的拉扯,照着盛元勇的脸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孙氏和盛元地在一旁喋喋不休:“勇哥儿,你这是不孝啊,这世道哪有儿子告老子的!”   盛言楚冷眼旁观着,只听盛元勇一边忍着盛大林的拳脚,一边挺直肩膀,一字一句道:“我怎么就不孝了?我如今是盛家的族长,爹枉为人子,娘跟大哥也一样,爷爷病中时,你们有关心过吗?全是我和秀娘在近前服侍的,试问是你们不孝还是我!”   铿锵有力的话震得盛大林往后直退,像是不认识小儿子一样,嘴里大呼生了白眼狼。   孙氏和盛元地也被盛元勇吓得瞠目结舌,一时间,无人敢直视盛元勇。   盛言楚暗暗鼓起掌,有这样正气的新生代族长在,不愁盛家后继无人。   盛元勇上位后,自然是要让老族长停灵七天,不管盛大林如何指责盛元勇,盛元勇都没有松口。   第七天扶棺上山时,盛言楚才发现老族长的坟地就立在他家山林旁边的一座山上,老族长的事安顿好后,他心血来潮的带着他娘去了自家山林。   “娘,你快过来看呀,荔枝树上挂果了。”   他买来的荔枝树苗比较大,之前他估计这些荔枝树怎么着也要等三四年才能开花结果,没想到才两年多就长出了鲜红心形的荔枝。   程春娘欣喜的抬头,只见浓密树叶下牵出一大串的红荔枝。   “快尝尝。”程春娘个子不矮,抬手就将树枝上最大的一串摘了下来,“看看甜不甜?”   盛言楚拨开一颗心形荔枝,往嘴里一塞,轻轻咀嚼几下就将深褐色的核给吐了出来,剩在嘴里的荔枝肉细品有点酸酸的,但吃完后回味清甜无比。   “好吃,娘,你也尝尝。”   自己种下的果树结了果,盛言楚兴奋的跟个猴似的,在林地上蹿来蹿去。   “娘,这边几株也结了小果,不过还是青色的。”   “哇,这边也结了。”盛言楚飞快的奔到另外几株树下,仰着小脑袋看了看,旋即失望的皱皱鼻子:“可惜也没熟……”   程春娘就跟在儿子身后来回的走,见儿子脸上的表情一会喜一会忧,扑哧笑开。   “巴柳子不是说了吗?那几株三月红熟的早,其余的,得六七月才能摘呢。”   这片林地往常都是程春娘和巴柳子两人打理的,所以程春娘对这些树苗的品种很熟悉,哪一种栽在哪她心里都有数,如今闭着眼摸树叶她都能说出是什么荔枝树,不像盛言楚,单知道家里山林里有四种品种的荔枝,其余的一概不知。   提及巴柳子,程春娘心头微有些苦涩,   “既然熟了,就多摘一些下山,回头给族里人分一点,再给你舅舅家送去一点,剩余的楚儿你带到县学吃去。”   “嗯嗯。”一说要摘荔枝,盛言楚自告奋勇的下山回家拿背篓。   丰收之际,母子俩脸上皆染上了笑意。   三棵三月红一共摘了四背篓的荔枝,其实有六背篓,剩下的被盛言楚偷偷塞进了小公寓,小公寓有保鲜功能,放在里面不容易坏,这两背篓他决定拿县里卖一卖,巴叔跟他说过,三月红是一年最早成熟的荔枝,果子一斤有时候能卖半两银子。   颠了颠肩上的背篓,他心满意足的在想,这一背篓怎么着也有一二十斤,若是全卖出去,他能得十两银子呢,两背篓就是二十两。   啊啊啊,白花花的银子啊!   思及此,盛言楚心中的小市侩情绪蹦了出来:“娘,给舅舅家送一点就得了,盛家人待你又不好,咱们给他们吃这么好的果子简直就是浪费。”   程春娘何尝愿意热脸贴盛家的冷屁股,但……   “你巴叔说像咱们这样种果树的人家,最忌讳的就是藏着掖着,既然挂了果那就大大方方的摆出来,省得有些人馋嘴,到时候趁着咱们不在家偷偷上山摘果吃,摘就摘吧,最怕的就是他们坏心眼砍咱们的树。”   盛言楚自动忽略他娘嘴里三句话不离巴柳子,感慨道:“所以娘想先发制人?所谓吃人嘴短,占了便宜的就不好意思再做对不起咱们的事了?”   “就是这个意思。”程春娘笑了笑,“其实咱们也用不着提心吊胆,你如今是秀才,量他们也不敢毁咱们的果树,至于偷偷摘果……我想好了,咱们临去县里之前,找一两个孩子帮咱们看着,也不白看,娘给他们开工钱。”   “这法子好。”   -   两人背着满满的荔枝下山进村后,立马吸引了不少村民过来围观。   “这就是荔枝?”牛婶子望着绿叶树枝下的累累红果,惊得跟什么似的,“这玩意结的真多哇,春娘,你连着树枝扯下来岂不是伤树?”   程春娘挑了几个大的给牛嫂子,笑道:“这果子就是要连着树枝一起摘,能留久一些。”   盛言楚此时身边围着一些小孩子,跟盛言楚一般大,却个个像见了新大陆。   “楚哥儿,这就是你娘在山上种的果子吗?真甜。”   “一条树枝上得有四五十颗果子,结得跟正月十五锅里的汤圆一样,又多又大。”   “好吃,不过楚哥儿,它有点涩嘴。”   盛言楚哈哈大笑,指着牛婶子家的二蛋:“谁让你吃它的果皮了,果皮当然涩嘴。”   牛二蛋脸一红,学着盛言楚的样子咬开荔枝外边如乌龟皮一样的壳,壳一破,里头黄中泛白的果肉露了出来,一咬,甜津津的水直达喉咙。   荔枝很快就得了一帮小子以及附近几家大人的衷爱,这些人家都是和盛言楚玩的好的,一听盛言楚要每家送一大串,几个小子高兴的一蹦三尺高。   牛婶子在镇子酒楼见过荔枝,知道荔枝的价钱不低,忙拦住程春娘:“春娘,你还是留着给你家楚哥儿吃吧,这玩意忒贵。”   程春娘笑笑,将山上二十株荔枝都挂果的事和牛嫂子说了。   牛嫂子瞪大眼:“二十……棵?”   牛嫂子知道这两年程春娘跟程家庄的巴柳子一直在山里捣鼓山林围场的事,她先前好奇走近看了眼,好家伙,那片山林的界碑四周全部种起了比她还高的荆棘树,每到入夏,那片山林外都是青葱一片,只是荆棘长的越发的高,她都快忘了山里面种了这么珍贵的荔枝。   趁着天色还早,盛言楚领着小跟班牛二蛋挨家挨户的跑,有几个因为挂田对盛言楚有意见的人家一见盛言楚高高举着荔枝送进来,哪里还有什么怨言可说,当即将盛言楚夸了又夸。   送完果子后,盛言楚带着牛二蛋以及牛二蛋的弟弟牛三蛋去自家山林溜达了一圈。   “你们也不用时时刻刻帮我盯着,只需要赶鸡赶鸭的时候过来蹲一蹲,看到鬼鬼祟祟的人,你俩千万别出声,立马下山去找我元勇叔,记住了没?”   “记住了!”牛二蛋认真点头,又扯扯牛三蛋的衣裳,“到时候咱哥俩分工,你去喊人,我留在这盯着小偷。”   “行。”牛三蛋全程听他哥的。   盛言楚抬头看了一眼如今长的近有两米的荆棘,心想应该没人会不顾生命攀爬进去吧?   盛言楚的担心就是多余的,得知盛言楚送来了荔枝,盛元勇自发的每天下午去云岭山上跑一趟,一来是为了怀念老族长,二来是为了照看盛言楚的果树。   因为盛元勇每天准时过去,导致牛家俩兄弟曾经一度以为盛家新上任的族长要偷盛言楚家的荔枝,终于在一天下午,牛家兄弟对盛元勇下手了。   之前盛言楚交代山上有了小偷就去找盛元勇,可现在小偷正是盛元勇怎么办?   牛二蛋灵机一动,让弟弟喊来了牛婶子,牛婶子一听有人偷果子,咋咋呼呼的让她男人也来了,夫妻俩火急火燎的上了山,一看小偷是盛元勇,才发觉是闹了一场乌龙。   -   远在康家的盛言楚听到舅舅带来的这个消息后,笑的前仰后合。   “楚哥儿,你东西都收拾好了没?”   今日是康家休课的日子,程以贵带着程春娘来到了舍馆准备帮盛言楚收拾去县学的东西。   盛言楚指指床榻上的东西,道:“被褥和衣裳都在这。”   “书呢?”程春娘知道儿子这些年买了好些书看。   “书……”盛言楚后背惊出汗,猛地一拍脑袋,完了完了,他的书全搁在小公寓里。   “借给…给同窗了,还没给我呢。”   谎话刚说出口,梁杭云就捧着书走了进去。   盛言楚心虚的揽住梁杭云:“我之前借给你的书看完了没?”说话间还眨眼示意。   梁杭云以为程春娘和程以贵是来突击盛言楚读书情况的,想都没想,道:“还没,你要用了吗?”   “嗯嗯。”盛言楚假模假样的点头。   梁杭云立马将手中的书递过去。   如此,一场关于书的风波终于平安。   五月九号,盛言楚终于坐上了前往静绥县学的马车。   临行前,康家所有人都出动出来欢送了,正当盛言楚两眼泪汪汪的挥手告别时,一道尖细的嗓音插进来。   “盛小秀才,等一等,你上次下注的赌钱还没拿走呢——”   坐在马棚里的盛言楚顶着亲娘投来的复杂眼神,小小咽了口唾沫,探出半边身子,只见一个略重的钱袋子飞奔而来。   刚准备装死缩回车轿时,只见不远处康家门口的人齐齐拿一种诡异的目光看着他,这还算好的,最可怕的是站在大街边他那亲爱的舅舅,他觉得他该庆幸马车没停下,否则他舅舅铁定会跳上来锤死他。 第34章 县学就差拉横幅欢迎盛言……   怀镇距离静绥县城坐马车要跑四个多时辰, 盛言楚是吃了朝食才出发,到了晌午时分,驾车的车夫吁停马儿:“盛小秀才, 一路辛苦了, 我见前边有个食肆摊子,您和娘子要不要下来歇歇脚?”   这两日静绥县方圆几百里都在下暴雨, 好不容易盼来了大晴天他赶紧去康家收拾了包袱出来, 不成想官道上来往马牛牛车甚多,以至于路上全是泥泞。   走了一上午也才刚过一半的路程,最差劲的是他们在车轿中垫了两层厚布都没用,马儿一路跑起来险些没将他震飞。   盛言楚拖着屁股下车,程春娘紧了紧怀里的包袱, 见状笑道:“楚儿去了县学可不能挑食 , 否则像现在这样瘦的跟个小萝卜头,坐马车容易颠着不说, 别人也喜欢捉弄你。”   “娘——”见他娘扒着他的身高和体重开玩笑, 盛言楚满肚子苦水。   按理说他这几年不愁吃肉,怎么九岁的他还没到他娘的肩膀?他大概估量了一下,他现在大概只有四尺(1.33米), 放在平常人家并不算矮, 但程家和老盛家的基因都是大高个,这就显得现在的他像个小萝卜似的, 为了能长高些,每天早上跑步前他暗暗给自己又加了一项锻炼——跳高。   梁杭云得知他为了长高这么“折磨自己”,便笑话他这是在拔苗助长,又说他年纪尚小,等过几年肯定会蹿蹿蹿的往上长。   “我还小。”盛言楚搬出梁杭云的说辞, 眼珠一转,转移话题道,“娘,老盛家的礼哥儿比我只小一岁,你看看他,他比我矮好多的,等他九岁了未必有我现在这么高。”   “可他长得结实。”程春娘牵着盛言楚往食肆摊边走,边走边说,“县学里的伙食远不及家里的好,等你去了那边,万万不可挑三拣四。”   在程春娘眼里,她儿子生来就是富贵命,不然哪有庄户人家的娃不吃肥肉?   老盛家的礼哥儿之所以长得胖,就是因为荤素不忌,一顿能干掉一斤的肉呢,尤其是油汪汪的肥肉。   盛言楚撇撇小嘴,隔三差五就去小公寓饱餐一顿的人会馋那种油腻的肥肉?开玩笑好伐。   -   车夫带他们过去吃的食肆摊子是一家四口开的,说是食肆,其实可以算的上客栈。   只是这里偏离了官道,会有人过来投宿吗?   “盛小秀才别看这里偏僻,但南来北往的商人都爱来这喝一碗热乎乎的鸭肉汤,再点上一两个烤着滋油的肉泥香葱饼子,啧啧啧,爽快的很,吃饱了上路才有劲~”   “若真如你说的那般美味,待会我定要点上一碗老鸭汤。”盛言楚笑着捏了捏之前赌坊小厮扔给他的钱袋子,在车子他数了数,足足翻了十倍,一共有二十多两。   他的本钱才二两,由此可见他能一口气拿到二十多两,那廖经业自然是输的光大光。   “三位客官,您的老鸭汤来咯——”   给他们上菜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据说是这家客栈的儿子,两手稳稳的举着两个大大的托盘,步伐矫健的穿梭在各大桌子之间。   人还未到声音就到了,等盛言楚将用不着的银子刚扔进小公寓,三碗老鸭汤就端了上来。   “一碗天麻老鸭汤,一碗蜜枣老鸭汤,再有就是小少爷的酸萝卜老鸭汤 ,三碗齐全咯——”青年嘴皮子六的飞速,边将老鸭汤的碗推到食客跟前,边敞开嗓子对着大堂报菜名。   有人见盛言楚点了酸萝卜老鸭汤,立马招呼青年:“小二,给我也上一碗和那小子一模一样的鸭汤,这几日南边梅雨闷热的够呛,得吃点酸酸的萝卜开开胃才好。”   点名要跟盛言楚喝一样鸭汤的是一个长了一脸大胡子的男人,一开口就满满的京腔,盛言楚正好坐在大胡子的对面,将大胡子掏出来的那个沉甸甸的钱袋子看的一清二楚。   银子都是十两一个的元宝,最豪气的是里头还有好几个金果子。   “你可是馋了我的金库?”大胡子似乎并不介意在外随意漏财,侧眼瞥见盛言楚的眼神,大胡子顺手将钱袋子往桌上一掷,里头的银子金子哗啦作响,惹得周围的人频频看过来。   盛言楚咬了一口炖煮入味的萝卜,含糊的摇头。   大胡子拨了拨客栈青年端上来的茶水,啄了一口忽然呸道:“南边的待客之道就是给我上这种涩嘴的茶?”说着大手用力的将茶盏往桌上一丢,里面青绿的茶水撒的满桌子都是。   程春娘被大胡子突如其来的拍桌子动静吓得忙端起盛言楚的鸭汤碗,压低声音喊:“楚儿。”   盛言楚心领神会的往旁边挪了一桌。   大胡子还在那叫嚷,又是嫌弃客栈的茶太次,又是吐槽端上来的酸萝卜老鸭汤味道不正宗,总之一个劲的挑客栈的刺,客栈一家四口都出来道歉了,然大胡子就是不罢休,到了后边大胡子更是嚣张的拔出了腰间的大刀,闹出来的骚动吓的一众食客赶紧劝说。   “大兄弟,你消消气,不过是盏茶水罢了,犯不着动刀动木仓的,快快收了刀,吃碗热热的鸭汤肉也好早些赶路去。”   这家客栈往前走一段路程就是官道,因而常来这边吃饭的人都见多了市面,大胡子一把刀抽出来后,这些人并没有太害怕,只当大胡子是在撒气。   谁知大胡子不依不饶,大手抄起客栈青年的衣领,将几乎一口未喝的老鸭汤尽数倒在了青年的头上,正吃的欢的盛言楚看到这一幕后,暗道完了完了,真的要打起来了。   果不其然,青年也不是委曲求全的性子,既然说好话理不清事,那就用拳头解决。   顷刻间,客栈里的灰尘都飞进了碗里。   “娘,咱赶紧走吧。”盛言楚心疼的放下刚吃了没两口的鸭汤,一手拿起他娘的随身包袱,一手拉着他娘就往外边跑。   谁知刚走到门口,一个亮铮铮的长刀横冲的往他后脑勺插过来。   “小心——”程春娘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千钧一发之际,抱着盛言楚往旁边一滚,母子俩重重的砸向旁边的木桌上。   盛言楚痛的苦不能言,程春娘大拇指不小心撞在了木桌上,指甲盖都翻飞了,此时手上鲜血淋漓,然而程春娘眉头都没皱,一双手撑开将盛言楚护在身下。   刚才扔刀的是客栈的掌柜,瞧着四五十来岁,手劲竟这般大,面目狰狞,全然没了他们刚进门时的热情笑脸。   “既进了我的店,怎好没吃完就走?!”掌柜身后的老板娘摘下身上的厨裙,把玩着手中的菜刀,痞痞道,“老十,还不赶紧将那几个不听话的人揪过来——”   盛言楚心一提,门口几个和他们一道进来的食客此时皆抽出了刀棍,合着这家店今天要宰的人是他?   “糟了,咱们碰上黑店了!”躲在角落的马车战战兢兢的低下头,嘴里胡乱的嘀咕,“佛祖玉帝保佑我啊,我可不想死……”   盛言楚探出手将他娘往角落起拉,程春娘双手抖的如筛糠。   “娘,别怕。”望着掌柜提着刀往这边走,盛言楚猛地闭上眼。   他能将没有生命的东西带进小公寓,不知道能不能带活人进去。   正当盛言楚准备在他娘面前曝光小公寓的秘密时,一道粗犷的男声穿过来。   “就你这样的三脚猫的功夫也配在爷跟前瞎比划?”声音极为嚣张嘚瑟,话还未落,跟大胡子厮打成团的青年被大胡子单手拎了起来,下一秒如支袖箭一样射向了提刀走向盛言楚的掌柜身上。   两人像叠罗汉似的,在地上翻了好几个滚才停下,灰尘和木屑遍地飞,盛言楚紧了紧程春娘的手,待眼前清明后,发现这两人已经疼晕了过去。   “哪里来的毛贼!”老板娘指节微微发白,手在空中一挥,之前假扮成食客的几个歹徒立马将会大胡子团团围住。   大胡子傲气的挑眉,一把大刀横扫了一片,客栈里顿时哀嚎声四起。   盛言楚大喜过望,刚准备松口气时,余光瞥见大胡子身后静悄悄走来一妙龄少女,少女阴沉着脸,手中的钗头尖锐如针。   “大胡子小心——”盛言楚不假思索的叫出声,“你身后有人!”   少女怒瞪了盛言楚一眼,手举着金钗狠狠的朝大胡子的后颈戳去,大胡子听了盛言楚的提醒后,身子一偏,长腿往空中一勾,旋即重重的踢向少女。   少女砰的一声倒地吐血,大胡子一点都不怜香惜玉,蹬着羊皮的靴子照着奄奄一息的少女后背又来了一脚,这一脚直接踹的少女眼冒金光,手中的钗环飞溅出来时竟落在了盛言楚的脚下。   金钗上染了红油般的鲜血,此时正一滴一滴的将钗头上的牡丹花染的娇艳欲滴。   盛言楚手指动了动。   程春娘见少女歪了脖子后,眼里的恐惧之色骤升。   “楚儿,这人不会要杀咱们灭口吧?”   大胡子杀了少女后,看都没看角落里的几人,而是大步上了楼,听动静应该是在翻找什么东西。   “走!”盛言楚当机立断,毫不迟疑的拉起他娘就往门外跑。   “啧。”忽而二楼凭栏处传来一声轻笑。   盛言楚心乱如麻,程春娘也听到了动静,整个脖子都僵硬的不能动。   “别管他,咱们赶紧出去!”盛言楚不敢往后看,吃了刚才逃跑未遂的亏后,他这次是死了心要跑出去,所有不管三七二十七就狂奔。   才出了客栈,却见大胡子几个后空翻就落在他们面前。   “这玩意你不要了?”大胡子将手中的东西往空中一抛。   盛言楚挡在他娘前边伸手接过东西,定眼一看,是少女的金钗,上面的血迹还在。   程春娘疯了一般将金钗夺过来甩给大胡子,手指发颤,冷冷道:“死人的东西别拿,小心沾了晦气…”   水湖村有一个习俗,都说不及弱冠之龄的男孩子若是碰了死人用的东西,日后是活不长久的。   所以看到金钗掉到她跟前后,程春娘丝毫没想过要据为己有。   “嗤。”大胡子似有深意的睨了一眼盛言楚,淡然道,“小子你真的不要这个?这东西拿去外边当铺,值不少钱呢!”   “读书人不敢挪用他人之物。”盛言楚边说边颠着步子往边上移动,也不知怎么的,大胡子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竟大大方方的往旁边站了站,盛言楚稳重身影,拉着程春娘一口气跑了半里路才停下。   大胡子盯着盛言楚仓皇离去的背影,忽而嘴角上扬:“竟有不爱财的读书人?莫非读书读傻了?”   书没读傻但快吓傻的盛言楚此时心脏跳得跟战场的擂鼓一样,他的脚程这几年练了出来,再跑一两公里都不费事,无奈他娘累的撑不住,两人只好停下休息。   刚经历了一番死里逃生,两人脸色都不太好看,才坐下来,盛言楚突然觉得小腹处隐隐作痛,程春娘吓坏了,还没说话呢,程春娘紧跟着捂住肚子。   “完了完了。”盛言楚心凉的跟腊月的天一样,他赶紧将手指伸进喉咙,一阵反胃和难受后,他终于将在客栈吃的萝卜和鸭肉吐了出来。   吐完后,他白着小脸看向他娘。   “娘,您有没有舒服些?”   程春娘吃得少,吐的极快,闻言皱着眉头道:“那家客栈莫不是想毒死我们?若真是这样,被大胡子杀了属实没冤枉他们。”   此刻他们正在官道旁边,陆陆续续有马车从旁经过,看到活生生的人后,盛言楚心里终于安了不少。   “我觉得那大胡子也不是好人。”盛言楚脑海里还记得大胡子拿金钗试探他的那个狠厉表情,大概他收下金钗那人就会当场掰了他的脑袋。   程春娘后怕不已,拍着胸脯连连说他们今天出门没看黄历,竟遭了这样血腥的霉运。   盛言楚眯眼望着几辆挂有官府牌子的马车飞驰而过后,顾左右而言他道:“这些官差不会是去捉拿大胡子的吧?”   “抓了最好。”程春娘还在耿耿于怀大胡子将死人的东西扔给盛言楚,嘟囔道,“客栈里的人都是他杀的,虽说那些人该死,但杀人是要偿命的……”   盛言楚见他娘自说自话个没完没了,便道:“娘,你在这等着,我去找找咱们的马车。”   “那车夫定早早的弃车跑远了。”程春娘担心儿子回去碰上大胡子,忙道,“左右钱财我都藏在身上,不若咱们另寻一匹马车去静绥如何?”   盛言楚当然想这样一走了之,可他的书箱还在车上,之前为了瞒住小公寓的存在,他当着舅舅的面将这些年他买下来的书一本一本的搬到了马车上,谁能想到半道上会发生这事?早知道他就将书全放进小公寓里得了。   在程春娘千叮咛万嘱咐中,盛言楚终于踏上了返回客栈的路,这一路走的那叫一个心惊动魄,每走两步他就躲进旁边的草丛偷瞄一下四周的环境,就这样一步三停留的走到了客栈附近。   他所坐的马车就停在树下,车夫早已不见人影,但马车附近却站着几个身穿衙役服饰的官差。   见到盛言楚后,几人神色一凛均拔出了刀剑。   “几位官爷且慢,小子的书箱尚在车上。”   “这车是你赁的?”官差将盛言楚浑身上下打量个遍,将车轿里的书箱拿了出来,又问,“你就是盛言楚?”   书箱上有他的名字,盛言楚点头,上前一步道:“官爷,这下我能拿走了吗?”   “且慢。”那官差却冷了脸,直接让人上手绑了盛言楚。   “不是?干嘛捆我?”盛言楚挣扎的说话,“我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客栈里的死人可不关我的事。”他还想说他也是受害者呢。   然而官差并不理他,不知从哪找了一块臭气熏天的布塞进了他的嘴里。   眼瞅着这些人要将他视为杀人犯问罪,盛言楚急着在马车上动来动去,好不容易吐出脏兮兮的布后,他立马高喊:“官爷,你们真的抓错了人,我是受刘县令举荐去静绥县学的秀才——”   喊了几声后,终于有人跳进来了。   “你怎么就能证明你就是盛言楚?”   “我…”盛言楚心里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我身上有秀才文书,上面有画像,官爷看了便知。”   说着他胳膊暗暗用力,捆绑在身后的手从衣袖中掏出秀才文书。   官差接过看了眼,只闻一声冷笑:“ 你是说这上边的垂髫小儿就是盛言楚?”   盛言楚脸色已变,又有一人掀起布帘探进来嬉皮笑脸道:“小子,你撒谎也要撒个向样的,如今外头做假文书的人一抓一大把,你说你是盛言楚我们就信?”   “就是,这盛言楚未必就是真的秀才,你瞧瞧这书,干干净净的跟新的似的,说不定是这人故意买书放这迷惑咱们……”   盛言楚心累的抬头:“小子明白几个官爷着急抓凶手的心情,但…官爷能不能看清局面,我瘦胳膊瘦腿的,能杀的了那些人吗?”   “看什么看——”官差直接忽略盛言楚的前半句话,一口咬定道,“你没杀人怎么会知道客栈里边死了不止一个人?”   “那些人定是你杀的!”几个人三言两语就将盛言楚描述成了江湖中杀人如麻的小孩。   盛言楚自知辩驳无用,虽心中怒的厉害,嘴角却扯了丝笑容:“敢问几位官爷可是去静绥县衙?”   官差冷眼睥睨着盛言楚:“怎么?你已经想好了和张大人伸冤的说辞不成?”   “张大人?”盛言楚恍然想起刘县令已经高升的事。   “好生呆着吧。”官差不耐烦的瞪着盛言楚,道,“等进了城,你且跟张大人说去,不过我给你一句实话,就你这样滥杀无辜的人,这辈子怕是没机会出来行走咯。”   说完就降下帘子走了,盛言楚听到这话不由的生闷气,想起他娘还在前边等他,便扯开嗓子喊:“几个官爷,我还有同伙在前边——”   “同伙?”   一句话宛如石子丢到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千层浪,领头的官差捻了把嘴角的胡须:“老子就说光凭他一黄毛小子定不可能将客栈里的人都给杀了,还真的让我猜中了,你们几个还愣着干嘛,还不赶紧去将他的同伙绑来?”   其实几个官差心里又不是傻子,待看到盛言楚拿出来的秀才文书后,几人心中就开始后知后觉认为抓错了人,可凶手没抓到他们回去了不好交差,想着将错就错,说不住这文书真的是假造的呢?   可当两个官差挟持着柔柔弱弱的程春娘过来后,几个人脸色尴尬的一阵红一阵白。   “黄哥,你说咱们…咱们不会真的抓错了人吧?”旁边的官差凑过来小声哔哔。   领头的黄哥见程春娘一口一个楚儿喊的肝肠寸断,忽觉后背出汗,握住小弟的手:“栓子,咱们怕是真得罪了秀才公……”   几乎是一瞬间的功夫,黄哥就换了脸面,亲自给盛言楚解了绑绳,又是拱手又是赔罪:“盛秀才,您看哥几个有眼不识泰山抓错了人,您大人有大量担待些?”   黄哥想起盛言楚秀才文书上的廪膳生三字,生生打了一个激灵,猛地想起他家大人刚接手静绥县令一职时说起过前任刘大人之所以得以升迁就是因为一个廪生秀才。   因为一个秀才…因为一个秀才,这秀才可不就是盛言楚吗?   “得罪了得罪了。”黄哥连说了好几声,额头上满满都是冷汗。   盛言楚扶着程春娘坐好,闻言漫不经心道:“没什么好得罪的,官爷觉得我这个黄口小儿不堪为秀才,那便是吧。”   “哎!”黄哥厚着脸皮拉长声调,打趣道,“盛秀才是静绥城中鼎鼎有名的学子,您只当我眼瞎,切莫介怀啊……”   “好说好说。”民不与官斗,即便是秀才的他也不愿意结仇,但私自绑他上车的事他可不能轻扰。   见盛言楚悠哉的坐在那闭目养神,黄哥一时不知说什么话题好,想着盛言楚之前说要去县学读书,便坐在风口喊:“去县学——”   前头官差不愧是赶车的老手,马车赶的又稳又快,太阳下山之前马车就进了城。   一声马儿嘶鸣后,官差搓搓粗糙的手,含笑道:“盛秀才,县学到了。”   说着立马撩起帘子,又是摆杌凳,又是躬着身子将手臂高高举起。   程春娘嫌弃的觑了一眼黄哥的手,撇撇嘴独自跳下车。   黄哥讪讪而笑,手臂依然高举着。   盛言楚不好再驳黄哥的面子,便手指微碰了一下。   黄昏时刻正是县学散学的时辰,盛言楚甫一下车就听到了书院里边传出来的浑厚钟声。   不一会儿,敞开的大门里走出一群头戴文生巾的读书人,其中几个后背垂下两根飘飞的长带子,一看便知此人是秀才公。   见黄哥忙上忙下的给盛言楚搬书箱和被褥,而盛言楚则像个官老爷似的站在那纹丝不动,几个书生微微顿住脚。   “那人好大的架子,竟能使唤的了黄正信。”   黄正信就是黄哥,之前拿了新任县太爷的口令来县学走过一回,所以书院里的书生都认识黄正信。   “肯定是张大人家的亲戚。”一书生不屑道,“就他那样的小身板,我估摸此人是张大人哪个小妾的弟弟吧?哼,咱们寒窗苦读十载才求得了秀才功名进到县学,他倒好,因着家中姐妹的美色就进来了。”   “夏兄慎言。”旁边有人拉拉姓夏书生的衣袖,不可置否的轻笑两声,“小心他听了你的话回头就让他姐姐去张大人那吹枕头风。”   姓夏的书生哈哈大笑:“你怕我可不怕,我是正儿八经考进县学的秀才,他那姐姐纵是想吹枕头分也牵扯不到我头上,倒是马兄你要小心了。”   被喊马兄的男子神色骤变,本以为今天能挑拨夏修贤跟盛言楚闹一番,没想到夏修贤反呛他一口。   “他们说的小心是什么?”盛言楚问黄正信。   黄正信立马小心翼翼道:“盛秀才别听他们胡说八道,什么小妾,什么枕头风,没有的事,我家大人还未娶妻,断不可能越过正室先纳了妾。”   盛言楚背着手睨了一眼满身都是包袱的黄正信,眨眨眼道:“黄哥且宽心吧,我盛言楚虽不是顶顶大气的人,但您在路上跟我说了千句万句对不住,我自然不会跟你家大人说这事。”   黄正信开心不已,接着盛言楚之前的话道:“他们几个嘴碎说的小心一事,其实盛秀才压根就不用操心。”   “哦?”盛言楚来了兴致,“愿闻其详。”   “咱们张大人是京城翰林院刚调下来的官,听说原本是不用外调出京的,可半道安排好的官位被旁人劫走了,一问吏部才知原来有人花了这个。”   黄正信摊开手,掌心上躺着一块碎银子。   官场上使银子谋利是十分正常的事,盛言楚抿抿嘴没说话。   黄正信颠了颠肩膀上沉重的书箱,压低声音继续道:“所以张大人尤为厌恶那些靠着家中银子大摇大摆行走在官场中的人,只是如今远离了京城导致张大人无处撒这口恶气,不得已,张大人将矛头盯上了县学。”   “盯上了县学?”盛言楚玩味一笑,“张大人莫不是想翘掉那些买通官府走后门进到县学的书生?”   “盛小秀才果真厉害!”黄正信闻言佩服的五体投地,絮絮叨叨道,“您没来之前,大人就已经让我将县学所有教谕都喊到了县衙,交代他们务必抓严每月的月考和年尾的岁考,并将学子们划为六等,倘若有学子不幸考了第六等,就直接将此人的功名革除。”   “革除功名?!”一旁没吱声的程春娘吓得捂住嘴,“这罚的未免有些严重吧?”   “其实并没有。”盛言楚微微一笑,淡淡道,“据我所知,除了举人极其以上的功名,剩下的秀才和童生每年都要经历岁考,哪怕是那些不准备继续走科举路的秀才,岁考不过的话都是会被酌情黜革的。”   程春娘恍然大悟,黄正信却插了一句:“唔,张大人不会酌情……”   盛言楚:“……”那他只能佩服张大人铁面无私了。   “不仅不酌情,还会故意把那些靠走后门进来的书生赶出去。”黄正信又补了一句。   盛言楚笑吟吟的接过黄正信肩膀上的书箱,耐人寻味的道:“黄哥,你将张大人描述的如此睚眦必报斤斤计较,你就不怕我连带着之前客栈的事一并跟张大人说,然后治你的罪?”   “盛秀才仁厚,肯定不会给黄某下套子的,黄某信盛秀才。”黄正信站直了身子倒有几分官府衙役的威风。   指了指身后的大门,黄正信道:“等会会有书院的斋夫领您进去,黄某还有公务在身,就先告辞了。”   “等会。”盛言喊住人,低头询问,“黄哥是要跟张大人回禀官道客栈的事吗?”   黄正信挑高眉头:“盛小秀才有线索?”   盛言楚心有余悸的点头:“那狂徒还算有良心,杀了客栈里的人后,独独放过了我和我娘。”   一听盛言楚是目击证人,黄正信立马道:“还请盛秀才同我走一趟县衙,今日上午不知是谁往登闻鼓上射了一箭,箭上有字迹,说午时过后,静绥官道附近一带会发生惨案。张大人得知此事后,暂且撇开纸条上消息的真假,立马命我等兄弟飞速前往,可惜晚了一步。”   盛言楚了然的哦了一声,道:“既如此,我跟你走一趟。”   这时书院的斋夫走了出来,盛言楚让黄正信稍等片刻,上前将自己的秀才文书以及刘县令的举荐信拿给斋夫细看,核实了名份后,盛言楚便让他娘跟着斋夫先进去安顿舍馆一事,他则跟着黄正信去了县衙。   盛言楚不是第一次进静绥县的县衙,可这次进去后,恍然觉得踏进了森林仙境。   望着院子两侧新移栽的竹子和梅树,盛言楚哇哦一声:“这就是翰林院的标配吗?”   翰林院自诩三清,清贫,清苦,清贵。一般进翰林院的人尤为喜欢四君子,特别是清雅澹泊的竹和高洁志士的梅花。   “小雅趣小雅趣~”黄正信嘿嘿直乐。   盛言楚全当真的是小雅趣,直到进了内院看到满院子的竹和梅后,盛言楚噎了一下,心道这位张大人是唯恐百姓不知道他爱竹和梅对吧?   黄正信吁了口气,红着脸继续给张大人兜着:“咱们大人是在翰林院呆久了,猛地见不到往日相伴的竹子和梅花,心里空落落的,盛秀才你懂的。”   盛言楚小小咦了一声,古怪道:“往日相伴?这些竹子和梅花难不成是大老远从京城移栽过来的?”   黄正信抵死不想承认他说漏了嘴,想着打哈哈绕过这个话题,却听竹林深处走出一人。   “从京城移栽过来可是有不妥?”   盛言楚闻声看过去,只见一个身穿青色宽松长袍的青年男子立在竹林幽深小道上,黄正信屁颠屁颠的跑过去喊了一声张大人。   盛言楚微拱手:“见过张大人。”   张郢奇怪的看着盛言楚,正欲斥责盛言楚见官不拜时,黄正信抢先道:“大人,此人就是上任刘大人亲自举荐去县学的盛言楚盛小秀才。”   “就那个九岁拿了四次县试发案第一的稚童?”   黄正信点头:“正是呢!”   盛言楚还没从张郢那身略带笑意的稚童话语中回过神,就见张郢笑眯着眼朝他招手。   “你走近些,让本官好好看看。”   看看?   看什么?   盛言楚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在距离张郢尚有两米的地方顿住了脚,又喊了一声大人。   张郢:“再近些。”   盛言楚听话的往前又走了两小步。   “再近些。”   还近?盛言楚心里咂舌,却也照办了。   此时两人中间只隔了半个人的距离,盛言楚甚至能闻到张郢衣服上沁出的淡淡花草香气。   “噗…”张郢平白无故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一只手还在盛言楚的头顶以及他的腰侧来回的比对。   盛言楚脸蛋一阵发红发烫,双脚下意识的往上踮了踮。   “你踮脚!”张郢火眼金睛的看向地面,盛言楚被拆穿后双颊染上绯红。   “大人…”他无奈的喊,强笑的辩驳,“学生的个头并不算矮。”   至少在水湖村不算。   “是不算矮。”张郢不得不承认,旋即又握拳抵唇笑了声,“只是放眼整个静绥县学,盛小秀才未免就矮的过分。”   “过分”一词就跟染了毒药的利箭,直勾勾的射进盛言楚的心窝,若此人不是张郢,他怎么着也要撸起袖子跟说话的人打一架才能消气。   男人最不能忍的就是矮和不行。   “不行。”   等盛言楚将官道客栈所见所闻说完后提出回县学时,下一息,张郢口中就蹦出了这两个字。   盛言楚绞着手指,结结巴巴道:“大人,我娘还在县学等我呢…”   “黄正信,你去将盛秀才的娘接到县衙来。”张郢侧了侧身子,又添了一句,“再跟县学的训导和学正说一声,就说盛言楚推迟几日再去县学,至于原因…就说本官敬服盛秀才的文采,想跟盛秀才切磋一二。”   “别…”盛言楚话没冒出来,黄正信就得令跑开了。   望着跑得比兔子还快的黄正信,盛言楚想蹲下来哭一场。   “怎么了?”张郢嘴角轻轻一歪,“莫不是盛秀才嫌弃本官的府邸?”   “不是不是。”盛言楚欲哭无泪,细声细气的将今日夏修贤在县学门口的话说了出来。   “小妾?枕头风?”张郢不怒反笑,“就我这种克妻的命格,谁家甘心将女儿嫁给我?”   对于张郢的私事,盛言楚不敢多打听,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人言可畏,学生担心学生住了大人的宅院,怕是流言蜚语就跟长了脚一样飞出去。”   最重要的是他有些抗拒跟张郢聊大胡子的事,毕竟是头一次看到有人轻天白日的在他面前杀人,他现下心情还没平复呢,若要他对着张郢反复的还原客栈发生过的事,他感觉他会疯。   张郢似是看出了盛言楚的为难之处,翻了个白眼道:“刚听你说了那恶人的长相,本官心里渐渐有了底,从前在京城就听过此人的传说,据说此人喜怒无常,杀过的人数不说有一百,怕是也过了八十,京城人都称他为“鬼斧”,谁也不知道他下一个要杀的人是谁,是男是女是老是幼?你跟你娘且在我这安心住几天,以防那人变卦反杀回来。”   盛言楚没想到此人如此可怕,这回不用张郢劝说了,他立马跑到府衙门外等着黄正信接他娘过来。   -   傍晚盛言楚出现在县学门口时已然闹了一场小骚动,现下黄正信领着程春娘往县衙走,几乎就坐实了夏修贤口中的“小妾”传闻。   一时间盛言楚还没在县学里面抛头露面,有关他的小道消息传的比学子们私下偷看的小册子还要广。   就连书院的几位年迈学正都惊到了,几个老头连夜凑到一块嘀嘀咕咕半天,第二天一早,原本将盛言楚安排在舍馆西边的斋夫大清早过来给盛言楚换了朝阳的好位置。   更有教谕为了争夺教授盛言楚而吵得面红耳赤。   闹出这样大的动静自然让不少书生瞠目结舌,学正教谕们尚且如此,这些书生们当然不能坐以待毙,不少人开始绞尽脑汁思索如何做才能博得盛言楚的好感。   唯有夏修贤吊儿郎当的捧着书在廊下诵读文章,丝毫不受这些人的影响。   -   盛言楚在县衙相安无事的度过了三天后,张郢派出去找“鬼斧”的人终于有了消息。   “属下几个追了他二十多里路,不幸还是跟丢了人,今日驿站递来了消息,说有人在几百里之外的深山里见到了他。”   “几百里之外?”盛言楚楞了一下,“他脚程这么快吗?”   张郢却道:“既然出了临朔郡,那咱们就暂且不管,只需将官道客栈的案子上报给郡守就行,其余的就让他们忙去吧。”   这三天里,盛言楚听了不少“鬼斧”的事,朝廷通缉此人有五载之余,禁卫军都抓不住的人,怎么可能让静绥县的小官差给逮住,所以张郢得知‘鬼斧’逃脱后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何况这次鬼斧杀的是黑店抢劫的歹人,换一句话,鬼斧帮静绥县做了一件好事。   鬼斧离开后,盛言楚当然不能再住县衙,连朝食都没顾上吃,盛言楚就跟张郢辞别去了县学。   而此时的县学就差拉横幅欢迎盛言楚了。 第35章 小公寓里的火锅造起来!……   静绥县的五月天已经有聒噪的蝉鸣声, 盛言楚擦了擦脸颊上流淌不止的汗水,跟着中人先去了距离县学只隔了两条街的市井小巷子。   中人姓曾,问了盛言楚的想法和预算之后, 曾中人带着两人去看了几处屋子。   盛言楚是这样打算的, 先租一个小院子让他娘住,然后他有空的时候再去附近打听女学的事。   程春娘也有想法, 女学并非一日功夫就能进去, 在这之前她想接些绣活做,平日闲了就窝院子里做一些吃食,或留着等盛言楚散学回来吃或是卖都行,所以租的院子最好能靠近县学和绣坊才好。   听了两人的描述后,曾中人有些为难:“县学附近的宅屋租金可不便宜, 且可遇不可求。”   盛言楚当然知道学区房很难抢到, 但……   “有没有热闹点的?”他不想他去了县学后他娘找不到人说话,想了想又道, “最好民风治安好些的, 不论银子的多少,有这样的屋子你只管带我去看,当然了, 要离绣坊近一点。”   学区房他是不指望了, 眼下就希望能紧着他娘喜欢逛的绣坊。   曾中人手中还真有这么几处屋子,一处在主街后边的小巷子里, 别看是深巷子里的小院,但离繁华的主街就只有几步之遥,白天搬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还能听到街上小贩的叫卖声。   “这院子现下还没人租,原是有几个书生看中了,可秀才公你也看到了, 这院子略吵闹了些,读书人嘛都想图个清静,所以都不太中意这个屋子。”   盛言楚沿着小院子走了一圈,位置是个好位置,离县学只需走两条街,最妙的是隔壁左右的邻居都是在静绥县的原住民,这样的话他就不要担心外地的人进进出出打扰他娘。   “娘,你觉得怎么样?”盛言楚问。   程春娘侧耳倾听了会,思量了下,道:“这屋子不便宜吧?”   前是主街,又离县学近,院子里的三间屋子朝阳向,眺了一眼屋顶上的青瓦,程春娘有些心疼银子:“这屋子应该翻新过,租下来一个月怎么着也要五六两银子……”   “秀才娘眼光真准。”曾中人竖起大拇指,“这屋子一个月的月银正好五两,秀才您若看上了 ,我会跟主家还还价,不过您也瞧见了,这里的位置尚可,怕是没个四两五钱是租不下来的。”   盛言楚咂舌,四两五钱有点贵了。   曾中人看出两人对价钱的不满意,忙说还有几处屋子也不错,在主街附近转了好几圈后,盛言楚终于看中了一处小院子。   院子并不大,是主家的小偏院。后院被封起来的那个门原先是能跟主家相通的,现在为了能租出去就把圆形垂花门用巨石封的严严实实。   小院子面积不大,立有一个主屋和一个西厢房并一个耳房,靠近主街的那条院墙角砌了个矮矮的厨灶,一眼望上去十分的简陋,不过主屋和厢房是朝南向。   盛言楚看中这套院子是因为院中有一个高大的皂荚树,树叶浓密枝干粗壮,有一半的树枝都衍生到了院外,因而并没有挡住院中的光线,剩下一般的树叶则在院中劈出了一小块阴凉的地方,总之很不错。   程春娘也很喜欢这个院子,出了门往左拐就是主家的大门,往右边走一小段路就是繁华的主街大道,最有趣的是后院,后院新开出来的小门一打开,对面就是一条宽阔的小河,日常浣洗挑水都很方便。   曾中人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价钱:“二两一个月的租银,秀才公若要租下,得一次性付半年的月银才好。”   盛言楚惊得差点咬舌头:“先前那个屋子不还是一月一付吗?”   上辈子他没买小公寓之前,曾经吃过押一付三的亏,租的房子还没住几天家电就出了问题,跟房东一反馈,房东就一句话:你弄坏的你得自己修,不报销。   他弄坏个鬼,他一个从来不做饭的事突然打开油烟机准备下个面条吃,然后油烟机就坏了,这能怪他?   最后他选择了退租,那房东愣是不放人,后来被他磨得不耐烦才答应了,但扣了他一个月的房租,就连押金都欠着不给他。   从那以后,他就暗暗发誓一定要买个属于自己的房子。   “一次租半年有点不妥。”盛言楚将自己的想法说给曾中人听,“十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我是诚心想租,您帮我跟主家说说,就说让我先租两个月如何?若住的合适,我肯定是要在这长久住下的。”   住的不好他到时候再换,二两的租金在县城并不算低,让他一口气出十两银子租下,说实话他不敢。   曾中人叹了口气,道:“盛秀才的考虑有道理,这院子原先也是一月一租,只是后来住这的人一直拖欠月银,之后竟然半夜搬离了此处……哎,主家没办法才想出了一租就给六个月银子的辙。”   “月银的事您让主家放心。”盛言楚笑了笑,道,“我马上就要去县学读书,一年半载是不会离开这儿。”   曾中人一听盛言楚即将去县学,立马笑着说恭喜恭喜,又去隔壁问了主家的意思,主家得知租偏院的是个秀才,当即笑着说一月一租也成。   谈妥后,盛言楚就拿着银子跟着曾中人去衙门盖了租赁的红印,自此,母子两终于在静绥安了家。   收拾院子的活交给了程春娘,盛言楚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马不停蹄的往县学奔去。   -   此时县学大门口处站着一堆书生,好些身子骨羸弱的书生晒得腿脚发软,纵是如此也没人愿意回去歇歇。   “盛言楚怎么还不来?”有人小声抱怨,“咱们在这等了他至少有一个时辰了,怎么连个人影都没看到?”   “不会不来了吧?”   话音刚落,一个矮矮的小孩背着书箱从远处飞奔而来。   小孩一身蓝色布衣,黑而长的头发用布条高高竖起,散落在额头鬓角处的碎发随着小孩的跑动飘起,衬着小孩红扑扑的脸蛋格外的软萌。   “这、这、这是盛言楚?”有人惊得下巴都合不上了。   “应该是吧……”旁边的人捂住鼻子,支吾道,“小是小了点,但——”   “哎,你捂鼻子干嘛?”有人立马侧身去看,只见捂鼻子的那人手缝处流下一滴滴鲜艳的血珠。   那人胡乱的擦了一把鼻子,心情有些复杂:“谁也没跟我说盛言楚是个这么乖巧伶俐的孩子啊,若是换身衣裳,说他是女娇娥我都信。”   “去你的。”一堆人切了一声,“你是花楼逛多了吧?就这么一个小孩你都能馋嘴?何况他还是男子呢!”   “男子又怎么了?”王永年将染了鼻血的帕子胡乱的塞进袖袋,痞笑道,“不是有兔儿倌吗?我瞧着那里的小倌还没盛言楚可人呢!”   “听你这么说还真是。”夏修贤摇着扇子过来凑热闹,昂首看了远处的盛言楚一眼,笑哼道,“细皮嫩肉的小娃娃若是卖进了兔儿馆,哪里还需要寒窗苦读呀,只需曼声喊几嗓子,自有一堆男人为他奔走前程。”   “夏修贤!”站在前边的赵教谕听不下去,厉声呵斥,“盛言楚是凭着科考名正言顺进的县学,你有什么好酸他的?!”   夏修贤摇扇子的动作顿了一下,嘴角的笑容却没少。   “赵教谕训斥的是,学生不该这般抹黑盛言楚。”   “知错就改就好。”赵教谕容色肃穆,敲打夏修贤,“我知道你是个心高气傲的,但读书人最忌讳的就是嫉妒。盛言楚不来县学就没人能与你抗衡,如今他来了,你应该高兴才对!独孤求败的心境有什么好?和同窗有争有抢的方能进步,否则你就只能停在这止步不前。”   夏修贤已经拿了童生案首和秀才案首,卓尔不群堪称七步之才,可惜长了一张不饶人的臭嘴,说起话来能将人活活气死。   盛言楚没来县学之前,所有人都认为夏修贤将会在接下来的乡试中拔得头筹,说不定还能连中三元,可盛言楚出现后,众人心中的天平慢慢偏向了盛言楚。   越过府试、院试直接成为生员的人在历史上寥寥无几,如果盛言楚今后没有伤仲永,他的名讳肯定会被载入国史。   所有在位的皇帝都喜欢自己当政期间能出几个出色的读书人,所以只要盛言楚不走歪路,保持住现有的水平并不断的拼搏,以后的乡试会试以及殿试三试中,肯定会有人进言让盛言楚博个连中六元的美名。   基如此,夏修贤才会看盛言楚不顺眼。   “来了来了——”站在前边的书生兴奋的挥手,“嘿,你说这也奇了怪了,就盛言楚这小短腿跑起来还挺带劲的哈。”   “确实有力气。”赵教谕撸了撸长胡子,笑眯眯看向盛言楚,“读书一向艰苦,有一副好身子是最紧要的。”   快到大门口时,盛言楚故意放慢了脚步,一步一步的往前方走去,见门口站着一排排人,盛言楚下意识的往后看。   今天是大日子吗?怎么县学的人都出动了?   “别看了。”夏修贤的毒舌毛病是改不掉了,嘴角一扯讥笑道,“能让书院学正和赵教谕等的,怕是你盛言楚是头一人。”   盛言楚瞥了一眼夏修贤,拱手对着中间头发花白的学正还有赵教谕鞠了一躬。   “学生来迟了,还望学正和教谕责罚。”   “不妨事不妨事。”学正很喜欢盛言楚这种活泼机灵的孩子,忙手一伸,“盛秀才能来县学读书,是静绥县学的荣幸,请——”   赵教谕亦道:“盛学子协助张大人抓捕鬼斧的事我们已经听说了,有勇有谋,不愧是刘大人临走前特意命我等好生关照的学子。”   盛言楚脸上的线条柔和了几分:“不敢当,学生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   学正和赵教谕相视一眼,对盛言楚表现出来的谦恭都感到非常的满意,当着众学子的面,两人又将盛言楚夸了一顿。   盛言楚脸红的像草莓汁,忙躬着身子回话,一时间县学大门口欢声笑语不断。   -   进了县学后,盛言楚先去正院上了三炷香,以示他正式入学,从今往后,他将不再是康家那个小娃娃了,而是县学的学生。   拜过孔圣人和文昌帝君后,赵教谕又领着他前去书院见过了各位师兄同窗。   “如今书院的秀才并不多,包括你在内也才六个人。”   赵教谕边带着盛言楚参观书院边介绍,“这几人都是性情温和的人,唯有夏修贤你得注意些,他这人本性不坏,就是嘴巴不饶人,你今后跟他相处,只需要不理他就行,只要没人理他,他自然而然就歇了嘴。”   盛言楚想起夏修贤对他的偏见,不由笑了笑。   他上辈子见过不少恃才傲物的人,可像夏修贤这类被老师点名的少之甚少,做人嘛总得包装一下自己不是吗?就算酸其他竞争者也只会在背后酸,但夏修贤不一样,他明着来。   介绍了书院的格局后,赵教谕喊来斋夫送盛言楚去舍馆看看。   舍馆建在书院后边,并没有囊括在静绥书院里,而是在书院西边开了一个拱门,从那里进入后穿过一条青石板路就到了。   舍馆是一排排的倒座房,虽然不大但比康家私塾要私密,每个人都是独立一个小屋子,里边摆下一张床和桌子后就没别的空间了。   他住的屋舍位置相当好,在走廊的向阳尽头,如果不是特意过来找他,他的门前应该不会有人会打扰到他,这种安全感让他瞬间多了使用小公寓的机会。   暗暗开心中,只听斋夫笑着道:“盛秀才,您这屋子样样都好,就有一点——”   “?”盛言楚歪着看过来,突然心头闪过一丝不详的预感,“我隔壁住的不会就是夏修贤吧?”   “正是呢。”斋夫嘴巴往窗外呶了呶,“夏秀才说话有点难听,原先住在这的学子受不了他才搬走了,书院原是不想将盛秀才挪到这的,只是眼下舍馆没有比这更好的屋舍了,所以还要劳烦盛小秀才忍一忍了,实在不行,过几天再换屋舍就是了。”   盛言楚抬头看了一眼他的屋舍,干净整洁,镂空的窗户处斜斜的洒进点点暖和的阳光,光线非常的好。除此之外,推开窗还能看到一条宽阔的大河,过了河往对岸走一段路程就是他之前跟曾中人租的小院子。   此时河对岸的石板上蹲了几个拿着棒槌浣衣的妇人,盛言楚视力极好,蹲坐在前边的妇人正是租他院子的主家人,见状盛言楚不由心潮澎湃起来。   “不用换了,我就住这。”盛言楚微微一笑,等斋夫走后,他麻利的打开从怀镇康家带来的包裹。   吸取了官道客栈的教训后,他再也不敢将宝贵的书籍放在外边了,带来的三箱子书以及练笔用的草纸,他一股脑全部塞进了小公寓,就连舅舅用他娘嫁妆给他买的羊毫笔都收进了小公寓。   于是屋舍里就只剩下床上用品以及几身夏季穿的细衫,连他娘给他做的新衣裳和鞋子他都没拿出来。   -   藏好了书籍后,他找来水桶,见他拿着桶去井里打水,住在夏修贤另一侧的书生笑着跑过来拿走水桶。   “盛秀才,我来帮你。”   盛言楚脑海中哗啦响起那句“两人不观井”的俗语,他往后退了一步,正想说不用帮忙,那人就已经提了一桶水上来了。   “让我提吧。”盛言楚说什么也不愿书生帮他将水提进屋,两人僵持了半天,最终书生还是败在了盛言楚的执着上。   书生没好气的离开后,盛言楚小心翼翼的往井里看了一眼,井深不见底,井围布满青苔和小草,如果不小心载进去了肯定是活不成的。   其实他并没有觉得刚才的书生会害他,但他对水井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惧。   怎么说呢,大概就是一靠近水井他就开始后怕,会胡思乱想身后有人会谋杀他。   想着想着,盛言楚嘴角微微翘起来,暗骂自己是得了被害妄想症不成?他才来县学第一天,如果有人看他不顺眼,应该不会傻到这么快对他下手吧?   “你在侥幸。”夏修贤站在屋舍门口悠悠说话,“你刚才松了一口气,是不是觉得没人敢在县学对你如何?”   盛言楚错愕的看过来,面色郝然道:“修贤兄想多了……”   他当然不会承认他在脑中怀疑了刚才那位书生帮他的动机,如果承认了,县学的同窗们肯定会认为他这个人不识好歹,得了便宜还卖乖。   “你这娃娃果真有趣,明明心里极为反感马兄帮你,却又不拉下脸阻止,事后又说些多谢哥哥帮忙打水之类的甜言蜜语……哼,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左右逢源的招数,不愧是一路高升的秀才公。”   来了来了,夏修贤带着他的嘴炮过来了。   盛言楚谨记赵教谕的话,面对夏修贤时只要不理人就行。   他挽起手袖,双手握住水桶柄,然后头也不回的进了屋舍,最后毫不留情的关上门。   “盛—言—楚!”夏修贤脸黑沉沉的能滴出墨水,咬牙切齿的喊出这三个字,“你有种。”   进了屋后,盛言楚趴在门后听外边的动静,只听砰的一声巨响,连带着他的房门都摇了一下。   “夏修贤!”附近几个屋舍的书生纷纷跳出来叫嚷,“你没事摔什么门,害的我好不容易写出来的字糊了。”   “糊了就糊了,关我什么事?”夏修贤那种欠揍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   “好你个夏修贤,你以为赵教谕能护你一辈子吗?可拉倒吧,若你明年乡试不中,届时赵教谕才不愿搭理你呢!”   盛言楚微微皱眉,这些人说话未免难听了些,想骂夏修贤尽管骂就是了,干嘛要带上赵教谕的名字。   虽然不得不承认赵教谕是有偏颇夏修贤的意思,但古往今来的老师喜欢学习成绩好的学生有错吗?   屋外还在谩骂不休,盛言楚听了一耳朵后就没了听下去的必要,插好门栓后,他拿出一块布沾了水开始擦洗床板和书桌。   擦好后,盛言楚没着急出去倒污水,而是钻进小公寓泡了个热水澡。   小公寓只有淋浴,他总觉得淋浴没有泡澡舒服,所以在康家读书的时候他曾经让巴柳子帮他在外地物色了一个香柏木浴桶。   为了方便以后用,他特意交代巴柳子按照成人的规格定制。   小公寓的卫生间空间非常小,浴桶根本就放不进去,不得已他只能将浴桶放在玄关旁边,反正大门又打不开,放在那正合适。   舒舒服服的泡了个澡后,盛言楚裹着浴巾将脏衣裳悉数放进洗衣机。   全自动的洗衣机很得盛言楚的欢心,要说不足之处,那就是没有洗衣粉。   对,神经大条的他上辈子住进来时忘了买洗衣粉。   没有洗衣粉但有洗手用的肥皂,迫不得已他只能将肥皂切成小块扔进洗衣机中让其“自生自灭”。   趁着洗衣服的空档,盛言楚将他随手扔进来的书一本一本的往二楼搬。   二楼有两个房间,一个主卧一个次卧,次卧的床是榻榻米风格,正好可以拿来改造成书房。   书房原本就有两个高高的床头柜以及半个延伸出去的落地窗台,如今这几处都让他堆满了书籍。   至于另外一面墙则拉了一根晒衣绳子,上面没挂衣裳而是挂了他这些年练笔时写下的诗文和文章。   整理好书房后,盛言楚下楼将洗好的衣服烘干,边烘边打开了火锅炉子。   刚开始拥有小公寓的时候,他恨不得每天都吃一顿火锅,只不过这两年吃得有点腻,但除了火锅他一时又想不出吃什么好。   像他这种只会吃不会做的人,吃火锅是最简单的事,再难一点的烹饪他可就不会了。   好在火锅的食材有了增加。   来县学时,舅娘乌氏从家里菜地摘了好几篮子的绿色蔬菜给他,如今正是吃蔬菜的季节,各种他认不出名字的蔬菜都上过他的火锅炉子。   今天从小院子来县学之前,他背着他娘往小公寓塞了一大把胡荽。   胡荽就是后世的香菜,不过嘉和朝的胡荽和后世的香菜有一点点差别,叶子略微大些,根须也要深很多,所以当地的居民会将胡荽一分两半,叶子拿来汆烫或是清炒,至于根部则洗净后凉拌。   他拿到手的胡荽香气非常的浓烈,放一些进汤里烫过后,顷刻间一股迷人又特殊的香气飘满了整个客厅。   正吃在兴头上,乍然听到屋外有人在敲他的房门。   望着刚烫的香菜,盛言楚咽了咽口水,下意识的捧着碗就出了小公寓。   “盛——”   几人敲门见没人应,便自作主张的推开了门,一开门,两方人都傻了。   盛言楚惊讶在于他赶在这些人进门之前出了小公寓,还好还好,要是这些人进来后他才出来那就完蛋了。   门口几人震惊的倒不是盛言楚手中端着的辛辣吃食,而是盛言楚那一身浴袍。   “哈哈哈哈哈——”夏修贤第一个憋不住,又是拍大腿又是指着盛言楚的造型笑到肚子疼。   “诸位看到没?”夏修贤笑得眼泪都冒出来了,“你们还说我冤枉了他,你瞧瞧他——”   旁边几人看盛言楚看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有两个没站稳直直摔倒在地,盛言楚这才意识到他没换衣裳,且披头散发不成人样。   “你们…”盛言楚大惊,又是推这几人出去又是裹紧浴袍,“你们看什么看 ,没见过男子沐浴吗?!”   几人被盛言楚陡然现出的凶狠相吓得忙往外边跑,夏修贤恨不得嚷着让整个县学的人都知道盛言楚衣冠不整,摇着扇子笑着风流:“小扇单衣滑凝脂,春玉香汤酿羞影,哈哈哈,盛秀才,兄长给你指条明路吧,不若你停了县学的课去外边做兔儿爷得了。”   “士可杀不可辱。”盛言楚抑制不住的发抖,顺手抄起地上的水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桶里的污水全部泼到夏修贤的头上。   “盛-言-楚!”夏修贤脸上褪却了玩味,眉目之间笼起一层阴翳,“你找死是吧!”   “略略略。”盛言楚才不怕比他高比他壮比他大的夏修贤,治这种嘴欠的人最好的法子就是让其闭嘴。   吐了吐舌头挑衅后,夏修贤更怒了,然他又忍不了自己身上的脏污,只能忍气吞声的回了屋舍换洗。   站在廊下的几人还是头一次看到夏修贤吃瘪,对盛言楚的感觉立马从漂亮的兔儿爷一下上升为英雄,不等盛言楚呵斥几人,几人赶忙陪着笑脸离开了。   闹剧结束后,盛言楚折身回到屋舍,望着一点都不经用的门栓,他泄气的抬脚往门上踢了好几下才解恨。   当天,备受众人关注的盛言楚找上了斋夫,在大家好奇的目光下,斋夫将盛言楚的屋舍门栓做了加固,就算是朝廷的大力士来了也要废一番力气才能打开。   盛言楚一不做二不休,研墨执笔在门上写了一个大大的进门前请敲门的字样,想了想,他又在下方添了一笔。   “——尤其是夏修贤”   指名道姓的点出夏修贤的举措使得县学的人都认识到了盛言楚对夏修贤的意见有多大,这几天但凡看到夏修贤,总有憋着笑的人问夏修贤到底做了什么令盛言楚如此气愤。   夏修贤哗啦一下展开扇子,绕在嘴边的‘兔儿爷’三字愣是被盛言楚倒污水时的狠厉小表情吓住了,转而道:“他嫉妒我罢了。”   几人哄笑一团。   “夏兄开什么玩笑?盛秀才虽年岁不大,但他的学问远在我等之上,我们对你都没嫉妒之心,他怎会有?”   夏修贤笑着高深:“你们不懂。”   “得,就你懂。”见套不出有用的消息,几人笑笑就走了,徒留夏修贤望着门上的几个大字发呆。   一日夜深人静,盛言楚早早的栓好门阀,正坐在小公寓书房里温书呢,忽然听到外边有动静。   天亮后,盛言楚洗漱穿戴好后准备沿着后院的河畔跑一圈,准备出发时,他鬼使神差的绕到了夏修贤的房门口。   望着门上几个如出一辙的大字,盛言楚眼眸里迸出明显的恼意,气愤之后他又觉得好笑。   夏修贤都十五岁了,跟他一个九岁的孩子斤斤计较属实好玩。   真论起孩子气,夏修贤当居第一。   -   自从两人屋舍门上都写了字后,两人之间的气氛就变得格外的诡异,一向在县学横行霸道的夏修贤竟然学会敲门了,但仅限盛言楚的门。   夏修贤找盛言楚没别的事,仅仅是为了吃。   “没吃的。”盛言楚回答的很干脆。   上次不小心拿出来的麻辣胡荽彻底勾住了夏修贤的胃,夏修贤闻了一次气味后,就厚着脸皮敲门询问能不能让他尝两口。   鉴于夏修贤毕恭毕敬,盛言楚便挑了两根给夏修贤,夏修贤尝过后大呼味道绝佳,又厚着脸皮要了两根。   自从尝过后世火锅新奇的辣味后,夏修贤就一发不可收拾,几乎是隔三差五就敲盛言楚的门,还表现的尤为谦谦君子。   盛言楚刚开始碍于同窗之情不好拒绝,可看着夏修贤死皮赖脸的找他要火锅料,那他是坚决不答应。   这不能怪他小气,主要是前世他选的这款火锅香料有好几样在嘉和朝根本就寻不到。   “那我花银子买如何?”夏修贤得寸进尺的问。   “你纵是拿黄金百两我都不卖。”盛言楚将话说的很绝,“这方子常人是配不出来的。”包括他自己。   不过若是找足了火锅该有的香料,还是能研究出配方的,只不过这个过程很长,且需要大江南北的跑,太费人力物力了。   “真不卖?”夏修贤就奇了怪了,“你卖了一点又不会少一块肉,还能赚点闲钱用,何乐而不为呢?”   盛言楚白天跟赵教谕以及几位先生们就一篇文章辩了半天,此时已然精疲力尽,见夏修贤不达目的不罢休,他只好推诿道:“我得问问我娘,你若真心要的话,等两天再说。”   他若真的要将火锅料拿出来做生意,就必须先过了他娘那一关,否则火锅料的来源不好解释。   “行,我等你。”夏修贤一改之前的喋喋不休,临走前还和煦的对盛言楚笑了两声。   夏修贤长的不赖,可盛言楚早就将夏修贤钉刻在‘兔儿馆’的耻辱柱子上,所以当夏修贤莫名其妙对他展露出善意的笑容,盛言楚就总觉得夏修贤要对他图谋不轨。   以至于休沐前的几天,盛言楚一直躲着夏修贤,直到有人跟他说夏修贤有一个喜欢了十来年的青梅竹马后,盛言楚才松了口气。   县学每逢出初一十五就放三天假,十四日晚上盛言楚温书完毕后就跑回了家。   他没有从书院正大门绕主街回家,而是搭了一条鱼船上岸后沿着后街进的院子。   程春娘此时正在院中做晚饭,听到盛言楚的呼唤声,程春娘喜不自禁,忙将锅里早已炖煮好的猪筒子骨捞出来。   明天程有福要来县城,程春娘收到信后早早的备下了这两日的饭菜用料。   静绥县有不少人家都养了兔子,一般兔子都有两个子宫,繁殖能力超级强,因而泛滥成灾。一只成年的家养肥兔子剥了皮后才卖二十文,现在的肉价一斤得花十三个铜板,一只兔子肯定不止一两斤,所以程春娘咬咬牙买了两只兔子。   肉摊子的店家十分热情,知道靠近河岸那边巷子里新搬来一位秀才,见程春娘说话有乡音,便多嘴问了一句,不巧问上了正主。   “这几个猪筒子骨您拿回去炖碗汤给秀才公喝去。”店家笑吟吟的将几个粗.大的筒子骨劈成两半塞进程春娘带来的草篮里。   程春娘起初不好意思要,却听店家道:“全当图个喜庆,再过两年我家哥儿也要下场应试,听说您家儿子小小年纪就是廪生秀才,我想着让我家哥儿多沾沾秀才公的文气也好。”   程春娘操着别扭的静绥音笑着对店家说了几句吉祥话,店家越听越高兴,竟拉着程春娘不放,旋即又砍了跟骨头给程春娘。   明日程有福过来,程春娘原是打算做一盘腊肉炒笋干,再就是一盘荔枝炖兔肉加半壶黄酒就行,左右程有福在酒楼干活什么样的菜式没吃过?   至于猪筒子骨,程春娘没给程有福安排,而是焯水后全部炖好盛给了自己的儿子。   “好香。”   猪骨头是用大火炖煮的,再加柴文火慢炖,炖的骨头都烂了。   盛了一碗白白的猪骨汤给盛言楚后,程春娘将所有的骨头夹出来摆好,然后将切好的葱花和胡荽沫沫洒在上头。   就着这两样小菜用木勺狠狠的挖一块骨髓进嘴后,口腔里就跟灌了满满一嘴的浓郁肉香一样,微微一抿就能下咽,葱花和胡荽的颗粒感嚼起来能将骨髓里的油腻感洗刷干净,盛言楚一口气吃完一根筒子骨也不觉得犯呕。   盛言楚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只吃这些当然吃不饱。   晚饭程春娘还准备了一小碟子爆炒咸肉,又沿着锅边贴了四五块红薯粉团,一掀开锅盖,一股咸香扑鼻而来。   红薯粉团在肉汤中浸泡过后变成了黑色,远远的瞧上去就跟树上的黑褐色琥珀似的。   一碟子咸肉,一碟子红薯粉团,再配上香喷喷的猪骨头汤,盛言楚吃得乐到飞起。   吃完晚饭后,盛言楚沿着院墙踱步消食,程春娘则在一旁烧水洗锅。   院中树下不知何时添了一张石桌,石桌上的油灯在微风下摇曳不断。   “楚儿,过来吃些荔枝换换口气。”程春娘将厨灶底下的木桶抬了出来。   从云岭山上摘下的荔枝都浸泡在水中,因有水养着,这些果子竟一点都没坏。   盛言楚剥了一颗进嘴,边嚼边道:“娘,要不咱们让舅舅日后将山上的荔枝运到静绥卖吧?”   “运到这?”程春娘有些犹豫,“ 路途太远了,想往城里运光两只脚可不成,得拉牛车。”   程春娘本来想说马车的,可一辆好的马车弄好后得几百两银子,想想就遥不可及。   “那就买牛车。”盛言楚上了心,道,“静绥的牛贩子比镇上要多,价钱应该比怀镇要便宜些。”   “再怎么便宜也不可能低于二十两。”程春娘靠近一点,小声道,“今年咱家的春税虽然免了,但娘手头上零零散散攒的银子也就十六七两。”   前两年买了山林后,程春娘挨着荔枝树下种了大片的红薯和番葛,番葛收获后尽数卖给了怀镇的医馆,而红薯一部分磨成粉卖给了酒楼,一部分则挖了地窖藏了起来。   这两种东西虽挣了不少银子,但商户之家要交十之六七的税,每每到了收税的时候,程春娘都要握着银袋子萎靡好一阵子。   直到盛言楚的秀才功名抵掉了春秋两税后,程春娘的银袋子才慢慢鼓起来。   可纵是如此,她手中的银钱也不多。   “我这还有。”盛言楚立马就赌坊的银子拿了出来,“刨除租屋子花的二两,我这还有二十四两呢,够买一头牛了。”   程春娘想说你要拿着这银子去买牛,怕是少不了她哥的一顿打,话都嘴边程春娘又咽下去了,想着还是给儿子留点面子吧。   买牛的事就此敲定,但盛言楚还有一事要说。   “娘,”盛言楚斟酌了一下,将小公寓里的火锅料掰了一小半拿了出来。   “这是什么?”程春娘立马就注意到了一股辛辣的气味,惊讶道,“这硬邦邦的东西是哪来的,怎么这么香?”   盛言楚拿得是未煮开的火锅底料,他拿开一个碗将底料用开水泡开,然后希冀的看着他娘:“娘,以你多年掌勺的经验,您能说出这里头都放了什么香料吗?”   碗里的底料用筷子搅拌几下很快就散开,碗口处顿时浮起片片辣椒油,程春娘拿起筷子沾了底料舔了舔,又细细的检查了一下碗里的残渣,道:“我只知道几味,辣椒、陈皮、姜、葱油……然后就是香茅草,嗯,还有大茴香,剩下的我就尝不出来了。”   盛言楚也拿起筷子润了润唇,回想着火锅底料外壳上的配料,试探道:“娘,您知道哪里有花椒卖吗?”   旁的香料少了都不打紧,最不能缺的就是火锅的灵魂花椒。   按理说火锅底料除了辣之外就是麻,他娘没说出花椒,是不是说嘉和朝还没有花椒,还是说仅仅是因为他娘没见过花椒?   程春娘茫然的摇摇头,盛言楚叹了口气,看来他的火锅之路任重而道远呐。   见盛言楚皱着小眉头,程春娘莞尔一笑:“你娘又没出过远门,哪里知道你说的那些玩意,要不你明儿问问你舅舅?他常在酒楼干活,说不定见过你说的那什么——”   “花椒。”盛言楚提醒,旋即笑道,“对哦,舅舅常年帮酒楼运货,他肯定知道!”   “你还没说这东西哪来的呢?”程春娘又嗅了一口火锅底料,笑道,“忒香,又麻又辣开胃的很。”   盛言楚眼珠子一转:“娘,我说了你别骂我。”   程春娘:“只要是不偷不抢不赌不嫖……”   “我哪敢这些。”盛言楚立马道,“这个锅底是我巴柳叔临走前给我的,说是南域的一种吃食,我压在书箱里忘了拿出来,今个想起来便拿回来了。”   一提巴柳子,程春娘倏而没话说了。 第36章 盘下铺面开起食肆   程有福是落日时分进的静绥县城, 一起来的还有乌氏和程菊。   程菊和柳家大郎的亲事定了,程菊今年十七岁,按照朝廷的规定, 必须在过年之前嫁出去, 程有福这趟过来主要就是为了程菊的亲事。   “七月初七吧。”一听舅舅纠结成亲的黄道吉日,盛言楚笑着说, “七巧兰夜又称女儿节, 那一日出嫁的女儿有牛郎织女庇佑,这辈子定会平安顺遂。”   程菊脸蛋一阵发烫,绑着红布的瞎眼似乎都流淌着幸福的神光。   盛言楚这些年一直跟医馆的丁大夫学习医术,见程菊还戴着绷带,忍不住道:“菊表姐, 既来了城里, 不若让城中大夫看看你的眼?”   程菊的眼睛并不是先天就瞎的,大概是七八岁的时候上山打猪草, 一不小心捅了马蜂窝, 右眼被蜂子蜇了。   当时程有福立马抱着程菊找了大夫,虽将毒素逼了出来,可程菊的眼睛终究是伤了, 这些年右眼的视力越来越差, 见光时就不停的流眼泪,时间长了还不能视物。   “治不好的。”程菊捂着右眼, 神色黯淡下来,“丁大夫说我的眼睛拖的时间太长了,若早几年来城中医治,些许还有好的可能,只如今十来年了, 大抵就只能这样了。”   盛言楚清楚丁大夫医术有多高超,既然丁大夫说无可能,那大概就真的没有可能了,不过,术业有专攻,也许外郡或是京城有擅长医眼的大夫呢?   “菊表姐且宽心 ,我会留心帮你寻摸的,天大地大,总有人能帮你医好。”   盛言楚笑着安慰程菊,其实他并不是没头脑的说这些话,嘉和朝有古书记载,曾经有一个权贵世家的人举办了一场吃蜂宴,中途就有人不幸被蜜蜂蜇了舌头,当时舌头肿的嘴巴都装不下,好在有一个行走大江南北的游医途经此地,据说扎了几针后立马消了肿。   “我不求这只眼睛能完好无损,但求能摘了这只眼罩。”程菊摩挲着红布说的很小声。   乌氏见不得女儿陷在眼睛的缺陷中,忙笑道:“嗐,你就算真瞎了一只眼又如何,那柳家大郎不是说了吗?他不在乎这个的,他看中的是你的品行。”   说着插起腰嘚瑟:“算他有眼光,程家庄方圆百里谁有你贤惠能干?说起来先前钱家退了你,是他们家不识货,哼,转头娶的盛梅花是个什么臭德行!”   说到盛梅花,程有福瞪了一眼乌氏,数落道:“盛梅花好歹是楚哥儿的族人,你在这较什么劲?要我说咱家该谢谢盛梅花,否则我菊姐儿嫁进钱家那个坑,如今还不知道过得是怎样的苦日子呢。”   盛言楚心头一动,不经意的问道:“盛梅花咋了?”   乌氏被程有福训了一顿后瘪了嘴,闻言又来了劲头:“她呀,现如今上有公婆欺压,下有小妾气受,活生生气出了毛病,说是床都下不来了。那钱运宏是个狠心的,竟将盛梅花的女儿抱出来给小妾养了,你说说,好不容易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一朝给了丈夫的其他女人养,盛梅花能顺心吗?半夜里吐了一口血,如今人被老盛家接回去将养着了,三五天的就要灌人参汤下去,总之这回老盛家的老本怕是都要栽在盛梅花身上。”   一番话说得程春娘唏嘘不已。   “从前她还挺着肚子在我跟前炫耀钱运宏如何如何的待她好,怎么才两三年的光景就成这样了?”   程有福白了程春娘一眼,径直对盛言楚道:“你管着你娘,可别让她对老盛家的人乱发善心,他们有这样的结局,都是他们自己做的,早知道如今当年何不善待你们娘俩?有你这个秀才公在,量他钱运宏还是银运宏都不敢这么糟蹋老盛家的女人。”   盛言楚拍拍他娘的手,沉吟道:“老盛家的人我自是不会帮的,上回我训了钱运宏一回,全是因为他想娶平妻的缘故,只要不是娶平妻,管他纳几个妾氏我都不会过问。”   “不提她了,楚哥儿,你过来看看你舅娘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程有福话锋一转,将牛车上的几个陶瓷罐子搬了下来。   几个坛子封的很严实,一打开,一股勾人口水的酸味跑了出来。   “胭脂萝卜!”盛言楚本能的吸溜一下,精神大震,“舅娘,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不成?我这两天才跟我娘叨叨胭脂萝卜,没想到您就给我送来了。”   “你从小就爱吃这一口,我自然是记着的。”乌氏笑着让程春娘给她一只没沾过油水的筷子,夹起一小根送进盛言楚的嘴里,“尝尝味道好不好?”   胭脂萝卜肉质紧实,嚼起来咯嘣脆响,酸溜溜的还有点微甜,总之回味无穷。   “可好吃了!”盛言楚赞不绝口,碍于胭脂萝卜是咸口的小菜,吃了一根后就没在吃了。   程菊将另外一个坛子的绳索解开,用手钳了一条巴掌大的鱼干:“楚哥儿,张嘴——”   盛言楚宛如鸟窝里嗷嗷待哺的雏鸟,张大嘴巴。   小鱼干先熏后晒再腌的,一进嘴里率先品出来的是盐的咸鲜,将肉一咬开,鱼香的气味瞬间在口腔中爆棚,小鱼的刺压根就不用吐,嚼起来又脆又香。   盛言楚捧着小脸吃的欢乐,程菊笑眯了眼,道:“这一罐子小鱼全是贵哥儿下河摸的,他说你爱吃鱼,非要我做成小鱼干给你送来。”   盛言楚嘴里的牙齿最近都长齐全了,牙齿一好,他就迫不及待的想吃这种嚼起来得劲的吃食,小鱼干随着时间的发酵鱼肉变得格外的难咬,正适合盛言楚没事的时候拿来磨牙用了。   “我也有好东西要送给贵表哥,”盛言楚贪吃的从坛子里又拿了一条小鱼干,边使劲的嚼边往屋里走,很快,他手中多了两本书。   “喏,这是我这半个月在县学抄的书,还请菊表姐捎回去送给贵表哥。”   “辛苦你了。”程菊明白弟弟程以贵有多向往县学,如今虽不能进县学读书,但能拥有县学的书籍也是不错的。   盛言楚嘿嘿笑,吃小鱼干的间隙边问起程以贵的功课,程有福不好打扰表姐弟两的谈话,便拉着程春娘到旁边说话。   说来说去问的无非是程春娘在县里过得好不好,以及绣坊的事。   “柳家打算等菊姐儿成亲后,让他们小两口搬到静绥县里来住。”   一听程菊嫁人后要来县里住,程春娘脸上露出笑容:“菊姐儿也算熬出了头。”   “这才哪跟哪?”乌氏撇嘴,“男人成亲前啥话都说的漂亮,要我说,女人想熬出头还得自己有本事,像我,家里的里里外外都是我在操持,这样你哥才不敢跟我大声说话。”   程春娘笑出声来,道:“我大哥是敬着嫂嫂贤德,若是换做旁人,大哥未必会给好脸色。”   乌氏性子有些霸道,在程家庄是出了名的泼妇,人前人后都爱调侃她是老巫婆,可纵是如何,大家还是敬佩乌氏手脚麻利,一口气生了三儿一女不说,还学了一手好刺绣贴补家用。   乌氏抬起头看了眼在她面前老实巴交的丈夫,欢喜之余又有些烦恼。   “春娘,我这辈子算是嫁对了人,只是我家菊姐儿……那柳家大郎是个好的,可是他娘不是啊,他娘总是说菊姐儿的瞎眼睛,我在想菊姐儿嫁过去了未必能有盛梅花过的好。”   “不会的。”程春娘道,“柳母能同意菊姐儿和柳家大郎成亲后来城里单独住,足以说明柳母还是认可菊姐儿的。”   “来城里住是为了寻摸铺面,柳家在镇上就是卖杂货的,柳家大郎成了亲就要分家自立门户,所以才要来城里看看。”   乌氏说到这,话转了道弯,又道:“铺面的事菊姐儿说柳家大郎自个能搞定,只是我想让菊姐儿在静绥城中也能找一份活做,不至于依着柳家过活。”   程春娘一下子明白了乌氏的意思,思忖了下,便带着程菊和乌氏去了绣坊。   -   “舅舅,”这边盛言楚用开水泡了一碗火锅底料端给程有福,“您帮我尝尝,这里头的香料在哪能找全。”   材料名字其实他都知道,但有些名字并不是后世那个叫法,为了寻找方便,他必须喊对名字才行。   程有福上来就问火锅底料哪来的,盛言楚说起谎话来眼睛都不带眨,又将巴柳子搬了出来。   “真是他给你的?”程有福这人比程春娘难糊弄,拧着眉头重复一遍,“莫不是你又背着你娘上赌桌赢来的?”   赌徒还不起赌资的时候,都会拿出家中压箱底的东西,或是吃的,或是用的,总之只要有价值赌坊都会收。   程有福闻了闻火锅底料喷发出来的迷人辣味,越发觉得盛言楚皮开始痒了。   “我哪有!”盛言楚哭笑不得,举起四指发誓,“我这半个月都在县学认真读书,别说去赌银子,我连城中赌坊在哪都不知情。”   兔儿馆倒是知道。   “最好是如此。”程有福脸上这才露出了笑容,尝了口火锅底料,眉飞色舞道,“这玩意味道属实馋嘴,又麻又辣,爽到心窝去了。”   想起外甥刚问的话,程有福略沉吟了会,道:“要说配料,无非是辣椒和麻椒……”   “对对对,就是麻椒!”盛言楚展颜而笑,原来嘉和朝管花椒为麻椒啊。   他还以为这个世界没有花椒呢,现在看来是有的,只要有,那他的火锅大业就能开启。   然而下一息程有福就狠狠的灌了盆冷水到盛言楚头上。   “这巴柳子忒浪费了,”程有福拿着筷子在碗里来回的搅,夹起好几颗麻椒颗粒,心疼道,“一般酒楼可没这样大方的手笔,据我所知,一两麻椒在京城要好几两银子,就拿你这一碗的分量,说什么也要几两银子。”   越看碗里的麻椒粒粒,程有毒就越心疼,可又碍不住火锅的诱惑,干脆道:“既已经做好了蘸料,咱也不好浪倒掉,这样吧,去拿些菜来烫着吃。”   嘉和朝有吃锅子的习俗,但汤底大多是猪骨或者鱼骨熬出来的清汤,便是有干辣椒炒的锅子,味道也远远不及盛言楚手中的火锅底料诱人。   程有福做饭的能力比盛言楚要好很多,架柴将水烧开后,程有福小心翼翼的将碗里的火锅料水倒了进去。   望着明显水多底料少的锅,盛言楚叹了口气,趁着舅舅不注意往锅里又放了半块火锅底料。   不多时,锅里的水就烧开了,火锅里的红油带着数不清的香料在锅里沸腾翻滚,让程有福心疼不已的昂贵麻椒籽伴着干辣椒散发出阵阵爽辣的香气。   程有福呲溜一下嘴,举着筷子夹了一块切好的高笋片进锅,等待的过程总是漫长而又难熬,高笋片被卷进香辣的锅中时,程有福的一双眼睛恨不得跟着跳进锅里。   盛言楚看得想笑,从房梁上取下宰杀好的兔肉,建议道:“舅舅,光涮素菜未免吃的不过瘾,要吃咱就吃点荤的,这锅子鲜香麻辣,不吃肉不得劲。”   程有福连说对对对,等程春娘几人回来的时候,甥舅两人站在厨灶前已经吃了个半饱。   程菊望着锅里冒着辛辣气味的红汤,一向不馋嘴的姑娘竟舔了舔嘴皮子。   “舅娘,表姐,娘,你们也赶紧过来吃。”说话间,盛言楚又夹了一块裹了满满红油的兔肉进嘴,吃的小嘴油汪汪的。   “去桌上吃吧。”程春娘翻了一下锅灶里的柴,顺手塞了三四个红薯进去,又翻找出前不久买的火炉子,道,“这火炉子今日算是派上用场了,前些天我见市集上有卖,就买了一个,原是冬季烤火用的,夏天买它比冬季要便宜好几个铜板呢。”   乌氏笑夸程春娘会过日子,两个厨房的好把式麻利的将火炉点着,随后将火锅转移到了火炉上用小火煮着,一家人就这样坐在院子里吃起火锅来。   吃火锅就是要人多才好,人一多吃的才热闹。   乌氏这回来不仅仅带了胭脂萝卜和小鱼干,还摘了很多时蔬。   茭白、红薯叶、菊花脑、蕹菜都是时令菜,新鲜脆嫩,放锅里七上八下的汆烫后就捞出来吃掉,既能保持时蔬的营养,还能给味蕾添一些火辣的滋味。   锅子烧得咕噜咕噜直叫,香味从小院子中飘出绵延至四周,隔壁主家妇人嗅了嗅,站着墙根便笑问程春娘:“秀才娘,今日你家中可是来了客人?吃什么好东西呢,我隔着墙都闻到了。”   妇人姓桂,家中男人从前倒卖古董转了一笔银子,后来朝廷下令不准做了,男人便收手在静绥买了宅院当起了闲散老爷。靠着从前的发家银子一家人过的相当殷实,只不过前些年男人不幸得病死了,桂家才渐渐衰败下来,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着城中几处出租的宅院和田地,桂家过得依旧有滋有味。   “桂嫂子,”程春娘站起来喊了一声,“不是旁人,来的是我大哥一家人,正巧我儿休沐在家,一家人便煮了锅子吃,桂嫂子,要不你也来吃一口?”   桂氏脸上涌上几分喜色,可又顾忌隔壁是家宴,便忍着说不必了。   盛言楚就是一个小机灵鬼,屁颠屁颠的盛了一大碗汆烫好的兔肉和蔬菜送了过去,见到桂氏后,乖巧的不行:“桂婶婶,我娘让我送来的,不多,您尝尝鲜,若觉得好吃,我家再给您送一些就是。”   他十天半月的不着家,他娘若有什么急事,最先能帮到他娘的肯定是桂氏,所以盛言楚才起了拉拢桂氏的想法,另外他听曾中人说过,桂家除了住宅出租,还有铺面出租。   “秀才公的嘴真甜。”桂氏满意的颔首,接过碗瞅了一眼笑得更欢了,“哟,秀才娘的手艺不得了哇,这兔肉光闻着就好吃!”   正值饭点,桂氏不好让盛言楚空手回去,便朝屋里喊:“清秋,你将今天现摘的鱼香叶给盛家秀才取一把来。”   “哎,马上来。”屋里一道清脆的女声响起。   很快,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捧着一大把绿色的鱼香草走了过来。   小姑娘名唤桂清秋,是桂氏的小女儿,常年在绣坊学女红,一来二往和程春娘有了交情,得知程春娘有一个比她还小一岁的秀才儿子,桂清秋一直想见上一面,可惜盛言楚十天半月的不回来。   “你就是盛小秀才?”   乍然见到门口立着着小少年,桂清秋巧笑嫣然的上前一步,歪着头打量着盛言楚,见盛言楚容貌端正、唇红齿白的可人,笑容不由放大:“小秀才长得真俊,若是再长几岁,怕是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要追着喊着嫁给你了。”   盛言楚不认识桂清秋,抬眼去看桂清秋时,能清楚的看得出桂清秋眼中对他的满意。   他下意识的裹紧衣裳,步子紧跟着往后小小的退了一步。   桂氏举手拧了拧女儿的耳朵,笑骂道:“说什么浑话!你再敢说这些羞人的话,小心为娘送你去寺庙做尼姑。”   又对盛言楚赔罪:“盛小秀才别怕,清秋是我的幼女,难免骄纵了些,平日里总喜欢跟夏家几个孩子混在一起……说起来你可能认识,夏家有一个大儿子,叫——”   桂氏的话还没说完,桂清秋就抢过话头,满面笑容道:“夏修贤!修贤兄长是咱们这一带妇孺皆知的大人物,明年修贤兄长就要下场乡试,若是乡试高中…呸呸,他肯定是稳稳的摘了举人名头回来,届时修贤兄长就会敲锣打鼓的迎娶婧柔姐!”   小姑娘叽里呱啦一顿说,末了眨了眨眼睛,调侃道:“盛小秀才,你和修贤兄长同为秀才,家中可有指腹为婚的总角之交?”   “这……”盛言楚有些惊讶桂清秋的直接,放在上辈子,也没有女子敢大胆到初次相见就问这种私密的话题。   桂氏看出盛言楚眼中表露出来的惊讶和不可置信,忙将鱼香草拿过来塞给盛言楚,反手就给了桂清秋一个板栗子:“胡咧咧什么!姑娘家咋就不知道矜持呢!”   桂清秋捂着头哀嚎,也不管盛言楚在场看笑话,跳着脚跑进了屋。   盛言楚嘴角抽了抽,抱着一堆鱼香草回了小院。   脚刚踏进院子,就听到桂氏爽朗的笑声,边嗦嘴巴边对着小院子的方向喊:“春娘,这锅子真好吃,等明儿你也教教我呗。”   程春娘压根就不会调火锅底料,当然不会随便答应,只说锅子的材料是胡乱配的,若觉得好吃,她让盛言楚再送一些过去便是。   桂氏忙说不用不用。   程有福见盛言楚怀中有一堆绿色的菜,拿了一株撇断闻了闻后眼睛发亮:“我刚还在想这锅子麻辣兼有,唯独少了香料的气味,嘿,有了鱼香叶,很多腥味重的肉,比方说鱼,鹅,羊等,放进锅子里汆烫就不会再有腥骚味了。”   盛言楚比程有福还要激动,后世火锅里的香料虽然找不齐,但他能让别的材料代替啊!   当晚,盛言楚将他想开火锅食肆的想法说了出来。   令他没想到的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他的是舅娘乌氏,乌氏的意思很明确,左右女儿程菊以后要在城中定居,她想着光做绣活挣不了多少傍身的银子,便跟盛言楚说假使盛家火锅食肆开起来,她替女儿出钱入一股,女儿做菜的手艺尚可,肯定不会让盛言楚吃亏。   盛言楚不得不赞一声乌氏会算账,食肆不像柳家的杂货铺,若是以后赚的多了,势必会被官府打为商户,可他本来就是商户,根本就不用担心这个,乌氏让程菊入股跟他一起做生意,既赚了银子还不用担心有朝一日被官府盯上,简直是一举两得。   其实盛言楚有些忌讳和亲戚一起做生意,唯恐后续会产生钱财的纠纷,毕竟谈钱伤感情,但舅舅一家他觉得可以有。   日久见人心,舅舅一家在他和他娘最惨的那几年还愿意来往,可见心肠好到极致。   因为一顿好吃的锅子,吃货一家竟都决定盘下一个铺面开食肆。   铺面的事交给程有福去办,盛言楚在一旁进言,说隔壁桂家有出租的门面铺子。   桂氏一听盛家要租铺面开食肆做那种锅子,当即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引着程有福去看了几处铺子后,最终敲定了主街街尾的一个两扇门的铺面。   这个位置虽然不是最好的,但两扇门各自开向两个方向,一个朝北,一个朝南,将两边街道都顾及到了。   租金略贵一些,一个月三两半,程有福咬咬牙,一口气租了三个月。   一听交出去十多两药银子,程春娘有些担忧:“若这食肆开不下怎么办?这银子岂不是打了水漂?”   “开不下去咱就卖荔枝!”盛言楚都想好退路了,他家山头上的荔枝除了三月红,剩余的品种都是五月底至七月底之间成熟,那么多荔枝要卖出去当然也要租铺面,毕竟是高档水果,放集市上摆地摊肯定卖不出好价钱。   既然要卖荔枝,那就不得不买牛车。   临朔郡是南北走商周转的地方,所以有很多牲畜被留在当地贩卖,静绥县的黄牛都是从临朔郡拉来的,因离的近,价钱相比其他地方要便宜一些,即便如此,一头健壮的牛也得十八两银子。   牛的银子是盛言楚掏的,去官府留印时写的也是盛言楚的名字,因为牛在嘉和朝是算半个人头税,放在盛言楚名下最合适不过了。   眼瞅着外甥眼睛眨都不眨的从怀里掏出十八两银子,程有福眉头皱的能夹死蚊虫。   等牛的红印拿到手后,程有福大手用力的将盛言楚提了起来。   诚如程春娘之前担心的,盛言楚又被程有福按头臭骂了一顿,自此,盛言楚对赌坊二字是避之不及。   -   十五过后,程有福和乌氏赶着牛车回家去了,程菊留了下来。   程春娘白天带着程菊去绣坊做活,夜晚两人就关上门研究盛言楚买回来的火锅材料。   为了照顾到大部分人的口味,盛言楚安排了鱼骨汤,猪骨汤以及麻辣汤。   至于调制用的香料选来选去就那几种,但每种香料的分量他把关的很严,唯有这样才能配出口感好的火锅底料。   经过三人坚持不懈的实验后,程春娘对香料的掌控终于有了手感。   时间转瞬即逝,转眼间就到了六月一日,这天书院刚散了学,盛言楚就背起书箱往家赶,身后还跟了条跟屁虫。   夏修贤的脸皮很厚,吃了盛言楚两次火锅后就死缠烂打上了,逢人就说他跟盛言楚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这不,又贴了过来。   “楚哥儿,你跑这个快干嘛,莫不是家中有小娇妻等着你?”   盛言楚早已在夏修贤的嘴炮中练就了一个不害臊的心态,闻言脚步不停,冷嘲的切了一声:“我可没修贤兄长有福气。”   夏修贤有些意外,诡异的看了一眼盛言楚,道:“你见过婧柔了?”   盛言楚有些奇怪夏修贤拿这种眼神看他,摇摇头道:“没,我是听隔壁桂家女儿说的,说你乡试高中后就会迎娶……谁来着?”   “卢婧柔。”夏修贤唇角牵出一抹苦涩的笑容,“连你这个书呆子都知道我要娶她……”   “怎么了?”盛言楚慢了脚步,侧眼看向夏修贤,“听你这语气,你莫非并不想娶她?”   “当然会娶,但不是被大家压迫着娶。”夏修贤脸上彻底没了笑容。   盛言楚啧了一声,暗道这位大兄弟有故事啊,瞧着应该不是好事,思及此,他打消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好奇心。   这次回家盛言楚没有再搭渔民的船过河回家,而是从书院正门出去的,沿着热闹的主街一路往南走,最终停在了一家名为“春娘锅子”的铺子前边。   铺子还没正式开张,此时程春娘正跟程菊在里边备涮火锅用的食材,等一会程有福从怀镇拉来新鲜的荔枝后,她们就放爆竹营业。   “这铺子是你家的?”夏修贤鼻子灵光,还没进去就闻到了后厨锅里熟悉的火锅辣味,说完就甩甩头上的秀才飘带,大步的往里边走。   “诶诶诶!”盛言楚扯住夏修贤,“还没开业呢,你进去干嘛?”   夏修贤一眼就认出了和盛言楚长相颇为相似的程春娘,拱手笑逐颜开的喊了声婶婶好,至于程菊,夏修贤压根就没注意到。   “你赶紧给我出去!”是盛言楚最反感的就是夏修贤身上无时无刻散发出来的骚浪劲。   对于盛言楚的不高兴,夏修贤表现的格外大方,只见他宽袍下的手死死摁住盛言楚的肩膀,面上却笑得超级甜:“盛家婶婶,左右我今日无事,就让我来帮帮忙吧?”   盛言楚想说去你大爷的帮忙,你是来蹭吃的吧?   然而,话还没说出来就被夏修贤这个小人捂住了嘴。   程春娘见两人打闹起来,瞬间想起儿子之前跟她说的那个讨人嫌的同窗,可左瞧右瞧都觉得夏修贤彬彬有礼的很,便笑道:“你是楚儿的朋友吧?帮忙就算了,这里乱糟糟的,楚儿你先带这位哥儿去街上转转,等一会你舅舅过来了,你再请他和我们一道吃点锅子。”   “我才不要。”盛言楚双手齐下用力的锁住夏修贤的胳膊,红着脸激动的拿脚踹夏修贤。   王八羔子的玩意,就知道蹭吃蹭喝。   “就听盛家婶婶的。”夏修贤忍着手臂上的痛,面不改色的谢过程春娘,转头用咯吱窝困住盛言楚的头,夹着盛言楚往铺子外边走去。   盛言楚肺都要气炸了,出了铺子后,他张开嘴照着夏修贤的胳膊就咬了下去。   “嗷~”夏修贤赶忙松开手,跳着脚高声指责盛言楚,“你是狗精不成?打不过我就咬是人干的事吗?!”   盛言楚哼了一声,甩袖往铁匠铺走去。   “你去哪?”夏修贤瞥了一眼在后厨忙碌不休的程春娘,谑笑道,“你就眼睁睁看着你娘在里头忙的脚不沾地不帮忙?”   盛言楚立刻反唇相讥:“并不是所有帮忙都是好的,像我这种切菜都切不齐整的人怎么帮?能帮什么?不添乱就已然不错了。”   “不是所有帮忙都是好的么?”夏修贤楞了一下。   “咋?”盛言楚嘴角扬起一丝讽刺,“这一路走来,修贤兄做了好几次悲春伤秋的姿态,莫非真的有什么伤心的往事?”   夏修贤好不容易酝酿起来的悲伤情绪被盛言楚这么一说,瞬间消散的干干净净。   “你小子跟谁学的阴阳怪气?你娘温柔端庄,肯定不是她,莫非是你爹?”   夏修贤的嘴就跟镶了狗屎一样,一说一个准,盛言楚回头刚准备给夏修贤一拳头,余光就捕捉到对面酒楼里赶出来一个浑身脏兮兮的男子。   他赶忙收回视线,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似的往前走。   夏修贤察觉到盛言楚气势陡然变得冷冽起来,目光不经意的往四下扫了扫,最终落在乞丐身上。   -   盛言楚出来一趟当然不是单纯的压马路,而是绕开酒楼去了打铁的铺子。   开火锅铺子当然少不了火锅炉,传统的火锅炉都是鸳鸯锅,这种炉子在嘉和朝并不是稀罕物,所以盛言楚过去的时候,打铁的汉子立马摆出了好几个不同规格的锅子。   “要两个鸳鸯锅,再要两个田字锅。”   他家店刚开业,暂时用不着买太多的锅,买了锅后还要买四个火炉配它们,杂七杂八的一共花了三两银子。   逛完打铁铺子后,盛言楚身上的私房钱一下见了底。   “又是锅子又是火炉,你确定大热天的有人吃这个玩意?”夏修贤挑眉看着盛言楚。   盛言楚正在跟汉子商量这些货都送到哪里,闻言抬眸,微微一笑:“静绥县是官道必过的县城,每天来往的车队不说有一百来个,怕是也有三五十。这些人饥肠辘辘的途经此处时,若是闻到醇辣浓稠的香味,你说他们会下马坐下吃一顿呢,还是看都不看就走?”   他的目标食客本就不是静绥县县城的百姓,真正能让他的火锅铺子生银子的是那些南来北往的旅人。   夏修贤有些震惊盛言楚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长远的眼光,盛言楚仰头冲他笑:“修贤兄应该还不了解我,我是商户之子,这种买卖上的事我打小就耳濡目染。”   “你竟是商户家的孩子?!”夏修贤听了这话更惊讶了,“当年皇商金家对朝廷有恩,皇上才特赦天下恩准商户三代之子可以参加科举,你今年才九岁……圣旨是前年颁的,那你岂不是在私塾只读了两年书?”   嘉和朝以前对商人非常苛刻,从商税十之六七就可以看出来,之前朝廷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商户家的孩子不可以进私塾。   这个规定是有源头的,据说当时京城有一个家产非常丰厚的商人,商人斥巨资让京城一家颇具盛名的书院收了他儿子做学生,然而这个孩子在书院处处受人挤压,即便商人的钱财比这些官宦人家多也没用。   后来官宦之家纷纷站起来抗拒商人之子进学堂,官威浩荡,商人只能灰头灰脸的带着儿子远离了京城。   从此,商户人家的孩子不可上私塾几乎成了一条铁律。   盛言楚七岁之前没有上过私塾,之所以不上,其一是没钱,其二不论是康家还是廖家,都不会收他的,直到皇商金家为天下商户求得了恩典。   面对夏修贤眼里蹦出来的崇拜,盛言楚脸上泛起不自在的红晕,低低道:“正式读书确实只用了两年。”   至于上辈子读书的事,他当然不可能对夏修贤说。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引得夏修贤激动不已,夏修贤自诩才高八斗,可他开蒙距今有十多年了,相比盛言楚,他自叹不如。   “你别夸我。”盛言楚压下翘起的唇角,打断夏修贤准备的赞美话语,道,“像我这样的读书人一点都不稀奇,朝廷的新科状元俞庚的境遇和我差不多,更准确点,他的读书条件比我的更苛刻。”   至少他上头没有一个整日虎视眈眈的继母。   有关俞庚的事迹,夏修贤当然听说过,但俞庚离夏修贤太远了,还是盛言楚这个活生生的例子更激励人心。   -   两人回到铺子不久,打铁的汉子就命人将火炉和锅子送来了。   程菊负责刷锅,程春娘负责将两口大锅灶里的汤给舀出来,盛言楚也没歇着,将提前写好的餐食牌子挂到了铺子外边,夏修贤不好干站着不帮忙,便提笔在几盏灯笼上画起锅子的图案。   桂氏知晓程春娘今晚开业,便拎了两篮子红鸡蛋和发糕上门道喜,一路来的还有桂清秋。   等一切就绪后,程有福的马车过来了。   一道过来的还有车上七八筐的新鲜荔枝。   盛言楚自认他没有其他穿越者厉害到能用硝石制冰,所以荔枝的处理方面 ,他选择了最简单的方式,一部分藏小公寓,一部分用绳子绑起来放到深井里冰着。   几个大人忙的晕头转向,根本就没人发现后厨的荔枝少了很多。   鸡在窝前打鸣归家的时刻,‘春娘锅子’的牌匾四周终于亮起了崭新的灯笼。   爆竹声中,众人笑着将四个锅子并几个小砂锅一齐端上了桌。   一掀开锅盖,勾人口水的香味滚滚飘向大街小巷。   此时正是吃晚饭的时辰,城门落钥后,一撮又一撮的旅人走在街上寻摸晚上的吃食,走着走着就看到‘春娘锅子’铺面前围满了人。   “这是啥菜?隔老远就闻到味了!”   “香!老香了!”   “我的老天爷,是麻椒的味道,这是什么大户人家啊,竟舍得用麻椒做菜!”   “娘的,走走走,过去瞧瞧——”   “兄弟们,走!赶了一天的路的,浑身不得劲,就得吃点辣的祛祛身上的湿气。”   一呼百应,原本受静绥百姓观望而又不敢进来的铺子一下就坐满了五湖四海的人。   看了墙上的菜名后,几人摸着咕噜咕噜直叫的肚子相视一笑。   “店家,给我们上一个麻辣锅子,至于汆烫的菜……也被拘着了,但凡店里有的肉,只管往咱们哥几个桌子上搬。”   盛言楚换了一身干净利索的衣裳,此时哪里像个读书人,俏生生就是一个跑堂的小哥。   “好嘞!”听到有人点菜后,他学着酒楼小二的腔调,扯开嗓子笑说:“娘,一个麻辣锅子,再上一碟子兔肉,一碟子小鱼干,一碟子猪肉片。”   荤菜准备的不多,毕竟天热留不住。   嘉和朝从前就有吃锅子的习俗,只是没有见过盛言楚家这种口味,锅面上飘浮着满满诱人的红油,夹起一块汆烫好的兔肉,连带着还能吃到麻嘴的麻椒。   几人等不及吹上几口气,直接往嘴里一塞,一口下去,鲜嫩的兔肉裹着说不出来的麻辣爽感顺着喉咙咕噜滑了下去。   才吃了几口,几人额头就冒出了星星汗水,嘴巴红了一圈后竟还舍不得放下筷子,又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猪肉。   猪肉提前腌制过,拿火锅涮了后肉质饱满不腻人。   盛言楚特意跟他娘交代过,肉别切太厚,这样煮沸之后就能吃,节省了食客的等待时间。   “这味道贼有劲!”   “滋味真不错。”   这几人是从东面过来的,东面是蛮人部落的聚集地,蛮人的餐食多是锅子,吃了无数次锅子的他们见到盛言楚家的火锅后,都不由的竖起大拇指。   盛言楚自豪的挺了挺胸,其实他作弊了,光靠他娘和菊表姐的研究肯定不能在短时间内调制出这么赞的底料,所以他偷偷在小公寓取了火锅底料提前泡开,然后按照比例倒进了后厨大锅里。   但鱼骨和猪骨汤火锅他没有插手,见几桌不太能吃辣的食客对这两种锅子赞不绝口,盛言楚替他娘高兴的不行,这天晚上,盛言楚身上就跟装了发动机似的,宛如一条泥鳅在铺子里跑前跑后。   因铺子里的火锅炉子不多,程有福便说去铁匠铺再买几个添上,却被盛言楚拦下。   “不能再添了,如今快入夏天气燥的慌,铺子里若再烧几个火,这些人会热的吃不下饭的。”   其实四个火炉他都嫌多了,但好在这间铺子南北都开着门,风对着吹还挺凉爽。   “糟糕,我怎么把它给忘了!”盛言楚突然一拍脑袋,转身就往后厨跑。 第37章 盛小弟,我这回惨了…………   自打程春娘将铺子撑起来后, 附近的食肆老板都伸着脖子来回在铺子外边打转,有耐不住性子的人便问程春娘准备卖什么吃食。   程春娘柔柔一笑,说是卖汆烫的锅子。   老板一听, 眉眼一挑, 笑道:“那你这生意可有的熬了,放眼望去, 静绥城中的锅子铺不说十家, 怕是也要三五家,听你口音是乡下的?那就更难行了,他们呐,上头有人罩着!”   程春娘心思沉了沉,回家就将这事跟盛言楚说了。   盛言楚摆摆手, 只说放宽心, 自古行商从来就没有你开了这种铺子我就不能开的道理,他们若是觉得他抢了城中的生意, 只管来找他就是。   有了儿子的定心丸后, 程春娘提起来的担心才稍稍落了回去。   但盛言楚向来不做那种将人逼到绝境的狠手,开店之前他绕着满城的锅子铺走了一圈,做了调查后发现, 这些所谓的锅子铺实则就是大锅炖, 跟他家的唰火锅根本就不是一个性质,所以开张后的几天一切相安无事。   -   这边食客吃的嘴巴冒火都不愿放下筷子歇一歇, 愣是喊人将菜一碟子又一碟子的往桌上端。   后厨的盛言楚小心翼翼的将吊在深井里的荔枝拉了上来,夏季的井水冰冰凉凉,光喝井水就能赶去一半的辛辣,何况是冰镇过的荔枝。   “客官尝尝我家山里种的荔枝肉吧。”盛言楚咧嘴笑着将浸泡后的荔枝给每桌分了一小碟,道, “今天多谢大家赏脸,这些个果子就当是我娘请大家吃的。”   桌上的人一看是新鲜的荔枝,当即乐了:“小娃娃,这是你家种了?”   “对呀。”盛言楚将桶里的树枝拿出来,职业化的微笑,“您瞧,树上的枝叶还在这呢。”   “这就稀奇了,”那男人擦擦嘴边的油水剥了个荔枝进嘴,嚼几下后冲盛言楚笑,“小娃娃,你家可还有这果子?我喜欢的很,若是有就给我装一些,我留着路上吃。”   这些人是去西边做生意的,本就不缺钱,看到合口味的吃食自然想捎带一些在路上吃,毕竟出了静绥县再往西边走就是水源缺乏的干旱之地,荔枝水多又轻巧,带在身边再合适不过了。   男人一开口,其余几桌吃饭的人跟着喊:“给我也装一斤,这果子甘甜可口好吃的很。”   “我也来一斤。”   “我来两斤,一斤咋够吃,怕是还没尝出味就只剩一堆壳了哈哈哈哈。”   “小娃娃,你家还有多少,存货多的话我去客栈喊我几个兄弟也过来买些。”   听到这里,盛言楚心里的喜悦几乎要溢出胸腔。   他之前还担心荔枝卖价太高会很难卖,没想到开张第一天就碰上了几桌大款。   程有福跑去后厨将剩余的荔枝全搬了出来,几箩筐的荔枝一抬出来,桌子上吃完饭的食客们纷纷凑过来。   “嘿,瞧这果子水灵的很呐,我从前在南域做生意,经常吃这玩意。以前总想买点回去给家里几个小子吃,无奈这果子容易坏,还没到到家果子就生了虫腐烂掉了。”   盛言楚忙道:“我家特意撇了树枝保鲜,客官放心,再放个三五天都不成问题。”   “那敢情好!”男人笑着拍大腿,“从静绥到我家就三天的功夫,行,小娃娃,你给我多称一些,若是没坏,我下次还来你家买!”   “得嘞!”盛言楚学着小二的口吻麻利的去取来秤杆。   程有福见外甥将铺子里的生意搭理的井井有条,眼角的笑纹都笑成了褶子。   称重的事最终交给了程有福,程春娘和程菊在后厨忙,乌氏则系上围裙忙前忙后的收拾桌上的残羹。   走了一波人后,铺子里的辣味和荔枝的甘甜清香似乎将街尾那巴掌大的地方都给笼罩住了,大老远的就能闻到那股忒香流口水的气味。   那帮商队说话算数,才付了银子走了,不一会儿又进来一批人,进门就说是兄弟推荐他们过来的,程春娘擦擦头上的汗水,忙喊:“楚儿,给客官看茶——”   原计划只烧一锅麻辣味的锅底,谁知道吃到最后麻辣锅子的汤汁见了底,不得已程春娘只能加急开火熬汤,为了不让等待的食客焦急,程春娘泡了几壶野春茶。   盛言楚扬声说了声“来了”,然后皱眉踢了一下坐在他家后院吃的正欢的夏修贤:“别吃了,你都吃了两大碗了!”   夏修贤是典型的无辣不欢,前头铺子没位置,他就端着小碗来后院吃,一口气吃了快半只麻辣兔肉。   见盛言楚眼睛瞪过来,夏修贤吸溜一口兔头上的嫩肉,嘿嘿道:“盛小弟要我做什么?”   “倒茶去~”盛言楚阴恻恻的开口,将茶壶往夏修贤手中一放,道,“吃了我家这么多肉,合该做些活抵债。”   “得嘞!”夏修贤饭饱酒足正想要走动走动,闻言学着盛言楚的说话方式冲大堂内一喊,“久等咯,茶就来——”   盛言楚哭笑不得,又朝着夏修贤的屁股踹了一脚。   夏修贤一张嘴会说难听的话,还能说讨人欢喜的话,这不,拎着茶壶游走在几个桌子之间,三言两语就把这群人哄得开怀大笑,临走前每人又顺走了一二斤荔枝。   “春娘,打烊吧。”程有福撩开后厨的帘子,见程春娘脸上被火烤的汗如雨下,心疼道,“今天上门的客人我瞧着比其他食肆要多七八成,今个就到此为止吧。”   天太热了,再烧底料人会热的扛不住。   盛言楚跑去门外将打烊的灯笼高高挂起,又去后院水井里打来两盆冰水,道:“娘,舅舅,你们都过来洗把脸,今个天实在太热了,小心捂出了痱子。”   程春娘衣裳都湿透了,然而她心里高兴坏了。   从前刚嫁给盛元德时候,她曾去过怀镇老盛家的胭脂铺子,那时候觉得一上午能卖出去几块润色的点唇脂已然是做了大生意,可如此再比对自家的铺子,只觉得卖出去几块点唇脂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比来比去,这天下最挣钱的生意还是食肆,毕竟人人都长了一张嘴。   洗了脸后,程春娘和乌氏绕到后厨清洗碗筷,盛言楚和程有福则关上门将抽屉里的银子和账本拿了出来。   至于夏修贤,早在打烊前就回家了,临走前,还坑了盛言楚一大串荔枝。   程有福之前在酒楼做过一段时间的账房先生,当下做出来的账目简洁又明了。   盛言楚将所有碎银和铜板倒在地上,一个一个的清点,甥舅俩点清楚后嘴巴险些咧到耳后根。   “我原先还担心进来的人嫌贵,毕竟咱们的定价比附近都要高一些,没想到这群人竟然不挑,眼睛眨都不带眨的就点了一堆的肉。”程有福望着进账,心里头很是熨帖.   盛言楚美滋滋的笑:“舅舅,这你就不懂了吧,其实咱们家肉的价钱和外边宰杀的价钱不相上下,唯一区别的就是锅子贵些。不过他们这些人走南闯北的都知道麻椒和辣椒贵的很,只要价钱不出格,他们不会在意这个的。”   程有福点点头:“ 你说的对,我仔细看过了,那几个吃肉吃的凶的几人还说小话呢,说咱们铺子真大方,竟舍得用麻椒做菜……对了楚哥儿,巴柳子给你的麻椒还剩多少?”   “这个……”盛言楚挠挠头,吧嗒了下小嘴,含糊道:“还有一些……”   “一些是多少?”   “一些…”盛言楚一阵语塞,期期艾艾道:“还挺多的。”   他更想说这辈子都用不完,但显然不能这么说。   “那你明天都拿出来,我好跟你娘合计一下这些麻椒能用多久,若是不够,我就去临朔郡看看去,总要备一些在家才好。”程有福觉得锅子食肆有搞头,既然有了开门红,那他就得抓住机会好好的干一番。   程有福的一个决定直接导致盛言楚一晚上都没睡好。   小院子就两个屋子,主院让他娘还有舅娘以及菊表姐睡了,他和舅舅则住在旁边的厢房,为了能去小公寓打点火锅底料,他使出了浑身解数。   刚睡下的时候,他就借口要如厕出去蹲了个把时辰,谁知舅舅也出来了,他只好退出小公寓回房间。   等舅舅睡着后,他又跑出屋子进了小公寓,一边留心屋子里舅舅的呼噜声,一边将小公寓里的没拆封过的火锅底料倒出来装进盆中。   被他冠上‘巴柳子给的’火锅底料是不会直接端上桌的,而是先被他娘用水稀释后再按照比例配进她们研究出来的锅底当中,所以在春娘锅子火了以后,好几家食肆愣是想偷师都没成功。   眼瞅着春娘锅子铺面人来人往个不断,周边几家老板耐不住性子了,这不,来找麻烦的人很快就上了门。   盛言楚在县学里对这些事根本就不知情,还是他休沐回家的时候从程菊嘴里得知的。   “那天铺子里进来好几个抄着棍子的浑人,我跟姑姑吓了一大跳,铺子里的食客也惊了,好些没付银子就跑了出去。”   盛言楚心头大震,忙奔到后厨:“娘,你没事吧?”   程春娘将燃起来的炭火掏进小火炉里交给后边的程菊,细心的嘱咐了这是外边哪一桌点的,交代清楚后,她笑着扭头:“什么没事?哎哟,你放下学就别来铺子了,赶紧回去休息休息,等晚一些你再过来。”   边说边掀起一旁的大锅盖,扇了扇热气,笑眯眯道:“晚上咱们吃点好的,诺,这一锅卤的是牛肉和一些牛下水,牛肉难买的很,要不是今天有胡商在前边撑摊子,咱们是断断吃不到这么新鲜的牛肉。”   嘉和朝不允许杀黄牛,但能杀肉牛,只不过牛肉价格不菲,一般人家都舍不得买。   一斤牛肉的银子能买四五斤猪肉,换做以前,程春娘想都不敢想,只是现在开了食肆,总要花点银子弄些新奇的菜式才好。   县学的伙食很差劲,每每散学,盛言楚恨不得在家吃够半个月的存粮。   锅里的牛肉足足有三四斤,全切成了小方块绑了细线和一堆牛下水在水里翻滚的煮着,若依平时,他肯定是守着锅台不愿意挪脚了,但他现在心里有事,属实没有胃口。   听完儿子的关心后,程春娘捂着嘴笑了:“那天是有几个憨货上门威胁让我们赶紧滚出静绥,当时说不害怕是假的,谁知那几人脚还没踏进来呢,外头太阳底下突然跑来一小撮官爷。”   说起这个,程春娘又笑了下,道:“领头的官爷你也认识,就是当初在官道上非说你是坏人的那个黄正信。”   “黄正信来咱家铺子了?”盛言楚微微松了口气,“他来了那我就放心了。”   “黄官爷一声呵斥,那几人就吓得腿发软,棍子掉地上都来不及捡就跑开了。”   程春娘说起此事是欢乐无穷,“我还以为这几人会是什么大人物呢,谁知黄官爷说那几人是如意酒楼的小厮,黄官爷还说让我们只管将心塞进肚子里,有他黄官爷在,量如意酒楼的人也不敢对咱们如何。”   盛言楚心里感激黄正信的拔刀相助,但……   “如意酒楼又不卖锅子,他们好端端的盯上咱家干什么?”   程春娘摇头说不清楚。   盛言楚唔了一声,带着疑问先去前边帮忙去了。   眼下才过了午饭时辰,铺子的食客三三两两的坐着,盛言楚扫了一眼,发现大部分客人依然还是外地人,本地的食客很少,不过也有一二桌,几人点的锅子正是卖的最好的麻辣锅。   揭开柜台前的小门,盛言楚坐到一旁开始对这几天的账目,正算到兴头,忽听程菊一声叫唤:“几位官爷里边请——”   低着头看账本的盛言楚忙将账本合上,一抬头,映入眼帘的却是另外一个熟人。   “孟双大哥?”盛言楚麻溜的从柜台小门下边钻了出来,激动道:“好久没见到孟双大哥了,我还以为您跟着刘大人去郡城了。”   孟双将手中的长剑甩给手下,见到盛言楚后辈觉亲切,脸上露出轻松的笑意,拍拍盛言楚的肩膀道:“咱俩有好几个月没见了吧?”   “可不嘛。”盛言楚手一伸,引着孟双往窗户边的桌子落座,失笑道:“自从我来静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孟双大哥,大哥最近可好?”   跟过来的几个官差很有眼色的另坐了一桌,程菊见小表弟和官爷说话随意,便上了壶茶水就去后厨准备等会要汆烫的菜。   孟双脸上又添了几道新伤,盛言楚刚想问,孟双呷了口茶自己先说了。   “你刚进城不久我就被张大人派出去追踪朝廷通缉要犯鬼斧,一路跟着他去了南域,谁料这人耐性十足,勾着我跟南域那边的官府愣是陪他玩了半个月,后来交了一次手,我砍伤了他的胳膊,他也没吃亏,你瞧,我脸上这两道都是他划的。”   孟双脸上的伤痕深可见骨,一条划痕径直从右眼划向了左边下巴,看起来极为怖人。   盛言楚心头一沉:“这伤怕是要留疤……”   “留疤就留疤,大老爷们才不在乎这些。”孟双痞痞的将手搭在腿上,环视铺子几眼,挑眉道,“可以啊盛秀才,这才一两个月没见你就有了这样好的前程。”   盛言楚大是佩服孟双的爽朗,指着墙上的牌子,微微而笑:“孟双大哥,今日我做东,你和其他几位官爷只管敞开了肚子吃,您且端详端详,我这店里的锅子种类多的很,吃辣的不吃辣的都照顾到了。”   一说吃的,旁边桌上的官差顿时躁动起来。   “我要麻辣锅!我前两天跟黄哥一起吃过,啧啧啧,那滋味,吃一口能爽的喷火!”   “会不会太辣了,我最近不能吃辣的,你瞧我嘴上起了水泡。”   “那就点清汤!”隔壁的食客指了指他面前的砂锅,道,“官爷,他家有鱼骨汤、猪骨汤,今天还有牛骨汤,端上来的时候还咕噜咕噜冒泡呢,吃之前往里边撒一点葱花,香的很。”   “这锅子还能一人点一个锅?”官差有些诧异。   盛言楚忙道:“自是可以,只不过锅子要小一点,且是在后厨做好了端上来的,不像大锅是边吃边煮。”   其实就是后世的煲仔饭,只不过盛言楚加以改造成了汤,煲汤用的小罐是他特意跟陶瓷铺子定做的,比药罐要大些。   “那我要一个牛骨汤。”   话音刚落,程菊就将锅灶上煨着的牛骨汤连着小锅端了上来,小锅底下放着厚厚的托盘,一打开锅盖,牛骨的浓香伴着一团一团的热气往上腾升。   趁着小锅里的汤水不停的冒泡,程菊麻利的掏出一个鸡蛋磕碎了放进去,然后盖上小锅盖闷个几息,不一会儿锅里的余温就将鸡蛋灼烧成形,拿走小锅盖后,再往汤里边撒几颗葱花。   几个官差眼巴巴盯着喷香的牛骨汤吞了下口水,忙招呼程菊给他们哥几个也上一道来。   不一会儿,几个汉子就欢喜的吃上了。   盛言楚指着墙上一排的名字问道:“孟双大哥想吃点什么?”   “吃清汤忒没劲,”孟双摸摸下巴,道,“要吃就吃麻辣点的——”   “不行。”盛言楚打断道,“您脸上的伤口还未痊愈,还是吃点清淡的好。”   孟双噎了一下,喉结滚了滚,略带着委屈的气息道:“前些天黄正信在县衙一个劲的说街尾开了一家口味绝佳的锅子铺子,正巧我这两天喝药喝的没胃口,想着来你这吃点开胃的,谁知你一个东家竟不让我吃。”   盛言楚唇角勾起:“麻辣味还是等孟双大哥伤好了再吃吧,至于开胃…嗯,要不尝一尝菌类的锅子?采用的是家养的老母鸡文火慢炖了好几个时辰后的汤汁,再挑选了这几天刚冒出头的茶树菇放里边煮,总之汤头清爽鲜美,一点都不逊色于麻辣味。”   孟双起了兴致:“那就听盛小兄弟的。”   锅子很快就端了上来,盛言楚给孟双选的是大锅,刚好他可以陪着孟双一起吃。   边吃边聊后,盛言楚才得知孟双今年二十六了竟然还没娶妻。   “衙门—牙门,像我们这种在官府当差的皂班衙役,一来地位卑微受尽外人的冷眼,二来巡逻守夜的官差大多比不上坐班房的差役待遇,油水少还时不时的有生命危险。”   说到这,孟双嗤嗤的自嘲一声,一双眼睛定定的看着盛言楚:“那一日在礼房的时候,我除了敬佩盛小兄弟的勇猛外,还羡慕你,羡慕你虽是商户子却有科举的期盼。而我呢,从我太爷爷那一辈开始就当起了官府的衙役,已经好几代了依旧是朝廷的贱民。如此,我还娶妻干什么?难不成让我的儿子我的孙子跟我一样,子子孙孙都做这不入流的行当?”   “消消气。”盛言楚叹了口气,说白了胥吏就是朝廷摁着给银子干活的奴隶。   他是该庆幸自己投生的是商户而不是隶户,毕竟世上不会有差役能如皇商金家那般给朝廷带来效益,那种冲锋陷阵挣军功的只会是军人,而不会是同样拿刀舞剑的衙役。   犹记得上辈子历史上是因为世家豪门的撅起而使下层小吏被视为低等贱民,连鼎盛开放的唐朝都将某些差役定名为不良人,与之相关的词无非是奸猾无良,欺凌百姓。   总之,胥吏的身份非常的低,他们的擢升是有天花板的,想往上爬的机会少之又少。   “不说这个了。”孟双头疼的摆摆手,抬抬下巴看着盛言楚,“听说你得了张大人的青睐?”   盛言楚刚喝了一口汤,差点被孟双这句话给噎死。   “没有的事。”他赶紧澄清,“不过是那日我碰巧撞见了鬼斧,也不知道鬼斧吃错了药还是善心大发,竟对我手下留情了,张大人担心鬼斧会反杀回来,所以才邀我在县衙住了几天。”   孟双当然清楚这事,不过是顺嘴一说转移话题罢了。   “张大人和刘大人的处事风格截然不同,刘大人做了半辈子县令,行事老陈无波,不像张大人年轻胆大,上来第一桩事就盯上了县学。”   “说起这个,怕是过两天张大人要有的忙了。”盛言楚放下筷子,莞尔道,“再过两日,书院就迎来月考,我看几个教谕严肃的模样,似乎私底下得了张大人的敲打。”   孟双想要壶米酒喝,被盛言楚婉拒,只能就着白开水咕了一口,道:“张大人何止敲打了教谕,昨夜连着传唤了好几个学正去县衙,那几个老家伙一进去双手就在抖,但凡是张大人交代的,他们恐怕要当成圣旨一样去操办。”   盛言楚一想到书院满头白花花的学正被张大人训的抬不起脑袋就想笑,想着想着他真的笑了出来。   “张大人这是真的跟书院较上劲了?”盛言楚放下茶盏,凑近一点小声道,“我听黄正信讲,说张大人原是要在京城做官的,可惜半道被人劫走了好前途?”   “你听他瞎说!”孟双白了一眼,“那小子满嘴的胡话,你以后十句里头信个两三句就成,别傻愣愣的全听。”   盛言楚‘哈’了一声,孟双又道:“不过张大人原先的官位的确被人顶走了,但来静绥县做县令是他自己跟吏部求的,说来也是奇怪,以张大人的家室,便是不能做原先的官了,却也不至于跋山涉水来咱们这。”   盛言楚也有些纳闷,至于张大人的身世…能将翰林院的竹、梅连带着土一起挖过来的人肯定不是小小官吏家的儿子。   -   六月十七,静绥书院即将要迎来一场令众多学子惴惴不安的应试。   还没开考,几位学正齐齐出动将所有的书生都召集到了一块,扬言这一场考试要贯彻张大人的举措,若谁不幸被划为第六等,直接革除功名回家。   此言一出,现场一片哗然。   “这罚的未免有些重了吧?”有人抗议,“朝廷有规定,若是考了一次第六等,日后自有补考的机会,再不过才会被黜革功名,哪有一上来就闹这么狠的?”   有人反对,当然有人举双手赞成。   王永年轻蔑的看了一眼愤愤不平的马明良,不屑道:“马兄,你急什么?难不成你担心自己会被罢黜?”   马明良哽了一下,吞吐道:“我…我怎会…”   “会怎样?”夏修贤在一边摇着扇子看热闹。   盛言楚捶了一下夏修贤的胳膊:“有什么好幸灾乐祸的!”   马明良就是当初在舍馆水井旁帮他打水的人,他不太熟悉马明良的为人,但既然帮过他一回,他还恩一次就是。   夏修贤如今迷上了盛言楚家的锅子和荔枝,自是盛言楚说什么他就听什么,盛言楚一个眼神甩过去后,夏修贤哗啦一下将扇面抵在嘴前,以示住嘴。   这边马明良涨红了脖子,大声道:“王永年你看不起谁呢!我好歹和你一样是童生,我……”   “你什么你!”   王永年冷笑一声,“朝廷对第六等的书生定的是酌情罢黜功名的要求,什么时候有补考一说了,那不过是刘县令当初用来救那些塞银子进来的臭虫而已,如今静绥是张大人做主,自是一切听张大人的,马明亮,你口口声声不赞成此举,难不成对张大人的做法有怨言?”   王永年就是当初对着盛言楚留鼻血的少年,比夏修贤只大一岁,家中却已经有妻有子,日常最爱做的事就是逛花楼和喝酒,对长的好的人都摆着一副好脸色,不论男女。   至于王永年为什么要针对马明良,据说是因为马明良丑。   马明良被王永年怼的说不出话来,气着甩袖子去了别处呆着,王永年也生气了,故意当着马明良的面说张大人此举甚好刺激马明良。   盛言楚仔细看了马明良几眼,小声嘀咕道:“他长得还行啊…”   夏修贤浅浅笑开,拿扇子敲盛言楚的头,微躬着身子低声道,“其实无关美丑,你来书院晚,当然不知道他俩之间的仇恨。”   盛言楚最近背书背的脑子抽筋,闻言立马竖起耳朵:“快说快说,他俩是因为什么才变成如今这样?”   夏修贤将扇子插进腰带里,长手招了招,盛言楚乖巧的站过去,只听夏修贤低沉醇厚的嗓音响起:“马明良字写得好,当初在书肆抄书,马明良抄一本百家姓得七个铜板,而王永年只有六个铜板。”   盛言楚傻了眼:“就因为这?”两人能一齐去书肆抄书,想必以前的交情还不错,好兄弟怎么能因为这件小事就闹翻了脸?   夏修贤:“这只是一件事罢了,后来王永年看上了一姑娘,可惜这姑娘属意马明良……”   盛言楚恍然大悟,左手往右手上一叠,凉凉道:“原来是夺妻之恨啊,难怪隔阂这么深。”   首座上的学正说完话就走了,只剩赵教谕还在叮嘱众学子好好考之类的话,夏修贤胳膊肘碰了一下盛言楚,突然道:“以你跟张大人的交情,说说呗。”   盛言楚拢起衣袖挺直肩膀用心听着赵教谕的说教,闻言目不斜视:“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当然是说说张大人为何对我们县学的学子如此仇恨啊?”夏修贤靠了过来,略微拔高声音,“你别瞒我,我知道这其中肯定有缘故,只是不知缘故是什么而已。”   盛言楚微微往旁边移了移,嘴唇煽动:“此事还是不知情为好,你也甭想让我开口,你是清楚我的,我这人若是不想说是打死也不会张嘴。”   孟双大哥上回临走前特意告诫过他,少插手张大人的事,张大人之所以京官职位不保,是因为得罪了大人物,如今张大人将此等仇恨泄在县学书生身上,若他将此事缘故传扬出去,消息落到大人物耳里,遭罪的将会是张大人。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盛言楚越不想说,夏修贤就越好奇,闹出的动静很快惹到赵教谕的关注。   “还不闭嘴!整个院子就听你说话,你要想说,来,来老夫这里说!”   赵教谕在满院的书生堆里找了半天才发现叽叽喳喳的源头是夏修贤,当即气不打一处来。   众人顿时哄笑一堂。   夏修贤脸皮比城墙还厚,耍开扇子悠然笑道:“赵教谕说话可算数?若是——”   赵教谕闻言左顾右看,找不到戒尺直接将脚下的鞋子脱了扔过来。   “厚颜无耻的东西,给你三分颜色你还真的开上染坊了?!”   夏修贤抱着头想躲,却被盛言楚绊了一脚,直挺挺的栽到了赵教谕跟前。   这下好了,赵教谕逮着夏修贤就是一顿责打。   夏修贤耳朵险些被赵教谕揪下来,便是如此,夏修贤还不忘用力咬唇回瞪着盛言楚。   盛言楚吐吐舌头扮起鬼脸,气得夏修贤原地哇哇直叫,想冲过来和盛言楚一决高下,谁知赵教谕更怒:“屡教不改!”   夏修贤被整的越凶,盛言楚脸上的笑容就越大,哼,谁叫这人总是调侃他矮!   “能让夏兄吃瘪的人,整个书院都找不到几个。”这时,王永年笑着走过来。   盛言楚赶紧藏好脸上的幸灾乐祸,朝王永年有礼的鞠了一躬:“永年兄。“   王永年不愧是颜控,跟盛言楚说话时声调都柔了三分。   “盛小秀才何须多礼,我不过是个小小童生罢了,该我向你问安才对。”说着眉眼带笑的冲盛言楚拱手。   盛言楚有些怵王永年看他时那种色眯眯的样子,小小往后退了一步,道:“言楚来书院最迟,合该我敬你。“   王永年玩味的看着盛言楚:“那既如此,我就托大以哥哥与你相称如何?”   盛言楚忙补一句:“永年兄。”什么哥哥?忒腻歪。   王永年似是有些失望,笑容一滞:“楚弟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没有没有。”盛言楚惊出一身汗出来,快言快语道,“永年兄,我还要回去温书,就…就就不于你多说了。”   王永年好不容易逮着一次夏修贤不在盛言楚身边的机会,怎么可能甘心就这样让盛言楚走了。然而王永年低估了盛言楚的小短腿,才追了七八步盛言楚就甩了王永年一大截。   “吃什么跑这么快?”王永年气喘吁吁的扶着栏杆,望着已经跑远的盛言楚不禁笑起来。   -   从王永年那受到的刺激被盛言楚化成了学习的动力,距离书院的应试还有三天,这三天里,盛言楚几乎都窝在小公寓中夜以继日的背书。   经过一番考前魔鬼训练后,盛言楚带好笔墨纸砚跟着大家陆陆续续的往前厅走去。   待看到考卷好,盛言楚大呼一声好家伙——出题的人不愧是张大人。   拢共就四道大题,却题题都有陷阱,若没有审对题意,即便洋洋洒洒写千字也没用。   比方说第一道题目,乍一看是让考生默写四书中的内容,其实不然。这道题后边还有足足一页纸的废话,如果有考生担心时间不够忽略了这段话而是直接默写,那就大错特错。   这段话的大部分都是废话,唯有中间一句良心话,翻译过来就是:这一题不需要写,落一个字都扣分。   “真缺德哦。”盛言楚小小声的吐槽。   他拿余光扫了一眼左右两边的人,左边的夏修贤察觉到他的目光,龇着牙耀武扬威的看过来,然后还翻了翻已经写了一大半的考卷炫耀。   “扑哧。”盛言楚再也忍不住了。   这孩子傻乎乎的没救了。   倒是右边的马明良有点意思,执着笔紧盯着考卷没下笔,像是在犹豫着什么。   ……   一个时辰之后,围坐在墙角处的几个学正扶着老腰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示意赵教谕考试结束。   “放笔,放笔。”赵教谕握着戒尺在桌上敲打。   盛言楚写的很细致,所以当赵教谕的话音起来后他才收笔坐着等待晾干。   等学正和教谕走后,屋子里发出一阵阵哀叹声。   “盛小弟。”盛言楚的腿被人抱住了,低头一看,是死气沉沉的夏修贤。   夏修贤双腿无力的歪在桌边,仰着脑袋看盛言楚,哀哀叹息:“盛小弟,我这回惨了……”   盛言楚好脾气的抽出腿,佯装的不知情,眨眨眼拔高音量:“咱们书院的大才子这是怎么了?”   夏修贤撇撇嘴,旁边几个考的还不错的书生笑道:“还能怎么着,修贤兄看题不仔细。”   盛言楚抬手拍拍夏修贤的肩膀,一副好心的样子劝慰道:“修贤兄,以你的才学无须担心这个,错一道题又怎么了?咱靠剩下的三道题掰倒别人就是了。”   盛言楚自认笑得没有那么嚣张,然夏修贤冷冷的哼了一声,径直起身道:“以为你能宽慰我一二,不想也是一个见不得我好的玩意。”   说着就大步往外走。   盛言楚赶紧追上去,赔罪道:“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旁人做错了一道题,些许会担心会不会被张大人踢出去,但你是绝对不会被赶走的,你的实力比院中大部分人都要好很多,何必自添烦恼担心这些有的没的?”   这话听得夏修贤心里舒服了些,顿住脚低着头看向盛言楚。   “你跟我说话用不着头低成这样。”盛言楚微仰着脑袋不自在的道,“我这两个月长高了不少,你瞧,刚进来的时候我才到你这。”   边说边比划,“现在我有你肩膀高了。”   再过两年我肯定会超过你,盛言楚默默的在心底里补充。   夏修贤被盛言楚这幅对身高执着的样子逗笑了,见他一脸乖巧,心里的高兴又增了一分,按着盛言楚毛茸茸的脑袋,抛出邀请:“前些天总是吃你娘做的锅子,不若今天我让我娘露一手如何?”   “去你家?”盛言楚拼命挣开第二个爱撸他脑袋的‘程以贵’,“说起来你家好像就住我家小院附近吧?我记得桂婶婶的女儿说她总去你家玩……”   “近不近的去了不就知道了?”夏修贤前边带路,七拐八拐的最终停在一个两进的宅院前。   盛言楚抬眸看了一眼正中挂着的‘夏宅’二字,暗暗敬叹一声:嗬,又是一个大户人家。 第38章 明年的乡试你不下场吗?……   甫一进门, 只见影壁墙后恰巧走出两个巧笑倩兮的少女,打头的人盛言楚认识,正是桂清秋。   略后一些的女子不知是谁, 长的比桂清秋要温软好看, 粉嫩的桃花裙逶迤迤的拖地,腰侧一条玉带将小蛮腰勾勒的尤为苗条纤细, 单手握着一只圆扇, 见到盛言楚这个陌生人后,立马斜斜的将扇子轻掩在面上,只留一双似水的杏眸望着夏修贤。   盛言楚了然的唔了一声,能这般含情脉脉看着夏修贤的自然就剩下那位青梅竹马了。   他微微低下头,只听夏修贤道:“婧柔怎么来了?”   声音无喜, 若不是盛言楚知道面前女子是夏修贤的未婚妻, 他还以为夏修贤看到的只是一个毫无干系的朋友呢。   正当他纳闷时,卢婧柔说话了, 音色却让他大吃一惊, 怎么说呢,和本人温柔的外表截然不同,就像少年变声期的公鸭嗓。   卢婧柔大概也知道自己的声音不好听, 只喊了一声“修贤”就走了。   夏修贤没有觉得不妥, 面无表情的带着盛言楚往里走。   盛言楚边走边回头看了一眼愤愤不平被卢婧柔拉走的桂清秋,小声道:“修贤兄, 我怎么觉得桂家女儿对你很不满?”她应该是不满你对卢婧柔的无所谓态度,当然了,这句话他没说出口。   夏修贤似笑非笑:“盛小弟,你有没有想过你以后要娶什么样的姑娘为妻?”   盛言楚顿了一下,旋即摇摇头:“没想过。”   “终身大事还是得好好想想, ”夏修贤语气苦涩的叹了一声,“别学我…娶谁都身不由己。”   “修贤兄的意思…莫非你不想娶她?”   不论是书院还是在家,人人都跟他说夏修贤和卢婧柔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为何夏修贤如此抵触?   夏修贤领着盛言楚直接去了他所住的院子,进了屋立马有小厮上前喊了声“二爷”,夏修贤烦躁的摆摆手:“奉了茶就赶紧出去。”   小厮脸色变了几变,临走前还瞧了盛言楚一眼。   盛言楚将夏家见到的一切暗暗记在心中,很快小厮端着茶水进来了。   等人走后,夏修贤呷了口茶,慢条斯理道:“我和卢家原是没有亲事的。”   盛言楚没着急喝茶,而是抬眸静静看着夏修贤,夏修贤被盛言楚一副仔细听课的模样逗笑了,神色稍霁:“你是我带回家的第一个同窗,既决定与你坦诚相待,那我的事就不瞒你了。”   盛言楚开怀一笑:“愿闻其详。”   夏修贤放下茶盏,眼睛望着窗外逐渐放空思绪,淡淡道:“人人都说我和卢婧柔情比金坚两小无猜,实则外人不知道,和卢婧柔有亲事的是我大哥。”   “你大哥?”盛言楚微微侧了侧眼神,“难怪刚才那小厮喊你二爷,所以你大哥人呢?好端端的亲事怎么落到你头上了?”   “死了。”夏修贤定定的看着盛言楚,一字一句的道,“我大哥是个暮翠朝红的登徒子,从前在家的时候就天天将花楼的女子往家里搂,后来…就死在了花楼,大娘得知亲儿子死的这般龌龊羞人,直接一根绳子上吊没了,我爹为了掩盖丑事,将我娘草草扶了正室,又将卢家的亲事按在了我头上。”   盛言楚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你爹为何这般执着卢家?”   儿子没了,妻子没了,不伤心吗?哪还有心思打点二儿子的亲事?   说起这个,夏修贤气恼的握紧拳头,恨的牙根打颤:“说来是家丑,我那没良心的爹一直觊觎卢婧柔…她娘……”   此言一出,盛言楚全都明白了,原来夏修贤也遇上了一个渣爹,但就目前看来,夏爹不仅渣还猥琐。   自己抱不得美人归是自己没本事,何必还用下一辈的亲事来恶心自己的儿子?   夏修贤没往下继续说他爹,而是绕到了卢婧柔身上:“卢家十多年前家道中落,得知我爹要让卢婧柔和我大哥结成姻缘,卢家自是高兴的不行,卢家那位太太三天两头的带着卢婧柔来我家……”   说着,冷嘲一声:“我娘就是一个傻不知事的后宅女人,私以为卢家太太是真心来跟她结交的,殊不知那女子和我爹暗通曲款……那时我还小,犹记得我大哥有一回跟我爹大吵了一架,我偷听了几句,他们吵的正是卢家太太的事,盛小弟,你说巧不巧,这事过去还没一个月,我大哥就死了。”   盛言楚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禁咂舌:“修贤兄,你不会是怀疑你大哥的死是你爹他——”   夏修贤苦笑了一声,不答反问:“盛小弟,若你以后当官,你觉得我若是敲了登闻鼓,你会如何判这案子?”   盛言楚神色一凛,正色道:“自是秉公办理,绝不容忍杀人凶手逍遥法外。”   “可我要告的人是我亲爹!”夏修贤怒眉呛声,“自古只有老子告儿子的道理,咱们身为人子,头上都顶着一块孝字,孝比天高……你觉得这样的我还能翻身?”   口气虽不好,盛言楚却听出了其中难掩的悲伤。   他想了想,沉下脸色郑重道:“我还是那句话,我坚决不会顾及颜面而轻饶了罪犯,所谓执法如山,若我胆小如鼠怕这怕那,这世道岂不是再无公正可言?孝道是大,但法不容情!何况虎毒不食子,你爹为了一己之私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理当问斩。再有那卢家太太红杏出墙,惹得你夏家鸡犬不宁,合该以通奸罪浸猪笼亦或是处以宫刑致死,如此才能慰藉你大哥的亡魂。”   “说的好!”夏修贤一改刚才的悲愤,起身朝盛言楚鞠了一躬,“还望有朝一日盛小弟成为朝官后依旧有这份赤子之心,贤替百姓感激不尽。”   盛言楚忙虚抬起夏修贤的胳膊,好笑道:“你何须这样夸我,要说当官,你肯定是在我之前。”   夏修贤楞了一下:“明年的乡试你不下场吗?”   “不了。”盛言楚摇头,“秋闱的秀才各个拔尖,我一个九岁的小娃娃还是不去凑热闹了。”   夏修贤闻言笑了笑:“也好,再沉淀三年也好,否则那些落榜的书生见你一个比他们小一大截的孩子竟高中榜首,岂不是要怄死?到时候闹得起来怕又是一身脏污,还不如等年纪大些让他们无处挑刺。”   盛言楚其实担心的不是年龄的问题,他最担心的是他没经历过府试和院试,然后猛地一头扎进乡试,肯定会有应激反应,考的差是一回事,最不能忍的是他自己对自己的否定。   毕竟他在外人眼里宛如神童,如果乡试考的一塌糊涂肯定会遭受不少的白眼,久而久之他担心自己承受不住从高处往下跌的失落感。   为此,他认为他应该沉下心在县学好好的学三年再说。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小厮突然敲门:“二爷,夫人听说你带了好友回来,已经在院中备下了午膳,您现在过去吗?”   和盛言楚抵心交流一通后的夏修贤心情好了不少,闻言拉起盛言楚,笑道:“走走走,我娘院里的甲鱼汤好喝的不得了,丝毫不逊于你娘铺子里的吃食,等会你可得多喝两碗,如此你才能长高高。”   盛言楚捕捉到长高的字眼,眼睛瞬间迸出光彩。   -   出了夏修贤的院子,两人直入内院正厅,一进门夏修贤的脸色又晴天转了乌云。   此时桌上已经坐了一个女子,坐的还是主位,女人头上戴着一串华丽的偏凤钗环,容颜娇媚,只不过眼角微有笑纹,端看面貌和卢婧柔很是相似。   盛言楚一脸无力,这人不会就是卢家太太吧?   见盛言楚进来,站在丫鬟前边指挥摆盘子的另外一个女人忙歇了手边的活,笑着让盛言楚赶紧落座。   “哎呦,我家贤哥儿读书十来年,可从来没有带过谁上门做客。”   盛言楚微笑的上前喊了声婶婶好,又自报了家门。   “这么小就是秀才了?”夏夫人还没说话,卢太太就斜眼挑了过来,酸溜溜的看向夏修贤:“贤哥儿,你不会是被他骗了吧?”   盛言楚脸上的笑容一下垮了下来,夏修贤根本就不搭理卢太太,引着盛言楚坐到他娘身边。   见好好的气氛被搅的一团糟,夏夫人哀怨的看了一眼卢李氏,堆起笑容对盛言楚道,“卢夫人跟你们开玩笑呢,盛秀才千万别往心里去。”说完又跟卢李氏解释盛言楚的身份没有错。   盛言楚总算体会了夏修贤说起他娘的那种烦躁和郁闷的心情,卢李氏一个外人在夏家摆这般大的架子,夏夫人怎么能忍气吞声到这么卑微!   反正这顿饭他吃的相当不舒服,中途夏夫人本着东家的身份想跟他说说话,都被卢李氏有恃无恐的截走了话题,得知他家是商户后,卢李氏更是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用她那种堪比戏子的柔曼腔调一个劲的敲打夏修贤,说什么商人狡诈无比,还说他接近夏修贤是为了夏家的钱财。   他实在没胃口再继续坐在这听卢李氏唱大戏,站起身对着夏夫人拱手,又喊了一声夏修贤:“修贤兄,我家中还有事要做,就先回去了。”   夏修贤明白盛言楚的不满,冒火的看了一眼卢李氏,刚想张嘴刺一刺不知天高地厚的卢李氏,却见身旁的亲娘摇摇头,卢李氏见状,更加张狂了,意有所指道:“贤哥儿,既然这孩子要回去就让他回去吧,省得等会你爹回来了看到你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一块可就遭了。”   话一落,夏夫人下意识的环住手臂,盛言楚眼尖的发现了夏夫人手腕上的伤痕。   夏修贤一窒,松下的拳头瞬间握紧。   夏渣爹不会是家暴男吧?盛言楚猜想。   “还愣着干什么?”卢李氏抬起手指向身后站着的小厮,宛如当家主母似的,傲气道,“还不快些送盛秀才出去。”   小厮还真的听卢李氏的话,手一扬,嫌弃的让盛言楚出去。   盛言楚是指望不上怕惹到卢李氏而被渣爹责打的夏修贤和夏夫人了,见卢李氏如此嚣张跋扈,他索性也不端着恭敬了,不留口德的笑道:“卢太太好大的气派,小子当不知这家是姓卢还是姓夏了?”   卢李氏大怒,高耸的胸脯一颤一颤的抖动,站起身拍桌叫道:“这是我们俩家的事,你插手做什么?!”言下之意是骂盛言楚多管闲事。   盛言楚是多管闲事的人吗?他来夏家做客看的是夏修贤和夏夫人的面子,干她卢李氏什么事?   既然卢李氏不依不饶,那他也甭跟此人客气。   临踏出门槛之前,他遥看向夏修贤,好笑道:“修贤兄,此番来夏家我算是看明白了,原来当家做主的不是夏夫人,而是你那未来的岳母,此事说出去怕是外人要笑掉大牙,不行不行,这种好玩的事我岂能一人独享,我得回去跟书院的兄长们说一说,他们能言善辩 ,些许能说出一二箴言让我明白卢家夫人越俎代庖的合理性。”   夏修贤霎时明白了盛言楚话中的深意,忙歉意道:“让盛小弟见笑了。”   “得,”盛言楚瞥了眼咬着唇五指搅着帕子怒视他的卢李氏,轻笑道,“正好过两天书院要在大观楼和城中其余读书人论礼,小子不才,正好拿卢家夫人此举跟各位说一说。”   “别别别,”卢李氏忙颠着碎步走过来,笑吟吟的想拉盛言楚的手,盛言楚侧过身让卢李氏扑了一个空。   卢李氏倒不生气,魅着眼神看着盛言楚,端着一副可怜相,捏着嗓子装少女:“盛秀才定是误会我了,我哪里有越过夏姐姐做事,实在是夏姐姐性子太柔,我才习惯了替她做主。”   盛言楚没心情和女人交缠,直接甩袖就走。   “哎,别走啊!”卢李氏忙让人去拦盛言楚,嘴上高嚷着,“盛秀才,大观楼论礼时还望你嘴上留德啊,好歹你跟贤哥儿是同窗,若是夏家失了好名声,到时候连累的是贤哥儿。”   眼瞅着几个小厮追不上盛言楚,卢李氏将气撒在夏修贤身上:“瞧瞧你带回来的人是个什么德行,哪有秀才如此放肆的跟主家说话的!”   骂了夏修贤又去怪夏夫人:“夏姐姐,你可别怪我多嘴,这人断不能让他再跟贤哥儿来往了,一个商贾之后,能有什么前途?等松哥回来了,你最好让松哥管一管贤哥儿,你若不敢说,我去跟松哥说。”   夏修贤忽然低低笑了,夏夫人吓了一跳忙问夏修贤怎么了。   卢李氏紧跟着看过来,只见夏修贤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双目赤红的盯着卢李氏:“我只知道有些家里有宠妾灭妻一说,可万万没想到我夏家还有宠未来岳母的说辞?!卢夫人,你既这么想管我家的事,何必拐着弯让卢婧柔嫁给我好每日上门接近我爹,你自己嫁给我爹不就行了?”   话一落夏夫人就被夏修贤的大胆话语吓得直接晕了过去,卢李氏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双染了猩红豆蔻的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   -   自从那日从夏家不欢而散后,盛言楚接连三四天都没在书院看到夏修贤了,问了旁人才得知夏修贤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被夏老爷狠狠打了一顿,此时躺在家中都下不来床。   盛言楚心下大骇,暗骂自己当初干嘛要冲动的和卢李氏杠上,看吧,到头来受伤的是自己的兄弟。   可不怼一怼卢李氏,他心里又替夏修贤感到委屈。   拖着满脑子的不开心,盛言楚背着书箱往铺子方向走去。   再过两天静绥书院要举行一年一度的论礼诗社,赵教谕等人这些天都在县衙和张大人商量上回应试的惩罚,所以这几天书院没有晚课,加之隔壁屋舍里的夏修贤不在,他索性收拾了书箱每日回家住去。   才走到主街,远远的就看到几道身影站在铺子前面对着他娘指手画脚。 第39章 卢李氏浸猪笼惨死   程菊远远的就看到了盛言楚, 擦擦泪跑到盛言楚身边,哽咽的道:“楚哥儿,如意酒楼的人又过来闹事了。”   盛言楚快步的往铺子方向走, 边走边快速的问:“去找黄正信了吗?”   如意酒楼是静绥的老字号, 相当于地头蛇,他一个小小秀才未必能镇得住。   “找了。”程菊哭哭啼啼的答, “衙门那边的人是说黄官爷不得空。”   “孟双大哥呢?”   “孟官爷家里有事缠身, 同样不得空。”   “啧。”盛言楚烦闷的扯扯头发,看来今天他必须靠自己挡住这群牛鬼蛇神了。   “住手!谁准你动我家牌匾了!”盛言楚将肩上的书箱放下,快步上前拽住试图将‘春娘锅子’四个大字取下来的男人。   “我家铺子过了明路,若有不妥之处,自有官府来收押, 你们是什么人, 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拆我家的牌匾?”   “哟,这就是秀才公吗?”男人长得很高, 垂着眼像看小丑一样看着盛元楚, 讥笑道,“想砸你家铺子砸就是了,要那么多理由做什么?”说着就挥手让人继续摘牌匾。   男人除了高还长的壮, 五官立体, 一看就不是如意酒楼那帮怂货打手。   盛言楚心思一动,脱口而出:“你不是如意酒楼的人?!”   男人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 转而冷着脸招呼手下:“都愣着干嘛,还不快给我砸!”   “我看谁敢!”盛言楚张开双臂挡在门口,脑中飞快的想着他最近都得罪了谁,忽热灵光一闪,他大着声音道:“你们是卢家人对不对!是不是卢李氏让你们来的?”   几个上手拉扯盛言楚的人顿时傻了眼, 纷纷扭头看向男人,男人觉得事有不妙,既然被盛言楚发现了,男人索性来了一个抵死不承认。   “什么卢李氏,我听不懂。”   盛言楚敏锐的察觉到男人声音里的三分心虚,当下更加确认这群人是卢李氏派来的搅屎棍了。   “听不懂?”盛言楚整了整被几人弄乱的衣裳,轻笑道,“既听不懂,那我就跟你们好好说一说。”   此时铺子前聚了一堆看热闹的老百姓,盛言楚清了清嗓子,对着众人道:“诸位有所不知,小子前些日子去夏家做客……什么?你问我哪个夏家?”   盛言楚装的像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一样,自问自答道:“静绥能有几个夏家,自然是要跟卢李氏结亲的夏家。”   一见盛言楚说的头头是道,男人急了,使眼色让手下去堵盛言楚的嘴。   盛言楚哪能让他们得手,低头往老百姓堆里一钻,边跑边学着小孩子一般嚷嚷:“卢李氏不知羞,在李家装主家无缘无故赶我这个客人就算了,竟还不罢休,怀恨在心所以派人来找我家铺子的茬——”   他还没到少年换声的时候,此时的嗓音尖而清脆,扯开嗓子叫唤后,几乎半条街都听到了。   “小兔崽子你瞎咧咧什么!”男人气得冲进来要打盛言楚,“再敢胡言乱语信不信老子杀了你!”   程春娘一听男人要杀他儿子,当即难过的抽泣,抱住男人的腿就哀嚎:“你要杀我儿就先杀了我,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附近的老百姓这些天都吃过春娘锅子,谁都不想这么好吃的锅子铺被砸了,纷纷学着程春娘的样子围住男人,这时店里的食客也加入了进来,一时间男人成为了众人唾骂的走狗。   男人和其手下很快就夹着狐狸尾巴灰溜溜的走了,盛言楚擦了擦脸上的灰尘和汗水,将委顿在地的程春娘和程菊拉起来。   程春娘刚捶了男人好几下,累的手疼。   “楚儿,那卢李氏是——”   盛言楚大大感激了一番铺子里吃饭的客人们,又给每人送了一小串荔枝,等人都走光了,他疲惫的走到门前挂上打烊的牌子。   “晚上不做生意了吗?”程菊扶着程春娘问。   “今晚咱们就好好的歇一歇吧。”盛言楚上前查探了一下程春娘的手,只见他娘上回在官道客栈划破的伤口又崩出了裂痕。   “娘,忍着点疼。”说着他拿出从前跟丁大夫学习而配的伤药撒在伤口上。   程春娘痛得咬紧唇,好半晌才缓过劲。   三人回到小院后,盛言楚将他的想法说了出来。   “楚儿,你是说接下来半个月都不开张了?”程春娘和程菊面面相觑,两人都有点摸不着头脑。   “楚哥儿,你可是怕了那卢李氏?”程菊忍不住道,“咱们既然能打退他们一次,自然能打两次……”   盛言楚坐在桌前做账,淡淡道:“斩草要除根。卢李氏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我这回不过是在夏家落了她的脸罢了,她如果不在我身上找点乐趣回去是断然不会收手的。”   “那咱们该怎么办?”程春娘心头惴惴,“要不我明日去衙门找黄官爷?”   “强龙压不住地头蛇。”盛言楚抬起头,叹了口气道,“这遭事是儿子我惹来的祸,娘,您还是别管了,交由我来办就是了。”   程春娘还想说,见盛言楚小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划出了好几道抓痕,心里愈加难受起来。   算了算了,她还是不给儿子添乱了。   入了夜,盛言楚将最近铺子挣的银子悉数做了统计,每过三天铺子就会迎来一次大高峰,那几天铺子的进账一天高达五两之余,其余的时候一天维持在一两左右,有时候多一些,能有一两八钱。   他将这些银子分成五股,舅舅家拿两份,他拿三份。   将银子收好后,他溜进小公寓开起空调,十八度的空调吹的他心拔凉拔凉的,望着镜子里脸上伤痕累累的自己,他奋力的抬手捶向墙面。   -   卢李氏找外边的地痞去春娘锅子铺闹脾气的事很快就在城中传开,众人都在指责卢李氏仗势欺人,本以为春娘锅子铺相安无事了,谁知春娘锅子铺一连好几天都没开门。   就在众人猜测春娘锅子铺是被卢家胁迫而关门时,卢家却出事了。   原来静绥书院在大观楼论礼的时候,盛言楚站出来以卢李氏为例,就妇德礼仪一问高声责问在场的人,包括首座上的张大人,试问卢李氏鸠占鹊巢以卢家妇的身份在夏家盛气凌人的指手画脚干涉夏家事是否合乎本朝女子礼仪?   一群读书人听完卢李氏在夏家的荒唐作为后,皆羞红了脸,痛斥李家养了一个好女儿,简直败坏光了他们静绥县姑娘们的脸。   也有人觉得盛言楚此举太过逾越。   “盛秀才,人生而有欲,你年纪还是太小了,未免较真了些。”   又有人道:“盛小秀才,你眼界太窄,今日咱们论礼论的朝中之礼,如何安.邦,如何治国,而不是拘泥在女子的后宅之中。”   总之,现场因为盛言楚带来的话题吵得非常激烈,有人认为盛言楚没有经验,说的议题毫无议论的必要,毕竟卢李氏再怎么放荡,也是夏家和卢家的事,他们这些读书人抓着这个不放实属气量狭小。   盛言楚真想一口水喷死这帮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是不是因为卢李氏不是他们家族的人,所以他们不觉得蒙羞,还是说他们这些道貌岸然的读书人皆认为卢李氏擅权干涉夏家没有错?   他日后若是生了女儿像卢李氏这样红杏出墙还沾沾自喜的,要么打断腿,要么滚出盛家,总之就这两条路。   他往前一站,义正辞严的对张大人道:“大人,诸位兄长们说的都是治国的大礼,而学生我说的是家宅后方的小礼,有何不妥?还是说在场厉驳卢李氏没错的人也想家中正妻不倒,外边小妾飘飘?”   顿了下他笑了笑,又道:“若这小妾是合规合矩抬回家的,学生自是不敢多言,但她卢李氏是夏家的妾吗?她不是!她是卢家的正房太太。”   中间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读书人闻言哆嗦着嘴,旋即重重的叹口气。   “虽说盛小秀才此时以卢李氏为例论礼有公报私仇之嫌,可卢、夏两家这些年的确放肆了些。”   有一个人直接将指责盛言楚说得不对的几人扯到一边,自己则站到了张大人面前,拱手道:“张大人,隔壁县因为出了一位孝子,所以县太爷才得以高升,咱们不求出割肉救母的孝子,却也不想因为卢李氏一人而脏了咱们静绥县的名声,还望大人彻查卢李氏,若盛小秀才所说句句属实,请大人立即捉拿卢李氏浸猪笼,以正静绥的风气!”   “以正静绥的风气——”底下的人纷纷附和。   张郢其实不太想掺和这件事,他来静绥只是为了放松心情,三年任期一满,他就拍拍屁股回京城。   可当他看到人堆中的盛言楚抬头挺胸的看着他,两颊鼓鼓似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大有他不下令严惩卢李氏这类伤风败俗之人,盛言楚就要跟他硬磕到底的意味。   张郢剥了一颗荔枝进嘴轻轻嚼着,忽而身姿沉如泰山,大手将荔枝壳重重的拍扁,引得桌上的茶盏都跟着跳了跳。   午后大观楼论礼还没结束,卢李氏就被张郢的人押进了大牢。   走出大观楼后,众人纷纷笑着恭喜盛言楚在今年论礼中拔得头筹,盛言楚今天说的话太多了,此时嗓子有些不舒服,哑着声道:“适才言楚有些激动,言语中若有冒犯,还请前辈们别见怪。”   有几个人和盛言楚同样是秀才,不过这辈子没想再继续往上科考,而是选择在小镇上办私塾养家,闻言笑道:“盛小秀才不矜不伐,当是天下读书人的典范,小老儿私塾里的蒙童有些比盛秀才还要大些,却远远没有盛秀才能言善辩。”   一人说百人应。   大观楼门前顷刻间笑语不断,全然没了在楼上辩论时闹出的红脸赤颈。   这边,卢李氏被抓后,卢家人第一个找上的并非是卢李氏的娘家人,而是夏家的家主夏老爷子。   可惜夏老爷子这两天去了临朔郡还没回来,夏夫人自打从夏修贤嘴里得知卢李氏和自己的丈夫珠胎暗结多年 ,一气之下命人守在大门口,勒令猪狗都能进出,唯独卢家的人不可以进来,来一个打一个,来一双打一双,打死为止。   卢家人没辙,只能变卖卢李氏这些年从夏家得来的首饰,共攒了六百多两,连夜命人送到县衙。   张郢本就痛恨用银子打点官府的行径,刚开始觉得将卢李氏浸猪笼后让其自生自灭就行,看到银子后,张郢大手一挥,决定等卢李氏死透后再让官差将其身躯扔到菜市口,并让各家各户前去观看一番,尤其是卢、李两家的人。   卢李氏的尸体扔到菜市口的那天,盛言楚瞒着程春娘单独去了现场。   从前那个打扮俏丽的女子此时肿的像头白胖的肥猪,再也没了生前的娇媚和妖娆。   “活该!”有妇人往卢李氏身上吐了口水,皱眉骂道,“这人我认识,若不是她缠着夏家老爷,夏家何故会让贤哥儿这么一个秀才公去娶她那破烂女儿!”   “哼,做娘的水性杨花,难怪女儿会被歹人掳走,定是她娘身上遭的孽太多才害了女儿。”   “什么掳走?我怎么记得那时候有人说卢家女儿追着夏家大郎不放,一不小心在花楼误食了含春酒水,后来被那里边的恩客当成妓.子给那个了?听说那女子足足在屋里被男人缠了三天三夜,嗓子都喊哑了。”   “竟有这事?”看热闹的妇人们齐齐围过来,“这就稀奇了,卢家女儿这般不干净了,为何夏家还让夏秀才娶——”   话说一半,妇人拍拍脑袋,笑骂自己:“嗐,你看我这脑子,不正是因为爱屋及乌吗?那夏老爷属实有趣,自己恋着老的,还拉着儿子娶小的,这叫什么,这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妇人们皆捂着脸偷笑不止。   盛言楚挤在人堆里仰着脑袋听的正入神,后背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盛小弟。” 第40章 盛家添了一员大将   “修贤兄。”见到夏修贤, 盛言楚有些不自在。   若不是因为他,夏家就不会被人外人指指点点,因为他在大观楼论礼牵扯了卢李氏和夏老爷子的龌龊事, 导致现在城中的人都在骂夏老爷子为老不尊, 更有甚者骂夏修贤品德也有问题,毕竟有其父必有其子。   盛言楚越想越不自在, 此案是张郢来静绥后判的第一个案子, 老百姓对此事的关注度极高,不仅扒拉出夏老爷子当年和卢李氏之间的风流韵事,顺带还将夏家大郎和夏家原配的死因揪了出来。   当下除了卢、李两家以及夏修贤等夏家人没脸见人之外,最委屈的则是如今的主母夏夫人,也就是夏修贤的娘。   因为有人谣传是夏夫人当年为了上位才跟卢李氏勾结, 从而让夏老爷子狠心杀害了自己的大儿子以至于逼死原配。   夏夫人被人戳脊梁骨, 夏修贤这个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对不住你。”盛言楚愧疚的低下头,“若那日论礼你在场, 你肯定会拦住我不让我胡来, 我那日是真的气晕了头,才敢当着张大人的面剥了卢李氏的皮…此事牵连你和夏夫人,是我的疏忽…我…”   盛言楚难过的都快哭了, 经此一事, 他觉得他跟夏修贤的同窗之情大抵就要结束了,熟料夏修贤还像往常一样摸摸他的脑袋瓜, 苍白无色的唇中蹦出几个字:“谁说我要怪你了?”   “你不怪我?”盛言楚抬眼看着夏修贤,歉意道,“其实你不必这样委屈自己…”   “没有。”夏修贤咳了一声,踉跄着步伐重复道,“没有委屈。”   “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吧?”盛言楚忙扶住夏修贤, 扶着夏修贤坐到树下后,苦笑道,“你这顿打也是因为我…”   夏修贤扯出一个笑容,深深吐息几次才道:“盛小弟,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我那一招悲春伤秋了?”   盛言楚扑哧一乐,手指搭在夏修贤的脉上探了探,半晌松了口气。   夏修贤挑眉:“盛小弟还会把脉?”   “儿时学着玩的。”盛言楚从小公寓里拿出两罐配好的伤药递给夏修贤,“眼下天气燥热,你屁股上的伤最好勤换药才好,不然会烂,以后到了冬天会反复发痒的。喏,我这药用的药材虽不是奇珍,但拿来治疗外伤是最好不过的了,你回去找人给你敷上。”   “谢了。”夏修贤没推辞,一把接过后放进了怀里。   既然盛言楚看出他屁股上有伤,他索性不藏着掖着了,颤巍巍的站起身靠在树旁,缓了口气才道:“卢李氏在我夏家把持多年的中馈早就该有此下场了,只是我娘是妾氏扶正的人,性子软弱之外还没有主见,卢李氏当初在我家弄权,她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后来我敲打了她两回,她却让我别瞎说…若非这次卢李氏对你不敬,我也不敢当着她的面跟卢李氏撕破脸皮。”   夏修贤越说越气愤,面上宛若疾风骤雨:“那次你走后,我将我大哥和大娘的死一并跟卢李氏摊牌了,你猜那婆娘如何狡辩的?她竟然倒打一耙,说是我嫉恨我哥身为长子能继承家产所以才迫害兄长,我!”   “我”了半天也没下文,可见怒气有多深。   盛言楚:“看来城中谣传夏夫人毒害夏家原配的脏话定是卢李两家人传出去的。”   “哼,不是他们还能有谁?”夏修贤呸了一声,“死一个卢李氏有什么用,那卢婧柔——”   “算了不说她了,无凭无据的,我也不好冤枉了她。”   对于卢婧柔这个人,盛言楚在菜市口听了不少传闻。   有人说夏家大郎当初好端端的突然死在花楼其实是卢婧柔回家让卢李氏下的手,卢婧柔以前喜欢的人正是夏家大郎,可惜夏家大郎心思根本就不在卢婧柔身上。   卢婧柔当初之所以在花楼被众多男人当成妓.子给xx了,追根溯源还是因为任性的去花楼找夏家大郎的缘故。   卢李氏得知女儿遭此一难,所以就对夏家大郎起了杀心,只不过有一件事他没搞明白,卢李氏对夏家大郎动手的时候,夏老爷不知道是否知情?   夏修贤也想到了这点,嗤笑一声:“知不知情又有什么区别?左右我大哥死的时候他分毫不伤心。”   盛言楚低着头,久久才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修贤兄是,我亦是。”   夏修贤想起那日在酒楼看到的乞丐,心有所感:“那个人…是你爹对吗?”   盛言楚轻轻嗯了下:“不过现在不是了,我是独户,户籍上现在只有一个寡母。”   夏修贤愕然:“你…你是独户?!可你才九岁啊!”   “我七岁就独户了。”   面对夏修贤的大惊小怪,盛言楚表现的极为淡定,“说来也是巧合,还真的让卢李氏说中了,我原先的商户族亲大多奸诈狡猾,我那个爹和你大哥一样,又嫖又赌,娶我娘之前背着所有人在外边纳妓.子为妾,还生了一个女儿…若非他身子不好不能再生养,他是断然不会回老家和我相认的。”   夏修贤想起那日盛言楚见到乞丐时的冷漠样子,不由展眉微笑:“看不出来啊盛小弟,瞧你年纪小小的,不想办起事儿来竟丝毫不拖泥带水,我要是你,未必有你这样的胆量去跟那人断亲。”   盛言楚捡起地上的叶子对着太阳照了照,半闭着眼把玩道:“我若还跟他来往那叫傻好不好?我与他之间没有感情,之所以现在说起他还牙痒痒,主要是因为他害了我娘,娶妻不敬,还不如不娶。”   “娶妻不敬?”夏修贤抬头顺着盛言楚的目光往天空上看,那里白云飘扬鸟儿自由。   -   要么说夏修贤的毒舌是乌鸦嘴呢,从菜市口往家赶的途中,盛言楚的左眼就一直在跳,所谓‘右眼跳财左眼跳灾’,他本来还不信,然而一推开自家小院看到那个邋遢男人缠着他娘不放时,顿时火冒三丈。   也不吼了,毕竟嗓子在大观楼说哑了,他径自往屋里走,四下寻找着什么。   盛元德放开满面泪痕的程春娘,拉着一旁的女人和孩子跑进屋。   “楚哥儿,爹来了,还有你梦姨娘和如姐儿——”   盛言楚努力匀平气息,对程菊道:“菊表姐,你先扶我娘进屋。”   “哎,”程菊搀住程春娘,程春娘咬唇瞪了一眼盛元德,掩面进了屋。   “楚哥儿,”盛元德还在叽叽歪歪,谄笑道,“是该让你娘回避下,毕竟你梦姨娘在场,她心里有些不好受我能理解,但我发誓,她永远都是大房!”   梦姨娘比前几年看到的要瘦很多,但脸上的红晕尚在,可见没少被男人疼过。   见盛言楚满院子的找东西,梦姨娘追着气喘吁吁:“楚哥儿,我跟你爹是真的过不下去了才厚着脸皮找上了你,听说你跟程氏在街上开了铺子?这样好不好?我跟德哥还有如姐儿不要工钱,每日我们都去铺子里帮忙,你就发发善心,给我们口饭吃就行,楚哥儿,你觉得呢?”   “我谢谢你大爷哦。”   终于,他在茅房旁边找到了竹篾编制的大扫帚。   然后使出洪荒之力扫向对面一家三口。   小院子是泥土路,这些天晒的发裂,盛言楚一挥,立马就腾升起一片呛鼻的尘土。   “咳咳咳。”三人齐齐摆着手咳嗽。   “楚哥儿你这是干什么?!”盛元德顶着灰尘伸手想抓扫帚,盛言楚往后一退,然后将扫帚重重的打在盛元德身上。   盛元德这两年身子大不如从前,盛言楚又是照着他的脸下的手,还没两下盛元德就疼的吱哇乱叫。   打了渣爹岂能放过害他娘哭的女人,不一会儿小院子就传出了此起彼伏的嚎叫声,中间还掺杂着女孩的哭啼。   这一家三口最终灰头土脸的被盛言楚赶了出去,扔出去前,盛言楚还捡起几块石头砸了过去,砸的盛元德那叫一个头破血流。   盛言楚将手中的扫帚扔掉,这时程春娘红着眼从屋里走出来。   “狗东西走了?”说这话时,程春娘堪堪收住眼泪,不甘的骂道:“阴魂不散的胚子,一个大男人竟有脸让几岁的孩子养活他,呸,凭他也配!”   程菊胆子小,怔怔看着盛言楚,呜咽道:“楚哥儿,还好你及时回来了,你是没见到刚才那个女人对姑姑说了什么话,还有她那女儿,小小年纪就敢用那种难听的话骂姑姑容不下她娘……”   “娘,你没事吧?”盛言楚不顾干涩的嗓子,拉着程春娘上下打量,“盛元德是不是欺负你了?他哪只手摸你了?你跟我说,我去砍了他。”   程春娘听了这话,急了:“楚儿你别乱来,为了这么个人犯事没必要。”   又紧了紧程菊的手,唏嘘道:“今天多亏了菊姐儿护着我,不然他身边的那个妓.子怕是要冲进屋里去翻银子了。”   “量她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出半个铜板!”盛言楚越想越觉得刚才的一顿打没能消他心里的气,对程菊道:“表姐,你等会跟我去胡商铺子买条狗回来。”   盛元德再敢来,他就放狗咬。   胡商的狗大多野而烈,盛言楚带着程菊还没走到关狗的笼子前就听到一声声高昂的叫声。   程菊吓的闭眼,拉拉盛言楚的衣裳,小声道:“楚哥儿,他们不会咬人吧?”   “当然咬人。”   程菊‘啊’了一声,怂唧唧道:“咬人就别买了吧,到时候伤了姑姑可就得不偿失了。”   盛言楚笑:“咱们不买大的。”   他指了指旁边笼子里的小幼犬,全身包括鼻子都是黑的,此时正依偎在母狗怀里睡得一塌糊涂。   “要买就买小的,回头你跟我娘多喂喂他,日久生情,他长大了铁定听你们的话,如此就不用担心被咬了。”   小黑犬是胡人那边的野犬和静绥当地的狗配对生下的,稀奇的是,小黑犬是独生子,一听盛言楚要买看门犬,胡商龇着牙笑得得意,给了一个四字评价——这狗护主。   就凭这四个字,盛言楚说什么也要将小黑犬买下。   自从盛言楚去了犬市,程春娘心里就七上八下的跳个不行,说实话,让她养猪可以,养狗…有些为难。   本以为盛言楚会拉回一个庞然大狗,谁知一看小狗还没她脑袋大。   盛言楚颠了颠怀里的乖宝宝,笑着问程春娘喜不喜欢,程春娘哭笑不得,心想儿子到底还是小孩子。   然而就是这么一只被程春娘看轻的小黑犬,后来竟成了盛家威风凛凛的一员大将。 第41章 【一更】 书院罢黜一个秀……   小黑犬正式成了盛家的一份子, 程春娘刚开始还嫌弃小黑犬太小太嫩,可看小黑犬叫出的声音有力强悍,程春娘渐渐抱着小黑犬不放了, 戏称小黑犬长大后肯定比一般的狗威武雄壮。   得到程春娘的认可后, 小黑犬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盛小黑。   简单又粗暴,这名字还是程春娘想了一宿才想出来的。   看门犬有了, 盛言楚也必须要回书院了, 不过走之前他去衙门找了一趟孟双大哥。   孟双看起来精神不太好,眼窝深陷无神,嘴唇泛起一层白皮,一看就是好几天没有休息好的缘故。   不待盛言楚关心,孟双自己就交代了。   “家里逼着我娶妻, 我没辙只能绝食。”   盛言楚哑然失笑, 孟双挑挑眉,撇嘴问盛言楚笑什么。   “初次在礼院看到孟双大哥, 我私以为大哥是个不苟言笑的汉子, 没想到竟也有幼稚的一面。”   “我是没办法,”孟双将剑抵在地上撑着,抬眸看盛言楚, 戏谑道:“我听张大人说你在大观楼议礼表现的尤为出众?那些自恃清高的读书人可不好糊弄, 你没少被他们刁难吧?”   “没。”盛言楚轻松的摇头,“倒是他们被我说的哑口无言, 不过我知道他们是见我年纪小让着我罢了,若真的计较起来,我未必能赢过他们。”   孟双大手点点盛言楚的额头,没好气道:“你小子还跟以前一样,说话滴水不漏, 说吧,今天特意来衙门看我,是不是有事要我帮忙?”   盛言楚犹豫了下,踮起脚靠近孟双的耳朵低语了两句。   “你要我查盛元德?”孟双摸摸下巴,意有所指道,“都姓盛,莫非这人是——”   “是我娘的前夫君。”   “那不就是你爹?”   “以前是,现在不是。”盛言楚垂着眼皮,静静道,“个中缘由等孟双大哥翻看了衙门户籍就明白了。”   见盛言楚不愿意说这个,孟双也不再问,满口答应道:“行,这事你交给我就是了,我定会给你办的妥妥的。”   “那小弟就多谢大哥了。”盛言楚噙着笑容有模有样的鞠一躬,却见孟双抬腿一踹。   “说你谦逊,你还真跟我摆起谱子来了?”孟双吊着眉开玩笑的问盛言楚,“我可是大忙人,你登门找我,我自是不能不理你,让我出面摆平盛元德当然没问题,只是盛秀才不能空着手吧?”   盛言楚甩了甩衣袖,故意曲解道:“孟双大哥莫不是想找我要银子?”   “我要那黄白之物作甚?”孟双嘁了一声,道,“等事儿成了,你请我去你家铺子吃一顿就行了,我这几天馋的要命,可惜每每去,你娘像是被菩萨点化了似的,非说我还在养病不能吃辣!一水的清汤,喝来喝去我都快成清汤了。”   盛言楚哈哈大笑,扬言等他下回休沐一定要跟孟双好好的搓一顿,最好能来一个一醉方休才好。   -   和孟双告别后,盛言楚就一头扎进了书院。   此时书院里安静的可怕,盛言楚一进去就被夏修贤拉到角落说起了小话。   “他们这是怎么了?”盛言楚下巴往院中下跪的一堆人那点了点。   “你猜。”自从卢李氏死后,夏修贤又恢复了以往的吊儿郎当。   盛言楚深吸一口气,胳膊肘往后一捅,夏修贤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殆尽。   “盛小弟!”夏修贤痛的嘶了一声,振振有词的谴责盛言楚:“年轻人要将武德好不好?就你这样偷袭的混蛋怎么就拿到了大观楼礼魁的名号?那些书生莫不是都没长嘴?”   “不服?”盛言楚抬起手臂作势要挠夏修贤的痒痒肉。   “服服服。”夏修贤算是认栽了,有时候人长的小巧也是一种好处,至少打架的时候灵活。   夏日炎炎似炭火烤大地,院中的几棵古树尽数耷拉着枝叶往下垂着,就连蝉儿都有气无力的趴在那随便嚎两声。   盛言楚自制了一把竹扇坐在木栏下悠悠的扇着风,嘴巴呶了呶那群在烈日下跪着不起的几人,道:“你说他们这苦肉计有用吗?”   就在刚才他和夏修贤打闹嬉笑的时候,赵教谕突然喊他进了内室,一进去他就看到了书桌上的一大摞考卷。   第一个就是他盛言楚的名字。   屋里还坐着书院里的几位学正,脸色都不太好,见到盛言楚后,学正忧愁的老脸上终于现出了两分笑容。   “这次应试,整个书院就你和马明良没有在第一道试题上动笔。”   一说这个,学正的胡子就气的直抖:“外头那些愣头青,一个个长得人模人样,怎么就没长眼睛呢!老夫从前千叮咛万嘱咐,拿到考卷后先别动笔,先过一遍考卷,若有漏印错印的字,得第一时刻和老夫讲!他们倒好,恨不得看到字就刷刷刷的写,这回遭殃了吧?!”   盛言楚还是头一回见学正这般生气,耳朵抖了抖,忙道:“学正别气,事情已经发生了,学正此时骂师兄们属实于事无补,还是该想想怎么做能让张大人饶了他们才好。”   “张大人的性子你还不了解吗?”学正心口堵得慌,手往窗外一个劲的点,“他们已经在那跪了一个多时辰,张大人那边我也派人过去说了,可你瞧瞧,衙门愣是一只苍蝇都没飞出来。”   盛言楚囧了一下,原来这道苦肉计竟是书院里最为腐朽的学正想出来的……   哎,可怜天下夫子心呐。   廊下闷热的厉害,然而盛言楚和夏修贤愣是不愿错过这场大戏,盛言楚从小公寓里拿出一串荔枝,边吃边靠在柱子边上惬意的看着院中一群逐渐撑不住的书生们。   夏修贤伸手抢走了一大半荔枝,不停的扇风道:“我瞧着这苦肉计没大用,若有用,张大人早就该来了,再不来这些人怕是要被晒成干尸。”   说着扇子往正中一指:“你看,你看,又晕了一个。”   盛言楚睨了一眼幸灾乐祸的家伙,好笑道:“你说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同样第一道试题都动了笔,怎么你就在这乘凉,而他们却要在大太阳下暴晒?”   夏修贤哗的一下展开扇子,得意洋洋道:“爷一贯如此,哪怕再丢一道试题的分,我照样能越过这群整天只会死记硬背的家伙。”   盛言楚信服的竖起大拇指,说起来,夏修贤的才学的确名不虚传,若能收敛一下那张嘴,夏修贤在书院的名气未必会比他差。   就在两人你一颗我一颗的吃完一串荔枝后,院中跪下的书生倒的倒,歪着歪,一个个没精打采的,跟蔫了劲的草似的。   夏修贤吐掉荔枝核,古怪的看着盛言楚:“盛小弟今日怎么了,以往你的心肠最软,怎么今天没去找张大人替他们求情?”   在夏修贤眼里,盛言楚依然是张大人小妾的弟弟,哪怕盛言楚多次强调他是独生子都没能打消夏修贤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我才不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呢。”   盛言楚欠了欠身将吐出来的荔枝核往廊下的土里插着玩,挑眉看向夏修贤,道:“你别以为我人小就是傻瓜,革除功名这等大事我一个毛头小子插手做什么?你没看到屋里的学正都手足无措吗?既然学正说服不了张大人,我干嘛还凑上去贴张大人的冷脸。”   插好荔枝核后,他双脚蹦上去用力的将坑踩严实,边转着圈边踩,说:“虽然张大人此举有些苛刻,但未必没有迂回之地。”   “怎么说?”夏修贤也起了兴致,跳下来学着盛言楚的样子将荔枝核往地下塞。   盛言楚觑了一眼远处萎靡不振的书生,轻描淡写道:“若我是他们,知晓自己即将要被剥夺功名,我定不会还跪在这,要跪就跪书院门口,好叫街上的百姓看看我的落魄。”   夏修贤像看白痴一样看着盛言楚,震惊不已:“盛小弟,你不会是被晒糊涂了吧,本来这事就丢人,你还打算敲锣打鼓的让外边的人都看到?”   盛言楚目光异常清冽,漫不经心道:“所谓人不要皮天下无敌,若这时的我还端着踹着才是傻到了家。一般老百姓对读书人都有一种敬仰之情,这时候他们就应该积极的去运用老百姓的力量,老百姓若是心软了,自会去衙门替他们说情。”   “相反,他们跪在这不仅没用,还将自己折磨的透透的,在张大人看来,这群人是在不满他的决断,是在违抗命令!”   “去外边跪就不是违抗?”夏修贤嗤笑。   盛言楚白了一眼:“那就看他们跪的时候说什么了,若像现在这样闭口不言自己的错误,得,依旧没啥用。”   两人的说话声不大不小,跪在人群中的马明良舔了舔干瘪的嘴唇,咬着牙站起身忽朝着大门跑去。   盛言楚笑了:“看来读书人的脸皮不尽然都是薄的。”   马明良将盛言楚的话吸收的透彻,本就一息尚存的马明良往书院大门口一倒立即就引来了一堆人围观。   马明良跪在那又是磕头又是朝自己脸上扇巴掌,直扇的嘴角流血才大呼自己辜负了书院的栽培以及张大人的教导。   总之说来说去就是忏悔自己来书院后没有好好学习,今日跪在这只求学正能再给他一次求学的机会,却决口不提张大人要革除他功名的事。   很快,张郢就收到了老百姓递进来的求情书。   张郢此时正坐在书房里悠闲的作画,两个打扮娇俏的婢女立在一旁使劲的握着扇子打风,待看到孟双送过来的书信,张郢头抬都没抬就摆手让孟双去将马明良带过来。   马明良进了衙门后还没半刻钟就出来了,双腿走起来有些吃力,脸上却露出了笑容。   得知马明良被张大人开恩赦免后,其余书生纷纷往衙门跑,然而张郢却不再松口。   这场应试最终罢黜了一个秀才四个童生,五人心有不甘的上告到郡守大人那里,然临朔郡那边不仅不责怪张郢,还将这五人狠狠打了一顿板子。   自此静绥县的读书人再也不敢花银子贿赂张郢,也不敢轻易的去打县学的主意了。   可就是在这么个严峻的节骨眼上,竟还有人顶风作案。   这天书院的晚课才结束,盛言楚抱着书跟夏修贤还有新加入他们兄弟队伍的马明良走在通往舍馆的小道上,突然旁边的树林中蹿出一个人。   大晚上的,那人也没提个灯笼,就站在路口漆黑处定定的看着盛言楚。 第42章 【二更】 昔日同窗陆涟成……   夏修贤和马明良被那人惨兮兮的眼神吓得互抱哀嚎:“鬼啊——”   “有鬼啊!”   撕心裂肺的嗷了两嗓子后, 夏修贤率先意识到不对劲:“不对,他有影子。”   马明良的意识渐渐回笼,眯着眼往四周看了一眼, 小小声的喊:“盛小弟咋不见了?”   夏修贤紧跟着一惊, 忙到处找盛言楚。   这时一阵风吹过来,只见浓密的树林处传来书页被吹开的声响, 两人走近一看, 发现距离书箱几丈远的树下站着两人。   其中一个就是他们口中的盛小弟,另外一个则是被他们视为鬼魂的男人。   男人其实是陆涟。   望着眼前病得皮包骨头的陆涟,盛言楚一时无言。   自从上回县试陆涟在廖家呛了他后,他就再也没跟陆涟有过交集,而陆涟也在慢慢的疏远他, 犹记得后来他宴请康家私塾的同窗们去酒楼吃席, 连一向贪玩的祝永章都换了新衣裳出了席,却唯独没有见到陆涟的身影。   那时他就笃定他跟陆涟的同窗之情大抵已经结束了, 可没想到今日会在这里相遇。   “楚哥儿, ”陆涟气色不太好,说话带着喘音很是费劲,“自打廖家一别, 咱们有好长时间没有说过话了吧?”   盛言楚微微张嘴, 按理说他跟陆涟已经闹翻了脸,为何陆涟现在跟他说话的语气就像是久别重逢的好友似的。   见盛言楚不言语, 陆涟捂嘴咳了又咳,还不忘激动的解释:“楚哥儿你可是怪上我了?我那日是口不择言,我是无心的,咳,我, 咳…咳咳…”   盛言楚深深垂着小脸,冷淡的插嘴道:“你找我有事吗?”   陆涟楞了一下,方才艰难的开口:“你果真是怪我了,以往你都会喊我涟兄长的,咳咳。”   “天色不早了,涟兄长有什么事就直说吧。”盛言楚不想跟陆涟大晚上的在树林里纠结称呼的问题,既然陆涟喜欢这个称呼,他喊就是了。   “我,咳,我就是过来看看你……”陆涟眼神闪躲支吾的说。   盛言楚低低笑了,眼神意味深长:“既然是这样,那现在看也看了,那我就先回去了,我明天还有早课要上。”   说完他就转身离去,躲在草丛里的夏修贤和马明良倏而跳出来。   “楚哥儿——”陆涟急忙喊住盛言楚,看到夏、马两人后,又开始欲言又止。   盛言楚没心思跟陆涟玩猜谜的游戏,拿起地上的书箱头也没回的进了舍馆。   陆涟不是静绥书院的学生,所以进不去舍馆,只能站在外边呆呆的看着书院的书生们一个个的进去。   舍馆过了子时便有更夫提醒熄灯,盛言楚熄了灯没有睡下,而是进了小公寓继续温书。   大概是因为今夜见了陆涟的缘故,此时他是做什么事都没劲,看书看的头晕,练字手指打颤,总之今夜不宜做学问。   放下书后,盛言楚心烦意乱的躺在浴桶里泡着,试图能放松一下神经。   泡着泡着,他脑中突然闪过一种不好的预感,那就是陆涟应该还会找他。   至于找他所谓何事——   “不会是找我带他进县学吗?”浴桶里的盛言楚自己把自己吓出了汗,赶忙双手合十祈祷,“千万不要为这事求我啊……”   这回除了马明良,其余拿银子买进来的书生都被张大人革除了功名,可见张大人有多痛恨此举,若这时候陆涟找他在风头上作案,说句不好听的,他跟陆涟最后仅存的那一点同窗之谊怕是真的要消耗殆尽。   如果夏修贤是乌鸦嘴,那盛言楚就是预言帝。   翌日天还没亮盛言楚就穿戴好从屋舍里走了出来,刚准备绕着林荫小道跑两圈时,陆涟突然横冲直闯的溜了过来,险些倒在他身上。   “楚哥儿,我真的找你有事。”陆涟苍白着脸,双脚有些不听使唤的崴了一下,瘦弱的颀长身子不停的颤抖,肩上湿漉漉的全是露珠。   “你…不会在这守了一夜吧?”盛言楚咋舌。   陆涟弹弹身上的露水,苦涩一笑:“能等来楚哥儿原谅我当时的失言就值,哪怕我再守一夜。”   盛言楚微微皱眉,听这话说的,似乎他不原谅陆涟都不行了。   “楚哥儿,咱们去河边说吧,这里人来人往的,我怕你的同窗看到我这样笑话我……”陆涟头低的很深,说话声音闷闷的。   “走吧。”盛言楚叹了口气,看了眼头都快低到□□的陆涟,心里很是不知味,从前在康家的时候,陆涟最是恣意风流,怎么如今变得这般懦弱胆小?   陆涟躬着身子跟在盛言楚身后慢吞吞的往河畔走去,这时打着哈欠从舍馆走出来的夏修贤揉揉眼:“那、那不是昨晚的鬼吗?”   马明良是被夏修贤大清早从床上拽起来的,本来说好了三人今天一起跑步,谁知夏修贤醒来后发现盛言楚已经出去了,正生气盛言楚不遵守三人的承诺时,就看到了陆涟和盛言楚走在一起的画面。   马明良眯着的睡眼立马瞪大,大呼小叫道:“鬼?鬼在哪?!”   夏修贤掏掏耳朵,指着河畔:“喏,在那呢!”   “那不是盛小弟和昨晚你那个人吗?”马明良微惊,收回视线呢喃道,“昨晚我就发现盛小弟情绪不对劲,修贤兄,咱们要跟过去看看吗?”   夏修贤摇摇扇子,从鼻子里哼笑一声:“看什么看,你愿意过去偷听就去听,我才不去。”说着就收起扇子绑好裤腿往林中跑去。   望着河畔的盛言楚以及往河道跑的夏修贤,马明良自顾自的笑了下,脸上带着一丝无奈:“嘴硬的东西。”   夏修贤没有去河畔打扰盛言楚,而是领着马明良沿着河道那条小径来回的跑。   -   此时河道柳树下,盛言楚肺都快气炸了。   听听陆涟都说了什么,说什么布商孙家要跟陆涟悔婚,原因是当初刘县令出尔反尔将县学的名额给了他,从而导致陆涟在孙家爹娘眼里落了一个不如九岁顽童的败名。   盛言楚努力的维持的男人的风度,咬着牙根问:“所以呢?你想我怎么做弥补你?是想我现在跟学正提出退学然后换你进去?还是说要我去孙家赔个礼道个歉?”   说完盛言楚吁了一口气,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陆涟的表情,但凡陆涟敢点个头,他立马就走。   陆涟倒没无耻到点头,但话里的意思却差不多。   “楚哥儿,你误会我了。”陆涟脸色泛起一阵不自然的红团,一个劲的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楚哥儿你如今得书院上下看好,我是想你能不能…能不能……”   “能不能求个情让你也进去读书?”   盛言楚凉凉的接过话茬,也不待陆涟承认了,冷笑道,“涟兄长,既然你昨夜摸索了过来,我相信你应该听说了最近县学革除了好几个书生功名的事,他们为何会被革除,所犯何事难道你不知情吗?”   书院是一个县城除了衙门之外的另一个中心,这就是为什么当初他会提醒马明良去书院门口跪着求情,因为书院但凡有丁点的动静都会在城中引起骚动,就好比大观楼论礼一说,文人的嘴跟利剑没区别,使用恰当能斩歹人亦能驱动百姓为他们所用。   这次县学赶走五个有功名的书生,此事在城中轰动一时,他不信陆涟缩在岳长家没听说过,即便卧病不知窗外事,那孙家呢?孙家的布铺就在主街,他们也不知道吗?   盛言楚的话字字如刀插进了陆涟的胸口,陆涟紧握着帕子捂嘴咳嗽,咳的脸色涨红,颤声道:“楚哥儿,我,我知情,但我是真的走投无路了,我……我咳,还请你高抬贵手帮帮我可好,我发誓,若是出了事我一个人担着,我绝不会将你扯进来!”   “你发誓?”盛言楚不禁失笑:“你发誓有用吗?”   陆涟嘴唇嚅动两下,想说又不知说什么好,盛言楚失望的看着陆涟道:“你如其在这求我,还不如回去养好身子好准备明年的县试。”   童生试是三年两考,明年依旧能考。   “届时凭着真功夫进到县学不更好吗?”盛言楚自认说的是真心话,然而落在陆涟的耳里却成了变相的瞧不起。   陆涟目光中充斥着不满,声音又硬又冰的砸过来:“盛言楚,你扯这么多话有什么意义?存心推脱吗?不想帮我直说就行了,何必拐着弯说这些道貌岸然的话?”   “我原以为咱们之间的情谊远超过昨夜跟在你身后才一两个月的人,没想到也不过如此!当初要不是因为我落榜,你未必能拿到县学的举荐名额!我如今落到这种地步,你不帮我就算了还说这些风凉话作甚,是觉得自己成了秀才就高人一等了吗?我告诉你,你在我眼里终究还是那个卑贱身份的商户子!”   “你让我直说?好,我就是不想帮你!”   盛言楚也来了脾气,一字一顿道,“既然撕破了脸皮,那我就敞开了说,当初咱们第一次来县城的时候,是谁劝你加件衣裳别着凉了?那人是我!又是谁在礼房给你倒了止咳的药?也是我!”   “可你是怎么做的?你为了攀附孙家,大冷天的只穿一件单衣,试图用男色魅惑孙家将女儿嫁给你,好,后来你是成功了,我有像你现在这样嫉妒我吗?我没有!我看到你从孙家客房出来的第一眼就诚心的恭喜你得了好姻缘。陆涟,你没有心,你倘若有半点良知,也不会对我说这么重的话!”   一口气吼完后,盛言楚只觉身心轻松了很多。   陆涟摔了搭在河岸边浣洗用的长板,反口一声,尖锐的吼过来:“是!我没良知,你盛大秀才有!陈胜成了王后都知道苟富贵勿相忘的浅显道理,你呢?自打你中了秀才后,你何曾与我说过话?端的是君子的作为,背地里不知道跟你表哥怎么说我的坏话呢!”   “你简直不可理喻。”盛言楚冷静过后,一时觉得陆涟真可怜。   好好的一张才子牌,非要走冤枉路去找一个有钱的外家,若那日陆涟穿多一些,又怎会得了风寒?   不得风寒陆涟有九成的可能能考中县试,可现在的陆涟就跟一个疯子似的,逮着谁就咬。   “你别走…”陆涟凶狠的拽住盛言楚的衣袖,神情有些癫狂,“你还没答应我让我进县学,你不能走——”   “放手!”盛言楚用力的抽回手。   谁知陆涟就跟魔障了一样,死命的抱着他的腿不放,盛言楚心头一阵发慌:“陆涟,我叫你放手听到没,你这样缠着我是没用的,你想进县学,去找学正和张大人啊——”   陆涟一脸倔强,像抱孩子一样抱着盛言楚不放,盛言楚只觉恶心,直接抬起另外一只脚踹了陆涟。   陆涟到底是大人,踹了一脚后一点事没有,火速爬起来想继续扒拉盛言楚的脚。   望着眼前神经陷入发狂状态的陆涟,盛言楚想都没想拔腿就跑。   盛言楚往前跑的时候,陆涟就大笑的在后边追,边追边喊盛言楚帮他。   躲在林荫小道上的夏修贤见状,猛的拍大腿:“我就知道这小子没安好心!”   盛言楚一路飞跑进了舍馆,而陆涟在半道被夏修贤和马明良拦住了,此时的陆涟早已失了神志,被夏修贤戏耍一顿后失足掉进了河里。   “死了?!”盛言楚得知陆涟落水后惊呆,“不会是你们俩弄得吧?”   马明良摇头不止:“应该没死,我跟修贤兄压根就没碰他的衣裳,是他自己瞎跑跑到河里去了。”   “那就好,那就好。”盛言楚拍拍胸膛,“他要是死了,官府会查到我头上了。”   “你跟那个人是什么关系啊?”夏修贤有些吃醋,“咱们仨说好早晨一起去树林小跑,可你今个为了那么个蠢货竟然没搭理我们。”   “就是。”马明良也有些难过,“我跟修贤兄还担心你,唯恐那人为你不利,我们就沿着小径跑……”   “别说了,某人眼里可没我们。”夏修贤昂着头轻哼了一声。   盛言楚很是感动,心里有一块地方像是被什么给融化了似的,笑了道:“那人是我旧时的同窗,以往跟我在镇上的私塾读过两年书,正因为有旧日的情谊在,所以我才跟他走了走。”   “他今天是怎么了?”夏修贤奇道,“我看他满嘴胡言,一直在说要你帮他,他要你帮他什么忙啊?”   说起这个,盛言楚沉默了,好半晌才将陆脸的荒唐要求说了出来。   说完后,夏修贤和马明良皆不淡定了,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骂陆涟狼心狗肺丧尽天良,此时书院恨不得大门紧闭再也不收外来的书生,这紧要关头陆涟找上盛言楚,跟往盛言楚身上捅刀有什么区别?   就在夏修贤和马明良激动的讨论该怎么帮盛言楚出这口恶气的时候,医馆传来了消息。   陆涟病危。   孙家的女儿孙福妞跑到舍馆敲门让盛言楚去看看陆涟,说陆涟烧得厉害,嘴里却一个劲的喊盛言楚帮他,大仙说陆涟被污秽缠了身,得找盛言楚这个源头才能解脱。   这话说得不就是骂盛言楚就是惹陆涟陷入昏迷的妖魔吗?所以当孙福妞痛哭流涕的在舍馆门前哀求时,盛言楚直言拒绝去孙家探望陆涟。   孙福妞骂骂咧咧的走了,临走前还怒斥盛言楚心肠太狠,又对护着盛言楚的夏修贤挑拨离间:“我家陆郎和盛言楚在康家学了两年,两年同窗之情他都能这般冷淡,何况你与他才一两个月!”   盛言楚慢慢的抬起头,望着门口那个为了陆涟而无休止的往他身上泼脏水的女人,忽而笑了笑。   陆涟失了县学的名额其实一点都不亏,至少身边有一个呵护他的未婚妻。   盛言楚以前总吐槽夏修贤是乌鸦嘴,这次换他当乌鸦嘴了。   七月初的一个午后,盛言楚正准备收拾东西回程家庄吃程菊的喜酒,这时夏修贤突然跑了进来。   “盛小弟,有一个好消息——”   盛言楚笑:“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   夏修贤跑的满头大汗:“还记得上回在舍馆门口指着你的鼻子破口大骂你的那个女人吗?”   “你是指孙福妞?”   “对对对,她今天要嫁人了!”   盛言楚白了夏修贤一眼:“嫁人就嫁人呗。”   “问题是她嫁的不是你那个旧时同窗!”   “什么?!”盛言楚手中的东西啪叽掉了下来   后来,有关陆涟的消息向潮水一样朝他涌过来。   原来那日孙福妞来舍馆替陆涟讨伐他是瞒着孙家人的,孙家人将孙福妞逮了回去,二话不说就给孙福妞匹配了另外一个穷书生,那书生长的比陆涟还要俊,孙福妞很快就移情别恋。   至于陆涟则被孙家人赶了出来,此时的陆涟脑子烧得稀里糊涂,整个人几乎成了真正的疯子,光着脚在大街上胡乱的跑,边跑边乱喊,后来跑着跑着就出了城门,至此没了下落。 第43章 【三更】 盛元德的惨烈下……   陆涟后来是去流浪了还是被陆家人接了回去, 总之盛言楚没有再去打听,而是沉默的收拾收拾东西和他娘坐上了回程家庄的马车。   表姐程菊七天前就已经家去准备亲事,等盛言楚搭乘的马车进了怀镇后, 表哥程以贵早早就在路口处等着他一道往程家庄赶。   怀镇到程家庄是山路, 马车进不去,所以程以贵才赶了牛车等候在那, 一路跟来的还有柳家二郎。   盛言楚的个子比当初进城的时候要拔高许多, 程家和盛家的人个头都不矮,所以就导致盛言楚对自己的矮萝卜头身高极为不满,直到这两个月他明显长高了不少后,他才意识到并不是他个子矮,而是他还没到长高的年纪。   男孩子嘛, 生长发育要比女孩子晚几年。   可看到柳家二郎后, 盛言楚开始怀疑这句话了。   柳家二郎今年十五,个子才堪堪和他持平, 不过身材很壮硕, 一只胳膊都有他大腿粗了。   牛车上的盛言楚偷偷打量了柳家二郎好几眼,下车前他还悄悄的举起了自己的胳膊,望着白嫩嫩的胳膊, 盛言楚默默的叹了口气。   书生就是书生, 纵然他常年跑步跳高锻炼,也比不过柳家二郎这个庄稼汉。   柳家二郎给盛言楚的视觉冲击本来就很大了, 可当他看到新郎官柳家大郎时,两只眼珠子险些蹦了出来。   “贵表哥,这这人真的是柳家大郎?”盛言楚慢慢的将下巴合上,指着院中高大威猛的汉子小声道,“就他这样力能扛鼎虎背熊腰的架子, 怎么弟弟就如此……”   他比划了下手势,一个高的可怕,一个矮的可怜。   程以贵嘴皮子利索:“起先我也纳闷这两人是亲兄弟吗?后来我问了我爹,我爹说他俩是如假包换的亲兄弟,正是因为柳家二郎长得矮,所以我姐夫他娘才偏爱幼子,这不,我姐一嫁进柳家,柳家就将我姐夫分了出来。”   盛言楚心里默默的给柳母点了个赞,虽心偏着二儿子,但也没有苛待长子,至少给长子择了一个好媳妇,菊表姐性情温顺勤劳能干,两人在静绥县城又有一个养家的杂货铺以及一个落脚的小院,只要两人齐心协力肯定能将小日子过好。   程菊的婚事办得相当的隆重,程有福和乌氏就这么一个女儿,所以程有福给女儿的嫁妆比附近的人家都要丰厚。   春娘锅子这两个月一共进账一百三十余俩,分给程有福的有五十两左右,程有福豪气的拿出了四十两给程菊做添妆,当这四十两的银子被喜娘笑吟吟的端到院中让大家观赏时,周围的人均倒吸一口凉气。   四十两啊!寻常百姓家里嫁一个女儿顶多给两床被子一套衣裳就足够了,谁能想到程有福对程菊这么大方。   程有福出四十两嫁女的举动很快在程家庄周围传开,柳母正坐在家中等着儿子接媳妇回家拜堂,得知亲家公拿了四十两给儿媳做嫁妆,柳母惊得从板凳上跌了下来。   “他不是还有三个儿子吗?咋给女儿这么多嫁妆?”   不止柳母困惑,远在老盛家养伤的盛梅花更困惑。   还是盛元行有脑子,立马想到了盛言楚,对盛老爷子道:“爹,你还记不记得程有福隔三差五的往云岭山上跑?而且他每回下山都拉着满遥遥的牛车回去,对,他还买了牛车!这很不对劲……肯定是楚哥儿在城里发了家,然后他跟着楚哥儿沾了光!”   “沾了点光就能一口气拿出四十两?”盛老爷子一下噎住,“那楚哥儿手中的银子岂不是更多?行哥儿,你赶紧去村口守着,看看楚哥儿啥时候回来,要是回来了,你务必拐着他来咱家一趟。”   越氏唏嘘不已:“当家的,咱们那时候嫁梅花,就是因为没给够四十两,所以钱家人才糟蹋我梅花,要不你再给她点银子傍身,好让她等会回家的时候身子能挺的直些。”   “还要银子?”盛老爷子的脸立马虎了起来,“钱运宏是她自个挑的男人,她要是不跟程家女儿抢,说不定现在嫁给柳家大郎的就是她呢!”   一想到柳家抬给程家女的聘礼里有铺面,盛老爷子就后悔的不行,再看看小气吧啦的钱家女婿,更是怄的发火。   也不管盛梅花身子还未好,盛老爷子直接将人送回了钱家。   盛梅花在钱家压根就没有好日子过,丈夫钱运宏得知程菊的嫁妆有四十两后,气得抓起盛梅花又吼又打,若是没有盛梅花,娶程菊的就是他钱运宏。   打了一顿盛梅花后,钱运宏冷静了下来,开始思考程家此番为什么能拿出四十两的巨款。   钱运宏是个有小聪明的人,不多时就联想到了盛言楚。   一想到盛言楚那日维护盛梅花的样子,钱运宏会心一笑,让小妾给盛梅花取来了胭脂水粉,胡乱的将盛梅花脸上的伤痕遮盖后,钱运宏立马拉着盛梅花去了水湖村。   然而,不管是钱运宏还是盛元行都扑了个空,因为盛言楚根本就没想过此行要回水湖村。   吃了程菊的喜酒后,盛言楚又去康家看了康夫子和梁杭云等人,也不做停留,当天就回了静绥。   -   刚回到静绥,孟双就派人找上了盛言楚,盛言楚拖着困倦的身子又马不停蹄的往县衙赶去。   县衙内,孟双将盛元德和梦姨娘两人在城中的住址交给了盛言楚,盛言楚原以为孟双会嘱咐他别乱来,没想到孟双却让盛言楚敞开了手去做事,一切后果有他孟双兜着。   等盛言楚一走,躲在门后偷听的黄正信一脸惊悚的看着孟双:“你没事怂恿盛秀才做坏事干什么?不知道夏家家主最近在打听是谁害死了卢李氏吗?你这时候应该告诫盛秀才切勿出门才对!”   孟双看着黄正信焦急的样子,肃穆道:“夏家的事他用不着担心,夏家老爷常年在临朔郡和当地世家勾结贩卖奴隶避税,此人早就成了郡守大人的眼中钉,卢李氏的死传到临朔郡后,郡守大人早已命咱们严密看守夏侯中,夏侯中已然不成气候,故而我就没有跟盛小兄弟说,说了只会徒增他的烦恼。”   “捉拿夏侯中的事为何我不知情?”黄正信傻了眼,气呼呼的抱怨,“好歹我是大人从京城带来的侍卫,我——”   “你嘴不严。”   黄正信:“……”   孟双又道:“之所以现在跟你透个气,主要是因为抓捕夏侯中的计划就在今晚。”   “敢情我是衙门最后一个知情的?!”黄正信简直无言以对,“我可是大人的亲信,凭什么这么重要的事临到头了才跟我说?”   孟双懒得跟黄正信叭叭,静静道:“你若觉得安排不妥当,自去找大人叫屈去,在我跟前闹什么别扭?”   黄正信当然不敢跟张郢对上,只能按下愤慨,问道:“夏家的事就我当我误会你了,但你刚才让盛小秀才去仪汝巷子找妓.子的茬做什么?他是清流的读书人,且只有九岁,你让他去那干什么?你莫不是想毁了他的好前程?”   面对黄正信聒噪的质问,孟双直接将盛元德和梦姨娘这些年留在官府的档案甩给黄正信看,黄正信一目十行后,气得大骂盛元德枉为人父。   也不用孟双指名道姓的吩咐了,黄正信撂下档案尾随盛言楚进了仪汝巷子。   仪汝巷子就在留琴巷子隔壁,里头住的全是花楼的人,譬如龟公。   龟公的说法有两种,其一就是在勾栏院里做杂活的下人,再有一种说法就是纵容妻女往家里带男人回来的人。   盛言楚按照孟双给的住址左拐右拐终于停在了一座破烂的小院门口。   里头欢声笑语不断,听声音能辨出女人正是梦姨娘,至于男的……   “楚哥儿?”守在院子外边的盛元德忽然震惊的放下手中的旱烟,望着门口站着的盛言楚,盛元德的脸上少有的出现了尴尬的表情。   “你怎么来了?”盛元德局促的搓搓手,“不是,你咋找到这来了?”   盛言楚赫然抬头去看盛元德:“我是来跟你谈判的。”   “谈判?”盛元德没明白这个词,龇着大黄牙笑得谄媚,“管他是啥,楚哥儿你能来看我就行了。”   “谁说我是来看你的?”盛言楚冷冷盯着盛元德,声如冰泉:“我今天过来是来提醒你别忘了两年前盛家赶你出族的时候都说了什么!”   盛元德闻言心头一震,当年盛家族长严明他必须远离儿子六十里路,假设儿子在静绥,他就不可以住在静绥,这也是为什么当初楚哥儿去了康家后他被赶到了静绥县里,只是因为康家离水湖村没有六十里。   “你这是要赶我走?”盛元德喉咙滚动几下。   盛言楚从怀里拿出官府的红印,面无表情道:“当年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你若是不照办,就别怪我狠心将你告上官府。”   “楚哥儿!”盛元德大喊一声,似乎十分激动,“我可是你亲爹,你至于做这么绝吗?!”   盛言楚叠好官府的文书,定了定神,微笑道:“要不是因为你带着你的姨娘和女儿私闯我家,我当然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心里脏透了,你带着屋里的那个妓.子一次又一次的在我娘面上晃悠,你觉得我还容的下你吗?”   “赶紧搬走!”盛言楚往前走了两步,冷声道:“给你半天的时间,你不搬走我就去官府递状子,届时可不是这么轻轻松松的放你们走了!”   见盛言楚是铁了心不认他,盛元德厚颜无耻的伸手:“要我搬走也行,不过你得给我一百两,去外边总要银钱做盘缠不是,再有我生了你,你不给点赡养银子?如今你是秀才,若是外人知晓你这样对你亲爹,怕是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   盛言楚蹙起眉头,二话不说的就往院外走。   盛元德得意的吹口哨,以为盛言楚这是在跟他服软回家拿银子去了,谁知盛言楚轻蔑一笑,回头道:“盛元德,你且在这候着,我这去县衙。”   “别别别。”盛元德这下慌了,脸上惶恐不安,“去县衙作甚,我走就是了。”   盛元德当初被盛家赶出来后就没有路引,辗转来到静绥后,根本就没有人愿意雇佣他,刚好盛元德懒的很,便带着梦姨娘流浪在花楼中,梦姨娘重操旧业养活盛元德,两人就这样狼狈为奸坑了不少良家女和嫖客,久而久之,两人在县城中树敌良多,若是盛言楚真的去官府递状子,恐怕盛元德还没走出静绥就要被人砍死。   这时屋内的旖旎动静终于停了下来,只见一个眼神迷离肥头大脑的男人披着衣裳踉踉跄跄的从屋里走出来,见到门口的盛言楚,男人的小眼睛倏而睁大。   “哟,梦姐儿你家啥时候来了这么一个细皮嫩肉的倌哥儿?”边说边摇摇晃晃的往盛言楚身上撞。   盛言楚恶心的捂住鼻子,试图不去闻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浓烈石楠花气味。   “滚开。”   男人脚步轻浮无力,还没碰到他就被后边跟过来的黄正信给一脚踢飞了。   盛元德吓了一跳:“楚哥儿,咱们不是说好不找官府吗!”   说着就钻进屋大喊大叫:“梦儿,赶紧走赶紧走,官差来了!”   屋里顿时鸡飞狗跳起来,盛言楚没去管,而是一脚踩在胖男人的背上,男人疼的睁大眼,待看到一身官差服饰的黄正信后,男人顿时吓的屁滚尿流,连衣裳都没穿好就跑出了院子。   盛言楚好奇的看向黄正信:“黄哥怎么来这了?”   黄正信神色扭捏,讪讪道:“那什么…路过,对,路过,恰巧看到有人对盛小秀才动手动脚……”   这里是花街,黄正信路过此处除了嫖就是在撒谎,盛言楚宁愿相信是后者,对着黄正信鞠了一躬:“刚才多谢黄哥相救,不然我……”不然他怕是要气到踹死那个男人,不要脸的玩意,竟然敢对他起了不轨之心。   黄正信憨憨笑,指指屋子:“要我帮忙吗?”   有了这话,盛言楚更加笃定黄正信应该在孟双大哥那听到了什么,既然黄正信主动开口,他也不推辞了,道:“还请黄哥看着他们出静绥县城才好。”   “这个好办。”黄正信大手撩开帘子,不一会儿,屋里三个人就被黄正信揪了出来。   有官差在,盛元德瘪的跟气球似的,刚想跟盛言楚求情,就被黄正信狠狠的踹了一脚,盛元德往前一摔,牙都磕断了两根。   几人到了城门口处,梦姨娘忽然噗通往地上一跪,凄厉道:“楚哥儿,我跟德哥走行,但求你善待善待我如姐儿啊,如姐儿可是你亲姐姐——”   如姐儿长相俏似梦姨娘,小小年纪就摆着一副妖媚的神情,一看就被盛元德让人给糟蹋过了,见梦姨娘跪地求情,如姐儿厌恶的冲盛言楚吐了口水,不以为然道:“娘,你求他干什么,他早就被他那个娘给教坏了!他不是要赶我们走吗?那咱们就走,我倒要看看他小小年纪做出这等不仁不孝的事能有什么好下场!”   梦姨娘气得大骂女儿不识好歹,又想扇女儿演苦肉计给盛言楚看时,盛言楚却扭头就走了,徒留梦娘姨委顿在地嗷嗷大哭。   送走盛元德一家三口的事,程春娘自始至终都不知情,直到某一天外来的走商在铺子里吃火锅说起闲话,程春娘正好闲下来了,便坐在旁边听了一耳朵。   有一人说北边小镇上有一女子因为不甘心女儿被丈夫送去做妓而跟男人大闹了一场,程春娘觉得此事太稀奇,便壮的胆子问了一句。   “真的有亲爹这么对孩子的吗?”   那人笑:“不过是个小妾生的女儿罢了,那小妾本身就是妓.子,女儿耳濡目染早就走了那条路了,正巧男人没银子花,就将才十岁的女儿卖给了一个六十岁的老头,那小妾不甘心女儿进了狼窝,就跟男人打了起来…啧啧啧,那日我就在街上,只见那女子抓着男人的手不放,后来男人的手腕活生生被女人啃出了骨头…总之男人的手废掉了。”   程春娘心咯噔一下,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你可知那女人叫什么?”   那人想了想才道:“好像是叫…梦姨娘?对对对,就是梦姨娘,她女儿叫如姐儿,我当时还笑呢,说这娘俩挺有才,名字来源竟是词牌拆开的字……”   食客后边的话程春娘没有听进去,只不过脑海里却一直徘徊着“梦姨娘”和“如姐儿”这几个字。   后来程春娘实在耐不住,便将此事说给盛言楚听,本以为儿子会跟她一样大吃一惊然后联想到盛元德的小妾和女儿,熟料盛言楚并不意外。   “那食客口中的两人也许真的是娘所想的那两人。”盛言楚没打算再瞒着他娘,便将他赶走盛元德一家人的事交代了出来。   本以为他娘会骂他做事太冷情,谁知程春娘一句怪罪的话都没有,只是眼神有些黯淡,好半天才笑了下:“自从上回他带着女人找上门后,我好几夜都没睡好,心里一直在担惊受怕,唯恐他哪天再闯进来……”   盛言楚心疼的握住他娘的手:“娘,他现在半死不活,且山高水长的,不会再来烦你了。”其实盛言楚想说盛元德说不定已经死了,只是这话出自他之口未免不太好,毕竟那人是他这辈子的生身父亲。   程春娘笑出了泪,良久才吸吸鼻子骂了一句活该。   至于骂谁不言而喻。   知道盛元德在北边活的不如意后,程春娘心情好的不得了,那几天在春娘锅子铺吃饭的食客都感受到了老板娘的情绪变化,程春娘一不做二不休,趁着心情好推出了盛言楚一直强调的酸汤锅子。   自从酸汤锅子煮出来后,铺子里的生意简直好到爆。 第44章 【一更】 南北相联的葳蕤……   见自家火锅生意蒸蒸日上, 盛言楚便想着找两个手脚麻利的人在铺子里给他娘打下手。   程菊成亲后虽然还住在静绥城中,但盛言楚却不好意思再让新婚的程菊和柳家大郎分开,因而跟舅舅程有福商量了下, 决定挑两个人来铺子。   程有福倒没有因为盛言楚不让程菊去铺子帮忙而生气, 而是自告奋勇的出去找了两个打长工的人。   一男一女,都是本地的老百姓。男的十六岁, 叫赵谱, 因为生有六指而被族人嘲笑,故而远离家乡出来寻活赚银子养活自己,女人年纪比程春娘大几岁,姓木,因为生养的孩子太多, 光丈夫一人做活根本就不够吃, 不得已女人才出来挣银子养家。   盛言楚聘用之前先考究了两人的身世,好在两人都没撒谎且手脚麻利为人真诚, 如此盛言楚才松口让两人来铺子帮忙, 赵谱负责上菜切菜,王氏则在后厨帮忙烧火,一应的放料做汤的私密手艺还是他娘来做。   安顿了两人后, 盛言楚去了一趟柳家的杂货铺。   程菊在铺子里忙的脚不沾地, 看到盛言楚后,笑的擦擦汗, 朝里边喊:“惠郎,楚哥儿来了——”   柳家大郎全名叫柳安惠,盛言楚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在表姐家,当时笑的饭都喷出来了,表哥程以贵比他还没正形, 上来就问柳家大郎和柳下惠是什么关系。   别看柳家大郎生的孔武有力,却是一个腼腆至极的小伙子,见媳妇娘家两个弟弟笑话他的名字,他分毫不生气,还跟着盛言楚一起傻乎乎的笑。   这不,柳安惠又操的老实人那种纯朴笑容从里间走了出来。   “楚哥儿,你咋有空来我这了?今天不去书院?”   盛言楚接过表姐沏的茶水,笑着道:“我这趟来是来找你和表姐的。”   柳安惠看似憨厚老实,实则心思十分的细腻,只听这一句话,柳安惠就将盛言楚此行的目的猜了个七七八八。   “可是为了你家锅子铺的事?”   程菊没成亲前一直在春娘锅子铺干活,做事谨慎勤恳,属实帮了程春娘很大的忙。   所以当程春娘得知儿子找了两个外人而辞退了侄女后,程春娘思来想去,觉得儿子还是去侄女那说清楚才好,别因为这点事让两家难堪。   其实盛言楚并非对程菊有意见,柳安惠手中有铺子,若表姐程菊见天的在他家忙活,新姐夫说不定会埋怨表姐不顾家。   何况这两人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为了他家的铺子而将小两口分开是人干的事?   但他找长工是真事,为了两家的和气,他觉得有必要跟小两口说一下,别因为这件事而让盛程两家有了嫌隙。   如果柳安惠没意见,他当然欢迎表姐继续在铺子里帮忙。   听完盛言楚的话后,柳安惠尴尬的挠挠头:“楚哥儿,不瞒你说,我和菊姐儿昨天还在谈这事呢,只是想着你学业忙不得空,所以才没说。”   盛言楚惊异的看了柳安惠一眼,难道舅舅家已经对他辞退表姐的事起了烦心?   就在盛言楚想歪的时候,程菊摸摸肚子笑道:“楚哥儿,你现在纵是想让我去帮姑姑怕也不成了……”   柳安惠双手小心翼翼的环住程菊的腰,幸福的像舔了甜腻腻的蜂蜜,盛言楚蹭的站起来,瞪圆了眼:表姐,你你你——”   你不是才成亲一个月吗!   程菊害羞的锤了下柳安惠,柳安惠放柔了动作,对盛言楚道:“此事还望楚哥儿别说出去,你表姐才怀上,若非这两日身子不爽,我还察觉不到呢,正巧那天铺子里来了一个游医上门买采药的小锄头,他只看了你表姐一眼,就断言说她怀了孩子。”   盛言楚学过医,立马搭上程菊的手脉,脉象往来流利,如盘走珠,的确是喜脉。   “恭喜菊表姐,恭喜表姐夫。”盛言楚合拢双手笑道,“我今日过来时还想着怎么跟菊表姐商量让表姐重回锅子铺的事,如今表姐身上有喜,只怕我这请求要落空了。”   程菊嗔笑:“其实没怀上我也去不成你家了,你瞧瞧——”   盛言楚顺着程菊的手环视一圈杂货铺,铺子进进出出的人不少,柳安惠此时正在招呼那些人。   柳家杂货铺选的位置非常的好,而且物美价廉,所以生意相当的好,正因为如此,程有福才对盛言楚辞退程菊的事没意见。   见程菊对辞退没意见,盛言楚心中的愧疚稍稍去了一些,临走前他瞒着小两口往抽屉里塞了五两银子,就当这两个月的感谢。   夜里,柳安惠对账时发现抽屉角落多出了五两银子,他立马喊来了程菊,程菊一琢磨便知这是盛言楚放的。   柳安惠觉得五两银子太多,非说要明天还给盛言楚,却被程菊拦住。   程菊将此事和程有福提了一嘴,顺便问这五两银子怎么还给盛言楚。   程有福直接将银子塞给程菊,笑道:“楚哥儿他一向都有主意,他既给了你,你就收着吧,那娃娃心思敏感,总以为咱们家的人会因为辞退你的事和他发生芥蒂。”   程菊恍然大悟,摆摆手噗嗤一乐,道:“嗐,我怎么可能会怨楚哥儿,要不是因为他,爹你能出四十两银子给我做嫁妆?没有楚哥儿,两个小弟能有机会去康家读书?咱们家呀,全靠楚哥儿扶持,说句不中听的话,我这辈子除了有爹娘,还有楚哥儿这个再生父母。”   程菊是嫁给柳家以后才知道其实她婆母一开始非常不喜欢她,若非丈夫的死缠烂打以及家中弟弟中了功名,尤其是小表弟盛言楚,一个秀才之名直接让她成了十里八乡的香饽饽。   程家父女的对话盛言楚不知情,不过每个月初一十五舅舅依旧准时的来静绥看望他娘,且每回来都带了一大堆吃不完的菜过来时,盛言楚心里不由松了口气,暗道舅舅一家人并没有怪他。   -   火锅铺子已经走上了正道,因柳家有进杂货的途径,盛言楚便跟柳安惠提出从柳家铺子里大量收购麻椒的买卖。   一听盛言楚需要很多麻椒,柳安惠大喜,趁着程菊的肚子尚小,柳安惠四处奔波,一个冬天不到就给盛言楚找了半车的麻椒。   静绥县虽是南方的天地,身后却直通京城北边的葳蕤山,所以冷风来的又快又猛,还没到十二月,空中就已经飘起了白花花的雪瓣。   书院要挨到过冬至以后才休年假,这天天还没亮,盛言楚正窝在暖和和的小公寓里睡觉,忽听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盛小弟——”是夏修贤那王八羔子的声音。   盛言楚昨晚温书到凌晨,好不容易今早没早课,想着在床上多赖一会再起来跑步,天知道夏修贤是发了什么疯在门外叽里呱啦的喊他。   “盛小弟——”马明良也加入了呐喊队伍,贴着门边哈气边说:“你起来没?外边雪大如席,咱们去院子里玩雪吧?”   有起床气的盛言楚闭着眼翻出柜子里的棉夹,胡乱的套了件宽袍后,连棉鞋都没来得及换,直接穿着小公寓的毛绒兔头拖鞋开了屋舍的大门。   “盛——”夏修贤欢喜的将脸凑过来,却被眯着睡眼的盛言楚用力推开,刚喊了一个“盛”字,就被盛言楚无情的打断。   “什么雪大如席,我看你俩脸大如盆才对,也不瞧瞧现在是什么时辰,现在——”   “在”字愣是见盛言楚生生给憋回去了,因为映入眼帘的并非乌漆嘛黑,而是白茫茫的一片。   几步远的屋檐瓦片上倒垂着一根根又粗又硬的冰溜子,漫天飞雪洋洋洒洒的往下飘落,将眼前的一切都裹上了银妆。   “觉得怎么样?还嫌弃我们大早上的喊你起床吗?”夏修贤拢起袖子笑的得意,“眼下别人还没起来,你瞧,外边一个脚印都没有。瑞雪兆丰年,我想着既有这么好的征兆,我该拉你一起观赏才好。”   盛言楚的睡意早已因为眼前如絮的大雪吹的一干二净,闻言一个劲的点头。   谁料下一息夏修贤和马明良就二话不说的架起盛言楚往弥天大雪中跑去。   乍然碰到冰凉凉的雪花,盛言楚冷得直打哆嗦,好在他跑的快,没有被两人的雪花炮砸中。   然而这次他失算了,才躲开夏修贤从右边扔过来的雪球,正得意的龇牙示威呢,马明良就从左边偷袭了过来。   他刚准备往树后边躲,不成想脚下的拖鞋陷进了雪坑里,他脚是扒出来了,但鞋子没有。   夏、马二人抓住机会逮着一时愣在那的盛言楚来了一个猛攻。   静绥好多年没下这么大的雪了,盛言楚记忆中的打雪仗还停留在上辈子的童年时期。   他拍了拍头发里的碎雪,弯下腰用力的将雪坑里的拖鞋拔了出来,也不管鞋里渗了雪水,蹬上后他立马滚起一个硕大的雪球便两人扔去。   拖鞋不跟脚,跑两步盛言楚就要停下来拔鞋,夏、马二人借此空隙使劲的糟蹋盛言楚,盛言楚差点就被两人砸成了雪人。   既然湿了鞋,盛言楚索性将鞋扔到一旁,光着脚跟两人在院中闹了起来。   雪玩久了其实一点都不冷,还会发热发烫,只不过这种感觉维持不了多久,这不,玩了一场打雪仗的盛言楚此时鼻子冻的红彤彤的。   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后,盛言楚说什么也不愿意再跟两人野了,趁着两人不注意,他快速的提着还没被发现的兔头绒毛拖鞋进了屋舍。   步入隆冬后,书院会给每间屋舍配一个长形的火桶,和后世用炭不一样,舍馆的火桶用的是柴火。   大清早闹了一回后,盛言楚感觉浑身筋骨都活跃了起来,一进屋,燃烧正旺的火桶里迸发出灼热的热量。   他将门拴上,然后将怀里湿漉漉的兔头绒毛拖鞋扔进了火桶,绒毛遇火后发出滋啦一声响。   不待火桶里的拖鞋烧尽,他又从小公寓里拿出一双一模一样的拖鞋。   不是他愿意浪费,主要是因为小公寓有复制功能,扔了一个还会出现一个,既然有金手指,他干嘛还要委屈自己?   只是有一点可惜,他上辈子放进小公寓的衣裳并不多,尤其是冬季衣裳,两件换洗的马甲和一件半高领打底衫,连个棉袄他都没准备。   马甲和打底衫他已经穿上了,然而还是抵抗不了静绥刺骨的冷风。   这边,等火桶里的拖鞋烧的差不多时他才起身。   就在刚才斋夫已经敲过梆子了,说今日雪势过大,所以书院决定提前给众书生放假,也就是说他们的年假提前了七八天。   各大屋舍里的书生听到消息后兴奋的跑出来,以为能在纷飞的雪地里玩个痛快,然而……   “这这这,”王永年指着院子里乱七八糟的脚印,气急败坏道:“谁这么缺德!”他还想就着白茫雪被吟诗几首,可现在的他哪里还有心情。   原本白雪覆盖的地方露出的全是深深浅浅的脚印,哪怕天上的雪下的再快也掩盖不了脚踩出来的咕隆。   王永年的吐槽瞬间将毒舌的夏修贤引了出来,夏修贤说话不留情,开口就骂王永年懒惰,若非睡懒觉又怎会错失观赏雪景的绝佳机会?   王永年也不是吃素的,两人站在廊下你一句我一句的吵了起来。   盛言楚则默默的呆在屋里收拾回家的东西。   其实他要带的东西都放进了小公寓,但还是要做做样子,所以他选了几本书放进书箱背好,确定没有落下东西后,他拿起角落里的竹伞打开房门。   就在他开门的那一瞬间,一股冷意席卷而来,他下意识的快速撑开伞,这才躲过了王永年故意投射过来的雪团。   “楚哥儿要回去了?”王永年嫌弃的对夏修贤摆手,意思是不玩打雪仗了。   盛言楚对王永年的印象不太好,闻言头微抬,淡淡道:“是要回去了。”除此再没旁的话。   夏修贤见王永年见色忘友,嘁的一声钻进屋,徒留盛言楚和王永年一左一右的站在走廊上。   王永年还是那副色眯眯的眼神,只不过这次目光中却带着几分古怪。   盛言楚斜斜举着伞以防廊外的飞雪打湿身上的小袄,微低下头快速的从王永年身边走过去。   王永年没有像上次那样追着盛言楚不放,而是站在原地皱着眉道:“最近我经常看到你跟马明良在一起——”   这一句说的极为好笑,用的语气不是询问,亦不是好奇,而是隐隐带着一丝怒气。   既然听到了盛言楚当然不能装傻,神色坦然的看向王永年,一字一顿道:“永年兄,你这话什么意思?”   王永年面色沉沉,道:“马明良是小人,你不该与他来往,跟他交友迟早会吃亏,他最擅长的就是踩低捧高,满嘴奉承的脏东西根本就不值得你与他交好。”   一大段莫名其妙的说教喷了盛言楚满头的唾沫,他强忍着不适,委婉道:“永年兄,外边的雪越下越大,你还是早些回去吧。”意思是少管他的闲事。   马明良的为人是否有问题,他觉得王永年都没必要跟他这个半陌生的人说这些,说的越多越叫他觉得王永年心怀鬼胎。   王永年的确不怀好意,盛言楚看人的直觉一向很准。   说完这句话后,盛言楚赶紧打着伞往院外跑,王永年仍不死心的在后边追,可惜追不上。   一口气跑进小巷子后,盛言楚才敢松口气。   跑的有点快,后背都沁出了汗,他扯了扯小袄上的扣子,就这样敞着脖子进了小院。   程春娘戴着竹帽在院中扫雪,见盛言楚一身汗,忙道:“你这是刚玩了雪回来?”   这话刚落地,程春娘又道:“不是说冬至后才休年假吗?怎么今个就回来了?”   盛言楚笑着一把抱住看到他就摇尾巴摇的欢乐的盛小黑。   盛小黑已经半岁了,身段抽长不少,盛言楚双手抱起来都有点吃力。   “汪汪汪。”盛小黑兴奋的围着盛言楚叫嚷了好几声,一双蓝黑色眼睛咕噜咕噜的转。   盛言楚摸摸小黑光滑的脑袋,一人一狗往屋里走去。   进了屋,盛小黑就窝在盛言楚的脚下睡觉,盛言楚这才缓过气跟程春娘说起书院提前休假的事。   “这个姓王书生我好像听隔壁桂氏说起过。”程春娘低着头从锅灰里扒拉出两个红薯递给盛言楚。   红薯皮烤的软唧唧,轻轻一捏就能看到香喷喷的红薯囊,咬一口软弱香甜。   盛言楚边吃红薯边围坐在炉子边烤火。   程春娘清了清嗓子才道:“桂氏说那王姓书……咳,作风不太好。”   盛言楚猜到这一点了,静绥的书生多如牛毛,能在老百姓心里留下深刻印象的,身上或多或少有点八卦。   “楚儿,适才你说那王姓书生追着你跑,莫非他对你——”程春娘不敢再往下说,惊的捂住嘴惶恐的看着儿子。   盛言楚干笑两声:“娘,你别多想——”   这时门外木氏的声音响起:“程娘子,铺子里突然来了一大帮客人,你快过去看看吧。”   雪路不好走,这两天铺子里的食客明显少了好几成,早上铺子拢共才接待了四五桌客人,程春娘见铺子不忙,便交代木氏和赵谱看着铺子,她则抽空去绣坊扯了棉布回家做冬衣。   “来了!”程春娘打开格窗,对木氏喊,“我马上就过去。”   “我也去。”盛言楚拍拍手中的锅灰,换了身干活的旧棉衣,两人火速往铺子里赶去。   铺子里此刻坐满了人,这些人手足脸上全是深浅不一的皴裂,木氏端上来的热水他们都不嫌烫,直接往嘴里倒,喝了一碗后立马嚷嚷:“掌柜的,赶紧上菜哦,我们哥几个两天没吃东西了,一进城就奔着你这来了!”   “哎!立马来。”程春娘认出其中好几个是回头客,笑着应声。   见食客们饿的慌,盛言楚也赶紧加入到端菜烧火之中。   一帮汉子们险些将铺子里的存粮都吃了个干净,从几人对话中,盛言楚才了解到南北相联的葳蕤山竟然雪崩了。 第45章 【二更】 囤粮,囤囤囤~……   听闲话哪能没有解闷的吃食, 所以盛言楚从后厨拿了一碗咕噜肉坐到角落里吃着,他一口,盛小黑一口。   盛小黑肚量大, 吃了足足两大碗的肉后才砸吧住狗嘴, 然后将两只爪子放在盛言楚的鞋上,就这样闭眼睡觉。   铺子里用不着烧炭取暖, 入了冬后盛言楚去铁匠铺又定了几个锅子, 如今他家铺子大大小小的火锅炉加起来足足有二十来个。   就像今天中午这一顿,满屋子的位置都坐满后就要点十来个火炉,有这些火炉在,屋子里的气温暖的跟三月天没区别。   和盛小黑一起吃了汁水浓郁的咕噜肉后,盛言楚捧着赵谱特意端给他的姜枣茶继续坐在角落听北边的走商操着浓重的京音说着这一路上的趣闻。   说到葳蕤山雪崩, 铺子里的众人皆叹了口气。   “这次那边死了不少人, 我要不是跑得快,大概命就丢那了。”   “忒吓人, 才一个晚上而已, 围着山脚建的村子全被雪淹了。”   “何止是淹了山脚!”有人拍着桌子连连惋惜,“葳蕤山附近的三个郡在雪崩之后一口气下了七八天的鹅毛大雪,啧啧啧, 七八天呐, 我从那里过来的时候,雪都快到我腰窝了!”   盛言楚咕了口姜枣茶, 听到这不禁抬眸看向窗外。   如果他没记错,静绥的大雪应该下了有两天……了吧。   静绥的冬天一向少雨少雪,冬季外边只会无穷尽的刮刀子一样冷冽的寒风,像今年这般早早的下大雪太异常了。   之前书院里的同窗面对早早到来的初雪都大呼瑞雪兆丰年,听了食客的话后, 盛言楚突然觉得这场雪也许并非是吉兆。   “可不就是嘛!”喝了点酒后,几人说话声音明显比刚进门要大多了,“别说葳蕤山脚那三个郡被雪给淹没了,就咱们刚经过的临朔郡也好不到哪里去。”   提到临朔郡,盛言楚立马束起小耳朵,后厨忙活好的程春娘刚好听到这番话,眉头不由皱起。   擦擦手上的水,程春娘挨着盛言楚坐下,轻微的动作引起闷睡的盛小黑倏而抬起睁开眼睛,鼻子悄悄动了动,确定坐下来的是程春娘后,盛小黑高贵的头颅抬都没抬,复又趴着继续做美梦。   之前说话的那人喊木氏给他们送去几盆热水,舒舒服服的洗了把脸后,几人去柜台付了饭钱。   盛言楚拿着算盘算账,随口道:“几位爷何必这么赶,外头雪那么大,雪天路滑,大家在静绥住一晚等雪停了再走也不迟。”   这几人来春娘锅子铺不是一回两回,所以都认识盛言楚,闻言搓搓冻伤了的手,打趣道:“就你娘这做饭的本事,盛秀才别说让我等住一晚,住一个月都成,只是今日不同往日。”   盛言楚张嘴报了个数字,那人往外掏银子,苦笑道:“盛秀才有所不知,我们哥几个这一趟运的是木材,木材吃水容易变色腐烂,再不赶紧运给主家,那我可就亏大了。”   “这么严重?”盛言楚诧异的看了眼外边草棚下的几辆马车,风雪早已将马棚上的木材压的湿淋淋,好几根搭在外边的木材由原本的原木色变成了难看的黑褐色,一眼便知这木材坏了芯。   食客重重的叹了口气:“这场雪下的又急又猛,像我们这些常年在外头跑的野人都没预料到,原是打算运走这批货好好的赚一笔银子过个好年,如今别说挣钱,只求能捞一个回本咯。”   “是啊,今年算是走了霉运,临到年尾了突然下这么大的雪,打北边过来的时候,好家伙,一堆商队都被雪冻住了,那些人露出来的手比我们还要惨,冻疮一个接着一个生,满胳膊都是。”   盛言楚听得鸡皮疙瘩都跑了出来,觑了眼几人手上皴裂出血的伤口后,他心生怜悯,便将小公寓里配好的伤药送了一些给这群人。   这群汉子自是感激不尽,临走前拉着盛言楚的手嘱咐,说这些伤药简直是天降甘霖。   盛言楚觉得这帮人在说笑吧,几文钱就能买到的防寒药贴怎么就这么金贵?   一问才知道原来葳蕤山雪崩后,导致附近地区大雪连绵不断,陡然的变冷使得各大城中的老百姓都出现了咳嗽发烧的迹象,加之渐入年关,一些药馆都打烊回家去了,所以想买这些防寒的药物简直比登天还难。   听到这,盛言楚的脸唰的一下变了,等人走后,他马上找到他娘。   “娘,我瞧着情势不太对——”   程春娘心里慌乱成麻,应声道:“我也觉得不对劲,刚听那些人说临朔郡城家家户户的井水都结了厚厚的冰,就连城外的护城河上都能走人了,眼下他们要吃水都要废好大的劲,楚儿,你说咱们是不是也要备些吃喝用的水?”   盛言楚脸上染上一层担忧,抬眸看着天上的鹅毛大雪,沉吟道:“不仅水要备,吃食也要,我瞧着这场雪一时半伙是停不下来了。”   雪是吉兆,可一旦越过了线,那就是伤人的利器。   程春娘忧心忡忡的点头:“我这就让赵谱还有木氏去外边采买,楚儿,你等会去柳家说一声,菊姐儿肚子大了动不了,你去帮帮惠哥儿,别叫他们这个年过不好。”   盛言楚点头,吩咐赵谱:“你推个板车去,像白菜和萝卜之类的,你多拉几车回来。”   赵谱不敢置信的颠颠手中的银子:“少爷,这十多两呢,全买菜?”还几车几车的买?小秀才不会是疯了吧?   盛言楚松开盛小黑的牵绳,取来斗篷和毡帽,见赵谱瞪着眼睛惊愕的站在那,他过去磕了一下赵谱的头,笑道:“你适才也听到那帮商队的话了吧,临朔郡那边连几文钱的伤药都难买!可见雪灾有多严重,咱们既然听到了风声,那就赶紧囤些菜再说。”   赵谱“哎”了一声,忙去后院推板车,盛言楚走过来叮嘱:“等给我家买了菜,你们就去跟我娘结年账吧,这大冷天的,我瞧着也没商队再进城吃饭。”   赵谱和木氏齐齐点头,去菜市口的路上木氏还是觉得盛言楚的担心有点多余,嘀嘀咕咕的说盛家买那么多菜又不开铺子,光他们娘俩吃肯定会浪费。   赵谱却不这么认为,撇嘴道:“木婶,你就听少爷的吧,雪天囤菜总是没错的,若真的遇上了雪灾,别说拿十两银子买大白菜,纵是拿黄金去买都有人愿意出。”   木氏不过是嘴上叭叭而已,其实心里慌的不行,见赵谱一车一车的往盛家小院地窖里拉圆滚滚的大白菜和萝卜,木氏心思一动,扭头就去程春娘那支了年账,然后买了半车大白菜回家。   板车进进出出的动静引起了隔壁左右的关注,桂氏探头问程春娘买这么多白菜萝卜是打算腌酸菜不成?程春娘没有瞒着,将盛言楚的担心说了出来。   桂氏却不以为然:“秀才娘你怕是没在静绥过过冬吧?静绥隔几年就会下一场大暴雪……没事的,等个三五天雪就停了。”   旁边几户人家原本想学盛家一样去囤点过冬的粮食,然而听到桂氏的话后,几人退缩了。   程春娘笑笑没说话,别人怎么想的她管不着,她也不可能押着这些人的脖子去菜市口囤菜,若真的如桂氏所说静绥不会出事,届时她劝这些人家买菜岂不是劝错了?   所以还是别管闲事才好。   小院子的地窖不深,藏了几车萝卜和白菜后就满了。   “光有菜还不成。”盛言楚带着盛小黑跑了一趟柳家,此刻脸冻的发红,盛小黑精力旺盛,不知从哪衔了只鸽子过来,正追着扑腾飞不起来的鸽子满院子跑。   望着地窖入口都下了不脚,盛言楚将偏房打开,喘着粗气道:“娘,我刚跟表姐夫去城中粮铺走了一趟,去了才知道粮食翻了两倍的价钱。”   “两倍!”程春娘惊恐交加,“莫非粮商得了消息?”   盛言楚点头:“粮商之间的消息最可靠,他们既然敢在年关涨价,说明他们肯定听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我估计临朔郡里的粮食怕是三倍,四倍都不止了。”   程春娘咽了下口水,惶恐不安的结巴道:“我记得二十多年前出现过粮商猛的涨价,那时候村里的人还嚷嚷的将手中的粮食趁着高价卖出来,大家都想贪这个银子,就把家里的粮食全拉去买了,然后……然后没过几天就闹起了蝗灾……那一年饿死了不少人呢!”   盛言楚唏嘘不已,边听边将偏房里的东西清理了出来。   “娘,你别怕,我已经在粮铺订了八袋米面,等晚些掌柜的会送来。”   程春娘一想起幼时蝗灾吃过的苦,立马道:“八袋哪够!”   盛言楚眉头紧锁:“我何尝不想多订一些,可粮铺没有哇,还好我去的早,我若慢一步,别说八袋,一袋都难求。”   程春娘脸色倏而变了。   天快黑的时候,粮铺的小厮才姗姗的将八袋米面送过来,盛言楚有心的查看了一下,一看火冒三丈。   “我订的是白面,怎么全换成了杂面?”   小厮支支吾吾:“盛秀才……实在是铺子里没白面了,您就将就着用吧。”   程春娘捻起杂面一闻,潮哄哄的,顿时气哭:“这面里掺了水,这不是成心欺负人吗!”   盛言楚铁青着脸,又去看米,还好米是白米。   只是白面被换成了杂面,还往里边掺了水,这口气他是如何也咽不下。   趁着天还没黑全,盛言楚带着盛小黑来到了粮铺,才走近,就看到粮铺门口围满了人。   这些人都跟盛言楚一样是受害者,盛言楚根本就挤不进去,这时不知是谁踹开了粮铺的仓库门,众人见状立马蜂拥往里边冲。   盛言楚铆足了劲往里面挤,管他三七二十一,他先把他该得的白面拿到手再说。   只是他手边没了推车,这几袋子光他一个人搬回家显然不现实,为此,他偷偷瞥了眼乱糟糟的仓库。   冲进来的老百姓都在忙着搬粮食,至于粮铺的人根本顾及不了这么多的人,拦了这人手中的米袋,立马就有其他漏网的人扛着面袋跑了出去,一时间仓库叫骂声不止,然而无人可怜粮铺的掌柜。   掌柜的若不掺假,他们当然不会愤而不平的来抢,既然掌柜的不仁,那就别怪他们不义。   盛言楚冷哼一声,在人群中跑来跑去,趁着没人注意,他赶紧收了几袋子白面进小公寓。   本来他想着拿走他应得的那几袋就够了,谁知掌柜的见仓库粮食被众人扫荡不由怒火中烧,竟起了和大家同归于尽的歹毒心思,这不,正当大伙忙的满头大汗的时候,仓库着火了。   众人纷纷往外跑,望着那些白花花的大米即将‘葬身’火海,盛言楚毫不犹豫的将剩下的十来袋大米扔进了小公寓。   他还想再收几袋白面,这时盛小黑突然蹿过来往他身上一扑,他一下没站稳趔趄倒地,手磨在冰冷的地上划出几道细细的伤口。   也就是在这一刹那,仓库的大梁砸了下来,好巧不巧的砸在他刚才站的那个地方。   他脑袋轰的一声响,只见那块地上被砸出了一个大窟窿。   粮仓隔壁就是棉仓,装米面用的袋子又多是易燃的麻袋,才片刻的功夫,仓库的火就烧的燎原。   盛言楚赶紧爬起来拉着盛小黑往外跑,等到了外边雪地上他才安下心,抱着盛小黑的脑袋亲了又亲。   程春娘焦急的站在院子门口等,见盛言楚拖着一块烂木头吃力的在巷子里边走,程春飞快的迎过去。   “你这是咋了?”   盛言楚用力抹开脸上的黑灰,将木板上的草扫开:“娘,你看,这是我从粮铺抢来的。”   他只拿了五袋,然后就着仓库烧坏的木门拖了回来,其余的米面还在小公寓。   程春娘帮着往院子里挪,盛小黑帮不了忙就绕着木板来回的叫,似是再给娘俩打气。   隔壁几家都还没睡,听到小黑的叫声后以为巷子里进了贼,忙爬起来看。   一看又笑了。   “盛秀才,你这又囤菜又囤米面的,莫不是明年想卖一年的酸菜炖饭不成?”   “这整的就跟逃荒似的,说到底还是因为你们不是静绥本地人,怕是不了解静绥的气候,咱们静绥冬天从来就没听说过会有雪灾。”   “就是,我看小秀才多半是书读多了杞人忧天咯——”   这些妇人的嘴一向碎,盛言楚只当左耳进右耳出。   锁好偏房的门,盛言楚拍拍盛小黑的脑袋,意思是让它有事没事就过来看看这门。   盛小黑黑蓝的眼珠子眨呀眨,盛言楚心领神会,悄悄从小公寓中取出一碟子火锅牛肉卷放到手中,盛小黑忙摇着尾巴凑过来。   程春娘刚去锁了院门,见儿子对着她跟盛小黑嘀咕,哈气劝道:“玩什么呢?赶紧进屋去吧,外头冷的很。”   盛言楚麻溜的将手中的牛肉卷往盛小黑嘴里塞,闻言蹭的站起来:“娘,您先睡吧,我喂了小黑就睡。”   “行。”程春娘好脾气的笑笑,看了一眼盛小黑鼓囊囊的狗嘴,对盛言楚道,“你看着它点,可别让小黑再嚯嚯我厨房里的腌鱼腌兔了。”   盛小黑是狂热的食荤者,而且胃口极其的大,一天要吃好几顿。   下半年锅子铺生意好,程春娘倒也舍得买骨头给盛小黑吃,只是盛小黑吃饱了就喜欢胡闹,尤为喜欢窜到高出将房梁上的腌肉咬下来把玩。   盛言楚摸摸盛小黑滑不溜秋的毛发,龇着牙警告:“听到没,不许再乱咬家里的东西!”   盛小黑嗷呜一声,也不知道听没听明白。   入夜后,风愈紧愈大,盛言楚躺在小公寓里都能听到屋外寒风的呼啸声,雪也越下越大,之前下的还是轻飘飘的鹅毛雪,到了后半夜,北边来的寒流将满天飞舞的雪花吹成冰球一样的雪团砰砰的往大地上砸。   盛言楚听着冰雹噼里啪啦的声音睡不着,便悄悄出了小公寓去柴房里搬来几根厚实的木柴丢进他娘屋子里的火炉中,木柴有点潮,他对着炉口吹了好几下才点燃。   程春娘是被冻醒的,听见房里有动静,她赶忙揉揉眼,却见儿子蹲在那鼓着腮帮子一个劲的吹火,程春娘眼睛微微有些湿润,也没翻身,自当没看到这一幕闭着眼接着睡了。   等木柴燃起来后,盛言楚才蹑手蹑脚的走出了屋子。   -   翌日一早,盛言楚尚睡的迷糊,就听盛小黑的爪子在他房门上刺啦刺啦的挠。   屋外程春娘一手端着热乎乎的牛杂汤,另外一只手敲门:“楚儿,醒了没有?”   盛言楚嗅到喷香的牛杂气味,宛如鲤鱼打挺一般从床上蹦下来,一推开门,瑟瑟寒风就跟七八岁的小孩一样蜂拥的往他怀里挤。   “娘,哪来的牛肉哇?”盛言楚冻的直哆嗦,手缩进袖子,只露出两个手指钳住勺子吃牛杂汤。   程春娘今日在外边添了一间厚实的小袄,整个人穿的就跟球一样,闻言道:“还说呢!昨夜那一场冰雹可吓人了,这不,一大清早城中的道路就都被冻住了,你猜怎么着,好几家的牛被冻死了,他们手上的牛可都是黄牛,哪能随意的屠杀宰吃?不得已他们只能拉着死牛去官府求说法,官府能给啥说法?给了他们几把快刀,直接让他们在衙门口将牛肉给卖了。”   末了程春娘沾沾自喜的补了一句:“你娘我啊,特意学着你囤菜的样子,一口气买了半扇牛肉回来——”   “咳咳咳,”盛言楚呛两人一口,“半扇?!”   静绥的牛肉死贵死贵的不说,最主要的是他小公寓里有吃不完的牛肉卷啊!   “咋?”程春娘声音小了些,讪讪道,“可是不该买?”   “不不不。”盛言楚摇头,他可不能打击他娘的自信心,他娘好不容易有了当家作主的念头。   程春娘见状才松了口气,买牛肉的时候她心就一直惴惴不安,生怕儿子会骂她花银子大手大脚。   今个出门她原就是想买点肉囤着过冬,哪晓得静绥的老百姓忽然一夜之间开了窍似的,猪肉摊子才开张就被一抢而空,她买不到猪肉就只能咬咬牙买贵的牛肉。   都是肉,只要能给儿子补身子,管它多少银子。   盛言楚猫在家里喝着热气腾腾的牛杂汤,殊不知粮仓起火的消息已经在大街上传遍。   得知维持整个县粮食周转的粮仓一夜之间成了灰烬,再望着城中不消停的大雪,尚还偷笑盛言楚囤粮的周边几家一下慌了神。 第46章 【一更】 程春娘讨要小公……   半上午的时候, 盛言楚去街上溜达了一圈。   去了街上一看,嗬——   满地白花花的雪被众人踩出了一道道泥泞的长道,基本上人人手中都抱着从各大铺子里买的东西, 而卖棉布的铺子更是被大伙一扫而空, 这都还不算什么。   菜市口才是风卷残云的大战场,为了最后一颗大白菜 , 妇人们齐齐撸起袖子撕扯起来, 最终大白菜被扯的遍地都是,谁也没得逞。   抢不到大白菜,女人们就抢小葱和胡荽,最后菜市被这么一群疯子抢的连跟残叶都没剩下。   望着面前荒谬的一幕,盛言楚差点以为他穿越到了贫民窟!   路上的混乱场面且不提, 试问哪个县城的菜市现在连一根绿色的菜叶子都看不到?   -   桂氏此时正带着女儿桂清秋排衙门开的救济粮, 双手双脚冻的发麻不说,鼻子都快冻歪, 远远的看到盛言楚拉着狗在那闲逛, 桂氏眼下是毁的肠子都青了。   前些天城中最大的粮铺突然高价收米面,她觉得可以赚一波,便跟周围的人一样将家里地窖存的陈粮全卖了, 这下好了, 大雪一夜之间将静绥县城给封了起来,外边的人进不来, 她也没法子去外边买粮。   好在衙门还有存粮,只是一想到衙门的一斤米面价格是粮铺的三倍后,桂氏简直难受的抓心挠窝。   三倍怎么了?三倍照样有人买,不买这个冬天怎么过活?   据说静绥去临朔郡的那条官道已经不能通车了,就连人往上边走都艰难, 毕竟雪下的有三四尺高,半大的小孩走在上面连头都见不到,不过也不好说,说不定哪天一脚踩下去还真的能踩到人头。   一想到寒冬腊月要冻死或是饿死在街上,桂氏就情不自禁打哆嗦。   买!管它三倍几倍都买!   这边盛言楚牵着盛小黑经过衙门口,正好看到孟双和黄正信带着人在那称粮,孟双视力好,老远就看到了盛言楚。   “盛小兄弟,你过来下——”孟双招手。   周围的老百姓都拿羡慕的眼光看着盛言楚,盛言楚小心翼翼的避开水淋淋的雪坑走过去,哈了口热气,道:“孟双大哥。”   孟双丢了个眼神给黄正信,自己则领着盛言楚从拥挤的队伍中走出。   到了衙门后院,孟双将两小袋白米交给盛言楚,道:“今年特殊,衙门还没来得及发放秀才的廪膳粮你们书院就放了假,这两日我又忙的厉害,便将此事给忘了,刚好今天看到了你,想着让你顺道带回家就是了。”   盛言楚颠了颠麻袋,应该有十来斤。   给了米粮后,孟双又去衙门账房清点了四两秀才的廪讫银。   盛言楚心里美滋滋,都说供养读书人要花银子,他倒好才读两年多的书却反的找朝廷要银子了。   见盛言楚心满意足的背着十来斤的米面就要走,孟双挑了挑眉:“怎么?你不跟我买点衙门的公粮?”   盛言楚明白孟双的意思,孟双这是想给他开后门,省得他大雪天的在外边排队,只是……   他挠挠头,道:“多谢孟双大哥的好意,我家里其实有存粮。”说着他比了一个八字。   “这么多?”孟双难以置信的拔高声音,“前两天粮铺高价收粮,你没想着卖掉?”   “没。”盛言楚摇头,“昨儿家里锅子铺来了好几个北下的商队,他们吃酒的时候说临朔郡那边都被大雪封住了,我当时吓了一大跳,想着咱们静绥离临朔郡并不远,那边雪灾那般严重,那咱们这决不能坐以待毙,所以我趁天还没黑就去买了点米面。”   粮仓起火的事盛言楚没提。   孟双赞许的看了盛言楚一眼:“还是你小子有远见,你瞧瞧外边那些人,贪图一时的利益,哼,现在不得不掏三倍的价钱买粮。”   顿了顿,孟双小声道:“还不一定都能买到。”   “啊?”盛言楚愕然的张大嘴,“衙门也没粮了?”   孟双点头:“粮食不多,十一月收上来的秋税前几天刚送走,我估摸着那批粮食应该还在半道上,只是现在城外雪堆的太深,大人想追回那批粮食只怕是有心无力。”   这时门外有官差喊孟双过去主事,说是有人买不起粮砸了护城河上的冰企图出城买粮,谁知人没出城却掉进了河里,眼下已经过了半个时辰,那家人不得已才报了官求助。   两人一听这话,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外边的雪一茬接着一茬的落,路上的积雪被老百姓踩黑后立马有新的白雪覆盖,外头排队买粮的老百姓才过来半个时辰就冻得手脚发麻,何况沉入冰河里半个时辰,想来那人便是捞上来了也活不成了。   孟双深深叹了口气,赶紧带上家伙和小弟们去了河边,雪天路滑,盛言楚不敢在外边多呆,背上粮食后径直牵着盛小黑往家走去。   途中盛言楚遇到了夏修贤,自从夏家家主夏侯中被郡守大人抓走后,夏家的家产悉数都被抄了,留给夏修贤的唯有夏家宅院和夏夫人的一些体己。   为了节省开销,夏修贤将握有死契的小厮和婢女都发买了出去,只不过时机不好,恰巧碰上这几日的大暴雪,夏修贤为了尽快拿到过冬的银子,只能将小厮婢女便宜出卖,虽是如此,却也换了不下千两的银子。   夏修贤这一趟出来正是准备去衙门买米面的,见盛言楚堕落到遛狗上街,夏修贤的毒舌又冒了出来,盛言楚二话不说就放盛小黑咬人,眼瞅着盛小黑龇着牙扑过来,夏修贤立马求饶的连连喊救命。   盛言楚好笑的喊住盛小黑,走近小声道:“修贤兄赶紧过去买粮吧,刚衙门里人说官家的粮并不多……”   夏修贤瞪大眼:“那我咋办?我家是半粒米都没了?”   从前的夏家家境优渥,府上都是当天早上出去采买当天要用的吃食,所以昨夜城中最大的粮仓被烧后,夏家就直接断粮了。   “不行,不能再跟你唠嗑了,我得搏一搏,不然这个冬天我跟我娘怎么熬?”说着夏修贤迈开腿猛的往衙门方向冲去。   望着远处的夏修贤,盛言楚叹了口气。   也不知当初他将卢李氏弄死是害了夏修贤还是帮了夏修贤,不过看夏修贤的状态,似乎并没有觉得做不成从前的夏家二爷有何不妥。   此后的两天,盛言楚哪都没去,就窝在家里温书。   冬至又称亚岁,过了这一天后,静绥迎来了所谓的“数九寒天”。   当晚程春娘点了两个火炉才将屋子给暖起来,因程菊肚子大了不好在雪地上行走,所以只有柳安惠一个人来了盛家小院。   一进门,柳安惠就感觉落在肩上的雪花开始融化,他抖抖身子暖和后才将院里板车上的柴火搬下来。   盛言楚正在屋里构思冬雪诗,听到动静走出来,看到一捆捆干柴后不由咋舌,道:“表姐夫,这些都是你买的?现在城门已经不开了,买这些柴火不便宜吧?”   柳安惠将木棍搬到灶下摆的整整齐齐,闻言吸吸鼻子,笑道:“这都是爹上个月从程家庄顺道拉来的,菊姐儿说你小子光顾着囤菜囤米面,怕是漏了这个,所以让我拉一点给你。”   盛言楚感激不尽,他确实忘了这一项。   进了屋三人围着火炉吃了一顿火辣辣的锅子,柳安惠边吃边将外边发生的事说给盛言楚听。   “楚哥儿,这两日你让你家小黑多留意地窖里的粮食,我听说城北好几户人家夜里糟了贼,银子没丢,独独没了家中的米面等物,这一看就是城北那一带熟人作的案,定是没买到粮食才决定对隔壁邻居下手。”   盛言楚和程春娘面面相觑,如果他们没记错的话,隔壁桂家应该没买到官府的粮食。   送走柳安惠后,盛言楚领着盛小黑来到存粮的偏房,大概停留了半刻钟不到就锁门进屋睡觉了。   后半夜,还真的有人盯上了盛家小院。   次日一早,程春娘就慌慌张张的跑进来:“楚儿,不得了!咱们的米面被偷了!”   盛言楚不慌不忙的从床底拉出一个木箱,一打开,里面静静躺着完好无损的米面。   程春娘傻眼:“所以咱家的米面没被偷?”   盛言楚摇头:“我没有全搬来,还剩了几袋湿杂面在那。”   说着他裹上小袄来到偏房门口,指着地上的锁:“娘,你看这锁——”   “锁竟是好的?!”程春娘清早一起来看到偏房里的米面不翼而飞后急的不行,所以没有注意到地上的锁。   “说明进来的那人有钥匙。”他不知道该说桂氏什么好,拿着钥匙来偷他家的米面,这不就是此地不银三百两吗?   母子俩正说着话,这时盛小黑踏着月牙步子过来了,嘴里还叼着一块细细的珊瑚绒布条。   这布条是盛言楚特意从小公寓窗帘上剪下来的,嘉和朝仅此一份。   所以当看到盛小黑扯着盛言楚往桂家院子走时,程春娘郁闷的撇嘴:“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她家若缺吃食跟我说声不就得了,何必…何必来这一套?”   桂氏是她来县衙认识的第一个同龄人,原本还想等以后时机成熟了跟桂家结为亲家,如今出了这等事,程春娘决计不敢再想此事。   桂氏还不知道呢,就因为她一时的贪小便宜,导致桂家失去了一个好女婿。   湿杂面被盗的事程春娘虽没有跟桂氏撕破脸,但两人再碰面时,程春娘冷哼一声装作没看到桂氏,桂氏尴尬的顿在那,好半晌才悻悻离开。   桂氏身为主家擅自偷拿租客的东西这件事让盛言楚深深感觉到租房的无奈,这天盛言楚清点了一下小公寓里的银钱,一共两百三十二两。   静绥县好点的一进院子需八.九十两银子,他想了想,还是决定拿出一百两出来买宅院。   许是运气好,还真的让他寻摸了一处好院子,院子设在城东,距离书院是远了些,但离衙门很近,治安相当不错。   这是个四合的小院子,后面还送了一排倒座房,里面一应装备都齐全,拎包就可以入住。   盛言楚看完宅院后,立马就去衙门开了过户的文书,然后连夜从桂家搬了出来。   周围的人见盛言楚突然一声不吭搬走,不由的猜想这其中发生了什么。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那片巷子里就传出桂氏半夜将盛言楚家囤的米面都给偷光的流言。   桂氏那叫一个气,她明明只拿了几袋蔫不拉几的杂面而已,凭什么说盛家米面不见了都是她搞的鬼?   -   搬到城东的那天夜里,静绥迎来了一场暴雨夹雪。   盛言楚跺跺脚上的雪块,又使劲的揉搓手掌哈气才使僵硬的手指舒服了些。   “娘——”盛言楚将自己的房间归置好后,扭头喊,“咱们晚上吃顿好的吧!”   按静绥县的规矩,搬新家其实是要煮红鸡蛋以及蒸白面馒头,然后再喊上家里的亲戚大吃一顿,以示大吉大利。   可现在他家唯一的亲戚——舅舅远在程家庄,至于表姐夫一家更是不可能过来了,毕竟菊表姐怀着孩子,大雪天的跑来跑去不方便。   综上所述,他搬新家这等大喜事只能他们娘俩欢庆一下了,不对,还有盛小黑这个狗狗。   晚上程春娘用新锅灶烧了一罐子猪肚鸡火锅,两人并一只小狗吃的那叫一个开心。   夜里,盛言楚坐在小公寓的床上看着那张烙印着他的名字的地契,不由咧嘴笑出声。   有了家就有了安全感,但这种心情跟他上辈子买小公寓却有些不一样,这辈子似乎更……开心些。   傻乎乎的对着地契笑了好半晌后他才将地契收进抽屉,只不过买房后的他就跟打了兴奋剂一样,想着现在没睡意,索性去理一理楼下客厅的东西。   小公寓有复制功能,可惜没有自我打扫功能。   只见偌大的客厅里横七竖八的躺着一堆东西,有他从粮仓抢来的米面、地窖里顺手牵来的大白菜和萝卜,除此之外,还有几两碎银子。   银子是孟双之前给的秀才廪讫银,共四两。他现在已经养成了随手将银子扔进来的习惯,导致他清理客厅时还找到了百来个铜板。   归置好小公寓后,盛言楚估计了下他现有的存粮至少能护他和他娘在静绥过一年之久,见粮食到位,盛言楚长长的吁了口气。   在这种冰天雪地的情况下,有再多的银子都不好使,还是实实在在的米面比较靠谱。   -   接下来的几天,盛言楚没有再踏出院子半步,吃了饭就去温书,若是累了就拿一根树枝扔出去逗盛小黑去捡回来,一人一狗玩的不亦乐乎。   程春娘就坐在火炉另一边纳鞋板,这半年来儿子个子拔高很多不说,脚也跟着长了不少,有时候程春娘在想,不知道她做鞋的速度能否跟上儿子长大的速度。   “楚儿,你过来试试。”程春娘用嘴咬断线,将已经纳好的鞋子递给盛言楚,揉揉发酸的眼睛,道,“这鞋码我是按照你上个月脚的大小做的,不知道合不合脚。”   “肯定合脚啊!”盛言楚脸上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接过鞋子就往脚上蹬,“刚刚好,娘,你看你看——”   边说边在地上踩几脚,一针一线纳出来的棉鞋穿上去格外的舒服,一点都不磨脚跟。   “合脚就好。”程春娘笑了笑,继续低头纳另外一只鞋。   盛言楚将新鞋脱了下来,走过火炉边烤了下手,视线不经意的落到他娘那双缝补多次的棉鞋上,棉絮早就已经被雪水打湿,晾干后就变得一团一团的鼓囊在鞋面上,既不暖和也不好看。   最令他看的心疼的是他娘手背还有脚踝上已经出现了明显的冻疮。   盛言楚唇角绷的紧紧的,良久都没说话。   夜里外边的风雪还在继续下着,程春娘洗漱好准备睡下时,忽听门外有敲门声。   “是楚儿吗?”程春娘赶忙点灯穿衣裳。   屋外盛言楚的声音闷闷的:“娘,你甭起来,我进来送点东西给你就走。”   说着他就推开门抹黑将东西放下就走了。   程春娘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手下意识的去抓盛言楚放在床脚踏板上的东西,一模,触感柔软,再摸,是鞋子。   盛言楚拿给他娘的正是小公寓里取之不尽的兔头绒毛拖鞋,不过那鞋子的尺码是按照他上辈子的尺码定的,所以鞋子有点大,为此他在小公寓翻箱倒柜的找,终于找到一把锋利的剪刀将鞋子的后半跟剪掉了一部分。   就这样,一双原本可爱的拖鞋被他整成了狗啃似的,不过兔头绒毛拖鞋总比他娘脚上那双破旧的绵鞋要好的多。   鞋是送出去了,然而盛言楚却要面临一个严峻的问题——   那就是他怎么解释这双拖鞋的来历。   他没打算在他娘跟前一直瞒着小公寓的存在,只不过怎么开口是一个问题,总不能说这个小公寓是他上辈子买的吧?这话要是说出去了他娘怕是要当初吓晕。   思来想去,盛言楚还是决定拿最老套的说辞解释——这是老天爷恩赐给他的宝物。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没有朝着盛言楚所想的方向去走,第二天一早,盛言楚好不容易打好腹稿准备编一个故事忽悠他娘时,他娘却先开了口。   “上次你说的那个锅子底料其实不是巴柳子给你的吧?”程春娘说这话时依旧很温柔,脸上还有笑。   见儿子的表情从惊诧到释然,程春娘叹气的点点儿子的脑门,直言不讳道:“你呀,到底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来的种,你小时候撅个屁股我都能猜到你想干嘛,如今大了拿巴柳子糊弄我?你舅舅他些许是信你的,但我其实并没有。”   “娘……”盛言楚耷拉着脑袋。   “知子莫若母。”程春娘拽了句文,娓娓道来:“你外祖母,也就是我娘,她从前是读书人家的小姐,尚未出嫁的时候喜欢去书肆买话本子看,我幼年听她给我讲过几个故事,有一个是这样的,说是话本里的女人突然有一天变得聪慧懂事起来,但凡地方上有头有脸的青年才俊都想娶她……”   盛言楚听到这不禁屏住呼吸,照这个走势,这话本上的女主肯定是穿越过来的啊!   程春娘声音淡了很多,似是在回想儿时的记忆:“后来我问我娘,怎么样才能跟这女子一样谋得一个好姻缘,我娘当时笑,说这个话本子其实是个鬼故事,那女子根本就不是人,是被狐狸鬼附身了。”   盛言楚倏而抬头去看程春娘:“娘,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您不会以为我也是——”   不可能!他是胎穿过来的,从头到尾这具身体都只有他这一个灵魂。   “呸呸呸,”程春娘拧了一把盛言楚的耳朵,笑骂道:“说什么浑话,娘何时这样咒你了?!”   盛言楚摸摸发红的耳朵,嗫嚅道:“那您说这个是……”   “你呀,该聪明的时候不聪明。”   程春娘少有的训起儿子,正色道:“其实你每天背着我偷偷跑去后厨放麻椒的事娘清楚的很,娘干了这么多年的灶台活,能不知道一个锅子里面会有多少麻椒?我料想多出来的麻椒肯定是你放进去的,只是你为何会有麻椒娘就不明白了,看你不打算说娘就不问,谁知你昨晚……”   程春娘将长裙提了一下起来,露出兔头绒毛拖鞋,笑得格外的舒心:“你是娘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你点点大的时候就和旁人不同,我那时就在想,我儿子肯定是老天爷赏给我的麒麟神子,如今看来,果真是了!”   盛言楚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说去说去,他娘的想法竟然跟他的说辞不谋而合了。   有神明做牵引,盛言楚解释起小公寓就方便多了,无非是他的鲜血偶然流进了手腕上的印记中,然后就破解了仙人留在他身上的一方天地。   说着他还撩起了袖子给他娘看手腕上的印记,印记状如莲花,程春娘只看一眼就双手合十低喃了声阿弥陀佛。   嘉和朝的人信奉白莲是菩萨手中的祥瑞,所以一看到莲花,程春娘就更加笃定儿子投身到她肚子里定是菩萨的安排。   盛言楚察言观色,忙将小公寓蒙上一笔神话色彩说了出来。   程春娘大喜,笑说这是仙人送给他的机缘,程春娘不是没想到儿子会不会跟话本子上的女鬼一样抢占了他人的身体,可儿子从小就养在她身边,并无诡异的举动,且平日里孝顺勤勉,若真是鬼怪托了她的肚子降生,那她这辈子也认了。   待看到儿子手上抹不去的白莲后,程春娘哽咽难言,说不准儿子并非鬼怪而是仙人降世呢?   程春娘没想那么多,一心觉得儿子替她着想,做事规矩,那就是好人,既然是好人,何必纠结鬼怪或仙人?   思及此,程春娘定了定心神,指指盛言楚的胸口:“我那日见你里边穿了一间褐色的衣裳,虽只看了一眼,但我记得那衣裳不像是我做的,莫非那也是……”   盛言楚用力点头,当着程春娘的面拿出一件崭新的半高领毛衣。   毛衣是用羊绒毛线织成的,因是成年男款,所以版型很大。   程春娘自诩绣技高超,可看到盛言楚凭空拿出来的针织毛衣还是吓了一跳。   “这手法好新奇,”程春娘捧着毛衣来回摩挲,眼中尽显赞许,“针线活细密有致,虽手工比绣坊里边粗糙了些,但这市面上我还从来没见过这等粗线,而且你看这线的颜色也很正……”   一听他娘说做工粗糙,盛言楚不由笑了,这毛衣是机器加工的,当然不及人工一针一线织的好。   程春娘很喜欢这款毛衣,比昨夜拿到兔头毛绒拖鞋还要喜欢,低头思忖了会,忽道:“楚儿,你刚说你那仙人洞里有数不尽的毛衣,能否再给娘多拿几件?”   盛言楚顺手拿出几件,好奇道:“娘,你要这么多干嘛?”如果是送人,他觉得有必要阻止他娘,他现在无权无势,若被有心人发现了肯定会出乱子。   “放心吧,娘不会乱来。”程春娘保证。 第47章 【二更】 粮食藏哪里好?……   程春娘想将这几件毛衣拆了然后给儿子织两条毛裤, 待细细的琢磨了毛衣的走针后,程春娘很快心领神会的绘出了毛裤的模具,一切都准备就绪, 可下针的时候困住了程春娘。   盛言楚一直在火炉边小声的背文章, 余光捕捉到他娘对着小针头大粗线露出的烦闷表情,笑道:“娘, 这毛衣的织法你得请教我了。”   “你懂?”程春娘表示怀疑。   盛言楚放下书, 从墙角柴堆里挑了几根稍细的三寸小棍,道:“懂算不上,但我知道毛衣肯定不是用娘手中的绣针来织。”   程春娘红着脸捏着手中的细针是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喏,”盛言楚将手中削好的棍子递过去, “娘, 你试试这个。”   其实他会一点点针织,上辈子上学有一段时间班上的同学突然兴起织围巾, 他当时的同桌是一个女生, 那女生是上课也织,下课也织,他坐在旁边耳濡目染学了一点。   拿着木棍的程春娘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低着头又钻研了下毛衣的走针, 好半天才喃喃道,“我就说嘛, 这样的复杂花纹怎么可能一根针就能做到……”   不待盛言楚指点起针,程春娘就捏着棍子按照毛线的弯曲规则学习了好几遍,直到她能将拆下来的毛线重新复原成毛衣后才罢休。   盛言楚挺佩服他娘的,没接触过现代的针织手法,也没人跟她说该怎么用针棒, 他娘愣是凭借着先天的感觉摸索出了针织毛衣的步骤,虽然捏针的手法有些滑稽,但还原出来的毛衣花纹比小公寓里陈列的毛衣要精致的多。   学会了织毛衣后,程春娘首要做的就是将毛衣改小。   面对小公寓大好几号的衣裳鞋子,盛言楚的做法都很鲁莽,直接用剪刀剪了多余的就是了,所以当他娘拿着两件适合他现在骨架的毛衣给他时,他忍不住给他娘来了一个大大的赞。   这还是开胃菜,临近过年的那几天,程春娘一颗心全陷进了织毛衣中,改小了盛言楚的毛衣后,程春娘举一反三,又织了两条毛裤和一副萌萌的手套。   顾及到这东西暂时不能让外人知晓,所以程春娘特意在手套外边缝了一层黑布裹住了毛线。   除了这些,程春娘还织了好几双毛袜,长的,短的都是,短的方便睡觉穿,长的则是外出穿。   “娘,你真厉害!”盛言楚竖起大拇指,啧啧道,“有了这些,咱家这个冬天就好过了!”   这个冬天盛家的确过的舒坦,然静绥县好多人家却难熬的紧。   大年三十中午,盛言楚将小公寓里正宗的火锅端了出来,两人并一狗开开心心的饱餐了一顿。   程春娘边吃边琢磨,一会说家里铺子的辣味不及这个纯正,一会又说仙人洞里的蔬菜没有她买的大白菜甜,总之程春娘是来当美食家来了,吃完后程春娘赶忙钻进厨房研制铺子里的火锅底料,试图开春的时候能将底料的滋味炒的更浓郁更香。   今天是过年的大日子,盛言楚一时没了温书的兴致,可外边大雪还在继续下着,他现在想出门都难,既然不能出去找夏修贤玩,那他只能退而求其次的戴上手套拉着盛小黑在院子里溜达玩闹。   冬日的白昼格外的短,还没玩一会天就黑了,盛言楚扫兴的抱着盛小黑进屋烤火。   屋里程春娘早已架好了火炉,盛言楚清了清身上的雪坐到火炉边上,耳边除了盛小黑的呼噜声以及木柴燃烧发出的噼里啪啦声外,再无其他的动静。   程春娘放下手中的长针,走近关严的窗户边往外看了一眼,窗户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看不真切外边的景色,但依稀能看到零散的雪花大瓣大瓣的往下掉,暗沉的天老爷像是忘记了关闸门一样,竟让静绥的雪一下就下了半个月。   “也不知你舅舅家现下怎么样了?”   程家庄是山区,一下雪会更冷更危险。   盛言楚觑了一眼心神不定的程春娘,道:“舅舅家不在山脚,应该无事的,等过两天我去驿站寄封信回去问问。”   “也只能这样了。”说到此,程春娘刚舒缓的眉头又皱起,“只是我听说外边街上的路都结了滑溜溜的冰,难走的很,我担心驿站不一定会送信。”   盛言楚早就料到这点了,刚才那么说只是为了宽他娘的心。   “舅舅一家吉人天相肯定无碍。”盛言楚握着盛小黑的两只前爪靠近火炉烤火,道,“娘,衙门的人这些天还在外头巡逻,眼下官府没消息,说明外头的村庄都没出事。”   程春娘立马转忧为喜:“是了!衙门的人如今还在外边,他们既然没递进来消息,就说明你舅舅家没出事。”   程春娘的担忧并非多余,就在两天前,城外不远处一个小山村因山体积雪半夜滑落,一夜之间半个村子都淹进了雪堆里,还好衙门的人及时赶到将人挖了出来,便是如此,还是冻死了好几个人。   既然死了人,那县令张郢的年就别想过了,这不,大年三十张郢还焦心的守在衙门口命人铲雪,城外已然有人冻死,那城中就绝计不能再出现这等事。   然而铲雪哪有那么容易,今年的雪下了后就没有断过,这边的雪刚铲完,不一会儿又落下新的雪,而且将雪铲走后会减少地面上的摩擦,导致很多老百姓经常走几步就摔一个大跟头,有些身子骨不好的人,一摔能摔走半条命。   张郢叹气,所以他这是好心办了坏事?   见越来越多的老百姓滑倒后,张郢心累的摆摆手表示别铲雪了,顺其自然吧。   顺其自然虽然减少了冰上滑倒的现象,但积雪太深走起路来极为的不方便,这不,盛言楚提着东西光从自家走到柳家就费了半个时辰,还好他身上穿了两件毛衣,否则外头的风雪怕是要将他冻成冰棍。   盛小黑皮毛厚实一点都不怕冷,出了小院子后,盛小黑宛若傻狍子似的,两脚并齐的在雪堆里一蹦一跳。   “快些进来暖暖脚。”程菊挺着大肚子,忙喊柳安惠,“惠哥,你去给楚哥儿找双干净的鞋袜来。”   盛言楚上半身还好,下半身几乎都湿透了。   虽说是表姐弟,但如今盛言楚十岁了,程菊当然要避嫌,等程菊一走,盛言楚立马将湿漉漉的毛袜扔进小公寓,然后换上柳家的干净鞋袜。   柳安惠扶着程菊坐下,又给盛言楚抓了一些过年才有的瓜子糕糖等吃食。   “楚哥儿,你将就着吃点。”柳安惠有些不好意思,“家里的年货都没买齐全……本来你菊姐儿有孕是喜事,今年合该好好的闹一闹的,可惜外边大雪封城,街上铺子我都跑遍了才买来这些瓜子和糕糖,其余像样的点心实在是买不到……”   盛言楚又不是真的小孩,他才不馋这些,但过年嘛,总要吃点图个喜庆。   他这次来除了拜年,最主要是来送鸡蛋给程菊。   程菊过了孕吐期后胃口大增,尤为喜欢吃鸡蛋羹,只是如今封城买不到新鲜的鸡蛋,柳安惠便托盛言楚在城东帮他收集一些,他自己这两天也见天的往外跑。   盛言楚挨家挨户的敲门,却也只收了三十来个鸡蛋,这还是他拼着他这张秀才脸才买了来的。   望着篮子里圆滚滚的鸡蛋,柳安惠感激不已:“还是楚哥儿有本事,我跑断了腿也才收了七八个,而且还花了两倍的银子。”   “这雪一直不停,往后别说收鸡蛋了,怕是连碗热水都喝不到。”程菊叹了口气,对两人道,“说出来你们不信,昨天夜里前头那条巷子里有一老人不一小心踩踏了井盖掉进了井里,你们猜怎么着!井面的冰块竟将老人给托住了……”   盛言楚眉头一皱:“井水冬暖夏凉结冰速度极慢,之前临朔郡传井水结冰的事我还深感怀疑,如今这场面明晃晃的摆在咱们静绥跟前,我料想再过几天城中的日子怕是更难熬了。”   “楚哥儿说的对,所有我一早就将家里的水缸都挑满了。”柳安惠顿了顿,又道,“楚哥儿,你家的水井冻起来没?若没有等会我跟你走一趟帮你家挑几缸水上来。”   盛言楚买的小院东南角处有一个水井,当初决定买这个小院子正是因为有水井的缘故。   古代打水井是个大工程,且打出来的水井冒出来的水不一定都是甜水,如果钻出来的水或酸或苦,那这水井就白挖了。   白挖水井的概率很高,所以盛言楚才一心想买一个带水井的院子。   听柳安惠这么说,盛言楚忙道:“不用不用,我娘说表姐离不开人照顾,这点小事还是不麻烦表姐夫了。”   柳安惠一听笑出声,拉着程菊的手道:“姑姑忒疼你,也难怪你整天叨念姑姑。”   程菊抿嘴笑了,柳安惠又对盛言楚道:“城东那一块我记得住的大部分都是读书人家?”   盛言楚:“对,有几家跟我同在书院求学。”   王永年和马明良都住在城东。   柳安惠捧着茶盏呷了口热茶,良久才压低声音道:“楚哥儿,并非我有意将人想歪,只是如今有钱都难买粮,若这雪下个没完没了,我担心有人会盯上你家,毕竟咱们是城中第一批囤粮的人。”   程菊忐忑的插嘴:“我这两天眼皮一直在跳,所以我让你姐夫将家里的米面还有蔬菜都藏了起来,对了,不能藏地窖,地窖很容易找到,要藏就藏梁顶。”   说着伸手指指屋顶。   盛言楚抬头看了看,高大的房梁上并没有发现不妥,但若是细看还是能看出梁木后方挂着东西。   “梁高,即便歹人发现了一时也拿不到粮食,届时可以空出时间让我找家伙赶跑他们,但你若将吃食放在地窖,那跟摆在地面让他们抢是一回事。”柳安惠小声的跟盛言楚传授经验。   盛言楚默默喝茶,挂梁上藏着当然是好办法,可他跟柳家不一样,柳安惠长的威猛,一个人能轻轻松松的打跑一群人,他呢,小胳膊细腿,他娘就更不用说了。   所以挂梁上这法子对他家并没有多大的成效。   下午回家后,程春娘听了柳安惠的法子,斟酌道:“既然放地窖和梁上都不妥,那不如放你的仙人洞?”   这法子盛言楚早就想过了,但……   “娘,咱家囤粮的事好多人都看到了……”上门偷粮食的人肯定会提前踩点,明明他家前些天一车一车的往家里拉粮食,怎么一转眼东西就不见了?   虽保住了粮食,但盛言楚觉得这么做会让他的小公寓曝光于天下。   两权相害取其轻,他宁愿舍了米面,也要保全小公寓不被外人发现。   程春娘叹气:“这倒棘手了……若真的有歹人闯进来,咱们娘俩可怎么办!”   盛言楚摸摸盛小黑光滑的皮毛,忽然道:“其实并非走投无路,我倒是有一法子。” 第48章 【一更】 献上御寒神器……   “什么法子?”程春娘问。   盛言楚神色有些扭捏:“说起来娘你别骂我, 我这法子有些下三滥。”   程春娘拿起织毛衣的针棒敲了敲盛言楚的头,笑道:“你只管说,娘顶多笑你两句就是了。”   “那我说了哈……”盛言楚嘿嘿一笑, 开门见山道, “我的想法是家里的米面还是放我的仙人洞,但要留一些在地窖, 若是那歹人问起, 我们就说囤粮都被桂氏偷走了。”   桂氏本来就偷了他家的米面,若非那晚他预感到,偏房里存粮说不定还真的会被桂氏搬空。   程春娘砸吧了下嘴,就在盛言楚以为他娘会骂他冤枉人时,却见他娘气呼呼的跺脚:“就按楚儿你说的办!”   盛言楚被他娘突然爆发的怒火噎了一下:“娘, 你不觉得我这样做很……”不道德吗?   “她桂氏偷我家的东西还死不承认, 我没找她算账是给她留面子,她倒好, 临走租赁的银子一个子都没退给我。”程春娘一想到这个就来气, 就在桂氏半夜偷东西的前两天,她刚跟桂氏交了这个月的租银,还好她当时没答应桂氏所说的一次性付半年的银子, 否则她十几两的银子可不就打水漂了。   既然母子俩达成统一的意见, 盛言楚立马跑到地窖将米面和蔬菜等吃食收进了小公寓,为了掩人耳目, 他故意留了两袋子在那。   平平安安的过到大年初三,这天夜里,盛言楚写了篇文章后正兴致盎然的读给程春娘听,忽而脚边睡觉的盛小黑猛的睁开眼。   盛小黑起身拖着尾巴一步一步的往门口走,盛言楚忙扔下书跟过去。   走到门口时, 盛小黑顿住了,回头看了一眼盛言楚。   盛言楚侧耳轻听,只听院子里传出几个细碎的脚步声,声音明显是奔着地窖去的。   “可是歹人来了?”程春娘不安的问,“要不要我将灯给吹了?”   有些歹人只图财不害命,如果他们假装不知情,歹人拿了钱财后就会放过他们,相反则会丧命。   “不用。”盛言楚按住叫唤的盛小黑,扭头道,“这几人一进来就往家里的地窖走,说明他们对咱家熟悉的很,且脚步紊乱,应该不是练家子,可见是附近的老百姓,他们是伤不到咱们的。”   “不是持刀的歹人就好。”程春娘倏而拍拍胸脯松口气,转瞬又不甘道,“虽说大头的米面藏在了仙人洞,但地窖里还有两大袋米面呢,咱们就这样任由他们拿了去?既然不是歹人,那咱们就放小黑咬跑他们!”   “别,”盛言楚一边按着盛小黑的狗嘴,一边拉他娘,低声道:“娘,这事你别管我自有安排。”   程春娘脚步顿了下。   盛言楚低下头交代盛小黑:“小黑乖,先别喊,等人出来了你再喊好不好?”   盛小黑呜咽两声,应该是听懂了盛言楚的意思。   “娘,你坐回去。”盛言楚冷静的安排,“别东张西望,就装作咱们不知道有人溜进院子了。”   程春娘手有点抖,但还是照办。有外人在,程春娘赶紧用冬衣将还没织好的围巾盖上,然后换了细针装模作样的绣花。   盛言楚继续踱步读书,偶尔还跟程春娘说笑两声。   一切如旧,唯独盛小黑绷紧了神经一瞬不瞬的盯着门外。   脚步声渐进,中间还掺杂着呼吸喘气和抱怨声。   “小四,你不是说这秀才家藏了一堆米面吗?咋就两袋?”   “不会是你记错了吧?”   “怎么可能记错!”说话的人语气有些急,“我分明看到他往桂家那个小院拉了好几板车的菜!”   “可地窖里没有啊!”回话的人冻的瑟瑟发抖,一手拎着一袋米面,“两袋哪里够咱们吃,你再找找看看是不是藏哪了。”   “小点声。”小四嘘了一口,搓搓冻僵的手指指向东厢房,“大哥,那边亮着灯……”   提米面的男人吸了口气,忽道:“小四,咱们直接进去问怎么样?左右里边是孤儿寡母——”   被喊小四的人楞了下,结结巴巴道:“大哥,到底人家是秀才,要是报了官,咱们是要蹲大狱的!”   “报官?”男人拧拧发红的鼻子,操着痞音嘁道,“前几日旁边几家失窃,你见官府管了没?”   小四摇头,管不过来啊,这两日城门冻的塌了,官府的人手全调到那边去了。   “那不就成了?”男人将米面往地上一放,旋即大步的往灯亮的地方走去。   门被踹开的那一瞬间,盛言楚喊:“小黑。”   盛小黑时刻盯着门口,听到盛言楚的口令后,盛小黑蹿的往前一飞,直直的咬住男人的腿。   男人痛的用力甩开盛小黑,盛小黑到底还是小狗,体重过轻被甩了下来。   盛言楚一把将盛小黑抱在怀来,佯装着害怕,抖着嗓音吞吐质问:“你…你们是什么、人,来我家做什么?”   程春娘扑过来抱住盛言楚,如果说盛言楚的害怕是装出来,那程春娘是真的害怕。   深更半夜家里出现两个不怀好意的男人,她能不怕吗?   男人的腿渗出了血,盛小黑愤愤的龇着牙,男人心有余悸的往后倒,然而退到门槛处男人止住了。   面前母子俩弱的跟小豆丁似的,他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怕的,至于狗……   见男人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到盛小黑身上,盛言楚托了托盛小黑的屁股,可怜兮兮的带着哭腔喊:“你们是不是跟桂婶子一样来偷我家米面的?可我家就剩两袋米面了——”   两个男人都被盛言楚直接的话语弄的一愣一愣的,那个叫小四的男人怒道:“你胡说什么呢!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家里囤了粮,赶紧交出来,否则别怪哥俩对你不客气!”   说着两个男人就抄起木棍往室内走,一边找一边骂骂咧咧的说话。   盛言楚演戏演到底,跟在男人身后哭啼:“我家囤的粮食都被桂婶婶偷走了,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突然要搬家?求两位大爷行行好,放过我跟我娘吧,这个冬天我家全靠那两袋米面过活了——”   说的话那就一个情深意切,一旁的程春娘险些都信了盛言楚的话,还心疼的拿出帕子擦擦眼泪。   两个男人哪是那么好打发的,本来还以为盛言楚是故意哭穷,可当他们翻箱倒箧的找了后才发现,也许盛言楚的话是真的——盛家的米面都被桂氏那娘们偷了个精光。   望着哭的凄厉的盛家母子两,两个男人头疼,只好抱着院子里的那两袋米面离去,临走的时候,那个叫小四的男人还盯上了盛小黑,说要宰了盛小黑煲狗汤,只不过领头的男人刚被盛小黑咬过,心里有点阴影便烦心的说算了算了。   盛言楚闻言眼中戾气一闪而过,待两人离开没多久,盛言楚悄悄放下盛小黑。   一落地,盛小黑就急速的冲出了院子,不一会儿,乌漆嘛黑的小巷中传出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死狗滚开,啊——”   “别咬我,别咬我,啊,疼疼疼!”   男人的声音激昂刺耳,很快周边的人家裹着衣裳探出头张望。   这两天偷盗的贼子多的很,各家各户其实心里都有些不安,一听狗叫声,家里的男人们纷纷扛着扁担跑了出来。   盛言楚抹开泪花,一手提着油灯,一手牵着罪魁祸首的盛小黑,哽咽的控诉:“各位叔叔伯伯评评理,我都说了我家的粮食早在之前的地方被偷的只剩下两袋米面,这两人愣是不信,死活非要将我家救命的两袋米面拿走,若不是我小黑厉害,我跟我娘明天吃什么喝什么!”   程春娘跟着哭诉,指着地上被盛小黑咬的站不起的两人,痛斥道:“你们是见我孤儿寡母好欺负是吗?竟然敢手脚不干净到我家行窃,我家就两袋米面,你若是有困拿一袋就是了,何必对我们娘俩干净杀绝?”   程春娘的一席话听得周围男人们唏嘘不已,有好心人直接将地上两人手里的米面抢了过来塞给程春娘,又举着油灯细看这贼人是谁。   这一看不得了。   “这不是王童生外家的两个哥哥吗?”提着油灯的男人嗤笑一声,“咋,你那童生小舅子家里没米面接济你们?”   抱着盛小黑的盛言楚耳朵动了动,旁边几家男人闻言纷纷凑上去看,只见雪地上抱着腿哀嚎的两人可不就是王永年妻子的两个无赖哥哥吗?   那两人被盛小黑咬了好几口,别看盛小黑才半岁,牙齿长的可锋利了,一咬就见血,再用力些可能腿骨都要刺穿。   见身份被人揭开,蔡老大和蔡老四也不遮掩了,抱着流血不止的腿不服气的哭嚎:“不就拿你家两袋子米面吗,用的着放狗咬人?!”   蔡老四恨自己刚才怎么没有一刀杀了盛小黑,不然他们哥俩今夜不仅得了米面,还能吃上狗肉。   见他哥扯着嗓子嚎,蔡老四也跟着躺在雪地里撒泼打滚:“盛秀才放狗咬人啦,谁来给我们哥俩评评理啊——”   “赔钱!”蔡老大使出绝招,“不赔咱们就公堂上见。”   盛言楚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见过这样倒打一耙的人,旁边几家人见蔡氏兄弟又像往常一样无赖刁滑,脚步不由的往后挪。   有人扯扯盛言楚的衣裳,小声道:“盛秀才,今天的事就到此为止吧,左右你家的米面都追回来了。”   盛言楚挑眉,他闹出这么大的阵势怎么能说结束就结束呢?   “你们口中的王家是指静绥书院的王永年家吗?”   “对对对,就是他家。”   “王家一家人都不好惹,王家老母见不得旁人好,谁家比她家过得好,她看到了都要逮着骂上几句,嫁到王家的蔡氏女长的颇有姿色,也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至于那王童生……”   男人们面面相觑,随即嘿嘿嘿的乐起来。   盛言楚切了一声,他还以为王永年是什么厉害背景呢,原来也不过如此。   “还请几位叔叔帮我个忙。”盛言楚有礼的鞠了一躬。   “好说好说。”   “小黑去拿绳子。”盛言楚拍拍盛小黑的脑袋,盛小黑摇摇尾巴进了屋,很快嘴里衔着条长长的麻绳过来了。   “嘿,这狗真听话!”周围的人纷纷夸赞。   盛言楚顺顺盛小黑脑袋上的毛,对几个男人道:“麻烦叔叔们帮我将这两人给捆牢,明日等天亮了我带他们去衙门。”   一听去衙门,蔡氏兄弟慌了神。   “盛秀才,做事用得着这么绝吗?”   “对呀,我们哥几个不就拿了你两袋米面而已,再说了这米面……你已经拿、拿走了啊。”   盛言楚冷哼一声:“就只拿了两袋米面而已?”   蔡氏兄弟大喊冤枉:“真的就两袋米面,旁的都没拿!”   盛言楚疾呼一声:“你俩半夜闯进我家,将我家上上下下都翻了遍,难道这亏我要咽下去不成?”   不待蔡氏兄弟说话,盛言楚拿着绳子就往两人头上套,边套边孩子气的道:“如今不能告你偷盗,那我就去官府告你们半夜擅闯民宅!”   嘉和朝对私自夜入管理的很严,若主家有确切证据,轻则杖一百,重则登时杀死。   此言一出,旁边看热闹的男人们幸灾乐祸道:“就是啊,偷粮食就偷粮食,你们哥俩为何要进人家屋里翻找,莫不是看上了秀才娘?”   程春娘恶心的背过身。   蔡氏兄弟大惊失色,怎么好端端的又多了一顶不相干的罪名?   见盛言楚越捆越紧,两人挣扎的起身,无奈双腿疼得厉害起不来,只能一个劲的哀求:“盛秀才,求你放过我们吧,我们哥俩翻你家屋子只是为了找粮而已,并不是像他们口中说的觊觎你娘,盛秀才,你可给我们作证啊!”   盛言楚不依不饶的继续捆人,还故意用绳子磨两人腿上的伤,两人痛得呜呼直叫。   围观的人哈哈大笑:“谁家粮食不是放在地窖?你说为了找粮食才闯进内宅,这话谁信?”   蔡老大屁股被盛小黑咬了一个大口子,此时挨着雪水是又疼又冰,为了早些去敷药,蔡老大咬着牙根吼:“盛秀才,你可得凭良心说话,要不因为你说你家粮食都被桂氏那娘们偷去了,我何必一间一间屋子挨着搜?”   盛言楚见自己想听的话终于从蔡老大的嘴里说出来,用力的拉起绳子,蔡氏兄弟的手被绑在一块,绳子一动,两人噗通往雪里一栽。   蔡老大急了:“盛秀才,你不会真的要送我们见官吧?我不是都说了吗,我对你娘没有……”   盛言楚打断蔡老大的话,指着自家院子,道:“不送官也成,你得进去把我家的柜子箱子扶起来。”   “行行行。”蔡氏兄弟满口答应,虽今晚‘出师不利’,但比起吃官家的板子,这点小事没什么大不了。   “走走走,咱们也盯着些,别到时候又让这哥俩耍小心眼。”周围的人笑着说,“我记得盛秀才买的这屋子有半年多没住人了,也不知道里面现在是个什么样子,盛秀才,你不介意我们进去看一看吧?”   “请。”盛言楚摆出微笑。   他巴不得这些人都进来看看,唯有这样外人才能真正的相信他家囤的粮食早已被偷光。   进了屋后,大家跟着蔡氏兄弟一间一间屋子走,每走一间屋子大伙就左瞧右瞧,至于是瞧盛家屋子的好坏还是旁的,这就不得而知了。   小四合院逛完后,有几个人还偷偷摸摸的跑到地窖看了一眼,他们以为盛言楚没看见,实则早就看穿了这些人的心思。   今夜就算没有蔡氏兄弟,也会有张氏兄弟,或是其他什么氏兄弟,说不定有这种想法的人正藏在‘参观’他家房屋的人中。   “怪哉,”有人小声咬耳朵,“除了外边那两袋米面,我就只发现他家厨灶底下有几颗大白菜,旁的都没有。”   “莫非囤的菜真的被他上个主家偷光了?”   “应该是,梁上我都看了,没藏东西。”   几人说话的声音很小,盛言楚隐在暗处无声的笑了。   蔡氏兄弟在盛家整理倒在地上的柜子和椅子其实花不了多少时间,无奈跟进来的人想实地找找盛言楚会将粮食藏在哪,所以每当蔡氏兄弟苦着脸想跟盛言楚提出回家时,不等盛言楚开口,那些人立马指这指那的挑刺。   一会说这桌子脏了,一会又说梁上起了蜘蛛网……   到了后边,蔡氏兄弟索性给盛家小院来了一个大扫除。   如此,众人终于信了盛言楚的话——盛家的粮食真的就只剩下两袋米面了。   等闲杂人都走光后,程春娘款款走过来,确定院门锁好后,道:“楚儿,这法子真的行的通吗?那些人说不准会摸到桂氏家里去,桂氏没买到公粮这你是清楚的,届时他们两头都没偷到,那……那他们会不会又盯上咱家?”   盛言楚往火炉里添柴,闻言别有深意道:“娘,他们今晚在咱家翻了遍都没找到,肯定不会再盯上咱们的,至于桂家……哼,她在静绥的宅子可不止那一处…这里没找到,那当然是藏在别处了。”   别处再找不到,那说明桂氏还有隐藏在暗处的私密宅子,毕竟桂家有钱。   事情和盛言楚想的相差不大,桂氏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她不过是随手拿了盛家偏房几袋湿杂面而已,为何会惹上一群莫名其妙的人三天两头的蹲她家的墙角?   蹲墙角就罢了,初五迎财神那晚,桂氏好不容易狠狠心花了几十两银子去附近人家换了白面和猪头肉羊头肉,本着敬畏的心,桂氏祈祷自家能平平安安的度过这场雪灾。   然而当桂氏费了一番功夫蒸了几大锅白面馒头扭头准备处理几十斤的猪头羊头时,白面馒头被人偷走了,等桂氏回过神发现馒头被偷走后,厨房里的猪头羊头也被一扫而空。   桂氏抱头痛哭,开始反思自己哪里做错了才得罪了财神老爷,然而反思了一宿也没想明白。   就在桂氏稀里糊涂的睡下时,之前盯上盛言楚的蔡氏兄弟等人捧着白面馒头吃的那叫一个欢,边吃边嚷嚷盛言楚没有撒谎,他家的粮食还真的被桂氏偷光了。   白白吃了桂氏拿来祭祀用的贡品就算了,这两人还一传十十传百的疯传桂氏身为主家偷盗租客的粮食的事,至于这糟了难的租客是谁,不用蔡氏兄弟说外人也都心知肚明。   外头闹得乱糟糟,桂氏还蒙在鼓里呢,为了表达自己对财神爷的尊敬,桂氏不惜将自家庄子上的老牛给杀了,牛是黄牛,想杀必须过明路,为此,桂氏只能掏银子和衙门的人求开后路。   接待桂氏的官差正好是黄正信,此时张郢对城中雪灾越来越严重而吃食越来越少的事焦心不已,派出临朔郡求助的书信就在昨天被打了回来,郡守大人比张郢还头疼。   临朔郡不光雪灾严重,那些受冻严重的百姓饥肠辘辘,便去刨地上的雪吃,然而葳蕤山上的雪大多浸泡了山上的一种虫卵,那种虫卵平时吃下去后并不会致命,但会让老百姓身体发虚以及体内受寒,本来雪下的就大,若没有一个好的身体抵抗,那不就是雪上加霜吗?   所以在收到张郢的求救信后,临朔郡已经出现大片居民冻死在家的事件,此事已然在附近几郡形成轩然大波,为了遏制灾情的恶化,临朔郡郡守被迫将郡城百姓集中到一块生活,以此相互取暖避免有人再度出现冻病。   郡城已然自顾不暇,且雪灾来的突然,先前张郢送去郡城的秋税粮食早就被郡城扣下自用,所以张郢求救信上请求退回静绥县秋税的要求当然是煎水做冰,宛如白日做梦。   得不到上头的资助,张郢只能自己想办法,所以待黄正信来报说城中桂家庄子上有几十头牛的时候,张郢乐了。   还等什么,杀!   这种情况下,就是京城的玉皇老子来了也会原谅他屠杀值半个人头税的黄牛。   就这样,本来只想杀一头牛祭祀财神爷的桂氏懵懵逼逼的被人领着去了自家庄子,然后又懵懵逼逼的看着官府的人将庄子上的老牛都给杀了。   等桂氏反应过来的时候,张郢已经命人将几十头牛的肉宰杀完毕卖给了城中百姓。   在这种大雪飞舞将近二十来天的冰冻时期,哪怕牛肉再贵,百姓们也不在意了,能喝上一碗暖心暖肺的牛肉汤就是当下最幸福的事。   盛言楚时刻关注着桂家的动态,得知桂氏向官府“献”上几十头牛,他暗自骂了一声:有这么多牛还偷他家的杂面干什么!如果他没有早早转移白面,那他跟他娘早就饿死在这个冬天了。   先前他还愧疚将祸端转移到桂氏身上,如今想想桂氏一点都不值得他同情。   程春娘知道这件事后气得比盛言楚还厉害,其实程春娘有一件事没跟盛言楚说,她家开火锅食肆后,桂氏曾来过铺子好几回,话里话外都是在打探火锅的配料,程春娘都拿借口支吾过去了,桂氏不罢休,每天雷打不动的拿着一些鸡蛋什么的小东西跑到程春娘铺子里溜达。   程春娘能有什么法子?毕竟桂氏是铺子的主家。   桂氏的真面目揭露之后,程春娘立马道:“楚儿,既然咱们已经和桂家闹过红脸了,那铺子…咱们也别租她家的了。”   说这话程春娘心疼的很,当初租的时候觉得桂氏敞亮,所以后来三个月到期后她一口气续租了半年,眼下还有半年的租金在桂氏手中。   “是不能再用她家的铺子了。”盛言楚沉思,他嫁祸桂家偷粮的事纸不包住火,总有一天桂氏会知道,然后报复在他家铺子上,毕竟桂氏身上有他家铺子的钥匙。   为了以防桂氏去他家铺子捣乱,盛言楚先桂氏一步将铺子里的火炉连夜搬回了自家小院。   -   这边桂氏被张郢‘逼’着含泪杀了庄子上的牛后啥怨言都不能有,毕竟张郢对外美名其曰桂氏在学富商布施,桂氏有苦说不出,你见谁家布施施黄牛了?   这还不是桂氏该心疼的时候,那日桂氏忍着心绞痛和幼女桂清秋去衙门看了张郢在衙门口高价出售牛肉,望着一块又一块牛肉被割走,桂氏感觉自己就跟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蔡氏兄弟拿着妹妹从婆家拿来的体己钱正排在队伍里等着吃香喷喷的牛肉,边哈气边跟旁边的男人吹牛逼,说着就说到桂氏之所以‘布施’肯定是因为当初偷光盛言楚家里的囤粮造成了内疚,生怕财神爷挡住了她家的财路才将庄子上的牛肉献祭给大伙……   桂氏气息一窒,大怒揪住蔡氏兄弟发火:“你这杀千刀的,我道不知我家这些天掉肉掉粮食怎么回来,原来是你这个狗崽子偷了去,你再敢造谣我偷秀才的米面试试!信不信我现在就拉你去大人跟前对证!”   “去就去,我们哥俩怕了你不成?!”蔡氏兄弟摸摸屁股上的伤疤,心想盛言楚是秀才,秀才肯定不会骗他们,再说了,桂家若没有偷盛秀才家的东西,盛秀才为何好端端的从桂家搬出来?   桂氏见蔡氏兄弟不慌不忙的样子莫名有些退缩,说偷了盛言楚家全部的米面,其实也说的过去,毕竟偏房里只有那几袋湿米面,但桂氏坚信盛言楚肯定将剩余的米面藏了起来,只不过这种说法很难去证实。   所以当桂氏拽着蔡氏兄弟去衙门找张郢的时候,张郢犯难了。桂氏口口声声说她只拿了盛言楚家几袋湿米面,其余的都没有碰,桂氏还自作聪明的加了一句。   “回大人,那盛家偏房里拢共就几袋米面,旁的都没有。”   张郢一挑眉,这话的意思换个角度思考不就是盛言楚偏房的米面被人偷了个精光吗,至于是谁不言而喻,毕竟在这种糟糕的天气下,谁会放着好的米面不偷只偷湿杂面?   桂氏此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无奈张郢没给桂氏解释的机会。   因为桂氏口中的盛言楚刚来过,走之前还给张郢留下了一个极为重要的御寒神器。 第49章 【二更】 盛言楚对小姑娘……   盛言楚送给张郢的是针织毛衣。   他之前是有不想将针织毛衣公之于世的想法, 但见城中百姓尤其是柳家菊表姐孕中冻的脸上生出一块又一块红红的冻疮后,他觉得有必要将这个法子推广出去。   不过羊绒毛在静绥是稀有物,盛言楚只能另找替代物, 本来毫无头绪, 正巧那日搬铺子里的东西时,他发现了他娘堆在后厨的兔毛。   对哦!可以用兔毛。   静绥县是养兔的大户, 之前雪灾来临之后, 各家各户为了抗寒所以杀了家中的兔子吃肉,不过兔毛都没有处理,平时这些兔毛都是收集起来等着外边的走商挨家挨户的收走去做兔毛笔,只是这段时间路上都封了,所以走商都没有来, 因此这时候几乎家家都存着大量的兔毛。   有材料就好办, 盛言楚立马将家中的兔毛进行漂洗,然后烘干用细线搓成一股一股的兔毛线, 兔毛没有羊毛暖和, 但总比穿着单衣套着干瘪瘪的麻夹棉的薄袄要好,最重要的是嘉和朝的棉絮珍贵,并非人人都能穿上袄子, 所以雪一大才会出现好多人冻死的场景。   程春娘得知儿子要将织毛衣的法子献给张郢, 当然表示支持,她早就想让大哥一家人都穿上保暖的毛衣, 只是碍于这是儿子仙人洞的宝物,若她擅自拿了出去,说不定仙人会大怒随即折儿子的阳寿,如今见儿子主动提出造福百姓,程春娘又担心又欢喜。   “若人人都能穿上兔毛衣, 定能熬到暖春到来,只是…楚儿,你将这等好东西献出来,那仙人…会不会惩罚你?”   若是仙人惩罚儿子,程春娘宁愿做回小人死守着秘密不让外人知道。   盛言楚停下手中搓兔毛线的动作,笑了笑道:“娘,造福百姓是积德的好事,仙人才不会怪我呢,只不过仙人不想外人知道他的存在罢了,所以娘千万不能对外人说仙人洞的事,若有人问起兔毛线的事,你就说是你做绣活时瞎琢磨出来的。”   “对对对,不能说。”程春娘憨憨的捂住嘴,见盛言楚搓出老长的毛线,程春娘赶紧加入织毛衣的活动之中,娘俩就这样一人搓线,一人织毛衣,日夜兼程四天后,终于在正月初九早上织出了几件孩童毛衣。   因赶工急,程春娘并没有花心思去勾好看的花纹,所以毛衣看的有点糙,但挡不住它暖和啊。   张郢拿到兔毛衣的时候就是以上的想法,他在京城过惯了奢靡的生活,什么好的裘袍他没见过,所以捏着手中的兔毛衣张郢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说它丑吧,可它暖和,说它暖和,又比不上狐裘羊裘。   就在张大贵公子纠结当中,孟双来了一句:“大人,咱们这可不是京城,百姓都是平民……”   张郢一下醍醐灌顶,是啊,静绥的百姓谁家能有狐裘羊裘,若真有这玩意谁还会冻死?   “快快快,快让盛言楚进来说话,本官要跟他好好的说说这兔毛…衣。”   盛言楚深知来自京城的张郢看不上灰不拉几的兔毛衣,所以他才拖孟双帮他在张郢面前进言。   见到盛言楚后,张郢先是惊讶了一下盛言楚的个子。   “半年多不见,盛秀才长高不少啊。”张郢笑着调侃。   盛言楚微微鞠躬喊了声张大人,面对张郢还拿他身高开玩笑的举动已经没有先前的计较心思,而是一笑而过说起兔毛衣的事。   张郢听盛言楚说了有关兔毛衣的妙处后,突然一言不发的走到盛言楚跟前,下一息修长的五指握住了盛言楚的手。   张郢的手并不冰,但比他要冰,陌生的温凉触感惊得盛言楚一哆嗦,就在他忍不住抽回手的时候,张郢哈哈大笑。   “盛秀才切莫误会,本官只是想看看盛秀才穿了兔毛衣后身上的温度罢了,暖!很暖!不错不错。”   盛言楚吁了口浊气,他还以为张郢跟王永年一样……   张郢头脑清醒的很,兔毛衣对老百姓是个不错的抗寒之物,盛言楚既然能想出这个法子,怎么会无私到衙门来说给他听,难道盛言楚不知道告知了他就相当于放弃了谋求兔毛衣发家的财路?   张郢看过盛言楚的文籍,单单独户这一点就让张郢震惊了一下,但最让张郢觉得有意思的是盛言楚还是商户之子。   商户从古至今的地位都不高,便是皇商金家都是如此,外人是羡慕金家的荣华富贵,但更多时候还是会蔑视金家人骨子里的狡诈和重利。   盛言楚和金家有些不一样,盛家并不是大富大贵之家,这时候盛言楚何不借着兔毛衣发一笔国难财 ?   张郢的疑惑明明白白的显在脸上,盛言楚何曾没这样想过,但还是那句话,他身后没有靠山,也许他今天卖出了兔毛衣赚了一笔银子,说不准后天就会惨死在家中。   他有小公寓护身不怕死,但他娘呢,他舅舅一家呢?   为了长久的利益,他只能心甘情愿的将兔毛衣献给张郢。   当然了,面对张郢的质疑他才不会这么白痴的说出这等理由,而是文绉绉的编出了一大堆爱民爱国的大义之词,直听得张郢抹眼泪,大呼盛言楚有种。   盛言楚尴尬的挠挠头,没想到京城来的张郢这么感性,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   张郢能不哭吗,他本来被外放到静绥的时候就闹心,家里人也有意让他出来散散心,想着他能在静绥闯出一片天地才好,如此三年后他调回京城的时候才不会有人反对。   可张郢不这么想,他想着三年混混日子就这样过去算了,但谁能想到他才来半年就碰上了百年难得一遇的雪灾?   就目前来说,张郢想三年后调离静绥的想法只能是想想了,这几天张郢为了城中百姓的肚子和取暖的事闹得好几天都没睡好,填饱肚子的麻烦因为桂氏‘上门’得到了暂时的解决,只是这取暖……他总不能愚蠢到跟老百姓说你们冷成这样咋不穿裘呢?   盛言楚一走,张郢立马兴奋的招呼孟双:“你挨家挨户通知他们漂洗兔毛,另再衙门这辟一间暖屋招待盛言楚他娘,等兔毛烘干后赶紧让程氏教授大家做毛衣。”   又补了一句:“通知下去,不愿意来的不强求,届时若是冻死了本官概不负责。”   孟双领命而去,前脚刚走,后脚桂氏就找上了衙门,又哭又闹的说盛言楚冤枉他。   张郢听完后嘴角抽抽,盛言楚囤的米面到底有没有被桂氏全部偷光这其实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桂氏当着众人的面亲口承认了偷盗一说,如此桂氏是跳进护城河也洗刷不清身上的脏污。   张郢不可能仅凭桂氏‘献’几十头牛肉就帮桂氏惩治盛言楚,盛言楚有错吗?盛言楚说的没错啊,桂氏本来就偷了盛家的米面。   再说了,盛言楚拿出来的兔毛衣可是宝物,盛言楚献了兔毛衣,又当着他的面织了几根兔毛线,手法并不难,若是兔毛衣制造成功护住城中百姓顺顺利利的熬过这个冬天,他就能将此等妙计献给临朔郡,临朔郡不仅有兔毛,还有羊毛狼毛,届时临朔郡平安度过难关,那他就是立了大功。   思及此,本来打算虚度三年光阴的张郢突然起了干大事的雄心。   张郢心中大是爽快,那人不是喜欢他在吏部的位置吗?且让那人舒服的坐一阵子,等他在静绥涅槃三年,届时定要风风光光的杀回京城!   桂氏无功而返,还被张郢训斥了一顿。   “偷盗是大罪,且你还是主家!本官看在你献牛的份上饶了你,但需得小惩,这样吧,你回家将本朝偷盗篇的律法抄写百遍,以示惩戒!”   桂氏傻了眼,明明她才是冤枉的人,怎么受罚的竟是她?   回到家后,桂氏越想越气,领着女儿桂清秋去了春娘锅子铺,既然官府偏袒盛言楚,那她就自己报仇,仗着‘献’牛的功绩,桂氏一不做二不休,打算将春娘锅子铺的东西都给砸了。   然而母女俩扑了个空,春娘锅子铺早已被搬空。   桂氏气不过又跑到盛言楚的新家闹,一进门桂氏就被满屋子的妇人们吓得忙扔掉了手中的木棍。   盛言楚没料到桂氏会找上门,桂氏也没想到盛家会有这么多人,人这么多,她还怎么找盛言楚算账?   程春娘瞥了一眼被桂氏扔掉的木棍,别过脸继续教妇人们打毛线。   张郢之前安排程春娘去衙门教授手艺,但程春娘害羞胆子小,所以盛言楚便跟张郢提出在自家开展织毛衣小课堂,张郢自然答应,所以这些妇人就都来到了盛家。   城中人多,程氏便将人分成上下午两波,纵是如此,屋里还是挤满了人。   大伙都听说了桂氏偷窃盛家米面还去官府倒打一耙告盛家的事,此时看到桂氏,以为桂氏是来跟程春娘学手艺的,当即有妇人低低骂了一声:“世上竟有这等脸皮厚的人?我要是你,我恨不得躲在家里不出门,何必来这丢人现眼?”   “听说你还背着盛秀才开了春娘锅子铺的门?果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的习惯,我倒是没见过主家擅自开租客屋子的说法。”   “这叫什么?这叫一回生二回熟。”有人傲慢一笑,“她已经开过盛秀才放米面的偏房,再开盛秀才租赁的锅子铺又有什么不敢?左右她有钥匙。”   “你们——”桂氏纵是面皮老厚也耐不住这些人的攻击。   桂清秋气不过这些人拉踩她娘,忙走过来拉盛言楚的手,盛言楚早就预防着桂清秋的大胆作为,微微侧身躲开桂清秋的手。   桂清秋僵了一下,勉强维持的笑容:“楚哥儿,我娘拿你家米面的事我替她跟你道歉好不好,她是一时糊涂,是我吵着说饿她才……总之楚哥儿你原谅我娘一次吧——”   说着就撩起小袄裙跪下。   桂清秋其实比桂氏聪明的多,桂家是招婿上门的人家,桂清秋的爹就是,所以桂清秋身为女子从小就跟着爹见过不少市面,因而行为举止上比闺秀女子要胆大。   这几天桂清秋已经看清了目前的形势,她娘偷盗的罪名已然是洗不清,而盛言楚向张郢献计成了静绥百姓的大恩人,她若还由着她娘跟盛言楚对着干,那她跟她娘今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桂清秋能屈能伸,决定先对盛言楚示弱。   桂清秋长相虽比不上卢婧柔,但生的小家碧玉,总之比盛言楚在水湖村见过的小姑娘皮肤要白嫩光滑的多,尤其当桂清秋下跪的时候还挤出了几滴清泪,莫名给人一种楚楚可怜的感觉。   娇柔的小姑娘为了替娘赎罪跪在冷冰的地上,换做别的男人,恐怕早就心软了。   可盛言楚是谁?上辈子单身二十多年的直男称呼难道是白叫的?   何况盛言楚虽顶着十岁小娃娃的身子,但他的思想是成年人呀,不排除这十年心思有被这具身子同化的迹象,不过盛言楚清楚的明白他对桂清秋这样式的小姑娘不感兴趣。   “你…起来。”盛言楚最烦的就是这种说不清道理的时候就示弱下跪。   桂清秋还以为是自己的美人计生效了,窃喜中想拉盛言楚的手再进一步时,却见盛言楚大步往程春娘身边走去。   桂清秋霍然站起:“楚哥儿——”边喊边推开周围的妇人往里边钻,一口一个楚哥儿喊得尤为亲密。   程春娘皱眉,以前她还挺看好桂清秋的,虽比儿子大一岁,但说话伶俐懂事讨人喜欢,怎么如今再看却是哪哪都不顺眼。   盛言楚回屋去了,今日来他家的妇人很多,他可不能跟桂清秋有太多的纠缠,毕竟人言可畏。   桂清秋还想往盛言楚的书房钻,被程春娘一把拦住。   “楚儿还要温书,你就别打扰他了。”程春娘性子使然,面对十来岁的桂清秋说不出伤人心的话,道,“你若是听了大人的话来我这学织毛衣的,我自是不计前嫌教你,至于你娘……恕我说句不好听的话,她休想跟我学。”   周围的妇人一听,忙笑道:“秀才娘到底是心软,秋姐儿,你还不谢过秀才娘?”   桂清秋的脸一黑,她可不觉得程春娘是好意,程春娘当着众人的面发善心不就是为了打她娘的脸吗?   见桂清秋怒瞪着眼,有妇人看不下去了,胳膊肘敲桂清秋。   “你愣着干啥?你学会了可以回去教你娘啊——”   “就是……”   程春娘不想与人交恶,所以才说出了那番话,她是好心但桂清秋不领情,只见桂清秋指着程春娘和一帮子妇人,昂声道:“我才不学这劳什子的毛衣呢,我家有的是羊裘——”   说着趾高气扬的拉着桂氏扬长而去。   盛言楚呆在隔壁听到桂清秋的豪言壮语不由嗤笑一声,这人怎么就不懂得收敛呢!   来他家学手艺的都是家中没有御寒衣物的人,听了桂清秋的话,试问谁心里不会有点波动?   这些妇人中就有王永年的妻子蔡氏,听到桂清秋炫富的话语后,嘴角勾起一抹笑容。   果然不出盛言楚所料,不过一夜而已,桂家的羊裘就被人偷走了。 第50章 【一更】 桂清秋和老盛家……   桂氏知道定是女儿那句话惹得祸, 因而桂氏找上张郢祈求张郢替她做主,张郢此时忙着兔毛衣的事,哪里有空听桂氏的喋喋不休。   上一次接待桂氏不过是看在桂氏家中那十几头牛的面上, 桂氏一而再再而三的消耗张郢的耐性, 张郢终于受不了了,命人将桂氏赶了出去。   桂氏上告无门只能咽下这番苦果独自回家, 可家中避寒用的裘袍都被偷的干干净净, 母女俩无奈厚着脸皮前往盛家求学织毛衣,然而程春娘这回却不答应教授了。   程春娘不是没脾气的人,她桂清秋不是看不上盛家的兔毛衣吗?行!最好这辈子都看不上。   桂氏母女俩冷得嘴唇泛紫,这回不逞强了,摆着一副低姿态谄媚的求程春娘教她们, 程春娘性子犟, 这点盛言楚继承了程春娘,死活不答应。   桂氏母女只好去跟以前相好的几家妇人求救, 却见程春娘一个冷漠眼神看过来, 几家妇人撩起鬓角的头发丝讪讪一笑,避开了桂氏的哀求。   桂氏无功而返,为了抗寒两人缩在屋子里使劲的烧柴取暖, 亦或是用热水洗澡, 柴火不够了就花大笔的银子去别人家买,没过几天城中就传出桂氏母女因长期不通风的泡在浴桶导致虚脱晕了过去。   有关桂家的事, 盛言楚和程春娘没有过多关心,兔毛衣的手艺教下去后,两人去了一趟衙门,张郢亲自招待了两人。   静绥不缺兔毛,有了手艺后, 家家户户的妇人都开始织起兔毛衣,程春娘教的并不复杂,加之这些妇人从小就懂女红,学两日后就会了。   元宵节还没到,静绥的百姓就人人都穿上了兔毛衣。   有了兔毛衣御寒,张郢立马命人将此等手艺交给静绥下边的镇子和村落,只不过别处很少有人家有兔毛,这一点倒让张郢陷入了困境,不得已张郢将盛家母子再次请到了衙门。   盛言楚听了张郢的纠结后,思索一番,道:“没有兔毛可以用鸭毛、鸡毛、鹅毛等。”上辈子不就有鸭绒被吗?   “尤其是鸭鹅这种会游的动物,它们的毛发沾水不容易湿,蓬松弹性,大人若是想将此法传到乡下,则不必让她们学织毛衣,不若让他们弹松了绒毛做成夹袄如何?”   “妙哇。”张郢大赞,“用家禽的毛发做扛冬的夹袄倒是少见。”   当然少见了,京城的富贵人家瞧不上这些整天躺在脏兮兮水里的动物身上的毛发,至于平民百姓不懂如何去除动物身上的异味,再有就是老百姓成天为了生存而生活,哪里有闲工夫研究这个?   只不过眼下的大雪威胁到他们的性命了,现在是不想研究也必须研究。   怎么祛除鸭鹅身上的腥臭味这种难题当然要交给张郢去操心,盛言楚则背着手跟他娘在衙门官差一众讨好的眼神下回了家。   元宵节那天,张郢的人终于想出祛除鸭绒气味的法子,等不及吃汤圆,张郢就让人将法子一一传下去,借着孟双等人去怀镇的机会,盛言楚忙打包了一批毛衣让孟双送去了程家庄。   为了下乡,张郢无所不用其极。   路上冰坚如石,雪深没胫?没事!官道上铺麻袋,民道上撒盐,总能挡一阵子风雪从而让官差们平安的抵达各处。   静绥县出了兔毛衣和鸭绒夹袄的消息很快传遍其他县城,张郢岂能让外人沾了他的功劳?   不多时,张郢就让人将手法送去了临朔郡,念及盛言楚和程春娘的功劳,张郢在信中特地提了两人,并跟程春娘要了件加大版的男士毛衣。   程春娘一听要送给郡守大人,顿时慌了神,结巴的对盛言楚道:“我…我一个乡野村妇哪能做衣裳给郡守大人,不行,这不和规矩。”   程春娘这辈子只给两个男人做过衣裳,一个是儿子,另一个就是大哥程有福,连前夫盛元德都没穿过。   其实给盛元德也做过,可惜盛元德成亲不久就拐着梦姨娘离家出走了,所以程春娘做的衣裳只能压箱底。   一听要给没见面的陌生男人做衣裳,程春娘是说一万道一千都不愿意,哪怕这人是郡守也不成。   张郢只能求救于盛言楚,张郢的想法很简单,静绥织毛衣织的最好就是程春娘,若是能给郡守大人亲手织一件,于盛言楚而言,其实是好事。   盛言楚明白张郢这是替他谋出头的意思,但他娘思想保守没办法,他不能强求他娘做不开心的事。   “大人,要不我来试试?”盛言楚硬着头皮自荐。   这些天他进门看他娘教人织毛衣,出门也看他娘教,加上他本来就有一丢丢织毛衣的底子,织一件普普通通的毛衣应该难不倒他……吧。   “你来?”不光张郢惊讶,程春娘都错愕的看了过来。   程春娘本来想说男子不捉针,但一想到她当初琢磨织毛衣还是儿子点化的,思及此她咽下了反对的话。   盛言楚难为情的点头:“学生会一些织毛衣的手法,只是学生不敢保证织出来的美观性……”   张郢一拧眉,盛言楚立马改口:“学生自当尽力。”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张郢能怎么办,只能点头答应。   程春娘担心儿子弄砸,小声道:“要不我织一件给郡守夫人如何?”   “好哇!”张郢脸上的阴郁顷刻间烟消云散,“此举好!我听闻临朔的郡守大人和其夫人恩爱非常,若是夫人你能给郡守夫人织一件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   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张郢留给两人的时间并不多,紧赶慢赶,两人终于在约定日期将两件毛衣交了上去。   两件衣裳并一份织造方法马不停蹄的送去了郡城。   郡守大人此时焦头烂额的在衙门等着大夫研制治疗百姓身上虫卵的药,各大医馆的大夫都看过了,最终得出一致结论——这病没得治,唯一的办法就只有保暖。   “就只有保暖??”   郡守大人拍案而起,熬的猩红的双眼不满的瞪过来,吼道,“你让本官如何做他们才能暖起来?”   葳蕤山雪崩后,倒下的积雪裹着寒流疯狂的向郡城侵袭,半路遇上南方的温暖云层,两相交汇,降落出来的雪花就尤为的潮湿且重,加之临朔郡下了长达一个月的雪,这些雪日复一日的堆积在屋顶,有些屋子常年没修早已倒塌。   都没有避寒的屋子了,谈何保暖?郡守大人能提供屋舍,可再让他提供棉袄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郡守大人对着大夫发火的时候,一匹马颤颤巍巍的进了郡守府,旋即郡守府就收到了一个包裹。   平常有关官场的书信,郡守夫人杜氏自是不敢过问,但经历了几回地方下属往丈夫身边塞女人的犯呕事后,郡守夫人便让人留了心。   “静绥县令辛苦送来的包裹?”杜氏挑眉,“拿来给我看看。”   莫非又是什么美人图等着自家夫君挑?   丫鬟上前打开包裹,摆上上面的是盛言楚做的男士毛衣,杜氏虽没见过兔毛衣,可一瞧这样式的衣裳肯定是男人穿的,当即脸一黑。   “这静绥县令好大的胆子!敢给夫君送这等狐媚子的东西,还不快些拿出去扔了——”   丫鬟脸色一白,赶紧抱起包裹往外走,迎面却撞上了归家的郡守大人卫敬。   卫敬见妻子发火,忙问丫鬟发生了什么。   丫鬟紧了紧怀里的包裹,低眉顺眼的回禀:“静绥县令又来信了,还送了些女人做的衣裳,夫人见了心里不舒服……”   “信给我。”卫敬皱眉交代,“至于衣裳别扔,拿给外边的百姓吧。”   丫鬟应声离开,杜氏气没消不理卫敬,卫敬拿着信无奈的劝:“静绥县令张郢毕竟是京城张家的人,我得给他留面子。”   杜氏冷哼一声进了屋,卫敬叹了口气坐到一旁拆信,看完信后,卫敬蹭的站起来大喊:“等等!静绥送来的包裹先别扔——”   吼完卫敬就冲了出来,徒留杜氏捏着帕子傻楞在原地。   卫敬拿到包裹后直接带着人去了城中绣坊,然后将衣裳交给绣娘照着图纸研究。   绣娘刚拿到图纸的时候一窍不通,可卫敬坐在那不走,绣娘们没辙只能硬着头皮研究,经过一天一夜的讨论后,终于有了头绪。   卫敬紧跟着松了一口气,不出几日临朔郡的人终于穿上了毛衣,不仅有兔毛衣还有狼毛衣羊毛衣。   很快消息传进了杜氏的耳朵里,听闻静绥张郢手下有一秀才献上御寒的良计从而拯救了临朔郡数以万计的百姓后,杜氏对自己当日的行为表示十分的后悔。   正准备去跟卫敬道个歉时,却见卫敬套着一件滑稽的灰色毛衣走了进来。   杜氏憋住笑,问:“这就是那小秀才献上的毛衣?”   卫敬不住的称赞:“到底是男孩子,能做到这份上已经算是翘楚了。”   杜氏仔仔细细的看着毛衣,忽见卫敬从身后拿出另外一件毛衣,这件毛衣看一眼便知和卫敬身上的那件有天壤之别,针线细密,手法熟稔。   一听是秀才娘特意给她做的,杜氏心里不禁泛起涟漪。   这么些年跟随夫君四处任职,给她送衣裳首饰的人数不胜数,但女人却少有,且还是亲手缝制。   卫敬的致谢信跑伤了两匹马才送到静绥,张郢收到信后朗声大笑,直言盛言楚一进静绥就让前任刘县令高升,如今又解他的燃眉之急,且造福万千百姓,张郢忍不住大呼盛言楚宛若神仙童子降临。   一时间静绥百姓乃至没见过盛言楚一面的临朔郡百姓都对盛言楚赞不绝口。   -   南方葳蕤山附近几个郡被大雪围住的事早在年尾的时候就有官员上报至朝廷,朝廷有意赈灾,无奈山高水长。若是等朝廷赈灾的人过来,临朔郡的人怕是要冻死一堆,何况赈灾的人压根就过不来。   南方的冷和北方的冷截然不同,南方是阴冷潮湿,派来赈灾的全是北方官员,历尽千辛踏进南方地界不久,那些人手上脸上就生出了冻疮,更有甚者适应不了急剧的天气变化,中风,心绞痛,缺氧消化不良,严重感冒等等病症全跑了出来。   不得已,一群人只能原路返回京城,皇帝闻言怒火中烧,正准备再派南方官员前往雪灾之地时,卫敬等南方郡守的折子递进京了。   皇上知晓此番南边雪灾最大的功臣是临朔郡静绥县的一个小小秀才时,时间早已过去了好几个月。   而现在才过元宵节的盛言楚家里则迎来了两个上门打秋风的人。   来的是老盛家的人,孟双等人去乡下传授鸭绒夹袄时说漏了嘴,不巧让老盛家的人听到了盛言楚在县城的‘丰功伟业’,盛老爷子和盛元行大喜,忙顺着官差铺好的路赶到了静绥。   可进了城不知道盛言楚住哪啊,于是盛元行厚着脸皮敲门寻问,陡然见到陌生沧桑的面孔,开门的妇人以为盛元行是上门打劫的歹人,二话不说就锁上了门。   盛元行又去敲下一家的门,依旧碰壁,多次之后,终于有人听盛元行说话。   “打听谁?”   见有人终于愿意搭理他们,盛元行和盛老爷子挂满雪花的脸上挤出笑容。   “找盛秀才。”   扶着门的男人笑:“天底下姓盛的人多了去……等会,盛秀才?你是说静绥书院的盛言楚盛小秀才?”   “对对对。”盛元行和盛老爷子欣喜的齐齐点头,“就是他,敢问他住在哪?”   “你们是盛小秀才什么人?”男人身上穿着兔毛衣,见两人鬼鬼祟祟的,不由起了疑心。   盛元行张嘴就来:“我是他叔叔,这位是他爷!”   男人瞥了一眼两人身上单薄的衣裳,立马赶人:“去去去,一边去,说谎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盛家的亲戚男人见过,个个都穿着兔毛衣戴着兔毛手套,面前这两个寒酸的男人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竟编这样的谎话骗他。   门啪的重重一关,盛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冲上来就撞门大骂:“楚哥儿是我孙子!你敢对我不敬?”   门没撞倒,盛老爷子自己往前一滑摔了个狗啃泥,骨头差点摔散架。   “爹——”盛元行慌忙上前去扶。   盛老爷子本就年纪大了,加上老寒腿,这一跌彻底伤了个透,没办法盛元行只能背着盛老爷子去医馆。   雪灾严重,粮食翻倍不说,各种伤药紧跟着涨价,一副跌打药由原本的五个铜板变成二十五文,盛元行尖叫出声:“你咋不去抢?!”   医馆的人拧眉:“嫌贵?嫌贵走啊——”   后边等着看病的老百姓纷纷嘁声赶两人,盛元行涨红着脸不知所措,老盛家这个冬天根本就没存下银子,前些年的银子全都被越氏背着他偷偷买人参给盛梅花养身子去了。   正当医馆的小厮准备赶人时,一道女声插了进来。   “我替他付。”   说话的人是跟着盛元行一路从街上过来的,来人是桂清秋,桂清秋他娘桂氏受寒虚脱,桂清秋来医馆买药刚好看到盛元行被男人赶出来的画面。   听到盛老爷子嘀嘀咕咕的说盛言楚是他孙子时,桂清秋睫毛扑闪几下,一路跟了过来。   盛元行见说话的小姑娘穿着时下大燥的兔毛衣,暗道此人肯定知道盛言楚。   桂清秋身上的兔毛衣是她花高价买来的,不过桂清秋穿着兔毛衣却丝毫不感激盛言楚和程春娘的好。   在桂清秋的指路下,盛元行和盛老爷子终于到了盛家小院。   一开门发现门口站着老盛家的人,盛言楚脸一黑,根本就不给两人说话的机会,砰的一下关了门。   两人懵了一下,旋即高兴的喊“楚哥儿”,盛言楚不开院门,盛元行就爬院墙,一张笑脸挂在墙头比鲁迅先生写的蛇美人还惊悚。   程春娘手中的针棒勾线不停,也没起身,扯了扯嘴角:“我就知道他们会找上你。”   盛言楚蹲下身往墙头狠狠的砸了个雪球,盛元行“啊”的一声捂住眼掉了下去,旋即又是一声嗷呜,应该是跌倒了。   “赶紧滚。”盛言楚不留情面的骂,“咱们什么关系你心里清楚,再敢爬我家墙头我饶不了你。”   盛元行脸色一阵青一阵红,见说了一顿好话都没打动盛言楚,只好揉着屁股先离开了。   外头没有动静后,程春娘停下手中的活,对盛言楚道:“老盛家是狗鼻子,但凡咱家有点什么好事他们都想进来掺和一脚,之前我都不好意思跟你说,你在康家读书的时候,我跟巴柳子…在山上种树,呵,村里那么多人家都没过问,就老盛家三天两头的溜到云岭山附近打听。”   至于打听什么,无非是想看看程春娘想出了什么发家的手段。   这句话程春娘懒得说,但盛言楚明白。   “老盛家的人不能再姑息了。”盛言楚掏出小公寓里的牛肉卷喂盛小黑,扭头一本正经道:“他们这次趟着风雪找上门,若不拿点好处肯定不会罢休。”   程春娘忍不住动气:“不要脸不要皮的东西,他们凭什么向咱们伸手?楚儿,你可不能松口。”   说着,程春娘顿了一下,打量着吃得欢的盛小黑,迟疑道:“仙人洞里的肉…真的不费银子?”   看着那么肥美的牛肉进了盛小黑的肚子,程春娘总感觉说不出来的怪异。   如今家里的日子比前两年是要好过一些,但…这般大方的给狗吃牛肉,未免有些…有些奢侈。   这一幕若是被外人看到,别人除了震惊之余恐怕还要感慨自己活的不如一条狗。   盛小黑是只古灵精怪的小狗,吃着吃着突然朝程春娘汪了一声。   程春娘捂嘴笑:“瞧瞧,他还怨我,不要我说呢!”   “小黑乖,不许凶娘!”盛言楚手掌凭空又现出一块牛肉卷,摸摸盛小黑的脑袋,笑着对程春娘道:“娘,小黑最喜欢吃仙人洞里的肉了,左右里边的肉吃不完,您就别心疼拉。”   程春娘嗔笑的看过来,眼神中布满温柔:“你呀,就惯着它吧,若是叫外边的人听到你这话,定要连夜将咱们家的肉给偷光。”   一说偷东西,母子俩不约而同的想到桂家。   这几天雪小了很多,张郢自从收到卫敬的感谢信后,整个人就充满了干劲,前些天不惜自掏腰包购买大量的粗盐洒在城中扫雪,道路疏通后桂家立马出城去外边庄子取了粮食。   不过据盛言楚所知,桂家今年的运气似乎非常不好,城中宅院的东西被蔡氏兄弟等人偷了就算了,就连城外庄子上的粮食都没有幸免,当然了这不可能是蔡氏兄弟干的,至于是谁,大概只有偷盗的人知道。   桂清秋故意领着盛元行来盛言楚家就是因为这桩事,在桂清秋看来,她家之所以上上下下被盗,罪魁祸首就是盛言楚,见盛老爷子和盛元行衣衫褴褛的游荡在街上,桂清秋心思一动。   盛言楚如今在城中的声誉颇高,若是她曝出盛言楚苛待亲人的事实,届时她倒要看看盛言楚该如何收场。   见盛元行垂头丧气的被盛言楚赶出来后,桂清秋脸上的笑容逐渐放大,一点都不嫌弃老盛家两人身上的脏污,亲自扶着两人回了桂家。   两人欣喜的跟着桂清秋去了桂家,一问得知盛言楚曾经租过桂家的宅院后,盛元行也开始起了小心思。   在盛元行看来,桂清秋之所以对他恭恭敬敬的,指不定是看上了楚哥儿,只是姑娘家脸皮薄,不好意思和楚哥儿说,所以才辗转的找上他。   想到这,盛元行乐开了花,若是他帮楚哥儿谋得一个好婆娘,楚哥儿肯定会感激他,到那时他再跟楚哥儿提出合宗的要求……   桂清秋和盛元行都抱着各自的心思利用对方,然而有些人就是自作聪明,两人谁也没想到盛言楚和老盛家/桂家都有着不可跨越的鸿沟。   -   有关盛元行找到盛家住址的事,盛言楚很快就打听清楚了,所以听到街上谣传他对族中长辈不孝的消息时,盛言楚冷冷的嘁了一声。   桂清秋怎么也没想到,本该深陷不敬不孝谣言中的盛言楚有朝一日会踹开她家的大门。   盛言楚冷笑的看了一眼桂清秋身后站着的盛元行和盛老爷子,就在两人以为盛言楚是来接他们去盛家而欣喜的时候,盛言楚脚步轻移,身后赫然站着的是盛家现任族长盛元勇。   “勇…勇哥儿——”老盛家两人登时变了脸色。   桂清秋还没搞清楚状况,盛元勇则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的让族中几个青壮小伙拿绳子将盛元行两人堵住嘴绑了起来。 第51章 【二更】 今年=县试+府……   “你们干什么!”桂清秋傻了眼, 大喊大叫的去拉盛元勇的手,“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可以随便在我家干这种事!这两人是盛秀才的亲人, 你们还不住手!”   盛元勇手劲大, 一把将桂清秋往地上一扔,声音染上几分隐怒:“姑娘家还是自重些好!早就听说城中有个不知羞的女人缠着我家楚哥儿不放, 我料想此人就是你吧?”   几句话下来, 桂清秋呼吸都变粗了,盛元勇丝毫不怜香惜玉,指着老盛家两人,冷哼道:“你说他是楚哥儿的亲人?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五服外族人算什么亲人?”   屋外挤满了看热闹的街坊邻居,盛元勇直接扯了盛元行嘴里的抹布, 高声骂:“你自己说, 你跟楚哥儿什么关系?”   桂清秋满脸希冀的看着盛元行,指望盛元行能狠狠的打盛元勇的脸, 不成想盛元行在见到盛元勇之后就吓的手直哆嗦, 结结巴巴的吐不出半个字,最后还是盛元勇直接亮出了族长身份,当着众人的面, 澄清了盛言楚和老盛家毫无干系的事实。   “不可能!”桂清秋面目几乎扭曲, 指着瘫在地上的盛老爷子,坚持道, “他亲口说的,说楚哥儿是他亲孙子。”   “亲孙子?”盛言楚站在门口笑了起来,笑意却不达眼底,“我连爹都没有,哪里来的爷爷?”   此话一出, 盛老爷子又羞又悔的张张嘴,最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径直晕了过去。   盛元勇斜了一个眼神,立马有人将盛老爷子抬了出去。   临走前,盛元勇愧疚的对盛言楚说了好几句对不住,并保证今天的事一定会给盛言楚一个满意的交代。   盛元勇走后,老百姓也三三两两的离开此地,盛言楚却面无表情的站在桂家大门口没有动。   桂清秋心里咯噔一下,犹记得半年前她第一次见到盛言楚的时候,盛言楚也如今日一样立在门口给她家送火锅吃食,那时的盛言楚满脸带笑,举止彬彬有礼,跟年画上的散财童子似的。   可现在的盛言楚,眼神讳莫如深面色凝重,一点小孩的神色都看不出。   桂清秋害怕的脚步往后退,双手环胸:“你想干什么?”   盛言楚见她摆出这幅委屈模样,报以冷笑:“这里又没旁人,你还装什么装?”   之前他对桂清秋的事了解的并不多,所以他特地找了一趟夏修贤。   夏修贤说起桂清秋时是满眼的嫌弃。   据夏修贤交代,桂家当初之所以能靠着古董发家,主要是沾了夏家家主夏侯中的光。   夏侯中不是个好丈夫,不是个慈爹,但对朋友却极为的仗义,桂家倚靠着夏家顺风顺水的壮大了家业,可谁也没想到前段时间夏家被临朔郡郡守卫敬抄家后,桂氏转头就和夏家来了一个一刀两断。   尤其是桂清秋这个阳光的小姑娘,竟对着昔日的‘修贤兄长’冷嘲热讽起来,如此落井下石倒真的让盛言楚大开眼界。   盛言楚不想听桂清秋辩解,揭穿了桂清秋的真面目后,他转身就离开了桂家。   至于桂清秋作何感想他懒得去想。   小巷子外,夏修贤握着把竹伞站在那等盛言楚,见盛言楚走出来,道:“你就这样放过她?她和卢婧柔是一丘之貉,表面乖巧,实则心肠毒的很,我劝你一句,你还是别手下留情为好。”   盛言楚拍拍肩上的雪花,钻进夏修贤的伞下,淡淡道:“她毕竟是个小姑娘,不过是想替她娘报仇罢了,如今她娘染上重病,我再对她下手,外人会指责我欺负妇孺之辈。”官场上讲究名声,他不想自己因为这种人而背上污点。   他不是心软,世道就是这样,人的心都会自然而然的偏向弱者。   就在刚才盛元勇责骂桂清秋毫无廉耻的时候,有几个妇人明显皱起了眉头,似是对盛元勇的犀利语气不满。   “你就不怕她变本加厉?”夏修贤懂盛言楚此举的无奈,但作为好兄弟,有些话他必须提醒。   盛言楚双手环胸,睨了一眼夏修贤,打趣道:“你不会以为我真的会一直纵容桂家女吧?我可不像你能对着卢婧柔这种仇人的女儿忍气吞声多年…她桂清秋胆敢再插手我的事,我定要她尝尝得罪我的下场。”   桂家明面上做的是古董生意,实则背地里和夏家一样贩奴避税,只是桂家收手的早,但只要用心的查,肯定有蛛丝马迹可寻。   夏家家主夏侯中此生都要在大牢中度过,若桂清秋还纠缠他,他不介意送桂氏母女去牢中跟夏侯中作伴。   -   有关老盛家下场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盛言楚的耳朵里,此种厚颜无耻的认亲行为受到了盛氏全族的鄙视,在盛元勇的注视下,盛元行被摁在地上受族规杖责了三十大棍,至于盛老爷子,念及年迈,盛元勇给出的交代是闭门思过一年。   盛元勇虽恨极老盛家的人为了打秋风连盛氏一族的脸面都不顾及,但盛元勇没有因为盛言楚是盛氏族中的顶梁柱而故意折磨老盛家,三十大棍虽不多,但族规就是这么写的。   “这勇哥儿倒不怕得罪你。”程春娘听完信上的内容后,笑道,“若是换做旁人,比如勇哥儿他爹,定会为了让你开心而狠狠的教训老盛家。”   “元勇叔一向讲究规矩,老盛家犯的错于他而言还没到赶出族门或是打死的地步,他按照族规处置刚刚好。”盛言楚挺佩服盛元勇的铁公无私,并不会因为他的身份而搞特殊。   其实盛元勇根本无须严惩老盛家,盛元行遭了三十大棍后伤口总是不见好,想出去买药又捉襟见肘,只能拖着伤在屋里躺着。   后来伤口恶化半夜发起高烧无人照看,就这样浑浑噩噩的烧着,以至于早上白氏发现时,盛元行已经烧的只剩半条命,这时再请大夫已然无用,托了一两个月后,盛元行最终还是丢了命。   盛老爷子那日来静绥摔了一跤后腰就不太好,闭门思过没两个月见二儿子盛元行丧命黄泉,盛老爷子顿时一口浓痰上喉,不多久就诊断出了中风。   越氏见状连眼泪都没掉,麻溜的收拾了包裹带着小儿子盛元文回了娘家,白氏亦是,领着礼哥儿火速改嫁他人,从此,老盛家再无能顶门户的男人。   盛言楚在静绥家中听到老盛家的变故后微觉黯然,程春娘以为儿子介怀是否是他害了老盛家,正欲开解时,盛言楚轻叹了一声:“如果当年老盛家的人但凡厚待咱们一星半点……”   程春娘冷漠打断儿子:“没有如果。”   “娘说的对。”盛言楚释怀一笑,“自作孽不可活,咱家当年如果没有舅舅家帮衬,我跟娘早就成了黄土里的两捧枯骨。”   见儿子终于从老盛家落败的阴影中走出来,程春娘不再提老盛家的字眼,而是扯了扯绑在桌角的羊毛线,一手勾着针棒,飞速的打着毛线,笑道:“从早上起,我看你就一直盯着桌上的信看,莫非这信上有花不成?”   盛言楚扬扬桌上的信,意味深长的看过来:“娘,你可知这信是谁寄给儿子的?”   程春娘用脚踢开趴在桌子下咬毛线的盛小黑,闻言摇头:“谁寄来的?”   “临朔郡郡守卫敬卫大人。”   “谁!”程春娘惊得霍然拔高声音,“楚儿,郡守大人为何要寄信给你?难不成是上回咱们送去的兔毛衣不合他意?”   距离张郢送毛衣救临朔郡于危难之中已经过去了两个月,张郢在收到卫敬的感谢信后,又将鸭绒夹袄送去了临朔郡,这次卫敬没有再回信。   就在张郢和盛言楚都默认以为临朔郡城没有鸭绒所以卫敬做不成夹袄时,卫敬的第二封感谢信姗姗来迟。   这回不仅张郢有,盛言楚也有。   张郢收到的内容很官方,无非是卫敬往京城递折子时会替张郢说几句好话,张郢对这种结果表示非常的满意。   然而待盛言楚的信拆开后,张郢酸不溜叽的来了一句:“卫大人到底是偏爱自家后院的读书人呐。”   卫敬在临朔郡做了多年的郡守,早已将临朔郡看成自己的家乡,盛言楚是临朔郡静绥人士,换言之就是卫敬身后的学生。   “卫大人请你过府一叙?”程春娘喜不自禁的握紧羊毛线,追问了一句,“那信上可说了让你什么时候去?”   盛言楚摇头,就是因为没说他才纠结。   眼下是三月天,本该暖春的季节却因为年初的大雪导致现在外边齁冷,柔嫩的阳光洒在几尺厚的雪地上竟无半分暖意,反而化雪带来的寒冷比冬日的风雪还要刺骨。   这样的恶劣天气让他出发前往郡城,说实话他不敢去,他担心去的时候好好的,然后还没到郡城呢,他就冻成冰块死在半道上了。   再说了静绥书院已经恢复课业,他若要去郡守府赴约,得提前跟赵教谕和学正请假,毕竟一来一回要耽搁很久。   抛开这一点,他还有另外一层顾虑,那就是卫敬好端端的请他去郡守府要干什么?   他不过是个小小秀才,即便献了兔毛衣和鸭绒夹袄立了大功,赏他几句夸赞或者一些实质性的东西,比方银子就行了,干嘛要大费周章的请他去郡城。   对,卫敬用词十分的礼貌,对他用的是‘请’,而不是命令。   有关这两点疑惑,盛言楚找了张郢商量,张郢嘴里含着茶水,漫不经心道:“卫敬这人我在京城听过他的大名,是个纯臣,做官二十多年从不得罪旁人,有人说他狡猾无边,也有人夸他忠厚老实,至于到底如何,得你亲自见了才知道。”   说来说去,张郢根本就没见过卫敬。   和盛言楚亲密相处了一个冬天后,张郢早已不在盛言楚面前摆官架子,私底下聊天都是你我相称。   盛言楚挑挑眉,在官场上厮杀二十余年还能得一个纯臣的标签,可见卫敬是个不容小觑的人。   “你可想好了什么时候去郡守府?”张郢私以为盛言楚是他官路上的福星,能送一个刘大人高升,指不定也能助他一臂之力,听到卫敬单独宴请盛言楚后,张郢其实比盛言楚这个受邀的正主更高兴。   “等雪化干净了再去。”既然卫敬让他自己抉择时间,那他当然不能委屈自己受冻。   “今年的雪水至少要化一两个月。”   张郢陷入沉思,大叹一声:“今年时运不济……连续一个多月的大雪导致静绥春种遥遥无期,偏偏今年……哎,二月的县试已经挪到三月底,府试也要往后延迟,那就五月府试,这两桩事占了衙门大部分的时间,以至于官府无暇顾及春种,诶,今年老百姓日子不好过哦……”   盛言楚紧跟着也连连叹气,今年的确不如意,上半年下雪化雪占去了三分之一时间,剩余的时间得准备县试府试。   本该春种的好日子,可是田间冰雪尚未全部解冻,若是现在进行播种,秧苗根本长不出来。   春天不种粮,秋收收什么?如今只能企盼朝廷能降下减免赋税的旨意,不然下半年的院试和乡试如何顺利进行?   毕竟家中穷的都没饭吃了,那些读书人哪里还有精力应付考试?   初雪将至的时候,静绥县的百姓都以为是祥瑞,如今再看,皆忧心不已。   不过对盛言楚而言,今年他的压力并不大,一来他家没人春种,囤的粮食够他和他娘平安过到明年,二来他不用下场今年的乡试。   总之他今年只需开开心心的做一个小学鸡就是,只不过苦了他的那些朋友。   比方说在康家准备参加童生试的粱杭云、想一飞冲中秀才而下场院试的贵表哥,以及他如今的好哥们夏修贤。   他倒不担心粱杭云和贵表哥,粱杭云学识并不差,应该没问题,至于贵表哥……舅舅就没指望贵表哥一次就中,所以贵表哥也没什么压力。   最令他揪心的当属夏修贤,他深知夏修贤极为渴望连中三元,但今年多难多灾,夏家又糟了一回抄家之祸,现在的夏修贤未必还保留着从前的定性。   最重要的是,乡试之前,临朔郡所有秀才,贡生,监生都必须先通过本郡学政官巡回坐镇的科考。   一般来说,大家都能通过。唯有通过才能去参加乡试,但,临朔郡的学政官是卫敬,卫敬对夏修贤的爹夏侯中恨之入骨,因而他有些担心夏修贤过不了这一关。   盛言楚的担心不无道理,夏修贤也意识到他乡试路上有拦路虎,为了能顺利的通过卫敬这一关,这天夏修贤主动找上了盛言楚。 第52章 【一更】 不解风情的书呆……   三月天静绥百姓还裹的像个球, 这几个月因为要兔毛和鸭毛做毛衣和夹袄,所以积累的兔肉和鸭肉数不胜数。   盛言楚在家的时候尚且能拿小公寓里的牛肉卷羊肉卷出来换换口味,现在复课回到书院, 三餐他都是“被迫”被夏修贤和马明良两人拉着去书院食馆吃, 这两日他是一看到兔肉和鸭肉就觉得胃里泛酸水。   上午的课结束后,夏修贤一把揽住他肩膀:“一起吃个饭?”   这些天他总是以各种借口婉拒夏修贤, 他实在不想再吃书院食馆里的兔鸭肉了, 若做的好吃便也罢了,坏就坏在做的忒难吃。   鲜嫩的兔肉不过油炸,也不放辣椒等辛辣物除腥膻,直接架在蒸笼里蒸熟或是拿大火水炖熟……说实话,此等做法多多少少做的有点对不起兔子英勇捐献身体之行为。   “……”盛言楚背着书箱有些犹豫, 他真的不想吃食馆的兔肉。   夏修贤放下一年四季不离手的扇子, 笑着说:“书院对面有一家杂鱼锅,如今外边河道刚解封不久, 水里的鱼肉冻得紧致鲜美无比, 咱们去那吃吧?”   这个提议非常应景,盛言楚还真的有点馋春日里的湖底小鱼了。   眼下化雪冷的异常,两人遂要了两碗暖胃的鱼头豆腐汤, 豆腐是铺子老板娘拿自家去岁留的老黄豆磨的, 拿来炖汤前过油煎至金黄,再放进汤汁滚成乳白色的鱼头汤里, 鱼汤浓厚,煮沸后不必关火,直接端着小火炉上桌边煮边吃,豆腐和鱼头越煮越香,吃之前撒一小把葱花, 那滋味……绝了。   盛言楚扶着碗喝了一大半,直言香而不腻,暖身又补气。   吃了几口,盛言楚放下筷子,抬眸看向对面一直拿着勺子在碗里滑来滑去发呆的夏修贤。   良久他方道:“卫大人行事端正,未必会因为你爹而断了你的前程路。”   这两日赵教谕拎着今年要下场乡试的秀才去内间谈了话,夏修贤出来时脸色相当不好,应该是赵教谕将乡试前临朔郡学政官巡回坐镇科考的事说了出来。   巡回坐镇科考一般不会太严格,主要是郡城郡守大人考察一番地方各县学子的学问程度,从而对收上来的考卷进行分类细查,以便决定今年乡试录取比例为多少才合适。   乡试三年一考,每回乡试都会累积很多往年没中的学子,年复一年,下场的学子越来越多,为了得到一个有效的数据,朝廷决定在正式乡试前让各郡学政官亲自出题考究一番当地学子三年后的水平,以此来定考中名额多少。   此举传达到地方后,一些学子开始自作聪明起来,故意在学政官巡回科考时错答或是少答,以此拉低整个学子们的平均水平,然而这些涉世未深的秀才终究是比不过朝廷的老谋深算。   盛言楚翻过嘉和朝的国史,上面记载着初次各地学政官巡回坐镇时都或多或少出现了学子插科打诨的场面,对此朝廷亦有对付的法子。   国史上说,那一年各地正式下场乡试的秀才数量只有从前一半的一半,至于在巡回科考中故意拉低平均分的读书人均被学政官严厉责骂后踢出了当年的乡试名单。   杀鸡儆猴的效果非常好,近几年来,各地的学子再也不敢胡作非为,因为朝廷有规定,学政官有权在巡回科考中对那些见闻不广德行缺失之类的学子进行罢黜贬责。   当然了学政官不能无缘无故不让秀才参加乡试,秀才若觉得不服,大可上诉朝廷,只是这一来一回,肯定会错过当年的乡试。   其实最重要的是,秀才人微言轻,便是找上京城,也几乎没有胜算的可能,学政官身为一郡之守,怎么可能在京城没有人脉?想捏死一个小小的秀才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不过朝廷对学政官贬斥秀才不许参加当年乡试的原因也有要求,学政官主宰读书人权利如此之大自然也有约束。   乡试大比之年若某个郡出现秀才在巡回坐镇科考中被贬,朝廷会立马派出相关监试官去当地调查,此等监试官会有回避政策,行事公正,为人铁面无私,若查出是学政官徇私枉法,那学政官的乌纱帽就不保了。   朝廷维护学子的做法让众多秀才安了心,但朝廷亦有其他规定,其中有一条就是凡家族亲眷有重大过失的秀才,均不准应试。   有关过失是否重大,这个弹性问题就单看学政官的评判了。   盛言楚初次看到这种规定的时候,心里略略有些不爽,但嘉和朝是封建王朝,终究还是官宦一手掌握着他们这些蝼蚁的生死。   夏修贤担心之处就在这,夏家家主夏侯中身上背着逼迫良民卖身为奴的重案,夏修贤之所以没有下狱全因夏修贤年幼没有掺和进来,但古代一贯讲究父罪子承的说法,夏侯中被抓后,夏修贤表面上相安无事,实则背地里不知道承受了旁人多少白眼和怨骂。   盛言楚跟张郢打听过卫敬的为人,道:“你爹贩奴避税的事已经得到了惩治,且夏家的家财悉数都被抄尽,我猜卫大人应该不会迁怒于你。”   夏修贤怔愣的握着筷子,忽而摇摇头:“我听静绥衙门里的人说卫大人这么些年极为憎恨当地的富贾豪绅,而我爹恰巧和那些人交情颇好……”   一般来说,夏侯中的罪过顶多是抄家就行,但卫敬将夏侯中扣在郡守衙门一辈子,可见卫敬对夏侯中的厌恶有多深。   如此,夏修贤的下场还真的不好说。   盛言楚暗叹一声,对夏修贤道:“修贤兄可是有话要嘱咐我?”   他过不久去郡城赴宴的事早已经在书院传开,夏修贤此时找上他说起这些事,肯定是有所求。   夏修贤惊诧的看了他一眼,忽而笑开,起身恭恭敬敬的行了大礼,直言道:“还望盛小弟替我在卫大人跟前说几句好话——”   盛言楚赶紧扶夏修贤起来,夏修贤放低姿态,一改从前的吊儿郎当,道:“我夏家已然败了,若我的科举路再受颠簸,那些欺我,辱我的人会更为猖狂,我不能再这样受他们指指点点,我……”   说到最后,夏修贤语气中蒙上一声哽咽,实在说不下去了就坐在那抹泪。   男儿泪不轻弹,尤其是夏修贤这种平日里恣意潇洒的公子哥,能当着他的面这般作为,可见在夏家落魄之后,那些曾经和夏家交好的人肯定当着夏修贤的面幸灾乐祸了良久,比方说桂清秋。   “等我见了卫大人,我会见机行事的。”盛言楚不敢把话说的太满,他到目前为止尚且不知道卫敬请他去郡城的原因,若仅仅是想见见他这个想出御寒新奇点子的小秀才,那他觉得他可能帮不了夏修贤。   夏修贤一脸感谢激动,道:“你能帮我,我已经很高兴了。”   盛言楚手一伸,夏修贤复又落坐喝了两口鱼头汤,感慨道:“自从我爹被抓后,从前跟夏家相好的几家看到我跟我娘如同看到洪水猛兽。”   夏修贤薄凉的冷笑一声:“经此一事,我算是看透了人性。”   盛言楚擦擦嘴道:“桂家如今已经搬离静绥,日后与你应该没什么交集了,只是卢家……”   “你想问的是卢婧柔?”夏修贤面露不屑,“卢家人自是恨死了我爹,可说来也是好笑,那卢婧柔竟还愿意嫁给我。”   “还要嫁给你?”   盛言楚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夏卢两家之间的仇恨比护城河还深,她卢婧柔难道不明白?再说了,她娘和你爹那种苟且关系已经不是秘密,你再与她结合,哪里还有脸面存活于世?”   不是盛言楚故意说这么难听的话,主要他担心夏修贤会因为多年的青梅竹马情谊真的跟卢婧柔在一起。   “盛小弟小看我了。”夏修贤轻笑一声。   盛言楚:“?”   “我对卢婧柔从头到尾都没有男女之情。”夏修贤翘起二郎腿,笑眯眯道,“外头那些人传我跟她两小无猜都是卢家人做的怪,那时候我没勇气对抗我爹,只能按下不甘接受这门荒唐的亲事。如今卢李氏已经不能在我家作妖,我何必还给卢婧柔脸子?”   “倒是我白担心你了。”盛言楚悠悠道,“话本上常说男子报仇后会将仇人之女纳入后院,然后日日夜夜折磨…没想到修贤兄却是个正人君子。”   卢婧柔现在愿意倒贴夏修贤,若夏修贤是个坏的,见卢婧柔自请上门,此时不虐卢婧柔一波更待何时?   盛言楚举例用的故事当然不是嘉和朝的话本子,其实是他上辈子上学时期见班上女同学看的最为流行的追妻火葬场小说,很多古言小说都是这个调调。   开篇男主和女主之间与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就好比夏修贤和卢婧柔两家这样的狗血背景,夏修贤身为男主,在卢李氏这个妖妇死后竟然不计前嫌的接纳卢婧柔,然后卢婧柔进了夏家后,上有夏夫人的苛待,下有夫君的冷淡,再然后经历一些事,夏修贤发现自己爱上了卢婧柔,但那时的卢婧柔已经对夏修贤心思……   紧接着小说的高潮部分来了,夏修贤开始放下尊严死缠烂打的追求卢婧柔,然后两人HE。   听完盛言楚的逼逼叨叨后,夏修贤一口鱼汤喷了出来,旋即捂着肚子仰天大笑。   盛言楚不自在的挠头,他本来不想说这个的,是夏修贤非缠着他要他说,正好一碗鲜浓的鱼汤灌下去后,他身子暖的舒坦,便七扯八扯将追妻火葬场的故事说了个大概。   “盛小弟。”夏修贤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打趣道,“哪怕当年朝廷没有颁下商户三代之子准许科考的恩典,像你这样脑子里一堆奇奇怪怪法子的人,想必也能找到其他出路谋一个好前程。”   不走读书的路子?   盛言楚楞了一下,他也挺好奇的,如果三年前他没有去康家读书,那他现在该过着怎样的日子?   “卢婧柔心思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夏修贤打断盛言楚的思绪,道,“卢家当初为了去衙门救卢李家,将近些年从我家坑走的首饰都换成的银子送给了张大人,据说张大人当场就发了大火,那几百两银子有去无回后,卢家就陷入了贫苦之中,卢婧柔之所以还厚着脸皮上门请我纳了她,不过是想借机在我家捞一笔银子罢了。”   “好厚的脸皮。”盛言楚骂了一声,“我还以为她这般坚持是真的对你上了心……”   “上心?就她?我大哥在世的时候她倒是上心,上心的追进了花楼……”夏修贤起身去付了银子,面无表情道,“上回你在我家见过她一面,应该知道她嗓子哑了。”   两人并肩往书院的方向走。   听到这话,盛言楚点点头,忽想起那日在菜市口那些妇人说卢婧柔被花楼里的恩客错认成妓子的事。   “就是你所想的那样。”夏修贤道,“不是我瞧不起她,她那样的身子,我属实下不去手,先前我听人说她这辈子都生不了了,而我又是我娘唯一的孩子,我不可能娶——”   “她”字还没落地,两人就发现书院门口站着一个女人,此时女人正立在不远处静静的看着他们。   夏修贤只当没看到卢婧柔,大步的从女人身边走了。   盛言楚对卢婧柔的感观不太好,不为别的,就单纯的不喜欢跟桂家女有瓜葛的人。   “盛小秀才。”   夏修贤个高走得快早就走远看不到人,盛言楚进了书院后刚准备拐弯去内院,就听身后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不辨雌雄。   是卢婧柔。   “盛小秀才。”卢婧柔又喊了一声,因不许进来只能站在大门口,眨着一双能说话的杏眸,浅浅一笑的将手中的篮子扬了扬。   盛言楚扭头,脱口而出:“你是想让我转交给修贤兄?他不会——”   “我知道他不会收。”卢婧柔将声音压的不至于那么难听,妩媚一笑轻轻道,“这是送给盛小秀才的。”   “我?”盛言楚掏掏耳朵,看傻子一样看着卢婧柔,然后冷淡的拒绝:“我不要。”   开什么玩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哎——”眼瞅的盛言楚跑进了内宅,卢婧柔气的跺脚,粗哑的嗓子低低骂了句:“果真和秋姐儿说的一样,不解风情的书呆子,哼。”   盛言楚很快追上了夏修贤,没好气的将卢婧柔送他东西的事说了,夏修贤挑眉:“怎样?我就说她不简单吧?见我无动于衷就打起了你的注意。”   “不说她了。”盛言楚觉得恶心至极,他这具身子才十岁好不好,卢婧柔比他大六岁就算了,明知道他跟夏修贤的关系还这般不知羞的挑逗。   夏修贤憋着笑没有像往常那样取笑盛言楚,进了内院后,夏修贤这类今年要下场乡试的秀才立马被赵教谕喊走。   盛言楚则独自背着书去了另一间屋子。   他进的这间屋子是书院的藏书阁,是书院的精髓,像陆涟这样的读书人之所以拼死拼活的要进县学,为的就是这间藏书阁。   此阁只准书院的学子才可以进去,不借阅,想看只能站在一排排的书柜下方看。   盛言楚进去的时候,藏书阁中已经来了不少人,最近一段日子他和这些人一样,除了吃喝拉撒都在这里看书。   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县学的先生们大部分都被调走去其他县城参与马上来临的县试评卷,他们这些学生因而只能来这里打发时间。   盛言楚今日过来是打算找一本有关嘉和朝律法的书籍,只不过前两日那本书被其他人拿着,他便想着过两天再来看看。   一进门,一股浓郁的墨香扑面而来,静绥书院的藏书阁书架是围着一个个高耸入房梁的大圆木而建,大圆木是由一片又一片的木板拼凑而成,内芯放了很多防书虫的药,略略靠近些就能闻到一股清幽的药香味。   盛言楚没在其他大圆木书架逗留,而是不做停留的找到律法书籍的书架处。   律法书相比其他的书都要厚,盛言楚看到他想要看的那本书位置上依旧是空的。   “还没还回来吗?不应该啊…”盛言楚眉头不经意间蹙起,扭头在一众书生堆里找之前借阅那本书的书生。   藏书阁的书不外借,哪怕是书院的学子同样如此,但他们拿到书后可以在书的内页书签上自己的名字以及自己要借阅的日期,在这个日期内,这本书就相当于是你的了,破损或者遗失,都归你负责。   盛言楚记得今天是那个书生归还律法书的日子,难道他来晚了书又被其他人借走了?   当下藏书阁挤满了人,盛言楚在人堆里来回找也没找到有人在看那本律法书。   不得已,盛言楚只能让斋夫帮他查一查是谁借走了那本律法书。   斋夫翻来厚重的借阅账本,一页一页的看着,这时那本让盛言楚觅迹多时的律法书从天而降。   “你找的可是这本?” 第53章 【二更】 劝人下场院试,……   说话的人是马明良。   马明良和夏修贤是多年的同窗, 两人在同一年下场科举,只不过夏修贤如今已经是秀才且今年还要参加乡试,而马明良依然是个小小童生。   据盛言楚所知, 马明良的童生之路很有趣, 当年马明良其实落榜了,排在第五十一名, 就在马明良失落的捶胸顿足时, 衙门传来喜讯——有人成绩作假,马明良得以中榜。   马明良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当上了童生,一当就好几年。   “明良兄。”盛言楚偏过头,笑问,“你也喜欢看律法?”   “谈不上喜欢。”马明良径直将书塞到盛言楚手中, 忸怩道:“你们来藏书阁是为了求学, 我……我纯粹是来打发时间的。”   盛言楚目光微微闪,手指在律法书上来回摩挲, 马明良还在说, 只是声音越来越小:“我学问不如修贤兄,更不如你,上个月赵教谕一直劝我试一试今年的院试……”   “明良兄未免对自己太没信心。”盛言楚看着马明良, 道, “若我是你,我定要搏一搏今年的院试。”   “盛小弟, 我…我不敢哇。”马明良越说越无力,“当年我考中童生纯属意外,且我学东西的速度比常人慢很多…”   说着马明良瞥了一眼盛言楚翻开的律法书,眼神一暗:“这样枯燥乏味的书,我学起来至少要大半年……不像盛小弟小小年纪学识过人, 这本律法书对盛小弟而言,应该是小菜一碟吧。”   盛言楚快速的扫过书扉,嘉和朝的律法已经很多年没有修订了,从前在康家的时候他有幸看过半本律法,只是那时候他要装作蒙童,所以不敢当着大家的面看,便是如此,在康家的那两年他还是将那半本律法啃的滚瓜烂熟。   听到马明良说要用大半年的时候才能看完这本律法书,盛言楚自然而然的接话:“前半卷我已经背熟,后半卷我顶多用三五天就行,大半年时间是有点长。”   刚说完他就后悔了。   马明良的脸色红的像猴屁股,盛言楚赶忙鞠躬道歉:“对不住明良兄,我是话赶话就说快了些,其实按常理来说一本律法书就该大半年才能研究透的,我是从前在蒙师家中看过半本,所以这次才能缩短看书的时间。”   这话他没掺水,律法书字句严谨用词精简,很多字平常都用不到对,对普通人而言跟无字天书一样,对他们这些读书人而言其实也很不友好。   律法用词比较理性,而书生们相对迂腐,很多书生之所以啃不下律法,主要还是因为他们对律法书上有些说辞带有一定的主观性,比方说将女子的婚嫁年龄提高到三十岁,十七岁到三十岁之间不嫁人也可以只需交罚银。   在某些迂腐的书生看来,觉得朝廷这样做对女子太过宽容。   学古代律法不能带入太深的感情色彩,否则就会觉得朝廷的律法这不好那不好,久而久之就对律法书产生了厌烦心态,如此怎可能嚼烂知识点?   马明良大概就是这一类,本来学习能力就比旁人稍差一些,再加上对律法有一些自以为是的想法,难怪一本律法书花费半年的时间都嚼不透。   盛言楚看了马明良一眼,暗道既然不喜欢律法书,那刚才为什么要拿?   见盛言楚耐人寻味的看着自己,马明良憨憨挠头,神色中带着苦笑:“我不想被赵教谕拉去下场院试,所以才来藏书阁躲着。”   盛言楚额头冒出三条黑线,外头的书生挤破脑袋想进藏书阁,在马明良眼里,藏书阁竟然成了躲避现实的一个避风港。   马明良怅然的接着说:“我一进门也不知道拿本什么书好,正巧看到这本厚厚的律法书,闲着无聊就借了过来,不成想盛小弟你在找这本,你是真心实意求学问的,既然如此,书还是给你看吧。”   “嘘。”盛言楚眼睛两边看了看,见大家都在埋头小声的品读,便放低了声音:“咱们去外馆坐坐,我有话对你说。”   藏书阁分内外两馆,外馆跟学堂没区别,有人看书看的诗兴大发都会跑到外馆放肆的挥洒墨水,写到尽情处还可以高声吟咏出来,或是让其他书生品读一二,有不足或是精彩的地方都可以随便指出。   两人一进外馆,就听到了满堂的喝彩声。   “是王永年。”马明良瞬间变成炸了毛的公鸡。   王永年刚写了一首诗,得到周围书生不停的赞赏,盛言楚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拢起衣袖捧着书往角落走去。   角落窗台下放着一桌两椅,身后立有一块小小的屏风,正好将热闹隔绝在外。   “盛小弟。”马明良咬牙切齿道,“王永年不是个好人,你千万别跟他有牵扯。”   盛言楚笑了,意味深长道:“明良兄可知永年兄同样在我跟前这么说过你?”   马明良生生顿在那,脸色一会青一会白,忽而起身。   “你去哪!”盛言楚将人拉住。   “我要找他算账。”马明良恶狠狠的盯着远处热闹的场地,“我要问问他王永年凭什么在你面前乱嚼我的舌跟子!”   盛言楚翻了个白眼,心道你马明良刚不也说了王永年的小话吗?半斤八两的货。   “你去。”盛言楚突然松开手,慢悠悠的道,“他刚得了大家的称赞,你现在过去找他的茬,你认为大家是会帮你呢还是帮他?”   马明良的脚僵在半空,下一息撤了回来,苦着脸对盛言楚道:“我怎么那么笨!我现在过去跟他吵,一没证据二没证人,别人只会认为是我胡作非为嫉恨他。”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必急于一时。”盛言楚心平气和的摊开书,又道:“只不过你也要管住嘴才好。”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马明良和王永年之间会选择相信马明良,难道是因为马明良眼里的憨憨之色?   马明良捂着嘴一个劲的点头,盛言楚下巴往王永年那抬了抬:“永年兄为何也不去参加今天的院试?”   说起这个,马明良嗤笑:“为何?还不是因为他想一鸣惊人,说什么再沉淀两年些许能摘下案首之名,我呸,他要是能当案首,我马明良三个字倒着写。”   盛言楚没笑,还表露出赞同:“永年兄有计划的前进,明良兄你呢?与其笑话他人,不如回过头看看自己。”   马明良噎了一下,勉强维持着笑容:“盛小弟一直帮王永年说话,可是对我又不满?”   “是。”   马明良:“……”不能委婉一点吗?   盛言楚直言不讳道:“去年书院革除某些学子功名,一众师兄中唯有明良兄你听进了我的意见跑到书院门口不顾脸面的求情,那时候我就觉得明良兄是个能屈能伸的大丈夫,所以事后明良兄“投诚”到我跟修贤兄身边时,我并没有觉得有不妥之处。”   马明良嘿嘿笑:“那次多亏了盛小弟,否则我今日哪里还能坐在这跟盛小弟说话。”   盛言楚继续道:“这几个月的相处,我早已将明良兄当成和修贤兄一样的好友,知己之间当敞开心扉说话,故而小弟有几句话非说不可。”   “什么?”马明良正襟危坐起来。“只管说,可是我平时哪里做的不好?”   盛言楚摇头:“我想说的是明良兄若信的过我的话,不若试试今年的院试,说不定有惊喜。”   “啊?”马明良瞪大眼,好半晌才回过神,语无伦次道,“不行不行,我办不到,我…我不行的,我…”   “你别慌。”盛言楚按住慌的一比的马明良,轻笑一声,“之所以劝明良兄下场,小弟心里有数。”   马明良重重的吞了下口水:“盛小弟,你太看得起我了……”   盛言楚挑眉,不可置否的点点头。   “明良兄难道还没发现自己身上的特殊之处吗?”   马明良拼命摇头。   盛言楚也不卖关子了,低声道:“去年张大人之所以只饶了你一人,除了有老百姓替你写的求情书,最主要的是因为那些人中唯有你没有在考卷第一道题上动过笔。”   马明良呼吸粗重起来:“就因为我没动过笔?可我不动笔是因为我不会做第一道题……”   盛言楚笑,“这就是你的特殊之处,连张大人都说你运气好,第一道题最简单,可你偏偏最简单的不会,后边几道难度稍高一些的却做的尚可,可见是老天爷注定要帮你度过此劫。”   “运气…好?”马明良咋舌,“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从前的一些事,每每我刚收好舍馆晾晒的衣服,转头就会下起暴雨,或是在书院食肆,我总能吃到块头大的肉……”   盛言楚羡慕的打断马明良:“还有你的童生功名。”   “对对对。”马明良兴奋的站起来,“何止呢!盛小弟还没来县学的时候,每回书院的月考应试我都能在末尾顺利通过,今天听盛小弟一席话,我才意识到这么些年我的运气竟然这么好!”   盛言楚微笑的看着马明良:“今年临朔郡突遭雪灾,读书人家本就清苦,听说很多人冷的手生了冻疮。”   马明良嗖的伸出手:“盛小弟你看,我没有。”   “冻疮遇热容易发痒,且伴随着肿胀,届时吃饭都疼,更别提握笔写字。”盛言楚言尽于此,将该说的说完后抱着律法书离开了喧闹的外馆。   马明良木木的坐在那,脑中宛如在进行着一场风暴。   盛小弟一边说他经常走狗屎运,一边分析今年很多读书人手上都生了冻疮不好写字……结合前边盛小弟说过的惊喜,莫非今年院试他会高中?   “盛小弟——”   “楚哥儿?”   一前一后两道声音,盛言楚选择了前者。   他看向身后的马明良,从人堆里钻出来的王永年表情一下垮了下来,追上来的马明良喜滋滋的道:“盛小弟,你的一番话让我受益匪浅,我现在就去跟赵教谕说我也要下场今年的院试!”   盛言楚嘴角勾起淡淡的笑容,还没说话,身后插进一道轻蔑的话语:“就你这样也好意思去下场?哼,别到头来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白白浪费银子。”   盛言楚笑容敛起,朝暗暗举起拳头的马明良鞠了一躬,视线轻飘飘的落在马明良的拳头上没多久就挪开了,旋即看都不看王永年一眼就离开了藏书阁外馆。   “楚哥儿!”   王永年毫不犹豫的追上去,却被松开拳头的马明良拦住。   -   今年是科举大年,静绥书院上上下下都忙的脚不粘灰,除了像盛言楚这种不打算下场的学子。   从藏书馆出来后,盛言楚直接进小公寓抄起白天看过的律法词条。   此时的赵教谕正在给今年预备考乡试的秀才们上小课,乍然听到门外马明良坚定的说话声,赵教谕乐的胡子都翘了起来。   马明良在县学呆这么久,其实可以试着搏一搏今年的院试,无奈马明良因尾榜考中童生的缘故一直处在自卑当中走不出来,赵教谕劝说不通后只能放弃,没想到盛言楚寥寥几语就说动了马明良。   -   三月底,官道上的冰雪化的只剩下一摊摊凉水,紧跟着晚春脚步到来的是静绥的县试。   盛言楚本来打算和来静绥的粱杭云以及康夫子见一面再去临朔郡,然而张郢却天天上门催。   “你磨蹭什么?”张郢比老妈子还嘴碎,“再过些时日各大官府都要忙着春种的事,你若那时候赶过去,卫大人哪里有空召见你?赶紧的,趁着卫大人尚且闲着,你快些上门拜访吧。”   说着,用力将盛言楚的包裹往马车上一扔,又一把将懵懵的盛言楚塞进车轿。   扭头对孟双道:“照顾好盛秀才。”   盛言楚撩开车帘,望向旁边的程春娘,张郢双手环胸,道:“盛秀才放心,你且记住我交代过的话,到了郡城一定要跟卫大人说一说知道吗?”   盛言楚轻轻点头,又看向程春娘:“娘——”   张郢斜了一眼孟双,孟双高喝一声“驾”,马儿屁颠的跑起来。   车轿里的盛言楚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他忙探出头喊娘,程春娘牵着盛小黑刚要说话,却听张郢扯着嗓子喊:“盛秀才,你娘就放心的交于本官吧——” 第54章 【一更】 书生谭讷荒山野……   孟双是驾马车的老手, 一鞭子下去后,马车呲溜一下滑出了几里路。   盛言楚摸摸适才摔疼的屁股,望着他娘越变越小的身影, 盛言楚心中颇为复杂, 来嘉和朝十年了,他还是头一次跟他娘分开。   “小黑!”正愁闷着呢, 突然马车旁边蹿起一道黑黝黝的身影, 盛言楚欢喜的大叫,“孟双大哥,停一停,我家小黑来了——”   马车很快停下来,惯性使然, 马车往前跑时, 盛小黑四爪跟着跑,在马车停下的那一瞬间, 盛小黑一个足下止步往车板上一跃, 旋即稳稳的落在车板上。   乍然见到速度这么快的小狗,孟双不由吃了一惊,诧异间, 盛言楚撩开步帘紧紧的抱住盛小黑。   盛小黑欢快的摇着尾巴, 嘴里哈气不停。   “好小黑,你给我带了什么东西?”摸够盛小黑的狗脑袋, 盛言楚解开盛小黑身上的包袱。   打开一看,是几块裹着野山菌和焖酥鱼的大饼,一摸还有余温。   张郢催的紧,程春娘都没来得及将做好的吃食给盛言楚装上,等张郢走后, 程春娘立马让盛小黑追了过来。   任务完成,盛小黑汪汪汪的叫唤几声后麻溜的跳下车,盛言楚挥挥手含泪告别。   盛小黑呜咽一声要跟过来,却被盛言楚赶了回去。   “快回去,娘手上有好吃的,我不在家小黑要护着娘哦。”   临走前他拿了很多小公寓里的牛肉卷出来,够他娘和盛小黑吃十天半个月了。   一听有吃的,盛小黑立马扭头往家的方向跑,盛言楚尴尬的缩回头,孟双看着一人一狗这么有趣,哈哈大笑:“你这狗灵性的很,看来你平日里对它极好。”   盛言楚拿了一个卤大肠饼子给孟双,笑道:“小黑还在吃奶的时候我娘就养着了,才巴掌大,如今养了快一年,和家人无样。”   孟双不能理解盛言楚将一个不会说话的狗视为亲人这种说法,但他能尝出饼子的美味。   “这大肠卤的到位,又麻又辣还香。”   春娘锅子铺因为桂氏的原因,开春后没有再开过门,家里现在堆了很多之前盛言楚让柳安惠去外头收的麻椒,麻椒不晒容易发霉,程春娘便将麻椒摊在筛子里用火烘烤,那几日家中一天到晚都飘着浓郁的麻椒气味,程春娘心思灵巧,立马想出研磨麻椒粉的法子。   卤猪下水用了很多麻椒粉,麻椒粉只闻其味不见其影,对那些不习惯麻椒麻嘴的人来说简直是天降福祉。   孟双就是这种,能闻麻椒粉气味,却不能吃麻椒,一顿饭若是嚼到一颗麻椒籽,这顿饭大抵是吃不下去了。   偏偏春娘锅子铺最出名的就是麻辣锅,一筷子下去,总能吃到一到两颗麻椒,这可苦了爱吃辣却不能吃麻椒的孟双。   “喜欢吃就多吃些。”盛言楚又递了一个过去,天气凉,饼子里的肉都是用猪油做的,得赶紧趁热吃。   这些饼子是程春娘特意为两人赶路做的,吃完后两人齐齐打了个饱嗝。   出了静绥城大门,盛言楚摸摸鼓起来的小肚子,挪到门口跟赶车的孟双开启谈天说地的饭后娱乐。   此次去郡城,张郢原是想让黄正信跟盛言楚一道过去,盛言楚一听是嘴巴大做事毛燥的黄正信送他,当即委婉的拒绝。   张郢一琢磨,黄正信性子太欢脱,盛言楚又是第一次见大官,的确该找个稳重的人陪其左右。   然最近衙门忙的很,张郢一时想不到谁适合跟着去郡城,这时孟双找上了张郢。   孟双手下的活比赶马车要轻松的多,但孟双实在受不了家里人天天在他耳边叨叨成亲的事,所以一听张郢在纠结陪同盛言楚去郡城的人,孟双赶紧过来自荐。   孟双会武功,做事稳当,跟盛言楚一样是临朔郡静绥当地人士,送盛言楚去郡守府再合适不过了。   盛言楚也是这么想的,孟双能跟朝廷通缉要犯鬼斧打成平手,可见一路上护他平安到达郡城绰绰有余。   他此行一切都安排的妥当,只是他娘……   “张大人他……”盛言楚愁闷的抻着下巴,“也不知道我娘现在在干嘛?”   孟双略思忖了下,犹豫道:“张大人说话还是能信的,相信你不在家的这段时间,大人定能照顾好你娘。”   “就他?”盛言楚不客气的嘁了一下,“没有黄哥,张大人怕是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又怎么照顾他娘?   黄正信大事马虎,但起居这种小事做的相当细致,不然张郢也不会从京城过来的时候还将黄正信带在身边。   孟双握拳偷笑:“大人若是听到你这话,定要好生的训一训你。”   张郢的身份众人都不知情,但根据这一年来的相处,大家都看的出来张郢身后的家族已经是个很守礼的大家族,张郢平时浪荡豪放,但对盛言楚这样半大的孩子,张郢总是会自然而然的带出一种大人的威严,然后说着一些本不该他这种二十来岁青年人该说的大道理。   见孟双调侃他,盛言楚一副“随便你去告状”的表情,贱兮兮的道:“孟双大哥分明家中忙的很,却跟大人要了送我去郡城这样的轻巧任务,哼,你若是回去跟大人说我的小话,我回头定要跟孟婶婶说你是为了逃婚才——”   “好好好我不说,你也别跟我娘告状。”孟双举双手投降,无奈道,“一个人活着逍遥自在,搞不清我娘为什么非要我娶妻?”   马车上了官道后越发稳而快,盛言楚从小公寓里拿了顶毛帽子戴好捂住头和耳朵,帽沿往下垂着两个长长的线,线头上缠着两个拳头大小的实心毛球,盛言楚一手握着一个把玩,帽子将盛言楚原本就不大的脸包的严实,远远看上去只能看到车板上孟双一个人,定眼一瞧才能发现孟双旁边那个“球”。   盛言楚坐在一边,一双眼睛不停的张望着路边的风景,积雪融化后,山上的树木争相冒出零星的绿点,点缀在树枝上好看极了。   见孟双烦恼娶妻的事,盛言楚盘腿坐好,笑道:“孟婶婶是不想她百年之后你身边无人相伴罢了。”   孟双再过几年就三十了,嘉和朝男人三十还未娶妻的很少,放在上辈子三十岁没跟小姑娘拉过手亲过嘴的男人简直是奇葩一朵。   盛言楚在心里默默吐槽孟双的时候,压根就没想到上辈子的自己再过几年也要成为奇葩。   孟双叹气:“我身份不好,若娶了平常百姓家的好女儿是害了她。”   盛言楚倒不这么认为:“两厢情愿,何来害人一说?郎俊妇贤,这日子总会过好的不是吗?若人人都像孟双大哥这样杞人忧天,那世上的贫苦低贱之人难不成都不配成亲嫁娶延续子嗣?”   孟双耷拉下面孔,颇有愧色道:“是我想岔了,这世上不如我的人大有人在,我应该知足,至于婚嫁一说,还是随缘吧。”   盛言楚闻声睨过来,孟双长得并不丑,相反目若朗星一表人才,古铜色的肌肤衬着孟双极有男人味,脸上那两道伤疤虽有些影响容貌,但总体没什么大碍,总之一眼看上去就是个大帅比。   只是没接触过孟双的人会认为孟双不太好相处,大概是因为孟双时常板着脸,给人的感觉有点古板不近人情。   “随缘?”盛言楚晃着手中的帽球,吐出一句,“我看随缘都是借口,是还没遇见让大哥动心的嫂子吧?”   “油嘴滑舌。”孟双伸手赏给盛言楚一个板栗子,笑骂道,“你小子一张嘴总是得理不饶人,等着吧,我倒要看看你小子以后会娶个什么样的姑娘回来。”   出静绥的官道过了一半后,盛言楚往车板前边挪了一点,双腿正好悬空在车外。   他摇着腿,满不在乎的道:“我的事孟双大哥就不用操心了,只是大哥得悠着点,可别到时候我都成亲了,大哥还是孤零零一人。”   孟双是真的说不过盛言楚,气笑的双手揉盛言楚毛茸茸的脑袋,两人欢笑一团,这时马儿忽然长鸣几声,孟双下意识的吁停马车。   待车停下,两人立马跳下车,只见不远处的羊肠小道处跑出来一个身穿单薄棉衣的书生。   “两位好汉可是去临朔郡城?”书生一身狼藉,头发和衣服上都沾满了浑浊的泥水,头上的书生帽子歪歪斜斜的戴着,胸前抱着一个半旧的书箱,双手淌着血紧紧的交叉握住。   盛言楚和孟双相视一眼,这里是官道和民道交汇的地方,书生从小道上冲出来,应该是临朔郡其他县城的人,只是这满身的脏污看的不像是滑倒,倒像是和人厮打过。   孟双打量着书生,书生长的很秀气,清瘦颀长,站在山路边似是来一场龙卷风都能将书生给吹倒,虽不知书生为何孤身一人出现在荒郊野岭,但以孟双多年抓人的经验,此人的确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盛言楚也在偷偷的看书生,单拿书生站在那明显受伤不轻还用力的护着怀中的书箱这一点来看,此人应该嗜书如命,总之,是个真书生。   观察完毕,孟双点头道:“我们是要去临朔郡,小兄弟拦车可是要一同前往?”   书生欣喜的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昌余县人士,姓…谭,单字一个讷,化雪后祖宅不幸崩塌,此行我本来是要去郡城投奔远方亲戚的,可惜半道被歹人盯上,险些丧命……”   谭讷边说边从书箱中翻找,找了一会才在一本书中找到一封书信。   孟双绕到谭讷身边,一双如鹰般的眼睛紧紧的盯看着谭讷,转手将书信交给盛言楚检查。   谭讷搓搓冻僵的双手,毫不介意的笑:“小兄弟只管看,不过是封家书罢了,这荒郊野岭的,两位留个心眼理所当然。”   盛言楚挑眉,信上的内容和谭讷的说辞都能对得上,看完信后,盛言楚冲孟双眨眨眼。   孟双趁谭讷不注意悄摸检查了一番书箱,书箱中没有害人的利器,如此,孟双的戒备心终于降了下来。   “上来吧——”孟双扬了扬手中的马鞭。   谭讷冻的发紫的嘴唇扬起一抹笑容,对着孟双和盛言楚深深鞠了一躬,雀跃道:“多谢多谢。”   上了车后,谭讷就着车轿火炉上咕噜不停的热水洗了把脸,见盛言楚盯着他手上的抓痕看,谭讷不自在的捂住几处伤口,缓缓解释道:“那歹人想抢我的银子,我与他交了手,嗐,都怪我没有本事,盘缠被抢光了不说,还落了一身的伤。”   盛言楚将火炉上温着的水壶取下来,给自己和谭讷各自倒了杯春茶。   “喝点热的暖暖身子吧。”   谭讷双手接过茶杯,竟不怕烫的紧紧捧着,盛言楚略觉吃惊,谭讷长长吁了口气,将冻的直不起来的手掌伸给盛言楚看,“让小兄弟见笑了,我一路抱着书箱,双手早已冻坏了,若今天没有碰上你们,谭某这条命大概要交代在这。”   谭讷的手掌心冻的发红发紫,尤其是两个大拇指,因长时间端着东西,拇指头那一块显现出一块和其他肌肤极为不同的死白色,如果再不舒缓,一双手肯定要坏。   “泡一泡吧。”盛言楚心生恻隐,起身从行李里找出一个小木盆,倒上热水递给谭讷,“读书人最宝贵的就是一双手,手可不能出事。”   谭讷眼眶微微湿润,“哎”的一声站起来将双手插进滚烫的水中,热水很快就暖了谭讷的双手,不一会儿,两只手终于恢复了健康的颜色。   “还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听小兄弟的谈吐,莫非小兄弟也是读书人?”谭讷目光在车轿内游离,最终定格在盛言楚放在角落处的书箱,书箱上还敞着几本枯燥的书籍,谭讷看了两眼后,不由暗暗吃惊。   面前这人顶多算是孩子吧,这么大的孩子竟喜欢看这种晦涩难懂的书?   盛言楚盘腿坐在暖和的炕上,手里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啜了一口点头:“我姓程,单字一个楚,外头是我亲戚家的表哥,在衙门当差,姓孟。”   他虽然让谭讷上了车还好生款待,但他对谭讷还不太了解,有些东西再没弄清楚之前还是保持距离才好。   “程小弟。”谭讷熟稔的喊,又看了一眼角落的书箱,试探道,“像程小弟年纪这般小就出来游学的可不多。”   游学?   盛言楚咕了口茶,顺着谭任的话说下来:“什么游学,不过是出来玩而已。”   谭任听到这话嘴角微微翘起来,心道这样才对嘛,面前这个毛孩子怎么可能会看那种高深的书,肯定是为了应付家里的人拿来装模作样用的。   盛言楚倚靠在车壁上,随手将书箱上的书拿过来,目光闪了闪,道:“这书是我拿来打发时间用的,可惜我才识不够,很多都看不懂。此去郡城还要一两日,谭兄可要拿去借阅?”   谭讷似乎很满意盛言楚所说的这番话,慢吞吞的放下茶盏擦擦手,接过看了后笑着抬眸:“此书文辞艰涩难懂,难为程小弟看它了,像程小弟这样的蒙童,合该去书肆买一些话本子消磨时间。”   假蒙童·真秀才·盛言楚又咕了一口茶,正色恭听。   谭讷见盛言楚不反驳,似乎心情甚好,捧着书问盛言楚哪里不懂。   盛言楚胡乱指了一处,谭讷定睛一看皱起眉头,深吸了一口气后看了好半天才开口断断续续的解释起文章中的意思。   盛言楚不太喜欢谭讷这种卖弄学识的样子,所以总是有意无意的拿书中的难点刁难谭讷,谭讷根本就不知道盛言楚这般好学的姿态都是装出来的,每每盛言楚问一处,谭讷的眉头就不自觉的拧起。   越到后边谭讷讲解的速度越慢,渐渐的谭讷开始自我怀疑,看盛言楚的眼神也越发的古怪,暗道莫非是巧合不成,面前这孩子对此书不明白的点怎么都是一些棘句钩章?   谭讷怀疑盛言楚是故意针对他,但一抬头见盛言楚乖巧的坐在那倾听,谭讷又觉得是自己想太多,拥有这么可爱无辜眼神的孩子,心思应该坏不到哪里去。   和谭讷相处半天后,盛言楚伸伸懒腰走出车轿,外头已经放晴,太阳高高的挂在空中,柔和的光线打在脸上格外的舒服。   孟双在草地上搭建好柴火堆正准备煮点山药鸡汤面,雪水煮开后搅着程春娘早前冻好的鸡汤碎骨一起翻滚,此时锅里香气诱人。   盛言楚欢快的跑过去:“好香哇,我还以为我是在做梦,没想到醒来后还真的有鸡汤面吃。”   孟双抓起面团,手指不停的揪着面果子,瞅了一眼脸上尚有睡印的盛言楚,压低声音道:“如何?可有不对劲的地方?”   盛言楚洗净手,扯了一小块面团蹲在那往锅子揪面疙瘩。   “是书生无疑。”盛言楚扭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马车,小声道,“跟我说了一上午的学问,瞧着肚子里是有墨水,只不过谈吐略有些孤高自傲,大概以为我真的是不知世事的蒙童,言辞之间处处有训导之意,且有几处说的不太明白,他就胡乱的略过或是瞎讲一通。”   孟双忍住笑,拿筷子搅了搅锅里的汤水:“看来是有班门弄斧之嫌了,不过天下读书人大多如此。只要他是个好的,那咱们捎带他进城也无防,就怕他来历不明,到时候咱们惹一身脏可就得不偿失了。”   盛言楚很是赞同,道:“此人心计不浅,三两句不离打探我身份的话,我只好用了母姓,化名程楚,而孟双大哥则成了我的表哥。”   “留个心眼挺好。”孟双道,“你的名字经此雪灾后,大部分人都应该听说过,若是谭讷知晓你就是盛言楚,怕是会惹出其他不少事,若他是个好的,自然相安无事,就怕他窝藏歹心骗了咱们。”   盛言楚耳朵动了动没说话,将手中的面疙瘩丢进汤里后起身看向马车。   马车里的谭讷刚好掀开车帘看过来,盛言楚笑眯眯的对谭讷喊:“醒了就过来吃些吧——”   谭讷窘笑了两下,其实谭讷早就醒了,适才一直趴在车壁上偷听,可惜盛言楚和孟双说话的声音太小。   吃饭的时候,盛言楚见谭讷饿的咕咕叫,便将第一碗给了谭讷,谭讷没有立马下筷子,而是等盛言楚吃了后才开始吃。   盛言楚默默的将谭讷对他的不信任看在眼里,在之后的几天,盛言楚对谭讷的热情肉眼可见的淡了下来,谭讷却没感觉到不对劲,依旧有事没事拿着书对盛言楚唾沫四射。   几天后,马车终于来到临朔郡城。   进了城后,盛言楚佯装身体不适没有送谭讷下车,谭讷皱着眉头走出马车,以为孟双会跟他告别,然而孟双看都没看谭讷一眼,直接挥起鞭子驾车离去。   马儿四蹄溅起的泥水一不小心打了谭讷一身脏污,谭讷气得站在水潭旁边哇哇大叫,越骂越气,气到后来竟怪起盛言楚和孟双不该这么着急的赶车。 第55章 【二更】 初遇钟谚青……   “可算是送走了这尊佛。”   盛言楚探出头松了口气:“这几天把我烦死了, 一天到晚在我面前侈侈不休,我说我那些书是买下打发时间的,他还真的信, 我一翻开书他就凑上来指点江山, 真气人,这些天光顾着应付他了, 我都没能安下心好好的看书。”   静绥到临朔郡城要好几天的脚程, 他带着书箱就是为了能在路途中温书查漏补缺,没想到时间都被谭讷占了,不能好好看书他就睡觉,可是谭讷竟摆出夫子的姿态非要他听谭讷讲课。   盛言楚忍着一肚子鬼火,心想你谭讷不是想在我面前舞文弄墨吗?行, 他竖起两只耳朵听, 哪知道谭讷功夫不到家,不懂的就胡乱的说, 盛言楚听得都替谭讷燥的慌, 谭讷却不以为然,依旧在那逼逼叨叨,还越说越起劲, 简直就是把他当傻子看待。   谭讷一下车, 盛言楚感觉车轿里的空气都干净了很多。   马车进到闹市后,孟双收起马鞭慢悠悠的赶着车, 见盛言楚艴然不悦,小脸鼓得都能跟河豚媲美,失笑道:“你就当咱们在路上捡了一个有趣的玩意消磨时间,何须跟这种人置气?气到自己又讨不到好。”   盛言楚瞥了一眼孟双,恹恹的拖着下巴, 道:“以后再遇见半道拦车的,咱们可千万别心软了。”他感觉自己的头都快被谭讷吵炸,书院里的赵教谕都没有谭讷嘴碎,一路上他尽听谭讷在那叭叭叭的说,说的全是一知半解的东西。   孟双叹了口气,其实他比盛言楚还后悔让谭讷上车,别看谭讷是个羸弱书生,实则胃口比他这个习武之人还要大,一路上做的饭菜悉数都进了谭讷的肚子。按常理来说,是个人都会不好意思的问一句吃这么多要多少银子,谭讷倒好,不问就算了,还对他做的饭菜挑三拣四。   甩了谭讷后,两人都一身轻松。   马车快到郡守府那条街时,盛言楚提出下车买点礼品再上门,孟双不敢将让盛言楚一个人去郡守府,便交代盛言楚别走远,他去客栈安置好马车就过来。   临朔郡城离葳蕤山很近,进了城后,盛言楚就感觉进了冰窟。   静绥的雪水几乎都化的差不多了,但临朔郡没有。   他们是临近正午的时候进的城,此时太阳当空照,地上的雪水还结着块没有融化,可见年初的那场大雪下的有多大。   等孟双的间隙,盛言楚哈了口热气,百无聊赖的看着街上的老百姓走来走去,看着看着盛言楚傻乎乎的笑起来,因为来往的老百姓身上都穿戴着毛衣或者鸭绒夹袄。   在现代人看来,这两种衣裳可能是再寻常不过的款式,可对于嘉和朝的百姓而言,时间维度如果没有往后跨越几百年甚至上千年,他们是不会想到用毛绒线去织毛衣以及做鸭绒夹袄。   观察一番后,盛言楚越发觉得古代人其实也挺聪明的,有了毛衣和夹袄,他们立马举一反三织出毛线靴筒以及毛线护膝。   嘉和朝的冬靴和护膝都是用牛皮或是虎皮等制成,老百姓哪里用得起这等昂贵的东西,所以一般到了冬天,他们能穿的起的只有冷冰冰的布鞋,稍有钱的人家才会拿出余银扯点棉布做暖鞋,至于那些连温饱都不能顾及的人家,光着脚或是穿草鞋都是有的。   就在盛言楚蹲在那低着头数老百姓脚下的毛线靴筒时,一个人突然站到他面前,他以为是孟双,一抬头发现不是。   居高临下看着他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喘着粗气,脸色涨红,肩上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袱。   身上的衣裳是一件打着无数补丁的破旧棉衣,里面没有穿毛衣和夹袄,不过脚下的靴子倒是常人买不起的鹿皮靴,只不过做鞋的手艺似乎不太好,针线歪歪扭扭,靴筒上方还炸开了线。   盛言楚眼角跳了跳,直起身问:“有事?”   少年见盛言楚跟他说话,走过去背靠着墙试图缓解被上包裹的重量,半躬着腰,双手撑在膝盖处,咳嗽了一声,道:“我刚看到你跟赶马车的那人说你们一会要进郡守府?”   盛言楚瞬间提高警惕,小小的往后退了一步,道:“你偷听我们说话?”   少年脸上略过尴尬神色,舔舔泛起死皮的嘴唇解释道:“不是我故意要偷听的,我一路跟着你们的马车进的城,好巧不巧就听到了你说等会要提东西去见郡守大人。”   “所以呢?”盛言楚好整以暇的看着少年,随口道,“难不成你想跟我一起进郡守府?”   少年猛地点头,噗通一下放下包袱,搓着手合十,眼里泛着希冀的光芒:“可以吗小兄弟?”   “不可以。”他才跟孟双发过誓,不再心软帮陌生人的忙,再说了这少年当郡守府是菜市口吗?想进就进?是个人都能进?   说完他就抬腿往外走,他记得孟双说的客栈名字。   少年背着大包袱追了过来,语气极为卑微:“小兄弟你就帮帮我嘛,只要能带我进郡守府,我给你做牛做马都成。”   盛言楚皮笑肉不笑的看过来,手指向远处郡守府的大门,道:“郡守府又没长脚,不就在那吗?你想进去就去呗。”   少年本就红彤彤的脸越发的红,羞赧道:“刚我就进去了,然后…然后被轰了出来。”   盛言楚闻言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将脖子上的围巾往上扯了扯,只露出一双眼睛。   少年穷追不舍,跟在后边不停的说:“小兄弟,你就帮帮我吧,我真的是郡守府的亲戚。”   就在刚才,少年突然爆料说他是郡守夫人杜氏的远房侄子,此番来临朔郡是来投靠杜氏的。   盛言楚撇撇嘴,心道你便是郡守的亲侄子也不关我的事,身份若无疑怎么郡守府守卫不让你进去?   少年见盛言楚不信,拖着大包袱疾奔到盛言楚前边,快速的放下包袱翻找,边翻边嚷嚷:“我给你看路引总行了吧?我叫钟谚青,家住咸庆郡子定县…只因家中祖宅遇雪崩塌,我无地可去只能前来投奔远方姑母……”   盛言楚笑了,这家伙是谭讷升级版吗?   他顿住脚,钟谚青刚好找到路引,小跑上前双手举着给他看。   上门盖着从咸庆郡到临朔郡这一路来的好几个文牒,右边写着钟谚青三个大字,再往下看,是有关钟谚青的身世介绍。   年龄和身高以及外貌都能对上,盛言楚终于信了这人的话。   “你说郡守府卫大人是你姑父?”盛言楚上下打量着钟谚青,“若我没记错,卫大人.妻室的娘家并非是咸庆郡。”   他来之前跟张郢做了很多功课,就连卫敬四十多岁尚且没孩子的事他都打听了,更别提郡守夫人杜氏。   少年挠挠头,小心翼翼的叠好路引,嗫嚅道:“不是亲姑父,是、是远房姑父。”   “哦~”盛言楚了然于心,莞尔一笑:“你口中的远房二字,我能理解成出了五服吗?”   少年很诚实,重新背上大包袱,吸吸冻的通红的鼻子,嘿嘿道:“五服算不上,我娘跟郡守夫人曾经是闺中好友,小的时候郡守夫人还抱过我呢,我娘在世的时候总跟我说她有一个小姐妹嫁了一个有脸面的丈夫,后来我才知道那人是临朔郡的郡守。”   “说白了你家跟郡守夫人家根本就没有血缘关系,不过是你娘和郡守夫人曾经以姐妹相称过?之后各自嫁人后就没有再联系,后来你家遭难,你二话不说就投奔这来了?”盛言楚打断钟谚青分析道。   “对对对。”钟谚青脸上绽放出大大的微笑,“小兄弟,你神了!说的全对。”   盛言楚忍住翻白眼的欲望,刚好孟双从客栈里出来,他赶紧甩来少年跑了过去,少年困于背上的包裹而行动迟缓,不过还是咬着牙往客栈的方向走去。   孟双注意到盛言楚身后的少年,凑近道:“那人怎么回事?”   盛言楚赶紧拉着孟双往外走,露出心累的表情,快语道:“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上来就跟郡守府认亲,郡守府那边很干脆的将人赶了出来,这人不罢休,偷听到你我将要去郡守府,非要缠着我带他进郡守府。”   “这都什么人呐。”孟双生生噎住了,嘴巴开阖几下,最后来了一句:“果真是人不要皮世上无敌。”   “小兄弟,小兄弟——”钟谚青大声的喊,生怕盛言楚一眨眼就不见了,“你就带我进去吧,若有什么后果,我来负责就是,我绝不会牵连你。”   盛言楚背过身去,声音冷硬:“此事恕我难以帮你,郡守府不是我家,我一个上门客哪能做得了主?”   少年从进城后就没歇息过,此时累的顿坐在地,闻言急道:“这有何难?你手中有请帖,等我换了妆容,假称是你的书童或是——”   少年指指孟双,“或是跟他一样做你的随侍也成,只要进了府,我自有机会去找杜姑母自证身份,我发誓,我此番说的并无半句谎话,杜姑母前些年还寄信问我学问,她心里是有我这个外族侄子的,只是近些年我在外游学,居无定所,因而鲜少再和杜姑母通信。”   盛言楚转过身,道:“你去跟郡守府守门的侍卫说就是了,既然你的来历是真的,他们自会帮你向内院通报。”   钟谚青的脑袋一下耷拉下来,自嘲道:“那些人看重银子,我没有银钱孝敬他们,他们哪里肯帮我传话,只当我是个上门讨饭的乞丐,连问都不问我是谁就把我赶了出来。”   盛言楚:“……”没钱你刚说什么换装做他的书童或随侍?果真是满嘴跑火车瞎说。   “时辰不早了,咱们早些过去吧。”孟双没耐心听下去了,直接无视钟谚青,拽着盛言楚的衣裳往对面的阁楼走去。   钟谚青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   守在阁楼外的几个打手将钟谚青拦下,嘴里嚷嚷此处不让乞丐进,钟谚青一撇嘴,抱着大包袱原地坐着等盛言楚出来。   盛言楚挑了几种像样的点心,一出阁楼就见少年火速的背上包袱站起来看着他,眼神极为执着。 第56章 【一更】 老皇帝赏印章的……   “小兄弟…”钟谚青仰着脑袋呆呆的站在那, 脸上的冻疮因傻笑动作扯出点点红血。   孟双冷着脸,呵斥道:“滚远些!再敢靠过来——”   说着亮出手中亮铮铮的长剑,威胁道:“我的剑可不长眼, 断手断脚都是有的。”   钟谚青吓的护手又护脚, 上窜下蹦的样子活像个滑稽的小丑。   “走吧。”盛言楚不再看钟谚青,提着点心往郡守府的方向走。   孟双收起长剑陪在左右, 盛言楚走两步忽停了下来, 倏而一扭头看到钟谚青倔强的背着大包袱落后几步跟着。   孟双‘铮’的一下拔出剑,旁边行走的几个老百姓惊得脸一白,钟谚青脖子一缩,赶忙放下包袱试图来一个掩耳盗铃。   盛言楚按住孟双的手:“别闹出人命。”   孟双不过是吓唬吓唬钟谚青,收起剑双手环胸看着躲在包袱后边瑟瑟发抖的钟谚青, 盛言楚神色冷然 , 立在大街上没动。   等了几息后,钟谚青战战兢兢地的探出脑袋张望, 一看吓的三魂差点全丢了, 盛言楚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跟前,惊慌失措之际,钟谚青啪叽一下往冰冷的地上一倒, 手掌摩擦在地痛得龇牙咧嘴。   “活该。”盛言楚脸上现出不虞之色, 下颚一收,道, “别再跟着我了,听到了没?!”   钟谚青挣扎着起身,刚想说话,就见后边的孟双扬了扬手中的剑,钟谚青面上堆满惊惧, 忙揉着屁股说不敢再造次。   见钟谚青缩着单薄的身子吃力的背着包袱发愁,盛言楚心有不忍,道:“你我也是有缘,名中都有言字,这样吧我给你出个招,你若真是郡守夫人的外家侄子,那就去郡守府后门等着。”   “后门?”钟谚青虽有些不明白,但脸上一喜,可又碍于孟双在场,只能嗫嚅的小声问,“小兄弟,你是说郡守府后门能让我进去?”   “不一定。”   盛言楚侧脸望向旁边那条巷子,巷子里总是进进出出一些身穿同等衣裳颜色的婢女小厮,沉思片刻后,他道:“你蹲在那就是了,守规矩些,看到府中小厮婢女,你观摩看看谁性子柔和些,就上前和那人攀谈,问她能不能给你递个话。”   “这样能行吗?”钟谚青心头一动,有些胆怯,“我没银子使唤……”   “这世上并非事事都要使银子。”盛言楚翻了个白眼,摇摇头道,“你且穿上你最要好的衣裳,打扮的俊俏些,嘴放甜一些,别跟看到我似的,上来就咋咋呼呼的要我带你进去,你这样混不讲理,谁会搭理你?”   钟谚青立刻反应过来,赶紧翻包袱,翻着翻着钟谚青楞了一下:“言?”   琢磨了一会,钟谚青猛地抬眸看向已经走远的盛言楚,瞪大瞳孔:“这小兄弟难道是盛言楚?”   被猜出身份的盛言楚已经递了请帖跟着小厮进了郡守府的会客院子,招待的小厮骄傲的将里边的毛衣翻出来给盛言楚看,感激道:“盛秀才,得知您要来郡守府,小的那是日也盼夜也盼,估摸着您这几天就要过来,所以小的特意穿上了崭新的兔毛衣,您瞧,这是小的老子娘照着您的法子织出来的。”   盛言楚上手摸了摸,笑了笑,道:“织的相当不错。”   小厮嘿嘿乐,开心的要飞起:“原以为今年不会好过,不成想有您这样的好人在,大人常常夸您,若非有您的点子,咱们临朔郡的百姓要冻死一大片。”   “大人呢?”盛言楚已经喝完了一杯茶,听这些恭维人的话也听了好几箩筐,再见不到卫敬,他都有些不好意思坐在这了。   小厮往厅外看了一眼,见门口的厚重帘子没人撩起,忙垂下脑袋笑着答:“大约还在忙百姓修缮房屋的事,这几天城中放晴,大人每天都要带着人去修葺年初倒塌的屋子,尤其是北边的百姓巷子。”   临朔郡城很大,北边的巷子离葳蕤山十分的近,大概走半个小时就能抵达葳蕤山脚。   葳蕤山雪崩后,最先受难的就是北边巷子,盛言楚进城的时候就听说北边巷子的积雪到现在还没化开,下边还压着不少人,只是两三个月过去了,人肯定是救不活了,但住了一辈子的家园要整合。   卫敬的确在北边巷子奔波,听手下说静绥的盛言楚今日到了他的郡守府,卫敬欢喜不已,将手中的铲雪撬甩给旁边的侍卫,火速往家中赶来。   北边巷子距郡守府后门近,卫敬一身邋遢的过来时,两个守门的小厮不但不拦还恭敬的行礼,蹲在那的钟谚青看傻了眼,木木的跑过去学着卫敬大刀阔斧走路的模样试图蒙混过关,却被小厮狠狠的扔了出来。   “凭什么他能进去我不能?”钟谚青不服气的指着已经快看不到身影的卫敬。   小厮讥笑:“他?你可知那人是谁?”   钟谚青拢着半旧的书生袍子,没好气的反问:“他是谁?”   “他是这家府门的大主子!”   “郡守大人?”钟谚青一听,喜上眉梢:“嘿,那不就是我姑父吗?”   本想像之前那样大喊大叫的闯进去,忽而钟谚青狡黠一笑,背着包袱默默的走了。   守门的小厮以为钟谚青被卫敬的名头吓到跑了,殊不知等这两个小厮一换班,一个打扮儒雅的书生复又找上了门。   -   “盛秀才呢?”卫敬一进府就拉着小厮问。   小厮忙道:“来了有半个多时辰,夫人听说盛秀才还未用午膳,便命厨房上了一桌菜,这会子正在内院吃着呢。”   卫敬一听,摸摸肚子,笑道:“走,本官正好也饿了。”   小厮笑笑,指着卫敬身上的脏衣,委婉的提醒:“大人,你要不换身衣裳再过去?”   卫敬这些天都在北边巷子忙碌,每日都是抽着午膳的时间回府和夫人一起吃个饭,因时间紧的缘故,卫敬只洗了手就去吃了,家中上下的人都见惯了卫敬这幅乱糟糟的样子当然不会说什么,只是今天夫人在内院宴请盛言楚,卫敬若还是这一身灰头土脸怕是有些不合适。   “对对对,”卫敬反应过来,“快给本官更衣。”   一声令下,外头守着的丫鬟端着洗漱用物鱼贯而入。   内院,此时盛言楚脸都快笑僵了。   主位上的杜氏自打上桌后就没动过筷子,一双如水的眼睛像看稀奇古怪的珍宝似的,一瞬不瞬的盯着盛言楚看。   “你说你从小跟着你娘?”杜氏提了提肩上滑落的火红围肩,笑的慈祥,“自古寡母溺爱,静绥的水能养出你这样负气含灵的孩子,可见你娘在你什么身上花了大心思。”   盛言楚放下筷子回应杜氏:“我娘此生就我这么一个孩子,自然是倾尽全力抚育我,言楚心知娘亲的艰辛,不敢傲慢顽固,故而只能乖巧些,勤勉些,以报慈母之心。”   杜氏直起身子,兴味的看过来:“我且问你,静绥县令递上来的毛衣和鸭绒夹袄的法子到底是你娘想出来的还是你?信上说是你娘,但我细想觉得不太像,郡城绣坊技艺精湛的绣娘比比皆是,她们有些人从前还在宫里服侍过娘娘,按说她们见过的市面比你娘还多,为何她们就想不出用兔毛狼毛做衣裳?”   盛言楚静静听着,杜氏说话很柔,不似他娘那般纤弱尔雅的柔,而是带着一种威严的柔,虽是问话的语气,却藏着不容置疑的口吻。   杜氏漂亮的双手握着一个精致的小火炉,笑得耐人寻味:“我略略一琢磨,便知这法子是你想出来的,只是今日看到你后,我又觉得此事不简单,你一个十岁孩童,又是如何知晓那种针织法子的呢?”   见杜氏打破砂锅问到底,盛言楚当然不能装傻,站起身拱手:“夫人说的不错,但此法子并非是言楚自创。”   杜氏挑眉:“哦?依你之言是哪位高人想出来的?”   盛言楚摇头:“此法子是言楚偶然在书中看到的只言片语,具体是谁言楚不知。”他总不能说是几千年后的人想出来的吧,杜氏一心想知道,那他只能用这种法子糊弄过去。   杜氏没继续问,摆摆手让盛言楚坐下,又笑着命人将桌子中间的生滚茸粥盛了一碗给盛言楚。   “你正是长身子的年纪,多吃些。”   杜氏依旧看着盛言楚吃,笑意晏晏道:“野松茸难寻,今年时运不好,这些松茸还是年前外边走商送进来的,我一直留着,听说夫君要请你来家中玩,我便早早的让人备下了。”   盛言楚有些吃不消杜氏这种过于热情的样子,可又碍于郡守夫人的权势,他只能硬着头皮吃了两碗,吃到肚子微微鼓起来后,杜氏还让人往他碗里添。   “夫人,我……”盛言楚打了一个饱嗝,托着小肚子难受的站起来,正准备拒绝时,门外传来一声爽朗的笑容。   杜氏忙起身迎上去,身后的孟双贴过来小声的提醒:“楚哥儿,卫大人来了。”   盛言楚赶紧低头看了看着装,又摸摸嘴,以防沾到油污,等卫敬进来时,盛言楚早已直起身子候在桌旁。   跨出步子准备行礼时,卫敬大手将他拉起来,豪爽道:“无须多礼,赶紧坐——”   杜氏出去后就没进来,此时内厅桌上就只剩下盛言楚和卫敬两人。   卫敬坐下去之前,招手对跟过来的婢女道:“盛小秀才一路从静绥过来辛苦了,你去厨房让人送几道补品过来。”   又对盛言楚道:“我瞧你身子瘦弱无半斤肉,得补一补了。”   说着不待盛言楚说话,就招呼盛言楚坐下来继续吃。   盛言楚有一刹那想哭,再吃他的小肚子要炸出花来了。   卫敬像是没看到盛言楚脸上的欲哭无泪表情,一个劲的招呼盛言楚吃这吃那,盛言楚忍着喉咙里的哽意又吃了两碗瑶柱猪肚饭。   饭毕,卫敬擦擦嘴漱了口,盛言楚半瘫在那像丢了三魂七魄。   “可吃饱了?”卫敬还特意关心了一句,“你来我这就是客人,千万别拘着,该吃就吃。”   盛言楚‘嗝’的一声,半掩着口嘴角抽抽道:“多谢大人和夫人的厚爱,学生吃饱了。”   听着这话,卫敬视线一凝落在盛言楚身上,上下打量一圈后,唔了一声,道:“张郢说你今年十岁?”   盛言楚知道这一刻才是他跟卫敬真正谈话的开端,不顾肚子撑着难受,规规矩矩的行礼,道:“正是。”   卫敬细细端详起盛言楚,见少年举止大方娴雅,遂笑道:“果真是年少有为。”   盛言楚进来之前换了一身浅青色袍子,脖子边围了一圈鸭绒围巾,长发高高竖起落在肩后,整个人立在那宛若一颗茁壮成长的小松树。   “甚好。”卫敬极为满意今天看到的一切,一边让盛言楚坐着,一边道:“临朔郡的读书人多如牛毛,可像你这般大就高中秀才的少之又少,如今你已有了秀才功名,可想过八月来郡城下场乡试?”   “学生想沉淀几年再做打算。”盛言楚如实道,“学生尚且年幼,暂时不想早早的步入官场,想着还是等年纪大些再行考虑。”   除了这层顾虑,其实他还有后半句话没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十来岁的秀才虽不多见,但每个郡城都有这样的例子,然而十岁的举人整个朝廷都找不出一两个,他若是冒这个头,到头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觉得他现在的生活状态就很不错,不愁吃不愁穿,何必为了所谓的神童称号卖弄玄虚,还是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来吧,等时机成熟了再来享受举人的风光是一样的。   卫敬轻笑了一下,起身领着盛言楚往书房的方向走,孟双没跟过来留在外边。   一进门,卫敬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肃穆着脸色从书柜后方取出一个锦盒,扭头对盛言楚道:“此番让你过来,是有东西要交给你。”   盛言楚心一凛,忙双手接过。   “打开看看。”   卫敬目光片刻不离盛言楚,交代道:“此物是京城送来的,若你是个喜功的读书人,本官今日不会给你,只待你回了静绥后再命人吹锣打鼓的送到你家,好叫你享受享受官家的荣宠,只是这样一来,这里边的东西凭你一个小小秀才身份怕是护不住,届时若有什么闪失,本官一概不会过问,丢了官家的赏赐是死罪,到时候拿你这条命去抵都不够。”   盛言楚听得心惊胆跳,锦盒一开,躺在黄色真丝帕上的是一块色绿如蓝的印章。   “这是?”盛言楚看一眼就合上了锦盒,惊愕的对着卫敬,支吾道:“大人,若学生没有看过,此物不是……”不是玉玺吗?   卫敬目中有深意:“此物和你想的并非是同一物。”   盛言楚大气不敢喘,他上辈子去各大博物馆看过,历朝历代皇帝用的玉玺大多是这种温润而泽的盘龙或是交龙纽的玉制作而成,他手中这块虽被做成了印章,但依稀还是能辨认出这是一块不可多得的宝物。   皇上想赏东西赏就是了,干嘛拿这种能砸死人的权势之物给他?   盛言楚下意识的庆幸卫敬没有大张旗鼓的将此物送到静绥,就像卫敬所说的,他这样的人物有什么能力护住这等宝物?   “别担心。”   卫敬及时出言安慰,“本官接到此物时也惊了一场,此物若是当着世人的面给你,那是在害你,所以本官想着还是让你过来一趟为好,你若想风风光光的出人头地,本官自会想个法子将此物交给你,好叫外人知晓官家看重你,有了玉玺蓝田玉边角做的印章,你此生便是只当个秀才也会是荣华富贵一辈子,只是如何守住这份恩宠就端看你的造化了。”   人心都存在嫉妒,这印章一旦摆出来,给盛言楚带来荣耀的同时还会有灭顶之灾。   盛言楚感激一拜:“还是大人思路周全,此物学生万万不敢要。”   “虽说是个棘手的宝物,但你不要却不成。”   卫敬脸上现出进书房后的第一个笑容,“皇上亲自命人送到临朔郡,密旨上说的明明白白,此物由皇上亲手雕刻,送过来是为了感谢静绥县盛家小秀才救民于苦难之中,你有这份功,该受着。”   要卫敬说,盛言楚如果不是个小秀才,这个印章他定要弄顶轿子送到静绥,一来彰显皇上的荣恩,二来是真心想谢谢盛言楚为他送来毛衣和鸭绒夹袄的点子,没有盛言楚,此时的卫敬怕是丢了官都有可能。   听说年初受命从京城出发支援南边雪灾重地的臣子无功而返后皆被降了职,这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最不妙的是雪灾越来越严重时,南边各地的民心开始涣散,人心不齐,国将动乱呐!   前朝各代每逢灾情民间都会出现混乱,举兵造反的例子比比皆是,正当皇上无能为力到准备下罪己诏安抚人心时,卫敬一道折子送了进来。   皇上看完折子后,激动的在金銮殿上来回踱步,大呼静绥出了一个好孩子,底下的大臣听闻南方的冻寒得以遏制后,纷纷上书让皇上降赏赐盛氏小秀才,有人说赏赐良田百亩,有人说送珠宝首饰,亦有人说送美人侍婢,皇上开怀大笑,只道他另有安排。   盛言楚听完卫敬转述的话后,心道京城的皇帝还不如赏赐他良田百亩呢,何必拿这一块烫手山芋给他?   他刚才第一眼还以为是传国玉玺,后来再看时觉得自己想太多,他不过是献上一个御寒之技罢了,还不至于皇上将命根子交给他。   卫敬解释说这块印章上的‘盛’字是皇上亲自雕刻的,用的料是从前宫里做玉玺时用的剩余料子,换一句话说,皇上赏给他的是一块跟玉玺一宗同源的印章。   朝堂中享有这等殊荣的人并不多,常胜将军凯旋回朝会得铁卷丹书这种免死金牌,文臣大夫做到极致大抵是封侯拜相配享太庙,但都比不上盛言楚手中这枚印章。   “此生足矣。”盛言楚脑海里现在只剩下这四个字。   这玩意他得好好的留着,说不定千百年后他会因为这枚印章而成为历史书上一个小人物。   卫敬没有将这枚印章公之于众,后代之人若是以后在他的坟墓中发现这枚印章进行研究,以考古学家的本领,肯定能查出这枚印章的来历,到那时候,他盛言楚三个字将会重现于世。   盛言楚越想越激动,手指不断的摩挲的锦盒里的印章,暗道他在嘉和朝不能大大方方的拿着印章使用,但他的名字将会成为后世历史书上的传奇色彩。   他连标题都想好了——一介书生墓中为何有当朝皇上亲手雕刻的玉玺印章?   正当他在脑海中勾勒出一篇文章阐述这个标题时,卫敬一句话插进来:“盛言楚,你可知皇上为何瞒着满朝文武赏你此物?”   盛言楚茫然的摇头:“大人知道?”   卫敬眼神微微一沉:“皇上如今岁高,子嗣却不丰。朝中皇子现有中宫嫡子四皇子、淑妃之子大皇子,其余几个皇子姑且不用防着,毕竟母家身份低微。”   “据说那几个皇子的学识和胆魄都不及四皇子和大皇子,如今朝中争储风头最甚的当属四皇子和大皇子,大皇子胜在是长子,背靠着高门之家襄林侯,四皇子虽年幼,却是出自中宫,两人势均力敌,朝廷这几年为了太子之位吵的不可开交,皇上前两年碍于襄林侯的苦苦相逼,封了大皇子为太子……”   说到这,卫敬突然看向盛言楚,眼眸一眯:“但东宫之争远远没有结束,皇上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厚待像你这样的年少之才,京城八岁稚子路缙突然站出来判了一场案子就被皇上选为太子陪读,这两年科举,皇上都有意择选年纪小的举人为三甲,名单一出来,那些新科进士立马被两位殿下抢夺一空,如今你救南边各地于危难之中,怕是……”   卫敬的话没有全部说完,但盛言楚已然懂了未尽之言。   他若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百姓,皇上根本没必要赏赐这么珍贵的东西给他,之所以亲手雕刻印章千里迢迢送过来,是想拉他进储位之争这趟浑水。   京城百官皆以为当今圣上内心属意的太子人选应该是中宫所出的四皇子,所以当路缙成了太子陪读后,皇上立马将新科状元俞庚送到了四皇子府做起先生,两相对立,皇上是一分一毫都不想让四皇子吃亏。   皇上偏袒四皇子在朝中已经不是秘密,但盛言楚却转念一想,其实皇上这么做未必是为了四皇子。   皇权之人都喜欢用一方制衡一方,若太子将朝中人都拉拢了过去,那龙椅上的皇上怎么办?自古皇帝没有不贪权的,哪怕是亲生儿子,皇上也会使心机防着,唯恐他还在世的时候儿子将自己手中的权力夺走。   所以皇上明晃晃徇私袒护四皇子实则是为了形成一股力去跟太子达成平衡罢了,如此,太子身后有虎狼才没有心思去遐想龙椅之位。   由此看来,皇上这是想把他当成一颗棋子分配给某位皇子来制衡另外一位了。   但会是谁呢?是太子还是四皇子? 第57章 【二更】 谁更适合做郡守……   当盛言楚问出这句话时, 卫敬看向盛言楚的目光多了几分打量,盛言楚盯着来自卫敬的威严审视,不卑不亢的重复一遍:“还请大人指点。”   他想赌一把。   卫敬没有将印章大咧咧的送到静绥, 说明卫敬有为他的安危着想过, 这样替他着想的前辈,他愿意去信一信。   他对朝中的局势一概不知, 这时候缺的正是卫敬这种深谙官场之道的人的点拨。   “你问本官你该站哪位皇子?”卫敬回味一笑, 坐在椅子上慢条斯理的呷了口茶水,方道,“本官且问你一句,本官指哪位皇子你就跟随哪位吗?没有怨言?”   盛言楚心跳快了一拍,握着锦盒的手不由发紧, 咬着嘴唇思索了片刻, 正色道:“学生不敢有怨言,还请大人赐教。”   左右他已经被京城的皇上顶到了风口浪尖, 避不开那就迎难而上, 但他不想当皇储之争下的炮灰,他要活命,且要笑到最后。   此时屋子里静的可怕, 外头窗前树枝上的小鸟似乎都被屋里的沉默给吓住了, 忽而展翅飞向蔚蓝的高空,守在门口的孟双抬眸往上看, 发现那只小小鸟早已冲向云霄看不到了。   屋子里的盛言楚说完赐教后整颗心一直在不安的狂跳,他怕卫敬让他投靠太子,又怕卫敬让他去四皇子的帐下,他熟读上辈子的史书,暗道太子和四皇子最好能两相抵抗到皇上驾崩, 不然中途若是杀出一个程咬金,那可就成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了,届时他这个小喽喽不管是哪方阵营都没有好下场。   卫敬迟迟不站队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当盛言楚问他这种敏感话题时,卫敬脸都白了。   盛言楚脊背挺直,大冷天的手心竟爬满了汗水,不知过了多久,盛言楚捧着锦盒从书房中走了出来。   门外的孟双站在那昏昏欲睡 ,听到开门的动静立马看过来,见盛言楚手中拿着一个锦盒,笑道:“这是得了什么好东西?”   盛言楚神情有些恍惚,脚步轻浮,乍然听到孟双浑厚的嗓音,他猛地一个激灵,下意识的抓紧锦盒的暗扣。   孟双尴尬的缩回手,以两人这几天的相处,孟双早已经把盛言楚当成亲弟弟一样对待,适才看到锦盒,孟双本来想拿来看看的,可瞧盛言楚丢了魂的模样,孟双迟疑了。   “是块印章。”盛言楚解释道,卫敬说寻常人几乎认不得这块印章是出自玉玺上,所以拿出来用并无妨,但还是要小心有心之人。   等等,寻常人?打开锦盒的盛言楚忽然顿了一下,刚才卫敬怎么对他认识玉玺的样子一点都不惊讶?   锦盒一开,一枚小小的印章躺在那。   孟双读的书少,认出上面雕刻的字是盛,至于印章的材质根本就没有多加注意。   看了两眼后,孟双得出结论:“你有印章了。”话里话外酸溜溜的,酸的不是玉玺印章,而是盛言楚小小年纪就有印章这件事。   盛言楚哭笑不得,读书人到了一定年纪都会在腰间别一块小印章,是为了方便在外写诗落印用的,一般随身携带印章的书生大多都是当地鼎负盛名的大才子,因为只有大才子才有机会在外边被别人请着赋诗。   不过现在书生佩戴印章已经成了一种潮流,有些连平仄都分不清的人为了装文雅也会在腰间别一块印章,久而久之,佩戴印章就变了味。   但在孟双眼里,盛言楚拥有印章没有弄虚作假。   才十岁啊,孟双叹了口气,头顶秀才功名,和县太爷打成一片,如今还得了郡守大人的赏识,啧啧啧,前程不可估量。   见孟双误以为这枚印章是卫敬所赏,盛言楚微微一笑没有去纠错。   龙椅上的老皇帝还是有良心的,对外只说给了赏赐,但没有言明是印章。   臣民不知,但身处皇权中心的太子和四皇子肯定清楚老皇帝赏了什么东西给他。   一想到这两个大人物,盛言楚头就疼。   卫敬先他一步出府去北边巷子指挥修缮房屋去了,如今府中只有杜氏,盛言楚怕了杜氏看他的那种咄咄眼神,从书房出来后,他赶紧随便喊了一个小厮过来,交代说他先回客栈了,等卫大人什么时候有空他再过来拜访。   小厮刚想说郡守夫人已经命人整理了客房让盛言楚住,盛言楚神色匆匆,根本就不听身后小厮的叫唤,快步跑出了郡守府。   小厮拦不住人,只好去跟杜氏请罪,杜氏一听盛言楚回了客栈,脸上难掩失望之色,慢慢站起来端详着桌上那碗刚端上来的菜肴,蠕动了下嘴唇,叹气连连:“我儿若还活着,定跟盛小秀才一般心巧嘴乖……”   叹气后,杜氏摆摆手:“既然人回了客栈,你们就将饭菜送到那边去吧,小孩子家家的,不经饿。”   盛言楚刚回到客栈还没缓过气,后脚杜氏身边的大丫鬟就敲响了房门,望着桌子上的炖汤补品,盛言楚含泪饮下了来自郡守夫人的关爱。   等人走后,孟双对杜氏的诡异行为做了解释。   “卫大人曾有一子,一两岁得病走了,卫夫人自此落了心病,看到如你这般大的孩子都会想起儿子,我听外边人说杜夫人已经好几年没再想那个孩子了,也不知怎么了,见了你后又开始泛起魔怔,你瞧瞧这满桌子的补品,怕是又将你想成了她自个的孩子。”   盛言楚竭力忍住喉管里的吐意,闻言惊悚的抬眸:“我就说她看我的眼神不对劲,原来有这层意思!”   他才不要做郡守家的替代品呢!   孟双笑:“你呀,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可知这临朔郡有多少人家巴不得卫夫人能多看她家孩子一眼。”   “我有娘。”盛言楚皱皱小鼻子,一脸认真道,“她若想要儿子,再生一个便是了,强行将那份宠爱加在我身上算怎么回事?你看你看——”   他拍了拍圆滚滚的肚皮:“再这样补下去,我要胖成猪。”   孟双瞥了眼盛言楚,试探道:“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心动?”   盛言楚短促的冷笑两声:“郡守府公子说出去是好听,但于我没用。”就杜氏那种控制欲,他若是点头成了郡守府的干儿子,他以后还有自由可言吗?   忽而盛言楚啧了一声,笑道:“除了我,还有一个人更适合做郡守夫人的儿子。”   “谁?”   盛言楚坐在客栈凭栏边望着不远处的郡守府,幽幽道:“钟谚青。”   就在刚才,钟谚青从后门进了郡守府,经过钟谚青一番诉说后,杜氏恍然记起闺阁中认识的小姐妹,再看钟谚青时,杜氏眼里是道不尽的怀念。   钟谚青无家可归想投靠杜氏,杜氏伤感失子正好可以借钟谚青聊表丧子之痛。   夜里卫敬回来后听说家中多了一个侄子,便让人将钟谚青带到跟前盘问,钟谚青比盛言楚大几岁,长相却丝毫不逊色于盛言楚。   考察了人品后,卫敬又问钟谚青是如何进的郡守府,钟谚青识时务的没有隐瞒,将盛言楚教授的法子说了出来。   “竟是他教你的…”不仅卫敬惊讶,一旁的杜氏都轻轻放下了茶盅。   钟谚青留在了郡守府,但杜氏并没有说让钟谚青做她的干儿子,而是对外称钟谚青是郡守府的客人。   投靠郡守府成功后,钟谚青迫不及待的跑到客栈找盛言楚,盛言楚此时正在跟孟双盘算如何跟卫敬开口提夏修贤乡试的事。   两人正烦着呢,客栈的门砰的一下被打开,迎面走进来一个身披火红大氅头戴玉冠的贵公子。   定睛一看,来人竟是之前那个邋邋遢遢的钟谚青。   “你怎么来了?”盛言楚弯着嘴角,装模作样的鞠了一躬,“给您道喜了——”   瞧这通身的气派,可不是一般的贵公子能有的。   钟谚青脸蛋微微发红,拢着手将袖袋里的东西拿出来,认真道:“我钟谚青能有今日,多亏了你盛秀才,这点子东西还请你收下,只当是我一片心意。”   袋子鼓囊囊的,盛言楚一捏,硬邦邦。   见盛言楚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钟谚青立马解释:“我知道你不会收黄白之物,这里头装的是我自己做的小玩意,你且看看——”   不是银子就好。   盛言楚眨眨眼,打开荷包一看,里面放着的是几块颜色各异的石头,取出来对着阳光能看到石头上刻画的山河鸟兽,池塘里的水纹清晰可见,至于鸟兽更是栩栩如生。   好厉害的画工!   “石上做画?”盛言楚一块一块的看,看完后对钟谚青的好感猛的拔高了好几个层次,“你竟还有这手艺?”   他此生最不擅长的就是丹青,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人能将一副绝美的画卷搬到一颗比手掌还小的石头上,果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第58章 【一更】 盛言楚小公寓里……   “这手艺真绝了, 好逼真。”   盛言楚下榻走到光线好的地方,举着石头看上面的河流和鸟哨,不禁吟咏起上辈子学过的《核舟记》:“……王叔远能以径寸之木, 为宫室、器皿……”【注1】   他折回步子来到钟谚青面前, 笑道:“奇人王叔远用的是一寸长的核桃,而你用的是坚硬的石头, 若真要比一比, 我认为你这个难度要更高些。”   “盛小兄弟喜欢就好。”钟谚青似乎很久没见过有人这么直白的夸他,不自在的解开大氅,憨憨笑道,“这玩意是我在游学路上捡的,我瞧着石头纹路好看, 闲着无聊的时候便拿出来在地上打磨, 如此方有这石头上的一片天地。”   盛言楚爱不释手的反复看着雨花石,挑眉道:“这石头小的很, 你在上面作画想来很费功夫吧?将这些都给我, 你不心疼?”   钟谚青连忙摆手,一副舍生取义的决然模样:“怎会心疼?多亏了盛小兄弟的法子我才能进到郡守府见到姑母,只恨我现在身无分文, 若我是那堆金积玉的人家, 我定要拉几车黄金过来好生感谢感谢盛小兄弟。”   盛言楚没好气的瞪过来:“悠着点,读书人何故嘴里总挂着这种金玉财宝的话?外人听到了会笑话你的。”   钟谚青伸手笑着掌嘴:“是是是, 盛小兄弟骂的对。”   “等等,你怎么知道我姓盛?”盛言楚顿了下,迟疑的问,“是卫大人和你说的?”   “小兄弟不是说你我名字中间都有言字码?我一想最近如你这般大的读书人能自如进出郡守府的,大概就只剩下卫姑父下帖子相邀的盛言楚了。”钟谚青眼睛发亮, 一口气将自己的猜想说了出来。   盛言楚神态和煦,目光落在钟谚青那一身华丽的锦袍上,意有所指道:“卫大人这是认了你?”   钟谚青以为盛言楚问的是认侄子的事,开心的点头:“我一提我娘,杜姑母立马就记起了我,还怨我为什么这么些年都没写信给她,哎,哪里是我不愿写,实在我漂泊在外,根本就没机会写信寄过来。”   盛言楚默默的松了口气,眼神示意孟双去客栈要壶热茶来,他则挑了钟谚青的话头,和钟谚青聊起临朔郡外的风光。   钟谚青虽是咸庆郡人士,长这么大真正呆在咸庆郡的时间相当少,自打会走路吃饭后,钟谚青就在五湖四海上流浪,在江南府学了两年后,钟谚青又跑到京城小住了个把月,说是‘住’,实则过得跟乞丐的日子相差无几,吃百家饭,行乞讨到了银子,钟谚青就会拿去买笔墨纸砚和书籍。   读了一肚子的学问后,钟谚青打算回咸庆郡下场科举参加县试考个功名,然天不遂人愿,他家祖屋倒了,做保用的几两银子埋在废墟下没有踪影,钟谚青仰天无泪,正当走投无路时,偶然听到有人说隔壁临朔郡的郡守姓卫,钟谚青一下留了心,辗转打听后钟谚青开怀大笑,暗道天无绝人之路。   得知临朔郡郡守夫人和自家亲娘有弯弯绕绕的关系后,钟谚青立马背起家伙步行至临朔郡。   当盛言楚听到钟谚青说自己是一步一步走到临朔郡的,盛言楚不由竖起大拇指:“天寒地冻的,也难为你有这份耐心和毅力,只不过你就不怕你找错了人白走了这一遭?”   “找错了就找错了呗。”钟谚青厚脸皮的道,“我这些年走的错路又不止这一条,若临朔郡郡守不是我卫姑父或者杜姑母不认我 ,我是不会有怨言的,到时候在临朔郡吃吃喝喝玩一趟再回去就是了。”   “你没银子拿什么吃喝?”盛言楚背靠着墙,手里捧着孟双让小二刚送来的热茶,热茶腾起的氤氲在他眼前升起丝丝雾气。   这话问的钟谚青一张俏脸悠悠泛红,赧言道:“我爹娘死后,这么些年我都是四处要饭吃的,总之饿不死……”   盛言楚怔了怔,忽而笑开:“从前艰辛都是积淀,你瞧,你现在锦衣加身,总算是否极泰来了。”   “啥?”钟谚青听得云里雾里,指着身上华丽的衣裳道,“等我借了做保的银子,这些衣裳我要还回去的。”   “还?还…回去?”这次换盛言楚瞠目结舌了,只听他结结巴巴的道,“你现在都是郡守府的公子哥了,卫家还能缺你一身衣裳?”   钟谚青略略一忖,便明白了盛言楚的话,凉凉开口:“城中谣传杜姑母有收养盛小兄弟为儿子的意思,如今看来是真的了。”   “假的!”盛言楚低声咆哮,“卫夫人从来没提过这事,你可千万别信,刚见你一身华服进来,我还以为你、你…哎…”   末了,盛言楚深深叹了一口气,眼神怨怨的睨了一眼钟谚青:“白瞎了你这一张好看的皮囊,怎么就没拢住卫夫人的心?”   他还要过几天才能回静绥,只要进郡守府,肯定还要跟杜氏打交道,若是钟谚青当了杜氏的干儿子,他就不用再假笑应付杜氏了,以及杜氏那一堆补品。   钟谚青心思活络,听出了盛言楚话中的深意,扑哧一笑,道:“盛小兄弟果真有趣,若换做旁人,知道自己入了杜姑母的眼,怕是做梦都能笑醒。”   盛言楚干笑两声,没接话茬。   钟谚青看出盛言楚不太喜欢开这个玩笑,话锋一转,说起游学路上的趣事,果然盛言楚又恢复了之前的温和。   听着钟谚青嘴里跑出来的精彩故事,盛言楚由衷的羡慕,见钟谚青说起京城的见闻,盛言楚含蓄的问:“听说京城几位未封王的皇子都在国子监求学?”   皇家书院是有,但老皇帝并没有命人开院,而是将膝下几个未及冠娶妃的儿子全部塞进了国子监,美名其曰是磨炼,实则是放任不管罢了,丢的远远的也好省心。   放在心尖尖上的太子和四皇子的待遇就相当好了,太子东宫有数不尽的先生,四皇子也不遑多让,翰林院的编修编纂轮休上府教学,两两一比较简直是天壤之别,盛言楚都开始怀疑老皇帝是不是只把太子和四皇子当儿子。   “几位皇子的确在国子监求学。”钟谚青直起身子,正色低语道,“此事在京城都快成了老百姓饭后茶余的笑谈,除了太子和四皇子,混在国子监的皇子足足有三人,五皇子,六皇子以及七皇子。”   盛言楚捧着茶盏贴过来,亦是哑着声音,问:“你见过几位皇子没有?”   钟谚青摇头:“国子监我倒是站门口看了两眼,但几位皇子我是一面都没瞧到。”   见盛言楚满脸失望的坐回去,钟谚青嘴角含笑:“盛小兄弟难不成对某位皇子有了儒慕之情?”   盛言楚眯眼看过来,顺着钟谚青的话悠悠道:“儒慕?谈不上。说句大不敬的话,宫里的皇子才学出色的唯有太子和四皇子,其余三位……上不了台面。”   钟谚青很是赞同:“你说的对,虽说都是天家的孩子,但国子监的三位皇子属实难登大雅之堂,我是去年进京的,恰好年底国子监选馆,几位皇子的学问都没过关,此消息传出来后,据说宫里的皇上气的好几天没吃下饭。”   “竟这般差劲吗?”盛言楚五指收紧,试探道,“三位皇子不会都还待在称颂馆吧?”   嘉和朝国子监沿用的是分馆积分的教学制度,也就是说进到国子监的学生,会按资历分到国子监下边的六馆学习。   六馆中最为初级的三馆分别是尚文,高节,称颂,这三馆别看是同一层次的学馆,实则亦有高低之分,备受唾弃的就是称颂馆。   称颂馆里的学生都是一些纨绔子弟,把他们放在称颂馆纯粹是为了让权贵子弟在国子监镀一层金罢了,要说做学问想都别想。   “六皇子有点出息,去年侥幸升入了廉明馆。”钟谚青捡起桌上的干果吃的欢,边剥壳边道,“其余两位还是老样子,呆在称颂馆已经成了老人了。”   在尚文、高节、称颂三馆修业一年半或者一年,娴熟四书五经的学生可以跟祭酒大人申请升馆,经过司业官考核通过,就可以正式进入凛然、廉明二馆继续深造。   凛然、廉明还不是国子监的顶级学馆,学了一年半载后,若经史兼通,学子性情襟怀坦白,便可以进到国子监最高级的学馆——赤忠馆。   只有进到赤忠馆的学子方有入朝为官的机会,要么走祭酒大人的推荐前往朝廷六部任职,要么肄业后不做官,而是继续走科举之路。   一路攀爬到赤忠馆的学子,大抵都会选择前者,毕竟赤忠馆的存在就是为了给官宦子弟开做官的后门,真要下场科举,这些从小锦衣玉食的公子哥未必能考中科举,所以想做官只能走赤忠馆这条路。   当然了,如若家族有人是朝廷重臣,族中子弟想入朝为官,重臣去吏部说两句就行,也就没必要这么麻烦了。   不过这种靠山制度近几年不太好使,试问皇上的儿子想步入朝廷当值都要一层一层的在国子监考试,那些大臣的孩子哪里还敢越过赤忠馆直接进到朝廷?   只要三位皇子苦逼的待在国子监,那京城权臣的孩子就只能跟在后边一级一级的考,谁要是敢耍小心思,立马有御史官上奏朝廷。   思及此,盛言楚突然有些想阴谋论了,老皇帝甘心将自己的亲儿子丢在国子监,莫非是为了洗清朝中那些闲散不干事却领着俸禄玩乐的世家子弟?   “六皇子倒是争气。”盛言楚夸了一嘴,却没往下说,而是问起五皇子。   “五皇子?”   钟谚青以为自己听错了,略带讽意的笑:“京城人送‘小霸王’,这称呼可不是喊着玩的,知道路家吗?路家嫡长女属意他,他倒好,将路大小姐的荷包牵了绳子仍在路上钓鱼,然后放出消息让京城那帮爱慕路家大小姐的公子哥前往京城最大的花楼等他,你猜他怎么着?”   盛言楚斟酌着语气:“他用路大小姐的荷包钓权贵世家公子哥玩闹?”   “正是呢!”   钟谚青气得将茶盏往桌上一掷,“那天我正好在京城,五皇子手中拿着钓鱼竿,鱼线底端缠绕的荷包一会甩向这边,一会甩向那边,那帮纨绔子弟刚开始是有些意拿到路大小姐的荷包珍藏,越到后来却起了玩心,和五皇子打打闹闹开起路大小姐的玩笑,说什么谁拿到荷包就去路家迎娶路大小姐,你听听,这些混账话是一个皇子该说的吗?可惜了路大小姐一片芳心,怎么就偏偏喜欢上那种人。”   “慎言。”盛言楚板起脸,“到底人家是皇子,你心中对其不满我能理解,但这种话可不能再说了。”   自从有了印章后,盛言楚谨慎了很多。   “多谢盛小兄弟提醒。”钟谚青掌掌自己的嘴,小小声道,“我不过是话赶话说到这了,真要我当着外人的面说,我自是一个字都不提。”   盛言楚腹诽:我不是外人?可别把我想的太正人君子。   钟谚青是个话痨,在客栈跟盛言楚说了大半天的话,直到郡守府过来寻钟谚青时,钟谚青才恋恋不舍的跟盛言楚告别。   送走了钟谚青,外头的天都已经黑了,盛言楚一天里吃了好多补品并不饿,便没叫孟双和他吃饭,洗漱过后就栓好门窗进了小公寓。   一进小公寓,盛言楚就疾奔二楼书房。   小公寓的灯很亮,几乎和白昼没区别,光线打在锦盒中的印章上,印章鎏金的‘盛’字看的盛言楚心脏一股一股的跳跃。   他从旁边的架子上找来一幅诗卷和红泥,然后小心翼翼的举着印章烙在诗卷上,一抬手,一个硕大端正的‘盛’字跃然纸上。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字,盛言楚却越看越觉得神圣不可侵犯。   品味一番后,盛言楚将烙了印章的诗卷用金线做了装裱,旋即高高的挂在书房墙上。   望着墙上的字画,盛言楚莫名领悟了外头那些书生热衷于落印的原因,一个字,爽。   一副字画没有烙印,总感觉少了什么东西,现在想想,可不就是少了彰显身份的印名灵魂吗?   一想到这印章不能随便乱用,盛言楚就跟瘪了气的气球一般瘫在沙发上。   早知道要藏着掖着用,京城老皇帝还不如随便赏个东西给他呢。   ‘难过’了几秒钟后,盛言楚收敛情绪,坐到书桌前开始整理白日从钟谚青那打听来的消息。   他用素纸做了好几个笔记本,之前春娘锅子铺营业的时候,他每日都会在笔记本上记下当天的营业额以及家里拿出去的成本银子,久而久之他养成了每晚写日记的习惯。   翻开笔记本,日期停留在几天前,看着缺失的日记,盛言楚对书生谭讷的反感猛然冒了出来。   这几天没记录是因为车轿里有谭讷在,而只要他醒着,那谭讷就不会睡,所以他根本就没有时间进到小公寓来。   这些空白的笔记无不在嘲笑盛言楚多管闲事半路招惹了这么个烦人精,越想越气,气到最后盛言楚索性拿起笔将‘救’谭讷的蠢事写进了日记里,一写就是四五页纸。   写完后,盛言楚心中对谭讷的那股恶气终于消散了些。   在笔记里吐槽完谭讷后,盛言楚往后翻了一页,开始记录有关五皇子的内容。   钟谚青说五皇子是个斗鸡走犬花中消遣的浪荡子,然卫敬对此人评价颇高。   五皇子今年十四,是老皇帝一次宫宴醉酒后强了宫娥后生下的孩子,五皇子一出生,皇后便下令杖杀了隐瞒身孕的宫娥,那时的皇后手中已经有了嫡子四皇子,所以五皇子就成了皇后的眼中钉,生母死后不久,五皇子险些也遭了歹人的毒手。   后来居后宫礼佛的太后看不惯皇后毒杀皇上的子嗣,便将五皇子抱去养着了,五皇子俏母,老皇帝看一眼就会想起自己醉酒后做的失德事,所以很不待见五皇子,五皇子长到七岁的时候,太后薨了,五皇子连最后一点温暖都没有了。   宫里的人都长了一双势利眼,见五皇子没有太后庇佑,宫妃和宫娥见到五皇子的时候都爱冷言冷语的说几句,全然没把五皇子这个皇子身份放在眼里。   这样的日子直到老皇帝立了太子,其余皇子出宫开府后才结束。   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一向寡言少语的五皇子突然变的嚣张跋扈起来,一度成了秦楼楚馆的常客。   盛言楚写到这笔顿了一下,假若五皇子真如卫敬所言这般游手好闲不学无术是为了保命演给他人看的,那他不得不佩服五皇子了。   因为五皇子演戏演的很逼真,一想到钟谚青说起五皇子那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盛言楚忍不住想笑。   合上笔记本前,盛言楚在五皇子的名字上着重划了三道杠。   相比较受宠的太子和四皇子,他觉得追随五皇子挺好。   能在诡谲多变的后宫安身立命的人,想来不会是个只会斗酒纵马的无用之辈。   他今年才十岁,又不是簪缨世胄子弟,虽因为御寒之技得了老皇帝的赏识,但以太子和四皇子身边的幕僚以为,拉拢他恐怕还不到时候,真要拉他站队大概也要等他殿试结束。   毕竟在太子和四皇子的眼里,他不过是个有点小聪明的秀才罢了,倒不至于让他们大费周章的拉拢。   太子和四皇子两方人马的确是这么想的,皆认为盛言楚太小,没什么利用价值,真要用盛言楚也要等盛言楚人到了京城才行,到那时盛言楚若没有泯然众人矣,他们再过来说服也不迟。   可惜,有一人不这么想,那人就是被盛言楚写进笔记本的五皇子。   盛言楚到达临朔郡城的第二天,卫敬身边的侍卫神色凛然的进了客栈。 第59章 【二更】 崔方仪她娘嫁的……   自打年后雪停后, 盛言楚就恢复了之前清晨慢跑的计划,等他回到客栈时,等在那的孟双头发都急白了。   “你跑哪去了?”孟双大步走过来, 焦急道, “卫大人找你呢!”   “找我?”盛言楚擦擦额头的汗,一手换衣一手套裤子, “大清早的找我干什么?”   卫敬昨天还说忙的很, 说让他这两天在临朔郡城随便玩玩,等卫敬忙好了再招待他。   “我哪知道?”孟双像养儿子一样在衣篓里找盛言楚的衣裳,拿了件黑色的,孟双嘴一扁,放下黑色拿了件水红的棉袍, “你也别磨蹭了, 去了不就知道了?”   换好亵衣套上毛衣的盛言楚刚抬起手,孟双就拎着棉袍轻松的往盛言楚肩上一套, 盛言楚傻愣愣的由着孟双举着他的手穿进衣袖, 等衣裳穿好后他才回过神。   “孟双大哥,我自己来。”抢在孟双前头,盛言楚忙将床边的棉鞋拿了过来。   孟双讪讪的收回手, 他从前服侍刘县令惯了, 别看他长得威武雄壮,实则心细的很, 刘县令的生活小事都是他来打点,猛然跟着盛言楚来郡城,他是下意识的将盛言楚当成了自己的主子。   穿好鞋子后,盛言楚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孟双,见孟双低着头只顾看自己的手, 他顿了顿,迅速道:“孟双大哥,你想什么呢!不是说要快些去郡守府吗?”   孟双快速的收敛起脸上的尴尬,应声道:“走吧。”   两人之间的小插曲很快过去,进了郡守府后,一向忙的不可开交的卫敬竟然还在府上。   “跟我来。”卫敬面色凝重,交代一句后大步往书房走。   盛言楚和孟双相视一眼,两人目中均多了一份探究的意味,尤其是盛言楚,在盛言楚看来,能让卫敬撇下修缮民宅这等大事候在家中等他,可见接下来要说的事很重要。   孟双没有进来,依然守规矩的等候在门外。   进了书房,卫敬像昨日一样神神秘秘的拿出了一样东西,只不过不再是昂贵的锦盒,而是一封薄薄的书信。   “谁寄来的?”盛言楚低头一看,信封上署名‘梅自珍’,这人他压根就不认识。   卫敬大马金刀的坐那,闻言简短道:“早上驿站送来的,五皇子生母是个宫娥,据说姓梅。”   盛言楚忽觉手中轻飘飘的信似有千斤重,反反复复的念叨‘梅自珍’三个字后,他才抬眸跟卫敬求证:“这信是五皇子给学生的?”   “正是。”卫敬起身背手行至窗前,声音很轻:“这封信是以好友之名从京城驿站寄来的,里面旁的东西没有,有的只是一份科举书单。”   “书单?”盛言楚脸上绽放出神采,看完信后他下意识的感慨:“我还有好多书没看哇——”   上面罗列了一堆科举能用到的书,除了书名,再无其他话语。   “学生多谢五皇子。”盛言楚含笑鞠躬,“学生近些时日苦于遍寻不得好的书,如今有了这个总算不用盲目的乱看书了。”   卫敬看过来,纠正道:“是多谢梅自珍。”   盛言楚捧着书信连连改口:“对对对,是梅自珍。”   收好书单后,盛言楚这才问起最关键的问题。   “大人私下和五皇子莫非有联系——”   卫敬又转头看向窗外的春色,良久才道:“本官只跟梅自珍有来往,和皇五子并不熟。”   盛言楚了然笑笑,走上前赔罪:“是学生胡言乱语了,这信是梅自珍寄来的,学生该问梅自珍为何要寄信给学生才对。”   卫敬微微叹息:“梅自珍爱才,但苦于在京城托不开身,听闻你过两年要下场乡试,便亲自择了科举书单送给你。”   盛言楚恭敬的站在那静静听着,卫敬回眸看了一眼少年,少年年方十岁,身材纤瘦脊背却挺的直,丝毫没有因为陡然拿到京城陌生来信而惶恐。   他们两人都清楚,梅自珍就是五皇子,皇家之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对一个人好,施了好处肯定有所求。   然而面前少年脸上没有丝毫焦虑,不骄不躁镇定的可怕。   想起昨晚夫人杜氏说的话,卫敬看向盛言楚的目光越发的满意。   “你且回去吧。”卫敬道,“梅自珍知道你年幼,寄来科举书单是想让你好好的学,等回了静绥,你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千万别让梅自珍还有本官失望。”   盛言楚眼底闪过一缕诧异,梅自珍,也就是五皇子,寄来这份书单很明显就是在喊话,让他好好的考,若来日考到京城,他得替五皇子效力。   凭五皇子借用梅自珍的名字悄悄的送来书单这个举动,他就觉得他没押错人,五皇子值得他追随。   只不过卫敬后边那句不要让他失望是怎么回事?等他乡试的时候,卫敬应该早就调离了临朔郡吧?   等等,这种期盼他成长的想法怎么跟他娘一个样?跟他娘……   盛言楚越想越心惊,看向卫敬的眼神瞬间充满了恐惧。   卫敬不会也起了和杜氏一般的心思吧?   盛言楚后来几乎是拼着命逃离郡守府的,出了卫敬的书房后,盛言楚疾步如飞,路上看到问安的小厮和婢女,他全程都是冷着一张脸没说话,直到走出郡守府大门后才慢了脚步。   还好孟双是习武之人,否则孟双哪里追的上盛言楚。   “可是出事了?”见盛言楚脸色不太好看,孟双心跟着提起来,“是不是卫大人刁难你了?”   “没,没刁难。”盛言楚苦笑一下,“我只是有些受不了卫大人待我好罢了。”   孟双眼睛顷刻抡圆,好半天才抖着嗓子看向盛言楚:“卫大人着急找你上门,不会是说认儿子的事吧?”   盛言楚心里一阵发堵,还没说话,孟双就肃了神色,沉声道:“楚哥儿,你可别跟我说你直接拒绝了……”再怎么不愿做卫家的儿子,也要给卫敬留面子,卫敬好歹是郡守。   盛言楚摇头,倔声道:“卫大人压根就没提这事,但我总觉得卫大人看我的眼神不太对劲,和那日的卫夫人很像。”   杜氏一碗一碗补品往他面前端,就差开口说你做我儿子吧,卫敬是男人,当然不可能像杜氏那样将想法摆在脸上,但既起了心思,卫敬跟盛言楚说话时的语气就变了样,变的不再那么高高在上,而是变成长辈待晚辈那种嘘寒问暖。   盛言楚又不是傻子,他能感受到卫敬言辞间情绪的变化,搓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他扭头看了一眼高大的郡守府,一言难尽的呢喃:“府中不有个钟谚青吗?何必多此一举找上我……”   钟谚青虽然还是个白身,但过几年身上的功名不会比他低。   “大概这就是看对了眼?”   孟双抱着剑走在街上,眼神留意着周边的情况,嘴里道:“卫大人和卫夫人不同,卫夫人是女人,她看中你些许是因为你和她逝去的儿子有相似之处,但卫大人肯定是多方考虑才有了收你做干儿子的念头,楚哥儿,你好生想想卫大人为什么突然起了这种心思。”   盛言楚呐呐的点着脑袋,开始回想他在书房都说了什么。   此时街上的早市摊子已经支了起来,随处可闻各式的吆喝叫卖声,有卖老字号香飘十里的云吞面,有刚出锅撒满葱花的白水羊头汤,烫喉咙的腊肉炝茭白,馋嘴的春笋粥……   盛言楚摸摸肚子,喊住孟双,两人坐到摊子前要了两个热气腾腾的焦香咸菜饼和两碗百吃不厌的春笋粥。   摊主笑吟吟的拿起一米多长的深口勺子,当着盛言楚的面,隔着好远的距离将锅里翻滚浓稠的春笋粥送到盛言楚跟前的碗里,一滴不洒。   吃了粥,肚子暖和多了,饼要现烤,所以两人在摊位前多候了一会。   刚拿到饼掏银子,一道略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店家,给我包六个咸肉笋饼——”   盛言楚没有回头,孟双也没有,两人拿了饼后不约而同的看向对方,然后一句话都没说快步离开摊子。   “等会儿——”   越不想什么就越来什么,一口气要六个菜饼的男人忽而扭头看向离去的盛言楚,高声道:“两位好汉!是我啊,我是谭讷!”   听到谭讷那烦人精的声音,盛言楚跑的更快了,这一次孟双跑的也很快。   跑到街角,正好一行牵着高头大马的商队进了城,人马并行挡住了谭讷的追赶,盛言楚和孟双终于可以不用再跑了。   没了谭讷,盛言楚开开心心的嚼着咸菜饼,孟双没动,而是戳戳盛言楚的肩膀。   “楚哥儿,你快看——”   盛言楚咬着饼鼓着腮帮子看向身后,牵着马运货的商队已经绕到拐弯去了分叉口,而站在街边的谭讷则被另外一群陌生人摁在地上打。   “要救吗?”出于衙门官差的习惯,孟双不自然的紧了紧手中的长剑。   盛言楚咽下嘴里的饼渣,看了眼远处捶打谭讷的几人后,摇摇头:“没必要插手。”   街边很快围了一圈人,孟双困惑的看向盛言楚:“谭讷一个书生才来郡城怎么就招惹了仇家?这几人我瞧着是练家子。”   “我知道这些人是谁家的。”盛言楚收回视线,道,“孟双大哥可认识静绥的崔举人?刚才那帮人穿的衣裳正是崔家的样式,我从前在崔家待过,所以记得衣裳的颜色和款式。”   孟双皱眉:“崔府的人早在去年十一二月就搬走了,莫不是搬到了临朔郡?我记得崔家的媳妇改嫁去了外地,崔家人搬离临朔郡的时候,有人说崔举人带着孙女去找崔家儿媳去了。”   “应该是搬来了临朔郡。”盛言楚道,“崔家人守本分,如若不是谭讷惹急了崔家,崔举人断不会命人当街辱打谭讷。”   崔家是典型的封建小家,家中的奴仆都签过死契,这也是为什么不论是丫鬟还是小厮都身穿带有崔家族人样式的衣裳。   “既然崔家搬来了郡城,我合该上门问个安。”   吃完咸菜饼,盛言楚数了数钱袋子里的银子,对孟双道,“崔老爷子和我蒙师康夫子是老友,我当初来静绥县试的时候,还吃过崔家厨房做的水晶肴蹄呢。”   孟双见盛言楚排出三两多的银子,凑趣道:“依我看这崔举人不仅仅是楚哥儿蒙师老友这么简单吧?”   盛言楚这两年挣了点银子,但从来不会大手大脚的花,能让他心甘情愿掏银角出来的人,肯定不是普通朋友。   盛言楚颠了颠手中光滑的银果子,微笑道:“当然。”   他贵表哥还惦记着崔老爷子的孙女崔方仪,如今他既知崔家人在临朔郡城,他当然要替贵表哥着想一番。   买了老人家爱吃的软糯点心,盛言楚屁颠屁颠的往崔家赶去。   崔家在哪压根就不用打听,跟着之前临街打骂谭讷的下人走就是了,拐了几道弯,又绕了两条街,两人最终停在一处挂着‘谭府’二字的宅院前。   孟双好整以暇的看向盛言楚,嘴角忍不住抽抽:“楚哥儿,这就是你说的崔家?”   “怎会这样?”盛言楚抬着头瞪大了眼,砸吧着嘴,“没道理啊,明明那些穿着崔家下人衣裳的人进去了呀…”   孟双突发奇想:“楚哥儿,你说会不会崔家儿媳改嫁的就是谭家?”   盛言楚:“!!”   不会这么巧吧?   谭讷姓谭,当初谭讷上临朔郡就是为了投奔谭家远房亲戚,难不成投奔的就是崔方仪她娘嫁的谭家? 第60章 【二更合一】 卫敬跟盛言……   “你是谁?”很快谭家宅子里面走出一个丫鬟, 拿手指着盛言楚,“好端端的站这干嘛?”   其实丫鬟想指孟双,无奈孟双脸上有疤怀中抱着长剑, 丫鬟吓得气场立马降了下来, 呵斥盛言楚的声音都小了很多。   “姑娘好。”盛言楚将手中的点心篮子提了提 ,笑道, “我是静绥来的盛书生, 听说崔老爷子搬到临朔郡来了?故而路过来看看老爷子。”   丫鬟睨了眼篮子里的精致点心,笑开花:“你说你是静绥来的?倒跟我们家老太爷是老乡,小书生,你且等着,我去问问老太爷。”说着一斜眼, 给门口两个小厮使了眼色。   小厮耸肩拢着袖子点头, 等丫鬟一走,两小厮轻蔑的看向盛言楚:“这年头书生跟不要银子的韭菜似的, 一茬一茬的往咱们府里送, 昨儿来一个,今天又来一个。”   盛言楚眼神微动了下,抬头看着台阶上的小厮, 慢条斯理道:“书生再多, 也没我这样赶着上门送礼的书生,你若看不顺眼, 只管现在就打发了我。”   “你!”小厮脸色涨红,轻咬着牙,“果真是读了点书就张狂!不知所谓的东西!想走赶紧走,走快些。”   盛言楚笑,毫不在意小厮的轻慢, 对孟双道:“孟双大哥,看来我真的来错地方了,咱们走吧。”   孟双见不得这种眼高手低的下人,握紧拳头呸了一声:“说读书人张狂?楚哥儿在这狂了你什么?你瞧不起读书人直接说便是,何必拐着弯骂人!”   见两个小厮被说中了心思,盛言楚眼珠一转,又添上一把柴火,道:“崔老爷子是举人,又是谭家的老太爷,只是不知他在你们二人眼里是否也是不知所谓的玩意?”   “我何曾说过这话!”小厮咋呼的反驳。   盛言楚冷了脸,干脆大声道:“那不要钱的韭菜书生是我说了咯?”   两个小厮说不过,只能跺脚闭了嘴,这时之前那个丫鬟急匆匆的跑了出来,面有愧色的招呼盛言楚:“是盛秀才吧?我家老太爷有请——”   见丫鬟殷勤的样子,两小厮傻了眼,拉着丫鬟的衣裳支吾道:“怎么回事?老太爷刚还叫咱们见到书生就赶走,怎么又……”   丫鬟用力撇开小厮的手,难堪的对一旁盛言楚挤出一堆讨好的笑容,软言解释道:“让盛秀才看笑话了,之前家中来了一个远方亲戚 ,也是书生,来家里才一天就生了事,所以……”   盛言楚拧起的眉松开,跟着丫鬟往里边走时随口问了一句:“先前上门的书生可是叫谭讷?”   丫鬟一惊:“盛秀才认识他?那人是谭家远房亲戚,老太爷怜惜他过的苦,便送信请他来家中小住,他倒好,来的第一天就对家里的小姐动手动脚。”   盛言楚讶然,看了一眼同样惊讶的孟双,不再多言。   进了前厅看到座上的崔老爷子,盛言楚心下了然,看到崔方仪她娘嫁的正是谭家的人。   “难为你小子来郡城还惦记着老夫!”崔老爷子笑得合不拢嘴,起身拉着盛言楚坐下。   孟双将手中的点心篮子交给丫鬟,随后站到盛言楚身后,崔老爷子目光看过去:“这位不是衙门的……”   盛言楚点头,笑道:“小子此番来郡城是得了卫大人的邀约,张大人唯恐小子远行有危难,便让孟双大哥护小子过来。”   “盛小秀才年幼,出来一趟身边是该找个人陪着。”   崔老爷子面上淡然 ,实则内心惊骇万分,城中之前谣传今年南边雪灾之所以没死那么多人,多半是因为一个小秀才想出了御寒的好法子,崔老爷子知道小秀才名叫盛言楚,可崔老爷子一直都以为是同名巧合,但今天看到盛言楚后,崔老爷子脑袋一下清醒了。   ——坐在他面前恭敬有礼的少年正是城中百姓口中的大恩人。   想着想着,崔老爷子目中的慈爱之色愈发浓厚。   “好小子!”崔老爷子笑着站起来拍拍盛言楚尚且不宽厚的肩膀,夸赞道:“老夫的孙儿今年才几岁,如今只会跟在乳母和丫鬟后边捕蝶弄花,他日后如有你三分脾性,老夫死也瞑目了。”   崔老爷子下手没个轻重,拍的盛言楚后背都发红了,他猛咳了两声,崔老爷子吓坏了,忙喊丫鬟上茶压压惊。   这时,丫鬟打开帘子,从帘后走出一个身穿骄阳红的长裙少女,少女脚步轻盈,脸上含着笑,双手捧着杯茶踩着小碎步往盛言楚身边走来。   盛言楚以为是丫鬟,头都没抬伸手将茶水接了过来,咕了一口后才发现站在面前的少女是崔方仪。   “方仪姐姐。”盛言楚赶忙撂下茶盏,笑着拱手,“去年你送我的花种我娘全种在山上了,可惜今年气候不好,好些花苗都冻死了。”   崔方仪比去年要长开了很多,原先有些婴儿肥的小脸如今削尖了些,瓜子脸颊上染了淡淡的花粉,秀眉轻扫,额头点了六七瓣花钿,显得小脸上春色无边,乍一看就跟天上的花仙下凡似的。   这一刻盛言楚似乎想明白了为何谭讷一上门就做出出格举措的原因,试问有哪个书生不喜欢美娇娘?   “死了无碍,我再给你一些就是了。”   崔方仪眼睛有光,说话间美目盼兮,如玉笋般白皙的手从腰间取出一个荷包,道:“听丫鬟说有一个盛家秀才上门来了,我一猜就知道是你,喏,这些是我特意为你收的花种,不仅能看还能吃。”   “多谢方仪姐姐。”盛言楚清楚崔方仪对他好是因为自己的表哥,所以对于崔方仪送他东西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其他想法,然而这一幕在崔老爷子看来,却有了其他意味。   尤其是当崔方仪提出邀请盛言楚去自己后院花园观赏一番,而盛言楚欣然前往后,崔老爷子心湖里的涟漪泛的更活跃了。   两人走后,崔老爷子立马让人将崔方仪她娘也就是谭家现任的当家主母谭崔氏喊了过来,在盛言楚兴致勃勃的跟崔方仪说起程以贵目前的情况时,崔老爷子和谭崔氏则就着女儿崔方仪的亲事大谈特谈起来。   “小是小了些。”谭崔氏搅着帕子思忖,道:“可俗语说得好‘女大一,抱金鸡,女大二,金满罐,女大三,抱金砖’,那盛家是商户,缺的可不就是咱家仪姐儿这样式能旺家业的媳妇不是吗?”   崔老爷子笑得门牙缝都露出来了,笑完后交代谭崔氏:“这事急不得,仪姐儿才十三,还可以再等盛家小子三四年。盛家小子今年不下场乡试,那就要熬到两三年后,届时他考上了举人也才十三四岁,翻年去京城会试,过了会试再殿试,刚刚好到了娶妻的年纪——”   顿了顿,崔老爷子腰身一揽站起来对谭崔氏道:“只是到那时以咱家的光景未必配的上他。”   谭崔氏紧跟着站起来,面带急色:“爹,既然有这层担忧,要不等会您就跟盛小秀才说道说道?若是成了当然好,若是不成我也好早早的给仪姐儿做打算,您瞧瞧谭家来的那个侄子,举止轻浮,昨天要不是我撞上了,咱家仪姐儿可就要赔给那个玩世不恭的书生了。”   说起谭讷,崔老爷子就怒火中烧,气得拍响桌子:“狡狯的狗东西,赶紧叫你男人将他那侄子给老夫赶走,读了几年书就学张生对仪姐儿花言巧语,就他那半桶水的学问,恐怕还不及张生,张生考□□名对人家姑娘始乱终弃,他谭讷能吗?怕是功名都考不中,一个白身赖哈马也敢肖想仪姐儿,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崔老爷子气不过抡起拐杖骂骂咧咧又追到了谭讷住的院子,此时谭讷刚在街上挨了一顿打,披头散发的好不可怜,才进了屋躺下就见崔老爷子举着拐杖带着一帮小厮婢女冲了进来,二话不说就照着他的脑袋打了下去。   谭讷遭了两回打当然不可能忍气吞声,便任由脑袋上的血往下流,如丧家之犬一般告状告到了谭家家主跟前。   “谭家家主不会怪你爷爷吧?”盛言楚弯下腰嗅了一下脚边的花,听到隔壁院子传来的争吵声,忍不住道:“谭讷半道拦我的马车进的郡城,我若早知道他在谭家给方仪姐姐造成了这么大的麻烦,我是说什么也不会心软带他进城。”   “谭家人性子好,不会怪我爷爷的。”崔方仪笑了笑,从竹筛里挑了朵烘干的□□放进火炉上的茶壶,倒了半杯菊花茶给盛言楚,“盛家弟弟这两日定是忙的很,瞧,嘴边都起了小水泡了,快喝些菊花茶清清火。”   盛言楚摸摸嘴角上的红肿小泡,见状接过菊花茶,揶揄道:“贵表哥看人的眼光真毒,日后方仪姐姐若跟我表哥成了,想必这花茶我是一辈子都喝不完了。”   崔方仪掩起袖子,秀脸涨的通红,看了一圈四周没外人后才敢小声问:“他最近如何了?”   惆怅的叹了声,崔方仪敛容的坐下来,忧伤道:“我与他从未正面说过半句话,盛家弟弟,你跟我说句实话,你表哥他对我,对我可有那份心?若没有,我就不惦记他了,今年我娘隐约有给我说婆家的意思。”   一听这话,盛言楚顷刻没了品菊花茶的心思,正色道:“贵表哥见方仪姐姐第一眼就上了心,只是碍于世俗不好跟方仪姐姐说,左右我年岁小,我给你们传话便是了。”   崔方仪一双美目中尽是笑意,将面前的花煎饼子往盛言楚跟前推,促狭道:“难为你做中间牵线的红娘,事儿若成了,别说吃花煎,我就是将满院的花都给你也心甘情愿。”   盛言楚含了一口花煎,吃的满嘴喷香,两人在花棚里和谐的一幕很快就被门口的丫鬟胡乱传到了崔老爷子跟前,丫鬟压根就没听到盛言楚和崔方仪的谈话内容,只挑拣两人欢乐吃花煎饮茶的那部分说了,崔老爷子一听,暗道孙女这么快就跟盛言楚闹成一团了?   崔老爷子一边觉得孙女有些不矜持,一边又觉得盛言楚这样的孙女婿百年难遇,如今碰上了可不得抓紧?   纠结下,刚打了谭讷一顿的崔老爷子让丫鬟将盛言楚找来。   崔老爷子是举人,说话很讲究,听闻盛言楚认识谭讷后,崔老爷子就用谭讷开道,忿忿不平的讲述谭讷对崔方仪起了坏心思,边说边观摩盛言楚的神色。   盛言楚能有什么表示,他对谭讷的龌龊行为是感到不耻,但崔方仪和他之间顶多算是姐弟关系,让他痛骂谭讷一顿当然可以,至于生气憎恨谭讷肖想崔方仪的这种吃醋行为他不可能会有,要有也该他贵表哥有。   崔老爷子说的口干舌燥,见盛言楚不过是骂了谭讷几声败怀读书人名声的话后就没了表示,顿时瘪了气。   难道盛言楚对孙女没意思?崔老爷子眯起老眼,决定铤而走险问个明白。   “盛秀才家中可定亲了?若没有,老夫孙女今年芳龄十三——”   这话一出来,盛言楚直接噎住了。   “我只当崔大小姐是姐姐……”   眼瞅着崔老爷子的脸沉了下来,盛言楚赶忙补救:“方仪姐姐人美心善,是小子配不上。”   崔老爷子以为盛言楚脸皮薄不好意思说亲事,撸了把胡子 ,笑道:“老夫说你配的上就配的上,你若应了此事,这趟你回家老夫跟你一道回静绥,你娘那边老夫来说。”   盛言楚深吸一口气,崔老爷子不待他说话,拉着他的手和蔼的拍拍:“我家仪姐儿女红厨艺样样都出色,上敬老夫和她娘,下亲兄弟姐妹,虽比你大三岁,但这年头有些富贵人家就喜欢女大三的兆头呢,日后嫁进了你家,你家里的生意她还能帮着打理,省得你娘一个人操心。”   “不行不行。”盛言楚赶紧抽回自己的手,趁着崔老爷子怔楞中,他快语道,“方仪姐姐虽好,但无奈佳人心有所属,小子怎好夺他人之好?”   \"她属谁了?\"崔老爷子鄙夷了往外边看了一眼,气得吹胡子瞪眼,“许谭讷了?这不可能!仪姐儿昨儿还说呢,最烦的就是油嘴滑舌的书生!”   崔老爷子恨不得隔壁的谭讷听见这话好收拾包袱赶紧走人,谭讷还真的听到了,站在墙边的谭讷脸色黑如浓云,气不过抬手捶向墙面,墙丝毫没反应,倒是谭讷痛得缩在墙角哀嚎连连。   盛言楚耳朵尖,听到谭讷的痛呜声忍不住笑开。   “你小子果真不想娶仪姐儿?”崔老爷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若面前少年真的对孙女有情,明知骚扰孙女的书生就在墙外却无作为,可见盛言楚对孙女并非有男女之情。   盛言楚抖着胆子摇头:“小子年岁尚好小,娶妻事宜不急于一时。”   崔老爷子想说崔方仪也不急,盛言楚丝毫不给崔老爷子喘气的机会,一口气道:“小子有一个从小一块长大的表哥,叫程以贵,不知道老爷子您可还记得他?”   “程以贵?有点耳熟。”   盛言楚趁热打铁,帮崔老爷子回忆道:“去年他去过崔家,还跟您进书房写了文章,您夸他是个可造之材来着…”   “是他?!”崔老爷子想起来了,一脸慈爱道,“那孩子是还不错,比另外一个要谦逊,懂进退知礼仪。”   另外一个是陆涟。   才一年而已,陆涟早已不知所踪,盛言楚后来回怀镇打听过,陆涟疯了后没有回陆家,陆家人找了好几个月也没半点消息,后来陆家跑到孙家大闹了一场,据说把孙福妞的婚事搅黄了。   “您觉得我表哥如何?”盛言楚见缝插针。   崔老爷子双手搭在拐杖上,闻言耐人询味的睨过来:“盛小秀才是想给老夫的仪姐儿搭鹊桥吗?”   盛言楚连忙躬身道:“小子不过是想成人之美罢了。”   “成人之美?”崔老爷子瞳孔骤然一缩,闷哼道,“你莫要说仪姐儿心仪之人就是他!”   盛言楚笑而不语,因为崔方仪在门外听到这话急忙推开了门。   后续盛言楚没有再掺和,只知道崔方仪从崔老爷子屋子里出来的时候眼角蓄着泪,但总归是笑着走出来的。   “成了。”   坐在凉亭上的盛言楚拍拍手,对孟双道,“这桩亲事花了我三两多银子,等回了静绥,我得找贵表哥讨要回来。不对,我给他两牵了红线,他还得给我喜银才对。”   越有钱越吝啬,盛言楚将这句名言贯彻的很到位。   崔方仪的丫鬟往凉亭端了一道又一道好吃的点心,孟双大着胆子捡起一块嚼起来,笑道:“楚哥儿明明是做成了一桩美谈,如今说这种话未免有些不合时宜。”   “这你就不懂了吧?”盛言楚咬着腮帮子,道,“亲兄弟都要明算账,何况我为了贵表哥还遭了谭家门口那两个小厮的怠慢,我找表哥要点喜银又怎么了?一点都不为过。”   “你这嘴果真会强词夺理,”孟双无可奈何的摇摇头,看了眼盛言楚手里捏的花煎饼子,催促道,“赶紧吃吧,吃完了咱们早些回去,你不是还想去书肆看一看吗?”   有了‘梅自珍’的书单后,盛言楚想着回静绥前一定要到临朔府学附近的各大书肆逛一逛,经孟双这么一提醒,他三两口将手中的花煎饼子咽了下去。   吃完后,盛言楚去跟崔老爷子告别,崔老爷子话里话外问了很多有关程以贵的事,末了还打听了程家庄的位置。   盛言楚面露喜色,对着崔老爷子好好的夸了一顿程以贵,临走前,盛言楚补了一句:“贵表哥有上进心,这几年读书尤为的刻苦,为了挣一个好前程,今年的院试说是要下场试一试。”   崔老爷子一听精神大振,老人家当然喜欢敢于拼敢于搏的年轻人,摆摆手送走盛言楚后,立马喊来谭崔氏说起程以贵。   刚从崔老爷子的院子出来,盛言楚就跟谭讷碰了头,谭讷被崔家小厮打的鼻青眼肿,此时半闭着一只眼傻愣愣的盯着盛言楚:“他们喊的盛……小秀才就是你?”   ‘小秀才’三个字咬得格外的重。   盛言楚背着手看过来,谭讷不敢置信的上前一步,孟双下意识的将盛言楚挡在身后。   谭讷这会子脑袋嗡嗡叫,羞愤难当的指着盛言楚:“你不是蒙童吗?什么时候成秀才了!”   “我什么时候说我是蒙童了?”盛言楚悠悠的推开孟双,看向肿的跟猪头相似的谭讷,好笑道,“从头到尾都是你自认为我是一个不知事的小孩罢了。”   谭讷一时无言以对,的确是他先入为主将盛言楚这样的小孩子当成了才开蒙的孩童。   “就算你是秀才,但你也不能娶仪姐儿!”   盛言楚一走,家里的丫鬟就开始嚼舌根子说崔方仪要许人家了,谭讷舍不得那样的尤物被他人占了去,因而强撑着痛楚追了上来,没想到这人竟然是盛言楚这个小孩。   盛言楚嘴角的笑容逐渐消失,瞥了一眼厚脸皮的谭讷后就是一顿臭骂。   “不长眼的东西,方仪姐姐也是你能肖想的!”   “才来谭家一天就惹的崔老爷子生气,你还指望娶人家的孙女?敢情你不知道你在人家眼里有多烦人?”   “这会子跑到我跟前叽叽歪歪有什么用?若你有心,合该回去将你的圣贤书好好的读一读,学一学什么叫君子端方,而不是见到美娇娘就没皮子没脸的往上扑!“   盛言楚好久没这样爽快的骂人了,骂了谭讷后,他这两天在郡守府积攒的恼气一下烟消云散,懒得看谭讷被骂后挂不住脸面的样子,径直招呼孟双走了,徒留谭讷面色苍白如纸的站在原地。   “谭书生。”   谭讷刚到谭家的时候,谭家家主和崔老爷子都很客气,命家里的人都喊谭讷为少爷,谭讷听了几声少爷后就飘飘然了,游园时对崔方仪言语轻薄了几句。   经此一时,谭讷一下从谭少爷跌成了谭书生。   谭讷站在那咬牙切齿的瞪着盛言楚远处的背影,丫鬟走过来撇撇嘴,又喊了一声:“谭书生,别看了,那位可不是你能惹得起的人。”   谭讷厌烦的道:“不就一个秀才吗,有什么了不起的!谭某过两年定要将秀才名头拿到手。”   “一个秀才?”丫鬟翻了白眼,“谭书生说的轻巧,人家盛秀才过了县试成为案首直接提名做了秀才,你能吗?”   说着丫鬟上下打量了一眼谭讷,无语道:“谭书生如今还是白身吧?既如此就别丢人现眼了,盛秀才现在是郡守府的红人,看到他身边的侍卫没?那可是静绥县衙鼎鼎有名的大官差,能使唤官差做小厮的秀才天底下有几个?”   “郡守府的红人?”一堆话里,谭讷就只捕捉到了这几个字,红着眼揪住丫鬟,“他到底什么来头?为何又跟郡守府扯上关系了?”   “放手!”丫鬟慌忙跑的远远的,啐了一口:“怪不得老太爷说你闭门造车,你有幸跟着盛秀才一起进城,竟然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话落,丫鬟觑了言谭讷身上的新衣,冷哼道:“果真是个不知好歹的读书人,你身上还穿着盛秀才献上来的鸭绒夹袄呢!”   “鸭绒夹袄?盛秀才?”   谭讷如遭雷击,好半晌才踉跄的往地上一跌,旋即又哭又笑的捶打自己:“原来他就是盛言楚……”   -   离开崔家后,盛言楚带着孟双在临朔府学那条街上游荡,这一条街足足有九家书肆,且每家格局都比静绥县的大,一进书肆,盛言楚整个人就跟海里的鱼儿一般畅快。   为了多买几本塞进小公寓,盛言楚找借口打发孟双去别的地方玩玩,孟双是个粗人,让他批几封书信可以,但整日对着满墙的书简直比去大街上巡逻还要辛苦。   盛言楚一开口,孟双麻溜的拿着剑到隔壁食肆铺子觅食去了。   孟双一走,盛言楚赶紧拿出书单,然后像个刚出笼的小鸟一般,一家一家的书肆逛,逛到书单上的书他立马就买下来。   唯有买了书后,盛言楚才能体会到嘉和朝培养一个读书人的成本有多高。   他买的书,低一点的要几百文,贵一点的要好几两,才半天的功夫,他就送出去了几十两。   ‘梅自珍’书单上的书前半部部分很常见,后边有十几本没买到,盛言楚不甘心,便在书肆留了字条,以后书肆若是碰上他想要的书,希望书肆的掌柜的能将书寄给他,银子方面都好商量。   掌柜的见盛言楚一口气买了好多书,便多嘴问了一句盛言楚的名号,一听盛言楚的名字,掌柜的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开怀大笑道:“盛秀才是咱们临朔百姓的大恩人,但凡您要的,我定让人帮您找来!”   书肆此时站了不少书生在那看书或者抄书,听到掌柜豪放的话语,一行人顿时跑过来跟盛言楚打起招呼,见盛言楚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有几人起了疑心,借着做诗对词的空隙考问起盛言楚。   盛言楚早就想跟府学的书生切磋一番好看看自己的不足之处,见状不慌不忙的跟几位书生对起诗文来,一来二去,几人终于信了面前的少年就是静绥那位盛秀才。   等孟双吃饱喝饱找上盛言楚的时候,盛言楚早已跟府学的书生打成了一片。   这一天过得十分充足,书生们拉着盛言楚做了两次诗社,又迎着冰凉的春风游了一回湖,到达湖中亭子后,盛言楚有幸和府学的先生们对饮了两杯,可谓是受教颇深。   回到客栈后,盛言楚连洗漱都顾不上了,累得倒床直接沉沉的睡了过去。   接下来的几天,盛言楚的生活依旧多姿多彩,某一天还进到府学溜达了一圈,然而这样幸福又充足的日子很快就被打破。   这天天一亮,盛言楚穿好衣裳准备沿着后街跑两圈,刚出门就被卫敬的侍卫请到了郡守府。   自从跟夫人杜氏想到一块去后,卫敬看盛言楚的眼神就变得格外的和蔼可亲,这不卫敬亲自站起来给盛言楚摆好了碗筷。   盛言楚脸上冒着虚汗,惶恐的站起来却被卫敬的大手按回了位子。   “我让人跟孟双打听过了,听说你有早起慢跑的习惯,所以我特意让人在客栈门口等着你,想着让你来府上吃口热粥再活络筋骨。”   卫敬体贴的连‘本官’都省掉了,白粥拿给盛言楚之前,卫敬还吹了吹:“慢些吃,小心烫。”   盛言楚此时此刻想杀死孟双的心都有,但面上还要扮成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双手接过粥碗。   在卫敬灼热的目光下,盛言楚将碗里的粥吃完了。   卫敬明显跟杜氏一样没养过孩子,只一味的将好的东西往盛言楚跟前摆,从来没考虑过盛言楚那小小的胃能不能装下。   就在卫敬准备给他盛第四碗时,盛言楚鼓足了勇气说了声“不”。   卫敬失落落的放开勺子,盛言楚打了个嗝,缓缓起身道:“多谢大人款待,学生真的吃不下了。”   卫敬想起还在厨房忙碌的杜氏,略一思忖,试探道:“真的不能再吃一些?”   “大人,我真的不能再吃了,再吃……”盛言楚摸着肚子难以启齿。   卫敬遗憾的喊来丫鬟,道:“去跟夫人说,豌豆糍,腌笃鲜,还有冷蒸蛋,百花仁豆腐汤以及油鸡都别往这端了……嗯,让夫人包一盒青梅和橘饼过来。”   说着扭头对盛言楚道:“听说你这两日和府学的书生玩的开,既有诗会,得配点心才好,你再过去和他们玩闹时,就请他们吃点郡城有名的青梅和橘饼吧。”   盛言楚连拒绝的话都没得说,丫鬟将青梅和橘饼拿给盛言楚后,卫敬突然借口有事‘赶’盛言楚走了。   一手提着青梅,一手抱着橘饼,吃的小肚子微挺的盛言楚就这样冷不定的出了郡守府的大门。   被卫敬请到郡守府吃早饭的事接连发生了好几天,卫敬陪着盛言楚吃过饭后,既不谈公事也不聊私事,总之,等盛言楚吃完后,卫敬就二话不说让人将盛言楚送出了郡守府。   终于有一天盛言楚忍不了,当着卫敬的面没有动筷子。   他真的受够了卫敬这种温水煮青蛙的熬人作法。   见盛言楚像个小孩子似的耍起脾气,卫敬一点都不生气,相反觉得这样的盛言楚才更像一个十岁的孩子。   “无事献殷勤…”盛言楚咳了咳,硬着头皮道,“大人有什么事让学生做,只管说就是了,无须这样……”   卫敬肃穆的面容柔和了几分,眉头一挑:“你是个聪明孩子,这些天城中风言风语不断……”   盛言楚何尝不明白卫敬的意思,郡城府的一举一动都被百姓们看着,他每天早上被郡守府的人毕恭毕敬的请进去早就在百姓圈里传开了,这些天府学的书生们看他的眼神都有了变化,有几个和他玩的好的,私底下竟悄咪咪的喊他为郡守家的公子。   他烦的想跟那帮人大吵一架,他越生气那些人就越不嫌事大,说他是恼羞成怒,后来他索性装咸鱼随便那些人怎么调侃,那些书生见状变本加厉,见面就吆喝什么卫家公子来了。   面对卫敬的询问,盛言楚决定装不知情,鼻息平稳:“学生两耳不闻窗外事…”   “本官没儿子。”   卫敬不跟盛言楚打马虎眼,直截了当道,“本官夫人杜氏身体不好,此生都不会再有孩子了,本官曾经想过纳妾,只是这妾氏生的孩子终究是要抱到主母跟前养着,到那时妾氏肯定会跟主母生嫌隙,本官不想因为这点子事闹的家宅不宁,索性不纳妾了。”   盛言楚一直都是个很好的倾听者,现在也是,他低着头呆呆的看着自己的脚尖 ,什么话也不说。   卫敬叹了口气:“不纳妾后事情反而更麻烦,家族的威逼,同僚的讥讽,数不尽的女孩子往府中送,本官试着收了两个……”   盛言楚盯看自己脚尖的目光往上挪了挪,移到卫敬身上,卫敬说到这时整个人就跟打了霜似的,很无力,忽而扭头冲他露出一个沧桑的笑容,目中有愧意和歉疚,还有道不明的后悔。   “那两个女人心狠,怀了孩子后对杜氏言语傲慢,趁本官不在家,两人以子相胁逼杜氏大冬天的替她们浣洗贴身衣物,可怜杜氏养尊处优了半辈子的手都烂了……”   “那、那大人的孩子呢?”盛言楚闷闷的问。   “死了。”   卫敬站到窗前,森然道,“本官早前就说过不可能让孩子养在妾氏身边,那二人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想母凭子贵夺走本官的发妻之位,哼,不自量力。”   盛言楚听得后背发凉,眉头紧皱:“孩子是……怎么死的?”   卫敬顿了一下,失笑道:“盛秀才不会以为孩子是本官害死的吧?”   盛言楚哑然无言,卫敬疾步走到内间,抬出一个箱子,箱子一打开,里边全是小孩子的衣物。   “虎毒不食子,何况本官急于要孩子。”卫敬一件一件的往外摆,苦笑道,“那孩子我原是想着送到杜氏身边养,谁知生母不愿,夜里非要抱走,孩子小的很,从一个被窝挪到另一个被窝,生生冻出了毛病,没过两日就死了。”   盛言楚怔住,看来是他错怪了卫敬。 第61章 【一更】 卫敬给程春娘牵……   卫敬心疼的看着箱子里巴掌大的衣物, 沉闷了半天才道:“孩子死后,本官就绝了再纳妾的念头,谁料卫氏一族往本官眼皮子下塞了十来个族侄, 良莠不齐泥沙俱下, 那几年本官算是见识了什么叫涎皮赖脸,什么叫腼颜天壤。”   屋内静神香缭绕, 盛言楚盯看着缕缕绕饶上升的清烟, 沉思了片刻,轻声道:“所以大人遂起了收养……咳……”后续的话没往下说。   卫敬端起桌上的白瓷茶盏,轻轻波动碗盖,淡笑道:“看来城中的流言蜚语你是知情的。”   “我…”   “本官不为难你。”卫敬道,“杜氏沉浸在丧子之痛中多年未愈, 她一心觉得本官和她的孩子若平安长大, 该跟你一样温和有礼…本官亦觉得你比旁人要好,只是你若不愿, 本官不强求。”   说完, 卫敬就自顾自的喝茶,外边丫鬟进来了一趟,说杜氏谴她过来问问盛秀才今天什么时辰回静绥。   盛言楚脸上顿时略过尴尬神色, 好家伙!他直呼好家伙!这对夫妻是约定好的吗?谈不拢二话不说就赶他走?   走就走吧。   盛言楚干笑两声缓解不适, 只是以目前的情况看来,他没办法帮夏修贤说话了。   卫敬握紧了掌中瓷盏, 外头丫鬟低着头候在门口,这一刹那的寂静将盛言楚接下来吐出的告退话语显得极为苍白无力。   “学生…”盛言楚从杌子上起身,扯了扯嘴角,“学生多谢大人这几日的照顾…学生就…先回…”   卫敬没起身,坐在那挑了挑眉, 一言击中:“你我如今都在五皇子的船上,你以为回到静绥就能跟本官撇的干干净净?”   “不不不,”盛言楚听卫敬说罢,额头沁出汗滴,忙跪地叩首,道,“学生感激大人和五皇子对学生的看重,至于外头传的谣言,学生实在不敢应下,毕竟家中有母,若拜了大人为父,我娘如何自处?”   三年前盛大林不就是例子吗?   卫敬是郡守,他若是做了卫敬的儿子,他娘恐怕又要沦陷到指指点点中。   静绥是小地方,老百姓的舌头比黑白无常的还要长,有些人只会看表面,他做了卫敬儿子的消息一旦传到静绥,肯定会有人背地里胡乱猜忌他娘和卫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当盛言楚一脸为难的将心中犹豫说了出来后,卫敬合上茶盅,抚须大笑道:“这有何难,杜氏昨儿还说呢,你娘手巧又年轻,守寡做什么,合该再找一个男人共度余生才好。”   盛言楚无言以对,他又不是没找过,问题是找不到合适的哇。   “本官倒有一人选。”   卫敬笑得跟狐狸一样贼,“那人比你娘大几岁,议过亲,讲全乎了应该说那人娶过妻,只是妻子命不要好,才过门几日就病逝了,那家人便找到庙里的方丈求了说辞,方丈说男子克妻…”   “克妻?”盛言楚错愕的看着卫敬,一字一句道:“大人是嫌我娘活的太长了吗?”   就这么迫不及待的希望他娘死了然后继承他?!   “你听我把话说完,”卫敬笑吟吟的解释,“克妻之说有法子攻解,庙里的高僧说那人日后娶妻娶二度梳头女便可。”   二梳头的女人在嘉和朝就是二嫁女。   盛言楚听了,冷白肌肤的面庞陷入沉思,片刻后问道:“大人还没说这人是谁呢?”   “张郢。”卫敬丝毫不拖泥带水。   “什么?”盛言楚往后退了好几步,想起张郢的家世,顿时一股气上头,拒绝道,“不妥不妥,他不行。”   卫敬露出很奇怪的表情,道:“你看不上他?张家的老祖宗是帝师,多少人巴不得嫁给张郢呢!”   帝师!   盛言楚只觉一阵眩晕,好好的一个帝师之后怎么就沦落到静绥当起小小县令了?   “我娘是农女,张大人身份太过尊贵,我娘和他不行的。”   “你多虑了。”卫敬复又笑,“张家有家训,不娶高门女,嫁进张家的女人大多都是京郊平民百姓家的女儿,张家既然想娶二梳女,肯定不会计较家世。”   盛言楚惊诧的‘哈’了一声,卫敬干脆道:“张郢看似吊儿郎当,实则心有丘壑。张家老祖宗是当今皇上的老师,克己奉公德隆望尊,可惜后代子嗣没什么大作为,传到张郢这一辈,就只剩下张郢在朝中周旋,朝廷已然分成太子和四皇子两派,张郢为人张狂,得罪了太子的幕僚,因而下放吏部的官职被一个无名之辈给顶了去。”   “张家就甘心看着张大人外放受苦?”这是盛言楚一直没理清的一个事,张郢家世好,祖上又出过帝师,为何张郢受了委屈,张家和皇帝都视而不见不伸援手?   卫敬喜欢的就是盛言楚这种不知为不知的求学心态,转了转手腕上的佛珠,笑道:“张家避世多年,如今只剩贤名而无权势,加之皇上偏袒太子,张家不好和皇上对着干,只能由着张郢咽下苦果来静绥磨炼三年。”   盛言楚啧了一声:“三年后吏部升调折子下来,张大人定能重回京城。”   “他能回京城多亏有你。”卫敬赞声道,“若没有你的御寒点子,依本官的经验,张郢至少在静绥要待两任才行。”   盛言楚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法子再好也要有人用才行。”   如果张郢是个心气高瞧不起他的纨绔子弟,他纵然有一肚子的想法,张郢不听不信都是打水漂。   “所以本官才说他适合你娘。”   卫敬抬首而笑,眼角的细纹都牵出来了:“只要你点头了,京城张家那家就由本官来安排,至于张郢那里,你甭担心,他这人对妻室并无过分的挑剔,为人善良就可。”   盛言楚突然有一丝心动,他娘配张郢是有一点高攀,但他娘也不差劲啊,容貌女红都在寻常女子之上。   见盛言楚面色怔松,卫敬趁热打铁:“你娘的事解决了,那你与本官的家事就好说了,本官不是强人所难之人,和杜氏的打算是收你为义子,百年之后,你膝下的孩子留一个男丁随我卫家姓就行,不拘是你的儿子还是孙子。”   这要求简直宽容的不能再宽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盛言楚是不答应也得答应了。   卫敬做事相当麻利,趁着盛言楚被他忽悠的得劲的时候,赶紧让外头侯着的丫鬟去请杜氏过来,杜氏一来,盛言楚手中就被人塞了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盏热茶。   整个认亲流程,盛言楚几乎都处在懵逼状态下,在卫敬和杜氏祈盼慈爱的目光下,他厚着脸皮喊了声“义父义母”。   虽不是‘爹娘’,却让卫敬和杜氏激动的淌下了欣慰的泪水,两人齐齐站起来扶起跪在堂中的盛言楚,喝了认亲茶,又当着卫家祖宗的面写下了百年之内给卫敬留一个子嗣的约定书,自此,盛言楚和卫敬绑在了一块。   认了亲后,杜氏泪眼婆娑的拉着盛言楚左看右看,频频点头:“我儿尚在世间的时候,我时常幻想他长大成人的样子,那日在府中看到你,我的心咯噔一下,当时似乎老天爷就站在我身后,一个劲的说,你看你看,你儿子投胎转世过来寻你了……”   杜氏做了半辈子的当家主母,在卫家人眼里,一向是个说一不二的女人,然而此时握着盛言楚的手却哭成了泪人。   卫敬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么些年因为膝下无子受了同僚多少白眼,如今盛言楚半大的小伙子能喊他一声‘义父’,卫敬只觉此生足矣。   郡守府收养盛言楚为义子的消息很快就在临朔郡传开,经过这么些天的发酵,老百姓们似乎并不觉得奇怪,不过事态最终还是顺着盛言楚之前的担忧出现了变故。   就在盛言楚从客栈搬到郡守府的当天,有人在城中命一群小儿唱起讥讽盛言楚他娘以色侍人的打油诗,此诗一传扬出来,卫敬立即让人将这群乞丐绑进了郡守衙门。   还没上刑,几个乞丐就吓得屁滚尿流将始作俑者供了出来。   “谭讷?怎么会是他!”盛言楚面色阴鸷,一拳打在桌上,“我当初就不该让他上车,让他荒郊野岭冻死得了!”   “恩将仇报的狼崽子!”孟双神色复杂的看向盛言楚,“此人躲进了谭家,以卫大人的手段,此番怕是要牵连谭家了。”   谭家都不打紧,最无辜的是崔老爷子一家人。   盛言楚似是早有预想到,四下一环顾,从垂花门进来的小厮忙小跑上前:“公子有事吩咐?”   “义父此时在哪?”   小厮低头垂首:“在衙门,听前院的人说,在城中污蔑程娘子清誉的人已经被大人逮到了,此时大人正在衙门审案呢!”   “审案?”盛言楚神色一凛,“谭讷身上背了案子?”   光他娘一事,顶多是关押谭讷几日,再对谭家处一个管教不严的责罚就是了,怎么还审起来了?   “这个小人不知。”小厮道,“小人只知道衙门有人报了案,据说是跟那谭书生有关。”   孟双眼皮子一直在跳,忽道:“楚哥儿,你还记得咱们在荒山野岭初次见到谭讷是什么样子的吗?”   “他手中有血!”盛言楚回忆道,“我给他倒热水的时候发现他手腕上还有几道抓痕,深可见骨…”   “看来他并非被歹人所劫,而是另有缘故。”断案经验丰富的孟双拧眉,道,“如此他应该摊上了命案。”   “走,咱们去衙门看看。”   两人来到郡守衙门前时,门外栅栏外已经挤满了人,盛言楚现在是卫敬的义子,围观的百姓看到盛言楚后,自发的让出一条道。   盛言楚还是头一回享受这种待遇,对着百姓拱手致谢后,他领着孟双往衙门内走。   卫敬身着官府敛容看着堂下,见盛言楚进来,卫敬斜眼看了身边的侍卫,侍卫持剑大步走过来,引着盛言楚坐到右下首的椅子上。   嘉和朝断案有状师相伴,盛言楚就坐在状师旁边。   坐定后,卫敬手中的惊堂木啪的一声落下,趴跪在地的谭讷吓的一哆嗦,反倒是另外一边跪着的男子双手撑地毫不畏惧。   “状告谭讷的这人是谁?”   盛言楚来的晚,卫敬不可以因为盛言楚而将案子重头开始审,见卫敬冷着脸质问谭讷是否招供,盛言楚偏过头问起旁边的师爷。   师爷弯下身子,指着谭讷旁边那个衣衫褴褛,脸上伤痕累累的男人,低声道:“那人才是谭讷!”   “他才是谭讷?”   盛言楚盯着胡子邋遢的男人看了好几眼,男人此时虽狼狈不堪,但面容坚毅,声声控诉同窗好友窃取他的身份投靠富贵亲戚不说,还杀他灭口,说完男人头重重的往地上一磕,祈求卫敬替他做主。   “所以我一时好心还救了一个赝品书生?”盛言楚瞬间脸一黑,问师爷,“那假的谭讷叫什么?”   “叫庞武,和谭书生是老乡,卖惨说家中无粮,听说谭书生要投奔临朔谭家,庞武就起了花心思,半道借口身子不适骗取谭书生和他下了马车,然后趁其不备将谭书生推到了山崖下边,好在山崖下的水结了冰,谭书生掉下去后并没有沉入湖底,反而沿着冰河一路进了城。”   “我真是瞎了眼。”盛言楚骂了自己一句,想了想道,“谭家人呢,谭家怎么就无人认出谭讷换了人?”   师爷摇头:“谭家人昨儿出城去礼佛了,还没回来呢。”   这时,堂中庞武死活狡辩他就是谭讷。   “大人,冤枉啊——”庞武凶悍的瞪向一旁的谭讷,试图栽赃,“我好心带你来谭家避难,你竟敢倒打一耙说我假扮成了你?!是!半道歹人过来时,我是扔下你独自跑了,但我是迫不得已啊,我一介书生手无寸铁根奈何不了那群莽汉……”   “你胡说!”真正的谭讷握紧拳头,尖声道,“那些人明明与你相识!你还狡辩!”   庞武咧开嘴,逼近谭讷,得意的威胁道:“你有证据吗?你有本事就将那些人歹人寻来,咱们当堂对证!”   此话一出,卫敬看向谭讷,谭讷却往地上一跌,无可奈何的呢喃:“那帮人早就不知所踪,我…去哪里找他们?”   “无凭无据你说什么?”庞武傲慢的撇嘴,身子也不抖了,对着卫敬大喊冤枉,高声道,“大人,此人忘恩负义,往小人身上泼脏水,还望大人明察。”   谭讷气的发疯,大骂庞武鸠占鹊巢不知羞耻,边骂边起身用力的朝庞武身上扑过去,两人顿时扭打成团。   卫敬铁青着脸让官差将两人拉开,因谭家的人还在赶来的路上,所以卫敬暂时没有处决此案,只叫人将‘真假谭讷’压下去待审。   盛言楚留心看了‘真假谭讷’的表情,听到卫敬说等谭家人过来指认,庞武显得一点都不紧张,倒是真谭讷苦着一张嘴连连叹气。   “孟双大哥,你跟过去看看。”盛言楚悄声吩咐,“看看能不能打听到什么。”   ‘真假谭讷’ 没有押回大牢,此时就候在衙门后边。   孟双过去后,卫敬招手让盛言楚上前。   “谭讷当初是跟你一道进城的,你可发现他有不对劲之处?”   卫敬想尽快了解此案,省得派人去昌余县打听,一开一回要耽误不少功夫,最好这个案子今天就能断个明白。   盛言楚知无不言:“义父以为城中这个谭讷是真是假?”   “假。”卫敬说的很果断,“但要有证据才行,真谭讷凭着一张嘴说自己是谭讷可不成,得有路引文籍,而这些东西都在庞武身上。”   盛言楚嘴角一弯,这不就是上辈子最为搞笑的一个问题吗——我要证明我是我自己。   “笑什么?”卫敬忙里偷闲,将手中的公文批好了,趁着休息的片刻关切的问上两句。   “这两日在府上住的可习惯?”   认了亲后,盛言楚在卫家夫妇面前性子逐渐放开,对夫妇二人喂猪一样的手法进行了控诉,这几天杜氏送进来的吃食明显正常了很多。   “义母待我如亲子,和我亲娘一样,这几天给我做了好多衣裳,说是让我带会静绥穿。”   其实除了衣裳还有很多别的东西,真要拉到静绥,得两辆车才够。   卫敬明白杜氏爱子的心思,轻笑道:“这些天你多陪陪她,等我忙完春种和修缮的事,再找个好日子带你和卫家的人见一面。”   盛言楚乖巧的点头,这时孟双走了进来,对盛言楚道:“楚哥儿,我问过了,谭讷说他和谭家人好多年没有联系,谭家人对他的面貌还停留在襁褓中,所以即便是谭家人来了,恐怕也奈何不了庞武。”   “怪不得庞武那么嚣张!”盛言楚忍不住吐槽,“这样一来想断此案,义父只能多废点时间派人去昌余县打探消息了。”   “其实不必这么麻烦。”孟双抱着剑道。   卫敬神色自若的挥笔批阅文书,道:“孟双说的对,我已经让人去跟谭家人说了,等会上堂只管指认真正的谭讷,至于那庞武,等着吃官家的板子吧!”   “义父刚不是说要证据吗?”盛言楚‘咦’了一声,“怎么又不要证据了直接指认?”   卫敬和孟双两人都笑了,卫敬起身点点盛言楚的脑袋,语重心长道:“楚儿以后做了官可不能死脑筋行事,证据是要有,但有些事得巧拿证据,与其废时间去昌余县,不如咱们去炸一炸那个假谭讷。”   盛言楚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是我想绕了。”   “你没做错。”卫敬笑,“我初入官场的时候,和你一样,事事都循规蹈矩 ,以为是为老百姓着想,实则他们并不会领情,还会在私底下埋汰你。楚儿,义父今日就教你一招,日后行走官场时,不必事事都详看,有些事你心里有底就行,旁人要的只是一个答案罢了,人家要,咱给他们就是了。”   盛言楚大为惊叹,在他心里,他一直认为古代律法森严,所以他觉得事事都要按照律法一步一步的来,今天才知道,原来官场背后并不讲究这一套,这跟上辈子所说的‘只要结果不要过程’是一个意思。   卫敬派人去昌余县做察访,一来一回要消耗不少的人力物力,最终得到的结果不会有变,这样一来,还不如早早的收买了谭家人‘做假证’。   卫敬不愧是官场上的老狐狸,表面上正义凛然,实则早已跟谭家人通了气,面对谭家人突如其来一口咬定庞武盗用了谭讷身份,庞武急得在堂上血色消失殆尽。   此案半个钟头不到就结了案,盛言楚甚至连桌上的茶水还没来得及喝就走出了衙门。   衙门外,崔老爷子见盛言楚短短几日就从农家小秀才摇身一变成了郡守大人的义子,内心是五味杂陈。   本来还有些犹豫和程家结亲的崔老爷子一回到家,立马吆喝谭崔氏准备上门的东西,当天下午崔老爷子就带着孙女回了静绥。   崔老爷子去找程以贵的第三天,盛言楚跟着卫敬去见了卫家族人,卫家族人当然不乐意盛言楚一个外人霸占了卫敬嫡子的身份,可惜卫敬做官多年官威深厚,一个眼神扫过去,几个喋喋不休的族老立马闭了嘴。   见过卫氏族人后,盛言楚就算是半只脚踏进了卫氏家族的人,只待来日过继一个孩子给卫敬,到那时,他跟卫家就真的是彼此交融不分你我。 第62章 【二更】 张大人把我娘照……   见过卫氏一族的人后, 盛言楚也该启程打道回府,临走前,盛言楚忐忑的提了提夏修贤的事。   卫敬站在马车外, 笑的意味深长:“本官巡回科考考的是秀才们的学识和品行, 和旁人无关。”   呆在卫敬身边久了,盛言楚已经渐渐习惯卫敬的处事风格, 卫敬在大事上分毫不让, 但在小事上时能简就简。   所以夏修贤的担忧纯属多余。   回静绥走的很快,路边的冰雪化的干干净净,杜氏临行前又给他换了两匹矫健的汗血马,所以从临朔郡城赶回静绥足足缩短了三日,马车进了静绥后, 刚好迎来静绥县试放榜。   “杭云兄——”盛言楚坐在车板上, 老远就看到了一行学子中最为惹眼的梁杭云。   梁杭云这两年一直在书肆抄书,去年盛言楚点拨梁杭云去写一些话本, 梁杭云起先还不愿意, 后来实在是家里揭不开锅,情急之下梁杭云便写了一个书生和富家小姐的话本子交给了书肆 ,穷书生和富小姐的故事很快在静绥风靡开来, 盛言楚只看了一眼便知那云端先生就是梁杭云。   在县学的这段日子, 盛言楚没有跟梁杭云断过联系,但凡舅舅程有福来静绥看他, 他都会让舅舅给康家的梁杭云捎去一封信,或者书院的一些试题等等。   梁杭云每隔一段时间会给盛言楚送一顶家中妹妹绣的书袋或者秀才帽,一来二去,两人之间的关系比之前两年还要好。   “楚哥儿!”梁杭云从人堆里挤出来,笑着昂首, “怎么样?一路可顺畅?”   盛言楚跳下马车,一把揽住比他高不了太多的梁杭云:“吃的好喝的好,一切都好,你呢?”   他扫了一眼乌泱泱的发案现场,笑容可掬:“当初咱俩可说好了的,你得考个案首才不辜负我这一年里寄给你的那些试题!”   梁杭云愧疚的拜了拜盛言楚,笑的如沐春风:“让盛秀才失望了,学生没能拿到案首。”   盛言楚怔住,梁杭云立马道:“侥幸拿了第二,倒也还成。”   “怎么就没拿第一呢?”盛言楚像个老学究一样凝视着梁杭云,审问道,“不应该啊,每每县学的试题你做好了我都拿给赵教谕看了,赵教谕说你的答卷相当不错…”   一直吃不停的祝永章好不容易从人堆里挤到盛言楚跟前,见盛言楚像审学生一样看梁杭云,连忙给梁杭云解围:“梁家伯母前些天病了,杭云兄不分昼夜的伺候在床前,差点就错过了县试。”   盛言楚这才注意到梁杭云眼底下的青黑,幽幽叹了口气,道:“带病还能考第二名,是我错怪你了。”   “伯母身子怎么样了?好些没?”   梁杭云站立如松,轻笑道:“受了点风寒,已经找丁大夫看过了,丁大夫说给我娘炖点排骨汤喝就成,旁的药不用吃。”   盛言楚又叹了一口气,梁母为什么病倒不起,还不是因为营养跟不上。   他拉了拉梁杭云,小声问:“端云先生的书不出了吗?”否则怎么会没钱养身子。   问及这个,梁杭云摇头,一脸窘态:“廖家夫子不知从哪知晓了端云先生就是我,他是秀才,又是夫子,他想跟书肆合作出书自然比我要方便。”   “所以廖经业抢了你的吃饭银?”盛言楚赶紧发问,“他一夫子也好意思跟你争这个?”   读书人都爱名声,很多读书人宁愿抄书累一些也不愿去碰话本子,像梁杭云当初进军话本若不是因为家里穷的揭不开锅,给梁杭云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愿碰那玩意。   在读书人的圈子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写那些情情爱爱话本子的书生都是一些郁郁不得志的人,现实中过的不如意,只能在虚拟的话本世界中和富家小姐痴云腻雨。   这也是为什么古代流传下来的话本子会那么不合常理,试问哪家贵小姐眼瞎了能钟情一个无权无势的穷书生?   总之,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去碰话本子,何况廖经业还是私塾的夫子。   县衙门口人多眼杂,梁杭云排出十来个铜板:“今日我做东,给你接风洗尘如何,走,咱们边吃边说。”   梁杭云带盛言楚吃的是活珠子。   “敢不敢吃?”梁杭云挑衅的问。   活珠子和毛鸡蛋不同,毛鸡蛋是死胎鸡蛋,而活珠子是拿正在孵的鸡蛋来吃,食客嚼的时候能感觉到小鸡头和脚的骨头感。   老百姓哪里舍得将孵化的鸡蛋拿来卖,还不是因为到了春天家里的老母鸡一抱就抱了好几窝,养太多养不起,还容易造成鸡瘟,所以每逢晚春,大街小巷都会有小贩挑着活珠子四处贩卖。   因是应季的吃食,所以活珠子并不贵,但毕竟是已经孵化半个月的小鸡胚胎,食客还能吃出鸡肉的滋味,鉴于此,一个活珠子的定价一般在两到三文。   见盛言楚不挑食,梁杭云一口气要了八个,一人四个。   卖活珠子的摊子并没有桌椅,而是蹲坐在小巷口,看到有食客过来,小贩立马支起脚边的小竹椅,然后挑了八个热腾腾的活珠子放在刚切开的新鲜竹板上,两人端着小竹板坐在巷子口就这样直接吃起来。   梁杭云敲开一个活珠子,吮吸一口.活珠子上的鲜汁,笑了笑:“我还以为楚哥儿你不会吃这玩意。”   吸完汤水,盛言楚美滋滋的咬了一口鸡蛋,道:“我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神仙沾不得地面的浊物,活珠子肉质鲜美堪比水里的河豚肉,汁水香滑,既能吃到鸡肉还能兼顾到鸡蛋,干嘛不吃?”   梁杭云点头:“活珠子还是大补的东西,只不过有些人觉得恶心,所以我才担心你也……”   盛言楚睨了一眼手中的活珠子,撇开鸡蛋壳就能看到小鸡身上的经脉纹路,红的紫的都有,乍一看没什么,仔细一看还真的有些反胃。   但买都买了,总不能扔了不吃。   眼不见心不烦,他闭着眼张大嘴一口包下活珠子,鲜滑的鸡肉混合着汁水在舌头上翩翩起舞,独特的滋味勾着盛言楚将手伸向下一个活珠子。   吃完后,两人又要了碗新鲜出锅的豆腐脑,放糖还是放咸菜惹得两个少年在摊子前‘大吵’了一架,最后小贩看不下去,一人给了糖,一人放了咸菜,这才止住两人的纷争。   吃好喝好,该说正事了。   “上回你表哥和石大河考童生,廖夫子在赌坊砸了六十两在石大河身上,石大河没考中,可想而知廖夫子亏了多少本银!”   这个事他有印象,那次他被赌坊的人拉着丢了二三两银子在里边,后来出发去县学的时候,赌坊的人拿了二十多两给他,翻了十倍不止。   思及此,盛言楚挑眉:“那六十两银子不是是廖经业的棺材本吧?赔了钱所以盯上了你的话本子?”   梁杭云点头,好笑道:“说来也是奇怪,今年廖家私塾竟然一个蒙童都没收到,那些人像约定好了似的,都找上了康家。”   “康家先是出了状元俞庚,再有便是你一举拿下案首成为秀才,紧接着你表哥考中童生…反观康家,这两年愣是一个童生都能考出来,且还闹出了辛华池那蠢事,总之,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哪家私塾好。”   “辛华池?”盛言楚都快忘了这个人。   梁杭云胳膊肘碰了下盛言楚,眨眨眼道:“廖经业对外瞒着辛华池在礼院诬陷你的事,也不知道是谁看廖经业不顺眼将此事传扬了出去,如今怀镇的百姓,一半骂廖经业苛责学生,另外一半则是替你骂辛华池的,辛华池从大牢里出来就搬离了怀镇,若是不搬,哼哼,恐怕天天都要遭受白眼。”   “看那——”   说曹操曹操就到,两人正一勺一勺的吃着豆腐脑呢,盛言楚一抬头就看到对面巷子口站着一个熟悉身影。   “辛华池搬到静绥来了?”梁杭云嗤笑一声,“要不是张大人勒令不准无功名的人进到县学,我怀疑辛家人肯定会将他弄到县学,他若进了县学,到时候与你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盛言楚撇嘴:“是他诬陷我在先,真要在县学撞上了,也该他辛华池尴尬才对。”   他又没做什么亏心事,他怕什么?   不过辛华池今年进县学几乎没可能了,因为衙门刚贴出来的县试发案上,辛华池在圆案外边。   只要张郢坐镇静绥,那辛华池想以白身进县学的机会就很渺茫。   辛华池也注意到了盛言楚,搁着好几个活珠子摊子,辛华池一眼就看到个头和他差不了多少的盛言楚。   望着已经成为秀才的盛言楚,辛华池恍惚记起三年前在康家院子里初次见到盛言楚的画面,那时候的盛言楚长的又矮又瘦,才三年的光景啊,那个曾经被他嘲笑过的商户子竟成了城中家家户户赞赏的小恩人。   辛华池往嘴里塞了一个活珠子,视线则定定的落在几步之遥的盛言楚身上。   乳白的毛颈,配上青松束腰长袍,腰间还挂了一块不知名的小印章,整个人就跟画中走出来的贵公子似的,哪里还看着出来此人是个狡诈商户之子。   辛华池越看越嫉恨,恨不得将盛言楚当成口中的活珠子咬碎,吃盛言楚的肉,喝盛言楚的血,囫囵吞下去连渣都不剩才甘心。   盛言楚长长的睫毛掩住了他眼中的厌恶,别开脸对梁杭云道:“你瞧瞧他看我的那副眼神,就跟小姑娘看负心郎似的,我又不欠他,他作甚那般瞪着我?真要计较起来,该生气的人不应是我这个在礼院被他折辱的人吗?”   梁杭云擦擦嘴,一脸的神清气爽:“他看你不顺眼呗,当年他以为出头将你赶出康家他就能入了康夫子的眼,实则康夫子最烦的就是他这种无事生非的人,三年前康夫子首招走科举的学生,但凡他懂事一些,康夫子都会收了他,谁叫自作聪明和你反着来。如今是一步错步步错,康廖两家都不要他,他只能搬来静绥县城,县城除了县学,其余的私塾束脩一年要好几两呢,哎。”   吃完豆腐,两人起身走了,路过辛华池身边时,盛言楚连个眼神都没给辛华池,反倒是辛华池的目光追着盛言楚跑了半里路。   -   今年康家出来下场的学子有八个,六个过了县试,剩下两个没过的早早回了家,其余六个并盛言楚还有康夫子去酒楼搓了一顿。   宴席间,听闻盛言楚做了临朔郡郡守卫大人的义子,几个昔日的同窗惊的下巴都没合上,就连康夫子都愕然的追问了好几句。   “这事当真?”康夫子这两年老了不少,胡子已然白花花一片,此时康夫子的手托着胡子忘了挪开,紧张的问,“卫大人没强迫你什么吧?”   进了县学后,盛言楚喊了无数位先生为夫子,如今回过头来,却觉得康夫子在他心中的地位依旧屹立不倒,见康夫子问起这个,盛言楚笑着道:“并没有什么胁迫之说。”   “那子嗣方面?”康夫子到底老成,一句话问到了关键之处。   几位同窗齐齐看着盛言楚,叽叽喳喳道:“卫大人有没有让你的头胎孩子跟卫家姓?”   “肯定有的!卫大人四十好几了膝下还没一子,如今收了楚哥儿可不就为了接楚哥儿的儿子养吗?”   康夫子也是这样想的:“你既喊了他为义父,过继孩子给他是应该的,只是你以后娶妻……这个过继孩子的事该怎么跟你妻子讲?”   天下的女人没有一个愿意将自己怀胎十月的孩子给一个外人养,何况盛言楚喊卫敬为爹,若是盛言楚的孩子过继给卫敬,那盛言楚和这个孩子该怎么相处?至少称呼是一个问题。   听了康夫子和同窗们的话后,盛言楚这才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他好像擅自做主将自己的儿子/孙子许给卫敬了。   且没经过他娘,以及他未来的妻子同意。   从酒楼出来后,盛言楚整个人就跟踩在棉花糖上似的,一路飘飘的进了家门。   一推,院门锁着。   “娘。”盛言楚有气无力的趴在门边喊,然而喊了半天也没人应。   过了好久,孟双停好马车领着官差过来搬运东西。   盛言楚家所在的小巷子太窄,马车进不来,孟双只能喊手底下的人帮盛言楚将杜氏准备的两大车东西一件一件的搬进来。   “楚哥儿——”见盛言楚萎靡不振的坐在门口,孟双大步走过去,急道,“可是身子不适?”   盛言楚咬着腮帮子抬起头,闷声闷气的问:“孟双大哥,张大人把我娘照顾到哪里去了?”   他已经坐在这候了半个多时辰了,他娘若是去绣坊也早该回来了…   孟双语气很无辜:“自然是在县衙啊!”   “县衙?”   “对啊!”孟双说的很轻松,“你去郡城后,张大人就将你娘接到县衙住了,你不知道?”   盛言楚:“……”我该知道吗? 第63章 【一更】 张郢打发通房欲……   “我没跟你说吗?”孟双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把钥匙打开盛家院门。   “你哪来的钥匙?”盛言楚蹭的从地上站起来, “我娘给你的?她咋没回来?”   不应该啊,亲儿子大老远回家了,他娘听到消息后肯定会第一时间回家, 难道……   “是不是张大人不让我娘回家?”盛言楚脱口而出, “不行,我得去找我娘。”   孟双大手将盛言楚捞过来:“你急什么, 张大人又没把你娘怎么样, 你娘听说你回来了本想过来的,只是张大人说要在县衙设宴给你接风,你娘就留在衙门厨房操持去了,你且收拾收拾,等会一快过去。”   盛言楚想起卫敬说给他娘牵红线的事, 遂进门洗了把脸后火速赶往衙门。   此次去郡城, 张郢曾交代盛言楚找卫敬讨要春种,孟双之所以将马车先赶到县衙, 是为了卸下从郡城拉来的一车种子。   盛言楚过去的时候, 衙门口好些官差在那进进出出给各家各户分发粮种,张郢则背着手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的看着。   “张大人——”盛言楚高声喊。   张郢立刻摆出笑脸:“走走走,你娘听说你回来了, 已经在后院给你备下了一桌酒菜。”   盛言楚眼神闪烁, 听听,还后院……   不知情的还以为他娘是张郢的人呢。   见盛言楚仰着脑袋不动, 张郢顿时噎了一下,一琢磨才意识到自己说了让人误会的话。   这时有官差过来寻问差务,两人之间的尴尬局面才被打破。   张郢这两天忙的晕头转向,官差来了一个又一个,见张郢拖不开身, 盛言楚拱拱手意思是他先进去找他娘。   “去吧去吧。”提及程春娘,张郢脸上现出一种古怪的表情。   盛言楚呼出一口气,只当他刚才看错了。   张郢配他娘…总觉得乖乖的。   之前义父提出来时他是觉得挺不错,但张郢膝下无子,又是那样的门第,他娘…此生不能再生,嫁过去恐怕有些不妥,总不能跟义父学着收养一个吧?   临近衙门前,盛言楚悄悄回头看了张郢一眼,谁知张郢也在悄悄看盛言楚,目光不约而同对上后,两人的脸都红的像秋天枝头的柿子。   张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脸别了开来,拉住旁边一个正在忙碌的官差叽里咕噜的说着没头没脑的话,官差哪里听得懂张郢语无伦次的话,急得问张郢可是魔障了。   “干你的活去!”张郢作势要打人,一张脸红的能滴血。   盛言楚犹自木木的站在那看张郢‘发疯’,张郢骂骂咧咧之余还拿余光瞥盛言楚,见盛言楚没走,顿时羞恼的不成人样。   盛言楚顷刻反应过来,拔腿就往后院跑去。   等盛言楚走了,张郢才歇了骂人的嘴一脸窘迫的瘫坐在地。   -   后院,程春娘和张郢从京城带来的几个婢女正在揉面做面条,嘉和朝讲究‘出门饺子回家面’,所以程春娘一口气和了三种面。   高汤蘸水面、爽口弹牙的竹升面,再有便是晚春最风靡的河虾小鱼面。   此时程春娘骑坐在粗.硕的竹节上,用脚蹬地去碾压案板上的面团,程春娘力气不大,压了几回后手掌在竹跟上磨破了皮,旁边几个打扮俏丽的丫鬟捂着嘴光顾着看程春娘像个小丑一样在那压面,没有一个愿意上前搭手帮个忙。   盛言楚进去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他娘累的满头大汗,一会要掀开锅盖看一看水,一会又要溜到锅灶下边塞把柴火,同时还跳到一米多高的竹竿上压面,而那几个婢女从头到尾都是站在一旁笑的花枝乱坠。   “娘!”盛言楚双手握紧,大步上前将程春娘从烟雾缭绕的灶台下拉起来,面色发沉:“娘,咱们回家吃去。”   说着他将他娘手中的火钳往几个梳妆得体的婢女面前一扔,冷哼一声:“我倒要问问张大人,我娘在这是给你们做老妈子的,还是上门的客人!”   “楚儿。”程春娘眼睛被柴火熏的落泪,见儿子来了,高兴的拉着盛言楚左看右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娘给你做了面,待会就可以吃了。”   旁边几个丫鬟何等机灵,见来人是盛言楚,立马笑着道:“盛小秀才误会了,春娘婶子非说要亲自给你煮,所以我们才没插手。”   “是啊是啊,慈母之心我们这些下人哪里敢沾惹。”   说话的两人是几个人中最漂亮,打扮最娇嫩的,头上比旁边几个多插了三五个绒花,站在一群丫堆里格外的显眼。   这样既主又仆的打扮,盛言楚在卫家见过好几个,杜氏说那几个是卫敬的通房丫鬟,平时虽跟府中丫鬟一样干活,但身份较之高一些。   卫敬的通房丫鬟早已灌下了不可受孕的药,那张郢的这两个呢?   见盛言楚盯着她们看,两个婢女以为盛言楚是陷进了她们的美色之中,扭着柔弱无骨的腰肢婀娜的上前两步,福了福身子,声音温婉如黄鹂鸟:“奴婢凝心,奴婢诗蕾,都是大人的房中人。”   语气看似轻柔妙曼,却将自己的底牌献了上来,那就是她们二人是张郢的女人,算半个主人家,所以盛言楚得对她们客气些。   程春娘擦了把汗,小声对儿子道:“楚儿别惹她们,省得她们跟县太爷说咱们的小话。”   凝心和诗蕾高傲的撇嘴,招呼其他几个丫鬟将程春娘做好的面往外边端,路过盛言楚身边时,尤其是那个凝心,故意用身子蹭了蹭盛言楚。   盛言楚嫌弃的用力的擦胳膊,抓起程春娘的手,决然道:“娘,咱们回家吃,家里又不是没粮食,咱么何必在这受气。”   程春娘揉揉腰,苦着脸道:“娘也不想在这看她们的脸色,只是你去了郡城后,娘就被张大人接到这来住了,张大人又不肯收我的银子,我想着做点吃食抵房银也是好的。”   盛言楚楞了一下,反问道:“娘,我不在的这些天,衙门的饭菜不会都是你做的吧?”   “是啊。”程春娘取下身上的围裙,淡淡道,“张大人还夸我做的好吃呢,说等过一阵子帮咱家谋一个好铺面,到时候春娘锅子铺就可以再开张了。”   丫鬟将做好的面端出去后,探头进来喊:“春娘婶子,面条不够,还要七八碗才行,今个要忙春种的事,衙门里的官差老爷们吃的比往常要多,你记得多煮几锅。”   说完,就踩着小碎步跑开了。   等做好的面条被端走后,偌大的厨房内就只剩下盛言楚和程春娘娘俩,以及锅灶里咕噜咕噜的冒泡声。   盛言楚气不打一出来,咬牙切齿的问:“娘,您跟我说实话,张大人知道这些下人对你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吗?”   程春娘这两天小日子在身上,此时腰酸的厉害,一手扶着腰,叹气道:“张大人日日都在外边忙,唯有吃饭的空隙才回来一趟,回来了赞几句我做的菜好吃外,旁的话就没有了。”   顿了顿,程春娘伸手按了按胸口,从胸前取下一个红色的吉祥结,笑道:“这是张大人给的,说是他在城外古寺替你求的平安福,来,楚儿,我给你系上——”   盛言楚忍住心中不忿,由着他娘将平安福红绳挂在他脖子上。   期间,之前那个丫鬟又进来催了一遍。   程春娘赶忙重新拿起围裙,却被盛言楚一把抢过拉扔到地上。   “娘,咱们回家!”   盛言楚目光带着一抹不容置疑,程春娘瞥了眼锅灶上烧的正旺的水,叹了口气还是跟着儿子急匆匆的出了厨房。   路上碰上了在院子中赏花的凝心和诗蕾两个婢女,两个手中摇着圆扇,正优哉游哉的摘花玩乐,远远的见盛言楚拉着程春娘气势汹汹婆的往廊上走,两人眉心蹙了蹙。   “春娘婶子,你这是要去哪,前院爷们还等着吃面呢。”   凝心睨了眼盛言楚,娇笑道:“莫不是秀才公回来了你着急家去?家当然是要回的,毕竟春娘婶子在衙门住了好长时间了,如今秀才公回来了自然是要早些回去的,省得外人说闲话。只是今个大人领着各处的爷们忙的很,春娘婶子,你担待些,将爷们的饭做好了再回去如何?”   边说边跟诗蕾秀她手上刚染的豆蔻,还有意无意的扫了眼程春娘那双略黑的手。   程春娘双手交叠握紧,之前还觉得儿子半道拉她回家是否有些失礼数,如今听了两个丫鬟的话,程春娘是又气又烦,她又不是求着张大人请她来衙门住的,住进来后她顿顿给她们做好吃的,怎么到头来一句好话都讨不到?   凝心和诗蕾长得娇小玲珑,才十岁的盛言楚都比两人高出一大截,走近时两个丫鬟故意拦着不让盛言楚过去,非要程春娘将剩下的面条做好了才可以。   盛言楚居高临下的瞟了一眼两人,两人长得确实很水灵,□□水蛇腰,面盘子极为精致,可脸上那副嘚瑟不饶人的神情未必有些小家子气。   见两人死活不让路,盛言楚深吸一口气,拉着他娘直接撞了上去,凝心和诗蕾弱不禁风,一下就往旁边一倒,哎呦着爬起来时,盛言楚娘俩早已走远。   凝心燥的面皮一阵青一阵白,捏着手帕讥诮的道:“她以为她是谁!大人不过吃了她几顿饭菜而已,你瞧瞧她那高兴的样,一点矜持都不守,以为抓住了大人的口味就能做这后院的主人?哼,有我在,她想都别想!”   “她不是爱做饭吗?”诗蕾拔高了音量,尖着嗓子冲程春娘的背影呐喊,“怎么又不做了?莫不是儿子回来了嫌丢脸?”   “楚儿我跟张大人是清白的!”程春娘这才想明白两个丫鬟平日里站在那对她笑不是亲切,而是轻蔑的讥笑。   盛言楚闷着头带着程春娘往院子外边走,程春娘以为儿子是埋怨她丢脸,急着一路解释:“你走后,张大人说我一个女人家住在深巷子里不安全,便让我搬到了衙门,我原是不愿意的,后来想起咱们刚来静绥的时候,你跟我也在衙门住过……想了想,我便应下了。”   “张大人是夸我做的饭菜好,还送了一件吉祥结给你,但娘从来都没对张大人起过旁的心思,楚儿,我——”   “娘。”盛言楚慢了脚步,回头望向走过来的那条长廊,目中几欲喷火,碍于脚下是衙门重地,他忍住骂人的冲动,压低声音:“娘,这事不怪你,你没错。”   错在他,他不该信了张郢的话,张郢是一个典型的大男子主义的人,对于后院的事,张郢几乎不会过问,所以他娘这么些天在几个丫鬟中吃笑话都没人站出来给个说法。   那两个通房之所以敢对他娘这般放肆,大抵也是因为她们摸清了张郢不会过问后院女人的事。   -   盛言楚当初来静绥在县衙住过几天,对县衙后院的结构有所了解,眼瞅着盛言楚绕开大门走后门,程春娘提醒道:“不去跟张大人告别吗?”   虽受了气,但张大人是县太爷,又让她在县衙住了这么些时日,合该走之前说一声才好。   “不用。”盛言楚扶着程春娘跨过后院的高门槛,没好气道,“用不着咱们去说,等着吧,他那两个美妾有的是话跟他说。”   盛言楚心中的后悔能装几萝筐,早知道张郢的后院有妖精,他是说什么也不会让义父给他娘和张郢牵红线。   看了一眼墙边栽种的青葱绿树,盛言楚遗憾的叹了口气,来静绥十来年来了,他倒是忘了一桩大事——静绥的男子没娶妻之前是可以通房的。   就他娘这样的小白鼠,若是嫁给张郢,别说搞不定凝心这样的通房,若是成亲后再来两个美妾,他娘岂不是后半辈子都要怨死在这女人堆里?   越想越觉得窝囊,若过得是勾心斗角的后宅苦逼生活,还不如潇洒做单身汉。   想到这,盛言楚默默的将张郢从继父名单中划了去。   -   盛言楚的不告而别,张郢很快就从通房凝心的嘴里听到了原因。   “盛秀才真是这么说的?”张郢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嘴角下压,“他娘有没有说什么?”   凝心红着眼眶,胸膛起伏厉害:“盛秀才大骂大人您对他娘有不轨之心,奴和他顶嘴了两句,您瞧瞧,他还推奴。”   说着撸起轻薄的衣袖露出白皙娇嫩的肌肤,原本肤如凝脂的手臂上挂着几个红红的手印。   张郢看都没看,将手中扳指往桌上重重一拍,厉声道:“我问的是程春娘走之前可交代你们话了?”   凝心面红过耳,惊得往地上一趴,诗蕾不敢独站,跟着跪下,两个楚楚可怜的丫鬟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说来说去都是在说盛言楚对她们动手动脚,最后哽咽之余才道出张郢想要的答案。   “春娘婶子一个字都没说,就被她儿子拉回了家。”   说这句话时,凝心故意将‘儿子’二字咬的极重。   张郢对程春娘的心思,凝心和诗蕾都看在眼里,虽说张家人娶亲不看重家世,但让程春娘这样的二梳女做张家的当家主母,两人当然不服气。   好歹上一个主母是轻轻白白嫁进张家的,程春娘呢,不说年纪大,还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儿子,程春娘如果都能嫁进张家,那她们俩也行,她们可是从小就服侍张郢。   凝心的话还真的让张郢皱起了眉头,但……   “什么婶子长婶子短的,她才比你们大几岁而已。”   张郢微微侧目,望着两个其实已经不再年轻的通房,想到卫敬前两日寄过来的信,疲惫的起身,将两人的身契拿出来。   “京城来了信,预备着年底要给我娶妻。”   “大人又要娶妻了?”凝心和诗蕾惊的张大嘴,旋即眼泪哗哗直流,听到这话嗖的从地上站起来,手足无措的道,“大人,您不是说三年五载的不会再娶吗?”   当年张郢娶的那房妻室死的蹊跷且突然,张郢为此背上了克妻的名声,后来其实还议过亲,可惜每每快谈妥的时候,姑娘家都会出现这样那样的事,慢慢的,张郢身上的克妻传闻越来越多。   张郢烦了京城那些公子哥的调侃,便跟张家老族长提不再娶妻,日后子嗣方面让房中人凝心和诗蕾多努力些就行。   凝心和诗蕾闻言大喜,铆足了劲勾搭张郢去她们屋里,可惜事儿这么奇葩,两人这么些年连个孕吐反应都没有。   子嗣方面,其实是张郢故意的,张郢嘴上说不娶正妻,实则和天下大部分男的都一样,还是希望自己的嫡子能从正妻的肚子里出来。   卫敬的红娘信早盛言楚几天到了静绥,收到信的时候,张郢正吃着程春娘做的酸汤锅子,看完信,张郢突发奇想让人将程春娘请到了前厅。   程春娘没想到县太爷要见他,见通报那人说话急,程春娘来不及收拾,半路过来时随意的将身后的长发用簪子鬓好,然后就去见了张郢。   见到程春娘的第一面,张郢是不满意的,因为程春娘的肌肤比他府上的丫鬟还要黑还要粗糙,可细细看了几眼后,张郢渐渐生出了别的心思。   程春娘容貌并不差,乌黑的长盘斜斜的盘在脑后,上边并无别的绒花金钗,有的只是一根不显眼的桃木簪子,寂寥却不失自然。   几缕秀发落在脸侧随着程春娘低眉细语时一颤一颤的动,就像和煦春风轻扫他人心房一般,张郢痴痴的看了好久才挪开眼。   那时张郢脑海中还徘徊着另外一句话,那就是这样心灵手巧又贤惠美貌的女子若是入主他家,他会不会以后也会有一个和盛言楚一般聪慧伶俐的儿子?   对程春娘的好感,张郢是始于美色,合于儿子。   卫敬在信上说说盛言楚想替程春娘找第二春,张郢看过后微微一笑,他这人前半生虽混账了些,但对女人,尤其是妻子,他绝对能做到宠护有加。   张郢的不花心从凝心和诗蕾身上就能看出来,这两人是年少就跟着张郢的,如今二十多岁了还没生育,搁在京城其他高门别院,这样年纪的通房早就被打发出去了   是嫁人还是发卖,端看主人家的心思。   张郢的意思是如果京城那边同意他迎娶程春娘,那他就将这两人的奴籍给去了,再给两人备一份厚重的嫁妆嫁出去。   “不要啊大人,”凝心抱着张郢的腿哀求,“不管是哪位小姐嫁进来,奴都会安安分分的,求大人不要赶奴走。”   诗蕾红唇一张一合:“大人可是要娶那程春娘?”   张郢有些烦女人的哭哭啼啼,闻言却转过身:“你听谁说的?”   诗蕾眼神讪讪,目光落在书桌的信件上。   “谁准你偷看本官的信了!”   张郢扬手扇下一巴掌,清脆猛烈地耳光打的诗蕾白嫩的脸上顿时现出一个大大的掌印,张郢赫然而怒,骂道,“跟在我身边多年,连自己是什么身份都忘的一干二净了吧,本官看也不用等主母进府了,今个本官就发卖了你们!”   说着就喊黄正信进来。   凝心和诗蕾均是磕头求饶,抽出一条帕子捂着脸痛哭流涕,无奈张郢铁了心赶两人走,谁也拦不住。   盛言楚听到张郢将屋里仅有的两个通房发卖出去时已经是两天后了。   黄正信当着盛言楚的面说出这事,一来是想将张郢扫清屋里人的意思传达给盛言楚,二来嘛,自然是想套套盛言楚的想法。   程春娘坐在廊下做绣活,听到屋里说张郢将两个最好看的丫鬟给卖了,手上的针歪了歪一不小心戳到肉里,程春娘赶忙嗦了嗦手指,继续偷听。   屋里的盛言楚有些好奇凝心和诗蕾好端端的为什么会被卖掉。   黄正信笑:“说起这个,大人让我替他跟你还有你娘陪个罪,实在是大人最近忙的紧,故而没有好好招待你娘,那两小蹄子带头欺负你娘的事,大人已经有所耳闻,本来打算等大人娶了正室后好生安顿那两人,谁叫那两人不知好歹对你娘大不敬不说,还胡乱的翻阅大人的公务,大人一气之下,找来人牙子将人给打发掉了。”   盛言楚琢磨两天后觉得张郢和他娘不合适,所以听到黄正信这话,并没有因为张郢为了娶他娘‘清扫门户’而开心,微微一笑道:“黄哥,这些全是张大人的家事,跟我说不太妥吧?”   “怎么就不合适了?”   黄正信抽了抽嘴角,“盛小秀才,你别跟我装傻充愣啊,你和郡守卫大人的关系我们大人早前就知道了,为什么知道?还不是因为卫大人给我们大人递了信,说你属意给你娘找一门亲事,我家大人觉得你娘不错,所以才命我前来跟你说一说,你、你咋就变了卦呢!”   盛言楚将黄正信往外推,小脸板着:“什么变卦不变卦的,这事我压根就没提过,你家大人想娶谁是他的事,以后别拿这事烦我。”   黄正信傻了眼,扒拉着门推销张郢:“盛小秀才,你再考虑考虑呗,我家大人是诚心想娶你娘,若是这事成了,日后你娘生的孩子就是京城帝师张家的曾孙孙,何等的荣耀啊——”   “曾孙孙?”   盛言楚听了脸一黑,且不提他娘不能生,便是能生也不能给张郢生,迎亲嫁娶这么大的事,张郢不亲自来,派一个黄正信过来胡咧咧是什么意思?   打量他娘是二嫁女所以不重视?   再说了,他娘还没点头就说生孩子的事干嘛?   若真有诚心娶他娘,京城那边该派个主事的人过来做媒才对。 第64章 【二更】 在码头重开春娘……   黄正信哭丧着脸离开了, 将盛言楚的意思传达给张郢后,张郢嘴巴发苦心情复杂。   之前为了放两个通房离开自己的后院,张郢撒了谎, 其实京城那边的信还没过来。   “待会你亲自去驿站给家里送一封信过去, 问能不能让家里的婶娘来静绥一趟。”张郢提笔写起信来,道, “我原以为盛言楚对这门亲事不会有异议, 没想到这小子想的倒齐全。”   黄正信眼巴巴的看着,犹豫了半天才开口:“大人,小人觉得您这信要不要缓一缓再送?”   “嗯?”   张郢执起的笔落下,不解的看过来,“难道还有事本官忽略了?如今媒人我已经安排了, 聘礼方面早些年家里就有, 至于后院的女人……就只有两个,现下也已经不再了。”   张郢茫然的睨向黄正信:“你且说说, 还有什么事需要本官注意的?”   黄正信抓耳挠腮就是不说, 张郢甩开笔:“磨磨蹭蹭干什么!有话说就是了!”   “那个…”黄正信窘迫的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支吾道,“那什么, 大人, 您急于成亲的心情小的能理解,但, 但就是,那什么,你得让人家秀才娘点头啊……”   张郢脸颊瞬间烧红,羞的跟上了铁板的皮虾一样跳起来,良久才问:“你是说程春娘不愿嫁给我?”   黄正信呵呵干笑:“是呢。”   “怎么会这样?”   张郢慢慢的坐回去, 他属实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自问对程春娘该打点的都打点了,将凝心和诗蕾送走后,他就暗暗发誓不再往屋里招揽其他女人,毕竟他公务繁忙,没心思去应付那么多女人,再有便是他想好好的培养他跟程春娘的孩子。   总说幼子似兄,他用心的去栽培一个,肯定会青出入蓝而胜于蓝,到那时他张家下一代就会起来,从而重新登上帝师的位置,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空有贤名遭人随意捶打。   -   盛家小院里,盛言楚跟程春娘大眼瞪小眼面对而坐,程春娘将手中的绣架拿起又放下,几番后横瞪过来。   “听说你在郡城认了爹?”   盛言楚搜刮肚肠,吞吐半天就剩了一个:“嗯。”   “认了,”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不是爹,是义父。”   该叫卫敬‘爹’的是他儿子或是孙子。   哎,越想越绕,盛言楚抬手捶了自己一下,都怪自己一时糊涂,没事瞎认义父干什么。   程春娘抓住盛言楚捶打自己的手呵了口气,低骂道:“你打自己干什么?那人是大官,肯定是他逼你认父的,你又没做错。”   “娘不怪我自作主张?”盛言楚惆怅的低下头,“我已经答应义父,说好要将盛家的男孩抱一个给他……”   程春娘惊愕的捂住嘴,说出来的话令盛言楚哭笑不得:“楚儿,不是娘咒你,你…你以后的媳妇要是生不出男丁怎么办?”   盛言楚还真的没考虑过这么问题,想了想,苦笑道:“这种事不好说,如今我将孩子说出去了,别人家听了这条怕是不敢将女儿嫁到盛家了,到时候别说男丁,女儿我都不一定有。”   “瞎说什么呢!”程春娘不乐意听这话,轻喝道,“自古兼祧两房,或是过继的事多的很,你既应了郡守大人,那咱们就得守承诺,只不过日后给你选妻时,娘要多留心一些了,有些人家不愿那咱们就不勉强。”   其实这个事不难办,卫敬又没说非要嫡子或者嫡孙,若是正房舍不得孩子,让儿子再娶一房妾氏不就行了?   在程春娘的眼里,盛言楚日后是要去京城做大官的,试问京城哪家官爷后院不是三妻四妾摆着的?   过继孩子的事暂时得了解决,接下来程春娘开始盘问卫敬和杜氏的为人,以及卫氏夫妇为何执着收养盛言楚,听盛言楚提及卫氏夫妇四十来岁膝下还无子,程春娘唏嘘不已。   “果真是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程春娘感慨,“外人只看到郡守大人的风光,却不知他们日日夜夜忍着无子的痛楚。”   嘉和朝无后为大不孝,卫敬居在临朔郡郡守多年不得升迁,其实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他没有孩子的缘故。   如果卫敬是那种精于钻研官场的人,恐怕早就收养了一个孩子然后一路高迁去京城,可惜卫敬不肯将就,为了拥有一个合心意的孩子,卫敬宁愿困在临朔郡多年,直到遇见盛言楚。   杜氏感性化的觉得盛言楚就是她死去多年儿子的转世,但卫敬不一样,卫敬更看重的是盛言楚这个人,卫家并不是簪缨世家,卫敬若无后,卫家的荣光大抵就到这一代了,所以卫敬才四处寻觅优良的少年人才,找来找去,盛言楚送上门了。   盛言楚小小年纪就入了老皇帝的眼,又勤学守礼,卫敬想了想,决定试一试。   因而卫敬将老皇帝送过来的印章给扣了下来,这一举动实则是在考验盛言楚,盛言楚若是想年少成名,卫敬当然不会拦着,还会添一把火将老皇帝的赏赐送到静绥,只是这样一来,如此张狂的盛言楚就做不成卫敬的养子,毕竟这样的人很容易给卫敬招惹麻烦。   所以当盛言楚感激卫敬没有将印章一事传扬出去时,卫敬其实就已经动了收养的念头。   不骄不躁,不贪功一步一个脚印,正是他卫敬最为喜欢的一类人。   盛言楚成为卫敬义子的事已然成了板上钉钉的事,程春娘思来想去觉得卫敬身为一郡郡守单单看中她的儿子,这说明什么?说明她儿子有出息。   只要对儿子有利无害,程春娘顿时没了反对的声音,再说了她反对也没用。   认亲的事撸完后,接下来该程春娘坐立不安了。   “娘跟张大人怎么能成事呢?”程春娘最清楚自己的身份,拿起绣架边绣边摇头,“那些京城来的丫鬟把我当傻子,左一句她们大人出身名门,右一句笑话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秀才娘,总之话里话外都在说我配不上张大人……”   盛言楚歪着脑袋,开玩笑道:“听娘这意思,是觉得这些丫鬟把娘说差了?莫非娘想跟张大人结亲?其实这不难——”   话还没说完,程春娘气得拿起鞋拔子打人。   程春娘剜了儿子一眼,骂道:“黄官爷来家里胡说,你怎么也跟着他乱张嘴,莫不是喝了黄酒晕了头?!”   盛言楚嘿嘿笑:“今天我之所以赶黄哥,主要是张大人没亲自过来,娘,如果张大人亲自——”   “便是他来了也不成。”程春娘咬断线,低着头闷闷道,“娘说了,娘配不上张大人,再说了娘对张大人没……那意思。”   盛言楚‘嘶’的倒抽气,他娘竟然不喜欢张郢那样的小生模样。   细想想,他那个渣爹还有巴柳子,长得都比较豪壮,换一句话说,他娘喜欢硬汉形的。   既然他娘对张郢没感觉,那这桩婚事是成不了了。   -   张郢还不知道他在程春娘心中已经打了‘绝无可能’的烙印,又碍于这半个月县衙忙着春种的一堆事,等张郢闲下来想跟程春娘更进一步时,程春娘却没时间了。   盛言楚从郡守府回来后,就开始在静绥寻摸好的门面,辗转看了几家铺子后,终于让他在静绥码头附近找到了一个两扇门的好门面。   码头门面地理位置好,租金贵,且主家都是城中的大户人家,这么好的门面当然轮不上盛言楚,盛言楚也没想过自己会遇上这么好的门面。   说来还是拖了卫敬这个义父的福气,这家铺子主家正是夏修贤,夏修贤听闻卫敬不会在巡考中刁难他后,高兴的蹦起几丈高,又得知盛言楚和卫敬做了父子,夏修贤便顺水推舟将码头那两扇铺子送给盛言楚。   这两扇铺子夏修贤本来是打算卖的,因为夏修贤打算乡试考中后搬去京城居住,听闻盛言楚四处找铺面,夏休贤立马想到了盛言楚。   盛言楚看了铺子后很满意。   静绥县是南北官道的交叉点,码头上每天都会接应很多外来或者外出的商队,尤其是河道上的冰块融化后,这段时间的码头简直比城中主街还要繁华,各地来的商队熙来攘往,停靠在码头的大船每日不说有十来艘,最少也不会低于八艘。   “这铺面好哇。”程春娘望着挨山塞海的码头,小声对盛言楚道,“咱家锅子铺若开在这,肯定赚钱。”   盛言楚找渔民打听过了,经过静绥码头的船几乎都会停靠一个半时辰,船上的人会趁着船只休息的时候去岸上走一圈,但停留的时间并不长,这也就导致码头附近的商铺生意火爆到炸,居于繁华主街的商铺反而沾不了光。   之前租桂家铺子赚的并不少,但吸引过来的食客都是一些要在静绥过夜的商队,这些中途歇脚的商队和旅人其实并不知道静绥城中有一个美味的春娘锅子铺。   “在这开铺子当然赚钱 。”盛言楚指指旁边那边炒菜摊,笑道,“娘,你别看她那摊子才巴掌大,实则赚的银子比咱们在主街开的锅子铺还要多。”   程春娘顺着盛言楚的目光看过去,在夏修贤家铺面隔壁的隔壁支起来一个院门那么大的摊子,摊子上除了两个火炉和炒锅外就没别了,排队的食客却很多。   卖的是炒饭和馒头饺子之类的,便宜又实惠,深受来往旅人的喜欢。   “那咱们就租下这?”   这段冰封的日子,程春娘在家中钻研出好几种别样风味的锅子,就等着租下铺子开锅大卖。   “码头边的租金不便宜吧?”程春娘有些心疼这个,转念又道,“不过能赚回本,贵就贵些吧。”   “娘,这回咱不租了。”   “不租?”程春娘摸摸儿子的头,“没喝黄酒啊,咋就说起浑话来了?娘问过人了,码头边的铺面难碰到,如今咱们遇上了,当然要盘下来才好,楚儿,这时候咱们可不能嫌租金贵。”   “娘,您看这个——”盛言楚狡黠一笑,神秘兮兮的掏出一份文书。   程春娘又不识字,哪里看得懂,端详了半天才在角落认出了盛言楚的名字。   盛言楚不卖关子,附在程春娘耳朵边道:“娘,这铺面是夏家的,他们家预备着明年搬去京城,正在四处变卖家产,修贤兄得知我在物色铺面,想将这间铺子送给我,我哪好意思空手收下,便跟他按市面上的价钱做了买卖,喏,这就是地契。”   “你把这块地买下来了?”程春娘胸口心潮起伏,“这…这不便宜吧?” 第65章 【一更】 宁狗儿vs盛小……   “码头临河而建, 这边的铺面虽简陋了些,但价钱的确比城中要昂贵一些。”   盛言楚比了一个数,嘴角含笑:“修贤兄家这个铺面够大, 挂在中人那的价钱是二百两, 咱们家去年开了半年多的铺子也才挣了二百两出头……”   程春娘捧着地契激动的眼睫颤动:“楚儿,你就说你花了多少银子?”   锅子铺的账本都在盛言楚手中, 程春娘对家中的积蓄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 单知道去年铺子给家里挣了些银子,七月份侄女程菊婚嫁时,楚儿还拿了几十两给大哥做嫁妆,至于家中还剩多少,程春娘并不清楚。   “花了八十两。”盛言楚道, “这价钱算低的了, 修贤兄说要送我,我哪里肯要, 便想按照市面价给他, 可他死活不愿意收,没辙我就跟他打商量,一人退一步, 我给八十两, 他给我地契。”   程春娘眯着眼看着地契,越看越满意, 笑道:“给八十两是应该的,虽说你帮了他忙,但白白送个铺面给你总归不妥,给了钱咱心里就踏实了。”   盛言楚也是这么想的,码头这两扇铺面是夏家早些年买回去的, 当年的价格就是八十两,夏修贤八十两转让给他,好在成本赚了回来,当然了,说到底盛言楚还是捡了个大便宜。   要知道这几年朝廷注重水路,沿江沿河的码头地界变得越来越金贵,再过几年这块地别说二百两,就是四百两都买不下来。   春娘锅子铺搬过来的那天,周围几家摊子的掌柜纷纷停下手中的活站在外边张望。   盛言楚清楚他们的意图,无非是想看看新搬来的春娘锅子是卖什么的,会不会挡着他们的财路。   重新开张的头一天,张郢没接到设宴的请帖,反倒是黄正信和孟双两人得了喜庆的草帖,两人散了衙后换上便服一路往码头上跑。   码头在城东的边围,距离盛家小院抄近路很快,衙门在城中,拐过去要走两刻钟,为了能及时赶上宴席,孟双和黄正信跑的比兔子还快。   张郢批好文书,一抬头发现左膀右臂都没了人影,便喊外边的官差进来回话。   外边的官差就等着张郢说回府休息,因为他们也收到了盛言楚的邀请,所以当张郢问及他们可知道孟双和黄正信人跑哪去了,官差呆呆的道:“自然是吃春娘锅子铺的宴席啊——”   “春娘锅子不是还没开张吗?”张郢脱口而出。   他这两天私底下还在看静绥的屋舍麟图,想着挑选一二好铺面逗程春娘欢喜,怎么锅子铺重新开张了他竟然不知情?   官差又不是傻子,立马意识到其中的缘由,艰难的看了张郢一眼,将手中的草帖双手奉上,咽咽口水道:“大人,要不您拿着小人的请帖过去吃一顿?”   “我稀罕这一顿锅子?”张郢脸色极为不屑,手指却很诚实的接过了草帖。   越想越气,凭什么衙门的人都有请帖,就他这个县太爷没有?   “你跟我一起去。”张郢生着闷气,重重的哼了一声,“这请帖是盛秀才给你的,本官若是拿了,那盛秀才岂不是要笑本官贪他家的锅子?”   官差怜悯的瞥了一眼张郢,暗道大人跟着我去难道就不怕被人笑话?   张郢轻咳一声,连忙补上:“本官…咳,本官坐久了出去走走…还不快前边带路!”   官差老实的叹了口气,领着张郢寻摸到码头边的春娘锅子铺。   -   张郢的到来顷刻间在码头附近掀起躁动,见张郢对着老百姓笑意晏晏的样子,盛言楚抑郁的努力扯出一个勉勉强强的微笑。   此时恭贺春娘锅子铺的百姓都停下了手中的的活计,纷纷规规矩矩的朝张郢跪了下来,就连刚生产抱着姐儿的程菊都没幸免。   “张大人,请——”   盛言楚率先走过去,笑着对张郢解释:“本该第一个请大人过来的,但家里的锅子铺开张是小事,大人这几天忙于春种,所以我就没跟您说。”   “不是故意不请我?”张郢挑眉。   盛言楚嘴角扯动,他就是故意的,但他不能说。   “算你小子识趣。”张郢此番过来不是来找茬的,既然盛言楚给了他台阶下,那请帖的小插曲就算过去了。   “请。”   人来都来了,盛言楚当然要好生招待,将主桌的位置腾出了一个,又喊了舅舅程有福过去作陪,如此张郢才真正的消了气。   春娘锅子铺开张之前,盛言楚对两扇铺面做了装修,中间的承重梁当然不能动,那他就去拆墙。   本来只有两面敞开的门,盛言楚喊人将靠近码头的那面墙给砸了,挂上了春娘锅子铺的牌匾,门口添置了几口燃烧不停的火锅炉,里边插满了卤好的肉和鸡蛋蔬菜串串。   静绥人都喜欢吃猪下水和兔下水,只是下水不好处理,且要放大料卤制才能祛味,所以老百姓宁愿在街头买一碗现成的回家添个菜打打牙祭就行了。   一碗下水可不便宜,平常百姓家买下水都是看在家中男人这段期间干活累或是小孩馋嘴馋的紧才会忍着心疼买一些,一买就必须是一碗,有些人家哪里有闲钱一口气买一碗,但买半碗卖家又不愿意,所以当盛言楚推出串串下水后,大伙蜂拥的往码头奔来。   一文钱买两大串,每串都有好几块肉,且不拘只有猪肉,有时候食客运气好还能碰上牛肉或者稀罕的羊肉。   一文钱卖出去这么多肉,一般铺子当然要亏本,但春娘锅子铺卖的是锅子,摆在门口的火锅卤串不过是个小把戏。   卤肉的气味咸鲜浓郁,香飘十里,只要船靠近码头就能闻到醇厚的香气,且串串便于携带,有些小船停留的时间短,根本来不及吃铺子里的锅子,闻着味过来后打包几串润而不腻的白卤或者红卤便要上船出发。   有些人一个月要往返好几次,吃着吃着竟上了瘾,每回来都会带一大包卤肉回去。   盛言楚推陈出新,招了好几个腿脚利索的少年郎在铺子里做外跑的小厮,也不用船上的人下来买,直接由少年郎背着卤肉串串炉子去船上卖。   慢慢的,春娘锅子铺不仅仅有无汁水的卤肉,还有沾了麻椒粉辣椒粉等等馋口水的肉串菜串,口味越来越丰富,花样也越来越多。   几个穿着盛家字样衣裳的少年郎很快成了码头边上的一道靓丽的风景,盛言楚每每从书院里回来都会琢磨几句打油诗让他们沿着码头说唱,少年郎们机灵,等码头空闲下来后,他们就背着串串锅四处跑。   盛言楚当然不会苦了他们,每卖五文钱的串串,这些少年郎就能额外拿一个串串走,少年们都不舍得自己吃,便攒着卖出去,一天下来能得一大捧的铜板。   不多久,越来越多忙完了农活的孩子去春娘锅子铺问他们能不能拿货出去卖,盛言楚在书院不得空,程春娘见几个孩子可怜,便擅自应了这事。   那日学院刚散学,盛言楚约上夏修贤和马明良准备去茶楼吃点东西,刚出门就看到一群书生围着一个少年买吃食,少年左手收铜板,右手迅速的从背来的桶炉里拿出几串卤好的羊肉卷。   “要辣子还是清汤?”少年笑吟吟的从桶里拿出两个蘸碟,说的很仔细,“辣子有干辣和湿辣,您要哪种?清汤是那猪骨炖的,若要葱蒜和胡荽,我这都有切好的。”   书生们要了碗清汤,又沾了沾桶里的干辣椒,吃的又爽又麻直哈气。   马明良揉揉最近用过度的眼睛,指着少年,对盛言楚道:“盛小弟,那人卖的不是你家铺子的卤肉串串吗?”   说着,马明良手在空中招了招,嘿了一声:“没错没错就是这个味,盛小弟,这就是你娘做的卤肉串!”   不用马明良嚷嚷,盛言楚也嗅出了空气中浓香的卤肉味。   “你,过来……”夏修贤摇着一年四季不放的扇子,喊少年,“你桶里卖的肉哪来的?”   少年收好木板,屁颠屁颠的挑着担子跑过来,笑道:“是我在春娘锅子铺拿的货,三位可要买些尝尝?”   夏修贤憋笑的看着盛言楚,道:“盛小弟,人家让你尝尝呢。”   又瞥了一眼少年,问:“你不认识他?”   少年仔细看了盛言楚两眼,旋即摇头:“公子长的俊,但小人眼拙……”   夏修贤扇子往少年头上一磕,闷笑道:“你卖的是他娘做的肉串,你倒好,竟连小东家都不认识。”   少年‘啊’的长大嘴:“你不会就是盛小秀才吧?”   “如假包换。”盛言楚没有为难少年,而是蹲下身揭开木桶,里头盛放的卤肉已经卖的差不多了。   “不是说让你们在码头卖卖就行了吗?怎么跑到城中来了?”   最近天越来越热,卤肉容易馊,家里的锅子铺都会提前一天算好明天要卖的份量,宁愿少卖一些也不想让肉馊了。   另外,城中有很多家卖下水的铺面,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他不能下死手将这份生意给垄断了,春娘锅子铺本来就没打算做卤肉串赚大钱,卤肉串不过是噱头罢了,因而没必要给自己找多余的麻烦。   知道面前的书生就是春娘锅子铺的少东家后,少年说话不再遮遮掩掩:“盛秀才有所也不知,去年那场大雪后,城中好多肉铺都关了门,开春后那些铺子跟外边的商队断了粮食,这几个月便是有心想卖下水也没肉啊。”   一头猪才一套下水,肉铺的掌柜的只能跟商队合作,可惜商队遭了去年冬季大雪的打压后,好几家商队都垮了本钱,加之上半年忙着播种,所以运肉的商队便歇息在家了,没有商队运肉进来,肉铺的掌柜只能挨家挨户的上门收下水。   兔下水倒是挺多,可惜量小,卖了几回后就没货了,只能干看着盛家春娘锅子铺的下水卤肉流动担子满街跑。   春娘锅子铺的卤肉实则并非都是下水,下水肉是少数,更多的是盛言楚小公寓里的火锅牛肉卷和羊肉卷,反正取之不尽,盛言楚便将薄薄的牛肉卷裹上时蔬卤起来,食客们一尝发现是牛肉后,有钱的人家能一口气将锅里的剩余卤肉都抡圆。   穷苦的平民百姓也愿意拐几道弯来码头买一文钱两大串的卤肉,一斤牛肉要三四十文,他们花个十来文就能凑一盘子卤牛肉,何乐而不为呢?   对于这些牛肉的来路,盛言楚也有说辞。   年初的时候,桂氏拉了十几头牛给张郢,盛言楚发动家铺子里的赵谱还有木氏以及他娘都去衙门排队买牛肉,好不容易等到了卖黄牛肉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可不得薅一层毛下来。   只不过黄牛肉贵,能像盛言楚这样半扇半扇的往家买的是少数,那时候好多人还笑话盛言楚不会过日子,寻常百姓顶多割一点回家炖汤暖暖胃就成了,谁会学盛言楚那样如买大白菜一般买昂贵的牛肉。   盛言楚起初也不敢,毕竟那段时间刚经历了桂氏和蔡氏兄弟半夜偷盗的事,但也很凑巧,因为他娘教授妇人们织毛衣,所以那几天家里总是会有衙门的人蹲守在那,所以无人敢将手伸过来。   黄牛肉在后院雪堆里冰冻了一个多月后,程有福和柳安惠驮着斧头将牛肉砍成小块风干,不好啃的骨肉被程春娘码起来炖高汤用,剩下的肉挑好的拿来涮火锅,其余的则都晾在廊下,每天卤多少就割多少。   当然了,程春娘会往里边掺一些小公寓里的牛肉卷。   有小公寓在,卤肉摊子总之是不会亏本,三五日的对账时发现盈余还挺多,见状程春娘便下定决多弄一些蘸料,那些跑腿的少年郎也越来越多,跑了码头就去跑内城。   这不,少年卖卤肉卖到盛言楚眼皮子下边来了。   盛言楚拿了几串卤牛肉给夏修贤和马明良,又对少年道:“剩下的你拿回家去吃吧。”   桶里还有十几串,刨除少年今天挣的还有多余,少年感激涕零,开心的背起担子飞快的往家跑。   马明良经盛言楚‘撺掇’后,这段时日一直在准备八月的院试,学的比较辛苦,愣是消瘦了十来斤,见盛言楚白白送了他几大串卤牛肉,马明良笑着作揖。   “得,下酒菜有了,要不咱们去喝两盅?”   夏修贤排开扇子,一把揽住盛言楚的肩膀,打趣道:“有肉无酒不如喂狗,去喝点?”   盛言楚大口大口的嚼着卤肉,扭头将夏修贤的手打掉,鼓着嘴拒绝:“要去你们去,我还得回铺子帮我娘的忙。”   陪两人去茶楼喝点茶行,酒就算了,好不容易等来散学休假的日子,与其跟着两个混蛋喝黄酒,还不如回铺子逍遥。   -   自从开张那天衙门‘倾巢而出’,周围的食肆摊子都不敢对春娘锅子铺有任何想法,尤其是当衙门隐隐放出张郢即将迎娶程春娘的消息后,静绥的百姓恨不得在程春娘身上盯出好几个窟窿。   生了一个秀才儿子本来就已经很惹眼了,如今儿子又和临朔郡守攀上了父子关系,谁能料到程春娘还能将自己送了出去。   老百姓们咬着牙羡慕又嫉妒,然而程春娘对此却苦不堪言。   盛言楚进了铺子放下书箱不久,黄正信就跑了过来,见盛言楚在铺子,便道:“盛秀才,你让你娘晚上多备些菜,等会天黑了大人要请客吃饭。”   “又来?”给食客片了一碟子生鱼肉交给木氏端过去,听到这话,程春娘秀眉蹙起,“这一个月都来四五回了,每回来都穿着乌泱的官服,前几次就吓跑了我好几桌的客人……”   木氏小声道:“秀才娘,大人这是给您拉客呢,衙门里的人一来就来好几桌,吃的东西又多,且给足了银子,左右铺子里有钱赚就成了,秀才娘咋还不乐意?”   木氏觉得程春娘有些不识好歹,张大人年轻家世又好,看上程春娘是程家烧了高香,程春娘哪来的自信在那挑三拣四。   送走黄正信后,木氏找到盛言楚:“盛秀才,你娘嫌衙门的人来的勤,刚跟我说晚上不开业了,借口身子疼,我瞧着不妥,要不你带你娘回去休息,今晚我来操持吧。”   木氏和赵谱两人是去年盛言楚招进来打杂的下人,春娘锅子铺搬到码头上开后,木氏和赵谱紧跟着过来了,现如今赵谱带着少年郎们在外边跑腿,铺子里除了她娘外,就只有木氏在身边帮衬。   他娘之前跟他咬耳朵,说木氏有些嘴碎,喜欢多管闲事。   听了木氏的自荐后,盛言楚微微一笑:“今天是十五,过了酉时会有一辆官船进来,我记得上个月船上下来了七八桌人……”   木氏讪讪一笑:“对对对,今晚不出意外是要来一堆人。”   “既如此,我去看看我娘,若我娘身子难受的紧,我得找我菊表姐过来看着铺子。”盛言楚边说边往里边走。   木氏见盛言楚决口不提让她操持的事,脸色有些难看,嘴一歪:“瞧盛秀才这话说的,莫不是觉得我一个老婆子镇不住场子,还是说盛秀才担心我在铺子里偷鸡摸狗?”   最近这一个月,盛言楚对账时发现每日柜子里总会少几文钱,刚开始他没在意,只不过后来见木氏换了一身水红的裙子后,他不得不将怀疑的目光投到木氏身上。   对这种顺手牵羊的事,盛言楚本来不打算计较的。   从前租桂氏的铺面时,木氏就很喜欢偷偷摸摸的将后厨没用完的菜和锅底往家里搬,一两次倒没什么,只是后来次数多了程春娘便当面说了两回,木氏燥的脸通红,发誓以后不再做这等子事。   偷菜的事的确没再干,却干起了偷银子的勾当。   盛言楚打算等这个月做完就辞了木氏,见木氏话里有话沉不住气,盛言楚转过身,思量了下:“木婶子想岔了,我请我家菊表姐过来是想分担一些事,毕竟今晚衙门的人也要来,光木婶子一人恐怕忙不过来。”   “原来是这样……”木氏尴尬的笑笑,知趣道,“那就劳烦盛秀才去喊柳家小娘子过来吧,我…我先去忙。”   铺子后边有一间小屋子,程春娘此时正倚靠在床头吃着饭,见盛言楚掀帘子进来,一肚子气聚在胸口,哼道:“我说我身子不适,她一个在我家干活的下人不说去医馆给我抓点药来煮着吃就算了,她倒好,竟背着我跟你要权,打量我不知道她什么心思吗?”   盛言楚笑而不语,挤了条滚烫的毛巾给程春娘擦脸,程春娘边擦边嘟囔:“每回衙门人过来都会多给一些赏钱,若是让她操持今晚的锅子,哼,那些赏银指不定就进了她的银袋子。”   “肚子还疼吗?”盛言楚又挤了一条热热的毛巾给程春娘。   算算日子,程春娘这两天应该要来小日子了。   程春娘背过身躲在被窝里将毛巾小心的叠在肚子上,热气蒸的小肚子暖洋洋的,一抽一抽的痛楚明显减轻了很多。   见儿子又给她端来姜糖茶,程春娘心软的跟棉花糖似的,酸酸道:“也不知道我这么好的儿子以后会便宜谁家女儿。”   盛言楚羞赧一笑:“娘,好端端的说这个干什么。”   担心他娘等会还拿他开玩笑,盛言楚赶紧泼一桶冷水:“您可别忘了,儿子我还欠着卫家一个男丁,仅这一条就能吓跑一堆姑娘家。”   提及过继子嗣,程春娘乏味的砸吧嘴,肚子倒是不疼了,头却开始疼。   盛言楚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娘,等会我去一趟菊表姐家,今晚没她可不成,铺子光木氏一人我有点不放心。”   “你把柳家大郎也喊来,他家姐儿一并带过来,我今晚身子虽不爽,但哄他家姐儿睡觉还是成的。”   盛言楚点头,套上轻薄的外套就出了铺子,铺子外边赵谱正领着几吊铜板在那分发今日的跑腿钱,人群中一个少年见盛言楚走出来,立马蹦起来招呼:“盛秀才——”   闻声看去,是下午在书院门口见过的少年郎。   少年一天能挣二十多个铜板,是几人中赚的最多的,在账本上摁了手印后,少年跑到盛言楚身边,得知盛言楚要往主街走,少年立马笑开:“巧了呢,我正好要回家。”   少年姓宁,过了六月的生日就十五了,然而少年至今都没个正经的名字。   “家里人都喊我宁狗儿,盛秀才若不是嫌弃,也可以这么喊我。”   “宁…狗儿?”盛言楚喉咙一哽,视线落在他脚边摇着尾巴的黑色小狗身上。   盛小黑:“……”你喊他的时候看我干什么?   盛言楚含糊的喊了一声‘宁狗儿’,心里却暗自叹气,他家盛小黑是条真的狗勾却有名字,眼前的少年分明是个人,却叫狗儿。   这世道…… 第66章 【二更】 大船上遇故人……   一路上, 盛言楚了解到宁狗儿是家中长子,家里还有好几个弟弟妹妹,都是后娘和宁爹生的。   至于‘宁狗儿’这个名字, 还真不是后娘苛待他故意取的, 而是因为宁狗儿小的时候总生病,吃了药不见好还变得更严重, 不得已宁爹找了算命的占了一卦, 回来后少年就有了宁狗儿这个名字。   这大概就是贱名好养活的意思吧,宁狗儿自从改了名字后,身体立马就变好了,这些天在春娘锅子铺卖卤肉,就属宁狗儿跑的最欢卖的最多。   宁狗儿找上盛言楚当然不是单纯的跟盛言楚一道去主街, 路上宁狗儿问盛言楚能不能让他带他家里的几个弟弟一起来春娘锅子铺卖卤肉。   盛言楚有些犹豫:“天越来越热, 我担心你们在外边跑久了中暑,你年纪大些倒能沉得住, 只不过你家里弟弟们怕是受不了。”   程春娘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白日里已经拒了宁狗儿的请求。   宁狗儿哪里甘心放过这么好的赚钱机会,他爹在码头上搬运货物,累的要死要活一天也才二十来文, 他不过是挑着不重的担子在城中溜达就能挣二十来文, 要不是春娘锅子铺只要少年孩子做活,他爹都想跟着一道过来卖卤肉呢。   最终在宁狗儿的软磨硬泡下, 盛言楚松口答应让宁狗儿带着两个弟弟去春娘锅子铺拿卤肉去城中卖,但若是出了事,可别怪盛言楚没有事先提醒。   宁狗儿开心的跑进屋站在院头摇了一大捧青枣给盛言楚,屋里的宁爹听到动静走了出来,得知盛言楚同意家里的几个小子去卖卤肉, 顿时激动的手足无措,非要拉着盛言楚吃了晚饭再走。   盛情难却,盛言楚只能坐下来扒了几口馒头,从宁狗儿家中出来时天已经黑了,好在程菊记得今天是十五的大日子,夫妇俩锁好门正准备出去时就和盛言楚撞上了。   想起他娘交代的话,盛言楚道:“把姐儿也带上吧,我娘今晚要在后院养着身子,她可以哄姐儿睡觉。”   之前程菊过去帮忙的时候,都是将女儿哄睡了再走,孩子醒过来后看不到爹娘,遂哭的稀里哗啦,程春娘一直惦记这事,想着她左右在床上躺着无事,帮着带带孩子肯定问题不大。   程菊的女儿早产了几天,三月初就生了下来,但身子骨还算不错,如今刚满两个月,一路从柳家抱到程春娘怀里时都没哭,最后软乎乎的打着奶鼾睡着了。   安顿好孩子后,程菊去后厨跟木氏一起切菜炖汤,柳安惠和赵谱负责端盘子倒水,盛言楚则带着盛小黑领着衙门的人落座。   张郢进来后左顾右盼,抓住忙前忙后的盛言楚:“你娘呢?”   盛言楚顿住脚,假笑道:“我娘今个身子不爽,下午就歇着了。”   “在这歇着?”张郢知道后边有一个落脚的小屋子,“还是回家去了?”   盛言楚懒得撒谎:“就在后边。”   张郢做事是有些无厘头和乖张,但张郢从小受得家教决不允许张郢冒冒失失的闯进他娘的屋子。   张郢的确没想过要去掀程春娘的屋门,但张郢心里有一个声音在驱使他,鞭策他走到了后院。   “大人——”   盛言楚喊住张郢,不虞道:“大人,我娘已经脱衣睡下了。”   张郢极为不愿的收回掀帘子的手,盯着盛言楚看了半晌,咬牙道:“你跟我说真话,你娘是真的不舒服,还是不愿见到本官?”   张郢又不是糊涂蛋,这半个月每回他来,程春娘对他都爱答不理的,这次倒好,直接来了一个闭门不见。   越是得不到越心痒,张郢对程春娘的感情跟一杯没波澜的茶水一般,里头略有味道的因素是因为程春娘养出了盛言楚这样出色的儿子,被程春娘拒了几次后,骨子里张狂的张郢莫名觉得这样有野性的女人正适合张家这样循规蹈矩的家族。   张家的人过得太死板了,张郢心目中一直想找一个活的开朗的女人做张家妇,程春娘敢对县太爷甩脸色,可见是个有胆的女人。   柔弱却不甘拘在权势之下,此等女人最受张郢这种大男子主义的男人拿来征服。   见张郢对他娘不见客的病表示怀疑,盛言楚不慌不忙道:“我娘真的是累了,大人若不信,进去一看便知。”   旁人听了这话,大多数都会被激的进去看一眼,但张郢不会。   张郢隐忍的握住手掌,盯着盛言楚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你娘哪里不舒服?”   盛言楚一听便知张郢要采取行动,遂老老实实的交代。   “每月都会痛两天……”   “这是什么病?”张郢皱眉,茫然的问,“是陈年旧疾吗?”   盛言楚翻了个白眼,他一个两辈子都没女朋友的人都清楚这个,张郢好歹娶过妻还睡了两个通房,怎么对女人的事一窍不通?   凑近耳语了两句,张郢俊脸砰的涨红,结结巴巴道:“是…是该好好休息……”   想了想,张郢喊来黄正信:“将城中医馆的女大夫请来一趟。”   “非要找女大夫?”黄正信较上劲了,扒拉着张郢的衣服,紧张道,“大人 ,你哪受伤了?”   张郢用力将黄正信甩开,紧接着黄正信头上就迎来了一顿暴栗。   “让你去喊人你哪来那么多话!”   黄正信捂着头嗷呜:“大人,男大夫行吗?”这一时半伙的让他去哪找女大夫。   张郢咬牙说:“请不来你就给本官滚回京城。”   黄正信吓的额头冒汗,好在盛言楚在旁边使眼色,黄正信立马反应过来,连连道:“大人,孟双他娘会煮一种茶,专门给女人喝的。”   张郢生气后很快意识到自己有些强人所难,静绥不是京城,这里哪能轻轻松松的找到女大夫。   “那就找她过来来给程春娘看看。”   黄正信一溜烟跑了出去,张郢回眸看了一眼程春娘躺的屋子,听见里边有小孩子的奶音,边往主桌上走边随口问:“里边是谁家的孩子?”   盛言楚:“表姐家的姐儿,才两个月大。今晚江面要来一艘大船,我娘担心铺子里忙不过来,便喊了表姐和表姐夫过来帮忙,他家姐儿便由我娘照看着。”   张郢下意识的道:“我让丫鬟进去帮你娘带孩子吧,你娘身子不是不爽吗?让她睡会?”   “不用。”盛言楚干笑的婉拒,他娘身子难受是一回事,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张郢,张郢派一个丫鬟过来,这不是成心让他娘心梗吗?   张郢坐在那瞟了好几眼后院的门,孟双他娘进去后很快就出来了,张郢喊住人问程春娘可有大碍,孟双他娘羞的老脸通红,直摆手说没事。   “没事就好。”张郢顿时松了一口气,脸上笑容也多了起来,拉着盛言楚催酒,“你能喝酒,今晚就陪本官多喝几盅。”   张郢这几天累的够呛,春种的事勉强赶在入夏前忙完了,紧接着又要安排今年的童生进县学的事,批好最后一份公文后,张郢这才松口气急色匆匆的跑到码头吃口热饭。   望着张郢递过来的酒,盛言楚屏气凝神,他能拒绝夏修贤和马明良两人的酒水相邀,但不能拒绝张郢。   思及此,他双手往前一伸接过酒盅,喉头咕噜一声,一盏涩嘴的黄酒滑入胸腔。   “好酒量!”张郢脸上惊喜一片,神色和善道:“我张家的人都不擅饮酒,祖父在官场上曾因拒酒遭了同僚的耻笑,自此我就发誓要养成千杯不醉的习惯。”   张郢搭在盛言楚肩膀上的劲很大,掰的盛言楚肩膀发疼,借着夹菜的空隙,盛言楚微微侧开身子从而逃脱了张郢的魔爪。   张郢似乎心情格外的好,给盛言楚又倒了一杯酒,问了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你盛家那个爹…会饮酒吗?”   盛言楚怔楞一下,盛元德?   “不…”不知道。   “不会?”张郢欣喜异常,“也就是说你能饮酒是随了你娘?甚好!甚好!”   盛言楚心头一跳,他好像也没见过他娘喝过酒……   “来来来——”张郢招呼程菊给各桌都上一壶好酒,站起来朗声道,“兄弟们这几天辛苦了,今晚这顿只管敞开了吃,咱们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几桌上的官差纷纷附和。   一时间,铺子里响起阵阵酒盅相碰的清脆声。   吃吃喝喝一个钟头后,张郢一干人终于饭饱酒足,盛言楚擦了把脸,放眼一看,官差倒了至少六成,最滑稽的是张郢,醉酒后抱着黄正信嚎啕大哭,总之面子里子都丢了干净。   剩下还清醒的官差付了银钱后,则三五结队扶着同僚往城中走。   张郢前脚被孟双和黄正信抬回去后,一艘官船停靠了过来。   盛言楚立马打起精神带着盛小黑去码头迎客,程菊和柳安惠刚将铺子里的厨余给处理干净,一群人就奔涌了进来。   船上的人一个接一个下来,盛言楚逢人便问是否要去吃香辣馋嘴的锅子,忽而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船上传来。   “楚哥儿——”   “是你吗!楚哥儿——” 第67章 【一更】 巴柳子变了……   盛言楚猛地回头, 幽暗的船灯下立着一个人,还未走近,盛小黑就蹿了出来亮出两排尖锐的牙齿。   “小黑!”盛言楚大声喊, “别咬人!”   昏昏暗暗的船板上下一息跑出来一个男人, 盛小黑咬着男人的裤脚不放,听到盛言楚训斥的语气后, 盛小黑松了口, 由着男人跑到盛言楚面前。   “巴叔?是巴叔吗?”盛言楚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哎!”巴柳子用力的点头,目光盈盈有水光,“是我!”   盛言楚凝视了来人两眼,在外闯荡一年之久的巴柳子似乎和以前有了很大的差别,说话不再唯唯诺诺, 整个人站直后显得有精神多了, 最让他惊讶的是巴柳子一双黝黑深邃的眼睛敢直视他了。   从前巴柳子见到他总是喜欢躬着身子,明明挺壮挺野的一个爷们愣是在他面前缩成了胆怯的山林村夫。   “巴叔, 还真的是你!“盛言楚一把将在巴柳子脚下龇牙的盛小黑抱过来, 大喜过望道,“我还以为我听错了,原来真的是你, 你不是去南域了吗?咋回来了?”   巴柳子面上略过几丝高兴, 迭声道:“是去南域了,做了点小生意, 这会子搭船准备去西北,等过了冬再回来。”   盛言楚有些失落:“我还以为你要回怀镇呢。”   “先不回了,等年底的时候我再回来看你,今晚若不是听到狗叫声,我原是不打算下船的。你这狗机警的很, 叫声嘹亮,我凭栏看了看,一眼就看到了你,我还以为我认错人了,后来我一想你如今是秀才,指不定就在县学读书。”   盛言楚撸了撸盛小黑的脑袋,笑道:“巴叔好眼力,这么暗的天隔老远还能看到我。”   巴柳子上前半步,目似剑光扫了四下一圈,见来来往往的人堆里没能看到自己想见的人,袖口下的大手不禁握成拳,指节泛白。   盛言楚心思活泛,嘴角一弯:“巴叔饿不饿?”   巴柳子心里藏着事,哪里吃得下,便摇头,话锋一转,问道:“这么晚了你在码头干什么?不怕你…娘担心你?”   “走吧走吧,先去吃点东西再说——”盛言楚避而不答,岔开话题道,“左右等船开走还要一个多时辰,我带你去吃点好的。”   盛言楚将怀里的盛小黑放到地上,双手拉着巴柳子往自家铺子走。   巴柳子笑了笑,任由盛言楚拉着,黑暗中,盛言楚似乎摸到巴柳子腰间一块硬硬的东西,等到了光亮处,盛言楚多看了两眼,发现是一把斜插的短刀。   盛言楚没做他想,很快两人就来到了春娘锅子铺前。   在铺子里端茶送水的赵谱见盛言楚和一个高大的男人有说有笑的过来,立马将手中的布巾往肩上一搭,朗声对里边的柳安惠夫妇喊:“楚哥儿领客人进来咯。”   程菊麻利的腾出一张干净的小桌,柳安惠往桌上放了盏小火炉,又往火炉上端了锅鲜香四溢的汤底,只待客人坐上后再点需要汆烫的菜肴。   “春娘锅子?”巴柳子略识的一些字,站定在铺子前,惊讶的看看铺子又看看盛言楚,如此反复多次才忍不住下定义。   “这食肆是你娘开的?”   言语间道不尽狂喜和惊愕。   那个见他都不敢抬眸,说话轻轻柔柔的女人竟在码头这等鱼龙混杂之地开了吃食铺子?   “是啊,”盛言楚笑眯眯的回过头,“巴叔进去坐坐吧,保管你吃了一回就忘不了那种麻辣鲜香的滋味。”   巴柳子攥紧的手松了开来,笑意缠绵的看着铺子,微偏过头跟盛言楚说话:“你娘开的铺子,我自是要敞开吃一顿,走,等会记得将铺子里好吃的菜都端来……”   说完,巴柳子哈哈大笑迈开长腿走了进去。   盛言楚怔了一下,旋即笑着摇摇头。   一年不见,还真的要刮目相看,若时间倒退一年,巴柳子绝对不敢这般张扬的走进他娘的铺子,定会嗫嚅的说‘算了算了,我就不进去了’。   铺子里此刻坐满了食客,巴柳子坐在临窗靠船的那面墙。   当初修缮铺子的时候,盛言楚故意将面向码头的那面墙给砸穿了,挂上牌匾后又做了一扇推拉式的落地大窗,眼下初入夏,落地窗的木门支起撑在外边,白日里木门上会晾晒很多小鱼和小虾。   “你娘呢?”半饱后,巴柳子剥了一颗新鲜硕大的荔枝咬着吃,笑着对盛言楚道,“这么大的铺面,还好请了人帮衬,不然等你去了书院,你娘定要累的趴倒。”   荔枝是程有福从云岭山盛家山上摘下来的,巴柳子吃了两颗后赞不绝口:“没想到还真的让你给种活了,原先我跟你娘在山上栽种时还说呢,说这些荔枝若是种活了不挂果可就亏大了,如今不仅挂了果,还甜,一点都不涩嘴。”   盛言楚陪着张郢吃了一桌后,此时肚子胀胀的,所以没动筷子只拿了几颗鲜荔枝坐在对面吃,听巴柳子这么说,盛言楚打了一个饱嗝,嗔笑道:“荔枝能挂果还不是多亏了巴叔的指点,要没有巴叔从南域给我搜罗的点子 ,我家山上那些树怕是早就死光了。”   荔枝树容易生虫,去年刚结果的时候,不知从哪刮来一阵邪风,一夜之间荔枝树上就挂满了白色的小虫子,可把循例上山除草的程春娘吓到了,盛言楚听闻此事后,马上翻开巴柳子临走前留给他的小册子,根据册子上的做法,两人很快就将那些小虫子给灭掉。   巴柳子回味了一番荔枝味,又追问了一句:“我咋没见着你娘?”   铺子里人来人往,吃酒的划拳的数不胜数,操着各地口音的人都有,巴柳子一双精悍的眼睛在人堆里来回穿梭,楞是没看到心尖上的女人。   盛言楚手往后一指,刚准备说呢,布帘后边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程春娘正昏昏欲睡中,陡然被程菊女儿惊醒后,程春娘懵着睡眼抱着婴儿往铺子外边走。   低着头在喧嚣吵闹的吃食铺子吃饭的食客并没有注意到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出去换了尿布,等婴儿撒了尿后,程春娘火速抱紧孩子迷迷糊糊的又进了后院小屋。   食客该敬酒的敬酒,该夹菜的夹菜,然而窗边的巴柳子却百感交集,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蓬头垢面的程春娘……以及怀中的孩子,端着酒盅的手无故用力,似乎再用力些酒盅就要碎了。   猛的仰头痛饮了手中的酒,酒水涩人,却比不过心头的苦。   “巴叔,你喝慢些!”盛言楚拿起酒壶准备让程菊给撤掉,却被巴柳子一把抢过来,不管不顾的给自己又斟了满满一大杯。   喝了一杯接着一杯,盛言楚觉得巴柳子魔怔了,抢过酒杯:“巴叔,你这是怎么了!要喝酒也没你这样海塞的道理。”   巴柳子酒量甚好,灌了几大杯后理智尚在,泛着水光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睨着后院的帘子,盛言楚随着巴柳子的目光看过去,歪歪头忽而笑了起来。   “你当然开心。”巴柳子没好气的吸吸鼻子,耷拉着脑袋,“如今你有了弟弟妹妹可不得高兴吗?”   盛言楚憋着笑没说话,剥了颗荔枝抛向空中仰着头张大嘴接住,有滋有味的坐在那嚼着。   巴柳子伤心欲绝,见盛言楚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更是心里窝火,可一想到自己的外人身份,巴柳子只觉整个人都像被抽空了力气。   想了想,巴柳子站了起来,起的太快又喝了一肚子的酒,巴柳子踉跄了两步,盛言楚眼疾手快的将人扶住。   “巴叔这是要上船走了?”盛言楚挑眉。   巴柳子反手将盛言楚的手臂抓紧,踌躇了半晌才鼓足了勇气:“楚哥儿,我有事问你…”   盛言楚翘首以待:“巴叔是想问我娘怀里的弟弟妹妹?”   巴柳子拧眉挠挠头,一路撑起来的精壮强悍的猛男人设一下垮成老实巴交的可怜样,腆着脸支支吾吾的,想问又不敢问:“我就是想问问……你那弟弟妹妹是你娘跟谁…跟谁生的?”   盛言楚扑哧一笑,意味深长的指着在铺子里给食客们上菜的柳安惠。   “是他的孩子。”   “他?”巴柳子结巴起来,“他、他不是你表姐夫吗?”   “对啊,”盛言楚还在那笑,“可不就是我表姐夫的孩子吗?今个衙门的张大人来捧我娘的场子,我娘不乐意见他便找了借口在床上歪着,不巧巴叔坐的船驶进来了,我娘身子不爽忙不过来,所以招了表姐夫一家过来帮忙,我娘则帮他们带孩子……”   “带孩子?”   巴柳子脑海中只剩这三个字,笑容蹭的一下跑出来,眼睛里的泪花还没来得及收,又哭又笑:“我还以为是娘生的呢!我在心里还盘算了下,我走了这么长的时间,你娘若再生一个,时间刚刚好,只是一时想不起来谁家小子这么有福气……”   大男人哭哭啼啼的,惹得一众食客笑个不停,程菊在一旁擦了擦手,跟柳安惠说起闲话。   “看到没?跟楚哥儿说话的男人先前差一点就成了我姑父,瞧他那哭笑不得没出息样子,似乎是将咱家姐儿错认成姑姑的孩子了。”   柳安惠端着酒壶看过去,见巴柳子喜得拿衣袖擦泪,小声对程菊道:“这人一进门我就注意到了,长得魁梧结实,原以为是个舞大刀的,细看才发现是怀镇的巴柳子,没想到他还有这等柔情的一面。”   柳家老宅就在怀镇,故而认识经常挑着担子满街跑的巴柳子。   夫妻俩对着巴柳子说的起劲,忽然后院的帘子动了动,窗前的巴柳子顿时眼巴巴的看过来。   “菊姐儿,”声音先到,随后帘子被撩开,露出程春娘那张温婉的脸庞。   “你进去给孩子喂点奶,剩下的我来忙吧。\"   “姑姑身子好了?”程菊赶忙将外边的围裙给松下来,对程春娘道,“要是撑不住你就喊我,我喂饱了姐儿就出来。”   程春娘抬手紧了紧睡散的发髻,取下墙上挂着的围裙边套边道:“我身子好多了,对亏了你带来的姜茶糖,吃了几块已经没觉得不舒服,你进去吧,铺子有我就成。”   程菊笑着‘哎’了一声钻进了后院小屋,程春娘则挽起袖子开始满堂跑。   巴柳子位置靠走廊,程春娘一时没关照到。   自从程春娘出来后,巴柳子的眼睛就没离开过程春娘的身子,盛言楚伸手在巴柳子眼前晃晃:“巴叔,你看什么看的这么仔细?”   “看你…娘。”   意识到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巴柳子说完后像个偷鸡被抓的黄鼠狼,猛地捂住嘴,看了一眼捂着肚子笑不停的盛言楚,巴柳子苦笑道:“你也别笑话巴叔了,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自是想跟你娘说说话,只是之前素姑娘那事惹的你娘对我成见很大,我如今断然不敢再惹你娘了,能够这样远远的看一眼已然满足。”   提及素姑娘,盛言楚笑容顿了下。   他现在还犹记的他娘说起巴柳子时那副恨铁不成钢的气愤样,其实素姑娘那桩事,巴柳子何尝不是受害者,他娘那般想未免有些钻牛角尖。   但说来说去,他娘觉得巴柳子一个大男人处理不好情感,多半是因为优柔寡断没狠心,那时候他娘一直想找一个能顶天地理护着他们娘俩的男人,说实话,之前的巴柳子的确有些达不到他娘心目中的标准。   经历了和渣爹盛元德这段婚姻后,盛言楚发现他娘似乎是一夜之间成长了起来,没有哭泣也没有整日西子捧心的哀叹连连,而是一改之前的懦弱,撑起了这个小家。   在另一半的抉择上,他娘更倾向于男人有能力护着他这个儿子,再然后是爱她自己。   巴柳子正好相反,爱意浓浓情真意切,唯独素姑娘的事让他娘觉得巴柳子还没他一个十岁娃有手段。   加之他娘身子的缘故,这段二春的感情不得不半途而废。   “素姑娘的事,也不能全怪你头上。”   盛言楚很同情巴柳子,巴柳子不对素姑娘下狠手,正是因为巴柳子心善,若巴柳子是个狼子野心的男人,且不说将投怀送抱的素姑娘收入房中,便是不喜欢直接找人将素姑娘打死了事,可惜良善的巴柳子做不出这等惨无人道的事。   巴柳子懊恼的双手抱头,心里膈应的厉害,断断续续道:“我若是知道那女人会诬陷你娘,我定会早早的收拾了她…后来闹出事后,我也想过一刀了结了她,可那样的话,我这辈子就得坐牢里了,与你娘怕是永生不得再相见…”   盛言楚叹了口气:“不提她了,事情过去这么久我娘早就不怪您了,您也是吃了素姑娘亏的人。”   巴柳子沉浸在后悔中缓不过来,因而没注意到程春娘抿紧唇角一步一步的走了过来。   “楚儿。”程春娘咬紧牙关尽量不去看抱头呜咽的男人,眼眶红红的看向盛言楚,“那几桌吃完了你过去将账给结了。”   “马上来。”盛言楚双手撑着矮桌站直身子,指着惊愕回头的巴柳子,笑容满面的道:“娘,刚才我去大船边喊客,不巧巴叔在船上听到了我的声音,左右离开船还有些时辰,我便拉着巴叔过来吃了点东西。”   “春娘…”巴柳子搓手挠头一系列动作都给安排上了,清了清嗓子赶忙起身将自己的位置让出来,自己坐到对面,“春娘,你坐你坐…”   柜台前的盛言楚趁着算账收银子的间隙瞟了一眼他娘,他娘头低的很深,巴柳子却跟看花一样,一双眼睛抡圆觑着他娘都不带眨眼。   两人具体说了什么盛言楚并不知情,只是当大船开动的号角声传过来时,他娘突然嗖的一下站起来,旋即头也不回的进了后院小屋。   巴柳子脸上的欢喜一下褪的干干净净,窗外号角声越吹越响,铺子里的食客纷纷起身结账往外走,盛言楚忙的脚不沾灰,等收好了银子后发现巴柳子还走。   “巴叔…”盛言楚略略沉思了一会,走过来道,“日后有的是机会相见,不拘这一时半伙。”   探头看了眼窗外,盛言楚推着定定站在那看后院的巴柳子往外走。   “别看了,再不走船就要开走了。”   “楚哥儿,你娘还是没原谅我,要不你帮我说说好话?”   巴柳子被推到门外一点都不着急,顾左右而言他,站在外边看着台阶上的盛言楚,苦巴巴的哀求:“我知道我比不过外头那些撑门外的男人,但我发誓,像素姑娘这样的事以后绝不会再发生,我…我能护着你们娘俩的!”   “巴叔……”盛言楚觑了一眼后院微微动荡的门帘,叹口气小声道,“我不都说了吗,素姑娘的事我娘早就不怪你了,您跟我娘成不了事是因为我娘的缘故,她身子是什么情况我原先跟您说过的。”   巴柳子迎着风口大摇其头:“不用孩子也罢,我这样的独人要子嗣也没用……”   “可别这么说。”盛言楚拉着巴柳子往码头上走,巴柳子三步一回头,最终还是拗不过盛言楚上了船。   船岸边,盛言楚挥挥手,等船驶了几丈后他才抱起盛小黑准备离开。   巴柳子一直站在船板上望着岸边,见盛言楚要回去,巴柳子铆足了劲高喊:“楚哥儿,我年底就回来,到时候还来吃你家的锅子——”   拖抱着盛小黑屁屁的盛言楚闻声转头,刚准备回话时,却见一个男人走近巴柳子,男人蒙着面,带着斗笠,然而盛言楚还是一眼瞧见了男人腰间沉甸甸的钱袋子。   他急忙放下盛小黑,将手中的油灯抬高了些,眯着眼凑近看,谁知男人忽然背过身跟巴柳子说话。   船渐渐开远,留给他的只剩下男人和巴柳子随风吹来的笑语。   -   回到铺子后,盛言楚将心中的疑虑跟程春娘说了。   此时铺子外已经挂上了打烊的牌子,过来帮忙的程菊和柳安惠吃了顿火辣辣的锅子后就抱着女儿回了柳家,打杂的赵谱和木氏也已经家去,眼下铺子里就剩盛言楚和程春娘两个人。   “楚儿,你是说在船上跟巴柳子说话的男人是咱们之前来静绥路上碰见的那个大胡子?”   程春娘惊恐的捂住嘴,手指发抖:“那人是朝廷通缉的犯人,你巴叔咋跟他搅合到一块去了?”   盛言楚想起适才巴柳子下船时腰间佩戴着那枚短刀,见他娘神色着急,顿时不敢将短刀的事说出来,只道:“我远远的看了一眼,似乎巴叔和那人关系很好,指不定是我认错了人,娘,你别胡思乱想了。”   程春娘掰着手指犹自惴惴不安:“楚儿,孟官爷脸上的疤痕不就是那个大胡子划拉的吗,你还记得孟官爷之前说那人逃到哪去了?”   想起孟双脸上的疤痕,盛言楚心咯噔往下一沉。   “是不是逃南域去了?”程春娘拉拉儿子,嘴里小声叨叨,“我记得是南域,没错,是南域,你巴叔也在南域…”   “娘,没那么巧。”盛言楚稳住程春娘,低低道:“南域比临朔郡还要大,两个不相干的人怎么可能那么巧碰上,定是我看花了眼。”   程春娘心气有些不顺,关心过度显得她对巴柳子多上心似的,倒惹得儿子笑话她,可不多问问,她又提着心肝放不下,总归是哪哪都不舒畅。   “但愿是楚儿你看走了眼,那人正邪不定,你巴叔又是个老实人,那人若对你巴叔起了歹心,你巴叔势必是凶多吉少。”   一口一个‘你巴叔’,听得盛言楚冒酸水。   “娘,你要是放心不下,不如儿子替你写封信给巴叔?”   程春娘闹了一个大红脸:“楚儿咋知道他留了住址给我?”   盛言楚兴味一笑:“巴叔一向心细,这种小事他肯定会交代。”   程春娘眉眼笑的弯成月牙,忽而笑容渐止:“要不,你去驿站写个信问问?”   盛言楚笑而不语,程春娘忙补了一句:“娘没别的意思,娘不过是…”   “是”什么程春娘半天说不出来,盛言楚眼睛发亮,嘿嘿道:“娘,你不用说太明白,我懂,等明儿天一亮我就去驿站送信。”   程春娘忧愁许久的脸上现出笑容,微红着脸背过身对着屋里的佛像拜了拜,嘴里嘀咕的无非是那些祈求的好话。   盛言楚不自在的咳了一声,就他娘这种一副盼君安康的模样,搁谁谁不觉得她跟巴柳子之间有点东西?   巴柳子对他娘有情,他娘亦是,两个人加起来岁数都快古稀的人了,何必还搞别扭这一套,早早在一起得了。   只不过巴柳子家中子嗣是个问题,他娘不能生,巴柳子家中又无男丁……   要不也收养一个?   这时一阵凉风吹来,盛言楚瑟缩的耸耸肩膀,暗骂自己瞎想什么馊主意。   巴柳子和卫敬不同,卫敬好歹还有族人,跟他讨要一个儿子过去养着是为了百年之后有人养老上坟烧香,巴柳子没有族人,养一个没有血缘的人在膝下还不如绝户算了。   程春娘不跟巴柳子在一起考虑的正是这个问题,她既然不能生,那就不去耽误巴柳子。   母子俩各有心事,出了后院后,两人默契的没说话,低着头收拾着铺子里的残局。   盛言楚跑到柜台前将里边大的银子给挑了出来扔进了小公寓,剩下一些铜板和碎银没动,程春娘则舀了瓢冷水将灶台上的火给熄灭。   一切就绪后,母子俩锁好门往城中盛家小院走去。   初夏的晚风凉飕飕,码头上提灯的更夫敲了梆子慢悠悠的走远,午夜之后,白日纷纷攘攘的码头终于归于宁静。   这时,几道佝偻的身影做贼似的翻进了春娘锅子铺的后院。 第68章 【二更】 程春娘受刺激硬……   翌日一早, 盛言楚偷懒多睡了一会,等跑步回来时,程春娘早已带着盛小黑去了码头。   院子里晾晒了几十个竹筛子, 竹筛子里盛放着一条条湿漉漉的小鱼, 这些小鱼是昨晚开船的船夫送给铺子的,船夫说每回大船靠岸都会在船沿四周捞起一堆鱼虾和螺蛳, 每每他们上岸吃饭都会将这些在他们看来不稀罕的玩意随手送给食肆摊子, 一般食肆都不会白要,像他娘就给了几袋子卤牛肉作为感谢。   船夫送来的鱼有大有小,小的程春娘将其晾干准备做腌小鱼给盛言楚做零嘴吃,大的则留在铺子卖出去。   书院逢初一十五就会休假三天,这个月休的是十五。   跑完步, 盛言楚去小公寓冲了个澡, 然后优哉游哉的往码头走。   铺子里,程春娘让木氏将花鲢鱼头放进门口的大锅里煎炸, 因铺子来的食客多, 程春娘一口气剁了五个肥胖的花鲢鱼头。   门口支起来的摊子有两口锅,一口锅里煮着浓香十里的卤肉,另外一口锅前的木氏则抄着铁锹般大的锅铲炒着花鲢鱼头, 鱼头煸炒金黄后撒一大把辛辣的红椒炖煮, 不一会儿,香辣气味就勾着码头上搬运的男人们走不动道。   一碗火辣辣的鱼头汤添上几块鱼肉并一个饼子也不过才一个铜板, 男人们要干体力活,都会多出一文钱再要两个菜饼,然后就着喷香的鱼头汤暖和和的吃一顿。   盛言楚走过去的时候,门口鱼头摊子前坐着三三两两光着膀子的男人,其中就有宁狗儿的爹。   男人们认识盛言楚, 知道开这间铺子的女掌柜生有一个十岁的秀才,见盛言楚今日没穿书生袍,便扬了扬手中的饼子,笑着打招呼:“盛秀才这么早就来帮你娘做事了么?”   “盛秀才简直是天下读书人的典范,我家那小子一散学顽皮的不得了,别说帮他娘做事,便是喊他清晨起早些都做不到。”   “盛秀才,你在书院可累?”宁狗儿他爹跑上前问。   盛言楚摇摇头,其他几个男人却不信,大声嬉笑着:“能不累吗?去年县学月考,张大人一气之下革除了好几个书生的功名,可见并非考中了童生和秀才就能高枕无忧。”   “我的老天爷,革除功名这桩事我还以为是谣言……”   “是真的!本来要革除六个的,后来有一个不是跑到书院门口跪晕过去了吗,眼瞅着那书生要被晒成鱼干,我跟另外几个哥们看不下去了,便摸到衙门求了情,咱们大人心善,就饶了那个书生。”   “原来是这么回事。”男人们唏嘘不已,“到底是遇到了好县令,若换个人,可就没好果子吃咯。”   “说起衙门里的张大人,”人群中一个秃了头的中年油腻男人冲盛言楚挑眉,“盛秀才,你跟我们爷几个说说呗,你娘啥时候过张家的门呐?”   说话的是码头上的街溜子混账,做事喜欢偷懒就算了,还喜欢贼眉鼠眼的逗女人,这一带女掌柜都被这男人揩过油,他娘能幸免于难多亏了张郢的照顾。   “滚一边去。”盛言楚上前抬起脚作势吓唬男人,“张大人是张大人,我娘是我娘,你胆敢再胡咧咧,信不信我放狗咬你,还有我家的鱼头汤你也甭喝了!”   盛小黑应景的冲着男人叫唤了两声,男人吓的抱着碗跳起来:“不说不说就不说,盛秀才生什么气呀!”   盛小黑又逼近叫了几声,男人惊得腿在抖,慌忙放下碗跑的远远的。   旁边一群男人们见状哄堂大笑。   程春娘往男人跑的方向用力的泼了一层脏水,然后走到盛言楚身边:“楚儿,你跟娘进来。”   陡然的严肃使得盛言楚敛起脸上的笑容,进了后院小屋后,程春娘将铺子锁钱匣子的锁扔到盛言楚跟前。   “铺子里进贼了!”程春娘气的头疼,“早上我过来的时候,钱匣子就被扔下地上,里头的碎银子全不见了,这不是进贼了是什么!”   盛言楚低头捡起地上的锁,又拿起空荡荡的钱匣子,皱紧眉头:“报官了没?”   “一大早我就让赵谱去衙门报了。”程春娘冷冷道, “我瞧着静绥城内外得好好的治一治,前头是桂氏和蔡家兄弟,如今这不知道又是谁,我算是看明白了,这静绥多的是老鼠屎,这些人一天到晚总想着他人家里的钱财!”   程春娘很少说这种气话,可见这次是触了程春娘的底线。   “原先在水湖村,咱家还住山脚下呢,也没见谁大半夜爬墙翻东西,咋搬到静绥后,见天的撞见这等子糟心窝的坏事,那衙门里的张大人若是闲着无事,该好生整顿整顿这些人才好,不然今个他来偷,明个换一个人来,那咱家生意还做不做了?”   盛言楚同样苦恼静绥这帮狼贪鼠窃的梁上君子,故而暗自下定决心有空找张郢好好谈谈。   “春娘婶子,”赵谱忙完了活将脑袋探进来,“楚哥儿也在哈——”   踌躇了一会,赵谱还是将想说的话说了出来:“木婶子刚突然家去了,说是家里有事,我瞧着她神色慌张,走的急脚边还落了两个铜板。”   说着,赵谱走过来将铜板交给盛言楚。   铜板上有鱼腥味,很明显是昨天那艘船上的人留下来的。   “木氏竟是贼么?!”程春娘恼恨不已,怒道,“我留着她做到这个月月底原是怜惜她家里孩子多,不成想她一次又一次的拿我的东西,谱哥儿,你再跑一趟衙门,就说贼人已经找到了!”   赵谱点头就往外边跑,盛言楚急忙喊住人:“慢着!昨晚的贼不是木氏。”   “不是她能是谁?”程春娘心中一阵不适,“楚儿你千万别再心软了,上回她就背着我们藏了不少肉拎回家。”   盛言楚摆手让赵谱出去忙,对程春娘道:“木氏手脚的确有些不干净,但她没偷光银子的胆子。”   换一句话说,木氏不敢将银子都偷走,这几天他跟他娘都防着木氏,木氏隐隐察觉到不对劲,这时候顶风作案不就是傻子吗?   所以绝对不可能是木氏,至于木氏着急回家……   盛言楚扣了扣钱匣子底下卡着的铜板,心里愈加肯定,抬头对程春娘道:“娘,木氏应该是捡到了撒在柜台下的铜板,这会子巴巴的赶回去应该是去家里藏铜板,至于里边的银子,怕是另外一伙人偷得。”   程春娘沉默了半晌,喊来赵谱:“你去衙门喊孟官爷,跟他说木氏拿了我的铜板,务必让孟官爷帮我寻回来,至于找回来的银子你拿去用。”   赵谱楞了楞,抬眸征求盛言楚的意见。   盛言楚讶然,他没想到他娘这次这般硬气,扭头对赵谱道:“听我娘的,你去喊孟官爷。”   程春娘望着空空的钱匣子心里无端烦躁的不行,叫住赵谱:“木氏定然不止拿了我的铜板,你记得多看看她家里的房梁和水缸,我昨儿还说呢,我那盆里的大鲫鱼怎么少了四条,指不定就跑她家去了,若看到了你就端来…”   赵谱走后,程春娘轻蔑的撇嘴,忿忿道:“总之我是不能再忍了,咱家里又没顶天的男人,我要不硬起来,到时候外边的阿猫阿狗都敢欺负到咱家头上,楚儿你且瞧着,这次我便是关上门不做生意我也要跟昨晚那帮贼子熬到底,好叫街坊们知道我程春娘家里虽然没男人,但也不是他们能胡乱欺辱的主!”   盛言楚眨眨眼,看来他娘多少是受了昨晚的刺激…能让他娘变化如此之大,可见巴柳子影响有多深。   他娘今天态度这么决然,想必是觉得此生和巴柳子无缘,故而自己站出来撑住这个小家。   赵谱很快回来复命,一手拎着四条大鲫鱼,一手缠着一个布包,一打来,哗啦弹出一大串的铜板。   巨大的动静惹得食客们纷纷看过来。   程春娘说到做到,将铜板用线串好甩给赵谱,剩下的大鲫鱼则凉拌后一桌送了一小碟,食客们一惊,叽叽喳喳的问程春娘可是有喜事。   程春娘噘噘嘴,没好气道:“能有什么好事,不过是抓了一个家贼罢了。”   倚靠在门边的盛言楚见他娘一副耿耿于怀的模样,不由一笑,他觉得他娘这样挺好,不像以前在老盛家总是受人欺负。   赵谱将铜板收好,走过来跟程言楚汇报衙门抓贼的事。   “孟官爷说贼一时半伙不好抓,不过孟官爷倒是盯上了几个惯手,说让楚哥儿你有空去认个赃。”   盛言楚拨了颗荔枝进嘴,冷哼道:“你在铺子里陪我娘,我去衙门会会昨晚的贼。” 第69章 【二更合一】 院试+乡试……   盛言楚过去的时候, 没见到张郢的人影,孟双腰间别着一大串牢狱的钥匙,领着盛言楚一步一步往幽深潮湿的大牢走。   “张大人不在?”盛言楚有些出乎意料, 以往他娘有点动静, 张郢是一个冲在前边的人。   孟双从一众钥匙里选出一把,边开锁边压低声音:“昨夜码头上有人发现了鬼斧的踪影, 大人连夜追了过去, 至今还未归。”   盛言楚五指收紧,因涉及朝政上的事,他不好多问,便抬眸跟着孟双往里边走。   “这里边关了几个惯偷,说来也是巧了, 昨儿夜里他们都出去偷了东西, 楚哥儿你过来看看这些东西,看看哪些是你家的。”   孟双命人掌了灯, 豆大的烛光下堆码着几箱子的赃物, 盛言楚二话不说走到最惹眼的银子前,弯下腰嗅了嗅。   “孟双大哥,这银子是谁偷得?”   孟双挥挥手, 旁边的官差很快拽过来两个半死不活的男人, 还未靠近盛言楚,一股腥臭味扑鼻而来。   “静绥城中宵小之辈甚过, 大人有心想严惩,无奈总是不得闲。择日不如撞日,索性就从今天开始好好的整顿一番,这几人已经上过刑,待你认了人后, 他们等会要被拖到菜市口晾半天。”   顿了下,孟双又道:“你娘发火情有可原,但他们毕竟是小贼,小惩一下就得了。”   盛言楚撩开地上男人遮在脸上的脏乱黑发,心下了然,随即站起身,冷漠道:“按本朝律法,偷窃者该砍手。”   孟双有些头疼:“楚哥儿,律法的确是这么个理,但逮一个贼就砍一双手,属实残忍。”   盛言楚知道自己这么说有些过分,别开眼言道:“我是不过是气话,孟双大哥担待。只是这地上之人先前当着我跟我娘的面扫荡我家,如今又摸到了我家铺子里,莫非在他们蔡氏子弟眼中,我盛家是菜市口?是他们蔡氏兄弟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你想怎么办?”孟双踹了脚伏在地上哼唧呻.吟的两个男人,冷声道:“大人肯定不同意砍手,除了这点,任你处置。”   张郢想卖程春娘的好,这点毋庸置疑,所以孟双替张郢做了决定。   盛言楚低头思虑了片刻,静静道:“我来静绥方一年就遭了不下三回的贼,如今蔡氏兄弟一而再再而三的放肆,便是我忍气吞声,我娘也是不愿的。”   孟双颔首,盛言楚脸色一沉,指着地上的两个男人:“我连鸡都没杀过,自是不会砍他们的手,只不过打一顿难消我娘心头的怨恨,这样吧孟双大哥……游街!绑了他们的双手出去游街,走三步忏悔一句,一来让他们明白偷窃的难看,二来是让暗处的扒手们收收心,你觉得如何?”   孟双咧嘴一笑:“这有什么难的。”说着就让人将蔡氏兄弟和今早抓到的其他小贼一并绑了起来赶到了主街上。   几个披头散发不修边幅的人被踹上街后,顿时引得周边百姓跟在后边瞧热闹,一问才知道这些人都是贼,一说是贼,老百姓肺都气炸了,纷纷拿起手边的烂菜叶子往几人身上砸,边砸边破口大骂。   人堆里木氏看的心惊胆战,遥想起今早赵谱领着孟官爷去她家搜罗程家铜板和鲤鱼的事,一时间觉得自己太过幸运,只是此事闹开后,木氏再也不好意思去春娘锅子铺干活。   先前木氏被请到春娘锅子铺做事,左邻右舍羡慕得不得了,毕竟程春娘开的工钱高,且每晚回家还能捎带一两个小菜回家暖着吃,所以当周围的人见木氏整天都在自家院子里忙着照看孩子,便好奇的问木氏怎么不去春娘锅子铺帮忙。   要知道最近一段时间城中少年忙完了家里的农活后都会挑着担子四处卖卤肉,三五成群,有的在主城街卖,有些能吃苦的都跑到城外去了。   这些老百姓原是想问问木氏能不能帮他们家孩子跟春娘锅子铺牵根线,卤肉卖的好的一天能得二十多文,这可比上码头扛麻袋要舒服的多。   木氏被几个妇人围着说不出来话来,有几个女人很有眼力界,立马猜出木氏已经不再春娘锅子铺干了,只不过若是正常归家不干的人,为何说话吞吞吐吐,由此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木氏在春宁锅子铺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纸包不住火,随便找码头上的人一打听,木氏周围的人家很快就知道了木氏被辞退的原因,加上这段时间衙门溜了几回贼人,因而大家看木氏的眼神瞬间变的讥笑轻蔑起来。   人都是要脸的,盛言楚这招游街很有效果,至少这一个月以来,没人再敢‘光顾’春娘锅子铺的钱匣子,木氏在受了隔壁左右的嘲讽和冷淡的对待后,终于意识到自己小偷小摸的不对,然而为时已晚,程春娘绝口不提让木氏回来。   铺子的生意越来越好,没了木氏,盛言楚只能另外聘请妇人,招人的消息传出去还没一刻钟,很快铺子后院就跑来了十几个干练的妇人。   盛言楚这次谨慎了些,除了要身家清白,还要手脚干净,选来选去终于选中一个女人。   这女人是宁狗儿的后娘苏氏苏柔,人如其名,长相秀气说话轻柔,好在做事爽快,和宁狗儿他爹生有两儿一女,可一问年纪,竟然比程春娘还小一岁。   苏氏顶替了木氏的活,每月一两的工钱,盛言楚唯恐他娘太累,便让赵谱的娘萧氏也过来帮衬,每月同样一两的工钱,这样一来,他在书院的时候,他娘只需收收银子掌勺底料就成。   安排好铺子里的事后,盛言楚收到了一封来自西北的信。   拆信的时候,程春娘拿着锅铲紧张的盯着:“信上说了什么?”   盛言楚淡淡道:“巴叔说他在西北一切安好,然后问娘身子咋样,又问了我课业的事。”   程春娘握着锅铲的双手略略有些不自在,脸蛋飘红:“没别的了?那个大胡子的事你巴叔没提?”   盛言楚摇头,程春娘登时松了口气:“你巴叔不说可见那晚你是认错了人 ,总之不是大胡子就好。”   说完,程春娘扭头进了后院继续炒底料。   站在原地的盛言楚则摊开之前的信,信上还有一句话,答的正是上次盛言楚所问他在船上看的那个男人是谁。   “那人是巴叔我多年的好友。”   仅此一句,再无其他的了。   -   过了五月,静绥书院迎来一批新的学子,这些人大部分是今年童生试中的优胜者,少部分是往年的童生和秀才。   康家私塾今年送进县学的有五人,都是童生,其中就有梁杭云和程以贵。   张郢对静绥县学生源的掌控非常严格,通过张郢的应试进到县学的童生和秀才们都是有一定实力的人才,所以今年的新生一入县学,学正和教谕们宛如喜从天降,特意挑了黄道吉日迎新人入学。   盛言楚作为前辈当然要空出时间领着一众新生参观书院,静绥书院并不大,但藏书阁却占了一半,书生们看到满屋子的书后顿时走不动道了。   盛言楚眨眨眼,对梁杭云和程以贵道:“这里人多,你们俩要不晚点再过来看?”   梁杭云挑眉看了一眼人满为患的藏书阁,轻笑道:“我看书喜静,这样闹腾的环境我容易分神,还是过段时间再来吧,反正要在这待两三年,不急于一时。”   程以贵的想法很简单,捂着咕噜咕噜叫的肚子:“楚哥儿,我们跟着你围着书院逛了一上午,旁的事先放放呗,你先带我们去书院食馆吃一顿?”   “你要吃书院的饭菜?”盛言楚哑然失笑,“书院的饭菜跟庙里和尚的素餐没什么区别,你确定要吃?”   程以贵瘪嘴,这两年家里两个弟弟都在康家读书,光他们兄弟仨人的束脩每年都要消耗十两左右,县城的开销更大,他得省着点花。   梁杭云就更不用说了,梁家全靠他抄书写话本子来维持生计。   总之这两人在县学的这几年肯定是要守着书院食馆过活的。   盛言楚领着两人左拐右拐来到书院食馆门口,食馆是几间茅草房,撩开垂下来的半开帘子,三人目光齐齐朝着墙壁上的木牌望去。   县学的食馆和康家的布局差不多,唯一不同点是县学的食馆没有荤菜,清一色全是素菜,主食除了杂面馒头就只剩下粗粮面,白米饭在这里是奢侈之物。   木牌上书写的黑字代表着今日份的菜名,今天因是迎新的大日子,故而食馆多了一道桂花糯米藕。   “就要这桂花糯米藕!”程以贵饿的前胸贴后背,狠狠的咽了口水,小跑着上前跟厨娘讨了一大碗桂花糯米藕以及两个杂面馒头。   梁杭云和程以贵进学之前一口气交了一两半的吃食费,交了钱,接下来这一年里他们二人能在食肆一天三顿免费吃。   为了防止有些书生偷偷藏粮食带回家,书院后来出了规定:食馆的菜饭不可以带出,和藏书阁里的书一样。   盛言楚陪着两人绕着长长的石栏看了一圈,食馆的构造很朴素,炒菜用的锅灶都是从山里搬运过来的大石头,石头砸开后打出一个洞就是灶台,为了避免灶台里的火星飞出来烧伤羸弱的书生们,食馆在灶台前垒了一排结实的石板,纵是如此,火舌还是会蹿出石灶烧到外边来。   才靠近石灶,盛言楚就感觉到一股炙热逼人的闷热气息席卷过来,他拉着两人往后边挪了挪脚。   厨娘们看到盛言楚进来,连忙举着大铁板将灶台里的棍子柴褪了一些出来,操着粗犷的嗓音笑着跟身边的人说话。   “你们快看谁来了——”   “这不是盛小秀才吗?”   “咋?今天咋有空来食馆吃?”   “快跟我们说说,想吃点什么?”   厨娘们的极度热情惹的盛言楚不吃都不行,硬着头皮要了两馒头和两大碟腌菜后,盛言楚火速的逃离灶台。   “楚哥儿这是咋了?”程以贵嘟囔一声,“今天不是有桂花糯米藕吗?他咋不点这个吃?尽吃一些腌菜干什么?”   梁杭云也有些懵,里边的厨娘用力的拿着锅铲敲了敲锅灶,指着堆的满遥遥的菜锅,笑吟吟的问:“两位面生,是今天才进学的新人吧?”   两人点头,厨娘笑而不语,抄起家伙就给两人舀了两大碗桂花糯米藕。   “不够再跟婶子要,管饱!”   程以贵笑逐颜开,一个劲的道谢,旋即端着菜一步三摇的跑到盛言楚桌前。   梁杭云拿着碗没动,厨娘吧嗒下嘴,问梁杭云还要些什么菜,随后又补了一句:“书生你可得掂量着吃,书院对学子的吃食是有严格要求的,每顿饭虽说随便你们吃,但拿走了的菜盘子必须吃光。”   想起盛言楚对香甜的桂花糯米藕视而不见的态度,梁杭云踌躇了一会,将手中的碗往前一伸,歉意道:“婶子,这么多桂花糯米藕我一个人怕是吃不完,左右这碗我还动筷子,我能不能只要半碗?”   厨娘露出古怪的神情,对着梁杭云干瘦的身子左看右看,就在梁杭云被盯得手足无措时,厨娘接过碗将里边的桂花糯米藕弄掉了三分之二,梁杭云神色一松,学着盛言楚的样子要了两大碟子腌菜。   “我看这学子跟盛小秀才学坏了。”   梁杭云一走,几个厨娘登时围到一块说起小话。   “桂花糯米藕不吃,偏要吃腌菜,真是天大的稀罕事。”   “盛小秀才口味重,吃不惯食馆的斋饭情有可原,只是刚才那个书生…我瞧着身子骨还没八两肉,若日日跟盛小秀才一样挑食,哼,过不了几天肯定会饿趴。”   ‘挑食’的梁杭云端着饭菜刚走到盛言楚跟前,就见对面的程以贵捂着嘴往旁边的木桶前一跪,然后哗啦一阵呕吐。   旁边吃饭的书生们见怪不怪的拿起碗筷换了方桌子。   “咱们也走吧。”盛言楚淡定的起身,找了一个离程以贵很远的位置坐下。   “他这是怎么了?”梁杭云惊魂未定的跟着坐下,拿袖子捂住嘴,拼命的忍着嗓子眼里的恶心劲。   盛言楚掰了块馒头就着咸菜吃了两口,戏谑道:“还不是因为桂花糯米藕太难吃的缘故。”   “难吃?”梁杭云望着碗里金灿灿冒着蜂蜜香味的桂花糯米藕,难以置信的抬眸,“原来你不吃这个是早就知道这桂花糯米藕不好吃?”   盛言楚笑着点头:“去年我刚进来的时候一点都不知情,被夏修贤一群人激得盛了一大碗的——”   他指了指梁杭云碗里的桂花糯米藕:“书院还是一成不变,去年我来书院的时候是桂花糯米藕,今天还是老样子,你可别看这桂花糯米藕做的美观,实则吃起来……”   盛言楚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种滋味才好,搜刮了一顿词汇后,最后汇成一句话:“杭云兄,要不你尝尝?反正你碗里的桂花糯米藕不能剩。”   梁杭云瞥了一眼摊在那宛如咸鱼翻白眼的程以贵,举着筷子好半天才鼓足勇气夹了一块进嘴,咀嚼几下后,梁杭云的俊脸倏而皱成一片苦菊。   本着不浪费的原则,梁杭云抖着手又夹了一块桂花糯米藕进嘴,然后紧皱着眉头嚼几下就咽了下去,等小半碗腌制金黄的桂花糯米藕下肚后,梁杭云这才缓了口气说话。   “这齁甜齁甜的是给人吃的吗?”梁杭云脸色大变,看着空碗简直如临大敌,“不止甜的过分,还尝出了猪食的馊臭酸味。”   梁杭云总结的很到位,可不就是猪食。   盛言楚将梁杭云吃瘪的表情尽收眼底,收敛起笑意将真相吐了出来:“现在不是摘桂花的季节,食馆今日用的桂花都是去年腌制的,那几个厨娘手艺一般般,腌制的时候没盖好瓦罐,导致桂花酱尝起来十分的酸臭,为了掩盖气味,她们会往里边倒上大量的蜂蜜,因而吃起来个中滋味都有。”   梁杭云夹了一大口腌菜换换口味,好挡住后喉咙里不时往上冒的馊臭苦胆味,又塞了一个馒头下肚后才消停。   “没桂花就不做这道菜就是了,作甚要折磨我们?我刚看了一圈,摆在灶台上的菜都蔫儿吧唧的,唯独这道桂花糯米藕有个人样…可谁知味道竟然这么难以下咽。”   梁杭云吐槽的时候,盛言楚已经将馒头和腌菜吃完,提了壶凉茶走向趴在木桶边跟掉了魂似的程以贵,梁杭云三下五除二的解决了馒头,跟着走过来。   程以贵是吃了吐吐了吃,如此反复终于将一大碗桂花糯米藕给消灭精光,见盛言楚倒了杯茶水过来,程以贵感动的两眼冒泪花。   “楚哥儿——”程以贵一张嘴,满嘴浓郁的胃酸气息冲的两人立马往后退了两步。   “赶紧漱漱口。”盛言楚捂着鼻子斜眼瞪人,梁杭云吃的馒头还哽在喉咙里,乍然闻到这股刺鼻的犯呕气味,梁杭云再也忍不住了,扶着木桶弯下腰哇的一声吐了出来,连带着刚吃下去的馒头和腌菜全呕了出来。   梁杭云一吐,旁边几个艰难吃着桂花糯米藕的书生们纷纷撂下筷子,顷刻间食馆成了酸水聚集地。   盛言楚冲到厨娘面前舀了一大勺咸鲜的腌菜进嘴,边嚼边捂着鼻子拉起呕吐不止的程以贵和梁杭云急匆匆的往舍馆跑去。   进了舍馆后,盛言楚从井里打开一大桶冷水,也不用盛言楚多说,程以贵和梁杭云就冲过去将头埋进水桶里。   盛言楚吐掉嘴里齁咸的腌菜渣渣,咕了口冷水漱口,又从小公寓里拿了两条干净的毛巾给两人。   “擦擦吧,眼下虽是五月,但淋多了冷水容易受寒。”   “暴殄天物啊!”擦干头上的水珠后,程以贵坐在廊下一个劲的骂食馆,“好端端的桂花糯米藕咋做得那般味同嚼蜡?不会做就别做呗!“   梁杭云甩了甩发尖上的水,点头应道:“就是,浪费了糯米藕还让我们这些学子遭了一场罪,何必呢?”   盛言楚双手环胸倚靠在柱子边,叹息一声:“书院每年这时候做桂花糯米藕是为了你们好。”   “为我们好?”两人均反手指着自己,瞪大眼看着说风凉话的盛言楚,“楚哥儿,你莫不是在县学学傻了?”   盛言楚定定的瞧着两颗茁壮成长的小树苗,神秘一笑:“我骗你们干什么?书院同样没必要故意逗你们反胃呕吐,这还不是为了以后的科举着想?书院的意思呢,是觉得你们这些新进学的学子一来就吃上桂花糯米藕,预示着接下来几年定会金蟾折桂,谁吃的多,谁高中的几率就越大。”   “原来是这么回事。”   程以贵怅然的站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懊恼道:“是我领悟错了意思,书院费尽心思给我们这些学子做桂花糯米藕是为了图一个好兆头罢了,我还逮着书院骂了好几句,怪我怪我,怪我不识好歹!”   说着掌掌嘴表示罪过。   盛言楚嘴角弯曲,对程以贵一前一后两幅面孔没有做出评价,反倒是梁杭云很理智。   “楚哥儿,这好兆头要延续几日?”   “哎——”盛言楚痞痞的拉长音调,朗声道,“你问对了关键,去年我亲眼见那帮厨娘背着篓子去山上捡桂花,足足捡了几十背篓,若我没估计错,怎么着也要吃个十天半个月吧?”   为了不吓着这两人,盛言楚特意将时间缩短了很多,要知道去年他刚进来的时候,足足吃了一个月的桂花糯米藕,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对食馆几个厨娘有了阴影。   “要连着吃半个月?”程以贵不淡定了,“这样下去我们岂不是要脱一层皮?不行不行,楚哥儿,你得救救我,我今个肚子里的水都吐干净了,你那可有吃的?”   “有是有,”盛言楚毫不吝啬的将小公寓冰箱里的牛肉卷从屋舍里拿了出来,拦住按捺不住抄起筷子的程以贵,揶揄道,“你还想不想八月份院试高中了?”   举着筷子僵在半空的程以贵楞了一下:“想啊——”   “若想你还是去吃桂花糯米藕去吧。”盛言楚漫不经心的笑,“你应该听说过书院的夏修贤夏秀才吧?”   程以贵呆呆的点头,盛言楚见鱼儿上钩,神秘兮兮道:“他为了乡试高中,这几日每天都在食馆里吃桂花糯米藕,听说他当年还是童生的时候,就是因为天天吃桂花糯米藕才高中了案首成为秀才……”   点到为止,剩下的全靠程以贵自己去悟。   程以贵咬着筷子盯着牛肉卷看了半天,最后使劲的吞了吞口水,抬起头放下筷子表情严肃的酷似扼腕上战场的将士。   “楚哥儿,我决定效仿夏秀才,这美味的肉我不吃了!”   说着就起身往食馆方向跑。   盛言楚憋着笑看向梁杭云,涉及科考征兆的好坏,梁杭云一下也被打散了心智,哆哆嗦嗦的站起来:“楚哥儿,我觉得我还没吃饱,我再去吃一些。”   至于吃什么,不言而喻。   望着两个小白鼠兴高采烈的冲进了食馆,盛言楚眉开眼笑的拿起筷子有滋有味的吃起他娘做好的牛肉卷。   嚼了一大口香喷喷的牛肉卷后,盛言楚翘起二郎腿,痛快的笑出一口漂亮的白牙。   去年他刚进县学的时候,也跟程以贵、梁杭云一样懵懵懂懂,愣是被夏修贤等人忽悠着吃了一个月的桂花糯米藕,如今他做了前辈,怎么着也要将自己吃过的苦头让后生们尝一尝。   “盛小弟竟也变坏了。”   刚从食馆那边哄骗了好几个后生的夏修贤摇着扇子大步踏过来,长腿往栏杆上一扫,伸手就要钳盛言楚碗里的牛肉卷。   盛言楚低着头像个护食的小松鼠,见夏修贤不嫌脏的要抢他的吃食,立马将剩下的牛肉卷一股脑往嘴里塞。   边鼓着腮帮子,边将空碗往前推,一脸无辜:“没了。”   “嘁。”夏修贤合起扇子敲盛言楚的头,失笑道,“你果真是变了,记得你初入县学的时候,对谁都恭恭敬敬的,一口一个兄长好,如今…哎,不说也罢。”   盛言楚撇撇嘴,喊兄长也要看对象好伐?就夏修贤这种老油条根本无需给好脸色,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钻了夏修贤挖的坑。   -   程以贵和梁杭云到底是心眼太少,吃了一个月的桂花糯米藕后都没意识到不对劲,直到六月县学每半年一次的应试结果公布后,程以贵和梁杭云发现他们这些吃了桂花糯米藕的后生依旧考不过盛言楚这些老生的时候,两人这才顿悟盛言楚坑了他们一把。   然而他们没心思再去找盛言楚‘报仇’,因为三年两考的院试和每逢子、午、卯、酉年开考的乡试齐聚在今年的金秋八月。   时光飞逝如流水,转眼间还是后生的程以贵等童生们以及夏修贤等秀才们皆提了一口气准备出发前往临朔郡。 第70章 【三更】 院试缺了学政官……   嘉和朝的院试原本是设置在地方府城, 据说因为有些地方只有郡县没有府,导致某些地方的院试地点不好安排,因而老皇帝直接将院试划到郡城里来。   临朔郡就是一个典型只有郡县没有府的地方, 先前的府试都是安排在临朔郡城, 卫敬做了多年的郡守,对科举的操办还是比较得心应手, 然而今年却难倒了卫敬。   因为今年不仅仅是午酉乡试大比之年还是三年两回的院试秀才年, 临朔郡没有府,就意味着两场同时开考的科举都需要卫敬到场,卫敬可谓是分身乏术,只能上奏求告朝廷。   快马加鞭的递了折子进京后,文臣对这个问题一笑而过。   “卫大人未免大惊小怪, 这等子事直接请旨让皇上多派一个学政官过去不就行了?”   “卫敬到底是在临朔郡这种小地方拘太久了, 莫不是被年初那场大雪冻伤了脑子?这中鸡毛小事竟也能慌了神?”   讨伐卫敬的都是年初被老皇帝派去支援南边雪灾的臣子,这些人无功而返后吃了挂落后恨极了赈灾有功的卫敬, 因而见缝插针取笑卫敬做官多年还如此的畏手畏脚。   几人冷嘲热讽过后, 立马有御史官当场弹劾几人不知悔恨有咄咄逼人的丑态。   御史官的话一落,老皇帝很快想起说话的这几人是年初被他派去南边支援的臣子,这些人回来后遭了贬斥和责骂, 近一个月前因攀着太子和四皇子的关系才得以重回朝堂。   “都给朕住嘴——”   老皇帝身上迸发出威势, 将折子递给底下的文武百官,怒斥道:“临朔郡郡守卫敬是个安分守己的人, 他将此事上奏朝廷合情合理,你们一个个的指手画脚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不成?”   老皇帝虽年纪大了,声音却浑厚,一声质问荡漾在金銮殿上,吓得刚才质疑卫敬能力的几个大臣双腿一软, 纷纷跪地说不敢。   有几个刚烈的臣子看了折子后,开口谏言:“还请皇上择选翰林院的人前往临朔郡等地,山高水长,这些人得早早出发才能提前到达地方,如此才不会耽搁了临朔等地的院试和乡试。”   派往地方支援当地郡守主持乡试的主考官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从京城前往各地,卫敬之所以这时候才往京城递折子,正是因为朝廷分派到地方的主考官人不够。   换言之,老皇帝忘了像前些年一样另派一批臣子去监督院试,这是老皇帝的疏忽,卫敬若直接跟老皇帝要人,那就是在明着指责老皇帝处理政务上有纰漏之处。   老皇帝之所以骂刚才那几个嘲笑卫敬的臣子,也是基于此。   既然皇帝知道自己做错了事,那就要弥补,如果顺着臣子的意思补发翰林院的人去临朔郡,这就相当于老皇帝亲自承认自己犯了糊涂。   科举选的是国之根本,皇帝做出这种疏忽大意的事肯定会被记入史册,为了在史书上不留一个晚年不保的坏名声,老皇帝灵机一动。   “此次临朔郡卫敬上奏所言之事,是朕故意而为之。”   说着,老皇帝大手往旁边一挥,指向左前方的太子和四皇子以及年满十五得以上朝旁听的五皇子。   “朕有意让几位皇儿跟着翰林官前往各地磨炼,不知诸卿以为如何?”   底下的朝臣面面相觑,这些人都不是傻子,一想便知老皇帝再给自己找台阶下,众臣子闻弦歌而知雅意,微微一笑,齐齐高声称赞老皇帝一片慈父之心昭昭如日月。   就这样,三位皇子协同翰林官前往地方的事敲定了。   至于去哪,老皇帝坐回龙椅表示随三位皇子做主。   五皇子心里当然有计较,只是他人微言轻,朝中又没有助力,因而只能站在一旁看着太子和四皇子为了争谁去临朔郡而差点在朝堂重地大打出手。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老皇帝被太子和四皇子两班人马气的头疼,直接大手一指:“小五你去临朔郡。”   五皇子面色如常,不紧不慢的领命直奔临朔郡而去。   -   卫敬上奏朝廷之前就猜到老皇帝会借口让皇子们出京来抵消自己的失误,所以当五皇子等人快马加鞭的往临朔郡赶的时候,卫敬转身传了一封家书给盛言楚。   “好端端的让你去郡城干什么?”程春娘问。   卫敬为人谨慎低调,信上只说杜氏想念盛言楚,八月有院试和乡试,书院里的学正和教谕们都会被喊到郡城参与阅卷的事,所以盛言楚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带着程春娘来郡城玩一玩。   “还要我一道去?”程春娘社恐人的心态立马蹦跶出来,“不行不行,我一个农妇哪能去面见郡守?楚儿你看看我,我一想到要去郡城见大人物,说话都在抖。”   “娘,义父又不是吃人的老虎,您怕什么?”盛言楚笑着劝慰,“再说了我与卫家结亲已成定局,您总得过去看看儿子认的义父义母是什么样的人吧?”   程春娘肚子里过了好几回主意,才壮着胆子道:“那娘就过去看两眼……”   “娘放心吧,您若在郡守府住不惯,咱们就找间客栈住下。”   “住客栈多贵啊!”一谈起银子,程春娘的心情放松了些,口气软绵道,“既认了亲,还是住卫家府上吧,咱们搬出来单住,总不好让你那义父义母多心以为咱们娘俩嫌弃他们。”   见他娘被他忽悠住,盛言楚笑容可掬的点头:“还是娘想的周到。”   七月底,程有福和乌氏被盛元楚请到静绥帮忙看铺子,他则带着他娘收拾包裹出发郡城。   这次去郡城是私事,因而孟双没有跟过来,倒是张郢殷勤,得知盛言楚要去郡城探亲,便道:“这几日官道上来往的都是送考的马车,依本官之间,你们还是走水路稳妥些。”   科举之际路上总是会发生一些匪夷所思的事,一般这种时候,老百姓都会自发的缩在家中不外出,张郢是过来人,他的建议听一听总归没错。   静绥前往临朔郡的水路因是背风,所以船只走得并不快,夏修贤等人到达郡城安顿好后,盛言楚和程春娘才姗姗抵达郡城。   一上岸,郡守府的轿撵就落在了码头之上。 第71章 【一更】 贡院门口目光对……   盛言楚两辈子加起来还是头一遭见识到衙门的官轿, 轿子比他想象中要小很多,一顶轿子只能容纳一个人,坐进去后连个躺下的地都没有。   “娘——”盛言楚有些担心他娘适应不了封闭的空间, 忙撩开帘子冲后边喊。   他娘的轿子比他的走得要慢的多, 落了他一大截。   在后边轿子上的程春娘坐立不安的掀开帘子,半含讨好的跟轿夫道:“麻烦小哥快些, 我儿子都看不到影了…”   轿夫也是好脾气的人, 耐着性子解释:“夫人,不是小人不想快些走,实在是公子坐的是大人特意吩咐改造的轿撵,咱们这顶轿子不能越过他…”   自古官轿出街,民间的百姓都会自然而然的停下手中的活跪拜, 与其一道从巷口出来的轿子或者马车会下意识的慢几步在后边跟着, 以示敬重。   盛言楚平时觉得这种规定无可厚非,但今天后边坐的是他娘, 他娘胆子小从来没出过远门, 本来就胆怯惊心,如今窝在小轿子里看不到他,这会子指不定心里慌成了什么样。   “停轿、停轿!”盛言楚侧眼瞥了瞥两个不知变通的轿夫, 低声交代, “我要下来走走。”   轿夫傻了眼,迟疑道:“公子, 您不坐了?”   又一轿夫急声:“公子,这还没到城门口呢,离郡守府远得很,下来走会累坏您的脚,到时候我们没法跟郡守大人交代啊, 您千万别为难我们,还是坐回去吧。”   “没事,你们听我的话就是了,义父那里我自会说明白。”   说完 ,他跳下轿子步态从容的往后边轿子奔去。   两个轿夫没辙,只能叹着气抬着空轿子往郡守府方向跑。   “楚儿你咋下来了?”   程春娘满心慌乱的坐在轿子里,见儿子亦步亦趋的跟在一侧,心终于定了一些,嗫嚅道:“娘给你丢脸了…”   盛言楚龇牙笑着逗程春娘:“那轿子逼仄难受,我腿都抻不开,浑身不舒服。”   边说边缩着背躬着身子攥成虾子,“娘,你看,就像现在这样——”   程春娘捏着帕子捂嘴笑,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刚好抵在轿门边上,她坐在里边刚刚好,倒难为了正在长身子的儿子。   为了缓和程春娘待会见卫敬和杜氏的紧张心情,盛言楚一路走一路说,程春娘是个明白人,见儿子不竭余力的开导她,便暗暗下定决心进了郡守府后决不能像刚才那样给儿子惹麻烦。   卫敬的官轿先一步到达郡守府,一看轿子里没人,卫敬忙问盛言楚去哪了。   轿夫战战兢兢地答:“公子说他个子长高了些,坐在里边弯着腰难受,所以…所以就步行跟着程娘子的轿子走了过来。”   卫敬派过去的轿子当然不是卫敬平日做的官轿,而是根据盛言楚的个头特意改造过的,上面挂了郡守府的牌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卫敬府上的轿子。   轿夫虽说的简单,但杜氏已经明了,微笑道:“楚哥儿是为了照顾他娘。”   杜氏这些年见了不少农家妇人,那些胆量大的人走到她面前腿都打鼓,何况是程春娘这样的柔弱女子。   “夫君,依我看咱们还是别站在府门口等着了,这样的大阵势会吓着楚哥儿他娘。”   卫敬赞同的点头,只留了几个机灵的小厮和丫鬟候在门口,他则跟杜氏进了府在前院等着。   一刻钟后,程春娘坐的轿子终于停在了郡守府门口。   轿子一落地,大街上百姓的眼睛就跟深林的饿狼一样死死的钉在程春娘身上。   “这人谁啊,好面生。”   “大人家的亲戚?看着不太像。”   “连根金簪子银手镯都没戴,怎么可能是大人家的亲戚。 ”   “这话不好说,京城的皇上还有三门穷亲戚呢!”   “你的意思是说她是上门打秋风的?”   这话一出,人群中顿时骚动起来。   “打秋风的能有做轿子的阵势?”立马有人嗤笑,“你们光顾着看轿子里的人,咋不看看她身边站着谁?”   盛言楚扶着程春娘从轿子里走出来,听到身后传来议论声,微笑大方的看向众人。   街上的百姓一惊:“这、这不是盛家小秀才吗?”   盛言楚几个月跟着府学的书生在城中逛了一圈,又是起诗社又是游山玩水,加上兔绒毛衣和鸭绒夹袄的缘故,所到之处都有人争着抢着看他长什么样子,可以说,盛言楚在临朔郡感受了一把现代爱豆的风光。   “真的是盛秀才!”   人群中一片哗然。   “那他扶着的那人是——”   “瞧着岁数和模样肯定是他娘啊!”   “是程娘子!真的是程娘子!”   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随后一堆人呼啦啦的将程春娘团团围住,盛言楚偏瘦,一个趔趄没站稳就被一群蛮力妇人给挤到了旁边。   “程娘子的毛衣真真是好东西,若没有毛衣,年初我们一家都要冻死。”   “程春娘长得温婉可人,就跟天上的菩萨似的,听说程娘子的绣工了得,不知道程娘子什么时候有空,我还想跟程娘子讨教讨教呢!”   “是啊是啊,”人堆里有绣坊的绣坊,当场拿出随身携带的绣架,“程娘子,你帮看看我这走线可对?”   “这…”   程春娘没料到郡城的百姓这么热情,若是换成旁的,程春娘当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可绣娘手中拿着是她最擅长最体面的绣活。   回头看了一眼倚靠在门边的儿子,盛言楚笑笑表示不急。   程春娘抿嘴接过绣架,细看了几眼后指出几针差错,唯恐绣娘听不懂她的别扭官话,程春娘便接过绣架亲自上手指点。   杜氏在前院等着有些焦急,便领着丫鬟过来看看,才走近壁影处就听到了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程娘子的手真巧,针从这底下穿过去比我绣的好看多了。”   “啧啧啧,这花没照着绣样都能绣这般好。”   程春娘久居在屋里,鲜少听到这么多夸赞,一时间脸红的跟山上的花儿似的。   见杜氏远远的过来,候在程春娘身边请教的妇人很有眼色的拉着其余妇人离开,有几个人恋恋不舍的跟程春娘告别:“程娘子,等你得闲了就来城中绣坊寻我啊——”   程春娘笑着应好,一路上积攒的惶恐和不安随着跟这帮豪爽妇人的说说笑笑尽数烟消云散,待看到迎面走来的杜氏,程春娘突然觉得没什么可怕与忐忑。   “义母。”盛言楚率先喊了一声,笑着拉着程春娘上前,道,“娘,这就是我跟您说过的郡守夫人。”   杜氏比程春娘要大八.九岁,半老徐娘的年纪却保养的跟十七八的小姑娘一样,肤白皮嫩,嘴上涂了一层淡粉的胭脂膏,走过来时碎步带风,一颦一笑惹得程春娘一个女人都看呆了。   这世上竟真的有美人!   “春娘妹子。”   杜氏拉过程春娘的手,一手点向盛言楚,娇笑道,“楚哥儿你若不说,我还以为你多了一位嫡亲姐姐呢。”   程春娘听出杜氏话里的调侃,羞赧的撩起鬓边的小碎发,腼腆道:“还说呢,民妇第一眼瞧见夫人,以为是九天仙人下凡来了,夫人打扮的端庄秀丽,容貌出色,比静绥的闺中小姐还要娇嫩。”   杜氏听多了妇人们夸她长得贵气,说她长相青涩的,程春娘倒是第一人。   “来来来,进去说吧。”杜氏嘴角翘起,挽着程春娘往里走。   程春娘由着杜氏拉亲热的拉着,绕过巨大的壁影,两人行走在一行丫鬟前边,杜氏边走边热切的说:“夫君得知你们坐水路来临朔,便派人每日去码头守着,盼了好些天可把你们给盼来了!”   “水路走的慢,我跟楚儿也想早日见到夫人和大人,只是最近外边官道上到处都是赶考的书生,张大人说路上乱的很,说走水路要安全一些。”   盛言楚亦步亦趋的跟在后边听着,见他娘提及张郢,不由微微叹息。   果不其然,杜氏笑眯眯的接茬:“张大人这是担心春娘妹子你的安危呢!”   说到这个暧昧话题,程春娘神色有些不自然,杜氏心有灵犀的看了盛言楚一眼,盛言楚摇摇头。   杜氏咂舌,看来她夫君这个红娘做不成了。   进了前院,杜氏引着程春娘见了卫敬,程春娘是盛言楚的亲娘,当初卫敬‘强行’摁着盛言楚认亲,现如今看到义子的亲娘后,局促不安的不是程春娘,反倒是卫敬。   院子里一阵手忙脚乱后,两方人终于坐下来平静的说话。   盛言楚坐在程春娘身侧,因卫敬和杜氏都是一身寻常打扮,所以给程春娘的压力很小。   毕竟是儿子认的干亲,因而程春娘问了夫妇二人很多事,程春娘不骄不躁的说话态度竟使得卫敬和杜氏感到丝丝坐立难安。   程春娘问的都是一些琐碎事,卫敬从来不过问后院,杜氏生来就是贵小姐也不懂这些,所以两个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被程春娘问的一愣一愣的,好在盛言楚瞧出卫氏夫妻有些抵不住,便站出来打圆场。   卫敬最近忙的很,招呼杜氏好生安顿程春娘后,便带着盛言楚往书房走。   快到书房门口时,卫敬忍不住扭头,斟酌着语气:“楚哥儿……”   “嗯?”   卫敬轻咳了一声:“刚你义母跟我说你娘和张郢的事没成?”   “成不了。”盛言楚摇头,“张大人是个好人,但我娘她…”   话不用说太多,拒绝一个对象只需要用‘你是一个好人’就够了。   “可惜了。”   卫敬啧了一声:“京城张家原是想派个主事的妇人过来瞧瞧,还好因事耽搁了没来,不然你娘这边又没定下,那边再来人岂不是闹笑话?”   盛言楚哼了哼,暗道京城张家压根就没看中他娘吧。   距离卫敬给他娘和张郢牵线有半年了,张家若有心让张郢成家,定会巴巴的过来看一眼他娘,可现在呢,过去了这么久京城那边都没来人,可见张家人根本就没瞧上他娘。   卫敬何尝没看出这点,所以得知程春娘没有看上张郢后,卫敬重重的松了口气,松口气之余,卫敬多少觉得京城张家这几年未免有些轻狂和不知好歹。   当年朝廷各方势力为了探听皇上的圣意,便撺掇老帝师厚着脸皮去皇上跟前打听,老帝师深知张家后继无人,为了在临死前拉一把张家,老帝师竟糊涂到做了出头鸟。   帝师本该是朝廷的清流之辈,沾染上皇储之争的脏污后,皇上对老帝师的信任宛如高楼大厦一夜崩塌。   卫敬有时候在想,皇上后来之所以避开中宫之子四皇子反而去立淑妃之子为太子,大有跟老帝师置气的意味,毕竟张家是出了名重嫡庶的人家。   “此桩婚事不成也罢。”   卫敬丝毫不觉得程春娘这种知趣的女子会找不到好下家,目光兴味:“你娘的事我会留心看着,若碰上好的男子,我提前知会你。”   盛言楚想说没必要麻烦,但看着卫敬兴致勃勃的样子,他也不好拒绝。   两人在书房说了张郢和程春娘后,旋即扯到盛言楚的课业。   “梅自珍书单上的书我都帮找齐了。”   卫敬用力的推开一面墙,轰隆一声响后,现出一间密室。   盛言楚惊奇的走上前,望着密室里四周摆满书的墙壁,不由张大嘴:“好多书哇。”   卫敬像个小孩子一般骄傲的介绍:“我在临朔呆的年岁最久,每每外边的官员找我喝酒玩闹,我若不想去便会躲到这四方天地里看书,里边的书都是我近些年搜罗来的,有科举用的,也有一些杂文奇谈。”   指了指西北角的小书架,卫敬道:“这些是你要的书,这几天我要忙着乡试和院试,你若觉得没事干,可以来这里读书,但也别时时刻刻窝在这…多出去走走散散心。”   盛言楚开心的跑到小书架前,果然,上面摆放的全是梅自珍书单上的孤本。   “义父,我能抄录吗?”盛言楚激动的问。   “当然。”卫敬毫不介意,“这些书你全部拿回家都行。”   他又没后代要科举,留着也无用。   盛言楚眼神逐渐发亮,捧着书欢呼雀跃的喊了好几声义父。   卫敬没在郡守府久留,陪程春娘和盛言楚吃了一顿饭后,就带着人去了贡院。   -   八月初六,朝廷派来的正副主考官跟随卫敬入闱,一道参加帘上马宴的还有静绥等书院的山长和教谕。   宴席后,所有人要跟着卫敬叩拜孔圣人和文昌帝君,之后自有官府的衙役领着山长和教谕们去后院住下,这些人一旦进到后院就不可以再出来,直至乡试和院试发榜结束。   锁好后院的门后,持剑的官差立马将后院围着水泄不通,从这一刻开始,后院里的人在里边自此没了自由,整日做的唯有批阅科考卷子。   而像卫敬这些手上有考卷的官员当然也不能松懈,这一个月里他们绝对不可以踏进后院半步。   初八当天,盛言楚跟着一帮府学的书生登上高塔眺望东南角的贡院。   今年特殊,为了岔开院试和乡试进出贡院的人流量,卫敬将贡院的四边大门都打了开来,因而盛言楚看到了一幕这辈子都难以忘却的盛况。   此时的贡院宛如一块硕大的方糖,拎着篮子穿戴整齐的书生像蚂蚁一样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所有人的目的地都是贡院这块方糖,只不过有些人进去后品尝的是甜滋美味佳肴,有些人却是遗憾的苦果。   “今年果真比往年要严谨,盛小弟你快看那——”   几个府学的书生指着贡院门口,七嘴八舌道:“往年院试和乡试五个考生只需两个作保人,今年竟增了派保人,啧啧啧,这样要是还能出事,怕是要遭殃一堆的作保人。”   科考时从来不缺考生作弊和结保廪生徇私受贿的事,盛言楚犹记得当年他县试那年那个惨死的秀才,不就是因为受贿死无全尸的吗?   据他所知,院试和乡试的做保规则比童生试要严谨的多,这些作保人要跟着考生一路到放榜才能结束,并不是说做保人收了银子就能逍遥的躺在家睡大觉,当书生们在贡院答题的时候,做保人必须候在贡院外边,哪个考生出了差错,学政官在扣考书生的同时还会查究作保人。   在他眼里,作保人是一个很危险的职业,但作保人同时还是一个暴利的行业,就好比今年,这些作保人可以毫无忌惮的给很多考生做保,一场考试下来,不说几十两的白银,有时候上百两的家当都能争得。   像这种大型的科举,能推出来做保的几乎都是举人老爷,古言常说穷秀才富举人,这话不是没道理。   盛言楚的视力相当不错,老远就看到了做保人堆里的崔家老爷子,崔方仪已经和他表哥定了亲事,所以这回他表哥的做保人直接选了崔老爷子,不仅有面子还节省了一大笔开销。   朝廷的乡试一共有三场,每场要考三天,因考试时间要九天六夜,所以朝廷将三场考试隔开,也就是八月初八、初十还有十四这三天是秀才们进贡院的日子。   院试就相对要简单些,只需要考两场,拢共是三天,同样是初八进场。   盛言楚来郡城后去崔家找过程以贵,院试上的注意点自有崔老爷子在一旁提点,作为表弟,他则献上了自己研制的驱虫粉。   考棚狭窄脏污,眼下又是一年中最热的几天,这几日城中的飞虫到处都有,又逢科考年,医馆里的药粉价钱翻了一倍后紧跟着又翻,崔家花了重金才买到一点药粉,但盛言楚看过了,医馆为了挣钱,故意在药粉里边掺了很多伤身子的药。   这也是为什么每回科考结束之后书生们脸色都不正常,多半是因为这几天在考棚中吸了太多有毒气体的缘故。   盛言楚自制的药粉刚打开后气味是有些浓,但放在考棚里只会熏虫不就扰乱考生的心智,闻久了还有提神醒脑的作用。   盛言楚颠了颠腰间挂着的药囊荷包,程以贵和夏修贤等人有了他研发的无毒驱虫粉,光这一点上就比旁的书生要优胜一大步,他能为朋友做的只有这些,剩下的全靠他们自己把握了。   许是盛言楚的目光太过炙热,排在队伍中的程以贵忽而朝着高塔挥手,顾及此时在贡院门口,程以贵便忍住了嘶吼的念想。   盛言楚笑着招手示意,塔上站了很多老百姓,贡院门口的书生不敢大肆喧哗,但他们这些人可以,故而盛言楚双手拢在嘴边,高吼:“表哥,加油——”   一声叫唤,惹得贡院门口一群书生都羡慕的望过去,在场的人都不明白盛言楚喊的是什么意思,但明眼人都能听出来这是鼓励之类的话语,高塔上的老百姓见盛言楚开了腔后,纷纷有模有样的学着喊。   一时间,贡院附近的呐喊鼓励声响彻云霄。   听着四周一声又一声熟悉的话语,盛言楚觉得自己就像飘在云朵之端,心旷神怡至极。   -   今日不是开考只是进场的日子,所以站在贡院门口的卫敬等官员并没有对此黑脸。   卫敬换了一身官服威严的立在贡院大门口,听到呐喊声后,卫敬下意识的眺望远处的高塔,扫了两眼,最终定格在栏杆处挥舞着手心潮澎湃的盛言楚身上。   此时群情鼎沸,贡院门口的书生们就跟打了鸡血一样精神抖擞,背着手站在卫敬身侧的一位华服贵公子顺着卫敬的目光看向高塔,见一小小少年意气风发的站在高塔上和旁边的书生说说笑笑,贵公子侧开身子看向卫敬。   “那孩子莫非就是大人的义子?”   五皇子长相俏母,周身的矜贵气质却无时无刻不彰显他是皇帝儿子的事实,五皇子幼时在宫中受了宫妃的迫害,因而身子护不住暖气,在八月这种闷热的季节中,五皇子肩上竟还披了衣裳。   卫敬收回目光,微躬着腰道:“是他,过了中秋就十一岁了,是个秀才。”   五皇子转了转手腕上的佛珠,一双深邃的眼睛却笑对着高塔上的盛言楚,满意的道:“卫大人好福气,此番来临朔郡父皇还提了这位小秀才,等科举事宜完毕,你带他过来见见我,我好回京跟父皇交代。”   五皇子的话一落,刚悄悄凑上来的翰林官笑了笑,又退了回去。   卫敬沉声应是,回了五皇子后,卫敬过来问翰林官可有意愿去卫府吃顿便饭,翰林官直摇头:“不了不了,五殿下既是得了皇上的旨意过问盛家小秀才如今的状况,是私事,我一介臣子怎好过去打搅。”   跟随五皇子来临朔的翰林官是四皇子的人,翰林官来静绥除了主持科考,另外就是帮四皇子试探盛言楚的为人和才学。   在此之前,翰林官一直以为九岁高中秀才的盛言楚是个可造之材,可今日见了高塔上的小屁孩后,翰林官顿时没了拉拢的心思。   既然已经有了说辞回四皇子,翰林官觉得他没必要再跟五皇子和卫敬周旋。   在翰林官眼中,卫敬这种不知世故的臣子绝对不可能跟不善言语登基无望的五皇子搅合到一块。   没了翰林官这只隔墙的耳朵,五皇子看盛言楚的目光变得肆无忌惮起来,盛言楚和程以贵打了招呼后,试图在四个大门外找夏修贤和马明良的身影,找着找着,视线不期而遇的和正门外的五皇子对上。   两人目光隔空对峙,忽而一阵风吹来,五皇子衣摆上蟒纹随风荡起,下一息五皇子握着佛珠的手拎了拎腰间的玉葫芦莲花禁步压住衣摆,夏风驰骋而过时,只闻环玉叮当脆响,不见衣玦翻飞。   盛言楚心里翻江倒海的涌动,待五皇子进了贡院后,盛言楚才从震惊中回过神。   “刚才进去的那人是谁?”   书生们议论纷纷。   “卫大人对其毕恭毕敬,瞧着应该不是朝臣。”   “小小年纪一身贵气十足,莫非是宫里的皇子?”   “皇子来临朔郡干什么?”   有关三位皇子前往地方磨炼的事,老皇帝并没有对外提及,书生们不知道也情有可原。   “不可能是皇子,八月科举忙得很,皇子来临朔郡干嘛?无人接待他啊……”   “那他是谁?难不成是朝臣?可这岁数未免小了些……”   书生们各种说法都有,然盛言楚内心却极为笃定。   ——刚才进去的那人就是皇子。   在嘉和朝除了皇子能穿蟒袍外,别无他人。   如果他没猜错,那人有可能是他义父口中的五皇子,也就是送他科举书单的梅自珍。   换言之,还是他即将要跟随的主。 第72章 【二更】 密室抄书,茶馆……   初九, 院试和乡试如期而至。   住在客栈里的书生们进了贡院后,盛言楚走在街上感觉临朔郡城都空荡了许多。   府学的书生下场的下场,不下场的则散学回家休息, 科考开考的这两日, 盛言楚几乎都没怎么出过卫敬的书房密室,贡院里书生绞尽脑汁的考试, 盛言楚也没闲着, 除了如饥似渴的看书外,他还买来不少素纸,边看边抄。   卫敬虽然说过这些书他能顺回家,但好多书籍都是孤本,收集不易, 他还是抄写一本带走算了。   这几年他的毛笔字练得越发的好, 只不过抄书这种事还是圆珠笔写起来更为顺滑、快速且节省纸张。   进小公寓翻找半天后,他终于在书房拐角的抽屉里找到一只中性笔。   这支笔应该是当初中介带他过来签约时落下的, 是一只蓝笔, 墨水并不多,但没关系,有小公寓的复制功能在, 倒不用担心笔会用完。   握着中性笔时, 盛言楚微微有些不适应,写出的字歪扭不齐, 不过他有书写的底子,抄了两页纸后,他握笔时的顺畅感逐渐产生,越写越快,字也越写越好看。   院试要考三天, 这三天里,除了吃喝拉撒,盛言楚都是在密室里度过的。   密室除了卫敬和盛言楚,连杜氏都不可以触碰,因此这三天他就跟脱了缰的野马一样在书海的草原上放肆的奔跑,一口气抄了七八本书,抄得手腕发疼他才停笔。   这间密室杜氏等人进不来,所以盛言楚看书时会从小公寓里拿一些零食出来,有他娘做的烟熏小鱼干、辣炒文思蚕豆以及炒制好放在冰箱里的牛肉卷和羊肉卷。   边看书边吃东西最惬意不过了,但这样闲适的日子必须在今天结束,因为今天傍晚院试要结束,院试一结束,代表着乡试第一场结束,也就意味着监考乡试的卫敬要从贡院回府。   算好卫敬回家的时辰,盛言楚就跟上辈子偷偷背着父母在家看电视的小孩一样,等卫敬一行人从贡院出来后,他立马将小鱼干等零嘴收进小公寓,又将这几天用完的笔芯一根一根不落的放回去,至于抄写的书籍,更是不能让卫敬看到。   等卫敬疲倦的回到书院时,只能闻到空气中飘荡的辛辣味。   盛言楚下意识的去擦嘴,小动作惹得卫敬忍俊不禁。   晚宴上,盛言楚本以为能看到五皇子,然而没有。   卫敬只字不提五皇子,也没有过问盛言楚在书房偷吃的事,只不过第二天卫敬重回贡院主持乡试时,卫敬的书房多了好几盒香辣兔头和鸭肠等肉食。   盛言楚:“……”   之后的几天,这些肉食天天都会出现在书房,每日的花样还不重复。   乡试的第五天,盛言楚吃完送进来的酱鸡腿后,擦擦手决定听从卫敬的话出去溜达一圈。   走之前寻府上丫鬟问他娘在哪,丫鬟道:“夫人带着程娘子去了刘功曹家。”   功曹是郡守的左膀右臂,丫鬟口中的刘功曹正是静绥县上一任县太爷。   盛言楚呆在密室的这几日,程春娘和杜氏相处的相当融洽,杜氏去哪都会带着程春娘。   “去刘功曹家干嘛?”   不会又是赏花品茶吧?   他娘跟他吐槽好几回了,说郡城那些小姐夫人们表面上对她说说笑笑,实则背地里十分嫌弃她的身份,有几个妇人见她是个粗鄙村妇,言辞中或多或少埋着讥笑和轻慢,总之,程春娘觉得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太累,但杜氏觉得她来一趟郡城不容易,合该多认识一些人。   如果单单结交权贵,程春娘表示非常抗拒认识这些两面三刀的人,之所以忍了好几天,是因为杜氏有一句话触动了程春娘的心弦。   “我知道春娘妹子不喜这样的宴席,我何尝愿意?”   程春娘有些诧异,杜氏面对那些小姐夫人明明很开心,怎么会不愿意呢?   杜氏苦笑:“若非我夫君身居郡守一位,你以为我想和她们吃茶赏花?别,我是看她们一眼都嫌脏。春娘妹子你且瞧着吧,等我夫君一离开临朔郡我再遇见她们,我只当不认识。之所以如今和她们来往,不过是看在她们男人的面子上罢了,那些人都是我夫君的同僚和手下,我一个妇道人家处理不来官场上的事物,便只能替他安稳好后方事宜。”   程春娘不太明白杜氏的意思,杜氏索性简而言之:“春娘妹子你再忍忍,楚哥儿以后是个有出息的,日后去了京城做官或是外放,你这个当娘的总要替他安置好身边的事不是吗?他在朝堂忙,你则要在后院替他料理女人的事,你可别小看了那帮说话带刺的女人,她们的枕头风厉害着呢!”   杜氏长长吐出一口气:“我夫君能将郡守府的位置坐稳,多亏了他手下那帮属官不生事,那些属官之所以不敢胡来,还不是因为我在后方将他们的女人哄得听话?”   “夫人好手段。”程春娘张口结舌。   杜氏眨眨眼,很耐心的教程春娘:“不是一家人我自是不会跟你说这些,楚哥儿现在是我半子,我当然希望他能越走越远,可我不能像春娘妹子一样日日跟在他身边,所以有些事我得提点春娘妹子。”   程春娘正襟危坐,杜氏继续道:“这几天要辛苦春娘妹子了,郡城的夫人小姐算不得什么豺狼,京城那边口蜜腹剑阳奉阴违的人比这更多更恶心,届时还需春娘妹子立起腰杆来,唯有这样楚哥儿在朝中才能安心。”   程春娘似懂非懂的点头,回味过头后,程春娘觉得杜氏教给她的不应该是儿媳做的事吗?   然而一想到还没影的儿媳,程春娘顿时摇头叹气。   她儿子尚未成亲就往外边‘扔’了个儿子,这样的情况谁家还愿意将女儿嫁过来?   既然短时间内娶不了儿媳,程春娘只能撸起袖子替未来儿媳暂时料理儿子的事,料理第一步则是程春娘练胆和假笑。   当杜氏过来喊程春娘去刘功曹家品茶时,程春娘立马将先前跟盛言楚吐槽过的事抛之脑后,换了身干净衣裳屁颠屁颠的跟着杜氏去了刘功曹府。   盛言楚听丫鬟说起他娘今早出去时的愉悦表情,不由失笑。   原以为他娘会烦心,没想到玩得挺得劲。   和府中丫鬟留了出门的话后,盛言楚迈着轻盈的步子往郡城主街走去。   再过几天便是仲秋团圆之夜,城中因两场科举而消弭的欢闹逐渐蹿出头,尤其是院试结束之后,城中各大酒楼顿时张灯结彩。   有人买醉提笔在墙上作词,或是拎着酒壶在大街上踉跄发疯,亦或是开怀大笑与好友畅享高中的喜悦……总之一场院试下来,书生们的人生百态尽显。   盛言楚颇觉有趣,看戏的目光从主街书生们身上收回来后,旋即抬腿进了一家茶馆。   临朔郡的茶馆并非只卖茶,除了茶水每月上旬还会举行叫卖会。   嘉和朝的叫卖和上辈子的拍卖会是一个意思,只不过这里会分官卖和民卖。   官卖的物件是朝廷抄家留出来的东西,比如家奴或宅院。民卖就比较广泛,但凡值钱的的东西都可以拿来典当。   茶馆能在郡城屹立不倒,多半就是靠着民卖典当存活。   盛言楚进去的时候,只见内堂墙上挂着的正是‘民卖’二字,小二认出盛言楚,见到盛言楚后,弯着腰笑吟吟的领着盛言楚上了二楼。   茶馆内闹哄哄,二楼凭栏建成大圈圈形,此时圆形凭栏边坐满了人。 第73章 【一更】 金家兄妹,赎回……   盛言楚逛到茶馆的时候, 已经过了午饭的时辰,但茶馆还是上了两碟子点心并一盏炒青雨花茶。   “上半年大雪封城茶山阻塞,茶馆今日还能奉上清明前后采摘的松针雨花茶, 可谓是大手笔, 料想此番招待之人是个稀客吧?”   声音传出的方向是左边屏风外的客人,茶馆每每开叫卖会的时候都会在每张桌子边缘立上一道镂空的香樟屏风, 既保留了客人的隐私又不妨碍几桌之间相互交谈。   盛言楚接过小厮热切端上来的茶水, 刚打开茶盖就听到了上面那番话。   他飞快的扫了一眼隔壁桌子上的人,说话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眉挺眼细,一张脸并不出色,然颈部挂着的金灿灿麒麟长命锁不自觉让见过之人在青年面前矮了几分自信。   青年旁边身侧还坐着一个妙龄少女, 年龄并不大, 梳着京城宫里娘娘最爱的高耸垂髫髻,大约少女的年岁太稚嫩的缘故, 便在耳后梳了两个垂髫髻, 鼓鼓的发包尾部缠了条鲜红的吉祥结,吉祥结上的流苏麦穗径直往下挂着,一路垂到腰际, 红光闪闪的丝线掺在脑后尚未梳起来的乌发中间若隐若现。   两人的装扮跟临朔郡的老百姓明显格格不入, 尤其是两人外边套的着金线绣纱,薄如蝉翼千金难得。   盛言楚打量了一眼便坐了回去, 暗忖这两人衣着华贵应该不是普通百姓,为了不惹麻烦,他只当刚才那句话不是冲他说的。   青年见盛言楚没回应他,便起身来到镂空屏风前,双手搭在木杆上:“小兄弟 , 刚听迎客的小厮喊你盛秀才,敢问你可是静绥的那位?”   都凑上来指名道姓了,盛言楚不好再装聋卖哑,起身拱了拱手:“盛某的确是静绥人士,但——”   还没说完 ,青年细长的双眼绽放出光彩,抚掌对着身边的少女笑道:“玉枝妹妹,咱们踏破铁鞋无觅处啊,隔壁这人正是做出毛衣和夹袄在皇上跟前留名的盛秀才!”   少女闻言起身款款而至,并没有顾忌礼节止步在屏风后,而是直接绕过来走到盛言楚身边,待看清面前的少年和她一般大后,少女绷紧了嘴角,莫名其妙上来就趾高气扬的问:“那毛衣和夹袄是谁教你的?”   盛言楚避开少女咄咄逼人的语气,微笑的坐回去:“瞧姑娘这话问的,你我毫不相识,盛某没必要和你说这些吧?更何况临朔郡城人人皆知那毛衣是我娘平日里窝在家中做绣活时瞎想出来的。”   “你娘?”少女步步紧逼,红润的娇唇里吐出为难人的话语,“你娘现在在哪,我要见她!”   不是询问,而是命令。   盛言楚额头瞬间蹦出几条黑线,什么人呐这是!   后边的青年见盛言楚冷了脸,赶紧打圆场:“让盛秀才看笑话了,我这玉枝妹妹在家娇蛮惯了,说话没个收敛,您别放心上。”   少女却不依,回瞪过去:“策哥,你还想不想让咱们家卖毛衣和夹袄了?这衣裳我都打了样板,白白的让什么秀才给抢了功劳,我不找他算账找谁?”   “金玉枝!你瞎嚷嚷什么!”青年赶紧捂住少女的嘴,讪讪的对盛言楚道,“我家小妹胡言乱语呢,盛秀才得罪了!”   说着就拽着少女往隔壁桌子走。   金玉枝拼命的挣扎,染就千层红的蔻丹指甲生生将青年身上套着的金纱衣扯出了一个大洞,不管不顾的撇下生气的青年,金玉枝小跑到盛言楚桌旁,执着道:“小秀才,你带我去见你娘!”   一边说一边上手拉盛言楚的胳膊。   “放手!”   盛言楚的脾气也暴了出来,面如冰霜:“你这人好生奇怪,你以为你是谁?我娘又不是摆在大街上的物什,岂非你说想见就能见的?”   这话糟来金玉枝一记白眼,将腰间的黄金牌子往桌上一撂:“小秀才你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可是纯金打造的牌子,整个天下除了金家,谁有这等尊贵物件?”   “金家?”盛言楚望着牌子目如坚冰,忽而笑起来,“我道是谁,原来是皇商的子嗣。”   金玉枝得意的叉腰:“怎样?现在能带我去见你娘了吗?”   盛言楚身为商户之子当初之所以能科考,受的是皇商金家的恩惠,既然这两人是金家的人,那他愿意给两分面子,只不过这金玉枝的要求……   “我娘不见客。”   盛言楚不想纠结这个话题,转而试探道:“姑娘适才说你已经打了毛衣和夹袄的样衣,莫非你此前也会这等手艺?”   说起这个,少女眼睫颤了颤,旋即骄傲的挺胸。   “自然!”   金玉枝轻哼了一声:“毛衣和夹袄除了我,绝不可能有第二个人做的出来,皇城的人说衣裳是你娘做的,我不信,肯定是你娘偷了我的手稿!”   听到这,盛言楚已经百分之百能断定金玉枝的来历。   和他一样来自异世界,不过看金玉枝这不知遮掩的嚣张模样,大概是魂穿的吧?   像他这样的胎穿,一开始也跟金玉枝一样恨不得昭告全天下的人知晓自己和这些土著民不一样,然而经过岁月的沉淀后,他渐渐觉得藏拙才是根本。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再没根基的时候切不可暴露身份。   也许一瞒就是一辈子,且任何人都不能说,包括至亲。   至于金玉枝这种毫不忌讳的姿态,莫非是觉得金家已经是铜墙铁壁能护着她了?   “手稿是什么?”   盛言楚半提醒着金玉枝,半装迷糊:“我娘久居静绥不出门,金家又远在千里之隔的京城,试问我娘怎么能拿到你口中的手稿?还有就是我娘拿你的手稿能干什么?”   “手稿是——”金玉枝戛然而止,戒备的往后退了两步,撇嘴道:“小秀才你甭跟我装傻,毛衣夹袄除了我,没人能做的出来,至于你娘…费什么话,你娘到底在哪!”   盛言楚嗤笑一声,他已经提醒过金玉枝了,是金玉枝自己不懂得收敛,既如此他也不会再客气。   “毛衣和夹袄又不是繁琐工序的衣裳,金姑娘与其在这跟我僵持见我娘,不如去临朔街头多看看,现如今老百姓们谁家没有两个懂织毛衣和做夹袄的妇人?”   “这不是一回事!”金玉枝一双秀目瞪着盛言楚,气急败坏的嚷嚷,“你娘是源头,我设计的衣服还没发行就被你娘捷足先登,我不找你娘找谁?!”   “信口雌黄!”   盛言楚往桌上摔下茶盏,冷不丁的睨过来,一字一句道:“姑娘口中的捷足先登是什么意思,难不成金家的人都这样不讲证据污蔑老百姓?你说毛衣和夹袄是你的手艺,为何年初雪灾时你不拿出来?以金家的财力和人力应该不难做到吧?既然没有做出来,这会子你甩脸子给谁看呢?”   还她设计的?毛衣和夹袄不是上辈子劳动人民的结晶吗?什么时候成了金玉枝的独有物。   “你!”金玉枝属实没想到盛言楚说话这么难听,抖着手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没早早的拿出来卖,还不是因为金玉枝只知道毛衣和夹袄的存在,至于怎么做金玉枝根本无从下手,好不容易催金家的绣娘做出了像样的毛衣,谁料早有人先金玉枝一步推出了毛衣,做法比金家绣娘还要好。   金玉枝只看了一眼就笃定织毛衣的人和她一样有了不可言说的机遇。   “不愧是读书人,伶牙俐齿,了不得!”   金策将金玉枝拉回来,冷嘲道:“玉枝妹妹出言是有些不逊…但…”   “不是有点,是非常!”   盛言楚打断金策的话,似笑非笑道:“等明儿金家卖出好东西,盛某也学着金姑娘的行径上门讨问一二,好问问金家为何偷我的东西,两位觉得如何?”   “你一派胡言什么!”   金玉枝犟声道:“我金家行得正,才不会偷拿别人的成果!小秀才,你最好识相点,否则就你这样的小身板,来一个我金家灭一个,来两个我金家灭一双!”   盛言楚悠哉悠哉的捧着雨花茶浅啄,丝毫不将金玉枝的威胁放在眼里。   “自便。”   呷了一口清凉的茶水,盛言楚觑了眼气鼓鼓愤怒的金玉枝,一脸淡然的反唇相讥:“日子都过到了仲秋时节,金姑娘还千里迢迢的从京城奔来临朔郡找我的麻烦……呵,去年的大雪伤了无数的子民,我前头说了,毛衣和夹袄并非繁琐工艺,若金姑娘真的有心钻研此物,早干嘛去了?大雪崩塌的时候,金姑娘在干什么?莫不是歇在家中等我娘这么一个目不识丁的妇人攀爬你金家的大门偷你那所谓的手稿?”   换了一个姿势坐着,盛言楚继续道:“巴巴的跑到临朔郡打听我的事,若我没料想,是馋了皇上对我这个籍籍无名小秀才的皇宠吧?”   “毛衣和夹袄是谁想出来的重要吗?将此物献出来在雪灾来临之际护住南边各郡百姓的性命不就行了?金姑娘一而再再而三的强调毛衣和夹袄是你所想,是不是非要盛某修书一封上达天听,告诉宫里的官家那取暖的衣裳都是金家所为?若这是金姑娘想要的,盛某不觉得为难,写一封信递过去便是了!”   说了一大段,盛言楚顿了顿,旋即耐人寻味道:“只不过皇上到时候是信你的还是信我,那就不关盛某的事了。”   书院每个月都有辩驳诗会,盛言楚次次都能拿到魁首,在场上压着诸多同窗连喘口气都费劲,他若真要怼一个,他能一口气将那人说到自闭,只是碍于此刻是在茶馆这种大庭广众之下,再有便是看在金家的面子上他才没往狠里说。   否则他今天怎么着也要将金玉枝的皮扒一层下来,金玉枝该庆幸今天碰上的‘老乡’是他,若换了别的穿越者,甭说什么‘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狗屁感人话语,不知道什么叫‘既生瑜何生亮’吗?   谁不想当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存在?   就金玉枝今天这种不可一世狂妄无畏的模样,早晚有一天要吃大亏。   当初对于要不要将毛衣献出来这件事,他犹豫了好几晚,如果不是因为那几天静绥冻死了人,他绝计不会冒险将毛衣献给张郢,为了避嫌和自保,他还对张郢强调了毛衣是他娘在受了外人的指点之上琢磨出来的,至于鸭绒夹袄,他是从头到尾都没承认过是他娘所为。   那时候他不过是提了几嘴罢了,后续的祛除鸭毛的气味以及制作成衣都是张郢领着一大帮绣娘在操办,只不过后来张郢为了帮他在皇上面前争功才在夹袄算了他一份心血。   盛言楚的一番话说的金玉枝一愣一愣的,倒是金策听了进去。   有关皇上的赏赐早在化雪后就送到了临朔郡,就像盛言楚说的,这时候金家贸然上来夺一口功劳过去属实是笑话,盛言楚不修书才好,若真的飞鸽传了一封信去京城,届时金家的脸面何存?   思及此,金策眼神微闪,早知道碰上的是盛言楚这样的硬茬,他就不应该软了心肠随金玉枝舟车劳顿的往临朔郡跑,若非他一心想跟金氏嫡系一脉打好关系,他才不会跟着金玉枝这样的疯丫头跑到静绥丢脸!   “多有得罪!”金策惭愧的致歉,“盛秀才一番话很是有理,玉枝妹妹年纪尚小,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她计较!”   “策哥!”   金玉枝跺脚抗议:“你怕他一个秀才干什么!得罪了金家,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玉枝!”   金策双手按着金玉枝的手臂,以防金玉枝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压低声音道:“毛衣的事你别再想了,再闹下去外人只会骂咱们金家以强欺弱,传出去吃相不好看!”   金策边说边使眼色给身边的丫鬟,丫鬟赶紧将金玉枝往隔壁拖,金玉枝不情不愿的走了后,金策方笑的对盛言楚道:“让盛秀才见笑了,所谓不打不相识,舍妹今日对盛秀才出言无状,金策在这里给您赔罪。”   说着深深的鞠了一躬,直起身时手往茶馆下边的圆盘上一挥,豪气道:“今天呈送上来的物什虽是民卖的贱物,但不乏有出色的玩意,盛秀才你只管敲锣,只要是你看中的,金某都会买下来送给你当做赔罪的行头,如何?”   盛言楚最见不惯的就是这种打一巴掌再揉揉你的脸,然后补一句‘打疼你了吗?打疼没事,我有大把大把的银子安慰你,贱民,你还不伸出你的脏手接着’,所以当金策自以为是的说出这段话后,盛言楚理都没理,半阖着眼听着圆盘中央小厮敲着锣鼓高声介绍着盘中的典当之物。   “……”   见盛言楚默不作声,金策的脸唰的一下变得青白。   他虽比不过金家那些嫡系公子们有脸色,但谁会像盛言楚这样怠慢他?   盛言楚身下是一张三人团坐的软塌,此时盛言楚倚坐在榻沿,一条腿拱起手轻松的搭在上边,见金策迟迟未动,他扬手指着圆盘上那一堆钗环。   “……就那个吧。”   暗自咬牙将盛言楚记恨在心的金策顿住脚,看了眼盛言楚,又抻着脖子睨了睨圆盘的钗环,脸色由阴转晴:“我还以为盛秀才不愿原谅舍妹,原来适才是在观摩下边的典当之物。”   金策瞥了一钗环,嘴角讥诮的弯了弯——还以为是个不爱黄白之物的书生,没想到一张口就要一堆的珠宝首饰。   “就那根银簪子。”   盛言楚拿起手边的果碟,捡起一个小干果子往底下那一排首饰上砸去,小干果越过敲锣小厮的脑袋,径直落在一根朴素无华的簪子上。   金策顺着盛言楚的手势看过去,待看到那枚银簪子后,金策险些呛出口水,扭过头再看盛言楚时,和看傻子没区别。   每间镂空的屏风上面都挂着一面小锣鼓,哪位看客瞧上了圆盘上的物件,只需敲响小锣鼓出个价就行。   金策憋着笑敲响盛言楚这边的锣鼓,底下的小厮立马扬起笑脸,对盛言楚道:“盛秀才,不知你瞧上了哪一个?”   “盛秀才想要你身后那根连个流苏绒花都没有的银簪子。”   金策抢在前头,拔高音量道:“这支簪子挂我金策头上,等会一并结账。”   谁知那小厮浅浅笑开,捧着银簪子上楼,道:“这簪子能入盛秀才的脸,是它的福气,盛秀才想要直接拿去就是,分文不收。”   小厮的话使得金策站在那愣是下不来台,然而金策敢对着盛言楚摆脸色,却不敢在茶馆造次,毕竟能承办官卖的茶馆东家定不会是平民百姓。   金家再富贵比天,也不得招惹权势,更别说金策是一个旁系子弟。   甩了甩衣袖,金策怒而转身离开。   还没坐下,金玉枝的大小姐脾气又使了出来,换做平时金策定会摆出笑脸讨好金玉枝这个来自正房的小姐,可金策刚在小厮那落了面子,心情本就差劲,再看金玉枝嚣张跋扈的模样,金策是越想越气。   都是金家血脉,凭什么他要在金玉枝面前伏低做小?   “……策哥,你干嘛要替那人付银子?我金家的银子又不是大风刮来的……”金玉枝坐在那喋喋不休,吵着金策头疼不已。   “你以为我想受他的气?”   金策一改从前的巴结奉承,将手边的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掷,恼羞道:“若非你挑他娘的刺,我何故要替你收拾烂摊子?”   金玉枝一脸理所当然,厉声反驳道:“你这是在怪我?来临朔郡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是你说那毛衣和夹袄如果出自金家人之手,皇上就会高看咱们金家,那些权贵高门也就不敢对咱们不敬,怎么现在你倒将责任都推我头上了?金策你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我喊你一声策哥是给你留面子,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金策羞愤难言的坐在那耷拉着脑袋,金玉枝这般斥责他,还不是因为他身份比不过金玉枝,堂堂七尺男儿被一个刁蛮丫头压着抬不起头来,简直是奇耻大辱!   金玉枝身边的大丫鬟一瞧不对,忙对金策赔了不是,又拉着金玉枝哄了好些话,才使这对貌合神离的兄妹俩重归于好。   这边,盛言楚握着银簪子久久未语。   银簪子花样并不新奇,簪头上原是有一顶精美的华胜,大约是被典当的人掰断了,现在上边除了游鱼垂莲的花雕外,再无旁物。   花雕刻得栩栩如生,簪身打磨成多根弯曲的藤蔓缠绕,每根藤蔓上都点缀着一两朵小小的莲花,莲花瓣细腻光滑,乍一看玲珑小巧,仔细品味便会觉得这簪子工艺奇巧非凡。   嘉和朝的老百姓信奉白莲高洁,这也是为什么当初他娘这枚不起眼的游鱼垂莲银簪子能换好几两银子。   望着簪头上残缺的华胜,盛言楚眼角微微泛红。   记得那边他还不到半岁,每天晚上他娘都会哼唱着摇篮曲哄他睡觉,哼着哼着他娘就会拿出这枚簪子痴痴的看着,看一会就流眼泪,可又不敢放声痛哭将他弄醒,便咬着唇呜咽的小声哭泣。   长大后从舅舅程有福的嘴里才得知外祖父为了能替他娘打造这枚银簪子,不惜卖了家里的一亩好水田,煞费苦心只想他娘能在老盛家抬得起头。   可惜遇人不淑。   男人靠不住,宠爱自己的爹娘又撒手人寰,可想而知他娘那几年过的都是什么苦日子。   回想起几年前他娘二话不说将心爱的簪子典当出去换银子给他买毛笔,盛言楚不由攥紧簪子。   兜兜转转,簪子又回来了。   他也不负众望考取了功名,但这还不够,他得继续往上爬,方能让他娘过上安稳逍遥的好日子。 第74章 【二更】 书生们累,考官……   游鱼垂莲银簪子赎回来后, 程春娘吃了一惊,目中现出一抹怀念:“楚儿,这簪子我明明让你舅舅做了死当, 你是从哪赎回来的?”   杜氏见多识广, 接过簪子细看了两眼,笑道:“这簪子做工好, 只是年岁太久没有悉心保管故而淬了花, 不过样式倒没过时,若这上头的华胜没掉,这枚簪子不失为一个好首饰。”   边说着边唤丫鬟去屋里拿匣子,又对盛言楚道:“能赎回死当物件的地,大抵就只有城中茶馆的义卖了。”   “义卖?”程春娘一脸茫然, “死当的东西不都归当铺吗, 怎么还能拿出来卖呢?”   杜氏接过丫鬟抱过来的首饰箱子,在一堆华胜里边仔细的挑着能跟游鱼垂莲银簪匹配的花, 盛言楚则笑着跟程春娘解释义卖。   “娘, 您还记得盛家当初为了在我名下挂田闹了一场这事吗?”   “记得。”程春娘点头,“后来老族长拗不过族里人,便将族田挂到了你名下。”   盛言楚道:“咱们盛氏一族的族田收起来的地租都陈放在义庄, 义庄里的银子是拿来供养族中小子读书用的, 只不过盛家并非大富大贵的人家,所以义庄的钱财只能温饱咱们盛氏一族。但有些大家族的义庄富的流油, 他们便会挑出一部分用不着的物件出来卖,得来的银子拿去赈灾或是恤孤矜寡,因这些银子是一族义庄里边分出来的,所以老百姓称呼此等善举为‘义卖’。”【注1】   程春娘恍然大悟:“那我这死当的簪子被拿去义卖了?”   这边杜氏终于选了一个合适的华胜,凑过来给程春娘看, 道:“你这支簪子缺了华胜,寻常人家买了觉得亏,富贵人家又瞧不上,索性那家当铺便给茶馆义卖了,嗐,义卖了好,不然楚哥儿哪能凑巧赎回来呢?春娘妹子,你看看我给你配的这顶华胜可好看?”   杜氏手中拖着一个碧青的华胜,上面并没有繁杂的花纹,只不过在顶端立着几柄纹路清晰的小小荷叶 ,和程春娘的簪子合拢在一块,并不觉得喧宾夺主,反倒相得益彰。   “好看是好看,只是……”   程春娘将华胜又放了回来,攥着光秃秃的簪子,轻声道:“这华胜太贵重了,我一个农妇戴不起。”   杜氏倏而将脸一板,故意骂道:“春娘妹子你还张口农妇闭口农妇做什么!楚哥儿是秀才,你身为秀才娘,那就是半只脚踏进了官宦大道,再过几年等楚哥儿考中了举人,旁人见了你,谁不敢尊称你一声举人娘?”   说着又将匣子里的那枚华胜塞给程春娘,程春娘推诿半天就是不愿收下。   盛言楚余光捕捉到他娘眼里的抗拒,心头一动,道:“义母,我娘不太喜奢靡之物,先前在静绥遭了好几次的贼,我娘定是担心戴了义母这顶华胜会被贼盯上,您还是收回去吧。”   程春娘握着簪子点头:“乡下小地方不好戴这么贵重的华胜,若是被偷了,我心里难受,索性就不配华胜了,光着杆的簪子其实也还挺好看。”   说着抬起手将簪子斜斜的插进浓密的黑发之中,留出簪头上的游鱼垂莲蹲在发间。   杜氏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别着簪子的程春娘吸引了过去,惊呼赞道:“春娘妹子平日里合该多打扮才好,楚哥儿,你瞧瞧你娘,头上不过添了一枚银簪子罢了,整个人瞬间艳丽不少。”   “娘真好看。”   盛言楚毫不吝啬的夸赞,他娘容貌比他渣爹养在外边的姨娘不知道要俊多少,只是他娘扮不出梦姨娘那等勾栏样式的惺惺作态,因而在男人眼里显得清水无趣,如今挺直了胸膛,脸上微微带着温和的笑容,又有簪子装饰,的确比在老盛家要灵动。   谈不上国色天香,但细心打扮起来隐隐有胜过杜氏的苗头。   “何止好看!”   杜氏上下打量着程春娘,眼中的欣赏之情溢于言表:“楚哥儿,你娘性子腼腆,这些天外头人送来的首饰衣裳你娘一件都没收,我拿出来的你娘更是不好意思穿戴,如此只剩下一招了——”   程春娘红着脸不知所措,连声说家里衣裳多的是,此番来郡城是为了看一眼儿子结识的干亲,她是空手来的,怎好回去的时候拿走杜氏一堆昂贵的衣物。   杜氏笑眯眯的摇着头不听程春娘的解释,而是戏谑的看着盛言楚:“你娘舍不得穿身好的做个打扮,既如此你这个儿子替她买,我就不信儿子买了她还能不穿?”   盛言楚深知杜氏这是在变着法子让他娘适应人上人的生活,因此顺着杜氏的话,赔笑道:“义母说的对,是我疏忽了,娘,咱们出去买几身好衣裳吧?”   程春娘去绣坊给儿子挑衣料时从来不会心疼银子,只是轮到自己的时候,立刻变得扣扣搜搜,所以一听盛言楚要带她去裁衣裳,程春娘顷刻往后直退。   “我有,不用买的……”   盛言楚有心让他娘改造一番,闻言撇嘴叫屈:“娘就当为儿子着想着想如何?我穿得好吃得好,娘却将补丁的衣裳翻来覆去的穿,外人看了会为此指责儿子苛待娘的,日后便是做了官,朝中的御史也会借此训斥儿子不孝……”   程春娘往前挪了一步,睁大眼不敢置信道:“朝廷还管老子娘穿什么吃什么?”   “当然要管。”   盛言楚这句没掺假,正色道:“朝中文武大臣得以升迁求的是天时地利人和,若半道上传出不孝的歹名,这官也别做了,回家种田去吧。”   孝道自古都是朝臣最头疼也是做得最全乎的一件事,光一个丁忧就能将人逼的毫无退路,这也是为什么很多官员被后世的人称为‘妈宝男,爸宝男’,他们能不难吗?嫡系老人的话是不听不行呀!   说起这个,就不得不提有些丈夫便是将妻子捧在手心上疼却也不敢忤逆亲娘,所以古代不存在‘我跟你娘同时掉进河里你救谁’的问题,娘掉河里了,你便是担着淹死的风险也要将娘先救上来。   毕竟亲娘死了,做官的儿子都要丁忧三年,官场上风云变幻的快,等你送孝归来,朝中哪里还有你的位置?   一听孝道牵扯到儿子的前程,程春娘当即拍大腿,懊恼道:“是娘想岔了…楚儿,娘蠢笨,很多事事娘拎不清,以为节省些银子可以给你多买两本书…我不是故意要穿的破破烂烂丢你的脸…”   “我知道。”   盛言楚鼻子一酸:“娘一点都不笨,您不懂的事我来教你就是了,今个左右闲着,待会我让义母帮你挑几身像样的衣裳,首饰也买!等回了静绥,好叫码头上那帮女人们羡慕羡慕我娘,如今还只是个秀才娘,等过几年,儿子努力考中举人,届时她们可不得喊您一声举人娘?不对不对,光举人娘怎么够,还有进士娘!儿子若再上进些,给您挣一个诰命夫人也要得!”   无限的遐想逗着程春娘扑哧一乐。   “你呀,这哄人的嘴皮子也不知道学了谁。”   见程春娘笑了,杜氏和盛言楚跟着笑起来,择日不如撞日,说通程春娘后,杜氏赶紧招呼着丫鬟领着程春娘进了城中布庄,一应的开销都是盛言楚掏的,郡城的东西当然比静绥县贵,但相对的质量和花纹也要上乘。   养成多年节俭习惯的程春娘刚开始还有些心疼儿子的银子像流水一般进了掌柜的手中,但买着买着,程春娘紧绷的心忽而松弛了下来,渐入佳境后,程春娘主动开口要了一件碧绿的秋衫。   跟在后边以防出意外的盛言楚默默的叹气,所以,古今女人都抗拒不了逛街买东西带来的消遣乐趣?   买了衣裳后,程春娘自觉的跟在杜氏后面学着夫人的站姿坐姿之类的礼仪,还别说,程春娘的领悟能力超强,不过三五天而已就学得相当有模有样。   取下木簪换上珠玉钗环和耳铛,程春娘跟新生了一般,不论是谈吐还是举止亦或是周身的气质,明显压倒了郡城大部分官宦人家的夫人。   -   傍晚天还未黑,贡院的大门终于从里边打开,走出来的书生们尽数无精打采萎靡不振,盛言楚和卫家几个轿夫候在贡院前的小巷口,等里边的书生走光后,他才抬腿往贡院的方向走。   乡试考九天六夜不仅仅折磨秀才们的心智和体力,同时还搓揉着卫敬和几个主考官们,这些官员养尊处优多年,在贡院关了几天后,出来时比书生们还要有声无气,一个个低头耷脑的拖着倦怠的步伐往门外走。   “义父——”   盛言楚快步上前,从侍卫手中接过扶着卫敬,随后塞了一颗自制的薄荷糖到卫敬的嘴里。   要问这两场科考谁最累,当属卫敬,不是身子累,是心累。   一边要操心学子们,一边还要应付京城来的主考官,两场科考下来,卫敬活活瘦了七八斤。   好不容易盼来乡试结束,又要打起精神规制评阅的事,卫敬撑着侍卫的手仰天叹息:学子们都想当官,可他想做书生,书生多自在,每日赋诗背书不闻窗外事,从来都不用费心去应付官场上那些令人做恶的场面。   就在卫敬思绪飘飞到年轻之际时,一颗甘甜清香醒神的小药丸忽而落进嘴里,冰冰凉凉的滋味激得卫敬连忙用舌头往外抵,熟料那药丸顷刻间化成粉末滑进喉咙,下一息,只见胸膛内一股股清爽往外冒。   卫敬抖擞的站好,一低头就看到自己的义子仰着脑袋看着他。   盛言楚龇着牙笑,一手扶着卫敬,一手轻拍卫敬的胸口,美滋滋的邀功:“义父,吃了我的药有没有觉得浑身清凉舒适了些?”   卫敬神闲气定的立在那,挑高眉头:“楚哥儿的药是个好东西,才抿了一口而已,身上的困顿登时烟消云散。”   盛言楚正欲说话,后边却传来一声轻笑。   “哦?是什么好药,可否给我一颗?” 第75章 【一更】 薄荷糖,吐血……   盛言楚生生顿在那, 卫敬刚出贡院累的脑子一团糊,吃了盛言楚的薄荷糖后才恍惚想起来将京城来的五皇子给撂在后头了,听到动静之后, 卫敬舒展开眉眼, 拉着盛言楚躬身拜倒。   “楚哥儿,还不快见过五殿下。”   “学生见过五殿下。”   有了功名的书生在权贵面前皆可自称学生, 毕竟投身科考, 都是天子门生嘛。   五皇子脸色比卫敬差的远,就跟妇人煮饭时淘的米汤似的,惨白惨白的,便是如此,五皇子也没让人扶着, 在这燥热的八月天里, 五皇子拢着宽袖强撑着精神笑看着盛言楚。   “起来吧。”五皇子虚浮了一下卫敬,过分白皙修长的五指则伸向盛言楚。   “盛秀才的药也给我一颗。”   盛言楚忙将腰间佩戴的荷包双手奉上, 五皇子笑着摇头, 从中拿了一颗就收了手。   “说一颗就一颗,贪多嚼不烂。”   说完五皇子就将薄荷糖送进了嘴里,旁边的小厮吓得想拦都来不及:“殿下, 是药三分毒, 何况这药来历不明……”   五皇子抿唇而笑:“无妨,这药甚好。”   才吃一颗就觉得浑身清爽了很多, 舌尖冰凉舒适,比那些避暑药要甜,且有用。   盛言楚端着荷包还没挂回去,就见一双好看的手移过来将他手中的荷包拿了去,一抬头, 五皇子惨白的脸带着淡淡的笑容:“刚我还说贪多嚼不烂,不想这药入口即化,我身子骨奇怪 ,夏日惧冷又惧热,盛秀才手中的小药丸恰好对我的眼,不知盛秀才可愿割爱赠与我?”   “殿下想要拿去就是。”   卫敬抢在盛言楚前边笑道:“楚哥儿平日里除了读书就爱折腾药丸,殿下有所不知,臣在贡院的这些时日,怕是臣家书房里堆满了这样的药丸,殿下既喜欢,臣明日派人送些去驿站。”   荷包里的薄荷糖原本是装满了的,这不是因为他在贡院门口等着嘛,边等边吃,才一会的功夫就消灭了一大半的薄荷糖,所以落到五皇子手中时荷包里其实已经没有多少薄荷糖了。   盛言楚立刻附和:“这药既合殿下的胃口,明日学生多备一些亲自送去驿站。”他可不想待会五皇子发现荷包里空空如也然后朝他发火,索性先发制人。   五皇子却没应这事,而是抬头淡瞥立在不远处没走的翰林官潘才,嘴角微勾,旋即握拳抵唇咳嗽:“咳咳咳——”   跟在后边的侍卫吓得方寸大乱,大喊道:“快快快来人呐,殿下又犯病了!”   盛言楚错愕的看过来,五皇子越咳越来劲,竟难受到晕厥吐血。   卫敬冷着面庞大步上前抱起五皇子就往旁边的轿子里放,沉声吩咐侍卫:“先去郡守府,府上有良医先给殿下看着,你们且去驿站将殿下平日服用的药拿过来!快去!”   侍卫不敢耽误,纵身一跃,在盛言楚眼前上演了一桩所谓的轻功,眨眼间侍卫就不见了踪影。   原先来接卫敬的轿子坐了五皇子,卫敬则跟在后边一路小跑的往郡守府奔,不多快原地就只剩下盛言楚一人。   盛言楚呆呆的看着地上点点的血迹,忽而天旋地转——   五皇子突然咳血不会是因为吃了他的薄荷糖吧?   跟五皇子一道从京城过来的翰林官潘才斜挑了一眼盛言楚,讥笑道:“嘁,小小年纪就惯会用那些拿不上台面的东西讨好殿下,可惜啊,五皇子身子羸弱,若是此番出了差错,凭你项上那颗脑袋可不管用,等着吧届时诛九族都是有的!”   说话这人带着官帽,盛言楚此刻便是觉得委屈也不敢跟这人争辩,只能低着头拱手而拜。   翰林官又骂了一通盛言楚,见盛言楚闭口不言属实无趣,骂骂咧咧后潘才悻悻甩袖离去。   潘才旁边的两个主考官虽看不惯潘才胡乱对盛言楚冷嘲热讽,但五皇子吐血晕倒是事实,见盛言楚吓得不轻,遂摇头叹息,小声跟同伴道:“四殿下派心腹翰林院的人过来,不就是为了盯梢五殿下会不会和卫敬搅合吗?呵,且不说五殿下登基无望,便是有那份野心…”   顿了顿,主考官觑了眼盛言楚,轻描淡写道:“卫敬的义子药倒了五殿下,就算卫敬有心想跟五殿下攀上关系,出了这事,此事无望咯。”   旁边的人目光似有怜悯的看看盛言楚,亦道:“这孩子可惜了,才在皇上跟前留了名…这回皇上让五殿下来临朔郡,多有考察此子的意味,五殿下因他而倒…哎… ”   说到这,主考官心有不忍,扬声道:“后生,你就自求多福吧,原本五殿下回京后要在皇上跟前说些你的好话,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将那劳什子的药给五殿下,如今,不求五殿下帮你美言,但求五殿下能不记恨你才好!”   盛言楚对这二人的好心感激不尽,忙拱手道了身谢。   薄荷糖是五皇子跟他讨要的,说起来他才委屈呢,换做旁人他定要理论一番,但五皇子是天家的人,五皇子吐血晕迷是大事,这时候根本就不是讨论薄荷糖是他献上去的还是五皇子找他要的 ,现在最该提心吊胆的是五皇子会不会临朔郡一命呜呼。   出了事,他死罪难逃是板上钉钉的,若牵扯他娘还有义父一家就是无妄之灾了。   思及此,他把腿往卫家跑去。   从来不信奉神明的盛言楚头一回在心里将古今中外的神仙名字都念叨了个遍,哪怕是折他的寿,也要保五皇子平安无虞。   刚跑到贡院拐角,一顶官轿横冲直撞过来,盛言楚心里想着事避闪不及跌倒在地,膝盖沉沉的跪倒在一块尖锐的石头上。   轿夫张口就骂:“不长眼的东西,冲撞了大人要你好看!”   盛言楚不顾手掌心传来的疼痛,麻溜的起身赔罪,轿夫不依不饶,大有不打一顿不放过他的意思。   这时轿帘撩起,盛言楚抬眸一看,里边坐着的正是之前在贡院门口对他一顿数落的翰林官。   翰林官叫潘才,和卫敬是同一年中的进士,年轻的卫敬在翰林院呆了三年后原是有机会留在京城,后来不知为何吏部改了主意,将吊车尾朝考进到翰林院的潘才升官留任在翰林院,而朝考成绩优异的卫敬却被踢出京城外放做了小小县令。   有一句话怎么说的,只要是人才,在哪都能发光发亮。   卫敬从一个小小的县令开始做起,一路艰难的往上爬,二十多年过去后,卫敬已经升任为一郡之守,反观潘才,至今还是一个五品的翰林侍读学士。   这回派遣京官来地方主持科举,潘才是卯足了劲要来临朔郡城,来这打着替四皇子监督五皇子的旗号,实则潘才就是想来看卫敬混的怎么样。   得知卫敬收了盛言楚做义子后,潘才将对卫敬的厌恶迅速转移到盛言楚身上。   四皇子有心拉拢盛言楚,但潘才却有自己的小心思。   盛言楚若跟了四皇子,父子一脉相承的卫敬势必也要暗靠四皇子,到那时四皇子面前哪里还有他潘才的位置?为了杜绝此种事发生,潘才决定暗中掐断盛言楚这根线。   起先找的借口是盛言楚太过稚嫩,屁大点的孩子能有什么作为,献上御寒神器指不定是歪打正着。   潘才用这种想法给自己洗脑,同时也准备等回了京城这样劝说四皇子放弃盛言楚。   就在潘才怡然自得的时候,手下去静绥县城将盛言楚当年的科考卷拓了一版呈了上来,望着案上条理清晰行云流水的卷宗,潘才瞠目之后更多的是惶恐。   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成见和手笔,若真的随了四皇子,过不了多久四皇子跟前就真的没有他潘才的立身之地了。   想到这,潘才顿生一股戾气。   唯恐这人上京拦了自己的前程锦绣路,不若他先下手为强解决这根幼苗?   卫敬义子又如何,当年卫敬都败在他手上,何况现在一个稚子。   然而还没等潘才下手,五皇子因盛言楚递过来的药而呕血。   潘才见了后心里不由放声大笑,真是天助我也!   还没等他下手,盛言楚就误打误撞将自己整进了死胡同。   一顶谋害皇子的罪名落下后,甭说盛言楚是何等的奇才都不管用,现在就等着皇上降旨受死吧!   潘才喜得满面春风,轿子撞倒人后,潘才少见的和颜悦色的撩开帘子,一看撞倒的人是盛言楚,潘乐了:“哟,这不是卫大人家的义子吗?好端端的怎么摔倒了?”   盛言楚眸色晦暗不明,赔罪道:“惊了大人的轿子…学生罪该万死。”   潘才支着下巴装得很大方:“嗐,本官懂你现在的心思,你慌张些情有可原,快些回家吧,若不早些去五殿下跟前请罪,到时候你这条小命可就堪忧咯。”   盛言楚伏趴在地神色渐凝,潘才的幸灾乐祸他听得出来,但潘才说的没错,他这条小命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端看五皇子醒来后会不会原谅他。   他死了无所谓,但求不牵连无辜。   潘才就爱看盛言楚孤立无援的可怜像,冷冷的啧了一声后,潘才抚着短胡子满意的合上轿帘扬长而去。   盛言楚才不管潘才落井下石的看戏眼神,几乎就在潘才的轿子支起来的一瞬间,他拔腿就往卫家方向跑,跑过去踢飞了路边一块石子,石子咯嘣一下跳到轿夫脚底,轿夫一个趔趄没站稳,手中的抬轿棍子砰的重重往地上一摔,轿子紧跟着从半空中往地面上砸去。   “哎呦!我的牙——”   轿子里的潘才正悠哉悠哉的持着一根烟杆,陡然的失重感促使潘才用力咬紧烟杆,啪叽一下,用力过度牙齿磕在烟杆上,嘴里顿时蹿出一股铁锈味,低头一看,烟杆上还挂着两个大门牙呢!   -   盛言楚一口气跑回了卫家,宛如一阵风,门口的小厮还没看清人就见一个人影飞速的跑了进去,小厮脸上的肌肉抖了抖,暗道轻天白日的谁这么大胆敢当着他们的面擅闯郡守府。   跟在盛言楚身后一路跑到内院,两个小厮这才看清如龙卷风一般跑进来的人是盛言楚。   盛言楚喘着气停在厢房外,望着五皇子落榻的屋子进进出出一堆丫鬟,捏着荷包的五指不由抓紧发白。   门口守着持长缨枪的侍卫,两人冷着脸不放盛言楚进去,盛言楚只能站在窗边听里边的动静。   屋子里静的可怕,透过纸糊的窗纸隐约能看到好几个大夫围坐在床头,不知是谁带头叹了口气,很快屋子里的叹气声一声高过一声,听得盛言楚心往下一沉。   ——五皇子这是没救了?!   “不至于吧……”   盛言楚眉心紧拧了三分,五皇子瞧着不像短命的人,怎么会因为一颗薄荷糖就危在旦夕,他捣鼓的薄荷糖没有掺任何药粉,不可能害五皇子严重到吐血。   可屋里的情形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五皇子吃他的薄荷糖吃出了问题。   珠帘响动,盛言楚赶紧走了过去,迎面几个大夫对着里边的卫敬恭敬道:“卫大人这几日要好生照顾五殿下才好,五殿下身子骨本就三好两歹,头疼脑热是家常便饭,但像今天这样吐血可不是好征兆,我等已经开了药方,还望卫大人这两天多劳心,切不可再让五殿下身子有碍。”   “省的。”卫敬点头,招呼身边的小厮:“将几位太医送回驿站。”   盛言楚心下大骇,五皇子的身子竟坏到要随身带着太医的地步了么。   太医拱手而辞,路过盛言楚身边时,落在后边的一个太医忽而顿住脚折返回来。   “盛秀才,你给殿下吃的药丸能否给老夫一枚?”   刚把薄荷糖这个罪魁祸首的玩意扔进小公寓的盛言楚饱含戒心的看向太医,太医这时候找他要薄荷糖,难道是想拿了铁证去皇上面前告他谋害五皇子的罪状?   可别了,他现在一个脑袋两个大。   “没了。”   盛言楚睁着眼睛说瞎话:“五殿下吃下去的是最后一颗……”   缓了缓,盛言楚觉得他有必要再挣扎一下:“小人给五殿下服用的只是一枚很普通的银丹草碾压晾干研磨成的丸子,您该清楚的,银丹草能做茶,医书言其能清心明目,绝无半点毒素。在小人老家到了春季有人还会采摘回去做一碟子菜吃,几百年下来从未出现差错。”   总之,他的意思就是五皇子吐血不干他的事。   太医何尝不知道五皇子吐血前服用的不过是一枚无伤大雅的薄荷药丸,但事实就是五皇子的确是因为服用了盛言楚给的药丸才吐血晕迷。   五皇子在临朔郡出事,他们这些跟过来的太医势必要跟着受罪,既然源头起自盛言楚,太医虽知道盛言楚是无辜的,可为了保命,太医还是昧着良心找借口将罪责堆砌道盛言楚身上。   “银丹草是可以做菜做茶亦或入药,但银丹草性凉,于五殿下而言却是大忌之物!”   说完,太医就急色匆匆的离开了郡守府。   盛言楚咬紧牙根,太医跟他讨要薄荷糖,想必是想看看薄荷糖里是否掺杂了别的东西,可太医并没有提及这个,换言之,太医认可他的薄荷糖不是促使五皇子吐血的契机,那五皇子为何……   “楚哥儿——”   送走太医后,卫敬一脸严峻的立在门口,面带责备的喊:“殿下醒了,你还不快进来给殿下赔罪!”   盛言楚松开咬紧的腮帮子,见卫敬脸上摆着明晃晃的恼怒,盛言楚叹了口气,垂着脑袋认命的进到屋子。   一进去,阵阵药香盘旋在头顶,床边竟有两个丫鬟在那摇着扇子烧艾祛除邪灵。   缭绕刺鼻的气味冲的盛言楚猛咳了两声,又担心咳声恼了刚醒过来的五皇子,他只好捂住嘴用劲的憋着。   他一个正常人尚且受不了这种难闻的气味,何况五皇子这样气若游丝的病人,果不其然才走近床边,就见五皇子优雅贵气的脸上显出一抹不自然红晕。   旁边几个宫娥像是看不到五皇子的不适,还在那摇着扇子恍若无人似的烧艾。   盛言楚有心想说八月天里烧艾没用,却见身边的卫敬对他微微摇头,盛言楚心下了然不再多管闲事。   艾草烧的差不多的时候,几个宫娥这才起身施施然离开,留下三人对着满屋子闻之欲呕的艾草气味大眼瞪小眼。   外边的宫娥走远走后,床榻上半躺着的五皇子忽然启唇:“开窗吧。”   声音很淡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卫敬侧眼去看盛言楚,盛言楚了然的捂着鼻子走到后窗边,一口气将几扇窗格都给推了上去。   正值夜幕降临,晚风习习,不多时便将屋子里浓郁的艾草气味吹的荡然无存。   卫敬找了间冬日里的大氅将五皇子团团抱住,在盛言楚错愕的目光下,只听卫敬道:“殿下这是何苦?想住进郡守府多的是借口,何必用吐血这一招?”   五皇子苍白的俊脸浮起一抹苦笑:“从京城过来时,太子和四哥还有父皇都担心我的安危,一波一波的往我身边放人,便是如厕都有人跟着,居在驿站实在难熬,不得已我才想出这招……”   五皇子目光越过卫敬看向被夜风吹得凌乱的盛言楚,轻言道:“对亏了盛秀才的药丸,否则我一时还不知该如何下手。”   卫敬掖了掖被子,也回头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盛言楚,在屋外露出的怒容早已不知所踪,英气的面孔上尽是笑意。   “楚哥儿,你傻站在那作甚!殿下叫你呢!”   “不是……”   盛言楚总感觉进来后哪一步他没跟上,看看五皇子又看卫敬,盛言楚嘴巴一张一合好几下,最终汇成一句难言之语:“殿下吐血不是因为我?”是故意装的? 第76章 【二更】 爷抽了你的筋做……   听卫敬刚才所说的话, 意思是卫敬早就知道五皇子故意而为之,之所以在院子里对他发火是做给外人看的?   我嘞个去……   盛言楚摸了把头上的冷汗,既然是作秀为什么不提前跟他打个招呼, 看他像个热锅上的蚂蚁团团着急好玩吗?   摸了汗, 盛言楚下意识的去摸隐隐作痛的膝盖,触感湿润黏糊, 低头一看, 果然沁出了斑斑血迹。   “摔伤了?”   五皇子嘴角笑容戛然而止,挣扎着想下床却被卫敬按住。   卫敬快步走过来,二话不说掀起盛言楚的裤腿,不看不知道,里边的白色亵衣和伤口黏到了一起, 擦破的亵衣扯出一个大口子, 鲜血正一股一股的往外冒。   “你这孩子心怎么这么大?”   卫敬气得拍打盛言楚的后脑勺,又不敢惊扰外边的侍卫出去拿药, 只能忧心的问:“身上可带伤药了?”   盛言楚赶忙将怀里时刻揣着的伤药拿出来。   “忍着点!”卫敬一边说一边飞快的将盛言楚腿上的亵衣给扯开。   磨破的亵衣早已跟伤口上的鲜血贴紧, 卫敬的一拉扯,痛得盛言楚倒吸一口凉气。   盛言楚眉头紧皱,下一息一盏冰凉的茶水倒到了伤口上, 一股凉气激的盛言楚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好在卫敬手法娴熟,不一会儿就上好药粉包扎完毕。   卫敬低着头将地上沾了血的布扔进烧艾的火炉里, 盛言楚的腿绑了厚厚的绷带后,走路一瘸一拐。   五皇子拍拍床榻,示意盛言楚坐过来,盛言楚回头去看卫敬,见卫敬点头他才敢靠了过去。   甫一坐下, 一股清幽的药香扑鼻而来。   五皇子似乎很冷,盖了被子披了大氅隐隐还在哆嗦,盛言楚五味杂陈的看向五皇子那张消瘦的脸。   嘴唇起着白皮,脸色寡淡的跟僵尸死的,毫无人气。   人人都想降生在皇家成为贵人过着呼奴使婢的舒心日子,殊不知贵人成长的路比之穷苦人家还要艰辛,一个不如意就会落的像五皇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病弱缠身。   没有一个好身体,有再多的银子再高的权势都没用。   越是久病之人心思越敏感,盛言楚自以为他将悲悯情绪藏得很好,然而在五皇子面前根本没有隐匿的余地。   在深宫里识人眼色活命多年的五皇子早已看惯了别人见到他后露出的同情目光,那些人之所以同情他,是笑话他一个堂堂皇子混的还不如宫娥侍卫,所谓的同情饱含讥诮和轻蔑。   但被盛言楚这样的目光一照,五皇子突觉有趣至极。   他吃了盛言楚的药丸吐血,外头那帮人恐怕早就将他的生死之罪按在此子身上,父皇虽不喜他,但他终究是皇子,若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此子的下场应该好不到哪里去。   他是拉此子坠地狱的恶鬼,此子为何还对他这种十恶不赦的人有怜悯之心?   如果盛言楚能听到五皇子的心声,定要跳起来破口大骂:因为你死了我活不成啊!现在外边那些人一口咬定是我的薄荷糖害了你,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所以算我求你了,你绝对绝对不能出事!   “腿怎么伤了?”   艾草难闻的气味吹散后,五皇子的气息明显稳了很多。   见五皇子盯着他的腿看,盛言楚露出米粒般的白牙,摆手无所谓道:“跑来的路上冲撞了翰林院潘大人的轿子,估计是脚下打滑磕到了碎石子。”   怎么伤的他还真的没留意,当时心里一团乱麻,只想早点回来看看五皇子的病情是否有好转。   “潘大人没为难你吧?”   卫敬倒了杯白开水给五皇子,五皇子握着瓷盏没动,好看而深邃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睨着盛言楚:“潘大人是四哥的人,听闻四哥有意拉你入他府门做幕僚臣子,可惜潘大人和你义父早年有恩怨,故而不想你投奔四哥帐下。”   就这?   盛言楚一阵叹服,他还以为潘才对他冷嘲热讽是替五皇子吐血打抱不平……   四皇子在潘才眼里是个香饽饽,在他眼里未必,就冲四皇子连潘才这种喜愠形于色的人都收这点,他就对未曾蒙面的四皇子感官‘咚咚咚’的往下掉。   “没为难。”   盛言楚现在说起假话脸都不会红,微笑的谢过五皇子的关心后,径直道:“只不过潘大人言辞间一直强调学生让殿下吐血这件事,潘大人甚至说皇上会因此诛杀学生九族之人,学生惶恐,遂跑的急了些,故而膝盖落了伤。”   “潘才惯会吓唬人。”   卫敬气笑:“皇上是仁君,即便殿下有碍,皇上也会查明了真相再处置你。”   什么叫‘殿下即便有碍’,卫敬自觉失言,忙跪地:“殿下,臣一时急了才失言…”   五皇子淡淡笑开,抬手让卫敬起身:“卫大人又没说错,父皇仁心宅厚,断不会为了我这么个残败的身子诛杀盛秀才九族。”   盛言楚听出五皇子话里有话,站起来想替卫敬求情,却被五皇子按住。   五指骨节分明,触感冰凉,盛言楚下意识的打颤,五皇子轻拍拍盛言楚的手,示意盛言楚稍安勿躁。   盛言楚坐在那没动,忽而窗前人影晃动,等人影走后,五皇子微叹气道:“外头的人巴不得看到我与你义父因为今天的事争执翻脸,一来他们能借此在朝堂上参我一本,言我在临朔郡胡闹扰乱郡守政务,二来你义父这边也脱不了干系,谋害皇子的名声一旦传出去,你义父,包括你的前程都会毁于一旦。”   卫敬站过来皱起眉心结:“近些年太子和四皇子四处结交朝臣,我远在临朔躲过一劫,如今看来他们的手已经往外放官身上伸了,我多次婉拒不成,没想到他们竟还不放过我,临了还将我和殿下齐齐拉下马,简直可恶!”   五皇子语气中带着歉意:“若不是为了我,卫大人原是不必趟这浑水,盛秀才亦是。”   卫敬和盛言楚相视一眼,终是盛言楚耐不住好奇:“殿下是人中龙凤,为何身边的人还处处监视于殿下?”   一个生母身份低微,又无雄厚外家支撑的病弱皇子,值得太子和四皇子严防死守?   但开启第三方视角的盛言楚不得不说京城那两位对五皇子有戒心是对的,五皇子和卫敬‘勾搭’上不就是没人知道吗?   五皇子薄唇嘲讽的翘起:“太子和四哥又不是只监探我一人,盛秀才过几年去京城就知道了,几个皇子中,我的处境算好的了。”   盛言楚哀叹一声,听五皇子这么一说,他突然不想去京城了,水深火热的闹市有什么好的?还不如守着自家锅子铺做一个美哉的小秀才。   卫敬当了大半年的干爹不是白当的,见盛言楚现出退缩之意,一个板栗子敲上来。   盛言楚嗷呜一声双手抱头。   “小小挫折就吓得你止步不前了?殿下深处旋涡十五载都没放弃,你敢退缩试试!”   打了盛言楚后,卫敬有些后悔,可盛言楚并非寻常秀才,半只脚搭在权势中的人,焉有想走就能走的道理?   盛言楚摸摸头上鼓起来的包,脸上带着几分羞赧,嘀咕道:“义父下手忒快,我不过是想想罢了,又不是真的那样做。”   打从入康家的第一天起他就发誓要靠自己的努力更改盛家商户门楣,现在才哪跟哪呀,这时候就是有人冲过来拿着刀比在他脖子上,他也不会说出放弃仕途这种荒唐的话。   “想想也不行!”   卫敬摸摸盛言楚的脑袋,语重心长道:“楚哥儿,你这样的好苗子就该去京城大展身手,太子和四皇子争斗多年,全然不顾老百姓的死活,这样的储君和新帝不该为嘉和朝所拥有,五皇子虽势微,却心系黎民百姓,你正值年少,若能去京城,还望你能助五皇子一臂之力。”   盛言楚神色复杂的看着卫敬,他一直都知道义父是五皇子的人,但像今天这样敞开天窗将话挑明……   五皇子喝了水后脸色渐渐好了起来,斜斜的躺在软塌上,优雅的弹了弹被褶,姿态从容贵气,对卫敬道:“大人别逼盛秀才,盛秀才过了仲秋才十一,还是个孩子。日后有什么样的打算端看他自己。”   卫敬欲言又止,五皇子摆手让他别说话,而对盛言楚道:“你也别慌,我不是睚眦必报的人,若你今后择了明主,我自当替你高兴。”   盛言楚一时无言,他突然想撬开面前公子哥的脑子好生瞧一瞧,他跟了别的皇子,那他跟五皇子就是政敌,五皇子能放过他?   还替他高兴,开什么穿越玩笑?   五皇子捧起瓷盏浅抿了一口水,居然温柔的对着盛言楚笑了笑:“我不过是个病人罢了,卫大人怜惜我的遭遇才将你引荐给我,若你不愿,我不强求的。”   说完,弱弱的咳了一声,放下瓷盏将身子缩在被窝里,只留一双深如幽谭的黑瞳无辜的看着他。   这、这是道德绑架!   盛言楚气摔,然而面上却不显,静了一会,方道:“自古父子同心,义父常说梅自珍玉洁松贞才华出众,学生敬服良久,朝政上的事学生尚且不懂,这些天跟在义父身后倒也听了不少言语。”   五皇子闻言眼睛一亮,盛言楚想了想,壮着胆子道:“学生行走科举自是想报效朝廷匡扶明君,太子有外家,四皇子是中宫之子,两人一个有权势,一个有地位,而殿下您……”   五皇子无奈的笑开:“我什么都没有,空有一个皇子名头,盛秀才担心的有道理,跟着我不如跟着太子或者四哥,但…只要父皇传位的圣旨没下来,那龙椅之上坐的是谁还真不好说。”   说罢,五皇子觑了眼默默点头的盛言楚,瓷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满意之色:“太子外族襄林侯近几年愈发张狂,频频惹父皇气不顺,朝中弹劾襄林侯的折子每日从不间断,然而父皇却迟迟按着不发,朝猜疑父皇忌惮襄林侯位于南域的百万军马,实则不是,父皇在等。”   “等南域战事平定,等御史官认识到襄林侯功高震主,等朝中大臣看出襄林侯的狼子野心……”   盛言楚默默的在心里补了一句:还要等太子长大,到时候太子身边的人会告诉太子有关襄林侯欲踩着太子的肩膀坐上龙椅的事实。   太子岂会拱手相让,势必要跟外祖襄林侯一决高下,老皇帝就可以借着太子的手灭了心头大患。   至于太子,不过是老皇帝的一颗棋子罢了。   老皇帝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让太子登基,一来太子是淑妃之子,名不正言不顺,二来太子身上流着襄林侯家的血,终归是放心不下。   至于四皇子……   “四哥哪哪都好。”   休息了这么久,五皇子的气色好了很多,大概是因为手中的热水熏得,脸色红晕的和常人无异,只听五皇子娓娓道来:“四哥坏就坏在有皇后那样的娘,宫中传言,皇后不足月产子,四皇子身体却壮的比足月的孩子还要好,父皇半信半疑,这些年对四哥的态度虽胜过我,但我冷眼瞧着父皇对四哥隐有捧杀之意。”   盛言楚轻哼一声,可不嘛,明明立了太子还对四皇子宠爱有加,此事缺德到不仅朝臣有怨言,就连静绥的小孩平日里都爱唱几句调侃储君的打油诗,什么‘朝廷有东宫,东宫有二子,一子在椒房,二子在华阳。’   椒房殿住的皇后,淑妃则在华阳宫。   四皇子哪怕刚开始没有夺嫡之心,也会被这些人逼着去争去抢,何况老皇帝模棱两可的态度给了四皇子巨大的自信。   如果老皇帝真的想养废四皇子,那四皇子也只会成为夺嫡之战中的炮灰。   盛言楚好整以暇的看着躺在床榻上的五皇子,心道两个劲敌都不堪一击,难怪病歪歪的五皇子敢盯上龙椅宝座,有这种绝佳的外部环境,换做是他,他也会拼一拼。   “盛秀才考虑的如何?”   五皇子的耐性很足,见盛言楚直勾勾的打量他也不恼,状似无意道:“剩下几个皇子,年岁小的暂且不用担心 ,至于大的……其实也成不了气候。”   其他几位皇子盛言楚有所耳闻,据说那几位皇子…智商不太高。   也不知是藏拙还是真的傻乎乎。   说不定也跟五皇子一样表面混账,实则心有城府。   五皇子的话毕,屋子静的连夜风吹进来都能听到呼呼声。   卫敬脚尖轻轻抵了盛言楚的小腿肚,眼神示意盛言楚赶紧表态,盛言楚顿了半刻,才缓缓开口:“学生定当不竭余力追随殿下,只不过……”   “还只不过什么?”卫敬在一旁干着急,“吞吞吐吐的像个什么样!”   “无妨。”五皇子帮他续话,“只不过什么?你只管说。”   盛言楚憨憨一笑:“只不过学生年幼且能力浅薄,未必能帮得上殿下的忙,当然了,殿下用得着学生的地方,学生自当竭尽全力做好。”   他是因为雪灾献上御寒神器才得了五皇子的器重,总不能以后发洪水地龙翻身都找他吧?说真的,他本领有限。   “我当是什么!”五皇子失笑,“你呀,果真如卫大人所言古灵精怪。”   笑过后,五皇子正色道:“上刀山下火海有将士们去冲锋陷阵,盛秀才是文臣,只需帮我守住朝堂即可,父皇久不放权给我们这些皇子,我等只能求救于像你这样的科举书生。”   既然认定五皇子,盛言楚便将心中的疑虑说了出来:“京城中多的是俊才,那些达官贵人的子嗣都比我好,为何殿下偏偏看中我?”   此言一出,五皇子扑哧一乐。   盛言楚:“?”   有这么好笑吗?他就是想知道五皇子舍近求远的原因而已。   卫敬拍拍盛言楚的肩膀,忍俊不禁道:“楚哥儿不会以为五皇子在京城和一帮纨绔子弟是真的打马球逛花楼吧?”   盛言楚:“……”   也就是说,那些子弟早就被五皇子给收服了?   那钟谚青说五皇子拿着鱼线和一帮花花太岁当街吊着路大小姐荷包的事岂不是故意演的一场戏?   既然这样——   盛言楚是好奇心害死猫,半开玩笑的问道:“那殿下和那位路大小姐?”   病中的五皇子直接将腰后的枕头砸了过来,不悦的斥道:“小小年纪就敢肖想风花雪月之事,还不快滚去读书,日后若是落了榜,爷抽了你的筋做鱼线!”   不明所以的盛言楚心底一阵发毛,夜里五皇子睡下后,从卫敬那里才得知路大小姐长相奇丑,而五皇子却是个十足的颜控。   颜控五皇子一觉醒来后,卫敬早已去了贡院,盛言楚在那些侍卫眼里依然是‘戴罪之身’,因此一大清早,盛言楚就被侍卫拉来伺候五皇子用药。   “殿下醒啦?”   盛言楚吹了吹碗里黑湫湫的药,服侍五皇子喝下药后,盛言楚突然笑了:“昨夜学生才知路大小姐——”   “咳。”五皇子刚喝了药,嘴里发苦说不出话来,只能拿眼神警告盛言楚不许再说一个路字。   盛言楚两眼微眯:“不过外头倒是来了一位好看的姑娘,听闻殿下在郡守府,大清早的就吵着要见一见殿下。”   “今日的药怎么这么苦?”五皇子还在回味嘴里的药,皱着眉问,“谁要见我?”   往药里下了苦瓜汁的盛言楚吹起口哨:“还能有谁,那人嚷嚷是殿下未过门的王妃……”   五皇子的俊脸瞬间垮了下来。 第77章 【一更】 院试乡试尘埃落……   五皇子翻年才十六, 但老皇帝不仅赐了婚事还赏了姬妾,旁的皇子也是如此。   比方说太子,还没到十岁就成亲纳妾, 五皇子的婚事一拖再拖是碍于五皇子身体不好, 太医说五皇子身子虚,过早的泄元阳有损身体, 故而老皇帝在给五皇子选亲的时候, 瞄准的不是十四五岁的妙龄女子,而是八.九岁的小孩。   盛言楚躲在密室里翻了几页书,耳朵却附在门口听着动静。   院子里昨天还吐血卧床不起的五皇此刻跑的满头大汗,后边张牙舞爪追赶的赫然是之前在茶馆对他出言不逊的金玉枝。   金玉枝套着现代的灵魂,行为举止全然没有嘉和朝闺秀女子的矜持和端庄, 老皇帝将金玉枝定给五皇子后, 朝廷上下的人讥笑五皇子的有之,羡慕亦有之。   金玉枝跋扈嚣张, 但她是金家长房嫡孙辈, 这两年为金家推出了好几样新奇的生意,金家的生意因此更上一层楼,但钱在多也掩盖不了金家是臭商户的事实。   皇子的妻室大多是文臣武将家的后代, 将一个商户家刁蛮任性的大小姐赐给皇子做正妃,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有人说五皇子捡到了宝,金玉枝是金家家主的掌上明珠, 嫁给五皇子意味着金家的钱财将成为五皇子的后盾,不过也有人耻笑五皇子,堂堂一个皇子娶商户女为妻,凭这一污点以后怎么在皇子堆里抬起头。   如果商户女是个知书达礼温柔婉约的女子便也罢了,金玉枝在京城的名声宛如泼妇, 每每金玉枝在京城闹出笑话,老百姓总会拎出五皇子一并指指点点,妻荣夫贵,一损俱损,五皇子厌烦金玉枝这样的美人无外乎是因为金玉枝丢人现眼。   盛言楚听着外边的动静,不由扯了扯嘴角,低骂一声:“恶人自有恶人磨!”   五皇子昨天拉着他在一帮京官面前忽悠作戏,今天金玉枝就鸡飞狗跳的找上了门,听着外边院子里五皇子的低吼声,盛言楚乐不可支。   这叫什么,这叫风水轮流转!   -   卫敬在贡院带着一帮山长和教谕们日夜连轴批阅考卷时,五皇子和金玉枝也没闲着,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就差没把郡守府给翻个遍。   没有五皇子的“刁难”,盛言楚的小日子过的相当有滋有味,每日陪他娘逛逛街,或是去城中巷子口的美食摊子走一走,累了就回密室抄书,亦或是受府学书生的盛邀去外边茶楼酒肆把酒言欢,总之惬意至极。   翰林院潘才在驿站听闻盛言楚在城中逍遥自在,顿时将五皇子骂了个底朝天。   “软骨头的东西!堂堂一个皇子吐了血竟然拿一个小秀才没辙,这要是传到京城岂不是笑掉大牙?”   潘才破口大骂:“定是卫敬胁迫五皇子,不许五皇子责罚盛言楚!卫敬好大的胆子,义子做出如此胆大包天的事还能全身而退,可见卫敬只手遮天的能耐!”   语气酸的旁边几位京官皱眉,潘才嫉恨的咬牙,怒甩衣袖:“我等就这样看着五皇子在临朔郡受委屈?”   几位京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站出来道:“潘大人消消气吧,此事五皇子不追究,我等紧抓不放做甚?”   “是啊,听闻五皇子歇在卫大人府上身子渐好,太医那边也做了澄清,当日五皇子吐血全因在贡院逼仄小院呆了太久的缘故,和那盛秀才并无半点干系。”   太医院的人之所以站出来帮盛言楚说话,是因为五皇子的身子骨在盛言楚的调理下好转甚多,这几日给五皇子请脉复查后,太医们对盛言楚所学医术极为喜爱,便起了惜才之心。   五皇子的身子无碍,几位太医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为了保全盛言楚,太医们私底下商议了一番,决定还盛言楚的清白。   就这样,盛言楚轻松的甩开了戴罪之身。   五皇子都没意见,反倒是毫不相干的潘才急得跳脚。   “怎么没有干系?”潘才心中不服,“盛言楚手中的药绝对有问题,五皇子跟咱们出贡院时还好好的,为什么吃了他的药后就吐血?定是他在里边做了手脚!”   “这…”几个京官挑了挑眉。   五皇子正主都没说吐血是因为盛言楚,潘才像个小丑一样在这跳脚有什么意思。   潘才见几位同僚耐人寻味的看着他,顿时一哽,支吾找借口:“皇上让五殿下跟着下官来临朔郡,下官当然要为五殿下的安危着想。”   话一落,空气中传出几声轻笑,京官们握拳抵唇。   潘才是四皇子的人,几位皇子斗的你死我活是常事,五皇子若丧命在临朔郡,四皇子难道不高兴?   所以潘才在这猫哭耗子假慈悲给谁看呢?   京官们拢起袖子嗤笑离开,留在原地的潘才则脸一阵红一阵白。   盛言楚死里逃生,潘才若是不依不饶揪着盛言楚的“过错”不放,此事若是传到京城,四皇子那里如何交代?   四皇子和太子在朝堂上为了争谁来临朔郡险些大打出手,不就是为了拉卫敬以及盛言楚吗?   潘才心有不快,但也知道这时候不是对盛言楚落井下石的时候。   为了不让四皇子对他失望,潘才只能忍气吞声对卫敬献出好脸色,可惜乡试结束当日潘才对盛言楚冷嘲热讽的消息传开后,卫敬看潘才比看一堆屎还臭,潘才拎着东西登门拜访,杜氏直接闭门不招呼,气得潘才在郡守府门口高声唾骂。   骂了几声后见没人应他,潘才悻悻然甩袖离去。   程春娘和杜氏此时就站在前门壁影墙后边,听了一耳潘才的恶语后,程春娘有些担忧:“楚儿犯的事,连累夫人和大人遭罪了。”   “哪里的话。”   杜氏拉着程春娘往内院走,报以冷笑:“那潘才是公报私仇,借着楚哥儿的由头找我夫君的麻烦,当年我夫君朝考进翰林院乃是头名,在翰林院的那三年早出晚归矜矜业业,到头来好好的一个京官位子愣是被潘才那个小人给抢了去,可怜我家夫君大好年华却要去一个连草都不长的蛮荒之地。”   望着雕梁画栋的郡守府,程春娘唏嘘不已,二十来年的光景就能从一个小小的芝麻县令翻身为一郡之守,可见卫敬是有手段的。   “不说这个了。”杜氏停在卫敬的书房前,对程春娘道:“过一会贡院就要放榜,也不知道楚哥儿在磨蹭什么,竟还没去看榜。”   今年的院试和乡试隔了三天出榜,院试早在三天前张贴了榜文,程以贵不出意外的没有中。   院试是以圆圈发案,所有考生的名字都在上边,程以贵的名字离圈案的位置并不远,再加一把力,过两年肯定能中。   当天院试发榜的时候,盛言楚兴致勃勃的跟着程以贵来到贡院门口等着,两人跟前两年蹲县试发案一样,天还未亮就到了贡院。   鸡鸣三声后,贡院里依旧毫无动静,过了中秋临朔郡的气温逐日下降,盛言楚出来时走的急,只披了一件轻薄的单衣,在贡院门口守了一早上后,盛言楚头发都沁满了露珠,衣服湿淋淋的难受的厉害。   这还不是最打紧的,前天夜里他抄书抄过了头,拢共没睡一两个时辰就被表哥拉来了贡院,吹了一早上的风后,好不容易等来了放榜。   好家伙,表哥程以贵差一点点就中了秀才,这种结果直接导致表哥当场飙泪,哪怕崔老爷子一而再再而三的劝说年轻落榜是常有的事都没用。   直到崔方仪娇羞的说她会等他时,表哥脸上才堪堪收住泪,然而心里刚好受些,崔家隔壁就吹起了报喜的唢呐,原来那户人家的儿子中了案首,唢呐声声声入耳,刺激的表哥程以贵哇的一声痛哭。   当天夜里,盛言楚被程以贵哭唧唧的拉了出来,酒馆里喜气洋洋一片,唯有角落处的程以贵头顶着乌云一杯接着一杯哭诉着落榜的忧愁。   盛言楚做为小弟,心累的厉害,陪着程以贵喝了酒后又被旁边几桌书生拉过去庆祝高中,盛言楚是进退两难。   去了,留表哥眼泪汪汪可怜兮兮的蹲在角落不妥,不去,中榜的书生盛情难却。   总之,院试放榜的那一天盛言楚心力交瘁,灌了一肚子黄酒后,他暗暗发誓乡试放榜那天绝对不出门。   院试一个表哥就已经让他对付不住了,乡试有夏修贤这个活宝在,想想就头疼。   知子莫若母,程春娘知道侄子程以贵落榜后整天拉着儿子抹泪,儿子这两天眼底都落了青,今天是乡试放榜大日子,儿子躲在家里不出来应该是被侄子闹出了阴影。   “些许是看书看入了迷。”程春娘开始给盛言楚闭门不出找借口,笑着对杜氏道:“楚儿是见了好书就挪不动道,他这样又不是一天两天。”   杜氏抬手招呼书房门口的小厮过来,吩咐小厮进去将盛言楚喊出来,又对程春娘道:“就是因为不是一天两天我才愁,郡城像楚哥儿这么小的孩子谁不是大街小巷的闹腾?咱们楚哥儿太乖了,合该放下书本出去瞧瞧外头的大好河山。”   程春娘欲言又止,盛言楚被小厮从书房连拖带拽的拉出来时一脸懵逼。   杜氏以为盛言楚看书看久懵圈了头,更加确定要盛言楚走出书房到外边透透气。   就这样,本来想躲过乡试放榜的盛言楚被推到了贡院门口。   下场乡试的人是院试的好几倍,桂榜还未张贴出来时,贡院附近的几条街就站满了各色的人,有老有幼,有男有女。   盛言楚挤在街口根本就不用走,从后头拥过来的人夹着他往前带,好几次他双脚都腾了空。   艰难的在人堆里挪了几步后,盛言楚竟然拐到了榜碑的最前头,就在他抱着柱子准备喘口气时,不知谁高喊了一声:“出来了,出来了——”   几乎是同一时刻,焦急等候在贡院门口的书生们齐刷刷的看过来,盛言楚小身板噔的一哆嗦。   因为这些目赤的书生看的方向正是他所在的地方,僵硬的扭动脖子瞥一眼柱子,只见两个冷面官差手持桂榜朝他走出来。   人群中阵阵狂叫,盛言楚下意识的抓紧柱子,只听哗啦一声响,榜文从柱子边从左往右延展开来。   那些平日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书生此刻就跟吃了兴奋剂一般发了疯的从左往右边移,可怜盛言楚趴在柱子身上差点被碾压成泥。   一波人喜忧参半的离开,没等盛言楚扶着腰从柱子上下来,后边一群人紧跟其后冲过来。   盛言楚脸贴着柱子都快被挤变形,被一堆人撞了好几次后,他受不了了,索性双脚擒住柱身往顶上爬。   在梁上蹲了小半天,腿都蹲酸了才见底下书生们走远。   盛言楚抬起袖子擦擦脸上的汗水,深深叹了口气艰难的从柱子上往下跳。   蹲的太久腿发麻,膝盖上的伤口崩裂后渗出血丝,一身灰的回到郡守府时,杜氏和程春娘惊的从椅子上疾奔过来。   “这是怎么了?”杜氏扑过来质问跟在盛言楚身后的两个小厮,“让你们跟着公子,怎么弄成了这副……”鬼样子?   盛言楚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脸上汗水和灰尘遍布,黑乎乎的只能看出一双眼睛,左边袖子被扯了一条大口子,右边……右边手袖不翼而飞,露出的胳膊上还印着好几道大脚印。   小厮在人堆里找到盛言楚的时候俱是一惊,心道完了完了,果不其然杜氏发了好大一场火。   两个小厮趴跪在地,诚惶诚恐的将盛言楚在贡院门口的惨烈遭遇说了出来。   杜氏傻了眼,她哪里会料到今年乡试放榜会变成这种样子,往年不这样啊…   其实这不怪杜氏,杜氏一心想让盛言楚出去透气散心,却没意识到今年的特殊:院试放榜刚结束就轮到乡试,此时城中考院试的书生尚未离开,乡试放榜是大事,这些人肯定要过去凑热闹,因而导致今年桂榜张贴出来时,盛言楚小小的身板险些惨遭车裂。   程春娘泪眼朦胧的蹲下身查看盛言楚膝盖上的伤口:“快去洗一洗上边的灰,等会娘给你敷药。”   杜氏有些过意不去,便按下歉意亲力亲为的给盛言楚擦洗伤口,夜里卫敬从衙门回来时,杜氏叹了口气将白日的事说给卫敬听。   卫敬沉吟片刻,安慰了杜氏后抬腿去书房看盛言楚。   在郡守府的这段日子,卫敬的书房几乎成了盛言楚的所有物,卫敬过去的时候,盛言楚正秉烛思考着今年乡试的案首卷。   卫敬提着油灯推开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进去后,只见盛言楚站在高大的书桌前奋笔疾书。   “如何?”卫敬问的是乡试案首的卷子。   盛言楚停下笔,斟酌片刻方道:“难倒是不难,就是考得有点偏。”   下场乡试的秀才好些都是白发苍苍的老朽,经验丰富知识储量量大,然而却没考过年轻一辈的夏修贤等人。   原因很简单,临朔郡的乡试并非中规中矩,考的偏过了头,很多知识点都是近几年朝廷才修改的经史策问或是秀才们不擅长的算数和律法。   这样考下来,导致很多迂腐的老秀才根本招架不住,他们读圣贤书时根本不理朝政上的变化,而卫敬反其道而行之,命人出的乡试题都是和时政紧密相联的内容。   盛言楚说它偏,是狭义上的偏,是相对于那些啃老本的老秀才而言的。   今年乡试放榜后,好些老秀才哭的哀哀欲绝,跑到郡守府大呼卫敬出题太过刁难,以至于他们考到胡子拖地还是一个秀才。   老秀才闹的凄怆流涕,年轻的秀才们却风光无限,相邀上街高赞卫敬别出心裁,卫敬替他们年轻人着想当是朝廷的楷模。   一时间老秀才和新秀才之间腾升起一股怨气,老秀才仗着辈分高年岁长,怒斥年轻人目无尊长,夏修贤等人当然不退缩,二话不说抬出举人名头,老秀才们见状顿时瘪了气势。   在刚出锅的举人老爷跟前出不了气,老秀才们只能闹到郡守府。   盛言楚从贡院回来后没有去吃夏修贤和马明良的贺宴,一来是白天身子受了伤,二来是郡守府到了晚上门口还横七竖八的躺着善不罢休的老秀才。   卫敬走过去挑亮油芯,油灯变亮后,卫敬将手中几份书生的答卷拓版放置盛言楚跟前。   “这几份是府门口闹得最厉害的几个老秀才的答卷,楚哥儿你看看——”   盛言楚接过来看过后,微微一笑:“这几人答的文邹邹毫无新意,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话的意思,反观修贤兄的考卷,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   卫敬坐到一旁,细细品味起夏修贤的考卷,点头应是:“是不错,字字珠玑有理有据,老秀才拘泥在书本,而这人眼光长远看的深,故而写出来的卷子让人耳目一新。”   “老秀才年复一年的考,其实早已考疲软了。”   盛言楚指着考卷中的题目,啧了一声,摇头道:“这道题他们连题目都没看完,只答了前半部分,难怪考这么多年都没中,粗心大意之外还拎不清现状,还胡乱以为他们落榜是义父故意而为之。”   “随他们闹吧。”   卫敬放下夏修贤的卷子,瞥了眼盛言楚的腿,轻笑道:“你义母谴我过来看看你的伤,说白天让你在贡院门口糟了一回罪,夜里送过来的鸡汤你也没喝,莫不是怪上你义母了?”   “没,没有的事。”盛言楚这才意识到书桌前的鸡汤还没动,挠挠头不好意思道:“书童将乡试卷子送过来后,我一心只顾着写题…”   说着他端起一旁的鸡汤就要喝,卫敬赶忙夺走已经冷却的鸡汤,笑骂道:“这汤都冷了你还喝做什么!”   扭头喊来外边守夜的小厮,吩咐小厮去厨房拿些热食。   盛言楚迟疑:“我不喝义母那怎么办…”   杜氏养孩子最大的成就感就是看盛言楚将杜氏做的饭菜吃的连盘子都舔干净。   鸡汤一滴未喝,杜氏大抵今夜是要失眠了。   不多时小厮送来一碗鸡丝粥并一碟子桂花饼。   盛言楚写了一晚上的乡试卷,闻到喷香的鸡丝粥和甜腻的桂花饼,立马将桌上的纸卷收起来,搓搓手痛痛快快的吃起来。   吃完夜宵,小厮将空碗碟拿给杜氏看,杜氏这才松了口气回房洗漱。   程春娘担心儿子腿上的伤,等盛言楚从书房出来后,忙拧了热毛巾帮盛言楚擦拭伤口,上了药伤口长的很快,此时伤口已经结痂,用热毛巾热敷后,舒爽至极。   在亲娘和干亲父母的悉心照料下,盛言楚很快又恢复了以往的活蹦乱跳,腿伤好的第二天就被夏修贤拉去夜市闹腾了一宿。   盛言楚酒量尚可,但夏修贤和马明良等人实属差劲,咕了几杯后几人就开始围着桌子发酒疯。   入了秋的天凉飕飕的,喝至醉醺醺的夏修贤激动的像刚从深林里走出来的狒狒一样,揽着盛言楚的肩膀一个劲的扇扇子,嘴里嘟囔着今年能拿到乡试案首已然满足之类的话。   飘飘然中,夏修贤眯着眼摇摇晃晃的将满满的一杯酒往嘴里送,盛言楚想抢都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夏修贤一杯接着一杯,喝的急,酒水顺着夏修贤的下巴流了下来。   夏修贤丝毫不觉得身上酒气重,非要拉着盛言楚划拳作诗,盛言楚烦的翻白眼,想抽身回家都不行。   左边臂膀被夏修贤拉着,右边大腿被考在榜尾的马明良抱着。   马明良运气是真的不错,拖卫敬的福,盛言楚有幸看过马明良的院试答卷,答的很普通,但有一点好:中规中矩。   比不过夏修贤这等优秀的读书人,但较之那些落榜的童生,又胜上一筹。   就一句话总结:马明良得亏考的是卫敬出的院试题,卫敬对秀才们的乡试很苛刻,但对童生的院试很宽容,换一个学政官,马明良若不上进些,这辈子大抵就止步在童生。   一张桌子,盛言楚成为秀才多年,夏修贤乡试案首高中举人,马明良吊车尾考中秀才,而程以贵……   程以贵看清现状后,哇的一声哭出来,旋即跑到角落蹲在那装蘑菇。   两个发酒疯,一个哭成泪人,盛言楚深吸一口气,暗道今夜他就不应该松口出来陪他们庆祝。   他一个不下场的无辜小秀才为什么要受两场科考的罪?!   这样的日子一直延续到两场科考的书生从临朔郡城陆陆续续离开才消停。   送走了哭哭啼啼的程以贵和春风拂面的夏修贤和马明良后,盛言楚窝在郡守府生生睡了一天两夜。   科考落下帷幕,五皇子和潘才等人也要起身回京。   自从五皇子尝出盛言楚端上来的药比宫娥的要苦后,五皇子看盛言楚的眼神瞬间变得阴郁起来。   可惜五皇子不懂药,只能由着盛言楚的小辫子在他跟前招摇,本以为盛言楚报复几次后会收敛,谁知盛言楚变本加厉下的苦瓜汁的量越来越多。   本来吃药跟吃家常便饭没两样的五皇子这一下算是折在了盛言楚手上,为了不喝要人命的苦瓜汁,五皇子烦躁的挥挥手:“盛秀才不用再来服侍我用药,快去读书吧,别耽误了课业。”   “哎,好嘞。”达成所愿的盛言楚笑嘻嘻的离开了五皇子的院子。   这几天何止五皇子遭罪,留在五皇子跟前“请罪”的盛言楚也好不到哪里去。   就像钟谚青所说,五皇子简直就是一个伪君子,表面温文尔雅无欲无求,实则骨子里坏心思多的是,盛言楚不过是调侃了路大小姐、金玉枝和五皇子的绯闻故事,就被五皇子拖着折磨了好几日。   这几日五皇子根本就不把他当人看,一会倒茶一会捏肩捶腿,不过盛言楚知道五皇子是在耍他玩,故而才敢放肆的往五皇子的药羹里放苦瓜汁。   与其说五皇子气盛言楚挑战他的底线放金玉枝进来胡闹,还不如说五皇子想近距离的考究盛言楚,两人都心知肚明,几日相处下来后,五皇子暗自满意,觉得盛言楚不卑不亢敢说敢做很不错,而盛言楚也在观察五皇子,表面是个半桶水小肚鸡肠的混混皇子,实则胸有丘壑,学识远高于盛言楚。   两人暗中交锋几回后,皆对彼此感觉良好,离开临朔郡时,五皇子还亲自赋诗一首赠予盛言楚。   送走五皇子后,盛言楚和程春娘也该启程回静绥。   回静绥水路顺风,码头上,杜氏握着程春娘和盛言楚的手泪水涟涟,一个劲的交代盛言楚多多来信。   卫敬不得空过来送,但交代了贴身小厮送来一套昂贵难得的文房四宝给盛言楚,至于程春娘,卫敬得避嫌,因而没有任何表示。 第78章 【二更】 回静绥,遇佳人……   辞别卫氏夫妇, 盛言楚带着程春娘登上回程的船。   临朔码头大,两人运气好遇上了一艘官船,船是从京城那边开过来的, 据说官船要送一位高龄致仕的老大人回乡, 老大人仁慈,便准了路上的百姓搭乘。   盛言楚和程春娘刚好是最后一批上船的人。   船上的百姓挺多, 大家规规矩矩的站在船板上看风景, 谁也不敢闹出大动静惊扰了船舱里的老大人。   从零碎的交谈声中,盛言楚了解到老大人姓李,今天高寿八十九,和张家老帝师齐名同是皇上的老师,只不过这个李大人深居简出性子寡淡, 因而百姓只知京城有张帝师, 不过皇上对这位李大人明显要好于张帝师。   张家凄凉,如今只剩张郢在官场上扑哧翅膀, 同样是帝师的李家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虽说没有实权,但李家家族子弟在朝为官的数不胜数,不仅儿孙争气, 女儿辈更是出了一位少将军。   只可惜少将军命不好, 嫁得夫婿宠妾灭妻,似有谣言说少将军拼死拼活生下的唯一女儿险些被丈夫和小妾拿去送给旁人做了禁.脔, 少将军一气之下带着年幼的女儿回了李家,只因婚事是当年皇上所赐不好和离,但两人的夫妻情分俨然走到了头。   那家人见李家生了大气,公婆并妯娌小叔急忙跑过来赔罪,声称将祸水小妾送出京, 家里当家的主母只会是少将军一人,男人紧跟着痛哭流涕,跪在李府门外发誓不会再负少将军。   少将军见这一家子人诚心认错,又念及夫妻之情,便咬牙带着女儿重回了夫家。   谁知那一家子根本就没有悔过,反而变本加厉。   趁着少将军产子虚弱之际,男人和小妾一人掰着少将军的嘴,一人坐下少将军笨重的身子上,一碗鹤顶红就这样倒了下去。   少将军猩红着眼,用武力逼出嗓子里的鹤顶红,倾尽全力从夫家逃了出来,趟过一条血路敲响了李家的大门。   李家人惊吓过度,李老大人见孙女挺着大肚子一身血污的躺在那,顿时晕厥,醒来后李老大人拄着拐杖直接进了宫。   “听说那天天都没亮。”说话的是从京城来的百姓,抱着一口浓郁的京城口音,小声道:“李老大人穿着当年先帝爷御赐的衣袍进了皇宫,可把皇上吓了一大跳。”   “后来呢?害惨少将军那家人如何了?”船板上一男人听的津津有味。   渔网另一头一个妇人气得咬牙切齿:“如何?这样宠妾灭妻的男人还能有好下场不成?该千刀万剐拖出去喂鱼!”   盛言楚拉了拉他娘的手,垂眸一看,果然他娘眼眶红了。   又是宠妾灭妻……   迎着江风,盛言楚心中大恸,他能帮他娘逃离老盛家这个魔窟,可天下太多像他娘这样悲惨婚姻的女人,可怜不过来的……   “娘,等回了静绥,您给巴叔寄点过冬的衣物吧,西北一入冬就是冰封雪窖的寒天,巴叔一向过的粗糙,未必能好好的打理自己。”   他娘想跟巴柳子在一起,这点他清楚,他娘苦了前半生好不容易寻到一个能放心上的人,没必要临到头压抑着感情,何况巴柳子在明知道他娘不能生育的情况下还愿意接受,即将两人有情有义,他这个做儿子的愿意成全两人。   “楚儿…”程春娘吸吸鼻子,额前的碎发随风飘起恰好遮挡住湿润的眼眸,“好端端的提他干什么?你巴叔上回来信不是说一切安好吗?娘一个外人用不着关心他,他冬节里是好是坏有的是人替他操劳,左右他又不缺银子花。”   盛言楚嘴角翘起,他娘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可截然不同,等着吧,等下了船回到静绥他娘定会去搜罗巴叔能穿的衣物。   母子俩的对话只是一个小插曲,船板上说李家少将军的事已接近尾声。   “……少将军难产中毒而死,生出来的孩子像个小猫一样呜咽两声后也跟着去了,李老大人拿了和离书后将外曾孙女接了回来,彻底和那边划清了界限。”   船上的老百姓纷纷叹息,和离了如何,划清了界限又如何,少将军回不来了啊。   最难的少将军生的女儿,有一个弑妻的爹,这以后怎么办喏?都说儿女随爹娘,京城好人家相媳妇讲究的很,闺中没娘教养的不要,亲爹宠妾灭妻的也不要,更何况李家外曾孙女的亲爹手段还如此狠毒,指不定这李家外曾孙女从小耳濡目染已经学会这些肮脏手段了呢?   程春娘见不得这些人胡乱将恶毒帽子往李家外曾孙女头上戴,闻言冷哼道:“这些人好没意思,明面上怜惜少将军的遭遇,话里话外却又有往她女儿身上泼脏水,哦…她爹的确是个没筋骨的糟践货色,但一个小孩能学到什么坏招?何况她爹残害了她娘,只要是个人都不会跟她爹学。”   “娘说的对。”   盛言楚双手撑在船栏边,望着波涛汹涌的江水笑了笑,道:“古人言上梁不正下梁歪,可少将军嫁的那家梁子应该追溯到她夫君上一代,她夫君家的梁子本就是歪的,以至于她夫君这根中梁早已垮台,老百姓该唾骂的是少将军的婆母和公公这根大梁。”   就像老盛家,盛老爷子教育不好儿女,所以才导致他那个渣爹小小年纪就学回了寻花问柳,他二叔盛元行奸诈狡猾,盛梅花和盛元文有样学样,将越氏的德行照抄个遍,一家子人才两代而已就将太爷爷积攒的家产和声誉败坏透顶,这才叫上梁不正下梁歪。   “楚儿说的对。”   程春娘紧了紧身上的袍子,瞥了眼船板另一头还在叨叨少将军女儿不是的人,叹气道:“这些人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按他们的意思,你爹…盛元德狗东西一个,你莫非也是狗崽子?”   “娘…”盛言楚一口水喷了出来。   说渣爹就渣爹,带他干嘛?还有,狗崽子咋了——   “娘,小黑就是好狗崽子。”你不可以侮辱狗崽子这个词。   程春娘怔楞几息,旋即扑哧一笑:“小黑当然是狗崽子,它本来就是一只狗。”   船舱后边紧跟着传来两声轻笑,脆如银铃,盛言楚蹲下身去看,只见他们倚靠的这边船杆不远处飘着一艘小船,小船船艄边连着一根粗绳子系在官船上,可见这艘小船是从官船上放下去的。   盛言楚寻声望去,只见荡漾的小船上边坐着一个少女,少女脸上有些许婴儿肥,眉目英挺秀美,稚嫩却不缺硬气,一笑眼睛弯成两片月牙。   令盛言楚感到震惊的是少女是一头短发,圆润可爱的耳朵上戴着两枚玛瑙鸡毛耳铛,若非容色俏嫩,盛言楚还以为对面坐着的是一个小男孩。   少女和金玉枝差不多大,瞧着比金玉枝要豪爽,一手撑着竹竿划过来,离盛言楚几步之遥时,船舱另外一边忽然传来一声呼唤,喊的应该是乳名,盛言楚一时没听清喊的是谁,只见原本要上船的少女突然放开手中的船桨噗通一声跳下水。   像一条鱼儿似的,游到了很远的地方。   盛言楚以为少女是被人追缉才被迫跳进江里,刚准备跳下去救人,身后猛地传来紧密的脚步声,扭头一看,只见一个白花花胡子的老爷子领着一大帮小厮婢女气冲冲的跑过来。   “楚儿…”程春娘被这仗势惊得倏而站起来揽住儿子。   盛言楚也吓了一跳,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大手一挥:“都给老夫下去抓人!”   后边跟着的小厮明显都是有武功在身上的,一个健步窜过去落水往少女方向游去,就在盛言楚替少女捏一把汗时,老爷子身后冒出两个红衣小丫鬟,两个小丫鬟挡住老爷子的眼,冲那群快要抓到少女的小厮们喊:“你们都快回来,别管大小姐了,老祖宗晕啦——”   “你们胡说什么,我好好的呢!”老爷子拐杖咚咚咚的敲。   小丫鬟嘿嘿笑:“老祖宗就饶了大小姐一回吧,大小姐不过是贪玩了一些,如今人平安回来了就成,您越是想抓她,她跑的越远。”   老爷子重重的叹口气,沉吟片刻后挥了挥手,江面上的小厮嗖的跑了回来。   飘在水中央的少女比鱼儿还灵活,不一会就游到了船岸。   老爷子狠狠的瞪了少女一眼,再多的埋怨赌气在心里纠结半晌后化成一声关心:“这次就算了,下次你胆敢再乱跑试试!还不快些上来,水里冷小心着凉!”   少女莞尔一笑,纵身一跃上了岸,湿淋淋的对着老爷子顽皮的鞠了一躬。   两个小丫鬟立马将随身携带的大氅给少女披上,这才没让少女曼妙的身子被船上的人看到。   一行人来的急,去的也快,很快船岸上只留下几摊水和一只晃晃悠悠系在船鞘上的小船。   盛言楚抓栏杆的手一松,视线随着老爷子和少女落在合上的船舱门上。   回程的路上,大抵就这一场闹剧,剩下几日过得平淡乏味至极,每天醒来后盛言楚都会去少女上岸那边的船栏上透透气,头两日小船还绑在官船上,临近静绥县码头时,盛言楚发现上边的小船不见了。   快上岸的时候,果然看到那位白发苍苍的老爷子拄着拐杖领着一帮家奴气势汹汹的出来寻人。   盛言楚四下望了望,码头上人来人往,正值饭点时刻,官船一靠近江岸,上边的老百姓纷纷背着包裹往沿岸的食肆摊子里边走,盛言楚看了半天也没看到那个少女,暗道少女指不定没在静绥停留。 第79章 【一更】 是个别有风趣的……   回到静绥时, 已经进入九月,天渐渐凉下来,码头上的食肆遂支起各式的汤罐, 有乳白的鱼头豆腐小葱汤, 白水兔头汤,秋茄瓜煲, 红薯粉爆炒肥肠煲……官船还没靠岸, 船上的老百姓就被鼓鼓香味引得往码头方向跑去。   各家食肆前叫卖声热火朝天,盛言楚驮着包袱一路往自家铺子走,老远就闻到一股馋人口水的辛麻气味,空气中还夹杂着卤肉的奇特芳香。   盛小黑哈着气蹿过来跑到盛言楚脚边来回打转,好久没见面, 一人一狗激动的抱在一块。   “咋样, 那郡守家的人没为难你吧?”   乌氏擦擦手中的水,将程春娘肩上的包袱取下来, 笑道:“贵哥儿前些天回来, 说他姑姑跟郡守夫人相处的跟姐妹似的,我原是不信,啧啧啧, 现在是信了。”   程春娘被乌氏拉着原地转了一圈, 浅绿色的长裙蹁跹起舞,削肩膀细腰, 身上并无半点多余的装饰,却比以前一身缝缝补补的粗布衣裳要显得干净利落。   嘉和朝和离的女子不需要将头发高高盘起,程春娘先前习惯了盘头,去了临朔郡后听了杜氏的话,只盘了头顶的发髻, 后脑勺的长发则疏通散下来落在右边胸前,盘起来的发髻上斜着插了根银簪子,整个人变得温和端庄了许多。   “这簪子不是……”从铺子里忙活完的程有福惊了一声,“不是死当了吗?”   乌氏瞠目于小姑的年轻打扮外,也注意到程春娘头顶那枚朴素的簪子。   “舅舅舅娘,进去说话吧。”盛言楚摸着盛小黑的狗头,目光清亮,“后边下了一艘官船的客人,我瞧着他们往这边来了。”   乌氏麻利的将程春娘和盛言楚的包袱往后院屋子扔去,笑着对程有福道:“有啥话晚上再说,先去炒菜,可别叫客人们进来了久等。”   程春娘也紧跟着进后院打下手,等程春娘一走,铺子里刚才直勾勾盯着程春娘看的男人们尴尬的低下头。   盛言楚冷眼斜了那几人一眼,都是熟眼人,有几个是码头上扛货的地头蛇,风吹日晒久了脸上长了一块接着一块的黄褐斑,看一眼反呕就算了竟然还是瘌痢头。   盛言楚没好气的抱着盛小黑往铺子里走,心道癞.哈.蟆也想吃天鹅肉,不撒泡尿照照不知道自己长的有多寒碜吗?   盛言楚将不悦两个字摆在两上,那几个觊觎程春娘美色的男人们瞬间低下头,附近码头上的老板娘哪个没被他们揩过油亲过小嘴,唯独程春娘,他们只能远观不能亵玩,谁叫程春娘得县令爷高看,儿子也有出息,中了秀才后还跟郡守大人攀上了干亲。   等盛言楚进了后院,几个男人油腻腻的抬头相视一笑,先前觉得程春娘素了些,谁料从郡城回来后,稍作打扮就变了调调,妇人风韵中藏着姑娘家的娇羞和腼腆,若是能将程春娘娶回家,不失是人生一大乐趣。   不过这群癞.哈.蟆只能做做白日梦,因为程春娘一从临朔郡回来,县太爷就从衙门风风火火的跑来了。   官船的人蜂拥而至后,乌氏和程有福等人忙的头晕脑胀,刚送走一桌客人,帘子哗啦被掀开,程有福颠着步子扬起笑脸习惯性的喊:“上菜上菜,来客人了——”   “听说春娘从临朔回来了?”张郢这次放聪明低调了些,特意摘了官帽换了身竹青短褂,铺子里现在大多都是外来客,认不出张郢的身份。   可程有福认识啊   一扭头看到张郢那张因跑步而气喘的脸,程有福脚一歪险些摔倒,瞬间躬起腰要跪,被张郢一把截住:“春娘呢?”   程有福听说了县太爷和他妹子之间的旖旎事,搁家里时,乌氏还说呢,说春娘若是跟县太爷的事成了,那他就是县太爷的大舅哥,想想就激动……   可也只能想想。   春娘是他亲妹子,亲妹子的心思,他这个做大哥的,多少能看出一点,春娘对眼前这个家室好,长相好,有才学的公子哥并无半点上心。   思及此,程有福厚着脸皮撒谎:“回大人,春娘有些晕船,刚一回来就进屋躺着歇下了。”   “晕船?”   一句话从两个人嘴里吐出来,张郢担忧,后者惊讶。   “怎么可能晕船?!”   进门的老者拐杖哐哐哐的敲地面,白胡子随着嘴唇一颤一抖,板着脸振振有词:“老夫特意让他们开船开慢些,又备下了预防晕船的药和解口的柑橘给船上的百姓,老夫细细看过了,无人在船上感到不适,这位小哥,你可别张嘴就胡说啊——”   见谎话被当场拆穿,程有福一点都不着急,嘿嘿笑着拱手:“原来我妹子坐的是您的船,多谢多谢。”   有关程春娘晕眩的事绝口不提。   张郢乍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倏而回头,看清门口的老者后,张郢唇角牵起:“李爷爷?”   走了几步确认后,张郢朗声而笑:“果然是李家爷爷,晚辈见过李爷爷,您老怎么来静绥了?”   李老大人眼睛有些花,旁边搀扶的中年管家凑近耳语了两句,李老大人板起来的老脸瞬间笑成一朵雏菊。   “郢哥儿?”   张郢跑过来又鞠了一躬,连连点头:“是我是我,不想李爷爷还记得我这个小子。”   程春娘听到外头动静遂走出来,张郢看到程春娘立马支起脊背,还小细节的顺了顺衣服上的褶皱。   李老大人眯着眼抚须在程春娘和张郢身上来回看,恍惚想起六七月见张家那边传出的消息,说外放做官的张郢相中了一个和离妇人,张郢让张家能做主的婶子过来相看,谁知张家人死活不愿意过来,说张郢好歹是书香门第的哥儿,怎能娶一个偏远山区的和离妇人,反正这事在京城闹了几回笑话,最终大概不了了之了吧。   拄着拐杖的李老大人摇头晃脑的跟着程春娘入了座,上茶的功夫,李老大人又看了程春娘几眼。   上菜娴熟,说话温柔似水,见他一个老人家睨着她不放也没恼,而是仰着一张笑脸和和气气的问他可有忌口。   可惜了。   李老大人瞥了瞥非要坐过来的张郢,张郢和京城张家人略有些不同,从小就不像张家那帮自诩清高的人,个性略显乖张,以前读书的时候,张家老爷子一点都不看好张郢,然而谁也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个不看好的儿孙竟成了张家唯一一个入朝为官的人。   百年张家代代书香,沾了争储的污泥后,竟沦落到这步田地,这叫什么,这叫作茧自缚。   谁让妄为清流的张家失了读书人的风骨和朝廷那帮子乱臣同流合污呢?   顾及李老爷子的身体,程春娘让帮厨苏氏上了一锅鸳鸯锅,猪骨清汤配上枸杞,另外一边则是香辣的麻椒锅。   桌上除了李老爷子,还有几个眼生的男人,应该是李家人,只不过进门来就没说过一句话,青壮男人们口味重,故而程春娘自作主张的上了鸳鸯锅。   当下恋爱脑的张郢误会了程春娘这一举措,以为程春娘上麻辣锅是为了他,舔着脸道:“春娘,你大哥说你晕船,现在可好些了?身子不适还是去歇歇吧,上菜的事让别人来做。”   李老爷子默不作声的呷了口茶,一双老眼觑着对面的程春娘,虽说他跟张老头在朝政上有很多分歧,但多年的交情驱使他不得不替张郢把把关,若这女子是个好的,他倒是愿意去说服张家那个老古董。   “劳烦大人替民妇操心了。”   程春娘往后退两步,规规矩矩道:“大人和老子爷子慢用,我还要去后厨忙。”   说着低眉顺眼的扭头就走,从始至终都没给张郢留个笑脸。   李老大人花白的眉头一挑,有趣。   一个和离农妇连县令爷的殷勤都嫌弃,能不有趣吗?   张郢颓然的坐在那,好半晌才掀唇自嘲一笑:“让李爷爷看笑话了,不想我张郢竟轮落到这种地步,上杆子都没人要。”   被程春娘喊过来送菜的盛言楚听到张郢的话,不由腮帮紧咬。   李老爷子接过盛言楚倒的浓稠白汤,斜了一眼已经走远的盛言楚,耐人寻味的问:“这小子是那妇人的儿子?”   张郢点头,旋即抬眸惊道:“李爷爷您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李老爷子抿了口醇香的汤水,干瘪的嘴啧了啧,看着张郢:“你这孩子还蒙在鼓里呢,六月间你是不是来信家去了?”   张郢又点头:“是去了一封信,打算让家里婶娘来静绥郡帮我跟春娘说几句好话,家里边说忙的很,一时不得空过来,所以这事就搁置了。去年大雪封城小子没能回京城,我想着等今年年底回京再将这事提一提。”   李老爷子拿起小木勺挖碗中粗大猪骨里的骨髓,头抬都没抬:“郢哥儿,听李爷爷我一句劝,这事以后别提了。”   “李爷爷…”张郢霍的放下筷子,睨了眼后厨忙碌的长春娘,挣扎的道,“您别看春娘现在对我爱答不理的,她是性子使然不敢跟我说话,我这人有的是耐心,总有一天能捂暖她那颗芳心,我——”   “你什么你?”   李老爷子将吃干净的猪骨头往桌上一扔,没好奇的瞪了一眼犟脾气的张郢:“你小子还跟小时候一样傻不愣登,那女人是个什么人,是个和离了还带着一个半大小伙的农家妇人,但凡她是那等嫌贫爱富的小女子,用得着你死乞白赖的求着?她若是这样的人,你还好办,可这样的人你娶回来作甚?”   “春娘不是……”张郢下意识的反驳。   “坏就坏在她不是!”   果真是当局者迷糊,李老爷子无奈的叹气:“郢哥儿,正是因为她不为你的身份和家财倾倒才是难题,这种女人若对你无义,这辈子你就是将脸面全舍给她都没用,听李爷爷的,就此打住吧,别临了废了一番功夫却成了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张郢脸色愈发难看:“李爷爷,你该知道小子的,小子婚事一向艰难,好不容易瞧上一个和心眼的人……”   “你还年轻,不急。”   李老爷子吸溜一口枸杞汤,放下碗时微微侧身看了眼在桌子间穿梭忙碌的程春娘:“京城比她俊的女子多的是,你爷都没瞧上。所以你以为他能准了你跟这女人的婚事?你可别再做白日梦了!你们张家虽说祖训不娶高门女,可你看看你家那几个侄儿,娶妻娶低门妇,转头却纳贵女妾,若非有你爷爷坐镇张家,谁会放手让自己的掌中小姐做你张家的妾室?”   张郢内心波涛汹涌,想说什么却半个字也道不出来。   李老爷子馋了碗里的骨头汤,说了一段话后便撩起长胡子低头喝汤。   坐在李老爷子身边的男人见张郢神色复杂低落,直言道:“郢哥儿有所不知,你六月间传回家的信早在坊间传开了,都说郢哥儿你外放出来越发无所顾忌,竟然和离的农妇都沾惹,你爷爷听到这些风言风语气了好几回,断言不准让这女人进门,除非他死了。”   “原来是这样…”   张郢脸色煞白,转头深深看了眼和食客巧笑嫣然的程春娘,嗫嚅的很难受:“婶娘来信说家里忙,等来年闲下来了再跟我一道来静绥,原来,原来都是骗我的……”   “我一个克妻之人还计较家室干什么?”张郢黯然神伤的低下头,苦笑道,“娶一个死一个,好不容易我遇上个方丈都说好的女子,他们又嫌这嫌那的,莫不是想让我一辈子踽踽独行?”   男人想安慰张郢,被李老爷子眼神制止住,李老爷子砸巴下嘴,道:“张家的希望全在你身上,等年底吏部上奏了升降折子,老夫若没料错,你家里是要接你回京复职的,左右你在静绥呆的日子不长了,这份情…郢哥儿最好以后都不要再提了才好。”   张家虽落败,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烂船还有三斤铁,若非张家人在京城帮张郢操持,张郢在静绥窝一辈子的可能性都有,既然承了张家的好处,就该听张家的话,张家可不止张郢一个男丁,张郢不听话,自有听话的‘张郢’出现。   李老爷子的一番话说得隐晦,张郢却听明白了,就是因为听明白了张郢才无法接受。   “没有他们我照样能回京城!”张郢蹭的站起来,连带着身后的椅子都被掀翻。   周围吃饭的人皆看了过来,盛言楚站在柜台前收账,听到张郢的怒吼,不由放下手中的账本。   张郢急急的往后退了两步,似是不相信李老爷子的话。   “李爷爷,你逗我玩的吧,我任期还未满一年呢!”   说这话时,张郢下意识的去看闻声撩起后院帘子的程春娘。   程春娘听闻张郢年底就要回京,心下顿时松了一口气,这一年来她跟孟官爷和黄官爷说了好多回,让他们好生劝劝张郢别再来招惹她,谁知张郢就是不听劝。   回京了也好,不相见就不会再流出流言蜚语,于她好,于张郢也好。回了京城,届时张家替张郢则一门好姻缘,她和张郢闹出来的绯闻也好消停了。   程春娘的如释重负就跟冬日屋檐下结的冰溜子一样尖锐的插进张郢的心脏,直叫张郢痛得不能呼吸。   李老爷子颇为满意程春娘的懂事,擦擦嘴起身拍拍张郢的肩膀就出了铺子,后边跟上来的男人临走前惋惜道:“郢哥儿看中的女人是个不错的,可惜佳人无意,既如此郢哥儿还是早些准备准备离开这块伤心地吧,回了京城自有张家替你操持婚事。”   “听说你爷爷看中了兵部侍郎家一个远方亲戚家的姑娘,那姑娘未嫁夫君就得了病死了,姑娘性子忠贞,盘起头发做了自梳女立志此生不嫁,后来你爷爷登门求了几回,人家姑娘这才松口散了发髻,如今人已经进京了,就等着你回家成亲呢!”   任期不满归家竟是这个原因?   张郢脸上血色全无,由着身边的黄正信扶着才踉踉跄跄的回了衙门,据说回去后窝在屋里半个多月都没出门。   等张郢离开后,李家人才过来付吃饭的银钱。   张郢提前回京意味着他娘以后不用再提心吊胆的防着衙门的人噜啦啦的过来包场,想到这,盛言楚嘴角往上一扬。   “你也不想张大人做你继父?”男人掏银子的时候好奇的问。   盛言楚飞快的扒拉着算盘,笑眼眯着:“客官说哪里的话,张大人是天上的月亮,我娘够不着的。”   男人失笑,多看了盛言楚两眼,忽道:“你跟我家大小姐倒合得来,她跟你一样,喜欢拐着弯说巧话,旁人这样叫阴阳怪气,她不一样,说起来从不伤和气。”   盛言楚称银子的动作顿了下,刚想说点什么,只听外边传来一声暴言:“我看你这回往哪里跑——”   男人飞快的往门口跑,盛言楚略略看了秤砣,将多余的碎银子拿起跟着跑了出去。   “银子,找你银子!”盛言楚跑的快,不一会就追上了男人。   男人惊了一下:“你小子跑的倒挺快。”   送还银子,盛言楚笑着没再追,而是立在原地看着李老爷子挥着拐杖指挥下人在熙熙攘攘的码头上逮着外曾孙女。   少女一头短发飞扬,如果说在水里矫健如鱼,那在地面上就跟猎豹一样灵活,可再灵活的猎豹终究抵不过猎人们的团团绞杀,不一会儿,之前付账的男人从后边轻轻松松的将少女的衣领给提了起来。   李老爷子冷哼一声:“从京城到静绥,一路上只顾着逮你,上次说好了你再跑就罚你抄经书。”   少女双手合十可怜兮兮的咬着唇:“老祖宗你就放过我吧,我又没跑远,实在是船舱里太闷了我才划着小船出来逛逛,您瞧,我还给你买了糖葫芦——”   说着从身后拿出两大串裹着甜腻腻糖精的糖葫芦,讨好的拽着李老爷子的衣袖:“老祖宗,你看,左右我没跑远,出去还惦记着你爱吃的糖葫芦,你就饶了我吧,让我抄书还不如让我不吃饭呢!”   李老爷子蹙眉,看着外曾孙女笑靥如花的模样,一时心头涌上怀念,瞬间没了责罚的心思。   “事不过三。”   李老爷子拿走一串糖葫芦,又补了一句:“宓儿,你已经十岁了,可不能再由着性子四处玩闹,你娘是何等的将才,就因为闺中之时野惯了,以至于华家那几个不长眼的狗东西拿捏你娘的闺誉四处说事,你娘若当年在家做姑娘时性子柔顺一些,何至于引得京城儿郎怕她不敢娶她,如此也就不会让华家捡了个漏……”   说起惨死的孙女,李老爷子抹泪能说到天亮。   华宓君咬着糖葫芦并不多话,只道:“娘遇人不淑,我不会的。”   “你的婚事老夫自要好生把关。”   李老爷子疲惫的往船上走,边走边道:“说来你娘为何遇人不淑也是她自己做死,久居军营那么多男儿郎她都看不上,偏偏喜欢白净着脸的读书人,那华家子老夫看一眼便知不是个安分的人,偏你娘非他不嫁,还求着皇上下圣旨,哼,若不是有那道圣旨在,老夫定要将华家人凌迟处死才好。”   “娘是深情人。”华宓君没了吃糖葫芦的心思,抬眸望着碧青的江水,淡淡道,“可惜我爹他——”   “还喊爹?他配吗?”   李老爷子激动的拿拐杖戳地:“那时候你才六七岁啊!他就敢拿你去哄人,别跟我说什么美妾提的主意,当家的是他,他不点头能同意把你送出去做、做——”   李老爷子猛咳了两声,佝偻着身子似老了好几岁,华宓君慌忙蹲下身拍着李老爷子的背。   “老祖宗您别气,为那种人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李老爷子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疼爱的孙女早早亡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总归心里有一股郁气散不掉,今日见到曾外孙女买来他最爱吃的糖葫芦,不由又想起已经离世的孙女,故而多说了几句。   伤心事伤人心,李老爷子咳了几下后不见好,华宓君冷静的从怀里拿出药,就着丫鬟递过来的水给老爷子服下,吃了药后,李老爷子脸色慢慢和缓。   “宓儿切记,你不能学你娘,日后嫁人得擦亮眼,断不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李老爷子不愧是教皇帝读书的先生,说教起来就停不了:“你如今还未及笄,在老夫跟前尚且可以闷了就划艘小船出去找乐子,烦了就跟叔叔伯伯过几招,可再过两年,你必须给老夫收敛,你娘就是前车之鉴,她那么好的人都躲不过婆家人指点她闺誉有失,你既看到了你娘的下场,就该引以为戒。”   华宓君扶着李老爷子往船舱里走,边走边顺着老爷子的气,莞尔一笑道:“我听老祖宗的便是,等回了南域,我定会将针线活学起来。”   “光针线活怎么够!”李老爷子谆谆教诲道,“琴棋书画也要提上来,你一个姑娘家整日里打打杀杀算什么回事?”   华宓君摸着短发欲言又止,李老爷子厉眼瞪过来:“你是你娘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你娘当初行军是瞒着家里人的,事后你爷气得半死,你可不许学她!你若是出了事,老夫怎么跟你娘交代?”   华宓君豪爽的抱拳作揖,笑着贼兮兮:“老祖宗只管放心…”   李老爷子半信半疑的睨了华宓君半晌,大手揪起华宓君半长的头发,嫌弃道:“还有你这头发,好好的头发弄得跟鸡窝似的,等回了南域,你给老夫好生蓄起来,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注1】   华宓君揉揉短发,笑得很痞:“华家人不是以孝道压我回华家吗?我只能断发给他们,如此才能跟老祖宗回南域老家呀。”   看着外曾孙女英姿飒爽的短发,李老爷子便是有千言万语此刻也说不出半分责骂的话。   心绪百转千回后,深叹了一声:“头发斩给华家人也好,没了牵挂此生咱宓儿就是我李家的孩子!”   华宓君重重点头,笑着露出洁白的小米牙,李老爷子捋着胡子又骂了一句:“姑娘家家的,笑时张那么大的嘴作甚!”   华宓君倏地拿手捂住嘴,等李老爷子进了船舱,华宓君又恢复了之前笑哈哈的样子,还用手指掰开嘴巴扮起小鬼的样子。   因船还没开,华宓君古灵精怪的模样正好落到了在船边迎客的盛言楚眼里,盛言楚只觉这姑娘胆子大的很,若没猜错,这孩子大抵就是少将军的女儿吧。   能生出这样活调皮的孩子的人……盛言楚突然对那位所嫁非人的少将军有了微微好奇。   许是盛言楚的目光太过赤.裸,进舱前华宓君下意识的看过来,认出盛言楚就是那天在船上替她骂华家的少年后,华宓君蓦地展唇一笑,眸如水杏灵悦妙人。   盛言楚没想到华宓君还记得他,见华宓君对他友好一笑,便一手托着盛小黑的屁股,一手冲华宓君挥手告别。   华宓君欢乐的跟着挥手,丝毫没有闺秀女子的扭捏。   等船开动后,之前在春娘锅子铺付账的男人走过来看了一眼在码头上招呼客人的盛言楚,问华宓君:“宓姐儿知道他是谁吗?”   华宓君回想起盛言楚在船上那段有关华家‘上梁不正下梁歪’的说辞,望着已经看不清人影的静绥码头,嫣然一笑:“我当然知道他是谁。”   “谁?”   “是个别有风趣的小书生呀。” 第80章 【二更】 竟敢沾兔儿爷的……   官船开走后, 春娘锅子铺的忙碌终于归于平静,送走铺子里最后一桌食客,日头都已经下了山, 盛言楚搬来一个杌子坐到了后院的大树下。   晚风习习, 加之码头水多,入了夜后越发的冷人, 盛言楚披了件略厚的秋衣, 盛小黑则蜷缩成黑团窝在盛言楚的脚下,盛言楚摊开腿上的账本,挑眉问赵谱:“这一个月卖卤肉的账竟有这么厚?”   静绥县的人什么时候热衷吃卤肉了?   赵谱搓搓手:“楚哥儿,你有所不知——”   指着站成一排的宁狗儿等少年,赵谱乐滋滋道:“我们脚程快, 半天的功夫就能将静绥县城的大街小巷给跑个遍, 跑完了县城,宁狗儿和他弟弟几人会划船去对面县城卖, 其他人则挑着担子去城外的山庄跑, 一天下来,要卖好几十斤的卤肉。”   盛言楚咋舌,难怪他舅娘吃饭的时候一个劲的劝他多买几口卤肉的锅, 就这样几十斤几十斤的卖, 一口锅当然不成。   赵谱作为几个跑腿少年的头头,对有些事了如指掌, 对面县城哪条街上的人喜欢吃卤肉,哪条街上的人喜欢吃猪心肺等下水,他都能分得很清。   盛言楚边看账本边听赵谱说这一个月铺子里发生的事,有大有小,小的他舅娘和舅舅给处理了, 唯有一件大事,其实也算不上大事。   “楚哥儿你走后,静绥书院一个书生突然找上来了门,冷着脸不太好相处的样子,他见你不在铺子立马就走了,一个字都没留。”   “知道是谁吗?”盛言楚问。   赵谱:“我瞧着像是王家的童生,只不过那天天黑,我跟宁狗子回来的晚,他走得又急,刚好撞倒了宁狗子,我上前扶人,只略看了一眼他就甩开我跑远了,后来程家舅舅说那人自报家门说是楚哥儿你的同窗,也不知道大晚上我有没有认错人。”   “就是王家童生。”宁狗儿一口咬定,“他外家有两个舅子,姓蔡,那两人前几年经常半夜去我家翻东西,蔡氏兄弟张狂不就是仗着王童生的身份吗?”   “王永年再怎么也只是个小小的童生,何至于蔡氏兄弟如此仗势欺人……”盛言楚顿了一下。   宁狗儿身为静绥本地人,立马上前解惑:“这事有缘故的,王永年开蒙晚,当年才学了一两年就下场科举,没想到一考一个准,竟拿了头名童生回来,为此进了县学。我爹他们说王永年是神童下凡,指不定过两年就做了大官,因此谁也不敢得罪王家的人,蔡氏生的貌美,嫁给王永年第二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总之蔡氏在王家的地位是稳住了,故而那蔡氏兄弟才敢在外头借王永年的风头乱来。”   “哼,可惜王永年这些年止步不前。”   “借口家中孩子小不能脱身,所以放弃了当年的院试,今年听说是身体不好?”   “你听他胡说!”几个少年七嘴八舌的说开,“他这几年荒废了学业,是不敢下场!一旦去了郡城,考中了还好,若是没中岂不是没面子?”   “就是就是,既然自己没底,索性年复一年的推脱,不下场考谁也不清楚他如今的能耐有多大。”   “这几年,王永年见天的蹲在花楼吃酒,哪里还有清贵书生的样子?”   “别说他学问没学扎实,我瞧着他那副身子也玩脱了,听说王永年除了好美色,还——”   话说一半,宁狗儿挤眉弄眼的看着盛言楚。   盛言楚翻着账本,头抬都没抬,嗤道:“你是不是又从外边听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宁狗儿挠头嘿笑:“还不是因为楚哥儿你长得细皮嫩肉好看,楚哥儿你跟王永年同在县学,他没对你动手动脚吧?”   盛言楚合上账本,抬起头瞪了一眼说话的少年:“瞎说什么呢,我跟他在书院连话都很少说。”   偶然遇见了,都是王永年厚着脸皮在后边絮絮叨叨,他每回都没给好脸色,后来王永年大概也瞧出他的厌恶,所以跟他说话的次数慢慢在变少,尤其是王永年莫名其妙的在他面前劝他远离马明良后,他跟王永年几乎就没有什么交流了。   正是因为两人形同陌路,他才好奇王永年来码头找他的原因。   “楚哥儿你千万别跟他搭腔。”   宁狗儿放低了声调,道:“我上回黑了天才回家,经过巷子时远远的听到巷子里有什么动静,以为是猫没当回事,谁知走近了些却听到…听到……”   宁狗儿面红过耳,扭扭捏捏的像个姑娘,倒是他身边的两个弟弟不知事的喊:“我哥说巷子里有两人在做坏事!”   另一个弟弟抢着说:“还是两个男的!”   话音一落,宁狗儿忙捂住两个弟弟的嘴,脸蛋一阵发烫。   其余几个少年惊呆了:“其中一个莫非是王永年?”   宁狗儿点头,隐在黑夜下的脸红彤彤的:“他们咳…行事的巷子是我归家必经之路,我只能退出来等他们出来了才进去,我瞧着真切,跟在王永年身后的人正是馆里的兔儿爷。”   “兔儿爷?”少年们傻了眼。   “我还以为坊间传闻是假的,没想到这王永年真的作风不正。”   在春娘锅子铺干活的少年大多是十五岁以下的孩子,有些人之前连温饱都成问题,哪里懂两个男人在一起会如何如何,但城中有兔儿馆,进进出出的男人和去花楼的男人一样,一脸餍足。   因而宁狗儿一说王永年跟兔儿爷在一块厮混,几个少年顿时面红耳赤。   “都娶了妻有了子嗣,为啥还…跟兔儿爷搅合到一块?”   “龌龊不堪!”赵谱径直骂道,“男人再怎么风流也不能这样无所顾忌,他还是个读书人,平日里逛逛花楼便也罢了,竟敢沾兔儿爷的身子。”   盛言楚比赵谱还嫌王永年恶心,犹记得有一回王永年在书院调侃他,非要他当面喊他哥哥什么的,如今想想就跟耄耋老人靠墙喝粥——卑鄙(背着墙壁)、无耻(没有牙齿)、下流(粥往下流)【注1】   “大晚上的别说他了,扫兴。”   盛言楚抬抬手中的账本:“这一个月你们辛苦了,等会结了账,我娘那有一些郡城带回来的干果,你们都拿一些回去,就当铺子仲秋赏给你们的。”   几个少年闻言蹦跶老高,王永年的事很快抛之脑后。   对好卤肉的账后,盛言楚拿出钱匣子给赵谱和宁狗儿等人结上个月的账,上个月他不在铺子里看着,这几人丝毫没偷懒,还勤奋的往邻县拓展生意,拿宁狗儿来说,带上两个弟弟,一天能挣六十来文,一个月就有接近二两的入账。   少年们开开心心的回家后,盛言楚没有再熬夜,而是洗洗睡了个舒服觉。   鸡鸣三声不到,盛言楚就起床去了县学,因来的太早,学馆还未掌灯,盛言楚索性背着书箱先去了舍馆,刚进舍馆大门迎面就撞上了站在廊下的王永年。 第81章 【一更】 王永年对盛言楚……   旭日初升, 阳光从东面地平线上缓缓站起来打在盛言楚身上,处在廊下背阴地方的王永年冷不吭声,一双如蛇一般阴鸷的目光死死的盯着站在明亮光线下的盛言楚。   想起昨晚宁狗儿说的事, 盛言楚再看王永年时眼中的戒备瞬间拉到了十级, 紧了紧肩上的书箱,盛言楚决定装一个眼瞎之人。   避开王永年所站的走廊, 盛言楚二话不说往另一头长廊走去, 刚上了台阶转身,就听一声冷沉的叫唤。   “楚哥儿如今越发能耐了——”   盛言楚顿住脚,深吸一口气转过来:“永年兄。”   王永年不就是喜欢拿前辈身份压他吗,他顺着来就是。   王永年嘴角讥诮一笑,扬起手对着盛言楚拱拱手, 阴阳怪气道:“连马明良都考中了秀才, 我一个童生之人哪里敢担你一声兄长称唤?”   盛言楚无可不可的挑挑眉,既早知道这道理, 为什么每天见到他都摆着一副长辈的模样?此时是在书院, 若是去了外头,他理都不想理王永年。   至于王永年说马明良都中了秀才……盛言楚微微一笑,他道王永年去码头铺子找他干什么, 原来是知晓了马明良下场院试是他劝的。   自己不想考还不准马明良考了?如今马明良中了, 嫉妒使然就找上了他?   这都什么歪想法!   “明良兄的秀才宴应该是三天后?”盛言楚不客气的在王永年的伤口上揭疤,轻笑道, “届时书院上下都要去马家吃席,永年兄应该也会去吧?”   你们俩私底下有什么恩怨你们自己解决,凭什么要他夹在中间受罪,他劝马明良院试全因马明良有这个资质,一来运气好, 二来学问也还算扎实,三来…马明良没王永年心思深沉,虽说也有自己的小主意,但人无完人,他宁愿结交马明良这样的小市民,也不要接受王永年这种带着目的性送上门的讨好。   此言一出,马明良的脸色难看至极,常年□□熏心而疲倦的眼睛定定的看着盛言楚,咬牙切齿道:“楚哥儿明知我跟马明良有嫌隙为何还多次劝他下场院试?现在又拿他的秀才宴恶心我。”   盛言楚扭头不去看王永年的脸,语气郑重:“永年兄这话说的好没意思,我若于你有交情 ,我也会劝你下场,明良兄学问尚可只欠勇气这股东风,我于他既是同窗好友,言语上鼓励他一二又怎么了?照目前来看,我做的并没有错,明良兄听我话去下场果不其然考中了秀才…所谓天时地利人和,说的就是他。”   王永年气愤不已,走过来不知为何步伐有些别扭,似乎下.体受了伤:“我多次与你交好,怎么就不见你来劝慰我?”   盛言楚脑门蹿出三条黑线,这都什么话,他又不是王永年的老妈子,他爱劝谁就劝谁,端看他的心情。   “你说啊——”王永年就跟怨妇一样掰着盛言楚的肩膀一个劲的抖动,嘴里嚷嚷,“若你劝我,我定会听你的话,哪怕我没准备好下场我也……”   “放手!”   盛言楚真的被王永年恶心到了,厉声道:“永年兄自重些,扭扭捏捏像个姑娘相做什么!”   王永年被吼得噎了一下,手却没挪开,还搭在盛言楚的肩膀上。   盛言楚用力的甩开王永年的手,往后退了好几步,目光微闪,无所谓道:“永年兄若是怪我劝马明良下场院试的事,那就怪吧。”王永年又不是他的谁,管天管地管他交朋友干什么!   说着盛言楚转身就往舍馆方向奔去,王永年这才反应过来,面孔骤冷的追了上来。   陪着笑脸道:“楚哥儿,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不过是气愤你跟马明良走得近,我告诉你,马明良阴险的很,他……”   盛言楚跳进屋里,半敞开门探着头,王永年欣喜靠过来:“楚哥儿——”   盛言楚一脸不悦:“永年兄,你到底要我说多少遍,我跟马明良是否交好都不干你的事,如若你再纠缠不休,我对你不客气!”   说完砰的一声关上门。   巨大的动静惹得旁边几个舍屋的门跟着震动起来,书生们烦躁的打开门想看看谁这么早在外边闹,一开门就看到王永年像雪姨一样啪啪啪的敲盛言楚的门,嘴里还叫嚣着什么听他解释之类的话。   “别嚷了!”   程以贵看到在那叫魂的人是小表弟最烦的王永年后,当即过来一手将王永年后脖子衣裳拎起来甩到院中,王永年痛得眉头紧皱,嘴巴磕在青石板上沁出丝丝鲜血。   一抬头,见台阶上站得是威武雄壮的程以贵,王永年顿时瘪了气。   程以贵和盛言楚虽是嫡亲的表兄弟,两人的长相却有着天壤之别,盛言楚是时下姑娘眼里最心悦的那款温文尔雅的书生模样,程以贵则正好相反,虎背熊腰魁梧粗壮,更像个武夫。   王永年只敢对盛言楚指手画脚,在程以贵面前,王永年瑟瑟发抖一句话都都不敢多说,爬起来就跑。   外头没了动静,盛言楚这才打开房门,程以贵打着哈欠走过来。   “楚哥儿咋大清早就过来了?”   盛言楚打开门让程以贵进来,将书箱里的几个罐罐放到桌上,道:“我睡不着。”   大概是因为在郡城过惯了熬夜的日子,冷不丁的恢复作息有点不适应。   “喏,这是舅舅让我给你带的。”盛言楚指指桌上的野山菌菇酱和几个密封严实的花雕醉鸡,道:“舅舅和舅娘上午就要回程家庄,你的冬被和衣裳在菊表姐家中,等你下回休假再过去拿。”   一听爹娘回了家,程以贵的睡意顷刻烟消云散,欲言又止:“楚哥儿,我爹有说来静绥买宅基吗?”   八月两场科考,不仅静绥书院放了长达一个月的假,康家书院也是如此,所以程有福和乌氏来码头帮忙时便将在康家读书的两个儿子一并带到了静绥,这一个月里,两个小家伙跟着赵谱和宁狗儿在外头卖卤肉,不仅见了市面,嘴皮子也练出了不少。   康夫子是个好夫子,但行事略微有些古板,而程以贵两个弟弟性子腼腆,在康家虽学到了知识,可惜胆子变得越来越小,这一个月在外卖卤肉虽晒黑了些,但两个孩子明显开朗活泼了不少。   为此程以贵便跟程有福商量让两个弟弟来静绥,如今年岁小,不着急读书,先跟着赵谱和宁狗儿将胆儿练出来再说。   程有福有些犹豫,大儿子程以贵过两年就要娶崔家女儿,崔方仪是举人家的孩子,日后拿出来的聘礼肯定不是个小数目,如果将两个小儿子放到静绥县城来磨炼,当然要在静绥买个屋子,总不能常年呆在女儿女婿家中。   买宅院要花一大笔银子,程有福有些心疼,家里是有一点积蓄,可那些银子要紧着程以贵科举用的,再过几年程以贵还要下场一次,不管考不考得中,亲事必须提上日程,所以那笔银子程有福不敢乱动。   “买宅院的事不能拖。”   盛言楚其实早就想劝他舅舅在县城买一处宅子,只不过他舅舅思想保守,宁愿守着白花花的银子睡觉也不愿意拿出来做生意或是买地基。   程以贵挑眉:“我爹说我胡闹,不成想楚哥儿竟跟我想到一块去了。”   盛言楚笑,轻弹了几下衣摆:“贵表哥可万万别望了我的出身,老盛家的太爷爷当年凭着一根扁担就能闯出一个商户的名头,我作为他的后代,行商的脑子还是有的。让舅舅买宅基地自有我的道理,如今天下太平,总守着老家的那一亩三分地发不了发财,若你信得过我,就赶紧让舅舅买宅院,越靠近水路的越好,或是靠近书院也成。”   他指了指窗外,道:“当初租桂氏的屋子我图的是她家后院一开门就是大河,一开始,我没想到让我娘开吃食铺子,而是想着等有空将桂家那扇后院给打开,届时我娘只需坐在后院门口就能做起小本生意,你看,不用出门也不用租铺子就能挣到银子,何况离我这又不远,若是有什么事,我还能过去帮衬一二。”   “你小子倒是会算计。”程以贵敬佩不已,回味一番道,“你家码头那个铺子买得值,才八十两,啧啧啧,这段时间以来,怕是早就将这八十两给挣回来了。”   盛言楚满面笑容,岔开话题道:“修贤兄过几日就要去京城,也不知道他手底下还有没有没卖出去的宅院。”   “你是说——”程以贵眼珠一转,“他会卖给我吗?”就跟码头铺子一样对折出售?   盛言楚朝程以贵眨眨眼:“夏家从前做得是犯罪的事,私底下收了不少小恩小惠,夏侯中倒下后,那些家产卖又卖不动,只能送人,可夏家出事与修贤兄有交情的桂家和卢家都有了疏远之意,听说修贤兄只好将那些没过明路的宅院送给远亲或者族中之人,表哥现在过去问,指不定还能选个位置佳价钱低的好宅子。”   “没过明路会不会出事?”程以贵担心这个。   盛言楚抻着下巴看着窗外湍急的河水,闻言笑道:“你若真想在静绥安家,最好抓紧点办,如今衙门里管鱼鳞册的是黄正信黄官爷,他年底就要跟张大人上京述职,届时换了一个人,你再想要地契红印可就难了。”   “是了,可以找他!”   程以贵左手握拳敲在右掌心,欣欣然道:“还是楚哥儿你想得深远,黄官爷是张大人的人,张大人对姑姑有情,定会帮我这个忙。”   顿了下,程以贵笑的贱兮兮:“楚哥儿,既然黄官爷能帮着重新规整地契,你怎么不……”   说着眼睛往隔壁夏修贤的方向斜:“左右他都要白白送人,你为何不找他要一些?”   盛言楚翻了个白眼,一本正经道:“商人也有底线的好伐?占便宜时切忌贪心,否则会反噬。”   他已经从夏修贤那接手了八十两的铺面,若再厚着脸皮问宅院的事,夏修贤也许不会说什么,夏母势必会认为他是一个钻进钱眼里的读书人,到时候因为几十两银子离间了他跟夏修贤的关系可就得不偿失。   何况他要真买宅院也不会再着眼静绥,他得抓紧攒银子日后去京城买个大宅院。   其实最关键的一点是他没脸去见黄正信,张郢和他娘闹这么僵,他这个做儿子的过去叨扰黄正信总感觉别扭。   “我脸皮厚没事,回头我跟夏修贤敲定好我就去找黄官爷,大不了我出一点辛苦银给他就是了。”程以贵抱着罐罐往门口走,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   “楚哥儿,”程以贵一脸好奇,小声问,“姑姑跟张大人就真的成不了吗……”   盛言楚将人往门外推,不耐烦道:“此事以后休要再提半个字,张大人过了冬节就要上京,若我没料错,这辈子大抵都不再来静绥这种小地方,南北相隔千里见不着,难不成还要我娘去京城找他?不可能!”   那日李老大人说了,张家老帝师早已给张郢寻好妻子,只等着张郢回京就成亲,都到了这一步,哪怕他娘真的跟张郢恩爱,他也要掐掉这种苗头,何况他娘无意。   张郢提前回京,于他娘而言是好事,于张郢来说也是好事,毕竟一个大家公子谁愿意窝在静绥衙门这种芝麻大的官位上折腾三年五载?   送走程以贵,书院早课的钟声悠悠的传过来,古钟击了三五下后,一排排舍馆的门像约好了似的,悉数都打了开来。   院子里只有一口古井,而书生们却有几十个,为了洗漱,古井四周挤满了人,早起的程以贵也在其中。   盛言楚小小的吹了声口哨,旋即优哉游哉的关上门回小公寓洗漱。   等他装扮整齐背着书箱往学馆走去时,院子里的书生们还在鸡飞狗跳的抢着接水,见盛言楚清清爽爽的出门,几人停下手中的活,扬起笑容跟盛言楚打招呼。   “盛小弟——”   “起这么早?”   “昨夜落钥的时候没见到你啊……”   “在郡城玩得如何?”   盛言楚牵起笑容,站在门口一一回答他们的问题。   “…昨天坐船回来的…对,早上来的,玩得还行……”   寒暄了几句后,盛言楚有礼的鞠了一躬才往外走,几个书生跟着回礼,等盛言楚一走,几个书生又开始为谁下一个去打井水争得面红耳赤。   盛言楚走了没两步,就听后边扬起一声呼唤:“盛小弟,等等我。”   来人是马明良,初秋就换上了一身新衣,眉飞色舞满面春风得意。   “马秀才?”盛言楚揶揄的喊。   “别别别……”马明良燥得一脸红,一步步走过来,直摆手道,“原先怎样的称呼,还照旧吧。”   盛言楚反口道:“怎么?这秀才公不好当?”   一句话戳进了马明良的心窝,两人并肩往书院方向走。   马明良一连叹了好几声气:“盛小弟你回来的晚,怕是有些事还没听说。”   盛言楚已经猜到几分,道:“你跟永年兄又闹上了?”   “他就跟带刺的苍耳一样,甩都甩不掉。”   说起反目成仇的昔日好友,马明良是又气又恨:“我和他认识的早,当年我对他推心置腹,可谁知他、他、哎呀呀,这让我怎么说得出口!”   盛言楚了然于心,却不打算戳破马明良的年少糗事,截断马明良的话,干脆道:“我听修贤兄说你跟他有夺妻之仇?”   “夺什么妻?”马明良无辜的摊开双手,悻悻道,“我至今还未娶妻,反倒是他有妻有子。”   盛言楚听糊涂了,难不成夏修贤的小道消息有误?   “嗐,他生性浪荡,当年考中童生那晚县令设宴请了家妓出来舞乐,他拉着我跟一帮人跑去喝花酒,宴上看中了县令太太刘夫人养在房中的一个歌妓,刘夫人投其所好便在后院设了休息的软塌,说是让歌姬单独陪他痛饮几杯……”   痛饮几杯后干什么不言而喻。   马明良轻咳了一声,脸色绯红:“也不知怎么的,那夜王永年并没有将那女子如何,那女子衣衫缭乱哭得伤心至极,走得急了些不小心崴了脚,我那时喝了酒出来去去水,见了能不扶她吗?不扶才好,坏就坏在我扶了她。”   “扶了后如何?”盛言楚问。   马明良瞥了眼从后边过来的王永年,抿紧嘴吊着眉没说话,王永年甩得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若非盛言楚在这,两人说不定会打上一场。   等王永年走到前边后,马明良才接着刚才的话说,口吻忿忿:“我的手只碰了那女子的衣裳罢了,王永年冲出来一口咬定我与那女子有私情,盛小弟你且说说,他那是人话吗?”   盛言楚侧眼瞥了一眼马明良,道:“那女子没解释?”   “说了!”马明良冷笑一声,“那女子说王永年没碰她,这话谁信?酒席上人人都看出王永年对那女子有意,这时候那女子非说王永年没碰她,拿王永年的说辞就是那女子是为了故意不让他碰,说是为了我守身如玉,你听听,这都什么事!”   马明良气愤地撸起袖子给盛言楚看他手上的疤痕:“说来也是怪事,那女子就是一口咬定王永年没沾她的身子……你看,这是那日她被刘夫人家的小厮拖出去时紧抓我不放落下的抓痕。”   盛言楚窥了眼抓痕,印记很深,可见那女子下手极重。   “那女子后来如何了?”盛言楚问。   马明良放下袖子,嗤了一声:“那些歌妓原就是刘夫人养在府中拿来拉拢有功名之人的,既然王永年说那女子属意我,刘夫人将错就错的把那女子赏给了我,我不忍她身陷囹圄,便拿着她的身契应了下来,养在家中几日后我娘替她寻了门亲事嫁了出去。”   盛言楚有些惊讶马明良替风尘女子着想的做法,淡淡道:“只不过你将那女子带回家岂不坐实了你抢了永年兄女人的说法。”   “可不就是吗?!”   马明良踢飞脚边的石子,铿声道:“这流言就是他传出去的,哼,我送嫁之前细细的问过那女子有关那晚的事,那女子支支吾吾,说王永年也许是喝醉了酒还是怎么着,对她那么个美人愣是、愣是一时没兴致…楚哥儿你懂得…”   十一岁的盛言楚不知道他该点头还是摇头好。   说来说去,就一个意思:王永年对喜欢的歌妓不举。   也不知这不举是因为醉酒导致还是旁的,盛言楚摸摸下巴,应该是醉酒吧,不然他家中的孩子怎么来的?   然而下一瞬马明良的一番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刘夫人大概是为了补偿王永年,又赏了一个歌妓给他,比上一个还要貌美,谁知王永年一改那夜的浪荡,死活不收,回家后立马就让他娘给他张罗婚事,家室都不计较,就一个要求,要貌美,你说奇怪不奇怪?没过几天他就跟蔡氏成了亲。”   “蔡氏貌美?比那歌妓还要美么?”两人走上台阶,刚好看到王永年踏进屋内,此时的王永年走路姿势还是有点奇怪。   盛言楚目光微微闪。   王永年若真的喜欢貌美的蔡氏,又怎么会成亲后和兔儿爷纠缠在一块,还……对着他这么个小书生散发骚气?   “蔡氏也不是顶美的人,我瞧着没有歌妓好看。”马明良低低笑,“然而那王永年就跟捡到宝似得,疼得不得了,才一年的光景就有了儿子,只不过性子使然,有了孩子后他又开始寻花问柳,那蔡氏倒一点也不吃醋,还大大方方的让王永年将馆里的兔儿爷带回家。”   “奇……”本来想说奇葩,觉得不妥,他立马改口:“稀奇啊——”   古代女子能容忍别的女子和自己争抢夫君便罢了,竟然还大方到和男人一起分享。   “可不就是大奇事!”马明良嘟囔一声。   进了书院内间,两人没再说话。   静绥教书的屋子是一条大通铺,比方说秀才和童生听讲的教室只用一道竹帘相隔,童生和秀才们背对而坐。   这样设计是因为书院的教谕会经常抛一个论题给童生或秀才们思考,为避免学子们思路受到局限,教谕们直接升起竹帘,两方人一起辩驳思想交锋才会快。   要去秀才坊就必须经过童生居,马明良走在盛言楚前边,经过童生居时,当然要停下来和往日相处的同窗们打个招呼,盛言楚正巧也有从郡城带过来的书本给梁杭云,便跟着坐到一旁和梁杭云说起话来。   “哎哟——”   突然一声哀嚎声传来,盛言楚目光随之望去。   只见王永年不知被谁推搡了一下,整个人躺地起不来,童生们赶紧上去扶,却见王永年双眉紧蹙,面孔狰狞似乎很痛苦。   不小心将王永年推倒的书生一个劲的赔罪,王永年拽着书生的手艰难的起身后,扭头就给了书生一巴掌,大约力气用大的些,王永年一个趔趄往后一倒,后背抵在桌子口。   下一息,盛言楚感觉他算是明白了什么叫鲤鱼打挺。   王永年后背就跟装了弹簧似的,猛地往前一钻,脸上的表情痛不欲生,双手反抱着屁股,在原地又蹦又跳试图缓解痛楚。   “有这么疼吗?”一旁梁杭云下意识去摸尾骨,旋即讪讪笑,“嘶……这地方要是磕到桌子角,好像是有点疼哈。”   盛言楚看着像小丑一样的王永年,双手环胸笑的耐人寻味:“杭云兄再仔细看看,永年兄伤得可不是那儿。”   难怪他早上看王永年走路脚步有些不稳,原来如此。 第82章 【二更】 和盛言楚长相俏……   书生们并非都是迂腐不经人事的学子, 有些人暗地里还是给书肆画解佳人罗衫这类避火图的执笔丹青者。   王永年不过是摔了尾骨,一般人痛到这部位咬着牙走都不动道,可王永年呢, 捂着屁股一蹦三尺高, 所以书生们很快就领悟到王永年是经了什么事。   以盛言楚的猜想,王永年要么有痔疮, 要么…呵呵, 兔儿爷不全是躺在下面的。   王永年疼得寻死觅活哀嚎不断,大家当然不能放任不管,便按住王永年将其背到医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出血了……”   抬王永年的几个书生眼神顿时变了又变,其中一个书生忍不住跑出去吐了一遭。   王永年被抬出去不久, 书院里的学子们相互之间开始说起王永年这几年进出兔儿馆和花楼的私密事, 不知是哪个闲得没事干的书生还做了统计。   “王永年每去一回花楼,就会奖励自己去两次兔儿馆, 都说他娶的妻子貌美如花温婉可人, 既有贤妻,为何还留恋这些地方?”   “能为什么?定是被那兔儿爷勾走了魂呗。”   书生们都是男人,有害羞胆怯的, 也有开起黄腔就停不下来的。   “瞧他那走不到道的模样, 不会是——”书生支吾其词,只管将剩下的话丢给大家暧昧的去猜。   梁杭云是个乖宝宝, 本着好学的态度,梁杭云不耻下问:“不会是什么?”   周围的书生们闻言哄笑一堂,盛言楚也忍不住别开脸去笑。   “说啊,不会是什么?”   还有一个宝宝挠挠头,程以贵见大家只顾笑却不言语, 急得摇盛言楚的肩膀:“楚哥儿,你来说!有话就说呗,只开话头不往下说好没意思,吊胃口作甚!”   盛言楚不知从何说起,嘉和朝兴断袖之癖,不然静绥这等小地方怎么会有兔儿馆。   马明良将盛言楚从程以贵手下解救出来,然后拉着梁杭云和程以贵去旁边,玩味道:“这种事该问哥哥我,楚哥儿毛都没长齐,你问他有什么用?”   盛言楚状似感激的冲马明良拱拱手,任由马明良给梁杭云和程以贵开启成人另一面世界的大门,在两人乍红乍青的表情下,盛言楚不紧不慢的进了秀才坊。   -   王永年三天后才返回书院,面色煞白,走路时两腿之间开的岔很大,前脚跨一小步顿一下才敢抬后脚。   甫一进学馆,不论是秀才坊还是童生居的书生,皆纷纷放下手中的笔或是书本,灼灼目光盯着王永年的…屁股。   王永年羞愤难掩,行到书案前小心翼翼的往下蹲半天才敢坐下。   众人齐齐‘咦’了声,还故意拉长声音,大家看笑话的眼神就跟一张密网一样将王永年团团包住,硬着头皮在书院呆了一天后,王永年扛不住又回了家。   说来也是一段虐恋,据说王永年在家养伤的那几天,和王永年相处多年的那位兔儿爷还上门服侍,那小馆是好意,但在王永年看来就跟火上浇油一般,便让妻子蔡氏将人赶了出去。   小馆也没闹,捡起地上的吃食落寞的回了兔儿馆,第二天照旧拎着补身子的药上了门。   盛言楚听得瞪大眼,如今书院几乎人人都知道王永年当年之所以嫁祸马明良放出夺妻之仇的话,是因为王永年那夜认识到自己对女人不举,错了,对男人也不举。   意识到自己的缺陷后,王永年开始发了疯的在男女之事上放肆,为了掩人耳目娶了貌美的妻子还有了一个‘老王’的儿子,仅是这样王永年还不满足,开始留恋风情之地试图打造一个浪荡子的形象,进了花楼不算,还跑去兔儿馆厮混。   原本不能人事的王永年似乎在兔儿馆寻摸到了更大的乐趣,到底是少年精力旺盛,王永年就这样迷上了兔儿馆。   “那小馆作为一个男人为啥对王永年那般痴情?”   程以贵一个直男永远也理解不了这个问题,指着被王母骂骂咧咧扔出来的男人,挠挠头道:“长的倒还清新脱俗,可细看不就是个小白脸吗?啧啧啧,王永年竟好这口?”   王家院外的男人身穿一袭红衣,袒胸露乳描眉画唇,一头长发拖到脚踝和寻常男子打扮截然不同。   捡起地上的东西,男人眼角微微发湿,站起来之际脸颊边的头发飘落到脑后,露出一张挺鼻薄唇的俊俏之容。   梁杭云和程以贵不由将视线转向盛言楚,盛言楚‘啊’了一声往后退几步:“你们看我做什么!”   被王母赶出来的男人闻声也跟着看过来,待看清盛言楚的容貌后,男人眼眸微微一眯。   盛言楚余光捕捉到男人的恨意,忙拉着梁杭云和程以贵离开此地。   程以贵大大咧咧的没意识到危险,还在那笑话盛言楚:“楚哥儿,我今个算是明白了王永年为啥在书院缠着你了,原来你跟那小馆长得有八.九分像!”   梁杭云也觉得太凑巧:“楚哥儿,你说王永年放着痴心的小馆不顾,非要招惹你是何缘故?”   盛言楚一手拉着一人往外跑,他都能感受到背后那男人锐利的目光像箭一般刺向他了,这两人还在这叽叽哇哇干什么。   何缘故?还不是因为王永年朝三暮四!   小馆玩腻了,就想换一个目标追求刺激呗。   刚才那一瞥,吓得他心跳都快了一拍,那男人何止跟他像,他若再长个几岁,个子拔高些,和那小馆简直毫无二致。   盛言楚心里乱成一团麻,他得回去问问他娘有关他爹的事。   呸,那男人顶多比他大八.九岁,不可能是他爹。   深吸了一口气,盛言楚想了想,暗道那就问问他娘外祖家有没有丢过孩子。   外甥肖舅,这话定不会出错的。   盛言楚烦躁的撸头发,瞥了眼人高马大的程以贵,心里咯噔一下,他好像跟程家舅舅长得不太像……   心烦意乱中,盛言楚索性放开两人一路狂奔而去,程以贵和梁杭云追都追不上,在后头大喘气。   “楚哥儿这是咋了?”程以贵不解的道,“跑那么快干什么,后边又没有豺狼要吃他!”   梁杭云脚步往程以贵身后挪,小声道:“贵哥儿,你看你后边。”   程以贵转头一看,被贴过来的一张俊脸吓得大惊失色。   男人肤色很白,不是躲在家中而形成的白,而是一种冷白,一身拖地的红衣越发衬得男人宛若惨绿少年,五指修长指节分明,此时这白玉无瑕的手指向盛言楚逃离的地方。   声音如玉石之音:“刚跑开的少年叫什么?”   若非男人涂脂抹粉,程以贵恍惚以为是长大了的小表弟在问他话。   “是——”   一阵风吹来,男人身上的香味飘荡在空中,程以贵猛地打了个喷嚏,到嘴的话戛然而止。   “你管他是谁!”   一想到这人跟王永年纠缠不清,程以贵顿时硬气起来,拍拍男人纤瘦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要管好王永年可知道?我小表弟可是堂堂正正要走科举的人,岂能跟他乱来?”   自从知道王永年的性向后,程以贵狠狠恶补了一回有关断袖余桃的知识,看男人的眼神极为诡异。   男人好看的眉梢微挑,眼睑下的卧蚕处点了颗细小的黑痣,一笑妩媚至极。   程以贵和梁杭云不适应的搓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只听男人露出一抹职业性的微笑,双目如潭半笑半叹:“走科举好,走科举好哇。”   随后又扬起脑袋去看天上的白云,一头长至脚踝的黑发微微拖地,男人笑得很轻松:“小书生倒和我长得颇有几分相似,两位可否行个方便,让我和他说上几句话?”   程以贵刚想摇头,男人漫步走上前,补了一句:“二位若不放心,在一旁看着也行。”   程、梁二人面面相觑,梁杭云沉思片刻,打量了一眼男人一身垮垮的红袍,男人很聪明,长手一掀,直接将腰间的红腰带给扯了开来。   “两位放心,我是下九流的人,身上只有胭脂水粉,那些伤人的利器从来不碰的,客人会嫌弃。”   初秋的天气,男人竟只拿了一件单薄的红袍披着,里边空无一物。   程以贵见状松了口气,这才答应带男人去见盛言楚。 第83章 【一更】 二十七岁的月惊……   “静绥有跟楚儿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程春娘猛然一顿:“那人在哪?”   “在……”盛言楚不知怎么说好, 含糊道:“娘,你就说你有没有弟弟?”   “你外祖母就我跟你舅舅两个孩子,你娘我是最小的, 哪来什么弟弟?”   程春娘觉得儿子在说笑, 剥了颗刚煮好的茶叶蛋给盛言楚,眯眼道:“你莫不是看走眼了吧, 瞧你跑得满头大汗的, 快进去擦擦换身干衣裳,可别着凉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大概是被去年那场大雪给吓到了,接近年关老百姓纷纷做起囤粮囤菜囤菜的事。   程春娘随大流,发动铺子里的人都去医馆排队才买来十来包御寒的中药, 能不能熬过冬天不说, 只那高昂的价格就惊得程春娘下巴都掉了下来,所以现在是能不吃药就别吃药, 药跟白银一样稀有, 谁家吃得起?   盛言楚听话的去后院换了衣裳,袖子都没穿好就跑了出来,嘴里含着一个茶叶蛋, 边嚼边问:“娘, 要不你问问舅舅?”   他怀疑他娘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   程春娘正在后院将晒干的大头菜往坛子里装,听到这话, 佯嗔道:“你娘记性好着呢,真要丢了孩子你娘会一点都不知情?又不是丢小猫小狗。”   说着还逗逗旁边啃骨头的盛小黑:“是不是呀小黑?”   盛小黑蓦然抬头朝程春娘汪汪两声,盛言楚快速的将腰带系好,蹲下身摸摸盛小黑油光锃亮的狗脑袋,不明所以道:“娘, 你是没见过那人,简直了,跟我就像是一个模子刻下来的,若不是他年轻,我还以为他是我爹呢!”   “你爹?”程春娘想起成亲七年后再见盛元德的场景,轻飘飘的嘁了一声:“老天爷怜惜我,大抵是看在你那个爹没抱过你也没喂养过你,所以你长得和他还真没哪地方相似。”   微微侧过头,程春娘睨了眼儿子。   眨眼的功夫,从前那个在她怀里哇哇大哭的孩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长得比她还要高,模样清美新颖,和大哥还有侄子魁梧的身姿的确有所不同,但细瞧眉眼,儿子和她娘有几分像。   眼睫翘而卷,眸子清澈明亮,皮肤比她一个女人还要白,此等风姿特秀的孩子若是生在贵人家,尚公主或是娶高妇女都要得,可惜命不好投身到了她肚子里。   程春娘打量盛言楚的时候,盛言楚也在回味他娘的话,盛元德没发胖之前并不丑,和巴柳子有的一拼,反正是他娘喜欢的硬汉形,可惜后来流连花丛将身子整垮了,说起来他跟他爹确实不太像,唯一遗传到盛家基因的大概就是身高了吧?   十岁之前他还担心自己会不会是老盛家长得最矮的人,过了十岁大关后,他就跟春田里的草一样,发了疯的往上长。   才一年而已,他如今长得比他娘还要高一些,这几个月总是会做飞翔或是从高空坠落的梦,按老一辈的话说,他还要继续长。   见儿子沉浸在疑惑中,程春娘笑道:“这有什么打紧的,世上相似的人多了去了,你若想弄明白这个,不如直接去问那人呗?或是请他来铺子也成,娘也想好好的看看这个跟我儿子长相俏似的人,指不定是娘的另外一个儿子呢!”   昨儿程春娘搜罗了一堆冬节里能用得到的东西,趁着城中来了一行去西北的商队,程春娘便掏银子让商队将衣裳和吃食送去给巴柳子,干完这桩事,程春娘心情好得跟三月天似的,竟也学会了在闲暇之余和盛言楚开玩笑。   盛言楚被他娘的豪言壮语惊得瞪大眼,灌了口茶将挂在嗓子眼的茶叶蛋吞下去后,忍不住笑道:“我只想要弟弟妹妹,哥哥就算了。”   那男人若是他哥哥,那他跟王永年又是什么关系?   想想就别扭。   “去你的,什么弟弟妹妹!”程春娘拿干巴巴的菜梆子打盛言楚的胳膊,气笑道,“这种话也是能瞎说的?”   盛言楚跳起来躲,难为了盛小黑这个狗勾夹在中间不知道帮谁好。   母子俩正闹得,忽然后院布帘处传来‘砰’的一声响,程春娘闻声望去,高举菜梆子的手蓦然僵在半空。   太像了……   程春娘看看门口不小心踢倒木桶的男人,再看看抱着盛小黑闪到一边的儿子,恍惚之间,程春娘似乎在黄泉尽头看到了两个儿子,一大一小。   视线往下移,待看到男人敞开的雪白胸膛,程春娘眼睫颤颤,不自在的挪开目光。   盛言楚比程春娘还不淡定,他脑子里现在就一个问题,这男人找上门是为了替王永年报仇的吗?   门口男人身段颀长,愣生生将后边跟过来的程以贵和梁杭云挡在外边进不来。   “谈谈?”   男人宛若神邸般降临,一身拖地的红衣和眼前这一切显得格格不入。   男人的突然到来,瞬间在锅子铺掀起一阵热议。   “这人谁呀?比小娘子还俊!”   “你不觉得他和盛秀才长得像吗?”   “像吗?我觉得不像啊,这男人明显比盛秀才有风情!”   “闭嘴吧你,小心盛秀才听到你这脏言秽语赶你出去!”   “嘿嘿……”   ……   盛言楚这会子没功夫理会外头那帮看热闹的人,男人体力不及盛言楚好,一路从王家跑到码头,累得扶在门框边喘气,纵是这样狼狈的模样,却也有一番俏若徐公的艳丽。   盛言楚只觉天旋地转,此刻脑子糊得跟米浆一样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男人一步一步的往他面前走,盛言楚心哽了一下,下意识的道:“我跟王永年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上辈子见过太多男人或者女人为了爱情,疯狂到不去找出轨对象出气反倒拿刀砍杀情人的新闻,这男人不会是来报复他的吧?   程春娘想像平时一样护着儿子,可看到男人那张脸,程春娘吞吞口水。   “你是谁,找我家楚儿做什么?”   男人瞥了眼程春娘,笑得灿若星辰:“姑娘莫怕,我只是想跟他说说话罢了。”   “姑娘??”盛言楚眼珠子差点跑出眼眶。   刚把闹事的人赶走锁好后院门的程以贵和梁杭云均倒吸一口凉气,看男人就跟见了精怪一样瞠目,不愧是服侍人的小馆,嘴就是甜啊……   程春娘抓住身边的柱子才稳住心神,自从生了儿子后,快有十来年没人这么喊她了吧?   将随风吹起的鬓边发撩到脑后,程春娘轻咳了一声,结巴道:“那什么…咳,楚儿,你们聊聊?”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程春娘直觉这个贸然闯进门的男人不是坏人。   男人挑眉看向盛言楚,脚下的盛小黑憨头憨脑的要跑过去,被盛言楚一巴掌拍得不敢动弹。   “聊就聊!”盛言楚绷着脸,他才不怕呢,他又没有勾搭王永年,凭什么要在这男人面前矮一截?   -   两人见了小屋后,程春娘一把就蹲在门口偷听的程以贵揪到一旁。   “这人是谁?瞧着打扮不像个正经人!”   对男人的好感归好感,来历还是要寻摸清楚。   程以贵嘿嘿笑:“姑姑,这人你绝对想不到他是做什么的。”   程春娘心头一紧:“做什么的?”   程以贵不好意思大白天的说这个 ,尤其还是跟长辈,便拉着梁杭云过来说,梁杭云被程春娘冷冷的眼神盯看得心头发慌,想都没想就道:“是静绥兔儿馆的兔儿爷,做什么的我不知情,只知道他是书院王永年王童生多年的相好之人。”   “他是相公?!”程春娘的脸顿时一黑。   扮演女.优伶的男人在嘉和朝极为吃香,除了反串,这些男人还会上门提供特殊生意,和兔儿馆的男人一样在民间统称为相公,按嘉和朝三教九流的排序,男妓排在末尾。   充当男妓的大多是容色娇媚的男人,这些男人除了霸占有权势的女人外,还会勾着其他男人魂不守舍,在家抹泪的妻室便给这等以男色侍人的后代起了一大串难听的称呼,什么兔崽子兔羔子兔蛋子这些骂人的话先前都是从兔儿爷身上传开的。   搁在几年前,程春娘定要冲进去将男人给赶出来,当年她男人七年不回家不正是被这群以色侍人的下九流之人给教坏了吗?   程春娘气得手发抖,想进去骂人却又碍于此时是在铺子,她跟盛元德的事城中很多人并不知情,若是闹开不好看。   “姑姑冷静点。”程以贵很快回过神,要问他姑姑最恨的是什么,当属妓人!   程春娘瞪着眼睛,怒斥道:“楚儿什么时候跟这种人搅合到一块去了?”   程以贵不敢隐瞒,一五一十的将王永年对盛言楚的龌龊心思说了出来,不说还好,一说程春娘立马跑到厨灶拿起一把菜刀。   “姑姑!”程以贵冲过来抱住程春娘,“姑姑你这是干什么!不可以冲动啊!”   梁杭云脸色一白,吃出吃奶的劲将程春娘手中的刀夺过来,程春娘呼吸急促,忿忿破口大骂:“腌脏的崽子,圣贤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去了不成?有妻有子的招惹我儿做什么!我就问问他要脸不要脸!”   “他要脸就不会找上楚哥儿!”   程以贵像根墙头草一样,听程春娘几句话瞬间就带歪了情绪,学着程春娘骂道:“这些年的书都白读了,上对不起爹娘,下对不起妻儿,如今有了知己还来挑拨小秀才,怕是脸皮厚得针都戳不破!”   姑侄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王永年骂了个底朝天,好在梁杭云尚且有理智,拼死摁着后院的门才没让外边的食客进来看热闹。   院子里谩骂声和劝解声声声入耳,屋内盘腿而过的盛言楚听得面红耳赤,倒是对面的男人很淡定。   第二次见,盛言楚依旧不看正视男人的眼睛,太辣眼了,他一贯走得是温文尔雅的书生路子,像男人这般不伦不类打扮的少有。   男人长手拢了拢胸前红衫,遮挡住白皙的皮肉后,盛言楚这才看过来,手中捧着一盏热气腾腾的茶水,咬着腮帮子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说过了,我跟王永年没什么关系,他在书院是时常跟我套近乎,但我几乎都没搭理他,便是和他说话也是拘着礼没越过线……”   男人静静听着,好看的唇角微微翘起,盛言楚边说边观摩男人的表情,见男人在笑,盛言楚微微愣神,不假思索的问:“你来找我不是为了王永年?”   闻听此言,男人搭在膝盖上的玉手动了动,轻微的动作泄露了男人心底的不安和局促。   可见识过光怪陆离之人的男人只慌了一刹就稳住了心绪,笑了笑道:“永年时常跟我说静绥书院有一个书生生得聪慧可人,他见一面便心魂荡漾,我就问他可敢将心事说给那书生听,他说不敢,唯恐玷污了神明。”   举杯喝茶的盛言楚险些一口水喷出来,他是不是要谢谢王永年对他手下留情了?   男人是笑着说的,如清泉般的眼眸却微微泛红,盛言楚见状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若面前是女子,他自当要劝这女子离开王永年这个渣男。   可对象换成男人后,他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劝,毕竟王永年能不能人事好像都不重要。   “那什么……”盛言楚到处找话题,“还没请教你叫什么呢?”   刨除男人和王永年的弯弯绕绕,盛言楚更想理清的是他跟男人为什么会长得如此相像。   “月惊鸿。”男人一脸柔和,口气软绵:“从我记事起就是这个花名。”   “为何会流落到静绥兔儿馆?家中可还有人在静绥?”盛言楚热切的问。   贫苦人家将孩子送到花街的事数不胜数,前些年梁杭云两个貌美的双胎妹妹不就险些被卖掉了吗?像这些有姿色的男男女女大多会在十几岁时出来接客卖艺,面前这个男人也是吧?   见盛言楚刨根问底,月惊鸿没恼,不急不缓道:“我幼年长得很瘦很小并不好看,鸨爹疼惜我,只让我在馆里做端茶倒水的活计,我也争气,慢慢学会了鸨爹做生意那一套功夫,故而我长到二十又二都没让我抛头露面,至于家中人——”   “二十又二?!”盛言楚尖叫一声,“你都有二十多了?”   瞧着像十七八呢!   男人莞尔:“过了年该二十七了。”   盛言楚不敢置信的张大嘴,暗暗啧叹:看来以色侍人也是要资本的,快三十人的人还跟十七八的少年郎一样俊俏,难怪能坐镇兔儿馆。   “早些年我在外地帮爹打理馆里的事,爹说他当年是从人贩子手中买得我,想来我是被拐走的,我有心寻了几年家人都无果,直到见到了你。”   盛言楚激动的凑过来,心头一动:“你找我是想看看我跟你是否有亲眷关系?”   不是因为情伤然后恼羞成怒找他算账?   男人点头,笑容可掬的将腰间碎玉拿出来:“你瞧瞧这个,可认识?”   白皙且骨节分明的手掌上静静躺着一枚已经看不出原本模样的碧绿碎玉,盛言楚拿起玉在空中看了又看,喃喃道:“我不太认识……”   月惊鸿眼里希冀的光芒瞬间灭了大半,盛言楚直觉事情没这么简单,他跟月惊鸿的长相摆在这,就算没有这块玉,他也敢断定月惊鸿和他有血缘关系。   “你等着哈,我去问问我娘。”他不认识不代表他娘不认识。   月惊鸿起身想拉住盛言楚,刚想说外边那姑娘对他怨意满满,还没揪到盛言楚的衣裳,盛言楚就跟水里的泥鳅一样钻出了屋子。   果不其然,刚歇了骂人嘴的程春娘见到半块碎玉后,气不打一处来:“他这是又想什么鬼花招逗你?楚儿,你离这种人远一点,你忘了你爹当初为了谁抛妻弃子?不是娘说话难听,管他是妓子还是相公,做得都是见不得人的事!”   盛言楚握着玉一派忧伤,过了几年安生日子,他竟把他爹造的孽给忘了,还傻乎乎的拿月惊鸿的东西给他娘看,这跟揭他娘的伤疤有何区别?   紧了紧手中的玉,盛言楚叹了口气折返进屋,刚走到门口,就见月惊鸿撩开帘子走了出来。   红衣宽袍上的腰带系得整齐,长至脚踝的秀发也用红绳高高束起落在身后,乍然一看,除了脸上涂脂抹粉,站在那跟盛言楚几乎如出一辙。   收敛起优伶身上的魅意,如今再看时,倒有几分书生气骨,程春娘瞧着眼眶发热,突然问:“你……多大了?是哪里人?”   月惊鸿接过盛言楚归还的碎玉,如珍似宝的挂在腰间,闻言并不计较程春娘之前的谩骂,郑重其事的答:“我爹说我翻年二十七,原是在南域做…咳,后来南域乱了,我就跟着我爹还有馆里的哥儿辗转来到临朔,最终在静绥县安了家。”   “二十七了?”程春娘迟疑了一下,“你找我楚哥儿是来认亲的?”   月惊鸿好看的手在碎玉下垂的络子上打转,轻声嗯:“爹说我应该还有家人,只是我寻不到。”   月惊鸿的声音本来就很好听,说这番话时尾音发颤,就像个迷途的小孩在跟程春娘撒娇。   程春娘倒没觉得不对劲,当下端着择小鱼的筛子走近月惊鸿。   越看程春娘越觉得诡异,要不是她自认没做对不起盛元德的事,她还以为眼前这男人是儿子他爹呢!   盛言楚目光兴味看着他娘像审犯人一样对着月惊鸿,月惊鸿在他娘面前比他还乖巧,他娘问什么月惊鸿想都不想就答。   一圈问下来,程春娘心里有了底。   月惊鸿跟她同岁,从记事起就在兔儿馆,因聪慧机灵很得鸨爹的喜欢,若无意外会成为静绥兔儿馆下一任鸨爹,本来日子过得很安逸,直到五年前遇见了王永年。   王永年那时候刚考中童生,本该是春风得意的时刻,谁知王永年却整日窝在兔儿馆买醉,进了馆子后也不点伶人,而是喊上几壶烈酒关上门在里边喝得酩酊大醉,久而久之月惊鸿就对这位年少成名的书生有了丝丝好奇。   月惊鸿有一副颜丹鬓绿的好相貌,很快就笼络住王永年的欢心,得知王永年不能人事后,月惊鸿没有显露出半分嘲笑,而是神神秘秘的带着王永年进了一方王永年想都不敢想的曼妙世界。   从此月惊鸿守着王永年的秘密和王永年过起没羞没燥的日子,如胶似漆的过了五年之余,王永年变了。   不多时,月惊鸿就发现王永年变了心,说是变心,应该说王永年内心的征服欲蹦跶了出来,在王永年看来,与其在一个兔儿爷身上找乐子,还不如去挑拨学问比自己好,容貌又俏似兔儿爷的盛言楚,如此方有成就感。   “呸!”   程春娘恶心的啐了一嘴:“混账羔子,低贱下俗的胚子,我儿是家中独子,他胆敢再对我儿伸手,信不信我一刀砍了他?”说着抄起旁边跺腌菜的铡刀,一刀下去木头立马变成两半。   月惊鸿小小的耸动肩膀,盛言楚心有余悸的拿走他娘手中明晃晃的刀,他也反感王永年时不时对他露出的那抹复杂神色,但砍人太草率了。   “你玉呢?”程春娘伸手,“我回头帮你问问程家庄的老人,他们些许会认得。”   “多谢多谢。”从进门到现在,月惊鸿露出了有史以来第一个真诚的笑容,双手奉上碎玉后,月惊鸿微微侧颊,对盛言楚道:“今日多有打扰了,永年那里我自会劝他别在对你有非分之想。”   苦笑了一下,月惊鸿意有所指道:“我知道他在书院闹了糗事,都怪我,致使他成了同窗之间的笑柄……”   “怪你?”程春娘收好碎玉,随口来了一句:“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月惊鸿脱口而出。   盛言楚一个健步上前踮起脚捂住月惊鸿的嘴。   程春娘困惑的看过来,盛言楚拗着月惊鸿的身子往外边推,低声抱怨:“你嘴能不能有点把门,怎么我娘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你跟王永年那点子缠绵事你自己心里清楚就够了,别来祸害我娘。”   他娘比程以贵还纯洁,单知道男人和男人会搞到一块,至于如何搞就不得而知了。   瞧月惊鸿那口无遮拦的样,没他拦着说不准等会连羞羞事都要说出来。   月惊鸿腼腆一笑,由着盛言楚推他出去,程春娘跟过来又瞧了一眼月惊鸿的模样,暗暗下定决心喊大哥程有福来静绥一趟。 第84章 【二更】 双生子   从春娘锅子铺出来后, 月惊鸿听从盛言楚的建议,没有再没皮子没脸的去王家讨好王永年,而是静静的在兔儿馆等候盛言楚过来认他。   收到程春娘信里的碎玉时, 程有福正背着两捆柴火从山上往家走, 当看到乌氏手中的碎玉,程有福猛地将肩上的柴火往地上一扔。   “这东西你哪来的?”   乌氏吓了一大跳, 抖着嗓子道:“春娘送来的, 说是一个男人拿着这碎玉上铺子认亲……”   程有福双目发直,良久才低吼道:“走,去春娘那!”   -   紧赶慢赶,程有福夜里出发,第二天清晨到了静绥, 一下车程有福就疾奔铺子。   “春娘, 那孩子呢——”   清早刚送走一波做早工的食客,程春娘此时正是后厨调配卤肉用的蘸料, 听到前院传来的动静, 程春娘赶紧放下手中的活。   “大哥。”   见程有福一脸疲倦,程春娘压住心里的慌乱:“咋了这是,家里出事了?”   程有福抹了把头上的汗水, 前院后院找了个遍也没见到月惊鸿的人影, 焦急的道:“不是你来信说让我来一趟吗?人呢?然哥儿人呢?”   “然哥儿?”程春娘心口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哥你是说那碎玉的主人你认识?叫然哥儿?”   程有福奔波了一夜, 此刻又跑前跑后转哒一圈头有些晕,喘了口气,程有福坐倒在地,从怀中拿出那枚碎玉。   随后眼睛看向程春娘的发间。   程春娘倏而取下盛言楚赎回来的那枚游鱼垂莲银簪给程有福,纳闷道:“哥, 然哥儿是谁?”   “你弟弟。”   “我还有弟弟?”程春娘震得霍然站起来,心底思绪起伏不断。   难怪那兔儿爷和楚儿长得那般像,果真是外甥俏舅。   程有福心里的苦涩开始泛滥,将碎玉往程春娘那缺了华胜的簪子上比,哭得一哽一哽:“都怪我,那年爹娘忙着农活顾不上你俩,你俩才出生没多久,爹娘便交代我看着你们俩,我那时候七八岁贪玩的紧,便将你跟然哥儿放到田埂阴凉处藏着,自己则跑到水田里摸鱼,天黑了我再去看你们俩时,就只剩你一个人了……呜呜呜,然哥儿不见了……”   有些人贩子喜欢偷男丁,程春娘能幸免于难大概是基于此。   “然哥儿跟我是双生胎?”程春娘嫁过人生过孩子,听到这心里有了底,“哥,可我和他长得一点都不像……”   “不像?”程有福哭声一止,半晌道,“双生子未必都长一样,也有不一样的。”   “是这个理。”   突然多出一个弟弟,程春娘一时有些难以接受,以她的推测,月惊鸿该是盛家人才对,兜了一圈竟成了她的嫡亲弟弟。   想到月惊鸿的面貌,程春娘按住还在那哭诉碎玉和簪子上的华胜同出一块玉的程有福:“哥,有个事,我得提前跟你说——”   “什么事?”   程有福站起来时有些贫血,踉跄两步后才稳住脚,吸吸鼻子道:“春娘,然哥儿现在在哪?我想见见他,左右是我弄丢的他,合该我这个罪人去见他才好。”   “我要说得正是这个。”程春娘抿抿唇,欲言又止。   程有福打了个哭嗝:“说啊。”   “哥,你要不要坐下来?”程春娘贴心的搬来一个小杌子。   程有福等不及要见月惊鸿,哪里肯坐:“哎呀春娘,你磨蹭什么!有话快些说,赶紧带我去见然哥儿才是正经事!”   程春娘鼓足了勇气,方将月惊鸿如今的身份说了出来。   “什么?!”   程有福猛地一声霹雳咆哮,脚步不稳往后一倒,屁股刚好落在早已准备好的小杌子上。   “我的天老爷,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我的然哥儿,是我害惨了你啊……”   -   程有福坐在地上嚎啕哭晕的事传到盛言楚耳朵里时,书院刚结束一场辩驳诗会。   秀才坊和童生居中间的竹帘早已撤走,此时上边的竹竿上垂下来一根根细细的线,线上绑着一张张刚刚晾干墨汁的纸,此次辩驳诗会,盛言楚的诗文有幸选中了三首。   这场辩驳诗会是为了庆祝夏修贤高中举人特意办的,除了盛言楚等人的诗文,上面挂得最多的是夏修贤这个刚出炉举人的诗文,盛言楚仰着脑袋细细品味着好友夏举人的诗词,正跟夏修贤讨论的火热时,一个斋夫莽莽撞撞的跑了进来。   “盛秀才,程童生,你们家出事了。”   盛言楚和程以贵慌得放下手中的纸笔,赶紧去跟赵教谕请假往家赶。   两人没去码头的铺子,而是回了盛家小院。   一进院子门,就听里边传来呼天抢地的叫喊声。   “是我作孽啊,我害了然哥儿…”   “贼老天,然哥儿那么小,你咋就糟践了他呢…”   “我没脸见他哦,我哪里敢去看他,他落到这步田地都怪我,怪我一时贪玩没盯住他…”   “哥,你又不是故意弄丢他…”程春娘叹了口气,抬手给程有福顺气,“等楚儿和贵哥儿回来,咱们一起去看看然哥儿?”   “我不去……”程有福涕泗滂沱,躺在地上发癫,来来回回就一句话,“我没脸见他…”   扒拉着院门的盛言楚心底一凛,这位然哥儿不会就是…月惊鸿吧?   气喘吁吁追过来的程以贵乍然听到屋里的痛哭,拧紧眉头:“我爹咋了?”   屋里的程有福哭得不能自抑,哽咽的忏悔大半天后开始胡言乱语起来,一会说要去见月惊鸿,一会又不去,盛言楚看不下去,便道:“我喊他过来。”   “我跟你一道去。”程以贵站了起来,走到盛言楚身边,低低说:“兔儿馆乌烟瘴气,我陪着你,不然就你这小身板肯定会遭殃。”   盛言楚恶心的搓搓手臂,若不是为了舅舅程有福,他这辈子都不会往兔儿馆里跑。   静绥的兔儿馆并不大,两层花楼建在湖面上,才靠近就闻到一股熏死人的香味。   “咳咳咳。”   盛言楚抬手扇了扇风,眯着眼望着一个个身着轻纱,露着大腿和胳膊的男人挽着恩客的手臂从眼前娇笑经过,几乎每个人脖子上脸上都挂着细碎的唇印,一进门,便有珠圆玉润的歌声从四周传来,丝竹声中,几个韧性颇好的貌美小倌儿立在圆盘上翩翩起舞。   馆中除了水粉的香气和酒水的醉人气味,还有一股难以言表的糜乱缠绵气息。   盛言楚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黑布包住头,只露一双眼睛在外。   程以贵从进来后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脚刚踏上铺着兽皮的台阶,只听楼上传来一声娇唤:“有生客来了——”   话一落,恍惚是从天而降,不知从哪冒出一堆小倌将程以贵团团围住,盛言楚身量瘦,则被几个模样稍逊一些的小倌儿挽着往另一侧走。   “别动。”盛言楚快速从两个小倌怀中钻出来,烦躁的一比:“让月惊鸿出来。”   两个小倌儿楞了一下,巧笑嫣然道:“这可就不巧了,惊鸿哥哥在陪王家童生。”   “王永年来了?”盛言楚抬头看向二楼一排一排的小厢房,嘴角一撇,暗道王永年不是伤着吗?这会子能来事?   小倌儿见盛言楚目光落在上头恩客们用得厢房上,便摇着团扇笑着上前拉扯盛言楚的胳膊:“客人可是想上楼逛逛?”   盛言楚‘啪’的一下打掉小倌儿的手,没好气道:“动手动脚的做什么,还不去喊月惊鸿,就跟他说盛言楚找他!”   小倌儿怔了下,上上下下打量起穿得跟夜行盗贼似的盛言楚,低声和旁边的人说话。   “这人莫非是县学那位盛秀才?”   “瞧着是。”   兔儿爷不能随便出馆,但来往的恩客会将外头的消息带进来,盛言楚作为静绥小有名气的人,小倌们虽不认识他的面容,但这个名字很耳熟。   “你等着。”小倌儿笑得摆手请盛言楚去一侧花廊歇息,还倒了杯清亮的酒水给盛言楚。   等小倌儿一走,盛言楚立马放开手中的酒杯,卢婧柔当初追夏家大郎不幸在花楼被x的事难道还引不起他的戒备?   别说喝这里的酒,连椅子他都不敢坐,谁知道有没有人在上面恩爱缠绵过?   等月惊鸿的同时,盛言楚还从几个热情的小倌儿手中解救出手脚变得僵硬的程以贵。   等几个小倌儿悻悻的散去后,程以贵才敢松口气,脸色红得像猪肝,咬着牙羞愤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楚哥儿,你跟我说句实话,这些不是女人?”   一上来就死死的缠着他的腰,抱着他的胳膊凑小嘴怎么甩也甩不开,世上真的有这样的男人?   简直比女人还可怕!   盛言楚切了一声:“你问我我问谁?”他又没来过这里。   程以贵嫌弃的拍拍身上沾到的香粉,嘟囔道:“奇了怪了,王永年一个大男人竟喜欢这样式的,软乎乎的媳妇抱着不暖吗?”   “你想知道?问他们呗。”瞟了一眼二楼衣衫不整走出来的王永年和月惊鸿,盛言楚嘴角带讽,“果真是一对活宝,这两人是谁也别嫌弃谁。” 第85章 【一更】 张郢死心   “你来这里干什么?”   自从王永年屁股受伤的事在书院传开后, 王永年索性破罐子破摔,也不遮遮掩掩了,就好比现在看到盛言楚, 王永年悠悠的系好腰带, 不屑道:“楚哥儿最是乖巧守礼,怎么如今也逛这种地方?”   月惊鸿眼神黯然, 垂着脑袋似乎很难过王永年当着他的面贬低兔儿馆的存在。   王永年还在那阴阳怪气的说个不停, 月惊鸿就差捻起帕子哭诉,这一幕看得盛言楚火气上头,‘蹬蹬瞪’的爬到二楼一个劲的拿手戳月惊鸿那顶漂亮的脑袋。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不要再接待王永年!他又不是什么香饽饽,值得你为他要死要活?”   要不是因为月惊鸿是他亲舅舅,他连个白眼都不愿意给月惊鸿, 王永年朝三暮四不说, 还娶妻生子,月惊鸿跟着这样的渣男有什么结果?   还不如踹了王永年做个干干净净的男人, 做鸨爹管着小倌儿过悠闲日子不爽吗?非要黏着渣男不放?   月惊鸿好看的眸子倏而瞪大, 豆大的眼泪要掉不掉的挂在眼眶,惊讶盛言楚的出格动作之余,月惊鸿回过神, 抿唇而笑:“你这是来接我认亲了?”   盛言楚无可奈何的点头, 瞥了眼月惊鸿半露的衣裳,他头疼的捂住眼:“想认亲就赶紧去换身衣裳!”   穿成这样去见他舅舅, 他舅舅的眼泪非得哭成黄河才停。   “哎!”月惊鸿欣喜的笑出泪花,眼角的黑痣衬得他格外的魅惑,没等盛言楚说话,月惊鸿撒开王永年的手,一溜烟的钻进屋里。   很快屋里传来月惊鸿激动的叫唤声:“快快快, 快去备水,我要沐浴更衣……再把我那身新做的月白袍子拿过来!”   一阵手忙脚乱后,月惊鸿的房门砰得一声合上。   “什么认亲?”王永年懵得看向盛言楚,“你要对惊鸿做什么?”   盛言楚双手环胸,冷笑道:“你当初瞄上我,图得不就是月惊鸿和我俏似的刺激吗?托你的福,月惊鸿成了我舅舅。”   “你舅舅?”王永年迟了好几拍才转过脑袋,“惊鸿是你舅舅?”   “是啊。”盛言楚邪恶的裂开嘴,哼笑道,“姓程,叫然哥儿,永年兄你且记住这个名字,他月惊鸿从此往后就是程家的人,你胆敢再来找他,我——”   程以贵适时的亮出手上的肌肉,露出和盛言楚如出一辙的阴恻恻笑容:“你最好识相些,再让我看到你勾着我小叔卿卿我我,我抡不死你!”   王永年惶恐的往后退了两步,后背刚好抵在开门出来的月惊鸿身上,月惊鸿一心想着见家人,便推开王永年径直走到盛言楚面前。   嘴角笑容浅浅,眼中带着期盼,小心翼翼的挥着衣袖转了一圈,试探的问盛言楚:“如何?我这打扮可还行?”   月惊鸿脸上的胭脂粉已经洗干净,此刻露出一张瓷白乖巧的俊容,再看时和盛言楚其实也不是特别相像,不过眉眼之间还是能看出月惊鸿和盛言楚有亲眷关系。   程以贵在一侧细细打量起来,只觉他这个陌生的小叔别看年纪和姑姑一般大,实则还比不过小表弟有城府,有什么心事全挂在脸上,就好比现在。   月惊鸿忐忑不安的搅着手帕,不停的问:“我这样可妥帖?还能闻到我身上花香吗?我要不要再去洗一次澡?这衣裳会不会太隆重了些?”诸如此类等等。   盛言楚深深叹了一口气,初见时他还以为月惊鸿会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如今再看——   八岁!八岁智商不能再高了!   绕着月惊鸿看了一圈,盛言楚冷不丁的扯走月惊鸿手中的帕子,又将月惊鸿额前散落的两撇秀发缠到脑后,不悦的纠正月惊鸿身上的小动作:“进了程家,你这勾栏式样的做派得改改,男子的头发要梳得服帖得体,还有你这帕子——”   盛言楚用力的将手中的合欢花绣帕撕成两半,旁边的王永年心疼的欲言又止,想拦着盛言楚不要糟蹋他的定情信物,刚伸出手就被程以贵狠狠的折弯,王永年疼得呜呜直叫,月惊鸿下意识的要向程以贵求饶,却见盛言楚一记威胁的眼神横扫过来。   “你可想好了!”   盛言楚居高临下的睥睨着欲跪倒在程以贵面前的月惊鸿,一字一句道:“你要委身做兔儿爷我管不着,但程家从来就没有软骨头的人,你要跪的人是你的亲侄子,你这一跪于他而言可是天打雷轰的行为!还是说,你不想做他的叔叔,而是想当王永年怀里的宠男?!”   月惊鸿膝盖弯曲,闻言惊恐万分的看着程以贵,嘴唇颤抖:“我是程家的人?”   程以贵脸别过去,手却下得死劲,掰着王永年哀嚎不已。   “你自己择决吧。”   盛言楚看着发楞的月惊鸿,嘴角微挑:“做他的叔叔我的舅舅,还是王永年的恩爱爷?不管你选择哪条路,另外一条路我都会给你堵死。如若你今天跟着我回了程家,你现在就给我当场发誓,日后不会再跟王永年有任何瓜葛,死生不复相见!换言之,你若选了他,那就当我今天没来,我程家也没有什么然哥儿,你且借着做你的月惊鸿。”   盛言楚说得很果决,说完后紧盯着月惊鸿不放,月惊鸿扭着手指,忽见盛言楚眸子里迸出怒气,他慌忙的放开手,咬着唇一言不发。   王永年双手被程以贵桎梏在身后,听了这么久,王永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敢情和他朝夕相处的月惊鸿是盛言楚的亲舅舅?难怪当初在静绥书院第一眼见到盛言楚时他会觉得眼熟。   “惊鸿,你想弃了我不成?”   见月惊鸿一身寻常公子打扮,王永年慌了:“你跟了我五年,难道咱们之间的情谊还赶不那劳什子的舅舅叔叔之情?”   “你能不能闭嘴?”   程以贵被馆中的香气搅得脑袋发昏,听到王永年像个怨妇一样喋喋不休,顿时气急的揪住王永年的耳朵,骂道:“混账羔子,你有妻有子不顾家,招惹他干什么!”   又对月惊鸿道:“王永年缠我表弟的事你不是不知情,就这样的男人你还要他?你又不是嫁给他遭罪的姑娘,此时回头是岸还来得及,听话,赶紧收拾细软包袱跟我回去!”   月惊鸿从小就呆在兔儿馆,王永年除了花心些,对他其实还不错,当初之所以看中王永年,主要是因为月惊鸿自觉年纪不小了,所以想找个交心的男人共度余生,王永年就是他挑中的人,身在红尘,月惊鸿从来就没想过要让王永年对他守身如玉。   包容王永年的妻室和孩子,对王母舔着脸讨钱的行径也是一笑了之,王家这些年在静绥之所以能过上富裕生活,多亏了月惊鸿的补给。   纵是这样,月惊鸿也没有落得半声赞誉。   王母刻薄对待,蔡氏轻慢挑唆,就连王永年都开始移情别爱……   罢了,月惊鸿疲惫的阖上双眼,抬腿往盛言楚身边走。   “惊鸿…”王永年脸色惨白,急急道,“我知道错了,你别——”   盛言楚斜眼看向絮絮叨叨的王永年,程以贵心领神会的扛起王永年就往湖岸边跑。   “你要对我做什么!”王永年愕然尖叫,挥舞着手,“惊鸿,救我……”   月惊鸿眉头紧蹙,盛言楚拢着宽袖站在一旁,闲闲道:“你现在还有奔他而去的机会,我不会拦着你。”   月惊鸿双手紧握,垂眸低低的唾弃自个:“我已然是这副残破身子,便是认了亲我就能摘掉兔儿爷的称号?永年不甘心守着我过一辈子,其实我早就料到有这局面,只不过我这人不像你,科举步步为营有谋划,我是个得过且过的人,只贪图这一时的享乐。”   顿了顿,月惊鸿犹豫道:“但寻亲我是认真的,只是有件事我得说明白,我…我以后娶不了妻的…我……”   ‘我’了半天,月惊鸿恹恹的低下脑袋,再不言语。   盛言楚倒是一脸坦然,懒洋洋的背着手往外走,月惊鸿赶紧跟上来,带着哭音控诉:“你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不想让我认祖归宗了?”   盛言楚睨了眼手足无措的月惊鸿,缓了语气:“你既要跟我回去认亲,那我就该喊你一声小舅舅,既是长辈,我不敢再造次胡言乱语,但有一言我得嘱咐小舅舅。”   “你说。”月惊鸿学着盛言楚的样子挺直肩膀走路,闻言歪着头不好意思的笑:“我哪里敢担你这一声舅舅,你若不嫌弃还叫我的花名。”   盛言楚脸色顿时垮下来:“我看你是铁了心要在这兔儿馆扎根,既如此你且回去,这亲也别认了。”   还花名!   月惊鸿楞了一下,忙补救:“怪我怪我…你还是喊我小舅舅吧。”   “小…”望着月惊鸿那张无辜懵懂的脸,盛言楚张张嘴突然唤不出声音,心虚无端烦躁起来,良久才道:“小舅舅,我娘你已经见过了吧?”   想起那个拎着铡刀怒劈粗棍的柔弱姑娘,月惊鸿哒哒点头:“见过。”   当时还觉得那姑娘是个好说话的人,没想到在知晓他的身份后气得恨不得一刀砍了他。   盛言楚微笑的看向月惊鸿,笑意却不达眼底:“我还未降世,我爹就卷着家财拐着外室远走高飞多年,徒留我娘带着我在老盛家受尽冷眼和蹉跎。”   月惊鸿哑然,暗道天下可怜人真多,不成想那样明媚勤勉的女子竟有这样的遭遇。   “你可知我爹那外室是何身份?”   盛言楚自问自答,冷笑道:“是勾栏院的姐儿,我爹用老盛家的银子替她赎了身,在迎娶我娘之际背着我娘在外和那窑姐儿生了个比我才大半岁的女儿,若非我爹身子坏了不能再有子嗣,他决计不会回家跟我攀关系,呵,想越过我娘让我认那窑姐儿做娘,简直痴心妄想。”   “天下还有这种厚颜无耻的人?”月惊鸿傻了眼。   “怎么没有?”盛言楚凉凉开口,“王永年放着妻儿不管和你厮混,他跟我那个爹有什么区别?”   “蔡氏她的孩子原就不是永年的。”月惊鸿叫屈,“我馆里的兔儿爷也从不会主动勾搭有妻有子的男人,这话好冤枉。”   盛言楚翻白眼:“在外人眼里,你就是勾着王永年不归家的狐狸精!我娘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你这类人,自从知道一母同胞的弟弟成了兔儿爷,我娘怄得好几天没睡安稳。”   “我……”月惊鸿羞愧惶惑的低下头,“是我的罪过。”   盛言楚不忍再刺激月惊鸿,便舒展眉眼笑了笑:“这也是为什么刚才我让你在认祖归宗和王永年中间做个了断,我娘不是不明是非的人,回头她会带着你去衙门交银子领罚脱去贱籍,此后你就不再是月惊鸿,而是我盛言楚的小舅舅程有然。”   “程…有…然?”月惊鸿轻声呢喃,唇瓣微微上扬,“有名有姓,真好。”   快到盛家小院时,盛言楚再次叮嘱:“不许说你跟王永年的事可知道?我娘和我舅舅禁不住打击,若他们问起你的亲事,你不想娶妻直说就行,他们不会强求。”   月惊鸿双手都在抖,嗯嗯点头:“我省的,你放心我有分寸。”   见月惊鸿一脸慎重,盛言楚这才松开手放人进去,只听院门吱呀一声响,很快里边就响起程有福怯怯的问话:“楚哥儿,是你回来了吗?”   盛言楚扬声:“舅舅,然舅舅也来了——”   乍然听到这称呼,月惊鸿双脚猛地打绊往前一栽,程有福和程春娘眼疾手快的扶住月惊鸿,这才免了一场跪地请安的滑稽场面。   盛言楚悠悠然的举起手捂住耳朵,下一息,一声振聋发聩的凄惨叫声划破天际。   “然哥儿!你可算回来了……”   刚从外边过来的程以贵被他爹这一道狮吼功吓得小心脏咚咚咚的敲,跑过来挤到盛言楚身边,挑眉道:“他真的是我小叔叔?”   盛言楚坐在门槛上百无聊赖数天上飞过的鸟儿,闻言扁扁嘴:“应该错不了。”   舅舅程有福是个粗中有细的人,明知月惊鸿沦落风尘还愿意相认,想必月惊鸿身上有铁证证明月惊鸿就是程有然。   果然,屋里传来了程有福又哭又笑的说话声。   “然哥儿后腰上有个月牙胎记,这些年我一直都记着那胎记,错不了的。”   程有福抹开眼泪,激动的抱住同样哭成泪人的月惊鸿,又拉着程春娘喜不自禁:“春娘,他就是然哥儿,是你的亲弟弟啊…”   程春娘对这个弟弟的感情很复杂,闻言揉揉湿润的眼角,见月惊鸿洗掉了身上的胭脂水粉,抿抿唇对程有福道:“哥,然哥儿这身份……”   程有福皱眉:“我跟楚哥儿商量商量,他是读书人,熟读律法,应该懂得如何去官府脱贱籍。”   说着就喊盛言楚进来,月惊鸿垂首立在一侧,盛言楚一进来就开门见山:“脱贱籍并不难,去衙门领三十大棍便可,难得是然舅舅的身契。”   程有福扭头看向月惊鸿,又瞥了眼脸色不太好的程春娘,木木的问月惊鸿:“赎、赎你要多少银子?”   一听要去勾栏场所赎人,程春娘咬紧下唇不做声,月惊鸿明白程春娘这是想起了前夫的作为,便硬着头皮小声道:“早在多年前,鸨爹就将我的卖身契给烧掉了。”   换言之,他是良民,只不过官府那里画得还是兔儿爷的身契,盛言楚口中那三十大板总归躲不掉。   “既是良民,还跟那童生纠缠不清做什么?”程春娘淡淡一眼扫过来,“听…姐,咳,听姐的话,以后莫要来往了,外甥和侄子都是读书人,那童生是他俩的同窗,你跟他们拉拉扯扯算什么回事?”   并非程春娘要说难听的话,她必须替儿子和侄子着想,临朔的杜氏常常在她耳边叮咛,说家族兴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她亲弟弟自甘堕落承欢在男人床上,这弟弟她不要也罢。   “我…”一到程春娘跟前,月惊鸿的气势一下低迷,嗫嚅道:“我已经跟他断了…”   “果真?”程春娘挤开一脸欢喜的程有福,不依不饶道:“你可敢发誓?你若敢,我程春娘自会将你视为亲人,若有半句虚言…”   月惊鸿瞬间屏息凝神,他做梦都想和家人团聚,程有福这个憨厚的大哥他喜欢,盛言楚和程以贵两个孩子他也喜欢,可他更想得到双生子姐姐程春娘的认可。   然而事实摆在眼前,这么多亲人,唯独程春娘对他的偏见最大。   “春娘。”程有福搓搓手上前打圆场。   “哥,你别说话。”程春娘倏地打断程有福,觑着惴惴不安的月惊鸿:“让他说。”   月惊鸿脸色发窘,举着三根手指朝天,看了眼四周的人,认命道:“我发誓,不再跟永年……”   程春娘的眉头皱起,盛言楚适时的咳嗽提醒,月惊鸿立马改口:“我不再跟王永年纠缠不清,若有违抗,只叫老天爷一道雷劈死我。”   一口气说完后,月惊鸿只觉身上轻松了很多,嘴巴有些发苦,可他不后悔。   有得必有失,何况还是一段变了质的情爱。   见月惊鸿言辞诚恳,程春娘终于展颜笑开,语重心长的拍拍月惊鸿的手:“咱俩一母同胞,我这个做姐姐的,自是不想看你受罪,既回了程家,日后咱们一家人就和和气气的过日子。”   月惊鸿含泪点头,程春娘哽咽了一下,侧过身对盛言楚道:“楚儿,你看你然舅舅的身份这事……”   盛言楚璀然一笑:“择日不如撞日,反正我跟贵表哥今天已经请了假,不若现在就去衙门?”   月惊鸿没意见,倒是程春娘有些踌躇,摆摆手将月惊鸿往盛言楚身边推:“我就不过去了,然哥儿你跟楚儿去就行。”   “姐,”月惊鸿尚有些不适应这个称呼,别扭的喊:“姐…那我就先过去了?”   “去吧去吧。”程春娘垂下眼睑,轻声道:“我在家给你熬伤药,衙门的板子可不长眼睛,三十大板打下来至少要在床上躺两天。”   说着,程春娘就进了厨房。   屋里程有福尴尬的对月惊鸿解释:“你姐和衙门的张大人闹得不愉快,她不去也好,走走走,我跟楚哥儿陪你去。”   有关张郢欲迎娶和离妇的流言,月惊鸿之前在兔儿馆听人说过,那些男人们眯着色调侃,说张郢是鬼迷了心窍才会看中一个和离妇,又有人哈哈大笑,说那和离妇身姿曼妙,一点都不逊色年轻小姑娘。   月惊鸿犹记得当时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客人拉着他的手,不停得抚摸:“说起来,县太爷迷上的妇人和你的模样倒是有几分相似…”   月惊鸿抽回手,假笑回应:“一男一女岂有相似的道理?难不成那妇人和惊鸿同出一族?”   男人们闻言推杯换盏笑作一团,月惊鸿怎么也没想到他日的一句笑谈竟成了真。   只不过时过境迁,程春娘和张郢最终没有修成正果。   -   书院是静绥城的根本之地,见本该在辩驳诗会挥洒笔墨的盛言楚突然来县衙,颓废多日的张郢死气沉沉的看向站在门口禀报的黄正信。   “春…”好几天没开口说话,张郢嗓子有些不适。   撵走通房后,伺候在张郢身侧的人变成了黄正信,见张郢发咳,黄正信赶忙倒了杯水递过去。   张郢端茶轻呷,自嘲一笑:“我原想着回京后跟爷爷好生磨一磨,盛言楚天资聪颖,定能得爷爷的欢心,春娘身份低是低了些,但这都不是问题,谁叫她有一个出色的儿子?有盛言楚在,盛家势必会重整商户门楣,届时我张家…张家也会跟着水涨船高…可为什么好端端的要冒出一个堕入贱籍的弟弟?”   说到最后,张郢绝望的捂住脸,一只手在膝盖上握成拳:“有这样的弟弟在,我怎么跟爷爷开口?”   黄正信窒了一下,他没想到自家大人还没放弃程春娘。   “大人,孟双正带着盛秀才和那兔儿爷在外头办良籍,大人可要去看看?”   “就他们俩?”张郢闷声问。   “还有程家两个男人。”唯独没有程春娘。   张郢脸色转过几遍,握紧的拳头倏而松开,缄默片刻才端正姿态道:“交代打板子的衙役放放水……张家愚蠢,眼睁睁的看着一员助力从眼皮子下跑掉,我既做不了张家的主,只能……只能这时候卖盛言楚一个好,只愿来日他功成名就时还能念起我,届时帮衬张家一二也好。”   “大人,你明明……”   黄正信听得头皮发麻,若说他家大人起初对程春娘有意是看在盛言楚锦绣的前程上,但后来大人分明是对程春娘起了旖旎之心,何故现说这种话?   张郢身子往后一趟,闭目不再言语,黄正信叹了口气只能领命而去。   衙门里,盛言楚听了黄正信转播的话后,不由陷入沉思,良久方道:“黄哥就替我谢谢大人,此事我会记在心里的。”   那日李老大人说张帝师瞧不上他娘,盛言楚为此生了好一阵的气,暗暗起誓以后定要张家人后悔,可如今听了张郢的话,盛言楚突然觉得和张家置气一点意思都没有。   京城张家空有一个世家门头内里腐朽不堪,又因争储得罪了朝中各方势力,已然不成气候,张郢这时候对他施恩,是在向他示好,同时也在告诉他,张郢不会再纠缠他娘。   示好归示好,月惊鸿的板子还是一下不落的打了,倒不至于残废,但伤得也不轻。 第86章 【二更】 西北运来一批货……   兔儿馆下一任鸨爹从良的消息传开后, 整个静绥都沸腾了。   九月农闲,老百姓有的是八卦的功夫,一传十十传百, 不多时, 有关月惊鸿是盛言楚小舅舅的事在书院沸沸扬扬的闹了起来。   勾栏男女从良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惹得老百姓众说纷纭的点无非是盛言楚有这么个舅舅日后会不会遭人白眼。   “可惜了, 好好一个读书人咋就有了这样的舅舅?若是寻常百姓都无碍, 那月惊鸿可是兔儿爷!”   “就是!换做是我,我决计不会和月惊鸿认亲,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不认亲能行吗?你们是没见过月惊鸿,啧啧啧,和盛秀才长得太像了。”   “一点都不像好吧?”有人嘁了一声, “盛秀才是血性男儿, 言谈举止皆是读书人的典范,那月惊鸿身肢妖娆言辞轻浮, 咋像了?”   “我是说相貌…”   “相貌也不一样!”那人嗤笑, 道:“一个是柔情绰态,一个是斯文儒雅,哪里像了?”   “……”   要说两人的面貌, 乍看是有几分相似, 可只要两人站在一块,立马见高下, 毕竟人的气质是独有的,盛言楚满身书生气,而月惊鸿身上多多少少露着一股子狐媚之相。   -   月惊鸿回归程家后,盛言楚的生活的确起了涟漪,同窗们看他的眼神似有若无的带上了怜悯, 盛言楚摆摆头没当回事,和月惊鸿关系更近的程以贵更没有放在心上。   月惊鸿的身份尴尬,程氏一族不可能让月惊鸿搅合掉程以贵的前途,所以重开祠堂将月惊鸿牵出来自立门户,换言之,月惊鸿冠上程家姓后就已经跟程有福分家别居。   月惊鸿会跟寻常百姓一样每年都要向朝廷上交春秋两税,程家孩子科举查三代根本就查不到月惊鸿头上,何况是甥舅关系的盛言楚。   外头的谣言恼不到盛言楚,可月惊鸿却心藏不安。   一场秋雨过后,静绥书院的人齐聚码头,今天是送夏修贤上京春闱的大日子,盛言楚特意换了身书生袍,头戴秀才帽,站在船岸和夏修贤依依告别。   夏修贤一改从前的吊儿郎当,将从不离手的折扇插在腰侧,对着一众老师和同窗好友深深的鞠了一躬,盛言楚折柳相送,两人约好来日在京城再聚。   送走夏修贤后,盛言楚习惯性的站在岸边遥望大船开走,看着看着忽见夏修贤身后一道人影越发的眼熟,就在他揉眼再看时,只见他的小舅舅,也就是月惊鸿这个二愣子傻乎乎的站在船头朝他挥手。   “楚儿,不得了!然哥儿离家出走了——”程春娘焦急的奔过来,手里举着一封信。   盛言楚眯着眼看船走远,见月惊鸿还在船上一个劲的挥手,盛言楚猛地捡起石子砸了过去。   隔太远当然砸不到,船鞘上的月惊鸿却被盛言楚陡然的怒容吓得往后连退好几步,一不小心踩到夏修贤的脚。   夏修贤一看莽撞之人似曾相识,再看时认出是盛言楚的小舅舅,顿时乐了。   -   月惊鸿识字,信上说他要远去京城打拼一番,等盛言楚考中举人后他好在京城招待盛言楚和程春娘等人。   “放……”气得差点飙脏话的盛言楚倏而噤声,拳头重重打在桌上。   摊着信气了半晌后,盛言楚忽然抬头看向他娘,程春娘眼神飘忽快速低下头。   “娘,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然舅舅要去京城?”   他娘很不对劲。   程春娘继续装傻,不自在的盯着脚尖:“我哪里会知道…”   “哦?”盛言楚语调上扬,随后拉来钱匣子,哼了一声:“既然娘不知情,那账上少的百两银子便是然舅舅偷偷拿走了?”   “什么百两?”程春娘一副不可能的样子,“然哥儿说他这些年也攒了些积蓄,楞是不要咱家的……”   说到一半,程春娘立马捂住嘴:“楚儿,你故意吊我的话!”   盛言楚慢条斯理的合上钱匣子,自从蔡氏兄弟来铺子偷盗之后,铺子里的账隔一段时间他就会清走扔进小公寓,钱匣子里现在就剩一些开销用的碎银,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百两。   “娘为何要瞒着我放他走?”盛言楚叹气,“舅舅隔三差五就要来静绥看然舅舅,这下好了,怎么跟舅舅交代?”   他都不想吐槽月惊鸿去了京城后能干什么,虽说他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弱书生,但他好歹能抄书撰文维持生计,月惊鸿靠什么?靠他那张脸吗?   一想到月惊鸿要重操旧业,盛言楚脑袋就发疼。   从良的妓人有且要遭人非议,若这良民再度潜入勾栏,那才真的是无药可救。   “然哥儿不是那种人。”程春娘不相信亲弟弟会自甘堕落,“他去京城的事,你舅舅也是知情的,之所以今天不去静绥送他,就是担心你不同意。”   “知道我不同意还让他走?”盛言楚脸黑了半边,“京城没那么好闯,他若是再碰上一个王永年怎么办?”   这几天王永年就跟阴魂一样飘在他身边,倒也不是缠着他,而是见缝的打听月惊鸿。   这大概就是渣男的尿性,你越疏远他,他还怪想你的。   “然哥儿此去京城一来就是想避开那王家童生。”   程春娘望着码头徒生一抹担忧:“我哪里不知道他去京城会比呆在静绥艰难,只是不去不行,那王家童生日日来铺子勾搭然哥儿,然哥儿纵是想在铺子里安生做活都不成,索性静悄悄的走,等来日在京城安顿下来了,咱们再过去看,楚儿,你觉得呢?”   盛言楚放下信,过了会才道:“等然舅舅的信吧。”   过得好与不好总会来个信。   说到信,还真有人送来了信。   那日秋风瑟瑟,盛言楚和三五秀才跟着赵教谕结伴从山上下来,人人肩上都背着沉甸甸的书箱,书箱里塞满做好的文章。   几人去山上观景做诗满载而归,刚走到书院门口,就听身后传来一声马儿的嘶鸣声。   大家循声望去,只见一车夫从马车上跳下来,扬声跟门口的斋夫道:烦请盛言楚盛秀才出来接货。”   边说边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喏,西北寄过来的,已经付过银子,只待盛秀才卸货。”   捕捉到西北二字,盛言楚眼皮子跳了两下,和赵教谕拱手后行至车夫身边。   斋夫笑的指着迎面而来的盛言楚:“他就是盛秀才。”   车夫微讶,听声音应该不是南边人,见盛言楚年幼,递信的同时忍不住道:“盛秀才可有十五了?”   “十二。”盛言楚习惯性的将自己说大一岁。   “才十二?”车夫堆笑,“瞧着面相要更小,大抵十岁的样子…十岁的秀才,啧啧啧,放在西北那可是奇才之人,西北的娃像您这般大的,都忙着挥鞭子赶牛羊呢,哪里有秀才您这样的福气去读书……”   盛言楚粗略的看了信,信是巴柳子寄来的,内容无非是报平安和问安。   见车夫在那侃侃而谈西北儿郎的风采,盛言楚叠好信插嘴问道:“你是西北人?”   车夫骄傲的拍拍胸脯:“土生土长!此番下南边是来卖粮的,正巧一男人给了我百两银子,问我能不能顺道帮他运一批货来静绥书院,花一百两送一趟顺风货,这种挣钱的买卖谁不愿意做?”   车夫是个话痨,一说就停不下来,从一百两说到央他送货的巴柳子身上,连巴柳子穿什么衣裳说了出来。   “外边套着褐色鸭绒袄,里头穿了好几件你们南边才有的毛衣……”   盛言楚轻哼一声,这些都是他娘亲手做的。   西北距静绥远的很,想必巴柳子一收到包袱就将衣裳穿上了吧?   天色不早,何况肩上的书箱沉的很,听了车夫几句唠叨后,盛言楚委婉的表示他要回书院,谁知那车夫拉着不让走。   “秀才公着什么急?你这一车货还没卸呢!” 第87章 【三更合一】 张郢回京城……   秋风渐歇, 月挂梢头。   盛言楚再一次跟赵教谕请了晚课的假,跟着车夫拉着一车货往盛家小院走。   码头夜里人多,地痞流氓碍眼, 虽说上次孟双拉着蔡氏兄弟等人游街震慑了一帮扒手, 但恶人胆大包天,为了以防万一, 盛言楚决定将这一车货拉回盛家小院。   途中遇到了收工回家的宁狗儿兄弟三人, 盛言楚招招手,宁狗儿屁颠屁颠的跑过来,脸上带着笑:“楚哥儿,你这是要回家?”   盛言楚点点头,问道:“卤肉的活忙完了?”   平时要过饭点才能清点完铺子的卤肉, 怎么今个这么早?   宁狗儿格外开心, 嘴皮子一个劲的嘚:“……各家各户再过不久就要祭祖,这两日附近的人都提着宰杀的猪头找春娘婶子帮忙卤好, 虽累一些但比卖卤肉要轻松, 且挣的也多。嘿嘿,我们就在旁边给春娘婶子打下手,刚将卤好的猪头全部送给人家, 春娘婶子就招呼我们吃了晚饭让我们回来了。”   祭祖?   盛言楚恍然大悟, 今年事情太多,祭祖这样的大事他竟给忘了, 数数日子,盛氏族里过不了几日就会有人上静绥喊他回去祭祖。   “帮我跑个腿可行?”盛言楚笑看着宁狗儿,“去铺子将我娘找来,就说西北运来了货,想让她掌掌眼。”   秋闲, 码头上的船只比之平时要少很多,铺子有宁狗儿他娘苏氏以及赵谱他娘萧氏在,左右是不缺人手。   “哎。”宁狗儿重重点头,“我这就是喊春娘婶子回来。”   说着一溜烟往码头方向跑,宁狗儿两个弟弟见哥哥不回家,二话不说也跟着过去,三小只很快消失在暮色中。   “跑得比羊还快,啧。”车夫抻着脖子看,笑眯眯道,“西北的孩子都未必有他们会跑。”   盛言楚知道车夫是在说笑,西北是食肉的野蛮之地,那里的人生得健壮粗硕,又是放牧民族,大草原上的枭雄怎么可能会跑不过宁狗儿。   车夫闲不住嘴,见盛言楚没搭理他的奉承,便自找话题:“…可把我吓了一大跳,我原以为拉一车木材回来盖屋子的,没想到竟是一车的肉……”   听到车夫这话,盛言楚眨眨眼。   巴柳子送来的是一车冻肉,西北早已降雪,用雪来藏肉再好不过了。   刚他粗粗的看了眼,尚未化开的雪里裹着一扇又一扇猩红猩红的肉,瞧着肉质鲜嫩,应该是西北大草原上等的牦牛肉。   盛家后院拆了院门能进马车,车夫力气大,三两下就将院门给端了下来,见盛言楚搬运东西时小心翼翼,低声道:“南边的治安莫非不好?”   车夫今年是头一回出来做生意,听说去年南边遭了雪灾,春种太晚,即便皇上免了南边的春秋两税也还是让老百姓陷在缺粮的旋涡中起不来,因而商人便盯上了南边这块肥肉,入了秋后,运送粮食的船艘一艘的往这边赶。   盛言楚咬着牙将一扇冻得梆硬的牛肉搬下马车,闻言笑道:“西北民风粗矿,静绥可比不了,路不拾遗这种事在南边从未发生过。”   车夫帮着将肉抬到厨灶,盛言楚又道:“你若信得过我,夜里最好不要睡得太死,这天一冷下来,那些宵小之辈就跟地洞里的老鼠一样跳着脚跑出来,别到时候你费心拉来的粮食成了他们的口腹之欲。”   张郢前段时间整顿一番后,城中的小贼的确少了很多,可眼下不是快入冬了嘛,加之张郢年底要上京,衙门的人一懈怠,城中‘不法分子’纷纷蹿出头,这几天均守在四处试图宰外来的肥肉吃。   车夫脸色霎时变了,抖着厚厚的嘴唇说不出话来,心里惦记着船上的粮食,车夫顿时没了和盛言楚说笑的心思,快速的将一车肉卸下后,车夫连口热茶都没喝就架着马车往码头奔去。   这时,程春娘和车夫擦肩而过。   “这人是来替你巴叔送货的?”   盛言楚将程春娘拉进院子,插好门栓后领着程春娘去柴房。   “这么多肉?”望着柴房堆着满满一屋的肉,程春娘眼睛有些发直,哈了口热气,道,“咋这么冷?”   一摸肉,程春娘微惊:“竟是冻起来的,西北下雪了?”   盛言楚点头:“娘,我在一堆肉里还发现了这个。”   说着将藏在门后的箱子拖了出来:“巴叔藏的紧,应该是怕外人瞧见给拿走。”   “这里边是啥?”程春娘使出吃奶的劲也没将木箱打开。   “用火烤吧。”盛言楚提议,“这箱子压在一堆冻肉堆里早就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蛮力是打不开的。”   程春娘找来冬日里才会用到的吊锅,在院子里架好木柴,等水烧开后,母子俩齐力将笨重的木箱隔着竹筛端到吊锅上。   木箱上的冰块太厚,一时半伙化不开,盛言楚便让盛小黑这个狗勾在吊锅前看着,他则跟他娘进柴房清点巴柳子送来的货。   “这些牛肉拢共叠起来得有五六头牛重。”   程春娘轻呼,指着另外一堆肉:“还有这些,我竟认不出是什么肉,你巴叔才去西北没多少时日,他咋弄来这么多新奇的肉回来?”   “那一堆应该是鹿肉。”   盛言楚从门后边找来斧头,照着一扇还未化开的鹿肉狠狠劈过去,谁知那肉只开了个小口,程春娘扑哧一笑,睨了眼盛言楚通红的脖子,道:“让娘来,你那双手还是留着写字作画吧。”   盛言楚尴尬的将斧头交给他娘,见他娘吆喝一声举手后,斧头下的鹿肉咔嚓成两半,盛言楚羞愧的低下头,摸着刚才用劲过度而发疼的手掌凉凉的站到一旁。   “楚儿,你过来看看这肉。”   程春娘将新鲜的肉块往院中一撂,嘴角弯曲:“这肉不错,瞧着像刚杀得一样,还冒血丝呢。”   盛言楚凑过来看了一眼,失笑不已:“听说西北比咱们静绥要早过冬,天一冷他们就会将养在草原上的牛羊鹿等牲口拉来宰杀,为了喝鹿血取暖,有时候一天要宰杀几百头不止,这敦厚肥美的鹿肉在咱们这里是稀有的玩意,但在西北未必。巴叔一口气运来这么一堆肉,除了叫娘尝尝鲜,大概是想着家里铺子开销大,这些肉刚好能排上用场。”   “难为他有心了。”程春娘羞赧一笑,将地上两大块鹿肉捡起来,犹豫道:“鹿我见都没见过,更别说做鹿肉了……”   “娘可以问舅舅。”   盛言楚上辈子只知道一道有关鹿肉的菜——口蘑鹿肉,旁的做法概不知情,不过舅舅程有福常年在酒楼做事,想必应该懂得。   “这么多肉光咱们铺子用,怕是用到过年都用不完,明儿我送个信给你舅舅,让他拿一扇回去过冬,再问问他可有做鹿肉的好法子。”   从前穷的连根筒子骨都买不起,如今才过几年家里的吃食竟堆成了小山,程春娘笑得合不拢嘴:“你从仙人洞里拿出来的牛肉卷最受船客的喜欢,切得薄又嫩,丢火辣辣的锅里汆烫几下就能吃,于那些着急赶路的人而言,又方便又美味。”   说着,程春娘拿斧头敲敲柴房里硬邦邦的牛肉,愣了愣道:“楚儿,这些肉我瞧着咋跟静绥的牛肉不一样呢?”   “这是西北草原上的牦牛肉。”   盛言楚上辈子最爱吃的就是牦牛肉脯,风味独特,嚼劲十足,撒上胡椒粉或是干辣椒碎末,吃起来贼香。   “娘,这肉有些柴,放锅子里很难熟,我觉得还是做成肉脯卖更好,再过几个月就是新年,届时咱们烘干后挂在铺子廊下,折一些红柳枝在下面熏烤,也不用花心思叫卖,牦牛肉的醇香味自会飘得十里远。”   “这法子好。”   程春娘美滋滋的想着今年越冬廊下晾着一排排耗牛肉的景色,感慨一声:“这些肉都是你巴叔大老远托人送来的,咱们也不好吃白食,回头娘琢磨琢磨,想想他在西北还缺点什么,咱家能出的起的,就给他备上,回头等西北那边的商队打码头上经过,我再让他们帮着送过去。”   巴柳子一运就是一车,听说给了一百两给车夫做脚程费用,程春娘顿时心疼不已,叨叨不停道:“不成家就是不知道节省,这一车肉送去京城也用不着一百两。哎,难怪他存不住银子,也老大不小了,咋还跟孩子似的?喊个下南边的商队顺道送过来不成吗?顶多花十两二十两,若他嘴甜一些,五六两都能办好,毕竟商队的马车多,多他一辆一点都不耽搁。”   “娘,”盛言楚好笑的看过来,“巴叔火急火燎的让人送过来定是为了让咱们早些吃上西北的耗牛肉和鹿肉,人家一片好心,咋到了您嘴里倒成做了错事?”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程春娘剜了眼盛言楚,拿来两块鹿肉放到院中火堆上解冻,趁机教育儿子:“你千万别学他,想当年咱们娘俩一年到头连个银果子都见不到,如今日子过得好些,但也不能奢靡成风,你巴叔就是例子,每回花银子心中都没个底,看他这么些年四处跑,银子挣是挣到了却也花得精光。”   盛言楚笑而不语,他娘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慢慢干涉巴柳子的生活起居。   程春娘嘚吧嘚吧的还要继续说,好在吊锅上的木箱冰化了。   木箱封得严实,化了冰后水淋淋的,程春娘挽起手袖,盛言楚紧跟着起身过来帮忙,‘啪’的一声箱门打开后,只见里边静静躺着好几大块牦牛皮和鹿皮,边角还塞着一块用油纸裹着严实的玄狐毛。   “这东西值不少钱吧?”程春娘伸手揪起一块厚重的牦牛皮,咋舌道,“你然舅舅有一双这种皮子做得靴子,据说外头没个几十两买不下来……”   盛言楚眼里难掩震惊,因为这几块皮子都是上等货,翻开一看,不论是牦牛皮还是鹿皮都已经削里脱脂漂洗过,凑近一闻,皮子上还留着明矾揉洗的气味。   看来巴柳子也不是大大咧咧的人嘛,瞧,皮子的准备工序都已经做好了。   “你巴叔莫不是在西北发了财?”程春娘放下牦牛皮,又去看那条玄狐毛,“楚儿你摸摸,又滑又软还有弹性,拿来做帽子或者昭君套都要的。”   盛言按下心中对巴柳子此番大手笔作为的好奇,道:“巴叔一贯有经商头脑,您忘了前些年他在南域来回卖果苗的事了?后来一堆人照着他的路子走都没他挣得多。”   程春娘闻声点头:“说起做生意,老盛家没人比得过他,就连你太爷爷也不行,他跑商这么多年愣是没将自己的户籍打成商户,可见心中有把秤,知道怎么避开衙门,不像老盛家的太爷爷,做点胭脂水粉就将整个盛家的门户都给换了。”   程春娘话糙理不糙,天下不少富贵之家,为什么那些人家手握着大量的铺面和宅院都没被改成商户,还不是因为他们懂得应对衙门。   说起老盛家的商户身份,程春娘心底的恨猛地往上蹿,免不了又要骂盛元德:“咱们没沾到老盛家半点好,却要挨他家的罪受,遭天谴的腌臜东西害得我儿早些年不能读书…还好老天爷开眼,否则我这么聪慧的儿子白白的拿来开铺子岂不可惜了?”   盛言楚在一旁听得面红过耳,他娘现在夸他都不拐弯抹角了,当着他的面如流水一般哗啦啦的说,但凡是个脸皮薄的人都受不了这样的称赞。   盛言楚自诩脸皮厚如城墙,可听他娘这样肆无忌惮的话脸还是红了一大圈,见他娘没有停的意思,盛言楚低着头一个劲的在木箱中翻找,企图不去听他娘的唠叨。   箱子外边的冰化掉后,最下边两排镶嵌在里边的抽屉轻轻一拉就能打开,一打开,只见一块块冻得跟鹅卵石一样的白豆腐映入眼帘。   “这又是什么?”程春娘歇了夸儿子的话,望着抽屉里的硬邦白豆腐,忍不住笑开,“你巴叔莫不是觉得咱家连豆腐都吃不起?”   盛言楚捧起一块冰坚如石的豆腐靠近火堆烤了烤,很快一股浓郁的乳香味飘散开来。   “娘,这是奶豆腐!”盛言楚脸上堆满喜色,科普道:“这可不是普通的豆腐,而是用牛奶或是羊奶发酵而成,切成薄片干吃或是丢进热茶里煮沸变软都成!”   “我去煮壶茶水来。”程春娘算是开了眼界,单知道卤水点豆腐,不成想西北的人比南边的人更懂得享受,牛奶汁配上清幽的茶香,能不好喝吗?   左右吊锅里的水开了,冲壶茶很方便,程春娘揪了两把茶叶丢进锅里,盛言楚后脚便拿出菜刀将手中奶豆腐划出花刀放进锅中,很久茶水就泛起乳白的颜色,等奶豆腐煮软后,程春娘听从盛言楚的建议拿来细密的勺篓将茶叶捞了出来。   煮了半刻钟,香甜的奶味掺杂着茶的苦气味扑鼻而来,盛言楚捧着热腾腾的奶茶心潮澎湃起来。   马上就要过冬,铺子若能安排上解渴又能充饥的奶豆腐茶,定能大赚一笔,如此他去京城定居的资本又多了一重保障。   盛言楚是个行动派,既然打定主意要做奶茶,那首先就要察访市场——静绥的百姓能不能适应西北奶豆腐的味道。   -   接下来的几天里,铺子外边的卤肉摊边悄然支起一口大锅,里面咕噜咕噜煮着褐色的茶水。   等茶叶在沸水中煮透后将残渣捞出来,当着众多人的面,程春娘让苏氏将切好的奶豆腐倒进锅中搅合,锅铲才动了两三下,一阵阵诱人的香味便跑了出来。   因是试水,程春娘命铺子里打杂的人给码头上扛麻袋的男人们均免费发了一碗,不过大家喝下去后得说说想法。   “甜甜的,反正比家里点的豆腐花要香,嘴里还能尝到茶叶的滋味。”   一男人灌了一大碗进嘴后,笑道:“秀才娘,再给我一碗呗,这茶跟酒一样,初尝不觉的如何,回味却上头的很!好喝!”   其余汉子喝了后纷纷道:“是不错,我还嚼到了奶皮子,秀才娘,你刚才倒进去的白豆腐是奶皮子吧?”   程春娘点头:“西北运来的,也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口味,若是觉得好,从明天开始,春娘锅子铺就开始熬这奶茶,若你们吃不惯,也无妨,届时将奶豆腐摆出来干吃也行。”   “奶豆腐?”有人捧着碗惊呼,“这茶里白白的东西竟是奶豆腐?用奶点的豆腐?”   关于奶豆腐的做法,程春娘说不出所以然,只道:“就问好不好!好喝以后就来我这喝,只收两文钱就能喝到一大碗的奶豆腐茶,如何?”   “要两文钱啊?”   男人们突然觉得嘴巴涩苦,这奶豆腐茶虽好喝,但未免有点贵,平常他们一顿朝食顶多也才一二文钱……   在码头做苦活的都是一些家境贫寒的人家,程春娘见大伙面面相觑不说话,顿时了然于心,轻笑道:“我这奶豆腐可不是便宜货,光从西北运过来的脚程盘缠就得要个几十两,我也不多赚你们的,咱们低头不见抬头见,我退一步如何,还是两文钱一碗,不过另外再添一个菜饼或是馒头。”   “一碗滑溜溜的茶外加一个饼子就要两文钱?秀才娘怎么不去抢呢?”依旧有人不满意。   “贵是贵了些,可耐不住它好喝啊,我刚喝了一碗,现在浑身都暖和和的,总之有劲!”也有人不计较价钱。   “这价钱其实已经没话说了。若有人嫌贵,不买就是了,手中有闲钱的倒是可以隔三差五的喝一碗。”   有识货的人悄咪咪道:“你们都见过西北的商人吧,啧啧啧,哪一个长得不彪悍?听说他们一日三顿除了吃肉就喝这玩意,光吃肉哪能不长肥,可你们看看西北人,浑身上下的肉鼓囊囊的有力,知道为什么吗?”   男人们摇头,说话的那人举起手中的奶豆腐茶,得瑟道:“就是因为这玩意!他们吃了肉后就喝这种茶水,不但暖身子还刮油。”   “好不容易攒起来的油水刮掉莫不是脑子有毛病?”有人嗤笑。   “我看你才是脑子进了水!”   混在男人堆里的宁狗儿他爹笑瞪过来,道:“油水也分好快,不信你看看城中李家老爷的儿子,鸡鸭鱼肉胡吃海塞,如今才十七八岁肚皮涨得比临盆的妇人还要大,这样的油水给你,你要不要?”   那人忙摆手,翻白眼道:“我要那样的油水作甚,胖成那样我还咋扛麻袋?”   宁狗儿他爹舔舔唇边泛起的奶白圈,笑了笑:“其实这奶豆腐不光能祛坏油水,还是暖身子的佳品。”   说着抬眸看向站在锅边的程春娘:“秀才娘,你甭说两个铜板一碗,纵是三个铜板一碗我都喝!”   他宁家这大半年来是靠着春娘锅子铺的卤肉发了一笔财,如今程春娘推出的新品遭到旁人的质疑,他当然要站出帮着说几句好话。   早在程春娘煮奶茶时,其实铺子里的萧氏和苏氏还有赵谱等人就跟程春娘说了最坏的结果,那就是奶茶定价太贵没人愿意买账。   坐在铺子前的汉子们喝饱后鲜少有认同宁狗儿他爹的话,程出娘见状一点都不气馁,擦擦手进了铺子。   接下来几天,铺子门口煮茶的锅被收了起来,汉子们纷纷笑起来,言及程春娘是担心收不回本才不继续煮。   其实程春娘还在煮,只不过那口锅搬到了书院门口。   眼下是十月初,虽气温还没降到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的地步,但每天早上降在树梢和屋檐上的白霜无不在昭告一件事:要过冬了。   盛言楚爱惜手,自从毛衣成了老百姓家里随处可见的东西后,他便央着他娘给他做了一副保暖的羊毛手套,手套上端缝了一根长长的绳子相联,不戴了直接挂在脖子上就行。   有了毛绒绒的针织手套,盛言楚便将露指手套的样子描述给他娘听,他娘不愧是手工达人,琢磨了一会就将他脑海中想象的露指手套做了出来。   不仅盛言楚爱惜手,书院里的读书人谁会将自己的一双手视如草芥?   盛言楚揣着手套进书院还没半天,立马有一群羡慕的书生围过来打听。   “这是我娘做的。”   吸取了金玉枝找上门的教训后,盛言楚不敢在大众面前卖弄,故而道:“…她前段时间不是去了郡城吗?跟那边绣娘学的,你们若也想要,可以让家人去铺子寻我娘。”   书生们感激不尽,有些人的手一入冬就冻得惨不忍睹,若有针织手套能护手,想必他们就不用再遭冻疮的罪。   很快,程春娘身边就聚了一堆学手套的妇人,程春娘倾心相授,教了针织又教露指,中途若有人累了倦了,程春娘就笑着让苏氏给妇人们倒一杯醒神的奶茶。   奶香四溢,勾得妇人们舔嘴抹舌满意至极,有人好奇的问程春娘给她们喝得是什么好东西,程春娘不多言语,只道这奶茶能益思提神,男人们喝多了能强身健体,女人们的肌肤则吹弹可破。   “这般好?”捧着茶盏的几个妇人看向怀中奶茶的眼神逐渐变得火热起来。   儿子在读书,必须喝这个,男人…腰不要好,也必须喝,至于自己,年老色衰更要喝!   打定主意后,妇人们便问起价钱。   程春娘回忆着盛言楚的交代,说:“这个不单卖的,若想要,得按一旬的日子来卖,谁家要得多,订货的时间长就越便宜。”   妇人有点懵:“春娘,你这话怎么说?”   程春娘耐心的解释:“这奶茶我不打算在铺子里卖,你们若要,我让铺子里的人每日送上门,因有些麻烦,所以订货的人家至少一次得订十天半个月,且一天不能少于三盏子,不然我这买卖岂不亏本?”   “嗐,我还以为什么呢,这不跟外头挑着担卖活珠子一样吗?你且说这一盏子要多少钱?”   “对呀,几个铜板一盏?”妇人们都很精,见程春娘铺垫这么久,想必这茶水的价钱不低!   “别跟医馆里的伤寒药一般贵就好。”有人开玩笑,“过个冬,光买御寒的药就差点让我将棺材本都掏了出来。”   妇人们开怀大笑,程春娘留意着她们眼里对奶茶的渴望,心里有底后才道:“两个铜板一盏子,三个铜板两盏子,可行?”   程春娘声音很柔,说完定定的看着围坐一圈的妇人,见妇人们有些低着头不言语,有些立马说要订一个月一家七口的量,还有一些人打哈哈说要回去问问家里主事的男人。   程春娘笑而不语,拿起手边的针线继续埋头做针织手套,送走上一桌食客的萧氏悄悄的进来,给那些说要订奶茶的妇人又添了一杯,至于其他人,只能干巴巴的看着手中的空碗。   与此同时,盛言楚在书院也开启了一波宣传活动。   身为读书人,他当然不会像王婆子一样站在书院门口放肆的吆喝,而是发动程以贵和梁杭云等人每日学他带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去藏书馆。   秀才坊和童生居里边不准吃东西,但藏书馆没这要求,尤其是藏书馆的外馆,几乎人人都备着一壶醒神的苦茶,所以当盛言楚一行人拿着乳白焦香的奶茶进去后,一下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在县学读书的大多是静绥本地人,家财虽不像夏修贤一般富贵,但每月拿到手花着玩的散银还是有的,有人耐不住奶茶的香味,便凑过来问能否告知他在哪买,价钱若太贵,他们买一盏子尝尝鲜即可,若便宜倒也可以学着盛言楚等人的样子每日都捧上一杯。   盛言楚扮成聋子没搭理书生们,而是旁边的梁杭云笑着解惑:“楚哥儿他娘熬制的,有甜口和咸口,你们若想要,下次休假让楚哥儿给你们捎带一些?”   书生们脸皮薄,哪里肯吃白食,摇头说不用,等休了假一个个如笼中刚抛出来的鸟一样往码头春娘锅子铺奔去。   见奶茶的生意渐渐有了起色,盛言楚招来宁狗儿兄弟三人:“冬不吃猪下水,夏不吃馅。铺子里的卤下水我看接下来一两个月会卖不上道,你们也甭大冷天的背着沉甸甸的担子满街跑,这样吧,去我娘那搬个火炉到书院对面,你们兄弟仨就站在那卖奶茶。”   宁狗儿正愁这个月的卤肉收益下降,听闻此言顿时欢喜不已。   很快静绥书院对面大树下就支起了一口烟雾缭绕的奶茶锅,程春娘调配了好几种口味,喜欢甜口的就掺一些甘蔗糖块,喜欢咸口的就放盐巴,除此之外,还备了很多炒至金黄的小米,混在奶茶里别有一番滋味。   奶茶锅移到书院大树下后,喝上瘾的书生们络绎不绝的前来,天气越来越冷,捧着一盏子热气腾腾的奶茶岂不妙哉?   就在奶豆腐快用光的时候,巴柳子又从西北寄了一趟过来,这回巴柳子学聪明了,没有奢侈到花一百两,而是跟着商队走水路运了一车过来。   根据盛言楚信上的要求,牦牛和鹿,羊等肉运得并不多,剩余全是冻成硬块似的奶豆腐。   上回收到巴柳子送来的皮革,程春娘熬了几个大夜用皮革缝了几双皮靴,因盛言楚的个头这两年在猛涨,加之静绥今年冬季没下雪,所以程春娘留了几块牛皮在家,剩余的全部做成靴子寄给了巴柳子。   巴柳子收到针脚细密的靴子后,感动的差点落下男儿泪,不管不顾又往马车里塞了一箱子牛皮。   望着沉重的马车从大船上牵下来,程春娘乐滋滋的站在码头上,可当开箱看到一堆褐色牛皮,程春娘的脸一下黑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给他做了四双鞋子还不管够?”   程有福早在半个月前带着两个小儿子来静绥定居,此时正领着儿子们在码头上卸货,见妹子一惊一乍的使脸色,凑过来扒拉着牛皮看了眼,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   “春娘,你定是误会他了,他将这好皮子送给你,原是想让你做给自个穿的,你倒好,只给楚哥儿留了点,剩下的又做好寄给了他,他一个男人能眼睁睁看你受冻?自然要重新送一回。春娘,这些你好生收着,回头给自己添置几双新鞋。”   原来闹了个大乌龙,程春娘登时羞红了脸,忙收好皮子往铺子跑。   “姑姑羞羞~”   程有福两个小儿子吉哥儿、祥哥儿站在码头不嫌事大的嬉笑呐喊,程春娘听得脸更红了,匆忙跑进门时和从里边出来的张郢撞了个满怀。   “大人恕罪…”   见差点撞到张郢,程春娘脸上的羞涩唰得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张郢揉揉被撞疼的胸口,正欲说话,这时背着书箱从书院休假归来的盛言楚忙疾奔过去。   “大人,您没事吧?”说话间,盛言楚背对着程春娘,越发颀长的身段将程春娘挡着严严实实。   张郢嘴角抽搐,他单知道程春娘不乐意跟他好,没想到盛言楚这个做儿子的也防着他。   瞥了眼掉落在地的西北皮子,再联想到最近一个月城中盛行的奶茶……张郢沉吟片刻,道:“本官过两日就要辞去静绥县令一职回京,此番过来原是想跟你…咳,跟你告个别。”   年初的时候,张郢和盛言楚为了静绥百姓御寒的事曾一度相处的跟好兄弟似的,盛言楚能搭上卫敬还是张郢牵得线,可惜,两人的关系最终败在了程春娘身上。   “大人何时走?”盛言楚手往身后摆摆,示意他娘赶紧走。   程春娘抿紧唇捡起散在地上的包袱,又对着张郢拜了拜后低头钻进了后院。   张郢怔了好大一会儿,才道:“过了下元节再走。”   十月十五水官解厄在民间俗称为下元节,这一天除了要享祭祖先,禁止宰杀人和牲畜,一般朝廷会在下元节当天大赦一批囚牢。   同时,吏部的升调罢黜的折子也会在这一天下发各地,张郢想必早已得了上京做官的消息,所以才选择在下元节后离开静绥县。   盛言楚能猜到张郢一身便服独立来铺子的原因,但恕他不能答应让张郢靠近他娘,毕竟张郢回京城就要成亲,为了他娘,也为了那个未蒙面的张夫人,他觉得有必要让张郢看清现状——张郢和他娘以后不可能再有瓜葛。   张郢何尝不明白,就是因为太明白才克制不住来这的冲动。   盛言楚半分机会都不给张郢留,倒了两杯清茶,举杯正色道:“此去京城,学生祝大人前程似锦,再祝大人和张夫人百年琴瑟佳偶天成。”说完仰头喝完。   张郢神色复杂,端着杯子顿了顿,什么话也没说,一口饮尽。   两人缓步走在街上,谁也没再开口,到了衙门口,张郢忽转过身:“盛言楚…”   “嗯?”盛言楚抬眸望向台阶上的张郢。   就在盛言楚脚都快站麻的时候,张郢淡然一笑:“你娘值得更好的…咱们京城见。”   说完,张郢又恢复了两人初见时那种骄矜的贵公子模样,昂首挺胸进了衙门。   盛言楚眼里拂过一丝笑容,轻声呢喃:“京城见。”   -   回到铺子后,盛言楚将张郢即将要回京的消息跟程春娘说了一嘴,程春娘叹了口气:“大人是天上翱翔的老鹰,和咱们这个小鸡小鸭的老百姓不同,总归是要回去的。”   盛言楚还是头一回听他娘说这样深奥的话,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悠悠道:“娘,这老鹰飞走是迟早的事,但这西北的狼说回来就回来您可挡不住。”   “西北的……狼?”程春娘懵了下,好半晌才回过神,“你是说你巴叔要回来了?”   不是才运了奶豆腐吗,咋人也要回来了? 第88章 【三更合一】 后什么爹?……   程春娘还没从巴柳子突然回来的消息中抽回神, 下元节当天,盛氏族长盛元勇找上了门。   “祭祖?”   等盛元勇走后,程春娘走了出来, 皱眉冷哼:“说是祭祖, 别又是拉你回去套近乎吧?”   盛言楚无可奈何的叹气,去年祭祖盛氏一族的人好说歹说求着他收两个族里的孩子放身边做书童, 他嫌麻烦没要, 当时开口的老人脸一下就黑了。   他娘看不过去便嘟囔了两句,不知被哪个嘴长的说给老人听了,老人仗着辈分高年岁长非要盛元勇用族规惩治他娘以下犯上。   盛元勇夹在中间难以做人,草草的领他拜了祖宗后就送他回了静绥,本以为今年祭祖盛元勇不好意思再喊他, 没想到盛元勇依旧来了, 还提了两只家养的老母鸡,说是让他娘炖了给他补身子用。   程春娘对盛元勇这个年轻族长没意见, 烦得是族里那些倚老卖人的人。   “族老们年纪大, 我一个小辈不好得罪他们,若是他们闹出个三长两短,传出去名声不好听。”盛言楚尽量开导他娘, 道:“至于收书童, 只要我不同意,他们又能奈我何?”   “说得也是。”   程春娘将手中火斗的炭挑大了些, 弯着腰仔细的熨烫新衣:“等祭完了祖,你巴叔应该要回来了吧?”   巴柳子信上说得是十一月左右回静绥,具体哪一天没个定数。   盛言楚百无聊赖的翻阅着书,闻言莞尔:“娘不会在担心咱们回水湖村祭祖而错过了去码头接巴叔?”   程春娘抬手赏给盛言楚一个板栗子,瞪眼笑骂道:“净胡说!你若闲着就去外边替我看着牦牛干, 别一会又烧焦了,再有就是防着点小黑,我咋发现他这几天肚子越发的圆滚了?”   盛言楚抱着书嘿嘿笑:“小黑定是背着娘偷吃了牦牛干!”   “可别再让它吃了!”程春娘嗔笑,“我那晾干的牦牛肉好几十文一斤呢!”   “小黑嘴刁,喜欢吃说明娘做得香。”   不仅盛小黑爱吃,他也爱吃,昨儿夜里看书时边看边嚼,半本书还没看完,一根长长的香辣牦牛干就进了肚子,牦牛干吃起来爽歪歪,事后腮帮子却疼得要命,可见一次性不能吃太多。   铺子里人来人往,盛言楚坐在后院看书总是会被打断,索性收起书拿起小杌子去铺子前照看牦牛干。   入了冬后,铺子廊上的屋檐盖上了挡风的青瓦,檐下竹竿上挂着一条条熏至黑红的牦牛干,地上撒了一小堆大茴香枝,大茴香枝烧起来香气撩人,此刻枝条摇着小火苗扑哧扑哧的熏着牦牛干。   火堆不远处,盛小黑目不转睛的蹲坐在那仰着小小的脑袋痴痴的望着牦牛干流口水,盛言楚顺着盛小黑灼热的目光望过去,只见最左边熏烤好的一条牦牛肉正迎风摇摆。   盛言楚轻手轻脚的走到盛小黑对面,果不其然,盛小黑龇着牙,眼珠子随着牦牛肉的摇摆一左一右的转哒,千钧一发之际,盛言楚手一伸将盛小黑的嘴巴给抱住。   口水沾了一手不说,盛小黑气得差点咬人,一看堵着它不让他吃肉的是盛言楚,盛小黑呜咽狂叫好几声,似乎在抱怨。   盛言楚哈哈大笑蹲下身抱着盛小黑的脑袋一个劲的撸,盛小黑的毛和乡下土狗不同,毛色黑的出奇,还泛着粼粼水光,牙齿也比寻常的狗尖锐很多,若非盛言楚是从小养它的主人,这会子盛小黑的牙齿定会插进盛言楚皮下血肉之中。   “盛秀才胆子真大。”买了账剔牙走出来的食客见盛言楚和盛小黑玩成一团,不免心有余悸的感慨,“这狗好像是狼狗,盛秀才可得当心了。”   盛言楚挠挠盛小黑凌乱的脑袋,回头对食客笑道:“小黑听话的很,不让他咬人他绝对不咬。”   此言一出,扛着麻袋经过的几个瘌痢头男人抢过话头:“盛秀才,你在它身上系个绳子拴着呗?”   男人们挤眉弄眼:“不然我们回回从你家铺子门口经过都要提心吊胆,长久不就耽误了你家的生意?”   这几人是码头附近出了名不要脸皮的货色,他在书院的日子,多亏盛小黑守在他娘身边,否则这些人定会跑到铺子里骚扰他娘。   几个人撂下沙包,贪婪的眼神从程春娘身上略过,然后伸出舌头吸溜嘴巴,又盯着廊下的牦牛肉吞口水。   盛言楚眼睛一眯,脚尖抵抵垂下尾巴虎瞪着这一群人的盛小黑:“小黑——”   盛小黑汪得一声叫唤,吓得几人眼睛都抡圆了,还没等几人反应过来,盛小黑宛如闪电一样飞向对面,几人麻袋都来不及驮,赤着脚在码头上逃窜起来,盛小黑没吃上牦牛干此刻一肚子气,正好借着这帮人泄泄火。   眼瞅着盛小黑撵倒一个男人,站在门口的食客忙捂住眼,盛言楚笑着拍拍手,盛小黑不甘心的松开牙齿,一步一回头的往盛言楚身边走去,目露凶光,惹得那几人差点湿了裤子。   “真乖。”盛言楚掰扯下一大块牦牛干扔给盛小黑,盛小黑闻到香味激动得原地狂吠,旋即叼着让食客们心疼的牦牛肉往角落走去。   几个觊觎程春娘的男人战战兢兢地爬回来将麻袋扛走,见他们脸色惶恐不安,盛言楚欣慰的笑了,哼道:“我家小黑野的很,但你们不招惹他,他就不会咬你们,若是你们敢有旁的心思,我要你们好看!”   “不敢不敢。”几人忙摇头,煞白着脸色扛起麻袋就跑。   望着逃之夭夭的男人们,走出来的程春娘啐了声:“又是那些地痞上门来闹了?”   “没有,”盛言楚拿着扇子在廊下扇熏风,道,“这些人只敢耍嘴皮子功夫,有小黑和我在,量他们也不敢对娘如何。”   程春娘一扫心头愁云,笑了笑:“你还别说,小黑确实挺护主。你在书院的时候,那几个瘌痢头总是在我跟前晃,有一回竟摸到了后院,吓得我摔碎了一个盘子,小黑应该是听到了我的叫声,蹿得跑出来咬着那几个人的裤脚不放。”   回想起那几人被小黑咬得遍体鳞伤的模样,程春娘嘴角笑纹加深,也不拘牦牛肉干几十文一斤的事了,掰了好大一块丢进盛小黑的碗里。   别看盛小黑长得不大,牙口却极好,三两下就将晒得硬如石的牦牛肉干咬得稀碎。   盛小黑是盛言楚当初从胡商手中买来的,据说身上流着狼狗的血。   “走商都喜欢在身边养条狗,老盛家的太爷爷曾经也养了一条。”   程春娘道:“可惜盛老爷子没心没肺,我嫁进老盛家的头一年,那时候还没怀上你,我记得那条老犬身上脏兮兮的,三天恐怕都吃不上一顿,好不容易去山上咬了猎物回来,还被老盛家的人给抢走占为己有,后来那狗饿得皮包骨头,眼瞅着半截身子埋土里了,盛老爷子竟让越氏将狗给杀了……”   “老盛家的人吃了狗?”盛言楚顿时胃里一阵犯呕,那可是一条跟着老盛家太爷爷走南闯北的忠臣啊,老盛家的人竟也下得去嘴!   程春娘不自觉露出鄙夷的表情:“亲孙子还没吃口奶就拾掇着赶出来,一条狗在他们眼里又算的了什么?”   顿了顿,又道:“天道好轮回,老盛家如今落得妻离子散的地步是他们咎由自取!”   盛言楚默默的往火堆里添大茴香枝叶,有关老盛家的下场,这一年来他听了不少。   盛元行死后,还在孝期的白氏就带着礼哥儿改嫁他人,越氏不遑多让,听说带着十岁的盛元文也在物色下家,各自飞走后,如今老盛家就盛老爷子一人。   盛老爷子有黄烟瘾,一天夜里,中风瘫了半边身子的盛老爷子躺在床上摸黑抽黄烟,抽着抽着烟火滋到了衣服上,若不是隔壁人家闻到了焦味,盛老爷子只怕要被烧死。   “这趟回去楚儿你千万别搭理他。”   他是谁,不用程春娘挑明,盛言楚也知道说得是谁。   盛元勇请他回去祭祖时提了个醒,大致是说族老们觉得盛老爷子孤苦一人过得太苦,故而想让盛言给盛老爷子养老,虽说分家挪了宗,但老盛家就剩盛老爷子一人,盛言楚不管谁管?   “楚哥儿咋管他?”程有福带着两个小儿子从家里过来,刚好听到这话,皱眉道,“他做的孽比山上的草还多,当年你跟楚哥儿大雨天没地去的时候,他可没因为楚哥儿是老盛家的长房孙子而心软!”   乌氏将程春娘托她做的鹿肉丁一包一包的往外拿,边拿边不屑道:“春娘,他当年赶出来的时候不是甩了五两银子给你吗?你这样,你回头也给他五两,就当两清。”   乌氏将肥硕的鹿肉切成了小块,有些用盐过了水,有些用猴头菇或是酸荔枝腌制过,铺子里若要上鹿头,只需拨开外边的荷叶就行。   有关盛老爷子的赡养问题,程春娘骂两句后没再掺和,抱着一包包鹿肉和乌氏进了后院。   铺子柜台边,程有福瞥了眼在那噼里啪啦打算盘的盛言楚:“楚哥儿,你咋想的?”   盛言楚抬手在账目上记上一笔,闻言抬眸轻笑道:“盛老爷子孤零零一人,族老人直言我不养他就让他流落村头,舅舅,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别管他!”   程有福眉头深锁,低骂道:“谁可怜他谁养去,哼,打量你好说话就将一个瘫子往你家里塞,你娘成天要守着铺面,谁照顾他?莫不是要你买个丫鬟放他身边?脸大如盆,盛家那些为老不尊的人也好意思说得出口!”   盛言楚敛去笑容,淡淡道:“我娘不可能服侍他,至于丫鬟 …我可没那闲钱…就按舅娘说得办吧,当年盛老爷子不是扔了五两银子让我娘安家嘛,我这次回去还给他就是。”   -   下元节后一日,程春娘将铺面交给程有福和乌氏打理,自己则跟着盛言楚踏上回水湖村的路。   因是祭祖,盛言楚应景的带了祭祀用得香火和猪头,到达水湖村时,日后还没全部落下。   水湖村四周山上遍地冒着白烟,盛言楚拎着东西直奔云岭山老族长的坟地。   老族长死了还没满三年,按规矩不能设墓碑,因而盛言楚便跪在漆红的棺材前烧了一圈纸,等冥纸烧成灰烬后,他才起身往山下走。   路上碰到盛氏一族几个年纪相仿的小孩,有些比盛言楚还要大几岁,见到盛言楚斯文有礼的样子竟胆怯的连头都不敢抬,盛言楚微微叹气,便拉着其中胆子最大穿着最破烂的小子问话。   “可读书了?”   盛言楚在盛氏一族的辈分并不低,眼前这个小个子该喊盛言楚一声叔叔,见盛言楚和颜悦色不嫌弃他脏,小个子仰着脑袋脆生生的答:“叔,我没正经读过书,但我识字。”   小个子的话一落,旁边长得比较壮的三两少年立马哈哈大笑。   “你识字?你逗谁呢!”   “就是!成天在山上砍猪草,谁教你读书写字?是山上的花儿还是草儿?”   “在秀才公面前卖乖的人一抓一大把,也没见过像你这样厚脸皮的…”   一顿嘲讽激得小个子脸色涨红,黑瘦的双手无力的垂在腿侧,少年们轻蔑的话语于小个子而言似乎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小个子敢站到盛言楚面前却不敢和昔日的伙伴争吵。   盛言楚沉着脸色一言不发,小个子以为盛言楚生了气,抽噎的嗫嚅解释:“叔,我真的识字,不信你听,江童颜郭,梅盛林刁——”   “不就是百家姓吗?显摆什么呢,我也会背,夫子天天在我耳边唠叨。”登时有人补丁。   小个子面孔绷紧发白,偷偷窥了眼盛言楚,忽捡起地上的树枝大声道:“叔,我、我…我还会写!”   几个少年闻言抱胸哄笑,盛言楚目露不满的瞪了几人一眼,少年们倏而闭上嘴讪讪的站到一侧看小个子趴在地上写字,时不时的蹦出细碎的笑声。   “叔,你瞧瞧——”小个子硬着头皮写完,丢掉树枝后局促不安的来回搓手,“叔,我没进过学堂,这些是我偷着学的。”   地上的字如春蚓秋蛇惨不忍睹,但依稀能辩出是什么字。   “不错。”盛言楚没有贬低,而是大为称赞,顺手捡起一旁的树枝在旁边将‘江童颜郭,梅盛林刁’重新写了一遍。   小个子兴奋不已,一遍一遍的在掌心揣摩比划,围过来的几个少年望着地上端正的字迹,嘴角撇了撇,看向盛言楚的目光越发的嫉妒和羡慕。   下了云岭山,程春娘嘟囔一声:“那小子命不好,才两岁就没了娘,后进门的娘是个笑面虎,表面功夫做得足足的,背地里苛待他不让他吃饱,冬天里也只给他穿塞着芦花的衣裳。听说两个弟弟都开了蒙在读书,后娘借口家里银子不够,天天催着他上山打猪草,说是攒够了银子再送他去学堂。”   “村里的人都说他傻乎乎的听后娘瞎扯,我倒觉得这孩子是个精猴。”   盛言楚扯了根狗尾巴草叼着玩,听程春娘如此高看那孩子,忍不住嘴角弯起。   “比我还大两岁,却一口一个叔叫得勤快,娘,他这是想让我带他出水湖村呢。”   他是个秀才,合该身边放个机灵的书童,去年盛家族里的老人们为选谁家孙子跟着他去京城吵得面红耳赤,去年他推脱他年岁小尚且用不着人伺候,然再过两年他就要乡试,今年不找明年再找未免有些来不及,所以书童的事今年必须落实好。   “大概是那意思吧,只不过做秀才身边的书童可不是轻巧活,那孩子瘦胳膊瘦腿的,他能背着动书箱吗?”   程春娘心肠软,她也想帮那孩子一把,但儿子选书童是为了方便以后读书用,这时候大发善心看似是在做好事,回头领回一个诸事不会反过来还需要儿子照料的拖油瓶可就遭了!   盛言楚倒不担心那人的体力,毕竟天天上山打猪草的孩子体力能差到哪里去?他选书童首要看中的是这人够不够老实本分,再有便是机灵聪慧。   “还是楚儿想得周全。”程春娘笑着抬手顺顺身上新做好的冬袄,道,“若那孩子够得上你的要求,咱们带他走也行,只是那孩子上头有个吊着眼皮看人的后娘,未必肯松手。”   这一点还真的让程春娘说中了,去祠堂拜了盛家祖宗后,盛言楚和程春娘在族长盛元勇家吃了便饭,期间几个族老端着架子问起盛老爷子的赡养问题,盛言楚笑眯眯的看过来。   “盛老爷子虽和我同源不同宗,但我是族里唯一的秀才,所以在这件事上我的确该做出表率。”   族老们相视一笑,暗道盛言楚其实并不难拿捏嘛。   “楚哥儿预备啥时候接他去静绥享乐?”座上一老朽抚着白胡子,道,“盛老爷子中风瘫了半边身子,你既有心养他,最好买个伶俐的人儿搁他身边日夜伺候。”   盛言楚慢慢嚼着嘴里的吃食,见状笑而不语。   见盛言楚嘴角含笑,族老以为盛言楚这是赞成他的说法,顿时来了劲,得寸进尺的道:“我有一个孙儿——”   “梧哥儿——”族老铆足了劲朝外边宴席喊,“快过来见见你弟弟楚哥儿,等明儿楚哥儿进京赶考,你得陪着一道过去。”   很快,从外间跑进来一个吃得满嘴是油的少年,盛言楚的眼神不经意间瞥过去,只见站在那的赫然是之前在山上嚷嚷着也会背百家姓的人。   见盛言楚气场过于冷然,盛言梧不乐意的扭扭身子,脸上写满了不情愿。   盛言梧像没长脑子似的,当场跟族老告起状:“爷爷,我咋觉得楚哥儿不大愿意带我去京城?”   一句话都没表示的盛言楚:“……”   族老忙捂住盛言梧的嘴,假装呵斥道:“谁说得!楚哥儿肯定会带你去!”   “当真?”盛言梧肥嘟嘟的脸乍然露出笑,歪头去扯盛言楚的袖子:“楚哥儿,你啥时候去京城啊?我好回去收拾收拾。”   摸了摸盛言楚光滑厚实的衣裳,盛言梧羡慕的眼睛都红了。   他娘说了,只要能跟盛言楚去京城,什么好东西他得不到?   见盛言梧目光钉死在他的新衣服上,盛言楚不客气的将衣袖扯回来,用力之大抽得盛言梧厚墩的身子往地上一倒。   盛言梧是家里的宝贝,这一摔哭出声顿时惹得族老和外头女席上的几人心疼不已。   只见一女人对着盛言梧的屁股一顿揉,嘴里不停的问疼不疼,盛言梧哇哇大哭说疼得厉害。   女人气而起身,不敢对‘始作俑者’盛言楚发火,就拉着走进来的程春娘讨说法:“程氏,你得评评理,我家梧哥儿平日里我连他一根小指头都不舍得下手,这会子被楚哥儿推搡的屁股都肿了……”   程春娘在静绥呆了几年岂非还是从前那个柔弱无能的妇人,闻言走近看了看哭得跟小丑似的盛言梧,见盛言梧光哭没有眼泪,顿时气笑。   踩着轻盈的步伐,程春娘站到盛言楚身边,冷冷道:“在外头我就听见你家梧哥儿自顾自说什么让楚儿带他去京城,我看并不是楚儿推搡了他,而是他死皮赖脸惹楚儿烦心了吧?”   顿了顿,程春娘像个护崽的母鸡将盛言楚的手拉给旁人看,不耐道:“摔一跤就坏了屁股?那我家楚儿的手怎么赔?”   “楚哥儿的手怎么了?”立马有人上前查看。   盛言楚的手很白,掌纹现有一个‘川’字,不管是富贵线、爱情线还是生命线,长且清晰。   此时掌心上除了握笔时落下的茧,并无伤口。   “手好好的,没问题啊…”族老嘀咕。   “程氏,你在说什么瞎话,楚哥儿没伤着。”拉着盛言梧的女人不服气的道。   “瞎话?”盛言楚当即笑出声,“婶娘也知道什么叫瞎话?”   “楚哥儿,你什么意思?”盛尤氏眼睫打颤,悄摸揪了下儿子盛言梧的腰,盛言梧疼得嗷呜惨叫,盛尤氏忙装出一副心疼的模样:“我的儿,你身子若是有什么好歹我可咋办?”   盛言楚不想回水湖村烦得就是盛尤氏这种人,手拍响桌子,不悦道:“婶娘若想哭,去老族长坟头上哭去,顺道问问他老人家有关梧哥儿身子的事,不过是摔了一跤,若是青了紫了——”   盛尤氏和族老几人的瞳孔骤然一缩:“青了紫了又如何,难不成我还能让楚哥儿你赔罪不成?算了算了,左右是同族的兄弟,梧哥儿你也别哭了,日后给楚哥儿做书童时要受得罪比这还要厉害,这会子你且忍着吧。”   “我可不敢让这样的娇贵宝贝做我的书童。”   盛言楚犀利直言,接着之前的话茬,道:“若梧哥儿屁股青了紫了,我自会奉上赔礼的银钱和伤药,只不过在这之前,我得验验伤。”   说着眼疾手快的扒拉下盛言梧的裤子,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可谁挡不住盛言楚手快,裤子一脱落,两瓣白嫩嫩的屁股暴露在空气中,上面连个印子都没有,也不知盛言梧哭唧唧做什么。   盛尤氏顿时觉得里子面子丢了个干净,拉着盛言梧就要往外走走,却不想盛言梧直接倒地撒泼:“娘,我要跟楚哥儿去京城,去了能吃香喝辣的,还能呼奴唤婢好不快和——”   族老厚着脸皮替孙儿说话,却见一直未言语的盛元勇冷嗤道:“族老,楚哥儿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你非要闹得跟去年一样吗?!”   声音高昂,威严很足。   “勇哥儿,左右楚哥儿都要带书童去京城,带谁不一样?我家梧哥儿虽任性了些,但他……”族老躬着身子不停的推销盛言梧,盛言梧就跟污水沟里的蛆一样,瘫在地上撒泼,时不时的抬头看一眼盛言楚身上的衣服。   盛言楚眉头皱成一团,也不叫盛元勇这个年轻族长难做人,指着地上的盛言梧,冷硬道:“带谁去京城让谁做书童,全凭我说了算,族老您也七老八十了,合该在家颐养天年,何苦为了这么个不争气的孙儿连老脸都不要?我今天把话搁在这了,我的书童不可能是你家梧哥儿!”   族老呼吸一顿:“那你想要找谁?”   “他。”盛言楚手往前一伸。   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扭头往门口看,敞开的大门口蹲坐着一个蒙头垢面干瘦的孩子,那孩子端着碗奋力的往嘴里塞吃食,屋子里发生的一切像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一样。   “南哥儿?”盛元勇忍不住喊出名字,扭头问盛言楚,“楚哥儿,你确定要带他走?”   少年行允字辈,全名唤做盛允南,翻年十五。   “南哥儿没读过书…”   盛元勇虽不喜盛言梧做盛言楚的书童,但更觉得盛允南不合适,盛允南快十五了还没开蒙,以后怎么帮盛言楚操办杂事?   “元勇叔,没读过书不打紧,我要得不是同窗好友,要得是干正经事的人。”盛言楚微微一笑,招呼盛允南过来。   盛允南嘴里塞得鼓囊囊的,睁着无辜的大眼睛望着盛言楚,确定盛言楚是在喊他,盛允南兴奋的一跃而起。   “我愿意做叔的书童!”盛言楚还没开口,盛允南嚼着饭团拼命点头,“叔,我能做好的,我学东西快!”   “慢点说。”程春娘忙倒了杯水给盛允南,盛允南受宠若惊的接过水,一连道了好几声谢才咽下水。   喝完水,盛允南眨眨眼,祈盼着望着盛言楚。   盛言楚拍拍盛允南瘦弱的肩膀,示意他先回家,书童的事他还要跟盛允南的爹娘说一声。   见盛言楚打定主意要收盛允南做书童,族老长叹一口气,背过身不再强求,至于还在打滚的‘大孩子’盛言梧,除了盛尤氏,没人搭理他。   -   祭祖吃饭闹出的风波不大不小,收盛允南做书童的确受到了盛允南后娘杨氏的阻拦,盛言楚不欲跟杨氏掰扯,只跟盛允南的爹道:“这家里是叔做主还是杨婶子做主?若是杨婶子,您就当小子我今天没来您家,若是您做主,小子就一句话,能让允哥儿跟我走,那就给个痛快。”   男人为难的看向杨氏,杨氏委委屈屈的抹泪,故意将自己生养的两个儿子往男人怀里推,男人一手拉着一个白胖的儿子,全然没留意站在一旁落寞的盛允南。   “得,”盛言楚讥诮的翘起唇角,“您也甭纠结让您的二崽子还是三娃子跟我走。”   戳中了心思,男人讪讪而笑:“南哥儿笨手笨脚的,要不你选二崽吧?”   “别别别,”盛言楚嫌弃的跟什么似的,“跟着我是吃苦的活,这样一个白胖小子要是饿瘦了怎么办?”   男人尴尬一笑,盛言楚也不废话,要么同意让盛允南跟着他,要么他去盛氏一族重新挑。   眼瞅着好机会溜走,男人哪里还坐得下,立马点头让盛允南上了盛言楚的牛车。   牛车驶出水湖村时,盛言楚忽视杨氏和盛尤氏不甘咬唇的表情,喊住盛元勇交代了几句话,听完后,盛元勇半晌无语。   -   路上,程春娘好奇的问:“你跟族长说了啥,我瞧着族长脸色不太好看。”   盛言楚揉着太阳穴,失笑道:“老族长死后,我跟元勇叔做了约定,若他不能很好的约束族里人,那我就收回挂田的份例,以后盛氏一族好与坏,我皆不会过问。”   程春娘‘嘶’了一声:“你这样会不会太为难他了?”   到底是新上任的族长,上头有盛大林这个爹虎视眈眈,下边一堆上了年纪的族老欺压,盛元勇夹在中间其实很难做人。   “只是个族长就嫌难了?”盛言楚不以为意的撇嘴,“当初从大林爷手中拿走族长权力,云勇叔就该做好被刁难的准备,上位者没有哪一个是轻松的。”   他以后做官觉得事情不好处理就跟老百姓诉苦,求老百姓看在他初次做官的份上别给他施压,这方法行得通吗?   若行得通,那天下岂不乱了?   盛元勇既有心在族长位子上站稳,那就必须学会铁腕的本领,而不是放任族老等人卖惨卖乖行事。   盛言楚走后,盛元勇闷在屋里一天没出来,听说后来盛元勇以七出之妒的罪名狠狠的骂了一遭虐待原配之子的杨氏,对于盛尤氏放任盛言梧拿着族里的银子在学堂厮混,盛元勇也给出了惩戒:每月盛氏一族读书的孩子必须进行考核,三次不达标,便停了当年的束脩。   当然了,自家出银子盛元勇管不着。   这等雷厉风行自然惹得族人不满,盛元勇直接命人将族规摆出来,谁胆敢违抗就挨棍子打,不论这人是老是幼。   盛氏一族的族规曾经当场打死过人,看到棍子后,族人怯怯的不敢再说个‘不’字。   盛言楚听说杨氏等人被罚的事已经是几天后了,这天,张郢带着黄正信以及院子里一堆的青竹和梅花树启程回京,一艘船刚驶出码头,没过多久远处又划过来一艘更大的船。   “是巴叔!”盛言楚立在码头上欢呼不已,“娘,巴叔回来了——”   船越开越近,船鞘上的巴柳子留着一嘴黑黝黝的大胡子,远远的看到盛言楚,忙招手回应。   这几个月虽跟西北通了好几回信,然程春娘却不敢当着巴柳子的面问候,故而听到叫唤后急匆匆的跑进了后院。   盛言楚见状笑个不停,两个小不点吉哥儿和祥哥儿则手拉手转圈圈:“姑姑害羞咯,姑姑害羞咯。”   这边,巴柳子迈开长腿跨上岸,左看右看见不到程春娘,心里莫名的恐慌起来。   “楚哥儿,我咋没见到你娘?”不会又躲着他吧?明明那么热情的给他做鞋子……   “咋?”盛言楚眯着眼歪头,故意道:“莫非巴叔回来一趟是专门来看我娘的?好歹我在这等您等了大半天,您就没话跟小子我说?”   “有的有的。”   巴柳子烧红了脸,挠挠头从肩上取下一个重重的包袱,被胡子挡住的嘴唇吐出一串不好意思的话语:“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我便将西北好玩的东西尽数挑了个遍,有□□,羊毛笔,砚台,还有两套西北儿郎的袍子,对了,还有耳铛和风铃……”   东西其实不止这些,巴柳子搜罗了好多,一时能说出来的大抵就这些。   庞大的包袱压着盛言楚手臂发酸,这时盛小黑拖着尾巴汪汪跑过来,示意盛言楚将东西放它背上。   将包袱的四角套牢系好,盛小黑驮着就往铺子后院跑。   巴柳子微讶,咋舌道:“你这狗养得猴精猴精的,那么重的东西扛着竟一点都不吃力。”   盛言楚自豪的介绍起盛小黑,听闻盛小黑是条狼狗,巴柳子浓眉挑起:“狼狗在西北遍地都是,但我瞧着都比不过你家小黑。”   难道盛小黑不是狼狗?   盛小黑帮他驮东西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刚开始是一本书,再然后是稍微重一些的杌子,随着盛小黑越长越大,背张桌椅都不成问题。   进了铺子,巴柳子奇异的装扮引得满屋子的目光都聚拢了过来。   “盛秀才,这人谁呀?”   “才有一个兔儿爷舅舅,不会又来一个大胡子舅舅吧?”   巴柳子低头睨了眼胸前的大胡子,不自在的低声道:“楚哥儿,我先去洗漱一番再来见你娘吧。”说着转身往外跑。   盛言楚拉住巴柳子,对着食客们笑道:“这位可不是什么舅舅,你们甭瞎说,且吃着吧。”说完就拉着巴柳子往后院走。   后院的门没上锁,撩开帘子就能一览无余,此时程春娘正坐在大树下和萧氏几人忙着清洗清早打起来的鱼虾。   “春娘。”巴柳子的声音陡然轻了下来,“我…回来了…”   背对着巴柳子的程春娘肩膀微微一顿,手上的活却没停。   “萧婶子,苏婶子,”盛言楚将闲杂人等往外赶,“码头来了一辆马车,麻烦您二位帮我赶过来可行?”   “不麻烦不麻烦…”   萧氏忙摆手,一抬头见不远处站着一个留着络腮胡的高大男人,萧氏当即心险些蹦到嗓子眼,还以为山里的盗贼进了铺子。   苏氏比萧氏胆子要大一些,却在经过巴柳子时不由将眼死死闭上。   清空院子后,盛言楚贼笑着溜了出去,将后院一片天地留给了两人。   约莫一刻钟不到,程春娘满脸绯红的撩开帘子走了出来,后边还跟着紧张到同手同脚走路的巴柳子,巴柳子的大胡子在里边已经刮干净,露出一张方正的脸,脸颊上略有几处血丝,应该是刮胡子时不小心弄伤的。   一个是铺子的女掌柜,另一个是长相魁梧的陌生硬汉,两人前后脚出来顷刻惹得堂中一阵欢笑。   “秀才娘,敢问这位是?”不知是谁起哄高问一声。   程春娘缩起脖子红着脸只顾低头切菜,没程春娘点头认可,巴柳子岂敢对外公告他是程春娘的男人,因而搓着手可怜兮兮的蹲坐在廊下一瞬不瞬的盯着程春娘看。   食客们大多已成家立业,见此情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不过冬季闲得无聊,来春娘锅子铺吃一顿香辣辣的锅子一来是馋了嘴,二来是想跟三五好友打发时间,如今锅子已经吃得差不多,好不容易看到铺子的女掌柜开展第二春,这些人岂能不打破砂锅问到底?   然而,他们低估了程春娘的忍性,众人问得越多,程春娘反倒冷静了下来,切了一碟又一碟的牦牛干后,眼瞅着程春娘渐入干活的佳境,食客们遗憾的叹口气。   不过还是有一些人不甘心,从女掌柜的嘴里扒拉不出八卦,他们就去烦盛言楚。   “盛秀才,那位瞧着面生,是你爹么?”   盛言楚噼里啪啦的拨着算盘,眼皮子抬都不抬。   “不是爹??”问话的人尴尬的挠头,斟酌道:“你娘是和离的妇人,难不成那人是你后爹?”   盛言楚猛打一个激灵,端起算盘作势要教训人,轻骂道:“后什么爹?你可别瞎造谣!”   没有三书六礼明媒正娶,他娘和巴柳子就没干系! 第89章 【二更合一】 成亲后纳妾……   角落里的巴柳子听到盛言楚的矢口否认, 神色微黯,却也没出言反驳。   夜里,程春娘将铺子交给萧氏等人忙活, 自己则喊上大哥程有福一家以及程菊一家三口来盛家小院聚了一顿。   一行人进了院子, 扫了几眼没见到巴柳子,程有福纳闷的问:“春娘, 巴柳子去哪了?”   “回家了。”   程春娘斟了杯羔羊酒给程有福, 见程家几人疑惑的站在那,程春娘又补了一句:“是我让他回去的,下元时节要祭祖,他爹娘兄弟都等着他呢。”   这时,书房的门一开, 走出来的盛言楚眉心结起来, 不虞道:“不止这些人,他前头婆娘也还等着他过去送纸钱。”   乌氏听得一头雾水:“楚哥儿, 你这话啥意思?”   “对呀春娘, 我还以为今晚这一顿是给巴柳子接风洗尘呢!”程有福傻了眼,“祭祖又不急于这一时,他明天回家不行吗?”   程春娘仰头喝下一杯羊羔酒, 腥辣的滋味刺得程春娘紧紧闭上双眼, 打了个哆嗦后又埋头继续喝,程有福快手将酒杯夺走, 小心翼翼的问道:“春娘,你这是咋了?”   “哥,你别管我,今晚你且吃你的,我一时馋酒, 你快些将酒给我。”   说着,程春娘伸手就要拿酒壶,程有福自然不愿意给,程春娘也不闹,扭头进屋重新开了一壶女儿红。   乌氏担心程春娘在屋里出事,便拉着女儿程菊进屋劝程春娘别糟践自己,也没糟践酒,程春娘愣是不听,一时间东厢房里断断续续的传来哭声和细碎的叹气声。   -   院子里,一桌菜几乎没动,桌上的油灯随着晚风摇摇晃晃,灯下盛言楚眉目之间笼罩着几分烦闷。   “巴柳子是不是欺负你娘了?”程有福猛地拍桌子,咋呼道,“难怪他急匆匆的要回家,敢情是怕我找他算账?”   盛言楚嘴角讽刺一弯:“下午铺子的客人问巴柳子是不是我后爹,我顾及我娘的清誉,便说不是,事后我也跟他解释了缘故,毕竟他一没请媒人上门,二没有下聘礼,我作为外人上竿子的说他是我继父委实不妥,便旁敲侧击问他何时娶我娘,我这边也好准备准备。”   “楚哥儿这事办得没错。”   柳安惠抱着女儿在院子里漫步,闻言道:“婚嫁之事本就该男人先张嘴,楚哥儿白天若是当着众人的面承认了巴柳子就是你后爹,然姑姑和巴柳子还没过明路,若叫有心人听了去,定会编排姑姑和素姑娘是一样德行的人,对巴柳子死缠烂打,毫无羞耻……”   盛言楚考虑的正是这点,嘉和朝是封建古朝,民风虽开放却比不过上辈子,他这么做无非是照顾他娘,他娘身为女人在名声上不能落下口舌,何况先前不是有一个素姑娘的例子在么。   程有福也觉得外甥此举做得毫无指摘的地方,抬眸问道:“巴柳子就因为这跟你娘闹开了?”   不说还好,一说盛言楚就一肚子的怄气。   “他若因为此事跟我闹,我敢让我娘跟了他?”   盛言楚气势凌然,抬着两根手指猛敲桌面,面露怒色:“可恨他却提出那样的说辞,说什么我娘不能生养,等成了亲他就去外面买个丫鬟进来,日后生了男丁就抱在我娘膝下养着!至于那丫鬟,给与不给名分端看我娘的意思。”   “我…”呸。   盛言楚在心中默念了几句清心经,才没将脏话骂出嘴。   “不愧是南来北往见过世面的人,花花肠子真多。”   盛言楚冷嗤一声:“前些年听闻我娘不能生养,他巴柳子信誓旦旦的拍着胸膛说不介意,可临到头了呢?╭(╯^╰)╮,男人的本质立刻暴露 ,说到底当初讲不要子嗣的人是他,如今还没成亲就要纳妾的人是他,原来说得一箩筐的好话都是骗人的!”   “他千不该万不该许下承诺,如今反悔又是什么个意思?不过算他良心还为泯,若等他把我娘骗到了手,届时他突然想纳姬妾或是蓄养外室,我娘作为他后院的女人能管得了他吗?”   私心里,盛言楚除了想让他娘做正室外,还想他娘做家里独一无二的女主人,若要他娘守着后院和一帮子莺莺燕燕争宠,抱歉,他宁愿他娘守一辈子的活寡。   程有福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怒极后反而微笑:“他想让我妹子替他养他跟外边女人的孩子?”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程有福抬起手掌又重重的拍了下桌面,带出的巨大声响惹得柳安惠怀中的姐儿嚎啕大哭,程有福当即软了声调跑过去哄外孙女,柳安惠摆摆手示意没事,扭头抱着女儿进了屋里。   程有福心有余悸的摸摸额头沁出的汗,回到桌旁脸色一下转阴,厉声道:“你娘不能生养的事,咱们第一时刻就跟他做了交代,为了就是想让他想清楚,若真心和你娘在一起,就不能嫌弃你娘这事!”   “起初你娘和他来往时并不知道他族里的人都死了个精光,后来素姑娘闹了一场后你娘为了替他子嗣着想故意疏远他,他指天为誓说不要子嗣,如此你娘才慢慢敞开心怀重新接纳了他,不成想他却编了个网让你娘钻,陡然间要生个庶子让你娘养,搁谁谁能接受?”   盛言楚恼恨不已,说话间咬牙切齿:“早知他反悔,我就不该拾掇我娘寄东西给他,倒让他得意忘形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搭乘李老大人的官船时,他因少将军的凄惨婚姻触景生情,觉得他娘苦了前半生合该好好的追寻自己的幸福,故而有了寄去西北的那一包衣裳。   终究是他高看了巴柳子,以为此番巴柳子从西北归家将会给他娘一个完美的交代,殊不知,竟是往他娘心窝上插刀。   他娘嫁给巴柳子可不是原配,是继室!身为继室本就矮了一大截,还要替巴柳子养着巴柳子和别的女人的孩子,他娘难道是吃饱了撑着?   巴柳子这是在骗感情!   若非早先说不要子嗣,他压根就不会让他娘深陷在这段情爱之中。   “回头将他这几个月从西北送过来的东西都还给他,还不了就折成银子。”   程有福心里膈应的厉害,妹子程春娘之所以要跟盛元德和离,个中缘由不正是因为那梦姨娘背着她这个正妻生了一个女儿吗?   春娘不嫉恨男人盛元德纳妾,就算没有梦姨娘,有朝一日盛元德提出找个颜色好的女忍服侍自己,春娘大抵也是一声不吭的将纳妾的事给办妥,但前提这妾是夫妻二人一道物色的,而不是像盛元德或巴柳子这样,说都不说一声直接按着素未蒙面的孩子喊她娘。   程有福腹诽完后叹了口气,暗自庆幸巴柳子尚且有点人性,若是春娘和巴柳子成了亲后巴柳子才将这桩要求说出来,到时候春娘岂不是要受气一辈子?早早说出来也好,春娘可以及时止损。   “等会我会列个清单,回头还要请舅舅替我送还给他,我是没脸和他见面了。”   盛言楚乍然听到巴柳子要他娘成亲后养个庶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喊盛小黑追着巴柳子跑了几里远,总之,巴柳子折返回来拿行李时脸色铁青。   “多少银子你写清楚,别到时候他赖账说给少了。”   程有福烦躁的学着程春娘的模样猛地灌了一大口黄酒,骂骂咧咧道:“早知道巴柳子出尔反尔,我还不如让春娘跟着张大人呢……好歹张大人家室好人长得又俊,他巴柳子能得春娘的心是他巴家上辈子攒的福气,他不想要,有的是人要!”   气急攻心,又连喝了好几大碗火辣的烈酒,程有福脚步有些软绵绵,抱着盛言楚埋头痛哭:“你娘的命咋就这么苦呢?你爹盛元德不是个东西,巴柳子更不是!你娘何等矜持的人,给他做衣又做鞋,以为两人能相互扶持到老,没想到巴柳子弄这一出……”   一阵凉凉的夜风吹过,将醉醺醺的程有福送回厢房后,盛言楚坐回桌子执起筷子开吃,吃了两口冷冰冰的饭菜,他猛地将手中的筷子摔向桌面。   清脆的敲击声吓得刚抚慰程春娘睡着的乌氏和程菊够呛,母女俩面面相觑,跨出台阶的脚倏而收了回去。   进了屋,乌氏拍拍狂跳的心脏,一昂脖子让程菊搁着窗看坐在院中一言不发的盛言楚,低低道:“楚哥儿一向待人笑眯眯的,这回发这样大的火,看来气得不轻。”   程菊悄悄走进窗前,瞥了眼冷凝着表情坐在那的盛言楚,再看向床上睡得不安稳的程春娘,摇头一叹:“何止楚哥儿愤愤不平,姑姑不也为此撒了回酒疯?要我说那巴柳子就是祸害,之前素姑娘找上门,姑姑被那些人指指点点的时候,巴柳子可曾站出来替姑姑说话了?”   乌氏想说当年巴柳子是遭人陷害才没站出来,可一想到今天的事,乌氏彻底没了替巴柳子说话的念头。   “巴柳子这次做得相当不厚道,想要子嗣早干嘛不说?若说了春娘会跟他来往?断不可能跟他再有瓜葛,现如今春娘认可了他,他开始蹬鼻子上脸要纳妾养庶子,哼,要养找别人养去,春娘还没贤良到替他收拾后院那些不相干的孩子。”   乌氏嗓门大,一番话随着风传到盛言楚的耳里,盛言楚眯了眯眼睛,其实他埋怨的不是巴柳子让他娘嫁过去后帮着养庶子这件事,他气得是巴柳子的态度。   当年巴柳子临去南域前,他将他娘身体的真相和巴柳子全盘托出,巴柳子当时怎么说的?说他孤家寡人一个要子嗣何用?可为何去了一趟西北后,巴柳子就变了想法?   “子嗣是必须要有一个的,我家里没兄弟,若我膝下没男丁,我如何有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听听,当初说‘绝户都不成问题’的人,陡然间执着子嗣是何道理?   他是成年人的芯子,同为男人,他看得出巴柳子对他娘情意很深,但那又为何宁愿看着他娘面露失望也要提出纳妾生子的要求?   而且还必须是男丁。   莫非巴柳子在西北遇上了什么变故?   ……   盛言楚在院子里坐到后半夜才回屋,拖着疲倦的身子进了小公寓后拿出笔记本本,看着上面的‘巴柳子’字样,盛言楚斟酌了片刻,最终还是提笔将‘巴柳子’三个字划掉了。   如果巴柳子有苦衷,其实可以跟他娘好生的讲,而不是什么都不说然后一股脑的将他娘往悬崖边上推,他娘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养妾氏的孩子,这是他娘的底线,巴柳子明知故犯是在逼他娘亲手斩断这段情。   前有素姑娘,后有纳妾养庶子,桩桩件件就跟大山一样压着他娘喘不过气来,既然感情走得这般艰苦,还不如了断好。   划掉巴柳子后,盛言楚往后翻了一页。   “张郢…”盛言楚语调平缓,思考了几秒后他直接将张郢这一页撕了下来。   张郢虽然上了继父候选名单,但张郢并没有做出令他娘难堪的事,在静绥的这一年里,张郢还处处维护他娘以及家里的铺子,如果没有张家人阻拦,张郢应该会疼爱他娘一辈子吧?   可惜没有如果,何况他娘对张郢不动心,如今张郢回京另娶,那张郢就该彻消失在这张继父名单中。   将写着张郢字样的纸揉成团扔进垃圾桶后,盛言楚往床上一倒,睁着眼望着灯火明亮的屋顶发呆。   小公寓的墙刷得很白,毫无瑕疵的墙面此时像是有一台投影仪在播放,上面有他娘从前在老盛家受苦的模样,亦有开了春娘锅子铺后每日忙碌却满足的笑容,还有收到西北来信的羞涩小表情 ……   看着看着,盛言楚逐渐进入梦乡,梦里巴柳子突然变成一条凶猛的野兽紧追着他娘不放,无论他怎么呐喊,巴柳子都不放过他娘,最后张开血盆大嘴一口将他娘吞进肚子。   梦里他急得发疯,骑着盛小黑跑到巴柳子身边,哭着喊着让巴柳子将他娘吐出来,谁知巴柳子喉咙滚动两下吐出一堆骨头……   惨烈的场面惊得盛言楚当场醒了过来,发觉是一场梦后,盛言楚长长出一口浊气。   “楚儿,起来没?”   这时屋外响起敲门声,盛言楚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出了小公寓打开屋门,门外站着的赫然是他娘。   程春娘此刻眼白泛着血丝,双眼又红又肿,明显哭了一夜。   “楚儿,我有话跟你说。”   做了一夜噩梦的盛言楚略略整了下衣裳,努力扯出笑容:“正好,我也有话要跟您说。”   母子俩心有灵犀的对视一眼,进了屋后,程春娘没有矫揉做作,开门见山道:“我知道楚儿你想娘有一个好归宿,可惜娘没福气,巴柳子是个顶好的男人,但恕娘不能容忍他纳妾生子。”   盛言楚静静听着,程春娘抿了抿唇,眼睫微颤,又道:“娘并非是个妒妇不能容人,实在是…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他分明先前说不嫌弃我这残败的身子,咋好端端的非要纳妾?若成亲后他好言跟我说要给他家留个子嗣,我岂能不愿?眼下我跟他好事还没成他就迫不及待的要纳妾,我……”   世上的确有大度的女子存在,认为替夫物色容貌好的姬妾服侍男人是贤良之举,然这一切是建立在成亲之后,此时程春娘还是一个刚刚落入情网的女人,没必要现在就装出一副贤妻大度的模样。   “娘,”盛言楚到了变声的年纪,声音有些哑,“要我说,巴叔在跟你成亲前将自己一定要纳妾的事和您说其实是好事,瞒着倒是害了您,您看,您现在不是还有退路吗?”   程春娘哀声点头:“你说得对,我现在抽身还来得及,我与他断了便是,日后他要纳多少妾室都随他……”   说到后边,程春娘渐渐镇定下来,拭泪吸气道:“娘就是觉得有些可惜你的心血,你为了让娘有个好归宿花了不少心思吧?虽然娘不识字,但瞧着每回寄去西北的信都很长,肯定不止问候的话。”   说起信,盛言楚心虚的低下头。   八月底从临朔郡回来后,为了撮合他娘和巴柳子,每每要寄信去西北,他都会唠唠叨叨的写一堆有关他娘的话给巴柳子看,其实没别的意思,单纯觉得寄一趟信太贵,不多写点对不起他出的银子。   “以后信别再写了。”   程春娘似是下了大决心,一脸颓败:“昨天你放小黑咬他,他又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来你不高兴,我也没给他好脸色,原本昨晚那一顿饭是特意做给他吃的,被他那几句话闹得心烦便吼了他几句…总之已经撕破脸,那就别跟他来往了。”   盛言楚掏出一张素纸,道:“既然要断,那就断个彻底,这是我昨夜列出来的清单,牦牛肉和鹿肉还有奶豆腐等,咱已经吃得差不多,既拿不出货物那就折现,等会我去数银子,正好舅舅下午要回程家庄祭祖,让舅舅一并带给他。”   见盛言楚将一堆包袱从小公寓里搬了出来,程春娘眼角顿时湿润了一大片,其实巴柳子对她娘俩真不错,人也老实,只是纳妾养庶子……   程春娘心头一震,摆摆头暗道:不行,不能妥协!   -   下午,程有福赶着牛车带着一家人回程家庄,快到村口前,程以贵高呼一声:“爹,巴柳子在那——”   顺着程以贵的手,只见村口小道上站着一个身穿深蓝色绸缎袍服的男人,男人黝黑的双目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程有福捏着牛鞭没做停顿,用力的甩起鞭子,壮牛疼得低吼一声拉车的速度倏而变快,一跃从巴柳子身边驰骋而过。   巴柳子默了片刻,长腿刚追上,就见车棚里突然扔出三五个大包袱,合起来怎么着也有百来斤重,巴柳子单手接起来竟毫无压力。   “接着。”程有福一点都不啰嗦,“包袱里是你送给春娘和楚哥儿的东西,后边那一小袋是折现的银子,咱们两清。”   巴柳子腾出一只手接过钱袋子,不落痕迹的扫了眼几个包袱后,忽然扔下东西大步朝牛车奔去。   “你想干嘛?”乌氏抱着三个孩子的头,吓得脸色都发白了,“马上就要进村了,你敢对我们下手试试!”   程有福倒有几分胆色,即便巴柳子腰上插着一柄弯刀也没发怵,站到车板前头,一咬牙道:“巴柳子!是你先食言而肥,不是春娘故意不嫁给你——”   巴柳子伸出手抵住前行的牛车,听闻此话嘴角露出一抹微不可查的惆怅,车上的程有福时刻警惕着巴柳子‘怒而杀人灭口’。   见程有福这般防着他,巴柳子心若巨石沉入湖底永不见天日,漫长的沉默后,巴柳子嚅动嘴唇:“我…我对不住春娘,我原本是不打算要孩子的,可……可事有变故…”   “你只管去纳妾。”   瞅着巴柳子没害人之心,乌氏跳出来埋怨:“你说你闹这一出做什么?想要子嗣,春娘会拦着不让你要,你好生与她商量就是了,或买妾或是收养,可你非要在亲事还没敲定的时候膈应她作甚?谁家妇人甘心还没成亲就给男人纳妾?”   巴柳子压抑着难受:“我不想骗她,所以才在成亲前将事情和她道明,若是成亲后再提纳妾,春娘会难过……”   乌氏似笑非笑:“你的意思是现在说了春娘就不难过?得了吧,别弄得春娘非你不可似的,你也甭在我跟她哥面前卖惨,如今春娘想跟你断了联系,你日后想娶谁想纳几个妾都没关系。”   说完催促程有福:“愣着干什么,还不回家?”   程有福幽怨的瞪了眼巴柳子,挥起牛鞭的同时还不忘在巴柳子身上戳一刀:“楚哥儿昨夜发了好大一顿的火,你也甭想让楚哥儿再替你在春娘面前说话,这回你恼得不仅仅是春娘,还有楚哥儿!”   牛车跑起来溅出一地的土灰,巴柳子站在浑浊的灰尘中半天没动,直到月落西沉,巴柳子才挪动僵硬的腿往回走。   几个包袱和银袋子还落在地上,巴柳子俯身捡起。   十一月初的月亮圆又亮,巴柳子魁梧的身影映在地上却显得格外的寂寥,清冷的月光下,只见他紧紧绷着腮帮子,眉眼棱骨凸显的越发森然。   这时候若是有人从旁经过,定会被巴柳子这一副阴沉的模样吓个半死。   可无人走过,因而没人发现高大威猛的汉子此刻环搂着包袱紧紧不放,深吸一口气仰头望着凄凉的月空时,汉子双目淌出两行湿热。   -   下元节祭祖后,盛言楚便要恢复书院课业,黎明天边还黑着,盛言楚在小公寓洗漱好后蹑手蹑脚的趴在东厢房窗下往里边看了眼。   屋子里程春娘睡得正熟,呼吸声绵长。   盛言楚躬着身子从窗下溜过,开院门时几乎没弄出声响却依然惊醒了柴房里的盛小黑,盛小黑以为是贼,仰着脑袋嗷呜两声,屋内很快传出程春娘惺忪的声音。   “谁在外边?”   盛言楚脚下一个趔趄,低声一看,门口堆码着好几个包袱。   他边蹲下身察看包袱,边回应他娘:“娘,是我。”   “要去书院了吗?”程春娘貌似起来了,打着哈欠懵着眼开门,“晚上铺子里有鱼头羹吃,回头你到了时辰在大门等着,我让宁狗儿给你送去,贵哥儿也有。”   脚步声越来越近,盛言楚手一挥,将脚下几个眼熟的包袱收进小公寓,直起身道:“知道了。”   程春娘气色比昨天要好,但眼底的青黑依旧没有消失,顺了顺儿子衣摆下的褶皱,程春娘侧头轻抬:“楚儿竟比我还高了。”   盛言楚笑了笑,转言道:“高了能当家里的顶梁柱!”   程春娘凑趣笑开,附和道:“是是是,家里有你,娘还找劳什子男人做什么,赶紧去书院吧。”   盛言楚蹲下身摸摸盛小黑,目光从刚才放包袱的地方一略而过,和程春娘打了招呼后大步往书院走去。   程春娘拢起袖子立在门口良久,直到儿子的身影消失在巷道才扭头进院,脚刚踏进去,盛小黑突然往前呲溜跑去。   “小黑,你去哪!”程春娘赶忙追了上去。   盛小黑往右边巷口狂奔,拐角时,程春娘恍惚听到了一声男人的闷哼。   程春娘艰难的出声:“小黑,乖,别咬人……” 第90章 【三更】 秀才岁考,新……   进了书院后, 盛言楚复又恢复早起晚睡的作息。   过年前天下身负功名者皆要面临一桩大事——岁考。除了在朝为官的人要考,诸如领朝廷廪讫银的秀才们更要考。   盛言楚犹记得上辈子鲁迅先生就曾经在文章中调侃过秀才的岁考:讨饭怕狗咬,秀才怕岁考。岁考于秀才们而言, 可谓是有人喜有人忧。   就拿嘉和朝的岁考而言, 考得内容比院试还要杂。   每年岁考考卷足足有十几张纸,上面涵盖的题目除了四书五经基本盘, 近几年还会考经史时务等, 添加的这一项和卫敬今年在乡试上的作为不谋而合,时务论对于那些颐养天年的老秀才而言,简直是一道酷刑。   因而近两年岁考后,衙门和县学门口都会传出那些革除秀才功名之人的惨哭声。   去年张郢一气之下革除多名童生功名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岁考不及格被革除功名, 这涉及的可不仅仅是面子问题, 因为一旦降为六等秀才,再想考回来就难了。   不过也有一些秀才对岁考向往至极, 因为岁考成绩排在一等或者二等的秀才, 都会得到朝廷的赏赐,身份也会随之变化,比方说增生考了一等就会擢升为廪生秀才, 以此类推, 逐年上升。   当然了,罢黜方面也是逐年下降, 像盛言楚这样的廪生秀才若考差了,则会降成二等,且没收廪讫银子和米,不会直接革除功名。   嘉和朝岁考中,有励志的秀才会慢慢从附生变成廪生, 当然也有泯然众人矣的廪生秀才最终沦为白身。   岁考来临之际,书院的学习氛围陡然变得热涨起来,平时盛言楚晨跑的时候舍馆都静悄悄一片,这几天只要他吱呀一开门很快就能看到古井前陆陆续续出现书生们忙碌打水身影。   静绥书院讲究‘必先苦其心智’的做法,因而舍馆不提供热水,别看现在寒风呼啸,馆里的书生照旧用冷水敷脸醒神。   “我的老天爷——”不知谁惊悚的高吼一声,很快院子里围满了人。   盛言楚咬着柳树枝站在廊上往下看,只见人群中开出一条道,由两个人搀扶着疼到五官皱在一块的王永年颤颤巍巍的往外走,旁边几人皆小心翼翼的避开地上撒落的冰水。   “这是怎么了?”有人问。   王永年身形微微发抖,疼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搀扶的人道:“摔了一跤。”   “摔了一跤就走不动道了?”说话的人憋笑,“月惊鸿早就走了,莫非永年兄又寻了其他兔儿爷?”   王永年面色惨然,他是闪了腰又不是……   “月惊鸿是盛秀才亲舅舅,你想笑王永年笑便是,可千万别再带上月惊鸿。”有眼色的书生说着呶嘴示意刚才说话的人去看廊上站着的盛言楚。   盛言楚吐掉嘴里的柳树枝,目光如电般横扫过一众书生,适才拿月惊鸿笑话王永年的书生瞬间怂哒哒的闭上嘴。   王永年没想到盛言楚瞧见了他的窘态,脑子里一片混沌,扶着腰杆的手一时不知所措,羞惭道:“楚哥儿,你别听他们胡说,我不过是在冰上滑了一跤,才没有另寻兔儿爷呢,自从惊鸿回了程家,我——”   盛言楚定眼看着手忙脚乱在那装深情人设的王永年,想到此刻月惊鸿远在京城逍遥快活,他不免扬起笑容,笑得耐人寻味:“永年兄可得好生养着身子,男人的腰夺命的刀,若是坏了家里的夫人岂不是要怄死?”   话音一落,周围顿时发出闷笑声,程以贵压根就没遮掩,直接朗声而笑,拍拍王永年的肩膀:“楚哥儿说得对,先前伤了那处,现在又轮到腰……啧啧,你就不怕兔儿馆和勾栏院都去不成?”   兔儿馆承受不住,勾栏院使不上劲。   王永年气结,旁人说这话他定要争个不死不休,可这两人一个是月惊鸿外甥,一个是侄子,他骂谁都不行,只能泄了气咽下这份嘲讽。   短短数日,王永年摔倒的地方就跟施展了魔咒一般,一天要摔好几个人,摔了几天后通往古井的小径不知被谁起了个滑稽的名字——永摔路。   就在书生们热议王永年在书院一摔留名的事时,让一众秀才们谈之色变的岁考终于来临。   朝廷看重岁考,故而书院岁考之际会有衙役进来巡查,这天古钟敲了三声后,只见两个冷面官差抬着一顶小轿进了学堂。   盛言楚刚拿到岁考的考卷,正准备研墨审题时,一道尖嗓子从上方横插进来:“都歇着 !”   秀才们纷纷放下笔,盛言楚跟着放下,抬眸一看,只见原本坐在正中的老山长不知何时站到了一旁,此刻坐在首座上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年纪大概四十上下,嘴边留着两撮小胡子,眼睛小的像没睁开似的,眼睑下挂着两个因沉湎声色犬马而累成的大眼袋。   盛言楚知道今年书院的岁考会有衙门的人过来,他扭头朝四周看了眼,愣是没发现衙门老人孟双的身影,而站在屋子里的全是一些生面孔的官差。   见众秀才停了笔,上首一个官差谄媚的对中年男人耳语了几句,男人笑眯眯的点头,官差恨不得将腰弯到地上,也不知道官差说了什么竟逗着男人哈哈大笑起来。   忽听官差一声咳,手往男人身侧一挥,朗声道:“这位就是咱们静绥新上任的县太爷吴记吴大人。”   秀才们心领神会,纷纷离座起身拱手问安,盛言楚虽不喜这位吴大人拖延岁考的时间,但也不敢怠慢,遂起身。   “哎呦我的老腰…”   略为安静的屋子里莫名想起一道呻.吟,众秀才包括坐上的吴大人等人皆看了过去。   原来是一个老秀才起得快闪到了腰,此刻正以一种难受的姿态佝偻在那,有个秀才不忍心看老者站在那受罪,便走过来扶着老者坐下,熟料上头两撇小胡子的吴大人猛得拍响桌子。   “大胆!”吴大人身边的官差立即一声怒吼,“大人还没发话,谁准你坐下了?”   老者霎时哆嗦起身,一侧站着的年轻秀才不忍老者忍受痛苦,便道:“大人,此人年迈身子不适……”   还没说完就被吴记给打断,吴记当场冷言冷语起来:“让你们这些只会读书的秀才见到本官不下跪已经算客气的了,怎么?你们还想翻天不成?连站起来回话的空闲都没有?”   “大人,他——”年轻秀才欲言又止。   吴记别开脸,拔高嗓门吼道:“下边说话的是谁?即刻给本官拖出去,反了天了,觉得本官新上任不放在眼里是吧?天底下哪有这样张狂的秀才,本官说一句他恨不得说十句!”   吴记一声令下,立马有官差上来押解年轻秀才,一旁疼得说不出话来的老秀才忙拉着官差的腿求饶,年轻秀才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被官差塞了块臭烘烘的布进嘴。   眼瞅着年轻秀才挣扎不过要被抬出去,屋内剩下的秀才们摸摸脑门上的虚汗,谁也不敢再出声。   “求大人饶了他吧。”老秀才拄着拐杖走近吴记,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忍着膝盖上的痛恳切的请求,“今日是岁考的大日子,万万不可缺席啊……”   秀才岁考是大事,朝廷官员在这一天便是病入膏肓也要下床去现场应试,何况是小小秀才,若是缺考,视为放弃功名。   被挤到拐角的老山长也站出来求情:“大人,他是怵了您的威严才碎嘴了些,您大人有大量绕过他吧。”   “还请大人手下留情——”盛言楚眸光闪了闪,掀起袍子双膝跪地,屋子里的秀才们旋即跟着跪倒,齐声哀求。   民心所向,吴记想耍威风也得掂量着办,甩袖坐回椅子,吴记摆摆手,只见身后的狗腿子官差笑吟吟的扶起老秀才 ,面朝向大家。   “诸位秀才将来都会是朝廷的栋梁,吴大人岂会刁难你们?不过是逗大家一乐罢了。”   老秀才和放回来的年轻秀才深深叹了口气,适才那简直是诛心行为,哪里看得出是玩笑之言?   官差吐了口口水到手掌心搓了搓,众人包括盛言楚都面带不解的看着官差,下一息只见官差从怀中摸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并两锭小元宝。   抖了抖银票,官差悠悠道:“咱们吴大人上任静绥时,只领了朝廷五十两的俸禄和十两的过冬炭银……”   就说这一句话,然后官差就拿着五十两的银票在秀才们眼前逛荡。   “这……”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秀才压根就没几个脑袋能立马转过弯的。   “六十两不少了,我家不吃不喝攒七八年才能攒六十两呢。”   “静绥家家有毛衣夹袄,今年冬天比去年暖得多,炭火几乎用不上……”   “嘀嘀咕咕干什么?”官差的脸唰的一下垮下来,掏出两个银锭子砸向秀才堆,个秀才脑门楞是被砸出了伤口也不敢抱怨,弯腰捡起银锭子后双手呈上。   官差不屑的挑眉:“怎么只有两个?”   捡银子的秀才傻了眼,嗫嚅道:“本来就两个啊。”   “放肆!”吴记顿时怒目,“分明是四个!”   秀才嘴角一抽,坚持道:“大人,是两个……”   “大人说四个就是四个!”官差狐假虎威,一手颠着两个银锭子,一手伸向秀才,“快些将另外两个银锭子还给大人。”   秀才噎得说不出话来,犹犹豫豫道:“官爷,真的是两个,不信您问问他们。”   “嗯?”吴记面上乌云密布,将手中的茶盏狠狠往桌上一掷,威胁道:“磨磨蹭蹭的干什么?误了岁考的吉时你们中谁担待的起?”   见吴记捏着岁考的事说,捡银子的秀才苦笑不已,将身上好不容易存起来留着买书用的五两银子摸了出来,为难道:“大人,小人只‘拾’了这个。”   吴记给官差使了个眼色,官差接过秀才手中的银子咬了咬,旋即又道:“还有五两谁捡到了,速速交出来,否则谁也别想岁考!”   底下的秀才们面面相觑,各自摇头后开始掏出银袋子凑钱。   盛言楚双手环胸,冷冷的看着面前荒唐的一幕。 第91章 【二更合一】 画避火图的……   屋子里响起铜板清脆的碰撞声, 几个穷酸秀才凑了半天才勉勉强强终于凑够五两银子交给官差。   官差捧着银子乐呵呵的走到吴记身边:“大人,您瞧——”   吴记捻起嘴边的小胡子,眉眼一耷, 似有不满意, 官差立马道:“大人不急,等他们岁考后大人有得机会跟他们……嘿嘿。”   吴记胖嘟嘟的肥手颠了颠银子, 又瞥了眼捉襟见肘的一众秀才, 懒洋洋的哼道:“都是聪明人,也无须本官多言,岁考不易,你们当中若有诚心的人,便可在岁考后去府上找本官, 可听懂了?”   秀才们瞠目结舌好半天, 有几个滑头的秀才很快回过神,急匆匆的奔上前拱手笑道:“大人不愧是父母官, 如此为我等学子着想, 是我等的福气。”   又一秀才道:“岁考后,学生怕是要去大人府上多番叨扰,还请大人到时候别嫌我烦才好。”   “不嫌不嫌。”吴记慢悠悠的起身拍拍圆滚的肚皮, 笑着极为满意, “你们两个本官记下了,回头去府上本官定会好茶相待。”   “多谢大人。”两人笑得奸诈, 当着众人的面和吴记打起哈哈来。   吴记收了银子后又叮嘱了一些话,无非是今年岁考题目很难,若无意外,肯定会有一大批秀才被降等级,或是直接被革除功名。   此话一出, 屋子里顿时沸腾起来。   像盛言楚这种常年在书院读书走科举的秀才当然不俱岁考是难是易,再难也难不过乡试,但那些考中秀才后就止步不前在家逍遥度日的人可就慌了。   这些人年纪大多在四十岁朝上,四书五经尚有些记性,但经史策论等就有些下不去笔,有几个前两年岁考考得不好贬成四五等的秀才今年极为惴惴不安,生怕考差了革除功名变成白身。   就在他们惶恐之际,吴记抛出了‘橄榄枝’。   花点银子就能保住秀才功名,还有这等子好事?如果真有,他们便是砸锅卖铁也要凑够银子!   “安静!”   吴记走后,老山长拄着拐杖坐上首座,见下边几个秀才窃窃私语,遂皱起眉头:“读书人合该诚信,不论是岁考还是科举……”   “山长,”笑得最欢的一个中年秀才翘着二郎腿,不屑道:“我等这辈子早就绝了考举人做官的念头,如今就想守着秀才功名度日,您行行好呗,你要是让我等过了岁考,我们又何必多此一举找吴大人,您说呢?”   旁边几个年纪相仿的秀才闻言哈哈大笑。   “就是,左右我们都要花银子,给吴大人还不如直接给您。”   “吴大人在静绥顶多呆三年,山长,您可是静绥的老人,您若早早的学吴大人,家里岂不是早就金山银山堆满了?”   “放肆!”老山长被这些混账气得胡子翘起来,起身起得急,衣服上的毛线勾到了椅子上的铁钉,瞬间扯出一条长长的线。   “哈哈哈哈……”那几人笑得更狂。   “山长,要不要我等给您买一件狐裘斗篷,比这劳什子的毛衣不知道要好多少。”   “只要岁考准我等及格,光一个狐裘斗篷怎么够,我出一个羽缎羽纱的!”   老山长拽着毛线气到发抖,这些秀才不是书院的学生,老山长便是想管也管不了,瞪了几人半晌后,老山长长叹一口气:“诸位秀才小心些才好,岁考虽不是科举,但若是曝出舞弊,哼,到时候别怪老夫没提醒你们!”   “山长言重了,”有人将毛笔横着抵在人中上,玩世不恭道,“您不说谁会知道?他们吗?”   那人扭头望向奋笔疾书的年轻秀才们,嗤笑道:“这些人还要往上爬,谁会因为岁考而沾一手的污秽?借他们胆子也不敢上报朝廷!”   “山长,您既不愿保我们,就别拦着吴大人照看我等啊——”又有一人故作苦口婆心的劝。   盛言楚刚审完题,提笔写字间隙余光瞥了一眼前方的‘战场’。   岁考为了防止作弊,像他们这些刚出炉不久的秀才公位置都设置在屋子的正中,而像之前那个老者以及跟老山长扯嘴皮子的人都安排在窗下或者角落。   他一抬头正好能看到前排窗户下几个秀才散漫的坐在那,而老山长瘫在首座上大喘气,书院教谕纷纷上前劝慰,老山长这才缓过气。   一根香燃尽后,老山长命人将秀才们第一张考卷收了上来。   岁考采取的是当堂批阅,毕竟一个县的秀才人数并不多,为了公平起见,书院的教谕们拿着考卷走到隔壁坐下,这时斋夫起身将两间屋子中间的珠帘给收了起来。   教谕和低头应试的秀才们面对面席地而坐,几乎是盛言楚这一批人刚落笔,试卷就被守在一旁的斋夫收了过去,而教谕们立马封弥进行批阅,一点都不给秀才们检查的机会。   所以每道题下笔前,盛言楚都会快速的在心中打好腹稿,以防书写过程中出现错字或是卡文的现象。   一场岁考持续了两个多时辰,考完后,盛言楚只觉右手都快废了。   等最后一张考卷被收上去后,屋子里登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揉手声、伸懒腰声、打哈气声,还有扬长而去的踹门声。   盛言楚捏了捏酸胀的手腕,见窗户边的中年秀才都走了个干净,眸光不由一闪。   坐在盛言楚身后的马明良用手戳盛言楚:“盛小弟,你说那些人怎么如此胆大包天,刚我偷瞄了一眼,他们愣是一个字都没写,合着将宝都压在新来的县令大人身上了?”   盛言楚身子往后靠,轻笑道:“不然呢?你以为他们拿了笔真能写?”   每年都有一二秀才被革除功名,刚才对着老山长大放厥词的几个中年男人距离中秀才都过去了二十来年,这二十年里,他们顶多在刚中秀才的时候奋发努力了两年,多次下场乡试不中后,这些人索性扔了笔过起平凡人的日子,让他们描描对联或是写写撩骚心意的话本折子还成,写科举试题势必有难度。   先前刘县令当值时,这些秀才便偷偷的贿赂刘县令得以保住功名,而张郢性子耿直铁面无私,这些人自然讨不到好处,眼瞅着自己的岁考等级一降再降,这些人急了。   天无绝人之路,张郢走后,新上任的吴大人明显就是个见钱眼开的货色。   想当初刘县令虽然也在岁考中偷腥,但却也不敢像吴大人这般明晃晃的将事情搬到台面上来讲。   书院的秀才们耻笑吴记揽财的卑鄙行为,然而对那些早已将读书明智忘得一干二净的中年秀才们而言吴记的一番话简直是天降福祉。   吴记要得东西越明确,意味着他们只要将银子落实到位,他们的请求就越容易得以满足。   马明良端着清水洗笔,闻言嗤之以鼻:“都是老秀才了,他们怎么能将读书人的风骨给丢了?”   盛言楚挤干毛笔上的水,挑眉开玩笑道:“读书人的风骨值多少银子?他们岁考的等级本就岌岌可危,硬生生的考肯定过不了,只能投机取巧去贿赂吴大人,反正都是找路子,写与不写又有什么关系呢?”   “盛小弟说得在理。”之前被吴大人刁难的年轻秀才走过来,拱手道,“赵某还未感谢盛秀才、马秀才适才的搭救之恩,赵某惭愧,若无你们求情,赵某的秀才帽子大抵是要被摘掉了。”   盛言楚忙起身回礼,笑道:“说谢未免见外,大家同在书院读书,既为同窗互帮互助是应该的。”   马明良附和点头:“对对对。”   赵蜀感慨一笑,见屋子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便道:“我年岁大,平日里都要顾家,因而常去书肆抄书,难得有机会和盛小弟畅聊,不知赵某可有机会请盛小弟过府一叙?”   盛言楚双手交叉立在那笑而不语,赵蜀立马解释:“赵某听闻盛小弟博览群书,故而想讨教一二。”   又对着马明良道:“马秀才也一道去吧。”   说完一脸真诚的看着盛言楚。   “我闲着也是闲的,赵兄诚邀,我自然要前往。”马明良笑着回应,看向盛言楚,“盛小弟你呢?”   自从去年去夏家被卢李氏一顿羞辱后,盛言楚就暗暗发誓不轻易去同窗家中做客。   “去呗。”马明良凑近小声道,“赵兄除了在书肆抄书,还是县里鼎鼎有名的白鹤先生。”   盛言楚眨眼,看向赵蜀的目光不禁染上丝丝惊讶。   他不看杂书画册,却也听过‘白鹤先生’这个耳熟能详的大名。   每逢初一十五,静绥的闻风书肆都会在货架上摆一本新出的避火图,此书一经问世,不到半天就能告罄。   夏修贤曾有一回为了捉弄他,三更半夜偷偷将刚出炉的避火图丢进了他的屋舍,然后叫上一群书生进来看他的笑话,好在他反应快,将令人面红过耳的避火图塞进了小公寓。   夏修贤捉弄他不成,只能悻悻离去。   至于那本羞死人的避火图,他扔进小公寓后就没再上过心,现在应该还躺在小公寓里生灰吧?   一想到面前长相清隽的赵蜀就是画避火图的作者,盛言楚忍不住憋出笑来。   赵蜀不好意思的摸摸脑袋:“盛小弟见谅,都是为了养家糊口,没办法的事……”   -   答应跟赵蜀去赵家做客之前,盛言楚先回书院看望了老山长,老山长被那群不知所谓的秀才气得病倒了。   盛言楚进去的时候,大夫刚把完脉在开药。   “这几味药剂量放少些。”盛言楚拉住准备去抓药的小厮,轻声道,“山长年纪大,吃太多人参等药会虚不受补。”   小厮踌躇的望向大夫,大夫瞟了眼盛言楚,又低头看了看盛言楚手指的那几味药。   “这位是?”   小厮:“是书院的盛秀才。”   盛言楚微笑的看着大夫,歉意道:“言楚多有冒犯,但这几味药的药性太强,若山长喝了轻则流鼻血头晕,重则丧命。言楚幼年学过配药,故而才敢在大夫您跟前下此定论,您这药方的确是好方子,可惜山长年迈,一时怕是承受不住……”   大夫心咯噔一下:“还好盛秀才给我提了醒,否则我这是害了山长呐。”   外间的动静引起赵教谕的注意,掖了掖山长的被子,赵教谕边往外走边不悦的问:“谁在外头嚷嚷,没看到山长睡下了吗?”   一撩帘子,大夫忙将盛言楚指出药剂不对的事说了出来,说完后大夫惭愧的叹口气出了门。   小厮紧跟着去大夫那抓药,盛言楚则向赵教谕问安:“夫子,山长可有大碍?”   山长的年纪摆在那,若不是岁考大事,赵教谕等人决计不会打扰老人家,如今山长饱受一顿气后,虽有人参吊着命,但能不能撑过去还真不好说。   “才含了一片人参睡下。”赵教谕压低声音,扭头回看了一眼睡得打鼾的山长,道:“你过两日再来看山长吧,今日好不容易哄他睡下了,若是醒了怕是又要叨叨岁考的事。”   盛言楚点头应是,出了屋子后,赵教谕重重的叹了口气。   “吴大人揽财无度,若朝廷岁考由他把持不放,往后秀才们良莠不齐的现状会越来越严重……”   “夫子可有法子制止?”盛言楚问。   吴记敢当着山长的面对岁考下手,那县试呢?   肯定也会,若真的任由吴记在静县绥胡作非为,科举还有公平可言吗?   赵教谕背着手走在前边,板着脸恨声道:“连山长都奈何不了他,我一个小小的教谕又能有什么作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静绥那些祸害秀才逍遥在外!”   盛言楚喟然:“此事涉及的是那些不走科举的秀才,若是咱们书院出头,不但讨不到巧还会成为吴大人的眼中钉,学生以为可发动那些即将下场县试的书生写御状,他们人多,信投到郡城后,郡守大人肯定会受理。”   卫敬非常看重读书人,若是知道吴记在临朔郡兴风作浪,应该不会善罢甘休。   赵教谕脚步滞了下,等盛言楚离开书院后,才怔怔的找上书院学正和其他教谕以及训导。   “盛言楚真这么说?”   学正顺胡子的动作顿了顿,方看向众人,愕然道:“这孩子是把咱们的心思都摸透了啊……”   赵教谕目光沉郁:“可他是郡守卫大人的义子,由他出面写信告知卫大人岂不更快,为何要多此一举找县试的书生?且不说繁琐,那些还未下场县试的书生肯写状子吗?”   “盛言楚跟你提这法子,防得正是咱们以师长身份胁迫他去找卫大人!”   学正拍响桌面,脱口而出道:“你们可千万别把他当十来岁的孩子看,他今日拐着弯说这样的话,足以可见他比你们还有城府!若他是一个喜欢卖弄的人,这回定会巴巴的跑你们跟前自荐搬出卫大人镇压吴大人,可他没有,知道为什么吗?哼,这小子机灵着呢……”   赵教谕接茬,嘴一撇:“机灵?我瞧着他冷血的很,那老秀才只离他几步远,倒下后他看都没看一眼,若不是有赵蜀扶他起来,那老朽的腰断了都有可能……”   “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   学正霍然起身,忿忿道:“何况当时县令大人就坐在上头,盛言楚不出声明哲保身才是聪明的做法,归根到底是那老朽对县令大人不敬!赵蜀帮了那老朽是何等下场?你们也都看到了,赵蜀险些没了岁考的资格,哼,明知自己就三两重,还要揽千金鼎,也不怕被砸死。”   屋中一片死寂,赵教谕被训得说不出话来,侧过身子垂头丧气。   不知是谁打破了僵局,哑着声音道:“盛言楚让赵兄去寻即将县试的学子写状子,虽显得没人情味,可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又有一教谕道:“游走朝廷,要的正是盛言楚这类人,若人人都跟赵蜀一样随地撒同情心,到时候怎么死得恐怕都不知道……”   亦有人跟赵教谕一样不满盛言楚不直接写信给卫敬。   “他是廪生秀才,当然不用担心岁考不及格,便是吴大人从中做手脚将他的廪生名头给摘了,他依旧不用担心革除功名,顶多降级为二等秀才,可那些原就是五等秀才的人呢?会直接革除功名……召集下场县试的书生到写状子,没一两个月办不好,届时岁考榜早就颁布了!时间不等人啊!”   学正瞥了眼说话的教谕,心知此人有个岁考五等的弟弟,幽幽道:“岁考考至五等不应该自省自己学问倒退的缘故吗?如今这世道怎么了?落榜还要怪别人?你既替你弟弟着想,且先问问他为何考那么差!”   那人的脸轰得一下青白交加,讪讪而笑后退到一旁。   “此事就按盛言楚说得去办。”   学正当机立断,半提醒道:“你们悠着点,谁也不准去求盛言楚帮忙,他今日特意过来说这事,想必是不想插手这事,你们可千万别自作聪明的找上他,到时候他往卫大人面前说上几句话,你们的教谕位子能不能保住都不一定。”   学正的一番话就跟古钟一样在教谕们心中敲响,底下几个搓手准备找盛言楚的人顿时瘪了气,现在他们只能寄希望在下场县试的那些书生身上。   岁考榜三天后就要张贴公布,书院里的教谕们心知只有一条路能救他们那些即将要被革除功名的弟弟或者小舅子,因而这三天里铆足了劲下乡进村面见书生。   县学教谕的面子在读书人眼中还是挺大的,只不过此事要瞒着吴记,因而办得并不是特别顺利。   -   教谕们暗地里忙得脚不沾地,盛言楚的日子则过得十分惬意,看过山长后,他去街上买了些上等的礼品,然后往赵蜀的家中奔去。   赵蜀家当然没有夏修贤家富贵,虽是一进简朴的四合小院,收拾的却极为的干净利落,一进门便见赵蜀提着鸟笼子大步迎上来。   “盛小弟——”   赵蜀笑起来嘴角有酒窝,容貌端正,一身松柏刺绣暖袍衬得整个人尤为的儒雅。   盛言楚加快步伐,心里却在笑:任谁能看得出眼前这个宛若邻家大哥哥的书生竟画得一手了不得的避火图?   “就等你了。”赵蜀热情的接过盛言楚手中的礼盒,拎了拎觉得有点重量,当即羞赧:“是我请你上门做客,怎好让你破费。”   “不过是沁芳斋的一些糕点罢了,值不了几个铜板。”盛言楚抬眸环顾一圈走廊,见上边挂着小儿的衣裳,笑道:“赵兄已成了家?”   目光触及廊下晾晒的衣裳,赵蜀语气不由放软:“去年成的亲,小儿尚在襁褓,刚被他娘抱进去小憩了,若搁平时,赵某定要让盛小弟去看我家那小儿,啧啧啧,才半岁就会喊爹喊娘。”   盛言楚对小孩子的印象还停留在老盛家礼哥儿身上,当年他一岁多的时候礼哥儿才出生,记得那时候老盛家的人都夸礼哥儿聪慧好看,然而只要他知道礼哥儿这孩子幼儿时期有多烦人。   哭闹不休,大小便也没个准头,就这样白氏还一口一个心肝宝贝的喊……   一想到赵蜀带着滤镜看自家孩子,盛言楚顿时打了个激灵,见一旁的赵蜀似在琢磨将熟睡的儿子抱出来给他看,他立马转移话题:“赵兄,明良兄来了没?”   “来了来了。”赵蜀推开门,笑迎盛言楚进去,“我家那位听说你要来,早早的备了一桌酒宴,马秀才来得早,已经在里边吃上了。”   这时珠帘被撩开,迎面走过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妇,见到盛言楚和赵蜀,少妇精神大振满目笑意:“这位就是传言中的盛秀才吧,快快请进。”   又对赵蜀道:“我已温好酒,夫君今日倒是可以贪杯两盅,但切不可喝多了,省得盛小秀才笑话你。”   赵蜀连连点头,引着盛言楚刚进去坐下,就听院子外边传来两声叫唤。   “红薇在吗?”   “红薇姐姐,我们来送冬菜了——”   一道声音有点哑,一道声音清亮。   盛言楚只觉耳熟,便随口问了声:“外头说话的是谁?”   赵蜀站着给盛言楚倒酒,楞了下道:“说起来她们二人也许你都认识。”   盛言楚抬起头:“是谁?”   马明良嗜酒,早已喝得脸色驮红,见盛言楚问外边说话的人是谁,马明良大着舌头道:“此人盛小弟必然是认识的,嗝,一个是卢柳氏的女儿卢婧柔,一个是…是谁来着?”   马明良喝得头晕脑胀,说话开始有些语无伦次,赵蜀将马明良扶到软塌上醒酒,折返回来道:“另一个叫桂清秋,听说盛小弟初来静绥县时租得是她家的院子?”   其实不用赵蜀说,盛言楚也已经能猜到这两人的身份,桂清秋的嗓音没什么辨识度,但卢婧柔不一样啊,卢婧柔的嗓音很粗,比他现在处于变声期时发出的公鸭嗓还要难听。   “原先家里的铺子租得也是桂家的。”   盛言楚举杯敬赵蜀,仰头一口气喝完,啧道:“不怕赵兄笑话,我娘曾经一度想撮合我跟桂清秋……”   赵蜀呆住:“怎么从未听人说起过?”   盛言楚拿起桌上的白瓷,赵蜀忙一饮而尽,然后双手捧着酒杯接住盛言楚斟的酒水,盛言楚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这一杯他没着急喝,而是坐了下来。   “去年雪灾来临,桂氏将手伸进我家地窖,我也是迫不得己才搬离桂家小院,至于和桂清秋之间的事,还往赵兄切勿去外头说,那只是我娘一时的遐想罢了,如今两家闹得这么僵,我可不敢再娶桂清秋。”   当然了,桂清秋也看不上他,今日说起此事,不过是同窗之间闲聊罢了。   若赵蜀嘴不严将此事说了出去,他正好可以借此看清赵蜀的真面目。   赵蜀挪动椅子坐到盛言楚身侧,低头道:“盛小弟只管放心,此事我不可能往外传扬。”   想了想,赵蜀又道:“只不过我家娘子在闺中时和那卢婧柔是手帕之交,卢家卢李氏蒙羞,但我家娘子是个性子豪爽的人,全然没有因此疏远卢婧柔,连带着还有桂家女儿。”   盛言楚摆摆手,抿了口酒笑道:“赵兄跟我说这些做什么,难不成以为我会因她们俩而疏离了你?”   卢、桂二人跟他没半点干系,不值得他跟赵蜀翻脸。   赵蜀怅然笑起来:“盛小弟果真和传言一般无二,行事和旁人就是不一样。”   不像夏修贤,夏修贤因为他娘子和卢婧柔来往,已经和他断了联系,这次夏修贤设举人宴,就连书院的斋夫都收到了草帖,唯独他没有。   酒入愁肠,愁心事就跟春日野草一样往上蹿,赵蜀回想起昔日和夏修贤同进同出书院的美好日子,顿觉香甜酒水苦涩无比,才喝了两盅就渐有晕醉之态。   盛言楚望着一桌丰盛的菜肴,再看看碗里湛清的酒水,思绪飘飞,似是又回到了他娘做了一桌菜欲招待巴柳子的那晚。   静了半晌,盛言楚端起酒水缓缓送进嘴里。   桌上温酒的小火炉不知何时燃尽,赵家娘子大概瞧出了时辰,便招呼卢婧柔在屋里坐着,她则提着燃烧正旺的小火炉往堂屋走去。   “红薇姐姐拿着温酒炉干嘛?”   桂清秋在赵家四处转哒,见赵娘子往内屋走,抻着脑袋往里边看,笑嘻嘻道:“好浓的酒味呀,也不知赵家哥哥请了谁到家里喝酒?” 第92章 【三更】 将盛字倒过来写……   桂清秋在外人眼里永远都是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 譬如林红薇和赵蜀成亲已经快两年了,桂清秋依旧像幼时一样嗲嗲的喊赵蜀为赵家哥哥,如同当初夏家还没没落时当着卢婧柔这个未婚妻的面喊夏修贤为修贤哥哥。   林红薇轻皱起秀眉:“是书院的同窗。”   “也是秀才吗?”桂清秋往内屋窗边靠近, 也并不问林红薇的意思, 脸贴着窗纸,轻声细气的喊:“赵家哥哥, 我能进来吗?”   林红薇在后边白了桂清秋一眼, 径直撩起门帘往里走,放下帘子的动作略用力了些,边缘绑着的木头重重的击打在桂清秋额头上。   桂清秋捂着头痛呼,旋即撩开帘子瞪了眼在里边忙碌的林红薇。   林红薇换了盏新的温酒炉,眼瞅着桂清秋走了过来, 林红薇咬了咬唇想挡住桂清秋的视线, 熟料桂清秋一蹦一跳的走上前,见坐在那的人是盛言楚, 桂清秋楞了片刻。   “楚…楚哥儿?”   盛言楚余光捕捉到桂清秋看到他的惊讶, 想起桂清秋自作主张带着老盛家的人找到他家院子,盛言楚对桂清秋彻底生了厌烦之意。   他和老盛家的人有仇有怨,但老盛家的人终归是盛氏一族的人, 老盛家一家家破人亡后, 桂清秋倒好,拍拍屁股后和桂氏搬出了静绥县。   已经被林红薇暗中揪醒的赵蜀踩着八卦软绵步子坐下, 看看站在那搅着帕子娇柔做派的桂清秋,再看看盛言楚那张冷漠的脸,赵蜀顿时酒醒,责怪林红薇:“赶紧让她出去,爷们的场子她一个姑娘家进来做什么, 没看到那里还睡着一个外男吗?”   林红薇进来后只扫了一眼就将视线从软塌上袒胸呼呼大睡的马明良身上挪开,桂清秋却不一样,盛言楚不理她,她那双眼睛就一个劲的在屋里打量。   经去年一场雪灾,桂家的光景远不及从前,眼下的日子过得虽比寻常百姓要宽裕,却没有赵家富丽堂皇。   几年前赵蜀还是个穷小子,后来私底下通过画避火图狠狠发了笔财,见从前那个被她瞧不起的赵蜀摇身一变挣下了这般好的前程,桂清秋的心头不由涌过一股暗流。   略过赵家墙上挂着的画,桂清秋的目光落到软塌上的马明良身上。   赵家屋里起了火坑,此刻暖的很,喝醉了的马明良早已将外裳脱去,露出白白的肚皮。   “还看!”赵蜀脸一黑。   桂清秋别吼得肩膀一缩,不顾林红薇的拉扯,急道:“楚哥儿,我今个是为去年的事向你道歉来着,我不该带盛家的人去找你,我对不住你,我也是一时慌了才做了错事,你不能这样冷淡待我啊,好歹我家从前租了大半年的屋子给你住……”   盛言楚丢了颗花生米进嘴,对于桂清秋哔哔不停的话语视而不见,竟觉得一丝好笑。   “你可知你带过去的那家人如今家里就剩一个中风瘫痪的老人了?”   “什么?”桂清秋呆了呆。   赵蜀和林红薇皆是一愣,桂清秋趁机挣脱开林红薇的手,跑到盛言楚面前。   盛言楚一只手搭在腿上,一只则捏着酒杯,此时那双清亮的眸子直直的望着桂清秋,桂清秋脸一红,扭捏的又喊:“楚哥儿……”   盛言似笑非笑:“你没听懂我的话吗?你说你今日是来跟我赔礼道歉的,那我就索性跟你道个明白,去年你领到我家去的那两人,一个已经死了,一个中风残废,哼,这一家因为打秋风死的死,跑的跑,桂小姐,你既说做错了事,敢问你该如何负责?”   一听老盛家的事态如此严重,桂清秋当即惊呼:“他家遭罪怎能算我头上呢?”   盛言楚冷冷道:“到了今天你还不承认当初是你想借老盛家的手脏了我的名声?”   桂清秋支吾:“我没有……”   “没有?”盛言楚敛去笑容,站起身漠然道,“既没有,今日你来赔罪又怎么说?”   绕进了盛言楚的话里,桂清秋咬紧唇,眼中蓄起泪水武器。   盛言楚背过身,不去看桂清秋这幅楚楚可怜的样子,赵蜀瞧见盛言楚眸中明显的讥讽之意,顿时头疼,也不惧这人是妻子手帕交卢婧柔带进来的人,厉声道:“还不滚出去!”   “赵家哥哥…”桂清秋睁大眼惶恐的望着冲她吼的赵蜀。   赵蜀才得子,心思都在儿子身上,哪里会吃桂清秋这种小意温柔的做派,再补上一句:“红薇,你快些拉她走,不走就赶出去,丢不丢人喏!”   林红薇早就看不惯桂清秋看她夫君那副馋相,本以为桂清秋只对她夫君一人这样,没想到对十二岁的盛小秀才竟也起了不轨之心。   桂清秋被林红薇用力拽出去后,赵蜀自罚了一杯,虚虚一笑:“让盛小弟看笑话了,请你上门原该是一件舒心的事,不料出了糗相,那桂氏女心的确不干净,自从夏家倒了后,她往我家来得次数越发的勤……”   盛言楚回敬了一杯,闻言皱眉:“恕我直言,桂家女心思不正,她看赵兄的眼神——”   盛言楚欲言又止没往下说,赵蜀朗声而笑:“盛小弟可是想让我防着她近我的身?”   “嗯。”盛言楚虽然两辈子都没谈过恋爱,但他能分得清一个女人看一个男人的眼神到底是儒慕爱情还是勾引。   赵蜀笑得胸腔发颤,坐下来意味深长的觑着盛言楚:“盛小弟怕是忘了我的老本行……”   盛言楚懵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旋即脸色飘过一片红云。   “是我糊涂了,竟跟大名鼎鼎的白鹤先生说这个。”   画避火图的人最擅长观摩男女爱情的事,赵蜀能看不出桂清秋对他的企图?之所以不说出来,是顾及妻子林红薇,毕竟桂清秋也算是林红薇的朋友,说开了林红薇心里不好受。   林红薇才生孩子,一个不小心,很容易陷进产后抑郁。   “盛小弟提醒赵某,让赵某注意防人之心,真要计较起来,该盛小弟防着才对。”赵蜀狡黠一笑,“盛小弟亲事还未敲定,又是郡守大人的义子,城中不少闺秀都想着入你的后院呢。”   盛言楚一噎,暗道他怎么好意思跟画避火图的赵蜀聊感情之事,赵蜀简直就是行走的小黄书,不仅仅画中黄,就连酒后说得那些话都带着旖旎之意。   “…盛小弟前程似锦,是否想过娶什么样的妻子进门?赵某虽是一介书生,于此事上却有一些心得,所谓娶妻娶贤,嗝……”   赵蜀是真的醉了,半张脸倚在手臂上,打着酒嗝还在那说,就连林红薇走过来都没发觉。   林红薇阴森森的站在赵蜀身后,手中端着一盆热水,应该是送来让赵蜀擦脸用得。   “…娶妻娶贤…”   赵蜀摇着醉醺醺的脑袋看着盛言楚,重复道:“盛小弟,你得听为兄我的话,记住哈,纳妾要纳色……”   盛言楚哗啦站起来,硬着头皮喊:“赵兄快别说了。”   抬眸看向林红薇,盛言楚挠挠头:“赵嫂子,赵兄喝醉了在胡言乱语呢…”   林红薇深吸一口气,露出深意的笑容,也不知是对盛言楚说还是对赵蜀说:“读书人都是负心汉。”   呸了一声后,一盆热水径直往赵蜀头上浇去。   赵蜀醉的不成人样,甩甩湿淋淋的衣袖,指着站在那气鼓鼓的林红薇,对着盛言楚压低声音道:“看到没?挑妾就要挑这样式好颜色的女子……”   盛言楚嘴角一抽。   果不其然,下一息林红薇冲着赵蜀踹了过去,直踹得赵蜀酒醒满屋子喊救命。   屋子里唯一清醒的盛言楚糟了罪,彻底成了赵氏夫妻二人争吵的避风港,赵蜀躲在他身后不出来,林红薇气得将盛言楚往旁边一推,盛言楚一个没站稳栽倒在地。   揉揉鼻子,低头一看,是血。   这还没完。   林红薇扇赵蜀巴掌,赵蜀一低头,巴掌响亮的落在了盛言楚脸上……   ……   总之这顿饭比在夏家吃得还不顺心。   一脸伤的盛言楚走出赵家大门后,摸着泛疼的腮帮子,只觉一股郁愤之气直欲冲向云霄。   ——再去同窗家吃席,他就将盛字倒过来写。 第93章 【二更合一】 岁考榜出来……   盛言楚鼻青脸肿的回到盛家小院后, 可把程春娘心疼坏了。   “不就是吃个便饭吗?咋伤成这样?”   布巾烫过热水敷在红肿的嘴角,盛言楚嘶得一声低吼:“娘,你猜我在赵家看到谁了?”   程春娘撇了根竹篾挑了点伤药轻轻的往盛言楚眼角上涂:“谁?”   伤药是盛言楚在小公寓做好的, 颜色像淤泥, 但治疗淤青很有效,涂抹均匀后, 盛言楚就跟敷了一层面膜一样。   “我在赵家吃酒的时候, 看到了卢家和桂家的女儿,那桂清秋还闯进来和我说了好些话,无非是去年不该带着老盛家的人找上咱家家的门,可当我一说老盛家败落了,她又开始装傻说老盛家闹到这等底地步不干她的事。”   程春娘对桂清秋的好感如外头的细雪一样早已化得一干二净, 哼了声道:“老盛家可悲, 若家中有个能主事的男人,定要去衙门和桂清秋掰扯一顿。可惜越氏养得儿子不中用, 那白氏的礼哥儿成天就想着吃喝, 也立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罪魁祸首的桂家人逍遥法外。”   敷好伤药,盛言楚从小公寓拿来一个大大的胡萝卜护腰抱枕, 抱枕是买榻榻米时顺带送的, 虽不值钱,但在嘉和朝这种棉花高昂且稀缺的朝代, 拥有pp棉填充的水晶绒抱枕一拿出来就令程春娘爱不释手。   抱枕的内胆可以拆卸,胡萝卜水晶外壳细腻柔暖,裁剪铺展开可以当成毛毯使用,程春娘手巧,便跟盛言楚要了几个胡萝卜抱枕, 将内胆拆开做棉被里的棉絮,外壳则缝制起来做了两床冬被。   金玉枝的事给盛言楚和程春娘都敲了警钟,所以胡萝卜棉被程春娘只会关上门后在家里用。   靠着柔软舒适的抱枕,盛言楚伸了伸懒腰,悠悠道:“娘,这桂氏母女下场好与坏用不得咱们操心,说句不好听的,老盛家变成那样我还得好好感谢她,没有桂清秋在其中搞鬼,元勇叔绝不会对盛元行动族规。”   说起盛元勇,程春娘咬断手中的鞋线,道:“晌午的时候我在菜市口碰见他家里的婆娘姚氏,姚氏拉着我说了好一顿的话,说自从祭祖结束后,她家男人狠狠的整治了那些族老,如今盛氏上下无人不敢听从她家男人的话。”   “元勇叔早就该拿出族长的架子,不过现在也不晚。”   盛言楚闲着无聊,便拿出床档下的书看,才翻了两页,就听院子里一声叫唤。   程春娘推开窗格,扭头道:“是南哥儿进城了,哎,他那个爹娘真不是东西,大老远的竟都不过来送送,南哥儿又没出过远门,一路找到咱家怕是极为辛苦。”   说着就迎着细密的风雪去开门。   今年冬季的雪并不大,很碎,然而背着包裹从水湖村赶来的盛允南头发上堆着的雪花却结成了硬邦邦的冰块。   “哎呦,南哥儿你咋不披件蓑衣?”   乍然看到门口嘴唇冻得发紫的盛允南,程春娘心疼的眼泪哗啦坠落,想接过盛允南肩膀上沉重的包袱,却发现包袱早已和外衣冻在了一块。   盛允南手指僵硬,连哈气都打寒颤。   “奶——”   程春娘脚下一个打滑,这称呼……   “快进来暖暖,你这孩子也真是的,出门咋不多穿点?”   祭祖后,盛允南本来要和盛言楚一道来静绥,谁知半路杨氏非说盛允南他爹身子突然有碍,盛允南不得不半道跳下了去静绥县城的牛车。   这一拖就拖了好几日。   盛允南尴尬咧嘴,生满冻疮的手指不安的揪着单薄的衣摆。   “快进来啊——”   程春娘敞开厚厚的门帘,见盛允南站在那不好意思进来,程春娘心酸的厉害,上前拉盛允南:“愣着干什么?别冻坏了。”   盛允南低头瞥了眼脚下脏兮兮的草鞋,想了想,还是脱了鞋进屋。   “你鞋呢?”   盛言楚从榻上直起身,将快冻成冰冻的盛允南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后,最终视线定格在盛允南那双交叠踩在一起的青白脚趾上。   “在、在外头。”盛允南结巴起来,看看门外又看看脚,腼腆一笑:“叔,我鞋脏…”   盛言楚二话没说进厢房拿了一双兔头毛绒拖鞋出来,程春娘端着热水从旁经过,犹豫道:“楚哥儿 ,这是仙人洞里的鞋,给南哥儿穿不合适吧?”   “他日后要跟着我走南闯北,一双鞋藏着掖着没用,只要咱们不说仙人洞的事,他就算察觉这鞋子世上少有又如何,只会以为自己眼界窄不认识这鞋罢了。”   就好像没有经历过穿越的人,永远都不知道在嘉和朝之外,其实还有平行时空以及错位时空,在土著民眼里,这双兔头毛绒拖鞋他们之所以没见过,想来是因为稀奇的很。   盛允南初次见到摸起来软和的兔头毛绒拖鞋就是这种想法,死活不愿意穿。   “奶,叔,这鞋太贵重了,我、我不能穿。”   程春娘将盛允南往耳房里推,又塞了一套干净的亵衣,笑说:“给你你就拿着,给楚儿做书童可不是十天半个月的短工,既选了你,那你以后就是我家楚儿的脸面,纵是我小气让你这般寒酸的出门,楚儿也不会同意。”   盛允南抱着干净的衣裳忐忑的去看盛言楚,盛言楚正在那摆弄等会要送给盛允南穿得棉衣,别看盛允南有十五岁了,身子骨却瘦得很,个头也不高,比十二岁的他还要矮一些。   不过盛允南手脚都很长,可见现在长得又矮又瘦是平时缺乏营养的缘故。   触及盛允南投来的卑微眼神,盛言楚扯唇一笑:“南哥儿别拘束,待会泡了澡来我书房一趟,我有事交代你。”   “哎。”   有活干,盛允南自然不敢再耽搁,感激的抱着衣服进了耳房,望着有他腰高的浴桶,盛允南嘴角一歪,咸咸的泪水瞬间滚落下来,脸颊上的冻疮刺啦发疼。   盛允南进去洗澡后,程春娘将盛允南带过来的包裹拿给盛言楚看,不悦的嘟囔:“那杨氏该浸猪笼才对,大冬天的竟连件像样的棉衣都不给南哥儿准备,外头那鞋…嗐,就是稻草扎起来的,难为南哥儿踩着那种不扛风的鞋大老远的来县城…”   盛言楚看了一眼湿淋淋的包袱,里边都是一些破破烂烂的衣裳。   “要怪就怪南哥儿他爹。”   盛言楚叹气:“杨氏再怎么糟践南哥儿,他爹不可能一次都没见到过,但凡第一次见到的时候狠狠的训斥杨氏,杨氏岂敢让南哥儿拿着这样的包袱上城里来?”   “那杨氏真没长脑子,南哥儿如今跟了你,日后不说吃穿不愁,肯定比她自己养的两个崽子要强,杨氏作为继母,这时候应该好好的拢一拢南哥儿的心才对。”   程春娘将包袱里经雪水打湿的衣裳拿到火炉边烘烤,下巴往紧闭的耳房抬了抬:“南哥儿也不小了,还这样蹉跎他有什么意思,这孩子我瞧着聪明,就杨氏这样的做派,想必南哥儿心里早就记恨上了。”   盛言楚轻笑一声:“人在做天在看,杨氏和南哥儿他爹不把南哥儿当家里的一份子,日后南哥儿立起来了,也不知道南哥儿会不会心软接纳他们?”   程春娘拿着盛允南唯一一双草鞋来回的看,脸上布满怜惜:“这鞋子编得粗糙,想必是南哥儿自个捡稻草编的,天可怜见的,南哥儿好歹是长子,杨氏这样苛待他,南哥儿哪里还能原谅他那对爹娘?除非他愚孝!”   听他娘提及愚孝,盛言楚微一思忖,暗道他得试探盛允南一番才好,他可不想他从盛家狼窝里救了一个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夜里,程春娘剁了只老鸡煨了鲜汤,临去铺子前将等会要汆烫的胡荽和竹荪洗了满满一大碟子,担心盛允南饿狠了吃不饱,程春娘又从房梁上取下一节牦牛肉。   切牦牛肉干的时候,程春娘双目泛红,一个人躲在厨房哭了好一会才平复心情。   -   屋里,盛言楚舀了一大碗鲜美的鸡汤给盛允南。   盛允南使劲的擦擦手后才接了过来:“叔,让您跟奶破费了…”   盛言楚笑,又夹了根大鸡腿给盛允南,盛允南捧着香喷喷的碗迟迟没动筷子,男儿泪一滴一滴的掉进碗里。   “不许再哭。”   盛言楚盘腿坐好,严肃道:“在我身边行事的人,决不能轻易掉眼泪。有肉吃又有汤喝,你该笑才对。”   他可不想以后带一个爱哭鬼去书院。   盛允南呜咽一下,忙止住哭诉,习惯性的抬起手抹泪,见身上穿得不再是从前在盛家那套破烂补丁衣裳,摸着暖棉棉的夹袄,盛允南都舍不得拿这样干净的衣裳抹泪。   盛言楚手往袖子里掏了掏,紧接着拿出一张小公寓的卫生纸。   “擦擦泪,冬天哭久了脸上容易皴。”   盛允南忙放下碗去接纸巾,干裂的手一碰到软软的纸巾,盛允南懵了。   “叔,你给我的这是啥?”   盛言楚拿起勺子自顾自的喝汤,看都没看盛允南一眼:“给你擦泪的。”   盛允南脑门上挂着大大的问号:“叔,这分明是纸啊…”   摸了摸,盛允南又有些不确定:“但跟学堂里书生们用得纸又不太一样,颜色没这个白,还没这个松软…”   “让你擦泪就擦泪,你怎么还扯上了学堂?”   盛言楚筷子往一旁的碗碟伸过去,碰到牦牛肉干时,筷子打了个弯落到旁边的竹荪上。   盛允南望着洁白的卫生纸有些舍不得,沉默半晌最终将卫生纸往盛言楚面前一伸,神色肃穆:“叔,你是读书人,有这么好的纸还是留着自个写字用吧,给我…擦泪,未免有些糟蹋。”   盛言楚没接卫生纸,而是嚼着鸡肉板着脸:“怎么?才来我家头一日就不听我的话了?”   “不、不是…”盛允南脸一白,急迫道:“叔,我只是觉得这纸珍贵的很……”   盛言楚直接撂下筷子,见情势不对,盛允南嗓子里竟带了哭音,可一想到盛言楚刚告诫不许轻易哭的话,盛允南慌得忙拿卫生纸捂脸,泪水很快将一片纸巾打湿。   屋子里再度恢复宁静,盛言楚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坐在对面低着头搓纸的盛允南,中间炉子咕噜咕噜叫着,煮出的香气弥漫在盛允南身边,勾得盛允南喉咙禁不住滚动两下。   盛言楚手指敲敲桌,盛允南倏而抬起头,眼睛红通通的,嘴巴紧抿竭力的忍着不掉泪水。   “做我的书童除了不能懦弱,还必须懂得遵从命令。”盛言楚将汤碗往盛允南面前推,微笑道,“就好比我让你擦泪,你只管照做就是,至于纸张昂贵,这种事你不用去考虑,这你不是你该考虑的范围。”   换言之,他想要的仅仅是一个听话的书童。   “明、明白。”   盛允南又拿纸擦了擦泪,下一息收敛起卑微,挺起肩膀:“叔是要干大事的人,干大事的都不拘小节,我这样抠抠搜搜,势必会给叔丢脸——”   盛言楚‘啊’的瞪大眼,他可没说这话…   盛允南思想太单纯,过度拆解了盛言楚的意思,边喝鸡汤边在那感动的叭叭不停。   “……连我娘都说我很听话,叔,你放心,以后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说的也不多嘴,出了这门,我……”   顿了下,盛允南伸手做出捂嘴的动作,含糊不清道:“出了这门,我就像现在这样,一个字都不忘外边说。”   搞怪的模样逗得盛言楚绷不住笑出声来。   盛允南嘿嘿跟着傻笑。   “谨言慎行当然要遵守,”盛言楚深深看了眼憨厚老实的盛允南,“但有一事,我得事先问问你的意思。”   盛允南忙放下筷子,乖巧的坐在那:“叔,你问。”   “两年后,我要下场乡试,乡试若成了你就要跟着我去京城,我且问你,你可舍得离开你爹娘远走去京城?”   “当然愿意!”盛允南眼睛放光,大声道,“我给叔做书童,自然是叔您去哪,我就跟着去哪。”   盛言楚当下碗筷,身子往墙面上靠,眯着眼道:“我若是在京城住下,三年五载的不回水湖村,你也行?”   “过年也不回么?”盛允南咬着鸡腿,鼓着腮帮子道,“只要能让我过年回一趟家就行。”   “年也不回。”盛言楚淡淡道,“你有见我这两年回水湖村过年吗?”   盛允南咬着鸡腿楞了下,摇头:“村里的人都说叔忙着读书,没空回去。”   盛言楚凉凉道:“没空只是一方面,说起来是我不想回去见盛氏一族的人。”   “叔说得是老盛家?”盛允南顿时愤懑不已,“老盛家都是一些狼心狗肺的货色,竟然将奶和叔赶了出来……”   盛言楚截断盛允南的话:“老盛家的人和你爹娘比呢?”   盛允南眼皮跳了几下,张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继母杨氏苛待你,你爹不闻不问,你家两个弟弟天姿并不聪慧却霸占着族里的读书机会,你不恨他们?”   盛言楚神色淡淡,继续道:“并非我将你家的情况拎出来故意说,而是想问你一句,你日后跟着我若立起来了,你如何安置你家里人?是带着他们一道吃香喝辣呢,还是从此分道扬镳?”   “叔…”盛允南纠结的交叉十指,“我是长子…”   “长子又怎么了?”   盛言楚面无表情:“你若不到我身边来,我管你是长子还是什么,只如今你算是我家半个子,那我就该给你一句忠告,你那个爹还有娘,委实算不上父母,有谁家父母拦着不让长子出来奔前程的?一听我要带你去京城,你看看你爹那犹豫的样子,将二儿子和三儿子一个劲的往我跟前推,他有顾及你吗?”   盛允南低着头绞手闷着不说话。   盛言楚恨铁不成钢的骂道:“也不怪杨氏将你的族学机会拿给她儿子上,就你这样憋不出屁的模样,换做是我,我也欺负你!”   盛允南呜呜又要哭,盛言楚猛得拍响桌子,目带威胁:“再哭一声我就连夜将你送回去!”   “叔…”盛允南抹泪吸鼻子:“叔不要送走我,我这趟是偷偷跑出来的,上回叔走后,族长拿棍子打了我娘,我娘骂骂咧咧的说是我告得状,就把我关进了柴房,我是趁着他们睡下才偷偷的跑到叔这来的…”   盛言楚大惊:“你是走到城里来的?”   盛允南点头,冻得通红的脸露出几丝不好意思:“走了一天一夜,我不识路,走错了岔道,差点跑到临朔郡那边官道去了,后来一个好心的官爷半道载了我一程,听说我要来城中投奔你,那官爷摁着我问了好些话,我还以为我犯了事,没想到那官爷心肠好,一路将我送到了巷子口才离开。”   官爷?   盛言楚想了想,道:“那官爷脸上是不是有刀疤?”   “有的,还怪吓人。”   看来是孟双无疑了,现在衙门由吴记的狗腿子把持,不知道孟双有没有被针对,以孟双那耿直的性子……哎。   “叔认识那官爷?”   “认得。”   盛言楚点点头,紧接着话锋一转:“你偷跑出来虽畅快,但其实有更好的法子,你该去找族长才对。族长才训斥了杨氏,她转头不改就算了还变本加厉的折磨你,这事若是捅到族里,杨氏至少要脱一层皮。你且记住,以后这种苦头别咽在肚子里不说,日后帮我做事也一样,该还手的时候还手,对付杨氏这种女子,一味的服软没用,你得跟她正面刚,可听懂了?”   十五岁的盛允南像个小学鸡一样,乖乖点头。   废了一番口舌的盛言楚期待的盯着盛允南,宛如一个年迈的老夫子露出希冀的眼神。   盛允南脸上发热,他何尝不明白盛言楚给他讲大道理的原因,想了想道:“叔,我也想跟叔一样早早的分出去自立门户,可我命不好死了亲娘,没人像春娘奶护叔一样护着我。过了年我就十五,我娘…咳,杨氏她把持着我的婚事,我没法子反抗她……”   “叔,您长久不在村里住不知道,去年杨氏给我说了一门亲,那姑娘……是个瘫子,家里还有四五个弟妹,叔,你说这样的姑娘我能娶吗?”   盛言楚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沉声而言:“杨氏不堪做你的娘,我倒有一法子让你脱离她的手掌心。”   “分家行不通,我爹他死活不同意。”   “分家做什么?”   盛言楚至今心里还在膈应当年老盛家拖欠他的那些长孙银,冷笑道:“就你爹那个偏心样,你一个长子不说分七成家产,怕是一成都分不到,既然这样还不如不分。”   “不分我怎么和杨氏……”   “附耳过来。”   桌上的火锅吃得差不多了,熄灯后,盛允南睡到了盛言楚屋子的偏房。   缩在暖和被窝里的盛允南辗转难眠,就在昨晚,他还冻得像个丧家犬一样流落在外,才一天的功夫而已,他就穿了新衣还有舒适的屋子睡觉。   想起盛言楚交代的话,盛允南双手不由紧攥起那张拭过泪的干巴卫生纸,暗道他一定会将盛言楚交代的事办妥,一来让盛言楚认可他,二来脱离杨氏的掌控。   -   翌日,盛言楚套上手套戴好围巾,披了件挡风的毛毡大氅就往书院赶。   岁考后虽说书院不教课,但他呆在家乏味的很,还不如去藏书馆多看几本书。   “叔,等等我。”   刚出院子,身后就响起盛允南的咋呼声,别看盛允南个子小,跑得却挺快,三两步就奔到了盛言楚跟前,不管三七二十七取下盛言楚肩上的书箱,道:“叔,雪天路滑,我送你去书院。”   说着还抬起手臂,“叔,你拽着我的手,别一会滑倒脏了衣裳。”   今年的雪虽没有去年大,但冷得强度一点都不低于去年,天上的雪下得很小很慢,正因为如此,路被早起买菜的人踩得稀巴烂,此时盛言楚面前那条巷道就跟活了稀泥似的,没有一处能落脚。   “要不,我背您过去吧?”盛允南建议。   盛言楚看了看盛允南干瘦的小身板,悠悠道:“别,你也甭牵我,顾好你自己就行了。”   盛云南轻晒一声:“叔可别小瞧了我,我力气大的很。”说着背好书箱,一把将盛言楚公主抱起来。   盛言楚只觉一个天旋地转,再睁开眼时已经到了巷口。   盛允南龇着牙讨好的笑:“叔千万别心疼我,我在家干粗活干惯了,能来叔这当书童是我的福气,我得珍惜。”   对这种憨憨老实人,盛言楚无话可说,好半晌才道:“我昨晚不是说了这两天你用不着跟我去书院,在家歇着就行。”   “我觉少。”盛允南道,“我想等会把叔送到书院后就去钱家找老盛家的盛梅花。”   盛言楚挑挑眉,他没想到盛允南竟是个行动派,将书箱子晴雨都不落的油纸伞拿出来递给盛允南后,两人慢慢的往书院方向走。   书院门口,赵蜀缩着肩膀来回在那踱步,大老远见盛言楚来了,赵蜀赶紧跑上前。   “盛小弟,昨日…惭愧。”   盛言楚正在跟盛允南说书院的注意事项,见赵蜀气喘吁吁的过来道歉,他嘴角一抽。   昨晚盛允南突然问他:“叔,县学的教谕是不是特严厉?”   盛言楚:“?”   盛允南眼神乱飘,嘴里嘟囔:“比方说拿戒尺打脸之类的…”   盛言楚摸摸脸上的伤痕,当即哭笑不得的将赵氏夫妻打架殃及池鱼的事说了出来。   “叔,是不是他挠得你?”盛允南一脸戒备的瞪着赵蜀。   赵蜀是个小黄图画手,但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然也不会在醉酒后被妻子林红薇追着打,见盛允南咬牙切齿的看着他,赵蜀急急往后退了两步:“这位小兄弟,有事好商量…”   盛言楚拦下盛允南,微笑道:“南哥儿,你且瞧瞧他脸上的伤。”都是林红薇抓得,比他脸上的还要多。   盛允南仰着头看着赵蜀,赵蜀难堪的捂着脸,可依旧露出了斑驳抓痕。   “叔,你这个!”盛允南背对着赵蜀冲盛言楚比出大拇指。   盛言楚:“??”南哥儿是觉得他被打很光荣?   谁知盛允南还书箱时小声兴奋道:“我昨儿夜里还担心叔年纪小,在书院会不会受人欺负,眼下看来叔厉害着呢!”   盛言楚听得一头雾水,盛允南笑得跟吃了奶酪的老鼠,一手指着赵蜀,一手拍着自己的胸膛,信誓旦旦道:“叔,以后谁欺负你,你只管跟我说,用不着您动手,我来解决就行,想当年我还打死过野猪…”   盛言楚:“……”敢情在盛允南的眼里,赵蜀的伤是他打的?   盛允南走后,赵蜀心有余悸的问了一嘴:“那人是谁呀?长得干巴巴的,没想到口气倒挺大。”   盛言楚背起书箱往里走,道:“赵兄可别以貌取人,他能徒步冒着风雨从山里走到县城,你敢吗?”   赵蜀一脸苦大仇深:“我一介书生岂敢?”   盛言楚翻了个白眼:“所以赵兄以后得悠着他点,那人是我盛家族里的后辈,等岁考结束,我会跟赵教谕提带书童进书院的事。”   “好事哇。”赵蜀拍掌而笑,“书院带书童的秀才也不是没有,我老早就想要一个了,替我去书肆跑跑腿也好,可惜你嫂子不答应。”   盛言楚想说林红薇能答应才怪,就赵蜀肚里的花花肠肠,若是配备一个搞事情的小书童,那林红薇早晚要气出产后抑郁。   两人亦步亦趋的往书院里走,才进内院,就将一小撮官差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   盛言楚眼尖,瞧见官差手中拖着的黄榜,和赵蜀两两对视,微讶:“岁考榜出来了?”   不是还要等一天再公布吗? 第94章 【三更】 荒唐的岁考榜名……   “走, 快过去看看。”赵蜀一想到自己在岁考场上顶撞了吴记,心就不住的跳跃,总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要发生。   岁考榜将会贴在通往秀才坊的一处凉亭边, 此刻凉亭牌下站了一堆焦急等待看榜的秀才, 随着盛言楚和赵蜀的加入,陆陆续续有不少外边的秀才赶了过来。   “今天就放榜吗?”   “按往年的安排, 应该是明天下午……”   “你看, 那些人也过来了?”书院一秀才嘴巴往旁边呶了呶,哼道,“谁知会他们今天就要放榜的?”   “能会是谁?吴大人呗。”   “嘘嘘嘘……”   “木兄小点声,官爷还在呢,你就不怕惹祸上身?”   被唤木兄的秀才不屑一顾, 昂首道:“我怕什么, 我不过实话实说罢了。”   “木兄,你就不担心你的岁考?”   “我年年岁考都是一等, 我有何惧?”木秀才讥诮的看了眼在凉亭上忙碌张贴岁考榜的官差, 甩袖而去。   临走前,傲然的丢下一句话:“诸位待会替木某看一眼,若不是一等, 就不用跟木某说了。”言下之意, 他岁考一等跑不掉。   木秀才刚走到垂花门下,就听身后一声尖叫:“出榜了!”   紧接着又是一声惊呼:“木兄, 你别走——”   “如何?可是一等?”木秀才得意洋洋的转过身。   盛言楚踮起脚张望,只见岁考榜第五等名单首位就是‘木勤’。   “木兄,你降为五等了!”不知谁高喊了一声。   木勤心神一散,撒开了脚丫往回跑,看清自己的名字落在五等秀才榜上, 木勤愕然不已:“怎么会这样?我分明答得相当好,即便排不到一等首位,也不会降级啊……”   岁考榜一放,书院的秀才顷刻沸腾了起来,像木勤这样平日用功的秀才掉落四五等的比比皆是,现场顿时一片哀嚎。   赵蜀从人堆里挤出来,脸上带着悲愤:“简直胡闹!”   盛言楚在第三等岁考榜上发现了自己的名字,听到赵蜀的谩骂声,盛言楚表现的极为冷静,问道:“你排在哪?”   这次岁考榜明显就是吴记为了揽财而做的伪榜,看到自己的大名挂在第三等,他一下没了心情再往下看。   “呵。”赵蜀额头上一团黑气,怒极:“盛小弟定猜不到,那狗官竟将我排在第六等!”   “第六等?!”盛言楚脸色一僵,第六等最为难堪,也最为耻辱,是会被革除功名的。   这位吴大人还真的敢乱点,赵蜀学问不低,若无意外,赵蜀定能在后年的乡试拔得头筹,吴记身为静绥的父母官,合该敬着赵蜀才对。   赵蜀强力忍住骂人的冲动,绷紧嘴角悲叹道:“枉我读了近二十来年的书,竟一朝毁在贪官手中。”   盛言楚抬眼四下看了看,见凉亭处有几个官差把手,便拉着赵蜀去对面的湖边。   “赵兄别难过。”   盛言楚丝毫不慌,觑着凉亭上的岁考榜,道:“吴大人提前一天放榜,为的不就是让咱们拿着银子去衙门找他吗?咱们都是从廪生秀才被降下来的人,总不能眼睁睁的任他摆布。”   “他要银子,难不成咱们还真的要给?”赵蜀一想到自己的名字挂在第六等上,只觉受了天大的折辱。   盛言楚沉下面孔:“岁考榜都下来了?咱们不拿着银子去衙门,那狗官能善罢甘休?”   “真要拿银子?”   盛言楚嗯了一声,不拿不行。   赵蜀脸愁得能滴雨,萎靡支吾道:“盛小弟,我身上半个子都没有,何况…何况我昨日才跟你嫂子闹了一场,她若是知道我得罪了新来的县太爷,是断断不会拿银子给我的。”   盛言楚被赵蜀这一面担心受怕的‘小媳妇相’弄得忍俊不禁,提点道:“赵教谕昨日已经去各处乡下找即将下场县试的书生写御状,咱们给银子不过是为了稳住狗官,等御状递到郡城,咱们送出去的银子自然而然就能退回来。”   不过,盛言楚没打算交银子给吴记,他是三等,一点都不危险,反倒是赵蜀得早早的备好银子才行,一旦那狗官在岁考榜上烙上官府的红印,届时赵蜀的秀才文书会被当场收回。   赵蜀提了口气,搓手和盛言楚打商量:“还望盛小弟救我,赵某我真的是身无分文……”   盛言楚好兄弟一般揽着赵蜀的肩膀,轻笑道:“借银子行,但我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赵蜀想不都想,道:“只要是赵某能做的,赵某定帮到底。”   盛言楚感激的拍拍赵蜀的肩膀:“此事不急,咱们还是赶紧带着银子见那狗官吧。”   一至五等的名额都有定数,去晚了就轮不到赵蜀了。   还真的让盛言楚猜中了,等他们赶到衙门时,提前到达衙门的秀才们为了最后几个名额险些大打出手。   “我的天老爷…”赵蜀下巴都快合不拢,看过衙门另一版本的岁考榜后,赵蜀说话调子都开始打颤:“盛小弟,那狗官胆子真大。”   盛言楚望着眼前这一幕叫价争抢上榜的场面,无语的想骂人,忍了忍,他忙推着赵蜀往人堆里扎:“赵兄,现在不是吃惊的时候,你赶紧使银子保住你的秀才文书才对。”   就吴记这样放肆敛财的行径,盛言楚拿脚都能想的出来,一旦一至五等秀才名额满了后,吴记必定会命人将没上榜的秀才文书第一时间给销毁。   赵蜀急得抓脑壳,他也想下注拿下第五等秀才名额,可他挤不进去……   “赵兄,你看谁来了?”盛言楚头一歪,对着空无一人的院子喊:“赵嫂子你怎么来这了?”   赵蜀顿时躬下腰躲在盛言楚背后,不停地擦冷汗:“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盛言楚微微一笑:“穿过垂花门了,啧啧啧,赵兄,嫂子上廊了,一步,两步——”   赵蜀脸色骤变,心知盛言楚这里已经不是安全之地,猛地咬紧牙关冲进身后拥挤的人堆。   人的潜力无穷尽,赵蜀被盛言楚激一下后,竟冲到了最前面,抢在最后危机时刻将一百两的银票扔在了第五等秀才名额上。   出了衙门后,赵蜀两条腿软绵无力。   吴记还真的做出了令人瞠目的举动,赵蜀的一百两到位后,剩余因穷打不过赵蜀这么高价钱的秀才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秀才文书被烧成灰烬。   秀才文书跟路引差不多,别小看了这一张轻飘飘的纸,一旦毁掉了再想补办简直比登天还难。   到时候又要花一大笔银子去官府补办,能不能补办还不好说,很多地方都是轮到院试年才给办,三年两次机会,有些官员为了在这上面做文章,会故意拖着不给办理,实则你的秀才资格早被官员挪给旁人用了,等你再办时,官府直接将你轰出来,言及你文籍上没有功名,民不与官斗,届时你只能暗暗吃下这个亏。   盛言楚扶着赵蜀去台阶上休息,望着从衙门里踉踉跄跄走出来欲有发疯迹象的秀才们,赵蜀恚忿道:“这狗官什么来历?一来静绥就这般急迫的敛财,还得罪了好几个廪生,他就不怕来年那些秀才高中进士找他算账?”   吴记什么来路?   盛言楚摸摸下巴,这一点他还真的没留意。 第95章 【二更合一】 一万两高……   张郢走后, 和盛言楚相熟的黄正信也跟着去了京城,现在他想打听有关吴记的消息只能靠孟双。   “你和那个阎王小鬼孟官爷是旧交?”赵蜀刚生出力气的双腿一下又软了下去,拽着盛言楚的手再次确认, “怎么以前从没见你对外说过?”   盛言楚唔了声:“我与孟双大哥早在当年县试的时候就认识了, 是私人交情,为何要对外传扬?”   “流水的县令老爷, 铁打的阎王孟双。”   赵蜀脸上的神色又敬又惧, 觑盛言楚的目光越发的好奇:“这样式的人物,没想到竟跟盛小弟你称兄道弟…孟官爷在衙门的声威一向了得,可他为人冷酷,便是有人想巴结他也不敢跟他开口。”   盛言楚扯动嘴角:“孟双大哥办事公正严谨,从前在刘县令身边当差时就极得刘县令的信服, 后来的张大人亦是。”   赵蜀指了指衙门, 哼了声:“狗官贪财无度,拿我等秀才捉弄戏耍, 盛小弟, 咱们去找孟官爷。孟官爷是衙门的老人,那狗官的底子孟官爷定知情,我倒要看看这狗官是从哪调过来的货色, 竟这般猖狂!”   两人摸到衙门后门挑出几个铜板给守门的衙役, 麻烦衙役唤孟双出来。   那衙役认识盛言楚,笑着将铜板推了回去, 又朝四周小心张望了一番,才低声道:“盛秀才,孟哥这些天不在衙门。”   “去哪了?”   衙役双手拢在一起取暖,睨了眼外头,嗤道:“还能去哪, 搁家里呆着呗。”   “家里?”盛言楚瞪大眼,诧然道:“年底是衙门最忙的时候,往年孟双大哥忙得饭都吃不上一口,今年怎会……”   衙役叹了口气,拉着盛言楚去了角落。   “盛秀才有所不知,新上任的吴大人一来就勒令我们替他收罗古画字玩,说是嫌衙门宅子冷清寡淡无趣,要拿字画丰盈宅院。”   衙役双手一摊,无能为力道:“静绥又不是郡城,这一时半伙从哪能找来古画字玩?听吴大人的意思,是打算让我们自个掏腰包,哼,我们每月的俸禄才一两多一点,根本就拿不出几百两甚至几千两去买那玩意。”   盛言楚闻言不由握紧双手:“我还以为新来的县太爷只敢跟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要银子,没想到连自己的下属也不放过。”   衙役吐了一番苦水后,叹了口气:“孟哥的性子你最清楚不过,他哪里肯出银子,便当着吴大人的面骂吴大人身后出馊主意的几人是混账羔子,连带着吴大人也被骂了好几声狗娘养的。”   “骂得好!”   赵蜀切齿呼喊:“狗官贪婪无餍雁过拔毛,他就不怕天打雷轰?只可恨今年雪下得不大,否则我非求老天爷下冰雹砸死他才好!三年任期时间长得很,若没有人桎梏住他,那咱们静绥县的老百姓岂不是要长久置身在水深火热之中?”   “赵兄慎言。”盛言楚咳了一声,“小心隔墙有耳。”   这里是县衙,对面还站着一个衙役呢!   赵蜀心疼那一百两银子,因而嘴碎了些,说完后才意识到自己在小鬼面前说县太爷的小话,顿时讪讪的退到一边。   衙役此刻对吴记满满的抱怨,对于赵蜀的不敬只笑了两声没呵斥。   赵蜀莽撞,盛言楚之所以告诫当然不是担心眼前的衙役,而是防着衙门里头吴记的狗腿子。   衙役压低声音,道:“盛秀才若要找孟哥,我给你指指孟家的路,你去他家寻吧,今天外头飘着雪,盛秀才当心些,可别滑倒了。”   说着就将孟家所在的巷子细细说了出来,又指了条近路。   盛言楚感激一拜,将手中握着温热的铜板往衙役怀里塞:“小小心意您收着,且去买盏酒喝着暖暖身子。”   衙役推脱不了,便笑呵呵的收下。   走出后巷,两人迎面和一顶小轿相遇。   因是秀才的身份不用跪拜,盛言楚便退到巷子口站着没动,眼睛则一瞬不瞬的盯着远处绣红色四人抬的轿撵。   “好大的官威。”赵蜀咂舌。   盛言楚走出巷口,举着油纸伞,轻声道:“朝中官员出行的轿撵都有祖制,唯有三品以上的京城大官才有资格在民间坐四人抬的轿子。”   “这狗官简直找死!”赵蜀昂声嘲笑,“就他这不守规矩的样子,便是县太爷又如何,若是激起民愤,自有朝廷律法惩治他。他革咱们的秀才功名,哼,等着瞧着,他的县太爷帽子怕是也戴不长久。”   盛言楚满眼微笑,附和道:“赵兄说得是。”   吴记适才坐得轿子是绣红色,轿撵上还挂了一圈铃铛吉祥结以及珠寰,若他没看错,这种配制唯有他义父这样的官阶才准坐,吴记不过是个芝麻小县令,坐这么高配制的轿撵就不怕有心人告他一个越俎代庖的大罪?   带着困惑,两人左拐右拐来到孟双家,开门的是孟双的娘孟许氏。   孟许氏正在廊下接无根水,听到敲门声赶紧走了过来,见门外站着的是盛言楚,孟许氏一脸错愕:“盛秀才怎找这来了?”   孟家世代衙役,身份低贱,别看孟双人前有脸,实则清高的读书人很反感不入流的吏人,加之很多衙役会为了中饱私囊以贱压良,故而像孟双这样的世代衙役家族每每都会被冠上‘奸吏、滑吏’的恶毒称呼。   所以当盛言楚和赵蜀出现在孟家门口,孟许氏才感到惊讶。   之前张郢当值时,孟许氏曾被请到铺子查探程春娘小日子疼痛的缘故,因而和盛言楚说过几句话。   “大冷天的,盛秀才怎么有空来寒舍?”孟许氏热情的将门敞开,看向赵蜀:“这位是?”   赵蜀咧嘴拱手:“赵某是县学的秀才,此番前来是想问问孟官爷可在家中,我跟盛小弟想跟孟官爷打听些事。”   孟许氏合上院门,领着盛言楚和赵蜀往内院走,边走边道:“实不相瞒,我还想问盛秀才一些事呢,自打下元节一过,我家双哥儿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见天的不沾家。所以我家老头子就去衙门问他那帮兄弟,那些人说双哥儿得罪了如今的县太爷,不知此事可是真的?”   盛言楚笑说不清楚,纵然知道事实,他也不好说出来让孟许氏担忧。   -   孟家的院子是古宅,和盛家的四合小院造型上截然不同,跟着孟许氏走了一节长长的廊沿后,两人才真正的进入到内院。   盛言楚环顾一圈长廊,心道这宅子的设计倒新巧。   孟许氏推开内院的门,指着内外两道门,无奈的苦笑:“但凡世代做衙役的人家都是这样的户型,成天拿着刀在外巡逻收官府的税账,势必会得罪不少人,我们也是迫不得已,只能费心花点银子在外边多建一圈护院防身。”   盛言楚叹气,这大概就叫人前显贵人后受罪吧,整天提心吊胆的防着老百姓报复,年俸也不是顶高,娶妻也难娶,换作他是孟双,早晚有一天会被这憋屈的衙役工作闹出心病。   进了内院,孟许氏的嗓音明显大了起来,引着盛言楚和赵蜀上了炕,笑着端上茶水:“你们喝喝茶等等巴,我去喊双哥儿回家,他这几天天天在外头野,我狠狠骂了他一顿,他才收敛了些没跑远,瞧着时辰,现在约莫在护城河那边钓鱼。”   孟许氏出去后,赵蜀摇头失笑:“孟官爷好雅趣,年底衙门正忙,他倒轻松赶着去护城河垂钓。”   盛言楚摘下手套,捧着热气氤氲的清茶吹了吹:“要我说孟大哥此时不掺和狗官的行径是对的,那狗官迟早有一天会摔下来,跟前伺候的师爷和衙役能幸免于难?连坐可懂?”   “你是说孟官爷是故意得罪那狗官?”   赵蜀回味良久才反应过来,双手交叠激动道:“是了!衙门上上都知道孟官爷和狗官不和,若狗官出了事,孟官爷自然不会受影响。”   盛言楚含笑点头,能追鬼斧追到南域尚且不罢休的孟双怎么可能会放着衙门的事不做跑去钓鱼,想来孟双耻与吴记为伍,八成是看出了端倪。   大约过去了一刻钟,只听孟家后院的门一声响,随后响起脚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吱呀声。   孟双解下毛毡,将钓到的一小桶鱼儿交给孟许氏,然后掀起厚重的布帘往屋子走去。   “孟双大哥。”盛言楚扬起笑脸起身相迎,赵蜀紧跟着拱手介绍自己。   “坐坐坐。”   孟双脱下身上厚重的棉衣,找来小杌子靠在火炉边烤火,脸上的疤痕此刻落了层薄霜,衬着孟双的面孔越发的阴鸷可怖。   赵蜀怕怕的往后边挪了挪,盛言楚却不畏惧,孟栓是因为逮捕鬼斧才受得伤,这是荣光的象征,老百姓该敬着孟双,而不是怕。   赵蜀的小动作瞒不过孟双,孟双懒得计较,笑笑:“什么风把楚哥儿吹我家来了?书院才结束岁考,楚哥儿哪来的闲工夫在外边逗留?”   往年岁考都由孟双替县太爷监察,所以孟双很清楚岁考榜张贴后,书院会抽一些考学优良的秀才去秀才坊讲解岁考卷子,每每这时候会是书院一年中最为热闹的日子,坐在下边听讲的人除了书院的秀才,还会有不走科举的秀才。   岁考卷讲完后,书院德高望重的山长会请城中举人老爷来传授乡试的经验,或是对对子或是起诗社,总之好不热闹。   盛言楚来县学快有两年,令他向往至极的一点正是岁考后的辩驳,群英荟萃思想激烈碰撞,这可比大观楼论礼要有趣多了!   然而,头一年因雪势过大,书院遂决定取消岁考后的一应事务,好不容易等来了今年,哎,今年的岁考榜乱成麻线,一等秀才好多都名不符其实,想来山长也没心思让这些人上台丢人现眼。   盛言楚当然听得出孟双的调侃,嘴角微翘,反击道:“孟双大哥还好意思说我闲散,你不也一样吗?如今衙门的人通宵达旦的整合静绥秀才的岁考榜,孟双大哥倒清闲自在,竟跑到护城河钓起鱼来,不知我和赵兄可有机会吃上一口?”   孟双朗声而笑:“你们都留下来吃就是了,等会我娘做好了饭菜,我还能赶你们走不成?”   孟双执行公务时总爱板着脸,这会子爽朗而笑,倒给人一种出乎意料的反差感,很坦率,一点都不冷冰。   赵蜀于是鼓足勇气插了句嘴:“…我和盛小弟为了岁考榜的事,累得焦头烂额,如今孟官爷盛情相邀,赵某…咳却之不恭。”   孟双嘴角噙着笑容,摆手让赵蜀别多礼:“听闻岁考当天赵秀才大胆出手顶撞吴大人,险些失了岁考的资格?”   赵蜀憨憨而笑:“惭愧,一时急得没过脑子,还好盛小弟等同窗为赵某求了情…”   盛言楚戏谑道:“孟双大哥那日没去县学,怎的知道此事?”   孟双是衙役‘世家’出生,人不到场还能掌握即时的消息,可见衙门里有自己的人手。   孟双没答这话,而是开始转移话题:“犹记得那年楚哥儿县试被一少年折辱不休,楚哥儿三言两语就将那少年逼得现出了原形,我当时敬佩不已,然而一扭头就看到你趴在考棚里哭得一哽一哽。”   说着孟双大手抵着下巴,憋笑道:“哭得可伤心了,若非县试在即,我定然不会出声唤你,也不知那时的你能哭好久?”   忆起糗人的往事,盛言楚的脸唰得一下涨红。   当年他被辛华池百般诬陷,是真的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他一个商户子好不容易有了科考的机会,若是查出夹带,他这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他本来能忍着不哭,但越想越难过,就趴在那小声啜泣,没想到这一幕被孟双看到了。   赵蜀睁大眼,不敢置信道:“孟官爷说笑吧?盛小弟在书院比我们这些成了家的人还要稳当,怎么可能会哭?”   孟双挑眉:“赵秀才若不信,且问问你的盛小弟当时有没有痛哭,我不上前劝,他怕是要哭到县试结束。”   “过分了啊…”盛言楚幽怨的睨了睨孟双,道:“今天上门我可不是跟孟双大哥唠旧日的丑事…”   孟双登时敛起笑容:“买卖岁考的事我的确有所耳闻,但我一个小小的衙役根本就无计可施。”   盛言楚也肃了神色,道:“吴记鱼肉乡民,胡乱的搜刮民脂民膏,他就不怕郡城大人怪罪下来?”   “正逢年尾,郡守大人忙得不可开交,哪里有空顾及静绥?”   孟双皱着眉头道:“也怪咱们县气运不好,县令的任期最低三年,但张大人过了下元节就递了辞呈回京,从而导致静绥县群龙无首。”   盛言楚心头一动,是啊,虽说吏部的升降折子是在上元节那天才发往各地,但一般来说,官员都会等到开春后才会离开目前的岗位。   张郢走太早了……   “张大人的任期未满就回了京,虽说是得了调呈,可依我的经验,张大人至少该在静绥呆两任才能离开,所以剩下的任期中,郡城那边根本就没有想过重新铨选官员下来。”   盛言楚愣住:“既然上边没有及时调官员来静绥,那吴记是?”   孟双嘴角弯起一抹讥笑:“他那县太爷的位子是捐官掣签得来的。”   “原来是走了捷径…”盛言楚端起茶盏,手很暖心却拔凉。   纳资求官和科举入仕都是做官的途经,只不过后者名正言顺能位极人臣,前者则是谁砸的银子多,有耐心就成。   郡守、知府这种地方重臣官位,就算是皇商倾尽一门的金钱也捐不到手,但县令这样的小官就好说话了。   在嘉和朝买一个县令要花四五千两的白银,但光有银子还不好使,得等。   想做官的人数不胜数,何况每隔一两年朝廷就会外放一批进士去地方当差,等这些人选完了官位后,才会轮到捐官的人。   有的时候一个小小的位子会有十几甚至上百的候补人,就拿吴记来说,吴记肯定不是今年才开始拿银子捐官,能一上来就坐上县令的位子,想来吴记熬了很久的候补官期。   候补官期时一个铜板都拿不到,而县令的俸禄又低,也难怪吴记一上来就暴敛四方。   “张大人走得突然,郡城那边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派过来,倒便宜了这圈捐官的人,往年一个县令花个四五千两就能熬到手,今年静绥的官位比金子还昂贵,据说吴记足足使了一万,这还不算那些打点的银子。”   听孟双这么说,赵蜀险些喷出一口茶水:“一万两?!”   盛言楚无语道:“怪不得他一上任就大肆敛财,一万两的捐官钱,若不早早的从咱们身上掠抢,他到猴年马月才能拿回本钱?”   孟双哀叹一声:“一个县令位子炒到一万两,除了张大人提前走的缘故,和去年的雪灾也有关系。”   “张大人当初为了填路让我等下乡教授鸭绒夹袄的做法,当时挪用了春种的银子,后来为了补亏空,张大人将捐官的线往上抬了抬,这才导致静绥县令一职要万两白银,若非如此,吴记也不至于一上来就拼命的收钱。”   “他左手换右手倒是舒服,但苦得是静绥的百姓。”盛言楚跟着叹气。   赵蜀嘟囔抱怨:“这狗官好没意思,一来静绥就拿秀才的岁考说事,他是难道不知道后年就是乡试大比之年?他这一招不知会得罪了多少秀才……”   “他自然不怕得罪。”盛言楚轻蔑道,“三年任期一满,等那些秀才归来时,他早已带着盆满饱满的银子躲起来享福去了。”   最重要的一点是举人并不好考,便是考中了举人,一时半伙新科进士也没空回静绥找吴记报仇。   对于秀才们的报复,孟双没有掺和过问,而是道:“据我所知,吴记家里是做小买卖的。”   说到这,孟双瞥了眼盛言楚:“他跟楚哥儿一样,都是商户出身…当然了,我并非有意要说商户之家奸诈贪婪,但吴记实打实将商户的丑恶嘴脸摆在了衙门。”   “世人都说商者多狡猾,此话多少有点道理。”盛言楚自嘲一笑,“成天跟铜板混在一起,总有一天身上也会沾染铜臭味。”   “盛小弟……”赵蜀抬眸,呐呐道:“你可千万别自贱名声,狗官是狗官,你是你,不可一概而论。”   “对。”孟双手搭在折起的膝盖头,淡笑道:“朝廷准商户科考,这些年蹿出不少优秀儿郎,听闻京城那边还组了一个商户书生社学,楚哥儿日后去了京城,可以打听打听此社学。”   科举的商户子有组织了?   盛言楚眼睛一亮,有关吴记丢商户人家脸而产生的不虞很快一扫而空。   十指交叉搓一搓,盛言楚突然对上京一事满是憧憬。   京城有行走科举的商户社学,有参加春闱的夏修贤,有然舅舅月惊鸿,有城府泼深的五皇子,有张郢,还有于他有恩的皇商金家……   更有锦绣的前程等着他。   -   时值正午,三人聊得起兴,待孟许氏端着满满一大锅活鱼锅贴进来时,三人这才意识到肚子饿。   “好香啊…”赵蜀舔舔嘴皮子。   “这鱼只有巴掌大,有很多小刺,你们仨吃得时候小心些。”孟许氏笑着提醒,“面饼已经烧出了锅巴,待会沾着鱼汤吃,鲜的很。”   盛言楚很爱很鱼,冬季湖里的鱼肉质较为紧致,拿湖里的解冻的水烹饪,也不用往里边添加大料,就这样煮沸再切一些冻豆腐进去就很不错。   当然了,杂面锅贴也挺好,此时锅贴几乎都浸泡在鱼汤中,底下的炭火燃得正旺,等汤汁收干,锅贴就饱负鱼汤的鲜滑,嚼一口简直能美上天。   孟双习惯性的拿了三个酒盅出来,盛言楚笑着拦下:“下午还要去书院,一身酒气可不行。”   赵蜀贪酒,见盛言楚挡酒,赵蜀顿时不太好意思讨酒喝,便也推辞说不喝。   孟双笑笑,只给自己斟了一杯。   “吴记是昌余县人士,家里应该和京城皇商沾点干亲,否则他也不敢一来静绥就无止境的敛财。”   盛言楚愣住:“昌余县?”   “怎么了?”孟双一口干了酒,酒水腥辣,皱眉间扯着脸上几道淡红色的伤痕扭扭曲曲。   “没,”盛言楚闷着头吃小鱼,道:“我只是觉得我好像在哪听过昌余县,可一时又想不起来。”   孟双咬了一口香喷喷的锅贴,道:“听过不奇怪,昌余县离咱们静绥并不远。选官避嫌,吴记想上任,当然不能选昌余县。”   盛言楚吐出小刺,心里暗暗回想他是在哪听过‘昌余县’三个字。   赵蜀一直惦记着自己欠盛言楚的一百两银子,亟不可待的问:“孟官爷,您觉得书生们投上去的御状什么时候能有结果?”   进门的时候孟双就说了卫敬年尾忙得很,现在赵蜀不指望过年前要回一百两银子,只希望开春的时候吴记能一身狼狈的滚出静绥。   “得年后。”孟双说得很干脆,“不过若楚哥儿你亲自出面,此事定会处理的很快。”   盛言楚没松口,正色道:“此事我不好插手,义父多番跟我强调,叫我别擅自在官场上抛头露面 ,那吴记能从一众捐官中脱颖而出抢到静绥县令的名额,想必不会是个普普通通的商人,我贸然写信给义父,怕是信还没到郡城,我这条小命就要丢在静绥了。”   孟双受了提醒,才发觉自己过于想弄走吴记而想岔了点子,立马歉意的给盛言楚赔罪:“还是你思路周全……怪我,我差点出了馊主意害你。”   盛言楚不在意的笑笑:“孟双大哥心系衙门,此时吴记把持衙门上下,孟双大哥怕是不好过吧?”   孟双脸色一转,喘着粗气道:“那狗官身边的人贼的很,见我不好说话,便收了我的权,一应听我话的小弟皆被他打散,我气不过和他拌了嘴,好在我孟家祖祖辈辈都孝敬于衙门,所以一时间他还不能将我怎么办。”   连孟双都受制于吴记,怪不得吴记大白天的敢乘坐四人抬轿撵在街上招摇。   孟家起了地龙,一顿饭吃得盛言楚后背都沁出了细汗,和赵蜀商量后,两人决定沿着孟家后边紧挨着的护城河走一圈消消食再回书院。   静绥的护城河不宽,但很长且深,从山腰寺庙起始,沿着城墙挖了一圈壕沟,每到冬季,护城河边缘都会结起厚厚的一层冰面。   盛言楚过去的时候,冰面有好几个稚子在上面滑行嬉闹。   “盛小弟,你看那——”赵蜀突然拉拉盛言楚,手指着护城河对面一行人。 第96章 【三更】 砸冰下船所为何……   赵蜀指得方向在河岸另一边。   静绥城内的水路其实不比旱地少, 相应的各式拱桥也建了很多,只不过一到冬季水位会上涨,江面上大大小小的桥大部分都会被埋进水底。   盛言楚顺着赵蜀的手眺望远方, 只见对岸被淹没的桥边有一行人正拖着一条小船往冰面上走, 后面跟着的人手中还拿着尖锐的铁铲。   “他们难道想破湖下船?”盛言楚浑身一个激灵,立马往前跑了两步, 几乎和对岸一群人行在一条线上。   果不其然, 那几人抄起铁铲就往冰面上砸,湖面上的冰并不厚实,盛言楚能感受到他这边水纹隐隐荡漾。   “快上岸——”   盛言楚扯开嗓子朝还在冰面上玩耍的稚子们喊,几个孩子嘻嘻哈哈的在冰面上滑行,面对盛言楚揪心焦急的嘶吼, 孩子们都没当回事。   “叫你们上岸没听到?!”   一贯好脾气的盛言楚暴躁大吼, 脖子上都涨出了青筋:“嫌活得太长是吗?想死就别上来!”   对付顽皮的小孩,好言相劝没用, 还是得摆出严厉的表情, 一顿怒骂后,几个小孩调皮的冲盛言楚吐舌,然而察觉到身下冰块有开裂的痕迹后, 孩子们骤然尖叫, 纷纷起身往岸边跑。   对岸的人还在那砸,对盛言楚和冰面上的小孩子们视而不见。   赵蜀气不过对着几人呸了好几下:“这都是些什么人呐, 着急下船也该让冰面上的孩子先上岸才对。”   盛言楚漠然的看着那帮人,沉下面孔:“冰面砸冻有损阴德,届时自有苍天收了他们。”   冰一旦裂开,凭他们身边那条小船就像平安划出护城河?做梦去吧,船不沉下去才怪。   盛言楚嗓音沙哑, 顺着风一番话送到了对岸几人耳中,领头一个长相富态的中年男人吐了口水到手掌搓了搓,眯着眼傲气的觑着盛言楚:“你小子哪家的,胆敢扰乱官府办事?”   “官府?”   盛言楚将毛线毡帽上的口罩往嘴巴上拉了拉,挑衅道:“你莫非就是吴记的狗腿子?我才懒得过问你们为何要砸冰开船,但你们是瞎了眼吗?没看到冰面还有孩子?”   “你!”胖子恼羞成怒,将铁铲往冰面上重重一插,挽起袖子作势要踩着冰过来教训盛言楚。   “不知所谓的东西,县太爷的大名你也敢直呼?今日叔叔我就好心教教你,你且等着我过去——”   盛言楚才不会傻乎乎的站在原地等着胖子来打他,含笑问道:“你可认识我?”   盛言楚担心受凉风寒,因而从孟家出来时,便将手套围巾还有毡帽齐齐戴在身上,毡帽上有一个护住脖子的围巾,往脸上一拉跟口口罩差不多。   此刻他裹得跟球似的,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这样的装扮,胖子怎么可能认得出来。   “我管你是谁!”胖子嗤笑。   “既然不知道我是谁,那我就不客气了。”   盛言楚阴恻恻的笑开,见赵蜀领着冰面上的孩子们早已走远,他突然一个健步往岸边跑去,临近冰面时,他猛地抱起妇人们立在那浣衣用的石板,在胖子一干人茫然的目光下,石板砰得砸向冰面。   冰面倏而发出咔嚓的脆响,胖子保养得当的脸颊瞬间白的像嫩豆腐,下一息,胖子发了疯的往小船边跑。   盛言楚又拾起另外一块大的石板,等胖子几人以为坐上小船就可以高枕无忧时,他用力的将石板往裂出小口的冰面上哐铛撞去。   几声细密的咔嚓,江面的冰块尽数碎开。   胖子和身边的人见状哈哈大笑:“小子你傻不傻?叔叔看在你替我们砸冰的份上,就不跟你计较——”   ‘较’字还哽在喉咙里没发出来,小船上几人忽而心中大震,只见冰块的裂缝如闪电一样快速的延伸到小船下边,咔嚓咔嚓几声响后,迎接他们的不是小船飘在江面,而是江水蔓延过小船的船沿。   眨眼间,胖子等人就翻了船在水里扑腾。   江水冰冷刺骨,不一会儿几人就都冻得嘴唇发紫,幸好他们抓住了小船,几人才没丧命。   把孩子们送回家的赵蜀得知盛言楚戏耍了那几人,不禁后怕的问:“你就不担心那些人找你秋后算账?”   捂着严严实实的盛言楚转过头,翻着白眼哼哼:“我事先问他认不认识我,他说不认识,既不知道我是谁,那还不是随我怎么捉弄?”   赵蜀怔松片刻,旋即捂着肚子哈哈大笑:“你呀你呀,有时候比那些稚子还要顽皮。”   盛言楚摘下口罩,睁着无辜的眼神看着赵蜀,口吻一派天真的阐述事实:“翻了年我才十二,认真想想,赵兄比我足足大了一轮,唤我一声小孩其实也要得。”   二十岁·赵蜀:“……”   -   盛言楚没有直接回书院,而是折返回了趟盛家小院。   虽说胖子几人认不出他是谁,但他身上这一套行头太惹眼。   那几人是吴记的人,若是挨家挨户或是去县学指认他就完蛋了,所以当务之急是毁了这身衣裳。   身上这一套毛毡和夹袄都是他娘一针一线亲手缝的,烧掉太可惜,妙在他有小公寓,直接甩进小公寓就行,日后等离了静绥再穿也不迟。   “你咋回来了?”   院子里,程春娘收拾好炒料准备往码头上走,正好和进门的盛言楚撞了个满怀。   “回来换身衣裳。”盛言楚简而言之,“娘,此事你别多问,你就当不知道我回来过,也不知道我今天换了衣裳。”   他娘若是知道他跑到护城河和县太爷的人胡闹,肯定会担心受怕,索性这件事他不往外说算了。   程春娘迟疑了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问。   -   距离胖子几人落水不到两个时辰,一行身着官服的衙役就怒气冲冲的跑进了书院。   “发生了什么事?”   “听说这几位官爷被一个小子害得落了水……”   “活该!”一人小声骂道,“今年我本该能在岁考中升为廪生秀才,若不是那狗官贪财,我何至于还降到三等?”   “小点声,这些人可不好惹,听说是跟着狗官从昌余县过来的,原先做得都是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刚才还谩骂连天的书生顿时捂住嘴不敢再言语造次,坐在后窗边的盛言楚则慢条斯理的呷了口清茶,全然没将领头的胖官放在眼里。   落水的胖子不是没注意到盛言楚,见盛言楚一脸无辜乖乖巧巧的坐在那看书,胖子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将盛言楚和护城河边任意妄为的小子相关联。   胖子一走,身后的赵蜀暗暗松了口气,戳戳盛言楚:“盛小弟……”   “干嘛?”   “你有种。”赵蜀一脸敬佩,“我一看到他们进来,我腿就发软。”   盛言楚勾唇:“有什么好畏惧的?即便他认出了我又如何?他敢对我下手吗?好歹我义父是临朔郡郡守。”   书院的人不是常说他太低调了吗?那他就狐假虎威一次。   赵蜀投来艳羡的目光,笑道:“我倒忘了这个。”   顿了顿,赵蜀忽问:“盛小弟,你可知他们砸冰下船所为何事?”   盛言楚支颐凝坐,操着沙哑的嗓子道:“如今不论是民道还是官道都结了冰,马儿驶在上边容易打滑翻车,水路则不同,一旦出了静绥内河就能顺畅的通南往北……”   “去周边根本无须做船,不论是民道还是官道,方圆十几两的路上都铺了稻草防滑。”赵蜀一本正经的分析。   盛言楚突然悠悠的望过来,意味深长的道:“若是他们想去很远的地方呢?” 第97章 【三更合一】 挨一刀投江……   赵蜀呆了呆:“去很远的地方?哪?”   盛言楚脱口而出:“昌余县。”   “狗官的老家?”赵蜀微讶, “可孟官爷不是说昌余县离咱们并不远吗?”   “他常年骑马奔走在外,一两日的脚程于他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   盛言楚手指在桌子中间画了一个圈:“假设这里是静绥,昌余县则在——”   往西南方向点了点, 道:“这儿就是昌余, 看似和静绥不远,实则赶马车要一天半的功夫, 不过走水路会快一些。”   “狗官着急派人去昌余县干什么?”赵蜀疑惑的问。   盛言楚摇摇头:“不甚清楚。”   在孟家时, 盛言楚总感觉‘昌余县’给他一种熟悉感,就在刚才他恍然想起初次去临朔郡见义父的路上遇见的谭讷。   谭讷就是昌余县人士!   一想起谭讷那个狗崽子,盛言楚肺就隐隐作痛,本以为荒山野山好心救了一个落难书生,没想到竟是个陷害好友霸占同窗身份的混账羔子。   等等, 身份?   盛言楚霍得站起来, 连带着桌上的书本哗啦往地上一掉,赵蜀伸手捡起书, 纳闷道:“盛小弟, 好端端的你支棱一下干什么?可是身子不舒服?”   “我大概……知道狗官去昌余县干嘛了。”盛言楚接过书,颇有深意的来了一句:“赵兄,今年是乡试大比之年。”   赵蜀没明白:“这两者有关系吗?”   盛言楚缓缓坐下来, 沉吟道:“关系大着呢!唯有乡试年郡城才会给秀才们补办秀才文书, 狗官在静绥革除了好几个秀才的功名,但戳了官印的岁考榜还没有送到临朔郡存档, 换一句话说,那几个秀才的功名还在。”   “狗官难道是想把咱们的静绥的秀才文书卖到昌余县么?”赵蜀到底是廪生秀才,平时看着愣头愣脑还怕婆娘,但多少有些阅历,遇事挺有想法。   “我猜的正是这个。”   盛言楚眺望了眼还没走远的胖子衙役, 哼道:“那狗官不愧是行商之人,如意算盘敲得比外头唱戏的唢呐还要好。“   “这一招拆东墙补西墙干得真漂亮,静绥的岁考榜是掺了水分不假,但若是狗官提前就那些无辜被革除功名的秀才名额挪到昌余县人头上,那咱们静绥那些丢了秀才功名的人只能白白的吃下这个哑巴亏,因为他们没有秀才文书,即便有人证能证明他们是秀才恐怕也行不通,因为昌余县的人早已提前一步顶替了他们的身份。”   上辈子拿了别人录取通知书顶替上大学的事比比皆是,嘉和朝仅凭一张文书就能确认身份,这种顶替的事更是数不胜数。   赵蜀拳头往桌上猛地一锤,勃然大怒:“他这是想在我静绥当土皇帝吗?拿我们静绥的秀才当什么?当山上的秋草,到了叶落的时候就割得精光?我若没交那一百两,此时此刻是不是连我的身份也要被他人挪用?简直岂有此理!”   闹出的动静引得秀才坊的人频频往角落的方向看过来,盛言楚指尖抵在唇边:“赵兄别张扬,小心打草惊蛇。”   赵蜀烦闷的坐回位子,嘴里继续小声咒骂:“狗彘不如的无耻之辈,惯会偷奸耍滑,我等考一个秀才得寒窗苦读多年,他竟也敢拿秀才们的心头血去卖!”   “一万两的捐官银呐。”盛言楚心中鄙夷,凉凉道:“他不在咱们身上啃,何时才能拿回本钱?”   赵蜀一想到自己的秀才身份险些被夺,顿时怒气暗生:“欺人太甚!若我乡试高中,我定要杀回来将狗官身上的肉一片一片的割下来,否则难消我心头之恨。”   “以他目前敛财的速度,等赵兄高中进士衣锦还乡时,他恐怕早已远走高飞不知所踪。”   赵蜀何尝不清楚,但心里就是难受:“难道咱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狗官胡作非为?盛小弟,岁考每年都有,你好好一个廪生秀才沦成三等?你就甘心?今年他敢将其余秀才的功名卖给别人,明年就敢卖你和我的。”   盛言楚皱眉,以吴记的贪财程度,说不准吴记明年还真的会在他身上动刀。   “我待会就写信给我义父。”盛言楚抿了抿唇,叹道:“只不过年尾将至,义父不一定能抽出时间理这事。”   卫敬是一个将大事分得很清的人,年尾各地方的臣子都在忙着写折子给皇上,光撸清临朔郡的财务就要占用卫敬大半的时间,卫敬根本腾不出手做别的事,这也是为什么越到年尾的时候,底下小官敢壮着胆子做一些小动作,因为上面无暇顾及他们。   吴记钻得就是这个空子。   “盛小弟有这份心就够了,我先替那些受冤的秀才谢过盛小弟。”说着,赵蜀起身对盛言楚深深鞠了一躬。   盛言楚忙起身相扶:“举手之劳罢了。”何况他不一定能帮得上忙。   -   夜里,盛言楚坐在小公寓的书房里写好信,信上的内容并不多,先是问安卫敬和杜氏的身体,然后他再委婉的将自己从廪生秀才降为三等的事说了一通,至于吴记私底下贩卖秀才功名一事他并没有在信上提及。   这桩事仅是他的猜疑,没有亲眼见到他不能写上给卫敬添堵。   写好信,盛言楚拿出老皇帝送给他的印章,小小的‘盛’字落下后他才将信叠起来。   小公寓的书房右边是一块透明的玻璃,能将一楼客厅看得清清楚楚,盛言楚的余光刚好瞥到客厅角落那一堆包袱。   下了楼,他将之前扔进来的东西一一归置好,包袱一打开,里面赫然躺着的是巴柳子从西北带给他的礼物。   捡起脚边缠了狼皮的弓.弩,盛言楚下意识的去拉弓,弓弦是用某种动物的筋骨制成,撑开时韧性十足,弹力也非常不错,若搭配上尖锐的羽箭,射程相当了得。   拉开弓时,他能感受到臂力上的劲疾,若他是个骁勇的弓箭手,这一箭怕是能将中物者的心脏捅个大窟窿。   可惜,他不会用弓.弩。   手中这把弓.弩选得是紫衫木,弓臂上还涂了一层防湿气侵蚀的漆水,仔细看,能看到弓臂最顶端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楚’字。   盛言楚手覆在凹凸不平的字上,满心酸涩感动。   这柄□□应该是巴柳子特意替他做的吧?漆水那儿隐约能看到点点指纹,想来巴柳子曾经多次抚摸过此物。   包袱里还有一桶箭杆,箭头削至尖锐,此时上边包了厚厚一层布,是为了防止拿出来时不小心划伤手指。   同样,镶了飞鸟羽毛的箭头上刻了‘楚’字,每一根都有。   盛言楚看着一样样用心准备的礼物,眼眶不由发红。   盛元德身为亲爹,从来没给他做过任何男孩子玩得小玩意,反倒是和他没有任何血缘的巴柳子却在替他搜罗。   吸吸鼻子,他将其他包袱都拆了开来,果不其然,他娘退还回去的东西原封不动的还了回来。   这些东西拿出去只会勾起他娘的伤心事,思及此,他只能打开楼梯口的储物间,将东西悉数放好。   将客厅整理干净后,盛言楚在沙发上瘫成一个‘大’字,头顶白炽灯将小公寓照得宛若白昼,亮得他眼睛发疼。   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先是张郢突然离开紧接着吴记到来,再有便是他娘铁了心要跟巴柳子决断,而巴柳子也一反常态非要生个庶子……   才短短数日而已,他就从廪生秀才跌到了三等,而他娘身上的姻缘也在一夕之间化为乌有。   如果说去年糟了天灾时运不济,那今年就时人祸。   总之这两年都不好过。   然日子再艰难,他还须往前看才是,一味的站在原地唉声叹气根本于事无补。   岁考的事他已经写信让义父帮他,至于他娘的亲事……随缘吧。   大不了不嫁人就是了。   -   想通后,盛言楚蹭的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   “与其在这自怨自艾,我还不如多背两篇文章。”自言自语后,盛言楚上楼打开橱柜。   橱柜是盛言楚当初买小公寓赠送的一面柜子,推拉式,柜体隐藏在墙里,轻轻的推开门就能看到一面比他还高的橱柜,此时柜子里摆了几十本书。   这些书全是盛言楚在卫家密室里抄来的,几乎涵盖了‘梅自珍’书单上的所有书籍,挑了一本有关嘉和朝官制的书,盛言楚拧暗台灯坐下来细细品读。   -   过了大雪就是冬至,冬至那天,静绥上空再次飘起鹅毛大雪,家家户户为了迎接冬至的到来,纷纷挂上喜庆的红灯笼。   书院食馆应景包了各式的饺子庆祝,天方大良,盛言楚就被门外的叫唤声吵醒。   “楚哥儿,赶紧起来吃饺子!”是程以贵的大嗓门。   梁杭云哈了口热气,贴着门小声道:“楚哥儿一贯醒得早,今天怎么睡过头了?”   程以贵笑:“他这半个月拼命苦读,大抵昨晚又熬夜了…”   打着哈欠开门的盛言楚被迎面吹来的寒风刺激得脖子往厚重的棉袄里一缩,闷声道:“时年八节,总吃饺子俗不俗?要吃咱们就吃回好的。”   食馆的桂花糯米藕难吃至极,冬至的饺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不吃饺子吃什么?”   程以贵冷得拱成小老头,打着寒颤道:“这么冷的天,合该吃点暖身子的吃食,我看食馆的饺子就不错。大清早那帮厨娘从外头拉了半头羊肉,说是剁碎了做饺子馅,咱们去尝尝呗?”   盛言楚眉头小小蹙起,羊肉馅的饺子,就食馆厨娘的手艺 ,做出来能不膻吗?   程以贵馋羊肉,还在那一个劲的怂恿盛言楚和他一起去食馆吃羊肉饺子,梁杭云看出盛言楚的抗拒,立马联想到初入书院时吃到的桂花糯米藕,顿时脸色大变。   “还是听楚哥儿的,别吃羊肉饺子了。”梁杭云现在满脑子都是‘桂花糯米藕’。   “行…吧。” 程以贵咽下口水,退而求其次,“不吃羊肉饺子也成,总得带点荤腥才好,不然待会身子暖不起来,读书也读不好。”   盛言楚扭头去屋里洗漱,闻言道:“去码头上吃,今天冬至船来的多,那边摊子会摆一大堆好吃的,我去年吃过一回,有羊肉汤,还有…”   “有羊肉就行。”程以贵今天就馋这个,笑着咧嘴催促盛言楚,“你麻溜些,别一会被赵教谕逮到就麻烦了。”   冬至是大节,书院按惯例会放半天假,半天只够本地书生回家吃顿饭,那些回不去家的书生则会被教谕喊过去写对联。   到了年底,写对联将会是书生们赚一笔零花钱的好机会,书生们想赚,教谕们也想赚,每每入了冬,书生们就会和教谕们展开一场搏斗,终究姜还是老的辣,教谕们是夫子,夫子们直接开口让书生们帮他们写从而断了书生们赚钱的好路子。   “我又不打算靠写对联赚钱,我怕什么。”   盛言楚换好鞋袜,无所畏惧道:“教谕抓人帮他写对子,从来都不是随便抓,而是单挑像表哥还有云哥儿这样的书生,我记得你们俩是准备年底去大街小巷游走卖对联吧?”   程以贵和梁杭云面面相觑,很快反应了过来。   “那啥,楚哥儿,我先行一步。”程以贵不顾风雪就往外边跑。   梁杭云可不想被赵教谕逮去写对联,当即慌里慌张的说:“楚哥儿,我不好在这久留,咱们码头上见。”   两人都是半大的少年,几乎眨眼的功夫就跑出了舍馆,盛言楚戴好毡帽,见状嘴角一挑。   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   不知道赵教谕为了防止手底下的书生和他抢生意,会冒着风雪登门将躲在家里书写对联的书生揪到书院?还美名其曰给他们开小灶,纵是他们不想去,家里的长辈也会骂骂咧咧的将书生赶至书院。   寒风呼啸,顶着刺骨的冰雪,盛言楚先去家里的铺子转了一圈。   一到冷天锅子生意就会爆火,搁老远就能闻到一股令人口舌跳舞的香辣气味。   铺子里,程春娘忙得不可开交,见盛言楚进来,擦擦手将柜台下边的信拿了出来。   “喏,驿站说信是郡城寄来的,我没拆。”程春娘笑道,“不用拆也知道是卫夫人叫人送的,除了这封信,还有几身衣裳。”   盛言楚赶忙接过信,还没看就被程春娘推搡了一下:“今个娘没空招待你,你拿些银子去外边吃点。”   说着就从抽屉里数出七八吊铜板,笑眯眯的道:“刚贵哥儿跟说你待会要请他喝羊肉汤?”   盛言楚拎着沉甸甸的铜板发笑:“娘,咱家就有羊肉汤……你咋还让我拿银子去外头吃?”   程春娘噗嗤一乐:“今天冬至,羊肉汤早就买完了,你且上隔壁吃去,他家羊肉汤味道不错。”   盛言楚欲说些什么,就听大堂传来说笑声。   “盛小秀才千万别跟我们争,你想什么时候吃秀才娘做得饭都成,但我们一年到头来你家铺子的次数不多,能吃一次是一次,你就可怜可怜我们,今个就去外边吃吧,把位子让给我可行?”   说话的人正是去年冒着大雪拉木材回家的商人,今年再遇,盛言楚不由展露笑颜,迎上去道:“快请上座。”   铺子里当下只剩一张大方桌,几个商人坐上后,盛言楚笑着敬了一杯酒,和商人们畅聊了一番今年的商行情况后,他才提着铜板悠哉悠哉的去隔壁铺子喝羊肉汤。   隔壁铺子的人也不少,盛言楚甫一进门就听到了程以贵的大嗓门:“……三碗冬节丸,再要一盆三色年糕,冬酿酒也要上一壶……”   盛言楚坐过去,调侃道:“怎么没见表哥吃羊肉汤?”   程以贵不好意思的伸手抹嘴,嘿嘿道:“你没来时,我跟云哥儿就已经喝了两个大碗了…”   盛言楚:“……”都喝了两大碗还点这么多?   冬节丸就是汤圆,嘉和朝讲究在这一天吃汤圆,寓意‘添岁’。年糕也是不能缺的吃食,尤其像盛言楚这样的书生,看到年糕必会叫上一碟子。   “年糕年糕,年年高——”程以贵操着静绥戏腔的调子高唱,将一碗堆着高高的三色年糕放到盛言楚面前。   “后年楚哥儿你就要下场乡试,我提前祝你旗开得胜步步高升!”   梁杭云起身倒了杯香气袭人的桂花冬酿酒给盛言楚,亦笑道:“一切尽在酒中,盼你桂榜高中前程似锦!”   盛言楚心中大惊,没想到这两人吵着让他出来吃东西竟然是为了送贺词给他。   “快吃,凉了年糕就不好吃了。”   程以贵将碗往感动的眼泪汪汪的盛言楚面前推,道:“我们仨是同一年进得康家,且我跟云哥儿虚长你几岁,见你这两天看乡试题看得眼下发青,我就跟云哥儿商议喊你出来透透气。”   盛言楚舀了一大口年糕塞进嘴里,吃得有些快哽到了喉咙,梁杭云忙将桂花冬酿酒递过来。   “乡试过后就是会试,我和贵哥儿愚笨,没机会和你一道上京…”说着,梁杭云俊俏的面庞上流出两行清泪,“届时你一个人在京城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如果说感动,盛言楚当然感动,但——   他歪了歪头,鼓着腮帮子问:“你们俩今天这是怎么了?我后年才乡试,又不是今年,用得着这样伤感吗?再说了,我不过是比你们提前两年上京,你们至于愁成这样?”   梁杭云的泪戛然而止,程以贵挠头:“楚哥儿,其实我们有事求你。”   盛言楚愤懑的咬住筷子,白感动了。   原来梁杭云和程以贵为了躲避赵教谕扫荡式的逮人,两人决定将写对联的地点选在盛家小院。   程以贵双手合十,祈求道:“左右赵教谕不会去你家逮你,你就将你的书房借我们一用呗?”   梁杭云脸皮薄,为了挣一笔对联钱,也硬着头皮道:“每卖一幅我给你一个铜板如何?”   盛言楚被两人可怜兮兮的样子弄得头疼,只能点头,但有要求。   “将书房腾出来给你们用可以,但你俩别指望让我帮你们出对联!”   好听又要吉祥寓意的对联大抵就那些,为了卖出高价,书生们会绞尽脑汁想出好的对子。   盛言楚可不想自己美好的冬假被折磨人的对联给霸占。   “你真的不打算赚对联银子?”程以贵不甘心的问。   “不赚。”盛言楚说得很干脆。   卫敬回得信里夹了几张前些年的乡试考题,盛言楚得抽时间准备乡试。   见盛言楚拒绝,程以贵不好再强求,只能掏出小本本将盛言楚的名字划掉,旋即叹气道:“云哥儿,光我们俩超越不了赵教谕卖对联的速度,咱们得重新再找一个。”   梁杭云垮下脸:“书院的同窗悉数都让赵教谕给逮去了,咱们俩去哪找?”   “我倒有一个人选。”盛言楚插嘴。   “谁?”程以贵问。   “赵蜀赵秀才。”盛言楚道,“他最擅长做对子,你们俩负责起笔,他来出题最适合不过了。”   梁杭云有些犹豫:“赵秀才和你一样后年要乡试,喊他他会来吗?”   盛言楚一脸肯定的点头:“他会来。”   赵蜀写避火图挣得银子都在林红薇手中,这段时间为了挣点私房钱买喝酒,赵蜀无所不用其极。   果然,盛言楚将冬假期间去他家偷偷写对联的事一说,赵蜀高兴的原地转圈。   “去,当然要去!”   赵蜀一脸决然:“何况盛小弟你之前借了我一百两银子,这事我还没跟你嫂子说,如果狗官年底不把银子吐出来,那我就得自己偷偷摸摸的挣一百两还给你才好。”   说到狗官,盛言楚将卫敬的回信拿了出来。   “义父说捐官者在当地敛财早已是约定俗成的事……”   对,没错,在卫敬眼里,吴记四处讨钱的行径并没有触犯朝廷律法。   赵蜀傻了眼:“怎么会这样?卫大人真得不打算管管那狗官?”   盛言楚淡淡道:“管当然要管,但不会管他暴敛。那一万两的捐官银早已被朝廷收入囊中,吴记上任后从咱们身上捞回本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妥。”   朝廷之所以实行捐官,不也是为了敛财吗?   如今一口气从吴记身上将一万两收走,和吴记上任后剥削老百姓拿到一万两有什么区别?说到底,老百姓才是彻头彻尾的受害者,只不过朝廷瞧上去脸面要好看些,而吴记则担了这场敛财行动中的恶名。   当然了,吴记从中也拿到了好处。   就在几天前,孟双给他递了消息,那日他跟赵蜀在护城河上遇见的那帮衙役要去的地方正是昌余县,赶在年底前去昌余县目的就是为了将静绥被革除的秀才名额运过去。   “一个秀才名额至少千两不止,静绥今年一共革了五个,且那五个都是本不该被革的。”赵蜀心往下直坠,“这么些天过去了,书生们的御状递上去后杳无音信,难道那五个秀才真的要无力回天?”   被顶替的事每年都会发生,若非家中有路子,一般名额都找不回来。   “再等等吧。”   盛言楚不相信卫敬在得知他从廪生秀才降为三等后会无动于衷,他当年只考了县试,如果他的廪生头衔被摘走,那他的‘小三元’的称号就没了。   卫敬当初认他做干儿子,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赏识他的前程,义子的前程若出了差错,卫敬势必会上心。   -   临朔郡城。   卫敬扭了扭伏案僵硬的脖子,将桌上批阅好的折子交给底下的刘功曹。   刘功曹就是当年将只考了县试的盛言楚提拔为秀才的人,卫敬了解到这一层的关系后,对刘功曹很是喜欢,一般年尾整理折子这种轻松活,卫敬都会交给刘功曹去办。   看到刘功曹,卫敬就不由想起义子盛言楚前些天送来的信,便喊住刘功曹:“静绥县的岁考榜折子在哪?去给本官找来。”   “静绥县的岁考折子?”刘功曹的脸骤然大变,跪倒在地,颤巍巍的道:“回大人,下官有一事迟迟没跟您说。”   卫敬抬起头:“何事?”   刘功曹忙从一众折子里抽出一个双手奉上,道:“前不久静绥县县学联名即将下场县试的书生写了御状,状告新上任县令吴记拿岁考榜做买卖,下官当时觉得此事越不过郡城的财务整合,便擅作主张将此事压、压了下去……”   “大胆!”卫敬愤然拍响桌面,脸色铁青:“这种事你竟敢私自做主?”   怪不得义子好好一个廪生秀才突然变成了三等,他之前一度以为这孩子岁考没考好,但左思右想觉得有蹊跷,故而让刘功曹将静绥县的岁考折子翻出来没想到底下竟瞒了他这么多事。   刘功曹不顾体面的以袖擦汗:“大人,静绥新上任的吴记妻室乃皇商金家的旁支,您忘了当初吴记上任时往咱们府上塞得两支千年人参?”   卫敬轻晒一声:“依刘大人之言,本官收了人参就该睁一只之眼闭一只眼?”   刘功曹哀哀的垂下脑袋没言语,卫敬将一目十行看过的御状折子往刘功曹头上猛地一掷,骂道:“那金家旁支算什么东西?!空有金家的牌面罢了,若是个有权有势的人家,何须苦心孤诣的去当县令?刘大人呐刘大人,你怎么连这点弯弯绕绕都想不明白?”   刘功曹被骂得一愣一愣的:“大人的意思是静绥县令吴记外家和金家没什么瓜葛?”   卫敬懒得跟刘功曹深夜细谈皇商金家嫡系将旁支压到喘不过气。   “吴记搜刮民脂民膏本官不欲理睬,但他休得将静绥读书人的风骨往地上磨蹭。”卫敬边说边提笔在岁考榜上画了两道杠,冷笑道:“刘大人自己看看——”   静绥的岁考榜折子啪得一声往刘功曹头上砸去,直砸得刘功曹头破血流。   岁考榜大咧咧的瘫在刘功曹眼前,两道狠厉的黑杠下赫然是盛言楚的名字,一瞧等级,刘功曹慌得连忙匍匐跪倒,忍着剧痛吸气:“下官愚笨,竟被这吴记瞒到今日…盛言楚当年越过院试成为秀才乃下官所为,盛秀才通文达理,怎会在短短一年之中降到三等,这其中必有缘故。”   卫敬往太师椅上一趟,刘功曹虽有不足之处,但好在做事勤勉,小心思比旁的功曹也要少很多,卫敬有意在这两年栽培刘功曹,故而缓了口气:“你先下去治伤,等伤好了替本官跑一趟静绥,若御状字字属实,那吴记如何处置你心里有数!处理不好……刘大人也该挪挪位子了。”   一番话听得刘功曹心猛地往上一提,卫敬待下属一向宽宥,今晚这话看似警告,实则另一层意思是若他将静绥岁考榜的事办好,他就能跳出功曹这个没油水的属官之位。   “多谢大人。”刘功曹忙磕头,“下官一定竭尽全力办好此事,下官……”   卫敬疲倦的厉害,摆摆手止住准备长篇大论说感谢话语的刘功曹,只道:“县令乃父母官,吴记鱼肉百姓不堪重任,趁着年底赏罚折子还没下发,你替本官先送一份贬官折子去静绥。”   这折子自然是由刘功曹去写,刘功曹擦擦额头沁出的血水,问道:“吴记若被贬,静绥县令一位就会空出来,不知大人心中可有合适人选?下官好去拟写聘书。”   “不急。”卫敬端起手边的解乏茶,呷了一口道:“当初调吴记上任静绥匆忙的些,因而才会有后边的御状,若再挑人,你多盯着些。至于静绥县衙实务……暂且找个衙门老人顶着干些时日吧,若干得不错,就先擢升为县丞,日后也好辅佐新县令。”   刘功曹哎哎两声,得令离去。   -   腊月二十七,时隔两年,刘功曹重回静绥故土。   进城没多久,吴记的人便抬了顶小轿奔了过来,刘功曹见县令的轿撵竟比郡守大人的还要华丽,顿时脸黑的比天边的乌云还要浓稠。   刘功曹在郡城这两年跟着卫敬学了不少手段,既然卫敬让他自己做主处置吴记,可见是不打算让吴记回去找金家反咬报复卫敬,故而刘功曹出了临朔郡后就使高价招了一帮江湖汉子跟他一道冲进静绥衙门。   “刘大人,你这是在干什么?”   见刘功曹身后蹿出三五个面带布罩手持亮铮铮大刀的硬汉,吴记吓得往后直退,若非身边的衙役眼疾手快接住,吴记怕是要摔个四脚朝天。   “干什么?”刘功曹冷笑,将岁考榜折子往吴记身上扔。   吴记滑稽的起身接住,一看是岁考榜的折子,顿时抹汗不解的问:“大人,这岁考榜怎么了?”   问这话时,吴记心里不停的安慰自己:岁考榜根本查不出问题,受他冤枉被革除功名的秀才早已让他派人教训了一顿,断然不敢去郡城告状,至于空缺的名额,他也已经让昌余老家子弟顶替了上来,此时查无对症,他千万不能慌。   就吴记这点小伎俩能瞒得过刘功曹?年轻时刘功曹为了银子养家曾经也干过这样的蠢事,所以一听吴记准备跟他装聋卖哑,顿时大怒。   “吴记你好大的胆子!”刘功曹豁得跳出来踹了吴记一脚,吴记身材矮胖,一脚直中心窝,倒地爬不起来。   旁边的衙役慌忙去扶,却见刘功曹手一挥,身后手持大刀的猛汉倏而将刀比在吴记的脑袋上。   “大人饶命——”吴记胸腹生疼,不顾嘴角流出的鲜血,一个劲的磕头,“还望大人手下留情,下官若有做得不妥之处……”   边说边使眼色给旁边的胖子衙役,衙役忙掏出一叠银票给刘功曹。   刘功曹深深看了眼银票,没去接而是抬脚将地上的岁考榜折子踢到吴记眼下。   “睁大你的狗眼瞧瞧,盛言楚乃本官亲批的秀才,又是郡守大人过了门路的义子,你的手竟也敢往他的头上伸?好好一个廪生义子被你划为三等,你觉得郡守大人这个年好过吗?”   “这…这人是郡守大人的义子?”   吴记脸色登时煞白,挣扎不脱大汉手中的刀刃,吴记只能拿狠戾的眼神等着胖衙役,“你是怎么办事的!大人义子你也敢得罪?”   胖衙役双膝一软跪了下来,没等说话,刘功曹就命人将两人的嘴堵了起来。   再过几日就是新年,在衙门杀生不吉利,刘功曹便命汉子将吴记的人全逮了起来准备拉倒船上丢下去喂鱼。   捆绑吴记的是一个高大威猛的汉子,脸上包裹严实,但从那双犀利的锐眼能看出此人绝非善类。   汉子瞥了眼地上的岁考榜名单,忽而背过身抽出腰间的小弯刀径直往吴记肥嘟嘟的腹部狠狠插去,吴记痛得双目圆睁,还没等喉咙起发出哀嚎,汉子大掌死死的捂住吴记的嘴,持刀的手丝毫不留情,一寸一寸的将刀刃没入肉层。   因插得不是要害,吴记死不了只能忍着剧痛,汉子玩味一笑拧了拧手柄,弯刀利刃紧跟着汉子的动作在肉子里来回翻绞,吴记两眼一翻,还没到码头就痛晕了过去。   静绥百姓得知才上任没多久的吴记被贬官投喂河鱼后,纷纷换上新衣敲锣打鼓站在岸上欢呼。   盛言楚见状大惊,顺着习俗也去换了身衣裳,想着吴记下台,跟在吴记身边的几个狗腿子应该也没好下场,故而在选衣裳时,盛言楚故意挑了去护城河穿得那套。   码头上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盛言楚牵着盛小黑好不容易挤到最前边,刚站定,就见吴记身边几个不入流的衙役猛地扯断手中的绳子试图跳水逃亡,围观的老百姓一阵惊呼,谁知下一息,包括胖衙役在内的几人皆被刘功曹找来的江湖猛汉轻松打趴在地。   胖衙役被打得嘴破牙落,瞪着眼不甘心的趴在船鞘上,好巧不巧的和岸上的盛言楚四目相对。   盛言楚摘下口罩朝胖衙役龇牙一笑。   胖衙役顿时一愣,含着血口咬牙呼喊:“护城河上的人原来是你——”   吴记有此下场全因吴记不该将卫敬义子划为三等秀才,胖衙当然认识盛言楚,可他没想到那日在护城河出口成脏的会是盛言楚。   然而为时已晚,胖衙役挣扎起身时,脖子上就猛地挨了一刀,血滋了一地。   持刀的汉子按着刘功曹的吩咐将胖衙役往刺骨的江面一扔,吴记等人被扔下去后,鲜血很快染红江面,吸引不少鱼虫游了过来。   老百姓们见状高声欢呼吾皇万岁,岸边的盛言楚则盯着背对着他的一个汉子微微皱眉。 第98章 【三章合一】 卖对联,培……   长时间盯着一处看, 被盯住的人都会察觉到似有若无的目光,然而不论盛言楚如何注视,那汉子都没转过脑袋, 而是默默垂首用手指抹掉弯刀上的鲜血, 随着‘铮’的一声,杀过人的弯刀瞬间没入腰间的刀鞘。   虽然卫敬说金家旁支凋敝冷落, 但好歹头上顶着个金字, 如果将吴记拉到菜市口处以刽子手,于金家而言脸面不好看,所以刘功曹才使银子找来汉子这样的江湖猛人,就算金家人怪罪下来,刘功曹只管将江湖莽汉交出去就是。   刘功曹睨了眼杀伐果决的几人, 暗道这几人好生厉害, 抹脖子就跟杀只鸡一样简单,也不知金家人会不会因为一个吴记而是跟眼前这帮人斗个你死我活?   结了银子后, 几个汉子相视一眼, 自大船上放下一条小船,半晌的功夫小船就飘出了静绥码头。   岸上的盛言楚追着小船跑出了好长的路,眼瞅着小船即将要消失在江面, 盛言楚忍不住扬声呼唤, 却被身后一人捂住了口鼻。   “孟双大哥?”一扭头,孟双不知何时站到了盛言楚身后。   今日顺风, 小船眨眼的功夫就没了踪影,盛言楚失落的蹲下身,垂头丧气的抓着地上的石子打水漂。   码头上看热闹的人还没走远,等刘功曹上岸后,几个受了吴记教训的书生气愤地往江面上丢了好些鱼饵, 鱼儿扑腾往水面上游,吃了鱼饵转头就去撕咬河里的几具尸体,一刻钟时辰不到江水就红成了一片。   岸边的盛言楚望着红彤彤的江水忽而有些犯呕,趁着血腥味飘进鼻子前,他忙塞了一颗薄荷糖进嘴,又拿了一颗给孟双。   孟双见过太多血腥的画面,眼下这种小场面根本就吓不到孟双,不过孟双还是将薄荷糖吞了下去。   薄荷糖清爽冰凉,舌头舔两下再吸一口冷气,格外的刺激。   孟双只觉这药丸十分的醒脑提神,若是日后在外跑公务能带着这药丸,定能事半功倍,思及此,孟双少有的跟盛言楚讨要起东西来。   盛言楚笑了笑,将小公寓里的薄荷糖都拿给了孟双,孟双来而不拒,一股脑收下后,孟双抬手拍了拍盛言楚的后脑勺。   “刚才要不是我拦着你,你可就要闯大祸了。”   盛言楚惊诧的抬眸:“?”   孟双跟着坐在岸边的青石板上,正色道:“你人小,怕是不清楚朝廷上处置地方官员的一些民间习俗,吴记外家是皇商旁支,近几年金家风头正盛,杀一个小小的吴记算不得什么,就怕金家日后将这事往郡守大人头上堆,故而刘大人才找了江湖上的莽徒之辈让这些人对吴记下手,金家若想要报仇只管去找他们。”   “那这跟我有什么关系?”盛言楚疑惑不解。   孟双又丢了一颗薄荷糖进嘴,慢悠悠道:“那些莽汉歹人都是一些不要命的货色,个个手上都不干净,你若此时和他们说话,会叫有心人以为你和他们是一路的,到时候屁股后边有得是一堆烂摊子等着你。”   盛言楚‘啊’了声,楞了半天才定住神:“孟双大哥,那些人你可认识?”   孟双惊疑的盯着盛言楚:“你问这个干什么?”   “不干什么。”盛言楚摇摇头,胡乱找借口:“就是觉得他们来去自由好潇洒……”   他总不能说他觉得其中有一人像巴柳子吧?   孟双呵出一口白气,笑了笑语重心长道:“我知你这样大的孩子很是敬佩身挎弯刀浪荡天下的枭雄,但楚哥儿你得拎清现实,那些人乃邪道之人,整日都过着舔刀口的凶险日子,他们和征战沙场为国卖命的将士截然不同,你若向往,日后去临朔郡城可以让郡守大人带你一观城中将士风采,你何须——”   “孟双大哥…”盛言楚喊停欲往老妈子路线发展的孟双,抻着下巴看着来往的船只,叹气道:“我不过是一时好奇罢了,既你跟我说了道理,我以后多加注意就是。”   还好他没将巴柳子的事说出来,不然孟双怕是要拿着刀追上去。   孟双一噎,他也没想到自己对着盛言楚会说出这么一大段的话,衙门里的冷面衙役之首的孟双一时也陷入了沉思之中。   盛言楚一心想着巴柳子的安危,因而没有相谈的意思,一大一小两人就这样坐在岸边吹了一下午的冷风,直到天色渐黑码头上挂起喜庆的灯笼,两人这才想起自己竟痴坐在码头这么久。   -   赶在年节,刘功曹办事速度极快,吴记被杀后,刘功曹将静绥衙门的人全召集到了院里,见到从前跟在自己身边伺候的孟双,刘功曹眼前一亮,当场命孟双站出来担任静绥的县丞。   孟双顿时欢喜不已,先不说从一个衙役头子擢升为县丞有多难,最主要是县丞是良民身份,若孟双在其位做得好,日后还有机会换掉祖传三代的胥吏贱籍。   跪谢过刘功曹,孟双一个男儿郎险些掉眼泪,刘功曹拍拍孟双的肩膀,颇有深意的道:“从前你伺候本官时,本官就有意提拔你,可惜你身份过低……”   孟双按着腰间的大刀长身而立,犹豫后还是问了出来:“那为何大人今日会想到让小人代为掌管静绥大小事务?”   刘功曹捻起下巴短须,淡笑道:“上半年可是你送盛言楚去郡城认父的?进了郡守府后见了不该见的人后亦没有多嘴多舌,故而大人觉得你能胜任县丞一位,等过了年新上任的县令到场,你好好表现,争取早日拿到良民文书。”   “多谢大人提点,小人明白。”孟双拱手深深一拜,等刘功曹打道回府后,孟双立在原地拿出一枚淡绿色的薄荷糖放置手中,薄荷糖一入嘴,鼓鼓沁人心脾气味深入人心。   -   得知孟双当上县丞,最为高兴的是赵蜀.   腊月二十八当天,赵蜀放下笔一个劲的拉着盛言楚玩衙门方向走,盛言楚正坐在榻上捧着热乎乎的鸡汤在那思考乡试题,好不容易破题提笔开整,赵蜀突然蹿上来打断了他的思路,他不骂人就算了,哪里肯陪赵蜀去衙门领之前交上去的一百两银子。   见盛言楚不爽的背过身奋笔疾书,赵蜀讪讪的退到一边,梁杭云不动声色的将赵蜀往外拉。   到了盛家廊下,梁杭云才小声道:“楚哥儿做题的时候,赵秀才千万别往上冲,楚哥儿最烦的就是有人打断他做题……”   其实是个读书人都不喜外人打断自己的思路,只不过盛言楚在这方面的暴脾气更厉害。   赵蜀昂着脖子偷看了一眼歪做在那拧着眉头写字的盛言楚,微微红脸:“我也是一时着急想去衙门拿回那一百两银子罢了,我家婆娘这些天总问我来盛家干嘛,我不好说我要写对联挣银子,取回那一百两银子我心里要踏实些,不然我心头总觉得挂着事……”   主要还是怕婆娘发现他借了盛言楚一百两银子。   梁杭云笑了笑:“俗话说‘腊月二十八,打糕蒸馍贴花花’,赵秀才不若再等等,待会和贵哥儿将春对子卖出去,到时候我跟贵哥儿一道陪你去县衙讨钱。”   赵蜀感激不已,忙乐颠乐颠的进书房继续帮程以贵整理春对子。   盛言楚将手中试题做完后,伸个懒腰,见隔着一道帘子里的三人还在忙碌,顿觉自己袖手旁观不太合适,便走过去提出帮忙写对子。   适才他一口气写了好几千字,手腕有些酸胀,让他一遍一遍抄写对联怕是有些不现实,不过他可以想对联,读出来让三人抄写。   春对子想卖出高价,端看对联读起来的寓意好不好,有些对联虽朗朗上口字意斐然,可惜过于老掉牙,因而盛言楚加入出对子,三人立马换上新的红纸等着盛言楚嘴里的金句。   今年盛家屋子里也起了火炕,此刻烧得暖和,盛言楚只穿了件薄袄,思虑一会便摇头晃脑说出一连串好听寓意又深刻的对子。   “盛小弟,你说慢些——”赵蜀手下的笔飞快的游走,笑道,“我若是有你这样的文采,我还画什么避火图,赶明儿天天上街写对子。”   盛言楚拿着棍子掏了掏火炕边上用砖头垒起的小火盆,小火盆里此刻丢了几个生红薯进去,将生红薯翻了个边,盛言楚回过头道:“赵兄可别高捧我,赵兄出的对子亦有一番风情滋味。”   在场全是读书人,都能听懂盛言楚话里的调侃,梁杭云闻言笑得比较腼腆,倒是程以贵毫不遮掩的哈哈大笑:“楚哥儿想的对子高雅新奇,赵秀才的对子用词缠绵,若是摆出去定会受城中含春姑娘们的欢喜,各有千秋……”   赵蜀觑了眼自己写的‘锦瑟横床敬相守,烟灯摇影等梦休’,顿时脸红成了一片。   越到年底,各中情绪交织,有人买盛言楚那种规规矩矩的春对子,亦有人四处搜罗赵蜀写得这种带点颜色的小诗文,女子拿来藏着慰藉自己,男子则买一二首回去和妻子在被窝里温存互诉情话,或是记下艳词后再去勾栏院装一回风流书生。   总之,赵蜀写得诗词很有市场。   盛言楚在康家时就深受康夫子对对子的‘折磨’,因而练就了不换气都能说上百对对联的本事,等他干了喉咙喝茶歇息时,程以贵三人也紧跟着放下笔。   梁杭云将还未晾干墨汁的对子放到一边静置,然后将前两天写好的对联叠好,几人数了数,发现三人一共写了将近五百副的对子。   “一副大门对子值七个铜板,咱们有三百副,抛出红字和笔墨本钱,这些对子能赚两千个铜板。”   赵蜀算术不错,点了点其余的福字还有小门对子,笑意盈满整张脸:“福字一张一个铜板,小门对子四个铜板,拢共能赚三千五百个铜板的样子,就这三五天,咱们若是将所有对子都卖出去,每个人就能——”   盛言楚将烤得香甜的红薯淘出来往地上一滚,盛小黑狗爪子往前一伸,还没碰到红薯,盛言楚抬手就将盛小黑锁在了怀里,颠了颠红薯上的锅灰,盛言楚插嘴打算赵蜀的话。   “分账别算上我,这些都是你们仨辛辛苦苦写出来的,我不过是过来凑个热闹。”   赵家不缺银子,但怕婆娘的赵蜀缺的厉害,程家人今年搬来静绥住下后,程有福便将家里的田地全租赁了出去,又辞了镇上酒楼的活计,如今程家一家都在春娘锅子铺帮忙,虽说一个月挣得比在家里多,但在县城相应的开销也比较大,所以程以贵才一心想在年底卖对联赚束脩。   梁杭云就更不用提了,梁家远在怀镇,梁杭云大过年的蹲守在盛家不辞辛苦的写对子,不就是为了拿点银子回去好过个如意年吗?   “楚哥儿…”   “盛小弟…”   三人皆感动的眼眶红红。   三人面上虽没强求盛言楚收钱,但心里都在想着等卖掉对联和福字后,三人再去城中买些过年用得糕点送过来便是,只为感谢盛言楚将书房借给他们。   不过在这之前,他们得抓紧将春联和福字……以及赵蜀写得艳词卖出去,这几日书院的赵教谕见天的命家里的儿子挑着担子去大街小巷叫卖对联,反正书院附近那两条巷子他们是不用再去了。   三人凑在一起商量怎么卖才能避开赵教谕,到底是夫子,如果他们背着箩筐在巷子里和赵教谕的人碰上那可就尴尬了。   盛言楚不想被赵教谕按一个包庇几人在家偷写对联的‘大罪’,便出言道:“保守起见,我觉得你们仨最好不要抛头露面,若你们舍得,大抵可以花几百个铜板请别人帮你们卖。”   “找谁?”程以贵问。   盛言楚咬了一口黄心的红薯,舔舔嘴唇道:“我倒有个人选。”   吃过中饭,盛言楚让盛允南去宁家将宁狗儿兄弟三人喊了过来。   年关将近,铺子里的锅子还算可以,程春娘为了照顾铺子里的锅子便歇了卤肉的腌制,宁狗儿等人自然就没了入账。   当盛允南找上宁狗儿将盛言楚的话交代清楚后,缩在锅灶边烧水的宁狗儿一蹦三尺高,二话不说拉着两个弟弟就往盛家小院赶。   等人到齐后,盛言楚开始分配任务:“宁狗儿你带你小弟去城东,南哥儿,你跟宁狗儿大弟去城南,不拘非要将这些对联卖掉才离开那儿,每隔一个时辰你们就换一个地方。”   宁狗儿和盛允南认真点头,盛言楚将整理好的对联一一跟两人介绍:“靠近城中的人家都是富商,你们打那经过时可以将价钱往上提一提,别不好意思,他们不缺银子,图得是喜庆。”   说着,他指了指另外一些小对子:“这些对联就别拿出来给富贵人家看了,他们瞧不上眼,回头剩了你们只管往城郊卖去,同样的做法价钱也别死,记得降一二铜板,那边住的多是贫苦人家,若有人家买得多,那这些福字你们就甭收钱。”   担心他这么说赵蜀等人不乐意,盛言楚忙补上一句:“赵兄你放心,这么卖银子绝对不会少。”可能还会比预想的还要高。   赵蜀不介意的笑笑:“就按盛小弟的法子来。”赵蜀又不傻,仔细算下来盛言楚的法子卖得更快,宁狗儿他们在外边卖,他们几人还能闲下来继续写。   程以贵和梁杭云更没意见,齐齐说听盛言楚的安排。   就这样,宁狗儿和盛允南各自领着自己的小跟班去城南城北卖对联,程以贵等人不好跟过来看看,盛言楚便遛着盛小黑跟过去指点。   宁狗儿干了大半年的卤肉生意,又是静绥本地儿郎,所以卖起对联十分的上手,才一个时辰不到就卖了不下百来副。   反观盛允南这边就有些不顺心,盛允南没在人前吆喝过,脸皮子又薄,要不是有宁狗儿大弟在一旁帮着卖,怕是一下午一副都卖不出去。   雪花洋洋洒洒,下雪的时候并不太冷,又赶上了年节,故而街上来往的人络绎不绝。   盛言楚跟着盛小黑踩出来月牙脚丫来到城南巷子口的时候就看到盛允南扭扭捏捏的站在那,而一旁的宁狗儿大弟则忙得脑门冒汗。   “叔——”一见到盛言楚,盛允南当即羞惭的低下头。   巷口廊下用竹竿撑起来的对联还剩好多没有卖出去,光靠宁狗儿大弟一人卖到猴年马月去?   盛言楚让盛允南过来卖对联,最真实的目的就是想锻炼一下盛允南的胆子,盛允南倒好,吆喝声含在嘴里出不来,一副羞羞答答的作态好似闺阁中的大小姐一样。   盛言楚取下围巾套到盛允南的脖子上,将盛允南的后背拍直,鼓励道:“抬头挺胸,你怕什么?又不是偷鸡摸狗!”   盛允南摸着软软的围巾,脸黑红黑红,小声支吾道:“叔,我给您丢脸了,我没卖过东西,我不知道该怎么喊……”   “这又不是什么难事,”宁狗儿大弟笑着哈气,“你跟着我喊就行,我喊什么你就喊什么,往常我跟在我哥后面卖卤肉都这样学,光我一个人喊这场子热不起来。”   盛言楚赞许的点头,对盛允南道:“你喊两声我听听。”   盛允南张张嘴,在盛言楚的注视下,盛允南终于鼓起勇气将喉咙里的话喊了出来:“…卖,卖对联咯,大门对联…七、七个铜板一副…两福就、就送一个福字…”   磕磕巴巴,倒也比之前要放得开。   宁狗儿趁热打铁,吆喝的话术五花八门,很快附近采办年货的人纷纷靠过来挑选。   问对联的人多起来后,盛允南腼腆的脾性渐渐有了放松。   这边,仰头挑对子的男人摇摆着脑袋,嘴里阴阳顿挫的读起来,读完后笑道:“这对子写得真不错,给我来四副,两大两小,前后门各一副,柴房和仓库房也得贴一副。”   挑了四个合心意的对子,男人问:“我听你们喊买两副就送福字,那我买四副……”   盛允南抢着答话:“送您两个大大的福字。”   眼珠子转了转,盛允南又补了一句:“两福大对子十四文,小对子八文,总得收您…二十二文。”   盛允南没学过算术,不过简单的叠加他还是会的。   付了钱,男人乐呵的夹着对联回了家,盛允南则小心翼翼的将收来的铜板放进脚边木箱里藏好。   男人走后,立马又来了一波人过来看对子,宁狗儿大弟拢着手忙问要买什么样的对子。   这几人身穿同样的衣裳,想必是大户人家的出来采买的小厮,只听其中一人道:“你这对子经的是谁的手?”   大户人家求得不仅仅是吉利,还要有面子,这几人侍奉的主家原本就有西席先生,不巧,西席先生这两日身体抱恙,所以他们才会被主家打发出来买对联。   这几人先是去了书院旁边几个教谕的对联摊子,然而那些对联要么都是些陈腔滥调,要么笔力写得不够美观,听说这边巷子也有卖的,几人便赶了过来。   墙上挂着的对联大多数都是盛言楚想的,几个小厮读了一番后纷纷认同,但主家是个要面子的人,若他们将一个籍籍无名之人写得对子买回去挂在大门口,旁人问起时主家不好应付,故而小厮问了上边的话。   “这…”盛允南顿了下,扭头去问盛言楚,“叔,能说吗?”   赵蜀等人让盛允南和宁狗儿出来卖对联,为的就是不想让外人知道背后的卖家是他们。   盛言楚抖抖盛小黑毛发里的雪花,抬眸对几个小厮道:“墙上的对联不论是字迹还是对子都是顶好的,纠结谁写得根本没必要,若你们主家问起,几位小哥就说是外头游学秀才写得又何妨?左右你们主家又找不到那个游学秀才对证。”   没人这么闲,会为了几幅对联天南海北的寻人。   小厮细细一琢磨,倒也觉得在理,只要对联质量上乘,至于是谁撰笔还不是随他们说。   “那就给我拿四个大门对子,三十八个小门对子……”领头小厮点了点墙上几个寓意最漂亮的对子,对盛允南道:“这几个我都要了,多少钱你算算。”   “哎!”一下来了一个大生意,可把盛允南乐坏了。   宁狗儿大弟负责从墙上取对子,盛允南负责算账,然卖得有点多,盛允南的小脑袋瓜有些转不过来,但谨记盛言楚话的盛允南没有忘记在原有基础上将对子的价格往上调了调。   “大对子一副八个铜板,小对子五个铜板…拢共是……”   盛元南卡壳了。   盛言楚没打算帮忙,而是静静的站在一旁望着两人,宁狗儿大弟算术一般,磕磕巴巴半天才报出一串数字。   盛允南挠挠头,将裹了油纸的一大包对联交到小厮手中,随后又多拿了几个福字,歉意道:“让几位久等了,这些福字您笑纳。”   小厮好不容易从高门里边出来透透气,巴不得盛允南算慢一些,见盛允南多给了一点福字,小厮笑着收下。   送走小厮后,不一会儿又稀稀疏疏的来了几个买对联的人,其中就有带着帷帽的年轻女郎以及一些大冬天还摇着扇子卖弄风骚的青年人。   不用盛言楚多交代,盛允南便将压在箱底赵蜀写得一些情啊爱啊,倾诉相思之苦等对子拿了出来。   女郎们你推我搡好半天,最后还是一个性子较为爽快一些的少女颠着小碎步走了过来,隔着厚厚帷帽的眼睛扫了一通木箱上的对子,少女含羞带俏的拿手指点了点其中几幅。   “喏,我要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盛允南不咋认识字,只知道这些羞死人的对子是赵蜀写得,至于写了什么,盛允南一概不知。   等少女面红耳赤的挽着几个好姐妹离开后,盛允南和宁狗儿大弟又要去招呼男人们,这些青年比少女要直接的多,买了几副小诗后,竟跟盛允南打听起写艳词的人是谁。   盛允南岂敢说出来败坏赵蜀的名声,便小声支吾道:“这些全是白鹤先生的大作。”   “原来如此。”青年眨眨眼。   一传十十传百,本以为到了年底会歇笔不作画的白鹤先生竟扭头写起了诗词,没多久摊子前就迎来了一堆青年男女。   这些人过来根本就不为看墙上挂着的对子,一门心思就要买白鹤先生的诗词。   盛言楚带着盛小黑回盛家小院时,程以贵和赵蜀正焦急的等在廊下,见盛言楚进来,两人赶紧迎了上去。   “卖的怎么样?”   “有没有被赵教谕发现?”   盛言楚弹弹肩膀上的碎雪花,一脸神秘道:“走走走,进去说。”   ……   “什么?”赵蜀嘴巴惊得合不拢,“我写得都卖完了?”   盛言楚将冰凉的手搭在火盆边上取暖,含笑点头:“赵兄若不着急回去办年货,可以再写一些。表哥也是,刚宁狗儿跟我说,他们那边卖得也差不多了,你们抓紧再写一点出来,等会他们跑城外乡镇上卖去。”   这两人字迹挺不错,出了城就可以不用顾及赵教谕等人的面子,届时有人问起,直接将两人的大名报上皆可,不认识两人也没关系,只要知道是赵秀才和程童生写得就成。   有秀才和童生名头撑场子,保准卖得好!   赵蜀遗憾的叹气:“早知道就让梁童生迟些回去了…”   盛言楚这才发现梁杭云不在:“他回家了?”   “回去了。”   程以贵将记对联的账本拿了出来,道,“我先支了二两银子给他,外头风雪愈大,他不早点回家不成,明天就腊月二十九了,梁家还有一大家子等着他回去呢。”   梁杭云家中全是女眷,都等着梁杭云拿卖对联的银子回家过个好年。   “那我帮你们写一个。”盛言楚挽起衣袖,道,“左右我这两日看乡试题看得有些疲乏,索性写写对子放松放松。”   说干就干,三人不着急下笔,而是边在脑海里琢磨对子边裁剪红纸。等宁狗儿和盛允南等人卖光光回来拿货时,几人奋笔疾书又写了三百来对。   写大毛笔字废手,为了不伤手,盛言楚提出写几幅就拿热毛巾热敷一下手腕,别为了挣点银子将读书人最为珍贵的手给弄废了。   赵蜀和程以贵学着盛言楚的模样,写一会就停一下敷敷手腕,可这样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等宁狗儿再次从城外归来时,三人才写了不到两百副。   宁狗儿只能在旁边等,边等边将外边的消息说给盛言楚听。   “……一听对子是县学书生所写,那些人就跟发了疯似的跑来买,还问我哪个是秀才写的,哪个是童生写的……”   平民百姓喜欢将秀才或者举人老人写得字收藏起来,待日后那秀才或举人高中进士,那他们手中的对联可就值钱了。   “你咋跟他们说的?”做为唯二的童生,程以贵不得不问一嘴。   宁狗儿嘿嘿笑:“我字认得不多,我哪分得清那些对联是谁写得,但凡有人拉着我问,我全报了楚哥儿的名字。”   “什么?”盛言楚反手指向自己,“你没事报我名字做什么?”   “你是咱们静绥的大人物啊,”宁狗儿义正言辞道,“赵秀才和程童生还有梁童生的名字不好说,说了会被他们大嘴巴子传出去,届时赵教谕找他们算账,说楚哥儿的正正好,赵教谕不敢得罪楚哥儿……”   赵蜀好笑的觑了眼宁狗儿,随手将写好的对联摊在地上晾干:“每个人的字迹都不一样,你瞎咧咧老百姓竟也信?”   “为什么不信?”宁狗儿反问,“他们都是睁眼瞎,认不得几个字。”   “那也不能骗他们。”盛言楚搁下笔,叹气道:“待会过去的时候你多送他们一些福字,可别叫贫苦老百姓吃了亏。”   宁狗儿点点头。   宁狗儿第四趟回来取对子后,盛言楚将手中毛笔往桌上一扔,揉揉发酸的眼睛,对同样疲倦的赵、程二人道:“今天写得够多了,剩下的红纸明天再写吧。”   外边暮色渐渐笼罩过来,盛允南跑两趟后就被盛言楚拦在了家中。   赵教谕大概听说了盛允南等人卖对联的事,为了不起冲突,盛言楚便停了城中对联的生意,开始转战郊外,而初来乍到的盛允南对郊外一点都熟悉,只好呆在盛家帮着剪红纸。   盛言楚一说今天不写了,盛允南忙放下剪刀跑过来给盛言楚揉肩。   赵蜀羡慕的不得了,暗暗决定等过了年他也要挑个机灵的书童放身边。   见盛言楚歪在那眯着眼打盹,赵蜀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便道:“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楚哥儿你上午写了一上午的乡试题,这会子又劳心劳力帮我们出对子,若是累了就去睡会?明天我跟程童生两人将剩下的红纸写完应该不成问题。”   盛言楚睁开眼笑说没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表哥,你的账可算出来了?”宁狗子是他喊来的,他得给宁狗儿分红。   程以贵跺了剁站久了的腿,翻开账本:“今天咱们一共写了将近千副对子,福字也写了不少,刨除免费送人的,拢共赚了应该有十二两多一些……还有一些散开的铜板我没记上。”   盛允南和宁狗儿将剩下的铜板用线穿起来,数了会道:“一共四吊。”   也就是说,今天一天几个人忙里忙外写对联卖对联赚了十二两零四百文。   按照早前说好的比例,宁狗儿三兄弟拿走一两,盛允南能得三百文,但这孩子红着脸非说不要,程以贵就将这钱扔给了盛言楚,剩余的十一两程以贵四个写对联的分,一人二两多。   盛言楚是半道加进来的,见赵蜀拿了二两多的银子给他,顿时起身推脱:“使不得使不得——”   赵蜀才不管盛言楚要不要,将银子丢下后就跑出了盛家小院。   -   腊月二十九,赵蜀程以贵等人又来盛家继续写对子,这回程春娘也加入了进来。   “马上就要过年,码头上的跑商还有船都少了很多,我索性将铺子给关了。”程春娘笑着凑过来,“听宁狗儿说你们昨天赚了好几两,也不知道这样好的生意能不能带带我?”   “这……”程以贵有些不知所措,“姑姑,你又不会写,咋带你?”   总不能让你跟着宁狗儿去外边叫卖吧?   程春娘给几个少年抓了一大把炒至焦香的冬瓜子,看了眼桌上红纸黑字的对联,抿唇笑了笑:“对子我的确写不出来,但我会剪窗花。”   “窗花?”赵蜀讶然出声,拍拍脑袋道:“这玩意我们怎么没想到?”   窗花可是个好东西,只不过懂这行的人少,能剪出漂亮窗花的人更少。   就这样,程春娘拿着剪刀加入了少年队,程春娘手巧,剪刀在红纸上上上下下动了几圈就剪出了栩栩如生的鱼虫鸟兽,可把一众少年惊呆了。   上午几人奋力拼搏,下午宁狗儿和盛允南赶着牛车出城,因有奇巧的窗花在,几人卖得比闻讯赶来的赵教谕等人要好很多。   年三十当天,对联当然不能再写了,谁家年三十还没贴对联?   这天程春娘做了满满一大桌的菜,今年家里添了盛允南,母子俩终于不用再过冷清的大年。   席上,程春娘做了一道冬日里罕见的荔枝炖蛋,盛允南一见到荔枝,一双眼睛瞪得都快有荔枝那么圆滚。   “叔,奶,这时节哪来的荔枝?”   盛言楚不可置否的挑挑眉:“你只管吃就是了,别问。”   盛允南知道盛言楚身上有秘密,可到底是什么,盛允南猜不透也看不真切。   入了夜,盛言楚和程春娘围坐在火炉前烤板栗吃,边吃边谈这几日卖对联发生的趣事,程春娘不时发出几声轻笑。   而盛允南则抱着已经不凶他的盛小黑在另一个火炉边烤红薯,望着旁边母子俩言笑晏晏的样子,盛允南满心难过的低下头。   然一想起前些天盛言楚交代他的事,盛允南遂狠狠的擦去眼眶里的泪水,然后摸了摸怀中沉甸甸的铜板,再看看缝在荷包里的那张擦拭过泪水的皱巴卫生纸,盛允南吸吸鼻子不再流泪。   盛言楚耳朵动了动,余光捕捉到盛允南偷偷抹泪,眼睛不由眯起来。   他想培养个够他信任,能独当一面的书童,就目前看来盛允南还算勉勉强强合他的心意,只是这爱哭的毛病……   再等等看吧,等他交代盛允南办得事出了结果再说。 第99章 【三章合一】 制造蓝墨石……   初一拜年, 盛言楚拎着三斤猪肉先去程家向程有福一家人拜了个早年。   程菊和柳安惠抱着半岁多的女儿也早早的来了娘家,见盛言楚身后带着盛允南,程家人将盛言楚拉到一旁。   “楚哥儿, 你一个月给他多少?”   盛允南没有卖身给盛言楚, 按照惯例盛言楚每个月该付盛允南做小厮的月例银子。   程有福之所以问,主要是去年盛家祭祖不是闹出了盛允南继母杨氏被族长以苛待长子的罪名狠狠打了一顿吗?杨氏从前就是程家庄的人, 做姑娘时就刁钻刻薄, 没想到嫁进盛家后不收敛便罢了,还变本加厉。   “起先和南哥儿他爹谈得是一个月给十个铜板。”   盛言楚瞟了眼坐在年席上的盛允南,对程有福道:“一般人家的书童前两年是一个子都拿不到的,我给十个铜板算高的了,可南哥儿他爹竟觉得少, 我索性绝了他的指望, 只道前两年和别人家一样,除了包吃喝, 一年八节给四套衣裳, 旁的什么都没有。”   “那南哥儿他爹也同意?”   盛言楚嘁了声:“不同意又能咋?盛家族里十三四岁的哥儿多的是,他家南哥儿不愿意来,我重新挑一个就是。”   程有福点点头:“我看南哥儿穿了一身新衣, 料想是你娘给他做的, 你们对南哥儿好我倒没话说,但你得防着南哥儿的爹娘, 尤其是那杨氏。”   “我省的。”盛言楚从容道,“南哥儿是家中长子,从前在家就是一个劳力,如今我将人讨了这来,又不给月例银子给杨氏, 杨氏白白少了个帮手肯定会怨我,少不得要在我眼皮子底下坏事,为此……”   说着,盛言楚凑近程有福的耳边悄咪咪的说了两句小话。   程有福一听,乐了:“原来楚哥儿你早就有了安排…”   -   从程家出来后,盛言楚抽空又去拜了书院的山长和教谕们,老山长得知吴记被杀后,一张颓然死灰的脸瞬间起了红晕,一口气拉着盛言楚说了好多话。   “等开春,还烦请盛秀才和其他几位廪生秀才就岁考的试题做个讲解,回头老夫一定到场。”   盛言楚忙起身拱拱手,笑道:“喊什么秀才,老山长折煞学生了。”   老山长抚着长至腰腹的白胡子,咧来没牙的红牙床,笑着连声摇头:“读书人虽说尊师重道,然老夫这辈子大抵考不中进士,你小小年纪就高中秀才,此时老夫尚且还能叫唤你一声盛秀才,再过两年,老夫得喊你盛大人咯。”   盛言楚唇角微扬,却没有顺着老山长的恭维骄傲自大,而是安静如鸡只听不说。   老山长上了年纪,说了会话就开始靠在床头打睡酣,盛言楚掖好被子轻手轻脚的走出屋子,刚关上门就见同样来老山长家拜年的赵教谕不知何时站在了柱子身后。   “夫子安好。”盛言楚作揖拜年。   赵教谕皮笑肉不笑的看着眼前愈发清隽的少年,嘴一撇:“听说你年前在家里写对子?”   盛言楚楞了下,如实道:“确有此事。”   秀才们要准备明年的乡试,所以赵教谕不敢拉秀才们帮他写对子卖对子,这也是为什么盛言楚将赵蜀推荐给程以贵的原因。   既然赵教谕看到了街上他们卖得对联,他索性将‘隐瞒罪行’揽在自己身上,省得赵教谕回书院刁难程以贵和梁杭云。   赵教谕看向盛言楚的眼神颇为复杂,往年不是没有书生背着他卖对联,但没人像盛言楚这般大咧咧的承认,众所周知,静绥城每年对联都是他们教谕几个给包圆,盛言楚的突然插入,直接导致他们手中的对联卖不出去,眼下都大年初一了,他家里还积着一大堆对联。   后来一问才知道县学书院有几个秀才在大张旗鼓的卖,赵教谕教了盛言楚两年,即便卖对联的小子支支吾吾不肯说出写对联的秀才是谁,但赵教谕还是辨出了盛言楚那一手矫若惊龙的字体。   至于其余几种字迹,赵教谕懒得去分辨,总之他去年卖对联没赚到银子还积压了一堆对联是他一手□□的学生导致,这人就是盛言楚。   听闻郊外一些老百姓知晓卖给他们的对联是盛言楚所写,竟疯狂到过了大年就将大门上的对联撕下来珍藏,一夜之间,但凡是盛言楚写的对联悉数没了踪影,而赵教谕写得对联还好好的贴在门上,任由寒风肆虐吹打。   赵教谕那叫一个气啊,倒不是嫉妒盛言楚在民间声望如此之高,而是恨自己教书教了大半辈子竟比不过一个小小秀才。   所以在老山长家看到盛言楚,赵教谕忍不住喊住盛言楚。   “你就没话和老夫解释?”   盛言楚弯了弯身子,微笑道:“夫子想学生说什么?”   赵教谕在书院一贯喜欢有钱的书生,就好比夏修贤。在县学当了这么多年的教谕,几乎年年都把书生们拉过去当苦力,要么帮他抄书,要么就是写对子,忙得头晕脑涨却连一个铜板都见不到。   赵教谕还是个吃软怕硬的人,只会挑那些不敢忤逆他的学生,像夏修贤,王永年这些性格不好掌控的,赵教谕从来不随便招惹。   见盛言楚丝毫不觉得与自己抢生意有不妥之处,赵教谕倏而瞪眼,拔高音量训斥:“盛言楚,是谁教你用这种态度对待师长?不尊不敬你读书读狗肚子里去了吗?!”   声音之大,震得屋里的老山长都惊醒了。   “谁在外边?”   盛言楚嘴角一抽,扬声道:“山长,是赵教谕。”   赵教谕吓了一大跳,忙冲屋子解释:“山长,是我赵嵘,我——”   “嚷嚷个什么劲?”   老山长其实没睡着,赵教谕和盛言楚在外的对话一字不漏的落到了老山长的耳里,赵嵘这些年利用教谕身份使唤书生这件事,老山长一直有所耳闻,偶尔使唤一两回没什么,可赵嵘一而再再而三未免吃相难看。   “卖对联人人都可以,你赵嵘行,盛秀才自然也行,你要他给你什么说法?”老山长沉声问。   赵嵘努力调匀气息,弯着身子像条醉虾一样,不甘的控诉:“山长,我家里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上有老下有小…盛言楚只有寡母,又有郡守大人给他撑腰,家中还有日进斗金的铺面,他压根就犯不着和我抢着卖对联……”   一旁的盛言楚目光定定的睨着赵教谕,他委实没有想到赵教谕心中竟是这样想他的。   屋里的老山长被丫鬟搀扶着起身走了出来,一出门就拿拐杖敲打赵嵘的后背,赵嵘被打得抱头乱窜:“山长…您打我作甚?”   还当着盛言楚的面打,他这个夫子不要脸?   “不打你,你就不知好歹!”   老山长喘了口粗气,厉声骂道:“这么些年,你也该知足了,那些到了年尾帮你卖对子的孩子,你可给他们一星半点的辛苦钱了?就你赵嵘要养家糊口?他们难道没有家人孩子要养?”   好些童生比盛言楚的年纪还要大 ,成家生子的不下有七八个人。   老山长的话掷地有声,直骂得赵嵘抬不起头来。   盛言楚静静的走过去扶着老山长,老山长看看乖巧懂事的盛言楚,再看看曾经是自己的学生如今为人师的赵嵘,缓了好几口气后,神情沉痛:“你且先回去,细细想想适才老夫的那番话。书院里的书生虽是你的学生,可他们年轻力壮聪慧斐然,有朝一日定会超过你这个夫子,你何必在此时压着他们的财路,一回两回他们只当卖你这个夫子的人情,次数多了谁不烦?何况、咳咳……”   盛言楚忙抬手拍老山长的后背,顺了气后老山长抬眸觑了觑盛言楚,神色有些愧疚,最终没将嗓子眼那句‘何况盛言楚非林中之鸟’这句话说出来。   赵嵘在老山长埋怨的眼神下走出了老山长的家,盛言楚跟在后边,师生俩谁也没有再提起过卖对联的事。   -   正月初八,书院复课。   春回大地,化雪初始,气温降得比过前年还要冷,不论是秀才坊还是童生居,时不时都能听到有人跺脚驱寒的咒骂声。   盛言楚穿得厚实,棉袄底下还藏了一个铜制的汤婆子,此时汤婆子里灌了满满的热水,手附在上面暖和的很。   翻一页书,盛言楚就将手缩到汤婆子上,配上杜氏大老远寄来的那一身狐裘袍子,远远望去,盛言楚好似一个毛茸茸的小企鹅。   秀才坊里的秀才都比盛言楚大,有些秀才家里的孩子比盛言楚小不了几岁,故而大家几乎都将盛言楚当孩子看,平日里看书看累了,大伙都喜欢揉揉盛言楚毛茸茸的脑袋开玩笑。   这不,众秀才又开始凑在盛言楚桌子前嬉笑打闹。   “盛小弟,你这乡试题哪来的?”有人眼尖看到盛言楚压在书底下的乡试卷子,搓搓手讨好的问:“能不能借我看看哈?”   市面上很难找到历年的乡试题,三年两回的乡试考完后,考卷会密封保存在郡守贡院,除了郡守大人,谁也不能进去。   盛言楚是郡守卫敬的义子,拿到乡试考题不是什么稀罕事。   “你要看,借给你就是。”盛言楚瞪了眼在背后薅他头发的赵蜀,将乡试题抽了出来给面前的人。   乡试卷子一共有两套,虽然不多,但里边夹杂了好几份往年乡试头名之人的案卷,这几人做得答案言必有中简明扼要,不失为借鉴的标本。   卷子一摊开,周围的秀才们纷纷挤过来观摩,就连揪盛言楚身上狐裘毛玩耍的赵蜀都靠了过去。   “我的老天爷,这几人不愧是乡试之中的佼佼者,看看,言辞干练精简,寥寥几句话就令人幡然醒悟…字字珠玑,言之凿凿啊。”   “何止,你们看这道。”   一秀才拿起乡试考卷,指着其中一道题,高声道:“题破得巧,三四句申述题意也十分的精妙,‘道一家之言难抵万人之口,吾乃……”   秀才直接将试题后边书写的答案读了出来,底下的秀才们听完后纷纷拍手叫好,直呼这样的答案确确实实是案首该有的体面,总之好话说了一箩筐。   坐在那的盛言楚清清嗓子,出声打断一众人:“兄长们似乎看错了答案,黑笔才是前辈们所写,至于你们口中读的其实是…是我写的…”   他用的蓝笔,颜色很吸引人,秀才们一时看岔情有可原。   话一落,秀才们眼中浮起一抹惊艳。   看看试题答案,再看看端坐在那的小少年,秀才们忍不住赞道:“盛小弟了不得哇——”   “我等适才所言全是肺腑之言,这题答得确实妙哉!”   盛言楚谦虚的笑笑,他上辈子学得正是研究史学,如今变成稚子亲身和古题接触,于那些土著书生而言,他比他们要多一重见解,因而做题时他考虑的更全面,下笔前他会字斟句酌,故而用词稍显干练。   但这仅限于在同辈之中,若是让高中殿试的进士站出来,盛言楚当然要稍逊一筹。   研究了考题,书生们忍不住问起蓝笔的事。   “我只知世上有人用朱砂粉熬制红墨,这蓝墨是?”   “这你就孤陋寡闻了吧?”身为画师的赵蜀微微一笑,“蓝墨石昂贵,一般都会买回家用以点缀女子头上的翠蓝簪子首饰,光指甲盖那般大就要好几两银子呢。”   “这么贵吗?”有人咂舌,“难怪书肆中甚少有卖蓝墨石。”   “好几两银子啊…盛小弟一张考卷都用蓝墨……”   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盛小弟,你可真舍得花钱!”   一套乡试卷可不是单纯的一张纸,几十张呢!秀才们忙将剩下的考卷翻开,果不其然用得全是蓝墨。   翻玩考卷,秀才们看盛言楚的眼神都变了。   有羡慕,有眼红,还有讨好……   盛言楚没想到小公寓里取之不尽的中性笔竟惹起这样大的反应,见秀才们爱不释手的摸着乡试卷上的蓝墨笔迹,盛言楚眼睛转了转,欣然而笑:“这蓝墨并不是什么难得之物,你们若想要,我下回让义父多寄一些过来就是。”   遇事不好处理就推卫敬出来挡,他以后好歹要赔一个儿子给卫敬,拿卫敬搪塞秀才们应该不为过吧?   果然,一听蓝墨是卫敬给盛言楚后,几个秀才讪讪一笑:“我们岂敢跟郡守大人要蓝墨,盛小弟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有几个家境好的秀才很是喜欢这种能让文人书写的蓝墨,便小声问:“盛小弟,要不你跟我说说这蓝墨在郡城哪家书肆有得卖,我好差家里人去买。”   盛言楚一噎,中性笔是后世之物,郡城哪里会有,但话茬子已经往卫敬头上抛了过去,他得稳住这帮人。   “义父没跟我说过,我也不甚清楚是哪家书肆……”   几人失望的哦了一声:“我家中有作画的蓝墨,可颜色远不及盛小弟这块,字迹容易糊纸不说,还褪色。”   “朱墨唯有官吏才可使用,像我等在书中做小记只能用黑墨,不显眼便也罢了,还容易和书中的字混为一谈。”   盛言楚干笑两声,说这话的人是有多大的脸呐,县学书院分发下来的书都由官家印刷,这人的字能端正得了印刷体?   “盛小弟,你再好好想想这蓝墨是从哪家书肆买的?”一秀才拽着盛言楚的袖子一个劲的哀求,“我若用这蓝墨写字,我定会用心的记下夫子们在课上所说的每一句话……”   “我也是!”   “每回用黑墨写了后我总是忘记返回去再看,若用了蓝色,看起来醒目,翻书时也容易找着。”   “何止醒目!”赵蜀也加入想要购买蓝墨的队伍中,眨着亮晶晶的眼睛望着盛言楚:“盛小弟,要不你问问卫大人?”   盛言楚嘴角一抽,果然遇见新奇的东西,不论年纪大小都会心动。   上辈子小学僧初次看到同学使用上了七彩蜡笔,而自己只有灰溜溜的铅笔,心里腾升的羡慕嫉妒和眼前这帮秀才不是一样吗?   反正他小的时候看到同桌有七彩蜡笔,他为此偷偷羡慕了好长时间……   如今羡慕的人换成其他人,作为一个过来者,盛言楚当然要替这些大概一辈子都不可能拥有中性蓝笔的秀才们考虑一二。   直接拿小公寓里的蓝笔给他们用当然不现实,他记着梅自珍给他的书单中就有相关制墨的文章,但上面介绍的传统制墨手法相当的粗糙。   要么提纯碳灰,要么精致些就烧松烟,用竹篾做成小小的雨篷撑住,再用桐油熏考黄土陶碗,不多时会在碗中形成一层薄薄的炭黑色的灰,然后再经过洗烟、蒸胶、竹板定型等环节,便可得到一块块墨石。   制墨石废牛骨胶和鱼胶以及金箔还有冰片这些稀罕物,故而好多人都知道制墨的手法却没勇气和金钱在上面研究,毕竟制一批墨石出来要耗时近一年。   不过盛言楚倒觉得他可以试试,他已经习惯了用蓝笔在书上做记号,日后用蓝笔的时间会越来越多,总不能回回都躲在小公寓里用吧?   如果蓝墨石不再是世间少有的东西,届时他就可以大大方方的拿出蓝笔出来书写。   思及此,盛言楚不再迟疑,道:“义父那里我会提一提,但一时肯定不会来消息,毕竟开春忙得很。”   主要是他研制蓝墨要很久。   秀才们闻言面露喜色,纷纷作揖感谢盛言楚:“盛小弟无须太过费心,以免扰了大人。”   “是啊,盛小弟有这份心就够了,至于蓝墨…有则更好,无也算不得什么。”   都是成年人,不可能为了区区一块蓝墨和盛言楚闹翻,不过盛言楚为了他们不辞辛苦的跟卫敬询问蓝墨的事,便是寻不到蓝墨,秀才们也对盛言楚心存感激。   撇开蓝墨,秀才们开始拿盛言楚手中的乡试题议论纷纷,一时间,秀才坊好不热闹。   乡试要考九天,九天的考卷一天当然论不完,论不完就日复一日的论,因而开年复课的头几天,每当教谕们不再,秀才们就会自发的拿着乡试题去台上和众人辩驳。   一堆人一起解一道题,各说纷纭,有人巧解有人硬说,辩驳中有人为了破题和入题吵得面红耳赤,却又会因为下一道乡试题的一反一正、一深一浅的相通立意喜得抱在一块大喊知己难逢。   秀才坊的热闹不由吸引童生居的童生们躲在角落偷听,这天赵教谕抱着厚厚的书进到童生居,一进去却发现里边竟一个人的没有,就在赵教谕准备发火时,隔壁秀才坊传来抑扬顿挫的说笑声。   “盛小弟此番话于我而言宛若醍醐灌顶——”   赵蜀的话还没说完,就见赵教谕猛地掀开竹帘满腔怨气的站在门口。   “这里不是卖唱的戏台子,由着你们在这嬉笑打闹?”   赵教谕瞥了眼坐在正中的盛言楚,尖酸道:“若你们当中有谁觉得盛言楚能胜任人师,你们往后也不用再来听老夫的课,只管收拾了包袱回家!”   盛言楚摸着汤婆子面不改色,旁边几个秀才小小声的将躲在一侧的童生往外赶,程以贵想替盛言楚说几句话却被梁杭云制止:“赵教谕因为卖对联的事记恨上了楚哥儿,你这会子怼赵教谕,会让赵教谕下不来台,到时候赵教谕只会将气撒在楚哥儿身上。”   程以贵没辙,只能由着梁杭云拉着他离开。   秀才坊内,赵教谕将一群秀才骂了个狗血喷头,尤其是盛言楚。   “别怪老夫说话难听,乡试考题自有老夫和其他教谕日后说给你们听,你们拔苗助长听盛言楚的有什么用?他不过是个小小秀才——”   盛言楚五指不由攥紧,一旁的赵蜀实在听不下去了,随即打断赵教谕:“夫子,盛小弟答得题十分要好,哪里有夫子说得那么不堪?常言‘三人行并有我师’,盛小弟擅长破题承题,我等自然要跟他学习,夫子怎能如此有偏见?”   “是啊…”有人小声嘀咕,“我觉得盛小弟所写比那些乡试举人还要好上三分……”   “盛小弟这般出色,还不嫌弃我等愚笨,温声细语的和我等讨论乡试题,能不藏私的将破题技巧告知我等,我等感激他还来得及 。”   赵教谕冷不丁被秀才们一阵说道,气得牙痒痒,还未开口反驳,就听赵蜀道:“夫子,你那番话未免有些诛心,当今皇太子比盛小弟年纪还要小,他是未来的天子,夫子敢说未来太子年岁少而指责他不堪大位吗?”   “放肆!”赵教谕额头涔涔落汗,对着北边拱拱手,赶忙道:“我何曾说过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盛言楚按住欲开口反击的赵蜀,深深看了眼脸色涨红气愤万分的赵教谕,旋即鞠躬一拜:“学生越俎代庖扰了夫子传授乡试课,学生愿意领罚。”   “盛小弟!”赵蜀不甘心的喊。   盛言楚抬眸示意赵蜀稍安勿躁,直视赵教谕,铿声道:“罚,学生愿意领,但夫子若以公灭私来报复学生年尾卖对联一事,学生自然不允!”   “卖对联?”一石激起千层浪。   秀才们看赵教谕的眼神瞬间变了味,这些多多少少都被赵教谕拉去写过对联,如今盛言楚将事儿往门面上一说,秀才们立马心里有了数。   敢情赵教谕在这阴阳怪气的一顿数落盛言楚是因为盛言楚做了赵教谕赚银子路上的拦路虎?   “切。”不知谁不屑的嘁了声。   赵教谕的脸一下拉得跟马脸不相上下,胸中气血翻涌,一连说了三声‘好哇好哇,都翅膀硬了’也没消气。   最终还是几个墙头草秀才过去好言相劝才让赵教谕体体面面的走出了秀才坊,赵教谕甩袖刚走,盛言楚就去书院学正面前负荆请罪起来。   学正问清事由后,为赵教谕的小心眼气得吹胡子,见盛言楚自请罪行,便免了责罚,但口头训斥跑不掉。   回到舍馆,程以贵梁杭云还有赵蜀都跑过来看望盛言楚,见盛言楚身上毫无淤青,顿时松了口气。   “赵教谕乃我赵家远方表叔,虽不是什么顶尖小人,但骨子里却是实打实嫌贫爱富,咱们动了他对联的羹,难怪他会对盛小弟言语不客气。”   “简直枉为人师!”   程以贵才不给赵教谕面子,怒拍桌面道:“只许他一人卖对联,合该我们这些做学生的干看着?大庭广众之下羞辱楚哥儿,哪里有半分为人师的作为。”   梁杭云因有卖对联的银子一家人才过上了好年,对赵嵘一家独大的无耻行径当然厌恶,道:“楚哥儿,如今书院上下都在传赵教谕拿师长身份欺压你,既然他当着众人的面挖苦你,你又何必去学正那受罪?”   盛言楚盘腿坐在床上拿出小桌板,闻言眉头微微一皱:“人言可畏,我不去找学正,等这事在书院闹大了,学正肯定会来找我。再说了,赵教谕毕竟是师长,我当众顶撞他实属不该。”   赵蜀是几人中年纪最大的,琢磨一番后方道:“盛小弟说得对,咱们不能落下口舌,否则今日书院传得就不是赵教谕欺辱盛小弟,而是盛小弟目无尊长了。”   梁杭云叹了口气:“说到底,卖对联的人是我们仨,楚哥儿不过是替我们背了锅罢了……”   程以贵心头一阵发堵:“是这样没错……要不我去说清楚?”   盛言楚翻开书,淡瞥了眼程以贵:“表哥你和谁说清楚?和赵教谕?赵教谕这会子铁了心的认为是我抢了他的对联生意,你去说了他就会听?听了又能如何?白白的遭他一顿骂罢了,还不如消停些,左右我在县学呆的时间不长,你呢,你跟杭云兄还没过院试,这会子还是不要得罪他才好。”   “可我……”程以贵握紧的拳头松了开来,哑声道:“可我就是气不过他辱骂你。”   赵蜀和梁杭云亦点头。   盛言楚扯唇笑了笑:“你们仨替我打抱不平我心里感激,但该忍得还得忍,我如今是学生身份,不尊师重道是大不逆之罪,回头赵教谕若急了去外头造谣,吃亏的只会是我。”   “他敢!”程以贵挥舞拳头,胳膊上的青筋勃.起怖人。   “他有何不敢?”盛言楚正色问,“辛华池的名声不就是被廖夫子给毁掉的吗?”   提及辛华池,程以贵举起的拳头放了下来。   廖夫子为了保全廖家私塾,对外将辛华池的名声毁得一塌涂地,辛家因此连夜搬离怀镇来到静绥县城,便是这样,风言风语依旧不断。   辛华池此生除非衣锦还乡狠狠的抽廖夫子的脸,否则别想走出廖夫子的阴影。   “廖夫子是秀才,又是夫子,他结交的朋友全是文人,上下舌头这么一嘚,有关辛华池的事请轻轻松松的传到了十里八乡。”   盛言楚没好气的哼了声:“赵教谕是书院的老人,他的人脉更广,届时他抓着我不敬他的小辫子不放怎们办?”   忍一时风平,退一步海阔。   他来书院是为了学知识,而不是为了丁点小事怄气结仇的。   -   盛言楚退一步求和,然而赵教谕却陷在小心眼的胡同里没走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无论盛言楚在课上回答什么,赵教谕总会冷嘲热讽好半天。   “……盛秀才如今是大家眼里的小神童,何须站起来回老夫的话,岂不是折老夫的寿?”   “……盛秀才既说得头头是道,老夫这教谕的位子不若让给你做?来来来——”   诸如此番冷言冷语之外,赵教谕还会故意不批阅盛言楚交上去的文章课业,盛言楚气不过就自学。   赵教谕见盛言楚隐忍不吭声,愈发的得意,开始在课上为难盛言楚,但凡起来回答迟了些,赵教谕就如幽灵一样高高举起戒尺。   一次,两次……才结了疤,赵教谕立马又黏了上来,以至于盛言楚的手掌心整个正月就没消过肿。   程以贵等人实在看不过去,便喊上梁杭云还有赵蜀以及其他和盛言楚交好的同窗去学正那告状,学正听闻此事后勃然大怒。   很快,有关赵教谕被停课的消息传了开来。   盛言楚摊开血肉模糊的手掌,重重的叹了口气。   三月的一天,时隔近两个月,盛言楚在书院再次见到了赵教谕。   那日天朗气清阳光明媚,赵教谕站在院中正在给马明良等人开乡试小灶,盛言楚背着书箱从旁经过时,赵教谕头微偏了偏,待余光看到来人是盛言楚后,赵教谕嘴唇翳动了几下,最终厌恶的别开脸。   盛言楚冷眼瞧着赵教谕,见赵教谕不待见他,便拱拱手告辞离去。   自那以后,盛言楚再也没有上过赵教谕的课,只要有赵教谕的课,盛言楚都会去藏书馆呆着,或是温书,或是查找制蓝墨的法子。   有了事情打发时间,盛言楚慢慢从赵教谕的冷暴力中走了出来。   -   四月杏花开满园,科举四宴之二的琼林宴和会武宴结束后,题名金榜的三甲进士名单如海中波涛瞬间席卷大江南北。   这天,盛言楚收到了远在京城的夏修贤的来信,夏修贤虽没有摘下一甲头名,但能当上二甲传胪也很了得。   收到信后,盛言楚真心替夏修贤高兴。   二甲传胪虽没有一甲三人春风得意,但夏修贤尚且年轻,若是朝考中能在诗文四六上大风出彩,届时一样能进翰林院当差。   翰林院,多清贵的官位啊,储相之才,只要三年稳妥得当,日后必风光无限。   其实就一个字,熬。   熬到三年后退馆,按夏修贤目前的成绩,肯定会留馆授以编修、检讨之职,只要能留馆,前途就不可估量。   夏修贤还是老样子,人没回来就在信上占他的便宜,什么他已经在京城落了脚,来年盛言楚上京时得记得提前写信,他这个做兄长的也好在京城设下宴席替他接风洗尘。   “明明比我大不了几岁…”盛言楚照着信呸了声,脸上的笑容却不减。   信的末尾处,夏修贤矫情了一番。   “——代我向书院的同窗好友以及夫子们问好,尤其是赵教谕,我上京的时候,他直哭得像个娘们……”   “赵教谕……”盛言楚轻呢一声,旋即放下信没再去看。   夏修贤是赵教谕的得意门生,可如今他和赵教谕却闹得针尖对麦芒,也不知道夏修贤有朝一日知晓此事会作何感想。   为了不给春风满面的夏修贤添烦恼,盛言楚回信时没有将他跟赵教谕的恩恩怨怨写进信中,反倒是赵教谕听闻爱徒高中二甲没有寄信给他这个夫子后,气得卧床病重了好几日。   好不容易气色好了些,赵教谕气冲冲的提笔写了一封责怪信寄去了京城,言语中还将盛言楚拉出来‘鞭笞’了一顿,说来说去无非是夏修贤认识盛言楚不过才两年之久,他赵嵘教了夏修贤七八年的书,难道都不值得夏修贤单独来一封信?   信的末尾,赵教谕抹泪哭诉,言及夏修贤走后盛言楚对他百般不敬,总之负屈衔冤至极,让人闻之悲怆不已。   五月中,刚进到翰林院的夏修贤前后脚收到驿站两封信,看到赵教谕漫天的怒骂和讨伐盛言楚的话语,夏修贤楞在那久久没有反应过来。   明明他离开静绥的时候两人并无间隙啊…怎们才短短半年的时间,竟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赵教谕在信里铆足了责骂盛言楚目中无人出言不逊,却从头到尾都没说自己为何会跟盛言楚一个小孩闹到这种地步。   夏修贤提起一口气拆开盛言楚的信,本以为也会看到满目的脏言秽语,不料盛言楚在信中只字不提和赵教谕的嫌隙,只一味的交代他安心朝考,以及问候他在京城住得可习惯之类的话。   觑着两份情绪截然不同的信,夏修贤缓缓拿起了盛言楚那封。   -   赵教谕私自给夏修贤传信的事盛言楚本来不知情,可耐不住赵教谕见天的在书院炫耀自己教出了一个二甲进士。   “看把他嘚瑟的……啧啧啧。”赵蜀翻了个白眼,不屑一顾的哼哼,“夏大人分明是自个聪慧,跟他的教导有何干系?”   赵教谕年轻时考了三四次会试都没中,后来还是老山长怜惜自己这个学生,便让赵教谕留在县学教书,起初赵教谕认为自己好歹是个举人,要教书也该去府学,然而府学岂是那般好进,考了两三回没考进去后,赵教谕只好灰头土脸的回了静绥县学,这一呆就二十来年。   二十年中,赵教谕手中倒是出过秀才,举人却不多,像夏休贤这样一口气做成翰林官得更少之又少。   所以看出夏修贤资历不错后,即便夏修贤在书院横行霸道嚣张无二,赵教谕都不会真的对夏修贤发脾气,因而书院的人有一段时间纷纷谣传赵教谕过分偏爱夏修贤的话。   然而,看人一向很准的赵教谕却跟资质比夏修贤跟胜一筹的盛言楚闹到翻天覆地。   院子里,赵教谕敲敲手中的戒尺,得意洋洋的跟一众书生炫耀夏修贤的事。   有小童生忍不住问:“夫子,夏大人可在信中与您说了京城的事?”   “夫子,夏大人觉得今年的会试难不难啊?”   “殿选能见到皇上吗?”   “夏大人没中一甲,还能留在京城吗?”   ……   后边的问题赵教谕尚且还能糊弄过去,只不过唯有一点——京城中的风光。   赵嵘压根就没去过京城,哪里说得出来。   “夫子,您快说说哇,夏大人在信中都写了什么?”   写了什么?写个卵子。   赵嵘在心底又将夏修贤骂了一顿。   可赵嵘将话都放出去了,身为翰林官的恩师,赵嵘就是编,也要编一封信出来。   赵蜀胳膊肘戳了戳背靠着墙默读文章的盛言楚,眼中布满狡黠:“盛小弟,你说夏大人到底有没有写信给赵教谕?”   盛言楚合上书,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展开,不咸不淡的挑眉:“你见谁给正主寄去一封信后还要问另外一个人有关正主的事?”   当然了,那种男女闹别扭通过第三方问候的除外。   院中的赵嵘还在那侃侃而谈,说得跟真的似的,赵蜀将盛言楚手里的信拿了过来,信中谈及赵嵘的唯有信尾一处问安。   试问,夏修贤为何要多此一举在寄给盛言楚的信中提到赵嵘,还不是因为夏修贤没有单独再寄信给赵嵘。   至于夏修贤为何没有寄给赵嵘,那就得问问夏修贤了。   -   赵蜀的嘴不严,还没半天的功夫,书院里连厨娘都知晓夏修贤没有寄信给赵教谕的事。   望着书院一干人投来的异样眼光,赵嵘再也受不了了,索性抱病在家不再去书院教书。 第100章 【三更合一】 出发临……   没了赵教谕, 盛言楚在书院的日子愈发惬意舒适,每日除了在藏书馆看书,就是和其余教谕还有同窗们在书院谈天论地。   到了五月, 静绥的气温渐渐攀升, 书生们在秀才坊热得喘不过气来,众人便提议去凉亭上咏诗做必, 一行人遂抱着书往凉亭奔去, 半道盛言楚走着走着突然被一人拦住。   “盛小弟。”喊人的是马明良。   盛言楚脚步顿了下,自从他跟赵教谕闹掰后,他就很少再跟马明良来往。   有人跟他说马明良代替了夏修贤成了赵教谕另一个得意门生,他起初不太相信,后来在院中偶遇好几次赵教谕给马明良开小灶的场面。   那时, 马明良分明看见了他, 却垂下脑袋装不认识。   人各有志,盛言楚叹了声气, 何况他跟马明良的交情并不算顶好, 所以旁人跟他说起马明良背信弃义投奔赵教谕帐下时,他只一笑了之没当回事。   本以为他跟马明良仅有的友谊就此了断,没想到马明良竟当众拦住了他。   赵蜀直接拽起盛言楚的衣袖往前拉, 没好气的哼:“你理会他作甚?当初你被赵教谕打得手心发烂, 秀才坊的人都去了,唯独他躲着不见人。马明良, 你可不许说你不知道此事,要知道赵教谕无故惩罚盛小弟可不止一天两天。”   说着,赵蜀还故意用胳膊肘去撞马明良,马明良一个趔趄往旁边倒去。   爬起来后,马明良顾不上拍打身上沾到的泥土, 拱手对着盛言楚结巴解释:“盛小弟,我也是没辙,赵教谕他整日拉着我讲课…我脱不开身呐,若非他…”   盛言楚眉头一皱,打断道:“明良兄,虽我跟赵教谕闹得不合,但赵教谕这半年来对你是真心实意,你怎可在他走后落井下石?”   “我…”马明良脸色难堪起来,‘我’了半天没下文,难以启齿。   “你与这样恩将仇报的人啰嗦什么?”赵蜀斜眼睨着马明良,催促盛言楚:“大家都在凉亭等着你呢!”   盛言楚没有再看马明良,而是径直往凉亭方向走去。   凉亭上,众人笑说纷纭,而马明良却孤零零的站在青石板上落寞的看着,不敢往前走半步。   “哼,本以为你攀上了盛言楚这根高枝此生无忧,没想到竟落了个这样寂寥的下场。”   马明良回头,一见来人,马明良整个人都不好了。   王永年背着手,望着逆光站在凉亭上的盛言楚,王永年眉头轻蔑的一挑,悠悠道:“马明良啊马明良,你要我说你什么好?赵教谕不过是给你画了个饼,你就拿着啃,活该盛言楚弃了你。”   “你!”   马明良脸红成猴屁股眼神闪烁,忽笑道:“永年兄在这笑话我又什么意思?你得罪了人家小舅舅,论起来你我不相上下,谁也别想在盛言楚那讨到好。但我马明良好歹是个秀才,你王永年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还是个小小童生,要说丢人现眼,合该是你才对!”   “堂堂七尺男儿,却屈尊在兔儿爷身下,说出去也不怕人笑掉大牙!”   月惊鸿是王永年的忌讳,见马明良一而再再而三的用月惊鸿刺激自己,王永年紧了紧手,猛地朝马明良的嘴狠狠捶去。   一声痛呼惹得凉亭上众人闻声王望去,只见马明良和王永年不知何时扭打成团。   “他们怎么打起来了?”   “一点都不稀奇,他们势同水火又不是一日两日。”   盛言楚目光触及亭下两人,面无表情。   马、王两人在书院大打出手的事很快传扬开来,马明良嘴被打得血肉横飞,门牙脱落了两颗。王永年也好不到哪里去,眼睛肿得险些失明。   两人之后都回家休养了大半年,不过后来盛言楚鲜少在书院再见到两人。   盛言楚也没想过去打听两人的事,他忙着很。   前段时间说要制蓝墨石,并非说说而已,休假期间,他跑到码头托南来北往的商人替他寻摸鱼胶、牛骨、冰片还有最重要的湖蓝草。   嘉和朝画师手中用得蓝墨就是采用南域海边一种湖蓝草烧制而成,湖蓝草并不难得,难得是牛骨和鱼胶等不常见的东西。   商人走南闯北见识广,听闻盛言楚要买这几样东西,便笑道:“中原牛骨当然少,但这玩意在西北遍地都是,盛秀才既想要,我打西北过来时给你送来。”   “鱼胶也不是稀罕物,南域是海区,那边人惯常用鱼胶炖枸杞红枣补身子,虽价钱有些昂贵,但能贵过咱们的人参不成?”   这两样都很容易找到,不到一个月,商人就将鱼胶和牛骨送到了铺子,唯独冰片没消息。   “盛秀才要得冰片我找人打听了,说是高山上一种龙脑香树脂,这玩意有毒,寻常人买不到的,盛秀才若想要,得去药馆。”   冰片是近乎于白色的结晶体,的确是清热散火的良药,可在古代一旦有东西跟药沾上边,那价钱肯定低不了。   果不其然,盛言楚写信求卫敬帮忙打听,一问才知一小包冰片就要七八两银子。   难怪读书人用得墨石这么贵,主要是制作墨石的材料价格太高昂。   一应东西都收集齐全后,盛言楚在小公寓一楼客厅辟出一块空地,开启了研究蓝墨石的计划。   在书院温书累了,盛言楚就会躲进小公寓制作蓝墨石,因没有经验,用桐油烧松烟时,盛言楚险些将小公寓给点着。   为了不让小公寓遭殃,盛言楚便将烧松烟这项活挪到了盛家小院,每隔一段时间,盛允南就会去盛家小院跑一趟将烧制好的烟子拿到书院。   盛允南五月中旬才跟着盛言楚住进县学,舍馆后边有一排后罩房,专门为书童提供,不过住进去的书童并不多。   盛允南住进去后,除了要帮盛言楚处理书院里的琐碎小事,还要负责盛言楚的一日三餐。   食馆的饭难以下咽,为了盛言楚的身子,盛允南每天都会奔走在书院和春娘锅子铺,有盛允南这个跑腿在,程春娘乐呵每天给儿子准备各式的吃食。   这天,蝉鸣雷干,书生们无精打采的坐在屋里看书,有人耐不住热,索性松了腰带敞开上半身试图凉一会。   盛言楚将盖在脖子上的凉毛巾取下,这时盛允南端着一个深桶走了过来。   “叔。”   盛允南吃力的将桶往盛言楚面前一放,汗津津的脸上绽放出笑容,将深桶上的黑布拉开,悄声喊:“您看我给您带什么好吃的来了。”   盛言楚拿着纸扇子轻摇,低头一看,嗬,水里塞满了一串串的荔枝。   他伸手钳了一颗,桶里的水刚从古井里打出来没多久,触感冰凉,手一碰水,盛言楚只觉浑身舒坦,连毛孔都舒张了开来。   荔枝在井水中浸泡了很长时间,拿出来时透着阵阵凉气,现在熟得荔枝应该是淮枝,淮枝的果壳和三月红差不多厚,果皮颜色深红,状如玛瑙极为好看。   轻咬开果皮,浓密的汁水滋得一下充盈口腔,果肉冰冰凉凉,味道甜中带着微微的酸。   “你也吃点。”盛言楚开口。   “哎。”盛允南这才小心翼翼的掰开淮枝的果肉,吸溜一口吞咽进肚,汁水甘甜冰凉,似乎吃上几个淮枝就能将四周燥热的气息给赶跑。   盛言楚将毛巾甩给盛允南擦汗,随手拎起一串给身边的同窗。   “大家尝尝淮枝去去火气,都是我家山上种的。”   “好红的果子!甜!”   “哇,这果子冰得真爽!”   “盛小弟,再给我一颗……”   “我也要,我也要……”   盛言楚笑着又拿出一串,盛允南心疼的站在一旁,想拦着不让却又不敢,只好蹲坐旁闷声吃淮枝,忽想起一事,盛允南吐出荔枝核。   “叔,年前你交代我的事有着落了。”   盛言楚扔掉手中的荔枝壳,慢条斯理的拧了把冷水毛巾擦脸:“怎么说?”   “叔让我去钱家将桂家女儿和老盛家的恩怨说给盛梅花听,我说了,只不过老盛家垮了后,盛梅花在钱家根本就说不上话。”   顿了顿,盛允南又道:“盛梅花也算争气,哄着钱运宏和她…咳,反正正月怀了孩子,如今有五六个月了,大夫直言是个男胎,因为这个盛梅花在钱家挺直了腰杆,但因娘家没落,钱运宏若不是因为孩子断不会搭理盛梅花,盛梅花为了将钱运宏从小妾手中抢回来,挺着大肚子敲了衙门的鼓伸冤。”   盛言楚气定神闲的靠着椅背,道:“桂清秋和老盛家的瓜葛是因我而起,那盛梅花既敲鼓伸冤,怎么没见衙门传唤我去对证?”   “叔,我看您忙,就擅自揽下这事了。”   盛允南鼓着腮帮子道:“孟官爷,不对,该叫孟县丞了,新来的县令十分赏识孟县丞,便将此案交于孟县丞去办,我一听是孟县丞,便抽空去衙门将桂氏女和老盛家的恩恩怨怨说了个明白,孟县丞撸清清因后果后,判决桂家赔老盛家五十两银子。”   “才五十两?”   盛言楚有些不满意,自从那回在赵家和桂清秋重逢后,桂清秋就跟一只沾了花蜜的蜜蜂似的,成天在书院附近溜达,见他出来就黏了过来,害他受了同窗们好一顿调侃。   为了摆脱开桂清秋的纠缠,他才让盛允南去找盛梅花挑起事端,没想到一场官司下来,桂家不过才赔了五十两银子而已。   “叔,还有呢。”盛允南小声道,“银子赔得是少了些,但孟县丞说了,老盛家的人待叔不好,何必多赔钱让老盛家的人快活,故而便下令逮了那桂氏女。”   “桂清秋入狱了?”盛言楚难以置信,“孟双大哥这么做没激起民愤?”   他起初是想给桂清秋一点威慑就行,入狱属实没想过。   “那桂氏女入狱和老盛家没干系,听说是因为桂氏女常年在城中勾搭男人,有些妇人家气不过添了一把火,怒斥桂氏女小小年纪不受妇道。”   “恰巧新来的县令夫人是个泼辣的,得知城中有如此败坏闺秀名声的人在,便求着县令大人将桂氏女绑进了牢狱,说是要关上一年半载,直至桂氏女改掉拈花惹草的坏脾性。”   盛言楚唔了一声,原来这手笔是县令夫人所为,说起来县令夫人的确有引导城中女子相夫教子的权利。   “那五十两呢?”盛言楚问,“谁拿走了?”   盛允南:“都被盛梅花藏起来了,老盛家的越氏和白氏从娘家赶过讨要,盛梅花愣是一个子都没给,钱运宏见盛梅花拿了五十两银子回来,如今对盛梅花比小妾好多了,然盛梅花已经看清钱运宏的嘴脸,眼下只想守着肚子里的孩子过活,所以那五十两还在盛梅花手里紧紧攥着。”   “便宜她了。”盛言楚嗤了一声,不过桂清秋不再他面前晃荡倒是一桩令他开心的好事。   桂家这件事盛允南办得倒还不错,为此盛元勇托人进城问起盛允南这个书童用得可还顺手时,盛言楚毫不吝啬的给了个好评。   盛元勇高兴不已,便将盛允南得盛言楚赏识这件事说给盛允南的爹听,杨氏一听心里起了计较。   六月底,书院开始放热假。   这天盛言楚正在舍馆整理书籍,就听斋夫喊:“盛秀才,门外来了一个妇人,那人声称是你族里的婶娘。”   指了指旁边忙碌的盛允南,斋夫又道:“说是盛秀才书童的娘。”   盛言楚心下一了然,对盛允南道:“杨氏大老远来,定是想跟你要银子,你身上攒了一些我给你的月例银子,给与不给,你自己掂量着办。”   盛允南抿抿嘴,点头出去了。   很快舍馆门口就传来了杨氏尖锐的叫骂声,措词难听,偶尔还夹杂着‘不孝不忠’之类的话。   盛言楚站在门口静静听着,杨氏大概骂累了,骂了足足一刻钟后才歇嘴,待门口的热闹停下来后,盛允南才垂头丧气的走了过来。   “叔,杨氏说给我说了个姑娘,问我要聘礼。”   台阶下,盛允南声音小的跟蚊虫似的。   “杨氏是继母,你娶谁是该经她的手,但你有没有想过,我明年就要去乡试,不出意外年底要上京,你既娶了妻,届时一心在小家上,我未必会留你在我身边办事。”   盛言楚说的很直接,又道:“你且家去将这事安顿好,若你要娶妻,我自会奉上一份薄礼,就当感谢你这大半年照顾我。不过我瞧你手脚麻利,桂家这事办得也妥帖,我打心眼里想带你上京,但你若在水湖村娶妻,咱们叔侄间大抵就要在这分开了。”   话都说到了这程度,盛允南便是傻子也明白盛言楚的意思,咬牙回家后,盛允南直言这两年都不会娶妻,此话当即引得杨氏一番捶打,盛允南狠狠心,跑到盛元勇家求族里替他做主。   望着盛允南一脸的抓伤,再听着盛允南一声又一声的控诉,盛元勇怒不可遏,问杨氏给盛允南配得是哪家姑娘,不问不知道,一问盛元勇当场就取来了族棍。   原来那杨氏心肠歹毒,竟给盛允南配了一个阴婚,那姑娘刚咽气不久,又是家里的独女,为了给女儿寻个伴,那家人花了五两银子让媒婆替他们家招上门女婿。   对,不仅仅是阴婚,还是上门女婿,也就是说,杨氏用五两银子将盛允南一个大活人卖了。   盛元勇亲自打了杨氏三十大棍,质问盛允南他爹可知道卖儿子配阴亲这事,盛爹支支吾吾,说配了阴亲不耽误盛允南给盛言楚做书童,还说什么没有妻室不用顾家轻松之类的蠢话。   “好好好。”盛元勇一口气说了三声好,冷笑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实话告诉你,南哥儿此番是被楚哥儿赶回来的!”   盛允南配合的抽噎两声,断断续续的道:“叔说我没骨气,都十五六了还被继娘捏得死死的,这样的人不配跟着他去京城…叔赶我回来的时候,已经在城里物色书童了,呜呜…”   话一落,盛爹傻眼了,回过神后猛地冲过来捶打杨氏:“都怪你!你没事给南哥儿娶什么妻?这下好了吧?南哥儿的好差事黄了!”   杨氏刚挨了盛元勇一顿族杖,此刻趴在地上奄奄一息,根本防不住盛爹的拳打脚踢,硬生生扛了两下后,杨氏哗啦往外吐出一口鲜血就晕了过去。   盛爹慌了手脚,可一想到大儿子若是去了京城就有出息,届时自己说不定能跟着去京城享福,软下来的心瞬间又硬了起来。   杨氏两个儿子趴在杨氏身上哇哇大哭,盛爹毫不动容,一个劲的骂杨氏活该。   一旁的盛允南眼神晦暗,便是看到盛爹下跪恳求盛元勇去静绥县城帮他向盛言楚求情,盛允南心里也没有丝毫感动。   这场戏本来就是盛允南和盛元勇提前商量好的,所以盛元勇推脱一番后便应承了下来,但有条件:杨氏和盛爹无事不许去找盛允南。   盛爹有些犹豫,不找儿子咋要钱?咋去京城享福?   盛允南见亲爹一副算计的模样,顿时恶心的犯呕,便道:“爹,我不去叔那算了,我就搁家里孝敬您……”   “这哪行?”盛爹立马跳脚,大声道:“你都已经干了半年了,再干一年半就能从楚哥儿手里拿钱回家,这么好的事你不干,你莫不是傻子?!”   盛允南绷着脸倔强的不动,只道:“娘隔三差五去城里找我,叔早就对咱家有了意见…”   “好南哥儿,你只管去,杨氏有我看着,她断不敢再去扰你。”盛爹搓搓手,开始劝儿子。   “那爹呢?”   “我?”盛爹犹豫了一会,然后咬牙道:“我也不去!”   盛允南和盛元勇抬眸相视一笑,但戏还要收尾,因此盛允南回静绥时,盛元勇一道跟了过去,只为求情。   盛爹在牛车后边追了好几里路,一个劲的追着喊盛允南别忘了回来看他之类的话。   盛允南嘴角往下一压,没搭理盛爹。   -   从盛元勇那听了一场大戏后,盛言楚不由高看盛允南两眼,他倒不是想看到盛允南学他从盛家断亲自立门户,与其和家里人闹掰,还不如用软手段将盛爹和杨氏给制住,这样一来,盛允南的名声也要好听些。   经此一事,杨氏的确不敢再偷偷来县城骚扰盛允南,盛言楚的耳边也清净了许多。   也正是因为有盛允南这一番操作,盛言楚这才敞开心怀真正接纳盛允南。   平日里除了让盛允南帮着做事,盛言楚每天还会抽出半个时辰在舍馆教盛允南读书。   盛允南读书天份很高,三百千这类的启蒙书,盛允南几乎都能脱口而出背出来,唯一的缺陷是:认得字不多。   有些字倒是会写,但笔画写得乱七八糟,一看就知道没有经历过系统的学习。   不过偷学学到这个程度已然算不错了。   俞庚余状元当年不就是偷学给自己开得蒙吗?   盛允南多坚持今年,若能遇上良师,未必不能成就一番锦绣前程。   -   得知盛言楚提出要教自己认字,盛允南恨不得将一柱香的时间掰成两柱香使,每每干完了盛言楚交代的活计,盛允南就会蹲在舍馆后罩房的廊下拿石头在地上练字。   日复一日从不断歇。   书院的学正听闻此事后,大大的夸赞了盛允南一顿,盛言楚也因此得了一个“盛小夫子”的称号。   赵教谕先前在秀才坊戏弄盛言楚时就喜欢故意喊盛言楚为“盛小夫子”,如今这四个字得了学正的认可,赵教谕却再也喊不出来了。   -   六月天白昼短而闷热 ,进了七月骄阳似火,整个静绥上空像是笼了一层厚厚的布,直教人喘不过气来。   天热铺子的生意当然要差一些,趁着热假,盛言楚带着程春娘去了一趟临朔郡,临朔郡背靠葳蕤山,比静绥要凉爽不少。   七月十五鬼节那天,远在江南府的钟谚青突然背着大包小包敲响了郡守府的大门,相较于去年被堵在门外不让进,这回钟谚青一报上大名,守门的小厮立马进去通传。   卫敬是一郡之守,便是有热假也不敢懈怠,故而早早去了衙门办公,眼下呆在郡守府的唯有杜氏和盛言楚母子俩。   小厮进来说钟谚青游学归来,盛言楚一听,忙放下手中的果子跟着小厮往大门方向走,待看到跟在小厮身后一身邋里邋遢的钟谚青,盛言楚不由失笑。   “小秀才——”对面钟谚青喜不自禁的尖声叫唤。   边喊边匆忙放下两手还有肩上的包袱,跑过来抱着盛言楚乐开了花:“我猜到你七月要来姑母家,所以我便辞了江南府的活赶到这,你看你看,我给你带了一堆你喜欢的石头。”   小厮立马将钟谚青的包袱拿过来,沉甸甸的包袱一落到青石板上就发出叮当脆响,打开一看,满满的全是雕刻着画卷的石头。   钟谚青一块一块的拿出来给盛言楚看:“这是江南府外城的大河,我瞧着夜色不错,便顺手将其雕了出来。”   盛言楚含着笑接过石头,对着阳光能看到石头上波光粼粼的河水,水纹上还印着繁星点点,弯弯月牙如镰刀悬挂在石头的顶端,岸上或立或站着一群光着屁股嬉笑打闹的小孩。   水中飘着几帆渔船,渔船上火把通明,每艘船鞘上都跪坐着一二头戴书生帽的青年才俊,夜晚时分,这些人竟还流荡在江面上吟诗作词,不愧是钟灵毓秀的江南府。   “还有这块。”   钟谚青在一堆石头里挑出两块扔给盛言楚,龇着大白牙道:“江南府城中大大小小的书院不下百来所,我选了两所最好的书院拿石头刻了送给你。小秀才,你明年就要下场乡试了吧?那我就提前恭贺你桂榜高中!”   除了两座书院和江南府的大河,钟谚青还送了一大包风景画,钟谚青就跟上辈子旅游打卡的人一样,几乎每到一个地方就刻一二有趣景色留作纪念。   盛言楚很喜欢石上作画的艺术品,去年钟谚青送给他的石画他都放进了小公寓,如今又有这一堆好看的石画,盛言楚心中徒增一股集邮的成就感。   如果他擅长丹青,他怕是也会跟钟谚青一样每到一处就画一幅,送人或是自留都挺好。   钟谚青在郡守府呆了大概十来天,这十来天,盛言楚本以为两人能相处的非常融洽,可自从卫敬听闻钟谚青这个侄子去年连童生都没考中后,卫敬沉思了片刻,将窝在密室中看书的盛言楚拎了出来。   从那之后,除了盛允南这个学生外,盛言楚又多了一个十四岁的小跟班,这下‘盛小夫子’的头衔彻底摘不掉了。   甩着小皮鞭咬牙切齿教了十来天后,盛言楚对钟谚青这个大龄学生彻底放弃,钟谚青走南闯北十来年,其实底子并不薄弱,问题是钟谚青有多动症,还没学两句就跟盛言楚唠起嗑来。   为此盛言楚头疼的厉害,好在盛言楚七月底要复课,一到时间,盛言楚就火急火燎的收拾好包袱滚回了静绥。   至于钟谚青,呵呵,卫敬替其找了个严厉的西席先生,据说后来钟谚青被那位西席先生折磨的一天瘦一斤,忍无可忍,钟谚青连夜从郡守府逃了出去。   盛言楚听到这消息后笑到在地上打滚,打趣的骂了一声活该。   惬意的时光总是很短暂,回到静绥后,盛言楚的节奏又开始快起来。   按照三年两考规矩,今年八月依旧有院试,本来书院的教谕都要奔赴郡守陪考,但顾及明年有不少秀才要下场乡试,故而留了一些教谕守在静绥县学。   八月复课后,盛言楚明显感觉到书院的气氛发生了变化。   平时喜欢揪他头发的赵蜀每天不是背书就是做题,其他同窗更是如此,也不管食馆的饭菜有多难吃,只要院里的古钟一响,大家就跟约好了似的往食馆蜂拥冲过去,然后狼吞虎咽一番就往秀才坊赶。   院子大树石桌旁,盛允南将程春娘亲手做的饭菜一一端出来,见走廊上走过一群神色匆匆的秀才,盛允南将筷递给盛言楚,问道:“叔,你紧张吗?”   自打从临朔郡回来后,盛允南整个人如同一张绷紧弦的古琴,但凡盛言楚咳一声,盛允南就要担惊受怕好多天。   书院的秀才们都在夜以继日的备考,他叔若是这时候生了病可就完蛋了。   盛言楚执起筷子,刚准备说话,低头一看发现竹筒里盛着白白的鱼汤,顿时黑了脸。   “叔,奶知道你不吃码头的鱼,”盛允南忙解释,“这是家养池里的鱼,奶特意挑了两条鲫鱼炖汤给你补补身子。”   汤白鲜香,筷子一夹,里边的鱼肉早已挑出了鱼刺,汤上边飘着几粒葱花,闻起来香吃起来味道应该也很好。   然而盛言楚自上半年看到吴记等人被抹了脖子扔到河里喂鱼,从那以后他对鱼就产生了一种不可言说的抗拒。   “真不是码头上的鱼?”拍了拍欲有些犯呕先兆的胸口,盛言楚皱紧眉头,“你可别骗我…”   吃码头上的鱼,他会恶心好久的。   “哪能骗叔!”盛允南笑,“赶紧喝吧,汤凉了容易腥。”   盛言楚瞥了眼盛允南,暗忖这小子不敢对他说假话,这才抄起竹筒喝起鱼汤。   鱼肉能补脑,清爽又开胃,喝完汤盛言楚大口大口的扒饭,说实话,一上午高强度的背书他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如今他个头蹭蹭蹭的往上涨,每日要补充的营养当然也要比前几年要多。   石桌上的饭菜除了鱼汤,还有一根酱烧大猪肘、半边小乳鸭以及秋天的时蔬蘑菇。   三两下盛言楚就干掉了小乳鸭,盛允南坐在一旁看着,又继续之前的话题,兴冲冲的问:“叔,你紧张吗?明年这会子可就要乡试了。”   “紧张?”盛言楚咽下一口饭,方道:“说不紧张是假话,但紧张也没用,乡试就是一根独木桥,过去了就是举人老爷,过不去那我就还是小秀才。”   盛允南闻言立马扬声,声音铿锵有力:“叔明天肯定能高中!”   “借你吉言。”盛言楚发笑。   盛允南挠挠头跟着憨笑。   -   九月天慢慢转凉,去临朔郡下场院试的人没过多久都回来了,盛言楚抽空去童生居看望程以贵,却发现程以贵双手抱膝蹲坐在角落谁也不搭理。   见程以贵落榜难受,盛言楚索性不去打搅,一旁的梁杭云叹息:“贵哥儿这一年来发狠读书,本以为会中,谁料……”   “是题太难还是?”盛言楚低声问。   梁杭云瞥一眼蹲在角落生蘑菇的程以贵,捂着嘴小声道:“每年科考都会有贼子陷害,咱们静绥运气不好,貌似是带进贡院的水被人下了泻药。”   “什么?!”盛言楚大吃一惊,“好几个教谕都跟了过去,怎么就没防住?”   “适才山长来过童生居,当着我们童生的面将苗训导赶出了书院,说今年院试咱们书院颗粒无收全因苗训导渎职。”   训导是教谕的上级。   “可这关苗训导什么事?”盛言楚不解。   梁杭云:“院试开考前一晚,本该轮到苗训导守夜,谁知苗训导太疲倦睡过了头,定是住在同一间客栈其他地方书院的人搞得鬼,后来…后来的事你也看到了……”   啧,全军覆没……   盛言楚唏嘘不已:“那下药的人可逮到了?”   院试这种大考,一般都是一个书院包下一层楼,据盛言楚了解,郡城大点的客栈会有五六层,如果静绥书院住得是正规的客栈,遇到这种下药害人的事,应该很轻松就能排查出嫌疑的客栈,左不过就那几个书院。   “查不到。”梁杭云蹙眉,“和咱们书院一道住下的书院共有三家,这三家谁也不承认,苗训导将此事闹到了郡守衙门,官爷拷问了三座书院的训导,可谁知他们都说没干过那等下药害人的缺德事。”   “放榜在即,那三家书院都有高中秀才的书生,官爷不好押着那几个训导不放,便让此事不了了之。”   “静绥吃了这样大的亏岂能善罢甘休?!”盛言楚语气有些不爽,“官爷还拷问什么,除了那三家书院,还会有谁处心积虑在水里下药?”   “这不是因为没证据嘛。”   梁杭云苦笑:“贵哥儿几人带进去喝得水,官爷找大查验过了,里边根本就没有泻药,那些人定是趁着客栈灶台师傅不注意,将药下在饭里也未可知。”   盛言楚扭头看了看童生居,除了梁杭云这样没有下场的人,其余童生皆像吃了黄连耷拉着脑袋。   程以贵已经经历了一回落榜,勤学苦练这么久本该敲锣打鼓还乡,如今却……不知道崔方仪听闻程以贵再次落榜会作何感想。   -   院试颗粒无收的打击直接导致童生居陷入了长时间的萎靡状态,就连盛言楚所在的秀才坊都受到了波及。   秀才们坐立难安,有些人一宿一宿的失眠,整个人脸色蜡黄。   “那些人下手毫无痕迹可言,可见不是头一回干这种事。”   “小小院试就敢这般放肆,那咱们乡试怎么办?我可不想我苦读多年最后受他们的迫害。”   “谁愿意自己一番辛苦付诸东流?”   “然防不胜防!他们在明咱们在暗,如何防?”   ……   盛言楚坐在旁边听了一耳,深深垂着脸一言不发。   “盛小弟,”后边的赵蜀手戳戳盛言楚,忐忑道:“明年咱们要是遭了难,郡守大人会…会严查吗?”   书院最近隐隐有人传郡城的官爷审问那三家涉嫌下药的书院并没有用心,如果吃下泻药的人当中有盛言楚,会不会又是另一番景象?   更有甚者酸唧唧的道:“若他盛言楚在贡院身子不适,指不定郡守大人会立刻让大夫进来医治。可惜我等没盛言楚好福气,没有一个郡守义父,不然怎会白白的遭了这么一场罪?”   盛言楚对这种小话听之任之,不管不顾,舌头长在人嘴里,他管不着。   然而听赵蜀也这般问,盛言楚不由讥笑:“赵兄莫非问信了他们的话,认为我义父故意放走了那帮人?哼,既没有从那三座书院的书生身上搜到泻药,又没有人证亲眼所见,我义父能怎么办?难不成要放下放榜事宜死盯着那三座书院?放榜是大事,孰轻孰重难道赵兄也不知?”   一番话问得赵蜀一阵语噎,瞬间闭上了嘴。   盛言楚侧身,不冷不淡道:“义父在临朔郡当职不是一年两年,他一向行动公允,若那三座书院其中有真凶,义父定不会轻饶了他们。”   顿了顿,盛言楚又补了几句:“不论我有没有下场,义父都会一视同仁。书院那些嚼舌根的人,我算是见识了他们的嘴脸,若真对郡守大人不满,直接到临朔郡说去便是,偏要在我面前叽叽歪歪,此举委实不是君子所为,要我说,他们院试不得中,活该!”   赵蜀叹了口气,劝说盛言楚别为了这些人生气,话锋一转,道:“眼下这件事对童生们的打击不小,咱们明年乡试可得注意些,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盛言楚眉头渐渐松开,淡淡道:“其实这种事几乎科举年都会有,端看下场的书生有没有一双厉眼,住店的客栈要选好,来来往往的百姓也要时时刻刻看着,别让陌生人近身,至于吃食,每每吃之前,看看四周人的神色,若是要端进屋里吃,一定要去灶台盯着……”   其实还有很多注意点,盛言楚一时也说不完,便挑选了一些容易踩雷的几项提了提。   赵蜀用心记下,见盛言楚对这方面很有心得,便时不时的向盛言楚讨教,等来年乡试时,赵蜀已经成了‘刀枪不入’的铁人。   接下来的一年里,静绥书院的秀才们简直过得生不如死,温书疲倦时,心态不佳的秀才就会陷入自我否定之中,而那些胆子小的秀才则成天嘟囔会不会临到头在贡院被人陷害。   老山长深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便请城中举人来书院给这帮秀才疏导疏导。   在举人老爷的刺激和鼓励下,这帮秀才渐渐从阴霾中有了出来。   但举人老爷这枚药的药效似乎消失的很快,没过多久秀才们又开始杞人忧天。   盛言楚默默的翻着书,见好几个秀才惶惶终日瘦脱了相,不由摇头叹气,暗道还没开考就这样患得患失,那若是落了榜岂不是要发疯?   时间眨眼又是一年,这年七月中旬依旧热得令人心情燥闷,跟着老山长跪拜过孔圣人和文昌帝君后,秀才们开始收拾东西出发临朔郡城下场乡试。 第101章 【三更合一】 属于他的……   去年院试静绥全军覆没的惨烈结局使得秀才们开始居安思危, 七月二十七,静绥书院出发临朔郡之前,家境好的秀才带上了书童, 差的秀才则带上爹或娘, 总之不敢独自睡一间客栈。   程春娘也想跟着去,盛言楚没答应。   “有南哥儿在就够了, 何况外边的人想害我, 娘抓瞎似的咋防备?”   程春娘焦虑不已:“多一个人总多双眼睛帮你盯着不是?”   八月太阳酷烈挥汗如雨,盛言楚怎舍得他娘陪着他窝在客栈。   “说到底还得自己小心为上,娘,你就在家安心听衙门的消息就行。”   程春娘哎哎叹口气,儿子一向有主见, 既然不想她跟着去, 说再多也无用。   “乡试九天太长,又要费脑子又要抗晒, 娘待会多备一些下饭的小菜, 天热容易馊,你记得放仙人洞里才好。”   想了想,程春娘又交代一句:“南哥儿那边我另备一些, 他再好也是外人, 楚儿你可不能让他发现你有仙人洞的事。”   人心叵测啊。   再有,在程春娘的眼里, 盛允南虽说尽心尽力的服侍盛言楚,但外人终究是外人,亲兄弟都能反目,何况表叔侄?该防还得防。   临走前,程春娘一口气给盛言楚做了九天的饭菜, 变着花样的做。   盛言楚将冰箱保鲜柜清空,虽说小公寓本就有保鲜功能,但盛言楚总觉得将一堆饭菜大喇喇的放在桌上心里有些不适,想来想去还是放冰箱里好。   七月二十七,盛言楚带着盛允南坐上马车,浩浩荡荡的出发临朔郡。   出静绥后,官道上赶往临朔郡城的马车越来越多,盛言楚吸取童生们的教训,打路上就开始提起警惕。   去临朔要花好几天,中途天黑官道上的马车会停下来在路边休息,四周荒无人烟,盛允南下了马车就去旁边小山坡上砍了几根树杈开始准备做晚饭。   不一会儿,平地上就冒出一缕缕清烟。   落脚在此的除了静绥书院,还有邹安书院,以及令静绥书院秀才深恶痛绝的昌余县昌余书院。   三座书院将平地分割成三块,静绥书院在左上角,邹安书院选择在右边,而昌余书院则霸占了中间最大最宽广的一块地。   蝉喘息,热火团团笼罩在上头天空,盛言楚脸晒得红而发烫,此刻撩起衣袖坐在不远处的大树墩边有一下没一下的拿纸扇扇风。   天边的雷声隐约往这边传,盛言楚抬头仰望天,左边朝霞铺盖,右边天角乌云翻滚。   夏季的雨水来得快而猛,大抵是上一息还热得气喘吁吁,下一息便狂风大作骤雨瓢泼。   “南哥儿。”盛言楚清了清干涩的嗓子,出声喊正在不远处添柴炖饭的盛允南。   少年尴尬的换声时期已经过去,如今盛言楚嗓音比幼年多了三分稳重,音色如玉石之音,清新朗朗。   盛允南掀开锅盖拿木勺舀了一碗白粥端过来,又从带来的行李中打开一小罐腌制的芽菜。   “叔,你找我啥事?”   盛放白粥和芽菜的碗放到盛言楚跟前,盛允南自然的接过纸扇给盛言楚打风,便是如此,盛言楚额头上的汗水还是往下淌个不停。   盛言楚端起粥碗吹了吹,耳边稀稀疏疏的传来说话声。   “这天也太热了。”   “再不下雨咱们要被烤焦。”   “听说有些地方比咱们这还要热,都旱了。”   “哎,老天爷可得开开眼,不然乡试关九天出来,咱们身上不知道要馊成什么样。”   ……   瞥了一眼四周焦躁不安的秀才们,盛言楚对一旁扇风扇到脸色涨红的盛允南道:“你也歇着吧,别一会中暑。”   盛允南笑了笑,手中的动作却没停。   粥解渴,芽菜略咸能提精神,草草吃完后,盛言楚吩咐:“我瞧着夜里要下暴雨,你待会将咱们带来的行李包个油纸,别回头淋湿了。”   “下得来雨吗?”   盛允南仰着脑袋看天边的乌云,嘟囔道:“这几天夜里天天打雷,可光打雷不下雨,把我急坏了。若能下一场雨水,叔乡试的时候就能爽快一些,也不至于热到吃不下饭,天天喝粥咋受得了哦。”   这话不假,他热得实在没胃口,乘坐马车时盛允南生怕他出事,眼睛几乎就没离过他身,这般悉心照料让他既感动又有一丢丢烦闷。   有盛允南看着,他就不能回小公寓,要知道小公寓里有空调,有冰镇的荔枝奶冻,有软绵舒适的席梦思床……   盛言楚低头嗅了嗅身上馊臭难闻的汗衫,不由皱眉。   他现在什么山珍海味都没念想,就想冲进小公寓里狠狠的冲个凉水澡,再不洗澡他就要成野人了。   “叔,”盛允南瞧出盛言楚的心思,手指像深林那条路,低声道:“往那边走,有一条小溪,待会天黑了你过去洗洗?”   有水?   盛言楚眸光一亮,当即点头:“咱俩换着去洗。”   两人一起去不现实,至少得留一个人在原地看着行李。   -   暮色渐渐笼罩,空地上的秀才们开始收拾灶台轧帐篷。   说是帐篷,其实就是砍树枝搭成小小的矮屋,上边用稻草盖严实。   盛言楚是静绥书院最小的秀才,众人都习惯性的照顾盛言楚,见盛言楚过来帮忙,几人笑着让盛言楚去一边乘凉去。   “我们来扎就行,盛小弟就别操心了。”   见盛允南怀里抱着干净的衣裳,赵蜀忙催促盛言楚:“你先去洗,轧帐篷的人手够,待会你洗好了,我们再过去。”   “快些去,”不知是谁推了盛言楚一把,嘴巴往昌余书院呶了呶,哼道:“别叫旁人占了先机,待会水脏了我们怎么洗?”   说话的人声音不大,无奈天热大家都不爱说话,以至于四周静悄悄的,此话一起,就跟热油锅里溅起了水花,顿时在虫鸣悠悠的草地上掀起波澜。   “你嫌脏就别洗!”   昌余书院的人果然恼了火,有一人气不过撸起袖子骂骂咧咧,盛言楚所在的静绥书院丝毫不落下风,文人交锋虽没有脏言秽语,但骂起来能叫人肺气炸。   一路从官道上下来,盛言楚就发现同窗们对昌余书院敌意很强,一问赵蜀才明白其中的缘故。   吴记盗用静绥县秀才的功名卖给昌余县这是其一的罪名,其二,去年苗训导带领程以贵等人住下的客栈下面一层赫然就是昌余县的书生。   虽然这件事后来不了了之,可静绥书院的人私底下早已将下泻药的罪名安在了昌余书院头上。   两家书院的人吵得不可开交,最终还是两家训导出面才平息了这场声嘶力竭的争吵。   盛言楚抱着衣服站在大树下准备往深林小溪边走,进深林前扭头回看了一眼身后,只见空地上不论是静绥还是昌余,两家书生皆咬牙切齿的互瞪彼此,似乎张开嘴用利齿咬断对方的喉咙才罢休。   天色渐渐暗下来,几顶帐篷间束着一撮一撮的火把,幽幽火光映着书生们脸上的表情狰狞可怖至极,盛言楚吓得一哆嗦,就在这时,一群面生的男人湿漉漉的从他身后走出来。   是邹安书院的人。   路过盛言楚身旁时,一个高高壮壮的青年突然发出一声轻笑,盛言楚闻声望去,却见那人眼睛盯着空地上的静绥和昌余两方人看,似乎十分开心。   这几人应该刚从小溪边洗漱完,披在身上的衣服湿得能看到底下的肌肤,肌肉贲张一股股的跳跃,总之比寻常书生要健硕。   这时一人侧目,视线落到转身往深林走的盛言楚身上。   “看到没?那位就是郡守卫大人的义子,今年才十四……”   “哼,小娃娃一个,郡守大人瞎了眼才看中他。”   一番话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郡守大人是文人,喜欢的不就是他这样的小白脸?”   “弱不禁风的小书生有什么好?”   说话的人随手扯开黏在身上的湿衣,露出结实的胸膛,不屑的笑:“嘉和朝儿郎合该像我们这样器宇轩昂孔武有力才对,就他这样三两肉,你们说他待会下了河会不会飘起来?”   此话挑衅十足,惹得一圈哈哈大笑。   有人捡起石头砸向盛言楚的后背,嬉笑逗弄:“小书生,你转过身让爷瞧瞧,我倒要看看是怎样俊的人。”   “俊有个屁用。”身旁露肌肉的男人脏话连篇。   石子啪叽一下砸中盛言楚的头,听了半晌嘲讽的盛言楚气得脑袋冒烟,想都不想就拾起地上的石块扔了过去。   上回巴柳子将从西北带来的包袱扔在他家后,他有事没事就会在小公寓练习摸弓,客厅墙上被他射了一堆的小窟窿,虽然箭术还是很差劲,但常年的练习使得他扔起石子来那叫一个百发百中。   扁平的石块砰得一下砸中对面男人的嘴,男人捂着嘴噗通跪地哀嚎,同伴们赶忙过去查看,手一松开,只见男人的嘴流出一口的血水,手掌上赫然躺着三颗连着猩红肉的牙齿。   盛言楚又捡起一块石子放在手中上下颠,一步一步逼近几人:“不是喜欢嘴我吗?如今牙掉了是报应!我且问你们还说不说?!”   邹安县喜武,因而邹安书院的书生大部分会在院试中选择武秀才,院试是科举之路的第一道分水线,前些年南域大乱,太子外祖襄林侯征战南域,凯旋归来后名声大燥,一时间嘉和朝朝野上下掀起一股尚武之风。   但书生们长时间坐在屋里背书,身子骨羸弱很正常,所以尚武之风从京城吹过来时,整个临朔郡唯有邹安书院在这场风潮中大获全胜,每到院试乡试,武秀才的科考现场几乎全是邹安书院的人。   朝廷鼓励书生走武秀才的路,因而只要学问尚且过关,武功不错几乎都能通过院试成为武秀才,然而,正因为武秀才选拔太过松泛,以至于像眼前这些阿猫阿狗都拿到了秀才功名。   真要比起读书,文秀才一个能顶仨,不对,盛言楚能打四五六。   -   盛言楚的令邹安书院的人始料不及,尤其当盛言楚百发百中的砸了他们好几下后,几人眼神顷刻现出惶恐,登时没了之前的嚣张气焰,慌忙捡起地上的湿衣裳往外逃。   “胆小如鼠之辈。”   盛言楚甩开手中的石子,略带讽刺的望着几个逃之夭夭的背影,嗤道:“邹安书院是没人了吗?空有一身蛮肉,不成想竟都是一些绣花枕头!”   若他是武秀才,怎会被一个小小文秀才打得屁滚尿流?当然了,他也不会学邹安书院这帮人长一条长舌在人前搬弄是非。   拍拍手上的灰尘,见邹安书院的人走远,盛言楚这才继续往小溪边走,深山里的溪水很冰,双脚一踩下去胳膊上就开始起鸡皮,盛言楚不会游泳,便选了一片浅水区。   身子浸泡到水中,盛言楚舒服的喟叹连连,几天积攒的热气似乎在一瞬间被周边的溪水洗刷干净,泡了半炷香左右,盛言楚从小公寓里拿出沐浴露,正准备抹在手臂上时,不远处传来脚踏在青草上的窸窸窣窣声。   说得不是静绥乡话也是不是官话,而是昌余县的方言。   盛言楚趴在石板往后看了一眼,果然,之前跟静绥书生针锋相对的昌余书院的人下了河。   “真是奇耻大辱!”   水中一书生哗啦啦的舀溪水往身上浇,抹开脸上的水珠,怨声道:“掉包秀才功名又不是我等干得,凭什么静绥那帮人能劈头盖脸的骂咱们?要怪就怪静绥之前的县令。”   盛言楚将手中的沐浴露搓出白白的泡沫,只听另一人羞惭的叹气:“你可别忘了静绥吴县令是咱们县的人,他在静绥干出那等伤天害理的事,换做是我们,我们也会将气胡乱撒在静绥人头上。”   一声叹勾起连连叹,之前和静绥书生吵得最凶的那个秀才突然猛地往溪水中一跳,激起的水花吓得旁边秀才们心尖发颤。   “薛兄——”几声焦急的呼叫,“你这是作甚?”   盛言楚将沐浴露的泡沫打在发上,偏过头去看不远处的慌乱场景,只见隔着几块石板,被喊‘薛兄’的秀才在溪水中扬起湿漉漉的脑袋,对伙伴们苦笑:“我心里火气大,下来凉凉……咱们昌余的名声尽数都毁在那吴记手中,听说静绥书院有一小秀才,乃临朔郡郡守大人之义子……”   “薛兄突然说那人做什么?”   “就是!他便是皇帝的儿子,科考之中也不许有夹带之说。”   薛兴禧摆摆耳朵里的水,一脸慎重:“我要说的不是这样。”   “那是什么?”   薛兴禧欲言又止,几个小伙伴跟着跳下河,催促道:“薛兄有话说就是,吞吞吐吐作甚?”   薛兴禧张望了一下四周,语气很艰难:“去年静绥书院的童生被下药,虽没查出罪魁祸首,但外头的人都在传是我们昌余下得手…”   “胡说八道!咱们书院从不使这种卑劣手段,科举从来拼得都是过硬的学问,谁会闲到去干那种损阴德的缺心事?”   “去年那事绝不是咱们昌余干得!”说话语气掷地有声,并不像作假。   盛言楚耳朵动了动,将沾了泡沫的长发往水里放,边放边搓。   石板后边的说话声断断续续的往这边传。   薛兴禧:“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静绥的人都将这口黑锅往怎们身上扣?咱们冤啊——”   对面几人沉默了,还是那句话,他们若是静绥的人,同样会怀疑上和他们有旧仇的昌余。   薛兴禧扎进水里泡了几息,再冒出时脸上神色冷凝,一字一句道:“今年静绥下场的秀才有郡守大人的义子,若是静绥书院的科举再出事,你们觉得咱们还能像去年那样平安无事的回去吗?”   “什么意思?”有人不解的问。   盛言楚继续洗头,只不过在听到薛兴禧提到他时手指顿了顿。   薛兴禧背靠着石板,有一下没一下的往身上浇凉水。   “什么意思?”薛兴禧恹恹冷笑开来,“如果今年静绥书院再出波折,你们觉得他们会率先猜到是谁下得手?”   “谁?”一个和盛言楚年纪相差不大的少年仰着黑黄的脸问。   旁边几个年纪大的秀才齐齐皱着眉,没好气的道:“还能是谁?我们呗。”   “在静绥那帮人眼里,咱们昌余做什么都是错的。”薛兴禧翻起白眼,无奈道:“今年静绥有郡守大人的义子,若他深陷泥泞科举不顺,我们这些人就该洗洗脖子等着入狱受死吧!”   “我才不想死!”   尖叫声来自那个少年,少年和盛言楚一般大,声音似乎还没过变声期,略显沙哑,气呼呼的拍打水面:“去年背了锅,今年还要咱们背,世上没这个道理!”   “景哥儿说得对,凭什么让咱们三番五次的被怀疑?”   “对啊,我不服。”   有人直言抱怨,亦有人静下心分析:“去年下泻药的人至今还没抓到,可见那帮人手脚娴熟,若他们今年故伎重演,静绥的书生避开最好,避不开,咱们昌余一定会被郡守大人盯上!”   “去年之所以不了了之,主要还是因为落难的静绥书生中没有郡守大人的义子,若今年大人义子出事,咱们昌余势必做不到置身事外。”   “那咱们如何是好?”   “总不能咱们像看犯人一样防着客栈其他书院的人吧?”   薛兴禧略一沉吟:“此举未必不是个好办法,只是咱们人少,想防外头那些歹人怕是不够,与其盯着外人,咱们还不如死守着静绥书生,一旦有人故意靠近,咱们就冲出来逮人。”   “这法子虽笨拙,却不失为一妙计,只要静绥不出事,咱们就相安无事!”   薛兴禧的想法得到一致赞同,为了昌余不受波及,几人当着盛言楚的面商量起如何护好静绥。   盛言楚绞好头发,双臂搭在石板上乘凉,将昌余书生们的窃窃私语一字不落全听了去。   泡了会,盛言楚神清气爽的准备起身回去。   这时,一道沙哑的少年音响起:“薛兄长,我负责保护郡守义子!”   “景哥儿你成吗?”薛兴禧表示怀疑。   裘和景拍拍胸膛,一脸认真的反问:“怎么就不成?我娘养了四五十只鸡,以前都是我看着它们,从前就没丢过,也没出旁的岔子。”   薛兴禧:“……”   被比做鸡儿的盛言楚一脸黑:“……”   “我记得那郡守义子姓盛 ,叫——”   裘和景的话还没说完,草丛中忽然沙沙作响。   “谁?”不仅昌余书院的人绷紧了神经,盛言楚也看了过来。   草丛后边很快冒出人影,是赵蜀。   见来人是静绥书院的书生,薛兴禧等人神色复杂的看过来。   赵蜀扫了眼溪面,忽略掉那几具白花花的肉.体,一时没看到盛言楚的身影,赵蜀慌了,手拢在嘴边呐喊:“盛小弟,你在哪?”   边喊赵蜀边绕着溪水附近转哒。   此举动激得薛兴禧等人傻了眼,难道他们说话时附近还藏着人?   是谁?   “赵兄,我在这。”   盛言楚背对着石头穿好衣裳,走出来时湿发搭在肩上,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容,对迎面走来的赵蜀道:“热得厉害,我就多泡了会,你怎么过来了?”   赵蜀松了口气:“还说呢,你久久没回去,你那书童急得嘴起泡,放不下行李便求我过去寻你,你洗好了就赶紧回去睡下,明天还要赶路。”   盛言楚歉意的笑笑,赵蜀觑了觑瞪大双目看着他们的几个书生,轻飘飘的问:“盛小弟,这几人没将你怎么样吧?”   “没没没。”   薛兴禧赶忙摇头,姓盛,又是一个细皮嫩肉小书生,这人想来就是郡守大人那位义子,一想到他们当着正主的面说了一大通的话,薛兴禧此刻羞得无地自容。   裘和景神色尴尬的冲盛言楚笑笑,盛言楚嘴角微弯,和赵蜀说了两句后就出了深林。   盛言楚一走,薛兴禧等人顿时呼出一口浊气。   -   夜里,果然如盛言楚所料,粗糙的茅草帐篷外狂风大作,不消一会雷声阵阵,很快夏雨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的往地面上砸。   洗了澡后,盛言楚窝在茅草屋里舒舒服服的一觉睡到天亮,任凭外头如何吵闹都没吵醒他。   翌日一早,天将放晴。   盛言楚打着哈欠走出茅草帐篷,大树底下煮粥的盛允南适时走过来递热布巾擦脸。   “他们这是咋了?”盛言楚哈欠打到一半,手指向邹安书院落脚之处。   此刻邹安书院的书生皆惨兮兮的靠坐在泥水之中耷拉着脑袋,身后帐篷上的茅草屋顶不翼而飞,搭建的树杈好些被风刮跑。   “帐篷没扎好呗。”盛允南说话欠儿欠儿的,“看他们身上长了好几快方块疙瘩,没想到却都是些华而不实的废物,竟连帐篷都扎不好,活该昨夜被大雨吹一晚上。”   盛言楚无奈又好笑,接过毛巾搭到脖子后边,又去柳树上撇了根柳枝放嘴里嚼。   柳树长在邹安书院睡觉的那条道上,盛言楚撇了柳枝往回走时,瘫在地上睡得七荤八素的男人被头顶太阳光线照着极为不舒服,拿脏兮兮的手揉揉眼,一睁开就看到了盛言楚。   男人就是昨晚被盛言楚砸掉牙齿的人,乍然看到盛言楚,男人吓得哆嗦往后直退,还不忘捂住嘴。   盛言楚上下打量一番男人破破烂烂衣服处露出的壮实的肉,不免嘁了一声。   不怪邹安书院逐渐没落,文不成就靠武,没想到武秀才狂了还没两年,竟落到这等地步,如今邹安书院的武秀才身上属实没有一个武夫铮铮铁骨的个性,除了五大三粗,就只剩张会说不堪入耳贱词的嘴。   -   辰时吃过朝食,三座书院陆陆续续赶马车出发郡城。   睡了饱饱一觉的盛言楚抻着下巴欣赏马车外的风景,虽说是炎热的夏季,但一路上花红叶绿,着实漂亮。   拿着书还在抱佛脚的赵蜀艳羡的看了眼盛言楚,暗道从静绥出来后,一行人中属年纪最小的盛言楚状态最轻松,也不知盛言楚是胜券在握呢,还是一点都不在乎乡试。   不在乎肯定不可能,那就只剩下……   赵蜀揪了揪因看书而发酸的眼睛,这时昌余一辆马车从后边追了上来,和盛言楚所坐的马车持平后,车帘被撩起,探出一张黑瘦的男孩脸。   “盛小秀才!”裘和景展露笑颜,叫着很大声。   盛言楚眼眸一眯,直接将布帘落下。   他还没弱到需要裘和景这个小屁孩保护。   裘和景:“……”   车棚里的薛兴禧赶忙将裘和景往车内拉:“景哥儿别乱来,没看到盛秀才脸色都变了吗?”   “不是薛兄说咱们昌余今年要护着静绥吗?”裘和景耸耸肩。   “暗中护!暗中护!”薛兴禧像看二楞子一样看着裘和景,作势起身:“你再胡闹,我就跟训导说去。”   “别别别。”裘和景嬉皮笑脸的拉住薛兴禧,“我不过是想逗逗那盛小秀才罢了,我发誓,我一定暗中护着他,绝不乱来!”   薛兴禧这才哼哼坐回位子。   -   赵蜀挨坐过来,胳膊戳戳盛言楚,挑眉问:“盛小弟,你什么时候结交昌余书生了?”   “我不认识他。”盛言楚如实说。   “真不认识?”赵蜀不太相信,嘀咕道:“我总觉得那小崽子看你眼神不对劲。”   盛言楚从书箱里翻出一本书,背过身不去理赵蜀,心里却在腹诽:不对劲?那昌余书生将我比做他娘放养的小鸡仔,居心不良能对劲吗?   -   马车一路狂奔至临朔,三座书院进城顺序依次是静绥、昌余,最后是邹安。   邹安一行人夜宿不会扎帐篷,又不会煮饭,苦苦熬着将干粮吃完后,待进郡城后,一行人再也忍不住饥饿,直接落脚住进城门附近的客栈大吃大喝起来。   乡试考九天,认真算起来,下场的书生在客栈住得时间只有开考前,还有开考后,但客栈很精明,要住就必须涵括乡试这九天,也就是从开考到出桂榜近乎一个月的时间。   只要有科考,周边的客栈房钱都会爆涨,平时十五文就能住上等房,但八月不行,翻倍翻倍再翻倍。   “一间屋子要六十文?!”盛允南眼珠子都快蹦跶出来,“抢银子吗这不是?”   不止盛允南吃惊,跟过来的昌余书院一干人下巴都快合不拢。   “一斤猪肉也才二十来文,在这住一晚就要三斤肉!”裘和景将包袱里的盘缠哗啦往外一倒,开始和掌柜的甩赖:“我娘就给了我这些钱,您通融通融呗?”   掌柜的手往后一招,瞬间跳出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这几人明显和邹安那几个软包不同,背阔胸宽身姿矫健,裸露在外的手臂比寻常人的大腿还要粗,一站出来,裘和景吓得腿发软险些跪倒。   这边,盛言楚排出二两银子给盛允南,交代盛允南跟着训导去订客房。   赵蜀拉住盛允南:“帮我交一个。”   盛允南握着四两银子去了柜台,盛言楚则站在一旁看着行李,赵蜀下巴往昌余那边抬了抬,语气不善:“他们一路跟着我们不放,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盛言楚懂。   “防着点吧。”   虽那晚偷听了话,但盛言楚决计不会将自己的安危交到昌余那帮人手中,指不定昌余书生在声东击西故意说给他听得呢?   赵蜀点头:“我省得,你也多加注意,别叫暗处的人得了手。”   盛言楚轻轻‘嗯’了声。   拿了房号的钥匙,几座入住这家客栈的书生纷纷提着包袱往各自的屋子走。   盛言楚上楼时,细细的看了这家客栈的建造,看完后不由惊叹古代工匠的智慧。   这家客栈外形中规中矩,不细揣摩会以为这家客栈只有四层,实则上了二楼后走过一条长木廊再拐弯往上登几个阶梯就是三楼,换一句话说,从外边看到的三楼其实是四楼,真正的三楼在二楼里边。   低头看了眼房号,盛言楚啧了声。   好巧不巧,他所在的静绥就住三楼。   客栈没有像现代那样直观性的标注‘三楼几零几’,而是使用一些华丽的辞藻,比方盛言楚的房号名为:地字号辟芷屋,二三楼都是地字号的房,只不过后缀不同。   据说客栈这样安排是为了防止歹人对其中某间住下的书生下毒手,弄成这样难以分辨的客房名字,可以混淆视听。   后半夜盛言楚被一阵哭喊声吵醒,看热闹的盛允南第一时间将外边的消息带了进来。   原来是楼上书院入住客栈时和昌余的裘和景闹了一顿,那书生气不过夜里爬起来想摸到裘和景屋里报仇,谁知竟摸到了顶头住着的赵蜀屋里。   赵蜀焦心乡试,压根就没睡着,熄灯后一直躺在床上失眠,正欲强迫自己闭眼睡觉时,一道人影从窗户边闪过,赵蜀心一紧,还没反应过来,又一道人影……   前一道是那想要复仇的书生,后一道是察觉静绥书院被人盯上的裘和景,两人都没落到好下场,赵蜀一声高吼,两人当场被抓住。   盛言楚听后一阵无语:“赵兄有没有将人送到官府?”   “没,”盛允南摇头,笑道:“那裘秀才非说他是追着楼上书生才进得赵秀才屋子,还说什么没有他,赵秀才今夜就要遭殃,好不要脸,分明他也是贼!”   “赵秀才原是要将两人送官,另外一个秀才吓得忙将前因后果道了出来,大伙这才明白原来赵秀才险些遭了一场无妄之灾,赵秀才便松口放了两人,谁知那裘秀才不干了,差点和楼上那个秀才打了起来。”   这都什么跟什么?   盛言楚哑然失笑,既醒了,再睡肯定睡不着,索性起床看起书来。   盛允南将蜡烛的灯芯剪亮一些,小声问:“叔,天亮了你要去卫大人府上吗?”   “不去。”   “为啥?”盛允南想说卫大人是长辈,得去拜访。   “避嫌。”   卫敬是乡试主考官之一,盛言楚若在乡试来临之前大喇喇的往郡守府跑进跑去,很容易引起旁人的猜疑。   早前他就已经和义父打过招呼,义父和他想法一致,不论是乡试前还是乡试后,他都不要主动往郡守府那边走,除非乡试高中参加鹿鸣宴。   -   八月初六,卫敬身着官服领着朝廷派来的两名主考官入闱,身后依次跟着的有地方书院的山长和教谕代表。   这些人都要参加帘上马宴,开宴拜过孔圣人和文昌帝君后,山长和教谕们自由官差领着去后院住下,一经住下绝对不能再出来,直至乡试发榜结束。   八月初八,盛言楚起了个大早,和赵蜀等同窗一道往贡院方向走去。   乡试正式考得时间有九天,初八当天,秀才们就要去贡院排队领文籍查验身份。   临朔郡没有府,下瞎的县城共有数百个不止,按照往年参加乡试的秀才人数估计,今年进贡院的秀才不下有两千人。   老秀才经久不衰的考,新秀才三年出两茬,秀才人数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多。   盛言楚昂首眺望前边排起的长队,今年乡试和两年前截然不同,贡院四个大门只开了南北两口。   作保人只有两人,没有像前年那样增派作保人。   队伍走得很快,不多时就轮到了盛言楚,报上姓名籍贯,坐在一旁的官差娴熟的从一堆文籍中拿出盛言楚的文籍。   官差岂能不认识盛言楚,只不过官差得了卫敬的点拨,因而板着脸没有对盛言楚表露出异样。   盛言楚接过文籍看了看,文籍正面印刷着他的相关个人信息,右上角画了一张简笔头像,虽是简笔,却将他的眉眼画得跟真的似的。   学子们的科考画相每隔一年贡院都会派人去地方重新画,没有画上的,一律不准下场乡试。   读这么多年的书,令盛言楚印象最为深刻的当属七年前那个夜晚,他被盛允行拉着去老盛家补画相。   “籍贯,年龄,画相都对的上。”   官差不敢怠慢,照着盛言楚的脸和文籍看了两遍后,立马道:“看看背面的字,若你考篮里带了不该带的,赶紧拿出来,否则后果自负。”   盛言楚将脚边的竹篮拿到桌上,掀开布巾一一往外搬,除了干粮,就剩下水壶。   其实这些小公寓里都有,但为了不惹眼,他还是装装样子手提了一些。   “转身——”查过考篮,官差开始当着众人的面搜盛言楚的身。   盛言楚乖乖的张开手臂转身,身上的衣裳脱得只剩亵衣,鞋子丢在一边,就连发髻都被官差散开拿簪子挑了挑。   一番折腾后,官差朝身后一声高吼:“静绥书院怀镇水湖村人士盛氏言楚进场——”   盛言楚沉沉的呼出一口气,属于他的乡试终于要来了。 第102章 【三更合一】 难熬的乡……   东南角的高塔上, 和前年一样,挤满了围观秀才们乡试排队的老百姓。   盛言楚一手拎着沉甸甸的考篮,一手捏着文籍, 快进贡院时, 盛言楚抬眸瞥了眼高塔,高塔上的男男女女皆挥着手助威, 热闹激情的气氛使得秀才们忐忑的心情稍稍有些安定。   前年他还是伫立在高塔上的局外人, 时间一晃而过,这一次他则成了小蚂蚁,被引诱着往贡院这块方糖里钻。   乡试提前一天进场,除了让秀才们先适应一晚贡院的环境外,再有便是方便贡院的官差检查考生身上是否有夹带等。   盛言楚披头散发的进去后, 台阶上立马走过来一个冷面官差, 查看了盛言楚的文籍,官差命其在背后一栏签下自己的名字。   进来之前, 盛言楚已经认真的看过文籍背面的内容, 背面标注的是贡院的相关注意事项,除了警告外,还列举了一堆能带或不能带的东西。   接下来的九天里, 秀才们的吃喝拉撒都要在里面, 贡院为了防止官吏和秀才们接触,便禁止贡院向秀才们提供每日的吃食。   八月火伞高张, 一般熟食带进来特别容易馊臭,秀才们一旦在乡试期间吃腐坏的食物而生病,大抵这秀才的性命就要交代在贡院了,因为朝廷有规定,进了贡院, 只要乡试没结束,便是贡院起了大火也不允许主考官打开考棚的锁。   烈日当空,秀才们若是死在里边,尸体腐烂容易招惹蚊虫蛇蚁不说,尸臭味会让隔壁的考生犯呕,据说曾经乡试就出现过这样的例子,最后整条巷子的考生都没高中,那些人出来时脸色蜡黄憔悴,九天都要和一具尸体呆在一块,呼吸不畅外还提心吊胆,如此怎么可能考好?   为此,朝廷做出了决定:一应熟食和容易腐烂的吃食均不可以带进贡院。   盛言楚的考篮只要硌牙的干粮和米水,所以不用考虑这个。   除了吃食外,注意事项上还有一些其他的奇葩要求,比如说有脚臭的秀才需此刻在背面亲笔写上标记。   “有脚臭就写。”官差出声提醒,“若没有,直接落名字就可以拿考号。”   进场第二道搜查比外边要严格,盛言楚低头写名字时,忽嗅到一股难闻的气息,余光一瞟,只见隔壁书生的鞋子不知何时脱了下来   盛言楚快速写好名字,旋即捂住口鼻站到一旁。   脱了鞋袜的书生黏糊糊的脚趾裸露在外动了动,不好意思的朝四周避之不及的人笑笑:“得罪得罪,这是祖传的臭脚……”   盛言楚本以为官差会给这人拿一些防脚臭的药,谁知官差提笔在文籍背后写道:玄武北街七号每日多加两桶水。   盛言楚哭笑不得,加两桶水是让这人多洗几回脚吗?   然而,盛言楚马上就笑不出来只剩下哭了。   因为就在刚才,官差拿着官印在他的文籍上落了红印,他拿起一看,上面落得大字‘玄武北街……’。   拇指压在后边的字上,盛言楚深吸一口气,慢慢的移开手指往后看,嘴里小声祈祷:“千万不要是玄武北街八号,千万不要……”   手一松开,手边的字顷刻映入眼帘。   ——玄武北街十一号。   盛言楚脸上倏而绽放出一丝笑容,拍拍乱跳的小心脏,暗道不是六号或者八号已然是大幸,他是十一号,距那位脚臭无比的大兄弟足足隔了三个考棚,再臭应该也臭不到他吧?   但,盛言楚高兴地还是太早了。   第二道检查完毕后,盛言楚提考篮跟着官差和一帮秀才们往贡院北边走,走在他前边好几丈远的那位大兄弟忽然止步在一间考棚面前,在盛言楚震惊的注视下,大兄弟兴奋的掀开考棚上方的布帘走了进去。   盛言楚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考棚,随后撩起门上的门牌号仔仔细细的看了好几遍,看完后盛言楚的心情就跟坐了过山车一样,这会子猛地从最高点哗啦往下一飞,直接坠地上西天。   不敢置信的睨了眼正对面大兄弟,大兄弟还心有灵犀的放下考篮冲盛言楚咧嘴一笑。   盛言楚脸上的表情无语中带着点认命,‘啪叽’一下甩开手中的吊牌,随后垂头丧气的掀开布帘走进考棚。   一进去,考棚里厚沉的发霉气味扑鼻而来,其中还掺杂着令人恶心的酸臭味,不用看也知道这气味是从考房后边的阴沟里传出来的。   望着面前肮脏无比的考舍,盛言楚突然十分赞成让秀才们提前一天进贡院的主意,这要是明天一进来就开考,他觉得他会崩溃发哭。   阴沟里堆积的陈年屎尿无眼去看,只说这积了两年灰尘的桌椅和床榻,手搭在上边轻轻一扫,指腹就黑了一片。   对面的大兄弟已经脱了外衫开始洗刷考舍,盛言楚叹了口气,也从考篮中拿出布巾沾了门口桶里浑浊的水擦拭桌椅。   背对着大兄弟,盛言楚偷偷将小公寓里切成小块的肥皂丢进水中,没有肥皂怎么行,这桌上除了灰尘,还有一些饭菜疙瘩在上面,若他没猜错,那些黑湫湫的疙瘩应该是前年考生留下来的。   握紧小公寓里的刷子来回使劲刷了两三下后,桌上黏起来的菜叶才从桌面上脱落,布巾一抹,残留在桌上的白色泡沫立马消失不见。   擦好桌子后,盛言楚忍不住跑出考棚站在外边喘起气来。   “呕——”   考棚外稀稀疏疏站着好多秀才,皆满脸脏污,有人在家娇惯一生,哪里干过顶着炎热打扫屋子的活,才进去就被刺鼻的气味吓得抱头逃窜出来,有些人恶心的直接趴在地上吐起来。   秀才们进贡院前大多都是吃了一顿大餐进来的,当下一吐,还没消化掉的鸡鸭鱼肉统统哗啦吐了出来,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胃酸的恶心气味。   盛言楚擦擦额头的汗水,默默的从考篮里再拿出一块干净的布巾将口鼻包裹紧,然后一头扎进考舍继续打扫卫生。   乡试的考舍很窄,但耐不住它深,床榻紧挨着桌椅靠墙,往里边走几步能看到一条贯通所有考棚的阴沟。   盛言楚屏住呼吸,闭着眼抄起旁边的大长棍子将沟里黑黑的沉积物往后边的小洞里使劲的戳,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只听噗通一声,沉积物啪嘚掉进墙后的粪池。   “呼。”盛言楚松了口气,赶紧倒了一大捧洗衣粉进池子,然后搬来门口的木桶将洗衣粉冲进阴沟。   洗衣粉是他平时无事时拿小公寓里的西柚肥皂碾压成的粉末,很快,令人肚子翻江倒海的气味终于消散了很多,小小的考棚里飘出淡淡的西柚香气。   盛言楚倒不担心西柚洗衣粉招惹旁人的注意,毕竟贡院准许考生带各种香料进考场,只要是除味的好东西,官差一律不会没收。   西柚洗衣粉的气味很清香,再加上盛言楚沿着墙角倒了一圈熏鼻的驱虫药粉,除非使劲闻,不然很难闻出西柚味。   其实闻出来了也没事,几乎没人认识西柚。   前年他送给夏修贤等人的驱虫粉药性很温柔,但后来夏修贤跟他反馈过驱虫药粉的缺陷。   “好闻,杀虫也很厉害,但没过半天药性好像就没用了,其他考棚用得都是一些厉害的驱虫药,那些虫鼠蛇蚁就漫天的往外跑,然后顺着墙缝往我的考舍爬。有一天半夜我就险些被一条大蜈蚣给蜇了,不过你那药有一处不错,就是我吸进去后不会头晕,旁的书生撒了药粉后头疼得厉害……”   根据夏修贤的意见,盛言楚利用空闲时间对他制作的驱虫药粉进行了升级,除了往里边兑了刺激性的药末,他还掺了不少提神的薄荷水进去。   将药粉沿着墙角倒了一圈后,盛言楚所在的考舍终于焕然一新,不再臭气烘烘。   许是气味清香过了头,隔壁的书生还跑出来站在外边嗅了嗅,但碍于官差过来呵斥,书生遂没好意思问盛言楚讨要除臭增香的药粉。   铺好床榻,盛言楚刚坐下摇着竹扇吹凉,就听玄武大门口一顿锣鼓响:“都出来——”   盛言楚从床上跳下来,走出一看,只见卫敬冷漠的站在门口,左右各跟着一个京官。   站在一侧的官差又敲了一遍锣鼓,等秀才们灰扑扑的从考棚里都走出来后,官差弓着腰请卫敬上前一步。   秀才们有见官不拜的特权,但那仅限于县令那等芝麻小官,像卫敬这样的一郡之守,该跪还得跪。   盛言楚没扭捏,跟着众秀才齐齐跪倒。   门口的卫敬和身旁的主副考官低低的交流了两声,盛言楚的考舍离门口近,依稀能听到京城来得官员操着一口浓厚的京腔和卫敬说着‘卫大人,您请’之类客气话。   卫敬对着京官拱手,遂敛起笑容望向一排排的秀才,沉下嗓子道:“科举一关向来严谨,本官在此特申,若有夹带抄袭,私贿考官等行为,一律当场取消乡试资格,并由其所在县城县令着人即可押回原籍仗责五十大棍,其宗室父母受连坐,皆杖责五十以儆效尤,兄弟近亲,均不许其下场来年乡试,可听清楚了?”   盛言楚心下骇然,没想到嘉和朝的科举连坐这么严峻。   “学生知道了。”一众秀才惶恐的齐声应答。   卫敬满意的点头,目光从秀才堆里一扫而过,略过十一号考棚处的少年时,卫敬嘴角微翘了三分,转眼又压了下去。   贡院栽了一排排的常青树,此刻常青树上的蝉鸣声叫嚣不断,头顶着烈日,有几个身体素质差的秀才才跪了这么一会就开始眩晕。   卫敬脸一虎,冷眼瞪了瞪那几个摇摇欲坠要晕过去的秀才,几个秀才瑟瑟发抖,被卫敬这个一吓唬,竟清醒了不少。   卫敬领着京官从盛言楚身边径直而过,走到玄武巷子尾时,卫敬转身再次三令五申:“本官言尽于此,若有人胆敢藐视科举,也不用你们县令来领人了,直接格杀勿论。”   前面一大串话是朝廷的规矩,但临朔郡由卫敬做主,卫敬补一句自己的标准还真的没人反对。   话一落,秀才们纷纷趴跪在地颤着嗓音说学生不敢。   卫敬没在玄武北街逗留太久,离开玄武北街,卫敬紧接着赶往下一条贡院考棚巷子继续威慑。   待卫敬走远,秀才们才敢起身回到考舍。   跪地太久,住在盛言楚隔壁的一个青年秀才站起来一个头晕目眩竟当场晕了过去,盛言楚脚步微移,想过去扶人时突然又退缩了。   巡逻的官差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走几步就敲一下锣鼓复述着卫敬之前所说的话,有官差从晕倒的青年秀才身边经过时眼睛眨都没眨,更别提扶人。   盛言楚手指微动,顿了顿,脚步微转,不假思索的进了自己的考棚。   日头逐渐攀升,贡院外边的土地被晒得烫人难耐,晕眩在地的秀才迟迟不见盛言楚过来扶他,只好丧气的抹开脸上豆大的汗珠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进考棚前,男人目光灼灼的盯着盛言楚的考棚看了好几眼,咬咬牙,男人不甘心的掀开布帘气呼呼的走进考棚。   男人奇怪的表情尽数落到了对面的裘和景眼里,自从裘和景发现自己的考棚设在盛言楚的斜对面后,裘和景激动的在考棚里一蹦三尺高。   裘和景不由暗暗握紧拳头,有他在,他绝对不会让静绥的盛言楚出事。   所以当对面男人对着盛言楚的考棚露出一副诡异的神情后,裘和景瞬间提高警惕。   -   考棚里,盛言楚将门口的布帘全部放下,一片漆黑中,他嗖得闪进小公寓从冰箱里拿出一块冰过的毛巾。   门口的布帘只有晚上才可以全部放下,为了不引人注意,他赶紧又撑起布帘。   冰过的布巾和他放进考篮里的布巾是一模一样的花色,所以并不用担心被人察觉不异,只不过想从小公寓凭空拿出东西得谨慎些,毕竟他进来时候带了什么东西均已经登记,若此时被官差发现不对劲,他有口难辩。   冰镇过的布巾冒着丝丝寒气,盛言楚通过不间断的从小公寓换冰镇毛巾才得以舒服的在考棚里度过了一晚。   半夜,盛言楚睡了一觉起来如厕,只听旁边几间考棚时不时的传来手拍蚊虫的啪啪声,除此之外,还有声声叹气以及小声的抱怨声。   盛言楚充耳不闻,将布帘拉严实,临睡前又沿着墙角撒一遍药粉。   没有蚊虫叮咬,又有冰凉凉的毛巾散热,盛言楚这一觉睡得极踏实。   翌日,多年的生物钟将盛言楚从香甜的睡梦中拉起来,伸伸懒腰,盛言楚下床撩开布帘。   此时的贡院静悄悄,屋外天幕黑沉,仰头探望时能看到空中繁星多如牛毛,盛言楚不太懂天象,但知道夏季天上的星星密如细沙时,第二天绝对是个大晴天。   看来,乡试期间祈盼老天爷下场雨快活快活一回不太可能了。   黎明时分的贡院有过堂风,风扫过盛言楚脸颊时微有些痒意,趁着太阳还没出来,盛言楚跺跺脚站在门口舒展起筋骨来,好迎接白日的科考。   做了一套广播体操,盛言楚开始原地踏步。   风吹云走,贡院两旁的油灯忽闪忽闪,除了偶尔一两声蛙叫,就只剩下盛言楚细碎的踏步声。   寅时三刻,贡院玄武前后两道门开了,夜色中,一行官差手提着水桶鱼贯而入,将水桶提至考棚门口,官差们紧接着敲响锣鼓。   锣鼓声后,睡着或是没睡好的秀才皆要起床。   锻炼一早上的盛言楚跑到门口去看水,水很清,如果能忽略掉里边的水草就更好了。   这样脏的水拿来做饭肚子不疼才怪,幸好他进来时带了一篮子的水壶,倒也不用担心水不够,小公寓的水多得是。   只不过水桶里的水是贡院特意给的,便是不拿来煮饭,他也得在规定时间将其用掉,不然官差会起疑心。   乡试第一场开考于辰时一刻,盛言楚瞟了一眼屋里的沙漏,他还有一个时辰左右的吃饭时间。   桌子右侧有一口煮饭的小灶,灶台上的小窑罐子他昨天已经刷洗干净,淘好米,盛言楚将带进来的水倒了进去。   他上辈子不会做饭,这辈子除了懂得往火锅里烫菜,在烹饪这一块依旧是一个傻楞,不过他谨记着他娘的话,煮干饭水和手掌齐平,煮粥没过手掌往上一些。   按照他娘的口诀,他往罐子里添了三碗水。   第一场开考,便是他准备充分心里还是有些紧张,故而胃口不佳,暂且喝点米粥缓一缓吧。   在他等粥好的间隙,贡院四周不时传出书生们的尖叫声和唏嘘声。   “哎哟,这米怎么还是生的?”   “焦了焦了,这可如何是好?”   “啧,烫死我了,呼呼呼……”   各种声音中,时不时还有碗筷落地的声音,总之,一顿早饭就让一群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读书人慌乱成一团。   盛言楚掏掏耳朵,盘腿坐在床铺上,一双眼睛则一瞬不瞬的盯看着窑罐,咕噜咕噜,窑罐的盖子被白沫和热气顶起来后,他马上跳下床掀开盖子。   粥熄火太快,熬得并不浓稠,但胜在没有夹生。   就着带进来的咸菜,盛言楚将煮开的粥喝了个精光。   饱腹后,他又拾起用不惯的火石,冲洗窑罐后往里边倒了十来瓣薄荷叶,将窑罐往小灶口上一架,吹着火,他细心的将灶台口的铁门调小了一些,就这样任由灶台上的火慢悠悠的烧起薄荷茶。   做完这一切,外头的日头已经蹿到斜上空,燥热烦人的气温慢慢将贡院笼住,盛言楚手伸到书桌底下,从容的从小公寓拿了条冰镇毛巾搭在脖子上。   突然的凉爽激得他浑身一哆嗦,就在这时,门口站出一行书吏,漠然敲着锣鼓从考棚前经过,再折返回来时,只听他们高声齐喊:“酉子年八月乡试第一场,吉时开考——”   振奋人心的声音穿破云霄,盛言楚不敢怠慢,搓搓手将考篮里的文房四宝拿出来。   铺桌布,倒水洗笔,研墨,动作一气呵成。   书吏们喊过后,一个面生的官员手一挥,抱着密封考卷的官差将手中的考卷高高举起,像游街似的让考棚里端坐的每一个秀才都看了个清楚。   巡走完毕,之前敲锣的书吏慎重的接过考卷,一间一间的开始分发考卷。   考棚布帘上方有一块镶着木扭钉子的板子,每发一份考卷,官差就会将木板放下,旋即拿起腰间挂着的铁锁将木板锁住,木板一锁,外头就只能看到盛言楚伏案的上半身,这一锁,就要锁三天。   不论考棚里边是死了人还是走水,亦或是考生生病垂危弃考,铁锁都不会轻易打开。   拿到考卷,盛言楚小心的拆开密封线,这两年他拖义父的关系做过好几套乡试题,故而并没有被三天几十张考卷吓到。   发考卷时,贡院里很安静,随着密封线被拆开,盛言楚能清晰地听到秀才们很明显的倒吸凉气的惊叹声。   读这么多年书,盛言楚正式下场的科考唯有五年前的县试,为了防止自己在乡试上丢三落四,这几年盛言楚有意识的培养自己一拿到考卷首先执笔将文籍上的信息一张一张的填写完毕。   其实科考并没有强求每一张考卷都署名,一般在头一张上署了名就行,但临朔郡之前出现过有些考生的卷子被批阅先生弄丢了两张,因弄丢的那两张没有标记,贡院便是四处找一时也没能从一屋子的考卷中找到,那位考生因为这个无妄之灾少了两张考卷的分数。   据说,当年那个考生差一点点就考中了举人,后来贡院疏忽的事传出去后,考生一纸诉状将临朔郡的贡院告上了京兆府。   此事闹到京兆府后,轰动京城,然而京兆府只小惩了当时的临朔郡郡守,并没有恢复考生原本的成绩。   为此,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在民间冒了出来:考生若不嫌麻烦,可以在每张考卷上都标注文籍。   检查没有错写文籍后,他才开始例常看一遍这些考卷上是否有漏印、错印、糊印,光检查这项就花了他将近两刻钟的功夫。   才开考没一会,贡院玄武街考棚里就有考生不安的叹气声和吐槽题难的碎言碎语,虽然有官吏呵斥不准说话,但还是有人管不住嘴在那嘟嘟囔囔的发出声音读题。   盛言楚捂住耳朵仍挡不住噪音,索性从小公寓里揪出两张卫生纸塞进耳朵里。   清净不少后,他才正式审题。   葳蕤山分南北,地处南边的临朔郡几百里外就是江南府,江南府是举世闻名的文人天堂,大约是紧靠浓郁学风江南府的缘故,临朔郡的乡试题要比北方京城难度偏高。   回顾前年,盛言楚犹记得卫敬联合贡院出得考题紧贴时政,秀才们不傻,知晓卫敬喜欢拿人间百态出题后,这两年里,秀才们花了不少银子买书肆的刊报品阅。   嘉和朝的印刷术技术并没有达到巅峰,故而郡城的刊报极为的昂贵,且还要托人从郡城往外寄到家,如此又是一笔费用。   包括盛言楚在内的秀才们皆咬着牙一期不漏的将刊报买了下来,每每到手,都会一个字一个字的扣,然而卫敬今年却在第一场乡试上只出了五道时务题。   盛言楚提前将几十张考卷审阅了一遍,数出只有五道时务题后,说不心疼之前花得银子是假话,心在滴血!   有几个秀才和盛言楚做题的顺序一样,待笼统的看完考卷后,几个秀才只觉浑身拔凉拔凉。   盛言楚啧了一声,现在只能期待后面两场能多一些时务题,不然他那几十两的银子就真的打水漂连个回响都没有。   五道时务题,剩下的题目由策论、算术以及律法三分天下,这三类几乎持平,但显而易见,第一场乡试不论是策论,还是算术亦或是律法,难度都相当高。   审完题,盛言楚心底对第一场乡试多少有了点头绪,抛开难易,第一场侧重于考察书生们的基本功。   一些简单的墨义题几乎没有,帖经题多而冗杂,不过四书五经难不倒盛言楚,对于那些熟读书本的书生亦是。   喝了一口提神的薄荷茶,盛言楚沉了沉气,拿起笔开始先做帖经,面对截断的生僻句子,盛言楚先在素纸上默写一遍再誊抄。   帖经题于他而言虽是小菜一碟,但一张一张的帖经题写个不停,再稳的心态都会生出烦躁。   默写完几道帖经题,盛言楚起身在考棚里踱步走了两圈,扭扭脖子开始放空思绪。   对面的裘和景翘着二郎腿正在跟一道算术题过招,心烦意乱间,裘和景看到斜对面的盛言楚突然罢笔站了起来,神色不耐。   见盛言楚在屋里走了两圈后又端坐了回去,再下笔时,笔走游龙毫不停歇,一点都看不出卡题的难受。   裘和景抖腿的动作一滞,丢下笔学着盛言楚在屋里走了两圈,嘿,还真别说,走两圈后,裘和景忽然灵光一闪,再看桌上的算术时,顷刻茅塞顿开。   接下来,裘和景将盛言楚当成了神明,盛言楚起来活动活动,裘和景立马有模有样的照学。   盛言楚起初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直到他将考卷小心的卷起来放进考篮悬挂到门侧挂钩上准备煮中饭时,对面的人火急火燎的也开始收考卷。   慌乱煮饭中将窑罐敲的叮当响,顿时引起周围秀才们嫌弃的注目礼,盛言楚蓦然抬眸,刚好跟看过来的裘和景四目相对。   裘和景心虚的低下捡起打翻的窑罐,见罐子里的米撒了一大半到地上,裘和景登时捂脸尖叫。   焦灼不安的小表情惹得盛言楚忍俊不禁,活该!让你学我!   裘和景是乡下孩子,嗓门大,这一声叫唤直接将附近巡逻的官差引了过来,一番怒斥后,裘和景蔫了劲的保证不再喧哗才摆平官差。   “谁再大声言语就拉到院中当众鞭笞!”官差的一句话迅速让几间抱怨不停的秀才们闭上了嘴。   官差一走,书吏们就敲着锣鼓漫步在院中。   锣鼓是为了提醒众考生吃中饭的,今天是乡试第一场第一天,很多考生会陷入做题的兴奋中而忘了煮饭,所以卫敬安排书吏到了时辰就敲钟。   废了一上午的脑子,盛言楚饿得不行,因而中午这一顿他没有将就。   将带来的腌鸡腿肉撕成丝丝铺在煮沸的米饭上边,然后盖上瓦盖,往灶眼里塞了根小木棍慢慢煲。   收拾妥当,盛言楚将剩下的木棍往旁边挪了挪,以防溅起火星烧了考卷。   瓦盖噗嗤噗嗤的从孔眼里钻出咸香诱人的气味,不多时,窑罐底部发出滋滋的声响,盛言楚回想着他娘交代的话,从考篮里摸出一个鸡蛋敲到碗里,然后将灶眼里没烧净的木柴褪了出来。   木柴冒得烟容易呛嗓子,再有为了防止走水,盛言楚谨慎的泼了一碗凉水浇在炭火上。   焖了一会,盛言楚将椅子搬到灶眼处,就着小灶台,他直接拿起勺子挖起鸡肉煲饭吃。   第一次做鸡肉煲饭就如此成功,盛言楚忍不住翘起唇角给自己点了个赞,吹了吹烫饭,正欲送进口时,突然对面飘来一股能齁死人的臭袜子味。   “谁呀?大中午洗脚?”隔壁青年人的吐槽接踵而来。   盛言楚屏息不由自主的望向对面,果不其然,是大兄弟。   贡院也是出了奇的搞笑,竟选在吃饭的时辰给大兄弟送洗脚水,大兄弟难堪的对探出头咒骂不休的书生们拱手致歉,大兄弟难啊,大兄弟也不想大中午脱袜子泛晦气,但官爷将水端来了大兄弟不洗不行。   顶着十几双厌恶的眼神,大兄弟光荣的完成了洗脚业务,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也随之飘淡。   盛言楚猛喝了两碗清香的薄荷茶下肚后才缓过气,一双眼幽怨的看着对面的大兄弟,暗道脚臭真不是一般的攻击武器,若再来一个脚臭的大兄弟,他觉得他这几日窒息而死的几率很大。   八月天,闷热的让人很是不爽,若再掺杂一些古怪的气味,没人心情会舒服。   考棚逼.仄,一顿饭吃得盛言楚后背都湿透了,贡院中的常青树被晒蔫了叶子,此刻无精打采的往下垂下树枝。   碗筷洗干净后,盛言楚将脖子上发着汗味的毛巾甩进小公寓,复又拿出一条崭新的冰镇毛巾擦拭身子。   擦干后背的汗水,盛言楚将裤子卷到大腿,衣衫半敞,就这样毫无修仪的盘腿在床榻上打坐小憩。   耀眼的日头爬到头顶,外边就跟一团火一样不停得灼烧着贡院,这会子心烦体热,便是有心想做题也无能为力,索性冷静一会。   俗语心静自然凉并非没道理,闭目养神间,盛言楚只觉外头的热气卷着小小幽风送进考棚,他甚至能感受到耳畔的头发随风飘荡……   正当他享受曼妙时光时,隔壁书生唔得一声呻.吟。   下一息,拉稀和臭气顺着阴沟四散。   盛言楚跳下床立刻往小阴沟里倒了满满一袋的西柚洗衣粉,刚好门口水桶里的水没用,这会子全泼进了小阴沟。   一番眼疾手快下来,盛言楚所在的考棚才幸免于屎臭当中。   每间考棚如厕用得小阴沟并不相通,两边用黄土垒得很严实,据说没封之前曾经有书生借着小阴沟和隔壁书生互通纸条……   盛言楚恶心的打了个寒颤,通过那个沾满黑黄污垢的小洞传小抄怎么看都别扭。   封了也好,但封了并不能阻拦气味往四周蹿。   盛言楚一袋西柚洗衣粉冲进后边的粪池后稍微减轻了隔壁吹来的臭气,但耐不住一个两个考生接二连三的拉稀。   早上草草吃一顿没什么,做了一上午题后,书生们都打算吃点好的,可煮的饭不如意,半生不熟或是焦黑如炭,加之喝了带水草的水,不拉肚子才怪。   一时间,不加掩饰的痛苦呻.吟在各大考棚此起彼伏,夹在中间的盛言楚欲哭无泪,翻开考篮揪起一块干净的布巾围住口鼻,嘴里嚼着一大把薄荷糖,如此,他才在这场臭气战争中伫立不倒。   到了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官差大中午的给大兄弟倒洗脚水,大概是觉得大兄弟的脚再臭也臭不过当下吧。   臭气持续了将近有半个时辰,这期间盛言楚脑门上的汗珠就跟地里的绿豆一样,一颗一颗的炸开。   过了正午,一天中最热的时辰到来,经历了一场臭气洗礼,盛言楚此时脑子似乎比早上醒来还要清醒。   闷着头,盛言楚一不做二不休,提起笔一口气写到天黑。   期间对面的大兄弟又洗了一回脚,昌余的裘和景还在学他,隔壁两个书生又蹿稀了两趟……但这些都没有动摇盛言楚。   -   暮色降临,书吏们抬着竹篓一间一间的分发蜡烛,一共四支,四支管两个夜晚。   没一会儿,抹黑的考棚亮起一根根摇曳的蜡烛。   不过也有不舍得这么快就点蜡的书生,借着灶眼上煮饭的光,书生们继续奋笔疾书。   盛言楚既没有点蜡烛也没有做饭,他想趁着抹黑回趟小公寓洗个澡。   像他这样抹黑坐着的书生亦有很多,这些人大多打算等夜里凉了再点蜡做题,至于抹黑中他们在干嘛?谁知道呢。   漆黑是一种保护色,黑暗中,各种不轨的小心思开始悠悠往上腾升。   考棚之间有人隔着墙传小话,有人泄愤的撕扯素纸,有人借夜色拿木炭砸白日让自己不爽的人,还有人像条阴鸷的毒蛇躲在暗处嘶嘶的吐着红舌…… 第103章 【三更合一】 不去看桂……   天地黑沉, 万物朦胧。   戌时三刻,盛言楚将考棚上的布帘落了下来,并将空水桶押在布料上, 若是官差撩布帘查房, 他能听到木桶落地的声音从而第一时间从小公寓里出来。   一切准备就绪,漆黑中, 盛言楚消失在原地不见踪影。   脱下黏糊糊的外衫, 散了发痒的长发,一进小公寓,盛言楚快速的往卫生间里奔。   客厅地上堆了一大坨盛言楚白日用过的布巾,急忙跑过去时差点被布巾绊住脚栽了跟头。   舒舒服服的冲了凉后,盛言楚换了身干净的亵衣, 捡起地上脱落的外衫时,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将外衫混着擦汗的布巾一起扔进洗衣机。   从洗澡到收拾客厅里的布巾, 盛言楚前后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不等洗衣机里的布巾洗干净,他赶紧抱着略有些汗臭的外衫溜了出去。   ——就是刚才,外边来来动静了。   原本漆黑的玄武北街十一号考棚桌下不知何时砸进来几块巴掌大的炭石, 黑暗中, 炭石未烧净的干木上泛着红点,此时红点正在桌子角边肆意的吐着火舌试图吞咽垂下来的桌布。   盛言楚进小公寓前, 没有点火起灶,至于烧过的木柴,他皆谨慎的用水浇灭,不可能会有漏网之鱼,所以这炭火哪来的?   盛言楚一个箭步上去将星火踩灭, 黑暗中,他轻轻捏了捏被炭石烧了一个大窟窿的布帘,焦味难闻。   透过窟窿,他能看到对面的大兄弟点着蜡烛打起瞌睡,隔壁的裘和景还在抓耳挠腮的做题,其余能看到的考棚皆没有异样。   就在盛言楚凝心观察对面时,一个冒着热气的炭石从左边横飞过来,盛言楚急速的蹲下身,这才避免了被砸中毁容的下场。   炭石在地上翻滚了两下,盛言楚眼珠跟着转了转,只见炭石最终落在了桌子下边。   盛言楚嘴角浮起一抹冷笑,他这是遭人盯上了?   顺着炭火跑过来的路线,盛言楚将布料哗啦一下打开,头猛地往外一伸,正巧和隔壁凑过来张望的男子对了个正着。   乍然看到盛言楚,在一旁窥伺良久的男人瞳孔倏而放大,慌忙将套在手上抓炭火的布巾撤下,随后将身子缩了回去。   动作行云流水,一点都没有白日晕倒的虚弱感。   盛言楚冷沉着脸,将地上的炭火全部捡起来狠狠地砸向隔壁,力度之大,直接砸得躲在布帘后边瑟瑟发抖的男人嗷嗷直叫。   贴着墙壁,盛言楚重重捶了捶墙,咬牙切齿的警告:“无冤无仇,你若再敢害我,我绝不客气。”   隔壁男人瘫坐在地上痛苦地捂着灼伤的眼睛,也不知道有没有将盛言楚的话放在心上。   黑暗中,盛言楚气恨的猛踹墙壁好几下,若今天是第三场最后一天,他定要揪着男人大闹一场,但今天是开考的第一天,他不能闹,一旦闹开,男人必然讨不到好处,他也不会清白,势必要被官差一并带走问话。   木板锁一旦打开,意味着他这场乡试必须交卷……   这个代价太大,他不想赌,也许下面两场他都不一定有机会参与,会被视为扰乱科举秩序送进牢狱,哪怕他是受害者。   科举一贯这么不将情面,他不能胡来,只能忍。   白天他和隔壁男人打过照面,他很确定他不认识隔壁男人,既不是昌余人,也不是他得罪过的邹安人,那这男人为何要这般害他?   点亮蜡烛,盛言楚静坐沉思片刻,实在想不通彻后他摆摆头不再去理会隔壁男人的呻.吟声,若隔壁那人还不知好歹,他有得是法子治人。   夜幕降临,火炉般的贡院稍许凉快了些,刚洗过澡的盛言楚格外神清气爽,将悬挂在半空的考篮拿下来,抄起笔继续做题。   白天帖经做了一半多,夜里静谧,他决定空出这段时间写废脑筋的算术题。   临朔郡第一场乡试中,三分天下的算术题可以说是最难的,卫敬不知道从哪请来的出题人,出得题连他这个上辈子经历过义务教育数学严刑拷打的人都咬笔尖皱眉。   一天考下来,他大致摸清了今年乡试的路线,基本功必须扎实,若在基本功上不过关,势必会折在第一场。   除了基本功外,今年乡试第一场更偏重于考察应试者的思维能力,换一句通俗的话说,第一场留下来的秀才,当是文科生中的尖子,理科生中的凤尾。   文理兼顾,缺一不可。   代表文科的四书五经位置不可动摇,题量大,考得难又偏。   而代表理科的算术题,虽然题量不多,但几乎每一道题都不容小觑,稍有不慎就会在上边丢分。   犹记得上辈子研究史学时,有同学开玩笑说古代的乡试和现代的高考差不多,他当时不甚明白古代乡试,因而也那么认为。   但,当他拿到这份乡试卷后,他才意识到上辈子的自己将古代乡试看得太纯粹。   乡试不仅仅是选拔文理兼通的人才,还要考察秀才们的变通力,好比第一场中仅有的五道时务题,看似是简单的询问秀才们对朝野大事的看法,实则是看应试者如何分析妥当。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大谈特谈,即便答得再漂亮,也会让官差对应试者留下一个纸上谈兵的印象,舍身处境的替事件正主着想,虽显得应试者仁慈宽厚,但也过不了关。   因为乡试选出来的举人绝大部分都要做官,为官者,光有怜悯和善不行。   所以时务五题,盛言楚会换位思考,不是换当事人的身份,而是将自己幻想成主审官员,更有甚者,他得从皇上的角度去看待事物。   有了这个基调,盛言楚心中自然而然就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模板。   ——于朝政好,夸,于朝政不好,贬,哪怕极端化。   白天盛言楚每做一个时辰的帖经题,就会停下笔换换脑子琢磨琢磨练习了两年之久的时务题的答法,虽然时务题一字还未动,但心中框架已经有了形。   剩下来的,只有律法和算术以及一些零碎的帖经墨义题。   这几年,他有事没事就喜欢捧着律法书看,康家私塾仅存的半本律法书都快被他翻烂,县学藏书阁里的律法书籍扉页这两年全是他的借阅签名,县学的同窗还因为这事调侃他日后莫不是要进刑部做事。   如此,第一场乡试中能困住他的,唯有算术题。   比如最著名的《孙子算经》中的雉兔同笼题,放在上辈子,设方程式很容易就能解答出来,此举乡试当然行不通。   乡试需要应试者用叙述的法子写出算盘是如何算出答案的过程,但盛言楚手边压根就没有算盘,只能凭着记忆在脑中形成一套完整的算盘。   总而言之,临朔郡乡试的算术题将简单的东西复杂化了,不仅仅考察秀才们的心算能力,还看秀才们如何用精简的话将算术题的解答过程陈述出来。   要知道天下书生都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啰嗦。   所以在算术题上,卫敬等出题人是故意挖坑让秀才们跳。   秀才们关在贡院这九天,那些批阅考卷的人这会子也在禁闭当中,改卷子时,天热心烦,几乎没有人会耐心的将写得繁琐的算术答案看完。   所以盛言楚下笔前会再三斟酌,力求精简。   -   写了两题,盛言楚抻起懒腰站起身走两步,行至门口,他余光瞥了眼隔壁,隔壁烛光幽幽,倒映在墙壁的人影微微晃动,看不出在干什么。   收回视线,盛言楚正欲坐下继续埋头时,斜对面的裘和景突然幻化成小丑站在逼.仄的考棚里手舞足蹈起来。   见盛言楚目光看过来,裘和景激动的挥起手,随后做起一连串令他匪夷所思的动作。   贡院分发的蜡烛照明度并不高,当裘和景提着素纸急匆匆的走到考棚里边时,盛言楚眯了眯眼,然而可惜,他没看清裘和景这副动作的含义。   很快,裘和景走出视野盲区,手中的素纸不见了。   裘和景指指对面,又指指自己身后的小阴沟,张着嘴无声的说着什么,盛言楚心弦微动,胸口似乎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就在这时,巡逻的官差举着木棍狠狠地敲向裘和景的木板。   “干什么!”   裘和景宛若惊弓之鸟,抱着头蹲下身,厚着脸皮痴笑:“没,没干什么官爷,屁股坐麻了起来学鸡走两步,嘿嘿。”   边说眼睛边往对面瞟。   官差半信半疑的往盛言楚坐着的那一排考棚看了一眼,回头继续呵斥道裘和景:“走动归走动,若眼珠子再乱瞅,有你好果子吃。”   裘和景陪着笑脸:“不敢不敢……”   两人对话期间,盛言楚依着裘和景的指示举着烛座来到床榻后边的小阴沟,经他洗刷干净无垢的小阴沟处,不知何时飘了一张写满字的素纸。   透过小阴沟两边垒起来的泥土石板,盛言楚能看到隔壁考棚幽暗的光线,将烛火靠近一些,果然,石板上有一个手指宽的缝隙。   飘在小阴沟上的纸,想必是从缝隙那里塞过来的。   素纸上的字迹为正楷,是天下书生都会写的书体,隔壁男人莫不是想借此揭举他夹带?   又是夹带陷害!   盛言楚气得攥紧五指,五年前辛华池在礼院诬陷于他,如今乡试才第一场,又有不相干的人拿这种伎俩坑害他,他这是招谁惹谁了?   为不打草惊蛇,他赶忙拿起立在旁边的搅屎棍将小阴沟里写满字的素纸推进后边的粪池。   刚放下搅屎棍,只听隔壁男人扬声道:“官爷——”   官差闻声走过去,冷漠的问:“何事喧哗?”   男人笑着拱手,卑微祈求:“学生适才做题迷了心,竟拿着笔一道去如厕,不甚将笔冲到了隔壁,还望官爷行个方便去隔壁帮小人寻回来。”   这是举手之劳,官差没觉得不妥,往隔壁看了看,一见坐在里边的人是盛言楚,官差愣了。   盛言楚的面孔于官差而言并不陌生,若是换做平时,官差必然会笑吟吟的上前和盛言楚打个招呼,但乡试期间不行。   官差是临朔郡城衙门的人,是卫敬的人,因而乡试前,卫敬千叮咛万嘱咐,不准他们靠近盛言楚考棚半步。   先前隔壁男人假装晕倒,官差之所以不上去扶人,并非冷血,而是不想贴着盛言楚的身子去扶。   换做旁人住进盛言楚所在的玄武北街十一号,官差可以直接上前要求里边的人将小阴沟里的毛笔捡起来给他,但这人若是盛言楚,官差迟疑了。   隔壁男人见官差没有动,焦急催促:“官爷——”   官差冷嗤,审视着男人:“既掉了阴沟,换一支笔便是,你可别说你进贡院随身只带了一支笔!”   男人眼神闪了闪,木板遮挡的考篮里静静躺着好几支洗过的笔。   官差不屑的剜了眼男人,不管这男人是真的不知道盛言楚的身份而单纯的想要讨回阴沟里的笔,还是明知隔壁是盛言楚故意引导他上前,总之,官差对男人都没好脸色。   少不得要拿话训斥一二。   就在官差高声叱责男人休要小题大做引起两行考棚的秀才们纷纷探头张望时,隔壁桌前的盛言楚脸色变了又变。   男人刚才说从小阴沟里冲过来的东西是笔,可他分明看到的是张纸……   乡试三天未结束,木板上的锁绝对不会开,想还笔,唯一的办法就是他捡起来交给官差,然他的身份特殊,一旦在众目睽睽之下和官差有了接触,若有心人利用这点上告衙门造谣他和郡守府的官差勾结夹带,他便是跳进江里也洗刷不清嫌疑。   何况他考棚小阴沟里只飘着一张纸,若他是个楞直迂腐的书生,定会将那张写满字的素纸将出来,丢得是笔拿出来的是纸,他势必要言语解释几句,闹出来的动静在外人眼里可就多了一层意思。   届时放榜若有人不满桂榜排名而将他在贡院发生的‘笔纸掉包’事件拿出来说道,他的乡试成绩肯定会受到波及,至于主考官之一的卫敬,怕是也会惹一身骚。   官差止步在他的考棚外边后,想通隔壁男人这一波操作阴谋的盛言楚后背深深吓出一层冷汗,整个人此刻像是深陷冰窖,心肝儿凉得膈人。   又是扔炭石欲将他烧死在考棚,又是塞纸插圈弄套谋害他…隔壁那人莫不是真把他当成没脾气的猫随便薅?   盛言楚眉宇间俱是厌恶,和这种心思歹毒的读书人住在一排简直令他腻烦至极,看来乡试九天里,他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如此方能挡住来自角落暗处那些勾心斗角。   许是被官差训得没脸,隔壁男人接下来两天没有再对盛言楚伸手。   -   乡试第三日天还没亮堂,贡院两排的考棚烛明如昼,临近交卷,考生们身上的紧张感越发的膨胀。   最后一晚,盛言楚熬了个通宵,挑灯夜战将剩下两根蜡烛熬秃后,桌上几十张考卷终于检查完毕。   在有限的时间里,盛言楚发挥超常,仅用了两天两晚就把所有考题都写完了。   谨慎起见,他将考卷收起放进了小公寓,然后才躺倒就着晨光慢慢进入梦乡。   清晨是一天最舒服的时段,盛言楚睡得十分安稳。   太阳日影绕着贡院正中摆置的日晷落下阴影,快到正午时分,卫敬领着京官开始巡视贡院考场,见到卫敬,秀才们心莫名开始发慌,因为卫敬的到来,意味着第一场乡试马上就要结束。   巡视中,卫敬扫了眼玄武北街十一号考舍,本以为会看到义子端坐在书桌前认真的检察考卷,没想到书桌前竟空无一人。   越过书桌,卫敬看到床榻薄被里拱起一个小包,想来义子还在睡觉。   卫敬眉头不由微微皱起,末时就要交卷,义子这会子还没醒是怎么回事?   收回视线时,卫敬瞥到了垂在一侧被烧出窟窿的布帘,眼眸骤然一缩。   卫敬走出玄武北街没多久,盛言楚就打着哈欠醒了过来,就着木桶里的凉水洗了把脸。   彻底清醒后,盛言楚将小公寓里的考卷拿出来再次检查,但他只看很少提笔改动,因为在考卷上落笔后最好不要随意涂改,尤其像盛言楚这类冲乡试前六名的人。   乡试为了防止批阅考官认出相关考生的字迹,也为了避免批阅官贪污受贿替人谋私,故而乡试采用糊名誊录,会有专门的誊录官将所有考生的答案用正揩重新誊写一遍,然后再送至批阅官手中,从而杜绝利用字迹和暗语徇私舞弊。   糊名誊录对书法不好的秀才是一种加分项,但对于乡试前六名并没有多大作为,因为放榜后,乡试高中的前六名举子的考卷皆需拓印张贴到贡院门口的石碑上方给众人欣赏。   这是一份荣耀,但同时亦是一种公开处刑。   相传从前有位举人因为涂改的太多,卷面太差劲而被群而攻之,以至于丢了前六名出头的机会。   所以盛言楚才小心为上,下笔时尽量三思,不到非改不可的程度他绝不在考卷上落下任何一个涂改污点。   将考卷重新检查了一遍后,守在各大考棚外的军卫开始传唱收卷后的规矩,士兵们声如洪钟铿镪顿挫,震得考生们纷纷听从命令落笔交卷。   末时三刻,前来收卷的书吏在军卫的陪同下,将收起来的考卷送至贡院后边的批阅考官手中。   交了考卷,考棚前的铁锁终于被打开。   门一开,盛言楚立马雄赳赳气昂昂的撩起布帘快步走出考棚站到隔壁门前,他倒要问问隔壁这男人和他有什么仇什么怨。   关了三天两晚的秀才们跟泄了闸门的洪水,哗啦奔出考棚,一时间,贡院青石板上坐满了借着乘凉空闲互诉乡试考题难易的秀才们。   隔壁男人紧跟着走了出来,一见门口站着兴师问罪的盛言楚,男人眼底闪过轻微的慌张,旋即镇定的笑开,腆着脸冲盛言楚笑。   被盛言楚用炭石砸青的眼角眯得看不到眼褶,想来当时十分的疼,可这会子却要装出一副笑意晏晏的样子,滑稽又丑陋。   “嗐。”男人摆出愧疚的样子,跟盛言楚瞎扯皮:“小兄弟千万别往心里去,那晚我的笔——”   盛言楚仰头望着男人嘴角虚伪的笑容,压低声音切齿道:“你我心知肚明,你别跟我说什么笔,若不是考棚锁着,我第一时间就会将掉进小阴沟的纸塞你嘴里信不信!”   男人脸色瞬间黑沉,盛言楚匀平气息,口吻似凌迟的刀一刀一刀的刮着男人的血肉。   “事不过三,你已经踩了我两回底线,倘若接下来两场你还无法无天的骚扰我,你可别怪我盛言楚仗势欺人!难不成就准你用这些卑鄙阴招?堂堂男子汉一门心思花在后宅手段上,你也配做男人?简直可笑,可恨,可怜!”   男人被骂得一时神色不稳,险些从台阶上摔下来,背靠长青树坐着的一书生拔高声音:“杜兄,你在和谁说话呢?脸色怎么那么差?快过来歇息歇息。”   杜开掏出帕子抹了抹被盛言楚吓出的汗水,借着同窗给得台阶欲往树下走,却见盛言楚紧跟着挪动步子挡住处路。   杜开恼羞成怒:“你骂也骂了,还想如何?”   “真要计较起来,我的眼睛砸成这样,你不该负责?”   盛言楚抬眸去看杜开淤青的双眼,森然一笑:“今日我倒是见识了什么叫恶人先告状,你既跟我扯眼睛的伤,那我就跟你好好唠唠我那烧了一个大窟窿的布帘!”   说完,盛言楚不由杜开分说就拉着杜开往旁边走,两人出格的动作瞬间引起四周秀才们好奇的旁观。   杜开哽着脖子粗红,双手合十小声求饶:“我知道错了,求求小兄弟放过我这一遭可好?”   这会子第一场乡试才结束,若在贡院闹起争执,吃亏的只会是他杜开,而盛言楚背靠郡守府,此时动动手指就能将他拿捏的透透的。   盛言楚讥诮的冷哼一声,将杜开往十一号考棚门上用力的摔过去,杜开头措不及防直直的磕在木板上,顿时鲜血直流。   “我的天老爷,盛言楚将人打流血了!”   大树下不知是谁指名道姓怪叫了一声。   盛言楚猛地回头,却见裘和景从人堆里揪出一人,随后正义凛然的将人往前一带扔到空地上。   “盛小秀才,适才是这人乱喊。”   盛言楚睨过来,趴跪在地的男人正是之前喊杜开过去乘凉的人。   “你们是一伙?”虽是疑问,经盛言楚的嘴,却是肯定的语气。   男人膝盖摩擦在地疼得紧,裘和景不知轻重,这会子男人只觉被裘和景桎梏在背后的双手手腕淤青了一大圈。   “什么一伙?”男人装傻。   盛言楚眼神微动了一下,佯装出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缓缓笑开:“既不是一伙,你且给我闭上嘴,我不过是揪一个害我的人对证罢了,你急什么?急着喊大家过来看看我有多恶毒?还是想借大家的眼睛冤枉我跟郡守大人在乡试期间私下牵扯不断?”   一连三问,直叫男人脸色大变。   指指被他整得鼻青脸肿的杜开,再看看地上受裘和景磋磨的男人,盛言楚抑制不住的冷笑:“想害人也得掂量着本事,光天化日之下难道王法没了?裘——”   “裘和景。”裘和景时刻关注着盛言楚的一举一动,大声的报出名讳,咧嘴笑问:“盛小秀才有什么事只管吩咐。”   盛言楚感激的拱拱手,旋即敛起笑容,指着地上的男人:“你拉着他和杜开去贡院门口找巡逻的官差,问问官差,若有人在贡院试图用未烧净的炭火烧死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人,这样的秀才该当何罪?”   盛言楚这番话顿时在贡院一堆无精打采的秀才中腾升起波澜。   “用炭火害人?”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情?”   “我也不知道啊……”   裘和景早就想踹杜开了,闻言冲过去揪起瘫在地上站不起来的杜开,高声对众人道:“盛小秀才所言句句属实,我与这杜开正对而坐,乡试头天夜里,杜开趁盛小秀才睡觉,竟将炭火往盛小秀才的考棚扔,大家看这门帘——”   众人目光随之望向十一号考棚的门帘,门帘中间露出一个大大的窟窿,有好奇心重的秀才跑过来摸了摸门帘,回首点头:“的确是炭火烧得。”   秀才们一阵唏嘘,看向杜开的眼神莫名变得异样起来。   “这杜开是傻子吗?竟蠢到去惹郡守大人的义子!”   “你这话说得倒有意思,难道不是郡守大人的义子杜开就可以滥杀无辜?乡试铁锁三天才开一回,杜开用此等毒技是想害盛言楚死无葬身之地!”   “要我说这杜开就是个蠢货,他住在盛言楚隔壁,唇亡齿寒的道理他难道不懂?盛言楚的考棚走水,他就能幸免?哼,不是蠢货是什么?”   吐槽声杂乱,裘和景听从盛言楚的交代拉着两人往贡院门口走,两人此刻才知不该惹怒盛言楚,然无论怎么跪地求情,盛言楚皆没松口放过两人。   杜开心头起伏如潮,索性破罐子破摔。   “盛言楚你不得好死!你若搅合我乡试不中,我杜开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盛言楚嘴角弯起:“那你得认一个阎王义父才好,不然阴间怎能让你横着走呢?”   杜开:“……”   盛言楚扭头看向裘和景,拱手道:“还得麻烦裘小兄弟替我将人送过去了,我身份不妥,不好去跟官府的人攀谈……杜开谋害我一事,不知裘小兄弟来日可愿给盛某做个人证?”   “愿意!愿意!”裘和景一个劲的点头,“我娘说了,人在做天在看,便是我裘和景没看到,老天爷也会惩治他们!”   盛言楚笑着点头,不过他不太信老天爷。   老天爷玩忽职守的时候太多了,不可信。   裘和景的手劲非常大,任凭杜开和另外一男人如何挣扎,也没逃脱裘和景的束缚。   很快,杜开被押走了。   杜开一走,树下几个秀才面面相觑,紧接着撑起疲倦的身子将盛言楚围住。   “我等竟不知您就是郡守大人家的公子,惭愧惭愧——”   “卫公子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当为我辈楷模——”   盛言楚打断这人:“你可是喊错了人,我姓盛。”   那人瞪大眼,佯装不敢置信:“贤弟不是郡守大人的义子吗?郡守大人膝下无子,你怎不随了卫姓?”   盛言楚瞥了这人一眼,只道:“祖宗不可忘。”   那人唔了声,对着盛言楚深深一拜,再起身时,那人一脸笑意:“人人都说静绥的盛言楚攀上了高枝,但亦有人说那盛言楚不过是个黄毛小儿,郡守大人养着他跟养条狗似的,如今看来,盛秀才并非传言中不堪。”   盛言楚挑眉:“兄长可是有话于我说?”   “正是。”那人手一伸,盛言楚跟着那人往大树下走。   “我姓余,邹安人士。”余添自我介绍。   头顶的蝉鸣声叫得欢快,盛言楚呢喃一声:“邹安……”   见盛言楚生出了戒备,余添忙道:“邹安书院并非全是武秀才,那些人得罪盛秀才的事我有耳闻,在此,我余添替他们说声得罪。”   盛言楚垂下眼睑,笑了笑语意圆滑:“待会天就要黑了,余兄还是赶紧说事吧。”   邹安书院武秀才侮辱他的行为,用不着余添这个外人买单。   余添哽了下,叹道:“杜开所在的西山书院和我们邹安住在同一家客栈,入住客栈那晚,西山书院的人在客栈大谈特谈盛秀才,言及盛秀才并非郡守大人心尖上的宠儿,我料想杜开三番五次对你下手,大抵是信了那晚的话。”   盛言楚听得一头雾水:“这跟害我有什么关系?”   余添:“江南府横跨长河,那西山书院正巧立在江南府对面,他们个个秉性高傲,不过倒的确有些真材实料,听闻盛秀才当年只考了县试就擢升了秀才,杜开等人嫉之,妒之,故而对盛秀才下起狠手。”   顿了顿,余添又道:“盛秀才有所不知,城中赌坊这两日门庭若市,均在压谁会是今年的解元…其中尤以西山书院的杜开以及盛秀才你的赌注最高。”   盛言楚气笑不止,敢情杜开以为没了他,解元的位子就非杜开莫属了?   他都没胆量敢在还没开考前就肖想解元,这杜开接二连三的害他,莫不是真的以为自己是根葱了?   -   入夜,书吏再次敲响锣鼓,锣鼓声歇,四根蜡烛落到了书桌上,第二场乡试开始了。   蜡烛分到盛言楚时,书吏压低声音道:“盛公子,您且安心做题,西山书院的事大人不会善罢甘休。”   盛言楚没多问,自顾自的点亮蜡烛。   锣鼓敲响后,他就一直留心隔壁的动静,想来杜开的乡试废了。   咕了盏薄荷茶定定心神后,他不在纠结杜开的去向,开始撕密封考卷。   如果说第一场算术、律法和策论三分天下,那第二场的主场只能让给时务了。   审完题后,望着占了十之有七的时务题,盛言楚唇角再也压不住。   看来那几十两的刊报银子他没白花。   -   第三场最简单,却也是最考察秀才们耐心的一场,主策论,兼顾考察诗赋和判文。   策论要长篇大论的写,除了考察秀才们对文章的独特见解,最重要的一步是考察秀才们的书法。   虽说乡试糊名誊录,但在排名次、拆卷排榜时,对有分歧意见的考卷,主考官会以第三场为判定标注。   好比两个人成绩不相上下时,若谁第三场答得更漂亮,则谁胜。   八月十八,乡试结束。   贡院大门一开,秀才们一个个像是刚从苦寒之地流放归来,唇色泛白,眼底挂着两圈青黑,踉跄着两条腿从贡院里走出来。   盛言楚这几日除了用脑过度身子稍显疲惫外,并无其他不适,只是贡院外边日头太大,晒得他头冒金花,脚下瞬间飘飘然。   “叔!”盛允南撇开人奋力往前冲,终于在盛言楚倒下去的瞬间将人接到怀里。   盛允南身子不如盛言楚高,也不如盛言楚壮实,这样的小身板却硬是背着昏昏沉沉的盛言楚平安回到了客栈。   再次睁开眼时,床边一次性摆了三碗药。   盛言楚舔了舔起白皮的干裂嘴唇,扯出一抹笑:“你这是想药死我不成?不过是虚了点罢了。”   盛允南倔强的坚持:“叔,你虚岁才十五,又没娶妻生子咋能虚呢!快些将药都喝了,不然我回去咋跟奶交代?”   “虚跟娶妻生子有什么干系?”盛言楚接过碗喝了一口,续道:“其实补药一时不能喝得太杂,一次一种就够了,剩下的——”就算了吧,太苦。   盛允南笑眯了眼:“这三碗全是郡守夫人送来的,都是人参汤,叔,你只管放心喝。”   盛言楚皱起眉头,苦瓜似的药若是人参汤,那他就真的把盛字倒过来写,这里头分明掺了三苦之一黄连。   一口气喝了三碗后,泻肝胆火的功效倒没体会到,只剩下苦,苦得让人流泪。   也不知义母是疼他,还是折磨他。   一连喝了好几天带着黄连气味的人参汤后,盛言楚连打个嗝胃里都蹿苦涩气息,前来越盛言楚去看贡院桂榜的赵蜀皱起眉头抬手在眼前挥了挥,纳闷道:“盛小弟,你这一天到晚喝得确定是补药吗?苦到发酸的气味我老远就闻到了。”   盛言楚背靠着软塌咸鱼望天,嗓子眼苦得没法吭声。   赵蜀抬腿踢了踢装死的盛言楚,挑眉道:“待会贡院的桂榜就要下来了,你真的不去看看?”   盛言楚砸吧一下苦涩无比的嘴,说得很干脆:“不去。”   赵蜀不解:“看个榜罢了,哪里需要你避嫌?”   “并非避嫌。”   盛言楚缓缓从软塌上坐起来,鼓着脸颊闷闷道:“我怕死而已。”   “啥?”逼着赵蜀方言都出来了。   盛言楚眨了眨眼,瞳孔幽幽暗暗:“我怕被挤死。” 第104章 【三更合一】 乡试放榜……   赵蜀今年不是头一回下场乡试, 前年那一场赵蜀也下场了,可惜当年考舍排在臭号旁边,以至于赵蜀第一场还没考完就受不住气味多次晕眩, 心知考不中举人, 所以赵蜀没熬到贡院放榜就心灰意冷的回了静绥。   这回赵蜀自认为考得还不错,因而不论盛言楚如何嚷嚷乡试放榜容易发生踩踏事件赵蜀都不依, 愣是将赖在软塌上偷懒的盛言楚一道拉了过去。   到了贡院, 赵蜀整个人都傻了。   前头乌泱泱的一片,这些人并非全是下场的秀才,有得了主家命令前来看榜的小厮、婢女等等一堆不相干的人。   此时走在赵蜀前头的是一个拄着拐杖的白发老人,赵蜀这会子终于信了盛言楚的话:乡试一放榜,家中祖祖辈辈的人都到齐了。   本地秀才过来看榜都是拖家带口, 像盛言楚这样有书童跟随的, 唤书童过去候着便是。   盛允南天还没亮就跟客栈几个谈得来的书童早早来了贡院门口蹲榜,盛言楚站在圈外踮起脚往前边眺望, 寻了好久才在贡院石碑下边看到盛允南, 只见盛允南死死抱着当年盛言楚抱过的柱子,脸上的神情坚韧而又痛苦。   赵蜀挤不进去,在人堆里打了个转后又挤了出来, 盛言楚憋着笑挑眉:“赵兄, 你不若就听我的话,乖乖的在外边等算了, 待会榜放出来,自有报喜的人唤你的名字。”   赵蜀艰难的叹口气,认命道:“若我跟你一样上榜无忧,我这会子哪里肯出来受这遭罪,还不是因为我心里发慌吗?”   “好大的口气。”   几乎是赵蜀的话刚落, 身后就传来一声嘲讽的冷哼。   盛言楚闻声望去,领头站着的人头戴秀才帽,身穿蓝布秀才衫,长相端正,书生气十足,若是能忽略掉此人眼中投过来的似有若无的蔑视就好了。   来人正是西山书院的人,领头的书生名叫陶文罕。   陶文罕瞥了眼只穿了一身短褂出来的盛言楚,昂着脖子一脸高傲:“乡试可不是儿戏,想来你顶多十三四岁,这样的小年纪就敢肖想举人老爷的位子?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可不是吗?你这样的小娃娃放在我们西山书院,别说下场乡试,连院试资格都没有!”   “如此拔苗助长,这些书院就不担心伤仲永?”   “伤仲永?未必书院没阻拦,是这小娃娃自个想少年成名吧?”   从天而降一顿劈头盖脸的戏谑说笑,听得盛言楚和赵蜀二脸懵逼。   乡试结束后,盛言楚倒是听了不少有关西山书院学风正人人文采好的传闻,但怎么没人跟他说西山书院的人脑子有问题?   “你们……”盛言楚咕了下口水,委婉的问:“你们西山书院的人都这么嘴碎吗?”   “你!”陶文罕顿时面红过耳,脸红一块白一块。   后面的书生上前一步,厉声指责盛言楚:“不知所谓的东西,文罕兄是在告诫你做人谦逊一些,你年纪小,乃后辈,得了文罕兄的提点 ,连个谢字都不会说吗?”   赵蜀正欲张嘴发作骂这些人多管闲事,却见盛言楚无所畏惧的摆摆手示意他自己处理,杜开在乡试三番五次害他,如今西山书院的人没头没脑的来他面前刷存在感,他必须替自己出口气。   假假的冲掏文罕两人笑了笑,就在陶文罕以为盛言楚‘知错’时,盛言楚笑容一敛,快言快语的回怼:“骂赵兄好大的口气,骂我小小年纪自傲下场乡试,试问几位,你们是我和赵兄的什么人?后辈?我姓盛,你姓什么,莫非也姓盛?”   呼了口气,盛言楚丝毫不给几人说话的机会:“便是姓盛,你是西山书院的人,跑来训斥静绥书院的书生又是什么道理?难道西山书院真应了那句话——借着江南府的威风见天的狐假虎威?我把话搁在这,纵是江南府的大才子过来了,我想今年下场乡试,他大才子也没折管我的事,管天管地你们西山书院怎们不去管衙门的事?“   “你,你、你……”陶文罕结巴起来,脖子涨得通红,想来在西山书院没人敢这么跟陶文罕说过话。   旁边的书生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抖着手大声道:“好一个胆大妄为的后生,你说你是静绥的?且报上名来——”   盛言楚截走书生的话,悠悠道:“千万别喊我后生,你我同为今年乡试的生员,谈什么后生?”   “读书人当谦恭有礼……”陶文罕反驳,“我比你大……”   盛言楚毫不客气道:“却是如此,然这不是西山书院好为人师的理由,你想以长辈身份自居,且回你的西山书院,犯不着在我跟前洋洋得意!”   陶文罕火冒三丈,还想妄自尊大的说道盛言楚时,前头有人高喊了一声:“出来了,出来了——”   几乎是同一时刻,陶文罕拔腿就往里边冲,盛言楚嘴角微微上扬,脚往前一伸,只听‘砰’的一下陶文罕就痛苦的栽倒在地,后边跟上来的西山书院书生刹不住,直接一个接着一个叠罗汉似的倒了下去。   盛言楚扑哧一乐,回首去找赵蜀时,却见赵蜀早已被冲过去上榜的人挤到了前边,赵蜀顺势而为咬牙往石碑方向贴。   盛言楚叹息的啧了一声,功名路上众人趋之若鹜,日后的官场和今日放榜的情形其实大同小异,会遇上陶文罕这种自以为是的人,同样也会有人变得跟赵蜀一样,被身后的人推着往前走。   就在盛言楚感慨大道理时,挤在石碑前的盛允南突然蹦跳起来,尖着嗓子欢呼:“我叔中了 ,我叔中了——”   盛言楚心一紧,真轮到自己时,盛言楚再也坐不住了,闷着头从拥挤的人堆里往盛允南那边钻。   “中了,中了!”   两人宛如在炮火纷飞的战场上相遇的男男女女,一见到盛言楚,盛允南哭得不能自抑,抱着盛言楚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中了第几?”   盛言楚心跳如战鼓,双手紧紧抓着盛允南的手腕,重复问:“我中了第几?”   盛允南激动得语无伦次:“叔,我没看到桂榜,我站在榜尾,一时挤不过去,但我看到官爷在那贴你的考卷,我认得你的字,我一看那字我就知道叔你中了!”   贴考卷?   乡试唯有第一名解元、第二名亚元,以及三四五名经魁、第六名亚魁的考卷紧跟着桂榜一道张贴出来。   “看来小兄弟最差也是一个亚魁。”   “恭喜恭喜。”   “不知小兄弟是哪家书院的,我等好设宴邀你一道去酒楼畅饮一杯。”   盛言楚按捺住欣喜,他内心当然是想当解元,不过若是第六名经魁其实也不错,像他这般年纪的,能一举高中就已然了不得。   心里熨帖后,盛言楚弯唇展颜:“在下是静绥书院盛——”   “静绥书院盛言楚在哪——”   一道威猛嗓子彻底盖住盛言楚的说话声,盛言楚抿紧唇抬眸望去,只见一个被挤至蓬头垢面的高大报喜汉子‘鹤立鸡群’般的扫视四周。   盛允南不知道桂榜贴出后会有专门的报喜人拿着小本本在那抄录排名,然后一个一个的喊,力求挣一波新举人老爷的头彩银子。   以为是歹人,盛允南忙伸手将盛言楚护到身后,盛言楚觑到了汉子手中的小本本,举起手挥了挥:“我就是。”   那汉子顿时笑靥成花,也不喊‘盛言楚’了,粗着嗓子高吼:“盛举人吉祥,盛举人小小年纪高中榜首解元,不愧是郡守大人的义子,小人来给您道喜来咯!”   汉子边喊边往盛言楚身边跑,一路带翻了好几个柔弱书生,其中就有陶文罕。   陶文罕被汉子胳膊甩到地上,下巴正好搁在青石班上,痛得上下牙险些碎了,还没等陶文罕挣扎着站起来,后边追过来的报喜人的脚就跟锅铲一样,一下一下的往陶文罕撑在地上的手掌上踩,陶文罕痛得直呼爹娘。   好不容易被西山书院的人扶起来,就听奔过去的报喜人拱手齐声高呼:“恭喜静绥书院的盛老爷得中解元,恭喜恭喜!”   才站起来的陶文罕脸色惨白,抓住一个报喜的人,颤声问:“今年的解元不是西山书院的?”   “不是不是。”   报喜的人赶忙推开陶文罕,一脸鄙夷:“西山书院的人竟也敢肖想解元?哼,敢在贡院谋害郡守大人义子的货色,量这样的人不配中榜!你若是西山书院的,且赶紧收拾收拾包袱滚出临朔吧,不知道郡守大人今日要在衙门审你们西山书院吗?”   陶文罕一跳三丈高:“那是杜开一人所为,干我们西山书院何事?”   报喜人吸了口浓痰往地上一吐,没好脸色的骂道:“每回乡试都有秀才考棚走水,次次都跟郡守大人义子的遭遇一模一样,说来也是巧了,怎么那些走水的考棚隔壁住得都是西山书院的人,哼,你们故技重施,可惜这回栽了跟头吧?等着瞧吧,郡守大人定要你们西山书院的人好看。”   说完,报喜人用力的推开陶文罕,雀跃的往盛言楚方向奔去。   陶文罕一个趔趄没站稳差点又要摔跟头,看完桂榜的西山书院书生垂头丧气的走过来:“陶兄,完了完了,咱们西山完了——”   陶文罕心咯噔一下,如箭一般扑到桂榜前,从左到右,前前后后看了不下三回,旋即怒不可遏的大吼:“怎么会这样!乡试桂榜往年都是西山书院的天下,今年怎会一个都没上榜?!”   “还能为什么?”旁人有考中的新举人嘚瑟的笑,“往年西山书院卑鄙无耻的在贡院坑害别人,那些有才之人悉数被你们害了去,自然这桂榜就成了你们西山的一言堂。”   陶文罕瞪着猩红的双眼看过来,有人毫不畏惧的笑说:“西山西山,我看改名叫日薄书院算了,你也用不着恨我说话难听,这才哪跟哪啊,且等着瞧吧。郡守大人已经昭告下去,往年在贡院因走水而未考中举人的秀才们再过两日就要来郡城,届时自有一场好戏要唱给你们西山书院听!”   陶文罕因落榜本就有些承受不住失望,再听到郡守大人要重审旧案,当即眼冒金花双腿发软晕了过去。   “陶兄!”西山书院的人登时乱作一团。   -   反观盛言楚,听了一箩筐的恭喜好话后,盛言楚大手一挥,作揖问礼:“大家的喜词盛某皆已收到,只是出来的匆忙未带喜银,不若你们辛苦些,随我去客栈走一遭?”   “好说好说!”威猛的报喜汉子学着盛言楚的样子滑稽的拱手,“盛老爷便是让我们去郡守府领喜银,我们也敢过去讨要一二,嘿嘿。”   瞧瞧,不愧是多年的报喜老油条,称呼转换的极快,一口一个‘盛老爷’喊得盛言楚满面绯红。   他才十五啊……   不过听了三五声后,盛言楚倒不觉得别扭了,毕竟一声举人老爷总比有人操着官话喊他‘盛孝廉’好。   孝廉是举人的雅称。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拥着盛言楚往客栈方向走,盛允南提前跑了回去,等报喜的人敲锣打鼓齐聚客栈外时,盛允南早已将盛言楚高中解元的好消息告知给焦急等在客栈的训导和教谕们。   今年做主的训导也姓盛,虽跟水湖村的盛氏一族扯不上关系,但五百年前定是一家人,得知盛言楚摘了解元,盛老训导高兴地咳嗽不止,若不是盛允南及时帮忙顺气,盛老训导大抵就要含笑…九泉。   “快快快,快将我屋里包裹里面藏着的银子都拿来——”盛老训导笑得眼褶子叠起,一个劲的催促盛允南。   “哎!”盛允南也高兴,屁颠屁颠的将他事先换好的几大箩筐铜板搬到二楼凭栏处,又去将盛老训导的钱袋子拿过来。   盛老训导接过钱袋子,颤抖着手将里边的银子全倒了出来,盛言楚甫一进来,盛老训导立马站起来将白花花的银子往楼下扔。   无须担心砸中人,跟着盛言楚一道进来的报喜人一见着银子就跟猫嗅到鱼腥味似的,银子才抛到半空,就被报喜人争前恐后抢走了。   盛言楚笑了笑,朝凭栏处的盛老训导拱拱手,又对盛允南眨眨眼,盛允南深吸一口气,将装满铜板的竹篓用力抱了起来,随后漫天撒星一样将竹篓里的铜板悉数往楼下倒。   底下桌椅早已被掌柜的命人清空,见高空落下铜钱雨,站在下边看热闹的人轰得往前一扑,盛允南端着竹篓似钓鱼,盛允南往哪边移,底下的人就跟着往哪边移,盛允南玩得不亦乐乎,道喜的人更是乐此不疲。   一场铜钱雨花了盛言楚足足十几两的银子,一行报喜人走出客栈时,身上能装东西的袋子都塞得鼓囊囊的,不休片刻,有关新举人盛解元大方豪气的小道消息在郡城逐渐传扬开来。   还没等盛言楚喘口气细细的回味一下自己的解元美事,又一波报喜人奔上了客栈。   “去换铜板。”盛言楚嘴角抽了抽,从小公寓里拿了五两银子给盛允南。   盛允南已经过了一回撒钱瘾,其实撒到后边盛允南的小心肝开始有些泛疼承受不住,再来一回盛允南说什么都不愿意动。   “叔,这些人好不要脸,好几个我都认识,才领了喜银,咋扭头又来讨要第二趟?”   盛言楚将五两银子往盛允南手中塞,微笑道:“我何尝没注意到,但今天是你叔我的喜日子,合该大气些。再有,我身后站着的是郡守府,可不能让楼下那些人以为郡守家的义子行事扭捏吝啬,不过几两银子罢了,我吃点亏无所谓,别叫老百姓看笑话。”   弯弯绕绕听明白后,盛允南忙去找掌柜的换铜板,一听盛言楚还打算散喜银,掌柜的由衷的竖起大拇指。   “就该你家老爷高中举人,昌余书院也中了两个举人,啧,虽说不是经魁也不是亚魁,但总该花点银子买个好彩头不是么?瞧瞧,一个两个愣是一个子都没散……”   掌柜的说得吝啬鬼是裘和景和薛兴禧,裘和景连住客栈的银子都要昌余书院的训导补,加之家里确实穷的叮当响,故而没脸出来面见报喜人。   至于薛兴禧,银子倒是有,但人至今还没从贡院回来,说是因为长相高大俊俏,被城中一富商拿轿子抢回家成亲去了。   见盛允南又端着竹篓撒喜银,昌余书院的训导脸瞬间黑成炭,将腰间所剩不多的钱袋子扯了下来,旋即手伸向其他教谕,几个教谕脚步往后退,捂着钱袋子明显不愿意。   昌余训导二话不说直接上去抢,咬牙切齿的骂:“没听到人家掌柜的笑话咱们昌余吗?赶紧的,都拿出来!”   几个教谕连声叹气,最终松开了手。   盛允南撒得差不多时,昌余训导厚着脸皮对着准备离去的报喜人拱手一笑,然后将身后的竹篓拿了出来:“小小心意…辛苦诸位前来报喜…”   报喜人哪里认识昌余训导,以为这些铜板是盛言楚的第三波喜银,在一顿笑语恭喜中,昌余训导的几框铜板眨眼间没了。   盛老训导优哉游哉的捧着茶壶从旁经过,见昌余训导美滋滋的站在那傻笑,盛老训导突然来了一句:“这些人都是来恭贺我们静绥的,你们昌余来凑什么热闹?”   “我撒铜板自然是替我们昌余…”   昌余训导的话戛然而止,对哦,他好像忘了说他是昌余书院的人,那、那这铜板岂不是…岂不是白撒了?   昌余训导倒吸一口凉气,翻翻白眼径直晕了过去。   盛老训导咕了口凉茶,直接从昌余训导身上踏了过去,为了感谢昌余训导攒银子替盛言楚发喜银,盛老训导好心的将昌余训导晕过去的事告知给了昌余的人。   -   乡试当晚为了谢天恩,盛言楚还得花银子邀请好友去梨园看戏。   临朔郡城所居的梨园都是江南府那边的伶人,低吟浅唱如飞泉鸣玉不绝于耳,嘉和朝讲究桂榜当晚高中的举人换上戏子伶人的水袖上台舞一曲,有道是鹿鸣宴前开一嗓,日后官途蒸蒸日上。   盛老训导劝盛言楚上去亮一嗓子,盛言楚哪里肯,歉意道:“训导有所不知,因学生家里的缘故,学生已经发过誓,此生不沾伶人这类的东西。”   盛老训导唔了声,有关盛元德和妓子的事盛老训导有所耳闻,既然盛言楚不愿意登台,那就——   “我去我去!”赵蜀兴高采烈的自荐,“喏,我词都写好了。”   盛言楚侧头去看,才读了两三句脸就红成了秋柿子,盛老训导则跳起脚打赵蜀:“老夫道静绥闻风书肆的白鹤先生是谁,原来是你这个小崽子!”   盛老训导火气上头,追着赵蜀在梨园跑了好几圈。   盛言楚捡起地上的艳词,忍俊不禁的摇头,要说赵蜀当年也是一个响当当的厉害书生,然蹉跎到今年才吊着榜尾高中,可见这些年大抵是被那劳什子白鹤先生给耽误了,难怪盛老训导如此生气。   “盛秀才。”   盛言楚蓦然回首,只见邹安书院的余添隔着镂空墙笑喊:“呸,瞧我嘴贱,该喊你一声盛举人了,恭喜恭喜!”   “同喜!”盛言楚团团回礼。   今年武乡试中蹿出好几个翘楚,狠狠的将尚武的邹安书院的脸面往地上摩擦,不过文举人这边,余添倒是替邹安争了口气,考了第五,封为经魁。   余添就是典型的书生款,长相秀气,说话一板一眼,身材略瘦弱,奔走过来时笑意盈眶,瞧着是个好相处的人。   今天梨园被静绥书院给包下了,余添身为邹安书院的人,当然是不请自来,不过来者是客,盛言楚笑着欢迎。   戏台上的伶人已经咿咿呀呀的唱起来,余添将贺礼献上,下巴轻抬看向戏子,笑道:“虽说金榜题名洞房花烛是人之大喜,但今夜于盛举人而言,未必不是场开怀事,怎么,盛小兄弟不打算上去唱两嗓子?”   家丑不可外扬,盛言楚没提及梦姨娘,而是为自己找了其他借口:“不瞒余兄,我不太擅长吹拉弹唱。”   余添讶然,君子有六艺五德四修八雅,皆涵唱功,身为乡试解元的盛言楚竟大剌剌说自己不会唱戏,这未免有些说不过去吧?   不过余添不是傻子,瞅见盛言楚眉宇间布满对台上伶人的厌恶,本来还想借机问问能不能让他这个外人上去开开嗓的余添瞬间闭上了嘴。   台上戏子唱了一场后,陆陆续续有其他书院的人往梨园这边走,皆是闻讯盛言楚在此而来,不一会儿,稀疏的桌边就围满了来自各地的举人。   一通赞赏盛言楚后,几个年岁略大的举人开始旁敲侧击问起盛言楚的亲事,盛言楚倒也不藏着掖着,直言道:“家中还未许。”   几个大男人顿时嘴角翘起来。   “我有一美貌侄女,正当妙龄,平日里最是崇敬盛小兄弟这样的书生,盛小兄弟若不嫌弃,不若收房?”   盛言楚以十五之龄高中解元,又是郡守大人的义子,想必日后娶的正妻非富即贵,所以这人说话拐了个弯,只让盛言楚收个房就行。   这些人算盘打得好,通房连妾都算不上,但盛言楚后院暂时没人,想娶妻怎么着也要等殿试后,空出的这大半年正是通房上位的好机会。   他们不指望自己的侄女或是亲女儿坐上盛家的主母之位,但求能在主母嫁进来前怀上一儿半女,郡守大人不是跟盛言楚按了手印吗?   若是生了儿子,这孩子便是随卫敬姓卫他们也乐意。   盛言楚焉能不知道这些人的心思,且不说他不想这时候沾惹男女之事,再有,他若给义父留一个庶子,义父和他当场翻脸的可能性都有。   卫敬身居高位,想一个庶子在身边像什么话?   想了想,盛言楚微微叹气:“怕是要让诸位失望了,我的亲事一时间我还坐不了主……”   “不过是个通房罢了…”中年举人苦口婆心的劝:“盛小兄弟就全了我那侄女嫁给读书人的春秋大梦吧……”   旁边一人见盛言楚皱眉,私以为盛言楚不好意思当着众人的面收人,开怀大笑道:“盛小兄弟只管收下便是,虽说离弱冠还差几年,但像你这般大的男子房中留一两个娇儿其实并不算什么难以启齿的羞口事。”   盛言楚没搭腔理会这人,只一味的给几人倒酒,试图转移话题。   塞侄女的中年举人见盛言楚对女人话题不动声色,忽道:“盛小兄弟可是嫌弃我那侄女是个黄花闺女不会服侍人?”   有些男人有独特的癖好,尤爱风情万种的女人,对雏儿倒嫌弃的很。   几个男人相视一眼,暗忖盛言楚背地里竟玩这么野……   盛言楚刚仰头喝了半盏桂花酿,闻言呛到喉咙,连连摆手摇头道:“几位兄长别再说了,你那侄女还是赶紧找个正经人嫁了吧,并非我嫌弃,而是盛某有难言之隐。义父早早就定了我的嫡子,若我赶在嫡子前生个庶子,义父脸面不好看……婚嫁之事,诸位休要再提……”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几人只好遗憾的放弃。   前来祝贺的举人走后,静绥书院的人均喝得酩酊大醉,有忏悔落榜哀痛欲绝的,有喜极潸然落泪的…总之,梨园戏台下乱糟糟一团。   盛言楚拎着酒壶挑了个清净的桌子坐下,台上戏子还在唱,今夜桌上倒得并不是什么顶烈的酒水,而是陈年桂花酿,酒味香甜,但里边掺了女儿红,后劲十足。   乡试结束后,北边的寒流经过葳蕤山将冷风吹了过来,入了夜,临朔郡渐渐起了凉意,晚风习习,喝了好几壶桂花酿的盛言楚别说醉倒,是越喝越清明。   台上戏子唱得是一出《张氏书生状元记》,盛言楚抻着下巴凝望着高台,听到戏子言‘张状元弃糟糠妻欲娶公主’时,盛言楚嘁了声。   今晚谢天恩他之所以不愿上台水袖一曲,除了膈应梦姨娘这等伶人的存在,还有便是他不太喜欢民间盛传的戏词。   大部分戏折子都是落榜书生为了养家糊口而写,什么‘妾弄青梅’‘阮女求夫’,此等剧情多数都是书生们的臆想,拿嘉和朝来说,有功名之人绝大部分都不会为了所谓的荣华富贵抛弃糟糠之妻去娶皇家公主 。   一来名声不好听,二来驸马没有实权,一旦尚了公主,那状元就算白考了,再有一点,公主也不是傻子,好好的权势之子不嫁,偏要嫁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农家状元郎作甚?   可别说什么一见钟情,公主大多养在后宫,或是居在公主府,闲杂人等根本无暇近距离看到公主,也不会有公主闲到去看新科进士游街,在公主的心里,一个状元郎算不得什么,长得再英俊也不配做皇家的东床娇婿。   盛允南见盛言楚看戏看得眉头紧皱,赶紧拿了银子给梨园的老板:“让她们都下去歇息吧。”   梨园的老板颠了颠银子,贼笑道:“盛老爷可是困了?”   盛允南被老板的眼神盯得头皮发满,只听那老板凑过来小声道:“今夜勾栏院那边灯火彻夜通明,盛老爷既不得空去那边,要不要小人给盛老爷挑两个伶俐的丫头服侍?”   “不用不用。”天真的盛允南以为是真的服侍,迭声道:“叔有我看着就行。”   梨园老板乐得胸腔发震:“小兄弟可是误会了?小人说得是让园里的姑娘伺候盛老爷入睡,这两天夜里发冷,被子容易冻脚。”   盛允南恍然大悟,登时两颊生红,盛言楚不收通房的事盛允南知道,但露水姻缘……   “叔,你要吗?”   “要什么?”盛言楚抿了口酒。   “就…”盛允南挠挠头,难为情道:“就是哪个……”   盛言楚一头雾水,这时,梨园老板擅自带着两个刚卸完妆的小姑娘走了过来。   盛言楚立马醒悟,没等躬着身子的老板开口,盛言楚将手中的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掷,厉声对盛允南道:“让你付个银子,你招惹人家姑娘作甚?你撂得烂摊子你自己处理!”   说完,盛言楚起身就往外边走,连看都没看那两个小姑娘一眼。   盛允南懵了,梨园老板则叹了口气,适才盛允言婉拒收通房时,梨园老板不是不知情,本以为盛言楚喜欢野花,没想到野花也上不了台面。   那一晚回去后,盛允南为此遭了盛言楚好一番责骂。   -   九月初三,郡守府的人终于正正经经的和盛言楚说上了话。   来人是卫敬的贴身小厮,小厮着一身喜庆的红服,见到盛言楚后笑着跪倒:“大人已经在府中设了‘同乡饮酒’,只等公子过去开鹿鸣宴呢!”   说着将手中的托盘奉上,盛允南接过一看,惊呼道:“叔,是举人袍。”   盛言楚双手敞开,由着盛允南将举人袍套在身上,他如今个子拔高不少,这举人袍是按着成年男人的身段裁剪的,他穿上后一点都不显长,挺合适。   换了举人袍从客栈里出来,盛言楚少不得又要扬起八齿微笑跟凑热闹的老百姓拱手还礼,街上两侧挤满了人,见盛言楚和几个举人行至,唢呐手忙晃着脑袋仰头高高吹起,锣鼓紧跟着敲敲打打。   盛言楚一路笑,脸都快笑僵了。   笙歌鼎沸中,欢闹的气氛竟丝毫不逊色于京城进士游街。   举人袍子每个举人都有,但规格不一样,解元到亚魁,一律红色配金线腰带,其余的举人则是青色布袍配黑色腰带,走在路上时,老百姓能一眼认出谁考得好。   走在最前边的盛言楚一身艳丽长袍衬得容貌格外儒雅俊美,一时间不知乱了多少姑娘的芳心。   进郡守府前,盛言楚打头阵接过门口小厮手中的烈酒,对着天地各敬了一杯,酒毕,他方领着众举人走西侧门进到郡守府。   东侧门进的是武举人,科举会考究读书人的相貌,但武举人不挑,故而走过来的武举人没有一个能让人看得上眼,但今年的武举人魄力比前些年高,长相凶狠又不苟言笑,因此姑娘们便是不喜这样的莽汉却也不敢对武举人投来嫌弃的眼神。   文在前武在后,待两队人马进了郡守府后,主持鹿鸣宴的卫敬带着几位京官落座上首。   盛言楚身为解元,单独开了一个小桌给他。   刚出炉的举人们两两对坐后,卫敬大手一挥:“传膳。”   话音一落,一行打扮俏皮的婢女端着各色盘子穿梭在举人堆里,斟酒夹菜后婢女方轻巧离席。   卫敬举起杯子,盛言楚连忙起身,其余举人们见状也纷纷站起来对着上座的京官饮了一杯。   鹿鸣宴要奏《鹿鸣》,第一杯酒当是开嗓。   放下酒杯后,底下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声:“这里是文举人的鹿鸣宴,那些粗鲁莽人怎会在此?”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抵是被路上的唢呐和锣鼓震晕了头,或是刚才那杯酒壮了胆,一人开口后,立马有喜文厌武的举人洋洋洒洒的道:“皇上为东道主,我等才子举人为宴席座上宾,天子觅才方有鹿鸣宴,那些不相干的武人来此作甚?”   “文有鹿鸣,武有鹰扬,岂能乱了套?”   “正是呢!”有人不屑一笑,阴阳怪气道:“鹰扬宴上人少寂寥,几位武举人莫非等不及大人过去主持所以偷偷跑这里来蹭吃蹭喝了?”   此话一出,底下笑声一片。   放下酒杯的盛言楚略感头疼,他们来此作甚?能一路畅通的行到鹿鸣宴,当然是得了郡守大人的准许,这些人当庭质问,岂不是让卫敬下不来台?   果然,首座上的卫敬眉笼阴云,酒杯落桌时‘咚’的一声响。   顷刻间宴席上噤若寒蝉。 第105章 【三更合一】 西山书院……   卫敬横眼瞪去, 几人均大惊失色的垂下脑袋,一时间鹿鸣宴上静得可怕。   盛言楚端立而坐,他是文举人的榜首, 此时合该为犯事的文举人打圆场, 思虑片刻后,他起身拱手笑道:“大人, 文武并行我朝方能安定, 既大人有意让武举人和我等共饮,来者是客,大人怎好让他们屈居尾席,学生斗胆进言,想请武举人和学生共席——”   今年的武举人上榜人数并不多, 不过二十来人, 相较于八十多个文举人,属实算少的了。   鹿鸣宴上, 除了上首卫敬等人, 唯有盛言楚独坐,其余文举人皆是两两对坐,或是五六人盘腿围坐一桌, 盛言楚请武举人前去同坐当然坐得不突兀, 但多少有些委屈盛言楚,毕竟解元独坐是荣恩。   坐在席尾的武举人们倒不觉得拘在后边难受, 只是听那些文人阴阳怪气的说话心烦,武举人清楚他们虽和文举人同为举人,但不论是今后的仕途还是人脉等等皆比不过文举人,只不过前提是这些文举人明年会试能大放光彩才行,若止步在举人, 他们这些武举人未必会混得比文举人差。   所以当听到那些放肆的话后,武举人们皆握紧了拳头,却没一人冲动到在鹿鸣宴上泄恨,因为他们清楚,此时此刻,卫敬等人会偏心于文人,可令他们始料未及的是,不仅卫敬生气了,就连解元盛言楚都开口替他们说话。   邀他们去前边坐?   几个背宽厚如虎的男人顿时热泪盈眶,这一路科考过来,他们不知受了多少白眼挤压,便是他们几人披荆斩棘地爬到举人位置,老百姓依旧觉得他们在文举人面前低人一等,没想到今年的解元当着众人说文武并行……   盛言楚的话一落,整个鹿鸣宴彻底安静下来,适才低头的几个长舌文举人皆瞪大了眼睛,似是不敢相信这话会出自盛言楚之口。   嘉和朝虽有武举人,但嘉和朝上下文觌武匿,也就这几年太子外祖襄林侯在朝堂,故而武人的身份稍有提高,但再高也越不过文人。   盛言楚自然知道如今朝堂上的风向,众文寡武已成常态,朝中武将大部分都以太子外祖襄林侯马首是瞻,若这状态再不打破,再过几年,朝廷的武力皆会被襄林侯一手把控,届时五皇子怎么办?   义父和他说过,五皇子在京城受困于各方监视正是因为手中没有兵权,所以今日在鹿鸣宴上看到武举人,他一下了然于心,义父这是在给五皇子送人。   难怪今年的武举人不再是那些绣花草包。   既然义父有心将这些精挑细选出来的武举人收入帐下,那他何不从旁帮忙一二?   “这位就是大人的义子吧?”居于卫敬右边的男人笑吟吟的开口,手中的酒杯高抬。   盛言楚立马弯腰拿杯,和京官遥遥相敬:“回大人,学生盛言楚有礼了。”   京官名叫戚寻芳,年纪并不大,约莫三十岁上下,如今身兼翰林院侍读一职,和前年来临朔郡和盛言楚闹过口舌之争的潘才为同僚,然戚寻芳目光清亮坐姿正派,显然和潘才不是同类人。   见盛言楚长身玉立举止言谈得当,戚寻芳轻笑一声,举杯饮尽后对卫敬道:“卫大人好福气,有此一子。”   卫敬不动声色的瞥了眼盛言楚,旋即举杯和戚寻芳饮了一杯,饮酒间不忘摆手让盛言楚落座。   “既然盛解元盛情相邀,不若卫大人就准了吧?”戚寻芳一直都笑眯眯的说话,说着偏头看向另一边的京官:“田大人以为如何?”   被唤田大人的京官年岁和卫敬差不多,长相矮小,落座后几乎没怎么和举人们对眼,只一味的低着头吃鹿肉。   戚寻芳问他时,田大人这才放下筷子,绿豆大的眼睛绕着盛言楚看了两圈,眼中神色古怪,忽扭头对着卫敬和戚寻芳,道:“两位大人做主便是。”   盛言楚被这位田大人盯看着头皮发麻,以为田大人会反驳他,没想到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戚寻芳似乎早就料到是这样的场面,卫敬则面无表情的吩咐人:“将武举人们请到盛解元这边来。”   卫敬的一道命令直接在文人堆里炸开锅。   “都怪我等多嘴多舌,否则盛解元何须委屈自己给那些鲁莽之辈眼色?”   “嘘嘘嘘,可别再说了,不然待会鹿鸣宴让位给他们的可能性都有…”   文举人们一阵唏嘘,齐齐对盛言楚投来可怜的目光,盛言楚哭笑不得,他一点都不委屈啊,多一些人围坐一起吃鹿肉,总好过他一人孤零零的坐在解元桌上吧?   这难道……就是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感?   武举人坐过来时,盛言楚只觉小木桌都跟着颤抖了三下,本以为坐下来的这几人吃相难看,没想到几个汉子倒挺会来事。   打头的武举人是武乡试的解元,叫詹全,只因临朔郡不太重视武乡试,故而这顶解元帽子荡然无存。   詹全满满的给自己斟了一杯,先敬了上首三位,随后转向盛言楚:“多谢盛解元盛情相邀,我等一介武夫说不出锦心绣口的话,就…就都在酒里了!”   说完酒杯里的酒水哗啦一下就进了肚,其他武举人有样学样,豪爽的喝下一大盅酒,喝完后,发出长长一声喟叹。   这些武人如此痛快,盛言楚岂能扭捏,紧跟着举杯。   今日的酒比谢天恩在梨园喝得酒要烈上许多,卫敬担心盛言楚还没有唱《鹿鸣》就开始耍酒疯,届时丢脸可不好,刚想出声劝阻,戚寻芳笑着拦住卫敬。   “卫大人,年轻人喜闹,且让他们欢快去,咱们也有好多年没有坐下来畅饮了,寻芳敬您。”   卫敬紧了紧五指,余光瞟到盛言楚喝了三杯后还能笑得轻松,当即舒了口气,看来这小子有点酒量。   戚寻芳也在看盛言楚,见盛言楚三言两语就和那帮不善言辞的武人谈笑风生起来,戚寻芳眼中的笑意加深。   一场由文人挑起的争端不过片刻就和好如初,卫敬心里多少有些感激义子,若盛言楚今天不站出解困,以卫敬一贯的做派,大抵会摁着那帮文举人痛骂一顿。   只不过这样一来,卫敬身为临朔郡乡试座师和举子们闹不合的谣言就会飞出天际,卫敬在临朔郡郡守位置上待得时间够长了,不出意外明年应该就会从临朔郡调走,而盛言楚这一批将会是卫敬最后一批学子,闹得太过分于卫敬名声不好。   既然风波已过,在场的举人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酒也喝了,鹿肉也吃了,接下来将是鹿鸣宴的高潮部分——唱《鹿鸣》,拜谢学官。   《鹿鸣》由戚寻芳和那位存在感很差的田大人起头,戚寻芳声音清亮,田大人沙哑,两人唱了前两句后,盛言楚作为解元则接过《鹿鸣》调调带着众举人继续往下唱。   《鹿鸣》调子一起,这可把一众武夫乐坏了。   要知道往年鹰扬宴上可没这讲究,先前听说鹰扬宴就设在鹿鸣宴隔壁,《鹿鸣》的调子若是飘到隔壁,他们这些武举人只有眼巴巴看着的份,如今倒好,他们竟也有机会唱《鹿鸣》。   鹿,同禄,谁不想以后飞黄腾达升官发财?   所以这群汉子铆足了劲唱,震得郡守府都跟着抖三抖。   盛允南和一帮人站在郡守后院门口闲聊,突然从院子里传来声振林木的高亢歌声,嗑瓜子的盛允南险些卡到了嗓子眼。   “举人老爷这在在唱《鹿鸣》!”有懂行的人瞬间兴奋尖叫。   大街上的人纷纷驻足,窃窃私语道:“往年声音清幽,得耳朵贴着墙壁才能听清,今年属实不一样哈,大老远就听到了,字字清晰。”   “谁要再说咱们临朔郡文人扭捏,我就跟谁拼命!”   “真没想到哇,今年举人们大多年轻,我还以为他们会羞得不敢出声呢,不想唱出这等气势!不愧是我临朔郡的大好男儿!”   唱完《鹿鸣》,盛言楚只觉他的耳朵接近于聋子,武举人嗓门本来就很大,又激情开嗓,声音撼天震地穿云裂石,结束后,盛言楚掏了掏耳朵,他总感觉有一瞬间自己耳朵失了聪。   待《鹿鸣》唱毕,接下来的环节才是在场举人们最为期待的部分。   卫敬作为临朔郡乡试主考官,是所有举人们的座师,而戚寻芳和田大人是京城临时派过来的学政官,亦可以在鹿鸣宴上收学生为徒。   所以当盛言楚带着众举人从戚寻芳这边开始拱手问安时,底下举人纷纷抖擞起精神,好拿出最好的状态面对上首三人。   卫敬本家不在临朔郡,加之明年就要离开临朔,是留在京城或是外派去别地都不好说,因而卫敬不打算在这个节骨眼上挑举人做学生,左右身边已经有一个解元义子,还用得着去收其他人吗?   众举人只好将目光望向戚寻芳,戚寻芳比卫敬和蔼多了,面对过来问礼的举子,戚寻芳均笑颜相待,可就是决口不提收徒的事。   举人们心有不甘,只能退而求其次去问候不怎么好相处的田大人,田大人在收徒环节倒打起了精神,然那双小眼睛却始终在盛言楚身上瞟。   盛言楚领着众人见过乡试中大大小小的考官后,就自顾自的回到了位子上,任凭田大人的眼神游走在他的身上,他愣是摆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态度。   田大人见状暗咬银牙,卫敬笑了笑过来宽慰:“小儿无礼,田大人见谅,要不大人再看看?临朔郡城多得是才子……”   田大人闷声别开脸不理睬卫敬,也算是给出了回复:除了盛言楚,他田大人谁也不想收。   卫敬嘴角的笑容眨眼消失不见,田大人虽是京官,但官位比卫敬低好几个档次,卫敬之所以给田大人面子,不过是看田大人是皇上派来的乡试官,没想到这人还真把自己的架子抬得高高的。   热脸不贴冷屁股,卫敬转过身不再去理会田大人,田大人冷静一场后立马回过神,再去寻卫敬赔不是时,卫敬已然没了之前的笑容。   田大人大约在京城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收徒不快加上卫敬不给面子,田大人竟当着卫敬的面冷了脸,这下子算是彻底将卫敬得罪了。   到了这一步,田大人哪里还有收徒的心思,见举人们笑意晏晏的过来敬酒,田大人烦心的赶人:“去去去,别来烦本官!”   故意换上了京腔,表情很是厌烦。   “拿我们撒气做什么?”一举人回到位子坐下后没好气的哼了声,“就这样的气量,我没拜他为师是万幸!难怪盛解元看不上他……”   “戚大人乃翰林院从五品侍读都不好意思收盛解元为徒,他一个吏部小小从六品员外郎怎们敢?”   “哼,盛解元过两年指不定和他齐平,胃口可真大!”   “我等明年会试定要好好考才是,不然这口被人看扁的恶气我受不住!”   ……   盛言楚安安静静的坐在那,对于举人们的抱怨,盛言楚一笑了之。   其实田大人大可以收几个静绥举子,田大人官阶不高,若有几个像样的举子在手,来日并非不是一桩好事。   乡试官都是朝廷临时派往各地,主职当然是协助当地郡守主持乡试事宜,但从鹿鸣宴上不难看出来,朝廷对于乡试官在当地收学生的事睁一眼闭一眼,田大人若是个机智的,便是收不了他,也可以去收旁人,没必要将一众举人得罪。   戚寻芳就做得相当好。   就在举人们皆以为今年乡试三位主考官都不会收学生时,戚寻芳突然点了两个人,一个是邹安书院的余添,另一个倒让盛言楚有些瞠目,是裘和景。   余添为人稳重,当下却也激动的两眶微红,裘和景一改之前的跳脱,规规矩矩的和余添往戚寻芳那边走。   拜过师后,剩下一些副考官也开始收学生,收徒环节虽闹了点小插曲,但总归圆满结束。   -   折腾完唱《鹿鸣》和拜师后,鹿鸣宴终于迎来轻松时刻。   撤掉了冷酒和冷菜,鹿鸣宴的正席摆了开来,乡试设在八月,正是金桂飘香时节,所以这场鹿鸣宴除了吃鹿肉,还有其他主角——桂花。   桂花品格很多,花期多数集中在仲秋前后,这两天临朔主城空气中除了闷热,就只剩下醉人的桂花香。   丹桂花色橙红,颜色艳丽香味淡,拿来做甜食不太好,厨娘们便将丹桂花瓣搅碎捻成细粉做成丹桂豆腐,配以小葱,花红叶绿预祝举人们前程似锦。   金桂银桂花色较淡,但耐不住气味浓郁,加入女儿红制成开胃醒神的桂花酿正正好,或是晒干兑上蜂蜜做桂花糯米藕也十分不错。   郡守府的厨娘手巧,不仅仅做了以上美食,还拿桂花煲了面条、馒头、肉等,总之五花八门。   不一会儿,桂花宴的菜肴就上齐了。   摆在盛言楚手边的是一碟用桂花炖煮过的小仔鸡,拿筷子轻轻一戳,小仔鸡的肚子紧随着哗啦涨开,里边塞满的桂花枸杞瞬间跑出来将清亮的鸡汤染成橙红色。   盛言楚端起碟子抿了口鸡汤,鸡汤炖煮得很入味,香中带甜,甜而不腻,丹桂的甜味冲淡了鸡汤的油水,喝起来格外的爽口。   小仔鸡的肉质不柴,鲜嫩多汁,嘴巴微微一嗦,骨肉就分离了开来。   令盛言楚惊艳的绝非是这道香喷可口的丹桂小仔鸡,而是接下来的金桂蒸臭鳜鱼。   似臭非臭的腌鲜鳜配上香甜的桂花,那滋味…才叫一个绝。   金桂蒸臭鳜鱼一上桌,底下的举人纷纷拿手捏鼻,盛言楚身为解元,当然得带头吃,皱着眉夹了一块入嘴,那种奇异的臭味似乎一下子就转变成了鲜香醇厚的美味佳肴。   几个武举人一点都不嫌弃,见盛言楚开动后,立马敞开膀子大吃特吃起来。   解元桌上吃得欢,底下众人岂能不动筷子,硬着头皮吃了两口后,有人大赞此菜口齿留香,有人还是挎着脸适应不了这种香臭结合的难闻味。   卫敬和戚寻芳不知何时对酌起来,见举人们在吃金桂蒸臭鳜鱼,卫敬举起杯子夹了一小块进嘴,细细品味后放下了筷子。   见卫敬有话要交代,盛言楚等人忙跟着放下筷子端坐好。   盛言楚本身就很喜欢吃鱼,这道金桂蒸臭鳜鱼虽气味难以言表,但不得不说臭鳜鱼口味醇实,菜里还撒了点麻椒粉,吃起来鲜咸交加中还能品出丝丝的麻和辣。   此刻放下筷子,盛言楚嘴里刚咬了一口鱼肉,卫敬在上面讲,盛言楚则小口小口的嚼着。   卫敬所在的位置就能底下一览无余,当讲到‘金桂蒸臭鳜鱼是乡试鹿鸣宴上的一道名菜’时,卫敬余光捕捉到盛言楚微微鼓起的腮帮子动了动,看来义子十分喜欢这道让人掩鼻的菜。   卫敬忍俊不禁,握拳轻咳嗽一声,盛言楚注意到这道灼热的目光,脸顿时一红,忙将嘴里的臭鳜鱼肉吞咽下肚。   爽!   盛言楚微垂下脑袋时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金桂香,鳜鱼臭,之所以在鹿鸣宴上吃这道菜,是有缘故的。”   卫敬娓娓道来:“科举入仕第一步就是举人,今日从本官这府中走出去后,日后你们是否继续下场走会试去金銮殿上面圣,还是止步在此做一个富贵闲人亦或是去外头捐个小官,端看你们的造化。”   “这道金桂蒸臭鳜鱼,有香有甜有辣有臭。若你们当中有谁今后走了歪路,和一帮贼子臭味相投沆瀣一气,或是有人青云直上坐上权臣之位,皆该回头看看今日鹿鸣宴上这道金桂蒸臭鳜鱼,走了岔道的人要多想想今日这道菜中的香甜辣,如此醒悟回头才好,而那些居天子近旁的人也要想想这道菜中的臭味,不可因一时的甜头而得意忘形,可明白了?”   盛言楚站了起来,高声道:“学生明白。”   其余人跟着喊。   卫敬满意的点头,将场子交给有话要交代的戚寻芳。   戚寻芳的一番话倒是让盛言楚深思良久:“都说共苦容易同甘难,本官说不出你们郡守大人这样式的大道理,只有一言要交代:同饮一席酒,共吃一道菜,都是一起从临朔郡贡院走出来的儿郎,若是日后在朝堂上生了龃龉,还望诸位能手下留情一回。”   戚寻芳一说完,底下顿时议论纷纷,有说戚寻芳做官谨慎,但也有人觉得‘做事留一线’,日后并不一定能好相见,毕竟官场波云诡谲,谁心软谁就更容易落在下方。   “盛解元——”詹全挥了挥大手,低声喊:“盛解元可是累了?”   “没,”盛言楚‘啊’的一声回神,冲詹全笑笑:“我不过是在想戚大人那番话罢了。”   顿了顿,盛言楚自嘲一笑:“盛某没见过世面,原以为大家同出临朔郡,日后便是上京在朝为官,势必会和同出临朔郡的老乡互相照料,可听戚大人的话,貌似不是这么回事。”   戚寻芳说得很委婉,同乡在朝反目成仇的大有人在,但这都不是最最主要的,最渗人的是,今日和他同席吃鹿鸣宴的人,指不定过几年会变成他的政敌,到那一刻,别说什么‘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怕是一刀捅死他都有可能。   这种事想来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不然戚寻芳也不会单独拿出来说。   盛言楚心里难受的紧,他放眼望了望今日在场的诸多举人,大家此刻都在举杯执箸和身边的人笑得欢快,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积极乐观的表情,他在想,这些人真的会在某一天和他作对吗?   詹全大手将自己面前没怎么动的金桂蒸臭鳜鱼端到盛言楚面前,压低声音道:“盛解元心里不舒服我能理解,但戚大人是过来人,肯定不会瞎说。”   盛言楚挑眉望着面前这碟子鱼肉,詹全立马道:“我闻不得鱼腥,盛解元既爱吃这鱼肉,不若把我的也吃了。”   每人一条,鱼并不大,盛言楚自己那一条吃得只剩下鱼骨和鱼头。   詹全是好意,盛言楚又爱吃这鱼,这鱼自然而然落进了盛言楚的肚子里。   吃完鱼,盛言楚擦拭干净嘴巴,接着之前的话道:“戚大人用心良苦告知我们这番话,我自当会牢记在心,刚才盛某矫情了些,让詹兄看笑话了。”   “嗐,”詹全无所谓一笑,“文人都喜欢伤春悲秋,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何况你又是解元…思虑多些情有可原……”   大概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么说不妥,詹全急得猛抓脑袋,脸红过枫叶,似乎羞赧:“那什么…我嘴笨…”   “无妨。”盛言楚心里清楚詹全想要表达什么,其实詹全说得挺有道理,他太把文人骨子里的讲究当回事。   他将今日到场的众人当成同僚好友看待,这些人未必会这样看他,说不定此时此刻就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无须等到来日在朝堂上对上。   想通这点后,盛言楚感觉一身轻松,心情美,盛言楚的胃口随之大开,紧跟着上桌的桂花酿鸡爪、桂花酒泡人参、桂花蜜枣汤、羊肉拌桂花酱……盛言楚皆一一品尝开来。   大概是为了弥补自己乡试后喝了好几天苦到嘴发麻的黄连人参汤,这一顿桂花宴,盛言楚狠狠吃了一场。等桂花席撤下去后,盛言楚连喝了两盏清茶都没唰掉嘴里冒糖浆的那股甜腻味。   -   甜蜜蜜的桂花席吃毕,鹿鸣宴渐入尾声。   不多时,放置在众人面上的小木桌上摆上了文房四宝,盛言楚做了表率,执笔写下一首大气磅礴的七言诗。   卫敬扬眉,立马有小厮过来拿走七言诗给卫敬看,卫敬笑着颔首,道:“传下去给众举子瞧瞧。”   又道:“有酒无诗欠妥,今日既然是诸位的好日子,不若大家照着盛解元给的词牌,各自写首诗谢天恩吧。”   卫敬的话一落,余添等亚元经魁纷纷提笔沉思,盛言楚的诗在众举人眼前轮番赏阅后,最终被小厮张贴在鹿鸣宴的高台榜上。   等鹿鸣宴结束后,高台榜会去城中各大酒楼茶馆展览,届时又要在读书人圈中掀起一片波澜,这可是在文人中亮相的好机会,为了上榜,众举人绞尽脑汁的去写诗。   一炷香后,卫敬、戚寻芳还有苗大人选了三首诗和盛言楚的张贴在一块,至于其他人的诗,几人也做了评价,只不过举人们人数多,想一一点评完固然没可能,没点评上的举人沮丧的叹口气,谁叫他们在桂榜上的排名靠后呢?   几人相视无言,这才不过是在鹿鸣宴上罢了,若他们止步不前,以后有得是冷板凳给他们坐。   谢恩诗写完后,卫敬将时间留给刚出炉的举人们,他则带着戚寻芳等京官出了院子,临走前,卫敬喊来盛言楚:“待会别喝太多冷酒,我方才见你吃了好些甜食,再喝冷酒小心肚子疼。”   盛言楚今年已经十五,在卫敬眼里却始终还是原先那个躲在他书房密室贪吃零嘴的小孩,所以卫敬忍不住叮嘱一二。   “我省的。”盛言楚脸颊发烫,不自在的去擦嘴,暗道他今天吃得多吗?   一只小仔鸡,两条臭鳜鱼,几只鸡爪,一碗桂花蜜枣汤,一碟子桂花糯米藕,半盒桂花糕,还有几块鹿肉……   唔,好像是有点多。   卫敬走后,举子们身上的无形压力明显轻了许多,嬉笑声也渐渐大了起来,须臾便有人抱着酒壶往盛言楚这边走。   “盛解元,我敬你——”   “我也敬你——”   ……   面对这种‘你不跟我喝就是不给我面子’,盛言楚微微一笑,抬起宽大的举人袍子一饮而尽。   一圈敬下来后,好几个举人喝到站都站不稳,盛言楚咕噜了半壶酒依旧站立如松。   “盛解元…好、好酒量!”詹全等武夫不由佩服。   几个本有意将盛言楚灌醉的人见盛言楚双眼清明,顿时一囧,立马逃之夭夭不敢再与盛言楚对吹。   盛言楚嘴角一弯,笑话,他能不知道这些人的小心思?   想灌醉他,下辈子吧!   那些酒全被他用袖子挡着送进了小公寓,不过这样一来虽解决了这帮人 ,只是可惜了小公寓客厅,等鹿鸣宴结束,他得回去好好打扫小公寓,不然全是酒味。   -   鹿鸣宴结束从郡守府出来时,太阳已经斜入海底,夜幕静谧晚风清冷。   “叔——”   守在门口的盛允南忙将手臂上的披风披到盛言楚肩上:“适才郡守夫人过来了,说叔今天喝了太多酒经不得冷风。”   盛言楚紧了紧披风,笑道:“你有和义母说我今晚不住家里吗?”   盛允南将地上的食盒抱在怀里,嘟囔道:“杜夫人问了我好几回,问叔什么时候去看她,还叫我将叔的行李搬来郡守府,我一直牢记着叔交代的话,便说叔和同窗约了出去玩,故而得过几天才能从客栈里搬出来。”   “你小子倒会找借口,义父明日要审西山书院的案子,这节骨眼上我还是少于郡守府来往才好,省得那帮西山书院的人又乱嚼舌根子。”   叹了一口气,盛言楚睨向盛允南手中的食盒,笑道:“义母又备了什么吃食?”   盛允南:“消食药,还有醒酒汤,叔现在就要吃吗?”   盛言楚:“……”连杜氏都觉得他今天吃得多,看来是真的多了……   摸摸鼓鼓的小肚子,盛言楚手一伸:“消食药给我点。”   杜氏准备的消食药是裹了糖粉的白豆蔻,味道有些辛辣,吃了几颗白豆蔻,盛言楚胸口胀气的感觉果然缓解了许多。   还没回到客栈,食盒里的白豆蔻还有醒酒汤就已经进了盛言楚的肚子,当天晚上盛言楚果然又做起了八.九岁时最爱做的高空飞翔梦。   按老一辈的话说,盛言楚还在继续长身体,因为身体抽条的缘故,胃口出奇的好。   -   九月初四,静绥书院本来打算在郡城找家酒楼给盛言楚和赵蜀办个举人宴,考虑到卫敬此时在衙门审西山书院学子这些年在贡院谋害秀才的案子,故而举人宴推迟,盛言楚等人则跑去衙门听审。   西山书院的杜开是盛言楚命裘和景送去衙门的,按说盛言楚该是这场案子的主要证人,但当卫敬将前些年遭受西山书院谋害的秀才们喊到衙门后,这桩案子已经不再是杜开和盛言楚之间的纠纷,而是整个西山书院和那些因考棚走水而落榜的秀才,或是直接被大火惨烧死在贡院的秀才们之间的斗争。   一经升堂,郡守衙门外围满了人,盛言楚过去时还听到了好几道凄惨的嚎哭声。   “我那苦命的儿啊,他才二十来岁就死在了贡院……”   “都烧成灰了,我滴儿啊……”   盛言楚觑了眼堂中跪下的女人,女人披头散发容颜枯槁,此时哭得悲痛欲绝,一打听才知道此妇人有个多年前烧死在贡院的儿子。   那秀才命属实有点差,考棚设在孤僻的巷子尾,起火后因是半夜,巡逻的官差都打盹睡着了,秀才被锁在考棚不能出来,屋里的水又不多,待秀才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喊醒官差时,火势已大,火灭后秀才的骨头都烧烂了。   据说那一年住在那边的秀才们好多被吓到癫疯,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大火吞噬殆尽,但凡有良心的人,都会心悸害怕。   可惜,放火害人的西山书院学子并没有良心。   那桩案子是上一任郡守所判,也不知怎的,后来判出来的结果竟是书生灶眼没关好才导致走水,妇人多次敲鼓喊冤都于事无补,此事便当做一场意外处理了。   后来卫敬接手的头一年正好是乡试年,不巧,又发生了几起走水案。   考棚里的秀才或多或少都受了伤,只因没闹出命案,加之卫敬头一年主持乡试不想生事,这件事便没有生张出去。   接下来,西山书院越发的张狂。   前年夏修贤那场乡试,除了走水,还有巷道里的秀才中毒身亡……   “中毒?”盛言楚眉头一蹙。   他记得夏修贤和他说过,说住在夏修贤旁边的几个秀才头疼的厉害,夏修贤怀疑是驱虫粉的缘故,如今细想未必是驱虫粉的毒素。   医馆里面的驱虫粉的确掺了很多有害的药粉,但顶多会使人晕眩,且要长时间闻了后才会,身体素质好的秀才犯不着胆怯驱虫粉里面的毒气。   能让秀才们头疼得难受……莫非西山书院的人真的在贡院撒了不该撒的东西?   一旁赵蜀心有余悸,小声道:“盛小弟,说来我今年高中多亏了你……”   盛言楚:“?”   赵蜀略思忖了下道:“我隔壁的隔壁住着的也是西山书院的学子……”   盛言楚微讶:“你那边难道也出事了?”   赵蜀点头,再回想此事时,赵蜀脸上的肉抖个不停:“……那条巷子的秀才大半都生了病,上吐下泻没完没了,半夜睡下时,还能听到有人尖叫,说是考棚里跑进了毒蛇……”   后怕的拍拍胸口,赵蜀将腰间佩戴的荷包取下来:“要不是你给了我驱虫粉,我怕是也要中招…如今想想,多半是西山书院那人半夜下了毒粉招引了外头的蛇……”   “乡试前,贡院外边会撒雄黄,”盛言楚手指摩挲着荷包,淡淡道:“那些毒蛇未必是毒粉招惹进来的……”   赵蜀心咯噔一下:“你是说有人在外边故意放蛇进贡院?”   想通这点后,赵蜀大怒:“西山书院的人未免太放肆!不过是个乡试罢了,竟拿我们的性命开玩笑!”   盛言楚未动声色,只道:“西山书院阴沟里翻船活该,只是不知义父会如何判他们……”   这不是西山书院头一回在贡院害人,之前得逞的西山书院学子好些都已经做官,此事若闹大了,那些人的官帽子定然不保。 第106章 【三更合一】 谈上京事……   戚寻芳和田大人等京官还没有离开, 得知衙门闹出这等事后,几人立马赶了过去。   西山书院涉案的是乡试,戚寻芳等人作为乡试官, 不能不过问。   田大人小家子气, 劝道:“卫大人,此事牵连的人颇多, 从前那些西山书院的举子大多已经做官安稳, 您这时候上奏朝廷未免有些不近人情吧?”   戚寻芳笑眯眯地看过来:“田大人这话寻芳不敢苟同,堂下妇人哭得肝肠寸断,卫大人若冷面断案不理不睬,那才叫不近人情。”   田大人被堵的没话说,索性拢起袖子在一旁做起闲人。   堂下近些年受难的秀才皆到, 经过一上午的哭诉, 衙门书吏将写好得陈词拿给卫敬看。   卫敬看过后勃然大怒,命衙役将涉足其中的数十位西山书院的举人押到堂前。   人堆里看热闹的盛言楚啧了一声, 这十几个举人没有考中贡士, 这几年蜗居在西山县逍遥自在,难怪杜开等人模仿他们的手段残害和他们住在一块的秀才。   “京城会试也考九天,分三场, 你说西山书院那些考中的人是否也用此等卑鄙手段坑害同条巷道的举人们?”   “不好说……”   老百姓们这是不敢说, 盛言楚和赵蜀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所谓‘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这话不愧是真理,也许那些已经做官的人还真的用手段提前将一条巷道的举人给‘团灭’了。   会试是科举路的最后一关,因为殿试不出意外不会刷人,西山书院上来就干掉了一条巷子……恐怖如斯,太狠了!   赵蜀握紧拳头, 忿忿道:“西山书院总以自己背靠江南府而得意洋洋,我前些年读书的时候,还曾将西山书院奉为楷模,不成想他们是如此卑劣……”   盛言楚闻言喃喃感慨:“可惜了那些被西山书院迫害的人,他们死得委屈无处申冤,而西山书院那些狼子野心之辈却昧着良心居府做官悠然自在,简直天理难容!”   正说着,堂上惊堂木重重闷响,卫敬脸上半点笑容都无,惊堂木拍得啪啪震人心。   “传令下去,西山县西山书院近九年三场乡试高中的举人皆革除功名,若有不满只管上衙门找本宫重新乡试正名即可!倘若过不了本官这一关,格杀勿论!”   卫敬的话一落,堂下一片哗然。   有人高呼青/天大老爷的,也有伏地叩拜连连大喊冤枉之类的……总之闹作一团。   田大人翘着腿看戏:“卫大人,您是临朔郡郡守,这底下的举子如何处置自然您说了算,不过嘛,朝廷中不乏有西山书院的同僚……唔,本官记得兵部左侍郎的嫡女当年嫁得就是西山县一进士……”   卫敬嘴角微微挑了一下:“那又如何?他便是迎娶了皇家公主,祖籍依然是临朔郡西山县人士,天子犯法与庶人同罪,何况他区区一个进士。”   说着,卫敬支起身,厉声吩咐:“来人,即刻替本官递折子去京城,将今日西山书院之事细说给皇上听,尤其是那兵部左侍郎的贤婿!”   田大人哐当站起来,瞪大眼急呼:“卫大人!”   卫敬悠悠得看过来:“田大人这是有话要说?”   田大人喉咙滚动,支吾道:“兵部左侍郎的女婿可是四皇子的人,大人动他,难道就不怕四皇子怪罪于你?”   卫敬讥讽一笑,反问道:“本官为什么要担心四皇子?本官身为一郡之守,尽心尽责替皇上分忧乃忠臣所为,倒是田大人有趣,四皇子如今还未进朝堂担职,为何田大人要说那兵部左侍郎之女婿是四皇子的人?”   “这……”田大人顿时语塞。   戚寻芳放下茶盏站起来背着手,笑道:“自古言‘贤婿’,兵部左侍郎待女婿周松宛若亲儿子,周松既然追随四皇子,那兵部左侍郎岂不是也?”   “慎言!”田大人惶恐地打断戚寻芳,大声道:“我可没说这话,戚大人休要乱说。”   戚寻芳嘴角笑容满满,对卫敬拱拱手:“卫大人无需让身边人多跑一趟,那折子就让下官替您送过去吧,左右下官都要回京,正好借着回禀临朔郡乡试将周松的情况一并和皇上说了。”   卫敬感激点头,田大人脸色就不好看了,直接气呼呼地甩袖离开。   盛言楚没有在衙门待很久,赵蜀跟着一道从衙门出来,犹豫道:“盛小弟,你要不劝劝卫大人?”   盛言楚短笑两声:“赵兄是被田大人的话吓到了?”   “是也不是。”赵蜀轻晒:“那四皇子是中宫之子,得罪了四皇子怕是……”   盛言楚顿住脚,温言道:“赵兄,中宫之子有何惧?”   赵蜀一噎,结结巴巴地说:“到底是皇子,又是皇后所出,也许…也许有朝一日……”   后头的话大逆不道,赵蜀不敢在大街上说。   盛言楚抬腿继续往客栈走,闻言平静道:“赵兄所虑不是没道理,但那周松上位明显是踩着咱们临朔郡好些读书人的白骨才一步步成为兵部左侍郎女婿,这种罪孽深重之人焉能轻饶了他?”   赵蜀点头:“这种人千刀万剐都不为过,只是,只是卫大人明年就要擢升离开临朔郡,这时候惹恼四皇子和兵部左侍郎,会不会耽误卫大人?”   盛言楚别有深意的看了眼赵蜀,失笑:“《史记·项羽本纪》有一句话说的好,‘破而后立,不生则死’。义父如今快五十岁了,距致仕剩不了多少年,前些年辗转在各地做官,官位再高也不过是个郡守,若想往上爬,得需干一番大事才好,这西山书院捅的篓子正好是个契机。”   赵属讶然咋舌,惭愧拱手:“是我胡思乱想了,原来卫大人早就有了思量。”   其实这些全是盛言楚的猜想,不过卫敬一向做事稳妥,想来不会行岔。   -   两人回到客栈时,客栈热闹非凡,住在客栈的几座书院的人都还没有走,此刻正围坐一团开起诗社茶话。   有人眼尖,远远地看到盛言楚,顿时大喜,跑过来拽着盛言楚的衣袖往内走:“盛解元,就等你了——”   盛言楚笑容可掬,赶忙上前拱手慰问在场的读书人:“有事耽搁来晚了些,不若我以茶代酒自罚一杯?”   进了客栈后,盛言楚才想起来昨天在鹿鸣宴上他答应过出席今天的诗社,还好还好,赶上了。   大方桌边坐下的几个人旋即起身回礼:“无妨无妨,盛解元事务繁忙一时迟些没事,来来来,这第一首诗还得盛解元下笔才行。”   有人递来纸笔,虔诚笑开:“昨天鹿鸣宴上我等离盛解元太远,因而只草草的看了眼盛解元的墨宝,今天有幸,还望盛解元多多写点才好。”   “好说好说。”盛言楚撩起宽容袍执笔,略沉思片刻,在一众书生企盼的目光之下,盛言楚一口气连写了三篇诗。   笔墨还未晾干,书生们就拿起纸张高声吟咏起来,盛言楚拢着袖子站在一旁,见几个读书人面红耳赤的在那争抢诗文,盛言楚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赵蜀不知从哪掏出一柄扇子敲了敲盛言楚的头,啧啧笑道:“盛小弟可不再是从前的盛小弟了……”   盛言楚假模假样的鞠一躬,瞥了眼桌子旁已经快打起来的读书人,凉凉道:“文人墨客看似清流,其实各个骨子里都嫌贫爱富的很,若我今日不是解元而是一落魄书生,我写得诗文他们未必瞧得上。”   赵蜀哗啦展开扇子,忍俊不禁道:“可你不是落魄书生,还是郡守大人的义子,如今高中解元,锦上添花,他们自然要高捧你。”   桌子前几人的争吵终于落幕,三首诗被三个手脚快的人抢到后塞进了胸袋,几人回头一看,见盛言楚笑吟吟地站在那看他们,顿时脸通红。   “让盛解元看笑话了……”其中一个收藏盛言楚诗文的读书人还没来得及将纸塞进胸袋,边塞边道:“我钱某读了十几年的书,却远不及盛解元……”   “不愧是解元,行文徜徉恣肆,用词精简干练,我等望洋兴叹呐!”又一人赞道。   盛言楚厚着脸皮走近,浅笑道:“过奖过奖,盛某尚且年幼,不比诸位有见识,义父也说盛某的诗欠些火候,各位还是莫要高捧我了。”   几人哈哈大笑,言及盛言楚太过谦虚,落座后,几个年长的举人也做了几首诗,对比盛言楚的诗,的确韵味不同。   如果说这些举人的诗老练稳妥,那盛言楚的就显得更为稚嫩,然而细品起来,稚嫩中不缺才思,总之雅俗共赏,端看赏诗之人的心境了。   “西山书院今年算是栽了大跟头。”   品完诗,大家闲闲地找了位置坐下,端着清茶,有人忍不住道:“咱们客栈除了盛解元还有谁跟西山书院的人分到同一条巷道了,快些说说那条巷道有没有生事?”   裘和景本打算说,一想他跟盛言楚同在玄武北街,杜开闹出得动静早在乡试还没结束时就已经在贡院传来,故而没什么好讲。   这时,一个上了年纪的举人站起身。   读书人好奇的看过来,只听中年举人道:“我在朱雀南街,那边我记得有四五个西山书院的秀才,第一场考完后,巷子倒相安无事,不过休息时有人跑去和西山书院那几个秀才说了会话,谁料第二场刚开始就有好几个秀才哀嚎肚子疼……”   “我的天老爷,莫不是西山书院的人对他们下了毒?”有人惊恐的捂住嘴,“这毒下在哪的?”   中年举人摇头:“官爷以为他们吃了生水才闹肚子,便没搭理那几个哀嚎的人,不成想到了半夜,那几人竟痛得在地上打滚!”   “后来呢?”有人听故事听得极为认真,焦急地问:“那些人可有碍?”   裘和景耐不住话痨插嘴:“自然没有,今年乡试一条人命都没闹出来,要我说多亏了盛解元,若不是盛解元将杜开扭送至衙门震慑住西山书院那帮宵小之辈,他们未必会收手,说不定今年乡试还会像往年一样发生惨事!”   众书生唏嘘不已,中年举人接着道:“这位小兄弟说得在理,那几个半夜嗷嗷喊疼的秀才只考了一场,第二场疼到笔都抓不住,后来乡试结束我好奇过去看了他们一眼,嗬,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了?”   “快说快说,卖什么关子!”   中年举人咽下口水,怕怕道:“那几人拉到虚脱,直接走不动道了,还是官爷将人抬了出来,一碰到太阳几人立马晕了过去,脸色那叫一个惨白,跟死人没两样。”   “有人往那几个秀才的考棚看了看,当场就吐了出来,我没胆过去瞧,听说里边的小阴沟里除了…嗐,除了不堆屎尿,还有好几条巴掌大的长蛇。”   “长蛇?”喝茶的书生不敢置信,追问道:“真是蛇?”   中年举人老实的摇头:“那些蛇不是咱们平常看到的蛇,而是一尾一尾的似泥鳅……”   “咦,太恶心。”   “那长蛇不会是秀才们拉…拉出来的吧?”   “据说是的。”   “我的天呐,西山书院的人到底给他们投了什么毒,竟拉出长蛇了?”   盛言楚眨眨眼,暗道那几个秀才肚子里不会生了蛔虫吧?   有人气不过西山书院如此跋扈,扬声骂道:“严查!一定要严查!断不能让这等恶毒书院好过!”   “对对对!”中年男人附和,“如今郡守大人已经让戚大人帮着递折子到皇上跟前,想来再过不了多久,那些踩着无辜秀才的肩膀踏上仕途路的人皆要被一网打尽!”   “西山书院近九年的举人都被革除功名,要我说他们活该!”   “好好的一个读书人非要使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作甚!简直有辱咱们读书人的风骨!”   ……   你一言我一语,桌上的谩骂声不断,盛言楚端着茶盏但笑不语,市井之中虽是说快活话的地方,但人多眼杂,他还是少掺和才好。   有眼色的举人见盛言楚不怎么参与西山书院的话题,当即阻拦道:“西山书院的事如此晦气,咱们还是别再提了,小心脏了自己的嘴。”   众人心领神会赶紧歇了话茬,他们都是今年的新举人,虽说西山书院罄竹难书,但人后嚼舌根子非君子所为,何况是在人来人往的客栈。   裘和景擅谈,跳出来转移话题。   “眼下已经九月,虽然白天还有些热意,但穿过葳蕤山,听说北边开始发冷了,今年冷得这么早,会不会北边又要闹雪灾啊?”   “雪灾?”这两个字就跟魔咒一样,一下让在场的举人脸白了三分。   盛言楚也不由坐直了身子。   之前说西山书院的中年举人忙合掌拜天,嘴里嘟囔不休:“可千万别闹雪灾啊……”   “今年北边要是闹雪灾,那咱们会试怎么办?”   “能怎么办?左右冻死都有可能!”有人丧丧开口。   “咱们得早做准备!”   中年举人叹了口气,道:“我有一同窗年轻时上京赶考,那一年出临朔郡的时候相安无事,然而刚进到北边的郡城就病倒了,大夫说他水土不服……一路熬到京城后,还没去考会试,整个人就瘦脱了相,加之那年京城冷得厉害,他说他进了贡院后连墨水都结了层冰……”   “啊,墨汁结冰怎么写字?”   中年举人哀叹:“可不是嘛?那年他本该高中的,谁能想到京城冷成那样,别说蘸墨水写字,手都不敢伸出来……”   “我的亲娘,那我怎么办?”人群中一人颤抖着嗓子亮出自己的手,盛言楚好奇睨过去看了眼,嗬,好家伙,一双手肿得跟胡萝卜似的。   “呜——”那人直接蹲下身哭起来,“我这手冬天容易生冻疮,平常在家的时候尚且用热水捂着没事,这要是去了京城,我这手岂不是要废了?”   “倒也不至于现在就沮丧。”盛言楚呷了口茶,建议道:“你赶紧去城中找个好郎中仔细看看手,现在才九月,要去京城最迟也可以挨到明年正月,还有半年功夫让你治手呢!”   那人一听,忙擦干眼泪,对着盛言楚鞠一躬:“盛解元说得对,我这就去医馆!”   说完一溜烟跑出了客栈。   大伙哈哈大笑,然而笑过后连连叹气。   “也不知京城那边现下如何了?听说京城到了十月天上就飘雪花?”   “十月不还是秋天吗?”裘和景咂舌。   盛言楚嗤笑:“京城哪里有秋天,若是十月就开始下雪,接下来几个月京城就算是进了天寒地冻的日子,可别说秋天,京城连春天都极为短暂,前些年新科进士游街赏杏花,据说那年杏花都没开成,啧啧啧,四月天了杏花还没开……”   盛言楚口中的新科进士游街没看成杏花正是俞庚高中状元那一年,那时盛言楚还在康家私塾读书,俞庚是康夫子的得意门生,康夫人有事没事的时候就会将俞庚的一些事说给盛言楚他们听,当时令盛言楚最为惊讶的就是俞庚的状元游街出了事。   那一年京城格外的冷,到了四月天上还洋洋洒洒地飘着雪花,俞庚一行新科进士骑马游街时,一不小心马蹄踩上了滑溜的冰块没刹住脚,导致马儿受惊当场撞向了老百姓堆里,才被册封为一甲第三名的探花郎为此脸上划了一条血淋淋的大口……   总之,那个探花郎的容貌毁掉了。   “盛解元说得差不厘。”中年举人附和,“据我那些同窗所言,每隔一两年京城就会闹一场冰封,说来也是巧了,回回都撞上了会试年。”   “这可如何是好?咱们都是南方举子,哪里经受地住那等寒冷?”   有人瞟了眼盛言楚,笑道:“与其在这杞人忧天,咱们还不如多囤一些盛解元他娘程娘子教给郡城绣娘的毛衣,待来日去了京城,我穿它个十件八件!”   此话一出,众人笑了。   “对对对,除了毛衣,还有鸭绒棉袄,再不济花点银子买件狐裘,买双鹿皮靴……”   有了御寒的法子,一干举人们顿时松了口气。   散席后,盛允南数了数程春娘给他使得银子:“叔,咱们要不也买双鹿皮靴?”   盛允南在盛言楚的衣柜里见过好几件狐裘,火狐,玄狐都有,全是杜氏命人送去盛家的,至于鹿皮靴…大概杜氏觉得南边天再冷也用不着穿鹿皮靴,所以这些年都没备下。   “一双鹿皮靴可贵了!”盛允南抱着所剩无几的银子凑过来道,“我适才跟着那帮举人去铺子打听,嘿,鹿皮靴子一双要五十多两!”   鹿皮昂贵,制鹿皮靴用得牛筋更昂贵,为了不积货,想要买鹿皮靴必须上门订货,且要交一半的定金才行。   盛允南担心买不到好的鹿皮靴,所以屁颠屁颠的来跟盛言楚讨银子:“叔,奶给我的银子还剩十两,你再给我十五两,我去帮你定一双鹿皮靴,省得明年会试冷得跺脚。”   盛言楚正坐在屋里誊写乡试题,闻言顿了顿,好半天才道:“银子不够我给你,你记得挑两块好的皮子买下来,用不着让铺子帮忙做好,拿回皮子回头让我娘来操持就成。”   鹿皮靴做工要耗十两多,若是只要皮子,自然便宜一些。   这趟他来郡城下场乡试,前前后后算起来花了不下快三十两,虽说家中铺子这两年进账颇多,但去了京城开销极大,所以家里的银子他得精打细算才好。   “要买两块鹿皮?”盛允南楞了下,旋即道:“对对对,得给奶买一双。”   盛言楚笑了笑没指出盛允南话中的错误,其实两块皮子有一块是给盛允南的,另一块他娘穿,至于他自己……   小公寓有好几双巴柳子寄给他皮子,届时他抽空拆了线让他娘帮着重新做一双大点的鞋就行。   只是那皮子是巴柳子送得,他该怎么跟他娘开口?   一想起巴柳子,盛言楚当下没了继续写字的欲望,趁着盛允南去铺子买鹿皮时,盛言楚溜进小公寓里翻找出巴柳子丢在他家门口的那个包裹。   那年巴柳子和他娘闹翻后,这包袱应该是巴柳子趁着盛家人不注意扔在院子门口的,当时为了不让他娘触景生情,他便将包袱一股脑塞进了小公寓。   那段时间他烦心的很,加上后来岁考以及吴记在静绥县作威作福,他一心忙着岁考便将包袱的事忘了跟他娘说,后来再记起来时,见他娘似乎走出了那段感情,他索性不再去提包袱。   包袱里的东西除了弓.弩,其余东西他都没怎么碰,好在小公寓有保鲜功能,塞在楼梯储藏柜下的包袱竟一点灰尘都没沾,一打开,里面的鹿皮靴子跟新的一样。   盛言楚坐下来比对了一下自己的脚,小了很多。   找来剪刀,他将鹿皮靴上的牛筋从底部剪出一个小口,然后顺着缝制的路线用力一拉,整根牛皮筋轻轻松松的从鹿皮上完好脱落,而鹿皮上只留下一行行细密的针脚。   庄户人家为了节置办衣鞋的钱,会特意用这种走线去缝制,待来年衣裳小了拆了线重新拼一块做成大的就行。   不论家里穷的叮当响,或是像现在这样衣食无忧,他娘依旧保持着这种走针。   包袱里一共有两双鹿皮靴,拆好后,盛言楚将鹿皮归置好,出了小公寓没多久,盛允南就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两块皮子。   “叔,我一说不用铺子里的绣娘给你做,那掌柜的二话不说拿了几块好皮子让我选。”   边说,盛允南边将鹿皮展开:“掌柜的说这两块是西北才运来的新皮子,皮厚实耐用。”   桌上的皮子有点湿,盛言楚摸了摸厚度,暗道这皮子没有巴柳子给他的好,不过看皮毛,应该是西北那边产的。   “买得不错。”盛言楚笑道,“这年头卖假货的多得是。”   “可不是吗!”盛允南接茬,“如今郡城的举人老爷还没家去,那些小贩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拉了一车一车的货往城里来了,我去瞧了瞧,嘿,好些都是山猫野袍子皮,愣是拿来充鹿皮,不过倒也有几车是西北货,赶车的人大多胡子拉碴,长得也比较凶……”   “长得凶?”盛言楚皱眉,大概是鹿皮靴子勾起了回忆,盛言楚一下联想到那日吴记被抹脖子的场景。   盛允南叭叭不停:“跟着马车后来的几个汉子尤为的阴森,我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其中一个汉子还回头瞅了我一眼,我的亲娘,我当即跑得比兔子还快……”   盛言楚猛地从桌上起身,抓着盛允南的手追问:“你可瞧真切了那汉子的长相?他们留宿在哪家客栈?”   盛允南手被拽着生疼,忍住痛意道:“叔,你别急,你让我好好想想……”   盛言楚见状松开手,歉意道:“那人些许是我认识的人,我一时着急才对你下手重了些……”   “叔,我没事。”盛允南揉揉发疼的手腕,沉思后道:“许是西北那边风雪大,那汉子进城时脸上围了黑纱,只露出一双凶巴巴的眼睛在外,所以我…我还真的不知道他长啥样。”   盛言楚垂着眸子失落的坐回去,西北的人很多都是大胡子,也许那汉子不是巴柳子吧?   盛允南见盛言楚脸色怅然,心知那故人十分重要,挠挠头嗫嚅:“叔,要不我陪你去客栈找找那人,说不定真是故人呢?”   “你知道他们住在哪?”盛言楚心下一亮。   盛允南点头:“西北的人吃不惯咱们南边的饭菜,他们白天卖了货后,夜里都会回胡人开得酒馆,胡人酒馆离咱们住得客栈并不远,绕几条巷子就能到。”   “知道地方就好办。”盛言楚心底的郁气顷刻一扫而空,急忙套上一件秋衣,“走走走,咱们去胡人酒馆!”   “哎!”   盛允南的记忆好,左拐右拐带着盛言楚穿梭在小巷中,很快两人停在一栋高楼外。   “就是这。”盛允南指着高楼,声音明显没有在之前客栈的大:“叔,你待会可别乱跑,我听说胡人客栈乱得很,话不投机他们就会抄家伙打起来……”   盛言楚仰着脖子望着碧瓦朱甍的华屋,含糊的问:“南哥儿,你说一个卖货的西北汉子住得起这样的酒馆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盛言楚突然觉得巴柳子似乎比他想象中要有钱,那一车车的牦牛肉,还有鹿皮往他家拉……   盛允南跟着抬头看向胡人酒馆,酒馆一共有四层,每层外围抄手游廊上都站着好几个搔首弄姿的胡人姑娘,带着面纱裸着白嫩的大腿,一颦一笑尤为的勾魂。   “叔,这你就不懂了吧?”盛允南嘿嘿笑,“从西北赶车过来,至少要走十天半月,赶车的都是一些食荤的汉子,这陡然来了南边,自然要去胡人酒馆小意温存一番……做快活事谁会计较银子?”   盛允南比盛言楚大三岁,若不是为了给盛言楚做书童,怕是孩子都能打酱油了,这两年跟在盛言楚身边被赵蜀引诱着看了不少避火图,正巧又是年少方刚的岁数,所以少不得偶尔跟盛言楚开开黄腔。   “……”盛言楚一头黑线,手指握成团狠狠的敲在盛允南的头上。   盛允南幼年吃得苦多,因而个子并不高,盛言楚打过来时盛允南躲闪不及,当即痛得抱头蹲下:“叔……”   盛言楚拿眼睛瞪人,警告道:“我教你识字可不是让你看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以后少跟赵蜀翻那种书!”   盛允南哭丧着脸点头,这时,胡人酒馆的小二从里边走了出来。   “客官要住店还是打尖?”   胡人酒馆里的姑娘火辣,城中风流男子看惯了温婉如水的南方姑娘,有时候会跑来胡人酒馆玩一玩,这几日乡试榜才下来,如今在酒馆里戏玩的书生不少。   小二在里边观察过盛言楚,面色白皙,五指修长,身后跟着一个书童,想来是城中的读书人,站在门口久久没进来,大抵是害羞皮子薄,故而小二跑出来迎接。   “烫壶羊羔酒来——”盛言楚缓步进去,边走边打听:“听说你们酒馆常年接待西北那边的商人?”   小二收了银子,当即脸笑开花:“却是如此,客官可是要来买货?”   经常有寻不到西北货的人跑到胡人酒馆这边,这两天西北皮子卖得紧俏,在小二眼里,盛言楚进胡人酒馆应该是为了这事。   盛言楚择窗而坐,环视一圈没见到巴柳子的身边,便道:“原是打算买点好的皮子进京赶考用,可我左瞧右桥没见到西北商队啊?”   “哟。”小二笑容放大,“敢情您是举人老爷?”   拱拱手,小二态度谦卑了许多,指了指楼上的厢房:“商队待会就要走了,举人老爷想买什么只管跟小人说,小人上去帮您问。”   盛言楚眯着眼顺着小二的手指往二楼西边厢房看,这时珠帘晃了晃,只见里头走出好几个留着一嘴大胡子的汉子。   小二忙道:“他们才吃了酒,待会趁着城门钥匙没落便要出城回西北,举人老爷,你且说你要什么货,我好去跟他们买。”   盛言楚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珠帘后边走出的青壮汉子们看,待看到一个腰间配着短刀的人,他猛地站起来。   那人极为敏感,几乎是盛言楚站起来的瞬间也看了过来。   时隔两年之久,盛言楚再次和巴柳子相遇。   巴柳子瞳孔倏而放大,触及盛言楚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腰刀上,巴柳子心底闪过一丝不详的预感。   盛言楚摇摇举起桌上的羊羔酒,忍着心底翻滚的情绪,喊道:“巴叔。”   一旁的小二傻了眼:“举人老爷认识商队的人?”   盛允南将小二往一边拉,排出两串铜板:“再来一壶羊羔酒。”   “得嘞!”小二拿着铜板颠了颠,很快一壶辛辣的羊羔酒上了桌。   跟着一道过来的还有巴柳子。   巴柳子蓄了胡子,和多年前在康家看到的样子大有变化,目光锐利,行走间脚步极为有力,下盘很稳。   “楚哥儿。”巴柳子音色比从前要醇厚低沉,笑了笑道:“没想到咱们会在这碰上。”   似乎分离两年再次相见一点都不惊讶。   盛言楚倒了盏羊羔酒给巴柳子,唇角牵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时隔两年,不知巴叔的长子可降生了?”   提及这事,巴柳子心底五味杂陈。   一口饮空入口棉甘的羊羔酒,巴柳子僵着脸,叹道:“你娘…还在气我吧?庶子的事我……”   “巴叔。”盛言楚打断巴柳子的解释,直言道:“此番我来胡人酒馆就是特意寻你的,没旁的意思,我就是好奇那庶子罢了,若没有那劳什子庶子,这会子咱们犯不着在胡人酒馆喝酒,我娘怕是早就在家做好了热饭热菜……”   当年眼瞅着他娘和巴柳子的事要成,谁料巴柳子突然说要生个庶子,问理由是什么,巴柳子坚持说要留后……这不是甩他娘玩吗?   “是我辜负了你娘。”巴柳子坐在那不知所措地搓手,语气苦涩:“自那以后,我想了很多,我——”   “巴叔,我今天之所以来这,其实就想问你一个问题。”   巴柳子隐隐觉得不妙,但还是顺着盛言楚的话道:“你问。”   盛言楚靠着椅背,只淡淡一句:“巴叔,你为什么出尔反尔非要留后?”   “这…”巴柳子瞬间拧起了浓眉,幽深的眸子静静的打量着面前这个少年,道:“楚哥儿,这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不方便说?”   “嗯。”   “一定要有子?”   “……嗯。”   盛言楚哼了声,歪头笑道:“有了吗?”   “没……”   盛言楚垂下眼睑,默了片刻站起身,巴柳子紧跟着起身,一双眼盯着盛言楚不放。   “南哥儿,天色也不早了,咱们该回去吧。”   上胡人酒桌需要脱鞋,盛言楚下了软塌穿鞋时,巴柳子速度更快,见盛言楚往门外后,巴柳子忙追了上去。   “楚哥儿——”   巴柳子步子挎得大,三两步就追了上来,然后将腰间的弯刀取下来往盛言楚手中塞,盛言楚倔强挣扎不要,巴柳子直接用蛮力将弯刀插到盛言楚的腰带上。   摸着冰凉刺骨的刀鞘,盛言楚欲言又止。   巴柳子堆起笑脸:“那天乡试放榜我去看了,楚哥儿不愧是春娘一手带大的孩子,就是比旁人争气,等回了静绥,你娘定高兴的很。”   “这弯刀我不能要。”   盛言楚低着头去拔弯刀,巴柳子却按住盛言楚的手,苦笑道:“你就收下吧,你这孩子从小就没个爹照料,你娘只会缝缝补补给你做吃食,男儿一贯向往的刀啊箭啊她想不到……至于你那郡守义父,是个文人,怕是只会看着让你读书。”   “这弯刀是我常年带着防身的,你年底就要上京,山高水长的,身上总得藏个利器才好,外头看似太平,实则盗贼草莽到处都有……”   巴柳子还想唠叨,这时酒馆外的商队领头说了句胡人语,巴柳子扬声应了句,拍拍盛言楚的肩膀,叹息道:“楚哥儿,代我跟你娘…算了,你回去时注意些,我得先走了。”   盛言楚站在酒馆门口没动,直至商队马车渐入夜色后他才往客栈方向走。   -   九月初六,客栈住着的书院陆续回家,送走赵蜀等人后,盛言楚回了趟郡守府。   杜氏围着盛言楚喜笑颜开,一会夸长高了一会又数落盛言楚太瘦,陪着杜氏好好吃了顿饭后,盛言楚去书房找了卫敬。   卫敬被巴柳子一猜一个准,先是对盛言楚这次乡试大赞特赞,紧跟着便拿出几本书交代盛言楚会试前认真看完,望着怀里沉甸甸的‘关爱’,盛言楚感动不已。   在郡守府玩了两天,盛言楚提出回静绥,临走前,卫敬将西山书院的一些事和盛言楚说了。   “此案涉及到兵部左侍郎女婿周松,我既敢让戚大人递折子上京,自然是有十足的把握将周松拉下来,楚哥儿,你我父子二人早已打开天窗说话,我此番这般做,你该懂得是为了什么吧。”   盛言楚点点头。   那日和赵蜀聊起卫敬严惩西山书院,其实他还有话藏着没说。   卫敬破而后立除了替自己的仕途着想,还为了替五皇子斩断兵部左侍郎和四皇子的这条线。   见盛言楚明白自己的话,卫敬走过来双手搭在义子略显单薄的双肩上拍了拍:“难为你了,我这一招棋虽毁了兵部和四皇子的联系,只怕那兵部左侍郎会将怨气撒你身上,届时你上京可得多加小心……”   “我知道。”盛言楚深吸一口气,昂首挺立,一字一句道:“义父常说进了京城就相当于半只脚陷进了京城旋涡,我既然要走科举这条路,一路难免会招人恨,多他一个兵部左侍郎并无妨。”   卫敬朗声而笑,眼角褶子都跑了出来,又交代了一些上京事宜后才命人驾车送盛言楚出城回静绥。 第107章 【三更合一】 启程去京……   马车还没到静绥县时, 程春娘和程有福等人就早早的侯在了官道附近。   “不知道楚儿来了没?”程春娘望眼欲穿,捏着帕子站在一旁焦心不已。   这时,程有福家的吉哥儿和祥哥儿从官道那边跳跑过来, 挥舞着手:“娘, 姑姑,我看到楚表哥的车了——”   程春娘眼泪瞬间盈满眶, 松开乌氏的手飞快的往官道上跑。   盛言楚离家有一月之余, 此刻归心似箭,马车一进静绥境内,盛言楚就迫不及待的东张西望起来,乍然看到路边的程春娘,盛言楚欣喜的钻出车棚跃身跳下马车。   “娘!”   到了十五六岁, 少年的个子就跟河边的春柳一样, 一夜变一个样,才一月没见, 程春娘只觉儿子长高了许多, 不过人瘦了。   盛允南跟着车夫回盛家小院卸东西,盛言楚则陪着程春娘从官道上一路往家赶。   “楚哥儿这回真是给你娘挣了大脸!”   乌氏说话嗓门大,高声道:“你那些同窗先生回来后, 码头上的人没见着你的身影, 那些娘们就跟炸了毛的老母鸡似的,见天的往你娘跟前堵。”   “说什么盛小秀才咋没回来啊, 是不是没考中躲在郡城义父那没脸见人呐?还有些人假好心劝你娘想开点,哼,打量我不清楚她们看笑话的意思吗?你娘性子软不和他们计较,我可受不了,拿了扫把就把她们轰出去了!”   “舅娘威武。”盛言楚笑了笑, 转头心疼的看向程春娘:“娘,你何苦受她们的气。”   程春娘抿唇一笑:“哪里是我要受她们的气,那会子书院也没人给我递个消息,我不知道你考得如何,我一心想的你没跟着书院的人回来是不是因为没考好被扣在郡守府挨训了……后来书院的学正领着一帮人敲锣打鼓的去咱家讨赏,我这才知道你考了解元。”   乌氏得意洋洋的笑:“书院的人一来,那些想看你娘笑话的娘们一个个酸得牙都快掉了。”   程有福见外甥中了解元后不骄不躁,顿时宽心不已:“楚哥儿,你可想好哪天去京城?我好替你去衙门要路引。”   当地的人想要出远门必须手持官府的路引,无路引不可进城,盛言楚年底要上京,这种情况必须报备给静绥官府知晓。   说起上京,程春娘插了句:“楚儿,昨儿盛家族长过来了,问我你啥时候回一趟村子,他好替你办个举人宴。”   一听是盛氏一族,乌氏张口想说不去也罢,省得被族人吸血,刚准备说就被程有福拉到了一旁:“你这婆娘,这是楚哥儿的族里事,你掺和做什么?”   “我是为了楚哥儿好。”乌氏豪不退让,“那盛氏一族咋对春娘和楚哥儿的?你这个做舅舅的这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哦,这会子楚哥儿高中了举人,他们就巴巴的凑过来分一杯羹?嘁,天下没这么好吃的馅饼!”   程有福心里何尝不是这个想法,但……   拉了拉乌氏的衣裳,程有福睨了眼走在前边比自家妹子还要高的外甥,压低嗓音道:“楚哥儿现在是举人老爷,盛氏一族如今只有仰望他的份,断不会像从前一样还将他当一个小孩看。”   “我知道啊。”乌氏翻了个白眼,“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想让楚哥儿回去,前些年秀才宴上弄得事你不记得了,为了挂田,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愣是将他们的老族长给气死了,如今楚哥儿成了举人,他们惦记楚哥儿的东西怕是越来越多。”   “惦记就让他们惦记呗。”程有福背着手走在盛言楚后边,唤了声‘楚哥儿’:“那盛族长给你办举人宴,你且大大方方的去,若他们胆敢找你讨要挂田或旁的,你只管过来找舅舅,我立马抄家伙砸了盛家的祠堂,看他们还要不要脸!”   盛言楚微一挺眉,莞尔笑道:“有舅舅给我撑腰当然好,但盛氏一族有元勇叔在,他们不敢乱来的。”   “就那个年轻族长?”乌氏表示怀疑。   程春娘唏嘘:“大嫂可别小看了他,他手段比老族长多多了,老盛家的盛元行咋死的?听人说挨了他的族棍没几天就歇气了,还有楚儿书童南哥儿他那继母,同样被他治得现在连哼都不敢乱哼。”   “这么厉害?”乌氏哆嗦一下,“听说他那族长位子是从他爹手上抢来的?”   说起八卦,两个女人能说到天亮。   程春娘挨了过来,低声道:“确有其事,当年……”   程春娘和乌氏并肩叽叽哇哇不断,盛言楚则顿了几步和程有福走到一块。   “舅舅,我打算等水湖村的举人宴办完就带我娘上京。”   程有福惊讶:“这么快?我还想着喊你去程家庄吃一顿呢!”   “程家庄就不去了。”盛言楚微微一笑,“回头咱们搁静绥搓一顿就行,前些天我在郡城找北下的商人问了京城的情况,他们说京城现在已经开始发冷,我若要搭船去京城,得早做打算才好。”   程有福轻皱眉头:“走水路是该提前,若是结冰可就遭了,京城离咱们这远的很,你得跟你娘好好商量,她长这么大没怎么出过远门,我担心她不适应。”   “我晓的。”盛言楚认真点头,“我这一走,若是高中进士不出意外要在京城多住几年,静绥这边我怕是顾不上,所以舅舅……我家铺子我想交给您。”   这可是大事,程有福当即嚎出声:“那铺子挣钱的很,你咋能交给我呢?!”   一声吼叫引得程春娘和乌氏齐齐看过来。   “咋了,哥?”程春娘问。   盛言楚欲说,程有福的嘴更快:“春娘,楚哥儿说你们上京后要将铺子给我打理……”   乌氏瞳孔放大,忙道:“不妥不妥,你娘往锅子铺不知投了多少心血,白白的让你舅舅打理咋行?他一个大老粗……”   其实铺子的事,早在盛言楚还没乡试的时候,母子俩就已经商定好要交给程有福一家人打理,从前程春娘被老盛家蹉跎时,都是程有福这个做哥哥的大老远从程家庄跑来给程春娘撑腰,这么些年,如果没有程有福和乌氏,程春娘早就熬不住了。   所以盛言楚想了想,与其将铺子交给不熟悉的人操持,还不如让舅舅程有福来。   程春娘温声细语的将铺子的事说给程有福听:“……我这一去京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大哥大嫂你们一家,多亏了你们这么些年照顾我跟楚儿,我没啥好东西给你,就这一个铺子……”   “铺子我不能要。”程有福说得很干脆,“不过我跟你嫂子给你看铺子行。”   “对。”   乌氏身上虽有寻常农家妇人喜欢占便宜的毛病,但春娘锅子铺乌氏不敢一口吞:“春娘,你们只管上京去,铺子我跟你大哥帮你看着!至于银子,每隔三个月我就让贵哥儿给你们寄一回。”   乌氏这般说当然有自己的小心机,外甥才十五就要上京考进士,而大儿子两次秀才都没考中,原先外甥在静绥的时候,乌氏还能指望外甥在功课上多带带儿子,如今外甥要去京城,想让外甥教儿子大抵是指望不上了。   但儿子和外甥这根线不能断,所以乌氏宁愿舍弃面前的小利,回头隔三个月就往京城寄封信,这样一来,外甥总不至于忘了老家还有一门穷亲戚。   既然程氏夫妇百般推辞不要,盛言楚只好改口让两人帮着看点,一应熬制汤底的秘方程春娘找机会和乌氏说了。   一路从郡城赶过来,盛言楚早已饿得前胸忒后背,回盛家小院洗漱一番后,盛言楚换了身竹青色的长袍往铺子赶去。   -   锅子铺的食客知晓盛言楚待会要过来吃饭,一个个顿时打起精神扒着门和窗翘首以待。   盛言楚一过来,食客们当即欢呼雀跃:“来了来了,举人老爷来了——”   门口的盛言楚嘴角一抽,理了理衣摆大步往锅子铺走。   铺子里,程春娘忙招呼苏氏还有萧氏点火烧炉子上菜,赵谱擦了擦椅子笑嘻嘻的让盛言楚坐下,一掀开锅盖,冒着热油的汤底咕噜咕噜的往上翻滚。   这是家宴,食客们不好上桌,便凑上前问候两声盛言楚便走开了,也有厚着脸皮的人不愿意出去,盛言楚也不恼,他吃他的就成。   见盛言楚脸上笑容和煦,贴过来的几个妇人越发的放肆。   “楚哥儿,你咋没跟着书院一块回来呢?我们还以为…嗐,怪我们瞎想,你当年中秀才的年纪时就比旁人小很多,如今十五六中举人想来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盛言楚顿了下筷子,瞥了眼说话的妇人,这妇人他眼熟,同在码头做小本买卖,但喜欢缺斤少两,因而家里的炒饭生意远不及他家的锅子铺,要说最嫉恨他娘的人,当属眼前这妇人。   妇人姓李,家里有三儿一女,女儿年纪和盛言楚相仿。   这不,李氏蠢蠢欲动的开始打起盛言楚的主意。   “楚哥儿,你今年十五了,你娘还没给你说亲吧?你婶子家的女儿你是见过的,要不——”   “婶子。”盛言楚喊住人,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婚嫁之事自有我娘做主,何况我还要往上考,一时怕是没心思想这些。”   李氏像是没看到盛言楚言语中的嫌弃,不放弃的继续道:“你考你的便是,回头你娶了我家姐儿,让她一起跟你上京,你课业忙,她来陪你娘正好……”   盛言楚眉宇拢起,嚼着嘴里的菜不说话,程春娘看不下去了,忙将李氏往外拉。   “我用不着你家姐儿陪。”   程春娘拿话堵李氏的嘴,“我家楚儿是读书人,便是要娶,也合该娶一个识字的姑娘,不是我说话难听,李氏你也不回去瞧瞧你那姐儿,论长相,还没我家楚儿俊秀,论人品,码头这一块谁家铺子没遭她抢?女红不行,厨艺也不成……这样的媳妇我娶进门干啥?”   李氏急了,想替女儿说好话,却听盛言楚轻飘飘道:“婶子就别操心我的亲事了,我一年两年不会成亲。”   “都十五六了还要等两年?”李氏傻眼,她家姐儿等不了啊……十七还不嫁人官家是要罚银子的,说出去名声也不好听。   程春娘懒得看李氏那副不甘心的模样,直接将人赶了出去。   李氏才走,陆陆续续又有一些妇人上门,这些人不仅来了,身后还跟着小姑娘。   盛言楚心累,喊盛允南将火锅端去后院吃。   妇人们见盛言楚躲着她们,立马拉着小姑娘往后院冲,有盛允南和赵谱在,岂能让这帮妇人近到盛言楚的身?   “举人老爷——”妇人们进不去后院,就就能站在外边喊,“我家姑娘比李氏家的姐儿模样不知好多少,你出来瞧瞧呗?”   一堆妇人里面还掺了一个嘴角长痦子的媒婆,此刻插着腰捏着尖嗓子笑:“哎呦,盛举人娶妻看不上咱们小地方的姑娘情有可原,但小地方的姑娘自有她们的妙处,身段好,模样周正,小曲儿也会哼唱一些,红绛唇杨柳细腰怜人的很……”   “盛举人既要上京,一路无趣的很,不若带两个软玉温香在路上解解乏?”   媒婆身边的少女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家的姑娘,程春娘之所以由着这些妇人在铺子里,原是想看看有没有上眼的姑娘,没想到带过来的竟是这些货色。   “走走走,赶紧走——”程春娘脸色黑云成团,拿起扫帚就往媒婆身上打,“我家楚儿还要读书呢,你往他身边安这些贱蹄子作甚!”   媒婆被打得脸上白.粉往下直掉,仍不死心的冲里边喊:“举人老爷,您哪怕收一个也成呐……”   盛言楚筷子往桌上一撂,大步往前院走。   一撩布帘,媒婆见盛言楚出来顿时喜笑颜开,忙将身边两个打扮的楚楚可怜的姑娘往盛言楚面前推。   盛言楚眼睛扫过去,两个姑娘立马羞红了脸做出娇羞状。   媒婆甩着帕子掩嘴笑:“盛举人,你若瞧上了两个都带上也无妨。”   盛言楚嘴角一弯,招来盛允南。   “带这媒婆去衙门一趟,看看这媒婆可在官府落了媒婆文书,若没有——”   盛言楚冷哼一声,挥袖往里走了几步,铿声道:“那就查她带来的姑娘!一脸风尘相的女子充当良民做妾,是不把官家律法放眼里了吗?!”   此话一出,媒婆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那两个少女猛地抬起头,脸上哪里还有当初的羞涩,满是惊慌失措。   盛允南二话不说上前就去拽媒婆,媒婆哪里肯,当即脸色惨白的拉着两个少女仓促往外跑。   一旁的程春娘看得一头雾水:“楚儿,为何你一说见官她们就吓得跟什么似的?”   盛言楚复又回到后院吃火锅,边吃边道:“还能为什么,她们心里有鬼呗。”   “有鬼?”程春娘愣住。   盛言楚端茶浅呷,如深谭的眸子里浮起一丝怒气:“那妇人哪里是媒婆,远远的我就闻到她身上那股勾栏院的香粉,她带来的两个姑娘也不是什么清白女子,我料想应该还是贱籍,如今我是举人,若我平白无故纳了两个贱籍女子,有心人看到了一纸诉状,届时官家定要治我一个大罪!”   嘉和朝早有规定,在朝为官者不许狎妓,一旦发现杖责五十,而像盛言楚这样的举人倒没说不许狎妓,但有一条和官员相通——皆不准纳妓为妾,若有,为此被革除功名的人大有人在。   “她这是想害你啊!”程春娘气得跺脚,琢磨了会道:“楚儿,一个鸨娘断不会突然跑来咱家,定是有人指使她!”   盛言楚心里也有此念头,当即道:“南哥儿,你带着小黑跟着那三人过去瞧瞧。”   盛小黑鼻子灵光,嗅了嗅空气中残留的胭脂水粉气息,扭头就往外边跑。   夜色西沉,还没到吃晚饭的时辰盛允南就牵着盛小黑回来了,一问是谁在背后指使的老鸨,盛允南挠挠头,眼睛溜到盛言楚身上:“叔,你听了千万别气……”   盛言楚弹了弹袖口上沾到的狗毛,抬眸淡淡道:“你说。”   “是,是书院的马秀才……”   “谁?”程春娘拔高声音。   “是马明良。”盛言楚愣了下,旋即替盛允南说了出来,“当年他考秀才还是我劝他的,后来我跟赵教谕闹掰后,他就跟了赵教谕,自那以后我跟他就不来往了。”   “这人咋能恩将仇报呢!”   程春娘撇嘴骂道:“我不求他过来跟你说声恭喜,好歹也别落井下石啊,有这样的狠心肠,可见书也是白读了。”   盛言楚眯着眼睛,暗暗骂了自己一句,早前王永年跟他说了好几回马明良不值得深交,那时他一心躲着王永年,大抵是年少张狂,王永年越不让他跟马明良多说话,他就越和马明良走得近,没想到还真的让他碰上了白眼狼。   马明良差使鸨娘带着妓子去盛家闹得事很快在静绥传开,书院的书生们看马明良的眼神瞬间变了样。   “平时看他一副老实人的模样,没想到毒心如此大。”   “可不吗?当年他不敢下场,还是盛言楚好心劝得他,他不感激便也罢了,怎能反咬一口呢!”   “得鱼忘筌,得兔忘蹄,怕是早就忘了盛言楚当初对他的恩情。”   “便是忘了也不能背恩忘义啊!盛言楚才考中举人,如今外头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看,这节骨眼上若是纳妓子做妾,莫不是想让盛言楚死不成?”   ……   走廊上,书生们讨伐声不断,不远处葡萄架下站着的马明良怒目横眉的盯着书生们看,表情阴鸷又可怖。   王永年绕过垂花门走进来刚好看到这一幕,嘴角扬起一抹讽笑:“哟,许你马明良害人,就不许旁人说你吗?”   王永年幸灾乐祸的话瞬间令书生们回头,马明良避闪不及只能站到亮处,几目相对之下,马明良却先恼了,上来就大声斥责书生们在后背说人闲话妄为君子所为。   “君子倒是坦荡荡,可你马明良是吗?”书生们反口质问。   马明良羞惭的说不出话来,书生们的嘴可不止一张,当即七嘴八舌的问起马明良为何要对盛言楚恩将仇报,问及是否是嫉妒心作祟时,马明良哽着脖子涨红了脸直摇头说不是。   王永年就爱看马明良吃瘪,扭头就冲外边喊马明良之所以使计陷害盛言楚不过是嫉恨盛言楚高中举人,王永年一声高叫,一下引来书院大半的书生,望着一群人厌恶的指指点点,马明良只恨没有一条地缝让他钻。   书院的事,自有盛允南打听后说给盛言楚听,盛言楚冷哼了两声没搭腔,就在盛允南以为盛言楚好脾气的不跟马明良计较时,盛言楚邀请书院同窗一同落座的庆功宴上,连斋夫都收到了草帖,唯独缺了马明良。   自此,盛言楚算是跟马明良真正的一刀两断。   -   九月十三,盛言楚搭着马车回了趟水湖村。   盛元勇点了大爆竹迎接盛言楚进村,爆竹声震耳欲聋,噼里啪啦声吸引着十里八乡的人都过来看热闹,那一天,盛氏祠堂的香火烧了整整一个上午,烟雾缭绕的几丈远都看不清人脸。   举人宴设在盛元勇家,光吃饭的桌子就摆了不下四十来桌,盛言楚常年不在村子里住,好些人他面生的很,问程春娘,程春娘笑眯眯道:“娘也认不全乎,你就看年纪喊人总归没错。”   盛言楚啧了下,望着一波又一波上来恭喜他的村民,他只能硬着头皮看着年纪喊人,中间还闹出一个小乌龙,一个白发苍苍的盛家老者见盛言楚喊他爷爷,当即吓得膝盖往下一跪。   原来按辈分算,那老者和盛允南一样该喊盛言楚一声叔叔才对,如今颠倒了喊,可不得把老者吓一跳。   这是要折寿的呀……   经过上回盛言楚的敲打后,盛氏一族在盛元勇的带领下,越发的好了起来,至少举人宴上族人没有再因为挂田和盛言楚讨价还价。   人是群居动物,这也是为什么当初盛言楚没有放弃这群族人的原因,官家最忌讳的就是身后没有族群的人,因为这样的臣子了无牵挂,若是正人君子,自当是朝中忠贞不二的人,但若有邪心,这类孑然一身的人最容易结党营私毫无顾忌。   所以盛言楚不到万不得已都不会离开盛氏一族,好在盛氏族人还没沦落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想要马儿跑得快,前边不给草不行,为了让族人不出幺蛾子,盛言楚拿出了一部分举人的挂田份例。   这些族田除了收进盛氏义庄,剩下的会按户分给盛氏每一家,算下来一家能摊半亩田的免税,可别小瞧了这半亩田,要知道嘉和朝的田税忒高,收成若好,半亩田能节省一二两银子。   再说了,义庄族田的银子全拿出来给盛氏一族孩子读书,一年到头盛氏族人不用出一个铜板就能供养一个读书人,此事传到外边后,其他村子的老百姓羡慕的眼珠冒血。   盛氏一族这才意识到族中出一个举人老爷的好处,谁也不敢轻易的再去得罪盛言楚,因为他们渐渐明白一个道理:只要盛氏有盛言楚在,那他们所在的盛氏一族就会紧跟着水涨船高。   族人中有几个脑筋转得快的男人,暗道这年头想要出人头地还得读书,因而在宴席结束后,几个男人追着盛言楚问起读书的技巧。   盛言楚闻言诧异,没想到几年没见盛氏一族的人觉悟竟变得这么高,欣慰中他手一挥将族里适龄的孩子都喊了过来,趁着兴头他将这些年积攒的读书心得一字不落的跟他们说了,有人睁着眼打瞌睡,不过也有人听得津津有味。   -   回静绥的路上,程春娘笑得抚肚,盛言楚摸了摸鼻子,瞪着眼睛无辜的喊:“娘,啥事这么好笑?”   程春娘止住笑,感慨道:“还能为啥,适才走得时候 ,好几个女人拉着我的手,问你什么时候再回去,说他们家孩子就服你的话,你让他们学他们就学,比夫子的还有效。”   说着,程春娘撩起车帘,望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山景,程春娘叹气连连:“这才过去几年啊,咱楚儿一晃眼就从小娃娃变成了举人老爷,搁从前我想都不敢想……”   盛言楚侧身看了一眼窗外如火般的枫叶,这片枫叶后面就是他家的荔枝林,前些年只要在康家读书回家他都会往云岭山上跑,枫树长得高大,爬上树后几乎能将整个水湖村放置眼里,有一回不幸在林中遇见长着獠牙的野猪,最后他爬上了枫树才侥幸逃脱。   见他娘一瞬不瞬的盯着枫树看,目中留恋意味十足,盛言楚嘴唇不由翕动:“娘,咱们去了京城又不是一辈子都不回来,若我没考中进士,我还是得回静绥。”   “呸呸呸,”程春娘收回远眺的视线,手指张开作势要打盛言楚:“瞎说什么浑话呢!一定能考中!”   边说边用力将车帘合上,“我对水湖村可没什么好的念想,我就是舍不得我那一山的荔枝树,那树还是我当年和……”   巴柳子的名字,程春娘咬咬唇终究没有说出口。   对面盘腿坐下的盛言楚见程春娘落寞的低着头不言语,不由深思起来。   -   回到静绥不久盛言楚就接到了城中几位老举人的草帖,和前辈们讨教几日后,盛家开始收拾包袱出发京城。   临去京城前,盛言楚特地回了趟怀镇康家,见昔日蒙童长大成人做了老爷,年迈的康夫子热泪盈眶哭得不能自抑,得知盛言楚即刻要出发上京,康夫子恨不得拉着盛言楚说上三天三夜。   “京城繁华,你可千万别迷了眼睛……”   盛言楚嗯嗯点头。   康夫子又道:“如今朝堂上虽说已立太子,但储位之争从未停歇,你且记住,断不可掺和进去,做个小小纯臣便好。”   盛言楚唔了声,他在想康夫子若知道他早在几年前就上了五皇子的‘贼船’,不知康夫子会作何感想。   座上的康夫子还在说:“以你的学识,会试难不倒你,但不可掉以轻心,多少举子之所以从高台上跌下来没中贡士,归根结底是被乡亲们的恭维冲昏了头脑,举人功名搁在咱们这的确是块宝,但在京城压根就算不得什么。京城大大小小的官不说又万人,至少也有成千上百……”   这话盛言楚很认同,去了京城他得收敛些,在静绥有孟双罩着他,出了静绥有义父,但京城可就不一样了,京城人生地不熟,若他行岔了道怕是被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从康家出来后,盛言楚快马加鞭赶往静绥码头,时间刚刚好,他过去的时候,一艘大船才靠岸不久。   书院的同窗们还有教谕夫子们皆来到码头送行,喝了一杯浓烈的饯行酒后,一行人纷纷折柳相送,平时和盛言楚玩得好的几个年长秀才忍不住偷偷抹泪,不知是在哭舍不得还是在哭自己不如人的现状。   分别即在眼前,上船前盛言楚拿帕子抱了一捧黄土放进书箱。   程有福对着程春娘嘱咐一番后来到盛言楚跟前,吸吸鼻子道:“到了京城记得送个信回来可知道?还有,你娘胆子小,去了京城难免会乱了分寸,届时你多教教她,你娘聪明着呢,断不会给你添麻烦。”   摸了把脸,程有福抽噎着又说:“楚哥儿,你从小就听话,这回去了京城也要好好的,千万别惹祸知道吗?不然你娘担心你……”   盛言楚哽咽了一下,双手环住程有福粗硕的腰:“我会照顾好我娘的,等我安定下来我就写信给您。”   “好孩子,”程有福拍拍盛言楚的肩膀,一连喊了好几声,心里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最终却化成一句:“去吧,一路顺风。”   盛言楚轻嗯了一声,扭头扶着程春娘往船岸上走。   号角一声声响起,船缓缓往外驶出,一进江面,瑟瑟秋风就跟刀一样在脸上肆虐的刮,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盛言楚昂首对着岸上一行人使劲挥手。   就在这时,一条小船如箭一般划了过来。   “表哥!杭云兄!”盛言楚欣喜而喊,人紧接着往船鞘边跑。   程以贵不停地舞动船桨,待小船追上来后方仰着头道:“楚哥儿,适才人多我没跟你搭上话……”   小船被江面的风浪吹得摇摇晃晃,程以贵使劲抓紧船桨才没掉进水里,更别提坐在小船上和盛言楚说话。梁杭云身子骨弱,险些掉进江里,这一幕看得盛言楚着实心惊肉跳不已。   他往前跨了一步,迎着狂风喊:“你俩赶紧回去!”   程以贵倔强不听,大声说了一串话,可谁知迎面打来的浪花将程以贵浇了个透湿,连带着话也只说了一半就湮灭在江水中。   梁杭云只好扶着程以贵的肩站起来,呐喊道:“楚哥儿,你且在京城等着我们,我们随后就到,绝不会让你一个人在京城孤零零的!”   程以贵猛点头,大船上的盛言楚依稀能辨出程以贵在一个劲地说‘对对对’,盛言楚牵唇一笑,双手合拢在嘴边:“贵表哥,杭云兄,我-在-京-城-等-你-们!”   盛小黑不知何时蹿到了盛言楚脚边,见江面飘着一叶孤舟,盛小黑忍不住叫唤起来,听到熟悉的狗叫声以及来自小表弟的呼唤声,此等离别之景,便是程以贵这样的硬汉都忍不住落泪,更别提感性的梁杭云。   小船上的两人见大船走得越来越远,禁不住抱在一块痛哭起来,这一抱差点吓得盛言楚魂飞魄散,果不其然,下一息,一阵风卷起江面上的水猛地吹向小船。   让盛言楚最为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小船翻了。   幸好程以贵和梁杭云水性好,不然这场暂时的分别真的会演变成一场阴阳相隔的生离死别。   -   盛言楚搭乘的船不是官船也不是民船,而是商行的船渡。   船渡,顾名思义,渡人或物上岸的轮渡。   船渡比一般的船只都要大,大有大的好处,比方盛言楚可以多花点银子承包一间小船舱,这样一来就不用和陌生人挤在一块大眼瞪小眼。   不过大也有大的坏处,船渡上面除了本身自带的一栋栋小船舱外,还会空出一大片空地给马车搭乘,故而船渡上的人很杂。   “娘,你要是窝在船舱不舒服想出去走走,记得让南哥儿和小黑跟着你,或是喊我一起也行。”盛言楚小声叮嘱,“船渡上什么样的人都有,咱们得留点心眼。”   程春娘凝心细听,每回出去小解或是透气都死死的牵着盛小黑,盛小黑小时候长得像一团黑球,如今越发长得威武凶狠,嘴巴里的獠牙尖而利,一般人均不敢轻易近身。   有盛小黑在,程春娘在船渡上过得倒还不错,一到吃饭的时辰,程春娘就一手牵着盛小黑一手提着水桶去船头排队领热水。   船渡在江上行驶了几天后,终于出了临朔郡的地界,一出临朔,盛言楚能清晰的感受到周边的空气骤然下降了很多。   江面的风裹着阴森的湿气,吹过来时比陆地上要刺骨料峭,盛允南从行李中翻出大氅给盛言楚披上,抖着嗓子道:“奶说今天夜里船渡要烧火炉取暖,叔,你再忍忍。”   盛言楚放下书搓了搓手,掀开船帘往外看了看,只见外边不知何时起了一片浓浓的白雾。   他立马起身裹紧大氅:“江面起雾了,我得去接我娘。”   这么大的雾,能见度很低,以他娘那只能分清前后左右的方向感,怕是一时半伙找不到他们所在的船舱。   至于盛小黑……方向感倒不错,但只要一出仓就恨不得在外边野一晚上不回来…   “叔,我陪你去。”盛允南道。   “别,”盛言楚望了眼自己的书箱,按住盛允南,“你给我好好的待在这看着行李,我一个人去就行。”   盛允南只好抱着盛言楚宝贵的书箱坐了回去。   这边,盛言楚按着这几日的记忆慢慢往船头摸索,乳白色的雾气宛若一条条飘逸的丝带将整个江面给拢得严丝合缝,船鞘上挂着的红灯笼在雾气中摇曳,盛言楚顺着四周的红灯笼一步一步的往船头走。   可惜,雾太大,船岸上的人太多,说话声沸反盈天。   大约是雾气起得突然又诡异,导致船上的婴儿和孩童皆害怕的嚎啕大哭,一时间,不论盛言楚使出多大的力气去喊他娘都没人应。   “娘——”   天色越来越暗,盛言楚绕着船四周喊了一圈没找到人后,当下急得脑门冒汗,好在这时隐隐约约听到了盛小黑的叫声。   “小黑!”盛言楚当即脚步生风的往狗叫声方向跑,边跑边喊。   这边盛小黑也听到了盛言楚的叫喊,二话不说咬住程春娘衣袖往外扯,程春娘一回头,就见儿子不知何时跑到了她面前。   见盛言楚跑得满头大汗,程春娘还以为船舱出了事,心顿时咯噔一下:“楚儿,你咋过来了?”   盛言楚缓了口气,蹲下身撸了一把狗头,方撇嘴叹气:“娘,我这不是担心你吗?这外头雾起这么大,我怕你待会找不到回来的路。”   程春娘一心顾着看前边的热闹,这才注意到四周不知何时起了大雾。   “起雾没好天。”程春娘眼里弥漫上不安,将手中买来的炭石提了提,忧心道:“喏,船上的炭不多,我排在前边也就只买了这么点。”   说着,程春娘下巴往前面热热闹闹的地方抬了抬:“那边在看杂耍,说是待会一场弄完后,船主会再开一仓炭石卖,我想着来来回回麻烦,索性在这边看完杂耍再买点炭石回去,你来了正好,一会帮娘提一袋。”   盛小黑长得有半个人高,平时驮着人能沿着码头跑两圈不止,在船舱呆着的这些日子,盛小黑早就闷坏了,这会子好不容易能在船板上和盛言楚呆在一起,盛小黑说什么也要驮着盛言楚在宽阔的船板上跑一跑。   “今天不行。”盛言楚可不敢在大雾中将他娘一个人留在这,便拍拍狗勾的头,拉着盛小黑和程春娘往马戏团那边走。   见一条大狗威武的走过来,船上的老百姓不由自主的让开一条道。   待两人一狗站到最前边时,只见一只灵活的小猴子从高大的竹竿顶端一跃而下轻松着地,落地时还绅士的摘下头上的破布帽子冲着众人鞠躬叩谢。   围观的船客纷纷喝彩鼓掌,有银子的则捧场甩几个铜板到小猴子身上,没银子的则吹口哨暖气氛喊着让小猴子再来几个后空翻。   小猴子像听得懂人话似的,船客说什么它均照着做,一时间欢声笑语不断,丢过来的铜板亦是哗啦啦的响个没完没了。   盛言楚头一回近距离看杂耍,正巧小猴子弓着身子伸手跟他讨要赏钱,他愣了愣,鬼使神差的握住了小猴子毛茸茸的小手。 第108章 【三更合一】 又遇华宓……   江面上的湿气重, 盛言楚能感觉到小猴子肉垫般的手掌心湿漉漉的。   “吱吱吱。”小猴子歪着脑袋叫。   盛言楚捏了捏小猴子的手掌肉垫,比盛小黑常年踩在地上的狗爪肉垫要硬很多,正欲多捏几下时, 旁边一个矮个子男人突然蹿出来快速的将小猴子抱走, 还戒备的瞪了盛言楚几眼。   盛言楚讪讪的收回手,那矮个子男人眼睛转了转, 见盛言楚穿着一身狐毛大氅, 当即笑开花:“得罪了爷,您别瞧这猴子长得乖巧,实则最是喜欢咬人。”   说着颠了颠怀里睁着无辜大眼的小猴子,抓着小猴子纤细的小手伸向盛言楚,操着哄骗小孩的声调逗小猴子笑看着盛言楚:“爷行行好, 大冷天的果子不够吃, 您赏我几个子呗?”   小猴子配合着矮个子男人呜咽两声,盛言楚被这副可怜的小模样惹得心软, 便从怀中掏出三五个铜板, 矮个男人立马去接,盛言楚手一偏塞进了小猴子的手中。   小猴子双手握着铜板呆萌又可爱,可惜铜板还没焐热就被矮个男人给抢走了, 矮个男人收了钱后也不再对盛言楚笑, 抱着小猴子又以同样卖惨的形势跟旁边的人要银子。   “好可怜劲,”程春娘睨了眼骨瘦如柴的小猴子, 低声对盛言楚道:“这马戏团瞧着吝啬的很,适才小猴子从竹竿上跳了好几回也没见这男人赏它一个果子吃,你给银子也是白给,还不如喂点吃食。”   盛言楚撸了把盛小黑油光锃亮的黑毛,再看看被矮个子男人用绳牵着的小猴子, 小猴子身上的毛发好多都打了结,若非行动机灵逗人开怀大笑,这样脏兮兮的猴子几乎没人愿意给赏钱。   盛言楚眯着眸子睨了眼场子四周被盖住黑布的笼子,问程春娘:“娘,船主适才有没有说这场马戏啥时候结束?不会待会还有其他的动物戏耍吧?”   夜色渐起,一层一层的白雾隆起后像是一座无形的囚牢将他们困在其中,盛言楚不太喜欢这种身处不安环境下的感觉,何况江风呼呼,再看几场马戏,盛言楚感觉手都要冻僵。   程春娘也想早点回去,可夜里取暖的炭石不够,回去后再过来未必能抢着买到,想了想程春娘道:“楚儿,要不你将这一袋子先拿回去,我等等再回去?左右还有几场…”   “不要。”盛言楚将冰冰的手薅进盛小黑厚重的皮毛中,坚定摇头:“娘一个人在这我不放心。”   他好不容易找来这里,要回也得一起回。   盛小黑皮厚实,感受到盛言楚的手插进脊背上轻揉,盛小黑舒服的眯起眼,程春娘觉得煞是有趣,便学着儿子的样子将双手塞进盛小黑毛茸茸的长毛里,还真别说,挺暖和的。   这时矮个子男人敲响铜锣,‘咚咚咚’声中,盛言楚看到小猴子灵敏的爬上架子将黑布扯了下来,黑布一掉,叠架起来的笼子里赫然关着好几只庞大的动物。   有老虎、狮子、山羊、马……几乎都是大型动物,像令盛言楚不敢直视的蛇这样的小型爬行动物却没有。   黑布一开,四周看官吓得连连往后退,盛言楚将程春娘往身后挡了挡,本以为会听到一声接着一声的狮子吼老虎咆哮,谁料笼子里的动物连个屁都没放。   矮个子男人驼着背扯出笑容跟大家解释:“这些都是驯化过的禽兽,没我的指示它们绝不会喊叫。”   话一落,人群中一阵哄笑。   “这么乖?”   “老虎可是森林之王,它会听你的话?我不信。”   “我也不信,听说民间马戏团为了驯服这些禽兽,会拔了它们的牙割掉舌头,故而发不出声音……”   “割舌头?这手法未免太残忍,虽说是禽兽,但也是有灵性的……”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很快有人往矮个子男人身上扔银子,笑喊道:“到底有没有割舌头啊,你让老虎吼两声让我们听听。”   矮个子男人美滋滋的将地上的银子捡起来踹进怀中,敲一下铜鼓,人群静了静,只听矮个子男人高声道:“我这后半生就靠它们养活我呢,我没事闲着割它们舌头作甚?”   “没割怎么不叫?”程春娘忍不住跟着旁边人起哄。   矮个子男人看过来,觑见程春娘腿边站着的盛小黑,矮个子男人眼神闪了闪,旋即手搓了搓,意思是要给钱。   程春娘没扭捏,从腰间荷包里拿出一个铜板丢过去,周围不少人被矮个男人吊足了胃口,纷纷甩铜板过去,小猴子灵巧的端着盘子飞窜接铜板,几乎百发百中,一个子都没落。   一旁的盛言楚十分喜欢小猴子,见矮个子男人拿着鞭子去了铁笼那边,盛言楚手招了招,小猴子蓦然看过来。   “过来——”盛言楚从小公寓中拿出几颗荔枝往空中抛了抛,小猴子眼尖哗得一下跳到盛言楚的肩膀。   程春娘吓了一跳,见儿子眼中没惧意便没说话,倒是脚下的盛小黑急冲冲的汪汪直叫,盛言楚一边喂小猴子,一边不忘塞一把给盛小黑。   围观看客的目光均跟着矮个子男人去了铁笼那边,因而没人注意到小猴子和盛言楚相处得极为融洽。   小猴子瘦得皮包骨头,盛言楚几乎感受不到肩膀上有什么重量。   夜色逐渐浓郁,船鞘四周的红灯笼越发的显眼,盛言楚便是视力再好也看不清远处的东西,只能凭着方向感依稀能辨出自己所住的船舱在哪个方向。   今夜马戏团下得血本挺足,瞧前边熙熙攘攘的人群就能看得出来,船舱上的船客大部分应该都出来看马戏团的杂耍了。   盛言楚很喜欢捏小猴子爪上的肉垫,捏着捏着小猴子忽而伸出手指指着船舱那边激动的吱哇乱叫,盛言楚往空旷的地方走了几步,透过浓雾,他隐约能看到有几盏烛火在空中移动。   烛火自然不会长着脚自己走,想来是有人拿着烛火在外边走动,一盏两盏三盏……人数还挺多。   盛言楚一下郁闷起来,按说船舱大部分人都在马戏团这边,那举着烛火的人都是谁?   小猴子立直身子张牙舞爪的还在叫,盛言楚灵光一闪,对着小猴子轻飘飘地来了一句:“那些人你认识?”   马戏团的猴子经过人类的驯导后和鹦鹉差不多,能听得懂简单的指令,盛言楚问出来后,小猴子兴奋地点头。   盛言楚瞳孔骤然一缩。   船舱那边住得都是普通的老百姓,马戏团的人好端端的去那边作甚?   小猴子吐出嘴里的荔枝核,手扯了扯盛言楚的头发示意还要荔枝,盛言楚心里想着事,哪还有工夫应付小猴子,便将小猴子从肩上抱下来,小猴子转了转硕大的黑葡萄眼睛,扭头跑到了铁笼男人那边。   此刻男人身边喝彩声不断,盛言楚怀着心事望过去的时候,男人正执着皮鞭子抽打老虎,老虎身子抖了抖,然后发出几声哀嚎声。   男人将火圈支起,又是一声爆呵:“跳!”   老虎犹豫了会,最终还是四蹄腾起钻过染着烈火的钢圈。   落地后,盛言楚敏锐地注意到老虎似乎松了一口气。   老虎在害怕?   一旦脑中有了这种古怪的想法,盛言楚就再也不能将面前这一笼一笼的动物当成猛兽来看。   狮子走钢丝时,盛言楚屏住呼吸一瞬不瞬地盯着狮子的脸看,喧嚣的鼓掌声中,只有盛言楚细心地观察到狮子的四个蹄子有些不协调。   盛言楚拧紧眉头,踢了踢盘在他腿边假寐的盛小黑。   “走两步让我看看。”   盛小黑像看傻子一样看着盛言楚,不过还是照着指使起身逛了两步。   看完后,盛言楚又瞥了眼缓步走向人群的狮子。   按说都是食肉目大型动物,走路姿势应该都相差不大吧,为何这狮子四只蹄子像是各走各的?   狮子大步过来时,船客们慌忙往后倒退,程春娘吓得往盛言楚怀中扑,盛言楚扬起披风将程春娘包住,自己则死死地盯着狮子的四蹄看。   许是盛言楚的目光太过灼热,狮子经过盛言楚这边时,矮个子男人忽然扬起鞭子甩过来,狮子一声沉闷的哼叫后扭头往男人身边走。   盛言楚抿紧唇,抬眸多看了男人两眼,男人捏着鞭子稍显不安,瞧这架势是不想让盛言楚多跟狮子接触。   接下来,男人格外的小心,只要动物游走到盛言楚身边时,男人都会眼疾手快的将动物拉走。   程春娘不由嘟囔:“这人咋感觉像是在防着咱们?一到跟前就挥鞭子……咱们多看一眼又不会少它一块肉。”   盛言楚挑挑眉,似有深意地说了句:“娘,他们防得不是咱俩,是小黑。”   “小黑?”程春娘疑惑的低下头,此时盛小黑褐色眸子圆溜溜的睁着,只要那些大型动物一靠近,盛小黑的鼻子就会不停得嗅,若非盛言楚拽着绳子不松手,盛小黑怕是早就跳进马戏团追着那些动物跑。   “小黑的鼻子比一般的狗都要灵敏,它定是闻到了那些动物身上的气味不同寻常。”盛言楚盯着正在一排排铁钉上飞跃而过的马,压低声音对程春娘道:“娘,这马戏团不对劲。”   程春娘惊恐的捂住嘴:“咋不对劲?”   马儿跃过大片铁钉后,还有山羊踩高跷、猴子倒立蹬花瓶……   然而盛言楚没了看下去的心情,拉着程春娘往船中央走。   “咋了?”程春娘回头望了眼马戏团,急声道:“再过一会船主就要开仓卖炭石了,咱们这会子走干嘛?”   盛言楚抬手在嘴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拉着程春娘贴着船舱的墙往回走。   船舱附近静谧的可怕,唯有远处几盏游走的烛火在晃动,盛言楚抬眸望了眼烛火的方向,烛火每到一处船舱就会停一会,再往前走几个船舱应该就是他们住的船舱,而此刻盛允南还在舱里。   盛雅楚顺手撬开船边一个大空箱子,箱子原本是拿来装鱼肉海货的,一打开一股鱼腥味蹿进鼻子,盛言楚从小公寓里拿出几颗薄荷糖塞给程春娘,边扶着程春娘往木箱子走,边道:“娘,那马戏团是假的,你含着这糖呆在箱子里别出来知道吗?”   “假的?”程春娘脑门冒汗,见儿子要关木箱的门,程春娘忙一脸无措的抓过盛言楚的手:“楚儿,咱们不回船舱呆箱子里干吗?”   盛言楚视线一沉,在马戏团和盛允南所呆的船舱来回看了眼,然后将脖子上缠绕的围巾套在程春娘颈部,小小声道:“娘,南哥儿那边有危险,我怀疑马戏团在敲东击西,船舱的人都被马戏团引到外边来了,船舱里一下没人,马戏团里有一部分人去做了扒手……”   “什么!?”程春娘心头一惊,“船舱里的银子倒不打紧,南哥儿他……”   “我去救南哥儿。”盛言楚冷静的道,“娘,你呆在这别动,只要我不喊你你都别出声知道吗?”   程春娘重重点头,眼里布满担忧,合上木箱前她忍不住拉住儿子的衣袖,强忍着哭泣:“楚儿,你别跟他们硬来知道吗,他们要银子你给他们便是。”   盛言楚掀开大氅将腰间挂着的弯刀拿下来塞给程春娘,一字一句道:“娘拿着这个防身,若有人欺负你,你别怕,拔刀刺他们就是!”   他娘虽是弱女子,但杀鸡从来不眨眼,下手快而准。   程春娘拿着弯刀手指不自然收紧,望着浓浓的白雾吞了吞口水。   交代完后,盛言楚将木箱合上。   “小黑,走——”   盛小黑体积太大,呆在这容易暴露,还是跟着他走好,何况船舱那边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有盛小黑这个厉害的狗勾在,盛言楚心里稍微有点底。   马戏团那边还是闹,欢悦声不时的往船舱这边飘。   盛言楚蹑手蹑脚的往船舱这边走,果不其然,一路经过的船舱皆大敞着舱门,里面的床和行李皆被翻了个底朝天。   除此之外,盛言楚还看到有些包袱有尖刀刺入的痕迹。   看来这帮人手中有厉器。   盛言楚心下一凛,他所在的船舱有盛允南在,以盛允南耿直的性子,怕是不会愿意将舱里的东西交给扒手,若是扒手一个不爽,那盛允南岂不是……   越想心越慌,盛言楚烦躁的抬腿踢向船舱,‘砰’的一声响下,黑暗中有人大喊一声:“谁?”   烛火动了动,似乎是往盛言楚这边来,盛言楚透过船舱上薄薄的纱布往外看,果不其然,一个长相猥琐凶狠的男人过来了。   盛言楚低下身子抚摸着盛小黑的毛发,待男人走近,盛小黑在盛言楚的示意下蹭得扑向男人,突然出现的庞然大物压着男人喘不过气来,还没等男人回过神,盛小黑就张开流着口水的血盆大口咬住男人的手。   “嗷呜…”男人痛得歇斯底里起来,胳膊上的血瞬间飚得满地都是。   盛小黑嫌弃地吐掉嘴里的半只手,长大嘴坐在盛言楚身边。   男人见船舱中陡然出现一个人,脸色骤然一变,不顾疼痛的想喊同伴过来,盛言楚抄起地上歪倒的箱子照着男人的头猛地砸去,‘砰’的一声后,男人直直晕倒。   处理掉男人,盛言楚捡起地上的火把继续往前走,眼瞅着一帮人要进自己的船舱,盛言楚高声冲着马戏团的方向大声喊起来:“快来人呐,有贼人进舱了——”   平底一声惊雷起,一下炸开了两大锅。   正在‘扫荡’的盗贼慌了,正在看马戏团热闹的船客更慌,一时间船岸上各种声音交织,船客们如流水一般往船舱这边跑来。   盛言楚默默的从小公寓里拿出弓弩和长箭,对面几丈远处,背着大包小包长得凶狠恶煞的几个男人舔了舔嘴皮子,皆拔出刀往盛言楚面前走。   “他奶奶的!”领头的男人长了一脸的横肉,硕大的鼻孔喷出两道气,举着亮铮铮的大刀直逼盛言楚,嘴里嚷着:“你这人不想活了是吧!敢坏老子的好事!”   盛言楚势单力薄,只能拉着弓一步一步往后退。   这些人似乎并不忌惮盛言楚手中的长箭,也一点都不害怕船客们发现他们。   见盛言楚冷着小脸端着弓箭,领头男人无所畏惧的哈哈大笑:“兄弟们,看到没?这有一个找死的小白脸!”   其余男人皆是一副得意之相。   “小子,你活腻了吧?”   “哼,老大,你跟他费什么话,直接剁了他喂狗算了!”   忽然一人大叫,拿起地上的胳膊,指了指盛言楚身后的盛小黑:“老大,老九被那狗崽子给害了!”   领头男人一看地上的残肢,顿时大怒,操起刀就往盛言楚头上劈,盛言楚倒吸一口气,手一松,弓箭上的箭刃铮的一下飞了出去。   没射中要害,射中了大腿。   那男人一看就不是简单货色,连眉头都没皱就将箭给拔了,旋即拎着刀继续砍过来。   盛言楚暗叫一声不好,千钧一发之际,他闭上眼直接溜进了小公寓,跟着一道进来的还有盛小黑。   突然来到新的环境,盛小黑激动的在楼上楼下蹿来蹿去,盛言楚心乱成麻,贴着墙听外边的动静。   外边船客应该已经和盗贼碰面了,大约是被盛言楚突然消失吓得魂飞魄散,盗贼们还没回过神就被船客中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用绳子给绑住。   趁着慌乱,盛言楚跳出小公寓往盛允南所在的船舱里跑。   船舱里,盛允南早已吓得面如土色,见到门口站着的盛言楚,盛允南哇得一声大哭:“叔……”   -   缓过气来后,盛允南说什么也不要离开盛言楚身边半步,盛言楚扫了眼闹哄哄的外边,沉声道:“南哥儿,这艘船咱们不能再坐了,你赶紧将行李收拾收拾,等明早靠了岸咱们换一艘。”   那几个盗贼看过他原地消失,若不处理好,后果不堪设想。   盛允南不问原因,立马低着头收拾行李。   盛言楚则往围着被绑盗贼的人堆里钻,果不其然,那几个遭贼一见到他就激动的直哆嗦,无奈嘴里塞了厚实的布说不出话来。   盛言楚狠狠剜了几人一眼,他得赶在船靠岸之前就这些人给解决了,不然这些人若是落到衙门手里胡言乱语怎么办?   这时,有人站在船板上尖声喊:“大家快跑,马戏团的狮子老虎跑出来了!”   船客抬头去看,果然,那些之前关在笼子里的动物悉数跑了出来,盛言楚四目望了望,没看到之前挥舞着鞭子的矮个子男人。   船客们当即吓得抱头鼠窜,眨眼功夫,船板上的人皆跑进了舱里紧闭上门,而那些被绑的盗贼很快被不知从哪蹿出来的矮个子男人给救了。   眼瞅着几个盗贼要跑,盛言楚五指不由攥紧。   盛允南背着书箱两股战战:“叔,有吃人的老虎,咱们快跑吧……”   盛言楚将盛小黑的狗绳交给盛允南,他则漫步往老虎方向走,盛允南急得跺脚:“叔,那是虎——”   ‘虎’字还噎在喉咙里,只见盛言楚一个横扫踢向老虎的四肢,伴随着闷哼声,老虎滑稽在原地痛得抬起腿,盛言楚一不做二不休,拿出小公寓的剪刀照着虎头划去。   本该坚硬的虎头没两下就划破了,虎皮一开,老虎就跟泄了气的气球一样萎缩起来,而原本站着老虎的地方赫然露出四个小孩的脑袋。   后边的盛允南嘴巴张成‘o’,指指四个一身鞭痕的小孩,再指指地上的虎皮,倒吸凉气:“叔,这虎是假的。”   “跟上。”盛言楚废话不多说,抬腿就往盗贼逃窜的地方追去。   盛允南心下大骇,呶呶嘴认命地牵着盛小黑走在后边。   十月深秋,又是夜里,霜打雾绕的天冷得人直打哆嗦,虎皮下几个孩子蜷缩在一块,见盛言楚提着一把剪刀往马戏团方向冲,四个小孩面面相觑眼神闪烁。   等盛言楚赶到马戏团一行人的住处时才发现身后跟着四个尾巴,盛允南吓了一大跳:“你们跟过来作甚!可别是要害我叔吧!”   四个小孩胆怯的摇头,纤细的手指向另外一辆马车,一人道:“他们不睡这。”   盛言楚手按在车辕上,这辆马车挂着马戏团的牌子,怎么会不住这?   正当盛言楚不信邪的要掀开车帘时,又一小孩小声道:“恩公,那里边关了好几桶蛇,还没拔牙呢!”   “蛇?”   盛言楚手一颤,还好几桶?   四个小孩齐齐点头:“船主不让蛇上船,所以团里就特意安排了一辆车运它们。”   盛言楚收回掀车帘的手,定定地看着四个小孩:“你们是被马戏团的人拐来的?”   一提马戏团,四个小孩呜咽哭起来。   “我们本就是马戏团的人…呜呜”   “……后来团爷被那帮人给害了,团里的老虎狮子都被他们吃了肉……”   “原也要杀了我们,谁料北边下雪挡住了官道,他们就搭了船让我们兄弟姐妹披上虎皮狮皮骗船客,今夜这场戏是他们提前预谋好的,我们负责将人引出来,他们去船舱里捞金……”   断断续续中,盛言楚终于将来龙去脉弄清楚。   “南哥儿,你带着他们走远些。”   盛允南欲言又止,然又不敢忤逆盛言楚,只好牵着狗绳带着四个小孩子往船舱方向躲。   盛言楚冷冷得注视着不远处几辆马车,紧了紧手里的弓箭猫着腰往马车方向走。   马车内,盗贼们透过布帘目不转睛的盯着盛言楚看。   许是之前被盛言楚突然消失不见吓破了胆,这会子几个浑身长着肌肉的男人们皆屏息只敢看着。   走了几步,盛言楚停在一辆稍大的马车附近,正欲掀帘子时,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按了过来。   盛言楚手腕一转,将横空斜过来的手反握桎梏住。   “是你!”   待看清来人,盛言楚忙松开手。   “小书生,咱们又见面了。”华宓君歪了歪头,笑道:“适才见有人往这边来,我瞧着眼熟便跟了过来,没想到还真的是你。”   “此地不是说话的地。”盛言楚虽惊讶华宓君的出现,但……   华宓君莞尔一笑,拍拍掌,身后黑暗中走出四五个彪壮军卫。   “他们是我娘从前的部下,那些盗贼交给他们便是。”   华宓君的话一落,几个侍卫就掀起车帘将里边瑟瑟发抖的盗贼给拽了出来。   眼瞅着侍卫给盗贼套了枷锁要押走,盛言楚忍不住问:“敢问姑娘,这几人你要如何处理?”   华宓君拢了拢肩上的红大氅,睨了睨盛言楚手中的弓箭,忽道:“小书生莫不是想杀了他们?”   盛言楚老实点头,厉声道:“这几人罪该当诛,残杀原马戏团的百姓,虐待孩子假扮禽兽,如今还抹黑偷盗金银,桩桩件件都是砍头砍手的大罪。”   华宓君有些诧异盛言楚一个书生满嘴的打杀,这些盗贼她原打算绑了扔给当地的衙门,死罪应该没有,顶多坐半年一年的牢。   既然盛言楚一口咬定要杀,华宓君笑了笑:“此事小书生只管放心,等上了岸我自当只会衙门,将这几人犯的事务必事无巨细的告知衙门。”   “得杀。”盛言楚小小声的补一句。   不杀他的秘密保不住。   华宓君半嗔:“杀与不杀我说了不算,小书生你说了也不算,得衙门判了才成。”   盛言楚噎了下,正欲再说时,华宓君的脸忽贴了过来,温热的气息一股一股的打在盛言楚的脖颈处。   “小书生,”华宓君呵气如兰,“你与那几个盗贼是不是有过节?”   盛言楚急急往后退两步,双耳红又烫。   华宓君一双秀目不错过盛言楚脸上任何一丝表情,见盛言楚没有出言否认,华宓君心下了然。   “得,你甭担心,这几人我会帮你处理好,料想他们是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盛言楚感激拱手,刚想说话时,隔着浓雾远远传来老人的呼喊声,盛言楚凝神听了一耳,嘿,还挺耳熟。   能不耳熟吗?正是那位李老大人在喊。   这回换华宓君脸红羞赧了:“我得回去了,不然我家老祖宗又要念经…”   声音是从另一艘船传来的,盛言楚微微一笑,拱手相送。   华宓君来得匆忙,去得也快。   船渡西北方位下边摆着一叶小舟,在盛言楚的注视下,华宓君轻巧地跳下船,直到小船的人上了远处挂着红灯笼的大船后,盛言楚才折身往程春娘的藏身之处走。   见到儿子,程春娘手直哆嗦,声音也打颤:“我刚听见船舱那些喊打喊杀的,楚儿,你没受伤吧?”   “没,”盛言楚扶着程春娘往船舱里走,边走边道:“那马戏团的人已经被人带走了,约莫明天船渡靠岸时会押解到衙门。”   程春娘咽了口唾沫,颓丧叹气:“说来说去,还是咱们水湖村平安,前些年咱们来静绥的时候碰到了鬼斧,如今去京城又遇上这样的糟心事…这要去了京城,指不定又有什么妖魔鬼怪等着咱们…”   盛言楚目光冷如冰泉:“娘甭怕,有我在呢,管他是人是鬼都近不了您的身。”   程春娘嘴角抽了抽,抬手推了盛言楚一把,烛光下,程春娘纳闷道:“楚儿,你脸咋这么红?”   “啊,有吗?”盛言楚下意识去摸脸。   程春娘按着儿子的额头摸了摸:“没烧啊,咋脸就这么红?”   盛言楚揉了把脸,支吾找借口:“许…许是冻得吧…”   -   一进船舱,望着满屋子瘦小枯干光着膀子的小孩,程春娘心疼的眼眶泛红:“我的天老爷,这都是谁家的孩子,咋比小猫小狗还瘦?”   见到盛言楚,小孩子们忙规规矩矩的站好:“恩公。”   “恩公?”程春娘回首望向后头跟过来的盛言楚。   在盛允南八卦的嘴下,程春娘终于理清头绪,望着一干孩子,程春娘又叹了口气,问盛言楚:“咱们带着他们上京不合适吧?”   程春娘心疼这些小孩是真,但事事得以儿子的前程为主,他们此去京城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带着一堆小孩当然行不通。   程春娘自认为自己说话声音很小,没想到其中有几个耳力精湛的孩子当即跪了下来,泪花往上涌。   “求恩公收留我们,我们兄弟姐妹脏活累活都能干!”   “我们吃得少干得多,绝不会给恩公添麻烦…”   “呜呜呜…”嘴不甜的孩子就只剩下哭。   呜咽抽泣声听得程春娘一个头两个大:“楚儿,你说这咋办?”   丢在船上肯定不妥,说不准他们一转身就被人卖了,若带上,又是一累赘,程春娘还真没指望这些瘦胳膊瘦腿的小孩子帮她做事。   孩子们极为懂事,不敢大哭恼了盛言楚,便擦干泪局促的跪在那,因身上穿得少,几人只好蜷缩在一块抱团取暖。   盛言楚坐在榻上,望着面前皮色蜡黄瘦骨伶仃的孩子们,想狠心拒绝他们,却怎么也张不开嘴。   船舱静了半晌,桌上的红烛在江风中摇晃不歇。   盛言楚身子微微往前倾,忽缓缓道:“我不是富贵人家,去了京城尚且无住处,怎么可怜你们?”   孩子们止住眼泪,几人相视交谈了两句,一人道:“我们从小就在马戏团长大,一身的绝活,只是现下没盘缠傍身,若…若恩公能…给,不不不,赏我们些盘缠,我们兄弟姐妹四处为家也不是不行。”   盛言楚往墙上一歪,似笑非笑道:“怎么?一听我不是富贵的主,又不跟我走了?”   几个小孩当即低下头。   程春娘抹开眼泪,脸上的心疼不复存在,看向小孩的目光越发复杂起来。   主事的小孩打量了一番船舱,先前摆在床榻上的暖被和大氅早已被盛允南收了起来,如今船舱中冷冷清清的确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盛言楚牵了牵衣摆,任由这些小孩的眼睛四处逛。   “南哥儿。”待看得差不多时,盛言楚淡淡道:“给他们每人散五个铜板。”   几个小孩一听只有五个铜板,有人皱眉,有人嘟嘴,瞧着就没有满意的。   盛言楚接过盛允南递过来的钱袋子,抖了抖道:“你们既然从小跟着马戏团的人走南闯北,大抵听说过‘穷鬼当中必有一个读书人’,我一个赶考书生身上能有几个银子?给你们一人五个铜板还是我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顿了顿,盛言楚又道:“明日船渡要停靠邺城,你们可以用手中的铜板坐牛车去邺城衙门。”   “去邺城衙门干吗?”说话最多的小孩捏着铜板问。   盛言楚气定神闲的笑:“自然是去衙门看官家如何惩治那帮贼子,好给你们报仇啊……”   话一落,几个小孩皆摇头说不去,盛言楚也不恼,散了铜板后将人都请出了船舱。   至于这群孱弱瘦骨的孩子今晚会在何处过夜,盛言楚压根就没想过。   -   人一走,程春娘没好气地摔起手帕,手指抠打桌面蹦蹦响:“是我看走眼了,我还掉眼泪可怜他们,没想到竟是一些嫌贫爱富的主儿。”   盛允南紧跟着不屑的嘟囔:“叔就不该将他们从老虎皮里救出来,一进来就东张西望个不停,还好咱们舱里的东西都收了起来,若是让他们看到叔的狐皮大氅,他们定扒拉着咱们舍不得走。”   “财不外露。”盛言楚觉得此话很得当,想起今夜的危险,盛言楚皱眉道:“等明儿到了邺城咱们换艘船便是,一来避开这帮孩子,二来这船我总觉得有事要发生,咱们还是早早撤走才好。”   程春娘点火燃起炭石,烫了壶黄酒,给两人各倒了一杯暖暖身子,盛言楚一手握着瓷杯,一手撩起舱帘,舱外浓雾遮掩夜色凄冷。 第109章 【三更合一】 到了京城……   白雾直到黎明时分才散开, 雾气一开,船渡径直往邺城开去。   船渡一到邺城,天上就飘起柳絮般的雪花。   船主派人过来问是否有人要下船办事, 若有, 可以去船头领块红巾系在腰间,到时候凭红巾上船 , 盛言楚喊住船夫, 道:“我们要在邺城多留些时日,这一趟暂且就不坐你家的船了。”   船夫楞了楞,以为盛言楚是被昨夜马戏团的人吓到了,忙歉意的笑道:“那几人早已不见踪影,昨夜动静那般大, 料想他们也不敢再上船渡顶风作案……几位是交了去京城的船银的, 既然要在邺城下船,那剩下的银子当然要还给你们。”   盛言楚拱手言谢, 拿了银子后三人下船去了邺城码头。   邺城码头白茫茫一片, 盛言楚裹紧狐裘大氅,扶着程春娘小心翼翼的踩着积雪往停船的岸边走。   码头上来来往往人很多,雪地上早已辟出一条泥泞小道, 行走在满是淤泥的雪水上, 盛言楚的棉鞋很快就进了水。   脚一蹬,能清晰的看到鞋底的雪水往外溢出, 盛言楚哈出一口白气,举目望了眼不远处大大小小的船。   邺城距离京城至少还有七八天的脚程,如今江面下了雪,船开得要比往常慢一些,算下来怎么着也要十来天才能到达京城。   水上生活漫长又枯燥, 又遇上大雪,盛言楚说什么也不想委屈自己做小船上京,故而观察一番后,瞄准了码头唯二的两艘大船。   一艘是商船,这一趟没拉货物,因是空船驶得快,但商船的船舱少,一间船舱的价钱比盛言楚从静绥坐得船渡足足高了一倍不止。   另外一艘是民船,船舱的价钱倒便宜,但因拉得人多,一路走得很慢,若坐民船去京城,至少十天半个月。   “坐民船吧,商船的人太杂。”程春娘倚靠在半人高的盛小黑身上防滑,抬眸望向停在岸边的两艘大船,道:“慢些都不是大问题,可别再出昨夜那等事就好。”   盛允南应声而去,喘着粗气回来道:“叔,奶,去京城一人只需交七两银子,但上午是走了不了,开船得等下午。”   七两一人的船舱不算太贵,盛言楚拿出二十二两银子给盛允南,交代道:“待会交船银时,你记得拎一两的炭石回来。”   民船不像船渡每日会免费送吃食,上了民船他们得自己做饭,这炭石自然少不了,才开出去的船最是不缺炭火石,这样的大雪天若没有火炉取暖,怕是很难熬到京城。   上船前,盛言楚回首望了眼邺城,邺城的雪干冷,落在身上若不及时拍掉很快就会成冰溜子,雪花簌簌得往下落,不多时就将他们踩过的泥泞路覆盖的完完全全。   寻船的路上,盛言楚听了不少船客的闲话。   有人说邺城不算顶北的地界,如今才十月天就这般冷,地上的积雪三天不扫就能到人的脚踝,也不知再往北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这么大的雪,咱们老百姓只管缩着脖子待家里烘火便是,只是苦了那帮上京赶考的举人老爷,听说没?前两日有艘船上一举人老爷才进邺城就冻得鼻青脸肿,啧啧啧,我看呐,那位举人明年开春的会试玄得很……”   “会试年冻死的举人还少吗?贡院的门一开,多少盖着白布的举人被抬了出来?你问怎死得?冻死的呗。”   ……   盛言楚默默摩挲着十指生热,觑着漫天的飞雪,盛言楚叹了口气,暗道雪再大他也要往京城赶,明年会试他便是坐九天冰封考棚,他也必须咬着牙挺过去。   -   进了船舱,程春娘忙将行李的两鼎火炉拿了出来,炭石烧红了,船舱的温度逐渐攀升。   清早三人忙得找船,到了半上午还没吃口热饭,盛言楚饿得慌一时没心情看书,便半跪在地上帮盛小黑擦拭毛发,一边等饭。   盛小黑的毛粗又长,下了船渡后,盛小黑就跟一只野袍子似的往雪堆里滚,船舱的温度一升,藏在盛小黑毛里的雪花开始融化往地板上滴。   盛言楚从小公寓里拿出一条毛巾边擦边听盛允南在那有一茬没一茬的唠嗑。   “…外边船上的人说,船渡上那几个盗贼今早还没押进邺城就被人砍了脑袋…”   “那几个人头血淋淋的吊在邺城城门口,旁边还张贴了告示,一条一条罗列着那几人的罪过,我跑去看了眼,嗬,除了马戏团那些唵噆事,那些人罪行累累,简直是十恶不赦!”   盛允南跟在盛言楚身边耳濡目染,如今张口说话倒有几分读书人的乖觉样子。   想起华宓君临走前所说的‘见不到明天的太阳’,盛言楚手顿了一下,没想到华宓君下手还挺快,不愧是李家少将军的女儿。   盛允南脸色忽而正色起来,道:“叔,昨天咱们没收留那些小孩是对的。”   盛言楚惊诧抬眸,拍了拍盛小黑已经擦拭干净蓬松起来的毛发,笑了笑道:“怎么说?”   盛小黑似乎有冬眠的习惯,野了一上午后,这会子舒舒服服的卷起尾巴窝在火炉边闭目,盛言楚往火炉边靠了靠,半边身子都倚靠在盛小黑软和和的皮毛上,舒服至极。   盛允南拿着火钳将火炉里燃起的草木灰往外扒拉,随后将手放在火炉前边烘烤,没好气地道:“我去看了那告示,告示上从头到尾都没说那几人残杀马戏团团主的事,换一句话说,那些小孩和盗贼本就是一伙的,之所以反向倒戈,不过是因为那几个盗贼生性残暴,平日里对那些小孩非打即骂,小孩因而心里落了恨……”   盛言楚拿起火炉上温着的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黄酒,轻抿一口方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话我如今算是见识了,那些盗贼犯得事桩桩件件都是死罪,贴告示的人没必要在这件事上洗白他们,想来残杀马戏团团主的事无中生有。”   “可不吗!”盛允南嗤了声,凑近一点道:“叔,你还记得咱们找马戏团时看到的那两辆挂着马戏团牌子的马车吗?”   盛言楚挑眉:“那马车上装得并非是蛇吧?”   “叔你咋知道?”盛允南惊讶,搬着小板凳又往前坐了点,“船渡本来不打算在邺城逗留太久的 ,谁料邺城的官差突然跑来码头,二话不说就将马戏团放置在船渡上的马车全拉走了。”   “我一眼就瞅见了那辆马车,恰好一股风吹过来掀起了车帘,嘿,满车的铜板叮当晃响,昨夜那几个说不会进邺城的小崽子一个个扒着马车不松手,可见他们早就知道里边藏着铜板,说什么装了蛇,全是吓唬人的……”   盛言楚咕了口黄酒,搁下酒盅时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马戏团不论大人还是小人,没一个干净的,除了那只猴子……”   盛允南:“我过去的时候,那猴子早已不见踪影,想来上岸逃了……但被旁人抓走了也未可知。”   盛言楚撩起窗格上的纱布,外头雪花铺天盖地的往下掉,行人匆匆上船几乎无交流,这样的的大雪天,他宁愿小猴子被人抱了去,也好过瑟瑟发抖地缩在树上。   小猴子毕竟在马戏团呆得时间太久,陡然回到大自然未必能适应的了。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程春娘将洗好的菜一一往小木桌上摆,接过盛允南递过来的木碗,程春娘盛了碗鱼汤给盛言楚:“山寒水冷的,外边江面上竟还有钓鱼的渔民,我瞧你这两日嘴皮子都干了,便从渔民鱼篓里买了几条小鲫鱼炖汤给你喝,可惜没小葱,不然更香。”   盛言楚双手接过木碗,嗅了嗅鱼汤的鲜味,乐悠悠道:“有鱼汤已然是美事,没小葱无碍。”   尝了口鱼汤,盛言楚只觉一股热热的咸鲜滋味顺着喉咙直通胃里,一口气喝了半碗后,盛言楚抿了抿碗里的鱼肉,边嚼边续之前的话。   将马戏团盗贼和小孩的事和程春娘说了一通,盛言楚话头一转,道:“娘刚不是问我想什么想那么认真吗?我在想马戏团那小猴子。”   程春娘唏嘘不已:“那猴子被圈养多年,瞧着能听得懂人话,归山林还不如去富贵人家做个小宠。”   盛言楚勾起唇角,揶揄道:“娘出来一趟倒比窝在静绥好多了,连小宠都知晓了……”   “就你会贫嘴。”程春娘眯起眼睛嗔笑:“在船渡那几日我跟着一帮妇人天南海北的侃,这些词都是跟着她们学的,她们说京城的富主儿很是喜欢搁家里圈养各种小宠。”   钳起一块鱼骨扔给盛小黑,程春娘又道:“不过像咱们小黑这样大的小宠貌似并不多见,等去了京城,楚儿你可得悠着些,小黑牙尖齿厉,若是咬伤了人咱们理亏。都说京城遍地是官,搞不好就咬了权贵子弟……”   盛言楚暗暗点头,从前他一直认为盛小黑是条狼崽子,自昨晚盛小黑眼睛眨都不眨的将马戏团盗贼的手臂一口咬断后,盛言楚觉得他有必要重新审视眼前这个被他唤了好几年的狗勾。   盛小黑不挑食,只要是荤菜就行,三人吃剩的鱼骨头悉数进了盛小黑的肚子,但这些小玩意根本就填饱不了盛小黑,盛言楚便待盛允南出了船舱后偷偷的拿小公寓里的牛肉卷给盛小黑。   盛小黑自从知道有小公寓那片天地后,整日就围着盛言楚转,盛言楚哪里有功夫时时刻刻的跟盛小黑玩闹,趁盛允南不注意他就将盛小黑带进小公寓,一应吃喝都准备了很多。   临出小公寓前,盛言楚千叮万嘱不准许盛小黑二楼跑,盛小黑很听话,只乖乖的在一楼转哒。   盛小黑消失几回后,盛允南后知后觉得地问:“叔,小黑呢?”   正翻书的盛言楚头抬都没抬,谎话张口就来:“我娘带它去船上透气去了。”   盛允南哦了一声没做他想,盛言楚合上书半倚在窗边,民船已经在江上走了四天,这四天里盛言楚愣是没出过舱门。   忽听船头那边传来一道道吆喝声:“披荆山到咯——”   紧跟其后的是悠长的号角声,盛言楚忙下床穿好鞋袜,盛允南将狐裘大氅披到盛言楚肩上,问道:“叔可是想出去走走了?”   “待会到了披荆山,你跟我下船买点东西去。”   盛言楚使劲用力蹬才穿上结实的鹿皮靴,视线挪到外边,咧嘴笑道:“修贤兄来信时特意嘱咐了我,说到了披荆山一定要下去走一趟。”   见盛言楚风风火火的往外冲,盛允南忙拉住盛言楚,往其怀里塞了杯温热的黄酒:“外头雪大如席,叔小心着凉,出去前喝点黄酒暖暖身子吧。”   盛言楚一口饮毕黄酒,这时程春娘端着淘洗好的米进来,见盛言楚整装待往外走,笑道:“这是要去哪?我原以为你要窝在舱里十天半个月呢!”   “娘,”盛言楚将毡帽戴好,掀唇笑开:“待会船要靠披荆山休整半个时辰,我准备带南哥儿下去走走,娘可有什么东西需要我顺道买回来的?”   程春娘将米往窑罐里倒,闻言抬眸扫了眼四周,目光落在绣架上。   “鹿皮靴子我才缝了一双,牛皮筋不太够,若是看到有人卖牛皮筋,你捎带两条过来就成。”   “得嘞!”盛言楚系好狐裘大氅的带子,昂首阔步的往船头走。   -   从邺城出来后雪就没停过,盛言楚以为披荆山会像前些年临朔郡的房屋一样,倒得倒,塌得塌,出去走了一圈后才发现披荆山的民宅几乎都没有遭到大雪的打击。   盛言楚跟着下船的人一道往码头上走,雪下得大,油纸伞压根就挡不住狂风,盛言楚索性将油纸伞塞给盛允南,自己独自顶着风雪跑向码头。   脚下穿着的鹿皮靴里边加了狐绒,走几步后脚掌心就开始生热,靴子底部擂了线结,一定程度上能防滑,盛言楚跑到码头上一点都不费劲。   此刻码头柳树下排了一条长长的卖货街,各式东西都有,这几日上京或南下的船很多,故而这些杂货卖得并不贵,薄利多销嘛。   盛言楚很快找到卖针线的摊子,针线一摞一摞的积满了白雪,摊主一见盛言楚走过来,忙放下手中的小火桶:“打南边来的吧?要点什么线?”   边说边拎起结了冰的线往桌上用力拍打,冰碎后,绣线复又回到摊子上。   盛言楚说要牛皮筋,摊主一乐,牛皮筋比寻常绣线要贵很多,一听要两根,摊主嘴都快裂到耳边。   码头来往的客人的确很多,但像这种卖休闲鞋样的小本生意其实并不赚钱,有时候迎风吹一天顶多挣十几文罢了。   但蚊子腿小也是肉哇,这年头为了养家糊口被雪灌几口算不得什么。   牛皮筋稀有,摊主将箱子里的鞋样全倒出来后才拿出压在箱底的两根牛皮筋,盛允南接过来咬了口,笑道:“叔,这是真的牛皮筋,咬不烂。”   “我这牛筋是从黑牛身上抽的,不论是做鞋还是做绳子都是上等的货……”摊主眉开眼笑,接过银子后刚准备将鞋样塞回箱子,就听一人大吼——   “你那些鞋样老夫全要了!”   摊主喜得脑门轧花,暗道今个是什么大好日子,生意竟撞到了同一天,才卖了一两半的牛皮筋,这会子又开一个兜圆的大主!   盛言楚卷好牛皮筋,抖了抖肩上落下的雪瓣准备去寻夏修贤让他买的东西时,突然一道红艳艳的惹眼身影落入眼底。   “老祖宗,这大冷天的,你就忍心看着我伸手捉针捏线?”华宓君双手被李老大人握在一起拖着往前拽,目标正是卖绣线的摊子。   李老爷子似乎十分不悦,落在长长胡子上的雪花随着嘴巴一张一合哗哗的往下掉。   “都十三四岁的大姑娘了,还整天舞刀弄枪!京城谁家闺秀像你这般踢天弄井顽皮到极点的?到了如今这岁数,她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都开始绣婚嫁的衣裳了,你呢!你倒好,不说让你乖乖的在家绣嫁衣,你好歹不能丢了女红这门手艺啊!”   华宓君噘嘴不满:“老祖宗这话好没道理,那些京城闺秀的的确确在锈技上是佼佼者,但我又不是没见过她们嫁人后的样子,她们嫁人后压根就没再抓过针做过绣,平日里要用的帕子上要绣花,自有婢子帮她们绣好,既有婢子做,我作甚要学?我若是都会了,那还要婢子作甚?岂不是要将这等没活干的婢子赶出府?”   华宓君的一连三问直击得李老大人眼前冒金花,若不是身边有这么个不省心的外曾孙女,李老大人怕是早就搁南域颐养天年,不过也正是因为有这个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围着李老大人转,李老大人的晚年才不至于枯燥无味。   李老大人拄着拐杖使劲的点地,回瞪斥责:“你这是歪理!婢子尚且可以帮你做帕子绣花,你公婆呢?夫婿呢?膝下的儿女呢?难道都要婢子来?至亲之人的贴身衣物你都不上心,那你这个媳妇怎能当得好?”   边说边伸手去抓华宓君,华宓君拖着笨重的大氅在雪里灵巧的跳跃,一老一少转了好几圈后,华宓君愣是没让李老大人碰到自己。   “老祖宗才是歪理呢!”华宓君叉着腰,娇俏如二月花的小脸上浮起一抹不屑,“若我嫁得夫君因为这个嫌弃我,我还不如不嫁他!我堂堂帝师的外曾孙女岂能嫁过去当做绣活的老妈子?”   “什么老妈子?”李老大人跑不动了,撑着拐杖大喘气,“让你学做鞋你哪来这么多废话,今个你是不做也得做!”   “店家,你摊子上的鞋样全给老夫包起来!”   摊主早就包好了鞋样站在柳树下和盛言楚看场戏,听到李老大人的吩咐,摊主笑吟吟的将沉甸甸的包裹拿给李老大人。   李老大人身后一壮年男人接过包袱,甩了一小袋银子给摊主:“寒冬腊月的,剩的银子甭找了,就当过年的喜银,早些收摊家去吧。”   “哎!”摊主百感交集,本以为眼前这家子富贵主是个家教不严的人家,没想到出手如此阔绰,还说这些暖人心的话。   瞥了眼秀丽出挑的华宓君,见华宓君低着头认命的抱着包袱不说话,摊主笑着指指盛言楚:“您说巧不巧,您家的大小姐不喜女红,然这位公子倒对女红颇有见识,瞧,这大冷天的,公子冒着风雪还来买牛皮筋呢。”   盛言楚被摊主往前一拉后,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李老大人像看古怪之物一样睨着盛言楚:“一身书生气……你也会女红?”   嘉和朝的书生懂得东西其实很多,很多寒门子的女红手艺有时候比闺阁中的小姐还要好,若问为什么,其实说来说去是穷惹得祸。   读书人虽说一心只读圣贤书,但私塾和书院都是借宿制度,若不学点女红,衣裳破了谁补?总不能堆积后拿回家吧?穷苦人家的孩子一年到头就那两套衣裳……   盛言楚先前在县学就见过有同窗别了根针线在胸前,时不时背书背得好好的,会突然脱下衣衫缝补起来,原来咯吱窝的线开了……   李老大人之所以怀疑,大抵是因为李老大人生在富贵之家,没见过底层穷苦书生的日常罢了。   不过嘛,盛言楚是底层书生中的例外,他不会女红,但简单的缝补还是行的。   盛言楚拱拱手,如实道:“晚辈不太会。”   “小书生?”一旁的华宓君猛地抬头,望着面前包裹严实只留出两只眼睛的盛言楚,再次确认:“是你吗?小书生?”   盛言楚拧开毡帽底下的纽扣将脸露出来,一见到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华宓君咧嘴扬起两排标准的八颗牙齿笑容:“真的是你!”   “矜持!端庄!”李老大人险些被曾外孙女那洁白的牙齿闪瞎了眼,不停地那拐杖点地:“老夫在家教你的规矩呢!你全忘了!”   华宓君像一只偷吃了猪油的小老鼠一样,忙伸出手捂嘴,身子往下顿了顿,冲盛言楚福了个礼。   盛言楚微微避礼,拱手对缓过气的老人喊了声李老大人。   “你小子认识老夫?”李老大人往前站,彻底挡住华宓君投到盛言楚身上的视线,眯着昏花的老眼上下打量盛言楚,“你是哪家大人的孙儿啊?”   “晚辈姓盛,言字辈,单字一个楚,那年您致仕归乡回南域,晚辈曾在临朔郡码头搭乘您的船回静绥,当年您老还下船去我家锅子铺吃了一顿,您可还记得?”   面前这位老人可不是什么简单人物,曾已十五之龄高中状元,入翰林院没几年后就一飞冲天做起翰林大学士,年近而立之年便被先帝指派担任起太子东宫先生,若非李老大人谦逊,唯恐他一人一言耽误了太子,所以才向先帝上奏再请一位西席先生,那现在朝堂中就只会有一个帝师,当然也就不存在张郢他爷爷这位张帝师。   帝师,顾名思义,老皇帝见了李老大人姑且要恭恭敬敬的喊一声老师,盛言楚作为天子门生,自然要对李老大人厚礼相待。   去春娘锅子铺吃锅子是前些年的事了,李老大人当然不记着,盛言楚也没指望李老大人记得他,但该有的礼数必须有。   “老祖宗您忘了?”华宓君拽了拽李老大人的胡子,“这小书生他娘您保准识得……”   说着凑近李老大人耳语了两句,李老大人脸上的茫然瞬间消散,看向盛言楚的眼神登时多了几丝诧异。   “你娘就是当年差点嫁给张家郢哥儿的……”   李老大人的话说到半截就断了,华宓君歉意的冲盛言楚笑笑,手捂着李老大人的嘴:“老祖宗!您在家惯常叫我在外头谨言慎行,怎么您自个倒胡说八道起来了?”   “老夫……”李老大人呆呆地捻起胡须,张大嘴啼笑皆非的看向盛言楚:“让小友看笑话了,老夫失言,还望小友体谅则个。”   “不敢当。”盛言楚忙摆手,“晚辈此番上京赶考,能在此地遇见老大人是晚辈的福分。”   “赶考?”李老大人由着华宓君扶着自己,一步两步的走向盛言楚,“老夫犹记得两三前你还是个秀才吧?”   盛言楚嘴角微微翘起来:“牢您挂心,却是如此,只不过晚辈今年争了口气考中了举人……”   “中举拉?!”李老大人笑着活似弥陀佛,一缕一缕的顺着长胡子,觑像盛言楚的眼神越发的满意:“不错不错,模样周正双目清亮,小小年纪又高中了举人,前程无量呐~”   李老大人不愧是教过老皇帝的人,一张嘴接下来差点将盛言楚夸到天上去,别看李老大人年纪大了,其实精力十分旺盛,拉着盛言楚一聊就聊了好久。   这时码头那边响起号角,是催船客上船的,李老大人见盛言楚往客船方向看,不禁抚须朗笑:“小友莫不是和老夫坐得是同一艘船?”   华宓君一脸憨憨的,笑眯眯的揽着李老大人的胳膊,对盛言楚道:“我刚还在想呢,那艘船渡早就驶出了披荆山,如今在披荆山看到你,料想你半道换了船。”   盛言楚眨了眨眼,手往前伸,笑得如沐春风:“老大人,您请——”   李老大人笑哼两声,越过盛言楚往民船方向走去。   “叔,你不是说要带我来买披荆山的好东西吗?”盛允南跟在后边小声地问,“这老人家是谁啊?说起话来一茬接着一茬,咱们都没空去买旁的东西了。”   盛言楚顿住脚遥望了一眼大雪纷飞的披荆山,吐出一口冷气:“修贤兄说披荆山的宝物近在眼前远在天边,可码头摆得摊子不下千种,一时怕是找不过来,走吧,等有机会了再来寻。”   “船要开了——”   见盛言楚呆望着披荆山,华宓君站在船岸上高喊,“小书生,你再不抓紧些,小心又要换船才能上京咯!”   小姑娘的嗓音糯糯的,带着一股吴侬软语的婉转轻柔调调,十分好听,和华宓君豪放和不羁的举止大相径庭。   “来了。”盛言楚含笑应声。   -   进了船舱没一会儿,李老大人就派人过来喊盛言楚去李家船舱小坐。   李家租得是几间大敞舱,一进去,火炉上的炭火烧起来的滚滚热浪直往盛言楚脸上打,入目的器物皆是唤不出名儿的古董瓷器,低调又奢华。   “宓姐儿,回你自己的屋子学做鞋去!”   见盛言楚进来,李老大人立马对华宓君下了逐客令。   华宓君别扭的端起绣架往外走,路过盛言楚身边时,只听身后传来李老大人一声刻意的咳嗽,华宓君撇撇嘴,收起捉弄盛言楚的小心思,微侧着身子福礼。   “华姑娘安好。”   盛言楚忙躬身还礼,见华宓君绣架上绣得花儿歪歪扭扭,盛言楚嘴角一抽,碍于华宓君忽黑起的脸,盛言楚立马敛笑低头。   华宓君走后,李老大人请盛言楚进了内室,内室摆着棋,李老大人二话不说就让盛言楚坐到对面,这一坐直接成了盛言楚接下来几天里的必做之事。   民船出了披荆山,穿过斩棘湾,一路向北挺近,十月低,船只终于停靠到京城地界。   盛言楚昨夜陪李老大人下棋下到后半夜,若不是华宓君催李老大人去睡觉,兴头上的李老大人怕是要拉着盛言楚熬到天亮都有可能。   轻轻拉开床边的布帘,一抹刺眼的白光猛地倾泻进来,盛言楚睡得朦胧有些不适应外边这般光亮,这时,程春娘推开舱门走进来。   舱门只开了一条小缝,溜进来的寒冷吹得床上的盛言楚直打哆嗦,程春娘拍了拍身上的寒气,将拢在火桶上边的衣裳拿出来。   “喏,娘料到你这会子要醒,特意将你的暖袄烘得干干的,你赶紧穿上,待会船靠岸了咱们还要坐马车,外头雪比咱们来时还要大,冷得很呢!”   盛言楚接过衣裳,触感温热,边穿边纳闷的问:“这船直达京城啊,咋还要转道坐马车?”   程春娘吸吸冻得通红的鼻子,双手停在火炉边:“是直达京城,这不是靠近京城那边的江被冻住了嘛,船主刚过来说了,说待会靠岸后会有马车送咱们去京城,不收银子的。”   “这一遭上京咱们已经换了两条船,如今还要坐马车……哎,也不知京城里边冷成了什么样子……”   叹了口气后,盛言楚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才洗漱吃完朝食,就听外边号角声起。   盛允南麻利的将带来的行李挑起来,三人上了岸后,盛言楚本打算和李老大人说声告辞,找到李家船舱后,却被告知李家一行人先一步走了。   船主认识李老大人,见盛言楚打听李老大人的去向,便道:“李大人年年这会子都要上京,举人老爷还不知情吧,李家那位少将军当年死得时候正是眼下这光景,每年到了十月底,李大人都会带着人去华家祠堂闹一场,这不,华家祠堂就在这——”   说着手指向前方,船主咧嘴笑道:“说来这华家活该!好好的簪缨世家贵小姐不要,非要抱着那劳什子美妾过活,这下好了吧,每年少将祭祀上,李老大人都会揪着华家子去少将军的坟头问罪。”   盛言楚顺着船主的手眺望向对岸,一群人中一眼就见到了那个说话软糯的华宓君,顾及亲娘祭祀之事,华宓君换了身素白的大氅。   对岸的李老大人一改从前的温和,冷着脸带着人往里冲,很快一声声哭闹和嚎叫传了过来。   “小公子可是要进京赶考?”见盛言楚点头应是,船主神秘一笑:“那你上京可得好好留心近几日京城华家的消息,这两日华家定热热闹闹的不得了!”   盛言楚扑哧一乐,想来这热闹的事跟李老大人脱不了干系。   -   雪路难行,船主安排的马车慢悠悠的行了半天一夜后终于来到京城外,盛言楚生平头一次见识到皇城,车夫吆喝快到京城时,盛言楚迫不及待的钻出车棚坐到外边。   越临近京城,盛言楚心底的激动就压抑不住的往上腾升,京城不愧是一国的都城,城墙如铁壁般森严坚固,原本的青色墙面如今全被皑皑白雪覆盖住,一眼望不到边。   验明路引进城后,盛言楚只觉自己像是从原始森林一下钻进了热闹的大都市,前门大街上,街道上几乎看不到泥泞的雪水,便是马车踩过去留下脚印,立马有官差拿着扫帚过来清扫。   路两边的叫卖声不绝于耳,马车从旁经过时,盛言楚能闻到各式美味吃食飘香的气味,进了城后,车夫不再挥鞭,跳下车拉着盛言楚往城中走。   “还没问小公子落脚在何处呢?”   走出前大门后,车夫吁停马车,笑问:“是去客栈还是投宿亲友家?小公子报个名,这一带小人熟得很,准保将您送过去。”   盛言楚跳下马车四下望了望,一时没瞅见熟悉的人影后,他扭头看向车夫:“麻烦您送我们去最近的客栈吧。”   “楚儿,”程春娘探出头,犹豫道:“你不是已经写信给你那位当官的同窗了吗?咋,他没说要接你?”   盛言楚嘴角下压,端视着车龙马水的京城一眼,喃喃低语:“修贤兄是说好要来接咱们的……如今没来,大抵是被手边的事绊住脚了吧?” 第110章 【三更合一】 江南府解……   车夫极有眼色, 察觉到盛言楚的同窗好友没有如期赴约后,便拉着马车往客栈走。   “小公子那好友可是近两年才做官的?”   盛言楚闷闷点头:“前二甲传胪,后来朝考进了翰林院做庶吉士……等等!”   双手敲头, 盛言楚直骂自己一声蠢货:“是了!修贤兄明年开春就要从翰林院散馆, 如今又是年底紧要关头,可不得忙得晕头转向!”   “散馆?”程春娘听不懂。   车夫懂, 一听盛言楚好友在翰林院当职, 当即拱手笑得见牙不见眼:“翰林院多清贵的一地啊,您好友既在那,这两天没空出来接你情有可原。”   说着指了指皇宫之地,嘿嘿道:“近期吏部和翰林院相通的那条主街频繁有官差走动,说是翰林院开了春就要换一批大人, 如今正为这事忙得脚不沾地!”   盛言楚这批新举人过完年就要下场会试, 会试后过了殿试再经过翰林院的朝考就进翰林院做庶吉士,而夏修贤这一批老庶吉士自然要‘退位’下来。   而三年期满, 老庶吉士们要迎来他们官途中至关重要的一回考核——散馆。   成绩出挑的庶吉士可以继续留在翰林院做翰林官, 一般会接手编修或检讨的职位,其实从这一步就能看出殿试三甲之间的差距。   要知道一甲三人早在三年前初进翰林时担任的就是编修和检讨之位,像夏修贤这类二甲三甲的进士只有通过朝考进到翰林院学习三年后才能拿到编修检讨的职位, 且还要成绩出色才行。   殿试分高低, 在殿试上跌出一甲后,二甲的进士需要花三年才能堪堪追上一甲三人的脚步, 而同进士出身的三甲若没有好的机遇,一般情况下这辈子怕是都要对进士及第的一甲三人望其项背。   进了客栈,果然有早到京城的举人们围坐在那畅谈翰林院开春散馆一事。   “……那帮庶吉士无所不用其极,为了能留在翰林院,这些时日他们见天的往吏部尚书还有翰林院大学士府上跑……”   跑去干吗?还用问吗?   不过有迂腐的读书人坚决不信这谣言, 摆手大声道:“……翰林院是朝廷三清衙门,‘点翰林’是何等荣耀之事,大学士岂会被那些黄白之物蒙了眼?”   此人的话一落地,不仅围在那的举人们抚肚而笑,立在门口的盛言楚嘴角也不由一弯。   翰林院是清贵的好地儿,但翰林院的人是吗?连老百姓都知道做翰林官的官员是朝廷中最穷的人,不然哪来三清中的‘清贫’?   人挪窝活,既要得贤名又要捞点好处,翰林院那些主事的官爷只能从下属身上拿油水,而三年一次的散正是绝佳机会。   盛言楚将手中的包袱交给盛允南,喊小二给他倒了盏菊花茶泻火,京城外边的气温比静绥冷得多,但客栈内烧了地龙,暖得很,长时间呆在客栈里边很容易上火。   手捧着菊花茶,盛言楚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一边喝茶嗑瓜子一边听举人们闲谈。   刚才那位头脑单纯的举人逗着大家哈哈一阵大笑后,那举人犹自辩驳:“我说得难道还有假?!”   盛言楚吹了吹茶盏上边飘着的菊花,轻呷一口,只听一人接话:“翰林院当值的庶吉士身上虽有官职,但三年的俸禄并不高,都到了这等地步依然有一堆的进士趋之若鹜想往里边冲,可见翰林院有多诱人。”   另一人挥袖道:“翰林院乃养才储相之所,读书人寒窗苦读十年不就是为了进翰林院为国效力吗?消尖了脑袋也要进得地儿,仁兄以为那些庶吉士甘心这般轻松的卸任走人吗?”   被喊‘仁兄’的正头脑单纯的举人,此人叫应玉衡,出生在尚且温饱的寒门之家,从小跟着夫子读书,因是家中唯一的读书人,遂家人平时对应玉衡照料有加,故而应玉衡肚子里只有墨水,对人情世故大概是一窍不通。   几人都点拨到这个程度了,应玉衡还在坚持:“散馆是朝廷的规矩,若那些庶吉士没本事自然该离开翰林院去地方做官,赖在翰林院难道今后的前程就能一世无忧了?我看未必,诸位也不瞧瞧,翰林院中有多少老翰林,如今他们满头白纷纷,也没见他们入阁拜相!”   应玉衡这番话深得盛言楚认同,庶吉士散馆后便是能留在翰林院,若无才能一样不得志,还不如散馆后去六部做主事,或是外放做州县小官。   “这……”   应玉衡的话压得众举人无话可说,尴尬一笑后,几人话锋一转,道:“眼下还未到十一月,京城的雪就接连下了好几场了,你们来得时候瞧见城外的积雪没?嗬,累得有我膝盖这么深了。”   “何止深……马车一进京城地界,我瞧着新奇便下车去玩雪,嘿,那雪比我娘腌菜用得石头还要硬,还好我使得力度不大,不然我这腿怕是要废了……”   说这话的男人站到空地上凭空踢了一脚,试图将当时的情景复原给大伙看,滑稽的模样逗着众人哈哈大笑。   应玉衡见大家有意无意的忽视他,也没恼,叹口气后端起茶水百无聊赖的来到窗前看外边银装素裹的天地。   盛言楚睨了眼欢闹的人群,旋即起身行至应玉衡身边。   “《晋书》中谢太傅问谢家子女雪像什么,有说像撒盐,有说像飘若的柳絮。”【注1】   盛言楚笑着将茶盏放置一旁桌上,背着手望着外边的鹅毛大雪,续道:“一小小雪花就有多种说辞,何况是翰林院?”   “你是?”应玉衡赶忙拱手问礼,“贤弟说得对,倒是愚兄钻了胡同巷子,翰林院有清贵,亦有奢靡,端看外人怎么看了,就好比这雪花。”   盛言楚挑眉,暗道这应玉衡聪明的很,就目前看来也没有迂腐到哪里去嘛,迂腐至极的读书人盛言楚见过不少,那些读死书的书生是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的,应玉衡明显不是。   “让贤弟看笑话了。”应玉衡惭愧的拱拱手,斜睨了眼身后那帮已经转战诗社的举人们,道:“贤弟也是上京赶考的举人吗?”   盛言楚笑着点头:“在下是临朔静绥人士盛言楚,还未请教兄长的名讳。”   应玉衡二十五六,比盛言楚足足大了十来岁,家中早已娶妻生子,为了明年的会试,应玉衡咬牙将待产的妻子留在老家,独自背着包裹上京,只为在会试前能多听一听朝廷的动向,好在会试中调整自己的答题手法。   得知盛言楚带着亲娘上京,应玉衡佩服的竖起大拇指:“我未成亲前家中也只有一寡母,好在族人甚为照料我们,我才不至于学得辛苦。”   盛言楚感慨一声,直呼应氏族人大气,两人出身相差不大,故而择了桌子坐下。   交谈一番后,应启衡看盛言楚的眼神越发的火热:“我适才还在想,‘盛言楚’这名字好生耳熟,可一时半伙又想不起来,你一提临朔郡,我一下就激灵了!”   应玉衡笑眯眯的看过来:“盛贤弟,你莫非就是传说中那位向临朔郡献上御寒宝物的盛言楚?”   “御寒之物并非我所想,”盛言楚笑得和煦,“若多给绣娘们一些时间去钻研,那毛衣绒毛夹袄并不是什么难以缝制的衣裳。”   “哎——”应玉衡拉长声调,笑道:“盛贤弟何须谦虚?我懂我懂…你既入了皇上的眼若不想招人眼红,功成不居的举措最为保命。”   盛言楚颇有深意的笑了笑,他觉得他和后边那帮举人都只看到了玉衡的表面,应玉衡这人看似懵懂无状,实则心较比干多一窍,聪明的很。   果不其然,问了应玉衡的乡试成绩后,盛言楚直呼一声大佬。   应玉衡和盛言楚同为乡试解元,可应玉衡户籍地了得,乃钟灵毓秀的江南府是也!   从一堆才华出众的书生中脱颖而出,可见应玉衡的学问有多高。   “江南府人杰地灵水秀山青,应兄在诸多学子中一骑绝尘遥遥领先,小弟钦佩!”   这话盛言楚一点水都没掺。   应玉衡面皮薄,脸红得跟女子染了胭脂一样,迭声道:“盛贤弟才十五就高中举人,遥想我十五岁那年还是个小小的秀才……你我相差十来岁,这十年里,盛贤弟势必会赶超我,说起来,我倒羡慕盛贤弟,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高就……”   两人你来我往的奉承彼此,说到口干舌燥之处,两人忽然相视一笑,随之端起盏以茶代酒。   “畅快!”应玉衡身子往椅背上靠,朗声笑道:“盛贤弟,你比江南府那些书生有趣多了,和他们说话我总要在肚子里打好几次腹稿,唯恐哪句话说得不合而遭他们的白眼。”   盛言楚亦觉得应玉衡和旁人不同。   夏修贤是个标准的浪荡公子哥,有目标有野心,赵蜀则是有贼心没贼胆,若非有妻室在一旁敦促,赵蜀这辈子大抵只会抱着秀才功名过活,表哥程以贵虽粗中有细,但每回运气好像都不太好,至于梁杭云,梁杭云学问不错,但因家境的缘故导致性子过于敏感卑微……   借用应玉衡的话,有时候他跟几位同窗聊天,他也有如履薄冰的时刻,也许才接触的缘故吧,跟应玉衡说话他可以做到毫无顾忌。   两人聊了半个时辰后,越发感慨相见恨晚。   应玉衡博览群书满腹珠玑,三言两语就能将底蕴富饶的江南府风情端到盛言楚面前,如果说钟谚青的石上作画是旅行中的打卡机,那应玉衡就是实况播报器。   盛言楚对水乡江南十分向往,在应玉衡的话语下,盛言楚暗暗握拳,只道来日得空一定要去江南府走一遭。   应玉衡对盛言楚也极为的满意,江南府不乏有盛言楚这样年少成名的书生,但这些人大多眼神呆愣,除了看科举圣贤书外,旁的书他们分毫不沾,所以当盛言楚说出一堆奇书上才有的妙文后,应玉衡不由鼓掌赞许。   “人外有人这话在盛贤弟身上表现的淋漓尽致!”   应玉衡毫不夸张的说,“江南府的读书人虽说才学出众,但他们远不及盛贤弟,他们张口闭口之乎者也,问他们何为小葱何为大蒜,他们绝对分辨不出来,更别提让他们侃侃而谈天下奇闻怪事。”   小葱?大蒜?   盛言楚忍俊不禁的笑开,这两玩意不光嘉和朝的书生不认识,怕是上辈子好多在校学生都不一定能分辨的出来。   -   “钦天监昨日观察天象,言及年底大雪应该断不干净……”   盛言楚和应玉衡说得正起劲,忽听到这句话,两人不约而同的端起茶盏走向人群。   “……二月底就要会试,这雪无论怎么下,到了二月也该停了……”   “二月停雪才是最遭罪的!”   应玉衡叹了口气,道:“贡院的屋舍常年不修,若是化雪,那房梁上的冰水透过瓦片往下滴,届时湿了考卷可怎了得?”   盛言楚肃了神色,道:“化雪天会比现在还要冷,贡院既不起地龙也不烧火炉,咱们这些应试者到时候冻得手都伸不直,如此怎么下笔写?”   应玉衡也在苦恼这:“听人说,朝廷之所以让我等在严寒之地进行会试,主要是为了磨炼我等心智,正所谓‘天将降大任’……”   顿了顿,应天衡捂住嘴,小声道:“说话句大不逆的话,我倒觉得朝廷在科举上如此苛刻十分没必要,乡试酷暑,会试寒冬……这般艰苦环境下,不知有多少书生折在半道上,朝廷相应也丢了不少人才……”   盛言楚对此不敢苟同,直言道:“应兄此话欠妥,若科举一行没有拦路虎顺顺遂遂,那我等功名之人的身家就会大打折扣,应兄,物以稀为贵啊……”   考进士一旦变得太轻松,那科举取士这条路就相当于废掉了,何况连会试这碟小菜都咽不下去,那将来在官场上又该如何立足?   要知道官场上的诸多诡计人心比冷冰冰的贡院不知恶心可怖多少倍!   “是我想岔了。”   听完盛言楚的分析后,应玉衡心有戚戚然,笑着看向盛言楚:“你我二人都是打南边来的,最是怕冷,既然贡院艰苦条件不可逆,那咱们可得事先好好准备才是。”   盛言楚莞尔一笑:“这是自然,光棉衣我就备了不下八.九件,回头挑进贡院,若是冰雪打湿了衣裳,那我就一天换一件!”   “盛贤弟好手笔!”应玉衡一点都不觉得盛言楚在糟蹋衣裳,会试是独木桥,只要有益于会试,管他什么手段呢!   前面那帮举人还在议论纷纷。   “嗐,我光顾着来京城打听会试的消息,竟没好好准备衣物和鞋袜,如今京城一双鹿皮靴竟要价一百多两!”   “我的天老爷,一百两呐……”   一人解开外袍拉了拉里面的毛衣,嗤笑道:“这毛衣是从南边临朔郡运来的,我去年有幸在南边买了两件,一共才花了半两不到,如今到了京城,光一件就要半两……”   “这衣裳暖吗?”有人好奇的问。   “暖!就是洗几次后扯一扯领口很容易变大。”   “变大倒无所谓,我烦得是这个。”   另一人将衣摆撩起,只见里边穿着的毛衣上挂满了一颗颗小小的毛球,那人扯下毛球,苦着脸抱怨,“还好我外边套了件袍子,不然这、这、这般潦草的毛衣让我怎么穿出去见人?”   “我的毛衣上也起了疙瘩!”又一人扯出毛衣。   “我的也有……”   “我也……”   吐槽毛衣的抱怨声在客栈里此起彼伏,盛言楚险些将口里的茶水喷出来。   大家不是在说会试吗?好端端的扯毛衣作甚?   “我记得这毛衣是临朔郡一秀才献给当地郡守的,有人知道那秀才姓甚名谁吗?若下回遇见了,我得好好地问问他怎么打理这些毛球。”   盛言楚捧着茶盏浅浅呷了口菊花茶,心道:得了吧,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解决不了毛衣起球的问题。   “那人如今可不是秀才了。”   这时人群中站起一个中年举人,语气中略带自豪:“此人名为盛言楚,是鄙人老家临朔郡郡守卫大人的义子,今年八月我有幸在乡试后见了他一面,此子相貌堂堂不可小觑,堪堪十五之龄就高中临朔郡乡试解元,这会子应该在来京的路上了。”   “十五岁的解元?”   众举子不再纠结毛衣起球,而开始耿耿于怀盛言楚年纪轻轻就摘走解元这件事。   “别是徇私舞弊吧?”有人酸得牙齿疼。   “毕竟郡守大人是他的义父,若是盛氏子提前知晓乡试题——”   中年举人立马反驳:“可别瞎说!盛解元的才学我等有目共睹,他还没成为郡守大人义子时,就已经是小有名气的秀才公,且他那秀才考得也是出人意料,试问这世上有几个能在县试四回发案上回回拿第一的?”   县试和其他科举考试有很大不同,朝廷之所以在县试中用圆形发案的形式贴榜,目的就是为了将县试中四次发案第一的书生拎出来特殊培养。   只不过这样的人才举国上下都不多见,朝廷只好放弃在县试环节取才,谁知朝廷正准备撤回这条号令时,地方陆陆续续的开始往上报名字,只可惜人数太少。   为此,朝廷该了号令,将县试四次发案第一的人直接取为秀才,像盛言楚这类没考过府试、院试的人,亦可唤一声‘小三元’。   中年举人的话一落,举人堆里一片哗然。   “此子当真了不得,他现如今是解元举人,若一举拿下会试殿试,那、那他岂不是六首?”   此话惹得举人们倒吸一口气,应玉衡胳膊肘顶了顶盛言楚,戏谑一笑:“待来年殿试一过,想来我得改口唤你盛状元了。”   “别别别,该换我喊应兄才对……”   旁人夸他恭维他喊他‘盛状元’,他势必要偷着乐一回,但站在他面前的人是应玉衡,大佬面前盛言楚可不敢撒泼。   应玉衡忍俊不禁,这两人偷偷的恭维彼此时,举人们也开始将状元帽子来回地踢。   “再厉害他也不可能越过江南府的应玉衡!江南府何等金贵的地方,从那里出来的举人好些都是朝廷的一甲之才……”   “怎么越不过?”   中年举人咋呼:“江南府是灵秀之地不假,难道我临朔郡就差了吗?!我临朔又不是没出过状元!如今翰林院侍讲俞庚俞大人就是我临朔郡的人!”   “嘿——”江南府的举人耐不住了,撸起袖子大声道:“临朔郡不就出了个俞状元吗?你有什么好意气扬扬的?想我江南府的状元,怕是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中年男人大喘气,数量上比不过,就比年龄。   “应玉衡得三十了吧?而立之年才高中解元,看来你们江南府的书生也不怎么样嘛?年纪小的不出挑可见后继无人,年纪大的怕是安于现状不思进取……哼,如此才让应玉衡这个不上不下的人捡了个大便宜!”   “你胡说八道!”   一记高吼声在盛言楚身后炸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盛言楚和应玉衡齐齐回头望向来人,本以为这人会喊盛言楚或者应玉衡,谁料这人伸出手将盛言楚和应玉衡往一边推,径直走向中年举人面前。   盛言楚和应玉衡面面相觑。   只听这人趾高气扬的骂中年举人:“江南府鸾翔凤集人才济济,临朔郡算什么东西?给我们江南府提鞋都不配!”   “就是,临朔西山书院处处学我们江南府,哼,可惜是东施效颦,如今西山书院的学正、训导、教谕皆已下狱,这样不堪的书院想当初在你们临朔郡还是个宝物呢!”   中年男人一张嘴哪里说得过这些人,好在人群中有在雪灾中得了临朔郡恩惠的咸庆郡学子。   “咱们论得是状元,扯这些不相干的做什么?”   “盛言楚九岁当秀才,十五中解元,那应玉衡再如何也赶不上盛言楚少年成名!”   说这话的人往皇宫方向拱拱手,言辞犀利:“乡试的时务题难道你们江南府没考?当今圣上近些年点的一甲几乎都是年轻的后生小子,盛言楚早在临朔郡雪灾之中就入了皇上的眼,如今年岁上比应玉衡足足小了十岁,如若两相抉择,你们说谁更适合做状元?”   中年举人挺直胸膛‘小人得势’,复述这人的话:“对呀,你们说——”   对面江南府几人窘迫的低下头,一时间客栈气氛陷入诡异之中。   盛言楚跑到眉飞色舞的中年举人身边的桌子上抓了把葵瓜子,还特意看了中年举人一眼,中年举人以为盛言楚是客栈贪玩的少年,遂客气的往盛言楚手中塞了两块糕糖。   盛言楚:“……”   所有中年举人早已忘了自己口中盛言楚的长相了吗?   脸盲·中年举人美滋滋的翘着腿磕着瓜子看着对面江南府的人吃瘪。   “要吃栗子吗?”   应玉衡刚从江南府举子那边过来,捧了一大把焦香的栗子。   盛言楚钳了几颗往嘴里咬,不忘将口袋里的糕糖塞一个给应玉衡。   两人将目光从对面收回来,对视一眼后耸耸肩膀。   看来不仅仅中年举人没认出盛言楚,江南府那边也没认出应玉衡。   -   中午,程春娘将从静绥带过来的鸳鸯锅摆上,找客栈厨娘借口灶台炖了只老母鸡,厨娘是个擅聊的人,得知程春娘陪着儿子大老远从南边坐船过来科考,厨娘惊讶不已。   “读书人最是辛苦,喝鸡汤补一补也好。”   话音刚落,程春娘拿起勺子从带来的罐子里舀起一大勺冻成块的红油汤,望着火辣辣汤块将鸡汤染红,厨娘张大嘴:“哎哟,好好的一灌鸡汤放什么辣子……唉,还别说,这辣子挺香……”   程春娘笑笑:“我那儿子嘴刁的很,来京城的路上说喝多了汤水嘴里寡淡,适才跟我说要吃点辣食,还好我从老家带了一罐子红油汤底,不然我去哪给他做锅子吃?”   眼下是寒冬时节,辣椒很难得的,厨娘不禁口馋:“能给我一碗么?瞧着好吃的紧。   程厨娘毫不吝啬的舀了一碗锅子汤给厨娘,厨娘喝下后嘴麻乎乎的,一个劲的夸美味。   吃锅子需要人多才有趣味,所以盛言楚将应玉衡喊了来,一见到咕噜咕噜香辣扑鼻的麻辣锅子,应玉衡不由自主的咽口水。   唰了块羊肉卷,应玉衡吸溜一口进嘴,边嚼边煞是兴奋道:“这锅子又麻又辣,汤水诱人的很,我才吃一口就觉得胃口大开。”   盛言楚盘腿坐到对面,笑道:“应兄既喜欢就多吃一些,这羊肉卷切得极薄,一片一片的吃忒没劲,不若这样——”   说着,盛言楚夹起一筷子羊肉卷放进锅里煮,拿起来后往香油碟里蘸了蘸,然后一股脑全塞进嘴里。   应玉衡傻了眼,羊肉挺贵的,这么猛吃会不会太……   “别拘着呀,”程春娘瞥了眼目瞪口呆的应玉衡,笑道:“吃锅子就该大口大口的吃,这样才有劲道!”   应玉衡看了看羊肉,犹犹豫豫道:“程娘子,这羊肉不便宜,我怎好……”   应玉衡比程春娘只小几岁,故而唤程娘子。   程春娘避嫌,没有跟儿子坐一桌,见应玉衡不好意思下筷,程春娘也不多说,进到内间将行李打开,出来时一手端着一盘累得高高的羊肉卷。   “应举人只管敞开了吃就是,没肉就喊我。”   望着两大盘羊肉,应玉衡愣了愣,举起筷子学着盛言楚的样子大口吃起肉来。   盛言楚吃得脑门冒细汗,应玉衡应该没吃过锅子,嘴辣红了一圈,纵是这样,应玉衡扔不愿放下筷子。   屋里的地龙暖得熏人眼,火锅的热气腾升在屋里辣得燥人,盛言楚遂起身将窗户推了个小缝透气,见下边举人们还在那争论,盛言楚玩味一笑喊来盛允南。   “盛一碗烫过的肉卷送下去。”   “叔,给谁?”   盛言楚站在窗前,指着底下中年举人:“就说是我送给他吃的,因为我而跟江南府的举子对骂了半个时辰,着实辛苦了……”   盛允南嘿嘿笑,捞了结结实实一大碗的麻辣羊肉送了下去。   中年举人一愣:“你刚说谁送来的?”   “我叔。”   麻辣羊肉香气勾人,落到中年举人手里后,举人们纷纷围过来,边吞唾沫边问:“你叔是谁啊,好端端的送羊肉过来干嘛?”   “对啊?”中年举人复读机模式开启,“我不认识你叔,送我羊肉干嘛?”   “该说不说,这羊肉沾了辣子闻着贼香……”   盛允南翻白眼:“你不认识我叔?那你在这跟他们说盛言楚干什么?”   懒得理中年举人,盛允南蹬蹬瞪的爬上楼继续吃起锅子,忽想起盛言楚的交代,盛允南端着小木碗哒哒哒的又跑了下来。   嚯,碗里还有浇了芝麻酱的鸡肉,又香又醇……   盛允南戒备的伸手将碗盖住,对还陷在震惊中的中年举人道:“我叔让我传话,说你搁这跟他们废了一个时辰的口舌,定是饿了,这碗羊肉是我叔感谢你特意请你吃的。”   “盛解元就在客栈?”中年举人捧着碗惊喜的拉住盛允南,“在哪在哪?我怎么没见到他?”   盛允南嗦了口鸡骨架上的肉,哼道:“半个时辰前你还塞了两颗糕糖给我叔,你忘了?”   中年举人一脸茫然,在咸庆郡举人的提醒下,中年举人终于想起来一个少年刚才当着众人的面跑到他跟前晃了晃,临走他还塞糕糖给那少年。   难道那少年…就是盛言楚?   中年举人欲哭无泪,也就是说,他当着正主的面说了盛言楚一堆的话,到头来连正主儿到了跟前都没认出来?   丢脸,丢脸至极!   中年举人呜咽出声,含泪将一大碗羊肉吃进肚子。   对面江南府的人看着直流口水,暗骂中年举人瞎了眼后,拉过小二:“这锅子给我们也上一桌!”   小二挠挠头:“对不住,这锅子是楼上客人自带的锅子,咱家客栈还真没有。”   江南府:“?”所以他们就眼睁睁的看着临朔郡的人吃?   -   楼上。   应玉衡睨了眼气呼呼的江南府学子们,笑着对盛言楚开口:“盛贤弟可准我犒劳一下他们?”   盛言楚挑眉:“应兄自便。”   很快,盛允南又哒哒哒的端了一碗香辣羊肉卷给江南府的举子。   江南府举子搓搓手接过后欲言又止,盛允南木木道:“别问。问就是你们口中的应玉衡应举人送给你们的。”   江南府举子:“……”原来瞎子是我自己。   吃完锅子,盛言楚和应玉衡收拾了一番,两人决定去楼下结识一下众举人。   待看到两人并肩走下楼,中年举人哭笑不得的走过来拱手问礼,而江南举子们一见到应玉衡,恨不得直接打开窗户跳出来,他们死活也没想到应玉衡就是他们眼里那个迂腐书生。   在盛言楚和应玉衡的劝说下,临朔郡和江南府两方人马终于放下成见,握手言和。   -   客栈只是暂时的落脚地,盛言楚一行人在京城至少要呆半年,当然了,盛言楚来京城后就没打算回静绥,哪怕会试没中。   和客栈举人们交流了两日后,盛言楚开始带着盛允南出去找中人看房,临出门前,程春娘将盛言楚拉到一旁。   “楚儿,你有空去城中寻寻你然舅舅……”   程春娘一副愁眉苦脸,叹气道:“这两年他也不回家,除了过年来封信报个平安……虽说娘对他感情不深,但终究是一母同胞的姐弟,他过得不好,我这心揪着也放不下,何况你大舅一直愧心于你然舅舅,来时一个劲的嘱咐我,说让你回信的时候多写写你然舅舅的事……”   盛言楚轻轻嗯了声。   自从两年前月惊鸿偷偷从临朔郡跑去京城后,盛言楚就跟月惊鸿断了联系,月惊鸿和程家的联系也不深,若不是程春娘提起月惊鸿,盛言楚都快忘了他还有这么一个舅舅。   出了客栈,盛言楚找到当地的中人。   中人一听要买宅院,再看看盛言楚周身的书生气,当即乐了:“京城地界的宅院虽不便宜,但各处有各处的讲究,好比大前门的宅院要比内城便宜的多…城南住得都是一些达官贵人,城东因有国子监官学,那一带宅院大多是书香世家,至于城西,商户繁多,城北呢,都是一些民宅…不知小公子想买哪处?”   盛言楚一时没想好,便道:“你可带了地基图,若有,给我些,我回去好好看看。”   “有有有,”中人很是热情,从怀里掏出一叠纸,“但小公子得给我个准数,是要一进院子呢,还是二进三进?我手中的宅院多得是,您说了我好帮您挑一挑。”   “敢问这一进的院子要多少银子?”盛言楚问。   中人抽出几张纸:“喏,这些都是一进,城中各处都有,您且搂一眼……至于这价钱嘛,嘿嘿,好商量。”   说着伸出手指比了比:“这个数。”   “什么?!”盛允南不敢置信的瞪大眼,“一进的院子就要两千五百两?你咋不去抢呢?搁静绥,我叔都能买二十四五栋了。”   盛言楚虽说早已有准备,可听到‘两千五百两’后,仍旧倒吸一口凉气,舌尖抵了抵牙齿,盛言楚啧了声:“……贵了。”   中人没想到盛言楚这么直接,揣着手笑眯眯地道:“贵自然有贵的道理,小公子也不去打听打听京城的地价,就我这两千五百两已经算是诚心价了。”   盛言楚扭头就走。   忽悠谁呢?   两千五百两就买一个小院?他才不做冤大头。 第111章 【三更合一】 程有然!……   “哎哎哎——”中人急了, “小公子既诚心要买,咱们一切好商量啊。”   盛言楚弯了嘴角:“我倒是诚心买,只你这人不老实, 瞧着我面生是个读书人, 拉着我提着刀就宰,这不合适吧?”   京城地价再贵, 也不至于一进院子就要两千五百两, 若说一千五百两,盛言楚都要考虑考虑。   中人讪讪而笑,拢着袖子道:“瞧小公子这话说的…你开个价,若没问题卖给你便是。”   这是做卖卖之人常用的套路,盛言楚才不上钩呢, 只道:“价钱等看了屋子再做定夺, 你且先领我去看看宅院。”   中人给他的地基图画得都是一些简单的平面图,几栋宅院相差不大, 得实地看了才能道宅院好与不好。   见盛言楚不好说话, 中人没辙,退一步道:“还是那句话,小公子得给小人一个准数, 这京城有好的宅子亦有破烂院儿, 刚给您报得价是城东官学那边的宅子。”   顿了顿,中人状似不好意思的搓搓手:“您甭说我上来就坑您, 城东官学地界的宅院就得要两千五百两,我见您身上有墨香,料想您是上京赶考的书生,所以我才将城东的宅院先给您看。”   盛言楚摊开手中的地基图,左上角标着‘城东’二字。   “我不买官学附近的宅子。”盛言楚将手中的图纸还给中人。   “不要城东的?”中人纳闷, 追问道:“小公子不是上京求学的吗?这两日国子监来了不少书生,睁着抢着要靠近城东国子监那边的宅院呢!”   盛言楚笑:“我不是副贡生,既不用去国子监读书,废银子买城东的宅院作甚?”   副贡生,其实就是乡试的落榜生,不过朝廷比较重视乡试,亦为了给那些落榜生一个机会,故而乡试副榜诞生了。   之前贡院张贴桂榜时,石碑上空出了一大块地专门用来排副榜名单,一般前十名落榜秀才都会进入副榜,这十人就是盛言楚口中的副贡生。   别小看了副贡生,副贡生就目前看来是比正经举人落了一大节,但他们有优先上京去国子读书的机会,不过副贡生进国子监也有不好的地方——这辈子接下来只有一次乡试机会。   给了国子监求学的机会,当然要有其他限制。对副贡生而言,去国子监读书意味着将自己逼上了绝境,如果来年乡试不中,这一生都不能够再继续科考。   当然了,朝廷还不至于冷血到‘封杀’这些副贡生。   来年乡试不中,副贡生可以去找国子监祭酒大人帮他们寻个差事,或是留在京城,或是去外边做县丞等等都可以,这样一看,副贡生似乎比举人又要好很多,毕竟好多举人考不中贡士后回到家乡,若没有人脉牵线,很难捐到官做。   但盛言楚更倾向于副贡生将自己的人生压在国子监上赌一把,因为副贡生若运气好在来年的乡试中高中举人,即便日后殿试做了官,最高也只能晋升到三品官,再往上绝无可能。   所以有些书生对于自己上副榜并不开心,从前朝廷有规制,上了副榜必须去国子监读书,后来遭到诸多读书人的抗议,朝廷才将副榜的规则进行了调整。   ——副榜上的贡生可以自行选择去与不去国子监,不去,榜上的名额可以转手卖给别人。   久而久之,考上副榜也渐渐成了读书人的一种喜事,便是自己不去,可以拿出来卖啊,一个名额卖得好值好几百两呢!   一听盛言楚不是副贡生,中人傻眼:“这冰天雪地的,又到了年底…小公子既不去国子监读书,那来京城做什么?”   “赴考。”   盛言楚简而言之:“城南住得都是官宦人家,那里的宅院你不用给我,城西的也甭给,商户人多眼杂……”   说这话时,盛言楚丝毫不觉得在骂自己。   “领我去看城北的宅子吧。”盛言楚坚定道。   盛言楚说话间,中人的小脑袋瓜终于转了过来。   “敢情小公子您是赶考的举人老爷?哎呦,小人眼拙,瞧我,给您看城东官学的宅院作甚?您开了春就要做官,还往那边跑干嘛?”   说着,装模作样的扇了扇自己的嘴巴,笑容放大:“您且随我来,小人手中有不少城北的宅院呢!”   盛言楚笑而不语,跟着中人往城北方向走。   京城不愧是皇城,路上便是下着暴雪也阻挡不了行人的脚步,好在路边有尽职的官差不停地铲雪,这才不至于出现大雪封路的情况。   街上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来回穿梭,从前在静绥鲜少见到的官轿在这不计其数,每每看到四人抬得枣红色官轿,中人都会不由自主的站到路旁行礼问安。   见盛言楚跟着跪安,中人拍拍膝盖蹭到的残雪,笑眯眯地睨着盛言楚干净利索的动作:“前些时日,京城路家杖杀了一书生,不知盛举人可听说了?”   去城北还要走一段路,中人为了消磨时间,时不时的会跟盛言楚闲聊一些京城的事,盛言楚只听不说,但听到这条八卦,盛言楚过问了一句:“路家?是给太子做侍读的路家吗?”   “对对对,正是那家。”   中人神神秘秘的絮叨:“八岁稚子断案,路家长房嫡孙路缙因此名声大作,后一跃被选为太子的侍读书童,路家因为路缙成了京城的一块香饽饽。然这两年路家借着皇太子的威风越发的放肆,这不,前些天路家的轿撵从街上过去的时候,一书生貌似膝盖冻伤了,所以下跪慢了些,谁料那路家人竟当街命人将书生给杖杀了,咦,血溅了一地……”   盛言楚心下大骇:“路家就不怕那书生的家人去京兆府告他?”   “怕什么?”中人反问,吊着眉道:“那路家身后有皇太子这颗大树,京兆府敢对路家下手?打狗还需看主人呢!”   “我看未必。”盛言楚不屑冷笑,却没有再跟中人继续聊这个话题。   中人每天接触的人太杂太多,他若是跟中人说太多朝廷上的言论,指不定中人扭头就跟外人说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在京城这么个大染缸下生存,他可不想会试前出幺蛾子。   -   雪花簌簌得往下掉落,盛言楚将脖子上的绒毛围巾往上抬了抬,中人以为盛言楚畏寒冷不想说话,便自顾自的在那说。   终于,中人停在了一条巷子前。   “盛举人,就这——”   顺着中人的目光,盛言楚往里边看了眼,眼前这栋一进的宅院并不大,面朝城北主街,地理位置相对不错。   推开老旧的木门,盛言楚往堆满灰尘的抄手游廊上走,这栋一进院子设计的和上辈子的四合院差不多。   “叔,这宅子我咋瞧着阴森森的?”盛允南靠过来小声的嘀咕:“屋里我刚去看了,嗬,一应家具竟都没搬走,上面爬满了蜘蛛网……”   盛言楚回望了一眼小院子,院中杂草从生,唯一的枣树竟然歪了脖子,伸手触碰枣树时,盛言楚有注意到中人眼里流露出来的惊恐神色。   “这树……”   结合盛允南所说得屋内情况,盛言楚脸色骤然不好起来,直接甩袖子往外走。   “盛举人,”中人慌了下,跑出宅子拦住盛言楚,明知故问道:“您瞧不上这处,咱们再去看别的就是,何必冷了脸就走呢?”   “您还在忽悠我,”盛言楚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反手指着身后宅院,“这宅子里边从前发生了不少事吧?你将凶宅卖给我一个外地人,打量我年岁小不懂事好赚银子?”   拢了拢大氅,盛言楚的语气冷如寒冰:“生意压根就不是这种的做法,若世上少一些像你这样坑害客人的商人,商户也不至于沦落成口诛笔伐的罪恶之徒!”   说着,盛言楚目不斜视睨着前方,大声喊:“南哥儿,咱们另找中人看宅子!”   “别呀,”中人急得跺脚,想追却追不上盛言楚疾走的步伐,跑了两步后只能在原地咒骂:“这都什么事!没银子还挑三拣四干什么?”   越想越气,中人竟扬声冲盛言楚的背影破口大骂:“在我跟前摆什么脸子,不就一个举人吗?京城满大街都是官爷,谁稀罕你一个举人?”   “拿不出银子还嫌这嫌那?哼,要么说是外地来的呢,穷鬼一个!”   还有更难听的话,盛言楚对此充耳不闻,但盛允南听不下去了,撸起袖子就要往回冲。   盛言楚沉下声音,不虞道:“疯狗乱吠罢了,你理他做什么?”   盛允南不甘心的瞪了一眼犹在那骂骂咧咧的中人,气愤道:“买卖不成仁义在,他怎么能这么无赖,好歹叔是举人呢!”   盛言楚拉起盛允南往巷子外边走,自嘲一笑道:“你没听他说吗?举人在京城算不得什么。”   盛允南还是气不过,抓起地上的积雪团成一个大雪球,照着中人的脸狠狠砸去,好巧不巧砸进了中人张大的嘴里,中人一噎,一不小心吞了一大口雪进肚,滑稽的模样逗着盛言楚扑哧一乐。   出了巷子,两人漫步在城北主街上。   出来太久,盛言楚便是戴了毛绒手套,五指依旧冷冰冰,他可不想手指上长出冻疮,便带着盛允南进了街口一家姜枣茶摊子。   冬天喝姜枣茶能暖胃,摊主听出盛言楚的口音,见盛言楚裹成球坐在那还瑟瑟发抖,忍俊不禁道:“您是南方人吧?”   进了京城后,盛言楚有意识的学说京腔,没想到还是被摊主一眼识破。   摊主是本地人,但比那劳什子中人对待外地人要好很多:“我家这姜茶摊子可是百年老字号,连京城的官爷都好我家这一口——”   摊主操着京城的口音,一边给盛言楚上茶端芋头糕,一边絮絮叨叨的夸自家的摊子。   盛言楚捧起热热的姜枣茶喝了一口,一抬眸,却见摊主早就将芋头糕蘸好了白糖放到了他嘴边:“您第一回 来,怕是不知道这芋头糕的吃法,我给你蘸了一块,您尝尝?”   “我,我自己来就成。”盛言楚忙拿着碟子接过芋头糕。   摊主过分热情,非要喂盛言楚吃,两人你推我搡闹出的动静一下吸引了摊子里客人们的目光。   “后生你就着他的手吃一块吧!”   旁边桌上的客人笑喊:“打你一进来我们就瞧出你是读书人,这会子上京的面生读书人,大抵是下场科考的。”   “咱们京城吃芋头糕有讲究,若来这吃得人是赶考的书生,店家亲手喂他一块芋头糕,寓意此子来年步步高升前程似锦呐~”   店家不嫌手酸,举着筷子笑呵呵:“我今年六十好几了,经我手喂出来的进士老爷不说千人,怕也有上百号了。”   盛言楚闻言翘起唇角,忙半蹲着身子用嘴钳走筷子上糯叽叽的芋头糕,咽下去后,盛言楚对着摊主笑着拱手:“劳你请我吃芋头糕,晚辈嘴笨,就祝您家姜茶摊子年年昌隆岁岁兴旺。”   “得嘞~”摊主大笑出声,将白毛巾往肩上一搭,学着读书人的模样给盛言楚作揖。   一时间,姜枣茶摊笑语不断,气氛融洽。   “盛小弟?”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厚重的布帘外响起。   盛言楚闻声望去,布帘倏而被撩开,映入眼帘的男人脸庞喜得盛言楚忙走上前。   “修贤兄?你怎会在这?”   夏修贤一进来,摊主和铺子里几个常客紧跟着上前问好。   “夏大人这是下衙了还是出来散心?”   “还是老样子,一盏子姜枣茶,三块芋头糕?”   夏修贤点头应是,略过众人大步地往盛言楚跟前走。   一靠近,夏修贤疲倦的面庞上闪过丝丝喜悦。   两人择窗落座后,夏修贤愧疚地叹了口气:“这几天翰林院通宵达旦的撰写祝文、谕祭文,我一时脱不开身,今日见到外头街上涌入不少生面孔,这才恍惚想起你要上京的事,着人去前大门打听,却迟迟没你的消息……”   两人分开才两年多而已,夏修贤竟瘦得额头青筋都跑了出来,再瞧眼睑下边两大块青黑的印记,盛言楚暗自摇头怜惜,看来夏修贤在京城过得并不如意。   “不打紧。”盛言楚手指把玩着腰间的荷包穗子,轻笑道:“我料到你这段时日要忙翰林院的事,所以我暂时先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原是打算等天晴朗了再去找你,不成想咱们在这碰上了。”   “我家就在这后边巷子。”   夏修贤指了指后面,斜靠在窗边:“每回心烦的时候,我都会来这喝盏姜枣汤……”   似是觉得喜相逢时说这种丧气话不要好,夏修贤抹了把脸,失笑道:“让盛小弟看笑话了。”   望着从前那个肆意张扬的公子哥变成如今这幅暮气沉沉的模样,盛言楚心里属实不是滋味,踌躇片刻方问道:“修贤兄在翰林院到底过得如何?”   这两年,盛言楚和夏修贤通了无数封信,每回盛言楚都会过问夏修贤在翰林院的近况,夏修贤总会回‘尚可’。   在盛言楚眼里,夏修贤说‘尚可’,那就真的还可以。   可现在一瞧,夏修贤实打实的在撒谎。   夏修贤干瘦的双手痛苦地捂住脸颊,好半天才哑着嗓子道:“盛小弟…京城并非咱们往日想得那般好,我先前一贯以为京城包容万千,我等小地方科考过来的书生能在此地大展拳脚…直到我进了翰林院后,我才发觉我这想法有多可笑……”   盛言楚咬了颗茶中的红枣,去了核的红枣在姜茶中煮沸多时后会泛苦味,盛言楚眉头没皱,径直将一颗苦涩的红枣嚼进肚子。   “我那一批庶吉士大多跟我一样,家中尚且富足,”夏修贤胸口一闷,想了想索性将自己的难处都跟盛言楚说了。   “我在信上跟你说,我在翰林院的日子尚可,其实这话一点都不假。”   盛言楚静静听着,夏修贤续道:“这话是相教于同僚说得。去年有一个与我同出南方的同僚校勘经筵典礼文书时犯了小错,你猜怎么着,侍读学士潘才潘大人竟将他吊在翰林院大门口鞭笞了三十下。”   旁听的盛允南嘶了口冷气:“吊在大门口?咦,好丢人呐……”   夏修贤苦笑:“犯了错事打骂合该受着!但潘才…但潘大人是借着此事公报私仇!那经筵典礼文书的校勘原本不是我那同僚负责的事,潘大人突然将文书递过来,我那同僚熬了三个通宵才将一份从未经手过的文书校勘好,便是犯了小错指出来就是了,潘大人何必要那般羞辱他?”   叹了口气,夏修贤自问自答:“归根结底,是因为报复。我那同僚有一个年轻貌美的嫡亲妹妹,一日来翰林院送东西给兄长,正巧被潘大人撞见了,潘大人找上同僚,说要纳他妹妹为妾,…可他那妹妹早就属了人家了!”   “为了嫡妹不落入潘大人手中,同僚草草的将嫡妹嫁了出去,潘大人得知此事后,冷了我那同僚一月有余,后来……后来就出了校勘经筵典礼文书的事……我那同僚不堪此等折辱,竟寻了短见。”   盛言楚听得心一揪:“救回来了吗?”   “救是救回来了,只是——”   夏修贤大手捏了把自己的脖颈,艰难地喘气:“他这儿落了道深深的疤痕,嗓子彻底坏了,之前在翰林院他最爱和大伙说笑,如今几天蹦不出半个字。”   盛言楚不由自主的跟着摸摸自己的脖子,心酸道:“他变成这幅模样,想来明年开春留馆留不成了吧?”   夏修贤闷闷点头:“翰林院有潘大人在,他便是能留下来恐怕也不想留,糟心人糟心事一堆,他留在翰林院找苦受作甚?还不如早早递了折子外放做个小官。”   “修贤兄你呢?”盛言楚双目微阖睨着盏中水里轻颤的姜片,复又问道:“修贤兄日后可还想留在翰林院?”   其实盛言楚想说既然这么累,不若外放出去,去六部做主事也好,或是去地方做县令也好,总比呆在压抑的翰林院要好。   但这种人生大事,盛言楚不想插手太多,一旦夏修贤听了他的建议递折子外放做官,日后若是混得好,两人自然能嘻嘻哈哈的再次相见,若混得还不如翰林院呢?届时好友成仇敌也不是不可能。   夏修贤如鲠在喉,他已经好久没有跟朋友闲在茶馆聊翰林院的事了,今日碰上昔日好友,夏修贤一时没把控住心里的倾诉欲才说了这些杂七杂八的琐碎事,本以为会听到盛言楚厉声劝他离开翰林院的话,熟料盛言楚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   不说也好,说了他更焦心。   “我自然是想留在翰林院的。”夏修贤如实说,“翰林院的上司并非都像潘大人这般睚眦必报,戚寻芳戚大人就十分的友善。”   说到这,夏修贤露出了进姜茶摊以来第一个欢愉的笑容。   “戚大人主持咱们郡乡试归来后,曾当着我等庶吉士的面对一盛氏学子赞不绝口,我一听便知那人是你,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戚大人顾及你是卫大人的义子,他们二人都是咱们郡的乡试官,为了不落人口实,戚大人才没收你做他帐下的学生。”   盛言楚对戚寻芳的印象很不错,笑道:“戚大人用心良苦了,鹿鸣宴上戚大人一口气收了乡试经魁余添以及昌余书院的裘和景两位不可多得的大将,说起来这两人并不比我差多少。”   经魁余添是谁,夏修贤并不感兴趣,令夏修贤不喜的是‘昌余书院’四字。   “这昌余书院竟也有好苗子?”   盛言楚曾在信里和夏修贤激情斥责过‘县令吴记贩卖秀才文书给昌余县’的事,受盛言楚字里行间的影响,故而夏修贤对‘昌余书院’十分憎恨。   想起乡试期间昌余书院对静绥书院那副小心翼翼呵护的姿态,盛言楚嘴角上扬,将那日他在深林水池中偷听到的话和夏修贤说了。   夏修贤乐得握拳抵唇发笑:“一群憨货……”   “若有人真要害咱们静绥,他们昌余书院能替咱们挡住?嘁,阴谋阳谋无处不在,躲不干净的。”   盛言楚将胳膊搭在椅把上,直盯着夏修贤,兴味道:“话虽如此,但事在人为。西山书院的事不用我多说,想必京城前段时间传开了吧?”   夏修贤点头:“兵部左侍郎女婿周松涉嫌谋害贡院秀才一案,早在九月底就被朝廷革职下了大牢,临朔郡那边人证物证具在,周松赖不掉罪名,如今刑部已经下了定夺,将在十一月中旬斩杀周松。”   迟疑了下,夏修贤定定的看向盛言楚,不由忠告一声:“斩杀周松,斥责兵部左侍郎大人的圣旨是翰林院草拟,翰林院的人那几日都在说卫大人这一狠招断送了周松的性命,那他义子势必要成为侍郎大人的眼中钉……盛小弟,你可得当心啊。”   盛言楚敛起笑容,薄唇抿成一条线,良久方道:“多谢修贤兄提醒,这桩事我一直留心着呢。周松问斩日子渐近,想来那位侍郎大人此刻没心思找我的茬,怕就怕他秋后算账,届时扰了我的会试……”   夏修贤肃了神色:“暗箭难防,此事你在暗他在明,还真是棘手…如今只盼着卫敬卫大人开春能从临朔郡调到京城了,只要卫大人在京城,想来那侍郎大人不敢将你如何。”   盛言楚拿着瓷盖不紧不慢地波动盏中的姜片,浅啄了一口后,轻笑骂道:“瞧你这话说的,似是我遇上事都不能自己独当一面了?”   夏修贤怔松一下,旋即笑开:“有树给你乘凉你就梦里乐吧,像我这样孤身一人在翰林院打拼的,最为受罪,你瞧瞧我的手——”   说着,夏修贤将右手小拇指侧边翻过来给盛言楚。   上面落了一层厚厚的黄茧,盛言楚倒抽凉气:“你这手怎么了?可别说是在翰林院磨出来的。”   写毛笔字手要抬高,不会像上辈子那样写字蹭到一手的灰。   夏修贤缓缓搓着老茧,语音轻颤:“我们庶吉士平日没有机会触碰朝廷机要文书,为此大人便安排我们去藏书馆稽查史书,那些书老旧破烂,常年积压在馆中无人问津,书一翻开,霉味自然少不了,令人作呕的是里边的书虫……我们拿着笔不好做大动作,唯恐墨水滴到书上,便只能用手腹去碾压书虫,日积月累,这手自然就落了一层厚茧。”   “叔常说你们读书人最金贵的就是一双手……”   盛允南坐在旁边听了半天的话,实在忍不住了,“都这样了,夏大人还呆在翰林院作甚?做官不是为了过好日子吗?翰林院处处折磨您,换做是我,我早就——”   话还未落地,盛言楚一个板栗子就敲了过去,盛允南嗷呜一声捂住脑袋瓜:“叔,你打我干嘛?”   盛言楚板起脸,硬邦邦的责骂:“翰林院是养才储相之所,是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之地,你不懂瞎掺和什么?”   盛允南哀怨的低下头,夏修贤忙打圆场:“其实他说得未必不是对的,外人觉得翰林院好,实则我们这些庶吉士多少都有怨言,但天下从来就没有轻松的事,熬着熬着说不准能熬一碗鲜汤。”   盛言楚目光闪动,看来夏修贤是打定主意要留馆了。   -   夏修贤此番来姜枣茶摊是借着送文书去六部的空隙出来透气的,此刻还不是下衙的时辰,和盛言楚聊了一通后,夏修贤起身告辞。   付了银钱,盛言楚跟着走出茶馆。   一拎起沉沉的布料,外边的风雪就跟蜜蜂看到春花一样急速的往盛言楚脸上贴。   盛允南双手交叠拢在宽大的袖子里,眯着眼见夏修贤披着蓑衣吃力地在雪地上行走,本想说些什么,想起盛言楚刚才的训斥,盛允南扁扁嘴叹了口气。   盛言楚亦站在廊下看着夏修贤迎着风雪艰难地行走,忽而敲敲盛允南的小脑袋,幽幽道:“古人说‘宝剑锋从磨砺出’这话一点都不假,修贤兄为了仕途,吃这点苦算什么,就像他说的,这段艰苦岁月若是熬过去了,那此后便是柳暗花明。”   说完,盛言楚戴好毡帽趟进盈尺的大雪中。   盛允南皱皱鼻子,追上盛言楚:“叔,不是我说话难听,倘若,倘若没熬过去呢?”   盛言楚立在京城大街上,闻言目光似雪一般冷:“没什么熬不过去的,修贤兄不比旁人单纯,他有野心,他若真心想在翰林院打下一片天地,势必会成功。”   夏修贤确如盛言楚所说,夏修贤最大的优点就是能忍,能忍常人不能忍,好比当年卢李氏在夏家弄权,夏修贤一忍再忍,后来不就等来了盛言楚在大观楼论礼吗?   -   离开茶馆后,天上的雪越下越急,盛言楚双脚穿了鹿皮靴都耐不住寒冷,此等恶劣天气,买宅院当然行不通,两人只好往大前门方向折返。   盛言楚记忆再好也不可能将城北到大前门的返回路都记住,走了几条街后,两人彻底迷了路。   “我去找人问路。”盛允南哈出一口白气,顺手拦住大街上行走的一人:“敢问——”   “我的亲娘嘞!!”   目光触及到路人的面相,盛允南顿时一声尖叫:“叔!叔!你快过来看——”   盛言楚又饿了,正颠着几个铜板站在包子铺前买酸菜包子,骤然听到盛允南急促的呼叫,盛言楚慌得差点没接住摊主递过来的包子。   盛言楚眼疾手快地拿住快要掉到地上的包子,包子刚出炉烫手的很,吹了吹被烫红的指腹,一抬头看到盛允南拉着的人后,盛言楚心中腾升一股气,滚烫的包子在手中瞬间被捏爆。   “程有然!”   盛言楚一声爆喝,手中的包子随之扔向准备逃之夭夭的月惊鸿后脑勺上。   “你往哪里跑!”盛言楚健步如飞,上前一把擒拿住月惊鸿,从嗓子里挤出字眼:“没心没肺的东西,妄我舅舅在静绥惦记着你!”   月惊鸿风姿绰约的掀唇笑了笑,眼神晦涩:“楚哥儿,你、你怎么会在京城?”   盛言楚面上浮起三分怒气:“近三年不见,你见到我就没旁的话要说?!”   月惊鸿心头一跳,修长的手指下意识的去捏衣裳,盛言楚低头去看,这才发现月惊鸿身上的暖袄打了好几个补丁,一双手不安地抓着油纸伞不放,这副穷于捉襟见肘的模样愣是让盛言楚看呆了眼。   两个大男人在街上拉拉扯扯像什么样,虽说月惊鸿从小在兔儿馆呆着因而不俱路人的有色眼光,但面前揪着他肩膀不放的人是他亲侄子。   想了想,月惊鸿犹犹豫豫地开口:“楚哥儿,你娘,咳…我姐在京城吗?若在,带我去找她吧,我、我当面赔罪。”   一旁盛允南‘哇哦’一声捂住嘴,难怪刚才他觉得此人和他叔长得像,还以为大白天见了鬼呢,没想到这人竟然是他叔的亲舅舅。   有月惊鸿在,盛言楚这个半路痴顺利的回到了大前门客栈。   -   一进客栈,盛言楚就将程有然往程春娘面前一扔,毫不客气的控诉:“娘,这人就是头白眼狼,当初咱们就不该蹚浑水帮他恢复良藉,今个一见到我,他竟还躲着我!”   月惊鸿双手交叠在前捂着身上的补丁,眼睛湿漉漉的,站在门口屏气凝神的看着程春娘,见程春娘走过来,月惊鸿擦擦泪,喊了声姐。   程春娘眼神复杂地看着面前这个弟弟,说实话,程春娘对月惊鸿的姐弟感情并不深,但禁不住血脉羁绊,月惊鸿这幅乞丐般的打扮,程春娘是多看一眼都心疼。   当下也不顾儿子气呼呼的表情,又哭又笑地拿出盛言楚的衣裳往月惊鸿手里塞:“这大冷天的,你好歹穿暖和一些,赶紧进去换上。”   月惊鸿很听程春娘的话,便是顶着盛言楚投射过来的嫌弃目光,月惊鸿照旧进内间换了衣裳。   换好一出来,月惊鸿本以为迎接他的将会是程春娘这个一母同胞亲姐姐的嘘寒问暖,殊不知外头程春娘早已被盛言楚三寸不烂之舌洗了脑。   将近三十岁的月惊鸿就这样在屋中罚跪起来,期间,程春娘心头上火,凌厉质问月惊鸿这几年在京城做什么糊口,明明走得时候身上带了不少银子,为何沦落到这等地布,再有,纸笔都买不起了吗?不知道往程家递信?   说到最后,程春娘潸然泪下,痛斥月惊鸿没心肝,后边要说的和盛言楚的话大同小异,总之翻来覆去的骂月惊鸿是白眼狼。   月惊鸿原先是兔儿爷,泪腺最为发达,哭哭啼啼中将近三年的遭遇全说了出来。   原来那年月惊鸿登上去京城的船后,身上的盘缠一不小心被人扒了去,好在有同船的夏修贤照料,这才不至于真的沦落成乞丐。   月惊鸿远离静绥来京城,目的是不想自己尴尬的身份影响到盛言楚,同理,夏修贤当时要备战会试,下了船后,月惊鸿便急急地和夏修贤告别。   此后,月惊鸿为了生计做过不少苦事。   给义庄里的死人复容修妆,去食馆倒馊水,或是去京郊茶山上逮知了壳、剥桃核……   即便双手累得发酸发涨,月惊鸿也没有想过重操旧业。   听到月惊鸿没有堕落后,盛言楚顿时松了一口气。   “那你现在搁京城做什么活?可有落脚之地?”   一说这个,月惊鸿破涕而笑:“有有有!我跟着师傅做中人呢!”   “中人?”盛言楚舌头打结,半晌才抛出一句:“你手头上的宅院有卖出去过吗?”   月惊鸿眼里的光一下暗淡下来:“没……”   复又亮起,劈头骂道:“都怪那个张中人,奸诈无比,回回都带人看去城北看那颗吊死过人的宅院,以至于没人敢买城北的屋子……刚才师傅说他在路上看到张中人带着一书生去看宅子,便喊我过来拦着,谁知我过去的时候,那张中人早就走了。”   盛言楚窥着月惊鸿布满失落的面容,忽而揶揄一笑:“得,你的开门红要来了。”   他的宅院应该也有着落了吧? 第112章 【三更合一】 砍头,抄……   月惊鸿怎么也没想到, 他做中人卖出去的第一套宅院竟然来自自己的亲外甥。   在月惊鸿的牵线下,盛言楚看中了城北甜水巷一栋一进的宅子,趁着雪下小了些, 盛言楚领着程春娘开始搬家入住。   因不是自建的宅院用不着上梁庆祝, 故而打扫一番后,盛言楚一行人便背着行李住了进去。   买得这栋宅子虽说是一进的小院, 但五脏俱全, 前后两排矮矮的倒座房,辟出的屋子一共有十来间,前边倒座房走几步路就是城北主街,程春娘酝酿着回头将墙面打穿,到时候撑起窗格继续做锅子铺。   后排倒座房要比前边的小很多, 但有一处好。开了后门往右边拐个弯就是水井, 听月惊鸿说,甜水巷之所以有这个名, 正是因为这条巷子的井水喝起来甜滋滋的。   嘉和朝都城建在山城, 别看京城四周平原一片,实则站在高处俯瞰就会发现京城后背环山,当年高祖之所以牵都在此, 是因为此处易守难攻。   京城背面靠山三面环水, 水路极为发达,若顺风顺水, 不论是去南域还是去西北,其实都花不了多长时间,当然了,气象不可能每每都顺遂,所以朝廷往地方下发旨意时还是会选择陆路。   京郊后边那座山名为大瑶山, 山体虽不大,但绵延数百里,以至于京城老百姓挖井时十分的艰难,挖一口井要废几十把农具,主要是地表下的巨石太多,有时候挖着挖着锄头就载到了矿石上,地下石头一堵,别说挖井了,挖坑都费劲。   所以京城一带的地窖非常少见,水井更少。   “然哥儿花了不少心思寻摸这栋宅子吧?”程春娘对后边的几口井非常满意,打了一桶井水上来烹茶,茶香四溢。   月惊鸿拘谨的盘着腿坐在盛言楚对面,小口小口啄着茶,闻言声音里掩不住开心:“合姐的心意就好,甜水巷的宅院原是比较抢手的,楚哥儿买得这栋宅子前主人是翰林院的大人,听师傅说,这位大人早早递了折子去了外地,连明年的散馆都不要了。”   “散馆?”   微一思忖,盛言楚道:“这家主子是不是得罪过翰林院潘才潘大人?”   “是有这么一回事。”月惊鸿双手捧着茶,身子往前倾,小声道:“听我姐说,楚哥儿你前些年也得罪过潘大人?潘大人最是小肚鸡肠,你千万要小心。”   “这屋子的主人不过是没答应将嫡妹送给潘大人做妾而已,如今竟连翰林院都待不下去了……”   盛言楚摆弄腰间荷包络穗的手一愣,没等到散馆就离开翰林院,可见这人为了躲开潘才连前程都不要了。   “可惜了。”这话是送给那位被潘才逼走的翰林庶吉士的。   盛言楚摩挲着络穗上一缕缕细线,秉了口气:“潘大人锱铢必较,那位庶吉士若非崩溃到极点断不会拿自己的官途开玩笑。”   月惊鸿不懂官场的事,但也觉得可惜。   “不过嘛,”盛言楚啧了一下,悠哉道:“翰林院散馆是朝中大事,如今这位庶吉士没等到散馆就草草的离京,此事若是传到皇上耳里,潘大人未必有好果子吃。”   朝堂中前辈以权势压后生的事层出不穷,这种鲜见不屡的情况,朝廷一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欺负人得有个度,此事若闹到皇帝跟前,皇帝不给个说法,那岂不是要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   盛言楚所料不错,就在盛家一行人搬到甜水巷的第三天,朝堂上吹过来一阵怒火。   原来翰林院那位庶吉士递折子被逼辞官归家后,散在京城各大客栈的举子们人听闻此事,皆勃然变色。   有耿直的人直接带头去京兆府敲了登闻鼓,雪花飘飘中,众举人高声质问天子有没有将他们读书人放在眼里?寒窗苦读十余载到头来因为不愿卖妹为妾而丢了官,试问这像话吗?   这些文人的话直达天听后,老皇帝艴然不悦,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没资格上朝的潘才喊到了金銮殿上,潘才一时蒙在鼓里,以为老皇帝宣召是好事,殊不知老皇帝气得火冒三丈,勒令翰林院大学士亲手执杖殴打潘才。   行刑的地点不言而喻,就在之前潘才滥用职权鞭笞那位庶吉士所在的翰林院大门口。   潘才光着膀子被摁到翰林院门口杖打时,盛言楚牵着盛小黑过去观了几眼,嗬,好家伙,里外三圈全是读书人,文人的嘴就跟上了膛的激光木仓一样,噼里啪啦的怨天咒骂着潘才。   执棍行刑的翰林院大学士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头,皇帝让这位老大人亲自鞭打潘才,实则打在潘才身上,痛在老大人的心中,潘才是老大人手底下的人,这种法子处置潘才,何尝不是拐着弯责备老大人御下不严?   老大人做官这么年从来没在人前丢过脸,如今因为潘才,老大人以及翰林院都为此蒙了羞,老大人越想越气,下手的力度也越发的大。   三十大棍下去后,潘才屁股上的肉被打得鲜血直流,老大人一口气没缓过来,当场抱着棍子晕倒在雪中。   大夫一诊,言及老大人晕倒是因为气火攻心,此事一经传来,翰林院上下沸腾了。   被众举人喷了一身唾沫星子的潘才紧接着又被翰林院同僚给排挤了一通,彻底成了翰林院一干人眼里的扫把星。   大学士一病倒,散馆应试相关事宜便顺到了戚寻芳等侍读官手中。   “戚大人是出了名的笑面虎,庶吉士们想从他手上落点好处几乎没可能。”   应玉衡孤身一人,故而继续留宿在大前门客栈里,盛言楚读书疲乏后就会牵着盛小黑一路溜达到大前门找应玉聊聊京城时事。   盛言楚磕着瓜子,优雅地吐掉嘴里的瓜皮:“如此一来,庶吉士们先前在大学士面前卖得好都白卖了呗,若想留馆,看来还得靠才学和实干。”   应玉衡点头,忽道:“盛贤弟听说没有?”   “听说什么?”盛言楚继续嚼着焦香的瓜子仁。   应玉衡嘴角挑起一抹笑:“想来你这些时日光顾着温书了,竟连京城这等大事都不知晓。”   盛言楚怔楞片刻,忙将手中的瓜子放下:“朝堂上又出事了?”   应玉衡捡起几粒瓜子在手中颠着玩,斜乜着盛言楚:“此事说来还是翰林院起得头,潘才被鞭打禁足后,外头那帮书生似乎尝到了甜头,昨儿竟一举将路家告上了京兆府。”   “路家?”   盛言楚瞬间坐直身子,眉头却皱着:“早间听闻路家仗着皇太子的势在京城横行霸道,还当街杀了个书生……”   应玉衡冷笑了下:“路家视百姓性命为草芥,何况血溅街头的那人还是上京赶考的举人,此事已经在京城传开,路家无话辩驳,听说皇上为了平民愤,将路家嫡孙从东宫赶了出来。”   “出了东宫再想进去可就难了……”   盛言楚几不可闻的哼了声:“路家效忠皇太子多年,若皇太子登基为帝,有从龙之功的路家想要一人之下指日可待,可惜啊可惜,现如今什么都没了。”   “这条飞黄腾达大道是路家自己堵上的,怪得了谁?”   应玉衡气呼地拍响桌面,掷地有声道:“读书人手中虽没长矛,但字字能诛心!路家当街肆意虐杀读书人,皇上能轻易放过他?若是不脱路家一层皮,天下读书人寒心呐!”   盛言楚亦满腔愤慨,随着应玉衡的话骂了路家好几声,从大前门客栈出来时,盛言楚神清气爽至极。   一见甜水巷,盛允南将灌了热水的汤婆子递过来,边解盛言楚胸前的大氅带子,边问:“叔,你在外头可是遇上喜事了?瞧您高兴的,我大老远就瞧见了你嘴里的牙花。”   盛言楚倏而闭上嘴,眼里笑意不减,接过汤婆子后大步往屋内走,声如清玉:“哪里有什么喜事…先前那位张中人不是跟咱们说京城路家当街残杀了一书生吗?如今这事闹到了皇上跟前,这会子路家正难受着呢!”   脱下鹿皮靴,盛言楚往暖榻上一歪,盛允南极有眼色的将书壁里的文房四宝拿出来,研墨之余好奇地问:“叔,路家讨不到好您乐什么?”   乐什么,自然是乐皇太子少了一员大将啊。   路家在皇上跟前没脸,又得罪了诸多读书人,皇太子便是想保路家,此刻怕是也不敢贸然干涉路家之事。   路家算是彻底废了,路家一倒,朝中最欢心的人是谁?   搁以前当属四皇子一党,可惜四皇子帐下的潘才刚在皇上眼皮子底下溜了一回,潘才是谁的人,皇上能不知?   其实四皇子这边也糟心的很,西山书院的火烧到兵部后,兵部左侍郎这颗棋子大概率也废掉了。   现如今朝堂上‘两虎’都不知不觉陷进了泥潭,盛言楚当然要乐一乐。   挥笔行书,洋洋洒洒写好后,盛言慎喊来盛允南:“等天黑下来你将这封信送去这边姓梅的一户人家,他们若问你是谁,你报我的名字就成。”   盛允南手脚麻利,天擦黑跑出去没一会就回来了。   “可真是巧了,我寻人一问梅府在哪,不成想从咱家后边巷子往外走几条街就是梅府,我一过去,那家人似乎早就知道我要来送信似的,对着我一口一个爷喊着,怪不好意思的…”   盛允南将梅家小厮夸了夸,最终汇成一句话:“梅家真敞亮。”   盛言楚笑而不语,梅府不是旁人,正是五皇子化名为梅自珍时住得宅子,当初他选宅子时,特意打听了周边的住户,之所以买城北的宅子,一来价钱划得来,二来嘛,离梅府近。   虽然五皇子鲜少在城北梅府居住,但有梅府在,他日后和五皇子联系起来会方便很多。   -   远在城南王府的五皇子当晚就收到了盛言楚的信。   这两日朝堂动荡不安,为了避开皇太子和四皇子之间的争斗,五皇子已经称病卧床八.九日,以防被外头耳目盯上,朝堂上的事五皇子一概不过问,故而有关潘才和路家的事,五皇子尚不知情。   其实盛言楚在信里只寥寥几笔说了潘才和路家的事,剩下的笔墨全在专注一件事:那就是他盛言楚上京了。   这两年,盛言楚很少跟五皇子通信,如今盛言楚主动送信,意在告知五皇子一个信号:盛言楚当年许下追随的诺言没有改变过。   “好好好,”五皇子连说三声好也压不住内心的狂喜,忙吩咐门外的梅家人平日里多留心盛言楚递过来的信,若盛言楚在京城犯了难处,梅家人也要及时汇报给自己。   梅家人走后,五皇子独坐烛下复看着盛言楚的信,见盛言楚信中谈到兵部左侍郎的女婿周松即将要问斩一事,五皇子不由陷入沉思。   -   十一月中旬,静绥的赵蜀踏上了京城大地,盛言楚抽空去城外将人接到甜水巷子。   家中有幼儿,林红薇没空跟着过来,便花银子买了小厮在赵蜀身侧帮衬琐事,令盛言楚感到意外的是,风尘仆仆赶来的赵蜀怀中还依偎着一个娇俏小姑娘,两人举止暧昧异常。   眼瞅着盛言楚的脸黑了下来,赵蜀忙红着脸忙解释:“盛小弟可别想歪,娇娘是你嫂子的远方表妹——”   “妻室表妹你也想下得了口?”   盛言楚嫌恶的给了赵蜀胸前一锤,瞥了眼站在一旁柔柔弱弱的女子,压低声音道:“赵兄,不是我说你,你此番上京是来科考奔前程的,你带女眷作甚?”   赵蜀情意绵绵地觑着几步外风情万种的女子,当即严肃的反击盛言楚:“我自然知道我此行来京城的目的。”   “既知道,还分心到闺房之事上?”盛言楚反唇相讥。   赵蜀又羞又恼,叹气道:“盛小弟当真误会我了……那娇娘是林氏硬塞给我的,林氏说娇娘心细,照顾我起居刚刚好…再有,我这趟需得离家半载有余,身边没个女人怎么行?”   盛言楚呵呵干笑,得,看来赵蜀这小妾是正室所选,放在赵蜀身边一来是伺候自己的夫君,二来嘛,京城繁华,就赵蜀这浪荡皮子不出三天就会从外边招一堆桃花,如今有林氏的眼线娇娘盯着赵蜀,想来赵蜀会收敛一些。   何况林氏也想博个贤良的名。   盛言楚昂头望天长叹了口气,望着前头和娇娘打情骂俏的赵蜀,盛言楚不由暗自摇头,如今他只希望赵蜀能明白妻子的一片心才好,切莫因为眼前的软香而忘了老家的糟糠之妻。   -   在盛家小住了两天后,赵蜀突然找上盛言楚,提出搬离甜水巷。   一问才知道是娇娘怀了身孕。   “这么快就…就有了?”盛言楚一阵语塞。   他十月上京时,林红薇还没有将表妹纳给赵蜀,才过去一月而已,咋就怀上了?   盛言楚紧抿住嘴,神色复杂。   赵蜀被盛言楚盯看着无地自容,只能将小妾的事重新交代,原来让娇娘做妾并不是林红薇的主意,林红薇这么做是迫不得已,谁叫赵蜀醉酒后‘一不小心’睡了来赵家探亲的远方表妹呢?   赵蜀风流归风流,对盛言楚这个同窗好的没话说,因而赵蜀搬离甜水巷那天,盛言楚忍不住提醒赵蜀:“我知道我接下来说得话你不爱听,但我还是得说。”   赵蜀不是傻子,在甜水巷的这些天,盛言楚没给过娇娘一个好脸色,娇娘夜里跟他说小话,谈及盛言楚时,娇娘是一万个不乐意,拉着他的手摸着她那扁扁的肚皮,嘟着嘴撒娇:“你那小同窗好没趣,我鞋湿了让他扶我上游廊他都不肯…”   赵蜀犹记得自己那晚听到娇娘这话时的心情,是又气愤又羡慕,气娇娘的不矜持,可碍于腹中的孩子,赵蜀不好发作。   若说羡慕,当然是羡慕同窗好友盛言楚身上的自持之力。   十五六的少年,正值血气方刚的年岁,试问有哪个儿郎不肖想红袖添香?   赵蜀自认他做不到盛言楚这般地步。   思虑戛然而止,赵蜀烦躁地揪了揪嘴角刚冒出来的青胡茬,强笑道:“盛小弟,你是不是想说娇娘她…”   盛言楚打断赵蜀,一字一句道:“我原是不想当多嘴多舌的鹦鹉,但会试在即,为了赵兄的前程,我便是当个坏人也要将此事捋个清楚。”   顿了顿,他往廊下看了眼,嗤笑道:“那娇娘看似柔弱无比,实则心有城府的很,赵兄且多留心吧,切不可因儿女之事耽误了科考。”   盛言楚还想说不要有了新人就忘了老人,然而话到嘴边时,盛言楚又咽了下去。   罢罢罢,赵蜀的家事,他还是别掺和了,省得遭人嫌。   -   送走赵蜀没多久,京城终于迎来了雪后的晴朗。   半空中的太阳瞧着比豆腐还要嫩,虽有阳光倾泻下来,但一点都不暖。   “砍头有什么好看的?”   一大清早盛言楚就被月惊鸿从被窝里拽了出来,面对眼前这个和自己长相颇为相似的小舅舅,盛言楚紧了紧拳头,心里默默念叨‘此人是至亲舅舅,不能打,不能打’。   月惊鸿察觉到盛言楚身上散发出来的阴郁起床气后,慌忙从床榻上跳下来,躲在屏风后边委委屈屈地喊:“楚哥儿你千万别动气,不是我要去看砍头,是我姐要看……”   “是你娘——”月惊鸿双手紧紧扒着屏风,重复一声道:“你赶紧起床,你娘等着你带她去菜市口看砍头呢!”   盛言楚深吸一口气,猛地将手边的枕头甩了过去,月惊鸿跳着脚忙往外跑。   屋里,盛言楚边穿衣裳边吐槽他娘的恶趣癖好。   十一月初九,菜市口那条街挤满了老百姓。   午时一过,盛言楚一行人行至一旁看时,官差早已将兵部左侍郎的女婿周松压到刑场跪下。   周松三十来岁的样子,此时面如死灰发髻脏乱,嗓子眼大概是在牢狱中受了刑,张着嘴说不出半个字。   行刑的高台下,盛言楚看到一个身披丧服的女子挣扎着想爬上来,可惜周边有御林军监斩,女子手还没搭上高台就被御林军狠狠地踢了下去。   那女子踉跄两步后,继续往台上爬,一次两次踢下去后,御林军不耐烦了,抽出腰间的剑照着女子的手指砍去。   “啊——”程春娘惊悚地捂住脸。   一声惨叫后,女子十指滚落在地。   血腥味很快流蹿出来,围观的老百姓顿时吓得脸色惨白,望着在地上痛得打滚的女子,程春娘紧捏着盛言楚的手,声音微微发抖:“楚儿,你以后做官切莫犯事才好,不然为娘我和这女子下场怕是……”   “娘。”盛言楚喉咙滚了滚,轻声安慰他娘,“我不会做蠢事的,娘放心。”   程春娘‘哎’了声,却再也不敢抬眸去看高台上的周松,只一味的低头絮叨:“听甜水巷的人说,此人是咱们临朔郡的老乡来着,这回犯了案子,不仅自己遭罪,还连累了临朔那边的族人,好像你义父已经下令禁了此人五服族人三十年的科考……”   盛言楚眼神讳莫如深,三十年不许科考,这是将周氏一族的命脉给一举端掉了啊。   不过此事由不得他去同情,周松在贡院陷害考生而得以步步高升,这样的人渣败类砍头算便宜了他,用应玉衡的话说,该千刀万剐了周松才能慰藉在贡院惨死的书生们。   高台上,刽子手咕了口烈酒往大刀上喷,跪在冰冻地上的周松脸一下子变了色。   “爹,救我——”周松猛地挣扎起来,冲着人群某处嘶吼,脖颈青筋骤起:“爹,您得给我报仇哇,蓉妹肚子里还有我的孩——”   ‘子’未落下,中堂上猛地往下扔了一只亡命牌:“斩!”   盛言楚微侧过身子挡住程春娘的视线,只见那刽子手手起刀落,亮铮铮的刀在盛言楚晃了晃后,周松的头颅滚落到地。   被御林军划断十指的女子登时尖声嗷叫,下一息不顾周围百姓的拉扯猛地撞向高台,母子俩的血染红了一地雪花。   惨绝人寰的一幕使得现场老百姓冷汗涔涔,有胆小的睨到周松脖子上碗大的窟窿后,当即弯下腰呕吐起来。   程春娘躲在儿子身后捂着脸偷看,又刺激又害怕,盛言楚似乎显得比寻常老百姓要镇定的多,当然了,如果能忽略掉他那双失神发呆的眼睛就好了。   “姐,你看那——”月惊鸿是一行人中最淡定的,只见他手指向高台,低声道:“狗将周松的头叼走了!”   盛允南不敢睁眼看,以为月惊鸿口中的狗是盛小黑,下意识的去拽手中的绳子,却发现盛小黑昂着头定定地看着高台上猩红的尸肉。   “叔,叔,你快看小黑。”盛允南被盛小黑吓到抽噎。   盛言楚赶忙接过狗绳,用力拉住盛小黑的脑袋,这才阻止了盛小黑跳上高台啃食,盛小黑搀得直流口水,仰头狂吠了几声。   这时,高台上的狗听到动静后猛地往人群中蹿来,这种情景在刑场上并不是什么稀罕事,然胆小的老百姓还是慌了神。   大狗含着惨兮兮的人头往这边奔过来时在雪地上拖起一条长长的血痕,眼瞅着大狗兴冲冲的往他这边跑,盛言楚心下大骇。   果不其然,大狗停在了盛小黑跟前,狗牙一开,周松惨白头颅哗啦往盛言楚脚下滚去,望着狰狞血淋的人头,盛言楚胃里一阵乱窜。   躲在盛言楚身后的程春娘两眼一翻径直晕了过去,月惊鸿眼疾手快地接住人:“姐!姐——”   喊了半天程春娘才悠悠睁开眼。   和地上头颅面面相对的盛言楚惊愕失色,饶是如此,见盛小黑大摇大摆的踏步上前准备啃食头颅时,盛言楚一声爆呵:“盛小黑!你敢吃一口试试!”   在老百姓灼灼目光下,盛言楚下意识地抬腿踹飞头颅,也不知道盛言楚当时激发了哪根运动神经,这一脚竟将头颅直直的踢回了高台。   “嘶——”有人倒吸一口气。   “好身手……”不知是谁赞了句。   “这下监斩大人能松口气了吧?头要是被狗叼走了,夜里这人是要找上门的……”   围观的人堆里有几个是临朔郡城的举子,认出盛言楚后,几人顿时热泪盈眶,隔得远,几人以为盛言楚这般用力踹飞周松的头颅是在替临朔郡那些枉死的秀才们泄恨,当即高吼:“…兵部左侍郎刘全之女婿周松草菅人命,此人欺君之罪罪大恶极,斩得好,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知是谁开了头,在盛言楚蹲下身狠揍不听话的盛小黑时,人群中冒出不少面生的人大声附和:“兵部左侍郎刘全之女婿周松滥杀无辜无所顾惜,罪该万死……”   待盛言楚教训完盛小黑,安好受惊的程春娘后,现场百姓口中的风头不知何时变了味,讨伐的人不再是周松,而换成了前缀——兵部左侍郎刘全。   盛言楚四目去寻在人群中起哄的人,然而那些人精得像泥鳅,跟打游击战似的,这边吼两声‘兵部左侍郎刘全强抢民女’,下一息又跳到别处喊‘刘全妻室放印子钱霸占百姓田地’。   就这样你一嘴我一口,有关兵部左侍郎的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悉数抖了出来。   盛言楚扶着惊魂未定的程春娘刚回到甜水巷,御书房里的老皇帝就气到冲冠眦裂,桌子拍得砰砰响,底下跪倒一地的文官。   太阳还未下山,众目睽睽之下,一小撮御林军将兵部左侍郎府围了起来。   -   甜水巷里。   盛言楚白日受了惊,回来后就开始发烧,程春娘心里也怕得紧,但儿子烧得厉害,程春娘便强撑着身子煮了一锅安神汤药,母子俩喝下后齐齐睡了,徒留盛允南和月惊鸿大眼瞪小眼。   “我去外边转转,舅老爷您看着叔跟奶。”   这么些天过去了,盛允南依旧没能从月惊鸿的长相中走出来,月惊鸿也不好意思面对盛允南,毕竟从前自己干过兔儿爷。   盛允南摸着黑回来的,进门后气还没喘过来就冲进盛言楚的屋子里嚷嚷:“叔,叔,那刘全被官爷带走了!”   盛言楚刚醒来没多久,正歪在床头喝着月惊鸿熬得安神汤,喝了一小口后,盛言楚狐疑地看了眼月惊鸿,触及盛言楚的目光,月惊鸿心虚的低下头。   宽大袍子下边,月惊鸿对着手指嘁了声,腹诽道:谁叫你早上凶我这个舅舅来这,没大没小,我放点黄连怎么了,这叫小惩大诫!   盛言楚闭着眼一口气喝干苦到心慌的安神药,懒得去理月惊鸿的幼稚行为,径直问盛允南:“你可瞧真切了?只带走了刘全,还是抄了家?”   “这个我不太清楚。”   盛允南一本正经的复述外边的情况:“我跑了好几里路才跑到那兵部什么侍郎家,嗬,他家大门口的石狮子比咱家的院墙还要高,我过去的时候,有好几个穿着盔甲的官爷手持红缨枪将刘府围了个水泄不通,一打听,才知道那些人是皇上亲派的御林军……”   盛言楚一模下巴:“御林军都出动了,想必离抄家不远了。”   一语成谶,十一月还没过完,兵部左侍郎刘全就脱了官帽下了大狱,其家眷子女皆落罪流放西北苦寒之地。   此事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临朔郡的举子们皆认为刘全摘官帽有此等下场皆因周松所起,故而几人将盛言楚邀去大前门客栈喝茶。   喝茶只是借口,论京城时务才是真。   自从上回在客栈闹了场红脸后,江南府和临朔郡的关系竟不知不觉中变得融洽起来,这回论时务两地举子纷纷围坐到一块。   应玉衡掏掏耳朵,瞥了眼辩得面红耳赤的举子们,侧身去看气定神闲的盛言楚:“盛贤弟以为呢?”   问得是刘全突然下狱的事。   盛言楚合上茶盏,微笑道:“刘全在兵部兢兢业业干了二十来年,此番人仰马翻断不可能是当日刑场上那些谣言所致。”   换一句话说,朝堂中没几个大官是干净的,就刘全那什么抢占民女、妻室放印子钱等,在皇上眼里,这些都是小事。   能让皇上连夜抄了刘全府邸的,一定是滔天大罪。   应玉衡端着茶盏点了点盛言楚搭手的椅把,莞尔道:“你我心有灵犀。”   忽低声道:“当今圣上不是中宫子,当年亦不是先帝所看中的皇储,登基后疑心重重,听老一辈的人说……皇上一朝登基便命皇宫秘卫连夜彻查朝中上下有不轨之心的臣子,好些臣子家中都搜出了谋逆之物。”   说到这,应玉衡戏谑地看向盛言楚。   “盛贤弟书读得多,大抵也看过那些野史吧?野史上说,那些臣子家中所谓的谋逆之物全是胡编乱造的,都是宫里那位故意命人放那的——”   “咳,”盛言楚清嗓摇头,“应兄慎言。”   应玉衡没打算继续往下说,怅然地往椅子山一靠,自顾自的喝起茶来。   对于刘全的下场,其实盛言楚心中有另外一种猜忌。   老皇帝已经在位多年,早年间有异心的人早已被老皇帝用各种手段除掉了,而刘全在兵部二十来年都没出事,眼瞅着年底就要擢升为兵部尚书时却出了事……敢问刘全一出事,最为获利的是谁?   当属刘全所效忠的主子的死对头皇太子啊……   不过盛言楚一直秉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皇太子才因为路家在皇上跟前失了脸,应该不可能这么快就对四皇子下手,如此,只剩下一种可能。   果不其然,夜里梅家人递了封信到甜水巷。   都说字如其人,然五皇子的字比本人要硬朗,如游云惊龙遒劲有力。   信上并无他言,唯此一句。   “拦路虎已除,卿尽可安心科考。”   小公寓里,盛言楚弹了弹手中的纸,眉开眼笑的将信夹进笔记本中。   -   时间一晃而过。   隆冬十二月,京城上空又开始飘起白雪。   这期间,盛言楚受了一回寒,烧了两天后鼻子终于通气,见儿子脸色苍白,程春娘说什么也不许那些举人们拉盛言楚出去喝酒起诗社。   盛言楚和这帮书生玩了两次后,私以为索然无味的很,有人上门邀请,他正好借口染病婉拒,如此,倒得了一段时日的清净。   趁着养病闲散在家,盛言楚将收集来的会试题从头到尾做了一遍,只可惜卫敬不在场没人帮他批阅。   没有老师,盛言楚就自导自演,写完考卷后他便带着盛小黑去巷子里跑两圈,待冷风将脑子吹清醒,他再折返回去批改自己的考卷。   三番五次后,盛言楚再落笔时会不由自主的从考官的角度去审题,这种想法一旦开启,有些平时较难破得题,这会子细看一眼他就能找到出题者出这道题的初衷,再也不用反反复复的推敲自己这么写会不会触犯忌讳等等。   会试和乡试一样,同考三场九天,但会试只采用糊名不再誊录,故而盛言楚这段日子格外注意自己的笔迹,力求速写时也能写出一手舒展悦目的字。   年关之际,盛言楚练题像是着了魔一般,吃喝一应都在书房。   说来旁人不信,有一回程春娘轻手轻脚的进来送补汤,盛言楚手伸过来端汤碗,眼睛却不离书桌上的书稿,以至于吃了一大口墨后都没发觉不对劲。   隔天盛言楚终于从书房里走出来和大家同坐一席,喝了口鲜香的补汤后,盛言楚皱着眉:“娘,我咋觉得昨天的汤和今天的汤不对味呢?”   月惊鸿敢背地里往他的安神汤里塞黄连害他吃苦,难不成他娘也……   程春娘抚肚笑得前仰后合,待来龙去脉弄清楚后,一向对盛言尊崇有加的盛允南都忍不住捶桌哈哈大笑,更别提笑得眼泪往外冒的月惊鸿。   盛言楚:“……”   好羞耻。 第113章 【三更合一】 二月春闱……   京城人将除夕前一天, 也就是腊月二十九称为小除夕,这一天的热闹劲一点都不逊色于大年三十。   临近岁尾,甜水巷道里爆竹声经久不息。   清晨雾气还未散去时, 盛言楚就已经穿戴好衣裳走出暖和的屋子。   院中, 月惊鸿和盛允南正在张贴春对子。   见盛言楚蒙着睡眼抻着懒腰站在廊下指挥两人别贴歪了楹联,厨房里忙碌的程春娘忙擦干手将腰间别着的红色吉祥结取下拿给盛言楚。   “娘跟甜水巷妇人们讨了百家线特意织了这结子, 听京城的人说, 这样的结子能替主家消灾祈福。”   待会盛家一行人要去京郊瑶山寺焚香祭祖,因而盛言楚特意穿了身素雅的青竹袍子,程春娘的吉祥络子一别到腰间,青中一抹红,别样雅致。   今日瑶山寺人多, 盛言楚唯恐盛小黑蹿上山后胡乱咬人, 便将盛小黑这个狗勾留下看家。   出了甜水巷,几人压根就不用问路, 直接跟着大部队走便是。   才走出城北大街, 就听到皇宫方向传来沉闷的击鼓声。   盛言楚对这些习俗不太了解,混在百姓堆里听了一耳才知道皇宫此刻击鼓是为了驱逐疫疠等污秽鬼邪,保佑来年平安。   “听说没?今年宫里击鼓的人换了。”   “换了?不是太子爷吗?”   “换了!明天开春就要科考, 追随太子爷的路家滥杀读书人, 皇上为这事恼了太子爷好久呢……”   盛言楚提着香烛耳朵动了动,只听那人小声道:“我家表亲家的女儿在宫里当差, 昨儿出来替宫里采买的时候说漏了嘴,说宫里官家先是训了太子爷,后来又对着四殿下砸烂了不少瓷盏,也不知怎么的,这击鼓祈福的活竟落到了五殿下手里。”   “五殿下?为何是他?”   “五殿下名不见经传, 又是常年卧病在床的人,说句大不敬的话,他…他敲得动鼓吗?”   “敲不动也得敲!”人群中一人霸道地说,“击鼓祈福乃我朝大事,皇上既钦点了五殿下,五殿下便是爬也要爬到鼓台上!”   “让一个病歪歪的人顶着寒风登高击鼓,皇上这、这不是为难人吗?”有人皱眉小声哔哔。   “我倒觉得皇上此举甚好。五殿下身体羸弱,而击鼓祈福是积德的好事,若得上苍垂怜病好了,登高又算得了什么?”   “击鼓原该由太子爷来做才对,如今太子爷犯了错 ,皇上若将此事交给四殿下,那还了得?”   顿了顿,老百姓小小嗤了声:“大过年的,皇上定然不想看到自己两个儿子为此大打出手,索性将这事交给五殿下,左右五殿下是拉来凑数的,想来太子爷和四殿下心里也清楚,因而不会对五殿下心生不满。”   盛言楚嘴角微翘,太子爷失了路家,四皇子折了兵部左侍郎和潘才,这个年,两位殿下都不好过,哪里还有心思计较五皇子击鼓祈福?   -   一出城门,盛言楚就看到大瑶山东南方向扬起缕缕青烟,行至山脚后,浓烈的香火气息扑鼻而来。   寺庙不许燃放爆竹,祈福的人烧净黄纸后会跑到专门的小径上去放,盛言楚过去的时候,正好有一人点燃了爆竹,乍然的声响吓得盛言楚往后连退了好几步。   拍拍身上沾染到的爆竹灰,盛言楚好奇地往小径里头张望了两眼,就刚才那能震响天地的动静,想来那爆竹不是寻常人家所能燃放的起的。   小径深处摆着一张方桌,桌上尽数都是鱼肉菜肴,所盛得都是高碗和长筷,这意味着在这祭祀的人家是钟鸣鼎食之家。   透过斑驳的树叶,不经意间竟让盛言楚看到了一熟人。   走到前头的程春娘见儿子落在后边不动,便笑着折返回来:“楚儿,你在那磨磨蹭蹭干啥?快些跟上,马上就论到咱家上香了。”   程春娘说话时,恰好爆炸刚放完,声音温柔似水,听到这话的人不仅有盛言楚,还有立在家族堆里祭拜祖宗的张郢。   “春娘…”张郢猛地看过来,嘴里轻喃。   盛言楚和张郢隔空对视,就在程春娘快走到小径口时,盛言楚深吸一口气,小跑上前挽着程春娘往瑶山寺方向走去。   只闻佳人声不见佳人,张郢心里顿时又喜又慌,不顾身后女人的呼喊追了上来。   然而盛言楚的手脚更快,拉着程春娘快速混进人堆里。   今天往大瑶山上祭祀的老百姓多如牛毛,一晃眼,张郢就再也寻不到盛言楚母子二人,只能遗憾的握拳顿在原地。   “楚儿,过来拜拜。”程春娘招招手,将三根长长的香烛拿给盛言楚。   将香插进大香炉,盛言楚合掌跪拜三下后方起身,捐了几吊香油钱,一行人进瑶山寺吃了顿斋饭。   寺庙里的烟火气太重,加之在山脚碰到了张郢,盛言楚心里略有些烦躁,故而没什么胃口,扒了两口素菜后便提出要回家温书。   程春娘对上香的事十分的虔诚,闻言不由嗔怒:“温书何必急于这一时?咱们好不容易爬上来了,总得拜过佛祖见过方丈才算了事,走,你随娘去求签,然哥儿,你跟南哥儿也去前院抽一卦,南哥儿求个姻缘,然哥儿…然哥儿就求财吧……”   一顿干脆的吩咐后,三个大男人只好耸耸肩按着程春娘的要求去办。   求签的佛堂在后院,盛言楚过去的时候,队伍已经排到了院门口。   望着面前一群少男少女,盛言楚这才回过神,支吾道:“娘,你带我来这干什么?”   求签的人多,解签的佛堂也很多,盛言楚跟着程春娘七拐八拐的在寺中转哒半天后,本以为他娘带他求得是前程签,没想到他娘带他来求的是姻缘签。   盛言楚扭头就往外走,程春娘的手更快,牢牢地抓住儿子的手,倔强道:“楚儿,你也不小了,左右咱们来都来了,一并求了吧,啊?”   程春娘说话依旧不强势,但眼中迸发出的坚持直叫盛言楚喊头疼:“娘,姻缘自有天定,便是求了,老天爷也不会砸一个媳妇给你。”   程春娘才不跟儿子扯皮,来回就这么一句:“你求不求?你不求娘去求。”   盛言楚没辙,只能跟着排队,今日庙中人熙熙攘攘,他将他娘晾在佛堂总归是不妥。   在外头侯着时,天空又开始下起小雪,然前边排队的老百姓面上皆无不耐,一心只等着进去抽姻缘签。   盛言楚戴好毡帽,呼出一口热气,暗道天下书生若将这份坚韧落在读书上,什么功名考不出来?百无聊赖间,盛言楚悄悄从小公寓里拿出一本书,边翻阅着边缓步排队往前走。   看着入迷时,一只胳膊肘戳了戳他的腰,抬头一看,是他娘。   “楚儿,你看那边那人是不是先前跟咱们坐船上京的那位姑娘?”程春娘指向佛堂西侧的小亭子。   盛言楚合上书,目光落向小亭子。   小亭子凭栏边上站着的红衣少女正是华宓君。   不过这会子亭子并没有见到李老大人的身影,倒多了一位年纪相仿的少女和华宓君在小亭上相对而立。   盛言楚视力不错,能清晰的看到华宓君对面那姑娘脸色一会青一会红,想来是受了气。   离得有些远,盛言楚听不真切两人的说话声,但能看得出来华宓君的气势绝对碾压对面的少女。   才看了一会,那华服少女就被华宓君怼得嘤嘤哭泣起来,暗咬牙后跺脚飞奔离去。   而亭子另一头,盛言楚则看到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那心疼得给华服少女抹泪,触及华宓君的目光,中年男人脸色的怒容顿现。   华宓君面上也有几分激动,盛言楚觉得此刻若非是在寺庙,华宓君怕是要扑上去咬断中年男人的喉咙。   果不其然,华宓君白玉般精致的小脸上似是裂出一道怨气深沟,下一息,华宓君抓起凭栏上的白雪搓成球用力的朝中年男人身上砸去。   华宓君从小跟着少将军的部下习武,手法精准,这一砸直接砸得中年男人往后一仰倒,连带着华服少女跟着趔趄扑倒在地,挣扎着站起来时 ,少女口鼻处流出不少鲜血。   两人皆痛呼冲过来要找华宓君算账,盛言楚心猛地一揪,就在这时,小亭子尽头那侧的佛堂门倏而一开,走出来的人正是李老大人。   一见到李老大人,中年男人眼里骤现害怕,捂着嘴拉着华服少女急急地往另一头奔去。   中年男人奔过来的走廊正是盛言楚排队所站之处 ,擦肩而过时,盛言楚多看了两人几眼,中年男人和华服少女眉眼极为相似,想来两人是父女关系。   急匆匆下台阶时,许时太过心慌脚下有些虚浮,两人一不小心踩到了光溜的冰面上,‘砰砰’两声巨响后,两人哧得一下栽倒在泥泞的雪地中。   “活该!”   排在盛言楚前边的一男子朝两人呸了声,讥笑不已:“少将军当年属实瞎了眼,竟看上了华家这么个蠢货!”   盛言楚了然于心,原来这中年男人就是那个宠妾灭妻残害少将军的人。   “将这两人给老夫丢出去!”   李老大人拄着拐杖气呼呼地赶来,目光冷若寒霜:“华正平你个衣冠禽兽的畜生!你那拿不上台面的小妾之女若再敢往我宓姐儿跟前舞她那双爪子,信不信老夫拿刀帮她跺了?!”   华琦云吓得哇哇大哭,哪里还有半分大家闺秀的气度。   华正平也好不到哪里去,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想跑却被李家人反锁住手动弹不得。   不消一会,众目睽睽之下,李家人就大喇喇的将华家父女的嘴给堵上扔出了瑶山寺,从头到尾无人上前帮衬华家父女,更有甚者见状鼓掌叫好。   “李老大人何须跟华家人客气!”   “少将军出生书香世家,是帝师的孙女,这样紧俏的身份在华家竟连一个妾氏都比不过,哼,要我说,那华正平简直是猪油蒙了心。”   “何止!连亲生女儿都能送出去让人亵玩,华正平他压根就没良心!”   “好在皇上开恩,勒令华家不准扶正那小妾,不然地底下的少将军何以瞑目?自己的亲生女儿去喊一个妾氏做娘,简直是奇耻大辱!”   “扶不扶正有什么区别?少将军早已不在人世,一同下黄泉的还有那个刚出生的儿子,哎,反观华家那妾氏,听说最近怀上了……”   “难怪华正平来瑶山寺求签……看来是想生个儿子。”   “他那样歹毒之人活该断子绝孙才对,少将军临死前诞下的不就是个儿子吗?好端端的一对母子,愣是叫他华正平一杯鹤顶红给——”   “嘘嘘嘘,快别说了……”   说闲话的几人回首一看,只见廊上的李老大人面色铁青地盯看着他们,几人难为情地笑笑,朝着李老大人拱拱手后羞惭离去。   廊下的李老大人颓然地抹了把老脸,眼眶发红,二话不说拉着华宓君就往外走,从旁经过时,盛言楚瞥见走在李老大人身后的华宓君泣下沾襟,两片粉嫩的唇瓣倔强的紧咬在一起。   坐民船时,华宓君曾跑到盛家船舱像程春娘请教过针线活,程春娘并不知道华宓君就是当年在船上听到的那位少将军的女儿,夜里程春娘跟盛言楚说闲话,言及华宓君再过两年就要及笄,怎么女红竟差劲到连七八岁小孩都不如?   盛言楚没有笑话华宓君,而是轻声细语地将华宓君幼年遭遇说给程春娘听。   程春娘当天夜里狠狠地骂了一顿华家,后来华宓君再来找程春娘请教时,程春娘对着小姑娘心酸良久。   “可怜见的。”   程春娘抹泪:“果真是富贵人家的心最狠,老盛家只管蹉跎咱们,却不敢残杀我,那华家无法无天至极,连怀胎妇人都能下得了手,少将军怀得是他们华家的骨肉,那男人心肠到底硬成什么样才敢……才敢……”   程春娘说不出那些血腥词,只顾着低头抹泪。   盛言楚心头苦笑,暗道他娘还是太天真,老盛家当年将他娘和尚在襁褓中的他赶出来,何尝不是想置他于死地?   只不过他命大,才没有像少将军腹中男胎那样落一个惨死的下场。   出了华家这桩岔子,本来高高兴兴来求姻缘签的程春娘心情一下跌至谷底,排队进佛堂期间,程春娘一直闷闷不乐,直到从方丈那抽到上上等签后,程春娘当即笑逐颜开。   出瑶山寺时,程春娘喜得小嘴叭叭不停:“…方丈说寺中共有百签,仅此一只大吉,像那些上吉签都不及我儿这支…”   盛允南也在隔壁佛堂求了支姻缘,两人正好有话题聊。   “奶,方丈有没有说叔他啥时候成亲?”   程春娘心满意足地笑笑:“这倒没说,不过方丈说你叔的姻缘造化…咳,叫什么会婵娟?”   盛言楚无奈扶额:“牛郎织女会婵娟……”   “对对对,就是这句祝词。”程春娘喜滋滋的咧嘴。   见盛言楚一个劲的跟盛允南炫耀抽到的姻缘签,盛言楚嘴角抽了抽,斜睨向月惊鸿:“然舅舅呢?方丈如何给你解签的?”   月惊鸿含糊地哼了一声,眼神闪动。   还是盛允南大嘴巴子说了出来,边说边幸灾乐祸地笑:“叔,奶,你们万万想不到方丈是怎么解舅老爷的签的。”   “别说……”月惊鸿涨红了脸想拦,无奈盛允南嘴快:“方丈说舅老爷不是做生意的料子,还说舅老爷从前做过——”   “南哥儿!”盛言楚呵斥一声,盛允南讪讪住嘴,对月惊鸿投去歉意的目光。   月惊鸿白皙的面庞上倏地爬满红晕,他没想到瑶山寺的方丈这么厉害,竟连他从前做过兔儿爷的事都了如指掌。   盛言楚心中也暗暗叹奇,若瑶山寺方丈真得料事如神,那他的姻缘……   摊开手,掌心处赫然躺着一枚签木。   -   出了瑶山寺后,盛言楚突然谨慎起来,戴着毡帽的毛茸茸脑袋不停的东张西望。   走在后头的程春娘揪住盛言楚毡帽后沿坠下来的毛球把玩,笑得乌黑发髻上斜插的珠钗华胜不住地摇晃:“瞧什么呢?一路上就见你鬼鬼祟祟的到处看。”   盛言楚脚步微顿,目光往小径那边游离,张家的祭祀台子早已搬走,见站在小径深处的人不再是张郢,盛言楚舒了口气。   “娘,我刚在这看到张大人了。”盛言楚不打算瞒着他娘。   “张大人?”显然,程春娘一时没想起张郢。   盛言楚悠哉的提醒:“张郢张大人,娘你不记得了?就之前在咱们静绥当了一年县太爷的那位张大人。”   程春娘怔松片刻:“原来是那位大人……”   回望了眼小径深处,程春娘喉咙一哽:“楚儿,你不会事在这和他碰上了吧?啥时候的事啊?我咋不知情?”   盛言楚笑笑,拎着爆竹边往小径深处走,边将他在此地偶遇张家祭祀的事说与程春娘听。   “…他跑出来追我时,身后还跟着一年轻女子,我瞧着那女子和张大人熟稔的很,想来是张家替张大人张罗的新妇。”   “张大人对娘有过那种心思,他若是追上来和我叙旧,身后那位新妇怕是心里不好受,我想了想,索性装不认识得了,省得那女子忧思多愁。”   程春娘自始至终对张郢都没有过男女之情,闻言不禁感慨:“楚儿你做得对,张大人既娶了妻,咱家就别上去打搅张家了,省得外人多舌乱说。”   当年张郢要娶和离妇的消息在京城闹过好一阵子,张帝师气得速速给张郢找了一个忠贞的自梳女,如此谣言才慢慢散去。   今日城外人山人海,若张郢在大瑶山上和程春娘相见,届时流言蜚语怕是要长出脚先春燕一步提前飞进城中百姓家里。   程春娘想到其中的厉害后,越发觉得儿子今天做得好,这时旁边祭祀的人家放了爆竹后往外撤,盛言楚立马提着爆竹走上前。   小径深处是一片平地,四周围了圈铜丝栅栏,旁边还放置了好几桶水在那,这些水是拿来浇香火的,以防人走后火星子烧山。   不过这几天京城雪下个不断,便是有火星子飘到了树梢也没啥大不了,不到片刻便有新雪将火星子打湿。   盛言楚将带来的爆竹放到平地上,点燃后,噼里啪啦的声顿响。   盛家一行人皆合掌祈祷来年祥贵,盛言楚自然是祈求神明庇佑他在贡院里平平安安,而程春娘想要的东西就多了去了。   “菩萨真人一定要保我儿高中进士、大哥一家顺遂安康,胞弟然哥儿…”   程春娘半睁开眸子瞥了瞥合掌闭眼在那养神的如玉般俊俏青年,哆嗦一下,咬牙道:“就保佑然哥儿后半辈子有人疼吧…哦哦对,还有南哥儿这孩子,还望真人也疼疼他……”   早已许完愿的盛言楚不经意听到他娘的碎碎语后,心中酸涩交加,瞅着爆竹还没燃尽,盛言楚往西北方向看了眼,合掌又许了一个心愿。   -   从小瑶山下来不久,空中的雪骤然变大,几人忙去采买过年要用的吃食和物什,回到家时,盛言楚才发现身上披着的大氅不知何时结了层厚厚的冰块。   外头雪下得急又大,才一夜而已,巷道里就堆了层小腿肚那般深的积雪。   大年三十那天,程春娘做了一顿丰盛的年菜,顾及盛言楚开春要下场,故而这场年夜饭以米糕为主,程春娘手巧,借用各种花草的汁水做了七彩米糕,寓意盛言楚前程锦绣。   除了米糕,团圆饭桌上少不了的就是鱼。   京城水多,鱼的种类也多,想着今年是上京的头一年,程春娘便花大价钱一口气买了十几条鱼,或蒸或炸或炖或煮,总之满桌的鱼。   当然了,年夜饭自然也少不得程春娘最拿手的火锅。   端上一锅煮沸的红油火锅后,一家人齐聚团桌举杯相敬,笑迎来年吉庆有‘鱼’,‘红’红火火的好日子。   -   正月里,盛言楚去大前门客栈和临朔郡举人们喝了两顿酒,自此再有人喊他去起诗社或是去京郊赏雪,盛言楚一概婉拒,只一心在家温书。   期间,赵蜀带着小厮来盛家拜年,盛言楚停了半天的功课热情相待,本以为两人能好好的聊一聊接下来的会试,然而赵蜀三句话不离娇娘。   一会娇娘肚子又大了些,一会又问盛言楚可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好的稳婆……总之,送走赵蜀后,盛言楚摇头重重得叹了口气。   男人若被美色缠上,便是好兄弟的话都听不进去的。   盛言楚深谙这个道理,见赵蜀陷在娇娘的温柔乡中不可自拔,他这回愣是半个字都没多说。   赵蜀走后没多久,应玉衡趟着大雪也来了盛家小院,上门除了拜年,应玉衡开门见山地问起盛言楚会试准备的如何。   盛言楚耐人寻味的笑笑,他跟应玉衡虽各自视为知己,但朝廷会试是一块独木桥,这种紧张档口下,他当然不会将自己的复习底子摊开来拿给劲敌看。   其实应玉衡也没想过真的打探盛言楚的口风,只不过是因为应玉衡呆在客栈闷得慌,故而上门找盛言楚唠唠嗑。   两人都是地方尤为出色的举子,论起时务和经义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服谁,可就是这种分毫不退让的气氛,使得二人感怀颇多,平日里各自困惑的知识点似乎一瞬间得到了醍醐灌顶的舒畅感。   为此,两人相视一笑,约定每隔三日两人就在盛家小院或是大前门客栈聚一回,届时好理一理各自课业上的难点。   就这样两地往返多次后,举子们终于迎来了他们翘首多时的春闱。   嘉和朝的春闱时间并没有确切的日期,有些年份设在三月,有些年份设在二月,今年会试定在二月十六。   二月一到,老天就跟约定好了的似的,刷刷地往下掉冰雹,婴儿拳头大小的冰雹才停,外头又开始没完没了的下起春雪。   盛言楚下场乡试时,程春娘没能陪在左右照料,这回会试程春娘将一应事情安排的妥妥的,为了防止出现意外,程春娘还特意吩咐盛允南去找夏修贤。   夏修贤为了留馆,大年三十那晚竟还在家拼命地撰写文书,得知盛允南找上门跟他讨要会试的经验,夏修贤二话不说扔笔往盛家跑了一趟。   那一晚,夏修贤和盛言楚畅聊到深夜,因外头雪势大,夏修贤便歇在了盛家。   夏修贤是过来人,当年还是二甲传胪,他说得话盛言楚当然要放在心上。   翌日一早,盛言楚照着夏修贤交代的话开始进行会试前的准备。   会试和乡试一样,都在城中东南方向的贡院进行,要考三场,共九天。   初场定在二月十六,第二场设在二月十九,第三场则为二月二十二。   不过,会试到底是朝廷最为重要的一场考试,故而会试要提前一日进场,因而二月十五就要进贡院。   为了防止夹带徇私舞弊,会试要求所有考生推后一天出贡院,也就是说,二月二十二考完后,他们这些举子依旧不能出来。   一场春闱,五湖四海的举子们至少要在贡院熬九天八晚。   八月乡试遇酷暑,二月会试逢倒春寒,读书人想做官怎么着也要脱几层皮才能蜕变成蝶。   “天冷也有冷的好处,”还没进场,程春娘一颗心就开始七上八下地跳,拉着盛言楚去看她她备下的东西,“这包是熟肉——”   顿了顿,程春娘小声道:“考篮里你且只放一小包,剩下的你记得塞仙人洞里。”   盛言楚笑着点头,程春娘又开始清点:“冷天这些熟肉不容易坏,到时候你带个蒸笼过去,直接架在窑罐上热一热就能吃。”   以防盛言楚不会弄,当天中午程春娘拉着盛言楚在厨灶捣鼓了一个多时辰。   “除了熟肉,娘还包了几屉包子。”程春娘将锅盖掀开,热气腾腾的包子映入眼帘,“还备了几块‘文思豆腐’,听说往年进贡院的考生都吃这个。”   “还有还有,辣小鱼干我也炒了一锅,你幼时最爱的就是这口了……”   “这些是蜜饯,夏大人不是说经常有举子写着写着头发晕吗?届时你若察觉不适就往嘴里塞一颗……”   “对对对,还有茶叶。”   说了一大串后,程春娘猛地拍脑袋,扭头进屋拿出一大罐茶叶,嘴里絮叨不休:“你要在贡院那冷得要死的小破地方呆小半个月,光喝薄荷茶嘴里涩得很,娘寻走商买了点上好的云雾茶,这茶也醒神,娘尝过了,清香的不得了……”   见他娘在厨灶和内宅连轴的帮他整理行李,盛言楚鼻子一酸,拉着忙碌不停的程春娘坐下歇着,半蹲着身子仰头失笑:“娘,我是去考试,又不是搬离京城…何况贡院那边只准我带一个考篮,您看看,你备下的熟肉就不止一篮子……”   “考篮装不下,你放仙人——”程春娘话吞回肚子,小小声道:“你放仙人洞啊,进了考棚你想吃啥就拿啥,便是官差闻到味也不会怀疑什么。”   盛言楚笑着点头:“这是自然,只不过娘这般大张旗鼓的替我张罗,回头外边有人问起时,您可千万别说漏了嘴。”   程春娘嘴角一撇:“你娘我可不是傻子,有些话能不能说,我心里有数。”   盛言楚闷笑,迭声道:“是是是。”   -   二月十五当天,通往京城东南角贡院的大街进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严密戒备之下,所有官员和老百姓的马车均不许在这条道上通行,像盛言楚这样的举子必须步行至贡院。   路上,送考的程春娘等人皆冻得牙齿打颤,走在前边的盛言楚将怀里热滚的汤婆子往脸上贴,这才稍稍挡了点迎面的寒风。   天南海北的举子不下千人,因而贡院将四面大门都敞了开来,便是这样,门口仍是排了一条长龙般的队伍。   举子们为了身子暖和些都挤在一块哆嗦打颤,盛言楚担心他娘被人揩油,便道:“娘,你先回去吧。”   盛言楚此刻排在队伍中间,轮到他进贡院时怎么着也要半个时辰后。   程春娘双手拢在袖子里,犹豫道:“要不娘再陪你一会吧。”   “不用,”盛言楚笑着将程春娘往外边推,“我一个人排着就行。”   “姐,”月惊鸿有些厌恶某些油腻中年举人投射到他身上的暧昧眼神,便拉拉程春娘,“姐,咱们在这帮不上楚哥儿什么忙,还耽误他温书呢……”   程春娘扫了眼四周,好些举人还带了书过来,只见他们一手挎着笨重的考篮,一手拿着书在那摇头晃脑的背诵。   “楚儿,我记得你没带书——”程春娘斩钉截铁地说。   盛言楚还真的没带,但为了‘赶’他娘回家,他摸进宽袖从小公寓拿出一本,面不改色地道:“带了。”   程春娘一噎。   雪天路滑,月惊鸿将程春娘交给盛允南搀扶后,忽而折返回来。   盛言楚正蹲在那认真地翻阅着读书笔记,乍然见一张俊容凑上来,盛言楚吓了一跳:“你咋没走?”   月惊鸿伸手在怀里摸了摸,紧接着一枚香符静静地躺在手掌心,月惊鸿手往盛言楚跟前一伸,别开脸期期艾艾地说:“我好歹也是做舅舅的人,外甥下场,我这个舅舅当然得表示表示,只我身上的银钱不多,不能像姐姐那样替你张罗……”   抿了抿唇,月惊鸿也不管盛言楚接不接受,直接将香符的红绳子拉出来套在盛言楚脖子上,戴好后,月惊鸿站起身别扭的交代:“那日我已经找瑶山寺的主持为这香符诵过经文,这符既听过文昌帝君写得经文,料想能佑你高中,你、你若是嫌弃,也等会试结束了再摘下。”   一大段话说完后,月惊鸿根本不给盛言楚任何说话(拒绝)的机会,拔腿就往外边跑。   摸了摸尚有余温的香符,盛言楚不由自主柔和了笑容。   “看什么看?”   起身时,盛言楚怒目瞪向旁边几个垂涎月惊鸿容貌已久的猥琐男人,面上覆着寒霜,凌厉骂道:“再看信不信我剜了你们的狗眼?!”   盛言楚一直都清楚嘉和朝男子对断袖分桃一事看得很开,可他却没想到这群举子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目露勾搭,也不想看看这是在哪,这是在贡院!   何况月惊鸿是他的亲舅舅,这些无耻之辈哪来的胆子冲他舅舅流口水?   盛言楚手中有考篮,一看就是应试的举人,只不过头上戴着一顶毡帽,故而几人没瞧见盛言楚的容貌,待看清盛言楚的长相,几人当即讪讪一笑。   这两人相貌有几分像,想来是亲眷,几人敢对月惊鸿抱有不轨之心,却不敢得罪同为举人的盛言楚。   会试立现高低,假使盛言楚日后高中,届时报复他们可就得不偿失了。   “得罪得罪……”中年男人尴尬的拱手致歉,旋即远离盛言楚。   盛言楚甩袖冷哼,顺手将月惊鸿送给他的香符塞到脖子里。   -   队伍缓慢地往前进,轮到盛言楚时,盛言楚冻得脸颊通红,便是这样,贡院的官差依然冷漠的开口:“将衣裳都褪了,鞋袜也要脱,还有发髻——”   至于带来的考篮和手提着的一捆毛衣早已被另一个官差拿走。   盛言楚搓搓手,当着众人的面将怀里的汤婆子拿了出来。   “这东西不可带进去。”官差冷着脸将汤婆子丢进旁边的竹篮,随后拿起一根细细的竹鞭站在一旁候着。   盛言楚深吸一口气,解开暖和的棉袍后继续脱毛衣,待脱得只剩亵衣后,盛言楚冷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便是冷成这样,他还要张开双臂静等官差的搜查。   官差没有上手摸,而是执起竹鞭在盛言楚身上来回敲打,那鞭子细又长,看似没用力,实则打过来疼得厉害,盛言楚能清晰地感受到鞭子落到他身上时留下的火辣痛觉。   大约受了几十下所谓的‘鞭笞’搜查后,官差手一扬,盛言楚则如释重负的站到一边穿衣裳。   衣裳晾在一旁经风吹了这么久变得硬邦邦,穿到身上后好似周身围了一圈冰窖,盛言楚用力的搓手取暖,待穿戴好,他走到另一边去取考篮。   这一看,险些将盛言楚半条魂魄送走。   只见考篮里的东西全倒了出来,包吃食用得油纸都被官差抽走了,熟食、小鱼干、蜜饯、包子全打散混在了一块,官差似乎还不满意,拿起小刀将盛言楚带过来的蒸笼大卸八块起来……   盛言楚哭笑不得,他单知道会试搜查严格,却没想到竟到了这等‘丧心病狂’的地步。   不过官差还留有一点良心,像米面这类细微吃食,他们并没有将其混到熟肉当中,而是用衙门的筛子将米面筛了一遍,确保没夹带后又装了回去。   拎着乱糟糟的吃食盒子,再看看被官差们戳了好几个洞的毛衣,盛言楚叹了口气,认命的往贡院内走。   在经历了三查五审后,盛言楚终于拿到了自己的考舍号牌。   一进考棚,盛言楚立马放下考篮去检查屋顶。   考棚上方原有两块亮瓦,可惜现在被白雪压得严严实实,以至于屋内一片昏暗。   昏暗中,盛言楚看到屋顶上有好几条细细的亮光。   叹了口气,盛言楚如今只盼会试期间别出太阳就好,若是天晴化雪,那他这考棚岂不是要漏筛子雨?   检查完屋顶,盛言楚将门上布帘高高束起,外头光线一照进来,盛言楚这才有心打量会试的考棚。   不得不说,会试的考棚明显比乡试要干净。   就着门口刺骨的冰水,盛言楚将书桌和床档擦了一遍,一切收拾妥当后,他开始点火烧热水。   木柴受了潮,光生火就废了他好一番功夫。   待窑罐咕噜咕噜冒热气时,贡院前门忽响起一阵急促的锣鼓声。   盛言楚探头一看,只见迎面走来四名身着官服的男人。   这四人便是今年会试的主考官,他们有一个尤为别致的名字——总裁。   嘉和朝会试历来由吏部主持,走在正中的自然是吏部尚书,旁边那位老大人盛言楚见过一面,正是当日在翰林院大门口鞭笞潘才的翰林院大学士,其余两位,盛言楚不认识。   四位主考官来此宣读完会试相关提要后便走了,四人一走,贡院文官开始纷发蜡烛,皇城贡院就是大气,一次性发了五支蜡烛。   五支蜡烛管一天,足矣。   派完蜡烛,御林军走过来锁考棚,冷冰冰的铁链锁上后,意味着会试即将开始。 第114章 【三更合一】 冻死人的……   今天是二月十五, 正式的会试得明天。   盛言楚哈了几口白气后开始煮茶取暖。   今天不会发考卷,闲着无事他便盘腿坐到床榻上打坐冥想。   考棚外寒风呼呼,屋内的举子们皆冷得不想动弹, 一时间万籁寂静, 唯有外头不怕冷的鸟儿扑哧地往枯枝上飞,腾起时小翅膀不小心扫到屋檐上的白雪, 雪花‘蹬’的一下往外猛地倾泻。   盛言楚这几天起得有点早, 长时间紧绷着神经,好不容易坐那有点瞌睡的意识,眼神刚闭上,只见屋顶‘砰’得一声惊响。   几乎是一瞬间,考棚里的光线骤然亮了起来。   盛言楚揉揉眼抬头一看, 嗬, 原来压着亮瓦的一堆积雪竟被鸟儿震掉了。   门口赫然立着一大撮积雪,还没等盛言楚乐呵呢, 守在附近的官差立马拿着铲子将雪铲走了, 美名其曰不想让这些雪堆在这冷到考生,实则是防盛言楚和隔壁考生往雪堆里扔东西作弊。   官差过来铲雪时,不少举子皆无聊地探头张望。   盛言楚缩着脖子捧着茶水像个巡逻的小老头似的, 闲到去数官差铲雪的次数。   “七……八……”   ‘九’字还没吐出来, 盛言楚视线下意识地往隔壁看去,隔壁书生此刻也趴在只能露出上半身的门边数着数, 见盛言楚注意到自己,隔壁书生紧跟着侧头看过来,这一看,两人惊呆了。   “雅之兄长——”   “楚哥儿?”   隔壁书生名为俞雅之,盛言楚当年拜康夫子家时, 俞雅之也在。   但没读多久,俞家就派人来怀镇将俞雅之从康家私塾接了回去,据说接到了京城,说是放在状元郎俞庚家中抚养,这些年俞雅之应该是在京城求学。   两人交情并不深,但毕竟当年一同拜过康夫子,算起来两人可以互道一声‘师兄弟好’。   在贡院见到盛言楚,俞雅之表现的十分欢喜:“当年我就觉得你比旁人要聪慧,果然不出我所料……你今年才十几来着?”   “十五。”盛言楚手覆在茶盏上,满脸堆笑,正欲问俞雅之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时,旁边铲好雪的官差拎起铁铲往两人门上敲了敲。   “肃静!”   盛言楚当即噎住舌头,冲俞雅之眨眨眼后立马坐回考棚,俞雅之心里一乐,顾及官差在一侧严肃的整顿贡院秩序,俞雅之只好规规矩矩地缩了脑袋不再言语。   现场唠嗑的当然不止盛言楚和俞雅之两人,会试正式开考的时间是明天,这会子举子们手中没有书本打发时间只能探头和邻居闲聊。   官差生怕举子们聊一些徇私舞弊的勾当,便对着考棚一一训斥,不一会儿,嗡嗡得交流声一下没了,贡院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   -   打了个哈欠,窝在床榻上蜷缩成球的盛言楚极度不情愿地下床去生火。   生好火后,盛言楚依偎在小火堆前烤手,灶眼上正在蒸被搜身官差捏成两半的包子。   柴火燃烧发出细碎的霹雳吧啦声,盛言楚耳畔还时不时传来叹气声和砸火石的动静,听方向应该是从隔壁传来的。   快到饭点时,这种叹气声接二连三的在贡院各处传开,像盛言楚这样试几次就能擦出火星子的书生属实算少数,要说大部分读书人略懂女红是真,但于厨艺方面,举子们简直无从下手。   在程春娘的教导下,盛言楚好歹会一点煮饭的本事,贡院其他举人在家中就是块宝,别说蒸饭了,怕是连淘米这种小事几年都上手不了几次。   若盛言楚没估计错,这些举子上一次生火应该是在去年的乡试中。   当然了,也有些书生手艺绝佳,这不,天擦擦黑的时候,贡院尾角飘出阵阵香味,香味一散开,贡院的考生哗然一片。   盛言楚嗅了嗅,那书生应该和他一样带得是熟食,且那熟食出自京城颇为赞誉的百花楼,百花楼是京城最大的食肆酒馆,据说皇家子弟都尤为喜欢去百花楼饮酒置办筵席,可见百花楼的菜肴有多诱人。   年初大前门客栈住下的一举子宴请盛言楚等人去百花楼搓了一顿,堪堪十个菜不到,就吃了百余两银子,当时结账时那举子心疼的表情盛言楚至今还历历在目。   百花楼做出的菜的确美味上乘,但很明显,像他这样的贫民压根就吃不起。   咬了口酸菜肉馅包子,盛言楚不再去想飘来的芬芳馥郁,吃完包子,隔壁俞雅之终于不叹气了,看来火生好了。   入了夜,冷风跟不要钱似的疯狂往考棚里灌,盛言楚想躲回小公寓睡个舒服觉,可又担心头一天入贡院半夜会查房。   思忖后,盛言楚果断打消了去小公寓避风的念头。   门口布帘被风雪打着哗哗作响,盛言楚只好拿绑发的带子将两块布帘牢牢固定住,上床前他又往灶眼里塞了两块木头,只盼这微弱的火苗能给他带来丝丝温暖。   很显然,他高估了这些火苗。   后半夜盛言楚手脚冷至发白,担心明早会试手出问题,盛言楚沉了沉心,决定会小公寓拿个热热的汤婆子出来。   瞄了眼考棚外,巷道里不时传来书生们耐不住寒冷跺脚的声响,至于那些官差……此刻都围坐在篝火前打鼾沉睡。   如此好时机,盛言楚嘴角一弯,立马闪身溜进小公寓。   一进小公寓,盛言楚舒爽地往席梦思床上一倒,但这会子可容不得他在小公寓里享受,灌了壶汤婆子后,盛言楚马上跳回考棚,这时,巷道里传来脚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声。   瑟缩在被中的盛言楚怀抱着暖呼呼的汤婆子侧耳倾听,官差训斥的举子就住在盛言楚对面,好像是那举子不小心将分发下来的五根蜡烛扔进了灶眼,因没有蜡烛照明,抹黑如厕时举子打翻了角落处的水桶,而那水桶倒地的声音正是迎来巡逻官差的源头。   训斥声渐歇后,盛言楚不由吁了口气,暗忖会试贡院里的这些官差比乡试就是要严厉很多,不过打翻了水桶罢了,就招来一顿严厉责骂。   今夜是考前最后一夜,书生们既要焦虑明天的会试,又要在这破烂似的考棚中和肆虐的风雪严寒做斗争,他们这些人此刻一只脚正走在崩溃边缘,这时候官差冲过来厉声斥责后,但凡心理承受能力小的书生皆忍不住呜咽抽泣。   哎,盛言楚抱着汤婆子啧啧摇头,上辈子每逢大考,几乎所有人都在给考生行他们能给的方便,考试面前考生第一。   然而到了嘉和朝,他们这些书生在没有成为真正的国之栋梁前,受到的委屈其实不比寻常人少。   得,对面那书生真的哭了。   哭声一大,巡逻官差不嫌麻烦的又跑过来谩骂,声音震耳欲聋,然而对面那书生委实太过娇气,官差骂得越厉害,书生哭得就越凶。   书生如今身份是举子,官差不能将其怎么样,两人就这样搁隔着门对峙,一时间闹起的动静惹得周围抱怨声连连。   盛言楚烦躁的将脑袋缩进愈发暖和的被子,不去理会外边的纷争。   快睡着时,盛言楚重新灌了一壶汤婆子,就着汤婆子,盛言楚熬到了天明。   -   翌日一早,盛言楚生物钟还没响人就醒了,一摸怀里的汤婆子,嘿,冰得跟雪球似的。   贡院不许考生带汤婆子进场,这汤婆子……   瞥了眼门口结了薄冰的书桌肚子,盛言楚眉头一挑。   吃过朝食,沉闷的钟声接连响了十来声,很快,四位主考官带着朝中几位监察的文官从贡院各大巷道风风火火的经过,来这只为传达一条口谕。   ——会试即将开始,若谁想弄小动作徇私舞弊,或是栽赃陷害隔壁的,且打住吧,因为皇上的轿撵已经到了贡院,一旦有人起了坏心思,不论是谁,皆一律当场赶出贡院,此生不复录用。   此等口谕一下,贡院所有考生均抖擞起精神端坐到书桌前。   盛言楚担心细雪飘进来打湿考卷,便用小木棍和带来的油纸布撑起一个透明的小屏风立在书桌上。   小屏风一竖好,外头刮进来的风雪肉眼可见小了很多,盛言楚美滋滋的开始往桌上摆放砚台,心里则给正在翰林院忙得脚不沾地的夏修贤点了个赞。   远在翰林院的夏修贤抄写文书抄得眼睛都快迷糊,猛地打了个喷嚏后,上首威严而坐的戚寻芳眯着笑眼看过来。   夏修贤吸吸冻得通红的鼻子,继续埋头抄写,哪怕手背生了好几个怖人的冻疮。   -   贡院。   盛言楚刚把简陋的小屏风摆到桌上,狗鼻子巡逻官差立马奔了过来,里里外外检查了好几遍才放下。   官差没为难盛言楚,但其他书生就遭殃了。   “黄油纸不许摆放在桌前,若有,速速撤下!”   “啊?”书生们慌了。   眼瞅着官差过来没收黄油纸,有举子不甘心的反问:“敢问官爷,明明搜身时准许我们带进来,为何又不让我们用?早知这样,当初作甚不提醒我们?”   官差懒得跟书生们辩驳,一针见血道:“贡院是准许你们带油纸进来挡风遮雪,但不是这种黄油纸!”   “不能用黄油纸?这又是什么道理?”   “这些黄油纸花了我二两银子呢!好端端的怎说不能用呢?”   “就是,我不服……”   官差不再多言,直接将黄油纸撑起来的小屏风全没收了,一群弱不禁风的书生只能在考棚里束手无策的叫嚣,眼睁睁见小屏风被收走后,书生们皆捶胸顿足气愤不已。   然而他们始终不明白为何贡院准许他们带黄油纸进来却不许他们立在书桌上做小屏风。   昨夜打翻水桶的举人手指向对面的盛言楚,咬牙道:“官爷,凭什么他可以用油纸立屏风?”   正在研墨的盛言楚倏而抬头望向对面,官差还没走远,闻声大步走过来,也不过问盛言楚的意见,二话不说就将盛言楚的小屏风举到半空。   “你们且瞧真切了,此子用得是白油纸,这种白油纸断不会挡住外边的视线,只有这种油纸方可立屏风置于桌上,而你们采买的黄油纸只能遮屋顶雪雨,旁的地方不能用,可听明白了?!”   废话不多少,官差将小屏风还给盛言楚,临走前还用力的将木棍往土门槛里插了插,固牢后官差方走。   盛言楚感激一笑,他的力气远远比不上这些常年习武的官差,之前他还担心风大了会不会刮跑小屏风,如今经官差这么使劲一插,此时便是龙卷风来了都不用担心。   官差一走,贡院大门口传来一道激昂的叫唤声,声音一路往盛言楚这边跑,只见一人边喊边敲:“…会试第一场正式开始…”   声音浑厚震撼,传到贡院四角后,站在巷道门口的文官手一挥,立马有书吏端着还未拆封的考卷走了过来。   为了防止这些书吏和举子们勾搭舞弊,每个书吏身后都配对了一名冷面侍卫,若有举子胆大到跟书吏说话的,侍卫纷纷拔刀震慑。   须臾,偌大的贡院只能听到脚步和拆封考卷的声音。   一拿到考卷,盛言楚便知巡逻的官差不会无缘无故的往考棚里张望,为了写字时稍微暖和些,他悄悄从小公寓里拿了个汤婆子放在并拢的大腿上。   审题时,他就将双手放在暖暖的汤婆子上捂着。   嘉和朝会试的难度比乡试要难好几个度,盛言楚拿到考卷率先将题目看了一遍,看完后就一个念想:老皇帝真会折磨人。   第一场就来了一个天大刺激,二十来张的考卷,有一半考得都是去年年底京城发生的时务,其中就有西山书院的案子。   望着考卷上明晃晃写着‘临朔郡西山县西山书院’等字眼,盛言楚不由扶额,这下好了,他所在的临朔郡将要在大江南北‘出名’了。   情绪波动厉害的当然不止盛言楚一人,西山县举子看到考题后,先是怔楞,揉揉眼再看时只恨不能裂个地缝钻进去永世不出来。   皇上命吏部将西山书院的案子印在会试上,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皇上认为西山书院等人所做的事令人发指,不然不会特意搬到会试考卷中。   这般毫不遮掩的让天下举子议论西山书院犯下的罪过,可见皇上已经厌恶了西山书院,这样一来,那些出自西山县的举子们还能跃龙门高中贡士吗?   但凡批阅官有眼色,都不会让西山县的举子名单呈送到皇上跟前。   还没开考就预料到落榜结局的西山县学子们脸色大变,有一个承受不住此等打击的当场心悸发作晕了过去。   有人愁,自有人喜。   从前被西山书院嘲笑过的其他书院的举子大呼苍天有眼,热泪盈眶地拿起笔唰唰唰的在考卷上落下长篇讨伐西山书院的言辞。   盛言楚却没着急动笔。   第一场除了考时务题,还有不少四书五经题以及策问。   后者略微简单些,盛言楚选择先做策问,花了一天半的时间做完策问后,他这才开始写时务题。   在京城温书的这段时日,盛言楚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写时务题时得换位思考,不能带入太浓厚的个人感情。   好比那群被西山书院坑害过的学子,一口气写下好几张斥责西山书院的文稿,可写这些作甚?给皇上看吗?   皇上已经杀了周松,抄了刘全,再看这些学子铿锵有力的文章干嘛?是觉得皇上没气够吗?   何况洋洋洒洒地写一通檄文痛骂西山书院此举根本就不是皇上想要看的,这桩案子之所以出现在会试第一场,以盛言楚的经验分析,他觉得出题者意在详问他们这些考生有什么法子能阻止西山书院这种事发生。   不过,盛言楚认为他大可以再大胆一些去想,吏部出这道时务题也许更想看到学子写上如何整顿贡院秩序的条陈。   思及此,盛言楚拍拍脸颊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一旦他按照这个思路去答题,那他写出来的内容就会和大部分举子的答案大相径庭,假使皇上只是单纯的议论西山书院案例,那这道题他就写得大错特错。   转念一想,若皇上和他心意相通呢?   这种概率不好猜,纠结半天后,盛言楚紧蹙着眉头执笔书写。   正要写时,盛言楚忽而焦虑起身在窄小的考棚里来回踱步了数十趟,随后鼓起腮帮子吐了口浊气,握紧拳头沉思片刻后,他再次坐回书桌。   汤婆子里的水早已经凉了,然盛言楚心里想着事,竟不觉得考棚里有多冷,将温度降下来的汤婆子扔回小公寓后,他开始斟酌字句答时务题。   第一场考完后,盛言楚感觉自己脑浆都糊了。   撤掉铁链,举子们宛笼中鸟飞奔逃出考棚。   废了三天脑神经的盛言楚现在只想好好的吃一顿,外头举人叽叽喳喳的说笑或是抱怨不停时,盛言楚则抻着下巴坐在灶眼旁边等着吃小窑罐里的腊肉鸡蛋煲饭。   俞雅之嗅着喷香的腊肉香味行至盛言楚的考棚。   “楚哥儿。”   俞雅之比盛言楚大五六岁 ,已娶妻育子,人如其名,气质雅致脱俗。   一身绣红的棉袍衬得俞雅之清隽颀长,嘴角微微上扬,目若清潭的眸子正笑吟吟地盯着盛言楚看。   “雅之兄,”盛言楚没想到俞雅之会过来,‘嘶’了一口气,忙将端窑罐小把而烫到的双手紧握住耳朵。   “你可吃了?”盛言楚笑着问。   小窑罐一掀开,腊肉的咸鲜味顷刻四溢开来。   俞雅之下意识的去舔嘴唇,盛言楚眼中含笑,客气道:“不若一起吃吧?我淘米没个轻重,一时煮了好多呢。”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俞雅之腼腆一笑。   “去那边廊下吃吧。”盛言楚手指向斜对面。   虽然现在是散考时间,但贡院有规定不准许举子们互相串门,想唠嗑只管去考棚外边。   盛言楚端着小窑罐,俞雅之则捧着两个碗跟在后边,两人从大树边闲聊的举子面前经过时,一干人的目光倏而随了过去,最终落在盛言楚手中的小窑罐上。   “什么吃食这么香?”   “是腊肉!啧啧啧,这玩意我娘会做,切得薄薄的,放锅里一煎,油水滋溜的在锅里翻滚,若是配点青菜叶子,我一顿能吃三大碗!”   青菜叶子是蒜叶,无奈说话这人不认识,青色的菜一律称为青菜。   “咕噜…”树底下有人忍不住吞口水。   “不行不行,太香了,我得回去煮点吃的才成…”   不一会儿,大树下抱团的书生们尽数跑进考棚做起饭来,在贡院独立生活三天后,这些人依旧没掌握住做饭的秘诀,一顿饭做得那叫一个惨不忍睹。   俞雅之慢慢嚼着嘴里鲜咸的腊肉鸡蛋煲饭,饭菜很合俞雅之的胃口,然而俞雅之吃得很不是滋味。   对面埋头吃饭的少年神色晴朗,除了眼睛里泛了点点血丝,根本看不出来此子刚经历了三天会试。   反观他自己,头发杂乱,华服衣袖上染了不少油污,手酸眼涨身子还虚冷。   再看碗里的饭菜,俞雅之顿觉无地自容。   同为书生,人家还比他小五六岁,却事事精通样样出色……哎。   “雅之兄如今还住在俞大人家么?”   盛言楚咽下一块薄片腊肉,看向俞雅之:“自从那年雅之兄长离开康家后,咱们有七八年未见了吧?”   “是有七八年了。”   俞雅之停箸,声音里带着虚气:“这些年我哪也没去,暂时借助在庚堂兄家,拖庚堂兄的福,我有幸去国子监读了几年书。”   暂时?   盛言楚舀了口鸡蛋进嘴,嚼尽后方道:“听雅之兄的意思,是不打算再住俞大人家了?”   俞雅之连连摆手:“我妻室孩子都在身边,总住在庚堂兄家不像话,何况庚堂兄他……哎,四皇子年初将四皇妃的庶妹赏给他做了妾室,我那堂嫂整日抹泪,见到我就拉着我不放,非要我去劝庚堂兄休了那妾室……”   盛言楚斯文的往俞雅之碗里添了块咸肉,心道当年钟谚青跟他说的话果真不假。   在钟谚青京城‘流浪史’中,像五皇子、六皇子、七皇子等皆被老皇帝扔到国子监不管不顾,太子东宫有无数闻名遐迩的先生,而四皇子呢,翰林院的编修编撰轮休上府教学。   俞庚乃状元出身,四皇子赐妾给俞庚,听俞雅之的意思,俞庚欣然接受了美人,换言之,俞庚归在了四皇子帐下。   盛言楚边吃饭边梳理这些人的关系,俞雅之似乎很烦恼俞庚的家事,约莫是书生惯有的坏毛病,一旦开口就要说个痛快。   “…堂嫂找我哭诉,我一个大男人自是帮不了她的忙,她扭头就去缠我家那位,弄得我们一家好难为情…”   盛言楚是一个不错的倾听者,闻言频频点头,不时出声附和:“…对,是,可不嘛…”   俞雅之就跟水中浮萍一下落了跟,叨叨个没完,腊肉鸡蛋煲吃完后,俞雅之的话终于渐入尾声。   “…堂兄劝我走国子监赤忠馆肄业去做官,我思想想去以为不妥,便回老家考了举人,堂兄知晓此事后,觉得我任性不听他的忠告,为这事我跟他闹了场脾气,加之他这些天忙着翰林院散馆的事,算起来他已经好些天没搭理我了。”   “我想着等会试结束就从他家搬出来,省得两人之间的兄弟情义继续消磨。”   “搬出来也好。”   盛言楚折回考棚将灶台上温着的云雾茶提到廊下,给俞雅之倒了一杯 ,轻笑道:“听雅之兄说了这么多,我有一事不太明白。”   俞雅之:“什么事?”   盛言楚揽袖一笑:“雅之兄长学问好,按理说走科举登金銮殿拿一甲头名才是该有的作派,为何俞大人一心要劝雅之兄走国子监赤忠馆肄业呢?”   这两者差别大了去了。   赤忠馆是国子监最高学馆,但国子监起初建立本是为官宦子弟开后门,因而他们一肄业就会分配到六部当值,去六部不过是个幌子,主要是想领个闲散的职拿着俸禄继续玩乐罢了,头上有官衔届时说出去家族名声也要好听些。   不过,朝廷对赤忠馆肄业有一套规矩,那就是从赤忠馆肄业后不下场科举的人不准进翰林院。   这条规矩看似苛刻,但对那些纨绔子弟而言根本无伤大雅,毕竟像他们那种混混儿从来没想过要进翰林院。   可俞雅之不一样啊,俞雅之并不是什么权贵子弟,俞家现在最大的官就是俞雅之的堂兄俞庚,若俞雅之贸然随大流肄业直接做官,到时候去了六部谁给俞雅之撑腰?   俞庚吗?   盛言楚一句轻飘飘的话问得俞雅之脑袋嗡嗡乱叫。   对呀,他去了六部谁帮衬他?   一来不是什么正经科举出身,又没有家族庇佑,他俞雅之日后官途怎么走?   盛言楚捧着茶盏浅浅得抿了口清茶,见俞雅之呆在那说不出话来也不催,就这样干坐着。   “楚哥儿,”   俞雅之是聪明人,之前没注意到这件事内里的秘密,大抵是碍于兄弟情以为俞庚劝自己肄业后直接做官是为自己好,经盛言楚一点拨,俞雅之后背沁出一身冷汗。   “楚哥儿,”俞雅之重新喊了一声,嘴唇惨白如地上雪,眉间布满愁云:“依你之言…庚堂兄他…莫不是不想让我进翰林院?”   盛言楚咕了口热茶,胸腔暖意满满。   闻言蜷了蜷手指,道:“这话雅之兄长可得掂量着说,俞大人毕竟是你的亲堂兄…”   俞雅之像是陷进了胡同小巷走不出来,嗓子发干:“庚堂兄人生最得意的便是那年高中状元,俞氏一族如今出来读书的只我跟他两人,若我、若我……”   俞雅之羞赧不已:“楚哥儿,容我痴心妄想些,假使我高中状元,你觉得庚堂兄会替我开心吗?”   廊外小雪不断,风儿卷起雪渣往两人身上狠狠地砸,盛言楚背过身拢起袖子端坐似弥勒佛,正欲说话时,俞雅之愤甩衣袖,自问自答道:“他怎会高兴?族中人人敬仰他这个状元郎,若我取代了他,他岂不是对我恨之入骨?”   盛言楚没言语,俞雅之气急了,来回踱步:“难怪,难怪他接二连三的劝我肄业去六部,原是藏着这个心思…见我不应他就甩我脸子…”   这时,巷道门口传来锣鼓声。   盛言楚起身伸手拉住脾气游走在暴躁边缘的余雅之,低声道:“雅之兄,你且听我一言,此时不是你急得时候,你还是定下心好生准备会试吧。”   “再有,那俞大人对你是何等心思,你与其在这东猜西猜,不若等会试结束后当面质问他。”   “对对对,楚哥儿你说得对。”俞雅之忙擦擦微红的眼眶,坚定道:“不管如何,我得好好的考完会试再说。”   锣鼓声响第二遍时,巷道口走来几个身披盔甲的侍卫,盛言楚和俞雅之忙从廊下往考棚走,进考棚前,盛言楚定在门口多看了一眼俞雅之。   西风裹着残雪簌簌地往盛言楚脸上拍打,考棚里的俞雅之觑到盛言楚的目光,眨眨眼表示自己会好好准备接下来的会试。   盛言楚愣了下,旋即展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提点俞雅之注意俞庚内里的阴谋起初并不是为俞雅之着想,而是他单纯觉得俞庚是四皇子的棋子,那俞庚就是他盛言楚的对家。   既是政敌,就休怪他先一步下手。   俞庚将俞雅之揽在身边多年,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俞庚急迫地让俞雅之去六部,盛言楚怀疑这是四皇子下的命令。   毕竟四皇子刚失去一个兵部左侍郎,俞雅之以国子监监生的身份进去正好,可以拿来掩人耳目,若俞雅之够听话,假以时日定能在兵部如鱼得水。   盛言楚五指不自然地收紧,望着考棚里的俞雅之,盛言楚喉咙上下滚动了两下,最终还是没有将‘得罪了’三个字说出口。   -   会试第二场的考卷不多时发了下来,与第一场相比,少了伤脑筋的时务题,侧重于考学子们的算术和律法,望着开头一道:“…物不知其数…问物几何?【注1】,盛言楚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放在上辈子,这种题设未知数就能求解,但嘉和朝没有外语字母,只能靠着最笨的法子硬算,不然贡院发一堆素纸干什么吃得?   除了这种废时费力的题,还有如下:【注2】   “粟米”——需要考生计算出各类粮食之间的兑换比例,并言明这种换算比例是否合理。   “均输”——让学子们用书本上的衰分术去辩论嘉和朝的赋税。   诸如此类。   像“粟米”这道题压根就不是简单的考算术,要知道很多学子分不清五谷杂粮,如何换算各种谷物之间的兑换?   这说法一点都不夸张,盛言楚在县学就见过同窗二十来岁连馒头是什么粉做得都不知道。   至于“均输”题,不过是披着工科皮子在考文官的知识点罢了,看似是算数,实则考得是学子们对朝廷赋税的认知。   要么说进士难考呢,瞧瞧这些考题便知道了,一场下来几乎没有两三道是直接考学子们死记硬背的知识。   理清解题思后,盛言楚定下心神,在素纸上打了几遍草稿方将答案誊录到考卷上。   -   第二场考完,盛言楚没有出考棚和俞雅之去廊下聊天,而是等贡院的人将考卷收上去后,他径直回小公寓抱了个汤婆子上床榻睡了。   一觉睡到第三场开考,许是最后一场的缘故,学子们渐渐起了疲软,然而第三场主考诗赋,写诗文讲究心平气和,一副急躁的心态断不可能写出好的诗词。   盛言楚正是料想到这点才选择呼呼大睡一场,醒来后脑子清醒的不得了,写起最为拿手的诗赋时简直爽到飞起。   考第三场时,京城上空的雪忽然停了,太阳一出来贡院屋顶的雪就跟滚了热油一样,窸窸窣窣的往下趟冰水。   盛言楚忙将带来的油纸将考棚屋顶包起来,虽挡住了雪水往下流,但碍不住化雪时的严寒,哪怕盛言楚搁半个时辰就换一个汤婆子,执笔的右手还是生了两个红红的冻疮,按一下就发疼。   盛言楚这边情况还算好的,有些举子带进来的油纸早已被官差收走,没有油纸,考棚比庄户人家的猪栏还要破,上头的雪水时不时的往下滴落,举子们唯恐湿了考卷,便站到门口去写。   屋外正在化雪,门口的风最为刺骨,才站一会,双手就冻得张开都困难。   不想在门口吹冷风,那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考卷上落下一滴滴水圈,会试不誊录,这些留了水渍的考卷和盖了屎戳没区别,一般情况下是要跟一甲说拜拜了,若是遇上严谨的批阅官,落榜的大有人在。   二月二十五晌午一过,贡院巷道门口的铜铃响起了,盛言楚立马停笔凝神。   等官差过来收考卷时,盛言楚忙将暖腿用得汤婆子和一床毛毯扔进小公寓。   铁锁一开,考棚里的举子们再也没了第一场考完后的轻松,盛言楚嫌外边冷,便坐在灶眼边上烘火,温度一上来,生了冻疮的右手就隐隐发痒。   不过,一想到自己顺顺利利的完成了会试考卷,盛言楚突然觉得手上这点痛算不得什么。   外头举子们大多耷拉着脑袋,盛言楚随便一扫就能看到一两个偷偷抹泪的,这些人中,能开心地露出笑容的很少。   一听才知道他们当中有几个湿了考卷,有几个最后一场没考好,还有几个手冻僵了字写得很马虎……   就在众人哀叹连连时,忽见后边巷子处抬出好几个盖着白布的担子,担子往这边抬时,大树下的举子们脸色骤然一变。   盛言楚站起来缓步往门口走,目光触及到搭在担子上的死人手臂后,盛言楚心下不由暗惊。   举子们窃窃私语。   “都临到头了,怎么就没熬过去呢?”   “咦,你想岔了,刚抬出去的那人可不是这两天咽气的,巷尾那边的人说,早在第一场的时候就发现这人不对劲了……”   话音刚落,又一个担子抬了过来。   众举子倏地闭紧嘴,贡院内一时间静若落针可闻。   这样的担子每条巷子都往外抬了一两具,盛言楚跟着举子们往贡院门口走,像他们这样扒在贡院镂空垂花门往外看得人有很多,盛言楚仗着个子高,一眼就看到了停在地上的一具具尸体。   此时白布已经掀开,这些读书人因死在贡院,朝廷便即刻派人去寻这些人的亲眷前往贡院收尸。   离盛言楚最近的一具尸体是个年轻人,年岁约莫三十上下,此刻伏在男人身上痛哭的是一小厮,从小厮的哭诉中得知,此人家中刚添了一稚子,如今稚子还未见过亲生父亲,这人就冻死在了贡院。   朝廷给死去的举子每人发了一千两安葬费和一副牌匾后便让人将尸体抬回了家。   尸体抬走后,盛言楚等人陆陆续续地往考棚方向走,他们还得在贡院呆一晚上才能离开。   回去的路上,一行举子皆面色沉重。   “我宁愿落榜也不要有这种下场……”   “谁不是呢?”   举子们叹气声此起彼伏,盛言楚挠了挠手上的冻疮,心事重重的走进考棚。   夜里,官差敲锣鼓将他们全喊了出来,盛言楚不敢迟疑,忙穿戴好站到考棚外。   院内,官差们举着火把一间间地搜查,盛言楚睨着昏暗的光线望过去,暗道三场都考完了,这会子不可能搜出夹带。   然而很快就被打脸,好几间考棚角落都找到一眼小洞,严刑逼供后,当事人才承认那洞是拿来和隔壁传纸条用的。   盛言楚当即傻了眼,他还以为找小抄呢,没想到是搜查这些。   -   寅时三刻,天方未亮。   吱呀一声响,贡院的大门终于打开。   盛言楚毫不留恋的大步往外走,门外守候多时的程春娘见到心心念念的儿子后,飞速的跑过来抱住盛言楚。   “叔,”盛允南哭着鼻子眼泪往外直冒。   程春娘也在呜咽地哭,月惊鸿就更不用说了,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   盛言楚以为三人是心疼他在贡院遭罪,没想到盛允南接下来的一句话堵得他大呼白感动了。   盛允南圈着盛言楚歇斯底里的哭了一顿后,打着哭嗝仰望着盛言楚略苍白的脸,一字一句地说:“叔,昨儿白天我跟奶还有舅老爷仨人险些就这么去了……一官爷突然跑到甜水巷,说咱们巷子有个举子在贡院被冻死了,我还以为这人是你呢?可把我吓坏了……”   盛言楚:“……”   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第115章 【三更合一】 华、李两……   春寒料峭, 贡院放行时天将亮未亮,程春娘举着灯笼将儿子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见儿子精神尚可, 程春娘当即松了口气。   程春娘担心儿子出来时走路没劲, 故而租了辆马车停靠在贡院街口:“还好我们仨来得早,不然连停马车的地儿都没有, 走走走, 娘在车棚里生了两个火炉,你赶紧上去换个鞋烤烤火。”   贡院不准学子们带换洗的鞋进去,盛言楚一双鹿皮靴硬是穿了小半个月,鹿皮靴里边塞了厚厚一层狐绒,但考棚地面常年湿漉漉的, 到了夜里, 学子们跺脚的声音越发的大,盛言楚那双鹿皮靴愣是让他跺得鞋底都软塌了。   脱下鞋, 就着炉火, 盛言楚瞥了眼双脚,还好只是脚小拇指冻得有点疼,不过没起冻伤。   两口火炉上都在烧热水, 盛允南忙端盆给盛言楚泡脚, 程春娘找出一双兔绒拖鞋给盛言楚换上,盛言楚穿鞋时, 程春娘一惊。   “我的天老爷,你这手咋了?”   月惊鸿吓了一跳,忙举着桌上的油灯看过来,摇曳昏暗的烛光下,只见盛言楚右手手背肿得老高, 无名指上冻了道小口,冻伤之处渗出缕缕鲜红的血液。   程春娘心疼地抽泣,双手捧着盛言楚的右手微微颤抖:“适才外头天暗,我都没注意你手冻裂了……读书人的手金贵,冻成这样可如何是好哇?”   抓着儿子的手,程春娘扭头吩咐盛允南:“南哥儿,待会天亮了你去寻个好的大夫上家里一趟,这手都裂开了口,总得敷几副药才行,不然等天暖起来,有得是罪受。”   车棚窄小,又有两鼎火炉熊熊烧着柴火,盛言楚背靠在棚壁边上,棚内的滚滚热浪不一会儿就将他包住,就同他娘说的,温度一高,他手就开始泛痒。   程春娘打掉盛言楚正在挠痒痒的手,红着眼眶嗔怒:“别抓,越抓越痒,抓烂了回头是要留疤的。”   盛言楚讪讪缩回手,为了缓解手背上的瘙痒,他偷偷将手背贴在桌底下,痒到挠心的手一碰到冰凉凉的原木,一下刺激的盛言楚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都跑了出来。   街头人多,马车缓慢地往外走,一路上程春娘问东问西,却迟迟不过问盛言楚考得怎么样。   月惊鸿和盛允南得了程春娘的敲打,两人也没有问。   盛言楚笑着摇摇头,暗道他娘倒是有心,生怕他考得不好,若这时问他,怕是要触及他的伤心事。   程春娘将火炉里烤好的红薯扒了出来,红薯外皮烤至焦黑,往地上滚一滚,黑炭般的皮立马绽开,轻轻用手一掰,露出里边香甜软糯的红薯芯。   正月间,程有福托商队往京城盛家送了一批货,除了春娘锅子铺的银子,还有好多吃食,其中红薯就占了五麻袋。   一道送来的信上说程家去年红薯大丰收,可惜这两年种红薯的人越发的多,价钱别说往上涨,竟还降了价,程有福气不过将红薯都藏进了地窖,后想着京城冷天多,怕是北边种不好红薯,就这样,一堆红薯进了京。   盛言楚咬了口诱人的红薯囊,只听程春娘道:“你大舅寄得多,等天晴了咱家晒些红薯粉吧,到时候再找几个瓦工将咱家前院那排倒座房归置归置,娘还想开个锅子铺。”   在京城的这段时间,程春娘总算见识了皇城脚下的富丽堂皇,然京城的确繁华,但开销太大了,这些年在静绥积攒的银子还没焐热呢,就拿了一千二百两买了宅院。   儿子这回科考前前后后也花了不少银子,听说日后便是做了官,三年五载的也存不到什么银钱,说不定还要家里往里边贴。   那位夏大人不就是例子么?夏大人家里比盛家富贵多了,可进了翰林院后竟说手边的银子不够使。   程春娘为此焦虑不已,一心想着做点什么活能赚点银子,思来想去,程春娘觉得还是做老本行好。   盛言楚鼓着腮帮子回应:“开锅子铺固然好,但我接下来忙得很,一时怕不得空帮娘操劳铺子的事。”   京城是天子所在之地,想在家宅开铺子要去京兆府衙门办一堆的手续,甜水巷在北,京兆府在南,这一南一北跑个来回就要一天,何况一天根本就办不妥开铺子的事。   会试结束后,四月二十二的殿试迫在眉睫,盛言楚可不管自己会不会杏榜题名,总之先好好准备殿试就是了。   殿试要面见天子,除了在金銮殿当场写万年不变的论述题,还要接受皇上的‘拷问’,至于问些什么,端看皇上的心情了。   不过夏修贤说,皇上一般会问近期的朝政大事,故而夏修贤提醒他,让他会试后多去京城茶馆等热闹的地界走走,说不定能听到一些风声。   这些事都需要他花时间用心去做,所以一听他娘说家里要开铺子,他只能将自己的难处先摆出来。   “你只管去做你的大事,”程春娘嘴角弯翘,“铺子我会跟你然舅舅两人去打点,他在京城呆了这么些年,倒也有点作用。”   月惊鸿被夸得俊脸绯红,结巴道:“楚哥儿你放心吧,姐开铺子的事我会办妥,我时常跟着师傅带人去京兆府开地契红印,对那边熟悉着呢!”   盛言楚坏心一乐:“然舅舅这些时日还在卖宅子?”   瑶山寺的方丈直言月惊鸿不是做生意的料子,月惊鸿偏不信,回去后愈发努力地卖宅子。   月惊鸿听出盛言楚话里的调侃,当即大为得意,眉飞色舞道:“你万万不可小瞧了我,你会试这几天,我带了不少人去看宅子,这不,今天晌午就有一人提着银子跟我去衙门过户!”   “哦?”盛言楚惊诧挑眉,难道瑶山寺方丈解得签不准?   几人正闲侃着,忽听外头马儿一声长鸣,盛允南忙撩开布帘张望。   车夫回首扬声:“几位稍安勿躁,前头好像堵上了——”   “堵上了 ?”盛言楚一愣,贡院这条街可宽敞了,便是现在人挤人车挤车,慢吞吞如乌龟一样往外挪,总是能走出这条街的,怎么会堵塞?   不止盛言楚惊讶,旁边车棚里的举子们亦茫然。   “瞧着不是贡院这条街塞了……”   “哎,快些走吧,我这车上连个热水都没有,再不走我没冻死在贡院已然命大,回头冻死在这找谁说理去?”   “怎么不见官爷过去催催?这大冷天的,晾着我们一干读书人在这吹冷风像话吗?难不成待会也抬个担子披件白布将我送上山葬了?”   抱怨声骤起,好在程春娘心细,来时就在马车上架了火炉,盛言楚倒不觉得严寒,可他困得厉害,此时眼皮子都在打颤,然外头吵吵嚷嚷地睡不着,想早些家去睡,可马车底部就跟钉了钉子似的,纹丝不动。   “还让不让人走了?!”   有几个脾气暴躁的举子走出马车大声骂咧起来:“天还没亮呢,前头到底是哪家的官眷?不知道今天贡院开大门吗?堵着我们的路作甚?”   “我等才出贡院就遭人堵得动不了,这不是在咒我们会试不顺吗?”   “……”   盛言楚心里也烦,虽说不信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但一出来就被堵,换做是谁都不舒服。   跑到前边打探消息的盛允南蹿上马车:“叔,是三岔口那堵了,瞧动静是在做驱邪的法事。”   “做法事?”盛言楚还没说话呢,旁边凑过来的举子语气含怒:“还是驱邪的法事?打量我们这些人身上染了邪祟吗?”   盛允南忙解释:“不是不是,是京城一个大户人家在为家中主母肚子里的孩子驱邪……”   “谁家这么大的阵势?”   “挨着贡院驱邪?好大的威风?”   盛言楚戳戳盛允南的背,问:“我记得驱邪巫女会不停地喊主家的名字,你可听出是哪家大人在做法事?”   “好像是花…还是华来着?”盛允南挠挠头“巫女唱得祝词好生别扭,我一时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来来回回听了几句后貌似喊着是华家……”   “华家?”盛言楚手咚得往手掌心一锤,一不小心扯到手背上的皲裂,当即疼得低吼一声:“嘶——”   “楚儿!”程春娘顷刻慌了神,抓住盛言楚的右手一看,惊呼出声:“哎呦我的小祖宗诶,你且悠着点吧,这手你还想不想要了?”   手背皲裂的口子绽开了,露出里边猩红的血肉。   “楚哥儿,”月惊鸿心揪了起来,“你手上这冻伤着实厉害,也不知你这几天在贡院是如何熬下去的?这样大的裂痕,搁旁人身上早就疼得呼爹喊娘了。”   盛言楚倔强的咬着唇不喊疼,哑着嗓子道:“起先只是个小口子,期间我写诗写上了头,就…就挠了几爪子…”   说到底,是痒惹得祸。   程春娘一拳头捶到盛言楚肩膀,微沉下脸:“等回家后你且把你的爪子给我包起来,你若想要手,就听话不许挠它!”   盛言楚忙嗯嗯点头。   这边,举子们已经打探到了消息,原来堵住贡院大街的正是盛言楚猜中的华宓君所在的华家。   “还主母?”人群中一学子操着地道的京腔轻蔑一笑,“不过是个妾室罢了,竟也敢对外称华家主母?”   “呸,一对恬不知耻的狗男女!老天怎么不开眼收了他们?!”   上京赶考的读书人并非人人都像盛言楚一样清楚华家和李家的恩恩怨怨,听到这些话,立马嗅到了不对劲。   盛言楚由着他娘往他肩上又添了件大氅,端了个小杌子,盛言楚坐到马车外边听起八卦。   “这华家何以令你如此愤慨?”有人好奇地问京城本地的举子。   京城举子瞥了眼前方,冷冷开口:“若是你们知晓华家从前做得那些事,定会跟我一样满腔火气,那华家……”   不愧是口齿伶俐的读书人,三言两语就将华正平和少将军这对夫妻的事说了个清清楚楚。   有人心有不快,恨声道:“李家少将军一尸两命,皇上为何不给少将军报仇?”   “是啊,光和离有什么用?华正平乃人面兽心,他那小妾更是罪魁祸首,两个合该游街蹲大狱砍首才对啊,不然怎安抚在天之灵的少将军?”   “亲孙女在华家受这等蹉跎,身为帝师的李老大人能忍?老大人何不上奏朝廷严惩华家?”   “这…”   面对这些问题,刚才还义愤填膺的京城举子一下瘪了气:“此事说来话长…”   盛言楚接过话茬:“烦请仁兄快快说来。”   很久之前他就纳闷少将军惨死后,为何华正平和那小妾能相安无事?以皇帝对李老大人的尊崇,不该一举灭了华家好宽慰李老大人吗?   围上来的书生们见状议论纷纷,京城举子烦躁地啧了声,踌躇片刻后,方道:“撇开华正平那些见不得人的狠毒手段,我得说句实话,华家运气很好,华正平年轻时那张厚脸皮子长得也确实不错,少将军因此而倾心于他,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盛言楚急迫地问。   哎呀,刚才不还伶牙俐齿的吗?这会子磨磨唧唧干吗?   “对呀,快说只不过啥?”不少人跟着催促。   京城举子责骂华家的气势一下降了下来,皱了皱鼻头,支吾道:“只不过、只不过那时华家早已给华正平物色了正妻……”   “什么?!”人群中顿起骚动。   有人分析道:“华正平留档官府的正妻只有少将军一位,那、那华家物色的那女子去哪了?”   嘉和朝对女子婚配一事看得格外重,盛言楚当初极力撮合程春娘和巴柳子在一块,正是因为朝廷律法在这方面有很多特殊规定,比方年轻的和离妇必须在和离后的六至八年里将自己嫁出去,否则官府强行配对。   程春娘之所以能单着不嫁人,是因为盛言楚找县衙开了文书,这文书并不是有银子就好使的,得经官府的大夫诊脉不可孕后方能戳上红印不用嫁人。   除了对和离妇有要求外,那些定亲退亲亦有说法。   一旦男女过了小定约好两家要结秦晋之好,若男方想要退亲,一来要赔付好几倍的聘礼银钱给女方不说,二来还会遭人指着脊梁骨唾骂没良心,而那女方虽说能拿到不少赔偿银,但名声却彻彻底底的坏了。   所以嘉和朝男女定亲时十分的谨慎,唯恐事后反悔,丢了一大笔银子外还损害声誉。   如今在翰林院忙碌的夏修贤当年为了甩开卢婧柔,就赔付了好几千两银子,哪怕卢家再怎么不堪,依旧有不少人大骂夏修贤是个无耻混账羔子。   回忆戛然而止,盛言楚静静地坐在车板上,脸上神色晦暗不明。   从京城举人那声声叹气中可以得知华正平应该没有毁亲,既然如此,那华正平原先的未婚妻呢?   “那人就是华正平如今的妾室。”京城举人揩了把脸,悠悠道:“华正平一夜娶两女,少将军为正,另一人为妾。”   在场的都是男人,男人对三妻四妾看得很开,便道:“少将军乃巾帼女郎,看上华家是华家祖上烧了高香,难道华正平会因没有扶心爱之人做妻而恨上了少将军?”   “娶妻娶贤,纳妾纳色,要我说华正平左拥右抱不该半夜都要笑醒吗?啊?哈哈哈……”   男人们都跟着笑起来,不过也有异声:“既知华正平已有未婚妻,少将军为何还要夺他人之美横在两人中间?”   这话一出,贡院街上遽然一静。   那人又继续道:“若没有少将军横插一脚,如今那小妾就该是华家正正经经的主母…一招主母之位被夺,换做旁人也会恨上少将军吧?”   风向一下变了,又有一人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少将军有此下场活该,做出横刀夺爱的蠢事,就别怪华正平那爱妾下狠招。”   盛言楚眉头皱如墨斗,肃了面容呛声道:“我看这其中必有蹊跷。少将军在军中威望极高,绝不是那等夺人所爱的腌臜之辈!”   “这位小兄弟说得是。”   京城举子忙对着众人道,“你们着实误会少将军了,华家贪图少将军的家室,又不舍得陪银子给另一方未婚妻,故而瞒着李家,对外宣称是一娶一纳,直到少将军死后,那妾室的身份才露出水面,我们这些外人这才知道少将军占了别人的位子。”   “若是这样,罪该万死的不正是华家吗?”人群中一人道,“华家人两面三刀,既想要两全其美,为何不善待少将军?”   “对啊——”不少人附和,“少将军能答应华正平同时纳娶,可见心胸宽广,那华正平和妾室为何不能容下少将军?三人携手和和美美不好吗?”   “这…”京城举人又瘪了嘴。   盛言楚想起那日在瑶山寺看到的华琦云,琢磨一番后方道:“华正平是不是不喜少将军?”   “正是呢!”京城举人握拳往马棚上一锤,“答应要娶少将军的人是华正平,厌恶少将军样貌不如妾室的也是华正平,少将军自记事起就呆在军营,容颜当然不如娇养的弱女子。”   “那年皇上命华李两家和离时,那华正平还当着李家人的面一个劲的指摘少将军的不是。言及少将军粗手大脚不温柔,还说少将军好忌妒,是个乱家凶悍妇人。”   “不止这些。”   又一京城本地举子走过来补充,“少将军惨死后,李家勒令华家退还当年的嫁妆,然那华正平却将李家告上了京兆府,说少将军不止擅妒,还犯了七出中的‘口多言’以及不顺父母、无子等等大罪。”   “少将军是个举止泼辣言辞犀利的人,平日里的确对华正平的儿女私事管教颇多,加之少将军嫁到华家多年未给华正平添上一位男丁,桩桩件件一连起来,便是皇上有心替李老大人报仇也跨不过‘七出’祖制,因此李家只拿到了和离书,至于少将军的嫁妆,哼,都被华家给扣下了!”   此话一出,全场一片哗然。   “好个卑鄙无耻之徒!”   “一尸两命啊,皇上就这样饶了华家?”   京城举子叹了口气,道:“前头我就说了,那华家运气好。”   众人一愣:“?”   “其实华正平那位小妾身份大有来头,说起来并不比少将军的家世低。”   众人闻言大惊失色,京城举子缓缓道:“华家可以拿‘七出’之罪护着自己,但一个妾室谋害主母自当绞杀,然而当李大人拉着那小妾去见官时,皇上突然下了赦令。”   “啊?”   “这是为何?”   “那小妾到底是何等身份?”   京城举子不知味道:“那女子祖父原是记录皇上一言一行的史官,其祖母则是官家的奶嬷嬷,皇上一次醉酒后胡言乱语辱骂朝臣,史官二话不说全记下了,事后皇上大怒命其撤掉当日的荒唐事,史官义正言辞的拒绝,扭头就将皇上威胁史官的事一并写进了朝策,皇上大发雷霆,找了个借口将那史官举家流放西北……”   “气消后,皇上忏悔不已,忙命人去西北寻史官,可惜人去楼空,只剩一堆枯骨。”   “史官几房后代死得死,病得病,唯有华正平那小妾存活了下来,那妾室嫁给华正平前并不知道皇上这些年一直对她祖父一家报有悔恨,故而委身做妾也毫无怨言,后来不知怎得打听到皇上一直在寻史官后代,那小妾便站出来自报了家门。”   “核实了吗?”盛言楚问。   古代顶替他人身份的案子可不少。   “核了。”   京城举子道:“那小妾的确是史官之后,因史官绝户是由皇上造成,故而皇上不好出头再斩杀史官唯一的后人,李老大人不想让皇上陷在华李两难之中,便退了一步,要求华家今生都不准扶正妾室,皇上同意了。”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人群中有人不满,“凭什么她是史官之后就不用下狱?”   “是啊,少将军的仇不报了?”   盛言楚面色发寒,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不假,但皇上害了史官一家,若再斩杀华正平小妾,史书中定会留下一笔有关当今圣上凶残暴虐的罪名。   人都是自私的,天子也不过如此。   -   三岔口的法事终于做完,堵在贡院这边的马车陆陆续续地往外挪动。   盛允南担心盛言楚的手 ,便贴心地站到一旁帮着撩起车帘,这时一道霞光从东边地平线上升起,柔和的光线倾泻在京城大地上。   盛言楚眯着眼抬头看向天边,只见久违的日光越过层层云朵站到了半空,光线柔嫩,却照亮了整个京城大地。   盛允南嘟囔一声:“好奇怪,华家三更天做法事的队伍才撤走天就大亮,难道华家的邪祟被除了?”   盛言楚翻了个白眼:“苍天若无眼才会庇佑华家,华家造孽深重,定不会有好日子过。”   一语中的,华家法事才过去不到三天,华家大院便传出了清脆的砸盏声音以及哭泣声,原来华正平小妾流产了。   盛言楚此时正在跟应玉衡几人在前门大客栈里吃酒,得知此事后,桌上几人纷纷痛快地举杯:“要我说这就是报应,妾室谋害主母乃是死罪,少将军枯骨黄泉,那小妾能苟活在世已属万幸,还想抱子?哼,痴心妄想到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说来李老大人也是个顽童,今早华家的事刚在坊间闹开,李老大人就带着人跑到华家敲锣打鼓,据说那小妾听到后气得吐血。”   盛言楚失笑,温言道:“李老大人当年为了皇上才对华家退让,其实心中一直有一股怨气,如今那小妾失子,最为高兴的自然当属李老大人。”   应玉衡喝了口酒,啧道:“有皇上的赦令在,李老大人又不能打杀了那女子,只能借着这事爽快爽快。”   一提赦令,桌上几人默了默。   雅阁里,江南府一举人怅然开口:“皇上不想杀了史官后代脏了自己的名声,难道就忍心看着残害自己老师亲人的凶手逍遥法外?”   “住嘴吧你!”应玉衡重重掷下酒杯,瞪了那人一眼,“这话休得说出口!隔墙有耳,若是传到官家耳里,你一人下狱是活该,你还想拉着整个江南府一道吗?”   江南府举子经应玉衡一骂,顿时惊慌地站起来环顾四周,见无人往雅阁这边走,当即松了口气,拱手对在这的人致歉:“原谅则个,一时失言,一时失言……”   盛言楚敛眸,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右手裹着的绷带,见桌上有几人对应玉衡投去不满的目光,当即清了清嗓子,道:“你们也别怪应兄发脾气,实则应兄是为了大家好…杏榜下发前,朝廷会秘密派人去各大客栈监察我等,若你我言语上有失,别说一人落榜,在场诸位都不会有好前程。”   何况说得还是一些谴责皇上的话。   乱说话的那位江南举子脸色顿时变白,缩着身子不停地擦汗。   有关华家的事不便讨论,盛言楚话锋一转,问起大家殿试的安排。   “哎,盛贤弟说笑了,且别说殿试,我能不能中贡士都不好说。”   有丧气的,自然有美滋滋的人在。   “殿试定在四月二十二,说来咱们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准备,盛贤弟不是有个在翰林院当差的同窗吗?可否和愚兄说说殿试咱们都要注意些什么?”   盛言楚笑:“我那同窗最近忙着散馆,连我去找他都见不着人影,我又怎能从他那套到殿试的消息?”   几人一阵惋惜,应玉衡很淡定,缓缓道:“你们问这个不是为难盛贤弟吗?科举殿试无非考策问,策问答什么端看皇上的心思,盛贤弟又不是皇上肚里的蛔虫,他哪里会知道殿试要考什么。”   盛言楚冲应玉衡感激地拱拱手,嘴角一弯:“考什么我属实不知道,我若是知道了,岂不成精怪了?”   一番玩笑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玩笑后,几个有把握能高中贡士的人凑到一块讨论殿试,而那些觉得自己把握不大的举子索性告辞出了雅阁。   没有那几个愁眉苦脸的举子在,留下来的人说话顷刻放开了。   “往年殿试策论无非考各地的灾情,”应玉衡作为江南府的榜一大佬率先站出来滔滔不绝,“…前两年临朔郡等地遭了雪灾,但这事已经由前科贡士辩过了,所以临朔郡等地的雪灾可以放一放,大家不用再花心思去查这些。”   底下几个准备查阅临朔郡等地雪灾的举子重重点头。   应玉衡坐下后,盛言楚当仁不让的起身,思索后道:“应兄说得在理,但我倒觉得今年殿试未必会考水患地动这类的策论。”   “哦?”应玉衡笑着看过来,“盛贤弟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   盛言楚挥袖拱手,沉声道:“不知诸位有没有发现今年会试题和往年截然不同?”   会试结束后,贡院会将所有学子的考卷送往吏部考功司,就连考生们做算术时用得素纸都不会流出来,故而大家很难找到往年的题目。   一听盛言楚这话,几人摇头,但也有人点头。   山无绝人之路,虽说朝廷不对外公开会试考卷,但只要有心去寻,肯定能找到会试的蛛丝马迹。   从前就有考过会试的举子因记忆绝佳,出了贡院后将会试考卷一字不漏复述了下来,那一年会试的考题一份卖价竟高达十几两。   别看价钱高昂,有得是人买。   有些落榜举子看到其中的商机后,便不再追求高中做官,入贡院后只顾背考题,三年一轮回,到头来竟比那些做了官的人还活得有滋有味。   盛言楚微微一笑,当着众人的面将前些年的会试和今年的会试做了比较,顿了顿后,道:“皇上近几年尤为的喜欢考时务,我押殿试也是时务。”   应玉衡押得是策论,见两府解元各执一词,在场的举人犯难了。   有人会说,就不能两手抓?   没时间抓啊,距离殿试只有两个月的时间,策论要写得内容太多太杂,有时候两个月都不一定能将知识点收集完毕,而盛言楚提得时务比策论还要头疼。   谁能保证接下来不会有新鲜事发生?说不准殿试四月二十二当天皇上当场改题都有可能,时务论就跟天上的云一样,飘忽不定。   -   筵席散后,应玉衡喊住盛言楚。   “盛贤弟。”   盛言楚应声而立,笑眯眯道:“应兄可是想问我将宝压在时务论上有何依据?”   有才之人都有点恃才傲物,应玉衡也不例外。   “时务论的确是近几年的新潮,这点我承认。”   应玉衡大步走过来,昂首道:“但贤弟是否忽略了一点?”   盛言楚歪歪头,示意应玉衡继续往下说。   应玉衡谨慎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当今圣上年岁已然不小,太子也立了好几年,朝廷隐隐有传官家今年有意禅位给太子。”   盛言楚眨巴眨巴眼:“所以呢?”   “还所以?!”应玉衡轻哂一声,“盛贤弟今日怎么这般糊涂?若那流言是真,皇上必当在今年殿试上问起常州水患,借此挑一些八斗之才好留给未来的新帝啊。”   盛言楚窥着应玉衡认真的模样,暗道到了这一步他若是还跟应玉衡唱反调,应玉衡心里应该会不舒服,但应玉衡这个朋友盛言楚很喜欢,思忖片刻后,盛言楚不急不缓道:“应兄说得是没错,但……刚应兄问我是否忽略了什么,这句话我得还给应兄。”   应玉衡满头雾水:“?”   盛言楚身子往前倾,哑着嗓音低低道:“且不说咱们皇上愿不愿意放权给太子爷,就说新帝登基这事…连小孩都笑唱‘东宫有二子’,有四殿下在,太子爷能顺利地登上龙椅吗?”   应玉衡瞳孔骤然放大,无声地张大嘴,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盛言楚拍了拍应玉衡的肩膀,笑笑:“当然了,这只是我一人之言,至于殿试到底考什么,谁又猜得准呢?”   应玉衡猛地一拍脑袋,头皮发麻:“一语惊醒梦中人,盛小弟,若没你的提醒,我差点就误进了错巷啊!”   盛言楚扯扯嘴角,不再多说。   -   和应玉衡分开后,盛言楚便窝在家中休养,期间,赵蜀、裘和景等临朔郡举子来盛家拜访,聊起殿试时,盛言楚并没有藏私,将对江南举子说得话一并和赵蜀等人说了,结局不出他所料,依旧是一半人站时务,一半人站策论。   和举子们聚了几回后,盛言楚甚觉无趣,便以温书为由婉拒那些日日上门求吃酒起诗社的举子,没了外人的打扰,盛言楚终于可以进小公寓开始准备殿试。   三月后,京城开始回暖,就在城中百姓认为今年京城依旧没有花开满园的春天时,京郊大瑶山似是一夜春风拂过,山上那些不知名的花儿开得遍地都是。   阳春四月,京城上空像是笼了一层层甜香的糕糖,满山的六瓣仙人杏争相高挂枝头。   杏花一开,众书生祈盼多时的杏榜踏着晚春的步子如约而至。 第116章 【三更合一】 四月杏榜……   嘉和朝殿试会取三百名进士, 赐进士及第的唯有一甲三名,这一甲三名名号响亮,分别是状元、榜眼和探花。   常规来说, 赐进士出身的一共有一百名, 百姓们称其为二甲,二甲榜首唤为传胪。   剩下的一百多名则顺延唤为三甲, 三甲榜首亦唤为传胪, 但此传胪和二甲传胪有着天壤之别。[注1]   不过,京城举子们暂且没心思去想殿试的排名,因为决定他们能否上金銮殿面圣的杏榜来了。   “去年连续下了好几个月的雪,原以为开春不好过,没想到过了三月河面上的冰全化了。”   程春娘眉宇间俱是笑意, 指着院子上空洋洋洒洒往下落得花瓣, 莞尔道:“不过一夜而已,大瑶山上的花就跟得了皇上号令似的, 都开了。”   盛言楚右手上的冻伤裂痕已结疤, 拆了绷带后发现伤口处长了点红肉出来,可见盛言楚右手并不全是冻伤,毕竟冻疮很难短时间全乎。   伸出手, 空中飞舞不断的花儿径直落到盛言楚掌心, 大瑶山上的野花居多,但靠近甜水巷这边则开满了杏花。   京城人大多爱富贵的牡丹, 然野杏花偏偏生得比牡丹坚韧,漫山遍野都是,用不着人去悉心伺候。   “杏花初绽,杏榜题名时——”   门口而立的应玉衡笑着高喊两声,“盛贤弟, 你怎么没去贡院?”   盛言楚翻手将花瓣握住,大步迎上去:“还说我呢,应兄不也没去贡院吗?”   应玉衡踏上游廊,对着院中搓洗红薯粉的程春娘拱手喊了声‘程娘子好’,旋即看向盛言楚。   才几日不见,面前少年个头似乎又拔高了些,眉眼处的稚嫩气息早已褪得干干净净,肤色较之冷白,穿着一身青色绣松袍子,越发衬得此人面容清隽文雅。   少年步履轻缓,高束起的黑发随风飘扬,不知何时上面撒了几片杏花,应玉衡看得有些发呆,心中暗喊一声好一个清雅华彩儿郎。   “应兄。”   盛言楚浅浅而笑,领着应玉衡进了书房:“贡院放榜最为熬人,去年乡试放榜我差点被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们挤成肉饼,今日说什么我也不愿再去凑这个热闹。”   盛言楚不着急去看榜,程春娘急,便喊盛允南和月惊鸿过去瞧瞧,这两活宝比盛言楚这个考生还要兴奋,天还没亮就跑去了贡院。   应玉衡则亲自往贡院那边走了一遭,可惜没能挤进去,想着离放榜还要等很久,应玉衡索性往甜水巷这边拐,没想到还真的让应玉衡猜了个中:盛言楚没去贡院看榜。   两个有机会攻占会试会元一角的人此刻皆盘腿坐在炕上闲散喝茶,这一幕属实让人难以相信。   “往你家来的路上,我瞧见了好几个拿着纸笔在那听消息的人,那些人一脚踩在甜水巷口,一边留意着外面的动静,定是想得了杏榜的消息后就往你家赶。”   应玉衡这两日受了风寒,嗓子有点哑,不过言语间的高兴很真诚。   盛言楚给应玉衡换了盏熬制好的枇杷水,脸上笑意满盈:“应兄惯会打趣我,住在甜水巷的举子可不止我一人。”   应玉衡咕了一大口枇杷水,哼笑:“要我说,这些报喜人得改改策略,既知甜水巷里有个解元公子,何须守着别的举子,往你家门口一站,一旦听到风吹草动,立马进来报喜,届时这第一茬的赏银怎么着也要好几两吧?”   盛言楚眼眸一眯:“这也得看报的是第几名的喜,若是那吊尾巴的名次,我哭都还来不及呢,哪里还有功夫应付他们?”   当然了,这话是玩笑话,上了杏榜都是喜事,没道理将报喜的下人往外赶。   前些年就出了一桩奇闻,据说一名十分有才学的举子极为不满自己考了榜尾,从报喜人那听到消息后,那举子一气之下殴打了报喜人,并扬言报喜人在说胡话,后来贡生名单传开后,举子才知道自己做了蠢事。   有心人将这件事告知了皇上,皇上极为不悦,痛斥此子嚣张狂妄,后来此子连在殿试上翻盘的机会都没了,直接由皇上赐了同进士踢出了京城,此生没被重用。   应玉衡啧啧道:“第几名的喜?自然是会元——”   “别别别,”盛言楚也学起了笑脸谦虚这一套,昂首道:“有应兄珠玉在前,我岂敢越过应兄?”   这话半真半假,应玉衡的确是个了不得的才子,但盛言楚认为今年的会试他做得并不差。   当然,前提是那道‘西山书院’的时务题他没有悟错朝廷的意思。   两人闲侃互相奉承时,贡院屋内却吵得不可开交。   远在皇宫里的皇上不知何时进了贡院,此时正端坐在上看着两方人为了谁做会元而吵得面红耳赤。   “可有定夺了?”   老皇帝年迈,但神威俱在,声音沉稳有力。   屋子顿时一静。   右边一文官撩起官袍往前一跪,铿声道:“皇上,臣以为会元当定江南府应玉衡,应玉衡不论算术、律法,皆答得严谨有条有理,第三场诗赋更是出色非凡…”   话还没说完,左边站出一人:“皇上,臣以为当赐临朔郡盛言楚为会元。”   这话勾得对面嗤笑不断。   老皇帝威严目光往对面一射,几人忙七嘴八舌的说开。   “临朔郡盛言楚今年方十六,这样小的年纪立为会元委实不妥,虽说朝中不乏有少年成名的臣子,但这些人大多出身书香世家,言行皆有家族拘束,而那盛言楚呢,一个商户子罢了,若是取他为会元,天下读书人怕是要笑掉大牙!”   “商户子怎么了?”一人厉声反驳,“你们这是偏见!是抗旨!”   说着朝老皇帝拜了拜,义正言辞道:“九年前皇商金家为我朝战事出了大力,皇上特为商户之子降旨准许他们科考,盛言楚身为商户子一路披荆斩棘考到京城,他怎么就不能取为会元?”   掷地有声的质问后,这人仍不解恨,朝对面嘁了声:“尔等根本就没有聆听圣意,如此蔑视商户子,怎么还吃着商户运进城中的米粮?穿着商户从西北带过来的皮毛?若说盛言楚因为商户身份而屈居第二,且别说读书人笑话此事,你们就等着外头成千上万的商户百姓拿着算盘珠子砸死你们吧!”   “你你你——”   “戚寻芳!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咒我们!”   对面几人纷纷拂袖,脸色涨红。   说话的人正是戚寻芳,戚寻芳身为翰林官,这些天因在翰林院主持散馆事宜,所以并没有参与会试考卷的批阅,这会子之所以出现在贡院和文官对峙,是因为翰林大学士生了场重病,戚寻芳替得是翰林大学士的位子。   戚寻芳笑得像只狐狸,盯着众人难堪的脸色,不紧不慢地续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下官不过是替天下商户子不满罢了,若言辞上有欠妥之处,还望几位大人海涵。”   对面几人冷哼连连,正欲指责戚寻芳以下犯上时,首座上的老皇帝突然开口:“将盛言楚和应玉衡两人的考卷呈上来。”   立马有官员躬着身子奉上考卷,会试的卷子很多,老皇子抬手在一堆卷子中看了看,最终抽出其中一张。   戚寻芳视线投注过去,摊在老皇帝跟前的正是‘西山书院’那道时务题。   老皇帝低头去看时,包括戚寻芳在内的几人均不由屏息凝神。   皇上突然要看两人的考卷,可见戚寻芳刚才那一番话起了作用,不然老皇帝大可直接点应玉衡为会元,如今细看两人的答卷,想来会元花落谁家端看这道题谁答得好答得巧。   老皇帝率先看得是应玉衡的考卷,戚寻芳心一紧,暗忖两人中,想来皇上更为看重应玉衡。   到底是江南大府出身,连皇上都要高看三分。   至于盛言楚……哎,戚寻芳叹了口气,一来身份着实低了些,二来年岁也小了些,戚寻芳不得不承认这点,朝中年龄小的官员是有,但大多不堪重要。   当年皇上不就钦点了十几岁的俞庚为状元吗?可后来呢,俞庚并没有在朝中大放光彩,反而慢慢磨平了棱角,沦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翰林官。   不知和俞庚同出一郡的盛言楚是否也会泯然众人矣。   -   老皇帝保养得再得当,年纪大后眼睛也不大中用了,看完应玉衡的考卷,老皇帝疲累地揉揉昏花的老眼。   跟随老皇帝多年的大监心疼地递上染过眼药的帕子,老皇帝擦擦眼,复又低头继续看。   老皇帝在贡院慢悠悠地翻看考卷时,等候在贡院外边的人心儿急得像是在油锅里煸炸。   -   盛允南和月惊鸿双脚站得发酸难受至极,尤其是月惊鸿。   天蒙蒙亮月惊鸿就跑来了,束发用得绳带不知何时散了开来,及踝的长发披在肩上,再配上那一身艳红,此时站在人群中频频惹人张望。   “好生俊俏,这人谁啊?”   “诶,好眼熟,咋瞧着像咱们郡的盛解元?”   “哪里是盛解元,盛解元站姿如松,你再瞧瞧这人,身若无骨…”   “面容也不大像,盛解元五官更为棱角分明,此人…额,略秀气女相了些……”   事实确实如此,但……   “可背影也太像了!”   这不,坐在车棚里的华宓君就认错了人。   “小书生——”华宓君冲月惊鸿背影喊。   月惊鸿当然没有理会华宓君,华宓君面有犹疑,推开窗格,半边身子探出马车又喊了两声,依旧没有回应。   “奇了怪了,难道没听到?”华宓君小声嘟囔地坐回马车。   坐在华宓君对面的男子李兰恪将视线从月惊鸿身上收回,以拳抵唇轻笑道:“宓姐儿在哪认识的这人?”   华宓君又偷看了一眼外边,瞥到月惊鸿身上的盛允南后,华宓君秀眉蹙起,自顾自的说:“明明就是小书生啊——”   李兰恪见外甥女不理他,遂拿起手边的玉扇敲了过去,华宓君痛得捂头抱怨:“舅舅!你打我时能不能先说一声,好歹让我有个准备,好疼的!”   “这就疼了?”李兰恪才不上当,似笑非笑道:“和军营那些叔叔伯伯打斗时,也没见你哼唧。”   华宓君立马放下手,裂开嘴傻笑着试图蒙混过关。   李兰恪下巴往窗外抬了抬,续问:“宓姐儿还没说呢,那人是谁?”   “是个姓盛的小书生。”华宓君大大方方地将两人相识的事同李兰恪说了,末了抻着下巴又叨叨了一句:“好端端的为何不理我了?莫不是等杏榜等得心慌听不到我喊他?”   李兰恪好整以暇地睨过去,笑道:“既是宓姐儿的小友,我让人去喊他过来。”   说着往贡院大门处扫了扫:“出门时,爷爷说皇上要来贡院,这会子杏榜迟迟不下来,想来皇上那边有事拌住了他们,瞧这阵势,杏榜一时半伙应该贴不出来。”   一听这话,华宓君立马孩子气地嚷嚷:“那还等什么呀,赶紧唤小书生上咱们车来坐坐,外头现在人多得挨山塞海,小书生一个文人,待会站久了会晕的!”   李兰恪暧昧地笑笑,招呼车夫去将月惊鸿喊过来。   车夫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到月惊鸿身边,乍然看到月惊鸿面如冠玉的长相,车夫大惊,这等好颜色难怪会入自家大小姐的眼。   便是男人看了都会心魂不定。   几年过去后,月惊鸿和长大成人的盛言楚乍一看很像,细看却各有春秋,就像旁人说得,月惊鸿的俊俏可以称之为美,这大抵跟月惊鸿从前在兔儿馆经常用勾栏里那些密药关系,而盛言楚长相则是时下最惹姑娘们喜欢的俏书生模样,气质较为清冷。   月惊鸿一转身,远在马车上的华宓君立马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   “错了无妨。”李兰恪无所谓地笑笑。   月惊鸿一眼就看到了马车里笑意晏晏的李兰恪,以为李兰恪又是那些贪图他容貌的恶心男人,当即冷了脸直言拒绝车夫的邀请。   车夫有些为难,盛允南好奇地回头看,见马车里有一熟人,拉拉月惊鸿的手袖:“舅老爷,怕是你误会了,那车上的姑娘认识我叔,她家那位老大人格外喜欢我叔。”   月惊鸿一听,勉强跟着车夫从人堆里走了出来。   华家马车很大,一进去宛若坐进了一间雅室。   月惊鸿和盛允南上去后,华宓君歪着头打量,虽说认错了月惊鸿,但盛允南是盛言楚小厮没错,见盛允南对月惊鸿毕恭毕敬,华宓君起了好奇。   “小舅舅?”   听到盛允南说月惊鸿是盛言楚亲舅舅时,华宓君了然一笑:“都说外甥俏舅,这话一点都不假。”   月惊鸿这才明白华家人请他上车的原因,旋即暗松了一口气。   李兰恪半笑半叹:“程兄如此姝色,想来宓姐儿口中那位小书生容貌定差不到哪里去,我这外甥女和她娘一样,尤为属意鲜肤俊美的读书人……”   “舅舅!”华宓君红着脸用力地抬脚往李兰恪的小腿上一踹,咬牙道:“你这话要是让老祖宗听去了,且仔细你的皮。”   李兰恪痛嘶一声,还不忘帮自家外甥女遮掩:“让程兄看笑话了。”   月惊鸿嘴很甜:“我那外甥常说闺中女子大多呆板愚礼,不过像华小姐这般俏皮率真的倒不多见。”   华宓君欣喜,追问道:“小书生真这么说?”   月惊鸿笑着点头,前半句是盛言楚说得,后半句是月惊鸿跟加得,反正点头准没大碍。   见月惊鸿点头,华宓君脸上的笑容愈发的甜。   “程兄,敢问你那外甥今年多大了?”李兰恪突然问,“按说下场会试的举子,应该都已经娶妻生子了吧?”   不过端看月惊鸿那张年轻的面貌,李兰恪又有些拿不定主意。   李兰恪今年二十五,只比华宓君大十来岁,两人也是甥舅关系。   这月惊鸿瞧着顶多二十多岁的模样,那盛言楚难道也……   “虚岁十六。”月惊鸿骄傲的用手戳了戳脑袋,“别看他年纪小,但耐不住这儿聪颖过人。”   李兰恪惊诧地张大嘴,眼神复杂:“才十六就来考贡士了?”   月惊鸿嗯了声。   华宓君忍不住笑出来,李家虽出了帝师,但李家后代考进士时年岁都不小,李兰恪身为李老大人的幼孙,曾经一度以自己二十来岁就进贡院的事沾沾自喜,没想到盛言楚才十六岁就……   车棚里的气陡然变得尴尬起来,月惊鸿惯会看人眼色,深知自己刚才那句‘十六岁’令李兰恪难堪上了,见李兰恪垂头丧气坐在那不言语,月惊鸿眸子笑成月牙,捡了一些好听的话将李兰恪夸了又夸。   月惊鸿夸人的技术经过兔儿馆系统的培训,将人从头到脚夸一遍后,嘴里的字都不带重复的,直夸得李兰恪心儿飘飘然。   华宓君噙着笑容睨了眼口若悬河的月惊鸿,暗想远在甜水巷的盛言楚是否也跟月惊鸿这般乖嘴蜜舌?   外头人声鼎沸,华宓君抻着圆滑白皙的下巴望着窗外,好半晌才轻启朱唇,喃喃自语道:“书生最是木讷了,怎么可能当着外人的面说这等子甜言软语…”   华宓君的声音很柔,还没被人听去呢,就被外边的喧嚣声给盖得严严实实。   -   贡院里,戚寻芳等人均目光灼灼地盯看着上首的老皇帝。   待老皇帝将盛言楚的考卷看完抬起头时,戚寻芳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皇上,您以为点何人为会元好?”   老皇帝深邃的目光直直地觑向下面众人,就在戚寻芳一干人等得黄花菜都要凉了时,老皇帝忽而用力将手中捻玩的珠子往桌上一扔。   脆珠碰壁叮咚响,伴随着老皇帝那句‘若这样迥乎不同的考卷,你们都评判不出高下,朕养你们有什么用?’,一干人立马伏地。   “都抬起头来。”老皇帝厉喝。   大监忙命人将应玉衡和盛言楚两人对‘西山书院’的答卷依次往众人眼前亮了亮,在场的都是文官,一目十行后,几人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   西山书院这道题上,盛言楚和应玉衡答得大相径庭。   诚如盛言楚在考场时所想的那样,应玉衡的答卷中尽数都是痛斥西山书院狼子野心的辞藻,而盛言楚截然相反,只在开头寥寥几笔谈了自己对此事的想法后就没有再长篇大论的往下写。   批阅官给应玉衡打了一甲,而盛言楚却打了二甲,但盛言楚所有考卷得的一甲数和应玉衡持平,可见盛言楚在别的方向优胜于应玉衡。   如果这道题盛言楚得了一甲,那会元自然而然就落到了盛言楚头上。   底下文官心思活络,听老皇帝的意思,这道西山书院的题想来盛言楚做得比应玉衡好,可他们批阅时都是按照应玉衡的标准来的,如果应玉衡这道题的一甲要收回去,那其余考生这道题都要重新审阅。   这…这不是难为他们这些人吗?   要知道今天是放榜的大日子,时间根本就不允许他们重新审阅。   “皇上,依臣之见,改应玉衡一甲为二甲似有不妥……”   “臣附议,应玉衡并没有答错,且会试举子中多数人都和应玉衡一样作答此题,他们心系被西山书院坑害的可怜书生,写此檄文讨伐周松等人并没有错。”   “臣亦附议…”   屋内顿起附和声。   戚寻芳险些气笑,掀袍而跪,道:“皇上,盛言楚所答才深得君心,既盛言楚在此题略胜应玉衡一筹,为何不改盛言楚此题为一甲,反倒揪着应玉衡不放?”   老皇帝转着佛珠半阖着眼睛不言语。   戚寻芳起身,笑看着对面:“说起来盛言楚才是吃了大亏,若非皇上英明找出其中的纰漏,那盛言楚岂不是和会元失之交臂?”   “再有,几位大人一直在说降应玉衡的一甲会导致整个会试的考卷都要重新复审,那不若不降,升盛言楚一人便是,不可吗?”   几人一噎。   戚寻芳步步紧逼:“天下举子于西山书院这道题皆犯了先入为主的错,皇上命翰林院和吏部出这道题,自然不是为了看应玉衡等人如何如何斥责周松他们,想看的则是盛言楚所写阻遏贡院出事的条陈!如此,敢问诸位大人是否认同下官所言?”   戚寻芳一口气说完后,朝上首拜了拜便退回原地,也不等对面几人的答复。   屋内万籁俱静,老皇帝睁开眼,轻描淡写地说:“戚爱卿问你们话呢。”   几人擦擦额头上沁出的汗,都到这地步了,他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跪拜:“戚大人所言极是。”   -   贡院门口,等候放榜的书生脖子都快抻断了。   “今个这是怎么了?这榜还发不发啊?”   “往年都是辰时三刻左右放榜,今日都快隅中(中午)了……”   就在书生们心烦意乱间,贡院大门从内敞开。   “来了来了——”有人尖叫。   一时间宛若油锅里泼了水,门口众人齐齐打起精神往前边冲。   马车上的李兰恪急得下车来回踱步,月惊鸿和盛允南早在贡院大门一开就跳下车挤进了人堆,车上此刻唯有华宓君还安安静静地坐在那。   华宓君从荷包里拿出块玉,死死地捏着,微阖着眼垂头不停地小声嘚吧:“求真人保佑,保佑恪舅舅高中贡士,信女愿捐千两香油敬奉…等会…捐两千两香油。”   重新合掌,华宓君红着小脸虔诚祈祷:“求文昌帝君再佑佑小书生吧,小书生吃饭都不忘读书,很辛苦的…”   -   “咚咚咚——”阵阵锣鼓声往甜水巷来。   早已坐立不安的应玉衡往外奔走两步,见一堆簇拥着月惊鸿和盛允南的人往盛家小院来,应玉衡略有些失望的握紧拳头,却还是扭头冲盛言楚道喜。   “盛贤弟,恭喜恭喜。”   似觉得干巴,应玉衡耍起赖来,手伸向盛言楚:“这首报喜的赏银,盛贤弟可得给我。”   “给给给,”盛言楚乐得手忙脚乱,将腰间挂着的钱袋子直接甩给了应玉衡。   应玉衡颠了颠,这一袋子怎么着也有七八两。   外头吹锣打鼓的声音越来越近,程春娘喜得往外跑时差点被蹿出去的盛小黑绊了一跤,盛言楚却没动,而是学着应玉衡的样子伸出了手。   “应兄人既在我家,我也得讨巧和你说声恭喜恭喜——”双手合拢,少年声音清脆如玉石,一脸的真诚笑容,笑容中还透着丝丝狡黠。   本来闷闷不乐的应玉衡见状扑哧一笑,随手也将自己腰间的荷包甩给了盛言楚。   两人互换了荷包后,心照不宣的往院门口走去。   一出院子,报喜的队伍刚好行至门口。   见迎面走来两人,报喜人傻了眼,他们又不认识谁是盛言楚…不等月惊鸿等人说话,报喜人索性争先恐后地将两人都围了起来。   应玉衡心知有这样大的阵势,想来会试榜首的位置已经落到了盛言楚的头上,抿了抿嘴角,应玉衡大方地往旁边一站,将两人的身份交代了出来。   报喜人蹭得一下将盛言楚举上天。   “恭喜盛公子,贺喜盛公子,高中会元呐——”   一声接着一声的祝贺飘进盛家人的耳里,月惊鸿忙拉着盛允南进屋拿赏银。   盛言楚嘴乐得快咧到耳后根,报喜人没过来时,盛言楚一颗心慌得稀巴烂,按说辰时就该放榜,怎么熬到隅中时分还没动静。   难道自己那道西山书院的题做错了?所以名次掉到榜尾?还是说落榜了?   应玉衡久久没见人过来报喜,心里和盛言楚想法一致,两个慌得不行的人硬是倔强的谁也不愿意此刻去贡院一探究竟,就这样两人干坐到现在。   期间,两人耐不住谈起会试题目,说到‘西山书院’时,两人均心下咯噔。   完了完了,以他们二人的才学,要么一人拔得头筹,要么一人跌至谷底。   望着盛言楚被甜水巷老百姓围成一团,应玉衡不知味地叹了口气,旋即丧气的往外走,就在这时,盛言楚一只手拉住应玉衡,笑眯眯道:“应兄去哪?”   刚才他已经问过月惊鸿,应玉衡并没有考很差,而是紧贴着他排在了第二。   报喜的人立马翻开小本本,应兄,应——   “哟!”报喜人大叫,一溜烟凑到应玉衡面前,“您就是江南府的应玉衡应举人?让我等好找哇,呸呸呸,该唤您一声应贡士了,恭喜恭喜。”   应玉衡嘴角发苦,刚想说榜尾有什么好恭喜的,盛言楚走过来偷偷往应玉衡手里塞了点银子,揶揄道:“应兄考了第二都不展颜笑一笑吗?”   第二?   应玉衡一阵恍惚。   “对呀,第二呢应贡士。”报喜人笑得眼纹都跑了出来。   盛言楚胳膊戳了戳应玉衡,应玉衡瞬间从狂喜的眩晕中回过神,哆哆嗦嗦地将手中的银子赏给报喜人。   一波一波的报喜人走后,应玉衡垂首捏了捏扁扁的钱袋子,再看盛言楚时,应玉衡满眼的感激。   想着大前门客栈还会有一波报喜的人,盛言楚便又从小公寓拿了些碎银给应玉衡,应玉衡想说不用,盛言楚却笑道:“这些报喜人嘴皮子厉害,应兄千万别寒酸了他们,不然且瞧着吧,要不了半天你的名声就被他们糟蹋了。”   应玉衡并不是小气,只是想法太直,以为在甜水巷给了就不必再去大前门给。   “多谢盛贤弟的提醒。”应玉衡感怀于心,拱手后带着银子飞奔往大前门。   -   应玉衡走后,盛言楚拍拍笑着有些僵硬的脸颊,整理好仪容后,复又走出屋子笑迎闻讯赶来报喜的百姓。   这一天,盛家小院的笑声直到入了夜后还依稀盘窜在上空。   盛言楚拖着疲倦的身子进到小公寓,泡了个解乏的药浴,他往二楼书房一坐。   书房里堆了不少帖子,大部分都是京城达官显贵之人送来的。   一一拆开后,发现里边有些还藏着一二张银票,盛言楚执笔用心记下,只待明日让盛允南将银子送还人家。   除了银票,还有一些里面单单就一张填了名字的请帖,一看帖子,嗬好家伙,连他的名字都写错了。   这样的帖子,盛言楚甩手就扔进了垃圾桶。   不过帖子中也有几张令盛言楚上心的。   比如李老大人的亲笔贺帖,比如梅家的,还比如四皇子和东宫太子……   李老大人送帖过来祝贺,盛言楚倒能理解,梅家就更不用说了,至于四皇子和太子……对着两封鎏金的帖子看了良久,盛言楚笑笑,将两封帖子一道扔进了垃圾桶。   白天月惊鸿已经将李兰恪的身份同盛言楚说了,李兰恪会试考得也很不错,居在应玉衡之后,排在第三。   既然李家有喜事,盛言楚当然也要递帖子庆贺一番。   李老大人是帝师,又屈尊降贵先给盛言楚送了贺词,盛言楚若随随便便地还一张帖子略显得没诚意,思及此,盛言楚取下墙上挂着的日历,圈了个黄道吉日,又用心地写了份贺礼单子。   处理好李家的事,盛言楚继续翻剩下的贺帖,当看到华家字样的帖子时,盛言楚一愣。   华家送来的不仅仅是恭贺的帖子,还有一副邀请帖。   “华家大小姐的生辰宴?”盛言楚挑眉,轻嗤一声,直接将请帖扔进了垃圾桶。   华家大小姐不是华宓君吗?便是华正平和少将军已经和离,但华宓君的大小姐位置依然动不了,以李老大人的性子,华宓君的生辰宴自然不会摆在华家,那华家送来的这封请帖可就有意思了。   清点完帖子,盛言楚将桌前的小台灯光调暗了几格,身子倚在床头,手中拿着的赫然是一份刚出炉的杏榜贡士名单。   从前往后看,盛言楚看到了许多熟悉的名字,有应玉衡、李兰恪、裘和景、俞雅之、薛兴禧、余添……   就是没有和他同出静绥的赵蜀。   哎。   盛言楚将贡士名单夹进笔记本,抽屉一堆书下,盛言楚找到了那年去赵家吃酒赵蜀开玩笑塞给他的避火图。   粗制滥造的黄纸上或躺或站或卧或扒着一堆缠绵悱恻的男女,赵蜀的画工很精湛,便是这样简单的动作竟也能让看客看得血脉喷张。   盛言楚红着脸猛地合上书。   赵蜀是靠画避火图发得家,如今却因为身边的娇娘而失了贡士,成也美色,败也美色…   看了几页避火图后,盛言楚只觉身上燥热的厉害,赵蜀绘制的春色图在他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心烦意乱间,盛言楚丢下避火图跑到浴室冲了个凉水澡。   待洗完澡,夜已深。   -   一日天晴无云,盛言楚神清气爽地喊上盛允南去了城中最大的御香楼。   选了几盒上好的点心,两人又辗转去书肆挑起文房四宝,想起自己经过一年多的时间才制出的蓝墨石,盛言楚遂放下了书肆中的墨石。   盛允南纳闷:“叔,送礼讲究齐全,既想送文房四宝,咋能落下墨石?”   盛言楚神秘一笑:“这墨石我自有安排。”   付了银子,盛言楚带着拎了好几大盒糕点的盛允南敲响了李府大门。 第117章 【三更合一】 好好一个……   李府地处京城城南, 这一带住得皆是达官显贵,出了城南街坐小半个时辰的轿撵就能行至皇宫,因离皇宫近, 城南的秩序势必优于盛言楚所住的城北甜水巷子。   盛言楚一路过来时, 发现街两旁的铺子吃食种类也比城北要多的多,相对的, 原本三个铜板就能买两个包子, 到了城南,三个铜板买一个包子都够呛。   盛允南惴惴地看了眼四周精巧华丽的楼阁台榭,低声道:“叔,舅老爷说城南这边宅子,光一间屋子就能抵上咱家院子…都是京城人家, 咋差距就这么大?”   盛言楚笑:“咱们静绥那种小地方贫富都有天壤之别, 何况是皇城脚下?”   不论在什么地方,贫富差距都会有。   盛允南颠了颠手中的礼盒, 仰着头望着眼前威武的‘李府’, 羡慕地眼睛发红,嘟囔道:“也不知道叔你日后做了官,是不是也能改了家宅名字换上‘盛府’的门匾?”   嘉和朝对百姓房屋营建有很明确的规定, 唯有官家赏赐的屋子才可称府, 其余百姓一般都称作宅,若逾越了森严等级, 罪该万死。   “换门楣哪有那么容易。”盛言楚目中亦有艳羡,“朝中不少人做了大半辈子的官都未能得皇上赏赐一间院子……”   端详了一番李家的门匾,盛言楚啧啧叹息:“我若能在京城有李家这样的产业,此生足矣。”   扣响门上的绿油兽面锡环,立马有小厮开门, 见到盛言楚,小厮笑道:“您就是盛家公子吧?老太爷一直叨您来呢,说要和您好好地下盘棋。”   盛允南忙将带来的礼盒交给小厮,小厮只管伸手引盛言楚往院中走,至于礼盒,自有跟过来的丫鬟机灵地接手。   觑见礼盒上写了名字,丫鬟不由高看盛言楚几眼。   平日登门拜访李家的人不计其数,大多数人都挑贵重的东西往李家送,然那些俗物老太爷压根不稀罕要,李家缺金钱吗?缺罗衫吗?连她们下人过得比坊间小门小户的小姐都要好,李家哪里看得上那些东西。   不过盛言楚送得东西倒实在,一看食盒上的标注,全是老太爷平日里喜欢吃得糕点,可见盛言楚上门前废了番心思。   虽说盛言楚是老太爷在外边认识的小友,但这些吃食还得经府中下人验过后方能送给老太爷,丫鬟们毫不犹豫的撇了一块丢进嘴里:“的确是御香楼的糕点。”   核验无毒后,丫鬟们拿着食盒往李老大人的院子走去。   -   华宓君正在院中和下人搓拳,见李老大人的贴身婢女端着食盒走上游廊,擦擦脸颊的汗,华宓君一个后空翻飞到婢子跟前,几个丫鬟们早已习惯了这些一惊一乍,稳稳地提着食盒,笑着福礼:“给姑娘请安。”   华宓君让丫鬟们起身,玉手掀开食盒。   “又给老祖宗送甜食?”   啪叽一下合上盖子后,华宓君将腰间的汗巾往院中丫鬟怀里一甩,悻悻地就往李老大人院子方向疾走:“老祖宗天天怨我不听话,要说不听话的人是老祖宗才对,我不过出来半天,他就又央着人给他送甜食!”   “跟他说多少次了,不能多吃、不能多吃,怎就管不住嘴呢!”   眼瞅着华宓君要去兴师问罪,丫鬟慌了,忙拎起裙角追上来:“姑娘,你误会老太爷了,这糕点是外头盛家公子送来的,老太爷昨儿就打过招呼了,说盛家公子送来的东西他得过过眼,吃不吃另说呢!”   华宓君猛地刹住脚:“盛家小公子?”   少女嘴角笑容顿时一闪,立马折回往自己闺房跑:“山栀、琥珀,快,快帮我梳洗——”   -   主院里,盛言楚静坐在上,对面的李老大人紧皱着眉头,手中捻着一颗棋子来回摩挲,久久未放下。   “老大人?”盛言楚揶揄一笑,“您若在纠结,怕是外头的太阳都要归家了。”   李老大人胡子一抖,高翘着嘴不服输:“你这小子…再给老夫一点时间想想又怎么了?”   盛言楚笑而不语,举目望向院中景致。   李家不愧是百年书香世家,院中栽了一簇又一簇的君子之友,可别小看了这些纤细竹子,盛言楚偶然得知,世上有一种竹子叶长杆细,十分得读书人的喜爱,每每读书人看书累了便会去竹林转哒一圈,若突然起了兴致,一时身边又无纸笔,不急——   院中的竹枝撇开后会流出一股股粘稠的白水,而竹叶坚韧不易破,读书人可以就地取材记下灵感。   这种竹子盛言楚只听过名字,不成想竟在李家看到了一大片,从前在静绥时,他听南来北往的商人提起过文思竹的价钱,一株文思竹就要上百两银子,这还是幼苗时期的价钱。   而李家院中团簇的竹子约莫有两人高,光买这些竹子盛家不吃不喝大抵也要花两年多的时间才能攒够银子……   正想着呢,镂空垂花门处闪过一袭红衣。   料想是府中女眷,盛言楚遂低下头。   垂眸看向棋盘时,正好捉到李老大人偷偷摸摸地挪他的棋子,当场被抓包,盛言尴尬的吸气,李老大人则羞赧的面红过耳。   “好哇又被我逮到了,”华宓君拖着长裙翩翩而至,顺手将盛言楚的棋子复原,不忘揪着李老大人白花花的长胡子教育,“落子定乾坤,老祖宗越发不守规矩,这也就小书生不笑话您,若是让外边的人看到了,定要说您为老不尊。”   李老大人羞惭地大喘气,扯着胡子狡辩:“胡说,老夫是见盛小友棋子沾了灰帮他擦擦而已,哪里换子了?”   盛言楚忍俊不禁,不打自招大抵就是李老大人这幅样子了。   华宓君却很吃李老大人这一套,白嫩嫩的小手倏而松开李老大人的胡子,还贴心地给李老大人捶背:“算我错怪老祖宗了。”   李老大人嘿嘿笑。   见对面盛言楚憋着笑迎合祖孙二人,华宓君眨眨眼,上前一步乖巧地屈膝福了福礼,又扭头李老大人道:“那日贡院放榜我陪恪舅舅去看了,恪舅舅勤学苦读十来载才中了第三,我便问会元是谁——”   华宓君微抬蓁首,亮晶晶的杏眸斜睨着盛言楚,软糯开嗓:“这时,贡院满大街的人突然都喊小书生的名字,我料想有这样的阵势,想来会元位上坐得就是你。”   盛言楚忙起身拱手,谦虚道:“一时侥幸拿了会元罢了,不值一提。”   华宓君轻笑,捻起李老大人一撮长胡子编辫子,柔声道:“你倒是淡定,你可知朝廷为了定你和那应…应…”   李老大人下巴揪着疼,忙拍掉华宓君作威作福的手,嘴里却嘟囔提醒:“应玉衡,江南府的应玉衡。”   华宓君乖乖端着手站好:“对对对,应玉衡。”   盛言楚一愣:“应兄怎么了?”   华宓君垂眸看了眼李老大人,见李老大人没有阻拦之意,便道:“朝中原是想取江南府那应氏子弟为会元,那日放榜时,皇帝突临贡院,说是想看看前三贡士的考卷……期间朝中人对小书生和应氏子弟两人的考卷起了大纠纷,至于他们到底吵了什么,老祖宗没跟我说。”   话茬子抛到李老大人头上,李老大人撸撸胡子,眯着老眼朗声而笑。   “你小子也算是走了大运,圣上看到你写得那道西山书院时务题后大为赞叹,那些抨击你商户身份的朝官皆得了圣上一顿骂,倒是翰林院的戚大人为此得了赏识,老夫冷眼瞧着,翰林院大学士已经不中用,要不了多久戚大人就会接手翰林院掌院一位,果真是年轻有为啊……”   戚大人?戚寻芳吗?   盛言楚心里百转千回,微笑听着。   李老大人致仕后几乎不理朝政,但朝政上不拘事儿的大小,皆会源源不断地往李老大人耳里钻,能坐在这聆听李老大人讲述朝中事,是盛言楚的福气。   华宓君不好打搅两人谈正事,便跑去院中捕捉春日的蝴蝶玩闹。   院中一老一少谈了至少一个时辰,李老大人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对于当今朝堂上大事就没有不知情的,盛言楚听了会后眼睛顿时发亮,搓搓手谦卑地问了好些问题。   李老大人不藏私,将朝中如今的现状列了条清晰的线和盛言楚好生说了一遭。   “谁在那?”李兰恪手执书本,进了院子见小亭子里有客人,便拉过华宓君,“爷爷不是说殿试前不见那些上门的书生吗?”   说着嘴巴呶向和李老大人谈笑风生的盛言楚:“这人什么来头,竟哄得爷爷这般高兴?”   华宓君放走落在掌心的花蝴蝶,兴味地睨着亭子上盛言楚的背影,凉凉道:“这人恪舅舅并非不认识,你且去看看就知道了。”   带着狐疑,李兰恪悄悄拐到小亭子对面,待看清盛言楚的长相,李兰恪拍腿兴奋:“你就是盛言楚?!”   盛言楚闻声抬眸,见对面长廊上立着一年轻男人,男人手中还拿着书,心念一转,盛言楚笑着打招呼:“见过李兄。”   李兰恪急急地往小亭子这边来,边走边挺胸笑说:“…那日在贡院门口,宓姐儿将你舅舅认成了你,你那舅舅容色的确了得,我在马车上听外边的人议论,他们说你跟你舅舅长相颇为相似,今日一日,果真如此。”   上了小亭子,李兰恪喊了声爷爷,然后对着盛言楚拱手:“盛贤弟少年有为,兰恪见之惭愧。”   “哪里哪里。”盛言楚谦虚笑笑。   李兰恪其人,杏榜过后,盛言楚有让盛允南去外边细细打听过。   据说李兰恪二十五才考贡士是李老大人故意为之,李家子嗣貌似身子都不太好,李老大人一妻三妾,妻妾四人给李老大人足足生了九子四女,可惜最终长大成人的唯有三子一女。   三个儿子中就有两个身患体虚之症,一年四季都要盖暖被,另一个则是李兰恪的亲爹,此人身子倒还说得过去,可惜子嗣不丰,膝下唯有李兰恪这个一个健康的男丁,其余的全是女孩。   其他二房别说男丁了,姑娘都生得少。   为此,李老大人找瑶山寺住持算命,一算才知道李家祖坟选错了风水,挪祖坟对长眠底下的祖宗而言是大不敬行为,不得已,李老大人便请住持寻其他的法子。   这法子就是后代常说的晚生晚育,住持的说辞是李家人身子骨比常人长得要慢,过早婚嫁行房事于男女而言都不好,不仅伤自己的身子,还害了下一代。   李兰恪是李老大人最小的孙子,身子之所以比李家旁的子孙强壮,和从小得李老大人悉心的照料有关,再有,李兰恪为了养身子直到十岁才开蒙读书,如今能在二十五岁就高中贡士其实已经很了不起了。   见三人在小亭里说笑不断,华宓君踢踢脚边的石子,睨了眼盛言楚的背影后百无聊赖的往院子外边走,中途遇见送甜食的丫鬟,华宓君招招手跟丫鬟讨了一块。   “竟是御香楼的糕点!”华宓君小口嚼着,颇有深意地笑笑,“御香楼的点心一块就要好几两银子,小书生竟也舍得买这么多讨老祖宗的欢心。”   丫鬟见华宓君对盛言楚十分上心,便将食盒上贴着的小签子拿给华宓君看。   纸很白,尤显得上龙飞凤舞的几行小字神韵超逸。   华宓脱口而出:“这是小书生的字?”   丫鬟点头:“盛家公子想是料到老太爷嗜甜却又不能吃太多,便在每格食盒上都贴了这个,清清楚楚地写着这一盒该吃几天,吃多了又会如何如何。”   “婆婆妈妈的,的确是书生的做派。”华宓君一听就笑了,“要说读书人心细,这点我可不认同,你们瞧瞧恪舅舅丢三落四的样子就知道了,只这小书生……”   华宓君掩嘴:“若换做是他,我倒信,得,你们服侍老祖宗用吃食时就按这小签子上的话来,若老祖宗贪嘴想吃多些,你们就拿这些小签子吓唬他。”   盛言楚做得便利贴上,除了写每日用得量外,还扩展了一些糖尿病,三高等病症的科普,总之,李老大人看过小签子后,顿觉手中的糕点不香了。   -   从李老大人的院子出来时,日头已经落西。   刚走出内院,就听华宓君在前头和几个年纪相仿的姑娘说话。   瞧着打扮,应该都是李府的姑娘,盛言楚身子往旁边的矮小灌木一闪,想着等华宓君她们走了他再过去。   “…华琦云好大的脸,吆喝着过生辰的旗子请京城王孙贵戚去华家吃席?哼,打量我们这些人眼都瞎了,瞧不出她心里的小九九?”   “她娘见天的只会一句‘我是华家的当家主母’,”说话的小姑娘插着腰学人,阴阳怪气地说,“我女儿华琦云是华家的大小姐,日后便是做世家大族的长媳都要得……”   “我呸,她哪来的脸说这种丢人现眼的大话?有我们李家在,她休养坐上主母的位子,一朝为妾,世世为妾!”   “华家那帮子人和她是一丘之貉,难怪华正平那般宠唐氏……”   “嘘嘘嘘……”旁边几个姑娘忙提醒。   小姑娘惊慌地捂住着嘴,瞟了眼华宓君,见华宓君脸上没怒气,小姑娘悔恨地打了下自己的嘴巴:“叫你嘴快。”   华宓君脚尖抵着土地用力一踩,身下的秋千哗得一下飞了出去,华宓君闭眼享受着如坠云端的感觉,滑了两回后,华宓君觑了眼垂头耷耳的小姑娘们,几不可闻地叹息:“你们这是干嘛?那华正平和唐氏本就是蛇鼠一窝的坏东西,你们用不着顾及我的,想骂他们骂就是了。”   说着华宓君双手紧紧的握住秋千两侧的绳子,也不摇了。   “宓姐儿,”刚失口说华正平宠唐氏的小姑娘红着眼走过来,华宓君往旁边挪了挪,李婉顺势和华宓君坐到一块,小声赔罪:“我不该说那话的,若是姑姑听见了定会不开心。”   华宓君苦涩一笑:“我娘不开心又如何,人都不在了计较这些烦心事有什么用?若能换我娘起死回生,我一早就抄把刀将唐氏和华正平大卸八块……”   李婉嗓子眼发紧,握紧拳头道:“你可别做傻事,弑父可是大罪,而那唐氏又有官家的庇佑,咱不能动。”   旁边几个站着的小姑娘跟着劝:“是啊,宓姐儿何必为了那等孽畜将自己赔进去,老祖宗不是说了吗,咱们李家等得起,等官家、等官家没了,咱们李家立马就冲进华家做个了断,届宓姐儿想怎么折磨那对奸夫淫妇都可!”   “什么等官家没了,这种大不逆的话你竟有敢说?!小心老祖宗罚你跪祠堂!”李婉瞪过来。   说话的小姑娘噘嘴:“我只在家里说说而已…”   “家里也不准!”李婉杠上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眼说个不停,这边,华宓君胸口起伏,绞着帕子直言:“我才不怕进大狱呢!若非老祖宗拦着,我今夜杀进华家砍了他们都行,事后也用不着京兆府给我定弑父的罪名,我直接在华家找根大梁吊死了事!”   “宓姐儿…”小姑娘们纷纷变了脸色。   华宓君泫然欲泣,咬紧嘴唇。   躲在矮木后边的盛言楚能清楚的感知到华宓君此刻的决然和恨意。   “那华琦云如此大张旗鼓的选夫,不就是想趁着官家还在位时好择一颗大树乘凉吗?哼,我偏不让她如意,她十九那日过生辰,我定要备份厚礼上门!”华宓君咬牙切齿地说,“唐氏母女想踩着我娘的枯骨过人上人的好日子,门都没有!”   “我陪你去。”李婉眼睛坚毅,“左右我已经定了亲,去见那些公子哥想来老祖宗不会责怪我。”   华宓君呜咽点头,其余几个年岁小的姑娘忙上前哄,许是外头的风大了,几个女孩子禁不住傍晚的凉气,不一会儿便相邀离去。   -   盛言楚一出李家大门,小厮便将盛言楚蹲在矮从的事说与李老大人听。   李老大人刚听了李兰恪的课业,闻言呷了口茶,慢条斯理道:“算那小子有点眼力,搁旁人遇见了咱家的姑娘,就跟苍耳沾了羊毛一样,甩都甩不掉。”   李兰恪:“那些攀附咱家的人,没几个真心实意的,要么冲着爷爷您的名声来的,要么想借着咱家的势好在朝堂行走。”   李老大人冷哼:“做他们的春秋大梦去吧,我宓姐儿多好的一孩子,襄林侯竟跟老夫开口,说要将宓姐儿送到太子身边做良娣?!”   顿了顿,李老大人用力地提着拐杖点地,破口大骂:“谁稀罕做东宫良娣!说来说去不还是个姬妾吗?我宓姐儿是我李家的嫡亲孙儿,她娘在军中至今还享有军俸,为朝廷卖命多年,到头来女儿却要去做妾?老夫就是豁出去这条命,就是死也不会答应这桩亲事!”   李兰恪冷着面孔跟着骂了一通,忽道:“可宓姐儿从小没娘亲在跟前教养,上头又有那么一个爹,日后这亲事怕是极为坎坷…”   京城世家娶媳妇十分讲究,除了八字要合,还要看是否有亲娘教养,尤其是娶回家当长媳正妻的,最为看重这点。   毕竟要撑家族的脸面,若迎一个幼年失恃的姑娘进门,家族会因此蒙羞。   就因为这道槛,华宓君长至十四岁还没有说亲,李老大人今年之所以没回老家,其一是为了李兰恪的科考,再有便是焦心华宓君的婚嫁之事。   “这两日老夫正在寻摸好的人家,不拘什么高门家室,只要能对宓姐儿好就成。”   李老大人口气软绵无力:“倘若念和在世,应该也会同意老夫的做法。”   少将军李念和去世那年,李兰恪已经记事,回想起姐姐浑身是血的倒在李府外的凄惨画面,李兰恪赤红了一双眼,双手发抖:“华正平简直妄为读书人!妻室再怎么不喜,也不能下那般狠手,好歹姐姐怀着他的孩子呢!”   李老大人不可置否的冷笑:“人人都说读书人最为薄凉,然我李家代代都是书生,也没见有人学华正平杀妻灭子。七出之罪,哼,他那宠爱有加的小妾又有什么妇道之言?忤逆念和,独揽华家大权,还将女儿养在身边,这又是什么道理?”   李兰恪唉声叹:“若不是官家护着她,她哪里有现在的地位,那华家将她捧得高高的,并非只因为华正平宠她,毕竟唐氏年岁已不小,再好的颜色也终有逝去的一天,然华家日复一日的待她好,都是因为宫里那位罢了。”   说起老皇帝,李老大人脸色晦涩难耐,语音清颤:“当年先帝派老夫去东宫的圣旨下发后,朝野上下皆笑话太子,言及太子有了老夫这个夫子后若还不上进,怕是要失储君之位。”   往事如烟,再提时,李老大人老的牙都掉光了,而那个被世人看笑话的太子荣登龙椅后稳当当的做了一辈子的皇帝。   “爷爷,”李兰恪斟酌了下,最终还是问出了口:“若您料到皇上如此待您,您当年还会用心教授于……他吗?”   老皇帝不是中宫所出,亦不是宠妃之子,当年之所以坐上皇位实属巧合。   原本立得储君尚武,当今皇帝十五岁那年,储君战死在南域,噩耗传到京城后,先帝罢朝三日,就在这时候,其余几位虎视眈眈的皇子开始对太子之位起了微妙心思。   先帝正哀痛长子的惨死呢,听闻底下几个儿子暗中较劲争抢太子,先帝大约是被丧子之痛冲昏了头脑,竟叫侍卫将那几个皇子连夜扔进了水牢。   水牢里蛇鼠堆满山,皇子们娇生惯养哪里受得了那等苦,关了三天后,待先帝从长子灵堂里走出来时才想起皇子们还关在水牢之中,遂着人去看,然而大事不妙!   关进去的一共有六人,两人互相残杀死在牢中,一人被蛇咬死,另一人不识水性被淹死,另外两人倒是全须全尾的从水牢里出来了,可惜还没半年就魔障发了疯。   先帝一下没了七个好儿子,身子为此形销骨立每况愈下,病床前,先帝将如今的老皇帝立为了太子。   老皇帝生母身份低位,平日里寡言少语,在众皇子堆里并不出色,可就是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皇子,硬是让李老大人扶上了皇位,这龙椅一坐就做了五十来年。   也是这么个帝王,临到头为了自己在史书上留好名而辜负了李老大人这个恩师。   要问后不后悔,李老大人敢说不后悔自己教出一个能坐稳皇位五十载的天子,但后悔自己有老皇帝这么个学生。   若无那道赦令,华正平和其小妾唐氏早就下黄泉给他孙女磕头赔罪去了。   爷孙面面相觑无言,李老大人便是对老皇帝有诸多不满也不会当着李兰恪的面说出来,少年性子不沉稳,若是和好友外出吃酒说漏了嘴,那后果就不堪设想。   “恪哥儿听话,”李老大人抓着李兰恪的手重重拍了拍,浑浊老眼泪珠不停打转,如鲠在喉:“以后切莫再说浑话,咱们是臣,有委屈只能自己受着。”哪怕他是皇上的恩师。   李兰恪艰难地点点头,受着就受着,只待新皇登基,他李兰恪定要第一个冲进华家将华正平和唐氏的头颅砍下。   -   这边盛言楚回到家后,先是将李老大人的指点整理成册,以备殿试前复习用,看至深夜,盛言楚搁下笔记冲了个凉水澡,正准备熄灯睡下时,他鬼使神差的将垃圾桶里的华家请帖拿了出来。   “四月十九…”盛言楚盘腿坐在床上,十指弹了弹请帖,语气没有起伏:“我倒要看看这世上比盛元德还要心狠的男人疼爱的妾室到底长了怎样一张花容月貌。”   大瑶山杏花往京城吹落时,宛若下了场杏花雨,四月十九当天,天空竟真的下起杏花雨,各色杏花伴着稀稀疏疏的小雨斜斜地撒在京城大地,纵是这样的天气,华家依旧热闹非凡。   “哟——”   盛言楚两手空空地走到华家那条巷子时,刚拐弯就听到一道刺耳的娇笑声。   “宓姐儿今儿怎好有空过来?莫不是在李家过得不如意?”   华宓君像头小鹿一样恶狠狠的撞向唐氏肚子,唐氏小产后身子发虚,加之华宓君用了吃奶的劲,这一撞疼得唐氏连连往后退,额头顿现豆大的汗珠。   “小贱蹄子小娼妇!你发什么疯呢你?!”唐氏像个泼妇一样张牙舞爪,一手捂肚一手指着华宓君,“还愣着干吗?还不快将不相干的人给本夫人轰出去!”   小厮丫鬟们应声上手要拉扯华宓君,盛言楚心一紧,忙飞快地跑到前去,却见两个李家护卫已经将华家人桎梏住。   “反了天了!”唐氏一张脸扭曲狰狞,双眼瞪圆,“华宓君!你休得放肆!”   华宓君冷冷看着唐氏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大声奚落道:“唐氏,你犯不着在我跟大吼大叫,想跟本姑娘一较高下,你且哄哄华正平将你扶正再说!”   “既此刻没扶正,你在我面前充什么大?宓姐儿?宓姐儿是你一个低贱妾室能喊的?你胆敢在我跟前尊卑不分试试,且仔细你那张狐狸皮被我挠破!”   说着,华宓君作势挥手。   “你——”唐氏瞳孔骤然一缩,无语凝噎。   围观的百姓哈哈大笑,指指点点不休。   盛言楚把玩着腰间的荷包络子,见台阶上华宓君冲唐氏吐舌头幸灾乐祸的挑衅,盛言楚嘴角不由露出一抹笑。   华宓君大摇大摆地进了华家后,盛言楚紧跟其上。   “等等——”唐氏拦住盛言楚,吊着美人眼上下打量盛言楚:“敢问您是哪家的公子王孙?妾身怎么从未见过你?”   盛言楚此番来华家目的就是为了看唐氏,见唐氏一双眼睛恨不得在他身上看出花来,盛言楚非但不恼,还回看了过去。   论相貌,唐氏的确算上乘,瓜子脸大水眸,烟霞团蝶金线水仙罗裙掐出盈盈而握的纤细小腰,柔弱无骨的两臂上飘着一条艳红薄纱披帛,脖颈上挂有一圈硕大的金圈,往下一扫,一对兔儿挤得都快蹦出来……   盛言楚登时别开脸,轻咳一声掩饰尴尬,暗道今日是唐氏女儿华琦云的生辰宴,唐氏作为亲娘,又是府中的小妾身份,于情于理都不应该抛头露面出来接客,何况还穿成这幅勾栏样式,难怪华正平陷进温柔乡中无法自拔。   就唐氏这等妖娆妇人姿态,若是入了宫,定是那祸国殃民奸妃一类。   唐氏见盛言楚盯着他面不改色地看,旋即不悦地将盛言楚递过来的帖子甩给小厮,当着进进出出客人的面抬手捧了捧自己那对呼之欲出的胸.脯,轻飘飘地说:“逐了他。”   小厮傻眼,拿着请帖进退两难:“夫人,此人拿了老爷的帖子,想来是贵客,怎好…怎好赶他走?”   唐氏刻薄一笑:“贵客?莫不是老爷又将什么阿猫阿狗都往府里拉吧?”   盛言楚脸一黑,直接甩袖往外走:“告辞。”   “哎呦夫人您这是…”华府小厮都看不下去了,跳着脚追上来,“盛公子,您且消消气,里边请里边请——”   唐氏转头就跟一小官夫人搭起话来,小官夫人见华家小厮腆着脸皮对着盛言楚说好话,便问盛言楚是谁,唐氏尖酸地撇嘴:“管他是谁,左右不过是我家那位往外胡乱送帖子时招来的苍蝇罢了。”   看在华家小厮真诚致歉的态度上,盛言楚本打算不计较唐氏那些恶心的言语,没想到唐氏竟变本加厉的耻笑他,既如此,盛言楚毫不留情地扭头就往外走。   盛言楚走了还没一会,华正平就急匆匆地跑到大门口。   见门口宾客悉数已进门,华正平扔不放弃地在门口徘徊,已经招呼夫人们吃了盏茶的唐氏从丫鬟那得知华正平站在门口翘首以待某人,以为还有贵客姗姗来迟,便扭着腰肢笑着往院外走。   才走过壁影,就见华正平阴沉着脸往这边走来。   瞅了眼后边没有宾客,唐氏心下犯嘀咕,娇气地挽着华正平的胳膊,嘟嘴抱怨:“老爷,到底是什么大人物竟要你亲自去接?人呢?”   华正平身后跟着的小厮欲言又止,多次使眼色给唐氏,唐氏愣是没瞧见。   “你还有脸说?你个蠢妇!”   华正平面有愠色,头一回在屋外给唐氏脸色看,“平日里你爱闹我由着你,可今个上门的都是我辛辛苦苦陪着老脸求来的客人,你怎能赶人走!”   唐氏最是要脸,见华正平冲她发火,顿时一跳三尺高,胸前一对兔儿跟着一颤:“好哇华正平,你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凶我?”   搁在平日,华正平定要被屈下身哄一哄美人,可今日华正平铁了心要杀杀唐氏的嚣张气焰。   华正平将盛言楚甩下的帖子径直插到唐氏半露不露的兔儿沟里,报以冷笑:“你可知被你赶走的这人是谁?”   唐氏才不怕华正平冲她发火,大不了夜李废精力哄一哄就是。   “这人是谁?”唐氏依旧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举着帖子无所畏惧,“老爷可别打量我是妇道人家就没见识,此人周身穿得衣裳满打满算才二两银——”   ‘子’还没说出来,华正平气不过一个巴掌扇过去:“念和当年骂你眼高手低果真没骂错!”   唐氏被打得一股悲愤涌上头,贝齿咬着红唇,眼眶中挂着泪珠楚楚可怜地看着华正平:“老爷…”   华正平腾起的怒气一下烟消云散,大手抚摸上唐氏印着巴掌印的脸颊,刚想说一些疼人的话,可一想到得罪了盛言楚,华正平眉头顿蹙。   “此子身份是差了点味,可你不知他有一个好义父…”   “盛氏子认了临朔郡郡守卫敬为父,四月初,朝中隐传出皇上有意擢升卫敬为漕运总督……”   唐氏闻言气息一窒,染就丹蔻的手指差点捏碎盛言楚的请帖,惊道:“漕运总督可是肥差啊!”   完了完了,好好一个女婿被她赶跑了。 第118章 【三更合一】 金銮殿殿……   见唐氏出去找华正平久久未回筵席, 华宓君便谴丫鬟山栀去前院打探消息,山栀恰好看到这一幕,当下高兴坏了, 蹦蹦跳跳地往华宓君身边跑去。   “姑娘, 天大的好事!”   华宓君对着在那和小姐们嬉笑打闹的华琦云暗搓搓地啐了声,没好气地扭头问山栀:“什么喜事?”   山栀笑得头上的绒花随着脑袋一颤一颤, 对华宓君耳语两声后, 山栀讨巧地问:“如何?姑娘可觉得这是好事?”   “妙哇!”华宓君径直拍起手掌来,吐出一口浊气,大快人心道:“古人言恶人自有恶人磨,这话一点都不假!”   李婉听到动静从闺秀堆里走过来:“瞧你高兴的,这又是得了什么喜事不成?”   李婉是李家正经的大小姐, 身份较之华宓君高, 一手苏绣手艺卓越非凡,去年许了京城淮亲王嫡幼子做正房, 只待李婉八月及笄后就出嫁。   李婉性子好, 又有那样好的家室,京城姑娘们都爱和李婉来往,所以当李婉拉着华宓君笑着打闹时, 小院中大半的姑娘小姐们都看了过来。   见李婉和华宓君亲密地跟亲姐妹似的, 一些人嫉妒的眼珠子都快滴血。   “什么事这么好笑?”华琦云不甘不愿地走过来问,“今日既是我的生辰, 宓妹妹不若说出来让我这个做姐姐的跟着乐一乐?”   华琦云最骄傲的就是自己比华宓君提前几个月出生,这是她一辈子的荣光,她可以时时刻刻拿姐姐的名头压华宓君。   可惜,华宓君最不屑的就是和华琦云为这点子鸡毛蒜皮的事斤斤计较。   占口头便宜算什么?唐氏一日不扶正,华琦云就永远是庶女。   李婉伸手拦下正欲说话的华宓君, 皱起秀眉:“人家宓姐儿的事,你打听了作甚?”   李婉嫁进淮亲王府做得是正头娘子,最厌烦的当属华琦云这类庶女,庶女安安分分的倒无所谓,烦就烦那些庶女跟华琦云一样不分尊卑。   “我是宓姐儿的亲姐姐,怎么就不能过问?”   要说看不顺眼,华琦云早就将李婉视为了眼中钉,李婉一来华家,那些世家小姐转眼就追着李婉转哒,全然忘了今日是她华琦云的场子。   李婉沉着脸还想替华宓君说话,却见华宓君冲她狡黠地眨眨眼,李婉心领神会,软下声调叹气:“理是这个理,但宓姐儿好歹是你华家的嫡长女,你这个庶姐在人前给她点面子都不可吗?”   华琦云语塞,李婉快言快语,言辞犀利:“往常外头人都说你欺负宓姐儿我还不信,今日我倒是见识了,宓姐儿这边但凡有点风吹草动你都过来插一脚,可怜宓姐儿没娘给她撑腰,到底是没娘的孩子像根蒲草啊,好好一个大小姐连在家里笑一笑都听你华琦云的干涉……”   “我…”华琦云哽得脖子粗红,“我没有干涉她,我就是问问,问问都不成吗?”   “成,怎么不成?”华宓君向堂内小姐们盈盈一拜,柔着嗓子望向华琦云:“姐姐既要听,我说出来便是。”   华琦云嘚瑟的抬着下巴哼起来,华宓君和她那个娘一个德行,女儿家会的东西华宓君一窍不通,平日里喊打喊杀像个毛头小子,她口中的高兴事儿无非是那些偷鸡摸狗的做作玩意,如今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势必要讨一波笑话。   华宓君岂会不知华琦云想看她出丑,可她不再是小时候那个懵懂无知的孩子,撇撇嘴,华宓君指着前院的方向,声音抬高几分,无辜道:“喏,你娘在前院被你爹扇了巴掌——”   似觉得华琦云不信,华宓君上前一步抓起华琦云的手就往前院长廊方向拖。   “你放手——”华琦云只当华宓君发疯胡言乱语,可耐不住华宓君手劲大,三两步就将华琦云拽到了前院门口。   “唐氏被打了?”   李婉惊愕出声,忙疾步往外看热闹,李婉一动,小院中的人紧跟着蜂拥而出。   一行人趴在廊边往前院张望,刚好看到唐氏捂着脸哭哭啼啼地冲华正平撒娇,言语间说着什么‘既是贵客,我明日亲自去赔礼道歉便是,老爷好端端的打妾身,妾身可不依’之类的话。   小姐丫鬟们笑倒一片,看向华琦云的眼神瞬间充满不屑和轻蔑。   唐氏都三十多了还在外头用胸怼着华正平一个劲的卖弄风骚,想来进了屋上了床怕是比妓.子还要贱。   少女们银铃般的笑声一下惊得唐氏和华正平回头,华琦云手心都掐红了,见唐氏俏脸魅态十足,华琦云再也忍不住了,当即冲过来对着唐氏又打又吼:“我怎么就有了你这样丢人现眼的娘——”   一时间华府乱作一团。   -   四月二十一,殿试前一天。   应玉衡找到盛言楚,两人就殿试讨论了半个时辰后,便歇在小院大树下吃程春娘做得煎酿菜席。   程春娘和月惊鸿已经去京兆府办好了民宅开锅子铺的相关文书,这两天程春娘一直在街头寻摸京城人的口味,心里有底后,程春娘便开始做相应的准备。   前院一共有八间倒座房,问过盛言楚的建议后,程春娘打算打通四间,这四间房并不大,刨除柜台和厨灶,只能放下四五张方桌。   地方小,程春娘便巧用,不再像静绥码头那样做锅子,而是将鸳鸯大锅改成一口一口的小窑罐,菜系以爽口的麻辣肉类为主,辅以京城人最爱的甜口酿菜。   窑罐不大,一般只够一个人食用,因而新开的铺子挂了个牌子:铺子里若一时坐不下,食客可以将窑罐提回家吃。   程春娘托月惊鸿在京城找了一家窑房定了一大批小窑罐,因长期合作数量又多,原本单买要花十个铜板的小窑罐竟只要四个铜板。   甜水巷的老百姓自然不会掏四个铜板多此一举买小窑罐回家吃,所以一听程春娘用四间倒座房开锅子铺,当即打趣:“倒也不必花这冤枉银,我们就端个碗蹲在巷子里吃完就成。”   程春娘笑:“哪能让街坊邻居蹲在那吃,你们来了,只管进我家里边坐着吃。”   一番话引得老百姓哈哈大笑,纷纷说等铺子开张了他们要来捧场。   时下四月,京城的时蔬应有尽有,想着儿子明天就要上金銮殿拜见皇帝,程春娘便用心做了一桌全席菜酿。   菜酿是京城人最为喜欢的菜肴,就是拿各种蔬菜沾上肉丁,裹上面粉然后放油锅里炸,炸好后蘸着各式的酱料吃,别有一番风味。   京城人嗜甜,盛言楚和应玉衡都不大喜欢这样的口味,程春娘便调了两碟子辣酱和油碟,道:“这辣子红艳艳的,我尝了口呛的很,你们俩可得悠着点,别待会吃多了嘴疼。”   “辛苦程娘子了。”应玉衡双手接过油碟和辣碟,闻着馋人的香辣味,应玉衡吞了吞口水。   上了一桌蔬菜酿后,程春娘担心两人吃不饱,便又切了牛肠和糟溜鱼片过来。   应玉衡长相斯斯文文,吃起东西来腮颊就没停过,三两下就干了小半碗。。   “你娘手艺这个——”应玉衡竖起大拇指,嚼着嚼着,应玉衡忽想起一事,疑惑地问:“我朝民宅开铺子有诸多限制,官府为何会准你家开?”   应玉衡没恶意,问得是事实。   民宅开铺子并不是人人都能办到的,除非……   “盛贤弟——”应玉衡大吃一惊,手中的筷子都抖掉了,“难道你是商户?”   盛言楚咬了口青辣椒酿肉,挑眉轻笑:“怎么?应兄不会今天才知道吧?”   应玉衡捡起筷子擦了擦,不敢置信的咋舌:“这事我还真的不知情,先前听你说你娘要开铺子,我以前是那种街头小贩。”   生意赚得钱只要没超过朝廷商税限定的额度,都不会被认定为商户,所以平头百姓也会跑出来做点小生意。   盛言楚咽下嘴里酥滑的青椒酿,鼓着腮帮子道:“我太爷爷当年做胭脂水粉发了家,后来生意起来后被朝廷改成了商户,可惜我爷爷、我爹没守住家产,我出生那几年家里就剩一个胭脂铺子糊口……”   有关独户的事盛言楚没隐瞒,一应和应玉衡说了。   “我那时跟族里提出立独户,原是想钻朝廷律法的空子丢掉商户的名头,可惜……”   应玉衡悠悠笑叹:“以我推算的时间看,你带着程娘子独户那年,想来朝廷商税律法做了修改。”   可不吗?!   盛言楚丧丧点头:“偏偏我要独户的时候,朝廷降旨说不许更改后代子孙原有的户籍。”   应玉珩咔嚓咬断藕片酿肉:“我犹记得这条律令传到江南府后,江南府衙门被人砸了一篓一篓的鸡蛋,我说这话盛贤弟可能不爱听,但朝廷若不修这条律法 ,天下迟早要乱。”   “惰民、九姓渔船等贱籍,皆会跑出来单独立户改门楣,盛贤弟你来说,这天下会不会因此变得毫无章法?”   “应兄说得对。只不过贱业一日不改,像我这样的商户很难有出头之日,好在我还有读书的机会。”   盛言楚打心底感激皇商金家当年的恩惠:“我自知出身不正,所以倍加珍惜读书的日子,一晃十年,我竟从山沟沟里来到了京城。”   应玉衡大赞:“金家近些年一直兢兢业业地为朝中事出力,还不忘恩及盛贤弟这样同出商户的子弟,不愧是皇商家族。”   说起金家,两人不得不聊到五皇子。   “皇上将金家嫡女许给五殿下做王妃,朝中上下都说皇上十分不待见五殿下,一个商户女一跃当王妃,属实不妥。”   盛言楚摸摸鼓起来的小肚子,顺势拿起旁边泡好的杏茶漱了下口,闻言抬眸:“商户女的身份的确不堪居皇子正妃之位,但金家不是寻常商户,当年南域一战,若非金家主动献上粮草支援襄林侯……”   放下茶盏,盛言楚敛起神色,认真道:“说句不该说的,没有金家,就不会有得胜归来的襄林侯,而南域依旧乱糟糟。如今南域战乱才堪堪平定几年,朝廷上下就开始拿金家的贱籍说事,哼,好没良心!”   应玉衡:“盛贤弟此话字字在理,但五殿下好歹是天子的儿子,若真要抬举金家,给个侧妃的位子已然够了,如今拿五殿下的正妃之位犒赏金家,五殿下的颜面往那哪搁?”   金家地位低下,但人家富的流油啊,当初为了争谁娶金玉枝,四皇子和太子两方人马在朝吵了大半年。   后来金玉枝的亲事落到五皇子头上后,四皇子和太子竟没有丝毫嫉妒。   金家再好,再有钱,也不值得四皇子和太子将正妻之位拱手奉上。   毕竟这两位一心想着坐龙椅当皇帝,若有朝一日成为九五之尊,身边却有着一位商户皇后岂不是要贻笑大方?   就这样,五皇子和金家结了姻亲。   朝野上下包括老皇帝均以为金家和五皇子都会不满这桩婚事,于金家而言,五皇子病弱,性子又顽劣,便是金玉枝做王妃又如何,到头来左不过是个闲散富贵主儿。   反正给五皇子当正妃比不上给四皇子和太子做妾,好歹这两位有登基之望,日后做了皇帝,那金玉枝就是皇妃。   然而就当文武百官摆好架子翘首以待金家拒婚时,金家规规矩矩地接了圣旨,还叩谢圣恩。   反观五皇子那边,五皇子拖着病歪歪的身子在御书房外跪了半宿,依旧没能让皇上收回成命。   从那以后,京城各大茶楼都在笑谈金玉枝厚着脸皮追着五皇子满大街地跑,而五皇子好几次被金玉枝气到头冒白烟。   “五殿下这条小霸王就该金家大小姐治他!”   “金家大小姐泼妇一个,和五殿下绝配!”   此等谣言传开后,就连老皇帝都觉得五儿子和金玉枝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前些年五皇子在临朔郡郡守府养伤期间,盛言楚曾调侃地问过五皇子有关金玉枝这个正妃的事,五皇子十句话中就有九句不满,不过盛言楚还是捕捉到了五皇子对金玉枝别样的情愫。   盛言楚犹记得自己当时心中冒出的那股激动劲:看看!看看!他发现了什么!   古早小说不都是这个调调吗?桀骜不驯的穿越女vs忍辱负重的病弱皇子,果真是天作之合。   思绪回到现实,盛言楚接着应玉珩的话说:“五殿下丢脸的事还少吗?路家大小姐爱慕他,他却看不上,皇上扭头就将刁蛮的金家嫡女赐给他,这叫一报还一报!”   应玉衡吃得差不多了,便放下筷子,闻言笑了笑:“盛贤弟好大的胆,这话要是让五殿下听去了,小心他拿着鱼竿敲烂你家屋顶。”   五皇子平生最爱钓鱼,身子但凡有点好转,五皇子就拿着鱼竿带着一帮狐朋狗友去京城街上打闹,所以老百姓经常拿这个吓唬小孩——你若再胡闹,就让五殿下用鱼线勾了你去钓鱼!   这种玩笑一度在京城风靡了好几年,连应玉衡这等不常出门的人都听说过这句话,可见五皇子的纨绔作为在民间的印象有多深。   盛言楚垂头咧嘴笑,他最早听到这话可不是在京城,而是在临朔郡守府。   因他半开玩笑的调侃五皇子和路大小姐,五皇子直接甩了个枕头砸他,还恶狠狠的扬言再乱说就抽他的筋做鱼线……   -   饭毕,两人复又聊起明天的殿试,越聊两人心越慌,索性去院中下棋静心。   一下棋,盛言楚就想起李老大人偷偷换子的事,李大人越老越顽皮,跟在李大人身侧长大的华宓君将李老大人的乖张学了个十成十,也不知那天他从华家离开后,华宓君有没有在华家吃亏。   心里念着华宓君的事,盛言楚一下连输三盘。   应玉衡抬头,见对面少年捻着子时而蹙眉,时而嘴角微扬,然目光却游离在棋盘之外,双眸含春,脸颊淡红……这幅想入非非的模样勾得应玉衡握拳而笑,暗忖少年也有春心动的时刻。   “今日就到这吧。”   应玉衡极有眼力的喊停对弈,并不戳穿盛言楚的心不在焉,只道:“明日要早起去金銮殿等候,我得回去准备一番。”   盛言楚登时从冥思遐想中抽回精神,忙起身送应玉衡出去。   -   夜里,盛言楚没有再去翻书,而是翘着二郎腿坐在院中呆呆着数星星。   程春娘担心儿子过于紧张明日白天的殿试,便让月惊鸿上前安抚开导一通。   “楚哥儿…”月惊鸿凑近喊。   盛言楚长腿翘着,眼一斜:“我娘让你来的吧?”   月惊鸿点头,面带忧愁地问:“今个你是怎么了?从吃晚饭开始就见你提不起劲,可是因为殿试?”   盛言楚双手枕在挠头,听闻此话轻松一笑:“面圣是书生们读书时最为向往的事,我高兴还来不及的,愁殿试做什么?”   “是了!”月惊鸿也笑了,“你是会元,若你都惧殿试,那其他人岂不是要彻夜难眠?”   既不是考前焦虑,那月惊鸿就不用多费口舌去安慰盛言楚,甥舅两人闲散地说了会话后,盛言楚缓步往屋内走。   等盛言楚屋里的灯灭了,月惊鸿找到程春娘,将盛言楚的状态和程春娘一一交代,程春听完眉头依旧蹙着:“然哥儿,你说他不会是思…春了吧?”   月惊鸿在男女情.事方面是行家,故而程春娘才会问这话。   “思春?”月惊鸿诧异万分,结巴道:“不、不可能吧?”   夜色太浓,盛言楚半张脸都隐匿在黑暗之中,月惊鸿一时半伙还真的没怎么去注意盛言楚脸上的神色。   “咋不可能?”   程春娘既当爹又当娘,儿子的人生大事程春娘一直留心观察着,“白天我就瞧着他不对劲了,那应家儿郎找他下棋时,我瞄了他几眼,嗬,他一双眼直勾勾地望着窗外……脸红彤彤的,我瞧他定是在想哪家小姑娘!”   月惊鸿哈哈大笑:“姐,楚哥儿成天都跟书作伴,哪来的小姑娘让他想?”   “咋没有?”程春娘反问,“他前天不还去那什么华家吃席了吗?华家办得是生辰宴,听说来了不少待字闺中的姑娘呢!”   月惊鸿托起下巴沉思:“难道楚哥儿在华家见了什么妙人?”   程春娘重重点头。   姐弟俩相视一眼,忽而齐齐嘿嘿发笑,儿子/外甥有心上人好哇!管他是谁家的女儿,只要儿子/外甥喜欢,那他们就算是倾尽所有也要将人娶回来。   -   公寓里,盛言楚死活睡不着,既没睡意,他只好坐到书桌前看书。   翻了两页笔记,盛言楚心燥得看不进去半个字,躺回柔软的床上后,盛言楚睁着大眼直直地盯看着天花板。   他今夜的确在想姑娘,但并不是什么心上人,他想得是五皇子的未来正妃金玉枝。   金玉枝的身份毋庸置疑,肯定和他一样来自别的时空,以他对金玉枝的了解,他觉得金玉枝应该是半道魂穿。   胎穿会呈现必然性的同化现象,就好比他已经适应了嘉和朝的方方面面,有时候翻阅朝廷律法书籍时,见到上面所写得那些苛刻条陈,他会下意识的觉得就该这么惩治。   但半道魂穿不会,金玉枝就表现得格格不入,会大大咧咧地将各种跨时空的点子用到嘉和朝,和很多古早文中的穿越女一样,金玉枝会毫不犹豫地将另一个时空的成果揽到了自己身上。   盛言楚叹了口气,金玉枝如果不是五皇子的未来正妃,他自然不会跟金玉枝有任何瓜葛,可坏就坏在金玉枝的身份。   若有朝一日金玉枝识破他的身份,他该怎么办?   金玉枝能因为毛衣而兴冲冲地从京城跑到临朔郡当面质问他,若以后金玉枝知晓嘉和朝还有一个跟她一样特殊身份的人呢?一山不容二虎,他担心金玉枝会对他下手。   就古早小说的套路而言,五皇子登基后势必会恩宠金玉枝一人,届时金玉枝想除掉他这个异类简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轻松。   “金玉枝…金玉枝…”盛言楚哑着嗓子呢喃了两声,暗暗抑郁。   金玉枝若是穿成旁人都好说,为何偏偏是金家?金家于他有大恩,他真心下不了手……   许是白天忙碌过分,盛言楚竟躺在床上直接睡着了,夜里盛言楚做了一个梦,梦见金玉枝坐在皇后位置上阴恻恻地冲他笑。   一下惊醒后,盛言楚恶心的厉害,慌忙跑到卫生间干呕起来,洗了把脸,望着镜子里略显苍白的脸,盛言楚唇角绷紧。   出了小公寓,盛言楚往院中凉棚躺椅上一瘫。   此时天将亮未亮,盛言楚叹了口气抬头望天,只见天上的月亮斜挂在半空,而东面旭日却慢慢得涌到了地平线,日夜光辉齐聚倾泻到盛家小院中,径直落到盛言楚脸上。   鸡鸣三声后,程春娘打着哈欠走出屋子,乍然看到盛言楚睡在院中躺椅上,程春娘忙叫醒月惊鸿。   “不得了,不得了,”程春娘指指睡得迷糊的盛言楚,脑子一片混乱,“这孩子定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好端端的睡这干什么?”   月惊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给盛言楚盖了床薄被,见盛言楚睡得安稳,月惊鸿朝程春娘摇摇头:“不像着了梦魇,倒睡得挺香。”   一旦脑中有了盛言楚思春的念头后,程春娘现在哪怕多看盛言楚一眼都觉得儿子在暗暗地想着别人家的姑娘,待盛言楚洗漱完毕去殿试后,程春娘偷偷跑出去打听华琦云生辰宴上都来了哪些闺秀。   -   这边,睡了一个回笼觉的盛言楚神清气爽地跟着一帮贡士往皇宫方向走去。   “盛贤弟——”   忽听身后一声叫唤,一看,竟是李兰恪。   盛言楚含笑行礼:“李兄。”   李兰恪大步过来:“听宓姐儿说,十九那日你也去了华家?”   听华宓君说?   盛言楚心思百转千回,他是被唐氏早早赶出去的,按说华宓君并不知道他去过华家,难道唐氏将此事拿到筵席上说笑了?   李兰恪微微一笑,和盛言楚并肩走在贡士队伍里。   “唐氏欺贫爱富,殊不知盛贤弟是华正平请来的贵客,你走后,华正平揪着唐氏狠狠地扇了一巴掌……那唐氏得知你是卫大人义子后,吵着嚷着要来盛家赔罪,哼,这种不要皮子的事也就唐氏做得出来,她能拉下脸找你,自然是看中卫大人手中的权势……”   顿了顿,李兰恪话锋一转:“卫大人下月就要上任漕运总督一职,兰恪在此先恭喜卫大人了。”   盛言楚笑而不语,义父升迁漕运的事,他早在年初就听到了风声。   李兰恪也笑:“华正平不知从哪得知了贤弟的家室,便上杆子想在华琦云的生辰宴上与你结秦晋之好,可惜,唐氏的骄纵直接断送了这门好亲事。”   在李兰恪眼里,盛言楚不可能原谅唐氏在华家门口羞辱自己的行为,如此这门亲事成不了。   盛言楚没想到华正平竟打他的主意,皮笑肉不笑地哼:“华正平身为读书人做出杀妻灭子这等丧尽天良的恶事,如今扭头又想给自己的宝贝女儿找一个读书人,他就不担心我步他后尘?”   李兰恪一愣,旋即朗声而笑:“华正平哪里会考虑这些,他一心只想着他的女婿是漕运总督大人的义子就行。”   视线一斜,李兰恪睨向身边高高瘦瘦的少年,试探道:“像贤弟这般岁数的儿郎,想必家中已经有了青梅相伴吧?”   盛言楚想都没想就摇头,李兰恪顿时舒展开眉眼,笑笑没再说话。   -   日晷针指向辰时三刻时,盛言楚等若干贡士齐聚金銮殿外,贡士们皆神采奕奕,到了这一关,三百名贡士终于不用再惴惴不安,毕竟殿试几乎不淘汰贡士。   不过也有人此刻焦心不已,尤其是那些殿试考在榜尾的人。   殿试出三甲,一甲二甲自然不必多说,对于三甲同进士,贡士们憎之厌之。   同进士,如夫人,一听称谓便知矮了一甲二甲一大截。   有些人宁愿自己会试落榜来年再考也不要考中榜尾,因为杏榜榜尾几人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如夫人,一旦做了同进士,日后升官遇到的歧视会比进士多得多。   盛言楚倒不担心自己会被丢进如夫人行列,华宓君说老皇帝亲自赐他会元,可见老皇帝很满意他答得那道西山书院时务题,如此一来,只要他再努力些用心些,说不定鼎元之位他都能肖想片刻。   -   贡士们大多是首次面见圣颜,为避免逾礼,礼部便安排人在殿外好生教导了一番后才领着众人步履沉稳地往金銮殿上走。   经过诸多繁琐的跪拜,盛言楚由着一侍卫将他带到正中一排小案边。   金銮殿出奇的大,三百张小桌摆上后,底下的贡士依旧和龙椅上的老皇帝隔了一大截距离,盛言楚扫了一眼四周,发现大家都在偷窥老皇帝的真容。   盛言楚拢拢身上的贡士服,坐定后借着研墨的空档,他悄咪咪地抬头看了眼玉龙盘卧的台阶,只这一眼吓得盛言楚险些打翻砚台。   龙椅上,一圆脸银灰胡子的老者正炯炯地看着他。   盛言楚心咯噔一下,慌忙低头掩盖震惊。   须臾,老皇帝浑厚如古钟般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礼部得令,立马有侍卫官分发考卷。   盛言楚余光不敢再乱瞟,定了定心神后,他将卷轴打开。   随着绕起的丝线一跟一根掉落,盛言楚一颗心紧跟着提到嗓子眼,就在卷轴彻底摊开时,盛言楚默默闭上眼,手下的动作不减,哗啦一下打开后,盛言楚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   殿试只考一天,且要赶在日暮前交卷,故而题目不多,只有两道。   望着白纸上两道时务题,盛言楚大喜过望——他押中殿试题了!   一道是谈嘉和朝税收的利弊,另外一道很新颖,是一个算术题,当然了,嘉和朝重文,便是算术题,最终也会往文史方面考。   猜中考题后,盛言楚小小雀跃了一番,窥见右手边的应玉衡已经执笔书写,盛言楚立马乖乖研墨审题。   第一道赋税时务是以去年秋税起得题,只看了第一段,盛言楚便知这道题说得是咸庆郡百姓去年冬天起义控诉朝廷收税高的事。   好巧不巧,盛言楚对咸庆郡十分熟稔,当然了,这一切都要归功于钟谚青。   钟谚青是咸庆郡本地人士,这两年他跟钟谚青时常书信联系,去年冬天钟谚青就跟他说过咸庆郡农民起义的事,那时他还在上京的船上,闲着无聊他便从小公寓中翻找出有关咸庆郡的地理志。   一看不知道,看后盛言楚直呼好家伙。   咸庆郡整个郡有七成都是荒山,当时他看完地志,第一个反应就是怪不得钟谚青能有一手绝世无双的石上作画本领,一个山里娃成天跟枯石打交道,闲到发慌后自然要钻研一些趣事。   既然是荒山野岭,若再以平原山丘的比例收取春秋两税,这跟吃了咸庆郡百姓的肉后还熬他们的骨头汤喝有什么区别?   盛言楚梳理了一下思路,下笔前他下意识地往龙椅方向看,这回他没有大胆到和老皇帝四目相对,只一味盯着明黄色的龙袍看。   皇上明晃晃地将咸庆郡这道税收实务题搬到殿试,应该不单单是想知道他们这些贡士对朝税的看法吧?   盛言楚提起一支笔,饱蘸黑墨,沉思几息后,他一手撩起宽袖,一手笔走如飞,半炷香不到,一篇锦绣文章跃然纸上。   搁下笔,盛言楚谨慎地将书写好的纸张用小木夹子夹好放置一旁晾干。   写第二道算术时务时,盛言楚心绪逐渐静下来。   第二道算术结合的是三月份的一桩事——国子监优监生(进国子监读书的地方廪生秀才)不满监中权贵子弟歧视他们的贫民身份,一行人便使用激将法和权贵子弟去赌坊打赌,谁料权贵子弟下手更狠,直接伙同赌坊的人骗得优监生连亵裤都不剩就算了,还倒欠赌坊好些银子。   欠多少银子?对,没错,殿试考这个。   盛言楚看完考题后,嘴角不由一弯,不止盛言楚一人发笑,周围贡士们皆摇头笑叹,有憋不住的竟当众笑出声来。   “肃静!”礼部主事官冷着脸看过来,话落立马有侍卫疾步走到那位笑出猪叫的仁兄面前。   侍卫一下场,大殿顿时静得落针可闻。   盛言楚揉揉脸打起精神继续审题,优监生们欠赌坊多少银子早已不是秘密,现在去外边随便揪一个小孩大抵都能说出具体数字。   想来是披着算术的皮子考旁的知识,盛言楚紧了紧笔杆,将国子监案子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后,忽而灵光一闪——   对哦,撇开赌资,他该着眼于国子监优监生和那些权贵子弟身上才对,思路一打开,脑中的想法就跟高山上的水一样,一开闸哗啦往外倾泻。   写第二道题时,盛言楚明显感觉殿中气氛变得紧张起来,就着蘸墨的空隙,他余光往前方探了探,果不其然,老皇帝走下来了。   底下的贡士们均不敢抬头,只顾垂眸沙沙写个不停,有胆大的贡生故意凹出别致的姿势静候老皇子过去观阅,谁知白费了一番功夫。   因为老皇帝下来压根就不是为了看贡士们,而是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金銮殿。   有人失望,亦有人擦擦额角的汗水松了口气,盛言楚则目不斜视地答题。   一炷香后,礼部派宫中的内侍给每位贡士倒了一盏热腾腾的清茶和一碟子饱腹用的糕点,有人不敢伸手吃,唯恐逾礼或是紧张打翻茶盏湿了考卷,盛言楚倒没想太多,抄起松软香甜的糕点就往嘴里塞。   脑力费神,书生们大多体虚,若中途不吃点东西很容易目眩。   吃完糕点,盛言楚端起茶水咕噜咕噜地喝起来,仰头咕到第三口时,盛言楚险些呛口。   此时墨玉般光滑的大殿砖石上印着一道人影,盛言楚眼一斜能看到人影停在他身侧,就在他端着茶盏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时,老皇帝的手伸了过来。 第119章 【三更合一】 盛状元没……   盛言楚手心里爬满汗水, 这时,老皇帝手指停在了虚空之中。   盛言楚忙将茶盏放下,以为老皇帝要看他正在写得算术题, 却见老皇帝蜷了蜷戴着蓝玉扳指的手, 随后伸向了旁边的小夹子。   小夹子上晾着盛言楚已经写好的那道咸庆郡老百姓为了减赋税起义的时务题,盛言楚写这道题的思路很明确, 庄户人家起义于封建王朝而言当然不可取, 若人人都跟咸庆郡一样遇事行不通就起兵造反辱骂衙门,那岂不是将老皇帝的颜面往脚底下死命的践踏?   所以盛言楚迎合老皇帝的心思,开头就痛斥咸庆郡百姓此举的不应该,但商户出身的盛言楚深知嘉和朝赋税的高低,如果在七成荒山的咸庆郡收取和临朔郡等平原丘陵一样的赋税, 换言之, 咸庆郡贫苦百姓的税收和盛言楚这等商户没区别。   毕竟他们挣得少交得多。   所以文章收尾时,盛言楚没有像其他贡士感性地帮咸庆郡起义百姓求情, 而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 将各地的税收都拿出来做了比较,从而突出咸庆郡百姓每年向朝廷上缴高额赋税的艰辛。   老皇帝看了很久,盛言楚捏着笔在旁边继续写第二道题时能清晰地听到老皇帝粗重的喘气声。   哎, 老皇帝真的老了。   看完考卷, 老皇帝并无发声,而是轻悄悄地将小夹子复归了原处, 小夹子碰到茶盏,老皇帝还贴心地将茶盏往旁边推了推,随后背着手继续逛考场。   盛言楚登时舒了口气,杏榜张贴下来后,他向五皇子用心地打听过老皇帝在取士上的喜好。   五皇子给的答案出乎意料的好玩:无须铺张辞藻, 雕琢文句,他爹年迈,眼睛老花,太深沉考究的词他爹懒得看,反正能写多直白就写多直白。   不过呢,他那老父亲对骨力遒健的书法极为爱不释手,所以盛言楚可以在这方面下一番功夫。   盛言楚平时练就的书法清新飘逸,能楷能行,在殿试考卷字体的抉择上,盛言楚采取了五皇子的意见:照顾老人的眼睛,故而他收起了在书法上作秀的心思,运笔时一撇一捺写得十分端正拘恭,虽是极为简单的台阁体,却给看客心中留下干净利落的遐想。   两道题检查完毕后,盛言楚余光睨到老皇帝正站在应玉衡的桌前看题,透过白纸,盛言楚能看到应玉衡写得是宛若蛟龙的漂亮行书,然而盛言楚不敢盯着细看,不然定能看到老皇帝微微蹙起的粗眉。   老皇帝每每拿起考卷时,站在角落的文官们眼睛都会默默地跟看过来,尤其当老皇帝一口气看完盛言楚的考卷后还微微点头,几个文官立马将视线黏在盛言楚身上,还不忘捂着嘴和身边的人无声交流。   这些文官站在殿侧并不是来看热闹的,而是皇上亲封的殿试主考官,殿试一结束,盛言楚等三百名贡士立马退出金銮殿去偏殿休息等待,而八名主考官则要当场批阅殿试考卷。   这八人的身份都不简单,分别是翰林院掌院大学士,主持天下科考的吏部尚书和两位侍郎,再有便是国子监正副两位祭酒大人,其余的则是其他文官充任。   这几人的身份皆细细的盘查过,若三百名贡生中有八位大人的亲眷都不可。   -   盛言楚等贡士一离开金銮殿,三百份考卷当然不会直接落到八名主考官手中,而是先弥封送给殿外百位文官那进行筛选,这项工作由翰林院侍读大人戚寻芳起头,在半个时臣内,戚寻芳带着百官从三百份考卷中挑出一二甲的人数,也就是一百零三份考卷交给八位主考官。   戚寻芳等人忙不停蹄的批阅时,八位主考官也没歇着,而是端坐在位看起会试杏榜前十人的考卷。   要么说当初戚寻芳百般征求老皇帝点盛言楚为会元呢,因为会元的考卷会早一步呈送到八位主考官手中,换言之,一旦外边百名文官有人认出盛言楚的字迹,故意将盛言楚的考卷批出去不送给八位主考官,朝廷会重现派人复审。   总之,盛言楚殿试不管考得好与不好,所写得考卷一定会让八位考官掌掌眼。   戚寻芳等人完成任务后,一百零三份考卷终于交到八位主考官手中,拿到贡士们的考卷后,八人并不着急批阅,而是拿出小本本将老皇帝在下面走动时看过的贡生坐号揪了出来,若一百零三份考卷中缺了老皇帝看过的考卷,八位主考官会喊来戚寻芳,直接将那些人的考卷挑到殿前。   一番操作后,一共一百零五份考卷遴选完毕。   这八位常年跟科举读书打交道,早就练了一双火眼金睛,一目十行的速度,不过三刻钟罢了,一百零五份考卷就圈出了十份呈送到老皇帝跟前。   这十份考卷的批阅很讲究,八位考官皆要在考卷上落下属于自己的私印,而印章的上方则圈着五种不同的符号,其中以红圈为最佳 。   皇上会优先看那些红圈多的考卷,如果皇上也认可八位主考官共同批阅的结果,这些主考官就会得到相应的奖励,反之同理。   所以到了这一步,主考官们均会不带个人感情的去评判各位贡生的考卷,也没必要受贿赂抬举某个贡生而故意批出‘佳’,若贿赂一事被人抖出来,官帽子不保是必然,最重要的是半辈子的官声都会弄脏。   盛言楚等人在偏殿心急如焚的等待殿试结果时,老皇帝则悠哉悠哉喊御膳房给八位主考官端来一桌酒水,扬言八人吃喝间将这十人评个首尾出来。   大臣们一惊,自古钦定御批一甲、二甲都是由皇上亲自来,怎么这回皇上竟然将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他们这些文臣?   “这…”八人傻眼了。   面面相觑后,八人齐齐跪倒看向龙椅上略显疲惫的老皇帝:“回皇上,臣等替皇上分忧是臣子之责,只这三鼎甲还请皇上亲笔御批才好,臣等不敢僭越。”   老皇帝淡笑,微微下陷的眼中露出满意的神态,挥挥手,十份考卷复又端了上来。   “诸位爱卿忙活半天着实累了,吩咐下去,让御膳房多上一些补汤犒劳几位大人。”   八位考官忙叩谢,起身时不忘擦汗暗自叹气。   老皇帝上了年纪后脾性越发的古怪,拉着四皇子制衡东宫太子就算了,如今还猜疑起他们这些臣子,让他们决定三甲名册,这不是胡闹吗?打量他们这些人看不出来老皇帝的试探。   八位考官围坐一桌时,有人胆大的觑了眼坐在龙椅上端详考卷的老皇帝,胳膊肘怼了下旁边的人:“皇上可是又受了刺激?”   旁边的人挨靠过来,压低声音道:“杏榜后,太子爷和四殿下肆无忌惮的给那些贡生下帖子聚席,吃喝倒是其次,醉翁之意你我都懂,此事传到宫里后,皇上气极,大斥太子爷和四殿下私交贡生过密,恐有挟权乱政之嫌。”   几人一听纷纷点头:“是了,定是太子爷和四殿下太无遮拦,否则皇上也不会在今日试探你我。”   “哼,”   耿直的吏部尚书冷嗤一声,“那两位属实太过分,皇上春秋正鼎,他们着急什么劲?拉拢贡生有何意义?争来争去那些人还不是要孝敬吾皇,难道科考选士是替他们二人选的?若真如此,他们何不再胆大些另劈小朝廷自立为王算了!”   “尚书大人慎言呐!”翰林院大学士自从上回因为潘才被皇上训斥后,胆子变得比老鼠还小。   吏部尚书翘着小胡子不悦,还想继续抨击太子和四皇子时,龙椅上的老皇帝发话了。   八人立马放下手中的筷子起身行至殿上,老皇帝每翻一份考卷都会象征性的问一些贡生的情况,八人知无不言。   若盛言楚在现场,定会惊讶这八人的厉害,因为八人此刻说得正是盛言楚等贡生的相关信息,就连盛言楚家中养了一条大黑犬的事都知道。   老皇帝边听边点头,听到吏部尚书言及盛言楚是商户子时,老皇帝笑笑:“朕准许商户科举才堪堪九年的光阴,这盛氏子七岁开蒙,能这般迅速的考至京城,了不得。”   底下几人跟着笑,盛言楚的考卷他们八人皆给了红圈,八人不傻,得知当初老皇帝在贡院就定江南应玉衡和盛言楚谁为会元的事而大发雷霆后,八人便派人打听了盛言楚,见盛言楚的确胸有才学,八人不约而同都给盛言楚打了红圈。   不过有几人不满盛言楚的身份,言及若皇上钦定商户子盛言楚为鼎元,怕是朝野上下的风向都要变幻。   “皇上不可啊——”   翰林院大学士壮着胆子谏言,“商户之人多狡诈,他们虽是贱籍,但他们当中大多富贵,好比皇商金家,若再放权给商户,那天下百姓岂不是都会舍本逐末学商户,没了农本,国之将亡!”   吏部尚书闻言立马上前,声色俱厉:“皇上,臣以为当点盛言楚为状元,九年前皇上特准商户三代之子科考,既准了他们科考为何又不能一视同仁?”   “若这盛氏子因商户身份而不得荣登状元一位,那九年前降旨恩赦商户科考又有何意义?天下商户人数不比庄户农家少,若皇上听信大学士之言轻视商户子科考,臣敢笃定商户必会闹上京城!”   “他们敢!”翰林院大学士气得手发抖,“贱籍而已,不足为惧!”   吏部尚书冷笑:“大学士久居京城不去外头行走怕是连外边的事一概都不知吧?”   “你!”   吏部尚书拱手面向老皇帝,一字一句道:“南北运河开凿后,流往国库的赋税较之前几年翻了好几倍,这些从何而来?全是来自迁徙至运河周边营建商铺的富商大贾之辈,商户虽为贱籍,朝中收取他们十之七八的商税时,他们有吐半个不字吗?!”   说着,尚书大人一挥衣袖,大声道:“倒是大学士口中的庄户人家三番五次起义违抗朝中下发地方的收税规制,试问大学士可有辩解之说?”   翰林大学士语塞,他能怎么说?   殿试上唯二的一道题考得就是咸庆郡农民不交春秋两税揭竿起义,老皇帝将这道题摆在殿试上,可见厌了民间四起的抗税起义。   吏部尚书身为官场枢纽关键人物,说起话来极为圆滑,将翰林院大学士呵退后,吏部尚书捻起小胡子轻笑:“我朝国库大半金钱都取之商户,近些年商户活跃于西北、南域两地,因有他们在两地来往不断,我朝南北百姓才能夏吃荔枝冬食牦牛干,臣以为对商户应执行‘贱而不抑’,方能安稳朝政。”   老皇帝听得津津有味,吏部尚书再接再厉道:“农业乃国之根本确实不假,但若是过分的打压商户抬举农业,重义轻利势必会占据上风,久而久之,咸庆郡此等事必当层出不穷。”   国子监祭酒大人笑着接茬:“尚书大人言之有理,打压商户是要有,但得选对策略,抬举农户亦然,若两户能携手共进,我朝定会焕然一新再进一层楼。”   龙椅上的老皇帝闻言眼皮子陡然一掀,苍老的手搁在盛言楚的考卷上不停地敲打,八人立马收声,静等老皇帝的决断。   “盛氏子不仅仅是商户子,还是寒门独户之人…”   老皇帝说话速度很慢,说这些时,老皇帝已经拿起笔在盛言楚考卷上落了红圈,丢下笔后,老皇帝拢着手威严地看着底下八人,轻轻一哂:“你们几人翻来覆去的吵,还不如多看看盛言楚的考卷——”   大监心领神会的将盛言楚那道有关咸庆郡赋税的题拿到下边,八位主考官批阅时只草草的看了前半部分,见考卷抬头上印着会元二字,几人想都没想就给这份考卷圈了佳字,至于盛言楚后面写了什么,在场全部看完的唯有老皇帝一人。   看完盛言楚考卷的后半部分后,八人眼中现出一抹惊艳。   因为盛言楚后边写得竟是一些有关朝廷赋税管理的条陈,对于商税,盛言楚就写到了比方吏部尚书说的‘贱而不抑’,如何抑,抑多少等等所能出现的状况,盛言楚皆列出了详细的说辞。   就连一向瞧不起商户的翰林院大学士看完后都不由感慨一句此子奇才。   老皇帝兴味地看着众人水彩一般变幻不停的脸色,笑得耐人寻味:“如何?诸位以为此子可能取为鼎元?”   八人再无反驳,纷纷下跪表示赞同。   定了鼎元,盛言楚的考卷便被史官拿去一旁誊录,剩下九张考卷,老皇帝圈得极快,圈完后,大监依次拿下去给八人同看。   皇上已经落了朱批,几人哪里还敢有异声,只不过看了榜眼探花还有二甲传胪的名字后,几人欲言又止。   -   金銮殿偏殿里,盛言楚背靠着盘龙圆柱双眼发呆,应玉衡和俞雅之等人过来和他说了几句话后就绕到了贡士堆中谈笑,就在盛言楚等得脚抽筋时,偏殿门口急匆匆走来一位擦了白.粉的内侍官。   众贡生倏而噤声,盛言楚忙牵了牵袖子上的褶皱跟着内侍官往外走,待一干人站定大殿后,众人才发现殿中多了不少官员,盛言楚眼尖地在乌泱泱的官帽当中看到了五皇子的身影。   五皇子行冠礼后就被老皇帝从国子监中揪了出来,如今五皇子领了吏部一闲职,别看老皇帝散养除了四皇子和太子之外的儿子,但只要皇子成年,朝中有大事皇上都会将他们带上。   殿上除了五皇子,当然还有不可能少的太子和四皇子。   三百人站定后,盛言楚能感受到文武百官投注到他身上的灼热目光,尤其是右手边的太子和四皇子。   盛言楚目不斜视,奈何太子和四皇子急迫地走过来和他说话,两人争来争去说得无非是他以十六之龄考到金銮殿是大才之类的冠冕堂堂好话,这些话盛言楚来京城后听了不下几箩筐,故而面对两位殿下时,盛言楚表现的极为从容不迫,言行举止间皆无挑错的可能。   见盛言楚对他们二人的热情视若无睹,太子倒还好,四皇子当即冷了脸,甩袖冷哼:“原以为是个玲珑心窍的人,却不想是个乏味无趣的书呆子。”   盛言楚嘴角微抿,一笑了之。   行礼起身时,他不由多看了四皇子一眼。   四皇子身材比病弱的五皇子要矮半个头,不过甚在肤白脸俊,倒也还算得上个翩翩君子,如若能忽略四皇子脸上的高傲神情就更好了。   看了四皇子,盛言楚视线往前一伸,落到前边的太子身上,太子的容貌可以说比四皇子要高好几个层次,玉质金相,有掷果潘的美貌。   遥想起老皇子平庸的面容,料想太子之母淑妃应该长得相当不错。   两位殿下容貌都算上乘,但有一点让盛言楚微吃了一惊,那就是太子和四皇子比五皇子的年岁都高了一大截,尤其是太子。   太子和旁边文臣说笑时,盛言楚能清晰地看到太子俊逸眼角边掀起的皱纹。   是的,太子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眼瞅着就要往四十岁上奔,而四皇子年岁也不小,应该有二十七八的样子。   嘉和朝皇子公主的排行和先帝时期截然不同,枉死和夭折的皇子公主皆没有排在活人中间,好比五皇子和四皇子中间其实还隔着五六个皇子公主,但这些人命不好,早早夭折后就被老皇帝剥夺了称号,因而五皇子和四皇子年岁差了七八岁。   还有一点,公主会和皇子排在一起,太子是当朝的大皇子,而行二行三的则是公主之流,盛言楚单知道三公主早年被老皇帝加以嫡公主的荣称后嫁去了西北蛮族,而二公主是老皇帝和第一位皇后所生的长公主,因是嫡长女,故而十分得老皇帝的欢喜,及笄后嫁给了淮亲王。   华宓君表姐李婉要嫁得郎君正是二公主的嫡幼子。   才理清皇家的弯弯绕绕,就听身后传来一阵内侍官尖锐的喊声,乱糟糟的大殿顷刻寂静,叽叽喳喳讨论不休的文武百官和三百名贡生皆跪倒,盛言楚站在最前端,余光瞥到一抹明黄色卧龙锦鞋从眼底一晃而过。   老皇帝一坐定,八位主考官立马将‘三鼎甲’的考卷拓印版本纷发给殿堂上的文臣武将,稀里哗啦的纸张声在耳畔边响起后,不少贡生耐不住好奇和激动,抻着脖子四处张望,试图能在三鼎甲当中看到自己的名字。   三鼎甲就是赐进士及第的一甲三人,在嘉和朝,状元又称鼎元。   盛言楚手指收紧,就在他也忍不住摇头晃脑四下张望时,站在旁边的一武将嗤了声,随手将手中的拓印考卷扔了出去,趁着内侍官去捡的时,他小脑袋噌得往前一伸——   他倒要看看被武将轻视的考卷是哪个贡生的,盛…言…楚……   等等,盛言楚不是他自己吗?   喜悦就跟骤雨一样猛地往他头上淋去,浇得他爽得像是至身于云层中央,三鼎甲啊!不管是状元还是榜眼亦或探花,他都觉得满足的不得了!   内侍官讪讪地捡起考卷,似是察觉到盛言楚灼热的视线,内侍官铺满白.粉的老脸扬起一抹笑,盛言楚忙从欢喜中抽出精力,对着内侍官躬身一拜。   内侍官没想到盛言楚会拜他,一扫佛尘,内侍官脸上的笑容加深,路过趾高气扬的武将身边时,内侍官嘴角笑容顿逝。   盛言楚有心去看当庭扔他考卷的武将,只见这武将目空一切不可一世。   见身后低阶的武将对着三鼎甲的考卷谈论不休,武将嗤之以鼻:“故作高深装样子给谁看呢?那些弱得跟鸡一样的书生只会故弄玄虚写一些晦涩难懂的文章糊弄你们,哼,若蛮族打来了,朝廷怎么不让他们拿着笔杆子上战场?嘴皮上叨叨谁不会?”   “闻人将军!”   对面的文官听不下去了,一声吼后,文官撸起袖子想冲闻人将军吐唾沫星子,却被眼疾手快的内侍官一下拉住。   文官过不来,只能站在原地喋喋不休:“……今日是殿选的大日子,闻人将军如此折辱读书人,简直不将我等放在眼里…”   盛言楚偏头去看那位被骂的闻人将军,嗬,对文官的谩骂置若罔闻。   “好了。”老皇帝立直身子,虎目瞪着两人,“你二人若不嫌丢脸,大可脱了官袍和盔甲去大街上骂,朕绝不拦着,倘若朝堂之上若再有泼妇行径,朕也绝对不姑息!”   寥寥几语震得两人俱是一惊。   这边,三鼎甲的考卷轮番在众大臣面前过了一眼后,老皇帝沉声问:“诸卿对三鼎甲可有异议?”   众大臣皆缄口不言,老皇子屁股在龙椅上挪了挪,身子往后一靠,大有底下人不说他也不说的架势。   有几个大臣见今年状元点的是一位商户子,顿觉欠妥,可惜太子和四皇子那边都没给个眼神示下,几人喉咙动了动,最终一字未言。   太子和四皇子想法一致,老皇帝既钦点了盛言楚为状元,他们若再指使臣子反对其实无济于事。   何况盛言楚的身份对他们而言是好事,盛言楚可以算是头一茬走商户科考的书生,若是能将盛言楚这个状元拉到帐下,那天下商户岂不是手到擒来?   龙椅上的老皇帝还特意看了眼太子和四皇子,见两子无反对,老皇帝又去看另一位成年的儿子,五皇子苍白着脸站在那捂着嘴闷咳,老皇帝眉头一皱,眼中的嫌弃顿现,就在老皇帝视线挪走之际,五皇子颤颤巍巍地站了出来。   “咳咳…父皇、咳咳”   说两字咳半天,可纵是如此,大殿中的人依然被五皇子吸走了目光。   老皇帝眸子一亮,扬下巴问五皇子有什么话想说。   五皇子放下止咳的帕子,温润如玉的眸光往盛言楚身上一掷,盛言楚身子一凛,他来京城有小半年了,和五皇子倒通了好几封的信,但两人从未碰过面。   两人上一回面对面说话还得追溯到夏修贤乡试那年,五皇子望过来时,盛言楚立马喊‘五皇子安’,五皇子却冷漠地跟见了仇人似的,语意森然,一字一句缓缓道:“父皇,此子儿臣认识。”   盛言楚隐在宽袍中的双手不由绞起,暗道这节骨眼五皇子说这些做什么。   “哦?”老皇帝起了兴致,“五儿何时结识了新科状元?”   新、新、新科状元?   盛言楚嘴角的笑容再也压不住了,脸色驮红得跟喝了蜂酿酒似的,老皇帝的亲口‘爆料’就跟往三百名贡士堆里丢了枚爆竹似的,一下炸开了锅。   旁边的应玉衡叹了口气,失落地垂下脑袋,李兰恪则面上微露喜色,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紧盯着盛言楚的背影看,而后边的裘和景以及俞雅之等人皆欢喜的展颜,旋即又握紧拳头静待自己的殿试成绩。   按说老皇帝金口已经认准了盛言楚,五皇子也就无须再多言,可五皇子却像个顽皮的孩子一样揪着盛言楚不放。   只见五皇子霍然冲到盛言楚跟前,怼着盛言楚的鼻子心有不甘地控诉:“父皇,那年您派儿臣随翰林官去临朔郡监考乡试,咳咳,此子给儿臣吃了一颗解暑的糖丸,儿臣吃下后肚子疼得厉害,当场吐了口血——”   五皇子的话一落,满朝哗然。   “咳咳咳,”五皇子说了一大串话后,咳得越发的厉害,躬着身子费劲地咳时,盛言楚下意识的去扶,却见五皇子像头小兽一样用力撞向他。   盛言楚一个趔趄倒地,头猛地往光滑的大理石上一碰,密密麻麻的痛楚瞬间在周身散开。   唯恐殿前失仪,盛言楚顾不上喊疼慌忙起身站好。   谁知五皇子不肯罢休,咳嗽中不忘拿身子撞盛言楚,红着眼眶口中叫嚷:“父皇,当年儿臣势微,吐血后被此子和临朔郡郡守卫敬扣押在郡守府养病,咳咳咳,期、期间此子从未对儿臣有过愧疚之心,咳咳,如今让这样的人做状元,儿臣、儿臣死活不答应!”   孩子气的话逗得老皇帝忍俊不禁,笑过之后老皇帝的脸瞬间拉得老长,五儿他再不喜,可终究是他的种,若盛言楚真的和卫敬对五儿不敬,这状元之位他就该好好掂量掂量了。   听五皇子闹了这么一通,盛言楚若再反应不过来就是傻子,赶在老皇帝发火之前,他慌忙撩起袍子跪倒,反口替自己辩驳。   盛言楚没有咳症,说话顺溜,三言两语就将五皇子泼来的脏水洗刷得干干净净。   “胡闹!”老皇帝闻言勃然大怒,气不过走下台阶揪着五皇子的耳朵,可一想到这个儿子身体弱经不起折磨,便叹口气松开手,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五皇子。   “那药既是你自己跟盛状元讨要的,吃吐了血能怪谁?”   老皇子拔高声音,喘着粗气道:“既知道自己身子不好乱吃什么?如今倒打一耙怪盛状元?”   见五皇子咳红了脖子耷拉着脑袋不说话,老皇帝心一软,交代内侍官扶五皇子回府休息,临走前,五皇子还冲盛言楚瞪了好几眼,若非内侍官拉着,五皇子怕是又要拖着病弱的身子打盛言楚一顿。   经盛言楚一顿解释后,朝中百官出奇一致的对盛言楚投去同情的目光,盛言楚揉了揉脑后边的包,皱着眉听百官小声嘀咕。   “五殿下最是骄横跋扈,如今这位新科状元被五皇子盯上,哼,以后有得受……”   “适才五殿下说临朔郡卫敬私自将他扣在郡守府养伤,不知皇上可会因怪罪卫敬?”   “怪罪?”   文官不屑地哼了哼,“卫敬为朝廷卖力多年,又一举端了西山书院那些肮脏事,如今卫敬马上就要上任漕运总督一职,这会子皇上会为了这点子事治卫敬的罪?做什么白日梦呢!”   “且不说卫敬没有做对不住五殿下的事,便是有,皇上也不可能为了五殿下召回卫敬,要知道卫敬此番前往漕运——”   “嘘嘘嘘……”   盛言楚耳朵一动,啧,怎么不往下说了?   -   经五皇子这么一闹,老皇帝一下想起盛言楚就是当年那个献上御寒神器的孩子。   当年葳蕤山雪崩造成南边多郡陷入百年难遇的雪灾,山高路远,京城的支援压根就进不去葳蕤山地界,老皇帝急得好几宿睡不着,就当老皇帝按不住灾情准备下罪己诏检讨自责时,葳蕤山地界的灾情控制住了。   一问才知是一小秀才借县令张郢的手向临朔郡郡守献了御寒神器。   想起往事,老皇帝看向盛言楚的眼神越发的火热,见盛言楚面上无血色,料想是被自己那孽子打痛了的后果,哎,到底是个羸弱书生…   思及此,老皇帝招来内侍官,交代内侍官:“跟那孽子说,就说是朕的旨意,命他十日之内向盛状元赔个不是。”   内侍官跟了老皇帝一辈子,说话有点分量,踌躇道:“皇上,五殿下好歹是您的儿子,皇子登门致歉是否太抬举了盛状元?”   老皇帝略一沉思,烦心地摆摆手:“算了算了,让他自己看着办吧……”   五儿子胡闹又不止一天两天了,得罪的权贵子弟比比皆是,如今再多一个状元?哎,多就多吧。   内侍官一走,老皇帝挥手让人将金榜抬上来。   一听要宣读金榜,大殿顿时一静。   盛言楚虽说已经提前知晓了自己的成绩,但他还有一帮好友在呢,整了整仪容后他规规矩矩地站好。   老皇帝浑浊地眼珠子往三百名贡士身上瞧了一眼,语调平缓:“盛言楚、应玉衡、李兰恪——”   盛言楚沉着冷静地从一干羡慕到无以言表的贡生堆里走出来,然后利索地往大殿正中一站。   应玉衡本以为自己要跟一甲失之交臂,听到自己的名字后,应玉衡只觉浑身血液骤然往脑门上冲。   李兰恪则表现得最为淡定,面无表情地和盛言楚以及应玉衡站成一排,三人站定后,齐齐掀袍跪倒。   老皇帝眼睛有点花,看不真切人影,便由着内侍官扶着走到三人跟前。   “都起来吧——”   三人闻声而起,一抬头,盛言楚就感觉空气中似有一股无形的气压扼着他,来自上位者的气场迫使盛言楚不由自由的垂下脑袋。   盛言楚尚且还能保持理智,李兰恪的爷爷是老皇帝的老师,想来李兰恪应该经常和老皇帝打交道,故而不惧,倒是可怜了应玉衡,才刚从中一甲的喜悦中回过神,就听老皇帝一声唤。   “应玉衡——”   应玉衡激动地脊背直得跟青松一样,脱口而出:“学生在!”   军训式的回答惹得盛言楚嘴角一弯,应玉衡脸红地宛若夏日的火烧云,赶忙改口:“臣在。”   老皇帝笑眯眯地端详了一番应玉衡的模样,忽对着六部尚书道:“瞧瞧,江南尽出一些玉郎妙人……”   一声调侃引得六部哈哈大笑,应玉衡却嘴角发苦,本以为状元一位摸不到,再不济是个榜眼,没想到竟是探花郎…   和大臣们揶揄一顿应玉衡的相貌后,老皇帝问起应玉衡是否娶妻生子,言语中意有替应玉衡做媒的意思。   底下的贡生们一听这话,只恨自己不能替了应玉衡。   盛言楚好整以暇地看向应玉衡,金銮殿上赐得婚事数不胜数,只不过应玉衡刚中了探花郎就来了桃花,金榜题名和洞房花烛两大喜齐聚,这样的福气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顶着众人羡慕嫉妒的目光,应玉衡却很干脆的婉拒了。   “臣家中已有妻室,系青梅,且有一子,二子尚在腹中。“   老皇帝闻言先是一愣,旋即朗声大笑,直呼钟情儿郎天下少有。   聊完应玉衡,老皇帝饶有兴致地看向李兰恪:“兰恪有二十五了吧,先生前些年总以你身子不适拖着不让你娶妻,如今科考已成,是否想过迎娶哪家千金?”   李兰恪躬身行礼,简言道:“没想过。”   一语噎得老皇帝无话可说,李兰恪眉眼和亡故的少将军李念和有几分相似,看见李兰恪,老皇帝就不由想起那个骑在马上的明媚女子。   叹了口气,老皇帝拍拍李兰恪的肩膀,只道若有了心上人,只管进宫求旨成亲。   李兰恪清冷一笑,退回三人小队中。   问完榜眼和探花郎,终于轮到盛言楚。   “白齿青眉好少年哇——”老皇帝一声叹。   盛言楚心头撞鹿,老皇帝背着手忽凑近了几步,见眼前少年面如傅粉,眉清目朗,老皇帝琢磨一二,忽问了句:“盛状元没娶妻吧?” 第120章 【三更合一】 小书生,……   老皇帝声音沙哑, 一说话,大殿上所有人的目光几乎瞬间都靠拢到了盛言楚身上。   应玉衡是江南大府出身,老皇帝看在江南府的面上故而过问应玉衡的终身大事, 李兰恪就更不用说了, 一来有少将军的愧疚在,而来李家是帝师之门, 老皇帝和李兰恪关系亲密, 问婚嫁就像长辈问候晚辈一样。   但盛言楚不一样啊,虽说是状元,但往年的状元也没见皇上追着问有没有娶妻。   如果说底下的贡士们羡慕应玉衡羡慕的眼睛都红了,那轮到盛言楚时,贡士们只恨下不去手将一对眼珠子抠出来往地上砸, 好叫老皇帝看看他们这些人, 他们也想赐婚呐!   皇帝赐婚,那可是天大的喜事, 不出意外, 新嫁娘定是高门之后。   盛言楚是商户,又是寒门,如今高中状元已经是改门楣的大好事, 再添一房娇妻, 此生足矣。   大殿上的人皆屏息静候盛言楚的回话,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将都想看看老皇帝会给盛言楚择个什么样的妻室。   盛言楚咽了一小口唾沫, 胸口起伏了几下,旋即长腿一屈跪倒:“臣未娶妻。”   殿中贡士们鼻息厚重,心中暗暗叹气,得,他们不仅要吃状元酒, 还要吃喜酒。   老皇帝则笑着点头抚须,正想着给少年配个什么样的外家时,盛言楚跪地突然高声道:“皇上,臣有事要说。”   “你说。”老皇帝扶着内侍的手缓步往白玉阶上走,在榜眼和探花那碰了壁,如今卡在嗓子眼的气终于能从盛言楚身上出掉,可见老皇帝心情十分不错。   盛言楚伏在地上的双手收紧,脆声道:“臣恳请皇上收回成命!”   老皇帝身子一顿,回头时脚一崴险些踩空台阶,这一晃吓得内侍官冷汗直流,殿中的百官看到这一幕呼吸都跟着费劲。   “皇上当心呐——”内侍官尖尖嗓音在大殿中焦急响起。   老皇帝咋呼地甩开内侍官的手,迈着步子走到盛言楚跟前,不动声色的睨着脚边少年半晌,盛言楚心中犹自惴惴不安,见老皇帝没有像书中暴君那般怒斥他,想了想,盛言楚续道:“臣有难言之隐。”   这话就跟松树上厚重的积雪忽然哐当一下往地上砸去,群臣登时议论纷纷。   “难言之隐?状元郎莫不是那个不中用?”   “啧啧啧,才十六之龄诶…”   “听说盛状元房中至今没有留人,难道是因为这个原因?”   “定是了,男儿郎谁读书时身边没个红袖添香的美人?”   “这状元郎倒也实诚,说出来虽名声不大好听,但若是受了皇上的赐婚,岂不是害了人家小姐?”   “对对对…”   盛言楚一口白牙差点咬碎,这些文臣怎么不端壶茶去大前门茶馆做说书先生去?说得什么都什么啊…   其实殿中不止文臣低声议论,就连武将那边也唠叨个没完,当然了,以闻人将军带头的武将说得几乎都是嘲讽盛言楚不是个男人的话。   而殿中的主角儿——贡生们,这些人就很有意思了,有人刚还嫉妒盛言楚嫉妒到发疯,这会子却对盛言楚充满了怜惜,毕竟不能人道的状元郎没啥好羡慕的。   李兰恪一对好看的眉头直接皱成了墨斗,而站在盛言楚旁边的应玉衡则是目瞪口呆。   老皇帝也傻了眼,咋舌间暗叹少年性子太直,不想他赐婚找个旁的理由便是,何须将自己破烂底子往外掀。   “你起来回话。”老皇帝爱才惜弱,见盛言楚玉面姣好,老皇帝忍不住又问了一句:“真就不行?”   盛言楚强笑一声,疲惫地解释:“皇上误会了,臣的难言之隐并非、并非…”   老皇帝耐人寻味地拍拍盛言楚的肩膀,饱含复杂地说:“朕懂,朕懂…”   你懂个卵子。   盛言楚心累,嘴角抽了抽,快语道:“回皇上,臣幼年和原临朔郡郡守,现如今的漕运总督卫敬卫大人认了干亲,卫大人至今无子,臣许诺成亲后将膝下嫡子改成卫姓做卫家子,此事临朔郡人人皆知。”   “有这事?”老皇帝皱眉望向八位主考官,八人拢着手齐齐点头。   盛言楚硬着头皮继续说:“只这送养嫡子一项,怕是很多人家都难以接受,但君子一诺值千金,且义父义母将臣视为亲生子,臣毁信实属不该,但这般做法之于女子不公,所以臣不敢轻易成亲,只求来日能寻得一女子能看开这点,臣定当对她感激不尽。”   权贵世家女都盼着生嫡子拢住丈夫捍卫正房威望,应该没几个愿意将十月怀胎生下的嫡子送给他人抚养,哪怕卫敬对此子倾尽一切。   当然了,盛言楚也不敢保证会有低门小户的姑娘愿意,但他既跟卫敬做了保证,那他一定会信守承若,如果老皇帝今日依旧坚持赐婚,他说到做到,便是顶着世族外家的怒火,他也会将嫡子送往卫家。   义父卫敬是他幼年的指路灯,朝中很多事都是义父教他的,如若没有义父,他的秀才功名可能会亡在静绥县令吴记手中,亦或是他早已被杜开陷害死在乡试贡院也未可知。   至于义母杜氏,用他娘的话说,比他娘还要对他上心,他娘常说义母杜氏若非碍于礼教人伦不好跟他太过亲近,怕是他这回上京赶考,义母也会跟着过来。   卫氏夫妇对他仁至义尽,他不能背信弃义,所以嫡子必须过继。   “原来是过继啊,我还以为不举呢。”   “过继原不是什么顶要的大事,民间过继挪宗不知凡几。”   “可盛状元要过继的是嫡子啊!谁家姑娘愿意?”   “就不能换个儿子?庶子也行啊…”   程春娘就提过让盛言楚过继庶子,但盛言楚没答应,一来他不想娶二房,二来将庶子送给卫敬,卫敬也许会收下,但这无疑将卫盛两家的关系推至深渊,要知道卫敬从前是有过庶子的,可卫敬宁愿将刚出生的孩子抱到杜氏房中哭啼也不许小妾靠近,可见卫敬十分重视嫡庶。   最重要的是,庶子也是孩子,盛言楚不想因为他跟卫敬闹掰的原因而牵连到庶子头上,之于种种原因,盛言楚索性决定将嫡子过继。   盛言楚一番话说完后,老皇帝一下没了赐婚的念头,盛言楚有一句话说得很和老皇帝的心思,没有哪家小姐愿意将自己怀胎十月的嫡子送给旁人。   既如此,老皇帝挥了挥袖子坐到龙椅之上,半笑半叹地跟老臣们说话缓解尴尬。   “探花郎有妻有子,兰恪还需再等等,如今这状元郎信守不渝,看来朕这个月老不好做啊。”   吏部尚书朗声而笑:“皇上,鼎甲三人的红线牵不上,这不是还有一堆的青年才俊吗?”   吏部尚书其实想说的是:您老能不能别墨迹了,此刻正值殿试遴选中,操心人家的亲事还不如早早的唱名,好让这些贡生戴红花骑马游街去,外头主街上不知有多少闺秀等着看新科进士呢!   “你呀你呀。”老皇帝笑着拿手点吏部尚书,吏部尚书和老皇帝交情深,当即憨笑的退回文官之中。   赐婚风波过去后,老皇帝沉吟片刻,选了个词牌和诗题后,便让鼎甲三人当众作首诗。   底下等待多时的贡生们一听到了作诗环节,才复清明的眼睛又涨红。   金銮殿上做诗!能在金銮殿上作诗的人寥寥无几,有此荣幸的除了鼎甲再无他人。   盛言楚吁了口气,和贡生们一样,他激动的双手忍不住发颤。   一甲三人的诗文做完会由史官当场抄进史册,若不出什么大意外,盛言楚现下做的诗文会跟着嘉和朝的史书流传千古。   心脏砰砰直跳,盛言楚偷觑了眼应玉衡,好家伙,应玉衡手抖着抓笔都抓不稳,不过盛言楚也好不到哪里去,脑袋里此刻就跟有几万根爆竹齐鸣似的,好在老皇帝很善解人意,给三人各自备了一张小椅歇息。   坐定后,盛言楚的狂喜的心情稍稍静了下来,一番思忖,三人纷纷提笔写起诗来。   三人一气呵成,等待多时的史官立马上前抄录,按捺不住好奇心的文官忙颠着小碎步抻着脑袋张望,待吟咏完三人的诗文,文臣皆笑口大赞。   顾及写得诗文要留记史书,三人皆铆足了劲去想,老皇帝没想过要在诗赋上刁难三人,加之盛言楚诗赋上较之擅长,故而一通下来后,盛言楚收到不少赞誉。   史官手速极快,眨眼的功夫就将三首诗摘抄完毕,而原稿则被文臣拿去品赏,老皇帝笑眯眯地捋胡子看着下边文官为了首诗你争我抢好不热闹。   “派人抄了来,贴至四门石碑供百姓赏析。”   自有掌科举的吏部人员应声而去,这边品鉴诗文的欢闹过去后,老皇帝居于正中,开始唱名一甲。   “——以御试天下贡士,传朕旨意,册盛言楚为鼎元状元,李兰恪为一甲榜眼,应玉衡为新科探花郎。”   激动人心的一刻终于到来,盛言楚欣喜掀袍和文武百官齐跪在地高喊陛下圣明。   唱完一甲,接下来就是选二甲传胪官。   老皇帝定的传胪官是俞雅之,俞雅之阔步上前听封,虽没能超越堂兄俞庚斩获状元,但能考中二甲传胪已经够让俞雅之开心的了。   毕竟当初要是听了俞庚的建议走国子监赤忠馆肄业,俞雅之定不会有今日大殿的荣恩。   老皇帝念完鼎甲和二甲传胪的名字后,便大摇大摆的走出金銮殿,俞雅之手握金榜圣旨紧随其后,路过盛言楚身边时,俞雅之璀然一笑。   盛言楚嘴角弯起,整了整衣裳快步走到俞雅之身后。   -   传胪大典另设宫殿,盛言楚忙带着一干即将晋升为小进士的书生赶过去,甫一进去,老皇帝已经换了一件大红色龙袍,新科进士还没唱名不能进殿,只能站在殿外。   盛言楚三人精神抖擞的进去后,大殿四周顿起声乐,阵阵鼓声激动人心,进士们脸上皆绽出笑容。   俞雅之身为传胪官,这场大典自当由俞雅之主持,只见俞雅之神采飞扬地手持圣旨走到最前边静候,老皇帝直起身,开始第二次唱名三鼎甲。   大典上,老皇帝声沉如钟,盛言楚三人的名字一落地,殿外立马有侍卫扬鞭呐喊,传胪大典所设的宫殿回音很强,侍卫的高喊声似是能穿云裂石震天撼地。   三声唱名后,远在玄武大街高楼上等候游街的程春娘忽一激灵:“然哥儿,我好像听到有人喊我家楚儿的名字了!”   “哪?”月惊鸿情不自禁地探头四处张望,险些被后边的人挤出栏杆,好在盛允南眼疾手快拉了回来。   程春娘手往皇宫反向指,兴奋的手舞足蹈,语无伦次道:“在那在那,我真的听到了,有人在喊盛言楚!喊得是盛言楚,还有应家儿郎!”   玄武街万人空巷,因距离皇宫最近,这一片成了老百姓翘首等金榜的最佳地点,人声鼎沸中,很难听到皇宫里的高喊声,就在周围的人都认为程春娘站久头晕出现了幻觉时,一辆华丽的马车慢悠悠的从玄武主街城门赶了出来。   里头坐着的正是在大殿上和盛言楚闹起冲突的五皇子,五皇子依旧是那副久病不愈气若游丝的可怜相,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形容枯槁颜色憔悴的人一撩开车帘,玄武大街顿时安静几息。   “娘,抽我筋钓鱼的五殿下来了,呜呜呜…”刚还一蹦三尺高想看状元郎的小孩哇得一下哭了。   挤在街中央的老百姓脸色骤然一变,也不能说是害怕,只是担心五皇子戏弄他们。   五皇子只要身子好点就会跑出来玩乐,分茶攧竹打马藏阄,但凡是游手好闲的趣子,五皇子哪只脚没沾过?城中纨绔都奉病弱的五皇子为头头,只要五皇子出街,街中必出乱子。   五皇子见老百姓连连后退不由轻笑,如古雕刻画的明眸往高楼凭栏的程春娘几人身上一探,就在凭栏一群人惊慌失措时,五皇子嘴唇动了。   “五殿下说了啥?”   “我、我好像听到了…”   “快说快说——”   靠近马车的男人双腿发软,哭唧唧地说:“五殿下说他把盛状元打了…”   “嗐,五殿下欺男霸女又不是一日…等会,打谁?”   “盛状元!”   “盛盛盛状元?”   人堆里一下炸开了锅。   “新科状元姓盛——”不知谁激昂的高喊,原地转圈问,“谁家贡士姓盛?不得了,中状元了!”   程春娘顿时抚掌大笑,揪着月惊鸿的衣领一个劲的抖:“听到没听到没!楚儿中——”   喜悦过头,程春娘一抽气竟直直晕了过去。   月惊鸿跟盛允南吓得够呛,好在楼中掌柜得知所晕之人是状元娘后,立马请大夫过来诊脉。   就这样,盛言楚远在宫中等待授官,而京城大街上有关他高中状元的事早已被五皇子一张大嘴巴子说了出去。   -   传胪大典上唯有一甲三人享有三次唱名的机会,三次唱名结束,老皇帝开始给三人授官。   一甲三人不用朝考就可以进到翰林院。   “即日起,授状元盛言楚着从六品翰林院修撰,授榜眼李兰恪、探花应玉衡为正七品翰林院编修,钦此!”   盛言楚打头阵一一上前皆旨,三人接旨后,接下来便是俞雅之这个传胪官的场子。   三人退至一旁后,盛言楚率先对着二人拱手恭喜,李、应二人忙跟着拱手。   这边,俞雅之已经戴了传胪帽站到了大殿正中,盛言楚笑着看过去,贡院初见俞雅之时,只觉俞雅之长相过于秀气,如今换了一身传胪进士袍目不斜视,竟也给人一种凛不可犯的严肃之态。   殿中礼乐声声声入耳,站在殿外进士跟前的礼部尚书手一挥,之前扬鞭唱名的侍卫又执起长长的教鞭沉沉地朝四周甩去,空气中震慑人心的霹雳声散去后,急促的礼号声下,只听内侍官一扫佛尘,尖着嗓子喊:“宣新科进士进殿——”   进士们进殿前已经经过礼部系统的培训,听到这声号令,盛言楚忙敛起脸上的笑意,步态从容的走到最前边,李兰恪和应玉衡则顺到第二排,其余进士没有上前,只等俞雅之这个传胪官唱名后再按次序过去。   “——授盛言楚,一甲状元。”鸿胪寺官一声呐喊后,盛言楚立刻按照嘉和朝的规矩行君臣礼,嘉和朝以右为尊,在鸿胪寺官的牵引下,盛言楚跪拜到龙椅下边玉龙台阶的右侧。   紧接着便是李兰恪和应玉衡,榜眼在前,探花在后,一左一后各跪一人。   三人当然不可能一直跪着,待鸿胪寺官退下,三人微侧开身站起来面向群臣和新科进士。   盛言楚堪堪十六,诸位大臣遥望过去时,发现新科状元竟比两旁的榜眼和探花郎都要高一些。   见众人打量自己,盛言楚微笑地挺直肩膀,大大方方的任由众人的目光游离在他身上。   小的时候,他曾经有一段时间因为个子矮天天暗自神伤,尤其是见过菊表姐的夫婿柳安惠后,他一度以为自己今生就是个矮子。   但转念一想不应该啊,他那渣爹是大高个,娘个头也不低,大舅程有福身材威武,表哥程以贵也是一个硬邦邦的猛汉,怎么轮到他就成了又矮又瘦的的小萝卜丁?   不信邪的他开始狂补肉类和蔬菜,那两年他吃得牛肉卷和羊肉卷能塞得下两个小公寓,辅以合理的健身锻炼,过了十二岁后,他的个头就跟春日田埂上的野草一样,一天一个样,慢慢的,他比他娘高了,比大舅高了……   今日盛言楚穿得是朝中统一派发的红色进士服,红色衬肤白,艳丽的装扮丝毫不减少年周身的气度,状元独有的镶金红玉盘扣将少年窄腰勒得格外的惹人注目,颀长的身段再配上俊秀的脸庞,众臣子不由感慨一声风华正茂恰少年。   有几个耐不住的臣子开始思虑将家中哪个女儿嫁给盛言楚好,虽说要将女儿生得嫡子让出,但他们家中多得是庶女。   庶女能嫁给状元郎是庶女的荣幸,何况嫡子给的是卫敬,卫敬身为漕运总督,若能用庶女的孩子和卫敬牵上线,那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往他们嘴里砸!   臣子们浮想联翩时,传胪官俞雅之奉诏开始唱名。   “二甲第二名,寿满如。”   “二甲第三名,裘和景。”   聆听唱名的盛言楚咋舌,裘和景…是那个在临朔郡乡试贡院帮过他的人。   “二甲第三十五名,余添。”   又一个熟悉的名字。   “二甲第一百名,薛兴禧。”   和裘和景一样,都是昌余书院的人。   ……   全程听完后,盛言楚不得不承认一件事,那就是江南府的确称得上是文臣大府,余下的二百多人,有三成都是江南府的人。   俞雅之唱到后边嗓子都快哑了,好在只需唱一次,唱名结束后,传胪大典渐进尾声。   接下来就是进士们最为向往的游街环节了,不过在这之前老皇帝先行一步离开传胪大殿,而跟随在后的翰林院官员会将金榜拓印四份着人传到京城四大街。   今年因为有五皇子搅局,以至于盛言楚踩着丹陛石刚从天南门出来就听到了外边百姓呼喊自己名字的声音。   就在盛言楚纳闷时,已经稳稳坐在马背上的李兰恪颠着马儿过来。   “定是五殿下往外传的,五殿下顽皮,他在皇上跟前没能讨到好处,这会子指不定搁哪家酒楼说你坏话呢!”   盛言楚先是一愣,旋即笑开,摸了摸胸袋,修长五指再度展开时上面静静躺着两枚绿色的薄荷糖:“那年五殿下去临朔郡,曾吃这个吃吐了血。”   丢了一枚进嘴,薄荷的清爽嗖得一下席卷全身。   马上的李兰恪伸手拿起一枚,闻了闻后笑了:“我道五殿下为何吐血,这夜息香性凉,他一个病歪歪的人吃这个哪里受着住?”   说着将薄荷糖往空中一抛张口接住。   盛言楚挑眉,薄荷糖,也就是夜息香,夜息香的确是解暑用的清凉药材,但当年五皇子吐血是故意装病骗过潘才等人的监视…由此可见,五皇子应该并不畏寒,至于常年卧病……   呵,谁知道呢。   -   盛言楚没接触过马,但他骑过盛小黑这个大狗勾,侍卫将红鬃马牵过来后,盛言楚扶了扶头上的金花乌沙状元帽,一手抓着马背上的缰绳,微一提力人就翻身越上了马背。   站在远处等着看盛言楚上马闹笑话的闻人将军一干人见状脸一黑。   “谁说新科状元是羸弱书生来着?”   襄林侯心头不快,恨声冲闻人将军低吼:“老夫瞧着此子比你们这些行军打仗的人都要利索,殿堂之上尚且有皇上看着,你就敢给他脸色看?谁借你的胆子?”   闻人将军心头一阵惶恐,赌气辩解:“侯爷,此子是因金家恩典才得以科考,他一朝中状元,受惠的自然是卑贱低下的金家,金家这几年处处和侯爷您作对,属下气不过才扔了那人的考卷。”   “胡闹!”襄林侯涨红了老脸,一肚子火气冲着闻人将军,“再不喜金家也要给新科状元面子,如此莽撞行事,朝中那些文臣怎肯效力太子殿下?蠢货混账羔子——”   当着一众侍卫的面骂,闻人将军倏地气恼低下头   “外祖父…”太子忙拦住刹不住火的襄林侯,“闻人将军行事虽不妥,但终究是为了外祖父着想,外祖父且消消气。”   襄林侯常年行武,即便胡子头发白如雪,双目含威依旧,眼若饥鹰,便是有太子的劝阻,襄林侯依然没有轻饶闻人将军,责骂一顿后,闻人将军之后还受了十下军棍。   站在午门下的太子见襄林侯对他的话视若无睹,双手不由蜷紧,眼底戾气一闪而过。   -   天南门下,盛言楚骑着马跟着礼部堂官悠哉地往门外走,出了宫门,一行人来到悬挂科举金榜的长安门。   长安门是外廷和后宫的交接之处,此时门下站了一堆宫女太监看。   宫壁上雕了一大串人名,这些人都是老皇帝在位期间取中的进士名单,盛言楚从旁经过时侧头多看了一眼,上边的人名就跟上辈子放映的电影片尾一样,一帧一帧的字从眼前略过。   上面有好多他熟悉的名字,义父卫敬,张郢,戚寻芳,俞庚……最前边一张金榜雕刻的印记比较新,他一眼就看到了‘盛言楚’三个大字。   宫里的树很低,没有草木挡风,居于马背上的盛言楚能感觉到劲风往脸上席扫,他微抬起手压着头上的状元帽。   马儿忽然颠跑起来,盛言楚下意识的去抓马绳,顾此失彼,头上的帽子啪得一下掉落,盛言楚腰往后一仰,千钧一发之际稳稳地将状元帽接到手中。   这一幕落到身后的进士们眼中后,进士们不由鼓掌叫好。   许是闹出的动静有点大,长安门下看榜的人皆扭头看了过来。   “那就是新科状元么?”说话的人是老皇帝最疼的公主十公主,年方十四,宫中人唤为朝荷公主。   光从称号就能看出老皇帝极为喜欢这位公主,朝荷,不就是嘉和朝反过来念吗?   朝荷公主话一落,立马有宫婢福礼回应:“此人正是新科状元,今年才十六岁,南方临朔郡人。”   “才十六?”朝荷公主葱指般的手指向盛言楚,刁蛮道,“你去喊他过来见本公主。”   “这…”宫女愣了,目露艰难的看着朝荷公主,“公主,进士游街的吉时马上就到了,这会子喊状元郎过来会耽——”   “误”字还没吐出来,宫女的嘴就说不出话来了,朝和公主擦了擦倒刺骨戒上的血,冷笑而又嚣张的看着趴跪在地满嘴呕血的宫女。   “现在能去请状元郎了吗?”   宫女急得磕头,去请盛言楚会误了时辰因而得罪老皇帝,不去请会得罪刁蛮任性的朝荷公主,两难之下,嘴上受了重伤的宫女只能咽下血水一个劲的磕头求饶。   “贱婢!”   朝荷公主尖声怒呵,手中的骨戒砰得一下朝宫女打去,骨戒上淬了好几根狰狞的骨刺,一巴掌扇过去后直接扇得宫女脸颊高肿,道道凌厉的血痕惊得眼神好的盛言楚眉头紧锁。   “深宫之内,谁这么大胆敢这般辱打宫女?”应玉衡瞳孔猛地一沉。   李兰恪已经坐到马上不好下来,便招手让旁边行走的太监过去看看宫女。   见盛言楚和应玉衡皆一脸困惑和不忍,李兰恪下巴往远处跋扈娇艳的朝荷公主身上抬了抬,冷硬着嗓音:“还能是谁?此人既是太子的表妹又是太子的亲妹妹,若说五殿下是个欺男霸女的小霸王,那这朝荷公主就是无法无天的弥勒佛,今日不过是扇打一个宫女罢了,前两年更因一宫女名字有‘荷’字,朝荷公主竟喊着要剥那宫女的皮!”   “好生恶毒。”应玉衡呸了声。   盛言楚牵着马绳继续往前走,闻言歪歪头:“在宫中如此喊打喊杀草菅人命,皇后都不整治她么?”   “皇后怎么管?”   李兰恪压低声音,“朝荷公主乃官家宠妃容妃所生,容妃和太子淑妃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有这二妃在,皇后之位形同虚设,不过这两年皇后因为四殿下在前朝卖力的缘故,整顿六宫的权利倒也在慢慢的往手中拢,可惜……”   “可惜什么?”盛言楚追问。   李兰恪五官扭出狠厉,唾弃道:“可惜朝中兵权大半都在太子外祖襄林侯手中,有襄林侯在侧,淑容二妃就等同于副后,那朝荷公主在后宫横行霸道闯了事又有谁人敢指责?”   盛言楚一时无言,太子能越过中宫之子四皇子坐上东宫之位是因为襄林侯,朝荷公主在后宫残暴不仁也是因为襄林侯,若除掉襄林侯……   午后的风呼呼吹过来,盛言楚狠狠地打了个冷颤,忙抬头扶正状元帽,脑海中那些胆大的念想随着长安门外的锣鼓声顿时消失无存。   -   出了长安门便有禁军在前开道,盛言楚手中的缰绳被侍卫牵着,空出手,盛言楚忙将金花乌纱帽带子系紧。   进士队伍进到主街 ,等候在主街的老百姓顷刻沸腾起来,老百姓们欢呼雀跃的跟着队伍□□,不时有人仰着胳膊递花给进士们,才在玄武街走了一会,盛言楚怀中就塞了好几捧鲜花。   行至高楼旁时,盛言楚抬眸往凭栏上张望,一群人中,他和轻松地看到了他娘、然舅舅还有盛允南。   “娘,然舅舅,南哥儿——”盛言楚学着其他进士一样冲着人堆里喊。   程春娘激动得晕过去后就一直捏着帕子捂嘴抽泣,见儿子身着红服身骑高马往这边来,程春娘一下没忍住,泪水滚滚而落。   月惊鸿一手揽着程春娘防止后边的人将程春娘挤下去,一手接过盛允南递过来的一束杏花枝,满面荣光地喊:“楚哥儿,看这——”   盛言楚抬手挥舞,眼底的笑意加深,这一笑惹得凭栏上的少女们顿时捂脸尖叫,手中扬起的帕子或是荷包像夏日的骤雨一样急速地往盛言楚身上砸去,盛言楚忙扯袖挡脸。   这些女子大多都是出生大家,所用的荷包里边塞了不少边角碎银,盛言楚可不敢学周边进士大着胆子去接,弄不好会砸伤脸毁容。   “都别砸,别砸伤了——”月惊鸿急得忙伸出手拦身边的小姐们,小姐们见月惊鸿容貌俊美俏似马背上的新科状元,当即停手呆呆地仰着脑袋看着月惊鸿。   就在这时,一只毛茸茸的东西擦着她们的脚挤进来。   “什么东西过来了?”   低头一看,盛小黑龇着大白眼雄赳赳气昂昂的抬着肉爪。   人太多,盛小黑一时挤不进去,正抬着黑爪子想着插进人堆缝隙中溜过去时,小姐丫鬟们纷纷捂着脸大叫。   “有凶犬!”   “啊啊啊,别过来呜呜…”   ……   凭栏处登时一阵兵荒马乱,你推我搡中,竟让出一条空道给盛小黑。   “小黑,过来。”月惊鸿笑吟吟地招手。   盛小黑冲紧贴着柱子的几个少女吼了声,少女们吓得忙闭上眼喊娘叫爹,盛小黑鼻子喷出热气,摇着尾巴得意洋洋地往月惊鸿身边跑。   -   街上,盛言楚和程春娘遥遥相望几眼后便收回视线和周边的百姓谈笑,游街队伍刚出玄武大街,忽听后边传来惊慌失措的疾呼。   “谁家的大黑狗?”   “我的天,快快退后,小心被咬…”   大黑狗?   盛言楚猛地回头,只见盛小黑像锐利的箭刃一般风风火火地冲他这边跑来。   “小黑!”盛言楚欢喜一笑,盛言楚几步就跑到了马儿身边,嘴里衔着一只红云般艳态娇姿的杏花枝。   盛小黑和马儿并肩齐驱后,盛言楚以为是要送花给他,谁料盛小黑忽凛起目光瞪向盛言楚身下的红鬃马,马儿似是感受到恐吓,前蹄抬起仰着脖子嘶吼一声,突如其来的动作惹得牵马的侍卫都有些手忙脚乱。   盛言楚颠得胸腔膈得疼,狼狈地趴在马背上以为要接受老百姓的笑话时,忽马儿挣脱开侍卫的手原地抖起来,盛言楚一个不慎被抛出马背。   “盛贤弟!”李兰恪和应玉衡大叫。   周围百姓皆捂着眼不敢看,禁军脸色一变,忙飞奔过来想抱住被甩出去的盛言楚,可惜迟了一步。   半空中翻了个跟头的盛言楚只觉失重感就跟深海里的潮水一样将他重重湮灭,就在他心念完了完了他这条小命要交代在这时,忽听几声尖锐的狗吠。   一个天旋地转后,盛小黑竟稳当当的接住了盛言楚。   周围顿起阵阵喝彩和欢呼声。   “这狗好生厉害,一个大活人竟也扛得动!”   “刚才也太危险了,若不是这狗,盛状元怕是……”   摸着身下软和的绒毛,再看看盛小黑得意洋洋地昂着头求他撸毛的眼神,盛言楚当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狗勾驼人的狗毛病又犯了!   果不其然,下一息,盛小黑四爪腾起猛地往朱雀大街跑去。   盛言楚双手揪着盛小黑的大耳朵,浓郁的花香随着缕缕春风呼啸迎面擦过,在狗背上驰骋几丈远后,盛言楚忽觉神清气爽的很,渐渐将手从盛小黑耳朵上挪开。   “啾呼——”身后的李兰恪吹了声口哨,扯过禁军手中的马鞭,大笑道:“骑马游街就该像盛贤弟这般潇洒才对!”   说着一夹马腹,冲后边的应玉衡朗声道:“应兄,我先行一步!”   “哎呦,我的祖宗!”混在进士队伍旁的内侍官见状元榜首皆飞驰而去,当即拍大腿对身边的小太监道:“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去前边看着!”   游街只有鼎甲三人能身骑大马,见盛言楚和李兰恪飞奔而去后,应玉衡笑得如沐春风,百姓以为应玉衡也要扯马缰,谁知应玉衡一点都不着急,还跟后边的进士调侃:“我应某居于第三探花之位竟也有骑马开道的一天…”   后边步行的进士巴不得应玉衡走慢些,若应玉衡也学着盛言楚和李兰恪奔腾而去,那他们这些二甲三甲进士如何追的上?   -   这边,盛言楚和李兰恪先行一步进到了朱雀大街。   朱雀大街的人并不比玄武街少,甫一进去,盛言楚就闻到了阵阵花香,抬头一看,呵,路边或是凭栏处的男女老少皆编了花环戴在头顶。   盛言楚下意识去摸耳朵,对哦,他今日还没簪花呢!   盛小黑心有灵犀的扭头,望着沾满涎水的红云杏花枝,盛言楚哭笑不得的接过来。   敢情他中状元簪的花是一只狗勾衔过来的?   “娘,状元骑大狗!”旁边的小孩羡慕的摇晃大人,指着盛小黑:“我也要我也要!”   盛小黑呼出一口气,越发的得意,脚下的速度不由加快。   盛言楚掏出帕子正擦拭着杏花枝上的口水,乍然见盛小黑发疯地往前冲,惯性使然盛言楚下意识的往后仰,为了不甩出去,盛言楚用力的拽住盛小黑两只毛茸茸的大耳朵。   盛小黑吃痛,脚下一个打滑往旁边的巷道一歪。   就在这时,巷道中冲出一人。   “姑娘小心!”   盛言楚暗叫一声不好,揪狗耳朵的力度一下加深,盛小黑呜呼哼叫,竟在撞人的那一瞬间刹住了狗蹄。   华宓君被盛小黑这个突然出现的庞然大物呵得往后一倒,后边两个丫鬟手快地将人拖住,华宓君就这样半仰着脑袋。   一抬头,见狗背上坐着盛言楚,华宓君跳虾一样站起来惊呼:“小书生,你怎么在这?”   盛言楚两目低垂,尴尬地摸了摸已经折腾的花落干净的杏花枝,羞惭红脸:“冲撞了华小姐实在对不住,我……”   华宓君歪着头打量着身着进士服的盛言楚,见盛言楚帽子上没簪花,而手中唯一一束杏花也只剩个光杆,华宓君脸颊烧红,深吸一口气,将怀中的红杏往前一伸,眉眼生春:“小书生,不若我来替你簪花吧?” 第121章 【三更合一】 容妃禁足……   盛言楚呆了几息, 华宓君望着盛言楚因颠簸而散落撇到额前的黑发,鬼使神差的踮起脚伸手将头发撩至耳后。   “你再低一些。”华宓君嗓门发干,举着手中的红云杏枝, 鼓着脸颊, “我够不着。”   盛言楚陡然回神,忙垂下头。   京城的红云杏枝花气袭人, 见华宓君高举杏枝露出半截洁白细嫩的皓腕, 盛言楚眼神一黯,不自在的撇开视线,只一味的去嗅空气中的红云杏香。   “好了。”华宓君咬咬唇角,微往后退了两步,极小声的催促, “你还愣着干嘛, 还不快些回去,待会宫里的人找不到你, 怕是又要出乱子。”   盛言楚后知后觉才想起来, 忙支起身,挠头之际发现帽檐处已经插好一株红云杏花。   “多谢。”盛言楚面上漾出喜色,置于狗背上拱手, “今日不便和华小姐久叙, 等来日言楚得空,自当上门致谢。”   华宓君俏笑如花, 弯如月牙的双眸亮晶晶,待一人一狗离去后,身后抱花的山栀忍不住瞠目:“姑娘,你刚瞧见没,状元郎骑得是大黑狗!”   “狗哪里能驼人?”   华宓君双手捧着红烫的脸颊, 兴味道:“我娘去过西北,她说那边的蛮族世家身下骑得都是凶兽,似狗非狗,学狗叫却比狗强壮有力,这些凶兽嗜血,但若喂养恰当,于主家而言,性情比狗还要温驯忠诚。”   “凶兽?”   山栀惊悚地捂住嘴:“咦,盛状元瞧着文文弱弱书生一个,为何会想着去养那种东西?到底是凶兽,一不小心会出人命的。”   华宓君从山栀怀中抽出一支红杏,敲敲小丫头的脑袋,含笑道:“你没看到刚才那凶兽对小书生多温驯吗?可见小书生打小就养着它了。此等凶兽虽嗜血凶狠,却最是粘主家,若养得妙,比养那什么逐日追风的汗血马不知要好多少。”   山栀摸头撇嘴:“凶兽这般好,怎么不见京城官眷圈养它们?”   “他们养不来。”   华宓君扑闪着眼睛,站在巷子口张望,随口道:“你以为他们不想养一个威风凛凛的坐骑吗?嘁,那些只顾长硬肉的人压根就驯服不了西北凶兽。”   “前些年襄林侯就让人从西北逮了一头凶兽,我瞧着还没有小书生那头威武,哼,襄林侯愣是训服了半个月都没能近那头凶兽的身子,恼羞成怒之下,襄林侯竟拔刀砍杀凶兽……”   “杀了么?”山栀心一揪。   见李兰恪骑马将要过来,华宓君忙蹦蹦跳跳的挥起手中的红云杏枝,边对山栀道:“哪能呢,你没看到襄林后眼角拉了条疤吗?就是那凶兽抓的。”   “老祖宗说他活该,凶兽是西北的神兽,因嗜血残暴才得了凶名,但骨子里其实最为温驯,襄林侯既对它起了杀意,凶兽焉能放过他?”   后续华宓君没再说,而是高喊李兰恪:“恪舅舅,簪花——”   李兰恪笑着张扬,吁停马儿问华宓君:“宓姐儿才来么?”   “来了有一会子了。”华宓君轻轻松松地将杏花插到帽子上。   李兰恪抬袖拭汗,挑眉睨了眼前方,畅快道:“可瞧见盛贤弟了?你是不知道今日我心中的欢快,原以为游街会累得跟囚徒似的,不成想盛贤弟起了驰骋的头,从玄武大街一路跑过来惬意极了!”   华宓君笑:“小书生刚骑过来的凶兽过来好生威风——”   一旁的丫鬟山栀打趣插嘴:“盛状元的首支簪花还是姑娘亲自插的呢!”   华宓君脸飘红霞,上手去挠山栀的痒痒,马上的李兰恪见后边的应玉衡等人要过来了,一时没空多说,眉心紧拧了三分,只道:“宓姐儿,今日大殿出了事,待我游街回去了再细细说于你听。”   不等华宓君回应,李兰恪抽起马鞭飞速地往街尾方向奔去。   -   因骑着小黑,不到半个时辰,盛言楚就将京城四大街游了个遍,李兰恪紧跟其后,两人歇在街角等得汗水都干了,应玉衡一行人才姗姗来迟。   返回南天门时,盛言楚让月惊鸿将撒欢的盛小黑牵回家,自己则骑着侍卫牵过来的红鬃马折回皇宫。   游街结束天已经黑了下来,礼部堂官将四月三十摆琼林宴上的礼仪细细说完后,便让侍卫护送新科进士各回住所,进士们均摆手说不用麻烦。   盛言楚作为状元,一下御马就被众进士围了起来。   “盛状元,今日既是金榜题名的大喜日子,我欲做东去百花楼吃酒,不若盛状元一道前往?”   盛言楚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一个京城本地人,瞧周围进士对其恭敬的态度,想来此人非富即贵。   李兰恪适时出声:“盛贤弟,这位就是淮亲王和二公主之子长孙谷。”   也是李婉的未来夫婿。   “长孙兄。”盛言楚上前一步拱手。   老皇帝将自己和第一任皇后所生的嫡长女二公主下嫁给了异姓王淮亲王,目的是为了监视淮亲王,不曾想这一代淮亲王十分胆小怯弱,不过淮亲王对二公主十分敬重,王府留有的姬妾皆是二公主陪嫁的媵妾,除了一媵生有一女,剩余子嗣皆是二公主所出。   眼前这位长孙谷便是二公主最为疼爱的小儿子,因勋爵由大哥承袭,长孙谷便落了个白身,后来二公主进宫求了恩典给长孙谷,谁知长孙谷坚决不要,这便有了科考一说。   长孙谷生性活泼,大步过来揽着盛言楚的肩膀,咧嘴笑道:“走走走,拘着礼做什么?只管叫我谷哥儿。”   谷…哥儿?   盛言楚嘴角一抽,他叫不出来,坚持喊:“长孙兄。”   长孙谷一笑而过没在意,三百名进士欢欢喜喜地往百花楼走去。   桌上,听长孙谷一口气报出一堆的菜名,言语间还说起贡院会试的事,盛言楚这才想起那日在贡院闻到的百花楼吃食香味从何而来。   筵席散去时,外头天已大黑,盛言楚高兴之余喝了好几盏烈酒,出来时只觉腹中烧得难受,扶墙呕了好几下后才稍微缓过气。   就着路边铺子檐下挂着的灯笼暗光,盛言楚踉踉跄跄地往甜水巷子方向走。   因今日金榜刚出来,各大酒楼里均张灯结彩欢笑一堂,盛言楚头有点晕,便歇脚靠着墙喘气,想着靠自己走回去不知要走到何时,便摸了几个铜板给对面铺子打杂的小厮,交代小厮帮他叫辆马车过来。   小厮一走,盛言楚再也忍不住胃里的翻涌,蹲下身哇哇吐起来。   晚风习习凉爽,盛言楚双手环胸坐靠在街口窄巷子口的青石板上,醉熏迷离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酒馆看。   酒馆比百花楼要小一些,但今夜伶人裙裾飘飞歌声曼妙,透过半敞的木窗,盛言楚依稀能看到几个刚跟他在百花楼吃了酒的进士如今又坐进了酒楼开启今晚的第二场宴席。   望着几人脸上藏不住的喜悦和骄傲,盛言楚会心一笑,笑容中却有着道不尽的心酸。   这几人都是寒门之后,中进士不过一只脚踏上了官途罢了,若想官运亨达,可不得要腆着脸陪长孙谷这样的公子王孙喝个尽兴?   从小公寓里掏出几块薄荷糖丢进嘴里醒神后,盛言楚双目终于清明了些。   酒馆里推杯换盏的劝酒声稀稀疏疏的往他耳里钻,摸了摸略有些难受的肚腹,盛言楚不由叹了口气,他自诩酒量好却也经不起猛喝,这些进士为了前程竟比他还拼……   正想着呢,远处传来马蹄的嘚吧声,盛言楚忙起身拍灰,待马车走近一些,盛言楚眯着眼睨着黑潼潼的人影,不一会儿他又坐了回去。   看错了。   行过来的马车华丽富贵,朦胧烛光下能看到马车外边挂了好样盛言楚没见过的挂坠,玉质清透,瞧着就不是一般人家所能拥有的。   “停车——”   快到盛言楚身边时,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盛言楚百无聊赖地抬头去看,绣着白莲的帘子一撩开,一张陌生少女的脸露了出来。   那少女丝毫不俱夜里看外男,还吩咐马车边的侍女将手中灯笼举高些,待看清盛言楚半敞着进士服靠坐在墙角,少女眼底不禁划过一抹惊艳。   少女不知羞地打量盛言楚时,盛言楚幽深漆黑的眸子也扫了眼少女,觑及少女的容貌,盛言楚眉眼顷刻冷了几分。   冤家路窄,他碰到跋扈恣睢的朝荷公主了。   朝荷公主突然随手取下头上的金簪往盛言楚身上砸,金簪簪头渗着寒光,若非盛言楚收脚快,那簪头定会戳中他的腿骨。   后背冷汗涔涔中,只听马车上的朝荷公主拍手笑:“你过来——”   半隐匿在黑暗中的盛言楚双手紧握,并没有听从朝荷公主的命令过去,而是站在原地面无表情道:“夜以深,姑娘还是快些回家去吧。”   朝荷公主痴迷地觑着盛言楚俊俏的面孔瞧,闻言并未发火,得寸进尺地要求:“盛状元,你且走近几步和本宫说话。”   无耻之尤。   盛言楚暗呸了声,见朝荷公主自报身份,他只当没听见,摇摇头坚持不过去。   “公主让你过来你过来就是,磨蹭什么?!”举灯的丫鬟黑脸呵斥。   谁料朝荷公主却拧起丫鬟的耳朵,不悦地骂:“谁准你对盛状元无礼的?还不赔罪?”   丫鬟疼得嘴角直抽气,忙趴跪在地冲盛言楚磕头,盛言楚眼神阴翳,挥袖沉声:“我不知你是怎么认出我的,但眼下宫门已下钥,怎会有公主逗留宫廷之外?你且赶紧家去,否则我定要去京兆府告你一个冒名顶替的大罪!”   朝荷公主一愣,旋即大笑,笑得眼泪都冒了出来。   “有趣有趣…盛状元,实话与你说了吧,本宫是如假包换的朝荷公主…”   见盛言楚满脸不信,朝荷公主懒得在这个问题上纠结,调戏道:“本宫的簪子掉你脚下了,你帮本宫捡了送过来。”   盛言楚直言拒绝,冷着颜哼:“盛某劝小姐还是好自为之的好,否则若是让宫里的朝荷公主知道你在京城假冒,小心掉脑袋…”   朝荷公主笑得花枝乱坠,嘴里嚷嚷着什么‘有趣’、‘如此良辰美景,盛状元不若捡了金簪和她共乘’之类的荒唐话。   “呸,下流。”   盛言楚两辈子都没被女人逗弄调戏过,如今在大街上被朝荷公主言语戏弄,盛言楚再也忍不住心窝的火气,遂捡起金簪。   朝荷公主以为盛言楚转了心意,当即大喜,忙命人下去搭小杌子请盛言楚上车。   盛言楚黑眸蒙上一层冷意,颠了颠手中的金簪,忽抬起手猛地朝马车掷去。   金簪‘铮’的一下插进马车木板,簪尾留在外边微微发颤。   朝荷公主吓得脸色惨白,还未斥责,盛言楚就走出巷口先发制人:“簪子已还给你,姑娘若还不听劝打着朝荷公主的旗号在外招摇,明日我定要告知京兆府!”   这时小厮牵着马车姗姗而来,盛言楚大步跨上马车扬长而去,徒留朝荷公主嗔怒张舌:“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此人给本宫抓回来!”   随行的只有三五宫女,宫女岂敢当街截杀状元郎,见朝荷公主大怒,宫女们纷纷惊恐跪地求饶:“公主不可啊,若是闹大了,皇上就会知道您夜里偷偷从侯府跑了出来……”   朝荷公主住在宫里,今夜之所以逗留在外,是因为朝荷公主借口夜宿在外祖襄林侯家中。   “难道本宫就活该受他的气?”   朝荷公主气得拍打小桌几,忽而凶狠起来,咬牙道:“先回府,待明日回宫,本宫定要好好的跟父皇说道说道这位状元郎,敢用金簪害本宫,活腻歪了不成?!”   -   这边盛言楚下了马车,正准备去百花楼接人的盛允南忙跑过去将人扶住,盛言楚喝得后劲太厉害,吐了一回后本以为酒劲会过去,没先到坐在马车里颠簸了几下后越发的难受。   回到家,程春娘见儿子醉得迷糊,便没问五皇子在金銮殿上打人的事,烧了两锅热水,吩咐盛允南帮儿子擦好身子扶去睡觉。   沉沉睡了一夜,醒过来时,盛言楚仍有头疼恶心的不适感,恹恹地喝了几盏白开水解渴后,盛言楚裹紧棉被又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听到院中有说话声,说时迟那时快,房门砰得一下被人从外边踹开。   盛言楚半散着长发窝在被子里没睁眼,应玉衡疾步走上前将人从床上捞起来。   “盛贤弟,出大事了!”   “什…么事?”一离开暖和的被窝,内裳衣襟大开的盛言楚冷得直打哆嗦。   应玉衡将搭在屏风上的衣裳往盛言楚头上套,焦急地说:“你闯大祸了!早朝过后,容妃娘娘带着朝荷公主去见了皇上,如今宫里都在传你预谋杀害朝荷公主的事!”   “杀…谁?”盛言楚一脸朦胧,穿了一只袖子后捂着发疼的脑袋往床上倒。   应玉衡急乱地拽着宿醉难受的盛言楚肩膀使劲地抖:“杀谁?容妃娘娘说你要杀朝荷公主!”   “朝荷公主?朝——”盛言楚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不敢置信的反指自己,“容妃娘娘说我杀朝荷公主?我没跟朝荷公主见过……”   ‘面’字咽在喉咙里,昨夜巷口遇朝荷公主调戏的记忆就跟涨潮的海水一样往脑中倾灌,盛言楚双手抱头,冷静的回想他昨晚都干了哪些事。   “朝荷公主玩人丧德,言辞卑劣,说让我上她的轿撵,我不依……”   应玉衡大致能猜到事情的起因,将鞋子甩给盛言楚,蹲下身追问:“你不依之后呢?之后你做了什么?可有对公主不敬?”   盛言楚快速的穿鞋,闻言一股气上头:“她对我尽说一些荒谬羞耻的话,我忍她是公主身份不好得罪,便故意错认她是城中哪家小姐吃了酒说瞎话,谁知她变本加厉,我就、我就……”   应玉衡急了:“你就咋了?”连方言都飚了出来。   穿好鞋子,盛言楚扭头将床头晾着的发带扯过来绑发,边绞带子边切齿道:“她不是不知廉耻地让我帮她捡簪子吗?我捡就是了!”   应玉衡直接忽略盛言楚话里对朝荷公主的不屑,起身质疑:“就光捡簪子?不对啊,若只这些,容妃娘娘为何要跟皇上告状说你谋杀朝荷公主?”   “别慌。”   盛言楚庆幸自己昨夜半醉后没直接承认朝荷公主的身份,如今此事闹大,他可以借着这个由头替自己开脱。   程春娘和月惊鸿焦心的等候在外,见盛言楚出来,忙迎上去。   “楚哥儿,你昨夜回来好好的,怎么就得罪了朝荷公主?”月惊鸿在京城呆得时间最长,朝荷公主的脾性,月惊鸿在坊间听过不少。   “好端端的咋就惹上了公主呢?”   程春娘还不知道朝荷公主的厉害,忧心道,“这可如何是好哇?咱家本该高高兴兴地办状元宴的,如此出了这事,哎呦,真人菩萨得保佑我楚儿才行…”   说着,程春娘就对着瑶山寺方面不停磕头。   盛言楚扶起程春娘,对两人道:“此事还真不能怪我,那朝荷公主…算了,娘,然舅舅,你们甭担心,我自有办法平息此事,你们且安心在家就是,我去去就回。”   应玉衡赁的马车停靠在院门口,一出门,盛允南就将车帘撩起。   “你留下。”盛言楚拦下准备上马车的盛允南。   盛允南仰头愧疚不已:“叔,就让我跟着去吧,昨夜出事只怪我没能早点去百花楼接你。”   盛言楚忍着头晕,轻声道:“不用,皇宫重地你进不去,你回去照看我娘就成,再去帮我寻个大夫回来。”   “叔,你咋了?”   盛允南慌了,像猴子一样爬上马车,一摸盛言楚的脑袋,当即大叫,“昨晚回来还没烧啊,怎么睡了一觉后头这么烫?叔你等等,我这就去喊大夫…”   “来不及了,”应玉衡爬上马车,急匆匆地对盛允南道,“盛贤弟有我照看就成。”   说着就吩咐车夫出发往皇宫赶。   车棚里,随着马车的疾骋,盛言楚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恶心感复又涌上心头,应玉衡忙凑过来拍后背,皱着眉道:“你昨晚这是喝了多少酒?”   吐了一遭,盛言楚咕了口清茶漱口,瘫在冷硬的椅子上有气无力地哼笑:“昨夜三百进士齐聚,他一杯你一盏的过来敬我,我这个新科状元焉能拒了?只能一一喝下。”   “都喝了?”应玉衡瞪大眼,“近三百人呢!”   盛言楚笑笑,他当然没全部喝,若喝三百杯,他这会子怕是要酒精中毒,不过前前后后喝了有二三十盅的样子,后面再有人过来敬酒,他躲不过去便抬袖倒进了小公寓。   本来那二三十盅他大可也倒进小公寓,但昨夜他实在高兴,加之李兰恪和公孙谷热切,他便喝上了兴头,就这么一来二去,待他反应过来时,肚子里已经盛了满满一堆火辣辣的酒水。   应玉衡叹了口气,见盛言楚精神不振 ,便将荷包里妻子让他时常揣着的腌梅拿出几颗给盛言楚:“待会进了宫,容妃娘娘她们定不会轻易饶了你,赶紧吃点甜的改改嘴里的馊酸味,省得她们直接一个御前失仪的大帽子扣下来。”   盛言楚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实话他现在难受的紧,口中寡淡无味,吃点腌梅也好。   应玉衡递过来的腌梅是江南府的特产,腌梅上撒了不少糖霜,吃进嘴里后嚼几下就能吐出一颗小小的深褐色梅核,细细的糖霜喜欢粘在嘴唇上,尤其盛言楚这种起皮干裂的嘴唇,吃了几颗后,原就灰白的嘴唇染得愈发病态。   -   宫门附近一般人的马车进不去,应玉衡是事外人用不着进宫,盛言楚理了理仪表,在应玉衡担忧的目光下走出马车。   刚往皇宫方向走出几步,就见一内侍官心急如焚地喊住盛言楚。   “盛大人可算来了,皇上大发雷霆之威呢!”   盛言楚虽刚当上状元郎,但传胪大典上老皇帝已经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授盛言楚为从六品翰林院修撰,内侍官称他一声盛大人是应该的。   “多谢大监提点。”盛言楚眼眸低垂,跟着内侍官匆匆往御书房走,快到御书房时,盛言楚停下了脚步。   “敢问大监里边当下如何了?”   迎盛言楚从宫门过来的是个小太监,哪里清楚里边的事,好在服侍皇上的苗大监这时从御书房出来,见到盛言楚,苗大监忙拢着手躬身小碎步跑过来。   “苗大监。”盛言楚指甲掐手,试图让自己头脑清醒些。   “哎哟,盛大人这是……病了?”   苗大监尖嗓子刺得盛言楚耳朵难受,按了按眉心,盛言楚强笑:“昨夜应淮亲王府长孙公子之邀去百花楼和三百进士吃席,不想一时贪杯…”   “金榜夜喝多了是常有的事,只是不知盛大人醉酒后可还记得在巷子口遇见了朝荷公主?”   盛言楚装傻充愣,脚步虚浮的往旁边踉跄一下,语气微弱:“什么朝荷公主?”   苗大监扫了扫佛尘,手指轻扶着盛言楚,提醒道:“戌时左右,朝荷公主的轿撵从百花楼经过,公主还停下来和盛大人说话来着,盛大人忘了?”   “那竟真是朝荷公主么?”   盛言楚大吃了一惊,撩起衣袍就往御书房方向拔步,哑着嗓子大声念叨着:“皇上,臣不知那是公主,料想公主入了夜都要歇在宫中,臣当时醉的够呛,便将公主错认为坊间哪个不知事假冒的小姐…”   快到御书房时,盛言楚手腕一转,双膝着地,声音加大。   “那马车上的女子对臣百般调戏,又拿金簪射杀臣,臣当时酒壮怂人胆,加之车棚里的女子让臣捡了金簪陪她同坐,臣岂敢?气不过便将金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扔,咳,扔了回去。”   “你撒谎——”   没等到老皇帝的发话,倒是朝荷公主火冒三丈的从御书房中蹦跶出来,一出来就冲盛言楚吼,“昨夜分明是你想要对本宫图谋不轨,见本宫身边差使的宫女侍卫少,就起了贼心,本宫不从,你就……”   说着还哭出了泪花,冲里头跺脚撒娇,委屈地喊:“父皇,你点得状元郎想辱没儿臣!”   盛言楚倒吸一口凉气,不是谋杀吗?什么时候变成劫色了?   老皇帝沉稳的声音在御书房里响起:“盛卿进来。”   盛言楚忙起身踏进去,朝荷公主耍赖伸出手拦着,盛言楚发着烧呢,左拦右阻几次后,他头昏的厉害,一个趔趄差点往前栽倒。   面前少年鼻挺唇薄,身段清瘦,一身淡绿色宽袍只用一条红色宽腰带束着,因未满二十,长长的黑发只绑起一半,剩下的青丝垂落在后肩飞扬。   见少年面色驮红脚步不稳,朝荷公主忽大胆的上前意欲环抱盛言楚的腰,染就丹蔻的十指刚碰上盛言楚的衣袖,盛言楚猛地跳开。   “光天化日之下,公主想对臣做什么?!”   吼出来后,盛言楚一不做二不休,在朝荷公主怔楞之中,他身子一闪拐进御书房内间。   令人诧异大的是,老皇帝此刻很是闲情逸致的在那执笔作画。   盛言楚呆了呆,行礼后郑重其事地道:“皇上,天地良心,公主说得那些事臣从未做过,臣敢发誓。倒是公主,刚还对臣做投怀送抱的龌龊事。”   御书房内并没有宫妃,朝荷公主状告他的事,老皇帝也并没有派人去找他,但他闻讯进宫后,老皇帝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来……   诸此种种,盛言楚想赌一把,赌老皇帝其实并没有外人传得那般宠爱朝荷公主。   “父皇,您别听他胡说,”朝荷公主气呼呼的扭着腰进来,恶狠地瞪了眼盛言楚,径直走到老皇帝跟前拉着老皇帝撒娇。   “父皇,儿臣的话您还不信吗?”   老皇帝正在专心致志的画一棵苍天大树,朝荷公主上来就摇,老皇帝手一歪,一幅画眨眼毁了。   “父皇…”朝荷公主脸色一变,忙跪下认错,“父皇,儿臣不是有意的…”   边说边指向书桌对面的盛言楚,疯狗乱咬人:“是他,若非他恶人先告状,儿臣就不会坏了父皇的画…”   老皇帝皱着眉将墨笔往画卷上一丢,彻底毁了画。   朝荷公主见状肩膀瑟缩一耸,正欲说话时,老皇帝忽伸手扶起朝荷公主,眼睛却瞥向站在那一动不动的盛言楚。   “父皇。”朝荷公主红着眼眶喊委屈,“昨夜父皇险些就见不到儿臣了…那盛状元他对儿臣有不轨之心…”   盛言楚烦躁地想抄起锄头一下踹死扭曲事实的朝荷公主,可一想到后果严重,他一忍再忍。   “皇上,臣未做过的事臣不认,若皇上坚信公主一人之言,臣愿以死谢罪!”   “你——”   朝荷公主当然没想过让盛言楚去死,立马拽着老皇帝的衣袖哭啼:“儿臣的清誉尽数被盛状元毁去了,儿臣不想活了,还望父皇赐儿臣一束白绫,儿臣死了算了,呜呜呜……”   老皇帝头比盛言楚还疼,大清早一个两个都要寻死觅活…   “死什么死?”老皇帝开骂,“你母妃生你时受了大罪不能再生养,你是她唯一的孩子,你若有什么闪失,你母妃怎么办?”   朝荷公主哭得妆花成一团,眨眨眼仍旧坚持自己的说辞:“可儿臣在百花巷被盛状元…上下其手是事实,儿臣不敢苟活,只能以死自证清白。”   盛言楚险些背过气去,他才当上状元就有人讹他,这像话吗?   老皇帝招手让盛言楚上前,眼神阴冷:“你昨晚到底有没有对公主行不轨之事?”   盛言楚苦笑:“臣岂敢,臣昨夜和新科进士在百花楼饮酒数杯,出来时早已醉得不省人事,皇上若不信可以问新科进士。”   一杯两杯醉酒后也许会做蠢事,但若是像盛言楚这样喝几十杯的,其实压根就行不了男女之事,这点老皇帝久居高位应该很清楚。   凑近一点老皇帝甚至还能闻到盛言楚身上淡淡的酒气,盛言楚既然敢让老皇帝跟新科进士求证,可见这件事盛言楚不会撒谎。   盛言楚话一落,朝荷公主不淡定了,咋呼叉腰:“你就是撒谎,你分明没有醉。”   盛言楚目光清冷,垂首低声:“臣醉了。”   “你没——”   “闹什么闹!”老皇帝一声咆哮,将毁掉的画往地上一扫,“盛卿有没有对你动手动脚你以为朕真的不知情?”   朝荷傻了,愕然出声:“父皇…”   老皇帝大约是气受多了,吼出来后倒显得很平静:“朝荷,你的性子朕最是清楚,宫里宫外但凡有人忤逆你,你何曾轻饶过他们?啊?如今盛卿以死谢罪,你倒好也跟着寻死觅活威胁朕?你以为你那点小心思朕看不出来?”   轻描淡写的一番话直戳朝荷公主的心,老皇帝难耐气愤,索性眼不见心不烦,直接喊人送朝荷公主回自己的宫殿。   并下了一道口谕,言及朝荷公主不守宫规私自出宫便算了,还得了失心疯污蔑朝臣,罪不可赦,着撤去尊号朝荷。   至于容妃,容妃清晨擅闯昭泉宫扰皇帝清梦,且纵女无度宫闱不端,着禁足十日以证宫规。   口谕一下达,前朝后宫都沸腾了。   毫发无伤的从皇宫出来的盛言楚仰头望天,神情异常平淡,若他没猜错,他这回赌对了。   老皇帝的确没有坊间传得那么喜爱朝荷公主,朝荷公主和五皇子一样,又不是现在才开始胡作非为,老皇帝今天轻轻松松的就将朝和公主的尊号给撸了去,可见早就有这想法,只不过一直在找契机。   理清头绪后,盛言楚心中宛如万马奔腾,他可不敢自恋到老皇帝会为了他而去削公主的尊号、禁宫妃的足,由此看来,老皇帝是踩着他的背干大事。   得嘞,他一个小小的从六品翰林院修撰,还没上任就被老皇帝利用了。   -   四月三十,皇上赐新科进士琼林宴和会武宴,盛言楚在家闷了些时日后,被应玉衡和李兰恪拽了出来。   “容妃和朝荷公主,不对,现在应该喊十公主,她们二人有此下场是罪有应得!”   李兰恪上头有李老大人护着,说话一点都不客气:“盛贤弟,你只管放心,朝中不会有人就此针对你,便是襄林侯也不敢!”   盛言楚慢吞吞的换着待会参宴要穿的新袍子,闻言愣住:“容妃乃襄林侯之女,朝荷公主是他外孙女,二人皆因我而受了皇上的惩罚,襄林侯能不恼?”   李兰恪往椅子上一靠,挑唇笑道:“恼什么?他敢!容妃那日天还没亮就带着一堆宫娥太监闯进了昭泉宫,昭泉宫如今住着的娘娘是新宠 ,容妃为了十公主的事这般莽撞行事早就惹怒了皇上。”   “至于十公主,哼,若她是个识相乖巧的,合该在皇帝心烦意乱时替容妃说说好话,而不是一味的在御书房冤枉盛贤弟。”   “这两人一个禁足一个削尊号是咎由自取!谁叫老子娘擅权干涉六宫事宜,而那小的更不是个省油的灯,才十四岁罢了,手中沾得鲜血怕是搁护城河里洗三天三夜都洗不干净。”   说着,李兰恪翘起二郎腿,轻笑续道:“皇上禁了容妃的足后,淑妃容颜已去,一人压根就敌不过皇后,如今宫里由皇后娘娘做主,量十公主以后也不敢在后宫作威作福,更别说出宫找盛贤弟的麻烦。”   “那襄林侯呢?”应玉衡问。   “一时说兴头竟忘了他。”   李兰恪抻着下巴笑得格外开心,“襄林侯这会子可没空理会容妃和十公主,你们猜怎么着?今年武状元一考出来,皇上便封武状元詹全为骁骑将军。詹将军住进骁卫府后,拿着虎符便能号令襄林侯手中的精锐军卫虎贲护卫。”   “襄林侯没想到官家竟敢这般大张旗鼓的往他的虎贲卫里塞人,现如今襄林侯是连睡觉时眼睛都不敢闭,唯恐詹将军在虎贲卫翻找出不得了的东西。”   老皇帝最擅长的就是‘栽赃陷害’,刚登基时,老皇帝为了排除异己,会经常往那些有异心的臣子家中藏龙袍或是禁书之类的东西,当然了,这些都是野史,不可当真。   盛言楚系好腰带,闻言怔松:“詹全?”   “怎么?盛贤弟认识?”   “何止认识。”盛言楚笑,“我义父曾将詹全等武举人拉到鹿鸣宴上一同欢乐,我就是在那时认识的詹全,只是不知我所认识的詹全是不是你口中的詹将军?”   “是他!”   李兰恪见盛言楚收拾妥当,起身道:“詹将军就是临朔郡人士,盛贤弟这两日躲在家里还不知道吧,今年殿试文武状元皆落到了你们临朔郡头上,那位接了你义父郡守之位的新大人此刻定笑得合不拢嘴。”   盛言楚乐得眉开眼笑,三人说说笑笑间步入皇宫。   -   琼林宴又称闻喜宴或恩荣宴,盛言楚身为状元,一踏进琼林宴立马有进士围过来问候,诚如李兰恪所言,并没有人觉得容妃和十公主遭责和他有关,甚至有人还悄悄地关心他有没有被十公主陷害。   “没。”盛言楚嘴角一抽,十公主再如何大胆应该也不敢当街抢他回去做驸马吧?   “盛大人可别小看了那位公主。”   有人讽刺地笑出来,“十公主十岁生辰宴上,皇上特赐京城百姓与之同乐,那日不巧京中有人嫁娶,新郎迎亲队伍和十公主的轿撵迎面撞上后,十公主不礼让新人便罢了,竟命人将那新郎绑走了,说是觉得新郎生的俊美,得等她及笄后先娶了她再纳新嫁娘做妾!”   盛言楚满头冒黑线。   “后来呢?”   那人往六部方向瞟了眼,哼道:“说来巧了,那新郎也是朝臣,如今人在吏部做主事,见十公主如此嚣张跋扈,那位大人直接下马将新嫁娘抱回了家,拜堂成亲后,那位大人连喜服都没脱就进宫谢了罪,皇上为此将十公主大骂了一顿,另命皇后亲自给新嫁娘送了支簪子做新婚贺礼,如此,这事才算了了。”   琼林宴、会武宴已开,老皇帝不可能同时顾及两方宴席,举杯和文进士、武进士各饮了一杯酒后,老皇帝便将宴席交给文官武将主持,老皇帝一走,盛言楚身边的小话立马说个不断。   “依我看,当年那事还没完!”   盛言楚执起杯子和应玉衡碰了碰,抿酒间只听身后进士小声道:“知道容妃闯得昭泉宫住的新娘娘是谁吗?”   “谁?”   “这位娘娘正是当年被十公主折辱,试图贬妻从妾的那位新娘子的嫡亲妹妹!”   盛言楚唇角勾起,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得,有新娘娘在,看来容妃等人一时半伙没空找他的麻烦了。 第122章 【三更合一】 纵有万担……   琼林宴推杯换盏结束后, 老皇帝换下肃穆的龙袍带着三百新科进士去大瑶山踏青赏杏花。   大瑶山山脚的杏花早已谢得只剩抽芽的绿叶,一行人便跟着老皇帝的轿撵去了半山腰上的瑶山寺。   有道是‘山寺桃花始盛开’,时至四月底, 坐落在森寒山腰处的瑶山寺像是早就预料到进士儿郎今日要挟酒上山赏花, 一夜之间,原本还打着花苞的满园杏花纷纷绽开花衣, 尽情的用娇嫩清香的花蕊迎接众人的到来。   和盛言楚走在一起的都是文进士, 见此良辰美景,自是要停下来吟诗作对,老皇帝抚须大笑,也跟着进士一起赋诗一二。   一道过来的还有记录事实的史官和宫廷里的画师,几人一挥而就, 一幅幅红衣进士暮春赏花图跃然纸上。   赋诗尽兴后, 探花郎应玉衡按科举习俗在满园娇艳的杏花中折了一枝撇在耳后,盛言楚等人围着打趣喊探花郎人比花娇之类的讨喜话, 应玉衡一个拥有两个孩子的父亲愣是在今日被大家揶揄的脸红成羞赧的小家妇人。   探花郎摘了新枝, 盛言楚等人紧随其后,纷纷选各色杏花簪在帽檐上。   来往瑶山寺上香礼佛的京城百姓见皇上的仪仗就在不远处,众人赶紧前去跪拜, 老皇帝一脸笑意地抬手命子民起身 , 见新科进士们着红服簪花隐匿在山林中行走,老百姓们见之效仿, 才半天的功夫,瑶山寺附近的杏花就被采摘一空。   有农家子心疼杏树,也有人说将花苞全摘了日后没杏子吃,京城进士们闻言笑作一团。   “大瑶山的杏花不下百来种,往年京城周边来往百姓想踏青都会上大瑶山, 为此朝廷就在这一条道上种了满园的杏树,这些杏树只开花不结果,便是咱们这些人不上来簪花,等过两日也会有百姓自发的往这边跑,这些花较之旁的杏花气味要浓郁些,采来酿酒或是做杏花煎都是好的。”   一说吃的,几人相视一笑,跑到老皇帝跟前请了命后,几人相邀往瑶山寺踏去。   盛言楚去年年底在瑶山寺许过心愿,如今高中状元,他当然要来还原。   捐了十两香油钱,拜过菩萨真人后,盛言楚脚步一动,忽心血来潮往取签的福堂走了几步。   李兰恪胳膊肘怼了怼应玉衡,龇着牙幸灾乐祸:“盛贤弟急了。”   瑶山寺常年有斋饭,所用的素菜都是当下最嫩的绿叶野菜或是杏花苞做的油茶煎,应玉衡身为江南水乡之人,最为喜欢用油茶煎至略带苦涩味道的杏花苞。   心满意足地将一大口杏花煎塞进嘴里,应玉衡吐字不清地说:“我听盛贤弟的书童说,去年年底寺里的主持已经给他解了签,说他红鸾星有所动之迹象,按理他这会子应该有苗头了才对啊,怎么今个他又跑去取签?”   李兰恪哗得一下展开玉扇慢摇,扬起嘴角:“咱们跟过去瞧瞧呗,盛贤弟瞧着一副清心寡欲的菩萨像,没想到几月里竟一口气取两回姻缘签,要说他不是急成亲抱娇娘谁信呐?”   “走走走——”应玉衡搓搓手,笑得跟贼似的。   自从在金銮殿上听说盛言楚娶妻有难言之隐后,虽说盛言楚解释了嫡子,但应玉衡总觉得没那么简单,试问天下能做到苦读十年书还保留童子之身的人有几个?   且别说有些读书人成亲晚,从县试到会试乃至前两天的殿试结束后,各路学子皆会去酒馆或勾栏院嬉笑,每每到了放榜后的轻松时刻,大部分读书人谁不是左拥右抱图个爽快?   当然了,不排除有洁身自好的读书人,或是家中贫寒不好去烟花之地取乐的。   便是不狎妓或是吃花酒,但几乎九成以上的读书人总会在这几次科考后踏足一次温柔乡所,可惜,盛言楚就是那最为少数的一成,别说狎妓了,连花楼的门槛他都没踩过。   就是这么一个不动凡心的人数次去抽姻缘签,能没秘密吗?   -   盛言楚去佛堂的途中还遇见了熟人,正是之前在乡试贡院帮他押解西山书院杜开见官府的裘和景。   “小秀才?”裘和景抬手掌掌嘴,飞奔过来,改口道,“盛大人也是来取财神签的?”   裘和景是自来熟的性子,因出生贫寒,消瘦的脸颊黑中泛黄,不过巧在有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笑起来时眼睑下的卧蚕堆起两道弯弯的小船。   在乡试贡院时,盛言楚曾好奇地问过裘和景为何在额头上绑一条白布巾,裘和景挠头说那是他们昌余的习俗,族中有德高望重的人遇难而亡后,像裘和景这种出远门的孩子均必须在头上绑一条白布巾,说是为了防止遇难族人的魂魄半夜拉他们魂归故乡。   今日裘和景依旧绑着白布巾,只不过布巾之上插满了各色杏花,一蹦一跳跑过来时,盛言楚恍惚还以为自己见到了西游记中的天竺少女……身边的侍卫。   忍着笑,盛言楚将摇到的签条拿到身后握紧,背着手说笑:“瑶山寺的财神签是挺灵光,裘贤弟抽得如何?”   裘和景其实和盛言楚同龄,但盛言楚大月份,这事两人亦在乡试贡院论过了。   一说财神签,裘和景脸上的笑容再也按捺不住,眉飞色舞地将手中的签举给盛言楚看:“盛兄你看,方丈说我考中进士后会另有一番天地,总之过了今年势必会时来运转财运亨通。”   盛言楚微低下头细看上面的签词,是大吉,看字面意思,大体是说裘和景福星高照,所想之事都会尽如人意,当然了,所有签词都会在末尾添一句劝解的警告语。   求签的人认为这些警语是为了劝众生不要过于沉迷签词,但在盛言楚看来这些是瑶山寺给自己留得退路,一旦有人因为签词不准在外头造谣瑶山寺的不是,瑶山寺到时候可以用后面两句话替自己辩解开脱。   像方丈给月惊鸿解得签就不太准,方丈说月惊鸿不适合做买卖生意,但这小半年月惊鸿已经卖了不下五套宅子。   这也是今日盛言楚再一次抽姻缘签的原因。   他就是想看看隔了这么久再来瑶山寺抽姻缘签会不会跟上次有区别,毕竟上回方丈解签时说他红鸾星已动,可这小半年来他一点感觉都没有啊。   “盛兄还没去解签吗?”裘和景小心翼翼地将签条放进胸袋,笑容可掬地催促,“盛兄赶紧过去吧,待会一过饭点人会越来越多。”   就在这时,盛言楚环在身后的手一松,一扭头,只见握住的签条被李兰恪抢了去。   李兰恪像蹿出来的顽猴一样哗得往后边飞快地跑,边跑边举着签条嬉皮笑脸地叫嚷:“盛贤弟,你这姻缘签先让为兄我帮你解一解吧。”   “还给我!”盛言楚羞得面颊似火烧,气不过拿石头砸李兰恪,“你喊那么大声干什么!”   周围解签的老百姓皆看了过来,裘和景直接张大了嘴,掩饰不住震惊,抓着盛言楚的手求证:“盛兄,你求得是姻缘签呐?!”   裘和景有一口嘹亮的好嗓子,在老家时隔着几条田埂裘和景都能将爹娘喊回家吃饭,如果说李兰恪本着贵公子的身份声音还算矜持,那裘和景此刻就跟站在旅游景点拿着小蜜蜂高吼没区别。   一喊完,远在杏园赏花的老皇帝都听到了动静。   盛言楚欲哭无泪的追上李兰恪,抢走签条后,盛言楚两脚生风一溜小跑钻进右边园林。   李兰恪欲言又止:“盛贤弟,别去那里——”   盛言楚以袖遮脸,便是李兰恪此刻说右边园里有猛兽他也会不顾一切的往里边钻,能咋地?他还能呆在佛堂或是去杏园跟老皇帝大眼瞪小眼?   踏青赏杏离结束还早,他得找个角落静一静。   -   瑶山寺四周没有盖高大的寺院,可以说瑶山寺中有瑶山,而瑶山皆是瑶山寺。   轻轻抬起一束遮眼的茂密杏花枝,盛言楚举步来到面前的杏林,这边杏林是要结果子的,故而进士们没往这边来簪花。   其实进了这片林子压根就无须费劲簪花,才漫步一会头上就飘了好几瓣花儿,盛言楚抬手扫了扫,然微风轻拂几下后又落得满头飘香。   杏林树冠矮小,盛言楚一路过来都要弯着腰,好不容易看到园中深处有一二青石板椅,他忙猫着腰往石椅边走,脚踩在落满杏花的青草地上发出吱呀的脆声,才走了两三步,就听对面花林里传来几道银铃般的笑声。   盛言楚脚步一窒,刚准备折返回佛堂,华宓君先一步喊住盛言楚。   “小书生?”华宓君挎着竹篾花篮巧笑倩兮,扬声轻嗔,和身边的小姐妹们说笑:“进士游街那日你还说改日登门跟我致谢,怎么今日一见到我就跑?”   李婉几个小姐妹这才知道背对着他们的少年就是新科状元,当即掩口笑成一团。   “咱们宓姐儿又不是洪水猛兽,盛状元怕什么呢?”   “瞧你不会说话,”李婉拿玉手轻点小姑娘白玉般的额头,打趣道,“游街当日盛状元连西北凶兽都骑得稳稳当当,又怎会拒咱们宓姐儿这样的小辣子?是吧盛状元?”   “什么小辣子?”华宓君气得拿着小拳拳笑打李婉,“马上就要出嫁坐主母了,你这嘴还这么刁。”   李婉玩得开,张手就往华宓君咯吱窝里伸,一时间姑娘们笑得更欢了。   盛言楚不是不敢见华宓君,主要是一下子冒出这么多姑娘,他…他害羞。   一转身,华宓君和李婉停下打闹的手,笑容顿在脸上没下去,旁边几个小姑娘拎着花篮微微发怔。   盛言楚今日要参琼林宴,故而穿了一身艳红宽袍,袖口和衣领处均被程春娘用昂贵的金线绣了一圈圈流纹云金编,衣裳垂感绝佳,腰间扎了条五色吉祥络子腰带,其上只挂了一枚小小的碧色印章。   华宓君等人看得有些呆,大概是因为琼林宴的缘故,盛言楚装扮的比往日要隆重,长至腰侧的乌发没有草草的用发带绑着,而是高高束起后用一顶镶刻粉珠子的冠子固定着,许是担心帽子上的金线被杏枝挑断,因此盛言楚手托着帽子立在对面。   院中花瓣迎风而起,盛言楚站在那好似下一息就要乘云而去,只不过脸红如桃杏,举止间似有羞赧,这般一看,倒又觉得盛言楚是个实实在在的凡人。   如此好颜色惹得华宓君咽了咽口水,盛言楚被几个胆大的姑娘看得面红耳赤,忙拱手低头:“我、我不是有意闯进来的,你、你们继续,华、华姑娘,游街簪花的事我回头再谢你。”   未等说完盛言楚就急急地往回走,却见华宓君踩着欢快的步子跑近前。   “来日是哪天?”   华宓君目露戏谑,笑意晏晏道:“喊你小书生断没有错,瞧瞧,你跟老祖宗那些读书人一个样,整天嘴里说着来日来日,可真要问起具体哪一天你又说不上来。”   盛言楚一噎,‘来日’一般情况下的确是客套话,但他日后肯定会抽时间去李府好好的谢一谢华宓君。   华宓君想了想,双手高举花篮,连声笑道:“我才不要什么来日的登门致谢呢,我就要当下,喏,你择一枝替我簪上,就当还了那日的人情。”   盛言楚垂眸望向花篮,篮中不止有杏花,还有粉嫩的野桃花。   “对对对。”   李婉和一群小姑娘笑着上前,李婉率先道:“琼林宴后,盛状元就要去翰林院当值,届时忙得脚不沾灰,哪里还有空找我宓姐儿,索性今日替宓姐儿簪一枝,省得宓姐儿时时刻刻念叨这事。”   “我哪有!”华宓君冲李婉笑瞪眼,旋即又抬下巴仰望着盛言楚,盈盈秋水般的大眼睛眨呀眨。   两人靠得非常近,近的呼吸能交融,盛言楚以拳抵唇掩饰尴尬。   华宓君眼巴巴的凝望着盛言楚,不用看也知道李婉等人在身后笑看着她,见盛言楚迟迟不动手,华宓君忍不住小声吐槽:“读书人惯会磨磨唧唧的……”   盛言楚听到抱怨嘴角笑意不由加深,倒不是他故意不簪,华宓君篮子里的花应该都是小姑娘从地上捡来的,好多花瓣都有残缺,这样的话拿来簪在头上不妥,容易让嘴臭的人看到说‘残花败柳’等闲言碎语。   想了想,盛言楚将花篮推了回去。   “真不给我簪吗?”华宓君失落的抱着花篮嘟嘴。   李婉和几个小姑娘倒吸凉气,暗道盛言楚好没风趣,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怎好这般下华宓君的面子。   盛言楚莞尔一笑,将手中帽子上的杏花取了下来。   “簪我这枝。”   华宓君发丝软,发髻上已经插了支红石榴斜簪步摇,若再将粗粗的杏花枝插上去就显得不伦不类,因而盛言楚将帽子拿给华宓君。   “帮我拿一下。”   华伏君忙不迭将小花篮往手腕上一挎,伸出白生生的手将帽子托住,帽沿上卡了几根绿色的青松针叶,应该是盛言楚过来时不小心蹭到的。   盛言楚从手中的杏花枝上挑了两朵开得明艳的花,吹了吹上面沾到的细密水珠后,盛言楚歪着头打量起华宓君今日梳的发髻。   华宓君以为盛言楚在看她的脸,当即又羞又燥,垂着脑袋不知看哪里好,双手无措间,华宓君忽觉头上有了重量。   盛言楚将两枚杏花往发髻中一插,花瓣隐在发间微微发颤,一抹淡粉衬得华宓君越发的娇俏怜人。   “看够了没?”华宓君嘴角翘起。   盛言楚讷讷点头,忽觉得不妥,忙出声:“簪、簪好了。”   将帽子上的松针叶拔掉后,端着帽沿,华宓君心头起伏如潮,咬着唇支吾道:“喏,帽子给你。”   盛言楚赶忙伸手去接,一不小心五指捏住帽沿上华宓君的手,盛言楚就跟被开水烫到似的,一惊一乍的往后连连小退了好几步。   “我,我先去前边了。”弯腰作揖一拜,盛言楚傻乎乎地说不出其他的话,结巴道,“等、等得了空,我再去府上看望李老大人。”   说完就匆匆地往园外走。   华宓君皙白皮肤擦出菡萏色,精致的眉眼笑容不减,抬手摸了摸发中并蒂的两朵花,悠哒哒地转了一圈后,华宓君期盼地望向小姐妹。   “婉姐儿,好看吗?”   “好看。”李婉抿嘴而笑,“人比花娇。”   -   一口气从杏林跑出来后,盛言楚发冠被树枝扯得有些歪,肩上亦落了薄薄一层杏花,待会下了瑶山他还要跟着吏部官员去拿翰林院修撰的朝服,这样的打扮属实不妥当。   举目遥望一番,盛言楚拔腿就往西侧小池塘边走。   蹲下身,盛言楚将水面漂浮的花撇掉,就着清水,他将冠子取下重新束发。   “哟——”   身后响起一声戏谑:“这是去哪野了,又是束发又是整衣。”   盛言楚从水面捞起一捧湿漉漉的杏花往应玉衡身上砸,没好气地道:“你也是过来笑话我的?”   应玉衡躲开湿花,将盛言楚放在地上的帽子捡起来转着玩,轻笑道:“你躲这里有什么用,裘小兄弟一声吼,连皇上都听到了,还派人过来问。”   “问什么?”盛言楚甩了甩指尖水珠。   应玉衡拨着帽沿打发时间,闻言挑眉:“还能问什么?金銮殿你说你不好娶妻,如今转身就来瑶山寺求姻缘,这事刚闹开后,不少百姓还可怜你,说让皇上给你赐一门如意亲事,皇上被问得哑口无言,总不能将你要过继嫡子的事说出去吧?”   说着,应玉衡一脸八卦的凑过来:“盛贤弟,你跟我说句实话可成?你到底有没有心仪的女子?若有,直接让皇上赐婚不就成了?何须让皇上不好做人,你这边又偷偷摸摸地求签解姻缘?”   听到这话,盛言楚起身一个脚滑差点跌落水里。   应玉衡忙递手,笑得耐人寻味:“得,就你这心虚样,八成是被我说中了。”   盛言楚拍掉应玉衡的手,眼神幽怨地睨着应玉衡:“我来这取签求姻缘,自然是因为月老线还没缠我的脚——”   话还未落,大树后边传来稀稀疏疏的笑声。   “我就说叭,盛大人断不可能有心上人!”   “这般频繁的求姻缘签,想来是心里痒痒…”   “去你的,翻年就十七了还没女人像话吗?”   “嘿嘿,搁盛大人身上就像话…”   躲在树后边探头探脑的赫然是尾随而来的新科进士们,盛言楚听到这边碎语脸瞬间黑的能降雨。   李兰恪将应玉衡把玩的帽子拿过来,一看,见上面簪着的花不见了,顿时一乐:“盛贤弟出去一趟花怎没了?”   见到取笑他的罪魁祸首,盛言楚一把抢过帽子端端正正的戴好。   凑近李兰恪,盛言楚忽起了坏心思,压低嗓音语气风流:“李兄问我簪得花去了哪?哼,何不回家看看?”   李兰恪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古怪地盯着盛言楚看了会,忽如狮子炸毛后猛地往已经远去的盛言楚那边跑。   “你个小兔崽子!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   踏青结束后,老皇帝的仪仗很快就回了皇宫,而新科进士们受公孙谷的盛邀,继续乐陶陶的往白花楼方向走。   盛言楚一甲三人这次没空相陪了,他们仨得去吏部报道。   一路上,李兰恪嚼齿穿龈的瞪着盛言楚的背影看。   应玉衡扭头正好看到李兰恪那张铁青的脸,落后几步关切道:“李兄这是怎么了?”   边说边抬眸顺着李兰恪的目光望过去,笑了笑:“你便是痴看也不能在盛贤弟身上看出一朵花啊?”   李兰恪没好奇的将嘴里叼着的杏花牙吐出来,似笑非笑道:“若是能看出一朵花倒好,怕就怕这花去了什么不该去的人头上!”   应玉衡听得一头雾水,跑去问盛言楚:“李兄来来回回地说花,可是你惹了他?”   盛言楚眯着眼耸耸肩,表示不知情。   应玉衡:“……”你这幅样子一看就知道好伐?   -   三人沿着玄武大街走到底,终于来到六部的大佬所在地——吏部。   吏部除了管官员升降调动,其实还主持科考,最为著名的旗下部门就是考功司。   一进考功司,盛言楚立于廊下都能闻到浓郁的笔墨气味,来往穿梭在游廊上的主事们皆双手环抱着一堆书卷,见到盛言楚一行人,其中一个主事冲屋里喊了声:“秦大人,新科鼎甲三人过来了——”   喊完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来得及给盛言楚,只顾咬着牙抱着沉重的书卷跑进屋。   不止这一人来去匆匆,几乎每个人都忙得没空搭理突然出现在考功司的三人。   这时,右侧门吱呀一声响。   盛言楚闻声望去,只见一个青年人疲倦的从屋内走了出来,嘴角留有淡淡黑色墨迹,腰间还插着一支毛笔。   见到三人,秦庭追强撑着精力,堆起笑容朝三人作揖:“想来三位就是今年鼎甲了,随本官来吧。”   秦庭追身上领得职为正五品的吏部郎中兼考功司正主事,是俞庚那一届的二甲进士,当年朝考进翰林院后,秦庭追就娶了京城世家阮家的庶女,原本阮家想将庶女嫁给俞庚这个状元郎,可惜俞庚没瞧上,阮家只能作罢。   值得一提的是,当年十公主当街抢婚抢得就是秦庭追,而使容妃娘娘被禁足的昭泉宫新娘娘正是阮家女。   “衣冠等物,本官已经着人包好。”   秦庭追的声音有些沙哑,以盛言楚推测应该是熬夜熬出来的。   趁着应玉衡清点要物,盛言楚抬眸扫了一眼屋子,屋子里全是一摞一摞的书卷,连地上都散着卷宗,桌上就更不用说了,各种折子累得比人还高。   秦庭追从杂乱无章的桌子上准确地抽出三张文书:“三位若没旁的事,就在这上边落印吧。”   “落印?”应玉衡愣了愣,“秦大人,我那印太大没带过来……”也没说要带印章过来领朝服啊。   李兰恪腰间倒是挂了一串的东西,有禁步,有玉扇,有长萧…就是没有印章。   京城读书人圈中有一段时间极为风靡在腰间佩戴印章,只不过后来人人都效仿就失去了文人那股味道,故而读书人便不再往腰间别印章络子了。   秦庭追当官多年习惯了用印章做官职信令,一时没料到这点,正欲改口说签字时,盛言楚声音插过来:“秦大人,下官带了。”   盛言楚拔掉印章上的小盖子,沾了沾朱红印章油后用力的摁到文书上。   秦庭追瞥了眼盛言楚手中小巧碧绿的印章,笑了笑:“盛大人这印雕得天趣横生,不知用得是何等玉料?”   李兰恪执起络子瞧了瞧,看了两眼后容色一喜,可一想到盛言楚背着他和外甥女厮混,李兰恪当即撇嘴哼:“一块玉罢了,没什么好稀奇的。”   秦庭追笑笑没说话,盛言楚握着印章展颜:“确如李兄所言,不是什么好料子。”   李兰恪说是那么说,署好名三人分开时,李兰恪却不由自主的往盛言楚腰间多看了两眼。   -   一回到李家,李兰恪顾不上试穿翰林院朝服就飞奔内院。   “宓姐儿呢?可回来了?”   华宓君听到动静探出头:“找我干嘛?”说着就对着镜子显摆。   李兰恪见华宓君喜滋滋的坐在那摆弄头上的两朵杏花,当即‘哎呀呀’的拍腿懊恼,呵退丫鬟后,李兰恪伸手就去摘花,华宓君蹭得一下跳开。   “恪舅舅,你这是干什么?”华宓君急眼了,双手合拢护着脑袋。   李兰恪俊秀的面庞扭曲狰狞,拍着桌子怒斥:“我还想问你呢,你想干吗!”   说着,步步紧逼过来:“说,你头上那两朵花是不是盛言楚帮你簪的?!”   华宓君眼神闪躲,鼓着腮帮子说:“是、是他簪得又怎么了?”   李兰恪气得原地踱步,想上手抢又不及华宓君会躲,只能呆站在原地目中带火,忽而道:“宓姐儿,盛言楚压根就不是好良人!他、他他嫡子是要送人的,难道你舍得?”   华宓君如玉般的小脸一下耷拉下来:“我、我不知道…”   李兰恪眼疾手快地将华宓君头上的花取了下来,华宓君惊得一声尖叫:“快还给我——”   李兰恪毫不留情地将两多细小的花捏至粉粹,华宓君呜咽瘪嘴,跑过来用力的掰开李兰恪的手,入目花儿已经碎的不成样,华宓君眼底氤氲渐起,不消片刻就哭得打嗝。   “瞧你那出息劲!”   李兰恪脸上满是怒气:“我看你跟十公主一样,怕是得了失心疯,盛言楚是一个还未成亲就能将嫡子让出去的狠人,你就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为了权势或是为了银子,将你也让出去?总之你嫁给他没好下场!”   华宓君单知道自己喜欢那个温润的小书生,打从那年回南域的时候,华宓君就喜欢,如今两人在京城再次相遇,这是天定的缘分。   “他才不是你口中的龌龊之人呢!”   华宓君哭啼啼地擦了把泪,望着地上揉捏过的杏花,华宓君邪火上头,照着李兰恪的后背一顿捶打,梗着脖子破罐子破摔:“我没娘教养,爹又是弑妻的凶残之辈,左右像我这样的姑娘没人家愿意娶,我何不嫁给小书生?他将我娶回去,我报答他生一个嫡子给卫家又怎么了?”   “你!”李兰恪指着华宓君一下无言,半晌咬牙冷笑起来,“宓姐儿,你可得想清楚了!当初你娘跟你一样寻死觅活的要嫁给读书人,如今坟前草都比你高了,你可还记得你是怎么说的?你说读书人多薄情,何况盛言楚还是商户子,商户惯会老谋深算,你就不担心哪天他将你也卖了?”   华宓君昂首摇头,珠串一样晶莹的泪花顺着白皙面庞滑至衣领:“天下书生又不尽跟华正平一样阴险毒辣……”   李兰恪恍惚间像是看到了昔日的长姐李念和,一想到外甥女日后些许也会落一个和长姐一样的凄惨下场,李兰恪怒火浇心猛地抬脚踹开房门。   巨大的动静吓得华宓君哭嗝都打停了,刚捡起地上的残花,就听李老大人拄着拐杖神色不明的匆匆赶来。   “又是踹门又是大吼大叫的,是想气死老夫早日升天你们就舒服了?”   见华宓君小脸上泪水潸然,李老大人提起拐杖就往李兰恪屁股上抡。   “宓姐儿最是要强,你何故惹她哭成这样?!”   李兰恪生生受了一棍,李老大人再打过来时,李兰恪不依了,指着倚在门后探脑袋不敢出声的华宓君,冷声道:“爷爷打我前,且问问宓姐儿她今日在大瑶山都做了什么事!”   说着眼睛一斜,躲在院门口偷听的几个丫鬟吓得头皮发麻,华宓君的贴身丫鬟山栀和琥珀忙皱着眉赶人。   清空院子,李兰恪一五一十的将华宓君和盛言楚的事说给李老大人听,尤其是华宓君适才那句‘盛家娶了她,她替盛家生嫡子还恩’这种糊涂话。   “宓姐儿,”李老大人错愕地望向门口垂首的小姑娘,“这话真是你说的?”   华宓君哽咽地拭去眼角泪水,点点头后上前福了福礼。   待看到李老大人眼中的失望和愤怒,华宓君噗通一声跪下磕头:“老祖宗,这话是我一时失言才胡口乱说的,恪舅舅说小书生会跟华正平一样恶毒残害我,我气不过才…才……”   李老大人目光讳莫如深,一针见血地问:“盛家小子与你风马牛不相及,你怎能残害你?”   华宓君一阵语塞,涨红了脸去求助于李兰恪,李兰恪直接扭头面对院子不搭理华宓君,华宓君再去看李老大人时,李老大人似是不用听就已经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你起来!”   李老大人眼皮子垂搭着,由着李兰恪扶着他坐到廊下,见华宓君倔强地跪在那不动,李老大人疲惫地愁叹:“盛家小子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如今年纪轻轻就考了状元进到翰林院…呵,这样的青年俊才别说宓姐儿你心悦,连老夫我这个半截身子藏土里的老东西都觉得他是个不错的孩子……”   华宓君起身跑过来,拉着李老大人的衣袖温声喊:“老祖宗…”   李老大人抬袖擦擦小姑娘脸上的泪痕,皱着眉道:“京城这两天议论纷纷,那些话一茬一茬的往老夫耳里跑,有说新科状元英勇到当街骑凶兽,可让那帮文人扬眉吐气了一回,又有人说新科状元金銮殿上拒了皇上的赐婚,无非是守诺要将嫡子过继给旁人…”   李兰恪忍不住插嘴:“京城倒是有不少小官意图将庶女嫁给盛言楚,一个庶女生的孩子换漕运总督的帮扶,他们那些人家自然欢喜的不得了,可宓姐儿你没必要受这个罪,你的亲事自有爷爷替你张罗……”   “咱们李家有爷爷坐镇,叔伯族人皆在朝中得力,便是我过两年也能立起来,有我们这一大家子护着你,定能给你挑一个如意夫婿。”   华宓君感动的眼眶噙泪,李兰恪怒气渐消后听了李老大人刚才那番话,倒也能慢慢理解外甥女对盛言楚这种俊俏少年的心倾神驰。   “知好色则慕少艾,这都情有可原。”   李兰恪面色和缓了些,权衡一下索性说开了:“宓姐儿,且先不论盛言楚将来会不会跟跟华正平那伪君子一样毒杀你,我今个把话搁这,便是爷爷同意让你下嫁到盛家,纵是配上万担嫁妆,那盛言楚也未必会松口娶你。”   华宓君呆呆地抬头,一旁的李老大人只字不语,想来是赞同李兰恪的话。   “小书生,他、他为、为何不愿?” 第123章 【三更合一】 他得攒银……   “为何不愿?”   李兰恪干笑两声, “金銮殿上他连皇上的赐婚都拒,无外乎是不敢得罪世族罢了,若他娶了你这种家室颇丰的姑娘, 再硬生生将嫡子送出去, 如此一来势必会得罪外家,届时别说借外家的势往上爬, 也许还会为此结一门怨亲。”   华宓君直勾勾地看着李兰恪, 轻喃:“那他总不能这怕那怕的一辈子都不娶妻吧…”   李兰恪翻白眼:“可不吗?所以像你这样的傻姑娘不就自主送上门了?”   华宓君:“……”   “我没有…”华宓君柳眉倒竖,呛口道:“小书生没恪舅舅说得那般刻薄冷清,他不娶高门妻绝不是害怕得罪外家,而是、而是怜惜高门妻不舍嫡子罢了。”   李兰恪深吸一口气:“所以小门小户的姑娘就活该将自己十月辛苦怀胎的孩子送出去?!”   “不,不是, 我可没这么说。”   华宓君话中渐渐也带了点气, 扁扁嘴,道:“恪舅舅何必将这顶大帽子戴我头上, 我从头到尾都没拉小门小户的姑娘下水, 我单说我自己,小书生从始至终都没强求过我,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再过几个月我就要满十五, 可满京城看看, 谁家愿意迎我上门?”说起自己的婚事,华宓君一肚子的委屈, “老祖宗用不着瞒着我,那些找我说亲的人家我都让山栀出去打听过了…”   李老大人瞪了眼站在一旁惴惴不安的丫鬟山栀,只听华宓君自嘲一笑:“虽我上头有老祖宗护着,然外头其实没人正眼瞧我,上门求娶我的, 要么是给他家老爷做填房继室,要么是给府里不好对付的庶子做正房…这些人家水深火热的很,我若嫁进去断不会有安宁日子过……”   李老大人护短,当即拄着拐杖板起脸:“有老夫在,绝不会让你嫁进那些鸡飞狗跳的人家!”   “我知道老祖宗疼我…”华宓君碎步走到李老大人身边,蹲下身小手轻敲着李老大人的膝盖,泪中带笑,“可我曾被华正平送给——”   李老大人猛地呵斥:“宓姐儿,此事休要在提!”   华宓君咬唇摇头:“瞒天瞒地瞒不过自己,老祖宗,我被华正平送出去那年我已经记事了!”   说到最后,华宓君泣不成声,越想越悲愤,索性哑着嗓子发泄出来:“要说我没被那人玷污,谁信?老祖宗信,恪舅舅信,可外人信吗?她们不敢明面上说是畏惧老祖宗发火,实则她们背地里早就议论开了,不然以我李家的底蕴,何愁不能嫁个正经人家?”   李老大人抖着唇瓣,话哽在喉咙处,李兰恪想起华宓君幼年险些被送进军营做娈.童的往事,顿时恶心的犯呕,一气之下脚用力的踹向栏杆,震得停留屋檐下的鸟儿飞扑翅膀。   华宓君瞳孔泛红,面色苍白可怜,断断续续道:“…华正平顶着我爹的名号将我送人,便是老祖宗也插不得手,那华琦云这两年虽说收敛了些不敢当着我的面说这事,哼……可她背地里搅合的少吗?”   “大前年一寒门进士上门求娶我,为何一夜之间避我如蛆?”   华宓君踉跄地起身,双手死死的捏着手绢,竭力忍着不甘心:“要说我落这么个下场,华家有罪,唐氏有罪,外头那些乱嚼舌根子的人亦有罪,可罪该万死的该是宫里那位,他千不该万不该为着自己的声誉护着唐氏,令我在这淤泥中脱不开身,若唐氏死了,没有她那张嘴,谁人会知道那年我有被送往军营?”   李老大人大惊,抻着拐杖拉扯华宓君,喘着粗气吼:“谁教你说这些话的?!天子脚下从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莫不是想早早的下地狱陪你娘?!”   华宓君倔强地往旁边站,当即反口:“老祖宗您是他的老师,何时教了他恩将仇报?!我娘在军中效力多年,凄惨而亡后他怎么就没顾虑过老祖宗您伤不伤心,一味的想在史官那留好名,可当初流放唐家史官的是他!他犯的错何故要我李家受着气?!”   “你!”李老大人气血攻心,生平第一次对着外曾孙女举起了拐杖,边打边厉声哭骂:“惯着你!竟说一些大不逆的话!谁教你的?谁教你的?!”   李兰恪吓了一大跳,忙伸手去抱李老大人,然华宓君小腿肚上还是挨了几棍子。   华宓君常年行武,这点痛根本算不得什么,可今日因说心里话遭最疼爱自己的老祖宗一顿打,华宓君委屈哀怨,犹自哽咽在说:“老祖宗打死我算了,我好去了下边跟我娘告状,让她知晓她死了这么些年仇还没报……”   “造孽啊…”李老大人顿时一震,只觉头晕眼花难受。   李兰恪立马打横抱起李老大人就往外跑,华宓君一下慌了,忙起身追了过去。   请了大夫一看,言及李老大人气火攻心,得静养。   华宓君自知有罪,便长跪在祠堂替李老大人祈福,因痛哭了一场,加之跪了一夜竟烧得迷糊说起浑话来。   李家一老一少病倒后,李家各房齐聚一堂,不为别的,只为华宓君的亲事。   最终达成一致:去盛家旁敲侧击地问问。   至于送嫡子给卫敬的事,李家上下谁也不愿意提,只道华宓君不后悔就好。   躺在病床上的华宓君得知李家人要去盛家替她谋事,当即又喜又忧。   “老祖宗…他答应了吗?”   李兰恪今日要去翰林院报道,故而消息是丫鬟山栀递进来的。   山栀吹了吹药,小声道:“这主意就是老太爷出的,老太爷说姑娘既有心进盛家,他便是厚着脸皮也要替姑娘去盛家问一问…”   华宓君眼眶一湿,用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老祖宗总是替我着想,我还说那些话气他……”   山栀忙搁下药拉住华宓君:“姑娘可别糟践自己,身子好了老太爷才会舒心,适才我端药进来,碧红姐姐还交代我,说姑娘喝了药且去看看老太爷,老太爷一日不见姑娘念叨的紧…”   “快把药给我。”华宓君揉揉哭肿的双眼,着急忙慌的将药灌下后,连鞋子都没穿好就往李老大人的院子跑。   祖孙俩哪里有隔夜仇,见两人面色都露有病态,祖孙俩什么话也没说,抱头又哭了一场。   -   翰林院。   李家小厮找到李兰恪,将祖孙俩和解的事和李兰恪说了,李兰恪脸色这才阴转多云,摆手让小厮走后,李兰恪快步往翰林院奔。   盛言楚掀帘子进去时,一眼就看到了书桌前冷着脸的李兰恪,今日是他们三鼎甲第一天来翰林院的大日子,以李兰恪爱闹的性子应该很开心才对,为何一进翰林院就垮着脸?   难道李家出事了?   盛言楚手中的笔一顿,不对,李兰恪昨天去吏部拿朝服时就对他隐有怒气。   嘶,是簪花的事么?   应玉衡走过来抬手扣了扣盛言楚桌子,二话不说就往外走,盛言楚叹了口气,放下笔跟着应玉衡去了院中西北角的石亭。   还未踏上台阶,应玉衡就抛出疑虑:“盛贤弟,你可是恼了李兄?我瞧他看你的眼神不对劲。”   盛言楚大致能猜到是簪花的事,便将自己在大瑶山和华宓君偶遇的事说了出来。   应玉衡诧异出声:“这、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华家大小姐也快及笄了吧?盛贤弟你与她年纪又相彷,你们俩若是配了鸳鸯是大喜事啊。”   盛言楚手指抵在唇间,低声道:“应兄万万不可胡说,我跟华小姐之间清清白白…”   应玉衡往石椅上一坐,不答反问:“朝中人人都说你拒婚不娶高门妻是怕得罪她们身后的家族,难道盛贤弟真让他们说中了?”   盛言楚视线一沉,目光落到对面长廊奔走的翰林官身上,嘴里无奈地叹气:“这些话应兄听听就算了,我虽是状元,却也是商户寒门,应兄不会真的以为京城有世家愿意将女儿嫁给我吧?”   他下巴往对面抬了抬,应玉衡扭头望过去:“俞大人?”   盛言楚扫扫石椅上的灰坐下,轻声道:“俞大人家中门户比我高,当年和我一样亦是少年高中状元,虽然皇上没有赐婚,可应兄也看到了,想跟俞大人结亲的人家都是将家里的庶女推出来,俞大人尚且如此,我一个商户状元又能好到哪去?”   “可贤弟义父是漕运总督啊!”   应玉衡疾呼,“何况你家嫡子给的不是旁人,正是这位卫大人!能跟卫大人搭上线,赔一个嫡女于那些人而言又算的了什么?”   盛言楚抬手顺了顺衣摆,眼底笑意耐人寻味至极:“应兄,咱们如今可不再是普普通通的读书人,身负功名进了翰林院,娶谁,和谁结亲家时时刻刻都有人看着呢。”   应玉衡一噎。   盛言楚续道:“我倒不拘未来妻室是何等家门的姑娘,是庶女也好,或是平民百姓,我都会与她相敬如宾恩恩爱爱,但我不想我的亲事成为朝中你争我抢的牺牲品,婚姻大事不可儿戏,我做不到用我的终身事去迎合皇家哪位殿下。”   哪怕是五皇子。   殿试金榜一下来后,京城各方人马像约定好了似的往他家里跑,华服、宅子、田地、女人、金银,送这些东西无非是想拉他去四皇子或是太子帐下,他能收吗?不能。   与其娶妻站队惹出一堆烦心事,索性他统统拒绝。   “那若是李家呢?”应玉衡忽然问,“李兄今日使脸子给你看,想来是担心华家小姐倾心于你?”   盛言楚喉咙一紧,提脚踹应玉衡的腿:“什么倾心不倾心的,这话也能瞎说?!”   应玉衡打掉腿上的灰,老神在在地笑:“贤弟急什么?我是过来人,有些事我瞧一眼便能猜个七七八八。”   盛言楚嘴角抿紧,只听应玉衡闷笑连连:“四月男男女女簪花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李兄如此记仇,可见回家后在华小姐那里碰了壁,想来是和你相关的。李兄对华小姐这个外甥女疼爱的紧,若非华小姐动了凡心惹李兄不悦,李兄何故要对你翻脸?”   华宓君对他有情?   盛言楚险些呛着:“这,这不可能吧?我、我跟华小姐拢共就没说过几句话,她,她怎会…”   “看看,看看。”应玉衡好整以暇地睨着盛言楚,戏谑道:“一说到华小姐你就结巴,你敢说你对人家姑娘无意?”   “我…我…”盛言楚一下挫败,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凡提到华宓君嘴就容易瓢。   应玉衡还有事务要忙,临进屋前语重心长地拍拍盛言楚的肩膀。   “情爱之事可由不得你犹犹豫豫 ,那华家小姐正值佳期,你若再不看清自己的心,指不定华家小姐就嫁给了旁人。”   华宓君要嫁给别人?   一想到那个娇艳明媚的姑娘要去陌生的人家做人.妻,盛言楚就顿觉摧心剖肝的不适感。   华宓君年幼时无母教养,又摊上那样的爹,拖到十四还未说亲,可见亲事上极为坎坷,不过华宓君有一个好外家,应该不乏上门求娶的人,只那些人家良莠不齐,华宓君若是嫁进去……   盛言楚不敢继续往下想,后背生生沁出冷汗。   “盛大人——”忽听廊下一声唤。   盛言楚忙起身张望:“俞大人?”   站在廊下的正是俞庚。   俞庚曾一度是盛言楚心中敬仰的人物,幼年时在康家,盛言楚从康夫子嘴里听得最多的就是俞庚的事。   那时他就暗暗起誓,有朝一日他一定要考去京城,去看看康夫子口中出色的学子,然而见到俞庚后,他心情如波澜不惊的湖水,丝毫不起涟漪。   “见过俞大人。”盛言楚快步走下台阶,脸上挂起笑容,恭敬有礼道:“适才批文书批得眼睛有点难受,下官便来石亭歇了歇。”   俞庚前些年散馆后一直留在翰林院,现如今和戚寻芳一样身兼翰林院侍读学士一职。   “本官见盛大人面露忧思,还以为盛大人想家了呢。”   俞庚冲盛言楚笑,语气和缓:“说起来本官和盛大人同出临朔,当年本官初进翰林院时也曾和盛大人一样时常走神。”   “惭愧惭愧。”盛言楚一步步走过来,弯腰作揖,顺着俞庚的话说:“下官从未出过远门,如今离家半载的确有些想家。”   俞庚以为自己猜中了盛言楚的心事,见盛言楚如此感性,嘴角的笑容加深:“想家正常。你我既是老乡,不若今日散衙后,盛大人来我家小酌一杯?”   顿了顿,俞庚笑着补了一句:“你嫂子最拿手的就是做临朔郡的竹筒烤鱼,听闻新科状元嗜鱼,既如此,你可得好好的尝一尝你嫂子的手艺了。”   俞庚自降身份称你我,盛言楚便是不想去也没折,散了衙,盛言楚使铜板让翰林院的门童替他回家报了个信,交代程春娘等人不用等他一道吃晚饭。   “奶,刚衙门来人说叔今晚要去同僚家中吃饭,一时半伙回不来。”   盛允南一句话使得屋内几人倏而站起来,程春娘和月惊鸿紧跟着站起来。   “既然盛大人忙得很,那我们今日就先告辞。”说话的人正是李老大人派来的人。   程春娘嘴角一抽,使眼色给月惊鸿,月惊鸿立马将李家人送来的礼盒退回去,圆滑道:“您几位来了也不说事,只说等楚哥儿回来,如今楚哥儿有事绊住了脚,既如此,这些东西还望几位费点力气拿回去才好。”   “不用。”   领头的李家人客气摆手:“这些原就是我家老太爷让我等买来恭贺盛大人进翰林院的,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您就收下吧。”   说完不等月惊鸿再推辞就火急火燎地出了甜水巷子。   “然哥儿,你说李家这是啥意思?”   踮脚眺望了眼远去的低调而又奢华的马车,程春娘嘟嘟囔囔:“进门都喝了两盏茶了,愣是没说事,要说礼数,他们倒也恭恭敬敬,只这哑谜打得我愣没猜出李家人来咱家这趟到底所谓何事。”   “姐,”月惊鸿眉头蹙起,琢磨一番后,道:“你说李家是不是来说亲的?”   “说亲?”程春娘魂儿都定住了,嘴巴张了合,合了又开,踌躇道:“你的意思是李家要将姑娘嫁给楚儿?”   月惊鸿点头,解开李家送来的礼盒:“你看,一水的红绸缎。”   “绸缎咋了?”程春娘不解。   月惊鸿不可置否地笑笑:“京城人家兴头回上门说亲事送红绸缎,适才李家人坐那喝茶不言语,以为姐你明白这其中的意思呢。”   程春娘摸着红绸缎喜不自禁:“我哪里知道这事,嗐,怪我怪我,空叫人家坐了两盏茶。”   “他们闭口不谈等着姐来开口,想来对这桩婚事还有些迟疑。”   程春娘嘴角一撇,不乐意听这话:“咋?李家难道觉得让楚儿娶他们家的姑娘还委屈了?这可是他们先找上门的,又不是我死皮赖脸的求着李家嫁女。”   月惊鸿习惯性地笑笑:“姐,李家可不是寻常人家,那位老大人你也见过,他可不是一般人——”   “我知道,”程春娘将水红绸缎盒子盖好,嘴角挑起一抹讽刺,“帝师大人嘛,我一个妇道人家原不该言李家的不是,但你放眼瞧瞧,那少将军惨死在华家,李老大人愣是对仇人没法子,这样委屈的帝师当了没意思。”   月惊鸿叹气:“姐,这事不能怪李老大人,主要是皇上那关不好过。”   “帝师帝师,皇上的老师!”程春娘重了语气,一字一句地哼:“连农家放牛娃都知道尊师重道,官家能不知道?”   月惊鸿急了想捂程春娘的嘴,程春娘不吐不快:“合着少将军这条人命不金贵呗?那日我去华家巷子口打听了,什么人都?我楚儿是华家家主下了帖子喊去的,临进门被那唐氏赶了出,这、这像话吗?!”   “这样的妾室是家宅不宁的根本,留着我嫌硌牙,也就没长眼的华家当她是块宝。”   程春娘越说越起劲:“空有一副容貌有什么用,再过几年,那唐氏照样老的不能见人,要说华正平也是个孬种,好好待少将军不行吗?有少将军在,他要什么样的妾室没有?非巴着唐氏那个恶妇不放?”   月惊鸿见拦不住他姐那张嘴,只好端了个小杌子坐那静静听着。   盛言楚一进院门就听到他娘喋喋不休的说话声,将帽子交给盛允南,边往里走边问:“我娘今个这是怎么了?”   盛允南笑:“下午李家来了几个人,搁家里坐了好一会儿,舅老爷说李家想要将女儿嫁给叔,奶一听这话喜得…”   “谁?”盛言楚脚步凝住,“李老大人家?”   盛允南抱着帽子点头,这时程春娘听到动静走了出来,三言两语就将事儿说清楚了,末尾惆怅地笑:“也不知李家想将哪个姑娘嫁给你。”   盛言楚不动声色地进屋,脱了鞋上了床榻后,手抵着额头。   “…也不一定是李家姑娘…”   声音很轻,轻的程春娘没听见。   “啧啧,”月惊鸿对酒气敏感,见盛言楚歪在那小憩,忍不住坐过来,“你今夜去哪位同僚家了?明儿又不休沐,喝酒就不怕误事?”   盛言楚按了按太阳穴,阖着眼道:“俞庚俞大人将他娘子擅长做的竹筒烧鱼都祭了出来,我一个下属能不去?”   “俞庚俞大人?”月惊鸿觉得好耳熟,思忖片刻惊道,“他不就是咱们临朔郡的老乡吗?难怪第一天就叫你去吃酒。”   “醉翁之意不在酒。”   盛言楚身子乏得很,便唤盛允南帮他端盆滚烫的泡脚水来,热气顺着木桶氤氲在脚掌酥酥麻麻的格外舒服。   月惊鸿按摩手艺好,先前无事的时候教过盛允南,肩膀按捏一番后,盛言楚累得眼睛开始打架,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两人轻手轻脚地将盛言楚抬回床上,见盛言楚睡得迷糊,关上门后盛允南不由碎嘴:“夏大人累得眼窝都陷了下去,如今叔才进翰林院就疲得栽头就睡,都说当官的人享福,我看不尽然。”   月惊鸿双手环胸嘁了声:“你懂什么,先苦后甜,熬过这三年就好了。”   “真的?”盛允南不信。   月惊鸿懒得多说,举目回视外甥的屋子,想起盛言楚临睡前说得那句话,月惊鸿叹了口气提步往外走。   -   接下来几天,每每快到散衙的时刻,俞庚都会找各种借口将盛言楚留下,或是去俞家吃各种鱼,或是叫上几个花娘去游湖。   盛言楚丝毫不耐,不管什么局,只要俞庚请,他都去。   一次两次后,俞庚的狐狸尾巴终于露了出来。   时值五月,京城这两天小雨下个不停,如线般的雨滴挂在船鞘上连成雨幕。   盛言楚淡淡瞥了眼对面环抱着两个柔弱无骨花娘的俞庚,俞庚早就被京城肮脏的官场泡得面目全非,原先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此刻嘴里衔着花娘玉手喂过来的果子,眼中情.欲沟壑难填,时至今天,少年郎已经沦落成了声色犬马之辈。   “盛大人真不点两个娇娘作陪?”俞庚余光射过来。   真沉的住气啊,俞庚想,见到这幅旖旎的风情竟还能无动于衷。   “不了。”盛言楚拢着袖子望向泛着圈纹的湖面,目光幽冷。   俞庚蹙了下眉头,双手从花娘胳膊上抽出,举起酒杯:“明日就是休沐的日子,盛大人考虑的如何?”   早在几天前,俞庚就问盛言楚可有空去淮亲王府走一遭,话里的意思无非是淮亲王有一庶女过几日要及笄,盛言楚那日若能上门,指不定能成一桩美事。   淮亲王啊……   盛言楚嗤笑,京城人人都说这一代淮亲王懦弱无能,事事以妻子二公子为尊,什么时候这样的草包亲王和俞庚缠到一块去了?   不对,应该说和俞庚身后的四皇子。   俞庚还在那扯嘴皮子。   “若非你于本官同出一郡,本官才不会闲得发慌将这事告知你呢。”   “你过继嫡子的事本官知情,淮亲王府那位庶小姐贤良淑德,想来会跟你夫妻同心一起孝敬卫大人。”   “……盛大人,你想好何时上门提亲没?”   盛言楚袖中的手紧了紧:“俞大人说笑吧?下官哪有能耐娶亲王家小姐。”   俞庚举杯啜了口甜酒,笑:“亲王家的小姐又怎么了?盛大人有心要娶,娶公主都要得。”   十公主寻死觅活要嫁给新科状元的事早已在京城传开,老皇帝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于昨日下旨将十公主许给了京城一世家子弟,再过几日便要过门。   公主出嫁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这般匆匆出嫁的少有,越是蹊跷越有鬼,如今城中都在说十公主见老皇帝将她赐给旁人,许是在宫里闹呢,老皇帝眼不见心不烦便草草将公主嫁了。   盛言楚嘴角勾了抹兴味,负手站在船头,望着江面淅沥的雨串。   “娶亲王女倒是下官高攀,只是…”   转过身,盛言楚遥望着瘫在温柔乡里眼露迷离的俞庚,启唇:“只是不知这亲事是俞大人自个牵得红线,还是淮亲王让俞大人来下官这做得说客?”   “自然是淮…”俞庚酒醉上头,忽缓了口气打哈哈:“有二公主在,淮亲王哪能干预儿女婚事,让盛贤弟明日去淮亲王府的其实是二公主。”   “二公主?”   “对,”俞庚挥手让花娘上岸,抹了把脸,“二公主膝下没女儿,王府那位庶小姐打小就养在二公主身边,不论是品貌还是脾性都是顶好的,只不过二公主是皇家人,贸然收养庶女为嫡女有损天家颜面,故而那位庶小姐这么些年依旧背着庶出的名分。”   “盛大人倒不必在意这个,淮亲王府拢共就这么一位小姐,盛大人若娶了她,那就是亲王家独一份的东床娇婿。”   盛言楚静静听得,俞庚在他身上费了这么天的口舌,他若贸然开口拒绝,势必令俞庚不悦。   和俞庚分别后,盛言楚去了趟夏家。   -   四月底琼林宴那天,夏修贤准备大半年的散馆考试结束,夏修贤以出色的表现顺利留馆,如今和俞庚平起平坐,接任了戚寻芳的位置,做起六品侍读学士,而戚寻芳连升两级,直接成了掌院下面的二把手直学士。   夏修贤散馆后休沐时间有小半个月,这两日夏修贤将半年来的觉一次睡了个够,盛言楚敲门时,夏修贤还在打哈欠。   “你这是日也睡夜也睡,咋还睡不饱?”   盛言楚将手中的鸭崽蛋往夏修贤怀里塞:“料想你今天还没吃东西,过来时听见有人卖这个,想着你喜欢吃,便买了一些。”   鸭崽蛋和活珠子是同一道菜,只不过鸭崽蛋腥味要浓一些,盛言楚不太敢吃,但夏修贤很爱这一口。   “就你一个人在家?”走了几步盛言楚也没看到夏太太,夏修贤上京后竟改了从前在静绥的奢靡之风,家里除了一个煮饭的老妈子,连看门的小厮都没。   吸溜干鸭崽蛋的汁水,夏修贤一口包住鸭崽蛋,口齿不清地说:“我娘一听我能留馆,便吵吵地说帮我娶个媳妇,这两日见天的往外跑,反正我醒来就没见到她人影。”   盛言楚鲜少看到夏修贤蓬头垢面狼吞虎咽的模样,见状打趣:“既夏伯母操心你的亲事,你还不打起精神来好好捯饬下自己,如今你顺利留馆升了官,想来京城大把的闺秀想要嫁给你。”   “嫁给我?”夏修贤哼笑地往书房走,“我家产悉数赔给卢婧柔了,剩下的银子拿来买这栋院子后就所剩无几,我这样一穷二白的人,谁家愿意将女儿嫁进来受罪?”   “那可未必。”   盛言楚娴熟地拉了把椅子坐下:“我犹记得那年初次在县学见到修贤兄的情形,那时的修贤兄浪荡,嘴毒,总见不得旁人比他好…”   夏修贤团起一个纸球砸向盛言楚,笑骂出声:“放屁,我何时见不得你好了?当年你一来县学就处处压我一头,我可没有在背后陷害你半个指头。”   “瞧瞧——”盛言楚扬唇,“修贤兄果真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从前从你嘴里哪能听到这些屎尿屁的脏话,如今是张嘴就来。”   夏修贤擦擦手,半敞着袍子瘫坐在椅子上,就像盛言楚所说的,夏修贤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不论冬夏都摇着扇子扮风流的公子哥。   这变化倒不是什么坏事,至少夏修贤看上去比三年前要稳重,如果说俞庚在官场厮混几年后越发的沉迷女色贪慕权势,那夏修贤则在这里边修了一本真经,从灵魂到肉体都得到了洗涤。   吃饱喝足,夏修贤打量起自己的兄弟,一身骚气的水绿宽袍,腰带松松垮垮地绑着,身上似有若无地飘着京城玲珑坊的粉香。   从旁人身上嗅到花娘的气味,夏修贤定要翻脸,然这人换成盛言楚后,夏修贤当即头凑过来,揶揄一笑:“哟,我那小兄弟开窍了?”   “滚。”盛言楚最烦得就是男人开黄腔,“打住啊,找你说正事呢!”   夏修贤一脸失望的退回椅子继续葛优躺,仰头望屋顶哼唧:“说来你倒是没变,还是像从前那样开不得玩笑。”   说着眼睛一斜睨向盛言楚:“说吧,找我所谓何事?”   盛言楚开门见山,问起俞庚和淮亲王的关系,夏修贤在翰林院和俞庚共事三载,应该对俞庚多有了解。   “俞庚?”夏修贤直呼其名,冷嗤一声:“他呀,他早就将状元郎的骨头给扔了,我刚上京那年,听说他跟吏部的秦庭追秦大人闹了一场。”   “因为阮家女么?”盛言楚问,“听闻阮家原是想将女儿嫁给俞大人的,只不过俞大人说家有糟糠之妻不可弃,后来这阮家女便嫁给了秦大人。”   “什么糟糠之妻不下堂?那都是鬼话。”   夏修贤嫌弃的不得了:“他就是嫌弃阮家女是庶女罢了,还拿糟糠之妻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堵阮家,活该秦大人压他一头!”   “阮家嫁女,他傻乎乎地写诗说什么妾无意之类的话,激得秦大人当场撸起袖子和他打了起来,别看秦大人长得瘦骨梭棱,实则拳拳到肉,直打得俞庚满地找牙。”   “正巧四皇子的轿撵从旁经过,这才将俞庚从秦大人手中救了下来。”   偏头看了眼认真聆听的盛言楚,夏修贤啧了啧嘴:“俞庚效劳四皇子不是一天两天了 ,怎么,你好端端的问他跟淮亲王做什么?”   盛言楚将淮亲王庶女的事一并说了出来,末了道:“淮亲王是官家的眼中钉,俞大人让我去娶淮亲王庶女,也不知他安得什么心。”   “害人之心啊!”夏修贤大呼,“你才在金銮殿上拒了赐婚,转头就迎娶淮亲王的庶女,你将官家的脸往哪搁?”   盛言楚明白其中的厉害,淮亲王庶女断不能娶,但他更想知道俞庚和淮亲王的关系。   “这我倒没留心。”   夏修贤打了个哈欠,揉揉睡眼道:“淮亲王是异姓王,从前祖上因跟高祖拜了把子才有如今的荣华富贵,只不过咱们官家心思深,总觉得淮亲王有了异心,反正你离淮亲王远一些,至于那什么庶女的及笄之筵,你甭去,也别怕俞庚找你麻烦。”   说着,夏修贤眨眨眼,挤出一堆笑:“哥哥我如今和他同为侍读学士,但凡他找你的不快,你只管跟我说,我给你撑腰。”   “去你的!”盛言楚鸡皮疙瘩都跑了出来,连告辞都不说了,起身就往院子外边走。   夏修贤支颐歪在椅上哈哈大笑。   -   夜里,盛言楚往小公寓一钻。   俞庚卖力的向他推荐淮亲王庶女以及李家突然上门这两桩事,使得盛言楚意识到一件事:他的确该好好的考虑一下终身大事了。   而夏修贤则提醒了他另外一件事:他得攒银子做聘礼。   没聘礼谁家姑娘愿意嫁给他? 第124章 【三更合一】 盛小友,……   前两年在县学, 同窗们曾跟盛言楚打听过蓝墨石,自那以后,盛言楚便上了心。   在静绥时他便托南来北往的商人替他寻摸鱼胶、冰片、牛骨还有湖蓝草, 经过反反复复的失败后, 他终于成功地用竹板定型了几块蓝墨石。   选了一块打磨精致的送给了李兰恪,剩下几块还留在小公寓。   盛言楚制作的蓝墨石比嘉和朝画师们所用的蓝颜料要清湛, 研磨打散后描在纸上有一股烟波淡霭的质感。   盛言楚不擅做画, 便取白纸写诗,写出来的字相较于那些早已看腻的黑字,碧穹蓝水下勾勒出来的字迹十分赏心悦目。   将写好的蓝笔字用小夹子夹好,原是想晾在书房墙上,可一抬头发现三面墙不知何时挂满了他的笔迹, 不舍撤下墙上的字, 盛言楚只好卷起从未撩起来的窗帘。   由小卧室改造的书房有两扇小窗,从住进来后盛言楚就没打开过, 这回若不是没地方挂文章, 他绝不会想到去碰那片小天地。   记得刚拥有小公寓时,盛言楚有试着去开大门,但无论使多大的力气他都打不开, 所以窗户这边他就没奢求能打开, 好在小公寓有保鲜功能,倒不用担心空气流通问题。   卷起窗帘, 窗外白茫茫一片,似有一袭雾将小公寓团团抱住,盛言楚甚至能看到清悠的云雾往他面前飘。   鬼使神差的,盛言楚抬手去推窗,‘咔’的一声响, 本该不能动的窗户下一息竟动了。   再推,小窗户直接打了开来,外边如烟般的云雾缓缓的往屋内游荡,很快屋顶就盘了一片片白气。   白气一钻进来,盛言楚就觉得自己的呼吸顺畅了很多,他欣喜地将头伸出窗外,深吸一口气后,顿觉整个胸腔都被一股暖暖的气流滋润着,他摸了摸嘴唇,这些天因喝酒过多而略有点上火干裂的唇肉经过白雾的覆盖光滑的像涂了层护唇膏。   按捺住内心的狂喜,他赶紧跑去卫生间照镜子,望着镜子那个眼底青黑不复存在的人,盛言楚傻乎乎地拍拍自己的脸蛋。   这不是做梦吧?   在翰林院的这些时日他早起贪黑累得跟狗似的,加之这些年读书熬夜,他眼底的黑眼圈几乎成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没想到嗅了嗅窗外的云雾后黑眼圈竟消失了。   唇纹也淡了不少,就连头发丝盛言楚都感觉比平日要浓黑丝滑很多,整个人此刻就像是吃了灵丹妙药升华了一般。   经历过胎穿和拥有小公寓的盛言楚立马意识到窗外白雾的稀奇,跑上楼准备在研究一番时,赫然发现书房里早已雾锁云笼,三面墙上的字卷隐在云雾中看不真切。   就在盛言楚揉眼间,满屋子的灰白雾气突然像被什么震散了一般,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书房亦在一瞬间恢复了原本的清晰面貌。   盛言楚快步跑到窗前去看,却见刚还宛若仙境的窗外视野忽然变得漆黑一片,而那股令人神清气爽的雾气早已不见踪影。   “怎么没了?”盛言楚不敢置信的拉好窗帘重新开窗,一遍两遍后,窗外依旧静默。   下楼照镜子,唇角的干裂和眼底的青黑的确不复存在。   也就是说,刚才出现的白雾是真实存在的,之所以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难道是因为所存的量耗尽了?   一旦接受了这个说法,盛言楚悬着的心一下落了下来,看来这种能安神还能滋润疏通身体的白雾出现在小公寓外应该是因为某种契机吧?   当初这所小公寓出现的就很意外,如今再有别的机遇,盛言楚表现的还算淡定,至少现在是。   然而这种伪装的淡定还没装一会就破了功。   再次回到二楼小书房,盛言楚整个人直接陷入呆滞中。   他挂在三面墙上的卷轴像是被瑶山寺方丈开过了光,只看一眼盛言楚就觉得清爽宜人至极,一点都不夸张,取下一副字卷深嗅几下,盛言楚能在上面闻到浓郁的白雾气息。   令他更惊讶的还在后头,还没挂上的蓝墨字吸饱了雾气,定眼一看,上面的蓝色笔墨比之刚才要酣畅浑厚许多。   盛言楚这下镇定不下来了,忙挥笔继续写,研磨好的蓝墨皆如字卷上的效果,一笔一画之间无不玉润冰清,也许是浸泡了雾气,写出来的字格外的养眼。   这里的养眼不单单指盛言楚写得蓝字好看,更指拿这些用云雾氤氲过的蓝墨水写出来的字看上去能使人心旷神怡。   到了深夜本该眼皮子打架的盛言楚此刻容光焕发,便是再熬一个大夜应该都不成问题。   想着明日休沐,盛言楚索性熬个通宵试试,若明日精神尚可,那这云雾可就稀奇大发了!   -   小公寓里没娱乐设备,干坐一晚无聊,盛言楚便找出巴柳子从西北带给他的弓.弩射着玩,射箭中,盛言楚能感受到自己的视力比往常要好很多,料想这是白雾的功效,盛言楚喜出望外,一口气连发了两支弓箭。   挠挠头,视力是好了很多,但这射箭的能力好像并没有什么长进,看来白雾并不是全能的灵丹妙药,能塑造强的身体,但不能像神仙话本里那样将他一夜之间点成神功手。   不过盛言楚不贪心,能遇见这般稀奇的白雾已然是他的造化,至于射箭……他慢慢练就是咯。   本来打算研究蓝墨石的盛言楚愣是对着墙射了一晚上的弓箭,书房的玻璃门大敞着,些许是里面残留的雾气往客厅流窜了一夜,以至于被盛言楚射得千疮百孔的墙面肉眼可见有恢复如初的变化。   到了这一步,盛言楚可以肯定窗外的云雾是个不简单的存在,熬夜练习拉弓之余,盛言楚时不时地跑到书房去开窗,可惜窗外漆黑如墨,他试着去拉大门,和往常一看依然打不开。   如此反复几回后,盛言楚心里腾升一股遗憾。   也不知这奇怪的白雾什么时候会再次出现,还是说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这种患得患失很快就被其他事覆盖,因为盛言楚立在床头的闹钟响了,也就是说,他熬了一宿,而此时的他,并无睡意,且精神满满!   带着惊喜,盛言楚跳出小公寓走出屋子。   院中程春娘早已起来准备铺子开张的事,乍然看到廊下的盛言楚,程春娘将擦洗干净的小窑罐放下。   “今个又不用点卯你咋起这么早?早上雾重,你只穿一件单衣怎么行,快进屋添衣服去。”   盛言楚这才意识到自己连件外衣都没披,随手从小公寓拿了件睡衣套上,旋即像个小孩子一样又蹦又跳地往程春娘身边凑。   程春娘右眼跳了下,虽说早就知道儿子有仙人洞,可看着儿子在她面前凭空捞出一件衣裳,程春娘眨巴眼,暗道仙人洞真厉害。   盛言楚殷切地将他昨晚写好的蓝墨卷轴拿给程春娘看:“娘,你看看这个——”   程春娘耐心地看过来,蓝墨石最主要的材料是湖中常见的蓝湖草,蓝湖草揉碎后散发着一股奇异的清香,很多贫苦人家都喜欢晒蓝湖草做汤喝,好多姑娘买不起胭脂水粉,心灵手巧的便会将蓝湖草碾碎烘衣,时间长了身上会似有若无地飘着香气。   “这就是你用蓝湖草做得墨?”   程春娘贴着卷轴吸了吸,笑容满脸:“好香啊,你往墨石里面掺了啥?闻起来真舒服。”   程春娘不识字,说不出蓝墨写出来的字好与坏,不过上面散发的气味瞒不过程春娘。   “这气味比绣坊姑娘们身上涂得胭脂水粉还要好闻。”   其实不止好闻,程春娘刚起来一会眼睛有点酣懵,拿着卷轴端详了片刻后,感觉混沌的脑子好像一下子得以清明。   盛言楚龇着白牙,靠近程春娘的耳朵将小公寓里的奇遇和盘托出,程春娘眼睛倏而睁大,喜得脱口而出:“竟有这等好事?”   盛言楚将挂在小书房窗户上晾了一晚上的布巾拿了出来。   “娘,你闻一闻。”   布巾一摊开,浓郁的白雾顷刻间将程春娘环绕住。   “这…这是什么好东西?”程春娘感觉浑身暖和和的,整个人像是泡在温泉中一样舒适。   布巾上的白雾并不多,风一吹便散开了。   程春娘不舍地握紧布巾捂住口鼻吸取剩下的仙气,盛言楚一脸神秘地笑:“娘,这仙气虽说昨晚消失了,但我觉得过段时间应该还会有。”   “还能有?”程春娘喜不自禁,小心翼翼地将布巾叠好,压低声音道,“娘闻了这仙气后,感觉浑身都得劲。”   盛言楚慢悠悠地收好卷轴,挑眉笑:“娘看我今天精神如何?”   程春娘细细地打量,半嗔道:“你嘴皮子昨儿还裂了块小口,娘还想着今天去菜市买只小母鸡炖汤给你补补,诶,这口子咋没了?眼底的青黑也变少了…”   盛言楚嘿嘿乐:“都是仙气的功劳,我昨夜一晚没闭眼,今早出来竟感觉不到半点疲累。”   程春娘下意识地抬手敲儿子的头:“一晚上没睡?!你这是要升天做神仙吗?!”   从前程春娘为了多挣点银子,经常坐在豆大的油灯下做绣活直到窗外鸡儿打鸣才停手,那种熬夜熬到身心疲累的感觉程春娘深有体会,这两年家里日子好过后,程春娘便不敢再这般磋磨自己的身体,一听儿子整宿没睡,程春娘气得揪起盛言楚的耳朵就教训。   “娘、娘娘,别揪——”盛言楚疼得龇牙咧嘴,“有仙气吊着呢,我这不是没事嘛?”   程春娘松开手,见儿子神色比之平时要迥然有神,忍不住嘟囔:“有仙气也不能胡来,别像外头那帮富贵人家吃了不知来路的仙丹一样,表面看着不错,实则底子悉数被掏了个干净。”   程春娘有此担忧其实情有可原,盛言楚在翰林院忙碌的这两天,城中流出了一件大事——张家帝师病危。   张帝师是张郢的爷爷,和李老大人年岁不相上下,致仕后张帝师就迷上了去道观清修,自从张郢成亲后,张帝师的身子每况愈下,也不知谁进得言,说吃道观里香火揉搓成的药丸能护身子,张帝师得知消息后,是一日三餐不停地吃。   道观研磨的药丸倒起了点作用,张帝师近一年来越发的面色红润 ,然而就在张帝师欣喜之时,张帝师一日头晕目眩竟晕倒在屋内。   张帝师病倒后,张家人立马进宫求御医救治,御医看过张帝师平日吃的药丸后,一口咬定张帝师中了毒,那毒来源正是道观里的药丸。   老皇帝将道观的人抓起来一顿严审后才知道这些道童不是有心下毒,药丸里掺和的毒粉用少许的确能使人精神焕发,但若太过依赖就会出现程春娘所说的那种情况——表面无事,底子却早已烂了。   盛言楚咂舌,有关张帝师病危的事他还真的不知情。   自从去年年末在大瑶山见过张郢后,盛言楚就再也没有和张郢在京城碰过面。   张郢回京城那年曾说要与他在京城再相见,如今倒是他食言了。   当初若没有张郢在向义父递折子时特意提他,他就不会结识义父一家,至于后面西山书院的人陷害他,他自然也就没了庇护伞。   如今张帝师病危,他说什么也要上门拜访一二。   只是张家人对他娘曾有意见,若他去张家探望张帝师,他娘……   “去看看吧,”   程春娘将洗好的蔬菜往竹竿上摆晾,垂目道:“娘从来就没记恨过张家,张大人是个好人,他能有个好归宿娘替他高兴,至于那些在背后说我闲话的张家人,其实他们未必就是有坏心眼,只要是人,都有私心,我若是张帝师,我也不会让自己的孙子去娶一个和离妇…”   盛言楚淡笑,他娘能看开就好。   因是临时起意去张家探望,盛言楚便让盛允南拿着他的庚帖先去张家问候一番,待得了信后,盛言楚这才坐上马车往张府奔去。   张家和李家一样同为书香世家,府邸设在城南,马车徐徐驶过街巷,盛言楚掀开帘子恰好看到李家的府门,盛允南坐在一侧张望:“叔,待会咱们还去李家吗?”   李家人去盛家说亲虽没挑明,但听了月惊鸿的解释后,盛家人已然知道李家送红绸缎的意思,之前李家人没等到盛言楚,如今盛言楚得空,按说是要登门回个礼的。   “先去张家再说。”   盛言楚刚放下车帷,就听李府门口传来咳嗽声,紧接着丫鬟山栀急迫呼唤:“姑娘,今个风大,你还病着就别出来吹风了。”   病了?盛言楚喉咙发紧,是华宓君么?   门口裹得严实的小姑娘倔强地站在那张望,白嫩的手抵着嘴轻咳,皱着眉哑声:“老祖宗大清早就为了我的事在外奔波,我得在这等他回来。”   一说这个,山栀气不过跺脚:“华正平好不要脸,竟还敢拿捏姑娘的亲事,姑娘放心,有老太爷在,断不会让华正平糟践了姑娘。”   华正平昨天突然来李家,耍酒疯说替华宓君相中了一门好姻缘,李老大人一见到华正平就气不打一处来,将人赶出去后,李老大人便派人出去打听。   不消片刻便从华家小厮嘴里听到了所谓的好姻缘其实是唐氏认得一个不相干的侄子,华琦云生辰宴上,唐氏赶走盛言楚后恼了华正平,为了哄华正平开心,唐氏便胡乱在外找了个年轻人认做侄儿。   唐氏的意思是华宓君终究是姓华,加之华、李两家因为少将军闹得水火不容,索性华正平将华宓君的亲事办妥些,一来能跟李家缓解关系,二来嘛,还能将华宓君的心往华家这边拉一拉。   华正平心里其实早就后悔当初对发妻不仁的做法,然而斯人已去,华正平便是再忏悔也换不回李家的谅解。   听了唐氏的意见后,华正平下意识的以为唐氏又要作妖,可待看了唐氏‘侄儿’的相貌,华正平敢笃定是华宓君喜欢的调调,喝了点小酒后,华正平壮着胆子来到李家。   可想而知,华正平在李家没讨到好脸色看,醉酒下,华正平不甘心地往京兆府冲,直言李老大人一个隔了几代亲的老家伙没资格管他女儿的婚事,还要求华宓君即刻回华家待嫁。   华宓君嗓子痒得难受,捂着嘴闷咳了好几下,她道:“华家那狼窝我是不能回得,如今就盼着老祖宗能替我出口气。”   盛言楚眉心蹙着,便问盛允南他在翰林院这段时日李家是否出了事,盛允南认为李家有意和他叔结亲家,有关李家的事,盛允南一直留心看着。   “……华姑娘气他爹厚颜无耻,哭着闹着说要去华家报仇,因夜里闹得厉害好像是着了风寒,这两日我听说李家进进出出来了不少大夫,都是给华姑娘看病的…”   盛言楚抿了抿唇,从小公寓拿出一副帕子,这帕子是他搭在书房窗台前用以吸收外边的白雾用的。   “去送给华小姐。”   盛允南楞住:“叔,你确定送这个?”   一说完盛允南就后悔了,因为拿到手的帕子气息清醇,闻起来舒爽至极。   盛言楚目前还没想到贮藏云雾的法子,只能由着拿出来的帕子上的白雾丝丝缕缕的往外冒。   “快送去——”盛言楚催促。   盛允南‘哎’了一声,端着帕子跳下马车飞快地往李府方向跑。   盛言楚翻起车帷,视线锁定门口咳得双肩细颤的姑娘。   “小书生送我的?”华宓君咳红的脸蛋染上羞涩,拿着帕子举目四望。   两人目光隔空对视,盛言楚无声地将腰间荷包拽下来嗅了嗅,然后抬手示意华宓君跟着他学,华宓君有模有样的低头去闻帕子。   才闻了两下,华宓君就发觉堵塞的鼻子有了舒缓的迹象,欣喜之余,华宓君忙去看盛言楚,不成想车帷已经落下,马儿四蹄哒哒地跑远了。   吸了帕子上贮藏的云雾,华宓君嗓子眼里的痒意不多时就压了下去。   “姑娘,你不咳了?”山栀又惊又喜,指着帕子:“盛大人给得这是什么好东西?竟能止咳!”   华宓君挥起披风将帕子盖上,低声轻语:“好山栀,今日的事你只当没看见,连老祖宗那也不许多说半个字。”   丫鬟山栀是李家的家生子,打小就跟着华宓君,两人亦主亦仆,华宓君既这么嘱咐,山栀自然守口如瓶。   -   马车停在张家大门前,盛言楚甫一下车就看到张郢立在门口。   “张大人——”   经年之友再相见,盛言楚率先开口,笑吟吟地喊:“早前就想登门拜访张大人,只可惜忙得厉害,一时不得空。”   张郢抿着唇神色复杂,立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睨着马车边的少年,犹记得那年分别时,盛言楚才只是个小秀才,如今转眼几年一过,那个还没他肩膀高的孩子竟出落的这般风华正茂。   “楚哥儿,”张郢喊。   旋即觉得两人关系不复从前,正欲改口,盛言楚大步走过来,笑得和气:“那年分别时我就盼着再与张大人相见,原以为张大人回了本家就不认我了,如今看来是我想岔了。”   张郢面色和缓了些,跟着展露笑容:“听说你要来,我巴巴的在门口站了半个时辰,走,咱们今个尽兴地喝几盅。”   盛言楚含笑,朗声道:“好!”   进了张家,盛言楚自是要先去拜访病重的张帝师。   由张郢带路,盛言楚绕了几条回廊终于来到张帝师的院子,一听盛言楚来探病,张帝师不耐的摆手:“不见。”   张郢尴尬地看了眼屏风,盛言楚倒没在意,静静地站在屏风外等着张帝师喊他。   “爷爷,”张郢轻声唤,“来得不是旁人,是我那年在静绥要娶的那家妇人的儿子…”   张帝师半闭的老眼猛然睁开:“是他!”   半晌后,张帝师苍白着脸,自顾自地笑:“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当年咱家对他娘…”   张郢眼神黯淡下来,张帝师叹气:“罢了,不提往事,让他进来吧。”   小厮出来迎接,盛言楚理了理衣冠进到内间。   一见到张帝师,盛言楚脑海中就蹦出四个字:病入膏肓。   张帝师目测活不长久,此时在盛言楚眼里,张帝师就是一个气息奄奄骨瘦如柴的老人。   问安后,盛言楚没做长时间的打扰,默默地跟着张郢外院子外边走。   “爷爷这一病,倒让我看清了京城很多事。”   张郢自嘲地抬手举杯,一饮而尽后缓缓道:“皇上因爷爷当年替中宫四皇子说话而恨上了爷爷,这回爷爷病重,皇上也仅仅只派了几个御医上门……”   盛言楚眼神讳莫如深,抿了口酒,继续听张郢说:“…张家空有一个帝师壳子罢了,何况咱们龙椅上那位皇上和先帝不同,能为了一己声誉拦着李爷爷灭仇人,自然也会因故恼了我张家…这两年在京城我算是看透了官家,他就是一个冷血冷心的豺狼,枉我爷爷当年教导于他,如今病重垂危,他竟都不来看一眼…”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李家有,张家也有。   张郢擤了下鼻子,将帕子重重往地上一扔,脚使劲地碾,忽而话锋一转:“楚哥儿在翰林院呆得如何?”   盛言楚轻轻放下酒盅:“还成。”   张郢起身敬酒,笑笑:“还记得那年我回京时和你说得话吗?我说我等你,没想到才几年而已就把你等来了。”   盛言楚双手捧杯,学着张郢的豪爽样仰头一饮而尽,酒水甘甜,一点都不醉人。   “张大人今后可有打算?”   张家能在京城独占一角,皆因张帝师,但张帝师参与储位之争时当了木仓头鸟被老皇帝记恨上了,张帝师若没了,张家势必会分崩离析一发不可收拾。   其实也用不着等张帝师没了,张家现如今已经处在走下坡路的过程中。   “我原是想得过且过的。”   张郢实话实话:“爷爷这一病,府中叔伯纳得高门妾纷纷吵着要拿放妾书回娘家,这事爷爷还不知情,若是知道了…怕是又要闹一回。如今家里人在朝廷当差的唯有我一个,我若还自暴自弃,张家就真的没救了。”   张郢这些年都在兵部做事,官阶不高,但胜在兵部尚书曾得过张帝师的帮扶,有兵部尚书在,张郢若有心往上爬,其实是能成事的。   两人正聊着官场上的事,忽门外响起扣门声:“爷,听说家里来了稀客,奶奶便让奴婢送些好酒过来。”   推开门,除了端酒的丫鬟,后边还跟着一个盘着凌云髻的高挑女人。   一见到女人,张郢立刻局促起来。   “你来这干吗?”   女人眉宇清冷,盛言楚能瞧见女人眼中对他的打量和戒备。   他起身离桌:“这位就是嫂子吧?”   嫂子,这两字古氏听得很悦耳。   她知道丈夫肖想的和离妇生养了一个好儿子,去年在瑶山寺祭祖见丈夫对着一个女人的背景目露缠绵思念,她便知那个女人来京了。   派人一查,果真应了她的猜想。   那个令她夫君念念不忘的粗鄙和离妇真有能耐啊,古氏这一个月来时常摸着肚子感慨,也不知她此生是否也能孕育出一个状元郎?   今日古氏得知上门的人就是和离妇的儿子,说什么古氏也要过来看看,哪怕张郢会因此迁怒于她。   盛言楚的一声‘嫂子’将古氏从思绪中拉回来,张郢脸色已经变黑,端容轻呵:“我跟盛大人说正事,你一个妇道人家好端端的闯进来像什么样子?!”   古氏微抬臻首,傲气的从张郢身边走过,顿住脚将丫鬟手中的酒水往盛言楚面前一摆:“盛家兄弟头一回上门,我这个做嫂子的总得拿点像样的东西招待不是么?喏,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玉沥酒,盛家兄弟且尝尝。”   京城古家制酒有方,家族酿制的酒经常出现在皇宫宴席当中,可惜古家淡泊名利,不然京城首富未必会是皇商金家。   古氏没再屋里逗留太久,有了盛言楚那句‘嫂子’称谓,古氏心安了不少。   张郢以为古氏过来会嚣张地闹一顿,没想到却温温柔柔地走了,一点都不像平时的她。   “楚哥儿……”张郢一时无言。   盛言楚露出浅浅的笑容,意味深长道:“张大人对嫂子看来偏见颇深嘛,嫂子这般善解人意,张大人有福了。”   张郢紧了紧五指,倏而张开,许久才道:“你小子……你怕是还没来我这就料到我今日要问你娘吧?哼,一口一个嫂子喊得欢……用不着膈应我…我既娶了妻,自然不会再对你娘有非分之想。”   门口丫鬟担忧地望着古氏,古氏释然一笑,昂首继续往外走。   屋内,盛言楚唇角勾起,举杯道:“敬郢哥。”   坐下这么久,称呼终于从生疏的张大人变成郢哥。   张郢身心像是被神明抽走了半条,执杯站起来时脚步趔趄一下,郢哥,郢哥…郢哥好哇,有称兄道弟的礼节横在面前,他就真的再也不能和程春娘有男女干系了……   空出的手隐匿在袖底攥成拳,张郢眸光渐起氤氲 ,沉沉嗯了声,不待盛言楚回应,张郢便将酒水吞咽进肚。   一杯不够,就吹瓶,盛言楚嘴唇动了动,想劝,然舌尖抵住下颚,终究半字未吐。   从张家出来相送的人竟是古氏,古氏做过自梳女,年岁较之程春娘要大一些,得了盛言楚一声‘嫂子’叫唤,古氏看盛言楚越发的顺眼。   盛言楚出来时,古氏热情地让丫鬟塞了两大罐封坛多年的玉沥酒给他。   “听下边人说你娘过两日就要在甜水巷开吃食铺子?既做锅子怎能无酒?这两坛盛兄弟且拿回去先喝着,若觉得不错,回头我再让人送一些去你娘的锅子铺。”   盛允南忙抱住坛子,两人一瞪上马车,盛允南笑:“叔,这家夫人倒是个实在人,换做旁人,指不定就闹到奶跟前去了。”   古氏临走前那番话可不是说笑的,寥寥几语就将程春娘最近在甜水巷的动作摸得清清楚楚,古家虽在朝堂没人,但凭着多年的底子,若想对程春娘下手,机会多了去了。   盛言楚靠着车壁养神,闻言扯开嘴角:“玉沥酒有市无价,古嫂子既开了这口,回头等我娘的铺子开了起来,你只管带着然舅舅去古家买酒去。”   盛允南面色一喜:“奶这两天还唠叨呢,说寻不到合适的酒水放铺子里,如今有玉沥酒,咱们铺子定能开门大吉。”   盛言楚吐出一口酒气,玉沥酒的确比他喝过的酒都要可心,若家里铺子能摆上玉沥酒,生意势必会红火。   -   马车从华家门前经过时,盛言楚出息地卷起帘幕,门口李老大人才下马车,华宓君脸上病色减了不少,见到李老大人归来,华宓君像只蝴蝶一样拎起裙角迎了上去。   华宓君记性好,认出盛言楚的马车,引着李老大人看向盛言楚。   李老大人眯着老眼回望,忽朝盛言楚招招手。   盛言楚拽了拽衣摆,起身往车下走。   “喊小友过来是想求小友一桩事。”李老大人在外奔波半天累得鼻息粗重,华宓君在一旁扶着,三人并肩往李府内走。   盛言楚不好空着手站在,便自作主张学华宓君一样去搀扶李老大人。   “老大人有事只管跟晚辈说,何来请求。”   摒退下人,三人进到李老大人的院子,华宓君挑了眼另一侧高高瘦瘦的少年,没有像往常一样嘻嘻哈哈的打趣,而是蹲身福礼准备出去。   “宓姐儿,你留下。”李老大人双手合拢搭在权杖上,佝偻着身子低吟,“事关于你,你得听听。”   华宓君惊讶抬头,盛言楚喉咙滚动,只听李老大人沙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内响起。   “华正平打着宓姐儿亲爹的名号给宓姐儿说亲,若不是老夫厚着脸皮让京兆府将华正平扣下,这会子满京城的人怕是都知道华正平要将宓姐儿许是唐氏那个毒妇从外头胡乱认得侄儿…”   华宓君抬手给李老大人顺气,大摇其头:“我不嫁,若要嫁给那种来路不明的人,我宁愿绞了头发做姑子,又或是学李家古嫂嫂,她先前不是死了未婚夫吗,我也可以跟她一样挽起头发做自梳女,等过几年风波没了,我再寻个男人另嫁。”   “胡闹。”   李老大人拐杖磕地砰砰响,说话太急连声咳嗽起来,华宓君吓得小脸绷紧,忙前忙后的给李老大人倒水:“老祖宗别气…这参汤我一直让碧红姐姐温着,您快喝点润润…”   李老大人咕了口参汤,汤碗放下时却顺到了盛言楚这边,盛言楚怔松几息,伸手去接。   华宓君上前忙接碗,盛言楚握得劲很大,生怕碗从他掌中掉下,华宓君手指碰到碗沿时一不留神手腕和盛言楚的指节相擦,少年手很暖很干,华宓君瑟缩一颤,刚想把手收回去时,盛言楚却侧开身将碗平平的放到华宓君手中。   华宓君捏着空碗半天失神,盛言楚微垂着首,掩在袖下的双手不停摩挲着指节,两人谁也没吭声,就这样静默地站在李老大人跟前。   李老大人瘪着嘴笑,喝完参汤后气息平稳了许多,一手拉起一个,盛言楚和华宓君齐齐诧异抬眸,李老大人忽而将两人的手交叠,女子的柔嫩,少年的宽厚,两人皆是一惊,羞赧地想分开,却见李老大人双手握紧两个年轻人的手。   “盛小友,我把宓姐儿交给你可好?” 第125章 【三更合一】 哪有人这……   “交、交给我?”   盛言楚心神一晃, 往日的伶俐口齿到了这立刻变成不知事的毛头小子,李老大人的一番话就跟寒冬半空中突然挂起的炎炎骄阳,热气蹭得一样从后背速速延伸至脑门。   臊得慌, 盛言楚下意识想挠头, 却见自己的手还握着华宓君细细的指尖,袖口轻轻刮着华宓君的手背, 华宓君僵得动不了, 精致的小脸上现出两团娇羞的红云。   李老大人好整以暇地松开覆在二人之上的老手,盛言楚脑子里还在想着李老大人的话,心乱如麻间盛言楚用力地攥紧五指。   “疼…”华宓君蝇蚊般叫喊。   盛言楚心砰砰骤跳,忙倾身拉起华宓君的手查看可有碍。   华宓君平日练剑武拳,手掌不似寻常姑娘家白嫩软滑, 但平日里因保养得当, 一双手纤纤如青葱,而这似玉笋的手掌心处此刻落了一道红印。   正是盛言楚不小心挠上去的。   “还、还疼吗?”盛言楚附身吹了吹, 指腹置于上轻揉了两下。   华宓君咬唇不言语, 伸着手任由盛言楚拿捏着,若这时候盛言楚抬眸去看,定能看到华宓君眼底藏不住的笑意。   久久不见华宓君回应, 盛言楚抬起头, 正巧撞见小姑娘眨着亮晶晶的眸子端睨着他。   华宓君脸很小,眼睛却很大, 即便是不说话,菱形的粉唇也无时无刻给拥有这姣好唇瓣的主人带出三分笑。   比之当年在静绥码头华宓君冲他那股肆意张扬的露齿笑,今日的华宓君要比那一回恬静很多,盛言楚微扬起头,唇边喜色铺开。   小姑娘没哭, 想来是愿意嫁给他的。   李兰恪恼他在瑶山寺簪花留情,他只当李兰恪胡搅蛮缠,应玉衡说华宓君倾心于他,他亦以为是玩笑话。   可今日此情此景,李老大人的忠托,华宓君的羞人答答,还有…自己胸腔那颗如擂鼓般跳跃的心脏,无不在昭告一件事,这段情早已萌芽生根。   只他没经验,一直没发现罢了。   ……   从李府出来时,盛言楚满面春风,步子跨得都比平时大,跳上马车,盛言楚掩不住好心情,高声吩咐车夫:“走快些——”   他得回去跟他娘还有然舅舅说喜去。   他盛言楚要成亲了!   “成亲?!”   程春娘惊愕的下巴都歪了:“楚儿,你你你…和谁成亲?”   盛言楚脱下沁出汗的外衫,大马金刀地坐在炕榻上。   “和华家大小姐,娘,你见过的,就李老大人的外曾孙女,闺名宓君。”   程春娘顿了下,张嘴惊呼:“竟是她——”   月惊鸿曾在贡院被华宓君错认过,谈起华宓君,月惊鸿有一肚子的话说。   “会试放榜时,她误以为我是楚哥儿,喊我与她同坐轿撵,换做其他闺秀小姐,定不敢这般大胆,见认错了人,她倒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问我楚哥儿为何没来看榜。”   程春娘对华宓君的印象也挺深,就是因为太深了才觉得不可思议。   “楚儿,她、她是大小姐,为啥要嫁到咱家来?”   “是啊,”不过,月惊鸿更好奇另一问题,“楚哥儿,你什么时候和华家大小姐勾勾搭搭上了?还悄无声息地要将人娶回家,你小子够有种的哈。”   来盛家久了,月惊鸿渐渐敞开心怀和这对母子相处,说话间倒不再像以前那样战战兢兢。   盛言楚幽怨地瞪了眼月惊鸿,扭头和程春娘说话:“此事说来话长。”   儿子一进门就说要成亲,程春娘是又惊又喜,此刻人还搁天上云彩中飘着呢。   “你长话短说。”程春娘端来一个小杌子坐在炕头,急躁地催促,“快说快说,娘听着呢!”   月惊鸿盘腿坐到炕对面,盛小黑张开嘴打了个哈欠,纵身一跃跳到盛言楚怀中盘着身子睡起觉来,就连盛允南都歇了院里的活,揣着两只手倚靠在门口盯着盛言楚看。   一时间,盛言楚就跟升堂跪下的囚犯,三双六只眼睛觑着他,他慌得口不择言:“自然,自然是两情相悦情投意合,李老大人成人之美才将华小姐嫁给我。”   “哦~”月惊鸿带头起哄,“来京后,楚哥儿你除了和大前门客栈的书生吃酒论诗,要么就呆在家里不出门,华小姐是闺中女子,她平日里出个门身后都要跟着一大帮丫鬟小厮,试问你们俩这样是如何做到情投意合的?莫非——”   月惊鸿手抵住下巴,笑得暧昧:“莫非你早在来京前就对华小姐有了倾慕之情?”   “胡——”‘说’字愣是咽在喉咙里没出来。   盛言楚这十几年来接触的女子其实不少,凄惨卢婧柔、恶毒桂清秋、贤良林红薇、跋扈华琦云,比华宓君貌美的女子他也接触过,比方程以贵的未婚妻崔方仪、梁杭云那两个绝色的双胎妹妹……   然这些人都没能让盛言楚动心过,华宓君和很多闺阁女子性情都不同,她敢咧嘴放声笑,能在外边和他光明磊落地说话,爱闹爱玩,还爱哭…针线活一塌糊涂,却能双拳捶打壮汉……可就是这样的姑娘愣是在盛言楚心房烙下重重一笔印记。   盛言楚骨子里终究不是少年,虽说这些年他行事越发的和嘉和朝十几岁的孩子相符,可于姻缘面前,他心底其实很排斥去娶一个墨守成规的姑娘。   不是说这样的姑娘不好,而是相对于他来说很无趣。   他也许会和这样的姑娘相敬如宾地过一辈子,但谈到交心,他觉得华宓君这样大咧豪放的女子更适合他。   华宓君喜了会笑,怒了会气,不像那些大家族常年桎梏在四角之下的姑娘,一举一动循规蹈矩,这样的女孩子太过定制化,他若与这类女子相处一辈子,他觉得他会疯。   还是华宓君好,有血有肉有个性,对他也不错,只有一点,华宓君每每见到他总喜欢调戏他,那一声声‘小书生’喊得他心窝痒痒……   “说啊——”月惊鸿揶揄的抬起手敲桌子,“想什么呢,脸这么红。”   程春娘是过来人,见儿子耳朵尖红得滴血,当即心下了然——儿子喜欢华家大小姐。   盛言楚将脸埋进盛小黑厚厚的毛发里,闷声说话:“我跟华小姐很久之前就认识了,来京时,我曾在咱们搭乘的船上和她见了一面,后来在披荆山换船,我、我跟她又说了会话,之后李老大人喊我去他的船舱下棋,华小姐次次都在的…”   程春娘嘴巴愕然张大成圈,忽没头没脑来了一句:“敢情你俩早就眉来眼去了?”   “可以啊楚哥儿…”月惊鸿笑容放大,“原以为你是个只顾读书的愣头青,我跟你娘这段时间还铆足了劲地替你寻摸周边人家的好姑娘,没想到你小子心底早就有了佳人。”   盛言楚羞得整个人恨不得钻进盛小黑的皮毛里,滚烫的脸颊和呼出的热气痒得假寐中的盛小黑不舒服的左扭右扭。   盛小黑想跳下炕走动,盛言楚怎肯独自一人坐那接受娘舅二人的‘逼问’,盛小黑一起身,盛言楚身子立马扑了过去,别说脸栽在盛小黑的毛发中,盛言楚半边身子都卧在盛小黑怀里。   “不许走。”   盛小黑现在就是他的遮羞布,他哪里肯放手。   盛小黑嗷呜一声,委屈巴巴地趴在炕上纹丝不动。   总憋着不说话不成,心头羞赧散去后,盛言楚抱着盛小黑睡得迷糊的头坐起身。   “…娘,然舅舅,我跟华小姐在这之前并无逾越之举,顶多就游街的时候她替我簪了状元花…后来琼林宴踏青,我在大瑶山和她巧遇,瑶山寺那边的花娘你也看过,这些时日开得正好,我便取了两朵还了华小姐当日的簪花之情…”   程春娘激动地捂住嘴,眨眼看向月惊鸿:“哎哟,我儿开窍了,都知道还姑娘人情了!”   月惊鸿从来没见过盛言楚这幅扭捏不安的模样,这会子看到了自然要好生逗一逗:“连花都簪上了?嘁,还说你俩之间没猫腻,谁信呢?”   盛言楚一口气猛地提上来,见娘、舅二人皆摆着看热闹的嘴脸,他顿时绷紧了唇角,耐不住程春娘一个劲地打听,盛言楚只好硬着头皮说:“左右这亲事我点了头,李老大人让我回来问问娘的意思——”   话还没落地,程春娘就嗯嗯点头:“娘乐意啊,那小姑娘我又不是没接触过,先前在船上那段时日,她一口一口婶婶喊得我骨头都酥了,只可惜她家门高,不然我早就厚着脸皮将她要过来做义女了。”   一说义女,程春娘这才想起最为重要的一件事。   “楚儿,你有跟华小姐说过继子嗣的事吗?”   月惊鸿皱起眉头:“华小姐有李老大人护着,她又是那样娇矜的女子,她肯让你将孩子过继给你义父?”   程春娘脸色转忧:“这事你得提前和李家人说好,别到时候闹得两家亲事做不成便罢了,还交了一门恶仇。”   盛言楚挺直腰杆,手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盛小黑乌黑锃亮的毛发,温言道:“这事我跟李家说过了。”   “李家咋说?”程春娘紧张地看过来,月惊鸿亦敛起笑容觑着盛言楚。   “这桩亲事是李老大人先张口的,既他老人家求得我,那我放话要过继子嗣的事李家当然会答应。”   盛言楚脑袋抵小黑背上,淡淡道:“李老大人相中我,其实是无奈之举。”   “咋?”程春娘没听明白。   月惊鸿和盛允南呆在一块的时间久,外边的事多少听了一些,犹豫地问:“是不是华正平逼华小姐回华家待嫁,李老大人一时没辙才选中你当他的外曾孙女婿?”   盛言楚难以启齿,但事实就是月惊鸿说得这样。   若不是走投无路,李老大人不会让华宓君嫁给他,毕竟他的条件出得苛刻,但凡是个疼人的长辈都不会让膝下的子女嫁进盛家。   华正平逼得紧,而李老人手头上又没有合适的外曾孙女婿人选,乍然一看到盛言楚,李老大人心一揪,刨除过继嫡子一说,盛言楚处处都符合李老大人对外曾孙女婿的幻想。   得知华宓君芳心旁落,李老大人想了好久,与其再熬时间寻摸绝佳的外曾孙女婿,何不顺着宓姐儿的心意嫁给盛小友算了。   盛小友虽是商户子,但人勤勉上进,当初他不也是从翰林院一步一步熬到帝师吗?宓姐儿嫁给盛小友准会过上平安的好日子。   只是过继嫡子一事……   罢罢罢,李老大人想开了,过了这村没这店,左右宓姐儿这丫头喜欢盛小友,那就嫁过去吧,过继…过继就是了。   等李老大人将自己说服后,李老大人忽而想起最为关键的一点:盛小友会答应娶他宓姐儿吗?   就在李老大人忐忑之时,盛言楚点头了。   思绪戛然而止,盛言楚深吸一口气,微笑道:“我是真心想将华小姐娶回来,李家不满意如今的我其实情有可原,李老大人有难言之隐我懂,我也懂他将华小姐许给我时的不甘,毕竟我家门摆在这…”   程春娘点头:“虽说你如今做了官,但外头说酸话的妇人背地里还是会对咱家的门户指指点点,李家愿意将华小姐嫁到咱们这样的商户家里,其实娘已经很满足了,娘原先想着你能娶一个小门户里的姑娘就已经很不错,如今…哎…”   程春娘笑叹抹泪,盛言楚胸口涨得酸涩难受,哑声喊娘:“咱家会越过越好的,有朝一日儿子定能摘掉商户门头。”   不是不喜商户,他不敢保证下一任新帝会继续厚待商户,若新帝收回商户恩科的旨意,那他如今所做得一切可就全都白费了。   屋子里顿起抽泣声,程春娘接过月惊鸿递过来的干帕子拭泪,吸气后破涕而笑:“你瞧娘这没出息的劲,这天大的好事我哭什么。”   月惊鸿适时说些别的:“既楚哥儿的亲事敲定,那李家可有说让咱家什么时候上门提亲?”   谈及提亲,盛言楚脑袋复又开始澎湃。   “聘书得抓紧送去李家,回头还要麻烦娘和然舅舅选个吉日送过去。”   程春娘插了句:“这个不用你操心,娘自会办得妥妥帖帖的,只不过那上头的聘礼要给多少?”   搓了搓手,程春娘有些难为情:“咱家不是富贵人家,怕是在这聘礼上要委屈华家丫头了。”   “聘礼的事我来想办法。”   盛言楚眼眸一眯:“虽说李老大人一再强调不用我费心准备聘礼,但我既答应要娶妻,自然要给人家姑娘一个体面的交代。”   “是这个理,可咱家银子不多了…”程春娘就盛言楚一个儿子,家中的银子自然都紧着盛言楚花,但零零散散加起来大概也就千两罢了,一时间拿不出手哇。   “娘,你就安心等得看儿子我娶新嫁娘就是了,这聘礼的事我来想办法,保准会风风光光地将儿媳妇娶进门。”   程春娘欲言又止,想到周松母子死在菜市口的惨相,程春娘忍不住叮嘱:“赚银子归赚银子,但你万万不可走歪门邪路,娘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若落了那周松的下场,娘定也没心思往下活了。”   “娘——”盛言楚捏了捏他娘微颤的手,安抚道:“我不会做浑事的,您且信我…”   月惊鸿深知胞姐那次受了刺激,便交代盛允南去菜市口买只参鸡回来炖汤给程春娘安安神,一说炖汤,程春娘吸吸鼻子,站起身喊住盛允南。   “南哥儿,我跟你一起去,今个你叔的大事终于有了眉目,咱家得庆一庆。”   盛允南笑着‘哎’一声,程春娘抹开泪揣起钱袋子就往外走。   盛言楚忍俊不禁,展眉摇头轻笑。   等程春娘一走,正准备离去的月惊鸿忽然扭头:“楚哥儿,这门亲事你自个满意吗?”   盛言楚楞了下,月惊鸿干脆问得更直白些:“咱家底子薄,你又有过继嫡子的要求,李老大人按说瞧不上你,这会子突然将华小姐许给你,这其中的缘由你也明白,换言之,李老大人将华小姐嫁给你是迫不得已。”   “既是下嫁,日后你少不得要看华小姐的脸色行事,你是个骄傲的孩子,舅舅我担心你受了不气会跟华小姐成亲后生分。”   盛言楚啧了一声,抬首而笑:“这事我在回来的路上就想过了,若华小姐是那等撒泼无赖的女子,这门亲事我是坚决不会点头的。”   “你真就非她不可?”月惊鸿定定地问。   “嗯。”盛言楚神色如常,认真应道:“非她不可,想来她嫁到盛家后不会叫我失望,若真如然舅舅说得事事嚣张跋扈,到那时我自会亲手了断这门亲。”   月惊鸿笑:“舅舅信你,也信华小姐。”说着月惊鸿双手合拢弯腰一躬,“那就提前恭祝楚哥儿和华小姐举案齐眉恩爱到白头。”   盛言楚爽朗而笑,拿起桌上的小果子砸向月惊鸿,逗玩道:“然舅舅,我这晚辈都要成亲了,你——”   “我此生不娶妻。”月惊鸿笑容敛起,“我这样的脏人,不配娶。”   盛言楚:“……”得,他嘴欠。   -   夜深人静之时,盛言楚插好门栓溜进小公寓。   甫一进门,盛言楚就嗅到小公寓里丝丝缕缕不寻常的气味。   跑上楼,盛言楚手搭在书房玻璃门把上微微颤抖,猛地一推开,整个人如坠仙境。   小小的书房此刻像是浸泡在云雾之中,盛言楚脚都不敢踏进去,唯恐待会踩空栽倒。   雾海茫茫中,盛言楚凭着记忆摸索到书桌前,桌上放置的蓝墨石上边云雾缭绕,忍着激动,盛言楚抽出白纸研墨写字。   字迹龙飞凤舞,落笔后,盛言楚吹了吹眼前的雾气,雾气一散,力透纸背的蓝笔行书上晶晶亮亮地淬着层层光彩。   盛言楚欣喜若狂,坐在这等云雾之气弥漫的地方,一时诗兴大发,他抄起蓝笔唰唰唰连写了七八首诗,待收笔时,眼前的视野渐渐清明。   望着越来越少的白雾,盛言楚一拍脑袋,他怎么将收集白雾这等大事给忘了!   来不及将蓝笔诗文挂到墙上,他忙从卧室拿出衣裳和毛巾往窗台上搭,渐消的雾气被堵在书房中,须臾间,房中剩余的白雾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盛言楚找不到合适的容器去装白雾,不过他发现白雾喜欢附着在小公寓原有的东西上面,所以他尽量找衣裳和毛巾,待吸足了白雾,他将衣裳和毛巾塞进封闭的冰箱冷藏柜。   反正下边没放过东西,他现在就希冀这样做保留白雾的时间能长一些。   书房里的白雾气体最浓,盛言楚深知白雾的惊奇之处,便将沙发挪到书房,打算在没摸清白雾出现的规律前他都睡在书房。   搬好沙发,盛言楚继续研究蓝墨石,除了他拆开的那块,剩下几块他都用泡了白雾的毛巾包着储藏。   经过两次白雾熏吹,蓝墨石的颜色渐渐往晶蓝方向过度,颜色比他昨日研磨出来的要浓,手一揩,字迹并不易糊掉。   为了证实自己心中所想,盛言楚将一副蓝墨字放进水里搓洗。   素纸容易碎,但上面的字迹却保留的很好。   换了张小公寓原有的白纸,浸水后,不仅字迹防水,连纸张不用力扯都很难撕碎。   盛言楚惊奇地瞪大眼,看来这突如其来的白雾对小公寓里的东西有增强复原的功效,难怪他在这里呆了一会后身子就舒服的不得了。   在白雾的眼里,他这个活人应该也算小公寓的一份子。   至于蓝墨石的变化……   盛言楚随手取下墙上一副卷轴,轻轻一抖,层层覆盖的雾气像灰尘一样往四周散开,上边的黑字和蓝墨石一样透着一股金闪。   用老百姓的话来说,这东西定在寺庙开过佛光了!   盛言楚默默地将卷轴挂回去,白炽光下,满墙的字卷都折射出淡淡的亮晶光芒,这一幕好险没让外边的老百姓看到,不然他这十来平的书房怕是要成为瑶山寺2.0版本。   对着满屋子的‘开过光’的东西,盛言楚愣是想了半宿,最终得出一个结论:白雾能滋润小公寓里原有的东西,包括他,除此之外,对外来物也有一定的复原加强效果,尤其是那些长时间滞留在小公寓里的外来物。   比方他放进小公寓足足有两个年头的制作蓝墨石的材料。   研究完白雾的作用,盛言楚往柔软的沙发里一躺,手中拿着的赫然是他制作的日历本。   嘉和朝的历书和上辈子差不太多,但每日计较的宜忌事项太多 ,一本历书厚得能当枕头用,盛言楚嫌不好用,便做了简易的日历本。   日历本主要是为了记录他的日程表,一应重要的事他都会在上边做下批注,防止自己忘记。   拿出笔,他垂眸看了眼客厅墙上的钟,计算了一下白雾出现和消失中间的时差,愉快地转了转手中的中性笔,刚准备写下时间,今日日程表上一行字劈得他猛然从沙发中跳下来。   他、他他将淮亲王庶女生辰宴给忘了!   绕着沙发来回踱步几圈后,盛言楚咬牙决定明日俞庚若问他,他就将李家推出来。   他帮李家挡了华正平,李家替他摆平淮亲王应该没问题吧?   -   翌日一早,盛言楚脚刚踩上翰林院的台阶,身后就传来一道阴恻恻的声音。   “盛大人——”是俞庚,“昨天让本官好等哇,日后落山了也没见盛大人上王府,本官在二公主面前是既丢了面子也丢了里子。”   俞庚咬紧牙根,这一段话似是含了十足的恨恼。   盛言楚后背一凛,转身时脸上带出愧色:“俞大人得体谅下官才是,下官回去后思来想去,想着下官这样的低贱门户属实配不上王爷家的小姐,所以…”   “所以你就敢失约于本官?”俞庚横眉怒目的走过来,脸上布满戾气,“二公主临走前还质问本官,问本官是否在耍她,本官岂敢?淮亲王府的小姐虽说是庶出,可她背靠王府,不论是家室品貌都比寻常女子——”   “下官知道大人的苦心。”盛言楚截走俞庚下边的话,面露难色,“实在是下官高攀不上,下官过继子嗣的事满朝文武都知情,下官若将淮亲王的外孙过继给义父,义父不敢收,淮亲王脸面也不好看……”   说着,盛言楚深深弯腰一拜:“还望大人多体谅体谅下官才好,左右这门亲事成不了,下官昨日便斗胆没去淮亲王府,若有得罪之处,大人只管责罚下官。”   俞庚愣住,不消片刻脸上的阴郁浓云就散了去,他还以为什么事呢,原来是过继一事。   “淮亲王府中意盛大人,自然是认可过继——”   盛言楚再次打断俞庚:“过继都是次要,实则下官私下早已承了一门亲事,只不过这几天姑娘家一直在考虑,昨儿那家给了准信,说要将家里的姑娘嫁给下官,一子不可受两亲,所以……”   俞庚面罩寒霜:“谁家这么大胆敢截淮亲王府的女婿?”   盛言楚逆光站在阶石上,眸光幽暗,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下边的俞庚:“李家。”   “李家?”俞庚一口怒火猛冲上来,“什么张家李家的…”   “城南李家,”盛言楚踏过门槛步入翰林院,忽笑着脸回过身,复述一遍道:“俞大人,是城南李家。”   只要是在官场上混的,一说城南李家势必会联想到李老大人,皇上在少将军事情上已经亏待了李家,淮亲王若和李老大人抢盛言楚,根本就没有胜算可言。   一盆冷水浇得俞庚透心凉,望着盛言楚进到翰林院和戚寻芳等人和气地打招呼,俞庚嫉妒的双目赤红。   凭什么!   凭什么都是状元盛言楚却可以和帝师攀上关系!而他俞庚在官场拼搏多年还只是个小小的侍读学士,就连娶的妻室都不如他盛言楚!   心烦意乱间,俞庚一头栽到了翰林院高高的石堆门槛上,牙齿碎了好几颗不说,眼睛里还戳了块石子进去。   盛言楚正跟戚寻芳说话呢,忽然一声鬼狐狼嚎的惨叫在门口响起,两人面面相觑,快跑过去一看,俞庚躺在血泊中早已痛得打滚。   俞庚的右眼伤的很严重,抬出去不多时翰林院就开始议论纷纷。   “谁叫他成天对着荀大人的面貌指手画脚,得,自己如今也成了残缺之人。”   “我多次劝他积点口德,他偏不听,荀大人当初毁了容就属他嘴最多舌…”   ……   这些说话的翰林官句句不离‘荀大人’,盛言楚听康夫子说过,和俞庚同被册为三鼎甲的探花郎荀凤臻顶着大雪骑马进士游街,因地面打滑马儿受惊撞进了百姓堆中,为了保护老百姓,荀凤臻硬生生拽着马绳拖行了好几步远,俊美的脸庞为此划了一道血淋淋的大口……   朝廷对官员的相貌有一定的要求,像他们这些身居皇城的官员,几乎没有顶丑的,当然了,岁数大变老变丑不算。   所以当初荀凤臻毁容后,很多人都替荀凤臻惋惜,唯有俞庚下井落石,总是当着荀凤臻的面说一些阴阳怪气的话,荀凤臻二十啷当岁,毁容后说不难过是假的,再听到俞庚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荀凤臻一度想过自裁。   好在老皇帝有点良心,念及荀凤臻是护老百姓而毁得容,故而荀凤臻并没有因此被踢出京城,但三年散馆后,荀凤臻依旧没能留在翰林院。   “散馆后,凤臻兄便辞官过起了闲云野鹤的日子。”   戚寻芳漫步忙屋内走,轻笑道:“凤臻兄最擅长的就是作诗,前两日他在茶楼看到你在金銮殿做得那几首诗,凤臻兄喜得当场抚掌大笑,还说等得了机会寻你切磋一二。”   盛言楚微侧头:“荀大人还在京城?”   “他本就京城人士。”戚寻芳将桌上的文书一摞摞的往盛言楚手腕上堆,“出了那事后,他颓丧了三年都没缓过劲,没想到辞官后竟悟出了道。”   盛言楚手中一沉:“悟道?荀大人出家当道士啦?”   “当道士?”戚寻芳掩口失笑,“他倒是想,可慈文公主不肯呐。”   “啥?”盛言楚双手抱住文书,眨眨眼:“荀大人尚了公主?”   “尚得还是官家的妹妹,”理清给盛言楚的文书,戚寻芳坐下批写条子,道:“这位慈文公主爱慕风臻兄多年,然又不想下嫁到荀家毁了凤臻兄的前程,故而慈文公主只能含泪嫁给旁人,谁料凤臻兄容貌坏了,而慈文公主恰好夫婿得病死了……”   “守了三年寡后,慈文公主奏请官家许她另嫁,官家准了,便给二人赐了婚。”   说着,戚寻芳抬头将写好的条子一并交给盛言楚。   “这些文书你批好后直接送去吏部交给考功司秦庭追秦大人。”   盛言楚点头,再过几天.朝廷就要举行朝考,戚寻芳让他交给吏部的文书都是往年朝考的相关名单,整理好后,盛言楚带着翰林院的官吏来到吏部考功司。   还没进去就听里边的人在笑说俞庚眼睛坏掉的事。   “…先前骂他瞎了眼瞧不上阮家女,如今还真的‘瞎’了眼,哈哈…”   盛言楚手轻扣门,屋内的人见盛言楚身穿翰林院的官服,当即讪笑闭嘴。   秦庭追负手立在窗边,见到盛言楚,秦庭追目光往下移,视线落在那枚小小的碧绿印章上。   盛言楚被端视的心里发毛,将手中的文书交给秦庭追后就快速地离开了考功司。   作陪的翰林小官忍不住笑出声:“秦大人是出了名的古怪,不论是谁,他都喜欢盯着人家看,盛大人日后习惯了就好。”   “不是…”盛言楚有口难辩,面红耳赤地道:“他总盯着我腰腹看…”   哪有人这么变态?   “哟,”小官躬着身子撩起盛言楚腰间垂下的印章络子,满脸堆笑:“盛大人这印章刻得真精致,下官以为,秦大人定是瞧上了大人的印章。”   印章?   盛言楚恍然大悟,他初去吏部用印章时,秦庭追还追问了一句。   难过秦庭追认出了这枚印章是出自老皇帝之手?   他这枚印章是老皇帝用玉玺边角料雕刻而成,除非秦庭追时常接触老皇帝的玉玺,否则一般人不可能轻易地辨出印章的材质。   除了秦庭追对盛言楚的印章感兴趣,其实还有一人,这人是李兰恪。   -   李府书房。   “爷爷,我真的没看错,”李兰恪嘴巴都快说干了,“盛言楚腰间别着的印章的的确确是官家所用的蓝田玉。”   华宓君的亲事定下来后,若说最反对的人是谁,当属李兰恪。   “幼时爷爷带我进宫,我偷偷摸过玉玺,那颜色,那质地,和盛言楚的印章一模一样,官家玉玺所用的蓝田玉非同一般,打死我也不可能认错…官家所用的蓝田玉拇指大小就要千万两黄金,盛言楚不过是商户贫寒之子,他哪来的银子——”   “所以呢?”李老大人拐杖使劲戳地,俨然气得不轻:“恪哥儿,你外甥女要嫁得人正是你口中的商户贫寒之子,你如今说这些作甚?是怀疑盛小友偷了还是抢了?”   李兰恪喉咙一窒,赌气地背过身坐下:“盛家日子清苦,宓姐儿嫁过去必定没安稳舒适的日子过,我虽和盛言楚相识了一些时日,料想他会敬重宓姐儿,可盛言楚还有个和离娘……”   “和离娘、寡妇娘,这样的人家最是嫁不得,嫁过去唯有吃苦受罪的命,何况宓姐儿任性乖张,她未必是盛言楚他娘的对手,日后婆媳闹矛盾,吃亏的只会是我宓姐儿…”   李兰恪和华宓君幼时就养在李老大人跟前,撇开甥舅关系,两人相处的更像一对冤家兄妹。   听闻李老大人要将华宓君许给盛言楚,李兰恪百般不乐意,然而盛言楚处处都顺李老大人的心,不得已,李兰恪便在印章上下手,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盛言楚手脚不干净。   被李老大人识破后,李兰恪又开始拿程春娘寡娘的身份说事。   李老大人敢拍着胸脯保证盛言楚不可能做出偷鸡摸狗的事,但谈及程春娘,李老大人沉默了。   被寡娘细养长大的孩子会格外的依恋娘亲,反之亦然,寡娘对儿子的控制欲极为的强,那他宓姐儿夹在其中怎么过活?   祖孙俩正愁着呢,二院的小厮跑进来禀告:“老太爷,盛大人他娘往咱府上来了,说是来送聘书的。”   得,说曹操,曹操就到。 第126章 【三更合一】 城西聚金……   送聘书聘礼是两家大人露面洽谈的好机会, 送聘书后即可行六礼中的纳采,亲事既然是李家先张得口,故而省掉了谴媒妁去打探姑娘家的意思。   选了个黄道吉日, 程春娘让月惊鸿拎着盛言楚打来的聘雁来到李家。   故人言, 昏礼得用雁。   所以盛言楚散衙后跟着夏修贤去了趟京城郊外,好在练了几年的弓.弩, 射雁这一环节顺利完成。   除了聘雁, 盛言楚按照京城纳采的习俗,备了绢花、果盒,数量方面是按照李家未嫁女眷人数备的。   朝廷对商户纳采有规制,因而盛言楚给华宓君买得各种首饰皆以四为限,为了彰显诚意, 盛言楚第三次爬上瑶山寺, 跪拜半天后终于从方丈手中求得两枚合欢铃。   铃铛叮当响,程春娘一出甜水巷子就引来不少老百姓观望。   “盛大人这是要娶妻了?”   合欢铃求来后挂在马车上, 声音清脆如春日黄鹂, 一路招摇。   程春娘撩起车帷,笑得甜蜜:“早就该娶了,可李老大人疼孙儿疼得紧, 我家楚儿上门好几趟才谋成这门亲事。”   这话是盛言楚教程春娘说得, 华宓君毕竟是姑娘家,若传出这门亲事是李老大人硬塞给盛家的, 不说华宓君会受指指点点,妻荣夫贵,盛言楚既想跟华宓君结为连理,就该替华宓君着想。   左右老百姓在这方面对男儿郎十分宽容。   果然,程春娘的话一抛出去, 街边的老百姓乐了。   “盛大人自住进咱们甜水巷子就一副弱不禁风的书生样,没想到竟喜欢华家那个行走带风的跋扈姑娘。”   “咋弱不禁风了?你忘了进士游街当日盛大人骑凶兽满大街地跑?搁你,你行吗?”   人群中顿起一阵哄笑声。   “所谓男女要阴阳协调方能长久,华家大小姐脾性火烈,就该盛大人这样的文人将其娶回家。”   有人窃窃私语:“你说这李老大人怎就同意让盛大人娶华大小姐?”   “盛大人是状元郎,长得神采英拔,怎就不能娶华家大小姐?”   “坏就坏在读书和相貌上,你忘了?那华正平当年不也是这般好看的白面书生?”   “嘶——”有人咋舌,“你一说华正平,我倒也有点好奇李大人此举的用意了。”   人群中自有理中客,扬声道:“怪哉?华正平弑妻是华正平的错,牵连盛大人干什么?难道因为华正平长得好,又是读书人,他做了蠢事,那全天下的漂亮书生都有问题?”   “就是,”立马有人附和,“先帝好文,当今官家亦是尊崇文人之道,一竿子打死所有读书人未免太过分。”   “那李家不也是读书人出身么?要我说李老大人看中盛大人正是因为他的读书人身份,盛大人如今在翰林院就职,以盛大人的才干,日后高升的机会多了去了。”   “你说得对,如今盛李两家结了秦晋之好,李老大人势必要关照盛大人一二,嘿嘿,华正平当年沉迷妾氏美色不可自拔,倒辜负了李老大人的一腔心血,现在换成盛大人,我倒要看看华正平后不后悔。”   “能不后悔吗?怕是肠子都悔青咯——”   街上的说话声呲溜往马车里跑,好几个闲着无事的老百姓一路跟着马车来到城南李府,见李家的看门小厮对程春娘毕恭毕敬,老百姓不由笑开。   看来李老大人十分满意盛言楚这个外曾孙女婿嘛。   -   进了李府,程春娘呼吸禁不住放轻。   她不是没见过世面,从前在临朔郡郡守府时,杜氏带着她进出临朔郡大小官员的后宅,亦或是富商豪院她也看过不少,可换到李府,程春娘眼睛都不敢随便乱瞟,生怕自己的冒冒失失扰了李府的安宁。   李家人身子骨差,神经也弱,平日里不论男女都喜静。   当然了,也有例外,少将军李念和以及华宓君就不太像李家人,母女二人从小就喜欢舞刀耍木仓,为此李老大人特意从外边买了几个擅打的强壮男子回家,一来可以做护卫,二来陪华宓君搓拳。   程春娘跟着小厮进了堂屋,坐了会就听到脚步声往这边来。   “程娘子——”李老大人笑喊,“盛小友这孩子得亏你教养,竟还亲自射了聘雁过来。”   文人大多不擅箭术,所以京城有很多家专门逮聘雁的铺子,得知月惊鸿送上门的聘雁是盛言楚亲手所射,李老大人不由惊诧。   程春娘和李老大人在披荆山的船上见过一面,但没说过话,程春娘潜意识认为李老大人会是一个迂腐的小老头,但通过交谈,程春娘倒觉得李老大人豁达开明的很。   两家人聊了一个多时辰,多是李老大人问,程春娘笑着答,到了最后程春娘腮帮子都笑抽筋了也没嫌烦,临走前,程春娘不好意思的从怀里掏出一封落了红戳的信。   “这是?”李老大人接过来。   程春娘尴尬地将碎发往耳后挽,难言道:“这是欠下的聘礼,一万两…”   “这,”李老大人忙将信封拿给身边站着的李兰恪,“快还给程娘子。”   李兰恪楞了下,但还是照做了。   程春娘推脱不收,拽着月惊鸿就往外跑,月惊鸿笑了笑,对李家人道:“盛家虽说是商户,但家底不丰,老大人能将华大小姐许给楚哥儿是天大的喜事,楚哥儿说了,势必要体体面面的将华大小姐娶回去。”   说着,修长的手指将信封推了回去。   “一万两于李家而言不算多,但这已经是楚哥儿能给的所有了,恳请老大人给楚哥儿一些时日,他定能在成亲之前将这一万两补上。”   盛言楚说要给李家一万两聘礼时,月惊鸿和程春娘都吓了一大跳,但两人深知盛言楚不会随意夸海口,因而只好拿着信照做。   程春娘和月惊鸿一走,李老大人将信交给华宓君,李兰恪曲起手指在信封上点了点,挑眉嗤笑:“聘礼赊账,也就盛言楚这样胆大谬妄的人才能做得出来。”   华宓君展开书信,里面静静躺着一张落了盛言楚私印的欠条。   盛言楚惯常用得字体是馆阁体和行书,信笺上的字迹较之往常工整中透着一丝飘逸 ,运笔灵巧,苍劲有力,能看得出写字的人当时的认真和慎重。   “赊账怎么了?”华宓君翘起菱唇,“他能有这份心已然了不得,恪舅舅还说商户子小气,你瞧瞧,一万两的聘礼呐——”   这话李兰恪没得反驳,今日纳采两家已经问名交换了八字,请媒婆测了大吉后,这门亲事的小定就算完成,换句话说,盛言楚以后若想悔婚退亲,是要赔付聘礼的好几倍银子的。   没银子赔也成,坐大牢呗。   别小看了这封薄薄的书信,真若亲事有波折,盛言楚就是倾家荡产也还不起。   有朝廷的礼法在,盛言楚聘礼赊账的行为并没有令李老大人瞧不起,相反李老大人还挺好奇盛言楚在短时间内怎么才能赚到万两银子。   -   盛言楚自有妙招。   趁着休沐,盛言楚在城西和城南两地转了好几趟,最终进了城西最为繁华的一条街上。   城西商户繁多,这边的人虽地位低贱,但耐不住他们富得流油,马车一驶入城南,盛允南那张嘴就没合拢过。   “叔,这里住得真的都是商户?”   盛言楚点头,盛允南咽咽口水,望着错落有致的楼阁台榭,盛允南怎么也想不明白商户的宅子竟比城南权贵官宦还要高大华丽。   两人接下来要去的是城西最为富裕的聚金楼,一听名字就能嗅到满满的铜臭味,清高的官员都不屑往聚金楼走,唯恐脏了自己的脚。   盛言楚不一样,他本来就是商户,因而没那副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一进聚金露,盛言楚豪气地甩给迎面走来的小厮十两银锭子。   “叔,”盛允南扯扯盛言楚的衣摆,小声喊,“咋给那么多?”   为了形象更贴切于豪爽大气的坐贾行商,盛言楚这回下了番苦功夫,从头到尾,连鞋子他都咬牙买了珍珠镶在鞋头。   一进门,小厮垂目看到金线鞋面上的大珠子,再抬头,嘿,这位主够敞亮,一出手就是十两银子。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盛言楚今日穿得衣裳料子是那年巴柳子从西北带给他的,西北蛮族的袍子多以亮眼的草绿为主,便是时下五月,斜袍领端依旧裹了两条白狐绒毛。   小厮眼睛毒,一眼就认出盛言楚衣襟处的白狐毛不便宜,颠了颠银子,小厮眉开眼笑地冲楼上喊:“霞光阁贵客一位——”   盛言楚来时打听过,聚金楼过了午时会有义卖,霞光阁是聚金楼上等雅间,能坐进去的非富即贵。   义卖开始后,霞光阁里的主儿得先交一百两给聚金楼,只有这样主儿才能参与接下来的义卖叫喊。   “叔,真要交么?”盛允南捏着银票心神不宁,犹豫的提醒:“这可是一百两啊!”   不是刚刚随便丢出去的十两!   盛言楚撩开珠帘往内走,笑道:“还是那句话,舍不得……”   盛允南丧丧地接茬:“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叔,你今个来这到底想干嘛?”   边说眼神往盛言楚身上溜达:“换了一身西北蛮人的衣裳,神神秘秘的…”   盛言楚往条纹乌木椅上一趟,笑着像狐狸:“你只管照我说得话去做就行,待会带你看场戏。”   话都到这份上了,盛允南只好应声去交银子,一百两甩出去就换了个铜制小摇铃过来。   盛言楚当年在临朔郡茶馆义卖中赎过他娘的银簪子,有关义卖的流程,他不用问人也知晓的七七八八。   一百两的茶水费不愧是高规格,盛言楚捧着小厮送来的观音茶舒闲地啜了两口后,楼下忽掩上门,屋内光线暗下来的一瞬间,各处阁楼凭栏处放置的夜明珠倏而亮堂起来。   “哇哦。”盛允南指着盛言楚面前那两枚拳头大得明珠,结结巴巴的小声说话。   “叔,这玩意贼值钱,我在书中见过…”   盛言楚放下茶盏,笑容和煦:“再值钱又如何?在聚金楼不过是个照明的东西罢了。”   盛允南点头笑说是,这时底下鼓声阵阵,盛言楚抻着下巴端看了一会,义卖的物什比当年临朔郡的都要昂贵,等义卖结束,下一波稀世珍宝抬到了圆盘当中。   这些珍贵之物当然不可能义卖,一人出价全场最高即可当场带走,不赊账得给现银。   买卖两方都不会抛头露面,全程由聚金楼的行家代为操作。   这也是盛言楚为什么在京城众多义卖茶楼选中聚金楼的原因,聚金楼因是商人所开,内里的打点会严格按照楼里的规矩行事,绝不会出现泄漏买卖两主的私人信息。   商户虽低位,但行商中,最为守诺言。   又一波叫卖结束,盛言楚附耳盛允南说了几句话,趁着盛允南去找聚金阁小厮的空档,他从小公寓里拿出一块蓝墨石。   蓝墨石吸饱了白雾,此刻一拿出来,渗进墨石里边的白雾在夜明珠的照射下泛着粼粼蓝光,这等奇物若是放到下面……   小厮跟着盛允南往霞光阁里走,乍然看到桌上冒着仙气的蓝墨石,小厮快步过来,喜道:“好生稀奇的墨石!”   夜明珠的亮程有限,盛言楚故意将装有蓝墨石的玉盘放在光线略暗的地方,隐匿在要亮不亮的地方,小厮甚至能看清蓝墨石周边团起的淡淡云雾。   “这、这、这,”小厮舌头打起卷来,对着盛言楚恭敬一拜,“您先等着,小的去请我家掌柜的过来。”   小厮一走,盛允南抬手扫了扫蓝墨石上边泛起的一圈云雾,嗅了后大吃一惊:“叔,这墨石咋看得像从寺庙里请出来的?”   诚如盛言楚所想,小公寓里的白雾能使人心神安宁,而在盛允南这样的土著民来看,能让人安神的东西除了在寺庙开过光就再无旁物了。   所以聚金楼的掌柜过来掌眼时,盛言楚给出的解释很通俗:“这块蓝墨石在西北佛堂拜过神。”   一旁的盛允南震惊地瞪大双眼,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他叔将掌柜忽悠的团团转。   掌柜虔诚地端着蓝墨石下去后,盛言楚往乌木敞椅上一靠,翘着二郎腿笑:“说它是西北来的,这话可并没有扯谎。”   盛允南哪里肯相信,无奈盛言楚说得太煞有其事,盛允南是不信也信上了。   其实盛言楚适才说得话半假半真。   制作蓝墨石用得牛骨和冰片都是他拖商人从西北运来的,摁头讲蓝墨石是西北产物又有何不可?   -   第二波叫卖接近尾声时,守在凭栏处张望的盛允南忙跑过来摇醒小憩的盛言楚。   “叔,你快看——”   撩开遮眼的珠帘,盛言楚负手立到凭栏处。   “将夜明珠盖上。”盛言楚睨了睨两侧亮堂堂的发光珠子,道:“省得待会有人往这边看。”   他来城西商街已经做了伪装,但还是得小心为上才好,商人守诺是真,但一舱好米中总会出现几颗老鼠屎,他可不想被人盯上。   盛允南照做,脱下大褂将夜明珠盖着严严实实,夜明珠璀璨的光芒一淡,盛言楚整个人都陷进了沉沉黑色之中,底下四周的人望过来只能看到霞光阁凭栏处站着一个身穿西北白狐宽袍的男子,至于脸,看不真切。   蓝墨石一经端上,倒吸和惊叹声不绝入耳,眼瞅着叫卖的价钱从低价一千两飞速地往上涨,当听到隔壁有人摇铃喊‘八千两’时,盛允南腿一软跌坐在地。   盛言楚好笑地拉起盛允南:“没出息。”   “叔,”盛允南哆哆嗦嗦地站起来,指着下面圆盘,压低声音哼哼:“就那一小块墨石能值八千两?”   盛言楚唇角勾起:“一块蓝墨石当然值不了八千两…”   话还没说完,又有人加价——“我出八千一百两。”   盛允南双手扒紧柱子才没再次软下去,盛言楚凝视着下边喧闹而又豪气的场面,续道:“…能在京城安家的商户都不缺银子,八千两…”   一句话就没能让盛言楚一口气说完,才说到半截,拍卖场上的叫价已经升至九千两。   盛言楚都不由提了口气在嗓子眼,缓缓改口:“九千两对他们来说算不得什么,只是我出的这块蓝墨石和一般蓝墨石不一样…”   此时底下已经吵翻了天。   “我家开得书肆中倒也卖蓝墨石,可那些墨石是画师所用的颜料,一股子呛鼻的石灰味,这墨石闻着不仅没臭味,还出乎意料的好闻,若我家书肆里头能摆上这块蓝墨石,嘿嘿…只这价钱也忒贵了,再怎么有钱也不能这样造哇。”   “你懂个屁!”旁边的人呸了声,“这墨石开了光,我适才凑近闻了一口,啧啧啧,神清气爽,若是能拿这样的墨石写字,我家铺子里的纸笔生意还愁不好做?”   “嘁,黄老七你可要点脸吧,就你那大字不识的劲要这墨石回去能有个卵用?叫什么来着…我想想,哦对,暴殄天物,你家那几间铺子放得下九千两的墨石吗?没这本事就没揽瓷器活!”   众人嬉笑连连,这些人都是城西的小商贩,当然出不起九千两,盛言楚的目标也不是他们,而是和他一样住在雅阁中的大商贾。   生意做得越大,这些人就越信佛。   每逢年底,在瑶山寺庙放爆竹祭祖捐香油最猛的就是大商户,于他们而言,这块泛着白雾开过光的蓝墨石就好比寺庙里的舍利子,千金不可求。   巴掌大的蓝墨石价钱飙升到九千五百两时,聚金楼骤然静了下来。   立在圆盘边的掌柜斜睨了一眼阁楼之上的盛言楚,盛言楚没点头,掌柜的深吸一口气,飘荡的白雾丝丝缕缕地往口鼻中钻,掌柜的顿觉身心舒爽,下一息掌柜的举着蓝墨石小跑上楼,绕着几间雅阁走了一圈,叫卖声又开始此起彼伏。   盛言楚对面雅室内一妙龄女子捡起蓝墨石,扭头看向居于内室的金子桑,不屑地笑:“子桑哥,这玩意你竟也愿意出一万一千两买下?还不如留着这些银子赏给红粉青楼的花娘玩呢。”   珠帘后边的金子桑伸了个懒腰,沉湎淫逸多日而睁不开的眼睛一觑到蓝墨石,金子桑一愣 :“快拿给我看看——”   金玉枝没好气的将蓝墨石放下,扯出帕子刚想擦手时,低头望着指腹上沾到的晶亮蓝墨,金玉枝半天没回过神。   这边,金子桑抱着蓝墨石彻底不撒手了。   “这墨石本大爷要了,外头不管谁出价,本大爷都要比他们高一千两!”   掌柜的大喜过望,颠着步子出去说话。   “今个金家来人了?”   “难怪,有他这个混世魔王在,咱们拼不过,算了算了。”   “可惜了那么好的一块墨,哎…”   才激起来的叫卖声一下跌了,价钱停在一万一千两,盛言楚不甘心地走近去看对面的雅室。   蓝墨石已经被掌柜的交到金子桑手中,金子桑盘着腿坐在那一个劲地把玩,这架势俨然是将蓝墨石占为己有。   既如此……   “南哥儿——”盛言楚轻喊。   盛允南脑中不停循环着‘一万一千两’,陡然听到盛言楚喊他,盛允南一时都失了声,捏着嗓子咳了咳,盛允南问:“叔,你找我?”   “你这样…”盛言楚附耳交代。   盛允南一惊,支支吾吾不敢:“叔,我怕…”   盛言楚双手按住盛允南瘦弱的肩膀,沉声安抚:“你行的!忘了当初我将你从水湖村带出来时说得话了吗?”   “记得,”盛允南脱口而出,“叔想要我当一个听话的书童。”   盛言楚点头:“那就按我的吩咐做,他喊一声,你立马就加价,别犹豫!”   盛允南惶恐不安,他一个小老百姓哪来的胆子和皇商金家叫价,何况要喊一万多两。   就在这时 ,铜锣响了两声,拍板之际,盛言楚重重摇响身边的铜铃。   一干人的目光,包括对面如获珍宝的金子桑都顺势看了过来。   盛言楚脚尖踢了踢盛允南的小腿肚,盛允南也不知从那冒出的勇气,扯开嗓子吼:“我出一万两千两!”   “你放你娘的狗屁!”   金子桑不干了,脏话连篇:“这墨石就是你们霞光阁出手的,你们现在过来喊价是何道理?刘掌柜的,聚金楼有这规矩吗?”   金玉枝瞥了眼五官隐在黑暗中的盛言楚,附和道:“刘掌柜的,做生意得讲规矩,聚金楼的规矩摆在那,出手的人不可喊价,若有人违规,该当如何?”   李掌柜的翻了翻手中厚厚的本子,就在金子桑准备让人付银子带蓝墨石回家时,刘掌柜说话了。   “得罪了金公子,这喊价之人并非出手的人,所以这墨石您还不能带走。”   有了蓝墨石在手,纵情酒色而疲累不堪的金子桑此刻精神好看多了,一手将蓝墨石护在胸口,一手指着盛言楚。   “你别是诓我吧,喊话的人不是那人的小厮?既卖了身,不就是等同一人?”   刘掌柜摇头:“喊话的人是清白的良民身。”   金子桑一噎,盛允南听从盛言楚的吩咐,高喊:“金公子,你若不喊价,这蓝墨石就归我所有了!”   喊完盛允南小心肝就跟滚了一堆蚂蚱一样,跳蹿个不停。   如若金子桑不出价,那他今天就必须拿出一万两千两将蓝墨石买下,他、他哪来这么多银子?!   蓝墨石散发的雾气惹得金子桑怒气降下不少,见有此神效,金子桑说什么也不松手了。   “一万五千两!”   金玉枝目瞪口呆:“子桑哥!你疯了?”   金子桑深吸了一口蓝墨石上的白雾,萎靡的眼神略起了点精神劲头,金子桑喜不自禁,坐回椅子:“这块墨石本大爷今个必须拿到手。”   说完还嘚瑟地冲盛允南吹口哨,丝毫不计较盛允南这招激将法。   “反正金家有得是银子。”   金子桑喜滋滋地捧着蓝墨石,手中沾满蓝印也不松开,“这东西倒是个宝贝,我近两日被花楼里的娘们缠得疲乏的很,没想到一沾这墨石我浑身就来劲。”   金玉枝捻了捻手中的蓝粉末,鬼使神差间,金玉枝抬手往眼皮上抹。   霞光阁中站着的盛言楚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气息不由一窒,暗道金玉枝倒有点生意头脑,不过是见蓝墨石粉末亮闪闪,立马就想到了上辈子女子用得眼影。   盛言楚抿紧嘴,得,他大意了,看来金家过段时间怕是要推出女子用得妆粉了吧?   金玉枝其实刚穿到嘉和朝的时候就想过做眼影和口红,可惜败在了第一步,嘉和朝很多鲜艳的花都不适合做口脂,要么含微量毒素,要么不易定型,总之提炼起来困难重重。   嘉和朝膏冻状的唇脂大部分都是单调的赤红色,有钱的人家会买一点檀色(肉色)点唇,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好看的口脂颜色了。   丫鬟递上小镜子,望着铜镜里头佳人眼角亮丽的一抹湛蓝,金玉枝满意的笑开。   古人都说墨块能吃,这么一来,蓝墨石不仅可以做亮片眼影,还能做口脂。   金玉枝当然不会蠢到做蓝色口脂,这种深沉颜色的口脂几乎没人碰,一般只用于辟邪之用,所以这蓝色口脂当然不能随意做,但金玉枝可以举一反三,问问制作蓝墨石的人可不可以将配方卖给她,届时她定能研制出别的颜色口脂。   金玉枝的如意算盘当然落了空,当金子桑喊价到‘两万一’时,盛言楚突然让喊价喊爽起来的盛允南停了。   “叔,咱不喊了么?”盛允南搓搓手,他喊得可高兴了。   “就两万一。”盛言楚眸光闪了闪。   见好就收,不能太贪。   对面的金子桑心如猫爪挠,蹭得站起来,咬牙切齿:“哟,怎么不喊了?本大爷还想看看你能没皮子没脸喊到什么地步呢,哼!”   三声锣鼓响后,蓝墨石归了金子桑,而盛言楚作为卖方却只能拿走其中的一万五百两。   聚金楼叫卖有规定,一旦物什价钱上万两,卖客必须让出一半的金钱给聚金楼,所以盛言楚才让盛允南去喊价,他不求多,只要到手有一万两就够。   银票一拿到手,趁着楼下商户恭贺金子桑喜得宝物,盛言楚揣好银子带着盛允南火速离开了聚金楼。   -   马车驶出城西后,盛允南才缓过头。   “叔!”一个铿锵有力的叫唤就足以表达盛允南此刻的激动和兴奋。   盛言楚将怀里的银票往盛允南手中塞:“数数——”   他则背过身去换衣裳,换好衣裳盛言楚撩开车帷对车夫道:“绕城南几条街多走几圈,待会再去城南李家。”   车夫愣住:“不回城北吗?”   “不回。”盛言楚说得很干脆,系好腰带,他接过盛允南数好的银票。   “可有假.钱?”   “没。”   盛允南摇头,撩开车帷,见马车往城南奔,盛允南嘿嘿笑:“叔,你这是赶着往李家送聘礼么?这银票还热乎着呢!”   盛言楚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帖子,将厚厚一打银票夹进帖子后冲盛允南玩味一笑:“待会进了李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吧?”   盛允南嗯嗯点头:“今日聚金楼的事我绝不会对李家透露半个字。”   顿了顿,盛允南又道:“叔,这事能跟奶说吗?”   盛言楚想了想,方道:“家里人说没事,切莫让外边的人知道就好。”   前两年他筹谋做蓝墨石是打算贩卖书写用的蓝墨石,可今日他发现金子桑买蓝墨石并不是为了拿回家研墨使用,而是用来养精神。   物什一旦跟药沾上边就会变得炙手可热,还好他今天只拿出了一块蓝墨石,一块巴掌大的墨石就引得商户们如此趋之若鹜,可见小公寓白雾的妙处。   所以剩下的蓝墨石他得好好的计划一番,决不能像今日这般草草的卖出去了。   马车绕着城南各巷子走了几圈后停在了李府门外。   厚厚的银票手拿当然不方便,盛言楚便让盛允南去周边铺子买点精致的吃食过来,领着食盒,两人进到李府。   盛言楚甫一进门,小厮就笑着朝内院嚷嚷:“快去通禀老太爷还有宓姑娘,就说盛姑爷过来了。”   已经过了小定,盛言楚可不得受李府的人喊一声盛姑爷。   揪了揪红彤彤的耳朵,盛言楚嘴角含笑,步伐轻盈地往内院走。   “小书生…”华宓君还是没改口,蹦蹦跳跳地奔过来,快到近前时,华宓君似是想起什么,脚步不由放慢放缓。   盛言楚好笑地看着华宓君学闺阁女公子矜持的踩莲步。   “在我面前不必听老大人说得那些琐碎规矩。”   华宓君狡黠地眨眨眼,双手交缠背到身后:“老祖宗让我这些时日多看一点宋氏姐妹编纂的《女论语》,上面规训女子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小书生,你难道不喜这样的淑女?”   两人齐步走上长廊,盛允南极有眼色的落后几步。   盛言楚摇头:“不喜。”   规矩过头就会显得太古板,属实没意思,若娶那样的妻室,他还不如光棍一辈子,省得相看而厌,最终沦为怨偶。   华宓君翘起嘴角:“既如此,你心悦的女子该当如何?”   盛言楚略有些华宓君敢这般大胆地问他,想了想遂挽起袖口伸出手,华宓君不由愣住。   “不愿吗?”盛言楚失笑。   华宓君脸色发红垂下小脑袋,手指微抬,却怎么也不敢牵住盛言楚。   盛言楚反手覆上华宓君的肌肤,轻轻一拽,落后半步的华宓君往前一倾,见盛言楚掌心紧紧地包着她的五指,华宓君只觉浑身暖洋洋的舒适。   小书生喜欢什么女子,便是不说她现在也明白了。   一路过来,牵手的两人招惹了院中不少下人的目光,盛言楚目不斜视,华宓君则像喝了蜜酒的花儿一样,甜至醉醺醺的被盛言楚带进了李老大人的院子。   李兰恪正在跟李老大人下棋,一抬头就看到外甥女小鸟依人的和盛言楚一道往这边来,李兰恪噌得一下站起来,动作之大直接掀翻了棋盘。   “让老夫几个子又怎么了?!”   李老大人抱怨连连,“瞧瞧你这沉不住气的样子,若是换做盛小友,他定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李兰恪目光灼灼地盯着迎面十指交缠的两人,磨牙凿齿:“…爷爷,你的盛小友来了…”   通报的小厮被华宓君拦在了院门口,故而两人并不知道盛言楚今日上门。   “盛小友来了?”李老大人脸上陡现笑容,一扭头,见一对玉郎佳人牵手而来,李老大人脸上的笑容不由加深。   什么女之德、妇之节统统抛之脑后,只要他宓姐儿有人疼就行。   盛言楚没有在李家呆太久,将一万两聘金交给李老大人后,盛言楚坐下喝了半盏茶便出了李家。   人一走,李老大人拆开信弥,厚厚一打银票正正好一万两。   “这么快就凑齐了一万两?”李兰恪不敢置信,拿着银票细细的检查,好半晌才回过神,“都是真的…”   华宓君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吃盛言楚送进来的吃食,闻言甩了李兰恪一脚,满腹疑虑:“恪舅舅,你好歹和小书生有过一段交情,怎么现在处处针对他?”   提及盛言楚这个人,李兰恪少不得碎嘴几句:“你如今是进了爱河醒不来的迷糊小虫子,自然是觉得他哪哪都好,可我觉得你还是得留几分心眼,万万不可事事围着他转,男人薄情寡义的多,他这会子对你好,指不定——”   “指不定来日小书生就弃了我。”华宓君一边揩手,一边叹气,“这话恪舅舅说了得有八百来回了,我都记着呢!”   李兰恪愣住,他有这么唠叨吗?   马车内,盛言楚打了个喷嚏,盛允南探头问可是着凉了,盛言楚摇头,抻着下巴望向视野中渐行渐远的李府,嘴角抽了抽:“大抵是有人在背后又说我坏话了吧…” 第127章 【三更合一】 让盛言楚……   盛言楚一出城西聚金楼, 金家人立马追了出来,可惜跟着马车绕了几圈后就没再见到盛言楚的人影。   得知寻不到盛言楚,金玉枝气得一扫桌面瓷盏, 揪着聚金楼的刘掌柜逼问盛言楚的去向, 刘掌柜连说卖客的身份不能透露,金玉枝火气上头将雅室内的古董名画皆毁了去。   金子桑丢了个眼神给小厮, 小厮忙拿出一叠银票赔给刘掌柜。   接了赔银, 刘掌柜笑呵呵地拱手而去。   金玉枝不耐烦地踢倒面上的椅子:“连金家的面子都不放在眼里,我看这聚金楼迟早要倒闭!等我回了家,我定要爷爷将这劳什子聚金楼给买下来,到时候那人的去向还不是尽在我手?”   金子桑闲闲地抱着蓝墨石歪在榻上,闻言翻白眼:“玉枝妹妹, 我这个混球都知道聚金楼背靠着皇家, 咱们一界商贾又有什么本事掰倒皇家?可别甩小孩子脾性了,省得老爷子又说是我带坏了你。”   “皇家?”金玉枝倒忘了这一点, 冷哼道:“再过一年我就要嫁进五皇子府, 到时候这聚金楼我若想要,五皇子难道会不帮我拿下?”   “嘁。”金子桑懒得跟这个脑子‘不正常’的堂妹多番争辩聚金楼背后的人到底是谁,挑眉轻嗤:“玉枝妹妹与其想着聚金楼的事, 还不如多想想你跟五殿下, 五皇子府的人拦着不让你见五殿下得有一个多月了吧?”   “那帮贱婢!”一说这个,金玉枝秀气的小脸瞬间狰狞可怖起来, 手重重地拍在桌上,“那些狗东西说什么五殿下要静养,哼,也不知是哪个小蹄子出得馊主意,等我嫁进五皇子府——”   又来了……   金子桑翻了个白眼, 暗道就你这跋扈恣睢的母老虎模样,五殿下能让你近他的身子才怪!   金玉枝还沉浸在皇子妃的美梦中,余光瞥见金子桑不停摩挲着蓝墨石 ,金玉枝眼珠子一转:“子桑哥,蓝墨石给我一半呗?”   “不行。”金子桑宝贝似的将蓝墨石往怀里揣,吝啬地哼哼:“你甭打我蓝墨石的主意,便是去跟爷爷说也没用,这蓝墨石是我花了两万一千两银子买下来的,你休得抢走!”   “你花的?”金玉枝好笑的呸了一声,“分明是金家的银子好不?我不管,你得给我一半,不然我就告诉爷爷,到时候别说一半,这整块都是我的!”   说着就扑过来抢。   金子桑倏然从软塌上站起来,连爬带滚才从拜托开金玉枝的手从雅室内逃脱出来,金玉枝岂会轻易放弃,命手底下的丫鬟去围堵金子桑,金子桑得了小公寓白雾的滋养,本该疲累不堪的身子竟绕着聚金楼跑了两圈都没大喘气。   “你给我等着!”抢不到蓝墨石,金玉枝就祭出耍赖的哭招,“金子桑,你还不快给我,不然我让爷爷给你好看!”   金家男多女少,身为长房嫡女的金玉枝是金老爷子的掌中宝,就连金家未来的家主金子桑都得避一避,放在平时金子桑早就举手投降了,然而今日金子桑却硬气了起来。   “金玉枝,你只管去找爷爷,这次爷爷若是还帮你,本大爷就将脑袋摘下来给你当蹴鞠玩!”   “你!金子桑算你有种!”   金玉枝脸一阵白一阵红,用力推开看热闹的商户百姓,走到聚金楼门口时,金玉枝还不忘回头放狠话,“你等着!我定要爷爷打断你的腿!”   小厮后怕的贴过来:“爷,老爷子最听玉枝小姐的话,咱们待会还回金家吗?”   上回两兄妹闹事,金家老爷子二话不说就罚金子桑跪了一天祠堂,这次在聚金楼闹成这样,指不定回去又是怎样的惩罚。   “回!为何不回?”   金子桑也来了气,长腿狠狠地踹向木门,咬牙道:“难怪五殿下厌了她,猖獗的小蹄子,日后金家都是我金子桑的,本大爷倒要看看没了爷爷的庇护,她金玉枝还能有几斤几两!”   “爷,这种大不敬的话还是少说为好…”   金子桑照着小厮的胸口就踢了一脚,目中凶光陡生:“滚!”   -   金家兄妹在聚金楼大打出手的消息很快传到盛言楚耳里。   盛允南小声道:“叔,我去金家宅子外巷子口蹲了半上午,听进出采买的丫鬟说闲话,说金家老爷子这回没偏帮金家大小姐。”   盛言楚翻开书,闻言抬眸:“金子桑呢?他这两日还逗留花街?”   “可不嘛,”盛允南撇嘴,“人家揣银子去逛花楼,他倒好,带着叔那枚蓝墨石去,虽说那墨石开过光,可也经不起他没日没夜的在花楼做那档子。”   “我站在花楼外远远地瞧了他一眼,呵,墨石都被他摸出了油光,至于金子桑……才半个月不到,脸颊两侧的肉就瘦的都凹陷了下去,说句不好听的,他若再那样胡闹下去不修心养养身子,迟早要一命呜呼。”   盛言楚这几日一得空就进小公寓研究蓝墨石,为了比对效果,他往盛家小院的书房放了一块墨石,小院书房里墨石上的白雾往外散的速度虽不快,但差不多五六日后就散得干干净净。   也就是说,金子桑花了两万一千两只享受了一周白雾的滋养,七天之后,蓝墨石就成了一块普普通通的墨石。   金子桑在花楼胡来,应该是开头几天感受到白雾带来的好处,故而一发不可收拾,以为蓝墨石会成为他沉迷酒色的盔甲,却没想到白雾的功效有期限,期限一过,金子桑的身子骨肉眼可见的虚脱了下来。   盛言楚无奈扶额,他总算知道有些纨绔子弟为什么短命了,就金子桑的胡闹劲,十块百块的蓝墨石也不够护金子桑平安百岁。   果不其然,五月十六朝考结束当天,金家老爷子急色匆匆地跑到皇宫求御医去金家救治金子桑。   老皇帝才处理完政务,累得精疲力尽地瘫在那喘气,忽听御书房外闹哄哄,一问才知金家嫡系子孙出了事。   苗大监就是老皇帝的千里眼顺风耳,三言两语就将金子桑在聚金楼偶得宝物,谁知那宝物并没有护住金子桑,才过去十来天,金子桑就纵情酒色过度身子伤了根本。   老皇帝闻言不怒反笑:“简直是自找罪受!”   外头金老爷子伏跪在地哭嚎不休,老皇帝粗眉一凛:“派个御医去金家走一趟,务必将金家子的命保住。”   苗大监得令,御医一到金家,愕然发现金子桑昏迷中还不忘握着只剩一小块的蓝墨石,团花蜀锦被上染了好几滩蓝印。   金老爷子又气又心疼,从昏迷不醒的孙儿手中将蓝墨石拽出来给御医看,蓝墨石上的白雾几乎散得了无踪影,但御医的鼻子灵光,忙接过墨石细看,良久抖着手叹息:“若非有这东西护着金公子,金公子怕是早就……”   “这墨石难道不是害我孙儿性命的巫蛊之物?”金老爷子沉声问。   “非也。”御医努力去嗅蓝墨石里面的气息,因不知道里面掺杂了什么,只好含糊其辞道,“总之这墨石里面掺得药是宝物,能养身子!”   给金子桑开了几幅静心养神的补药,御医叮嘱金老爷子:“金公子年少,一时贪得情.事过多,日后子嗣方面怕是……”   金老爷子只觉天旋地转的难受,金家几房子孙却暗地里窃喜起来,御医叹了口气,又道:“若能寻得良药,难保金公子还能…还能屹立…”   对,金子桑不举了……   被人从花楼抬出来时,花楼里的恩客都不由咋舌,暗道金子桑玩得太猛,以为得了宝物加身就能肆无忌惮,竟一夜御五女……   御医一走,金老爷子扑到嫡孙身上痛哭了一场,抹干泪,金老爷子只身来到聚金楼。   -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聚金楼的刘掌柜竟出现在了五皇子府。   榻上酣睡的五皇子睁开惺忪的双眸,听完刘掌柜的诉求,五皇子脸色不悦起来。   “聚金楼的规矩摆在那,若给金家开了后门泄露卖客的身份,那聚金楼日后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尾音略上扬,语气虽轻,却蕴含威赫。   刘掌柜吓得忙跪下:“可金家是殿下的未来外家,又在官家跟前有几分薄面,殿下,小人担心金老爷子会求到宫里去,到时候事闹大了,咱们聚金楼怕是撑不住啊,届时官家若查出您就是聚金楼的东家,那您这些年的经营岂不是全暴露了?”   五皇子阖上双目不为所动,就在刘掌柜以为五皇子睡过去时,榻上的青年人幽幽开口:“那蓝墨石是谁出手的?”   刘掌柜忙道:“这人殿下许也认得。”   “谁?”   “翰林院的盛大人。”刘掌柜一字一句道,“那日盛大人虽在容貌上做了打点,但小的还是一眼认出了盛大人,进士游街那天,盛大人出尽了风头,小人绝不会认错人。”   “你是说盛言楚?”五皇子猛地从榻上坐起来,手搭在撑起的膝盖上,盯着刘掌柜追问:“你确定没看错?”   刘掌柜正色点头。   五皇子沉默半晌,旋即摆手让刘掌柜回聚楼呆着:“蓝墨石卖客的身份切不可告知金家人。”   “那金老爷子那边?”   “你咬紧牙关就是。”五皇子道,“若金家老爷子胡搅蛮缠,你就和他说,让他备好银子就是。”   刘掌柜点头而去,人一走,五皇子找来梅家下人,只交代了一句话:“让盛言楚今夜务必来见我。”   -   朝廷朝考结束后,盛言楚这群累成狗的翰林官终于可以松口气歇一歇,才散衙走出翰林院,就见翰林院大门对面站着一帮刚刚‘上岸’的庶吉士。   打头的俞雅之走过来揽起盛言楚的肩膀,笑道:“长孙公子已经在百花楼叫了一桌席,大伙早早接了帖子,一转眼发现落了你,得,你别不是忘了此事吧?”   盛言楚没忘,只是这筵席的东道主是淮亲王的儿子长孙谷,盛言楚总觉得他过去凑热闹不合适。   这几天有关他和华宓君结为连理的事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华正平听闻此事后喜得不行,华琦云则气得将绣房里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嘴里叫嚣华宓君是个勾人的狐狸精,骂骂咧咧半天仍不解恨,遂跑到华正平面前哭闹。   嚎来嚎去无非是华琦云身为姐姐还未定亲,华宓君越过她不合规矩,华正平这回没理会华琦云的酸溜劲,只道李家给华宓君算了命,说正式成亲得再等一年,这一年里,华正平可以好好的给宝贝女儿华琦云物色好人家,一定能敢在华宓君出嫁前将华琦云嫁出去。   华琦云哭哭啼啼的不依,唐氏岂能不明白女儿争强好胜的心思,便对着华正平旁敲侧击,说李家越过华正平将华宓君许给盛言楚,这样一来华正平这个做爹的根本就讨不到好。   华正平一心想着华宓君能有个好归宿就能抵消他对亡妻的愧疚,可一听唐氏的话,华正平骤然顿悟,对哦,他这个做爹的啥好处都没捞到哇?   盛言楚给的一万两聘礼直接送进了李家,他华正平连影子都没见着。   唐氏趁热打铁,隐晦地提出让盛言楚改娶华琦云,左右都是华家女,倒也不用盛言楚赔付聘礼,而华正平却能收获一个翰林女婿。   上回华琦云生辰宴上,华正平就有意拉拢卫敬和盛言楚,听唐氏这么一说,华正平猛然意识到盛言楚若是娶了华宓君,未必会照拂他这个岳丈…若是嫁进盛家的姑娘换成华琦云呢?   华正平有此等自私想法时,从未想过华宓君亦是他的亲生女儿,所以当华正平腆着老脸来到甜水巷盛家小院时,不用盛言楚发话,程春娘和盛允南就挥舞起扫帚将恬不知耻的华正平赶了出去。   此事闹得满城风雨,坊间说书先生编出打油诗,一句‘亲爹狠心换姐妹二人亲事’的话传到老皇帝的耳朵里后,老皇帝当即冷了脸。   口谕皇后招唐氏进宫听训,皇后早已烦了唐氏,厉声数落唐氏,警告唐氏倘若还敢兴风作浪挑唆华正平去盛、李两家闹事,仔细皇后下旨命华家写放妾书。   唐氏失魂落魄地从皇宫出来的一幕恰巧被进宫的淮亲王夫妇看到了,二公主瞥了眼六神无主的唐氏,端着手看向拧紧眉头的淮亲王。   “父皇护唐氏多年,唐氏千不该万不该还在李家跟前蹦跶,真当自己能无法无天?哼,李大人早已将新科状元娶华家嫡女的事禀明了父皇,父皇有意明年做这对的主婚人,唐氏倒好,竟敢唆使华正平换亲,胆子属实大了些!”   二公主故意咬重‘主婚人’三字,淮亲王眼神闪烁:“此事就真的再无回转之地?公主你也是知道的,天娇她已过及笄之礼……”   二公主轻蔑地哼了哼:“此事你休得再跟本公主提,你想替你的娇儿谋个好夫婿,你亲自去跟父皇讨去。”说着一挥衣袖撇下淮亲王独子进了宫。   天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二公主在宫门口甩脸色给淮亲王看的小道消息很快在坊间传开,盛言楚听了不少版本的谣言,有说淮亲王过分宠爱二公主的媵妾导致二公主生妒,也有人说二公主和淮亲王两人早就夫妻离心……   但盛言楚心中有另外一种猜想:俞庚三番五次让他去淮亲王府提亲的主意并非二公主所出,而是淮亲王。   这对夫妻吵起来说不定是因为他跟王府那位庶小姐……   有此想法后,他就不好意思再面对长孙谷,所以长孙谷今日宴请众庶吉士去百花楼吃酒时,盛言楚便借口家里有事推掉了,没想到俞雅之等人竟在门口等他一道同去。   见盛言楚面露难色,俞雅之松开肩膀上的手,喊:“楚哥儿?”   “今日我就不过去了。”盛言楚拱拱手,歉意开口:“长孙兄那边我已打过招呼,几位赶紧过去吧,别让长孙兄好等。”   裘和景等人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既然盛言楚已经和长孙谷说好不去百花楼吃席,那他们几人就没必要再等下去,几人说说笑笑往百花楼走去,唯独俞雅之没动。   “楚哥儿,”俞雅之蓦然叫住盛言楚,艰难道:“庚堂兄强迫你去淮亲王府的事我听堂嫂说了,你…你可是因为这才疏远长孙兄?”   盛言楚楞了下,他没想到俞雅之会想到这个,点了点头。   俞雅之情绪激动,腮帮子鼓紧后又松弛下来,苦笑一声道:“都是庚堂兄害得你跟长孙兄生份了,我、我替他向你道歉……”   “这事其实怪不得俞大人,他那是好意,只我深知自己的身份配不上王府小姐……”   盛言楚虽厌烦俞庚那几日的死缠烂打,但事得一码一码的算,他疏淡淮亲王府的长孙谷并不是因为俞庚,而是他不想跟淮亲王府的人有牵连。   俞庚是四皇子的人这点毋庸置疑,在他身上下功夫,不竭余力地将他往淮亲王府拉,但凡是个有脑子的人都知道俞庚此举的意思。   若他没料错,这位胆小懦弱的淮亲王怕是早就归了四皇子帐下吧?   俞雅之松了口气,迟疑道:“你不怪庚堂兄就好,他…哎,大夫说他右眼坏死了,我已经问了戚大人,戚大人说官家有意将他外放出去…”   俞庚到底是状元之才,虽说品行上有瑕疵,但这几年在翰林院其实干得挺不错,如今已经做到了翰林侍读学士的位置,再熬个几年或是碰个好时机,升官做直士指日可待,这会子外放…   盛言楚忽然想起被俞庚嘲笑过的探花郎荀凤臻,荀凤臻所尚的公主是老皇帝的妹妹慈文公主,这位公主和老皇帝的关系相当的好,俞庚突然从翰林院被外放起踢出去难保不是慈文公主下的手。   若有所思地瞥了眼俞雅之,盛言楚笑着催促:“赶紧去吃席吧,俞大人的事我从未放在心中,雅之兄用不着为此烦恼。”   俞雅之没着急走,而是冲盛言楚感激一拜:“那日贡院听君一席话…我回去后就跟庚堂兄说开了…”   盛言楚静静听着,俞雅之强按住心中的怒气,挤出一个笑容:“若不是你提醒我,我怕是就要进到庚堂兄的套子里了,这会子指不定搁兵部角落里吃灰呢!”   “雅之兄怎知道俞大人想让你去兵部?”盛言楚舌尖闭住上颚牙齿,啧道:“俞大人说得么?”   周松和兵部左侍郎倒下后,四皇子在兵部就缺了人,俞雅之若听俞庚的话,这会子的确该在兵部。   俞雅之眼神愈发阴沉:“是他亲口说的,说让我去兵部是四殿下的意思,哼,他想跟着四殿下,可我不想,都说四殿下和太子平分东宫,我看未必…”   “小点声,”盛言楚将俞雅之往墙角拉,“你如今科考进了翰林院,只管放宽心效忠官家就成,什么四殿下太子的,一概不理就是。”   俞雅之点头,有感而发:“如今你说得话,我都会细思量,从龙之功虽好,但若行岔一步落一个张帝师的下场都是小事,最坏的打算莫不过丢了小命。”   “雅之兄能这么想当然好。”盛言楚笑,送走俞雅之,盛言楚脸上的笑容不由淡了。   他比俞雅之更明白取得从龙之功的艰难,但他早已上了五皇子的船,这会子想下船已然来不及。   -   一进到甜水巷,盛允南就屁颠跳跃地迎了上来。   “叔,你猜家里谁来了?”   盛言楚将帽子甩给盛允南,笑了笑:“我在翰林院焦头烂额忙了一天,哪还有闲工夫和你猜这个,快说,是谁来了?”   盛允南端着帽子倒退着走,龇着牙:“是梅家老爷!听说奶的铺子过两天要开张,梅老爷特意上门贺喜来着。”   “梅老爷?”盛言楚身子僵住,旋即快步推门进到小院中。   为了开锅子铺,程春娘请泥瓦匠将小院子做了整改,四间倒座房打通后另围了一做石墙将起居室和铺子隔开,石墙西北角处铺了张石桌,此时程春娘和月惊鸿正围着一中年男人有说有笑。   见到盛言楚,中年男人立马起身,程春娘笑道:“楚儿,梅老爷说有事找你。”   男人儒雅地拱拱手:“盛大人。”   盛言楚抿紧唇,下一息喊了声梅老爷。   这大半年来,他和五皇子书信往来就靠眼前这位梅老爷两头跑,但他写好信后都是让南哥儿送去梅宅,而梅家亦是派一个小厮送来,至于这位梅老爷,他还是头一回见。   五皇子大白天的派梅老爷来他家……   一进书房,梅老爷脸上的柔和笑容骤然一收,开门见山道:“金家嫡孙金子桑子孙根坏了的事,盛大人可听说了?”   盛言楚嗯了声,梅老爷续道:“金家老爷子去宫里请了御医去整治,御医有言,金子桑若想繁衍子嗣得再弄一块蓝墨石养着,故而金老爷子找上了聚金楼的刘掌柜…”   听到这,盛言楚暗暗吃惊,五皇子好端端的让梅老爷跟他说这些,难道……   “聚金楼是殿下在经营。”   梅老爷的一句话宛若斜坡上陡然掉下一块巨石压得盛言楚喘不过气来:“殿下,他都知道了?”知道他就是出手蓝墨石的人?   “自然。”梅老爷句句不离五皇子,目光笔直:“今夜得麻烦盛大人去一趟五皇子府了,五皇子已备茶水恭候您。”   盛言楚怔了下,旋即拱手应声。   “咋这么快就要走?”   梅家时常借着照顾外来户的由头往盛家送吃食,实则是为了替五皇子送信,程春娘对梅家的感观很好,笑道:“我这铺子过两日就要开长了,不若您留下先尝尝我的手艺?”   石桌上摆了一碟碟菜酿,眼下正值初夏,绿蔬一茬一茬得涨,程春娘特意选了几样京城人喜欢吃的蔬菜裹足肉丁炸成菜酿,菜酿煸炒至金黄焦脆就出锅,蘸上甜酱、咸辣粉或是酸水就着吃都别有一番风味。   一出书房,梅老爷复又扮做一个温和有礼的人,盛情难却之下,梅老爷便坐下来陪盛家人饱饱地吃了一顿。   初夏的夜晚繁星点点,梅老爷前脚一走,盛言楚紧跟着换衣要出门。   程春娘起身想问这么晚了要去哪,屁股刚离开椅子就被月惊鸿大手按住肩膀按了回去。   “姐,楚哥儿已经不是小孩了,行事他有分寸,你用不着事事操心他。”   那日送聘礼去李家,月惊鸿就敏感的察觉到李家对他姐这个和离娘身份略微不满,无非是担心华宓君嫁过来后和他姐闹不愉快,届时楚哥儿势必会帮着他姐。   这段时间月惊鸿有意拦着程春娘去管盛言楚的私事,程春娘又不是傻子岂能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可儿子是她一手拉扯大的,让她突然放手不过问,说句真心话,她一时半伙难做到。   手指紧紧抠着桌沿,望着消失在黑幕中的儿子,程春娘狠心撇开眼,静坐了片刻,程春娘挪脚往自个屋子里走。   “舅老爷,当娘的过问儿子的事咋就不对了?”盛允南纳闷。   眼瞅着屋内的灯熄了,月惊鸿这才移开视线,不可置否的笑笑:“你以为你现在还在庄户人家么?京城高门的姑娘最不喜的就是婆母干预小两口的事,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人家愿意将女儿低嫁,凭着她们的家室,婆母不敢得罪,可楚哥儿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他不可能让他娘受气,届时华大小姐怎么办?”   盛允南听得迷糊,月惊鸿简而言之道:“她们二人若起嫌隙,一为掌家权,这点姐不会跟华大小姐争。”   “那、那她们争什么?”   月惊鸿挑起好看的眉毛:“争楚哥儿。”   “争叔?”盛允南脑子一下回神,“对哦,奶就叔这个一个儿子,而华大小姐嫁过来就要整日跟叔在一块,叔一个人咋能时时刻刻照料到两头。”   尤其当婆媳两人意见出现分歧时,儿子就陷进了两难之地。   所以趁着华宓君还未嫁进来,月惊鸿就开始有意无意的点拨程春娘别插手盛言楚的事,省得日后让盛言楚难做人。   月惊鸿和盛允南的谈话悉数都落进了屋里的程春娘耳里,程春娘抹黑翻出当年儿子替她从临朔郡茶馆义卖中赎回来的银簪子,握了又松,松了又握,最终程春娘深深叹了口气,将簪子锁进床头的小妆奁里。   -   盛言楚出了甜水巷,一辆马车悠然停到眼前,车帷一撩开,里面坐着的赫然是梅老爷。   蹬上马车后,梅老爷没有像在盛家吃饭时的健谈,两人对面而坐,一路无言。   马车从后门进得皇子府,梅老爷对五皇子府尤为熟稔,带着盛言楚左拐又拐走了好几条游廊后,梅老爷顿住脚,扣门轻喊:“殿下,盛大人来了——”   盛言楚屏息静候,漆黑的屋子不一会儿便亮了起来,开门的是一个伶俐的小厮:“梅爷,殿下说今晚就不招待您了。”   梅老爷憨憨点头,问起五皇子的身子。   小厮瞥了眼屋内已经起身的五皇子,小声道:“白日倒不怎么咳了,夜里睡着还是会猛咳,这两日乏的很,还总是梦魇…”   站在门口的盛言楚留心听着,打从去年上京,他只在金銮殿上和五殿下见了一面,五殿下为了干扰视线,在金銮殿上打了他一顿,那时他以为五殿下咳嗽不止是装得,没想到竟是真的。   “进来。”屋里传来一道沙哑的青年男声。   盛言楚身子一凛,抬腿进到内间,一进去扑鼻而来的就是一股浓浓的草药味。   昏昏暗暗的灯下端坐着一男子,内着亵衣,只在外边披了件宽袍,男子双眸幽深,一手撑在小茶几上,一手倒茶。   “殿下。”盛言楚行礼。   经金銮殿一顿拳殴后,两人这般心平气和的碰面属实显得突兀。   五皇子半眯着眸子,牵起唇角笑了下:“长了几岁倒比从前要稳重很多,那年在临朔郡郡守府,你小子还敢往我药碗里掺苦汁。”   “殿下恕罪。”说起往事,盛言楚是一万个后悔,当年他就是想捉弄一下这个混混皇子,没想到五皇子竟记仇到现在。   “咳咳。”五皇子握拳抵唇咳了两声,笑了笑:“坐。”   盛言楚没拘着,依言坐到对面,五皇子将倒好的茶水往盛言楚面前推,状似无意道:“听说你今晚拒了淮亲王幼子的宴席?长孙谷惯常一副奢靡做派,跟着他,吃好喝好就算了还能完好,你为何没去?”   盛言楚囧,都清楚的了解他没去还会不知道他不去的理由?   心里虽吐槽,面上却不显,正色道:“淮亲王和翰林院俞庚俞大人走得颇近,而俞庚早已跟随了四殿下,俞庚多次让臣去淮亲王府提亲求娶庶小姐,臣以为,淮亲王多半也跟四皇子有瓜葛。”   两人初见面时,在五皇子跟前,盛言楚尚且可以自称为学生,如今他成了翰林官,自当要改称呼。   五皇子了然的点点头,轻抚着手腕上的紫佛珠:“淮亲王受父皇猜疑多年,拜把子结的异姓王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纯臣,前些年父皇碍于抓不到淮亲王的把柄,就将二公主嫁了过去,谁料二公主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为其生儿育女搭理府中事宜,愣是将父皇的忠告撂到了一旁。”   “不过,”五皇子又咳了一下,声音沙哑,“不过自从随二公主嫁进淮亲王府的妾氏生了那位庶小姐后,二公主似是开了窍,不再和淮亲王夫妻同心。淮亲王自知新帝登基前父皇不会让他苟活,便一心盼着新帝能善待他,思来想去,淮亲王就和四哥走到了一块。”   盛言楚微惊,淮亲王和四皇子之间的关系料想老皇帝都不一定知情,五皇子竟这般清楚 ,除了是聚金楼的东家,五皇子还有什么潜在势力?   “长孙谷此人…”   五皇子指关节叩了叩桌子,盛言楚猛然抬眸,面前的男子一张脸近在咫尺,轻轻摇曳的烛光下,男子苍白的脸忽明忽暗,眼窝很深,周边还泛着淡淡的青黑,想来是常年睡不安稳的缘故。   五皇子躬着腰咳得变声,外头小厮要进来,被五皇子挥手斥了出去,盛言楚忙倒清水,咕了口茶后,五皇子这才缓过来,拨弄着碗盖,续道:“长孙谷这人,你以后莫要与他有牵扯。”   盛言楚讶然:“殿下的意思,难道长孙谷和四皇子……”   五皇子微抿了口茶:“淮亲王长子平庸,可占着长子的位子,日后势必要袭亲王之位,而长孙谷是幼子,除了一个王府公子名头什么也落不到。”   “不是说二公主进宫替长孙谷求了郡王恩典吗?长孙谷不屑要那恩典便投身科举……”   五皇子噗嗤一声笑出来:“坊间传闻你竟也信?”   盛言楚怔松片刻,忽拍打脑袋,尴尬道:“倒是臣疏忽了,皇上那般忌讳淮亲王,又怎会一府赐两个郡王…”   五皇子笑意不减:“恩典求不到,长孙谷便生了旁的心思,企图谋害兄长…”   盛言楚倒吸了口气,他还真的没想过长孙谷是残害手足的人。   “那位郡王虽不成材,但也不是傻子,几次遇险后就起了防心,长孙谷见此路不通,就打起了从龙之功,但淮亲王府是父皇的眼中钉,想要扶持太子或四哥只能暗中来,太子身边多是武将,长孙谷一个文人自然没地站,如此他只能去找四哥。”   捋清淮亲王府的事,盛言楚勾了勾唇:“长子碌碌无为,淮亲王必然重视幼子,臣想,于四皇子有牵扯的应该是长孙谷,至于淮亲王,怕只是个宠溺儿子的父亲罢了。”   换言之,如今的淮亲王这个老子还要听长孙谷这个儿子的话。   五皇子漫不经心的掸了掸袍子,扯唇笑道:“所以我才提醒你堤防着长孙谷。”   老皇帝时至今日还不放权,除了太子,其余皇子皆没有赐封号,以至于五皇子在盛言楚面前都不能称一声‘本王’。   能从京城纨绔头头五皇子口中听到正儿八经的忠告 ,盛言楚笑着起身跪谢,五皇子微抬手让盛言楚起来,接下来一句话直接问得盛言楚想原地去世。   “那蓝墨石你还有么?”   说完正事,五皇子又恢复了往日的不正经,厚着脸皮讨要:“我白日咳,夜里也咳,如今这嗓子眼疼得像含了块火烤的铁烙一样难受,你在聚金楼两万一千两卖给金家狗崽子一个好东西,说是能安神?既有这样的宝贝,何不挂我床头?”   盛言楚立在屋中哭笑不得,忍不住弯了唇角,将早已想好的托词说了出来。   “蓝墨石里面配了药,那药难得,西北高山走几百里才能偶遇一株,我身上属实不多了,殿下若要,明日我让梅老爷送点过来?”   制作蓝墨石用的冰片实打实是从西北高山上采摘下来的,一株也的确难寻。   五皇子挑挑眉:“两万一千两的好东西,你舍得送我?”   盛言楚微垂着脑袋直翻白眼,他不给行吗?手都伸到了他眼皮子下边来了。   “金家老爷子为了他那宝贝孙子险些跑进宫里求父皇查你的身份,我让聚金楼的人帮你拦了下来,金子桑虽说是个酒肉之辈不值得救,但金老爷子忠于朝廷,于科举上对你也有恩…”   五皇子拿起桌上的茶盏,自顾自地喝起来,却不往下说了。   盛言楚笑脸垮了下来,话说一半的意思是让他再免费送一块救金子桑?   小公寓里的白雾又不是仙丹妙药,拿出小公寓不出七天就会消散,若金子桑再去花楼花天酒地,他岂不是要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往金子桑身上赔一块蓝墨石?   金家对他是有恩,但恩情归恩情,金家想要蓝墨石,得给银子!   见盛言楚在那揣着明白装糊涂,五皇子昂首笑开:“嗯?舍不得?金家富贵比天,自然不会让你白白给他,就按两万一千两的银子跟金家要,你若撒不开面子,我替你要也成,那老头疼金子桑疼得跟块玉似的,这会子别说两万一千两,纵是半个金家,那老头也会双手奉上。”   吊儿郎当的话听得盛言楚忍俊不禁,憋着笑,盛言楚言归正传,替自己兜底:“银子不银子的倒无所谓,能让殿下安神,能让金子桑…就是好事一桩,只是那药难得,我这也就堪堪两块,一块让金子桑嚯嚯掉了,还剩下一块……”   他得绝了五皇子对蓝墨石的念想,只好撒谎称只剩一块。   “就一块?”五皇子没笑,直勾勾地瞧着盛言楚,复问:“真就一块?” 第128章 【三更合一】 盛小黑掉……   盛言楚昂首挺立, 神情没有露出丝毫破绽:“着实就剩一块了。”   五皇子半边脸隐在黑暗中,双手交握,目色沉沉地睨着盛言楚, 似是不想错过烛光下盛言楚脸上任何一面表情。   屋内的紧张气氛攀升极快, 就在盛言楚以为五皇子蛮横无理说不信时,五皇子脸颊遽然局促地染上红晕, 紧接着榻上的男人高大的身子蜷缩起来, 咳嗽声宛若战场上的擂鼓一般,激烈而又凄厉。   “殿下……”盛言楚关怀备至的接过疾奔过来的小厮手中的药,一勺一勺的,药闻着就很苦,比当年他加进去的苦瓜汁还要苦上三分。   五皇子咳得脖颈青筋乍起, 三勺药就有两勺撒出了嘴边, 盛言楚极有耐心的喂,半碗药进肚, 五皇子的咳声慢慢小了下来, 只脸色比刚才却要苍白不少。   “这药…”药性太强,一般都有毒性,五皇子平日里要养身子, 怎么会想着去喝这种自损八百的药?   五皇子瞥了眼空碗, 幽深的眸子绽出一抹不自然的笑:“这药虽有毒性,却对我的咳疾大有益处, 每每进宫见父皇我都会事先喝一碗,能顶半个时辰不咳。”   药喝下去后,五皇子沙哑的嗓音的确清润了很多,苍白的脸也慢慢回笼血色,不一会儿就跟正常人无异。   这、这后遗症应该很重吧……   “何苦呢?”盛言楚叹气。   五皇子复又端坐如淑人君子, 轻声道:“父皇近两年越发的疲累,朝中臣子们也许察觉不到,但我常年和他周旋,有些事只要用心去看,就有结果。父皇他真的老了,执政五十载,他专权,他狠厉,他辱没了和两位帝师的恩情,也害苦了我们这些皇家子,但——”   垂眸间,五皇子苦笑一声:“李大人可以怨他自私,我们这些儿臣亦可以恨他,但天下百姓不可,父皇在位几十年,他从未罢过一天.朝,每日寅时(3-5点)就要晨起,前些年倒挺有精神,这两年我在殿上好几次看到他眼睛眯得都睁不开,然便是这样,他还要撑着和大臣们议论朝事……”   盛言楚欲言又止,暗道老了就禅位啊,没瞧见太子都快步入中年了吗?何必抓着权力不放,让下一代的人去做事,自己也能落得一个清闲不是么?   五皇子像是看出盛言楚的心思,轻嗤道:“你以为父皇不想做个逍遥自在的太上皇?他是不敢卸下肩上的担子。”   说着,五皇子下巴往东宫所在方向抬了抬:“那位看似慈眉善目,实则心狠手辣至极,他能立为太子无外乎是因为有个杖钺一方的襄林侯,襄林侯比父皇还要大几岁,年轻时拥护的可不是父皇…父皇忌于襄林侯手中的兵权才迟迟没有对襄林侯下手,不过也快了…”   盛言楚若有所思的点头:“临朔郡武举人詹全一下殿试就被皇上封为虎贲骠骑将军,听说詹将军这段时日将襄林侯的虎贲营闹得鸡飞狗跳。”   “詹全年轻气盛,武功高强,又有你义父的举荐,父皇见之便喜,赐了虎贲骠骑将军和襄林侯去打擂台,詹全倒也不负圣恩,短短几日而已,就将襄林侯虎贲营的人拉拢了大半过去,想来不消几月,襄林侯最为骄傲的虎贲营迟早会被詹全瓦解一手掌控,届时襄林侯……”   “襄林侯盘踞军营几十载,岂会一朝一夕间就败了?”盛言楚不信。   五皇子把玩着手中的佛珠,扬眉端视盛言楚:“你以为父皇当年越过四哥立庶长子为太子是一时兴起?“   “哼,太子手中的人多数听令于襄林侯,襄林侯为了掌控太子这个外孙,除了太子妃是父皇所赐的文臣之女,府中一应侧妃姬妾皆是襄林侯一手操办,那些女子身后家族皆效忠于襄林侯,人人都喊大哥为太子,我看还不如将襄林侯拎出来唤一声太子…”   顿了顿,五皇子忍不住骂了声:“七老八十的人了,还跟自己外孙争权,不知羞的老东西!”   盛言楚眸子里漾出笑意:“这人也得亏是太子爷,若换成四殿下,怕是早就跟襄林侯闹翻了脸。”   太子是出了名的温驯好脾气,而四皇子恰恰相反,从那日金銮殿上四皇子当着他的面骂他不知好歹就可以看出来,四皇子这人缺根筋。   “再乖巧听话的猫也会有伸出爪牙变猛虎的一天,何况襄林侯野心昭昭,太子势必会反杀回去,这也是为什么当年父皇要立大哥为太子的理由。”   小厮进来往五皇子的后腰添了床软枕,五皇子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身子有些撑不住,只能半躺着。   盛言楚隐晦地瞧了眼屋子,屋内点了两束安神香,然而五皇子眉宇间的疲倦和乏累还是肉眼可见,这样的身子…能撑到老皇帝退位登基吗?   他愿意追随五皇子,是因为太子和襄林侯日后肯定会两败俱伤,而四皇子生母皇后和老皇帝夫妻之间有嫌隙,再者,四皇子生性鲁莽,不是明君之人。   剩下几个皇子一经比较都不及五皇子聪慧有手段,但,盛言楚觑了眼榻上呼吸变重的青年男子,不是他要诅咒五皇子,这五皇子不会是个…短命鬼吧?   “我不会早死的。”五皇子像是有读心术一般,薄唇轻启:“谁不想长命百岁,我与父皇一脉相承,他想,我也想……”   盛言楚低下头琢磨,五皇子自嘲一笑:“可我这破烂身子…呵,父皇执政有五十载,而我若能活个二十五年定然心满意足,若能继承大统,我势必会用心对待归顺我的朝臣和子民,秉文兼武,河清海晏…”   “殿下有此仁心,上苍也会庇佑殿下的。”这话是盛言楚的真心话,五皇子若真能做到他所说的一切,他当然希望五皇子能活得长久一些,谁不希望国泰民安?   “父皇不是个好父亲,也不是个好学生,但他此生绝没有做半点对不起百姓的事。”   兜兜转转,两人又聊起了老皇帝,五皇子声线孱弱,但字字清晰:“我之所以吃那等顽药,是因为猜到父皇大抵会在这两年禅位,那两位不堪大任,父皇就会在暗中观摩我和几位弟弟,我若一直病歪歪,哼,以父皇的霸道,他定会略过我,将皇位传给其他人。”   盛言楚微讶,暗道五皇子吃顽药强撑着精神原来是给老皇帝看的…   “今日喊你来,除了金家那事,再有便是想嘱咐你在朝时多留心一些人。”   盛言楚正襟危坐:“谁?”   五皇子双手交叉覆在腰腹处,揣测地说:“父皇虽疑心重,但他知人善用。”   “御书房后有一门,名为洛书门,进此门的朝臣皆是父皇的耳目,这些人隐藏身份现身在六部百官之中,有男有女,谁也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替父皇监视朝臣多年,如今就连我都找不出他们到底都有谁。”   盛言楚目色坚定,抬头对上五皇子的视线:“殿下是想让臣替您找出这些人?”   五皇子一瞬不瞬地盯着盛言楚的眼睛看,少年身姿凛然,眸光坦然无俱,一如当年在郡守府时少年当着卫敬的面和他发誓,说此生效忠于他……   倒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子。   “很难找出他们。”五皇子不想为难盛言楚,只道,“你多留心就是,若能与他们交好,于我而言自然是好事一桩。”   盛言楚点头应声,五皇子打了个哈欠,声音里尽显疲惫:“夜也深了,你且回去吧,庶吉士的朝考才结束,想来你也累得够呛,早些歇着吧。”   盛言楚忙拱手,刚准备离去时,忽想起今夜的大事。   “殿下,那金家——”   “金家是生意场上的人,你甭为了恩情白白送他,也别两万一千两卖他……”   盛言楚楞了下,榻上已经裹了软被阖眼睡下的男人哑着嗓子道:“…价钱记得多翻几倍,好叫金家老爷子出一回血,不然以金子桑的混账性,有一就有二,届时你可就没安生日子过了…”   “殿下…”盛言楚犹豫地望向男人,“您的身子……”就不需要蓝墨石?   他能拿出来的也就一块,物以稀为贵,何况小公寓的秘密他得好生守着。   五皇子背过身没说话,扬起白玉无瑕的手示意盛言楚出去,屋内小厮轻手轻脚地点燃已经燃尽的安神香,袅袅青烟不一会就弥漫了整个屋子。   此刻点得安神香里掺了迷药,盛言楚才吸了两口就开始眩晕发呕,榻上的五皇子呼吸却逐渐放稳,可见对迷药已经产生了抗体,怕是还对迷药产生了依赖。   -   一出屋子,盛言楚拧了拧发涨的太阳穴,小厮引着他往外走,今日是五月十六,空中圆月当照,虽是夜晚,他却能看清皇子府的一草一木。   五皇子在外的名声和长孙谷、金子桑差不多,奢靡成风,但皇子府却很清冷简朴,若非盛言楚清楚的知道自己现在所处的是皇子府,他还以自己进了甜水巷哪家老百姓的宅子呢。   马车悄无声息地将盛言楚送回了甜水巷,盛家小院静谧安定,推门进屋时,唯有盛小黑听到吱呀动静跑了出来。   “小黑——”   黑暗下,盛小黑蓝褐色的眸子可怖异常,盛言楚却不怕,蹲下身抱着盛小黑热乎乎的脑袋一顿揉搓。   盛小黑有属于自己的小矮屋,可今日盛小黑似乎脾性十分暴躁,夜色中,盛小黑龇着牙咬着盛言楚的衣摆死活不放,盛言楚没辙只好将盛小黑牵进自己的屋子。   插好门栓,一人一兽进到小公寓。   盛小黑不是第一次进小公寓,这回一进来就狂奔二楼小书房,爬楼梯时爪子打滑跌下来都没挡住盛小黑的脚步,一个四蹄飞跃,盛小黑蹿上了二楼。   “慢点!”盛言楚面色骤变,大喝一声:“盛小黑!别撞玻璃门!”   盛小黑听到命令猛地刹住四爪,惯性使然,毛茸茸的脑子砰得一下砸在玻璃门上,盛言楚大步流星上楼,一摸趴在地上的盛小黑脑袋,好家伙,脑门肿了一个大包。   玻璃门也伤得不轻,裂出几道细密的缝,缕缕白雾正沿着缝隙往外倾泻,盛小黑不顾疼地仰着脖子嚎叫,若不是盛言楚按着盛小黑脑袋上的肿包揉搓,盛小黑怕是要拿嘴堵住玻璃门上的那几道细缝。   透过玻璃门,盛言楚能看到书房中缭绕的白雾,算算日子,今天的确是白雾重现的时间。   一推开门,盛小黑就撒了欢的往里奔,盛言楚哭笑不得,好在盛小黑没有一般狗勾的拆家手段,倒也不用担心盛小黑将他精心布置的书房弄得乱糟糟。   瞅了眼客厅的钟表,时间不早不晚,按规律,白雾也才出现一会儿,眼下他有大把的时间想办法贮藏白雾。   他拿出自己用蛇皮和细竹筒做好的简易抽气筒,将一缕缕白雾吸进小公寓的玻璃瓶中。   玻璃瓶是他上辈子买的罐头瓶,不多,就一个,但耐不住他会卡bug,来来回回抱着玻璃瓶跳出进入小公寓,这样一来,小公寓里就复制了一堆玻璃瓶。   消毒后,盛言楚将白雾灌进玻璃瓶,透明的玻璃瓶里白雾游荡的很慢,放置白炽灯下就像是有无数条渺无人形大的小人在里面翩翩起舞似的。   拧紧瓶盖,盛言楚拿着蛇皮筒子继续吸白雾。   吸了约莫半个钟头,手掌发酸后他才停歇,数了数客厅角落处累起来的一罐罐白雾瓶子,盛言楚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然而折返回小书房,盛言楚老命差点被盛小黑当场送走。   窗台边,盛小黑两条前爪搭在窗边,毛茸茸的脑袋正好奇地往窗外伸,盛言楚疾步跑过去将淘气的盛小黑扒拉下来,手往盛小黑脑袋上一拍:“兽生活腻歪了吧?!”   白雾已经褪去,窗外又恢复了漆黑一片,盛言楚平时都不敢往乌漆嘛黑的外边看,唯恐跌落摔死,盛小黑倒好,若不是他及时拽住,这傻乎乎的狗子大抵就要掉下去了。   破口大骂一顿后,盛言楚拽着盛小黑肥壮的蹄子就往外边拉,盛小黑狗刨式的不愿意走,还冲着窗口残余的白雾狂叫。   “闭嘴!”盛言楚直接上手捂住比他双手还要大的兽嘴,威胁道,“再叫就送你出去了!”   多年的相处,盛小黑一下听懂了盛言楚的意思,委屈的嗷呜一声后就趴在地上闭起眼装死。   这架势就跟不给小孩买糖吃,小孩就躺在地上打滚一个样,但盛言楚才不吃这套,取来绳索将盛小黑系在了沙发边,然后开始收拾小公寓。   小公寓总面积只有三十九平,一楼楼梯储藏室塞满了巴柳子从西北带给他的东西,而客厅左边堆码着高高的玻璃瓶,右边则是当年静绥雪灾他从粮铺顺来的米面。   好在客厅沙发他已经搬到了书房,不然一楼挤得脚都放不下去,有了白雾的滋润,临近子时,盛言楚依旧生龙活虎,睡不着索性他来到他娘的铺子,小心翼翼的将小公寓里的米面搬了进去。   米面一清空,盛言楚接着整理冰箱,冰箱保鲜层有很多牦牛肉,盛言楚想了想,将牦牛肉也腾了出来。   小公寓有保鲜功能,倒不用担心时间久了这些牦牛肉会变成僵尸死肉。   忙碌一番后,盛言楚肚子开始咕咕叫,瞥了眼他娘的屋子,他蹑手蹑脚的从铺子后厨拿走一个小窑罐,小窑罐已经装了明日开铺子用的高汤。   取出几个煎炸好的肉酿和菜酿丢进高汤,点着火,盛言楚偷偷摸摸的像个贼似的,鼓着腮帮子咔嚓咔嚓地吃着。   微弱的烛光透过石墙射进内院,程春娘觉浅,听到动静便开门喊盛小黑,铺子里正吃得欢的盛言楚身子一僵,嘴里嘎嘣脆的蔬菜酿也不敢咬了,一回头,只见他娘赫然站在门口看着他。   “娘……”盛言楚拼命咽下嘴里的菜酿,擦擦嘴起身,程春娘紧了紧肩上的袍子,随手将铺子的门合上。   缓步过来时,程春娘不紧不慢地说:“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就瞧你心不在焉,这会子饿了吧?”   盛言楚点头,有梅老爷在,他一心想着五皇子那边的事,确实没吃好。   程春娘没问盛言楚大晚上去了哪里,夹起几片肉酿放小窑罐里煮热,望着小窑罐翻滚的焦香肉酿,程春娘开口:“华正平来咱家闹了一场换亲笑话,李家就说日后宓姐儿要从李家出嫁,华家门第倒也不高,只是宓姐儿从李家出嫁,那就是实打实的大户小姐,大小姐生来娇养,宓姐儿又是那样的泼辣,回头嫁进来你多体谅她些,别跟她闹…”   抿了抿唇,程春娘笑着补了一句,心酸道:“你放心,娘也不跟她闹,她比你还小,娘怎会跟小孩子计较,倒是李家人焦心,以为我是个悍娘,我哪有……”   程春娘委屈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但她没哭,她得跟儿子说清楚。   “娘…”   盛言楚咬着肉酿吃也不是,不吃烫嘴,咬了口,他放下筷子:“你别听李家人的闲话,娘待人最宽容了,便是南哥儿,娘都待他如亲子,又怎会刁难华小姐?华小姐虽顽皮了些,但她也并不是得理不饶人的姑娘,嫁过来肯定会和我一样孝敬娘…”   程春娘又哭又笑,拿出帕子擦了擦,哽咽道:“是我多心了,只你然舅舅说我这个寡娘总赖着你不好……这话我可不爱听,我若拽着你不松手,当年就不会让你去认什么义父义母,庄户家缠人的娘我不是没见过,我也烦那样的妇人,可如今外头有人将这顶帽子往我头上扣,我……”   程春娘一时无语,李家当真是没见过乡下看管儿子的妇人,她们恨不得找根绳子将儿子栓在裤腰带上,程春娘自认为自己做得没什么不妥,她此生就这么一个儿子,她不依赖儿子靠谁?辛辛苦苦拉扯大,哦,成了亲,儿子就不归她只能归儿媳妇,这是什么混账道理?   盛言楚揉揉眉心,开口道:“娘,你别理会外头的闲言碎语,李家那边我会跟老大人说明。”   这几天他忙得很,着实没想到他娘心事堆了这么高,寡娘教养出来的孩子的的确确会将家庭中心偏向老子娘,但他又不是妈宝男。   同样,他娘亦不是偏执的女人。   正常母子之间的相处为什么要因为娶了妻就要改变?让他娶了妻就撇开这份母子情一心去呵护自己的夫妻小家,抱歉,他做不到。   他灵魂虽是成年人,但骨血是他娘给的,他绝对不会去做白眼狼。   听了儿子一番话,程春娘心里舒服多了,起身往外走:“娘憋不住才想找你说说话,你也是知道的,你然舅舅和娘虽是一母同胞,但他在外游荡多年,很多事跟娘都说不到一块去,南哥儿就更不用说了,这个家里,娘就只能跟你说,如今说开了,娘这心里一块石头倒也落了下来。”   打开门,程春娘回头望了一眼坐在灶眼旁的儿子,刚出生时,儿子小身子和她手腕差不多长,转眼罢了,儿子就到了娶妻的年岁……   扶着门框,程春娘迟疑道:“娘今夜跟你说这些,倒不是让你日后偏向娘,该跟华小姐好的,娘还是望你和她……”   程春娘大字不识,说不出什么好话,蹦出嘴里的唯有:“望你和她好好的。”   盛言楚莞尔:“儿子省的,华小姐是儿子相中的人,她定会跟我同心,咱们一家人肯定能将日子红红火火的过起来。”   程春娘笑开,重重点头应了声:“哎!”   解开了心结,程春娘美美地睡下了,盛言楚则还要回小公寓喂盛小黑。   就在他跟他娘说话的时候,他听到盛小黑在小公寓里撕心裂肺地吼叫,以为那傻狗又在卖惨,可当看到盛小黑在小书房痛得打滚时,他慌了。   “小黑——”盛言楚抱住疼得死去活来的盛小黑上下查看,身上没有伤口,不放心的掰开盛小黑的大狗嘴,也没看到它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地上的盛小黑软得跟水一样没劲,平日里精神满满的蓝褐色眸子紧紧闭着,呼出的气又急又重,盛言楚吓得双手发抖,跌跌撞撞地下楼去抱玻璃瓶来。   一打开玻璃瓶,本以为盛小黑能舒服些,不成想疼得更厉害,就连盛言楚扑过去抚摸皮毛时,盛小黑竟窝到角落不让他碰。   盛言楚急得后背出汗,好在疼过一阵后,盛小黑不嚎叫了,走到角落一看,得,傻狗睡着了。   摸了摸鼻头,湿漉漉的,呼吸也变得平缓起来,盛言楚这才松了口气,扯开身上汗津津的衣裳去洗漱。   夜里盛言楚醒来好几次,期间盛小黑又抽搐疼了两回,吸了白雾哼唧几声后又睡了过去,快天亮时,躺在沙发上的盛言楚隐约感觉有个粗糙火热的东西在他脸上摩擦。   眼睛一睁,盛小黑便停了欢快的舔拭动作,乖乖地歪着脑袋蹲坐在一旁。   盛言楚眯着睡眼伸手去薅傻狗的脑袋,手感和往常一样柔软,然而当盛言楚去揉自己的眼睛时,只觉脸上一阵瘙痒。   起身一看,嗬,脸上,手上黏了一堆黑毛,混着盛小黑的口水,软趴趴地沾在脸上难受的很,掀开被子去洗漱,却见一个癞皮狗一样的庞然大物咬着他的裤脚不放。   盛言楚惊得跳开,暗道小公寓里怎么出现了这么一个丑东西,定眼一看,丑东西还挺眼熟,等会…   这 、这不是盛小黑吗!!   “你这是咋了!”盛言楚噗通一下双膝跪下,望着身上毛发左脱一块右少一块的盛小黑,盛言楚再也忍不住了,抚着肚子捶地大笑。   盛小黑这个傻狗勾压根就不知道盛言楚这个主子是在笑话自己,见盛言楚开心的眼眶噙泪花,盛小黑张着嘴叫唤几声,不停地绕着盛言楚的身子摇动大尾巴。   盛言楚本来已经笑够了,可当他看到盛大黑翘起来的光秃秃尾巴,盛言楚楞了下,旋即眼泪直接飚了出来。   -   带着掉毛掉到惨绝人寰地步的盛小黑出了小公寓,一见到盛言楚身后的癞皮狗,程春娘擀面杖一下没拿稳,月惊鸿则咬着柳枝险些咬破舌头,挑水进门的盛允南手中两个水桶哐得落地。   三人围着丑萌的盛小黑转了一圈,异口同声地尖叫:“这是小黑?!”   盛小黑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忸怩地蹲坐在树底下,原本毛茸茸的大脑袋秃了后,露出里边白白的皮肉,乍一看还真的像癞皮狗。   “我单知道狗长大时会换毛发,可、可也没见过一夜秃…噗嗤。”   月惊鸿受不了盛小黑这副迟眉钝眼的傻劲,别开脸问盛言楚:“瞧着不太正常,楚哥儿,你是不是喂他吃了不好的东西?”   想起昨晚盛小黑的异常,盛言楚嘴角一抽:“哪有,它许是到了换毛的年岁吧。”   盛小黑才出生没多久就被盛言楚买回了家,刚抱回家时,盛小黑还不能吃东西,程春娘没事的时候便用竹棍导米汤喂养,这会子见盛小黑秃得不成样,程春娘笑过后开始担心。   “要不找京城卖狗的胡商帮着看看?哪有掉毛一夜掉成这样的……”   “不用,”盛言楚大抵能猜到是昨晚的变故,揪了揪盛小黑摇来摇去的尾巴尖尖,轻笑道:“那次游街回来后我就问过胡商了,小黑不是狗,说是他们西北的凶兽,叫狡。”   “小黑是狡?”月惊鸿不敢置信的摸摸盛小黑,手掌一翻,几撮黑毛静静地躺在手心,“玉山有祥瑞异兽,名为狡,长相似狗,身上却有猛兽的斑纹……”   扒开盛小黑秃的只剩细嫩白皮的脑袋,月惊鸿纳闷:“不对呀,我记得西北的人说异兽狡头上长了牛角,小黑它没有!”   盛言楚:“书中所说的异兽狡当然有牛角,但小黑怎么可能是西北神兽狡,狡是西北祥瑞之兽,有它在的地方,老百姓便能过上顺风顺水五谷丰登的好日子,这样的异兽早就神化消失,而衍生出来的异兽,比方小黑,统统都唤为狡,不过是想图个好兆头罢了。”   人都可以进化,高山上的神兽狡亦然,千万年后,说不定狡的牛角蜕化了呢?   趴在那久了,盛小黑站起来走了两步扑哧抖了抖,周身的黑毛就跟弹棉花似得飘得到处都是。   “呸呸呸……”飞了满嘴的绒毛,盛言楚往后退了两步,“娘,你这两天别让小黑去铺子转悠,这毛要是飘进了菜里…啧…”   程春娘忙将铺子的后门合上,今个铺子要开张,程春娘还有很多事要忙。   朝考结束后,盛言楚得跟庶吉士们聚一聚,也没空,月惊鸿忙着卖宅子,扒了两口饭就出去了,盛允南则要帮程春娘打下手……   总之,几人忙开后,盛小黑只能可怜兮兮的被拴在大树下。   -   去翰林院前,盛言楚先往聚金楼跑了一趟,梅老爷早已在聚金楼门外等候多时,见到盛言楚的马车,梅老爷眼眸一闪,跑过来上了马车,须臾,下来的梅老爷手中多了一块蓝墨石。   这块蓝墨石盛言楚开价四万两千两,按照聚金楼的规矩,他能到手两万一千两现银。   梅老爷思索片刻,建议盛言楚价钱再往上提一提,盛言楚摇头没答应。   他已经收集了很多白雾,蓝墨石对他而言已经不是什么稀罕物,既然金家想要,他卖个面子给就是了,就像当年金家心善恳请老皇帝准许商户子科考一样。   一时的善心,有时候能影响无数人。   梅老爷将蓝墨石交给了刘掌柜,严明卖客要两万一千两的现银,今日聚金楼没有义卖,刘掌柜单独去雅室见了金家老爷子,蓝墨石一奉上,刘掌柜添了一句话:“老爷子,那卖客见您一片救子心切 ,故而只要两万一千两…”   “好说好说…”金老爷子忙让随从取银票,却听柳掌柜慢条斯理道:“您别急,听我把话说完。”   金老爷子拿帕子将蓝墨石裹起来,精明的老眼一抬:“你讲。”   刘掌柜:“这蓝墨石可就这么一块了,您得掂量着给您孙儿用,若再…咳,金公子怕是无力回天…”   “就一块了?”金老爷子慌了,“怎么就一块了呢?我家子桑这几天寝食难安,光一块怎么够?你得帮帮我啊,要不,你带我去见出手这墨石的人,管他十万八万银子,我都出!”   刘掌柜摇摇头:“规矩不可破,老爷子您得担待,何况这墨石真的就剩一块了…不然卖客也不可能翻倍向你要银子。”   金老爷子往椅子上一倒,握着蓝墨石一阵颓然,哑着声音:“…一块不够哇,御医说他的身子坏了,若再不好好将养,怕是…怕是…”   说到最后泣不成声。   刘掌柜淡淡道:“那卖客说他有一妙计,端看老爷子您能不能做到了,若是能做到,公子不说活百岁,必能平平安安一辈子。”   金老爷子一个鲤鱼打挺起身:“什么法子?”   刘掌柜缓缓而言:“那人出手的是蓝墨石,既是墨石,只要金公子沉下心居家将这块墨石写完,那人说了,金公子的身子定会好起来。”   “是了!”   金老爷子立马会意,“若他能安分守己的在家好好呆着,而不是去外边花天酒地,左右他还年轻,垮了的身子补一补总能好起来,何况练笔能陶冶性情…不错,是个好法子。”   金老爷子喜眉笑眼的离开,盛言楚则得了两百多张百两银票。   -   马车往城西外跑,盛言楚拉起车帷:“去百花楼。”   进到百花巷拐角,盛言楚将怀中鼓囊囊装满银票的木盒扔进小公寓,这才大摇大摆地往百花楼走。   盛言楚过去的并不晚,等了半炷香的功夫,众庶吉士终于聚齐。   “长孙兄家里出了事,一时不得空过来,他让我替他敬大家一杯。”   盛言楚闻声望去,说话的是殿试二甲第二名的寿满如,留着八字小胡子,年岁约莫三十五左右,江南府人士。   寿满如的一番话激起千层浪,俞雅之举杯轻笑:“满如兄替长孙兄敬我们?哈哈哈哈,满如兄什么时候竟和长孙兄走得这般近?”   寿满如姓氏不好喊,大家便喊后面两字。   盛言楚好整以暇地以手托着下巴,只听寿满如饮尽酒:“瞧俞兄这话说的,我不过是在来时的路上碰上了长孙兄,长个嘴为他传个话罢了,再说了,你我,还有长孙兄皆是翰林官,互相关照些也没什么。”   解释就是掩饰,越解释就越有鬼。   盛言楚冷哼一声,寿满如等庶吉士没钱买宅院,便借住在官衙后边的巷子里,而淮亲王府在南边,两处往百花楼来压根就碰不上面,除非寿满如撒谎…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俞雅之问过后便没人抓着此事不放,倒有几个庶吉士对着寿满如露出羡慕和嫉妒的眼神,长孙谷可是亲王之子啊,若是能跟长孙谷结交,那他们今后的仕途……   推杯换盏几番后,有人大着舌头凑过来:“…你们听说了没?金家家主为了他那宝贝孙儿,花四万两银子去买一块墨石…”   “什么墨石这么贵?”只要和银子沾边,必有一心想发财的裘和景。   “好像是一块蓝墨石。”   俞雅之也听说了此事,蹙眉沉思:“京城各大书肆都卖丹青所用的蓝墨石,一块蓝墨石也就卖三五两银子罢了,怎么出手在聚金楼的蓝墨石竟要万两?”   “嗐,”寿满如笑,“金老爷子买得可不是普通蓝墨石,那块蓝墨石也不是做画用的,听说研墨开后写出来的字比咱们平常用的黑墨要好几分。”   “对对对,聚金楼的人是这么说的。不过,这墨石还有另一妙处,金家嫡孙金子桑前些时日抱着蓝墨石去花楼挥洒,听说竟猛到一夜御五女…”   “啧啧啧…”   庶吉士们笑作一团。   “可惜,那块蓝墨石里的药散得快,不出七天,金子桑就病了,金老爷子为了孙儿,便又求到了聚金楼,这就有了四万两买一块蓝墨石的事。”   “金家不愧是财大气粗的皇商,四万两呐,就为了那么个不争气的孙子,连眼睛眨都不眨…”   “你我这些人在官场拼搏一辈子,不对,两辈子,乃至三辈子怕都难攒够四万两。”   “这可未必。”   寿满如打断此人的话,手一挥指向盛言楚,笑眯眯道:“盛大人义父卫大人,如今升任了漕运总督,漕运一行可是肥差,一年下来,光养廉银油水就得有上万两,三年下来,怎么着也有——”   “别说了满如兄!”有人拉拉寿满如的衣袖,眼睛往对面黑着脸的盛言楚瞥。   桌上的人皆静了下来,纷纷拿眼神示意寿满如不要再往下说,寿满如这般大喇喇的将卫敬所得的养廉银拿到台面上说着实不该,这是卫敬的私密事。   寿满如瞟了眼盛言楚,举杯的五指不由收紧,闷声坐了回去。   盛言楚啜了口辛辣的酒水,冲众人笑笑,庶吉士们见盛言楚没生气,继续说起金家的事。   饭毕,盛言楚陪着众人去城郊湖边走了一遭,庶吉士们聊得最多的无非是翰林院没油水,三年苦熬下去艰苦,盛言楚只觉无趣,便沿着湖堤赏景。   遥见不远处柳树下站了不少侍女和小厮,想来坐那垂钓的不是寻常百姓,正欲转身时,声声咳嗽传到耳里,紧接着是下人的慌乱呼喊:“殿下!”   盛言楚隐靠在树后张望,树下垂钓的人正是五皇子,此时的五皇子咳得脸色涨红,胸口起伏的厉害,数声闷咳中还夹杂着小厮侍女的疾呼:“血、血,殿下又咳血了…”   “快快快,快扶殿下回去——”   一阵手忙脚乱,大树下晕迷的五皇子须臾便被抬进马车回了皇子府。   等一行人离去后,盛言楚方从大树后走了出来。   -   傍晚时分,众庶吉士纷纷拱手各自回家,见盛言楚蹬上回甜水巷子的马车,走在后边的李兰恪欲言又止。   回到李家后,李兰恪习惯性地铺平白纸做画,屋里的书童拿出墨料,手触及一块没拆封的墨石,书童笑了笑,将墨石呈给李兰恪看。   “这块蓝墨石,盛姑爷送来有些时日了,爷今日要不要试试这块墨?”   李兰恪洗净手,坐在那闭眸构思游湖图,忽睁开眼:“蓝墨石?” 第129章 【三更合一】 玉沥酒的……   书童将墨石摊开:“喏, 就是这块。”   桌上的墨石隐约泛着蓝光,似有若无地透着阵阵清幽香气。   “爷,要研墨吗?”   李兰恪指腹抵在坚硬的墨石上擦了擦, 抬手一看, 指尖的粉末干燥,颜色比京城书肆买来的也要有质感。   “这蓝墨石不像是擒文斋的东西?”李兰恪摆手吩咐书童研墨。   书童端上砚台, 笑道:“爷平日用得墨石都是从擒文斋买来的, 小的瞧着盛姑爷这块比擒文斋的要好,想来是从别家书肆掏来的吧。”   李兰恪挽起手袖,闻言皱起眉头:“京城那么多书肆,属擒文斋的墨石最为上等,这世上能比擒文斋还要好的墨石可不多见。”   擒文斋一块墨石要价七八两, 绘制丹青用的蓝墨石一块得要十来两, 盛言楚从哪找到比擒文斋还要好的墨石?看着砚台上清亮纯澈的蓝墨,李兰恪不由绷紧了唇角。   -   庶吉士朝考结束后, 盛言楚这些翰林官得以空闲有三天假, 原本这三天他都计划着和庶吉士们交流感情,可昨日寿满如在桌上对他释放的憎恨,致使他彻底绝了和这些庶吉士打好关系的念头。   加之后面两天的宴席都是长孙谷做东, 他就更不想去了, 索性借口游湖着了风寒闭门在家休养,倒省了和长孙谷一干人硬着头皮打交道。   “楚儿, ”   铺子人多,程春娘忙得不可开交,连出去跑生意的月惊鸿都被程春娘按在家里帮忙,盛言楚也不例外,才从后厨出来, 就听他娘喊:“玉沥酒没了,你赶紧去买一些回来——”   玉沥酒是古家的招牌酒水,一般人家很难买到,古氏招呼了古家人和程春娘的铺子签了契约,准许程春娘每月从古家酒坊买进十坛酒,十坛酒虽不多,但一个小铺子能匀到十坛玉沥酒已然了不得。   来春娘锅子铺的食客,有一半人是闻着玉沥酒的气味从大老远奔来的,剩下一半则是馋铺子里香辣可口的锅子。   总之,玉沥酒给春娘锅子铺增色不少。   “我马上就去。”盛言楚甩甩酸胀的手腕,自打铺子开张后,他既是铺子里的账房先生,又是小二,手脚就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望着铺子里或站或坐的一堆食客,盛言楚琢磨着还是聘一两个人到家里来才好,总不能他每日从翰林院累死累活的回来后还要噼里啪啦地打算盘吧?   “走,小黑——”盛言楚解下树上的绳子,摸摸已经秃成肉球的盛小黑,笑道:“爷带你出去逛逛。”   盛小黑身上的毛发已经脱完了,上手一摸,肉质软乎乎的,远远望过去,就跟一头白猪立子那,不过盛小黑是真的壮,没了黑毛后,浑身肌肉清晰可见,随着四蹄往前走,肌肉一股一股地跳跃。   一上街,盛小黑立马招来老百姓的注目。   “好…好丑,哈哈哈……”   “娘,你看你看,大狗勾没毛。”   “这不是盛大人吗?你家这狗毛哪去了?”   “光秃秃的,哟,脑袋比和尚还要亮堂…”   有人好奇又好笑地伸手摸,盛小黑瞪着硕大的蓝褐色眸子,咬着牙喘着粗气,大有这些人敢摸他光溜溜的脑袋,它就让这些人的手臂血淋淋地掉下来。   巷子口几人脸色一变,讪讪收回手。   盛言楚龇着牙憨笑:“它就这幅德行,看着凶巴可怖,其实乖巧的很。”   老百姓可不信,纷纷往旁边站,盛小黑得意极了,昂着瓢瓜一样圆滚的大脑袋雄赳赳地往外走。   出了甜水巷,老百姓的谈笑声越发的大,盛小黑龇牙咧嘴的程度也变得凶猛起来,好在盛言楚手中使劲拽着狗绳,这才没酿成大祸。   古家酒坊设在城南,盛小黑许是烦躁老百姓的‘指指点点’,驮着盛言楚跑起来的速度比往日要快的多,以至于到了城南,盛言楚走在路上时只觉双脚软绵无力,像踩在棉花糖上似的。   不过,这傻狗带他兜风的感觉真不赖,一个字,爽!   进了酒坊,盛言楚要了五月份的十坛玉沥酒,因坛子重,酒坊的小厮热切地说他们会驾车送到甜水巷,刚准备搬酒坛上车,酒坊布帘从外被撩开。   “李兄?”盛言楚先喊得人,如今盛李两家亲事已定,盛言楚原想跟着华宓君喊李家舅舅,但想到最近李兰恪总是对他抱有敌意,思忖片刻,他还是没改口。   李兰恪将李家的酒水单子拿给古家人,见盛言楚要的酒竟是玉沥酒,李兰恪不由吊着眸子多看了盛言楚两眼:“十坛?古家什么时候这么大方的卖起玉沥酒了?”   还是一如既往的带刺说话,盛言楚便是有好脾气也耐不住李兰恪几次三番的针对。   指挥古家人将玉沥酒送给甜水巷子的盛家小院,盛言楚拦住欲回李家的李兰恪,直言道:“李兄若是对我这人不满,只管说,是我的问题,我改。但我与华小姐的亲事已成定局,李兄若还介怀老大人将华小姐许给我……呵,说句难听的话,此桩亲事是李老大人先张得口,不是我盛言楚厚着脸皮讨来的——”   “你!”李兰恪握拳就要打过来,盛言楚轻松地将李兰恪双手反锁高举墙上。   动弹不得,李兰恪只能拿眼睛瞪盛言楚,咬牙切齿的低吼:“你这话的意思,是我宓姐儿赖着你不成?她一个妙龄大小姐嫁给你,你还委屈上了?”   盛言楚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李兄这话好生冤枉,厌我娶华小姐的是你,如今我将这桩亲事掰开来说给你听,你又这般强词夺理。我倒是不知我哪得罪了李兄,竟惹得李兄对我成见这么深,想来我如今说句话都是罪过吧?”   李兰恪用力的推开盛言楚,当即反唇相讥:“爷爷器重你,宓姐儿如今一颗芳心也尽数落在你身上,我可不敢说你的不是,到底是商户出身的厉害人,才上京半年不到就攀上了这门好亲事。”   盛言楚攥紧五指,李兰恪犹自喋喋不休,冷笑地望着盛言楚:“的确是副好容貌,比那华正平还要好上三分…哼,外人都说我姐嫁给华正平是因为我姐觊觎他的书生美貌,可唯有我知道,是华正平先撩拨的我姐!”   说着,李兰恪猛地拽起盛言楚的衣领,恶狠狠地道:“盛言楚,你早就认识宓姐儿了,说!你是不是也和华正平一样,一样……逢场作戏?”   盛言楚心下微惊,京城人人都说少将军李念和爱慕华正平的好颜色,不顾李家劝阻一心要嫁进华府,没想到这段情竟然是华正平先出得手。   难怪李兰恪对他的态度会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是觉得他瞒着外边人,没说他早在上京前就认识华宓君,以为他也会像华正平一样将华宓君娶回家后就糟蹋?   可华正平脑子蠢而贱,不代表他也是好伐?   但转念一想,李兰恪是少将军的亲弟弟,如今唯一的外甥女重走亲姐的姻缘路线,换做是他,他也会耿耿于怀,说不定他做得比李兰恪还要绝。   李兰恪到底是文人性子,若是个蛇蝎心肠的人,半夜三更跳进他家将他扔进巷子一顿毒打,或是在翰林院给他下绊子,以李家的根基,这点子事应该不难做到。   “李兄,”盛言楚伸手将李兰恪勒紧他脖子的手拍散,叹气道:“李兄何必将我想得这般龌龊,我若是华正平那等弑妻恶人,只叫老天爷晴天降雷将我劈死算了!”   李兰恪冷不丁的撇嘴:“别,你死了宓姐儿岂不是要做寡妇?”   盛言楚一噎。   今日将两人之间的嫌隙话说开后,不知为何李兰恪心里舒服多了,李兰恪其实很清楚外甥女嫁给盛言楚是一门好亲事,可他就是不甘心,他怕,他好怕外甥女也会像姐姐一样,有朝一日大着肚子躺在血泊中…   “你最好不是第二个华正平。”   李兰恪面色缓和了些,但语气依然很臭:“华正平和唐氏迟早有一天要死在我们李家人手中,你若是敢对宓姐儿半分不好……我、我绝不轻饶你!”   盛言楚唇角勾起,弯腰一本正经的作揖:“言楚但凡哪里对不住华小姐,全凭舅舅处置。”   “谁是你舅舅。”李兰恪傲娇的偏头。   盛言楚笑意加深,一把揽住李兰恪的肩膀往外走,狡黠道:“也对,哪有舅舅和外甥女婿同在翰林院卑微讨生活的,不如我委屈些,你管我喊外甥女婿,我照旧喊你李兄,如何?”   李兰恪俊脸骤然变红,胸膛起伏剧烈,忽沉下气发笑:“什么乱七八糟的,便宜都让你占了,你倒还卖起乖?!不愧是商贾之流…”   噎了下,李兰恪心知此时说这话不应该,但覆水难收…   盛言楚绕着腰间印章长络子把玩,无所谓地弯唇:“李兄,行商之人些许有狡诈无赖者,但我今个敢把话撂在这,我盛言楚绝不会对华小姐做出那等伤天害理之事。”   “你若不信,只管睁大眼瞧着,盛家但凡有对不住华小姐的地方,你且去京兆府鸣冤,左右我不像华正平有唐氏这张附身符,届时你想怎么处置我都成。”   李兰恪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木已成舟,他且信一回盛言楚。   诚挚地弯下腰,李兰恪拱手道:“是我小人之心夺君子之腹了,我——”   “走,”盛言楚拉着盛小黑就往李家马车上踩,回眸笑看着底下呆愣的李兰恪,“我娘她在甜水巷开了锅子铺,那边的人吃了都说好,不若舅舅随我家去一趟?趁着家里还有玉沥酒,咱们哥俩尽兴喝两盅?”   又是舅舅又是哥俩,这辈分……   李兰恪无奈的跟上,没有踩小厮递过来的小杌子,就着盛言楚伸过来的手,李兰恪轻松跃上马车。   “去甜水巷子。”   好马跑得快,两人竟敢在古家送玉沥酒之前来到盛家。   程春娘听到巷子口有马车的动静,急急忙忙地出来迎接,左看右看没看到玉沥酒,程春娘抻着脖子往后望:“酒呢?”   “酒在后头呢,马上就送来。”   说着,盛言楚掀起车帘,朗声道:“娘,你看谁来了?”   “谁?”   李兰恪还是头一回踏足甜水巷子,嫌弃程春娘是和离娘的李家人正是李兰恪,所以当看到忸怩半天从马车里钻出来的人是李兰恪后,程春娘心头一震发虚。   “李家舅舅咋有空过来了?”   盛言楚笑:“在古家酒坊凑巧遇上了,左右他闲着无事,我便喊他来家里吃顿锅子。”   李兰恪尴尬地四处找地缝,被盛言楚暗搓搓的揪了把后腰,李兰恪疼得龇牙咧嘴,这才回过神跟程春娘打招呼:“程、程娘子好…”   身后小厮极有眼色的将才买来的酒水奉上,程春娘呆了呆,很快回神让盛允南接住。   “来就来了,还带东西干什么,”说着就引李兰恪往小院子正门走,腆着脸笑道:“家里地方小,李家舅舅可别嫌弃。”   “不不不,不嫌弃。”李兰恪忙摆手,结结巴巴地说:“院小地华是好事,早、早就想来拜访您了,只最近忙得很。”   程春娘很是理解地点头:“楚儿这些时日起早摸黑,舅老爷和楚儿同在翰林院做官 ,想来也没空走动。”   其实李兰恪有时间的,李兰恪如今的官职比盛言楚低一级,加之李兰恪是李家人,翰林院好些高官从前都是李老大人使唤过的人,故而在翰林院几乎没人敢指使李兰恪做事。   从程春娘嘴里听到这番善解人意的话,李兰恪羞得无地自容。   见程春娘撇下铺子里的事,给他添茶又送吃食,李兰恪当即不好意思地拦住程春娘:“程娘子,你、你去忙吧,这有楚哥儿陪我就成…”   程春娘这回倒没忌讳男女,只当李兰恪是华宓君的长辈,那盛家这边得她这个娘出面张罗才显得慎重。   “铺子有楚儿他舅看着就成,舅老爷好不容易来一趟,我这个当娘又当爹的,可不得——”   “娘,”盛言楚笑着将他娘往外推,压低声音道:“娘可别再说了,再说李兄怕是头都要低到裤.裆里头去。”   可不吗?   李兰恪脸羞赧的快滴出血来,李兰恪今年二十五,比程春娘小不了几岁,从小恪守礼法,从未和陌生女子走这般近。   程春娘以为李兰恪性子使然,只好歇了作陪的念想,交代盛言楚好生款待后就合上门出去了。   玉沥酒倒了上来,酒香四溢,两人盘腿坐在炕上喝了一小盅,李兰恪笑了:“如今你我尽释前嫌,我也不怕你知晓我的心事,殿试之前,我曾有意撮合你跟宓姐儿。”   盛言楚半跪起身斟酒,闻言放下酒壶斯文地夹菜吃。   “那日贡生一道上金銮殿,我总觉得身后有人瞄我,如今折回来细想,莫不是舅舅?”   偷窥被正主发现,李兰恪难为情的直抽气,脖子一哽:“你可别再恶心我了可行?舅舅长舅舅短的,你且当着宓姐儿的面做秀给她吧,于官场,我还得恭恭敬敬地喊你一声盛大人,于私,你我曾以兄弟相称,好端端的听你喊我舅舅,我瘆得慌…”   盛言楚轻轻吹着汤水,闻言明知故问:“你我总得有个正经称呼才行,总不能我还生份的喊你李兄吧?”   “随你怎么喊,”李兰恪不拘这些虚礼,举杯敬盛言楚,“我若有小字,你喊我的字就成,可瑶山寺的方丈说李家人身子羸弱不宜取字,说什么取了字便会分一半的魂魄出去,届时人就会半死不活。”   “这是什么歪道理?”   盛言楚还是第一次听到这说法,他还打算等他二十岁后取个应景的字呢,他这名字是他渣爹外室取的,他早就想藏名用字了。   啜了口玉沥酒,李兰恪身子往后边一靠,手中佩戴的玉色扳指光泽姣好,取下扳指,李兰恪放置到桌上:“这扳指是爷爷从瑶山寺求来的,说是能护人心脉保我平安一世,说来也是奇怪,我一日不戴这白玉扳指心里就慌得不成样,幼时贪玩爬树跌下来将这白玉扳指摔成了两半,你猜怎么着?”   盛言楚耳朵竖起来:“不会出事了吧?”   李兰恪白了他一眼:“我险些英年早逝!”   “这么狠?”盛言楚愕然,仰着头举起白玉扳指,嘟囔道:“你说白玉扳指碎了,可我瞧着上面没裂痕啊?”   “这就是此物的稀奇之处,”李兰恪头伸过来,神神秘秘道:“我可是亲眼见这白玉扳指碎了的,爷爷带着我去见了瑶山寺住持,嗬,我眼睁睁看着扳指严丝合缝的好了,你就奇不奇怪?”   盛言楚唔了声,瑶山寺的住持他见过一面,就上次爬上去求合欢铃的时候,他一进去还没开口,那住持就知道了他的来意,还说他不信他的批词,竟来瑶山寺取了两回姻缘签。   当时可把他吓到了,第二次的姻缘签他可没有找住持解签过,瑶山寺香火旺盛,想来小沙弥不可能在茫茫众生中记得他,那住持又为何知道他取了两回姻缘签?   “这可是你的命根子,还不快收好。”盛言楚一想到瑶山寺住持的灵验之处,当即不敢再碰白玉扳指这个烫手山芋。   李兰恪也不敢怠慢,就刚刚褪下扳指那一会会他就觉得胸口开始发闷。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戴好扳指,李兰恪胸口团起的难受劲一下散开,这类玄幻迷信的话不好拿到桌上大说特说,恐污了神明,遂两人止了话题。   程春娘做的锅子较为辛辣,念着李兰恪是京城人,这顿饭菜皆以甜食为主,盛言楚不怎么喜欢甜腻腻的菜酿,便吃得少喝得多,饭毕不久,玉沥酒的后劲开始上头,盛言楚甩甩头,强撑着精神带李兰恪去了书房。   读书人在一块做得最多的无非是吟诗作对这类的高雅事,一进书房,望着屋中立着的好几排书架,李兰恪惊喜连连,选了一本孜孜不倦地读起来。   见有书本打发李兰恪,盛言楚倒落了轻松,便拿起软被盖着小憩。   酒酣昏睡之际,眼前像是有一道人影在书桌前游荡,盛言楚挣扎着起身,是李兰恪。   “兰哥?”盛言楚吓了一大跳,“你这是——”   李兰恪也吓得不轻,二十来年都没做过偷鸡摸狗的事,唯独这次才起了宵小之辈的念头,竟然被主人家当场抓住。   讪讪地放下手中的蓝墨石,李兰恪忙解释:“楚哥儿,我就是拿起来看看……”是真的只是想拿起来看看,没想过占为己有。   李兰恪烫手般放下的正是他从小公寓里拿出来的蓝墨石,只不过蓝墨石上面的白雾早已消失,如今就是一块普普通通的蓝墨石。   “楚哥儿,”李兰恪尴尬的像个毛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急急道:“你可得信我,这墨石你送了一块给我,我既有,又怎会贪你的?”   盛言楚起身将墨石放回原位,暗道:对啊,我已经送了一块一模一样的给你,那你为何还要在我书房偷偷摸摸地看?   李兰恪自知理亏,喉腔发涩,半晌才将心中的疑虑娓娓道来。   “昨日在百花楼,听他们说金子桑前段时日花两万一千两银子在聚金楼买了块蓝墨石宝贝,恰好,也是当日,楚哥儿你带着一万两银票去了家里……”   盛言楚怔怔望着李兰恪,牵唇道:“兰哥,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兰恪摩挲着手中的玉扳指,抬眸凝视盛言楚,一字一句道:“聚金楼是商贾之地,听说卖客一出手就能拿到现银,而金家在城西设有钱庄,一口气提两万两的银票……”   顿了顿,李兰恪意有所指道:“楚哥儿,你可知你送去的银票是连号的?一万两的连号银票…满京城有几家能做到这地步?”   剩下的话李兰恪没说,因为能几万几万地往外拿连号银票的,除了金家这样财大气粗有自家钱庄的人家,再无旁人了。   “兰哥,”盛言楚没想到银票上有纰漏,事已至此,他只能承认,“那蓝墨石的确是我出手的…”   李兰恪料到是这样,拉把椅子坐近,风度尽失:“你后来四万两又卖了一块?不论是你送我的,还是你书房这块,我都细细看了,它哪有什么安神益处,若说它的奇特,顶多比擒文斋的蓝墨石成色要好,不易褪色,研磨开时有一鼓香气…”   听李兰恪嘴里跑出一串夸奖的话,盛言楚扑哧一乐。   “还笑!”李兰恪拿起腰间插着的玉扇敲桌,“你以次充好,前前后后坑了金家好几万两,你就不担心金家回头找你算账?”   盛言楚见李兰恪这副忧愁的模样,心里流过丝丝暖意,他还以为李兰恪要逼问他蓝墨石的来路呢!   “卖给金家的那两块墨石和你我用的不一样。”   盛言楚眯了眯眼,信口胡诌道:“西北玉山深处长有一种能令人安神的药草,我侥幸得了两株,做蓝墨石时我想着咱们读书人日日夜夜要跟纸墨打交道,便将那两枚药草碾碎掺进了墨石中……”   “等等——”李兰恪的关注点很奇特,指着桌上的墨石,诧异地瞪大眼:“这蓝墨石是你做得?”   “嗯。”这没什么不好承认。   李兰恪哗啦一下站起身,手中的玉扇掉了都顾不上捡,双手撑在盛言楚清瘦的肩膀上,像是从来不认识盛言楚似的,瞳孔放光。   “你可知道你那块墨石比京城首屈一指的擒文斋里的墨石还要好?!”   这个问题盛言楚还真的没去想,不知道金子桑此刻可有体会?   金子桑体会个卵子,自从拿到带着白雾的蓝墨石后,金子桑的体力和精神渐渐回笼,抱着心肝宝贝蓝墨石准备出去潇洒时,一推门,好家伙,他爷拿着他这辈子都不想碰的纸笔进来了,还命人搬空了他屋里的瓷器木柜,说是防止他自裁。   金子桑仰天长吼,他惜命的很,怎会寻死?!   可当听到他爷让他呆在家写完一块墨石的字方可出门后,金子桑急得破口大骂:“放他娘的狗屁,让本大爷写字?还写一块墨石的字?这跟要了本大爷的性命有什么区别?”   目前盛言楚听到的消息是金老爷子狠心将金子桑捆了起来,扬言金子桑什么时候答应写字就什么时候松绑。   所以,蓝墨石书写起来的好与坏,想来就李兰恪清楚,至于盛言楚,他对自己制作的东西自带滤镜,便是李兰恪不说,他也觉得自己产出的蓝墨石是天下第一好墨石。   当然了,他也就自个心里美一美,面对李兰恪的问话,盛言楚悠悠道:“也就一般般吧,哪有兰哥说得那般好…”   李兰恪:“……”   “擒文斋每年光卖墨石就能挣七八万两,京城官学、社学、私塾,几乎每个读书人房里都摆着擒文斋的墨石,这还不论京郊和地方的读书人闻讯进来买。”   李兰恪难捺激动:“楚哥儿,你这墨石方子若是问世,别说赚七八万两,一年进账一万两必然稳当当。”   说起赚钱,盛言楚终于来了劲,然而很快又萎靡缩了回去。   “不可不可,擒文斋在京城独揽墨石生意多年,我若冒冒失失去抢它的生意……我,我不敢。”   像擒文斋这样的墨石大佬行家身后肯定不是普通的商贾,就好比聚金楼的东家是五皇子,京城老字号若没有撑腰的人,怕是寸步难行,连巨头金家都知道背靠皇家大树好乘凉,他一个小小的翰林官岂敢跟擒文斋抢生意?   李兰恪大手按在桌子上,隐含威势,面露不屑道:“擒文斋有什么好怕的?早些年倒是个正正经经的生意人,这两年听说投了太子爷,太子爷手中全是武将,哼,拿着擒文斋的银子去喂养那帮蛮横蠢才,实属暴殄天物!”   “既有太子殿下护着,我——”   “太子这边我帮你挡着,你只管卖你的蓝墨石。”李兰恪将蓝墨石往正中一摆,“我姐李少和当年从军从得就是襄林侯帐下的虎贲营,可惜她为虎贲营卖命多年,那襄林侯竟然敢对……”   后边的话李兰恪及时刹住才没说出来,盛言楚余光扫过来,李兰恪眼神闪躲,拼命转移话题:“总之李家和襄林侯早已结怨,你若不敢在京城卖蓝墨石,可否将方子卖给我,我去跟擒文斋对打,届时断了擒文斋的财路,我也好出一口恶气。”   盛言楚不想打击李兰恪,但有些话他得实说:“擒文斋既然是太子的库房,你若将它断了,太子定会找你拼命,兰哥 ,太子手中有兵权,一点都不好惹。”   真要和襄林侯拼搏一番,得等骠骑将军詹全将襄林侯桎梏住才行。   没了兵权,襄林侯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头,而太子,不足为惧。   “兵权,兵权,又是兵权!”李兰恪目光冷彻似冰,“官家迟迟不退位,难道就不担心太子举兵篡位?”   “怎能不担心?”盛言楚从书桌一摞书中抽出一份刊印的小报,一份得四两五的银子,再贵他也没将京城时务小册子落下。   “你是文臣,些许没留心军营的事,”   盛言楚将小册子摊开,指着某处,“骠骑将军詹全受命掌权虎贲营,虽说虎贲营是襄林侯的旧部,但这些年过去,定有不少人蠢蠢欲动不满襄林侯,如今这些人悉数被詹将军收归,假以时日,虎贲营将不会再是襄林侯的大本营。”   “詹全?”李兰恪读完小册子,不疾不徐道:“好端端的从哪冒出的?这人什么来头?”   盛言楚简而言之:“他是今年的武状元,愣头青一个,妙在胆子大,有勇无畏。”   李兰恪缓下心头的火,昂头笑起来:“这倒是咱们官家的做派,襄林侯多贼的一人,他竟让一个傻不愣登的武状元闯贼窝?”   盛言楚双手交叠半躺在椅上,失笑道:“你不喜官家我能理解,但你不得不佩服宫里那位,至少他看人准,詹全就是例子!”   詹全虽说是他义父一手送上去的人,但老皇帝若不想用,詹全这样的武状元未必有出头之日。   “可他就不担心詹全死在虎贲营?”   李兰恪曲起手指叩桌子,鼓起一口气自问自答:“他怎么会担心呢?我姐被唐氏那个贱人欺压,他亦没有作为,我姐上过南域战场,替他卖过命,凭什么因为他而赦免唐氏?!”   “兰哥。”   盛言楚起身倒水给李兰恪顺气:“此事…已然这样了,你再怎么恼官家也无用,唯有等。”   等老皇帝死,老皇帝一死,到时候李兰恪想将唐氏活剐还是绞杀都行。   李兰恪垂下脑袋,双手捧着茶盏,斟酌片刻后,犹豫道:“楚哥儿,其实有一事我们李家一直瞒着你。”   盛言楚:“什么事?”   李兰恪有口难言,但他不说以后定有不相干的人跑来说给盛言楚听,还不如他说。   “宓姐儿五六岁时,她…她…”   李兰恪心里翻滚着恶心和酸涩,指甲掐进肉里:“她险些就被襄林侯那老货给糟蹋了!”   盛言楚霍然站起来:“兰哥,这种话焉能瞎说!”   “此事是华正平和唐氏亲手所为,若不是爷爷及时赶到虎贲营,宓姐儿她……”   李兰恪双手捂脸痛哭起来:“她才那么小…我姐当时怀二子,身子重,单以为华正平要带宓姐儿出去见客,可谁知华正平那个畜生竟将宓姐儿送进了虎贲营!”   盛言楚像是吃了一大口苍蝇一样恶心,嘴里反复念着:“华正平……”   “华正平罪该万死,那襄林侯也不是个东西,”   李兰恪捶打桌面,不甘心道:“此事做得隐秘,因宓姐儿要脸,爷爷便没将此事闹大,可你知道后来怎么着,襄林侯竟让太子纳宓姐儿为良娣,他这是做什么?难道忘了十年前他对宓姐儿伸出去的脏手?他没忘!他是不屑往心里去记,在他侯爷心里,端着的是大事,是金銮殿上的龙椅!”   盛言楚喝了玉沥酒还没缓过劲,此时头疼欲裂,一手撑着桌角,一手拧着眉心,这回他没胆小怕事,心一横,哑着嗓子道:“兰哥,我听你的,那蓝墨石的生意我做!”   -   李兰恪一回李家就狂奔内院,将盛言楚的蓝墨石生意一说,不成想竟遭了李老大人一顿谩骂:“你是猪油蒙了心吗?我的孙儿啊?那种事怎么能跟盛小友说——”   “爷爷,襄林侯又没得逞,何况你我不说,咱们能堵得住唐氏的嘴?”   李老大人红着眼:“唐氏想坏我宓姐儿的名声,随她闹去,只要宓姐儿咬牙不承认,她又能耐我何?!你如今和盛小友说了,那就是事实,再也藏不住!”   一句话震得李兰恪脑袋嗡嗡叫,噗通往地上一跪,李兰恪抹泪膝行至李老大人面前:“爷爷,我错了……”   边哭边扇自己:“我只是太想让襄林侯去死!擒文斋若因为襄林侯而倒,太子势必要跟襄林侯闹起来,这会子襄林侯和太子的心思都在虎贲营上,擒文斋此时无人,正是咱们下手的好机会…我…”   李兰恪脸肿得老高,手也疼得紧,见李老大人怒气未消,李兰恪磕磕巴巴道:“爷爷,楚哥儿手中的蓝墨石不比擒文斋的差,他既愿意做这门生意和擒文斋抗衡,可见他不介怀宓姐儿的事…”   李老大人对着孙儿发楞,好半天方道:“老夫知道你想替你姐姐报仇,但你不该跟盛小友说此事,盛小友他是男人,只要是个男人,心里都会扎根刺…何况盛小友是那般骄傲的孩子…”   李兰恪身子颓然一松,他,他真的做错了吗?   -   从听到李兰恪说襄林侯曾对幼时的华宓君心有邪念后,盛言楚就变得不大清醒,也许是玉沥酒的酒意壮了胆,李兰恪前脚刚走,后脚盛言楚就牵着盛小黑奔走在夜色中。   瑟凉的晚风如细鞭子一样抽在身上,浑身肌肉疼得抽搐,盛言楚狠狠地打了个冷颤,望着不远处碧瓦朱甍的侯府,盛言楚眸中不禁凝起一抹寒厉。 第130章 【三更合一】 滚滚夏雷……   侯府夜里并不安静, 盛言楚伫立在街角黑暗处能看到大门口徘徊着好几队手持刀剑的侍卫。   襄林侯府地处偏僻,一入夜四处便不再有老百姓在附近来往,即便是这样, 襄林侯依旧没让人松懈侯府的防卫。   侯府此刻宛若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进去比登天还难。   阵阵凉风嗖嗖的在盛言楚脸上肆虐,盛言楚吹了几口冷风后, 意识渐渐回笼。   酒意一醒, 盛言楚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发疯独自一人夜里来到了襄林侯府外。   白日李兰恪的话还萦绕在侧,那是华宓君从前的隐晦耻辱,是李老大人想要瞒他一辈子的秘密,他这会子跑来侯府撒什么野?   只因年少冲动想过来教训教训襄林侯这个衣冠禽兽?可他现在两手空空怎么和襄林侯抗衡?   何况这桩事不能闹大,闹大了华宓君如何自处?他…这个未来李家姑爷的面子往哪搁?   他不是圣人, 他是个血肉男儿, 婚配的妻室有此遭遇他做不到无动于衷。   从前他不太能体会李兰恪对华正平和唐氏的恨意,现如今他倒能切身感受了。   只要是个男人, 都不能容忍自己的女人有这种不能回首的遭遇, 越想思绪越乱,脑袋就跟装了无数爆竹一样,随时都处在崩溃爆炸的边缘。   脚一歪, 少年清瘦的身子往树影潼潼的墙上倾斜倒去。   盛小黑像是感受到主人内心的烦躁和纠结, 伸出温热的大舌头舔舐着盛言楚搭在膝盖上的手腕。   以往这时候主人都会嗔笑地摸摸它毛茸茸的脑袋笑说别闹了小黑,可今天主人没有。   盛小黑小小声的嗷呜两声, 夜里冷,盛小黑便卧倒趴在盛言楚脚边,试图用没毛的身子去暖盛言楚。   夜晚的风真冷啊,盛言楚想。   瘫坐在地,目光穿过无边的夜色, 他好像又回到了当年在临朔船上初次见华宓君的时候。   短发,乖张,笑得张扬,像个小狐狸一样伶俐活泼,那时他就在思考,这是嘉和朝哪家的女公子,活得真潇洒啊,八.九岁的芳华年纪竟没被束缚在深宅后院……   他该承认的,他对华宓君最初的好感就来自那回船上,他羡慕那时候的华宓君,可以肆意地笑,再闹再胡来身后都有李老大人这样的家人呵护着……   这份羡慕直到他知晓华宓君的身世后便碎得稀巴烂。   而今日李兰恪的一番话令地上的碎片瞬间碾成齑粉。   抹了把脸,干燥的手掌上顷刻湿了一片,盛言楚鲜少哭,今夜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若说因为爱华宓君而哭,未免矫情。   他和华宓君两人之间的感情还没到你侬我侬的地步,他答应这门亲,很大一部分是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女子能让他心动。   缠绵的爱情他想着等成亲后再慢慢培养也行,可今夜的他就是好难过啊,至于难受什么,他也不知……   月色清幽冷僻,绕过树梢时已过夜半,盛言楚腿麻得动弹不得,薄袍下的身子触之冰凉,就这样静坐到后半夜,大抵冷静下来了吧,盛言楚发楞无神的双瞳终于有了丝丝波动,欲起身往回走时,前边隐约有人影一晃而过。   还不止一个。   “小黑。”盛言楚拍拍睡迷糊的盛小黑。   盛小黑蓝褐色的眸子倏地望向黑夜的另一侧,在那里,刚有几盏火把隐蔽地溜到了襄林侯府的高墙。   “跟上。”盛言楚从小公寓拿出一件宽袍穿上,边系腰带边贴着墙壁往侯府那条街走。   才走了几步,盛言楚便停下来没动了,就着月光,侯府侧门巡逻的七八个侍卫均被擅闯的几人悄无声息地放倒了。   几人手法狠绝果敢,不像是普通的宵小之辈。   盛言楚顿住脚定在巷子口,正犹豫着要不要跟这帮人一道进襄林侯府一探究竟时,侯府大门忽从里边敞开,旋即一堆训练有素的士兵从里边冲了出来,登时就将门口几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士兵后边走出来的人盛言楚认识,是那日在金銮殿上随意扔他考卷的闻人将军。   “小黑别出声。”盛言楚手抵在唇边,盛小黑乖乖地将光秃秃的尾巴竖起来,一般这种情况,盛小黑都是处于备战状态。   盛言楚蹑手蹑脚地趴在巷子口矮墙上看,门口两队人马已经交手起来,坚硬如铁的长木仓短剑在空气中发出刺耳的铮铮声。   寡不敌众,何况闻人将军等人侯在府门后伺机行动良久,很快夜闯侯府的人渐落下风,有几个被闻人将军绑了起来。   盛言楚心一凛,他不认识夜闯侯府的人都是谁,但深更半夜跑来侯府的肯定不是简简单单想上门喝茶,既是敌人的敌人,那就是朋友,他得出手相助。   思及此,盛言楚找来布巾将脸蒙上,盛小黑身形庞大惹眼,盛言楚便将盛小黑放进小公寓,做好一切,他深吸了一口气,宛若离弦的弓箭一般往侯府大门方向冲去。   陡然出现的人,惊得两方人都下意识地停下了打斗。   “什么人!”闻人冲利剑唰得一下指过来,旁边一行人目光紧跟着落到盛言楚身上。   在两方灼热而又错愕的目光下,盛言楚稳着自己的慌张,撇下树枝作箭拉弓射向闻人冲,   带着倒刺的树枝从闻人冲耳畔擦风而过,闻人冲怒火和心惊猛地蹿上头。   “还楞着干什么!还不快将这胆大包天的小贼给本将军拿下——”   一声令下,之前和夜闯侯府的侍卫纷纷冲盛言楚奔来,盛言楚递给那些人一个眼神,旋即使出读书时每日锻炼的力气,步伐矫健的蹿进对面黑暗的巷子。   绕了一两条巷子,盛言楚停下来喘了口气,也不带这帮士兵走迷宫了,直接一个闪身进了小公寓。   “人呢!”   “我分明看到他跑这来了!”   “一家一家的搜,切不可放过他!”   “是——”   稀稀疏疏的脚步声四散开,很快就听到敲门扰民搜查的动静。   “大半夜的这是怎么了?”   “有贼么?”   “不清楚…”   老百姓怯怯交谈中夹杂着侯府侍卫的冷声呵斥,还没等他们将侯府对面这条街的百姓巷子的门都打来,就听侯府里忽传出一声声尖叫。   “走水了——快来人呐!”   “快快快,快救火…”   “水呢!”   “蓄水的缸不知被谁敲碎了!”   ……   盛言楚躲在小公寓抱着盛小黑仔细听着,不消片刻,尚在巷子口逮他的侯府侍卫皆冷着脸回侯府救火,此番折腾闹着巷子里的百姓怎么也睡不着了,纷纷探头张望。   趁着混乱盛言楚从小公寓里钻了出来,入目就是一片火红的光亮,是侯府西边宅子。   深更半夜起火还砸了院中的水缸,肯定是人蓄意为之。   至于是谁……   “小兄弟。”   身后有人大手突然按在盛言楚肩膀上,盛言楚汗毛直竖,僵着脖子侧脸去看,橙黄色的火光映照下,盛言楚似是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那人不敢见光,盛言楚盯看过来时,男人瞬间垂下眸子,手搭在盛言楚肩上用力地捏了捏,低声道:“今晚多谢了。”   再无其他话,等盛言楚反应过来时,男人已经迅速转身快步走进了黑暗的深巷口。   盛言楚赶忙往里边跑,却见男人早已消失地无影无影。   和盛言楚溜进公寓藏身不同,男人是实打实的真功夫,略一腾身就攀爬上了墙壁,旋即悄无声息的没入了黑夜中。   身后侯府的尖叫声不绝于耳,见状盛言楚反倒平静了心,看来襄林侯府有的是人想灭了它。   没水救火,府中人便去挑东面院子池塘里的水,可惜远水救不了近火,半炷香.功夫不到,西边院子的橼木发出崩塌,‘轰隆’几声巨响后,西苑高大的撑木砰得倾倒,屋子里的火须臾被砸灭了大半。   老百姓瑟缩一抖,谁也不敢在外边逗留,有胆小怕事的小声嘀咕侯府的火会不会烧到他们这来,更有谨慎的人溜进屋子拿桶不停的从水井里挑水备着。   盛言楚抬头望风,今日吹得是西南风,风只会往侯府南边院子吹,不会殃及百姓巷子。   侯府西苑的撑木烧断后,救火的人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西南风一起,倒地的碎火零散地往南边院中跑,这一夜侯府的人想来是睡不好了。   -   盛言楚乘星而归,一进盛家小院就累得睡过去了,早上醒来后才想起没将盛小黑从小公寓里放出来。   心当即往下一沉,跑到小公寓一看,他直呼好几声好家伙。   错过了一次白雾出现的时间就算了,小书房的玻璃门被生生从外边撞开,散了一地的玻璃碎渣。   举目望去,没看到盛小黑的身影。   踢开地上的碎片,他赶忙探头往窗外看,乌黑无边的窗外看不到半点光亮。   “没掉下去就好。”   盛言楚拼命的自我安慰,折回楼下和卧室来回翻找,越找心中的恐惧就跟深海里的海水一样将他淹没,喘不过气来的无助感促使他再次来到窗前。   “小黑——”   窗外空旷,吼起来还有回音。   “小黑…”   喊第二声时,窗下忽起一阵阴风,盛言楚下意识地往后倒退,说时迟那时快,一道亮白的身影从外边飞蹿进窗,下一息,一条毛茸茸的大狗将盛言楚扑倒在地。   失而复得的喜悦使得盛言楚都忘了责骂盛小黑乱跑,手一摸,软和和的,再看,嚯——   “小黑,你长毛了!”   还是那种无暇的纯白色。   盛小黑抖了抖大耳朵,继续压着盛言楚的肩膀舔脸,带着倒刺的温热舌头舔得盛言楚脖子出奇的痒。   “别舔,哈哈哈,乖,让我起来…”   盛小黑骨骼大,比两个成年男人还要重,盛言楚推不开大狗勾只能软语哄着,好在盛小黑听话,舔了几下后就乖乖地坐立到一旁。   望着盛小黑新长出来的一身白毛,盛言楚不由发笑,抬手用力地薅了顿盛小黑手感极佳的绒毛。   得,看来名字取错了,得叫盛小白才对。   一人一兽来到如墨般的窗前,盛小黑一夜长出白毛后似乎比从前更大了,两只前蹄搭在窗前竟有些站不开,盛言楚被挡得看不到外边,只能将盛小黑的爪子扒下来。   因着盛小黑刚从窗外爬上来,以盛言楚对盛小黑弹跳能力的估计,窗外的落地点大概有两丈左右高。   找来台灯,盛言楚大着胆子探出脑袋往下看,台灯的照明度有限,但半丈之内的视野还是能看得清的,可现在他什么也看不到,浓稠的黑色将窗外的一切覆盖的严严实实。   盛小黑仰头叫起来,盛言楚侧开身,只见盛小黑轻松地跳出了窗外。   “小黑!”盛言楚急得伸手去拽,却只抓到几根细毛。   盛小黑在下边吠了两声,盛言楚这才明白盛小黑是在帮他测量下边的深度。   挠头,他好像估计不出来…   回声太严重,一时还真的不好推测下边有多高。   盛小黑爬上来时,盛言楚伸手摸了摸盛小黑身上的毛发,很冰,还有水汽,想来底下温度应该很低。   若盛言楚敢闯,其实大可以骑着盛小黑下去一探究竟,可他惜命的很,有了上回骑着盛小黑游街差点撞飞的经验后,盛言楚着实不敢骑盛小黑去窗外。   歇了心思,盛言楚开始数落盛小黑,盛小黑委屈地贴着墙壁拿眼睛斜睨盛言楚,总之丝毫不悔改,没辙,盛言楚只能认命地去清扫玻璃渣。   玻璃渣用布裹紧,将其用石头砸成粉末后扔进了铺子后厨的灶眼里。   程春娘正在锅灶前熬高汤,见盛言楚将一快成色好的布巾往熊熊大火里扔,当即心疼道:“好端端的烧它干嘛?这么好的料子搁外头卖得好几十个铜板呢!”   用火钳掏了掏,确定烧干净后,盛言楚才小声道:“娘,我烧的是仙人洞里的东西,不能见人的。”   程春娘‘啊’的张大嘴,亦压低声音:“你烧它干嘛?”   盛言楚将盛小黑从小公寓里放出来,乍然看到白毛的盛小黑,程春娘好半天没认出来。   “他将仙人洞的东西撞坏了,只能烧掉。”盛言楚揪着盛小黑的大耳朵把玩,笑道:“娘,我就一夜没看住他,你瞧瞧,他就变了样。”   程春娘轻轻顺着盛小黑长而密的毛发,嘀咕道:“楚儿,你说小黑是不是因为仙气才变成这样?”   盛言楚点头应是,昨夜他心都在襄林侯府,盛小黑撞破玻璃门应该是看到了书房里骤起的白雾,之所以跳下去,应该也是为了追随白雾的去向。   盛小黑突然换毛在盛家闹出的动静不小,为了不惊动外边的人,盛家人决定这段期间将盛小黑锁在家。   “楚哥儿,得闲你去瑶山寺烧炷香拜拜菩萨 。”月惊鸿将盛言楚拉到一旁,嘱咐道,“小黑到底是西北神兽狡,它可不是一般的小兽,一夜之间秃了便算了,这会子竟然又一夜长出白毛,着实诡异,这种异俗的事万不可掉以轻心。”   都说燕子在百姓家屋檐下衔窝是吉兆,猫衰犬旺,盛小黑作为神兽狡的化身,突然秃了又重新长毛,这种征兆不知是吉还是凶?   “我省的。”盛言楚瞧瞧天色,道,“我待会吃了饭就去。”   瑶山寺他是该去一趟的。   -   取了盛小黑一撮白毛,盛言楚没让盛允南跟着,独自坐马车出了城。   今日天气不太好,灰蒙蒙的,压抑的很,入了夏,京城还没怎么下过雨,此时天边卷起层层乌云,不出意外会有一场雨降下来。   老百姓拜佛讲究吉日,今天这样能见度低的情况委实不是上山烧香的好日子,但盛言楚三天假期一结束就要投身到翰林院忙碌,十天半个月怕是都没功夫往瑶山寺跑,何况他现在心里乱得很,左右没心思看书休息,还不如来瑶山寺静修半天。   盛言楚攀爬上山,一路只零散的遇见几个背着柴火下山的猎户,上山求佛捐香油的人还真不多。   瑶山寺庙的小沙弥以为今日不会有人过来,竖好竹篾扫把合掌:“净真,关寺门吧——”   唤作净真的小沙弥应声跨出高高的门槛,正欲合上寺门时,雾气围绕的半山腰处似乎有人往山上来。   “有施主过来了!”   两个小沙弥站在门口往山下张望,盛言楚走得快,不消一会就来到了瑶山寺前的空地上。   半阖的门哗啦敞开,正大门是空门,除了寺庙的和尚和意图出家的人能走外,像盛言楚这样的俗人只能走偏门,小沙弥适才要关的也是空门,这会子香客过来,他们自然要敞门迎接。   进了偏门,小沙弥引着盛言楚去拜佛烧香。   虔心地跪拜三下,闻着佛堂里袅袅的香火,盛言楚乱了一天有余的心终于有了片刻的安宁。   捐了五两香油钱,盛言楚问小沙弥:“小师傅,敢问寺庙今日还解签吗?”   小沙弥低眉垂眸,合掌柔声道:“施主请随我来——”   盛言楚抑着呼吸 ,将袖袋里的签条奉上:“这签还望住持帮我解一下。”   小沙弥愣住了,瑶山寺解过的签都会丢进朱砂血中浸泡,签条会变成红色,而盛言楚手中的签条一红一白,明显有一条没有解签过。   带着疑虑,小沙弥领着盛言楚来到佛堂后,佛堂静谧 ,一推门,门后草团上盘腿坐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方丈,简朴的袈裟披在身,只瞧一眼便让盛言楚心生敬畏。   老方丈至今高龄几何无人知晓,盛言楚合掌坐到对面时不巧看到了老方丈两排红红的牙床,这般一想,看来老方丈也和他一样是个俗人嘛。   笑成弥勒佛的老方丈伸出手,盛言楚忙躬身将两根签条递过去。   “施主来寺中求合欢铃时,老衲就说过了,你既不信老衲的签词,何故今日又来?”   老方丈口齿清晰,声如洪钟。   盛言楚不敢隐瞒,便将心中疑虑说了出来。   “弟子来此其实另有一事。”   除了解签,住持一般不会轻易见香客,盛言楚灵机一动借着解签的由头才得以进来。   “西北异兽狡?”老方丈笑了,“此兽在西北是祥瑞之物,很难驯服,施主能养这么多年,俨然是好福气。”   “那他从黑变白是?”   老方丈神秘一笑:“天下祥瑞和凶兆出现,多多少少都会现有变幻。”   这道理盛言楚他懂,就好比上辈子小公寓发生地震时他就觉得心口狂跳,第六感告诉他接下来有大事发生,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他竟重生到了嘉和朝。   “敢问方丈,异兽狡有此行迹是吉还是——”   没等盛言楚问完,老方丈径直打断:“狡为祥瑞之兽,自然是…”   老方丈调皮的很,笑眯眯地望着盛言楚,话说一半改口道:“施主近些时日定会有喜事发生。”   “喜事?”盛言楚大吃一惊,若面前坐得不是德高望重的瑶山寺住持,他恨不得冲过去使劲晃一下这人的肩膀。   他这会子看上去像是有喜事发生的样子?   昨晚跑到襄林侯外的傻子难道不是他,当众挑衅闻人冲的不是他?惹出这么多事,他还能有喜事降临?骗鬼的吧?   狐疑的瞥了眼老方丈,盛言楚行礼起身往外走,老方丈站起来笑喊:“小施主不解姻缘签了么?”   盛言楚脚步微滞,扭头淡淡道:“用不上了,弟子前些时日已经和李家姑娘过了小定。”   老方丈眉眼笑开没说话,目送盛言楚出了佛堂。   -   从瑶山寺出来时,外边轰隆下起雷阵雨。   盛言楚没有从小公寓里拿雨伞,而是一股脑跑下了山,小沙弥站在廊下看得皱眉:“这么大的雨,也不怕淋坏了身子?”   老方丈不知何时站到了小沙弥身后,端着是那副出尘的气质,见盛言楚只身穿梭在雨幕中,老方丈阿弥陀佛了一声:“年少气盛的年纪总会冲动做些傻事,淋场雨清醒清醒也好。”   -   盛言楚浑身湿透地往下跑,夏季的雨大而猛,路过半山腰时,望着山下被绿树围着的皇城,盛言楚忍不住拢手大声喊起来。   混着泥土清香的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滑,盛言楚奔走在山野间像拥抱了从未有过的自由和畅快,因襄林侯而积攒的郁气似乎在一瞬间消散的干干净净。   雨越下越大,雷声也越滚越近,皇城内的各大街上种有矮树,担心被雷击,盛言楚便放慢了脚步,决定等雨停了再回京城。   山脚有一处卖茶的棚子,拖着精疲力尽的身子,盛言楚坐到棚内。   棚子里稀稀疏疏坐着三五桌老百姓,花几个铜板叫了碗姜花茶暖身子,两大口喝完,盛言楚便靠在门槛上观雨。   疾风骤雨挟着天边的电闪雷鸣哐哐地往这边来,盛言楚看到大瑶山对面山上的树木被劈倒了好几棵,露出白白的树干格外的惹眼。   哈了口凉气,盛言楚暗道这雷怎么就不劈死襄林侯,炼铜人渣活到七老八十的高寿,像话吗?   苍天莫不是没长眼睛?这样淫.乱的畜生不收进地狱是留着准备升天做神仙吗?   “轰隆——”   “快看!”老百姓纷纷往棚沿下跑。   一人指着远处:“那边起火了?刚有道雷一闪,好像是劈中了那边。”   盛言楚个头高,望得远,皇城南边此时升起缕缕青烟,老百姓们正凑在一块叽叽喳喳地讨论天雷劈中了哪里时,天际又划过一道闪电。   紧随其后的雷声震天动地,盛言楚捂住耳朵,胆小的老百姓怕得往后躲,只见银亮的惊雷轰隆地往皇城方向席去,一下、两下…   疾雷不及塞耳,好多人被震地耳朵有几息的失聪,平地雷声过去后,倾盆大雨滂沱而下,一时的变故吓得老百姓纷纷面向瑶山寺合掌跪倒。   骤雨初歇,盛言楚起身往城内走,夏季的雨一茬一茬地来,再不走他今天就回不去了。   雨一停,阳光散了下来,便是如此,空中的雨还在细密地往下掉落。   进到城内,大前门客栈住下的人将去主城的路围得水楔不通。   “造孽啊,好像劈死人了……”   “劈得哪家?”   “不知道哇,搁得太远。”   盛言楚越过拥挤的人群往里边走,拐弯去城北甜水巷子时,忽听城南响起声声哀乐。   有此阵势的,看来死的人身份不一般。   “叔——”盛允南从城北巷子口跑出来,“奶猜到你淋湿了衣裳,特意让我出来给你送干的,赶紧换上,可别着凉了。”   盛言楚将视线从城南浓烟处收回来,跟着盛允南往隐蔽的小巷子深处走。   湿衣服黏糊糊穿得难受,边换他边道:“南哥儿,你去找辆马车去,待会咱们跑一趟城南。”   “去李家吗?”盛允南将盛言楚脱下来的湿衣服包起来。   “不是。”盛言摇头,“我想去看看雷劈死了谁。”   -   空中又开始刮风下起雨,便是这样也没能阻止住城南百姓看热闹的脚步,马车驶不进去,盛言楚就撑着伞往里走。   地上四处可见被雷劈裂的木屑,顺着木屑,盛言楚竟走到了昨晚他来到的襄林侯府对面那条巷子口。   “谁被劈死了?”他急忙逮住观望的老百姓问。   “还能是谁?”老百姓捂着嘴小声说,“是府里的侯爷…”   襄林侯死了?   被雷劈死了?!   “真死了?”盛言楚瞪大了眼,他才在茶棚祈祷让老天爷一道雷劈死襄林侯,这老天爷难道听到了他的心声?   “还能有假?才敲了送丧钟,适才太子殿下都过来了。”   “侯府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昨夜走水将西苑烧了个干净,今个倒好,直接一道雷将老侯爷给——”   “老天爷好端端的降雷劈他,可见他平日做得伤天害理的事颇多,竟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嘘嘘嘘…”   盛言楚听到这些话不由牵唇笑开,指挥盛允南:“走,回家去。”   盛允南也不知他叔为何突然那么开心,围上前笑问:“叔,你这是遇上啥喜事了?”   喜事?   瑶山寺的老方丈说他近期有喜事到来,襄林侯的死,可不就是喜事?   “自然是有的。”   盛言楚笑眯眯的举伞行走在街上,从昨天到现在,他的心情随着襄林侯起起落落,如今襄林侯死得凄惨,卷起狂浪的心湖终于归于平静。   “啥喜——”盛允南还没问出口,一顶小轿子抬着从前边奔过来。   盛言楚撩起衣摆走到一旁等轿撵先过去,来得轿子华丽非凡,里头坐着的人想来不好得罪,盛允南紧跟着盛言楚的步伐小心翼翼地避到路边。   经过盛言楚身边时,轿帷从里边拉起,露出一张苍白病态的俊美脸庞。   雨一时下大,看戏的老百姓匆匆地往家里奔,无人注意到街角这顶小轿倏地停了下来。   盛言楚倾身走近:“雨下这么大,殿下怎好出来受凉?”   五皇子侧头瞧向此刻乱糟糟的襄林侯府,苍白的唇扬起一抹兴味笑容,幸灾乐祸道:“此等大事怎能少了我这个京城小霸王去掺和一脚?这会子也不知太子爷在里边急成了什么样…我着人配了锣鼓,待会好进去陪太子爷哭一场。”   盛言楚直起腰,斜雨下襄林侯府呛鼻的灰雾扔盘踞在府门上空久久不散,昨日还壮丽华贵的侯府一夜崩塌成断垣残壁,府中的顶梁柱襄林侯被天雷劈死,这种死局若没个正当的借口,太子一脉接下来有的忙了。   “知道昨晚那场火谁放得吗?”   五皇子气息很轻,若非盛言楚靠着近,他都不一定能听到这句话。   想起昨晚那句‘多谢’,盛言楚蹙眉。   “虎贲营昨夜‘揭竿而起’跑到襄林侯府偷取虎符,不料中了闻人将军的埋伏…”   那些人是来偷虎符的?盛言楚微惊。   寻常人便是偷走了虎符也指挥不了虎贲营,除非是虎贲营的主将。   “…你义父着实送了一个妙人呐。”   五皇子舒坦地挥手让轿子起身,回眸冲盛言楚道:“得空了你去跟骠骑将军聚一聚,他这人脑子一根筋,如今虎贲营尽数在他的掌控之下,我担心他太过耿直,回头这虎符还没焐热就交给了父皇。”   盛言楚凛然点头,襄林侯一死,骠骑将军詹全就会成为炙手可热的新秀,他得抢在前头将人拉过来。   詹全虽说是他义父举荐上去的人,但此人傲骨嶙峋,就像五皇子说的,极有可能将虎贲营交给老皇帝。   老皇帝年纪太大了,若再让老皇帝把持朝政,朝中储位之争依旧停止不了,何况…只有老皇帝手中没有权,他才能名正言顺地去华府。   猥.亵华宓君的襄林侯都死了,罪魁祸首的华正平和唐氏岂能苟活?!   -   天放晴,一大清早盛言楚便来到了翰林院。   许是襄林侯死得过于惨烈,以至于难以启齿,这一天的早朝直到日上梢头才散。   翰林院两个掌院,一个病重,一个是襄林侯的旧友,昨天含泪去吊唁襄林侯,不成想雨天路滑摔了个四脚朝天,尾脊摔断了,这会子正搁家里哀嚎痛哭呢。   有关早朝的事,盛言楚等翰林官只能等戚寻芳回翰林院带消息。   “大人——”   “朝中如何?”   戚寻芳才下马就被翰林官们围住。   戚寻芳大步往内走,边走边交代事,看到盛言楚,戚寻芳招手让其过来,两人一道进屋。   门一关,戚寻芳开门见山:“太子今早在金銮殿伤心欲绝,本官官阶低没能瞧见,听吏部的人说,太子当场吐了血。”   “这么严重?”盛言楚挑眉。   襄林侯欺压外孙太子多年,如今襄林侯没了,太子爷不该放爆竹庆祝才对吗?   不过襄林侯手中的虎符被盗,太子一下痛失虎贲营,可不得凄入肝脾。   戚寻芳找盛言楚说这些自有他的理由。   “太子咳血病危,本官瞧着是气的,今日早朝,有人奏说天公震怒,若非襄林侯十恶不赦,老天爷怎会一道又一道的雷往他头上劈?”   “朝中文武百官为此争吵不休,襄林侯虽有抵抗南域蛮人的大功劳,但这些年皇上对其敬重有加,襄林侯却居功自傲,早朝之上,弹劾襄林侯的折子堆得比人还高,这还不是最气人的…”   戚寻芳的狐狸眼睨向盛言楚:“皇上命四殿下带人彻查襄林侯生前犯下的大罪 ,太子一听,当场飚了血,四殿下向来和太子不合,想来这次彻查,那些莫须有的,或是确切做过的事,四殿下应该都会推到襄林侯头上。”   盛言楚默然无语,他要是太子,何止吐血一说。老皇帝让四皇子查襄林侯,这跟打太子的脸有什么区别?   四皇子手中有皇令,届时襄林侯的身后名声到底如何全凭四皇子那两片嘴唇嘚吧。   “为避免四皇子将私事掺和进去,皇上降旨让翰林院调一人过去监察四皇子,原是让本官去,可如今翰林院两位掌院都病了,本官脱不开身,本官遂向皇上举荐了你去。”   “我去?”盛言楚两颊漫上红光,他求之不得啊!   心儿激动得想一蹦三尺高,然面上不显,谦虚拱手:“大人高看下官了,下官才入官场一月不足,监察事关重大,下官怕是无能。”   “你行。”戚寻芳笃定地说。   从在会试贡院将盛言楚推上会元位置时,戚寻芳就时刻关注着盛言楚。   入翰林院这些时日,唯有盛言楚没有见天的和人鬼混,翰林院虽不大,但自成好几派,某些庶吉士才结束朝考就抱团取暖,这样的人,不适合做监察。   盛言楚推门而去,翰林院门外早已落了顶小轿等着。   官轿稳而快,才半盏茶水的功夫就送盛言楚去了别地。 第131章 【三更合一】 儿啊,你……   四皇子成年后, 老皇帝将其安排在吏部做闲职,此番彻查襄林侯,当然得盛言楚这个小小翰林官先去见四皇子。   襄林侯死得不体面, 若说平安终老, 老皇帝些许还真的拿襄林侯没辙,毕竟襄林侯于朝廷有功, 南域海盗猖獗, 蛮人聚拢,要不是十年前襄林侯带兵镇压,南边各地此时怕是早已被贼子霸占,民不聊生。   功有,过也有。   功大能抵过, 老皇帝迟迟不动襄林侯就是碍于这句话。   可谁叫天公震怒?   襄林侯死得这么难堪, 皇上纵是平日对襄林侯没有不满,此时也要派人彻查, 好给襄林侯身后事一个交代, 也要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   轿撵停在吏部正门外,盛言楚撩起帘子:“怎么不进去?”   吏部是六部的龙头老大,坐地面积为六部中最广, 盛言楚要去的吏部司在吏部最南边, 进大门走过去要一刻钟,因而官员去吏部司得了恩典后可以乘轿撵。   “大人, ”抬轿的小吏靠过来,嘴皮子特六:“大门外跪满了人,咱们一时进不去。小人打听了,都是襄林侯府的女眷,哭哭啼啼的, 说是恳请衙门将襄林侯的尸身交给她们下葬。”   盛言楚好整以暇地挑眉:“襄林侯还没下葬?”   侧头去看,呵,吏部门外跪了一地身穿白色丧服的娇娥,各个哭得梨花带雨。   “没呢。”小吏嗤笑,“皇上有旨,一日不查明襄林侯被雷劈的真相,那就一日不下葬。”   盛言楚一手抚脸而叹,老皇帝这是铁了心要置襄林侯府于死地啊。   若真的想给襄林侯讨个公道,不应用心安抚襄林侯的妻妾子女吗?如今将尸体扣下,这群女子往吏部大门一跪,如此显眼的一幕何愁不能将襄林侯惹怒天公这件事推上舆论制高点?   “等吧。”盛言楚虽不喜襄林侯府的人,但这些人带孝枯槁,他若贸然上去赶走,会在百姓心中落一个无情冷面的怪名声。   就在盛言楚慢悠悠的等候在门外时,东宫太子听说此事后气得将婢女手中的药碗狠狠地砸碎。   “一群猪脑子!这时候跑去吏部闹,是嫌丢人没丢尽?还不快着人将她们喊回来!”   地上伏跪着的小厮颤着嗓子:“殿下,侯府的几位奶奶也是担心侯爷死后不安宁,这才去吏部…”   太子撑着精力从床上起来,一脚踹在小厮心窝处,猩红着眼暴吼:“谁给她们出得馊主意?!外祖父是遭了天谴,本宫一心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们倒好…呕…”   “太子——”小厮慌得往前一栽,冲门外大喊:“快去请御医来,就说太子爷又吐血了…”   东宫乱成一团,不多时,吏部门口便有人冷着脸过来将襄林侯的女眷拽走,这些女人捏着帕子撒泼打滚不愿意离开,那人便将女眷直接绑起来往马车上塞。   “是太子的人。”   小吏守在八卦前沿,揣着手望着襄林侯的女眷被鲁莽相待,咧着嘴笑对盛言楚:“太子爷定是气急了,啧啧啧,跪前边的是侯府继夫人,适才手腕都被勒出了红痕,可怜见的,如今侯爷去了,这些蒲草女人…”   “呸呸呸,小的胡说八道呢。”小吏自觉话多失言,忙躬身觍着脸和盛言楚道:“大人,咱们现在进去?”   盛言楚乐得听这些流言蜚语,也不见怪,抬手让轿子起。   轿子停在吏部司廊下,还没下轿就听里边传来朗朗笑声。   “…老贼背着父皇作出这么多丧尽天良的事,也活该天降惊雷劈死了他…”   是四皇子。   盛言楚匀平气息,眼神示意小吏进去通传。   “翰林院盛大人?”   屋内四皇子的声音依旧很大,语气不欢迎:“父皇派得不是直学士戚寻芳吗?何时换了一个不知所谓的盛大人过来?”   小吏赶紧解释,屋内好半天才传来四皇子嫌弃的话语:“得得得,让他进来。”   小吏灰头土脸地走出屋,难堪地笑看盛言楚:“大人,四殿下让您过去呢。”   盛言楚目光微闪,大步流星地垮进内院。   四皇子是中宫之子,一向将眼睛吊在额头上睥睨着人,见到盛言楚,四皇子说不上来的厌烦。   个头矮,四皇子得昂起脖子和盛言楚说话:“翰林院是没人了吗?竟派你这么个毛头小子过来。”   盛言楚不卑不亢:“下官受皇上和戚大人所托,定不负众望。”   “下官虽说是个初出茅庐的浑人,比不上四殿下您,但读书时下官尤为喜欢品阅我朝律法,深知行事要规律,律法严苛谨慎,如今皇上命下官监察襄林侯一案,下官定当遵循律法条陈,力求还襄林侯一个清白!”   老皇帝也想将襄林侯一举毁掉,但人言可畏,所以老皇帝才猫哭耗子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盛言楚有样学样,学得那叫一个淋漓尽致。   四皇子听到这番进忠憨直的话语,当即一噎,暗道父皇不会真派了一个傻不愣登的翰林官过来吧?   盛言楚行礼后便拿起襄林侯的卷宗细看,四皇子捧着茶绕着盛言楚来回打量,见盛言楚看得极为认真,不由皱眉:这人难道是来替襄林侯洗白的?   四皇子摸着下巴,盯看盛言楚的眼神愈发诡异。   此人得的皇令才来监察,他的一言一行难保不是父皇的意思,思及此,四皇子瞳孔骤然放大。   难道父皇明着让他来查襄林侯生前犯下的罪行,然又派一个刚正不阿的翰林官过来,实则是想保住襄林侯?   不对不对,四皇子猛地摇头。   父皇心中厌恶襄林侯已经不是一日两日,旁人不知,他这个做儿子的岂能看不出来?   可面前这人……   盛言楚目不斜视,跟着吏部司的官员一一详看卷宗,这一副严肃的表情看得四皇子一愣一愣的。   若说派戚寻芳过来,四皇子倒一点都不担心接下来的监察,以戚寻芳圆滑的性子,应该知道怎么配合他完成任务,可如今来了一个浑小子,那他接下来怎么往襄林侯头上堆事?   这段时日父皇查他们几个成年皇子查得极严,他手中亦有些见不得光的事,正当他焦头烂额时,襄林侯这个背锅侠出现了,可…   瞟了眼认真模样的盛言楚,四皇子气得腮帮子鼓起来,将吏部主事秦庭追拉到屋外,下巴往盛言楚身上抬,轻蔑地问:“这人什么来头?”   秦庭追素日掌管吏部相关卷宗,襄林侯的案子下派到四皇子身上后,吏部尚书立即谴秦庭追从考功司过来协助四皇子。   秦庭追负责的考功司主持科举考试,一向和翰林院有交情,盛言楚是翰林官出身,四皇子找秦庭追打听再适合不过了。   “殿下不认得他?”   秦庭追端着手,浅浅微笑:“这人是今年的新科状元,原出生不好,是个商户子,不过十分聪慧,会试和殿试时竟都越过江南府的榜首拿到了三鼎甲,此人不可小觑,如今年岁尚小,若再过几年……”   四皇子眼睛骤然发亮,看盛言楚的眼神逐渐火热起来,搓着手干笑:“我道是谁,原来是新科状元,怪不得父皇将此重任交到他手上。”   既是新上任的翰林官,四皇子想,这就好办了,新官上任三把火,谁不想做点成绩出来让官家另眼相待?   这般一想,四皇子一下通透了。   -   几场夏雨过后,京城气温陡然攀高。   这是盛言楚在吏部的第三天,吏部人多院大,初夏的蝉鸣恼耳,盛言楚来回穿梭在各大卷宗房里热得后背都湿透了。   “来个人。”四皇子站在廊下喊,不耐烦道:“没看到盛大人受累了吗?还不快将院里聒噪的蝉给沾了去!”   盛言楚脚步微顿,捧着厚厚的卷宗扭头,刚想行礼,四皇子挺着肚子走过来,热切道:“嗐,不必拘礼不必拘礼。”   “四殿下。”盛言楚神色如常,依旧放下卷宗规规矩矩地问安。   四皇子笑容一窒,偏又拉不下脸训斥面前这个恭敬客气的状元郎,饶痒痒的小竹手越过盛言楚翻起地上的卷宗,待看清上边的字,四皇子神色微变。   “盛大人突然看这等陈年旧事的卷宗做什么?我虽平日里闲不做事,但也知道这宗案子和襄林侯毫无干系。”   盛言楚将地上的卷宗抱起 ,抹了鬓角处的汗水,清清嗓子道:“这案子是悬案,下官昨儿查看襄林侯近几年的动向时,偶然发现襄林侯十年前极为喜欢往朱门楼跑,然而当京城出了这桩案子后 ,襄林侯突然再也不去朱门楼了,下官想,朱门楼案子中襄林侯是否也脱不了干系?”   “当年刑部都没查清的案子,你能耐它何?”   四皇子挺直的双肩垂下,伸手欲拿卷宗,盛言楚垂眸没松手,四皇子闷哼一声,背着手面罩寒霜:“你既想查就查,但这桩案子当年牵连的人颇多,如今涉案的嫌疑之人好些都是朝中重臣。哼,我瞧你初生牛犊不怕虎,也知道你急于求成,但有些事不能碰,也不该碰!”   见盛言楚微躬着身子似有在听,四皇子面色稍显和缓,遂语重心长地拍拍盛言楚肩膀:“盛大人呐,我劝你是为了你好,襄林侯恶贯满盈罄竹难书,实则不差这一两桩罪行,你如今根基浅薄,这会子碰这件悬案,日后若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便是我有心想保你怕是都难。”   盛言楚连连点头受教 ,谦逊地说:“殿下提点的是,是下官莽撞了,下官这就将卷宗归回原位。”   说完就急色匆匆地往回跑,慌手慌脚的模样像是手中捧了一块烫手山芋似的。   盛言楚一溜烟跑走,跟在四皇子身后的官吏笑看着盛言楚失措的背影,捻起嘴角小胡子把玩,不屑地笑:“原以为是个机灵的,不成想这么不中用,瞧瞧,听殿下寥寥几语就吓成那样,委实不成器!”   “你成器!”四皇子一个板栗子叩在说话人头上,满面阴沉,“他才来吏部三天就查到了那桩案子上,你还好意思说他?!”   被打的男人顾不上疼忙双膝跪倒,此时在吏部不好发火,四皇子抬手让人起来,压低声音道:“给我将他盯紧了!切不可再让他碰那宗案子,否则我拿你是问!”   “是是是,下官明白…”   一旁听令的人汗如雨下,等四皇子一走,那人忙招手吩咐下边的属官:“这几日你们旁的事别管,就守在卷宗房跟着盛言楚动,他去哪你们就去哪,他就是去茅房,你们也给本官寸步不离的看着!若他…若他翻那种卷宗,你们即刻来报于本官。”   “是!”   蝉鸣声渐小,待廊下无人时,躲在拐角墙后的盛言楚才抱着卷宗一言不发地走出来。   他拿到的朱门楼案子是十年前的悬案,朱门楼乃胡人酒馆,卷宗内容实则他早已看过了。   朱门楼出事时,因朝中刑部尚书涉嫌其中,所以这案子便由三司中的大理寺和都察院接手审判,可查着查着,这两司竟也有人受到牵连。   为了避嫌,老皇帝将案子交给六部大佬吏部去查,吏部所在官员不擅查案,又或是不愿为此得罪朝中大半官员,便草草结了案,只叫人将京城朱门楼给关了,再无下文。   盛言楚没来吏部之前压根就不知道朱门楼的案子,直到昨日他翻看襄林侯多年的行踪时才瞧出了端倪,他本来还以为这是巧合,可听了四皇子的话后,他敢笃定,十年前的朱门楼案肯定和襄林侯有关。   至于四皇子拦着不让他查,难道四皇子当年也涉足其中?   往回倒退十年,四皇子才十七八啊,怎会去朱门楼做那种事?   -   “朱门楼?”   一回到翰林院,盛言楚便问起在京城呆了有三四年的夏修贤,夏修贤咬着笔尖,手不停地翻着书:“你问这个干吗?朱门楼那片地早就经年不修了…”   顿了顿,夏修贤瞥盛言楚一眼,邪笑道:“你若是好奇,不如得闲去朱门楼看看呗?”   盛言楚懵然,身子从椅子上挺直:“我还能进去看?不是说官府早些年查封了朱门楼么?”   夏修贤放下笔,捏了捏疲倦的眉心,一手捧起茶水啜了口:“朱门楼原是被官衙查封了的,可前些年不知从哪蹿出一伙盗贼将里边的东西砸了个稀烂,几扇门也被砸破,左右里边的东西早已被抄,剩下的破宅子想来没什么人惦记,官衙便撤了封条。”   “如今朱门楼李杂草丛生疮痍满目,时不时会有无处安家的乞丐夜里住在里边…”   放下茶盏,夏修贤双手合拢抻着下巴,眨眨眼:“楚哥儿,你不会真的想去那里吧?听说到了夜里,朱门楼里边会有异声哦~”   盛言楚翘着二郎腿,一手搭在椅背上轻敲,面色和煦:“不做亏心事,我怕什么 ,便是让我呆在深山老林,我也不惧里边的鬼怪。”   “你小子话可别说太满。”   夏修贤悠悠道:“朱门楼那块地死了不少人,死得又是一些…咳,反正夜里那一片都阴森森的,尤其是现在这等燥热的天气,朱门楼一到晚上就会出现好多有光无焰的火球…”   盛言楚料到是这样的恐怖场面,挑挑眉:“那火球是不是悬在半空,有红,有蓝还有绿?”   夏修贤一口茶水喷出来:“你见过?”   “没,”盛言楚摆手,但他知道那些是磷火,也就是古代人常说的鬼火。   人的骨头里含有磷元素,多年腐烂的人骨会自燃发出他说得那三种颜色的火,人走在旷野会带动这些鬼火跟在后边移走,古代人哪里知道磷火,以为自己被鬼盯上了。   朱门楼是西北胡人酒馆,过去十年了还有鬼火出没,可见那地下埋葬了多少枯骨。   “你可别去那啊!”夏修贤两股战战,嗓音都变了味,“朱门楼邪乎着呢,你没事去那找什么乐子,闲着无趣,不若帮我将这捆文书批了。”   盛言楚手腕猛地一沉,望着夏修贤甩过来的厚重文书,盛言楚起身将文书放到一边,弯了下嘴角:“这文书你还是留着自己慢慢批吧,我如今在翰林院和吏部两头跑,哪里还有闲心帮你看这些东西。”   夏修贤一想也是,遂厚着脸皮打趣:“听说四皇子在吏部一口一个盛大人叫得欢?”   胳膊肘推了推盛言楚,夏修贤挤眉弄眼:“感受如何?是不是比在翰林院要舒服?你千万别拿话哐我,四皇子待下属最为大方,原先俞庚替他办事,金银,女人,什么没有?快些说说四皇子都送了什么给你?”   盛言楚皮笑肉不笑,直接一锤暴击:“四皇子拉拢人惯常不都是那两样么?你既知道还问我?”   “还真送美人给你啦?!”夏修贤那叫一个震惊和激动,抓着盛言楚的肩膀急迫地问,“你收了没?以你的性子,你不会当场拒了吧?”   盛言楚翻了个白眼:“你倒是懂我,我前脚婉拒,四皇子后脚就将人送到了我家,连个招呼都不打。”   夏修贤这会子没了调侃盛言楚的心思,一脸正色道:“皇上才派你去吏部协理四皇子彻查襄林侯,你若收了他的人,你让皇上怎么想?”   盛言楚也在头疼这件事,三天之内,四皇子就往甜水巷盛家院子送了两波人,在他的反抗以及四皇子的强迫下,他只能硬着头皮收下一个。   那丫鬟叫秀浓,杨柳细腰樱桃嘴,比时下公子哥爱追捧的花娘还要美上三分,原是四皇子从外边陶回来的戏班子伶人,因颜色好,四皇子本想忙完了这阵子就赏个通房名头,坏就坏在容貌太出挑,一时便招了皇子府一众妻妾的嫉妒。   四皇子妃将秀浓混在女人堆里打包遣到了盛家,盛言楚都说了不要,瞅着两波人中都有秀浓,盛言楚当即觉得此女身份不一般,便将秀浓留了下来。   他发誓,他对秀浓没有半点邪念,纯粹是觉得四皇子府一而再再而三大的将秀浓往他屋子塞 ,想来这秀浓应该有问题。   四皇子得知美人被送走后,气得和四皇子妃大吵了一架,四皇子妃深知四皇子的脾性,便又寻摸了两个美人给四皇子暖床。   “殿下合该高兴才对,府中送去那么多姑娘,盛翰林唯独挑中容貌最为出色的秀浓,您说,这意味着什么?”   四皇子一手揽着一个美人,眯着色眼:“你有话快些说,别耽误了我跟美人享乐。”   四皇子妃心中冷哼,面上依旧笑得温柔:“殿下,妾身以为,那盛翰林也不是什么顶顶正人君子,殿下不过打发一个秀浓过去,您瞧瞧,他起初还装模作样的说不要,一扭头却指了秀浓留下,可见也是个□□熏心的浪荡子,有秀浓在,何愁殿下的大事不能成?”   四皇子听得舒心,抬起美人的下巴急色地嘬了一口,美人咯咯银铃般笑开,四皇子使劲摸着美人胸前的二两肉,回头不耐烦地对四皇子妃说:“这事你办得不错,你且下去吧,下次若再敢动我的女人,你试试看!”   四皇子妃尤氏生得并不美艳,但嫁进四皇子府后曾一度想着做好府中主母,善待妾氏抚养子女,可惜四皇子心比天高,压根就瞧不上尤氏做得这些。   屋内暧昧声羞人,尤氏冷眼瞧着轻纱绣床上丈夫抱着别的女人做那等亲密事,见美人仰着红晕的娇脸抽搐,尤氏揽袖起身离去。   嗓子眼沉了下,尤氏喊来贴身丫鬟:“我家里还未败落时,我入宫拜见父皇曾救过一个小太监,现如今那小太监成了昭泉宫新娘娘的跟前人,你拿我的体己去宫廷西角门找他,就说盛翰林手里不干净,收了四皇子府一个貌美的丫鬟做通房。”   “这…”丫鬟迟疑了,红着眼小声劝:“小姐,奴婢知道您被四殿下伤透了心,可这,这事若是传到了官家耳里,四殿下岂能无罪?”   尤氏自嘲地笑了笑:“他早就忘了我这个皇子妃,我求他救我父兄,他骂我痴人说梦,既他无情,难道就不许我无义?”   尤氏的父兄当初就死在朱门楼案中,因朱门楼案闹得怨声盈路,四皇子便做了缩头乌龟,没有出手替尤氏父兄说话。   尤氏那时候才十四五岁,虽说相貌一般,但胜在温柔小意,加之四皇子才成亲便用心哄了哄尤氏,在四皇子的花言巧语下,尤氏放下丧父丧兄之痛竟跟四皇子做了几年恩爱夫妻。   可惜好景不长,尤氏没有父兄倚靠只能像根菟丝花一样守着四皇子,四皇子却早已厌烦了无用的尤氏,见天的往府中揽女人,这十年来,尤氏撒泼过,嫉恨过,也害死过几条人命,但今天尤氏突然看开了。   男人靠不住的,尤其是一个不爱你的男人。   尤氏深知丈夫的脾性,若有朝一日四皇子登基,这喜新厌旧的男人势必会找个由头将她弄死,毕竟她母家有罪,母仪之尊的皇后位子绝对不会落到她头上。   与其死得稀里糊涂,她还不如早早寻条生路。   尤氏神色微黯,一咬牙道:“就按我说得去做。”   丫鬟认命地叹了口气,依着尤氏的交代找到了昭泉宫新娘娘身边的小太监,细声细气地将四皇子瞒着外人送美人给盛言楚的事说了。   小太监是个机灵人,和宫女太监嚼舌根时将此事说了出来,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夜里老皇帝宿在昭泉宫,新娘娘一番伺候后,趴在老皇帝的胸前轻柔软语地说起宫女太监的闲话,倒也不特意提四皇子和盛言楚的名字。   老皇帝何等精明的人,立马让身边的人去查,半盏茶的功夫就查到了盛言楚头上。   “让他明日来见朕。”老皇帝临睡前吩咐。   -   而此时的盛家无人睡得着,程春娘往窗外瞟了眼,撇嘴无语:“…我让她洗碗,嘿,一口气摔了我八个碗,洗碗不行就去端菜,她倒好,全送错了桌…”   末了,程春娘不满的嘀咕:“楚儿,这丫鬟就不是干活的料,不如你将她送回去呗?”   盛允南跟着告状,气氛道:“叔,我可是实打实地抓到她干活时偷瞄舅老爷,她还犟嘴死不承认!”   月惊鸿不嫌事大,幽幽道:“天黑你还没回来,我一进门她错将我认做你,扭着腰就往我怀里撞,就她那点勾人的伎俩也好意思在我跟前卖弄?想当初我——”   盛言楚一个头两个大:“然舅舅你就别添乱了可好?”   程春娘瞪了眼月惊鸿,压低嗓子:“楚儿,你得想个法子将那什么秀浓弄出去才成,一个丫鬟命还整天涂脂抹粉,今个白天只穿了…”   “就这么薄,”程春娘将自己头发丝绕了几根在手中,不好意思地说,“穿这么少的衣裳就跑到我铺子里捏着嗓子唱戏,你说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娘,再等等,”盛言楚哽住,半晌才开口,“这人是四皇子硬塞进来的,我如今天天在吏部和四皇子碰面,闹太僵了不好。”   四皇子惯常喜欢使用美人计勾着下属,对俞庚是,对他这个新科状元亦是。   要他说,四皇子该换换策略了,送人之前好歹先摸清他的喜恶才好。   他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伶人。   若是个正经唱戏谋生的就算了 ,可偏偏秀浓是个卖皮肉的伶人。   要不是碍于四皇子的面子,他是连门栏就不会让秀浓踏进。   家里多了个人,盛言楚夜里都不敢去小公寓将盛小黑放出来遛一遛,才洗净手准备回小公寓睡下时,门环叩响了。   “谁?”   “奴婢秀浓。”秀浓软糯嗓音在外响起。   盛言楚没搭理,秀浓似是猜到这样,耐心候在门外:“大人,你就开开门吧,奴在皇子府学了一手煲汤的活计,想着大人在外累得紧,便想做给大人吃。”   得,连四皇子都祭出来了。   盛言楚面上感动,半开着门让秀浓进来。   昏黄的烛光下,一身粉嫩俏红的秀浓颠着小碎步来到书桌前,放下汤碗也不着急走,拿起剪子挑了挑灯芯,故作体贴地笑:“奴原先在四皇子府做得就是这些挑灯伴读的活…”   说着就要绕过来给盛言楚捏肩。   盛言楚一股恶气涌上来,咬牙切齿地说:“你可知我家并不是富贵人家?我这一根蜡烛得用两三个晚上,你一刀下去就废了我好几个铜板!”   秀浓顿时脸色涨得通红:“大人,我,我是好心…”   盛言楚继续挑刺:“没花你的银子买蜡烛你自然不心疼。”   将手中的鸽子汤碗往前一推,盛言楚佯装出一副吝啬小气的姿态:“这鸽子肉你是从我娘铺子里偷拿的吧?”   “是,”秀浓赶紧解释,“大人,奴这不是偷,给家里大人做吃食怎能是偷呢?”   盛言楚假笑一声:“不是偷是什么?谁知道你煲汤时有没有馋嘴?”   “奴没,”秀浓噙着泪扮委屈相,还拿柔弱无骨的手臂去蹭盛言楚的后背,就差环抱盛言楚。   盛言楚忙跳开,秀浓哭得跟泪人似的,跪下凄凄诉说:“大人怎就不信奴呢,奴只是想好好的伺候大人。”   你只是想拉我跟你一道沉沦,然后为四皇子卖命。   盛言楚不屑去拆穿秀浓,直接将睡梦中的盛允南喊了起来,指着哭哭啼啼的秀浓:“你去找个绳子来——”   又对秀浓道:“手这么喜欢乱动,不如我让人帮你绑了,你是四皇子的人,我不好打杀,那就绑着手塞柴房后院过一晚,小惩大诫。”   盛允南早就想整治秀浓,大半夜的见秀浓浪到盛言楚书房内,当即气不打一处来,找来绳子将秀浓一双白皙柔嫩的手绑成了树桩。   防止秀浓扯她那尖细的嗓子叫魂,盛允南又塞了口杂草进秀浓的嘴里,柴房后院的门一关,盛家小院的狐骚气味瞬间淡了不少。   -   一夜无梦。   盛言楚先去翰林院点卯,随后坐轿子去吏部。   快到吏部时路被拦住了,跟在轿子边的小吏胆战心惊地敲敲轿窗。   “大人,宫里来人了。”   盛言楚喉咙滚了滚:“可说了什么事?”   小吏八卦嘴抽抽,担忧道:“大监说让您去宫里一趟,也没提是什么事。”   盛言楚深吸一口气,老皇帝招他这个小小翰林官进宫不可能有好事。   果然,老皇帝上来就问他家中是不是添了人。   震惊归震惊,他还是照实说了。   “是多了个丫鬟,叫秀浓。”   “人呢?带进宫让朕瞧瞧,朕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样的女子竟让朕的新科状元收下了,想当初在殿上,朕赐你大户人家的小姐你都不要。”   盛言楚蹙眉不说话。   “怎么?”老皇帝板起脸,“有胆收没胆子带给朕看?!”   盛言楚跪地支吾:“不是臣抗旨,实在是秀浓……”   顿了顿,他索性将事说了个明白。   “…丢进柴房原是想小小惩戒她一番,谁料早上一开门,秀浓竟吵着闹着要回四皇子府,臣收下她时就百般不愿,可还是答应四皇子要好生照顾秀浓…”   “…臣也不知秀浓怕蛇鼠,昨夜柴房进了蛇,那秀浓吓得六魄丢了三魄,如今正搁臣家中发疯呢,臣心里委屈,便是这样臣还要请个婆子好好的伺候秀浓,唯恐秀浓回头跟四皇子说臣的不是…”   以上字字属实,包括请婆子。   盛言楚愁云飘面,他容易吗?他这辈子还没花过银子给他娘请个伺候人的婆子,到头来竟给不相干的外人请了。   心里话一不小心说出了口,老皇帝听后笑了,微抬手让盛言楚起来。   “老四是皇子,他送人给你,你自然推脱不掉。”   盛言楚没想到老皇帝这么体谅他,老皇帝忽拧起眉头面色凝重:“朕让你去吏部监察老四,什么时候让你去跟他穿一条裤子了?”   “皇上…”盛言楚呼吸一顿,您这变脸是跟京剧学得么?   “臣不敢。”他能怎么说,只能惶恐。   “赶紧回去将人还给老四。知你年少想钗裙,等襄林侯的事办妥了,朕赏个好点的给你。”   盛言楚想说不用麻烦,老皇帝来回踱步,骂骂咧咧:“一个唱戏的伶人他怎么拿得出手?你去跟老四说,就问他府中是不是人都死光了?小气吧啦地拿个伶人出来给谁看呢?”   老皇帝才下早朝,听了一早上文武大臣有关襄林侯身后事的处置后,此刻老皇帝只想早早在御书房桌上看到四皇子列出襄林侯的各大罪行条陈。   平日里四儿子不是最看不惯襄林侯吗?这会子不抓紧处理襄林侯,送人巴结盛言楚是什么个意思?   给前状元俞庚送便罢了,这会子又给盛言楚这个新科状元送,莫不是想将翰林院历届状元都人手送一个?   好大的胆子!   盛言楚鼓起腮帮子憋笑,暗道四皇子这回算是阴沟里翻了船。   只送秀浓这件事做得隐蔽,又是谁透漏给了老皇帝?速度还挺快。   -   秀浓送回四皇子府后,瞅着眼前发髻如鸡窝,面上泪痕鼻涕一堆的女子,四皇子傻眼了。   “殿下…”秀浓巴巴地伸出手要抱。   相较于难伺候的盛家,秀浓更愿意呆在皇子府,一听能回来,秀浓连衣裳都没换就冲出了甜水巷子。   盛言楚派小吏过去传话,小吏见秀浓平安回了皇子府,壮着胆子道:“四殿下,官家还有话要交代。”   四皇子嫌弃地避开扑过来的秀浓,让小吏往下说。   小吏得了盛言楚指点,将老皇帝的音容复制了九成九。   “老四啊,朕就问你府里的人是不是都死光了?一个下九流的风骚伶人也好意思往外送?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秀浓:“……”   四皇子回忆着秀浓那副清纯出水的娇容,可扭头一看归来邋遢无比的秀浓,四皇子捂着肚子一阵犯呕。   小吏踌躇了一会,手扒着门,做好逃跑的姿势:“四殿下,官家,官家还有一言…”   四皇子耐心全无,咬着牙根:“说!”   小吏咽了下口水:“官家说、说你不要再往盛大人家里送、送女人了,等襄林侯的事儿做好了,官家他自己来送。”   以四皇子的小脑袋不难意会他老爹的意思:儿啊,你就别越俎代庖了。   就是因为明白,四皇子才吓得腿一软,对着皇宫的方向哀嚎:“父皇明鉴,儿臣岂敢越过您做事…”   小吏不做演员可惜了,将四皇子痛哭流涕的忏悔样子演给盛言楚看后,盛言楚啧了声:“走,陪本官去卷宗阁溜达一圈。”   四皇子怕是这会子肠子都悔青了,想来没空管他在吏部察访朱门楼的事。 第132章 【三更合一】 这大概是……   吏部卷宗阁有不下千间屋子, 里边收藏的全是老皇帝在位期间朝中所有官员的升降罢黜条文,每间屋子都按照年份做了标注,盛言楚径直往十年前的那几间屋子走。   小吏是吏部打杂的小官, 见盛言楚徘徊在十年前的卷宗屋子里, 小吏挣扎了好久,终究忍不住喊住盛言楚。   “大人, 您不是答应过四殿下不再继续查朱门楼的案子吗?”   盛言楚探手将最上面的卷宗取下来, 轻轻一吹腾起一片灰,捂着口鼻,盛言楚拿着卷宗往外走。   “谁说本官要查朱门楼的案子了?”盛言楚边说边抬起袖子。   小吏跳到前面抢先扯袖子帮盛言楚擦好板凳。   盛言楚莞尔坐下,续道:“本官不过是对这宗案子略有些好奇罢了,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摸到这些卷宗, 本官自然要看一看。”   小吏在吏部看惯了见人说人话, 见鬼说鬼话的官员,很不厚道地拆穿盛言楚的谎话。   “大人若真的只是想看一看, 就不会专挑当年受牵连官员的升降折子, 直接看朱门楼卷宗不就行了?”   盛言楚抿了抿唇,赧色一笑:“你小子眼睛倒精。”   这边卷宗楼常年没人经过打扫,高高的卷宗格子上堆满了灰尘, 盛言楚适才拿起时故意按住了卷宗外的封批, 没想到小吏竟一眼就认了出来。   “小的原就是在卷宗楼负责茶点的人。”   小吏怪不好意思的,矜持地笑笑:“小的是京城人, 祖上曾是吏部的官奴,打会会走路就在吏部帮衬。现如今爹娘都在尚书大人府中做管事,嘿嘿,小的能有机会在大人您跟前伺候,都是我爹从吏部尚书那求来的。”   见盛言楚一页一页地往后翻卷宗, 小吏斗胆道:“大人若信得过小的,不若直接翻到最后四五页,小的记得是——”   盛言楚顺着小吏的说辞往后翻,卷宗年代久远,好几张黏在一起生了书虫,盛言楚不敢用力去扯。   小吏将卷宗拿到手,从怀中倒了点白.粉到几页纸上搓了搓。   “喏,小人没记错,就是这一页。”   好多字发黄看得不真切,盛言楚捧着书走到廊下光亮处。   “…都察院佥都御史尤丰弹劾有误,失御史言官体面,罪加三等,其子尤邈受连坐,革除翰林院编修之位…”   后面模糊的太严重,盛言楚端详半天也没看清。   小吏惦着脚扫了眼卷宗,忽道:“若小的没看错,这后面记得应该是尤氏一族弹劾朝中大臣的事。”   “弹劾谁?”   小吏挠挠头:“朝堂上的事小的不知道,不过尤氏一族当年被收监下狱一事在京城闹得风风雨雨,毕竟尤家嫡女才嫁进四皇子府当皇子妃没多久…”   盛言楚将卷宗高抬,试图看清上面的字,陆陆续续的他将后边的字认全了,可就是看不准尤氏父子弹劾的是谁。   上面的痕迹像是有人故意将字给抹了去。   “去找找这一年同一时间段其他的卷宗。”   小吏得令,很快将一摞卷宗搬了过来。   可惜,盛言楚眼睛都看懵了也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小吏见盛言楚指腹翻卷宗起了厚厚一层黑灰,忍不住道:“大人您就别忙活尤氏一族的事了,小的当年就在吏部打杂,记得那时候吏部压根就没人聊起过尤氏一族弹劾的是谁,您看——”   顺着小吏的手指,盛言楚目光落到另一份卷宗上。   “喏,这份卷宗是要拓印一份送到皇宫的,您看,这上面省略了被弹劾人的名字,只写了尤丰身为佥都御史敷衍公事…”   这才是盛言楚最为震惊的事,尤丰都做到了正四品的佥都御史一职,下狱处死的罪名竟然这么含糊其辞,究竟是谁在其中周旋,竟让老皇帝都没发现尤丰当年所犯罪行的蹊跷?   ‘叩叩——’   这时门一开,盛言楚忙看向门口。   “哎呦,盛大人让我等好找,您怎么跑这来了?”   迎面急匆匆走来的人正是四皇子的狗腿,上来就甩了小吏一巴掌:“让你伺候大人怎么伺候的,这种犄角旮旯竟也敢带盛大人过来?”   说着,赔着笑脸对着盛言楚:“盛大人,您请吧——”   逐客令下得这般干脆,盛言楚只好放下手中攥着的卷宗,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   四皇子的人有了这回疏忽,余下的日子盯盛言楚愈发的牢。   防得越紧,说明四皇子心里越有鬼。   不过盛言楚不想在这时候跟四皇子闹得太难看,便偷偷摸摸地寻人打听。   小吏是个不错的人选,只不过被四皇子的人教训了一顿后便不敢再对盛言楚多言,好在盛言楚不是威逼利诱的人,小吏渐渐放下了防备心,时不时地跟盛言楚嘴炮几句。   “…朱门楼出事时,朝中好多重臣貌似都在场,那事不光彩,所以官家才不好大张旗鼓的追究…”   这事盛言楚已经验证过了,的确如此,不然也不会将这种案子交给吏部去查,明显有划水的意思。   “…不过小人记得那时候西北蛮族的人还在京城闹了一场,这事搁谁谁不恼火?朱门楼是胡人酒馆,那些重臣在胡人地盘作乱,他们不气才怪呢。”   顿了下,小吏扫了一眼四周,怪声怪气地说:“大人,你知道三公主吗?”   天热,盛言楚将袖子挽起来,露出一节手腕,闻言抬眸:“是那位和亲到西北的公主?”   “正是呢!”   小吏娴熟地扇风,低低道:“小人听说,那朱门楼是三公主着人开在京城的,三公主既嫁到了西北,那就是西北的人,官家听闻朱门楼是三公主的产业,闹出事后就连夜让人将朱门楼查封了。”   盛言楚若有所思的往椅背上一躺,他只想查襄林侯和朱门楼的关系,怎么突然又冒出了一个三公主?   -   夜里,盛言楚来到小公寓洗漱。   这几日忙得够呛,有秀浓盯着,他不好来小公寓。   在这期间,白雾出现过两次,小公寓空间不大,收集的白雾玻璃瓶已经堆了满满一客厅,再收集脚都放不下,索性他就不卡bug再往小公寓塞玻璃瓶。   小公寓天然存在的东西对白雾吸收的能力比外来物要好很多,因此他将小书房劈成两部分,靠窗的那边专门存放他从外边带进来的东西,比方做蓝墨石要用的材料。   左边依旧当书房,只不过空间小了很多东西存放不下,盛言楚只能忍痛割爱,前前后后收拾一通后,整理出两百多副幼年时期不堪入目的字画。   这些字画都是他当年刚入康家私塾的练笔,字体歪歪扭扭如蚯蚓,更别提那些他从小到大都不太擅长的丹青,总之惨不忍睹。   不过这些字画长久挂在小公寓,所用纸张又是他将小公寓存留的白色卫生纸浸湿后粘贴而成的长款纸张,因而上面的白雾比他卖给金子桑的蓝墨石要纯很多。   望着腾出来挂在楼梯处的一张张鬼画符字画,盛言楚难过的捂胸口,蓝墨石都能卖几万两,这些拿出去岂不是……   可惜呀可惜,他的身份被五皇子知道了,如今是半张鬼画符也卖不出去。   收拾好书房,盛言楚跑到窗前喊盛小黑,盛小黑这狗崽子现在野的很,趁他不注意就会蹿出窗。   哈着气钻进小公寓的盛小黑摇头摆尾,盛言楚撸了一把白毛,上面水汽依旧很重,依盛言楚的猜测,窗下很可能是深渊寒潭。   盛小黑大概是在外边跑累了,一回来就趴在盛言楚脚下睡觉,好在小公寓里有空调,不然在这种燥热的天气,盛言楚双脚指不定要捂出痱子。   开着窗吹着空调,能奢侈到这种地步的,大抵也就盛言楚了。   摊开日记本,盛言楚开始记录这几日的事。   日记本记录的日期停留在李兰恪和他说华宓君那件事的前一天,补日记时,盛言楚一时不知怎么下笔好。   那件事以后,李兰恪在翰林院总是不敢正眼看他,想来是担心他嫌弃华宓君吧?   他最近忙得应接不暇,倒忽略了和李兰恪交心,也不知李家人有没有多想。   空出一页,他直接提笔记录襄林侯的死,批注中,他将十年前的朱门楼案子补充了进去,末尾来了一句点睛之笔:死得活该。   古代被雷劈死是最耻辱的死法,如果襄林侯还在世,宁愿带上枷锁落个砍头的下场,怕是也不想遭雷劈死。   老皇帝碍于面子,对外封锁了襄林侯的死因,只说襄林后暴毙而亡。   京城百姓自然不信,但老皇帝都这么说了,他们只能听从皇上的洗脑,渐渐的,坊间有关襄林侯的死因竟真的变成了病逝。   盛言楚对老皇帝这种搪塞人的方式表示恶心,可他又不敢在外边吐槽,只能将一腔怒火发泄在日记本中。   洁白的本子上,盛言楚握着中性笔流利地写着:“襄林侯是被雷劈死的,是被雷劈死的!是被雷劈死的!”   望着上面三排宛若蛟龙的行书,盛言楚想,这大概是他作为文人最后的倔强吧?   认真写完襄林侯的事,盛言楚开始记录朱门楼。   经过他这一段时间的摸索,他发现现如今有关朱门楼的信息除了像小吏那样口口相传歪,就只剩下吏部卷宗阁里的几册文书,好些文书还被书虫毁了。   朱门楼的案子其实并不出奇,怪就怪在朱门楼是胡人酒馆。   十年前,嘉和朝南北动乱不堪,老皇帝重文轻武,朝中尚且能带出去作战的士兵并不多,为此,整个朝野陷入了该先攻打南域还是西北的难题之中。   就在这时,朱门楼案子爆发,西北部落出现奸细致使几位王子反目成仇,内忧外患中嘉和朝不战而胜。   西北蛮人收拾好残局后缴械投诚,谁料老皇帝没答应,派兵将西北蛮族占为己有,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西北蛮族不再是单独的部落,而成了嘉和朝的属国。   同样也是在这一年,襄林侯出击南域得胜归来,皇商金家于南域战事提供军需有功,他才得以用商户子的身份下场科考。   这一环一环的串起来,他的科举之路合该追溯到朱门楼案子中。   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朱门楼前脚被查封,紧接着西北蛮族部落就起了内讧?   再有,西北距京城相较于南域要近一点,不出意外,老皇帝应该会派兵先去解决西北这个隐患才对。   至于朝臣们之所以争论不休,无非是西北蛮族战斗力强,嘉和朝武将未必能打得过西北蛮族,若第一场就败了下来,军心会溃散,届时如何扭头去攻打南域?   可就是这样的战斗民族,竟在短短几日之中俯首系颈向嘉和朝投了降,据传蛮族皇室的人死得几乎没了后人,如今蛮族首领是族人后选的,身上流得早已不是皇室的血。   一个小小的朱门楼案就令兵勇将猛的西北蛮族不战而溃,盛言楚只要一想想就激动。   十年前,位于城东地界的朱门楼像往常一样接待来往的客官,城东因有国子监官学,处在书香之地的朱门楼格外受朝中文武百官的欢迎,每每散衙疲累了,官员们都会去朱门楼喝上一盅。   葡萄美酒夜光杯,日子过得好不惬意。   若说朱门楼背后的东家是三公主倒也说得通,三公主嫁给蛮族首领后几年,蛮族和嘉和朝的关系十分的融洽,只不过三公主身子娇弱,似乎是不太能适应西北野蛮的气候,多年来都没有诞下子嗣,许是思乡心切,三公主的身子每况愈下,老皇帝为了女儿身子着想,便将三公主接回皇城暂居了几年。   在京城住下后,坊间说三公主又舍不得西北的夫君,思念成积后便令人造了这栋朱门楼,三五日的,三公主就会来朱门楼喝点西北小酒。   有三公主坐镇,朱门楼胡人和本朝的老百姓十分的要好,可惜,后来出了一桩丑闻。   胡人姑娘生得异域风情,极为受本朝富贵人家的喜欢,但喜欢归喜欢,不论是官宦还是平头百姓,大家都对胡人有着一份刻在骨子里的歧视,所以那些漂亮勾人的胡人姑娘跟随三公主来到嘉和朝后,只能在朱门楼做着最为低贱的事。   久而久之,朱门楼的胡人姑娘们诞下不少两族混血的孩子,也不知为何,好多孩子生下来后看似正常,还继承了胡人姑娘的美貌,可慢慢长开后,这些孩子多多少少都出现了问题。   眼斜、怪脸、大嘴、流口水……   总之,不忍直视。   那些和胡人姑娘苟合的官宦吓坏了,渐渐不敢再去朱门楼玩乐,谁料没过几年,朱门楼的生意又开始如日中天。   而将朱门楼撑起来的竟是那些畸形的孩子。   这些孩子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胜在面孔极为出色,又都是些稚嫩的孩童…一时间朱门楼的门槛险些都踩踏了。   达官贵族平日行得肮脏事实则比朱门楼要恶心十倍不止,所以胡人小孩接客的事并没有在京城闹起涟漪,直到西北蛮族突然起兵欲攻打嘉和朝,也就是在这时候,老皇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让人关了朱门楼。   有关朱门楼涉案的官员下狱的下狱,砍杀的砍杀,草草结案。   紧接着不到半个月,原本立誓和嘉和朝一较高下的西北蛮族俯首称臣。   朱门楼的案子就这样结束了…   盛言楚的笔停在‘畸形孩童’处,拧了拧紧皱的眉心,余光瞥了眼客厅的钟,再过两个时辰外边天就要亮了,他得去睡觉,不然明天没精力和四皇子周旋。   -   翌日,盛言楚照旧先去翰林院点卯。   “楚哥儿。”   廊下喊人的是李兰恪。   盛言楚脚步一顿,笑着问安:“兰哥。”   李兰恪暗窥盛言楚的脸色,见盛言楚待他如常,当即松了口气。   “那日我…”   “嘘。”盛言楚手压着唇,轻笑道:“罪魁祸首的襄林侯都已经不再了,此事还望兰哥莫要再提。”   李兰恪楞了下,旋即举拳轻捶了一把盛言楚的肩膀。   “我还以为你…”   声音有些哑,眼眶发红,想来李兰恪在家哭过了。   “这两日我过得生不如死,宓姐儿的亲事若是被我一手毁了,我便是死也…”   “说这种丧气话这什么?”盛言楚不爱听,淡淡道,“这件事还望兰哥日后咽在肚子里一辈子都别再拿出来说好。”   “自然自然。”李兰恪郑重点头,这回爷爷狠狠教训了他,他日后行事一定会三思而后行。   绕过游廊,盛言楚脚蹬在轿撵的小杌子上,见李兰恪还跟着他,他挥手让小吏驱使轿子去二门外等他。   “兰哥还有事?”   李兰恪支支吾吾:“楚哥儿,我听说你收了个通房?”   问这话时,李兰恪羞得想钻地缝,做官的人谁身边没一两个红袖添香的娇娘?   他管天管地怎么也管不到未来外甥女婿的房中事,只外甥女这两日茶不思饭不想,他这个做舅舅看不下去,只好厚着脸皮过来探口风。   盛言楚发笑,原来是这事。   “是收了个丫鬟。”   李兰恪一脸沮丧,不会是因为嫌弃宓姐儿才……   “真收了?”   盛言楚戏谑一笑:“真收了。”   李兰恪脸色发白,‘哦’地耷拉下脑袋,丧丧的同手同脚往回走。   “兰哥。”   盛言楚敛起笑,“人的确收了,不过这会子人在四皇子府,不巧,那丫鬟才到我家没两天,事儿就传到了官家耳里,官家勒令我将人送了回去。”   他没说是他主动想送走,说了李兰恪不一定会信,索性将老皇帝搬出来。   李兰恪心头微震,果然神色一霁,忙笑着催促盛言楚别耽误了去吏部。   -   五黄六月京城闷得很,盛言楚坐得官轿逼.仄,一路过去憋得他喘不过气来。   小吏手中的扇子摇个不停,便是这样,盛言楚身上的燥热感粘着他心情都跟着不爽起来。   快到吏部司时,一阵凉风袭来,盛言楚舒爽地探出头,然而迎面而来的烘臭味刺激的他当场吐了出来。   “什么味这么臭?”盛言楚捂住鼻子。   院中行走的吏部官员皆摇头叹气,捂着脸快速地跑开。   见盛言楚过来,四皇子的狗腿子上前拱手:“盛大人快些进来。”   瞥了眼院中场景,盛言楚大步往内院走。   “啧,遭罪哟,这不,天一热就臭了…”   狗腿子两手搭在一块无奈的拍了拍,下巴往外边抬,“棺材摆在吏部得有四五天了,若这事儿还没办好,这…这侯爷的尸身岂不是要臭得长蛆?”   “呕…”盛言楚不敢想那画面,扶着墙干呕。   小吏帮着顺气,狗腿子续道:“侯爷生前好歹也个枭雄,如今因为天雷落到这步凄惨田地,于心何忍呐~”   盛言楚半晌无语,咕了茶水漱口,扔下帕子方道:“大人同情襄林侯?若是让四殿下知晓…”   狗腿子脸上的肥肉激烈颤抖,忙拱手讪笑:“误会了误会了,本官只是觉得侯爷尸身放在吏部总不是办法,想着盛大人若能早些督查四殿下将此案了结,如此吏部上下每日就不用再受这等臭气熏天的煎熬。”   盛言楚冷哼一声,暗道这是四皇子的意思吧?   四皇子才得了皇上训斥,再不抓紧将手中的脏水往襄林侯头上泼可就来不及了,尸臭味若是传到吏部外边,人言可畏,到时候老皇帝只能命人将襄林侯下葬。   一旦襄林侯下葬,那些没查出来的事就会跟着棺材一并沉入地底。   四皇子将一些事栽赃陷害到襄林侯身上,其实都无伤大雅,毕竟襄林侯的功劳太大,以后的史书肯定还是会正面的去介绍襄林侯。   盛言楚牙根咬得咯嘣响,有他在,他绝不会让襄林侯得逞。   生前他没能力对抗襄林侯这个畜生,难道他还敌不过一个死人?   “四殿下在哪?”   狗腿子忙道:“早早就去了侯府,宫里的史官也在。”   盛言楚眉头紧锁,看来真的如他所料了,史官要修襄林侯的传记。   抵御南域海盗的大功臣啊,肯定要青史留名。   自那年唐家史官被贬后,老皇帝对史官就极为的敬重,想来史官去襄林侯府连老皇帝都没拦住,也难怪老皇帝催着四皇子赶紧将襄林侯生前办得罪恶证据摆出来。   但,人非圣贤,还是那句话,四皇子嫁祸出去的罪名根本就拦不住史官在国史上给襄林侯编写个好声誉。   盛言楚赶到侯府时,四皇子急得在屋外跳脚。   “可把你盼来了,此时我不和你多说闲话,父皇让你我处理襄林侯的身后事,想来你清楚父皇的意思。”   见四皇子打来天窗说亮话,盛言楚白了四皇子一眼。   蠢货!这种事也能跟他这个监察人士说?   敢情他四皇子将自己做过的坏事往襄林侯身上栽赃是老皇帝下得令?老皇帝可没有明说哦。   甫一进侯府,盛言楚耳边就充斥着断续的哭声,没有棺材的灵堂里跪满了人,盛言楚越过妇孺径直走到史官跟前。   面前这位史官生的干瘦,不爱笑,坐那听侯府女人们哭了半天也没掉一滴眼泪,沉着的命人将襄林侯平日做的好文章拿给他抄录。   盛言楚斜睨了一眼,就这架势,史官是偏向襄林侯了。   不过也能理解,干编纂国史这一行的人都比较刻板正直,只要于朝廷有大作为的人,他们都会给一个比较正面的评价。   但襄林侯他配吗?   眼瞅着史官要抄录襄林侯的文章,四皇子耐不住了,使劲地拿眼神示意盛言楚。   落笔无悔,这可不是玩笑事。   盛言楚这次没驳四皇子的面子,抬手握住史官的笔:“大人——”   史官是个小老头,目光如炬,直看得盛言楚头皮发麻。   盛言楚松开手,干笑两声:“直书其事,不掩其瑕,这是史官的职责 ,大人在侯爷身上是否做得过于偏袒?”   和这种刚正不阿的史官说话最忌讳的就是拐弯抹角,所以盛言楚直白而言。   史官耷拉的眉眼一立,捧着书执笔顿在那,不苟言笑道:“国史院上下皆秉持不掩恶,不虚美的原则,盛大人何出此言?”   盛言楚正色道:“下官知道襄林侯于南域战事有大功,但你我也都清楚他死于天雷而非坊间所传的病逝,天公为何要对一个大功臣发怒火,想来此人生前恶事做尽,故而没能善终!”   史官沉思不语,盛言楚怨声地往下说:“祸因恶积,老天爷都不放过他,大人难道还要替他立忠臣君子的牌坊?”   史官嘴唇嚅动,盛言楚冷冷道:“神怒人弃的恶人罪不可恕,大人下笔前可得三思啊——”   为了保护国史的真实性,故而下笔不可更改,因此史官都会字斟句酌的去写,一旦国史上有修改的痕迹,下一任帝王上位后,会不由分说地将这份国史毁掉重新命人书写。   不是当事史官写出来的国史能有真实性?因而朝廷便下了死命令,国史上的字落笔后不可以更改,史官想改也行,自刎谢罪。   用通俗的话说,改一个字就当场死一个史官。   史官喉咙滚动,哑着嗓音说:“盛大人所言极是,但这是国史院上下的意思……”   “本官执笔多年,叛臣贼子不是没见过,襄林侯手中犯的罪搁在南域战事上,都是小菜一碟,当然,本官不会文过饰非,襄林侯干得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本官亦会一笔一笔地写下。”   盛言楚一噎,他上辈子写八百字作文都知道侧重中心思想,史官会不懂?几千年之后,后人只会记得襄林侯曾经替嘉和朝守卫过南域,其余的罪行都看不到!   就好比家喻户晓的司马光砸缸,这件事就是从《宋史》中流传下来的。   可后世有多少人知道司马光升任宰相后,重审十七年旧案,狠心斩杀了一个和他无冤无仇的农家女阿云?就因为和王安石政见不合?   “大人,”盛言楚硬着头皮,心一横道:“瑕不掩瑜的道理下官懂,但襄林侯委实不堪载入史册!”   “盛大人说话才要三思!”   史官不悦地甩袖,瞥了眼一旁急得嘴皮冒泡的四皇子,史官冷哼一声:“本官知道朝中有人早已看不惯襄林侯,但事实就是事实——”   说着扭头看向盛言楚,铿锵道:“盛大人所在的临朔郡离南域并不远,十年前盛大人也有五六岁了吧?那时想来已经记事,南域战事致使南边百姓苦不堪言,盛大人难道没看到?战事平息是襄林侯训兵有素,这种功劳能抵千金!”   枯老的手一斜,指着四皇子,史官目光讥诮:“四殿下,下官本不欲多说,但您偏偏要找盛大人来当说客,哼,您以为你栽赃给襄林侯的事国史院的史官查不出来?不拆穿是给您留面子!”   一语道破心事,四皇子脸色转了几转,然而连老皇帝都不敢对史官不敬,拼搏皇位的四皇子更不敢跟史官顶嘴,只能默默地咽下怨气,唇颤如筛地别开脸。   埋汰完四皇子,史官拢手端正地站在那:“盛大人若没别的事,烦请盛大人挪步出去——”   盛言楚愤恨地握拳,连连退步出去时,忽顿住脚。   “大人,若襄林侯生前参与了朱门楼一案呢?”   屋外的四皇子听到‘朱门楼’三个字,顿觉不妙,可管不住盛言楚嘴快。   盛言楚长腿阔步,快走立到史官面前,面颊阴沉,字字透着寒意:“朱门楼底下埋着多少骸骨,大人应该清楚。”   “这跟襄林侯有何干系?”史官语气不佳。   “怎么就没有?”   盛言楚不理四皇子的阻拦,锵声道:“十年前,南北各有外患,朝中原是主张先攻打西北,再去抵抗南域,可众人中偏偏就襄林侯一人力争先攻打南域?”   “大人,山高水远呐!”   盛言楚声线拔高,清清朗朗道:“当年临朔郡雪灾,京城派过来的赈灾官员楞是因为水土不服半道折返回了京城,试问襄林侯当年操练的虎贲营是如何做到长途跋涉进到南域后,连休整喘气的时间都没有就上到战场厮杀海贼,还杀了个片甲不留?!”   史官眼中现出几分犹疑,连四皇子都不由呆愣在侧,盛言楚鼓足勇气,掷地有声地说:“南域海贼是海中霸王,盘踞南边对我朝虎视眈眈百余年,他们既有心举兵和我朝对战,想来准备的足够充分,这样一支披靡兵马,怎么可能会轻易败在襄林侯手下?”   这就跟让气喘吁吁的老人去打身强力壮的青年人是一个道理,何况两军交战地点是青年人的地盘,老人怎么可能会取胜?   查看了朱门楼案后,盛言楚就对当年西北蛮族不战而降的事起了疑心,但朱门楼案子明显有老皇帝在其中周旋的痕迹,既然老皇帝不想让人知道,那他就掐灭好奇心。   可十年前那场南域之战呢?为何襄林侯能在短短数月就制服了南域海贼?   盛言楚的几句质问激得史官哑口无言。   “南域一战是襄林侯的成名战,此事、此事事关重大,待本官回了官家再做定夺。”   史官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勉强冲盛言楚笑笑。   如若南域一战真的有鬼,而史官又将襄林侯因南域一战而获得的荣耀写进史册,届时史官这条命焉能保住?   史官脸色惨白离去,侯府哭啼不休的妇孺儿孙均楞住了。   “大人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不是说替我爹撰写文章吗?大人您别走啊——”   史官跑得比兔子还快,盛言楚负手走出灵堂,侯府长子发了疯地冲到盛言楚跟前。   “是你——”   “是你毁了我爹!”   盛言楚定定站着没动,反倒是四皇子急了。   “还不快拦住世子!没看到有人想谋害盛大人吗!”   侯府世子被几人桎梏得动弹不得,嘴里不停叫骂:“不就是个小小的翰林官吗,竟也敢在我侯府撒泼?”   “我爹是赫赫有名的战神,你凭什么阻拦史官记入史册?”   凭什么?   盛言楚冷嗤,在心里作答:因为你爹德不配位。   孔夫子有言‘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襄林侯罪恶多端,人虽死了,但临头的灾难才刚刚开始呢!   -   从侯府出来,四皇子笑着跟朵向日葵似的,盛言楚到哪四皇子就跟到哪。   “盛大人不愧是父皇钦点的状元之才,能说动国史院老头的可没几个,就连父皇对他们都束手无策…”   盛言楚笑而不语,老皇帝当年不就流放了唐史官吗?怎么就束手无策了?   四皇子犹自在那喋喋不休:“…国史院那帮老头最是谨慎小心,盛大人既将南域一战的疑云说了出来,以他们的行事风格,怕是要磨着父皇彻查当年南域一战…”   “…一时半伙不能撰写国史,那咱们就有更多的时间去搜罗襄林侯的罪证,届时太子大哥那边就有得苦吃咯。”   咱们?   盛言楚挑眉,这四皇子是不是太想当然了?   “盛大人,”四皇子一点都不把自己当外人,絮絮叨叨:“送秀浓上盛家非我本意,秀浓那丫鬟被我娇惯过了头,我在这里替她给你赔个不是。”   “四殿下折煞我了。”盛言楚慵懒轻笑。   四皇子得寸进尺:“盛大人不怪秀浓是盛大人大气,但我于心有愧,今日盛大人又以一己之力说服了史官…这样吧,盛大人给我个面子,不若去我府上坐坐?到时候顺手领几个颜色好,伺候人功夫了得的丫鬟回去?”   盛言楚:“……”   这四皇子看来是有些越俎代庖在身上的。   这么快就忘了老皇帝的话? 第133章 【三更合一】 城东开分……   “殿下邀了谁进府?这么高兴?”隔着屏风, 四皇子妃尤氏问。   室内四皇子的笑声不时传来,守门的小厮低低道:“请的是翰林院的新科状元盛大人。”   话还未落地,鱼贯而入一群衣着飘仙的美人, 里面四皇子豪气的话语响起。   “盛大人只管挑, 你挑剩下的再给我。”   丝竹声渐起娇女嬉笑声如银铃般泄出来,然而尤氏只觉刺耳至极, 脸上的温柔神色很快褪去。   一回内院, 身侧的丫鬟脸也黑了。   “小姐,官家才让人传话叫殿下别越俎代庖,殿下怎好还…”   四皇子在家狎妓的场面尤氏早已见怪不怪,纵是习惯,尤氏心里还是有些怅然和伤心。   左右她已经不想再跟四皇子过下去, 索性狠心到底。   就在盛言楚心中烦燥四皇子热情的灌酒方式时, 老皇帝身边的苗大监突临皇子府。   盛言楚松了一口气,暗道终于有人来救他了, 而四皇子直接石化, 他在家喝个小酒亲个小嘴怎么就惊动了宫里?   老皇帝波动着佛珠,半阖着眼坐在那吟着小曲,盛言楚跪得双腿发麻, 四皇子耷眉怂眼的瘫跪在那不停的解释。   解释来解释去, 无非是四皇子觉得盛言楚督查襄林侯的案子累了,四皇子出于好心请盛言楚过府一叙, 至于屋里的莺莺燕燕…   四皇子不满的反问:“儿臣难道连在家听个小曲都不成么?”   一旁跪着的盛言楚心累的扶额,从进御书房到现在,老皇帝连哼都没哼,四皇子就傻乎乎地将皇子府的事全交代了,这不是猪是什么?   连老皇帝都对这个儿子无语, 抬手让人起来:“朕找你来是问襄林侯载入史册一事,你扯东扯西的说什么!”   四皇子呆了呆,爬起来就憨笑 ,刚想说话,老皇帝烦得摆手:“你出去,你向来说话拖泥带水,盛卿一人留下,朕问他就成。”   “父皇…”四皇子嘴一撇。   老皇帝将手中的佛珠往前一丢,四皇子接住,只听老皇帝老态龙钟般地叹气:“你母后近些时日身子不大爽…”   四皇子瞬间紧张起来:“母后又病了?”   “去看看她吧。”老皇帝十分善解人意,“有你陪陪她,朕心里也安一些。”   “儿臣这就去。”四皇子拔腿就往外跑。   四皇子一走,老皇帝起身行至盛言楚身边,盛言楚肃起神色等候老皇帝问他襄林侯的事。   “老四说话朕从来只听一半,你跟朕说实话,老四是不是又送人给你了?”   盛言楚猛然抬头,结结巴巴地解释:“原是要、要送…”   但后来你不是派苗大监来了嘛。   其实这回还真是碰巧,尤氏的确想让小太监传话给老皇帝,但昭泉宫的新娘娘是个七窍心肝的人,帮着传一回话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再来第二回 未免太过刻意,因而新娘娘没搭理身边的小太监,这消息自然就没送到老皇帝跟前。   不过谁叫四皇子蠢呢,老皇帝还没问就将府里的事交代的干干净净。   但这正是老皇帝喜欢四皇子的原因,四儿子蠢点好,蠢人才好掌控。   当今皇后年华已去,从前怀四皇子时曾被宫妃陷害污蔑其和宫外竹马有染,虽然后来洗了清白,但老皇帝自此心中就有了一根刺。   老皇帝能保证四皇子是他的亲儿子,但皇后和竹马之间…   总之,老皇帝和皇后之间的夫妻之情早已荡然无存,之所以留着皇后,一来皇后从不戕害宫妃,老皇帝想要这么一个贤良懂事的皇后,二来四皇子还有用处。   “老四是个花花肠子。”   老皇帝站久了腰疼,遂就着苗大监的手慢吞吞地歪到榻上,嘴角笑起皱纹:“他就是那性子,自己爱玩女人便也罢了,还喜欢带身边的人一起,盛卿别搭理他,他再敢找你狎妓,你只敢拿朕的话堵他的嘴。”   气氛一松弛,盛言楚不禁莞尔:“四殿下胡闹归胡闹,于襄林侯一事上却做得尽心竭力,不负皇上的重托。”   短短几日,四皇子就明目张胆地将自己手中的脏事嫁祸到了襄林侯头上,做得还挺隐蔽,至少太子那边找不到借口反驳。   老皇帝冷冷哼笑:“他也就这点出息。”   话里听不出是嫌弃还是喜欢。   “朕已经命史官详查当年南域一战,若南域战事有问题,盛卿,你可有想过后果?”老皇帝突然问。   盛言楚动了动嘴角,似有顾忌,老皇帝沉声道:“但说无妨。”   “臣知道其中的厉害。”   一入夏,御书房四角就会贴上冰霜墙,也就是古早穿越者最为喜欢的硝石治得冰墙,幽幽凉气下,盛言楚后背衣裳竟热得冒汗。   老皇帝示意苗大监给盛言楚搬来一张椅子,盛言楚坐在椅沿,皱眉道:“襄林侯若在南域战事动了手脚,那当年补救粮草的皇商金家多少也有问题…”   这样一来,老皇帝恩赦商户子科考就成了笑话,那他这一路拼搏的科举仕途岂不是梦一场?   “你倒敢说。”老皇帝似笑非笑,“此事朕会命人查,如若当年襄林侯和金家在南域背着朕沆瀣一气,朕绝不轻饶!”   盛言楚脸色骤变忙起身,老皇帝呵斥道:“你跪什么?隔了十年,朝中上下无人怀疑南域战事的蹊跷,若不是你,朕就跟个傻子一样被这些人蒙骗!”   盛言楚:“……”   我跪我的科举路哇,您行行好,襄林侯和金家若跟南域海贼有勾结,您处罚他们就成了,千万不要收回商户科举的旨意。   这话盛言楚不敢说,唯恐老皇帝一气之下当场停了商户科考。   “此事你莫插手,”老皇帝对盛言楚十分满意,心知南域战事水深得很,便道:“即日起你就回翰林院吧,南域战事朕交给三司去办。”   三司会审?   盛言楚了然于心,老皇帝是不想给襄林侯留面子了,既然老皇帝让三司出马,那他的确可以甩手走人。   三司会审的消息传开后,最为震惊的当属太子。   “好端端的查十年前的南域战事做什么?”中年不到就吐血,太子这些天身子亏了底子,此时脸色惨白无神,透明如宣纸。   幕僚挤满了屋子,可惜皆低着头不敢说。   “是不是四弟搞得鬼?”太子捂着胸口,厉声道:“不是让你们时刻防着他吗!怎么还叫他闯进了侯府?”   幕僚叹气:“太子爷,咱们防不胜防啊…”   “这回还真怪不上四殿下。”人群中有人握拳,气愤道:“要怪就怪盛翰林,若非他在史官面前乱嚼舌根子,侯爷这会子早已留名青史!”   太子怔松:“盛翰林?”   “可不就是他!下官能拦着住四殿下,可拦不住他啊,他是官家钦点的监察,下官若多番阻拦,官家那边势必会觉得咱们东宫心虚。”   太子头疼得难受,捶打桌面,咬牙吼:“然后呢!”   “然后…”   幕僚们相视一眼,战战兢兢地道:“盛翰林说侯爷十年前领兵作战南域有假,史官遂不敢再著书…”   “血口喷人!”太子面色发紫,叫得异常尖锐,“外祖父殚精竭虑,为我朝洒下汗马功劳,父皇怎能因小人之言就撤了外祖父的传记?”   底下幕僚亦有不甘心的。   “此事尚未水落石出,官家就命三司会审,这不是明摆着将咱们东宫的脸往地上踩吗?”   有人小声嘀咕:“本以为侯爷没了,太子爷就能掌权做主,没想侯爷刚走,咱们就被四皇子给压得反抗不得,那盛翰林应该是四皇子的人…”   “别说应该,他就是!先前盛翰林还收了四皇子府一个貌美婢女,昨儿盛翰林从侯府出来后就去了四皇子府,哼,这两人早就是狐群狗党。”   太子怒视着众人,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好哇,不愧是本宫的好弟弟,原以为金銮殿上他对那新科状元不屑,没想到两人…”   “太子爷,这会子咱们可别管什么盛翰林李翰林了,当务之急是三司会审!”   太子捂唇猛咳好几声,脸上血色咳得全无,哑着嗓子道:“你说得对,本宫这就进宫去面见父皇,三司那些人眼毒的很,外祖父在他们眼下讨不到好,便是南域战事没问题也会被他们说出猫腻!”   三司会审是老皇帝亲自下得旨意,老皇帝又一心想将襄林侯从神坛上拉下来,当然不可能听太子的请求 ,太子也是病糊涂了,为了保全外祖父的名声,竟在御书房和老皇帝对峙了起来。   老皇帝那叫一个气啊,当即扇了太子一个响亮的巴掌,太子大病未愈直接摔倒晕迷,老皇帝火气攻心,加之年迈,这一巴掌打下去后,老皇帝手掌发麻,心口震痛,头还晕乎乎的。   一场争吵致使朝堂上最尊贵的两人均昏了过去,一时间满朝哗然。   盛言楚官低没资格上朝,呆在翰林院听戚寻芳带回来的第一手新闻。   “…皇上执政五十载,还是头一回没上朝…早朝便由六部尚书主持。”   戚寻芳肃穆端坐,冷静道:“太子殿下为了襄林侯和皇上争执,致使皇上晕厥,今日都察院几位御史大人纷纷上书弹劾太子殿下。”   “罪名一妄为人臣,明知皇上身子有恙还惹恼皇上,二来身为储君干预三司会审不该,总之,太子殿下这回算是载了跟头,若想翻身,端看皇上醒来后会不会怪责他了。”   寿满如:“太子殿下早就和襄林侯这个外祖父面和心不和,这会子三司要审襄林侯,太子殿下不该痛快吗?”   这话一出,引来一片嗤笑。   夏修贤扇子一开,啧道:“太子殿下便是再不喜襄林侯,这襄林侯也是太子的外祖家,一旦侯爷脏了名声,你以为太子殿下能脱得掉干系?”   换言之,太子恨襄林侯把控自己多年,但恨归恨,如今襄林侯人都没了,太子自然是想和和美美的将襄林侯的势力占为己有,可一旦襄林侯名声尽毁,那襄林侯就是罪人,到那时候别说太子想沾襄林侯的光,祈祷不受牵连就是万幸。   寿满如被怼的没话说,紧挨着长孙谷不悦地瞪着夏修贤,盛言楚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双手环胸静听戚寻芳对这件事的分析。   翰林院两位掌院病重,整个翰林院都得听戚寻芳的。   戚寻芳巍然而立,眯起狐狸眼道:“翰林院是清流衙门,也是清贫之地,你们进来前想来也知道在这里三年捞不到半点油水,本官旁的话不多说,只有一言交代,如今东宫储君得罪了皇上,你们当中若是随了太子爷的——”   人群中有几人下意识的低头,戚寻芳呵呵冷笑:“本官不欲插手此事,但你们是翰林院的人,那本官就得给你们一句忠告,咱们投得天子门是当今圣上,该效忠的也是宫里的皇上,若你们当中谁有异心,届时闹出了事,可别怪本官对你们手下不留情。”   几人欲言又止,似是不满戚寻芳这话,戚寻芳一个眼刀飞了过去。   “俞庚俞大人尚且以状元身份入翰林都被踢出了京城,你们不会以为进了翰林就安稳了吧?”   此话一出,几人噎住,瞬间不敢再抬头看戚寻芳。   戚寻芳管教人和他的温和脾气截然不同,说话极为严厉,骂了太子党扭头又去骂四皇子党,似是知道长孙谷以设宴的方式将庶吉士往四皇子那边拉拢,戚寻芳威严地瞪视着长孙谷,就差指名道姓了 。   长孙谷和寿满如被骂得脸上害臊,盛言楚扶额叹气,若是叫戚寻芳知道他早些年就上了五皇子的船……   “盛言楚——”戚寻芳缓了口气喊人。   盛言楚心口发紧,戚寻芳狭长的细眸睨过来,就在盛言楚以为戚寻芳瞧出端倪时,戚寻芳忽慢悠悠的笑开。   “你这回做得不错,若三司查出南域战事有可疑之处,你功不可没!”   戚寻芳是典型的忠君党,老皇帝的心思戚寻芳不可能不知。   盛言楚谦虚地笑笑,戚寻芳太精,他可不敢在戚寻芳面前多说话,言多必失。   -   散衙后,长孙谷找上盛言楚,试探口风的意味太浓。   “朝中人皆知四殿下和太子爷是死对头,盛大人这次帮四殿下解决了襄林侯……”   长孙谷顿了顿,笑得耐人寻味:“听说盛大人昨儿和四殿下一道进得宫,如今外头可都在说呢,太子爷病倒,皇上亦日暮归西,四殿下是板上钉钉的新君,盛大人若日后成了天子近臣,还望盛大人苟富贵啊…”   盛言楚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长孙谷跟他阴阳怪气地说这些干什么?   长孙谷一走,李兰恪叹气地摇头:“他这是在嫉妒你。”   “嫉妒我?”盛言楚反手指向自己。   李兰恪鄙夷地看着长孙谷的背影,低低道:“他是淮亲王幼子,打小就见不得身边的人比他好,你替四皇子收拾了襄林侯,他当然不高兴。”   盛言楚嘴角一抽,这不就是毛孩子行为吗?   等会…   “兰哥,”盛言楚觉得他有必要解释,“我提南域战事有疑可不是为了四殿下,你也是知道的,我去吏部监察领得是皇上的旨意,和四殿下没半点关系。”   怎么都说他在替四皇子办事?没有好伐!   李兰恪狐疑地觑着盛言楚:“真没关系?”   “我发誓。”盛言楚伸出两指对天。   李兰恪扬唇笑了笑,和盛言楚肩并肩往外走。   “爷爷也说你不会跟四皇子交好,倒让爷爷说中了,四皇子喜好美色,爷爷说他难担大任。”   盛言楚点头,不仅好色还蠢的出奇,也难为老皇帝将这个儿子拎出来制衡太子。   “长孙谷…”盛言楚蹙眉,“我记得他是你们李家未来的嫡女婿吧?”   华宓君小姐妹李婉要嫁的人就是长孙谷。   “婉姐儿的亲事是二公主上门求的爷爷,二公主幼年时曾在爷爷身边读过几年书,爷爷瞧着二公主人好,便将婉姐儿许给了她儿子长孙谷。”   李兰恪对长孙谷感情不深:“长孙谷相貌俊俏,学识好,颇得婉姐儿的喜欢,只不过长孙谷这些时日似乎跟四皇子…”   盛言楚眨眨眼,提醒道:“淮亲王是皇上的眼中钉,若皇上知晓长孙谷私下和四皇子有交情,岂不是要连累了婉姑娘?”   李老大人何尝不知道皇上不喜淮亲王,答应将孙女李婉嫁给长孙谷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气老皇帝,左不过是因为少将军李念和的事。   但这桩亲事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淮亲王得安分守己,不然李婉嫁得就是狼窝。   “我会将长孙谷的事跟爷爷说的。”   李兰恪沉稳地道:“张爷爷当年上书请皇上册封四皇子为太子而遭了皇上冷眼,爷爷不会走张爷爷的老路,从前就勒令李家上下都不许跟皇子们走太近,如若长孙谷真从了四皇子,想来这门亲事成不了。”   盛言楚讶然,毁亲要花不少银子的……   李兰恪忍不住笑:“楚哥儿,李家那点银子还是能拿得出来的。”   得,盛言楚叹气,他白担心了。   翰林院地处城南和城东交界的地方,当初朝廷将翰林院设在这里主要是因为国子监在城东,翰林院是文官密集之地,放在官学附近最能激励附近学堂的读书人发奋学习。   和李兰恪分开后,盛言楚就拢着袖子站在街口等着盛允南来接他。   秀浓事件结束后,盛言楚让盛允南去奴隶市场买了几个下人回来,其中就有会赶车的汉子阿虎,他每日上衙走路不现实,索性将院子后门打宽买了辆高头大马回来。   银子他不缺,从金家坑来的几万两够他花两辈子了,所以马儿,车棚以及下人,他都力求买好的,一应办齐全共花了三百余两。   盛允南和阿虎赶着马车过来时,附近私塾散学的书生目光纷纷投了过来。   翰林院出行的车轿一般都很简朴,盛家大马一驶过来,书生们顿时议论纷纷。   “谁家的马车,真大…”   “盛翰林的。”   “盛翰林?他哪来的银子?”有人酸不溜叽。   “人家是商户,怎会缺银子?”   “他娘在甜水巷开了一家锅子铺,啧啧啧,生意好到爆。”   “诶,那锅子我去吃了,味道极为独特,火辣辣的,吃一口就冒汗,嘴巴酸酸麻麻,可纵是这样我那天就是舍不得放下筷子。”   “真有这么好吃?”有人好奇,“你说盛翰林他娘开得锅子铺在哪来着?”   “在城北甜水巷子。”   “城北?哎,那太远了。”   盛言楚让阿虎赶车赶慢些。   “远是有点远,但满京城也找不出比盛翰林他娘做得更好吃的锅子了。”   有人开始回味:“他家烫得菜也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好吃就在锅底,油汪汪的,又辣,吃一口就再也忘不了那滋味,啧啧啧。”   “我来京城这么多年,愣是吃不惯京城人做吃食时往里边放糖,甜的齁人一点都不好吃,还是盛翰林家的铺子好,大口吃一顿,出了汗就回家洗个热水澡,第二天起来精神好的不得了。”   “难怪王兄近些时日勤学苦练还这么神采飞扬,原是找到了合心意的吃食。”   众人哈哈大笑,被唤王兄的书生腼腆点头:“国子监的食馆饭菜我委实吃不惯,你们是没吃过盛翰林家的锅子,若是吃了定念念难忘。”   “只可惜铺子开在城北,离得太远,我不得空常去,若开在这边,我平日里多抄些书也要攒银子天天去他家铺子吃。”   几人相视一笑:“听王兄如此夸赞,我等倒咽起了口水,不若咱们跟着盛翰林的马车一道去甜水巷子吃一遭?”   王氏书生迫不及待,小跑地追上盛言楚的马车。   “走走走,你们是不知道一到夜里盛翰林家的铺子就坐满了人,咱们若去晚了可就只能站在巷子里吃了。”   “瞧他那馋嘴样,将这份心思放在读书上,何愁不能升到赤忠馆?”   “得了吧,你还好意思说他馋,你且先擦擦你嘴角边的哈溜子。”   那人下意识去擦,察觉同窗故意笑话他,当即红了脸,众书生捧腹大笑,一路欢声笑语地往城北甜水巷子走去。   马车上的盛言楚忍俊不禁,遥想当年,他和梁杭云还有贵表哥吃不惯县学的吃食,三人就相约往码头上跑。   码头离县学紧赶慢赶要走半刻钟,每每吃饱喝足他们总是会耽误晚课,为了去码头吃点好的,他们仨经常被赵教谕拎在门口训斥。   读书时期的光阴有苦有甜,如今做官后再看到这群青春洋溢的书生,盛言楚百感交集。   “也不知贵表哥的院试准备的怎么样了,还有杭云兄…”   盛允南坐在对面,轻声提醒道:“舅老爷应该六月初会来信。”   盛言楚将视线从书生们身上收回,靠着车壁休息,闻言点点头,忽道道:“记得帮我留心留心淮安府城来得信,六月春税一结束,义父应该能清闲些时日。”   漕运总督兼四府三州,上半年经手的事最为繁多,卫敬上任时又恰好是春种时节,春种要水,卫敬须得天天在外监管四府三州的河道,唯恐百姓的春种出现问题。   忙完春种,卫敬要沿水路将春税漕粮运往京城,头一年上任,卫敬须得亲力亲为,不敢马虎。   四府三州的到处跑,只为监稽收粮和督押粮船,等京城粮道盘验没问题后,卫敬才能松一口气。   盛言楚清楚卫敬上半年的艰辛,故而不去打搅卫敬,半年时间两人只通了一封平安信,如今转眼六月到来,想来卫敬可以休息一段时日,父子俩也能好好的聊一聊了。   漕运除了节制运河上下的粮食,还督管水上船帮,要么说漕运总督是内陆水上霸主呢,前些年在静绥码头和南来北往的走商闲聊,商人们无不对漕运总督心生战栗。   嘉和朝有三大油水肥差,其一就是他义父现在担任的漕运总督,再有便是盐政总督和河道官,真要说起来,盐政总督才是三大差事中最为厉害的一个位子。   嘉和朝的盐种类很多,有海盐、井盐和池盐,据盛言楚目前所知,民间盐商的财富不亚于皇商金家,老皇帝对盐的把控很严格,那些打理盐坊的盐商隔几年就要换一批人,目的是为了防止盐商和盐政总督勾结。   不过民间商户能拿到朝廷一年或者两年的盐商资格已然就很了不起,盛言楚没读书前最大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他能成为盐商,只要能拿到贩卖官盐的身份,盛家发家指日可待。   当然了,现在他已经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觉得他有必要改一改自己的目标,不做盐商倒是可以肖想着去当盐政总督。   拍拍被马车中热气蒸红的脸颊,盛言楚暗骂自己一句痴心妄想。   他义父在朝兢兢业业为官二十多年才得以升任漕运总督,他一个毛头小子想当上盐政总督怕是要等个五十来年都未必能当上。   算了算了,他还是好好的打点眼前的日子吧。   等义父六月来信,到时候他可以让义父帮他跟船帮商人运几批制作蓝墨石的冰片和牛骨之类的材料。   当年帮他代买蓝墨石材料的走商就说过这么一句话:“船帮的人见识广,他们路子也多,像鱼胶、冰片、金箔这样的高价钱物什,找船帮的人买更划算。”   他既有心做蓝墨石,就该好好的规制一下材料进货的渠道。   -   盛家小院前门砸开做了铺子,马车只能从后门进。   车夫阿虎才来盛家,瞧着壮如牛,行事却很心细。   马车稳当当地停在内院大树下,撩开车帷,阿虎憨头憨脑的跟盛言楚说话。   “爷,铺子里忙不开,您当心下车,我先去帮老夫人。”   “去吧。”盛言楚待会也要去,习惯了在柜台前打算盘,一时不波几下算珠他这手还痒痒呢。   阿虎‘哎’一声,冲着铺子里的程春娘喊老夫人,程春娘正在后厨尝锅子的咸淡,乍然听到阿虎那道中气十足的‘老夫人’,程春娘差点呛口。   这一声老夫人比当年南哥儿那声‘奶’还令她回不来神。   盛言楚将翰林官服脱下,换了身干活穿得短衫,为了防止头发丝掉进高汤中,盛言楚做了顶小罩帽,凡是在春娘锅子铺打下手的人进出都必须佩戴小罩帽。   他有心将春娘锅子铺做大,故而拿来老皇帝赏给他的印章在小罩帽上印了个‘盛’字,他娘手巧,沿着印章外围绣了一圈,倒不用担心洗一回字迹就模糊了。   戴好小罩帽,盛言楚从后门进到厨房。   程春娘看到儿子如释重负,走过来小声说:“楚儿,你赶紧管管他们,一口一个老夫人,哎呦,听得我臊得慌。”   话音落地,新买来的妇人雅姑掀起布帘,笑着喊:“老夫人,窗边两桌酒水没了,酒窖的钥匙您给我下,我去搬酒。”   程春娘脸红扑扑的,羞赧之余不忘将腰侧的钥匙取下来给雅姑。   盛言楚噗嗤一笑:“娘,这才哪跟哪啊,日后儿子官阶升了,到时候还要再往家里添一些人伺候您。”   “还要添?”   程春娘头晕脚轻,瞠目结舌道:“铺子里有雅姑和花嫂子就够了,阿虎一个能顶俩,咱们家就这么大的铺面,人多了脚撑不开的。”   盛言楚笑,拿起铁锅铲在热气腾腾的大锅里翻滚。   “娘,我打算在别处再开一间锅子铺。”   程春娘楞住:“再开?去哪开?”   铺子里食客举杯的笑语声阵阵往后厨跑,随着门口铜铃哗啦响,阿虎浑厚的嗓音喊起:“三桌十二个客人…”   雅姑跑到后厨拿锅子,盛言楚拦着问了嘴:“才来的三桌客人是不是全是书生?”   雅姑笑了:“爷莫不是有千里眼?来得的确都是读书人。”   盛言楚笑而不语,摆手让雅姑去忙。   后厨的高汤一天到晚都吊着,雅姑手脚麻利,按照国子监那些书生的口味盛出一锅香辣鸭肉锅,另两桌书生应该是新客,不敢贸然吃红油扑面的辣锅,便要了口酸汤和全鲜的锅子。   盛言楚拉着程春娘掀开帘子往外瞧,铺子里有很多熟食,往锅子里汆滚了就可以开吃。   点了酸汤和鸡汤的那两桌书生原不敢吃麻辣锅子,可看着同窗吃得呲溜叫爽,几人忍不住了,端着碗过来蹭麻辣锅的汤底。   便是不怎么能吃辣的书生都呼哧吹着烫好的辣牛肉片片,吃完辣得嘴角发麻,像个哈巴狗一样伸着舌头,纵是这样,这几人依然吃得放不开筷子。   盛言楚倚靠在门边,嘴里嘚瑟的吹了声口哨。   “您瞧瞧,这些书生都馋咱们铺子里的麻辣锅,他们可是大老远从城东过来的,就为了吃这一顿。”   程春娘惊讶:“你不会是想将锅子铺开到城东吧?那边商铺贵的要命…”   盛言楚现在不担心租赁铺子的价钱,他在乎的是客源。   今日那王氏书生的话倒提点了他,甜水巷子的锅子铺试水后反响很好,虽然有京城食客吃不惯酸汤和全鲜的锅子,但就目前来看,喜好甜食的京城人大部分都能接受他娘调制的麻辣味锅子。   在静绥开铺子的那几年,他娘根据小公寓里的火锅底料改良了好几款麻辣锅底,如今京城铺子里光辣味火锅就有好几种,其中以加了花椒粉的麻辣锅最为受欢迎。   城东学堂多,光国子监就有上千学子,总之上门吃锅子的食客不用操心。   母子俩站在后厨门口正商讨着开分店的事,这时铺子里有书生高声喊雅姑:“能否帮我们换一锅汤底?也要这鲜香麻辣味的,再多上两盘酱腌过的肉条。”   有捉襟见肘的书生舍不得再花钱,叹气道:“咱们这不是有酸汤和全鲜的锅子吗?再要费钱还吃不完。”   “可我喜欢吃这家的辣锅啊!”有人不缺钱,哽着脖子道:“大不了这顿我请就是。”   读书人最好面子,穷书生当即脸一白,他好不容易攒够了抄书的银子跟着同窗出来吃顿好的,想着待会掏银子付账的时候做一回人上人,可谁能想到同窗中途要换口味。   他、他只付得起一顿的饭钱…   盛言楚缓步走到前边柜台,程春娘也没做声,两人都想看看雅姑怎么处理。   京城的春娘锅子铺面积小,为了让食客吃快些,便没有买鸳鸯锅,除了铺子里几张能坐下吃饭的桌上有大锅,其余人都是多掏几个铜板买窑罐将锅底和烫菜带回家吃,有人举止大大咧咧的,就提着小窑罐在甜水巷里吃。   这边,雅姑也瞧出了穷书生的入不敷出,另外几个书生又催得紧,雅姑回头瞥了眼东家,见东家不插手,雅姑紧张地搓手,堆起笑脸道:“不管是酸汤还是全鲜,都是我家老夫人起早亲手熬的,这才吃了几筷子就要换一口锅子,未免浪费了些。”   有钱书生想拍桌子装阔佬,雅姑忙道:“但您几位是头回来,既口味不合,那我就帮你们换一口吧。”   穷书生一听要换,头一下耷拉了下去。   雅姑却只取了几口煮沸的小窑罐,小窑罐盖子一开,浓稠的辛辣味扑鼻而来。   “这是另给你们换的。”雅姑笑眯眯地将小窑罐往几人面前推,然后又拿了一只大碗给穷书生盛酸汤。   桌上的书生们都呆了。   “坐铺子里吃自然是要吃大锅烫菜,给我们上小窑罐干什么?小气吧啦的。”   雅姑笑容不减:“东家说了,一经上桌的锅子不可以退。”   有钱书生笑道:“我不退,再上一锅麻辣的,这一锅你们倒掉——”   “倒掉太浪费了。”   雅姑摇头:“小窑罐的汤底和大锅口味一样,我冷眼瞧着几位公子一上来就点淡味的汤底,想来平日是不太能吃辣的。才吃了几口辣的就要换口味,待会舌头定会辣得疼,不若我给你们想换的人添一口小窑罐,觉得辣了喝点酸汤和全鲜解解口也好。”   雅姑的一番话倒让有钱书生感受到了体贴,同样,穷书生也就不用再付第二顿饭钱,他又没点小窑罐,心安理得的可以不掏银子。   盛言楚和程春娘见状相视一笑,铺子里合该有雅姑这样能撑起门面的人在,回头开分铺程春娘能轻松一些。   三桌书生们才吃完起身结账,就听巷子口突然一阵骚动,有好事的书生抻着脖子张望,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有官爷朝这边来了——” 第134章 【三更合一】 鬼画符……   官爷?   盛言楚忙放下手中算盘往外跑, 站在甜水巷子口捧着小窑罐吃锅子的百姓纷纷站起身。   跑进甜水巷的官差和官衙的官差截然不同,身着盔甲手握利剑,神色冷淡不苟言笑。   盛言楚驻足在铺子台阶上, 以为这些士兵是来甜水巷子执行公务的, 正抱胸站那看戏呢,谁知官兵竟齐步停在了他家锅子铺门口。   人群中劈开一条道, 这时, 一个同样身着铠甲的男人踏着步子走了过来。   男人疾步如飞,面容冷峻,朝盛言楚走来时,盛言楚甚至能嗅到男人身上散发的似有若无的血腥气。   这…是军营的人?   铺子吃饭的食客均屏息凝气不敢吱声,国子监的一行书生亦不敢出气, 战战兢兢地站到一旁。   程春娘没见过这样的阵势, 紧张地握住盛言楚的手:“楚儿…”   盛言楚捏捏他娘的手,上前一步:“军爷寻到这可是找下官有事?”   詹全抹了一把染有零星血渍的脸, 笑出声来:“盛大人不认识我了?”   盛言楚:“?”   这汉子是谁?   “是我啊。”詹全将红盔缨帽子摘下, 龇着大白牙笑,“我!乡试鹿鸣宴上您还邀我跟您同坐一席呢!您忘了?”   盛言楚瞳孔遽然放大,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是詹、詹全?”   鹿鸣宴上, 詹全和一帮武举人佝着宽厚的背小心翼翼地窝在宴席的角落, 文举人笑话詹全等人粗鄙时,盛言楚其实是有些可怜詹全的。   和文举人鹿鸣宴齐名的鹰扬宴并不受嘉和朝的重视, 义父为了替五皇子物色人才,就让詹全等人加入到鹿鸣宴中一起就食鹿肉,可惜嘉和朝重文轻武,詹全等人生的虎背熊腰,长相并不是时下风靡小生的模样, 坐进鹿鸣宴后,文举人对他们吐尽轻蔑。   后来他猜出义父此举的意思,遂请詹全等人和他同坐一席。   自从鹿鸣宴上两人有过交谈后,盛言楚就再也没有见过詹全,五皇子让他和詹全叙一叙同乡的交情,他原是打算过两天找机会来个偶遇,没想到詹全自己找上门了。   “詹兄,不对,詹将军。”盛言楚激动的语无伦次,手一挥:“快请进——”   詹全抱拳而笑,爽朗道:“盛大人得多开几桌才好,我这些兄弟早就馋你家的锅子了,无奈公务繁忙不得闲,这不,今个刚好路过这边,索性来吃一顿。”   盛言楚心头一喜:“詹将军能赏脸来我这,是我家锅子铺的福气——”   程春娘会意,忙笑道:“铺子吵,官爷且随小妇人去内院。”   詹全没学文臣扭捏客气,拱手而进,站在巷子口两排官兵尾随而入。   一行人越过石墙进到盛家内院,在铺子里吃饭的食客纷纷伸着脖子好奇的张望,老百姓也许不知詹全是谁,但国子监的书生们有知道的。   “刚进去的是不是骠骑将军詹全?”   “盛翰林是文官,什么时候和詹将军如此亲密无间了?”   穷书生学问好,时务看得勤,解惑道:“盛翰林和詹将军同为临朔郡人,两人都是临朔郡解元,殿试后,两人又一道摘得状元华冠,他们有此深厚交情一点也不奇怪。”   “我的天,你不说我竟快忘了詹将军是武状元。”   “詹将军手段雷厉风行,才入虎贲营没两个月就将虎贲营大权尽数掌握在手,盛翰林进翰林院后也才两个月不到吧,就得了官家青睐监察襄林侯案,这两个翘楚人物若联起手来,我朝岂不是文武并肩?何惧南域海贼?”   ……   詹全的虎贲营兵马一进铺子,老百姓哪里还有心思在铺子里吃饭,一群胆大的端着碗筷挤在门后偷看内院。   院中,虎贲营的将士席地而坐,每人面前都摆着小窑罐和汆烫的菜肴,雅姑、花嫂子还有阿虎来回穿梭其中给他们添菜。   将士们大口吃肉,一点都不觉得席地吃饭有不妥之处。   程春娘细心观察众将士的口味,添菜时会交代雅姑等人迎合他们的口味。   盛言楚和詹全则坐在树下对饮。   “真不用给他们抬个桌子来?”盛言楚指那些狼吞虎咽的将士。   “不用。”詹全嚼着牦牛肉,吃得胡子上都沾了辣油,“虎贲营的人谁不是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他们饿了连泥巴饼都吃,你要是搬个桌子来,他们未必肯敞开吃。”   行军打战的人坐在地上吃是军营中的规矩,并不是故意苛刻对待士兵,而是因为坐在地上吃时能感受到地面的震动,倘若敌军过来,耳力灵敏的士兵能在第一时间听到动静,不至于被敌方突袭。   久而久之,席地吃饭竟成了虎贲营的军规。   当然了,将士首领可以不拘泥这条规定。   盛言楚眼睛往门口瞥了眼,盛允南会意地将趴在门后偷听的老百姓驱散。   “瞧将军面有血迹,可是在行军务中受了伤?”   从袖子里将自己研制的止血药拿了一小瓶出来,盛言楚道:“这药将军且先用着。”   盛言楚知道行武的人都会随身携带止血药粉,但他想看看詹全会不会接他的药。   鹿鸣宴上他替詹全解围得了詹全好一顿感谢,也不知詹全对他这个老乡有几分信任。   盛言楚掌心向上,掌纹清晰,手中的药瓶静静躺在那。   吃着不歇的詹全边擦嘴余光边往盛言楚手心处睨,略顿了两息,詹全伸手拿起药瓶。   “盛大人懂药?”   詹全笑,护袖一拆,詹全眉头都没皱就将贴紧皮肉的袖子撕开,里边的血肉猩红一片,还在往外潺潺冒着献血。   扬了扬手,詹全道:“追一帮贼子不小心着了他们的道挨了一刀。”   盛言楚眼睛从伤口处挪开,啜了口酒,回答詹全的话。   “我从前在镇上私塾读书的时候跟老大夫学过一点医术,但只会做一点平常小用的药。”   敷了药,詹全胡乱的从袖子上扯了布条绑好,笑道:“盛大人不从医可惜了,你这药比军医的要温和,虎贲营的老军医…啧啧,每回一涂他的药,我疼得只恨不能将牙咬碎。”   盛言楚不太好意思承这个夸赞,只道:“军医用药之所以很猛,是因为军营将士时刻都要守在紧要之地,若受伤久久未愈容易耽误军情。我配得药虽能止疼,但远不及军医的好。”   詹全丝毫不在意自己此刻受着伤,举起杯敬盛言楚:“文人中我就敬佩盛大人您,这朝野上下能懂我们粗莽将士的怕是也就只剩大人您了。”   烈酒入喉,詹全豁达而笑:“盛大人日后若嫌了那文人的肮脏地,不若投奔我虎贲营,我虎贲营正缺一个军师呢!”   盛言楚饮尽酒,笑而不语。   詹全虽是个武夫,但口才并不差劲,饭桌上,不论盛言楚说什么,詹全都能接得住话题,两人相谈盛欢。   如果能忽略詹全突然这般大张旗鼓的来他家的目的就好了。   饭毕,詹全没着急走,而是跟盛言楚唠起家常直至月上梢头才出甜水巷子。   将士们肚量大,活生生将盛家铺子接下来半个月的食材吃了个精光,程春娘几人晚上累得够呛,左右盛言楚预备着在城东国子监附近开分铺,因而一家人坐桌上合计了一番,决定接下来半个月铺子不开张,等分铺的门面弄好,再重现开张。   六月到来之前,程春娘搁家教雅姑和花嫂子制作汤底。   这两人年岁都程春娘不相上下,雅姑是被家里丈夫狠心卖到人牙子处的,花嫂子则是卖身葬父走投无路来得盛家,持有卖身契,程春娘倒不担心这两人会背主将汤底配方泄露出去。   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程春娘还是留了心眼,关键步骤还得她亲自操刀。   雅姑原就是厨灶上的好手,一点就通,花嫂子家里穷,不舍得往菜里放油,程春娘便让花嫂子打点铺子里的卫生,两人分工合作。   至于阿虎,除了每日接送盛言楚去衙门,就跟着盛允南学着接客端菜。   三人的适应能力很强,这也是盛言楚当初答应买三人回家的原因。   兵已训好,如今就缺城东分铺这块训练营地。   家里有月惊鸿这个卖宅院的中人,此事交给月惊鸿办就行。   月惊鸿这小半年来积攒了一些人脉,一听家里要在城东寻摸铺面,月惊鸿就跟打了鸡血一样在城东各大街上穿梭,赶在六月六吉祥日子之前将铺面盘了下来。   城东因是学区,铺面相教于其他地方都要贵,且不好找到称心如意的铺面,月惊鸿也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铺面选址弄好。   铺面定在国子监后边一条街,书生们散了学拐道弯就能上门吃上热腾腾的锅子。   酒香不怕巷子深,开在甜水巷子的锅子铺凭着玉沥酒在城北打出了名气,但分铺设在国子监附近,若还以玉沥酒做招牌肯定行不通。   玉沥酒价钱昂贵,书生们未必能买得起,何况读书人白日要勤学,喝酒容易误事,因而盛言楚便决定在分铺将玉沥酒撤下,换上甘甜醒神的薄荷果酒或是糯米发酵的甜米酒。   分铺挂上牌匾后,头天就座无虚席,程春娘笑得嘴都抽筋。   一天下来程春娘累得腰酸背疼,盛言楚提出再添几个手脚麻利的人在铺子里打点,程春娘死活不同意再买下人,无奈之下,盛言楚只能像静绥时那样出工钱找良家妇人上门帮忙。   分铺放了五个,甜水巷放了两个,一人一月二两银子,除外还有两套程春娘设计的盛家铺子衣裳,一红一蓝,只要人在铺子里就都必须换上统一的衣裳,打烊后这些衣服是要归回铺子的。   这些妇人大多是从外地过来陪儿子去国子监读书的寡母,平日里帮富贵人家浆洗衣裳,双手洗蜕皮了也就挣一两半,春娘锅子铺虽跑前跑后,但管中晚两顿饭,细细一打算,自然是来锅子铺要好。   人员安排妥当,两间铺子慢慢步入正轨。   夜里,一家人盘腿坐在炕上数钱。   “我这一共卖了三百一十七个小窑罐。”盛允南道,“一个二十文,拢共六两银子。”   盛言楚算珠拨了个六两,月惊鸿道:“酸汤五十个,一个三十文,也就一两五钱。”   程春娘:“全鲜锅子不多,才九个,算半两银子,麻辣锅九十八个,一份三十五文,算三两半。”   珠盘噼里啪啦,盛言楚笑了笑:“锅底进账十一两五钱,刨除成本,今天盈利的银钱就有八两。”   程春娘笑得合不拢嘴,这可比甜水巷子翻了一倍,两间铺子加起来一天就能挣十二两。   剩下来的酒水和菜肴进账,盛言楚带着盛允南一起算,盛允南这几年认得字多,尤其在算术上十分的擅长,盛言楚便想着日后将铺子的账房事务交给盛允南打理。   酒水和菜肴是大头,盛言楚手把手地教,终于赶在午夜前将账务整齐。   “三十六两!”盛允南倒吸一口气。   “叔,三十六两!”盛允南喜得颠来倒去地说,“这还不包括甜水巷子的,水湖村谁家一天能挣三十六两?便是累死累活在外边干农活也存不到三十六两!咱们铺子一天就挣到了!”   对于这个结果,盛言楚眼笑得弯成月牙。   “咱家铺面若是在城东主街,别说三十六两,一百六十两都能挣到。”   “那舅老爷为啥不在主街物色铺面?”盛允南不太理解,“虽说现在的铺面位置还不错,但总归比不上主街。”   月惊鸿颠着银子玩弄,闻言嘴一撇:“我倒是想在主街挑一个热闹的铺面,可那边商铺都是祖宗家产,就跟静绥的码头一样,若主家不是走投无路断不会将铺子挂出来卖。楚哥儿又不愿租赁,那我只能退而求其次找到国子监后边巷子,就这我还是从其他中人手上抢来的呢!”   “然舅舅辛苦了。”   盛言楚感激不尽,咧嘴道:“眼下这铺面我喜欢的紧,主街那边都是大商户,咱们贸然过去容易得罪他们,如今我根基浅薄,还是守着国学巷先攒一攒名声吧。”   他让雅姑特意观察了下今日上门的食客人群,以国子监的书生为主,剩下四成是闻着味从别条街跨过来的。   所以还是那句话,只要味道到位,用不着担心铺子是开在闹市区还是偏僻窄地。   -   六月天热,上门吃锅子的人嫌闷,盛言楚便花大价钱购买霜冰墙,铺子里凉飕飕的,再配上一锅火辣辣的吃食,这小日子好不快活。   附近的穷书生们便是没银子坐下来吃一顿几十文的锅子,也会掏几文钱买一壶果酒蹲在廊下边喝边看书,果酒里面啐了冰,爽滑甜腻的果汁溜进喉咙,整个人宛若飘在瀑布下淋了场冷水。   靠着廊边的石墙还能蹭到铺子里霜冰墙的冷气,几文钱就有这样的享受,何乐而不为?   书生们精打细算惯了,以至于盛言楚每每从翰林院过来时都能看到自家铺子外边廊下两边站满了摇头晃脑背诵文章的读书人。   一人默读没什么声音,一群人加起来声音可不小。   “有趣。”   听到读书声音的富家公子哥摇着玉扇站在巷子口对着小伙伴们笑:“早就听说国学巷里开了家味道不错的锅子铺,呵,这哪里是吃食摊子,我瞧着像私塾,你们听听——”   巷子深悠,郎朗读书声飘出来。   “宽柔以教,不报无道……”【注1】   富家公子扇子一手,微笑接出下句:“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   身边的哥们挤眉弄眼:“哟,咱们是闻着味来吃锅子的,赵兄倒好,竟在这和一帮书生背起书来了,这要是让赵家老爹看到了,怕是陈年老泪纵横满面。”   赵姓公子哥羞得脸通红,拽着小伙伴的衣裳就往国学巷里走。   “嘴皮个什么劲,我可是听说了,这家铺子一桌难求,去迟些可就真的只能和书呆子站在外边吃了。”   “走走走——”小伙伴们将扇子往腰上一插,邪气一笑,“我老爹昨儿让人端了一桌回家吃,啧啧,我还没吃爽汤底就空了,今日既来了,我得敞开肚子大吃一顿才好。”   这些富家公子们都是城南的人,顶着烈日大老远跑来吃一顿锅子委实是真爱,但先来后到是规矩,铺子面积小,就那几张桌子,得等前头客人吃完了才能腾出新的。   天热心里燥得慌,程春娘便熬了几大锅绿豆汤放在铺子外边的遮阴棚里,狠下心往里面放了好几大块冰果子,排队的人可以候在遮阴棚里坐着边喝冰镇绿豆汤边等。   炎热天气排队最熬人,好在有冰镇绿豆汤驱热,加之书生们的读书声朗朗上口,端条板凳坐在棚中边啜着沁人心脾的绿豆汤,一边听书,好不惬意。   有些百姓将家里不爱读书的小子拎过来听书生们读书,只要在规定时间内将书生们朗诵的文章复述或者背诵下来,家长就奖励小子吃一顿香辣可口的锅子。   久而久之,盛家铺子对面的茶楼小肆慢慢开了起来,不做别的生意,就专门腾位子让等在春娘锅子铺的客人进去溜达,一应书卷笔墨摆地整整齐齐,老百姓白天要干活,乐意花几个铜板将小子送到这边来感受读书氛围的熏陶。   盛言楚见这边衍生出了好几家书肆,心中起了一事,当即喊来盛允南和月惊鸿。   “然舅舅,你再帮我寻一处铺面,这次不拘银钱,地理位置一定要靠近官学,最好是主街。”   “南哥儿,你抽空去国子监对面的擒文斋买些墨石 ,每一款墨石都买两块回来,对了,别一次性买,多分几趟去,省得惹眼。”   盛允南点头,月惊鸿将手中有的房源都摆了出来。   “楚哥儿,主街我没货,倒是师父他老人家有,但也不多。上回我就说过,主街的铺面几年都碰不到出手的,但凡出手就有人上门问,不出三天就卖出去了。”   盛言楚睨了眼月惊鸿拿出来的图纸,看完后都不满意。   “这些不行。”   吃食铺子他可以将就,但蓝墨石不是一般的货物,若没有好的铺面位置,他很难将价钱卖上去。   月惊鸿将图纸叠好收起,道:“那我明天去问问师父,师父他老人家在中人行当干了小三十年,他消息灵通。”   盛言楚想起瑶山寺住持解签说月惊鸿不适合做生意,可现在月惊鸿的中人生意越做越好,盛言楚不由好奇:“然舅舅,有空将老师父喊家里坐坐呗?”   到底何方神圣将月惊鸿的败手命格给改了?   月惊鸿好看的脸颊泛起一抹红,修长的双手来回搓:“还是别了吧,师父他成天在外跑,没空…”   盛言楚莞尔,得,这里头有秘密。   程春娘是不嫌事大,插嘴埋怨月惊鸿:“然哥儿好不孝顺,古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原先我和楚哥儿还没来京城的时候,多亏你师父照料你,现在咱们在京城安顿好了,你合该请你师父来家里吃一顿,我得好好感谢感谢他。”   “师父没空的…”月惊鸿支吾。   程春娘挑眉狐疑:“一年到头都没空?再过十来天楚哥儿衙门要休热假,想来中人生意也要停一月或是两月的,到那时你师父还没空?”   月惊鸿:“……”他姐变了,嘴碎依旧,但性子要比前些年硬很多。   盛言楚跟着起哄,不得已,月惊鸿只好答应有空就将师父带回家孝敬孝敬。   -   朝廷官员的热假定在六月底到七月半鬼节后,总的有半个月的时间。   越临近休沐,翰林院堆积的文书就越多。   盛言楚偷偷往嘴里塞了一个白雾冰球,顿时五脏肺腑都像浸泡在温泉当中舒服安逸,周身的热气也紧跟着退散了很多。   为避免手中的汗水染脏文书,翰林官们脚边都放了一盆井水 ,汗水一流出来翰林官们便要弯腰洗手洗脸,一天下来腰像被马车碾压了无数次似的。   夏修贤身为侍读学士,每日还要扛着炎炎烈日去宫里给皇孙们讲课,回到翰林院,夏修贤双脚就跟灌了铅一般,耷拉着嘴角,极度疲累。   “楚哥儿,”瘫在台阶上乘凉的夏修贤侧头看向神清气爽的盛言楚,羡慕的两眼冒泡,“你不热么?”   翰林院上下谁一天下来衣服没被汗水浸湿?怎么单单盛言楚没有出汗?   若说盛言楚偷懒不干活,这就有点睁眼说瞎话了,经盛言楚批得文书可不少!   “给。”甩给夏修贤一个泡过白雾的薄荷糖,盛言楚仰头往自己嘴里也扔了一个。   “什么好东西?”夏修贤笑。   盛言楚咬碎薄荷糖,揶揄道:“毒不死你。”   薄荷糖是他今年才做的,因不是小公寓里原有的东西,上面附着的白雾气息很淡。   “好凉快!”夏修贤舌头挑开薄荷芯,凉气猛地往喉咙里钻。   眼睛一亮,夏修贤惊喜地睨看着盛言楚,小小声问:“楚哥儿,你从哪买得这等好物?再给哥哥我一些。”   盛言楚毫不吝啬的拿了五六粒出来:“家里冰镇过的,我用小瓷瓶装着呢,你快些吃,不然待会就化了。”   可不嘛?绿色薄荷糖上浮起的白雾和富人家用硝石制成的霜冰墙凝起的寒雾没区别,只不过薄荷糖的气味闻起来十分的舒适,夏修贤想当然的以为这是薄荷糖发酵的气息。   张大嘴一口将薄荷糖吞咽进肚,夏修贤敢说他活这么大就没有今日这么爽快过!   薄荷糖像冬日里的爆竹,混着奇异气息在口腔中炸烈,浑身毛孔似是在一瞬间打开尽情的呼吸着瑟瑟清凉。   扯开腰带,夏修贤大马金刀的敞坐在石阶上,见盛言楚孜孜不倦的捧着书看,夏修贤不由轻笑:“你我该对换一下才对,我一考中进士,恨不得将屋里的四书五经全丢进灶眼里烧了,若不是要进宫给皇孙们讲课——”   夏修贤指尖点了点盛言楚看得书,嗤道:“等熬几年我不再做侍读学士…我先把话搁这儿,这些四书五经书,我连个多余的眼神都不赏给它们。”   盛言楚合上书,好整以暇地笑:“你知足吧,满朝有多少文官想进宫给皇孙们做先生都没机会?如今就咱们翰林院侍读学士一职有这个特权,你竟还嫌三嫌四。”   夏修贤假笑几下:“教皇孙有个屁用,打又不敢打,骂也不能骂,气只能自己受着。你我读书的时候,赵教谕手中的戒尺不知道落下来多少次,咱们被打被骂可曾有过一次怨言?”   摇摇头,夏修贤烦躁地叹口气:“先前有翰林官看不惯皇孙们的骄纵,便厉声骂了几句,我的天老爷,官家还没怪罪呢,宫里的娘娘就派小太监过来讨伐,如今我是不敢在皇家书院说半句不是,官帽丢了都是小事,最怕的是娘娘们吹枕头风,不死也要伤半条命。”   盛言楚能理解夏修贤的难处,在这方面他有很深的体会。   盛允南是他一手教出来,只不过盛允南听话,学习能力又强,倒不用他费什么心思。   他第二个学生——钟谚青。   提及钟谚青,他比夏修贤还头疼。   夏修贤是不敢对皇孙们放肆,他则是对钟谚青放肆了也没用,那年在郡守府,他咬牙照着钟谚青的屁股打断了两根细竹棍也没能治好钟谚青的多动症。   教盛允南时,他满心打算着日后若是科考路走不通,他可以拿着秀才功名去乡下办私塾教小孩子认字,自打义父让他教了钟谚青后,他彻底绝了办私塾育人的想法。   比他大两岁的钟谚清他都搞不定,更别谈那些小萝卜头。   忽想起一事 ,盛言楚扭头问夏修贤:“皇子们婚配生子的唯有太子爷和四皇子,不知那些皇孙都多大年岁了?”   他有些担心老皇帝日后将皇位传给孙子辈…   夏修贤翘着二郎腿闭眼假寐,闻言哼笑:“撒泼打滚的年纪能有多大?都是一些五六岁的娃崽子。”   “五六岁?”盛言楚楞了楞。   五六岁不小了…   “说来也是奇怪,”夏修贤凑过来神秘道,“四皇子还没儿子…”   盛言楚刚往嘴里塞了颗薄荷糖,闻言薄荷糖一下没咬碎就吞了下去。   “咳咳、咳。”拍胸膛顺了口气,盛言楚不敢置信地道:“四皇子成亲十年了还没生孩子?”   “女儿倒是有两个,都是皇子妃生得。四皇子是出了名的浪荡,府中歌姬戏子数不胜数,传闻皇子妃近两年都没机会和四皇子同床,按说皇子妃没机会生皇孙,怎他府上那些莺莺燕燕也没怀上?”   是啊,盛言楚也觉得奇怪。   天家讲究子嗣富余是好福气,像嘉和朝这种储君熬到年近不惑还没登基的现象以前并不是没有,那些储君和暗中争夺皇位的皇子都会铆足了劲生男丁,试图让自己的儿子去哄着皇上。   明朝朱元璋最喜欢孙子朱允炆,朱棣也最喜欢孙子朱瞻基,以老皇帝这种专权的人,最适合撇开儿子,从孙子辈中挑选继承人。   可为什么一心想争夺皇位的四皇子没有想着用儿子去勾住老皇帝?   四皇子不能生?这不可能,都和皇子妃生了两个女儿,那会是什么原因?就算四皇子傻到想不出拿儿子哄老皇帝,四皇子身后的幕僚呢?   盛言楚百思不得其解的回了家,夜里梅老爷的马车隔了一月有余复又停在了盛家小院外。   屋里程春娘见马车里坐得人是梅老爷,嘴唇嚅动了两下,最终还是没问出声。   马车上,盛言楚见梅老爷皱着眉,忍不住问:“不知殿下今夜找我所谓何事?”   梅老爷心急如焚,对着盛言楚跪了下来。   “盛大人,今夜是我擅自做得主,殿下未曾让大人去府上。”   盛言楚隐隐不安,抬手拉梅老爷起来,梅老爷执拗的跪着,续道:“入了夏殿下咳得更厉害,一时又畏寒,一时又怕热,遭罪的很。”   “明日三司要在金銮殿上对襄林侯案上书言事,殿下说什么也要过去,如今已经命人熬了那等烈性的药,我担心殿下喝了会撑不住,还望盛大人过去劝一劝!”   “让我劝殿下?”盛言楚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梅老爷垂着眸,低低道:“这些年,也就大人敢在殿下药汤偷放苦汁后还相安无事,从前有丫鬟在药里做手脚,殿下冷了脸,当场命人将那丫鬟的手打折了。”   盛言楚下意识去摸手腕,后背一阵发凉。   “殿下行事果敢,未必会听我的话。”   五皇子是他见过对自己下手最狠的人,毕竟用迷药催眠入睡的狠人满天下找不出第二个。   梅老爷闻言委顿在地,赤着红目:“殿下身子一如不如一日,喝那种药明面上的确能使人看上去精神些,可药有三分毒,何况本就是以毒攻毒的法子,每每从宫里出来,殿下就虚得不成样,滴水不进,就那般生熬着,到了夜里反复咳,咳出血都不见好…”   “咳得睡不着,”梅老爷面上阴霾驱之不去,抹泪道:“不得已,殿下就命人点迷香,催晕了自己也就能睡下了,只是这般用力折腾,身子断然是好不了的…”   盛言楚倒吸一口凉气,他突然觉得五皇子能活到现在也是个奇迹。   梅老爷是个硬汉,此时哭得鼻涕眼泪往外冒,一时之间,盛言楚竟有些手足无措。   “梅爷您别难为我,殿下一向有主意,他不会听我的劝的…那年我贪玩往殿下碗里下苦汁,殿下后来还说要抽我的筋做鱼线呢。”   “盛大人真得不能去劝劝?”梅老爷悲怆昂首。   盛言楚撇开脸,明天金銮殿上三司要呈报南域战事是否有鬼,这等大事五皇子绝对不会缺席。   襄林侯的势力能不能倒端看明日殿上三司辩驳的结果,一旦坐实南域战事有问题,老皇帝焉能放过襄林侯一党?太子身为外孙,能躲过天子震怒?   五皇子必须现身金銮殿,且要精神抖擞地出现在老皇帝跟前,唯有这样才能让老皇帝知道,我朝储君人选还有一个五皇子。   电光火石间,盛言楚脑海中闪过一个想法。   略略敛了气息,盛言楚扶起梅老爷:“我倒有一法子能让殿下不喝烈药明日也能容光焕发地上金銮殿。”   梅老爷一喜,盛言楚面色紧绷,跳下马车:“梅老爷,您且等等,我回家拿点东西。”   一进院子,盛言楚吓了一大跳,门后角落站着一人。   “娘?”   程春娘惴惴地从黑暗中走出来,眼睛乱瞟,手来回搓:“我起夜来着,楚儿,你、你咋这么快就回来了?”   盛言楚:“……”茅厕在后院,您站得是前院呐!   “夜深露……娘,您早点睡吧,明天铺子有得忙。”   他和五皇子之间的关系少一个知道就多一份保险。   做娘的岂非察觉不到儿子的不对劲,见儿子敷衍她,程春娘神情凝重,半掩住门。   “楚儿…你是成大事的人,娘原不该多嘴,但你…你别走歪路,跟咱们同乡的周氏学子都当了大官的女婿了,到头来却落了个砍头的下场…娘不想你也…呸呸呸,你瞧我大半夜说这种晦气话做啥子。”   “娘,我不会胡来的。”盛言楚攥紧他娘的手,郑重道,“您放心。”   程春娘拍拍儿子的手,听到外边有马儿嘶鸣声,叹了口气,道:“你去忙吧,别让梅老爷等急了。”   盛言楚‘哎’了声,转身往书房走。   进到小公寓,他本想拿半瓶白雾给五皇子,有了他娘的提醒,他径直略过客厅堆码的白雾玻璃瓶来到楼梯口。   通向二楼的木质楼梯两侧挂满了书画,举目四忘,他选了一副字迹稍微好一些的书法。   卷轴上的字虽潦草了些,但所用材料是小公寓里浆洗后的卫生纸,挂在书房这么久,上面吸饱了白雾的精髓。   至于卷轴药性的来历,他已经想好了托词,就说是用蓝墨石写得。   哪块蓝墨石?卖给金子桑的那块啊。   五皇子没法去跟金子桑求证他将蓝墨石卖给金家时有没有事先动用过,因为金子桑那个败家子得知自己必须要写完一块蓝墨石后,一气之下竟将蓝墨石给砸了,如今金家蓝墨石早已碎成了渣。   马车飞奔进了皇子府,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才蹬上游廊,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如狂风骤雨一般往外倾泻钻进盛言楚的耳里。   “拿…药来!”   “殿下不可啊,您身子吃不消——”   “拿来!”五殿下坚持。   盛言楚紧了紧手中的东西,推门而入。   梅老爷适才出声:“殿下,盛大人来瞧您了。”   一灯如豆,床榻上的青年脸色苍白如纸。   五皇子眯缝的狭长眼睛强撑着睁开:“你…和詹全见过了?”   襄林侯被雷劈死那天,五皇子就曾交代盛言楚和詹全多接触接触,今日盛言楚突然到访,五皇子以为此事有了下文。   盛言楚甫一进屋,单薄夏衣下的肌肤不禁起鸡皮疙瘩。   这也太冷了吧?   半躺着的五皇子似是感觉不到冷,敞着衣衫露出清瘦的胸膛,脖下的锁骨深凹,胸前皮肉下的肋骨痕清晰可见。   才数月不见,五皇子竟消瘦成了这幅鬼样子…   “臣和詹全见过了。”还是詹全主动找得他。   但现在不是议论这事的时候,盛言楚将五皇子执拗要喝的烈药拿走,五皇子眉头紧皱,正欲呵斥,不料喉咙深处泛起熟悉的痒意。   “给。”盛言楚将他写得鬼画符呈到五皇子面前。   卷轴一打开,白雾如袅袅青烟缓缓散开,五皇子深吸一口气,微张着嘴以为会咳得昏天黑地,不成想痒意竟压慢慢压了下去,渐渐消失不见。   五皇子精神大振,沙哑着嗓子,躺回床头虚虚地问:“你给我闻得不会是西北玉山罕见的药吧?”   盛言楚挑眉点头,将卷轴塞到五皇子手里。   “臣将蓝墨石卖给金家前,曾用其绘了副画,原是想早早的献给殿下,实在是…拿不出手才迟迟未说。”   五皇子使劲嗅着白雾,提气后红晕满满爬上脸颊。   一旁的梅老爷眼中震惊不已,暗暗将西北玉山记在心中。   “果真是好东西。”五皇子微微而笑。   捏了捏不再咳的喉咙,五皇子心情颇好,就着烛光,五皇子将手中的救星画卷拿出来端详。   待看清纸上的鬼画符,五皇子满头黑线,揉揉眼,再看。   盛言楚尴尬的挠头,五皇子拿着画卷不知该说什么好,想了半天才摒出几个字:“盛大人的画工…啧,神工意匠,非一般人能画得出来。”   盛言楚:“……”其实这是字。   幼时他不会使毛笔,因而写得像符箓。   梅老爷抻着脑袋往前瞟了眼,当场哑然失笑:“噗嗤。” 第135章 【三更合一】 收回商户……   盛言楚咯吱咬牙:“夜已深, 臣不好再打搅殿下,臣先告退。”   “回来。”   五皇子歪头发笑:“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满京城都知道我喜欢垂钓, 这么些年来, 我连个鱼鳞都没摸着,也没觉得有什么好丢脸的。”   梅老爷憋笑憋得腮帮子鼓鼓的, 顺着五皇子的话往下说:“朝中文官不擅丹青的数不胜数, 就连帝师李老大人笔下的红梅都不见得能上得了台面。”   一听帝师画技一般般,盛言楚脸色稍霁。   “人无完人嘛,有一技之长便可,就好比盛大人的字,盛大人在金銮殿上写得谢恩诗, 一流传到坊间, 众人追捧不已,皆道盛大人的字笔触精练, 学堂的书生都效仿不已呢。”   梅老爷这补丁还不如不打, 五皇子拿得鬼画符正是他的字……   盛言楚缓缓转过身,五皇子一个眼神丢过去,立马有小厮搬来小杌子。   “将蓝墨石卖给金家那个纨绔委实窝囊。”   五皇子埋怨的有恃无恐, 讥笑道:“早知金子桑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 我何故将那块蓝墨石让给他?他金家卖你四万两,我也出得起, 让给他无非是给金老爷子面子。”   金子桑将墨石砸碎后,绝食吓唬金老爷子,金老爷子刚开始还硬着心肠,后来实在受不了爱孙饿着肚子,便让人将金子桑放了出来。   金子桑狗改不了吃屎, 起初还端着不去花楼说要保养身子,浪子回头的模样喜得金老爷子直呼他孙子开窍了,然而开窍又开到了酒楼。   不过金子桑经上回从花楼被抬出去的糗事后,渐渐不敢太过于放肆,每日除了抱抱软香玉外就再无其他动作,身子骨虽没往日康健,但也没什么大碍。   但的确可惜了他那块蓝墨石,也可惜了他的建议。   红楼梦中王熙凤给贾瑞设相思局,跛足道人送来一面镜子,贾瑞不听劝非要沉迷镜子正面的美色,以至于年纪轻轻断送了性命。   他当初建议金子桑修身养性研墨写完一块蓝墨石,其实有跛足道人的劝诫意味在,金子桑偏不听,日后若是落得一个贾瑞的下场可怪不得他。   “金家这些天往我府上跑了老几趟。”   有鬼画符字卷在,五皇子精神状态比平时要好一点:“越着急就越说明里边不正常,我倒小看了金家,原以为金老爷子将嫡女许给我是看淡了权势,没想到私底下早就跟襄林侯同流合污。”   怕什么来什么,盛言楚最担心的就是金家翻车。   五皇子干涩的嗓子哼笑两声:“金家发家也不过才十来年,从前我记得他家是在京城贩卖丝线布巾的,后来陡然变了行商口味,改做粮商。”   “前些年朝廷动荡不安,米面粮食最为金贵,但也是最不好做的,没有靠山寸步难行,金家能在短短几年时间就改立门户成为皇商,若说金家没做肮脏事,我不信。”   盛言楚微微点头,粮商和盐商是民间最赚钱的行当,金家改门路拿到粮商的资格后一跃坐上皇商的位子,这一路肯定耍了诸多手段。   但换个角度想,民间商人为了挣抢做粮商和盐商,不论哪家都无所不用其极,若金家在原则上没行岔道,其实天下人没必要在这件事上嘲笑金家。   天下粮商、盐商众多,随便拎出来一个都不见的是干净的。   五皇子也明白这个道理,吸了白雾后,五皇子身上的体温渐渐回笼,紧了紧衣裳,五皇子苦笑:“南域海贼突袭那年,金家正巧在南域贩卖,听闻襄林侯军营粮草被海贼尽数烧光,金家大义,将手中的粮草连夜运到了襄林侯手中,父皇为此对金家感激不尽,从那以后越发的厚待…”   “金家成了皇商后,太子和四哥为了求取金玉枝当庭大打出手,我就站在旁边看着,我知道父皇不是将金家嫡女许给他们二人,但我万万没想到父皇会将金玉枝许给我…”   “金玉枝跋扈泼辣,京城百姓都说她和我绝配,”五皇子眼中神色复杂,“赐婚圣旨送到我手上后,我曾偷偷跟踪过她,人小,嘴巴毒,说话难听至极……”   “但那一年京城大雪封街,唯有她穿得跟个球似的在金家府门外布粥,忙前忙后像个小团子,白嫩如豆腐的小手稳当当的将粥送到孤苦无依的穷人手中…”   盛言楚心中啧啧啧不停,瞧瞧,他就说嘛,金玉枝就是典型的古早穿越女,虽然身上有瑕疵,但接受过义务教育的孩子心眼会坏到哪里去?   五皇子陷在回忆中无法自拔,当着盛言楚的面说了好多自己偷窥金玉枝的事,比方金玉枝八岁时养死了一只白兔,当着丫鬟的面金玉枝不屑的说她早就腻了小白兔,可一扭头,金玉枝掉着金豆豆瞒着丫鬟将小白兔埋在树林里。   五皇子不止一次看到金玉枝对着街上卖兔子的摊子发呆,喜爱之色溢满了眼眶,可纵是这样,金玉枝也没有再去养小白兔。   后来五皇子偶然听见金玉枝和小姐妹诉苦,话中的意思无非是金玉枝喜欢白兔喜欢的不得了,但金玉枝养不活这些兔子,想着兔子在她手中会死,还不如不养。   金家那年已经是皇商,最宠爱的嫡女便是每天养死一只白兔想来也没人敢指责,但金玉枝没有这么做。   盛雅楚听得咂舌,敢情五皇子喜欢这一款啊…   可他怎么听人说五皇子从不给金玉枝好脸色看?   “我烦她那张嘴,叭叭个没完没了。”   五皇子失笑:“不让她来我这,我便能落个清闲日子过,你是不知,但凡她来了,我府上枝头的鸟雀都会躲远远的…我身子不好,病气重,和我待久了于她没好处…”   盛言楚尴尬地摸摸鼻子,暗道他今晚到底为什么要来皇子府?明明吃饱了饭为什么还要来吃狗粮?   “你笑什么?!”五皇子脸涨红,羞赧的撇开俊脸。   盛言楚一愣,促狭展颜:“臣和金小姐打过两次交道,臣到底是外人一个,见到的金小姐和殿下口中的金小姐判若两人,臣斗胆说句不好听的——”   “你别斗胆。”   五皇子没好气地坐起身,截走盛言楚的话:“你在外头看到的,我未必没见过,金玉枝身上的缺点不少,这点我比你还清楚,若她嫁进皇子府依旧是那副目中无人的态度,我不会给她好脸色,女儿家可以胡闹,但越过线就不该。”   盛言楚怔住,他实在没想到五皇子会说这种话,瞧五皇子认真的模样应该不似说假话,其实也没必要说假话糊弄他。   如果这些是五皇子的真心话,那他倒觉得金玉枝嫁给五皇子不错,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有五皇子的管教,金玉枝说不定会慢慢改掉缺点。   金玉枝不站在他的敌对面挺好,倒省了他花心思去防着金玉枝。   五皇子沉疴宿疾非一日就能康复,说了这么些话,五皇子渐有些疲乏,面露倦色:“明日金銮殿上还有一场好戏要上台呢,我得蓄足精神过去观戏…”   对着梅老爷招招手,梅老爷将手中托着的盒子交给盛言楚。   “这是一百两银子——”   盛言楚一下跳开,扯动嘴角:“殿下这是做什么?谈钱伤感情!”   “放——”   五皇子止住脏口,随手将脑后的枕头砸过来,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什么感情不感情的,这话也能拿到你我之间说?”   “臣失言,失言。”   盛言楚小小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憨笑道:“臣的意思是这画卷能在殿下屋里挂着是它三生有幸,殿下怎能拿黄白之物给臣,臣和殿下又不是初次相识,一百两银子打发臣,岂不是污了臣和殿下多年的交情?”   五皇子松了口气 ,他还以为…   “你既这么说,我若还强求你收下银子就属实不该,这份情我记着,你先回去吧,我也乏了,左右现在眼皮子开始打架,我就不招待你了。”   盛言楚应声而出,梅老爷将盛言楚送回甜水巷子后又折回了皇子府。   “殿下,这画卷要不要让大夫过来查验查验?”   “不用。”   说要睡觉的五皇子拢在被子里蠕动,枕头下传来闷闷的嗓音:“盛言楚这人我信得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顿了顿,五皇子从被子里探出脑袋:“你听他的就是,记得将画挂我床头。”   梅老爷犹豫了下,硬着头皮道:“殿下,你就不担心夜里看到盛大人这幅鬼画符…做、做噩梦?”   五皇子:“……”他这不是没办法吗?   所以盛言楚在继提议纨绔子弟金子桑写完一块蓝墨石的馊主意后,又给丹青技艺超高的五皇子下了一道难题:日日夜夜都要看着这幅丑出天际的画。   “赶紧派人去玉山…”   五皇子觉得对着这幅画长久下去他会疯,嘱咐梅老爷:“能寻到草药自然是好事,若寻不到,切记别让兄弟们耗在那,玉山险峻,又是蛮族领地,我担心会出意外。”   梅老爷拱手应是,掖了掖五皇子的被子后,梅老爷认命地将盛言楚送进来的画端正地挂在墙上。   -   夏天夜短昼长,寅时三刻不到天方大亮。   “爷,那边在敲鼓——”阿虎冲车棚里说,“听方位应该是京兆府。”   六月天闷热难耐,盛言楚便让阿虎将车棚做了改造,原本严实的木头全拆了,换上冰冰凉的细竹篾,临出门前用井水将细竹篾擦拭一圈,马儿一跑起来,坐在车棚里的人后背能感到些许凉风。   正靠在竹篾上小憩呢,乍听到阿虎的话,盛言楚睁开眼往京兆府方向瞥了两眼。   京兆府设在主街口,目的是为了威慑百姓,此时登闻鼓咚咚响,不少百姓围过去观望。   翰林院和京兆府一南一北立着,人潮涌着往京兆府奔,盛家马车停在路中前进不得,阿虎只好过来问盛言楚。   “爷,路塞了。”   盛言楚掀起车帷,只见马车向前的街口跑来一堆堆老百姓。   阿虎拽住一人衣裳:“老哥,你们这是看什么热闹哇?”   那人指指京兆府:“嗐,是金家!”   “金家?!”阿虎隐晦地瞥了眼车上的盛言楚,问道:“你可知金家作甚要敲登闻鼓?”   那人边往京兆府跑,边回头冲阿虎说:“听说皇上要夺金家的皇商牌子…”   人头攒动,那人很快就淹没在人海中。   盛言楚跳下马车,掸了掸衣上的褶皱。   阿虎紧紧地牵着手中的马绳,侧身躲开迎面跑来的老百姓,见盛言楚出来,阿虎道:“爷,他们说官家要夺金家的皇商名号,还命人将金家家主叩住押进了大牢,有人说金家家产怕是保不住,金家人敲登闻鼓伸冤是担心官家抄家。”   盛言楚默然叹气,金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看来南域一战实有端倪。   “走小道送我去翰林院。”他呆在这帮不了金家,现在只能指望五皇子那边能替金家说点好话,不过在这之前他得回翰林院打听清楚襄林侯的事。   “哎。”阿虎牵着马往右边拐,慢吞吞的从扎堆的人中将马车赶出来后,阿虎一挥马鞭,驾马行走在小道上。   因拐了几条道,盛言楚到达翰林院时,里头早已闹哄哄。   夏修贤和李兰恪疾步走来。   “楚哥儿,你可算过来了!”   夏修贤险些踩空台阶,快语道:“三司走访南域,快马加鞭带了几个南域百姓上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南域百姓指证襄林侯和南域海贼朋比为奸,背地里使勾当残害南域子民,而当年的南域海贼发动战争,其实是做给皇上看的。”   “襄林侯借此在朝中立威,而南域海贼假意投降撤军,实则私底下这些年一直在收金家的粮食和金银。”   盛言楚听得脸色铁青,目中惊疑不定:“那襄林侯府——”   “这会子还管什么襄林侯府!”   李兰恪焦急打断盛言楚的话,担忧道,“爷爷才派人找你,见你不在便寻上了我,爷爷说今日早朝三司将铁证摆上后,朝野上下弹劾襄林侯的声音沸反盈天,太子为了转移视线,命武将闻人飞言你的不是。”   “说我什么?”   刚问出口,盛言楚心咯噔一下,诧然拔高声线:“太子不会是想说我科考身份吧?!”   “正是呢!”   李兰恪心中不忿,悻悻然骂道:“襄林侯府已然遭殃,太子不甘四皇子笑到最后,便拉你下水,四皇子就是个猪脑子,太子一挑唆,皇上还未发话呢,四皇子就跟太子吵了起来。”   “金家有罪,便是夺皇商名号或是抄家都是金家该受的,何至于牵连到楚哥儿你这样的商户?太子不依,偏说楚哥儿你沾了金家的恩惠才得以科考成状元,如今金家家主下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时太子一党非要皇上罢你的官赶你出京!”   好狠的心!   盛言楚一掌拍在桌上,屋外看热闹的翰林官们吓得忙缩回脑袋。   夏修贤霍然站起,拿起官威怒视着长孙谷等人:“闲得没事做吗?”   长孙谷脸色一变,待屋门从里边关上,长孙谷面部狰狞起来,冲着紧闭的屋门呸了声。   “让你傲!哼,以为替四殿下掰倒了襄林侯就能得四殿下高看吗?做你的春秋大梦啊,太子决定不会放过你,我倒要看看你什么时候卷铺盖滚出翰林院!”   寿满如傲慢一笑:“长孙兄何必为这种人气自己,若不是金家恩赐商户子科考,皇上未必会点他做状元,这状元一位合该是长孙兄的才对。”   长孙谷闻言挺直胸膛,寿满如见马屁拍得到位,腆着笑又道:“状元岂非是好当的?要我说临朔郡的学子都是孬种,前状元俞庚是,里边那位也是,左不过要走俞庚的老路,等着吧,再过不久皇上肯定会将他踢出京城!”   上前一步,寿满如低声道:“太子一党已经不成气候,襄林侯勾结南域海贼谋利,皇上俨然不会放过这些人,太子一倒,四殿下离登基就又进了一步,届时长孙兄显贵的日子指日可待呀…”   “借你吉言。”长孙谷虚伪的拱手作揖,两人笑作一团。   -   屋内夏修贤来回踱步,忽脚步一顿。   “太子这是想当然的将你划为了四皇子党啊,如今针对你,不过是想在倒台前再坑四殿下一笔。”   李兰恪:“三司会审后,四皇子其实也没讨到好,先前栽赃到襄林侯身上的脏水,三司可没帮他兜,一概联同襄林侯的证据呈现了百官面前,好几个涉事的四皇子一党官员均被革职。”   “所以当太子弹劾楚哥儿科举不算数时,四殿下怕是气糊涂了,竟和太子扭打成团,太子病刚痊愈,哪里经得住四殿下的捶打,这一打头被打破了,留了一地的血呢。”   “打得好!”夏修贤幸灾乐祸的鼓掌。   盛言楚眉头深锁:“太子恨透了我…若不是我当初拦着史官,就不会有后续的三司会审,襄林侯便能相安无事的记入史册,太子这个外孙借着襄林侯的贤名便能坐稳东宫之位,可惜,这一切都因为我而荡然无存。”   他不后悔翻出南域战事桎梏襄林侯,太子恼羞成怒弹劾他,他也不怨,但商户子科考身份若因为金家受牵连而受连坐被剥夺……那他这辈子怕是都要沉浸在不安和忏悔中。   老皇帝罢他的官没事,但绝对不能收回商户科考的圣旨!   这十年来,多少商户后代寒窗苦读鱼跃龙门成为人上人,一朝皇恩被撤,他们的心血岂不都白费了?何况还有成千上万的商户子正走在科举路上。   盛言楚摊开手掌,掌心处遍布指甲掐进肌肤的印记,隐隐有几道红血丝。   “兰哥,外头情况到了哪一步?”   早朝一直未散,戚寻芳没回来前消息都是堵塞的,外头说皇上扣押了金家家主是真,但抄家这些事还没得到证实。   李兰恪鼓着脸颊叹气:“爷爷说金家应该得不到善终,咱们皇上平生最不喜的就是臣子在他眼皮子底下勾结有异心,襄林侯已死,若还在世,车裂都不为过…”   盛言楚绷紧薄唇,李兰恪手握成拳,一字一句道:“那一年我姐尚在人世,听她说南域一战虽嘉和朝占据上风得胜归来,但死伤无数。”   “好些伤口其实并不深,但那些将士长时间浸泡在海水中,伤口溃烂严重,久而不得治胳膊小腿都坏死了,那些缺胳膊断腿的官兵都没能跟着襄林侯荣归京城,悉数被襄林侯以一点银子就打发掉了,如今人都在南域苟着生存。”   盛言楚深深吐息两次才没将脏话骂出口。   这是人干得事吗!   “三司找来的人证就有当年的残兵,这些人一登上大殿就泪流不止,直呼襄林侯是个畜生,说是好心让他们在南域静养,实则是将他们弃了,将士做逃兵是死罪,弃军也是死罪!爷爷的人说襄林侯的棺材甭想下葬,就等着皇上下令开棺鞭尸吧。”   夏修贤听到这迷茫地看向盛言楚。   “楚哥儿,皇上不会放过襄林侯的余孽,皇上若是罚金家,那你怎么办?”   盛言楚苦笑:“皇上若收回商户科考的旨意,那我就是罪人…”   李兰恪和夏修贤相视一眼,齐声喊:“楚哥儿…”   “你们用不着劝慰我。”   盛言楚目清如泉,环视二人道:“等宫里的消息吧…这道圣旨不能下,倘若下了,那我就去跪街,我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保住商户科考的恩赦。”   李兰恪忙呵斥:“楚哥儿,你这是作甚?!什么人才去跪街,十恶不赦的罪人才会去,你若去了,你让宓姐儿怎么办?”   跪街和敲登闻鼓不同,敲登闻鼓是心有冤气替自己鸣不平,跪街则是堵上这条命面圣。   京城四大街交汇处有一个石头杌子,周围圈了一层锈迹斑斑的铁链,上去跪着的人意味着生死看淡,一般这种情况下,皇上都会见跪街之人。   跪街之所以成为十恶不赦的代名词,主要是因为在老百姓眼里,能胆大到将生死抛之脑后的人都不会是好人,好人谁不怕死?   所以还没等跪街的人上达天听就会受到周围百姓烂菜根子围攻。   最近一场跪街事件要追溯到五十多年前,据说跪街的是个妇人,因家中婆母和丈夫要将她休弃另娶,那妇人敬公婆善待夫君,被休弃后告官官不应,娘家人又满心嫌弃,走投无路之下,妇人跪街将遭遇说给先帝听。   先帝闻之大怒,当场将妇人夫家和娘家人流放苦寒之地,而那妇人报仇后一头撞死在石头杌子上。   一听盛言楚要跪街,李兰恪第一个不答应。   “有爷爷在呢,你怕什么!你去跪街保住商户子科考的圣旨,可宓姐儿怎么办?你想让她还没出嫁就做未亡人?”   盛言楚当头破了一瓢冷水倒也清醒了,对啊,华宓君怎么办?何况他答应过他娘不走歪门邪路,他若是有三长两短,他娘怎么活下去?   见李兰恪不停数落盛言楚,夏修贤忙站出来打圆场。   “李兄就别骂楚哥儿了,他现在脑子怕是糊得跟浆一样,太子在殿上弹劾他的状元身份,商户一旦没了科考机会,最先受累的是楚哥儿,他才考中状元没两个月呢!”   李兰恪呕的要命,连连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盏都跳了起来。   “大不了不当状元就是了!我李家将宓姐儿许给他看中的是他的状元身份吗?”   夏修贤眼疾手快的扶起茶盏,嘴里嘟囔道:“李兄消消气,楚哥儿他哪里是在意他的状元之位,他是同情外边那些商户,商户更改门楣不易,当年便是有皇上那道圣旨在,楚哥儿在县学依然遭了不少白眼,现在圣旨要收回,那些商户书生如何自处?来自同窗的嫌弃和鄙夷能寒人心的!”   李兰恪幽怨地睨着盛言楚,闻言叹道:“我只知商户狡诈多端,今日才知你这一路的艰辛,你别怪我说话难听,商户科考只是一时权宜,再过几十年,像你这样的商户子既掌权又掌商的,朝廷势必会降旨打压。”   盛言楚嘴里发苦,这道理他一直都懂,封建王朝以小农经济为基础,商户子坐上官位后必须在商和官上选一个,两者都要未免贪心。   便是这样既定的结局,他还是想搏一搏。   屋内静谧一片,院中蝉儿叫嚣不止,三人皆听得烦,等半天也不见戚寻芳身影,盛言楚耐不住往烈日中走。   夏修贤被翰林院的事绊住脚不能跟着出来,李兰恪不放心便随盛言楚一道往外奔。   -   两人腿长,转眼就来到了翰林院外。   骄阳似火炙烤着大地,热浪滚滚袭来,盛言楚热得汗水浇头,他体力好,小跑半刻钟便感到了皇宫那条街口。   “楚哥儿你等等我——”   后边的李兰恪追得筋疲力尽,狠狠的咽了口唾沫,李兰恪张着干涸的嘴大喘气。   “不行了,我跑不动了,你也歇歇吧,前边咱们进不去。”   盛言楚胸口起伏不定,抹了把汗水走到李兰恪面前。   塞了颗薄荷糖给李兰恪,盛言楚靠着烫手的墙休息,边嚼薄荷糖边盯着宫门之处。   皇宫前这条道没有栽种绿荫,烈日当空连风的影子都看不到,闷热粘稠的空气像是被凝固住了,团团的将两人压在这片蒸笼当中。   盛言楚睨了眼脚下两小撮黑影,对李兰恪道:“兰哥,你先回去吧,我不会冲动做傻事的,我就是想看看早朝什么时候散。”   李兰恪吞下薄荷糖,径直往地上坐倒。   “我陪你一起等。”   “不用…”   李兰恪翻白眼:“什么不用?爷乐意坐在这晒太阳!”   盛言楚面皮烫得能蒸蛋,听到这句‘爷’,嘴角不由弯下,跟着席地而坐。   将外衫挡在头上遮阳,盛言楚俊眉微挑,目视前方。   两人就这样傻乎乎的等到宫门开,宫门一开,两人忙跳起来。   “谁来了?”   烈日晒得头晕,李兰恪又贫血,站起来时只觉天旋地转,好半天都看不清前边的人影。   盛言楚胳膊借给李兰恪搀扶,眯着眼道:“是熟人,走——”   “盛大人?”詹全摆手让随行先去忙,自己则大步过来,惊讶出声,“您怎么在这?”   左顾右盼后,詹全似有几分感慨:“您可是因为今日殿上三司会审的事?”   盛言楚点头又摇头,舔舔干裂的嘴皮:“詹将军,皇上还没散朝吗?”   这都过午时了。   “没呢,”詹将军紧了紧手中的剑柄,压低声音道:“盛大人放心,襄林侯一案牵扯不到您头上的,太子和四殿下狗咬狗,两败俱伤。”   盛言楚激动地追问:“金家呢,金家可有碍 ?”   金家有罪,但亦是他的恩人。   詹全面色不太好看,抬鞋踢飞脚边的小石子,抬眸看着盛言楚:“不瞒盛大人,我这趟出来就是要去金家。”   “抄家?”   “不能够,”詹全健硕双臂抱住剑,摇头道:“金家嫡女和五殿下尚有婚约,五殿下适才开口求情,这可是以往没有的…皇上破天荒竟允了五殿下所求,只叫我将金家男丁拿住。”   盛言楚拽紧衣袖:“抓男丁莫不是…”比对着脖子咔嚓滑几下。   詹全笑出声:“这我就不知情了。”   李兰恪忍不住插嘴:“还不如抄家呢,没了男丁,家里那些钱财哪里守得住?女人怎么办?”   盛言楚担心金家女眷遭歹人趁乱下手,忙对詹全道:“詹将军,能否帮我一个忙?”   一向不打感情牌的詹全眉眼闪动几下:“您说。”   盛言楚正色道:“想必将军也知道我从科考是金家给的恩典,如今金家有难,我得出手相助,只那和南域海贼勾结的罪名由不得我去求情,眼下只希望将军能给金家女眷留点情面。”   “盛大人果真是个义气人!”詹全抱拳拱手,沉声道:“大人放心吧,此事我会办妥当。”   詹全走后没多久便又匆匆带着手下进到皇宫,李兰恪只觉自己再晒下去要成肉干,二话不说拉着坚持等散朝的盛言楚往李家走。   命小厮去翰林院请了半天假,李兰恪和盛言楚坐到李老大人面前。   李老大人将棋盘摆好,抬眸瞥了眼坐在那不停喝水的孙子。   “兰哥儿,你回院子洗洗再过来,一身汗臭味像什么样子!”   李兰恪心知爷爷有话要跟盛言楚说,放在茶壶抬腿出了院子。   盛言楚努力喘匀气息,手往身上擦了擦,坐到棋盘对面执起一子落下。   李老大人没动,给盛言楚倒了一大杯凉茶。   “商户科考的旨意迟早有一天.朝廷要收回去,你这次替他们争取,保不齐过两年又出事。”   盛言楚咕了两口水,顿了顿,缓缓道:“商户科考已经执行十年,这期间出了多少安.邦治国的人才?披荆山的百姓山货无路售卖,是商户县令出主意带着披荆山百姓发家致富。”   拿起一颗棋子挡在桌上,盛言楚一字一顿:“前年咸庆郡出土匪,衙门官差胆小怕死,商户官员便自掏腰包找江湖人士剿匪。”   “大前年康灵郡百来户家中婴儿被盗,那康灵郡郡守倒是个正正经经的文人,可他怎么做的,只说孩子找不到再生一个,到头来还是下面的商户小官联合起来将歹人抓了…”   李老大人劝说的话哽在喉咙里,盛言楚说一件事便往桌上叠放一颗棋子,不消片刻,棋盘上黑子尽数落到了桌上,只留白子孤零零的躺在那。   “老大人,人人都说商户奸诈,可商户做得好事并不少,哪一回各地有灾情不是商户冲在前头捐钱捐粮?”   “楚哥儿,老夫懂你的意思,但商户专权会出大事的,你放眼瞧瞧,这十年来有哪个商户官坐上高位了?没有。”   盛言楚傲然一笑:“我科考本就不是为了做高官,便是做一个小小县令也满足,有田产傍身,有铺面供着,我何必往高位上争?”   “那你下场科考干什么?”李老大人扁嘴。   盛言楚简而概之:“正名。”   “打从我第一天进私塾就被人指着鼻子骂是投机倒把的货色,这一路白眼、轻蔑、鄙夷,我见过太多,后来得义父庇佑,这些难听的话语才渐渐消失。如今我是商户中头一个状元,我自然要替商户子多考虑,好叫天下人知道商户虽身份低位,但行事经商坦坦荡荡,那些所谓的奸诈卑鄙之人,敢问其他行当中就没有吗?”   冷哼一声,盛言楚续道:“襄林侯还是世家出生呢,他和南域海贼勾结,怎么老百姓不说世家子都是混账?柿子总是捡软的捏,见我们商户好欺负就什么脏水都往我们头上泼。”   李老大人嘴角一抽:“你既有心帮商户,老夫也不好干看着。”   盛言楚耳朵涨红:“老大人,我是一时气不过才多说了些,并不是想让您老人家帮…”   “你呀 ,”李老大人躺在摇椅上晃悠,眯着老眼笑:“且宽心吧,外头传太子弹劾你的状元头衔,你别听他们胡扯后心慌慌 ,皇上开金口点你为状元,岂会因为金家有罪就连坐到你?”   盛言楚说了一堆嗓子早已干的冒烟,边喝水边听李老大人说。   “日后你当然还能相安无事的做翰林官,但剩下那些商户书生怕是多灾多难。金家落难,落在金家头上的皇恩自然要撤走,不过听你刚才说的那些商户官员的事,老夫倒觉得商户科考其实可行。”   盛言楚挽起手袖,捧着茶壶打嗝,小声哔哔:“不行能执行十年?”   李老大人笑:“你小子有力气还是留着去皇上跟前皮吧,走,咱们进宫。”   “进、进宫?”盛言楚忙放下茶壶,期期艾艾地问:“皇上现在会不会不想见我?”   他和金家一样是商户,老皇帝见到他不生气?   李老大人抚着胡子,笑着耐人寻味:“今日大殿上吵得火热,可那帮人独独将你这个大功臣忘了。”   盛言楚愣住:“大功臣?”   李老大人拉着盛言楚就往外走,轻笑道:“没有你,皇上永远都不会知道南域战事里面的阴谋,你说你是不是大功臣?”   盛言楚羞赧:“皇上让我监察襄林侯身后事,我也是误打误撞…”   李老大人坐上轿子,撩开帷布:“盛小友,你得跟宓姐儿多学学才好。”   说着,李老大人拍拍自己松弛的脸皮,哈哈大笑:“脸皮厚些有时候并不是坏事,待会进宫面圣,老夫让你说话时,你旁的别扯,就说你为了查南域战事疲累至极,怎么凄哀怎么开口,可懂?”   盛言楚懵懵点头。   卖惨嘛,他可以的。   -   两人进宫时早朝已散,老皇帝倦得倒在榻上打盹,眼皮还没碰上呢,就听苗大监尖着嗓子说李老大人过来了。   末了,苗大监补充一句:“李大人身后还跟着盛翰林。”   老皇帝木了木,他记得他没应太子的要求剥夺盛言楚的状元吧?   进御书房前,盛言楚活动了一下脸部肌肉,用力的掐了一把腰部,疼得龇牙咧嘴眼眶飙泪时他快步走了进去。   老的头发乱糟糟不修边幅,小的红着眼瘪嘴哭…   老皇帝头疼地望着两人朝他走来,李老大人是恩师,见李老大人掀袍欲跪,老皇帝吓得心肝一颤,叉着酸胀的老腰快速起身扶住李老大人。   “老师行这么大的礼作甚?折煞我了。”   老皇帝六十多岁,胡子白,头发白,面对李老大人,还是得弯腰。   李老大人不愧是教授帝王的先生,先是声泪俱下的将自己养育华宓君的苦诉说了一遍。   老皇帝腰疼禁不住站,李老大人站久了双腿打颤,岁数加起来有一百五十多岁的两个老头相互搀扶着坐到榻上,李老大人哭完华宓君,又哭盛言楚。   “庆之…”老皇帝的字。   李老大人抹泪,再喊一声:“庆之哇,宓姐儿那孩子你是见过的,骄纵蛮横,好不容易有盛小友这样的孩子愿意将她娶回家,若盛小友丢了官,我宓姐儿的亲事岂不是又要熬?”   老皇帝已经好多年没听到别人喊自己的字了,乍然一听,老皇帝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总感觉人又回到了年轻读书的时候。   “老师说笑了,宓姐儿那孩子乖得很,她要嫁自是要嫁我朝最好的儿郎,只老师又不愿我插手,不然我定给宓姐儿配一个…”   “老夫就要盛小友!”   老皇帝可不敢回嘴,瞥了眼站在那的盛言楚,李老大人趁机招手让盛言楚过来。   盛言楚心领神会,跪地学李老大人开始抽噎,话里没邀功,只单说他听到了谣言,说皇上要撤他的状元,赶他出京城,还要禁止商户科考……   “我、”老皇帝委屈,霍然站起身踉跄两步,大叫:“朕没有!朕何时说过这些话?那都是太子之言…朕没答应!” 第136章 【三更合一】 出发去虞……   李老大人躬着身子拄着拐杖, 圆瞪双目故作震惊:“难道老夫这曾外孙女婿听岔了话?他年纪和宓姐儿相差不大,遇事无主见时就跑老夫那里诉苦,老夫一听心都揪了起来, 也没多问就拉着他来见你, 瞧把这孩子急的…哭得跟泪人似的,眼都肿成了桃…”   老皇帝好似年轻时受李老大人训斥的孩子, 气鼓鼓地控诉:“老师越发的偏心, 从前我一哭,老师就板着脸说哭是弱者的行径。”   盛言楚吸吸鼻子,暗道是他想哭吗?这不是不得已嘛。   李老大人干瘪的嘴咧开,揶揄道:“庆之,你是越活越回去, 盛小友他就是一孩子, 你吃他的干醋作甚?”   老皇帝像个顽童一样不依,李老大人敛起笑容, 眯着眼道:“庆之啊, 你是帝王,帝王怎能哭呢,帝王哭了就是软肋。”   “老师。”老皇帝心头不禁爬上酸涩。   活了六十多年, 执政五十载, 老皇帝窥探人心把控朝堂,从不再人前掉泪 , 望着昔年老师白发苍苍的坐在那说着旧时的话,老皇帝再也忍不住了,热泪滚滚。   李老大人招手,老皇帝伤怀蹲下抱着李老大人干瘦的腿大哭起来。   “我辜负了老师的厚望…”老皇帝哭得不能自抑,发颤沙哑的声音低低诉说着这些年在皇位上的委屈和无奈。   “没有, 你做得很好。”李老大人仰着头不让泪掉下来,“庆之在位这些年,五谷丰登,国泰平安,是个好皇帝…”   这是不争的事实,李老大人不得不承认他教出的这个学生建了一个升平盛世,于皇帝一位上做得属实不错。   老皇帝摇头,将自己错杀唐史官,压着李家不准找唐氏报仇的事说了出来,李老大人悲从心来,两人抱在一起痛哭。   盛言楚站在几步之遥没打扰二人,安安静静的从御书房退了出来。   李老大人从御书房出来时,外头暮色渐起。   “回去说。”   盛言楚点点头,扶着李老大人走出宫门。   那一晚,李老大人和盛言楚促膝长谈至深夜,着人去盛家给程春娘报信后,盛言楚便歇在李家。   -   之后的几天,京城并没有闹出大动静,金家男丁也没有下狱,而是押在大理寺听审,家中女眷受詹全庇佑,夜里有贼人摸上门后都被詹全的人打得落花流水。   梅老爷找了一回盛言楚,只说五皇子身子渐好,另感谢盛言楚在紧要关头将金家女眷圈着保护起来。   除了这些,再无其他。   京城瞧着比深林中的湖面还要安静,但盛言楚清楚这只是一种假象,定有人捡起石子打乱湖面泛起大片波纹。   这天盛言楚正在屋里批文书,夏修贤躲着雷阵雨从对面院子跑来。   盛言楚放下笔,见屋外电闪雷鸣,不由嗔骂:“这么大的雷你竟也敢在外边跑?”   夏修贤褪掉上半身湿透的衣襟,侧身对盛言楚道:“我这不是急着找你吗?你莫不是吃了神丹妙药?这般沉得住气?”   翰林院屋宅低,梁上亮瓦被混着树叶的雨水遮住后,屋子里陷入半漆黑状态。   盛言楚摸索出蜡烛点亮,闻言反口问:“听你这口气,外边有新乐子?”   夏修贤挤掉衣服上的雨水,嘿嘿八卦道:“这惊雷还没打下来的时候,骠骑将军詹全带着人在京郊深林围了一圈人,这些人全是太子豢养的私兵,足足万人呢!”   盛言楚咋舌,东宫储君地位较之其他皇子要高,但也只能拥有五百名侍卫,万人士兵藏匿在离皇宫不远的深山老林里,太子这是想干吗?   “等等…”盛言楚总觉得哪不对劲,“好端端的这私兵怎就被詹将军查了出来?”   偏还在现在这种敏感时期。   “你说怪不怪,詹将军带着人正在城郊巡逻呢,忽然一道闷雷往下一砸,詹将军恍惚间看到林中有影子一晃而过,以为是野兽便追了上去,没想到接下来一幕直叫詹将军目瞪口呆。”   “那深林里有一片峡谷,里头住满了男人,皆手持剑刃练武,詹将军吓得慌不择路险些被那些人发现,逃回城后,詹将军立马将此事告知给了皇上。这不雨还没下呢,皇上就将太子和四殿下召进了宫。”   外头的雷一声接着一声,天边银色闪电忽闪,夏修贤湿漉漉的脸庞在光下显出丝丝幸灾乐祸。   “四殿下一贯爱美人,哪里懂训兵之道,皇上三五句话一问,四殿下吓得连府上夜壶搁在哪都交代了,四殿下的嫌疑一排除,那就只剩下太子。”   盛言楚挑眉:“太子承认了?”   “哪能啊,这可是有篡位之嫌。”   夏修贤讥诮地撇下嘴角:“起初死活不承认,怒指詹将军诬陷他,不成想詹将军有证据,襄林侯一倒,深山老林那些人动摇了军心,不敢再效忠太子,便将太子出卖了,好几个原先是太子的心腹将领,却将太子平日私分朝廷军饷的书信找了出来,人证物证在,太子无话可说。”   听到这,盛言楚突然有些同情太子,襄林侯勾结南域海贼十年都相安无事,若论治兵谋策,太子不得不服他的外祖父。   就好比现在襄林侯倒了,已经由詹全全权接手的虎贲营依旧没有人站出来指摘襄林侯的不是,这就是襄林侯军威的表现,太子远远达不到这个程度。   盛言楚哂笑:“当初皇上越过四殿下这个中宫之子立大皇子为太子,是迫于襄林侯的威望,如今襄林侯没了,太子也就无用了,成也襄林侯,败也襄林侯,太子这一辈子大抵都要活在外祖襄林侯的阴影之下。”   “可不嘛?”   夏修贤嗤笑,“暗中挪用军饷,豢养私兵万人,还是在皇城根下,皇上勃然大怒,声嘶力竭的叱喝太子是否想篡位…可说句大不敬的话,太子快四十岁,在东宫一位上如此窝囊,他不篡位能怎办?熬到胡子白花花还只是个太子?”   盛言楚瞪了夏修贤一眼:“你这浑话可别到外边去胡说,不管太子年岁多大,为臣,为子,都不该犯豢养私兵这种大忌。”   夏修贤赌气辩驳:“我自是不敢在外头说这种掉脑袋的话,只跟你说说罢了,咱们皇上身子每况愈下,要说底下没成年皇子因而在皇位上多撑几年倒也无碍,可太子不小了,何况四殿下虎视眈眈在侧,储君一位不稳,国本动摇啊,皇上他——”   “皇上他肯定早有安排。”   盛言楚负手而立走到窗前,窗外夏雨滂沱,砸在窗格上噼啪做响,盛言楚声调却异常的平缓:“咱们皇上登基时孤苦无依,先帝是迫于无奈才立他为储,皇上当时年少气盛,一心想做出政绩给先帝看,征南域收西北,皇上太在乎高位的一切,之所以不愿放权给太子,是因为皇上清楚太子不堪大任…”   夏修贤霍地走过来,拔高声线:“可现在皇上身子大不如从前了啊,适才皇上下令贬太子为安王,迁去皇陵无诏不得出来,储位一空,皇上难道是想让四殿下继位?四殿下就是个酒肉饭桶,他若上位,我料想宫里的太监都要少一大半,怕全都是貌美的宫娥和宫妃!”   雨声很大,彻彻底底地盖住了夏修贤愤慨的怒吼。   夏修贤当官三载有余,因夏父的原因,夏修贤在官场上如履薄冰,不敢做出丝毫岔子,可二十啷当岁的青年谁不想加官进爵?新君若是沉湎淫.逸的四皇子,夏修贤觉得日后他的官途必是黑暗一片。   “你急什么?”盛言楚将李老大人对他说得这句话送给夏修贤。   确实不用急。   雨停天晴后,京城笼罩的热气被洗刷一空,百姓喜得能有半天凉爽日子过,午时太阳爬上头顶后,炎热又将京城覆盖的严严实实。   朝堂上,老皇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诏废太子立为安王,即日出城守皇陵,四皇子一党有人不满,言及太子豢养私兵是谋逆大罪,该杀或一辈子囚禁在王府。   龙椅上的老皇帝沉着脸,见百官议论纷纷,忽高声质问太子豢养的万人私兵在哪。   “在城北后边深林峡谷处!”   老皇帝冷淡地问:“谁见着了?”   百官没明白老皇帝明知故问的原因,有耿直的文官道:“骠骑将军詹全。”   然而等詹全上殿后,詹全竟对此事一问三不知,而老皇帝废太子给出的理由是太子无法从襄林侯勾结南域海贼这桩事中走出来,遂自请废去东宫之位,披麻戴孝去皇陵替外祖襄林侯赎罪。   此话一出,百官心下顿时了然,皇上这是想保废太子安王的名声。   -   夜里,梅老爷请盛言楚过去。   五皇子的气色比前段日子是要好些,但远远没达到盛言楚预料的地步。   梅老爷道出实情:“皇上有意重新赐婚,这回选得是吏部尚书家的千金,殿下为此心烦意乱,已经有两个晚上没好好合眼了。”   大佬吏部?   盛言楚只顾听前半句,美滋滋地眨眼,暗道皇上终于看到了五皇子的存在?   梅老爷起初和盛言楚一样喜不自胜,但现在这种喜悦荡然无存,因为…   “殿下竟然拒婚?!”盛言楚疾呼。   我的亲娘嘞,五皇子不会是因为金玉枝吧?   声音惊动帘后小憩的五皇子,盛言楚慌忙捂嘴进去。   五皇子倒也不遮掩,将自己拒婚的理由和盛言楚说了。   “…并非全因金玉枝,废太子迁出皇城后,父皇渐渐不再待见四哥,如今朝中成年的皇子不多,底下人蠢蠢欲动,打着为朝廷好的旗号劝父皇立我为太子,父皇生性多疑,以为那些人是我撺掇的,于是拿吏部尚书家千金来试探我…”   盛言楚噎了下,皇家父子相处都这么勾心斗角吗?   五皇子睨着盛言楚,酸涩苦笑道:“我生母位份低,怀上我皆因父皇醉酒忘了此事,我于父皇而言是耻辱…废太子安王母妃淑妃十分得父皇的宠爱,你瞧瞧,废太子犯下如此大罪父皇都没杀他…”   仰头望着床幔,五皇子吐了一口浊气。   “不过没关系,父皇能拿得出手的皇子不多,我能熬,也能学他当年的做派证明自己。”   盛言楚肃了神色,提醒道:“太子被废,四殿下贪酒恋色不足为惧,但殿下得留心皇孙们…”   这几日他细细盘问了夏修贤,除了废太子育有几个皇孙,后边的六皇子七皇子皆有儿子。   废太子的长子比五皇子小不了几岁,可惜早年遭人陷害成了傻子,剩下几个皇孙大的七八岁,襁褓中的忽略不计。   五皇子正色点头,唤盛言楚过来是为了另一桩事。   “据眼线来报,废太子藏匿在深山峡谷的私兵并不足万人,满打满算也就两千。”   “只有两千?”盛言楚掩饰不住惊讶,啊了一声:“废太子近些年拉拢的全是武将,手中有两千兵马并不足为奇,那为何詹将军对外要说有万人?”   “你觉得呢?”五皇子目光炯炯,反问盛言楚。   盛言楚摩挲着腰间的小印章,定定看了会五皇子,正色道:“废太子不是傻子,这种紧要关头怎会将秘地暴露,臣以为,詹将军怕是早就探到了私兵口风…”   那片密林就设在城北他家后院附近,难怪那日詹全会受着伤大张旗鼓的去他家铺子吃锅子,詹全口中所谓的贼子应该就是太子的私兵。   他家铺子百姓聚集,詹全进到他家铺子就能甩开太子私兵的追击,毕竟那些私兵见不得光。   好家伙,他竟无形中成了詹全的挡箭牌。   只是詹全为什么要撒谎?明明只有两千却向老皇帝上报一万?这可是欺君大罪!   等等!刹那间他脑中一道明光闪过。   盛言楚深吸口气,脱口而出:“这不会是皇上的意思吧?”   五皇子微笑:“我猜也是父皇的意思。襄林侯手中的兵马并不止虎贲营这一支,父皇这是在逼废太子将襄林侯剩余兵马交出去,废太子自知登基无望,想来用襄林侯的人和父皇做了笔交易。”   盛言楚多日的困惑一下吹散,他总算明白了老皇帝为何要在大殿上否认废太子豢养万名私兵,原以为天家父子有情有义,老皇帝舍不得长子呢,没想到这里头竟有这些弯弯绕绕。   “詹全这人,”五皇子咳了下,续道:“忠君憨直,你日后和他打交道时千万别跟他说起我。”   盛言楚重重点头,詹全这样的臣子,说他好吧,他的确是个效忠皇帝的人,但这样的人最为固执,见不得皇帝在位时底下皇子们起异心。   总而言之,詹全和戚寻芳是一个调调的人,谁是皇上他们就追随谁,其他的甭哔哔。   -   赶在衙门热假来临之前,朝中局势稍稍稳定了下来。   废太子已离京,而四皇子最近闹心的很,只因四皇子妃解下钗环身着素衣跑到宫里求皇后准许她和四皇子和离,皇后是四皇子生母,早就看不惯尤氏这个儿媳,既然尤氏先开口,皇后便允了尤氏所求。   尤氏欢喜地回皇子府收拾行李,可谁知一向风流成性的四皇子竟厚着脸皮不答应和离,尤氏硬起心肠连女儿都不顾了,连夜带着心腹丫鬟逃离京城。   京城百姓拿此事笑话四皇子,说四皇子玩女人玩这么久,到头来竟被自己的正妻给甩了。   尤氏离开京城后,四皇子摆着一副失魂落魄的姿态去求老皇帝收回和离的旨意,老皇帝一直都将四皇子当成制衡太子的工具,如今太子已废,老皇帝哪里还有闲心听四皇子废话,直接将四皇子赶到了皇后面前。   望着面前泪如雨下的儿子,皇后傻眼了 。   “我儿不是厌弃那尤氏吗?何况她嫁进皇子府十年来都未曾替你诞下皇嗣,这可是七出无子大罪,若不是念及她母族没人孤苦,本宫合该让你休妻而不是和离!”   四皇子哭得一哽一哽的,连连说是他对不起尤氏,之所以不生儿子是防着有人害废太子长子那样害他的儿子,他原想着等废太子的风波过去后再跟尤氏解释这些,没想到尤氏早已处心积虑的要离开他,更没想到皇后问都不问他就同意尤氏和离。   “你们说四殿下这是何必呢?”   铺子里吃锅子的食客啄了口冰镇果酒,轻蔑道:“也就尤氏心肠软能忍他十年,我若是女子,嘁,那狗男人给老子有多远滚多远。”   “得了吧,你也就嘴皮子嘚吧瞎说。”   铺子里的食客哄笑连连。   时至七月,因不是农忙日子,来锅子铺喝冰果酒吃锅子的人越发的多,盛言楚早起从城北跑到城东锻炼一番,冲个冷水澡后就一直呆在城东铺子里教盛允南盘账。   此时铺子里正说着四皇子和尤氏之间的趣事,有人说四皇子浪子回头金不换,也有人说四皇子这些年的花花公子行径都是装出来的,实则心里最爱的只有前皇子妃尤氏。   “叔,你和四皇子打过交道,你说呢?”盛允南将柜台上的账归拢后,拉了条长板凳坐到盛言楚面前。   盛言楚正在写蓝墨石的调配比例,闻言头抬都没抬。   “说什么?”   见他叔搭理他,盛允南端着板凳往前挪了两步:“就四皇子和前四皇子妃啊?外头各种话本折子传唱,也不知哪个是真的…”   盛言楚笑得抬眸:“话本折子还说四皇子被府中狐狸精小妾迷了心智呢,你信吗?要我说,都别信。”   都在传四皇子有苦衷才不跟尤氏生儿子,但他还是觉得四皇子做得十分不妥当。   据说尤氏生二女儿之前曾怀过一胎,些许是男胎,府中妾氏合谋使计害掉了胎儿,如今翻出来细想,这男胎未必是妾氏害得,说不定是四皇子下得手。   古代女子生育极为危险,何况是堕胎。   尤氏怕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不然不会这么决然的和四皇子和离。   “呸。”   程春娘见铺子里男人们聊得火热,忍不住吐了口唾沫:“混账羔子,好马才不吃回头草呢,蹉跎人家姑娘十年,好不容易脱离苦海,谁还乐意看他在那扮深情?”   铺子里的食客没想到老板娘这么火辣,连连笑说是,有几个常客左看看又看看,久而不见程春娘身边有男人,便转移话题问盛言楚他爹去哪了。   话一落,柜台后边的盛言楚倒吸一口凉气。   他娘这几日听了不少有关四皇子和尤氏之间的恩恩怨怨,对四皇子那叫一个深恶痛绝,还时不时拎着他跟然舅舅耳提面命不许学四皇子糟践女人。   程春娘匀平气息,睨了眼问话的食客,冷冰冰道:“死了。”   “死了?”食客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怎么没听您说过?我们还以为盛家老爹在外跑商呢!”   程春娘笑出声:“还真叫您猜中了,可不就是跑商嘛,命不好,死在外头了。”   食客们后背脊梁骨发寒,丈夫跑商死了老板娘咋还笑得出来?   程春娘才不管这些男人怎么想她呢,在她心里盛元德早就死在外边了,抛妻弃子宠妾灭妻,桩桩件件摆在那,她可没冤枉盛元德。   底下有几个垂涎程春娘相貌或是惦记盛家铺子钱财的男人们隐晦地低下头,美色钱财再好也比不过性命重要,他们哪能料到程春娘这么一个柔弱女子对男人那么狠?   盛言楚怎么也没想到,就因为他娘寥寥几语,那些暗中对他娘有想法的男人竟吓破胆不敢再靠近半分。   程春娘敏感,见那些臭男人不再上铺子来,得意一笑,将早晨驿站送来的书信交给盛言楚。   “是不是你大舅和贵哥儿的信?”程春娘问。   驿站送来的是一个箱笼,可见不止一封信,拆开一看,里头躺着两封。   “娘,是舅舅和义父的!”盛言楚赶忙拆信,程有福的信和三个月前没多大区别,问候程春娘和盛言楚等人的平安,再有便是程家的事。   程以贵听闻临朔郡武状元詹全如今成了御前红人,便来信咨询盛言楚的意见。   “贵哥儿要考武秀才?”程春娘皱眉。   “打打杀杀的有什么好?那天来咱们铺子吃锅子的将士,他们脸上手上都有伤疤…贵哥儿他考了武秀才日后不会也要参军上战场吧?”   程有福担心的正是这点,但程以贵两次院试不过,如若来年院试再不过,程家担心崔家对两家的亲事会有意见,思来想去后,程以贵决定铤而走险试一试武秀才。   临朔郡行武的书院只有邹安书院,程以贵想走武科举之路,那就必须离家去邹安书院求学。   盛言楚去年和邹安书院的人交过手,怎么说呢,文人交锋尚且是上下嘴皮子嘚吧,武人不同,邹安书院好多人抱团取暖,十分排外,程以贵过去了怕是要受一番折磨。   至于程春娘和程有福担忧的前程问题…   盛言楚轻叠信纸,对他娘科普:“倒也不是所有的武科书生都要上战场作战,也有武进士留在京城各部做守卫的,若能进宫做御前侍卫,前程不可估量。”   “再有,上阵杀敌对那些将士们而言是荣耀,有些武人想去还不定能去呢,朝廷对士兵掌控很严,就贵表哥那三脚猫的功夫,想冲锋陷阵挣军功够呛。”   程春娘担心侄子上战场丢小命,可听了儿子的话后,又开始忧愁侄子考不中武秀才。   “贵哥儿考了两回院试,若再不中他都没脸去娶崔家女儿,楚儿,你得帮他想想法子,管他文秀才武秀才,总得考中一个哇。”   盛言楚颠了颠手中的信,笑道:“贵表哥大老远寄信问我,心里应该已经有了盘算,既文秀才的路难走,那就试试武科院试。”   “武秀才好考吗?”盛允南插嘴。   盛言楚实话实说:“比文秀才要容易,不过考出来的水分很大,只要学问过关,身材健硕有力一般都能成为武秀才,这也只限于院试,想再往上考武举人就必须废一番心血才行。”   去年邹安书院就是例子,他常年在小公寓练习射箭,投壶扔石子很准,那次在树林偶遇邹安书院的人在后背说他闲话,他不过扔几块石子砸伤了邹安书院几人的嘴巴罢了,那几人竟吓得逃之夭夭,空有一身蛮肉,想考中武举人简直是痴人说梦。   果不其然,鹿鸣宴上他没见到那几人的身影。   程春娘微不可查地叹气:“你回个信吧,就说让他试试,实在不行咱们过两年再继续考文秀才。”   盛言楚点头,边拆另一封信边道:“回头我去骠骑将军府拜访一下詹将军,他是过来人,跟他取取经总没错的。”   程春娘眨巴着眼,望着满满的黑字问:“卫大人许多不来信,这一来就写这么多,都写了啥?”   “义父说他刚跟朝廷交接完春税事宜…”   盛言楚一目十行,边看边说,眼中的笑意加深:“义父回了淮安府…又带义母去凤阳玩了几天…还去了考城,义母说考城是大平原,一眼望不到边…”   程春娘嘴里跟着儿子念叨地名,心中羡慕不已,杜氏虽没亲生儿子傍身,但卫大人对杜氏敬爱有加,多年如一日的宠着,不论上任到何处都将杜氏带在身侧。   “娘!”盛言楚忽而咧嘴笑,“你看你看,义父说虞城过几日有灯节,问咱们去不去看呢!”   程春娘怔松:“虞城在哪?太远了去不了啊,你的热假只有半个月。”   “虞城就在京城附近,坐船顺风半天就能到,是个小地方,不过那边盛产灯笼油伞之类的小物件,老百姓们安居乐业热情待人,听说是个桃源之地。”   盛言楚抻了个懒腰,跟程春娘撒娇:“娘,咱们去玩玩呗,左右京城热的厉害,出来吃锅子的客人也少了几成,咱们不若将铺子关几天?”   程春娘迟疑:“铺子关几天倒不防事,我早就想让雅姑和花嫂子好生歇歇了,只那虞城是个陌生地儿…卫大人说有灯节对吧?”   “对,虞城每年中秋节前都会举行一场又场灯笼比赛,好不热闹呢!”   “灯会上歹人不少,娘担心你——”   “娘。”盛言楚拉伸音调喊,“我又不是小孩子,你担心这个做什么。”   “姐,人贩子要偷也只会偷小毛孩。”月惊鸿帮腔笑道,“楚哥儿是朝廷命官,歹人是活腻歪了才敢对楚哥儿下手。”   程春娘皱眉:“我也是怕了在外行走,前些年楚儿考中秀才去县学,我眼睁睁看到路边客栈一家四口被一个满嘴胡须的汉子给杀了,后来我陪楚儿上京,又遇到马戏团闹事,我私心想着咱们呆在京城哪都别去,如此一来就不会担惊受怕。”   “娘,”盛言楚觉得他娘想太多,笑着劝道:“娘又不是深宅后院被锁住的人,作甚要将自己拘在这四角天空下?何况咱们这一趟有义父陪着呢,虞城是义父节制的地方,量他们鬼祟歹人也不敢在漕运官面前瞎晃。”   程春娘心思稍有松动,挣扎道:“那、那就去吧。”   又道:“雅姑、花嫂子还有阿虎也跟着去,人多我放心些。”   “行!”盛言楚满口答应。   铺子里忙活的雅姑和花嫂子等人听闻主家要带她们去虞城玩,当即笑得合不拢嘴。   程春娘些许不清楚虞城,雅姑知道。   “外头的百姓只知蜀绣、苏绣,殊不知虞城的湘绣工艺更为精湛,程娘子是绣中高手,更该去虞城会不会,能得虞城绣娘的指点那可是百年修来的福气。”   “真哒?”程春娘眼睛放光。   三个年岁相仿的女人凑在一块欢快的讨论起绣活,盛言楚见有人陪他娘,便和盛允南交代去虞城前的打点事宜。   虞城是一座建在水中的小城,地面上一年到头都湿淋淋的,去之前他们得多备几双鞋袜,虞城的肉价十三四个铜板就能饱餐一顿,但一双布袜却要二十好几个铜板。   交代完这些,盛言楚往骠骑将军府走了一遭。   炎炎烈日下,盛言楚跟着小兵拐了好几道抄手游廊才见到詹全的身影,将军府草木稀少,放眼望去除了练舞用的桩子,就只剩下一排排冷兵器。   得知盛言楚亲表哥要弃文从武,詹全兴奋的连翻好几个跟头,一跃蹿到半空,晒至古铜色的脸上满是笑容。   “这有何难?盛大人且让他安心考,只要过了院试,我詹全把话撂这了,一定让他进我的虎贲营。”   “啊?”盛言楚呆了呆,忙摆手:“不是不是,詹将军——”   没等盛言楚说完,詹全龇着大白牙嘿嘿乐:“早就想拐盛大人来我虎贲营了,可惜盛大人志在文人朝堂,啧啧啧,表哥也成,表亲兄弟嘛,想来性情相差不大…”   盛言楚听得呵呵干笑:“詹将军,你怕是误会了,我和我表哥其实不太像…”   贵表哥比他壮实比他高大,一眼瞧上去的确是个行军的好苗子,但 …   “什么?!”詹全表情夸张,皱着粗眉:“胆子竟比盛大人小?”   盛言楚忙补充:“有时候挺大的……”   他表哥不怕吃人的豺狼也不怕排在他心目中恐怖指数榜第一的蛇,但就是怕黑,原先在县学的时候,每每一到夜里表哥就软了身子,走夜路必须有人陪着,不然双腿就打颤。   詹全哭笑不得:“怕黑不是大问题,日后来我虎贲营,我专门训他,保管不出三天就将他那怪毛病治好。”   盛言楚:“……”   表哥,得罪了。   -   过了大概二十来天,驿站的人往静绥县码头春娘锅子铺塞了一封信。   “肯定是楚哥儿寄来的!”   程以贵火急火燎地去拆,信纸一摊开,待看到盛言楚支持程以贵考武秀才时,程以贵心花怒放:“爹,你快看,楚哥儿都说让我试试武秀才——”   程有福百感交集,但远在京城做官的外甥都赞成,他这个老父亲自然得同意。   “楚哥儿还说了啥?他和春娘还有然哥儿身子可好?”   “好着呢!”程以贵笑得牙龈都露了出来,“楚哥儿说他明年要娶媳妇,还让爹和娘过去观礼呢!”   程有福掏掏耳朵,不敢置信道:“你刚说什么?谁娶媳妇?”   乌氏大着嗓门撩开铺子布帘,冲程有福笑:“楚哥儿呗,我站外边都听到了。”   程春娘一干人走后,乌氏和程有福夫妻俩将铺子打理的红红火火,现如今春娘锅子铺在静绥码头成了来往船客必吃的美食,有人每隔几天就会特意坐船从对面过来,只为吃一口喷香的卤肉。   一听铺子东家的儿子要在京城娶大官家的女儿,铺子里的食客激动不已。   “楚哥儿?莫非是状元郎盛言楚?”   “是他,原先春娘锅子铺刚开张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孩,没想过眨眼几年过去,盛家小秀才就要娶妻了!”   “哟,该改口了,没听程童生说嘛,你口中的小秀才现在是京官,比咱们静绥的县令还要大!”   “咦,士别三日…啧啧啧,程娘子以后有的是福享咯~”   ……   食客们语笑喧阗,后院程以贵看完信后有些发懵,又喜又悲。   “贵哥儿,你咋了?”程有福手往儿子眼前招了招。   “爹,”程以贵欲哭无泪,“楚哥儿说他要帮我引荐骠骑将军…”   “这是好事哇我的儿!”   程以贵呜咽无语,能受敬仰的对象指点程以贵当然开心,但他不是一般的怕黑,詹将军行事雷厉风行,不会将他扔进黑洞呆三天吧?   程以贵后来写了无数封信给盛言楚,只为探知詹全训人的手段,当然了,这是后话。   -   嘉和朝讲究‘三六九往外走’,盛家一行人安置好铺子后,于七月初三登上去虞城的船。   顺风,小船飘得快,两个半时辰不到,小船着陆到达虞城。 第137章 【三更合一】 青萝坞的……   临靠江河, 船来船往。   虞城建在水中,百姓院落江头都停靠着几叶扁舟,盛言楚所搭乘的小船似飘叶荡在水中。   各家各户门前会留出一条宽路供船儿上岸, 因而虞城没有码头, 但处处又都是码头。   入夏后虞城遍地盛开着或红或紫的牵牛花,虞城人赐给此花一种雅致的名称, 唤为朝颜, 花的寓意好,故而虞城姑娘中十个就有五个叫朝颜。   盛言楚立在小船头,红云映天,烈日似乎都比较关照虞城,到了这热度骤然往下降, 微风拂面, 就着朝颜花的香味,船夫划桨将一行人送上岸。   杜氏早已接到消息, 带着丫鬟小厮在岸边等待, 随行的丫鬟熟悉盛言楚,远远瞧见盛言楚,忙惊呼:“夫人, 盛公子来了——”   程春娘眼睛尖, 拉着盛言楚来到杜氏身边。   “春娘妹子,咱们有大半年没见着了吧?”   杜氏和程春娘手挽手, 眼睛却不住往盛言楚身上瞟:“哎哟哟,果真是当了官就长大了,去年分离的时候楚哥儿稍显稚嫩,如今人拔高了,气质也变得稳重多了。”   盛言楚莞尔喊义母, 杜氏高兴的合不拢嘴,头上插着的朝颜花跟着一颤一颤。   虞城码头人山人海,马车和轿撵都走不动道,故而几人跟着杜氏步行。   一路上,杜氏满脸堆笑:“你义父才到虞城就被人喊走了,虞城晚上有灯会,但时候我陪你们娘俩去。他这个漕运大人忙得很,不过我已经说他了,再怎么忙也会空出几日陪陪楚哥儿。”   盛言楚忙说不碍事,有杜氏作陪游虞城挺好。   杜氏冲程春娘挤眉弄眼:“春娘,楚哥儿不愧是要成亲的人啊,瞧瞧,嘴儿这么甜,平日里没少和小姑娘说吧?”   盛言楚羞赧别开脸,圆日余光洒在脸上笑出团团红云,杜氏没孩子揶揄打趣,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不得使劲的说道说道。   跟随过来的雅姑等人瞠目结舌,她们原以为主家带她们来虞城会的客也是商人,可听了几耳朵后,雅姑觉得不对劲了,尤其是虞城百姓见到杜氏还问安行礼…   阿虎和盛言楚相处的时间长,知道的也多。   “前头那位是漕运总督的夫人卫杜氏,前些年和爷接了亲,爷日后嫡子给的就是这家。”   雅姑惊呆,暗道面前这笑得一团和气的年轻妇人就是传说中那位漕运官妇人?京城的贵妇人雅姑在街上见过不少,谁不打扮着花团锦簇丫鬟小厮团团围着,再瞧杜氏,斜鬓上只插了两朵并蒂朝颜,随风俗穿着虞城的短褂长裤,这哪像漕运官的夫人。   虞城的衙门比静绥的还要小,但妙在宅院清幽,因建在水上,为了防潮工匠便用木材搭了高高的木板架,人走在上面咯吱咯吱的响。   透过木缝,盛言楚依稀能看到各色鱼儿在木板下边游荡,杜氏领着几人往院内走,行至一处原木搭成的小拱楼下停了下来。   盛言楚和月惊鸿歇在这,程春娘则跟着杜氏睡一间屋。   程春娘不太好意思,连连说她跟盛言楚住一个院子就成,杜氏猜出程春娘的顾忌,忙解释卫敬不歇在她屋里,忙着事呢!   程春娘这才安心跟着杜氏去另一套院子,杜氏等人一走,盛允南和月惊鸿就跟脱了缰绳的野马一样跳跃地游走在小院中。   “叔,这边水里还种花——”   “楚哥儿,是鱼,啧啧啧,这鱼真肥!”   两人左顾右盼,像蜜蜂一样嗅嗅这儿闻闻那儿,新奇的宛若没见过世面似的。   月惊鸿这大半年跟在盛言楚后边嘴养刁了,口味也出奇的一致,盛言楚三天不吃鱼浑身不得劲,月惊鸿也是,如今到了虞城这鱼水之乡,他们说什么也得好好的品味品味鲜香的鱼味。   杜氏早已命丫鬟将虞城最有名的做鱼厨娘喊到了衙门,盛言楚等人洗漱歇息片刻便有人过来喊他们去前院吃全鱼宴。   虞城水多,花也多。   进到夏季,各式各色的花儿将这座小城紧紧包住,甫一进到前院,鼻息间就充斥着一股好闻的花香,可待走近桌边,入眼的却又是一碟碟鱼肉。   杜氏热情的介绍:“虞城原叫渔城,四处都是水,再喊渔城水就溢出来了,嫌晦气,索性就改成虞美人花的虞。这边花也多,百姓们喂鱼都用花粉,诺——”   夹了一块鲜美嫩滑的鱼肉给盛言楚,杜氏又夹了一块给程春娘,道:“不见花却有花香,这鱼肉我头一回吃真吓到了,你俩尝尝。”   盛言楚嗜鱼,对鱼宴的要求很低,只要不腥臭,不是那等吃人肉的食人鱼他都能下筷子,这会子能品到用花喂养的野鱼,盛言楚当即大吃特吃起来。   “唇齿留香——”   盛言楚竖起大拇指,呵气如兰。   程春娘吃得矜持,嘴唇微抿便能将鱼骨剔除,留下的鱼肉又软又嫩,席上鱼或蒸或煮或煎,品种多,每一道吃起来都有一股香气,若说吃鱼,还不如说吃花。   饭饱酒足后,杜氏带着程春娘去虞城绣坊玩,盛言楚则自行去逛,杜氏担心盛言楚闷得慌,临去绣坊前差使小厮去外头将卫敬找回来,可惜小厮耷拉着脑袋回来了。   “大人被人请去青萝坞了,一时半伙回不来,只说今晚定能赶到衙门陪公子。”   杜氏嗔怒:“见天的忙,都说了楚哥儿今天要来虞城,他还往外野!”   小厮替卫敬叫屈:“大人这不是迫不得已嘛,青萝坞的管事大人说有急事和大人禀报,说是——”   小厮不好在外跟杜氏说政务,话锋一转:“大人让小的传话,说让盛公子和程娘子体谅,大人忙完了那边事务立马就过来。”   小厮一走,杜氏郁闷的和盛言楚吐槽:“说是和你义父议事,哼,打量我不知道青萝坞管事的司马昭之心么?才来虞城不下三天,那青萝坞的管事就往虞城衙门送了两波女人…”   盛言楚哑然,难怪杜氏今日这么烦躁,前些年杜氏从不对卫敬官场上的事插嘴,这回……   “楚哥儿...”杜氏喊。   盛言楚啊了一声,杜氏神色复杂,半晌忽噗嗤一笑:“好孩子,你这回来的正正好,尤其是那封信,救了我的急。”   盛言楚:“?”   杜氏也不明说,亲密地挽着程春娘欢快地往绣坊走。   盛允南凑过来小声哔哔:“叔,杜夫人和卫大人不会是闹别扭了吧?”   “我瞧着不太像。”月惊鸿在男女之事上观察的尤为仔细,“杜夫人说起卫大人时眼中笑意浓郁,想来烦得是旁的事。”   盛言楚觉得月惊鸿说得对,这对夫妻若感情若出现了问题,以杜氏的性子定然没心思陪他们吃鱼宴瞎逛。   “青萝坞在虞城哪儿?”盛言楚念叨着杜氏说过的地名,道:“左右虞城咱们不熟,义父既在青萝坞,不若咱们也去那?”   月惊鸿来虞城前做了攻略,一听盛言楚要去青萝坞,月惊鸿脸色变了又变。   “咋了?”盛言楚懵然地问,“那地我不能去?”   自从盛言楚做官后,程春娘就给盛言楚下了一道死命令:饮酒可以,但不可以去花楼楚馆寻乐子。   除了那地儿,还有什么地方是他不能去的?   月惊鸿眨眨眼:“青萝坞纯的很,不是那种腌臜之地。”   盛言楚松了口气:“那还等什么?走,随我去青萝坞找义父去。”   义父上半年要忙得漕粮和春税都已经尘埃落定,接下来半个月和他一样放热假,既是休沐,想来他偷偷去青萝坞不会打搅到义父谈政务。   说去就去,盛言楚让阿虎替他去外头买虞城百姓的服饰,既要偷偷去,当然要装扮一下。   眼瞅着盛言楚蹬上草鞋要往外跑,月惊鸿伸手将其拦住:“楚哥儿,要不咱们换一个地逛吧?”   盛言楚狐疑地睨着月惊鸿:“所以青萝坞真是花楼?”   不可能,真要是胭脂地,义母会准义父去?   月惊鸿古怪一笑:“青萝坞遍地都有青萝,青萝藤蔓蔓延数十里……”   “然舅舅真啰嗦。”盛言楚吐舌玩闹,拉着盛允南和阿虎就往外跑。   随便找人一打听,几人便坐上小船往青萝坞奔去。   盛言楚觑了眼坐在对面用布带绑紧裤腿的月惊鸿:“然舅舅,你穿这么多不嫌热?”   盛言楚套了件圆领无袖单衣,赤着胳膊,下半身就一条单薄的裤子,裤角卷到小腿,踏着一双草鞋,清凉惬意。   反观月惊鸿,长袖长裤便罢了,月惊鸿竟还找来布带子将裤腿和手袖勒得严实不透风。   “热,怎么不热?”月惊鸿揩了把汗,意有所指道:“楚哥儿,你还是学我换一身衣裳吧——”   盛允南跪在船板上玩水,闻言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月惊鸿:“舅老爷说笑呢!外头热得慌,穿得里三层外三层做甚?”   盛允南还想说,只听船夫一声吆喝说青萝坞到了。   盛言楚忙起身往岸上跳,脚还没沾到地,盛言楚忽然猛的扯开嗓子嘶吼:“蛇!蛇!蛇!”   脚底软绵绵的触感惊得盛言楚头皮发麻,慌不择路之下盛言楚只能往水里跳。   青萝坞附近的水路上浮满了青萝叶,盛言楚噗通一下跳下水还没游两步身上就粘满了散发奇异香味的青萝叶。   “呸呸呸…”吐掉嘴里的青萝叶,盛言楚趴在船鞘上后怕地喘气。   太他么恶心了!还是绿色的蛇…   几下落水声,盛允南和阿虎往盛言楚这边游,盛允南嗓子都喊破音了。   “叔!叔!有蛇咬我!呜呜。”   盛言楚闻声扭头去看,这一看直接将他半边魂吓跑。   只见盛允南屁股蛋上拖着一条老长的青蛇,蛇嘴死死咬着盛允南不放。   盛允南往屁股上瞥了一眼,眼泪哗啦直流:“叔,我要死了…”   盛言楚一只手怕怕地抱住船鞘板,一只手探进水里准备从小公寓拿匕首砍蛇。   手摸了摸,软软的,低头一看,盛言楚瞳孔遽然放大成灯笼,下一息翻了个白眼快速地将抓到的小蛇往后一扔。   屁股上的蛇刚被阿虎用蛮力扯开的盛允南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迎面就甩来一条绿油油的小蛇,小蛇湿答答的身子哐的吧唧一下砸到脸上。   盛允南啊的一声尖叫,手脚都吓僵了,倒是那小蛇灵活,蠕动几下后小蛇大摇大摆的从盛允南脸上游到了水里。   “爷!南哥!”阿虎不惧怕蛇,但瞅着身边两个人皆晕厥过去,阿虎慌了,一口气将盛言楚扛到肩上,又将盛允南夹到胳肢窝,然后快步往岸上游去。   青萝坞码头同样是木板搭建而成,木板缝隙处不时有青绿蛇呲溜从旁边游过,阿虎大脚险些踩死一条,颠着脚,阿虎背着两人来到月惊鸿身边。   月惊鸿找青萝坞当地人买了几捧驱蛇的花粉,往两人身上撒了一圈后,盛言楚这才悠悠醒来。   “还去吗?”月惊鸿双手抱胸,揶揄道:“现在回去还来得急,别一会进去了又滋哇乱叫。”   盛言楚心一哽,咬牙:“去!”   男子汉大丈夫焉能怕蛇?   月惊鸿惊讶挑眉:“适才你没听我将话说完,青萝坞里到处都是蛇,咱们在虞城衙门吃了用花喂养的鱼,楚哥儿,你可知青萝坞有什么美味?”   盛言楚咽咽口水:“什么?”   月惊鸿:“青萝蛇。”   盛言楚:“……”他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吗?   月惊鸿却不给盛言楚反悔的机会,揽着盛言楚的肩就往里边走。   青萝坞民宅墙上爬满了绿油油的青萝藤蔓,红色枝条上隐隐约约有蛇游来游去,盛言楚倒吸一口凉气,搓了搓胳膊上泛起的鸡皮疙瘩。   已经吓得六神无主的盛允南凑上来,颤着嗓音喊叔。   盛言楚叹了口气,盛允南是他拉来的,他现在只能在心底对这孩子说声对不住了。   -   月惊鸿的旅游攻略做得相当好,寻人问漕运官在哪,打听到地址后,月惊鸿就着脑子里的地图左拐右拐带着几人来到一处竹楼外。   竹楼热闹喧嚣,盛言楚一行人过去后,楼里立马有小二出来相迎。   盛言楚将卫敬的名字报上,小二一愣,旋即圆滑道:“客官你得稍等片刻,容小的进去问一问。”   盛言楚没难为人,不一会儿竹楼上边的一间窗格被人推开,盛言楚抬眸望去,喜着招手:“义父——”   卫敬以为自己眼睛出了问题,使劲地揉,定睛再看,嗬,下边那个浑身插满驱蛇花的人还真的是他义子。   不苟言笑的卫敬噗嗤一乐,早前就听说义子怕蛇,可没想到竟怕成这样。   坐在卫敬对面的男人鹰隼般的眸子凝视着底下的盛言楚,见盛言楚要上来,男人忽起身冲卫敬拱手告辞,卫敬一心挂念着义子,倒没注意到男人的不对劲。   上楼时,盛言楚和男人擦肩而过,三步并两步跑到楼上,男人行至楼梯口时顿住脚,低垂的眸子抬起冲楼上瞥了一眼。   拽着战战兢兢的盛允南往里走的月惊鸿和男人撞了个满怀。   “对不住。”月惊鸿忙道歉。   触及月惊鸿的容貌后,男人连连后退,不等月惊鸿去扶男人,男人便从地上一跃而起跑走了。   月惊鸿站在竹阶上睨着男人的背影,想半天也没能忆起男人是谁,摇摇头,月惊鸿索性不去想了转身就往楼上走。   卫敬此番来青萝坞是为了洽谈虞城生意的,虞城虽有小江南的称号,但城中很多物资得不到善用,几乎都是当地老百姓自产自销,虽生活的比附近的百姓要富裕安康,但卫敬觉得虞城还能更上一层楼。   这些天卫敬一直在帮虞城百姓牵线搭桥,试图能在短时间内将虞城的特产畅销到外边。   这些事卫敬没瞒着盛言楚,盛言楚是商户出身,于做生意之上会比卫敬这个门外汉要精通,得知卫敬让虞城百姓将彩色丝线往外输送,盛言楚沉思片刻道:“虞城养蚕蓄丝的人并不多,与其卖浸染过颜色的丝线,还不如省点力直接卖染料。”   虞城各色花多,洗料用的水取之不尽,做颜料加工厂不比卖丝线更划算?   卫敬迟疑了下:“理是这个理,但虞城湘绣之所以闻名天下,除了超高复杂的绣技外,占大功劳的是祖传纺织的丝线。”   盛言楚浅笑:“义父也说了这是祖传的手艺,虞城的百姓肯将老手艺教授给旁人?”   “祖宗的吃饭法子怎能跟旁人说?”   “对啊,”盛言楚接话,“既是秘密,那就意味着丝线生意只能由那几个人做,义父,虞城丝线不愁没人买,但会制湘绣丝线的人不多,倘若您将这条买卖路打通,到头来供不应求怎么办?”   卫敬还真的没想这么远,盛言楚续道:“前朝宫里娘娘偶然在民间偿了一口蜜饯桃干,腌制桃干手艺亦是祖产,宫里娘娘说蜜饯桃干味道不错,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竟惹得民间百姓纷纷跑去买。”   “一时间蜜饯桃干一枚就要好几两,粥少僧多,老百姓买不到蜜饯桃干,便去寻摸替代品,很快市面上就出现了很多仿制蜜饯,味道形色都比不上祖传的那家,但出乎意料的是,那家祖传蜜饯桃干竟被外边的生意给挤掉了,后来名声渐淡,如今外头再也吃不到正宗的糖渍桃干。”   这些生意场上的事卫敬没怎么关注,听盛言楚说完,卫敬陷入了沉思,暗道义子出现的时机真的太及时了,就在刚才他险些就答应了和那男子售卖虞城湘绣丝线的事。   说了一段话,盛言楚只觉口干舌燥的厉害,便顺手接过小厮递过来的茶水,咕噜一口,嗯,还挺甘甜,垂眸一看,绿色……   “义父,”盛言楚声音有点抖,苦着脸问:“我喝得是?”   卫敬不明所以的端起另一杯浅啜一口:“青萝茶啊…”   “呕。”盛言楚弯腰干怄起来,一想到刚喝下去的茶叶被漫天的蛇爬过,盛言楚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从青萝坞出来后,盛言楚瑟缩在船舱中,盛允南不敢再像来时那样趴在船鞘上玩水,唯恐和水里的绿色豆豆眼对上焦。   “青萝坞是蛇窝,”月惊鸿幸灾乐祸的讲解,“但一般蛇都无毒,不过楚哥儿千万别小瞧这些青萝蛇,年岁越老,它们就越值钱,据说青萝蛇胆能明目呢!”   盛言楚不搭理月惊鸿,窝在那酸水都吐尽了,暗暗发誓再也不踏足青萝坞半步。   -   回到衙门后,卫敬听从盛言楚的建议将虞城湘绣丝线售卖的生意给拒了,男人得知消息后猛地捶打桌子。   “只差这临门一脚!”男人气得瞪圆眼睛。   “持安,咱们接下来怎么办?西北再过两个月就要过冬,难道今年咱们还要大肆虐杀牛羊剥皮取暖?咱们该跟中州朝廷学学才行,若我们有了丝线布帛,何愁子民不能平安熬过寒冬?”   柳持安蠕动了下嘴角,似是没听到男人这番话,深深无力道:“你刚说你在青萝坞撞见谁了?”   男人楞了下,旋即冷笑:“柳持安,你还惦记那小子的寡娘?”   不等柳持安说话,男人硬起心肠讽刺:“她是中州人!当年你说要娶她,好,让她坐主母都成,但你我有言在先,你的孩子必须从咱们西北族人肚子里面出来,她一个中州女绝不能诞下你的子嗣!”   柳持安脸色灰败:“春娘不能生养,你们用不着防她…”   男人短促的嗤笑两声:“她不能生养怪谁?既自己不能生养,那就别耽误你传宗接代!”   柳持安皱眉:“这事你怪不了她,是我先答应她不要子嗣的。”   男人气得两只鼻孔喷火,语带讽刺:“柳持安呐柳持安,你是忘了当初中州人是如何残杀我西北子民的吗?!要不是我寻去静绥,你怕是至今还躲在静绥做缩头乌龟!”   柳持安脸色讪讪低头而坐,男人冷着面孔幽幽道:“倒不见你对中州朝廷的三公主热情,那三公主比和离妇不知要貌美多少,你若是对三公主也是这般热切,三公主何至于背叛西北…”   “有三公主在,咱们说不定早就攻占了中州,哼,偏偏你冷人家三公主,若你礼待她,和她恩恩爱爱,她势必会站在咱们西北这边,如此咱们西北也就不会遭大劫向中州朝廷俯首称臣—— ”   柳持安怒掷杯盏:“够了!”   男人脸皮抽搐几下,最终没再继续往下说。   -   虞城衙门。   夜里城中四处都点了灯笼,盛言楚敢说他这一趟来算是开了眼界。   百家姓灯、八仙灯、松鹤、财神、花鸟等等,看得人眼花缭乱,虞城湘绣功底属实好,盛言楚挑选的这盏百家姓之‘盛’灯,灯笼面竟不是纸糊而成,而是绣娘用虞城的湘绣丝线一针一针勾出来的,纱布极其薄,却又坚韧,微风卷着火舌肆意着舔着灯笼罩面,盛言楚遥望四周,周边没有一盏灯笼失火。   摸了摸光滑的湘绣丝帛,盛言楚不得不佩服虞城湘绣的厉害之处。   灯会上,杜氏选了一盏粉嫩的藕花灯给程春娘。   程春娘不好意思拿这样娇嫩的颜色,推手不要,跟摊上的小贩说要个深一点颜色的,杜氏硬将藕花灯往程春娘手里塞。   两人漫步走在街上,杜氏把玩着手中的灯笼,不假思索道:“早些年我就劝你再找一个男人,你说你有让我别操心,可现在呢?楚哥儿都长大成人了你还寡着,莫非你还想替楚哥儿他爹守身?”   盛元德抛妻弃子离家出走七年,程春娘就傻乎乎地等了盛元德七年,实际上像盛元德这种多年不归家的情况,程春娘大可以去衙门自请和离另嫁,但程春娘没有。   杜氏后来探知了这些事后,被程春娘当初的隐忍气得够呛。   “杜姐姐这话呕得妹子我隔夜饭都能吐出来。”   程春娘提着藕花灯笼顺着人潮往小岛上走,老实坦白:“楚哥儿他爹移情别恋喜欢外头的野花,替那人赎身再纳回来,其实我未必会不同意,但他千不该万不该让楚儿去喊那风尘女子为娘,他这是在我心口狠狠划刀,我焉能善罢甘休?”   杜氏最近被卫氏族人闹得心烦,听到程春娘这些话,杜氏嘴角一撇:“有些人只顾自己,旁人的好与坏他们都不会在心里想半分…”   这话不知是说盛元德和那小妾还是指卫氏族人。   盛言楚和卫敬腿长力气足,先一步登上水中小岛,杜氏见程春娘好久没出来散散心,特意走慢些和程春娘欣赏路上的灯会美景。   卫、盛两家的义亲在卫家族谱上过了明面,这些年杜氏和卫敬对儿子仁至义尽,程春娘也乐意将杜氏当亲姐妹看待,见杜氏过问她的感情史,程春娘没掖着藏着,将她和巴柳子之间的事悉数和杜氏说了。   “他怎能这样待你?”   杜氏素来温柔的脸上不由现出几分抱怨,“你没答应嫁给他时,他哄着你说不要子嗣,等你一应,他又说要纳妾生子让你养?这…这不是往你嘴里塞臭烘烘的屎吗?”   真叫人恶心。   杜氏啐了声,指着四周男人,轻笑揶揄:“你和那种男人断了是好事,今夜你睁大眼睛好好观摩观摩,诺,待会上了山顶,你多留心灯笼上系了丝巾的男人,这些人都单着呢,见到合心眼的,只管和姐姐我说,我去帮你做媒!”   “使不得使不得。”程春娘生生一噎,暗道杜氏胆子忒大了些,嫁人要先合八字,怎么能这么随意?   杜氏不过是想逗逗程春娘罢了,黯淡烛光下,见程春娘脸颊生出两团红云,杜氏乐了,秀气眉头高挑,叫嚣着今夜偏要给程春娘摘一枝桃花。   盛言楚爬上的小岛在虞城正中央,说是小岛,其实就是一块四周有水的小山坡,因山上栽满木樨花,虞城的百姓便将小岛唤为木樨山。   木樨花是北方人对桂花的雅称,虞城的花不下千种,但都比不过木樨,木樨有‘天香’美称,虞城的桂花和别的地方不同,叶上的齿锯偏大,几乎每个月都会打花苞,气味比不过中秋月桂,但能食用,虞城的百姓会拿木樨花酿酒。   盛言楚被青萝坞的蛇吓破了胆,陪卫敬爬木樨山时,盛言楚一颗心时刻提防着,唯恐一不留神就踩到令人后背生汗的蛇身。   卫敬见义子像猴子一样躲躲闪闪,不由发笑:“且宽心吧,这里不会有蛇。”   月惊鸿点点头:“木樨香味清幽,是青萝蛇最厌恶的气味,整个虞城要说哪里半条蛇的影子都看不到,唯有这儿。”   盛言楚这才吐出一口郁气。   戌时左右,各式灯笼随着人流的涌动穿梭在木樨山上,站在主城码头放眼望去,木樨山上好似有无数条火红的溪水蜿蜒往外淌。   白日失口和柳持安大吵一架的男人见柳持安窝在屋里思考解决西北越冬的物资,男人深深叹了口气,二话不说就拉着柳持安来到外边。   “丝线布帛的生意断了就断了,咱们不若再寻别处,走走走,出去逛逛,别生意没做成人还闷坏了。”   柳持安揪了揪蹙紧的眉头,见男人对虞城灯会兴致勃勃,柳持安仰视一眼远处的小岛,略略一忖后便应了男人的邀请。   入乡随俗,上岛前柳持安也提了一面百家姓灯,两人步伐挎着大,竟比程春娘和杜氏早一步登上山顶。   木樨山山顶有一处环形的亭子,沿着山体而建,柳持安提着灯笼倚在栏杆前睥睨着山下的风景。   虞城地理位置好,承接京城的庇护,水路直达南边各地,最主要的是这里的百姓安居乐业,柳持安越看心越往下沉,曾几何时西北各部也过着这种自给自足的逍遥日子,可那一切都被中州嘉和朝给毁了…   ‘咔嚓’,男人侧头去看,只见柳持安握住的灯笼杆子碎了开来。   “你跟它较什么劲?”   男人从衣摆上扯了快长条将灯笼杆子系牢后交给柳持安,数落道:“中州习俗多的很,这刻着姓氏的灯笼若是熄了或是碎了,那都是败家的先兆,你悠着点吧,西北柳氏一族可就只剩你一人了…”   柳持安失笑:“不过一个灯笼罢了,扯什么败家不败家——”   话还没说完,柳持安急忙往身后看,两人站着这片栏杆人多,柳持安提着灯笼拼命地往外挤,站到空旷之地没见到心心念念的人,柳持安失落的怔松在原地。   男人逆着人流跑出来,戒备的张望:“怎么了?”   柳持安脊背僵硬鼻息厚重,好半晌才回看男人:“你刚才有没有听到有人喊春…算了,定是我听错了…”   男人蹙眉,想问柳持安在想谁,却听后边忽一女人喊:“春娘妹子——”   程春娘握着藕花灯笑着往杜氏身边走,柳持安远远望着佳人的背影心口发酸,唇角却微微上扬。   见柳持安提着灯笼往程春娘方向走,男人脑海中忽划过一道闪电,追上柳持安,语气艰难:“柳持安,你想干吗?”   柳持安贪婪的注视着程春娘的背影,闻言笑了笑没说话,男人一时不知该怎么措辞,咬咬牙简短道:“那妇人不许你纳妾生子,你能应她?”   柳持安笑容不减,这一刻他什么都不想要,就想对程春娘履行当年的诺言,他与她结成连理,不再育子嗣,一心将盛言楚当成亲儿子看待。   男人掩饰不住失望,很不是滋味道:“所以西北各部的仇你不向中州索报了?就为了这么一个半老徐娘?”   泰然而立的柳持安终于变了脸色,和煦的笑容不复存在,见程春娘被一女子拉着和一个男人说笑,柳持安微微皱眉,忽而自嘲一笑,手中系着布巾的灯笼哐当一声落地。   “怎么了春娘?”   杜氏摆手让跟过来的男人自行离去,见程春娘绷紧唇角背对着她,以为程春娘生她乱点鸳鸯谱的气,当即掌掌自己的嘴,赔罪道:“玩笑罢了,春娘你——”   “杜家姐姐,”程春娘恍若没听到杜氏的话,指着身后某处,皱着眉心道:“我总觉得那儿刚才一直有人在盯着我们。”   “有人?谁?”杜氏胆子大,拉着程春娘往后边走。   “这儿有姓灯,这灯怎能乱丢这呢,败家子的东西。”   “柳?”程春娘轻喃。   柳字是程春娘为数不多认识的字,只因侄女程菊嫁得就是柳家大郎,当年剪喜纸时,程春娘特意学了这个字。   杜氏:“你认识?”杜氏问得是姓灯的主人。   程春娘点头:“识得。”程春娘回答的是字。   “好生奇怪,”杜氏忍不住小声嘀咕,“虞城虽不大,但凭一盏姓灯就认出主人,这未免太玄乎了吧?”   见程春娘拿出帕子擦拭姓灯上沾到泥巴的‘柳’字,杜氏眼珠一转,莫非这主人和春娘妹子…   觑见杜氏投来得灼热目光,程春娘老实的解释:“我家侄女嫁得就是柳家人,不是说姓灯不能随意扔吗?同是姓柳,我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它在这被人践踏吧?”   杜氏略略点头:“你说得在理…哎哎哎,我怎么总觉得这里面不对劲,春娘,你说实话,除了侄女婿那边的人,你真的不认识其他的柳氏郎君?”   程春娘大摇其头,忽而定住。   她倒是认识一个名中带柳的男人…   程春娘捏着‘柳’姓灯笼心湖荡漾,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巴柳子不可能出现在木樨山,而盛言楚这边直接来了一个会晤。   “巴叔?”   天暗,盛言楚不太确定,举着灯笼缓步往柳持安身边走去。 第138章 【三更合一】 拉染料回……   柳持安沉着脸背着人流往山下走, 走得急而快,盛言楚小心侧过身追上去,眼瞅着柳持安要没入人海里, 盛言楚下意识拔高声线:“巴叔——”   柳持安后背僵了一下, 倏地继续往山下走。   “难道我认错人了?”盛言楚轻喃。   这时虞城山下传来阵阵沉闷的鼓声,老百姓们听到鼓声忙将手中的灯笼抬高, 程春娘学杜氏将灯笼底端藏起来的丝线抽出来, 紧接着将缠着竹竿的绳索解开,轻轻拖住,微风拂过,手心高捧的灯笼渐渐脱离飘向高空。   月惊鸿虔诚地将手中的‘程’字放到空中,见盛言楚一时被眼前半空浮满明灯的盛况震慑住, 月惊鸿胳膊肘杵了杵盛言楚。   “楚哥儿, 愣着干吗?快放飞祈福。”   盛言楚立刻去抽灯笼下的细绳,底部一空, 轻如薄纱的灯笼迎着风慢慢往空中明灯堆里沉浮。   合掌闭眸祈祷片刻, 再睁眼时,刻着‘盛’字的明灯不知何时越过百家姓跳到了最高处,盛言楚眯着眼端睨半天, 直到‘盛’字消失在天迹。   虞城的百家姓限男子投放, 像程春娘和杜氏只能拿别的灯笼,杜氏放的白鹤, 祈求康健,程春娘的是藕花灯,预祝福气。   “那柳字灯笼…”杜氏意有所指。   程春娘凑趣笑道:“我只当替我家侄女婿放,他在静绥也是做小本生意的,点姓灯祈祥如意倒也应景。”   杜氏嗔道:“春娘妹子你可别糊弄我, 别是你心里想着旁人吧?”   以杜氏对程春娘守礼程度的了解,程春娘断不可能将一个外男的灯笼握到现在。   “虞城的姓灯只能男子买,”杜氏揶揄,“也不知这丢了姓灯的男子是谁,春娘,你赶紧放,说不定姓灯飘向天后那男子能瞧见呢,若是看到了,成全一段佳偶也有可能。”   程春娘羞得脚下打滑一个趔趄差点跌倒,杜氏只当自己猜中了程春娘的心思,拾掇着程春娘赶紧投放。   两人顽了一阵,手中的姓灯缓缓往半空跑。   “持安,你看那——”已经下山往主城走得男人指着头顶。   今夜偏西风,木樨山上的明灯随着风往主城荡,柳持安顺着男人的手抬头看,正好看到刻着‘柳’字的姓灯扬长而去。   男人捏了捏下巴,笑道:“谁这么好心将你的姓灯放了?”   柳持安回西北后就脱去了巴柳子的伪装,五官较盛言楚这类中州人要深邃,瞳色偏褐蓝色,此时一双眼睛深不可测,微微眯起凝望着天上的姓灯。   “中州人最是自私自利,没想到竟还有人敢冒着折福的分险替你放姓灯。”   虞城的百姓对姓灯极为迷信,刻着字的姓灯唯有本家人才能投放,否则就会削弱被投放之人的福气。   柳持安嘴角忍不住扬起,下山前他有偷偷往回望,他的姓灯被程春娘拾起来了。   本家人…若是日后冠上他的姓,哪里还有折福的说法。   见柳持安噙着笑傻乐,男人似是猜出是谁放得明灯,忍不住泼冷水,哼道:“你别开心太早,中州有不少姓柳的,指不定上头飘得这盏是——”   “是我的。”柳持安轻笑笃定,脚往前一抬,踩中男人屁股后边拖着的残布,“你连自己的衣裳都不认得了么?”   说完柳持安就扬长而去,男人摸摸残缺的衣摆,再看看姓灯上的布巾,认不出低头啐骂了一句。   他没事系什么布?!   从木樨山下来,盛言楚也看到了那面‘柳’字姓灯,还跟程春娘调侃,说他无意中看到了‘柳’灯,便借别人家的‘柳’灯替表姐夫柳安惠求了平安。   杜氏笑得前俯后仰,将程春娘半道见到姓灯的事道了出来,程春娘能对着杜氏解释说替柳安蕙放姓灯,可盛言楚这个做儿子岂能看不透?   回到虞城衙门,盛言楚就一直留心着他娘的情绪,虽一路上和杜氏说笑不停,但眼底的落寞藏不住。   “娘…”盛言楚喊。   程春娘顿住脚,杜氏没打扰这对母子说话,只说有些乏先去睡,待杜氏一走,程春娘走过来问:“咋了楚儿?”   盛言楚欲言又止:“我在木樨山好像看到巴叔了…”   程春娘眼神微微动了下,手将耳鬓的碎发往后挽,轻声道:“许是你看错了吧…”   盛言楚静静得望着他娘,他娘并拢着双脚十指来回搓动,似是有心事,到了这一步盛言楚还有什么不明白了。   “娘,你也遇上巴叔了?”   “没。”程春娘纤瘦的肩膀微耸。   细小的动作惹得盛言楚心头起伏如潮,他娘是真的没和巴柳子见面还是和他一样不确定?   想起当年巴柳子对他娘不辞而别后,盛言楚眉峰不由蹙起。   程楚娘此刻心里乱的很,在木樨山上时,程春娘就感觉有人盯着她看,原以为是错觉,可听儿子说在山上好像见到了巴柳子后,程春娘突然十分肯定巴柳子也在虞城。   既然看到了她,为什么不相认?是不敢还是已经成家不好意思跟她说话?   一旦起了这些念头,程春娘内心无端烦躁起来。   随他娶妻生子吧,程春娘想,这样遥遥相望不打扰她也挺好。   想着想着,程春娘苦笑出声:“说起来,咱还不晓得你巴叔姓什么?若山上那人真是他…嗬,原来姓柳啊…”   “娘…”盛言楚心疼地喊。   程春娘将盛言楚往院外推,扑哧笑开,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当年没答应嫁给他其实也是幸事,他连祖宗的姓都没给我说过,可想而知还有好多事瞒着我呢,这防那防的,一点诚心都没有…”   盛言楚站在院门口,程春娘摆手让其回去睡觉,也不多说扭头就往屋里走去。   透过格窗,盛言楚看到烛光映射在墙上的影子微微抽动,杜氏叹了口气走过来。   “那姓柳的是不是之前说要娶你娘的男人?”   盛言楚点头:“他要儿子,可我娘身子伤了不能生养…”   他有私心,倘若他娘身子没问题,搁前几年他倒不介意多个弟弟妹妹,但现在他不太想要了。   一来古代女子过了三十岁大关后,生产风险增大,二来巴柳子一心想要的是儿子,若他娘生了女儿呢?是不是还要继续生?   他才不想他娘遭这个罪。   这样一想,他娘不能生养其实并不是坏事,至少不用成为柳家的生育工具。   杜氏叹气:“你娘性子执拗,守着你爹蹉跎七年不嫁人就能看得出来,她认定的事,没人狠狠的刺激她,她很难放手。”   盛言楚一脸难色,这会子最好巴柳子抱一个大胖小子往他娘面前溜达几圈,只有这样他娘才会死心,不然心里总是挂念着。   不行,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得找巴柳子演场戏。   只是虞城人生地不熟,找一个躲他的人比登天还难。   -   柳持安想躲盛言楚,可为了解决西北各部御寒问题,柳持安必须亲自去见卫敬,涉及虞城的生意,卫敬有心将盛言楚带在身边,两人不可避免在虞城衙门来了个不期而遇。   大白天见到柳持安,盛言楚更迷糊了。   他能确定在木樨山上看到的男人就是柳持安,但柳持安是巴柳子吗?   巴柳子脸有点方,眉形微弯,一看就是老实人的外表,而柳持安剑眉英挺,五官轮廓更为深邃分明,眼眸亮的像两只褐蓝玛瑙,明显有胡人血统。   若说两人的相通之处,大概就只剩下削薄抿起的唇角以及和巴柳子如出一辙的威猛身段。   远来是客,又是卫敬临到最后一步拒了生意,因有些过意不去,卫敬率先开口。   “楚哥儿,这位就是我跟你说得哪位想合作湘绣丝线的柳官人柳持安——”   柳持安没想到卫敬会将盛言楚带出来,紧张地攥手,薄唇微启:“楚…”   余下的话噎着,柳持安喉咙滚了滚闭上嘴。   盛言楚进门看到柳持安后,心情就复杂的不成样,一会想自己认错了人,一会又期盼着此人就是巴柳子。   可当义父说柳持安准备做湘绣生意后,盛言楚暗自催眠自己,此人不是巴柳子。巴柳子识字不多,湘绣是大生意,巴柳子不太能做得起来。   想起义父给他看的有关对方列出的湘绣丝线的条陈,上面落款的柳持安三字潇洒如流云,想来平日的书法甚好。   这样的人会是巴柳子吗?   柳持安庆幸自己没喊出口,楚哥儿看他的眼神不对劲,他尚且没想好要不要跟楚哥儿解释他的身份,楚哥儿是中州朝廷的官员,他在中州皇帝眼里早已是个死人…   不行,不能说。   柳持安蜷紧的十指倏地松开,就这样吧,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过吧,管他是巴柳子还是柳持安,都不是他原先的名字。   西北各部一日不脱离中州朝廷的摆布,他就永远也拿不回属于他的父姓。   “柳兄看别小瞧了这孩子,虽年岁不大,但如今已经进朝廷替官家卖力。”卫敬与有荣焉地说着,“他祖辈是商户,对你我要联手的湘绣丝线略有些看法,柳兄不若听听他的话?”   灯会结束后,柳持安复又让人找上卫敬,愿意退一步,既然卫敬不愿意将虞城湘绣丝线的生意交到他们手中,那他们就买布帛,因量大,柳持安要求卫敬能让三分利。   “楚,咳,此事盛公子能全权做主?”柳持安定住眸子望着盛言楚。   盛言楚相貌更像程春娘,双眼皮宽睫毛挺翘,皮肤是程家人才有的冷白,除了眉眼,盛言楚想事情的小表情和程春娘也大同小异,喜欢抿唇,对着手指来回小幅度的搓揉……   柳持安生生顿在那,恍惚看到程春娘站在他面前。   卫敬身子往竹椅上一趟,半阖着眸子朗笑:“这是自然,他好歹也是朝廷命官,替虞城百姓着想也算是他的职责。”   盛言楚领悟卫敬的意思,笑眯眯地开门见山:“三分利太多,湘绣布帛织造起来困难,柳兄一下要去那么多的湘绣布帛,又卡时间要的紧,虞城的百姓至少要日夜连轴花半个月才能出货,让三分价钱不划算,人力耗得太厉害。”   柳持安正色起来:“我出的价钱可比平常的价钱高…”   “柳兄,这笔账不是这么算的。”   盛言楚故意将‘柳兄’二字咬深,道:”虞城百姓用湘绣手艺勾织布帛原是一件细致的手艺活,熬眼睛费神,十天半月不休息的去赶工,很容易熬坏身子,小病养一养无所谓,若是透支性命的大病怎办?”   旁人说这话,柳持安早就想笑出声了。   生意人只讲生意,管东管西还管送终不成?虞城百姓若接了这单生意,自是要在规定日期交货,至于生病染疾,又关他什么事?   说他柳持安是心硬的剥削者,但他付得银子多啊,银货两讫的买卖,轮不到虞城百姓卖惨给他看,想长命百岁可以,不接他的生意不就行了?   “盛公子此言差矣。”   为了西北各部的子民,柳持安只能跟盛言楚杠上:“这笔生意若能成交,我以后每年都会跟虞城签,年滚年,这里头的利润想必盛公子清楚。”   每年都签?   盛言楚哑然,这的确是一笔大买卖,但义父很显然嫌柳持安银子给少了…   “改到二成。”盛言楚也让一步,“头一年总得让虞城百姓偿口甜头,若柳兄信守承诺年年跟虞城签单,让三成的价钱也并非不可。”   卫敬此趟来虞城,当然不想空手而归,售卖湘绣丝线的生意夭折后,卫敬为此焦头烂额,原打算派人去京城打听商路,没想到柳持安又找上了门。   柳持安给的价钱其实有得赚,但盛言楚说不能答应的太快,今年让三成,明年些许就得寸进尺是四成,商人的肚子永远都填不饱,卫敬得悠着些。   “二成就二成。”柳持安认了。   他还想给自己留点面子,这会子和楚哥儿为了点银子争得面红耳赤不好,假使以后有机会真诚相待,他可不想让春娘觉得他是个小气鬼。   盛言楚怔了下,这就答应了?   为显诚意,柳持安命人将笔墨纸砚拿来,墨毫一挥,两份三年期约的条子写好了。   卫敬看过后拿给盛言楚检查,从头到尾认真通读一遍后,盛言楚冲卫敬颔首。   “拿笔来。”卫敬没磨蹭,唰唰署名。   拿到契约,柳持安顿时松了口气。   中州朝的布帛有很多种,但唯有虞城的湘绣丝线织造而成的布帛防水效果好,西北苦寒,常年大半的时间都在下雪,部落百姓以圈养牛羊而生,这两年因气候恶劣导致牛羊死伤无数,温饱已然成为一大问题,若再肆无忌惮的残杀牛羊,西北各部离灭亡不远矣。   牛车是西北百姓生存的根本,百姓平时饮食离不开牦牛肉和羊肉情有可原,但身上的衣裳可以稍加改造,不至于剥玉山上日渐濒危的动物皮毛。   自从十年前朱门案西北各部对中州称臣后,柳持安便隐姓埋名来到嘉和朝,有关嘉和朝抗寒的法子柳持安一直在关注,像临朔郡献上的毛衣,柳持安暗中将毛衣的织造方法往西北运输过,可惜毛衣在西北御寒的效果并不明显。   此外,柳持安又将中州嘉和朝各式的布帛都做了对比,选来选去,最终柳持安相中了虞城湘绣。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柳持安想让西北子民学习中州人的纺织手艺,故而买湘绣丝线,不料卫敬临时反悔。   卖染料给他?他要染料干什么?但又不想就此得罪卫敬,柳持安只好另想他法,咬牙买起虞城现成的湘绣布帛。   织造好的布帛比丝线贵两倍不止,而柳持安让西北百姓学习纺织的想法也因此破灭,但有总比没有强,至少今年冬天西北百姓不用再大肆虐杀动作。   玉山坍塌的次数逐年上升,这些年百姓们上山狩猎总是会碰上雪崩或是泥石流,柳持安有时候在想,这会不会是玉山对子民的惩罚,毕竟每到寒冬,玉山上面经久不息地流淌着血水。   -   生意敲定后,卫敬在衙门设宴款待柳持安,席上盛言楚借着敬酒不停的打听柳持安的身份,柳持安汗颜,大抵能猜到盛言楚在怀疑他的身份,但现在他还有要事在身不能相认,不得已,柳持安只好硬着头皮给自己临时编了一个身份。   西北本土商人,亡母姓柳,是中州人。家族败落后,他便着母姓在中州行商养家糊口。   这几话掺得水很多,但随母姓是真。   “养家糊口?”盛言楚发现了华生,“柳兄有妻有子了?”   柳持安:“……”   “有。”一个谎就要用另一个谎来圆。   盛言楚板凳往柳持安身边靠了靠:“孩子是儿子吗?”   柳持安:“是…”吧。   楚哥儿要说女儿他也会点头,反正都是假的。   盛言楚双眸瞬间绽放欣喜,忐忑的搓手:“柳兄,我有一事想拜托你…”   柳持安更加不安,高大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躬起来。   “盛小兄弟你说。”   盛言楚附耳过来,柳持安听完后,双眸顷刻瞪大,眼中有震惊,有喜悦,还有沉甸甸的失落。   楚哥儿让他假扮巴柳子抱着儿子去和春娘见面…   不妥不妥,他不能再骗春娘。   “柳兄,”盛言楚紧盯着柳持安的表情变化,刻意地问:“可是有难处?”   若柳持安不是巴柳子,自然不惧在他娘面前露面,若是…他倒要看看这人敢不敢去面对他娘,两人便是没缘在一起,巴柳子也该跟他娘好好的告个别。   “这…”   柳持安想摇头,可他不照着做就显得心虚,何况他刚跟楚哥儿的义父做了一笔生意,这点小忙按说他该帮忙的。   见柳持安犹豫不定,盛言楚以情动人,佯装忧愁:“我娘性子执拗,不见黄河心不死,我这个做儿子的心里难受,想着不如一劳永逸,让她彻底对那男子绝了心思…”   绝了心思…   柳持安欣喜若狂,也就是说春娘对他还…   盛言楚淡定的瞥了一眼嘴角上扬的柳持安,续道:“等我娘走出阴影,我再给他找个好的男人,左右我如今在朝中为官,物色好家室的男人不难…”   “还找?”柳持安的脸一下黑了。   盛言楚挑眉:“我娘正值年轻,年轻时为了我一直寡着,我明年就要成亲,她正好可以卸下担子享受享受自己的人生,不可么?”   柳持安欲言又止,最终满腔的话语在沉默之后化为乌有,只剩一个‘可’。   等柳持安一走,卫敬一语道破:“楚哥儿可是有事瞒着我?我瞧你一直拿话堵柳持安,难道你俩之前认识?”   盛言楚轻轻喟叹,将巴柳子交代了出来。   “柳持安和巴叔很像,但谈却又大相径庭,巴叔性情老实憨厚实心眼,柳持安处事老练,面貌又是西北的轮廓,但不知为何,他给我的感觉很像巴叔…只他不承认我也没办法,也许我认错人也未可知。”   卫敬说辞一针见血:“他若是你口中的巴叔,我瞧他对你娘另寻他人的事无动于衷,可见也不是什么好良人,断了也好。”   “不过嘛,”卫敬笑了笑,“他若不是,却还由着你胡闹演戏给你娘看,这人倒也还算不错,回头谋个时机和你娘好好说说,撮合他俩挺好。”   盛言楚头要成拨浪鼓:“不行不行,柳持安有妻有子,我娘是断不能做小的。”   卫敬哑然失笑,义子那位寡娘是个性子烈的,让她做小还不如不嫁,罢了罢了,他这个月老还是不当算了。   -   柳持安为了顺应盛言楚的剧本,加急让身边的人去找了一个男孩来充当儿子。   再次以巴柳子的形象和程春娘四目相对时,柳持安紧张又心虚,手心爬满汗水,十两银子雇来得儿子很有演戏天赋,趴在柳持安怀来张着嘴牙牙学语,一口一个‘爹’叫得欢。   程春娘眼底蓄满的泪水不停打转,抢在柳持安说话前,程春娘背过身进了屋,怎么喊都不再开门。   柳持安心如刀割,可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   他还有好多事要做,他和中州嘉和朝有仇没有报,他不能再拖着春娘,也不能连累楚哥儿。   楚哥儿好不容易以商户子的身份登上朝堂,若因为他而罢官受牵连,春娘会恨死他吧。   断吧,他亲手了断,以后不见面也好,就像楚哥儿说的,春娘还年轻,再找一个也无妨。   小孩张牙舞爪的往柳持安怀里拱,一道又一道脆生生的小嗓音叫着爹,不知情的还以为这真的是一对父子。   柳持安抱着孩子往外走,路过盛言楚时没逗留太久,哑着嗓子说孩子似乎受了惊,他得回去奶孩子。   月惊鸿指着远处的柳持安,嘿了一声:“孩子明明笑呢,哪里就受惊了?”   盛言楚瞥了眼柳持安落寞的背影,唇瓣抿了一下:“我看他才受惊。”   “啥子意思。”盛允南听得一头雾水,问盛言楚,盛言楚径直推开门进屋看程春娘去了,只好看向月惊鸿。   月惊鸿耸耸肩表示不知。   屋内,程春娘咬紧唇角无声地哭泣。   “我料到再见面时他会有妻有子,但没想到他会特意抱着孩子来找我…”   盛言楚眉头紧锁,这一回他没有偏帮他娘。   “娘,你该放下他了。”   程春娘猛然回头看儿子,盛言楚目光讳莫如深,带着一丝不容置疑。   都说夫死从子,盛言楚最烦得就是这些束缚人的框框条条,但今天他必须强制性的让他娘听他的话。   柳持安是不是巴柳子已经不重要,他娘没必要活在过去的感情中。   何况他始终觉得柳持安就是巴柳子本人,改头换面不认他和他娘,让柳持安带儿子过来刺激阿娘,柳持安竟还真的带来了。   柳持安不是傻子,他应该知道今日此举的后果。   程春娘心里一团乱麻,她是个弱女子,所求的东西并不多,可惜老天不遂人愿。   怔怔望着面前神色决然的儿子,程春娘心底陡然生起丝丝挫败,巴柳子是儿子找来的,这点程春娘敢笃定。   从木樨山下来后,儿子定是瞧出了她的心事,索性趁着巴柳子在虞城,喊巴柳子过来让她看清事实。   是该两清了,程春娘吸吸鼻子,巴柳子家室安定,她一个寡娘惦记别人丈夫做什么,好不要脸。   何况楚儿在朝根基不稳,她不能让儿子因为她而被同僚看不起。   “娘听你的。”程春娘不哭了,面容坚毅:“你放心,娘不会给你丢脸,等回了京城,娘就会彻彻底底的忘了他,和你爹一样。”   程春娘的隐忍和求全一帧一帧的落在盛言楚眼底,心脏抽得乏疼,盛言楚上前一步倒水给程春娘润喉。   “楚儿。”程春娘小啜了口花茶,止住盛言楚将要说的话。   “起初娘就不该和他有来往,这事就到此为止吧,以后谁也别提,就当没发生过,你也甭操心娘的事,守着儿子过一辈子的寡娘大有人在,娘也行。”   顿了顿,程春娘自嘲一笑:“说起来怪丢人的,这事要是让水湖村的人听了去,那些妇人还不知道会怎么笑话我呢,小三十岁的人了,还整天想男人,不知羞…”   “娘…”   程春娘头偏向里边,摆手让盛言楚出去。   “你义母命人给你做了好吃的,你去找她。娘现在心里乱得很,得静静才好。”   盛言楚脚步微移:“那我晚点再来看您。”   “好。”   直至暮色渐沉,程春娘所呆的屋子也没有亮起蜡烛。   盛言楚担心他娘做傻事想进去看看,却被杜氏拦住:“你娘现在最不敢见的就是你,她怕你嫌弃她寡廉鲜耻。”   盛言楚百口莫辩,食色性也,他娘和巴柳子虽没修成正果,但发乎情止乎礼,这没什么啊?   杜氏幽怨地瞪了一眼盛言楚,叹气道:“圣人的这些大道理只是说得好听罢了,外头长舌妇的唾沫能淹死人…行了行了,你甭担心,你娘交给我就行。”   杜氏一进去,盛言楚赶忙趴到窗台下偷听。   屋里就杜氏一人在说话,程春娘唯有几句细碎的嗯声,约莫半刻钟后,杜氏出来了。   盛言楚立马站直身子,杜氏身后的程春娘挪动脚步走出来,冲盛言楚微微一笑。   程春娘说到做到,心里彻彻底底拔除了巴柳子这个人。   接下来几天,程春娘和前来洽谈生意的柳持安偶然在衙门碰上了两回头,想通情深缘浅的程春娘笑问柳持安的儿子叫什么名儿,还夸那孩子嗓门贼亮。   柳持安:“……”   再来衙门时,柳持安鬼使神差的将便宜儿子又领了过来,程春娘抱着软乎乎的小子哎哟哎呦笑喊,还夸这小子和柳持安长得像。   柳持安抹了一把自己没伪装的胡人面孔,心里苦涩交加,楚哥儿尚且要左试右探,春娘竟一眼就看穿了他。   “爹,次糖。”小孩惦着脚举薄荷糖,眼睛盯着离开的程春娘。   程春娘逗着小孩,见柳持安傻傻没动静,忍不住道:“你儿子跟你说话呢!”   柳持安尴尬的将视线收回,大手接过小小的薄荷糖。   程春娘心满意足的离开,程春娘一走,一大一小皆变了脸。   “糖还给我!”小孩撒泼。   柳持安直接将薄荷糖塞进了嘴里,还恬不知耻地将程春娘给小孩的其余糖果悉数都抢了过来。   小孩嘴一瘪,柳持安低斥:“敢哭试试!十两银子还想不想要了?”   小孩立马收声。   柳持安霸占了薄荷糖后,甩给还没他膝盖高的小孩十两银子,小孩又蹦又跳。   廊后没走眼的程春娘将这一幕净收眼底,然而并没有上前拆穿骗局,也没有伤心的上前质问柳持安,而是安静地转身离开。   -   柳持安在虞城呆得时间不长,一批湘绣布帛织好后,柳持安便带着货离开了虞城。   卫敬听从盛言楚的建议,命人带着虞城各色的染料去外边寻商户,而盛言楚则挑了几款常用的颜料进小公寓做实验。   他对女子化妆所用的口脂一窍不通,见虞城遍地开着五颜六色的鲜花,他只能眼瞅着商机在眼前一闪而过。   如果金玉枝能来开发虞城…算了,金家现在自身难保。   不能做胭脂,那他就只能发展他擅长的东西——做墨石。   受上辈子读书专业的影响,导师曾带着他研究过一段时间书法,不过他的兴趣不在书法上,而是在古代各色的墨石。   加上他对擒文斋各式墨石的研究,他调查出民间现有的墨石有五种颜色,最为畅销的当然是书生们常用的黑色,最忌讳同样最昂贵的是赤色,余下的有青、黄、白。   像画师所用的蓝墨正规来说并不生产,多是小贩用绿叶汁和姜黄汁调配出来的湖蓝。   墨石的颜色如此少,倒给了他发挥空间。   虞城的花虽多,但并不是什么花都能做墨汁,有些颜料不易定形,古人讲究墨要正,墨不正写出来的字也不会正。   所以当金子桑将蓝墨石杂破后,金老爷子便没有再强求金子桑,在古人眼里,写碎墨很不吉利。   除了不定形外,有些花汁同意脱胶,写出来的字颜色黯淡还容易褪色,一一排除后,盛言楚最终选定了绿、紫、蓝三种。   颜色并不拘多,他要做得是将这三种颜色的干、湿、浓、淡、焦五种墨度进行区分,这里边的学问大,他还得花一番心思研究。   挑好颜料后,盛言楚便找上卫敬和虞城百姓签了两船三色颜料。   -   七月半鬼节前一天,盛言楚一行人告别卫敬夫妇打道回京。   返程的小船后还跟着三艘半大的船,两艘花汁,一艘是杜氏给盛言楚准备的东西,打开一看,杜氏竟连盛言楚成亲用的喜被都准备好了。   杜氏开解程春娘时,程春娘亦将杜氏的烦恼打听了来。   “那卫氏一族见卫大人高升,便又起了心思,这半年来往卫家塞了好几个半大的孩子,若说让孩子过来便也罢了,可那帮人忒不要皮,竟将孩儿娘也一道送来了。”   盛言楚呆住,无耻也要个度吧?   程春娘冷冷道:“你义母直接将女人和孩子一并赶出了府,卫氏族人仍不罢手,便搬出族规,指责你义母无所出,还扬言要替卫大人休妻。卫大人岂会听大人指手画脚?此路不通,他们又想出另一招。”   “什么?”   “卫大人去哪行事,他们就追过来让当地衙门给卫大人找女人,虞城也有。”   盛言楚咋舌,卫氏族人有这样的毅力还不如用在读书上呢,二十年后说不定又能出一个漕运官。   程春娘忽然沉默起来,良久方叹气。   “杜家姐姐在卫氏族人面前抬不起头,说到底是缺个孩子…”   说着,程春娘幽幽地看着儿子:“楚儿,你义母指望着你的嫡子傍身呢,登船时她还问我能不能将你的婚期提前。”   盛言楚:“……”   难怪第一天来虞城时杜氏神秘兮兮地说他来得及时,原来是这个意思。   -   小船停靠在京郊码头,他们得换马车进城,因带着两船货,盛言楚不得不多租几辆马车,这时候恰好赶上鬼节祭祀,想一口气租好几辆就得必须等。   不一会儿倒是等来了几辆空车,一听盛言楚有两船颜料,车夫立马摇头:“不拉染料,脏了车棚不好洗。”   盛言楚解释说颜料轻放轻拿不会撒,车夫好说歹说就是不敢冒险,加钱也不愿。   日头正烈,一行人热得汗流浃背。   问了几家车夫都不乐意拉染料后,盛言楚只好想出下下策。   “阿虎,你跟我娘先坐车进京,待会你将家里的马车驾来,我在这等你。”   这时,一道声音插过来。   “小兄弟何必这么麻烦,若不嫌弃就用在下的马车吧?” 第139章 【三更合一】 不得了!……   盛言楚揩了把汗看向说话的男人, 是陌生的脸盘,气质文质彬彬不像坏人,男人身后陆陆续续地赶走十几辆马车, 从盛言楚身边路过时, 空气中弥漫着甜香。   做糕点的?   男人很热情,指着身后:“在下这几匹马拉得都是空车, 瞧小兄弟不好租车, 不若将就下我的?”   天燥,人心也燥,站码头这么久,男人的一番话就跟甘霖一样往盛言楚头上灌溉。   盛言楚感激拱手:“多谢好意,只我这两船是染料, 恐污了您的马车。”   男人无所谓的摆手:“不碍事。”   既然这么说, 盛言楚一挥手,阿虎等人立马将船上的染料往车棚里搬, 盛言楚提出给银子, 男人推脱不要。   “出城原是打算收二十辆货的,不成想货不够,这不, 就空出了几辆车, 小兄弟既要用,直接用就是, 用不着给银子。咱们行商在外,合该互帮互助才对。”   盛言楚笑,忙问男人尊姓大名。   “鄙人姓周,单字一个蜜,名字有些女气, 小兄弟千万别笑话我。”   “周大哥敞亮大气,”盛言楚打趣道:“小弟倒觉得您这名字衬景,咱们商贾取名讲究财路,适才闻到车上有鼓甜津津的气味,小弟还在想,这是从哪拉来的蜜糖,不成想周大哥名字中就有蜜,倒是巧了。”   周蜜面庞白皙,瞳孔如漆,五官并不精致,但给人一种浓郁的书卷气,盛言楚起初以为周蜜是书生,但很明显不是。   周蜜眉弯温和,轻笑道:“我那车上可不是蜜,和小兄弟的一样,是染料。”   盛言楚一愣:“周大哥家是做染布生意的?”   周蜜笑容和煦,重新自我介绍:“鄙人是擒文斋的掌柜,这趟拉得是擒文斋秋季的墨石染粉。”   “擒文斋?”盛言楚一下坐立不安起来,得,他上了未来竞争对手的马车。   周蜜没注意盛言楚的不对劲,见两艘船上的颜料悉数搬上船,周蜜扭头冲盛言楚一笑:“还未请教小兄弟你呢,小兄弟这两艘货气味委实不错,可是从虞城拉来的?”   凭气味就能辨认出产地?   盛言楚闪躲的不敢看周蜜,支吾地说了姓名。   周蜜惊讶:“您不会是盛翰林吧?”   盛言楚强自笑两声:“周大哥认识我?”   能不认识吗?盛言楚现在只想找个地缝钻下去。   擒文斋身后的襄林侯因为他而身败名裂,太子被废,擒文斋一下失去了靠山,周蜜不认识他这个大仇人才怪。   “认识。”周蜜不可置否的挑眉,一字一句咬着牙说:“擒文斋和废太子同进退,太子出事后,擒文斋生意一落千丈…”   盛言楚嘴角抽了抽,暗道周蜜不会现在就找他算账吧?他人在这,周蜜若来个杀人藏尸…不对不对,外边就是码头,直接往水里一扔,到时候布置成失足落水就能瞒天过海。   一想到自己落入虎口,盛言楚不由惊出一身汗来,他有小公寓在,倒是好脱身,只是他娘几人…   见盛言楚目露戒备,周蜜猜出心思故意痞笑:“盛翰林害苦了我擒文斋,在京城时你身后有李家庇佑,我不好下手,只如今你在外边,又坐我的马车,哼可见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主动将仇人送上了门。”   盛言楚脸色发白,强自镇定地说:“我是朝官,自当要为官家效力,废太子和襄林侯作恶多端,他们合该受惩治。”   周蜜端视着盛言楚不说话,盛言楚被看得心里发毛,哽着脖子续道:“坏了周大哥的生意是我的不对,但你我都是商贾出生,自当知道行商的风险,哪能日日一帆风顺?“   见周蜜对他迟迟不动手,盛言楚眼睛一眯,缓缓接着说:“太子在朝中鱼如得水时,擒文斋跟着水涨船高逍遥自在,如今废太子倒台,擒文斋生意受阻…周大哥,这种跌宕起伏的事你我这样的商人应该要看开才对。”   周蜜敛起笑容,沉声道:“盛翰林站着说话不腰疼,生意场上有得有失的道理我懂,但盛翰林可知擒文斋当年为了在京城站稳脚跟,起初每年就要往东宫送十几车黄金,这些年红利一波一波照旧给太子,太子七,擒文斋三,哼,我满打满算得二十来年才能从太子身上收回本…”   “如今才十年不到我就落了一个两手空空的下场。”周蜜嘴角挂上讥诮,“盛翰林是否还想说擒文斋离了废太子是好事?但我周蜜是商人,钱没捞回本,我不气你气谁?!”   盛言楚正襟危坐:“周大哥有气我能理解,但当年下决心追随废太子的人是周大哥你自己,成王败寇,还是那句话,周大哥作为废太子的拥趸,太子起起伏伏,您都得跟着受着。太子在朝中混得风生水起时,您跟着享福,如今太子被废,擒文斋受挫理所应该。”   周蜜气息一窒,盛言楚义正言辞道:“坊间多少商人一夜之间暴富,又有多少人一夜从高处跌落负债累累,擒文斋依附太子而在京城商圈打响名气,适才周大人说擒文斋现在还在亏空,可您不防出去打听,满京城有多少书生只买你家的墨石?”   “有些生意讲究长远性,您攒好了声誉何愁不能东山再起?”   周蜜被盛言楚一顿话忽悠的一愣一愣的,趁周蜜还迷糊,盛言楚当机立断:“您埋怨我不该对太子下手,可您有没有想过,一旦太子登基,以他的行径,他找您索取的会更多。您若拿不出来,没事,天下有的是商户抢着给,届时你就会被新帝丢掷一边,您到那时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还不如早早脱了太子的掌控。”   太子胃口太大,哪有年年让擒文斋入不敷出的?他都不好意思直说太子压根就将擒文斋放在眼里,只当擒文斋是个取银的钱袋子。   飞鸟惊良弓藏,以他的猜测,太子应该从来都没考虑过登基后将周蜜提拔为皇商,真正的合作关系应该像老皇帝和金家那样,有来有往,而不是太子这边一味的索取。   周蜜是商人心理,单知道自己的靠山是被盛言楚弄倒的,听了盛言楚一番分析后,周蜜恍然大悟。   见盛言楚要下车,周蜜将人拦住:“夏日可畏,盛翰林且好生坐在下的车进城吧。”   盛言楚顿住脚,心虚不已:“我还是另择车吧。”   周蜜:“马上就七月半鬼节,半道拦车几乎没人愿意停的。”   挽起手袖,周蜜往车壁上一躺,恶趣味地道:“难不成盛翰林是怕我对您下手?”   盛言楚皮笑肉不笑,周蜜哼了声:“我一个小商人岂敢对朝廷命官下手,盛翰林未免高看我,这可是在皇城脚下,我若对您不利,李老大人势必要跟擒文斋拼命…您是他的好曾外孙女婿,金家出事后,听说多年不进宫的李老大人为了您破例进宫求情…”   “也就您运气好,还没将华大小姐娶回去呢,李老大人就对您掏心掏肺,不像我,太子一废,原先与我交好的人纷纷退避三舍…”   酸溜溜的话听得盛言楚不由勾起唇角:“擒文斋底蕴深厚,这点小风小浪断不会造成灾难,周大哥属实说笑了。”   擒文斋生意波动当然会有,但损失不大,不然周蜜这会子也不会往城里拉十几辆的墨石染料。   擒文斋的客户是书生,太子倒下后,书生们买过其他书肆的墨石,但都没有擒文斋的好,书生们只好又换回擒文斋的墨石。   盛言楚调查到这个消息后当时还惊愕了半天,擒文斋的墨石质量太好了,若他想在墨石生意上分一杯羹,得费心劳神想个秒法子,不然永远都超越不了擒文斋。   周蜜倒了盏凉茶推给盛言楚,总算笑开了脸。   “民不与官斗,何况我一介商人,这回我认栽,谁叫我眼瞎站错了队呢,赔点银子也无所谓,那些弃我而去的朋友我也没觉得有多可惜,挺好,同甘容易共苦难,我也算看清了他们。”   盛言楚轻笑,连连说是。   周蜜经商多年嘴皮子厉害,三言两语就问上了盛言楚从虞城拉回的两船染料上。   好整以暇地睨着盛言楚,周蜜笑问:“我倒是听说城东开有一间美味鲜辣的锅子铺,后来一打听竟是盛翰林家的铺面,只您家里开得是吃食铺子,您这一车一车地拉染料是…”   盛言楚大囧。   啧,他该怎么张口说呢?   见盛言楚眼神闪烁,周蜜心咯噔一下:“您不会要跟鄙人抢墨石生意吧?”   盛言楚对手指缓解尴尬,略略点点头,周蜜倒吸一口凉气。   哪有人这么无耻,掰倒了他的靠山,然后折回来跟他抢吃饭的活计!   盛言楚羞得耳朵根子都红了,含糊其辞道:“周大哥,这事说来话长…”   起初他决定做墨石生意是气恨襄林侯对华宓君不敬,但事情发展太快,还没等他准备对擒文斋这个钱袋子下手,襄林侯就死了。   襄林侯一死,他原是不打算再做墨石生意,可谁叫虞城花色多,他一时遂又起了念头…   “说来话长?”周蜜脑袋嗡嗡响,“也就是说您早就盯上了我的擒文斋?”   周蜜越想越气,盛言楚身为朝官领皇令纠察襄林侯南域战时有误他管不着,可盛言楚觊觎他的墨石生意,他不恼不行。   周蜜虽是商人,但从小和书生打交道,因而养成了书生派的儒雅气质,纵是好修养,遇到今天这事,周蜜的心态还是一下崩了,忍无可忍,周蜜啐了一口:“不要脸。”   盛言楚:“……”   一路无言,进了城后,周蜜连帮忙拉运的马车都不要了,闷声唤小厮赶紧回家。   -   “爷,”阿虎指着周家的马车,问:“这车要送过去吗?”   盛言楚拧了拧眉,黯然叹气:“送。”   不送回头他在周蜜那怕是又要落一个贪小便宜的罪名。   周家车上,贴身小厮低声道:“掌柜的,那车是东家好不容易从西北淘回来的,扔给盛翰林…”不合适吧?   周蜜满脑袋糊浆,冷静下来后周蜜咬牙吐出一句话:“先等着,他若不送来,你就抄家伙上门要,忒不要皮,翰林官不是出了名的清贵吗?怎么就有盛言楚这样钻进钱眼的人?”   小厮:“……”   顿了顿,小厮泼冷水:“掌柜的您怕是气糊涂了,盛翰林是商户状元,他行商做墨石生意其实没出格…”   周蜜半阖的眼睛骤然一睁:“你不提醒我,我还真的忘了…”   “商户子,商户子…”周蜜揪着词不停地说这三个字。   正欲交代小厮办事,外边响起一道怒吼。   “怎么搞的?!不是让你们拉二十辆染料吗?怎么就这几辆?”   小厮半掀车帷,低声对周蜜道:“掌柜的,少东家来了。”   周蜜烦躁地捋了把头发,静坐在车棚里不动。   “随他骂,别管。”   外头骂声持续了大半天,骂累了那人就叉腰吼周蜜。   “周蜜,你给老子出来,我爹将擒文斋交给你打理,你就这样敷衍行事?你这掌柜的当不了就早早的卸担子走人,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车棚里周蜜脸黑成墨。   阿虎和盛允南赶着马车过来时,只见擒文斋铺子前挤满了看热闹的老百姓,一问才知道周蜜和擒文斋的少东家吵起来了。   “少东家?”盛言楚楞了下,“擒文斋的少东家不就是周蜜吗?”   “另有其人。”   盛允南将打听来的消息跟盛言楚说,“擒文斋易过主,当年周掌柜的老爹和如今的东家合伙做生意,期间周掌柜的爹贪赌将家产悉数赔了进去,这还欠一大堆呢,不得已周家只能将擒文斋的分红让出去,就这样,原先的伙伴成大东家,而周家则成了小伙计。”   “周掌柜的爹不甘心家业败落,竟拿着一条白绫上吊死了,大东家怜惜周家不易,便将年幼的周掌柜带在身边培养,两人亲如父子,只这样一来,那少东家就越发的看不惯周掌柜,这不,当街吵了起来。”   盛言楚忙问因为什么事争吵。   盛允南:“叔放心,不是因为咱而吵。那少东家嫌周掌柜擅作主张,周掌柜反口就骂少东家猪脑看不清时局,总之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差点动起手来了。”   盛言楚瞠目,好半晌才道:“周蜜打人?”   对着他连脏话都骂不出来的秀气家伙竟然打人?   “对,”盛允南道,“我站那听了一耳朵,好像少东家馋下半年的院试,便让周掌柜的多拉一批货做墨石,周掌柜的不同意,说擒文斋存货够,没必要再重新制作墨石。何况擒文斋所用的独特染料不足,周掌柜压根就买不齐染料。”   “那少东家却一个劲地指责周掌柜故意不听他的话,就为这个,两人闹得面红耳赤。”   “擒文斋少东家委实没脑子。”   盛言楚听完整件事后不由嗤笑:“太子倒台,擒文斋堆积了很多陈货宿墨,好不容易盼来院试,擒文斋应该全力将陈货摆出来卖掉,这时候制新墨简直是找死。”   盛允南眼睛亮晶晶:“奇了怪了,周掌柜也是这么骂少东家的,说少东家再胡来就是找死。”   盛言楚打起哈欠,舟车劳顿,他急需回房睡一觉,便摆手交代:“以后擒文斋的事你多打听,有什么动静立马跟我说。”   盛允南瞧出盛言楚面上的倦意,忙去打水给盛言楚洗漱,期间问起盛言楚制墨石的事。   “不急。”盛言楚眯着睡眼道,“周掌柜骂我不要脸,这种话我刚读书那年就听人骂惯了,多他一个周蜜不多。经商的人脸皮若不厚,哼,那还做什么商人?”   不论在哪个朝代,垄断都不可行。   周蜜想一家独大是痴人说梦话,他盛言楚若不好意思去争去抢,指不定后边有赵言楚、钱言楚等人物去分墨石这份蛋糕。   既然别人可以,为什么他要因为周蜜的几句话就放弃墨石生意?他材料都准备齐全了,怎能半途而废呢?   擒文斋想在八月京城院试中大赚一笔,不好意思,他也想。   -   回到京城后,两间春娘锅子铺重新打开大门迎接食客,不过因顾着明日是鬼节,程春娘想了想,索性还是闭门一天。   嘉和朝的鬼节亦叫中元节,传统习俗是要蒸馍,小辈要亲自动手做羊羔馍,寓意不忘长辈的养育之恩。   像盛言楚这样的年轻人,有岳父岳母的,自当要亲手捏面人馍送礼上门,寓意儿孙满堂。   盛言楚虽还没成亲,但他和华宓君已经过了小定,当然也要上门行个礼节。   但华宓君亲娘已逝,亲爹…   盛言楚当然不可能去华家,便提着篮子去李家,半道被华家人拦下来了,李老大人似是早就料到华家人会来,命人带着家伙将华琦云未来夫婿狠狠收拾了一顿。   李老大人不能仗势不让盛言楚去华家,既然华家不要脸抢人,那李家也不客气。   唐氏得知未来女婿提来的馍馍被人故意捏碎,再看看女婿又青又紫的肿脸,唐氏当即尖着嗓子叫嚣。   “老爷,有人咒咱们家断子绝孙——”   望着篮子里不忍直视的面人馍馍,华正平心口疼得厉害,抖着手指向女婿:“你是不是故意的?!”   华家相中的女婿正是唐氏在外认得侄儿,华正平起初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但谁叫女儿和这人暗通曲款了呢。   为了女儿的闺誉,华正平咬着牙将亲事应下,同意归同意,但华正平从不拿正眼瞧这人,明里暗里将女婿和盛言楚做比较。   年轻人为了华琦云不跟华正平计较,但今日馍馍被毁后,华正平连关心的话都没有就一味指责他,年轻人积攒的怒气一下爆发。   甩开华琦云和唐氏的拉扯,年轻人将面人馍馍往华正平脸上一掷:“华正平,我才不稀罕做你女婿!你用不着像嫌弃狗屎一样嫌弃我!”   华正平还沉浸在唐氏那句断子绝孙上,一口郁气涌上心头,华正平当即跺脚暴吼:“滚——”   年轻人眼神幽怨,冷笑连连:“知道我被谁打了吗?你的老丈人!哼,你生而不养还想沾盛翰林的光?”   拍了拍脸皮,年轻人一脸轻蔑:“要脸吗?活该断子绝孙!”   华正平圆目怒睁,喉间似有甜腥味往上奔,还没来得及张口骂人,一口血喷了出来。   唐氏和华琦云吓得惊慌失措,见年轻人要走,华琦云哭得梨花带雨,年轻人冷着脸,但佳人难过,年轻人难受的不行。   可就在这时华正平幽幽醒来,不顾华琦云的哀求,华正平含血命人将年轻人赶了出去。   -   这边,盛言楚带着华宓君去放荷花灯祈福,华宓君忽戳他的胳膊:“小书生,你看那是谁?”   河岸对面,一年轻男人垂头丧气的坐着,盛言楚挑眉,这人正是被华正平赶出来的年轻人。   年轻人名叫严栖江,和盛言楚一样是商户科考出来的进士,但两人一头一尾,盛言楚是头名状元,而严栖江则是三甲如夫人。   盛言楚认识严栖江并不是因为严栖江是华琦云的情人,而是因为此人的相貌。   严栖江玉质金相,貌美堪比宋玉。   不是盛言楚夸大,严栖江比月惊鸿还要俊,狐狸眼微微上翘,只那么淡淡瞥人一眼就能令少女心魂荡漾。   这不,严栖江落魄的从华府出来后,身边立马围上一群放花灯的少女。   “小郎君为何闷闷不乐?”有胆大的女子忍不住去摸严栖江的手腕。   严栖江烦心至极,皱着眉将人往外推,脚下一个不注意踩空掉进了河里。   岸上的少女们惊得连连后退,谁也不敢伸出援助之手。   荷花灯寄托亡魂,据说鬼节当天护城河上的阴门会打开,荷花灯会载着世人的思念飘向地狱,而那些枉死或是绝后的鬼因没人祭祀,便会守在水底,一旦有人落水,恶鬼便会抱住那人的脚将其拽下来作伴。   严栖江不会凫水,灌了几口冷水后手忙脚乱的去抓水面上的花灯,花灯太轻,根本就承不住严栖江,眼瞅着严栖江慢慢往下沉命在垂危,岸上的华宓君叹了口气。   盛言楚了然于心,忙撇下一摞摞柳枝,华宓君会耍鞭子,柳树枝系紧撮成树藤后,华宓君大吼一声让开,岸上的少女们跌跌撞撞地往旁边跑,华宓君一个用力,粗硕的藤蔓猛地朝严栖江头顶劈去。   “严栖江!”盛言楚顺手从华宓君手中将藤蔓绳子接过来,使劲地抖了抖,水面顿时激起漫天水花。   湖水没过头顶的严栖江呼吸困难,某一瞬间似是看到了黑白无常拿着铁链要勾他走,就在这时,一个人站在岸边喊他,那声音他熟。   是盛言楚!   华正平日日拿盛言楚说教他,明明都是商户子,为什么盛言楚短短几月就得了官家的青睐,而他却一事无成。   他不嫉妒盛言楚,他能考中三甲同进士就已经很开心,他为什么偏要跟盛言楚比较?他活他自己的人生不好吗?!   为什么华正平要逼他,云妹也是,三句话中有两句都是在嫌弃他不如盛言楚…还有唐氏,唐氏当初相中他做干亲,开口说得话是:虽说学问比不过状元郎,但这样貌不错。   严栖江自嘲一笑,兜兜转转,到头来竟只有盛言楚救他。   “严栖江!”盛言楚又喊了一声。   水底的严栖江使出全力伸手去摸索,盛言楚胳膊一挥,将树藤往严栖江手中送。   几息后,扑腾挣扎的李阅江终于牵起树藤。   “抓紧!”盛言楚沉声道,一个使劲,严栖江哗啦一下被拽出湖底。   “咳咳咳…”摊在岸上的严栖江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如雪,单薄的衣裳紧贴着清瘦的身子,直叫桥上姑娘们看得小脸羞红。   盛言楚挡住华宓君的视线,顺手将外袍脱下来扔给严栖江。   严栖江喝了太多湖水,躬着身子吱哇直吐,这时一件温热得衣裳飘落头顶,严栖江狼狈的抬头去寻盛言楚,却见盛言楚牵着华宓君早已走远。   严栖江扯掉湿衣上沾起的水草,然后默默的将盛言楚的外衣套上。   抬腿上桥,人群中辟出一条道,没人敢去碰严栖江,唯恐严栖江从湖底带来的鬼气散到他们身上。   追过来的华琦云躲在人群中惴惴地低下头,严栖江站定脚,见华琦云躲他,严栖江心中最后一抹犹豫都没了,咬着唇伤心难抑,宛若小兽一样咆哮:“云妹,你刚才是不是就站在这看得我落水?!”   华琦云叫屈:“我一个弱女子哪有力气去拉你。”   严栖江冷笑:“那你过来抱抱我,我冷。”   华琦云霎时变了脸色,脚步下意识地往后退。   严栖江男儿泪顷刻夺眶而出,好哇,这就是他顶着华家人的辱骂和轻蔑也要娶的女子,到头来还不如盛言楚这么一个陌生人。   踉跄两步,严栖江悲怆而笑,猛地往黑夜中奔去。   -   鬼节一过,盛言楚恢复了翰林院点卯日程。   一进门就被李兰恪揽住肩膀。   “你没事救严栖江做什么?”李兰恪嘁了下,翻白眼道:“不知道他是华正平相中的女婿?”   盛言楚将李兰恪的手从肩膀上挪开,故作嫌弃地笑,叹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再说了,是你外甥女先软的心,我不出手难道你想看她去救一个外男?”   一说是华宓君起的头,李兰恪瞬间瘪了嘴。   热假一过,翰林院堆积了一堆文书。   到了散衙时间,盛言楚等翰林官都不约而同的‘加起班’来,月上梢头,翰林官们疲累的伸懒腰。   不知是谁提议去国学巷盛家铺子吃锅子喝点小酒,话一落,众人目光纷纷落到盛言楚身上。   盛言楚后背被李兰恪戳了下。   “叫你请客呢。”   盛言楚甩了甩酸胀的手腕,闻言嘴角一抽,翰林院‘团建’还要他出资?不该翰林院报销吗?   翰林官看盛言楚,盛言楚就看上司戚寻芳。   戚寻芳不明所以:“?”   盛言楚满含期待:“大人,宫里有消息说过了中秋节,皇上就要擢升大人为掌院?下官在此先恭贺大人,有大人统领翰林院,翰林院必当蒸蒸日上不负皇恩。”   谁不爱听好话,戚寻芳也喜欢。   趁着心情好,戚寻芳大手一挥:“走,今晚本官做东,就去盛翰林家的锅子铺。”   “啧啧啧,”李兰恪冲盛言楚敬服的拱手,“也就你敢忽悠戚大人,受教了。”   其余翰林官对此也是心服口服,本来打算坑盛言楚出一回血,没想到东道主换成了戚寻芳。   戚寻芳马上就要升任掌院,谁敢对戚寻芳放肆?   盛言楚愉悦的背着手走出翰林院,不是他不愿意请,城东铺子一开张他就请了,这些人像饿死鬼投胎一样险些将铺子里的吃食全吃光,吃就算了,还有人偷锅底。   哼,读书好归好,可惜有些人的人品没匹配上。   出了翰林院,盛言楚径直往对面大树下走,阿虎正坐在马车上打盹。   李兰恪和夏修贤不请自来。   才蹬上车,夏修贤忽道:“楚哥儿,你看那——”   是严栖江。   严栖江站在对面拦车。   盛言楚睨了眼严栖江,面无表情道:“上来说。”   严栖江读书一般般,朝考后被分到了兵部,日子并不好过。   因容貌出色,时常遭到同僚的揩油或官场暴力。   不过有一点令盛言楚很意外,严栖江已经接手京城商户书生社学,也就是说,号令严栖江就能团聚京城的商户子。   这些商户子一般都是家中的骄子,若他能跟这些人交好,那他的墨石生意…   严栖江也不客气,上来后就坐到了盛言楚对面,李兰恪不喜严栖江,索性拉着夏修贤去旁边下棋。   “还给你。”严栖江双手奉上一个包裹,又补了一句:“我已经洗过了。”   盛言楚知道包裹里是那晚的衣裳,接过后放置一边,倒了杯茶给严栖江。   “我知道你救我是为了什么。”严栖江拘谨的捧着茶水,一板一眼地道:“你想借我的手和京城商户子搭上关系?”   盛言楚啜了口茶但笑不语。   严栖江略一琢磨,继续说:“我不关心你的目的,你救过我一命,我会按你的吩咐替你办事,但能不能让他们听你的话端看你的本事。”   说完,严栖江就放下手中的茶盏往外走。   人一跳下马车离开,李兰恪和夏修贤齐刷刷地拿古怪眼神看盛言楚。   “你们打什么哑谜呢?又关商户子什么事?”   盛言楚嘴角微微挑了挑,冲李兰恪道:“华家怕是要呕死,被他们挑三拣四的严栖江其实并非普通人,严栖江所在的商户严家虽不是顶顶富贵的人家,但却是淮安府有名的大善人。“   “严栖江上京科考的消息一经传开,京城商户子立马举荐严栖江接任商户社学。”   “商户社学?”李兰恪一脸茫然,夏修贤耸耸肩表示不知。   盛言楚:“十年前皇上恩赦商户三代之子准许科考后,各地便有大商贾出资建社学专供寒苦商户子科考。”   静绥县也有,盛言楚有一年还收到了商户社学五两银子的补给,那五两银子他一直放在小公寓供着没舍得用。   后来等他家铺子赚了钱,每年他都会捐点心意给静绥的商户社学。   李兰恪扯了扯嘴角,羞赧道:“看来我得跟楚哥儿赔礼道歉了,原先我当着你的面总说商户的不是,如今才知道这世上并非所有商户都奸诈不入流。”   盛言楚笑笑,转而道:“京城商户社学人脉广,我打算跟他们合作墨石生意,但严栖江是商户社会的龙头我也是才知道,要么说华正平没眼光呢,竟将这么好的女婿给扫地出门了。”   李兰恪轻哼:“华正平选女婿从来都是吊着眼皮子看人,那严栖江怕是没好意思将这事跟华正平说,不过也幸好没说,若说了,我赶笃定,华正平不将严栖江的血吸干绝不松口。”   还真的叫李兰恪说中了,严栖江一直自卑自己的家室,每次去华家,严栖江开口说话的机会很少,多是华正平数落严栖江不如盛言楚,或是唐氏耳提面命严栖江在兵部多讨好同僚。   这两桩事都令严栖江恶心至极,等严栖江到了华琦云面前,本以为能听到佳人的软语安慰,不成想华琦云见天的跟严栖江要东要西。   刚开始严栖江还能满足华琦云,也乐意买钗环首饰送给华琦云,可华琦云的胃口越来越大,严栖江很快就花光了身上的银子。   没了银子,华琦云就开始阴阳怪调。   什么同是商户,凭什么盛言楚就能出一万两聘礼?严栖云忙说等过了中秋他就回家跟爹娘要银子求娶华琦云,届时聘金只会比一万两多。   华琦云这才勉勉强强展露笑颜,两人刚和好,然后就发生了七月半鬼节送面人馍的事。   盛言楚啧啧摇头,华家失去这么一个女婿,也不知日后会不会后悔。   华正平正在气头上哪里会后悔,左右严栖江和华琦云还没问吉纳彩,华正平心头不快,直接越过严栖江将华琦云另许了人家。   严栖江前脚被赶出来华琦云就择了夫婿,可见华正平从来就没想真的将女儿许给严栖江。   -   七月中伏天一到,京城热得能挥汗成雨,这天休沐,盛言楚换了身朴素的衣裳跟着严栖江往城西奔。   车轱辘滚滚,压过热浪,两人来到一处清幽的宅院。   严栖江上前叩响环铃,门一开,严栖江手往后边扬了扬。   “有人找你们。”   “谁?”门后之人忙探头张望。   盛言楚立在门外微微一笑。   门口的人心头一震,转眼火急火燎地冲里边惊呼:“不得了!商户状元登门了!” 第140章 【三更合一】 盛家墨……   大嗓门一吼, 宅子里一下沸腾。   严栖江走得都快没影,开门的小厮只顾激动地去里边和小伙伴们分享劲爆的消息,盛言楚见一时没人搭理他, 只好拎起袍角独自往里走。   进了门, 盛言楚瞬间紧张起来。   商户社学大院有数不清大大小小的门,此时门全开着, 门口探出一排排好奇的小脑袋, 这些孩子歪着头瞪大眼睛直溜溜的打量盛言楚,目中的惊讶和兴奋就跟这辈子没见过人似的。   盛言楚受宠若惊地踩上游廊,小孩子们叽叽喳喳操着他们以为很小的小奶嗓子说话。   “咦,是活的状元郎…”   “他家开了辣辣的锅子铺,我前儿去吃了。”   “呲溜咕噜…”口水声。   “栖江哥哥说状元郎忙, 还是大官呢!”   “比栖江哥哥还要大吗?”   “大。”   盛言楚扫了一圈叽里呱啦的小人, 对上眼的小孩脸颊通红:“呜呜呜,状元郎大哥哥看我, 还笑…”   “我也要我也要…”有胆大的跳出门槛大大方方地看盛言楚。   盛言楚招手:“过来——”   手中赫然躺着一大捧绿油油的薄荷糖。   小孩子害羞的过来拿糖, 有一就有二,盛言楚带来的薄荷糖很快就被分光,有馋嘴调皮的孩子嗦着薄荷糖昂仰着脑袋求盛言楚再给他一颗, 话一出, 立马有懂事的大孩子教训:“状元郎荷包都空了,没有了!”   薄荷糖甜丝丝, 小孩子最爱吃,一听没了,小孩嘴角一瘪。   盛言楚笑,手伸进怀中掏了掏,像变戏法的又抓出了一大把, 馋嘴的小孩乐得鼻涕冒泡,懂事的大孩子见盛言楚还有,当即羞红脸。   摸摸大孩子的脑袋,盛言楚站起身,身后游廊拐角处疾步走来好几个男子。   远远见到盛言楚,几人忙搓手作揖。   “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久仰盛翰林的大名…”   见众人态度亲热,盛言楚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衙门放热假之前,因金家的缘故,所在京城的商户担心商户科考的恩赦会被收回,因而纷纷挽起袖子游街抗议。   李老大人让他稍安勿躁别去理会,他出面惹起的争议会发酵的更大,话是这么说,但他这个商户状元若不出头,会让商户子寒心的。   所以盛言楚一直都不太敢直面面对这些商户子,他心里有愧,来这之前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是丢烂果子还是臭鸡蛋他都认,可现实却让他心头一暖。   “不知您要来,栖江兄弟也没跟我们说,你看这啥都没准备…”   “您尝尝这云雾茶,是我家里前儿才寄来的,虽不是春茶,但外头得卖好几两银子一斤呢!”   盛言楚乐呵呵地接过茶,有人将说话的人往旁边拉,埋怨地笑骂:“盛大人现在是翰林官,翰林院知道是什么吗?”   那人傻傻摇头,立马有人道:“翰林官是三清衙门,你搁这说黄白东西作甚?”   奉茶的男子嘿嘿笑:“盛大人既是官爷也是商人,说银子不妨事。”   还有人想反驳这话:“怎么就不妨事?”   盛言楚啄了口清茶,笑着解围:“不防事的,若因为我在你们这吃了一口几两银子的茶,朝廷御史大人就为此弹劾我受贿未免小题大做。”   “对对对,”在场的人担心的就是这个。   既然盛言楚说无碍,那就真的不会有问题。   行商的人都比较放得开,三两句话后几人就跟盛言楚称兄道弟起来。   “盛小弟太见外了。”一中年男子感慨,“金家事出有因,我们又不是不知好歹,若贸然将您拉下水,到那时我们商户就真的没出头日子了。”   盛言楚有李家庇佑,身上的功名肯定不会被剥夺,如果皇上将商户科考的圣旨收回去,苦得只会是他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商户,但盛言楚将会成为他们最后一张王牌。   很多商户极为懂得舍小保大,十年商户科考就出了盛言楚这么一个状元郎,剩下的商户书生都没大出息,几乎没有人当上衙门一把手的位置,他们这些小虾小鱼牺牲了没事,只要盛言楚好好的就行。   盛言楚是状元郎,三年散馆后不出意外还会留在翰林院,朝中有盛言楚在,那就不会有人淡忘商户曾经在朝廷璀璨过。   听完这些话,盛言楚心中的愧疚增生,起身赔罪后,几人眼眶都不由发红。   严栖江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哭什么?”   好看的狐狸眼微扬,嗓音清润:“让外头那些小子听见了像话吗?”   这话是对着对面几个商人说的,盛言楚却下意识的乖乖坐好。   “外头那些孩子是?”   有严栖江在,中年男人没再说话,而是并拢着脚坐在那听着。   严栖江:“都是地方的商眷,家中生意人来人往,小孩没心思读书,便将人送到了京城。”   “那么小就背井离乡求学?”盛言楚不禁瞠目,好几个小孩乳牙都还没开始掉呢。   严栖江认真道:“他们都是家中的第三代子嗣,他们的出生就是为了走科举光宗耀祖,因有目标自当要刻苦一些。”   最大的孩子也才八.九岁,都是听从十年前那条圣旨才降生的,严栖江说好多商户为了早早赶上趟,便让家中才十三四岁的儿子成亲,孩子长大开蒙时,父亲也才刚刚弱冠成年。   “孩子爹承袭家业,孙子读书走科举,挺好。”   盛言楚对此后只能说商人太能想法子了,家业和门第两不误,倘若科举路真的堵住了,他们也不至于将家业荒废。   这话严栖江爱听,对盛言楚的印象稍微好了点:“盛翰林是我等楷模,官做得好,生意也不错,怪不得钱叔天天跟我唠叨您。”   钱叔?   盛言楚觑了眼对面猛然意识到自己被cue的中年男人,旋即视线古怪地落到严栖江身上,暗道以前天天在你身边唠叨我的不应该是华正平吗?   见钱叔接茬慢了几拍被盛言楚抓到尴尬漏洞,严栖江脖子哽得好粗。   “那什么…”严栖江开始找话题,忽抬头灼灼地盯着盛言楚看,“盛翰林不是说找他们有事吗?”   对对对,盛言楚心思一收,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来这有一事想拜托各位。”   在座的人下意识的去看严栖江,严栖江微微点头,姓钱的中年人顿时笑出声:“您只管说。”   盛言楚没啰嗦,将墨石生意和盘托出。   “…我想请各位替我打通地方的买卖路子,既是做生意,我当然不会亏待各位,该给多少钱,我一个铜板都不会少给。”   严栖江率先开口:“京城最大的书斋擒文斋在那摆着,盛翰林想跟擒文斋抢一口饭吃怕是不容易。”   盛言楚点头:“正是因为艰难,我这才想着让各位助我一臂之力。”   将他们拉到和擒文斋齐平的地位,底下商户相视一笑,这马屁拍到位了,他们自然要帮。   “您且说说怎么做——”姓钱的中年人第一个站起来,拍着胸脯保证,“只要是我钱油能做的,那我一定替您办得妥妥的。”   “我张纸也是!”   “算我刘二笔一个!”   满屋子的人几乎都站了起来,盛言楚感激不已,将自己的计划和众人说了。   “今年八月有院试,咱们得赶在这之前将墨晒出来。”   张纸:“晒墨不是简单的活计,我家祖传做素纸,和墨算是一宗同源,这活计看似没什么学问,实则想做好很难。”   盛言楚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抖了抖:“张兄考虑的极是,不过墨石生意并非我临时起意,这是制墨石的方子,诸位瞧瞧。”   几人伸长脖子瞄了瞄,也就几眼就被严栖江瞪着缩回视线。   方子是行商的根本,外人不能乱看的。   收好方子,盛言楚续道:“你们应该也听说了吧,废太子离京后,擒文斋的生意并没有受到过分的牵连,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因为擒文斋制出来的墨石质量好。”   刘二笔:“那咱们也必须求质,不然口碑起不来,我爹常说宁愿少卖一枝笔,也不能粗制滥造糊弄百姓。”   “说得对。”盛言楚点头,“这是长久生意,赚快钱不合适。”   严栖江手托着好看的下巴望过来。   “京城有院试,地方也有,擒文斋家大业大,您跟他们抢京城这块肉不妥。倒是可以专注外边,我爹虽不是大商人,但淮安府商会他还是能说得上话的,届时我修书一封,想来淮安府各大书肆定都能摆上您家的墨石。”   “多谢严兄。”盛言楚郑重一拜。   严栖江开口应允,后面的杂商纷纷效仿。   “淮安府、江南府、咸庆郡、康乐郡…这几地书生最多,还望各位能帮盛某多留心。”   屋子里的人应声,盛言楚又道:“吏部管院试,翰林院的人都要帮吏部忙,我可能就没多少时间管理…”   “严兄,”盛言楚走近,对着严栖江拱手,“不知严兄可愿替替我?”   严栖江很是意外盛言楚将京城墨石生意交给他打点,放下茶盏,严栖江紧张地咽口水,好半晌才道:“我就这张脸能拿得出手,论才学和实干,我都不如您…”   盛言楚轻笑:“严兄切莫妄自菲薄,商户社学我从前不是没见过,平日里要处理的事务杂而多,严兄将京城偌大的社学安置的这般有条不紊,盛某自叹不如。”   严栖江忙道:“都是叔叔伯伯们看得起我,我在其中不过是周旋几下罢了。”   两人互相恭维的模样惹得众人哈哈大笑,每说一句盛言楚的腰部就弯一个度,严栖江跟着屈膝去扶,两人头骤然砰得撞到一块。   摸着发疼的额头,两人抬眸相视一笑,此事算是应下了。   临走前,盛言楚从小公寓里拿出五百两银子出来,防止不必要的意外,他这回没拿金家给得连号银票。   五百两是捐给社学用的,严栖江没推辞,命人拿笔记上后便送盛言楚去外边。   “华正平有一句话说得对,盛大人有胆有谋,若换做是我,再借我一个胆我也不敢和擒文斋做对家。”   严栖江双手拢在一起,笑得如沐春风。   盛言楚拱手拜别,闻言道:“我就是仗着自己年轻无畏罢了,若此番生意亏了,我大不了沉浸几年东山再起便是了。”   严栖江十分稀罕盛言楚这种潇洒的性子,两人约定好每隔三日散衙后就去城东春娘锅子铺会面商讨事宜。   归家前,盛言楚想起一事。   “严兄,华家——”   严栖江神色遽然黯淡,低低轻语:“此事我早已知晓。”   从怀中取出一物,严栖江面无表情道:“诺,喜帖都送到我手上来了。”   盛言楚对华家的做法真心无语,不愿意结亲直说就是,何必拿这种法子恶心严栖江。   “我早就料到今日。”   严栖江将喜帖撕得稀烂,苦笑:“云妹应该是喜欢我的,至少喜欢我这副容貌,但这远远不够。她更喜欢那些金钗首饰和华服,既她想要,我给不起那就只能换一个人给她。”   盛言楚不清楚严栖江对华琦云的感情到底有多深,但现在华琦云已经和旁人定了亲,想来不会再跟严栖江有瓜葛,这样挺好,他可不愿意日后因为严栖江而粘上华家那坨屎。   -   敲定合作后,盛言楚赶紧找人制墨,日头高,墨容易干,经过反反复复的失败实验后,墨坊终于做出像样的墨石。   买了几个死契小厮,手把手将墨石制作的工序交给几人后,盛言楚便派他们前往地方各处,张纸和刘二笔的人早以在那接应。   几个读书大府,盛言楚不放心便让卫敬拨两个机灵的家生子帮他守着,卫敬接到信时人就在淮安府。   看完信后,卫敬从随侍中择了三五个聪慧的伙计送到严栖江所在的严家。   严家在不久前接到了儿子严栖江的来信,严家虽有人脉,但叫他们无缘无故去帮盛言楚打点生意,严家人当然不答应,办得好当然好,若砸了生意呢?   正当严家犹豫不决时,盛言楚的银票和卫敬的人一起送到了严家家主手中。   “有卫大人做担保,这事…可以做,若闯出了名堂,于咱们而言是好事一桩。”   严家人商量后皆点头,说干就干,很快淮安府相关商铺都摆上了盛家的墨石。   卫敬护犊子,见商户齐心协力替义子叫卖,他这个做义父的当然不能干坐着,为此,卫敬和杜氏商量了一番,将远在江南游玩的侄子钟谚青喊了过去。   “如今楚哥儿生意上缺人,不若你去帮他下?”   钟谚青和小时候一样顽皮,卫敬也不跟他拐弯抹角,直接点题。   一说要帮盛言楚,钟谚青轻快地跳起来:“姑父说得可是墨石?”   不待卫敬点头,钟谚青龇着牙笑:“这事姑父不说我也准备写信给楚哥儿呢!”   卫敬笑看侄子:“哦?”   钟谚青十分乖觉,打趣道:“您是知道的,我在江南府租了个小门面做雕刻玩意,那日去书肆买颜料,有小厮向我推荐各色墨石,还说是京城商户状元家的生意,我一听商户状元,便料想这是楚哥儿的手笔。”   颠了颠手中雕刻精致的石头,钟谚青嘿嘿笑:“姑父,不是我说蠢话,楚哥儿的墨石颜色的确很正,但江南府好风雅,那些墨石看上去未免太素了些。”   “我瞧着楚哥儿这波生意做得挺急,是为了赶八月的院试吧?”   卫敬嗯了声:“我找你就是为这事,做生意也要因地制宜,江南府的墨石的确要重新制定包装规制。”   “巧了。”钟谚青握拳抵住手轻拍,“我写信给楚哥儿就是这么建议的,若他不嫌弃,我倒是愿意帮他雕几副画印到墨石上。”   卫敬笑:“此事我替他做主,你直接去做,不用等他回复。”   等回复当然来不及,盛言楚收到钟谚青的书信时,时间已跨越到八月初。   和书信一道来的还有江南府的墨石账本。   江南府交通便利,账本到了两天后,淮安府、临朔郡等地的账本也相继送来。   因时间紧,盛言楚着重做黑墨,为了占得先机,他偷偷往材料中充了点白雾。   唯恐白雾消散快售后名声不好,盛言楚左思右想后还是决定将小公寓里的材料拿了出来。   这些材料全放在小公寓书房窗边,吸饱了白雾,制成墨石运到地方后虽然消散的很快,但闻起来依旧有一股淡淡宁心香气。   为了避免五皇子的人查到他头上,盛言楚往配方里面添了薄荷叶,薄荷叶气味清幽,倒能遮掩白雾的存在。   白雾虽淡,但书生们每日和墨石打交道,定能发现盛家墨石和别人家的不同。   盛言楚不想过分的依赖小公寓里的白雾,便尝试着将中药兑在墨石水中,黄芪、党参、枸杞等药材研磨成粉后按照比例掺和在配方中,为了销量,盛言楚甚至不惜将人参磨碎做出人参墨。   程春娘见儿子将大把的银子往里花,顿时心疼不已:“这哪里是写字用的,我瞧着都能拿来补身子吃了。”   盛言楚笑了笑:“这些墨的确能吃,但吃多了对肚子不好。”   程春娘叹了口气:“楚儿,你这又是人参又是枸杞的,就不担心卖不出去?”   这问题盛言楚不敢乱回答,生意能不能做好要天时地利人和,他尽最大努力将质量提上去,剩下的就由地方商户去操作。   功夫不负有心人,待看到江南府等地的账本后,盛言楚终于松了一口气。   江南府有钟谚青雕刻手艺加持,卖出去的黑色药墨数量最多,紧接着竟是临朔郡,临朔郡负责的商户来信说临朔郡地方书生一听墨石是盛言楚家铺子所出后,二话不说就选了盛家墨石。   排在第三的是严家负责的淮安府,起初怀安书生是看在严家人的面子上才买一两块墨石回去,用过后方知这些墨石中的妙处。   墨石研磨开后,里头蕴藏的药味扑鼻而来,药材大多有醒目安神的功效,气味并不刺激,清清幽幽的很好闻。   有些讲究的书生不喜欢用宿墨,所以当擒文斋摆放在外的全是宿墨后,书生们便尝试着使用盛家的墨石,这一用就一发不可收拾,口口相传后,竟有大半人在院试前都换了墨石。   擒文斋主家在京城,为了不惊动周蜜,盛言楚故意没有在京城摆上黑色药墨,只单单在国子监对面寻了个铺子卖画师用的彩墨。   临近院试,备考的书生们那里有闲心去作画,因而上门的买客并不算多。   这期间,周蜜一直让人盯着盛言楚的动向,不成想手底下那人被擒文斋少东家收买了。   少东家知之甚少,再没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断言周蜜和盛言楚暗中勾结,还血口喷人的跑到大东家面前污蔑周蜜早就投靠了盛言楚。   周蜜恨得牙根痒痒,费劲地去跟大东家解释自己和盛言楚不是一路人,从大东家书房一出来,贴身小厮就拿着账本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到了这一步,周蜜才知道自己被盛言楚瞒到了现在。   京城擒文斋的生意一切照旧,周蜜怎么也没想到盛言楚会在短时间内将地方商户撺掇起来替他卖命。   可以说擒文斋守住了京城墨石生意,但外边的墨石市场早已换了天。   听小厮说起淮安府,江南府等大府生意皆被盛言楚拿到手后,周蜜气得头顶冒烟,这会子找盛言楚算账根本是无稽之谈,周蜜只能将怒火撒在擒文斋少东家身上。   八月初九就是院试,而擒文斋设在地方的铺面里还存着一大堆陈墨,就在周蜜以为盛言楚会垄断地方墨石市场时,盛家墨石断货了。   周蜜掏了掏耳朵,不敢置信地问第二遍。   小厮喜不自禁:“爷,盛家墨石没货了!”   周蜜大喜过望:“那还等什么,赶紧将咱们的货降价处理!”   盛言楚的墨石周蜜看过了,用的材料昂贵,卖出去的价钱却又不是顶贵,那到时候擒文斋若还以高价出售,指不定犄角旮旯处会冒出赵家墨石、钱家墨石和他们擒文斋争抢市面。   为今之计,擒文斋只能自降身价,何况他们卖的是陈墨,合该降价才对。   小厮哎了声,飞鸽传书至大江南北,不消两日,擒文斋剩余的墨石皆折价卖了出去。   少东家得知此消息后,越发张狂地跟大东家告状:“爹,再过几天就是院试,他周蜜这时候降价是何居心?肯定是跟盛言楚串通好想搞垮咱们擒文斋!”   大东家这回陷入了沉思,若之前周蜜还能以耳目被儿子掩住而不知盛言楚在地方上的动作,那现在呢?   为什么盛言楚一停手,周蜜立马就知道了?   少东家眼睛闪了闪,装做不知,还声嘶力竭的控诉自己并没有收买周蜜的人。   大东家心一直都偏向儿子,加之周蜜擅自做主半价出售墨石,大东家这回也恼了,将周蜜喊到跟前,高声质问周蜜为什么要跟盛言楚搅合到一起?   周蜜正欲解释,大东家接下来一句冷冰冰的话砸得周蜜头晕眼花。   “你怎么跟你爹一样这么无用?你爹毁了一次擒文斋,难道你这个做儿子的还要再毁一次?”   周蜜真的没料到大东家会骂他爹,他们…不是最要好的异姓兄弟吗?   大东家烦躁地翻阅着外边送来的账本,望着上面一堆的负账,大东家直接将账本往周蜜头上扔,周蜜没躲,额头砸得鲜血直流。   从书房出来时,周蜜和少东家在房门口迎面碰上,望着周蜜脸颊上的血污,少东家傲睨一笑,肥胖的胳膊猛地往周蜜身上一撞,周蜜失血过多,加之身子纤瘦,一时跌倒在地。   书房里,大东家还在喋喋不休的叫骂着周蜜,中间掺杂的脏言碎语听得周蜜瞳孔发红。   原来只是他周蜜一人将大东家当成父亲,在大东家眼里他还不如那个草包肥猪儿子吧?   -   八月初九贡院大门打开,搜检完毕后,童生们开始进行院试。   科考前后翰林院忙得不可开交,但只要科考一开始,翰林官们就跟春雨后的野草一样,闲得发疯。   但盛言楚照旧忙,不过是幸福的忙。   大把大把的数钱能不开心吗?   因数量多,严栖江便从商户社学挑了几个算术好的孩子过来帮忙。   忙碌了两天加一夜后,各地账目终于算清。   “叔,”盛允南将账目给盛言楚过目,小声道,“您悠着点看…”   严栖江和社学的孩子相视一眼,暗中连连叹气声。   盛言楚则轻松结过账本,啜了口茶后认真看起账本,看完后盛言楚直接将账本锁进柜子。   严栖江欲言又止:“盛翰林,您…没事吧?”   哪有人亏本了还若无其事?   盛言楚挑眉:“严兄以为我当如何,该哭?”   哭?严栖江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想象不出盛言楚崩溃大哭是什么样子。   “咱们精疲力尽的忙了个把月,上上下下的打点,到头来竟一两银子都不赚,还倒贴五十两…这…”   盛言楚坐直身子,莞尔解释:“其实我本来就没指望短时间内赚银子,为了压擒文斋,我将价钱摁到最低,薄利多销,严兄,我能收回成本就已然不错了。”   严栖江皱眉:“那日后还卖吗?总亏空可不成。”   “不会赔的。”盛言楚极有信心,“只要名声打出去,外头的书生都知道盛家墨石好用,那咱就不愁挣不到银子。”   “明年有县试和府试,时间线长,咱们好好准备,定会大赚一笔。”   严栖江愣住:“咱们?”   “怎么?严兄不愿意?”   严栖江忙摆手,笑得不自在:“不不不,当然愿意,求之不得呢,只是、只是我和华琦云好过,您当真不嫌弃我?”   盛言楚轻笑:“严兄见外了,你我同朝为官,又都是商户出身,合该惺惺相惜。”   严栖江没大毛病,除了当初眼瞎喜欢上华琦云。   义父来信和他说了,淮安府严家在这次墨石生意中付出了心血最多,当然了,一部分肯定是因为义父。但不管怎样,严栖江帮了他不少忙,他愿意在严栖江身上给足信任。   严栖江闻言心潮澎湃,迭声说他定不负盛言楚厚待。   这时,阿虎敲门。   “爷,擒文斋周掌柜找您。”   盛言楚眼皮子一颤,周蜜这是来找他算账的?又要来骂他不要脸?   阿虎吞吞吐吐,挠头道:“周掌柜还带了行李过来。”   “带行李?”盛言楚诧然,“他被擒文斋赶出来了?”   “托您的福——”   门口响起一声儒雅的声调,周蜜现身在门口,阴阳怪气道:“您可真有能耐,外头墨石做得风生水起,我这个擒文斋的掌柜竟蒙在鼓里一问三不知。”   说着将肩上的包袱往地上一摔,痞笑:“我因为你被那对父子俩踹了出来,盛大人,您得负责啊。”   盛言楚瞥了眼地上的包袱,哭笑不得。   严栖江不悦地瞪着周蜜:“周掌柜和擒文斋之间的事,何故要往盛翰林头上甩?”   周蜜斯文地垫着包袱坐在地上,下巴往上盛言楚身上抬,皮笑肉不笑道:“你问他,问问他都干了什么。”   严栖江迷茫的目光移向盛言楚,事已至此,盛言楚也不打算再瞒着,含笑道:“周大哥怨我是应该的,但周大哥也该反思一二,为何你身边的人会那么容易被收买。”   他为了阻拦周蜜搅合,便故意放消息给少东家,说周蜜和他私交甚厚,少东家脑子缺根筋,听信谣言认定周蜜对擒文斋不忠,此后便有了大东家怀疑周蜜的一系列事。   周蜜脸色变了几刹,他身边的人全是大东家的眼线,这么些年,大东家一直在防着他,说什么被少东家收买,实则那些人本来就是那对父子的家奴!   既然擒文斋不愿意要他,那他走就是了。   盛言楚睨了眼包袱,展眉而笑:“周大哥能来盛家,言楚自当欢迎。”   周蜜没想到盛言楚这么好说话,脸色倏地张红,支吾道:“倒也不枉我当初在码头拉你一趟…你小子…你小子还算知恩图报。”   盛言楚连声说是,周蜜从小就呆在擒文斋,对墨石生意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要熟稔,搁上辈子,想将周蜜从对家公司挖过来,至少得给百万年薪的总经理位置。   周蜜的到来对盛言楚而言如虎添翼,为了给新东家看看自己的斤两,赶在院试结束前,周蜜将盛家在京城的墨石铺面重新规整,但行有行归,周蜜并没去对盛言楚透露半点有关擒文斋墨石秘方的话。   盛言楚也没请求,就在擒文斋父子两恼恨周蜜的‘背叛’时,京城盛家墨石铺面重新开张。   里面不再只有画师才能用的三彩墨石,还有书生们惯常用的黑墨,盛言楚找大夫要了几副养身的方子,和周蜜等人商量后,依旧花大价钱购草药做药墨。   院试一结束,盛言楚就让铺子里的小厮拿着写好的招牌去贡院门口吆喝。   广告词和上辈子各种大考之后纷发的小广告相差不大,反正就是给下场的书生们送温暖,只要接传单,就能免费获得一小块盛家墨石。   盛言楚特意让钟谚青往京城送了些雕刻着鼓舞人心话语的模具,墨石上印上令人发愤图强的字,下场书生们看到后,心里油然而出一股正气。   考得好的书生会笑吟吟地邀同窗去盛家墨石铺子溜达一圈,顺便买走几块药墨,考得不好的,收到鼓舞后,更要去盛家墨石铺子吸一吸心灵鸡汤。   院试结束不到半天,盛家铺面的墨石就售罄一空。   严栖江散衙后就来铺子帮忙,见外头好些人没买到,忙催促:“货卖光了,怎么不见人上货?都跑哪里去懒着了?”   盛允南笑嘻嘻地擦把汗,小声道:“这是叔特意交代的,说药墨今天卖完了就不卖了,再卖得等上十来天,从明天开始就只上普通的黑墨和三彩墨。”   严栖江呆了呆:“这是为何?明明外头好些书生都想要买药墨,既有存货,干吗藏着?”   盛言楚比严栖江散衙时间晚,此刻没办法给严栖江解惑,周蜜掸了掸算盘,眼瞅着今日的账目要翻好几页,周蜜笑得见牙不见眼。   “严大人听东家的总没错,东家说好物不能贱卖,要时刻给外人一种供不应求的假象,唯有这样铺子里的药墨才能卖出高价。”   严栖江似懂非懂,但听盛言楚的总没错。   -   盛家墨石铺子生意红火,最眼红的自然是周蜜的前东家擒文斋。   大东家将偷偷买来的药墨往大夫面前一扔:“闻闻,里面掺得药都说出来。”   “参片…”大夫迟疑了下,又去闻另一块,道:“这块是枸杞…”   “这块是党参,这是黄芪…”   大东家脸瞬间变黑,少东家吱哇乱叫:“盛家铺子上挂着木牌,上面清清楚楚标着药名,我爹他是不识字吗?要你一口一口地说?”   大夫很是为难,踌躇道:“可这墨里的确只掺了这些药啊,再无别的。”   少东家还想揪着大夫骂,大东家一个斜视瞪过来,唬住儿子,大东家吩咐大夫:“来几副养身的方子。”   随后又喊来擒文斋的新掌柜,让其去做药墨。   见盛家药墨卖空,擒文斋立马推出自家新的药墨,没买到盛家药墨的书生忙不迭去擒文斋买,买回家用了一晚上后,书生们又都找上了门。   “退钱!这根本就不是药墨!”   少东家龇着金牙,漫不经心道:“怎么就不是药墨?墨石里面的药材是我爹亲自带队从外边批运回来的,擒文斋做生意向来讲究,怎会做假?”   见擒文斋死不认账,书生们将买来的药墨往地上一砸,冲围观的百姓吼:“大家来评评理,这是药墨吗?比泔水还馊臭!”   地上的墨石一裂开,顿时跑出一股股难闻的酸臭味。   老百姓们纷纷捂鼻,就在这时,擒文斋的新掌柜慌慌张张地走过来。   原来擒文斋做好的药墨一夜之间全馊了!   能不馊吗?现如今正直热夏,草药很容易腐烂馊臭。   不知是谁喊了声:“擒文斋以次充好,竟敢拿泔水东施效颦学盛家卖药墨?还不快砸了这家赚黑心钱的书斋!”   “砰——”义愤填膺的书生们人多,三两下就将擒文斋的牌匾取下来踩得稀碎。   砸了铺面还不算,书生们吵着嚷着要赔钱,等大东家急急忙忙赶过来时,擒文斋里边的物什皆被抢一空,儿子则被打得鼻青脸肿瘫在地上爬不起来。 第141章 【三更合一】 程以贵、……   擒文斋被砸的消息传来时, 盛言楚刚下衙,周蜜在墨石铺子对账,见盛言楚进来, 周蜜单手执起袍角快步迎上来。   “东家, 大喜事。”   周蜜虽和盛言楚之前闹过不愉快,但周蜜这人公私分明, 生意面前, 周蜜俨然将盛言楚当成老板,只不过一出铺子谁大谁小就要另论了。   盛言楚将官帽甩给跟来的盛允南,轻笑道:“什么喜事能惊动周大掌柜?”   院试结束当天铺子一日进账几百两也没见周蜜高兴的出来迎接他这个小东家。   周蜜今年二十九,家中有一子,丧妻多年。   因着年纪和他娘差不多大, 周蜜总是喜欢调侃的称他为小东家, 除非有外人在,周蜜才会正正经经地唤他一声东家。   好比现在这样在铺子里喊这么正经就显得不太正常了。   周蜜生得像白净书生, 些许是常年经商的缘故, 嘴角总是勾着三分笑,但盛言楚觉得那笑容假的很,不像现在, 两排白牙从嘴里咧了出来。   “擒文斋的牌匾被人砸了。”   周蜜说这话时用了几分力, 道不清是恨还是幸灾乐祸,“药墨哪里是那么好做的, 现在又是大热天,熬制的墨汁若不妥善降温归拢,很容易变质,何况他们还不知所谓的直接往里面添加中药。”   盛家药墨并不是简简单单的将熬好的药汤直接往墨汁里面搅拌,而是通过蒸馏加工, 并按照一定比例进行混合,这些手法整个铺子除了盛言楚,就只有他买得那几个死契小厮知道,连周蜜都不清楚。   擒文斋对此就更是不知了,没接触过药墨,以为做法简单,这样不经大脑思考做出来的药墨写出来的字会散发中药的苦味,搞不好还会弄坏原本的墨汁,就好比墨水变馊。   “擒文斋一向以质取胜,这会子闹出这等事,名声怕是要一落千丈。”   毕竟是周蜜的前东家,盛言楚不好说擒文斋日后势必会被他家的墨石打压。   周蜜心思活络,闻言短促的冷笑两声:“早在擒文斋将去年陈墨当新墨卖得时候,内里的名声就已经烂了。埋怨我半价卖陈墨?哼,陈墨和新墨能一个价吗,书生们又不是傻子!”   周蜜说得对,当盛言楚大刀阔斧的在各地售卖盛家墨石时,原是有一批擒文斋的死忠粉嫌弃突然冒头占据市场的盛家墨石,并呐喊擒文斋是老字号,墨石的质量有保证。   谁料这话没过多久就砸了自己的脚,擒文斋辜负了这些老粉的信任,因为有人发现擒文斋卖出去的十块墨石里就有八块是陈墨。   并不是说陈墨不能卖,但价钱必须大打折扣,不然书生们吃亏啊。   太子没被废之前,擒文斋生意如日中天,只会有缺货的时候,断没有卖陈货的机会,就因为没有例外,擒文斋才敢冒险旧壶装新酒赚没良心的银子。   “我阻拦过,可惜他们不听。”   周蜜强自按住不悦,轻咬牙讥诮道:“那回咱们在京郊码头相遇,我也是故意空了几辆车的,三伏天染料不抓紧制成墨很容易坏掉。但擒文斋作坊因为废太子的缘故积了好几间陈墨货,趁着院试,铺子应该大开火力将旧货清空,而不是像往年一样继续造墨。”   盛言楚点头赞同:“擒文斋有你这样认真负责的掌柜是他们的福气。”   周蜜苦笑摇头:“我打小就在擒文斋,原以为我也是其中的一份子,不成想我就是一个笑话,跟我爹一样,被那对父子玩弄于股掌之中。”   这几天盛言楚也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有人传周蜜的爹当年之所以嗜赌变卖家产其实是中了仙人跳,背后搅局的人正是和周蜜老爹称兄道弟的擒文斋大东家。   周老爹从大东家沦落成赌徒,自身原因肯定也有,但擒文斋现在的东家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应该也不干净。   但这种事过去二十来年已经找不到证据,周蜜这个做儿子的只能认栽,擒文斋大东家收养周蜜是事实,周蜜这时候反口咬擒文斋,讨不到好不说,还会被世人指摘没心没肺。   “我不报仇。”周蜜恹恹开口,“不管我爹当年是不是被那人诱导着去赌,但他赌就是赌了,这点赖不掉…我这二十来年都在擒文斋里头过活,擒文斋是我的心血,我做不到落井下石。”   盛言楚挑眉,他还以为周蜜会借着盛家的力去回踩擒文斋呢。   拍了拍周蜜的肩膀,盛言楚语重心长地提点:“周大哥深谙生意经,应该知道对竞争对手心软就是砸自己的招牌,现如今周大哥既来了我这,那——”   周蜜截走下半句话,铿锵有力道:“东家放心,我公私分明。只我有一事相求,还望东家准我。”   “说。”   周蜜扯动嘴角,软下语调:“到底养我一场,若擒文斋日后有对不住盛家的,烦请东家手下留情,当初建擒文斋也有我爹的一份,他老人家不再了,我做儿子的保不住这份产业已然惭愧不已,如今只能期盼擒文斋还能存留于世。”   盛言楚看着周蜜认真慈善的模样,面色松动了些,缓缓道:“我这人一向不喜欢垄断,擒文斋是老字号,都说烂船敲敲打打还有三斤铁…这样吧,我给你一句实心话,只要擒文斋不捣乱,我盛家绝不大鱼吃虾米。”   周蜜闻言哽咽了下,拱手行了个文人礼:“多谢。”   古代可不讲究盛言楚这种反对垄断的思维,很多产业一家独大的现象很多,擒文斋靠山被撤,名声下滑,此刻正是砍收擒文斋的绝佳机会,但盛言楚没有。   之所以不收购擒文斋,是因为擒文斋现在乱作一团,盛言楚没心思去接手这样的铺子。   盛家铺子刚刚新起,这时候将擒文斋吞咽进肚,会让其他墨石铺子感到恐慌,误以为盛家胃口大,吞并擒文斋后,说不定下一个就是他们。   盛家近几日生意的确卖得好,但到底是墨石届的新人,一上来就将擒文斋灭了,很容易导致其他墨石家族联手对付盛家。   这就是盛言楚不针对擒文斋的最大原因。   但前提是擒文斋不招惹他。   生意场上讲究有来有往,擒文斋若惹他,他还是要反击的,这道理周蜜想必也懂。   周蜜现在只能祈祷那对狗父子别再胡来了,他能求盛言楚放擒文斋一回是碍于脸面,情分这东西消耗的快,多来几次周蜜这份新工作怕是不保。   -   中秋节后不久贡院门口就挤满了人,三年两场的院试放榜终于来临。   盛言楚得以清闲一天,便邀上夏修贤和应玉衡等人来铺子后院吃锅子。   中秋一过,京城的气温就像连夜打了霜一样,突然变得凉意飕飕。   日头嫩下来后,吃热腾腾麻辣鲜锅的人越发的多,盛言楚领着夏修贤等人过来时,铺子里压根就没空桌,连吃小窑罐站立的脚都放不下。   不得已,几人只好坐马车去城北甜水巷子。   一下车,李兰恪人都傻了,指着站在巷子口拎着小窑罐吃饭的两排人:“楚哥儿,还有地儿让咱们吃吗?”   “怎么会没有?”盛言楚挑唇,“跟上。”   甜水巷前门人太多,盛言楚便带着几人去后院,石墙将盛家小院劈成两半,石门一关,铺子前院的喧闹瞬间被阻拦。   应玉衡是江南水乡之人,口味本该以清淡为主,自从吃了盛言楚家的锅子后,应玉衡的口味自此一去不复返。   李兰恪是京城本地人,吃惯了甜菜,陡然吃火锅吃不消,但又爱吃。   夏修贤甜辣不挑,既是这样,盛言楚便让他娘备了一口麻椒锅,另给李兰恪单独准备了几样蔬菜甜酿。   秋季是吃蟹的季节,可惜盛言楚来得不巧,秋蟹膏肥,铺子里的螃蟹才端上来就被食客一抢而空。   “吃河蚌肉吧。”程春娘麻利地用小刀片了几碟子白嫩的河蚌肉,笑道:“都是才从河里打捞上来的,你们尝尝。”   从虞城回来后,程春娘将一门心思放到了吃食上,这些天锅子铺陆陆续续上了好多闻所未闻的吃食。   就好比盛言楚面前这碟青苔。   夏修贤筷子头夹起一小块青苔片,惊疑不定地问盛言楚:“楚哥儿,你确定这玩意能吃?”   盛言楚噎了下,他没吃过。   程春娘端了个小铁盘过来,见四人对桌上的青苔无从下手,当即笑出声:“青苔要烤着吃,我特意让阿虎去铁匠铺打了这种铁盘,喏——”   火石点燃,往小火炉里丢几块炭,架好铁盘烧热后就将洗干净的青苔往上烤。   青苔饼捏得很薄,烤一会上边就蹿出几缕矮矮青烟,程春娘平时都是用手直接钳起翻边,今日儿子几个同僚在,程春娘讲究地拿了双筷子去夹。   青苔里的水汽蒸发后,青苔饼身就变得格外的脆,贴着铁盘的那面须臾就烤至金黄,筷子轻轻一夹就能听到脆响。   待两面烤制酥脆后,盛言楚拿起几片揉碎洒在碗里,拌上醋和肉丁,就着锅子里汆趟的酥肉吃,又香又爽。   李兰恪见盛言楚吃得欢,便按程春娘的指示,将烤干的青苔片蘸了盐巴后塞进甜口菜酿里吃。   青苔除了能烤着吃,还能切成细末和鸡蛋搅拌,用不着加太多佐料,只需撒一丢丢盐巴和葱花就行,拌匀后倒进烧红的铁盘内煎。   不一会儿,色泽黄绿交加的青苔蛋羹就出锅了。   木勺撇一小块丢进嘴,青苔的藻味混着鲜香的鸡蛋气息在嘴里炸裂,盛言楚还是头一次吃青苔,因是新奇的菜式,一口气吃了三张青苔蛋羹才歇。   青苔常年长在清流之下,富含很多维生素,像盛言楚这种天天坐那批文书的年轻人,其实该多吃一些,古代保健品少,一般人都是吃药膳,但是药三分毒,还是吃青苔比较方便且划算。   几碟子青苔或烤或煎着吃完后,程春娘便将石桌上的铁盘收起来,盛言楚看了眼桌上的生肉片,笑道:“娘,这铁盘先留下,我还有用。”   “你要这个干吗?”程春娘好奇。   盛言楚将剩下的生肉片悉数往滚烫的铁盘上一倒,呲溜声响后,肉片开始内卷,不一会儿肉片周围便泛起咕噜的油泡。   一片一片的肉慢慢煎成金黄色,盛言楚时不时翻一个边,以防粘锅。   不一会儿,小院半空就飘起阵阵浓郁的烤肉香。   程春娘笑眯眯地尝了口烤猪肉,发现猪肉里面的油水逼出来后,烤好的猪肉肉质并不柴,边边卷起的焦块嚼起来十分的劲道。   盛言楚特意选了几块肥肉多一些的五花肉烤,烤好后拌几片蒜片,拿生菜包上,一口塞进嘴里吃起来贼香。   “好吃吗?”李兰恪总担心肉没烤熟。   盛言楚笑了,用心地烤了一块带皮的肉,蘸上蒜泥包好后递给李兰恪,又对其他人道:“你们也尝尝。”   应玉衡和夏修贤胆子大,果断拿起手边的生肉往铁盘上倒,可惜铁盘面积小,一次只能烤几片。   李兰恪不敢看烤肉,唯恐吃到没熟的,闭着眼塞进嘴,咬破蔬菜叶后,舌尖先是触及蒜泥,大蒜的辛辣刺激呕的李兰恪当即吐了出来。   “呸呸呸,”李兰恪一张脸扭曲的不成形,艰难的吐出一句好难吃。   盛言楚翻白眼:“吃肉不吃蒜,香味少一半。”   顾及李兰恪京城贵公子的习惯,他故意没放蒜片,只放了一小勺蒜泥。   李兰恪脸皮抽搐几下,筷子再也不敢伸向铁盘里的烤肉,反倒是应玉衡和夏修贤贼喜欢吃,一口蒜一口肉吃得倍儿爽。   见李兰恪瞪着眼咕噜咽口水,盛言楚嘴角翘起,抢在他娘过来收铁盘前烤了一碟子猪肉给李兰恪。   李兰恪惴惴地将筷子往蒜泥碟子中伸,盛言楚一把拿走蒜碟,闷笑道:“兰哥,你也忒守规矩了,烤肉并非一定要就蒜吃,你单吃或是蘸辣酱麻油都可。”   李家吃饭规矩多,盛言楚曾经陪李家几房人吃过一顿,那顿饭他吃得那叫一个煎熬。   打比方现在这种情况,李兰恪私以为吃烤肉一定要拌蒜,像李兰恪这种不爱吃蒜的,要么不吃烤肉,要么就必须拌蒜。   李兰恪不自在的夹起烤肉,认认真真地问了盛言楚好几回铁盘烤肉真不用拌蒜后才开吃。   李兰恪吃得小心翼翼,盛言楚看得既心酸又好笑,京城不乏有很多像李家这种揪细节的高门,不过还好,他家铺子的食客大多是中层百姓,倒也不用拘泥的去守这些荒唐的规矩。   饭毕,程春娘找上盛言楚。   “我让阿虎去铁匠铺定了一些大铁盘,等天一冷,咱们铺子就将铁盘烤肉摆上。”   盛言楚现在已经不怎么管锅子铺了,一应新菜上桌都是程春娘在安排,只今个盛言楚在,程春娘便顺嘴说了。   每当铺子上新品,盛言楚都会找木匠刻一些牌子挂在墙上方便食客就餐,上面详细写了各种吃法,联想到李兰恪,盛言楚便道:“娘,烤肉就别在上面写就餐法子了,要挂牌子就挂‘烤肉’二字。”   程春娘应声去办,常来的食客见铺子墙上挂了新吃食,立马要了一桌,可看到圆扁的铁盘子和一碟碟腌制好的猪肉,几人顿时无从下手起来。   “咋吃?”大伙问一旁的雅姑。   雅姑笑着拿起长筷子示范,道:“不拘蘸什么的,烤熟了吃就行。”   几人心领神会,但光吃肉会腻,雅姑便教他们用生菜裹着吃,除此之外,再也不掺和吃法了。   常来铺子的都是附近有名的老餮,没有吃法束缚,他们乐的自己去瞎弄。   喜欢吃酸的,一进门便要一碗能酸至反胃的酸汤蘸着吃,喜欢吃甜的,则就蘸蜂蜜,还有人嗜茶,用头茬茶水蘸烤肉吃得大有人在。   京城山密,一入秋老百姓便结伴去山里打猎,猎物一多起来,城中各种肉就开始降价,程春娘趁机囤了一波肉。   肉牛烧过火后很难嚼烂,有烤盘后,那些老餮便起了旁的心思,牛肉也不用烧太熟,按照自己的口味竟衍生出了三分熟五分熟的牛排。   自主煎烤牛排令那些老餮开心不已,逢人就将这事拿出来炫耀,盛言楚在翰林院听到这些笑谈,便悄悄将吃西餐的刀叉手法教给雅姑。   人呐,就喜欢尝试新奇的事务。   当所有人都拿筷子时,只有一个人左手拿叉右手拿刀,这人必定会成为焦点。   雅姑找的托儿此刻一副贵族派,优雅地拿着刀叉将七分熟的牛排切成小块送进嘴里,铺子里的食客看得眼睛都伦圆了,连大气都不敢出。   “就不怕划伤嘴?”   “啧啧啧,”有人偷偷地将手中筷子分开,一手拿一支在烤盘上磨蹭,“这样切着吃肉难道会更香一些?”   雅姑扑哧一笑:“哪里会更香,就是一种好玩的吃法罢了,您要刀叉吗?我给您取去。”   老餮好奇地搓搓手:“来来来,我要试试。”   有人愿意尝试就好办,程春娘将甜水巷子另外几间倒座房收拾出来打通门做雅间,纱门一合,外头的喧嚣顷刻被隔绝,坐在里边用新奇的法子品鉴牛肉别有一番滋味。   这种用餐习惯虽新奇,但敢于尝试的人并不多,而且雅间刀叉牛排上座不到三天,京城各大酒楼就相继模仿了出来,为了争噱头,酒楼间谁也不服谁,都厚着脸皮说自己是这种吃法的开创者。   金玉枝借着西式吃法料到京城有穿越同伴,可着人一打听,竟有一堆人说这法子是他们发明的,金玉枝郁闷的叹气,总不能那些人都是穿越者吧?   得知金玉枝在偷偷打听此事,盛言楚笑而不语。   盛允南觉得憋屈,嘟囔道:“明明是咱们铺子先开了雅间有此吃法,凭什么让他们捷足先登?好不要脸。”   “这你就错了。”   盛言楚笑:“你若有机会就去西北看看,西北是畜牧民族,他们就随身带刀叉,我听说每年秋猎后,西北族人会将猎物的骨头挑出来做骨刀,这些骨刀和咱们筷子一样,都是餐桌上的器具,真要论使用刀叉的祖先,得是他们才对。”   所以他一点都不担心金玉枝会因为这个怀疑到他头上,当然了,京城各大酒楼争先标榜是他们率先发明的这种就餐方式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他开雅间并不是想通过刀叉进食的噱头赚钱,而是想提升烤肉的身份,有些好肉当然得卖给贵人家才能赚一波,只那些人嫌弃他家铺子是苍蝇店不干净,之于这个原因,他便有了开雅间的念头。   雅间是给特殊客人的,故而价钱偏高,但富贵人家丝毫不觉得贵,只要有清幽的地儿让他们舒服的吃顿烤肉就行。   甜水巷子倒座房不多,就四间,但这四间雅舍安置好后,预定座位的人都排到了九月。   一间雅舍一天下来能挣几十两,做账的盛允南嘴角险些笑到了耳后根。   “叔,咱家再多开几间雅舍呗?那些贵人每回来都带着伺候的丫鬟,花嫂子压根就不用操心,只需将烤盘和生肉端进去就行…这银子也太好赚了吧?多开几间那咱们就可以天天躺着数钱。”   盛言楚甩给盛允南一个板栗子吃,盛允南疼得直抱头:“叔,你打我打啥?”   “跟了我这么久,竟还这么异想天开!”盛言楚忽板着脸,无奈斥责:“物以稀为贵,这点道理都不懂?我开个十间八间的,那还叫雅舍吗?那不就是客栈了?”   盛允南脸色讪讪,忙说自己近些时日管账本迷糊了头。   盛言楚却不善罢甘休,沉声道:“你是我带出来的人,等翰林院一散馆我就要带你回水湖村探亲,你若还立不起来,你爹和你继母便有借口将你扣在家里,到时候娶什么样的女子为妻都由他们说得算,南哥儿,你莫不是还想过那种不是人的日子?”   盛允南红着眼摇头,盛言楚觉得他似乎又回到了当初收盛允南的日子。   “哭哭哭,就知道哭,再哭就给我滚回水湖村。”   盛允南就是泪腺发达的人,他已经很努力的去控制了,可眼睛反酸的厉害,泪水止都止不住。   “叔…”盛允南使劲抹泪,委屈连连:“我不想哭得…嗝。”   程春娘鲜少见儿子这般发火,见盛允南哭得打嗝,忙使眼色给月惊鸿,月惊鸿反手将哭成泪人的盛允南拉走。   “你好端端的冲他吼干什么?”程春娘叹气。   “娘,”盛言楚老实坦白,“我好言好语的跟他说,他总是不长记性,不逼他,他就永远立不起来。”   原来如此,程春娘笑了笑,她还以为儿子烦了南哥儿那孩子呢。   “慢慢改嘛,急什么?他来咱家的时候连自己名字都写不明白,现在呢?管着锅子铺两间铺子的账本,我倒觉得南哥儿进步很快,假以时日定然是个抢手的夫婿。”   盛允南是盛言楚手把手教出来的,盛言楚比谁都开心盛允南身上的这些变化。   “娘,该急了。”盛言楚将从驿站拿回来的信摊开:“贵表哥和杭云兄来信说他们不久就要来京,人一多,我哪里还有精力盘算南哥儿。”   程春娘双眸顿时发亮:“贵哥儿要来?那他是不是考中武秀才了?”   “考中了。”盛言楚笑,“詹将军给了准话,只要表哥考中武秀才,詹将军就收他为徒。”   程春娘喜得在屋里来回走:“大哥最疼的就是贵哥儿,这孩子大老远过来,我这个做姑姑的,自是要好生关照他…”   瞧,表哥还没来呢,他娘的心思就挪了过去,其实他也差不多,表哥虽是个憨憨,但从小就跟他一起玩闹,两人关系好的非同一般,说起来未来表嫂崔方仪还是他帮着签红线的呢。   所以表哥一来,他和他娘势必会冷落盛允南,就盛允南那敏感自卑的性子,到时候指不定要捅什么大篓子,索性今个他骂一骂,也好叫盛允南有点危机感。   屋外盛允南听了月惊鸿的劝没再继续哭,洗了把脸后独自进了盛言楚的书房。   两人聊了很久,门吱呀一声响,守在门口的月惊鸿忙问:“怎样?楚哥儿没赶你回老家吧?”   盛允南摇头:“叔让我去跟周掌柜取经。”   月惊鸿笑着拍掌:“这是好事啊,周掌柜从小就摸算盘,你能跟他学几招,日后何愁不能独当一面?”   “可我担心周掌柜不愿意教我。”盛允南头疼这个。   月惊鸿挑眉:“能不能让周掌柜收你,那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盛允南认命点头,人一走,月惊鸿敲响书房的门。   进了书房,月惊鸿大老爷似的往榻上一靠,兴味地睨着伏案写字的盛言楚。   “周蜜就服你一人,你让南哥儿跟他学,难!”   盛言楚笔下动作不减:“然舅舅与其担心南哥儿,不如愁愁自己吧。”   说着,盛言楚单手将书柜边上的信拿下来:“自己看吧。”   “谁的信?”月惊鸿很淡定,“这不是你那梁姓同窗寄——”   话戛然而止,月惊鸿俊脸霎时变白,骤然从榻上起身后,月惊鸿呼吸急促,手重重一拍将信放置到桌上。   “你给我看这个干什么?!”   不等盛言楚说话,月惊鸿身影就跨出了书房。   用气带上的房门砰得合上,震得窗户啪啪响,夜风轻轻吹进来时撩起桌上的信纸,豆灯照亮的信纸上赫然写着一个月惊鸿这辈子死活不愿意提及的人名。   -   墨石铺子有周蜜和严栖江在,盛言楚并不需要多操心,只不过程以贵要来京求学,加之家中添了不少下人,盛家小院俨然不够住,如此,盛言楚只能再找新宅子。   月惊鸿还在气头想来使唤不上,盛言楚便交代阿虎去寻别的中人,要求比刚来京城要多一些:不拘在京城哪片城,但得要三进院。   他明年就要成亲,当然得选个大宅子,只如今官位低,不然他定要换个四进五进的大豪宅。   阿虎很快就带了消息回来:“爷,我问了好几个中人,都说三进的大宅子一时没空的。”   盛言楚一楞:“又不是四进五进,怎会没有?”   阿虎挠挠头,道:“中人说这些天三进的宅子最好卖,一进挂上牌子就被人定去了,爷,您是知道的,这不院试结束了嘛,国子监来了好多优监生,他们比咱们下手快,早一步将出手的三进院子买了去。”   盛言楚啧了下,暗骂自己怎么将这事忘了!   院试结束后,各地郡府会向国子监举荐院试成绩出色的秀才来国子监求学,而离京城近的秀才们早已进城。   不乏有家中富裕的秀才在,一进二进的宅子虽很普通,但很难在短时间内寻摸到好的,富秀才们便将目光放到鸡肋的三进宅子上。   思索片刻,盛言楚缓缓道:“没三进宅子就算了,两进的呢?”   阿虎忙点头:“两进有的,但也不多。”   “这样吧,”盛言楚道,“阿虎,你去寻两进的,要那种连在一块的两进,到时候在相隔的院墙上砸个垂花门就成。”   很多大商户因没有权限去买大宅院,就会去钻律法漏洞买两个院子,官府也认可这种做法。   …   这天从翰林院出来,见守在马车边的阿虎面色不对劲,盛言楚心咯噔一下:“优监生难道连两进相连的院子都不放过?”   优监生首选的当然是国子监附近的宅院,之前和他抢着买三进院子的优监生进出有马车接送当然不缺钱,因而也就不用非要在国子监附近买,那其他优监生呢?   不会将京城两进院子都薅光了吧?现在的优监生都这么有钱了么?想当初他考中进士后买个一进的院子都捉襟见肘…   阿虎头摇成拨浪鼓,小声喊:“爷——”   一对眼珠子使劲往边上的马车上斜。   盛言楚唔了下,车上有人?   月惊鸿在车棚等了好久也没见盛言楚进来,当即掀起车帘,盛言楚敏捷地跃上马车。   “我猜到是然舅舅。”盛言楚得意地笑。   月惊鸿拢着袖子歪倒在榻,没好气的嘁了口:“知道是我还迟迟不上车?”   “我这不是担心你还生我的气吗?”   月惊鸿美目圆瞪:“此事翻篇,谁再提谁就是小狗。”   盛言楚噗嗤没忍住,打趣道:“那我可得替小黑叫屈了,小狗不好吗?”   月惊鸿:“……”盛小黑是狗吗?!   玩笑归玩笑,盛言楚回归正题:“阿虎让我问你呢,然舅舅,你是不是要说点什么?”   谈到工作,月惊鸿腰杆挺直了些,哼道:“你忘了我什么身份?既要买宅子,找我就是,何必花冤枉银子寻其他中人?”   盛言楚忍俊不禁:“我以为你还在生我的气,那信…”   “你还提!”月惊鸿暴跳如雷,指着盛言楚的鼻子:“狗狗狗!你是狗!”   盛言楚被月惊鸿幼稚的举止逗得眼泪都笑了出来。   “得得得,我不说了。”   见盛言楚败下来(月惊鸿自认为),月惊鸿方道:“这会子正是各地优监生往京城赶的时候…”   盛言楚嘴角弯曲,月惊鸿一下捂着嘴,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月惊鸿掌嘴,碎碎念道:“狗狗狗…”   头猛然一抬,盛言楚瞬间收起笑,月惊鸿扭捏的坐好,续道:“…总之这期间宅院不好找,三进院子前些天我手头还有一个,阿虎说被…咳,买走的就是我手上那栋,我不知道你在让阿虎找宅院,不然我…”   盛言楚很上道,笑道:“恭喜然舅舅卖了一栋三进院子,红利赚了不少吧?”   月惊鸿嘴角勾起:“不多,分给师父后,我能拿三百七十两。”   盛言楚倒吸一口气,这很多了好吗?   京城的三进院子在中人眼里之所以是鸡肋,是因为三进院子只适合那种家中好几房人的家族,但京城这样的人家一般都不会买三进。   有钱的人家看不上,宁愿多花银子买两个两进的合成一个四进,没钱的…买不起。   京城三进宅子最低要六千两,月惊鸿每卖出一栋宅子就要将红利的大头给师父,月惊鸿能拿小四百两,师父可见拿得更多。   这样一推算,三进宅子要价大概在五千两,五千两买两个两进的绰绰有余,得,还是买两进的划算。   月惊鸿似是瞧出盛言楚心中所想,冷笑:“楚哥儿莫不是觉得我卖两进的宅子就一个铜板都不赚?”   盛言楚:“……”   要像他这么算,不买最划算。   “我手上相连的两进院子有三处,有一处就在城北,不过我猜你不会要。”   “那宅子怎么了?”   月惊鸿阴恻恻地笑:“也没什么,就年前那家男人吊死在房梁上了。”   盛言楚:“……”   “另外两处在哪?”   月惊鸿:“一处就在城南,另外一处在城西。”   也就是政务区和商务区的区别。   顿了顿,月惊鸿问:“你想要哪处?”   盛言楚眯着眼,脱口而出:“城西。”   “城西?”月惊鸿张大嘴,“你确定?李家不就在城南吗?你何不将家安置在城南?两家离得又近…”   盛言楚暗忖就是因为太近了他才不选城南,远香近臭嘛。   -   马车径直往城西赶,月惊鸿带盛言楚看得宅子和严栖江管理的商户社学遥河相对。   两栋宅子面积相差很大,不过户型还可以,都是向阳而立,到时候将墙打穿可以算四进宅。   “不便宜吧?”盛言楚光看园中那一大片睡莲池就知道价格不菲。   月惊鸿吐掉嘴里叼着的竹叶,哼了哼:“你也不看看这是哪片地?城西商圈哪有不贵的道理?这地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啊,不然你就买城南…”   “就这个。”盛言楚当机立断。   睡莲好啊,他娘喜欢。   主院他也瞧了,有一片很大的空地,到时候华宓君嫁进来可以当练武场。   “不便宜哦。”月惊鸿比了个数。   盛言楚望着面前明晃晃的十只手指,讶然尖声:“多少?!”   一千两不可能,难道要一万?   月惊鸿言简意赅:“一万一栋。”   盛言楚扭头就走,两万两?坑别人去吧!   “哎——”月惊鸿拉长声调,“楚哥儿你跑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呢!”   盛言楚扭头:“你说。高于五千两,我回去就跟我娘说你在外学坏了,竟敢坑我的银子。”   月惊鸿笑了笑:“平常卖确确实实是一万两一栋,这边是城西商户主城,能在这边安家的可不稀罕一万两。”   换言之,商人有钱,该坑就坑,不坑是傻子。   “那我要买呢?”   月惊鸿又比了个数:“就按三千两一栋。”   盛言楚眨眼:“你一下卖这么低就不担心你师父他老人家生气?”   这是一半的一半啊。   月惊鸿笑容放大:“这是师父特意交代过的,你甭操心,反正三千两我还是有得赚得。”   “都降成这样了你还能赚?”盛言楚胸口插箭,震惊难言:“你们干中人这一行的未免也太坑商户了吧?”   这回换月惊鸿扭头就走,盛言楚只好追上去乖乖地交银子。   宅子红契到手后,盛言楚立马请泥瓦匠去修葺宅子,砸门不耽误盛言楚搬家,选了个黄道吉日,盛家从甜水巷子搬了出来。   至于甜水巷子则完全成了铺面,只留了几间屋子给在那干活的下人住。   搬到城西当天,盛言楚将在京城的好友都请过来吃了席。   期间李老大人特意点了春娘锅子铺雅舍里的刀叉牛肉。   李兰恪将盛言楚拉到一边,手握成拳半开玩笑的锤了一把盛言楚。   “爷爷馋京中刀叉牛肉好几天了,我带着他将主城酒楼都吃了个遍,爷爷愣是说没传闻中好吃,啧啧啧,可以啊,你娘做得一端上来,我就看到爷爷咽口水。”   盛言楚嘿嘿笑:“不是我王婆卖瓜,满京城刀叉牛肉就属我娘做得味道最到位。”   其他酒楼能将刀叉手法学去,但学不到他娘独特的烹饪技巧。   李老大人牙齿几乎都掉光了,程春娘便将牛肉烤至三分熟,三分熟的牛肉口感偏嫩,切小后很适合李老大人食用。   -   搬进城西后没两天,盛言楚去翰林院请了一天假,旋即马不停蹄地赶往城郊。   程以贵和梁杭云是坐船来的,但京城码头并不在城门口外,赶车到码头得要半个时辰。   入九月后,京城寒气渐起,码头上的风和初冬的冷风没区别,刮得脸疼。   等了一会,阿虎在马车外边喊:“爷,船开过来了——” 第142章 【三更合一】 青萝蛇治……   阿虎的声音一起, 窝在盛言楚脚边闭目的盛小黑蹭得一下昂起脑袋,下一瞬跳出了马车。   “小黑别乱跑!”盛言楚熟练地踩住狗绳,盛小黑脖子上的项圈一勒紧, 此生差点就葬送在这。   盛言楚忙松开脚捡起绳子, 下车查看盛小黑无恙后牵着盛小黑往码头前边走。   江面上螺号声朗朗,驶过来的大船不一会就停靠到江边, 盛言楚心情略有些紧张, 待看到船上走下来的程以贵和梁杭云,盛言楚激动万分,快步牵着盛小黑走过去。   “贵表哥,杭云兄!”   乍然听到熟悉的叫唤声,程以贵忙四下去寻人。   “云哥儿, 你看谁来接咱们了!”程以贵喜得嘴唇哆嗦。   梁杭云是家中长子, 出远门求学当然要将寡母和两个双胎妹妹都带上,正搀着晕船的娘慢慢往外走时, 隐约听到有人喊他, 还没听清楚就见程以贵兴奋的指着某处让他看。   只见岸上树下站着一年轻人,这人正是盛言楚。   盛言楚使劲挥舞着双手,碍于身份他才没跳起来, 脚边的盛小黑似乎还记得这二人, 撩起两只前蹄向上勾着,远远看上去像个小人, 嘴巴哈着气。   “楚哥儿!”梁杭云欣喜若狂,仔细看了眼旁边的庞然大物,梁杭云有些不确定,“贵哥儿,那是小黑?”   程以贵嗯嗯点头:“是小黑, 小黑一开心就这样。”   多半这时候脖子上的绳子被表弟踩着才没跑远。   梁母刚吐了一次,抬眸瞥见岸上有人喊儿子,料想是儿子的同窗,当即摆摆手,对梁杭云道:“云儿你先去,娘这不碍事。”   梁家两个妹妹也道:“哥,娘我们照顾,你快去忙你的。”   “哎。”梁杭云将梁母的手交到两个妹妹手中,旋即飞快地往岸上跑。   程以贵一直在练武,脚底生风,手掌撑在船鞘板上往下轻松一跃便跨上了岸。   表兄弟俩开心的相拥,紧随而来的梁杭云松开手中的包袱,二话不说将两人团团抱住。   “走,我才搬了家,是个四进的院子,留了两个给你们。”   盛言楚笑眯了眼,程以贵当然不用拘礼,因而他只对梁杭云嘱咐:“杭云兄莫要花冤枉银去租宅子了,这会子优监生好些都已经落脚,中人贼儿精,一栋一进的小宅子一个月就得要十几两的银子。”   “要十几两?!”梁杭云吓了一大跳,捏了捏胸袋,那里躺着他的全部家当,拢共也才几十两。   “你和伯母还有两个妹妹就住我家。”盛言楚看出梁杭云的窘迫,笑道:“我买得是两栋两进的宅子,到时候你跟伯母妹妹们就住西院,门一关,没人会打搅她们。”   “多谢多谢。”多年的养家辛苦早已磨平梁杭云的傲骨,盛言楚跟他一道在康家启蒙,梁杭云清楚的知道盛言楚并不是可怜他,就这是热情待客罢了。   程以贵受程有福的托,带了四麻袋红薯过来,梁杭云拖家带口包袱更是不少,总之一辆马车坐不下。   梁母窥了眼盛家的大马车,不安嘟囔:“这么好的马车让我坐脏了可咋办?不了不了,云儿你去坐,我跟穗兰禾兰走着就成。”   梁杭云岂能让亲娘和妹妹步行,但梁母死活不上车,唯恐坐坏了马车要陪,两个小姑娘倒活泼的很,清澈灵动的眸子笑成弯月。   码头空的马车悉数被人定了去,没拦到车,盛言楚走过来道:“梁伯母和妹妹们坐马车进城吧,我跟杭云兄还有贵表哥三人走着进城。”   程以贵早已将行李放好,揽住盛言楚的肩膀笑嘻嘻道:“对对对,咱们仨走着去,快一年没说话了,我有几箩筐的话要跟楚哥儿说呢!”   梁杭云也有好多事要讲,便安慰梁母别见外赶紧上车,梁母见儿子和接她们进城的年轻人说说笑笑,当即心安了下来。   临上车前,梁母偷觑了盛言楚一眼。   “娘,看什么呢?”梁家大姐儿梁穗兰问。   “娘在看盛大人。”说话的是梁禾兰。   梁家这对双胎姐妹花虽长得容色娇艳一模一样,但只要和她们说几句话就能分辨出二人,梁穗兰较为天真,而梁禾兰则机灵些。   摸摸两个女儿的手,梁母合上车帷,低眉道:“听你哥说这孩子已经做官了?瞧着比你哥还小。”   梁禾兰掩袖轻笑:“是要小些,哥哥说这个盛大人可了不得,乃是天下商户里头一个状元,如今人在翰林院做官,要娶的妻室是当朝帝师的外曾孙女。”   梁穗兰噘嘴:“好哇,你又偷看哥哥的信!”   “才没有!”梁禾兰反驳,“这些都是哥哥读给我们听的,只你左耳进右耳出罢了。”   梁母笑:“你哥哥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一得闲就教你们认字,禾兰倒还好些,穗兰…你是楞没将你哥的话放在心上,这次到了京城,你得跟禾兰好好学学,在盛家可千万别丢你哥的脸,知道吗?”   梁穗兰点头,梁母又道:“娘原是有心将你们姐妹其中一个说给这个小盛大人…”   “娘,我不要。”梁禾兰不等梁母说完就打断。   梁穗兰见禾兰不愿,也跟着摇头:“我也不要,禾兰刚还说呢,人家已经定了亲,还是大人家的贵小姐。”   梁母敛容,做绣活累倒的眼半阖着。   “你们颜色好…嫁过去未必不能争得一席之地。”   梁禾云最不喜的就是她娘这点,闻言面色不佳,冷冷道:“我反正不嫁盛家,要嫁也行,他得让我做正房。”   梁母急了:“哎呦这哪能够?你不是说小盛大人已经定了人吗?大官咱们惹不得…但做个美妾还是要得的,日后生个一儿半女傍身…”   梁禾云真是被她娘气得胸口疼,立刻反唇道:“娘,你省省心吧,还说别叫穗兰给哥哥丢脸,我看您才…”   说着,梁禾云发了狠,拔下头上的钗子比着脖子:“娘,你别逼我,这辈子我断断不会去做妾,我知道您是好心想让我后半辈子过得舒坦,但这不是您嚷着要我去给人家做妾的理由!”   “禾兰!”   梁母吓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低吼道:“你这是干什么,娘就是说一嘴罢了,你们二人该知道的,大户人家讲究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就你两这样的容貌,一般人家都不会要你们做正房,唯恐勾着爷们不做事…”   梁禾兰手中的簪子被梁穗兰夺去,梁禾兰缓过一口气,锵声道:“貌美又不是我们的错,怕丢魂就别看我们啊,那些臭男人自己没定力就将罪过往我们女人身上丢,好不要脸!”   梁穗兰跟着不服气的咬嘴唇:“禾兰说得对,娘,我们不要做妾。”   “妾有什么好的?”梁禾兰目中怒火熊熊,畅快道:“哥哥不会让我们做妾的,宁为寒门妻不做高门妾,这话我今个就撂在这了。”   见两个女儿喋喋不休,梁母抖抖帕子擦泪不再说话。   赶车的阿虎将母女三人的话听在耳里,见里头没动静,阿虎遂抻直腰杆挥动马鞭。   -   码头边,盛言楚松开手,脱了缰绳的盛小黑欢快地绕着三人转哒。   对于盛小黑从黑变白,盛言楚的解释很随意:“西北异兽成年后都会换毛。”   这不是盛言楚在胡诌,京城胡人酒馆能看到少数异兽狡的身影,毛色和盛小黑差不多,但没盛小黑的毛光滑粗长。   两人对此惊奇不已,尤其是程以贵:“当初你买它回来的时候它才巴掌大,姑姑每回用米汤喂它都生怕将它肚子喂撑了,转眼竟长这么大了!”   梁杭云生的瘦,典型的文弱书生,盛言楚便让喜欢驼人的盛小黑背着梁杭云,梁杭云起初不敢,一番劝说后,梁杭云这才骑跨上去。   盛小黑倒挺乖,并没有像游街时那般横冲直撞,两人一兽并肩齐驱往前走。   路程有些远,过了晌午日头渐热,盛言楚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   “还要走多久啊?”程以贵问。   程以贵倒不累,就是饿得慌。   船上除了鱼还是鱼,程以贵接连吃了十来天的鱼后,嘴里隐约犯鱼腥味,不得已后面两天就一直啃红薯,这会子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饿了?”盛言楚听到了咕咕叫,抬头置在额头前,眯着眼道:“还得再走三刻钟…”   程以贵啊了一声,这时,后边传来马蹄飞奔的声音。   盛小黑率先转过身,驮着梁杭云就往后边马车跑,梁杭云心一惊,颠簸中忙抱住盛小黑毛茸茸的脖颈,再抬眸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俏若桃花的笑脸。   车上女子乌发如墨艳而不俗,粉嫩嫩的樱桃小嘴轻唤了一声小黑,见盛小黑背着一个陌生男人,李婉笑容顿了下,矜持的收回视线。   “婉姐儿?”盛言楚冲后边喊,“是你吗?”   马车上挂着李家的牌子,上方有束紫色铃铛络子,那络子华宓君也有一个,华宓君是红色的,李婉则是紫色。   “是我。”李婉复又掀开帘子,余光瞥见窗下男人还盯着她看,李婉怒瞪了梁杭云一眼,梁杭云自知失礼忙低头。   见盛言楚和一陌生男子走在一块,李婉笑问:“恪叔早起去了翰林院,楚哥儿你没去点卯么?这会子在城外又是干嘛?”   盛言楚微仰着头介绍程以贵和梁杭云。   李婉目光转向窗旁,暗道这人原来是去国子监求学的书生,她还以为是什么浪荡子呢…   “这儿离京还远着呢。”李婉想了想,对盛言楚道,“你若不急,就在这歇一歇,老祖宗的车辇马上就过来了。”   “老大人?”   李婉叹了口气:“每年九、十月,老祖宗都会去华家祠堂闹一场,才闹了回来,你在也好,待会多劝劝他,省得他多想。”   程以贵和梁杭云听到这,大致能猜出这家应该就是和盛言楚结亲的人家。   “宓姐儿不在,”李婉瞥了眼梁杭云,对盛言楚道:“你就在这等会吧,回头你带你朋友一道坐老祖宗的马车。”   盛言楚拱手感谢,梁杭云有样学样,红着耳朵弯腰作揖,盛小黑见李婉的马车要走,急得往前追,背上的粱杭云惊得倒吸凉气,好在盛言楚及时喊住才没让盛小黑颠掉粱杭云。   马车上的李婉看到这一幕也吓了一跳,旁边的丫鬟见粱杭云生的俊美,又对李婉目光痴恋,丫鬟不由打趣:“小姐,奴婢瞧那位粱公子似是对小姐您有意?这才见一面就…难道这就是一见钟情?”   李婉低眉轻皱:“什么一见钟情?钟的不过是我的相貌罢了。”   丫鬟笑:“粱公子一表人才,配小姐绰绰有余。”   李婉目光忿忿,狠狠瞪了眼丫鬟:“别瞎说,我跟淮亲王府还有亲事呢!你这话要是让淮亲王府的人听了去,仔细你的皮!”   丫鬟嘟嘴不满:“老太爷不是说要退了淮亲王府的亲吗?”   李婉:“这不是还没退吗?!”   丫鬟:“……”那她等退了再说。   -   盛言楚三人在路边等了片刻后终于等来了李老大人的马车,李老大人才从华家祖祠过来,此刻满腔怒火,盛言楚好说歹说才将李老大人说睡着。   “这位老大人就是帝师?”粱杭云指着榻上呼呼酣睡的老人小声问。   盛言楚点头没出声,梁杭云蹑手蹑脚的坐下,眼睛却一瞬不瞬的盯着李老大人看。   这么说,刚才那姑娘是这位老大人家的女眷?   帝师啊…梁杭云失落的叹气,那是他几辈子都难以企及的位置…   -   程春娘这些天一直守着城东的铺子,将铺子的生意安排好后,程春娘回家静侯着程以贵等人的到来。   一桌饭菜才做好,阿虎就赶着马车来到盛家,程春娘知道儿子从前的同窗家眷要住进来,见到梁母和双胎姐妹,程春娘热情的迎三人进门。   程以贵住盛言楚所在主院的后边,梁家因有女眷,便住西边院落,大门一合,男女互不干扰。   梁母比程春娘要大几岁,容颜瞧着却比程春娘至少要老十来岁,都是老乡,见程春娘忙前忙后替她安置住处又备饭,梁母眼角不由感动泛红。   “要在京城做浆洗?”   梁母点头,不好意思地笑:“我绣活还算不错,可惜我这双眼睛见风就流泪,抓针就抖,如今只能做点浆洗的活补贴家用。”   顿了顿,梁母感激地吸鼻子,拉着程春娘的手喟叹:“多亏了春娘妹子你收留我们一家,不然我们到了京城连个落脚的屋檐都住不上。”   来时梁禾兰跟阿虎打听了京城的房价,一听最便宜的一进宅子都要千两银子,梁家母女皆像看了恐怖片一样久久没能回神。   “嗐,”程春娘笑,“谁出门没个困难?我有一双胎弟弟,梁家姐姐你还没见过,从前他背着家里人偷偷跑来京城,因心没城府,身上攒得多年积蓄全被人在船上偷了去。”   梁母惊呼:“我的天老爷,后来呢?”   程春娘招呼梁家姐妹俩吃菜,扭头和梁母说:“后来得亏船上有老乡照应,只他不愿拖累人,一进城便和老乡分开了,一个人在京城打拼…去年我上京寻他,才知道这孩子吃了不少苦,倒泔水和泥砸墙他都干过,不过现在好了,认了一个好师父,如今再外头做中人行当。”   梁母唏嘘不已,便问她能不能干中人,程春娘噗嗤一笑:“中人行当吃苦的很…”   梁母忙说自己能吃苦,程春娘一击致命:“得会认字。”   “这…”梁母一下萎靡。   梁禾兰眼珠一转,问程春娘能否让她们姐妹俩去锅子铺打下手。   没来京城之前,梁家姐妹就在静绥县码头见过春娘锅子铺,一个小小码头上的铺子生意就红火的不行,那开在京城的呢?   “你们姐妹俩当然可以来。”程春娘略略打量了一眼姐妹花,许是同为双胎人的缘故,程春娘对梁家姐妹感观极为的好。   梁母也想去,却被程春娘婉拒了,不是嫌弃,而是因为梁母眼睛坏得太严重,得好好敷药才行,不然迟早会瞎。   梁杭云得知两个妹妹一来盛家就找到了活计,当即喜上眉梢,可听大妹说亲娘的眼睛有古怪,梁杭云脸色霎时变白。   为此梁杭云夜里和盛言楚吃席时便将心中的焦虑吐了出来。   “我娘眼睛生生是做绣活熬坏的…楚哥儿,你可认识城中好的大夫,我想趁着国子监优监生还未开馆先带我娘去治治眼睛。”   盛言楚语气艰难:“不瞒你说,我一来京城就打听过治眼的良医,贵表哥的长姐,也就是我表姐她眼睛也坏死了一个,我寻摸了好久,大夫都说治不好,像你娘熬伤的眼睛大抵也没法子复原。”   做绣活要熬夜,眼睛长时间聚焦某一处很容易近视,且还伴随散光等病症,这种眼病搁上辈子都很难改善,除非做激光手术,很显然嘉和朝没这么高超的医术。   梁杭云听得很不是滋味:“我娘眼睛迎风就流泪,还畏光刺痛…她才三十来岁,这若是治不好,岂不是要痛苦半辈子?”   盛言楚沉默片刻,忽道:“杭云兄,你可听过蛇胆治眼?”   梁杭云:“蛇胆?可蛇胆不是有毒吗?小时候村里有人生吞蛇胆治眼,肚子疼得在地上打滚…”   生吞蛇胆容易患鞭节舌虫病,但胡人习惯将现剥皮的蛇胆蘸盐一口吞下,蛇胆有明目清心的药效,胡人马背箭术之所以比嘉和朝厉害,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常年吃生蛇胆的缘故。   “虞城有一片地叫青萝坞,岛上全是蛇,那蛇常年吃青萝草,周身碧色,据传百年青萝蛇蛇胆治眼药效极强。”   梁杭云若有所思:“百年青萝蛇…那毒素岂不是更多?”   盛言楚实话实说:“只要是药都会有毒,何况是百年蛇。”   粱杭云来回摩挲手指,沉思良久后方坚定道:“楚哥儿,我想替我娘试药!”   这种事盛言楚一个外人不敢干涉,只叮嘱说别贸然试药,要试得听从青萝坞本地人的指导。   粱杭云救娘心切,翌日一早便去打听青萝蛇,盛言楚不放心,就让对青萝坞熟悉的月惊鸿跟过去做伴。   忙活三天后,粱杭云被抬了回来。   见儿子蜷缩在床疼得牙根紧咬,粱母慌得号啕大哭:“儿,你这是咋了?啊?你快吐出来!娘眼瞎了没事,你可不能出事哇!”   程春娘也吓了一跳,将盛言楚拉到角落。   “楚儿,这不会出人命吧?哎呦,好端端的生吃蛇胆干什么……”   盛言楚拍拍他娘的手,轻声道:“不碍事的,青萝坞的大夫已经守着杭云兄多日,然舅舅说他已经脱险……”   程春娘唏嘘不已:“云哥儿那小子眼睛没毛病也能吞蛇胆?百年蛇胆…得几十两吧?他吃了若无事,那梁家姐姐便也要吃,如此就要百两,他…”   顿了顿,程春娘压低声音:“他家拿不出呀。”   “我出。”盛言楚皱着眉,目光定定地望着床上疼至痉挛的粱杭云。   生吞蛇胆极为容易感染寄生虫,好在吃下的那条青萝蛇毒素并不高,但粱杭云身体素质太低,所以才会这么遭罪。   盛言楚觉得粱杭云试药并不是多此一举,粱杭云是粱家唯一的男丁,想来粱家的营养都会先紧着粱杭云,如果连粱杭云都扛不住青萝蛇的毒素,那粱母吞咽后必死无疑。   粱杭云深谙此原因,所以才以身试险。   盛言楚将目光从疼到昏睡过去的粱杭云身上移开,低声对程春娘道:“娘,粱家婶婶吃了蛇胆后眼睛若能渐好,我想着也让菊表姐吃一吃。”   “菊姐儿?”程春娘顿了下,旋即道:“那咱们家的确该付粱家这个银子。”   盛言楚点头:“找人试药不易,恰好杭云兄有这想法,我借他的光,自是要出银子意思意思。”   何况粱家的确出不起银子,盛言楚很是敬佩粱杭云,就粱杭云这等救母不惧死的大义做为,盛言楚觉得价值千金万金。   粱杭云是年轻人,身体虽孱弱,但底子还算不错,昏睡半天后终于平安醒来。   找大夫把脉一探,大夫直言蛇胆毒素已清,得知此消息后,啼哭不止的梁母这才松口气。   盛言楚跑过来问梁杭云感觉如何,醒来的梁杭云嘴唇惨白,气色不太好,但双眸清亮。   “楚哥儿,”梁杭云咧开嘴角浅笑,指着双目,“我遭这一趟罪值得。”   盛言楚坐在床头扶着虚弱不已的梁杭云喝了半杯水,轻声道:“可是眼睛有好转?”   “对,”梁杭云点头,缓缓道:“我时常秉烛夜读,白天看远处的东西略有些不清晰,吃了青萝蛇胆后,我眼前那层薄雾似是一下掀掉了。”   盛言楚大惊,暗道滑溜溜的青萝蛇真能治疗近视眼?若真如梁杭云所说,那这青萝蛇就是不可多得的良药啊!   试问后世有多少学生被近视所困?!   顿了下,梁杭云皱眉,捂着肚子轻声呻.吟:“楚哥儿,青萝蛇胆虽是好药,但我切身觉得这药毒性太大,倒不至死,只你不知道吞下去后我挨了什么罪。”   有梁母在,梁杭云不好往下说,程春娘将梁母哄出去后,梁杭云这才正色道:“我肚子现在还有烈火烤炙的疼感,现在这都算好的,刚咽下去的时候,我恨不得拿把刀将肚子破开…”   盛言楚听得脸色肃然,有些毒药有致幻作用,他单知道五皇子点的迷香大多都是取自蛇肉,也许梁杭云有此想法并不是疼到无法自控才生出自残的想法,些许是中毒后迷糊了。   看来这种蛇胆不能随便吃。   “这都不打紧,咬咬牙就过去了,青萝坞的大夫让我静坐休息会,那大夫的话才落地,我这肚子一瞬间就像是有无数条小蛇横冲直撞…”   盛言楚嫌弃的眉头紧皱,他该庆幸自己不近视。   和盛言楚聊了会后,梁杭云体力不止便睡了过去。   盛言楚一出来,梁母就找了过来,连连问梁杭云身子可有受损。   得知儿子眼睛比往日更好后,梁母激动的合掌跪地大呼真人保佑她儿。   “青萝蛇蛇胆是好药,但毒素非一般人能抵挡…”盛言楚想劝梁母暂时别吃蛇胆,毕竟梁母身体素质远不及梁杭云好。   可还没等盛言楚说完,梁母就拭泪决然道:“我吃,我一定要吃,我儿是为了我才遭罪的,我若不吃,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他那一片孝心?”   盛言楚想劝却被程春娘暗中拦住,梁母走后,程春娘走过来道:“我知你是好心,但没用,适才你不在的时候,云哥儿他娘就吵着要吃蛇胆,都是当娘的,我能理解她的心思,疼在儿身痛在娘心,云哥儿他娘不想儿子一个人受罪…”   盛言楚叹了口气,算了算了,左右梁母都是要吃的,早吃晚吃都一个样。   梁杭云体力恢复三成后,梁母就找上盛言楚说她也要吃青萝蛇胆,盛言楚便让月惊鸿带梁母去。   “叔。”   盛允南这些天都在墨石铺子‘骚扰’周蜜,刚进来就听盛言楚让阿虎去找月惊鸿,便道:“叔,你甭找舅老爷了,我瞧他这两日心情不太好,适才我从墨石铺子过来的时候看到他在小酒馆喝酒。”   “心情不好?”盛言楚微滞了下,忽想起一事,忙折身往梁杭云屋子走。   梁杭云正在喝妹妹们煮的补汤,闻言猛咳了下,两个妹妹赶紧拿帕子擦滴落到身上的汤水,梁杭云摆手让两位妹妹先出去。   门一合上,空气中的尴尬气氛顷刻弥漫开来。   梁杭云眼神闪忽,支支吾吾道:“…并非我故意说给他听得,就是…就是我跟你舅舅闲聊聊到临朔郡优监生,他随口问我今年的优监生都有谁,我当时下意识的看了他一眼,我以为他真的只是好奇罢了,便…说了。”   竟是月惊鸿先开得口?   盛言楚脸色一僵,他故意将写有王永年要上京的书信拿给月惊鸿看,就是想探探时隔多年月惊鸿对王永年是否死心。   月惊鸿勒令他不许在人前提王永年,那为何要跟梁杭云打听王永年?   莫非…   一想到这两人的情线还没断,盛言楚心里就极为的不舒服。   当年他扛着生理性厌恶将月惊鸿从兔儿馆带出来,月惊鸿跟他发过誓的,永世不再跟王永年相好。   -   从梁杭云那里出来后,盛言楚冷着脸让盛允南将月惊鸿喊来。   人来是来了,只脚步虚浮满嘴酒气。   盛言楚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这样的醉酒之人自然问不出话。   “南哥儿,这两天你替我看紧然舅舅,他去哪你就偷偷跟着去,若看到他去见王永年,你立马告诉我。”   盛允南重重点头,盛言楚扯动嘴角:“你认识王永年吧?”   盛允南:“认识。不就是那个经常去静绥码头问舅老爷的…男…人么?”   盛言楚冷笑:“就是他,他要是敢来找然舅舅,算了,你也甭回来知会我,见到他挥拳头打就是。”   渣男!还好意思追来京城?都过去三四年了,就不能相忘于江湖吗?   此时在国子监报道的王永年猛地打了个喷嚏,拿好文书,王永年跟着斋夫往舍馆走。   “小哥。”王永年笑喊斋夫,“敢问翰林院是不是有位盛翰林?”   “是有一位,说起来王秀才您和这位盛翰林同是临朔郡的老乡呢!”   王永年眼神微微一沉,旋即和气道:“我跟这位盛翰林先前都在静绥县学读书,可惜我读书不精,如今他都成翰林官了,我还只是个小小秀才。”   斋夫拱手笑:“嗐,做官不急于一时,您是优监生,日后进翰林院指日可待。”   王永年假笑两声,快到舍馆时,王永年微眯起眼,状似无意地道:“我和盛翰林是同窗好友,等我安置好了,我自是要去拜访他,只他如今不是闲散人,我也不知他哪天休沐…”   斋夫反应敏捷,脱口而出道:“翰林院三五天就休沐一日,只这日子没定数,您若想上门,不若去盛翰林家里问问。”   “他家?”   斋夫也是好心,耐心道:“您千万别走错了道,盛翰林在京城落脚的地有三处呢。”   “这么多?”王永年微讶。   “对,”斋夫道,”甜水巷子那一处原是宅子,盛翰林不是商户嘛,便去衙门开条子将倒座房规制后做了锅子铺,如今那片地可不得了,天天都有贵人过去。”   王永年听迷糊了,道:“我知道盛翰林在老家静绥码头开了间春娘锅子铺,怎么?贵人也喜欢吃锅子?”   锅子气味虽诱人,但一般富贵深宅的人都不太愿意抛头露面和寻常百姓挤在一块吃。   斋夫笑得神秘:“贵人去得当然不是锅子铺,而是隔壁的雅舍,那里头卖刀叉牛肉,据说肉连皇家几位皇子吃了都赞不绝口。”   这里的皇子最具代表的就是五皇子,人是盛言楚故意找来的,就是托儿。   京城百姓都记得金銮殿上五皇子记仇狠揍了状元郎这件事,在外人眼里,五皇子对盛言楚恨之入骨,如果能从五皇子嘴里听到有关雅舍刀叉牛肉的赞誉,那就是真的好吃。   五皇子身份尊贵,是权贵圈最好的代言人,很多名门世族都是见五皇子吃过后才敢过来的。   说到底还是因为甜水巷子位置太偏了,那些官高势大的人家没几个愿意踏足到那,有五皇子在局势立马反转,五皇子是天家儿郎,五皇子都敢来,他们还有什么好嫌弃的?   斋夫将手中拿着的钥匙交给王永年,续道:“除了甜水巷子那处,还有一处就在国子监后边的国学巷,您若得闲可以去那看看,盛翰林他娘天天都在那。”   王永颠了颠手中的钥匙,忍不住追问:“那他住哪呢?总不至于住铺子吧?我记得他家可不止他娘,还有个舅舅?”   斋夫:“他们都住城西,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处,啧啧啧,也就盛翰林有能耐,来京城满打满算才一年,一年间竟挣下了那么多的家业。”   “城西的宅子可不便宜,一栋二进的宅子要价一万两!”   “一万两?!”王永年瞪大眼睛。   “别人买自是要一万两。”   国子监舍馆临河而建,太阳落山后晚风冷得紧,斋夫裹好衣裳,嘿嘿道:“盛翰林得亏有个小舅舅——”   王永年眼神微动,继而不咸不淡地问:“这关他舅舅何事?”   “他小舅舅是中人,”斋夫乐呵地往下说:“因是从他小舅舅手中买……”   斋夫说了一大段话,王永年却只听进去那句‘他小舅舅是中人’。   中人…呵,王永年抑制不住笑了声,笑意却不达眼底。   出息了,王永年啧啧叹息,他还沉浸在两人的感情中不可自拔,甚至为了那人…   那人对他却爱淡情驰,一声不响就走了,连个招呼都没有,得知那人在京城后,王永年只恨没翅膀飞过来。   如今他努力考中秀才来了京城,他定要找那人问个清楚,问他还…   “王秀才。”   斋夫手往发呆的王永年面前挥,见王永年倏地回神,斋夫笑笑:“可是想家了?您要在这求学多年,要我说该将婆娘一道带来,两人在京城也好有个照应。”   王永年眉疯蹙起,摇头说没妻。   斋夫见王永年岁数也不大,暗想没成亲也说得过去。   见斋夫要走,王永年追过来打听盛言楚城西宅子的地址,斋夫没多想,一五一十说了。   王永年连床都没铺就往城西盛家跑,不凑巧,和散衙回来的盛言楚撞了个正着。   赶车的阿虎不认识王永年,马车停靠在盛家门口后,王永年立马意识到车上坐着的人是盛言楚。   见有人出来,王永年谨慎地低下头站到暗处。   盛言楚第六感一直很强,一下车他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目光四下一扫,视线最终定格在鬼鬼祟祟的王永年身上。   向前走了两步,就在王永年心肝沉惴惴地以为盛言楚要认出他时,街口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吼。   “楚哥儿救我!”   盛言楚脚步一顿,远远见程以贵被虎贲营的人追得落荒而逃,盛言楚忍不住扑哧一笑。   程以贵上蹿下跳躲着虎贲营的人,看到盛言楚就像看到了救命稻草,张开上臂死死地抱着盛言楚不松手。   虎贲营的人冷着脸去扒拉程以贵,不管程以贵如何叫嚣,虎贲营的人都没有心软,在盛言楚啼笑皆非的目光下,哭唧唧的程以贵还是被虎贲营的人带走了。   站定在台阶,盛言楚回眸望了眼斜后方,那里的人早就不见。   险些被盛言楚当场抓到后,王永年便不敢再去盛家,加之国子监优监生即将开课,王永年课业繁忙起来后,只好将找月惊鸿的打算往后推移。   在这期间,盛允南每日都跟盛言楚汇报月惊鸿的一举一动,月惊鸿又不是瞎子,忍无可忍后将盛允南往盛言楚身边一丢。   “我是你舅舅!”月惊鸿面色不虞,“又不是衙门的犯人,你再让南哥儿监视我,信不信我立刻马上搬离京城!”   盛言楚合上书,淡淡道:“然舅舅想搬到哪去?”   “你管不着。”   盛言楚嘴角挑起一抹讥诮的弧度,轻嗤道:“我一个晚辈自是管不着你这个舅舅的事,你想逍遥自在地走,行啊,先跟我去程家将程有然这个名字划了!”   月惊鸿脸色一沉。   见状,盛言楚冷笑起来,厉声道:“你想跟那人怎么胡闹我绝不会说半个字,但你必须先脱了程家这层皮!京城谁不知道你月中人是我盛言楚的亲舅舅?王永年现在跑国子监来了,你若跟他眉来眼去,我脸往哪里放?”   月惊鸿面红过耳,脸颊气鼓鼓的似有话说,盛言楚手叩在月惊鸿胸口处,平静道:“你真要跟他我也不怪你,食色性也嘛,但你得摸摸你的良心问问自己,王永年值得吗?他就是个人渣!他有妻有子!他——”   “叔,外头梅老爷找你。”盛允南敲响房门。   盛言楚一口怒气止在胸腔发不出来,拢了拢月惊鸿的衣领,盛言楚冷着脸将袍子往身上一套。   “南哥儿,将门给我锁了,娘要问起,就说然舅舅鬼迷了心窍!”   盛允南‘哎’了下,盛言楚一走,盛允南叹了口气:“舅老爷您听叔一句劝吧,就别折腾了…如今贵叔也来了京城,您跟那人的事若闹开,叔和贵叔的名声都不好听…”   见月惊鸿背对着自己没动静,盛允南没再哔哔,轻手轻脚的将门锁上了。   屋里月惊鸿失声而笑,喉咙里却尽是哭意:“我发过誓的…若有违抗,只叫老天爷一道雷劈死我。” 第143章 【三更合一】 未来新帝……   五皇子府这一夜十分热闹, 梅老爷带盛言楚过去时,还没进内院就听到里面的吵闹声。   “殿下三思,金家是罪民, 殿下为金家嫡女惹恼官家实属没必要。”   “对, 殿下正妃绝不能是金家女,官家已经赦免金家死罪, 金家家产悉数被抄, 如今金家就是平头百姓,这样人家的女儿怎堪正妃之位?”   盛言楚站定脚,里头唾沫星子还在飞。   “侍妾也不行!”说话的是朝中一位老臣,“官家当初将金家嫡女赐给殿下,原是无奈之举, 给废太子和四殿下都不可, 官家这才将殿下拉出来受了这门亲,金家女于殿下而言是耻辱, 殿下昏了头么, 好端端的怎么就放不下了?!”   老臣说得异常激动:“成大事者怎可拘泥儿女之情?若殿下非金家女不可,那微臣无话可说,臣先告退…”   屋里顿时一阵骚动劝说, 伴随着还有五皇子难受的咳声。   叽叽喳喳声不断, 盛言楚在外边听了半天,里头几番争辩后终于达成了统一。   ——金家女不能娶, 若五皇子真的喜欢,可等几年金家事态平息后收金家女为侍妾。   零碎的脚步渐往门口移,盛言楚身子往旁边柱子一闪,门吱呀一开,屋里的人陆陆续续走出来。   待人走远盛言楚才从暗处现身, 梅老爷出来迎盛言楚进去,见走廊尽头似有人影,梅老爷皱起眉头:“金大小姐?”   盛言楚闻声望去,拐角游廊处飘出女子红色裙摆,梅老爷一出声,角落女子揉揉眼狂奔而去。   金玉枝什么时候来了?   “不碍事吗?”盛言楚问梅老爷。   梅老爷恭敬的拱手,低声叹气:“殿下为了保金家已经费劲了心思,盛大人您也看到了,大家都不想殿下迎娶金大小姐,只殿下的性子您也是知道的,执拗顽固…若金大小姐能主动跟殿下说,殿下也许能…”   盛言楚挑眉,所以金玉枝是梅老爷故意喊来偷听的?   正房之内,五皇子端坐在书桌前,废太子离京后,五皇子便不再吃厉药,循序渐进的保养下,五皇子身子比往日要康健许多,但陈年旧疾一时半伙还是好不了。   轻咳两声,五皇子挤出丝丝笑容:“金家男丁皆押解流放西北苦寒之地,女眷得詹将军说情没有沦为官奴,散尽家财能得善终也算好事一桩。”   盛言楚走上前行礼,缓声道:“殿下说得对,襄林侯府不论男女皆下狱等待秋后问斩,金家能幸免于难的确该烧高香了。”   老皇帝专权多年,临到头被襄林侯耍了一次,怎么可能不气?   此言一出,五皇子咳红的脸一僵,哑声道:“我问你,若父皇这会子不让你娶华家女,你当如何?”   盛言楚站直身子,神色不变地睨着五皇子:“殿下,两件事不可相提并论的,朝中储君未定,殿下和皇上反着来,只会徒增厌恶,何不等东宫之位坐稳后再去想安置金家大小姐的事?”   五皇子含了口药茶,坚持道:“道理我何尝不明白?我就问你,你会不会弃了华家女?”   盛言楚觉得五皇子在为难他,就像媳妇问丈夫她和婆婆同时掉进水里,丈夫该救谁。   李老大小心谨慎一辈子,从不跟朝臣勾结,若说出格的事倒也做过一件,那就是将李婉许给了淮亲王府。   最近李老大人有心毁了这门亲,试问这样的家族会学金家暗中勾结朝臣?   他压根就不用考虑五皇子问得这个问题,便道:“不弃。”   五皇子以为盛言楚的意思是即便李家犯罪也不弃华宓君,当即苦涩地笑出声:“你倒是痴情…我就不行,我不想弃也得弃…连个侧妃都不准给金家女,嗬,我才起头这么一说,你看看那些人,恨不得跟我拼命。”   盛言楚噎了下,旋即幽幽道:“殿下若喜欢金家女,大可先忍几年。”   这时候的确不是迎娶金玉枝的好时机,要知道朝中好多人不满金家未留一滴血,若五皇子执意要娶,老皇帝一气之下将金家满门抄斩都有可能。   五皇子略略点头,喝了药茶后,五皇子体力好了很多,起身行至书架前。   “喊你来是想问问你这个——”   一摞摞画卷由小厮双手展开站成一排,五皇子负手而立:“这些都是我让人去西北玉山寻来的安神药,你仔细认认,看看哪一株能治我的顽疾?”   盛言楚猛然一顿,这、这他哪认识啊?   五皇子热切地接过小厮手中的烛座,高举而笑:“你先前送来的画卷我到现在还挂在床头,那几日我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稳,只不过药效散得快…好在梅家去玉山一趟有一些收获。”   盛言楚此刻一颗心提在半空,说实话,眼前这些草药他就只认识一两株。   梅老爷适时道:“盛大人,这些药草大夫已经查验过,对殿下的病症都有好处,只不过殿下想一劳永逸,若能择出药效最好的那一株当然更好。”   最好一株?   盛言楚啧了声,不是让他挑含有小公寓白雾的药草。   得,这就好办。   见盛言楚端详的仔细,举灯的五皇子忍不住放轻呼吸:“怎样?”   盛言楚懂一些草药,但很多药相生相克,为了不出差错,盛言楚只点了自己熟悉的那两株药草,道:“就这两株吧,虽药效不极臣送给金家的蓝墨石,但治咳已然够了,若殿下信得过臣,可在这两味中加上合欢皮和琥珀粉,每日研磨后服用,假以时日沉疴定能痊愈。”   五皇子并不是天生有咳疾,生母地位低,幼时在宫中时遭宫妃下毒才落了病根,出宫后为避开夺储之争,五皇子不得已一直病着不去治,现在东宫的位置空出来了,五皇子自是要好生调理身子。   “你懂医?”五皇子笑了笑,抬手让人将盛言楚指出的那两幅画抽出来。   “略懂皮毛。”   “这就是了。”五皇子道,“盛家药墨是个好东西,我这些年吃烦了枸杞人参,如今写字作画间隙就能嗅其味,倒省了每日进补。”   盛言楚容色一敛:“殿下该补还是得补,药墨里头的补汤引子并不多…”   他还没大方到制作药墨时将人参枸杞按照一比一的比例掺进墨汁,药墨适合那些身子正常的书生使用,用久了会进补一些,但肯定不能代替人参枸杞。   见五皇子柜子前码了几十块药墨,盛言楚觉得他有必要回去后在药墨上出一个使用说明,省得日后病入膏肓的人拿药墨当救命稻草。   五皇子嘴角笑容放大:“你呀你呀,和李老大人一样,做事万分小心,生怕以后出了事烧着自己…”   盛言楚陪着笑脸跟着笑,连连说生意人都得谨慎些,不然一不小心落得金家那般下场可就遭了。   一说金家,五皇子眉眼处现出一抹无奈:“你对金家也算是仁至义尽了,那詹全听你的话在殿上多番维护金家女眷,他是御前红人,父皇倒还乐意听听詹全的,不然…”   盛言楚神色一重,想了想还是道:“殿下若想成就大业,还是得听从朝官的说辞,从此刻起,一概和金家相关的事殿下都别插手了,不然会让那些依附于殿下的人以为殿下沉迷女色——”   “扑哧。”是之前嘲笑他画卷丑的梅老爷。   盛言楚气息一窒,笑笑笑,有啥子好笑?   五皇子没笑,而是拿眼睛瞪盛言楚,没好气道:“你来我府上也不是一回两回,你放眼看看,我府上有侍妾吗?还沉迷女色…”   盛言楚怔了下,好像连丫鬟都少。   “殿下连暖床用得都是小厮。”   梅老爷憋着笑解惑:“金家大小姐是殿下这么年唯一放心上的人,如今金家落难,殿下着急将金大小姐收进府并不是贪恋金大小姐的美貌,而是担心金大小姐在外遭人迫害,盛大人也是行商之人,应当清楚商人结交仇敌甚多,要知道金家先前是皇商…”   “殿下何须操心?”盛言楚听后不以为然,“有詹将军在,京城无人敢对金大小姐不敬。”   五皇子摇摇头,轻声说:“詹将军终究不是我的人,他不过是听你之托才暂时护着金玉枝,襄林侯的爵位被撤后,朝中立马有人上书出兵南域,若真要打起来,詹将军是出征的首选,他一走,金家就……”   “那就让金大小姐随军。”   盛言楚立马拱手提议,沉声道:“殿下若能狠下心,就让金大小姐跟着詹将军去南域战场,金家败在南域上边,想立起来就得从南域下手,来日金大小姐若能带着军功回来,说不定皇上会重新将金大小姐许给殿下。”   “她一个弱女子怎能去那种地方?!”五皇子当即反驳。   盛言楚寸步不让:“李府少将军从军时才堪堪几岁,她能行为什么金大小姐不可?论起娇贵,金大小姐能比得过少将军?”   金玉枝是现代人,身上没有闺秀的扭捏和害羞,应该比少将军更有胆子踏出绣楼去战场。   五皇子侧身冷着脸不同意,盛言楚目光犀利,直接一语直击中要害:“殿下日后若荣登高位想如何安置金大小姐,为嫔?为妃?还是为中宫之主?”   五皇子想都不想:“自然是中宫。”   盛言楚不依不饶:“金大小姐母族无人,殿下怎么立她为后?何不趁着机会让金大小姐去南域将功补过,若能立大功,封后时殿下也能拿此事堵住群臣悠悠之口。”   五皇子嘴角动了动,神色伤怀:“可刀剑无眼,玉枝她从小就娇生惯养,她未必能适应军营的苦日子。”   盛言楚想翻白眼但他忍住了:“殿下,大局为重啊——”   他还想说你五皇子喜欢的根本就不是金玉枝的娇生惯养,而是她身上那股现代人的灵气,金玉枝若在京城被你五皇子金屋藏娇,用不着两年,金玉枝就会和其他闺秀没什么两样。   金玉枝该出去闯闯的。   五皇子绷紧唇角,半晌后终点头。   “让她去,只你得交代詹全好生安置她,军营男子浑的很…”   盛言楚笑:“这是自然,殿下只管放心。”   -   立秋还没到,老皇帝便下旨让詹全出兵征伐南域海贼,詹全略提了一嘴,说金家女眷想跟着去。   老皇帝便问是谁,听闻是金玉枝,老皇帝楞了下:“先前指给老五的那个丫头?”   “是。”詹全是忠皇党,盛言楚交代的话詹全一字不透和老皇帝说了。   当然了,詹全没傻到将盛言楚扯进来。   老皇帝便问是金玉枝自己提的还是五皇子的意思。   詹全承盛言楚的嘱托撒了个小谎:“是金大姐自个找上微臣,说感激臣救她,她想学李府少将军为国卖命,也好替金家赎罪。”   老皇帝抚须大笑:“不错不错,到底是老五相中的女人,朕还以为她不过是凭着副好容貌才勾着老五心魂不定…嗬,她若能有李念和在军中的三分厉色,也不枉老五为了她和朕顶嘴。”   “此事准了,就让她去,朕倒要看看她能坚持到哪一步。”老皇帝兴味地站起来,交代詹全,“军营不是嬉笑玩闹之地,她若敢放肆,你只管按军规处置!”   詹全面有难色:“金大小姐若有个三长两短,五殿下那…”   老皇帝冷哼两声,搁平时老皇帝定会不屑地说‘一个商户女人罢了’,可今天这话溜到嘴边时,老皇帝忽拐了个弯:“当年李家女在军营中如何她便如何,没有旁的例外。”   詹全嘴角一弯,皇上为了五皇子开始慢慢退让了。   废太子登基已无望,四皇子…四皇子自从被尤氏甩了后就像变了一个人,追不到尤氏,四皇子便脱簪披发去瑶山寺静修去了,这一去就去了大半个月,连老皇帝的召唤都不听,算是半个遁入空门的人。   一下折掉两个皇子,朝中立储的声音逐渐偏向五皇子和其他皇孙。   皇孙太小,老皇帝不放心将大半辈子打下的江山交给一个半大的孩子。   五儿身子是差了些,但听说五儿最近命人去玉山寻药治病,且病有好转…   老皇帝是君,亦是父,五皇子平日装出来的纨绔瞒不过老皇帝的眼睛,老皇帝不愿拆穿罢了,先帝在世时,他不也装傻充愣过吗?   深思熟虑后,老皇帝立储的天平渐渐偏向五皇子,但没想到五皇子会为了金玉枝而和老皇帝争吵。   听詹全回禀了半天军务,老皇帝疲累地摊在榻上。   “金家女去军营磨炼一番也好,朕老了,能拦着老五今年不娶金家女,可朕若死了呢?”   詹全神色一凛,老皇帝摆摆手让其稍安勿躁,假寐半晌才操着沙哑的老嗓子呢喃:“朕是该放手了,军中主将是年轻人,新科状元是年轻人…翰林换掌院是年轻人…”   数了好多官职,老皇帝许是真累了,半眯着眼歪在那径直睡了过去。   御书房内的龙涎香清幽醇厚,袅袅中,詹全放轻脚步退了出来。   -   散衙后,詹全换上便装去盛家找盛言楚。   “你说什么?”盛言楚惊得筷子没拿稳,不敢置信的拔高音量:“詹将军说笑吧?”   老皇帝有意退位?!   詹全大口大口嚼着牛排,含糊道:“我就只跟你说,你嘴严。”   盛言楚捡起筷子坐好,乖巧的像听训的小学鸡:“你说你说,说仔细些。”   詹全抹了把嘴,抄起手边的红薯酒就喝,咕了一大口忙又吐了出来,皱着粗眉:“这酒甜津津的咋回事?”   红薯酿得酒当然是甜的。   盛言楚扬声喊:“贵表哥在外头吗?赶紧去地窖给詹将军提壶玉沥酒来——”   只要詹全来盛家,盛言楚都会将程以贵拉过来。   门口程以贵抱着玉沥酒迟迟不敢进来,盛言楚余光瞥见门后那道忐忑不安的身影,嘴角不由一弯。   詹全故意夸张地拍桌:“贵子!你磨蹭什么!想渴死你师父吗?”   边吐槽边跟盛言楚叫惨:“盛大人,我费心费力地教他,他竟躲我如豺狼,我看算了吧,明日辛苦您往虎贲营跑一趟,将他领回去吧,我不教了…”   “别别别,”程以贵急得抓耳挠腮,推门而入忙给詹全倒酒,“地窖黑咕隆冬,我不过是取酒取慢了些,天地良心,我绝不是怕见到师父您!”   詹全痛饮一杯玉沥酒,舌头嘚一下冲盛言楚得意地痞笑。   盛言楚眼光溜向在詹全面前温驯如猫的程以贵,微微一哂,暗道果真是一物降一物,他这个表哥皮的很,他小时候不知道被其折磨过多少回,如今能让表哥吃瘪倒挺好玩。   因要说朝事,詹全在程以贵的伺候下喝了几倍玉沥酒后,遂摆手让程以贵出去练功,一听能出去,程以贵当即松了口气。   门关严实后詹全这才压低声音道:“我瞧着皇上想传位给五殿下。”   “真哒?”盛言楚料到是这样,但亲耳听见还是激动地心间发颤。   詹全以为盛言楚不信,将手中酒盅往桌上重重放稳,道:“此事八.九不离十,皇上他……”   在盛言楚面前,詹全知无不言,连老皇帝打盹时的呼噜声都模仿了出来。   最后就差揪着盛言楚的衣领问他信不信。   “信信信,”盛言楚嘴角微挑,“詹将军一言九鼎,我自是信的,只五殿下执着于金家女…皇上不气么?”   詹全大粗手捏着小小的刀叉切肉,闻言抬眸:“气归气,要我说五殿下也忒不懂事,皇上年岁高,还拿这等小事烦皇上作甚?”   盛言楚优雅地叉了口牛肉进嘴,慢慢嚼着,詹全将刀叉扔一边直接拿筷子夹,塞满嘴将牛肉咀烂后方道:“你护着金家女是碍于恩情,这恩情自是比天大,不还不行,但五殿下呢?”   詹全眼睛瞪大,手在桌面一个劲地敲,忿忿道:“那金家女我见过,也不是什么顶顶绝色女子,五殿下怎么就舍不下?他若听皇上的话另娶妻,别说东宫之位,怕是那龙椅皇上现在都要分半边让他坐,可谁叫五殿下不顺从?为了个女人和皇上斗嘴,也就五殿下做得出来,搁从前,废太子和四殿下早就巴巴的换上喜服成亲了!”   盛言楚浅笑,举起手中的红薯酒敬詹全。   詹全替老皇帝打抱不平,越说越气,见盛言楚杯里倒得是不醉人的红薯酒,当即大着舌头说:“我不跟你喝这个,你换玉沥酒来——”   酒桌上劝酒的都喜欢这样,盛言楚权当没听见,见詹全渐有醉意,便喊程以贵挤条热毛巾给詹全散散酒气。   额头敷了热毛巾后,詹全眼前清明了些,咬牙续道:“南域一战难打,这十年来南域海贼暗中休养生息,有金家银库在,他们储备的军力不菲。”   盛言楚犹豫了下,半晌才问:“那这一战胜算多大?要打几年?”   “五五开。”詹全保守地说,“至少三年。”   盛言楚张大嘴哑然失声,结结巴巴:“要…要三年?这么久吗?”   詹全叹了口气,歪着脑袋道:“这一去我怕是一时半伙不能再找盛大人您喝酒了,皇上有心在退位前将南域海贼收服,南域小岛无数,若想将其一一归拢到我朝,得花不少功夫,皇上给得期限是三年,三年没能将南域拿下,我这个骠骑将军就得让贤咯。”   盛言楚一看詹全大有将这顿饭当饯行,当即忧心:“詹将军且顾着身子,三年时间长着呢,千万别急,慢慢来,我先祝将军凯旋归来!敬您——”   程以贵给两人倒上玉沥酒,一饮而尽后,盛言楚瞥了眼自家表哥,詹全接下来想说得也是这个。   “贵子这徒弟虽皮,但我喜欢的紧,嘴上嫌累嫌苦,但只要我交代的功夫,他都一一照做照学,学得还挺有模有样。”   陡然被夸,程以贵顿时涨红脖颈。   表哥有出息,盛言楚自然开心,可一想到詹全即将要出征,脸上的笑容一下收了起来。   詹全走了,那他表哥怎么办?跟着去?   詹全不喝酒了,宽厚的身子往后一靠,有话直说:“盛大人您想怎么着都成,让贵子跟我去南域,我定会保他无虞,不让他去也可,我该教的把式教得也差不多了。”   翻译一下就是程以贵不去南域,那这两人的师徒关系就到此为止。   南域马上就要乱起来,让程以贵去随军是大事,盛言楚哪能做得了主,正头疼呢,身旁侍立的程以贵抢着开口。   “楚哥儿,就让我跟师父去南域吧?我想去!”   “好样的!”詹全拍拍身骨结实的程以贵,朗声笑道:“走武人之路,这辈子不去战场杀几个贼子岂不憋屈?”   笑过后,詹全看向一言不发的盛言楚。   “盛大人?”   盛言楚扭头去看程以贵,那个从前喜欢抓蛇吓唬他的表哥不知何时长得比大舅舅还要高大威猛,双目浓黑如漆,本该白净的脸晒得黝黑,结疤的伤口横在脸上铮铮吓人。   程以贵被盯看的头皮发麻,两只粗硕的食指比对在一块,道:“我爹我娘那还望楚哥儿你帮我劝劝…”   盛言楚没答应,而是反问:“表哥,战场可不是练武场,是真刀真木仓地干,你弃文从武还没一年,如此仓促地上战场,你就不担心出意外?”   詹全说能保护表哥性命,可能护一回,那第二回 第三回呢?   程以贵眼皮一跳,詹全也在等程以贵的答复,程以贵被两人看得浑身不自在,可问题还是得交代。   “我不怕。”   程以贵一屁股做到师父詹全身边,盘起腿一副决然的模样,大声道:“我这趟来京目的就是跟师父学,师父去哪我去哪,师父去杀敌我也要去,师父说过,贪生怕死的乌龟永远都学不好武,我不想当握剑一年拔不了几次的侍卫,我想去战场厮杀一番。”   中二的话说完,程以贵自觉放缓了语气,对盛言楚道:“楚哥儿你就让我去吧,我不再是当年那个只会拿蛇吓唬你的毛孩子了,我懂分寸的…”   说完合掌不停地抖拜,目露浓浓祈求。   大事面前,他爹乐意听当官小表弟的话,小表弟点了头,家里肯定也会同意。   詹全该说的都说了,现在就等盛言楚拿主意。   盛言楚一边饮酒一边叹气,拦着不让去吧,表哥肯定会不甘心,日后和他生分都有可能。   可若是去了有闪失,他怎么跟大舅舅交代?   “楚哥儿…”程以贵可怜兮兮地瘪嘴喊。   盛言楚最受不得亲人这样,起身干脆道:“你去你去,但我一人答应怕是行不通,你得问我娘——”   程以贵忙笑开往外跑,嘴里甜腻腻地喊着‘姑姑’,声音大的连屋檐下的鸟雀都吓得四处蹿飞。   饭饱酒足,事儿也说得差不多,詹全跟着起身,展眉笑道:“放心吧,我说到做到,三年后,我定让贵子全须全尾的回来见你。”   盛言楚握拳抬手和詹全五指碰了碰,郑重道:“你也一样,三年后你凯旋归来,我定亲自去城门口接你!”   “好。”   詹全阔步离去,屋外等不急的程春娘疾言厉色道:“楚儿,你咋能答应呢?贵哥儿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咋跟他爹娘交代?”   尾随而来的程以贵蔫得跟打了霜的茄子一眼样,很明显挨了他娘一顿训斥。   盛言楚强笑:“娘,你听我说…”   “我不听。”程春娘摆头。   盛言楚:“……”   好说歹说,说到更夫都打哈欠了才将程春娘说动。   可以去,但得先解决一件事。   崔方仪翻年就十七,程以贵得给人家姑娘一个交代,总不能让崔方仪再等三年吧?那就成老姑娘了。   程以贵闷声点头说他有打算,打算就是第二天一早不见了人影,只留了一封信,说他要回家成个亲。   盛允南拢着袖子和阿虎在门口唠嗑。   “贵叔回家铁定要挨打。”   阿虎还没见过程有福,闻言问:“大舅老爷凶吗?”   “凶。”盛允南撇嘴,“叔小时候玩赌,险些被大舅老爷追着几里路打!”   阿虎‘咦’了声:“爷小时候还赌哇?”   盛允南嗯嗯点头:“赌的,镇上有一个姓廖的私塾先生被叔坑的老惨了…”   “咳!”盛言楚黑着脸站在两人身后。   察觉到盛言楚射过来的警告眼神,盛允南躁得四处找缝钻。   -   梁杭云要去的国子监和翰林院同路,每日两人都会同乘马车。   听盛允南提及廖夫子,两人坐上车后话题不由往康夫子身上跑。   “我来京前去康家探望了,”梁杭云不知道该不该说,吞吐道:“康夫子身子已经大不如前,不过精神头倒还行,章哥儿一直都伴在康夫子身边…”   这时马车拐了个弯,马上就要到国子监,听了一堆家常的盛言楚微眯起眼:“夫子是不是见过俞庚了?”   俞庚从翰林院出去后做了个小县令,上任的地方离怀镇不远。   梁杭云楞了下:“见过了。”   马儿嘶鸣一声,外头阿虎适时喊:“爷,国子监到了。”   梁杭云背起书箱,回头凝望了一眼端坐在那的好友。   好友一句多余的话都没问,可他满肚子里的秘密似乎被好友看得清清楚楚。   梁杭云心头苦笑,果真是不会哭得孩子容易被欺负,那俞庚不过是跪在康夫子膝盖边嚎叫了几嗓子罢了,康夫子竟就信了俞庚的一面之词,认为好友仗着李家的势针对俞庚。   “杭云兄快些进去吧,别一会讨祭酒大人责骂。”盛言楚笑着催促。   梁杭云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国子监的书生们见马车停在那久久没人下来,便过来喊梁杭云,梁杭云紧了紧书箱带子,最终还是只字未言。   阿虎继续赶着马车往翰林院走,盛言楚合上车帏烦心的闭着眼假寐。   进翰林院之前,盛言楚问阿虎:“怀镇的信多久没来了?”   阿虎翻出随身携带的小册子,认真道:“有两月没来。”   盛言楚轻哦了一声,半晌交代道:“待会我娘往程家寄嫁娶用的东西时,你将我书房抽屉里的信一并寄到怀镇,记得让驿站加个急。”   抽屉里有两份信,一封很久之前就写好了,是给康夫子的。   上京后他和康夫子并没有断联系,几乎隔一个多月就会通信一封,有时候康夫子的信来得更密,如今好端端的突然断了两个月…   莫非康夫子真的认定是他害俞庚仕途不顺?   第二封信是寄给程家大舅舅,贵表哥随军去南域的事他得提前给大舅打个预防针,省得到时候被突然回家的贵表哥吓到。   两封信并程春娘在京城搜罗的一些嫁娶用的好绸缎和体己才出京城,老皇帝命詹全征伐南域的圣旨就降了下来。   老皇帝歃血为盟折箭为誓,勒令詹全什么时候慑服南域就什么时候回朝,朝中文武百官从中隐约猜到老皇帝这是想在自己的退位诏书上画一个圆满。   十月初三,詹全领着十万大军杀向南域,盛言楚是文官不好近前相送,便和李兰恪爬上城墙观望,城墙上不少百姓抹泪,高呼一路平安。   须臾,藏在京郊深林里的大军慢慢现出身影,整齐划一的走出来后,林中鸟雀猛地向高空飞去,一时间空中鸟叫声不断。   老百姓们仰头看着展翅腾飞的鸟,再看看城外攒动的兵马人影,这才意识到他们平日呆得山上竟有这么多将士藏匿其中。   十万人马当然不可能全从京城调取,现身的不过一万多人,剩下的九万则由詹全手持虎符从地方抽调,几军半路汇合后再出发南域。   盛言楚没见过行军打战的阵势,这一下倒算是开了眼界,李兰恪比盛言楚还激动,乐不可支的跟盛言楚介绍当年少将军随军的壮烈场景。   今日城墙上来了不少人,盛言楚眼尖地看到了一群小厮围着的五皇子。   朝堂上的风吹得比什么都快,一说老皇帝有退位意图,文武百官立马将目光投注到五皇子身上。   城外士兵见未来的新帝顶着寒风出来相送,铮铮铁骨的汉子们感动的眼泪哗哗,詹全一声高喊,士兵们纷纷挥动木仓杆刀剑呐喊口号。   五皇子解开大氅,里面穿得竟是劲装,对着万人兵马行了抱拳军礼后,底下将士顷刻热血沸腾,欢呼声更胜。   李兰恪对五皇子的印象不太好,犹记得金銮殿上五皇子拳打盛言楚的事,见五皇子目送大军走后才离开,李兰恪嗤了声:“百姓们蒙在鼓里不知,你我也不知么?五殿下上城门是为了送金家女随军。”   盛言楚脚往李兰恪脚背上一踩,还用力的碾了碾,李兰恪疼得倒吸凉气:“楚哥儿,你——”   “金家女昨儿就已经跟着运粮草的兵马先一步出了城。”盛言楚松开脚,漫不经心道:“兰哥,你这话可别乱传,不然将士们还以为他们比不上一个金家女呢。”   李兰恪忙捂着嘴,小声赔罪:“我的错,我的错…”   两人正闹着呢,阿虎跑了过来,附耳道:“爷,擒文斋偷咱家的墨石,当场被周掌柜抓住了,如今人绑了起来,周掌柜让我问您怎么处置。”   李兰恪挑眉,插嘴道:“怎么处置?送官呗。”   回头冲盛言楚一笑,道:“楚哥儿,你对擒文斋也忒客气了,前儿听说他们不要脸的派人过来劝周蜜重回擒文斋,一招不成竟做起了扒手,哼,也就打量你好欺负。”   盛言楚轻哼了声,边往墨石铺子方向走,边对阿虎道:“你先去知会周掌柜,让他将人押去衙门,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阿虎应声而去,盛言楚紧随其后。   两人才走进墨石铺子那条街,就见铺子前挤满了人,这些人大多身着国子监的书生袍,见到盛言楚,一行人忙将盛言楚团团围住。 第144章 【三更合一】 又一人去……   监生们叽叽喳喳地叫:“您得给我们一个说法…”   盛言楚才从城墙上吹了冷风下来, 这会子听到书生们蜜蜂一般的嗡嗡声,盛言楚只觉脑壳疼得厉害。   “怎么了这是?”盛言楚拨开众人问周蜜。   周蜜将盛言楚往角落拉,不友好地瞥了眼外边吵闹的书生, 哼道:“他们就是来胡闹的, 东家你才说在药墨上贴上标签,那些人就吵着说咱们卖假货。”   周蜜见不得外头有人诋毁他的东西, 扬声指桑骂槐:“谁家人参枸杞只卖三五两?谁家敢卖我周蜜将脑袋切下来给他当蹴鞠玩?”   “成天摸书的人一点眼力都没有, 古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怎么没见你们跟老祖宗讨要黄金屋颜如玉?”   “药墨,药墨,自然是以墨为主, 想进补人参行啊, 往左拐走半炷香去药铺——”   铺子里的书生羞红了脸,本来占上风想借盛家墨石铺子虚假宣传坑一把, 没想到周蜜和别家铺子的掌柜一点都不一样, 一般铺子出现危机,掌柜的不该遮着瞒着吗?怎么到了周蜜这就变了?   周蜜他才不怕,对付这种人就该厚着脸皮怼, 不然有一就有二, 回头指不定还有不要脸的人跑过来质问药墨里面咋没见到人参片?   还别说,这种人世上真的有。   盛言楚了解了前因后果后, 一时无言。   就像周蜜说的,书中有颜如玉,怎么就没见他们去找书肆掌柜的要美人?   忽想起一事,盛言楚皱起眉:“我让你贴得标签可都贴了?”   标签上他大大方方写了药墨的配料名称以及有关药墨的保管方法和最佳使用期限,这些他均作了详细的说明。   “连夜让下边的人都赶制了出来。”   周蜜拿起几块包装好的药墨给盛言楚:“严大人管得淮安府, 钟公子手里的江南府,还有临朔郡都送了样板药墨过来,您瞧瞧。”   盛言楚接过药墨,几块药墨属江南府的最花哨,临朔郡的最朴实,但墨身都包着一张写满小字的素纸,素纸上写得内容正是盛言楚所要求的东西。   “钟公子来信说盛家招牌的刻印正在赶工,约莫月底能运到京城,回头咱们请些绣娘在拓印的‘盛’字上绣一圈,到那时盛家墨石牌子就算正式立了起来。”周蜜说这话时激动不已。   盛言楚将药墨放桌上,笑道:“这些事慢慢来,你先去将外头那些书生招进来,我有话跟他们说。”   被周蜜骂了一顿后,书生们瘪得跟被针扎的气球似的,一个个有气无力的站在外边,之所以不走,是因为这些人不明所以,以为药墨能替代人参枸杞,便半夜就守在盛家墨石铺子外边,待铺子一开张,他们就冲进来将为数不多的药墨一扫而空。   交了银子后,书生们这才发现这批药墨和之前的不一样,望着上面醒目的‘药墨先是墨后是药,切不可混淆’的字样后,书生们傻了眼。   还有什么最佳使用时间…意思是说过了这期限药墨就不起作用了?成了废墨?   之于种种疑惑,书生们觉得自己受骗了,一气之下结伴闹到了盛家铺子。   进来后见屋里有周蜜,书生们当即唯唯诺诺的不敢喘气,盛言楚没想到周蜜在这些书生眼里如此可怖,便交代周蜜去处理擒文斋扒手的事。   周蜜眼神闪了闪,冷着脸去见擒文斋的人。   书生们呼了口气,见盛言楚笑眯眯好说话,几人你看我我看我,最终站出一个胆大的书生作为代表和盛言楚交涉。   “盛翰林,不是我们故意来闹。”   书生们先摆正自己的态度,道:“我们信任您家铺子的墨石,还没见到药墨每人就都付了十几两的银子,您也是读过书的,想来清楚我们这些远走他乡来京求学的优监生并不是什么富贵人,十几两啊,都是家里辛辛苦苦攒得血汗银…”   盛言楚双手合拢放在身前,静静地听书生往下说:“您铺子突然往药墨上贴了什么签,这可把我们整迷糊了,还望盛喊林给个说法,什么叫最佳期效?是不是过了这日子这墨就不是药墨了?”   有书生小声叹气:“真遭罪,我咬牙一口气买了八块,半年都写不完,那签上说最好三个月内写完,那我…咋办?”   见盛言楚坐那一句话都不说,书生们以为他们得罪了盛言楚,讪讪一笑后拉扯别的话题。   “盛翰林您也是心大,满天下也就您家敢将配料明晃晃地写在上头。”   “您就不担心有人偷师?”   擒文斋:“……”直接念我的名字算了。   盛言楚抬手让众书生坐下说,书生们推辞了下,然后挨着长椅排排坐好。   对于书生们的一连串疑惑,盛言楚笑笑,旋即取来一张素纸。   “你们也别怪周掌柜说话难听,银货两讫出柜台概不负责,这是天下行商统一的口诀,药墨是诸位抢着要买得,如今不分青红皂白就说盛家药墨掺假是否欠妥当?”   书生们立刻红了脸,磕磕巴巴解释,无非是他们先前以为药墨能替人参枸杞…这话一说出口,书生们脑海里立马浮出周蜜那句颜如玉的讥诮话,书生们当即闭嘴,谁也不再提这事。   书生们不提,盛言楚提。   “配料我一样不少的写在上面,还真没掺假,诸位若不信可以拿到药铺去查一查,该是人参药墨,那查出来的绝对有人参。”   盛言楚抖了抖手中的标签,正色道:“我朝商人不下万数,能将配料写得清清楚楚的仅此盛家一家,敢这么写,那就不惧买客说我们做假,各位说盛家墨石不好,价格比别家贵我都认,但唯独不可造谣盛家墨石有假!”   “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盛言楚将素纸标签往桌上一拍,失笑道:“我喊你们进来,原也是瞧你们和我一样是书生出身,在外求学是挺不容易,但经商的人就轻松了?诸位都是国子监的监生,外头多少私塾学子将一对眼睛刻在你们身上,你们来我铺子大肆地闹,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这也是为什么盛言楚第一时间让监生们进来。   盛言楚说话轻轻柔柔,落在书生们耳里却如金鼓般震人心。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书生们心软下来,再看素纸上写着的配料,书生们暗暗叹气,都怪他们贪小便宜,七八两的药墨怎能替代真实的人参枸杞?   “那这最佳使用期限又是怎么一回事?”   书生们呆呆问,看在盛翰林的面上,他们愿意相信盛家墨石没有掺假,但这日期也太短了,他们都存了好几块药墨呢,药墨昂贵,他们均不舍得用,如今要他们在明年一月前全部写完,这不是叫他们烧银子乱用吗?   盛言楚本来打算弄保质期和生产日期,但这两项解释起来很繁琐,加之擒文斋等竞争对手都在盯着,他若是将生产日期也标上,有些制墨的老师傅可以根据铺子墨石上架时间推算出盛家晒墨的时间长短,这样一来还真的会引来一堆偷师的人。   索性他将两者融合,只写一个最佳使用时间。   见书生们纳闷这个,盛言楚耐心科普:“药都有坏的时候,药墨自然也是有,若这药墨几年都不臭,那还是药墨吗?”   “说得对,指不定往里面掺了什么不易坏的东西,咱们天天用墨,长此以往身子哪里熬得住?”   盛言楚多看了说这话的书生两眼,不易坏的东西不就是后世的防腐剂吗?   道理大家都明白,可……   “盛大人,我是真喜欢您家药墨的气味,这不,我一次囤了十来块,想着慢慢用,您这一招使得我现在头还晕着,三个月写完一快药墨当然不难,可我有十来块啊……”   “我也有不少,药墨最便宜的也得三五两,三个月就得花十几两,我哪里吃得消。”   “可不嘛。”有书生急得眼泪打转,“我求周掌柜,说能不能退一些,周掌柜说行有行规,不是质量问题概不退货,我们也是没辙——”   盛言楚淡了笑容,没辙就胡乱造谣他家药墨掺假?   书生们自知理亏,纷纷起身拱手赔罪。   该解释的都解释了,能和解当然好,国子监是官学,里边的学生指不定过两年就是盛言楚的同僚,盛言楚愿意给他们面子,为这点小事结仇没必要。   盛言楚掸了掸素纸标签,假笑两声:“今个我瞒着周掌柜给你们行个方便,你们没拆的药墨今日都可以拿过来退了,但下不为例,我这铺子全权交给周掌柜打点,他是生意场上的老人,再有下次无缘无故退货,周掌柜岂不没脸?”   书生们大喜,忙迭声道:“是是是,我们也不敢叫周掌柜难做人,盛大人能开先例让我等退货已然够意思,我们知好歹的。”   书生当中并非没有嘴甜的,见盛言楚嘴角绷着紧紧,立马有人笑道:“您铺里墨石的好与坏,我们这些人最清楚,原先在淮安府还没下场院试时我就用您家的墨石,贡院又热又燥,不成想您家墨石研磨开散发的那鼓鼓清香震得我头脑倏地清醒。”   现场听到客户赞许的反馈,盛言楚当然开心。   书生们眼睛一亮,又有人道:“我院试用得也是您家的墨,正因为您家药墨好,我一上京就直奔盛家墨石铺子,别家的墨石我一概不买。”   其余书生也七嘴八舌说着,盛言楚听得心花怒放,面上却不表,只嘴角浅浅勾起一丝笑,拱手致谢众书生的厚爱。   书生们团团和气的离开屋子,一出门外边老百姓立马过来追问,书生们信守承诺一一纠正他们之前的胡言乱语。   “掺假?没有没有!”   “…你家炖的人参汤能留一年两年?”   “不能。”老百姓摇头。   “那不就是咯,盛家正因为用的是真材实料,所以使用期限才短,三个月用一块墨石绰绰有余,盛大人说了,大家买药墨时别一口气买太多,省得用不完…”   老百姓笑出声:“别人家做生意巴不得我们多买一点,盛大人倒是有趣,反着来。”   “那是因为盛家药墨是好货啊,好货从来就不愁卖。”   “也是,我家那小孙子极为喜爱盛家的党参药墨,每回一研墨,都不用喊他他就自己过来乖乖坐好。”   老百姓们你一眼我一语,纷纷说起家里孩子用盛家墨石的趣事。   “我家幺儿嘴馋,添了一口的墨,可把我吓坏了,毕竟一些墨臭的很,如今盛家将墨石配料一一写在上面,我一看,嘿,里边还放了蜜糖,难怪幺儿喜欢吃。”   “喜欢吃也不能多吃。”   盛允南上午会在墨石铺子偷学周蜜的算账手艺,周蜜被盛言楚喊去处理擒文斋的事后,铺子里现在就由盛允南看着,听到这话盛允南忙将盛言楚先前交代的话一字不漏的科普给老百姓。   得知墨石粉吃多了容易拉肚子,连带着优监生们都连连点头。   “难怪我隔三差五肚子就不舒服,嗐,原是我喜欢舔墨的缘故。”一青衣书生不好意思的笑笑。   “到底是状元郎——”忽一书生高声感慨。   “仁兄这话意思是?”   书生唇畔露出笑容:“我们读这么多年书都没能参透墨汁吃多了能惹肚子疼,京城最大的墨坊擒文斋也没人往外传,唯独盛大人…你们说是谁告诉盛大人的?”   众人哈哈大笑:“还能是谁,自然是盛大人自个悟出来的。”   “怎么悟?”   “天天吃墨呗。”   周蜜将擒文斋的人送往京兆府一送,回来路上着重去国子监门口溜达了一圈,原以为会看到那帮书生说盛家药墨的坏话,熟料这些人都在笑谈盛言楚吃墨的事。   “东家读书时喜欢吃墨?”周蜜一进门就问。   盛言楚早就从盛允南嘴里听到了外边的‘流言蜚语’,闻言微微抬眸:“哪个读书人肚子里没三两墨水?”   周蜜细长眉眼含笑:“东家打趣,您知道我问得不是这个。”   盛言楚才不会亲口说他从前在家将墨汁当酱油蘸饺子吃的糗事,顾左右而言他:“你事办得如何?”   周蜜摸摸鼻头:“衙门的人一审,还没上刑呢他们就招了,说是那对父子指使他们干的,衙门的人让我问您,您是私了还是公了。”   盛言楚端茶缓饮:“怎么私,怎么公?”   周蜜皱眉:“擒文斋新掌柜说他们愿意出银子将偷走的墨石卖下。”   “就这?”   周蜜点头:“公了无非是按墨石价钱的多少定一定吃牢饭的天数…”   盛言楚从善如流地问周蜜想私了还是公了。   周蜜迟疑后还是不敢说,盛言楚低头翻着账本,动作缓慢,轻声道:“上回你求我给擒文斋留点颜面,我给了,可擒文斋呢?不但要挖我的人,还偷我的货…周大哥,您说我这回若私了,下一次他们又该怎么对付我?”   周蜜一双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闷闷道出一句:“东家想如何处置都成,擒文斋死不悔改,再留情面后患无穷。”   盛言楚等得就是周蜜这句话,起身行至周蜜跟前:“我知道周大哥舍不得擒文斋,但如今的擒文斋早已不是周老爷子打下的那片江山,我若是周大哥,等自己羽翅丰满后定要将擒文斋抢回来,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看着别人将擒文斋毁得一塌糊涂。”   周蜜猛抬头:“东家的意思是?您不是说永不收购擒文斋吗?您答应过我的!”   盛言楚顿住脚,啧啧摇头:“周大哥怎么也犯糊涂了?我何时说要吃了擒文斋?”   周蜜急得张口想说,盛言楚摆手让其淡定,闲闲道:“我自是会信守承诺不沾擒文斋,可其他家的墨石铺子呢?周大哥您还要去求他们?”   周蜜气势一下矮了下来,目中隐有不甘和无助。   盛言楚心头微有不快,嘴角下压,快语道:“身在曹营心在汉,周大哥,你这事做得不地道吧?”   “没,”周蜜忙摇头,三指起誓:“我周蜜从不做这等背信弃义的缺德事,若有——”   盛言楚截住话头,轻叹道:“我自是信周大哥,只是周大哥对擒文斋一再迁就,我这个东家看着挺不是滋味,哪有自己铺子的掌柜成天操心别家的生意?”   周蜜哑口无言,盛言楚理解周蜜的苦衷和无奈,但谁理解理解他?周蜜一来盛家,他就将墨石铺子的账房全权交给周蜜,而周蜜呢?三番五次替擒文斋说情。   “您好生想想吧。”盛言楚不欲多说,拿起装有账本的箱匣就往外走,周蜜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   夜里盛允南过来跟盛言楚汇报春娘锅子铺的账目,见墨石铺子的账本也在,不由嘀咕了一声:“墨石铺子的账前儿不是才对过吗?”   盛言楚翻开账本从头到尾细看了一遍,发现盛允南这段时间进步很快,做账的手法应该是跟周蜜学得,挺好。   “叔,”盛允南指指墨石账本,好奇地问:“这账本…”   盛言楚将三间铺子的账本都往盛允南手中放,幽幽道:“周掌柜近些天要处理擒文斋扒手的事,你既想做他徒弟,不若你多操心些,一并帮他将账管了。”   盛允南嘿嘿乐:“行啊。”   捧着沉甸甸的账本,盛允南一蹦一跳地去找周蜜。   周蜜在擒文斋做得虽是大掌柜的位置,但领得工钱并不高,打拼二十来年赚得银子悉数都填了周父当年的赌窟,因而被擒文斋赶出来后,周蜜除了一个装有几件衣裳的包袱,就剩儿子。   周家父子俩无地处,盛言楚便将盛家东院后边几间倒座房暂时借给两人住,盛允南乐颠颠的过去时,周蜜正在跟儿子你一声我一声的叹气。   “爹,东家对咱这么好,你咋还惦记老东家?不要脸。”   “哎,擒文斋有你爷一份,你有爹我没有,我就只剩擒文斋这一份念想了…”   周家子豪气德拍胸脯:“爹,你想爷啦?要不你喊我做爹——”   “找抽是吧?!”   盛允南站在墙角恰好偷听到这一段,忍不住扑哧笑开。   见来人是盛允南,周蜜面颊微红,问盛允南夜里来找他干什么。   “喏。”盛允南将账本摊开,转述盛言楚的话:“叔说您这两天要忙擒文斋的事,就喊我替您算几天账,周掌柜,您得快些,我又管锅子铺又管墨石铺,属实忙不过来。”   周蜜手中沉沉落下一沓账本,见盛允南要走,周蜜忙喊住人。   周蜜脸烧得烫人,难为情地问:“东家没说旁的话?”   盛允南准备摇头,忽而狡黠一笑:“有。”   周蜜心一提:“说了啥?”让我卷铺盖走人?   盛允南咧笑:“叔说让我跟着您后头学,让您抽空多教教我算账。”   周蜜蹙眉:“就这?”   盛允南装模作样的点头,等盛允南一走,周蜜儿子立马问周蜜真的要收盛允南做徒吗?   周蜜捧着失而复得的账本淡然一笑:“东家给我台阶,我自是要下。”   且要下得漂漂亮亮。   -   京城的冬天冷得早,才十月天上就开始飘雪。   国子监和往年一样,每隔一个月便要进行一次小考,地方优监生们就指望着每月的赏银做生活费呢,这其中就有梁杭云。   到了月底,梁杭云就和跟屁虫一样跟在盛言楚身后,连蹲茅坑的时间都放过。   “楚哥儿,这道题你听听我写得可行?”   梁杭云清清嗓子,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地往下读,茅房里的盛言楚无语望天,只求老天爷要惩罚他就劈道雷下来算了,何必要用这种法子折磨他?   一出茅房,梁杭云就将沾好墨水的笔替上来,脸上的笑容和煦如春风。   盛言楚呵呵干笑,在一声声‘楚哥儿行行好’的叫唤下,盛言楚认命地拿起笔批阅。   梁杭云倒也争气,才进国子监就顺利的获得了赏银,一共十一两,梁杭云分出二两请盛言楚吃酒。   席上梁杭云做贼心虚地说:“那人也得了赏银,一甲,比我多四两。”   那人就是王永年。   盛言楚勉强点点头:“王永年当年是静绥小有名气的神童,他后来泯然众人主要是因为心思不在读书上。”   这段时间梁杭云在国子监一直充当盛言楚的眼线,有关王永年的一举一动,盛言楚知道的一清二楚。   “他憋着事呢。”梁杭云丝毫不给王永年面子,浅啄了小口酒暖身,道:“楚哥儿,你还不知道吧?他妻儿跟人跑了。”   “跑了?”   “对,跑了。”梁杭云压低声音,“他那儿子压根就不是他生的,他生不了。”   这事盛言楚早在三四年前就知道了。   梁杭云续道:“年初静绥下了场雪,好巧不巧将王家宅屋压倒了,你猜怎么着,王永年他婆娘躺在野男人怀里呢!而王永年可怜巴巴地睡耳房小床!”   盛言楚一惊,戴绿帽子戴得这么刺激?   梁杭云酒量不行,喝两盅眼睛就眯成了缝,拉着盛言楚大说特说:“…左邻右舍看得真真的,王永年娶得那蔡氏抱着的相好的和王永年儿子长得一模一样…啧啧啧,他还没来得及休妻呢,蔡氏就连夜带着儿子和奸夫从静绥消失了…”   “王永年没报官?”   “没。”   梁杭云摇头:“他倒出奇的冷静,也没去找蔡家的麻烦,只写了封休书给蔡家,然后就一头扎进县城,你是没见着他后来那发狠的模样,连去食馆时手都不离书。”   盛言楚抿了口酒,忽问:“他这么努力就是为了考国子监的优监生?”   梁杭云醉的眼神迷离,过了半晌凑过来拿手指抵唇:“有件事我没跟你说…”   “嘘…”梁杭云两颊生出驼红,已经分不清眼前是谁:“我跟你说了你可别跟楚哥儿说。”   盛言楚认真点头:“咱不跟他说。”   梁杭云踉跄着脚步靠到盛言楚一侧,小小声道:“蔡氏是王永年故意放走的…他娘来县学找他,我无意听到了这对母子的争执…他还说他要上京就是为了找楚哥儿他舅舅…”   豆大的烛火下,盛言楚俊挺的面容上显出一种狠厉的神情。   这时窗外传来脚踩树枝的吱呀声,盛言楚猛地起身开门,白雪铺地的大树下,月惊鸿不知所措的蹲在那装死。   “进来。”盛言楚语气冷淡。   梁杭云被梁家两个妹妹抬回去睡了,此时屋里就只剩盛言楚和月惊鸿两人。   “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我是路过。”   这还真不怪月惊鸿,盛言楚和梁杭云喝酒的地儿是月惊鸿回屋的必经之地。   盛言楚不动声色地站在房中,那日甥舅两吵了一架后,两人都不愿搭理对方,为了王永年,两人再次相对而立。   这大半年来,月惊鸿一直在外跑腿干中人活计,风吹日晒的难免会被晒黑,而盛言楚长时间在翰林院批文书,一白一黑十分显眼。   “既知王永年不死心,你当如何?”盛言楚直截了当的问:“和他旧情复燃双宿双飞?还是止于秋水各自安好?”   月惊鸿离烛火远,整个身子都隐在盛言楚高大的身影之下,盛言楚问得这么直白突然,月惊鸿一下愣住。   屋里静的落针可闻,寒风从窗格缝隙呼呼往里吹。   “然舅舅,你说啊——”盛言楚咬牙扭头喊。   几乎是同一息月惊鸿开口说:“我不见他。”   盛言楚反应极快的走过来,身影彻底将月惊鸿吞灭。   “当真?”   月惊鸿这几天锁在屋里想的也算透彻,点点头:“真的。”   见了也没意思,早在当初王永年移情别恋的时他就起了断绝的念头,只那时他是孤寡的兔儿爷,也许和王永年生分后,他会遇上第二个王永年。   然后周而复始的被抛弃、再相遇…与其过这样的日子,他还不如在王永年这颗树上吊死,所以他才会厚着脸皮去讨好王永年。   王母的刁难,蔡氏的讥诮,王永年的狠心…   那些时日他将自己最狼狈的一面都表现了出来,被王母赶出来的当天,他见到了外甥楚哥儿。   盛言楚愿意去相信自己的亲舅舅,指着炕几让月惊鸿坐下聊。   “王永年就是个渣男。”   时隔多年,盛言楚对王永年的印象还是没变,“你放下他也好,等过几年,我帮你物色个——”   “我不娶。”月惊鸿固执的打断盛言楚,苦笑道:“兔儿爷从良,如今虽和常人无异,但从先做过的事能抹得干净吗?我要是娶妻岂不是害人家姑娘?   盛言楚目光一闪,思忖片刻后欲言又止:“要是男——”   “也不要。”   月惊鸿羞红了脸,尴尬的扯动嘴角:“我若不是幼年被卖进兔儿馆,你以为我喜欢过那样的日子?谁家儿郎不想堂堂正正的娶妻生子?我这不是没福气吗?!”   盛言楚微微一颔首,他这个舅舅在静绥刚跟他见面时喜欢涂脂抹粉,后来从良后就再没有穿过那些风尘衣裳,说话时也没有故意捏着嗓子说话,这也是为什么京城百姓看不出月惊鸿曾有过那么一段不堪的过去。   这种暧昧的话题不适合两个男人深夜聊,何况是甥舅。   两人不自在的干咳几声,相继转移话题。   月惊鸿给盛言楚斟醒酒茶,问起华宓君昨儿来盛家的事。   这回换盛言楚羞赧,嘴角上扬:“李兰恪嘴长,回去跟她说咱家多了两个貌美的女郎,就杭云兄那两个妹妹,她一听不得了,非要过来瞧一瞧。”   这种甜蜜蜜的话语听得月惊鸿手臂不停起鸡皮疙瘩。   顿了顿,傻乎乎乐着的盛言楚嘴角笑容忽而一滞。   “咋了?”月惊鸿问。   盛言楚暗暗咬牙,脸上浮起一抹可疑的薄红,道不清是怒还是不悦。   “原先李兰恪跟我说她喜欢貌美的人我还不相信,昨儿我倒是信了,一见到杭云兄那两个窈窕妩媚的妹妹后,她竟跟我说那两人相貌比我还要出色!这能比吗?!”   月惊鸿哈哈大笑:“华大小姐性子爽朗,她若不这么说,你让梁家两个姑娘怎么下台?”   华宓君性子火烈,带着丫鬟就找上了门,当时梁家妹妹们的确吓了一大跳,听月惊鸿这么一说,盛言楚这才意识到自己想岔了道,他还以为华宓君不论男女都喜欢呢…   说起华宓君,两人不可避免撩起少将军李念和,尤其在当下局势。   月惊鸿幼时被拐后落脚点就是南域,一想到自己呆了多年的’故乡’要开始打战,不禁唏嘘:“南域地广,没个向导很难从海上平安归来,若少将军还活着,有她在,詹将军便能多个帮手。”   盛言楚点头赞同,詹全也跟他吐槽过,说老皇帝给他的兵多半是内陆兵,都不会凫水怎么海战?   好在詹全手中的主力是淮安城运河上的士兵,这些兵常年在水中练习,若指挥得当,未必不能将南域海贼杀个片甲不留。   “楚哥儿,”月惊鸿张张嘴喊,“我想跟你说个事。”   盛言楚屏息静息,似是料到要听到什么惊天话语,果然,月惊鸿接下来的话直接吓得盛言楚鲤鱼打挺。   “你再说一遍?”盛言楚瞪着月惊鸿,利落道:“你不会武去南域作甚?找死吗?”   月惊鸿斜着眼看过来:“那金家女会武?她一个女子都能随军,我一个男儿郎为什么不可?”   盛言楚气竭,鼓着腮帮子道:“你爱去就去,我倒想看看你怎么过我娘那一关。”   月惊鸿表现的很淡定,双手抱胸:“姐那不是有你吗?”   盛言楚压住轻嘲,哼道:“做梦去吧,我才不会帮你。”   “你真不帮我?”   “不帮。”   月惊鸿笑得很无耻:“那我就去国子监大门口溜达。”   “你敢!”盛言楚霍的站起来,抖着手指着月惊鸿,狠狠道:“你等着,我这就去知会我娘!”   门重重从里边打开,寒风裹着初冬的雪肆意的往屋内跑,月惊鸿理了理衣裳,就站在门口等。   月惊鸿去南域随军的事终究还是定了下来,程春娘起初死活不同意,盛言楚便祭出王永年,程春娘是不答应也得答应。   这对姐弟幼年分离,三十来年真正在一起生活的日子也就京城的这一年,到底是一母同胞,分离时程春娘哭得稀里哗啦。   因要瞒着王永年,故而月惊鸿走得静悄悄,走水路先去了淮安府,盛言楚写了信给卫敬,到了淮安府,自有卫敬的船兵一路护送月惊鸿去南域。   月惊鸿前十几年都在南域过活,论起对南域的熟悉,盛家人没人能赶得上月惊鸿,多年之后再踏上故土,月惊鸿就跟脱了缰的野马一样在海边狂跑,才来南域头一天就遭了事,误打误撞下竟帮詹全捅了一窝贼子。   一下雪,南北联系起来甚为麻烦,月惊鸿十月去的南域,平安信竟到了年底才送至京城。   一并来得还有程以贵的信。   “楚儿,快给娘读读信上说了啥?”   摊开信纸,程以贵拿手的行书跃然纸上。   盛言楚一目十行,挑拣重要的事和程春娘说。   “…贵表哥说他一切安好,才去两个多月就已经和海贼交手不下十次…”   程春娘心一揪:“他还伤着吧?”   盛言楚笑:“没。”   报喜不报忧,这事其实说不准。   继续往下看,盛言楚笑容加深,指着信上某处:“娘,方仪姐姐年底要去南域看贵表哥。”   程春娘抻着脑袋张望信纸,有模有样的点头:“那孩子倒是个实心眼的,贵哥儿能娶到她算是摊上了好福气。”   看完程以贵的,盛言楚拿起不太敢看的另外一封。   气氛倏而紧张起来,程春娘秉了口气,不安地问:“然哥儿咋样?”   盛言楚微微一笑:“然舅舅说他帮詹将军杀了一回敌…”   程春娘大喜,又问可有受伤,盛言楚摇头。   只是这信上最后几行字盛言楚没敢跟他娘说,好在他娘不识字,不然还真不好糊弄。   远在南域的亲人都相安无事,这个年盛家过得极为舒坦开心,如果能忽略初一早上在门外看到的某个恶心王姓书生就好了。   自从被盛言楚逮到一回后,王永年就越发放肆的在盛家大门外溜达,因着心情好,盛言楚裹紧大氅笑眯眯的跑出来准备逗逗傻等在外的王永年。 第145章 【三更合一】 巴柳子早……   盛家住在城西商户堆里好处挺多, 这不京城雪一大,立马就有富裕的商人遣院里的小厮出来扫雪。   都说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 商人倒不这么认为, 给他人行方便,说不定日后能恩惠到自己, 故而一大清早就有别家小厮挥着扫帚在扫盛家大门前的雪。   王永年在城西盛家徘徊了不止一日两日, 年底盛言楚休沐从翰林院回来时和鬼鬼祟祟的王永年撞了个满怀,多年之后再相遇,盛言楚可没有给这个同窗留面子,当即抄起门后的木板冲王永年打去。   王永年体力不支,还没跑两步就被盛言楚扑倒, 两人闹出的动静一下将周围百姓引来, 虽不清楚王永年和盛言楚之间有什么隔阂,但那片地的百姓都看得出来盛言楚不待见王永年。   既是盛翰林不喜的人, 左邻右舍的人觉得他们该同仇敌忾, 故而盛言楚乐滋滋的出来准备会会王永年时,看到了下面这一幕。   “让让,让让, 你睁眼瞎啊, 挡我扫雪了!”   说着竹篾扫帚就猛地往王永年脚下拍去,王永年大清早跑到盛家大门口, 希冀新年头一天能跟月惊鸿见上一面,扫帚陡然挥过来时,王永年双脚早已冻得发僵发麻,一时动弹不得只能硬生生挨打。   扫帚带起的冰雪铺面而来,王永年又疼又冷, 好不容易双脚能活络了,小厮却不依不饶,拿着扫帚跟在后面追打。   才扫过的街打滑,王永年摔倒刚爬起来紧接着又啪叽一下栽了跟头,身上的冰碴子积得厚厚一层,活像个雪人。   盛允南得盛言楚示意给扫雪的邻家小厮倒了一杯热热的姜花茶,小厮笑逐颜开地捧着茶水去屋檐下喝。   王永年抬眸看着走过来的盛言楚,拍拍衣上已经结冰的冰片,旋即跛着脚站直身子,强撑着精神哀求:“我就见一面,见一面就走。”   盛言楚觉得此时的王永年既可悲又可怜,早知有现在这幅卑微的一面,当初何必喜新厌旧?   嘉和朝并不忌讳断袖,王永年对女人硬不起来,他舅舅又是一个死心眼的人,若王永年不花心不变心,也许多年后世人真能看到一对不可多得的男男佳偶。   可惜…   王永年手掌划出好几道血口,此时血混着冰水滴答往下落,溅在雪地上开出细碎的小红花。   “就一面。”   王永年仪态尽失,长时间在外受冻得嗓子发出粗哑刺耳的声音:“我知道你防着我,我如今也是半只脚踩在官场上的人,明白当官的人都爱惜自己的羽毛,那我就偷偷见他,我发誓,以后在外边绝不会给你添任何麻烦…行吗?”   盛言楚没同意,王永年比着一根手指,疯狂地追问:“一面也不行吗?我都说了我不会胡来,见一面叙个旧都不许?”   “不许。”盛言楚不想给王永年丁点希望。   “凭什么!”王永年粗声粗气地吼,“他是你舅舅,是你的长辈,你凭什么拦着不让他出来?!”   盛言楚嘴角冷笑压都压不住:“对呀,他是我舅舅,是我的长辈,我一个晚辈有什么资格拦着长辈不出门?”   王永年铁青的脸一下煞白,盛言楚笑容放大:“王永年,你不会真的以为这么些年都是我在你们当中做拦路虎吧?月惊鸿三十岁了!他是非不分吗?他没长脚吗?他若是想跟你私相授受,我拦得住?”   “就是你在其中作梗!”王永年失神地往后连退好几步,自欺欺人道:“盛家是你在做主,他能不听你的?”   盛言楚半晌无语,月惊鸿真要听他的话就不会跑到战火纷飞的南域去。   被王永年冤枉,盛言楚气得够呛,冰冷不屑的目光直射了过去,王永年楞了楞,哽着喉咙欲言又止,摆摆头不愿意相信是月惊鸿自己不见他,忽而踉跄着脚步扑上盛家大门。   “我不信。”王永年倔着脾气拍门,“盛言楚你让他出来亲口跟我说,但凡他亲口说不想见我,我…我就再也不过来…”   动静不小,喝完姜茶的小厮们纷纷探头张望。   盛言楚磨了磨牙,将王永年一把揪住扔下台阶,低低道:“他不在家怎么跟你说?”   王永年脚一崴,顾不上疼痛就爬上来欣喜而道:“那我就在这等他,等他回来。”   盛言楚匪气一笑,凑近王永年:“等他?他不在京城你怎么等?你这会子摆痴情给谁看呢?”   王永年神色一惊,不安地问:“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他不在京城?”   盛言楚兴味道:“字面意思罢了。”   “他到底去哪了?”王永年眼神一凛,五指攥紧。   盛言楚冷哼:“我若说了他去哪,王监生莫不是还要追过去?”   王永年一脸决然:“自是要——”   盛言楚肃然打断王永年,一字一句道:“你是优监生,离京是大罪,此生都不可科考,这样你也要去?”   王永年倏而怔住站定不动,盛言楚沉着脸绕到王永年正面,讥诮道:“怎么?你舍不得京城的仕途?既舍不得又来我这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作甚?他如今在外逍遥自在的很,你去打乱他的生活有什么意思?”   “王永年。”   盛言楚早已不再喊永年兄,抬手理了理王永年凌乱敞开的棉衣,轻笑地点点王永年的胸膛,道:“就这样吧,你做你的优监生,来日乡试高中,指不定再过些年,你王永年还能登阁拜相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嗬,若叫外人知晓万人敬仰的王相有个兔儿爷相好,那可是丑闻一桩啊。”   盛言楚拍拍王永年惨白如雪的脸颊,笑得越发张狂:“届时你当如何解释?还不如趁早将这污点埋得神不知鬼不觉。”   王永年打掉盛言楚的手,红着眼眶瞪着盛言楚,喉咙滚动两下,终是没开口问月惊鸿去了哪。   雪越下越大,盛允南举着伞,望着王永年一言不发地拖着湿淋淋的双腿艰难的行走在大雪中,盛允南不由好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怎样的痴情种呢,殊不知他男女不忌,舅老爷离了他也好,省得丢人现眼。”   盛言楚没给王永年多留一个眼神,转身就往院中走,边走边问:“娘他们收拾好没?”   盛允南忙跟上:“差不多了,只今早好些人守在墨石铺子外等着买开年新墨走亲戚,周掌柜忙得脚不沾灰,奶瞧着周家父子辛苦,便让阿虎驾车送了一锅母鸡汤过去,奶也跟过去了,说是要买几匹好料子给杜夫人带去。”   年底卫敬来了信,说他们要在虞城呆到正月初九才回淮安府,便问盛言楚要不要带程春娘来虞城玩一玩。   卫敬身兼漕运官,无诏不能私自上京,两家人想在一块吃个团圆饭,只能让盛家人辛苦一些。   翰林院开衙正好是正月初九,左右闲着无事,盛言楚索性回信说要去虞城团聚。   梁家几人一听要去虞城,梁杭云便问能不能捎上他。   梁家母子都吃了百年青萝蛇,梁杭云倒没出现什么后遗症,略近视的眼睛明显清晰很多,但梁母的情况就很糟糕。   天热起来倒不碍事,只这天寒之后,梁母的眼睛就肿的像被蜜蜂蛰过似的,找大夫看过了,竟是荨麻疹。   盛言楚听到这种诊断结果后当即哭笑不得,梁母吃下青萝蛇胆不是一日两日,怎么还会得荨麻疹?   大夫说得含糊,只道梁母身子弱,蛇毒还未清干净,一遇冷,沉寂在体内的蛇毒就会卷土重来,若想治好,得去青萝坞找专门的大夫详问。   梁母舍不得银子,便一拖再拖,这回盛家要去虞城过年,梁杭云说什么也要带他娘一道去。   按说过年期间又下着大雪,街上铺面生意应该大打折扣才对,事实倒也如此,街上来往的老百姓并不多,零星的几个大部分都是去盛家铺子的。   盛言楚能理解老百姓去锅子铺端一盆麻辣鲜香的锅子和家人团坐着吃,但让他意外的是药墨竟比锅子卖得还好。   程春娘带着环抱着大包小包的雅姑和花嫂子过来时,身后还跟着大过年忙得疲累不已的周家父子。   几人在东西院交接的游廊处笑说起来。   “程娘子您太客气了,真不用——”周蜜嘴都说干了也耐不住程春娘的热情。   “怎么不用?”程春娘嗔怒地瞪了眼周蜜,见周蜜不收布帛,程春娘径直将绸缎往周蜜儿子怀里塞:“绫哥儿你拿着,回头去绣坊花几个大钱找绣娘做两身衣裳穿。”   周绫这孩子机灵嘴甜,甚得程春娘的喜爱,因着年岁比盛言楚还要小,程春娘更是格外照顾周绫,一概盛言楚有的,程春娘都会想着周绫。   这不,给盛言楚做了几身新衣裳后,程春娘顺手也给周绫做了,周绫娘死的早,周蜜这个爹只会拿算盘,哪里能细心的想到过年给周绫整套新衣裳。   吃团圆饭时,见周家父子穿得还是旧年的衣裳,程春娘一时怜悯心大发,便将周绫从里到外的衣裳都换了新,但周蜜是外男,程春娘不好插手周蜜的起居,只好买了绸缎让周蜜去找绣娘做。   周蜜哪里好意思接,这便有了盛言楚看到的这一幕。   抬腿踏上走廊,盛言楚抖抖裤腿上沾到的积雪,笑道:“周大哥如今是盛家墨石铺子的招牌,您若穿不好,外人定会以为我盛家苛待您呢。”   周蜜书生气的脸上爬上红晕,因常年拨键盘而长了老茧的指腹不停的摩挲着软布绸缎,不自在地道:“我们父子活得糙,程娘子送这么好的料子属实破费了,东家你看看绫哥儿,这才一天红衣就黑了一大块。”   周绫不好意思的挠头,他才从墨石铺子回来,半上午都在搬墨石,能不脏吗?   盛言楚笑:“衣裳就是给人穿得,脏了洗就是了。”   爷们哪能过好日子,要说家里还得有个贤惠的婆娘帮着操持才好,程春娘大胆的端详了周蜜两眼,忽掩口而笑。   “周掌柜生的跟读书人似的,秀秀气气的,说话也文雅,想来十分的招姑娘们喜欢,不若再娶一个,省得你们爷俩忙活一天连个热饭都吃不上。”   一说要找继娘,周绫忙揶揄的去看他爹,周绫的娘死的太早,周绫对娘这个词十分的陌生,换言之,周绫并不阻拦他爹找第二春。   “爹,你听春娘婶子的呗,再找一个?”   周绫怂恿他爹,嘿嘿笑:“家里没个女人,谁家愿意将女儿嫁给我?爹,你就当为儿子亲事着想,找一个呗?”   寡娘带儿不易娶媳,鳏夫养子比之更难,毕竟嫁进去后要伺候丈夫和公公两个人,免不了会传出扒灰的笑话。   听到儿子这番话,周蜜不娶继室的心思动摇起来,只是娶妻哪里是那么好娶的,周蜜皱起眉头,他一没钱二没权,相貌…也一般般…   盛言楚见周蜜一言不发,忍不住笑道:“急什么?既有心想找,慢慢寻摸便是。”   “对对对,”程春娘是过来人,见周蜜苦恼没女人看得中周家,不由扑哧一乐:“周掌柜一表人才,哪里需要操心这个,你且等着,等我从虞城回来,我替你寻摸个好姑娘。”   锅子铺在程春娘手里办得红火,这几个月程春娘陆陆续续又请了好几个三十岁上下的妇人在铺子里帮忙,有几个命不好,要么丧夫要么被夫家赶了出来,虽身世坎坷,但为人耿直干活手脚也麻利,倒是可以让周蜜接触一二。   周蜜忙拱手谢过,程春娘笑说不用,领着雅姑和花嫂子进屋打包袱出发虞城。   程春娘一走,游廊处只剩一些爷们,周蜜从怀中取出一叠纸,道:“东家。”   这两个月,周蜜一直在暗中归拢擒文斋卖出去的方子,上回擒文斋偷窃被周蜜送进大牢后,擒文斋的名声就直线下降,擒文斋分铺的掌柜一到年底纷纷涌到京城要分红,那对父子哪里拿得出来。   周蜜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诱擒文斋大东家去赌,一心想要银子救急的大东家顾不上思考,尤其在周蜜故意放水让其尝到甜头后。   最终大东家棺材本都赔了进去,见催债的找上门,大东家只能偷偷变卖墨石方子。   盛言楚弹了弹单薄的纸,一眼都没看就将方子还给周蜜。   “东家?”   “留个念想吧。”   盛言楚接过盛允南递过来的汤婆子取暖,和周蜜漫步在园中:“但我不是大善人,准周大哥将擒文斋攥到手,不意味准周大哥去外头重新竖擒文斋的招牌,您若想继续做擒文斋其实也可,得先从盛家大掌柜位子上下来。”   周蜜心满意足的将方子收好,满脸柔和:“东家放一百个心,如今我在东家这干得称心如意的很,出去单干累不说,只现在擒文斋的名头怕是难以拿得出手。”   盛言楚嘴角一抽,敢这么直白说话的也就周蜜一个了,不过他看中的就是周蜜的有话直说。   盛家四进宅东边后院有一片寒梅林,正欲过去赏梅,只听阿虎憨厚的嗓音在门口响起。   “爷,老夫人说该出发了,再不走待会雪又要下大。”   盛言楚和周蜜相视一笑,只好止步在梅园外。   -   大雪纷飞,京郊码头的江水竟没被冻住,扶着程春娘坐上官船,盛言楚便跟盛小黑并肩坐在火堆边烤红薯吃。   梁杭云另租了一间船舱,安置好梁母和妹妹们后,梁杭云抱着书又来折磨盛言楚。   盛言楚挑了挑眉,见梁杭云过年这几天还做了七八篇文章,不由打趣:“杭云兄莫不是想明年一举摘下状元帽子?”   梁杭云笑了笑,清瘦的脸颊上凹出一个小小酒窝。   有酒窝不擅喝酒,倒也是奇事。   “我天资不如你,只能倍加努力才好。”梁杭云掀袍对坐,指着文章几处细致地问:“楚哥儿,你觉得我在这引经据典会不会显得太突兀?”   才来京城几个月,梁杭云举止谈吐越发的往京城书生身上靠拢,遇事不再像往日一样露怯,来到盛家后也没有因为和同窗盛言楚之间的地位悬殊而自卑,反而行事磊落光明,一点都不觉得向盛言楚请教会丢面子。   盛言楚到现在也没明白梁杭云一夜长大究竟是因为什么,点评完梁杭云的文章后,梁杭云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嘴。   “楚哥儿,我朝帝师遴选是不是一定要看家世?”   盛言楚略一思索,刚准备回答,想起梁杭云近些时日发愤图强的劲,盛言楚笑了。   “杭云兄是想问朝廷选帝师会不会剔除农家子?”   梁杭云脸上浮起羞涩,起身一揖到地,诚恳道:“倒叫你全说了出来,我想问得正是这个意思。”   盛言楚讶然,想不到他这个同窗的志向这么远大。   “原是不拘家世的。”盛言楚如实道,“但百官向皇上举荐帝师,大多都是从翰林院选。”   也就是说,梁杭云必须考去翰林院。   “这是自然。”梁杭云心定了定,“只我家贫…”   “无碍。”盛言楚笑着插嘴:“虽说我朝两位帝师都是世家子,但追溯到先帝时期却有个农家出身的帝师,所以杭云兄只管好好考,来日兴门户指日可待。”   “你别笑话我。”梁杭云又惊又喜,高兴之余又有些怅然,丧丧道:“这也只是我自个想想罢了,有楚哥儿你珠玉在前,也不知谁给我的胆子去肖想帝师之位。”   “杭云兄切勿妄自菲薄。”   盛言楚将脑袋枕在盛小黑暖和的肚皮上,侧头去看船窗外簌簌飘雪:“你有你的志向,我亦有我的,你志在帝师,而我…”   后边的话盛言楚说得很轻,梁杭云没听清,追问时,盛小黑突然醒了,一下跳起来后,枕着好好的盛言楚啪叽头着地,哐当一声响吓得梁杭云直抱脑袋。   “盛小黑!”盛言楚咬牙切齿地低吼,后脑勺磕在船板上疼得他恨不得将盛小黑抓来一顿打。   做错事的盛小黑跑得极快,盛言楚追出去时,盛小黑已一跃蹿上了虞城岸上。   -   虞城是水城,为了阻止大雪盖地冻住江水,虞城百姓每天都会沿着江岸撒喷香的鱼饵,鱼饵甩进水里,水底的鱼儿纷纷跳出水面争抢鱼饵。   盛小黑正是被这股动静吸引过去的,一上岸,盛小黑就跟沾了腥的猫一样趴在岸上逗鱼儿玩。   盛言楚交代阿虎去看着盛小黑,自己则搀着程春娘去虞城码头和卫敬汇合。   赶在年时,卫敬终于可以歇下来亲自来码头接盛家人去衙门。   盛言楚和虞城染坊有生意来往,故而一上岸立马有闻讯赶来的染坊东家跑来问候。   寒暄中,盛言楚透露开春还要从虞城进一批染料,几个东家顿时笑开,纷纷拱手说不耽误盛言楚和卫敬叙天伦之乐。   进了虞城衙门,程春娘自是去后院寻杜氏说话,盛言楚则跟着卫敬进主院。   卫敬将柳持安大年初一送来的布帛进账摊开给盛言楚看,微笑道:“这姓柳的真有意思,都说银货两讫,虞城的湘绣布帛还没交货他就将今年一整年的银子都送了过来,足足三万两呐,这可不是小手笔。”   装银票的木匣中还有一封问候信,盛言楚展开信粗略看了,信上的那些巴结话语断不是老实的巴柳子能说得出来的,但笔迹却是柳持安不假。   “三万两的湘绣布帛…”盛言楚将信放好,似笑非笑道:“义父,这么大的量都够西北百姓人手一件衣裳了,您说柳持安到底是什么身份?难道西北也兴咱们这的皇商一说?”   金家将皇商做到鼎盛时期也没能垄断嘉和朝所有的产业,柳持安一上来就将西北的布帛包圆,这般大的气势非寻常人能有。   卫敬:“此人我派人细细查过,身份的确有疑。”   虞城建在水上,一入冬比京城还要冷,盛言楚在地板上站了一会后就感觉脚底生寒,忙脱了鞋袜和卫敬钻进烧暖的床褥里头。   虞城不适合铺火炕,冬天只能靠缩在塞了汤婆子的暖被里取暖。   手烘热后,卫敬这才接着道:“西北蛮族并不兴我朝姓氏,那柳姓我倒找到了根据,距西北玉山皇城不远的的地方有一柳氏部落,虽以部落形态生活,但那些柳姓族人是我朝百姓,至于柳持安这人,柳氏族谱中并没有。”   盛言楚慢慢敛起笑容,所以柳持安这个名字也是假的?   “八成是假的。”卫敬道,“柳氏族人是猎人后代,虽是我朝百姓,但他们鲜少有人擅讲我朝官话,我派去的人回来禀报说柳氏一族已经渐渐西北化。”   “柳持安的官话讲得十分要好,不太像是柳家人。”卫敬顿了顿,又道:“你先前说有个叫巴柳子的男人和你娘…”   盛言楚靠墙抱着膝窝在床头,闻言闷闷道:“巴柳子就是柳持安…”   卫敬却摇头,悠悠道:“其实巴柳子确有其人,并非是柳持安…”   盛言楚猛地抬眸,大吃一惊:“义父说笑吧?我跟巴柳子打过不少交道,柳持安身上有巴柳子的影子,这会子怎又冒出一个巴柳子?”   卫敬不急不缓地说:“巴柳子绝对不会是柳持安,巴柳子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我百般打听才听到一些事,那巴柳子是个老实巴交的跑商,常年在南域地界做小生意,十年前南域和我朝交战,巴柳子就死在其中…”   饶是这样,盛言楚还是满心疑惑。   “义父,我敢确定我认识的巴柳子就是柳持安。”   顿了顿,盛言楚还是将心中疑虑说了出来:“柳持安是西北人,而巴柳子死在南域,这两人无缘无故怎会有交集?”   如果真如义父所说,巴柳子死在十年前的南域之战中,那柳持安为何要假扮巴柳子数十载?   卫敬摇头不解:“这事暂没查出端倪,柳持安不敢用真名现身,可见他的身世有问题。”   盛言楚忙问:“那查出什么没有?”   “蛮族有两大世家,一为丘林氏,十年前蛮族对我朝俯首称臣后,皇上将丘林氏改为乔姓…”   卫敬从床头柜里取出一侧厚厚的书,定眼一看,是有关嘉和朝各大姓氏的记载。   卫敬翻到‘乔’姓一页,道:“柳持安的身世虽扑朔迷离,但他身边男人却露出了蛛丝马迹。”   “那人姓乔么?”盛言楚摸摸下巴,嘟囔道:“其实那人我眼熟的很,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卫敬抖开书中夹着的纸,摊开一看,竟是张旧年的通缉令。   指着画中人,卫敬神色凝重地问盛言楚:“楚哥儿,你看看他像不像柳持安身边那男人?”   盛言楚歪着头静静打量,画中通缉犯他认识,当年他和他娘坐马车去县学读书,路上车夫偏离官道带他们进了一间偏僻的客栈,那是一家黑店,客栈里的贼子都被画中人残忍杀害。   “鬼斧?”盛言楚轻喃出声,抬手比了比画中男人没胡子的一样,这一比吓得盛言楚蹭地站起来。   慌乱起身时踢翻了暖被,卫敬冷得直打哆嗦,身着单衣的盛言楚也冷的紧,复又钻进被子里。   “柳持安身边那男人就是鬼斧!”盛言楚皱起眉头,胸口起伏不定,“前些年巴柳子…不对,是柳持安,那年柳持安从西北回来说要娶我娘,我隐约在船上看到了鬼斧…”   越说盛言楚脸色越难看:“柳持安在船上和鬼斧有说有笑,我那时觉得性格憨厚的巴柳子不可能和鬼斧走到一块,些许是两人同坐一船半道认识的,如今细想,倒是我疏忽了,若我那时挑明这二人的身份…”   “你若在那时挑明会惹来杀身之祸的。”   卫敬慢慢翻着卷册,指着书道:“西北丘林氏一族擅用斧,是百姓敬仰的枭雄,西北族人喜武,尤其是丘林氏…而丘林氏是西北皇族赫连氏的忠仆。”   卫敬声音很轻,意味却极为犀利。   能使唤丘林氏族人的,唯有西北皇族赫连氏。   也就是说,柳持安是西北皇族之人,真名为赫连持安。   盛言楚觉得今晚知晓的这一切太过匪夷所思,卫敬亦然。   “义父,”盛言楚拿起姓氏名册快速地翻,声音铿锵用力:“会不会咱们弄错了?柳持安怎会是西北皇族之人?他……”   卫敬反手按住一页,正巧就是赫连氏。   “亡?”盛言楚没明白上面字的意思,翻了翻,赫连氏后边空白一片。   卫敬脸色不由发沉:“赫连氏娶了我朝三公主…不知为何三公主突然回京居住,也就是从那年起,赫连一族女子产下的婴儿都有问题。”   盛言楚一下联想到朱门楼案,脱口而出道:“那些婴儿是不是都长得极为漂亮却是傻子,亦或是嘴歪眼斜畸形?”   卫敬嗯了声:“赫连一族四处求医,可惜无果,后有人查出三公主在京迎客的朱门楼有问题,传闻赫连氏后代子孙有此遭遇皆因三公主在里头下了毒。”   末了,卫敬补了一句:“这事老百姓并不知情,我也是近两年帮五殿下办事时偶然听到了风声。”   盛言楚深深吐息几次,语带艰难的对卫敬道:“朱门楼案我私底下查过不少,官家将三公主嫁去西北和亲,两族互通边贸友好往来,为何一夕之间西北对我朝举兵相向…”   盛言楚不敢往下说,后面的话卫敬替他说了:“定是赫连氏察觉了三公主对他们下毒的事,一日没解药,他们赫连氏就会接连不断的生出畸形傻儿,为了后代子孙,赫连氏只能缴械投降,对我朝俯首称臣。”   盛言楚愈发低了嗓音:“三公主到底是女流之辈,赫连氏又是她的夫婿,她怎忍心这般残害夫婿族辈?如此…如此就一种可能,这些事都是皇宫里那位指使…”   “楚哥儿,”卫敬打断盛言楚,旋即站起来沉声道:“今晚这事你休得和旁人说,会掉脑袋的!”   一国之君为了政绩竟使这种下三滥的法子,传出去老皇帝一生积攒的威望都会毁于一旦。   盛言楚跟着起身,拽住卫敬的衣袖,小声惴惴道:“今夜的事义父会跟五殿下说吗?”   卫敬匀平气息,叹了口气后耐心的教导起义子。   “五殿下是未来新帝无疑,这时候他跟官家就是同穿一条裤子的人…我若说了,你猜他会不会为了保全官家的名声而杀我灭口?”   盛言楚觉得口干无比,这种问题还用的着问吗?   “到底是天家子,无情人,五殿下定不会放过义父…”   卫敬拍拍义子的手,叹气道:“你我为臣子的,只需为君分忧即可,若西北一族对我朝不满,你我倒是可以借这个由头和五殿下说道说道…”   盛言楚额头青筋猛跳,脸上带着急:“不能说,柳持安想报仇的事一旦被他人所知,咱们也会跟着受难…”   卫敬侧身,微一挺眉:“他想寻仇是他的事,于你我有何相干?你急什么?”   “虞城和西北的湘绣生意是义父您签得线——”   卫敬眯眼:“本官身为漕运官,为虞城百姓生意着想有何不可?”   盛言楚一阵语噎,卫敬目光异常清冽,扫得盛言楚无地自容,砸过来的话像刀一样凌迟盛言楚。   “楚哥儿,你莫非在担心柳持安?”   没等盛言楚说话,卫敬自顾自地笑出声:“你是该操心他的安危,那人险些就成了你继父。”   盛言楚垂着脑袋,卫敬大手按住义子的肩膀,肃穆道:“你若可怜他,大可现在去告诉他,就说我卫敬已经探出他的真实身份。”   “义父…”盛言楚眉头皱起。   卫敬没再继续说,而是森然甩袖开门迎风而去,寒风呼呼刮进来将屋内几盏烛座尽数吹灭,黑暗中,盛言楚双膝颓软的往下一跪。   书房内,卫敬执笔久久未动。   若此刻他修书一封去京城将柳持安还活着的消息传给五皇子,那他此后的仕途定当顺遂无比。   只这样一来,柳持安怕是凶多吉少…   卫敬心里默默念着‘为君分忧’四字,可一想到这封信寄出去后义子会怪他,卫敬当即觉得笔有千斤重,一时间不知该写什么好。   烦躁的甩开笔,卫敬摊在榻上捏了捏眉间。   -   屋内,盛言楚重新点燃蜡烛,手中拿着一柄小细弯刀。   这弯腰是柳持安送给他的,他犹记得柳持安当时说的话。   “…你这孩子从小就没个爹照料,你娘只会缝缝补补给你做吃食,男儿一贯向往的刀啊箭啊她都想不到…至于你那义父,是个文人,怕是只会看着让你读书。”   放下弯刀,盛言楚将小公寓里的弓.弩和羽箭也拿了出来。   上面都刻了‘楚’字,想来是特意为他做的,除了这些,还有很多该是父亲给儿子找的玩意…   望着一地的东西,盛言楚叹了口气,曾几何时柳持安应该很是祈盼做他爹吧?   这时屋外响起敲门声,是程春娘。   “刚才下人来报说卫大人已经回去了?你义母说卫大人他似有不悦…娘过来问问,适才是不是你跟卫大人闹了不快?”   盛言楚将暖被上的东西全收进小公寓,起身开门。   “娘…”   程春娘提了食盒过来,环视一圈屋内,见屋内并没有砸东西的迹象,程春娘微松了口气。   “义父可是恼我了?”盛言楚对桌上甜香的花鱼一点都提不起劲,筷子夹了几下后终是放了下来。   程春娘先是一愣,旋即道:“你真跟卫大人吵架啦?”   “没,”盛言楚才不承认那是吵架,“只是对某些事看法不一拌了几句嘴。”   程春娘轻掩朱唇,笑道:“你义父也这么说,只我不信,你呀,肯定说了不该说的话,等明儿天亮了,你得去陪个不是。”   义父没怪他么?   盛言楚难抑喜色,可一想到柳持安,顿时又没了口味。 第146章 【三更合一】 你送我避……   卫敬那封信终究没寄出去。   翌日一早, 卫敬一开门就看到义子站在自己院外,虞城的雪肆虐地刮着,披着蓑衣的义子身上积了老厚一层冰粒子。   “有事进来说。”卫敬皱着眉将义子往屋里拉, “我这可不是程门, 立在雪中作甚?”   一进屋,火炉里木柴烧得刺啦响, 热风铺面而至, 盛言楚身上的寒气肉眼可见的消退,脱下蓑衣,卫敬将被窝里烫暖的汤婆子往盛言楚怀里塞。   “义父…”盛言楚哈了口气,难为情的喊,“昨晚我…”   卫敬长有皱眉的眼角叠起笑意:“父子哪有隔夜仇, 坐下说。”   盛言楚依言而坐, 卫敬捂嘴浅咳两声,盛言楚忙将温在小火炉上的水壶取下来, 喝了杯清茶润喉, 卫敬舒服的往软塌上一躺。   盛言楚将小公寓里存放的小细弯刀放置桌上。   “义父,这是柳持安当年送我的。”   卫敬一用劲,刀鞘里的寒刃铮得一声拔.出来, 橙黄的火光下, 刀片上闪着冷冰的光。   “是把好刀。”卫敬虽是文官,但这两年奔走在外, 也见识过不少厉害的刀,转了一圈刀鞘,卫敬手指摩挲了下上面的刻字。   不是中州朝廷的字,两人都不认识,但两人现在已经识破柳持安的身份, 如今再看时,料想这些字是西北蛮族的字迹。   盛言楚颇有几分无语,当初刚收到刀时,其实他早就猜出这是西北部落的字,但那时他想当然的以为刀是巴柳子在西北行商随手买来的。   “既是他送的,你就好生留着用吧。”   卫敬含笑地将弯刀推还给盛言楚,“西北各部骁勇好战,他们断炼的刀刃属实比咱们的要锋利,只可惜西北通贸这么些年,他们依旧不愿意和我们互换军需。”   换言之,盛言楚手中这柄西北弯刀市面上很难买到,想要只能去西北买,还不一定能有货。   盛言楚抓着弯刀不知该说什么好,义父准许他继续使用西北弯刀,也就是说不阻拦他和柳持安交往。   “皇帝利用三公主的手对赫连氏下断子绝孙的狠毒,但凡是个男人都难以咽下这口气。”   卫敬神色复杂,拢着暖被轻声道:“柳持安忍辱十年,这十年里,想必他早已在我朝布下天罗地网,我这会子将消息传给五殿下,势必会打草惊蛇,到头来吃力不讨好。”   卫敬不愿意承认自己是担心义子恨他才放弃这个升迁机会,卫敬不说,盛言楚心里清楚就行。   “如今南域已乱,若柳持安领西北各部攻打过来,我们……”   盛言楚狠狠锤了一下纠结不已的自己,他拼命保全柳持安,可柳持安却要率兵屠杀他所在朝廷的子民。   “国仇家恨…咱们不是柳持安,谁也理解不了柳持安。”   卫敬这些年见多了对朝廷有恨的人,那些人无非是家中有男丁被朝廷斩首,子嗣后代因而对朝廷生恨,前些年好多地方揭竿而起造反,多是斩首而死的后代之人在其中作祟,每当这种案子落到卫敬手里,卫敬从来不会手下留情。   但柳持安是个例外。   “柳持安所在的赫连氏和那些造反的人不一样,赫连氏并没有犯罪…”   窗外飞雪不断,杜氏拉着程春娘悄咪咪地趴在对面窗格边偷看父子二人论事。   “春娘你委实多心了,敬哥一向跟楚哥儿这孩子要好,两人不可能红脸的,喏,这不有说有笑的吗?”   对面窗格里的两人的确在说,但两人神色均凝重,全然没有杜氏说得那么轻松。   杜氏和卫敬做夫妻有小三十年,卫敬昨夜辗转难眠,可见烦心的事不是一点两点。   清早程春娘愁闷的过来寻杜氏说话,杜氏一下了然,看来令丈夫苦恼的事和义子有关。   追问卫敬,卫敬又不愿意说,问义子,义子也摇头,扭头再看程春娘愁容满面的模样,杜氏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敢情这就是寻常百姓家父子吵架,夹在中间的母亲遭罪?   程春娘知道杜氏是在开导她,嘴角扯了扯,强行挤出一丝笑,暗道儿子和卫大人没大打出手就好,算了,等儿子出来了她再问问昨晚到底出了什么事。   -   屋内卫敬将赫连氏和嘉和朝三公主这段孽缘说给盛言楚听了。   三公主貌美,却骄纵。   如果说原先的朝荷公主霸道,至少朝荷公主有霸道的资本,母妃容妃是宠妃,表哥兼亲大哥是太子,外祖父是襄林侯…但三公主呢,生母地位比五皇子稍微高些,但也不过是个嫔。   至于外家就更不用提了,左右比不过朝荷公主。   三公主敢狂,主要是因为当时老皇帝痛失了好几个孩子,而那些孩子大部分都是因病惨死。   故而三公主出生后,老皇帝尤为喜欢活蹦乱跳的孩子,诞下三公主的宫妃倒有点心机,察觉到老皇帝的心思后,宫妃越发的娇惯三公主,三公主一时间成了皇宫小霸王。   但帝王之心岂非那么容易就能揣测明白的,随着宫里孩子越多,老皇帝对三公主的喜爱逐年下降。   朝臣上奏嫁公主去西北和亲时,老皇帝想都没想就将三公主尊以嫡出公主的身份远嫁西北。   “三公主锦衣玉食惯了,哪里受得了西北粗糙的蛮族生活,才嫁去不到一个月就吵着要回京城。”   盛言楚听出些味道,唇含浅笑:“柳持安大概不喜这位三公主吧?”   柳持安扮做巴柳子时曾跟他交心,说亡妻性子咄咄逼人唯我独尊,两人感情并不深,因而多年未有子嗣,那时他以为柳持安说得是怀镇的农家妻,如今想来柳持安说得是三公主吧?   卫敬慢慢抚平被汤婆子烫卷的衣角,调侃道:“野史有言,说三公主对她那位夫婿上心的很,但就是因为太上心了,处处管教着柳持安,导致柳持安十分不喜三公主。”   盛言楚俊眉微挑:“朱门楼事件泄露出去后,他肯定恨极了三公主。”   卫敬点点头:“西北蛮族一夫一妻,那边根本就不给三公主拈酸吃醋的机会,这对夫妻闹到分居两地的地步,肯定有其他原因,朱门楼算一个。”   盛言楚将他在吏部卷宗楼查到的信息和卫敬分享。   “卷宗上说三公主不适西北恶劣天气,因生了场大病,官家怜惜便让三公主回京休养。”   “休养?”卫敬哼笑一声,“三公主是几个皇子公主中身子骨最要好的…嫁去西北多年未孕便也罢了,竟还久病未愈,哼,你那位继父敢说没在其中动手脚?”   盛言楚笑容僵住:“义父说笑,他可不是我继父。”   卫敬细细打量盛言楚,似要在义子脸上看出破绽,然义子端坐其中脸一点都不红,不似在说假。   “我以为你这般维护他,是想让他做你的…”   “有缘无分。”盛言楚木木地笑了笑,“原先我还纳闷他为何突然一定要纳妾生子,现在我倒是明白了。”   家里还真的有皇位要继承…   卫敬搓了把脸,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心疼柳持安:“若你娘能替他生一个,你家怕是早就有了喜事。”   盛言楚俊目微闪:“且不说我娘不能生养,只如今柳持安是那样的身家背景,我断然不肯再让我娘和他纠缠在一块。”   三公主有嘉和朝这样的娘家都落了个香消玉殒的下场,他娘不过是个农家妇,更加不能在西北生存了。   卫敬当初给张郢和程春娘牵红线没成后,心里就一直耿耿于怀。   “柳持安就算了,回头我让你义母带你娘去虞城各大绣坊转转,指不定谁家好儿郎没娶妻呢。”   上辈子小区广场是大妈大叔替儿子女儿相亲的场所,到了嘉和朝就变成了绣坊,有些媒婆成天就守在绣坊门口。   “不用不用。”盛言楚忙推辞,“我娘经此一事后便没心思再去想男女之情,我也不愿看到她为了别人再伤心,索性就到此为止吧,等来年华家大小姐嫁进来,她更就没时间想这些了。”   盛言楚不好意思说他娘这段时间一直在他跟前幻想日后抱孙养孙的美梦。   卫敬心下了然,忍俊不禁道:“这事可不止你娘想,你义母…哈哈哈,她早就想抱孩子养着了。”   盛言楚羞得将头埋低,卫敬定力足够,执起碗盖在盏沿波动,声音清脆。   “金銮殿上你拒婚…”卫敬呷了口热茶,缓缓道,“去年我进京叙职,朝中百官都羡慕我,说我虽四十无子,却收了个信守承诺的好养子。”   “应该的。”盛言楚颔首以示恭敬,“答应过义父的嫡子,我自当会奉上。”   卫敬笑得眼角皱纹一层层叠起:“李家也愿意么?”   盛言楚如实说:“愿意,李老大人跟我说亲时,我提过这事,老大人和华大小姐也通了气,并无异议。”   卫敬笑意加深:“上回你来虞城,卫氏族人逼迫你义母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如今我们夫妇二人的期望全在你身上…”   盛言楚只觉肩上挑着万重山,他突然想,若他和华宓君这辈子都生不出儿子咋办?   “顺其自然。”卫敬到了这年纪早已看开,淡淡道:“于我而言生儿生女其实都差不多,只你义母性子要强,年年回祖宅她都要跟族人大吵特吵,你现在还没成亲,她就已经在安排抱孩子回族里和那帮长舌妇耀武扬威的事了。”   盛言楚一顿羞赧,生孩子得慢慢来啊,总不能一成亲就怀上吧…这事早呢。   他虚岁也才十七,华宓君比他更小,这、这放在上辈子,他还是孩子哇…   见义子臊得满脸涨红,卫敬意味深长地提点:“我记得你在静绥县学教了个画避火图的同窗,我给你拿些我珍藏的——”   “义父!”盛言楚忙叫停卫敬,旋即站起来仓惶往外跑。   卫敬跟着直起身子,轩眉一挺,扬声喊:“你也老大不小了,左右已经科考当官,就别再成天看那些圣贤书——”   杜氏从外边进来,在门口撞见盛言楚,刚想喊义子,却见义子捂着脸逃了,杜氏心一急,脚还没踏进去就听到丈夫在那吆五喝六。   “我看你这张老脸也是不想要了。”杜氏佯嗔,“光天化日之下和孩子说这些事,也就你做得出来,叫外头人瞧见了,还以为你私下多淫.秽呢!”   卫敬抚须大笑:“我后院就夫人一人,夫人这话着实冤枉我,我不过是见楚哥儿对此事不开窍,点拨他下罢了。”   这话倒说到杜氏心坎上了,琢磨一番,杜氏打定主意:“春娘妹子到底是妇人,不好和楚哥儿讲授闺房之乐,我也不好开口,对对对,这事该你这个做义父的来挑个头。”   卫敬嘚瑟地笑:“此事我早有准备。”   -   当天夜里,盛言楚望着床榻上堆满的一本又一本春宫图,当场欲哭无泪。   这就是做大官的效率吗?清早说的事,晚上就执行?   盛言楚该感激卫敬只投书没放人,不然夜里一进屋子看到满床的女人,他觉得他毕生都会有阴影。   “阿虎——”盛言楚冲外边喊,“进来收拾下。”   满床的春宫图…他都没地儿睡觉。   屋外阿虎闷闷答话:“爷,大人说不准小的进去打扰大人看书,您且认真看着,若…有什么需要,您再唤小的。”   需、需求?   盛言楚下巴险些磕到地上,他义父不会真的给他准备了女人吧?   哎,卫敬真心准备了,只那些娇儿还没进衙门就被杜氏哄了出去,为此卫敬还遭了杜氏一顿死揍。   盛言楚忙从床上跳下,阿虎听到动静以为盛言楚要溜出门,反手就将房门锁住。   一推门,门打不开。   “阿虎——”   阿虎拢着手站在门外,老神在在道:“爷,您就安心看书吧,大人交代了,说今夜无论如何都不能放您出去。”   盛言楚哭笑不得,不让他换房行啊,他不看就是了。   蜡烛吹熄,盛言楚将暖被往身上一裹,只现下天还早,他又有夜读的习惯,一时间还真睡不着。   眼睛一睁,盛言楚身下像安了弹簧一样从床上跳起。   屋外阿虎嘿嘿笑:“爷,您是不是见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墙上的画是卫敬交代阿虎挂得,阿虎白日布置屋子时都不敢正眼看画中人,只看那么一眼,阿虎的鼻血就突突突的往外冒。   盛言楚手腕抖得厉害,指着墙上抹了壁虎粉夜里放光的男女交缠图,口不择言道:“义父他怎好在我屋里挂这个?简直有辱斯文!”   阿虎觉得卫敬是好心,耳朵贴着门喋喋不休:“爷,你就听大人的话多看几眼呗,您和华大小姐的婚期也就三个月不到,您合该替华大小姐着想,总不能您成了亲还不懂什么叫洞房吧?”   同为男子,阿虎倒也不忌讳,蹲在房门口将卫敬的话一字不漏的说给盛言楚听。   “大人说您没年纪大的通房丫鬟教导,家中又没有男长辈指点,大人担心您读书读迷糊了眼,到时候会苦了华大小姐…”   “您别害臊,”阿虎并不是个擅谈的人,这些话应该都是卫敬交代的,“是个人都要经历洞房,您也一样…”   盛言楚无语望天,漆黑中一抬头就能触及满屋子光不溜秋的画,点亮蜡烛后,床上那些避火图则看得他心梗。   还有外头那只鹦鹉阿虎…   “阿虎,你先回去,我这不用你守夜。”盛言楚努力稳着语调,“这些书我会看的,只你也知道不是寻常书,我脸皮薄,你守在这我不好意思看,也看不进去。”   看不进去?阿虎一时目瞪口呆,那种书还要静下心来看?不是越看越难耐吗?   盛言楚自知失言,忙抢救:“我读书喜静,改不掉的习惯…”   阿虎松了口气,他还以为爷不行呢。   “那小的去隔壁睡着,您有什么事喊一嗓子就成。”   “去吧去吧。”盛言楚不敢抬头看墙,也不敢低头看床,就那样呆呆的坐在床边。   君子有三戒,首戒就是盛言楚现在这种年少血气未定的年纪,这时候最该戒的就是色。   可…他的确不太懂这些。   忍着羞耻,盛言楚随手捞起一本坐于床头翻阅。   赵蜀画得春宫图他不是没看过,至今他的小公寓里还藏着一本呢。   翻开一页,才瞧那么一眼,他就觉得义父找来的这本避火图非同凡响。   画工精湛,细节到位,人物栩栩如生。   盛言楚不禁起了观摩书画的心思,总说自己画技差,这会子看到坊间避火图后,盛言楚叹了口气,感觉他画出来的东西还不如这些避火图。   画避火图的大多都是落魄书生,科举不中后便隐姓埋名画避火图养家糊口,看完半本后,盛言楚越发觉得天外有天。   瞧他一路科考毫无挫折,可论起丹青之术,委实拿不出手。   铺平纸,研墨,执笔细细斟酌片刻,盛言楚抬手一笔一笔的跟着描图。   更夫敲梆子高呼夜半三更,盛言楚稳坐如钟,手中的笔越画越顺畅。   阿虎不放心蹑手蹑脚的过来查看,见屋内烛火下的人孜孜不倦的看书,当即牙花都咧了出来。   -   翌日一早阿虎美滋滋的去主院回禀昨夜的事,卫敬正在和杜氏下棋,听到一半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你说楚哥儿是坐着看的?”   阿虎嗯嗯点头:“可不嘛,爷一向爱护眼睛,说看书不端正眼睛容易坏。”   卫敬揉揉有些近视的眼睛,瞥了杜氏一眼,神思惘然,讪讪道:“这书哪能坐着看…”   杜氏摆手让阿虎下去,拿起黑子砸卫敬:“让你教他,你拿几本破书打发他有什么用?”   卫敬叫屈:“所以我才请尺迎楼的姑娘——”   提这个杜氏更来气,直接端起棋盘就往卫敬身上抡:“楚哥儿还未经人事,你找那些不干不净的玩意作甚?我瞧着不是要教他经人事,倒是你这个老不死的不正经!”   卫敬抱头逃窜,低着头慌不择路,和进院交流昨夜心得的盛言楚撞了个正着。   盛言楚昨夜学画学得起劲,一口气画了小半册子,天将将亮时,他原是想躺下睡一觉的,不巧今天是小公寓白雾到来的日子,他只好钻进小公寓去收集白雾。   白雾是醒神的良药,在小公寓上下溜达一圈后,盛言楚丝毫不觉得疲倦,反之精神奕奕。   吃过早饭,盛言楚便抄起昨夜画好的图纸往卫敬这边来,经过一夜避火图的洗礼,此刻盛言楚心中油生一股高兴:他好像开窍了!   陡然看到义子,杜氏手忙脚乱地刹住脚,麻利的将手中棋盘扔掉后,杜氏这才理了理衣裳走出来。   卫敬就没那么好了,台阶上冰渣子打滑,一个不留神卫敬摔了个四脚朝天,盛言楚躲闪不及,怀中抱着的一摞画卷腾空而起,散得遍地都是。   杜氏摸了摸发髻,扬起一抹慈祥的笑容从帘后出来,目光触及到地上那些呼之欲出的一对对人儿,杜氏的脸噌的一下红云飘满。   话都说不利索,杜氏扭头就往屋里走,只当自己没出来过。   院中盛言楚不知道杜氏悄无声息地来了又走,顾不上拍打手掌擦地沾上的雪花,盛言楚忙去扶栽倒在地起不来的卫敬。   卫敬闪了腰,疼得咬牙切齿,由着盛言楚将他扶起来,才站定,卫敬的脸色哐当一下变得乍青乍白。   目光直直地落在雪地画卷上,卫敬喉咙上下滚动:“楚哥儿,你全…看完啦?”   盛言楚中气十足的点头,弯腰捡起地上的纸张,抖了抖上面沾到了雪渣滓,盛言楚好学地问:“义父,你觉得这册画如何?”   “如何?”卫敬一手护着摔疼的腰,一手钳起一张避火图在半空甩了甩,傲然一笑:“这些都是我年少时的宝贝,你问我如何?”   盛言楚扶着卫敬坐下,微笑道:“义父,你仔细看。”   仔细看?   卫敬狐疑地瞥了眼义子,不太好吧…哪有父子两人大白天凑在一块看这个的。   盛言楚一心想让卫敬看他的新作,哪里会想那么深远,见卫敬迟疑在那,盛言楚忙催促:“义父,你就看一眼,就看一眼……”   卫敬觉得今日的义子古怪至极,但义子这般虔诚地请他看,难道是参不透其中的一些姿势?   卫敬猛地打激灵,乖乖,义子这么好学吗?   “哪里不明白?”卫敬摆出一副博学的姿态,低头端详着避火图。   盛言楚摇头,他不是不明白,他是想让义父品品他画得避火图。   见义子将手中剩下的画卷都往自己手中放,卫敬哑然:“你都看不明白?”   看来教授这条路任重而道远呐。   盛言楚忙说不是:“这些都是我连夜赶出来的,义父你觉得我这画技可有进步?”   卫敬一口茶水险些噎死自己,瞪圆眼睛结结巴巴道:“你说这、这些都是你画得?”   盛言楚像个讨奖的孩子一样,搬来板凳坐在卫敬对面,喜不自禁的讲述自己昨夜的苦战。   “义父找来的那些避火图果真是好东西,画工出神入化,我先是照着瞄,后来渐渐瞄上瘾了,我就学着画了两本,喏,义父手里全是我的临摹本。”   “全是?”卫敬颤抖着手拍拍一大叠纸,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这么多画…可不得要通宵画一晚上!   “画得不好?”盛言楚失落落地问。   卫敬有口无言,罢罢罢,些许画着画着就来了劲呢?   对哦,卫敬额间的担忧和郁闷瞬间一扫而空。   会画避火图也是妙事哇!等小两口成了亲,一人研墨一人作画,越想越刺激,卫敬不由开始四下找杜氏的身影。   “你先回去。”卫敬忍不住催盛言楚走。   盛言楚微垂头凝视卫敬,哟,才看了一会他画得避火图就有了床笫心情?   得得得,他可不想当电灯泡。   静悄悄地来,静悄悄地去。   此时杜氏在内间心潮起伏的厉害,捏着帕子捂胸,胸膛小心肝跳得比往日不知快多少倍。   造孽哇,杜氏捶打床廊,双目含春瞪着进来的丈夫。   “老不羞!”   “白日宣淫的狗东西,你好歹也是读过书的人,怎好意思和楚哥儿对那种东西评头论足!”   杜氏骂得越凶,卫敬笑得就越厚颜无耻,一想到刚看过的画面,卫敬气息不由加粗,捏着盛言楚画着避火图,再看看床畔坐着含羞带怒的杜氏,卫敬恍惚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刚成亲的时候。   “娘子,咱们好好聊聊——”卫敬殷勤的靠坐过来,眼神暧昧。   杜氏极不自在的往旁边缩:“卫叔重!老夫老妻的你想干嘛!”   卫敬健臂一伸将杜氏环抱在怀,鼻息贴着杜氏的脖颈:“楚哥儿画了几副避火图,特意送来孝敬我俩,咱们试试?”   “试…什么?”杜氏哆嗦,多年夫妻,对那种事早就淡了心思好伐?   男人胸膛发烫,紧贴着杜氏的后背,卫敬将手中的避火图一一摆在床上,杜氏由着卫敬身子的欺压趴跪下去,再起身时,入目的是那些不堪入目的画册。   “你想干吗?”杜氏终于回神,侧身想出去,却见男人大手用力扯开她身上碍手碍脚的衣裳,肌肤陡然受冷泛起一层薄薄的凹凸小粒。   因着常年锻炼,卫敬年过不惑腹肌依旧在,手臂肌肉健硕,箍得杜氏动弹不得,只能任由卫敬单手将其纤细的双手高举过头。   卫敬另一只大手则照着避火图学,越过杜氏平坦的腰部延伸往下,杜氏被搓揉着浴火难耐,弓着身子发出小兽般的呜咽声…   听墙角的盛言楚愉悦而去,行至偏院,见程春娘和雅姑拿着装满绣线的小箩筐要去找杜氏,盛言楚赶忙将人拦住。   “不方便?”程春娘纳闷,“我和她约好这个时辰去秀坊的啊…”   盛言楚意味深长地笑笑:“我才从义父那里出来,义父说找义母有要事商量。”   “不对呀。”程春娘越听越糊涂,“你义母昨儿还说呢,说你义父陪她下过棋后就要去衙门办事,昨儿夜里有人送帖子来了。”   盛言楚狡黠一乐,比出两只大拇指互相勾了勾。   程春娘诧然捂住嘴,脸红的跟煮熟的虾子似的。   猜到事情后,程春娘使拳打盛言楚:“你个小混球,好端端的打听这些事干什么!”   盛言楚侧开身子躲过打,到底是私密事,盛言楚终是没将他往卫敬那送避火图的事和程春娘说。   -   卫敬在虞城过年,阴魂不散的卫氏族人在初五那天上了门。   盛言楚和梁杭云拿着扫帚正准备去院外扫街赶五穷,一开门就看到了卫氏族人。   来得是两大一小,男人和卫敬差不多大岁数,身边牵着小男孩的女人较之要年轻不少,女人黑布鞋上绣着一朵小白花。   盛言楚戏谑一笑,敢情这就是卫氏族人送来的新寡女人和孩子?   送孩子来认亲他能理解,只这连带着将娘也送来就有些过分了吧?   见盛言楚和梁杭云手中握着扫帚,女人以为两人是扫地的小厮,遂道:“你们家卫大人呢?快去通报,就说他大爷过来拜年了。”   盛言楚:“卫大人睡着还没起呢。”   他大爷从女人和小孩中间插到前边,杂草丛生的眉头皱着:“杜氏呢?这都什么时辰了?叔重做官累的紧多睡会没事,杜氏也睡?你去将杜氏喊来。”   女人跟着喊:“记得跟杜氏说,说卫大人他大爷给她送乖儿来了,我叫四娘,你一提我,杜氏保准认识,前些年杜氏抱过我儿,还笑说我儿要是她儿子就好了,嗐,这不,我将人送来了。”   盛言楚一阵无语,这女人听不懂什么叫玩笑话吗?   “还愣着干啥?”男人推搡盛言楚,“快去啊——”   又指挥梁杭云:“你过来,你领我们去见杜氏。”   盛言楚拿着竹扫把撑地:“我不是说了吗?主家还在睡呢!”   男人翻白眼:“你这小厮跟谁说话呢?我是卫敬他大爷,你给我客气点!”   女人牵着的小孩吸溜一口鼻涕,叉着腰有样学样:“给我客气点!知道我们是谁吗?!”   “知道。”盛言楚拿起扫帚就往三人脚下扫,边扫边喊:“不就是他大爷么?”   三人跳着脚往门边退,叫嚣不歇:“你骂人干什么!哎哎哎,你扫我干吗?雪扫我一身…”   梁杭云跟着扫,两人齐力将他大爷扫出了门,阿虎听到动静跑过来,盛言楚将扫帚往阿虎手中一扔,指着台阶下狼狈的三人:“阿虎,你力气大,你来扫,可别叫这些穷气穷鬼进了衙门!”   阿虎应声,大手一挥腾起一地的雪渣,三人冷得直打颤。   “呸呸呸,”他大爷吐掉嘴里的雪土,趾高气扬地骂:“杜氏就这样教你们迎客的?今个杜氏不给我一个说法,打死我我也不会走!”   说着一屁股坐倒在地,寡妇跺脚想甩开鞋面上的雪花,一个趔趄没站稳往后一仰,刚好坐到男人怀里。   男人嗷呜一声闷叫,旋即推开女人捂着下半身原地转圈。   盛言楚啧了一声,蛋疼。   杜氏在内院已然听到了外边闹出的动静,梳好发髻,杜氏扶着酸胀的腰站起来,见男人坐在床边直勾勾的看着她,杜氏脸红似火烧云,随手抄起桌上的华胜扔了过去。   卫敬大手一把接过,笑着将华胜插入杜氏鬓间:“走,为夫陪你一道去会会他们,他大爷最是胡搅蛮缠不讲理,你一个人奈何不了他。”   杜氏喘着气,用力将男人的手从腰间挪开,秀目横瞪:“给我收敛点,别到了外头还这么浪荡,让人平白看笑话!”   自从看了义子拿来的避火图,这男人就跟着了魔似的,日日做,夜夜做,倒像是回到了年少新婚时期。   卫敬失笑,揽着杜氏腰杆的手往怀里一带,头一低,轻松将杜氏两瓣唇衔住,没头没脑的吻了会,卫敬终于放开杜氏,整理了下仪表,两人并肩往屋外走。   “他大爷——”卫敬冲会客的偏厅喊。   屋里盛言楚憋不住笑,肩膀不停地颤耸。   坐上男人疼得咬牙根,女人则红着脸牵着儿子站在身后,不知情的还以为这是一家子呢。   杜氏心情颇美,换了身浅红的襦裙,弄清楚卫氏族人来这的意图后,杜氏想了想,便将程春娘一并叫了过来。   卫敬背直肩宽英气十足,一进屋就惹得寡妇频频偷窥。   杜氏大老远就闻到了狐骚味,行至青石板上示意程春娘往屋里看。   “喏,又来送人了。”   也不知从哪传出的谣言,说卫敬尤为喜欢带孩子的寡妇,从那以后,往卫府塞得尽是些半老徐娘。   可惜唯有杜氏知道卫敬对那种事有洁癖,二十年前给丈夫纳妾时,丈夫明确说了,妾室必须是良家女,哼,连干净的花楼姑娘丈夫都看不上,会看上带着孩子的寡娘?   程春娘和杜氏进去后,屋里女人忙笑着过来喊杜氏,还拉着孩子喊杜氏。   见女人当面指使孩子喊杜氏为娘,盛言楚心里说出来的反感。   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才忍心将养至半大的孩子亲手送给别人?   想当初他娘得知卫敬要认他做义子,以为卫氏夫妇会将他抢走,为此躲屋里哭了好几宿,眼前这女人倒好,巴不得杜氏收了她孩子。   杜氏和卫敬是喜欢孩子,但厌烦没眼力劲的孩子,见女人带来的孩子眼珠子呲溜在屋子打转,一会吵着要卫敬腰上系着的墨玉络子,一个又吵着要杜氏手腕上的金镯子,卫敬将杜氏牵到身边坐好,旋即走到盛言楚面前。   “他大爷,我家后代子嗣的事真不用您老再操心,瞧,我儿在这——” 第147章 【三更合一】 新婚花嫁……   他大爷一愣, 不愿承认:“叔重,你逗我吧?这、这么大个的人咋能是你儿呢?”   卫敬笑而不语,盛言楚和他大爷玩闹了一场, 这会子被卫敬拎出来自是要礼貌待人, 喊了声他大爷,盛言楚自报家门。   “你就是卫大人在外头收的养子?”抢着说话的是进门的寡妇刘四娘。   不等盛言楚点头, 刘四娘将自己儿子往前一推, 扯着嗓子笑:“那什么,养子得从小养在身边才亲,是吧杜姐?他都这么大了哪里比得上我儿?”   “快,快叫娘。”刘四娘将儿子往杜氏面前赶。   杜氏昂首冷着脸不搭理,小孩怯懦不敢过去, 刘四娘就无声地指指杜氏手上的金镯子, 小孩这才大着胆子过来。   手背抹了把鼻涕,小孩仰着头去扒拉杜氏:“我要镯子, 我娘说要镯子…”   小孩子能有什么坏心眼呢?他就是实话实说罢了。   屋子陡然静了下来, 见杜氏神色不虞,也没松手给镯子,女人讪讪的, 干笑得将儿子往怀里拉, 冲大家道:“嗐,小孩子总喜欢瞎说…”   手胡乱的往小孩头上打了两下, 刘四娘虎着脸尖着嗓子骂:“娘什么时候让你要镯子了,娘让喊娘——”   小孩捂着头号啕大哭,嘴里吱哇乱叫:“娘,娘我疼…”   喊得却是刘四娘不是杜氏,刘四娘气得鼻孔出气, 用力的将小孩往杜氏身边推搡,小声骂:“那才是你娘!在家咱们不是说得好好的吗!”   小孩哭哭啼啼的看杜氏,见杜氏拉着盛言楚坐下说话,压根像没看到小孩似的,小孩当即耍赖往地方一躺,又是跺脚又是挥手,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呜呜,娘,我不要她当我娘…”   小孩子嗓子尖,嚎起来老远都能听见。   刘四娘又是一掌拍在小孩脑门上,骂骂咧咧:“你不要也得要,我哪养得活你?!”   小孩越哭越起劲,只知道亲娘不要他了,当即哭叫的好可怜:“娘,我乖乖听话,您不要赶我…”   刘四娘眼皮子往坐在那优雅啜茶的卫敬身上掀,不甘心地低吼:“光有娘有什么用,你得有个爹!看到没——”   指着卫敬,刘四娘红着脸哄小孩:“喊了娘,他就是你爹,你娘我后半辈子也算有了个依靠,快去喊,嘴放甜些。”   小孩吸吸鼻涕,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卫敬,在刘四娘的牵扶下,小孩伸手抱住卫敬的腿。   卫敬将小孩往旁边拉,座上的他大爷不假思索道:“叔重,四娘你是认识的,她男人被山石砸死了,听四娘说你婆娘喜欢狗娃子,既这样,不若你将狗娃子养在身上,等狗娃子长大了,让他替你们夫妇俩烧纸钱香。”   说着还睨了眼盛言楚,阴阳怪气道:“到底不是咱们卫氏出来的子,你对他再好,指不定他扭头就将你卖了,要我说,你当初就该听我的…现在也不迟,得,今个我做主,就将狗娃子寄养在你名下,狗娃子暂时还离不开四娘,这样吧,让四娘在你这住半年。”   刘四娘欣喜不已,忙学着城里人敛祍行礼。   杜氏一肚子气堵在胸口,盛言楚将桌上茶盏盖子拿下端给杜氏。   卫敬没抬手让刘四娘起来,刘四娘就这样不尴不尬的顿在那,屋子里又静了静,一时间没人说话。   他大爷还没看清局势,紧着追问:“叔重,你觉得咋样?”   卫敬不想跟族人闹太难看,他大爷和族里其他人不同,虽然说话不好听,但嘴刁心软,是真心替卫敬操心,故而卫敬使了个眼神给盛言楚。   “他大爷。”盛言楚学着卫敬口吻喊,冲座上男人作揖:“您来得不巧,若狗娃子早十年送来,义父定会答应您将狗娃子收了。”   男人喝道:“十年前不是还没狗娃子嘛!”   摆摆手,男人嫌弃地瞪着卫敬:“十年前我也给你送过人,你偏不要,说什么认了个干儿?”   卫敬只顾喝茶浅笑,杜氏耐不住要和他大爷吵,被卫敬按住,抓过杜氏的手,卫敬手指勾着杜氏手心挠了挠。   杜氏翘着唇角低眸笑,心情好了不少,卫敬则面无表情的继续吹茶沫子。   见卫氏夫妇这几天黏糊恩爱的很,盛言楚不禁深藏功与名。   “他大爷,”盛言楚出面替卫敬收拾烂摊子,“小子我就是那个干儿。”   “我晓的。”男人冷哼,明显还在为门口被扫帚赶的事生气。   盛言楚轻轻松松找借口,只说自己认错了人,以为是杂七杂八上门来打秋风的穷亲戚。   男人这才脸色稍霁,寡妇见情势不对劲,忙将狗娃子往男人怀里送:“他大爷,狗娃子来都来了——”   “来都来了,总不能让狗娃子空手回去。”   盛言楚抢着说,对狗娃子招手:“来,我这有糖果。”   对四五岁的孩子而言,金手镯银手镯都没几粒薄荷糖更有吸引力。   狗娃子呲溜擤鼻涕,被盛言楚拿出来的薄荷糖哄得连祖宗是谁都道了出来,更别说寡妇在家教狗娃子说得那些见不得人的话。   “好哇!”   杜氏当即来了一招铺天盖地的谩骂:“我还没死呢!你想做我家的妾,好歹也得我这个正妻点头,悄无声息的带着不知是谁的孩子跑来认我做娘认我男人做爹,我倒要谢谢你们一片好心呐,不成想你刘四娘还想随狗娃子一道嫁进来做姨奶奶?谁给你的脸?他大爷吗?”   他大爷头摇成拨浪鼓,忙说他没让刘寡妇这么做。   杜氏眼睛往刘四娘身上一横,冷笑:“所以说这是你刘四娘自个起得心思了?”   刘四娘立时变了脸色,去看卫敬,卫敬根本就不搭理人,再去寻儿子,小崽子倚在盛言楚腿边笑得合不拢嘴。   没办法,刘四娘只能装哑巴,他大爷头脑却十分清醒,见刘四娘瘪嘴,料想杜氏骂到刘四娘心窝去了,当即老脸一红。   这都什么事!他带狗娃子过来是真心实意的想将狗娃子送给卫敬当养子,狗娃子他娘掺和干什么?   杜氏由着程春娘劝其消消气,屋子一下又恢复静默,只有狗娃子不知事冒出一两句‘我还要糖’。   盛言楚不太喜欢教小孩子读书,但很喜欢哄小孩子,轻柔细语的说话,加之有薄荷糖的辅助,不一会儿就勾得狗娃一口一个‘楚哥哥’地喊。   清脆的童声引着他大爷兴味地望过去。   “叔重,你上回说你义子要成亲了?”   卫敬嘴角弯曲:“今年四月初九成亲,娶得姑娘可了不得,乃当朝帝师家的外曾孙女。”   他大爷这才对盛言楚略开了笑颜:“这么有出息?咋没听你跟族里说说?”   卫敬当上漕运官后哪有时间说这些事,杜氏也不让他说,只说等盛言楚成亲抱子后,杜氏再带着孩子回卫家老宅耀武扬威一番,卫敬由着杜氏来,便忘了将盛言楚去年高中的事告知族里。   “状元?”他大爷这下不淡定了,主动走过来拉住盛言楚的手,热泪盈眶道:“倒是老头子我眼拙,竟没认出状元郎。”   盛言楚亲亲热热回应,他大爷又问站在一旁的程春娘是谁,道出身份后,他大爷脸色酱红地瞪了眼刘四娘。   瞧瞧人家,同样是将儿子送给卫敬做养子的女人,程春娘从进门到现在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卫敬,而刘四娘呢?两颗眼珠子恨不得挂在卫敬身上。   “丢人现眼的东西。”他大爷扭头冲刘四娘低声呸了声,旋即也不管卫敬的殷切邀请,二话不说就带着狗娃子出了虞城衙门。   刘四娘定定地站在那不想走,不死心的回首恋恋不舍的遥望着卫敬,杜氏一个眼神扫过去,立马有彪悍的丫鬟将刘四娘架了出去。   将人打发走后,杜氏面色疲累的往内院走,卫敬紧跟着追上去,屋里的程春娘纳闷地扫了一眼远处的两人背影。   “楚儿,我怎么觉得这两人腻歪了许多?”   盛言楚笑,凑近程春娘耳朵说了两句悄悄话。   “真哒?”程春娘睁大眼,捂着嘴小小声道:“你没看错?”   “哪能呢,”盛言楚道:“年初时大夫不好找,义父便差人坐船去京城请,昨夜那大夫就歇在衙门,我早起跟杭云兄出去扫五穷时和大夫碰了一面。”   卫敬寻大夫给杜氏看身子的事做得极为隐蔽,不巧那大夫曾经也去盛家给程春娘把过脉,探得正是妇科方面的病症。   至于给谁看病还用猜吗?   “你说那位孙大夫?”程春娘一下记起来,“孙大夫是给妇人看孕…难道你义母她、她怀上了”   “哪能这么快?”盛言楚瞠目,“再怎么也得等一两个月吧?”   何况杜氏身子早些年伤了,不是很难孕育吗?   程春娘则担心另一桩事:“你义母年岁不小了,若能再怀个孩子自然是好事,只这临盆可不是轻松事。”   “娘说得对。”盛言楚叹气,“回头您探探义母的口风,真要有喜,最好让懂这行的医女多调理调理身子。”   说是这么说,两人其实都没真的想过杜氏会老蚌怀珠。   -   四月天,盛言楚去翰林院请了半旬的事假,正在家筹备亲事呢,阿虎风风火火的从外头跑进来。   “爷,淮安府来信了!”   接过信才看到前两句,盛言楚就一蹦三尺高去找程春娘。   得知杜氏真的怀上,程春娘面上喜色加重,温言道:“卫大人可有说你义母日后在哪安胎?”   漕运官的行程常年都在水中,杜氏是高龄产妇自然不能在船上颠簸。   “义父说义母已经回咸庆郡卫氏祖宅安胎。”盛言楚继续往下读信,“义母突然有孕,如此便不能亲临我四月初九的新婚花嫁,不过义父已经上奏朝廷,皇上准了义父上京的折子。”   “卫大人要来?”   盛言楚轻笑点头:“大抵这两天就要过来。”   信是三月底从淮安府寄来的,四月初九就是他的婚期,要来最迟也就这两天。   这两日盛家热闹非常。   多年不出远门的程有福带着乌氏还有两个小儿子并大女儿女婿陆陆续续地往京城赶。   远在南域的程以贵和月惊鸿脱不开身回来,不过道喜的书信和礼物倒是不间断的往京城运。   程以贵新妇崔方仪年初来信说她来替程以贵跑亲,华宓君一直想见这个将程以贵迷得昏头转向的漂亮表嫂,无奈二月里程以贵嘚瑟的告知崔方仪来不了了。   原因无他,和杜氏一样,有喜了。   如此一来,盛家亲戚这边能来观礼的便只有程有福和柳安惠两家,再有就是盛言楚读书时认识的一些好友。   钟谚青早早的将江南府的墨石生意交代清楚后就跑来了京城,夏修贤、应玉衡、俞雅之等人则只需去翰林院请一天假就成。   布置散喜的糕糖时,程春娘嘴巴都笑僵了。   “咱家从水湖村出来时,就咱们两人,如今在外混了几年,瞧瞧,来观礼的人几桌子都坐不下。”   可不嘛,除了官场上认识的好友,盛家还宴请了不少商户。   严栖江打理的京城商户社学中的商人们听闻盛言楚四月初九要办喜事,纷纷从外地来到京城,只为讨一杯喜酒吃。   这大半年里,这些人因着售卖盛家墨石在各地挣了不少家当,如今大东家有洞房之喜,他们自然是要来的。   客人的吃住都由盛允南在打点,盛允南才将一行人送到后巷不远处的客栈,就听盛家街尾处传来一声高吼:“春娘,楚哥儿——”   阿虎好奇地望过去,满京城能这般亲昵喊老夫人名字的人可没几个。   盛允南站在台阶上眯着眼瞧,待看清迎面赶来的马车,盛允南笑着拍大腿:“是大舅老爷!”   “阿虎,你快去跟奶和叔说,就说大舅老爷和大舅奶奶来了——”   “哎!”阿虎忙笑着跑进屋。   程有福半道跳下马车,见跑来的人眼熟的很,左看右看才道:“你是南哥儿?”   盛允南欢喜点头,喊了声大舅老爷好。   乌氏从车棚中探出头张望,见从前矮小干瘦的盛允南拔高变胖了不少,当即眉开眼笑:“哟,一年多没见,南哥儿倒成了俊小伙~”   盛允南挠头憨笑。   程家接手春娘锅子铺后,就没有再辛苦地种水稻,但庄户人家的根底不能抛,故而程有福依旧抽空回程家庄种了好几块地红薯。   红薯粉弄起来手续繁多,盛言楚十岁那年还挺畅销,可惜种得人多了后,红薯粉便卖不上价,但这拦不住程有福年复一年的继续种红薯。   这回上京,程有福又拉了一车红薯过来。   程春娘和盛言楚放下手中的活计,急匆匆从内院跑出来时,程有福正在指挥后边拉红薯的马车往盛家宅院这边赶。   “大哥!”   “大舅!”   两道久违的声音在背后乍然响起,程有福猛地眼眶蓄泪。   月惊鸿走后,程春娘夜里时常梦到幼时和大哥程有福在一块的画面,只两人都已成家一南一北难以相聚,如今借着盛言楚成亲的契机,兄妹两人得以相聚自是有几箩筐的话要说。   两人哭哭笑笑地往盛家走,乌氏则拉着盛言楚来回打量,嘴里冒出的话无非是‘个高了,长瘦了,人俊了’之类的话。   “哦豁,”进到内院,乌氏的嘴就没合上过,眼睛都看花了,“楚哥儿,你舅说你在京城买了栋大宅子,我原想着能有多大,左不过比静绥的盛家院子大个两倍就是了,没想到单是春娘一个人住的院子就不止两倍!”   “春娘,”乌氏艳羡道,“我早就说楚哥儿有出息,如今你日子终于过舒坦了,瞧瞧,宅子有了,儿媳妇也马上就要娶回来。”   程有福仰着脖子环顾一圈自家妹子住的小院,暗暗点头之余插了句嘴:“春娘,我这个做舅舅的还没见过外甥媳妇呢,要不你待会引我去见见?”   “对对对。”乌氏接茬,笑眯眯的将怀中藏着的金锁拿出来,“外甥娶媳,做舅舅的得打个金锁给外甥孙,你哥盼这一天盼了好些年,如今好不容易盼到了,你得领我们去看看外甥媳妇,好亲手将这锁送出去。”   舅舅送礼送长命锁是临朔郡的婚嫁习俗,按规定原该在过小定的时候就送,这不是没机会嘛。   先前在京城的月惊鸿倒有心想送,可惜没成亲的舅舅不适宜送长命锁。   关系到孙儿,程春娘比谁都积极,待程有福和乌氏参观完盛家院子,程春娘便笑吟吟地带着两人往李家奔去。   盛言楚也想去李家,被程有福呵斥住:“再过两天就要迎亲,你一个新郎官怎好这时候上门去见新娘子?”   乌氏打趣:“小年轻想见面情有可原…”   然而下一息话锋一转,乌氏麻利的将盛言楚往家里推:“但今个你得听你舅舅的话不能去,婚前见一面,婚后此生不相见,这是老古话,你可别为了一时欢快遭了不吉利!”   盛言楚讪讪顿住脚,目送三人欢声笑语地走向李家。   -   华宓君听闻程家大舅舅要来,当即紧张的双手冒汗。   听闻未来夫婿盛言楚天不怕地不怕,就连小舅舅月惊鸿都赶捉弄,却独独怕大舅程有福。   除了对未曾蒙面的程有福有畏惧之心外,华宓君更多的是感激。   盛言楚和程春娘早些年在老盛家过得并不如意,若非程有福暗中接济,这对母子的日子可想而知。   “姑娘,老祖宗来催了,说程家舅舅已经进了家门,您得过去敬茶。”   “马上就过去——”丫鬟琥珀应声,旋即对屋内道:“小姐,您好了没?”   站在铜镜前的华宓君换了一套又一套衣裳,红的太艳,白的太素,绿的太俗…   贴身丫鬟山栀掩口笑:“我的好小姐,您得抓紧些了,再不换衣,程家舅老爷就得打道回府了。”   华宓君挑得头疼,遂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山栀。   “就杏色吧。”山栀没有选择困难症。   “小姐身段好,无谓穿什么颜色的衣裳其实都好看。”   杏色腰带将华宓君纤细的腰肢锁得尤为曼妙,挂好香囊络子,走动时婀娜多姿。   外甥看中的女人姿色自是不会差,何况程有福过来并不是为了看华宓君的容貌,主要是想瞧瞧品行。   都说勋贵人家生养出来的小姐娇惯,程有福旁的不担心,就怕华宓君低嫁到盛家后将外甥盛言楚踩得抬不起头来。   不过这种担忧很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从跨进李家大门的第一步起,程有福就觉得李家不是一般人家,瞥一眼妹子,妹子逢人说话声音都放轻了三分,再看婆娘,婆娘怂得走路颠着脚,生怕惊扰了李家人。   因来人是盛言楚的娘家大舅舅,李家人极为重视,各房的人都聚拢了过来,见到程有福,一行人忙上前问安。   李家人的热情和诚意令程有福十分满意,其实这时候都不需要再去探视华宓君的品行,这般书香世家断然不会教出刁蛮任性的孩子。   所以当华宓君噙着笑容从外边进来敛衽行礼时,程有福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进肚子。   举止娴雅,恭敬温和,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妙人。   赞不绝口的回到盛家,程有福又将盛言楚夸了一顿:“好小子,有种!原以为你一心读书顾不上男女之事,没想到娶进门的姑娘——”   不知该用什么词形容华宓君,程有福咧嘴笑着比了个大拇指哥。   盛言楚以为程有福这是在夸华宓君会武,而程有福是想说华宓君的好颜色,甥舅俩人愣生生会错了意。   夜里,一家人多年后终于聚在一块吃了顿团圆饭。   饭桌上还有梁杭云一家,梁母见程菊眼上蒙着布,便将自己吃青萝蛇胆治眼的事说了出来。   程菊早已对眼睛复明不抱希望,倒是柳安惠上了心。   “世上真有这般好的良药?我家这位在静绥也吃了不少蛇胆,却不见半点效果。”   梁杭云这几个月一直在京城和虞城青萝坞两地跑,就为了和青萝坞的大夫商榷梁母身上未除尽的蛇毒,目前为止收获颇丰。   见柳安惠问起这个,梁杭云便将青萝蛇的好处说了出来。   一番商讨后,柳安惠决定等盛言楚成亲后就带着程菊去青萝坞治眼。   程菊偷偷看了一眼梁母,梁母说她先前眼睛睁久了会酸胀刺痛难忍,吃下青萝蛇胆半年后,这会子竟能抓针做绣活了。   程菊越听越激动,手不自觉的攀附上右眼,可才高兴一会,程菊又丧丧地叹了口气。   “菊表姐这是咋了?”盛言楚边问边舀了一勺月惊鸿从南域托行商带过来的干贝肉给七岁的柳佳棠吃。   柳佳棠是程菊和柳安惠的女儿,这趟上京说是要放在程春娘身边学学刺绣,待明年盛言楚翰林院散馆再一道回静绥。   小姑娘生得像程春娘,小口小口的吃着饭,抿掉嘴上的油花,棠姐儿拉拉盛言楚的衣裳,低声道:“我娘生不出小弟弟…”   盛言楚心下一凛。   程菊苦涩一笑:“也不知什么缘故,自打生了棠姐儿后,我这肚子就再也没动静。”   乌氏替女儿着急,唉声叹气地说柳家二郎后成亲都已经有了两个儿子,而女儿嫁到柳家七八年只得了一个女儿…   柳安惠笑说女儿棠姐儿乖巧懂事甚好,却遭到乌氏翻白眼:“棠姐儿和春娘一样柔柔弱弱的,若没个兄弟在身侧帮扶,她日后着夫家欺负了咋办?”   乌氏还想说程春娘母子当年得亏有程有福这个大哥撑腰,不然这对母子早就被老盛家蹉跎的没了人影,更别提有现在这般了不得的家业。   乌氏的话给柳安提了个醒,可…   柳安惠挠挠头,臊红着脸扭捏道:“我时时刻刻出力哇,只她娘肚子没动静,我也没办法…”   话刚落地就挨了程有福一顿板栗敲打。   “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作甚?”   陡然被岳丈打,柳安惠没吓着,也没喊疼,倒是坐在外间的阿虎吓得筷子都掉了。   来了来了,传说中连爷都被追着打过的大舅老爷发火了!   然而程有福就骂了这一句,还是笑着骂得,这可把看戏的阿虎失望的连吃饭都没了胃口。   “春娘,”乌氏突然喊,“楚哥儿说他认得那位官夫人义母今年怀上了?”   程春娘含笑应声:“确有其事。”   乌氏拖着板凳靠近,半开玩笑:“那位夫人年岁不小了吧?当年收楚哥儿做义子时不是说伤了身子吗?咋好了?”   程春娘半掩嘴:“许是真人保佑,反正就是怀上了。”   “可是寻了良医?”   程春娘点头:“这些年杜家姐姐其实一直在调理身子…但一直没传出喜讯,年初卫大人有心,将京城有名的杏林圣手孙大夫请了过去,好生调养一段时间后,果真就有了。”   乌氏压着惊诧,揶揄道:“小日子都快绝了的人竟有了身子,你说这事闹得稀不稀奇?也就是官家太太们有福,若搁在我们庄户人家,老蚌怀珠可是要笑掉大牙的。”   程春娘不这么认为:“孩子来得晚罢了,宫里的皇上年近七十还在生呢。”   前不久,最得宠的昭泉宫娘娘产下一女,老皇帝大为欢喜,当场册昭泉宫娘娘为贤妃,尚在襁褓中的女儿加封为和御公主。   乌氏闻言捂着肚子扑哧笑开,连连说男人和女人在这上边没得比。   “那孙大夫可给你看了?”   程春娘嘴角笑容滞住:“看了。”   乌氏忧心忡忡:“真就不能生养了?”   “嗯。”程春娘斜乜着和大哥攀谈的儿子,豁达道:“有楚儿这么个儿子我早已心满意足,一个就一个吧,精细着养挺好。”   乌氏却摇头:“孩子至少得要两个,等我们老了他们才不至于孤零零的。”   想了想,乌氏指指女儿程菊:“回头还得麻烦你帮我菊姐儿签个线,她没儿子傍身我这心里急得慌。”   盛言楚略懂一点医术,在他看来,表姐程菊除了眼睛,其他地方都很康健,当年生棠姐儿时也没遭什么罪,按说怀二胎不难才对。   程菊无碍,那问题就只能出在柳安惠身上。   -   赶在盛言楚成亲前,孙大夫给程菊把了次脉,结果和盛言楚猜测的一模一样,程菊身子很健康。   “那为啥怀不上?”乌氏忙问。   盛言楚和孙大夫齐齐将目光落在柳安惠身上,世上男人大多都不愿意承认自己不行,故而孙大人看得隐晦,盛言楚则没顾忌,大大方方地盯看柳安惠。   柳安惠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咬牙道:“您给我也把个脉。”   盛言楚眼睛一亮,不由暗赞一句柳安惠。   孙大夫给出的结果的确是柳安惠有问题,可柳安惠和程菊生了女儿啊,若柳安惠不能生,那棠姐儿…   程菊脸色霎时惨白,迭声说自己没做过对不起柳安惠的事。   孙大夫见怪不怪,慢条斯理的将能导致柳安惠不能生养的病况数了出来。   筛选之后,最后竟然是熬夜+酗酒。   “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孙大夫淡定的交代,“再想要孩子,你男人切记禁酒,还要早睡,假以时日定能痊愈。”   柳安惠长松一口气,送走孙大夫后,柳安惠默念几声早睡早起后就回了房,屋里的蜡烛只亮了一小会便熄了。   盛言楚明日要去接亲,自是要早些去睡下,刚转身,袖子被人拉住,回头一看是他娘。   “娘还有事?”   程春娘欲言又止,踌躇了会,将盛言楚拉到屋檐角落。   “刚孙大夫咋说你表姐夫的?”   盛言楚浅浅打了个哈欠:“喝酒伤身,熬夜伤——”   程春娘打断儿子,目光炯炯:“自打你做官后,我冷眼瞧着你三五日就要和人喝一顿酒,小酌怡情,可没人像你那样将酒当茶喝!你且记着为娘今晚的话,以后少喝酒,散了衙就早早回来,别在外边和一帮狐朋狗友鬼混!”   盛言楚靠着墙壁站好,耷拉着脑袋憨笑。   “还笑!”程春娘就差抬手拧盛言楚的耳朵说教,“成了亲你就是一家之主,你还当自己是小孩?”   盛言楚捂着脑门老实点头,连连保证以后少喝酒。   “还有熬夜!”   盛言楚咧开嘴角,指指头顶月亮:“娘再叨叨不停,今晚这夜是熬定了。”   月上梢头,更夫敲着梆子从巷子里走过,见状程春娘忙喊阿虎打水给盛言楚洗漱。   -   一夜无梦。   四月初九,天朗气清。   天蒙蒙亮时,城南那片街就敲敲打打响起唢呐喜乐。   这一日的盛况,直到很多年后依旧在京城老百姓嘴里津津乐道。   华家女嫁人,送嫁的娘家却是李家。   站在街边看热闹的百姓齐声数数:“…九十八,九十九!”   “我的天爷,九十九担嫁妆!”   每担嫁妆由两人抬着,嫁妆从一到九十九都抬出来后,整条城南主街都被抬嫁妆的队伍给堵住了,吹吹打打抬到盛家主院后,竟将主院几道游廊塞得下不去脚。   等送嫁妆的人返回李家后,穿戴鲜红喜服的盛言楚跨坐上高头大马,挺直脊背一路往城南赶。   商户社学的半大孩子们自发换上红艳艳的衣裳,每人手中皆捧着绣球,亦步亦趋地跟在盛言楚骑坐的大马后边。   “盛家郎君要娶妻,李家姑娘要嫁郎,要—嫁—郎!”   一群欢蹦乱跳的小儿龇着漏风的板牙笑嘻嘻的齐唱:“盛李两姓喜连姻,良缘缔约过今生,杏花娇艳不及美人半分,只盼瓜瓞绵绵郎君莫要变心——”   沿街看热闹的百姓乐呵的跟着吆喝,一时间这道打油诗响彻云霄。   小孩子唱完诗后听从严栖江的口令飞快地追上骑马漫步在前的盛言楚。   “盛大人,接着——”   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吼了一声,盛言楚回头一瞧,只见孩子们均仰着小脑袋,高举绣球往盛言楚身上扔,绣球很轻,砸在身上一点都不疼。   百来个绣球一齐砸来,盛言楚双手敞开去接,一下接到两个。   新郎官身边会有两个同样骑马的迎亲人士,盛家请的人是夏修贤和梁杭云。   夏修贤官居侍读学士,兼任皇家书院的先生,京城百姓几乎没人不认得夏修贤。   梁杭云虽是新面孔,但耐不住梁杭云相貌冷峻出色。   新郎官丰采高雅,两个迎亲官皆是清新俊逸之辈,三人一出行,立马在街上惹起喧嚣。   “楚哥儿 ,绣球就接一个!”娶过妻有经验的应玉衡跟在队伍后边喊。   盛言楚环抱着绣球扭头啊了声,头一回做新郎官,他慌得不行,也没人跟他说这绣球要干嘛。   听到应玉衡的话,他想都没想就将其中一个绣球往空中一抛。   “快接!”   “我要,我要——”   顿时街上尖叫声四起,老百姓们左推右搡,半空中落下的绣球颠了几个来回后竟又回到了盛言楚手中。   老百姓哄笑一堂,打趣说并蒂姻缘天下难得。   盛言楚这才明白绣球只能要一个的说法,耳畔传来揶揄的笑声,盛言楚只觉手中绣球烫得厉害,深吸一口气后,他攥紧其中一个绣球再次往空中抛。   这回绣球没再回来,而是去了迎亲官梁杭云手中。   老百姓的嘴就没一句实话,刚还恭喜盛言楚有并蒂姻缘,这会子立马改嘴恭贺梁杭云喜运当头。   马儿嘚嘚跑,快到李家门口时,吹唢呐的师傅们忽鼓起腮帮子换了一首欢快激情的音谱,站在李家门外张望的李兰恪听到迎亲曲,扯起嗓子冲里边高喊:“拦门的人呢!快来——” 第148章 【三更合一】 拜堂成亲……   盛言楚是文状元, 华宓君又有一个帝师老祖宗,迎亲拦门这一环节势必要刁难一番。   李家是书香世家,守住迎亲大门当然不在话下, 但盛言楚这个状元郎也是不容小觑的。   李兰恪和盛言楚同出一届殿试, 金銮殿上李兰恪没能赢过盛言楚,这会子李兰恪便自告奋勇要第一个站出来拦住盛言楚。   盛言楚擅长的诗文暂且放一放, 李兰恪专挑京城各种风俗习惯为难盛言楚, 盛言楚并不是京城人,好多习俗被问得一头雾水,但这不妨碍盛言楚破关,别忘了他后边跟来了一群在京生活多年的朋友。   夏修贤、俞雅之等人算半个京城人,一般的问题都难不倒这两人, 李兰恪得了外甥女的敲打, 也不敢门口和迎亲官们太过针锋相对,略问了几个暧昧的问题过过嘴瘾, 李兰恪优雅地伸出手, 欢迎几人入内。   穿过影壁墙,一排排身强力壮的汉子惊得抱着绣球的盛言楚往后连退了两步。   “盛姑爷!”汉子声如洪钟,痞笑道:“爷出的题有迎亲官帮你, 但进内院接姑娘得靠你自己, 谁若插了手,那今个姑爷就甭想进去!”   夏修贤和梁杭云哈哈大笑, 两人齐力将盛言楚双脚抬起端着往前冲。   “慢点!”身子陡然腾空,盛言楚吓得魂都飞了半边。   这两人别半道抬不动他就将他甩出去吧?   还真叫盛言楚猜对了,说时迟那时快,两人相视戏谑一笑,下一息两人齐齐高声吆喝起来:“走你——”   盛言楚傻了眼, 风儿从耳畔呼啸而过,半空中他抓不住任何支撑点,正当他以为要摔个鼻青脸肿时,下边汉子们空手将盛言楚接住。   现场顿时暴起喝彩声。   华宓君贴身婢女山栀笑着从垂花门后露出半边璀璨小脸:“姑爷,姑娘新娘妆还在梳着呢,只这日头爬得越发的高,不若你催催?”   被汉子们嬉笑着往空中来回抛着玩的盛言楚心明眼亮,忙在尖叫声和欢呼声中将准备好的几首催妆诗吟咏出来。   山栀点点头,笑得抽开闸门,汉子们见好就收,将盛言楚完好无损的放下。   盛言楚长松一口气,原地轻跺几下有些发软的脚掌,正准备一头扎进内院时,忽而双臂被两个汉子一边一个用力夹住,上半身当场被桎梏的动弹不得。   双脚腾空来回踢,却不见汉子们有其他动作。   几丈外处,又有两个汉子相对而蹲,朝前伸出的四只手交叉握住形成一个‘吕’字。   盛言楚心一哽,这是要他坐人轿?   不会又要往空中抛吧?   不行不行,他有点恐高…   使劲回头丢了个暗号过去,夏修贤和梁杭云立马撸起袖子上来夺人,两人都是文弱书生,哪里斗得过行武的汉子,不得已,夏修贤一挥手,后头跟着过来看热闹的翰林官纷纷近前来。   可怜新郎官被两队人马拔河拽得跟麻花似的,盛言楚感觉今天这么一闹,他怕是要因蛮力拉扯而长高一丢丢。   “别拉了,别拉了——”山栀跑过来阻拦,“姑爷疼得脸都青了!”   脸不是疼青了,盛言楚暗暗骂一句:谁!是谁拉我的裤子!   环顾一圈男男女女,盛言楚使出吃奶的力气将手从汉子们胳臂下拽出来,旋即站定往上提裤子。   “往哪跑!”   眼瞅着盛言楚猫着腰越过拦门的人麻溜地往内院钻,院中汉子们立马老鹰捉小鸡似的跑过去逮盛言楚。   “大家快去帮楚哥儿!”夏修贤一声令下,成群的盛家迎亲的人纷纷手拉手高呼喝喊地往汉子们身上倒去。   可惜武力值不足,跑进二门的盛言楚终究还是被汉子们‘挟持’住踹进了人轿中。   说是人轿,其实就是汉子们双手交叉将盛言楚双脚摁住抬在肩膀处。   人轿一起,盛言楚以为还有闹亲的环节,不成想汉子们朗声大笑抬着他就往内院的游廊上走。   紧随其后的是乐器王唢呐吹奏起抬花轿的曲目,笙、梆子齐奏,吹吹打打的闹腾劲在李家燃爆。   到了主院大门口,汉子们忽蹲下身放下盛言楚,还体贴的将盛言楚衣摆上的皱褶牵平。   盛言楚定定心神,回身冲众汉子笑着拱手致谢,随后大步流星的抬腿进到屋里。   两排靠椅延伸到门口,盛言楚甫一进门,就看到两边椅上都端坐着等候多时的李家长辈,首座上李老大人换了一身喜红寿字袍,见到盛言楚,李老大人激动的两眼含泪。   李老大人左边位置上摆着华宓君亲娘李念和的牌位,死人为大,盛言楚从丫鬟手中接过茶水先敬李念和这个岳母。   再然后才是李老大人,至于华正平,李家人压根就没安排华正平的位子。   “老祖宗。”改口后,盛言楚将参茶奉上。   李老大人早起泣不成声,由着李兰恪的搀扶才将参茶平稳凑到嘴角,微抿一口,李老大人抹开老泪,一口气说了好几声‘好好好’,心情复杂道:“快去见过你叔叔伯伯婶子们——”   盛言楚微笑点头,上前一一点头认人,李家和旁的世家不太一样,并没有那些肮脏的你争我夺,见盛言楚笑吟吟过来喊他们,两排人纷纷笑开,每人都往盛言楚手中塞了个封红。   不过中间盛言楚也遭了几个警告声,分别来自华宓君的外祖父外祖母。   这对老夫妻常年生活在李家老宅南域地界,因女儿李念和惨死,老人们对读书人生出不少厌恶,但自己家族就是读书人,甩不开这道坎,华宓君外祖父一气之下辞官归乡当起农夫,若非外孙女嫁到京城,这对老夫妻怕是这辈子都不会踏足京城这个寒心地。   阴沉沉的目光死死瞪着盛言楚,盛言楚嘴角一抽,任由两位老人上下打量,顶着压力,盛言楚躬身高举茶水改口喊外祖父外祖母好。   “咳!”李老大人拐杖点地提醒。   两位老人嘴巴发苦,接过茶水咕了口刚好换换气。   说了几句颇有威严体面的场面话,见盛言楚恭敬地站在那仔细听,老人们这才松口气认可盛言楚。   敬过茶行过礼认过长辈后,盖着红盖头的华宓君被李婉和李家族中一女长辈搀扶着走进堂中。   见到一身红妆着身的华宓君,李老大人瞬间老泪纵横,喉咙呜咽:“宓儿…”   盖头之下的华宓君听到呼唤,好不容易才止住的泪水又哗啦往下掉,只碍于礼节华宓君才没有跑上去和李老大人哭泣。   “宓姐儿擦擦泪,”女长辈偷偷塞了个帕子进来,笑劝道:“别哭花了妆,到时候洞房让盛姑爷瞧见像个小花猫可就不好看了。”   华宓君破涕为笑,捏着帕子角轻轻摁了摁泪花。   越是努力的去控制不哭就越想哭,眼泪宛若初夏的雨水一样往下掉落砸向地面。   盛言楚接过李婉递过来的牵红,见另一侧站立的华宓君肩膀小幅度的颤抖,盛言楚紧了紧牵红,引着华宓君近前告别李家人。   因盛言楚故意往李老大人身边靠,华宓君泪光闪烁的低头鞠躬时,红盖下的方寸之地隐约能看到李老大人撑在前边的拐杖头。   李老大人管不得那么多,枯瘦苍老的十指紧紧捏着华宓君端在腹部的白嫩双手,忽手腕多了一丝冰凉感,李老大人粗哑着嗓子,指腹摩挲着华宓君手腕多出的黄玉镯子。   “这是你娘出嫁时老夫送的。”李老大人哽咽不止,“年初老夫厚着老脸从华家抢来了…”   乍然看到亡女当年的嫁妆,一旁两位外祖夫妇脸色一下变了,不顾礼节地扑过来环抱住华宓君,一时间堂中哭声连连。   华宓君鼻头发酸,手中的细棉帕子早已湿透,送行的喜娘见李家人抱团痛哭,立马哎哟拍大腿。   “使不得,使不得!”喜娘忙上前将几人拉开,扬声笑道:“这是做什么?过三天新娘子就要回门,有什么话到那天说是一样样的,这会子可别耽误了吉时。”   “对对对,别误了吉时。”李家人赶紧拭泪,紧了紧华宓君的手,几人酸涩难言的退回位子。   被挤到一边的盛言楚终得以回到新郎的站位,头一瞥,看到华宓君擦了香粉的手指骨节处隐隐泛红,跨门槛往外走时,盛言楚身子往华宓君这边挨了挨。   “换换。”   华宓君楞了下,手中的牵红嗖得一下遛出了手掌,下一瞬间,透着温热手感的牵红塞了过来。   这头牵红很干,没有泪水。   吸吸鼻子,华宓君笑弯了眉眼,旋即握紧牵红亦步亦趋地跟着盛言楚缓步往外走。   出了主院门就不能回头,没有兄弟那就由李兰恪这个还未娶妻的舅舅代劳背华宓君出李家大门坐花轿。   -   轿帘由红布换成了红豆玛瑙珠子,轿身一起,摇晃间珠玉敲起叮当脆响,细密的红珠帘将新嫁娘的身影隐在轿子中看不真切。   老百姓一路跟着跑,偏有好奇心重的人非要睹一睹新嫁娘,纷纷探头探脑的张望。   华宓君再脸皮厚也耐不住众人的起哄,头愈发往下低。   “哎呦,新嫁娘害羞了——”   有人抬头仰天,打趣道:“四月天该起场风才对,若能撩起红盖头让我们一瞻新嫁娘的花容月貌,我这辈子足矣!”   “去你的!”   李兰恪护犊子上身,将那些不知耻的浑男人们往边上赶,笑骂:“还不扯袖子将嘴角口水擦擦?谁胆敢觊觎宓姐儿,信不信我捶你们!”   老百姓们抚掌大笑,有人揶揄高头大马上的盛言楚:“有这么霸道的娘家舅舅,新郎官日后可不得收敛些,若敢欺辱华大小姐,掂量着娘家舅舅捶他!”   有又一人笑:“盛大人温文尔雅,怎会是那等对女人动手的莽夫?李家舅舅这拳头怕是没机会挥下去!”   骑坐在马背上的盛言楚眯着眼和煦地笑,对这些话置若罔闻,只顾拱手回应满街的贺喜声。   -   京城等级森严,南贵西富,便是这样,那些住在城南的权臣勋贵们依旧瞧不起城西的商户,可今天大有不同,不受待见的城西街上各色人都能看到。   若说这些平日里吊着眼皮子瞧人的世家子是给盛言楚面子才过来,这话未免有些说不过去,毕竟盛言楚平日结交的好友中甚少有权贵子弟。   能点上名号的,大抵也就张郢。   可让盛言楚瞠目的是,他家院门口站着的可不止张郢,还有好多都是他只在殿试时才见过一面的重臣。   除此之外,门口排排站着等迎亲队伍过来的人中还有吏部考功司的秦庭追,以及在翰林院忙于政务的戚寻芳等人。   “楚哥儿,”夏修贤从后边挤过来,将绣球递给盛言楚,斜了眼门口那些人,夏修贤声音有些颤:“这些人都是你请来的?你这面子也忒大了吧?我适才还看到吏部尚书进了你家门!”   吏部大佬也来了?   盛言楚抱紧绣球心头一跳,微弯下身子冲夏修贤挤眉弄眼:“我没请他们!”   也请不来…   他倒是想请这些人来,但这些人大多都身居要职,都来了朝廷各部还能正常运转吗?   “难道他们是不请自来的?”夏修贤羡慕的双眼发红。   见大门口聚了不少达官显贵,盛言楚犹豫了下,招手让夏修贤去前门探探情况。   夏修贤急速地往盛家门口跑,跑到上司戚寻芳身边后,夏修贤低着头问了几句,马背上的盛言楚清晰地看到夏修贤脸色变了又变,旋即雀跃地往他这边蹿。   “楚哥儿!大喜——”夏修贤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大声道:“你猜谁来你家了!”   盛言楚心头猛地咯噔,他家里面还有其他大人物?   从翰林院掌院戚寻芳口中蹦出来的厉害人除了宫里那位还能有谁?   “官家来了?”   “真的假的?”   老百姓听到动静立马疯狂的往盛家门前跑。   碍于盛家门口站着不好惹的大官,随行的商户百姓们只好止步在对面街边,眼珠子却充了血似的盯看着盛家大门。   “定是开玩笑的!”有人不信,“官家都七老八十了,怎会大费周折的从宫里出来!”   “就是,”立马有人小声附和,“天子出行的卤簿仪仗呢?前前后后上百号人愣是一个都没瞧见,想来官家不可能出宫。”   前头百姓叽叽喳喳,堵着迎亲队伍迟迟进不出巷子。   盛言楚赶紧喊阿虎前去疏散,花轿里的华宓君见轿子悬在半空没动,忍不住掀开额前的珠翠。   冲天的讨喜声和炸街的唢呐声不绝于耳,华宓君一时弄不清楚前头发生了什么,手指拉了拉轿帷上的铃铛绳,轿外随行的丫鬟山栀凑上前。   “姑娘?”   华宓君隔着帘子问:“怎么不走了?”   山栀忍不住笑出声:“姑爷适才说盛家来了大人物,这不大伙都跑去看,一时便堵塞了路,等姑爷将人驱散了咱们再走。”   “大人物?”华宓君哭过一顿后嗓子有些哑,“是谁?”   山栀探头在帘边,以袖掩面低声八卦:“是官家。”   华宓君忙不迭将脸贴过来,惊道:“你听错了吧?!”   山栀还想继续说,这时轿子动了起来。   快到盛家门口时,程有福将自家两个小子和外孙女棠姐儿喊出来放爆竹,振聋发聩的喜炮和激情的锣鼓声交织,华宓君一时听不清山栀的说话声。   围堵在前的老百姓笑谈声阵阵,新郎官踢花轿前要抛绣球传喜气,老百姓当下不去看老皇帝到底有没有来盛家,一心只想着待会能接住绣球。   婚嫁所用的绣球并不是后世那种圆滚滚的红球,嘉和朝的绣球方方正正,四面各绣了一句吉祥话,就跟颠骰子一样,接到绣球的人可向上颠一下,落在掌心那一面的吉祥话就是盛言楚和华宓君这对新人的祝福。   “盛大人!”有人笑嘻嘻地喊,“往我这边砸,使劲地砸!不用顾忌我疼不疼~”   盛言楚嘴角扬起,为防止绣球又出现颠回来的场面,他高举起绣球,借着力气往人群中狠狠扔去。   绣球呈抛物线飞向众人,老百姓们铆足了劲去抢,尤其是那些国子监的监生们。   他们都想接住盛言楚手中的文气,好在来年金榜题名。   绣球掉落在谁手中,谁就会成为大家哄抢的对象,才一会而已,绣球就换了好几波主子。   居于马上的盛言楚像是看了场沙滩排球,绣球自他手中甩出去后就没有落地的机会,颠过来扔过去来来回回不断。   唯恐误了踢花轿的吉时,盛言楚暗中使了个眼神给迎亲官夏修贤和梁杭云。   两人会心一笑,立马蹦起来抢绣球,可两人低估了国子监书生们的实力,夏修贤手指才碰到绣球,就见迎面撞进来一个书生将绣球抢了去。   梁杭云运气倒好些,抢到绣球后一路往盛家门口跑,后边书生咬牙呸道:“梁杭云!你脸还要不要了?盛大人迎亲时不是给了你一个绣球吗?!”   梁杭云双手抱着绣球,被三五国子监同窗围着呼吸急促大声喘气,听到同窗的话,梁杭云怪不好意思的,便将手中绣球往前一抛。   越过书生们的头顶,绣球直直往盛家大门方向飞去。   李婉年初跟淮亲王府的长孙谷解除了婚约,作为内亲里边的未嫁女,李婉被安排为牵引华宓君进盛宅的娘家人。   正站在一旁翘首以待华宓君出来呢,忽见远处飞来一道阴影。   李婉下意识伸手去接,接到手才看清是绣球。   追过来的书生们顿住脚,李婉今日特意打扮了一番,周身红艳艳的煞是好看,肤白唇红,娇俏地站在那。   书生们自是不好意思和李婉一个小姑娘抢,便笑着作罢。   挤进来的梁杭云刚好看到盛言楚笑意晏晏地催促李婉再抛一次绣球攒喜气,李婉应声往头顶上甩,落到掌心手后立马有人追问是什么吉祥话。   李婉也好奇,秀目低垂,再抬头时白嫩的脸上铺满红霞。   老百姓们一齐大笑,笑说李府过不了多久怕是又要办喜事。   李婉羞得跺脚,可她还有任务没做,只能站在那接受众人的调侃。   -   这边,盛言楚从马上下来,接过喜娘递过来的牵红昂首阔步的走到花轿前。   喜娘尖着细嗓子笑喊踢轿门,盛言楚顺从的朝轿门踢了一脚。   “盛大人这是没吃饭吗?”   还没进洞房呢就有人开始闹了:“咋踢这么轻?没拜堂就惧内么?”   巷子里有说有笑,男人们皆站出来起哄要盛言楚踢重一些。   进婆家门互踢轿门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男女都要踢,意味着男不惧内,女不示弱。   盛言楚踢得这般轻,当然少不了男同胞一顿鄙视。   盛言楚觉得意思意思就够了,不料这些男人不依不饶,盛家请来的全喜娘忙劝:“新郎官再踢一个就是了,再踢一个~”   踢就踢,盛言楚被这些虚的习俗弄得哭笑不得,只好又抬起脚。   “踢重些!”旁边有男人给盛言楚打气。   盛言楚莞尔一笑,下马威似的朝轿门又踢了一脚。   花轿门上悬挂的红豆珠帘噼啪清脆作响,交缠在一块似是打了结。   吹奏唢呐的师父停下动作,大家都将目光投注到小小花轿上。   李婉轻悄悄走到一侧,对着轿子低笑:“宓姐儿,该你了。”   坐在里边的华宓君紧张的啊了声,绣鞋往前一伸,因坐了小半天腿有些麻,本来想踢一下轿门的脚愣是没能够着。   华宓君嗷呜一声闷哼,她小腿好像抽筋了,这酸爽…   外头百姓都在屏息凝神想看新嫁娘反击盛言楚,不料就看到一抹红色从眼前一晃而过,猜到那是绣鞋,但也没必要这么快就缩回去吧?都没碰到轿门好伐?   刚才还笑话盛言楚将来准会是个惧内货色的男人们看傻了眼,不是说华大小姐彪悍吗?!   男人们眸中不由染上艳羡,华大小姐再骄矜霸道又怎么了?能在外边给男人面子的女人就是好女人…   有几个常年被婆娘欺负的男人禁不住吸气流泪。   手持唢呐看戏的师傅鸡贼的很,见华宓君虚晃一下,便当做是踢了轿门,也不给华宓君二踢的机会,扬起唢呐登时吹奏起欢快的乐曲。   唢呐为王一点都不吹嘘,一声响后,锣鼓声顿起。   盛言楚好看的眸子中漾满了笑意,拱手拜谢老百姓们的随行观礼后,他将牵红另一角拿给华宓君。   华宓君脚麻的酸劲还没褪去,搭着李婉的手臂出来后走得极慢,盛言楚定住脚等着,觑见华宓君双脚走路有点跛,盛言楚瞬间意识到华宓君脚麻了。   脚麻后最忌讳走动,动起来那叫一个难受,因而盛言楚立在那没再往前走,华宓君头戴着红盖头,一切都听盛言楚指挥,见盛言楚停滞不前,华宓君也没动。   全喜娘这辈子操办了不下几十场婚嫁,自然清楚华宓君走路摇晃的原因,但没办法,为了吉时大家都得委屈些,可没想到盛言楚会停下等华宓君缓过来。   “怎么不走了?”站在门口等候半天的程有福纳闷,刚想使唤二儿子吉哥儿过去看看,被乌氏拦住。   “还说呢!”乌氏照着程有福的胳膊用力一拧,语气酸溜溜:“楚哥儿这是在心疼人家姑娘,你懂什么!”   程有福听得满头雾水,站那不动就叫心疼人?   乌氏懒得跟程有福哔哔,扭身去喊吉祥两个儿子帮程春娘抬待会要撒得红花生和绿枣子。   花轿前,华宓君小幅度的跺脚缓解酸麻,颠了左脚就换右脚,不一会儿那股难受的劲就过去了。   “走。”盛言楚笑着继续往前行。   华宓君来过城西盛家好几趟了,可这次戴着红盖头,华宓君楞是不知道现下走到哪了,只能由着盛言楚的牵引,耳畔时不时传来轻声的‘抬脚,小心台阶’的话,就这样,华宓君一路无险的进到盛家。   门口戚寻芳和秦庭追等人冲走过来的新郎官盛言楚一笑,盛言楚团团回礼。   一路往拜堂的厅屋走时,盛言楚见到不少朝野上的权臣和勋贵,好在今天是他的大日子,倒不用停下来跪拜。   畅通无阻的进到内院,内院守着的盛允南忙跑到盛言楚跟前,脸上慌张和喜悦惧有。   “叔,”盛允南努力地咽口水,“皇、皇上来了。”   盛言楚早已有心理准备,身侧华宓君却一惊,搀扶着的李婉轻拍华宓君的手,小声道:“早前官家就跟老祖宗通过气,说要做你的主婚人,只是这大半年都没听到动静,老祖宗以为官家忘了这茬,便没再跟你提,没想到今天官家应约来了。”   末了,李婉又补了一句:“官家动辄来盛家给你和盛姑爷做媒证,一下惊动半个朝廷,喏,盛家今天来了不少人。”   华宓君本就紧张,听李婉说来了一堆人,顿时慌得手心冒汗。   “有我在呢。”盛言楚抖了抖牵红,轻笑:“怕什么,他们又不是吃人的老虎。”   华宓君脸颊烧红,她不是怕,是羞。   跟在后边的全喜娘一听里头坐着皇上,只觉头晕眼花的厉害,不得已,李婉只好过去扶全喜娘,待会拜堂可不能没有全喜娘。   以防华宓君接下来摔倒,盛言楚将手中的牵红往怀中收了收,华宓君甚至能闻到盛言楚身上的清幽气息。   眼瞅着新人进了堂,早已坐立不安的程春娘忙起身喊两个小侄子去开箱散花生枣子。   刚使唤完,后知后觉的程春娘立马心惊地去看首座上的‘弥勒佛’,老皇帝手执紫玉佛珠不停的转拨,时不时和坐在下首的卫敬笑语两句。   老眼余光留意到程春娘的局促,老皇帝示意卫敬,卫敬抬眸冲程春娘扬唇笑笑,让其继续。   程春娘这才卸下紧张,继续让小侄子去门口撒花生枣子。   花生剥了壳露出红果,枣子是青翠的绿枣,正应了那句红男绿女。   除了花生枣子,程春娘还准备了好几箱贴了小小红色‘喜’字的糕点糖果,箱子搬到屋檐下一打开,进盛家看热闹的百姓们欢呼地蹲下身哄抢一团。   戚寻芳家中几个孩子也跟着过来了,抢到几枚薄荷糖,几个小子龇着大白牙非要戚寻芳也进来抢。   戚寻芳可不想只他一个下去抢,但碍不住儿子们殷切的小眼神,想了想,戚寻芳手一拽,将站在一边的秦庭追也拉到了人堆里。   抢喜糖就得要气氛高涨,屋檐下朝官们皆大老爷似的站在那不动,底下百姓自是不敢太放肆,想通这点后,戚寻芳狡黠一笑,将同僚好友们都拉了过去。   见外边欢声笑语不休,老皇帝忍不住坐直身子张望,卫敬忙说是戚寻芳等人在抢喜糖。   老皇帝属实没见过这种欢喜场面,才站起来准备去看看,想想后还是算了,他一出去谁还敢抢?罢罢罢。   卫敬心下了然,瞅见老皇帝脸上的落寞,卫敬笑着提醒:“皇上,新人等着拜堂呢。”   堂中盛言楚和华宓君还站在那,老皇帝笑着抚须,道了声郎才女貌后,立马有礼官上前唱词。   听到‘一拜高堂’,戚寻芳等人顿时歇了玩闹,皆溜进堂中去看拜堂。   盛言楚娶妻路上被京城习俗坑了不下三回,但这回拜堂他终于不用迷茫了。   他很熟悉流程的,谁也看不了他的笑话!   拜了高堂再拜天地,再然后是夫妻对拜,最后就是送入洞房,不用全喜娘在旁边教,盛言楚熟门熟路的将拜堂手续办了。   一应操作惊得程春娘咂舌,若非是自己亲生的儿子,她还以为儿子成过亲!   不止程春娘惊到了,座上的卫敬和老皇帝皆瞪大了眼。   多少新人在拜堂时闹出了笑话,怎么到了盛言楚这就…   因有老皇帝这个重要的主婚人在,在‘送去洞房’前,新人得听听老皇帝的谆谆祝词。   老皇帝文绉绉地说了两句后,盛言楚目不斜视,昂首挺胸牵着华宓君往喜房中去。   “闹洞房去咯——”   商户家的孩子顽皮,哪里知道堂中站着的便服老人就是天子,擦着老皇帝的衣角,小孩子们如风一般往洞房方向跑。   几个商户大人脸霎时变白,卫敬嗫嚅:“皇上…”   老皇帝稳住身子,摆摆手:“无碍。”   见喜堂中的大人们都不敢去闹洞房,老皇帝嘴角一抽:“传朕的旨意,去闹!”   有了命令,忠皇党戚寻芳咧嘴笑着挥手让好友们随他去闹洞房。   一呼百应,喜堂内的人几乎都往主院去了。   程春娘秀眉蹙起,咬咬牙将喜堂留给老皇帝和卫敬两人,程春娘一溜烟也往洞房跑。   老皇帝不能去,去了拘束闹不成 ,卫敬也不能去,去了难道就让老皇帝孤零零一个人坐这长吁短叹?   两人其实都想去。   人陆续走空后,屋子里静的落针可闻。   见过大世面的老皇帝率先打破尴尬:“听闻爱卿家有喜了?”   卫敬美滋滋点头。   老皇帝斜睨了眼洞房方向,嘴里冒着比卫敬还嘚瑟的话:“喜事朕也有,不知爱卿可听说了朕年初得了个女儿?”   卫敬:“……”   听说了,您不是还破例封了贤妃吗?   老皇帝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卫敬闲聊,聊得都是和御小公主多么多么的可爱,孩子还没出生的卫敬听得心窝直痒痒的。   “皇上,不若咱们也去看看热闹?”卫敬感觉耳朵都快起了茧子。   “好哇!”老皇帝说得口干舌燥,就等卫敬这句邀请。   老皇帝保养得当,走起路来威风赫赫,卫敬陪着老皇帝拐了个弯,才绕过垂花门进到主院,就见戚寻芳等人无精打采地走了出来。   “闹完了?”老皇帝气息一窒。   戚寻芳等人赶紧行礼。   老皇帝手虚虚一抬,让众人起来说话。   戚寻芳难以言表,秦庭追等人则还沉浸在盛言楚那一连串轻车熟路当中。   “凤臻你来说。”老皇帝手指向荀凤臻。   荀凤臻是俞庚那一届的探花郎,容貌毁掉后没心思再做官,后尚了老皇帝的妹妹慈文公主做起了驸马,擅长做诗,嗜诗如命。   因相貌有碍,荀凤臻极为不喜欢热闹场合,但荀凤臻十分喜爱盛言楚去年在金銮殿上做得那几首谢恩诗。   听闻盛言楚今日娶妻,荀凤臻特意从公主府赶过来,一路跟着盛言楚从盛家跑到李家迎亲,又从李家折返回来看拜堂闹洞房,就为了现场听盛言楚吟咏催妆诗和洞房喜词。   搁在上辈子,荀凤臻就是妥妥的榜一大佬,为了见盛言楚,荀凤臻兴奋的一夜没睡好。   当然了,今天荀凤臻没捞到近前和盛言楚说话,但远远的看到偶像成亲,荀凤臻比程春娘这个亲娘还要激动。   就在刚才,听到闹洞房的人问盛言楚和华宓君饺子生不生时,盛言楚出乎众人意料的高声说生,轮到华宓君时,扭扭捏捏(荀凤臻的视角)。   荀凤臻恨不得扒开华宓君的嘴捞出一个‘生’字,他还等着礼成后和盛言楚在酒席上碰一杯呢!   听到老皇帝的传唤,荀凤臻三言两语就将洞房内发生的一切说了出来。   “…盛大人一点都不愣头青,如意银角秤挑红盖头、喝合卺酒、捏桂圆、吃青枣和生饺…他清楚的很,喜娘说什么他都照做,一点都不含糊…”   一旁戚寻芳仰天无语,正因为不含糊才不好糊弄,不然他们定要让盛言楚羞得抬不起头。   老皇帝嘿嘿乐,虽说盛言楚在闹洞房上没能让这些看客得逞,但他来都了总得见见新人再走。   屋里华宓君乖乖地坐在喜床上,盛言楚则蹲在一侧抓着盛小黑两只前蹄和华宓君说笑。   礼成后,盛言楚本该跟着宾客去外边敬酒,但这不是被盛小黑缠住了脚嘛,盛言楚担心留盛小黑在喜房会坏事伤到华宓君,故而请宾客们先行一步,他哄好盛小黑立马就过去。   老皇帝没进来前,盛小黑龇着利齿咬着华宓君的裙角不放,经过盛言楚一番呵斥和软语哄逗后,盛小黑终于松开了牙齿,温驯起来后竟也乐意华宓君摸它的毛茸大脑袋。   “楚哥儿——”卫敬出声提醒。   和盛小黑玩得不亦乐乎的盛言楚和华宓君赶忙行礼,老皇帝笑着让两人起来,见盛言楚脚边窝着一只白白的狗勾,老皇帝眼眸一亮,上前几步摸起盛小黑的皮毛。   盛言楚心一紧,担心盛小黑会伤到老皇帝,他悄悄抬脚将地上的狗绳踩住,好在盛小黑没乱来,乖巧地让老皇帝过了一回rua瘾。   卫敬让全喜娘端来一大碟五谷杂粮。   老皇帝抓起一把就往新人头上撒,能得天子祝福是大好事,两人谁也不敢动弹,老老实实地受着。   “瓜瓞绵绵,五谷丰登…”   撒几粒,老皇帝嘴里就冒出一句:“年年如此日,佳偶赤线牵…”   盛言楚微微一笑,侧眸看向华宓君。   适才闹洞房的妇人笑说华宓君长得比京城好多闺秀都要貌美,这点毋庸置疑,但今天的华宓君和往日不同,绞过面的脸颊上敷了桃花粉,朱红的口脂涂抹在笑唇上闪着粼粼光亮,无不在诱他一亲芳泽。   “瞧瞧,”老皇帝手指点点,戏谑的对身边的卫敬道:“敢在朕说话的空隙想旁事的也就这小子了!”   卫敬笑了笑,大手照着盛言楚的后背往前一推,华宓君一个趔趄没站稳往床上倒,盛言楚顺势压了上去。   暧昧的姿势惹得在场的男人们啧啧笑开,不少妇人则羞红了脸,还不忘掩住小孩的眼睛。   身下女子的温热馨香打在脸上,盛言楚僵着身子不敢动,一双黝黑的眼睛直直地盯看着床上的华宓君。   华宓君何时跟男人这般亲密过,还当着外人的面,当即挣扎着要起身。   老皇帝可不依,没闹成的洞房现在补上就是。   见盛言楚被华宓君推开,老皇帝一挥手,妇人们身边的小孩子们纷纷跑过来去推盛言楚。   后背受力,才被推开的盛言楚一下又压了回去,华宓君被男人灼热的目光烧地浑身乏力,这次没再推开盛言楚。   察觉到身下女子抖如糠筛,盛言楚忙手忙脚乱的从华宓君身上爬下来。 第149章 【三更合一】 肯定是你……   喜床四角边累了一层层祈福的红丝线, 盛言楚起身太快,脚一下绊住往后一仰。   夏修贤眼疾手快的将盛言楚后背托住,大笑:“新郎官可是倒错了怀?”   众人纷纷打趣, 盛言楚忍不住嘴角抽搐, 宽袖下的手用力揪起夏修贤手臂上的肉,夏修贤疼得倒吸凉气。   盛言楚慢慢松开手, 轻松站直。   梁杭云眼尖, 见夏修贤捂着手嗷呜叫,顿时门儿清,不敢再跟着起哄捉弄。   老皇帝不知情哇。   拘在宫里多年,老皇帝都不知道民间成亲洞房里会这般欢闹,从前老皇帝倒是也给兄弟亲王做过主婚人, 但因新人是亲王、王妃, 故而来观礼的人都不敢造次。   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老皇帝可不得紧着玩一场。   见盛言楚清清爽爽地站在那笑, 老皇帝使了个眼神给戚寻芳, 戚寻芳目含深意,悄悄招手让下人拿来一根系着果子的红线。   “来来来——”   戚寻芳成亲没几年,对闹洞房记忆犹新。   红线一拿来上, 程春娘便知接下来要做什么, 红着脸和乌氏四手并织,眨眼的功夫就编了一个同心结出来。   盛言楚见之心累, 他娘咋也掺了进来?   “新郎官?”戚寻芳狐狸眼上挑,嘚瑟喊:“你娘都将同心结打好了,做儿子儿媳的难道不来解一个?”   屋里男人们将盛言楚往前推,女人们跟着嘻嘻哈哈地拉着娇羞成花儿的华宓君往盛言楚这边走。   待两人面对面站好,早已有人将绑着红果的同心结系在长长的竹篙子上, 钓鱼似的垂在新人中间。   华宓君脸颊烧得发烫,一抬眸就对上盛言楚满是笑意的双目,男人的视线绕着她的脸颊落到唇瓣上,火热而又直接。   围观的人欢呼,有人喜得吹口哨说亲一个,华宓君脑袋一片空白,做着最后的挣扎,轻咬朱唇粉面微低。   “盛大人你倒是上啊!”荀凤臻急得跳脚,就差上手去教这对新人。   “赶紧的!”卫敬也凑了一回年轻人的热闹,笑道:“皇上等着喝你的喜酒呢,你在这磨磨蹭蹭的像什么样?”   老皇帝揣着手笑眯着眼不说话,盛言楚没辙,伸手去拿同心结,却见有人将竹篙子往回一收。   “不能用手!”夏修贤呐喊,“还得两个人一起解!”   盛言楚愣了愣,不能用手,那就只能……   越想越臊人,别说华宓君一个女孩子觉得难为情,就连他也…   “快点呀~”竹篙子不知何时换到了程有福二儿子吉哥儿手里,“表哥我手酸——”   盛言楚深吸一口气,打算用嘴去衔红绳,这时竹篙子被应玉衡拿走,往旁边一甩,盛言楚顿时扑了个空。   身上惯性往前倾,下巴正好磕在华宓君脑门上,疼得盛言楚暗暗喊娘。   “这里这里,楚哥儿…”应玉衡将竹篙子往喜床上一吊。   “要委屈你一下了。”   宽袍下,盛言楚抓紧华宓君的手,华宓君垂着脑袋不说话,盛言楚只当她同意,牵着华宓君往喜床上扑去。   竹篙子上的同心结没再乱甩,就垂钓在床头上,盛言楚伸出两指将华宓君下巴挑起,华宓君知道今天不解同心结不行,便顺势臻首微抬,含羞带笑地看着盛言楚。   卸去一半羞赧,两人手脚并爬的去抓同心结,床上铺得整齐的喜被乱做一团后,应玉衡终歇了挑.逗,任由盛言楚和华宓君两人将同心结下边两道红绳咬住。   延伸出来的两条绳子并不长,两人近的呼吸交融,红线吃到一半,华宓君那根便消匿在同心结中,接下来两人只能吃同一根。   床边围观的妇人们心口砰砰乱跳,当下不敢再叫孩子们往下看,只那些男人们还在起哄。   “接着解啊!”   “停下来做什么?”   华宓君绞着双手不敢动,盛言楚喘着粗气俯身而上,宽背躬起将华宓君藏在众人视线之下,大手扶着华宓君的后脑往前一带,两人唇角顷刻贴到一起,只不过中间隔了一条红线。   “唔…”   华宓君晕晕乎乎不知所措,解同心结时几乎都是盛言楚牙齿在动,细密的吻铺天盖地的落在华宓君唇上,两人唇角抵死相交来回磋磨,旖旎无限的风光看得在场的男人们心潮澎湃至极。   同心结中间有一个大结,两人得要绕着床调换个位置。   盛言楚用舌尖轻轻触着湿淋淋的红线,喜袍压住华宓君的后颈,高抬手瞬间将华宓君细瘦的身子包裹严实,屋里的人只能看到华宓君头上的华冠蝴蝶赤珠随着盛言楚激吻的动作左右来回颤抖。   空出的右手径直挽住华宓君盈盈一握的腰肢,在男人们瞪大眼的注视下,盛言楚霍的抱着华宓君站起来,华宓君被亲的迷糊,陡然双脚腾空,华宓君吓得手慌忙环抱住盛言楚的腰。   同心结得一口气解开,中途松口再去咬不吉利,盛言楚迫不得已用牙咬住红线,贴着华宓君的面哑声道:“别怕。”   华宓君唇上染就的胭脂颜色早已不见踪影,原本的唇色较为粉红,此刻一对笑唇微肿,触感酥酥麻麻,上面还泛着粼粼水光。   盛言楚手臂不自觉收紧,华宓君檀口轻启,惊呼声还未吐出,双唇就被盛言楚重新覆住。   柔情下,华宓君只觉乏力无比,如一瘫春水难以捧起,纤细的双手情不自禁搭上盛言楚的脖颈。   “啧啧啧…”   夏修贤哗啦一下展开扇子,眼中笑意加深,虽看不到华宓君的身影,但大伙可是将盛言楚意乱情迷的一面看得清清楚楚。   盛言楚一边吻着小妻子,还要顾及同心结的走向,认真虔诚的模样堪比做科举题。   华宓君没亲过嘴,怯生生的,压根就不会换气,当着老皇帝的面,盛言楚自是没闲心去教华宓君这些闺房之乐,只能吻一会就略松开一些,然后扯着红线再次压过去。   一个同心结愣是叫二人缠绵拉锯了小半盏茶,男人们看了场好戏,自是满足的哈哈大笑,女人们则红着脸捧着胸口暗中呼呼大喘气。   同心结解开后,盛言楚将悬挂在上面的红果咬下来送进华宓君嘴里。   果子咯嘣一声脆响,喜房内道喜声雀跃传开。   “走走走——”   荀凤臻紧张的险些将地儿给跺裂,搓着手过来拉盛言楚,忍不住道:“盛大人可别再遐想了,后边事你得留着花烛夜时再做…”   被调侃一番的盛言楚笑着舔唇收敛了些,反手将怀中羞得怎么喊都不抬头的华宓君打横抱起放进喜床之上。   华宓君粉唇嘬得似染了血,见盛言楚要走,大脑一团糊浆的华宓君轻启红唇,双手像八爪鱼一样紧紧攥着盛言楚的手臂。   “你要去哪?”   盛言楚笑答:“出去陪客。”   身子触及柔软的床榻,粉颊滚烫的华宓君这才缓过神,将脑袋埋在被子里不敢出声。   床幔早已在解完同心结后就被盛言楚顺手放了下来,此时外边看不真切芙蓉帐内的情况,盛言楚起身前在华宓君额头留下一个安心吻。   两人脸颊轻轻磨蹭了会,盛言楚道:“待会我让棠姐儿过来陪你说话,你别着急,入了夜我就回来。”   耳鬓厮磨的话宛若热油滋到身上,华宓君肌肤上瞬间泛起小凸点,脸瞥向一侧,贝齿轻咬,小姑娘手握成拳去推抵在自己身上的男人胸膛。   华宓君似是不知自己这幅似娇似嗔的小模样有多勾人,盛言楚眼神一黯,半跪在床榻上,大手从底下穿过捞起华宓君的后腰,趁着华宓君还没反应过来,盛言楚一把将华宓君搂进怀,照着脸颊用力磋磨了一口。   “新郎官——”   隔着床幔,男人们嬉皮笑脸的喊:“这是作甚!外边太阳还挂着呢,新郎官进了温柔乡就不打算出来了么?”   老皇帝属实没见过民间洞房闹得这般露骨,若不是这些人说,老皇帝还以为民间洞房就是这样,亲热一顿后就脱衣滚床单…   见华宓君恼羞成怒拿着枕头将脑袋捂住不理他,盛言楚微微一笑,起身下了喜床。   “这就要去吃喜酒了么?”老皇帝话中饱含没看够的意味。   卫敬摸摸鼻子,暗道洞房闹成今日这般已然算是大口味了,难不成皇上还想看小两口床上恩恩爱爱?   盛言楚快速理好仪容,伸手请老皇帝移驾,老皇帝笑着抬手拍拍盛言楚宽阔的肩膀,房中看热闹的人也跟着转移阵地。   -   出主院前,盛言楚将盛允南找来,交代盛允南让程菊女儿棠姐儿过去陪陪华宓君。   盛家女人并不多,大舅程有福带来的两个儿子自是不能进喜房,他娘和舅娘乌氏还有菊表姐需要替盛家去招待上门道喜的女眷,如此,就只剩下七岁的棠姐儿能去陪华宓君。   棠姐儿不怕生,得了表舅的命令,棠姐儿乖乖巧巧的进到新房和嫁进来的表舅婶说话。   静绥县有传统习俗,闹过洞房后,新嫁娘得换洗一番去盛家女眷席桌上敬酒,丫鬟山栀不熟悉盛家,连厨房在哪就不清楚,棠姐儿机灵的说她去找人帮着抬水进来。   不一会儿,雅姑和花嫂子提着大桶小桶进到主院。   洗漱一新后,山栀给华宓君挽了个妇人髻,在棠姐儿的带领下,换了一套窄袖喜服的华宓君漫步往前厅走去。   其实华宓君是不必过去的,静绥县的习俗多是针对农家新人,农家成亲没那么多忌讳,好多新嫁娘屁股在喜床上还没坐稳就要换下喜服出去帮婆母操持做饭。   华宓君当然不会去洗手作羹汤,但还是想着依照静绥的习俗出来陪客敬酒一番才好。   所以当华宓君洗去脸上的胭脂水粉干干净净的来到女眷屋子,吃席的程春娘登时又惊又喜。   程春娘知道京城人不喜家里女人抛头露面,她便没强求华宓君出来,没想到华宓君主动出了喜房。   “娘。”华宓君福礼喊人。   程春娘笑容满脸的应声,起身将华宓君拉到身边坐下,又指着乌氏和程菊让华宓人一一跟着她喊。   华宓君来得正好,今日因老皇帝突然降临的缘故,盛家女眷桌上一时间多了好多生面孔,程春娘几乎都不认得。   这些人是前面男客家的女眷,全是非富即贵的人儿,华宓君没来之前,程春娘焦急的手哆嗦,生怕吃饭时说错话得罪了这些妇人。   不止程春娘忐忑,桌上的妇人们其实也有些拘谨不安,她们和程春娘并不熟,都是临时被家里男人拉到盛家来的。   在这些贵妇眼里,盛家就算出了个状元也称不上书香门第,依旧是低贱的商户,故而妇人们均有些瞧不上程春娘,但皇帝老儿亲自来主婚,她们当然不敢明面上对程春娘摆脸色。   问题就出在这,夫人们拿出自己多年积攒的社交本领和程春娘谈笑,可惜程春娘不爱搭理她们。   程春娘若听到这些心声,真想大呼一声冤枉,她哪里是清高不愿意搭理人呐,实在是这些夫人说得话她插不上嘴。   赏灯猜谜,围炉对弈,采雪烹茶…这些话程春娘都说不上来,唯独一个‘文阁刺绣’还能唠叨两句,但总不能一直说吧?   话聊死后,桌上的人就只能尴尬的低着头吃饭,好在华宓君来了,不然气氛死气沉沉的好难看。   程春娘不认得这些夫人的身份,华宓君清楚,见来人中还有慈文公主,华宓君忙小碎步挪过去行礼,一听儿媳妇喊公主,正闷头吃火锅的程春娘筷子啪叽一下掉到碗外。   吓人。   咋还混了个公主进来…   扯了扯嘴角,程春娘回忆着前些年杜氏教她说得话,起身向慈文公主见礼。   来盛家之前慈文公主打听到程春娘嫁到盛家怀上盛言楚后丈夫就抛妻弃子远走他乡,忍辱七年后才和离便算了,竟一直守寡到现在。   刨除嫁给盛元德那一年时间,程春娘守了小十五年的寡。   慈文公主着实佩服程春娘,因为人口稀少的缘故,嘉和朝并不兴女人守寡,所以刑部便出台了一系列和离妇和离六至八年内要再嫁夫婿。   睨了眼谨慎有加的程春娘,慈文公主美眸笑开,夸了华宓君后,又语带羡慕的说程春娘福气好,养了盛言楚这么个好儿子。   “程老夫人——”桌上有人突然喊。   在家经常听阿虎他们这么唤自己,程春娘这会子倒也没惊吓住,放下筷子寻声望过去。   喊程春娘的是一个长有一张尖尖瓜子脸的妇人,发髻上盘着一圈珠光宝气的金钗银饰,瞅着是华丽,但借用乌氏的话来说——打扮的像打鸣的公鸡似的。   周围的人都喊其吴夫人,华宓君听到吴夫人喊她婆婆,脸上的笑容顿时减了三分,赶在程春娘应声之前,华宓君坐那扬声喊了句姑姑。   “姑姑?”准备敬酒的程春娘瞬间坐了回去。   看向吴夫人的眼神含上幽怨。   吴夫人正是华正平的妹妹,承袭华家的美貌嫁到吏部左侍郎吴家做了大太太,因面色生得过于妖娆,十分不得吴家老夫人的欢喜,可惜吴大人喜欢的紧,上天也垂爱,吴家几个男孩都出自吴夫人的肚子,有了不止一个儿子傍身后,吴老夫人便闭上嘴不再刁难吴夫人。   总之这位嫁出去的华家女在吴家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称心如意。   前些年李念和嫁进华家迟迟没怀上儿子时,说闲话说得最多的就是眼前这位小姑子,因眼馋李念和的嫁妆,吴夫人三番五次和小妾唐氏勾搭谋害李念和,李念和顾及吴夫人小姑子的身份才没有和吴夫人算账。   唐氏和吴夫人是一路的妖娆货色,所以两人关系格外的亲热,对外,吴夫人口中的嫂子只会是唐氏。   今日来盛家的妇人都是家中正妻,谁打扮的像吴氏这般花枝招展?就连慈文公主都卸了几支钗环换上淡色的衣袍,唯恐太过喧宾夺主。   吴氏倒好,深红金丝云纹锦缎裹胸长裙,半露不露的敞着胸襟,生怕别人看不出来她有一对双手抓不住的胸.脯。   “嘁,”席间有妇人不悦的冷哼,“果真是一路货色,那唐氏不就是靠着那对兔儿缠着华家主君魂不守舍的么?”   有些妇人见吴氏坐那扭腰搔首弄姿,跟腔不屑道:“吴夫人凳子下边莫不是长了痒虫?盛夫人喊你,你没听见?”   吴夫人闻言翻了个白眼,手不停地摆弄发髻上垂下来的珠钗,阴阳怪气道:“喊我?您可别逗,这新出炉的盛夫人是我侄女吗?她可不是,若是,今天是她的大喜日子,怎不见盛家宴请华家人去坐首席?别说坐首席了,我哥哥人影都看不到。”   华宓君握紧拳头,涉及盛家事,程春娘不再闭嘴不言,将站着的华宓君拉下坐好,这才道:“夫人千万别气,我这儿媳方才在喜房被大伙闹洞房闹得还没回过神呢,瞧瞧,一时眼拙认错了人。”   吴夫人狭长的眉眼往上一挑,傻愣愣道:“什么认错了人,我就是——”   程春娘可不愿和吴夫人扯皮,直接举杯拉着华宓君和乌氏敬酒,佯装训斥:“你又没吃酒怎么就醉了,这满桌的人也就这位是你亲戚,你还没陪亲舅娘喝一个就胡乱认人,这可得该打!”   乌氏眼珠一转,大嗓子一个劲地喊外甥媳妇,声音大的连屏风后边的男席都听见了。   吴夫人半句话噎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张着嘴想说话,可愣是比不过乌氏的嗓门,呸了声‘乡野村妇’后,吴夫人悻悻地掏出帕子扮西施捧心装可怜,可惜在场的都是女人,谁会搭理狐狸精?   男席上的老皇帝听到乌氏惊雷般的叫唤,疑惑的看向盛言楚,盛言楚忙解释说话的人是自己的亲舅娘,嗓门大,又问可惊到了皇上。   老皇帝无所谓的摆手,今日闹洞房已经让老皇帝见识了不少民间习俗,这会子听乌氏在桌上亲亲热热的喊华宓君,难不成新嫁娘出来了?   不是说新娘子没洞房前不能轻易出来见客吗?   盛言楚笑说各地风俗不同,在静绥乡下,新嫁娘当天是可以出来见客的。   不过华宓君出来敬酒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老皇帝新奇挑眉,像个顽童一样追着问了不少民间习俗。   迎亲时李兰恪拿京城罕见的习俗刁难盛言楚,这回终于轮到盛言楚掰胜一回。   静绥县地处南边 ,好多习俗和京城都不太一样,乍然听到坊间那些稀奇古怪的做法,老皇帝一下倒吸气,一会又啧啧啧个不停。   今日盛家来的人多,但能坐在首席上陪老皇帝的除了盛言楚和程有福以及李家人外,就只剩六部尚书之类的大官。   六部尚书来了两个,吏部和兵部,盛言楚知道吏部尚书和戚寻芳一样是忠皇党,头一个知晓老皇帝要悄悄来盛家的就是吏部尚书。   作为跟屁虫,吏部尚书跟着过来是应当的,但兵部呢?   兵部尚书是个干瘦小老头,姓王。   据说此人年轻时走得是武举,后来不幸生了场大病,身子骨一下垮了,老皇帝念其喜欢兵法,便将其放在兵部打磨,这一磨就接近三十年,统领兵部后,王尚书兢兢业业,一跃从六部中脱颖而出。   盛言楚抿了口酒,想起他娘的忠告,他忙抬袖掩口将杯中酒水倒进小公寓。   使眼色让阿虎倒了杯白开水,盛言楚借着喝水的空隙观察对面的王尚书。   五皇子曾和他说过老皇帝御书房里有一扇门,名为洛书门,进出此门的朝臣均是老皇帝的耳目,五皇子还特意强调这些人分布在六部之中。   仰头饮尽杯中水,盛言楚不由挑眉,暗道这位王尚书不会就是洛书门里的人吧?   自从和义父探知到老皇帝十年前对西北蛮族做出那等断子绝孙的龌龊事后,盛言楚再也无法像从前那般看待老皇帝。   一国之君使用卑劣计谋夺取领地,这并不是什么光彩的手段,尤其当西北各部缴械投降时,老皇帝依旧不依不饶,非要西北各部跪下来磕头称臣。   折辱西北各部不说,还将柳持安所在的赫连氏赶尽杀绝…桩桩件件都不是一个明君所为。   掷下酒水之际,盛言楚目光往李兰恪身上定了定,也不知李家老祖宗日后知晓自己引以为傲的学生背后耍这种卑鄙手段会是何等心情。   盛言楚之所以在桌上观察兵部尚书,主要是联想到当年西北各部递上投诚书后,老皇帝不知从哪调来一只军队将西北包抄,从而逼迫西北各部不仅投了降,还自称为臣子。   这些天有关南域战事的折子像冬季京城上空飘落不停的雪花唰唰唰的往京城送,南域这场战打得果真如詹全所料,没吃亏但也占不到便宜。   作战南域的詹全是新人将领,老皇帝断无可能将退位之前的勋荣都压在詹全一人肩上,何况詹全到目前为止对南域起不来震慑。   南域久而攻之不下,老皇帝不担忧就算了,竟还有心思跑到他家做主婚人,想来应该还有后手。   这后手会不会就是兵部尚书?   “楚哥儿!”李兰恪见盛言楚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以为盛言楚要敬他,忙举杯走过来。   老皇帝才听了静绥县成亲的习俗,知晓新郎今夜要一桌一桌的敬酒。   “你去吧,留你义父陪朕唠唠嗑就成。”   盛言楚长身而立,恭敬地对着老皇帝和卫敬各鞠一躬后,提着酒壶往外走。   其余宴席都摆在院中,一出屋子,李兰恪顿卸下紧张,捶了捶盛言楚的左肩,轻笑一声:“没想到啊没想到,总以为你就是个只会读圣贤书的小商户,今日倒是让我开了眼界。”   盛言楚停住脚:“这话怎么说?”   李兰恪咧着嘴角,悄声道:“你小子是不是在家偷偷看了那种书?”   “什么书?”盛言楚佯装不知,继续往外走。   李兰恪并肩走着:“还能是什么书,你别装傻,就你刚才在洞房亲宓姐儿那一出,你若说你没看过我可不信。”   盛言楚莞尔一笑,不回答李兰恪,转移话题道:“待会你帮我挡着些,我今夜可不能醉。”   “怎就不能醉了?”‘高龄’处男李兰恪傻乎乎地问,“大喜的日子多喝点怎么了?”   盛言楚兴味看过来,压低声音说:“兰哥也知道今天是我的大喜日子,我若喝得烂醉如泥,岂不是要让宓儿独坐?”   李兰恪扁了扁嘴,终于领悟了来盛家之前爷爷为何要叮嘱他仔细看着盛言楚,别叫盛言楚喝醉的缘故了。   见盛言楚心情愉悦的踏进院中宴席和众人说笑,李兰恪鼓了鼓腮帮子,认命的跟过来帮着挡酒。   盛言楚手中拿得这壶是掺了水的白酒,酒席上的男人鼻子精的很,嗅了嗅便知壶中酒水不纯,笑着夺过来换了一壶。   “盛大人是能喝酒的人,大家别拘着,咱们都敬盛大人——”   一人起头,其余坐上的男人纷纷将盛言楚往自己这边桌上拉,一桌八人,来回敬一圈就要干掉半壶酒。   打了个酒嗝后,再有人喊他瓶酒,盛言楚就装傻顾左右而言他,李兰恪叹了口气,乖乖的顶上。   场上的男人都不是真心想灌醉盛言楚,毕竟晚上还有美娇娘要陪呢。   不能灌醉新郎官,那就灌新娘子的娘家舅舅,喜宴上最好玩的就是劝酒,劝酒劝酒,总得要一个被劝的人在,李兰恪很不幸成了这些宾客眼中的羔羊。   -   敬了男席,女席也不能拉下,女席上的酒全是甜腻腻的果酒,盛言楚便喊阿虎将喝得不分南北的李兰恪背进屋休息,他则换了身喜服独自去女席。   女席上坐着的都是成过亲的妇人,盛言楚不用担心自己过去会冲撞其他未嫁姑娘。   盛言楚才换的喜服和华宓君是同一款,珠帘撩起,以慈文公主为首的女眷目光顷刻间扫过来。   拜堂穿得那件喜袍宽大,众人只略略端详出盛言楚个头高容貌俊俏,如今换了一身窄袖束腰的敬酒服,大家这才注意到盛言楚背直肩宽,身上无半点文人的羸弱。   盛言楚原不认识慈文公主,不巧刚在院中敬酒时碰上了荀凤臻,荀凤臻缠着他喝了小半壶,言语间他才得知慈文公主也来了盛家。   微微低头进到女席所在的内间,迎着众人的目光,盛言楚大步走过来牵起华宓君的手,两人并肩躬身朝慈文公主敬酒。   端坐在上的慈文公主玉面上漾出笑意,优雅笑着让两人起身。   华宓君没想到盛言楚会过来,见众夫人都直勾勾地拿惊愕的眼神看着两人相握的双手,华宓君顿了一下呼吸,忙将手指从盛言楚掌心抽出来。   盛言楚神色如常,和慈文公主聊了两句后,脚步微移,一只手攀附上华宓君清瘦的肩膀,揽着一道坐下。   在座的都是有夫婿的女人,见盛言楚如此宠爱华宓君,几人心头各种滋味交杂。   有羡慕的,有酸涩的,还有人默默哀叹自己年老色驰的,倒也有酸溜溜嫉妒的,暗暗腹诽华宓君现如今不过是仗着年轻貌美才勾着盛言楚对其上心。   成过亲的人谁没有几年的恩爱时光?可这些屁用都没用,有人神色不自然地瞪了一眼华宓君,暗道华宓君也就这两年能在盛家过上如胶似漆的好日子。   等着吧,等过两年盛言楚厌烦了,到那时府中哪里还会有华宓君的地位,在眼前和盛言楚琴瑟和鸣的只会是那些娇嫩好颜色的小狐狸精。   华宓君对盛言楚的大胆颇有几分吃惊,盛言楚侧头看了看华宓君,眸子往吴夫人那拐了下,眨眨眼后就移开了视线。   华宓君紧绷的身子倏地一松,原来他知道女席上有人挑事…   吴夫人眼神幽怨,淡瞥了一眼气宇轩昂的盛言楚,一时静默。   唐氏和华正平所生的女儿华琦云嫁得夫婿家室一般般,但甚在长相出挑,李家将华宓君嫁到商户人家,吴华氏适才借着这苗头好生讥讽了华宓君一番,言语里还笑话华宓君是嫁不出去了才嫁到盛家。   坚守在新嫁娘作陪岗位的棠姐儿小脑袋一歪,偷偷跑出去将吴华氏所说的话一字不透同盛言楚交代了。   有关吴华氏的底子,盛言楚换喜服的空档已经听阿虎说过了,今日成亲,华家人不是没来闹,悉数皆被盛言楚悄无声息挡了回去,没想到到头来漏掉了一个外嫁女。   “盛大人好大的威风。”   吴华氏一开口就是刺:“你娶的姑娘她姓华不姓李,要迎亲也合该骑马去华家才对,不愧是商户人家,竟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李家人胡闹,你这个状元也礼仪不分?传出去就不怕人笑话?”   慈文公主脸色不太好看,却也不好插手华李两家纠缠多年的破事,便借口去偏房更衣离开了。   其余夫人更不想掺和,自顾自的低头切起刀叉牛肉。   盛言楚料到这些人是这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不过这样也好,省得不明是非的人进来搅稀泥。   给华宓君倒上一杯果酒,盛言楚举杯和华宓君喝了半盅,两人含羞对饮全然没将吴华氏的废话放在眼里。   吴华氏气得手中帕子都快撕碎:“盛大人!”   “哎——”盛言楚好整以暇的回应,手中捏着酒杯,轻笑道:“吴夫人可是吃醉了酒?”   “我没…”   盛言楚饶有兴致的截走话:“既没吃醉说什么浑话?皇上还在里边坐着呢。”   吴华氏上涌的火气一下浇灭。   盛言楚轻笑:“吴夫人若觉得盛家喜宴没请华家人来不应该…唔,不如这样,吴夫人您且吃着,我这就去跟皇上打个招呼,然后再去华家赔礼接他们过来。”   作势要起身,吴华氏蹭得站起来:“不用不用…”   官家早就烦了华家,喜宴吃到一半让新郎官出去请华家人这像话吗?   “又不用了?”盛言楚凝住了笑意,桌下手指捏了捏华宓君的指尖。   “骂盛家没礼的是您,不让盛家去请的也是您,这也不行那也不可,您到底要怎样?”   吴华氏肚子里过了好几遍话,抬头触及到盛言楚冷冰的眼神,吴华氏吓得一哆嗦,到嘴的话登时又咽了下去。   程春娘切了一块刀叉牛肉递给乌氏,一低头就看到儿子放置腿上的双手在不停把玩儿媳指尖上的长指甲。   侧身看儿媳,嗬,脸颊红是红了些,但比在闹洞房时要镇定很多。   咬了口撒了芝麻的牛肉,程春娘默默将椅子往大嫂乌氏身边挪了挪。   盛言楚在桌底拿着华宓君的手戳自己的指腹玩,面上端着一派心平气和。   见吴氏被他逼得说不出话来,笑了笑松开华宓君的手,扬声说了些吉祥话后,他便起身离开女席。   -   一出来,阿虎小跑过来,附耳回禀了几声,盛言楚身子不由僵住。   “真这么说的?”   阿虎点头:“人已经被小的扣在了西苑,总不能让他闹到前厅来扰了官家的兴致。”   “这事你办的好。”   盛言楚拧眉往内间男席瞧了眼,烦躁不堪地压低声音:“你且去守着,千万别走漏风声,等官家走了你再悄悄带那人过来见我。”   阿虎应声而去,盛言楚眼中流露出一丝阴霾,似是想起什么,面上渐渐隆起怒气和愁闷。   甩袖拐弯时,盛言楚一个躲闪不及和走上来的秦庭追头碰到一块。   “对不住,对不住。”盛言楚忙去拉脚崴了一下的秦庭追。   秦庭追扶着,摆手笑道:“无碍,怪我走路没声。”   盛言楚心中想着事,一时的确没察觉到秦庭追在这附近。   “您一直在这?”盛言楚心跳加速,眼睛一瞬不瞬地睨着秦庭追,试图在其脸上看出端倪。   秦庭追嘴里轻喃了一声‘腰疼’,闻言眼眸微闪,笑说:“官家在里头喝得隐有醉意,我出来唤人抬轿子过来,也就刚到这儿,走得急便和盛大人撞上了,盛大人身子可有撞疼?”   不等盛言楚张嘴,秦庭追指指自己的腰:“盛大人和我一样常年要伏案,日后可得多仔细些才好,不然落下我这样的病根就坏了。”   盛言楚忙关切地问腰伤得严不严重,秦庭追嗐了声:“老毛病了,没事,你快些进去吧,官家就等着和你这个新郎官说几句话再回宫。”   盛言楚心下凛然,不敢再耽误,拱手拜别秦庭追后,盛言楚马不停蹄的往内走。   游廊上的秦庭追揉了揉撞青的腰窝,静静地站在那目送盛言楚进去后才收回目光往外走。   -   老皇帝岂会醉酒,便是不会喝酒,这些年身居高位也练出了千杯不醉,何况男席上没人敢对老皇帝劝酒。   和盛言楚笑谈了两句后,老皇帝便由内侍官扶着踩上轿撵,轿帷纱布落下,众人纷纷跪地欢送。   老皇帝一走,盛言楚眼尖地看到兵部王尚书比吏部大佬还早一脚踏出院子,六部的人一走,戚寻芳等人也纷纷起身告辞。   一应女眷在华宓君和程春娘齐力招待下吃得好喝得好,有几位夫人十分喜欢盛家的刀叉牛肉,便求着华宓君帮她们问问甜水巷子那边的雅舍什么时候能空出位置。   华宓君红着脸说她是新媳妇不管家里的事,夫人们打趣盛言楚疼华宓君,自是什么都会听华宓君的。   这些话没躲着程春娘,华宓君咬唇看了婆母,见婆母没皱眉,华宓君这才对几位夫人点头,只说她回头问问盛言楚。   陪着程春娘送走女眷,华宓君便不再抛头露面,跟在棠姐儿身后重回喜房。   “娘。”   院子的宾客陆陆续续走光后,盛言楚将程春娘拉到屋檐下。   程春娘今日高兴贪吃了几杯酒,玉沥酒和其他酒水混合着喝,便是好酒量也有些微熏。   扶着墙站好,程春娘抬手拍拍笑得有些抽筋的脸颊,见儿子眉宇隆起愁绪,程春娘疑惑:“咋了?”   盛言楚迟疑了下,斟酌半晌才垂头低语了几声。   “胡说!”   程春娘听完脸色霎时发黑 ,语气狠厉,只听她爆喝:“断不可能的!肯定是你弄错了!” 第150章 【三更合一】 我是你姐……   程春娘胸膛起伏的厉害, 咬牙开口:“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觉不能让那些脏东西跑到你媳妇跟前丢人现眼,你将人悄悄绑来, 我来会会!”   盛言楚抚着他娘的背, 宽慰道:“娘别生气,如今咱们头上虽顶着盛字, 但和老盛家并无关系了, 他们讨上门来,我们只当他们是不相识的乞丐…”   程春娘满心惊惧的拉着盛言楚,忿忿然打断:“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他盛元德和你娘我的的确确和离干净了,但和你呢?他过得凄惨, 咱们有铺子有宅子过得体面, 你这个做儿子的真就能袖手旁观?”   “若能,我这会子还气什么, 就是因为不能我才烦心。”   程春娘说话声音轻柔, 却字字含着怨气:”今天是你的大好日子,他跑上门来卖惨,你不搭理他, 他转头去外边风言风语咋办, 虽不碍着咱家什么,可你是做官的人呐, 若落一个六亲不认的污名岂不坏了事?”   经历了周松被砍头的事件后,程春娘越发觉得当官不容易,步步艰难,谁也不知道下一步会不会就要跌落悬崖。   今日席上吴华氏也是个例子,华家名声不好听, 吴华氏凭着美貌嫁进吴家过上好日子又怎么了,照旧在外边抬不起头。   程春娘看得清清楚楚,席上慈文公主在面对吴华氏的问候时,连个施舍的眼神都没给吴华氏。   女人堆里尚且如此排斥,那惯会踩高捧低的官场呢?儿子还只是小官,他若在衙门被人孤立了怎么办?   盛言楚微微叹息,他和盛元德虽已分道扬镳,但终究都盖着盛字戳,今日上门来闹的人即便不是盛元德,是旁的不想干的盛氏族人,他也得敞开大门欢迎。   “阿虎。”盛言楚喊,“你去将人带到我娘的院子,动作小点,别惊动了主院。”   阿虎一走,程春娘就找借口将屋里的雅姑和花嫂子都喊了出去,忍着头晕,程春娘在屋里来回徘徊。   “他定是从外边一路打听的,得知你今日娶妻不好当着宾客的面赶他走,所以他才故意这时候上门恶心你我…”   “甭跟他多言,他若想喝你的喜酒门都没有,你待会打发一碗饭给他算了事,就当还了他生你这场恩…”   程春娘絮叨不休,酒色上涌,脚步渐有不稳,还没等阿虎将人带过来,程春娘就开始大着舌头说胡话。   盛言楚将亲娘抱住,喊来雅姑伺候他娘洗漱入睡。   “爷,”阿虎走到盛言楚跟前,踌躇道:“小的瞧着那人似乎不像老夫人口中说得那个人?”   盛言楚今日酒喝得也有点多,一通忙活后头渐有晕眩之意,此刻正半躺在炕边闭目休息,听到这话,盛言楚胸口郁气似散了些。   适才他没来得急仔细问,阿虎猛地跟他说外头来了一个姓盛的人,打得正是他爹的旗号,他便先入为主的以为是盛元德。   “是男是女?”不是盛元德那会是谁?   阿虎:“是个姑娘,”   “姑娘?”盛言楚精神大振,不会是梦姨娘吧?   “人脾气犟的很,小的拽她过来她死活不愿意动,现在正在西苑柴房撒泼打滚呢,小的担心押她过来会惊了少夫人,只好空手来问爷怎么处置?”   那女子叫嚣自己是爷的亲人,说得有鼻子有眼,阿虎一时不敢再碰那女子。   “亲人?”盛言楚抬头接过热帕子敷面醒神,不屑地哼了声:“走,我倒要看看在我的喜宴上胡闹的亲人究竟是谁!”   -   夜色正浓,盛家为数不多的下人将前厅院子收拾干净后,见盛言楚带着阿虎往西苑走,连忙上前。   “爷,少夫人身上的丫鬟适才过来问,问爷什么时候回屋,夜里天凉,少夫人送了件披衣过来。”   盛言楚身上的喜服质地单薄,京城四月天夜里寒风依旧刺骨,穿戴好华宓君命人送来的衣裳,盛言楚轻声交代:“你去回话,就说我一刻钟后就过去。”   丫鬟点头往主院走,盛言楚抬手喊住丫鬟:“顺路去厨房拿点吃的端给少夫人。”   女席上有吴华氏在,他瞧着华宓君筷子都没动几下。   西苑离主院最远,但西苑后边开了道门,门一开就是城西主街。   主街商铺多,盛言楚觉得太过吵闹,便没有将四进中最大的院子西苑做主院,而是将其规整为客房院子,梁家一家人就住在西苑。   盛言楚过去时,梁家人都还没睡下,见盛言楚神色不耐的推开柴房的门,倚靠在灯下纳鞋板的梁母好奇地站起来往外瞥了一眼。   “新郎官不去喜房大半夜跑这里来做什么?”   踩着织布机来回织布的梁禾兰忙放下木梭,快速将窗格拉下,小声道:“娘,西苑柴房里关了一个姑娘!”   梁母手一抖,绣针滋得一下划破皮肉,舌头嘬了嘬血水,梁母心惊胆战:“你别是看错了吧?今个可是小盛大人成亲的日子,他咋能舍下贤淑貌美的新娘子不去陪,反而跑这里来会狐狸精?”   还是在柴房这等脏兮兮的地儿…   梁禾兰掩口咯咯笑:“娘你瞎说什么呢,哪有什么狐狸精,白天我偷瞄了一眼,被阿虎哥绑起来的女人连盛夫人半点姿色都比不上,破衣烂衫不修边幅,总之断不可能是小盛大人在外头养的女人。”   大姐梁惠兰揉揉干涩的眼,睨着二人打哈欠:“今天这种日子是她能露面的时候吗?这种有心计的女子万万要不得,若小盛大人养这种女人在身边那还了得?!”   梁母见大女儿眼睛懵得睁不开,当即不管盛言楚的八卦,催促道:“你们俩都别做绣活了,小心熬坏了眼睛,快睡去。”   涉及眼睛,两兰不敢胡来,听从梁母的话洗漱好便睡了。   梁母这段时日一直在服用青萝坞大夫开的药方,也不敢熬夜,插上门栓熄了蜡烛后,西苑顷刻间静谧一片。   -   漆黑的柴房内,阿虎将拎过来的铜油灯高高举起照着瘫在柴跺上呜咽不休的女人。   见到立在面前的高大男人,堵住嘴的女人楞了一息,旋即使劲的挣扎要站起来,目眦欲裂地瞪看着盛言楚,喉咙里发出粗糙的哼叫。   盛言楚一时没认出眼前女子是谁,说是梦姨娘吧,不太像。   当年他让孟双将梦姨娘赶出静绥县时,常年做皮肉生意没保养的梦姨娘早已萎靡的比同年龄段的女人要老很多。   时隔数年,梦姨娘不可能越活越年轻。   但眼前这邋里邋遢的女人五官和梦姨娘有七八分…   阿虎上前将女人嘴里的布用力扯出来,女人呸掉嘴里的布渣趴在地上大口的喘气。   “不许叫!”阿虎事先警告,“惹恼了爷,有你好果子吃。”   女人双手被草绳死死反锁在身后,双脚亦是,此刻宛若一条瘦骨嶙峋的蛇一样在地上蠕动爬行。   并不将阿虎的话放在眼里,女人粗声粗气的冲盛言楚叫喊:“楚哥儿娶妻怎好不请我这个姐姐过来?”   “姐姐?”阿虎大惊。   盛言楚眯着眼审视着女人,片刻后,盛言楚十分淡定的扬起笑容:“你是梦姨娘的女儿?”   “我是你姐姐!”   被木柴膈到脸划出血痕的盛令如歇斯底里地咆哮:“你个不孝子,成亲不请爹过来便罢了,还将我这个姐姐绑在这暗无天日的柴房,你就不怕老天降一道雷劈死你!”   “爹?”盛言楚唇瓣勾了一下,半蹲下身子悠哉的俯视着盛令如,脸上笑意盈盈,吐出的话却冰冷至极。   “盛元德还没死么?”   盛令如楞了下,憔悴的眉目间晃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坦然失色地觑视盛言楚。   “你…你竟敢咒爹?!”   盛言楚睥睨着盛令如,似笑非笑道:“他不是我爹,你忘了?当年盛氏一族早就将他赶出了盛家,静绥县衙现在还留着文书呢,我在哪,他就须得远离我六十里路。”   话落,盛言楚敏锐的感觉到盛令如呼吸急促了几息。   起身站定,盛言楚嗤了声:“当年孟双赶你们三人出静绥时,你又不是三岁小孩,想来那事还有印象,如此,今日你为何还敢上门来闹!”   尾音猛然下沉,震得盛令如脸色遽变,努力扬起的脑袋触及盛言楚寒冰般的眼神,盛令如吓得嘴唇发颤,心口咚咚跳个不停。   这人还是老样子。   盛令如后怕的缩起脖子,她还以为几年不见她这个弟弟会变得和善一些,没想到还和那年一样残忍,连亲爹都不认。   轻轻一笑,盛言楚招手让阿虎给盛令如松绑,盛令如真的怕了这个弟弟,原想趁着今日盛家大喜,她可以借此机会在宾客前坐实姐姐身份,没想到盛言楚根本就不认她。   “你哪来的回哪去。”盛言楚目光逼视着战战兢兢直立起来的盛令如,“我当年没对你们仨赶尽杀绝,今日也不会,但倘若你还敢上盛家的门——”   “你要怎样?”盛令如脱口而出。   盛言楚不慌不忙地往下说:“不如何,当年只将你们往北边赶六十里是我不想惹事,再有下次,不若我亲自送你们。”   “年初西北玉山遭雪崩,这会子那边正确凿冰的人手,你们仨闲着无事去那正好。”   西北砸冰?盛令如咬紧了牙关,那是人干得活吗?   这几日京城议论纷纷,都在说西北玉山雪崩后埋了一波又一波凿冰的百姓,赶她去那儿跟要她的命有什么区别?   盛言楚没心思和盛令如多说,嚯的往柴房外边走,盛令如慌忙追上。   “我说到做到!”   盛言楚左脚踏在门槛上,撇过头威严斥道:“你千万别心存侥幸,也用不着拿姐姐的名头在京城抹黑我,我娘已经和盛元德和离,我亦牵出了老盛家自立门户。”   “而你,早在多年前就被赶出了盛家,白纸黑字写着呢,盛元德和你娘若还想用这种孝子的老套法子压我,那咱们就京兆府见!”   “楚哥儿——”盛令如揉了揉手腕上的勒痕,脸色讪讪,“不至于闹成这样,我、我今个登门就是想来看看你,你我姐弟一场,十几年过去了,咱们好像都没有好好的坐下来说说话…”   盛言楚怒目:“楚哥儿是你能叫的吗?再让听到一声,信不信我绞了你舌头!”   盛令如下意识的去捂嘴。   “阿虎,”盛言楚最后瞥了眼窝深陷嘴皮干裂的盛令如,吩咐道:“送她一个鸡腿,吃完了就将人带出去,若她再敢靠近盛家,你甭客气,打到半死不活再说。”   “好嘞!”   阿虎觉得自己可出息了,他来主家的时间短,有关爷本家的事他一概不清楚 ,每回听南哥说起盛家本家的人或事,他听得都迷糊,南哥还喜欢吊他胃口 ,嘿嘿,现在好了,这件事只有他和爷知道。   盛令如几欲昏厥过去,用尽全力越过阿虎追上来拽过盛言楚的衣袖,喘气哀求。   “你如今家大业大,手指缝里扣一点出来就够我和爹快活一辈子,你怎就不舍得?我跟爹过得如意,自是不会冒失的再上门惹你不快,你好我和爹也好,何乐而不为?”   盛言楚面色阴沉,眉宇间惧是厌恶,手一扬将拽着他不放的盛令如往后一推,生平头一遭吼女人。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对面梁杭云住得书房隐有动静,盛言楚遂压低嗓音,冷冷道:“盛元德当年背着我娘将老盛家的银子拿出来喂养你们母女,你们可曾换位想过我娘的处境,你们过称心日子时怎就没替我娘考虑考虑?”   “现在跑过来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你打量我的银子是西北风刮来的?纵是天上掉下来的,我拿去喂狗也不会让你们母女用上一个铜板!”   “阿虎!”盛言楚厉声唤道:“鸡腿用不着给了,赶紧将人给我打发出去。”   说完盛言楚就出了西苑。   阿虎一言不发的扭头进柴房去拿草绳,出来时却见蜡黄干瘦的盛令如不知何时委顿在地,凹陷的脸颊上泪珠滚滚,张着嘴无声的咒骂。   盛令如不是发不出声音,而是不敢发。   盛言楚临走前双目赤红,那些寒人心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被盛言楚切齿挤出来的,盛令如好怕,她怕她再多说一个字,盛言楚这个弟弟就会拔出刀让她血溅当场。   一想到回去就要过那种日日夜夜伺候野男人的荒唐日子,盛令如面庞上掠过漫天痛苦,挣扎嘶吼着不愿离开盛家,可惜阿虎的力气大,手刀轻轻一挥就将人劈晕了过去。   没等盛言楚回到主院,阿虎就跑上前回禀:“爷,我着人打听了,那姑娘在群芳巷子里头做——”   阿虎不好意思说,盛言楚懂。   停在主院门口,盛言楚道:“这两天你着人去群芳巷子偷偷看着,有什么动静你就跟我说。”   阿虎点头,余光瞥见门后有小丫鬟偷窥,阿虎嘿嘿笑:“爷,你放心,这事交给小的办准妥妥的,您还是快些进去吧,可别叫少夫人等急了。”   -   屋里的华宓君的确有些心神不宁。   适才山栀说看到盛言楚心事重重的去了西苑,西苑里边住了谁华宓君清楚,洞房花烛夜之际,她的夫君撇下她独自去西苑看别的女人是何道理,还一看就是两。   盛言楚招手让守门的小丫鬟别出声,轻声推开喜房的门,小丫鬟嗓子眼险些蹦了出来,在外急得一个劲的拜菩萨求真人祈祷山栀姑娘和小姐别乱说话。   可惜,事不遂人愿。   山栀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等明儿天亮了,我去帮姑娘将那对姐妹花喊来,省得姑娘你亲自去掉架子。”   华宓君总觉得膈应的慌,将手中帕子往水盆里一扔,不情不愿地嗯了声。   山栀陪嫁到盛家之前曾被李老大人喊过去进行了‘岗前培训’,华宓君性子率真骄横,有些事不能由着华宓君胡来,好比给盛姑爷纳妾的事。   李老大人是男人,在他看来,男人三妻四妾并没什么错,只要盛言楚能敬重华宓君这个正房就行,华宓君才嫁进盛家,在这节骨眼上更要表现的大度些,为了几个小妾和盛言楚闹红脸没必要。   现在不纳,日后也还是要纳,不如华宓君先开口,如此还能博一个贤良名。   坐在梳妆台前的华宓君眉头深锁,今日情形倒叫吴华氏说中了七八成,她不过是仗着颜色好才得以夫君的宠溺,只男人的爱意缥缈如云,今日落她头上停留片刻,下一息指不定又去了别的女人屋里。   一想到闹洞房时还对自己柔情脉脉的丈夫现如今在西苑鬼混,华宓君心下顿时愁苦不已。   “姑——”山栀惊悚出声:“爷!”   华宓君赶忙起身上前替盛言楚解下外袍,盛言楚觑了眼桌上没动的饭菜,不自然咳了声:“席上见你没吃什么东西,怎么?现在不饿?还是那些菜不合你胃口?”   “不…”   ‘饿’字还留在喉咙里没出来,华宓君肚子不适宜的咕噜叫起来。   “…饿。”华宓君咬腮帮子低声说。   “阿虎。”盛言楚冲外头笑喊,“将桌上冷菜撤下去,换几碟子热的过来。”   主院就有小厨房 ,今夜一直有丫鬟在里边烧火温着菜,提防着喜房里的人半夜要水要吃的。   阿虎很快就往喜房拎来食盒,盛言楚舀起半碗黄鳝海鲜粥给华宓君,还体贴的吹了吹。   华宓君打量着对面温柔的男子,想到山栀说得那些话,华宓君委屈的憋住泪花。   盛言楚失笑,没将粥碗推给华宓君,而是直接抬起勺子喂,华宓君瞳孔微微张缩,红唇轻启咽下鲜美的粥肉,心里却无端的揣测盛言楚在西苑是不是也这样宠溺梁家姊妹。   凑近嗅了嗅,男人身上似有若无的浮着廉价胭脂香味。   错不了。   华宓君美好心情倏地跌落谷底。   盛言楚再喂海鲜粥时,华宓君便不再张口,摇头说不吃,盛言楚挑眉,拿起一张烙至金黄的薄饼,往饼中添了些清蒸的瑶柱和醋溜肉片,紧紧卷好后递给华宓君。   “不吃。”华宓君拒绝的很干脆。   盛言楚戏谑笑开,拉板凳坐近了些。   “这个里边有醋,你不吃谁吃?”   华宓君满心满脑都在想着安置梁家姊妹的事,见盛言楚嬉皮笑脸,华宓君语气变重起来。   “都说了不吃你还劝我?我不吃醋,我——”   话戛然而止,过了好半晌华宓君才合上嘴,嗔瞪了眼笑意不减的盛言楚,郁闷的嘟嘴:“你捉弄我作甚?”   盛言楚将海鲜卷抬了抬,华宓君乖乖张嘴,咀嚼到里边的醋溜薄肉片,华宓君酸得打颤,十指情不自禁收紧。   “不爱吃醋以后就别吃。”盛言楚将醋溜薄片放回食盒,又拿起一片面饼。   “这个、这个。”华宓君开始点餐,“还要这个,要蘸麻椒粉。”   盛言楚顺从的夹起鲜蘑丁丁、藕条和虾泥,又听话的裹上麻椒粉,卷好后继续喂华宓君。   华宓君亲自给盛言楚也卷了一个,同样的口味。   两人吃得腮帮鼓鼓,华宓君边吃边捧着小脸笑看盛言楚,她自己选得夫婿怎么看都看不厌。   见盛言楚吃得欢,华宓君伸出白嫩嫩的脚往盛言楚小腿上踢了踢,没好气道:“你既不让我吃醋,那你还不快跟我说说你今晚去西苑都干了什么?”   盛言楚将余下半截面饼都塞进嘴里,就着茶水咽下去后方道:“你我送宾客回去的时候,阿虎逮到了一个女人。”   “真有女人?”   盛言楚点头,瞥了眼一旁侍立的山栀,华宓君忙道:“山栀从小就养在我院里,她嘴严,不让说的话她绝对不会对外人多说半个字。”   山栀一个劲的点头,盛言楚没再赶人,有些事能瞒的了一时瞒不过一世。   “我爹有个妾室。”盛言楚简而概之,“关在柴房里的女人原是我名义上的庶姐。”   华宓君迟疑了下:“怎么没听说过你还有位庶姐?”   嫡庶之间从来就没有握手和睦相处的时候,华家是,李家是,想来盛家也是。   “她和我历来关系就不亲。”   盛言楚娓娓道来,一并将他多年前赶走盛元德一家三口的事说了出来。   华宓君忽轻声道:“盛元…咳,德,你不是听南北走商说他后来过得悲惨吗?我犹记得那几年北边雪大的厉害,他在北边没银子傍身,又因卖女为娼被姨娘咬断了手,没药医治,指不定早就死了呢?”   吃了好几张海鲜饼,盛言楚觉得嘴里油腻的很,便让阿虎送了壶热茶进来,撇去茶沫正欲喝时,听到这话盛言楚顿了下。   “未必就是死了。”   华宓君咕了口清水漱口:“也是,这世上祸害遗千年。”   她娘好人命短,襄林侯造孽无数却活到七老八十。   盛言楚此刻疲累的很,衣上泼了好多酒水,干透后酒味呛人,华宓君起身给盛言楚捏肩,不忘喊阿虎进来将桌上的饭菜撤去。   扭头又唤山栀去厨房要热水过来。   热水不一会儿就抬进了隔壁耳房,华宓君指腹按着盛言楚的太阳穴,小声道:“可别睡着了,你还没洗漱呢。”   盛言楚微睁开眼,喉咙里滚出一声低笑,将华宓君贴在他额头的手轻捏住,手臂一捞,佳人惊呼声还未落地倒进了盛言楚怀里。   刮了刮华宓君的鼻子,盛言楚抱着华宓君往前走,目标正是耳房。   “你、你要干嘛?”华宓君结结巴巴,“我、我已经洗过了。”   盛言楚颠了颠怀中女子,眼神暧昧:“那就陪我再洗一次。”   华宓君将脸埋进盛言楚怀里,只当没听到身后山栀欢快的偷笑声。   -   耳房里安置的浴室干湿分离,中间立有一张大浴桶,旁边用竹筒做了两根简朴的冷热分离器,浴桶后边则放着储藏冷热水的木桶。   可惜古代没电,提前倒进木桶里的热水冷的很快,盛言楚暗叹了口气,突然有点想念小公寓里的淋浴是怎么回事?   华宓君梳洗后只穿了一件宽袍,袍衣单薄,入水湿透后尽显曼妙身姿,盛言楚欺身进入浴桶,将少女旖旎风情悉数收进眼底。   “啊…疼…”   屋里华宓君痛呼,守在门外的山栀脸色乍红乍白。   不会吧,姑爷洗漱时就要对姑娘那个…吗?   门忽而砰得一声响,只着湿淋亵裤的盛言楚黑着脸从里边大步跨出来,怀中抱着华宓君。   水滴哒哒往下落,顺着华宓君白色的亵裤,山栀一眼就看到自家小姐屁股后方流出一股股鲜血。   山栀又羞又慌的捂住脸。   盛言楚垂首觑了觑怀中蹙眉轻声哀嚎的华宓君,深吸一口气,看向惊惧的山栀:“还楞在这干什么,还不快给你家小姐找、找——”   那东西在古代叫什么来着?!   华宓君疼得捂肚说不出话来,盛言楚又不懂这些,只能眼巴巴地求助于丫鬟山栀。   山栀起初还没回神,想起今天的日子,山栀瞬间恍然大悟。   “姑、姑爷。”山栀快言快语的指挥,“您赶紧将小姐抱到床上躺着,奴婢这就是去拿东西过来。”   盛言楚将疼得死去活来的华宓君放到床上,趁山栀不注意,他偷偷拿出白雾玻璃瓶,只瓶盖塞得严实,还没等他□□山栀就抱着一堆东西火急火燎的进来了。   喘了口气,山栀小声踌躇道:“姑爷,小姐脸皮薄,要不您先出去下?”   盛言楚点头,起身时将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白雾玻璃瓶抱起来。   好在山栀只顾着低头看华宓君,并没有注意到盛言楚手中多了东西。   换好月事带和亵裤,山栀福礼退出喜房。   门一合上,盛言楚忙坐到床头,床上的华宓君疼得额头沁出细密的汗,双眸紧闭。   “宓儿。”盛言楚轻轻喊,‘啵’的一声玻璃瓶上的牛筋盖子开了。   缕缕白雾飘散出来,盛言楚以手做扇往华宓君身上挥舞,一瓶不能缓解疼痛,那就两瓶 。   和阿虎一道坐在喜房外门槛上守夜的山栀使劲地吸鼻子:“阿虎哥,你有没有闻到什么气味,好好闻。”   阿虎抻着下巴打瞌睡,闻言眼睛骤然张开:“好像是有…”   两人不约而同扭头望向喜房。   喜房内,盛言楚将用干净的玻璃瓶收进小公寓。   有了白雾滋润的华宓君肚子不再疼,盛言楚褪下湿漉漉的裤子,胡乱擦拭一通后就钻进了被窝。   一触到浑身凉飕飕的盛言楚,睡得迷糊的华宓君不禁蜷缩起来,盛言楚悄悄的往外边挪了挪,等身子捂暖后才将华宓君拥入怀中。   -   天蒙蒙亮,两人竟都醒了,好巧不巧,都是生物钟在作祟。   盛言楚是读书时养成的习惯,华宓君则是因幼时练武,长大后虽然不再天天出早功,但早起已成了积习难以更改。   摸摸小肚子,华宓君诧异无比。   她来月事的头两日极为难熬,怎么这一次不疼了?   盛言楚微微一笑,扬声唤山栀进来替华宓君洗漱穿戴。   时辰还早,两人便窝在主院就着咸菜喝了点熬制浓稠的白粥,随后牵着盛小黑绕去了程春娘的院子。   程春娘还睡着,盛言楚没叫雅姑去喊,而是带着华宓君沿着盛家院子走了一圈。   两人还去了西苑外围,过去的时候,梁杭云已经在树下轻声背诵书文,见到腻歪的两人,梁杭云啧啧笑叹,夸张地冲华宓君喊了声弟妹。   院里的动静惹来梁家妹子的张望,见外头站着的是小盛大人和盛夫人,两人赶紧穿戴好出来见人。   盛言楚点了头便只顾着和梁杭云说话,见状,华宓君终于心安。   走了一圈后,雅姑过来传话说程春娘和程有福一家已经坐上了桌,眼下就等着盛言楚和华宓君两人呢。   吃饭前,程有福给两人各递了三支香。   盛言楚是盛氏一族唯一一个在朝为官的人,成亲这种大事本该告知盛家祖宗,这不是差务繁忙回不去嘛,只能借糯米插香告知远在水湖村祠堂里的列祖列宗。   程春娘是从盛家和离出来的和离妇,不能上香,程有福更不能,倒是盛允南可以跟着跪拜一二,祈求千里之外的祖宗保佑。   香火袅袅升腾飘浮到屋顶,若有人细心去观察,便会发现几只香火的的确确是往南边飘的。   拜完祖宗,乌氏给发呆的程春娘使眼色,程春娘唔了声,抬眸去寻雅姑的身子影,雅姑隔空冲程春娘摇摇头。   这一连串的哑谜看得盛言楚满头雾水,华宓君却羞得两颊绯红。   山栀想起雅姑大清早溜进喜房整理被褥,瞬间恍然大悟。   “老夫人。”山栀凑到神色不太对劲的程春娘身边,将华宓君身体状况诉说清楚后,程春娘脸色才稍有好转。   捏着华宓君的手关切的问了两句后,一家人团聚到桌前。   饭毕,盛言楚将盛令如来过家里的事同程春娘和程有福乌氏一行人说了。   本以为会听到大舅气急拍桌的声响,谁料屋子里静悄悄的。   程春娘脸上的晦气一扫而空,程有福则一脸茫然。   “你说得盛那什么如是哪个来着?”   乌氏也不知所云。   程春娘嘁了声:“还能是谁,你们忘了盛元德在外头和妓.子生了个女儿么?比我家楚儿还要大一岁,叫如姐儿什么的,想来就是她了。”   阿弥陀佛,只要不是盛元德那个死鬼找上门就行。   断亲挪宗了又如何,盛元德终究是她儿子的生身父亲,不接回盛家养老可以,但肯定要出一笔银子,不然闹成笑话传出去不好听。   盛家现在不缺银子,可程春娘就是不想给盛元德花,便是将一箩筐银子丢进深不见底的水里浪费掉,程春娘也不愿分给盛元德一个铜板。   这想法倒是和盛言楚不谋而合。   “阿虎打听到盛令如在京城群芳巷子里做皮肉生意过活,应该也就这一两个月的事,许是听到了我成亲的消息,遂一路从那边打听了过来。”   程有福颇为不满:“楚哥儿你和她十来年拢共都没说上五句话,她上门作甚?找你要银子?你给了没?”   “没。”盛言楚摇头,“那边仨人早在被我赶出静绥后就已经不成气候,如今到我跟前苟延残喘,我只消远远看着就行,旁的不必做。”   接济?他没这心思。   打杀?使不得。   就像他娘说得,盛元德终究是他的生身父亲,他对这人没什么感情,但若是胡乱残害,弑父这道沉重的罪名依旧会落到他头上。   老皇帝昨日来给他主婚的事经过一夜发酵势必已经在京城传来,他一个小小翰林官何德何能有这样的殊荣。   肯定有很多人暗中眼红他攀上李家这块肥肉,届时那么多双眼睛落在他身上,他若行岔一步,都会面临坠落深谷的危险。   程春娘一身轻松,丝毫不惧:“楚儿,没放宽心,没事的。盛元德我对他算是有点了解,他真要没银子花肯定会亲自找你,绝对不会差使别人过来,他信不过别人。”   盛元德自私的很,据说十几年前带着梦姨娘在外潇洒时,盛元德将钱袋子抓得牢牢的,水湖村很多人都说梦姨娘之所以对盛元德不离不弃,根本就不是因为什么狗屁爱情,而是因为盛元德死死地拽着梦姨娘的卖身契以及跑路的银子不松手。   还真叫程春娘说中了,盛令如是偷偷从群芳巷子跑出来的。   盛元德不是不知道自己唯一的儿子昨日成亲,之所以没冒头搅合,主要是因为盛元德过不来。   腿折了当然过不来。 第151章 【三更合一】 万事无绝……   三朝回门之后, 盛言楚的假期到此结束。   也就是在这天,南域和西北齐齐向朝廷递上了急报。   老皇帝火速诏掌院戚寻芳进宫,约莫半个时辰后, 戚寻芳沉着脸从宫门里走了出来。   翰林院是专门起草机密诏制的衙门机构, 算是老皇帝另外一张嘴。   盛言楚等翰林官虽官阶不高俸禄低,却能在其位探究皇帝内心所想, 老皇帝拿翰林院诱惑科举入仕的读书人, 致使天下士子皓首穷经焚膏继晷,寒窗数十载只为在科举战场上厮杀出一条血路。   老皇帝提拔忠皇党戚寻芳做翰林院掌院,最是心机所在。   翰林院是承接庙堂和江湖最好的枢纽,翰林院若落入他人掌控,老皇帝掌控下的江山就会出现上下失语的悲惨局面。   戚寻芳不负众望, 数年积累后, 戚寻芳早已被老皇帝改造成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心腹,忠君是好, 但愚忠未免有些过分。   此刻翰林院所有人都被戚寻芳招至内院, 众人皆惶惶不安。   夏修贤扯了扯盛言楚的衣裳,下巴往前边滔滔不绝的戚寻芳身上点,压低嗓音道:“詹将军不过暂时落于下风罢了, 皇上就急匆匆的让咱们写折子将人骂一顿 , 这也太苛刻了吧?”   盛言楚轻嗤:“詹将军有言在先,南域海贼野蛮刁横, 想将南域一举拿下,十万大军怎够?”   十万兵马人数是挺多,但一大半都是陆地兵,去了南域海面几乎都是无用人,这大半年, 詹全带着卫敬手中那些水兵和南域海贼打个平手已然算是登峰造极。   老皇帝挺搞笑,怪詹全不堪其位,而死心塌地甘愿充当帝王爪牙的戚寻芳竟和老皇帝沆瀣一气,一回到翰林院就将詹全痛骂了一顿,还将老皇帝的意思传达了下来。   ——要他们速速写折子快马加鞭送至南域,一来责斥詹全手握大军却迟迟攻克不了南域,是为无能,二来褫夺詹全主帅之位,朝堂会另派他人即刻前往南域接任虎符。   院中戚寻芳已经将各类诏书的撰写任务分发下去,出于人道主义,戚寻芳没有让新婚才几天的盛言楚参与到这次任务当中,夏修贤是为数不多的侍读学士,当然避不开撰写。   夏修贤官阶比盛言楚高,有独立的公务小间,空间不大。   推门进去后,夏修贤气得将脱下来的官袍重重往地上扔,不解气的蹦上去踩了好几下。   盛言楚谨慎的将门合好,蹲下身将蹂.躏的不成样的官袍从夏修贤脚下抢救出来。   “你有气朝它撒有什么用?”盛言楚拍下官袍上的灰尘,目光凌厉,“这要是让戚大人瞧见了,你这官还当不当了?”   “当这糟心累的卵子官作甚?不当!”   夏修贤恨声讽刺:“詹将军在南域为官家鞍前马后,几次三番受伤,险些丢了性命,哦!就因为这次损失惨重了些,朝廷就能将他从前的种种功绩都抹杀掉?这什么歪道理?!”   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夏修贤将刚从戚寻芳那边拿来的折子一股脑往桌上一甩,嘲笑的神色愈发露骨:“戚大人以前不这样啊,怎么现在竟也不过脑子了?那两道折子若传到南域,戚大人难道就不担心南域半道易主军心不稳?”   盛言楚拾起一本折子,看了会后却神色自若,将折子往夏修贤面前一摆。   “新上任的将帅出自武将之家,论实力不输詹将军,论行军打仗的经验也不逊于詹将军,这人在军中积威多年,去了南域应该不会出现你所说的军心不稳问题。”   有意思的是这位新将帅是兵部王尚书的内侄。   旁人可能觉得没什么问题,但盛言楚这些天一直在研究王尚书和御书房洛书门的关系,因他没机会接触王尚书便探知不了,不过这次老皇帝突然调换将帅倒让他看清了事实。   那位矮小干瘦不苟言笑的古板王尚书八成就是老皇帝安插在朝堂上的耳目。   夏修贤冷眼看了看名单,怒气一下堵在肺冠中,只好哑然。   过了会,夏修贤终于平复了情绪,哼道:“官家嫌弃詹将军战术保守,那为什么当初不直接派这人去?”   盛言楚摊摊手,表示不知。   “咱们都是底下的小官,有些事不清不楚正常。”   皇帝的心思哪那么好猜,都说京城风云波云诡谲,首当其中的就是皇帝的诏令,朝令夕改的事情太多。   见书桌前的夏修贤认命的提笔书写,盛言楚叹了口气。   他替詹全不值,也许詹全这会子正咬着牙在和南域海贼厮杀,可詹全不知道京城的帝王已经对他失望透顶。   詹全是军中人士,盛言楚寄到南域的信是到不了詹全手中的,程以贵是随军,也不能私自和外人通信。   这样一来,想知晓南域那边的情况就只能求助于月惊鸿。   -   月惊鸿幼年生涯是在南域,去年偷偷到了南域后,月惊鸿和南域一家兔儿馆鸨爹联系上了,盛言楚一直都没跟他娘说月惊鸿现如今就住在兔儿馆。   月惊鸿一再表示自己没有重操旧业,解释说升任为鸨爹的好友令他盛情难却,加之他好多年没回南域暂时没有住的地方,因而就这样先在兔儿馆住下。   盛言楚替月惊鸿将这事瞒了下来,成亲后寄出的第一封信就是给月惊鸿。   月惊鸿收到信后,悄咪咪和随军的崔方仪打了招呼,交代程以贵找机会和他碰头。   月惊鸿虽误打误撞帮詹全剿了一回海贼,但因身份限制原因,并不能进到军营,平日里只能在外围帮着抬伤员烧火浣洗。   问了程以贵相关事宜后,月惊鸿赶忙给盛言楚传信。   信到京城时已是七月天。   今年的七月比往年都要热,宫里的老皇帝身子大不如前,据传老皇帝上朝时接连中暑好几次,满朝文武大惊。   百官体恤老皇帝,齐齐上书请奏老皇帝延长热假时间,老皇帝这回没逞能,将原本该七月半就结束的热假一直延续到八月仲秋。   一个多月的假期太长了,盛言楚想着他才成亲,不若趁着这段时间带华宓君出去玩玩。   一家人凑在一块商议后,决定一路南下。   程春娘最近沉迷做食谱,便道:“你们小两口去吧,我就不跟着过去了。”   程春娘忙得很,做食谱是小丫头棠姐儿吃饭时无意间说出来的。   “姑姥姥会做那么多好吃的东西,为啥不收小徒弟呢?”   饭桌上的盛言楚等人一笑而过,只说如今春娘锅子铺人手足够,暂时不考虑教小徒弟。   华宓君揪揪棠姐儿脑门上卧着的花苞发髻,笑问小姑娘是不是想跟姑姥姥学做菜。   小姑娘羞赧一笑,却不忘点头。   程春娘将小姑娘往怀里带,笑吟吟地说棠姐儿人还小,手上无力颠不了勺,不过现在可以在旁边看着,再过两年有了基础后她再教真本事。   棠姐儿眨着亮晶晶的大眼睛说好,一旁盛言楚想着盛家没有同龄人陪棠姐儿玩耍,便将收在小公寓里的画本子拿给棠姐儿打发时间。   上边的画都是盛言楚年初在虞城看避火图后的练笔,当然内容都很纯真,大部分是根据上辈子他看过的一些童话故事改编而成。   华宓君十分喜欢棠姐儿,程菊和柳安惠夫妇回静绥后,华宓君便将棠姐儿带到主院住下,没事的时候就会教棠姐儿去认话本上的一些简单字句。   棠姐儿正值学东西的佳龄,几乎是一点都通,连盛言楚都有些佩服这小姑娘。   夜里听华宓君读童话,白天棠姐儿就会带着话本子去春娘锅子铺,忙累了就坐下来看话本子休息会,程春娘得闲凑过来瞄了两眼,顿时眼睛一亮。   她可以将她的手艺绘成菜谱啊!   将想法和盛言楚说了后,盛言楚自是举双手赞成。   “用简笔画吧。”盛言楚建议,“做菜的人几乎识字都不多,画太深奥了看不明白。”   程春娘点头,这都是真的。   只不过她不太懂画画,做菜谱的念头也是一时兴起,冷静下来后,程春娘这才意识到其中的困难。   华宓君心思活络,微笑道:“娘想做食谱不难,我倒有一个主意。”   程春娘和盛言楚如出一辙的眼睛齐刷刷看向华宓君,华宓君杏眸含笑:“我家老祖宗年轻时教了几个女学生,其中有一个姓施的女先生在国学巷子后边开了私塾,专门教女子琴棋书画,也就是坊间说的女学堂。”   顿了顿,华宓君续道:“这位施先生可了不得,能得她指点的姑娘学成后个个都是行业当中的翘楚,娘想做食谱话本子,不若去施先生那里学几日简笔?”   “进女学?”程春娘张大嘴,有些难为情,却又十分儒慕:“只我老大不小了,施先生能收我?”   “能的。”华宓君打包票,暗道不能也得能,她得将婆婆逗开心。   李老大人出面,程春娘又勤奋好学,施先生还真的收下了程春娘。   这些天程春娘上午在锅子铺忙活,吃罢饭就绕到铺子后边的女私塾去进学,日子过得好不充实。   听闻儿子趁着热假要带媳妇去南边玩,程春娘忙说她不去,她还有好多话本子课业还没完成呢!   盛言楚又去问棠姐儿,棠姐儿乖巧摇头,脆生生道:“我要留在家陪姑姥姥。”   说是陪,其实就是去施先生的女学蹭课。   施先生年纪不小了,收下程春娘是看在李老大人的面上,再多一个棠姐儿实在教不过来,不过棠姐儿可以呆在一边旁听,有疑问可以问程春娘,借程春娘的嘴再请教施先生。   这段时间,两人同进同出感情好的不得了。   -   七月初三,盛言楚和华宓君坐马车出了京城,盛允南没跟着过来,原因和程春娘差不多,盛允南得在周蜜那里进修算账的学业。   程春娘不放心两人上路,便让身强体健的阿虎陪伴左右,阿虎一听要去主子的本家,兴奋的一蹦三尺高。   阿虎快马加鞭,本该半个钟头才能到的码头,今天只用了一半的时间。   “爷,时间掐着刚刚好。”   阿虎龇着白牙大步跑过来,指着岸上鸣笛的官船,“这船马上就要开了,小的问仔细了,一人交七两银子,不包伙食,咱们赶紧过去吧。”   山栀紧了紧背上的包袱,边扶着华宓君往船上走,边笑话阿虎:“姑爷不是说了嘛,叫你不必一口一个小的。”   阿虎憨笑着连连点头。   出发南边时顺风顺水,官船驶得贼快,五日不到便开进了静绥码头。   华宓君前些年随李大人来过静绥码头,犹记得那一年是她跟盛言楚在这初次相见,那时的华宓君觉得盛言楚是个十分有趣的小书生,没想到几年后自己竟嫁给了这个小书生。   踏上故土,盛言楚心情好到飞起,将路上买来的礼品交给阿虎驮着,他则牵着华宓君大步往静绥的春娘锅子铺走去。   一撩开铺帘,铺子里的食客下意识的抬眸看过来,见进门的小年轻男俊女俏,有脸皮厚的男人冲柜台边呐喊:“程掌柜的,来新客咯——”   “表哥表嫂!”程有福家的两个双胎儿子吉哥儿祥哥儿率先认出二人,一声叫唤惊得趴跪在柜台下找东西的程有福猛地站起来,一个不留心头磕到木桌上。   疼得吱哇乱叫的程有福捂着脑门又惊又喜:“你俩咋过来了?”   华宓君笑着喊人,盛言楚则疾步上前查看程有福额头上的伤。   “不碍事,不碍事。”程有福一手揉额头,一边摆手,嘴里追问:“你跟你媳妇咋这会子家来了?衙门准你回来?”   盛言楚将小公寓里的伤药拿出来,抖了点敷在程有福红肿的额头上,刚将药瓶收好准备说话,忽一人激动的大喊:“你是楚哥儿?!”   喊他的是宁狗儿,宁狗儿和他继母还在锅子铺干活。   铺子里吃饭的食客一听‘楚哥儿’三个字,有些老熟客立马凑过来,不敢置信道:“盛秀才回来啦?”   “呸,该称盛状元才对!”   “对个屁,得叫盛大人…程掌柜四月间从京城回来不是说了嘛,盛大人在翰林院当差,官阶比县令还要大。”   围上来凑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华宓君才下船胃里有些不舒服,盛言楚简单的回答了一些问题后,便揽着华宓君进后院歇息。   “喝点水润润。”   华宓君坐到石椅上乘凉,抿了口冰凉的水后,华宓君歪头看着面前的丈夫:“来的路上你总让我喝水,这水倒是厉害,喝下去后浑身凉飕飕的,好舒服。”   盛言楚拿起水壶咕了一口,从善如流道:“路上颠簸,这两日你身子不适,喝点药水补补挺好。”   “药水?”华宓君不信。   这水壶时时刻刻都挂在盛言楚腰间,连贴身小厮阿虎都碰不得,什么药要这么严防死守。   盛言楚笑笑不再往下说,这些水其实是小公寓里的白雾。   这几日在船上闲得无聊,船越往南边开越热。   站在船鞘板上看江景时突发奇想的想嗦冰棍,夜里等华宓君睡下后,他悄悄的进到小公寓。   冰箱冷藏库里有制作冰棍的模具,但可惜的是小公寓没有蜂蜜或红糖,做不了甜冰棍,不过盛言楚从简倒白开水冻了几串无味的。   只不过这玩意船上没得卖,他不好拿出来给华宓君吃,只能多此一举解冻化成冰水给华宓君喝。   华宓君喝了几次都没问冰水从何而来,盛言楚便越发的大胆,夜深人静后就钻进小公寓往冰箱冷藏库里搬运白雾玻璃瓶。   白雾很湿,骤然变冷后在玻璃瓶里结出冰晶,冻上一个晚上,盛言楚再将玻璃瓶拿到空调底下解冻,这样一来便就有了华宓君每日喝得白雾冰水。   盛言楚呆了会就被程有福叫了出去,说是静绥县令上了门。   华宓君坐在锅子铺后院大树下乘凉,手中握着的正是盛言楚常常挂在腰间的水壶。   见丈夫要挎着水壶去见县令,华宓君喊住人:“水壶放我这吧。”   盛言楚犹豫了下,末了还是答应了。   华宓君将水壶别在腰间,笑道:“你放心,这水壶除了我,连山栀都不能拿。”   盛言楚嘴角翘了翘,夫妇一体,有些事他不愿明说,华宓君能在平日起居中细微观察到那是她的本事。   华宓君当然猜不到盛言楚身上小公寓的存在,但她对水壶里的水散发出来的气味很熟。   去年她站在府门口等老祖宗时,盛言楚曾给了她一张帕子,那帕子上飘浮的云雾顷刻间就将她的咳嗽舒缓好了。   青葱玉指摩挲着水壶,华宓君垂首低笑。   她不会主动去探听丈夫的秘密,做到心知肚明就好,她可以等,等丈夫足够信任她,假以时日两人肯定能做一对相濡以沫无话不说的人间眷侣。   -   官船南下直达南域,期间要在静绥码头停一晚上。   停靠静绥县时日头才稍稍爬上树梢,在静绥衙门和县令吃了顿饭后,盛言楚想了想,决定带华宓君回一趟水湖村。   “是该去。”程有福道,“盛家那个年轻族长是个好的,四月底我从京城回来时,他还过来问你啥时候回静绥,你举人宴没在村里大办,状元宴也没有,现如今成亲还不露个面,村里的人会瞎想的。”   盛言楚也是这个意思,买了点东西,一行人往水湖村奔去。   可想而知盛言楚带着媳妇归乡闹出的动静有多大,一两多一个的大爆竹,村长还有族长两家自掏腰包买了足足十个,爆竹声中,盛言楚携着华宓君进到村里。   乡亲们簇拥在侧,见山栀和阿虎大包小包背了一堆东西,盛允南继母杨氏费劲挤进来扯着嗓子问她儿有没有往家里寄东西。   盛言楚呶嘴让华宓君看杨氏,在回来的路上盛言楚就给华宓君打了预防针,说待会进了村一定会碰到跟他们要钱的杨氏。   “哟,这就是楚哥儿在京城娶的大小姐?”   杨氏眼睛像扫描仪一样打量华宓君,华宓君穿得衣裳虽质朴,却是虞城上等的湘绣好料子,杨氏才下地回来的手往上一抹就留了个黑手印。   华宓君淡定的笑笑,将袖子从杨氏手中抽出来,盛言楚没华宓君有耐心,点点头后回答杨氏上一个问题:“南哥儿在京城好着呢,没空回来。”   “咋没空?”杨氏指着阿虎,“原先我家南哥儿不是给你做书童吗?这是谁?南哥儿现在不做书童啦?”   族长盛元勇忍着火气没去拉杨氏,杨氏是盛允南的继母,盛允南几年没回来,杨氏过问是应该的。   “不做书童了。”盛言楚答。   杨氏顿时尖叫:“不做书童那做啥?总不能让他一个大小伙在外边闲着吧?不成,我得让当家的去镇上写信让他回来。”   “写什么信?”盛元勇将杨氏往旁边挤,瘪嘴道:“楚哥儿人不在这吗?你想让南哥儿回来,跟楚哥儿说一声不就行了?”   杨氏忙扭头望向盛言楚。   “南哥儿说他不回来。”盛言楚帮着传达盛允南的话,“他在京城好着呢,让我替他跟他爹说别惦记他,等明年得闲他再回来看他老人家。”   “就提他爹没提我?”杨氏不悦。   盛言楚回答的一本正经:“没提。”   杨氏气息一窒,还想哔哔赖赖呢,族长盛元勇用力将人拽了出来,乡亲们见缝插脚,很快盛言楚身边就没了杨氏的立足之地。   盛元勇见华宓君面貌生得白嫩精致,一个劲的夸盛言楚在外头有出息。   华宓君配合着羞涩一笑,惹得乡亲们哈哈大笑。   盛言楚这趟回来的突然,夜里还要赶路回静绥,为了办好宴席,盛元勇忙前忙后两条腿就跑酸了。   饭毕,盛元勇找盛言楚商量开祠堂的事。   饭可以仓促吃,祠堂不能。   “等明年吧。”盛言楚说:“明年散馆后我还会回来一趟,到时候再开。”   “成。”   盛元勇点头,坐下喝茶时问起盛言楚在京城的情况,盛言楚知无不言。   “三间铺面?!”   纵是盛元勇好定力,此刻也惊得从椅子上站起来:“你要去衙门点卯,那三间铺子你娘一个人管得过来吗?”   “管不过来。”   “那谁在帮——”话说一半,盛元勇顿悟:“南哥儿么?”   盛言楚嗯了声,将京城铺子的现状一并和盛元勇说了。   一听盛家还买了签契的奴婢小厮,盛允勇这下彻底淡定不下来了。   我的天爷啊,才十年而已,老盛家出来的长孙竟挣出了这般大的家业。   水湖村距离静绥有点路程,盛言楚和华宓君还要赶明早的官船,和盛元勇聊了会后,盛言楚去拜了拜族中几位上了年纪的老人。   不作久留,一行人很快又坐上回城的马车。   马车吱吱呀呀的快要驶出村子时,盛元勇撇开相送的人群凑到盛言楚身边。   “楚哥儿,有桩事原不该打搅你,可…哎。”   盛元勇要说的是盛老爷子,当年老盛家散掉后,家里就只剩盛老爷子一个,还半瘫着!   今天村里闹那么大的动静,盛老爷子拄着拐杖费力的从屋里出来,拉着人问谁家来贵人了。   乡亲们可怜盛老爷子孤寡一人,故而没拿话刺盛老爷子,有年轻力壮的男人背着盛老爷子远远的瞧了一眼盛言楚。   只这一眼瞧坏了,盛老爷子像个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夜里饭也不吃,就坐在乌漆嘛黑的破烂屋里抹泪。   盛元勇看不下去,便将这事向盛言楚说一说。   “要去看看吗?”华宓君问。   “不看。”   盛元勇叹气,华宓君没再过问此事,就着山栀的手进了马车。   车外,盛言楚垂下眼睑,瞥了眼欲言又止的盛元勇,终是撑不住心软。   “前些年我走时给了他五两银子养老,想来用光了吧?”   盛元勇:“多亏你那五两银子才帮他找了个好游医治病…”   盛言楚摸索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盛元勇大惊:“你这孩子!真要可怜他,给他五两三两花花就是了——”   “不全给他。”盛言楚轻声道:“他为我哭一场,我出五两银子还他那几滴泪,多的没有。”   盛元勇接过银票:“那这剩下的?”   “剩下的四十五两麻烦叔给族里小孩添点衣裳吧。”盛言楚笑着叮嘱:“我回来的匆忙,没能和乡亲们好好唠唠嗑,这银子就权当是我的一点小心意。”   “买衣裳哪里需要这么多银子。”盛元勇忙将银票往盛言楚怀里塞,嘴里嚷嚷着盛言楚没碎银子没事,给盛老爷子的银子他来垫着。   盛言楚岂会让盛元勇出钱,按住盛元勇的手将银票放下后就跳上了马车。   马车哒哒跑开,盛元勇只能收好银票作罢。   -   夜里两人住在静绥的盛家小院,年轻人精力好,上了床后两人均毫无睡意,盛言楚初尝人事食不知味,哄着诱着华宓君一遍一遍的要,闹到四更天才沉沉睡去。   为了不让舅舅看出他夜里的放浪形骸,生物钟响起后,他赶忙倒了杯白雾水给华宓君喝。   华宓君腰窝昨夜被男人掐青了,放纵后的身子骨像是被马车碾压过一样,腰疼、腿软,站都站不起来。   “喝…喝点水吧。”盛言楚半蹲下身捧着茶盏,说话断断续续。   水中的秘密想来华宓君已经猜得七七八八。   华宓君依旧没有问水的来历,咕噜几下喝光。   白雾水的功效可不是盖的,适才还腰酸背疼的华宓君喝下白雾水后,脸上的疲倦肉眼可见少了很多。   夫妇俩会心一笑,谁也没有多言。   和程有福一家人告别后,盛言楚登上官船继续往南边赶。   快到南域地界时,一道不好的消息从天而降。   南域码头三天前封锁了,只出不进。   “进不去港了哦——”船主站在最高点冲下边喊:“要下的赶紧下,不下船待会就要返航!”   船鞘上老百姓议论纷纷。   华宓君戳了戳站在船边遥望对面的男人:“咱们怎么办?”   跋山涉水来一趟,难道过来看一眼就走?   盛言楚眯着眼睨着对面,对面是通往南域各大岛屿必经的港口,此刻码头上三步一哨五步一岗,防守的极为严密。   “就在这下吧。”盛言楚收回视线,扶着华宓君往船下走,“来时然舅舅信上说六月间南域战火歇了,没想到这会子竟又打了起来。”   南域和西北不同,战场都分布在海面,一时半伙危及不到与之相邻的内陆港,可眼下这局势远比月惊鸿在信中说的危险。   早知道这边战火纷飞,他还不如带着华宓君拐去江南玩一趟呢。   华宓君瞧出男人的郁闷,道:“南域这边既不安全,那咱们玩两日就打道回府,左右时间充足,到时候楚郎你想去哪散心我都陪你。”   盛言楚捏捏华宓君软和的掌心肉,轻笑道:“都听你的。”   华宓君脸红彤彤的,不知是晒着还是羞的,一下船,华宓君就拉着盛言楚在一条一行人的小巷里左拐右拐的穿梭。   得亏盛言楚体力好,不然就华宓君这跑不来不带停的节奏,换做别的书生,命得丢掉半条。   两人最终停在一栋长满爬山虎藤蔓的矮小院子前。   推门而入,令盛言楚惊讶的是里边很干净。   小院子中间长着一颗高大粗硕的枫树,树冠将小院子拢在怀里,一进去就有一股穿堂风往几人身上吹。   这院子是李家早些年置办下的,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下人过来打扫。   拎包入住后,盛言楚往大树底下的竹躺椅上一歪,清风拂面,耀眼酷热的阳光透过宽大的枫树叶细密地打在脸上,好不惬意。   院中华宓君正带着阿虎和山栀包南域有名的蟹肉水饺。   买来的海蟹个头肥大,盛言楚捧着茶水瞥了眼,嗬,足足有半米宽。   阿虎害怕多脚的小东西,华宓君则有很严重的密集恐惧症,蟹背上的斑点她不敢看,至于丫鬟山栀……掰半天也没能将蟹壳打来。   “我来吧。”盛言楚挽起手袖自告奋勇。   三人立马将中间位置让出来,盛言楚微一使劲,海蟹就一分为二,桔红色蟹膏诱人至极,华宓君拿出木勺开始挖。   “等会——”盛言楚捡起扔进水桶里的另外一半没肉的蟹壳看了眼,旋即又扔掉了。   “怎么了?”华宓君手顿在半空。   盛言楚拿走勺子将多的快涌出来的蟹膏往外扒拉,才三两下而已,桔红色蟹膏下突然冒出一股股绿色细流,转眼就滴到了地上消失无踪。   华宓君吓得瞳孔放大,丫鬟山栀胆子小,死死抱着华宓君的手臂。   “姑娘,那绿水不会是毒药吧?适才您要是搅拌开没让姑爷察觉到,那咱们吃下去岂不是都要中毒身亡?”   华宓君拍拍山栀的后背,心有余悸地觑了眼现在看来并无不妥的蟹肉。   “楚郎,刚才那水会不会是海里的水藻绞碎研磨出来的水?”   盛言楚将两片蟹身来回翻转检查,随后摇头,皱眉道:“应该不是水藻,你看这——”   木勺戳了戳没有肉的蟹壳,华宓君楞了下:“这壳刚才不还是硬的吗?”   “怪就怪在这。”盛言楚拿起木勺继续去碰海蟹的其他部位,发现都有不同程度的软化。   桌上那只海蟹估计有七八斤重,几只蟹腿按说要用小锤子才能敲开,可现在软化后,盛言楚双手就能掰断。   华宓君对海产品有点了解,用勺子将蟹黄和蟹肉都挖了出来,仔细闻了闻后坦然道:“楚郎,这些都没坏,还挺新鲜。”   盛言楚目光茫然了一下,思虑片刻方道:“有些毒不一定浮于表面。阿虎,你去菜集上买一只鸡来。”   山栀忙道:“我陪阿虎哥一道去吧,这地儿我前些年和姑娘小住过,我熟。”   盛言楚点点头,很快两人就捉了一只鸡过来。   公鸡吃的很快,吃下去后还啄了几粒小石子消化。   将公鸡系在树下,四人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看着,可惜直到日落西山也没见公鸡有毒发身亡的现象。   “咱们是不是搞错了?”华宓君转头朝向盛言楚,“也许不是毒呢?”   他们最近没跟什么人结仇,又是初来乍到南域。   盛言楚疑惑了:“如果没有毒,那软壳又是怎么回事?还有绿水。”   他虽然不是近海百姓,但他当年中秀才时曾在酒楼吃过海蟹,那边的海蟹可不是这样。   阿虎适时开口:“爷,说不定就如少夫人说得的确没毒。我跟山栀姑娘一路从集市过来,特意留心了两边的鱼摊,那里的海蟹拨开后都有点软,摊主说去年年底他们打捞起来的海货大部分都这样,许是海里的新品种也说不定。”   “新品种…”盛言楚啧了声,暗忖难道是他想太多?   见盛言楚皱着眉,华宓君直接将公鸡啄破的蟹壳往阴沟里一踢,道:“管它有没有毒呢,咱们几个都别吃,我觉得楚郎担心是对的,防范于未然,咱们还是小心为上才好。”   盛言楚很赞成这话,接下来两天,几人都小心的避开南域这边的海产品,只这样一来少了很多旅行中的妙处。   但万事无绝对,凡事有例外。   一行人潦草的玩了两天登上官船准备打道回府时,南域突然大乱。 第152章 【三更合一】 抱着孩子……   进南域各大岛屿的港口被封锁后, 盛言楚和华宓君一行人就在距离南域最近的一个小城下了船,此地叫宋城。   宋城靠海,日常生活物资来源都是来自大海的馈赠, 自从南域港口被封锁后, 近海的鱼类早已不能满足宋城百姓的所需,一些胆大的渔民便趁着天黑走隐蔽水路摸到了南域内港。   盛言楚知悉这件事时, 宋城渔民摸去南域内港已有一月之余。   而让宋城慌乱成热锅上的跳虾是因为那些出海的渔民家中生出了好几个怪胎婴儿。   此事闹出的动静惊天动地, 若说一个两个歪脸斜眼的胎儿是偶然,可一连好几个同时出现绝对事出有因。   宋城衙门立马着官兵将那几家婴儿带到衙门检查,衙门里的人看到后吓得魂不附体,因婴儿长相极为恐怖吓人,衙门的人便自作主张当场将那些畸形丑陋的孩子就地活埋。   孩子们惨死后, 老百姓纷纷哭嚎地闹上衙门, 那些藏着掖着没将孩子交出去的渔民则连夜乘船想偷偷溜出宋城。   一时间,宋城港口的戒备直线上升。   -   盛言楚所在的官船正在排查有没有渔民带着畸形小孩登船, 官兵们冷着脸持刀上来后, 船上顿时纷乱如麻团。   耳畔边传来妇人和小孩的啜泣呜咽,还有男人们压低的咒骂声,间或掺杂着官兵的斥责。   盛言楚推开窗格,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 隔壁船舱的矮门从里边破开,走出来的官兵手中倒拎着一个才出生没多久的瘦小婴儿。   婴儿眼睛都没睁开, 小小的身子依旧保持着在母亲肚中的蜷缩模样,官兵将婴儿小腿勒出五指红印,可便是这样,那婴儿倒挂在空中也愣是没发出半点声响。   “楚郎…”华宓君看得心一揪,“你看那孩子额头…”   盛言楚顺着华宓君的手看向婴儿的额头, 只这一眼盛言楚的心脉律动就加快了好几秒。   婴儿的额头上长有几片红鳞,阳光照射下十分惹眼。   这时船舱里平地响起一道妇人凄厉的咆哮声‘把我的孩子还给我’,紧随其后的是桌子掀翻的乒乓砸地声。   巨大动静后,船舱里冲出来的蓬头妇人用力抱住官差的脚,气势凌然地吼:“你们不能带走我的孩子,他不是妖怪,他是我儿!”   “你儿?”官差居高临下地睨着妇人,一脚踹开妇人,讥诮道:“谁家孩子头上长鱼鳞?这不是海怪投生是什么?”   妇人应该是才生产不久,精疲力尽下根本就承受不住官差的窝心脚,这一下直接踹得往船门上砰咚一撞,盛言楚站在窗格下都感觉到窗门震得哐当摇晃,可想而知妇人伤得不轻。   唔得一下吐出一口血,妇人挣扎的往官差跟前爬,官差看都不看妇人一眼,像提着一只小鸡一样将婴儿带走了。   眼瞅着孩子看不到人影,妇人委顿在那痛心疾首地捶地哀嚎,四周船舱门开了又关,无人帮衬妇人,有些人还嫌弃的呸了声,阴恻恻地猜测妇人定是背着丈夫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否则怎会生出怪胎。   官差一走,华宓君忙让山栀去将妇人扶起来,妇人哭得嗓子都哑了,四肢软绵无力,身形如秋风落叶般摇摇欲坠,山栀将万念俱灰的妇人拖进船舱内,随后忧心忡忡的跑到华宓君面前。   “姑娘,那女子…”山栀指了指下.体,极力忍住犯呕,小声道:“还流着血水呢。”   华宓君陡然一凛,可她不懂女人这些事的料理…   盛言楚招呼阿虎跟着官差过去看看,见华宓君神思忧愁,便问可是那妇人有碍。   华宓君没隐瞒,将妇人下.体还在出血的事和盛言楚说了。   盛言楚抿了抿唇,当即吩咐道:“山栀,你去码头问问可有懂接生的稳婆,花点银子请个人登船帮她收拾收拾。”   山栀应声而去,很快和阿虎一前一后走了回来。   跟来的老妇人是山栀花了一两银子才请上来的,捂着口鼻替生产的妇人洗干净后,老妇人呕得连隔夜饭都吐了出来。   无他,那位妇人产子落下的包衣上残留着一大片鱼鳞,鱼腥味和血腥味搅合在一块臭气熏天。   华宓君和山栀进船舱安慰妇人去了,阿虎则将官差处理孩子的事告知盛言楚。   “这艘官船待会就要开,不能误了时辰,可宋城衙门还没来得及将船上所有船舱都检查一遍,故而他们出赏银让大家揭发检举,搜一个怪胎出来就给五十银子,这会子船板那边闹得不可开交”   “我打听过了,宋城衙门十分厌恶那些怪胎,打算待会直接捂住口鼻扔进海里喂鱼,也有人说不能这么轻易弄死,说要拿绳子吊着让海底的大鱼吃掉才不再让怪胎连累到他们。”   盛言楚大惊,他们怎么敢那么狠心!   “可打听到要丢到哪片海域?”   阿虎语气略凝重:“他们没透露。”   “再去打听。”盛言楚压低声音,神色带着几分无奈,“尤其是适才那婴儿,你若能救就救,切记,别惹祸上身。”   宋城陡然出现的怪胎事件闹着满城风雨,这艘开往京城的官船应该不想惹上腥骚,一定会就近将孩子们溺死在海里。   故而盛言楚又轻轻补了一句:“尤其是出港口的海域,他们极有可能将孩子抛在那。”   阿虎得令而去,船舱一时就只剩盛言楚一人。   外边喧嚣声依然还在持续,盛言楚听得心烦,左右闷得慌,便出去敲响隔壁妇人的舱门。   开门一瞧是盛言楚,山栀忙拍拍胸口,道:“姑爷怎么来了?”   盛言楚说过来看看,又问里边情况如何。   海面风大,妇人才生产完不能吹风,华宓君便让山栀扯了块布做了面简单的屏风将床和门隔开,盛言楚站在外边只能看到模糊的声音。   “还在哭呢。”山栀头疼不已,“姑娘劝了她好久,愣是一句话都听不进去,只一味的叫着儿子。”   里边传来妇人细密的抽噎和华宓君轻柔的话语,山栀搬来小杌子让盛言楚坐在屏风外,华宓君听到动静抬眸望过来。   盛言楚轻咳了一声示意,华宓君拍拍槁木死灰的妇人手背,掖紧被子后,华宓君起身往外走。   跨出屏风后,华宓君轻声交代山栀:“你去看着,别叫她寻死觅活。”   就在刚才妇人痛定思痛想一死了之,好在华宓君眼疾手快将妇人救了下来。   山栀点头进去,华宓君则挽住盛言楚的胳膊出了船舱。   外边海风咸咸,船板上不时传来官差的怒吼声和老百姓害怕的尖叫声,期间还伴随着几声婴儿的啼哭。   “那妇人是宋城本地人,”华宓君将她探听来的消息讲给盛言楚听:“丈夫远在江南府做事,她原也在江南绣坊做活,怀了孩子后为了安胎便回了老家…”   盛言楚插了一句嘴:“这是她第一个孩子吗?”   “不是。”华宓君将耳边吹起的碎发撩到耳后,“听她说她家里还有个两岁多的女儿。”   盛言楚立马追问:“那她前头出生的女儿可有异样?”   华宓君一楞,旋即折身往船舱里走。   “楚郎你等会,我去问问她。”   内间很快传出女人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我家女儿好的很,怀她的时候我和当家的身上都没啥银子,我白天在酒楼做洗碗的活计,夜里还要挑灯做绣衣,便是这样,我女儿生下来时活泼的很…呜呜,怎么我儿头上会有鳞片?”   哭狠了,女人嗓子哑得只能出气音,华宓君端着淡水让女人润润嗓,女人打了个哭嗝续道:“…我和当家的这些年虽在江南府奔波求生计鲜少顾着老家,但每年清明和七月半,我们二人都会赶出来烧纸祭祖,从不落下…”   越说越痛苦,女人捶着硬邦邦的船板咬唇,泪水如夏日骤雨一般在脸颊上流淌。   “列祖列宗吃了我们那么多的香烛冥银,咋就没保佑我儿平安呢!我儿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我定要下地狱跟他们讨个说法去…”   女人鬼哭狼嚎惹得附近船客纷纷探出头不满,盛言楚拧眉敲敲屏风,华宓君会意,忙劝慰几句,女人呜咽擤鼻,旋即开口铿声道:“我儿才不是妖魔!”   华宓君意识到女人又开始哀怨,忙转移话题:“嫂子怀了胎后就一直住在宋城吗?”   “对。”   女人吸吸鼻子点头,“我怀女儿时就爱喝鲫鱼汤,江南府虽是水乡,但那边的鲫鱼十分的昂贵,当家的说我既喜欢喝鱼汤,不若回宋城老家安胎,这边临海,几个铜板便能卖一桶鲫鱼回来,我日日都喝,没想到……”   女人说到这悲恸欲绝,手突然往喉咙里扣,边呕边捶打自己,自残大叫:“要你吃!要你嘴馋,你不吃儿子会长鳞片吗!”   华宓君赶紧上前拉,谁知女人像着了魔一样不听劝,手一挥将华宓君推搡到屏风处,华宓君没想到女人力气这么大,脚崴了崴身子往后仰倒。   盛言楚脚步轻移,大手快速的捞起华宓君。   屋里突然出现一个男人,妇人吓得瞳孔骤然放大,见盛言楚低着问华宓君可伤到哪里没有,妇人愧疚地低下头,拢了拢凌乱的衣裳欲下床给华宓君赔罪。   “嫂子你还伤着呢,千万别乱动,小心扯崩了伤口。”   华宓君忙出声阻止,指着盛言楚介绍起来,“这是我家郎君,你别怕,适才帮你收拾的稳婆就是他让叫来的。”   妇人怔松了下,旋即卧坐在床冲盛言楚感激一拜。   既冲撞了进来,盛言楚便没打算出去,开门见山道:“我有几点疑惑,不知您可方便说道说道?”   妇人苍白的脸上强自扯出一丝笑容:“恩公只管问。”   “宋城出现畸形婴儿的事想来不是一天两天,你可知这状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   妇人想了想,抹开泪花道:“刚开始好像是在年初,但不是在宋城。”   盛言楚微微顿了下:“那是在哪?”   “在南域鸡鸣岛。”   妇人手指交叉攥得紧紧的,强忍着下.体传来的痛感续道:“鸡鸣岛离宋城远得很,消息是由出海的渔民带进来的,说年初那边有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妾产下一个男婴,那男婴…”   妇人悲从中来,捂着嘴不想再往下说。   华宓君扯扯盛言楚的衣袖,摇头示意其别再问了。   盛言楚眉头不自觉一皱,终是没有再追问。   交代妇人好生休养后,两人合上舱门回到自己的住处。   华宓君耐不住身上的血腥味,一进屋就开始换衣。   盛言楚满门心思都在宋城畸形婴儿案上,华宓君见丈夫对她脱衣都没兴致,便故意露着光溜溜的胳膊攀附到盛言楚后背。   冲盛言楚脖颈吹了口气,华宓君问:“楚郎可是觉得此事蹊跷?”   今天外日头炎热,华宓君穿得格外少,盛言楚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华宓君贴在他后背的那两捧柔软。   手臂微一用力,华宓君单薄的身子便坐到了盛言楚双膝之上,掐着华宓君盈盈一握的腰肢,盛言楚下巴抵在华宓君的肩膀上,幽幽道:“宓儿,我怀疑南域这片海被人下了毒。”   华宓君吃了一惊,吞吞口水后方道:“楚郎还觉得那海蟹有毒?”   买来的公鸡隔了两天后依旧活得好好的,什么毒的毒性这么缓慢?   “海蟹肯定有毒。”盛言楚十分笃定,“不止海蟹,南域这片海里的东西都有毒!”   “刚那妇人也说了,她怀孕后天天喝鱼汤,这并非她的体质原因,在江南府生头胎时她也经常喝,也不用怀疑她适应不了宋城的水质,她本就是宋城本地人…如此一来还能生下畸形儿,只能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她每天喝的鱼里边有毒。”   华宓君诧异地捂住嘴,小小声问:“谁这么胆大往海里投毒,图什么啊?”   盛言楚将小妻子微颤的身子往怀里拥了拥,神色复杂道:“宓儿,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有些大逆不道…”   华宓君噘嘴亲亲盛言楚的侧脸:“你说,我听着。”   盛言楚低低道:“十一年前,三公主掌管的朱门楼生意爆火,你可知是因为什么?”   “什么?”华宓君茫然。   朱门楼是京城官场男人的销金窟,能进出此地的都是些达官显贵,贫苦老百姓对朱门楼里的生意并不是特别清楚,只知道那地儿一夜得要千金。   朱门楼背地里的阴谋被西北各部捅破后,老皇帝怒而下旨让人连夜毁了朱门楼,这般一来,作恶多端的朱门楼一夜之间消失匿迹,除了官场上的一些人,几乎没有百姓知晓当年朱门楼的纸醉金迷。   盛言楚闷声道:“吏部卷宗楼有只字片语的记载,言及使朱门楼生意蒸蒸日上的是那些胡人姑娘生下的畸形儿…”   华宓君眼睫轻颤,隐隐觉得不妙:“楚郎,你不会暗中在查朱门楼案吧?”   华宓君并非对朱门楼案丝毫不知,幼时曾偷听到老祖宗和官场好友对弈闲聊,每每聊到朱门楼案,老祖宗和好友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总之,朱门楼案子很不光彩,大抵是因为里面涉事的多是朝堂中的官员,近些年有关朱门楼的消息都在渐渐消匿,想来是当年的漏网之鱼在暗中清理此案。   “我是查了点。”盛言楚如实说,“不过查不到什么紧要的线索。”   “别再查了。”   华宓君亲亲男人的鬓角,哑着嗓子说:“朱门楼是三公主开的,她是皇族人,天子脚下公然拉拢官员狎妓,她胆子真大,你若细查下去,势必会拉出更多不该浮出水面的事。”   盛言楚握住华宓君的手抵在胸前,轻飘飘道:“这话你年前和我说我还能听得进去,只现在——”   “年前?”华宓君捕捉到时间线,心跳莫名加速:“你干了什么?别乱来啊楚郎…”   盛言楚笑着颠颠怀中的佳人,垂下眼睑和华宓君四目相对:“你别慌,我没瞎折腾。”   “那你…”   “年初我带娘去了趟虞城,义父和我说了一些事。”   盛言楚略略苦笑:“我娘原有个相好的,都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这事你知情吧?”   华宓君点点头,脑中闪过一片灵光:“你别告诉我那姓柳的男人和京城朱门楼案有关。”   “你猜得对,他还是此案的主角儿呢。”   闭了闭眼,盛言楚艰难地呼出一口浊气:“那日在虞城,义父和我分析一通后,断定柳持安就是三公主当年嫁去西北皇族的夫婿赫连氏。”   华宓君呼吸顿了下:“赫连氏一族不是早已经被官家给——”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他侥幸没死。”盛言楚淡淡道:“逃到我老家怀镇易容成了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化名为巴柳子,利用这个身份和我娘…”   盛言楚烦躁的啧了声:“他死活不承认自己的身份我也没招,料想他会找朝廷报仇,我索性借着他的新身份让他跟我娘来了一个了断,可他左瞒又瞒还是露出了马脚,他身边时常跟着一个剃了胡子的男人,那男人我幼时见过一面,正是朝廷通缉的‘鬼斧’杀人魔。”   华宓君倒吸一口凉气:“鬼斧我有印象!当年我随老祖宗来南域小住,在官道上还看到官兵追着他跑,那官爷也是个狠人,脸愣是被鬼斧用刀划拉出一道深口子也没松手。”   “老祖宗不忍心,便叫身边的人过去帮忙,好险,若非老祖宗的人出手,那官爷怕是头颅要落地。”   华宓君说得官差应该就是孟双。   盛言楚心下微讶,犹记得那年孟双从南域回来时脸上伤痕累累,可孟双依旧摆着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没想到当年的情形这般艰险。   思绪拉回现实,盛言楚接着道:“义父说鬼斧真实身份是西北丘林氏人,丘林氏子子孙孙都效忠于西北皇族赫连氏,柳持安能唤得动鬼斧,可见他的身份只能是赫连氏。”   华宓君咬咬唇:“老祖宗说赫连氏皇子妄为人夫,弃三公主这个正妻在京城不顾,官家替三公主叫屈,因而三公主病逝后,官家一气之下将赫连氏一族屠杀殆尽。”   这理由很充分,父亲为远嫁的女儿鸣不平而下狠手,谁也没资格去拦,故而赫连氏有此下场朝中并没有人觉得老皇帝心狠手辣。   但盛言楚排除。   “柳持安和三公主之间的恩恩怨怨是小家私事,这事闹再大官家也不能杀赫连氏一族泄恨,何况——”   “何况什么?”华宓君问。   盛言楚一拳用力敲在桌上,深深吐息后才道:“何况三公主她并不无辜,她对赫连氏一族下那等断子绝孙的狠毒,以至于西北各部几年内降生下来的孩子都面有残缺。”   “等会!”华宓君听得迷糊,打断道:“西北各部也曾出现过怪胎?”   盛言楚嗯了声:“西北人信神,怪胎降生后于他们而言不吉利,因而这事他们鲜少对外人言,但此事的的确确发生过。”   华宓君心头一震,支吾开口:“难道往南域下毒的人和当年谋害西北子嗣的人是一伙?”   “应该是。”   华宓君慌得从盛言楚腿上站起来,眼带焦灼,一针见血道:“楚郎,你说会不会是柳持安回来报仇了?”   从听了隔壁妇人的话后,盛言楚便怀疑老皇帝故技重施,想借此让盘踞在南域地界的海贼主动交出领地,然而华宓君的这句话宛若老和尚手中的木鱼猛地将他敲醒。   就在这时,两人脚踩的官船忽而震抖。   外边顿时响起长鸣的鼓锣声,船手齐齐吆喝:“船要开咯——”   盛言楚忙跑出船舱,隔壁妇人仰天哭嚎,不顾周身疼痛裹着布单踉踉跄跄的往船板上跑,边哭边喊着‘我的儿’。   船板上的哭声并不少,都和妇人一样的遭遇。   盛言楚大步行至宽阔的船板之上,船板上的官兵早已走了,而那些被抢走的怪胎现在都在官船的船夫们手中。   小孩子哇哇大哭地吊在粗硕的鱼竿上面,此刻正被那些船夫钓鱼似的往水里一扔又拉起来。   “你们这些狗娘养的!”有妇人红着眼凄惨痛骂船夫:“她还那么小你们怎舍得!怎舍得…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哇——”   “快把我儿子放下来,我求你们了…”   一人见孩子被呛得已经没声,当即瘫软在地一个劲的用力磕头:“求求各位大爷放过我儿吧,我求求你们了。”   其余人纷纷跪在那磕头,砰砰声落地震得围观的船客们皆忍不住抹泪同情。   船主叹气走过来:“你们还是早些绝了心思吧,这是衙门下的死令,不是我狠心要杀他们。”   有船客看不下去了,小声道:“怪胎虽是大凶之兆不能存活,但也没必要这般折磨他们,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不若行行好,积德将他们放——”   ‘了’字还没出口,船主蹙眉反驳:“我可做不了这个主,咱们赶船的人向来图吉利,若是将这些怪胎放生,到时候出行遇恶劣风雨反噬,你们担着吗?”   说着,手指向刚才求情的船客:“还是你能保船上的人平安无虞?!”   船客吓得脸一白,嗫嚅了下终是闭上了嘴。   “继续!”船主大吼:“这些怪胎都是罪孽深重之人的转世,留不得!大人说了它们不易死,就得用这种吊着魂的方式杀了才能了事!”   一声令下,船夫们迫于无奈又举起手中的鱼竿在海水中起起落落。   围观的船客们默默垂下脑袋,再无人冲出来说情。   船板上挣扎着要冲过来抢鱼竿的男女都被人桎梏着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小人儿呛死在海中。   -   盛言楚悄悄靠近人群中的阿虎,将小公寓里的弯刀拿出来,沉声问:“会凫水吗?”   阿虎握住弯刀,不用盛言楚说也明白其中的意思,点头肃穆道:“爷安心等着。”   说着就一头扎进海中。   官船驶出港口后天色渐黑下来,阿虎绕着船身游到吊杀婴儿的船岸,探出脑袋抹去脸上的海水,一抬头就看到一幕惊悚的画面。   幽暗的海水之上垂着十几条粗粗的麻绳,每根麻绳都捆绑着一个畸形小孩,小孩们长相触目惊心,只看这一眼就令阿虎惊骇不已。   紧了紧手中的弯刀,阿虎屏息一口气沉入海中继续追着官船往前游。   从海底往上看更为惊惧,麻绳上的孩子们应该都已经断气,小身子被海水冻得红紫一片,裸露在外的肌肤被沿途海中的海藻割得遍体鳞伤。   阿虎越看越心疼,加快速度游到船岸,官船大,若不探出脑袋根本就发现不了阿虎游荡在下边。   握着鱼竿的船夫们其实并不敢往下探看,他们不是正经的刽子手,戕害这些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于他们而言是噩梦。   鱼竿突然哐拉一声响,船夫们往上一提,发现悬吊在尾端的婴儿不见踪影。   船夫顿时长松一口气,对一旁的同伴道:“被鱼吞了也好,省得吊在那一路受罪。”   同伴亦于心不忍,但老大的命令在,他不得不执行。   脑中天人交战中,手中的鱼竿骤然一松,拎起来一看麻绳断了。   两个船夫面面相觑,均认为婴儿被海中的鱼儿咬走了。   阿虎脚蹬踩在官船凸出的船板上,艰难的将衣裳脱下来系成包袱,勾着麻绳割断后,阿虎小心翼翼的将婴儿往肩上的包袱里放。   小婴儿身体冻得硬邦邦,阿虎也没想过能救出活的,可割下第七个绳索抱住婴儿时,阿虎心一颤。   还有气!   顾不上许多,阿虎忙加快进城,一口气背着七个婴儿游到盛言楚所在的船舱。   “爷。”阿虎激动的手舞足蹈,“少夫人,您快看,这孩子还活着!”   盛言楚赶忙将孩子接住,的确还有气,只这软软小小的身子弄得他手不知往哪里放好,就这样僵持着。   华宓君理智尚在,忙招呼山栀去守门,她则反手将孩子轻轻放置到床上。   盛言楚上前一步,回忆着上辈子学到的溺水后的急救方法,钳出小孩嘴里的水草后,他深吸一口气照着小孩的嘴开始渡气。   这小孩属实命大,救活后竟然不哭。   一旁的华宓君目瞪口呆,盛言楚快步走到另一个孩子跟前,可惜同样的办法并不管用。   华宓君照着盛言楚的法子去救第三个,依旧没成功……   两人颓丧地叹了口气,继续救第四个。   阿虎不敢耽误,将背上几个孩子都取出来后,扭头就往外边冲。   七个孩子只活了两个,剩下五个紧闭双眼僵硬的躺在床上一动一动。   “我去帮阿虎。”华宓君抹开泪,言语果断,“我会水,楚郎,你留在这看着孩子们别叫外人发现,我马上就回来。”   说着连走带跑的脱下锦鞋消失在夜色中。   山栀心鼓咚咚响,守在门口来回张望,唯恐有人往这边来。   屋内,盛言楚将救活的两个小生命往小公寓里送,这两个孩子虽活了下来,但脉动很慢很轻,再不采取措施,怕是活不长久。   今天不是白雾到来的时间,他只能跑上跑下将玻璃瓶打开放出白雾,可这样实在太慢,小孩等不及抢救,不得已他拿出弓.弩,连发数十支箭射向玻璃瓶。   ‘砰砰’脆响声中,白雾随之在客厅蔓延开来,过了一会,两个孩子终于有了明显的反应,粉红的小拳头朝天轻轻挥舞着,闭着眼呜呜发出小猫似的叫声。   外头没有动静,盛言楚这才有功夫细看两小孩的面目,也是巧了,其中一个孩子额头美人尖的地方长有几片红鳞。   盛言楚下意识伸手去摸,鳞片很软,旁边有一块大概是因为在水中浸泡太久隐约有些松动,咬咬牙,他将其撕扯了下来。   小孩疼得哇哇大叫,盛言楚忙拿浸泡过白雾的毛巾盖在伤口处,很快哭声小了下去,疼痛促使小孩睁开了双目。   黑黝黝的小眼睛十分好看。   掀开毛巾,盛言楚惊喜的发现小孩额头上并没有出现血淋淋的伤口,揭掉鳞片下的肌肤只略比正常肤色深一些罢了。   也就是说,这些鳞片拔掉后其实是胎记?   有了这种想法,盛言楚心中欣慰不少,投放到南域海里的毒极有可能污染了水质,而那妇人不间断的吃有毒素的海鱼,如此才导致孩子降生后和常人不一样。   另一个孩子情况要糟糕一些,五官并没有异样,问题出在双手之上。   两只小手手一共有十三根手指。   这种畸形放在上辈子算不得什么,做手术切掉多余的手指就成,但古代极为忌讳多指现象。   “姑娘,阿虎——”   是山栀的声音。   盛言楚抱起两个孩子瞬间跃出小公寓,几乎是落地的同一时间华宓君和阿虎从外边进了来,怀中抱着湿淋淋的孩子。   一共八个,三人同时抢救,只活了一个。   听到小孩弱小的哭声,华宓君乏力的往地上滑倒坐下。   实在太累了。   阿虎体力好还能站住脚,华宓君此刻连抬手臂的劲都没有。   “喝点水,阿虎你也喝点。”   有事没事就劝人喝水的盛言楚上线。   华宓君清楚盛言楚倒得水是什么,阿虎则口干舌燥至极,一股脑喝下去后只觉得甘甜,没什么其他想法。   夜深人静,好在没人注意到鱼竿上的小孩被他们救了下来。   三个活下来的孩子不能不吃东西,盛言楚只好敲开隔壁妇人的舱门,得知自己的孩子还活着,妇人捂着嘴无声落泪。   鱼汤原是下奶的好物,然经此劫难后,妇人再也不敢喝鱼汤。   妇人母乳倒是多,但也不敢冒然将含有不知名毒素的母乳喂给三个小家伙,好在妇人有经验,提出喂孩子们喝蔬菜汁或是淡米汤等。   这一夜,五个大人都没合眼,忙前忙后守着三个小家伙直到天明。   官船依旧在静绥县港口停一晚,盛言楚带着阿虎找上舅舅程有福,乍然看到一箩筐隐有发臭的死尸,程有福吓得屁股戳地。   说明缘由后,程有福动了恻隐之心,连夜带着外甥挖坑埋葬。   处理好这些后,盛言楚和华宓君四手紧握,继续踏上返程的路。   -   盛言楚并没有顶着风险将另外两个孩子送还给他们的亲生父母,而是将其一路带到了江南府。   江南府有钟谚青在,一开门看到好友怀中抱着个睡得香甜的孩子,钟谚青的惊诧不必程有福少。   “你、你不是才成亲吗?这么快就——”   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没出来,因为华宓君手中也抱着一个。   钟谚青:“……”   京城现在流行带着正妻出去抱小妾的孩子回来?   “去你的!”盛言楚笑骂,踢了踢钟谚青的屁股,催促道:“快去帮我请两个乳母过来,孩子快饿坏了。”   钟谚青打破砂锅问到底:“楚哥儿,这孩子不会真是你外头女人——”   华宓君翻白眼:“他敢!”   一声中气十足的呵斥吓得钟谚青心肝一颤,怀中小孩也吓得不清,华宓君赶忙来回走动哄孩子 ,不忘拿眼睛斜盛言楚。   盛言楚将钱袋子往钟谚青怀中砸:“麻溜的!”   钟谚青很上道,夸了句弟妹霸气后,揣着银子找乳娘去了。 第153章 【三更合一】 困锁在吏……   带来的这两个孩子都有缺陷, 所以盛言楚不敢直接让乳娘接触,便将羽毛竿做成吸管,一滴一滴地喂孩子喝。   趁华宓君进屋换洗, 钟谚青操着大大的笑容滑稽地蹲在一旁看盛言楚喂奶。   “说吧, 这两孩哪来的?你够能耐的啊,才出去一趟就拐了两孩回来。”   盛言楚轻柔地擦掉小孩嘴角流出的奶渍, 另一只手竖在唇边:“出去说。”   额头有鱼鳞的孩子被妇人抱回家去了, 留给盛言楚的正好凑成一个好字。   在船上的那些时日,盛言楚夜里总会悄悄的将孩子们抱到小公寓里温养,为了使他们的小身子上的创伤减至最低,盛言楚每晚都会开些白雾让他们吸,一路走来, 小公寓里的白雾渐渐所剩无几。   留阿虎在里边看着, 盛言楚和钟谚青蹑手蹑脚地退出屋子。   院子里艳阳高照,在屋里喂奶的这段时间, 盛言楚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衣裳早已湿透, 胡乱的将上衣褪下搭在腰间圈着,长腿一屈跪坐到冰凉的矮石墩上。   聒噪的知了声下,两人举杯对饮。   江南府虽热, 但妙在水多, 闷燥的夏风卷着湿湿的水汽送到凉亭,一会就将盛言楚后背的汗吹干。   和钟谚青说起小孩的来历时, 华宓君带着山栀过来了一趟,是来送干衣裳的。   伺候盛言楚换好装束,华宓君没久呆,很快就离开了凉亭。   钟谚青打趣的冲盛言楚弹了个响舌,唯恐华宓君没走远, 钟谚青半掩嘴,贱兮兮道:“好多人都说弟妹凶悍的很,会武,可今个瞧着不太像啊,莫非你有一套了不得的御妻之术?”   盛言楚笑而不语,暗道华宓君凶名在外都是唐氏在背后作祟罢了,实则华宓君并非传言中那般骄横,不过小性子当然是有的。   “哟哟哟。”钟谚青还是老样子,坐下没半天就起来对盛言楚动手动脚,推搡盛言楚的胳膊,揶揄道:“快说说,好歹从前在临朔郡守府姑父还压着我喊你老师呢,你既有妙招,可不得教教我这个学生。”   盛言楚拍打掉钟谚青伸过来的手指,没好气道:“别提那事,你一提我就头疼。”   他小时候十分希冀当老师呢,但这种远大的理想愣是载在了钟谚青身上,一想到以后的教学生涯要碰到钟谚青这等‘厚颜无耻’的多动症小孩,他立马打消了伟大的念头。   钟谚青憨笑挠头,坐回石椅,两人续又唠嗑起宋城的事。   “好在你带来的小孩不是面目有残缺。”   钟谚青顿了下,弯起指关节扣响桌子:“我那年到江南府游玩,碰到一个…啧啧,你是没看到他的遭遇,连乞丐都比他吃香,老百姓看到他,皆避他三丈之外。”   盛言楚歇了笑,沉声道:“我准备将这两个小孩带去京城,他们一个多指,一个耳长,但出生没多久,若有良医医治,早些将多余的指头和耳朵剪掉,长大后应该和常人无异。”   “好端端的带两个孩子回京城,你怎么跟外边人交代?”钟谚青眼睛往华宓君离去的地方斜,小声道:“弟妹能答应?你才成亲,说不好明年家里就要添孩子。”   喝着凉茶,吹着小风,盛言楚舒适至极,身子往后半躺,闻言笑道:“你瞧瞧你这话说得,敢情我娘子在你眼里就是那等容不下人的女子?”   “我可没这么说。”钟谚青笑。   翘起二郎腿,盛言楚嘚瑟道:“这事是她先提的,你也说了我明年些许要有自己的孩子,正好,养着他们可以提前感受为父为母的艰辛。”   钟谚青坐直身子,语重心长地劝:“若说别的孩子 ,你和弟妹想养,养就是了,左右你现在家产丰裕,但——”   指了指身后屋子,钟谚青欲言又止 ,吞吐道:“你说找良医帮他们医治,可敢切指断耳的大夫世上有几个?便是京城有,他们的嘴严吗?到时候将消息露出去了怎办?官家因三公主的缘故,最不喜的就是怪胎。”   末了,钟谚青轻轻补上一句:“三公主的事是我先前游玩西北时听来的野史,也不知真假。楚哥儿你是朝官,养着两个怪胎终究不是好路子,你若怜惜他们,就将他们放在江南府买几个奴婢帮着养,无须带到京城去,省得惹官家的晦气。”   盛言楚蹙眉僵住,这两个孩子太小了,跟着他往京城奔波委实疲累,何况钟谚青说得在理,他得顾及自己的前程。   老皇帝对西北各部下毒致使赫连氏一族频出畸形后代,想来对这类孩子极为厌恶敏感,这时候他把两个畸形小孩带回京,有心人将这件事捅到老皇帝跟前,他受冷待是必然,这两个小孩恐怕也凶多吉少。   “我来安排此事。”钟谚青直截了当道,“交给我你放心,江南府我熟,我绝对不会让外人知道咱们这有两个小孩。”   “那就多谢了。”盛言楚拱手谢过,淡笑道:“大夫我会另寻,多耳的那个小孩毕竟是小姑娘,我得帮她寻个好大夫,不然长大后耳边留疤可就不好了。”   钟谚青点点头,拉着盛言楚往外走:“走走走,你好不容易来一趟,总得去看看你家的墨石铺子吧?”   小孩有了安置的好地方,盛言楚心口悬着的大石块终于挪开,闻言理了理衣裳,笑道:“走吧。”   -   江南府是读书人的天堂,从钟家踏出脚那一刻起,盛言楚就嗅到了四处飘着的墨香。   钟谚青打点的盛家墨石铺子位置设在江南府府学后边,位置并不算顶好,盛家墨石是后起之秀,能占到这块地其实算不错的了。   今年八月有乡试,江南府各大书肆人头爆满,便是热假期间,依然有不少书生顶着烈日跑到书肆读书。   盛言楚进去时,墨石铺子里静谧一片,入目可见的书生们均低着头研墨写书文章,几乎没人发现盛言楚走了进来。   江南府的盛家墨石铺子和其他地方差别很大,像周蜜打点的京城墨石铺子空间并不大,铺子上能放得下脚的地儿都摆上了墨石架,京城寸土寸金,没得像江南府这样劈出空旷的屋子让书生们坐在里头静读。   钟谚青带着盛言楚坐到柜台前,笑道:“你此番来了正好,倒省了我仲秋过后将这些账本寄到京城,你查查看可有问题。”   盛言楚没有虚伪的推脱说钟谚青做得账不用查看,接过厚厚一打账本,盛言楚抬眸张望,大步往中间空出来的书桌走去。   江南府书生多,平日里各处的书肆都人满为患,钟谚青便投其所好,将售卖墨石的高脚架围着屋子摆一圈,空出来一大片地方则端来一方方书桌,上边整整齐齐摞着一些有趣的书籍。   盛言楚一坐定,恍惚一瞬间重回到上辈子的校园生活,底下学生们排排坐好,可惜上首没有三尺讲台,下边的学生们也没有调皮捣蛋的喧哗,都在低着头做自己的事。   到底是做生意的铺子,书桌免费坐,桌上的书册可以免费看,但铺子里的茶点和墨水得掏钱才能享用,且不可外带东西进来,因而铺子除了卖墨石,还兼卖纸、毛笔、吃食等。   这些东西盛家没什么进货来源,都是帮别人卖得,好比当初盛言楚为了开拓地方墨石市场让京城社学的商户朋友帮他在各家铺子里摆墨石代卖是一回事。   分成三七,这些纸笔盛家能拿到三成,算下来也是一笔不菲的进账。   算盘噼里啪啦敲打完,笔尖落下账目后,盛言楚微笑地端起杯盏呷了口温茶。   世道不管怎么变,读书用物和化妆品永远都是赚钱的好路子。   钟谚青搬着板凳坐到对面,道:“马上就乡试,我已经让下边的人做了几套蟾宫折桂的刻印墨石,预定此墨石的书生都有上千人了。”   盛言楚轻捻手指翻开另外一本账册,上面画着钟谚青接管江南府墨石铺子以来设计的刻印图案。   年初有年年有余吉星高照,二月龙抬头那日出了‘天子耕地臣赶牛’的画卷,每月都有不同的图像,到了今年八月则出了恭祝秀才们乡试高中的吉祥语。   盛言楚觉得这种促销法子极好,提笔思忖片刻,他往画册上添了几笔。   “状元墨?”钟谚青头伸过来呢喃。   盛言楚勾起唇角,放下笔:“做生意总得弄点噱头才好,今年是乡试大比之年,江南府这么多家墨石铺子,也就我家铺子能冠上‘状元墨’的称号。”   钟谚青右手握拳往左手上咚,眼冒金光:“对对对,我怎么将这一茬给忘了,竟只顾着金蟾折桂去了,什么好词好语都比不过‘状元墨’这三个字啊,有它在,书生们自是会趋之若鹜的买它。”   盛言楚浅浅轻啜茶水,忽听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   扭头往后边几张书桌扫了眼,只见有一书生肩膀微微颤抖,豆大的泪珠滴答往下掉,似是不想让旁人看到他的难堪和卑微,书生将桌上的书信小心翼翼的叠收起来,旋即趴在桌上抱头咬唇无声哭泣。   夏日酣睡在桌上的书生不少,若非盛言楚将书生从看信到哭的变化全程看在眼里,一时间他还分不出这人和旁边眯眼睡觉的书生有什么区别。   “不用过去看看么?”盛言楚示意钟谚青。   钟谚青摇头,道:“不用问也知道那信是家里寄过来的,江南府游学的人多,为了八月乡试,好些附近郡城书院的书生年初就背着包袱来了江南府,喏,那人应该就是。”   原来是出远门的游子书生。   “怕是想家了。”钟谚青一句话总结,笑了笑:“每逢佳节倍思亲,这话一点都不假。”   随手指了指几个坐在那埋头苦读的读书人,钟谚青淡淡开口:“日日来咱家铺子看书的书生们八.九不离十都是游子,江南府钟灵毓秀人杰地灵,但各大书院里的书生对外来的学子极为排斥,这些游子有引荐书倒能进书院跟着读书,若无,就只能呆在铺子里,耳朵还要留心着外边的消息,但凡有哪家书院的学正先生仁慈开座堂,他们保准头一个冲进去占位置。”   盛言楚半支着手肘听得入神,从前在静绥县学读书时就曾听赵蜀说过游学路上的趣事,那时候他还憧憬着有朝一日他也能来江南府畅游一番知识的海洋,但今日听钟谚青这么一说,他忽而觉得游学之路似乎并不快乐。   远离故土,身处他乡还要时时刻刻看别人的眼色行事…   钟谚青越说越得劲,唾沫星子直飞。   “楚哥儿,我才说得那些都不算什么,最难的是租宅子,都说京城地价昂贵,江南府在这方面不遑多让。”   比出一根手指,钟谚青来回晃荡,故作玄虚地问:“一栋小院租半年你知道要多少银子吗?”   盛言楚配合的摇头,钟谚青啧叹:“三百两!”   “这么贵?”   “可不嘛!”   钟谚青哼了哼:“四个书生合租,便是这样他们每个人也要出七十五两,七十五两诶,放在我老家那小山村子,几年都挣不到七十五两,何况读书人还有旁的开销,每月光笔墨就要用上一两左右,江南府的笔墨又贵……”   盛言楚打断喋喋不休的钟谚青,问出关键:“他们没银子租宅院,那他们这些游学书生平日住哪?”   “住城外庙里呗,还能住哪?”   盛言楚难以置信:“你别是逗我吧?”   他带着华宓君才从城外进来,江南府庙宇多的可怕,因每日上香的人繁密,庙里香火气味十分的呛鼻,他才下码头就闻到一股股难闻的烛火气味。   让他在那等地方呆半个时辰他都觉得窒息难受,何况夜里要睡一宿。   “我骗你作甚?”   钟谚青撇嘴:“城郊各大庙宇后山都有笼房,这是江南府的一大特色,这些笼房是专门给远道而来的游子们住的,不过只能夜里住,白天香客多,住持担心他们会扰了人,所以天一亮他们就会自发的下山往城内赶。”   往哪里赶不言而喻,要么去各大书院蹭课,要么就来铺子里免费看书。   书生多,免费使用的课桌少,故而这些书生困了累了都不敢离开桌椅,生怕半道被人抢了去,累了就直接趴在那将就的眯睡片刻。   功名路从古至今都异常艰辛,想攀登上仕途高峰,大多书生都要经历这段难熬的岁月。   盛言楚感慨之余,先前捂脸细声细气哭泣的书生揉揉哭肿的眼睛,拭干泪,书生咕了口铺子里一个铜板一大碗的凉茶,旋即沉下心拿起书继续品读。   其余午睡的书生也都起了来,不一会儿铺子里便不再有酣睡的呼吸声,入耳唯有书生们翻书的哗啦声。   盛言楚拎起笔点点墨汁,想了想后在画卷上又落下几行字。   钟谚青将画本挪到眼前,上面写有两手诗,品读后,钟谚青眼中儒慕之情呼之欲出:“楚哥儿,这些都是哪位大师的杰作?”   盛言楚反手指向自己:“你老师我的。”   不用看也知道钟谚青此刻嘴巴惊得没合上,盛言楚拿走画本,挽起手臂继续奋笔疾书。   见盛言楚全神贯注,钟谚青忙按住激动心绪,起身绕坐过来,搓着手凝神屏息往下看。   铺子里看书的书生们都认识钟谚青,觑及钟谚青站在那欣喜若狂地看一男子挥毫,有几个书生禁不住好奇放下书走过来。   “停船做闲客,羁旅望乡愁……”   书生们习惯性的吟咏出来,盛言楚一手行书宛若惊龙,洋洋洒洒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做出五六首思乡的诗文。   文字冰冷,却最为打动人心。   盛言楚落笔后,四周的啜泣声连连。   “好诗!”说话的是那个趴在桌上偷哭的书生,书生拱手冲盛言楚作揖,苦笑地问:“贤弟莫非也和我们一样游学在外?”   天热,盛言楚畅快地写了一通后,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找钟谚青要了把芭蕉扇子慢慢摇着,正欲说话时,旁边一个书生抹开泪抢着说。   “定然跟我们是一路人,否则这个小兄弟字里行间怎会藏着这般刻骨镂心的莼鲈之思?”   盛言楚淡笑,到口的话愣是没快过钟谚青那张嘴皮子。   “嗐,这你们可就错了!”钟谚青不嫌热地揽着盛言楚的肩膀,与有荣焉地笑:“这位可不是什么小贤弟,你们得称呼他一声大人才对。”   “大人?”   不知谁猛然一声尖叫,屋子里的书生瞬间笼过来。   “哪位大人来了?”立马有人追问。   偷哭的书生抖着手指指盛言楚,结结巴巴道:“钟掌柜说是这位贤弟…”   “瞧着年纪不大诶。”有人表示怀疑。   “钟掌柜你别是说笑吧?”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掩饰不住惊讶,“这位小兄弟五官尚且稚嫩,若说他是个秀才或举人,倒有可能,只是这大人一说未必太过惊世骇俗。”   钟谚青按着盛言楚不让他解释,非要自个嘚瑟一番:“我何时说过大话?你们吖,便是再节省也得花点银子隔半个月就买一份时务报看看。”   书生们纷纷抓耳挠腮,不好意思地说他们实在捉襟见肘。   “瞧瞧,不看时务报你们竟连上年的新科状元都不认得。”   钟谚青拍拍盛言楚的肩膀,隆重介绍:“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新科状元盛言楚,如今任翰林院修撰一位,官至从六品。”   话音一落,书生们惊得忙掀袍欲跪,被盛言楚伸手虚抬住。   “大家不必多礼,如今既不在朝堂,我又比诸位小许多,诸位还是唤我声弟弟吧。”   “不敢不敢。”书生们忙拘谨地笑摆手。   盛言楚没强求,一一应下众书生嘴里的大人叫唤。   偷哭的书生捕捉到盛言楚的姓氏,刹那间书生脑中精光一闪,脱口而出:“大人您不会就是这家墨石的东家吧?”   盛言楚笑着点头:“正是。”   有死读书不闻窗外事的人一脸茫然:“为官者能行商?”   这话一出立马有人反驳:“你懂什么,上年的新科状元是商户出身。”   “我的天老爷!”   人群中有人惊呼感慨,“商户科考的恩赦下达到地方不过才十来载,盛大人竟这般快就入朝做了官,这、这才是真正的寒窗苦读十年呐,不像我,读了十五六年了还只个秀才!”   书生们的嘴一点都不亚于村头妇人,呱唧呱唧说个不停。   好不容易逮到个状元郎,书生们自是不会轻易放过,围着盛言楚问东问西足有一个钟头,盛言楚对着一群不相识的书生们,此刻的心情就像是学霸大佬重回校园给那些高三的学生打call助威一般。   “乡试求稳,会试求精。”盛言楚端坐上方,轻摇着扇子,循序渐进的将自己多年的经验说给大伙听。   底下书生们正襟危坐,齐刷刷在那认真听讲。   消息散得快,须臾,别处的书生听到有状元现身盛家墨石铺子授课,二话不说铆足了劲冲了过来。   也就垂眸绑个腰带的功夫,再抬眼时,铺子里便挤满了书生,没椅子坐就站着,屋子站不下就扒着窗格边探头听,生怕漏掉一丝一毫不该错过的东西。   盛言楚讲得口干舌燥,钟谚青端茶倒水忙得不亦乐乎,间隙还不忘找了一个写字快得小厮在忙记录。   盛言楚不明所以,中途歇息时拉着钟谚青问了一嘴,钟谚青嘿嘿乐,附耳道:“江南府最出名的就是各种诗书文章小册子,你是状元,道出来的话于他们而言就是玉律金科,回头汇总成‘盛状元笔录’小册子让孙掌柜家帮着印出来摆买,哼,绝对有赚头。”   孙掌柜家的儿子在严栖江掌管的京城商户社学读书,家中有祖传的印刷本领,手艺虽没有朝廷掌控的印刷术好,但小作坊做出来的东西其实也还不错。   盛言楚哑然失笑,钟谚青做生意的头脑不赖啊。   -   华宓君久而不见盛言楚回来,便派山栀过来喊,待看到盛家墨石铺子里里外外全是男人,山栀脸红彤彤的,不敢再近前一步。   阿虎跑过来问,知悉来龙去脉后,便让山栀回去。   “爷。”   难为阿虎威猛的大高个从外边挤了进来,见阿虎面有急色,盛言楚遂停了‘演讲’。   “出了什么事?”盛言楚问。   盛言楚一动,书生们近百来双眼睛直勾勾地挪到阿虎身上,阿虎被盯看着头皮发麻,暗道得亏没让山栀过来,这么多男人呢。   走到近前,阿虎放低了声音:“爷,陶娘子来了。”   陶娘子就是那个诞下额头有鱼鳞胎记的妇人。   盛言楚立刻明白,对满堂的书生道:“天色不早了,我还有事,今天就到这吧。”   书生们纷纷起身拱手 ,欢声笑语中让出一条路子请盛言楚离开。   使了个眼神给钟谚青,钟谚青忙追上来。   盛言楚瞥了眼陆陆续续走出来的布衣书生,小声交代:“这些游子大多入不敷出,那些思乡诗你就别刻印在墨石上卖高价了,回头请他们帮着抄一抄,包着乡试墨石一并卖掉,就当仲秋折扣。”   钟谚青听得发楞:“如今外头都知道新科状元盛言楚来了江南府,你那些诗若是刻印成墨赶在乡试前卖掉,进账至少比平时要高三成,你舍得不赚?”   盛言楚笑笑,揩掉头上的汗珠,叹息道:“钱赚不完的,我目前不缺银子花,少他们一两二两的银子并不碍事,就当做善事积德。”   “你这何止是积德?!”钟谚青拔高音量,惊悚道:“白送给他们,还找他们抄写诗文,天底下哪有这般好的事?”   “抄写诗文?”   狗鼻子书生们立马顿住脚,“钟掌柜,敢问抄什么诗文 ,我们几人可吗?”   盛言楚笑着扬长而去,任由口若悬河的书生们将钟谚青团团围住。   -   回到钟家后院,盛言楚老远就听到了里边的欢声笑语,还有男人爽朗的哈哈大笑。   盛言楚眉头不禁挑起,阿虎忙道:“陶娘子的男人也跟着来了,说要来谢谢爷那日的救儿恩情。”   推门而入,瞅见迎面走来的盛言楚凤表龙姿,陶娘子身边站着的男人快步小跑上前。   噗通一下跪倒。   “恩公!”   男人姓封,读过书,十来岁时还考过了县试,可惜家贫,因交不出二两的做保银子才没继续往下考。   “快快起来。”盛言楚赶忙搀扶,温言道:“不过是举人之劳罢了。”   封定海倔强不起,陶娘子抱着孩子小碎步挪过来,夫妇俩齐齐跪倒,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响头。   “我这孩子若非大人出手相救,这会子早就魂归故土。”   封定海涕泗横流,跪在那一个劲的道谢:“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盛言楚哈了声气,这熟悉的台词…   华宓君笑着温柔和婉,过来将陶娘子搀扶住,又让阿虎去拉激动之余差点就要说出‘以身相处’的封定海。   夫妇俩均哭得不能自抑,倒是怀中的小家伙乖巧的很,睁着水汪汪的黑黝大眼睛看着盛言楚,小手朝前张着。   “这是要夫君抱么?”华宓君以帕掩口而笑。   陶娘子目光在儿子和盛言楚之间来了一个徘徊,笑弯了眉眼:“是了,盛大人要抱吗?”   盛言楚立即抬手去抱,小家伙从他娘怀里出来后不哭便罢了,竟还咧嘴冲盛言楚笑,胖乎乎肉嘟嘟的小模样惹得盛言楚欢喜不已。   外头骄阳似火,担心晒伤了孩子,盛言楚抬起袖子挡着阳光大步往屋内走。   小家伙十分活泼,躺在盛言楚怀里一点都不认生,叽哩哇啦的叫着,到底是才出生没几天的孩子,不一会儿就闭眼酣睡起来。   陶娘子将儿子放进带来的竹篮里轻轻摇着,一旁的封定海搓搓手,壮着胆子笑问:“盛大人,我这孩子还未取名,您是他的再生父母,烦请您赐他个名可成?”   “成成成。”盛言楚璀然而笑,招呼阿虎去拿笔墨,想都没想挥袖而成。   “长生?”封定海轻喃:“封长生?”   盛言楚:“长生二字虽俗气了些,却是大多世人一辈子求之不得的东西。”   瞥了一眼睡得迷糊的小家伙,盛言楚慢条斯理道:“这孩子一出生就遭难,劫后余生下定有大福气,对他来说,旁的都是身外物,唯有这条命最为珍贵。”   命是捡来的,可不得盼着长长久久的活着。   “就叫长生!”   封定海一连唤了好几次,指腹轻柔地擦着小长生的脸颊,含笑道:“若叫我给他取名,怕又跟他几个表哥差不多,叫什么鱼啊,虾啊,还是盛大人取的名好。”   话题不由往宋城那边拐,封定海沉默的顿了下,续道:“老家来信,说我家婆娘走后宋城港口就被封了,短短三日便查出四五十个像我家长生这样的孩子,都……”   盛言楚猜出几分:“这段时日你们切记别抛头露面,我担心朝廷会搜查过来。”   夫妇俩点头,送走三人,盛言楚派阿虎将钟谚青找来,交代钟谚青找乳娘照顾另外两个孩子时切莫走漏风声。   安置好两个小孩,时间转瞬来到八月,盛言楚得赶紧往京城赶。   虽说衙门的热假放到仲秋后,但今年是乡试大比之年,在侧辅佐吏部举办科考的翰林院势必会忙得焦头烂额。   他得赶回去帮忙。   -   八月初六,京城乡试正副主考官跟随吏部尚书入闱,一道参加帘上马宴的还有国子监和京城几处比较有名的书院山长、教谕们。   戚寻芳作为翰林院掌院,是当仁不让的考官之一,入闱前一天,戚寻芳将在京的翰林官召集到一起,数了数,加上盛言楚,刚好十人。   “都给本官到考功司协助秦大人去。”   “啊?”   “热假还没结束呢…”有人小声抱怨。   戚寻芳丝毫不为所动,皮笑肉不笑:“不想去就回去继续歇着吧。”   盛言楚撇嘴:“……”意思是回去了就别来了呗。   这话很有分量,一次堵住几人的嘴。   就这样,十人顶着大太阳进了吏部考功司。   在吏部连轴忙得应接不暇的秦庭追一眼就瞅见了盛言楚。   “盛大人,来来来。”   “秦大人。”盛言楚拱手而鞠。   秦庭追话不多说拉着盛言楚往考功司内院走,一推门,盛言楚还没从眼前空荡荡的屋子里回过神,秦庭追扭头就出去将门锁了起来。   “秦大人?”盛言楚傻了眼,紧迫地敲门:“这是干嘛?戚大人让下官过来是来帮忙的吖!”   门外秦庭追的声音渐远:“盛大人好生休养,过几天自会有人告知盛大人将要做得事。”   盛言楚气竭,只好折返回屋坐下。   因不知接下来要干什么,他不好擅自回小公寓吹空调,便像个神经病似的坐在空旷的屋子发呆。   观察了两天后,盛言楚终于摸清了吏部小官进来的频率,一日三次,都是来送餐的,夜里还贴心的给他烧艾驱蚊。   一问关他的缘由,小吏就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   又问他是不是犯了罪,小吏却笑了,说他不必太过担心,是好事来着。   盛言楚也觉得秦庭追不像在关押他,从一日三顿好饭菜就能看得出来。   既没犯事,又要关着他不让他出去,想来接下来要他做得事十分隐蔽。   在乡试期间被锁在吏部考功司不让出去的人都有哪些?这般一想,盛言楚脑海中宛若有人铮的一下拉弹起吉他。   嘿,除了批阅官还能有谁?!   想明白秦庭追锁他的意图后,一颗提着的心终于平安落地。   接下来几天,他没有再傻乎乎的守着屋子静坐,而是吃了饭就往小公寓里钻。   为了给那三个小孩开白雾,小公寓里被他毁得一团糟,客厅角落堆码的玻璃瓶全被他射得稀巴烂,光扫玻璃渣就扫了半麻袋。   期间白雾如约来了一回,他又开始卡bug往外拿玻璃瓶,直到一楼客厅堆满吸满白雾的玻璃瓶后他才收手。   八月是铄石流金之际,热不可耐,每到天擦黑的时候,他就会准时从小公寓里出来。   吏部的小吏也会准时拿着艾草和夜息香过来烧一圈,站在精奇古怪的香气下洗礼一番后,等小吏挂好锁,他立即就往小公寓里奔,进去做得头一件事就是洗澡。   边洗边骂那个想出同时烧艾和夜息香的蠢货。   这两种草的气味都是重口味,合在一快熏烧闻久了能要人半条命。   空调房里美滋滋搓澡的盛言楚才骂完,吏部某间烛火依旧的屋里突然接连打起喷嚏。   “大人?”小厮敲门问。   同样被锁在屋里的秦庭追皱皱鼻子,旋即阖眼说无碍,继续对烛整衣危坐。   -   乡试要考九天六夜,盛言楚就困在小矮屋里呆了九天六夜,八月十六,贡院的大门从里边打开。   盛言楚所住小屋子也有了动静,进来的官差他不认识,彼此也不言语,木着脸上手搜完他的身后就带着他往另一栋院子走。   绕过几道游廊,盛言楚终于在小院子中见到了熟人。 第154章 【三更合一】 科举批阅……   院中领头站着的就是秦庭追, 数日打坐静心,秦庭追状态看起来十分不错。   翰林官们看到盛言楚,纷纷过来问候。   今年热假长, 和他相熟的同窗夏修贤、应玉衡等人皆趁机回了老家, 留在京城的多是京城本地翰林,当然了, 李兰恪不会来的, 至于为什么,懒字当头。   秦庭追是吏部考功司的老大,上来先是一顿推心置腹的赔罪。   一番卑谦的话引得众翰林官近乎半个月的怨气悉数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盛言楚猜得很准,他们这些人被困锁多日就是想让他们进内闱批阅考卷。   下场京城乡试的秀才比地方多的多,盛言楚粗略看了眼统计名单, 发现京城秀才的成分十分复杂, 除了本地秀才,还有很多达官显贵人家的孩子, 这些秀才大抵是家中有名望, 求了恩典后得以在京城科考,不必长途跋涉回老家。   为了避嫌,秦庭追将临朔郡留京科考的乡试卷挑走了, 只留了一些本地科考卷交给盛言楚。   见其余翰林院被引至隔壁, 只留他和秦庭追在一屋,盛言楚抬起头面露困惑。   主要是秦庭追刚还说让他批阅京城本地的考卷, 可为何那些考卷都被翰林官们带了出去?   此刻他两手空空,批什么?   秦庭追嘴角微弯,瞧他神色,道:“盛大人别急,等隔壁的人将考卷审查出来, 咱们再批阅不迟。”   说话间,陆陆续续有不少盛言楚不相识但一听名字就抖三抖的大官们走了进来。   起身行礼后,盛言楚抢先一步开口:“秦大人,隔壁的人难道不批卷吗?”   偌大的屋子里坐满了人,都是一些有分量的文臣,有几个曾是盛言楚幼年读书时只能在时务报上看到的传奇人物。   秦庭追说得干脆:“他们不够格。”   不够格?   盛言楚握着墨条轻轻磨着,他没参与过科考批阅,自然不清楚何为不够格。   见盛言楚言在那研墨出神,秦庭追和旁边几位官员寒暄过后侧身靠过来,轻声细语道:“整个翰林院,准许上手批卷的翰林官人数并不多,盛大人是上年的状元郎,自是可以,至于其他人,不行,他们朝考成绩便是再好,也不能拿朱批,传出去会叫秀才们觉得吏部贡院批阅不公正。”   盛言楚哑然,能通过朝考进翰林院的书生其实学问都挺不错的,至少在他看来出去教授秀才们功课都绰绰有余,怎就不够格呢?   秦庭追不动声色地笑笑:“同进士朝考进翰林院,虽说和盛大人同在翰林院进出,但在读书人眼里,实则和一甲进士大有区别,在他们看来,便是进了翰林院又如何,同进士出身一辈子都脱不掉如夫人三个字。”   “这…”盛言楚眼中一闪,喉咙滚了滚,暗道官场还兴这种歧视?   乡试的考卷还没挑拣送过来,秦庭追乐得和盛言楚多说一些:“不止下场的读书人这么想,宫里的官家也是如此。”   盛言楚咂舌抬眸。   哎,这种特殊对待仔细想想上辈子好像也有。   好些学生本科出身不太好,希冀着努力学习考一个好的研究生学校,沉下心查阅各大研究生官网,却发现很多院校复试时会偏好于那些好学校出身的学生。   “咚咚咚——”   就在此时,屋外传来阵阵锣鼓声。   偌大屋子围坐一圈的文官立马脱下累赘的长袍外套,皆赤着胳膊将脑后的黑发盘起插好,一个个坐在那像是入了道观的道士似的。   盛言楚拎了拎单薄的外衣,心想有必要这么大的阵势吗?不就批个试卷吗?整的跟要上战场打战一样。   “脱啊——”   同样光着上身的秦庭追催促:“都是男人害什么燥。”   “不是…”盛言楚忙解释,“我不太热。”   真不热,他昨晚吹了一晚上的空调,此刻神清气爽的很。   “还是太年轻了。”不知哪位老臣悠悠地叹了口气,口吻却十分幸灾乐祸。   盛言楚一窒,手攥得衣摆踟躇不已。   批个卷应该用不着脱衣吧?   的确想当然了,不一会儿隔壁屋子的大门砰得打来,抱着一摞一摞考卷的小吏们鱼贯而入。   盛言楚起身压腿撑腰活动起来,书案上他早已将笔墨准备好,就等着待会大展身手。   余光往秦庭追等人扫了扫,嘿,这些人还真的学起道士闭着眼打起坐来。   盛言楚脑门没头没脑的冒出一句话:乡试考卷要批好几天,这些人难道还嫌坐不够?   过了半晌,属于盛言楚要负责的那一模块考卷送到了跟前,盛言楚才坐下不到三秒钟,忽听‘噼里啪啦’的声音,闻声望去,好家伙,酷暑时节,吏部的人竟然将屋内几扇窗户从外边给钉死了。   钉死就算了,还拿素纸里里外外糊了三层,一番敲敲打打之后,屋子顷刻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盛言楚扭捏不安的抱住自己,瞳孔禁不住放大。   这是要干嘛?不是阅卷吗?咋还弄这一出?   其余文官似乎早已见惯不惯,从抽屉里取出蜡烛镇定地点上,盛言楚有样学样,点上蜡烛后,屋内众人的面庞终于能看清了。   摆了二十来张桌子的屋子,愣是点了不下四五十枝蜡烛,烛火之下,可想而知温度攀升的有多快。   盛言楚麻溜地将外袍脱下,三下五除二又将长长的头发绑好束起,一系列动作快如闪电,直叫那些文官看得一愣一愣的。   不知是谁起头笑了声,旋即哄笑声接连不断。   属秦庭追打趣的笑声最大,秦庭追不愧是官场上的老油条,赶在盛言楚黑脸前打住笑,顺手递过来一张阅卷守则。   要求并不多,唯有一条令盛言楚上了心。   遇事不决,骰子解决。   “啥子意思?”盛言楚没明白。   秦庭追快速地审出一道题,提笔写了个‘乙’,瞥了眼还在那研究守则的盛言楚,嘴唇微动。   “你脚底下有一个骰子,六个面,各有两面甲乙丙,若碰上你我这样两榜出身的人都琢磨不定的乡试卷,只需掷骰子就成,丢得是甲你就批甲,是最末的丙,那就丙。”   盛言楚啊了声:“还能这么…”草率?   秦庭追不留痕迹的将目光落到下一题,几乎就扫了眼首尾就给出了成绩。   “京城下场乡试的人不低于四千,完整度过九天六夜煎熬的则有三千左右,你也在贡院经历过,一个秀才经手的考卷足足有三十多张——”   边说着,秦庭追执笔的手往屋子里埋头苦干的众人身上点了点,眼睛却不离考卷。   “瞧见没,每年能有资格出来批卷的人就这么多,咱们人手有限,做不到逐字逐句的去审阅,好的文章看个开头结尾就成,拿捏不准的,交给天意即可。”   盛言楚心头一盘,躬着身子拉出脚边的小抽屉,樟木丸大小的骰子已经被人摸出了包浆,可见从前没少把秀才们的乡试成绩交给天意。   -   屋里的文官鸡鸣而起,直到星星坠满天空才姗姗回到住处,盛言楚这两日手腕累得涨疼,夜里溜进小公寓用白雾冰敷后才消肿,其余大人可就没那么好了,批了三五天手都抬不起来。   “到底是年轻好哇。”说话的大臣是之前嘲笑盛言楚不愿脱衣的人,但此时的心境大变,语气中充满羡慕。   每晚盛言楚都在小公寓里睡觉,有白雾滋润,因而看上去面色比他们这些人都要轻松很多。   反观他们,两个青黑的大眼袋宛若油壶一般挂在脸上,长期呆在闷热的屋里,为了减少如厕的时间和次数,在场的人都尽量不去喝水,以至于几天下来,盛言楚一眼望去,一个个嘴唇干裂,活脱脱疲累的跟垂头耷脑的丧尸一般。   其实盛言楚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身体上倒没受到什么折磨,毕竟有小公寓这个金手指在,夜里不用担心蚊虫叮咬,白天累了倦了就偷偷咕噜一口白雾冰水。   难受的是精神,事先没人跟他说要来做批阅官,也没人培训他如何批阅,就一张寥寥几语的批阅守则,和一个荒唐至极的骰子,再无旁物。   他才结束科考生涯两年,当年考乡试的辛苦还历历在目,说实话,他还是心太软了,做不到像秦庭追等人那样冷漠的在那掷骰子决定‘甲乙丙’。   他担心因为他的一时误判,导致某个秀才多年的努力毁于一旦,因而他看得极为认真,桌上的骰子他从头到尾都没用过。   每个人的任务量相差不大,为了追上大家的进度,他便只能多熬夜批改,开头几天他甚至头才碰上枕头就听到锣鼓声,眯着眼喝了一大杯白雾冰水后,他立马又投身到新的任务中。   反复数日后,有白雾支撑的他瞧着比其他人还要疲怠,批阅完最后一张考卷,他毫无形象的往椅子下边一滑,合衣就地睡着了。   “年经人就是较真。”   依旧是那个大臣,长有老年斑的枯瘦手指翻了翻盛言楚桌上的考卷,随后眸中溢满笑意:“倒是个实诚人。”   其余人揉肩捶背走过来张望,随手拿起一份,看过后,几人皆自叹不如。   京城乡试考卷的评分不止三档,除了甲乙丙,还有最差的‘丁’,但甚少有人会给‘丁’,一旦给了‘丁’,批阅官就必须在旁边写上理由,以防考生不满复查。   打‘丁’类级别其实有点吃力不讨好,若那考生在规定时间内上贡院要求复查,贡院是会开卷宗门让考生进去查看的,届时批阅官的名字就会暴露。   若批阅官给出的理由能震慑住考生自然相安无事,就怕有些考生脑子拐不过来弯。   考生报复批阅官的案子从前并不是没有。   为了安全起见,也为了减少工作压力,批阅官们几乎都不会给考生打‘丁’。   秦庭追没想到盛言楚给了‘丁’,题头还附有大段的修改意见。   “难为他了。”秦庭追不可置否的笑笑,旋即喊人进来将睡得昏天黑地的盛言楚抬回屋。   -   再醒来时,盛言楚看到的是自家的床幔。   “楚儿。”程春娘焦心地喊。   华宓君端起药,和程春娘两人协力扶盛言楚坐起来。   盛言楚喉咙干得像是有烈火在烤炙,抿了口苦到胆汁都能吐出来的药,沙哑开口:“桂榜出来了没?”   “出来了。”   华宓君又喂了口汤药,皱着眉:“你去了趟翰林院就再也没回来,我跟娘急得四处寻你,恪舅舅往翰林院跑了一回,不成想里头空无一人,还是老祖宗料事如神,说你些许被吏部扣在里边做了批阅官。”   放下汤碗,华宓君小手探进被褥揪了下盛言楚大腿上的肉,嗔怒埋怨:“你逞什么强,下年再指使你做批阅官,你可别太较真,认认真真批‘丁’做什么,别到时候惹得一身骚。”   盛言楚疼得嗷呜一声,修长的五指探进被窝拉着华宓君的手覆在自己的大腿上揉搓,揉着揉着华宓君的脸嗖得一下绯红,小声嘟囔着不要脸。   程春娘没听清儿媳说什么,正欲问,低头见轻薄的被子拱了起来,程春娘顿时语塞。   -   桂榜张贴后第二天,诚如华宓君所言,有考生因不满乡试成绩硬着头皮去贡院复查了考卷,不巧,正是盛言楚批阅的‘丁’类。   就在秦庭追等人都以为此等考生会对盛言楚暗搓搓施展报复时,那考生的的确确往盛家去了,但不是偷偷摸摸的去,而是规规矩矩的递了草帖。   消息一传开,连老皇帝都乐呵呵的过问了一嘴。   御书房里围了一圈问安的大臣,戚寻芳笑着将盛家发生的事说给老皇帝听。   “…王秀才拿着批着‘丁’字的考卷找上了盛大人,据盛家的下人说,王秀才见到盛大人,二话不说就磕头。”   夏热渐消,然老皇帝染疾却没见好,此刻歪在那轻哼:“磕头?”   见老皇帝说话声不太明朗,底下大臣脸色变幻,戚寻芳面容上浮起一抹悲哀,强撑着笑:“是呢!学生拜见老师可不得三跪九叩。”   老皇帝大喘一口气,借着苗大监的手撑着坐靠起来,眼露迷离,喉咙里发出一丝笑:“有趣,往年也有憨直的批阅官打‘丁’,怎就没这般和谐?”   戚寻芳忙将原因道出来:“只因盛大人给的理由充分,也是奇了,那王秀才看了盛大人批写的建议后,竟抹泪说他悟了。”   悟了啥戚寻芳不清楚,但也不难猜到,左不过是明白了解题思路。   老皇帝是真高兴,脸上浮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的红晕,当着众大臣的面将盛言楚夸了又夸。   “科考原就该这样,你们身为批阅官,能让考生信服你们批判的答案,这才是下了真功夫。”   底下大臣连连称是。   说了一大段,老皇帝累得慌,瘫那休息了会复道:“传朕口谕,知会吏部考功司——”   臣子堆里的秦庭追闻声拱手站出来,床榻上的老皇帝沉声吩咐:“从下年起,从县试到会试,每个批阅官手中都必须评出至少十份‘丁’类考卷,且要随榜张贴出去,谁胆敢胡乱批阅,朕要他的脑袋!”   秦庭追领命而去,快马加鞭五六日不到,这条诏令就跟长了翅膀一样飞往各地。   -   此等做法有读书人抱怨,亦有人觉得甚妥。   临朔郡和咸庆郡等南边郡府考乡试前遭了一场大雨,故而考试时间往后顺延了几天,诏令传到这些地方时,贡院的批阅官仍在披星戴月的改卷。   几郡郡守琢磨了一番,随后大手一挥,决定延迟放榜日期,今年就开始执行政令。   九月初,最迟的一波桂榜终于贴了出来。   金灿灿的榜单后边还挂着一堆小尾巴,仔细一看,全是批了‘丁’类的题目答卷。   贡院还算有良心,没有直接挂出大名,而是将得了‘丁’类的题目截出来誊录后才张贴,因而除了考生自己,无人知道这些题是谁答的。   并不是落榜生才会得‘丁’,有些考中举人的卷子中也会有一两道‘丁’类的评分。   “这不是——”桂榜下的一考生忙捂住嘴。   “有你的吗?”旁边的人问。   “没。”刚出炉一炷香的新鲜小举人红着脸撒谎摇头。   等同窗一走,小举人忙凑到前灼灼地盯看着上边的批阅建议。   看完后,小举人心底油然而生一股通透。   原来还可以这样解答…   贡院门口抱怨的声音也有,不过能考中秀才的人都不是傻子,心知抱怨没用,何况说多了容易对号入座,索性便歇了嘴。   九月初,临朔郡等地将科举新政实施后的成效汇总上报给朝廷,得知反响不错,老皇帝愉悦地命苗大监往盛家送去一盘新鲜的瓜果。   宫里的人一走,华宓君立马沉着脸将瓜果用竹笼罩到一边。   “咋不吃啊?”程春娘问,“官家特意赐得呢。”   盛言楚瞥了眼竹罩,回道:“娘,此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程春娘忍不住掀开竹罩看了看,都是上等的南边水果,冰镇后透着丝丝凉气,这么好的果子放着不吃作甚?   “有毒。”盛言楚简而概之。   程春娘闻言心肝发颤,手哆嗦不成样:“咋、咋能有毒呢?你在衙门办了好事,官家咋送有毒的果子给你?”   “也不一定有毒。”盛言楚说,“总归小心为上,娘,这些时日咱家铺子最好不要再做海产的菜,您别问,铺子里人多眼杂,我怕您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   程春娘哎了声,见儿子面色沉重,心底咯噔一下。   “既觉得有毒,那这果子还不赶紧扔掉?”   “不能扔。”华宓君苦着脸说:“御赐的玩意怎能扔,让外人瞧见了,怕是又要惹出事端。”   程春娘急得脑门冒冷汗:“不能吃又不能扔,难道就放这?总归不是好东西,早些脱手才好。”   盛言楚说此事交给他来处理,程春娘只当果子被家里人吃了就行,对外也这么说。   夜里,小夫妻俩说起老皇帝送水果的事。   “楚郎,你说官家难道不知道南域海水有毒?”   盛言楚手翻了下书,闻言楞了下:“知道。”   怎么不知道?   八月他从宋城回来时,有关怪胎的折子接连不断的往老皇帝跟前递,老皇帝纵是身体不适拖了几天才看折子,但卧病在床时肯定也会听到风声。   乡试桂榜后,他收到了月惊鸿的来信,信上说南域百姓产下的怪胎孩子远比宋城要多。   当年西北赫连氏有此遭遇的事很快被有心人翻了出来,就在老皇帝下旨命各地科举批阅改革时,南边渐渐有人散布西北赫连氏亡魂诅咒南域的谣言。   老百姓信了,写万民书奏请朝廷惩治西北各部,从而来超度那些枉死的怪胎孩子。   这么大的动静,老皇帝竟还沉得住气,摆着一副仁君的模样,下旨说没证据就不要冤枉西北各部。   盛言楚之前一直怀疑南域的毒是柳持安在暗中下的,可自从听了老皇帝这些虚伪的话后,他觉得往南域下毒的人绝对不是柳持安。   “是官家?”华宓君惊呼。   盛言楚目光笔直:“若真是柳持安报复,官家早就慌得不成样了。”   三公主当年下得毒是皇家秘药,若是旁人将这种药撒在南域海面上,老皇帝不慌谁慌?   由此可见,下毒的人只会是老皇帝自个。   “明知南域的东西有毒还将果子赐给盛家…”华宓君一用力,手中帕子碎了角,“官家这是在试探咱?”   盛言楚点头:“先前去吏部协助四殿下调差襄林侯时,我翻了朱门楼案的卷宗,想必有人将这事告知了官家。”   老皇帝生性多疑,送果子是想看看他有没有将赫连氏当年生下一连串畸形婴儿的事和南域宋城相连。   毫无芥蒂的将果子吃完,也就意味着盛家没人知晓南域海水有毒,若不吃……   “真要吃吗?”华宓君纠结。   现在越往深处想越蹊跷,怪不得送果子的苗大监迟迟不愿离开盛家,嘴里十句话有九句话不离劝他们尝尝南边运来的果子。   盛言楚料到这果子有问题,便借口家里没见过世面得等沐浴更衣后再吃,苗大监这才撇嘴离开。   说着说着,盛言楚发觉华宓君没了声响。   “怎么了?”   华宓君:“楚郎,你说官家是不是老糊涂了?”   “?”   华宓君语带讥讽:“当年对西北赫连氏下毒某些朝臣之所以不反对,大抵是因为那时候西北各部还独立在外。南域虽常年有海贼突袭,但大半岛屿都是我朝土地,他是一国之君,怎忍心戕害自己的子民?”   盛言楚眼神晦暗,为何?还不是因为老皇帝身子撑不住了,他想在临死前在帝王功绩上再添一笔伟业呗。   十一年前用下毒的卑鄙手段轻松将西北各部制伏,现在未尝不可同样对待南域海贼,南域海贼常年飘在海上,想一举端掉海贼的窝,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往海里投毒。   月惊鸿寄来的信上说,南域海贼部落最近两个月惶惶不可终日,距离南域较远的宋城都出现了不下百名畸形婴儿,那日日夜夜呆在海上的海贼呢?   可想而知有多少孩子无辜受牵连!   盛言楚沉默了好久,对老皇帝的失望值几乎是一瞬间攀升至顶峰。   又不是没有将领和士兵,詹全不行,不是已经换了将帅吗?   等会!   换将帅?   盛言楚一下就明白了。   詹全是去年十月间领兵去的南域,难道老皇帝从那时候就开始投毒了?   詹全忠君,更护民,说不定詹全暗中驳斥了老皇帝,所以手中的兵权才会被夺?   盛言楚思及此气得捶桌,华宓君忙问怎么了,盛言楚没说,也不敢说。   华宓君嫁过来后和慈文公主打起了交道,三五日的就喊华宓君去公主府小聚,慈文公主是老皇帝的亲妹妹,他决不能让慈文公主看出端倪。   所以这秘密他独自守着就好。   华宓君没追问,些许是受盛言楚的影响,慈文公主再下帖子请她过府一叙时,华宓君便借口这疼那疼推掉了,久而久之慈文公主便没再往盛家下帖。   -   接下来几天,盛家一家人在盛言楚的敲打下谨言慎行,盛言楚将老皇帝送来的果子用白雾浸泡一夜后方拿出来让盛家人吃。   虽不清楚白雾水能不能除掉果子的毒素,但那种毒素想来不会因为吃几个果子就中招,因而一家人没再顾及,统统吃光。   守在盛家外边的眼线拿起盛家小厮故意倒在门口的果核见了老皇帝,老皇帝老眼微眯,瞥了眼后才让人拿下去扔掉。   侍立在一旁的戚寻芳垂着眼帘抿唇不语。   他敬仰了大半辈子的君王,没想到竟对底下臣子这般猜疑。   -   十月京城初雪飘至,南域传来捷报,海贼上岸投降了。   不是被新将帅领击败,而是不堪部落子嗣多畸形。   后知后觉的海贼终于推断出海水有毒才导致他们这一代的子孙多怪胎,他们的日常离不开海,不能从海中捕捞生物,就相当于断了他们的粮草。   这种情况下,不投降只有死路一条。   天气转冷后,老皇帝的身子每况愈下,三五日便要罢朝一回,可当南域的捷报传到京城,老皇帝垂死病中惊坐起,连拐杖都不要了,一路跑着上了朝。   文武百官均在金銮殿上高声庆贺老皇帝一统天下,老皇帝激动的热泪盈眶,些许是喜悦过头,老皇帝身子突然往龙椅下栽去。   一时间欢闹的殿堂乱做一团。   -   当天夜里,盛言楚自发的往五皇子府走了一趟,出人意料的是,他在皇子府院中遇见了戚寻芳。   脚下意识的往旁边大树身后拐。   “盛大人——”戚寻芳沉声喊。   避无可避,盛言楚只好站出来。   “戚大人怎到五殿下这来了?”   戚寻芳忍着不让嘴角抽搐:“这话该我问盛大人才对。金銮殿上,五殿下怒揍于你,扬言和你势不两立,一场戏演得连我都信了三分。”   老皇帝病危,戚寻芳不守在宫伺候,反而跑来五皇子府,想必心中的天平已经有了倾斜。   想到这,盛言楚举止落落大方地朝戚寻芳鞠躬:“大人有远见,这天下终究是五殿下的,何况宫里那位手段——”   “慎言!”戚寻芳厉声呵斥。   盛言楚没被吓到,长身而立在侧。   后半部分的话他不用说,戚寻芳应该也明白。   老皇帝手中的丰功伟业很多,但近十年来在位做得一些事属实不是明君所为。   皇帝有的疑心病他有,且随着年岁的增长越发的变态。   詹全不听话,老皇帝就直接撤人,戚寻芳作为老皇帝身边的人,应该很清楚中途换将帅并不是因为詹全能力不够。   老皇帝一手将詹全扶持到骠骑将军的位置,又一手将詹全拉下来,毫不留情面,这种冷情的君王真叫人寒心!   戚寻芳甚至能想象到自己的下场,是他帮皇帝写褫夺詹全将帅大印的诏书,他也知道皇帝对南域下毒的事,以皇帝对西北赫连氏斩草除根的狠辣手段,说不定会在南域战事后对他这个知情人下手吧?   当年三司之一的都察院佥都御史尤丰不就死得不明不白吗?   戚寻芳苦笑,尤丰无偏无党,不怕权势,在都察院声望极高,尤丰既然敢上书弹皇帝不该对西北赫连氏痛下杀手,可见早已置生死于度外。   没想到皇帝的手伸那么长,给尤丰带了顶‘失御史言官体面’的大帽子便算了,竟还罪加三等连坐尤丰的儿子。   “尤御史弹劾的原来是官家?”   语气疑问,盛言楚说出来时却只剩了然。   他还以为吏部卷宗楼被抹去名字的折子上弹劾的是襄林侯呢,没想到尤丰弹劾的是龙椅上的老皇帝。   戚寻芳悲怆点头,眼眶泛红。   “十一年前,朝中支持官家对西北赫连氏下死手的人占据大半,就连我…也糊涂了脑子。”   男儿泪唰落,戚寻芳泣不成声:“狡兔死走狗烹,如今我有妻有子,断不能再弄得自己无退路。”   盛言楚心一惊,戚寻芳的意思是老皇帝要对他下手?   戚寻芳沉默了片刻,低了头道:“从你的喜宴下来后,官家借口慈文公主嫡子尚无侍读童子,将我两个儿子都支了过去,如今我已经有半年没见到儿子了。”   盛言楚心噗通跳得厉害,慈文公主……   一想到之前慈文公主隔三差五的下帖子让华宓君去公主府,盛言楚眼中厉色不由加深。   这时,梅老爷走过来,拱手说五皇子从宫里回来了。   五皇子疗养的不错,比去年要健康不少,白皙如玉的俊脸上不再是病态,此刻眼角湿润,应该刚从宫里哭了一场。   戚寻芳是稀客,五皇子坐在上首好奇地问什么风将戚掌院吹了过来。   盛言楚坐在那静静听得,戚寻芳不愧是在官场行走多年的人,三言两语就将此番不请自来的目的道了个清清楚楚。   句句话中没有丁点吐槽到老皇帝,而是将五皇子大夸特夸,说得无非是预祝五皇子来日登龙椅的吉祥话。   五皇子笑笑赐了座。   戚寻芳知晓盛言楚早已是五皇子的人后,便极有眼色的坐了一会就离开了皇子府。   五皇子没让戚寻芳空手而归,派人去慈文公主府将戚寻芳两个儿子送回了戚家,慈文公主当然有气,但此时发作不得。   亲兄长老皇帝命不久矣,新帝人选必然是五皇子,这会子得罪新帝得不偿失。   “你鲜少主动往我府上跑。”五皇子气色好后,说话的声音都有了力量。   盛言楚抬眸望去,座上的男人不再没骨头的歪在那,剪裁得体的金褊锦袍衬得五皇子越发的俊朗,手指自然潇洒的放在膝盖上,有一搭没没一搭的敲着。   “臣无能,不能上朝探听国事。”盛言楚速速收回视线,羞赧一笑:“故而只能来殿下这听听。”   “连你也要说谎话糊弄我吗?”五皇子垂下眼睑吹起盏中浮起的茶叶,“说吧,来找我什么事。”   盛言楚深深吸了一口气,斟酌片刻后将自己的顾虑说了出来。   “南域海贼向我朝投降是大喜事,但——”   “但什么?”五皇子手执茶盖来回撇。   盛言楚掀袍而跪。   五皇子楞了下:“你这是干什么?快些起来。”   盛言楚岿然不动,一字一句道:“但求殿下替南域百姓着想一二,南域水体有毒,渔民百姓赖以生存,若毒素一日不除,南域边界的畸形儿会越来越多。”   五皇子嘴角一歪,讥诮地问:“这毒怎么解?”   “官家那有——”   “砰!”   五皇子直直将茶盏往盛言楚头上一扔,角度略偏了些,瓷盏在盛言楚跟前不到半尺的地方碎得稀烂,溅出的热水滋烫到盛言楚手腕上,顷刻肌肤泛红一片。   盛言楚直起身子,不急不缓的将衣袖往下拉拉掩住伤痕,匀平气息道:“臣来此,的的确确是来听殿下说朝中事,官家病危,殿下监国,有关南域毒水——”   “你先退下!”五皇子见盛言楚执拗要说,忍着气道:“此事自有朝官去做。”   “敢问朝官将要怎么做?”   盛言楚淡问,旋即磕头补了一句轻飘飘的话:“臣身份卑微,只能在朝堂外分君王之忧,官家和殿下近些时日都没去过南域,臣去过。殿下,南域地界百姓繁多,解毒一事亟不可待!”   他又不是傻子,听不出来五皇子话中的敷衍?   五皇子手抠着膝盖上的衣裳,指甲深得几乎嵌进肉里,目光讳莫如深地睨着底下的盛言楚。 第155章 【三更合一】 疯狂在江……   屋里出奇的静, 五皇子脑中一番天人大战后倏而松开手指,悠悠然的另开他口。   “南域的毒自是要赶紧驱散,只你是从何而知毒是父皇所下?”   盛言楚眼皮一掀, 缓缓抬头:“皇上派人往盛家送了南域的果子, 恰好臣才去过南域。”   试探之意太明显,但聪明反被聪明误, 老皇帝不送果子, 他也许会一直认为毒是柳持安下的,但送了果子,那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五皇子知道这事:“你不是吃了果子吗?就不怕中毒?”   “怕。”盛言楚如实说,“但君命不可违。”   五皇子沉默了,父皇心疑底下臣子不是一日两日, 这回送毒果委实过分了些, 也是老糊涂了,就这样将狐狸尾巴露了出来。   但龙椅上的人先是皇帝, 再是他老爹, 他说不得也骂不得,还得帮其兜着底。   “你既猜出南域毒水出现的来龙去脉,我也不瞒你, 这毒并非我不愿解, 而是我没法子解。”   五皇子不疾不徐道:“父皇爱权,这次若非日薄西山, 他断然不会让我监国,便是让我监国,你看看金銮殿上的人,阁老辅臣站在那宛若威武金刚,我有心说话, 他们未必肯听。”   这就是没有实权的苦。   盛言楚一时无语,老皇帝还想把持朝政多久?每日参汤吊着,至少还能活个一年两年,五皇子年轻,他能等,南域的百姓能等吗?   不行,老皇帝必须退位让五皇子掌权,再熬下去,南域就要毁了。   “殿下,您劝劝皇上。”盛言楚一想到还有无数个像长生一样的孩子被残杀,心莫名的一揪:“左右南域海贼已经投降,那毒再不解,害得只会是我朝的子民。”   五皇子觉得盛言楚在为难他,他现在还没被册立为太子,父皇病危,他只要做个孝子就成,惹父皇不悦准没好事。   瞥了眼盛言楚,五皇子轻嘲地弯下嘴角,他那父皇独是独非了一辈子,当年尤丰弹劾父皇,就落了一个父子双死的下场,对西北各部下毒的事,好歹父皇没瞒着群臣。   南域…五皇子哼了声,座上那位是不会承认的,承认了就是千古大罪,下毒蹂.躏子民的罪一旦坐实,那人恐怕死不安宁吧?   “殿下?”盛言楚轻唤,劝谏道:“您还犹豫什么?将来这天下都是殿下您的,百姓兴,国才安定,百姓苦,您又于心何忍?”   盛言楚从来没跟五皇子说过这些朝堂上的大空话,只此刻难捺气愤,便如连珠炮似的说了一串,末了道:“…为了一世英名令南域百姓陷在泥潭沼泽中起不来,值得吗?”   五皇子绷紧唇角,这话还用问吗?   “你先起来。”五皇子身形微倾,手指隔空虚抬,“此事我会掂量着办。”   盛言楚单腿跪着没站起,闻言艰难地咽下唾沫:“真的?”   五皇子也是怕了盛言楚的执拗,嘴角一抽:“君子一言,焉有假话?”   盛言楚至此脸上才绽放出笑容。   “你倒是胆大。”   聊完正事,五皇子又恢复了往日的闲散,命人给盛言楚拿了烫伤药:“今日这话也就我听了没当场将你乱棍打死,从前搁废太子或是四哥那,你不死也要废掉半条命,敢指责父皇的不是…哼。”   盛言楚由着皇子府的下人帮他上药,不慌不忙地拍马屁:“殿下心系黎明百姓,臣谏言有何惧?”   顿了顿,盛言楚觉得还得再说点漂亮话:“废太子和四皇子有那等下场,不正是因为他们二人的心胸不及殿下的半分吗?若有,也不至于一个守皇陵终生不可归,一个躲在瑶山寺不敢出来……”   是个人都喜欢听好话,五皇子也是。   挑起眉头,五皇子戏谑一笑:“先前总听你说大实话,我倒忘了你是状元出身,瞧瞧,舌灿莲花…”   盛言楚一本正经的打断五皇子:“臣刚才说得也是实话。”   五皇子楞了下,旋即捂着肚子笑着前仰后俯。   “你呀你呀。”   五皇子笑得风度尽失,在朝堂上有辅国重臣时刻看着,五皇子一举一动皆不能随心所欲,回到皇子府,还要和戚寻芳虚与委蛇,想想还是跟眼神这个少年臣子相处更为快活,有事说事,无事哈哈。   盛言楚窥着神采飞扬的五皇子,掩在宽袖下攥紧的五指瞬间张开,好险。   适才那些话他也就敢跟五皇子说,换一个皇子,打死他也不会说半个字。   五皇子这人毛病多,但也有优点,不会无缘无故撒气草菅人命,就好比刚才,也就五皇子在气得砸了茶盏的情况下还能听他哔哔完。   “拿给他看看。”五皇子手一招。   话落内屋里走出一小厮,手中拖着一个锦盒,盛言楚起身看过去。   里边是药。   五皇子心情好,遂主动道:“这药是当初用你选得那两株药草配着琥珀粉研制而成,我吃了大半年,咳症消了好多。”   盛言楚近前嗅了嗅药的气味,清香中透着一股甜味,应该不仅仅只加了琥珀粉吧?   五皇子大囧,谁叫这几味药吃起来苦?他便着人在药丸外边刷了蜂蜜水。   盛言楚有心逗逗五皇子,耐人寻味地笑:“良药苦口,殿下切莫为了一时的口舌之欢而本末倒置。”   涉及身子的安危,五皇子心一紧:“不能涂蜂蜜?会坏了药性?”   盛言楚笑而不语,捻起一枚药丸在侧端详。   他先前指得那两株草药十分难以提炼药汁,做成实心药丸就更为不易,也不知五皇子从哪找来的大夫,医术这般高超。   五皇子见盛言楚嘴角勾起,顷刻意识到自己刚才被牵着鼻子走了,当即笑怒:“能拿我开玩笑的,活在这世上的可没几个。”   “不敢。”盛言楚正色拱手,“臣说得句句属实,不是说在苦药上涂蜂蜜不好,坊间的蜜饯梅子大多都是伴着苦药一起咽下,但那针对的是寻常人,殿下身子亏空多年,若长期服用染了蜂蜜的药丸,身子会吃不消的。”   五皇子身子虚,没良药时口味一直较之清淡,陡然间摄入大量的糖分,对肠胃不好。   “那…以后就不裹蜂蜜水。”五皇子咬咬牙,道:“事后吃蜜饯过过苦味总可以吧?”   “少吃。”盛言楚真心建议,“您若不想几十年后成为三高人群,那就必须控制。”   “何为三高?”五皇子问。   一旁的梅老爷抢着答:“李老大人似乎就有这病,爱吃甜腻腻的糕点果子,可吃过后不多时就头晕,坐在那半天缓不过神。”   梅老爷不是故意探听李家事,而是他经常在御芳斋看到李老大人在里头品新出的点心,有一回李老大人背着丫鬟往嘴里多塞了几块油腻的猪油糕点,这一下可不得了,才站起来没走两步就直愣愣载了下去,可把梅老爷看呆了眼,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李老大人是三高人群。   “这病这么厉害?”五皇子感觉腿有点软,扶着椅把维持镇定,皱着眉:”不就多吃了几块甜食吗?这就倒了?”   盛言楚觉得没必要和五皇子解释三高,只道:“甜食不是不能吃,但不能当饭吃,世上任何东西都是物极必反。”   就好比老皇帝一味的追求身后名,手段太过分,结局未必就是好的,一时青史留名有什么用,后世子孙不认可,不认同,照旧能在老皇帝身上盖上刻薄残忍的罪名。   与其执着于后世人的看法,还不如将眼前的嘉和朝好生打理,要那些虚名有何用?干出的实事才经受的住岁月的打磨。   五皇子嘴角微微翘起,他算是看出来了,身边这人兜兜转转还在为南域的事操心着呢。   “年初玉山雪崩,前路难行,制这药丸的药草很难采摘。”五皇子偏不说南域,颇为兴味的和盛言楚扯些有的没的。   盛言楚垂着眸子静听,五皇子顿了下,叹道:“西北各部以玉山为生,南域百姓则要靠大海,这两处都不容易。”   雪崩后,西北曾向京城求救,老皇帝拖着不让人去,后来不知怎的,又下令派人去西北帮着铲雪。   “那是我劝的。”五皇子哼了下,“玉山大雪一日不除,我的药就要多断一天,你也甭说我自私,我库房里存了不少药,不急于这一时半伙。”   盛言楚笑笑,他自是信五皇子的话。   “那殿下为何还要劝皇上帮扶西北?”   五皇子捡起一个果子扔给盛言楚,盛言楚一把接过,只听五皇子道:“父皇厌恶西北,但西北如今是我朝臣子,便是再怎么不喜,也断不能拿百姓的安危开玩笑。”   啃了口酸甜的果肉,五皇子啧道:“我跟你一样,心肝都是人肉长的,西北百姓遭难,你以为我心里好过?为这事我被父皇……算了算了,和你说这些是不想让你以为我是那等狠心肠的人。”   盛言楚将果子托在掌心把玩,五皇子呲溜一口吃得嘎嘣脆,见盛言楚没动静,五皇子又咬了一口,翻白眼:“吃吧,没毒,若有毒死的第一个是我。”   盛言楚讪笑两声,拿起果子斯文地咬了一口。   五皇子将果子啃咬干净,擦净手,续道:“我自幼不得父皇喜欢,没机会和废太子他们得父皇教导,你与我相识不是一年两年,想来也看出我行事和父皇大相径庭。”   盛言楚吐出果核,默默点头。   “我给一句准话。”五皇子道:“南域的毒肯定是要想办法的,但一朝一夕我办不到——”   盛言楚猛地抬头,五皇子摆手让其稍安勿躁,淡道:“你急也没用,我也急,但父皇不开口我能怎么办?”   “那就想办法让皇上开口啊。”盛言楚双手一瘫,幽幽道:“殿下莫不是想等皇上殡天?臣说话难听,殿下想责罚臣大逆不道,但臣还是要说。”   “你说。”五皇子白眼都懒着翻了,连皇上殡天这种话都能说得出来,试问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盛言楚大着胆子真说了:“皇上身子骨大抵能拖个一年半载,难道南域百姓就这样眼睁睁的干等着?臣从宋城游玩归来,殿下可知臣看到了什么?”   盛言楚自问自答:“臣是七月间去的,随便买了一只海蟹,那海蟹得有这么大…”   边说边比了一个大小,挑眉:“殿下猜怎么着?”   五殿下怔松一瞬,捧哏道:“怎么着?”   盛言楚冷笑:“就臣这书生手,七八斤重的海蟹轻松一掰竟掰开了,那蟹黄底下冒出一股股绿水,瞧着就瘆人,我是不敢碰一口,但南域百姓不吃不行,他们靠海而生,不吃就只能饿着。”   五皇子皱起眉头,盛言楚眸色坚定,声若玉石:“如今朝野上下只顾皇上的病情,说什么不要拿这等事扰了皇上的静养,哼,既皇上不能理朝事,何不早早退位让贤?”   “盛言楚!”五皇子语气加重,却不含怒。   盛言楚起身拱手,耿直道:“殿下,南域解毒一事迫在眉睫,外边风言风语谣传此毒是西北赫连氏一族所下,到底是谁,殿下心知肚明,若任由这股冤枉的野风肆意,届时西北各部闹起来怎么办?”   五皇子心头猛地往下一沉。   盛言楚趁热打铁:“西北各部武力雄厚,且他们对朝廷本就有怨言,这顶莫须有的大帽子不论是戴在谁头上,谁心里都不舒服。南域的毒久而得不到解决,民心大乱,到那时,天南海北齐齐发作,而皇上眼睛一闭,这烂摊子就只会交给殿下您……”   果然,这话说了后,五皇子脸一黑。   没有哪位新帝喜欢看到自己接手的皇朝战乱不断。   “你说得对。”   五皇子蹙着眉头:“父皇想将南域毒水的祸端栽赃到西北各部头上委实不妥,南域不能乱,西北也不能乱,牵一发而动全身…”   盛言楚再次窥五皇子的神色,心知事可成,当即嘴角一弯,不再纠结南域毒水的事,而是换角度夸五皇子一定能将嘉和朝打造出一副盛世佳图。   -   十月上旬,朝堂上五皇子一脉的人,尤其以新站队过来的戚寻芳打头阵,声讨老皇帝该即刻下旨派人去南域解毒。   老皇帝一口老血哽在喉咙里,解毒?解什么毒?毒是西北蛮族下的,要解找他们去。   能去金銮殿上朝的人都不是傻子,那毒到底是谁下的,他们真不清楚吗?   若时间倒退十年,他们也许还会和老皇帝同流合污包庇老皇帝,但现在势头变了呀,戚寻芳等人打得是未来新帝的旗号,他们这些老臣倘若还不知时务和老皇帝沆瀣一气,就问以后还想不想在朝堂上混了?   群臣跪地齐声高呼,老皇帝这口血终究还是喷涌了出来。   本就病入膏肓,又被手底下的大臣气到吐血,老皇帝直接晕了过去。   大臣们惊愕不已,唰唰唰地看向他们的新主心骨。   五皇子沉着冷静地喊来御医替老皇帝续命,一边吩咐人偷偷去翻找解药。   御书房里的大大小小机关都看了,愣是没找着,五皇子眼神闪动,直接唤人去开最后一道隐秘之地洛书门。   可惜均不清楚门在哪。   老皇帝悠悠醒来,见五皇子领着人在御书房大肆翻找,一点都不气,反倒呵呵狞笑起来。   天家父子俩二十多年来都没好好的坐下来说说话,这一夜,两人盘腿而坐,据守在外边的小太监和宫女说,老皇帝中途砸了几个古董瓷器,门一开,老皇帝还声嘶力竭的骂五皇子是不肖子孙之类的话。   -   五皇子连夜招集幕僚上府,盛言楚也在其中。   昏黄的烛光下,五皇子嘴角青紫一片,讥诮道:“父皇恼了我,指不定明儿早上就会夺走我的监国身份,你们都想想,朝中有谁能进出洛书门?”   底下人议论纷纷,有说吏部尚书。   “不可能是他老人家。”立马有人反驳。   “戚——”‘寻芳’二字还没说出来,戚寻芳便上前一步道:“皇上从未让我进出过洛书门。”   “那能有谁?”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说了一堆人,可都被其他人否掉了。   “兵部王尚书。”盛言楚突然开口,“殿下,以臣平日的观察,王尚书八成是洛书门里的人。”   戚寻芳心思活络:“皇上撤詹全将帅,换过去的人正巧就是王尚书的内侄。”   “王尚书?”五皇子对着烛火轻喃,“此人我记得他谨小慎微的很,从不跟朝臣结交,一贯独来独往。”   盛言楚:“王尚书旧年身子受创,幸得皇上提拔才进到兵部,政绩并不突出,却稳坐兵部小三十年,其中必有蹊跷。”   五皇子点点头:“去将王尚书请来。”   “王尚书性子古怪,未必会顺着殿下。”盛言楚赶忙提醒。   五皇子摸摸脸上被老皇帝扇出的巴掌印,微笑道:“那就趁着夜色好,将他几个宝贝孙儿送我府上陪我玩一玩。”   盛言楚:“……”   很快,五皇子底下那群纨绔子弟翻.墙进了王尚书府邸,乍然看到作天作地的公子哥们,躺在床上安睡的王尚书如临大敌,连鞋都没穿好就被人塞进马车送到了五皇子府。   起初王尚书死活不承认自己是洛书门的人,面对盛言楚质问其可知南域毒素从何而来时,王尚书眼珠转哒圈,依旧咬着牙说不知情。   盛言楚心绪不佳,拱手道:“殿下,您前儿不还说少几个摆棋的棋童吗?臣瞧王尚书家的嫡孙儿甚好,不若王尚书行行好,将孙儿带过来陪殿下下盘棋?”   王尚书胡子气得翘起:“休得胡说!这大晚上的——”   “王尚书也知天色不早?”盛言楚道:“您困,劳心老力的殿下也困,事儿不解决,殿下烦得只能下棋,可没棋友啊,嘿,王尚书您既过了,要不您陪殿下来一盘?”   五皇子身边的狐朋狗友立马笑嘻嘻地拉着王尚书坐下,若能忽略掉对面五皇子不友好的笑容,王尚书说不定还真的能来一盘。   “我…我还是先回吧。”王尚书结巴,才站起来就被盛言楚大手按了下去。   “你可是担心府上的孙儿睡不好?”盛言楚露出一股耐人的微笑,“殿下不是已经派人去请了吗?您且等着,过一会您孙儿就会来皇子府和您一道陪五殿下。”   王尚书脸色骤变。   盛言楚没干过这种威胁人的活,今个若不是被逼到极致,他还真不好意思说这些话。   五皇子被老皇帝亲手打了一顿,这会子老皇帝昏了过去,因而还没来得急剥夺五皇子监国的权,所以他们得赶在老皇帝醒来之前将洛书门打开。   机会就这么一次。   见王尚书迟迟不开口,五皇子不再啰嗦,直接下令让人再去尚书府一趟,软的不吃那就来真硬的。   “别!”王尚书一下慌了,“我听殿下的就是。”   天亮宫门一开,熬了一宿的五皇子带着王尚书等人直奔御书房。   盛言楚没进宫,而是站在宫门外静侯佳音,一如那时金家倒塌商户科考之路险些被阻断,只不过上一次是烈日炎炎的夏季,今天则反了过来,大雪纷纷似柳絮,冻得盛言楚手脚发麻。   “冷吧?”   身后忽传来一道幸灾乐祸的笑声。   “兰哥?”盛言楚哈出一口热气,搓搓手:“你怎么来了?”   这两日翰林院休沐,京城又下着大雪,就李兰恪的宅男尿性,应该不会出来啊。   “爷爷赶我来的。”   李兰恪暖氅往盛言楚头上一扔,没好气道:“他惦记着他的盛小友休沐没去找他下棋,不成想那位盛小友跑到宫门前来了,喏,衣裳是宓姐儿叫我拿得。”   盛言楚赶忙将尚有余温的大氅披好:“宓儿没让你送吃的?”   他一夜没回去呢,昨晚也没吃。   李兰恪嘿了声:“你怎么知道宓姐儿给你准备了饭菜?”   说着,从宽大的斗篷里慢悠悠地拎出一个食盒。   食盒共四层,最底下一层放有一盆滚烫的热水,热气氤氲往上跑,一掀开,上面三层放置的冬瓜羊肉汤、焖黄鳝以及杂粮饭还冒着热气呢。   盛言楚狼吞虎咽地端起冬瓜羊肉汤就喝,大冬天的,喝一口暖胃的羊肉汤爽得头发尖尖都竖了起来。   “你还没说你怎么知道的呢?”李兰恪搓起一个雪球就往盛言楚脚下扔。   盛言楚捧着碗跳到一旁,护着手中的羊肉汤,龇着牙笑:“兰哥这话不该问,等你日后成了亲,你自然而然就懂了。”   蹲在那搓雪球的李二愣子:“……”   嘚瑟什么,等他成了亲,他天天让婆娘送吃食去衙门喂他吃。   李兰恪这时候还没意识到什么叫一语中的。   “出来了出来了!”   二十好几玩雪还玩得不亦乐乎的李兰恪指着宫门口:“楚哥儿,你看那是不是五殿下?”   宫门重地不让人轻易靠近,此刻门口有不少侍卫在扫雪,见宫门从内打开,扫雪的侍卫忙停下手中的活计。   盛言楚咽下最后一口杂粮饭,理了理装束迎上去。   “殿下。”   五皇子满脸疲累,好不容易养起的气色经过一夜的奔波似乎又回到了从前,薄而好看的双唇干得发裂,脸却红彤彤的。   盛言楚下意识去摸五皇子的额头,手背传来的火热惊得他大叫:“快传太医——”   “不用。”五皇子神色黯然的喊住往宫里跑的小厮,烧得难受的脑袋慢慢摇了摇:“父皇病重,太医须得守在父皇那寸步不离。”   又对盛言楚道:“你扶我回去。”   盛言楚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来包住五皇子单薄的身子,给后边的李兰恪递了个眼神,李兰恪心领神会,立马上前帮着搀扶五皇子。   久病成医,一回到皇子府,五皇子径直走到书房另一侧的药架边,随手打来一个柜子剥了枚药丸吃下。   烧不至于快速地褪下,但脸色比在宫门口要好很多。   “这药——”盛言楚面露担忧。   “你放心,不是厉药。”五皇子笑笑,“父皇病倒,我若撑不住,国之将亡。”   盛言楚愁云尽散,见五皇子有心思和他说笑,暗想南域事应该解决的差不多。   “父皇醒了。”五皇子吃了药后开始犯困,简而言之道:“你要的解药……”   睨了眼一旁的李兰恪,五皇子没再往下说。   李兰恪尴尬的顿在那:“那什么,殿下,楚哥儿,你们聊,我出去转转。”   人一走,五皇子轻咳了下,续道:“解药有,但不多。”   盛言楚愣住:“不多是有多少?”   五皇子比了手势。   盛言楚当即扯开嗓子大吼:“多少?!”   声音震得屋外的李兰恪吓得肩膀一抖。   盛言楚定定地看着五皇子,深吸一口气,愕然道:“南域海面一望无际,一车解药塞牙缝吗?”   五皇子揉揉眉间:“我问过父皇了,南域的毒并不重,不及当年西北的十之有七,一车药虽少,但早些送到南域,毒势必会减轻些,至于药不够…我已经从洛书门里找到了方子,过不了多久,解药会一车一车的拉到南域。”   有方子?   听到这,盛言楚终于松了口气。   拱了拱手,盛言楚正色赔罪:“臣适才不该对殿下大吼大叫,臣…”   “无碍。”五皇子摆摆手,笑道:“我知你心急,所以特招你来这说明。”   盛言楚悬着的心落了下来,想了想,忍不住问:“皇上他病的如何?”   五皇子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好半晌才轻声叹气:“年前年初的事吧。”   盛言楚料到是这样的光景,便劝五皇子节哀,五皇子慢慢抚平袖口,一句话都没说。   -   进翰林院点卯之后,盛言楚方才从戚寻芳的嘴里得知那晚的事。   “…王尚书只带五殿下一人进了洛书门,我们都守在外边,半个时辰不到,五皇子突然冲出来将皇上摇醒了…”   盛言楚:“?”   戚寻芳此刻就差点烟了,嗤了声:“听动静,五皇子应该在洛书门后看到了什么东西。”   盛言楚追问:“是什么?”   “不知道。”戚寻芳眯起眼,“要本官猜,左不过是皇家那点事。”   盛言楚一下顿悟。   能让五皇子怒而冲老皇帝变脸的大抵就两桩事。   其一:五皇子生母之死。   其二:五皇子身上的毒。   至于到底是哪一种…   盛言楚和戚寻芳相视一笑,这种皇家秘闻干他们这个朝官何事?当个乐子听听就行了,管他是哪一种,真要闹起来,他们两人也只有在外边看热闹的份。   等戚寻芳一走,李兰恪悄悄地摸过来,胳膊肘碰碰盛言楚,纳闷道:“你什么时候和掌院大人关系这般好了?”   随后又补充一句:“我瞧着你跟五殿下关系也非同一般。”   盛言楚不自觉笑出声,五皇子坐上龙椅十拿九稳,他这会子没必要再瞒着李兰恪,便将他和五皇子多年交情道了出来。   李兰恪听完后舌头都捋不直:“你、你你,你还真能瞒啊!”   近小十年啊!   盛言楚笑笑没再说,而是绕到书桌前给程以贵和月惊鸿写信。   南域海贼投降后,十万大军不久就会班师回朝,但北边大雪堵住了去路,程以贵等人一时回不来,盛言楚担心南域毒水危及几人身子,便写信问问情况。   南边倒是无雪,但因毒水的缘故,南域百姓纷纷往内陆赶,以至于今年的米价比去年高了三倍不止,他还得写信给舅舅程有福,码头的铺子最好不要开了,省得惹上贼匪打劫。   十一月底,几封信相继送到盛家。   月惊鸿和程以贵皆已坐船到了静绥,翻过葳蕤山的地界都在下雪,两人只好作罢继续留在静绥。   程有福的信则透着一股喜气,前些年程有福坚持不懈的种红薯,程家庄程家地窖,静绥盛家小院地窖,还有码头春娘锅子铺都堆满了红薯。   随着南域百姓进内陆,不仅米价上涨,连红薯的价钱都翻了又翻,程有福在其中赚得盆满钵满。   此番写信给盛言楚,主要想问问盛言楚的意见:这笔钱是拿来做生意呢,还是存进钱庄吃利息。   盛言楚看完信后速速回信:都买宅子。   打算学程春娘做食肆的程有福急忙刹住脚,连夜改了方案,翌日便带着大儿子程以贵出去物色好的宅院。   给程有福回信时,盛言楚灵机一动,给江南府的钟谚青也送去了一封信。   没别的事交代,就一条:帮他寻几个清幽小院买下来,不拘大的,就要那种一家五六口人住的小院,靠水最好。   钟谚青拿到信后,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虽不清楚盛言楚买这么多宅院要做什么,但还是照办了下来。   江南府是鱼水之乡,中人手里的宅院大部分都是盛言楚所说的那等适合一家人住的一进或是两进的小宅子,所以买起来十分容易。   钟谚青一口气择了五栋靠水的宅院买了下来,写信告知盛言楚,不成想盛言楚却说不够。   钟谚青看到信后傻了眼:“楚哥儿一家,连带上娘家几个舅舅,这么多人住也够了啊,咋还要买?”   而且是越多越好。   偶尔来钟家探看孩子的陶娘子和封定海见钟谚青又开始在城里城外疯狂买宅子,两人抽空问了一嘴,这才知道一切都是盛言楚安排的。   盛言楚在信中还劝钟谚青若有存银也去买点宅子囤着,对,盛言楚用的是囤,可把钟谚言唬得一愣一愣的。   这年头有钱人家买宅子就跟买菜一样么?   不管怎么说,钟谚青至少听了进去,帮盛言楚代买时,自己也掏出家底买了两栋。   封定海颠了颠怀中的小长生,咬咬牙对陶娘子道:“恩公是做官的人,他总不会乱来的,这般买宅子定有缘故,不若咱们家也——”   陶娘子有些犹豫,这几年在江南府打拼,他们倒也挣了些银子,只儿子小长生额头上的鱼鳞还没全部去掉,她的想法是攒银子给儿子治病最重要。   封定海想得长远:“左右拔鱼鳞的大夫还没寻到,银子放那也是生灰,还是买宅子吧,真不碰巧转头遇上好大夫了,到时候咱们再将宅子卖掉便是。”   陶娘子想了想,点头应允。   就这样,封定海学着钟谚青买宅子的行径,也去中人那购进一套一进的小宅院。   说来也是走运,中人见钟谚青一口气买下十来套宅子,便给了优惠,封定海跟在后边沾光,以便宜三成的价钱买了下来。   -   十二月初,詹全带领的大军越过雪路终于回到京城,与大军一并进京的还有乡试考中的举人们。   京城的冬天就没有不下雪的日子,临近年底,京城的雪下得越发的大,自从老皇帝病倒昏了后,整个朝堂似乎的都陷进了低迷状态。   五皇子和老皇帝在御书房大吵一架后,盛言楚本以为以五皇子会跟老皇帝翻脸,毕竟不管是有关生母之死还是自身中毒,都是不可忍的事,可惜让盛言楚失望了,五皇子并没有再和老皇帝红脸,好似那晚和老皇帝吵架的并不是五皇子本人。   朝中有五皇子监国,倒也没出什么不妥的大事,解南域毒水的药也如期一车一车的往南域拉,当然了,此事得悄悄办。   老皇帝终究是帝王,得给帝王留面子,若光明正大的将解药运进南域,着实打老皇帝的脸。   不管是作为臣子的盛言楚等人还是身为未来新帝的五皇子,都不能强行让老皇帝承认下毒这件事。   所以这件事只能到此为止。   五皇子铆足了劲要当好新帝,监国这段日子整颗心都落在朝事上,五皇子是年轻人,手段和胆子都比老皇帝要大,因而这段时日可把朝官们累苦了。   五皇子清楚总是给百官施压不是办法,便在盛言楚等人疲累不行时,开始给他们尝甜头。   常年和盛言楚等年轻人打交道的五皇子深知做官的人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除了荣华富贵,便是能多一些休沐的时间,故而七八日一休的上朝制度在五皇子手中发生了变化,变成了六日两休。   这法子是盛言楚提出来的,嘉和朝每月天数有三十天,可以排五个轮回,朝廷各衙门可以根据一月五轮回的点卯休沐作息安置衙门的人。   此政令一下达,各衙们开始实行轮班制,很多冗官的衙门该裁撤的裁撤,人手不够的衙门则从别处调匀或是直接从国子监赤忠馆调优监生过来。   今年国子监赤忠馆肆业的学生并不多,祭酒大人便向吏部投放了其他几馆的学生。   梁杭云和王永年因平时的出色表现得以从国子监跳出来进入六部做事,不过这两人和赤忠馆肆业的学生不同,这两人因没有办理肆业手续,照旧能参与下年的乡试。   盛言楚从梁杭云那得知王永年去了吏部后,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自打那回狠狠的羞辱了一通王永年后,他就再也没见过王永年,偶尔从梁杭云那听到一些事,只知道王永年回去后,似乎化刺激和悲愤为动力,一心扎进了学习中。   王永年是好是坏他不关心,只要王永年不缠着月惊鸿,假以时日,王永年若真的如他当日所言登阁拜相,他觉得他也许会放下成见恭喜王永年,前提是,王永年能做到像现在这样不去打扰月惊鸿。   -   十二月底,盛言楚迎着风雪带着程春娘和华宓君去瑶山寺祭祖上香。   下山时雪虐风饕,还没回到盛家,盛言楚就感觉手脚冻得没了知觉,一进门盛言楚就蹲到火炉边暖手,才将身上的寒气驱散,阿虎跑了进来。   “爷,外头来了一个男人——”   盛言楚跺跺蹲麻的双脚,抬头问:“谁?”   华宓君也冷得不行,依偎在暖被里探头道:“这么大的雪,又是年关,谁还会上门?”   阿虎摇头:“不认得,那人送了这个给我。”   “什么?”华宓君欲走过来。   火炉边的盛言楚总感觉阿虎手中的包袱眼熟的很,忽而心咯噔一下,赶在华宓君拿走东西之前将包袱抢了过来。   背过身解开包袱看清里边的东西,盛言楚的脸猛地飘起红云。 第156章 【三更合一】 你义母生……   屋外银装素裹, 盛言楚裹衣出去时,砂砾大的雪籽噼里啪啦的往他脸上砸。   “赵兄!”盛言楚举伞快步迎上去。   赵蜀吐出一口白气,扶着身边的女人缓步走上台阶。   这次来京城会试, 赵蜀拖家带口将妻子孩子都带了过来, 没有直接投奔盛言楚,而是在城北租了个一进小院, 听闻盛言楚搬到了城西, 赵蜀安置好后,立马带着妻子林红薇前来拜访。   漫天的雪籽遮了视线,盛言楚遥遥看到赵蜀身边的女人,以为是那年的娇娘。   “嫂子?”待走近了,盛言楚才发现认错了人。   来的不是赵蜀的妾室娇娘, 而是正妻林红薇。   林红薇比前些年要成熟颇多, 收敛了骄蛮,和盛言楚说话时轻轻柔柔, 语气中饱含敬重。   “劳烦小盛大人出来接我们夫妇。”说着对盛言楚敛衽行礼。   盛言楚对林红薇的记忆还停留在那年在赵家吃酒, 林红薇愤愤然追着醉酒的赵蜀大打出手上,祸及池鱼,就是在那时候, 他对上别人家吃酒有了阴影。   “嫂子别多礼。”华宓君从门后出来, 亲昵地挽起林红薇的手臂。   见华宓君端俪优雅,林红薇楞了下, 旋即笑开:“这是少夫人吧?”   又要行礼,被华宓君拦住。   华宓君虽不认识赵蜀,但能得丈夫亲自出门相迎的朋友,应该交情不浅,所以华宓君急匆匆地从暖被里爬了起来。   瞥了眼一旁和赵蜀交谈甚欢的丈夫, 华宓君扬唇:“什么少夫人的,就叫我宓丫头就成。”   林红薇咬着唇犹豫不敢喊,华宓君没强求,扭头对盛言楚道:“楚郎,外边风大,赵大哥远道而来,定然有许多话要同你说,你赶紧带赵大哥去屋里暖暖,在门口杵着作甚?”   又拉着林红薇往另一条走廊上走,欢笑道:“嫂子跟我去另一屋坐坐,我让人备了一桌锅子,咱们两一道吃去。”   林红薇柔柔哎了声,两个女人一走,盛言楚恼红着脸将怀里的避火图往赵蜀怀中一塞,大步往廊下一跨,跺了跺脚下的冰渣滓,盛言楚头也不回的往内院走。   落在后边的赵蜀手忙脚乱的将避火图收好,追上盛言楚,嬉皮笑脸道:“生气了?都成亲了脸皮还这么薄?”   盛言楚顿住脚,阴恻恻地笑:“赵兄还和从前一样马虎,有来有往,你怎么不看看我送你的避火图?”   赵蜀:“?”   低头一看,赵蜀先是懵了会,随后喜色上头:“这是京城哪家书肆的避火图,你得给我个名号,我抽空过去看看 。”   盛言楚笑,手指探出袖子翻到扉页点了点。   “地沉先生?”赵蜀:“你认识?”   盛言楚笑容放大:“我呀。”   盛字从皿,成声,盛言楚取其谐音和会意,自称地沉先生。   赵蜀惊愕不已:“这些都是你画的?”   盛言楚点头,伸手撩起厚重的布帘请赵蜀进去。   “此事你别声张,尤其是嫂子那,我还要脸呢!”   赵蜀点头笑得鸡贼,小心翼翼的将避火图收好,探头见盛家屋内热气腾腾,再看地面,干净的连根头发丝都找不到。   瞥了眼脚下鞋底的雪泥,赵蜀微微叹气,顺手将鞋脱了。   “拖鞋干啥?”盛言楚自动换上静绥的方言。   赵蜀尴尬的两脚挠地,讪笑道:“楚哥儿你这屋子太干净了,我那鞋全是泥水,别叫它脏了你的屋。”   盛言楚笑说没事,见赵蜀袜踩过来的地上有湿印,盛言楚忙喊阿虎送来一双干燥的鞋袜给赵蜀。   赵蜀楞了下,私以为盛言楚是嫌弃他穿进来的鞋袜,蹲下身换长袜时,赵蜀的脸瞬间拉了下来。   送来的鞋袜上手一抹,质感上乘,绣纹浅,常年奔走在画卷之间的赵蜀轻松地认出这是虞城出的湘绣布帛。   赵蜀木了木,讥诮地弯下嘴角。   上回来时,同窗盛言楚一家人还住在城北一进的小宅子,短短不到三年就换了京城万两银子才能买到的城西商户宅院,还一口气买了两。   束紧鞋袜的带子,赵蜀烦躁的将换下的粗布鞋袜往外边一扔,随后酸涩的耷拉下脑袋。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可他与盛言楚之间的差距着实太大了,这般好的宅子,妻室,还有京城好几处铺面……他赵蜀便是不吃不喝干好几辈子也挣不来。   “赵兄?”盛言楚睨了眼蹲坐在门口发呆的赵蜀,“门口风大,坐那干什么?”   赵蜀忙抹了把寒风吹皱的脸颊,将重重心事藏好。   “雪籽吹迷了眼,我这就来。”   盛言楚没做他想,只当赵蜀眼眶红了一片是冻的,遂贴心的将暖被底下的汤婆子拿给赵蜀。   上了一桌酒菜,两人盘腿而坐。   赵蜀还未入仕,盛言楚不便和赵蜀说朝事,想了想,就以二月的会试开了头。   问赵蜀准备的怎么样,赵蜀笑说还成,比上年好。   本来盛言楚还替赵蜀高兴,谁知赵蜀嘴欠的又补了一句:“但不管咋好,我都越不过楚哥儿你,来时县学的同窗还说呢,说你就是我头顶上的瓦,没几辈子的积淀压根就够不着你。”   这番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在静绥时,赵蜀从不在他面前说这些酸话,今个这是怎么了?   借着倒酒的功夫,盛言楚垂下眼眸,倒满酒,盛言楚脸上复又挂上温和的笑容。   推杯换盏几次后,赵蜀微有醉意,失口将上门的来意说了出来。   “赵兄想在京城安家,这事嫂子知道吗?”   赵蜀痛饮了一大杯,卷着舌头道:“楚哥儿,你只说借不借银子给我就是了,旁的别问。”   盛言楚放下酒杯,想劝赵蜀少喝一些,赵蜀不听,端起酒壶就开造,期间不停的追问盛言楚能不能借他一千两银子。   盛言楚说能借,话刚出口,赵蜀没感激,而是哈哈大笑:“一千两呐,我记得你上京那年说你周身家当也才一千两,才几年啊,一千两说借就借,对你来说,果真是小菜一碟吗?”   “赵兄,你醉了…”   赵蜀抱着酒壶不撒手,胡咧咧地嚷叫:“我没醉!”   又哭又笑的嚎啕模样惹得盛言楚头疼不已。   挥手让阿虎将林云薇找来,一听丈夫在盛家发酒疯,林云薇赶紧冲了出去。   赵蜀已经醉得不省人事,林红薇吃力的搀扶着赵蜀,一边不自在的和盛言楚以及跟过来的华宓君赔罪。   盛言楚让阿虎赶马车送两人回城北巷子,待林红薇扶着烂醉如泥的赵蜀踉跄的爬上马车,落下帘子那一刻,盛言楚喊住林红薇。   “嫂子。”盛言楚说得很轻,从袖袋里拿出一千两的银票给林红薇。   林红薇茫然不解:“盛家兄弟这是干什么?”   称呼是适才被华宓君掰换过来的。   “赵兄说他想在京城安家。”   盛言楚没说借,委婉道:“赵兄马上就要会试,压力大的很,这钱嫂子先拿去用着。”   “不妥不妥。”林红薇受宠若惊的摆手,“你别听他胡说,我们这回来是不打算再回静绥,只京城地价贵,我想着在京郊买了小宅子就好,只需五六百两,这银子家里够的。”   京郊买?看来赵蜀刚跟他说得那番话是瞒着林红薇的。   那这钱……   林红薇话说到这份上,盛言楚不好再推脱,收起银票,盛言楚交代阿虎赶车慢些,雪天路滑。   -   送走赵氏夫妇,华宓君走近邀着盛言楚的手臂往内院走。   一路上两人聊得都是赵蜀和林红薇。   “你这位赵兄其他的地方我说不上,但对林嫂子着实不够好。”   盛言楚侧头:“怎么说?”   进了屋,华宓君搬来小杌子和盛言楚倚靠在火炉边烤手。   “适才我跟林嫂子交心,问起赵家家里的事,林嫂子支支吾吾,最后耐不出我问便说了,你猜怎么着?”   盛言楚摇头,赵家的家长里短他没问赵蜀。   华宓君嘁了声:“林嫂子说你那赵兄将她表妹纳进了房。”   “这事我知情。”盛言楚拿火钳挑了挑火炉里的红薯,随口道:“那年赵兄上京城来会试,身边带了一个女子,就是你嘴里的那个表妹,那女子虽心思不正,但终究得了林嫂子点头才跟来的京城。”   “后宅女子从本就没有心思好的。”   华宓君冷笑,“若只是个红袖添香的房里人,倒也没什么,坏就坏在那表妹将赵举人迷得神魂颠倒,还生了个儿子,按说这孩子该养在林嫂子身边,那表妹愣是不愿,撒泼打滚求赵举人,赵举人也是鬼迷了心窍,竟同意让妾室独自养子。”   盛言楚:“……”   “有了儿子再以房里人称呼就不妥当了吧?”   “我替林嫂子不值得就在这!”   华宓君气呼呼道:“原先是说做个通房就行,后来陪着赵举人进京怀了身孕,怀了孩子抬个妾是应当的,不成想那女子不满足,非要做二房!”   “二房?”盛言楚咋舌。   嘉和朝的二房和妾室区别可大了,相当于副妻,一旦做了二房,这妾室是可以入男方的族谱宗堂,死后亦可以和丈夫葬在一块。   华宓君抻着下巴,白皙的脸被柴火烘烤的发烫,只听她道:“京城大多是官眷世家,正妻多是高门女,她们能笑吟吟地帮男人纳妾,但绝对不准家里抬二房的。”   盛言楚将烤熟的红薯往地上一滚,剥掉一侧厚厚的黑壳,卷了层纸,插上勺子递给华宓君。   “张家不就反其道而行之了么?”   张郢的家族有不少二房,张郢就是二房妾室的孩子,嘉和朝二房孩子也算嫡子,但身份当然还是要排在正妻和原配所生子女的后边。   华宓君没好气地哼:“张家自视清高,娶得都是低门妻,若想在京城长久立足,当然还得攀附几门好亲事,张家胜在有张爷爷把持,否则谁家愿意将女儿嫁进去做二房?”   抿了口香甜的红薯囊,华宓君叹气:“老祖宗时常说张爷爷此举有违伦理纲常,我原不懂,如今倒明白了,楚郎,你可知张爷爷病逝后,张家后来如何了?”   盛言楚没怎么留心张帝师逝世后的情况,听华宓君的口吻,莫非发生的事情还不小?   华宓君:“除了张郢张大人那一房,其余的二房妾室都收拾了细软回了娘家,可怜见的,张家若非有张大人撑着,整个家族早就散了。”   盛言楚愕然,不过这事追根溯源,其实是要怪一怪张帝师的,当初若不准子孙纳高门妾,张家就不会落到如此地步。   吃完红薯,华宓君擦擦手,缓了面色道:“赵举人一颗心都偏在他那娇娘头上,你说林嫂子能有好日子过?”   盛言楚摇头,妻妾惧有的情况下,男人偏向谁,另外一个准不会好过。   华宓君唠唠叨叨的替林红薇打抱不平,末尾问出致命一击:“楚郎,我瞧你和那赵举人关系十分要好,你以后会不会——”   “我不会!”盛言楚迭声摇头,“我不娶二房。”   赵蜀那个二房妾室娇娘他见过 ,长得是还不错,但太妖娆了,那年在城北盛家小院,娇娘背着赵蜀冲他抛媚眼,可把他恶心坏了。   娶这种绿色二房不是找罪受吗?   瞥了眼定定瞧他不苟言笑的华宓君,盛言楚咕噜咽口水,暗道他的后院有一个女人就够了,再来一个,他头疼。   华宓君忽而噗嗤一乐,掩口笑道:“瞧把你紧张的,你若真想纳妾,我不会拦。”也拦不住。   “不纳不纳。”盛言楚怂哒哒的开口。   他还想多活两年呢,在朝做官已经够累了,回来若还要应付女人们之间的拈酸吃醋,他会阴年早逝的!   华宓君没再紧抓着这事难为盛言楚,话题转向刚才盛言楚要林红薇收下的那一千两上。   “是赵兄开口跟我借的。”   盛言楚闷闷道:“赵兄言语间和我生疏了不少,非要我借他一千两买宅子,我问他林嫂子知道这事吗?他支支吾吾的不说,想来是自作主张。”   “那这钱还借吗?”华宓君问。   “得送过去。”   盛言楚叹了叹:“他醉醺醺的回去,回头没见到银子,怕是又要在心里将我埋怨一番,林嫂子是个直性子的人,些许会为这事和赵兄吵嘴,咱们将银子送过去,省得赵兄将气撒在林嫂子身上。”   赵蜀的心境早就变了,不再是当初那个在静绥小县城怕妻宠子的赵秀才,摇身一变,成了左拥右抱的赵举人。   他和赵蜀的这段同窗情谊也在今日这顿酒席上碎成了往事,再也拼凑不起来。   -   冒着风雪,阿虎往赵蜀租赁的城北小院又跑了一趟,进去时,果真如盛言楚所言。   赵蜀在为那一千两和林红薇梗着脖子争吵,屋里杯盏坠地叮咚砰响,阿虎一进去就看到林红薇难过的伏趴在桌边抽泣,而脸色铁青的赵蜀身边则站着一个柔弱娇俏的女人。   阿虎十分看不起这种宠妾灭妻的男人,面无表情的将银票放到桌上:“这是家里的少夫人央我送来的,说是给林夫人救急用的,林夫人?”   赵蜀楞了下,不止赵蜀,一旁的娇娘也没回过神:“救急?什么急?”   “林夫人不是说赵举人买宅子手头紧吗?”阿虎只对林红薇说:“林夫人你也跟赵举人一样喝醉了酒么,忘了这事?”   林红薇想开口说她从没跟华宓君借过钱,却见阿虎冲她眨眨眼,林红薇顺势点头,抹开泪强笑:“嗐,宓丫头也忒客气了,我不过顺嘴一提,她还当真送来了?”   阿虎嗯嗯点头,又看向赵蜀,知道阿虎是盛言楚的贴身小厮,赵蜀忙推开黏在他怀里的娇娘,不自在的理了理衣裳的褶皱,问阿虎还有没有其他交代。   阿虎摇头,正正经经道:“赵举人可把我家爷害惨了,家里的银钱都是少夫人一人在管,您跟爷借银子,爷自是不能拒您,毕竟您跟爷从前有交情,但爷有心帮你却拿不出来呀。”   赵蜀一噎,想说男人谁没个私房钱?   阿虎哼唧一声,低低道:“您醉了后怕是忘了后边的事,爷将小金库掏了出来,还没给您,就被少夫人逮了个正着。”   赵蜀惊呼,阿虎两手一摊:“为这,爷遭了一顿呵斥,您这一千两也就没能拿走。”   掸了掸银票,赵蜀不解:“那为何现在又送来?”   侍立在侧的娇娘一对眼珠子恨不能镶在银票上,柔弱无骨的捏着赵蜀的肩膀,插嘴道:“夫君好糊涂,还能为何,定是那位小盛大人的夫人让送来的。”   闻言,赵蜀在心里偷笑了两下,暗道盛言楚在外混得再怎么人模人样又怎么了,临到头却是个怕妻的软脚虾。   阿虎故作惊讶了下,指着风情万种的娇娘:“这位莫非就是少夫人讨厌的那个娇娘妾室?”   说完立马掌嘴,佯装出一副说漏嘴的惊慌样。   “少夫人不喜娇娘?”赵蜀眼神埋怨地看向林红薇,连带着小妾娇娘也满心咒恨地瞪着表姐林红薇。   林红薇早已习惯,垂眸不去辩解。   阿虎却道:“赵举人误会了,这可不关林夫人的事,是爷和少夫人说的,少夫人因着本家华家的缘故,最为厌烦妾室,何况是位同副妻的二房……”   说到这,阿虎又装模作样地捂住嘴不敢再往下说,急色匆匆的离开了赵家。   娇娘哭哭啼啼,赵蜀头一次没理会,而是问林红薇可知华家的事。   林红薇目光一闪,就说了一句:“宓丫头她娘是被华家妾室残害致死的。”   赵蜀心脏顿时漏了一拍,而娇娘则心虚的小脸惨白。   赵蜀紧了紧手中的银票,盛家做主的人是华宓君,他若还想跟盛言楚攀交情,那以后千万不能让华宓君看到娇娘。   再有,赵蜀心头也敲响了警惕:林红薇才是他的正妻,他这两年似乎太过骄纵娇娘,便是喜欢,也不能越过林红薇。   思及此,赵蜀愧疚地看向对面孤零零而坐的林红薇,那可是他的正妻啊,却一身简朴,反观妾室娇娘,打扮的跟朵花似的。   “薇儿。”赵蜀扯开娇娘的‘八爪鱼’,含着泪光握住林红薇的手。   林红薇是典型的嫁夫随夫的女人,早些年的跋扈早已在表妹娇娘的到来之后被磨平,见丈夫情意满满的望着她,林红薇羞涩一笑。   赵蜀大为满意林红薇的温柔,当夜便歇在林红薇床上 ,夜里林红薇依偎在丈夫怀里,闭着眼在心里对华宓君谢了又谢。   -   会试到来之前,翰林官们便成了诸多书生争先拜访的对象,盛言楚是上年的状元郎,还没过年,盛家门前的雪就从来没白过,皆被那些上门的书生踩得稀巴烂。   正月一到,赵蜀就带着林红薇复又登上盛家大门,盛言楚虽内心对赵蜀有了别样的看法,但还是希冀他这位同窗能高中进士,故而赵蜀登门问会试的经验时,盛言楚知无不言,恨不得坐进赵蜀肚子里去教。   赵蜀感触挺大的,这一个月来,见盛言楚不竭余力的帮他捋顺文章,赵蜀愧疚不已,想跟盛楚道歉,说他那日不该对盛言楚这个兄弟心生嫉妒。   斟酌好措词,还没等赵蜀开口,阿虎心急如焚的从外边跑进来。   “爷,咸庆郡来信了!”   盛言楚蹭得从软团上站起来,欢喜若狂:“是义母来来信了?”   算算日子,杜氏该生了。   听闻杜氏来了信,程春娘和华宓君不约而同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赶了过来。   “男孩女孩?”两人都关心这个问题。   盛言楚满脸堆笑:“是个小姑娘。”   “女孩啊…”程春娘和华宓君相视一眼,两人皆从对方眸中看到了难以言表的失望。   是女孩就意味着盛家嫡子还得挪宗过继。   赵蜀有眼色地道了声喜后就离开了盛家,整个屋里,就盛言楚还在那捧着信龇牙傻乐。   “…义父年底回咸庆郡了…义母是高龄产妇,义父担心她分娩艰难,特意将京城妇科圣手孙大夫请回了咸庆郡…”   程春娘收拾好心情,忙问:“你义母身子可好?”   “好着呢。”盛言楚笑:“义父给妹妹取了名,因生在日出之时,为光明灿烂之意,便用了《楚辞·天问》中的羲和二字。”   “卫羲和…”华宓君笑笑,“是个好名字。”   想了想,华宓君又道:“义母生了孩子是大喜事,咱们得去看看才行。”   “对对对,”程春娘点头,“楚儿,你在京城脱不开身,我跟宓丫头两个人去吧。”   盛言楚正有此意,叮嘱道:“京城的雪还没化开,你们要去探望义母,得等天晴朗了再走。”   可惜算盘落了空,咸庆郡的信到来第二天天就晴了,不料隔天又开始乌密布,这回下得可不是雪片,而是雨夹雪。   华宓君和程春娘只能将日子往后延迟,盛言楚去了翰林院后,婆媳两就见天的拿着那封信哀叹,叹着叹着竟叹出了认同:盛家嫡子得给卫家,不给不像话,除非卫家说不要。   就目前看来,不要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   今年翰林院一开衙,盛言楚和那些庶吉士一个个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在翰林院上下奔波。   夏修贤大冷天摇着扇子作死往盛言楚跟前凑。   “楚哥儿,你又不用跟着那些庶吉士散馆,一天天的埋在书里作甚?”   盛言楚头抬都没抬,顺手拿起纸篓里的废纸搓成球砸向夏修贤,咬牙森然道:“修贤兄,你最好这段时日离我远些。”   夏修贤:“?”   盛言楚奋笔疾挥,懒得解释。   夏修贤闲得无事,一屁股坐到书桌边,还没开口问就被李兰恪带走了。   “嘘!”李兰恪比着手势。   “咋了?”夏修贤更好奇了。   李兰恪瞥了眼屋里孜孜不倦的外甥女婿,旋即意味深长地拍拍夏修贤的肩膀。   “也不知什么人跟他说散馆后鼎甲三人会角逐侍读学士的位子。”   夏·侍卫学士·修贤:“我说的,本来就是啊,我当年为了留馆,夜以继日的写文书,从而跳过编修,一跃做了编撰,短短时日,又升任为侍读学士。”   李兰恪直接了当:“楚哥儿他不想步你的后尘。”   励志人设的夏修贤一口陈年老血差点吐出来:“我这叫后尘?!你不知道有多少庶吉士想走我的老路都走不出来么!”   李兰恪翻白眼:“谁叫你整天跟楚哥儿说皇孙如何如何调皮?他本就不喜教授小孩子,经你这么一说,他就更不想坐上侍读学士的位子,以防和你一样隔三差五就去见那些打不得骂不得的皇孙。”   夏修贤语塞,这像话吗!   当年他秉烛达旦数月才有了现在的成就,没想到在盛言楚眼里,竟成了避之不及的东西。   侍读学士一位其实并非人人都能坐上去的,就连状元出身的盛言楚也必须在散馆后凭实力等等因素去竞搏。   和盛言楚一道进来的庶吉士们这会子勤学就是为了在散馆后和夏修贤当年一样继续留在翰林院,但盛言楚不同,他想出去。   比侍读学士高一层的翰林詹事一职他够不着,侍读学士低一级的侍讲学士他看不上,就只剩下侍读学士,瞧掌院戚寻芳的意思,多半会在散馆后提拔他为侍读学士。   但他真的不希望接下来三年和夏修贤一样苦唧唧的和皇孙小萝卜头们打交道。   所以,他决定在散馆后跳出翰林院。   -   二月会试很快来临,老天有眼,会试九天里,下了三四天的雪雨停了,虽空中断断续续还飘着雪花,但气温比前些时日要暖很多。   赵蜀学问不差,上年落榜皆因贪恋美色,这回不负众望中了一百零七名,到时候在殿试上努力拼一把,二甲进士是稳的。   有此成绩,离不开盛言楚对赵蜀的考前培训,故而考中贡士后,赵蜀马不停蹄地带着林红薇前往盛家致谢,顺便捞捞殿试的经。   出门前,小妾娇娘说她也想去盛家,边说边给赵蜀展示自己新买的衣裳,问这般去盛家可妥。   赵蜀险些就说妥,触及妻子林红薇冷漠的眼神,赵蜀将话咽了下去,又想起那年娇娘在城北盛家小院趁他外出,便在廊下猫叫春似的喊盛言楚扶湿了鞋袜的自己上台阶。   越想越气,赵蜀拔下娇娘头上那枚银簪还给林红薇,林红薇嫌弃地说不要,赵蜀说不要也不许给娇娘。   “明知家里买宅子没了家底,你还隔三差五的去买这买那,穿金戴银的给谁看?”   又一把扯下娇娘腰间挂着的小钥匙,继续塞给林红薇:“没得道理让她管家,就算她是你表妹你也不能让着她。进了赵家的门,那就是赵家的妾,人前人后都得敬你一声主母!”   后边这番话是盛言楚在教授闲暇之下和赵蜀唠嗑时说的,原话还有一句:赵兄你若还妻妾颠倒,便是中了进士,门第也难起来,张家就是例子。   赵蜀当时还不太能理解,现在悟了。   就娇娘这败家和水性杨花的做派,赵家迟早会毁在这女人手中。   见表妹娇娘被丈夫狠狠责骂了一番,林红薇对盛言楚夫妇的感激越发的深,到了盛家,林红薇一口一个‘宓妹妹’喊得亲热。   妻子能和盛家少夫人交好,赵蜀欣慰不已,要换做娇娘,怕是只顾着想如何做才能讨盛家男人欢心吧?   赵蜀苦笑地摇摇头,他该早些醒悟的,些许早就考中了进士,不过也不能全怪娇娘,是他没把持住。   盛言楚从翰林换下衙回来时,正巧就看到赵蜀对着妻子林红薇露出一副惭愧懊恼的悔恨表情,盛言楚勾唇,跳下马车拍拍赵蜀的肩膀。   会试放榜后,来盛家取进的贡士数不胜数,盛言楚忙着散馆的事,哪里有功夫点拨,不过上门的是赵蜀,盛言楚依旧忙里偷闲和赵蜀说了一通。   赵蜀见盛言楚事儿堆成山还帮他撸殿试,当即感激涕零,回想起去年年底在盛家发得酒疯,赵蜀是越想越觉得丢人,去金銮殿殿试之前,赵蜀对盛言楚来了一个诚意十足的道歉。   人非圣贤,盛言楚觉得赵蜀能迷途知返挺好,夏修贤中举后,他在县学的日子都是赵蜀陪他过的,在这之前他也交过不少同窗好友,有些走着走着就散了,还有些……简直就是狗咬吕洞宾。   好比被他劝着才有信心去院试的马明良。   总之,他在科举路碰上的同窗好友他都格外的珍惜,除非对方作怪。   两人误会理清后,赵蜀信心满满的去金銮殿殿试,而盛言楚则投身进翰林院的散馆当中。   -   四月,京城春回大地,又到了一年中去大瑶山赏春景品甜滋滋杏花糕的时节,留在枝头的花苞迟迟不落下,似是在瞻望新科进士们的无限风采。   四月二十二,殿试来临,赵蜀发挥超常,一跃从杏榜的第一百零七名蹿到金榜第三十六。   此等喜事飘到盛言楚耳朵里时,盛言楚恰逢休沐,这一天,盛家忙得很。   城外的雪化得差不多了,华宓君程春娘收拾好包袱出发咸庆郡,才走没一会儿,盛家大门又被人敲响。   阿虎以为是赵蜀,这几个月就属赵蜀来得最为勤快,门一开,站在外边的却不是赵蜀,也不是林红薇。   “爷!”阿虎大叫,旋即捂住嘴指着门口的女人:“你、你不是那个谁,你来这干什么 ?”   来人是盛令如。   时隔一年之久,阿虎对盛言楚这个同父异母姐姐的印象记忆犹新。   内院和大门离得远,阿虎的叫唤传不到盛言楚那里,想起盛言楚以往吩咐说不必对盛令如客气,阿虎当即找来一根棍子。   可看着妆容整洁一身布衣,神色柔弱孤苦的盛令如,阿虎怎么也下不去手,只能握着木棍跟在盛令如身后,瞅着盛令如见到盛言楚。   盛言楚对盛令如的到来并不意外,在他的预料中,盛令如应该会比现在还要早一点才对,同住在京城这片天空之下,盛令如熬到一年之后再登门找他,时间已经够久了。   盛令如气色不太好,脸颊消瘦蜡黄,容颜瞧着比去年还要憔悴,但纤细的身子骨挺得比上回直,至少跪下去时头磕得实诚。   盛言楚微微侧身避开盛令如,磕了三个响头,盛令如昂起脖子,不死心道:“我知道你不认我,也不肯原谅爹,可我实在走投无路了,你骂我厚脸皮也好,还是别的,我都认,只求你救我出苦海,我发誓,只要你将我从那魔窟里拉出来,我、我这辈子绝对躲你远远的…”   “爹他抽起了大烟。”盛令如哽咽难言,抹泪道:“娘被他卖了,爹就打起了我的主意,你该听说过的,那年你将我们仨赶出静绥后,一路往北没银子,他就将我卖给了我一个六十多岁的鳏夫…”   盛言楚垂下眼眸,沉声道:“你起来!”   比起上次盛令如衣衫褴褛的闯进盛家,这回衣冠齐整,盛言楚愿意给盛令如留点面子。   盛令如摇头不起,阿虎就去拉,总算将人拉起来站好。   “要我做什么?”盛言楚问得很直接。   盛令如打算酝酿一番悲情戏码再将自己的诉求吐露出来,谁知道盛言楚打断了她的计划,还上来就问,纵是厚脸皮的盛令如,此刻也难堪的羞红了脸。   盛言楚端起才煮好的雪水杏花茶倒了一杯浅啄,见盛令如踟蹰在那不说话,盛言楚也没催促,坐下来开始拆解上午收到的信件。   不止有两个舅舅的家书,还有地方墨石铺子掌柜们寄过来的账本,账本得精心去看,显然现在不适合。   撇开账本,盛言楚拆了两个舅舅的信。   月惊鸿报了平安,大舅程有福则是满屏的喜悦,原来他让大舅买得两栋宅子才进手就涨了价,可把大舅乐坏了。   点点墨水,盛言楚执笔回信。   盛令如就一直站在窗边呆呆看着,看得不是盛言楚,而是盛言楚那双写字的手。   白净,修长,指甲修剪的整齐……   盛令如低头摸摸伸出自己的手,也很瘦长,但骨节粗大,不白,十指指甲上白色月牙几乎看不到,老一辈的人都说没有月牙活不长久…   吸吸鼻子,盛令如再次抬眸,发现盛言楚已经回了两封信,此刻又开始拆第三封。   第三封是钟谚青寄来的,信很厚,盛言楚一时看不完。   手压在一叠信纸上,盛言楚睨向沉默无言的盛令如。   “想好要说什么没有?”   盛令如干巴的嘴唇微微嚅动了下,就在盛言楚准备让阿虎赶人时,盛令如不争气的又跪了下来。   “…我也不贪心,就求你替我赎身就成…”   阿虎:“这还不…”   群芳巷里的姑娘想要赎身难的很。   盛言楚淡淡道:“你来盛家之前应该打听我娘今日要出门吧?”   盛令如点头,程春娘对她娘恨之入骨,她不敢在程春娘在家的时候过来,有程春娘拦着,她近不了盛言楚的身。   “我娘最不喜的就是妓.子。”盛言楚揽袖坐好,一板一眼道:“我也不想再看到你…”   “楚哥儿…”盛令如急了。   “你听我把话说完。”   盛言楚嗓子眼沉了下:“让我帮你赎身可以。”   盛令如大喜,上前准备磕头时,盛言楚又道:“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你说。”盛令如开心的流泪,“别说一件,便是百件千件我都肯。”   盛言楚稍微欠了欠身,微笑道:“你离开京城后,得将盛元德一并带走,且今生都不许他离开你的视线,他去那你去那,挪动了窝,你随时告知我。”   盛令如楞了下:“就这?”   她这么些年一直都这么过的,除了后边那一句。   “就这。”   盛言楚捧起香茗呷了口,见盛令如点头,盛言楚立马让阿虎带银子去群芳巷给盛令如赎身。   盛元德为了能有钱抽大烟,将盛令如一天的时间折成三份卖给三户人家,也就是说,盛令如成了三家上门的野妓,想要给盛令如赎身,就得花三倍的银子。   盛令如拿到卖身契后,哭得跟泪人似的。   屋里盛元德捶着床板叫嚣着让盛令如端饭,盛令如哽咽的将手中的卖身契撕得稀碎,胡乱地揩了把脸,抄起门后的木棍气冲冲的往屋子跑去。   -   开春后,盛言楚便有打算将盛令如和盛元德挪出京城,没想到盛令如自己找上了门。   也好。   就在盛令如拿着路引背着浑身是伤的残废盛元德出了京城的第二天,一道弹劾盛言楚六亲不认的折子在朝堂上炸开了锅。 第157章 【二更合一】 六亲不认……   每每到三年一期翰林院散馆之际, 各种妖魔鬼怪就层出不穷,当五皇子将弹劾他六亲不认的折子拿给他看时,盛言楚并不意外。   “卫敬说你是独户, 既是这样, 为何还有人将折子递进了宫?”   老皇帝命硬得很,开年后, 断断续续醒了又睡, 把持朝政五十多年的老皇帝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看折子,好巧不巧,弹劾盛言楚六亲不认的折子就递到了老皇帝跟前。   老皇帝虽棺材瓤子行将就木,但龙威尚在,喘着粗气将折子看完后, 老皇帝拼着最后一股力气将折子往五皇子头上一砸, 骂得无非是‘瞧瞧,这就是追随你的拥趸’。   五皇子和老皇帝之间淡薄的父子情早已在开启洛书门后消散的干干净净, 慢吞吞的捡起折子, 五皇子笑着十分张狂,直接拿话刺老皇帝。   ——怎么?您老眼昏花了?盛言楚是您钦点的头一个商户状元,当初我在金銮殿上百般阻拦, 是您!是您自己偏要点盛言楚为状元!   老皇帝气得手发抖, 这会子说这些话有什么意思?打量他到现在还不知道他看中的状元郎早在多年前就背叛了他?   五皇子就是想气气老皇帝,故意当着老皇帝和辅国大臣的面轻飘飘的将折子拿了回来。   盛言楚接过折子看了看, 弹劾他的人是监察御史,职责就是监察百官,这一点没问题,蹊跷的是监察御史上奏的折子内容竟将越氏、盛元行和白氏一家囊括了进来。   折子的内容很清晰明了,时间线滑到了十二年前, 那时候他和他娘还没有从老盛家挪宗出来,监察御史说坊间有人匿名告状,言及他对老盛家的盛老爷子几次三番恶语相向。   是的,对象不是盛元德。   “着实有趣。”连五皇子都笑出了声,“过去了十二年,竟还有人将你当年的一言一行说得有鼻子有眼,依你看,这匿名的人都会有谁?”   盛言楚将折子放下,指腹抚在字里行间中,讥诮一笑:“左不过是臣原先所在的老盛家的人。”   当年南边雪灾严重,盛元行和盛老爷子被桂清秋带着跑到静绥盛家小院打秋风,可惜他没让这两人得逞,盛元行回去后遭了一顿族规惩治,因没银子疗伤,就这么一命呜呼了,盛老爷子也没讨到好,雪天路滑栽了跟头摔断了腿。   老盛家两个顶梁柱一倒,老盛家顷刻就亡了,孝期还没过,白氏就带着礼哥儿回了娘家改嫁,越氏也没有守着瘫痪在床的盛老爷子。   七月间他和华宓君回水湖村时,听族长盛元勇说越氏前两年带着小儿子盛元文嫁了男人,据传还将小儿子盛元文改了那边的姓,为此盛家族人越发的可怜盛老爷子。   这也是为什么水湖村的男人愿意背着盛老爷子前去偷偷摸摸的看他,庄户人家的心肠都软乎和很,盛老爷子落了个子孙皆散的下场,大家伙可不得多照顾照顾盛老爷子,就连一向办事公正不阿的族长盛元勇都朝他张了口。   思及此,盛言楚看向五皇子,平淡直叙:“臣没有独户之前,的的确确和盛老爷子拌过几次嘴。”   五皇子:“此事既然有,那向衙门状告你的会不会是盛老爷子?”   “应该不是他。”   盛言楚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盛老爷子心眼偏,臣出生当天就被他狠心赶出了家门,但…近些年怕是孤苦日子过久了,心底的怜悯竟拾了回来,去年我回乡探亲,他还偷偷哭了一场。”   他不是盛老爷子,当然不能百分百确定盛老爷子偷偷抹泪是不是在后悔当年将他和他娘赶出盛家。   也许是对比自己落魄的处境感觉难受罢了,但不管怎样,盛老爷子应该不是那种白眼狼,断不会拿着他的银子花,转身就将他告上衙门。   所以能递状子的人只剩下和他一向针锋相对的越氏,再有便是白氏,他更倾向于后者,毕竟白氏的丈夫盛元行之所以在雪中挨族棍,多半原因是因为他。   听完盛言楚的叙述,五皇子纳闷了。   “这两个女人都已经拐子另嫁,为何十二年后还来状告你?这背后定还有人指使。”   盛言楚撇了下嘴,怅然道:“还请殿下还臣清白,臣如今对盛老爷子仁至义尽,他们污言损臣清誉,臣着实心寒。”   他早已独户出去,这折子弹劾不到他身上,但朝中百官眼睛都看着呢,这些事若不澄清,便会成为饭后茶余的笑谈。   口口相传后,事态会变得越发诡异,各大说书先生、话本册子一说一写,他便是行的端正,也会被那些不知来龙去脉的人添油加醋将他描绘成一个不知仁孝为何物的逆子狂徒。   于当下来说,老皇帝本就因为他是五皇子阵营的人而厌了他,这折子一出现,他的仕途就已经被毁得七七八八,除非散馆之前老皇帝嗝屁了。   于后世来说,他盛言楚在史书上的名声会因为这件事而毁誉参半,有道是造谣一时爽,辟谣腿跑断,大抵就这么一回事。   当官的人没有一个不想在史书上留名,他也想,他读书时辛辛苦苦,拿得是六元及第,只要他今后在官场上不作死,他定然会青史留名。   但他是从后世穿越过来的,清楚后代子孙看历史书时,对于他在科举上的成就顶多是惊叹一声,转头就会钻进野史当中。   用不了多久,他这个六元及第的状元郎就会在学生当中被传为不孝之子。   五皇子抬手让盛言楚落座,拿起折子看了又看,忽问道:“你和盛氏族人相处的如何?可有嫌隙?”   盛言楚忙道:“没有。臣当年中秀才后,一应的挂田好处臣都给了,还立了义庄供盛氏子弟读书,义庄族学所用的银子大头都是臣在出,去年回乡,族人们对臣并无怨言,皆笑脸相迎。”   在族长盛元勇的带领之下,盛氏一族比当年要收敛和睦很多,也渐渐明白有他在外撑着,盛氏一族才能鼎旺昌盛。   “这样就好办了。”   五皇子狡黠一笑,叩指在折子上敲了敲:“你即刻写信回老家,派个能说得上话的人过来,咱们当堂和御史官们说道说道,我倒要看看那群老古董若知道自己弹劾错了人,该如何自处!”   盛言楚坏心地笑了两声,御史官他不敢得罪,不过五皇子就不一样了,五皇子是板上钉钉的新帝,有五皇子替他出面,他觉得此番胜算至少有八成。   五皇子抚掌:“你呀,还是心太软了,早些年独户出来时,你就该将事儿闹大,不然这次咱们还能将那些看热闹的人叫过来,都往金銮殿上一站,能呕得那些老御史几天说不出话来。”   盛言楚挠挠头,这事其实也不怪他,当年盛元德突然带着梦姨娘和盛令如回家,老族长的儿子盛大林可怜他,说要收养他,可说出去的话第二天就反了悔,他也是顾及盛大林的面子,因而没有将独户的事在外边大肆宣扬。   “你也告!”五皇子身子往太师椅中一靠,翘着腿哼哼:“嘴巴又不止他们有,回去后你将那越氏还有——”   盛言楚忙提醒:“白氏。”   “对,白氏。”五皇子换了一只腿翘着,凉凉道:“她们二人挟子改嫁本会不应该,这是罪一,另外,越氏没能拿到和离书或休书就另嫁,哼,一女侍二夫,她哪来的胆子?!”   盛言楚点头记下,五皇子又道:“盛老爷子有恶疾,越氏身为妻室不在旁侍奉,罪加一等…”   零零散散说了一堆,最后五皇子来了个总结:“你只管告,这些老鼠屎不震慑一下,怕不是觉得刑部律法做出来只是给人看?”   “再有,那些御史官也该敲打敲打了,什么鬼东西都往父皇跟前递,真以为有以卑查尊的特权就能为所欲为?”   盛言楚闻言嘴角弯起,御史官们名义上是弹劾他,实则背后想骂的人是五皇子。   他是五皇子手底下的人,这件事在朝中已经不再是秘密,御史官弹劾他六亲不认,其实是想越过他这个小喽喽指责五皇子对老皇帝不够孝顺。   他就是想通了这点,才会在折子出来的第一时间找上五皇子,他知道五皇子一定会竭尽全力帮他洗刷冤屈。   这件事再不解决,发酵后只会越来越严重,若御史官当中有人将五皇子不孝的事拎到台面上说,那就一发不可收拾了,趁着还在萌芽期,不若一刀将其狠狠砍断。   -   盛言楚写信请盛元勇快马加鞭赶至京城,前后不过八日。   令盛言楚没想到的是,半边身子瘫痪了的盛老爷子竟也来了。   长途跋涉,加上盛言楚在信中催得紧,两人在路上连口气都没歇,到了京城盛老爷子支撑不住直接病了。   盛元勇拧了拧疲倦的眉头,小小声道:“楚哥儿,不是我要带他来,是他自个非要来的。”   说着小心翼翼的松开盛老爷子用麻袋绑住的下半身,袋子一开,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   盛言楚掩住口鼻皱眉,盛元勇哽了哽:“路上磕磕碰碰难免,又是化脓又是出血,他这两条腿算是废了…”   阿虎已经将老盛家和盛言楚之间的恩恩怨怨打听的清清楚楚,捂着鼻子嘟囔:“身子不适就别折腾呗,爷还没找他算账呢,要不是他没管好婆娘,爷至于被御史官弹劾吗?”   “是是是,”盛元勇歉意赔罪,压低声音对盛言楚道:“我一接到你的信连夜就去问了盛老爷子,他说他前些年是没良心,但这些年得你的银钱养老,他打心眼里觉得对不住你,这不,一听你被人栽赃,他说什么也要亲自来替你澄清。”   盛言楚半晌无言,屋里腐肉血腥的气味渐浓,盛元勇眼巴巴地看着盛言楚,希冀着盛言楚能原谅盛老爷子则个。   便是不原谅,看到盛老爷子行走不便还大老远跑一趟的份上,给他找个良医治一治也好。   “阿虎,”盛言楚瞥了眼躺在那呻.吟不止的盛老爷子,不冷不热道:“去请个医腿的大夫上门。”   阿虎应声而去,盛言楚视线倏而从盛老爷子身上挪开。   盛元勇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见状欣慰不已:“楚哥儿,你是个好孩子…”   盛言楚引盛元勇去隔壁用茶,边走边道:“元勇叔,你可别抬举我,他能来京替我说话,我谢谢他,但当年他对我和我娘做出的那些事,我至死都不能忘。”   “总之,帮他找个大夫医治可以,但也仅限这些,我对他已经够仁至义尽了。”   他将‘仁至义尽’四字故意咬得很重,盛元勇闷声叹气,只点头没说话。   -   五皇子得知折子中的关键人物盛老爷子来了京城,当即拍掌,翌日一早五皇子便带着从未上过早朝的盛言楚踏上了早朝行列。   老皇帝时日无多,临到头却还想给五皇子这个‘逆子’一棒,故而老皇帝挣扎着戴好冕旒,身着明黄龙袍坐上了龙椅,借御史言官的嘴痛斥五皇子不仁不孝。   五皇子避重就轻,冷哼一声命盛言楚将盛元勇带进宫。   盛元勇长这么大几乎没出过远门,一出远门就来了京城,这便罢了,京城还没逛呢,就被盛言楚拉到了金碧辉煌的金銮殿山,盛元勇能不慌吗?   “别怕,元勇叔。”盛言楚温和安慰,握住盛元勇的手紧了紧后松开,“有我在呢,他们问你什么,你如实说就成。”   盛元勇哆嗦着身子,抬眸见身旁的盛言楚目光清亮脊背挺直,不由一愣。   当年那个被老盛家磋磨的小娃娃真的长大了。   沉沉呼出一口气,盛元勇学着盛言楚的模样昂首挺胸大步抬进殿中。   龙椅上的老皇帝对盛言楚请来的‘救兵’不屑一顾,御史言官嗤笑不已,暗忖乡野村夫罢了,怕是官家还没开口问就吓得屁滚尿流。   在这些人眼里,他们一直觉得白氏和越氏拿出来的证据毋庸置疑,便是错了那又如何,他们本来就没打算抓着盛言楚不放,翰林官盛言楚不过是个踏板罢了。   几人目光往最前头的五皇子身上一落。   可万万没想到,他们精明一世,却栽在了他们口中的乡野村夫手中。   —   盛元勇胆怯的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张着嘴吐气,老皇帝不耐,烦躁的欲挥手将盛元勇赶出去,盛元勇当场急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盛言楚忙说盛元勇是小地方出生的百姓,一时被龙威镇住才说不出话来。   老皇帝哼了哼,这话他爱听。   趁着老皇帝心思飘移,盛言楚赶紧使眼色给盛元勇,盛元勇攥紧五指,一番心理建设后,终于能开口说话了。   起初声音颤颤巍巍,当中途听到御史言官怒斥盛言楚背弃族人时,盛元勇这个盛氏族长不依了,梗着脖子指责御史言官。   “你瞎说!”盛元勇不清楚对面是几品官,反正整个大殿的人都要听他说,那他就豁出去说就是了。   “楚哥儿何时弃了族人?他没有!”   御史言官截走盛元勇的话,将折子摊开:“怎么没有?十二年前,他未独户之前对盛忠麦这个祖父恶语相加,身为子孙,亦没有向家中祖母叔婶摆出敬重!”   盛元勇嘀咕了一句:“还祖母叔婶,那些黄鼠狼亲眷给你,你要不要?”   “什么?”御史官年迈,耳朵不太好。   五皇子带头笑,五皇子党的人皆开怀大笑。   老皇帝怒拍龙椅:“朝堂重地,笑什么笑?!”   说几句话就要喘半天,捂着胸口指向盛言楚,又指指盛元勇:“让他——”   ‘滚’字还没说出口,就见盛元勇噗通往地上一跪,快言快语的将盛言楚当年在老盛家受到的委屈道了出来。   盛元勇是实在人,自己将自己说哭了,末了没等老皇帝让他起身,他自个就起身往文官堆里踉跄着走,追问他们若是盛言楚,是否能做到盛言楚现在的万分之一。   文官们哪里见过这阵势,燥红了脸侧开身子不理盛元勇。   不理没事,盛元勇就唱独台戏,百官好征服,老皇帝却不好糊弄,一声暴怒,盛元勇激灵的发抖,啪叽往地上一跪,额头冷汗直流。   “祖宗长辈再如何不是,他盛言楚也不能对长辈不敬!”   这番话老皇帝使出了九成的力气,吼完后老皇帝累得眼皮子打颤,站起来的笨重身子猛地往龙椅上一跌。   苗大监忙过去给老皇帝顺气,底下的五皇子翘起的嘴角强行压了下去,在场的人除了盛元勇,各个都知道老皇帝这话其实骂得是五皇子。   进了洛书门后,五皇子和老皇帝之间积攒的怨气愈发的大。   老皇帝觉得五皇子背着他进出洛书门拿解药是在挑战他的皇权,而五皇子一心都在洛书门后的秘密之上,恨极了老皇帝,为此这半年来事事和老皇帝对着干。   “传太医!”五皇子虽厌恶老皇帝,但体面活还是得做够。   太医喂老皇帝吃了几丸药后,老皇帝面色稍有好转,那帮御史言官见状,当即又在殿上数落起盛言楚的罪行。   说来说去,无非是盛言楚没分家前对盛老爷子和越氏等人大不敬。   盛元勇有心想替盛言楚辩驳,可人微言轻。   一时间盛言楚屈于下风。   对于言官的谴责,盛言楚并没过多在意,大不了他就担下这些罪名。   老皇帝隐有回光返照之像,新帝登基,他就是天子近臣,做不了干干净净的纯臣,那就不做,后世子孙如何看待他随他们去吧。   就在盛言楚舍身背下罪名时,盛元勇小声道:“楚哥儿,你爷…不是,盛老爷子在宫外呢,他来京城就是为了帮你呀。”   “元勇叔!”盛言楚神色晦涩,语气怅然:“我不是说了不要带他过来吗?”   盛老爷子身子虚的不行,再折腾,小命绝对要送给阎王爷,他宁愿被人骂不孝也不想看到盛老爷子因他而死!   盛元勇低着头叹气:“他自己要来的,将死之人其言也善,虽你跟老盛家已经断了香火,就冲你后来给的养老银,他也愿替你着想一二,你别有负担,这次换做族里别的老人,他们也会大老远过来援你一臂之力的。”   “抬人进来。”五皇子忽道。   盛言楚欲言又止,五皇子目光灼灼盯着他,只字未语。   盛言楚懂五皇子的意思,六亲不认的罪名他不能扛,一旦扛下,下一步御史言官就会将不孝的矛头指向五皇子。   老皇帝不喜五皇子,但五皇子监国期间兢兢业业,老皇帝挑不出别的毛病,陡然指责五皇子不孝,老皇帝一时又没证据,只能杀鸡儆猴威慑一下五皇子。   其实说白了,老皇帝闹这一出只是觉得五皇子在他没死之前挑战了他的皇威罢了。   盛言楚苦笑,天家父子闹别扭,却要将他这个小人物拉出来当皮球一样踢来踢去。   -   中风瘫痪的盛老爷子一抬上来,在场的官员皆疑惑不解,盛老爷子哑着嗓子道明身份后,朝堂风向一下变了味。   不管是越氏还是白氏,都没有当事人盛老爷子好使,盛老爷子气息奄奄地说盛言楚对他很好,那就是很好,便是老皇帝也无话可说。   御史言官酱红了脸,借口说盛老爷子被逼迫或是假的,五皇子手一挥,自有人上前怼御史。   盛老爷子可不甘心自己大老远跑来一趟被人戴上假扮的帽子,当即哆哆嗦嗦的从怀中拿出一应的证明,这下御史们闭上了嘴。   老皇帝自知今日被五儿摆了一道,嘴唇剧烈抖动几下后就晕了过去。   太医们慌作一团,一番救治后冲大臣和五皇子摇摇头。   御史们一听老皇帝命不久矣,当场吓得脸色惨白,他们不满五皇子登基,还指望着老皇帝另点新帝呢,老皇帝在这种关键时刻怎能撒手?   可事态已定型。   盛言楚和盛元勇抬着盛老爷子回了盛家不久,在京城闹了半月有余的‘状元六亲不认’案拉下帷幕。   盛言楚沉冤得雪,而那些弹劾他的御史就不好过了。   五皇子将白氏和越氏带子另嫁的折子往那些人面前一扔,质问这种不将朝廷律法放在眼里的女人说得话可信之度在哪?   御史们见五皇子将提供线索的白氏和越氏翻了出来,当即方寸大乱。   五皇子毫不留情面,以‘御史有失言官体面’之责,将涉事的三位御史打入了地牢。   老皇帝悠悠然醒来,听闻此事后浑浊的老眼倏地抡圆,也没痛苦挣扎,就这样去了。   皇上驾崩当天,满京城皆挂上了白皤,盛家亦是这般,不仅如此,盛家还设了灵堂,堂中摆着的牌位正是盛老爷子盛忠麦。 第158章 【二更合一】 恩正并科……   圣上薨, 举国哀丧。   大殓后,五皇子等皇子、五品以上的官员皆要斋戒七天,盛言楚这些五品以下的官员则每日午间去宫门外烧纸诵经。   七日后, 新皇登基, 大赦天下,更换年号为宝乾, 因登基之年正逢殿选之年, 朝臣和新帝商讨一番后,决定另开乡试和会试的名册,特准去年乡试和今年会试未中的秀才和举子参加附试,在这两场科举中考中的读书人,都作为新帝登基后的恩科士人。   接连举行两场乡试和会试, 宝乾元年在国史上又被称为恩正并科年。   因要重新出乡试和会试的考卷, 吏部和翰林院两大掌控贡院的部门忙得应接不暇。   盛言楚更为头疼,翰林院的朝考还未开始, 他的散馆考试也还没进行, 再撞上恩科两场考试,他现在就差不会□□术。   好在掌院戚寻芳怜惜他,只交代他去吏部考功司协助秦庭追整理乡试卷即可, 至于朝考的卷子则交给了夏修贤等人。   按理上年的新科状元是该参与三年后的朝考出题, 这不没办法嘛,消息传开后, 最难过的莫过于赵蜀了。   参加朝考的都是新科进士,这些人算半只脚踏进了官场,官场中人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故而朝考并不避亲。   也就是说,盛言楚不会因为朝考人选中有赵蜀就不能参与出题, 赵蜀知晓这种规定后,兴奋的手舞足蹈,但这种梦幻的想法在恩科圣旨下达后破碎开来。   跑到盛家找盛言楚唉声叹气了一回,盛言楚忙里抽闲安慰赵蜀:“赵兄慌什么?官家才登基上任,正是大拢天下士人之心的时刻,你是先帝手中最后一批进士,他岂会不厚待你们?”   赵蜀吃了定心丸,又道:“楚哥儿,你说这恩科选出来的进士是不是也要朝考进翰林院?”   “这是自然。”   赵蜀蔫了:“翰林院庶吉士位置就那么些,恩正两科朝考的庶吉士齐聚翰林院,那三年后的散馆我又能身置何方?”   盛言楚:“你不会三年后才散馆的。”   赵蜀:“?”   “先帝当年登基也开了恩科。”   盛言楚歇笔抬头看着赵蜀,温和地笑笑:“当年恩正两科朝考走出来的庶吉士分了两批,如若不出意外,赵兄差不多在明年年底就要散馆。”   “这么快?”赵蜀霍的坐下来,忧心道:“才熟悉翰林院就要散馆,这散馆后我留在翰林院的机会岂非渺茫?”   庶吉士太多,在翰林院呆得时间又过短,很难出人头地。   盛言楚:“这事不好说,端看赵兄在翰林院的表现了。”   赵蜀的确运气不好,竞争对手一多起来,想留馆的可能性就相对的少了,但世事无常,谁又能猜到一年后的事态发展会如何呢?   -   一年后的事暂且搁置不谈,就拿五月间的恩科乡试来说,才风风火火的结束,便有书生敲登闻鼓伸冤,不是状告夹带,也不是指认哪位出题官收取贿赂,而是指出京城乡试考卷中有两题和正科乡试题大同小异。   两道几乎一模一样的题目出在乡试卷中,于那些去年乡试落榜的秀才们来说,就是占了大便宜,故而一群去年没下场乡试的秀才们大呼不公平。   盛言楚作为乡试出题官之一,收到状子后,立马着人打听是哪两道题,待看到题目,盛言楚顿时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不是我出的那两道。”   他被秦庭追委以重任,要出的题目正好是两道,但他没有参与正科乡试的出题,因时间紧,故而没有仔细去钻研正科乡试的题目。   出完两道题后,其实他有思考过会不会出现撞题的局面,但秦庭追那边没有驳退他的题目,想来就没有问题,没想到还是出了事。   书生状告的那两道题是一德高望重的老臣出的,就改了题中几处问答,其内核没变,难怪有不少书生觉得不公平。   新帝才登基,恩科是宝乾帝上位后颁布的第一道圣旨,此事不仅仅关乎科举公允事宜,还涉及新帝的脸面,为此,宝乾帝将盛言楚等出题官唤到京兆府衙门一一审问。   出那两道题的老臣是三朝元老,服侍过太宗皇帝,又是先帝手下的重臣,这次恩科后,老臣本该荣休归乡,基于此,宝乾帝当然不能在登基之后就惩治这位老臣。   但不给那些喊不公的秀才们一个交代也不行,群臣思来想去后,做出决定:那两道题统一不批阅。   递状子的秀才们高呼万岁,老臣也泪流满面的叩谢皇帝大恩。   惊堂木一响,此事两全其美的落幕。   退堂前,盛言楚提议:“皇上,此等撞题一事臣倒有一个法子可以一劳永逸。”   恩科并非只有新皇登基时才会有,皇帝娶妻、册封太子、捷报归来或者皇家人整数大寿时,朝廷都会开设盛典施恩天下,为避免这等仓促撞题事故再发生,盛言楚觉得有必要做出另外的打算。   宝乾帝笑问有什么法子。   盛言楚扬眉高声道:“每年科考皆出两套考卷,分为甲卷、乙卷,一来可以应付突如其来的恩科。”   “科考到底是用哪一套考卷,不到临考前谁也不知,包括出题考官,到时候掷骰子做决定,这样还可以有效的减少考官泄题事件发生。”   “若这样还不成,那就在科考到来之前出不定数题目做题库,临近科考前,再从中筛选一些作为科考题,剩下的则封存起来,作为恩科的选择。”   宝乾帝闻之大喜,觉得此法甚好,点点头又问吏部考功司头目秦庭追的意见。   秦庭追窥着宝乾帝愉悦的神色,笑道:“盛大人此举不错,但这样一来,前期投入科举出题的人手就要增加…”   “朝中群贤毕集,这事好办,考功司主事添一倍,翰林院庶吉士加十人。”   只要是皇帝想要办的事,任何困难都是借口。   秦庭追笑容放大,拱手调侃道:“皇上着实偏心,臣数次找吏部尚书恳求尚书大人剥一些人给下官,大人总说皇上不允,瞧瞧,盛大人三言两语您就同意了。”   宝乾帝微笑地抬手点向秦庭追所站的方位,朗声说盛言楚所说的法子能解诸多问题,朕自是要予以支持,而你秦庭追上奏只是因为嫌吏部考功司事务杂多罢了,两者怎能相比教?   秦庭追笑眯眯的客套几句,君臣之间的气氛十分融洽,立在左右的朝臣见状,纷纷将目光投射到一旁笑而不语的盛言楚身上。   入朝为官三载,当年那个年方十六的商户少年状元早已不再稚嫩,短短三年而已,就一跃成了天子近臣,寥寥几语便让新帝应了科考出题的改革。   果真是一招天子一朝臣,他们再也不能拿往日的眼光去看那个曾经被他们瞧不上的商户状元。   -   科考出题政策颁布后,自然而然要增加相应的出题官,那些闲居在家的举人们听闻此事后,立即拿起书本。   乡试和会试由京城翰林官和吏部考功司主事携手推进出题,地方则是由衙门礼院。   衙门礼院对县试和府试则放宽了选择,人手可以从不打算继续走科举取仕的举子们中抽选,院试要严谨一些,大多是从地方府学、县学山长和教谕中选拔。   此诏令一出,大江南北骤起读书风潮,都希冀着自己能被选中。   -   恩科乡试结束后,总要给秀才们喘口气,也要给地方举人们上京的准备时间,因而恩科会试挪到了八月,朝廷安排好这一切后,这才开始翰林院的朝考和散馆。   赵蜀这一批进士得知盛言楚帮他们争夺了十个庶吉士的名额后,大为感激,一考完便有进士陆陆续续的来盛家拜访。   盛言楚只招待了一回便以事务繁忙闭门不见,六月初,翰林院散馆结束。   新的一批庶吉士进翰林院的当天,盛言楚和应玉衡等人在百花巷聚了一顿,席间来得多是他们这一届的庶吉士,有些得幸留在翰林院做起编修或检讨,有些外放去了六部做起主事等官,还有些则出京去地方州县当起县令。   还在国孝期间,宴席上的酒杯均换成了清茶,但这不妨碍大家推杯换盏,几杯后,感性的男儿郎哭得稀里哗啦。   “苟富贵哇!”裘和景一张开嘴照旧是跟银子有关,抱着几个如愿留在京城的翰林官大腿抽噎。   裘和景是这一批庶吉士中年岁最小的人,他嗓子一嚎,坐上的男人们顷刻笑开,纷纷说他们在翰林院谦让了裘和景三年,这回散馆裘和景外放做官可就没人再宽待他了。   裘和景抹泪,哭哭啼啼地说他们这一届庶吉士算是史上以来最和谐的一批,说完朝众人诚挚鞠躬感谢三年来的照顾。   一番肺腑之听得盛言楚都不由热泪盈眶,才撇开眼角的泪花,就见应玉衡和俞雅之等人举杯走过来。   三人碰了杯,清脆的杯盏声下,应玉衡咽下茶水,百感交集道:“你这又是何苦?”   俞雅之跟着啧叹:“官家和你关系匪浅,你若留在京城,厚禄高官指日可待,何必要求外放出京?”   盛言楚饮尽此杯,抬腿走到窗下小椅上坐好,不咸不淡地笑了声:“远香近臭,我来京城买宅院时就本着这想法,做官亦是。”   两人跟着坐到一旁,盛言楚睨了眼桌上喝至晕乎乎的同僚们,嘴角笑容稍减了几分:“新的官家虽和我关系密切,但我若常常在他跟前晃悠,势必会有小人暗戳戳的说我皇恩过甚,我虽是状元出身,但为官之上并没什么大的成就,很容易传出我德不配位的闲言碎语,与其这样,不若我自请出京,届时荣耀归来,再承皇恩最是适宜。”   简单来说,就是他如今在官场当中还是太稚嫩了,宝乾帝越对他好,他就会招至更多的嫉妒,于他而言,这是坏事。   只有他脱离宝乾帝靠自己登上高位,如此,再去享受皇恩才不会显得突兀。   “少年御前红人古往今来都有,楚哥儿你未免想得太多。”俞雅之还是觉得有点可惜。   应玉衡:“楚哥儿,你想远离皇权中心,去江南府,或是淮安府啊,何必要挑南域宋城?那边海水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去了那喝水都成问题。”   “对啊。”俞雅之眉头轻皱:“前朝上月递来折子,说南域水里的毒素并未全部疏通,你去那不是自讨苦吃吗?”   盛言楚噎了噎,他不好说让他去南域的其实正是龙椅上的新帝。   他原先的想法是去江南府。   江南府是大府,想外放至江南做官并非易事,所以他才在散馆前刻苦拼搏,按散馆成绩排名来说,他被派往江南府做官的可能性达到九成,可就在贴榜的前一天,新帝唤他进了宫。   -   那日京城上空滴答坠落着春雨,御书房里龙涎香袅袅清幽,盛言楚拢袖立在屋中,书桌前的新帝声音清润如玉。   “南域毒水的解药已经运了过去,可半年多了,还是有折子送至朕跟前,你看看——”   盛言楚双手接过折子,一摞折子诉说的内容都在围绕南域毒水未清的话题,怪胎虽有减少,但十个中还是会冒出一两个,再有,南域百姓纷纷携家带口往北边迁移,如今的南域都快成了空城。   宝乾帝沉默片刻,道:“派你去南域是有些委屈你,但除了你,朕找不出合适的人选。”   盛言楚的确是最适宜去南域的人,他是为数不多知晓朝廷在秘密替先帝收拾南域毒水烂摊子的官员,再有,盛言楚也是头一个恳请宝乾帝替南域黎民百姓安危着想的人。   外放江南的美梦破碎后,说不失望是假的,但宝乾帝将话都撂到这份上了,他岂能拒绝?   缓步上前,盛言楚正色道:“为君分忧是为臣子的职责…”   宝乾帝眼神略有动容,打断盛言楚,感慨道:“你愿意去南域朕欣慰不已,朕也知道派你去南域大材小用…你且安心,三年 ,就三年,三年期满,不管南域情况如何,朕都会将你调回京城。”   话落,御书房内静悄悄,盛言楚闻言扑哧一笑。   宝乾帝摸摸鼻子:“笑什么?”   边说边不自在的顺了顺龙袍,生怕盛言楚又像在皇子府时挑他坐姿不端的毛病。   盛言楚微微一笑:“皇上给臣开得后门未免太大,不论南域如何,皇上都会在三年后调臣回京,有皇上这句话,臣在南域厮混三年便是。”   “你不会。”   这回换宝乾帝笑了:“你我又不是才认识,你的心思我能猜出一二,去年你既敢找上我,让我逼先帝拿解药,足以看出你对南域百姓怜惜颇深,有此良臣,是南域百姓的福气。”   见宝乾帝省掉了自称,盛言楚紧绷的肩膀一耸,扯动嘴角笑了笑:“臣定不负圣望。”   宝乾帝忽起身走了过来,站定盛言楚面前举起握紧的拳头,盛言楚愣了愣,旋即高抬手和宝乾帝对碰了一下。   “三年为期,朕在京城等你!”   “一言为定。”盛言楚挑眉。   君臣许诺后,宝乾帝清咳了两下,盛言楚以为旧疾复发,着急的唤大太监,宝乾帝摆摆手,俊脸爬满红团。   “你勿急!”   盛言楚怔松了下,宝乾帝挥退进来的大太监,闷了半晌后嘴唇终于嚅动了几下,极为不好意思地道:“你去了南域替朕传个话。”   “给谁传?”盛言楚会意,却不明说。   宝乾帝脸上羞恼交加,虎目瞪着盛言楚:“还能有谁?詹全人都回来了,她为何不回?一个弱女子,她在南域能作甚?”   盛言楚笑声中掩盖不住揶揄:“金家大小姐不是让詹将军送了信给皇上吗?”   一说信,宝乾帝脸色一僵,咬牙切齿道:“还不如不写信给朕,朕先前为了她和先帝大吵了一架,她倒好,留恋南域说什么…说她不配与朕共守河山,盛卿,你说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盛言楚莞尔,还能是什么意思,人家姑娘不愿嫁给你呗?   “明明当日送她和大军粮草一并去南域时,她还百般不愿意,为何这次詹全回来了,她却不回来?”   宝乾帝百思不得其解,忽而眸中划过一丝危光。   “盛卿,莫非她在南域背叛了朕?”   此等念头一起,宝乾帝只觉头顶绿油油,当即板起脸拍桌让人传詹全进宫,盛言楚忙阻止。   “皇上,你难道信不过金大小姐?”   宝乾帝沉下脸色,目光炯炯地盯看着盛言楚:“并非朕不信她,从前她恨不得早早入主皇子府做正妃,如今倒好,朕后宫空荡荡,自登基以来,前朝群臣日日往朕眼前送京城贵女图,朕能借口初登基国事繁多挡住悠悠之口,明年呢?明年朕还能想出什么说辞不立皇后?”   盛言楚:“……”不立皇后,您可以先册等几妃嫔啊。   不过这话盛言楚没敢怼出口,眼前这位新帝对感情似乎格外的忠诚,大概是因为幼年多次遭宫妃残害有了阴影吧。   宝乾帝登基后,曾带他进出过洛书门,洛书门后有一面墙粘贴着先帝嫔妃子嗣的一生过往,在角落,盛言楚看到了一段话。   “…宫婢梅氏以色.诱君暗怀龙胎,为大不逆之罪,念其诞下皇子有功,赐白绫。”   这些只言片语是证实宝乾帝生母曾在宫里存留过的唯一证据,这些话本没有什么大问题,宫婢做出此等大罪,该杀。   但事情远远不是这样。   洛书门里有无数暗门通往皇宫各处,这些都是密道,不论是盛言楚,还是旁的进出洛书门的臣子都不能探知,但那日宝乾帝带盛言楚走了一条。   幽暗的烛光下,盛言楚抬眸相望,只见坑坑洼洼的石墙上刻了无数个字,盛言楚瞥了几眼后不由握紧腰间的小印章。   上边的字和他印章上的字笔迹很像,应该都是老皇帝亲手雕刻的。   宝乾帝指向一处,盛言楚凝神望去,只见杂乱无章的刻字中隐约现出‘梅氏贱婢…朕之耻辱…皇五子不能留…’之类的话。   他不敢看太清,倏地缩回了肩膀,但他能猜出后边的情节,无非是宫中谣传老皇帝醉酒后要了宫婢梅氏的身子这件事并非有假。   这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老皇帝当年不仅想赐白绫给梅氏,还想一道赐死如今的宝乾帝。   宝乾帝之所以没死,大抵是得了当时皇太后的庇佑,随着皇太后薨逝,宝乾帝紧接着就被宫妃下毒,这其中未必没有老皇帝暗中的应允。   生母惨死加上弃养中毒,两桩事叠加到一块,也难怪宝乾帝会对先帝恨之入骨。   宝乾帝不愿三宫六院,大概也是怕自己某个儿子会像他一样遭宫妃迫害吧?   从洛书门出来后,盛言楚心中警铃大作,得出一个结论:没事别写手札日记!要写也不要像先帝这样作死刻在墙上!   宝乾帝绕回座上,将写好的信扔给盛言楚:“你亲自将信交给金玉枝,明着问她是否移情,若有——”   回忆戛然而止,盛言楚捏了捏厚厚的信,闷笑:“若有,皇上该当如何?”   “如何?”   宝乾帝捡着这两个字来回呢喃,冷嗤一声:“哼,若她胆敢背叛朕,朕就让她掂量掂量阴阳两隔四个字该怎么写!”   盛言楚心下一凛,这是要杀金玉枝还是杀奸夫?   -   和翰林院好友们在百花巷胡闹了两天后,盛言楚带着华宓君去了一趟李府。   老皇帝死后,李老大人难过了好久,听闻盛言楚要带着华宓君去南域上任,李老大人当即拍掌,命人收拾包袱,说要一道回南域。   李家本家祖宅就在南域宋城,李老大人回乡养老是必然,但南域海水有问题,李家不放心李老大人回去,可惜李老大人脾气犟的很,劝不动。   李家人只好拜托盛言楚在南域时多照料李老大人,盛言楚点头,在李家吃了顿饭后,盛言楚开始准备出发南域。   临走之前,严栖江和周密找了一回盛言楚。   “先帝龙御归天后,京城各大书肆均收到了官府的文书,要求百天内,书肆一律用蓝色油墨印刷书籍。”   盛言楚知道此事,翰林院批阅的文书也都换成了蓝墨,这是习俗,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其他的禁止,比方一月之内不准嫁娶,不准饮酒作乐,不准屠宰牲畜等等   严、周二人上门要说的事儿还挺急。   “盛家铺子里的蓝墨卖光了。”   盛言楚惊愕:“卖光了?真的假的?”   他年初才让周密去虞城运了一批颜料进来,书生们大多用黑墨,蓝墨便成了积压,他还想着年初运一趟至少能用一年呢,怎么才六月就用光了?   周密笑:“各大衙门卖东家您的面子呗,先帝发丧后,好些衙门的人都来买咱家的墨石,我将去年的陈墨都摆了上去,仍不够呢!”   盛言楚摸摸下巴,吩咐道:“那你们赶紧就近从淮安府调一车来。”   严栖江愣住:“我还以为东家会叫我们去虞城运染料重新制蓝墨呢。”   “来不及。”盛言楚道:“再说了,咱们出的这批蓝墨可不是用湖蓝草拓出来的,从虞城拉来的那些染料所用的花唯有开春的时候才会有,现在没花做不成。”   周密和严栖江相视一眼,道:“从淮安城调运过要费一番功夫,不若咱们就用湖蓝草,京城湖蓝草多得很。”   “行啊。”   盛言楚往椅背上一靠,道:“只这样一来,价钱得往下压,你们若想跟其他书肆一样卖平平无奇的湖蓝草所制的蓝墨,其实也成,只不过我得提醒你们一点,来盛家买蓝墨的多是衙门,湖蓝草制成的蓝墨容易褪色,他们未必肯买。”   盛家蓝墨石在孝期之所以畅销,各大衙门给御前红人面子是一回事,其实另有缘故。   京城书肆贩卖的蓝墨石书写一段时间后很容易褪色,衙门的文书当然不能轻易褪色,为了保全文书,又为了守国孝,以往衙门会先用黑墨写一遍,再用蓝墨涂染。   总之累人至极。   听闻盛家蓝墨不易褪色,各处衙门立马派人过来,如今盛家墨石倾销一空,若换成普通的蓝墨,衙门未必会再次上门。   周密恍然大悟,忙拽着严栖江回铺子写信告知淮安城那边的铺子。   京城生意交给周密,盛言楚自是不用操心,程春娘手中的锅子铺则交给了盛允南打理,花嫂子和雅姑从旁协助,和周密一样,每隔一个月就往南域寄一封信。   安排好三间铺子后,一行人坐上南下的官船。   行至江南府时,盛言楚没继续往南边走,而是独自下了船, 第159章 【二更合一】 难道白雾……   李老大人和华宓君以及程春娘都没有下来, 官船载着他们先行去静绥县小住几天,盛言楚早已修书给大舅程有福,拜托程有福到时候多照顾照顾李老大人 。   江南府的码头大, 盛言楚在桥头绕了半天才看到前来接他的钟谚青。   “楚哥儿——”   钟谚青艰难的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出来, 抹掉鼻尖的汗珠,气喘吁吁道:“我一接到你的信就过来了, 我还以为你逗我玩呢, 你不是说你要去南域上任吗?”   盛言楚是下了船才托码头上的小工帮他去城内给钟谚青递消息说他要来,若非看到熟悉的笔迹,钟谚青还以为有人捉弄他呢,跑过来一看,嘿, 盛言楚还真的半道下船了。   盛言楚脱下外衫, 背着包袱边擦拭汗水边往对面走。   “我也是临时起意要来你这,南域上任的事不急。江南府码头有好几处, 一时又找不到进城的马车, 与其四处没头没脑的乱跑,索性劳你跑一趟接我。”   钟谚青甩给盛言楚一壶冰镇过的凉水,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江南府水路绕城, 若没个向导,你一天都出了码头。”   盛言楚仰头咕了口凉水, 豆大的汗珠划过脸颊悄无声息的没入脖颈深处。   “走,”盛言楚笑得紧了紧肩上的包袱,道:“陪我去看看你帮我买得那几处宅院。”   钟谚青一脸茫然,由着盛言楚挽着他的肩膀:“你下船就为了去看宅院?不对,那可不是几处, 我前前后后替你买了二十一栋呢!”   说起这事钟谚青十分得意,昂着脖子等待夸赞:“虽然我不知道你突然要买这么宅院作甚,但我一间宅子都没马虎,都是精挑细选过的,才短短数月,那些临水的宅院价钱就见天的往上涨,楚哥儿,你要不想脱手?至少能翻一倍的价钱!”   “不卖!”盛言楚一口拒绝,见好友在那遥想着卖宅子套中间的差价,他一个脑瓜崩敲过去。   “你若信我也别卖!”   钟谚青摸摸发疼的脑袋,不解道:“不卖干啥?我在江南府又不是没宅子住,不卖空在那长野草吗?”   盛言楚满眼笑意:“不卖可以租啊!”   “租?”   说这话时,钟谚青叫的小船划到了岸边,两人坐上船进到内城。   盛言楚敞开胳臂搭在船沿两边,江面上微风习习,扫在脸上格外惬意。   举目四望,两岸边的渔民比他去年七月带着孩子过来时要多一些,好些人的肤色较之身边的人都要黝黑几分。   钟谚青顺着盛言楚的目光望过去,啧了声:“这些都是南域那边逃来的难民,知府大人仁善,许他们进江南府避难。”   盛言楚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拿着鱼叉站在岸边抓鱼,眼疾手快,一会的功夫就叉上来一条肥鱼,和南域不同,近水的鱼并非他们逋捞上来就是自己的,得向衙门过秤交钱,也就是纳鱼税。   “他们现在住哪?”盛言楚问。   钟谚青:“还能住哪?都拖家带口的,住庙里的笼房肯定不行,有钱的就在城里买个大院,几家一起住,没大院的就租——”   话还没说完,钟谚青恍惚回神,眼眸遽然瞪大,惊喜道:“楚哥儿,你这趟来不会是想将你那二十一栋宅子都租给他们吧?”   “有何不可?”盛言楚收回目光,“起初让你帮我买宅子,我便是这打算。”   钟谚青惊讶地张大嘴,一脸错愕:“那时南域的百姓还没进城呢,你咋就能想那么长远?”   盛言楚笑呵呵地伸出两指搭在船板上回轻敲,沐浴在阳光下的嘴角微启:“南域的人喜水,一日三餐都离不开鱼虾,他们往北边迁徙,定会选那些水乡之城。”   江面的小船穿梭忙碌的如春燕,不少渔民背着鱼篓高声吆喝着卖鱼肉虾米,另有浣衣女搬来大大小小的木盆蹲在河岸边用力地挥舞着枣木做着棒槌,东边起西边落,声音交错相织好不欢快。   盛言楚微闭着双眸感受着四处传来的浓郁烟火气息,续道:“靠北的虞城倒是个不错的水城,可惜南域百姓适应不了那边的气。”   虞城潮湿的很,入冬的时间漫长,南域百姓常年生活在炎热的海边,去了虞城很难生活下去。   “所以他们能选择的地儿只能以江南府为限,一路南下,披荆山、斩棘湾、淮安城、江南府,再有便是静绥。”   钟谚青见盛言楚将临江一带摸得这般清楚,下意识道:“楚哥儿,你别告诉我,你不止在江南府买了宅子…”   盛言楚摇头而笑:“拼荆山和斩棘湾没有,这两处山城气候冬冷夏热,南域的人不会在这两地停留。”   但也说不准,毕竟很多人家远离故土是来避难而不是来定居,有些人还张望着南域毒水褪去后回南域呢,故而离南域不远的内陆邺城最受南域百姓的喜欢。   可惜盛言楚在邺城没有人脉,否则他定在要在邺城置办一份厚厚的家业。   -   别看搭坐的小船十分迷你,只见船夫挥着船桨来回扒拉几下,眨眼的功夫就将两人送上了岸。   钟谚青来时按照信上的要求将宅院的钥匙和红契都带了过来,一上岸,钟谚青就指着一处正对河岸的小宅子。   “喏,这一栋也是你的,这地儿可贵的很,费了我不少口舌和精力才从中人手里磨过来。”   说着从一堆钥匙堆精准地拿起一把打开门。   小院虽然地理位置优越,但真的很小,算是四合院,不过只有三面建了宅子,另外一面和隔壁相连。   盛言楚环顾一眼宅子,又翻看了下钟谚青当初购入的价钱。   二千三百二十两,的确算高价了,两千两银子都能在京城买栋四合小院。   心中算盘合计了一番,盛言楚拿出包袱里的纸笔唰唰写出一则招租广告,另又写了一张纸,交代钟谚青。   “还得麻烦你找几个游子书生帮忙多抄写几份,到时候悄悄贴在宅院门上。”   钟谚青接过一看,嗬,其他二十处宅子也都明码标了价钱,租得时限越长租金越少,上边除此之外,还有醒目的地段和环境介绍,和寻常中人手中的图纸不一样,盛言楚写得介绍很简短,清晰明了。   看过后,钟谚青兴奋之余又有些担忧:“楚哥儿,咱们越过中人出租宅院,那些中人怕是不会答应。”   盛言楚让钟谚青带他去别的宅院看看,他好实事求是想想广告语。   路上听钟谚青这般说,盛言楚挑眉痞笑:“我娘有个胞弟,在京城干过好几年中人行当,据我所知,主家并非一定要经过中人的手才能将宅子租赁或卖出去吧?”   “理是这个理。”钟谚青认同的点头:“但中人都有帮派,不让他们来,他们势必要捣乱。”   盛言楚低声道:“所以你让那些书生贴得时候小心些,实在不行,我出点银子找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在一旁护着他们。”   总之他才不想将他名下的二十一栋宅子交给中人打理,中人抽成太多了,到他手上会损失一大半的银钱。   “这倒是个好法子。”钟谚青边走边说,才走几步两人停在了另外一动宅子前。   盛言楚里里外外看了一遍,这一栋比之前那栋要大,但要破一些,看过后,盛言楚拿出纸笔继续写广告词。   如此反复,将二十一处宅子都看完后,两人累得双腿像是灌了铅似的,实在走不到道了,两人只好叫了辆小马车送他们回钟家。   -   当天晚上盛言楚进到小公寓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这回去南域上任,盛言楚当然要将盛小黑一并带上,下江南时,盛小黑跟着他一起下来了,只不过他担心盛小黑到处撒野闯祸,故而一下船他就将盛小黑扔进了小公寓。   今天是白雾到来的日子,盛小黑一进小公寓便直奔窗外,在外奔波一天的盛言楚进来泡澡时压根没见到盛小黑的身影。   这一年以来,盛小黑跳出二楼窗户已经成了家常便饭,盛言楚倒不担心它的安危。   等白雾散了,盛小黑自会平安蹿回来。   夜以深,又在江南府的大街小巷穿梭了一天,盛言楚早已累得心力交瘁,泡着泡着竟打起了瞌睡。   墙上时钟滴答,睡梦中盛言楚忽觉脖子痒得很,一睁眼就看到浑身冒着寒气的盛小黑这个瓜娃子在舔他。   扫了眼空调,室内温度刚刚好,怎么盛小黑毛发上还挂着冰溜子?   可惜盛小黑不会说话,不然他定要和这狗东西畅聊一番小书房窗外的世界到底是何样的风光。   躺在浴桶里稀里糊涂地睡了一觉醒来后,盛言楚便再也无法安心睡下,睡不着索性拿出笔记本整理最近发生的事情。   记录日常的笔记本早已换了好几册,宝乾帝登基后,盛言楚特意另做了一本崭新的笔记本专门记录他和宝乾帝之间的事。   笔记本的时间线停留在恩科乡试前,撸了撸盛小黑的软毛,理好思绪后,盛言楚执笔将最近两个月发生的事一件一件的记录下来。   补完日记,盛言楚开始制作江南府二十一处宅院租赁的账本,全部做完后,外边响起鸡鸣声,收拾好书房,陪盛小黑玩了一会后,他便摸出了小公寓。   -   江南府和虞城同样都是水乡,但给盛言楚的感觉截然不同,些许这就是一南一北的差距吧,江南府的生活节奏比之虞城要慢很多。   盛言楚清早出去慢跑时,发现江南府的百姓十分注重朝食,随便进一个小摊就能看到不下七八种吃食。   下午有官船从江南府出发去南域,他得赶在中午前将事办好。   闻着味花五个铜板买了碗莲子羹,美美喝完后,盛言楚往封家走去。   这回去南域上任,宝乾帝挑了六个医术精湛的大夫跟着盛言楚一道去南域,见过大夫后,盛言楚旁敲侧击打听到一位能切指的老大夫。   早在半月前,盛言楚便花重金秘密将老大夫请去了江南府,留在钟谚青家的两个孩子都已经做了手术,昨晚他已经看过了,两小孩都没生命危险,但留疤是必然。   好在长耳的小姑娘切断的耳肉面积并不大,长大后戴个大一点的耳铛就能遮住伤疤。   盛言楚担心的是封长生,老大夫去了江南府后,第一个见得其实是封长生,据其父封定海说,老大夫能顺利的切耳断指,但对小长生额间的鱼鳞,老大夫直言难以下手。   “小盛大人您可算来了。”陶娘子焦心地迎盛言楚进屋,红着眼眶抽泣:“我家长生就是不见好,才剥了一片鳞就疼得哇哇大叫,都三天了,那伤口还冒血珠呢!”   盛言楚心下大骇,现在外边天气燥热,伤口最容易感染,何况小长生是个一岁孩子。   “大夫没帮着止血吗?”   说这话时,盛言楚已经撩开帘子进到屋内,一进去就和一老者撞了个正着。   “盛大人?”季大夫揉揉眼,粗哑的老嗓子吐出惊讶:“您没去南域?”   盛言楚扶好险些被他撞倒的季大夫,温声行礼:“季大夫安好,我过来看看小长生,晌午过后再往南域赶。”   季大夫不无悲伤,引着盛言楚来到小长生的床前。   摇床上的小孩睁着圆滚滚的眼睛看着盛言楚,小嘴委屈的瘪着,翘卷的浓黑眼睫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见到盛言楚,小长生不知为何哇哇大哭起来。   陶娘子忙心疼的上前将小长生软软的身子抱起来满屋子颠着哄,只孩子额上的伤太疼,便是有亲娘的温言软语也不起效。   盛言楚将大老远带来的铜铃拨浪鼓拿出来逗小长生,依旧止不住小长生的哭啼,小小的嗓子咿咿呀呀哭哑了都没歇,几个大人听着心里皆不好受。   季大夫将盛言楚拉到外边说话。   “盛大人,实在是老朽技艺不精——”   盛言楚忙道:“不不不,您已经尽力了。”   季大夫遗憾地叹了口气:“这孩子得盛大人相救是万幸,只可惜送到老朽手中时已经过了拔鳞的最佳时期,其实早该在刚出生三个月时就送来的。”   顿了顿,季大夫又急急道:“不妥不妥,孩子太小了,极为怕疼,我一拔他就哭,可怜见的。”   盛言楚方才细细地看过了小长生的伤口,比陶娘子说得要好很多,拔掉鳞片的那一块肌肤已经在慢慢结痂,但比他在小长生刚出生不久后拔得那片要艰险的多。   他拔掉的那一块如今都看不出红印,恢复的极好。   来回踱了两圈,盛言楚忽问:“以您的医术,您觉得小长生剩下的鳞片可清除的掉?”   有没有疤痕现在都不在考虑范围了,最重要的是将所有的鳞片都拔干净。   季大夫佝偻着身子上前一步,小声道:“不瞒盛大人,难。”   瞥了眼屋里哄孩子的封氏夫妇,季大夫低声又道:“有一两片鳞隐有往肉.缝深处长的迹象,不仅如此,周边的肌肤出现硬化,依老朽的经验,多半额间日后还要冒鳞片…”   盛言楚头皮一阵发麻,怎会这样?   屋内的哭声渐止,封定海粗糙的大手抹开泪,抱着封长生出来见盛言楚,看到白嫩嫩的小包子,盛言楚赶忙收起面上的错愕迎上去。   趁封定海不注意,他伸手摸了摸小长生饱满的额间,果真如季大夫所言,指腹所到之处比旁边的肌肤都要硬一些。   “小盛大人。”封定海一个硬汉哭得哽咽难言,“您说该咋办才好?我前儿去看了小耳朵和小豆子,那两孩子伤口都开始长粉肉了,我家长生却还是这般糟糕…”   小耳朵和小豆子是另外两个孩子的名字,因盛言楚在暗中寻访两小孩的亲生爹娘,故而没有给他们起正式的名。   盛言楚将哭得打嗝的小长生抱进怀里,亲了亲小孩奶香软滑的脸颊,哄着小长生咯咯笑了两声后,大人们跟着盛言楚来到外边。   “封大哥,”盛言楚深思后将自己的想法道出来,“不若你跟着我一道去南域吧?”   陶娘子一下尖叫:“回南域?不行不行——”   封定海按住妻子:“你别急着回驳,听听小盛大人怎么说。”   陶娘子扯动嘴角强笑,歉意地冲盛言楚道:“您说,您说。”   盛言楚斟酌了下继续往下说:“陶娘子的顾虑我清楚是什么,但小长生的病紧迫,这次我去南域上任,官家派了好几位大夫相随,多是解毒的好手,不若您二位跟着过去,好让几位大夫帮着看看。”   季大夫附和:“老朽只擅截肢,解毒确实不如盛大人带去南域的那些前辈,您这孩子毒素不轻,再耽搁下去后患无穷。”   盛言楚觉得有必要让小长生吃点老皇帝藏在洛书门后的解药,但那玩意他还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制作而成,总之小长生能不能吃解药,先让那些老大夫看过之后再做决断。   封定海有些犹豫,支吾道:“宋城是我本家,我哪里是不愿意去…”   说着将早已泣不成声的陶娘子拥入怀中,啜泣道:“实在是我家长生险些就死在宋城码头,那等伤心地…”   盛言楚无话可劝,只道:“季大夫迟早要回京城,京城地界封大哥你又不敢踏足,江南府的大夫您定也不敢请来给小长生医治,难道就这样拖着?还不如咬咬牙跟我去南域,适才季大夫也说了,小长生越长大一天,拔鳞的危险就越高一分。”   封定海吸吸鼻子,楞了会后看向陶娘子,夫妇俩眼神交流一通后,终于点了点头。   敲定要去南域,封家人赶忙回屋收拾包袱。   盛言楚则回了趟钟家,临走前背着钟谚青给小耳朵和小豆子平日喝的水壶里掺了些白雾水,又仔仔细细的给两个小孩落疤的地方涂抹上白雾,如此他还放心的和钟谚青告别。   -   钟谚青清晨往墨石铺子溜达了一圈,就一圈而已,附近的书生就皆知道盛言楚来了江南府,一个个拿着纸笔跑到钟家请盛言楚帮忙指点课业,盛言楚哪有时间,只能一笑了之。   拥挤的人群中一书生铆足了劲冲到盛言楚跟前,脸上挂着笑,高举着一本小册子,大叫:“盛大人,学生知你着急去南域上任,学生不敢耽误你的路程,斗胆想请您留一二墨宝给学生就成,就写这书上。”   要签名?盛言楚一下乐了。   接过小册子一看,嘿,正是去年钟谚青找孙家印刷出来的《状元语录手札》。   只看了扉页,后面的内容夸得他都不太好意思继续看,接过书生欣喜若狂递过来的毛笔,他随手勾勒几下,写出几句鼓励的话后还给书生。   “我也要!”   “盛大人,给我也留一句吧!”   “一个字也成,回头我裱起来挂床头,好叫文曲星保佑我来年高中!”   ……   盛言楚的耳膜险些被江南府书生们热情的话语冲破,草草写了几句签词后,他不敢再耽搁,抱头从钟家后门逃了出去。   后门也堵了几个人,紧追着盛言楚一路跑到城门码头,盛言楚于心不忍,只好在等官船的空隙又和书生们唠了一磕。   官船到来时,盛言楚所站的码头边围满了清一色裹布巾的宽袍书生,齐齐拱手拜别盛言楚后,盛言楚感动的热泪盈眶。   -   江南府的官船在静绥码头停靠的时间并不长,接到早早候在岸边的华宓君等人,盛言楚挥别程有福一家,继续往南域方向去。   越往南边,气温越高,跟着程春娘学女红和厨艺的棠姐儿因晕船吐了好几回,从京城过来的大夫早他们一步去了南域,当下程春娘找不到大夫替棠姐儿看病,只好用土方子。   新鲜的橘皮清香,程春娘便买了一箩筐放在棠姐儿住的船舱里,起先还有效,过了两天棠姐儿便又开始恹恹的上吐下泻,不得已,盛言楚只好拿出自己平日吃的薄荷糖给棠姐儿。   薄荷糖爽口开胃,又在小公寓白雾中泡了很久,棠姐儿吃下后,晕船的不适感渐渐好转。   这天晚间,棠姐儿惨兮兮的小脸上终于绽放出笑容,才吃下一顿饭,突然又有人开始犯呕。   华宓君难受地捂住肚子就往外跑,桌边的程春娘忙催促盛言楚过去看看。   “姑姥姥,表舅婶子也跟我一样吃坏了肚子么?”棠姐儿仰头问程春娘。   程春娘愣了下:“些许吧。”   盛言楚追出去时,华宓君半边身子都探出了船鞘,难受的干呕半天也没吐出什么。   轻拍了拍华宓君的背,盛言楚拿出水壶:“喝点水润润,会舒服些。”   “不太管用。”吐得眼角起泪的华宓君折身环抱住盛言楚的腰,嗔笑横眼:“我天天都喝,但就是压不住恶心。”   盛言楚:“?”   难道白雾水过期了? 第160章 【二更合一】 到了陵州……   夜里歇下时, 盛言楚躺在床上百思不得其解,但事实的确如华宓君所说,白雾水解决不了华宓君的恶心犯呕。   船桌板上的油灯还燃着, 盛言楚缓缓欺身俯看卧睡在那的华宓君, 这几日的晕吐使得华宓君全然没有前些时日康健,睡梦中华宓君秀眉微蹙, 显然睡得不舒坦。   盛言楚慢慢的去抽压在华宓君脑袋下发麻的手臂, 可才一动,匀平气息熟睡的华宓君就醒了。   不是被盛言楚弄醒的,而是不舒服的胃,没等盛言楚说话,华宓君就捂着嘴跳下了床。   拼命扣着嗓子吐了几回, 只吐出了点酸水。   吐累了, 华宓君双脚一软瘫在船板上喘气,神色憔悴, 手却一直来回抚摸着平坦的肚子。   “宓儿…”   盛言楚心口有句话呼之欲出, 第一个反应就是凝视华宓君的肚子。   “你、你不会是有了吧?”   华宓君一手撑着地板站起来,有模有样的摸着并未孕显的肚子,走近揪起盛言楚的耳朵, 含笑地质问:“楚郎, 你这些天当真一点都没察觉出来?”   婆母是知道的,老祖宗也知情, 就连丫鬟山栀,小厮阿虎都瞧出了端倪,怎么偏偏始作俑者毫无作为?   盛言楚睡意一下全失,跌坐在床上起不来,痴楞的视线慢慢从肚子聚焦到华宓君那张笑靥如花的脸庞上, 情绪又惊又喜。   屋子里顷刻间陷入一幕诡异的安静之中。   华宓君垂眸,从她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男人孩子气般的抿唇,这是她婚后在丈夫身上发现的细微小动作,若此刻靠近些,几乎都听不到男人的呼吸声。   盛言楚两辈子都改不掉这个小习惯,遇大事不知所措就会不自觉的微抿唇,同时提着气屏住呼吸。   “你咋不跟我说啊?”紧张之下,盛言楚满嘴的静绥乡话,“这么大的事…”   躺进被窝,华宓君幸福满满。   “娘叫我别说的,说是想看看你什么时候能自个瞧出来。”   说这话时,华宓君郁闷地瞪了一眼盛言楚:“你好歹也学了几年医,竟连这个都发现不了?”   盛言楚瞬间翻身坐起来,唯恐伤到华宓君,他忙双膝跪在床上躬身给华宓君把脉。   来来回回探了四五次,探知脉象滑动如珠往来流利后,盛言楚脸上震惊的神色渐渐转变成狂喜,如猛虎一般连手带脚将平躺在那的华宓君扑倒,呼吸放粗。   华宓君抬手圈住盛言楚的脖颈,揶揄的发笑:“你可得悠着些,娘说我这还不足半月呢,你若敢胡来——”   “不敢不敢。”   盛言楚喜不自胜,大手将华宓君抱起来用力的亲吻着,身子愈发贴近华宓君,夜里船上水气重,盛言楚脚一蹬,卷起被褥将两人裹紧。   阵阵闷笑声从被子里不间断传开,或大或小,华宓君怕痒,忙抬手推开半趴在自己肚皮上作怪的男人。   “够了啊,”华宓君将盛言楚毛茸茸的脑袋揪出被窝,开玩笑道:“这孩子倒挺会挑日子,若早半个月来,咱们家哪里能要他。”   盛言楚舒展胳膊躺好,闻言喜色不减,被窝下的手欣愉在华宓君小腹上打圈圈,神情雀跃的夸赞:“孩子还没出世就知道疼娘了,咱们身上有国孝,嘿嘿,迟半个月来刚刚好。”   老皇帝是五月初薨逝的,华宓君七月上旬怀上孩子,刚好过了两个月的国孝期。   年轻的小夫妻俩都是头一遭当爹娘,两人窝在一块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往后的幸福日子。   “宓儿,南域的水你千万不能喝…”   “好。”   絮絮叨叨一堆后,华宓君渐入梦乡。   盛言楚忽一个激灵:“宓儿,这是大事!从明天开始,你得听我的,只喝水壶里的水…”   才有睡意的华宓君没好气的去捶打盛言楚,见盛言楚一脸慎重,华宓君免为其满的点点头,拖长声调:“知-道-啦!啰嗦。”   “还有!”   盛言楚一腔话语没地说,觑见华宓君在打哈欠,盛言楚赶忙掖好被子,按捺着激动,吻了吻华宓君的额头,轻声道:“先就这样吧,你先睡,睡好了我再跟你细细说。”   华宓君头埋进盛言楚怀中,喃了声好。   -   盛言楚上任的地方并非南域宋城,而是南域内港一座叫陵州的地方。   陵州的知州掌管一州的事宜,老百姓常常唤其为知州事,不过州的实际管理者应该是通判。   一州文有通判,武有权知军,盛言楚上任的职位正是陵州通判官。   通判是州郡官的左膀右臂之一,但权力比武官权知州要大,甚至能越过一州的州郡官。   从前朝开始,各地方的通判都是由京城朝臣出任,宝乾帝和先帝一样,只在边陲地界才设置了通判一职。   边陲山高皇帝远,总得派一个人辖制住州郡官才好,这个人就是通判。   盛言楚此番赴任陵州,虽只升了一级,正六品,但职权上远远超过他原先想去的江南府。   通判又称‘监州’,几乎州郡的事情他都可以管一管,且为了监察州郡官,所有公文都必须经由他这个通判签署后方能执行,若州郡官胆敢作奸犯科,他则可以制约和检举州郡官。   由此可见,通判官至关重要,宝乾帝正是因为清楚这点,所以才将盛言楚调至过来,旁的人,宝乾帝暂时信不过。   -   七月十六,盛言楚搭乘的官船终于进到陵州码头。   南域这两年来战火纷飞,又因毒水的缘故死了无数孩子,盛言楚一行人下船时,陵州的七月半祭祀事宜仍在进行。   华宓君怀孕后对气味极为敏感,漫天的香烛和烧纸气味呛得华宓君呼吸难受,盛言楚便做了个简易的口罩给华宓君戴着。   浓烟滚滚,别说华宓君一个孕妇承受不住,就连盛言楚都被熏得睁不开眼睛。   摇着扇子挥散开烟雾,盛言楚这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陵州依山傍水,此刻靠近码头那一片山路上隔几步便有人跪在那烧纸,悲哀的哭泣声细碎的往盛言楚耳朵里钻。   华宓君等人先一步进城,他则牵着盛小黑往最近的一条山路上奔。   一路上,盛言楚拧起来的眉头就没松下来过。   跪在崎岖山路边烧纸的都是陵州百姓,男女老少皆有,盛言楚卷好盛小黑的绳索,弯腰去问跪在路边的小男孩。   “后生,你怎么没去墓碑前烧?”   七月半的的确确要给孤魂野鬼烧一圈,祈求来年平安,但小男孩跪在那都烧了好半天了,不太像是给飘零在外的野鬼烧的。   小男孩蓦然抬眸,耀眼的阳光刺得小男孩都睁不开眼,只能半眯着,直愣愣地仰视盛言楚半天后,再看到一旁庞大的盛小黑,小男孩瘦弱的身子猛地往边上栽倒,好在盛言楚眼疾手快接住才没摔过去。   “它不咬人。”盛言楚蹲下身,笑着薅盛小黑软和和的白毛,盛小黑舒服的眯眼。   小男孩这才战战兢兢地靠过来,黑瘦的小手颤巍巍的朝盛小黑脑袋摸去,临门一脚时,小男孩还是怕怕地缩回了手。   注意到小男孩破烂的衣裳和鸡窝般的发髻,再看看小男孩面前还在燃烧的黄纸,盛言楚怔松片刻。   祭祀所用的黄纸可不便宜……   旁边几个大人见到生面孔,还没等盛言楚问候便挎着篮子急匆匆的往山下跑,看盛言楚的眼神就跟看洪水猛兽一样。   倒是小男孩没走,小小的身子依旧跪在那,便是害怕盛小黑靠近,小男孩也没有起身,只膝盖往旁边挪了挪。   死者为大。   盛言楚撩开衣袍就地而跪拜了拜,虔诚的模样勾着小男孩提着嗓子眼偷偷看过来。   “你拜谁?”   男孩悄悄伸出小手捶了下跪得有些酸痛的腿,局促不安的又往边上蹭蹭,声音很轻很细还很哑,应该很长时间没吃东西或是长时间没说话导致。   盛言楚偏头问男孩:“拜你要拜的人。”   男孩大大的眼睛瞬间噙满泪泡,哽咽半晌都没缓过劲,盛言楚背过身从小公寓拿出吃食给小男孩,小男孩伸着手咽口水,却又不敢接。   直到盛言楚亲自咬了一口后,小男孩这才捧着吃食往嘴里塞,一番狼吞虎咽后,小男孩哽得翻白眼。   “慢些吃。”盛言楚都不敢对这男孩的后背拍太用力,手指触及男孩后背,盛言楚心随之一揪,太瘦了,后背全是骨头。   一口气吃下五六块牛肉后,小男孩开始吐,想来是很久没有吃荤腥一时不适,喝了点白雾水,小男孩惨白的脸色这才稍有好转。   滴水之恩,何况是一顿饭的恩情,小男孩干裂的唇角终于现出了笑容,对着盛言楚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小男孩复又对着快要烧尽的香火堆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本地话。   盛言楚来陵州上任,当然做了一番功课,有关陵州的方言,他在来时的路上就着地方志学了几句,从小男孩的话语中,他捕捉到了‘爹娘’字眼。   日头越来越高,山路边烧纸的老百姓等香纸燃尽后,开始往山下走,见穿着不菲的盛言楚和小男孩说话,不时有老百姓投来嫌恶的目光。   盛言楚想拦个人问问,谁料一个个都不愿意搭理他,也不知道是不敢跟外来的他说话,还是惧怕他身后的盛小黑。   小男孩面前一摞摞香纸终于燃尽,盛言楚抬眸遥看了一眼四周葱郁的树木,海边风大,走之前还是得撇一支树枝将还冒有星星之火的香火堆打灭才好。   “恩公。”小男孩的嗓子属实不太好,都喝了盛言楚半壶白雾水了,依旧沙哑的不成样。   盛言楚拿着树枝在路边好几块火堆前来回唰打,等烟气消失后他才离开,乍然听到小男孩喊他,他扭头笑了笑,问小男孩是否还饿。   小男孩摇头,一对大眼睛里却充满希冀的光:“恩公,您好像我爹,我爹上坟也喜欢拿树枝打火星…”   举着树枝灭火的盛言楚惊得一个趔趄,若放在平时,一笑了之便是,今个听到这话,盛言楚胸口莫名塞满幸福感。   “像谁?”盛言楚扔掉树枝,摸摸鼻子不自在的追着问。   “我爹。”小男孩仰着脑袋糯叽叽的重复。   盛言楚清咳一声,循序诱导:“就一个字…像谁?”   小男孩眨眨眼,嘴角酒窝荡起,学着盛言楚扯着喉咙咳了咳,大声喊:“像爹!爹!”   “哎。”   盛言楚占便宜的低低应了声,不是在应男孩,就单纯的回应那个‘爹’字,哎完后,盛言楚只觉神清气爽至极,看小男孩的眼神都带了几分慈祥。   小男孩不明所以,见盛言楚傻乎乎地站在那笑,当即呶呶嘴没搭理盛言楚,挎起破破烂烂的竹篮子蹦跳的往山下走。   “等会——”   回过神的盛言楚忙喊住小男孩,小男孩很听话,以为盛言楚要找他要吃食的银钱,小男孩窘迫的将竹篮上的黑布掀开。   “恩公,我没银子还您。”小男孩扭捏了下,不好意思的垂下脑袋,结巴道:“等、等下个月,下个月仲秋前我能攒够银子,到时候还您,您住哪?”   小男孩察觉出盛言楚不是陵州人,遂用了朝廷官话,只说得并不好,有很浓的陵州口音,盛言楚是个陵州话的门外汉,听了好几遍才听懂小男孩的意思。   “不不不,不要你给银子。”盛言楚连连摆手,扯着留恋山野不肯回去的盛小黑往山下走,操着磕巴的陵州话。   “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话呢,怎么大家都在路边烧纸,而不立碑?”   小男孩揉揉湿润的眼,委屈巴巴道:“知州大人不让…”   盛言楚:“?”   下山的路上,盛言楚从小男孩官话和陵州话掺和的碎语中终于将这漫天飘舞的烟灰弄了个明白。   这些人,包括小男孩,家中都出现过怪胎,知州马大人嫌晦气,遂下令不许这些家人在城中祭拜。   盛言楚怜爱的摸摸小男孩的脑袋瓜,才走到山口,就见城门忽从里边打开,置身山路边焚烧香火的百姓们一个个如临大敌,盛言楚手牵着的小男孩脸色骤然一变,噗通一下重重跪下。   小手扯了扯盛言楚衣裳,小男孩着急喊:“恩公,快跪!”   语气急促还带着哭音,很显然小男孩怕出城仪仗中的人比怕盛小黑还厉害。   盛言楚没动,小男孩没辙只好伏地不语。   城中大门敞开后,陆陆续续从里边走出两列下人,紧随其后的是一顶八人抬的高轿。   陵州海风大,卷着鱼腥和烟火气味的微风将高轿四周的丝帘吹起,盛言楚背着手定睛一看,里边做得并非是知州马大人,而是一位芳龄少女,穿金戴银打扮的十分花俏。   鼻息间的香火烟味太浓,少女捂着帕子蹙起眉头,动作十分的优雅,然吐出的字却膈人的很。   “什么东西!”万子珍咒骂,“还不快来个人将那火给本小姐熄了!不知道本小姐今天要出城吗?!”   万子珍玉手指得方向正是山路这一侧的香火,话落,立马有随行小厮跳出来用脚将还没烧完的香火踩灭,跪在一旁的老百姓敢怒不敢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厮将他们烧给子孙的香火毁掉。   “算了算了。”   万子珍烦了这些百姓的哭啼,抻着下巴歪在轿子里,慵懒的抚了抚发髻间的步摇,哼笑:“还不走?搁这停着难道是想让本小姐沾晦气不成?”   轿夫迭声说不敢,立马抬起宽大的轿子往城外走。   路过盛言楚所站的山路,万子珍一眼就瞧见了没下跪的盛言楚,欲命人训斥时,一道风将轿帘掀起,盛言楚的面貌顷刻悦入万子珍眼中。   盛言楚喜青绿之色,此番进陵州特在虞城购置了多件飘逸清爽的青绿袍子,盛言楚身段颀长,并没有读书人惯常有的驼背,立在山间似有和绿叶融为一体的和谐,但万子珍还是一眼看到了盛言楚的不俗容貌。   “停轿——”万子珍赶紧喊。   下了轿子再去看时,却见盛言楚早已牵着小男孩往城中去了。   万子珍染就艳红的唇瓣勾起:“派个人跟着那人,回头请到家里来喝盏茶。”   小厮见怪不怪,笑嘻嘻点头,似乎盛言楚能入万子珍的眼是盛言楚的福气。   -   进了城没多久,小男孩便有些体力不支,盛言楚只好抱着小男孩走了一段路程。   有盛小黑在侧,城中百姓皆不敢上前,尤其看到盛言楚怀中抱着的是小男孩后,百姓们更是惶恐的纷纷远离。   盛言楚讶然,瞥了眼怀中乖巧的小男孩,小男孩比对着手指咬唇不说话,盛言楚没逼着人家说,只问了下小男孩所住的地方,由着小男孩的指路,两人边走边说。   “适才恩公胆子真大…”   小男孩耳朵贴着盛言楚胸膛,敬佩不已地哼唧:“知州大人连万大小姐都不敢得罪,您不怕么?”   盛言楚颠了颠怀中并不重的身子,过足了‘爹瘾’的盛言楚浅笑:“不怕。”   “真哒?”小男孩儒慕之情更甚。   还想问呢,忽听身后传来万家小厮的高声叫唤。   “前边的,停一停!”   声音一落,怀里的小男孩抬起脑袋偷偷看了眼小厮,见小厮穿着万氏的衣裳,小男孩嘴角的笑容僵在那。   盛言楚能很清晰的感受到小男孩内心传来的深深恐惧,大手抱紧小男孩转身。   “何事?”盛言楚不咸不淡地问。   小厮立在远处不敢近前,本来是怕盛小黑,可当看到小男孩后,小厮脸色顿时变得难看无比。   “敢问你跟这孩子?”   “万?”盛言楚顾左右而言他,鹰隼般的眸子瞥了眼小厮衣裳胸口绣得万字,冷漠地续问:“有事吗?”   小厮被盯看的发怵,擦擦不知是吓出来的虚汗还是热出来的汗水,反问道:“您认得我家小姐?”   似是万子珍的名号给了小厮胆量,小厮瞬间恢复高高在上的姿态:“你这书生走运了,我家小姐说了,今晚你往万家府上跑一趟,哎哎哎,你有没有在听我说?”   盛言楚转身就走,小厮在后边追,可惜有盛小黑拦着,小厮只能隔空喊:“我告诉你,你别给脸不要脸!”   盛言楚理都不带理,继续往前走,小男孩见小厮不敢追上来,不禁借着盛言楚的势冲小厮做鬼脸,小厮气竭,但又不敢空手而归,故远远地跟着。   “书生,万府的路你知道怎么走吧?”小厮边走边喊,“你别不识抬举,得罪了我家小姐,有的是好果子给你吃!”   听到小厮的威胁,小男孩缩回脑袋,鼓着腮帮子去看盛言楚:“恩公…”   盛言楚没在意,加大步伐,因一心想甩掉小厮,所以走的极快,按照月惊鸿给他的地图,左拐右拐进了通判府那条街。   以至于站到通判府大门口时,盛言楚这才想起来忘了将小男孩送回家。   扶额暗骂了自己一声,他难不成想当爹想疯了?竟将别人家的孩子拐到家里来了…   “恩公…”   闷在盛言楚怀中的小男孩这才意识到自己来到了陌生的地方,待看清威严赫赫的衙门,小男孩双手忽而拽紧盛言楚的前襟,嘴巴开了又合。   好半晌才惊愕出声,边说话边惶恐的往地上跳:“恩公,您…我、我说了会凑银子还您的吃食,您别让官爷抓我…呜呜。”   “当心些!”   盛言楚吓了一大跳,这孩子细胳膊小腿的,从半空跳下来还了得?   脚还没落地,盛言楚大手一抄将小男孩又抱了起来,小男孩很怕,却又贪恋盛言楚温暖的怀抱,一时纠结的抽噎不止。   此番景象落在出门迎接的华宓君眼里就多了一些意味。   “楚郎?”华宓君站在那好整以暇地喊。   盛言楚大手插进小男孩的咯吱窝,闻声轻轻的将小男孩放置到地上。   一路跟过来的万家小厮先是看到了站在门口不苟言笑的华宓君,心想盛言楚娶了妻又如何,他家小姐若想跟盛言楚比翼双飞,到时候让盛言楚休妻便是。   正欲上前询问盛言楚姓甚名谁时,只听跟着华宓君一道出来的两个官爷拱手冲盛言楚恭敬的高吼:“通判大人!”   激昂的声音使得小厮前进的脚步顷刻顿在半空,抬头看清门匾上‘通判府’三个大字后,小厮当即傻眼。   察觉跟来的小尾巴灰溜溜地跑开没了身影,盛言楚啧叹了下,想抬腿进去,可手中还牵着小男孩。   小男孩见到官爷后腿就已经软了,此刻就傻愣愣的由着盛言楚牵着他。   盛言楚喊阿虎将小男孩平安送回家,却见小男孩紧紧拉着盛言楚不放手,一只手力气不够,就两只手。   大概是不敢面对通判府里走下来的官差,小男孩紧了紧手腕上的竹篮,转而去抱盛言楚的大腿,头则深深的贴着盛言楚的袍子。   盛言楚伸手去拽,小男孩哭唧唧地抱得更紧,嘴里胡乱的又喊恩公又喊爹。   盛言楚那颗‘老’父亲心呐,啧啧,嗖得飞向云霄。   见一大一小在门口磨叽,华宓君戏谑地看着盛言楚,半开玩笑半是教训道:“楚郎,你才到陵州就拐了一个孩子家来,这像什么话?还不快将人家小孩送回去!”   盛言楚羞赧,冲华宓君龇牙笑了下,忙低头去扯小男孩,意识到小男孩怕官差,便哄说官差不抓他。   小男孩倒不是个难缠的孩子,哭得可怜的小脸睨了下站在一侧的几个冷面官差,见几人没带着衙棍,小孩飞快地抹开泪,官差一个不留神,小男孩火速拔腿就往巷子里跑,溜得比兔子还快。   盛言楚:“……”   刚不还怕的走不到道吗? 第161章 【二更合一】 到底要多……   盛言楚一行人是分批次进的陵州, 知州马大人接到京城圣旨后,前几日天天在码头上翘首以待,不凑巧只接到了六名御医。   当华宓君等人带着通判文书进到闲置多年的通判府后, 马大人立刻火急火燎地赶往通判府。   盛言楚前脚才踏进通判府, 身后就传来马车轱辘的声音。   “您就是盛大人吧?”   跳下车的马大人比卫敬要稍小几岁,留着一撮小胡子, 面皮白嫩, 远远看上去,比盛言楚还像个京城人。   马大人连任了两回陵州知州的位置,今年是第五年,再过一年,干得好马大人些许能调离陵州, 再往上升一升。   盛言楚拱手回礼, 笑着迎马大人进到他还没见过的陵州通判府。   通判府是官衙,在盛言楚的潜意识里, 府衙应该十分清水才对, 进去后却发现华丽无比,该是两进的院子不知为何变成了三进大院。   这都不打紧,环视一圈院中错落有致的精巧楼阁, 以及四周的曲径小桥, 再看游廊所用的木材,还有穿梭在院中的娇娘丫鬟们, 盛言楚不禁慢慢敛起嘴角的笑容。   宝乾帝现在要是大驾光临陵州通判府,一定会怀疑他不是来上任的,而是来度假的。   马大人进来后就时刻留心着盛言楚的表情,见盛言楚神色淡淡,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这位新上任的通判官年岁虽不大, 但乃是先帝亲自点的最后一位状元郎,且盛言楚又和新帝交情甚深,因着这些,他当然得捧着此人啊。   通判府的一切都是他按照商人行径布置的,文气中不缺奢华,正适合盛言楚这样商户出身的官员居住。   怎么瞧着不太高兴?马大人郁闷地挠头,难道这些金啊玉啊还不够?   绕过垂花门,自有美貌的丫鬟上前帮着撩开珠帘,盛言楚顿住脚,修长的手指摩挲了下珠玉,旋即又放开。   华宓君冷眼瞪视着屋内七八个丫鬟,轻哼了声后带着山栀去了内院。   马大人怔楞了下,进门前也摸了摸珠玉,垂挂在门边的一串串大拇指大小的珠子光滑白莹,外头阳光撒在上边闪闪发着炫彩的光,十分好看。   觑了眼无动于衷的盛言楚,马大人忍不住擦擦虚汗,来得这位天子近臣难道连这些都看不上?这些珍珠可是他千辛万苦搜集过来的,一颗值不少银子呢。   盛言楚没接美婢端上来的茶水,而是和气地让丫鬟将给他的佛手茶拿给马大人。   面对马大人的不解,盛言楚笑容依旧,缓缓给出四个字:“无福消受。”   大热天的,马大人一路奔波过来陪着盛言楚转了一圈通判府后,嗓子早已冒烟,接过美婢倒来的佛手茶咕咚牛饮起来,才喝一半就听到盛言楚这句轻描淡写的话,马大人咳得狼狈。   “盛大人…”马大人欲言又止。   “陵州的佛手茶在京城紧俏的很,百花巷一盏就要十两多银子。”   盛言楚让阿虎给他泡了壶便宜的大麦茶,撇去茶沫,盛言楚又道:“马大人既喜欢佛手茶,不若待会带点回去?”   马大人又楞了下,盛言楚指了指侍奉在侧沏茶的美婢,耐人寻味道:“这丫鬟沏茶功夫了得,香气四溢,您既爱喝,且将她一并带回府吧?”   马大人这下不淡定了,暗道这本来就是从我府上走出来监视你盛言楚的丫鬟,没道理还没守着你过一天就遣回去。   盛言楚可不给马大人说话的机会,笑眯眯站起来卑谦拱手,说话滴水不漏:“下官此番来陵州行得匆忙,也没带什么好的东西孝敬大人您,您好不容易一眼看中的东西,下官自是要割爱送于您,您千万别推辞。”   马大人举着茶盏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说得都什么玩意?   这十五两一盏的佛手茶,这美婢,本来就是他的啊,怎么听盛言楚的意思,这些好像在一瞬间都成了他盛言楚的东西?   盛言楚稳稳坐下,自是没错过马大人眼中的无语,见马大人打哈哈不愿收下美婢,盛言楚不置一词,反倒椎心顿足起来。   “怪我,怪我。”   盛言楚亲自给马大人添茶,抬眸赔罪:“您可是觉得一个不够?没事,您只管说啊,您也是知道的,下官是商人出身,说话比京城朝官要直,若有冒犯,您担待。”   说着使眼色给阿虎,阿虎会意,将几个院子的美婢都叫了过来。   主仆二人的动作快如闪电,马大人总感觉他一口气还没吐完,盛言楚就将院中丫鬟都召集了过来,一听盛言楚要将这些丫鬟都送到他府上‘孝敬’他,马大人只觉胸口闷着很不爽快。   他该怎么说?说这些本来就是他给盛言楚准备的吗?   “马大人?”盛言楚憋着笑轻唤一声,笔挺地站直看着马大人:“您瞧这些可还能凑合?”   马大人捻了捻小胡子,脸色有些难看,但还要故作矜持的推托几下,一番拉锯战后,马大人带着几十个身段玲珑的丫鬟出了通判府。   碍眼的胭脂军一走,盛言楚感觉通判府上空的空气都清新了许多。   扯了扯门帘上硕大的珍珠,盛言楚挑挑眉,喊来阿虎:“将所有的珠子都撸下来,找个信得过的珠宝商眷卖了,得来的银子往那些家中生有怪胎的人家送去。”   阿虎得令,盛言楚在秘密卖珍珠时,知州府的马大人不好过了,面对一排排美婢,马大人没少挨后院几位妾室的埋怨。   倒是正妻十分‘深明大义’:“世上的男人并非个个都爱美色,有些人呐,爱财。”   马大人揪着小胡子的手一顿,旋即哈哈笑开:“夫人说得对,那位新上任的通判原是商人出身,商人重利,听闻他此番来陵州还带了爱妻…啧,我合该直接送真金白银的。”   “不急。”正妻贵气从容地笑:“您往通判府投送的珠宝价格不菲,那位大人家中既是行商的,想来识货,必然会明白您的意思。”   “对对对。”马大人啜了口佛手茶,乐得见牙不见眼。   然而两天不到,陵州城内就传出老百姓冲通判府方向叩谢的声音,马大人这才反应过来盛言楚将他镶在通判府的珠宝全部卖了,还套着盛言楚的名头在陵州城赚了一波好名声。   马大人那叫一个气啊。   -   盛言楚入住通判府的当天,便换上陵州百姓的衣裳带着六名御医去城外大海边检测毒水的浓度,一行人还没行至海边,就被万家人拦了道。   万子珍在陵州城横行霸道多年,得知她看中的男人是陵州通判后,非但不收敛,还变本加厉地缠着盛言楚。   盛言楚不欲和万子珍多言,可万子珍妨碍公务迟迟不走,盛言楚见万子珍好话不听,就直接来硬的,喊来几个威武雄壮的官差将万子珍绑起扔进了大牢。   万子珍是马大人的姨妹,准确来说,马大人正妻万氏是万家的庶女,能嫁进知州府做马大人的续弦得亏万子珍牵线,万子珍被绑,消息传到万氏耳里后,万氏吓得连饭都吃不下。   万家在陵州并不是大户,万子珍敢在陵州作威作福,皆因万子珍有一个厉害的义兄,可此刻那位义兄出了远门,能将万子珍从通判衙门救出来的只剩万氏。   万氏扭头去求丈夫马大人,马大人虽在知州一位上贪了些,糊涂了些,但不可能因为一个万子珍去得罪刚来陵州的盛言楚。   何况马大人心底早就烦了不可一世的万子珍,从前危惧万子珍的义兄才给万子珍一点脸色看,没想到万子珍竟妄作胡为的骑到了他这个知州大人头上,如今觊觎盛言楚而落狱,要他说,哼,活该!   万氏见丈夫不愿出手,咬咬牙,万氏只好自己出马,借大办鱼宴的契机将华宓君请到了家里。   华宓君本着和当地夫人们结交的心思去的,没想到一口鱼肉没碰,倒是沾了一身的恶心和气恼。   那万氏脑子着实不太好使,华宓君拐着弯申明好几次说这是女席不谈公事,万氏像是听不懂似的,一个劲地求华宓君饶过她妹妹万子珍。   若非万氏开口,华宓君对万子珍纠缠盛言楚而下狱的事还蒙在鼓里呢,听万氏这么一说,华宓君当即恶心的捂嘴,为这一桌的鱼肉,也为万子珍的厚颜无耻。   万氏生养过孩子,瞧出华宓君这是闻荤腥孕吐,当即一拍掌:“我家珍妹年方十九,年岁虽大了些,但知书达礼乖巧可人,盛夫人日后左右都是要给盛大人纳一两个妾室…这不巧了嘛,珍妹对盛大人一见钟情,他日嫁到盛家做小,岂不两全其美?”   华宓君忍着胃里的反感,闻言嚯得站起来,也不和万氏争吵,只说身子不适先行告辞。   万氏没将万子珍从大牢来捞出来,怎么可能放华宓君离开,立马叫人拦着华宓君,万氏属实没料到华宓君会武,三下五除二就将万氏院中的护卫打得满地找牙。   万氏气得牙痒痒,万子珍是她在知州府的腰杆子,没了万子珍,她以后怎么震慑家中那些莺莺燕燕,所以万子珍必须救出来。   这半年里,万子珍越来越疏远她这个庶姐,若她能将万子珍捞出来的同时还让盛言楚纳了万子珍,两件事足以将她跟万子珍之间虚无缥缈的姐妹情修复。   万氏算盘打得好,可惜没敲成功。   华宓君回去后第一时间将白天的事和盛言楚说了,盛言楚一不做二不休,万氏不是想救万子珍吗,那他就偏不让万氏如意。   万子珍在陵州飞扬跋扈多年,随便拎出一件事就足以砍头,盛言楚不想一来陵州就沾血腥,可当他看完万子珍犯下的事后,只觉后背发凉不寒而栗。   万子珍生得貌美,深谙如何在男人堆里周旋,加之有一个厉害的义兄撑腰,及笄后,万子珍前前后后搜了几箩筐的夫婿,敲重点,这些男人有八成都不是自愿去万子珍罗裙下做赘婿的。   绝大部分都是被万子珍逼着进了万家,但也有少数是觊望万子珍的容貌和家财,但这些人不管是被迫还是主动,进了万家后,几乎不到半年就暴毙而亡。   起初万子珍配合衙门调查,给出的理由是这些男人要么是醉酒栽进海里淹死,要么和府中丫鬟偷情被万子珍责以家规,没想到几棍子打下去后就一命呜呼了。   赘婿们在万家毫无地位,生杀大权皆在万子珍手中,死伤无数后,万子珍便得了一个克夫的名号,但这不妨碍万子珍往府里添男人,这不,万子珍瞧上了新上任的通判大人盛言楚。   就在老百姓们替盛言楚捏一把汗时,盛言楚毫不畏惧的将万子珍打入了大牢,这便也罢了,赶在万子珍那位义兄从邺城归来的前一天,盛言楚亲自领兵闯进了万家,在万家偌大的后花园枯井里,打捞出不下二十具男人的尸骨。   令人毛骨悚然的还在后头,进出过洛书门密道的盛言楚轻轻松松的在万家密室里发现了一堆堆还沁着猩红鲜血的铁钩刀具,与此同时,还从里边解救出一位膝盖骨已经被挖空而奄奄一息的男人。   此等惊世骇俗的事在陵州城传开后,站在大太阳下的老百姓感觉脊梁骨都在发冷,原以为万子珍胡闹跋扈一些已经够过分了,没想到私底下这般阴森可怖。   牢中的万子珍尚且不知道陵州万家已经变了天,盛言楚沉着脸色去审万子珍时,万子珍还嘴硬,言语间还不忘挑逗盛言楚,盛言楚咬牙气不过,直接上刑。   万子珍心理早已扭曲,衙役下手越重,万子珍就越开心,一口一口盛郎听得盛言楚刺耳难受至极,从万子珍口里问不出什么,盛言楚拧眉出了大牢,脚步一拐直奔知州府。   -   知府马大人在家早已如坐针毡,万子珍他是不喜,但闹出这样大的事,他这个知府姐夫难辞其咎。   盛言楚这回没跟马大人嘻嘻哈哈,上来就问万子珍残害多人一事马大人可知道。   马大人不停擦汗,他前些年其实听到了一些有关姨妹残暴的传闻,但他和万家有姻亲,故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在姨妹这两年没有再大招旗鼓的招婿,马大人便没有再过问这事,不成想,被盛言楚一股脑全翻了出来。   “不知情。”马大人强撑着精神,打定主意装个糊涂人。   盛言楚拱拱手,他和马大人要携手在陵州共事三载,闹红脸不好,思及此,盛言楚转移话题:“大人可否告知下官万子珍义兄是何人?”   “是个盐商。”   马大人感激盛言楚没揪着他审问,毫不含糊道:“此人叫楼彧,幼年家道中落从邺城乞讨至陵州,若非姨妹…咳,万子珍出手相救,楼彧险些被海贼拐了去。”   盛言楚不清楚楼彧的深浅,追问道:“盐商罢了,怎就能让大人您对万子珍如此…”偏袒怯怕?   打从他进陵州的头一天就听那个小男孩说陵州的知州大人都不敢得罪万子珍,万子珍再怎么家财万贯,于身份上终究是平头百姓,怎么就能威慑住陵州百姓心甘情愿的下跪呢?   马大人窒了下,手拢在嘴边,另外一只手指指上空,低低道:“楼彧是邺城的大盐商,那位上头有人。”   盛言楚心下了然,手握一城盐务的商人肯定有人庇佑,就目前看来,给楼彧撑伞的绝对是个大人物,不然万子珍怎会肆无忌惮的敢骑在知州马大人头上。   一问上边是谁,马大人头摇个不停,笑成弥勒佛:“盛大人您可别为难本官。”   盛言楚眨了眨眼睛,他还以为粗神经的马大人会说漏嘴呢,没想到一个线索都不提供。   据他调查,这位马大人身上有着为官者的通病,贪财、好色,还胆小怕事,但令他意外的是,此人竟能平平安安在陵州连任两届知州。   -   从知州府出来时,盛言楚远远就看到自家马车边并排立着一辆华丽的马车,上面挂着一个醒目的‘楼’字。   “盛大人。”马车内的楼彧率先开口,也没下马车,只撩了车帘探出脑袋。   “听说您对鄙人十分好奇,与其问马大人,不若问楼某。”   盛言楚微仰头看向纵妹无度的楼彧,楼彧年岁顶多比他大十岁,五官上乘,和戚寻芳一样,有一双极为好看的狐狸眼,此刻微微上扬,十分挑衅。   楼彧搭乘的马车四架齐驱,空间比阿虎牵着的要大两倍不止,虽马车边只站了两个车夫,但阿虎担心车棚里藏着人,故而阿虎戒备地守到盛言楚前边。   轻天白日,又是在知州府门口,来往百姓不知几何,盛言楚轻笑了下,暗想楼彧除非是傻子,否则绝不敢在大街上对他行劫掠之事。   楼彧不是万子珍,做不出当街逮男人的蠢事,见盛言楚不动,楼彧冲盛言楚笑笑,道:“盛大人,楼某在净水楼择了一桌海宴,不知您可赏脸吃一口?”   “爷。”阿虎瞪了眼笑得跟狐狸一样的楼彧,低声对盛言楚道:“净水楼就在通判府后边那条街。”   这么近?   盛言楚啧了声,楼彧倒挺会安排,一眼就瞧出他心有顾虑。   “上车。”盛言楚提步往马车边走,“去净水楼。”   楼彧目光赤.裸地追随着盛言楚,盛家马车一动,楼彧立马挥手跟上。   下了马车,盛言楚缓步踱进净水楼,接应盛言楚的是个女掌柜,一看到盛言楚,女掌柜立马摇着扇子迎上前,似乎恭候多时。   盛言楚回眸瞥了眼跟过来的楼彧,眸中多了份探究,忽折返回马,边往回走边小声吩咐阿虎。   “待会你别跟着我,赶紧回通判府…”   交代了几句话后,阿虎有些不放心:“爷,那人明显来势汹汹,您一个人应付的过来?”   站立在净水楼台阶上的楼彧直勾勾地看着盛言楚,盛言楚含笑回应,下一息,从盖着严严实实的马车棚里拉出一个庞然大物。   “小黑?!”阿虎都呆了,“它啥时候跟过来的?”   有盛小黑在,阿虎提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别小瞧了一身白毛可爱的盛小黑,动起真格,四个阿虎都不及一个盛小黑。   盛言楚没细说,使眼色让阿虎待会记得溜回通判府办事,而他则牵着盛小黑行至楼彧跟前。   “爱宠。”盛言楚给出的解释很简短,“能带进去吗?”   女掌柜对毛茸茸的东西毫无抵抗力,闻言伸手去摸,在小公寓睡觉突然被盛言楚抓出来的盛小黑有了起床气,女掌柜的手一伸过来,盛小黑猛地张大口咬住女掌柜的胳膊。   “小黑!”盛言楚一声吼。   盛小黑烦躁地吐出利齿划出红痕的手指,女掌柜脸色惨白,吓得用另外一只手握着还在流淌口水的手臂,咬着唇就差哭嚎了。   “得罪了。”   盛言楚面无表情,摸了摸困倦的盛小黑,道:“它还饿着肚子呢,劳烦掌柜的给它备几条肥鱼过来。”   吓得不轻的女掌柜下意识去看楼彧,楼彧浅浅点了个头。   -   海宴设在二楼,推开窗,盛言楚能看到通判府三进院中最高的那一栋楼上的红色屋瓦。   楼彧擅聊,坐到椅上后就开始天南海北的和盛言楚攀扯,常年在海边长大的楼彧当起了上菜员,一道一道的跟盛言楚介绍这些都是什么品种的鱼。   见盛言楚不怎么动筷,楼彧勾唇解释:“盛大人放心,这些海鱼都没毒。”   盛言楚担心的是南域毒水,楼彧话里的意思则是说他没下毒,不管是哪一种,盛言楚都不太想吃。   盛小黑见盛言楚不吃,湿润的黑鼻子拱了拱面前几大盆新鲜的鱼肉后,哼哼没张嘴,而是起身窝到盛言楚脚边睡下了。   楼彧垂下眼帘,没将盛小黑放在眼里,见盛言楚不吃海鱼,楼彧便让女掌柜上了几道清口的小菜。   盛言楚这回给了楼彧面子,执筷吃了两口,楼彧见状,掸了掸酒杯溢出来的酒水,漫不经心地和盛言楚继续说些有的没的。   盛言楚放下筷子,桌下的手把玩着盛小黑的耳朵,目光幽幽地盯看着楼彧:“楼老板,你我都是行商坐贾之人,商人惯用的拐弯抹角在本官面前大可不必。”   楼彧揉了揉眉心,盛言楚说得这般直白,他也不兜着了,单刀直入:“盛大人开个价,到底要多少银子才肯放过珍妹?”   盛言楚侧身睨着楼彧,嘴角勾起的笑容多了几分嘲弄,反问道:“那依楼老板以为,惨死在万子珍手中的良民男子一个值多少银子?” 第162章 【三更合一】 小公寓的……   楼彧倏然变了神色, 瞬即又道:“盛大人,你是做官的人,断案需讲证据, 虽有物证, 人证呢?”   来时楼彧打听到那个被盛言楚从密室救出来的男子已经死了,而狱中的万子珍还没画押, 也就是说, 这案子盛言楚没办法武断。   盛言楚双臂轻搭在椅扶上,闻言微微一笑:“楼老板此言差矣,万家枯井二十余具,密室一具,这些都不是人证吗?”   楼彧身子猛地坐直, 启齿低吼:“那是死人!”   “死人中还落着一个‘人’字呢!”盛言楚笑容顷刻收紧, 手砰得一下拍桌站起身,“难道在楼老板和万子珍眼里, 这些死人就不是人?”   冷嗤了一声, 盛言楚厉声呵斥:“也对,万子珍有胆拘禁良民痛下杀手,靠得不就是你这个义兄吗?!楼老板区区一介商贾, 哪来的势借给她?能叫她在陵州城做霸主?果真是天高皇帝远, 一个盐商竟成了南域的土皇帝,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屈尊享受多年的楼彧被这劈头一骂气得脸色铁青, 后槽牙咬得咯嘣响,一双好看的狐狸眼染就阴鸷,如秃鹰一般死死得瞪着盛言楚。   盛言楚故意忽略脖间青筋暴起的楼彧,继续挑拨:“本官若想杀万子珍…哼,那些死人就是最好的证据, 本官要他们说什么,状纸上就写什么!届时是秋后问斩还是凌迟,皆由本官定夺!”   “至于楼老板,不过是个小小盐商罢了,骑在陵州知州府的头上作威作福不能够吧?还是说给楼老板撑腰的人能越过朝廷从五品大官来杀了本官?”   一声质问逼得楼彧像是被人用刀狠狠扎了胸口,怨气横在胸腔上不去,下不来,喘得异常厉害。   盛言楚看了他一会,脚步微移,余光瞥向通判府所在的方向,见阁楼上现出一抹红布,盛言楚拉起盛小黑就往楼下走。   “盛大人这是要去哪?”楼彧扬起脖子阴恻恻地笑,笑声之下,外边楼梯咚咚地剧响,应该上来了不少人。   楼彧坐回椅子,抬起头满眼怨毒地看着盛言楚,尖利道:“你我同为商人,我这才忍你半天,不成想你是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东西,既这样,盛大人可就别怪楼某对您不客气!”   盛言楚对楼彧这么快就露出狐狸尾巴有些失望,睨了眼以为胜券在握的楼彧,扭头就牵着盛小黑继续往外走。   楼彧心头一紧,暗忖盛言楚难道听不懂人话?   眼瞅着盛言楚人出了屏风要下楼梯,楼彧忍不住挪到窗前往通判府那条路上张望,他的人还没有给出信号,也就是说——   “还不快拦住他!”楼彧有心要劫狱,自是要将盛言楚困在净水楼。   楼彧的一声爆呵使得门外不知何时举起刀剑的奴仆在一瞬间团团将盛言楚堵在楼梯口。   盛小黑怒而龇牙护住盛言楚,楼彧只交代他们拦住盛言楚,故而这些人没着急动手,只和盛言楚僵在那。   盛言楚知道这些人在拖时间,他每动一步,这些人手中的刀就靠得越近,盛言楚可不想等阿虎带通判官兵过来时,这些人将他挟持为人质。   瞥了眼四周寒意满满的刀剑,盛言楚瞅准机会,拔出小公寓里的弯刀猛地冲向左前方一处空隙,站在那的男人不敢伤了盛言楚,便提着刀往旁边躲,正好方便盛言楚逃出生天。   盛小黑配合的十分默契,一跃蹲身驮起盛言楚就往门外冲。   “一个个都是饭桶吗!”楼彧怒而踹飞凭栏,快步行至楼下,手一挥,狠厉道:“是死是活不论,谁将他抓住,楼某赏银千两!”   “爷…”女掌柜有些迟疑,“此人是朝廷命官,咱们这就样杀了不妥吧?”   举刀的小厮们皆不敢往前走,面上犹豫不决。   楼彧却不当回事,冷着脸不悦道:“朝廷命官又怎么了?陵州山抖海深,处处都是掉人命的地儿,说他没长眼睛摔死淹死了又如何?”   有了借口,几个馋银子的小厮立马往门口奔来。   盛言楚骑着盛小黑立在门口久而出不去,这楼彧是死了心想将万子珍从通判牢狱劫走,门上的铁链缠了一圈又一圈,就连盛小黑都没咬断。   眉头拧成一团,瞥见后面的小厮们拖着刀很快行至门口,盛言楚当下顾不上许多,躬身将柳持安送给他的弓.弩从小公寓里拿出来。   乍然看到盛言楚手中的小小弯刀变成了长弓,猫腰靠近的几人当即顿住脚不敢再往前多走一步。   盛言楚没做停留,拉起弓就冲最近的一人射去,多年的自学挽弓技术还不算太差,射右大腿不小心射中了脚掌,偏是偏了些,但射中了不是么?   见盛言楚来真的,几个小厮也没再拘着,驮着大刀顺势砍了过来。   盛小黑带着盛言楚忙屋子跑,只这样一动起来,盛言楚便很难再射中,箭箭都射了空。   站在一旁的楼彧似乎十分享受盛言楚被人追杀的快感,躲着刀剑的盛言楚暗自呸了一声人渣,忽冲盛小黑.道:“往门口跑。”   跑得欢的盛小黑得令,飞速的往门口奔去,几个小厮嘿嘿一笑,门被堵着,盛言楚往那走岂不是死路一条。   就在几把大刀齐齐挥过来时,盛小黑一个猛打弯蹿出高空,只听‘铮’得几声响后,门上环绕的铁索被几人砍断了。   说时迟那时快,盛小黑蹬着几人的脑袋跑了出去。   屋外阳光正好,逃出来的盛言楚没着急走,而是骑着盛小黑回身遥望追上来的楼彧。   楼彧赶来时,阿虎正带着两队通判兵张罗着将净水楼围了起来,楼彧愈发心慌,怎么赶来的不是他的人?珍妹没救出来?   “都给本官抓起来!”盛言楚一声令下,通判官兵立马上前逮楼彧身边的人。   “滚开!”楼彧吸足了一口气,抬脚去踹官兵,憋红着脸威胁道:“我看谁敢乱来,连你们的知州大人都要敬我楼某人三分,一个小兵焉敢对本大爷下手!”   盛言楚疾言厉色道:“还愣着干什么?楼彧意图残杀本官是死罪!本官倒要看看,朝中有谁能护得了他!”   官兵们紧了紧手中的刀柄,在陵州城听了太多有关楼彧的传闻,几人此刻心里还是有些胆怯。   盛言楚轻叹了口气,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这些人还不敢得罪楼彧,足以可见平时楼彧在陵州城是何等的嚣张气焰。   陵州官兵怕楼彧,阿虎不怕,一手抡着绳索,一手持刀,昂首往楼彧身边走去,楼彧连连往后退,自是有人护着楼彧和阿虎厮杀。   盛言楚悄悄从盛小黑身上跳下,拉满弓箭瞄准楼彧。   “小心!”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盛言楚一分神,手中的弓箭一下射偏。   官兵们虽惧怕楼彧,但还是要护着盛言楚不被楼彧的人所伤,盛言楚一连射了三支都没能伤到楼彧,射第四支时,阿虎心有灵犀的往楼彧身上一扑,两人瞬间撕缠在一块。   盛言楚在慌乱的混战中再次拉弓,半眯着眼定定睨着楼彧,好不容易等阿虎桎梏住楼彧,正准备松开手中的弓箭时,忽从身后飞来一块残破的木板猛地朝他左臂砸来,那人用了十足的力,尖锐的木条划破皮肉后刺啦往下一扯。   剧痛下,盛言楚手中的箭弩砰得一下朝前射去,偏了,只射中了楼彧的左肩。   楼彧痛得跪倒在地,阿虎趁机将人用绳索紧紧绑住,其余和通判兵厮杀的人见楼彧被逮,纷纷撂下刀剑四处逃窜。   “不用追了。”盛言楚喊住几个试图跑去抓人的官兵,强忍着手臂上的痛感行至楼彧跟前。   楼彧哪里遭过这样的罪,痛得冷汗涔涔往下淌。   盛言楚居高临下地觑着楼彧,冷笑一声:“楼老板调虎离山想趁本官不备去劫狱?你莫不是觉得天下官员都是傻子不成?万子珍心理扭曲,本官怎会将她拘禁在大牢等着你去救?”   “你把珍妹藏哪了?”楼彧惨白的唇瓣颤抖,急急道:“盛言楚,你不许杀珍妹,你胆敢动她一根汗毛,我跟你拼命!”   盛言楚微微一笑不言语,就是不说楼彧心里才慌,拔高声线大吼:“你有种冲我来,抓着女流之辈撒气算什么好汉…”   盛言楚摆摆手,阿虎忙脱下袜子将楼彧的嘴堵住:“带走!”   楼彧被突如其来的臭味熏得睁不开眼,阿虎狞笑,坏心的将袜子往楼彧嘴里紧了紧,楼彧呼吸难受,直直翻了个大白眼就晕了过去。   人一带走,强撑着精神的盛言楚脚下一软跪倒在下。   “爷——”阿虎吓了一大跳,忙蹲下身去查看盛言楚的伤势。   左臂被木刀划出一条大大的口子,鲜血染红了半边白色亵衣,盛言楚咬牙将紧贴着伤口的湿淋袖子褪下,待看到皮肉上外翻的伤口,阿虎倒吸一口凉气。   “咋伤得这么重?”阿虎心咯噔一下,忙蹲下身去驮盛言楚。   伤口暴露在外后,盛言楚实在疼得不行了,垂下手臂后昏睡了过去。   -   血液浸透衣衫的盛言楚被抬回通判府时,华宓君和程春娘两人看到后,当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意识不太清晰的盛言楚犹记得左臂上有小公寓的印记,从阿虎背上挪至床上后,盛言楚死活不让御医帮着看伤口。   “不要让大夫进来…”昏迷中,盛言楚执着地喃着这句话。   华宓君焦急地不行,只丈夫不愿意让大夫近前,想了想,华宓君便道:“将药和绷带给我,我来给楚郎上药。”   又对御医们赔罪:“还得劳烦太医们隔着屏风教教我才好。”   几位太医对盛言楚这种不准近前就医似乎早已见怪不该,他们几人都在宫里伺候过娘娘,娘娘玉体不得窥见,他们便守在外边言传教给宫婢去操作。   程春娘想说她儿子都伤成这样了,定是在说浑话呢,正准备拉着大夫进内屋就诊时,华宓君按住程春娘摇摇头。   触及床上儿子手臂上的伤口,程春娘紧咬双唇,对对对,那年儿子虽只给她看了一眼,但她现在还记得那枚淡淡的睡莲印记。   婆媳二人一个汲热水帕子将盛言楚伤口上不停冒出的血水按住,换了好几盆水后,皮肉外翻的伤口终于洗清。   “盛夫人,快将药箱右下角小格子里的药粉撒到盛大人的伤口…”   华宓君噙着泪按大夫的吩咐上药,手一抖,药哗啦一下掉多了,昏睡中的盛言楚疼得低吼一声,以防盛言楚挣扎,程春娘忙半跪压到盛言楚的左手手掌上。   疼痛令人头脑清醒,盛言楚恍惚听到大夫让他娘替他缝伤口,特质的针线刺破皮肉咔咔的来回穿梭,浓重的血腥味下,盛言楚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惨白的脸颊上流淌过两行泪水。   下唇咬出一道深深的血痕,疼入心扉不能言语之际,盛言楚努力张张嘴,惊疑不定地看着床边两个女人。   “…你们…是不是忘了给我撒麻…沸散…”   说完这句话,盛言楚疼得实在受不住了,呜咽呻.吟几声后便昏痛了过去。   剪端羊肠线的程春娘猝不及防扔了剪刀,华宓君泪眼盈眶,忙飞扑跑去质问御医怎么没让她撒麻沸散,又问麻沸散在哪,御医叹气摇头。   “药早前全部让季大夫拿走了。”   季大夫要给封长生拔鳞,余下的药都还在宋城封家存着。   华宓君踉跄了两下,忙问可有其他的止疼药,御医说有:“苦的很,药效并不太好…”   “先拿来。”华宓君忍着孕吐,伸手找御医要。   一共三颗,盛言楚昏迷不张嘴,华宓君便掰开盛言楚的唇,学着人工呼吸的样子,以唇渡药。   那药是真的苦,华宓君舌尖不过才舔了下就苦得说不出话来。   疼晕的盛言楚是被嘴里的药苦醒的,那药也的确和御医说得差不多,药效很慢很苦,盛言楚咕了好几壶水都没能将口腔里的苦味洗去。   “送送太医。”盛言楚撇开头。   华宓君会意,拉着程春娘走出屏风,送走太医后,程春娘忙去后厨着人炖补品,华宓君则进到内间服侍。   扶着长发尽湿的盛言楚靠坐到床头,华宓君满心愁绪,目光触及盛言楚左手臂上的淡淡睡莲印记,旋即一言不发出了屋子。   适才婆母缝伤口时,特意绕开了那朵莲花印记,可惜那印记还是遭外力划破了一道口子。   罢了罢了,华宓君强笑一下,躲着不让御医看的印记肯定大有来头。   -   门合上后,盛言楚睁开沉重的眼皮,屋内静得可怕,耳畔传来华宓君在外交代阿虎不要进来打扰他休息,脚步声渐远后,盛言楚长吁了一口气。   进到小公寓,盛言楚来到一楼堆满的白雾玻璃瓶处,单手拧不开瓶盖,他便用脚将玻璃瓶往墙上踢,几道清脆声后,一股股浓白的雾气将盛言楚包围。   也不知是御医的苦麻药起了效果,还是白雾,总之伤口上的痛感渐渐变小,不一会儿就只剩蚂蚁蜇人的酸麻感。   其实伤口并不大,坏就坏在深可见骨,瘫软在沙发上歇息片刻后,正准备回屋时,忽听二楼书房处传来一声巨响。   跑到二楼一看,盛言楚被眼前这一切惊呆了。   小公寓里的灯常年不关的,此刻漆黑的窗外,拔地而生起了一颗粗硕的大树,葱郁的树叶上挂着厚厚一层冰溜。   盛言楚走过去时,刺骨的寒风呼呼地扫着他的脸颊,若非他现在穿着一身单薄的夏衣,他还以为陵州城进到寒冬了呢。   随手抄起一件袍子披上,盛言楚缓步往窗边走。   白雪覆盖的高树宛若套了银装,盛言楚不敢置信的伸手去摸高耸至窗前的树叶。   是真的!不是幻觉!   明亮的雪光下,盛言楚依稀能看清窗下的景象。   苍天大树下应该是一片空旷的草地,手探出后不一会儿就冻得发僵发紫,可见窗外气温十分的低。   盛言楚身上还有伤,不然放在平时,他定会顺着树干爬到下边查探一番。   寒风太过凛冽,只着大氅的盛言楚站在窗边根本就抵挡不住鼓鼓风刀的侵蚀,才关好窗户,盛言楚就听到外边有人惊呼喊。   -   华宓君亲自端来一碗撇去厚重油水的鸡汤,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床,华宓君放下碗摸了摸,床榻上的被单还是温的,人应该才走,可她一路过来时都没见到丈夫。   且门关得好好的。   华宓君在屋子来回张望了两圈,见几处窗格外和橱柜里都没躲人,华宓君眉目间笼罩上一层惊慌。   不会是楼彧的人进来将人劫走了吧?   才扭身去喊阿虎,下一息就见盛言楚从屏风后钻出来单手朝华宓君来了一个山贼抱。   腾空飞起后,华宓君下意识的出拳打人,双眸一低,正好和盛言楚扬起的笑脸相对。   “楚郎?”   抱着她的男人左手臂上圈了厚厚一层白绷带,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散在脑后,半边身子裸露在外,此人不是盛言楚又是谁?   “你…”华宓君吞吞口水,摸着咚咚打鼓不停的胸口,张口结舌道:“你、你刚去哪了?”   盛言楚抱着华宓君往厢房内走,屋外阿虎听到华宓君之前的呼叫声推门进来,隔着朦胧的蚕纱屏风,恰好看到小两口纠缠在一块的身影,阿虎嘿笑,蹑手蹑脚将门又合了上来。   屋内,盛言楚将华宓君轻轻放置到床边,对于自己刚才消失去了哪里并没有明说。   华宓君也没有追问,挽着盛言楚脖颈的手臂松开后,华宓君多看了一眼掌心。   是一小片化得差不多的雪花。   再过几天才到八月,便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要下雪也要到九、十月…那这雪花是从何而来的?   盛言楚出来时头发丝上还挂着星星白雪,是探头看小公寓窗外景况时不小心蹭到了,一出小公寓,陵州城的热浪便瞬间将这些雪花吞噬,华宓君能摸到实属意外,毕竟雪花在盛言楚头顶存留的时间太短了。   灌下一碗鸡汤,华宓君找来棉签给盛言楚自己咬伤的嘴唇上药。   上好药,夫妻两圈抱在榻上说闲话,盛言楚伤得是左臂,华宓君便和盛言楚调换了睡觉的位置,女外男内。   聊起对万子珍的处置,盛言楚说得很简短。   “万子珍留不得,我已写了折子欲递送京城,此女身上背着的人命不是一条两条,这般草菅人命的狠毒之人 ,官家定不会轻饶了她!”   通判官当然有权断案,但万子珍不是那等普通罪犯,无冤无仇就将良民掳进万家做赘婿,继而加害,这样胆大包天的行径曝光后,楼彧竟还敢劫狱,更甚者,想杀了他这个通判官一了百了,此等肆无忌惮的作为若不遏制,陵州城岂不是要改名为楼州城?   华宓君手轻轻覆在盛言楚左臂绷带上打圈,心疼不已,忽想起一事,仰着脑袋道:“楼彧这人,我前些年陪老祖宗回宋城时听到一些传闻,此人的坏胚子比之万子珍不遑多让。”   盛言楚感觉左臂隐有痒意,想抓,可又怕伤口崩裂,只好抬起胳膊在床板上蹭蹭。   “?”华宓君双手握住他的手,“可是我碰疼了?”   “不是。”盛言楚摇头,如实道:“有点痒。”   “痒?”华宓君楞了下,旋即捂嘴笑:“楚郎莫不是疼糊涂了?要痒也得过两日,等伤口上的肉长好了才会发痒。”   盛言楚扯了扯嘴角笑笑,片刻方道:“你还没说楼彧怎么了呢?”   华宓君垂着眸子,一双手就着绷带上垂下来的两缕细丝编起络子,闻言肃声道:“楼彧二十啷当岁时,曾和宋城一个叫妙娘的女子有过姻亲,那女子和我说过几回话,我那年家中才遭变故…”   撇了下嘴角,华宓君续道:“老祖宗和我回到宋城不久,好些宋城官员便带着家里的姑娘陪我说话散心,其中就有妙娘。”   “妙娘当年还未及笄,其父虽疼爱她,可惜早年丧母…继母对她算不上坏,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妙娘和我说她爹忙于在官场上奔波,便将她的亲事交给继母打理,那继母为了秘密帮家中弟弟还账,就将妙娘半送半卖给了楼彧。”   盛言楚挠了挠手臂,听到这不由露出后怕,暗暗庆幸华宓君得亏有李老大人庇护,不然下场和妙娘怕是……   “后来呢?”盛言楚追问,“妙娘有没有嫁给楼彧?”   华宓君摇摇头,眼角酸涩:“妙娘连及笄的日子都没熬过就去了。”   盛言楚大惊:“谁害得,楼彧么?”   华宓君又摇头,紧接着又点头,哽咽道:“当年这事在宋城还闹了好大一阵风波呢,外边谣传妙娘在出嫁前和家中小厮苟且被楼彧的人逮住了,因受不住耻笑,妙娘便草草用一条白绫了结了自己。”   “这…”盛言楚唏嘘不已。   抹开泪,华宓君铿声道:“我断断不信妙娘和小厮鬼混,她来我家开导我时,曾给我看过她缝得喜帕,你是知道我的,我不擅女红,如今会点缝补的手艺,全是从她那里学来的。”   “我瞧她欢欢喜喜的缝制喜服,想来是心甘情愿要嫁给楼彧,既是这样,又怎会和小厮厮混?定是她那继母见不得她好!”   盛言楚打断华宓君,插嘴道:“可这跟楼彧有何关系?”   “怎么没有?”   华宓君恶心涌上心头,狠狠道:“此事一传开,但凡是个男人,不该抓着那小厮质问一番吗?楼彧倒好,直接派人退了这门亲,这岂不是坐实了妙娘和那小厮有染?妙娘自裁,多半是被楼彧伤了情!”   盛言楚噎了下,就那狐狸眼楼彧还有这般大的魅力?   楼彧岁数应该在三十岁上下,往后倒退十年,二十来岁,那时候万子珍应该有十岁,正是妙龄阶段,楼彧难道就没对他口中的珍妹起旖旎心思?   话本上不常说长得好看的人报恩都是以身相许吗?就万子珍集邮一般往家里拽男人的骚操作,难道就没对楼彧这样好看的男人上过心?   再有,楼彧对万子珍的情谊显然很深,且先不论是亲情还是爱情,就这两货畸形兄妹关系存续期间,华宓君口中的妙娘能掺和进来?   所以,对于妙娘的死,他更倾向于是万子珍在其中作祟,至于为何不怀疑楼彧……   男人的直觉罢了。   楼彧既然接了妙娘的亲事,可见是同意娶妙娘的,至于退亲,也许楼彧觉得未婚妻丢了他的脸?不管怎样,楼彧当初肯定有想过娶妙娘。   “万子珍该千刀万剐才能消民愤!”   华宓君气哼了声,坐到盛言楚身上,手握拳有一下没一下的给盛言楚捏肩。   “楚郎,你若杀了万子珍,我想楼彧怕是会对你纠缠不休,这一带的人都知道大盐商楼彧对他那个义妹疼爱如珍宝…”   盛言楚翻白眼:“便是东海龙王的掌上明珠,杀了人都得以命相抵,楼彧护着又何如,我朝律法难道是吃素的?官家自会将其破皮抽筋!”   华宓君坐姿不动,忧心道:“古话说强龙压不住地头蛇,楼彧今个能被你逮住,主要是楼彧多半人手都去了通判府牢劫狱,二来他轻看了你才落此下场。”   “楚郎你自个也是行商之人,该知道盐商手中的路子深得很,你且瞧着吧,过不了多久就有人来救他。”   盛言楚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他本不想跟楼彧闹开的,可谁叫楼彧对他下死手。   -   华宓君的话在第二天就见效了,上门的不是旁人,正是知州马大人,就马大人那话都说不利索的劲,可见就是个传话筒。   “盛大人呐。”   马大人一双白嫩肥嘟嘟的手来回搓了不下二十来下,瞳孔激张,苦笑道:“本官知道你替那些枉死在万家的男儿们鸣不平,但楼彧这人着实不能得罪。”   盛言楚打算关楼彧两天,挫挫楼彧的锐气后再将人放了,没想到贪生怕死的马大人竟跑来当说客。   “哦?”   盛言楚别有深意地笑笑,“马大人您可别吓下官,下官只知楼彧是个盐商,他劫狱便算了,还意图将下官扣在净水楼杀害,桩桩件件摆在这,下官将他锁在牢中可没有冤枉他半分。”   “他怎敢对盛大人下手?”   马大人惊得不能自抑,想到上边的警告,马大人抽了抽嘴角干笑:“楼彧扰了盛大人的安宁,此事本官先替他赔个不是,再过不久就是仲秋佳节,本官到时候好好地摆上一桌——”   盛言楚伸出披肩下绑着严实的左臂,凉凉道:“不是下官不愿领大人的情,下官这手伤得不轻,御医说了,得忌油荤。”   马大人又开始搓手,哎呦哎呦的夸张喊:“盛大人这是怎么了,昨儿从本官府里出去时还好好的啊?”   盛言楚垂下眉眼,丧丧开口:“才出了大门的府门,下官就被楼彧请到了净水楼,马大人您猜怎么着,楼彧当场赏银千两说要取下官这条命…”   马大人尴尬:“……”   他该怎么接话?这时候再要求盛言楚放了楼彧不合适吧?可上边的人…   盛言楚斜眼去瞄脑中开始天人大战的马大人,长叹一口气,平淡道:“大人您都这般低声下气的为楼彧求情了,下官岂能驳您的面子?这样吧,下官这就让人将楼彧放了——”   马大人咽了口唾沫,窥伺着盛言楚下嘴唇咬出来还未结痂的伤口,再看看盛言楚架在桌边的手臂,马大人心中一团乱。   楼彧不能得罪,难道盛言楚就能?盛言楚是官家特意派来陵州的通判官,才来陵州几天啊?就经历了万子珍和楼彧这对兄妹的残迫…   想到这,马大人生生惊出一身汗,他帮着上边的人护着楼彧,那吃亏的就只剩下盛言楚,庇佑盛言楚的不是旁人,正是当今圣上,那他今日过来逼着盛言楚放过楼彧,岂不是跟宝乾帝作对?   越想汗水淌得越快,前边传来一道异常平静的声音:“马大人,下官适才已经着人去牢里将楼彧放了。”   马大人擦擦汗,口气艰涩:“其实也未必一定要放…”   盛言楚全当没听到马大人这话,讥诮开口:“不过有件事得央求马大人。”   “您说您说。”马大人额头冷汗直淋,此刻两人倒像是掉了位置,马大人是低一阶的官员,而盛言楚则成了主子。   “楼彧对万子珍情深义重,不惜背着杀害朝廷命官的代价也要劫走万子珍…”   盛言楚每说一个字,马大人那颗沧桑的心就往坠一分,不等盛言楚说完,马大人反射性的接茬:“盛大人只管放心,那楼彧本官亲自去点拨,他若再敢对您不敬,本官就是豁出老命也要将他绑了任您处置。”   盛言楚迎上马大人的目光,浅笑道:“楼彧不足为惧。”   商贾罢了,来日他真想报这一臂之仇,他大可给楼彧安一个盐商勾结朝官欺上瞒下的罪,届时上书宝乾帝,楼彧死不死他不管,卸下盐商的身份,楼彧就什么都不是,到时候商场上的仇敌寻上门,楼彧能有好果子吃?   楼彧头顶的大人物护着楼彧,多半是想在盐商身上拿点好处,楼彧不再是盐商,大人物自是不会再护着楼彧。   马大人厚厚的嘴唇微动:“盛大人是想说万子珍?”   “万子珍,本官绝不妥协!”   盛言楚眼神坚毅,决然道:“楼彧胆敢再来劫狱,下官就不等官家的指示,直接就地处死万子珍,这话下官说到做到,也请马大人回头替下官转达楼彧。”   说完笨拙地合拢双手朝马大人鞠一躬。   “盛大人,你且小心你的伤。”马大人赶忙扶起盛言楚,胖胖的小手虚虚的抬着盛言楚的手臂,谨慎的模样逗得盛言楚嘴角抽了抽。   -   牢狱里,楼彧听了马大人的转述后,抿着薄唇一言不发。   马大人苦口婆心劝了一堆,什么万子珍咎由自取,盛言楚是打定主意要为那些男子伸冤,楼老板你若是还不松口,到时候别说沾一身的腥臊,些许还会丢了盐商的职位。   楼彧迟疑一瞬,珍妹不能死,但盐商一位也不能丢,那是他多年打拼下来的身家性命,丢了不仅救不了珍妹,怕是他这条命也会没了。   想到这,楼彧讳莫如深地笑了笑,到底是民不能与官斗,若他和盛言楚一样商人肩膀上还落有一层官威,此刻放出珍妹绝对是小菜一碟。   不对,就没人敢对珍妹下手!   “走吧,楼老板?”马大人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楼彧的神色,鼓足勇气叹道:“姨妹这事……做得属实丧尽天良了些——”   才这一句,瞬间招来楼彧冰冷的眼刀。   马大人娶了万子珍庶姐为填房,按辈分排,马大人该喊楼彧一声大舅哥,但很可惜,这两人身份不对等,马大人才不愿自降身份和商人门户的楼彧同流合污。   清高归清高,但现实教马大人做人,若要盛言楚看到这一幕,定要暗中骂马大人没骨气。   楼彧再如何也不过是个商人而已,不成想一个眼神就威慑住了马大人。   楼彧自个也瞧不上马大人,理了理鲜血染得脏污的衣裳,楼彧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通判府监牢。   临出大牢门前,楼彧仍不死心地揪住官差逼问万子珍的下落,可惜无果。   -   “楚郎,听说白日楼彧将大牢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万子珍?”   夜里睡觉前,华宓君忍不住问道:“你将万子珍藏哪了啊?”   今夜繁星布满夜空,盛言楚仰着头望着亮瓦投下来的星光,闻言下巴挨着华宓君的脑袋,另一只完好无损的手则流氓的往被子里延伸,顿在华宓君扁平的小腹处。   “说啊。”华宓君红着脸追问。   盛言楚舔了舔下唇咬出的那排深深的齿痕,淡道:“就在万家。”   华宓君怔了下,旋即笑开。   “是了,楼彧这么些年来陵州,从不去万家。”   为何不去,当然有缘由,但这缘由恐怕只有楼彧和万子珍两个当事人知道。   华宓君怀了孩子后,越发的嗜睡,才说了一会话就开始打瞌睡,等华宓君熟睡后,盛言楚蹑手蹑脚的起身进到小公寓。   手臂上的骚痒驱使他忍不住拆了绷带,绷带下的伤口狰狞可怖,但白日缝好的羊肠线早已和新长出来的粉肉融为一体。   “怎么长这么快?”   搁上辈子医疗最迟也要五至七日才能拆线,他手臂拉出那么深一条口子,怎么着也要休养半个月吧,咋现在看着像快好了?   猜不透的事,盛言楚就将其全部归功于小公寓里的白雾 。   伤口渐渐愈合,也就不用再缠着绷带,绷带一拆,手臂上残留的血污十分碍眼,就着温水冲洗干净后,盛言楚赫然发现手臂睡莲印记由一朵延伸出了两朵,只新出的那一朵还是花骨朵。   揉了揉眼,确定手臂上多出了一朵花后,盛言楚拧紧的眉头倏而松弛下来。   伤口好的那么快,难道和这睡莲有关?   十二年前,他发现小公寓这个金手指皆因他不小心划破了手指,现在手臂多出一朵睡莲,也是因为他手臂受了伤。   他猜测窗外显现出的那棵树些许也是因为这颗睡莲的缘故。   若真如此,那他这次算是因祸得福?   想到这,盛言楚遂换了身厚衣裳来到二楼书房处,他得再去看看那棵树。   白炽灯亮堂,窗外结着冰溜子的树在其映射下十分显眼,盛言楚裹紧围巾,深吸一口气后,举手去开窗。   一下,窗把没揪动。   两下,还是没动。   “冻住了?”盛言楚自言自语。   举灯对着窗户,他能清晰的看到一个长发男子映照在玻璃上,他动,玻璃上的人也跟这着动。   盛言楚恍惚之间才反应过来这是他在古代的样子,摸了摸玻璃上的影子,指腹处冰凉一片。   寒雾这么深,看来外边真的冻住了。   脸贴着窗,盛言楚能清晰地看到窗外寒风呼啸,视线所及之地,晶亮的雪花无声地往下坠落。   “不会永远都开不了窗吧?”盛言楚脑海中鬼使神差的来了这么一句。   为了开窗,他将几间屋里的空调都打了开来,室内温度急速攀升,温度一高,他手臂伤口就开始发痒,抓又不能抓,他只好去浴室放冷水止痒。   出浴室不久,小公寓室内的温度热得他连上衣都脱了,抹了把额头沁出的汗,他想这样总能掰开窗户了吧?   一试,还是不行。   空调不能再开了,再开他要热炸。   几个室内的空调一关,余温燥得盛言楚难耐无比,不得已,他便接了一桶冷水进浴桶。   沉入浴桶,身上的热气终于消散了许多。   静下心躺在浴桶小憩片刻,就在这时,盛言楚耳畔隐约传来呼啸的风声。   浴桶抵在门口,这风声不可能来自客厅另一头窗户,那就只剩下门后。   小公寓的门能开吗?   脑中有了这个想法后瞬间一发不可收拾,带着疑惑和好奇,盛言楚从桶里站起来,用力将浴桶移开,湿气重重的手径直伸向十多年没开过的门把。 第163章 【三更合一】 陵州将会……   小公寓的门十几年都没开过, 盛言楚早已习惯了凭空出现在小公寓客厅里,便是盛小黑进进出出,怕是也习惯了从窗户里跳出, 这会子突生打开房门的念头, 说实话,盛言楚有些胆怯。   手肘一转, 锁芯并没有转开, 铆足了劲去扭,手掌心现出青紫后,门轴突然咔嚓一声响,下一秒,能将人骨髓冰冻住的冷风霹雳的往盛言楚脸上砸去。   才从浴桶出来浑身上下还挂着水珠的盛言楚几乎在一瞬间被冻成傻逼, 好在理智尚存, 僵硬的手指啪叽一下将门重重合上。   摸了摸脸颊上的冰渣,盛言楚下意识的去开空调, 手抖着不成样, 好不容易抓到空调按键,拇指愣是使不出劲,努力了三四次后, 他才成功将空调的开关键打开。   小公寓面积小, 空调制热速度极快,不一会儿客厅的温度便快速升高, 盛言楚被冻懵的灵魂似乎这才回归。   四肢活络后,盛言楚赶紧去楼上找棉袄,又翻出他娘做得鹿皮靴,戴好雪帽和手套,裹紧围巾, 只留一双眼睛在外。   做好这一切,他鼓足勇气再次来到门口。   刚才开门的寒气打得他有些措手不及,以至于他没来得及看清外边的情况就合上了房门,若他猜得没错,小公寓应该置身在一处严寒地带。   深吸一口气,盛言楚将手放到门把手处,暗暗喊了一二三后,双手用力转动门把。   门开得那一瞬间,刺骨的寒风猛地往他身上席卷,呼啸而过的风声像一道道凄厉的婴儿啼哭,盛言楚听得胆战心惊。   他没敢往外踏出一步,只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在外张望。   他得确定外边的世界是哪个朝代,是他现在所处的朝代呢,还是其他时空。   眯着眼迎着纷纷扬扬的白雪天地看了一通后,他赶忙缩回了脑袋。   外边和他所在的朝代都处在黑夜,雪光之下的能见度并不高,视线所到之处全部是白雪,除此之外,依稀能瞧见几颗参天大树,小公寓外看不到路,地面全是雪。   他不敢往外走的原因也在这,在摸不清外边情况的时候,他不能冒冒失失的往外走,假使往外踏一脚就是万丈悬崖呢?又或是深不见底的湖海怎么办?   为了探清门外的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盛言楚拆了件毛衣,线头绑紧玻璃片,然后他再继续打开门,将玻璃片抛出去后,盛言楚哈了口白气,赶忙将门掩住,只留一个小缝往外松毛线。   恰如盛言楚所料,小公寓门外雪地几步远外应该就是深谷或是悬崖,毛线上抹了蜂蜡,一时半伙不容易被冻上,但被冻住也是迟早的事,所以他得加快手速探一探下边有多深。   毛线往下放了至少一盏茶的功夫都没见底,估算好蜂蜡毛线被冻住的时间,盛言楚赶紧往上提线,提着提着,突然卡住了。   再次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就在他想要放弃时,另外一头的劲陡然松弛,盛言楚拽着断了一大截的毛线往客厅里趔趄摔倒。   摸摸摔疼的屁股,盛言楚赶紧去查看拎上来的那一段毛线。   好家伙,放出去的蜂蜡毛线周身都卷了厚厚一层冰溜,晶亮的线体看上去像是封存多年的琥珀,盛言楚上手去碰了碰,上边裹紧的冰块坚硬无比,在空调房中暖了半个时辰才化成一滩水。   有了这次试探,盛言楚更加坚定不能轻易出小公寓的念头,外面太冷,真要出去一探究竟,也该做好十足的准备,至少他现在这样不行,就毛线结冰的速度,光穿一件棉袄行不通,他得多备一些衣裳。   就在盛言楚计划着下次和盛小黑一起来一次室外探险时,远在玉山深处高峰雪路上的柳持安手被割破了。   “爷!”   雪地上溅起的刺眼红梅激得丘林逸慌张跑上前,只雪路险阻崎岖,跑过来时十分艰难。   “你手怎么划破了?快快,快止血,待会冻住了可就废掉了!”丘林逸大叫,喘着粗气埋怨,“这荒山野岭的,你没事脱手套干什么!”   柳持安吮吸掉伤口上的血水,边吸边眨眼示意丘林逸往冰雕上方看。   丘林逸骂骂咧咧的帮柳持安绑好伤口:“上边能有个卵子?!这鬼地方连根草都见不到,能有你要的草药?”   “阿逸。”柳持安摘下护口的狐毛裘,伸出另外一只完好的手,厚重的狐毛手套上赫然躺着盛言楚扔下来的玻璃片,上边还沾着几滴已经结成冰珠的血渍。   穿戴着像头笨拙野熊的丘林逸双手拿起玻璃片抬高放到雪光下左瞧右瞧:“这什么玩意?你哪捡得?”   柳持安将围巾往上拉了拉,虽瞧不出神态,但露在外边的一对笑眼无不在彰显柳持安此刻的好心情。   指了指一望无边际的峭崖,柳持安噙着笑容:“我适才看到有东西在动,便拽了下来,戴着手套不方便,就摘了。”   丘林逸撇嘴:“就为了这个伤了手?你脑子被冻坏啦?”   说着就要扔掉。   柳持安眼疾手快接住,宝贝似的踹进兜里,没好气地瞪了一眼丘林逸,柳持安跺跺僵硬的双脚。   “这东西是从上边吊下来的,我抓它的时候,它还跟我掰扯了几下……”   丘林逸搓了搓手,身子往柳持安这边靠,眼睛贼溜溜的往四周看,颤着声音哆嗦:“你可别往下说了,这种寸草不生的地儿能有活人?咱们不会是碰上了野鬼吧?”   说着就要拉柳持安往下走。   “我是不敢再往上爬了,爷,你也甭大着胆子上去。”   拍了拍干瘪的粮袋,丘林逸惶恐不安的嘁了声:“咱们再不下山,就只剩两条路,要么冻死,要么饿死。”   柳持安看了看前边陡峭无边的雪路,再看看粮袋,默然叹了口气。   丘林逸不管三七二十七就拉着柳持安小心翼翼的往下边走,两人相互扶持着,边走边说话壮胆。   “玉山顶峰连咱们祖宗都没爬上去过,咱们两个小喽喽怎么上得去?”   两人已经出来五日了,一路过来,没被凶狠的雪狼缠上是幸事,只这抬头不见太阳的苦闷行程太遭罪了,生个火比在大马路捡金子还难,这五天,他们愣是一口热饭都没吃着,也就他们两个常年生长在玉山下的人敢爬,换做别人,早在头一天就死了。   摸了摸腰袋里的玻璃,柳持安回眸望了一眼朔风凛冽的玉山主峰,还没开口说就被丘林逸截走了话茬。   “我的好爷,您就甭再想着去那边采药了,长老们不是都说了吗,几百年来压根就没勇士爬上去过!”   柳持安摩挲着腰袋,丘林逸见柳持安仍不死心,气得心脏疼,脚下的雪路被其跺得稀烂。   “骫骳峰闹鬼呢!”丘林逸后怕道,“每年玉山雪崩,唯独骫骳峰相安无事,咱们来时也看到了,脚底、头顶,到底都冻着死人骨头,他们都是像你一样对骫骳峰好奇的人,瞧瞧,一个个死得惨烈,难道你也想跟他们一样被冰封在雪块之中?”   柳持安摇头,依旧没说话,只抓着丘林逸手下的力度重了几分。   丘林逸大喜,自认为劝说住了柳持安。   上来五日,下山却用了七日,焦急等在玉山脚的西北族人接应到两人时,两人皆在发高烧。   醒来的柳持安庆幸自己没有执着的继续往骫骳封上走,不然他和好兄弟丘林逸怕是也要成为雪路行径中的两块无人认领的冰骨琥珀。   -   这边,盛言楚尚且不知道自己落在崖下的玻璃片到了柳持安手中,小公寓没有自净功能,出去之前他得将毛线化出的冰水铲除掉。   角落还有他打碎的玻璃渣,打扫完毕后整出了一大袋垃圾。   直接扔出门外,盛言楚总觉得不道德,想了想,还是决定拿到通判府外边找个隐蔽的地方埋起来最好。   出小公寓时,华宓君没醒,盛言楚蹑手蹑脚的爬上床,才上床躺好,华宓君突然翻了个边将盛言楚的腰抱住,嘴里轻喃着什么‘好冷,好冰’的字眼。   黑暗中,盛言楚眼神闪闪躲躲,还好华宓君没醒,不然就他身上的寒气很难解释的通。   他有想过和华宓君坦白身上的秘密,毕竟夫妻一体,华宓君作为他的妻子,和他形影不离迟早会发觉不对劲。   但他也有其他顾虑,他担心华宓君会怕他。   在他娘面前,他瞒住了他穿越的事情,但对于妻子华宓君,他若想吐露小公寓秘密,以他对夫妻这个词的定义,他一定会将穿越的事一并告知。   夫妻之间有秘密要么守口如瓶一辈子,要么就彻彻底底的将秘密摊开,而不是说一半留一半,这剩下的一半这会子不说也许没事,经过时间的发酵,迟早有一天会在夫妻二人相处时露出马尾,届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就为成为两人感情危机的□□。   华宓君身上很暖,抱了一会,盛言楚从小公寓门外带出来的寒气很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瞥了眼睡至轻酣的妻子,盛言楚叹了声,他的秘密不急,等时机成熟了再说也行,若华宓君介意穿越重生等鬼神之论,那他会选择一辈子守着小公寓这个秘密。   华宓君是这里的土著姑娘,惧怕鬼魂之说情有可原。   总之他不强求华宓君一定要全身心的去接受他这个新时代的人,华宓君不喜,那他就裹紧这个马甲一辈子不说。   只这样一来,日后他从小公寓拿东西出来使时就得厚着脸皮找各种借口糊弄华宓君了,就目前看来,华宓君似乎也瞧出了他那水里的蹊。   但还是那句话,秘密不着急说,能瞒多久是多久。   思绪飘飞,想着想着盛言楚竟就这么睡了过去,醒来时天方大亮。   -   楼彧出了通判牢狱后,一整夜都徘徊在通判府门外,半夜甚至还摸进了通判府,可惜依然没能找到万子珍的下落。   东方鱼肚皮露出来时,楼彧便带着人在盛言楚住得通判府门口示威,吆喝盛言楚今日必须将万子珍放出来,否则……   “否则怎样?”盛言楚问。   坐在对面的马大人身子打起哆嗦,颤抖着嗓子道:“否则——”   哎呦,这让他怎么说得出口,楼彧就是痞商,也没读过书,这样的人嘴里能有什么好词。   盛言楚能不清楚吗,他就是想拉马大人下水,楼彧那些恶心的话怎么能就他一个人听呢。   晃了晃茶盏,盛言楚浅啄了一口,马大人绿豆大的眼珠子滋溜在盛言楚身上打转。   摸了摸小胡子,马大人暗想盛言楚没表示是不是就意味着不生气?   “马大人。”盛言楚静了半晌,突然喊。   马大人赶忙放下准备解渴的茶水,盛言楚缓缓抬起头来,不带一丝感情道:“昨儿放楼彧时,您可还记得下官说了什么?”   马大人一激灵,回过神后羞惭的讪讪而笑。   他这个知州府大人做得委实窝囊,竟连一个小小的盐商都管不住。   盛言楚失笑:“楼彧在通判府门口挑衅下官,下官不去迎战岂不丢脸?”   见盛言楚来了劲,马大人惊愕地站起身,好言劝阻:“盛大人,您何必跟楼彧那等人计较,就当听狗吠了几声——”   话还没说完,趴在盛言楚脚边睡觉的盛小黑扬起头冲马大人狂叫起来。   马大人被这陡然的狗叫声吓得往后连连倒退,脚尖磕到桌子角上,马大人疼得龇牙咧嘴。   盛言楚虎着脸训斥盛小黑,又问马大人伤势如何。   “不碍事。”马大人粗粗的眉头皱在一块,嘶了一口凉气,摆手道:“本官伤了不碍事,最重要是盛大人您别跟楼彧——”   不等马大人一腔肺腑话语吐露出来,盛言楚拍拍盛小黑的脑袋。   “小黑,还记得那个密室吗?去将里头犯人的手指咬一根叼给外边学你叫的人。”   盛小黑不能变幻成人可惜了,在马大人张大嘴不敢置信之下,盛小黑摇着尾巴出了屋子。   “这…”马大人舌头有些捋不直,“它、它要叼谁的手指?”   盛言楚冷笑:“自然是万子珍。”   马大人腿顿时往地上一瘫,四肢并用爬到屋门口,希冀能唤回盛小黑,可惜,盛小黑早已走得无踪影。   “盛大人呐!”   马大人快哭了,后背往门框上重重一靠,两只手像才上岸的海豚一样来回在肚皮上拍打。   泫然欲泣道:“您这是抽什么风?你将那万子珍的手、手指叼给楼彧,这跟要了楼彧的命有什么区别哟?!”   盛言楚无声而笑,上前扶起这位喜欢唱戏的马大人,拍了拍马大人衣裳沾到的灰,盛言楚轻飘飘道:“放楼彧出来时,下官就已经警告过他,他数次藐视朝廷命官,下官若不给他点颜色看看,难道也要像马大人您……”   像您这样被一个盐商压得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盛言楚佯装失言,自顾自地给了自己一巴掌,马大人瞧了瞧盛言楚,嘴唇嚅动了几下,终是叹了口气。   “本官知盛大人你年轻气盛,楼彧对你不敬三分,你只怕要还他十成!但,这很容易出事哇。”   马大人觉得学他做个左右逢源的缩头小乌龟正正好,他就是成功的例子,从小小渔村里走出来,还未满五十岁就当上了一城知州。   在外虽说要卑躬屈膝一些,但关起门来,他马大鱼该吃吃该喝喝,便是宫里官家吃的御膳他都悄咪咪的让人做着吃过。   又看了一眼盛言楚,马大人再次悠悠然地叹了口气,这位从京城来的少年呐,还是胆粗气壮了些,楼彧虽不是官场上的人,但盘踞在陵州城数十年,这样的地头蛇哪那么好对付。   盛言楚将马大人扶着坐好,故意忽略欲言又止的马大人,起身行至一侧的书桌开始办公。   马大人见盛言楚不听他的老人言,索性闭上嘴不再劝,本想挥袖打道回府吃香的喝辣的,可一想到通判府门外有楼彧在,马大人当即刹住出去的脚步,乖乖的坐在那翘首等待盛言楚将楼彧赶走。   -   院中日晷针一帧一帧地动,就在马大人摸着腹胀的小肚子准备喝第三杯大麦茶时,通判府大门忽传出一声咆哮的悲鸣。   “——盛言楚!”   是楼彧。   马大人啪叽一下摔碎盛言楚七文钱买来的杯盏,扭着僵硬的脖子,马大人望向一旁气定神闲的盛言楚。   “盛大人?”马大人弱弱咬唇提醒,“楼彧喊您呢!”   盛言楚终于写好东西,闻言放下笔,嘴角上翘:“您要不要先避一避,待会楼彧可是要冲进来——”   话音还未落,马大人也没来得急躲进内间,只见楼彧抄起粗长的鱼刀横冲直撞了进来,院中下人尖叫四窜,见到楼彧身后那一堆堆凶神恶煞的歹人,通判府一时间闹成一团。   华宓君赶紧将程春娘拉进屋,两人并几个丫鬟锁好屋门忐忑的躲在门后听外边的动静。   “盛言楚!”   这三个字,楼彧咬得十分用力,啐满了怨恨。   楼彧如狼似虎地冲进来,马大人见避无可避,只好大着胆子上前拉扯:“楼老板,你这是干什么?盛大人乃朝廷大臣,名讳岂是你能喊的?”   “滚一边去!”楼彧反手就是一个巴掌,打得马大人眼冒金花。   马大人委屈的捂着脸,盛言楚此刻没功夫顾及马大人,对着楼彧微笑:“楼老板别来无恙。”   楼彧紧握拳头,撑着战栗的身子望向盛言楚,目露恨意,一字一句道:“你到底要怎样!珍妹害得那些男人我来赔偿就是,一个千两,还是万两?你将话放出去,那些人家定会同意!又或是让我养活那些人的一家老小我都允了,你为什么还不放过珍妹?她年幼无知,只不过骄纵了些,你一个大男人怎能如此肚量?竟要这般折磨她?!”   盛言楚听了这段话竟觉得搞笑,想笑便笑了。   “你笑什么!”楼彧重重挥起鱼刀,咔嚓一声响,地板裂出了缝隙。   马大人脸上的肥肉随着亮铮铮的鱼刀抖了抖,斜了一眼盛言楚,盛言楚脸上的笑容早已不见踪影。   “怕了吧?”马大人身子往桌底塞了塞,小声道:“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咯。”   盛言楚何曾后悔?   使了眼色给门口的阿虎,阿虎手一挥,直接将门从外边锁了起来,站在院中的楼家小厮见状想冲过来,那帮通判兵岂是吃素的?   他们不敢得罪楼彧是事实,但眼前这些小喽喽算个屁。   门一关,听到院中激战的声音,楼彧顿时意识要自己主动入了瓮。   楼彧和盛言楚一样,手中都没几招会傍身的武功,门锁上后,屋内的盛言楚有阿虎和盛小黑两个帮手,抓着鱼刀的楼彧一下成了瓮中鳖。   还没和阿虎交手几下,楼彧便像上次一样嘴里被塞了阿虎的臭袜子。   盛言楚走近几步,将马大人从桌底拽了出来,指着怒瞪双目支吾出不了声的楼彧。   “马大人,这回您可是人证,若楼老板上头的人还想保他,您可得替下官作证,是他楼彧先对本官下得手。”   马大人:“……”   我现在说自己是瞎子还来得及吗?   盛言楚才不给马大人迟疑的机会,拉着马大人的手往旁边一张纸上印下红印。   手印一落,马大人这才看清纸上的字迹,篇幅不长,上边写得正是楼彧带人私闯通判府的经过,就连楼彧进到屋里说得那一番话都和纸上的内容相差无几。   马大人整个人都呆住了,惊瞠着盛言楚,换一句话说,盛言楚早就料到楼彧会有这一番作为?   “这信要、要寄给谁?”   马大人肥肥的手想去扒拉信纸,盛言楚闲闲的折好纸收进怀里,笑得耐人寻味:“还能送给谁,难道只准楼彧有人保么?”   马大人一怔,冷汗浸透了衣襟,望向楼彧被绑的角落时不禁小幅度的摇了摇头。   谁叫你作!活该!   -   马大人胆小谨微过了头,盛言楚写得一张日记愣是将马大人唬得不行,回到知州府不久,楼彧的人便找上来让马大人去盛言楚那将楼彧捞出来。   马大人这次出息了,扬言说他无能为力,楼家小厮搬出庇护伞,马大人心神晃了晃,最终迫于压力将盛言楚写信给宝乾帝的事交代了出来。   楼家小厮讶然,遂找来江湖中人去通判府救楼彧,而此时的楼彧早已被盛言楚挪出了通判府。   “这就是你口中的千两、万两赔偿的无辜百姓。”   万家密室里,盛言楚将被万子珍残害的二十多名男子的信息一一命人拿给四肢捆成粽子的楼彧看。   楼彧起初不屑看,可待他看到一连好几张户籍上的男人名字都姓薛后,楼彧双目瞪大,塞着绸布的嘴支吾不断,一番挣扎后,楼彧费力地吐掉嘴里的布,心头邪火乱蹿。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盛言楚翻了翻户籍:“你问哪个?”   “薛家!”楼彧急地嚷叫:“薛魏、薛陶,还有薛姜!”   盛言楚从中精准地抽出三张,掸了掸,淡淡道:“你说这三人?”   “对。”一贯目中无人的楼彧狐狸眼猩红一片,细看还泛着凌凌水光,“他们哪一年死的!”   “十年前左右吧。”盛言楚轻描淡写道:“谁又清楚呢,本官挖出来时,若非他们三人身上腐烂的衣物上有薛家物件,本官未必知道他们是薛家子。”   楼彧自我安慰,嘴角挂上讽刺的笑容:“凭衣物就很认定他们是薛家子?呸,盛大人用不着诓我!”   “诓你?”盛言楚眨眨眼,“本官给楼老板看了二十来张户籍,是楼老板自个偏要过问这三个姓薛的,这难道也是本官提前预备好的?”   楼彧一噎。   盛言楚复道:“本官想让楼老板看的,楼老板不看……”   “你让我看什么?”楼彧冷笑。   见楼彧依旧是这种没良心的态度,盛言楚站定身子,冷漠的俯视着楼彧。   二十来张的户籍很轻,但每一张都承载着一个男人的生命。   “这张。”   盛言楚高举着,哑着嗓子道:“此子是万子珍戕害的第一个人,名为高容璋,为嘉和帝永宁年间陵州城乡试解元,家中有二子…本该开开心心的回家和妻儿庆贺高中,谁料入了万子珍魔掌。”   盛言楚目光愤愤不平,拿着纸拍打楼彧的脸:“万子珍当年才多大!不足十岁的孩子,她竟也敢掳人?高容璋是解元,这么大一个活人消失了,衙门没找上门?”   楼彧大惊。   高容璋他认得,珍妹和他说,此人对她心怀鬼胎,她为了护住自己不被欺侮,便失手将高容璋捂死了,就像盛言楚所说的,高容璋身上有功名,陡然间死了得给衙门一个交代,为了珍妹,他豁出去和那位做了交易,这才将此事瞒了下来。   盛言楚翻过衙门的旧案,当然知道高容璋对外的死因,高容璋当年有没有对万子珍有歹心他不清楚,但万子珍杀害高容璋是事实。   “这张。”   盛言楚继续给楼彧展示万子珍犯下的罪孽,“这人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卖货郎罢了,容貌并不出色,万子珍将这人逮来后用小锯子生生磨掉了此人的十指。”   “这张。”盛言楚冷笑连连,“此子生得俊俏,在他被万子珍折磨的当天就是他的新婚吉日,他在密室中苦苦煎熬,外头的新娘迟迟没人上门迎娶而遭人耻笑…”   “还有这张…”   “这张…”   “够了!”   楼彧想扑过来夺盛言楚手中的户籍,却因双腿被绑而栽了个狗啃泥,只听楼彧阴森森地道:“这些不过是你胡编乱造的罢了,珍妹失手杀了高容璋不假,但后面的你甭想将脏水往她头上泼!”   “脏水?”盛言楚喃了声,扭头摁开密室中的暗阁,从里边搬出一摞书稿重重的往楼彧身上砸去。   “楼老板且睁大眼好好看看!”盛言楚气得亲手将楼彧的脑袋往书稿上摁,“这些都是万子珍的手札,你不信本官的话,那你的珍妹呢?”   楼彧被盛言楚逼着去正视散落一地的手稿,越往下看楼彧面色就越白一分,高大的身子跪在那宛若囚徒。   盛言楚俯身找出一张,上边的字迹稚嫩,泛黄,盛言楚将这张放到楼彧跟前,楼彧心跳剧烈,好看的狐狸眼淡了光芒,木木地睁着。   “…高容璋眼睛和彧哥哥好像哇,可为什么高容璋总是不看我呢?不好,他必须看我,不看我我就戳瞎他的眼睛!”   看到这,楼彧‘啊’的一声惊恐尖叫,想要往后退,却发现身后就是砖墙,一抬头,昏黄的烛火将墙壁打得幽幽暗暗,上边斑驳的血迹无不在告诉楼彧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还要看吗?”盛言楚面无表情地问。   楼彧身子抖如糠筛,忽而悲从中来,三十好几的男人了,竟哇哇大哭。   嘴里重复泣诉着诸如‘怎么会这样’的迷糊话。   盛言楚半点不为所动,对楼彧道:“我家娘子说你二十岁左右时曾要娶妻?”   “妙娘?”楼彧脱口而出,满面痛楚。   盛言楚低眉在户籍册中挑出三张,正是之前让楼彧激动的那三个姓薛的。   “这三人是妙娘继母的弟弟。”   其实都不用盛言楚多说,楼彧对这三人记忆深刻的很。   “楼老板。”盛言楚喊了一声楼彧,啧啧叹道:“万子珍可不值得你为她鞍前马后十余载,等你回了楼家,好生翻翻万子珍的手稿。”   多余的话盛言楚懒得说,交代阿虎给楼彧解绑后,盛言楚便趁着夜色回了通判府。   -   傍晚时分通判府来了人,是封定海一家三口,他们得了六名御医的信,特意来此给小长生喂毒水的解药。   小长生身子骨太弱,几位太医和盛言楚商量一番后,决定将药丸切成多块,分批次吃。   解药里掺杂了很多烈性的药材,吃多了容易发烧,严重些,脑子会烧坏。   这也是为什么柳持安所在的西北各部近些年要在玉山上大肆搜罗寒性的药材,全是用来压制解药中的火毒的。   南域水多,能稀释解药中的热毒,倒不用像西北各部那样麻烦,只小长生要生吞解药,风险肯定和西北各部差不多。   盛言楚不想再看到小长生遭罪,夜里偷偷将小长生抱进了小公寓,虽不清楚白雾的成分,但这玩意嗅多了对人体总之是好处大于坏处。   接下来服用解药的几天,盛言楚都会抱着小长生去小公寓待一会,期间小长生发了一次烧,不过后面几晚病情稳定了很多。   御医对此惊讶不已,至于惊讶什么,无非是当年西北各部的人吃下解药后,有好些人发烧至癫魔。   服下解药后,封定海立马带着小长生转到江南府,他们得赶在季大人回京前将儿子额头上的鳞片拔掉。   送走封定海一家,盛言楚带着六名御医继续投身于毒水研究中。   南域各大岛屿早已秘密投放了足量的解药,但这远远不够,朝中有人向宝乾帝提议往海里加倍投放解药,只这样一来,很容易走西北各部的老路,渔民嗜鱼,到那时中火毒的人会越来越多。   每片海域的毒深浅都不同,盛言楚等人得想办法找出毒素较多的海域。   御医负责配制解药,盛言楚和通判府的官差则跟着附近的打渔好手去抓海底的鱼回来解剖对比毒素的强弱。   几天起早贪黑下来,御医给出的答案令盛言楚瞠目不已。   南域各大岛,竟是围绕陵州城的几片岛屿毒素最厉害。   饭桌上听到这个消息,华宓君再也忍不住了,哗啦吐了起来。   -   夜里,来到陵州城数日的程春娘首次敲开了夫妻两人的房门,来商量的话题和盛言楚想得一致。   ——转移华宓君。   要和盛言楚分居两地,华宓君内心自是不想的,但为了肚里的孩子,华宓君必须做出取舍。   “我回宋城陪老祖宗。”华宓君没闹,抚着肚子微笑,“有小家伙和老祖宗陪着,想来我不会孤单,只娘和楚郎要辛苦些了,陵州的毒……”   程春娘笑说她会小心,又嘱咐华宓君去了宋城后,务必少吃宋城的海鱼。   程春娘走后,盛言楚坐下来仔细交代华宓君去了宋城后的注意事项。   “宋城情况比陵州要好很多,但鱼还是别吃了。”   华宓君认真点头,盛言楚往包袱里塞了四五个玻璃瓶,华夫君觉得新奇,拿出来观摩了一番。   “这是?”   盛言楚静静地教华宓君拔瓶盖,打开后瓶口对着华宓君,闻到熟悉的白雾气味,华宓君眼睛一亮,旋即将包袱里的玻璃瓶往外拿。   “宓儿——”   华宓君开启孕后碎碎念:“这东西定珍稀的很,给了我,那你怎么办?左右宋城不碍事,我便用不上这东西,倒是楚郎你,陵州城的淡水价钱快和肉价持平,你每日又要在海边行走,更得带着这水…”   盛言楚心中感动不已,从背后抱住华宓君,亲昵的低笑。   华宓君脖子发痒,转过身问盛言楚笑什么。   盛言楚没解释,而是另开他口:“每隔三日,我就让阿虎过去看你和老祖宗一趟,最迟半个月,我也会抽空带着娘回宋城照看你和孩子。”   程春娘也是有儿子的人,陵州这么乱,程春娘自是要先紧着盛言楚这边。   半个月算两轮休沐,到时候他可以攒攒假期去宋城跑个来回,顺便在宋城放一些白雾水给华宓君饮用。   一听盛言楚坚持要将白雾水让她带着,华宓君不由耍起小脾气,躺进被窝不理人。   盛言楚失笑,对着华宓君好说歹说才哄好。   “都给了我,那你怎么办?”   “还有很多。”   “很多?哪里来的?”华宓君声线陡然拔高,意识到这是秘密,华宓君吐吐舌头脑袋往被窝里钻。   盛言楚将憋气的小姑娘拉出来,亲了亲华宓君的额头,平心静气道:“等我将陵州的事安置好,你想问什么,我知无不言。”   华宓君楞了下,藏在被窝里的手将盛言楚抱得更紧了。   -   送走华宓君后,盛言楚彻底忙了起来,可不论他往陵州附近的水里投多少解药都不管用,盛言楚不由烦躁起来。   “盛大人,老朽瞧着这事态不对劲啊——”   熬了两个通宵的盛言楚才趴在书桌上睡了会,耳边就传来几个御医急迫的说话声。   “咱们一车一车的往各岛水源处放药都淡化不了毒素,这说明什么?”   “说明有人故意投毒。”盛言楚打了个哈欠,掀开眼皮,啧道:“徐医官,有人要整咱们。”   准备来说,应该是冲着他来的。   他一调查南域的毒水,那人就将他的视线桎梏在陵州城,他现在身兼陵州城的通判官,陵州出了幺蛾子,他的精力自然而然要落在陵州这边。   只这背后之人这样做到底是为什么,单单冲他来的么?若是这个,大可直接将毒下在通判府,这样他死得不更快吗?   徐医官在宫里见惯了尔虞我诈,闻言深深叹了口气。   “若有什么深仇大怨,摆上台面上说不成吗?这样糟蹋咱们的心血,咱们几个苦一点都没事,只这样一来,陵州城百姓跟着遭殃。”   “百姓?”一行中年岁最大的周医官气得捶桌,花白胡子往前一翘:“放眼望望,如今城中还有多少百姓?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依老朽看呐,再过几个月,陵州城就实打实成了一座空城。”   说着,周医官扭头看向座上的盛言楚。   “盛大人,不是老朽说话难听,陵州城日后若落得一个空城的名号,您不好跟官家交代吧?”   盛言楚拧了拧眉头,周医官说得对,陵州城的人若跑光了,他这个新上任的通判官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可脚长在老百姓身上,他们要走,难道他还能砍断老百姓的脚不成?   御医们各说纷纭,最终汇成一句话:“盛大人,您得想个法子啊,咱们可不能再继续投解药了,物极必反,海水淡化不了解药,到时候火毒涌上来,陵州城就将会是下一个西北!”   盛言楚头疼的厉害,马大鱼那个知州他是靠不上,他只能自己想办法。   就在这时,阿虎敲了敲门。   “爷,有人点名要见您。”   盛言楚:“谁?” 第164章 【二更合一】 追着盛小……   上门的是楼彧。   小半月不见, 楼彧早已不复之前高高在上的姿态,下巴蓄着薄薄一层青色胡渣,一对好看的狐狸眼泛着血丝, 面色惨白, 狼狈极了。   一见到盛言楚,楼彧开口的话语里略带了点哀求。   “让我去见她。”   她是谁不言而喻。   有关万子珍的判决盛言楚已经拿到手, 宝乾帝登基后, 曾大赦天下,加之老皇帝死了还没半年,各地拿不定主意而递送京城的折子,宝乾帝都会酌情减刑。   在这种宽宏的政策下,万子珍却成了宝乾帝上位后下令绞杀的头一个人, 此诏令一下发, 盛言楚便一直等着楼彧上门。   楼彧手中的盐务涉及面广,手中的银钱也多, 万子珍死不足惜, 但盛言楚得在处死万子珍之前,从楼彧手中坑出一笔钱抚恤那些被万子珍残害的家庭。   这笔钱,应该由楼彧正正经经的赔给受害者, 而不是像楼彧之前说得, 一个死人换算成千两或是万两,陪了银子后他还得放了万子珍, 总之这笔买卖他做不起来。   “带他去。”盛言楚心中一动,续道:“楼老板可看完了万子珍的手稿?”   折身跟着阿虎往外走的楼彧身形晃了晃,冷不丁被盛言楚戳中心事,楼彧一脸悲痛的侧过身子。   “盛大人何须在这时候往楼某伤口上撒盐?你开口要多少,说就是, 楼某三日之内必当奉上。”   有钱了不起啊,盛言楚心中鄙夷,面上却带着笑:“楼老板真敞亮。”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本官倒是不知万子珍当年是怎么救了楼老板,楼老板和万子珍年岁上相差了得有十来岁吧,当年楼老板流落到陵州时,万子珍才几岁?”   他说这些话,自是有根据。   楼彧看了万子珍的手稿,想来已经知道当年妙娘一事是万子珍在其中动了手脚。   妙娘的死和华宓君听到的传闻大有出入,妙娘并非因和家中小厮偷情被发现,受不住嘲讽才上吊自尽,而是被继母家中三个弟弟骗去小巷糟蹋了。   这三个男人正是薛家三子,真正指使三人祸害妙娘的则是万子珍,万子珍知道楼彧会细查,故而在妙娘死后的第一时间将薛家三子藏匿在万家密室。   华宓君说楼彧当年没有找和妙娘私奔的小厮对证,这传闻半真半假,楼彧找了,但等楼彧找到那小厮时,小厮已经投河,加之万子珍添油加醋的说妙娘在家中闹着要上吊殉情,楼彧当即心死,一气之下退了这门亲。   没过多久,一些小道消息陆续往楼彧耳朵里传,有人说和妙娘有私情的并非小厮,而是薛家子,楼彧不甘心自己被蒙在鼓里,便去和薛家子对峙,谁知薛家三子已经失踪多日。   楼彧找了薛家三子多年,苦于无果,渐渐的,楼彧也信了坊间传闻——妙娘从未和旁人有染,而是遭薛家三子下了毒手,又因未婚夫退婚,几重打击下才选择了轻生。   斯人已逝,楼彧懊恼不已,以至于三十好几都没成亲。   盛言楚这时候将楼彧和万子珍两人想差的年岁提出来,实则是因为他心中有解不开的疑惑。   那就是为什么楼彧这么些年来陵州城从不回万家,万子珍既然是楼彧的救命恩人,楼彧不应该时常去万家探望吗?再有,万家爹娘去了哪?   见楼彧转过身有话要说,盛言楚喊阿虎将几位御医请到偏厅。   屋里的闲杂人等清空后,盛言楚挑眉:“说吧。”   他最爱看戏了。   楼彧显然不是个好的说书人,压根就不制造悬念,毫不犹豫道:“盛大人无非是怀疑众人口中的救命之恩有假…”   说到这,楼彧轻缓的声音里透出一抹狠厉:“盛大人所疑是真,这劳什子恩情的确子虚乌有,万子珍初次见我时,尚且不知事,我哄骗她,让她带我去见了万家二老…”   屋内静若落针可闻,盛言楚笑容一僵:“是你杀了万子珍爹娘?”   “不不不。”   楼彧不慌不忙地笑语,似乎在说一件很轻松的往事:“万家二老年轻时和我爹娘同在邺城经商,他二人为了坐上盐商之位,不惜下套让我爹娘命赴黄泉。”   盛言楚心头一震。   楼彧笑容加深:“要怪就怪他们二人作孽多端,不然这些罪过怎么会落到下一辈头上?万子珍原有个亲哥哥……因救我而死,那姓万的两人还没等我下手呢,熬不过白发人送黑发人双双离世,可笑至极。”   哈哈大笑了两声,楼彧笑出了泪,不知是喜还是悲。   “直到临终前那二人都没认出我是谁,还将万子珍托给我…呵。”   盛言楚暗吸一口气,他就说嘛,这两人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救命恩情,楼彧护着万子珍多年,应该是出于对万子珍亲哥哥的愧疚。   -   阿虎一路跟着楼彧进了万家,出来时,楼彧白皙的脸颊上染了几滴血渍。   听完阿虎对万家密室里的情形转述,盛言楚沉默片刻,缓缓吐出‘挺好’二字。   楼彧没有杀万子珍替妙娘报仇,倒是万子珍得知楼彧知晓了她的秘密后发狂到极致,楼彧脸上的伤正是万子珍抓得。   万子珍害了无数人,自有朝廷律法惩治她,楼彧若滥用私刑加害,怕是也脱不开身。   万子珍的绞刑架设在仲秋节前一天,盛言楚将宝乾帝对其的判决公开后,那些受害家族的百姓纷纷提刀冲到了刑场,现场秩序纷杂,盛言楚派了百名官兵都拦不住,还没等万子珍被抬上绞刑台,就已经被那些寻仇的人家砍得伤痕累累。   傍晚时分,一直没现身的楼彧守约的往通判府送了一箱又一箱白银,清点完毕,盛言楚大手一挥,决定在仲秋节当天大开衙门发银钱。   消息一放出去,天还没亮,通判府门口就挤满了欲上门领钱的百姓,其中大部分都是厚着脸皮凑数的,盛言楚将受害人的户籍一摊开,人堆里一些人立马羞红了脸。   分发完银子,盛言楚还没来得及吃口热粥,便被六名御医簇拥着出了城门。   几人坐着小船去了附近一座小岛,此岛名为鸡鸣岛,第一例畸形孩子就出现在这片岛屿。   朝廷投放解药时,首要投放的就是鸡鸣岛,然奇了怪了,经他们一行人反反复复的推敲后,毒素残留最厉害的居然是鸡鸣岛。   上了岸,盛言楚举目四望,视线所到之处他几乎看不到人的身影,沙滩烫脚,几人晒得难受,赶忙往附近丛林中躲一躲。   除了盛言楚,跟随的御医都是北方人,这些人不经晒,晒久了皮肤就会起红疹,所以每到一处岛屿,他们都会先进密林采摘防晒的草药。   进到密林,盛言楚恍若看到了纪录片中原始森林的模样,遍地的树木皆是葱郁的绿色,越往里走,树干就越粗,这些树很高,直直的伫立在鸡鸣岛上,仰头望去,底端有三到五米都不长任何树叶,再往上,能看到一簇簇伞状的绿叶,这些绿叶正是御医们口中防晒的良药。   此树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名为凤血树,绿叶捏碎搓成渣渣后涂抹在身上能有效的防晒,除此之外,还能防深林中的蚊虫蛇蚁。   凤血树最珍贵的地方其实不是树梢的叶子,而是它那几人都环抱不住的树冠,进到密林渴了,可以拿小刀在上边划一条小口,不一会树木上就会渗出涓涓甜甜的汁水,因汁水呈深红色,此树便有了一个‘血树’的名字。   至于为何要在前边冠上‘凤’字,也有缘故。   鸡鸣岛是座隐蔽的小岛,岛中女多男少,是罕见的女子当家的地方,据史书记载,鸡鸣岛的男人和内陆女人的性质差不多,相妻教子,浣洗做饭…   在南域战事没来之前,鸡鸣岛上的人大约有一两千人,毒水将这片海污染后,岛上的居民纷纷拖家带口往主城陵州避难。   陵州出了事后,他们再次背起包袱往内陆港口迁徙,因她们夫妻相处的风俗和内陆很多府城人家都大相径庭,这些人为了避开世俗眼光,便没有随大流去江南府等水乡之城,而是去了拼荆山和斩棘湾这类高山密林等封闭地带。   各家各户走后,鸡鸣岛就真成了一座空岛。   盛言楚一行人携手往里走,除了他们几人脚踩在树叶上的咯吱声,就只剩下鸟雀的叫声。   停在一颗粗壮的凤血树前,徐医官双手扶住凤血树顶端放下来的绳梯,确定绳梯没有腐烂,徐医官这才蹬上去往高树上爬。   鸡鸣岛毒蛇和虫蚁多,且因邻海,为了避免潮起或海啸淹掉家园,老百姓们便想出奇招将宅子建在树上。   说是宅子,其实就是草屋,深林中的大树上都有草屋,有大有小,凤血树枝干强壮,是鸡鸣岛百姓建造草屋的绝佳选择,但并不是人人都能在凤血树上建房的,得有地位和银钱才可。   所以谁家女人手中有一二间凤血树草屋,那绝对是大户人家,岛上男儿都挣着抢着要嫁的。   徐医官选得这颗凤血树上就有两间草屋,一路走来,他们发现的草屋里都无人居住,所以他们想当然的以为这颗凤血草屋也没人。   “你是谁!”   快爬上顶端的徐医官被一声稚嫩的爆呵惊得险些从高空中摔落。   底下的盛言楚也吓了一跳。   “徐医官,您没事吧?”盛言楚仰头高喊。   踩着绳梯的徐医官抹了把冷汗,瞥了眼草屋里的小孩,赔罪笑了笑,又对盛言楚喊:“没事盛大人,这里有人。”   “得罪得罪。”有主的凤血树采摘不得,徐医官道歉后,立马往下边爬。   屋内小孩听到熟悉的声音,突然打开草门往下看,待看到眯着眼忍着烈日的盛言楚,小孩咯咯笑。   “恩公——”   “恩公?”往下退爬的徐医官顿了顿,以为小孩在喊他。   小孩瘦得像毛猴,光脚踩着徐医官的肩膀呲溜往树底下一滑,可怜徐医官成了另外一只猴子,被小孩脚下蹬起的力带着往前一甩,好在徐医官抓紧了绳梯,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底下的盛言楚看得心惊胆跳,见到小男孩后,盛言楚没露出重逢的欢喜,而是板着脸给了小男孩一个板栗子。   “徐医官人在上头,你还做那么危险的动作,别说你从上边摔下来活不成,徐医官呢,徐医官险些被人踹飞了!还不快给徐医官赔礼道歉!”   小男孩嗷呜捂住鸡窝一样的脑袋,半睁着眼歪着头看盛言楚,见盛言楚真的生气了,小男孩撅着嘴不情不愿的往徐医官跟前走。   徐医官下来后两股战战,若非周医官等人急忙跑过去搀扶着,徐医官怕是要踉跄跪倒在地。   “对不住。”小男孩随口喊了一声,旋即就往盛言楚身边跑。   盛言楚才压下去的火气瞬间又上来了,二话不说将靠在他腿边的小男孩拉到徐医官面前,摁着小男孩的脑袋冲徐医官鞠躬。   小男孩犟的很,僵着小身板死活不鞠。   盛言楚头顶罩着黑云,肃容一字一句训道:“徐医官医术了得,此番不顾安危来陵州,奉得是官家的旨意,你适才那一脚要是跺飞了徐医官,搁京城,管你是孩子还是大人,都是掉脑袋的大罪!还不快道歉!”   这孩子太野了,从他做错了事还毫不知悔改的神色中就能看出来,这孩子远不是他初来陵州时看到的那么可怜乖巧。   “我…”   小孩‘不’字还没说出口,盛言楚大手便覆在小孩脑后摁了下去。   徐医官缓过气后好脾气的摆手笑笑:“盛大人,你莫怪这孩子,说到底是老朽我误闯了他家,要说赔罪,该是老朽才对。”   说着便要起身。   盛言楚偏头看向小男孩:“这是你家?”   小男孩闻言下意识要点头,昂首看到盛言楚面上无笑,小男孩瑟缩了下脖子轻轻摇头。   老腰弯到一半的徐医官:“……”   好嘛,都是‘贼’。   既是无主的凤血树,一行人便不再顾及其他,纷纷上树采摘树叶。   “恩公,给。”小男孩忽从身后拿出一串红色的果子,龇着漏风的牙献宝似的拿给盛言楚。   盛言楚将摘来的凤血树叶放到青苔石上,顺手接过小男孩递过来的果子。   都说野外颜色越正的蛇最毒,果子亦是。   望着掌心圆溜红艳的小果子,盛言楚着实下不去嘴。   “没毒的。”小男孩哇呜仰头吞下一大口,鼓着黑黝黝的腮帮子,委屈巴巴:“这果子不仅能吃,还能取汁防蛇虫呢,我阿爹教我的。”   盛言楚搓了搓果子上的湿泥巴,刚想问小男孩的爹呢,小男孩吧唧下嘴,指着徐医官等人捣碎的凤血树叶汁。   “这树被人下了毒肥,我前儿过来时看到海狗吃了风血果死了。”   “死了?”徐医官心慌地忙站起身往后退。   其他几位医官没有怀疑小男孩的话,而是拂起衣袖将嚼碎的凤血树叶渣渣往耳后贴。   盛言楚和小男孩都好奇几位医官此举的意思,徐医官走过来查看其余几位医官耳后的情况,道:“肉耳后肉薄,若有毒,最先起反应的就是这。”   密林里温度高,不一会儿凤血树的叶汁就在几位医官脑后结了层薄薄的胶疤,盛言楚凑到周医官脑后近前端看,小男孩也想看,可惜个子矮看不着,盛言楚两手从其胳肢窝下一插将人抱起来,一大一小四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周医官的脑后勺。   徐医官将胶疤一揭开,小男孩就激动的高吼:“恩公恩公,你快看,耳朵红了!”   盛言楚一脸愕然:“真有毒?”   徐医官没下决断,而是将其他人耳后的胶疤都揭了开来。   “确实有毒。”徐医官比对了下几人耳后的红色肌肤,对小男孩投去感激的目光,笑道:“若非小兄弟提醒,我等几人擦了风血树叶后定然要遭罪。”   小男孩嘿嘿羞赧而笑,捧着红果子一个接一个欢快地吃着。   “恩公,您也吃。”小男孩再次邀请。   盛言楚抿了一颗进嘴,牙齿轻轻一碰就咬破了果肉,鸡鸣岛日照时间长,果子十分的甜。   “你——”盛言楚半蹲下身,抬起袖子帮小男孩擦掉嘴角上的果汁,失笑:“还没请教你叫什么呢?”   “知樾,江知樾。”   盛言楚:“哪个樾?”   江知樾挠挠头,咬着舌头思考,吞吐道:“阿爹说,说林…樾苍润啥来着?”   “林樾苍润空翠?”[注1]   “对对对。”江知樾眉开眼笑,又补了一句:“阿娘觉得这名字太文气,喊起来绕口,所以只叫我小知,知了的知。”   盛言楚笑得喊了声小知,拿了枚薄荷糖出来,问道:“小知刚说得毒肥是?”   小知没着急吃薄荷糖,闻言抬眸,迟疑道:“毒肥就是毒肥,阿爹说臭掉的鱼不能吃,扔掉了又可惜,所以就将他们埋在树底下做。”   “喏。”小知指着凤血树根处,“就这,前儿夜里有人埋了一堆死鱼做毒肥,要不是那条海狗刨开毒死了,我才不知道这里头有毒呢。”   盛言楚半信半疑,拿起木棍扒开厚厚的枯叶,果然,枯叶下的泥土有翻新的痕迹。   和徐医官等人交换了个眼神,几人皆抄起旁边几颗树下的枯叶。   片刻后,几人发现这附近的凤血树下都埋了毒鱼。   小知在旁边叽里呱啦:“那些人隔三差五就过来埋,阿爹说肥不能经常埋得,埋多了树会中毒。”   盛言楚忽觉一阵恶心,埋毒肥的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   徐医官走过来,拱手道:“盛大人,凤血树的树汁是鸡鸣岛上必不可少的吃食,这些人用毒肥滋养凤血树,莫不是想将咱们都灭口?”   暴脾气的周医官目中含冰,愤愤然道:“此事必须告知官家,不然老夫这条命,不知何时就没了!”   “不可。”盛言楚握紧拳头,低低道:“切不能在这时候打草惊蛇,官家远在京城,一时半伙奈何不了他们。”   周医官胡子高翘:“不跟官家说,难道咱们就眼睁睁的看着那帮阴间小人在这下毒?”   盛言楚冷笑:“当然不能任由他们胡来。”   徐医官:“盛大人可是有了法子治住他们?”   盛言楚瞥了眼在那把玩薄荷糖玩的江知樾,摸摸鼻子,清咳一声:“笨法子倒有一个。”   一行人:“?”   “守株待兔。”   当天夜里,几人将划过来的小船藏了起来,随后一行人窝到了凤血树上的草屋里。   在深林里和蚊虫过了两个夜晚后,鸡鸣岛上终于响起异动,上岛的人并不多,就两个,蒙着面挑进来好几担毒鱼。   两个人好办,盛言楚锤了捶蜷缩着有些僵硬的双腿,拿起弓箭瞄准其中一人。   林中光线太暗,加之树下那人一直在动,半吊子水平的弓箭手盛言楚本来想射那人的小腿,谁知一下射偏,射中了底下男人的右臂。   男人又惊又痛,另外一个人急急忙忙放下铲子拉着男人就往外跑,盛言楚收起弓箭跑出草屋下绳梯,才踩上一节绳梯,忽听‘咯吱’一声响,盛言楚下意识的去看上方。   这一看直接吓得他三魂六魄丢了一半。   “你们都别动!再动绳梯就要断了!”   徐医官等人当即懵了,脚搁在绳梯中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等几人平安落地时,那两人早已逃之夭夭。   兔子没逮着,盛言楚只能气馁地坐船返回陵州城。   -   回到城,盛言楚疲累的浑身无力,进小公寓洗澡时,和上回一样,洗着洗着睡着了。   盛小黑伏趴在空调底下酣睡,盛言楚睡着时,窗外白雾飘起,因外边天寒地动,盛言楚便没有开窗,其实也开不了,冻得连个缝隙都寻不到。   盛小黑哪里知道这些,见白雾进不来,盛小黑急得在屋里打圈,窗户外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盛小黑扒拉不开窗户,便摇着尾巴拿前蹄去转门阀。   浴桶早已搬到了浴室门口,一半正对着大门,盛言楚正做着追赶那两人的梦,就差一点点就能将人逮住了,忽然一股挠心窝的寒气扑面而来。   梦戛然而止,睁开眼一看,盛言楚当场石化,门大敞着,碎叶般大小的雪花像不要钱似的往他脸上拍打。   接连打了好几个寒颤后,盛言楚忙裹紧袍子关门,迟迟不见大狗勾摇着尾巴到跟前来,盛言楚一下慌了。   联想到无故敞开着的大门,盛言楚当下慌不择路连滚带爬的上楼换好狐裘,随后急急夺门而出。 第165章 【二更合一】 抓到背后……   “小黑?”   外边白茫茫一片, 盛言楚不敢跨太大的步子,生怕一不小心栽到前方深渊中去。   今天是白雾到来的日子,能见度比上一次更低, 盛言楚只能看清眼前方寸之地。   好在喊了几声后, 盛小黑不知从哪溜达出来蹿到了盛言楚脚边,盛言楚气得用力薅盛小黑的脑后长毛。   “你还知道回来!”   天寒, 声音里隐隐带出了点沙哑的哭声, 盛言楚吸吸鼻子,拽着盛小黑脖子上的项圈就往小公寓里拉。   盛小黑四肢没动,白白的大脑袋此刻像是和天地融合为一体,当然了,若那对大眼睛是对着盛言楚就更好了。   顺着盛小黑倔强的视线, 盛言楚往下边瞥了瞥。   风一吹, 眼前视线清亮了许多,白雾散开后, 入目的淅沥雪花像是一只只翩翩起舞的白蝶, 絮絮如丝,轻盈摇曳着给每个角落铺上晶亮的白纸。   还没看清山下的景况,浓浓白雾再次席卷而来, 瞬间将眼前的一切湮没, 雾太大,盛言楚拽着盛小黑往回走时, 差点没找着小公寓的所在方向。   关好门,盛言楚第一时间是将浴桶推到门后抵着,又担心盛小黑趁他不在用蛮力开门,思及此,他开始翻箱倒柜的找小公寓的防盗锁。   上辈子买来的防盗锁他一次都没用过, 安装锁时得去门外将原有的锁给翘掉,为此不得不再打开门。   雪大如席,赶在兔绒手套快要冻僵的边缘,盛言楚终于将锁换上,录入好开门密码,盛言楚还不得闲,他还有另外一桩任务。   ——收集白雾。   自从左边手臂多了一株睡莲后,小公寓外边的气温恍惚是一夜之间入了冬,担心再有变故出现,他觉得他得多储备一些白雾。   沙发折叠起来塞进了储藏室,卡bug往小公寓复制了上千个玻璃瓶,费力消好毒后,最关键的一步也是最头疼的一步到来了。   他是开门收白雾呢,还是开窗?   不管是哪一种,好像他都要经历一番冷空气的折磨。   门开着总感觉小公寓的秘密悉数暴露在空气中,思前想后,他还是决定开窗。   窗可不好开,为了开窗,盛言楚将小公寓所有的空调都调制最高温度,再沿着窗封不停地浇灌热水,半炷香后,窗门终于掰了开来。   将玻璃瓶都灌满后,盛言楚一双手酸得举不起来。   出去喊阿虎送来一碗葱油面狼吞虎咽吃下,盛言楚累得倒头就睡。   “爷,您醒了没?”   睡意朦胧中,耳畔传来阿虎的声音。   盛言楚胡乱应了一声,阿虎吱呀推开门,隔着屏风道:“外头来了一个老大夫,说他开得药铺昨儿夜里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手臂受了伤——”   手臂手伤?   盛言楚支棱一下坐起来,边往脚上套鞋子边问:“人可扣下了?”   从鸡鸣岛回到通判府后,盛言楚立马让衙门的人暗中去各大药铺蹲点,这两日凡是手臂有伤的男子皆要多加留心。   “扣下了。”   阿虎走到内间,顺手将挂在木施上的衣裳取下来,边给盛言楚扣腰带边道:“这两人警觉的很,约莫瞧出不对劲,绷带还没绑好就要走,那老大夫急中生智,说拔出的箭上带毒,若不早些将毒清除,那条胳膊迟早要坏死,这才稳住了那人。”   盛言楚略略点头:“做贼心虚,看来这两人就是我要找的,你现在就带人过去将他们绑了来,动静小点。”   上鸡鸣岛埋毒肥的很显然只是个拿命令办事的下人,不过嘴倒严实,不论盛言楚如何逼问,两人愣是半个字都不吐露。   软得不行,那就来硬点的。   严刑逼供下,倒是说了一些有的没的。   “…我们不知道那人是谁。”   刑架上,伤痕累累的男人有气无力道:“这话真没骗大人…”   盛言楚面色不虞,侍立在侧的衙役一瓢冷水往旁边疼晕过去的另一人头上浇去。   “你来说!再敢嘴硬,跺得可不止你这脚丫!”   晕眩醒来的男人看向盛言楚的目光满满都是畏惧,豆大的泪滚滚而下。   “大人,我们真的不知情——”   正哭得投入,盛言楚亲自抡起大刀照着男人血淋淋的腿作势要砍,男人冷不防尖叫:“我说,我说!”   盛言楚神色冷淡:“谁指使你们的!若有假话…”   大刀磕在潮湿阴暗的地板上发出刺啦的声响。   男人吓得紧闭双眸,泣不成声:“大人,我们哥俩真没说谎,我们真不知道那人的身份。”   盛言楚拎着冷冰的刀身拍了拍男人的小腿,男人一哆嗦,咬牙快语道:“三日!每隔三日,便有人往我们哥俩家的院子扔十两银子,我们哥俩一拿到银子就去打捞毒鱼,然后、然后埋在鸡鸣岛树底下做毒肥。”   “这事就你们哥俩干?没别人?”   男人呜咽摇头,见问不出有用的,盛言楚烦躁地扔掉刀。   回到衙门,官差将牢中两人的户籍文书调了出来。   “此二人都是陵州城的老百姓,属下已经去两人家中搜了,家中藏着不少银子呢,想来干这事有些时日了。”   盛言楚看了看户籍,的的确确是普通老百姓。   “派几个机灵的人去这两家蹲着,一有异动,当场抓捕。”   他倒要看看这背后之人这般繁琐的下毒到底为了什么。   据那两人交代,三天后往院里投银子的人还会再来,三天而已,他等得起。   临近最后一天时,盛言楚正在小公寓里收第二波白雾时,忽听外边传来阿虎急迫的叫唤。   “爷,有大事!”   盛言楚赶紧走出来,以为埋毒肥的事有了后文,谁料阿虎却拼命摇头,抖着手指着外边,大喘气道:“金、金大小姐来了!”   阿虎作为盛言楚的贴身小厮,自是知道金玉枝是宝乾帝惦记的姑娘,来陵州后,阿虎曾给金玉枝送过一封信,金玉枝当时看信时露出的嫌弃表情,阿虎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金玉枝?”盛言楚愣住。   金玉枝找他做什么?   宝乾帝稀罕金玉枝,因着这个缘故,盛言楚就须得给金玉枝三分面子。   偏厅里,金玉枝挺直脊背端坐于座,远远见到盛言楚,金玉枝还起身福礼相迎。   “盛大人安好。”   如此贤雅大气的模样看得盛言楚眼皮抖了抖,好家伙,不就随军了一年吗?变化这么大?   走至近前,盛言楚垂眸多看了两眼,金玉枝容貌比之从前并无变化,但梳得妆容可比从前端庄多了,因金家男丁还在西北流放,金玉枝发髻上并没有像从前那样插金戴银,如瀑的长发只用三两根红带绑着垂在脑后。   盛言楚当年在临朔郡初见金玉枝时,金玉枝也绑着吉祥红结,但那时的金玉枝眼中满是野心和鄙夷,现在的金玉枝气势要比从前收敛很多,据他了解,金玉枝来南域没多久便摒弃了先前的种种坏毛病,说话方式、衣着等等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个人再怎么改造,脾性也不可能变化这般大,何况是在短时间内。   如今的金玉枝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看他的眼神也远没有从前那般敌视,活似换了一个人。   换了一个人…   盛言楚顿住脚,满肚子疑惑地盯着金玉枝。   “盛大人!”金玉枝豁然站起身,语气中拉扯出不满:“玉枝虽是罪人,但终究是未嫁的闺阁女,您这般盯着玉枝看不妥吧!”   盛言楚干笑两声,落座时心中陡然起了一个念头:原先的金玉枝是现代人的灵魂,决计不会因为他的直白目光而介意。   换言之,现在这个金玉枝应该不是从前那个。   入了秋,陵州城的高温依旧没散,金玉枝来通判府时不嫌热的穿了一身长裙,裙角盖住绣鞋,俨然一副正经大家闺秀的做派。   若只是这样,盛言楚些许会猜是不是原本那个金玉枝归了魂,可金玉枝接下来的一番话又令盛言楚推翻了这么念头。   金玉枝优雅的起身,冲盛言楚再次敛衽行礼,说话轻柔,却字字决然。   “还请盛大人替玉枝回了官家的心意,玉枝家中叔伯皆还在西北受罪,官家…娶玉枝委实不妥。”   盛言楚叹了口气,暗道你金玉枝这不是在为难我吗?   宝乾帝执拗的要娶你,你让我去拒绝他,这不是自找死路?   “这事不好办。”盛言楚实话实说。   他还想多活两年,这种帝王爱情风月故事他着实不想掺和。   金玉枝紧了紧手中的绣帕,似是料到盛言楚会这么说,因而微抬臻首,铿声道:“玉枝也不想为难盛大人,不若盛大人替玉枝送封信回京可好?我数次给官家送信,他皆不回,我只好求到大人这里来。”   别别别,盛言楚心中吐槽声顿起,暗道金玉枝你心里没点数吗?宝乾帝迟迟不回信说明什么?说明宝乾帝不答应你信中所写的内容。   “金大小姐。”盛言楚老神在在道:“恕我直言,你若真不想进宫做宫妃,大可回京直接和官家说。”   金玉枝认真摇头:“此法不妥,我若回了京城,以官家的手段,怕是我这辈子都难以再出京。”   盛言楚:“……”   霸总强制爱吗?   不过金玉枝说得挺对,宝乾帝也许还真干得出来。   “可你总不回京也不是办法。”   当初是他劝宝乾帝让金玉枝随军的,金玉枝反悔不回京成亲,时间长了宝乾帝指不定会将他一并恨上。   为避免此等情况发生,他是铆足了劲劝说:“为了金小姐您,官家顶着朝中重重压力,你躲在陵州也不是办法,翻年你再不启程回去,官家势必会派人请你回去。”   金玉枝闲闲的摆弄着裙摆上的绣花,像是没听到盛言楚说得这些话,微笑道:“玉枝今日上府,其实另有一桩事想和盛大人说说。”   不等盛言楚问,金玉枝自顾自道:“我与官家今生断无可能,他喜欢的是从前张扬肆意的金玉枝,而我…诸事磋磨,我身上再无他喜欢的特色,只我这般说,盛大人未必会信。”   盛言楚端起茶呷了口,金玉枝又道:“您都不信,官家就更不信了,一入宫门深似海,若官家如旧日一样宠玉枝,玉枝自是不必纠结,怕只怕官家不喜,娶回去后觉得无趣,便弃如敝履。”   这话盛言楚深表认同,帝王的爱很难保质,金玉枝能得宝乾帝欢心,无非是因为身躯里有一个和这个朝代女子截然不同的现代灵魂,一旦金玉枝不复从前,宝乾帝未必会百年如一日的宠着,毕竟宫里从来不缺貌美的女子。   再有,便是金玉枝还像从前那些骄横有趣,难道就能保证这对帝后能相爱到白头?   难。   龙椅上的诱惑太大了,宝乾帝想坐稳皇位,就必须纳大臣家的女儿为妃巩固朝政。   而金玉枝是现代人的思想,哪怕面上不表,心中恐怕也会嫌弃宝乾帝那根被其他女人用过的黄瓜。   原则上他支持金玉枝不进宫嫁给宝乾帝,但现实教他做人,不去不行啊,宝乾帝手握天下臣民的性命,金玉枝屡次抗旨不回京乖乖成亲,宝乾帝不要面子的吗?   到时候第一个受牵连的就是他,谁叫他出主意让金玉枝来南域?   至于金玉枝,哼,帝王得不到的爱,能有什么好下场?   除了直接处死,最不济就是被宝乾帝强行掳回宫恩爱,早知这样,还不如自己乖乖回去,省得受罪。   见盛言楚执意要自己回京,金玉枝微叹了口气。   “如今金家男丁身上还背着罪名,朝堂上大臣皆反对官家迎我回京,官家登基半载,这时候若是忤逆臣子求娶一个商户罪女太不应该了。”   盛言楚想说这都不是问题,帝王想娶,便是农家女也能娶。   金玉枝睁着又大又圆的眼睛,慢条斯理道:“玉枝可不想做百官口中的妖妃,我金家一大家子好不容易赦了死罪,我若坐上中宫之位,那些老臣势必要拿金家的事说道,与其这样,我还是别回京才好,再说了,我一个小小的商户女,哪里配得上国母一位。”   盛言楚没答话,金玉枝窥着上首盛言楚的神色,见盛言楚不为所动,金玉枝深吸一口气,起身径直跪了下去,还磕了个响头。   “金大小姐!”盛言楚瞪大瞳孔,就金玉枝这一发操作,他百分百能确定眼前这个金玉枝不是现代人了。   金玉枝猛地抬眸,恳求道:“玉枝前半生过得稀里糊涂,如今…如今全家被抄,玉枝宛若一瓢浮萍,无外家撑腰,玉枝如何在深宫中落脚?就靠帝王的爱?”   自嘲地笑笑,金玉枝抬手摁了摁眼角的泪花。   “自古无情是帝王,何况他爱得本就不是……”   “何况什么?”盛言楚追问。   后边的声音太小,他没听清。   “没什么。”金玉枝吸吸鼻子,竟自己站了起来,苦笑道:“京城我是断断不能回的,还望盛大人将这话回给官家。”   说完扭头就往外走。   盛言楚皱眉,快出大门时,金玉枝忽折身,一脸认真道:“盛大人若还偏帮官家哄我回京,我明儿就找人嫁了,若没人敢娶我,我就绞了头发做姑子,想来官家也不敢逼我还俗!”   这话带了三分气,但盛言楚莫名觉得金玉枝做得出来。   “爷。”阿虎捏着一封信,“这是金大小姐临走前交给我的信。”   盛言楚默了半晌,良久方道:“拿来吧。”   -   夜里,盛言楚对着盖着火漆印的信发呆。   该说不说,他想拆开信看看,就金玉枝白天那决绝的样子,他担心信中说辞会惹到宝乾帝。   碍于君子守则,他终究还是没有拆,而是静下心另写了一封劝诫信,中心思想就一个:金玉枝不适合做皇后,还望皇帝三思。   为了斟酌字眼,这封信愣是花了他好几个时辰,停笔时,外边传来鸡叫声。   回小公寓才眯了会,阿虎就开始敲门,因惦记着毒肥的事,他片刻不敢耽误。   去那哥俩家中的路上,阿虎沉声回禀:“人被咱们逮住了,确如牢里那两人所言,那人手中攥着一大包银子。”   “一大包?”盛言楚惊奇,“也就是说他不止给那哥俩银子,还给旁人?”   阿虎:“这可就得要爷亲自审审了,那人嘴硬的很。”   一进民宅,盛言楚便看到院中绑着一个嘴被堵住的男人,天已经亮了,将这人押到牢里太惹眼,索性盛言楚就地审问起来。   那人的确拽,拿开嘴里的布帛,男人冷嗤,张嘴就骂盛言楚用不着跟他耗,要杀要剐随盛言楚的便。   盛言楚盯着男人细看,忽道:“你是京城人?”   “你怎——”男人顿了下,恼羞成怒:“什么京城,我是实打实的陵州城百姓!”   “你不是。”   盛言楚说得很笃定,微微而笑道:“口音不对。”   “哪里不——”男人一噎,越说越觉得自己在往盛言楚的陷进里跳。   盛言楚自知问不出什么,冷漠地看了地上男人一眼后便出了院子。   “爷?”跟来的阿虎一脸懵。   盛言楚拢了拢衣袖,边走边吩咐:“这人先关起来,再派几个心细的人去驿站盯着,专劫从京城那边打发来的书信或货物。”   阿虎领命而去,陵州城地理位置偏,从京城运过来的东西并不多,九月一个月内,阿虎拦到手里的只有二十来件,这些东西大部分都很正常,唯有一封信。   若是普普通通的信倒也没什么,问题是上边的字迹盛言楚眼熟。   是俞庚那一届探花郎荀凤臻的笔迹。   荀凤臻嗜诗,盛言楚从戚寻芳那里听闻荀凤臻对他所写得诗文感兴趣后,曾去书肆花大价钱买来荀凤臻亲笔撰写的诗文品读。   如今他手中拿得这封信和荀凤臻的笔迹几乎一模一样,信上的内容并无不妥,是寄给陵州城一老妪的,问得都是一些寻常关切的话语。   那老妪的身份盛言楚当然调查过,并无可疑。   越是无纰漏,盛言楚就越觉得蹊跷。   戚寻芳说过,荀凤臻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士,从没出过京城,既这样,何时跟南域一老妪扯上了关系?   为避免惊扰,盛言楚秘密派人跟着老妪,官差带回来的消息是老妪近些时日经常去驿站问有没有他家儿子的信。   对,没错,荀凤臻在信中的身份是老妪的儿子。   “将信给他。”盛言楚沉着道:“那老妪接下来要干什么,你务必事无巨细的告知我。”   阿虎点头。   那老妪些许是警觉到了不对头,迟迟没有动静,就在阿虎等人无功而返时,老妪行动了。   “她敲了城中好几家老百姓的门,说是要一道出城给祖宗烧纸钱。”   本朝有‘十月祭’的说法,从十月初一到十五这期间要祭扫烧献,给仙逝的亲人烧寒衣,这种扫墓祭拜的节日被后世称为‘寒衣节’。   但陵州城气温高,故而这边的人并不兴过这种节,老妪这时候祭祖,其中必定有问题。   果不其然,通判府的官差尾随着老妪出城,一出城,老妪没去山林烧香,而是鬼鬼祟祟地带着那帮老百姓划船去了鸡鸣岛。   一听老妪去了鸡鸣岛,盛言楚顿感大事不妙,忙带着六名御医和众官兵出发鸡鸣岛。   老妪察觉有人跟踪后,慌忙逃窜,鸡鸣岛是密林地带,进了林子很难从中将人找出来。   江知樾,也就是那个小男孩,对鸡鸣岛十分熟悉,盛言楚用两袋薄荷糖将江知樾喊了来。   有江知樾在,盛言楚指挥通判府官兵将鸡鸣岛几个出岛的秘密小道堵住,经过一夜的追赶,皇天不负有心人,在一处荒无人烟的沼泽一带,官兵发现了逃亡的老妪。   与其一道的,还有一大包药丸。   “是毒!”徐医官惊得屁股墩子往后一摔,“盛大人,不得了,这妇人就是那个往水里下毒的人!”   “带走!”盛言楚气结甩袖。   这毒害了多少南域婴儿哇,这些人怎敢还、还……   回到陵州主城,盛言楚便马不停蹄地审老妪,老妪是本地人,要想让老妪开口,法子多的是。   见盛言楚将其几个孙儿绑来,老妪当即慌了,盛言楚问什么,她就说什么。   事情还得从两年前说起,老妪原是帮先帝干活的人,换言之,老妪就是老皇帝派在南域下毒的人。   南域畸形儿出现后,老皇帝便开始杀人灭口,老妪得一贵人相救才得以脱险,后来一直帮那贵人办事。   “贵人对民妇有救命之人,她让民妇继续投毒,民妇自是照做……”   “糊涂!”   盛言楚将老妪的小孙子往前一推,呵斥道:“你也是有儿有孙的人,他日你孙儿之子面有畸形,我需得骂你一句蠢货才是!遭天谴的东西!”   小孩吓得哇哇大哭,老妪瘫软在地捶地哀嚎。   盛言楚气得脸色发黑,颤着声音问那贵人是谁?   老妪摇头说她不清楚贵人的身份,盛言楚以为老妪还在隐瞒,咬着牙槽逼问:“你瞒也无用,寄信给你的那人本官认得,乃当朝先帝之妹慈文公主的驸马,本官给你机会指认你不珍惜,既如此——”   “驸马?不不不。”老妪拼命摇头,连声道:“才不是驸马,救民妇的分明是个女公子。”   “女人?”盛言楚轻喃。   阿虎瞥了一眼老妪,对盛言楚道:“爷,此人不像说谎,若指使她的是女人,那人会不会是慈文公主?”   盛言楚缓缓点头,慈文公主和荀凤臻夫妇一体,联手做事不无可能,但这二人有什么原因要对鸡鸣岛下毒?千里迢迢指使老妪下毒有什么好处?   鸡鸣岛的毒一日不清,南域的百姓就一日不得安宁,南域不宁…等等!   朝中有大臣因为南域毒水的缘故,多番指摘先帝的不是,慈文公主二人莫不是想借这个讨伐老皇帝?   要知道当年慈文公主是被老皇帝逼着嫁人的,据说和第一任驸马关系并不好。 第166章 【二更合一】 你怎知就……   兹事重大, 盛言楚须得赶紧回禀给宝乾帝,便托驿站八百里加急送至京城。   京城的宝乾帝此时正为金玉枝那封辞君信以及盛言楚递送进京的劝君信心烦不已,而朝中大臣又在逼宝乾帝趁早立新后, 几桩事搅合到一块, 宝乾帝龙威大怒。   就在这时,陵州城加急书信跑死了三匹马送到了宫中, 宝乾帝再怎么气恨盛言楚没劝住金玉枝, 此时也得放下儿女私情正视陵州送来的秘信。   看完信,宝乾帝眉头就没松开过,连夜将姑姑慈文公主招至皇宫。   慈文公主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传到了宝乾帝的耳里,面对眼前这个她从未看上眼的侄儿皇帝,慈文公主没有狡猾辩驳, 而是反问宝乾帝有没有恨过老皇帝。   宝乾帝怎么不恨, 但那些恨早就随着老皇帝的棺椁一并消失在皇陵里边。   慈文公主仰头大笑,笑中带泪, 说她还恨, 恨老皇帝为了嘉奖朝臣将她好端端一个公主下嫁到那种人家。   “…本宫嫁过去后才知道他屋里通房早已给他生了长子!更别提他后院成群的妖精妾室!”   慈文公主讥诮地翘起唇角:“要本宫堂堂公主和别人共侍一夫?想都没想!不就一个臭男人吗,她们既喜欢,我就送她们一道去黄泉陪他作伴!”   宝乾帝沉默不语。   慈文公主的第一任驸马病逝不久, 府中一应小妾通房接二连三没了, 京中人人都在传这家罪有应得,毕竟公主下嫁是天大的喜事, 便是有小妾通房也该在公主进门后撵干净。   嘉和朝时期虽没有驸马不许纳妾的说法,但该给公主的颜面还是得给。   老皇帝让慈文公主嫁得第一任驸马委实不成气候,也难怪慈文公主说起原先的丈夫时恨之入骨,要知道慈文公主原是怀过孩子的,可惜没生下来, 虽驸马顾及皇家颜面杖杀了戕害胎儿的小妾,但如何也弥补不了慈文公主不能再怀孕的痛楚。   些许是愧疚,老皇帝后来才同意让破了相的探花郎荀凤臻迎娶慈文公主,按说慈文公主该心满意足才对,为何还这般记恨老皇帝?   慈文公主给出的理由很简单,她原该璀璨如花的公主生活被老皇帝毁得一塌糊涂,让她以寡妇的身份再嫁给心上人又有什么用,她不能生,只能假扮贤良给夫婿纳妾。   她做不到大度的去养丈夫的庶子,荀凤臻对她敬重有加,但那不是爱,她一生渴求的不过是得一人心罢了,然荀凤臻给不了她。   宝乾帝问将盛言楚附上的信拿给慈文公主看,问这信究竟是慈文公主所写还是荀凤臻。   “是我。”慈文公主想都没想就点头。   宝乾帝不信,荀凤臻对老皇帝也有极深的不满。   当年打马御街时,荀凤臻为了不伤到街边的百姓从而使劲地拽着马缰不松手,为此划伤了脸颊。   这一伤直接断送了荀凤臻十来年的寒窗苦读,好友都在衙门上任,荀凤臻却只能做一个遛狗逗鸟的闲人,能不气吗?   慈文公主冷冷注视着坐上的宝乾帝,抵死认定信是她仿得驸马荀凤臻,然而宝乾帝对这事已经不感兴趣,挥手让人将慈文公主打入大牢。   “皇帝!”慈文公主甩开侍卫的拖拽,不甘心的大吼:“那人毁我一生,便是再嫁,我依旧是他手中的一颗棋子,他让我扣住朝臣之子,我应了,让我笼络京中官眷,我也应了!”   狂笑几声,慈文公主跌跌撞撞地往宝乾帝身边跑,却被侍卫绊住脚摔了个狗啃泥,头上的钗环掉落在地,乌发尽散。   “我由着他摆布,皇帝你又何尝不是?”慈文公主大骂宝乾帝和她一样是贪恋权贵的卑鄙小人。   “你亲娘是他害死的,你幼年在宫,若非有皇太后护着你一二,你以为你能平安长大?那些宫妃往你吃的饭菜里下毒,他看不到?他是故意由着那些人害你!你是他醉酒后和宫女生下来的贱种,他巴不得你早些丢了性命!”   “够了!”   宝乾帝揉着太阳穴,喘匀了气才摆手让人将喋喋不休的慈文公主拉下去。   “你就这般放过他?他配享皇陵吗!”   慈文公主尖声大叫,扒拉着门,染就的蔻丹指甲断了都没松手:“当年父皇在世时,东宫太子骁勇,为何突然战死了?本宫不信他在里边没动手脚?!”   “几位皇兄在水牢死得死,残得残,他敢发誓他没掺和进去?”   宝乾帝眉头皱着能夹起蚊子,侍卫刀背往慈文公主手上狠狠一敲,慈文公主痛呼一声跌倒在地,还没爬起来就被侍卫抬起来往外送。   慈文公主下狱后,身边的太监将慈文公主在狱中说得那些风言风语一一和宝乾帝说了。   末了,太监吞吐道:“公主还说…还说…”   宝乾帝瞪眼:“还说了什么!”   太监吓得跪地,颤声道:“还说先帝在位五十来载,寡恩薄义,对西北,对南域,都做了足以车裂的恶、恶事,公主问您,这样的皇帝怎配入皇陵见列祖列宗…”   宝乾帝掌心合拢贴在腹部,切齿地问:“还有呢?”   太监趴跪在地,哆嗦道:“公主说她此番作为,全因她对您失望透顶,您越替先帝遮掩罪行,她就越张狂的将先帝犯过的事挑出来,好叫世人知道先帝…”   “滚。”宝乾帝闭了闭眼,遽然飙高音量:“都给朕滚!”   没有不透风的墙,慈文公主下狱不久,荀凤臻为救妻跪到了京兆府门前,不等宝乾帝的人将荀凤臻的嘴堵住,荀凤臻便将老皇帝在西北和南域造得孽宣之于口。   顷刻间京城上下哗然一片。   能入金銮殿上朝的官员都知晓此事,之所以和宝乾帝一样不公开提及,还不是为了大局着想,一旦百姓悉知老皇帝做过的那些恶心事,国将不国。   宝乾帝下手还算快的,命人封锁京城大门只进不出,又以慈文公主性命相要挟,强制荀凤臻当众承认自己在胡言乱语。   当宝乾帝将打得血肉模糊的慈文公主扔到荀凤臻跟前时,荀凤臻哽咽了,半昏迷的慈文公主使劲发声让荀凤臻别屈服,然荀凤臻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慈文公主受死,遂点了头。   此事在京城发酵的快,了结的也快。   老皇帝死后的名声保住后,朝堂上下终于松了口气。   宝乾帝说到做到,秘密将慈文公主和荀凤臻夫妻送出京城,至于去了哪,除了当事人,谁也不知道去向。   风波平息时,时间已经进到年底,京城又如往年一样飘起鹅毛大雪,将发生的一切龌龊都掩埋的干干净净。   朝堂上,百官几目相对,又有不怕死的上前谏言宝乾帝广开后宫。   “准。”   宝乾帝淡淡的一声使得下边百官以为自己耳聋了,直到散了朝众人才回过神。   有几个老臣激动的泪流满面,直呼苍天有眼皇帝开窍,赶在年前,礼部将皇帝选秀的折子广发各地,命各地官员家中十四到十六的闺秀皆要在来年四月前抵达京城,尚未选看之前,这些女子绝对不允许私自结亲。   圣旨虽是这么要求,但有些官员懂得钻空子,不是说四月前抵达京城吗?那我家闺女明年四月才满十四,也就是说我家闺女现在还能出嫁。   以至于年前这一个月婚嫁的事接连不断,就连盛言楚所在的陵州城都隔三差五响起送亲的爆竹声。   慈文公主消停后,南域的毒水处理起来就轻松很多,解药投放足够,目前来看,其实水中的解药已经饱和,要想恢复两年前的水质,得需要时间。   只这样一来,陵州城的人会因忌讳海水而都跑到内陆,不仅仅是陵州,南域的其他岛屿也会慢慢变成空城,几年过去后,再想让这些老百姓重返家园难上加上。   为此,盛言楚和御医们得早些想出法子让海水变好。   这是一笔大工程 ,经过几位医官昼夜不歇的试毒,终于配比出一副解药。   赶在过年前,盛言楚带着人将解药撒进海里。   为了时刻监测海水的毒素变化,盛言楚强制性的将休渔期提前,直到明年五月之后才可打鱼。   -   腊月二十七,各大衙门开始年休,盛言楚上知州府和马大人把酒言欢一回后,便将通判府事务交给了马大人看管。   马大人人虽糊涂了些,但论起做官的经验,盛言楚其实稍逊于马大人。   打点好陵州的一切,盛言楚换上新衣带着程春娘启程去宋城。   华宓君的孕肚比之寻常女子要大很多,十一月初时,华宓君来信说她肚中怀有双生胎,还没等盛言楚高兴,前去探望的阿虎带来了不好的消息。   ——华宓君怀得十分辛苦。   一般孕妇在怀孕三个月左右肚子显怀后孕吐会慢慢渐好,但华宓君没有,不仅如此还越发的厉害。   为了减轻孕吐给大人以及腹中胎儿带来的危害,盛言楚无所不用其极,可惜白雾水和偏方都用了也总不见效果。   后来还是李老大人找人算了命,将家宅物件的摆放调换了位置,又打点下边的人勿要传华宓君怀有双生胎的事后,奇迹出现了,华宓君不仅能睡安稳觉,肚子也不再恶心犯呕。   要盛言楚说,这也许是心理暗示,身边的下人都哄‘骗’华宓君没有怀孕,以至于华宓君自己也信了,心理压力一小,自然而然就身心舒爽。   为了华宓君身子着想,盛言楚没有带着华宓君奔波回静绥老家祭祖,程有福得知外甥媳妇一次怀了两个,高兴的关了码头锅子铺,连夜和一家老小并月惊鸿都去了宋城。   来宋城过年的还有卫敬一家三口,卫敬年尾卸了漕运总督导的职位,宝乾帝体恤其辛苦,便给了长假让其回乡探亲,等明年正月十五过后再去京城任职。   “官家想让义父任什么职?”   盛言楚大手不停地揉着摇椅里快满一岁的小羲和,小孩子脸蛋比剥了壳的鸡蛋还要软,摸起来十分舒服。   卫敬眼中漾着浓浓笑意,见盛言楚对女儿爱不释手的‘磋磨’,卫敬紧张的将女儿抱起,笑骂道:“你手没个轻重,瞧瞧,我家羲和的脸都红了。”   盛言楚在旁一点都不收敛,小孩子哪里是被他搓红的,人家脸蛋本来就红扑扑的。   不让他碰脸蛋,他就绕到卫敬身后和小羲和玩猫脸,小家伙咧着无牙的嘴咯咯笑个不停。   和卫羲和玩了会,一父一兄坐在侧轻轻推着摇篮,卫敬的心思终于从女儿身上挪开,道:“吏部的升调折子得等开春才出来,具体什么职位我也未可知,不过风声倒是听到一些。”   盛言楚掖了掖小羲和肚子上的被子,闻言抬眸轻声道:“可是六部?”   卫敬点头:“八.九不离十是兵部。”   自从兵部王尚书带着宝乾帝闯了一回洛书门后就时常称病,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恐怕只有王尚书自个清楚。   宝乾帝没有为难王尚书,允其荣休归乡,兵部尚书的位置一空,自是要有人补上。   卫敬这三年在漕运一职上兢兢业业,训练的水兵成了运河一带有名的风景线,卫敬此番卸任回京,坐上兵部尚书一位是十拿九稳的事。   盛言楚站起身拱手,笑道:“先恭喜义父了。”   卫敬随之回礼,放下女儿的蚊帐后,两人走到外间。   一出来,卫敬的声音瞬间大了些,欣慰的拍拍盛言楚的肩膀:“再过不久,你小子喜事是一桩接着一桩。”   两人行至凉亭坐下,宋城年底终于有了一波寒流,但这种冷意放在京城和春初差不多,盛言楚故而没温酒,起身给卫敬倒了一杯玉沥酒。   玉沥酒冷得喝才有香味,卫敬一饮而尽,畅快道:“我从京城过来时,官家还夸你呢,说你在陵州上任才半载就替他解了心头大患,等南域的毒水散去,我约莫瞧着官家要提前招你回京。”   盛言楚举杯的手顿在半空:“外放做官大多都要三年…”   卫敬截走盛言楚的话,碰了碰盛言楚手中的杯子,咧嘴笑说:“你也说了是大多数…旧时不乏有只做了一年半载的官员提前回京述职的,并非是为你开先例。”   盛言楚鼓起腮帮子,心里的惊喜一时不能言语。   卫敬给自己倒了一杯,见义子弯着嘴角痴痴发笑,不忍打击:“你甭高兴的太早,你半道回京,一时半伙恐怕轮不到好的职位。”   “这都无妨。”盛言楚回过神,浅呷了口酒水,笑容不减:“能回京就是大喜事,虽说外放是磨炼,但陵州属实…算了,不说这个。”   两人正吃着,忽见一小孩又蹦又跳的往凉亭方向跑,卫敬下巴往小孩身上抬,挤眉弄眼道:“你小子总往家里拐孩子,你家那位就没找你麻烦?”   卫敬还没有收养盛言楚为义子时,曾也见天的将族里的孤儿往家里带,杜氏为此呕得不行。   好歹卫敬带得是卫家族里的孩子,盛言楚呢,这孩子一看就不是盛家的孩子,一口浓厚的陵州口音。   “恩公!”   江知樾一脸兴奋地跑来,见到卫敬,江知樾局促了下,嘚吧的两条腿放缓了速度,知道眼前这位眸光犀利的男人是外地来的大官,思及此,江知樾咽咽口水,小声喊了句大人好。   “义父你也真是的,没事吓唬他干什么?”   盛言楚没好气的瞪了眼故意板着脸的卫敬,扭头对江知樾招手:“又编了什么好玩的?”   江知樾手工好,几根树枝到这小孩手中,三下五除二就成了一个精美的小篮子。   “喏。”江知樾献宝似的将藏在身后的东西拿出来。   是一个圆滚的球,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东西。   “华容道?”卫敬率先出声。   盛言楚笑着呶嘴让江知樾将华容道拿给对面的卫敬看,江知樾小手端着华容道,虽害怕卫敬,但还是照着盛言楚的意思将华容道高高举起给卫敬看。   江知樾翻年就有六岁了,但生得又瘦又小,力气并不大,这般高举着,才片刻的功夫,江知樾手就有些发酸。   卫敬没难为江知樾,见卫敬拿起华容道玩,江知樾一颗心瞬间提起,倒是盛言楚很淡定,拍拍身边的石凳。   “小知,过来坐。”   江知樾小小的身子往盛言楚身边挪,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卫敬看。   这般灼热的目光卫敬岂能视而不见,三两下将华容道复原,卫敬大手一伸将其还给江知樾。   江知樾又惊又喜,对盛言楚道:“恩公,我玩了半晌才解开,大人好生厉害,眨眼的功夫就、就还原了!”   太过激动,‘就’字都喊破了音。   这华容道是盛言楚给自己未出世的孩子准备的,这不江知樾跟他来了宋城嘛,为了给江知樾打发时间,盛言楚便挑了一个四乘四的数字华容道给江知樾玩。   江知樾没读过书,为了认清上边的字就废了半天的功夫,能在短短的时间内将数字华容道复原其实已然了不起,但这孩子显然没意识到自己的聪慧,此刻对着卫敬露出惊叹的神情。   见江知樾好奇各种解法,卫敬顿时来了兴致,手把手的教江知樾。   一大一小玩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分开,一番相处后,江知樾渐渐卸下对卫敬的畏惧,离开前还将自己做的狮子滚球送给了卫敬女儿卫羲和玩。   狮子滚球里边放了两枚弹丸,滚动时发出叮当的脆响,十分得卫羲和的欢心,一拿到手,卫羲和便舍不得放下,连睡觉都抱着怀里。   江知樾得知此事后,一口气将自己珍藏的玩具全送给了卫羲和,乍然看到这么多好玩的东西,小羲和‘爹娘’两个字没学会,开口第一个叫得竟然是‘锅锅’。   当然不是在喊盛言楚,而是喊逗她笑不停的江知樾。   杜氏见软糯糯的女儿能开口,欢喜的眼泪直流,管它是爹是娘还是口齿不清的锅锅,能喊人就行。   卫敬就不一样了,醋得跟酱坛子似的,才对江知樾有三分好感,因着女儿这几声锅锅,卫敬一下垮了脸。   盛言楚打趣:“羲和妹妹这般喜欢小知,不若我做个牵线人,等羲和妹妹及笄就嫁给小知可好?”   本是玩笑话,谁料有人当了真,其中就有卫敬,卫敬那叫一个不情愿,抱着不知事的女儿怎么也不撒手,远远看到江知樾踹着拨浪鼓过来,卫敬如临大敌,像贼子一般落荒而逃。   在宋城的这个新年,盛言楚每日除了陪华宓君,再有的乐趣便是带着江知樾在李家各处宅院逮卫敬玩。   过了大年初七,住在李家的各方人马皆要奔走外出,卫敬一家三口走得最早,临走前可把小知这孩子心疼坏了,一路哭着追到了码头,等船开了,小知边打哭嗝边嚷着‘羲和妹妹’。   盛言楚还像从前一样,大手附在江知樾的脑后安慰,孩子呜咽的抱住盛言楚的腰,哭得比去年在陵州城外上坟还要难过。   夜里,华宓君由着盛言楚搀扶坐到床上。   明日送走程有福和月惊鸿等人,盛言楚下午也要打道回陵州城。   为了多陪陪华宓君,盛言楚洗漱过后便没有再看文书。   放下打发时间玩的华容道,华宓君忽对着揉捏她脚的盛言楚道:“楚郎,你莫不是真的想撮合小知和羲和吧?义父此番进京,若是顺利当上兵部尚书,日后等羲和长大,义父的官阶至少要升到正二品,你让一个二品大员的女儿嫁给渔家小子,这未免天方夜谭。”   盛言楚换了一只脚继续揉,闻言笑眯眯地抬眸:“义父拢共就这么一个女儿,宝贝的跟什么似的,便是天家儿郎想娶,他都不会松口。”   “那你还…”   “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你可别看小知这孩子跟咱们嘻嘻哈哈,实则心思深得很,能得他青睐的人,少!”   盛言楚撇撇嘴,手下锤锻的动作不减:“我不过是给了一顿吃食而已,他就一口一个恩公喊着,你瞧阖府上下,除了羲和,还有谁他放在眼里了?便是对义父,也就嘴上恭敬两句。”   华宓君舒服的半阖眼睛:“小小年纪就这般有城府,更不能让他与羲和来往了,省得他真惦记上羲和。”   盛言楚扑哧一乐:“孩子们都还小呢,你操这么心干什么?”   华宓君甩来一个抱枕,没好气道:“好没良心,日后你女儿被其他男人偷偷惦记,我看你还说不说这等风凉话!”   盛言楚接过抱枕,咧嘴笑得欢乐:“你怎知就是女儿,若是儿子呢?”   一说儿子,华宓君眼神黯淡了下来,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叹气:“我倒希望这两个都是女儿,若是儿子…”   盛言楚抿紧唇角,视线顺着华宓君的手在肚子上打圈,也跟着叹了口气。   “管他是儿是女,终究都是咱们的孩子,便是儿子要送给义父养着也不妨事。”   华宓君不喜地瞪向盛言楚,盛言楚赶忙解释:“你听我说,等陵州城的事办妥,我大抵是要回京的,义父要任尚书,左右人也在京城,我已经写信让周掌柜帮我留心,义父的府邸设在那,周掌柜就帮我在隔壁买一栋紧挨着,到那时,你我便能日日看到孩子。”   “也只能这样了。”华宓君苦笑一声,每每说到送出长子的事,华宓君心情都不佳,尤其预产期越来越近,华宓君更听不得‘生儿子’三个子。   “安心睡吧。”盛言楚心中愧疚不安。   造成如今这局面皆因他,谁叫他年少时轻易许了诺言呢? 第167章 【二更合一】 重建鸡鸣……   华宓君的预产期渐近, 程春娘得留在宋城李家陪产,此番回陵州,就剩盛言楚一个人。   临上船时, 挺着大肚子的华宓君欲言又止:“真不要个丫鬟伺候?”   盛言楚哭笑不得, 连连说不要。   “陵州事多着呢,三天连头的要往外边跑, 头都不碰枕头, 要丫鬟作甚?”   通房的丫鬟多娇惯,到了陵州,指不定是谁伺候谁,再说了,他真的无心想那些事, 华宓君三月间就要生孩子, 若是男孩,他还得送往京城给义父, 孩子细嫩, 些许能在华宓君身边养个半岁,他总得在孩子半岁之后争取回京述职,如此他才能以后日日见到儿子。   华宓君笑着扬唇, 和丈夫相处这么久, 他既说不要,那就真的是不要, 她不必学外头那些妇人假扮贤良的非要往丈夫身边塞一二通房,也不必担心丈夫背着她偷偷在外边厮混。   “楚儿。”程春娘走上前,殷切嘱咐,“宓丫头这肚子约莫是三月间的事,到时候你再忙也得赶回来一趟。”   盛言楚笑着点头, 带着阿虎登船挥手告别家人。   宋城距陵州并不远,做船顺风时两三个时辰就能到,盛言楚是半下午从宋城出发的,回到陵州城时暮色降临。   几位御医都没回京过年,盛言楚一下船就被御医们团团围住。   “恭喜恭喜。”徐医官笑着拱手:“咱们年前撒下去的药效果十分的好,老朽这十来日一直看着,水质要比从前澄净的多。”   盛言楚笑开,跟着几人连夜去陵州城附近各大岛屿转了一圈,发现飘在水面的臭死鱼少了很多,捕捞起来的新鲜鱼腮里也不再往外渗奇怪颜色的水。   欣喜之下,周医官给了一个棒槌:“附近海水渐有起色,但鸡鸣岛凤血树因长期卧有毒肥,好些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凤血树都萎了,大人得找人趁着春日多种一些新的凤血树才好。”   徐医官沉吟:“种凤血树不难,难在那片土地毒素太深,药撒上去得花好长时间才能清毒,时间太长了…与其这样,还不如换土。”   “换土?”盛言楚觉得不切实际,鸡鸣岛可不小,从哪换土,谁来换?靠通判府的人?   “这事容本官再想想。”盛言楚斟酌道。   -   往鸡鸣岛种植凤血树的事,盛言楚当然有必要找知州马大人商量对策,马大人拍了拍圆滚滚的肚皮,给盛言楚出主意。   “陵州城内百姓少,想在鸡鸣岛遍地种上凤血树,盛大人得去邺城招工。”   盛言楚想的也是邺城,邺城比宋城离陵州还要近,但因地形的缘故,邺城并不临海,算是内陆,故而邺城的水源并没有受到大面积的污染,南域畸形儿出现后,邺城成了南域最后一片圣地。   很多南域百姓有钱的就往江南和静绥跑,没钱的,或是不想离家园太远的,就会第一时间投奔邺城,以至于现在的邺城人口比从前要高出十倍不止。   人一多,各种社会问题层出不穷,最先遇到的困难就是温饱。   邺城从前是以二道贩卖海盐为生,南域海水出问题后,海盐的生意势必要受一波冲击,城中百姓都要面临经济危机,何况从南域各地逃难过来的人。   邺城百姓家家户户都有盐田,和盛言楚所在的静绥不同,这边的百姓春秋交得是盐税,如今盐晒不成了,老百姓吃饭问题先暂且搁置,得讨银钱将这两年的春秋两税补上。   总之,不管是邺城本地人,还是逃难过来的人,都缺钱。   听从马大人的建议,盛言楚立马让人去邺城张贴招工告示,一个成年壮汉一天二十个铜板,妇女十五个,孩子则是八个,人越多越好。   告示一贴到邺城,很快就引起了老百姓的注意。   “不给住的地方?”有人念出告示。   “嗐,包一顿饭已然不错了!”人群中一男子兴奋的举起手,“我去!左右在邺城没事干,去陵州打点零工也好!”   一呼百应,很快前去衙门报名的人多了起来。   此事不久便在城中传开,邺城的官员看到告示后,直呼盛言楚是救急的菩萨转世。   “阿弥陀佛。”   邺城的几个主事的官员齐齐跪拜北方,嘴中念念有词:“南域出了事,各方百姓都往邺城钻,如今城中盐业暂歇,我等子民若再无出路,今年的春税怕是又交不起。”   又一人道:“你们说这位陵州的通判官从哪掏银子结算工钱?”   “这…”几人迟疑了,“衙门的官银有限,难不成他自掏腰包?”   “不好说,那位通判官是商户出身,听闻手中的铺子不计其数。”   “铺面再多也耗不起啊,城中多少百姓你是知道的。”   “知道又如何?”有人顶嘴,“又不是本官逼着他贴告示招工,他自己的主意,自是要他自己出银子。”   话是这么说,有几个心思活络的官员却又有了其他主意。   午后,盛言楚正在听阿虎禀报招工事情的进展,一切都很顺利,只这工钱……   阿虎忐忑:“爷,这可不是一笔小钱,上万两的银子您说出就说,回头少夫人那边知道了,怕是要和您怄气半天。”   盛言楚偏头笑了笑:“这银子用不着我出,自有人送上门。”   “谁?”   “你等着看就是。”   一盏茶还没喝尽,通判府里就来了稀客,来的人是邺城的主事官员,分了三批,都是来送银子的,宗旨就一个:盛言楚想法子让邺城的百姓有活干,他们作为邺城的父母官,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其实不捐银子也行,只盛言楚回京述职时便不会提他们的名字,他们身为邺城的官员还不如盛言楚一个陵州官关心老百姓的温饱,一旦盖上这个戳,他们甭想独善其身。   思前想后,还是出点血算了。   望着满院子的铜钱箱子,阿虎欣喜若狂。   “爷,这下好了!”   “不够。”   盛言楚粗略估算了下,别看装银子的箱子都堆满了院子,但这里面大部分应该都是铜板。   阿虎弯腰将上边几个白银挪开,果真如盛言楚所说,下边全是铜板。   “白高兴了。”阿虎颓丧地哼了声,“还以为他们有多大方呢。”   盛言楚让人将箱子抬进库房,笑笑道:“他们能主动送银子过来就是一份心,是多是少都无碍。”   并非所有的官员都是贪官,有些人做官几十年还穷得叮当响呢。   阿虎明白这个,但…想了想,阿虎忍不住道:“难道大头都要爷来出?爷的家产又不是大风刮来了…”   话音还未落,院外走来一官差,说邺城大盐商找上了门。   盛言楚挑眉,招呼阿虎去泡茶。   楼彧转道来陵州,没别的事,也是来送银子的。   盛言楚惊讶不已,要知道楼彧送得银子可不是一星半点,盛言楚自是不敢轻易收,楼彧不是官场中人,他一旦随便收下,被外人知道那就是实打实的受贿把柄。   楼彧料到盛言楚不收,便道:“盛大人若信得过楼某,不若让楼某来安排招工的事,这样一来,也就没人敢指责大人的不是,大人还能轻松很多。”   有人帮自己指挥接下来的事固然好,不过这人变成楼彧,盛言楚有些放心不下。   他奉旨绞杀了万子珍,楼彧不恨他?   楼彧不去看盛言楚,转头盯着楼家人陆陆续续的往院中抬一箱箱真金白银,自嘲道:“楼某爹娘皆亡,又无子嗣妻室,孤寡一人要那么多银子发霉吗?”   盛言楚一噎,这就是钱多了没处花的愁?   “盛大人只敢放心。”   楼彧侧身看过来,嘴角强撑出一抹苦笑,续道:“楼某并非那等钻牛角的人,我待万子珍如亲妹,却迟钝的没发现她对我…以至于妙娘遭了她的毒手,这等妇人,属实该绞杀,不然不知又有多少儿郎葬身在她手中。”   楼彧对万子珍本就没情,护如珍宝,不过是对万子珍哥哥的愧疚罢了,万子珍千不该万不该害妙娘,不然去年盛言楚未必能成功处死万子珍,以楼彧的人脉,些许会求到上边去,进而救走万子珍。   听到这番话,盛言楚叹口气,起身朝楼彧郑重鞠了一躬。   “楼老板深明大义——”   手往院中一伸,盛言楚笑逐颜开:“楼老板这般大方,本官先谢过楼老板了。”   楼彧随意的朝盛言楚拱拱手,二话不说起身就出了通判府。   阿虎看傻了眼:“爷,这人病了不成?送银子不说,还费心费力的操持招工的事。”   盛言楚负手而立在廊下,闻言悠悠摇头:“谁知道呢,些许真就如他所说,他一个人花不完银子吧。”   阿虎:“……”这世上真有人银子多的花不完吗?   盛言楚对楼彧这种慷慨的行径其实有多种猜测。   一是楼彧自己的那种说法,二嘛,楼彧想借机跟他套近乎。   后边一种略有些自作多情,盛言楚如今也就想想而已,真若被他猜中,他只想对楼彧说有点押错宝了 ,他一个正六品的官属实帮不上楼彧什么忙,至少在盐务上他是无从下手,毕竟他又不是盐政官。   -   银子一到位,事情就好办了,为了激励百姓干活,盛言楚命人将银子搬运到鸡鸣岛的沙滩上。   堆码成小山的箱子里全是银子,从邺城奔过来的老百姓看到这一幕,眼睛倏而楞直。   有银子在前边吊着,汉子们干活的心一下燥起来。   盛言楚让这些汉子驮着锄头过来,目的很简单,翻土。   男人负责翻,女人负责破掺了改良解药的水浇灌土壤,鸡鸣岛光照强烈,隔一个时辰水就干了,盛言楚便让女人们再挑清水灌溉,而男人们则继续翻土。   清水中盛言楚放了不少白雾水,总能改善一点土质。   招来的百姓中还有小孩,小孩们的活计也不轻,得听江知樾的吩咐,去丛林中挖凤血树的秧苗,除了该给的工钱,盛言楚自掏腰包,拿出一堆薄荷糖出来犒赏孩子们。   时间一晃而过,前前后后劳作一个多月,鸡鸣道上枯萎的凤血树终于皆被拔出,焕然一新的则是半人高的小苗。   发完最后一笔工钱,鸡鸣岛沙滩上欢呼雀跃声顿起,捧着沉甸甸的银袋子,有些老百姓激动的热泪盈眶。   当天夜里,盛言楚命阿虎将早已准备好的锅子炉搬到沙滩上,闻到辛辣馋人的香味,老百姓们纷纷围过来。   一个月的相处,盛言楚早已和众人打成一片,老百姓们起初还有些畏惧盛言楚这个从京城来的官员,可相处几天后,老百姓都觉得盛言楚和气的很,因而见盛言楚在那摆动锅子,一行妇人凑上前笑说她们来帮忙。   “也好。”盛言楚擦擦脸上沾到的锅灰,笑着将锅子的吃法教给妇人。   靠海,自是要吃鱼锅。   “阿虎,你带人去水湾附近捕一些鱼来。”   “小知——”   江知樾光着上半身,笑嘻嘻接茬:“知道,我去捡柴!”   不等盛言楚发话,江知樾手一招,对着身后成群的半大小伙子吼:“都跟我去捡柴火去,待会恩公要做好吃的给咱们吃!”   应者云集,小家伙们早就馋了锅里的辣味,当下吆喝着跑到附近去捡木柴。   见阿虎点了几个男人往海边走,有人担忧地问:“浅湾的鱼现在能吃了吗?”   捯饬火炉的妇人们面上也现出了犹豫,都拿眼睛看着盛言楚。   “能吃。”   盛言楚说得很笃定:“本官岂会拿诸位的性命开玩笑,你们若不信,待会本官第一个吃!”   老百姓们笑开:“我们自是信您。”   “对对对。”   鱼肉片到木桌上后,盛言楚当着众人的面毫不犹豫地夹了一大块塞进嘴里,坐在下边的老百姓咽咽口水,没再怀疑,举起筷子落到滚沸的锅子里。   咸咸的海风下,盛言楚端起杯子对着晒至黝黑的老百姓们痛饮了一杯。   简单的鱼宴结束后,老百姓们滑船往主城方向去,有些人一直惦记着盛言楚那句‘能吃’,左右盛言楚都吃了,想来海中的毒应该除得差不多,既如此,他们还往邺城逃难做什么,直接回自己的家陵州呗。   一场鱼宴后,陵州城大半的人都回了来,动静之大,登时引起远在宋城等地老百姓的关注。   一打听才知道陵州城通判官带头吃了鸡鸣岛的鱼肉,鸡鸣岛是啥地方!那地儿的毒最重。   如果连鸡鸣岛的鱼都能吃,那其他地方岂不是更能?思及此,逃难在外的老百姓凑到一块商量。   “那位盛大人举万贯招工重建鸡鸣岛,想来不会忽悠咱,咱要不回去看看?”   “真要回去?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若还有毒呢?”   “人家官爷都亲自试毒了,咋还能有毒?”   有胆大的铿锵道:“官爷都不怕,我怕什么,你们不回,我回去,窝在这连个像样的活都没得干,瞧瞧邺城那帮人 ,一个多月而已赚了多少哦!当初我说我也投奔那位盛大人,你们偏不,这下好了吧,只有羡慕的份!”   “对对对,鱼蛋说得有理,盛大人没骗人,邺城的人拿了工钱是实打实的真事,他们亲口说的,说盛大人当天晚上吃了好多鸡鸣岛捞起来的鱼,就因为这,好多人已经跟着盛大人回了陵州。”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有人道:“既是这样,那我也回。”   “我也回!”   “我也……”   清早各大城门一开,流落在外的老百姓们皆背着大包小包,再次拖家带口开启迁徙,但这次他们是南归的大雁,都是往家的方向走。   -   远在陵州通判府里悠哉呷茶的盛言楚放下茶盏,挥退前来禀报百姓回城情况的官差,对面而坐的马大人喜笑颜开。   “盛大人这一招以身试毒着实厉害,才三天而已,城中逃出去的大半百姓都回来了。”   盛言楚笑得温润:“不敢当,下官不过是替君分忧罢了。”   马大人嘿嘿乐,出走在外不归来的陵州百姓一直是马大人心头挥之不去的焦灼,若陵州城真的成为空城,他这个知州大人也甭当了。   盛言楚扫一眼便知马大人的心事,清清嗓子,道:“下官能做得就这些,接下来还得大人你来主持。”   “本官?”马大人怔了下。   盛言楚托腮笑道:“自然。”   马大人眼珠子转哒,也对哦,他才是统领一州的长官,总不能事事都让盛言楚做了吧?   “本官…咳,本官——”   他能做啥?一时半伙还真想不出来。   盛言楚亲自给马大人倒了壶茶,这些时日马大人经常来通判府,渐渐的习惯了喝便宜又粗糙的大麦茶,用盛言楚的话说,大麦茶能刮油。   “倒不必要您做旁的,择个好日子,您去净水楼吃一顿,动静闹大点,专点鸡鸣岛附近打来的鱼——”   “等等!”马大人一声高吼,杯子往桌上一掷,哆嗦着肥厚嘴唇:“盛大人玩本官呢!那鸡鸣岛的鱼岂能…”   ‘吃’字噎在喉咙里没发出来,马大人也不好意说出口。   盛言楚能吃,他为何不能?   瞥了眼自顾自喝茶的盛言楚,马大人窘迫地端起茶盏掩饰说错话的心虚感。   -   二月十一,马大人‘被逼上梁山’,带着府中妻妾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赶往净水楼,此消息传来后,满城哗然。   “马大鱼是何等人,他最为贪生怕死,他都敢吃鸡鸣岛打上来的鱼,可见陵州城附近海域的毒真没了。”   “那位盛大人吃鱼我没瞧见,马大鱼那一桌我可是瞧得真真的,确实吃了!”   “哟,那我可就真的信鸡鸣岛毒水干净了。”   一传十,十传百,马大人的一场吃播秀十分了得,那些还在外张望着不敢回故土的百姓听闻此事后,连夜买船票回了陵州城。   马大人起初有些抱怨盛言楚逼他吃鸡鸣岛的鱼,但见城中百姓因为他而重回家园,马大人觉得自豪的不行。   夜深睡觉时,马大人美滋滋的回味着白日百姓们称呼他时脸上扬起的笑容,某一刻,马大人觉得做官就该这样。   百姓乐,他们这些父母官才能乐在其中。   开了窍的马大人将全副精力都投身在陵州城的再建中,盛言楚遂可以卸下担子回宋城陪华宓君待产。   李老大人早已找了几个经验丰富的稳婆住进了李家,自打开春后,程春娘手中的针线活就没断过,盛言楚二月十三回宋城探望时,家中早已进入欢喜状态,均在翘首以待两个小孩子的到来。   华宓君孕后期腰酸的厉害,盛言楚将小公寓里的胡萝卜抱枕拿出一些让华宓君靠着,些许是一心想生女儿的原因,华宓君对抱枕这种软绵绵的东西越发爱不释手。   跟程春娘学了几招手艺后,华宓君迷恋上做各种小玩偶,这不,又拆了一个抱枕缝小兔子。   马大人知道华宓君三月里要生孩子,便将陵州城的事都揽了过来,交代盛言楚接下来多陪陪妻子。   话是这么说,但盛言楚做不到全权脱手,一应重要的文书会由驿站遣送到李家,每日陪华宓君在院中走几圈歇息后,华宓君开始穿针做玩偶,盛言楚则坐到一旁批文书。   “宓儿,你看这个——”   盛言楚忽笑出声,举着手中的书信看向华宓君。   华宓君停下活,昂着脖子凑过来,看清上边的字,华宓君福至心灵,瞬间明白过来。   “官家这是要招你回京了?”   信是宝乾帝命人寄来的,寥寥几语都在赞许盛言楚将陵州百姓唤回去的事,但末尾却来了一句问候,问他可想家。   盛言楚的家在哪,在临朔郡静绥县水湖村,但很明显,宝乾帝问得不是静绥,那就只剩京城,好端端在公事书信上来这么一句,肯定有其他的意味。   “要回去也等咱们孩子落地三月后。”   盛言楚蹲下身环抱着华宓君,手轻轻的在华宓君挺起的肚子上打圈,眸光温柔:“等三个月后,我带你回水湖村上宗祠,到时候是回陵州继续任职,还是回京城,我再做打算。”   华宓君笑着点头:“听你的。”   两人将合计的事和李老大人说了一通,李老大人觉得行:“老夫这把年纪就不跟着你们折腾了,你送来的那孩子虽调皮的很,但老夫瞧着他不比盛小友你差,些许再过十来年,又是一个轰动京城的状元之才。”   李老大人口中的孩子是江知樾,这孩子爹娘都没了,也不知为何,陵州百姓十分不喜这孩子,问其原因,江知樾反正是不说的,盛言楚便问马大人,马大人直摇头,说晦气,再无旁的话。   就是这么一个晦气的孩子,却十分得李老大人的欢喜,左右江知樾没有家,盛言楚便做主让江知樾留在宋城李家陪李老大人,空闲时还能跟着李老大人读书识字。   家中有孩子的欢笑声,等他们走后,李老大人不至于孤单。   -   远在京城的宝乾帝和百官分享完陵州递送进京的折子后,金銮殿上喜气盈盈,然当宝乾帝示意吏部下圣旨仲秋后将盛言楚调回京城时,忽有人启奏。   “皇上,臣以为此举不妥,不但不能召其回京,皇上还得降旨斥责。”   宝乾帝犀利的目光落向说话的那人,那人微垂着脑袋,顶着来自帝王的破天压力,一字一句道:“陵州通判盛言楚妻室华氏,国孝期间怀子为大不孝,视为对先帝不尊,此罪当罚!”   金銮殿上回音阵阵,一时间朝堂上议论纷纷。   龙椅上的宝乾帝摩挲着绿扳指,闻言淡道:“依卿以为,如何罚?” 第168章 【二更合一】 我不打算……   底下那人以为宝乾帝认同他的说辞, 当即往前挪了挪,俨然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   偌大的金銮殿上,只听那人站在那义正辞严地说着如何惩治盛言楚这种国孝期怀孕的大不敬行为。   朝堂上, 众多臣子就着这事说个不停, 有人说盛言楚并非故意,也有人和那位讨伐盛言楚臣子是一个想法, 宝乾帝没说话前, 两方人马为这事吵得不可开交。   长篇大论说完盛言楚这不该那不该的臣子忽而话锋一转,看向立在前边的卫敬。   “卫大人以为呢?”   卫敬始终没说话,见身后有人点他的名,卫敬笑眯眯的回眸。   “石大人想要本官说什么?”   石新嗤了下:“卫大人还想瞒着我们不成,众所周知陵州城通判盛言楚是您多年前收下的义子, 当初盛言楚为了您拒了先帝的赐婚, 这会子卫大人不会是想狡辩您和盛言楚并无干系吧?”   卫敬反问:“有关系又怎样?”   石新立马道:“义子义子,中间沾了个子字, 子不教, 父之过,盛言楚纵妻国孝怀儿,你这个做义父的, 难道也无知国法?”   当众指责新上任的兵部尚书, 石新胆子也够大,此番话一落地, 朝中百官的眼睛刷刷落到两人身上。   卫敬没慌,还笑了两声,旋即拱手对着坐上的宝乾帝鞠躬:“义子盛言楚所娶妻室华氏并非国孝期间怀胎,而是七月中旬左右,先帝薨逝在五月, 时间早已过了我朝两月为期的国孝。”   “不可能!”石新跳起来反驳:“卫大人怎可胡说八道!那华氏腹中胎儿比其他妇人要大得多,怎会是七月中旬才怀中。”   说着讥讽地歪嘴笑:“卫大人用不着糊弄我等,那华氏的肚子就是证据!”   “证据?”卫敬盯看着石新,不屑一顾道:“若论证据,华氏肚里的孩子的确是证据。”   不给石新说话的机会,卫敬高声道:“我那儿媳怀有双生胎,故而肚子大了些,石大人要证据,多得是,若是去年六月怀上的,如今二月底,也该生下来了。”   石新绷紧声调,昂首哼道:“可不得要生下来了,陵州通判府一应事宜如今都是知州马大人在操持,盛言楚已于二月十三就回了华氏所在的宋城,至今未回陵州,哼,窝在宋城这么久,为何?还不是因为那华氏要临盆!”   顿了顿,石新也学着卫敬的模样,对着百官扬声:“盛言楚二月就去宋城迟迟不回陵州,是为了什么,不过是想掩盖华氏二月产子的事实罢了!定要熬到三月才离开宋城,如此一来,便无人知他孩子是在去年六月怀的。”   卫敬双手交叠,听到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石新就是针对盛言楚,但石新明显大意了,以为盛言楚二月回宋城就想当然的以为华宓君要在二月生育。   “卫卿。”   龙椅之上的宝乾帝终于开口:“可有此事?”   卫敬忙道:“义子盛言楚二月十三回宋城是真。”   石新嘚瑟一笑,以为接下来事态会顺着他所想的发展,谁料卫敬矢口否认盛言楚将陵州通判府事宜都交给知州马大人处理。   “盛言楚在陵州通判一职上呕心沥血,为了清除南域毒水,义子盛言楚殚精竭虑,便是二月回宋城陪妻室待产,也从未卸下陵州城的担子,一应通判府的文书皆由驿站辗转两地相送。”   说到这,卫敬面上隐有愠色,指着石新和刚才在殿上声嘶力竭的要处罚盛言楚的一些人,痛心道:“盛言楚新婚不久便去了南域,那等地方,你们中谁在去年的时候敢去,便是现在,你们恐怕都不敢踏足。”   哽咽了下,卫敬沉声道:“皇恩在上,他不去不行,华家大小姐愿意跟随,快进陵州时验出有喜,这本该是一件好事,怎么到了你们口中就成了十恶不赦?”   石新憋着脸色酱红,不甘心的回怼:“怀胎是喜事一桩,但国孝当前——”   “石大人为何这般笃定盛言楚的孩子是在国孝期怀上的?”   卫敬步步紧逼,厉声道:“本官早就说了,本官那儿媳初怀时是在七月间,再有,石大人所言二月产子简直是一派胡言,要生也得挨到三月,石大人弹劾人不是讲究证据吗?不若现在就派你的人去宋城看看!”   石新张大嘴巴,结结巴巴:“不可能…”   既是三月产子,盛言楚何故要二月就回宋城。   卫敬冷冷地盯着石新,嘲讽道:“石大人不会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直到妻子临盆时才回后院探望一二吧?”   这话一说出来,朝堂上不少人皆羞愧的低下头,石新则是冷汗直流。   看了一场闹剧后,宝乾帝瞪了一眼石新,石新两股战战,终是不敢再言语。   既然说到盛言楚边忙着政务,还要照顾怀孕的妻子,宝乾帝也开口说了两句,最终汇成一句话:在朝为君分忧之余,得留出一些时间顾着家里的妻室。   百官齐齐应声,但凡是个人都明白宝乾帝此举的动机,宝乾帝生母不幸,导致宝乾帝对姻缘有着不一般的执拗,在宝乾帝眼里,后院女人多了就容易坏事。   有了宝乾帝的教诲,百官们回到家后渐渐对妻室上了心,夜里揽着老妻忆起从前的恩爱,以及纳妾后家中闹得鸡犬不宁,这会子静下来心来想,盛言楚能在短时间内从外放之地得以回京,指不定和妻室有关,后院安定,他们这些男人才能在外静心办事。   也不知怎的,石新起头弹劾盛言楚这桩事在京城没闹起风波,反倒是京城官员掀起了一股宠妻风潮。   三月踏春之际,各大正室夫人们笑得满面春风,从前那些仗着男人宠爱而跋扈的妾室们一个个都缩起了脑袋。   好些死了主母由贵妾主事的人家这一个月来遭了不少白眼,不得已,各家开始物色新的主母,因这风潮是宝乾帝开的口,各家不敢再让贵妾主事,纷纷娶了硬气的主母回来震慑后院。   京城永远都是各地争相效仿的地方,不久,虞城,江南,淮安等地皆开始高抬正妻的位置,那些以色.诱人的坯子一时间上不得台面。   盛言楚听闻此事时,只当风趣一笑而过,殊不知他和华宓君其实早在里面掺了一脚。   -   三月初九,华宓君正喝白雾水呢,忽觉肚腹传来一阵剧痛。   “楚郎…”华宓君手中的杯盏砰得落地摔碎。   “怎么了,怎么了?”盛言楚吓了一大跳,见华宓君秀眉紧蹙,盛言楚心下一咯噔,扭头就冲外边喊。   “娘,宓儿要生了!”   程春娘和几个稳婆早就料到今天,听到院中盛言楚歇斯底里的叫声,程春娘和稳婆们不慌不忙的进来将华宓君扶到内间。   不多时,屋里便传出华宓君撕心裂肺的喊疼声。   廊下,盛言楚和李老大人焦灼的等在外边。   “宓丫头,你现在千万别嚷嚷,得省着力气待会用。”程春娘端来一碗粥喂华宓君,安抚道:“待会李婆子让你用力时你再用力,先吃点东西,别一会没劲。”   华宓君疼得厉害,可不吃她一会没力气,只能一边忍着痛一边吃东西。   吃完东西,阵痛再次来临,李婆子等人将一切准备妥当,开始教华宓君吸气呼气和怎么用力。   “不行不行,娘,我好疼。”华宓君才挺起的身子一下栽回软绵的床上,紧紧的抓着程春娘的胳膊咬牙喊。   程春娘拿着帕子帮华宓君擦汗,见儿媳战栗的发抖 ,程春娘心一揪,温言道:“这罪也就咱们女人受,哎,扛过去就好了。”   说完这话,程春娘对着华宓君的肚子哄逗:“两个小东西乖些,别折腾你娘,待会你娘用力,你们也争气些,噗嗤滑溜溜的就钻出来可好哇,乖宝?”   这话没逗到肚子里的两个孩子,倒是惹得华宓君咯咯笑,还没笑两下,华宓君嘴角的笑容戛然而止。   屋外,李老大人急得一个劲地抬着拐杖往青石板上敲,一声一声敲着盛言楚心烦意乱。   耳边响起华宓君连续不断的惨叫声,来回踱步的盛言楚再也忍不住了,拔腿就往屋内冲。   阿虎不敢拦,李老大人走得慢没机会拦,至于守在门外的几个小厮拦不住,眼睁睁看着盛言楚溜了进去。   侍奉在侧递热帕子的山栀吓了一跳,惊悚尖叫:“姑爷,您来这干什么!”   “楚儿!”程春娘诧然的声调不亚于山栀,“快些出去,你在这又帮不上忙。”   长发湿透的华宓君呜咽流泪,长吁一口气,头微微往旁边侧着去看盛言楚,嘴里有气无力道:“楚郎,你出去,脏…”   “用力啊,少夫人。”李婆子又在喊。   华宓君攥紧手中的布巾,边听李婆子的叫唤边用力,痛呼中还不忘催盛言楚出去。   程春娘一向性子柔,劝几句后,见儿子一心要留在屋里,程春娘没辙,只好让山栀将屏风抬过来挡着。   “娘,我想到近前陪她,她头一次生产,害怕的紧。”   这事程春娘不答应,虎着脸道:“你再啰嗦,别说让你坐这陪宓丫头,娘立刻撵你出去!”   盛言楚:“……”   左右都是陪,隔着屏风陪就隔着屏风吧。   程春娘此举自有她的道理,从前不乏有男子心疼孕妇的,争着吵着要进来陪产,可后来呢,硬生生被妇人疼至扭曲的脸吓得好长时间都不敢进房,这对恩爱的夫妻至此散了。   华宓君不让盛言楚进来也是因为这个,她不想让丈夫看到她丑陋的一面,若可以,这个屋子她都不会让男人进。   气味太难闻了,除了铺天盖地的血腥味,还有其他不可描述的气味。   总之,惨不忍睹。   华宓君欣慰丈夫疼她,但这种场面她真心不希望丈夫看到,会有阴影的。   时间一息一息的过去,隔着屏风,盛言楚能看到几个婢女不停地进进出出换热水,床上的朦胧身影在稳婆的指挥下起起落落。   盛言楚没有再鲁莽的往里边冲,而是挨着屏风的边给华宓君打气,不知过了多久,盛言楚感觉他嘴皮子都说干了,只听里边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声,紧随其后的是程春娘等人的喜悦声。   “生了?”   恍惚间,盛言楚感觉周身静了下来。   李婆子抱着浑身是血的孩子给他看时,他的眼睛一时竟聚焦不起来,耳边孩子哇哇大叫的声音好似离他很远,眼前的一切也很模糊,白茫茫一片,就跟上辈子电视没信号一样,滋滋响着那种刺耳的怪音。   将他拽回现实的是他娘的一声高叫:“宓丫头,你别睡啊,还有一个呢!”   盛言楚猛然回神,头一偏便看到软榻上放着一个还未睁开眼的婴儿,小孩身上脏污一片,还没来得及去洗。   半跪下身,盛言楚静默地伸出一根拇指去碰孩子,指腹还未触及,就听屋内李婆子急促叫唤:“拿剪刀来!”   露着寒光的刀刃在盛言楚眼前一晃而动。   “等等!”   第二个孩子还没出来,又没到剪脐带的时候,这会子拿刀做什么!   “哎哟,楚儿,不是说了让你别进来吗!”程春娘使劲将盛言楚往外推。   盛言楚看了看床上大喘气的华宓君,不忍道:“娘,拿刀做甚——”   “自有用处!”   程春娘将盛言楚往外赶:“你一个男人懂什么,你在这磨磨蹭蹭,你媳妇就多疼一分,娘和李婆子都是有经验的人,断不会胡来。”   “可……”   程春娘一个板栗子敲到盛言楚头上:“可什么可!不准再进来,听到没?”   盛言楚木木点头,扒拉着屏风听里边的动静。   床上的华宓君起伏几遭后早已精疲力尽,李婆子和几个稳婆眼神对视一眼后,举起剪刀落了下去。   两手大的厚重剪刀缓缓剪开下.体皮肉,带着渗人的金属咯吱响,盛言楚只觉时间太难熬了,后背湿了一大块,手指掰断了屏风上的木钉,残缺的木屑戳破指腹流出血他都没注意到。   华宓君不疼吗?疼,只这疼早已麻木,比起生产的疼,被冰冷剪刀撕裂的疼算不得什么。   夫妻两人都哭,华宓君不敢大声哭,她还得留着力气将孩子生下来,盛言楚就不一样了,瘫在屏风外边,看看小床上的孩子,再看看还在受罪的华宓君,那泪水就跟夏日的瓢泼大雨似的,滚滚而落。   程春娘擦汗之余瞥了眼杵在屏风外哭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儿子,笑着啐了一声:“没出息。”   没出息的盛言楚哭了会没再出了,另外一个孩子生出来后,那嗷嗷大嗓门直接盖过了她爹的哭声。   “生了生了!”程春娘浑身的力气似乎随着孙女的降生一下掏空,扶着床档看了一眼皱巴巴的孙儿,嘴角的笑容掩不住。   盛言楚顾不上许多,狂喜地奔到床侧。   “宓儿,辛苦了。”   华宓君惨白着脸笑笑,眼皮实在撑不住,沉沉睡了过去。   两个孩子都很健康,第一个是哥哥,后出世的是妹妹,哥哥打从娘胎出来嗷呜了两声便紧闭双眼呼呼睡着,妹妹要活泼的多,两只小手握成拳晃来晃去。   盛言楚低头亲亲女儿的小手,脚抵在摇篮棍上摇着,目光温柔地看向床上坐起喝补汤的华宓君。   “女儿好哇,像你,老祖宗说岳母生你时也苦了一场,还说你三两岁时十分顽皮。”   华宓君放下汤匙,嗔笑:“说你女儿皮就说她好了,可别带上我。”   擦擦嘴,华宓君唤山栀将儿子抱给她。   “都说家主才看重男嗣,不成想咱们家竟是你这个亲娘重男轻女。”   盛言楚继续摇着摇篮,似是感应到身边空了一块,小丫头张嘴就嗷,盛言楚忙站起来抱孩子,边哄边来回走动。   “是不是饿了,快给我。”华宓君将乖得像隐形人的儿子放下,高抬着手接住哭嚎的女儿。   小丫头嘬得华宓君疼得发抖,盛言楚不忍道:“还是让奶娘喂吧,两个孩子,你顾不过来的。”   华宓君冲喝得正欢的女儿笑笑,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拍着儿子,抬眸轻语:“他留在我身边的时间就那么多,我可不得紧得他,只这块肉也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我何尝不疼她。”   顿了顿,华宓君红了眼眶,絮叨道:“都是我的孩子,哪里有什么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的。”   盛言楚想插嘴劝,华宓君一说就停不下来,对着女儿自言自语:“我的乖儿可别怪娘,你哥哥他吃娘奶的日子不长,等你哥哥去了别人家,娘就单单喂你一个,好不好啊?”   怀中的婴儿似懂了,咧着粉嫩嫩的小嘴无声地笑。   等两小一大睡下,盛言楚轻手轻脚地走出屋子,才合上门,李老大人贴身丫鬟碧红迎面走了过来。   “盛姑爷,老太爷请您过去一趟。”   李老大人找盛言楚相谈,有两件事,一是京城的调令已经下来了,盛言楚该去陵州收尾,仲秋左右便要前往京城述职。   盛言楚说他已经有了打算,朝中有人弹劾他的事他也已经知晓,这些人暗怀鬼胎,他自是要留心着。   李老大人点点头,见盛言楚胸中有丘壑,遂问起第二件事。   “你一举有了弄璋弄瓦两喜,你义父卫大人可来信祝贺了?”   盛言楚点头:“昨儿就来了,义母已经从京城动身,不日就会到宋城来看两个孩子。”   李老大人谢睨着盛言楚,哼道:“也就是说她来了就要抱走宓姐儿的孩子?”   “暂且不会。”盛言楚扯动嘴角,干巴巴道:“我已修书给义父,孩子还小,离不开宓儿,我想着等他大些,再、再给义父。”   李老大人不再去看盛言楚,半阖着老眼,含糊地问:“宓姐儿初为人母,你让她亲手将孩子送出去,她肯定不舍…只这事没成亲前老夫和她都应了你,自是要守诺,可——”   说到这,李老大人陡然睁开眼,定定发问:“可你义母去年才得了一个女儿,她那孩子也才一岁多,养活起来自是费精力,如今又要养宓姐儿的儿子,忙活的过来吗?”   盛言楚轻咳一声,支吾道:“这事我没问,义母也没在信中说,到底如何安置孩子,还得等义母来了才知晓。”   李老大人长哦了一声,又问卫敬对此事的看法,盛言楚摇头说他义父在信中并没有说一定要现在就将孩子送进京城,大抵和他想法差不多,先留在华宓君身边养一段时间。   李老大人找盛言楚过来主要是探这件事的口风,见盛言楚坚持要将儿子送出去,李老大人暗暗叹口气,等盛言楚被官差喊走,李老大人拄着拐杖往华宓君所在的院子走去。   -   孩子的名字早已备好无数个,由两小家伙自己抓阄,哥哥抓得是‘绥’,妹妹抓得是‘锦书’二子。   卫家下一代的辈分是‘韫’,盛家则是‘初’,儿子不管是叫卫韫绥还是盛初绥都不错。   女儿不从辈分,大名就定了盛锦书。   按照民间习俗,洗三之日时,盛言楚亲自买了女儿红回来,让女儿印上一对小脚印后,盛言楚找来铁锹开始埋酒。   绥哥儿见自己不用踩泥巴,忽在华宓君怀里翻动起来,华宓君乐了:“哟,敢情我家绥哥儿也要在桂花树下埋女儿红么?”   小家伙平时安静的很,这会子既闹起来,盛言楚岂会不如他所愿。   索性又拎来一壶女儿红,抱着小家伙踩了踩湿泥,大约是见自己跟妹妹一样有了脚印,绥哥儿眯着眼满足极了,继续拱进亲娘怀里呼呼大睡。   可爱乖萌的模样勾得众多前来庆贺的宾客们哈哈大笑,盛言楚颠了颠怀中的女儿,再看看在妻子怀中睡得七荤八素的儿子,盛言楚嘴角的笑容怎么也收不住。   在他心中,人生最得意的事可不止金榜题名和洞房花烛,得添上家有喜事,两个胖娃娃是上天送给他的恩赐,不管怎们看都看不厌。   可惜,欢快的时光总是短暂的,盛言楚得回陵州主事,一一吻别孩子,盛言楚紧了紧华宓君的手,再次说了声辛苦。   华宓君还在坐蓐期,不能吹风,两小孩太小,也不能总抱出来,因而来码头送盛言楚的只有程春娘。   母子俩漫步在码头上等着船到来,盛言楚将卫敬升官的事和程春娘说了,又道:“孩子的事还望娘别怪我,不管是姓卫还是姓盛,他在我盛家都有一席之地。”   程春娘抹泪,家中最舍不得大孙子的其实还有程春娘,只程春娘从不说出口,华宓君心里难过还能跟女儿吐吐苦水,程春娘能找谁,找儿子?这不是给儿子添堵吗?   “娘省得。”程春娘吸吸鼻子,迎着海风柔和道:“左右日后你也是要去京城,两家在一块我能时常看看绥哥儿,你义母是个好的,想来不会烦咱们常去叨扰。”   盛言楚点头,临上船前,盛言楚忽拽住程春娘的手,踌躇半晌才低声道:“娘,有一事儿子想跟您说说。”   “你说。”程春娘另外一只手顺顺儿子身上被风皱的衣裳。   “娘。”盛言楚抿了抿唇,决绝道:“我不打算再要孩子了。”   “啥?”程春娘手僵了下。   盛言楚匀平气息,认真脸:“宓儿那日生产您也看到了,生锦书时,她连哼得力气都没了…李婆子拿着剪刀咔嚓咔嚓地剪,这事我到现在还挥之不去…”   程春娘推搡一把盛言楚:“我让你别进来你非要进,怪谁?女人家临盆哪有不遭罪的——”   “娘!”盛言楚打断他娘,嗓子眼有些发干:“宓儿年岁太小了,她怀双胎本就不易,再怀,若又是双胎呢?你可别说她下回不是双胎,这事谁也猜不到,若是双胎,她受得罪势必比这回还要大。”   程春娘愣愣的:“我的儿,你只管心疼你媳妇,难不成想让盛家断了香火?你可别忘了,你儿子将来要姓卫。”   “大不了我让锦书招婿入赘。”   盛言楚打定主意不要二胎 ,目光坚定:“娘,你就允了儿子这事吧。”   程春娘没点头。   盛言楚窥着他娘的神色,就这样静静等着,船上的号角声急促地响起,盛言楚愣是不往船上走。   程春娘急了:“你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上船,再不上去船就要开了!”   盛言楚倔强的不动:“您不答应我就不走,跟您耗到底。”   “小兔崽子!”程春娘气得骂人,手用劲地揪着盛言楚的胳膊,盛言楚痛得嗷呜叫。   挨不过盛言楚的厚脸皮和倔强,程春娘烦心的将人往船上推:“得得得,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都依你。”   盛言楚咽了口唾沫:“娘这是答应了?”   “答应答应。”程春娘说不出来的敷衍。   盛言楚才不管,纵身一跃跳上已经离岸两尺的船鞘。   望着儿子兴高采烈地挥手,程春娘撩起碎发往耳后挽,另一只手跟着挥了挥。   招婿挺好,不招其实也没什么不妥,她早已不是盛家妇,盛元德薄情寡义,她何必要替狗男人留儿孙种,只可惜朝廷不允许,以她的私心,她恨不得在和离当天改了儿子的姓氏。 第169章 【三更合一】 贯通南北……   年初盛言楚和马大人齐心协力, 带头吃鱼的作用很不错,盛言楚再次返回陵州时,城中多数百姓都已经在陵州重新安居定所。   五月, 盛言楚大开南域各岛的渔业, 南域迎来有史以来最为壮观的捕鱼期。   每日捕捞上来的鱼量多达千斤,光在南域地带内部消化当然不行, 盛言楚便带着渔民去内陆行商谈判。   内陆各大府城都极力不允许南域的鱼运到他们城中售卖, 天气越来越热,捕捞上的鱼耽搁不得,盛言楚为此急得脚直跳。   但内陆的人还没有从畸形儿的阴影中走出来,盛言楚纵是说破天也没能打开内陆百姓的心门,不得已, 盛言楚只能带着渔民无功而返。   “大人, 接下来咋办 ?”有渔民急得哭,“小人将所有家当都拿出来捞鱼了, 这要是一条鱼都卖不出去, 小人岂不是要倾家荡产?”   又一人跪倒在盛言楚面前,拽着盛言楚的裤腿,抹泪含悲的大叫:“大人您可得救救我们, 我们这些人都是一路跟着您走过来的, 翻鸡鸣岛的土,从邺城搬回陵州…我们事事都听您的, 是您和马大人说海里的鱼没问题,我们这才铆足了劲去捞。”   “是啊。”几个汉子皆是一脸的难受,脚烦躁的往鱼桶上踢,“这些鱼都打上来五六天了,又一路颠簸着从陵州运到这, 再不卖出去,鱼就要臭了。”   渔民的力气都大,往常都不用渔民们去踢,新鲜的海鱼自个就会活泼的在桶里抛物线似的来回跳跃,可现在呢,渔民们使劲踢才能晃动桶里的鱼恹恹的摆动起尾巴。   盛言楚蹲下身一一去查看满船的鱼,大鱼百斤一头的都有,小的鱼虾贝类更是数不胜数,打捞上岸时间一长,瞧着都不太精神的样子。   “现在纵是附近内陆的府城愿意买,恐怕也卖不上价了。”   叹气说话的人是封定海,自从儿子封长生得盛言楚的帮助顺利拔鳞后,封定海便坚定不移的跟在盛言楚后边做事。   官场上的事封定海插不上手,只好另辟蹊径,听闻盛言楚近两个月来一直在指挥南域的渔业,封定海二话不说,带着妻儿孩子回到宋城。   封定海和妻子陶娘子都是宋城本地人,打渔经验丰富,又认识很多南域的渔老,有封定海夫妻在侧,省了盛言楚像个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   盛言楚捞起桶里的鱼闻了闻,甚好,这些鱼还没有异味。   “封大哥,你叫人现在开船去邺城。”   封定海楞了下,其余渔民呆望着盛言楚。   “去邺城?”   “对。”盛言楚直起身,举目看了看今日的风向,顺风,去邺城正好。   封定海有些迟疑:“难道小盛大人认为邺城的人会买咱们的鱼?”   盛言楚摇头,邺城虽不临海,但海鱼于他们而言并不是稀罕物,这会子邺城的老百姓宁愿吃差一点,恐怕也不会沾海里的东西。   “那大人还要将鱼运去邺城作甚?”有渔民沮丧的往湿哒哒的地上一倒,心烦意乱道:“大人可别拿我们把玩,我们都是不起眼的平民百姓,再折腾下去,这些鱼就真的毁了。”   “就是。”立马有人附和,语气中满满都是抱怨:“早知道您不懂渔业,我就不跟着后边掺和了,这下好了,从鸡鸣岛挣来的钱全赔了进去。”   封定海瞪了那人一眼,渔民撇嘴闷声坐到一旁不再说话,封定海清了清嗓子,对盛言楚赔罪道:“小盛大人您别恼,这些人都是憨货,说话粗…”   盛言楚笑笑:“无碍,封大哥你听我的准没错,命船夫即刻开船去邺城就是,我自有法子帮大家将鱼卖出去。”   “真哒?”渔民们喜形于色,鲤鱼打挺似的从地上跳起来:“那还等什么,赶紧去邺城!”   封定海不做他疑,飞快的往船舱里跑,船大,又是顺风,在海上行驶的非常快,不多时就停靠到了邺城码头。   远远看到码头上停了陵州渔船,邺城的百姓脸色顿时不好了。   “嘁,往北边卖不掉就想卖给咱们?做梦去吧!”   “那位通判大人莫不是在咱们邺城甜头吃多了?先前翻鸡鸣岛找上了咱们,如今陵州的鱼卖不掉又找上咱们,哼,是陵州没人了吗?只能见天的来邺城招工?”   哈哈大笑声从人群堆里传来。   “陵州的人?陵州的人最为贪生怕死,一出事就往外跑,派到陵州的官也没一个好的,遇事不决就找咱们邺城帮衬,要我说,这官也甭当了,做咱们邺城的杂役岂不好?”   笑声刺耳,盛言楚循声望去,封定海竭力将几个火气暴躁的陵州渔民拦下,走到盛言楚身上搓搓手难堪道:“小盛大人别听他们胡说,他们大字不识几个,就只会说些浑话…”   盛言楚在船上时,从不穿绫罗绸缎,和陵州渔民一样,一身褐色的无袖短褂和干练的卷腿裤,因而这些埋汰盛言楚的人压根不知道他们口中无能的陵州官就在船上。   听到封定海的话,几人楞了下,上下打量一番盛言楚,嗤笑:“果真是逗我们玩,这人就是他们的陵州官?啧啧啧,毛都还没长齐就出来做官,说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   盛言楚一心想着怎么处理冗积的海鱼,本不欲和这些老百姓多计较 ,不成想这些人得寸进尺。   冷冷地扫了圈众人,盛言楚声音里不掺杂任何开玩笑的意味,对封定海道:“麻烦封大哥替本官将这些人记下,回头邺城卖盐的生意,休得让他们几人进来分半杯羹!”   “卖盐?”嘲笑盛言楚的几人脸色霎时变了味。   盛言楚轻飘飘的一句话瞬间将邺城码头的喧嚣点燃。   “这人说得话是真的吗?”有人又惊又喜:“先前就听人说陵州有个姓盛的父母官,事事替陵州百姓着想,怎么?这位菩萨心肠的盛大人要来咱们邺城撒恩了?”   盛言楚还有事要做,点了几个渔老跟着自己先一步去了邺城城内。   陵州的人一走,邺城码头依旧嘈嘈杂杂,虽邺城的百姓没认出盛言楚,但捕捉到卖盐的风声,一群人簇拥的跟在盛言楚身后也进了城。   须臾,码头上萧然的阒无一人,不对,人还是有的,喏,先前讥讽盛言楚的几人还愣愣的顿在原地。   其中一男人喉咙一滚,抖着嗓音道:“瞧这架势,咱们不会真的碰上了那位盛大人吗?”   “你就听他瞎说!”依旧有人觉得刚才走下来的盛言楚是假的,“你见哪个官出门穿得破破烂烂的?哼,要我说啊,定是哪里的毛头小子假冒呢!瞧着吧,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人拆穿挨板子!”   “可他说得卖盐…”   “对啊,咱们家里的盐还没销出去呢,楼老板这几日闭门不见咱们,来来回回就一句话,说北边的人宁愿吃掺了不干净泥沙的井盐和池盐,也不愿买咱们半价的海盐。”   一人苦闷的捶打自己,瞥了眼跟在盛言楚身后浩浩荡荡往城内走的老百姓,那人忍不住了,拔腿也往城中跑。   “管他是不是真的陵州官,只要能帮我家卖出海盐,我就是跪下来喊他爷爷我也乐意!”   其余几人也坐不住了。   “要说陵州的鱼难卖,咱们邺城的盐何尝不是堵在这运不出去!”   之前骂盛言楚最凶的那个男人往城门方向露出羡慕的目光。   “我咋还有脸嘲笑陵州官!”   说一句,男人就狠狠的自扇一巴掌:“陵州百姓出逃,那位陵州官千方百计的让老百姓回城,如今陵州的鱼卖不出去,听说那位大人在船上呆了有一个月,虽不知谣言真假……可你们瞧瞧咱们邺城的官,吃香的喝辣的,全然不顾咱们这些盐民的死活!”   “坳子哥!”旁人的人拉住男人的手,劝道:“与其在这自怨自艾,不若咱们也进城探个究竟,若那位大人真是来替咱们解燃眉之急的,咱们也将盐卖给他!”   “可…”脸肿起来的男人挠挠头,不好意思地开口:“可我才骂了他,若适才那人真是大人,他不是说不让我们卖盐吗?”   “哎哟坳子哥!咱们端端正正的去陪个罪就是了,那话叫啥来着,人非圣贤…一时嘴痒信口雌黄乱说了一通,大人有大量,定不会跟咱们计较的。”   “真不行,咱们就跟小九子学,给他磕头,喊他爷爷!”   男人叹了口气:“只好如此了。”   -   城内,盛言楚带着封定海等人先去拜访了邺城的知府等官,这些人早在盛言楚还没进城时就听到了风声。   没等盛言楚将话茬子打开,邺城主事的几个官员异口同声道:“盛大人呐,不是我等不愿意出手帮您收陵州来的那些鱼,实在是没人敢吃啊。”   见邺城的官员和内陆的人一样还给陵州鱼贴有毒的标签,盛言楚不善罢甘休了,拉着邺城的官不停地讲述陵州的鱼没毒,盛言楚没说到口干舌燥,倒是对面几人听得耳朵都快起了茧子。   眼瞅着盛言楚越说越起劲,几人深吸一口气,连连承认陵州鱼没毒,盛言楚趁热打铁,问几人可要买鱼。   “买鱼就算了吧。”几人眼神飘忽,喝茶的喝茶,逗鸟的逗鸟 ,愣是没人眼神敢和盛言楚对视。   盛言楚闷闷地坐在那,这些老油条委实让他受了挫,按说一般人很难耐得住他的洗脑才对。   “得。”盛言楚啧了声,没有再给这个人行礼,掸掸衣边,起身就往外走。   几个邺城的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齐齐冲盛言楚的背影啐了声。   “真当自己是救世主了?”   邺城知府晦气地哼骂:“纵是陵州鱼没毒,本官也不敢让城中百姓去吃,吃死了人谁负责,他盛言楚吗?到时候京城那边怪罪下来,烂摊子还不得本官收拾?!”   身边的其余官员立马点头:“就是!再说了,谁能保证陵州的鱼没毒?没毒外头府城怎么没人肯买,说破天了,还不是因为陵州鱼不干净嘛。”   身后讥讽的笑声细碎,还没拐出知府院子的盛言楚紧了紧拳头,随即又松了下去。   不管怎样,他没理由逼着让这几人冒险买陵州鱼,即便那些鱼真的没毒。   -   “小盛大人。”   等候在知府门外的封定海大步迎上去:“怎样?”   盛言楚眯眼看了看知府衙门头顶蔚蓝的天空,忍着烈日的灼晒,盛言楚舔舔干裂的嘴唇,边往街上走边说。   “我还没说买盐的事,他们就嫌弃的跟见了瘟神似的,我只好没提了。”   盛言楚之所以一进城就直奔邺城知府和城中几位主事的官员攀谈,其实是想让这几位帮他搭一搭买海盐的路子,到底是一城的官员,由他们出面,盛言楚能省掉很多事,相应的,邺城卖不出的盐也能有一个经销的路子。   就一句话,何乐而不为呢?   可惜那些官员一见到他就认为他上门是来推销陵州鱼的,根本不给他开口说买盐的事。   “那咱们接下来咋办?”封定海擦擦额头上滚落的豆大汗珠,“咱们的人我都安置在客栈,今个日头这么厉害,鱼再卖不出去,他们怕是又要闹腾…”   盛言楚奔走一路热得够呛,闻言笑笑说起旁的事:“封大哥定然好奇我转道来邺城买海盐的原因吧?”   封定海点头,要说制腌鱼,这量也太大了,谁来买?何况海盐不便宜。   找了块阴凉地歇着,盛言楚拿起帕子擦擦身上黏糊糊的汗水,粗重地喘着气:“还真叫封大哥说准了。”   封定海一愣:“新鲜的鱼都没人买,腌得就更没人乐意买了,外边的人不敢买咱们的鱼,没别的原因,只因为它是陵州海里的鱼。”   “我知道。”盛言楚默默听了许久,启唇时嗓子干哑:“这些鱼如果不赶紧杀了腌制,再过两日就会发臭,腌了总能延长保存时间,至于卖给谁,这个我自有打算。”   废话不多说,盛言楚还有事要做,倏而起身时,忽觉周边天旋地转,封定海赶忙将人扶住,忧心道:“您定是中暑了,要么我扶您回客栈休息下?”   “不用,不用。”   盛言楚站在那缓了半天眼前才清明,转头对封定海道:“我不碍事的,等我将海盐的事谈妥再回客栈不迟。”   封定海跟在盛言楚身边快有两个月,盛言楚执拗的脾性封定海早已摸得一清二楚,见盛言楚坚持要去办事,封定海没办法,只好让盛言楚坐好,盛言楚不明所以,坐到滚烫的石头上,只听封定海道:“闭眼。”   盛言楚乖乖闭眼,下一息封定海伸出粗糙的手指猛地往盛言楚印堂处猛地一刮,盛言楚疼得闷哼,才一下眉心那块就出了一道浓红的印记。   “别动。”封定海按住疼得意图起身的盛言楚,手指翻来覆去的在盛言楚的印堂上来回刮痧。   才一会儿的功夫,盛言楚就开始肚子疼,眉间的红印也越来夜深。   封定海跑到附近摘了点不知名的树叶拿给盛言楚,说嚼着它肚子就会好,盛言楚半信半疑,吃到第三片时,阵痛的肚子还真好了不少。   只印堂处的红色刮痧印消不掉,盛言楚都不敢用说摸,苦在现在不能回小公寓照照镜子,他总感觉封定海手劲太大刮破了皮,反正疼得很。   眼下还有重要的事做,盛言楚只能咬牙忍着疼,带着宛若哪吒似的红印敲响楼宅的大门。   -   “谁呀!”里头说话的小厮声音里藏不住困意,现在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辰,才吃过饭谁会在这时候上门。   盛言楚应了声,贴着门报上名讳,小厮一听是陵州来的大人,面上的困乏当即一扫而空,使眼色给旁边的小厮让其通知内院的楼彧,他则换上一副笑颜出来迎客。   楼家的下人对盛言楚这三个字熟悉的很,好歹在陵州和盛言楚的人交过两回手。   “您来可是有事?”   经商人家的下人似乎天生就有一副笑面孔,见到盛言楚,小厮乐悠悠地迎着盛言楚往内走,全然忘了几个月前楼彧曾带着他们将盛言楚围堵在陵州净水楼的事。   盛言楚说他找楼彧有要事相谈,小厮躬着身引着盛言楚往内院走,楼家家大业大,宅子比盛言楚在京城买的商街四进院还要大,院内的摆设古色古香,随处可见各种奇珍异品。   总之,楼家院落遍地彰显着一个词:富丽堂皇。   楼彧应该是被人叫醒的,见到盛言楚,楼彧睡眯的眼还半闭着。   小厮快步上前凑近楼彧耳语了两句,楼彧楞了下,旋即摆手让小厮布茶,挑眉地看向盛言楚。   “盛大人大驾光临,楼某有失远迎了。”   说是这么说,楼彧的屁股从始至终就没离开过椅子。   盛言楚拧拧眉心,手才碰到印堂上的伤就如触电般缩了回来,楼彧发笑,伸手让盛言楚落座。   “盛大人劳心劳苦的为陵州百姓着想,可也得顾着自己的身子啊。”   楼彧不可一世的说话口吻和两人在陵州初见时一模一样,盛言楚坐下时偷瞄了一眼楼彧,得,这人应该是从妙娘或者万子珍的死中缓过来了,年初翻鸡鸣岛时,这人还一副死了爹娘的忧伤模样,短短数月,似乎又满血复活了。   面对楼彧假惺惺的关心,盛言楚笑笑,论起和商人打交道,朝中无人能胜过他。   不必虚以委蛇,对楼彧他只需打开天窗说亮话,事能成自然好,不能成他另找下家。   “找楼某买盐?”   楼彧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抻着下巴不以为意道:“盛大人拿楼某开涮吧?如今南域经销最难的莫过于陵州的鱼和邺城的盐,您一上门就要那么多海盐,啧,这玩笑开不得。”   从三年前南域开始出现畸形儿开始,楼彧的海盐生意就一落千丈,今年更是出奇的差劲,仓库里堆积的陈盐数不胜数,楼彧这些年挣得家底丰厚,亏三五年不妨事,但总卖不去盐,每年往上头孝敬的盐银定会压得楼彧喘不过气来。   这半年来,楼彧眼瞅着邺城盐商没起色,已经在找其他路子保本了,如此才不至于在一棵树上吊死,没想到盛言楚这时候突然说要买盐,数量还挺多。   盛言楚咕咚喝下楼家小厮端上来的茶,喟叹开口:“这大热天的,本官没必要自己找罪受来邺城寻楼老板,正是因为所要的量大,本官才亲自登门,唯恐楼老板不信。”   话都说这份上了,楼彧顿时精神大振,歪在那的身子倏而挺直,不敢置信地问盛言楚:“楼某斗胆问一句,不知盛大人买那么多海盐打算做什么?”   上门的买卖楼彧焉有拒绝的道理,何况是急人之危的事,故而楼彧喜得补上一句:“盛大人登门要买,楼某自是答应,您也是生意场上的人,规矩想必您懂得,这么大一笔钱,断没有赊账的道理。”   盛言楚心头透亮,从小公寓里取出当年从金家手中坑来的几万两银票。   “银货两讫,楼老板点点。”盛言楚身子往椅背上靠,捧起续杯的茶水呷了一口:“至于本官要这盐做什么,楼老板不必多问。”   楼彧的眼睛就跟带了扫描仪一样,瞥一眼楼彧就不乐意了:“这点银子您就想打发我?”   那眼神就跟拿香香的肉包子打狗,狗连嗅嗅都不愿意。   盛言楚莞尔,咋,楼彧还敢嫌少?   手指在桌上的银票上嘚吧着敲着,盛言楚抿嘴笑道:“楼老板,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哦。”   楼彧一窒。   邺城的海盐前前后后滞销了三年,他手中的货若再不卖出去,就跟地上的泥沙没区别,届时一文不值。   盛言楚能给的就这么多,对楼彧来说钱有点少,但能有什么办法,不接这笔钱,楼彧就半个铜板的进账都没有,有了这笔钱,好歹能少亏一点本金。   “楼老板可想好了?”   盛言楚自己也有商铺,自是不会吝啬到底,他给出来的银子虽不多,但于楼彧而言,保底够了。   楼彧按着额角,语气挣扎:“再高一成…”   “高一厘都不行。”   盛言楚满口回绝,他这回是真的自掏腰包,他能出的就这么多,以陵州渔民捕捞上来的鱼量算,这些盐并不够,后边缺的盐,他爱莫能助了,只能让老百姓自个承担。   其实这些盐他本可以不出银子买的,调回京城的折子早在月前就已经下发到他手中,他现在大可牵着盛小黑在沙滩上散步,或是将陵州的事宜交给马大人,然后偷偷溜回宋城陪伴妻儿。   之所以还替那些陵州百姓奔走,一来在南域呆了块一年的时间,于人相处总是有感情的,二来京城有不少人虎视眈眈地看着他,就等着看他将陵州的事办砸,到时候借此围攻他,真到了那地步,他百口莫辩。   楼彧抬眼瞧盛言楚,见盛言楚已经放下了茶盏一副准备离开的架势,楼彧暗叹了口气,罢罢罢,他认栽。   “就听盛大人的。”楼彧语气软了几分。   随后又立马抢答:“盛大人手中的墨石铺子鲜少卖陈墨,这事楼某早有耳闻,楼某丑话说在前头,楼某今年还没开始收新盐,仓库的盐倒不少,但都是陈年的盐,您见了货别说要退啊。”   话还没说完呢,楼家小厮就跟猫见了鱼腥似的将盛言楚手指下压着得几张银票抽走拿给了楼彧。   楼彧不自在地咳了声,察觉到气氛有些微妙,盛言楚笑了笑:“不拘陈盐新盐,只要不掺沙子,晒得干干的就成。”   “这是自然。”楼彧终于起了身,对着盛言楚恭敬的鞠了一躬,大手往外伸:“盛大人不辞辛苦顶着大太阳来邺城,想必这事急得很,请,楼某这就带您去验验货。”   “麻烦楼老板了。”   和明白人处事就是轻松,盛言楚笑笑,举步跟着楼彧往盐场上走。   -   这世上的苦有三大,百姓口口相传的无非是打铁、晒盐、磨豆腐。   盛言楚跟着楼彧去邺城盐场验货,一路走过去,着实让他体会到了坊间比寒窗苦读还难熬的事——晒盐。   翻过几座小山,山那边竟是片一望无垠的海域,脚踩在滚烫的沙滩上,盛言楚终于明白为何邺城不临海却是贩盐的大府。   原来这些盐民手中的盐田并不在近前,而是遥远的山这边。   五月天是晒盐的好季节,盐民们这两年虽卖不出去海盐,但老本行不敢忘,太阳还没爬出来,他们就拖刀翻山越岭的去刨土沥盐。   盛言楚过去时,太阳底下晒至黝黑锃亮的盐民们正在汗流浃背的晒盐板,空气中浓浓的海盐味十分呛鼻,在老沙滩上暴晒一会,盛言楚就感觉浑身软绵绵的难受,偷偷咕了口白雾水,这才支撑着他在楼家盐场顺利的转了一圈。   从盐场回来,盛言楚对着小公寓镜子来回照,镜中人四肢和脸就跟抹了层褐色的酱油似的,有衣服遮挡的肌肤白白的,其余部位用肥皂怎么搓都恢复不了原有的颜色,整个人彻底黑了好几个度。   也不知道他这副模样回宋城,家里两个孩子还要不要他抱。   舒服的泡了个热水澡,将空调调到十八度,美滋滋的给自己泡了杯冰镇荔枝白雾水。   在南域有一件事十分的好,那就是各式的水果吃不完,当年他娘和柳持安种了几十株荔枝苗苗,虽成功的挂了果,但口感微涩,远没有南域本土采摘的荔枝甜。   咕咚一盏子凉飕飕的荔枝水下肚,盛言楚神清气爽的伸了个懒腰,翻开早已换了不知多少本的笔记本,开始记录这些时日发生的大小事,着墨最多的当然是他喜得麟儿的事。   两个孩子跟着华宓君在宋城生活,他这一个多月都是船上,这段时间奔波在各大港口,他总算体会到了古时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苦闷。   好几回他人就在宋城码头,可船停留的时间短,他只能远远的朝李家所在的方向看一眼便要匆匆的赶往下一个地方。   笔下写着思念妻儿的话,盛言楚眼眶不禁发红,眼泪滴答往纸上氤氲,又一想回了京城,还没学会喊他爹的儿子转而就要学着喊他为哥,这事就不能想,一冒头,他一个大男人禁不住哭得狼狈。   好在华宓君时常托人给他送两个孩子的画像,对着画面,他一笔一划的勾勒。   他原不擅丹青,这不是在虞城画避火图开了窍嘛,这会子画起两个孩子的画像,简直是小菜一碟。   在没有照相机的年代,他只能靠这个记录孩子们的成长。   程家异卵双胎的几率大,两个孩子和他娘还有月惊鸿一样,都是异卵双胞胎,两个孩子才两个月大,虽看不出长大后的容貌更像他还是像妻子华宓君,但大抵能端详出两个孩子长得都不赖。   写好明日要寄出去的家书,盛言楚将画好的几张小相小心翼翼地叠进笔记本收好,随后抽出一张纸,铺平后,举笔犹豫了半晌才写下称谓。   信是寄给柳持安的,不管是作为柳持安还是巴柳子,都给过他西北的地址,往西北寄信他并不生疏,当年在静绥,他和他娘经常给巴柳子送这送那。   这一次他选择的是柳持安在虞城买湘绣布帛时留下的地址,落得款也不是静绥当年那个小小的盛秀才,而是陵州通判官盛言楚。   信以加急的方式往西北递送,这期间盛言楚人一直呆在船上,陵州的渔民则在封定海的带领下没日没夜的杀鱼腌鱼晒鱼。   -   等信的时候,船没有离开过邺城码头,几万两银票买来的盐不多时便耗干净了,在渔民找上盛言楚之前,封定海夜里偷偷将各家各户的船舱敲开,一堆人聚在一块开了个小会。   得知这些盐都是盛言楚自掏腰包,渔民们沉默了。   第二天一早,说话有威望的三两渔老找上盛言楚,目的很明确,他们身上还有一些家当,他们想让盛言楚带他们去邺城买盐。   盛言楚闻之大喜,亲自领着众人找上楼彧,楼彧一听盛言楚还要买盐,惊得险些从藤椅上摔下来。   “还要买?!”楼彧好看的狐狸眼诧然瞪成两个大灯笼。   小厮点头:“来了不少人,打头的是陵州来的盛大人,后边跟着全是老百姓,嚷嚷着要从您手中买盐。”   这几日,邺城不少人在楼家宅子外徘徊,都希冀着楼彧开门说要收盐。   没等到楼彧,倒是看到了多日不见的盛言楚。   “这不是陵州那位官爷吗?”有人揉揉眼,傻了,“咋黑成那样了…”   走得好好的盛言楚脚下一歪,这半个月他时时刻刻注意着防晒,不自在的摸摸脸,暗忖他现在还黑么?   “是他!”人群中一男子杀猪般大叫,“月初我逮着这人骂了一通,我记得他!就是这幅模样,只不过比现在要白一些!”   盛言楚顿住脚举目望去,男人咯噔一下,旋即心虚的耷拉下脑袋,可为了生计,男人硬着头皮挤出人群,对着盛言楚噗通跪了下去,嘴里喊着爷。   楼彧出来时正巧看到了这一幕,只见男人抹泪诉说着自己当日在邺城码头的种种不该,盛言楚不是铁石心肠的人,既然这男人诚心悔过,他当然不会揪着过去的事不放。   男人属实没想到盛言楚这么快就原谅了他,由着封定海扶起来,男人还有些恍惚,唯恐盛言楚在说笑,男人将随身携带的小半包海盐捧出来给盛言楚看。   “官爷,您瞧瞧我这盐,色泽透亮,晒得蓬干,您出个价,多少我都卖!”   盛言楚伸手捻了捻盐土,的确是上好的盐,搁在平时他定给个高价,但今日不同,他得压价。   “官爷您也看看我家的…”   “我家也不错,家里还有好几缸呢,您若要,都拿去!”   叽叽喳喳的自荐声顿起,众人将盛言楚团团围住,没等盛言楚发话,双手环胸倚靠在墙边的楼彧咳了好几声才打断众人的喧嚣。   隐晦的提醒道:“奉劝诸位莫要坏了规矩,邺城的盐务早已由盐政官交到了楼某手里,你们私自贩盐给盛大人,小心楼某将你们的名讳报给盐政官,届时是没收盐田还是其他的惩罚,哼,可别怪楼某事先没说!”   此话一落地,邺城的盐民们脸色登时一白,讪讪地锁好盐袋站到一旁。   盐民很苦,但有一点好,不用被朝廷抓去做壮丁,之余这点,很多人都想做盐民,朝廷为了把控数量,便下了楼彧说得那条法则:各地盐民晒出来的盐必须从盐商手中过一道门栏。   这样一来,盐民到手的银子就会大打折扣,如此,很多老百姓宁愿务农也不想做盐民。   一旦发现盐民私自贩盐,就会撤去盐民家里的盐田,没了盐田,这些人就等同于没了吃饭的家当,只能等死。   挣着抢着让盛言楚买他们的盐,主要是他们真的走投无路了,楼彧久而不开门做生意,他们没地换粮食,难道去吃海鱼,得了吧,便是死,他们也不敢吃那玩意,再说了,顿顿吃鱼也行不通啊。   这边,楼彧敞开门,笑吟吟地望着盛言楚,语气缠绵:“盛大人,里边请吧——”   盛言楚莫名其妙打了个冷颤,怎么回事,楼彧看他的眼神怎么感觉这么油腻。   楼彧笑容放大,盛言楚一来就是几万两的进账,不是肥肉是什么?   说明来意,两人愉快的签署了生意,等盛言楚的人一走,楼彧将眼巴巴候在楼宅外边的盐民叫了进来。   价格低是低了些,但不卖能怎么办?放在仓库里生虫?   咬咬牙,几人纷纷上前按了红手印。   当天,邺城成千的盐民挑着担子在楼宅那条街排起长队,楼彧虽是盐商,但近几年在其他行业也有涉足,就像盛言楚一样,当年因做锅子铺的缘故,和各路的生意人都有一些交情。   楼彧亦是,盐民要银子的,过了秤就给银子,要米粮的,则先领印有楼家徽章的票子,隔三日后再来楼家凭票领取米粮。   这些粮食都是楼彧从粮商伙伴那里换来的,楼彧拿到手的价钱当然比寻常人要便宜。   过好秤的盐则一车一车的往邺城码头送,拿到盐,陵州渔民立即杀鱼腌鱼。   如此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在府衙里享乐的几位邺城官员,得知找盐商楼彧买盐的人就是盛言楚,几人悔的捶胸顿足。   盐商不归他们管辖,自有朝廷盐政官派往各地的盐课大使掌批,但若是邺城卖不出去的盐由他们经手牵线搭上盛言楚,那可是大功一件。   有人脑子反应快:“那日盛言楚找上咱们,不会要说的就是买盐的事吧?”   这句话就跟往热油里泼冷水一般,几人懊悔无及,得,送上门的功劳拱手让给楼彧了。   那几日,楼彧笑得如沐春风,几位邺城官脸则拉得老长,至于盛言楚,喜事也有一件。   -   柳持安回信了。   身份那层薄膜在两人之间早已似有若无,柳持安那日收到盛言楚的信时,五味杂陈。   丘林逸扫了眼信:“腌鱼买卖?”   冷嗤一下,丘林逸不耐烦道:“你不会真要帮他吧?”   “怎么能说是帮他呢?”柳持安大手在信上来回摩挲,一字一字翻来覆去地看。   “他若真求我,这信就不会写得这般正式,想要我允下这事,大可换个口吻…换一个,便是杀人,我也应他,到底是那人的儿子。”   丘林逸看不惯柳持安在那悲秋伤春,夺过信直接看落款,揶揄地笑:“可偏偏人家用陵州通判的名头给你写信。”   抖了抖轻飘的信纸,丘林逸啧问:“这事你打算怎么办?”   柳持安抢回信,不着痕迹的瞪了眼好友:“此事说不得是我帮他,咱们还得谢谢他雪中送炭才对。”   丘林逸:“……”   你在瞎说什么鬼话?   盛言楚信上说的腌鱼数量不少,丘林逸唯恐柳持安一口答应了这笔买卖,便悄悄拿着信去找族里的长老,没想到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一听这事,连夜拄着拐杖敲开了柳持安的屋门。   “买!”   长老们豪气地甩下这么一个字。   这一幕直叫丘林逸看得一愣一愣的,柳持安被中州朝廷的和离妇蛊惑的没头脑,怎么长老们也…   西北各部买腌鱼自有他们的道理,他们是不买不行。   -   盛言楚拿到信后,当场将好消息告知给了陵州渔民,渔民们望着船板撑架上一排排的咸干鱼,得知它们有了出路,一个个汉子抱头哭得跟泪人似的。   盛言楚这些年做墨石生意结交了不少商队,都是南来北往的,他人现如今就在南域,召集起来并不难。   再次见到盛言楚,几家商队皆客客气气的见了礼,谁也没想到那年临朔郡葳蕤山雪崩时在静绥小县城遇见的小秀才一晃数年过后竟成了一州的长官。   恭维一番后,盛言楚将运送腌鱼的事交代了下,乍然看到满船的腌鱼,商队领头们嘴巴合不拢。   原以为是笔小买卖,没想到货这么多。   量大从优,陵州渔民出的运费一下折扣不少。   -   六月初三,碧空如洗,邺城码头驶进数条大船,全是商船。   邺城百姓难以忘却这一天,赶着马车的商队像蚂蚁一样陆续往船上走,腌鱼的气味久久盘旋在四周,号角鸣起,一艘艘船悠悠的往北边驶进。   为了尽快将腌鱼送至西北冷藏,盛言楚和商队规划了最短也是最适宜的北运路线。   以陵州或邺城为起点,经南域东南海面,直穿鸡鸣岛抵达静绥县,不走江南府(交不起过路费),走陆路绕过咸庆郡、西行嵊余府、北上奉河郡等地,再下船直驶西北最大的伽梨江,一路畅通运到玉山脚下。   这条水上航线长,陆路也不短,和华宓君说笑时,盛言楚不好取名,便戏称为‘腌鱼之路’。 第170章 【三更合一】 李老大人……   陵州的捕鱼期有三个多月, 打捞上来的鱼全部运给柳持安当然不现实。   柳持安在信上说,西北各部的人不经常吃鱼,不是不喜欢, 而是因为常年住在寒冷玉山下的蛮族之人习惯了上山打猎, 生活习俗比较粗犷,宁愿去山上追袍子, 也懒得织网去伽梨江逮鱼。   之所以买鱼, 原因很简单。   这些年柳持安统领西北各部时,有意减少屠杀山上的野兽,从虞城大肆购买湘绣布帛就是例子,衣着上得以解决后,柳持安开始从吃食上下手。   柳持安扮做巴柳子时一直在静绥和南域两地辗转, 他吃过南域的鱼虾和贝类, 味道绝佳,他的口味和西北各部百姓差不离, 想来西北人不会排斥陵州鱼。   至于南域的毒…说实话, 赫连氏残存下来的百姓身上的毒素未必比陵州鱼干净,再有,盛言楚说陵州鱼毒素已清, 盛言楚敢打包票, 那柳持安就信这个。   头一批腌晒的鱼贝等物运往西北后,南域其他府城听到动静纷纷找上陵州渔民, 恳求帮他们牵线搭桥。   盛言楚帮一回是职责,何况他还倒贴了几万两,再有的请求他皆拒之门外,便是陵州渔民找他,他也只说让他们自己跟商队联系。   带着腌鱼的商队还没到西北玉山脚, 柳持安又来信了,驿站将信送上门时,盛言楚正在宋城李家陪两个孩子。   -   在船上漂泊的这两个月里,盛言楚不说晒成黑炭,至少黑了三个度,一回到家,绥哥儿和锦姐儿两个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叫,楞是不准盛言楚近身。   在华宓君日日哄逗下,两个小的这才让盛言楚抱他们,正抱着孩子们在院子里玩闹呢,驿站的官兵急色匆匆地送来一封信。   程春娘和杜氏恰好相携从外边进来,见到官兵,程春娘随口问了句可是京城的来信。   在宋城的这段时日,程春娘跟侄孙女棠姐儿一直在学画和认字,有江知樾这个调皮鬼在,两人跟着江知樾偷学了不少李大人的精髓,如今认得字多了,有关盛允南从京城寄来的锅子铺账本,程春娘不再找盛言楚或华宓君读给她听,渐渐的自己开始上手。   官差摇头,喊了声老夫人:“信是西北寄来的。”   “西北?”   杜氏率先拔高声音,目光往身侧看,程春娘神色淡淡,眼睫微颤,摆手道:“你快送进去吧。”   官差哎了声,等人一走,挽着程春娘手臂的杜氏揪着程春娘,皱眉道:“听说楚哥儿替陵州渔民找得买家姓柳,那人莫非就是当初说要娶你的——”   “好姐姐。”程春娘伸手捂住杜氏的嘴,强笑道:“这话断不可再胡说了,我如今是有孙子孙女的人,叫别人听见娶不娶的,怪害臊的。”   杜氏脖子一昂,扬眉笑道:“这又不是丑事,你比我小好些,我去年还生了女儿呢,也没见人敢在我面前乱嚼舌根子,你怕什么,楚哥儿政绩不错,待回了京官阶往上抬一抬,届时给你挣个诰命,等成了真正的夫人,想娶你的人多了去了。”   程春娘脸一红,她不太懂这个,但听说京城上半年好多人家都在相看主母,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镇压家中的妾室撑门面,十五六岁的小姐们太稚嫩,因而那些人家就将目光放到她这般三十来岁的寡妇或者和离妇身上。   高门出来的半老徐娘有时候身价并不比未出阁的姑娘差,杜氏有一句话说得对,一旦盛言楚回了京,求娶程春娘回去主事的人家定会多起来,这其中不乏有人只是单纯的想讨好盛言楚。   绕过一条林荫路,两人行至内院,见到两个咯咯笑的孩子,程春娘脸上绽出笑容,两人一人抱一个,才玩了一会,孩子们便开始昏昏入睡。   六月天的宋城蝉鸣不断,炎炎夏日如火烧,担心两个孩子晒伤,程春娘和杜氏忙将孩子抱进屋内安置。   石桌旁,盛言楚正在看信,程春娘走路的脚步很轻,立在盛言楚身后半晌盛言楚才发觉。   “娘?”   程春娘抿紧嘴坐到对面,脸上发烫:“原先总羡慕男人们能自由出入学堂,如今认了字,娘倒觉得读书识字只会徒增烦恼。”   不认得信上的名字,她还可以装糊涂,可当那浑厚酣畅的名字落入眼帘后,她避之不及。   在虞城时,程春娘就说过她不会再和柳持安有男女之情,两人都是成年人,知道分寸,相识多年,程春娘既看到了柳持安的信,问候一声安康还是要得的。   经过一些事后,盛言楚再跟他娘说起柳持安时早已释然,扯出笑:“他好着呢。”   程春娘微微点头,母子俩因为柳持安的话题而独处的时间并不多,盛言楚用四个字收尾后,程春娘一时尴尬的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喉咙滚动两下,又吞了吞口水,终是没了话。   华宓君揣着一个大抱枕出来拆线,程春娘见状,忙起身将位子让给华宓君,借口自己还要去小厨房看着炖汤的火,不等小夫妻两人说话,程春娘便出了院子。   “娘她怎么了?”华宓君麻利地剪开橙红萝卜抱枕的头,咔嚓一下,萝卜头滚落到地,里边的棉绒蓬得一下炸开。   盛言楚目光落在地上可怜兮兮的小萝卜头上,嘴角抽了抽,道:“喏,这个。”   他将信放到华宓君面前,华宓君取下抱枕外边的灯芯绒,眼睛往信上斜,待看到其中几句时,华宓君咋舌。   声音压低:“那人还没放下娘啊?啧啧啧,还问娘有没有嫁人,嫁人作甚,娘一个人逍遥自在不好么?”   最近京城人家相继再娶主母的事华宓君听了不少,等他们回了京,势必要为这事得罪一些人家,但华宓君私心觉得得罪了又如何,难道还真的让婆母嫁到别人家主事?   且不说婆母不懂后院的阴谋阳谋,便是懂,是吃饱了撑着才要去那些鸡飞狗跳的人家收拾狐狸精吗?反正换做是她,她死活都不会再嫁,这不是自找罪受是什么?   盛言楚莞尔:“我娘和柳持安虽没成事,但两人到底相识多年,身为朋友过问一二无可厚非。”   华宓君拿起剪刀咔嚓照着裁剪好的模具剪玩偶的衣裳,闻言嗤了声。   “你用不着蒙我,我又不是不谙世事的懵懂小孩,你们男人呐,若真不喜一个女人,别说他跟娘有两年没相见了,就是两天,他扭个头怕就忘了娘是谁,如今特意来信问娘有没有嫁人,哼,司马昭之心。”   盛言楚抿了下唇,拿起信复又看起来。   柳持安寄来的信很长,通篇都在正正经经的谈腌鱼买卖的事,只不过在结尾处顺带问候他的两个孩子以及…他娘。   “的确居心不良。”盛言楚越想越觉得华宓君说得对,柳持安还贼心不改!   “楚郎要回他么?”华宓君问。   “回。”盛言楚手往旁边挥了挥,阿虎立马进屋将文房四宝拿来。   华宓君放下布偶好奇地走到对面看,盛言楚不满柳持安还偷偷惦记他娘,故意不给柳持安透露有关他娘的事,只交代腌鱼买卖。   “这…会不会太不近人情?”华宓君撇嘴,“人家终究着墨问候了孩子和娘,你回他一二句不就成了,生意场上的笑脸少不得,这事还要我教你不成?”   盛言楚不自在的摸摸鼻子,举着笔迟迟不落,还是华宓君将笔抢了过来,添上一句:都好。   静下心后,盛言楚也觉得自己有些小气,便又在‘都好’二字后又加了几笔。   寄走信,盛言楚得回一趟陵州,和孩子们朝夕相处了半个月,临走时,两个孩子都瘪着小嘴舍不得,盛言楚心软成湖水,抱着这个亲亲,又亲亲另一个,险些误了船程。   -   回到陵州,盛言楚开始着手卸任前的最后几桩事。   柳持安在第二封信中提出了不少意见,譬如西北各部吃不消的陵州鱼可以运到嵊州府以及奉河郡等地,这些地方和西北各部一样,极其缺少一样东西:盐。   陵州渔民卖出去的腌鱼价钱只比海盐贵一丢丢,两相比较,嵊州府和奉河郡等地的百姓必当选择前者。   这些地方都偏北,气候恶劣,为了抗寒,百姓的口味都比较重,粗盐重辣,可惜不管是盐还是辣椒,他们都买不起,于他们而言,这两种是必须品,同时也是奢侈品。   大约是看到北上的商船,这些府城的官员便打听到了柳持安头上,问他们能不能也买一些陵州的腌鱼。   柳持安将内陆百姓担忧的问题拿出来问这些人。   “你们就不怕陵州鱼有毒?”   屋内官员们相视一笑,他们可不是邺城那些傻帽。   外放到陵州做小小通判的盛言楚乃先帝亲赐的最后一个状元,听说和如今的皇上交情不浅,有这两层关系,皇上还将其放到陵州那片疙瘩地,为的什么?   当然是为了解决南域毒水啊!   现如今才将将满一年就下发圣旨召盛言楚回京述职,说明什么,说明盛言楚成功的解决了南域的难题。   几人望向柳持安,这位一口气买了好几艘陵州腌鱼,柳持安敢买,他们为何不敢。   思及此,几人笑说无碍,只盼柳持安能帮他们和盛言楚说道说道,倘若嵊州府和奉河郡等地的百姓吃得下陵州鱼,这笔生意还可延续多年。   盛言楚拿到信后第一个反应是‘好哇’,不管后续怎样,先往这些地处西北的都城运送一批腌鱼再说。   商队在‘腌鱼之路’这条线上来往繁密,熟悉路线后,腌鱼很快经销到各地,百姓对腌鱼的反馈不多时送到陵州渔民耳里,给出的评价极为的高,得知这个消息后,陵州渔民兴奋的敲锣打鼓跑到通判府门口庆祝。   盛言楚也开心,趁着高兴,他大手一挥,直接在通判府门外那条街摆起腌鱼宴。   宴席上,各种山珍海味齐聚在桌,鲜美异常,有很多鱼啊虾啊,还有贝类盛言楚两辈子加起来都是头一回见。   陵州鱼能在西北各地畅销,少不得邺城盐的帮衬,吃宴席不就图人多欢闹嘛,为此,盛言楚下帖子去邺城,将楼彧以及一些盐民请到了通判府。   独独没请邺城几位主事官,眼睁睁看着楼彧穿着花里胡哨的登上去往陵州的船,几人气得咬牙切齿。   宴席在通判府门口摆了足足三日,城中热闹非凡,在这三天里,盛言楚敢说他将海里能吃的鱼应该都吃了个遍,捡了十几样口味好的,盛言楚打包寄了些给静绥的大舅家。   后想了想,他又捎了一份给水湖村的盛氏一族。   自从长子出世后,他对宗族的看法逐渐加深,再有,盛老爷子毕竟死在他家,如今的老盛家不复存在,他也就无须紧抓着从前的恨意不放。   -   陵州腌鱼的生意上道后,盛言楚终于松了口气,开始安排另一个:辣椒。   辣椒不管是在南域还是在别的地方都稀少,盛家几间锅子铺生意之所以红火,不外乎是因为百姓稀罕锅中的辣味。   夏天吃辣爽歪歪,冬季吃了能御寒,所以春娘锅子铺的生意几乎全年没有淡季。   生意好归好,但付出的本金也多,光麻椒这一样材料就占去了大半银钱,他先前就想过用什么法子才能降低辣椒的成本,现在机会不就来了吗?   现下是六月尾,正是陵州各大岛屿辣椒成熟的季节,盛言楚跟着辣农亲自去地里走访采摘,穿梭在暴热山野多日后,盛言楚发现了一个很大的问题。   那就是这些辣农舍不得摘嫩椒,非要等辣椒成熟透了才去采摘。   他上辈子虽没有学过农学,但也知道果蔬的采摘要及时,否则接下来植株的生长以及结果都会受到一定的影响。   最重要的是,你不摘有的是山野里跑出来的小兽偷偷摘着吃。   除了这个问题,辣农跟他说的留种法也不太可,挂在树上的红辣椒因舍不得摘头茬,导致留下来的很多种子辣椒是第一层果,这些种子太过稚嫩,来年播种时出苗率很低。   剩下的一些杂七杂八的问题,拢总起来无非是不懂增施草木灰,舍不得给辣椒苗打尖,以及植株生长过密等等。   但凡盛言楚一眼看出的问题,他都全无保留的和辣农说了。   在山上各大田埂忙碌的那几天,一行人还发现了几株野生小米辣,这可把盛言楚高兴坏了,立马命人将那一片地围了起来。   “这辣椒太小了。”辣农对此看不上眼,“卖不上价的。”   盛言楚无语望天,这些人没吃过小米辣,着实不知道小米辣小小的身体里蕴含了多大的能量。   既然陵州辣农觉得种植小米辣没前途,盛言楚便让阿虎挖了几株带回去盆栽。   忙完辣椒事宜,时间已经到了七月上旬。   -   得知盛言楚过些时日就要回京,马大人哭得稀里哗啦。   “盛大人此次回京述职,咱们二人再相见怕是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马大人半边袖子都快湿透,要说陵州谁最舍不得盛言楚离开,当属马大人。   声泪俱下中,马大人瞄了眼黑了一圈但人也壮实了些的盛言楚,暗道多好的人呐,有盛言楚在,他这个知州天天浑水摸鱼都没事,不仅如此,还在宝乾帝那博了几句夸奖。   先帝时期,谁知道他马大鱼?现在新帝才登基一年就知道陵州知州的名号是他马大鱼,这种事他能炫耀到孙子头上!   坐在对面的盛言楚瞅着马大人又哭又笑嘴角不由抽搐。   眼前这位马大人纵然身上缺点重重,但有一处好,能听得进劝,他能在陵州大展身手,少不了马大人在背后支持。   “马大人,下官敬您!”盛言楚举起酒杯,笑眯眯地站起身。   马大鱼闻言猫着腰跑到盛言楚面前,连连道:“不敢当不敢当。”   杯盏叮当响,落座时盛言楚忽拍拍马大鱼的肩膀,马大鱼身子一僵,忙问盛言楚临走前可是还有事没交代清楚。   盛言楚捏捏马大鱼敦实的背肉,叹了口气,马大鱼心往下一沉。   嘴唇开始打颤:“盛大人您千万别吓本官,本官听您的话,已经命府中妻妾节省平日用度…”   “马大人慌什么?”盛言楚轻笑,“下官不过是想感慨时间过得真快罢了,犹记得初来陵州时您的模样,一年而已,您瞧上去比去年要瘦了些。”   马大人嘿嘿笑:“承您的福,每日起来喝一盏大麦茶,浑身都轻松了许多。”   说到这,马大人捂着嘴低低道:“本官在那事上也减了次数,还真让您书中了,本官身子骨渐好,果真貌美的女人不能多沾,都是食人骨髓的妖精…”   盛言楚握拳抵唇咳了下:“下官明日就要离开陵州,临走前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说与大人听。”   “您说。”马大人敛起笑容,端正姿态。   “陵州比不过邺城有盐,也拼不过宋城靠近内陆方便。”   谈及由自己改造一通的陵州,盛言楚心里的话几夜都说不完,遂捡了几件重要的事说与马大人。   “下官已经和西北各郡签了腌鱼生意,这笔买卖划算,往后做得好,腌鱼不失为陵州的一特色。”   马大人重重点头,盛言楚又道:“想要将生意做好,首要是重质,还望大人在下官走后多多监督这个,切莫以次充好,失了信誉。”   马大人嗯嗯又点头,盛言楚絮絮叨叨说了一大串直至深夜才回通判府。   在小公寓睡了一个时辰,为了早些见到两个孩子,天还没亮时,盛言楚就带着阿虎搭船回了宋城。   等陵州百姓们邀着准备去通判府相送盛言楚时,却发现通判府早已人去楼空,听闻盛言楚大清早就走了,百姓们只好捧着手中的鸡鸭鱼肉失落的各回各家。   -   回到宋城,盛言楚一进门就直奔后院,照着小床上睡梦中的两小孩亲了亲,随后蹑手蹑脚地滚进里间的被窝。   夜里要喂奶,华宓君自此不敢睡太死,盛言楚认为他的动作够小了,但还是惊醒了华宓君。   “楚郎?”华宓君声音有些哑。   “是我。”盛言楚掖好被子抱着女人,低声哄着:“再睡会,天没亮堂透,还早呢。”   熟悉的声音给足了华宓君的安全感,尤其是小床上没有咿咿呀呀的哭闹声。   睡了个回笼觉,盛言楚小心的起身,华宓君还在睡。   穿好衣裳到外间,请来的乳母已经抱着两个早醒的孩子出去溜达了一圈,乍然看到盛言楚,乳母们吓了一大跳。   府里的姑爷什么时候回来的?   “孩子给我吧。”盛言楚洗净手,笑着对两个孩子张来臂膀。   见到盛言楚的脸,两小孩小嘴一皱,明显是不认得了。   乳母们忙颠着快要哭的孩子们在院中挪着小碎步,盛言楚则尴尬地站在原地僵着手臂。   才一月不见,咋能忘了他这个爹呢!   山栀和阿虎见盛言楚咬着腮帮子恶狠狠地盯着乳母的背影看,两人不由扑哧一乐。   小孩子忘性大,这种事没啥大不了的,跟他们玩几天,准能混熟。   -   本来打算七月底就带着孩子们回京城,不想李老大人身子闹不愉快,请大夫上门看了看,大夫没啥好说的,交代盛言楚要有心理准备。   华宓君当场嚎啕哭起来,反倒遭了病床上李老大人一顿骂。   “当娘的人了,还见天的掉金豆豆!”   华宓君哭得不能自抑,嚷着说舍不得老祖宗。   李老大人眼皮子一掀,枯老的手在华宓君头上摸索,唯恐珠钗伤了李老大人的手,华宓君快速的将钗环卸了下来。   盛言楚抱着两个孩子站在侧,只见李老大人的手在华宓君浓密的发髻上停留片刻后,转而往下摸臂膀,华宓君微抬手,李老大人半阖着眼,干瘦的手最终落到华宓君腕上的黄玉镯子上。   随后李老大人就一直摸黄玉镯子,也不说话,眼角微漾出泪水。   夫妻俩隔空对视了一眼,暗道老祖宗又是在想外孙女李念和了。   伺候李老大人睡下,华宓君头一次跟盛言楚聊起华家事。   “先帝已经走了,唐氏这条命我要取来祭奠我娘!”说这话时,华宓君几度哽咽,却倔强地挂着泪珠不掉。   盛言楚抱住华宓君,手抵在华宓君柔软的发间:“哭吧。”   华宓君‘啊’得一声叫,似是将多年积攒在心尖的委屈都喷发了出来,再抬头时,泪水糊了一脸。   “楚郎,你…你那水能给老祖宗喝吗?”华宓君目露恳切,声音发涩:“我知道你一向谨慎,可老祖宗他活不长久,我想着让他亲眼看到我替我娘报仇…”   盛言楚叹了口气,指腹揩掉华宓君的眼泪。   “你可知老祖宗平日所用的茶水早就被我换成了白雾水?”   “喝过了?”   喝过了还生病,也就是说,回天乏力了?   华宓君僵住,好半晌眼珠才动了下,悲痛于心,四肢瞬间软绵无力瘫了下去。   盛言楚抱住人,忙唤还没走远的大夫给华宓君把脉,无它,伤心过度导致心力交瘁。   “大夫留步。”   盛言楚喊住准备离开的大夫,近前问道:“我家老祖宗年岁已高,也不知他——”   后边的话大夫懂,便道:“老大人年轻时身子强健,故而才有此高寿,但人吃五谷杂粮的,总是要跟子孙后代告别。”   顿了顿,大夫伸出两根手指,叹气道:“老夫会用尽全力保老大人,但最多两个月,两个月后…”   送走大夫,盛言楚端着药碗喂华宓君,大夫的话,他一字不漏说了出来。   “两个月足够。”华宓君寡着一张脸,切齿道:“先帝薨逝,你我便来了陵州,华正平和唐氏倒多活了一年。”   盛言楚拿帕子擦擦华宓君的嘴,淡道:“这两人罪有应得,但华正平你动不得,此人交给我,你只管处置唐氏。”   华宓君耷拉着神情,抬眸见丈夫脸容紧绷,她只好缓缓点头。   -   推迟了三天,盛言楚于八月初二带着妻儿和程春娘还有棠姐儿坐上回京的官船。   临走前,他原是想把江知樾送回陵州,这孩子心眼太多,又好动,他担心一不小心会惹李老大人气火攻心。   “恩公,我不走。”   江知樾抱着庭柱不撒手,似是瞧出盛言楚的顾虑,江知樾小声叫屈:“我跟李爷爷玩得可好了,府上的丫鬟姐姐说恩公这趟去京城没个三五载回不来,李爷爷生了病,我若也走了,就没人陪李爷爷了,恩公行行好,让我留这吧,我发誓!”   说着比划出两只小指头朝天。   “我发誓不会扰李爷爷睡觉——”   盛言楚一个板栗子轻敲下去,也不知是真的疼还是吓到了,江知樾两个大大的眼眶下顿时蓄满泪花。   “哭什么?我手劲多大我不知道?”盛言楚就说这孩子最会扮可怜。   被戳穿谎言,江知樾窘迫地低下头绞手指。   忽觉脖子上一沉,胸前鼓囊囊的袋子透着一股甜爽的香气。   江知樾小脸一喜,盛言楚道:“知道你爱吃薄荷糖,专门给你留得。”   “可这也太多了。”江知樾两只手才抱得动。   盛言楚蹲下身将袋子打开,边解边笑骂:“打你不为别的。”   江知樾皱皱小鼻子,跟着蹲下身,悉心求教:“可是我哪句话说错了?”   盛言楚从袋子中取出一大一小两个包裹,大得放到江知樾手中,闻言笑笑:“你小子倒乖张清楚,一口一个李爷爷,敢情是想越过我做我长辈不成?”   点点江知樾的脑门,盛言楚哼了哼:“称呼得改改,再不济跟我们一道喊老祖宗,没得道理让你在口头上占我的便宜。”   江知樾双手紧紧抱着薄荷的包袱,盈盈一笑:“知道咯恩公!”   多年之后,两人再说起这事时,才发觉有些缘分其实早已注定,就好比盛言楚在乎江知樾称谓的不妥。   “这一袋是给老祖宗准备的。”   盛言楚将另外一个小包袱交到江知樾,嘱咐道:“老祖宗嗜甜,原先不让他吃是为了他身子着想,如今…一天喂他吃三颗,满足他。”   江知樾乐滋滋地点头,抱着两大袋薄荷糖飞快的往李老大人的屋子跑,边跑边欢喜的嚷叫。   “老祖宗,您看我给您送什么东西来了!”   屋内断断续续地传来老人的笑声,其中还夹杂着江知樾嘚瑟的小嗓音:“是糖!”   “不行不行!”是江知樾急急的拒绝声,“恩公说一天只能给您三颗。”   盛言楚侧耳去听,老人的声音太小,依稀听到老祖宗说还要,江知樾摆手不给:“哪有您这样的,一口气吃三颗,再要得等明天了,哼。”   有江知樾这个活宝在跟前蹦蹦跳跳,李老大人觉得等死的日子并不煎熬,反倒多姿多彩。   -   官船一路畅通无阻,赶在仲秋节前,盛言楚换上朝服进宫见了宝乾帝。   三年之约只用了一年,君臣二人皆为之欣喜,一如当年在皇子府时,盛言楚端坐到宝乾帝对面,两人促膝长谈起这一年多来陵州发生的一切。   暮色笼罩,盛言楚身为臣子不得留宿皇宫,离开时,宝乾帝忽喊住盛言楚。   “她——”   盛言楚倏地明白,抬腕拱手:“金大小姐一切安好,来时还让臣问候您安康。”   宝乾帝搭在膝盖上的手攥紧,薄唇抿成一条线,半晌才问:“没了?”   盛言楚身子往下弯了个度:“没了。”   “去吧。”宝乾帝竟洒脱的很,背过身子没再问。   出了御书房,宝乾帝贴身太监游公公一路送盛言楚出宫门,临近宫门时,游公公细着嗓子道:“皇上一向倔强,还望盛大人劝劝才好。”   盛言楚:“?”   游公公努力地压着细嗓子,环顾一圈:“今年四月皇上广开后宫,选了十来个佳人进宫。”   盛言楚笑:“这不如了朝臣的愿吗?公公还愁什么?”   “哎哟,瞧您说得。”游公公拍大腿,“可这些都不是皇上自个选得啊,选秀当日,皇上借口身子有恙,压根就没到场。”   “那些秀女自打进了宫,从未近过皇上的身呢,奴一提去后宫转转,皇上就说政务繁忙不得空。”   盛言楚:“……”   宝乾帝这是想弄哪出?为金玉枝守身如玉?可人家金玉枝早就还魂换了个人呐!   他在陵州跟辣农翻山越岭时,曾遇到过金玉枝,不过他没有上前和金玉枝打招呼,而是站在远处静静看金玉枝和辣农商讨做辣椒生意。   那一刻的金玉枝口齿伶俐,面对辣农的砍价,金玉枝应答如流,丝毫不胆怯。   这不像他当年在临朔郡初次见到的金玉枝,但现在的金玉枝给他的感觉却又不太像这个朝廷姑娘的作为。   金玉枝才十几岁,家道中落,孤身一人在陵州打拼已然了不起,最难的是金玉枝有勇气给宝乾帝写辞君书。   种种迹象都表明金玉枝不似古人,但言谈举止中,又似古人。   后来他想了想,会不会原来那个正主金玉枝和穿越女在现代调换了身体,穿越女在金家时,正主在现代?如今又调换了回来?   这就能说得通金玉枝的不对劲了,假若真正的金玉枝接受过现代教育,‘抛弃’宝乾帝这个日后会有无数女人的男人便情有可原。   如果他是宝乾帝的长辈,他定要劝宝乾帝别缠着金玉枝了,人家姑娘一心想在陵州做买卖养活自己,宝乾帝硬将人锁进深宫能有什么幸福?   可惜他只是臣子,对帝王的感情他插不去手。   游公公跟他说了一大堆,他也只是一笑置之,他才不愿吃饱了撑着去做长舌鸟干涉皇帝后宫的私密事呢!   -   仲秋节当天,盛家人带着两孩去李家吃席。   李老大人的情况,李兰恪已知道了情况,闷哭了一场,李兰恪连饭都没来得急吃就带着下人去华家抓唐氏。   华宓君猛地拍桌:“恪舅舅带我一个,我也去!”   在盛言楚震惊的目光下,华宓君从娘家闺房里找出做姑娘时常耍得长木仓。   李兰恪畅快道:“就等你呢!要不是因为你早早去了陵州,我还能留唐氏那贱人的性命到现在?走,咱们杀去华家给你娘报仇!”   盛言楚使眼神给阿虎,阿虎会意,立马带上盛家几个小厮紧跟了上去。   华宓君和李兰恪提着刀木仓还没到华家就在京城惹起了骚动,老百姓们纷纷跑出来看热闹。   华正平和唐氏正在家和回娘家的华琦云小两口吃团圆饭,菜还没端上锅,就听外边喧嚣声四起。   命人出去打探,丫鬟须臾连滚打爬地跑进内院,哭嚎道:“不得了,大小姐带李家人闯进来了!”   华琦云怒拍桌子,脱口而出:“瞎嚷嚷什么,我不是在——”   看到气势汹汹走来的华宓君,华琦云后边的话缩在喉咙里怎么也出不来。   “你个孽女!”   华正平指着一年多未见的华宓君破口大骂:“老子不求你过节回来孝敬老子,你这会子发什么疯,敢在我家撒野!”   华宓君谨记着盛言楚的交代,直接忽略怒火滔天的华正平,举起大刀就往一旁瑟瑟发抖的唐氏身上砍。   唐氏啊的一声后在屋里逃窜起来,头上的珠玉钗环散乱一地,转眼就被跟进来的乞丐哄抢一空。   这些乞丐是李兰恪寻来的,盛言楚在陵州的这一年多日子里,李兰恪和京城的乞丐们关系不是一般的好,几乎每个月李兰恪都会带着乞丐们来华家扫荡一回,乞丐们抢得盆满钵满,李兰恪气也出了。   如今华宓君回来,甥舅二人自是要取唐氏的小命。   华正平在衙门里领有闲职,见华宓君将唐氏砍伤,华正平忙让人去京兆府求助。   可惜华家小厮还没跑出大门就被阿虎的人提了进来。   “华老爷,我家爷有请。”   “谁?”华正平腿发抖。   阿虎眼睛往院中华宓君身上一落,华正平吓得栽倒在地。   华宓君没有直接杀了唐氏,而是砍伤了唐氏两条腿,随后用绳子绑着带出了华家,华琦云瑟缩在角落,面对唐氏投来的求救目光,华琦云选择视而不见。   盛言楚同样没有杀害华正平,而是将人交给了京兆府。   盛家夫妇仲秋节持刀闯华家的事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听闻盛言楚亲手将华正平送进了京兆府衙门,宝乾帝直接来了一句:“这种忘恩负义的货色怎么没当场杀了?”   游公公噎住,讪笑道:“皇上说笑呢,华正平虽和李家小姐和离了,但我朝律法上,他依旧是盛大人的岳丈,华大小姐的亲爹,这世上哪有女婿杀岳丈的。”   宝乾帝板着脸瞪着游公公:“朕能不知道这事?不过是觉得此人得了先帝庇佑多年,若当年那事落在朕手上,哼!”   游公公不能说先帝的不是,只好站在一旁陪着笑脸。   -   翌日京兆府尹上折子诉说华正平的案子,原来年初石新弹劾华宓君国孝期怀孕一事其实是从华正平口中知悉的,华正平大约早就料到华宓君重回京城华家就会不安宁,便想着法子阻拦盛言楚回京。   京兆府尹的话一落地,宝乾帝少有的发起了脾气。   “这世上果真有这等不疼儿女、行事残酷不仁的爹吗?!华氏落了罪名,她肚中的胎儿焉能保住?”   那时候华宓君都快生了,华正平暗中将女儿推到风波之上,难道是想一尸三命?就为了保全唐氏?   金銮殿上,宝乾帝将华正平骂了又骂,不过有心人发现,宝乾帝明着是在骂华正平作为亲爹心狠手辣,实则是在暗搓搓地骂死去的老皇帝。   将自己对老皇帝的恨都倾诉到了华正平头上后,宝乾帝当场下旨,命刑部押解华正平和唐氏一步一叩首去少将军李念和墓前谢罪,并施以黥刑。   圣旨传开后,盛言楚恳请宝乾帝准许华宓君押唐氏和华正平去宋城。   宝乾帝本想秋后绞杀二人,听到这话,便问缘由。   盛言楚语气艰涩:“李老大人命不久矣。”   宝乾帝闻言身子坐直,让盛言楚接着往下说。   “李老大人子孙无数,最疼爱的莫过于岳母,总不能让祖孙两人南北相隔,故而李家人打算将岳母的墓迁到宋城老宅。”   将唐氏和华正平绑到宋城,只是想让李老大人在临终前亲眼看到外孙女大仇得报。   宝乾帝默哀,片刻后,宝乾帝命盛言楚研墨,他则亲笔撰写累列李老大人生平的诔文。   盛言楚感激不尽,带着御赐的诔文,送华宓君登上回宋城的船,一路跟随的还有刑部押送的华正平和唐氏。   九月底,宋城传来噩耗,李老大人半夜去了,老人家没遭罪,吃了一大碗长寿面,过了百岁生辰日后走的。 第171章 【二更合一】 嫁娘,嫁……   李老大人的死讯传到京城后, 宝乾帝为一代帝师罢朝哀悼一日,李家在朝中就职的官员均已上书回宋城守孝,宝乾帝不舍, 夺情起复李兰恪, 命其守孝三月后继续留任翰林院侍读学士。   华宓君作为从李家出嫁的华家女,对李老大人的感情深厚无比, 李老大人魂归故土后, 华宓君披麻戴孝三个月,直到年底才跟着李兰恪返回京城。   大年三十当天,华宓君风尘仆仆地赶回了盛家。   在这三个月里,京城盛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陵州知州马大人递折子进京述说陵州百姓日子越过越好, 宝乾帝为之大喜, 擢升功臣盛言楚为从五品太府寺少卿。   太府寺少卿虽不是高官,但手中的权利却是大多数朝官可望不可即的, 在宝乾帝管辖时期, 此官为九卿之一,平常主要辅佐户部打理朝中的赋税和上贡事宜。[注1]   坊间百姓称呼其为仓廪之官,盛言楚上位后, 从他手中流出的银子多如流水, 忙起来的时间大抵有春秋两个时间段,毕竟除了协助户部管账, 还要分心操持百姓的农桑水利等事。   盛言楚是商户出身,有关朝廷的开支以及从百姓那里收上来的赋税,于他而言,上手并不难,短短数月就将各项用度规划的明明白白。   在其位上, 旁的都是小菜,最难得是煮盐、冶铁、酒水等官营事务也要经由太府寺少卿之手,所以当盛言楚看到楼彧送进京孝敬他的银子时,不由笑出声。   楼彧就是实打实的狐狸,似乎早就料到他回京后会接任这个位置,难怪他在邺城招工时楼彧会主动送银子上门。   华宓君回京的当天,盛家人才开始着手牵府挪到城南,宅子是周密替盛言楚寻好了的,就在兵部尚书卫敬六进大宅子的隔壁,因附近都是官眷之家,想谋一个紧贴着卫家的宅子不轻松,周密为此花了好一番心血,当然了,盛家人花得银子也不少。   -   新家是正正经经的三进大院,以盛言楚现在的品阶住这样大排面的宅子没什么不妥,值得一提的是,才挂上盛宅的牌匾,宝乾帝的圣旨突降。   雪天里,盛言楚妻华宓君,母程春娘得以封为五品宜人,圣旨一下,新宅子前的笑声不断,老百姓纷纷过来道喜。   又因着马上要过大年,盛家门口的爆竹声点着后就没断过,噼里啪啦声好不热闹。   绥哥儿和锦姐儿已经有九个月,听到爆竹声反而不怕,挥舞着胖嘟嘟的手非要去外边看,华宓君才回家,抱着这个嘬一口,又摇着另外一个扮猫脸,哪里肯让两个小家伙去外边。   小孩子容易健忘亲爹盛言楚,但对于亲娘似乎印象十分深刻,大约是闻到了华宓君身上特殊的奶香,两小孩有了亲娘 ,当即便也不吵着要出去看爆竹。   -   盛言楚新官上任,忙到年底才从衙门正式休沐,一进门见到妻子,盛言楚喜笑颜开,大步走到华宓君身侧。   外边大雪纷飞,寒气扫到两小孩身上,孩子们冷得哇哇大叫,盛言楚歉意地脱下官袍,在火炉前捂暖双手后才抱起孩子们。   小孩子都嗜睡,才和盛言楚玩一会就呼呼睡了起来,橙红的火炉前,盛言楚一手轻摇一个睡篮,时不时地问问李老大人的身后事。   “家里的人早前都有准备,到了那天我也料到了,所以夜里没走开。”   伤心了三个月后,华宓君再说起当晚的事时还是忍不住掉眼泪,但李老大人是喜丧,华宓君不能哭。   强行扯出一丝笑,华宓君将李老大人身后事的安排和盛言楚说了说,末了道:“原先我对小知那孩子有些误会。”   绥哥儿睡梦中突然踢飞小被子,华宓君忙起身悄悄的给盖上。   盛言楚顺手掖掖女儿的被子,问道:“这话怎么说?”   华宓君退回坐褥,眼角带了笑意:“老祖宗去的时候,我跟婉姐儿几个在外间有些犯困,还是小知听到了不对劲,说老祖宗眼皮子动了动,因他的提醒,我跟婉姐儿她们才没错过老祖宗的临终交代。”   这次华宓君进京时问江知樾要不要跟她去京城读书,江知樾原是不同意,说他要回鸡鸣岛过逍遥的山大王日子,可一听最喜欢的羲和妹妹就在京城,江知樾一改反常,回去立马收拾包袱跟着华宓君大老远来了京城。   一来盛家就问卫羲和在哪,边问便颠着背上大大的包袱,说他在宋城做了一大堆好玩意要送给卫羲和。   认真呆萌的样子逗得盛家上下哈哈大笑,程春娘怪喜欢江知樾的小聪明,便派人去隔壁知会杜氏,说她要带个小客人拜访卫家大小姐。   杜氏对江知樾印象很深刻,毕竟女儿开口喊得第一个人就是江知樾。   说起江知樾晌午去卫家的情形,华宓君笑得合不拢嘴:“好巧不巧,才进门就跟义父碰上了,义父见到小知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当场退避三舍。”   盛言楚面上浮起笑,他那义父疼女儿比什么都上心,江知樾虽还小,但在义父的眼里,任何男人都是潜在要拐走自己女儿的混账,别说居心不良的江知樾了,就连他,义父都三级防备。   -   这是卫、盛两家在一起过得第二个年,为了庆祝盛言楚外放回京,卫敬和杜氏决定走几步路来盛家过年。   一道来盛家过年的还有程以贵一家三口。   在京求学的程以贵从南域随军回来后,就一直在詹全的军营中任职,虽职位不高,但对一个武秀才而言,已经是天上掉馅饼。   但这馅饼不足以让程以贵在京城买宅院,故而带着妻儿借住在城北盛家小院里,崔方仪平日里除了陪儿子,余下的时间则在绣坊做活,三口之家虽过得辛苦了些,但挺温馨。   三家人凑成一大桌,只谈家事不拘身份,一顿饭吃得格外惬意。   崔方仪所生的儿子比杜氏的女儿卫羲和要大几个月,因生在静绥,便由程有福亲自取了名,叫程云勉。   加上盛家两个小的,盛家屋里一下有了四个小孩。   饭毕,程春娘等女人们凑在四个孩子身边闲聊,倒也不必她们时刻紧盯着,江知樾就像个孩儿王似的,在孩子们中间玩得不亦乐乎。   卫敬不放心,便让程菊的女儿棠姐儿在边上监视江知樾。   盛家的孩子中算棠姐儿年岁最大,过了年就有九岁了,棠姐儿一心想着读书,江知樾脑子聪明,卫敬不知道,在宋城时,棠姐儿曾和程春娘都唤江知樾是小先生,这世道哪有学生状告先生的?   盛言楚听到卫敬让棠姐儿做‘内奸’时,忍不住捧腹憋笑,看在江知樾伺候李老大人的份上,盛言楚决定将这事烂到肚子里。   女人们在隔壁聊得火热时,男人们也没歇着。   卫敬作为官场上的佼佼者,对着盛言楚和程以贵耳提面命:“…京城的官看似风光,却比外边的官要难做得多,一不留神就栽跟头。”   两人齐齐点头,能得六部尚书指教,是两人的荣幸。   说完官场上的阴暗面,卫敬自是要给两人展现一些好的。   “贵小子就抓紧考今年的乡试,若能中举,再有你师父詹将军的提拔,前程不愁。”   程以贵郑重点头,卫敬把持兵部,和詹全掌控的虎贲营时常有联系,程以贵以武秀才的身份能在虎贲营生存,除了自身因素以及师父詹全,最大的因素是卫敬。   程以贵可以说是第二个盛言楚,头顶的罩子这么强,如今就端看程以贵个人的造化了,若能像盛言楚一样在科举上拔得头筹,前程的确用不着愁。   说完程以贵,卫敬面向盛言楚。   “楚哥儿…”望着黑了一圈还没白回来的义子,卫敬一时没了话茬,沉默半晌,方道:“你做事我放心,但最近的风声你也听到了不少,你得有点打算。”   卫敬说得是程春娘的事,早在诰命圣旨下发之前,来盛家意图求娶程春娘的人家不下有五六家。   盛言楚忙着公务脚不沾地,华宓君远在宋城,家里就剩程春娘一个主事的人,没人在侧帮衬,倒叫那些夫人找借口将心软的程春娘约了出去。   程春娘今年三十六岁,虽到了半老徐娘的年纪,但这些年儿子不用她操心,家底也渐渐丰裕,日子好起来后,程春娘活得也快活,远远望上去跟二十来岁的妇人没什么区别。   容貌好,守寡多年声誉不错,如今唯一的儿子又出息,自个身上还有诰命,嫁妆就更不用操心了,京城两家春娘锅子铺还有雅舍牛排是摆设吗?   这么好的条件,当然有很多二婚乃至于三婚的男人惦记,甚至于还有头婚的。   卫敬既将这事拎出来说,盛言楚少不得要问问卫敬的意见。   “…我知道此事时已经晚了,那些夫人拽着我娘去了好几家喝茶,其中有一家是淮亲王的族弟。”   寻常人家盛言楚还能找借口回绝,但上门求娶的人换成亲王的弟弟,盛言楚当然不能做得太绝。   人在京城住着,宁愿和有些权贵永不相识,也不要结怨。   卫敬沉吟片刻,说道:“这亲能不能结你最清楚。”   盛言楚点头:“当年俞庚搭桥让我迎娶怀亲王府的庶小姐,我没应,后来这事不知怎么的闹得淮亲王和二公主夫妻不和,后来不了了之了。如今二公主上门亲自替我娘牵红线,我若再恼她,两家怕是要红脸了。”   “淮亲王倒不可怕,就怕得罪二公主。”   说这话时,盛言楚叹了口气。   二公主是老皇帝和先皇后的嫡女,身份最为尊贵,性子和善,就连对老皇帝恨之入骨的宝乾帝都愿意给这位皇姐三分薄面,他一介臣子,哪里敢驳二公主。   卫敬当然清楚这一层关系的厉害,想了想道:“淮亲王那个族弟我命人查过了,在嵊余府领了闲职,有祖宗家产,倒过得富态,有子有女,原配过世三年了,家中一直由二房妾室主持…”   “等等,有二房?”   “有。”卫敬道:“但这人并不好美色,二房太太是他亲娘妹妹的女儿,家道中落才进了府做妾,没儿没女,容貌越不过你娘,我记得年岁好像也比你娘大。”   盛言楚楞了下,旋即让卫敬继续说。   卫敬道:“这会子托二公主求娶你娘,无非是那人开了年就要调到京城做官,出入宴席,总得带正房太太出来见世面,左打探右寻摸,敲定了你娘。”   “淮亲王都有五十了,他也不小了吧?”盛言楚总之不满意,嗤笑道:“我娘有毛病才嫁给他,留在盛家,我跟宓儿孝敬她到终老不挺好吗?”   “谁说不是呢?”   卫敬笑叹,斟了半盏玉沥酒喝着,边喝边道:“新帝登基,官家虽厚待二公主,但对淮亲王的忌讳一如先帝,二公主到底是女流之辈,她想替府中后代着想,还是得将淮亲王这边的人往上拽。”   瞥了眼盛言楚,卫敬续道:“要娶你娘的那个人能从嵊余府调来京城,皆因二公主厚着脸皮求到了吏部。”   盛言楚翻白眼:“淮亲王一脉败落,二公主难道就想利用姻亲将盛家和淮亲王捆绑到一起?且不说这门亲我应了,官家那里能过关?”   “如今的皇帝心思深得很,没登基前二公主的嫡幼子长孙谷效忠着四殿下,官家对此事心知肚明,现在对二公主毕恭毕敬,一来是看在二公主仁善的面子上,二来嘛,不叫外人觉得官家和先帝其他子嗣相处的不和睦。”   卫敬点头:“二公主这步棋走岔了,她若安分守己,淮亲王府依旧有牌面,可她千不该万不该将主意打到你头上,你如今圣宠正浓,她上门给你娘牵红线,也不怕在官家面前落一个结党营私的罪名。”   盛言楚斩钉截铁道:“对,这亲断然不能应。”   淮亲王是异姓王,而他又不是必须嫁娘,这门亲事一旦成了,宝乾帝会怎么看他?   正说着怎么回二公主才好时,杜氏抱着卫羲和走了进来,见到睡醒的女儿,卫敬一颗心彻底偏了过去,忙起身将快两岁的女儿抱进怀里。   小羲和一岁多时就已经会张口说话,揪着卫敬的胡子,小姑娘奶声奶气地喊爹,见盛言楚在,又伸着手喊锅锅。   卫敬脸一黑,但耐不住女儿的要求,只好将软软的女儿放到盛言楚怀里。   “锅锅,举高高——”小羲和拉长音调。   她喜欢大哥将她往空中抛,然后再接住,不过爹总担心她磕着碰着不陪她玩这些。   盛言楚笑着应下义妹的要求,来回玩了四五次后,卫敬忍不住将女儿夺了回来,轻斥盛言楚:“她人小胡来,你也是做爹的人了,怎么还事事由着她。”   盛言楚嘿嘿乐,他对小孩一向宽容,要什么就给什么。   “不许骂。”小羲和伸出胖嘟嘟的手捂着卫敬的嘴,卫敬堂堂正二品尚书,愣是被女儿的小奶音呵得动弹不得。   杜氏在一旁笑看着父女俩:“几个孩子属她醒得最早,一睁眼就要找他爹,谁知到了这又跟楚哥儿玩了起来。”   女人们在内间打牌玩乐,杜氏被醒来的女儿闹得头疼,只好将孩子送到卫敬这来,听到男人们在聊程春娘的事,杜氏掩口揶揄起来。   “你们男人想事总喜欢绕着弯子想,既这亲不能结,就直接说春娘不喜欢那人呗。”   盛言楚&卫敬:“……”   杜氏含笑:“怎么?你们都说不出口?那就由我来替你们回他们。”   “这桩亲事你们父子俩的确不好说话,拒绝了就是得罪淮亲王府,那一大家子虽说没实权,但到底是太宗皇帝册封的异姓王爷,烂船还有三斤铁,得罪了他家回头多了是小鞋穿,烦人的很。”   无奈的摊摊手,杜氏又道:“你们也说了,二公主红线那头的男人并非良配,有二房,啧啧,虽说二房没儿女,可原配有啊,让春娘妹子进府和二房打擂台,哼,能有什么安生日子过?”   盛言楚缓缓点头,杜氏还在说:“楚哥儿若因不想得罪淮亲王府而将娘嫁了,到那时别说官家怨你,满京城的人怕是都要笑话你卖娘求荣!”   “我哪有。”盛言楚叫冤,他可是从头到尾都没动过嫁娘的念头。   杜氏捏了下趴在卫敬肩膀上的女儿的手,道:“我知道你在朝为官不好拒绝,所以还是我来说最好,旁的理由放出去只会让淮亲王的人以为你看不上他们,索性就说春娘心有所属,二公主总不至于强扭瓜藤吧?”   “心有所属?”盛言楚咋舌,这话他娘不敢承认的。   杜氏看了眼屋内,没下人,当即笑吟吟地眨眼睛:“又不是我凭空捏得,我若没猜错,你娘和那姓柳的没断干净吧?”   话音刚落,门口毛毡厚帘啪叽一声响,华宓君和崔方仪长吸一口气,皆小心翼翼地拿眼神看向立在门口的程春娘。   程春娘垂着眼睫不知道在想什么,折身就往外边走,忽想起手中还抱着孩子,又默默的进屋将孩子往盛言楚怀中放。   动作行云流水不带拖沓,走了半天后屋内几人愣是久久没回过神。   这是…听到了?   崔方仪不让儿子东倒西歪地在地上走了,使劲抱起来,空出一只手拉屋内傻坐着的程以贵。   “发什么呆!走!”   搁这看亲姑姑的笑话?   程以贵忙从炕上下来,对着尴尬不已的卫敬以及杜氏拱拱手,本来打算和盛言楚告个别,想想还是算了,至于姑姑程春娘那儿,更不能在这节骨眼上打搅了。   程家人走后,卫敬觉得自个杵这也不太好,拉着说溜嘴的杜氏急忙忙往家赶,两家人走后,屋里只剩华宓君和盛言楚以及两个孩子。   “楚郎,”华宓君坐过来,忧心道:“咱们要不要去看看娘?娘一贯面子薄,我担心她胡思乱想。”   盛言楚双手掐着自己的脸逗女儿玩,闻言抬眸安抚:“暂且别去,等明儿早上我再跟娘好好聊聊。”   山栀带着乳娘们鱼贯而入,将两个小孩哄睡后,夫妻二人坐在火炉边守岁。   分开三月,两人互相想念的很,一回来就要吃团圆饭,他们都没机会腻歪,这会子丫鬟和小厮都退了下去,孩子也睡了,余下的时间自是留给小两口温存。   -   初一天没放晴,风雪中,来盛家拜年的人络绎不绝,有相识的同窗好友,比如夏修贤、应玉衡以及赵蜀等人,也有不认识的,说起名讳时盛言楚都没个印象。   盛言楚见陌生同僚都是先看帖子,日后一起共事的,他都会亲自去迎迎,至于其他人,好茶好果子接待,吃完自行离去便是。   送走太府寺的人后,盛言楚伸了个懒腰,挪步去他娘的院子。   从昨日躲进屋后,程春娘就没踏出门,门口侍奉的丫鬟看到盛言楚,忙上前行礼:“老夫人早就醒了,送进去的饭也吃了。”   盛言楚点头说他知道了,推开门,程春娘放下手上的绣架,见来人是盛言楚,程春娘背过身去。   “外头说你要将娘嫁到什么亲王弟弟家去?”程春娘悄悄抹泪,支吾道:“也怪我乱跑,我若不去那劳什子亲王家做客,那些谣言自然就没有。”   盛言楚轻轻蹙眉:“没有的事,那种人家不值得娘嫁。”   程春娘觉得窝心,手搭在小桌上憋屈地捶打:“可那种人家咱们惹不得!”   越想越气,程春娘气不过开始打自己:“看上我什么了?张家当年巴不得离我远远的,怎么几年过去我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竟成了香饽饽?我无才,长得又一般,还嫁过人…”   “娘!”盛言楚拉住他娘的手,肃声自责:“都是儿子的错,我若不做这官,谁也不会将主意打到您头上,您可别说这些话糟践自个,儿子心里难过。”   程春娘好久没哭了,这会子难受的鼻子喘息不了。   给程春娘递了帕子,招待了一上午客人的盛言楚疲累地靠坐到木椅上,长腿交叉叠在一起,拧着眉心道:“这么些年来,为这事咱们母子俩烦了没有十回也有五回……义母说得对,如其受二公主的胁迫,不若放话说娘心有所属——”   “你个小崽子胡说什么!”   程春娘寒下脸来,忿忿骂道:“拿这些话堵着二公主,然后呢?你在京城短时间走不开,低头不见抬头见,难不成为了躲二公主要将我送回静绥?我为了生你,大暴雨天被老盛家赶出来,你如今就这样孝顺老娘?”   盛言楚无奈的长叹:“娘,我什么时候说要送你回老宅了?”   “不送我回去那接下来怎么办?”程春娘桌子拍得砰砰响:“我又不是没长眼睛没耳朵,那日二公主拉着我的手,说她旁的人都没考虑,一心就想让我…嫁…,你找借口推了这门亲,她日后势必要盯着你我不放。”   后面的话程春娘说起时哭声连连,哽咽自嘲道:“心有所属,你所个我看看!我都这把岁数了…哼,你不要脸我要脸!”   盛言楚抿紧唇,左右两只食指来回搓,待程春娘平静下来,盛言楚才缓缓道:“义母的法子虽不好听,但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总要先将二公主那边搪塞过去。”   “然后呢!”程春娘揪着袖角,心酸不已:“除了让我回静绥就没别的法子了,我在京城一日,二公主岂能轻易放过你,只有推脱说我回老家嫁人…”   说起嫁人二字,程春娘燥得一肚子火,前些年和柳持安在一块时,她还挺憧憬再嫁,眼下一想只剩下恶心。   盛言楚面色复杂,短暂的沉默了会后,他道:“不会送娘一个人回去的,要走也是一起走。”   淮亲王府的势力出不了京城。   “不可。”程春娘一听儿子要放弃前程,当即起身,久坐腿麻,站起来脚崴了下,疼得程春娘哎呦叫。   “娘,你怎么了?”盛言楚吓得一哆嗦,扶人坐好后,盛言楚蹲下身将程春娘裤管撸起来揉捏,唯恐伤了筋骨。   敷了损伤药,程春娘不疼了,嘴里絮叨:“你这又是何苦,好不容易从陵州熬回京城,娘不准你任性,这事就这么办了,你回二公主,就说我身子不适要回静绥安养,她若执着揪着你不放,娘回去让你舅舅帮我找个鳏夫嫁了就是,老婆子一个,也不拘什么,人老实就成,也省得我留在这给你添乱。”   盛言楚听出他娘在胡说八道,打趣一声:“娘真想用嫁人躲着二公主的红线,直接嫁京城不就得了,量那二公主也不敢搅合别人家的亲事。”   程春娘楞了下:“嫁京城?” 第172章 【二更合一】 真当他会……   话才说出口, 程春娘就捕捉到了儿子嘴角的笑意。   “好哇,你连娘的笑话都敢说了!”   捶打了盛言楚几下,程春娘又心疼地问有没有打疼, 盛言楚笑着摇头, 撩起袍子坐回对面。   “从去年开始,和离的, 被休的, 亦或是守寡多年的妇人,都在另嫁。”   程春娘嘴角嚅动两下,盛言楚偏头看他娘,继续往下说:“官家一番话使得民间百姓纷纷高抬正妻,这本来就是祖宗的规制, 可惜天下男人们沉湎女色尤好貌美的妾室, 冷落了正房。”   “但另有一句话说,娶妻娶贤, 倒和他们爱色的行径冲突了, 如此便出现正房太太空守后院,而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妾室却在家中耀武扬威。”   听得儿子总提‘正房’,程春娘嘴角不由往下压。   嘟囔道:“他们挣着抢着娶续弦回去, 不过是为了撑门面罢了, 官家的话虽好,但惠及的多是高门的寡妇, 放眼瞧瞧,谁家农家寡妇为此受高待了?她们依旧承着世人的偏见,没人乐意娶他们,至于我,得亏生了你这么个厉害儿子, 否则那什么亲王弟弟怎会看上我。”   盛言楚惊诧挑眉,他娘鲜少说这些大道理。   脱了鞋,盛言楚爬到炕床另一边,和程春娘更近了,像小时候一样,母子俩窝在炕上说闲话。   丫鬟听到里边传来笑声,顿时松了口气,招呼外门的小厮送了几碟子过年的瓜果进来。   陵州海多,山也多,山上的野果遍地都是,程春娘回京前曾带着丫鬟们四处‘扫荡’,在京城新家过得头一个年都不需要盛家人去外边采买,一应年桌上的小吃都是程春娘从陵州带回来的。   盛言楚两个大拇指用力,圆滚的干果砰得一声脆响,掸掉捏碎的干果皮,盛言楚将落到掌心的果肉拿给程春娘吃。   程春娘还像十年前一样,下意识地说她不喜欢吃,想到今日不同往日,盛家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捉襟见肘的贫苦人家,思及此,程春娘将儿子剥好的干果肉一股脑塞进嘴里。   干果喷香,一如当下的日子,惬意非凡。   盛言楚当了爹以后,不再贪吃这些小零食,剥好的都给了程春娘。   “二公主那边的事,娘用不着太过担心,大不了我求到官家面前,二公主再厉害,也不敢越过官家害我。”   程春娘嚼着干果,闻言顿了下:“你才升官,切记别总将官家当做护身符,你义父说得对,官家待你好,是因为你帮他做了不少事,拿娘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去扰官家,只会让他认为你家事管不全乎,小家都理不清,那就更不可能将大事交到你手中。”   “是。”盛言楚虚心受教,“娘说得对。”   程春娘半边身倚靠在暖被里,问盛言楚:“那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做?”   叹了口气,程春娘又道:“娘一辈子都是围着你转,如今你也当爹了,说得好听叫含饴弄孙,说得不好听,娘余生接下来要围着你两个孩子转……不过这都是娘心甘情愿的,算不上是辛苦事。”   “如今因为娘让你跟二公主那边生嫌隙,实在不好,不若你让娘回静绥吧。”   笑了笑,程春娘眼角现出一丝浅浅的皱纹:“没你那两个孩子在我耳根边吵,我还能落个清闲日子呢,回静绥也好,你两个舅舅都在,我们兄弟姐妹三人也好团团圆圆的在一起过几年欢快日子。”   “娘。”   盛言楚听得很不是滋味,“那年送我去康家私塾读书的时候我就说过,日后我去哪都带着您,我好不容易在京城站稳了脚,哪能让您回静绥,您若想跟舅舅们团聚,我将他们都接到京城来便是,静绥治安不好,这您早就知道的,放您回那儿,我这心哪里定得下来。”   程春娘说不过盛言楚,便问今天这事到底该怎么收尾。   盛言楚笑:“都说了娘别担心,我就是辞官也不会将娘嫁到那等乌烟瘴气的人家。”   “休得再说辞官辞官的话!”程春娘瞪圆眼,“因为这点子事就不做官,娘后半生怕是要呕死自己拖累你。”   盛言楚当然是开玩笑的,他不直面二公主,不过是不想将两家局面闹得太难看,毕竟他才回京,闹太僵于他而言并不是好事。   但如果二公主执意要撮合他娘和淮亲王的族弟,他不是没有办法,大不了和上回让他娶庶女一样,他不理会就是,再不济,两人家吵吧,翻脸就翻脸,真当他会为了前程连娘都能利用?   想都别想。   -   京城的雪亦如往年下个不断,过了初二,上盛家拜年的人渐渐少了,不过陆陆续续的还有,盛言楚没有再出面,左右上门的都是同僚家里的妇人,来的人都被请到内院由华宓君等女眷陪着就行。   初三盛言楚带着华宓君回李家拜年,李家几房长辈还在宋城,剩在京城的就只有李兰恪和李婉。   李婉快有十八了,先前退了长孙谷的婚事后,李婉的婚事几经波折,几乎到了无人问津的地步。   李老大人逝世,李婉身为曾孙女辈,虽只需守孝一年,但一年后,李婉就十九岁了,相看人家时难上加难。   华宓君一回李家就去看李婉,这姑娘心情倒没受外边的谣言惊扰,正带着一帮丫鬟在雪地里赏寒梅呢。   李婉不急,李兰恪急。   看到盛言楚,李兰恪上来就问盛言楚可有同窗尚未娶妻,不拘家室高低,人品好长得不至于歪瓜梨枣就成,唯有一条,得上进。   盛言楚想了想,嘴角弯曲:“还真有一个。”   李兰恪忙问:“谁?”   “国子监的优监生梁杭云,你在我家见过他,前年我外放出去,他带着娘和两个妹妹在我家住了小半年,后来朝廷不是要人吗,他去了六部做主事,为此攒了点俸禄银子,去年下半年一家人搬离了我家,现在住在城北。”   “梁杭云?”李兰恪捡着名字反复念叨:“我瞧着他比你大好几岁,都二十好几了还没娶妻,不会是——”   眼光往下边飘,李兰恪隐晦地撇嘴:“那里不会有毛病吧?”   “瞎说八道。”盛言楚举拳捶了下李兰恪的肩膀,没好气地道:“兰哥也好意思说杭云兄年岁大?你也不看看你自个,快三十了吧你?”   李兰恪羞赧地低下头,他的亲事因为各种原因一拖再拖,但他敢保证他身体杠杠的。   院中华宓君深一脚浅一脚的从雪地里淌过来,哈着冷气将采来的寒梅拿给盛言楚,又指了指鬓发。   盛言楚顺势将花枝斜斜地插进华宓君浓密的发间,华宓君如蝴蝶般飘到梅林里去后,盛言楚也往透着清幽香气的梅林方向走。   边走边说:“杭云兄家贫,他久而不娶妻是因为他家中还有两个妹妹,他身为长兄,不仅要顾着自己,还要顾着两个妹妹的嫁娶。”   李兰恪咋舌:“两个待嫁妹妹?他顾得过来吗?京城嫁女要花不少银子呢,便是百姓家里也少不得要花三五十两。”   盛言楚搓了个小雪球玩,道:“他那两个妹妹和婉姐儿差不多大,今年也急着要出嫁,可惜上门求娶的人要么是贪恋她们的美色而想着纳回家做妾的,要么是京郊附近的庄户人家,杭云兄都看不上眼,这会子也烦着呢。”   两人行至梅林中,李家的梅园堪比京郊大瑶山寺庙后的梅林,风一吹,各色腊梅伴着寒风呼呼往下掉,盛言楚肩上,头上落得到处都是。   李兰恪目光跟随着林间的李婉,淡声道:“婉姐儿这孩子平日除了看书就只剩下女红,长孙谷虽才学有之,但为人太过张狂,婉姐儿对其感情并不深,不过也跟宓姐儿私底下聊过女儿家的心事,婉姐儿和宓姐儿一样,都喜欢俊俏的读书郎君。”   盛言楚噗嗤笑开:“这可就巧了,不是我夸海口,杭云兄的样貌,整个京城排得上数一数二,他——”   “谁呀?”   华宓君挽着李婉,笑吟吟地从小道另一头走过来,李婉跟着追问:“什么数一数二,读书吗?”   都是自家人,李兰恪不客气的将李婉拉到盛言楚跟前,道:“楚哥儿你跟她好生说说,她若觉得你那同窗不错,回头我整个局,让两家人碰个头,大姑娘了,总该为终身大事考虑考虑。”   华宓君心领神会:“是说小梁大人么?”   盛言楚点头,还没说话呢,李婉先开了口。   “小梁大人?是不是带着妹妹和娘借住在你家西苑的那位?”   “哟。”华宓君戳戳李婉的胳膊,笑得暧昧:“你还有印象啊?可看得上眼?行的话你点个头,趁着衙门还在休沐,我让楚郎约他去我家,你也来。”   李婉脸一红,脑海中浮起那年在京郊码头看到的那个男人,不该称呼为男人,该叫少年,可听华宓君说那人比盛言楚要大好几岁,哎,反正从相貌上看,梁杭云的确比京中大多数贵公子都要俊美,瞧着像十七八的少年郎。   华宓君悄悄走近盛言楚,笑眼往垂着脑袋不说话的李婉那瞥了眼,小声道:“此事你跟恪舅舅商量,回头寻个日子让小梁大人来家里一趟,婉姐儿这边我来劝,能成则好,不能成便罢。”   梅林空旷,华宓君声音压得再低还是叫李婉听了去,羞燥地喊了声‘宓姐儿’,李婉跺脚往屋内跑。   李兰恪装逼摇着扇子,嘿嘿乐:“我怎么瞧着这事有戏?”   盛言楚和华宓君相视一笑。   -   初四,梁杭云带着两个妹妹还有梁母来到盛家,梁杭云去了男席,梁穗兰和梁禾兰则和梁母到内院看盛家两个孩子。   男席上,梁杭云目光触及到李兰恪,再看看盛言楚殷切地招呼他过去坐,他心急速跳了两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口呼之欲出。   两人十多年前就在康家私塾屋舍里同吃同住,多年的同窗情谊使盛言楚觉得没必要拐弯抹角。   “我家娘子的闺中好友李家姑娘你见过,你觉得她人怎样?”   直白的问话激得梁杭云俊脸爬满红云,说话结结巴巴:“好…她好啊。”   读了多年书,梁杭云自认学问口才不低,可今天不知怎么了,愣是说不出锦绣的话语去夸李婉。   李兰恪见状笑意加深,学着盛言楚的方式问梁李两家结亲可行。   梁杭云两眼瞬间放空,红着脸吞吐着问李兰恪想将李婉许给他家里的谁。   此话一出,盛言楚捧腹大笑。   屏风后边的李婉掩口嗔笑:“读书读傻了么,呆子一个,他又没兄弟…”   华宓君将一切看到眼里,既两个正主都没意见,接下来就是梁母这道关。   梁母一听华宓君要撮合李婉和梁杭云,当即比梁杭云还激动,双手合掌要给华宓君磕头,被华宓君挡了回去。   “我那儿…哎哟把我着急的嘴都起泡。”梁母说起梁杭云不愿成亲的事时泪眼婆娑,“等一年再成亲没什么,刚好他今年要乡试,若高中举人再去娶你家姐姐,岂不更好?”   华宓君笑着点头,事情说开了,总得引着梁母去见见李婉。   一看到娇俏斯文的李婉,梁母欣喜若狂,直呼她儿等这么多年值当,早知道能娶回李婉,便是再等个十年八年她也乐意。   虽然李婉还在孝期,但这不妨碍两家进行纳采问名,总之这桩亲事算是定下了。   -   开了春,盛言楚要去太府上职,京城今年雪不多,下到元宵节前后就停了,随之而来的是化雪的倒春寒。   这天盛言楚拢着袖子走出官衙,身后的同僚们冷得直跺脚,哈气声搓手声此起彼伏,有人提议去国学巷的春娘锅子铺吃点火辣辣的东西驱寒。   太府寺的同僚多数年岁都在三四十,身家均比盛言楚先前呆得翰林院的庶吉士们要富裕,他们要去吃锅子,没得道理让盛言楚请。   几人正有说有笑地踩上马车准备出发时,盛家马车停靠的巷子里忽走出一人,披着华贵的红色披风,是个女人,妆容精致,笑纹在眼角若隐若现。   太府寺的官员们楞了下,拱手喊了声二公主安好。   盛言楚没见过二公主,顾不上多想,他赶忙见礼。   现在正是下衙的时刻,太府寺居于皇城边上,二公主带着呼啦啦一圈侍婢来这堵着盛言楚,一时间,附近官衙走出来的人纷纷拿眼神看盛言楚。   盛言楚紧锁深眉,立马踱步往马车上走,可二公主偏偏不让,还开口喊住了盛言楚。   缩着肩膀坐在车上的官员们隔着小小的车窗开始说闲话。   “年前就听说淮亲王一个族弟想要求娶盛大人的寡娘,原以为是捕风捉影的事,今个看来,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盛大人圣眷正浓,上赶子想让他娘过府过正房太太的人多了去了,淮亲王的族弟,哼,哪里冒出来的东西?”   “嗐,这不是有二公主在嘛,二公主在官家面前还是能说得上话的,有她做媒,这门亲指不定真的能成。”   立马有人翻白眼:“成个卵子!二公主身份再高贵,她现在是谁的人,是淮亲王府的主母,盛大人是官家跟前的红人,他娘要是和淮亲王府的人结了亲,第一个不答应的就是官家。”   “得了吧,官家管天管地还能官臣子嫁娘不成?”   “怎么就不能管?哦,只准臣子掺和官家的后宫?若这么说,日后谁也不要顶着为社稷着想的词逼官家立后纳妃!”   “你!”车棚里的老臣气得吹胡子瞪眼。   “哎哎哎,好好地吵什么。不是在说盛大人嫁娘的事吗?”   刚才怼老臣的臣子猛地掀起车帷,迎着风雪赤红着脸吼:“嫁什么嫁?盛大人他娘陪着盛大人一路从小地方来到京城,还没享福呢就又跟着盛大人去了鸟都不拉屎的陵州,哼,如今好不容易回京城颐养,就有一堆人将主意打到了盛家头上…”   “哎哟,钟大人您少说些。”旁人有人急急下马车堵钟大人的嘴。   不远处,二公主的脸变得跟猪肝似的,盛言楚则不说话,好整以暇地看热闹。   钟大人不听劝,冲着二公主的方向吐了口痰。   “盛大人若真想嫁娘,什么样的人家挑不得?嫁妆丰厚,人又贤惠,还是施先生收得关门弟子,虽出身不高,但耐不过人家将养的儿子有出息,这样的女人想要再嫁,难吗?”   二公主本想当着众官员的面将两家亲事坐实,被钟大人就差指名道姓地骂了一通后,二公主哪里还说得出口,甩袖上车走了。   “吃相别太难看!”钟大人对着离去的马车指桑骂槐地呸了声,“什么东西!”   “钟大人。”盛言楚大步流星走到钟大人跟前,感激道:“今个多亏您老替下官解围。”   门口停着看热闹的马车开始往春娘锅子铺赶,不一会儿就只剩盛言楚和钟大人。   钟大人笑:“算不得什么,你是年轻人面皮薄,不敢得罪二公主情有可原,但老夫不怕。”   钟大人之所以无顾虑,只因钟家的老太爷服侍过太宗皇帝,是太宗皇帝的侍读童子,后来被太宗皇帝拨给当时的储君做先生,储君骁勇好战,在战场时好几次都是钟老太爷替储君挡了死亡之箭,后来还因储君而死。   太宗皇帝觉得对不住钟家,特赐钟家丹书铁契。   总之钟家后代只要不作死造反谋逆,钟家在京城就始终屹立不倒。   暮色笼罩,衙门巷子口的风呼呼地往两人脸上砸,盛言楚冷得四肢发寒,抖着嗓音请钟大人去他家铺子吃点热的暖暖身子。   钟大人豪爽应约。   -   男人们在一块吃饭少不了酒,几盏酒入肚,钟大人拉着盛言楚大着舌头道:“我有一个小儿子,嗝——”   盛言楚笑着问钟家小少爷怎么了。   钟大人龇着牙花:“他呀,书呆子一个!还没成亲呢!”   盛言楚左眼跳了下,总感觉有不好的事要发生,在钟大人开口前用手将钟大人的嘴堵住了。   “唔呜呜…”钟大人脸憋得通红,使劲扒拉也拽不开盛言楚的手。   动静引来周围人的注意,盛言楚赔笑着说钟大人喝醉了,他先带钟大人去偏房醒酒。   连拖带拽的将钟大人抱到铺子外,钟大人使劲地吸了口气,小孩似的抱怨:“你这孩子捂老夫的嘴作甚?我那小儿配你娘不妥当?”   盛言楚捂着脑门发愁,咋妥?钟家那位小公子年岁和他差不多大吧?   钟大人才不管这些,只要能让心如磐石的小儿子点头说娶妻,便是尼姑,他也能铆足劲让尼姑还俗。   就在盛言楚后悔无比请了个难缠的小老头回家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暴吼。   “爹——”   是钟家那位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钟小少爷,此刻小少爷两眼冒火,气急败坏地冲钟大人叫:“爹,都说了让你在外边别喝酒,喝酒坏事您不知道吗!”   被儿子抓包,钟大人选择装死,刚才还跟盛言楚叽里咕噜说话的钟大人,几乎是在一瞬间闭眼倒在了盛言楚怀里。   钟小少爷嘴角抽搐,没拆穿亲爹,而是对着盛言楚一个劲的赔罪,盛言楚干笑两声,摆手说没事。   “小盛大人。”梁家双胎中的大姐梁穗兰端来一碗解酒汤,笑吟吟地问:“谁喝醉了?喏,汤我放这了啊。”   盛言楚将汤拿过来,钟家小少爷接过来喂他爹,忍不住红着脸呆呆地问:“盛大人,刚才那位是?”   “她呀?”盛言楚挑眉:“梁家双胎之一。”   “梁家?”钟家小少爷勺子一偏,汤水撒了一地:“可是国子监去六部观政的梁杭云梁家?”   “您认得?”盛言楚讶然。   钟小少爷羞涩点头:“我和梁杭云同在国子监…”   “这不就巧了吗?!”   醉酒不醒的钟大人猛地睁开眼,撇开满脸的汤药污秽,喜滋滋道:“都是同窗了,你怎么不将人喊到家里做做客?择日不如撞日,就明天,明天你和和气气的将你那同窗叫到家里来,我让你娘亲自下厨做一桌好的招待!”   说完就大摇大摆地走出锅子铺。   盛言楚双手交叠站在廊下看钟小少爷,钟小少爷像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重重哎了声。   -   夜里,盛言楚将这事和华宓君说了。   华宓君含笑:“钟家那位小少爷什么美人没见过?他呀,半颗心都浸了书油,可又不考功名,若再这么下去,迟早要出家做清心道士,如今能看中梁家姐儿,约莫这就是俗人嘴里的缘分。”   钟家世代书香,代代男儿郎都不纳妾,是京城难得的清贵名流,钟大人主动提出聘梁杭云大妹梁穗兰为三房儿媳,梁杭云和梁母哪里会不愿意。   虽是盲婚哑嫁,但钟小少爷还是托梁杭云问问梁穗兰的意思。   梁穗兰一直在春娘锅子铺帮忙,那日盛言楚抱着孩子也在场,得知钟小少爷借着吃锅子的由头想来看看心上人,盛言楚起了坏心,故意让梁家双胎姊妹同时出场。   奇了怪了,和梁家姐妹同住屋檐也有一段时间的盛言楚到现在还是分不清姐妹俩谁是谁,钟小少爷却一眼就认出了姐姐。   华宓君笑而不语,冲吃惊的丈夫眨眨眼,似是在说‘看吧,这就是缘分’。   梁家和钟家的亲事就这么定了,婚期定在三月初八,因梁杭云这个哥哥还没娶妻,钟小少爷不得不在成亲当天先背着梁杭云在街上走一圈,如此方能越过梁杭云这个大舅子去迎新嫁娘回钟家。   当天的热闹劲才过,翌日,盛家大开府门给家里两个孩子过一周岁生辰宴。   华宓君有喜有忧,从诞下儿子至今,卫家都没有开口要抱走儿子,如今儿子开始张口咿咿呀呀地喊娘,华宓君想,过了今天,母子俩些许就要分开了。   初九当天,盛家门庭若市。   周密和盛允南两个大忙人将墨石和锅子铺的事安顿好后,匆匆忙忙往盛家新宅院这边赶。   因递送进来的帖子里有淮亲王府家的,程春娘看到后心烦的厉害,只今日是孙子孙女的大日子,程春娘只好按住不愉快,心乱如麻的往堂屋中走。   揣着心事,程春娘便没注意到连走带跑过来的盛允南和周密父子,拐垂花门时,一不小心和几人撞了。   “奶!”   “老夫人——”   几道声音惊得程春娘脚步快速往后退。   周密刹得最快,反手将即将和大地亲密接触的程春娘拽进了怀。 第173章 【二更合一】 和周密一……   上院, 一堆上门庆贺的妇人围着华宓君哄着两个小娃娃玩,盛言楚从拥挤的人群里挤出来。   “我娘呢?”   阿虎凑近压低声音:“已经过来了,半道上和周掌柜几人不小心撞到一块去了, 周掌柜伸手拉了老夫人。”   盛言楚抿紧唇。   周密?   两人正低语着, 大门处程春娘走了进来,后边确实跟着周密父子, 还有盛允南。   程春娘最近在京城的风头正盛, 一出面,几个爱八卦的夫人们火速抽身来到程春娘身边。   “程老夫人这是怎么了,脸颊像是擦了两坨胭脂似的。”   程春娘手捂脸,尴尬地说是热的,那些妇人不依不饶。   “淮亲王府的族弟也来了, 老夫人莫不是见了他羞得?”   这话搁私底下说闲话没事, 放在正堂上调侃程春娘属实不妥,话一落, 好脾性的程春娘也耐不住黑了脸。   “娘。”华宓君见气氛不对劲, 忙将孩子交给杜氏,拨开人群,拉着程春娘往内走。   程春娘气啊, 若不是顾及这些女人都是官眷, 她恨不得撸起袖子来个泼妇吵架。   留在原地的几个妇人见盛家没人搭理她们,只觉没脸, 可她们是带着家中男人的命令来讨好盛家的,宴席还没开始就走像什么话。   得罪了程春娘,屋里也没人乐意和这几人说话,一时间这几人只能杵在那像个竹竿似的。   “南哥儿——”盛言楚招手让盛允南过来。   “叔。”盛允南眼睛一亮,小跑过来。   在周密身边学了近两年后, 盛允南身上的气度越发像个商人,身段拔高了许多,也结实了,脸上的笑容满盈盈的,对着来宾打招呼时不再怯场。   “您找我啥事?”   面对将他从小山村带出来的盛言楚,盛允南还是习惯对着这个比他小的叔叔说静绥的乡话。   将人拉到隐蔽的屋檐下,盛言楚沉着脸:“阿虎说我娘过来时撞到你们了?”   盛允南揣着手嘿嘿笑:“准确地说是撞到师父了,奶好像有心事,走得有点急,我跟师父忙着铺子里的事,不是来晚了嘛,走得也有点快,不巧在拐角的地方碰了个脸贴鼻。”   “然后呢?”盛言楚追着问。   “然后…”盛允南笑得暧昧,“师父他老人家的手常年碰算盘,手速快而准,眼瞅着奶往后退要摔倒,师父能干看着?”   边说边比划,还揪起盛言楚的衣领,兴致盎然道:“就这样,师父手一带,老夫人就——”   盛言楚一个板栗子敲下去,盛允南疼得捂脑袋,理了理衣襟,盛言楚冷声轻斥:“这事你给我埋肚子里绝不可再对外人说,可知道?”   盛允南嗯嗯点头,趁着盛言楚还没回堂中招待客人,盛允南追上来小声道:“叔,这事我要跟师父说声不?”   盛言楚头回都没回,淡淡道:“周掌柜嘴严。”   说这话时,正在走廊另一头和严栖江笑谈的周密忽然朝盛言楚这边看了过来,两人目光隔空对峙,周密率先冲盛言楚点头打招呼,似是没发生过程春娘那件事一样。   “东家。”   周密和严栖江一道过来,严栖江在六部领有职位,但这两年心思都在商场上,故而随周密的口吻,见到盛言楚都喊东家。   两人过来除了恭贺盛家大小姐和大公子的生辰,还有便是汇报墨石铺子扩张的事。   “等吃过了饭,你们二人去我书房好生说说铺子的事。”   从陵州回来后,盛言楚成天除了陪孩子们,剩下一心扑在政务上,鲜少再插手墨石铺子。   两人点头。   正说着话,内院有丫鬟笑吟吟的过来喊爷们都去里间用席,盛言楚手一伸,引着半道加进来攀谈的几位同僚去屋里落座。   严栖江同为朝中官员,自是要跟着一道进去,周密不行,周密是商人,和官员同坐一席未免尴尬,何况也不合规矩。   等盛言楚一行人进去后,廊下就只剩下周密等商人站在那,盛家当然不可能怠慢这些人,另有丫鬟过来请他们这些人去另一间屋子用饭。   “周兄。”同行的一商人喊周密:“您看什么呢,看这么痴?”   “没什么。”周密忙将视线从对面推杯换盏的酒宴桌上挪开,微皱着眉折身往另一边走。   那人顺着周密的目光看了眼在屋里和众官员笑颜相对的盛言楚,嗐了声,拍拍周密的肩膀。   “他是咱们东家不假,但他更是朝中的臣子,今天是盛家的大喜日子,东家能将咱们一道请过来喝酒已然算不错了,搁旁人,恨不得跟咱们这些行商的划分个大界限。”   道理周密都懂,前两年盛言楚在翰林院就职时,他还敢在言语中调侃盛言楚是个小孩子,转眼盛言楚从陵州回来后,他感觉盛言楚变了,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可以任意开玩笑的小孩。   盛言楚是官,他是商,两人的地位泾渭分明。   叹了口气,周密掀开帘子踏进了隔壁摆开的宴席。   -   这边,李兰恪将盛言楚拉到角落,下巴往珠帘另一间屋子抬。   “二公主不轻易去臣子家中做客,她今个过来,各中意思你懂得。”   盛言楚将酒杯往旁边小几上一掷,冷哼一声:“懂什么?上回钟大人替我驳了她的面子,她该知道我不会同意这门亲,这会子巴巴的过来,是我押着她来得?”   “你这话可别当着她的面说。”李兰恪劝:“好歹是先帝的嫡女,面子得给。”   “那也要看她做了什么事!”   今天是两个孩子的大日子,盛言楚高兴,遂来者不拒,喝到现在肚子里早填满了酒,酒劲上头,他说话也带了几分狠厉。   “我做官做到这一步,若还被一个无实权的公主掐着脖子将娘胡乱嫁了,真这样,这官做得也糊涂,大不了脱了官袍,我连夜杀到淮亲王府去!好跟她扯扯道理。”   “你醉了不是?说什么胡话呢!”   李兰恪忙招丫鬟过来送醒酒汤。   两人就坐在窗边,一扭头就看到一个穿着迎黄衣裳的姑娘端着菜托走在青石板路上,园中抽芽的绿叶挡住了李兰恪一大半的视线,以为这时候没在席上吃饭的人应该就是盛家的下人。   “你——”李兰恪半边身子探出窗格,一出声,姑娘顿住了脚。   “对对对,就你,快去给你家爷弄盏醒酒汤来,快些!”   说完,人就缩回了屋。   梁禾兰楞了下,撩开葱郁的树枝往对面瞧。   窗台角落处的盛言楚已经起身,梁禾兰去看时,正巧看到李兰恪扬着笑脸替盛言楚挡酒。   没多想,梁禾兰赶忙将手中的托盘送到对面商人吃饭的桌上,随后小跑的去厨房端来醒酒汤给盛言楚。   李兰恪惊咦了下:“你不是钟家三太太吗?”   梁禾兰笑笑,说她是妹妹。   李兰恪啊了声,忙说对不住,竟在盛家使唤了梁禾兰。   梁禾兰没觉得有什么对不住,她在春娘锅子铺做活,算是盛家半个下人。   屋里推杯换盏的声音起起伏伏,没人注意到角落发生的事。   盛言楚喝了醒酒汤后,出去方便了下,一进门就看到李兰恪在和梁禾兰有说有笑。   “我瞧您一身酒气,不若我给您也端一杯解酒汤来?”   梁禾兰比姐姐梁穗兰要活泼,说话时声音用得力也要大几分,总之是个豪爽的漂亮姑娘。   李兰恪性子高傲,受唐氏的影响,对那些长相妖娆说话娇滴滴的女子多少有些先入为主的偏见,但面对梁禾兰,李兰恪似乎并不排斥。   见盛言楚过来,梁禾兰大大方方的福礼出去了,不一会儿,一个陌生的丫鬟送来一盏醒酒汤给李兰恪。   盛言楚靠坐在椅子上小憩,只听李兰恪问:“怎么是你,梁姑娘为何没来?”   小丫鬟哪里知道为什么,蹲蹲身后一溜烟出去了,李兰恪脚步有些虚浮,没拉住丫鬟。   没见到聊得来的梁禾兰,李兰恪连醒酒汤都不喝了,坐到一旁对半阖着眼的盛言楚告状。   “…你家里的丫鬟该整治了,我问她话,连个屁都不放就跑…”   盛言楚闭着眼揶揄:“瞧把兰哥急得,不就是没见到梁家妹妹吗,等着,等宴席散了,你使唤杭云兄带你去他家,你将婉姐儿嫁给杭云兄,杭云兄少不得要叫你一声叔叔,叔叔想去梁家,没什么大不了。”   李兰恪也是醉了,竟还点了点头。   盛言楚起身踹了一下李兰恪,轻笑:“你丫的还要不要脸?梁家姐儿待字闺中,容你差使她送一回醒酒汤已经算逾矩了,难不成你还想追到梁家家里去堵着梁家姐儿?”   “没、没。”李兰恪晃神没站稳,一下跌坐到椅子上,嘴里低喃:“楚哥儿你别瞎说,我…”   后边的话盛言楚听不清,恰好这时有人举杯过来寒暄,盛言楚起身相迎,不忘喊下人扶李兰恪去西苑醒酒。   -   两孩子的生辰宴在前院办得还算顺利,期间二公主带着淮亲王族弟的二房太太过来敬华宓君和程春娘,华宓君不认识那什么二房太太,但认得二公主。   一见到二公主远远地来了,华宓君立马找借口说屋里的孩子吵着嚷着要见奶奶。   程春娘会意,略带厌恶地瞥了眼华服加身的二公主,赶在二公主掀开珠帘进来前,她麻溜的从偏房逃走了。   “哎?”二公主拎着裙角还没放下,眼睛就开始四处溜达,转了一圈没见到程春娘,二公主咬唇:“程娘子呢?”   “刚还在呢…别是不敢见公主的尊容躲起来了吧?”短短两句话,女人说得很小心,却很愉悦。   搀扶着二公主的女人一身朴素装扮,若非旁边的丫鬟唤她二奶奶,华宓君还以为此人是二公主带来的婢女,如今看来,这女人应该就是淮亲王族弟的二房。   华宓君上下扫了眼喜怒皆形于色的女人,心中的鄙夷更深了,她婆母压根就不会改嫁,瞧瞧这女人,一脸的防备,这真要嫁过去了,岂不是还要看这女人的眼色?   “二公主安好。”华宓君领头行礼,招呼二公主上座。   相比慈文公主,二公主的架势明显比之高傲。   华宓君膝盖顿在半空好长时间才听到上方传来说话声。   “都起来吧。”   身边的山栀垂首起身,屋里人多,谁也没注意到山栀悄无声息出去了。   此时盛言楚一一相送同僚,扭身去隔壁和周密等商人共饮了杯酒,酒杯还没放下,山栀一脸无语地走过来。   听到二公主带着族弟的二房太太来了,桌上的人均静了下来。   周密缓缓放下筷子:“东家过去看看吧。”   桌上的男人们小心翼翼地窥着盛言楚的神色,有关程春娘的谣言,这两日他们在大街小巷听了好些。   盛言楚紧了紧拳头,对着男人们拱拱手,强笑地道了句‘你们吃,我去去就来’。   一出门,嘴角的笑容戛然而止。   手用力了些,带着门哐当一声响。   屋内的商贾们惊得缩脖子,有人往周密身边挪了挪,哑着声道:“东家几乎不在人前生气,今个怕是气得不清。”   对面一男人捻起一粒花生米丢进嘴,撇嘴哼笑:“换做是你,有人一天到晚觊觎你娘,你不恼?”   坐在周密身边的男人猛地拍桌,不屑地嘁道:“也就东家好脾气忍那劳什子公主到现在,换做是我,我连夜送顶宅子给她!”   这人是严栖江打理的京城商户社学的人,家里祖传做棺材。   男人的话一出,屋内笑声四溢。   唯有周密没笑。   -   盛言楚还没进内院时,就听里边传来二公主一干人的说话声,言辞间来来回回问怎么不见程春娘。   “钱家的,带你过来就是专门让你给程娘子见礼的,你去看看程娘子,等日后程娘子进了你家,你也好从旁帮衬她料理家里的大小事。”   这话好无耻,华宓君等女眷听得皱眉,没等华宓君拦着,二公主又发话了。   “钱家的,你去吧,规矩些,好歹是未来的主母。”   钱金银虽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哎了声。   屋子里静了静。   华宓君受气地坐在那捶自己的小腿,暗想丈夫怎么还不来,眼瞅着二公主带来的钱金银要去婆母的院子行妾室礼,华宓君紧了紧帕子,正准备豁出去和二公主辩驳时,门帘啪叽一声响。   盛言楚阴沉着一张脸,跟在后边的阿虎将吓至失声的钱金银往屋内一推搡,脚软得没力气的钱金银重重摔倒在地,头上佩戴的红玉珠钗从发间脱落,径直弹到了二公主脚边。   钱金银刚想爬起来喊救命,就被盛言楚毫不留情地踹到了边上,身子往女眷堆里一飞,殃及的女人们吓得尖叫连连。   钱金银在家里虽是二房,但主母死后,她有滋有味地过了三年的太太日子,哪里受得住今天这样的皮肉之苦,瞬间疼得蜷缩成虾状。   “这是谁家的?”   盛言楚明知故问,目光赤.裸地望着悚然站起来的二公主,嘴角扬起讽刺无比的笑。   “我这个做儿子的倒是不知我盛家还有个妾室?!”   钱金银捂着踢伤的脚,白痴似的补充:“我才不是盛家的妾室,我乃淮亲王府——”   盛言楚眼神冷冰如蛇般朝钱金银吐出红芯,钱金银瑟瑟发抖,瘪着嘴连哭都不敢哭。   满屋寂静。   二公主红唇轻启,还没说话呢,只听盛言楚轻飘飘道:“诸位有所不知,盛家十几年前虽是个落魄的商户,但我爹不是没有妾室。”   二公主不明所以,尴尬地坐下来,俏笑道:“这不正好吗,程娘子既有管教妾室的经验,日后过了府——”   盛言楚走到二公主另一边掀袍坐下,丝毫不介意满屋的女眷,冷不丁打断二公主。   “您有所不知,那妾室死了。”   “死了?”底下不知是哪家的夫人差点跳了起来,下意识道:“程娘子瞧着老实的很,她、她怎会对妾室这般狠心?”   最担心的自然是钱金银了,都说有些老实人惹不得,如果程春娘是那等面上菩萨内心蛇蝎的女人,那她往后的日子岂不是煎熬?   盛言楚望向钱金银,笑得越发和煦,然而说出的话异常刺耳。   “可就不就死了吗,我娘容不下她,我也容不下,年纪轻轻就死了,死在了勾栏院,啧,身上没一块好肉呢。”   “勾栏院?”   钱金银伏趴在地小声喃着,她来时查过程春娘的底细,就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农家妇人,这样的人怎么会狠心到将眼中钉妾室卖到花街蹉跎,难道程春娘真不简单?   她还以为程春娘好把控呢,即便程春娘做正妻,却也碍不着她什么,可眼下好像并不是这样,越想越怕,钱金银后背不禁吓出冷汗,胸口不停起伏,似是有什么东西勒着她的脖子喘不过气来。   “山栀,快。”   华宓君适时出来打圆场,笑着指挥山栀:“还不快将钱姨娘扶起来,也怪我没跟楚郎讲,他不认得您,钱姨娘,您哪里摔疼了?”   钱金银嘤嘤摇头,就着山栀的手爬起来,华宓君不想在人前落个招待不周的话柄,忙唤外门的丫鬟去她房里拿件顶好的凤羽纱裙给钱金银换上。   凤羽纱裙千金难买,华贵无比,钱金银摸了摸纱裙雀跃的不行,旁边不少妇人露出羡慕,纷纷起身去内间看钱金银换上新衣的模样。   屋内的人走了七七八八,只剩盛言楚和二公主等随侍在,盛言楚直奔主题。   平静道:“公主这媒怕是做不成了,盛家敬着淮亲王府,敬着公主您,这才三番五次闭口不谈这事,本以为过了几个月这事能散了,不成想您带着钱姨娘逼我娘喝妾室茶,公主您的手未免伸得太长。”   “放肆!”二公主染就胭脂红的纤纤玉手用力往桌上一拍。   另一只手怒指着盛言楚,胸口气血翻涌:“盛大人可知尊卑?竟敢这般跟本宫说话,信不信本官告到官家那去,到时候治你一个不敬的大罪!”   站在内室看钱金银换凤羽纱裙的华宓君眼睫颤了颤,旁边一个夫人看不下去了,嫌弃地对着外边哼了声。   “少夫人别慌,二公主的能耐也就那样,由着她去跟官家说,届时谁家遭罪还说不定呢。”   “是啊。”不少夫人都过来安慰华宓君。   华宓君扯动嘴皮笑笑,她不怕二公主,她担心事态闹大后,她婆母会为了盛家的声誉对二公主妥协。   外间,盛言楚竭力忍住指着二公主鼻子骂人的冲动,拼命镇定道:“公主跟下官谈不敬,不若咱两家去京兆府敲登闻鼓让百姓评评理,看看我朝有没有逼人嫁娘的道理?”   二公主一言打断:“本宫何时逼你了,去年年底本宫就和你娘说过这事——”   打断人说话谁不会?盛言楚朗声质问:“公主怎么就不是逼?我娘又不是没儿,所谓夫死随子,公主有没有问过下官愿不愿意嫁娘?”   二公主急得想说那日在太府寺衙门门口的事,盛言楚一脸愤怒,堵着二公主的嘴,昂首忿忿然道:“公主这事做得真龌龊,带着钱姨娘来我家,这还不叫逼叫什么?您既不要脸,那下官也无须敬着您。”   “下官将话搁这了,今后淮亲王府的人休得踏进盛家大门半步,您要理,行,去找官家,拿圣旨来,官家说准您来,下官到时候放爆竹,铺红毯,连磕三个响头恭候您的大驾!”   说完最后一句话,盛言楚起身走到下边,绅士般地抬了一个请的姿势。   二公主气得几欲昏厥,甩袖哼了声,随后带着乌泱泱的下人气汹汹地走了出去。   大靠山走了,钱金银一下慌了神,拽着裙子想追上去,被几家夫人拉住。   “钱姨娘,走之前不该将衣裳脱下来还给盛家吗?”   钱金银舍不得,可她不敢得罪外间踹人不留情的盛言楚,咬咬牙还是将凤羽纱裙褪了下来。   钱金银摔倒擦破的衣裳早已被华宓君扔进火炉烧了,此刻没外衣,钱金银只好光着亵衣跑出了盛家。   当天二公主的仪仗被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追赶的笑闻很快传到宝乾帝耳里,有关盛家的事宝乾帝闲着听了两句。   “二皇姐过分了。”   宝乾帝对此事的评价就这些。   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宝乾帝慵懒地瘫坐在乌木敞椅上,交代游公公。   “传朕的旨,问问吏部,问淮亲王族弟进京授得官职经谁的手,此人在嵊余府时可有建树?因何得以做京官,一一打听来。”   游公公将话传给吏部后,吏部吓得冒冷汗,连夜让人撤了淮亲王族弟的职,翌日早朝,吏部尚书亲自请罪,说吏部下边的人弄混了升降文书,那人该贬,而不是该升。   宝乾帝不理吏部尚书,而是将手中的折子往百官跟前摊看。   西北大雪封山,诸多百姓困在其中。   朝臣议论纷纷,能怎么办?   当初将西北各部收揽到他们朝廷麾下的是先帝,如今西北隔两年就出事,他们难道能袖手旁观?   散朝不久盛言楚就接到了圣旨,朝堂决定拨盐去西北铲雪,至于从何处拨,由太府寺衙门的人决定,总之务必支援西北各部度过难关。   盛言楚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楼彧,至于盐的出处…邺城再适合不过了,毕竟邺城的盐,除了西北几郡的人敢吃,内陆的人碰都不敢碰。   左右卖不出去,不若给朝廷一个面子,也好在宝乾帝跟前留个好印象。   楼彧一直都想往上爬,做邺城的地方盐商不够,他还想做皇商,专掌盐务。   思及此,在接到盛言楚的加急书信后,楼彧二话不说就召集邺城的盐民将家里的盐送到楼家,给盐民的银子他楼彧来出,只求卖朝廷一个好。   押送上京的盐足足三大官船,这可不是小数量,盛言楚得亲自监押,以防底下人背着他私藏海盐。   -   三月十七,盛言楚依依不舍的和孩子们告别,临行前,周密主动提出跟盛言楚一起去西北走一遭。   盛言楚走得是官差,周密跟着不合适,但周密有自己的说法。   “西北各大官道被大雪封锁后,年前咱们铺子订得一批冰片还没送来,我作为铺子的掌柜,自该过去看看货的情况,再有,去西北的这条道我常年走,熟悉的很,若路上遇到什么,我还能给东家支支招不是么?”   “有周掌柜一道陪着我放心些。”华宓君很赞同让周密跟着去。   至于程春娘,上次被周密短短的拥进怀抱了下后,程春娘有过羞赧,但事关儿子在西北的安危,程春娘也表示周密去好。   家里两个主事的女人都同意,盛言楚还有什么好说的。   临行前,程春娘带着华宓君以及丫鬟们连夜制了好几件御寒的大氅,盛家几家铺子都有‘盛’字刺绣的招牌,给盛言楚以及周密缝得衣裳自然也有。   三月天,京城尚有些寒气,但还没到穿厚重大氅的地步,可出了京城越往北部走时,凛冽的风雪刮得盛言楚等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盛言楚当即将大氅找了出来,裹成一个球。 第174章 【二更合一】 两人隔了……   三艘运盐的官船到了京城后便不能再走水运, 主要是因为从京城往西北走的水路有一段还处于冰封中,马车走陆路时,越往西边走越明显, 到了西北最大的伽梨江, 官道早已被雪覆盖,老百姓只好将冻住的江面当做路。   “都小心些, 别滑倒了——”   盛言楚取下围巾冲后边呐喊:“咱们车上都是盐, 在江面栽倒,有得是苦果吃!”   拉车的汉子们齐声吆喝,说听到了,声音振聋发聩,盛言楚怀疑再大点声都能将冰面震碎。   伽梨江窄而长, 马车下江后, 走着走着就从并驾齐驱排成一条长龙,好不壮观。   “东家——”   周密哈着白气走过来, 指着白雾茫茫的江面:“到了伽梨江口你我就要分开, 取了冰片后我就去找您。再往上走就是到西北玉山,那里坡陡路颠,险象环生, 东家是头一次去, 可得加倍小心。”   盛言楚点点头,交代阿虎跟后边的车夫多叮嘱唠叨几句。   “马上就四月了。”   盛言楚眯着眼看着头顶稚嫩的阳光, 问周密:“按说气候要回暖,温度一高,玉山上边的雪该化了吧?”   昨夜他偷偷摸摸进了趟小公寓,这一年来,他算是摸清了小公寓外的气候, 外边的冰雪常年不化,但他所处的朝代气温一高,那里的冰块也会有消融的现象。   这两天他经常听到轰隆的声音,应该是哪处雪峰崩塌了。   周密点头:“往年到了春夏之交,尤其是酷暑,西北玉山脚下的子民都会迁徙到嵊余府、奉先郡等地,今年这不是路被封了嘛,咱们不过去支援,西北各部得有灭族之灾。”   盛言楚咋舌:“用盐化冰不难,问题时玉山上的雪水到时候泛滥怎么办?”   周密也困扰这个,盛言楚手握成拳咚得捶手掌,琢磨一番后不安道:“不行!我得让下边的人提前做好准别,倘若化雪后有冰水灾,咱们不至于丧命才好。”   说干就干,当天夜里盛言楚便让车队停靠,然后将人聚到一块仔仔细细的将接下来可能会有的雪水冲击困难道了出来。   和周密分开后,盛言楚小心再小心,能走陆地就尽量不走江面,终于在四月初十到达西北玉山。   -   前来接应他们的是西北现任统领中的几位长老,一个个大抵有七八十岁,拄着拐杖从山上小道颤颤巍巍下来时,盛言楚看得眼皮抖个不停,生怕老人家眨眼间有个好歹。   “您就是中州来的盛大人吧?”   领头的白花胡子长老径直走到盛言楚跟前,盛言楚诧异,难为老人家能从一众人中一眼认出他。   “赫连长老安好。”   盛言楚来时做过功课,虽说当年老皇帝下令灭赫连氏全族,但还是有一些幸免于难的人。   西北的人极为信佛,信仰力十分的强,便是归顺朝廷后,西北各族依旧认为赫连氏能够带领他们走向繁荣,故而现在的西北仍然由赫连氏统领。   赫连长老脸颊冻得通红,见到盛言楚十分的激动,粗糙硕大的手拉着盛言楚紧紧不放。   “…您于我们西北可是大恩人呐!”   赫连长老官话说的十分顺溜,只听他热泪盈眶道:“去年玉山降大雪,我部子民得亏有您牵线从陵州运来的那几艘腌鱼充饥,大雪封山,猎物难狩,没有那些腌鱼,子民们定熬不过去年冬天。”   说着还想给盛言楚磕头,盛言楚笑着将赫连长老扶起来,亲自打听了西北百姓对陵州腌鱼的反馈后,盛言楚手往后一扬。   “朝廷一听玉山雪阻,立马命本官拉来三艘官船的盐,您老要不现在点几个人跟本官过去验一验?”   赫连长老忙摆手,笑呵呵道:“不用验,中州朝廷对我部子民仁爱有加,我替子民谢过中州的皇帝陛下。”   说着又要双膝跪地。   盛言楚优雅的将老人家搀住,虽说赫连长老推辞不核验,但他还是带着几位长老打开马车查了查车上运来的是真盐。   车队过来时,天色已经渐晚,想要卸盐化雪也得等明天才成,夜里,盛言楚跟着赫连长老小心翼翼地穿过窄而陡峭的小路攀爬上赫连氏几辈子居住的天坑寨子。   一路走来,还真有五柳先生描述的桃花源那般神奇,只不过这里放眼望去的屋子外都结了厚厚一层冰。   “委屈盛大人了。”   赫连长老略显难堪的开口,“好寨子还得往山上走,您初次来,今日定累坏了,再往上爬怕是吃不消,今夜暂且在这里歇下如何?”   盛言楚随遇而安,笑说不挑居所。   西北寨子和内陆的房屋有很大的不同,屋顶矮,窗格细密而小,总之盛言楚猫着腰进去时,总以为穿越回了上辈子的鸽子房。   夜里寒风呼啸,盛言楚身子贴着冷气环绕的木床实在睡不着,便将火炉往阿虎的床头挪了挪,自个则钻进了小公寓。   甫一进到小公寓,盛小黑猛地将他扑到,照着他的脸来回的湿舔。   “好啦好啦别舔了…”他双手抵着盛小黑的脑袋这才将这家伙推开。   盛小黑吐着猩红的大舌头,不停地摇着厚厚的大尾巴,俨然一副馋嘴的模样。   来时华宓君给他准备了不少熟食,他都放冰箱里了,这一幕被盛小黑逮了个正着,不过盛小黑就这点好,没他的命令,盛小黑绝不敢‘拆’冰箱。   取来一只玻璃瓶,玻璃瓶里的猪肉冻出白白的油花,他想点火加热都来不及,盛小黑跳起来对着玻璃瓶口猛地大舔一口。   盛小黑吃冷肉没事,他可不行。   除了当年科考做过菜,他已经好几年没摸过厨具了,生疏的热好一盘香辣肉,就着白面吃了起来。   想起阿虎夜里咬着咸的齁人的腌鱼块皱眉,他从冰箱又拿出一罐尚未解冻的猪肉放到桌上,预备着等明早出公寓时再带给阿虎。   -   饭毕,盛小黑拖着大尾巴来到书房小窝入睡,盛言楚还得收拾公寓的卫生。   进到玉山后,盛言楚突然觉得小公寓外的冰雪天地似乎和玉山融为了一体。   四月天里,天空还在飘雪的地方只有西北。   几台空调都开的,站在窗前赏雪的盛言楚嫌屋内闷得慌,便使劲推开窗。   打开的缝隙很小,不至于像以前那样飘雪进屋。   角落处的盛小黑感觉到凉飕飕的凉气,耷拉的眼皮倏而睁开,十来年过去后,盛小黑跟盛家两个孩子似的,醒了就不想睡了,咬着盛言楚的裤腿往窗口拉。   知道盛小黑这是想喊他出去溜达的意思,盛言楚本想像以往一样拒绝盛小黑,但这次来到玉山后,他突然也起了出去转一圈的心思。   自从小公寓的大门能开后,他只出去过两回,两次都没有走远。   来玉山前,他在京城寻摸了不少御寒的衣物,穿戴好,再给盛小黑系好颈绳。   深吸一口气后,他手附上防盗门,划拨几下,门开了。   冰雕的世界冷得出奇,好在盛言楚蹬着防寒的鹿皮靴,此刻外边的风雪停了,盛言楚牵着盛小黑踩在结实的雪地上竟觉得惬意至极。   今夜不是白雾到来的日子,视线空旷,雪光下,盛言楚能看清四周的风景。   紧了紧手中的桐油灯,盛言楚喊住奔走在前的盛小黑,盛小黑兴奋的在雪地里打滚,听到主人的叫唤,盛小黑伸着红舌头往回走。   “走慢些。”盛言楚亦步亦趋的跟在后边,这里的情况他不熟悉,想了想,他还是将绑在盛小黑身上的绳子紧拽在手。   有了颈绳的束缚,盛小黑当下便不能在冰山上肆意的撒野,走快了,盛言楚一个用劲,盛小黑嗷呜一声叫,委屈巴巴的放慢脚步。   盛言楚走几步就停下来喘口气,不是他不想快些下去看看山下的景象,主要是小公寓附近杳无人烟,都说走得人多了就是路,可这片天地似乎没人出没过,没路他怎么走?   可不得留心观察着周围的情况,若是倒霉碰上雪狼,他还能第一时间拉着盛小黑藏进小公寓。   雪天.行走久了其实不冷,尤其当盛言楚穿得像熊的时候,行至一处风口时,盛言楚放缓了脚步。   风口处的风很大,盛言楚大致能猜到下边应该是悬崖峭壁,这要是滑到栽下去,小命当场就没了。   盛小黑却不怕,似乎对这一带极为的熟悉,见盛言楚停在风口不再接着走,盛小黑忽仰头朝着盛言楚狂吠了好几声。   “你要下去?”   盛言楚话才蹦出口,盛小黑就拽着他往右边雪团上猛地跳去,一个不稳,他整个人扑倒在雪地上,以为要挨一遭痛,没想到身下软绵舒适的很。   拍打掉膝盖上的雪籽,盛言楚下意识去挖身下蓬松的雪,拿出弯刀撬了七八下,待看清下边冰渣冻起来的东西后,盛言楚大喜。   是绿叶!   往旁边刨了几下,准确来说,是绿叶藤蔓。   在这等媲美三九寒天的地方看到绿叶实属稀奇,犹记得那时候去虞城青萝坞玩时,当地的老百姓总将一句话挂在嘴边,叫什么险峻的荒郊外,哪里有绿叶哪有就有出路。   盛言楚当时还笑怼,说这话不对,该是有流水的地方才有出路,虞城的百姓哈哈笑,只道等他日后碰上了就自然而然会明白虞城古话的深意。   从小公寓大门处摸索到现在,他连个鸟的影子都没看到,更别说绿植,此地荒芜的令人害怕,好不容易看到惹眼的绿叶,他怎么着也要试试虞城的法子,好看看出路在哪。   换了个长棍,盛言楚像瞎子一样走一步就在雪地里戳一下,白雪掀开后,下边茂密的藤蔓显现出来。   抬眸往前看,藤蔓的走势就在风口处。   哀哀叹了口气,盛言楚认命的往风口处摸索。   盛小黑早已跳了下去,盛言楚耳边依稀能听到深谷下边的狗吠声,目测应该很深。   谨小慎微地挪步到风口,盛言楚此刻真是‘如履薄冰’,唯恐一不小心就摔下万丈悬崖。   龟速般走了半个时辰,盛言楚终于看到了盛小黑这个狗勾的身影。   从半高的冰阶上跳下来时,他才发现他走过来的风口这条路其实并不窄,也就是说,大大方方的走下来应该没危险,更有甚者,像盛小黑一样,‘噗嗤’一声不怕死地滑下来。   这还不是让盛言楚无语的地方。   举高油灯,看清绿藤的走向后,盛言楚心中骤然腾起一个‘艹’字脏话。   刚才他还纳闷盛小黑这个兽崽子兴奋个什么劲,原来兜兜转转他竟来到了小公寓窗外那颗大树下。   绿树高耸入云,仰着脖子看酸了也没看到顶端,而小公寓呢,更是没个影子。   至于盛言楚为何这般笃定这颗大树就是小公寓窗外的树,那是因为树上挂着一根结成冰溜的红绳!   这绳子是他当初用来试探小公寓窗外有多深用的。   垫着脚扯了扯红绳,倒是撒了一头白雪,红绳依旧悬挂在树梢上动也不动。   为了测试此处到底离小公寓有多远,盛言楚回到小公寓往窗外放红绳,红绳不够就拆毛衣,足足拆了半只袖子,绳子顶端依然没触到底。   总说参天大树直插云霄,但那是比喻啊,树总该有个具体的高度吧?   可他怎么瞧着小公寓和窗前的大树似乎隔着两个时空,但上边又能往下扔东西,这又意味着在同一个地方。   想不通。   盛言楚薅了把盛小黑毛茸茸的耳朵,手中的湿意和往常一样,可见盛小黑平时从窗户跳下来后来得就是这地方。   “小黑…”盛言楚嘴角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我把窗打开,你回去看看再下来好不好?”   红绳测不了树底到窗户之间的距离,但他能根据小黑从这儿跳进窗所用的时间推测啊!   盛小黑傻乎乎的以为盛言楚在跟它玩,听话的蹿上一旁的冰阶,如箭般嗖得消失在原地。   盛言楚现身小公寓看着墙上的时针翘首以待,谁料就一个上下楼的功夫,刚才还在外边的盛小黑从书房里走了出来,还抖了抖身上沾到的绿叶。   “我了个去!”盛言楚下巴险些垮了出来。   小公寓不会真的从外边的冰雪世界独立出去了吧?可为什么红绳测量不了高度,盛小黑却可以轻轻松松的奔走在两个位面?   不信邪的盛言楚再次指挥盛小黑从窗户跳出去,他从小公寓出现到树底没一会,盛小黑也跟着落地。   几次试验后,盛小黑烦了,夹着尾巴蜷缩在树下不理盛言楚,盛言楚不好意思的笑笑,得罪了这祖宗可不是小事,有一次险些拆了他的书房。   想了想,盛言楚决定带着盛小黑继续往外探,听到主人要出去的指令,盛小黑原地满血复活,高束着耳朵站起来围着盛言楚来回转。   一人一兽继续往下走,走得时候盛言楚一直留心着脚下雪地里埋着的绿藤叶子,大约走了一个多时辰,盛言楚再翻雪块时,下边已经没了绿藤。   越往下边走,似乎越冷,脚下的雪团变得更为坚硬,拿棍子敲在上边发出‘蹦蹦蹦’的响声,盛言楚好几次被盛小黑拽着差点滑倒。   为了小命着想,盛言楚忙喊住盛小黑。   盛小黑撒欢的往盛言楚这边跑,毛茸茸的身子飞扑过来,盛言楚哪里抱得住,手臂往上一沉,盛言楚实在受不了这么大的冲力,屁股随之咚得一下往地上倒去。   痛得龇牙咧嘴的盛言楚无语望天。   临了,他还是摔了个王八朝天。   瞪了眼始作俑者,盛言楚挣扎的往前爬,试图捡起滚落在地的桐油灯。   地表的冰面光滑如镜,橙黄的灯火将这一片映射的清晰如昼,盛言楚低头往地上看的那一瞬间,五指突然收紧,胸腔处的心脏有一瞬间窒了下。   下一息,盛言楚抓起桐油灯远远地跳开。   抓着盛小黑逃进小公寓后,盛言楚双膝一软,啪叽跪倒在地。   他看到了什么?   干尸!   不对,是冰尸!   恐怖的画面不能去想,越想头脑越清醒,此刻呆在小公寓里盛言楚慌得手忙脚乱,索性将门窗锁好,叮嘱盛小黑不许拆家后,盛言楚忙出了小公寓跑到阿虎床上挨着睡。   -   在雪地里步行了几个时辰遇到冰尸的代价是,盛言楚一睡睡到半上午。   “爷,你可算醒了。”   阿虎急得团团转,给盛言楚倒了一杯西北的牦牛奶茶,心有余悸道:“早上我一醒来就看到您不知什么时候来我床上了,可是做了噩梦?”   盛言楚捧着热腾腾的奶茶浅啜着,闻言讶然:“你咋知道?”   阿虎嘴角扯出笑容:“还说呢,您没醒之前一直嚷嚷,我料到您是受了惊吓,便让人熬了锅甜甜的牦牛奶给您安神,这边的人说这玩意是好东西呢,您觉得好喝么?”   牦牛奶吗?   盛言楚垂眸瞥了眼木碗中白白香甜的汁水,笑了笑:“好喝,不过我手中这碗有点膻味,我娘她有法子去掉这膻味,加入蜜饯颗颗、茶粉等物,熬一熬更好喝。”   阿虎惊讶:“老夫人还会煮牦牛奶啊?”   乖乖,这又是他不知道的老盛家私密事吗?   盛言楚咕了口浓郁的牦牛奶,得意道:“那是日然,十几年前葳蕤山雪崩,静绥县里不知多少人家上门订我娘熬得牦牛奶茶…”   正说着,房门被敲开,进来的人一脸大胡子,操着别扭的官话问候盛言楚,说赫连长老请盛言楚过去吃午饭。   西北的饮食和内陆截然不同,油腥重,不能上山狩猎后,桌上的菜肴悉数都是风干过的牦牛肉或羊肉。   盛言楚着实佩服七老八十的赫连长老,就着硬邦邦的饼子吃几块腌鱼已经到了他的极限,赫连长老竟抱着干巴巴的牦牛干啃咬了一顿,那么硬,也不知老人家牙齿安康否。   饭罢,盛言楚以及随行的太府寺官差跟着赫连长老的人去卸海盐。   通往各方寨子的路险阻,盛言楚目测有十几条山路都被冰雪封住,为了防止大面积化雪后酿成水灾淹死人,盛言楚决定先将山路打通,让山上滞留的百姓先下来。   往堵塞的山路处撒了几袋海盐,在人力的加持下,海盐很快将雪吸收汇成盐水往下趟。   山下的百姓欢呼雀跃地拿着瓢过来舀雪盐水回家,盛言楚急说这水些许不干净,可惜这些百姓像是听不懂他的话似的,一桶一桶的往家舀。   就在这时,一道男人的声音冷沉地插进来,说得话盛言楚听不明白,但听语气是在训斥。   隔着人堆,盛言楚一时没瞧见人,但依稀觉得声音很熟。   男人严厉的话语掷下后,百姓们讪讪地倒掉木桶里的盐水,自主的让出一条路。   “巴…”盛言楚立马改口:“柳持安?”   走出来的男人身着一套褐色西北蛮族的辊袍,蓄着的长发编成无数小辫子绑起垂在脑后,左耳挂着的艳红羽毛耳铛十分勾魂,将其立体五官洋溢出的异域风情宣泄的淋漓尽致,经由冰封气候打造的冷白肌肤愈发衬着男人通身气派冷冽而又疏远高贵。   果真是人靠衣装,若不是亲眼所见,盛言楚实在不敢相信这是当年那个佝着背不敢和他对视的老实农家汉。   柳持安闻声觑过来,早在运盐的车队还没过来时,柳持安就知道盛言楚身为太府寺的少卿势必会跟着一道来,柳持安想过两人隔了几年后相见会有多尴尬。   可真到了见面的时刻,柳持安突然笑了,望着面前高大俊俏的男儿郎,柳持安恍惚间觉得盛言楚就像是离家多年的孩子,此刻学成归来,成了他打心眼里的骄傲。   初见盛言楚时,他还矮矮瘦瘦的,说话软糯,如今…   “楚哥儿。”   熟稔的称呼一出,阿虎傻了。   “您认识爷?”   柳持安笑着点头,笑容中却藏着苦涩,沉稳走过时,柳持安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   话语顿在喉咙处一时语塞,苦苦思索后,诸多想说的话终是汇成一句问候。   “你…近些年可好?”   盛言楚在南域时曾和柳持安通过几封信,之前的隔阂早已在‘腌鱼之路’的合作上烟消云散。   见柳持安问他,盛言楚笑说好。   柳持安脚尖踢飞散落在地的雪块,嘴唇嚅动,似是还有话说。   盛言楚心领神会,遂补了一句:“家里都好。”   得到想要的答案,柳持安嘴角笑容放大。   远处正在撒盐砸道,当下不是叙旧的好时机,想了想,柳持安按捺住激动,引着盛言楚等人往高地上走。   待会雪水化开后,盛言楚最为担心的泄洪会出现。 第175章 【二更合一】 和春娘关……   板车拉着海盐一车一车的往山脚这边来, 柳持安领着盛言楚站定到高处后,并没有急着寒暄,而是喊了几个强壮的西北汉子趟过化开的雪盐水快速往山上跑去。   不一会儿, 融化开的山口处陆陆续续走出不少百姓, 柳持安腰下挟着一个老人,肩上还扛着一个, 就这样来来回回的往返玉山背人。   “爷, 我也去帮忙。”阿虎自请。   盛言楚:“小心脚下的路,滑得很。”   “哎!知道咯!”阿虎扬声笑。   主仆二人的对话传到柳持安耳里,柳持安挤出一丝爽朗的笑容,高声呐喊:“大兄弟甭下来,山路崎岖, 你不熟悉这的情况, 容易摔倒。”   阿虎扭头看盛言楚,盛言楚点头。   “听他的。”   “爷。”阿虎折身回来, 往地上一蹲, 嘴巴呶向忙碌不休的柳持安:“您跟西北的首宗大人咋认识的啊?”   阿虎长得虎头虎脑力气大,却有一颗细腻的八卦心。   盛言楚抬头拂开被冷风吹散的碎发,轻声道:“十多年前就认识了, 那时…”   阿虎越听眼睛瞪得越大, 盛言楚没打算瞒着阿虎,他不说, 阿虎也会从盛允南等人嘴里打听来,与其听别人添油加醋地说,不若他将这事说出来,省得阿虎一天到晚琢磨。   “这么说,这人险些成了爷的继父?”   阿虎惊诧地捂住嘴, 眼睛倏而往高大威猛的柳持安身上放,啧啧道:“可惜了,要是没什么庶子拦着,老夫人何至于被二公主逼着嫁人。”   盛言楚踹了阿虎一脚,佯装生气道:“说什么呢!”   阿虎憨笑。   今天天气不错,高空上悬挂的太阳虽不顶什么用,但总比前些天阴雨绵绵的好。   海盐将山口几米厚的积雪吸收后,泄出了盐雪水哗啦往下趟,不多时就将山口处淹没,好在半山腰几个寨子的百姓都已经撤离。   “楚哥儿。”   柳持安累得喘气,招呼盛言楚:“你带来的人有多少擅凫水?山里的雪待会撒盐,泄洪的力度应该更大,我已经叫人准备了防水的皮衣,若他们中会水的就跟着上山,不会的就赶紧撤离此地,你也是。”   “都会水。”   此事盛言楚在来时的路上就已经问过跟来的太府寺官差,抬眸往寒气逼人的连绵高山方向瞥了眼,盛言楚有些担忧。   “我听阿虎说你们山顶都住了人?”   柳持安点头:“入冬后本该往附近草原上迁徙,只今年不同,要祭祖,本打算祭祖结束就搬,没想到玉山雪崩,将各处的山路堵了个严实。”   “化雪最好从山顶开始。”   盛言楚肃起了神色:“各大山上都有水源,冰河一解,盐雪水从那里经过多多少少能缓解一点洪水。”   柳持安也是这么想得,但…   “如今能登上山的路就只剩一条一人过的小窄路,我担心大家背着盐上山,动静大了,山体会崩塌,届时引起大雪崩都有可能。”   “有缆绳吗?”盛言楚问。   “什么缆绳?”柳持安楞了下。   “从山上吊下来的绳子。”盛言楚比划一通:“您在南域不是待过吗?那边每到夏季采摘漫山的果子都会用几条结实的绳子划着放下来。”   柳持安立马明白:“西北这边甚少用那种,各家各户打猎都喜欢亲手背,不过那玩意不难寻,我这就去找几条绳子来。”   西北物产丰富,不一会柳持安就砍了好几条这边独有的牛藤绳,目光触及牛藤绳的叶子,盛言楚眼睛闪了闪。   这叶子和他昨晚在小公寓外看到的绿藤一模一样。   柳持安用蛮力将几股牛藤草扭成麻花,冲盛言楚扬了扬:“这绳子不易断,你看可行?”   盛言楚点头,随后将吊缆的方式和柳持安说了说,柳持安立马吩咐族里的勇士上山牵缆绳吊盐。   几车盐拉上山时天都已经黑了,夜里做事不方便,柳持安便安排明天再化雪。   -   夜里吃过一顿难啃的野猪肉干后,盛言楚正欲睡下,门外忽响起敲门声,阿虎身子一凛,问来人是谁。   “是我。”   柳持安闷闷的声音传来。   阿虎往后看了眼盛言楚。   “我娘给我塞了些卤煮的肉,阿虎,你去外边灶子热一热,我瞧你晚上都没吃几口。”   盛言楚将小公寓里拿出来的肉交给阿虎。   阿虎明白盛言楚这是在支他出去,没多想,阿虎当即笑吟吟地抱起肉碟走出房门。   柳持安尴尬地站在门口,阿虎一走,柳持安才进来。   矮小的寨屋里烧了两个火炉依旧能感受到丝丝的寒意,盛言楚将床上的被子裹紧在身,只留头在外。   柳持安有些不好意思,愧疚道:“劳你从京城大老远过来,吃不好就算了,还睡不好。等明儿山上的冰雪化了,我给你换个屋,里边的山谷其实不冷,还有暖泉呢!”   盛言楚捧着热奶茶笑:“巴叔,我来西北不是来享受的,我有皇令在身。”   处理了西北的化雪,他还得马不停蹄的回京见宝乾帝,当然了,出一趟差,玩两天也没什么大不了。   乍然听到久违的称谓,柳持安一个硬邦邦的汉子愣是软成了柔情书生。   “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喊我巴叔了呢。”声音里竟还带了一丝哭意,这倒和十多年前的巴柳子性子重合了。   “坐。”   盛言楚拍拍床畔,含笑温声道:“当初在虞城时咱们就将事说清了,您和我娘之间又不是隔了不可饶恕的恨,这么些年过去了,我娘放下了,巴叔管着这偌大的西北,想来也放下了。”   柳持安苦笑,他放没放下盛言楚是真不清楚还是装糊涂?   睨了盛言楚一眼,柳持安嘴唇动了下,终是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你新婚我没去观礼,后来你两个孩子在宋城降世,我亦没有去看看,这次你回京,我大抵也要跟着去京城拜谢皇帝,到时、到时——”   绞着大手,柳持安吞吐道:“到时我、我想去你府上看看,你别误会,我不打搅你娘,我只是去看看你那两个孩子。”   说起孩子,盛言楚好整以暇地看过来,转念笑问:“巴叔的孩子多大了,可识字?我这一趟来得不容易,总得让我见一面呀,好歹你我两家从前亲密过。”   柳持安低头而笑,牵了牵皱起的衣角挨着盛言楚坐下:“什么孩子,当初在虞城,那孩子怎么来的你最清楚,不过是我花银子雇来骗你娘的…”   盛言楚笑容僵住:“巴叔,您不是说要生庶子吗?”   没了他娘,这种事压根没人管着柳持安,柳持安想生多少就生多少。   “没生。”柳持安垂下锋利的眉尾,语气淡淡:“赫连氏皇族身上的毒并没有清,我有几个族兄没有被中州先帝杀害,近些年他们诞下的孩子…”   “难道还是畸形?”盛言楚惊呼。   此话一出,屋内气氛骤然冷了下来。   柳持安十指蜷紧搭在膝上,隐去眼里的利气后,强笑道:“并非都是,三个中大约有一个不正常。”   盛言楚觉得太不可思议了,用两人可听到的声音问:“先帝后来不是给了你们解药吗?不管用?”   柳持安嘴里一阵发苦:“中州朝廷的先帝十分忌惮我部赫连氏的族人,我部对其俯首称臣后,他还不忘将赫连氏斩草除根,又怎会给真的解药?”   盛言楚倒吸一口凉气,过分了啊,老皇帝怎么能这么无耻!   “听说当今皇帝处置了慈文公主?”柳持安突然道。   盛言楚:“这关慈文公主什么事?”   柳持安冷呵了声,有条不紊道:“那位老皇帝做得恶事罄竹难书,有些事朝中皇族只有慈文公主的母妃知晓,老皇帝生母出身不高,后来一直养在慈文公主母妃那里。”   “难怪,难怪老皇帝在世时对慈文公主厚待有加,原来有这层关系在。”   意识到自己跟着柳持安喊先帝为‘老皇帝’,盛言楚忙捂嘴。   柳持安轻轻一笑,起身给盛言楚换了一盏更热的牦牛奶,继续道:“慈文公主未出世前,那位宫妃其实有一个亲生的儿子,可惜死了,你猜是谁害得?”   盛言楚下意识道:“老皇帝?”   柳持安不急不忙道:“是他,但朝堂后宫无人知道是他。”   “他那会儿才十来岁,孤立无权,而当时朝中立有储君,各宫的皇子也不少,所以没有人会怀疑到他头上,他先是害了慈文公主母妃的儿子,进而趁虚而入有了一个好的庶母。”   盛言楚感觉他有点不认识老皇帝了,问道:“后来呢?”   “后来?”   柳持安啜了口奶茶润润喉,脸上慢慢褪去笑意,满腔悲悯:“几十年前,我部和你们中州关系十分友好,那时是我祖父掌权西北,据我祖父说,中州在任的储君极为喜欢我部,一旦他登基,两方贸易来往指日可待,可惜这一切在储君战死后皆化为乌有…”   盛言楚窥着柳持安的神色,叹道:“太宗皇帝时期的储君我有听过他的传奇,是个文武双全的太子,只可惜老天不容他,早早夺了他的性命。”   “中州储君的死…其实和我部有牵扯。”柳持安这话说得很小声。   “什么?”盛言楚手中的奶茶盏没端稳,碗里的滚烫汁水撒了一被子。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柳持安吓了一大跳,忙掀开被子查看,“有什么烫到?”   “没。”盛言楚拉住柳持安的手,不敢置信道:“您刚说的可是真的?储君当年死在南域战事中,怎会和你们西北有干系?这事您得好生与我说说。”   柳持安倔强的非要去给盛言楚换个干净的被子,柳持安在前头铺被褥,盛言楚绕在身边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我倒是有几分猜想,巴叔您听听我说得可对?”   “…您刚才说老皇帝对皇子下手,他步步为营要得无非是登上龙椅高位,如此一来,储君的死难道也是他下得狠手?”   柳持安后背僵了下,盛言楚自知猜对了方向,续道:“先前我还一直纳闷您和静绥的巴柳子为何相识,莫不是在南域认识的?换一句话说,南域有你们西北的势力,而储君战死在南域,是西北族人和老皇帝暗中联手了?”   “你这孩子。”   柳持安将特制的汤婆子放到盛言楚手里,盯着盛言楚看时,脸上满是慈爱:“你娘有你这么一个聪明的儿子这辈子不白过。”   “我猜中了?”盛言楚笑。   “八.九不离十。”   柳持安没有隐瞒,又坐回榻上,哑着声音道:“犹记得我祖父身子突然不好,我爹他不理族中事,职权悉数被叔叔端走,我那位叔叔心思不正,妄想率领西北攻占中州统一天下,以为除掉那位骁勇的储君一切就会如他的意,不成想老皇帝才是最阴险毒辣的。”   “所以说老皇帝将三公主嫁过来联姻都是幌子?”   “对。”   柳持安冷笑:“中州储君死后没几年,我叔叔不知为何暴毙而亡,西北族中一时无人掌权,我被子民推着上位,才四年而已,老皇帝就将三公主嫁了过来。”   “我年轻蠢笨,以为老皇帝是在感谢我族协助他铲除了储君,助他从小小皇子做上九五之尊,没想到三公主嫁过来就是祸害,险些将我族后代绞杀殆尽!”   盛言楚亲眼见过封长生等畸形孩子出生后的惨烈遭遇,听到这头皮不禁有些发麻。   “老皇帝对西北赶尽杀绝,我料想他是想掩埋当年他杀害储君的证据,打着收付西北的幌子,暗地里对你们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   柳持安神色发狠:“慈文公主在陵州鸡鸣岛的事我早耳闻,我不让底下人告诉你,私心想着能借慈文公主的手将老皇帝恶心的真面目告知天下众人,可惜——”   “巴叔怪我吗?”   盛言楚认真地问:“慈文公主的事是我捅到官家面前的,若我不说,过不了多久老皇帝在南域下毒的事就会曝光,是我,是我阻拦了慈文公主。”   柳持安抿紧唇,不知道说什么好。   盛言楚却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眯起眼睛叹道:“您有仇,也想逼现在的官家将老皇帝的丑陋嘴脸甩给百姓们看对不对,您仇报了,可活在世上的无辜百姓怎么办?”   “一旦老皇帝仁慈的形象被毁,各地暗中有篡反之心的人会借着这事对现在的朝廷兵戈相向,届时战火四起,生灵涂炭哀鸿遍野,丈夫离家参军,妇人和孩子们独守家园,打战哪有不死人的,到那时,多得像我这样没爹的孩子…”   “楚哥儿!”   柳持安斜眼打断盛言楚,清晰地吐字:“你这些话我不是不明白,你是中州的官,自然是要替中州黎民百姓着想,这都情有可原,可你不清楚我部百姓这些年的辛苦!”   甩袖起身,柳持安愤慨地盯着盛言楚,威严道:“我一生没孩子,这你是清楚的,赫连氏像我这样无后的男人多了去了。中州人常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为什么不能向使自己受罪的中州朝廷要个说法?”   “不该要吗?!”柳持安恨声重复地问。   盛言楚辩驳不得,立场不同,不论他说什么都对柳持安不公平。   无奈地叹了口气,盛言楚一咬牙,问柳持安想怎样。   发了一通脾气后,柳持安觉得自己适才有些激动,抿了抿唇,轻咳缓解尴尬的气氛。   “我自是不想中州朝廷乱起来导致民不聊生,但我部受得罪过他们必须给个交代。”   盛言楚头疼:“畸形儿毒药的方子早已被当今圣上一把火烧了,包括解药,与其要说法,不若先解决赫连氏子民身上的残毒。”   “这就省了吧。”   柳持安不屑讥笑:“就算给了解药,赫连氏的人未必肯信任的去吃。”   盛言楚:“……”   “所以巴叔您想如何?”   柳持安左腿拱起,手搭在上边,闻言沉默了会,半晌才道:“赫连氏也有罪,若当年没有和老皇帝沆瀣一气,也许就不会有如今的罪受,还真应了中州朝廷的一句话。”   盛言楚:“?”   柳持安慢悠悠地站起身,短促的冷笑两声:“一报还一报罢了。”   说着人就往外走。   “巴叔。”盛言楚快速下床喊住柳持安,忧心道:“我知道我刚才说得那些话对西北不公,对您也不公,但还是请您替中州百姓着想一二,也替西北各部的子民想想后果。”   “您有怨,赫连氏有怨,这些是事实,谁都无法替老皇帝抹去罪行…您大可让如今的官家补偿您和赫连氏,像慈文公主那般撕破脸,于您,于西北,甚至于中州朝廷都没好处。”   柳持安听到这些话,眼中的阴戾之气愈发的旺盛,只见他站在门口切齿道:“楚哥儿做官做久了,真真是处处替朝廷着想,可你我好歹相识了多年,你——”   盛言楚大步走过来,截走柳持安的话,平静道:“巴叔这话未免诛心,我就是为了您着想才说这些。往来复仇的人有多少得了好下场?何况如今的西北在中州朝廷面前几乎是不堪一击。”   柳持安脸色阴沉可怖,但有些话盛言楚还是要说:“现任的官家他也恨老皇帝,但他依旧不能将老皇帝的罪行公之于众!一旦公开,国将不国。”   “慈文公主就是个例子!他们夫妇二人为此丢了荣华富贵隐姓埋名藏匿在深山中一辈子出不来,巴叔您觉得您找中州朝廷报仇能有此等好下场吗?我话撂在这了,绝无可能!以我朝官家的手段,西北敢有异心试试!”   不能怪他将话说得这么难听,且不说西北和中州朝廷两方势力的悬殊,再有,宝乾帝对西北这片属地十分上心,西北但凡有个灾难,宝乾帝都会派人过来援助,比方让他拉着三大官船的海盐来这化雪。   柳持安一愣,旋即酸涩笑开。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依你之言,赫连氏一族就活该断子绝孙?这等国仇我活该咽着不吐?”   “非也。”   盛言楚请柳持安坐下,敛起气息缓缓道:“西北当年遭得难自是要跟官家讨个说法,但不该由你们拿着刀木仓和中州对着干,化干戈为玉帛,您不若跟官家要点别的,也好为西北后代着想。”   “要点别的?”柳持安没听明白,“要、要什么?”   盛言楚眨眨眼,坐到对面道:“要粮啊!”   “粮?”   “对。”   盛言楚点头:“跟我一道来西北的有我家铺子的掌柜,他对西北比较熟,听他说,西北各族一年四季居无定所,秋冬都要迁徙到玉山另一边的草原,或是去嵊余府、奉河郡等地,原因无非是气候还有温饱。”   “气候难改,但吃饭问题好解决,与其去别的府郡高价回收粮食,不若您跟官家要粮种,有了粮,也就不必这么麻烦的搬来搬去。”   每个郡的粮种都由郡守春秋两季下发,都是有定数的,柳持安想要,必须走正规渠道。   “中州皇帝会给吗?”柳持安心动了,想了想,又道:“可要来了我们种哪?”   “种温泉附近!”   “温泉?”柳持安越听越迷糊。   “就是巴叔说得暖泉。”   柳持安长长‘哦’了声:“那地儿的确是个好地。”   盛言楚:“让您放下仇恨这句话我一个外人插不上嘴,也没资格说。但我实在不想看到您为此得罪官家,如今的中州朝廷并不好惹,说句不该说的,前两年收服南域海贼后,官家并没有放松练兵,真要和朝廷打起来,西北落败的可能有九成。”   练兵的事是程以贵和盛言楚说得,宝乾帝野心不比老皇帝少,老皇帝将西北和南域揽在怀中后,宝乾帝想做出政绩,版图势必要往外扩张。   从南域漂洋过海征服异地,亦或是从东边越过各大山脉,总之,宝乾帝加倍练兵无非是为了收服这些地方。   柳持安陷入沉思,良久方抬头看向盛言楚,欣慰有之。   “楚哥儿你果真长大了,你的话我会好好考虑,该替子民争取的我自然不会放过半分,至于不该有的念头,我到时再跟长老们商量吧。”   盛言楚点头,对着柳持安鞠了一躬:“今晚有些话我说得可能有些过分,还望巴叔原谅则个。”   柳持安扶起盛言楚的手臂,嗔道:“你我之间何须这些礼仪,快别这样。”   柳持安本想说‘你我早些年情同父子’,话到嘴边还是拐了个弯。   从盛言楚屋子出去后,柳持安没有去睡,而是进了赫连长老的屋子。   几位长老听了柳持安的话后,均叹了口气。   “那位盛大人有句话说得在理,冤冤相报何时了,咱们遭得罪够多了,实在不该让后代子孙跟着受。”   “等山道的雪化了,持安,你跟那位盛大人一并去中州,将要粮种的事和中州皇帝提一提,能成则好。”   “不能成呢?”有人问。   相比追着中州报旧仇,在座的人其实更在乎子孙的温饱问题。   柳持安思量许久,握拳在嘴边,淡声道:“楚哥儿既向我推荐此举,想来中州皇帝不会拒绝,我信他。”   宝乾帝当然不会拒绝,降服一个民族最不可取的就是武力征服,而最出色的则是在饮食等方面深入影响他们,宝乾帝派盛言楚大老远带着无数海盐过来援救西北,足以可见宝乾帝内心已经将西北当做自己人。   自己的子民想要粮种,宝乾帝岂会不给?   “楚哥儿?”赫连长老怔了下,侧身耐人寻味地笑看着柳持安:“这是中州的称呼,持安和盛大人相熟?”   旁边一个长老接茬:“你忘了?当年持安要和中州一个女人成亲,那女人有个儿子,不正是——”   “夜深了。”柳持安窘迫地打断两位长老,急急道:“接下来化冰的任务险峻,长老们早些睡吧。”   说完就大步退出了屋子,屋里的长老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抚须大笑。   -   五月前,西北各大山脉一直在撒盐化雪,有几日玉山脚下形成汪洋一片,盛言楚想过来看看都得划船。   好在有惊无险,在山中穿梭的太府寺官差除了手上长了冻疮,身上并无大碍。   五月初三,盛言楚带来的海盐全部用完。   当天中午,盛言楚在柳持安的带领下去深谷温泉爽快地泡了个澡,妨碍的积雪铲除后,柳持安十分高兴,召集老百姓在深林中搭起篝火晚宴。   这边的男男女女性子大多豪迈,期间拉着盛言楚一道载歌载舞,宴席进行到烤肉环节时,阿虎擦擦嘴角的油污小跑过来。   “爷,周掌柜人此刻就在山脚,刚才派人上山递信来了,问您啥时候启程回京。”   盛言楚转了转手中的烧烤架,笑道:“急什么,你让他上来,他好不容易出京一趟,在这散散心多玩玩也好。”   阿虎笑了笑:“周掌柜料到您这么说,让人送信过来时特意补了一句,说叫您悠着些,别玩过了头,省得老夫人操心,到时候责怪他没看住您。”   才咬了口肉的盛言楚差点噎了喉咙,喷笑不止:“周密真这么说得?”   还拿他娘压他?周密什么时候这么嘴碎了?   一旁的柳持安不慌不忙地倒了杯水给盛言楚,状似无意道:“楚哥儿,周密是谁啊?既是掌柜的,怎好管你的私事?”   和春娘关系好么?   这话柳持安不敢问,遂压在心底。 第176章 【三更合一】 不爱就彻……   盛言楚拿他那不疾不徐的调子对柳持安笑道:“您说周密啊——”   柳持安被盯得坐立不安, 不自在地抬手摸了把脸颊。   “怎、怎么了?我脸上沾了脏东西?”   盛言楚笑眯眯地摇头。   柳持安有些沉不住气,追着问:“那楚哥儿你笑什么?可是那周密的身份另有隐情,不该让我知道?”   是了, 柳持安可怜巴巴地坐回对面, 喉咙里蹿出一口郁气,暗道不能对他的说得无非周密和春娘是那等关系。   也该是那样的关系, 春娘从不麻烦人, 既嘱托周密一路照看楚哥儿,想来两人已经……   柳持安开始自己说说服自己,一想到周密和春娘携手共度,柳持安脸色变得越发惨白,可又一想自己没资格过问这事, 心情更不好了, 就连盛言楚亲自烤炙的熏肉,柳持安都觉得寡淡无味。   粗粗地喘了口气, 柳持安红着眼背过身不想让盛言楚看到他的狼狈, 手中的红柳烤肉咬得十分用力,不知情的还以为柳持安和那烤肉有仇呢。   盛言楚挑眉,吩咐阿虎去山脚将周密接来玩一玩。   -   山脚下, 周密带来的小厮有些不解:“掌柜的, 老夫人什么时候让您催东家早些回京城了?”   挠挠头,小厮憨憨道:“咱们从京城过来时, 小人瞧着老夫人有点躲着东家,也不知是不是小人看错了,前两年,老夫人对您挺热情的,过年还给您和小公子准备了新衣的料子呢!”   周密身着鸦青色大氅立在那纹丝不动, 听到这忽而扭头瞪了小厮一眼,小厮讪笑地闭上了嘴。   “周掌柜。”阿虎大嗓门从老远就传了来。   周密眉头皱起,看来他那番话让盛言楚识破了。   “阿虎兄弟。”   阿虎过来时,周密身上残余的烦闷烟消云散,转而是一副轻松愉悦的笑脸。   “东家没下来?”周密多此一举地问。   阿虎咧嘴,拉着周密就往山上走。   “爷说您好不容易出趟京城,在这多玩两天再回去没大碍的,这边春猎才开始,今个火烤得肉娇嫩鲜美的很,周掌柜待会可得多吃些!”   周密儒雅地笑笑,试探道:“东家喜欢这?”   “喜欢啊。”阿虎随口就来,“这边烘干的肉难啃,但这两天开山狩猎的新鲜肉还挺招爷的喜欢,还有,后山深谷的暖泉极为的好,爷说泡在那能长寿呢!”   周密只顾低头看脚下的路,至于听到这些话是高兴还是怎么着,无人知晓。   几人过去时,一群肆意张扬的姑娘们笑嘻嘻地跑过来拉盛言楚和柳持安到人堆里欢唱,盛言楚喜欢这样热闹的气氛,丝毫没有扭捏就加入了其中。   换上西北的青绿磙袍,姑娘们手巧,三两下就将盛言楚竖起的长发打散编成一股股细辫,额间绑起三根这边独有的抹额,远远看上去,盛言楚俨然就像个西北汉子。   周密唇角抿成一条线,昏昏沉沉的火光下,由着阿虎将其拉到和西北百姓打成一片的盛言楚跟前。   “周掌柜!”盛言楚跳累了,停下来冲周密招手,笑道:“冰片的事解决了没有?饿了吧,我烤了几串肉给你,赶紧吃点填填肚子,待会这边还有杀牛宴呢,听说新鲜的牛血喝了大补!”   说这话时,旁边有人叽里咕噜地说着西北话,周密听不懂,但多少猜出那是邀请盛言楚加入的意思。   “我歇会。”   盛言楚扬声摆手,操着别扭的西北语言:“我家掌柜来了,我得陪他吃点东西!”   说着就拿起一串烤制焦香的肉给周密,还细心地问周密是吃辣的还是吃麻酱的。   原先在春娘锅子铺时,盛言楚也喜欢帮他人涮锅子,因而周密并没有觉得此番待遇会受宠若惊。   可在柳持安眼里不这么认为啊,柳持安本就对从未蒙面的周密有一丝揣测,这会子看到盛言楚如此热情的对待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人,能不瞎想吗?   “还我家掌柜…”柳持安含糊的嘟囔两声,眼睛却直勾勾的往周密身上瞟。   何止柳持安在打量人,周密一坐下目光就觑向了火堆另一头的男人。   周密只在盛家人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程春娘几年前差点要嫁人,可惜最后事儿没成,那男人回了西北,而程春娘久居京城,自此断了联系。   其实也没断,用周密的话来说,这两人压根就没断过,真要断了,前两年从虞城回来后,程春娘不至于心情一度跌到谷底。   周密旁敲侧击地问过盛允南,盛允南说程春娘之所以不开心,是因为在虞城见到了眼前这个男人的孩子。   既然都有了孩子,还来招惹程春娘作甚?   周密觉得此人未免贪心,简直就是吃了碗里还看着锅里!   盛言楚正要介绍两人认识,柳持安擦擦嘴率先站了起来,宽厚的背转过来后,周密终于看清男人的长相。   两人的面貌一莽一秀气,截然不同。   周密行商多年日日和书本打交道,身上或多或少散发着墨香,披着的鸦青色大氅衬着清瘦的周密格外的温和如玉。   反观柳持安,五月天算是初夏了,但玉山这边气温还是很低,柳持安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衣,骨架结实,手臂鼓起的肌肉块如小拳头般贲张有力。   柳持安目测要高一些,但周密也不矮,两人对立而站时,盛言楚眼皮战栗地抖了两下。   这两人眼里都能喷火了,想干嘛?   柳持安对跟他有娘相关的男人抱有敌意他能理解,怎么周密也跟着瞎胡闹?   “巴叔。”   盛言楚挤到两人中间,扯出笑容指着周密:“你适才不是问周掌柜是谁吗,喏,这位就是,曾是京城擒文斋的大掌柜,这两年在我家墨石铺子做事,南哥儿你有印象吧?如今是周掌柜的徒弟。”   “幸会!”周密扬唇拱手。   柳持安跟着笑,手附在左胸躬身,标准的西北礼仪。   两人硬邦邦的寒暄了几句,越聊话题越歪,柳持安和周密两个当事人不觉得尴尬,反而是盛言楚替人尴尬的毛病改不掉。   “那什么…”盛言楚没想到他有一天会词穷。   “周掌柜您要不要喝点牦牛奶?”   周密大口咬下烤肉,嚼着笑道:“劳烦东家了。”   “不劳烦不劳烦。”   盛言楚含笑摆手,只要不听这两人杵在那像两根窜天木棍一样尬聊就成,此刻让他做什么他都会屁颠屁颠的去做。   柳持安一屁股歪倒坐下,冲盛言楚喊:“楚哥儿,我也要。”   “给你。”周密顺手将他没喝得举给柳持安,还双手端着,礼貌十分到位。   柳持安楞了下,赶忙起身伸出双手接住。   喝牦牛奶的盏子很小,柳持安一双大手却捧得很谨慎,就好似周密递过来的盏子里面放置的是琼浆玉液一般。   一口咕咚干净后,柳持安像个小孩子一样倒放杯子展示给周密看。   末了,添了一句让盛言楚起鸡皮疙瘩的恭维话语。   难为柳持安装出一副没喝过牦牛奶的样子,餍足地舔舔嘴唇,一本正经道:“我在西北喝了几十年的牦牛奶,不知为何,就属周兄端给我的这盏牦牛奶最好喝,周兄莫非学过西北的点茶?”   “略懂一二。”周密很不厚道的应下了。   正拿着茶筅快速搅拌绿茶粉的盛言楚:“……”   这两人长得的一对眼睛都是摆设吗?从头到尾不是只有他拿着茶筅点茶吗?   周密又顺手将盛言楚放置一旁的另外一盏殷切地拿给柳持安。   “柳兄既喜欢,不若再饮一杯?”   柳持安还真接了,态度好的令人发指。   “周兄您是京城如雷贯耳的大掌柜,点茶这等小事想来有侍婢在侧帮着做,怎么?周兄还亲自下手?”   不是,你瞎了吗?动手的是他啊!   盛言楚忿忿地瞪着柳持安,手下的力度不减,使劲地搅了几下茶粉后,盏里的茶沫都快被他打成茶膏。   周密笑得如沐春风,答非所问道:“哪里哪里,我哪有柳兄说得那般厉害,不过是闲着无聊替东家看着铺子罢了,也没什么大作为,就…就管着盛家天南海北几间小作坊的总账罢了。”   盛言楚嘶了口冷气,好家伙,在周密眼里,盛家墨石铺子这么渺小吗?   还没等柳持安挑刺,周密不紧不慢地吐出一句:“周某在算盘上行走半辈子,能得东家信任管着盛家铺子的账,周某为此感激不尽,闲下来时,周密还要去老夫人的锅子铺逛逛。”   柳持安来劲了:“周兄还管春娘铺子的账?不累吗?不是我唠叨,账是理不清的,周兄轧账万万使不得,小心日后算糊涂了账。”   “柳兄训得是。”   周密一副受教的样子:“不过柳兄误会了,我去老夫人的铺子是常有的事,但并不管那边的账。”   柳持安皮笑肉不笑:“既不管账,周兄何故经常往春娘那边跑,听说周兄是鳏夫,孤男寡女的,总呆在一起像什么话。”   这次周密没笑呵呵地应声,柳持安现出了爪牙,周密岂能不回之一击。   “柳兄此言差矣,我去老夫人那,其实是得了东家的首肯。”   柳持安犀利的眼神唰得一下刺向盛言楚。   盛言楚无辜地点头:“巴叔看我干什么?我刚不是说了,周掌柜是南哥儿的师父啊,南哥儿在替我娘打理锅子铺…每月汇总账,周掌柜都会往我娘那跑一趟,有问题吗?”   “没,好得很。”   柳持安松了口气。   周密眉头却拧了起来,忽想起一事,周密扭头对盛言楚道:“东家,我这肉有点冷——”   盛言楚自告奋勇地接过烤肉:“等着啊,我去帮你重新烤一下。”   “走走走,赶紧走。”拿起周密没吃完的烤肉时,盛言楚不忘将听八卦听得起劲的阿虎扯走。   他不是傻子,周密肯定有话想单独跟柳持安说。   让他们说去吧,他实在不想在那待下去了,太渗人了。   盛言楚一走,几乎是同一时间,柳持安脸上挂着的笑容倏而一下消失,周密不遑多让。   瞥了眼蹲在火堆旁的盛言楚,周密漠然道:“早前就听说老夫人遇到了一个负心薄幸的男人,原来就是你。”   柳持安箕踞而坐,傲视着对方:“你从哪听来的混账话,我从未做过对不起春娘的事,反倒是你,借着盘账的由头窥伺她,你可别说你对春娘无感!”   周密不语。   柳持安目光如刀,正一片片凌迟着周密,抬着下巴,柳持安自嘲一笑:“我与春娘有缘无分,但我敢说我对她有情,此事天地可证,你敢吗?”   “你连对楚哥儿坦诚的心都没有,一口一个东家,还老夫人,哼,春娘和楚哥儿知道他们善待的周掌柜心怀鬼胎吗?!”   周密眼神闪躲起来,他若跟柳持安在言语上针锋相对,柳持安未必说得过他,但有一点柳持安戳到来了他的心肺上。   他不敢让盛言楚知道他对他娘的心思,更不敢对那个热情帮他牵红线的女人表露。   不是没勇气,而是地位悬殊导致他越来越自卑。   东家才二十来岁就已经上任从五品的太府寺少卿,而他觊觎的人也已经是五品宜人,他一个小小的商人怎敢、怎敢唐突。   不过……   他再怎么不济,也好过眼前这位。   勾着程春娘伤心了好几回,却迟迟不给人家一个答复,好不容易等程春娘心湖静了下来,这人又开始挑拨,这般不负责,哪来的脸趾高气扬地说他的不是?   想到这,周密痛快一笑,起身走近柳持安。   “柳兄不想知道我在京城谁给我点过茶吗?不怕告诉你,当初老夫人初学点茶时,做好的茶九成都进了我的肚子!”   惹起柳持安满腔的怒火后,周密全身而退,冷着脸下了山。   -   “周掌柜呢?”盛言楚举着两串烤肉四下张望。   “走了。”柳持安没好气地答。   “走了?”盛言楚眼中浮起担忧,招招手:“阿虎,你跟过去看看,别叫周掌柜路上出事。”   柳持安深吸气:“楚哥儿你就这么关心他,莫不是想让他当你的——”   鼓起腮帮子,柳持安心烦气乱地背过身去。   盛言楚楞了下,怔怔看着柳持安,反问道:“当什么?”   不会是他想得那个吧?周密?不可能吧。   “还能是什么?”   柳持安神色木然,极为伤感地说:“如今我就是个外人,你娘想嫁给谁都可以,左右我说不上话…”   顿了顿,柳持安磨着牙齿道:“我与春娘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承认是我自己作怪,春娘若跟别的男人好上,我只怨我自己没抓住机会,但这人断断不能是刚才那个男人!”   “为何不可?”   盛言楚负手而立:“周掌柜早年丧妻,前两年听了我娘的劝,才开始寻摸妇人做续弦,他若对我娘有意,大可和我娘说,倘若我娘对周掌柜也心动,他们二人和府并做一家未尝不可?”   说到这,盛言楚笑了。   “周掌柜人就在京城,离我家住得又近,他那新婚的儿子儿媳都在我家墨石铺子帮衬,我娘若跟他结为夫妇,我还能日日见到我娘,便是让周家搬过来,以周家人的脾性,大抵也是愿意的。”   “愿意个屁!”   柳持安忍不住爆出口,怒指着周密离去的方向。   “你倒将一切想得全乎,可周密呢?他压根就不敢将他对你娘的心思挑明,和你都不肯表露三分,更何况是春娘!”   盛言楚笑着顶嘴:“巴叔今天替周掌柜说了,那这事我不就知道了吗?”   柳持安:“……”   盛言楚促狭地续道:“周掌柜算是半个文人,心思细腻爱面子,我和他之间是主仆,他自是不敢将他对我娘动念头的事说出来。”   “你还替他说话?”柳持安整个人感觉都不妙了,丧丧开口:“是是是,他爱面子,喜欢一个人都不敢张口,还要你这个做儿子的回头转达给春娘。”   “可以一试。”   “你——”   柳持安气结,心头各种滋味交织起来,他委实没想到盛言楚会偏帮周密。   扯了扯嘴角,柳持安终是半个字都没说,掷下盏子往欢闹的人堆里扎。   “巴叔!”   盛言楚忽提声喊住柳持安。   “还有事?”柳持安敛目低眉,嘴里一阵发苦。   盛言楚直视着柳持安,语调平缓地说:“我刚才那些话并非开玩笑。”   “我知道。”   “您不知道。”   盛言楚不假辞色的反驳:“但凡您知道,您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在我娘面前。”   “您说那您放下了,那为何当初还要将我娘气急扔出去的包袱放在我家院门口,真正释然的人断不会提出要去我家看两个孩子,我若是您,知晓我娘在京城,那我此生都不踏入京城半步!”   柳持安如鲠在喉,语气艰涩:“楚哥儿…”   盛言楚讽刺地笑了下:“您看,您还喊我楚哥儿,瞧瞧周掌柜,他就懂得和我拉远距离…”   “您说周掌柜没胆量面对感情,我看您才是糊涂人。在虞城时,是我这个儿子做局让您不要和我娘再有来往,您不该恨我干涉其中吗?”   “没有,您不恨,您甚至待我比从前还要好。”   盛言楚啧叹:“我说陵州的海鱼没地销,您忙前忙后替我张罗牵线,换做是旁人,根本就不会搭理我,您对我好,是真心实意的将我当儿子看待。”   “可您对感情如此肆无忌惮,是因为您心里一直以为我娘非您不可,对不对?”   柳持安听到这些话宛若被抽干了力气,嘴唇嗫嚅了两下,愣是发不出声。   “您错了知道吗?”   盛言楚看着犹自站在那发呆的柳持安,冷冷道:“我娘她不是没人要,从陵州回来,求到盛家的媒婆数不尽,就连二公主都上了门。”   柳持安急道:“你应了?”   “没有。”   没等柳持安松下吊起的心,盛言楚立马决然道:“看看,看看,您心又安了不是吗?可您再次错了,我不是因为您才挡着我娘的桃花!”   柳持安黯然地耷拉下脑袋。   “楚哥儿你的意思我明白。”   柳持安痛苦地蹲下来,随后将自己缩成不敢正视盛言楚的蘑菇状,哑着声音诉说:“我这些年嘴上说放下了,实则心里有恃无恐,我摸清了春娘的心思,她不是那种朝三暮四的女人,她能答应嫁给我,足以说明我在她心中的地位至关重要,我就是仪仗着这个才无法无天,你说得对,我还不如周密,我就是一个卑鄙无耻的家伙!”   “巴叔…”   盛言楚想说他一个旁观者都看累了这段感情。   叹了口气,盛言楚低声道:“我娘她和您闹掰后就没想过再嫁人,我这个做儿子的,当然也不想我娘去别人家受罪,但事事有变数无定论,您懂吗?”   柳持安茫然地抬起头仰视着盛言楚,只听面前人轻声细语地讲起往事:“我娘她十五岁就嫁到了老盛家,她和很多姑娘一样,是憧憬姻缘的,我爹长得…您没见过他,但我必须说句实话,我爹身子没糟蹋前,长得真不赖。”   夸起盛元德时,盛言楚觉得有点不真实,嘴角弯了下:“我七岁前,我娘一直自欺欺人,咬定我爹在外行商耽误了回家,每到夜里,她总是趁着我睡着说一些不敢对外人言的话,好几次我醒了她都不知道。”   柳持安忍俊不禁,插嘴道:“这是你娘的小毛病,她对我——”   盛言楚翻了个白眼,柳持安讪讪噤声。   平复了好一会盛言楚才找回气氛继续往下说。   “十几岁的姑娘,谁都希望有个疼人的丈夫,我娘也一样,可惜我爹辜负了她,还带着梦姨娘母女回来恶心她。”   柳持安听到这手不由握紧成拳,不过这次柳持安放乖了,没有打断盛言楚。   “在我娘三十六七年的光阴里,我敢说她做得最大胆的事莫过于对我爹提出和离,再有,就是答应巴叔您的求娶。”   盛言楚埋怨地瞪着柳持安:“我爹毁了我娘前半生,巴叔您当年的举措不亚于在我娘心口上又插了一刀。”   柳持安心如死灰,怅然望着盛言楚,歉意地开口:“我答应你娘说不要子嗣,这话真不是骗她,我…我后来…”   烦躁地撸了把头发,柳持安用手捶地,忍不住替自己辩解道:“后来变卦是因为西北的族人找上了我,我以巴柳子的身份在静绥苟活了十年,当时族中无人,迫切得要我回去,我岂能拒绝?我想着到时候带你娘一道回西北,可长老们给出的条件是让你娘为我生个孩子。”   顿了下,柳持安双目赤红地看着盛言楚,哽咽道:“你娘身子不好,我自是不敢让她冒险,所以我就…”   “所以您就提出生庶子?”   柳持安羞愧的无地自容,缓缓点头。   “我的真实身份没过明路,我不能跟您娘说,唯恐惹来杀身之祸。你娘当年气得不轻吧?我对不住她…”   “别说了。”   盛言楚冷冷打断柳持安,横眼道:“说再说也回不到过去,以后的事再提只会徒增忧伤。”   说完,盛言楚就开始拆换衣裳和发饰。   柳持安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慌,拽着盛言楚的手不放:“楚哥儿,你娘她是不是烦了我?觉得我像蚂蟥一样甩都甩不掉?还是——”   “柳持安!”盛言楚甩袖一声爆呵。   柳持安没有闹腾,而是手足无措的顿在那,苦巴巴地看着盛言楚将西北的辊袍一件一件脱下来。   换好来时的衣裳,盛言楚喊阿虎下山,临走前,盛言楚忽冲身后的尾巴道:“柳持安,您行行好吧,我娘她是女人!她快四十了,她还有几个十年的日子过?”   “您若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不爱就彻彻底底的退出她的世界不好吗?总纠缠不清,有意思吗?我娘不烦,我都烦了!”   柳持安脚步一滞,顿在原地久久没动。   -   “东家。”   周密没有走远,从山上下来后就一直踹着手蹲在山脚等盛言楚。   在柳持安那听说了周密对他娘的心思后,盛言楚再看周密时,不由多了一番审视。   “怎、怎么了?”周密浑身不自在,努力的维持着笑容:“是不是柳兄跟你说了什么?”   盛言楚轻咳一声:“没。”   周密不说的事,他当然不会自作主张的去拆穿,省得两人都尴尬,到时候影响铺子的生意。   周密如释重负,他挑衅柳持安时是挺爽,但面对比他小了二十多岁的盛言楚,他委实不敢将自己的小心思暴露在人前。   顺手将捂暖的大氅披到盛言楚肩上,周密随口道:“东家在这还要呆几天?”   盛言楚说他在考虑,周密道:“我从伽梨江过来时,好多船都没开了,想来是玉山这边的盐雪水爆发冲垮了江堤,咱们返京,应该只能走陆路。”   走陆路要慢很多,就意味着盛言楚得提前出发。   “既如此,我明日跟赫连长老辞行。”   周密凝神一思,笑笑:“东家跟柳兄没谈拢?”   盛言楚剜了周密一眼,幽幽道:“周掌柜将我娘都搬了出来,我焉能不听?”   周密微微一哂,不再说话。   -   翌日一早,盛言楚去赫连长老那说了辞行回京的事,不成想他大清早过去时柳持安也在。   赫连长老才安慰了天还没亮就跑来的柳持安,自是清楚昨夜两人在山上的争吵。   闹到这步田地,想让柳持安和盛言楚一道上京怕是不可能了。   在赫连长老心里,柳持安能跟程春娘共与伉俪当然是好事,毕竟柳持安寡了好些年了,是该有个知心人陪着。   若是普通女人,不能成也不防事,大不了重新找一个,但程春娘是盛言楚的亲娘。   这几日,赫连长老已经摸清盛言楚的底细,才二十啷当岁就做了五品官,前程不可估量,又是幼年就跟在新帝身边的人,若持安能娶到此人的娘,西北和中州朝廷日后说起话来岂不方便的多?   所以听到盛言楚急急的要回京,赫连族长捻须笑得慈爱:“再过两日就是我部一年一度的浴斋节,盛大人不如多呆两天可好?”   盛言楚微微而笑,刚要婉拒,就听柳持安道:“前些天忙得化雪,我都没机会带你好好的逛一逛西北的风光,你出一次京不容易,多呆两天吧,我也好叫底下的人备好你回京的马车。”   赫连长老点头:“对对对,盛大人无须担心路上走得慢,持安掌管的马群威猛,日行千里不在话下,准能送您早日归京。”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盛言楚只好应下。   周密得知盛言楚要留在西北过浴斋节后,心里堵得慌,冥冥中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离自己而去,为了弄明白缘由,周密也留了下来。   -   出发去玉山深谷的当天,西北老百姓不约而同地褪下亮眼的衣裳,男儿郎们纷纷在耳畔挂起一缕长长的绿色耳铛,女人们则散开发髻,乌黑的长黑中只插了一株绿色的芙蓉草。   盛言楚入乡随俗,辊袍不难穿,问题是他没耳洞。   柳持安便找来骨胶将长线耳铛牢牢地粘在盛楚的耳后。   连阿虎,柳持安都亲自抹了骨胶。   轮到周密时,周密以为柳持安会越过自己,可令周密没想到的是,柳持安提着骨胶刷走了过来。   “我真羡慕周兄。”   柳持安说得很小声,手中的骨胶刷往周密耳后扫去。   周密哈了声:“羡慕我什么?”   柳持安瞥了眼在里间换衣的盛言楚,薄唇勾着笑容,笑意却不达眼底:“我离不开此地,而周兄你却能时时刻刻陪伴在春娘身侧。”   周密古怪地看着柳持安:“你承认了是不是?你果然还对老夫人她……”   柳持安神情倔强,始终不愿在周密面前落下风。   “承认了又如何?用不着你嘴碎地跑去跟楚哥儿说,他都知道。”   周密哼笑:“东家不先挑明,你会承认?”   柳持安懒得跟周密拉锯,吐出一口浊气后,柳持安遂下定决心,沉声道:“昨夜楚哥儿一句话点醒了我。”   周密双手抱胸:“什么话?”   柳持安努力不让语调打颤:“楚哥儿说春娘快四十了,盛元德耽误了她七年,我也…韶华易逝,春娘若能长命百岁,不对,她定能的,那她就还有六十来年的好日子,我左右是陪不了她,烦请周兄代替我多多相伴春娘。”   说着双膝重重落地,周密忙去扶,柳持安支起上身还想说,只听内间阿虎的声音传来。   “爷,您帮我瞧瞧我后背的带子钻衣服哪疙瘩去了,我手够不着。”   声音往这边来,柳持安和周密齐齐偏头看过去,内外屋中间的布帘后随之有人影晃动。   柳持安心中大骇,楚哥儿刚在那吗?   趁着柳持安心神不宁时,周密将人拉了起来,至于刚才的托付话语,周密只当自己没听到。   “周兄——”柳持安回过神,伸手请周密往外走。   周密瞧出柳持安的坚持,只好叹气跟着出去。   屋里,盛言楚心不在焉地系着阿虎的衣领带。   “爷,您有心事?”   阿虎总感觉脖子上的带子系死了,有些勒肉。   盛言楚手指夹着带子打了个死结,闻言啊了声:“没。”   催促道:“你还不去换鞋,别一会耽误了他们的行程。”   阿虎哦哦点头,带子一紧,脖子就很难动弹,猛地一低头找鞋时,‘咔嚓’一声响,得,又要换衣。   回身找盛言楚,然而门帘处站着的人早已不见身影。   盛言楚追出来时,柳持安和周密已经谈话结束。   昨晚才吵了嘴,盛言楚当然不可能去问柳持安,只好找上周密,周密就是锯了嘴的葫芦,半个字都不透露。   周密既然不肯说,他只好作罢。   -   西北的浴斋节要去玉山深谷做法事,这些天他们一直在玉山外围打转,面对要翻过眼前这座山到达天边那座高耸入云的山峰里去,盛言楚莫名有些小激动。   先前看到柳持安拿出小公寓外边的绿藤做缆绳时,他就怀疑小公寓是不是和西北相连,打听了一圈才知道,柳持安当天砍来的牛藤绳正是从玉山深谷移栽过来的。   所以与小公寓门外时空相交的是西北玉山深处?   带着疑惑和兴奋,翻山越岭这一路上盛言楚小歌悠悠。   落在后边的柳持安晦涩难耐,所以,楚哥儿这般开心是因为他对周密的那番话?他就这么喜欢周密做他的继父?还是说,这是春娘的意思?   有人喜有人愁,喜得人在走了大半天的崎岖山路后,脸上的笑容渐渐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苦瓜脸。   怎么没人告诉他夜晚要在山里过夜?   望着柳持安在那安排人搭建帐篷,盛言楚这才知道所谓的浴斋节其实是明天。   趁着众人不注意,盛言楚悄悄从小公寓里拿出一瓶白雾水来。   白雾水是冰过的,喝了一口后,盛言楚只觉头发尖尖都竖了起来。   走了一天的山路,鹿皮靴灼烧着脚心,才脱下靴子准备散散热气,身后传来一声叫唤。   “楚哥儿——”   柳持安是来送亵衣的,触及盛言楚脚边熟悉的鹿皮靴,柳持安嘴角微曲,指着亵衣:“干净的,料到你身上出了汗,我给你备下了,你待会记得换,别坐风口,风一吹很容易得伤寒。”   盛言楚‘谢’字还没吐出来,柳持安便匆匆忙忙走了。   夜里,盛言楚和周密一个帐篷,两人都在想白天柳持安说得话,均辗转难眠。   -   第二天东边地平线上的红日还没出现时,盛言楚就起来跟着大部队继续进山。   旭日高升后,一行人终于到达斋戒礼佛的圣地。   ——瓦伦谷。   盛言楚打着哈欠站在那眯着眼看众人摆放祭品,他、周密以及阿虎都不信这些,故而不用跟着跪拜,只需参加祭祀后的斋戒活动就行。   过了晌午,祭祀终于结束,吃了顿丰盛的素斋,柳持安带着盛言楚等人去骫骳山脚寻宝。   这些宝大部分都是年前长老命人埋下的,盛言楚拿着小锄头,左挖挖又铲铲,找到好几块好看的玉石。   骫骳峰是玉山的主峰,玉山,玉山,自然是产玉的好地,可惜骫骳封常年积雪不化,且山上朔风凛冽,除了环境危险外,上边还闹鬼。   去年柳持安跟好兄弟丘林逸两人为了采药爬过骫骳峰,药没采到,意外的得到了一件光滑锋利的透明物件。   “首宗大人拾得是什么宝物?”   哪里有八卦,哪里就有阿虎。   “喏。”   柳持安将兜里的玻璃拿给阿虎看,嘱咐道:“别碰它的口子,割手。”   阿虎小心翼翼地高举起玻璃片,献宝似得冲几步之遥的盛言楚喊:“爷,您快看,这玩意光不溜秋的,白的跟水玉一样。”   “水玉?”弯着腰挖宝的盛言楚猛地抬头。   明代李时珍曾在《本草纲目》中描述玻璃时就用了‘水玉’二字,盛言楚乍然听到水玉,第一反应就是阿虎挖到了玻璃。   目光聚焦到阿虎手中的玻璃碎片,盛言楚眼睛眯了眯,这玻璃明显由机械加工过,不是天然的。   这个朝代怎么会有后世加工过的玻璃?   “你哪弄来了?”问这话时,盛言楚没意识到他的语气过于激动。   柳持安屏息凝神的观察着盛言楚,暗道楚哥儿认识这个?   这可是他从骫骳峰峭崖冰雕上拽下来的,楚哥儿怎么会认识这玩意?   盛言楚一个箭步过来,阿虎将玻璃片摊在手心:“不是我挖得,是首宗大人给我看得宝物。”   两指一捏玻璃片,盛言楚莫名觉得熟悉。   见盛言楚拿起玻璃片抬高细看,柳持安噙着笑容:“楚哥儿你认得这物件?”   盛言楚不敢贸然和玻璃相认,北风下他打了个寒颤,简短道:“眼熟。”   好不容易逮到话题,柳持安眼神示意盛言楚看向头顶云雾缭绕的骫骳山,老神在在道:“这玩意是我从骫骳山上捡来的。”   “山上捡得?”   盛言楚摩挲了下玻璃片,越摸心越惊,这东西不会是他去年在小公寓门外被拽断的那枚玻璃片吧? 第177章 【三更合一】 儿子抱到……   盛言楚将玻璃还给柳持安, 坚定道:“我想去山上看看。”   阿虎闻之神采飞扬,附和着盛言楚,说他也想跟着过去瞧瞧。   周密无异议, 盛言楚去哪, 他就去哪。   然而,当下最宠盛言楚的柳持安却成了其中反对的人。   “楚哥儿, 骫骳山太险了, 你去不得。”   盛言楚自然清楚,但他来一趟西北不容易,他想弄清楚小公寓外边的冰雪世界到底是不是玉山主峰。   柳持安极力不准,关乎盛言楚安危的事,柳持安着实不敢任由盛言楚胡来。   两人夜里才吵了一架, 好不容易借着一路上的照顾, 两人关系和缓了些,这会子柳持安拦着不让盛言楚进山, 一时间, 两人又陷入了谁也不理谁的僵局。   不过这次柳持安没有退让,不论说什么都不同意盛言楚进骫骳山。   无奈,盛言楚只好歇下攀登玉山主峰的想法。   夜里, 柳持安被赫连长老喊去主持浴斋事宜, 临走前柳持安叹了口气,主动跑到盛言楚的帐篷外赔了声罪, 盛言楚没吱声,等柳持安一走,阿虎抱着暖被坐到小床上。   “爷,我瞧着您有些故意针对首宗大人?”   盛言楚用被子将自己裹成一条粗大的毛毛虫,闻言一怔:“我哪有?”   阿虎替柳持安打抱不平:“柳首宗在西北的地位堪比咱们京城的官家, 虽说上头有几位长老,但我听这边的人说,西北事务真正敲章的人其实是柳首宗。”   “所以呢?”盛言楚不知好歹地问:“我又不是西北部落的人,难道我也要看他脸色行事?”   阿虎蹙眉:“倒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人家好歹是一方主人,爷给他点面子吧,今个您和周掌柜在山脚几次三番和柳首宗争吵,这事在族里传遍了,换做旁人,些许早就气得头顶冒烟,可柳首宗却不,明明日理万机,刚才还特意跑来问爷还在不在生气…”   见盛言楚在认真听,阿虎索性将他这几天看到的都说了出来。   “柳首宗对爷真的好到没话说,为了照顾爷的口味,这些天不知道爷有没有发现,端上来的菜式大多都是南边人的口味。”   “还有呢!”阿虎挪到盛言楚床侧坐着,“爷爬山换洗的亵衣,被褥,炉子等等,都是柳首宗亲自去置办的,唯恐您冻了难受。”   被褥里捂得暖热的盛言楚垂眸,听阿虎这么一说,他这才意识到柳持安在暗中为他做了这么多事。   阿虎絮絮叨叨:“抛开和老夫人的那些事,柳首宗在我看来,就是个顶顶好的人,至少对爷好,悉心照料,就跟爹护着儿子一样。”   “也就爹肯跟儿子吵,若不是真心实意待爷好,只想迎合爷,哄着爷开心,今天大可由着爷往骫骳山里头闯,柳首宗明知不让爷去,爷就会不开心,可纵是这样,柳首宗还是做了…”   “为何忤逆爷,说到底是担心爷的安危!”   盛言楚双腿合拢缩靠在床头,下巴抵着膝盖,听到这,不由叹了口气。   他骂柳持安对他娘有恃无恐,他对柳持安滥发脾气,其实不是一个道理吗?   面对周密,他就不会。   至于为什么柳持安是例外,大抵是因为内心深处他早就将柳持安看做似父若兄的人,对于爹,对于兄长,他可以恣睢无忌、为所欲为,甚至不计后果的去指摘柳持安的不是。   不管是爹,还是兄长,都得包容他这个晚辈,也许上一刻恨不得拍桌叫板断绝关系,可转头又会担忧他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这大概就是亲情?   两辈子父母情缘都不深的盛言楚不太懂这个,尤其是对父亲,这个词太陌生了。   阿虎粗中有细,瞅着盛言楚听进了他的话,便没有再没完没了地说,轻咳了声后,阿虎裹紧被子回到自己的小床。   隔壁的呼吸声渐渐平缓,床上曲着膝盖的盛言楚懊恼地捶打了下自己,仰头叹了声气后,盛言楚滑进温热的被窝。   正准备睡下,忽听小公寓里传来狗叫声,紧接着是盛小黑用爪子扒拉门窗的那种揪心的咔嚓声。   盛言楚吓了一跳,瞥了眼睡得安稳的阿虎后,他赶忙跑到小公寓去一探究竟。   进到小公寓,望着窗外漫天的白色云雾,盛言楚当即嗐了声,他还以为盛小黑怎么了呢,原来今晚是白雾到来的日子,盛小黑这个狗崽子想跳窗下去玩,可惜屋内窗门都被他锁上了。   五月之后,小公寓外边的冰雪世界开始消融,在西北呆得这些天,盛言楚时不时能听到远处传来的轰隆巨响声,应该是某处的雪山崩塌了。   天暖起来后,窗户不用热水浇灌也能打开,推开窗,盛小黑蹿得一跃而下,很快,崖下传来欢快的狗叫声。   盛言楚在确保盛小黑安然无恙后,便没有再管盛小黑,而是拿来玻璃瓶开始收集蔓延进屋的白雾。   手指触及冰凉的玻璃身,盛言楚拧紧了眉心。   他现在百分百能确定柳持安去年在骫骳山上捡到的玻璃片就是出自他的小公寓。   也就是说,小公寓外边就是西北地界!   -   盛言楚在收集白雾时,柳持安正带着西北族人走在玉山山脉处,他们每人手中都牵着一匹小兽,若盛言楚在场,定能一眼认出来。   这些小兽和盛小黑一个品种,只颜色各不相同,大多数都是黑色,少有的白色也不是很纯,黑中泛白的那种。   异兽狡是西北的祥瑞之兽,柳持安带着异兽狡出来做法,是为了祈祷接下来风调雨顺岁物丰成。   滴答的化雪声中,柳持安身后的队伍亦步亦趋的往山上爬,异兽狡喜欢呆在高处,带来的这些异兽狡得在祭祀后放生到玉山中,以此来表明他们的诚意。   老百姓们哈了口寒气,队伍中无人说话,唯恐惊扰了他们敬畏的山神,行至一处幽谷时,柳持安手一挥,众人停下。   此处离山顶还有一段路程,但他们不敢再往上爬,再往上走一个多时辰,就是柳持安捡到玻璃碎片的悬崖冰雕处。   那里有很多冰尸,人的,动物的,都有,全是不怕死上去送命的。   每到一年最热的那两个月,骫骳山半山腰的雪就会慢慢融化,从山上流淌下来的活溪水中时常能捞出尸块,好些尸体被冰封后容颜依旧,不过也有些尸体惨不忍睹,身上的肉被雪狼、雪鹰吃了个干净,只剩一个骨架。   这都不是最吓人的,最可怕的是顺着雪水飘下来的尸体残缺的不成样,今天飘下来的是手臂,而头颅呢,则要等到明天。   每每到了这季节,溪水两岸就会飞来成群的乌鸦,白天还好,晚上那才叫一个渗人,凄厉的乌鸦嗓音在耳畔盘旋,就跟恶鬼桀桀喊人不休,渐渐的,玉山主峰骫骳山闹鬼的事传开了。   这几天,骫骳山腰的冰块在海盐的加持下提前进入融化期,柳持安等人站到幽谷边上时,四周砰砰砰地响着雪块砸地的声音,空旷地界,接二连三的声音惊天动地。   领着族人插香祭拜过后,柳持安说了些吉祥语,随后让众人将异兽狡脖子上的绳子摘掉,接下来就是最为神圣的放生环节。   烟雾缭绕中,百来只如忠犬般使命必达的异兽狡三步一回首的往深林中走。   “首宗大人——”   一小孩忽仰起脑袋,指着某一处大喊:“那有一只白白胖胖的狡!”   一石激起千层浪。   包括柳持安在内,在场的西北老百姓瞬间激动地挤过来。   “哪,哪呢?”   “白色的?我的天老爷,在哪,快让我瞧瞧?”   “在那!”   顺着小孩的手,柳持安疾步如飞地跨到巨石上,隔着深谭的对面山上早已云遮雾绕,柳持安定在那,嗅着飘过来的气息,忽觉神清气爽的很。   扇掉眼前袅袅浓雾,柳持安紧盯着对面,冷风一吹,拨云见日间,柳持安眼睛霎时一亮。   簇拥上来的西北老百姓们见状,立马伏地叩拜,嘴里念叨着请神保佑之类的话。   柳持安微闭目合掌祈祷。   对面山上的盛小黑其实早就认出了柳持安,要么说异兽狡长得像狗呢,性子也像。   之于兽性本能,盛小黑激动的腾起四蹄往山下跑,才跑了一小会,盛小黑的思绪就被放生归来的其他狡吸引了过去。   盛小黑真要从山上蹿到柳持安身边,就近观察,柳持势必会发现盛小黑就是盛言楚养在家里的那条狗。   不过也说不准,毕竟柳持安最后一次见盛小黑已经是很多年前了,那时候的盛小黑毛发浓黑,身躯也要小很多。   “持安。”   几个长老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白狡在哪?”   柳持安扶住拄着拐杖走在前头的赫连长老,笑道:“您瞧对面那个小山峰。”   赫连长老的眼睛有点老花,加之雾气上涌,老人家压根看不清盛小黑在哪。   “你还杵在这干什么?”   看不看归看不看,该高兴还得高兴。   赫连长老欣喜若狂,催促着柳持安:“还不赶紧带着大家伙去对面,白狡是我族的神兽之首,子民们到了它跟前些许能瞻仰到它身上的福气!”   柳持安有些犹豫,搓搓冰冷的大手,斟酌着语气道:“我瞧着不妥,往对面走就是骫骳山的北坡,那边积雪比这边要深得多,贸然上去,会出事…”   “不会不会。”赫连长老笃定,眯着老眼道:“有白狡庇佑着咱们,怎会出事呢?”   其余几个年迈的长老亦连连道:“就是,持安你过于小心了,咱们见到白狡畏手畏脚,会惹恼山神的,以为咱们赫连一族贪生怕死,连自己的神明都不敢靠近。”   “长老!”柳持安急着想说他不是这个意思。   赫连长老固执已见,拐杖往地上戳了又戳,就是不听柳持安的劝诫,亲自点了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出发骫骳山北坡去拜见神兽白狡。   柳持安作为西北首宗,族人们吵着要去对面,他岂能退缩?只好跟着一道过去。   北坡为阴坡,冰面如镜,汉子们走得异常小心,可饶是这样,几人还是摔了好几跤,纵是手掌擦破了血,汉子们仍然不放弃,大有不见到白狡不罢休。   而此时被众人追捧的盛小黑在放生的异兽狡同伴中快活的像头脱了缰的野袍子,当柳持安等汉子忍着严寒,战战兢兢地攀爬到对面时,盛小黑在一众异兽狡的簇拥下,一蹦一跳地进了深林。   “咋办?”   汉子们拿不定注意,齐齐望向柳持安:“还要追进去吗?”   再往前走就是柳持安当初捡玻璃片的地方。   柳持安浓眉紧锁,以他的意思是立马原路返回,但没见到白狡,几位长老那里不好交代…   咬咬牙,柳持安吩咐道:“都把牛藤绳拿出来!”   汉子们纷纷解下腰间绑着的牛藤绳,熟稔地掰扯成草鞋状,然后附着在他们的鹿皮靴底部。   牛藤绳粗糙结实,是防滑的好物。   耳边时不时传来雪块轰隆坠地的声音,柳持安眸光一沉,叮嘱众人务必带好防摔的骨盔。   汉子们冷得直哆嗦,听到柳持安的话,几人齐声吆喝唱起西北的歌谣,试图能赶走寒气,再有,就是壮胆。   一应装备齐整后,小队伍缓慢的往深林中走去。   -   “什么声音?”   正在小公寓收集白雾的盛言楚昂首朝窗外看了看,确定自己没听错有人吼叫的声音后,盛言楚瞳孔骤然一缩。   “小黑!”   盛言楚满脸惊慌的去翻衣柜里的棉服,歪歪地戴好毛线帽子,盛言楚赶紧出门疾呼盛小黑的名字。   以前隔几声呼唤后,盛小黑这个崽子总能立马回应他,可这回不同,空旷的山野中并没有传来盛小黑嗷呜的回应声。   “小黑——”   盛言楚不敢喊太大声,唯恐底下的汉子们听到动静,沿着之前的路线,盛言楚提着桐油灯一路来到窗前那棵大树下。   顺着牛藤绿藤蜿蜒的方向,盛言楚边捏着气声喊盛小黑,边摸索着往山下走。   经过上回冰尸所在地时,悚然感似是无孔不入,正一厘一厘的侵蚀着盛言楚的神经,可不跨过去不行。   高举着桐油灯时,盛言楚依稀能看到上面的脚印窝。   太熟悉了,就是盛小黑那个狗崽子的!   一番心理建设后,盛言楚学着远处吆喝声,开始结结巴巴地背起八荣八耻。   脚蹬在横七竖八的尸块上时,盛言楚寒毛直竖,好担心脚下的冰块裂了,然后他一脚踩到这些惊悚的陈尸上。   走了大概有一炷香的时间,盛言楚慢慢适应头顶、脚下,或是冰冻的山墙上的可怖尸块。   “小黑——”   走过窄小的冰路,盛言楚来到一片宽阔的茂林中,这边的树和他以往见过的树截然不同,一个个长得笔直挺拔,应该都是一些古木,遍满丛林。   盛言楚怕蛇,丛林中虽风刀霜剑冷得刺骨,但眼下快到六月天,蛇鼠之类早已过了窝冬的时节,盛言楚脚踩在草地上,簌簌的小动物声音在耳边鸣响不断。   盛言楚好怕踩到了蛇,穿梭在丛林中时,盛言楚不仅要找野在外边不归家的盛小黑,还要兼顾脚下的动静,好几次他的脚底离盘在草丛中五颜六色的蛇只差一根拇指的距离。   “好险!”   和一条红蛇擦肩而过后,盛言楚大气不敢出,紧了紧手中的桐油灯,盛言楚咬牙切齿的发誓待会找到了盛小黑这个崽子后,他绝不轻饶!   正在脑海中思考着是克扣盛小黑的牛肉卷还是羊肉卷时,一道白白胖胖的东西从他眼前一跃而过,紧接着,一只又一只可可爱爱,或黑或白的小狗子跟着跑过去。   “盛小黑!”盛言楚气吼:“你个狗东西还不滚过来!”   听到熟悉的声音,盛小黑毛茸茸的耳朵瞬间高竖起来,随后猛地一刹车。   后边紧跟着小兽们哗啦啦像多骨牌一样往后停住脚,然后学着盛小黑,睁着圆滚滚的大眼睛无辜地看着气势汹汹走过来的盛言楚。   一下看到这么多胡人养得异兽狡,盛言楚嘴角抽了抽,怪不得盛小黑跑出小公寓这么久不回来,原来是遇到了同伴啊。   盛小黑巴掌大的时候就跟着他,那时候他一直将盛小黑当狗养,不怪他不识货,谁叫盛小黑长得像狗,就连叫声都似狗吠。   十几年来,盛小黑跟着他四处跑,见过形形色色的狗,就是没机会回胡人的阵营和同类的狡玩一玩,陡然看到盛小黑混在一对异兽狡里面,盛言楚胸中溢满的怒火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盛小黑在同类中找到了归属感,它比往常都要开心。   不用盛言楚再使唤,盛小黑撅着嘴,嘚吧嘚吧踏着四蹄飞快的跑到盛言楚身边,后边的小兽们闻风而起,纷纷往盛言楚跟前跑来。   该说不说,异兽狡的毛发摸上去软和的不行,平时撸盛小黑一只时,盛言楚就容易上瘾,何况现在面前有上百只。   有盛小黑在,盛言楚可以放心大胆的触碰其他小崽子。   这些小崽子应该是人类圈养的,都剪了耳。   之前在公寓里听到的男人吆喝声愈来愈近,盛言楚不敢在此地多做久留,舒服的薅了一群异兽狡的毛发后,盛言楚拉着盛小黑就想往小公寓里钻,谁料盛小黑对同伴们恋恋不舍,利齿咬着盛言楚的裤腿怎么拽都拽不动。   小兽们似乎察觉到盛言楚要分开他们,一个个龇着牙冲盛言楚咆哮,一只两只倒也罢了,近百条异兽狡齐鸣,以至于山林里栖居的聋鸟都吓得震飞翅膀。   “它们在那——”   柳持安急急往丛林一处跑,汉子们忙歇了吆喝,追随柳持安蹿进密林。   “别叫,别叫!”   盛言楚不敢贸然去捂小兽们的嘴,但可以捂盛小黑的,震耳发聩的狗吠声停下来时已经来不及了,就在小兽们闭上嘴后,盛言楚感受到不远处有东西踩在草地上带起的窸窸窣窣声。   “小黑,咱们走!”   盛言楚铆足了劲拽盛小黑进公寓,可只要他一拉,小兽们就扬头齐鸣,好似他是个恶人在拆散可怜的眷侣。   “首宗大人,是狡的声音!”   其中一个汉子惊喜出声。   “首宗?”柳持安来了?   盛言楚慌了下,他得赶紧离开这里,可小黑…   低头一看,盛言楚气得能变河豚,这狗崽子俨然没玩够,咬烂他的裤脚后,撒开脚丫蹦蹦跳跳的带着小兽们往北边钻去。   男人们欢愉的声音越来越近,盛言楚顾不上许多,他先离开此地再说。   进到小公寓没一会儿,柳持安带着汉子们来到盛言楚刚才站得地方。   小公寓内的盛言楚瘫坐在沙发生大喘气,出去走一遭衣服上沾满了冰露,空调暖起来后,结起的冰渣很快融化,雪水滴答滴答往下流。   盛言楚随手脱掉湿漉漉的衣裳,褪裤子时,盛言楚手摸着裤脚残缺的地方不由楞神。   -   而此时的丛林中,汉子们欢快地追上盛小黑,盛小黑倒不怕生,由着这群男人对着它叩拜。   柳持安没过去看盛小黑,而是默默蹲下身体从地上捡起被盛小黑咬破的裤脚布。   残缺的布匹柳持安认得,正是虞城的湘绣布帛。   这都不是紧要的,最重要是上边的缝纫手法。   柳持安如似珍宝般抚摸着布匹,在汉子们折返回来之前,柳持安慎重的将湿哒哒的布塞进袖袋。   天亮左右柳持安才回到营地,一进帐篷,柳持安迫不及待地脱下亵衣,光着膀子坐在床上,一手拿着陈旧的亵衣,一手握着盛言楚不小心留在山上的破布。   来来回回看了不下数十次后,柳持安惊愕失色。   “春娘做得衣裳怎么会出现在那种地方?”   程春娘从不给陌生男人做衣,便是柳持安,也是在两人你侬我侬的时候才有此待遇,在这个世上,除了程春娘两个兄弟,就只剩盛言楚这个儿子能穿上程春娘亲手做得衣裳。   “楚哥儿?”   几乎是一刹那,光着上半身的柳持安脚不点地地跑到盛言楚住得帐篷外。   手僵在半空没敲下去,寒风如竹鞭细密的往柳持安裸着的肌肤上笞打,冗长的安静后,柳持安悄无声息地回到住处。   豆灯下,柳持安一瞬不瞬地觑着小桌上的破布,以及光溜如玉的玻璃碎片。   柳持安离开后没多久,盛言楚才看到玩得一身狼藉的盛小黑蹿进窗户,锁死门窗,给盛小黑洗了个澡后,盛言楚方疲累地回到帐篷里沉沉睡去。   -   浴斋节持续了三天,盛言楚在山谷中玩了三天。   经由阿虎劝说后,盛言楚对柳持安的态度有了好转,不再直呼其名恶语相向,人前柳首宗,人后巴叔。   柳持安当然欢喜盛言楚对他亲昵,然而一想到昨夜捡到的破布,柳持安看盛言楚的眼神一下变得讳莫如深起来。   盛言楚不是没察觉到柳持安时而落在他身上的沉思眼神,可扭头问柳持安发什么呆时,柳持安又总是笑说没事。   就连周密都逮到柳持安好几次对着盛言楚的背影凝视,将盛言楚拉到树底,周密瞟了眼柳持安,问盛言楚:“柳兄这是怎么了?难不成东家又跟他吵了吗?”   “我何时——”   说了一半,盛言楚话锋一转,狐疑地看着周密:“周掌柜怎么知道我跟巴叔拌嘴了?他跟您说得?”   周密尴尬地摸摸鼻子。   “他跟您说这些做什么?”盛言楚炸毛,“好在是您,若是别人知道我堂堂太府寺少卿大人和西北的首宗大吵特吵——”   脸颊拍得啪啪响:“我这脸还要不要了?”   周密憋着笑,忽而正经起来,喟叹道:“东家似乎只有在聊起柳兄时才像个孩子…”   “像个孩子?”盛言楚翻白眼:“我都是儿女双全的人咯,周掌柜这般描述我,莫非是觉得我行事无厘头,和孩子一样莽撞?”   周密摇头后又点头,目光越过盛言楚看向柳持安。   “在读书人看来,东家是他们效仿的状元榜样,在官家眼中,您是不可或缺的肱骨之臣,于家人而言,您是孝顺儿子贴心丈夫慈爱父亲…”   笑了笑,周密收回视线,定眼睨着盛言楚:“但唯有在柳兄面前,您才会放松一切,柳兄说您跟他吵了一架,还骂他不是男人,呵,这种待遇旁人可享受不到。”   盛言楚一噎,周密这话说得,莫不是想挨他的骂才舒服?   瞥了眼站在那对着大山发呆的柳持安,再看看神叨叨的周密,盛言楚微微自叹,暗道夏天不才来临吗,怎么这两人倒开始悲春伤秋了。   -   和柳持安冰释前嫌后,最为开心的当属赫连长老。   打道回京前,赫连长老泪眼婆娑地拉着盛言楚的手:“盛大人真是咱们西北的福星,今年有您在,我们才能在浴斋节上看到白狡。”   “白狡?”盛言楚唔了下,是说盛小黑吗?   说起白狡,族人们津津乐道起来。   “那头白狡通身雪白,若不是山上雪化现出绿叶,咱们那晚未必能看到它。”   “还说呢,那么大的白狡我反正是头一年见。”   “嘿嘿,我摸了它一把。”一男人十分骄傲:“毛茸茸的,身上愣是一根杂毛都没找到,它那双大眼睛,褐色中透着星星蓝…”   没能上山的百姓们皆对男人投去羡慕的目光。   “爷,”阿虎瞄了瞄男人,挠头支吾:“我怎么听着那人是在说咱家小——”   盛言楚胳膊肘往阿虎肚子一踹,‘黑’字愣是窒在阿虎的喉咙里没出来。   觑见盛言楚隐晦的神情,阿虎惊得捂住嘴,暗搓搓的靠近盛言楚耳边:“真的是小黑么?”   盛言楚微笑,就在阿虎以为盛言楚会点头时,盛言楚破天荒的来了一句:“假的。”   “假的干嘛不让我说?”阿虎捂着肚子嘟囔。   盛言楚瞪眼看过去,阿虎倏而闭嘴。   主仆两人的打闹悉数落到了一旁打理马儿的柳持安眼中,紧了紧鞍鞯,柳持安冲盛言楚笑:“楚哥儿,你来试试这匹马?”   男儿郎都爱坐骑,盛言楚亦是。   柳持安拉来的马温驯,十分适合盛言楚这样的新手去骑。   借着柳持安的臂力,盛言楚轻松踩着马镫坐到马背,随着一声‘驾’,马儿驮着盛言楚欢腾地奔走向前。   回程时,盛言楚带着队伍绕过伽梨江,走陆路从奉河郡过,周密的冰片货就留在城中,拿了冰片后,一行人走出奉河郡,进到西北最外围的一个府地——嵊余府。   到达嵊余府时,时节已是五月尾,嵊余府一半贴着伽梨江,一半隐在荒漠中,进到城中休息时,盛言楚很明显感觉到夏日的热浪铺面而来。   在嵊余府停留了一晚后,盛言楚继续上路,快出嵊余府城门时,旁边小岔道处一顶轿子停了下来。   轿上的男人四五十岁,见到盛言楚骑马经过此地,男人忍不住探出头张望。   轿子边上守着的小厮立马凑上前:“爷,大热天的您这是有事吩咐?”   男人目光聚焦在队伍最前边的盛言楚身上,小厮垫着脚瞧了瞧,龇着牙笑:“那位是昨日进城的盛大人,知府大人亲自出城迎接的,好像是京城来的大官,才从西北过来,这会子大约是完了事回京述职去。”   “京城来得盛大人?”男人愈发低声:“我认得他,年初才吃过他孩子的周岁酒。”   小厮讶然,忽然隔壁轿子上下来一个妇人,此人正是钱金银,钱金银睨着盛言楚离去的方向冷哼一声,扭头对轿窗前的男人呸道:“表哥眼巴巴的在这望着京城那个和离妇的儿子作甚?”   钱金银阴阳怪气地笑:“不是妾身埋怨,二公主拿您开玩笑呢,勾着咱们去京城,又要帮您升官,还要替您做媒?”   说着右手往左手上一搭,钱金银哼道:“结果呢?主母没了都是小事,您好不容易才到手的官位眨眼也没了,谁是罪魁祸首?您不说妾身也知道,就是刚才从这出去的那位盛大人!”   男人脸一黑,小厮吓得忙制止钱金银:“姨娘还是歇歇嘴吧。”   “还不回府!”   男人如今闲职在家,最见不得的就是有人在他面前说丢官的事。   得知盛言楚昨日进了嵊余府,男人就一直找机会想跟盛言楚见上一面,无奈寻不到由头。   三月初九那日在盛家时,男人远远的看了盛言楚一面,都说太府寺少卿的容貌俏娘,儿子这般俊朗,想来二公主介绍的那位程娘子容貌也差不到哪里去。   只可惜男人没能在盛家见上程娘子一面,其实容貌都无所谓,男人搀着的是程春娘手中的银钱,若程春娘能嫁给他,他不止多了一个少卿儿子,还能借着主母的由头让程春娘拿出一半嫁妆资补他的儿女。   一想到这门亲事泡汤,男人气得脸色涨紫,一腔怒火全撒到了妾室钱金银身上。   钱金银见男人好端端的对她发火,当即跺脚撒泼打滚谩骂男人喜新厌旧…   柳持安骑马走在队伍的后边检查马车上运往京城的货物,见小巷子中传来妇人尖锐的叫喊,柳持安驻足多看了几眼。   “您也不瞧瞧您有几斤几两!”   钱金银宛若泼妇,披头散发插着腰对着男人不屑地骂:“就您还想娶程宜人?我呸,二公主她没长眼,我的好表哥您也没长吗……”   “钱金银!”男人暴跳如雷,指着钱金银呵斥:“在这丢人现眼作甚,你再嚷嚷一句试试,信不信我立马休了你!”   一听要休自己,钱金银张张嘴,一时没了话语。   马背上的柳持安颇觉好笑,对着挤出人群仓促离开的男人嘁了声。   就这样的货色也敢娶春娘?做大梦去吧!   -   三天后,盛言楚的车队终于抵达京城。   六月天,蝉鸣声叫嚣,一行人热得嗓子眼疼。   柳持安此番来京,打着是西北使臣进京拜谢的名号,自是不容轻易的入住盛家,盛言楚便将柳持安等人安置在驿站的小院里。   回盛家洗漱一番后,盛言楚急匆匆去看了眼孩子,见乳母怀中只抱了女儿锦姐儿,盛言楚楞了下。   “绥哥儿呢?”   乳母正在哄锦姐儿睡午觉,闻言忙道:“爷没听老夫人说么?哥儿在您去了西北后就抱去了隔壁卫大人府中。”   抱卫府去了?   盛眼楚哑然。   “少夫人呢?”盛言楚进来有一会儿了依然没见到妻子。   “少夫人天天这会子都要去卫府看哥儿,还没回来呢。”   盛言楚心中了然,亲了亲睡梦中女儿的小脸蛋,盛言楚叹了口气,交代乳母看好锦姐儿后,盛言楚捱着烈日来到驿站。   柳持安早已换上中州朝廷的服饰,在盛言楚的带领下,柳持安揣着从西北带来的物产去皇宫面见宝乾帝。   得知盛言楚从西北归来,宝乾帝欢喜不已,对西北,宝乾帝其实一直含有愧疚,那是老皇帝利用卑鄙手段夺取来的。   如此同时,宝乾帝对西北亦有一份忌惮。   西北胡人骁勇,是马背上的民族,这样的种群若不是诚心实意的归顺中州,岂不是隐患?   先礼后兵,宝乾帝愿意给西北机会。   西北若是驯服不了的野狼,宝乾帝到时候再亮出锋利的爪牙不迟。   所以当游公公说盛言楚还带了西北使臣进京时,宝乾帝抚掌大笑,当即命宫婢摆桌设宴给柳持安接风洗尘。   皇帝突然设宴,此事很快传到百官耳中。   柳持安送上的东西是一种清咳的良药,比当初宝乾帝命人千里迢迢去玉山寻到的还要好,才嗅了两口,宝乾帝就觉嗓子眼清润了许多。   “快给柳卿斟酒——”   宝乾帝喜出望外,面对柳持安敬酒时,宝乾帝笑逐颜开的多喝了两盅。   底下临时被喊来做陪客的六部尚书之一的卫敬举杯冲义子摇了摇,一饮而尽后,卫敬又接着端起酒杯向远道而来的柳持安走去。   这两人不是头一次见面,然而今日,卫敬笑笑,没有当众拆穿柳持安的真正身份。   宫宴直到月上梢头才散。   柳持安灌得酩酊大醉,盛言楚也装了一肚子的酒,在太监的搀扶下,柳持安跌跌撞撞地坐上马车。   驿站离皇宫很远,游公公唯恐这位令宝乾帝高兴的使臣大人醉酒后在路上有个三长两短,便上前敲敲盛言楚的车轿。   “游公公?”盛言楚对这个常年呆在宝乾帝身边的狗腿子没什么好印象,但凡游公公找他,都不会有好事。   游公公尖着嗓子笑:“奴想麻烦大人一桩事。”   瞧,让他说中了吧?   盛言楚吐出一口酒气,从牙齿里挤出几个字:“公公请说。”   游公公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指着柳持安的轿子。   “柳首宗不远万里从西北过来,咱不能怠慢了他不是?只皇宫有不留客的祖制在,不然老奴定要腆着脸求皇上辟个宫院让柳首宗住下。”   酒劲上头,盛言楚头胀得难受,闻言头歪在轿子里半眯着眼哼哼,眼下他实在没力气和游公公说话了。   游公公见盛言楚醉得厉害,暗想盛言楚不会推辞,便直接越过盛言楚的同意,颠着小碎步挪到柳持安的轿子前。   “你们几个手脚麻利些,待会抬着轿子甭往驿站去了。”   几个小厮忙问:“不去驿站去哪?”   游公公笑:“跟着盛大人的官轿走就是,就说是宫里的意思,等明儿柳首宗酒醒了,再送柳首宗去驿站不迟。”   小厮们应声而去,马车上的卫敬见柳持安的轿子跟在盛言楚的轿子后边,一时欲言又止。   -   夜色渐浓,好几个月没见到儿子,程春娘自是想念的很,得知儿子从西北回来,程春娘赶忙从卫家出来,谁料不巧,盛言楚扭头进了宫。   等啊等啊,终于等到儿子从宫里出来了。   “哎哟。”程春娘扇扇鼻子,蹙眉抱怨:“这是喝了多少酒?怎么醉成这样!”   送盛言楚回来的宫侍赔着笑脸:“今晚西北有使臣进宫,官家高兴,就拉着盛大人多喝了几杯。”   一听是宝乾帝劝得酒,程春娘堵在喉咙的话一下没了。   喊阿虎过来背醉醺醺的盛言楚进屋,正准备送宫侍走时,又一抬轿子落到了盛家大门外。 第178章 【二更合一】 春娘难道……   “这是?”程春娘往上站了一步。   宫侍笑:“官家设宴, 特意命人拿出上好的酒水,后劲足,这不, 一同进宫的首宗大人耐不住咱们宫廷的酒, 喝了几壶就醉了。”   程春娘咬着嘴唇定在那,暂且还不知道这人嘴里的首宗大人就是柳持安。   既然宫里的人将首宗大人的轿子抬到了她家, 想来是有缘故的, 思及此,程春娘展颜笑道:“请——”   宫侍挑眉,暗道眼前这位妇人倒是个机灵的。   手一挥,几人复又抬起轿子进到盛家大门。   “花嫂子。”程春娘轻声细语地吩咐下边的人:“你去将西苑东边的厢房收拾出来,再挑两个丫鬟进屋伺候着, 夜里那位大人吐了或是渴了, 叫人多留心着。”   总归是西北来的人,她好生招待就是。   花嫂子应声而去。   “哎, 等会——”   程春娘喊住花嫂子, 微微皱眉:“待会记得让宓丫头去我屋里住,她这一个月来忧心绥哥儿,好不容易将楚儿盼了回来, 人却醉得稀里糊涂, 我担心她看到楚儿那样心头会不快,索性等楚儿明早清醒了再让他们夫妻说话。”   花嫂子笑着点头:“还是老夫人想得周到, 我这去安排。”   大门才合上,立马又有小丫鬟过来,说小小姐夜里闹腾,少夫人头疼的厉害,乳母们没法子, 只好谴她过来喊程春娘去看看。   一听孙女哭,程春娘脚下的步伐加快,竟直接越过了柳持安坐着的官轿。   晚风习习,程春娘疾步走过轿身时,风儿卷起窗格,黑暗的轿子里,柳持安一双深邃的眸子紧紧地盯着从旁经过的女子。   “说了多少遍了,锦姐儿虽是个爱闹的性子,可她夜里睡觉喜静,定是下边的人弄出了声音…”   程春娘一路走一路训斥丫鬟,声音凌厉。   “停——”   轿子里,柳持安沉声喊。   抬轿的人傻了眼:“您没醉啊?”   久久没听到轿子里的声音,几人以为柳持安定是觉得轿子颠簸难受想歇歇,遂轿子立在半空没有再动。   透过小窗格,柳持安的目光随着前方程春娘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垂花门处。   “走吧。”良久,柳持安轻叹。   自从那年虞城一别后,他心底多么期盼能再和春娘见一面,可他远在西北不得机会,便是能出西北,春娘恐怕也不想见他。   算了,能得春娘的照料,他该知足的。   轿子稳稳地往西苑去了。   走到一半快到主院时,程春娘忽然回头。   小丫鬟顿住脚跟着往后边看:“老夫人,您怎么了?”   “没事。”程春娘揉揉眼,只当自己看错了。   这一夜,柳持安和盛言楚都不好过。   柳持安怎么可能会醉,设宴的人是宝乾帝啊,他又是西北过来的使臣,都说醉酒误事,倘若真醉了,说些不该说得,到时候怎么死得都不知道。   然而装醉的柳持安现在却迫切的想让自己醉得稀里糊涂,只有醉了,他才不至于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睁眼到天明。   至于主院的盛言楚,他是真的喝多了,吐了两回后才倒头睡下,便是睡着了,胃里还是灼烧的难受。   华宓君心里烦着儿子被抱去卫家的事,本打算等丈夫回来后好生和丈夫商量下儿子的事,嘿,一开门华宓君就被漫天的酒气熏得睁不开眼。   三个月没见,一回来就喝成这幅鬼样子,不管谁见了都不舒服,何况华宓君这些天心情一直都不太好。   程春娘进来时,只看到媳妇华宓君捂着头坐在外间生闷气,至于儿子,早会周公去了。   抱住哭啼不休的孙女,程春娘视线往烛下华宓君身上扫了一圈,儿媳人消瘦了不少,气色也不太对劲。   哄好扯着小嗓子嚎啕的孙女,程春娘揪着两个乳母训了一顿,将孙女抱回隔壁小床,程春娘折回来拉华宓君去她那。   “我也是当娘的,知你心痛。”   到了自己的屋檐下,程春娘这才开导起华宓君:“绥哥儿是我看着你生出来的,我能不疼他?”   华宓君抹眼,泪水哗啦从脸颊上淌过,双目肿得酸涩无比。   “娘,我好想绥哥儿,他还那么小就离开我…我实在受不了…”   “…我从卫家出来时,他手还拽着我的衣领不放…都能喊我娘了,这时候抱走他,岂不是在割我的肉?”   越说声音越小,呜咽声盖过了说话声,华宓君便不说了,径直伏在桌上痛哭。   程春娘给华宓君倒了杯清茶润喉,坐到对面拿起帕子摁了摁眼角的泪花。   半晌才开口道:“这事你怨不得楚儿,当初我见你家老祖宗时,我可没有半点隐瞒,说楚儿许了一个儿子给卫家,李老大人欣然同意,说读书人守信诺才是君子,若楚儿背信弃义,李老大人未必肯将你嫁过来。”   华宓君怔怔抬头,满眼都是泪水,往事涌上心头,华宓君神情萎靡痛心,只听她哀戚诉说:“娘,我没怨楚郎,那日老祖宗将我交给楚郎时,楚郎亦跟我说了送嫡子的事,我敬服他守诺,夫妇一体,我当然要随他的脚步…”   “可真到了抱绥哥儿的时候,我这心好似被劈成两半放油锅里来回炸,难受的不得了,我不敢抱锦姐儿,一看到她的小脸儿,我就想起绥哥儿…义母早就不奶孩子了,可怜我的绥哥儿,夜里躺在乳母怀里睡着…”   “好孩子,娘懂你的难处。”   程春娘拿帕子擦擦华宓君湿漉漉的面颊,颇为动容:“绥哥儿这孩子该是要抱给卫家养着的,这事早已定下了。”   华宓君泪眼汪汪,程春娘浅啜了口茶,续道:“十多年前,当楚儿跟我说他认了卫大人做义父时,我当然吓了一大跳。”   说起往事,程春娘扑哧一笑,希冀华宓君能转移视线:“楚儿小时候长得矮,瘦萝卜丁一个,从他嘴里听他说日后要送一个孩子给郡守卫大人,我只当他在说笑,不料他一本正经的纠正我,说他真将嫡子送出去了。”   华宓君十多年前在船上见过盛言楚一面,那时的丈夫干瘦文弱,为此她还喊了好久的‘小书生’。   吸吸鼻子,华宓君问:“后来呢?娘没生气?”   “生气。”程春娘拍响桌子,道:“怎么会不生气,可谁叫事已板上钉钉了呢?不怕宓丫头笑话,原先我打算学城里人从外边买个好生养的姑娘放楚儿房里伺候。”   华宓君湿润的眼睫颤了颤,程春娘笑着安抚华宓君:“我不是那等塞女人进儿子后院恶心儿媳的婆婆,说起来,其实我比你更不待见妾室通房。”   “那娘还——”   程春娘叹气,理了理衣裙:“这不是为了给卫家送孩子吗?我那时候眼皮子浅薄,以为只要是楚儿生得孩子都行,楚儿却死活不同意,不止通房的事,还有庶子。”   “楚儿说卫大人不是不能生,抱子挪宗要得当然是嫡子,庶子说出去不好听便也罢了,他若以庶换嫡,卫盛两家势必要闹僵,到那时,楚儿的庶子在卫家就没好日子过。”   “嫡庶都是孩子,楚儿不想因为他而害了孩子,索性不弄这些幺蛾子,咬咬牙就送嫡子。”   华宓君嘴角动了动,轻声抱怨:“往来过继都是过继幼子,哪有送嫡子的道理?”   不怪华宓君偏心,绥哥儿是她初为人母的第一个孩子,意义非凡。   程春娘抽了抽嘴角,起身往床上走:“过继幼子的事你就别想了,楚儿心疼你,早已服药说不再让你受生子之痛。”   华宓君愣了下,好半天才出声:“楚郎他不打算再要孩子了?这怎么成,绥哥儿去了卫家,我膝下就没儿子了,锦姐儿长大后若没个兄弟帮衬,会叫人欺负的!”   程春娘由着丫鬟往她腰后塞了个软垫,倚靠在床头:“你上来,今夜委屈你陪我睡一晚。”   华宓君忙哎了声说她就来。   丫鬟扶着华宓君去梳妆镜前卸钗环,床上程春娘怅然道:“绥哥儿的事你别难过了,左右日日都能见到,我瞧着你义母也没让绥哥儿改口,想来这事还有回旋之地,等楚儿酒醒了,你跟楚儿去见见卫家夫妇,试探下他们二人的口风,到底是过继还是怎么着,给个准话。”   华宓君闷闷点头,程春娘接上刚才的话:“楚儿他是打心眼喜欢你,遂处处为你着想,那日你临盆,你疼得哭,他一个大男人竟也跟着哭,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生孩子呢。”   华宓君掩口弯唇。   洗漱上了床后,程春娘将盛言楚打算日后给孙女招婿的事娓娓说给华宓君听,华宓君嘴上虽嗤盛言楚过于宠溺女儿,心里却甜蜜的不行。   有了程春娘的开导,华宓君终于歇了平日里的哀怨,翌日早上醒来对镜梳妆时,华宓君开始自省这些天光顾着儿子忽略了女儿。   -   盛言楚睁开朦胧的睡眼,头一瞥就看到华宓君怀中趴着的女儿冲他咧嘴笑。   小家伙过了周岁后,真是一天一个样,比前几个月的时候要好很多,至少没有忘记他这个爹。   盛言楚抱着女儿在床上玩躲猫猫时,外边太阳早已爬上高空,屋子里还残留着酒气,华宓君命人开窗通通风。   窗一开,明亮的日光斜斜打进屋里。   “什么时辰了?”盛言楚眯眼问。   华宓君将干净衣裳取下来,嗔笑着看着盛言楚:“还问呢?快些起来,昨晚那什么西北使臣不是借住在咱家吗?娘一早就亲自煮粥,谁料那人屋里愣是没动静,娘不好让人打搅,只好推了早饭备午饭。”   盛言楚轻柔地拉下女儿往他嘴里使劲塞得小手,怔松了下,过了会才想起来昨晚的事,当即心下大骇。   “遭了!”盛言楚急得拍大腿。   将趴在他身上东倒西歪的女儿还给华宓君,盛言楚风驰电掣般穿好衣裳,鞋子还没绑就往外边跑。   “宓儿,我有点事要忙!”   出了房门盛言楚才毛毛躁躁的提脚蹬进鞋里。   “阿虎——”盛言楚大喊,“阿虎去哪了?”   正在隔壁红着脸和山栀说话的阿虎心一紧,跑出来忙问:“爷,啥吩咐?”   盛言楚往外推阿虎:“你赶紧去我娘的院门口守着,别叫她去西苑!”   阿虎不明所以,但还是听盛言楚的话照做。   阿虎一走,盛言楚系好腰带步履匆匆的往西苑跑去。   华宓君抱着女儿从内间出来,好奇地问站在廊下的山栀:“住西苑的那位大人可知道他叫什么?”   山栀快速的将阿虎从西北带回来的首饰收到腰袋,华宓君眼尖瞧到了,是个艳红色的羽毛耳坠,山栀生得小家碧玉脸如桃杏,戴这种娇嫩颜色的耳坠最适合不过。   若是平时,华宓君势必要打趣山栀,但现在华宓君更关心西苑那位客人的事。   山栀满面绯红,往西苑的方向略瞟了眼:“宫里的人抬着轿子送进来,具体叫什么没听下边的人说,外门的丫鬟都喊柳首宗,想来是名号。”   “柳…首宗?”华宓君呀着捂住嘴。   “坏了坏了!”   山栀茫然:“小姐,您怎么跟姑爷一样?什么事坏了?”   华宓君眉头染上一抹忧思,抱紧女儿,华宓君边走边小声的对山栀说:“你忘了前些年虞城的事了?”   山栀说没忘,又问是虞城哪桩事。   华宓君不好在山栀面前八卦婆母程春娘和柳持安之间的弯弯绕绕,便含糊道:“总之不能让娘和西苑那位碰上。”   山栀听得一头雾水,快到二门口时,华宓君脚底生风,拦下程春娘身边的大丫鬟。   “娘呢?”   大丫鬟福礼:“老夫人在厨房呢,说要亲自做一桌吃食出来,除了花嫂子,谁也甭进去乱插手。”   华宓君二话不说就往厨房的方向拐,还没走到厨房那条小道,就听阿虎在里面缠着程春娘结结巴巴。   “…爷说、爷说他…”阿虎不太会撒谎,一时半伙找不到好的说辞拖着程春娘。   程春娘手起刀落,一个大大的鱼头顿时被砍成两半,阿虎吓得眼一闭,脚步往旁边挪了挪。   “楚儿说啥了 ?”程春娘将刀往砧板上一掷,扭头问阿虎。   阿虎努力想了想,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借口时,只见程春娘举起大刀又开始剁鸡,阿虎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脖子,只听咔嚓一声响,鸡头没了。   久而没听到阿虎的声音,程春娘停下手中的活,耐心的又问了一回。   华宓君推门而入,笑着解救阿虎:“娘,楚郎说他馋青笋鳝鱼羹。”   “对对对。”阿虎擦擦冷汗。   “这时节哪有青笋?”程春娘郁闷了:“鳝鱼倒是还有小半桶,阿虎,你去问问楚儿换成干蘑鳝鱼羹可行?”   阿虎逃也似的跑出厨房,管他是青笋鳝鱼羹还是干蘑鳝鱼羹,都是废时间的菜肴,只要暂时能将程春娘‘困’在厨房就成。   假装去问了一通,过了一会阿虎跑来说盛言楚还想吃盐炙三花鱼、火腿炖肘子以及煎酿茄子,还有桂花鸭皮。   “要吃这么多?”程春娘诧然。   华宓君干笑:“想来在西北吃得东西不对味,一回来可不得使劲地吃娘做得菜?”   这话程春娘爱听,将干蘑泡好,程春娘喊来花嫂子。   “去问问西苑的大人,问他可有忌口的,我一并做了端上去。”   花嫂子在虞城见过柳持安,想到这一层,华宓君忙使眼色给山栀。   “娘做顿饭辛苦,旁人娘使唤不惯,这点小事让山栀去就是了,花嫂子留这帮娘打下手吧。”   程春娘笑笑点头,并没有多想。   -   西苑里,盛言楚和柳持安盘腿而坐。   柳持安寝不安席,双眼熬得通红,下巴冒出青色的胡茬,加之头发杂乱,活似土匪。   “巴叔,您要不…”   盛言楚想叫柳持安去洗漱一番,不成想柳持安以为盛言楚在赶他走。   “我现在就回驿站。”   跪坐久了,站起来时,柳持安眼前漆黑一片,险些栽倒下去。   扶着柳持安坐好后,盛言楚无奈叹气。   不想让柳持安见他娘的是他,可看到柳持安这幅痛不欲生的样子,他又开始于心不忍。   榻上的柳持安半睁开眼偷偷觑着背对着他的盛言楚,心里窃喜之余还有些愧疚。   他是真的好想春娘啊,昨晚在盛家听到春娘的声音时,他就忍不住想跳下轿子和春娘说说话,可他不敢,他怕春娘不理他。   赶他走都是小事,他担心春娘在宫侍眼里落下口舌,届时传到宝乾帝嘴里…   想了想,他忍住了。   夜里躺在床上时,他是越想陷得越深,若此刻他人在驿站,他势必还在纠结要不要来盛家看春娘,主动来盛家是需要很大勇气的!   可他现在人就在盛家啊!   他这时候不见春娘一面回头肯定会后悔。   问题是……   屋里有一个堵着他,盼着他赶紧离开盛家的人在。   “楚哥儿。”   柳持安抹了一把困倦的脸,用意不明地盯着盛言楚看。   “瞧你昨晚喝了不少,才醒吧?要不你再去眯会?”   这孩子坐这防贼一样看着他,他咋去找春娘?   盛言楚淡淡敷衍一句:“不妨事的,如今巴叔您身份不同,我得亲自招待,官家若是知道我怠慢了您,会吃板子的。”   会吗?宝乾帝这么无聊?   柳持安翻白眼,这小子就会满嘴胡诌。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直到山栀过来问柳持安午饭想吃些什么,得知是春娘亲自下厨,柳持安欣喜下床。   盛言楚不是不让他见春娘嘛,柳持安眼珠一转,对山栀说了两道菜的名字。   山栀一看到柳持安,当即明白了华宓君的意思,山栀不知道柳持安当年在虞城带给程春娘看得小孩其实是拿银子雇来骗程春娘的,以为那孩子就是柳持安的亲子。   在山栀眼里,柳持安就是个花心大萝卜。   想到平日温柔的程春娘被这么个男人惦记着,山栀一下对柳持安没了好脸色,可碍于使臣礼节,山栀还是耐心记下柳持安要吃的菜式。   眼瞅着山栀看自己的目光一下变了,柳持安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管他呢,他就是要见春娘!   今个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也要见,他人都在盛家了,若不跟春娘说上话,他还是男人呢?   这回不见一面,些许再相见两人头发都白了。   想到这,柳持安使劲搓了搓疲累的脸颊,然后努力扬起一个温和而又规矩的笑脸。   “楚哥儿,你看我来都来了——”   盛言楚虽不是柳持安肚子里的蛔虫,但和柳持安在西北相处了三个月后,倒也能将柳持安当下的心思猜中个七七八八。   “巴叔您可饶了我吧。”   盛言楚斜倚在榻上,他拿柳持安没法子,只能先将柳持安拖在西苑,等吃了午饭,他立马喊人将柳持安打包送回驿站。   柳持安急急道:“之前你说得那些话,我仔仔细细嚼了,觉得甚是道理。”   “什么话?”   柳持安冲口道:“我岁数也不小了,此番回了西北,再来京城不知是何年,你先前说你娘在盛元德身上耗了七年,又被我…我这次见见她,不为别的,只是单纯的以朋友的身份和她说说话罢了…”   当然,他还是想争取一下的自己的幸福,若春娘早已放下了他,他会默默地退出。   在西北时,他已经和周密约定好,倘若春娘选择周密,亦或是继续寡着,他都希望周密能替他在京城好好照顾春娘。   “行吗?”柳持安问得很轻,唯恐从盛言楚嘴里听到一个不字。   盛言楚默然,柳持安幽深的眸子仿佛涂抹了胶水缠在盛言楚脸上,似乎只要盛言楚一个点头,柳持安就能拿出千里马的速度冲到程春娘面前。   然而打破可怕而又漫长沉默气氛的人不是盛言楚,而是跑进来的阿虎。   阿虎上气不接下气,扒着门疾呼:“爷,我瞧着老夫人不太对劲——”   一句话让屋里两个男人都沉下了心。   “我娘怎么了?”   盛言楚快柳持安一步,落在后边的柳持安只好就‘春娘’二字咽下肚。   阿虎欲言又止,眼睛往柳持安身上一瞥。   盛言楚侧眸看了看柳持安,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说:“我娘知道巴叔在这?”   阿虎为难地点头:“山栀将菜名一报,老夫人脸色立马就变了,嘴里叨叨着什么我没听清,过一会少夫人说老夫人身子不适,让花嫂子下厨,然后就扶老夫人回房休息去了…”   “菜名?”盛言楚一拍脑袋,他怎么忘了柳持安报给山栀的那些菜都是他娘唯二会做的两道西北菜!   那菜是他娘当年在静绥开锅子铺时研究的,除了他,也就柳持安吃过。   听了这话的柳持安脑中一片空白。   好端端地身子不适,莫不是因为他?   春娘难道不想见他么?   这个念头在心中生了根后,柳持安顿觉呼吸难受的厉害,就连盛言楚在他耳边喊他‘巴叔’时,他一时都听不真切,脑袋只有嗡嗡嗡的乱鸣嘈杂声。   柳持安大手撑住桌前,鼻子一酸。   “巴叔,您怎么了?”盛言楚吓了一跳,“脸色这么难看,可是病了?”   不至于吧,因为他娘吗?可柳持安跟他娘又不是头一回闹别扭。   若是柳持安能听到盛言楚的心声,定要掰扯几句。   怎么不至于?   春娘一向不落他人的脸子,前些年在虞城,春娘知晓他有‘儿子’后,还笑着和他以及假儿子玩了会。   春娘一直都这么和善宽容。   可如今春娘只听到菜名就不舒服,这是厌恶他到了极点?   柳持安心头一阵害怕,他想过的,哪怕让他去祝福春娘和周密,他都愿意,只要春娘过得开心。   但春娘不可以厌弃他,这跟要了他的命有什么区别?   喘不过气来,柳持安顷刻觉得天摇地晃,蹲下身时,眼底的雾气随之化成水珠夺眶而出。   盛言楚垂眸,干燥的地上砸出一朵又一朵水花,他从没见过柳持安露出这样一言难尽的神色。   从他这个角度,他能看到柳持安紧紧咬着腮帮子,可脖子上涨红凸起的青筋无不在表明男人在压抑着哭声。   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在喜欢之人的儿子面前哭泣… 第179章 【二更合一】 又一年乡……   盛言楚赶去程春娘的院子, 却见华宓君正在掩门。   “娘身子怎么样了?”盛言楚先问。   见到盛言楚,华宓君神色古怪,拉着盛言楚走到游廊角落:“娘没大碍, 已经服了安神药睡下了。”   盛言楚顿时松了口气。   华宓君拿手指戳盛言楚的胸, 语带不满:“这事我可得责怪楚郎了,明知娘和那姓柳的…你还让他住进来, 这不是明摆着让娘受气吗?”   盛言楚连连苦笑:“我昨夜醉成那样, 游公公又不知娘和巴叔之间的事,他求着我让巴叔住进来,我难道还能拒了他?”   华宓君点头:“是这个理,但眼下怎么办?我瞧着娘不是生气,倒是吓到了。”   “吓到了?”盛言楚哈了声。   华宓君也有些疑惑, 琢磨了会道:“娘一向听你的话, 原先在虞城时,你不是跟娘聊了嘛, 后来娘说她再也不跟那姓柳的有任何瓜葛, 会不会是因为这?”   盛言楚略略一想,觉得华宓君可能猜到了点子上。   在虞城时,他第一次正色的和他娘说不要再跟柳持安拉扯, 他的出发点是觉得他娘跟柳持安这样没完没了属实没意思, 伤神又伤身,与其这样拖拖拉拉的, 不若就此斩草除根,做一个自由自在的老夫人不好吗?   亦或是再寻第二春他都是认可的,只要他娘舒心。   可他娘只听进去了他开头的那句不要再跟柳持安来往的话,私以为是他这个做儿子认为她和柳持安不清不白可耻,以至于直接打断他, 来了句她日后一定不会再和柳持安有不雌不雄的情况出现。   这句话程春娘一直牢记在心,在程春娘看来,她和柳持安大抵也就这样了,柳持安连真正的名字都没跟程春娘说过,这样不忠诚的眷侣确实不是良配。   再有,经历了二公主事件后,程春娘对成亲这个词已经有了阴影,孑然一身挺好,为了一个柳持安让儿子以至外边的人看盛家的笑话作甚?   基于种种,程春娘听到山栀报出来的菜名后,第一时间是立马逃离厨房躲起来,她不要跟柳持安碰头。   华宓君不落痕迹的往程春娘的屋子瞥了眼,小声对盛言楚道:“楚郎,西苑那边——”   “也睡了。”   到底是真睡还是拖时间盛言楚猜不准。   华宓君绞着帕子:“要我说,应该让姓柳的和咱娘敞开怀好好地说道一回。”   “上次在虞城,咱们和姓柳的合起来骗了娘一回,于娘着实不公,既那姓柳的如今就在咱家,见一面也没什么的。”   盛言楚敛起笑容,平静道:“我不是那等从中作梗之人,娘真要和巴叔见面闲聊,我哪拦得住?”   “我只担心娘因为巴叔伤神,宓儿,巴叔他给不了娘幸福,他有西北的责任,无数西北的子民等着他回去,难道你让娘跟着他去西北?”   “西北苦寒,吃食,住行方方面面都和咱们中州大相径庭,不怕你笑话我,当年我跟娘初来京城时,我一连好些天都没适应住京城各种甜味的菜肴。”   华宓君握住盛言楚的手,悠悠叹气:“楚郎,我明白你跟娘相依为命多年谁也离不开谁,可你得认清一件事,你有没有问过娘,问她愿不愿意跟姓柳的去西北?”   盛言楚不自然地挪了挪脚,华宓君微微一笑:“楚郎舍不得娘离开家对不对?”   “是。”盛言楚心口泛酸,这是不争的事实。   西北贫寒,滴水成冰,让他娘一个弱女子在那边怎么过活,他接下来几年绝大部分只会在京任职,没有宝乾帝的命令,他很难出京城。   他考科举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振兴家门,然后让家人过上称心如意的好日子吗?让他娘单独去西北他着实不放心。   当年三公主嫁给柳持安时,带去的奴婢不下千人,可到头来呢,一个强健的身子没几年就衰败枯萎。   只要是有人在的地方就有争斗,他娘斗不过大家族的人,何况还是凶悍的西北胡人。   华宓君仰头望着炎炎烈日,轻语道:“可总这么将娘困在这四角天空下也不是办法,娘为了楚郎,为了这个家,吃了太多苦,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心悦的人,咱们做儿女的,难道真忍心拆散他们?”   盛言楚眉心皱着,华宓君却笑了笑,笑容寡淡:“我娘若在世,我定要劝她多出去走走,没道理女人和离后只能拘在儿女的后院中一辈子低着头行事。”   “我娘就是吃了嫁夫随夫的苦罪,她当初若能坚定些,不脱战袍只做个无所事事的后院女人,说不定华正平和唐氏根本奈何不了她,她千不该万不该丢了自己的影子去做华正平的附属品…”   “我娘啊。”   华宓君抬起帕子拭泪,掩饰不住落寞:“她是巾帼女英雄,只可恨她没能走出华家那个不见天日的后宅。”   “她若有咱娘这样的机遇,我说什么也要她走出去,去闯属于她自己的天地,她生儿育女已经够累了,到了如今这年纪,她该有自己的小日子过才是。”   盛言楚抿紧嘴,华宓君知道丈夫在听,柔声续道:“如今京城二嫁的妇人多了去了,咱娘另嫁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娘这个人你还不清楚吗,她若不喜欢谁,管他那人是谁,早就抛之脑后了,楚郎,张家张郢就是例子!”   “张郢当年的身份比姓柳的不知要好多少倍,娘愣是没应她,三月时张大人还带着古嫂子来家里吃酒,娘跟古嫂子说话时并无隔阂,可见娘若对一个人无动于衷,根本不会忌讳从前两人之间发生过的事,都会随着时间消逝,但柳首宗不一样!”   盛言楚轻轻一叹:“你的意思是娘越躲着巴叔,越说明娘放不下巴叔?”   华宓君悠然点头:“真要放下一个人,大抵是相见时还能像老友一样叙叙旧,但娘对柳首宗做不到,不是感情淡了,一来是之于对楚郎你的承诺,二来在娘心里,柳首宗已经有了庶子,娘左右是不能去柳首宗家养庶子,索性此生不见,再一个,娘没摆好心态去见人,要知道柳首宗已经不是当初静绥那个憨厚老实的庄稼汉。”   盛言楚挑眉:“宓儿说这么多,是想让娘去见见巴叔?”   华宓君笑着点头。   盛言楚往身后屋子看了眼,眉心依然皱着:“并非我不想他们相见,只我的意思是见了之后呢?让我娘跟着巴叔去西北?还是说今日这一日只是一道开胃小菜,两人抛开旧日的恩恩怨怨喝盏茶叙叙旧?亦或是红着眼眶来个难舍难分?若是这样,还不如不见。”   华宓君眨巴着眼睛,刚想说丈夫对婆母是不是太过狠心,却见盛言楚胳膊肘戳了戳她,嘴角含着笑,下巴往婆母屋子抬。   华宓君当即明白了,男人这番话是故意说给婆母听得。   “楚郎?”华宓君清清嗓子,扬声道:“柳首宗吐了一夜,现下又不吃饭,会不会是水土不服病了?”   盛言楚叹了口气,配合华宓君:“大抵是了,吃惯了西北的菜式,陡然来京城,自然吃不下旁的东西…”   “算了算了。”华宓君道:“我让山栀去外边胡人酒馆买桌席来。”   盛言楚没再接茬,而是拉着华宓君走出了程春娘的院子。   屋里程春娘早已从椅子上起身,才想说她去厨房做两碟子西北菜岂不方便些,可一想到那菜要端给柳持安吃,程春娘一下犹豫了。   踌躇间,儿子儿媳已经走出了院子,程春娘揉揉眼,长叹口气后又坐回了绣架前。   望着绣架上才绣了一半的小孩鞋面,程春娘心惊了下,暗骂自己在瞎想些什么,她都有孙子孙女了,还痴念男女之情作甚?   拿起针线,程春娘定了定神,全身心投入到做鞋当中。   -   院外,夫妻俩久而不见屋里有动静,算是明白了程春娘的意思,既然程春娘自个不愿意出来见柳持安,那此事只能作罢。   柳持安终究没有在盛家吃饭,午时一过,柳持安就坐着轿子回了驿站,出盛家时,柳持安没有亲自和盛言楚打招呼,更没有问及任何有关程春娘的事。   不过令盛言楚觉得奇怪的是,柳持安临走前找周密说了会话。   周密的嘴就跟河蚌似的,很难从中打听到秘密,可这回周密不知怎的,夜里竟敲响了盛言楚的书房大门。   原来柳持安找周密不为别的,只为叮嘱周密在京城多多照顾程春娘,若再有二公主这样无赖的媒婆,周密记得站出来替程春娘挡一挡也好。   不过周密话只说了一半,有关柳持安劝周密去跟程春娘表明心意的事,周密到底没有鼓起勇气在盛言楚跟前表露出半分意思。   盛言楚气柳持安擅自做主让周密护着他娘,更对周密这种不敢直说心思的做派感到窒息。   都四十来岁的人了,还是那句话,能再活几年都不好说,到了这个岁数,还顾及这顾及那干什么?   但这些话盛言楚不可能对周密说,他不会逼周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准则,周密既选择压着心底不拿出来,那他只好当自己不知道这件事。   “劳周掌柜担心。”   盛言楚露出淡淡的笑容:“巴叔如今身份不同,和我娘拉远关系情有可原。”   想起柳持安说起那些情非得已的话时的难过语气,周密不知该高兴还是怅然,没了柳持安这个劲敌,周密一时并不觉得轻松。   “东家。”周密心头别有一番滋味:“我冷眼瞧着柳兄对老夫人她——”   “我知道。”   盛言楚打断周密,淡道:“我已经不再管这事,但凡我娘肯出院子说她想跟巴叔见见,我一定会安排他们二人相见,可现在问题是,我娘闭口不谈巴叔,我总不能摁着我娘去见外男吧?”   周密无话可说,替情敌柳持安说话已经是他的极限。   程春娘的话题过去后,周密将三个月的账本汇拢拿给盛言楚审查,待盛言楚看过盖上印章后,周密讷讷道:“有一事想听听东家的意思。”   盛言楚收好小印章,抬眸:“什么事?”   周密从宽袖里拿出一卷画样,摊开到盛言楚的面前,道:“这是我周氏族里一个侄女,五月行了及笄礼,我从西北回来后,她爹找上了我,求我给这孩子说个亲事。”   画中的女子脸有点婴儿肥,是个小家碧玉形的姑娘,樱桃小嘴杏眼,十分可爱乖巧。   “这孩子上头有两个哥哥,因是幼女十分得家里人的喜欢,小性子有些,但为人善良懂事。”   “哦,对了。”周密另拿出两卷纸,是几篇诗文。   “她家两个哥哥都在读书,前两年因家孝的缘故没科考成,东家看看写得如何?”   盛言楚接过端详了片刻,手按在纸上,笑道:“又是画像,又是家里哥哥的诗赋,周掌柜莫非是想做媒?”   “正有此意。”周密笑着点点头。   盛言楚唔了下:“我身边还未娶妻的男子只有阿虎和南哥儿。”   周密直言:“是南小子。”   “南哥儿?”盛言楚笑了:“我正愁南哥儿的婚事呢,前些年带他出来,他就一直跟在我身边做书童,如今管着锅子铺的账,硬生生拖了好几年都没娶妻,他的大好事是该准备准备了。”   又看了一眼桌上的画,盛言楚问周密:“周掌柜的眼光我信得过,您既开了口,不若找个时间让南哥儿和这姑娘见一面,您知道的,在我这不太兴盲婚哑嫁,南哥儿若点了头,这门亲就能定下。”   周密噙笑拱手:“东家说得对,择日不如撞日,不若明天我安排一下?”   “行啊。”   -   夜里华宓君搬回了主院,盛言楚将周密给盛允南做媒的事说给华宓君听。   “南哥儿跟了我好些年,又是盛氏一族的人,这门亲若成了,宓儿你得出面替他操办操办,好歹南哥儿喊你一声叔母呢!”   华宓君将熟睡的女儿放到一旁小床上,闻言笑了笑,轻声走过来。   “这是自然,不过我也要跟楚郎讨个人。”   盛言楚脱衣的动作一窒,回头看向华宓君。   “我不妨猜猜,是跟阿虎有关?”   “你知道?”华宓君惊诧。   “阿虎在西北和我同吃同住,他又是那样喜欢说话的性子,我随便一套,便知他悄悄买了首饰送给小姑娘。”   华宓君从后边箍住盛言楚的腰,笑嘻嘻地问:“那他有没有说买来了要送给谁?”   “这我没问。”盛言楚转身,随口道:“你突然跟我讨他,难不成阿虎送得人是你身边的丫鬟?”   “是山栀。”   华宓君脸贴着盛言楚的背,低低道:“山栀和我宛若姐妹,在李家时,下边守门的丫鬟小厮们都得喊她一声副小姐,如今随我陪嫁到盛家,依老祖宗的意思是日后给山栀开脸做家里的姨娘。”   盛言楚牵起华宓君的手往床上走。   “做盛家妾室有什么好?”盛言楚说得很直白:“天底下没几个女子甘愿做小,能做正房当然做正房太太。”   华宓君不自觉柔了声音:“楚郎这话该让外头那些男人们都听听。”   盛言楚笑着躺靠在床上看江南各府送进京的账本,华宓君陪嫁过来的铺面也有好几间,见丈夫在看账,自己也拿出白日送进来的账本翻了几页。   看了几页,华宓君略闷得慌,合上账本道:“楚郎还没给我答复呢,将山栀许给阿虎怎么样?可妥?”   “自然好啊。”盛言楚抬眸,“他们二人早已在私底下眉目传情,咱们做主子的撮合他们,他们肯定高兴,不过——”   “不过什么?”华宓君追问。   盛言楚伸出手指点点华宓君没看完的账本,揶揄道:“山栀若出嫁了,心思势必要往自个的小家上边偏,你瞧瞧你,有山栀在侧帮衬你,你都未能理清你手头上的铺面,她若走了,你这一堆事怎办?”   华宓君闻言羞赧吐舌,可难为她了,实在是铺面太多太杂,真要好好理一理嫁妆,华宓君一个人的嫁妆就能买下两个盛家,只不过华宓君心思不在金银上,每月翻看一下账本就已经够呛。   盛言楚笑了两声:“你若信得过我,我在墨石铺子里挑两个人帮你理账,至于山栀,她和阿虎成亲后若还在你跟前伺候,就让她跟着学学,但是呢——”   “但是什么?”   盛言楚黝黑深沉的眸光梭巡着容颜依旧少女的华宓君,华宓君咽咽口水:“怎么了?”   “宓儿该学着管家了。”   盛言楚坐在昏黄的烛灯下一动不动:“白天我听下边的人说,我不在京城的这些时日,乳母对锦姐儿有些不上心,家中既有这传言,可见不是一次两次。”   华宓君慌道:“也是我疏忽,不过下晌我已经将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乳母撵了出去,我——”   盛言楚拍拍华宓君的手:“我不是责怪你,咱们还年轻,什么事都得一步一步来。”   华宓君点头,重新拿起账本:“我省的,做账的事我也会慢慢学。”   “主母管家可不止做账训住下人这些事。”   顿了顿,盛言楚目光落到旁边小人儿身上:“还有孩子。”   华宓君何等聪明,一字一句反问:“你想说我偏疼绥哥儿?”   盛言楚却摇头:“你不会。”   三个字瞬间令华宓君蓄起眼泪:“我自然不会,只绥哥儿不再我跟前,我可不得多花点心思在他身上…”   盛言楚抬手擦干女人脸颊上的泪花:“可府中的下人都这么说,你看,这些人竟敢在背后嚼你的舌根子,我才回来一天就听了不少。”   “你可不得拿出女主人的手段好好的整治整治这个家?”   说着挥舞起拳:“让他们知道他们的主母是个能拿长木仓的女侠,看谁还敢在家里胡来!”   华宓君听到这破涕而笑,随后羞愧道:“我该反省的,我瞧着梁家二姐儿禾兰行事麻利,明儿我跟她取取经。”   说起梁禾兰,盛言楚十分认同华宓君的话。   “杭云兄忙着读书,梁母和梁家大姐儿性子都软,他们一家都是那样好的容貌,经常遭人惦记,好在二姐儿厉害。”   想起一事,盛言楚八卦道:“梁家二姐儿没跟你舅舅那什么吗?”   华宓君没整明白:“干我舅舅什么事?”   盛言楚手往脑后一靠,戏谑道:“得,他还瞒着你呢。”   “你是说——”华宓君吃了一惊:“不是吧,恪舅舅都快三十了,比梁家二姐儿大好几岁呢!”   李兰恪比梁杭云还要大。   盛言楚:“大很多岁又怎么了?兰哥又不是娶续弦,我看他两挺般配,兰哥心气高,就该梁家二姐儿这种厉害的姑娘去管着他。”   华宓君喷笑:“这倒也是,哎,他俩名字里面都有一个兰字,你说巧不巧?”   “只可惜恪舅舅还在孝期…我担心梁家二姐儿等不及。”   老皇帝执政时期,到了年纪还没出嫁的姑娘是要向朝廷交罚银的,宝乾帝登基头一年,朝中有人上书请奏此举太过于苛刻。   宝乾帝初登基,对于这种小事自是会答应整改,所以这两年衙门给出了新规:罚银不用交,但口头训斥还是有的。   你不嫁,我不嫁,朝廷的人口就会缩减,宝乾帝不可能将这一条规矩给齐根砍断,但也要照顾那些老百姓,省得老百姓将家里的女儿草草嫁了出去。   “梁家两姐妹她们有十七八.九岁了吧?既迟迟不嫁人,想来再等个一年半载应该无碍,但也说不准,你回头得劝兰哥抓紧些,能定下来就早点定下。”   华宓君笑着点头,夫妻两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两人很默契的没有提儿子送往卫家的事。   七月初九,李家长辈特意从宋城过来替李兰恪去梁家提亲。   因着梁杭云和李婉的关系,梁李两家早已不陌生。   面对快三十岁的李兰恪求娶梁禾兰,梁母起初有些不满意,毕竟这岁数差得太多了。   然而梁家真正做主的人是梁禾兰,梁禾兰对这桩亲事点了头,梁母只好应下,好在李兰恪房里干净,人又俊朗有才,梁母自此没了话挑。   -   每年七月上旬衙门都有热假,今年也不例外,只不过盛言楚要忙着秋税的事,热假直到七月初十才放,过了七月半他又要回到太府寺继续熬日子。   趁着热假,盛家将阿虎和山栀的大喜事办了,阿虎是盛言楚买来的奴仆,成亲当天,盛言楚将阿虎的身契当着阿虎的面烧了个干净。   另赏了一座小院在两个新人住,宅子就在盛家西苑后边那条巷,开了后门走几步就能到。   小夫妻俩成亲后依旧在盛家做活,盛言楚使惯了阿虎,但阿虎成亲后不可能一天到晚都跟在盛言楚身后,盛言楚便写信给老家,问族长盛元勇可有出色的苗子,若有,送到他身边来。   没什么大的要求,就一条,得吃苦老实。   远在水湖村的盛元勇接到信后,连夜将盛氏一族满十三的男孩都召集了过来。   期间盛允南的养母杨氏想让小儿子掺和一脚,可惜被盛元勇瞪了回去。   “不让我儿去京城也行。”杨氏退一步:“但南哥儿成亲总得让我去见一面吧?没道理他成个亲连老子和娘都不喊过去观礼!”   盛元勇侧头去看盛老爹,盛老爹嘚吧着黄烟不说话,但意思很明白了,杨氏的话就是盛老爹想说的。   盛元勇能管着杨氏不去叨扰盛允南,但盛允南成亲,盛老爹当然该去啊。   为此,盛老爹一家人以及盛元勇挑得盛阿九一并往京城去了。   这几人搭得商船,船上清一色是奔赴郡城下场乡试的秀才们。 第180章 【二更合一】 我有法子……   人心多少都顾着自己, 盛元勇拿到信后,原是想让自家儿子去京城给盛言楚打下手,可盛言楚在信上明确说了, 只要十二三岁的少年, 盛元勇最小的儿子都超了年纪。   盛元勇的婆娘劝盛元勇写信让盛言楚宽容一二,但盛元勇沉思片刻后, 还是决定按照信上的要求来。   挑挑拣拣后, 选中了盛阿九。   这孩子是个遗腹子,上头就一个娘和一个瞎眼的奶奶,盛元勇瞧这孩子可怜,就将上京的名额给了盛阿九。   消息传到盛阿九家后,盛阿九的奶奶哭着对京城的方向磕头不止, 盛阿九的娘舍不得孩子离开她, 可女人也知道只有走出水湖村她儿子才会有出息,就这样忍着伤心, 一家人送走了盛阿九。   盛阿九明白他此番去京城要见的人是族里的大人物, 阿九见过盛言楚,不过没机会近前说话。   听村里的人说,盛氏一族有一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叔叔当上了状元, 阿九仰慕多年, 没想到他现在竟然能到那位叔叔手下做事。   越想越激动,迎着江风, 阿九紧了紧怀中的包袱,憧憬着进京后的美好日子。   正美滋滋的幻想着见到盛言楚是何样的场景时,忽听船舱另一侧传来说话声,阿九本想避开的,可当他捕捉到‘盛言楚’三个字后, 阿九忍不住驻足。   “…要说可惜的当属你了…”一男子道。   隔了一会,又有一个人说话:“无缘我能怎么办?早知道盛言楚有如今的仕途,我当年何必为了一个教谕和他翻脸…”   后面的话阿九没听着,因为船在这时候抵靠了临朔郡城,这些书生纷纷背着书箱下了船。   阿九听得虎头蛇尾,可当下他没个说话的人讨论,一道跟来的盛老爹…算了,他还是自个憋着吧。   -   乡试在八月间举行,阿九一行人赶在八月初抵达京城码头,因盛允勇的信早一步到达京城,盛言楚知晓杨氏和盛老爹要过来观礼,去太府寺之前,盛言楚喊来盛允南,交代盛允南将手头上的事先放一放。   盛言楚让盛允南换一身崭新的衣裳,道:“杨氏就算了,但你爹到底是你亲爹,他大老远过来,你合该去接他。”   盛允南有两年没回家了,如今岁数大了,想家是必然的,知道乡下老爹要来看他成亲,盛允南内心当然高兴。   哑着声音,盛允南听从盛言楚的吩咐,驾着马车飞快的往京郊码头上奔去。   盛老爹十分想念盛允南,前些年受杨氏的挑唆,盛老爹对盛允南这个大儿子并不好。   但这些年,家里吃得穿得都是大儿子孝敬的,盛老爹坐在院中抽黄烟时,环视小院,茅草屋不知何时盖起了青石瓦房,两个小儿子住着宽敞的屋子,然而婆娘却没有给大儿子准备一间歇脚的地。   杨氏狡辩南哥儿常年不回来空着屋干嘛,盛老爹冷笑,这婆娘还是这么偏心,用着大儿子的银钱买桂花油抹头,却愣是不记得大儿子的好。   所以在得知大儿子将家安在京城时,盛老爹替盛允南松了口气,离着远,杨氏的手伸不到盛允南的小家里来。   八月天,太阳依然燥得人心惶惶,盛阿九一行人从大船上下来时,盛允南早早的就等候在了码头边上。   做了周密的徒弟后,盛允南的算账本领逐日提升,在盛言楚的示意下,盛允南也开始收小徒弟,有两个机灵的已经被盛言楚拨给华宓君使了,身契等物都在华宓君手中。   若做得好,日后就是华宓君那头的大管事。   盛允南身边留了一个叫团扇的小子,此刻正拿着盛阿九的画像在码头上张望,蹦跶了几下,团扇兴奋地指着盛阿九。   “掌柜的,您快看那——那是不是阿九兄弟?”   盛阿九耳朵灵光,一下就听到了团扇的声音,戳了戳盛老爹的胳膊,盛老爹眯着老眼,还没认清盛允南,盛允南就跑上前跪地磕头。   一旁的杨氏听团扇喊盛允南‘掌柜的’,当即心思动了下,可惜热脸贴了冷屁股,盛允南压根不理杨氏,可把杨氏尴尬坏了。   -   傍晚时分,盛言楚从衙门回来,虽他不喜欢盛老爹一家子,但到底是族里的长辈,盛言楚遂陪着几人用了顿饭。   饭毕,盛言楚单独将盛阿九叫到了书房。   端详了盛阿九一番后,盛言楚不得不承认盛家长相基因着实不错,渣爹盛元德,原先的二叔盛元行,又或是眼前的盛阿九,都是一副俊俏模样。   盛阿九和当年的盛允南一样,长得很瘦,区别是盛阿九有个疼他的娘和奶奶,一身的衣裳虽补丁无数,但人收拾的很干净。   “叔…”盛阿九眼睛不敢直视盛言楚,黝黑的双手搭在小腹前不停的揉搓。   盛言楚笑了笑,招手让盛阿九走近些。   “可开蒙了?认识多少字?”   盛元勇送盛阿九上京,当然有他的原因,盛阿九在盛氏族学里一边读书一边照料家里,读出来的成绩竟比旁得小孩要好很多。   听盛阿九说读了四书五经,盛言楚当即来了兴致,随口出了几道题考盛阿九,起先盛阿九因为紧张回答的磕磕巴巴,后来渐入佳境。   “不错。”   盛言楚毫不吝啬的夸奖,暗道还是盛元勇懂他,知道送一个会识文断句的过来。   十年前,他有精力去培养像盛允南那种两眼一抹黑的书童,现在不行了。   像盛阿九这样就挺好,十三四岁正是人生转折点的时候,只需他在侧提点几句就成。   不过做他的随侍,还得进一步打磨。   趁着休沐,盛言楚喊来阿虎,吩咐阿虎带着盛阿九熟悉熟悉盛家。   盛家墨石铺子就在国学巷子里,盛阿九除了每日替盛言楚跑腿外,还需去国学巷子里多多读书,毕竟盛言楚是文官,身边的小厮最好机灵点。   盛阿九去国学巷的书肆借书时,京城的乡试终于来临,望着无数身着书生袍,背着书箱缓步往贡院走的秀才们,盛阿九心中突生一种强烈的想法。   他也要考科举!   一回到盛家,盛阿九就红着脸将自己远大的理想和盛言楚说了。   本以为会遭到盛言楚的嘲笑,不成想盛言楚笑着抚掌:“好哇!我正愁咱们盛氏一族后代无人在科举上有造化呢,你既想走科举,那是天大的好事,只不过读书辛苦,你得想清楚。”   盛阿九惊喜不已,坚定道:“叔,我不怕吃苦的!”   盛言楚为之精神大振,每年他往盛氏族学汇得银子不少,可他还真没想过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资助学子。   左右盛阿九要在他身边做事,不若就在盛阿九身上试试,能成则好,不能成也无妨,多读书嘛,总归不是害人。   为了盛阿九的科举路,盛言楚重新燃起做老师的雄心,回到小公寓,盛言楚将他前些年科举用过的笔记一一翻出来。   这些笔记若是叫钟谚青看到了,势必会惹得钟谚青狂叫。   这才是正经的状元笔记好伐!   书柜里拿出来的笔记有上百本,在这一刻,盛言楚的自豪感飙升,翻开一页页的笔记,上面的字从稚嫩到成熟再到追求书面感,这些都是他科举路上的见证啊!   抱着一摞笔记哀叹了声时间过得真快后,盛言楚挑出两本适合盛阿九目前看的,其余的则放回了书柜。   小公寓中还有很多其他的书,比方当年宝乾帝借着梅自珍的身份寄给他的书单,他也抄了一份给盛阿九。   就他的观察,盛阿九的领悟能力十分要好,目前的知识储备量虽不足以考童生,但只要接下来好好的学,肯定能拿个童生回来。   一想到盛氏族里能慢慢崛起,盛言楚心中就异常激动。   翌日将笔记和书单拿给盛阿九后,盛言楚还亲自指导了下盛阿九的书法。   但凡休沐,盛阿九都会在盛言楚的书房里请教问题,这天依旧,盛言楚看公文看得眼睛疼,便走到盛阿九的小桌前观摩了几眼。   书房里静悄悄,忽门外有人扣门,是阿虎。   “爷,西北寄来了信。”   盛言楚沉着脸快步走出来,阿虎道:“人在偏厅候着呢,爷可要见见?”   “谁?”盛言楚拆信的手一顿。   阿虎深吸一口气才道:“我说了爷您可别气,信不是从驿站过来的,送信的人就在外边,说一定要见您!”   盛言楚摊开信,看完信上的内容后,盛言楚心头微漾。   来人盛言楚认得,是柳持安的好兄弟丘林逸,也就是当年将孟双脸颊划破的鬼斧。   程春娘对鬼斧的印象太深了,虽说丘林逸换了一身胡人装备,但程春娘还是认出了鬼斧,乍然看到这人出现在盛家大堂,程春娘吓得一哆嗦。   “宓丫头,这是你的客人?”程春娘躲到树后,心有余悸的跟华宓君科普丘林逸。   “这可不是好人,我陪楚儿去县学读书时不幸进了家黑店…”   想起黑店那四人的惨状,程春娘呼吸都费劲,脸白如宣纸。   丘林逸耳朵灵光,听到外边有动静,丘林逸大步走出来,见到程春娘后,丘林逸像是看到了救星。   “程娘子——”丘林逸高声喊。   这边华宓君正在安慰程春娘别怕,乍然听到丘林逸的呼喊,程春娘忙拉着华宓君往外跑,慌不择路间和进来的盛言楚撞了个满怀。   “娘?”盛言楚扶住程春娘,又问华宓君:“你们这是?”   两人还没说话,追上来的丘林逸学着中州的礼仪向盛言楚问礼:“盛大人。”   “娘怕这人,说这人就是鬼斧。”华宓君凑过来小声提醒。   盛言楚了然点头,让华宓君扶程春娘去休息,自己则走向丘林逸。   见程春娘走了,丘林逸皱眉,可碍于他这回来有事相求,丘林逸只好垂首跟着盛言楚进屋。   丘林逸此番来只有一桩事。   “爷打从京城回去就一病不起。”   丘林逸刮掉大胡子后,倒让盛言楚一时辩不出此人就是当年那个笑话他不爱金簪的鬼斧,说出来的话更是没有当年鬼斧的嚣张。   “我是偷偷来你这的,无他,只求盛大人能让尊堂去看看爷,我从不求人——”   说着,大块头似的丘林逸掀起袍子,砰得一下跪倒,还磕了三个响头。   来者是客,盛言楚让阿九去扶,丘林逸甩开阿九的手,固执地跪着。   “您今个不应我,我就在这跪到死。”   盛言楚眉头蹙起,他不喜欢有人拿这种话威胁他。   丘林逸可不管,跋山涉水来京城,叫他空着手回去,他还是死了算了,正好可以给病危的好友陪葬。   阿九瞥了眼面色不虞的盛言楚,耿直的对丘林逸道:“你这样不行,叔他不吃你这套,你要跪着也成,我去给你拿个垫子,省得跪出了毛病还要叔掏银子买药给你吃。”   边说边往丘林逸膝盖下塞软枕。   “左腿抬一下,我塞不进去。”   丘林逸:“……”跪在软垫上还叫苦肉计吗?   跪软垫还不如不跪。   丘林逸无语地瞪了一眼阿九,随后没好气地站起来。   扶着阿九搬来的椅子慢慢坐下,丘林逸语带恳求:“盛大人,您就让程娘子过去看我家爷一眼吧,您是不知道,我家爷烧了好几晚,夜夜都喊程娘子的名儿…”   盛言楚面沉如水,听到这满腔怒气难以疏解,手旋即重重的往桌上拍去。   饶是见过世面杀过人的丘林逸都吓得肩膀一耸。   “盛大人——”   盛言楚却笑了,笑意不达眼底:“还夜夜喊我娘的名字,哼,好在西北离京城远,若是在京城,我娘的名声岂不是没了?”   丘林逸傻眼,他只是实话实话罢了,盛言楚何至于生这么大的气?   盛言楚敛去笑容,起身后目光直直地望着丘林逸:“巴叔病了,去求良医便是,让我娘去西北,她能作甚?”   丘林逸忙从椅子上起来。   “程娘子就是我家爷的药啊——”   盛言楚冷笑连连,却见丘林逸一本正经地说:“中州人不都这么说吗,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家爷是因为程娘子病的,要痊愈当然要找程娘子。”   “放——”   盛言楚止住脏话,狠起心肠豁出去道:“让我娘去?她怎么去?你陪着?你没看到我娘刚才见到你的那副惊惧样子?”   丘林逸一窒,早知道十多年后这一家大小和柳持安有关联,当年他就不会在这二位面前大开杀戒,可怪不得他,当年他恨透了中州朝廷,所以才隐姓埋名在中州杀人泄恨,但他杀得都是坏人!   盛言楚甩袖切齿道:“我还是那句话,巴叔既病了,我帮他寻良医都可,但让我娘去西北看他绝无可能,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说着盛言楚就大步跨出了屋子,阿九赶忙跟了出去,屋子里一时间只剩丘林逸一人。   华宓君才从程春娘院子里出来,见丈夫面罩乌云的出来,遂上前问出了什么事。   盛言楚三言两语将事儿说了,华宓君气得不轻:“不像话!娘又不是姓柳的什么人,没得道理他叫娘去,娘就要傻乎乎的过去!”   盛言楚背着手,他气得也是这个,若是寻常好友,他娘当是要去探病,可他娘和柳持安关系暧昧,他娘连在盛家见柳持安一面都不愿意,谈什么去西北?   他和柳持安的关系是好,但让他逼着他娘去做不愿做到的事,抱歉,他做不到。   丘林逸站在廊下脸色不太好看,彻骨冰寒的眼神看得华宓君心里发慌,赶忙挽起盛言楚的手往外走。   “这事要跟娘说吗?”   出了院子,华宓君道:“娘对屋里那人印象极深,适才还问呢,说这人好端端的来咱家干什么?”   盛言楚疲累道:“我虽烦这人,但这事该跟娘通个气,巴叔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到时候跟娘不好交代。”   华宓君点头,握住盛言楚的手:“楚郎,你听我一句劝,娘的事你让娘做主可好?她若想开了要去西北看看,你让她去,左不过挑几个武功好的小厮在身边跟着。”   盛言楚反握住华宓君,昂首笑道:“在你心里我就这么迂腐?事到如今,哪里是我不愿娘和巴叔在一起,是娘自个拗着自个。”   末了,盛言楚不好意思地补了一句:“西北路远,过了九月,那边就要开始下雪,我娘是南方人,她未必能适应那边的气候,别到时候探病将自己弄病了。”   华宓君嗔笑:“你呀,想那么多做什么,这事我瞧着你别插手才好,去与不去,端看娘的意思。”   盛言楚沉吟半晌,终是点了点头。   -   夜里,盛言楚踏进程春娘的院子。   程春娘此刻正在烛火下教棠姐儿打络子,见到盛言楚,棠姐儿起身问好,随后很识趣的离开了。   屋内,程春娘让丫鬟给盛言楚端来一盏桂花茶。   “清热的,能下火。”程春娘笑吟吟的将茶往盛言楚跟前推,“这会子来我这可是为了仲秋去卫家吃饭的事?”   绥哥儿还养在卫家,盛言楚多次和卫敬提出给绥哥儿上家谱的事,卫敬先是说不急,后来又说他再想想,总之就是迟迟不给绥哥儿上族谱。   就这般看来,卫敬些许是不准备将绥哥儿养在卫家,可杜氏的意思呢,卫家无男丁,她还是想养着绥哥儿。   卫氏夫妇两人为这事闹了几回脸,据盛言楚的观察,卫敬的意思其实很明确。   卫敬十分喜欢女儿卫羲和,有了女儿后,卫敬对儿子的念想变得极为的淡。   杜氏似乎钻了死胡同,坚决认为得要个儿子,就这样,绥哥儿抱去了卫家。   见程春娘问起这事,盛言楚摇头:“绥哥儿的事,儿子心里有数,今夜过来,其实是想跟娘说点别的事。”   “别的事?”   程春娘浅呷了口桂花茶,笑眯眯道:“难不成是南哥儿他那继母杨氏的事?嗐,你甭搭理她,我已经敲打过南哥儿他爹了,吓唬他爹,若再管不住婆娘,我就赶南哥儿和他媳妇回水湖村。”   说到这,程春娘笑声放大 :“你是没见着南哥儿他爹当时的脸色,啧啧啧,一下僵了,连连说他回去惩治杨氏,不叫杨氏和家里两个儿子拖南哥儿的腿。”   盛言楚挑眉,他娘不赖嘛,知道盛老爹的软肋在哪。   “娘。”   笑过后,盛言楚手搭在桌上敲了敲,呐呐道:“儿子过来也不为南哥儿的事。”   程春娘有些纳闷:“那你为了啥?”   盛言楚唇瓣动了动,却没有发音,程春娘急了:“你说啊,吞吞吐吐的干嘛?”   盛言楚眼神讳莫如深,缓缓才道:“娘,我要说得事不小,您得沉住气。”   程春娘配合着盛言楚,装模作样地做了几个深呼吸的动作,随后冲盛言楚笑:“这样总行了吧,你说。”   盛言楚直截了当:“巴叔病了,从京城回去后就病了——”   才说到这,程春娘心跳仿佛停了一拍,蹭得站起来:“你胡说什么,他身子一向好,怎会…”   似是觉得自己太过激动,程春娘捂住嘴跌坐回榻上,然心头像是裹了一层乱麻。   盛言楚摊摊手,如实道:“今日上门的男人是巴叔多年的兄弟,他带来的消息想来不会有假。”   程春娘颤声:“那人怎么说?病得重吗?寻到咱家来可是想让你帮着找良医?”   盛言楚没点头,程春娘浑然不知,絮叨道:“我与他之间虽成了那样的光景,但他待你好是真的,如今他有难,你可不得要帮他一二?”   说着,程春娘好声好气地哄劝盛言楚:“好孩子,你千万别因为娘和他之间的罅隙而跟他生份了,你忘拉?咱家山上的荔枝树多亏他才种活,还有,你穿得鹿皮靴,你当娘眼瞎呢,是他留给你的吧?还有——”   “娘。”   盛言楚好笑的打断程春娘,叹气道:“您怎么跟宓儿一样的说辞,好似我对巴叔就那般冷血无情,巴叔待我好,我一幕一幕都记在心里。”   “我在西北的那段时日,巴叔处处照顾我,就连阿虎都调侃,说人人都喊我盛大人,唯有巴叔将我当孩子看待,嘘寒问暖日日不间断,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巴叔是我爹呢…”   程春娘嘴角抽搐几下,盛言楚嘶了口冷气,不再说这些,而是道:“娘,丘林逸来咱家,的确是求良医。”   “那你答应他不就行了。”程春娘目中担忧一闪而过,“都求到京城了,可见病得不轻。”   盛言楚哼笑:“但此良医非彼良医,娘,丘林逸的意思是巴叔约莫得的是相思病。”   “相思病?”   程春娘怔了下,背贴着榻枕不知所措起来,脸在烛火的映照下微微泛红。   “对,一病不起,病入膏肓。”   盛言楚觑着程春娘,不放过他娘脸色任何一丝的表情:“娘,丘林逸说巴叔夜夜都喊您的名字,他想见见您——”   “楚儿,你快别说了。”程春娘臊得无地自容。   盛言楚不疾不徐的端起桂花茶喝了一口,方才续道:“宓儿说得对,我插手此事不妥,所以我想问问娘的意思,巴叔既久而忘不了娘,您若对巴叔还有意思,就去看看吧,若没有,我另找良医送往西北。”   程春娘抚着胸口猛然抬头,咬唇慢吞吞地问:“楚儿,你一贯不是不喜我跟他在、在一起吗?”   盛言楚叹气,将他的担忧一一说给程春娘听。   程春娘听了后感动的流泪,暗骂自己多想,她一直以为儿子觉得她这把年纪还跟柳持安勾搭很丢脸呢,原来儿子不是这个意思。   痛快地哭了一场后,程春娘心里的郁气散了不少。   盛言楚抬手擦干他娘脸上的泪,淡淡抛出一句:“娘去吗?若想去看看,我送您去。”   “你送我?”程春娘吸吸鼻子,“不妥不妥,你一个做官的人哪能轻易离京,何况绥哥儿的事还等着你解决。”   “西北路远,那里您不熟。”   盛言楚坐下来道:“丘林逸这人…娘应该不愿跟着他一道去西北吧?”   程春娘点头,她怕丘林逸,主要是当年丘林逸带给她的阴影太深了,挥之不去。   “如此一来,咱们只能另选他人陪着娘去西北。”   盛言楚迟疑:“只这一来一回就要一个多月,西北那边一旦下雪,水路不通,只能陆路,到时候娘可就要遭罪了。”   想了想,盛言楚身子往后一躺,翻白眼道:“别巴叔好了娘又病了,难不成巴叔也要千里迢迢的来京城探望娘?”   程春娘佯怒地瞪了盛言楚一眼,红着脸笑骂:“胡说八道个什么,正经些!”   盛言楚哈哈大笑,忽脑中灵光一闪。   “娘,我倒有个法子让您很快就能见到巴叔。”   程春娘想埋汰儿子笑话她迫不及待去西北,可抬眸撞见儿子认真的神情,程春娘不由弯下唇。   “什么法子?” 第181章 【二更合一】 好好的儿……   盛言楚走到窗前四下看了看, 压低声音对程春娘道:“娘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仙人洞吗?”   程春娘嚯得站起来:“仙人洞被外人知道了?哎哟,你咋这么不小心?这可咋办?会不会有人来害你?”   “没有没有。”盛言楚迭声摇头,含笑道:“娘, 儿子想说的是仙人洞里有了别样的造化, 这事还得从我在陵州的时候说起。”   “您看这。”盛言楚挽起臂衣,将左臂上现出的睡莲印记展示给程春娘看。   “咋多了一朵?”程春娘抓住儿子的手臂来回看, 确定是两朵后, 程春娘像是想起了什么。   “你上回受伤的时候还只有一朵呢,我跟宓丫头帮你缝得,我有印象。”   “第二朵就是那时候落下的。”   盛言楚瞥了他娘一眼,微一沉吟:“娘,接下来我要说得事, 你可得守口如瓶。”   程春娘紧张地攥紧手帕, 咽下口水:“可是跟仙人洞有关?”   盛言楚点头。   “等会…”程春娘死死拉着盛言楚的衣袖,再次求证:“仙人肯让你跟我说吗?会不会遭天谴?若有这样的惩罚, 你、你还是别说才好!”   盛言楚见状双眸微微酸涩, 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做到他娘这个地步,明知前方有诱人的物什在,却要忍着好奇和抢占之心。   见儿子楞了下, 程春娘一脸苦大仇深:“你能有仙人洞的机遇, 可见是上天垂怜,你若大肆的和旁人说, 指不定天老爷就要折你的寿,娘说不出大道理,那劳什子仙人洞要与不要都无伤大雅,但娘只求你能平安百岁,这比什么都强…”   盛言楚躬身而立, 笑道:“是是是,娘说得对,不过仙人洞到儿子身上其实并非仙人所赠,这里边的弯弯绕绕儿子一时说不清,总之,娘无须担心苍天会折儿子的寿,只怀璧其罪,咱们不和外人言就是了。”   程春娘闻言松了口气,屋外缠绵的虫雀声从窗外渗进来,盛言楚沉默片刻,忽道:“自从我手臂上多了枚睡莲后,我突然能打开仙人洞了。”   “什么叫打开仙人洞?”程春娘听不太懂:“难道你以前都打不开?”   盛言楚嗯了声,坐下来道:“娘,说来你也许不信,仙人洞的门一开,您知道外边是哪吗?”   程春娘摇头说不知道。   盛言楚一字一句道:“和仙人洞相连的地方正是西北玉山主峰骫骳山!”   程春娘一脸愕然,立刻道:“楚儿,你别是说笑到吧,仙人洞怎会通往西北?”   盛言楚起身来到程春娘的衣柜,一打开,里边是清一色的夏季衣裳。   “娘,您过冬的衣裳呢?”   “在这。”程春娘引着盛言楚往右边一个大柜子走,见盛言楚往外拿厚重的大氅和围巾,程春娘傻眼。   “楚儿,你这是?”   盛言楚笑了下:“我带娘去西北看巴叔。”   说着就将拿出来的衣裳都往程春娘手上放,催促道:“娘,您赶紧进去换上。”   程春娘扯动嘴角,略有些嫌弃:“这大热天的,穿这些会不会闷出痦子啊?”   盛言楚给自己倒了一杯橙黄的桂花茶,失笑道:“咱们这热得挥汗如雨,但西北那边已经渐渐入秋了。”   程春娘颠了颠手中沉沉的衣物,说实话,程春娘现在还有点懵,她无法想象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盛言楚又道:“西北入秋倒也不至于裹成球,只咱们待会要在常年积雪不化的骫骳山走好一段路程,可不得多穿些衣裳御寒。”   程春娘心神恍惚地进到内间,虽觉得儿子让她大夏天穿厚棉衣有些不合时宜,但她还是照做了。   八月天桂香飘院的时节,穿一件单衣程春娘都嫌热,何况现在里三层外三层,才走动几步,程春娘就热得大汗淋漓。   “楚儿…”   程春娘头发丝都开始冒汗,嗓子难受,流淌下来的汗水打湿了脸颊。   盛言楚将倒好的桂花茶拿给程春娘,提醒道:“喝下这盏茶,咱们就去西北。”   程春娘颤颤巍巍地接过茶水,害怕的一口咕咚下,茶水中啐了碎冰,含着桂花的清香,侵入喉肠红后舒爽至极。   因紧张和害怕,程春娘喝下一盏后仍觉得口渴至极,便端起水壶咕噜咕噜的又喝了好几盏。   趁着程春娘喝茶的间隙,盛言楚出去将阿九找来,交代阿九说他要出去几天,等休沐时间过去后他还没有回来,阿虎记得去太府寺替他告假。   一听盛言楚夜里要带着程春娘离家,阿九忙请教:“这事怎么跟少夫人解释?”   盛言楚抚平衣袖,低声道:“你和她说仲秋前我必定回来,至于去哪,作甚,等我回来了我亲自和她说,让她别担忧,也别多想绥哥儿的事。”   阿九点头应是。   进到屋,程春娘焦灼的在屋里踱来踱去,盛言楚上前握住程春娘的手,安抚道:“别怕,有小黑在呢,娘可以骑着它下山。”   程春娘想说她坐立难安的不是这个,盛言楚其实也明白,但他偏偏不提柳持安。   “娘,闭上眼。”盛言楚靠过来小声说。   程春娘手脚有点抖,顺从地闭上眼,再睁开眼时,程春娘赫然发现自己置身在一间漂亮的房子内。   房墙刷得洁白无瑕,丁点褐色橼木都看不到,程春娘目不转睛地望着小房子,这栋房子她在京城属实没见过,但屋里的东西她很熟。   有她给儿子做的各种衣裳、鞋子,桌上摆放的各色碗碟她的锅子铺也有。   目光微移,角落处堆码整齐的玻璃瓶她亦熟悉,儿子每早都会让阿虎送一壶给她喝…   至于墙上……   望着客厅墙上挂着的弓.弩,弓箭握把的地方现出几道深深的印记,可见儿子时常拉弓。   程春娘不由抽噎捂住嘴,她从来没见过儿子在她面前拉过弓啊,这弓箭她知道是谁送得,当年她气不过柳持安养庶子的事,将弓.弩和鹿皮等物一应扔了出去。   事后她悔得不行,没想到这些东西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她眼前。   盛言楚没打扰程春娘观光小公寓,推开窗,盛言楚对着窗外大喊盛小黑的名字。   程春娘脚步微移,战战兢兢地扶着栏杆走在光溜溜的台阶上,行至二楼,程春娘站定在门口缓了好半天才鼓足勇气去推小书房的门。   透明的玻璃门于程春娘而言,平素从未摸过,不仅这些,这里的很多东西都很新奇。   程春娘感觉自己现在就像是踩在云朵之上,一切都那么的不真实。   手指触碰到冰凉的玻璃门,程春娘吓得连退好几步,好在这时候盛言楚从里边将门打开。   “娘,您进来。”盛言楚道:“咱们得等等小黑,它还在外边野呢!”   程春娘抚着胸口进到书房。   陌生的沙发,陌生的挂钟,陌生的地毯,陌生的书桌……   一切那么陌生,却又那么别致,程春娘看得眼花缭绕,吞吞口水愣是说不出半个字。   盛言楚笑了笑,给程春娘倒上一杯冰镇的白雾荔枝水。   这玩意程春娘熟悉,入了夏后她几乎天天喝,虽甜味十足,但一点都不腻。   补充了糖份后,程春娘心神安定了些许。   盛言楚对着小公寓里的东西一一解释,程春娘静静听着。   “这东西着实有意思。”程春娘对着光滑能照人的玻璃门来回抚摸。   望着门上映射出的女人,程春娘又惊又喜:“这是什么好玩意?比宓丫头买给我的菱形铜镜还清透,瞧瞧,鼻子是鼻子,眼是眼。”   盛言楚笑着道:“西北骫骳山下经常能见到一种玉石,玉石打磨后能清晰映人,因这玉石晶莹如水,天下玉商都喊这东西为水玉。”   程春娘笑呵呵地摸着玻璃门:“你就诓我吧,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大的玉石,便是有,也打磨不了这么平整光滑。”   “还是娘有眼力。”盛言楚嘿笑挠头:“不瞒娘说,这东西算是水玉的后辈,只不过手艺更精巧些罢了,原形的的确确是骫骳山脚下的水玉,娘若不信,回头捡几快水玉打磨看看就知道了。”   程春娘对玻璃门十分感兴趣,便将盛言楚的这番话牢记在心。   母子俩正说着话,窗外忽响起一阵骚动,程春娘下意识将盛言楚揽在身后,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窗子。   盛言楚不慌不忙地走过去,程春娘吓了一大跳:“楚儿,你别过去——”   “娘,是小黑。”   话落,一道白亮的身影从窗外蹿到小书房。   程春娘惊得不轻,结结巴巴道:“小黑它、它怎么会从外边进、进来?”   盛言楚摘掉盛小黑毛上蹭到的落叶,笑着薅盛小黑的长毛。   “娘,您莫不是忘了小黑的身份,它原就是西北的异兽狡。”   程春娘好笑得看着儿子和小黑打闹:“当爹的人了,玩心还这么大。”   盛言楚不禁心虚,跑进隔壁房换上冬装后,盛言楚带着他娘和小黑来到门口。   进到小公寓这么久,程春娘自诩她能淡定的看着屋里的任何东西,可当盛言楚开密码锁时,程春娘下巴还是惊掉了下来。   没等程春娘回过神,扑面而来的冷风吹得程春娘一下措手不及。   -   眼下是八月天,小公寓外虽不是风雪交加,但冻人的寒风呼啸不止,何况是夜里,骤变的温差使得母子二人冷得瑟瑟发抖。   戴好御寒的围巾和手套,盛言楚扶着程春娘坐上盛小黑的背,叮嘱盛小黑不许奔跑后,两人一兽徐徐往山下走。   一路上,盛言楚细细地和程春娘说起西北的情况。   快到冰尸地界时,盛言楚哈气揶揄:“娘记得闭眼,别一会吓得魂都丢了。”   程春娘只是性子柔,其实胆子并不小,便是害怕,程春娘也没有闭上眼,左右她骑在盛小黑身上有什么好怕的。   俯身睨了眼双手交叉握紧的儿子,程春娘乐不可支,笑话她,让她这个做娘的别怕,呵,也不知道是谁吓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盛言楚两股战战,对冰尸等物的恐惧感他上辈子就有。   犹记得上辈子有幸跟着历史学家保护性挖掘古墓时,他愣是一连好几个月都没睡好觉,只因在墓中看到了陪葬惨死的奴婢们的累累森寒尸骨。   快步走过那一段路后,盛言楚偷偷擦掉额角沁出的冷汗,继续带着程春娘往山下走。   两人走了一天两夜终于来到西北各大寨子前,程春娘从盛小黑身上下来,望着面前异域风情的屋子,一路有说有笑的程春娘犹豫了。   “楚儿…”程春娘不敢再往前走半步。   盛言楚顿足:“娘?”   程春娘嗫嚅:“你说咱们这么去见你巴叔,他会不会疑心咱们?你那仙人洞的秘密岂不暴露了?”   盛言楚将盛小黑送回小公寓,见四下无人,方道:“巴叔怕是早就有所察觉…”   “什么?”程春娘呆若木鸡,随后气急败坏的数落:“什么时候的事?你这孩子也真是的,我瞧你平日谨慎有加,怎会将仙人洞的秘密暴露出去了?!”   盛言楚任由程春娘捶了两下,垂首叹气的将柳持安手中握有小公寓中的水玉一事说了出来。   盛言楚能猜出柳持安知晓他有秘密的源头其实还有他遗落在深林中的残布,不管柳持安到底有没有捡到,总之他敢笃定柳持安对他起疑心假不了。   在西北时,柳持安明明有很多机会问他,可惜柳持安都没有问,他想赌一把,看柳持安今个见到他娘时会不会盘问。   一个人的人品只有在危机出现的时候才能见到真章,柳持安若能守住秘密不打听,那他娘跟着这样的男人他心里些许放心,倘若柳持安起了坏心…   想到这,盛言楚眉眼冷了几分,想要除掉柳持安轻而易举,他法子真的很多。   盛小黑是白狡,一个不得神兽白狡认可的首宗大人能有什么好下场?   另外,他只是惧怕骷髅,拿起刀杀人的事他有胆量做。   叹了口气,他还是希望柳持安和他娘能和和美美的度过余生,闹到那等你死我活的地步谁也不想看到。   定了定神,迎着晨曦的脚步,盛言楚挽着程春娘静悄悄走进柳持安所在的山寨。   -   盛言楚得亏是从西北的大本营骫骳山那边过来的,若是从伽梨江过来,不知道要遭多少西北老百姓的围攻。   进宅子前,盛言楚特意从小公寓里拿了两件西北辊袍换上,一路过来时,倒是有早起的人上前询问,盛言楚厚着脸皮说了两句西北话,竟糊弄了过去。   靠近柳持安所在的屋子时,程春娘一个重心不稳脚崴了下,屋里伺候的人听到声响连忙走了出来。   “什么人?”   望着高大威武的汉子走过来,戴着口罩的盛言楚没有发怵,扶着程春娘蹒跚而来。   “麻烦您向你们的首宗通报下。”盛言楚认得眼前汉子,压着嗓子粗粗喊了声汉子的名字。   “就说程娘子来看他——”   程春娘羞得低头,咬牙附和:“我姓程,叫——”   话还没说完,厚重的门帘忽而被人撩起,出来的人正是柳持安。   “春娘么?”   柳持安嘴唇发白,睡眼惺忪,显然是刚醒不久。   汉子忙扶住柳持安,语气怜惜:“您怎么起来了,可别着了风,待会又要咳。”   这话就跟开关似的,柳持安手还没伸到程春娘面前倏而缩了回去,旋即捂着嘴猛咳起来,声音急促,还没喘口气又开始闷咳。   程春娘不忍,遂求助地望向盛言楚。   盛言楚默默的将挂在腰间的水壶取下来,他没有亲自拿给柳持安,而是将其转交给程春娘。   程春娘双手捧着水壶,摸了把滚烫的脸颊,程春娘抬腿往里走。   手指才拎起厚厚的门帘,就见一道温热的气息横扫过来。   程春娘错愕抬头,是病得脸颊发红的柳持安。   从退出到树底下的盛言楚那个角落去看,他娘的脚才悬在半空,这时一只大手从里面伸出,径直挎到他娘的后腰,微用力一带,他娘就这么进了屋。   恍惚间他还听到了他娘的惊呼声,可也就那么一声罢了,后边就没了声响,紧接着屋里陆陆续续跑出好几个一米九大高个的汉子,一个个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   如此暧昧而又熟悉的一幕,成过亲有过孩子的盛言楚很难猜不出里边发生了什么。   正是因为知道,盛言楚才尴尬的能在原地扣出三室两厅出来。   为了给他娘留点面子,盛言楚决定回小公寓躲一躲。   小公寓并不能瞬移到他想要去的地方,就好比他想要来这,就必须从骫骳山上下来,但是呢,如果他想回京城,只需几息的时间。   当然了,如果他现在回小公寓后没有回京城,再想来这,也只需要几息。   小公寓的窗门打开着,屋里不见盛小黑的身影,盛言楚一个人呆在小公寓未免总是想着他娘和柳持安的事,索性出小公寓回了盛家。   -   正抱着女儿准备去卫家看绥哥儿的华宓君得知丈夫从外边回来了,当时就愣住了。   “娘回来了没?”   山栀摇头:“姑爷跟着的阿九说只姑爷一个人回了来。”   华宓君颠了颠怀中的孩子,没再细问,而是让山栀准备饭菜。   两天没见丈夫,华宓君有很多事都处在迷雾当中,遂歇了去卫家看儿子的念头,只抱着女儿坐在屋里静静地等丈夫进来。   甫一进主院,盛言楚就感觉到了气氛不对劲,问山栀,山栀诡异一笑,还反过来笑问盛言楚去哪里鬼混了。   怪不得山栀,家里的人一多,说话的嘴也就杂起来,盛言楚虽交代阿九给华宓君留了话,但还是有不知情的丫鬟小厮在背后窃窃私语,说盛言楚另辟了院子养外室。   如今带着程春娘偷偷摸摸出去,指不定是那外室怀了孩子,些许是男孩,程春娘过去就是为了看孙子!   听到这些话,盛言楚眼眸危险的眯起。   山栀立马道:“姑爷不必气,这些胡诌主家事的下人已经让小姐赶了出去,小姐也是故意由着他们瞎说,好借个由头整治家里。”   盛言楚满意地点头,大步往屋内走。   华宓君正在教女儿说话,远远地看到盛言楚,锦姐儿张开胖嘟嘟的手,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爹。   盛言楚抱起女儿狠亲了两口,眉开眼笑:“都学了什么字,说给爹听听。”   锦姐儿张嘴露出小米牙,咯咯笑着往外蹦字眼,华宓君起身擦擦女儿嘴角流出来的口水,状似无意道:“你还舍得回来,再过些天就是仲秋,卫家设宴的事你总没忘吧?”   盛言楚单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撩了下华宓君戴在耳畔上的流苏耳铛。   轻笑道:“我这不是赶回来了吗?绥哥儿我也想他,只抱他回来的话我现在开不了口,得看义父义母的意思,他们二人若没心思养,我自是要将绥哥儿从卫家抱出来。”   将女儿放回小床,盛言楚认真道:“南哥儿他爹还在京城,如若绥哥儿不姓卫,我得让南哥儿他爹将绥哥儿和锦姐儿的八字带回去上宗祠,元勇叔寄信催了我好几回了,这事得抓紧。”   华宓君倏而展颜:“到底是姓卫还是姓盛,早早定论我也好安心,若真姓卫,我也认了,左不过要多往卫家跑跑。”   似是想到一事,华宓君勾起女儿的小手扑哧笑开:“哎呦我的小锦儿可怎么办?亲哥哥成了叔叔…”   说着还冲盛言楚眨眼。   盛言楚才是最无语的,好好的儿子竟成了弟弟…   仲秋要吃团圆饭,少不得要聊起没跟着一道回来的程春娘。   盛言楚这回没有遮掩,实话实话道:“娘现在人在西北。”   纵然华宓君知道婆母和丈夫之间有秘密,可乍然听到婆母去了西北,华宓君一下没反应过来。   “西北距京城足有千里之远,楚郎你如何做到三两日就走了个来回?”   盛言楚思忖片刻,抬眸望着震惊不已的华宓君,又看看开始打哈欠的女儿,笑道:“这就是接下来我要跟你说得事。”   华宓君料到男人要说的事很不一般,遂拉着盛言楚去榻上。   盛言楚拧了下华宓君的脸颊,挑眉道:“这事说来匪夷所思,一时半伙我解释不清,不若明儿我带你走一遭西北?算算时间,刚好可以接娘回来过仲秋。”   华宓君差点点头应是,忽捧起盛言楚的脑袋端详,一脸狐疑:“楚郎,你不会是故意吊着我的胃口不说吧?好哇,你拿我开玩笑是也不是?”   盛言楚还真没这意思,大马金刀的往榻上一坐,打趣道:“我岂敢!纵我此刻说上千句万句,都抵不过带你亲临一回。”   华宓君依偎过去,盛言楚揽着妻子的肩膀,压低声音:“实在是我要说得事超乎寻常。”   华宓君早就疑心丈夫异于旁人,再等一日就等一日吧,她无所谓。   “我听你的就是。”华宓君豁达地摊开手,忽而仰头问男人:“你将娘一个人留在西北妥吗?”   一想到柳持安急色般的将他娘拉进屋里的画面,盛言楚瞬间就一肚子鬼火,咬牙切齿道:“妥,能不妥吗?我若不回来,岂不成了他俩之间碍眼的电灯泡!”   华宓君虽不明白什么叫电灯泡,但她知道何为碍眼啊,闻言慵懒地靠坐起来。   单手卷起盛言楚长长的黑发,华宓君俏脸故意凑过来,呵气如兰:“楚郎,你说娘和柳首宗孤男寡女的在一块会做些什么?”   盛言楚整个人僵了下,皮笑肉不笑道:“我哪知道?”   华宓君一把将盛言楚扑到:“你真不知道?”   盛言楚深深叹息,抱着妻子往榻上一滚。   -   如此同时的西北寒寨里,两人大眼瞪小眼,柳持安但凡往前走一步,程春娘就往后退,退无可退时,程春娘只好抱着水壶蹲下来。 第182章 【二更合一】 十五年后……   追着程春娘在屋里打转几圈后, 柳持安疲乏的很,头晕脑胀异常,眼前的东西都开始一分为二, 变得模糊不清。   手挣扎地撑着木桌才不至于摔倒。   “春娘——”柳持安有气无力地喊着。   “是你吗?”   柳持安病得的确有点重, 才说了这么点话就撑不住往地上一栽,随即瘫跪在冰凉的地上捂着嘴猛烈地咳。   程春娘抱着水壶艰难地走过来, 颤巍巍地将水壶盖子拔下来。   “你喝点这个。”   程春娘别开脸不去看柳持安, 努力的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这是楚儿特制的药,对咳疾有好——”   ‘处’字还没说出口,昏昏沉沉中的柳持安大手径直伸过来一把薅走水壶。   没等程春娘松口气,柳持安将水壶换了一只手拿着,另外一只手则死死地攥着程春娘纤细的手腕。   在程春娘震惊的目光下, 柳持安半跪在地仰头喝起水壶里的白雾水。   喝得急, 白雾水顺着柳持安的嘴角流进脖子里,喉管一股一股地动着, 程春娘看得有点呆, 可任她怎么掰扯也没能让柳持安放开她。   一仰而尽后,柳持安病态的苍白脸颊慢慢恢复正常。   纵是从地上爬起来,柳持安也没有松开程春娘的手。   盯着眼前的女人咧嘴笑了声, 柳持安说得十分痞气:“我怕我一松手你就不见了, 我夜夜都盼着你入梦,你今个总算来了, 既来了,你休想话都不说就走!”   还在做梦呢?   程春娘面上透出几分嗔怒,既手上使不出力气,她就拿脚踩,还在柳持安的脚背上用力地拧了好几下。   男人一声闷哼, 疼痛中,柳持安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在梦中,猛然抬眸,柳持安狂喜大喊:“春娘?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我——”   程春娘被这宛若针芒刺骨的眼神盯看得有些不适应,跳虾一般往后退。   柳持安呆呆地瞥了眼空无一物的手,眼神中的失落一览无余。   “是我。”程春娘忽昂首往前小挪了一步,声音轻柔。   跟着儿子大老远来这,程春娘清楚她此行的原因,她选择和柳持安见面,意味着她愿意重新和柳持安好,她和柳持安都不年轻了,若还你进一步我扭捏地往后倒退一步,那他们余下的光阴只会在后悔中度过。   他们已经错过了数十年,程春娘属实不想深夜想起往事时还沾湿枕巾。   短短三十来载,程春娘承认对前夫有过依偎的幻想,可惜,老天薄待她。   带着儿子四处求学时,程春娘不是没有过除了柳持安以外的男人追求,有优秀的帝师之孙,也有生意场上的厉害商贾,然程春娘面对这些人时,心湖总是很平静。   喝下白雾水的柳持安眼神渐渐清明,晃了晃脑袋,柳持安高大的身子一步一步往程春娘面前走。   程春娘定定地站在那,没有再怯懦的往后退缩。   “春娘,你——”柳持安欣喜至极,健硕的臂膀往上抬时有些僵硬,就像木轴突然老化转不动了,半天才搭到程春娘的肩膀上。   程春娘后背在冒汗,却努力的维持着笑容。   “听说你病了?”   两人相识多年,此刻重逢好似分离就在昨天。   柳持安不敢太越界,唯恐程春娘厌他流氓,大手捏了捏程春娘的肩膀,柳持安矜持地抽回手。   柳持安从未见过程春娘穿西北辊袍的模样,看着程春娘饱满白皙的额头,才喝了一壶水的柳持安竟觉得嘴里一阵发干。   “春娘,过来坐。”   柳持安殷勤着拍拍羊毛毡的长椅,环顾一圈屋子,柳持安搓着手有些局促不安,又挠挠头,活似二十啷当岁的青年,怪不好意思的。   “我不知道你要来,早知道你来,我好提前让他们收拾收拾屋子,你看,我这乱得——”   程春娘打量着屋子,只见墙上挂了无数弓.弩,除此之外,还有好几张皮子以及一些简朴的生活用品。   看不到丁点女人用的东西。   “这是你平日住得屋子?”程春娘挨着椅子前端坐下,有些不敢置信道:“楚儿说你管着整个西北,为何跟前没个服侍的可心人?”   西北苦寒到这等地步吗?   柳持安身高腿长,见程春娘坐在长椅那一头,柳持安腿一抻,顺势往程春娘这边滑去,可怜长椅一端哪能承受两个人的重量。   柳持安一过来,另外一头立马翘了起来,好在柳持安眼疾手快拉住了程春娘,不然两人都要摔个屁股朝天。   见程春娘手没有缩回,而是牢牢地揪着他的前襟,柳持安眼睛倏而发直,用力喘着气:“春娘,你、你不躲着我了?”   程春娘本羞得抬不起头来,可头顶男人说话都结巴了,程春娘瞧他这幅模样,忽又想起十多年前两人在水湖村种荔枝树的时光。   那时柳持安对着她说话从来就没有一句完整的,总是磕磕绊绊,极为小心翼翼,生怕哪一句话说得不如她的意。   忆起往事,程春娘不免痴痴轻笑。   “什么躲不躲的?你还没回答我上头问你的呢。”   柳持安忍不住朗声欢笑起来,全然不似病中的人,笑声愉悦,阵阵传到外间,躲在廊下揣着手的几个大汉面面相觑,随即嘿嘿跟着乐。   “入了秋,族里的人陆续翻山往草原上去过冬,我因寒症动不了身,只好蜗居在寨子里,跟在我身边伺候的侍女都被我赶去草原了,至于留下来的,你也看到了,正在外边廊下站着呢。”   “都是男人怎能服侍好你?你该留几个丫鬟在身边的,衣食住行或是旁的,都能照应的到。”   程春娘站起来往窗边走了几步,廊下几个汉子的身影跃入眼帘,长得大手大脚的,粗活能干,服侍人的细致活肯定做得没女人好。   听出程春娘话里的深意,柳持安嘴角含笑,连声道:“春娘,这你就不懂了,西北和京城不一样,这边民风淳朴,并不兴女子必须做婢为奴,很多女儿家涉猎采果的本事比男人还厉害。”   往具体里说,是因为他的习惯,他习惯了随侍都是男人,说起话来也方便,先前长老谴了几个侍女给他,要么比男人还蛮,要么魅得像妖精,都不适合他,索性趁着越冬将人赶去了草原。   “我不是这个意思。”程春娘低头垂目,柔声道:“楚儿说你如今地位不同往日,既是一方主子,身边总该有些……”   那话程春娘说不出口,遂拿宝乾帝做例子。   “在位的官家才二十几岁,后宫的女人两双手都数不过来,你比他大了一轮有余,你——”   “我没有!”柳持安三指立誓,肃容道:“我没中州皇帝那等所谓的后宫,春娘,你得信我!”   程春娘眉头挑起,柳持安以为程春娘不信,面上渐起凝重神情,一字一句道:“三公主嫁过来时,我才接任西北不久,无暇想这些风花雪月,三公主死后,我就逃亡到静绥,后边就遇上了你,我……”   “我信你。”   程春娘捏着帕子,慢条斯理道:“咱们都这般岁数了,从前的种种再斤斤计较起来着实没看头,你有也好,没有也罢,女人的事就此打住。”   叹了口气,程春娘莞尔的续道:“我嫁过人,你娶过妻,咱们扯平,至于所谓的后宫不后宫的,我话放在这,我今个既来见你,想来你该懂我的意思。”   柳持安眼睛发亮眉飞色舞,嗯嗯点头道:“我明白,我自当洁身自好守身若玉。”   说完还意犹未尽的替自己叫屈:“前些年是我不好,因庶子的事和你错过了十来年,可我在西北真的没有跟女人们鬼混,我——”   程春娘脸上漾出笑意,打断柳持安:“我不是说了嘛,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柳持安红着脸闷闷低语:“春娘好生霸道,连让蒙冤的人解释两句都不成。”   程春娘不自在地咳两声,暗道男女这种事多问无益,她始终认为柳持安当年一意孤行的要庶子,想来和别的女人…   算了算了,她没必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给自己添堵,既决定重新接纳柳持安,再紧抓着从前的事不放又何必呢?   柳持安也暗自叹气,他真的没有,至于庶子的事…等以后找机会再解释吧。   重逢后,两人说了好些话,程春娘等着柳持安问她是怎么从京城过来的,然而柳持安却始终避而不谈。   两人白日虽共处一室,但到了夜里,寒症渐好的柳持安将屋子让给了程春娘。   再有三天就是仲秋,程春娘望着清冷漆黑夜空中高悬的圆月,知道儿子过两日就会来接她回京城。   柳持安大抵也知道,这两日柳持安绝口不提仲秋,而是拉着程春娘在玉山周围四处玩耍,追牦牛逮小兽。   程春娘在外这般畅玩的时间很少,脚虽有些累,但脸上的笑容比往日要多很多。   -   盛言楚带着无比震惊的华宓君穿过骫骳山来到西北寨子时,程春娘刚从深谷温泉回来。   柳持安提着湿漉漉的衣裳走在后边,乍然看到风尘仆仆的盛言楚,柳持安嘴角的笑容淡了几分,黯然地喊:“楚哥儿,你来啦。”   华宓君迎上去挽着程春娘的手臂,侧头觑见婆母眉眼生春,华宓君便知婆母在西北的这几天过得很舒心。   甩了个眼神给丈夫后,华宓君和程春娘相邀进了屋里。   大树下,柳持安拧干衣裳的水渍,盛言楚背抵着树,手指不停把玩着腰间佩戴的印章络子,喊了声巴叔后便没再开口说话。   柳持安吃逼不过,忍不住找话题:“听春娘说,你家儿子要抱回来养?那卫家同意吗?”   盛言楚抻了个懒腰,闲闲地瞥了眼柳持安,笑答:“还不一定,不好说。”   寥寥几语将话聊死了,柳持安蹲坐在地,嘴唇嚅动两下,然而抬头见盛言楚似笑非笑地睨着他,柳持安到嘴的话一下咽了下去。   屋里程春娘已经穿戴好,戴好斗笠,华宓君和程春娘走了出来。   “春娘——”柳持安蓦然站起来小跑到程春娘身边,神色复杂:“你要回去了?”   程春娘点了点头,儿子儿媳都在,程春娘羞与柳持安说交心的话,不成想柳持安脸皮厚,一把将程春娘拥进怀。   华宓君别开脸赶紧逃离,盛言楚也移开了视线。   柳持安有数不清的话要跟程春娘说,程春娘含蓄地拍拍男人的肩膀,眉眼弯弯:“咱们还会再相见的,不急于这一时。”   柳持安缓缓松开程春娘,站定了几息后,柳持安往盛言楚这边走,半含讨好:“楚哥儿,咱们爷俩谈谈?”   盛言楚跟着柳持安去了田野另一头,两人聊了足足半刻钟才朝程春娘这边来,回来时,盛言楚嘴角微翘。   见两人相谈甚欢,程春娘一颗悬着心终于落回肚子。   在寨子里提前吃过一顿团圆饭后,柳持安这才亲自将三人送至寨口。   出了寨子后,柳持安就没有再往前走,柳持安心中大抵能猜到盛言楚身上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柳持安很庆幸盛言楚有,唯有这样,他才能时常见到春娘。   -   从西北回京城只需几息的功夫,两个女人都对此叹为观止。   回到盛家的当晚,盛言楚摒退下人,将自己的秘密大大方方地说给华宓君听,不仅仅是小公寓的事,还有他穿越之前的事。   华宓君闻之目瞪口呆,盛言楚以为华宓君会惧怕他,没想到华宓君来了一句:“楚郎,你不会是没喝孟婆汤吧?”   盛言楚:“……”   不至于。   华宓君笑嘻嘻地抱着盛言楚:“老祖宗常跟我说世上的怪闻奇谈,坊间不少道士僧人为了拿捏老百姓,就喜欢往自己身上套罗汉转世之类的神话…”   盛言楚来了兴致:“那宓儿觉得我呢?”   华宓君:“你刚不是说了吗?你上辈子才二十来岁就死了…”   盛言楚耐人寻味地笑笑:“你就不怕我拿民间道士僧人的借口搪塞你?”   “没必要骗我。”华宓君坐起身,目光兴味:“我有什么值得楚郎拿这种事哄骗?钱财?盛家各处的铺子蒸蒸日上,还没到动用我嫁妆的地步。”   盛言楚唔了声,华宓君酸涩一笑:“至于我这个人…以楚郎的身家,想要倾国绝色的女人轻而易举。”   盛言楚虽在恋爱上很小白,但他也知道这时候该说些话安抚,手指绕着华宓君的长发打了个圈圈。   “都说读书人多是薄情郎,我看多是误传。”   华宓君捶了下盛言楚的胸,咬着牙:“误传?换言之就是有咯?”   盛言楚笑容可掬,歪着脑袋道:“要说读书人中没有绝情寡义的,这话未免说得太满,但也不能一概而论,我的意思是,大部分读书人都不会在高中后,对原配结裡的发妻做出陈世美的举措。”   华宓君好整以暇地看过来:“何以见得?”   盛言楚舒适地靠躺着侧,温声开口:“想走科举路的,大抵要从五六岁就开蒙,人之初性本善,从小对着书本耳濡目染,当知长大后要敬重正妻,嫡庶有别,便是再怎么喜欢妾室,也万万不能越过正室,庶子再如何有才,家产也该由嫡子继承。”   华宓君握着团扇轻摇着,闻言插嘴:“楚郎不忍我再有生育之苦,我为之欢喜,可这儿——”   团扇反握,柄端对着心脏,华宓君说得很轻:“这儿慌得很,我好怕哪天你从外边牵一个女人回来。”   盛言楚笑了,忽对着华宓君的耳畔低语了两声。   “真哒?”华宓君愕然捂嘴,艳羡道:“世间竟有不准纳妾的朝廷?”   盛言楚:“千年之后,咱们的后代也会发展到那一步,我瞧着咱们官家私心里就想奉行一夫一妻制,可惜百官不准。”   华宓君咬唇,踌躇半晌才问:“那你呢?”   “我?”盛言楚反指向自己,笑意浮起:“我又不是官家,逍遥自在的一个小商官罢了,要三宫六院的美人作甚?”   “娘也不会由着我胡来,你知道的,她最是讨厌那等以色.诱君的女子。”   华宓君眸中流光溢彩,打趣道:“你这话莫不是埋汰我没有容貌?”   见华宓君挥舞起拳头作势要打人,盛言楚忙捂着头蜷缩进被。   夫妻俩闹了一场,期间女儿锦姐儿哭嚎醒了过来,盛言楚陪在孩子身边的时间少,也就这段时间才恍然发现夜里带小孩有多么艰辛。   望着妻子抱着女子在屋里来回走动,盛言楚更加坚定了不再生养的念头。   -   和华宓君交代了前世的秘密后,两人不知为何黏得如胶似漆,吃早饭时,就连程春娘都发现了面前这对夫妻比以前更腻歪。   要盛言楚说,夫妻就该彼此交心,这样心和身才能彻彻底底的交融,如此才能真正的相濡以沫。   吃过饭,三人带着住在盛家的棠姐儿以及江知樾前往卫家。   仲秋是百姓团圆的大日子,卫敬这一天也歇在家中,知道义子一家人要过来,卫敬早早的让杜氏将绥哥儿抱来。   卫家的千金卫羲和已经会走路,梳着可可爱爱的包子头,见到卫敬,小姑娘嘚吧着小短腿,伸出双手冲卫敬奔去。   卫敬心软成一滩水,刚要抱女儿就收到了杜氏威严的警告:“才一路抱过来的,你别惯着她。”   卫羲和小嘴一撇,倔强的不让卫敬抱了,而是乖巧的抱住卫敬的腿,软糯糯地问锦姐儿什么时候来家里。   卫敬笑着一塌糊涂,捧着女儿的小脸问:“绥哥儿日日在咱们家,有弟弟陪着,羲和为什么还要想锦姐儿呢?”   卫羲和往母亲杜氏怀里看了眼,低头垂手,小小声告状:“绥哥儿太闷了,他不爱搭理我…唔,不对不对,他连娘也不搭理,就只顾睡觉。”   卫敬抚须哈哈大笑,杜氏将睡得不知早晚的绥哥儿交给乳母,对女儿招招手。   将女儿头上半松开的红绳紧了紧,招呼大丫鬟带女儿去院中玩后,杜氏这才抬眸看向卫敬。   “绥哥儿这孩子乖,抱进我屋里之后,除了刚开始哭嚷着要宓丫头,这些天便不再闹了。”   卫敬端茶轻呷,闻言肃然侧身:“我瞧着未必是不再闹了,而是那孩子乖觉,知道闹了也于事无补。”   杜氏一窒,面上却不动声色:“我不信,他还那么小,哪里懂这些心机弯绕?”   卫敬翘起二郎腿,目光透过窗格落到院中女儿欢快的小身影上,眉头尽展:“每回宓丫头过来,绥哥儿立马就会醒,你不信我的话,今个拭目以待就知道了。”   杜氏低头思忖,耳畔传来女儿银铃般的笑容,听着叫人心悦,杜氏抿唇而笑,可一想膝下无儿……   卫敬悉知杜氏心中的顾虑,扭头认真道:“听我的,把绥哥儿还回去。”   杜氏不语。   卫敬不无叹息:“如今我已是二品大员,将来羲和长大了我定会帮她寻个好人家,不愁吃不愁穿,胆敢对羲和不好,我要他好看!”   杜氏白了卫敬一眼:“你要你未来女婿好看?我的好夫君,再过十五年,你早就致仕归乡!连李帝师都护不住外孙女,你一个白了胡子的兵部老尚书又有什么能耐?”   “要我说,羲和该要个兄弟才好,知我卫家女的父兄在朝得力,男人才不敢造次!”   卫敬也朝杜氏翻了个白眼:“若只要个帮扶的兄弟,十五年后,楚哥儿在朝正是鼎盛,羲和好歹喊他一声哥哥,他能不护着羲和?”   杜氏被怼的背过身去,卫敬忙软语道:“我有羲和这么一个女儿,此生已足以,我一个大男人都不介意子嗣后代,你何须想那么多?”   杜氏瞬间红了眼,若那年妾室的孩子不死,她何至于现在抱着盛家的孩子不撒手,百年之后,也不知卫家的祖宗会不会怨她绝了卫家的后代。   卫敬似是猜到杜氏所想,接着道:“你甭胡思乱想,那孩子身子本就弱,不是你的罪过…”   顿了顿,卫敬叹道:“楚哥儿官途亨达,他对羲和又十分的宠爱,羲和有他这么个哥哥已然够了,咱们将楚哥儿的孩子揽在卫家,日子久了,难保楚哥儿和咱家起嫌隙。”   杜氏面色晦涩:“真要因为这个结仇,那只能说当初你认他做义子就是瞎了眼。”   卫敬:“人心难测啊,我也就说说罢了。”   斜倚在椅上,卫敬忽来了句:“这事就按我说得办,待会楚哥儿来了你将孩子抱给人家——”   杜氏蹭得站起来,卫敬破天荒又来了一句:“咱们女儿的事,我亦有了想法,十五年后,老子给她招婿!”   杜氏脚一崴,深吸一口气道:“你来真的?”   卫敬在椅子上扭捏了下,颔首道:“你也说了十五年后我就是个老头子,好不容易得了个女儿,精细地养着,然后就拱手给别人家做端茶倒水的媳妇?没门!”   呸了声,卫敬捶桌霸道开口:“她得给我这个老父亲养老送终呢,到时候择个俊俏小伙回来,羲和若受了什么委屈,我这个老父亲拼死也能替她挡着不是么?有我在,量那负心汉也不敢对咱们羲和伸毒手——”   话音刚落,院骤然响起一道清脆嘹亮的叫喊:“羲和妹妹!”   卫敬只闻其声便知来人是江知樾,才坐稳的身子嗖得火急火燎往院中跑去。   江知樾嘴甜,哄得卫羲和一口一个哥哥地喊,直喊得卫敬脑门突突。   丫鬟急急来报,说盛家人到了。   屋里的杜氏摆弄着坐皱的裙摆,起身走向摇床上的绥哥儿。   还真叫卫敬说中了,睡至酣畅的绥哥儿倏而醒了过来,双目黑如点膝,时不时往门口方向瞟。 第183章 【三更合一】 “中了,……   盛言楚因要去太府寺, 不比华宓君能日日来卫家看儿子,这次仲秋休沐,盛言楚自是要在卫家好好的和儿子玩闹一回。   听华宓君说, 小家伙在卫家十分文静, 性子和妹妹锦姐儿截然不同,每日除了吃就是睡, 不怕生, 却又跟卫家的大小姐玩不起起来。   倒也不是不喜欢卫羲和,绥哥儿对谁都这幅欠欠的表情,除了盛家人。   也正是因为这,华宓君才十分担心儿子,唯恐儿子在卫家闹卫氏夫妇不爽。   一进到卫家, 没等下人去通报, 华宓君就急急地拉着盛言楚往绥哥儿在的后院走。   在院中看到卫敬,盛言楚停住脚让华宓君先进去, 他则喊了声义父, 又轻斥江知樾将卫家千金放下。   江知樾从小就在陵州鸡鸣岛树上跳来跳去,跑起来的速度堪比鸵鸟,便是怀中端着卫羲和, 也愣是没叫卫敬逮住。   卫敬追得气喘吁吁, 一把将女儿抢过来,虎着脸:“浑小子一个, 羲和这么小你就拐着她跑,摔了磕了你赔得起吗?”   盛言楚揪着江知樾的后领,让其对卫敬和卫羲和道歉,江知樾虽古灵精怪,但总归还听盛言楚的话, 飞快地偷瞄了一眼还在气头上的卫敬,低声说他以后会注意。   卫敬只要女儿没事什么都好说,颠了颠怀中软乎乎的女儿,卫敬扭头对盛言楚道:“快些进屋吧,你义母知道你要来,早早让人备下了饭。”   江知樾如闻大赦,拽着盛言楚的衣袖亦步亦趋地跟着进了屋,期间还对着趴在卫敬怀里的卫羲和扮鬼脸,逗得卫羲和笑得前俯后仰。   “羲和!”卫敬一脸凝重的教导:“你娘平日怎么说的,别对陌生男人笑!”   卫羲和噘嘴:“小知哥哥不是外男…”   “爹说是就是!”卫敬冷了语调。   卫羲和将下巴搭在卫敬的肩头,冲江知樾挤眉弄眼,嘴上却听话道:“知道啦。”   盛言楚将两小孩的互动看在眼里,没有多嘴和卫敬说。   进了屋,华宓君早已抱起儿子,程春娘拉着绥哥儿的小手拉回摸,见到盛言楚,小娃娃葡萄般的大眼睛眨了渣,忽冲盛言楚张开手。   “哟!”华宓君笑着刮刮绥哥儿的小鼻子,“去年你爹从陵州回来,你小子转眼就不认爹了,今个这是怎么了,这么欢喜爹抱你?”   “抱。”绥哥儿粉嫩的小嘴里直接蹦出要求。   盛言楚璀然一笑,大手伸过绥哥儿的咯吱窝将人悬空拎起,软软的小家伙一卧进盛言楚的怀里,整个身子就开始拱啊拱,头死死地抵在盛言楚的胸膛上,似是在责怪盛言楚这么晚才来。   拍拍儿子光溜的屁股,盛言楚浅笑,问绥哥儿可是想爹了。   绥哥儿也不知听没听懂,小手紧紧箍着盛言楚的脖颈,就连盛言楚落座吃饭时,绥哥儿都没从盛言楚身上下来。   锦姐儿瞧哥哥成了老爹身上的挂件,当即不乐意了,吵着嚷着也要盛言楚抱。   盛言楚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两个孩子眼中的香饽饽,只两手抱着半大的孩子,饭是吃不成了。   兄妹俩都趴在父亲怀里,对乳母喂来的吃食愣是默契的都不搭理,无奈,华宓君只好亲自上手。   顾及了两个小的后,还要时不时的夹点吃的喂盛言楚,以至于华宓君一时间觉得自己像是养了三个孩子。   盛言楚歉意地冲华宓君笑笑,好在两个小的乖得很,不像卫家,一到吃饭时间,卫敬恨不得拿皮鞭子在后边抽女儿。   别看卫羲和长得玲珑可爱,可每当乳母过来喂饭时,卫家顷刻间就会变得鸡飞狗跳起来。   眼下就是这样,在人前总是一副端庄大气的杜氏都忍不住冲女儿发火,然而两人都拿卫羲和没办法。   有了盛家两子乖巧嚼饭的对照后,再看看自己女儿,卫氏夫妇不由仰天感慨他们生了什么混世魔王出来。   最终卫羲和还是乖乖坐下来吃饭了,无他,江知樾插着腰给出了威胁,倘若卫羲和不好好的吃饭,江知樾以后就不带自己雕得小鸟给卫羲和,一听没了玩具,卫羲和哭得打嗝,边哭边往嘴里扒饭。   卫敬生怕女儿有什么好歹,正要训斥江知樾,不料杜氏却极为的挺江知樾。   江知樾嘚瑟地冲卫敬吐舌,可把卫敬气坏了,当即放下筷子捞起江知樾,不顾杜氏的阻拦,卫敬照着江知樾的屁股就来了一巴掌。   江知樾已经有七岁,当着这么多的人挨打,哪里受得住这种耻辱,眼眶瞬间一红。   卫敬倒不是真的想打人,只是想吓唬吓唬江知樾罢了,江知樾猝不及防的一哭,最先慌得是卫敬,没别的,江知樾哭了后,女儿的眼泪就跟不值钱似的,哗哗的往下流,嘴里控诉卫敬乱打人。   一时间,宴席上乱做一团。   反观盛家,两个小孩动作一致地张开嘴,华宓君一手一个勺子,舀起两勺鸡蛋羹送进娃娃们的嘴里,两小孩默默嚼着,丝毫不受对面纷吵的影响。   杜氏心累的扶额,禁不住往盛家看了看。   盛家的安静平和惹得杜氏羡慕不已,再看看自家扯着嗓子嚎哭不止的崽,杜氏嘴角抽了抽。   饭毕,盛言楚随卫敬去给卫家祖宗烧香,出来时,卫敬忽面露苦笑:“羲和顽皮的厉害,我跟你义母光她一个就有些顾不过来。”   盛言楚走在侧笑笑:“小孩子憨态可掬才招人疼爱,我瞧着羲和就挺好,不像我家那两个。”   卫敬闻言顿足:“绥哥儿…你抱回去养吧。”   盛言楚摩挲起指腹:“义父,这事义母知情吗?”   卫敬笑:“自然知道,她喜欢绥哥儿,是真心实意的想将绥哥儿养在卫家,只我瞧着绥哥儿这孩子在卫家并不开心,再说了,羲和更为喜欢你女儿,一口一个锦妹妹的叫着,我若将绥哥儿寄养在膝下,日后几个孩子的辈分岂不乱了套?”   盛言楚欲言又止:“绥哥儿那孩子生下来就不爱闹,并非不喜卫家…”   “我知道。”卫敬拍拍盛言楚的肩膀:“那孩子聪明,有你悉心教导,日后能成大器。”   两人绕弯往后院花园走,还没进去就听到几个孩子你追我赶的笑声。   “冠不冠卫姓其实不重要。”   卫敬感慨道:“起初听说你家有了双胎后,我就没打算要将两个孩子分开,只你义母她有心病,事情你清楚的,卫家多年前有个男婴,为妾室所生,可惜早早去了。”   盛言楚轻轻点头。   “也怪我。”卫敬自责道:“我私以为妾室会带着孩子在你义母面前耍威风,所以早早的将孩子抱到了你义母的院子,左右在哪都是乳母喂养,没想到后来…”   “生下羲和后,你义母本该高兴的,可卫氏族里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说无后的事,以至于你义母对绥哥儿起了执念。”   盛言楚:“那现在为何放下了?”   他自是欢喜儿子能回归盛家,但他得弄清楚卫敬突然不想养绥哥儿的理由,省得日后两家为了这事起龃龉。   卫敬转首轻笑:“子嗣的事我无所谓,你义母也想开了,等羲和长大,到时候还要请你这个做哥哥的替她把把关,届时挑一个才貌双全的好儿郎到卫家做上门女婿才好。”   “招婿啊…”盛言楚咋舌。   民间赘婿不少,但质量好像并不高,好些在成亲后不久就开始暴露贪财好色的本性,娶平妻、纳妾,亦或是学贾琏停妻再娶,最不堪的是,这一溜的骚操作用得都是正妻家里的银钱。   更有狠心的人,直接杀了入赘的那家人,然后‘占山为王’。   卫敬当然也担心这个,所以才让盛言楚在侧把关。   “我卫家虽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但家产足够羲和做个逍遥自在的大小姐,也不求她日后的夫婿苦读科举做高官,只要能对羲和好就成,再有就是,一切按入赘的行程来,孩子不论男女都得随卫姓。”   盛言楚嘴角浮起笑意:“往来入赘都如此,义父有福了,以后不必忍痛送羲和妹妹出嫁。”   说到这,盛言楚小小地叹了口气,他家锦姐儿比卫羲和只小一岁多,卫敬这么早就替卫羲和打算成亲后的事,那他的锦姐儿……   一想到香香的小女儿要嫁人,盛言楚不免胸口郁气横生。   卫敬揽住义子的肩膀,老神在在地说:“咱们当爹的发愁的事还在后头呢,少不得咱爷们操心。”   盛言楚哀怨叹气。   内院中,杜氏拉着程春娘说了好些话,相比华宓君,杜氏和程春娘相处的更融洽。   当天晚上,绥哥儿由着华宓君抱回了盛家,小娃娃像是知道自个要回家,一张小嘴笑着就没停过,可把盛言楚惊到了,要知道绥哥儿的面部表情少得可怜。   -   仲秋过后,盛允南带着新娶的媳妇在盛家后巷立了门户。   因是盛氏族人关系亲密,盛言楚不仅送了套小宅子给盛允南,还准许盛允南媳妇的两个哥哥来京城盛家借居求学。   盛老爹和周密对此都感激不尽,盛言楚当然也有事相求二位。   他家绥哥儿到目前为止还没个真正名字,此番盛老爹回水湖村,当是要帮他将两个孩子的八字送进盛家祠堂,如此同时,绥哥儿有了正式的名字,叫盛初绥。   周密这边呢,盛言楚是想拜托周密替他在京城再寻摸一个墨石铺子。   擒文斋倒台后,盛家墨石铺子日进斗金,可惜门面太小,地理位置太偏,京城其他学堂的读书人想买一块墨石要费半天功夫才能进到国学巷,因而盛言楚准备在京城再开一家分店。   想到妻子在女儿出生没两天就开始盘算女儿未来的嫁妆事宜,盛言楚当机立断,决定分铺就以女儿的名字挂牌匾,称为‘锦书墨石’。   周密早就想扩张门面了,拿到任务后立马奔走在大街中,赶在桂榜张贴前,属于锦姐儿的第一间铺子有了着落。   这回铺面地理位置优越,就在国子监往前走的主街上,对面一溜排的私塾社学,也难为周密费口舌将这等好地方说下来,不过也要靠盛言楚出钱,光去衙门教红契的银子就花了盛言楚小千两,更别谈铺子买进的价钱。   拿到铺子的契条,华宓君额头抵着女儿的小脑袋,笑道:“咱家小锦儿往后就是东家了,你爹方才还说呢,一年给你买一间铺子傍身。”   锦姐儿扯着哥哥的衣袖,嘴里喊着锅锅。   华宓君会意,将趴在那撅着屁股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绥哥儿抱到双膝上站好,回首学着女儿的口吻问盛言楚。   “锅锅没有吗?”   半睡的绥哥儿倏地睁开大眼睛,锦姐儿跌跌撞撞地从床上走过来,盛言楚一把抱住女儿,笑得摸摸儿子的脑袋。   “绥哥儿也想要么?”盛言楚失笑:“给锦姐儿置铺子是做嫁妆,难不成绥哥儿也想要嫁妆?”   “就你会瞎说。”华宓君没好气地瞪了眼盛言楚。   绥哥儿啧吧下小嘴,闭起眼继续睡了。   盛言楚:“……”   这孩子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   -   桂花飘香时,京城大街上遍地可见戴头巾的书生,盛言楚坐轿从旁经过时,均能听到各大茶馆里传出书生们吟诗作对的声音,好不热闹。   再过一日乡试便要放榜,盛家虽无人科考,却也等不及看桂榜,只因程以贵今年下场了武乡试。   托詹全的福,程以贵用不着千里迢迢回临朔郡科考,同样在六部观政的梁杭云也不用回。   两人一文一武,因没个参照的人,两人都慌得不行,尤其是程以贵。   作为詹全的徒弟,如果没考中举人,不止自己脸面不好看,詹全那边也不好交代。   为此,桂榜没有下放之前,程以贵见天的往盛家跑,放榜当天,本该休沐在家的盛言楚愣是被程以贵拖到了能将人踩死的贡院门口。   当年在临朔郡贡院门口差点被挤扁的阴影历历在目,盛言楚说什么也不要钻进人堆凑热闹。   程以贵紧张的不敢近前看,盛言楚只好让阿九去,他们二人则坐在马车里等消息。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贡院门口的喧嚣声四起,盛言楚掀开帷帘,只见贡院大门吱呀一声从里边打开,随之书生们就跟奔涌的海水一般往前跑去。   盛言楚恍惚间觉得自家马车险些被这些书生们撞倒。   前方阿九跳起来张望,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程以贵的名字,一目十行扫过后,垫着脚的阿九忽而眼睛睁大。   “叔、叔——”阿九艰难的往盛家马车这边移。   程以贵急得跳下车,三步并做两步从人堆里将瘦瘦的阿九拎出来。   “咋样?”程以贵抹了一把脑门的虚汗。   阿九蹦跳起来,兴奋地揪着程以贵的胳膊,尖叫道:“中了,中了,武科第二!”   程以贵呆呆出神。   “今夜你怕是回不去了。”   盛言楚斜眼看着表哥,笑眯眯道:“得,阿九,你赶紧去跟我娘说一声,记得让铺子里备一桌好菜好酒,夜里詹将军要跟他的爱徒把酒言欢到天明!”   阿九笑着而去。   程以贵憨憨笑开,对着迎面而来刚出炉的武举人们拱拱手后,程以贵便交代盛言楚先回去,他得跟师父报喜去。   “哎,等会——”   盛言楚话还没说完,程以贵就遛没了影儿,徒留盛言楚一个人站在马车边上。   阿九还要有一会儿才回来,盛言楚不敢在人潮拥挤的贡院街上赶马车,只好上车等阿九。   就在盛言楚假寐时,一道声音在车外响起。   “盛大人在里头吗?”   声音很耳熟,但盛言楚一时又记不起是谁。   撩开车帷,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青年的俊脸,这张脸曾几何时是盛言楚最为厌恶的,这会子看到,盛言楚眉头不由皱起。   “你怎么在这?”   王永年双手交叉立在那,嘴角噙着笑,神采飞扬道:“今日是我朝乡试放榜的大日子,盛大人以为我为何在此?”   盛言楚哼了声,他倒忘了王永年和梁杭云同在六部观政。   往贡院门口觑了眼,盛言楚好整以暇地问:“不知永年兄考得如何?”   王永年含笑仰头看着盛言楚:“勉勉强强上榜罢了。”   盛言楚无语撇嘴,他才不信王永年的鬼话呢,真要是才上榜的名次,王永年特意跑来和他搭腔做什么?   不就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吗?   懒得搭理王永年,盛言楚冷漠地放下车帷。   王永年见状紧锁深眉,想说的话愣是没能说出口,恰好有书生们过来和王永年搭讪,王永年只好就此作罢。   王永年才走,盛家马车外又有人敲门,盛言楚以为王永年折返回来问他有关月惊鸿的事,遂没了好脾气,只当自己耳聋没听见敲门声。   梁杭云纳闷,嘟囔道:“刚才还见他和人说话,怎么转眼就睡了…”   听到说话声,盛言楚赶忙探出头。   “杭云兄。”   “你在啊。”梁杭云笑了:“怎我敲你窗时你没应?可是困了?”   “没。”盛言楚让梁杭云上马车,扯扯嘴角:“我不想和某些人说话而已。”   “楚哥儿是说王永年吗?”   盛言楚:“你看到他了?”   梁杭云凑近道:“你有所不知,他这回出尽了风头!”   低眸呷茶的盛言楚顿住手:“他考中解元了?”   梁杭云惊讶不已:“他同你说得?”   盛言楚微笑的将茶盏推至梁杭云面前:“我猜得,以他的才学,考中解元其实并不难。”   好歹王永年当年小小年纪就中了童生,甚至因为出色而被县令奉为座上宾。   “你呢?”盛个楚又问:“考了第几?”   “第二,就在他后边。”   梁杭云略有些不甘:“论起努力,我比他更甚。”   盛言楚温言安慰:“解元罢了,值得你为这生气?往年解元自傲而没考中进士的大有人在,与其纠结这些,杭云兄当把心思放在明年的会试上,届时会试大放异彩,自有人将杭云兄的名字送到官家面前。”   梁杭云点头不止:“你说得对,我钻现下的牛角尖没必要,还是会试要紧。”   一说会试,梁杭云忽猫着身从对面挪过来坐到盛言楚身边,静静地端详着盛言楚,良久方委婉道:“楚哥儿你出身大.三元,会试上想来颇有心得,能不能、能不能…”   乡试前梁杭云就经常抱着书本来盛家堵盛言楚,从前国子监月考也是这样,梁杭云有如今的成绩,和盛言楚的教导脱不开关系。   盛言楚十分不喜欢教人,不过这种厌恶在阿九和梁杭云身边渐渐守得云开见月明,梁杭云和阿九都是属于一点就通的人,总之比教钟谚青要轻松。   为了好兄弟的前程着想,也为了打倒王永年,盛言楚铆足了劲给梁杭云补课。   梁杭云现在可不是普普通通的学子,白天要去衙门点卯,唯有夜里才有空温书,为了赶上盛言楚教授的进度,梁杭云硬生生在一个月里瘦了五六斤。   梁母为之心疼,想劝梁杭云不必这般刻苦,梁杭云笑笑:“不碍事,外头想得楚哥儿指点的读书人不枚胜举,我有这等机会,该珍惜才对。”   梁母疼儿,见劝不通只好作罢,李婉得知梁杭云这般勤勉,便叫下人往梁家送去一碗又一碗炖煮好的补品。   梁杭云每回喝下补汤都会写一首诗回赠,李婉才情好,一来二去,两人竟皆被对方的笔墨倾倒。   -   十月后,京城气温转冷。   这天盛言楚拖着疲累的身子从太府寺出来,才搭着阿九的手下马车,程春娘身边的大丫鬟翘首以待地站在门口,见到盛言楚,大丫鬟忙走了过去。   “老夫人亲自做了几身衣裳,请爷过去试穿。”   盛言楚一捏身上才换得新衣,顿时明白了他娘的意思。   果不其然,这些衣服都是给柳持安做得。   程春娘特意去虞城挑了上好的布料,一口气做完外袍后,还做了几件换洗的亵衣,至于鞋袜,也是有的。   看到榻上整齐摆放的衣物,盛言楚酸了下,揶揄道:“娘这些都要送给巴叔?”   程春娘没觉得不好意思,笑道:“你吃什么醋?你入冬的衣裳娘早就下针做好送给你了,如今得了空闲,还不准我给你巴叔做两套?”   盛言楚打量着榻上堆成小山的衣裳,噎了下,这是两套?   程春娘坐过来,压低声音道:“楚儿,你看你什么时候让我去一趟西北,咱们京城都开始冷了,想来西北已经下起漫天大雪。”   “你巴叔他没去草原过冬,留在寨子里冷清的很,身边跟着得又是一些不懂照料的男人,我担心他寒症加重…”   盛言楚惊喜他娘的开窍。   距离上回相见已快有两个月,盛言楚是过来人,清楚恋爱中的人都希冀着天天腻在一块,他娘守寡多年,好不容易能跟柳持安感情稳定下来,盛言楚自是希望他娘能永远幸福。   只不过…   “娘。”   盛言楚推推额头,面带倦色道:“太府寺最近忙着盐务和秋税,我属实脱不开身送你下骫骳山。”   程春娘眼睫微颤,手掰着桌拐:“没事,等你闲了——”   盛言楚打断程春娘:“秋税要忙到十一月底,盐务的事,不好说,年底都要围着这事打转。”   程春娘眼神一下黯淡下来。   盛言楚略一思索,道:“娘,您一个人去成吗?”   “我一个人?”程春娘想说她不太认得路。   “小黑熟悉。”   盛言楚肯定不会让程春娘独自一人徒步走在山间:“小黑是西北白狡,我瞧它能唤来不少林中同伴,有异兽狡护送,想来林中动物不敢近您的身。”   程春娘想着盛小黑庞大的身躯,轻轻点了点头。   当天晚上,盛言楚目送盛小黑驮着他娘往骫骳山下走去,盛小黑和山中异兽狡混熟后,渐渐摸索出几条近路,才一天不到,小公寓里传来了动静。   正在太府寺商议朝事的盛言楚借口出去如厕,待看到小书房地板上躺着盛小黑刁回来的平安信,盛言楚终于松了口气。   为了奖励盛小黑,盛言楚开了一罐程春娘放在冰箱里的羊肉丸,放在地上就行,盛小黑在山里野饿了自己会回来吃。   做好这一切,盛言楚回到茅房,才准备推门出去,就听隔壁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咱们这么劳心劳力的作甚?”说话的人盛言楚认得,是太府寺的同僚。   “到了年底,一本一本的盐务折子往咱们这儿送,咱们呕心沥血的帮着盐政大使整合账务,可到头来呢,丁点黄金都没见着!”   “可不吗?”立马有人附和:“每年盐课所得的税银不下百万两,十之一二都进了盐政大人的口袋,咱们呢?”   拍拍干瘪的口袋,两人苦笑。   盛言楚嘴角一勾,盐政官揽收巨资得朝廷准许,他们羡慕不来的。   回到内屋,方桌上几名官员拨算盘拨得手抽筋,望着笔下惊天的数目,几人惊呼傻眼。   盛言楚不插手算账的事,可当他听到小方桌上传来啧啧声,忍不住探头看去。   运往国库的盐税数字倒没将盛言楚吓到,他在意的是地方盐政官递交上来的预申折子。   有人见盛言楚对着折子拧眉,热心解释道:“盛大人有所不知,这两年海盐不受百姓待见,江南以北的百姓想买盐只能依赖井盐和池盐,这些盐哪里够数,所以盐运使才递了预申折子。”   预申,也即是提前支出下一年的盐。   盛言楚此刻不欲跟太府寺的人理论南域海盐并无不妥之处,让他觉得意外的是,既然已经预申了下一年的盐,银子呢?   太府寺的人虽惊叹盐税的银子多,但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感慨今年的税银比去年多。   支出去的盐比去年多一倍,为何盐税没有变化?   可别说盐商们今年都在降价卖盐,要知道南域的海盐退出市场后,余下盐的价钱一天一个样。   拘在太府寺的官员不知道现下的盐价多少,盛家有两家锅子铺,盛言楚能不清楚如今的盐有多贵?   所以,剩下的盐税去哪了?   “这…”几位核账的太府寺官员面面相觑。   事关重大,太府寺上下不敢疏忽,忙将南北各地的盐税账本都拿出来重新核算,唯恐是他们自己在某个环节出了差错。   三天后,盛言楚一进太府寺就看到了一双双青黑的眼袋。   “盛大人呐——”几人喊得极为哀凄。   盛言楚身子一凛,当即知道盐税出了大问题。   -   待看到官员们呈送上来的亏空,宝乾帝勃然大怒,不多时,各衙门均知晓几位盐政使官官相护,营私侵蚀致使朝廷盐税亏空高达八百万两有余,此事一经传开,满朝哗然。   涉案的盐政有三位,底下各处盐场的盐课大使更是不计其数,一层一层往下查后,盛言楚发现,贪图朝廷盐税的人可不止盐务上的官员,还有地方上的盐商。   官商勾结,上下期满,经年滚利后,哪里只亏空了八百万两。   宝乾帝怒不可遏,命三司彻查到底,越挖越深,以至于六部都受到了牵连,最严重的是工部。   修缮之事以及屯田、水利等都由工部把持,看似毫无油水的工部,竟贪得最多。   十二月初,三司呈上纠察折子,上面除了写有盐政相关的官员要斩首抄家外,再有就是为庇护伞盐政官开脱的盐商们的定罪。   不过,还有一人令三司不好下手。   那人是淮亲王。   “淮亲王其幼子长孙谷利用职务之便挪用工部数万两白银,淮亲王对此事知情不报,罪加一等。”   龙椅上的宝乾帝威仪赫赫,沉着脸让三司公事公办,用不着因为淮亲王是皇亲而有优待。   很快,刑部尚书拿着圣旨去淮亲王府捉捕长孙谷,宝乾帝恩威并施,并没有将长孙谷杀害,而是命淮亲王府将挪用的白银补上。   而长孙谷,即日免去其工部的职位,等过了年,再由刑部押送西北流放三载,以儆效尤。   -   太府寺将盐税亏空的事报上去后,整个衙门得了宝乾帝的夸奖,尤其是盛言楚。   事情了结不久,宝乾帝便给太府寺官员加俸三成,连休沐的时间都比其他人多了三天。   这天盛言楚正抱着孩子赏雪,只听华宓君道:“我早就知道官家对二公主十分厚待,可这罚得未免也太轻了吧?”   两个小孩皆换上了喜庆的红棉袍子,带着毛茸茸的毡帽,可把盛言楚乐得,一回到家就一手抱一个,恨不得粘在手上才好。   锦姐儿呆不住,非要下去玩雪,盛言楚哪里敢让女儿在雪地里打滚,便叫阿九掺了几桶雪放亭子石桌上 。   绥哥儿懒,见老爹将妹妹放到地上玩雪后,绥哥儿两只小手立马揪住盛言楚的衣领,死活不下去。   没辙,盛言楚只好抱着儿子和华宓君说话。   “也就你这样不做官的人才会误以为官家对淮亲王手下留情。”   华宓君:“?”   盛言楚握住一把白雪捏了个小兔子给儿子,挑眉道:“自古流放的人要么一身伤回来,要么一身枯骨回来,长孙谷又是那等金贵的世家公子,他在外能受得了三载?”   见儿子一声不吭的将小兔子捏成渣渣,盛言楚心梗了下,重新抱起皱着小眉头不悦的儿子。   绥哥儿就稀罕趴在爹娘肩头,这一抱又乐呵了。   哄好儿子,盛言楚续道:“昨儿淮亲王已经进宫,除了上缴长孙谷贪去的那数十万两,再有就是将手中的亲王印还给官家。”   华宓君正带着山栀等丫鬟采腊梅上的雪水,闻言错愕抬头:“这是不打算做异姓王了?”   盛言楚摇头:“年后淮亲王将亲王之位传给长子,其长子袭爵,下一代则降为郡王,以此类推。”   换言之,再过几十年,世间将不会存在淮亲王。   华宓君大吃一惊:“就因为一个长孙谷,淮亲王将亲王之位赔了进去?”   盛言楚低头觑了眼已经睡着的儿子,小声道:“亲王位子迟早要收回去,老淮亲王算有脑子,知道借此机会打消官家的顾虑,还能救长孙谷一命。”   正说着话,丫鬟进来通传,说梁杭云和李婉来了。   有客上门,盛言楚不好抱着孩子,将睡得打小呼噜的儿子放进暖房后,盛言楚和华宓君来到偏厅。   这二人来此要说得当然是淮亲王府的事。   梁杭云淡瞥了李婉一眼:“还是李家老祖宗有高见,料到长孙谷不是良配,否则婉姐儿嫁进王府,今个定然要受委屈。”   盛言楚和华宓君相视一眼,李婉为之忿忿道:“你们还没听到风声吗?淮亲王一家就是个空壳子,平日里奢靡成风,俨然是个外腴中瘠的门第,亏得二公主出行要用金粉敷面,殊不知这里头的银钱都是从老百姓身上搜刮来的民脂民膏!”   “先帝不喜淮亲王,所以淮亲王这一脉在朝为官的寥寥无几,长孙谷倒是个聪明的,知道恩荫入仕走不通,就走正经的科举,没想到一做官就起了贪污受贿的念头,那十万两白银的罪魁祸首是长孙谷,可享受的人却是淮亲王府那一大家子!”   盛言楚听到这猜到了些许,联想梁杭云进来说得话,盛言楚微眯眼睛:“莫非淮亲王府如今连十万两白银都拿不出来?”   “正是呢!”   梁杭云道:“我过来的时候,各大茶馆的说书先生都是议论这事,说淮亲王送进国库的十万两银子是找几个儿女凑着,偏也不是正经亲生的孩子,而是找外嫁女或是媳妇。”   说着,梁杭云幽幽地睨了眼盛言楚,半开玩笑道:“亏得你有远见,当初没有答应娶淮亲王府的庶女,否则这会子你就是他们王府的钱袋子。”   李婉掩口轻咳了一声,示意梁杭云看华宓君。   华宓君手放在桌下揪了揪盛言楚的胳膊,面上却笑而不语。   盛言楚:“……”   他这遭得什么罪?他连王府那位庶小姐的面都没见过!   -   此事发酵的极快,梁、李二人才走不久,有关淮亲王府挪用儿媳嫁妆,逼迫外嫁女往家里揩银的事很快在京城传开。   这等事当然不能容忍,还没到年节后拜年的时候,淮亲王府门前的雪就被踩得泥泞不堪,当然了,若能忽略王府墙壁上那一圈圈骂人的诗文以及惨不忍睹地挂着臭菜叶子的大门就好了。   搁在以前,二公主早就哭嚎到宝乾帝跟前,但今个不行,宝乾帝光对淮亲王府挪用儿媳嫁妆这一件事就气得不轻,何况后边还连着要外嫁女往家里揽银子这桩丢人的丑闻。   才一夜而已,淮亲王府的名声烂了。   老淮亲王压根就不是个扛事的男人,见朝中诸人都拿有色眼光看他,老淮亲王立马上奏,恳请宝乾帝准他年前就卸任淮亲王之位。   新上任的淮亲王是二公主的长子,做得更绝,亲王的帽子还没戴稳就跑进宫说他不堪大任,请求宝乾帝另择他人接任亲王之位。   淮亲王府早已入不敷出,又是那样臭的名声,这时候站出来接手的只能说脑壳有病。   见无人上前袭亲王的位子,宝乾帝呵呵干笑,随后心满意足的令人将淮亲王的爵位撤了。   窝在家猫冬的盛言楚听到这事时笑了笑,他先前就怀疑宝乾帝在其中动了手脚,不然谁会知道淮亲王府送进宫那十万两白银的来历?   要说鸡贼,当属宝乾帝,轻而易举就将老皇帝的心头之患铲除了。   越想越觉得一切太过巧合,盛言楚甚至在想,长孙谷在工部贪得那十万两白银会不会也是宝乾帝暗中搞得鬼?   -   宫里的宝乾帝这个年过得异常开心,可惜,年后开衙不久,百官上奏的第一桩事顷刻让宝乾帝的脸拉得比驴还长。   自从盛言楚帮太府寺的人指出盐税上的纰漏后,太府寺的官员越发喜欢和盛言楚唠嗑,这不,几人又围在一块说起话来。   “…官家登基已有两年多,是该开枝散叶了…”   “宫里的娘娘少吗?”一个耿直的老臣嗤笑:“这么久也没见宫里传出好消息,难怪朝中有人急着上奏官家选妃立后。”   盛言楚啧了声,这会子宝乾帝想来头很疼吧? 第184章 【三更合一】 制玻璃,……   宝乾帝痴恋金玉枝的事大抵也就盛言楚知道其中的来龙去脉, 自从宝乾帝答应选秀后就没有再提过金玉枝的名字,在百官的眼里,恐怕早就没了金玉枝这个人。   但宝乾帝心里有哇, 被朝臣逼着开枝散叶后, 宝乾帝头疼欲裂,赶忙召盛言楚进宫相谈。   宝乾帝的意思呢, 他还是想争取一下金玉枝, 若真不行,身为帝王的宝乾帝些许真要放弃金玉枝,转头去做一个合格的皇帝,纳六宫七十二妃,立一个不爱的女子为后。   盛言楚见状比宝乾帝还为难, 也怪他当年在临朔郡先后结识金玉枝和宝乾帝, 如今两人还没成,他这个中间人不尴不尬的立在这属实不太好。   瞥了瞥目光逼人的宝乾帝, 盛言楚无语望天, 他这是造了什么孽,宝乾帝求不得金玉枝的芳心,干他何事。   “盛卿。”宝乾帝其实也有点不好意思, 但这不是没办法了吗。   “以你的名义给她去封信吧…”   握拳抵唇咳了两下, 宝乾帝无耻道:“就说你请她上京来家里玩玩,亦或是别的借口都可, 只要她能来,朕再找机会出宫…”   盛言楚:“……”   宝乾帝谈个恋爱太难了,身为九五之尊,却不能擅自出京城。   “盛卿?”宝乾帝追喊了一句,眼神有些绝望:“你让朕别强迫她, 朕已经努力在做了。”   “可金大小姐未必听臣的话。”   “她会听。”宝乾帝耐人寻味地笑笑:“你从陵州回来前,是不是教过陵州辣农种植?”   盛言楚点头:“皇上的意思是?”   宝乾帝眼中泛起光彩:“她如今在陵州做得就是这个生意,因和你结交的缘故,陵州的辣农对她极为的好,她感激你呢。”   盛言楚干笑,敢情他回京劝宝乾帝放过金玉枝白劝了呗,就连金玉枝在陵州做了什么宝乾帝都了如指掌。   金玉枝遇见宝乾帝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此生能得这个一个尊贵的男人喜爱,按说是大喜事,可宝乾帝有点像古早文中的偏执男主,被这样狠厉的人爱上,金玉枝要么死,要么一生都要活在宝乾帝的掌控之中。   遥想那时候金玉枝说要在陵州找个男人嫁了,现在的盛言楚是想都不敢想,若金玉枝嫁了人,夫君不是宝乾帝,盛言楚怀疑宝乾帝会将那个男人当场大卸八块。   -   从皇宫里走出来时,天上还在絮絮地下着雪,京城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   御书房里太暖和,出来时盛言楚只觉后背都热出了汗,阿九牵着马车等候在宫门口,见到盛言楚忙迎了过来。   “我走几步透透气。”盛言楚没上车。   阿九察觉盛言楚有心事,没多问,而是赶着马车跟在后边。   行至玄武大街,雪渐小了些,新年后,各大铺面纷纷开张,吆喝声四起中,盛言楚挑了一家茶摊坐下。   这家茶摊主打卖白糕,寓意步步高升,盛言楚当年初来京时就吃过这些点心,摊主为了造势和图吉利,还会主动夹起各式的糕点亲自喂那些接下来要科考的读书人。   掀开挡风雪的厚布帘,盛言楚径直往旁边桌子走,要了盏驱寒的姜枣茶,又点了几块焦香糯米糍。   在街头小巷做这种茶点的摊主早就练了一双火眼金睛,虽盛言楚和里间吃茶的书生年岁差不多大,但摊主一眼就看出盛言楚和那些人不同,只因盛言楚身上有官气。   笑喊了声大人,没一会盛言楚点得吃食端了上来。   阿九嘿嘿乐:“叔没穿朝服他竟也能认出您不是赶考的读书人,眼睛真厉害。”   盛言楚视线飘向中间几张桌子,那里围坐了不少和他年岁相仿的男人,一个个谈笑风生儒雅秀致,只谈吐间略带了点地方口音。   这些人都是年前来京准备会试的举人,会试没开始之前,他们会自发相邀的出来聊聊,不至于两耳空空。   盛言楚让阿九尝尝他点得红糖糍粑,阿九美滋滋地拿着筷子去夹,还没进嘴呢,就见摊主笑呵地执起长长的筷子喂其中一个举人吃糕。   阿九看傻了眼,盛言楚浅啜一口姜枣茶,将京城喂糕的习俗说了出来。   知晓这是科考前的习俗,阿九不由眼红。   堂中欢声笑语不断,盛言楚擦擦嘴,正欲走时,他忽在嘈杂的说话声中捕捉到了静绥的方言。   扭头一看,嘿,还是熟人。   只不过闹了些不愉快,两人早已形同陌路。   盛言楚没有过去打招呼,戴好毡帽直接走出了茶摊。   阿九顺着盛言楚的目光往后望,阿九不认识说话的人,但这人说话的声音阿九熟悉。   出了茶摊后,盛言楚蹬上马车,阿九在积雪中走了几步,忽抬头眼睛一亮。   “爷,那人我见过他!”   “不对不对。”阿九摇头,“我在上京的船上听过他讲话,他是在临朔郡下得船。”   盛言楚俊目含笑:“听他说了什么?”   阿□□着马明良的说话口吻,将那日在船上听到的话一字不漏地说了出来。   盛言楚嗤之以鼻,马明良到现在还是没明白当年他们之间分道扬镳的原因,马明良投靠赵教谕只是导火线罢了,真正令他心寒的是,马明良在背地里说他的那些脏言脏语。   可恨他当初那般真心地劝马明良考秀才,后来还真验证了王永年那句他不该和马明良来往,否则迟早会吃亏的说辞。   马车吱呀地行走在大街上,茶摊里,坐在举人堆里的马明良对着大门口愣愣发神。   “怎么了明良兄?”同窗摇摇马明良。   马明良晦涩一笑:“没。”   “真没事?”同窗狐疑。   马明良嗯了下,同窗没多问,而是扭头和其他人笑谈:“距离会试还有个把月,诸位接下来有何打算?”   立马有人道:“当然是去往届的三鼎元家中拜访啊。”   又一人道:“官家登基后开恩科,新科和旧科的三鼎元人数不少,可惜他们都要准备翰林院的散馆,着实没机会理咱们。”   “那怎么办?”   其中一人想了想:“要不咱们去请教其他的三鼎元?”   “其他的?”   静绥那位同窗摆手觉得不妥:“前几界三鼎元好些早就散馆外放,便是留在翰林院,此刻他们都要忙着给庶吉士们出散馆的题,哪里有空?”   “这也不行,那也不成,难道我们就这样干等着会试到来?”   “我倒认识一人。”马明良插嘴。   “谁?”众人的目光齐聚到马明良身上。   马明良眼神微微一沉:“现在的太府寺少卿盛言楚盛大人。”   “盛言楚?”静绥那位同窗恍然想起来:“对啊,他可是实打实的状元,如今太府寺闲得很,咱们去找盛大人请教些许能成。”   桌上的举人们一听马明良和盛言楚是静绥县学的同窗,为此欣喜至极,纷纷拱手请马明良帮他们牵线,马明良笑着应下。   等举人们离开后,静绥同窗古怪地睨了眼马明良:“明亮兄,你和盛言楚不是已经闹翻了吗?我还以为你跟他会老死不相往来了呢。”   马明良浑不在意地笑笑:“不过是年少无知犯了点错罢了,大不了我登门赔个礼道个歉就是了。”   同窗语出深意:“盛言楚现在是五品官,他未必肯搭理你,你适才应下那帮人,到时办砸了事岂不丢脸?”   马明良眯着眼睛,摆足了自傲的架子:“如今我是举人,若得他指导高中进士,以后我自是感激他,我和他又是同乡好友,俗话说在外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何况是在冷漠的官场上,互相扶持不更好吗?”   同窗双手环胸,望着已经昂首走向风雪中的马明良,好笑地摇摇头,啧道:“人家有官家厚爱,要你一个小小举子扶持什么?”   -   从皇宫回来后,盛言楚就将自己关在书房里。   绥哥儿黏父亲,听到下人说父亲回来了,忙屁颠屁颠的往书房来。   阿九蹲下身小声的和绥哥儿解释,绥哥儿也不闹,呼啦啦带着一圈丫鬟小厮回到自己的住处。   过了没一会,小娃娃又来了。   阿九不放心,只好和盛言楚说了,盛言楚正烦着给金玉枝写信的事,哪里有空陪儿子,便让绥哥儿回他娘那去。   绥哥儿撅起嘴,扑哧扑哧的去找华宓君,华宓君一向宠溺孩子,当即放开手中的活计,牵着绥哥儿来到盛言楚的书房。   盛家书房很大,一排排的书架宛若图书馆,往里走好几步才看到一张双人躺的书桌。   绥哥儿飞扑到盛言楚身边,张开双臂要盛言楚抱,华宓君见男人眉头紧锁,便抢先一步将儿子抱起。   “你爹忙着事呢。”华宓君试图和儿子讲道理,“咱们来时说好了哦,不可以打搅你爹。”   绥哥儿揉着自己的小爪子闷闷点头,随后将软嫩的脸蛋贴在华宓君的肩膀上,就这样斜着眼看盛言楚。   盛言楚哪受得了儿子冲他露出这种可爱的神情,赶忙放下笔接过儿子。   绥哥儿捧着脸蛋一副得逞的笑,华宓君嗔骂了一句小滑头,目光径直落到盛言楚久久没落笔的白纸上。   盛言楚将宝乾帝交给他的艰巨任务说了一通,华宓君愕然,大呼道:“官家好没脸,竟让你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盛言楚忙止住华宓君:“别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话,他正是学语的时候,当心他哪天在外说漏了嘴。”   华宓君忙拍拍自己的嘴,又去看儿子,好在绥哥心思都在他爹腰间佩戴的小印章上,想来没听进她说得那些大逆不道的话。   盛言楚还有活忙,便将儿子放置到书桌上,见儿子喜欢老皇帝送给他的印章,索性解下来甩给绥哥儿去玩。   铺平纸,盛言楚继续构思信的事。   华宓君压低声音道:“我倒有个主意能让金大小姐心甘情愿上京。”   “什么法子?”   华宓君未语先笑:“金大小姐最牵挂的莫不过是流放在外的金家一干男丁,官家若能将这些人召回京,金大小姐势必要回京和亲人团聚。”   “如此一来,官家还能卖金大小姐一个面子呢,楚郎你也不用拿话骗金大小姐,两全其美,岂不好?”   盛言楚听得一怔:“这法子是不错,只不过金家刑期还未满——”   华宓君:“你糊涂了么,难道你真的让那些人顶着金姓回京?官家也该替金大小姐想想,真要迎金大小姐进宫坐后位,总得塞个高门的套子放到金大小姐身上,否则朝官哪里肯让罪商的女儿进宫?”   盛言楚恍然大悟,信也不写了,而是抱着儿子乐颠颠的在书房来回转。   -   翌日点卯之后,盛言楚进宫去找宝乾帝,华宓君说得给金玉枝抬门第的事,其实宝乾帝早有考虑,既然盛言楚提了出来,宝乾帝顺势问将金玉枝安在京城哪户高门之下才妥当。   盛言楚把京城各大名门望族都拉了出来,宝乾帝一会说这家太势利,一会又说那一家家风不严,总之都不满意。   “钟家怎么样?”   宝乾帝拧眉:“哪个钟家?”   “太府寺大司农钟大人。”盛言楚继续提醒:“家中老太爷曾是太宗皇帝时期储君的侍童…”   这么一说宝乾帝立马记起来了。   “他家老太爷手中有铁卷丹书,底下的儿孙也争气…太府寺,官职不高,又是清流人家,不错不错,就钟家!”   敲定此事后,宝乾帝负责让人去西北将流放的金家男丁偷偷带回来,盛言楚则写信给金玉枝,有关改金姓为钟姓的事,盛言楚没有隐瞒,一一说了。   金玉枝收到信后哭成泪人,为受难的家人高兴,也为自己即将变成钟家女进深宫的事伤心。   可世间的事从前就没有十全十美,想要解救家人,金玉枝只能牺牲自己进宫陪在宝乾帝身边。   -   金玉枝收到信的当天,盛言楚正在家给梁杭云补习课业。   外间的小厮冒着大雪跑进院子,说门口有人递了草帖进来,来人打着盛言楚同窗好友的旗号,小厮少不得过来问问盛言楚要不要见客。   盛言楚第一反应是王永年,可看了草帖才知道是马明良。   “他怎好意思来拜见你?”   梁杭云面罩冷霜:“当年你被赵教谕罚得手心都打烂了,他倒好,不闻不问也就算了,还暗搓搓的和赵教谕说你的不是,早知这样,你当初就不该劝他下场院试!”   盛言楚将草帖往桌子上一掷,似有轻嘲:“往事如烟,我不想多计较,可你看看他这帖子上都写了什么。”   梁杭云凑过来一看,冷嗤了声:“以前怎么没见他脸皮这么厚,还互相扶持?他一个举子能帮得了什么?”   说着将碍眼的帖子往旁边一扔,没好气道:“我从没见过将巴结人的话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盛言楚手指夹起草帖,想都没想就甩进了火炉中,对门外的小厮道:“你去回他,就说我忙得脱不开身。”   小厮委婉的将盛言楚的话传达给马明良。   马明良脸色不太好,跟着一道过来的其他举子嘀咕道:“眼下太府寺清闲,盛大人怎会…”   边说边拿余光瞟马明良。   “明良兄和盛大人既然是同窗好友,盛大人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啊…”   同是举人,接下来都是竞争对手,既然马明良没办成事,立马有人挖苦:“莫非明良兄并不认得盛大人?那日在茶摊说得话都是假的?”   马明良被说得脸色煞白,羞愤难当的控诉:“我骗你们干什么,我的文籍你们都看了的,和盛言楚同出静绥县学——”   “那为什么盛大人不接待你?”   马明白面色发青,左不过是盛言楚小肚鸡肠,还记恨着当年的事呗。   明眼人瞧出端倪,哼道:“盛大人是京城出了名好脾气的大人,从前也有同窗上京找盛大人,翰林院庶吉士赵蜀不就是吗?听说赵蜀两次来京都得了盛大人的点拨。”   又一人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前儿我去国学巷买墨石时,听里边的人说盛大人得了空就帮国子监的一位优监生梳理文章,那人和明良兄一样,都是盛大人从前的同窗…”   马明良知道他们口中的优监生是指梁杭云,也正是因为打听到盛言楚在帮梁杭云,马明良才敢厚着脸皮来盛家,帮一个是帮,帮两个也是帮。   然而马明良万万没想到盛言楚竟然拒了他。   旁边的人见马明良傻站在那,不由讥讽:“都是同窗,怎么待遇截然不同,难不成真叫我们说中了?明良兄你从前做过对不住盛大人的事?”   马明良面色涨红,刚想反驳,只见盛家大门从里面开了,马明良以为盛言楚良心发现,遂赶忙提着衣摆跑上前。   “是你!”马明良率先喊住梁杭云。   梁杭云冷眼瞥了下马明良,二话没说从众人面前离去。   有人认出梁杭云,忙追上去喊小梁大人,余下的人则对着马明良呸了声,目中轻蔑:“看来明良兄得罪的人不少哇。”   “还跟他说话作甚?”一男子讥诮的神情越发露骨:“小心沾了一身的骚。”   说着甩袖而去。   “你!”马明良浑身颤抖,气不过抬脚往盛家门口堆至高高的雪球狠狠踢去。   那雪球结冰数月,比石头还硬,马明良的脚骨咔嚓一声响,痛得原地打滚。   一直没走的静绥同窗叹气的将马明良扶起来。   “你何苦来这?盛言楚一向恩怨分明,当初你——”   “用不着你这时候假好心!”   马明良龇牙咧嘴的冲同窗吼,“赵教谕说得对,盛言楚就是一匹斤斤计较的野狼,恩师都能弃之不顾,我一个小小的同窗又有什么不敢得罪的!”   声音之大,吼得树枝上栖息的鸟雀都振翅飞了起来。   同窗冷着脸注视着马明良,将扶着马明良的手甩开后,同窗气鼓鼓地敲响盛家大门。   马明良咬牙拖着伤脚瘫坐在石阶上,阴阳怪气道:“别敲了,他盛言楚打小就趋炎附势,留赵蜀和梁杭云,不过是觉得他们未来在官场上能助他一臂之力,你,哼,吊车尾的乡试举人,他才不会——”   话还没说完,盛家大门开了,就在同窗以为自己也要吃闭门羹时,小厮捧着几本书从里边走了出来。   同窗咽咽口水:“盛大人他?”   小厮笑着将手中的书拿给同窗:“家里两个孩子闹腾,我家大人他属实没空见您,这些书是大人从前科考用过的书,上面写满了批注…”   同窗大喜,抱着书连连作揖。   “给我!”台阶上的马明良跛足跳过来抢,可惜没够着。   那位同窗尴尬地朝小厮再鞠了一躬,旋即大步而去,马明良叫嚣着让同窗将批注留下,然而脚疼得厉害,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同窗。   折返回盛家想再求一份时,盛家大门砰得一下合上,马明良怎么捶门也没人应。   小厮将门口发生的事一字不差地说给盛言楚听,盛言楚没当回事,交代守门的人不必再理会马明良。   -   二月十六,举子们翘首以待的会试如期举行,除了翰林院和吏部等衙门要忙活,其余官衙皆散了职在家闲着。   多出来小半个月的假期,盛言楚可不想浪费,决定带一家大小去西北玩一趟。   西北和往年一样还在下雪,但西北的雪和京城的雪有很大的区别,西北的雪花大而轻薄,踩上去后软绵绵的像云朵,而京城呢,咯吱咯吱的响,蹦跶几下就成了黑黄的泥水。   两个小家伙一见到骫骳山上的冰天雪地,欢快的像脱了缰的野狍子。   山顶背阴处的积雪能到盛言楚的腰部,唯恐两个孩子不小心滚下去看不到人影,盛言楚忙将孩子们捞到盛小黑背上。   盛小黑长得高大,骑坐在上边和架在老爹肩膀上无甚区别,绥哥儿白胖的手握着盛小黑的耳朵,软糯地问盛言楚这是哪儿。   盛言楚和华宓君相视一笑,一致决定将小公寓的秘密瞒下,反正他们从盛家出城门时,两个小的都没睡醒。   绥哥人是个小人儿,不过是惊讶于骫骳山上的冰天雪地罢了,盛言楚这个当爹的说这里是西北,绥哥儿便信了,压根没想过他和妹妹睡了多久到达的西北。   赫连长老等人还在草原没迁徙过来,寨子里柳持安说了算,盛言楚便不用偷偷摸摸地带着一家人进寨。   去年盛言楚在西北操办海盐化雪时,曾向柳持安献了好几条疏通河道的良计,加之柳持安跟随盛言楚上京见过宝乾帝后,宝乾帝欣喜之下派了不少工部杰出的人才来西北兴修水利。   半年之后,西北大雪依旧,但山路的积雪却没有阻塞住出口。   挖渠引流后,山谷很多肥沃的土地得以灌溉成田,谷中气温高,盛言楚过去时,柳持安正带着子民学习春播。   盛言楚在太府寺做得是春秋两税的事,又是农家出生,对春播多少了解些,看过西北百姓栽培的农田后,盛言楚毫无保留的将自己的经验说了出来。   别看骫骳山上积雪厚,越往伽梨江走,这边的山脉有很多宜人的山谷,种植瓜果蔬菜极好,以前西北苦于不懂这些种植技艺,再有他们祖上是马背上的游牧民族,赖以生存的方式是打猎。   可他们又信神,一味的捕杀山灵会让他们于心不安,但不打猎他们吃什么穿什么?轮到柳持安做首宗时,柳持安发起改革,决定‘中化’,像中州朝廷学习。   改他们繁杂的西北姓氏早已在老皇帝时期整顿完毕,接下来是衣食。   先前柳持安在虞城购买湘绣的丝线原是想偷学绣工,可惜买丝线的事没成。   起初西北各部对柳持安坚持用虞城湘绣的布帛代替兽皮十分不满,后来……真香。   “虞城的湘绣布帛虽好,但这价钱…”柳持安挠挠头,对盛言楚道:“当年要不是因为你在场,我未必会跟你义父签那笔生意。”   顿了顿,柳持安笑着打哈哈:“有点小贵。”   盛言楚忍俊不禁,哪里是有点,大胆些,就是贵!   “年初我已经派人进京,皇帝准了我的请求,往西北遣送了八百绣娘以及五百种桑榆养蚕的老手。”   盛言楚顺着柳持安的手往山坡下望,底下来往的都是种桑榆的匠人。   现在正是栽种的好时节,这些树都是从中州移栽过来的,大部分都能成活。   看过了桑榆树林后,柳持安领着盛家一家大小往谷中走。   这边遍布各种温泉,有些只有铁锅那么大,有些却能一次性容纳上千人。   男女有别,程春娘和华宓君去了树林另一侧的大温泉,盛言楚和柳持安则带着两个小的进到一处瀑布之下。   到了水下,盛言楚一个人顾不了两个孩子,绥哥儿不认生,就去了柳持安怀中,锦姐儿到底是姑娘家,盛言楚觉得还是圈在自己身边好。   选了一个锅口大小的温泉给女儿,小丫头脚触地头能冒出水面,因而不用担心溺水的意外。   盛言楚胳膊伸在锦姐儿面前,由着锦姐儿拿着小勺子往他手腕的睡莲上浇水。   几步之遥处,柳持安手心朝上放在水面,绥哥儿小肚子稳稳地落在柳持安手掌,放置在水里的小胳膊小手来回的划,为了防止水进到口鼻,绥哥儿用力的昂着脑袋。   盛言楚扑哧一笑,这画面莫名让他想起四脚朝天的王八。   柳持安微怒地瞪了眼盛言楚,喊了声乖宝,让绥哥儿继续玩。   对于盛言楚的两个孩子,柳持安是真心喜欢,一口一个乖宝地喊,以至于盛言楚要回京时,就连绥哥儿都嚷着要留在西北。   孩子们渐渐长大,下回来西北盛言楚不可能还带着他们从小公寓过来,他们若想来,只能走水路或者陆路,为了满足孩子们,盛言楚决定让兄妹俩在西北多呆一些时日。   当盛言楚将这事和华宓君商量时,本以为华宓君会不同意,不成想华宓君欣然同意,还提了一个要求。   “你也要留在这?”盛言楚惊得下巴都掉了。   华宓君愉悦的将床头小背篓取下来,探头看清里面的东西后,盛言楚明白了。   “娘说这玩意叫水玉。”   哗啦一下倒出里边溜光的石头,华宓君支着下巴,一手拿起石头,道:“仙人洞的镜子我瞧着稀罕,我跟娘为此捡了不少这样的石头,想试着打磨,看看效果会不会比铜镜好。”   盛言楚觉得打磨玻璃镜太过异想天开,想起上辈子看过的各式各样的玻璃瓶,盛言楚将自己对玻璃制成品的想法道了出来。   制作玻璃的主要成分其实就是华宓君手中握着的石英矿石,但需要加工,至于怎么加工,得要一步一步的实验。   临回京城前,盛言楚从小公寓里搬出一面浴室镜以及几个装白雾水的玻璃瓶给华宓君参考。   华宓君一摸玻璃瓶,脑中灵光一闪而过。   “家里的瓷器都要用窑火冶炼成形,这玻璃瓶是不是也要大火烤炙?”   盛言楚不得不对华宓君竖起大拇指,在他的知识储备中,上辈子史书记载古代人用厨灶里四处可得的草木灰去取代碳酸钠。[注1]   至于碳酸钠是什么,盛言楚觉得没必要和华宓君细说,只需点拨华宓君烧制玻璃时加入草木灰和石英粉末就成。   程春娘对小公寓里的玻璃门十分感兴趣,华宓君联动各式古董瓷器想到烧制玻璃瓶,程春娘则觉得可以参考铁匠打铁将玻璃趁热塑得越薄越大,这样一来,就能制出盛言楚小公寓里那种平整的玻璃镜。   这项手艺想完成非一日之功,率先赞成程春娘和华宓君在西北制造玻璃的当然是柳持安,这样一来,柳持安就能长时间和程春娘相处。   等赫连长老从草原回来,柳持安也好带着程春娘去见几位长老,到时商议迟来的成亲事宜。   一家五口一起来的,回去时竟只剩盛言楚一个人。   -   盛言楚回京时,会试刚刚结束,梁杭云和程以贵等举人们险些踩踏盛家的大门,妻儿老子娘都不在身边,为了排遣孤独,盛言楚和这些举人们打成了一片。   期间马明良来闹了一次,痛斥盛言楚不敬恩师,闹得动静还挺大,连宝乾帝都好奇地问盛言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盛言楚只好将那年因卖年对子而和县学一位姓赵的教谕闹翻的事说给宝乾帝听。   宝乾帝嘁了声:“朕还以为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呢,原来不过如此,先生是该敬着,但那什么赵教谕他配吗?穷苦人家的孩子束脩哪里来?不就是平日里这挣一点那挪一点吗?一个教谕肚量怎么那么小,霸占着一个县的年对子好几年还不满足?”   要说宝乾帝有空跟盛言楚唠嗑,当然是因为心情好哇,就在昨天,金玉枝进京了。   人是盛言楚亲自去接得,为了不落外人口舌,盛言楚将钟家小少爷这对夫妻一并请了过去。   金玉枝从踏进京城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是金玉枝了,而是钟玉枝。   名义上的身份是钟老大人遗失在外的小女儿。   数落完赵教谕,宝乾帝忍不住向成过亲的盛言楚取经,问他怎么才能哄着金玉枝入宫。   “哄?”   您还用哄吗?这不是已经逼着人家从陵州千里迢迢的来京城了吗?   心里吐槽无数,盛言楚面上却毫无变化,微笑自若道:“金…不对,钟小姐会主动要求进宫的。”   宝乾帝有些苦恼:“朕知道她心不甘情不愿,朕不想她在宫里郁郁寡欢,盛卿,你是过来人,你家夫人若气了恼了,你怎么做?”   盛言楚默默翻了个白眼,怎么做?他和华宓君之间的夫妻小情趣难道还要搬到桌面上和宝乾帝细说?   宝乾帝自知失言,尴尬地坐回去。   御书房顷刻落针可闻。   见宝乾帝薄唇绷得紧紧的,摆出一副冥思朝中大事的神情,盛言楚叹了口气,开始给感情一窍不通的宝乾帝出主意。   促膝长谈后,宝乾帝决定在殿试来临前微服出宫见一面金玉枝。   再进钟家前,盛言楚还是将心中的顾虑说了出来。   那就是倘若现在的金玉枝不是宝乾帝心中喜欢的那个金玉枝,宝乾帝该当如何。   宝乾帝没懂盛言楚华中的深意:“金家抄家后,玉枝性情大变朕能理解,朕自是要包容她、开导她。”   盛言楚想说的不是这个,但对着宝乾帝他实在无法解释现在的金玉枝内里的灵魂早已不是从前那个穿越女。   想了想,盛言楚只好顺着宝乾帝的话没有再往下说。   宝乾帝在宫外逗留的时间很短,出来时脸上挂着笑,想来和金玉枝聊得挺好。   刚把宝乾帝护送回宫,嫁给钟家三少爷的梁家大姐儿梁穗兰身边的丫鬟找上盛言楚,说梁穗兰在家里置办了一桌酒,特意感激盛言楚这段时间对其兄长梁杭云的照顾。   设宴是假,背后想见盛言楚的是金玉枝。   盛言楚算是宝乾帝和金玉枝两人的半个月老,宝乾帝情感上不顺就找盛言楚诉苦,没想到金玉枝竟然也学会了这招。   当着宝乾帝的面,金玉枝不好意思问宝乾帝后宫的事,虽然宝乾帝就差立誓说自己并没有碰过任何女子,但金玉枝觉得这太过匪夷所思。   请盛言楚过来,就是想问问宝乾帝守身如玉这件事的真实性。   盛言楚觉得金玉枝和宝乾帝在这一刻就是天底下最为绝配的一对。   啧啧啧,他又不是住在皇宫,他哪里知道宝乾帝的私生活?   不过为了宝乾帝这个大龄青年的幸福生活,他没瞎说。   金玉枝抿嘴而笑,呸骂了一句,只这一句就令盛言楚猛打一个激灵。   只因金玉枝吟咏了一句俗语,随后嗔笑着说宝乾帝是老皇帝的种,皇家儿郎十二三岁房里就有人,宝乾帝说他没碰过女人,谁信?   盛言楚没注意后面的话,单单在心里复述金玉枝说得那句俗语,要知道那话是后世年轻人之间的一句玩笑话。   眼前这位金玉枝举止投足落落大方,俨然从小受过家里人的指点,金玉枝出生时,正是金家坐上皇商之位的时候,金家那时候给金玉枝请个礼仪嬷嬷应该不难。   而金玉枝又会后世的俚语,可见印证了他先前的猜想,金玉枝去过现代。   好嘛,古今结合的美人,也难怪宝乾帝爱得死去活来,只是不知宝乾帝爱得到底是穿越女,还是眼前这个去现代镀了金的金玉枝。   不过这个问题只要现在的金玉枝不说,恐怕宝乾帝永远都不会知道这具身躯里曾经出现过别人。   相比较那个咋呼不知礼节的穿越女,盛言楚还是看好眼前这个真正的金玉枝坐上国母之位。   据可靠消息,这位金玉枝在陵州做了不少好事,他走后,陵州的辣椒种植很多手法都是这位在操办,为此金玉枝离开陵州时,得了不好辣农抹泪相送呢。   -   会试出榜当天,宝乾帝突降圣旨,说要立后。   百官欢呼雀跃,忙问立得是哪家千金。   钟大人配合的上前一步,说是他的小女,早年流落民间,今年才接回钟家。   钟家家学渊源世代书香,且是少有的清贵清流之辈,立钟家女为后当无不妥。   礼部立马让下边的人去主持皇上的大婚事宜,京城很多人都没见过金玉枝,以至于宝乾帝将金玉枝接进宫后,也无人知晓他们的国母是金玉枝。   不过后来后宫有妃嫔嫉妒帝后和睦,便着家里的人去查金玉枝,倒查出了些蛛丝马迹。   事情闹到前朝,百官齐齐上奏要让皇后娘娘上金銮殿对峙,宝乾帝对此勃然大怒,痛骂朝臣不敬皇后。   盛言楚得知消息后,立马找到卫敬,让卫敬前去做文官和宝乾帝之间的和事佬。   虽事情平息了下来,但还是在朝臣心中种下了疑惑的种子,为了前朝的安稳,金玉枝着凤冠去了金銮殿。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骂百官手伸得太长,宝乾帝是堂堂九五之尊,万人之上,他想娶谁,立谁为后,干卿何事?   至于百官质疑皇后身份的问题,金玉枝一连举了好几个例子,农妇皇后、乞丐皇后等等,这些女子皆出身低微,照旧辅佐帝王成就大业。   末了,金玉枝一针见血地问朝臣这般逼着她来金銮殿验明身份,到底是针对她是不是钟家女,还是不甘心皇后是她而不是他们中谁谁谁的女儿。   几位老臣脸一黑,属实没想到金玉枝这么能说会道。   宝乾帝挑眉,饶有兴致地望着自己的皇后潇洒的离开金銮殿。   -   金玉枝在金銮殿上的一番话很快在坊间传开,宝乾帝在位的这两年,正妻的地位蹭蹭蹭的往上飞跃,如今金玉枝骂得那些官员无话反驳,民间妇人们纷纷举起支持新后的大旗。   各种画本册子像流水一样飘向五湖四海,各大梨园戏台上日夜不间断地唱着金玉枝怒怼朝臣的戏词。   民间欢闹无比,然在京的贡生们却处在焦灼当中。   四月二十二,殿试来临。 第185章 【二更合一】 盛家女人……   殿试必考时务, 梁杭云等贡士费尽心思搜罗宝乾帝登基后这几年的时事,为了好兄弟,盛言楚奉献了不少口舌, 本以为一切妥了, 谁能料到刚出炉的皇后来这一出。   旁人不知,盛言楚能不清楚?   龙椅上的宝乾帝对新后金玉枝宠到了极致, 金玉枝怒闯金銮殿力怼群臣的行为非但没有受到宝乾帝的训斥, 宝乾帝反倒不遗余力的支持金玉枝。   不过这也建立在金玉枝说上了点,朝中的确有臣子嫉恨坐上皇后之位的人不是自己的女儿。   本以为揭穿金玉枝的身份就能将这位荣宠六宫的皇后拉下马,没想到宝乾帝竟以搅乱后宫为由,将那几个闹事的宫妃剥夺封号,更有甚者直接打入冷宫。   盛言楚清楚宝乾帝没有碰过这些女人, 这些女人又都是妙龄的年纪, 若一辈子关在宫里太过残忍,便恳请宝乾帝将这些人送回家。   宝乾帝不肯, 这些女子入宫本就存了攀龙附凤的心, 家族寄予厚望,这会子送她们出去,她们的下场只有死。   盛言楚身为外臣, 能说得只有这些, 既然宝乾帝不答应,他再继续上奏, 只会惹君心不悦。   谁料殿试前几天,驻守皇城的詹全请盛言楚吃酒,宴席上,詹全向盛言楚透露,皇后已经说服宝乾帝去了冷宫, 一应想出宫的宫妃皆由詹全送出京城安置。   有些宫妃并非自愿进宫,而是被家族逼得,如今能全身而退的出来,她们最大的心愿当然是想跟宫外的情郎双宿双飞。   金玉枝将这些都安排妥当,并给这些人换了新身份。   从詹全嘴里听到这些,盛言楚除了替那些女子高兴外,略有些担忧。   詹全亦是。   “古往今来鲜少有帝后和睦的,官家这么宠新后,原是好事,但得有个度,娘娘就不怕落个妒妇的称号?盛大人,您瞧瞧,新后一句话,官家就将冷宫的妃子放了,这以后娘娘若是要天上的明月,官家难道也要摘去?”   詹全是武将,说话尤为的直接:“这都是轻的,再这样下去,母鸡怕是都要报晓!”   盛言楚:“……”   “那叫牝鸡司晨。”   詹全瞪目,无所谓道:“一个道理。”   盛言楚垂下眼睑,想了会才道:“新后未就是祸乱朝纲的妖女,钟家人一贯不同流俗,真要到了詹将军所料的那一步,钟老大人势必会第一个进宫劝诫官家。”   詹全一想到耿直的钟老大人,顿时心安起来。   -   詹全走后,盛言楚让阿九火速将梁杭云找来,只为殿试的时务题,盛言楚有预感,今年的殿试之上,宝乾帝极有可能出一道和女子有关的时务题。   两人呆在一块聊了大半天,又找来坊间各种描写新后的小册子进行剖析研究。   要么说盛言楚眼睛毒辣呢,还真叫他押中了题。   殿试上,宝乾帝出的头一道题就是女性话题。   宝乾帝登基后,曾主张女子再嫁,嫡庶有别,在律法上也做了调整,女子十七未嫁不必上缴罚银。   娶了皇后之后,也不知宝乾帝哪根筋出了状况,竟在金銮殿上问在场的贡士,如若他们儿女双全,平妻该不该有,妾室该不该纳。   这道题要是盛言楚来做,他肯定写不该啊。   宝乾帝不过是借着殿试的由头向朝臣发问罢了,宝乾帝正处新婚如胶似漆的时刻,当然是想和皇后一双人恩爱到白头,但凡有眼色的读书人,都会和盛言楚做出一模一样的答卷。   可惜,文人最为反骨。   此题挂出来后,不少贡士挥笔如流水,一致认为子嗣越多越好,多子多福枝繁叶茂家族才兴旺,哪个男人不喜欢子孙满堂?   梁杭云有些犹豫,在他看来,世上有点家产的男子后院几乎都有妻有妾,并非仅是好色,而是因为这些都是他们的面子。   真正做到只娶一妻的只有庄户人家,在梁杭云眼里,像好友盛言楚这种有钱有势还只有一妻的男人简直是世上少有的存在。   望着白纸上的题目,梁杭云羞愧不已,若非好友提醒过他,他怕是和在场绝大多数贡士一样。   最后,梁杭云听从盛言楚的建议,认为不应该娶平妻纳妾。   殿试结束没多久,贡士们才挪去偏殿换衣,就听金銮殿上传来朝臣激烈的争吵。   每隔三年的殿选结果对读书人的影响极深,一旦不该纳妾娶平妻的说辞在民间传开,造成的后果会一发不可收拾。   为此,不少家中妻妾成群的臣子怒斥梁杭云这等贡士,当然了,也有臣子力挺梁杭云等人。   就因为这,本该午时左右放金榜,然而宫门迟迟未开。   -   盛言楚此刻站在玄武大街的茶馆二楼等着游街的队伍过来,见过了午时皇宫里还没消息放出来,心下一咯噔。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快到申时一刻左右,有关殿试的时务题从宫里流出来,百姓对此一片哗然。   阿九往人堆里一扎,听了半晌后跑到盛言楚身边。   “叔,您猜怎么着,楼下开了赌桌,三七开!”   盛言楚环胸而笑:“来看进士游街的大多是平头百姓,那些家中子孙满堂的富贵人家都不在场,眼下支持不该纳妾娶平妻的自然占多数。”   阿九有些不解:“老百姓难道就不想多子多孙?”   “想啊。”盛言楚淡淡道:“可他们养活不起。”   顿了顿,盛言楚又对阿九道:“子嗣在于精不再于多,与其生一屋子的崽子,到头来收获一箩筐的混球,还不如只养一两个好的。”   阿九嘿嘿笑:“叔这是想绥哥儿和锦姐儿了吧?”   盛言楚抬手给了阿九一个脑瓜崩,莞尔道:“跟你说大道理呢,你扯他们作甚?”   阿九摸着脑袋,正色道:“我觉得叔说得对,我细细看了近些天去咱家请教叔的贡士,名列前茅的多是家中唯二唯三的孩子,且多为正妻所生,也有几个是妾室的孩子,咳我总觉着他们说话有点小家子气,脑子也愚笨了些。”   盛言楚:“这就是嫡庶管教的区别,大多妾室会磨着老爷将孩子养在自己身边,以至于教出来的孩子远没有正室手底下的出色,若老爷不待见庶子,这庶子多半是废了,生而不好好养,还不如不生。”   两人正说着话,皇宫那边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喧嚣声。   可惜隔着远,盛言楚一时看不到领头的状元郎是谁。   很快,队伍来到玄武大街。   热闹的敲锣打鼓声中,盛言楚展颜欢笑。   “杭云兄——”   盛言楚使劲挥手,坐在高头大马上的梁杭云抬眸望过来,大红袍衬着梁杭云的好颜色越发璀璨,才出宫门一会儿,梁杭云就接了一大捧杏花。   梁杭云没想过自己会高中状元,激动之余,梁杭云扯下束发的红绸带将手中零散的杏花枝捆绑起来,随后用力往盛言楚所在的高楼扔去。   不少姑娘和少年们纷纷跳起来去抢,可惜没抢到,盛言楚笑着探手,稳稳的将杏花接到手中。   茶馆的书生们纷纷起身恭贺,亦有人开怀大笑,说盛言楚得了状元的杏花,来年定会高中状元。   此话一落地,茶馆不少人哈哈大笑。   “你不认得他么?”   男人懵了。   “我猜你是外地来的吧?”一人指着盛言楚捧腹大笑,“这位乃是先帝钦点的商户状元,如今在太府寺当值,人家都考过状元了,哪里还需要再考!”   男人讶然,看盛言楚就跟猴子看人一样惊奇。   “他瞧着岁数不大,竟已经是官场中人了么?”   盛言楚笑着冲男人拱手,男人忙回礼,嘴里连连说折煞他了。   “今日新科状元乃我同窗好友。”   盛言楚扬声豪气道:“这等大喜事,不若我做东,在场各位的酒水就记我账上,大家吃好喝好!”   一听这话,众人欢呼雀跃不已。   -   从酒楼里出来,盛言楚目送梁杭云打头的队伍消失在玄武大街。   今年进士游街的时辰晚,至少要闹到晚上才会结束,盛言楚等不及找梁杭云庆祝,便去城北程家小院找程以贵。   武科昨天结束的殿试,程以贵有詹全开小灶,武状元到手并不难,只可惜武进士游街远远比不上文进士的热闹。   盛言楚进到程家时,程以贵还没有从皇宫回来,和程家哥儿玩了一会华容道,程以贵才进到家里来。   “楚哥儿!”   得知表弟来了,程以贵大步跑进屋,嚷嚷道:“今天殿上好生热闹,你没能去看太可惜了!”   盛言楚笑道:“快说说。”   程以贵揽着儿子,将百官在金銮殿上的争执场面细细的叙述给盛言楚听。   “…云哥儿运气着实好。”程以贵笑叹:“以他的相貌,多半是探花,他能一举拿到状元的位子,一来是他的殿试答卷得官家喜欢,二来嘛——”   程以贵扑哧一乐,冲盛言楚挤眉弄眼:“我在偏殿听得一清二楚,朝中官员对那道时务题吵得面红耳赤,最终还是官家不怕得罪人。”   说着程以贵站起来,学着宝乾帝的说话方式,指着盛言楚,又指指自己的儿子,问道:“听说几位爱卿家中妻妾都育有子嗣,如今年岁正值科考,朕多嘴问一句,卿家公子人现在在哪?”   话落,程以贵跑到儿子身边,诚惶诚恐地说:“臣、臣犬子尚在家——”   然后又急急的起身,摆着宝乾帝威严的姿态,沉吟道:“家中公子有二十七八了吧?还没开府别住?这般年岁又不科考,难道只顾着娶妻纳妾生孩子?”   盛言楚笑着肚子疼,他都能想象的到宝乾帝后边还有一句话没说。   “无所事事,这不是废物吗?”   程以贵跟着笑,坐下来道:“你是没见到那几个人脸色有多难看,你义父也不怕得罪人,调侃地让那些老臣回家好好管教管教儿子,省得子孙成天只知道玩女人。”   笑过后,盛言楚问起殿选取士,程以贵啧道:“前不久有女子状告丈夫偷偷拿银子养外室,以至于家中公婆和一儿一女都饿死了,地方衙门驳了女子的状子,只针对不孝打了男人五十棍,至于外室和其孩子都相安无事,这案子就这样结束了。”   盛言楚眯起眼睛:“官家对此不满?”   程以贵点头:“钟家女入主皇宫后,在京兆府后边劈了间屋子,隔三差五有宫婢过去,进出那里的都是心有冤屈的女子,这桩案子就这样送到了皇后手里,官家自然而然也就知道了。”   盛言楚忍不住嘴角一弯,他还以为宝乾帝出这道题是给自己以后能和金玉枝争做一双人做铺垫,没想到这里头还有这些弯绕。   -   殿试结束后的第二天,京城各大书肆开始印刷殿选上的题目以及进士们的答卷。   盛言楚将三鼎甲,以及二甲前十之人的考卷都买了一份回来,这么多份中,只有一两份是主张娶平妻纳妾的,其余的都是统一的不应该。   其中一份就是探花郎,要盛言楚说,这位探花郎另外两道答得略胜梁杭云,如若不出意外,状元郎本该是这位的,可惜在第一道题上翻了车。   经过这次殿试后,那些没下场的读书人渐渐明白了一些事,尤其是翰林院散馆时,宝乾帝突降翰林院,亲自从庶吉士中选了几个提拔为编修编纂。   这些庶吉士都有一个特点,家中只有一个正妻,亦或是妾室少。   赵蜀侥幸成了其中一份子,上盛家说起这事时,赵蜀激动的声音都打颤。   “楚哥儿,我以为我今年注定要外放,没想到、买想到哇!”   盛言楚失笑:“皇后娘娘才招了朝中大臣家里的诰命妇人进宫受礼,官家在前朝就做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不愧是夫妇一体。”   多少年了,皇上亲临翰林院监考庶吉士散馆的事得追溯到太宗皇帝时期。   赵蜀面有赧色,支支吾吾好半天才问出口:“我瞧着官家十分重视嫡子,可、可我家中有庶子啊,为何官家还选我?”   盛言楚抻着下巴,缓缓道:“我想你误会了。官家自己就是庶子出生,对于庶子在家中的待遇,官家心有体会,若是爱妾之子,尚且能跟嫡子拼一拼,可若是不受家中老爷喜欢呢,庶子心性坚强,大抵也能成才,但这种人少,大多数都会成为纨绔浑噩度日。”   赵蜀听出味来了:“从殿选到现在,官家一番作为意在庶子的教养之上,而非妾和平妻?”   盛言楚点头,心中颇有几分感慨,到底是帝王,打着为正妻着想的旗号,实则是让底下臣子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庶子太多容易养废,为了朝廷栋梁着想,臣子们还是少弄一些智障出来吧。   至于赵蜀为何会被宝乾帝选中,只因为赵蜀硬生生将庶子和妾室娇娘分开了,娇娘是个有心机的,为了从林红薇手中夺回儿子,娇娘在自家巷子处哭啼,说儿子还小舍不得她,恳请林红薇将孩子暂且先养在她身边。   娇娘哭得梨花带雨,惹得不少人同情,这件事在那段时日一度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闲谈。   宝乾帝些许也听到了传闻,提拔赵蜀为翰林编撰,想来是对赵蜀让正妻抚养庶子的一种认可。   听到这,赵蜀恍然大悟,苦笑道:“正房太太养庶子本是祖宗礼制,不成想我等臣子竟要官家点拨到这种程度才明白。”   盛言楚笑了笑:“只有小家安定,咱们这些人才能不竭余力在朝替官家办事,你说可对?”   赵蜀嗯嗯点头。   -   送赵蜀出去时,赴宫宴的华宓君刚好回来。   华宓君不怎么喜欢赵蜀,忍不住问道:“他来家里做什么?”   盛言楚将赵蜀升官的事和华宓君说了,华宓君摆弄着从西北带回来的石头,闻言嘁了声,却也没对着盛言楚数落赵蜀的不是。   “怎样?”   盛言楚问得是金玉枝。   “你又不是没见过娘娘。”华宓君佯嗔:“多此一举问这个干嘛?”   盛言楚一噎:“我问得是她的为人,不是相貌。”   华宓君咬着红唇,一脸坏笑:“楚郎和娘娘旧年相识,难道心中还没比较出个良莠?”   盛言楚摇头。   华宓君哼道:“你就诓我吧,她要不是个好的,你会费尽心思撮合她和官家?”   盛言楚笑而不语,他总不能说其实是宝乾帝倒追金玉枝吧。   放下手中的石头,华宓君续道:“宫里那位娘娘是个厉害人,端庄和婉,待人极为的亲切,不愧是钟家女,一言一行十分的规矩…”   说起成为皇后的金玉枝,华宓君用了无数好词,末了狡黠一笑:“楚郎,你猜娘娘跟我说了什么?”   “单独找你说的?”   华宓君骄傲挺胸:“那是当然!”   盛言楚与有荣焉,将华宓君狠夸了一顿,华宓君面红如杏,推了一把盛言楚:“正经些!”   “不知道。”盛言楚如实道。   华宓君起身在屋里翩翩舞了两圈,问盛言楚可发现了她有什么不同。   盛言楚瞬间正襟危坐起来,细细打量起妻子,从衣着到发饰,再到——   “耳铛!”   “对!”   华宓君嘚瑟地摸摸耳畔的明月珰,“娘娘说好看的紧,得知是我自己打磨的,还笑着跟我讨要呢,左右我这几天不去西北要在家里陪两孩子,想着打几幅好的耳铛出来送给娘娘,楚郎,你觉得娘娘佩什么样的颜色好看?”   盛言楚接过几块精致的水玉,说了几个艳而不妖的颜色,随口问道:“娘娘没认出你戴得耳铛是玻璃制品吗?”   “没。”华宓君将挑选出来的水玉小心收好:“玻璃不是你那个朝代才有的叫法吗?娘娘怎会认得,她还问我这是用什么东西制得呢,我说是你从西北带回来的水玉打磨而成。”   “娘娘没反应?”   华宓君:“能有什么反应?”   盛言楚翘着二郎腿,语带深意道:“宓儿,若我跟你说宫里那位娘娘十有八.九去过我所呆的世界…”   华宓君楞了下,忙坐到盛言楚身边,狐疑道:“真的假的?”   盛言楚扬眉:“多半是真的。”   双手紧了紧华宓君的肩膀,盛言楚笑了:“为了你家相公性命着想,所以你以后绝对绝对不能在娘娘面前露马脚,到底是外人,若叫她知道我跟她一样去过异世,你觉得她会放过我吗?”   华宓君一下慌了神,刚才的得意顿时荡然无存:“那我这玻璃耳铛还做不做?”   握住盛言楚的手,华宓君急得哭:“楚郎,我、我是不是害了你?”   说着就去摘耳铛:“我就不该戴这个进宫——”   “宓儿!”盛言楚忙拦住华宓君:“你这是作甚!险在你没说玻璃二字,用水玉石做耳铛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只管做,还要漂漂亮亮地做,只是从今往后,你绝不可再说玻璃这个字眼。”   华宓君:“我会注意,你不是担心娘娘会认出这玩意吗?我怕娘娘到时候怀疑上你…”   “认出了又如何?”   盛言楚道:“你和娘既想烧制玻璃,总有一天这些东西都会面向老百姓,娘娘已经看到你的耳铛,难道你现在将这些藏起来就有用?不若大大方方地做,娘娘戴了你做得耳铛,指不定还能掀起一阵明月珰的风潮,但你切记,以后断不可说这东西叫玻璃。”   华宓君将盛言楚的话谨记在心,当金玉枝换上新制的耳铛笑问华宓所做的耳饰可有名号时,华宓君没有避开金玉枝的目光,柔柔地说:“不怕娘娘笑话妾身偷懒,因它是水玉石做得,妾身就喊它为水玉珰。”   据华宓君回来说,金玉枝对这个名字尤为的满意,还特意领华宓君见了司珍房的司珍官,将宫里入夏做打赏的首饰空出了一格,点名要华宓君所做的水玉珰。   这可是宣传生意的大好时机,华宓君连夜去了趟西北,一口气驮了好几袋水玉石回来。   为了如期交货,盛言楚让阿九往家中添了些手脚麻利的下人,正好程以贵一家子搬去了武将府,空出的城北盛家小院就做了水玉珰的作坊。   为了打造出样式好看的耳铛,盛言楚好言好语将钟谚青请到了京城,有钟谚青无与伦比的雕工点缀,做出的耳铛形态格外出色。   -   五月底,新制的水玉珰送进了宫。   金玉枝将水玉珰赏给各宫的大宫女佩戴,消息传到坊间,不少女人专盯着宫中出来采买的宫女耳朵上看。   水玉珰光华绚烂,坠子或长或短,荡在女子耳间极为新鲜惹眼,一时间水玉珰风靡整个京城。   听闻水玉珰出自城北一家作坊,众人纷纷前去抢买,去了才觉得路线熟悉,一看这不是盛家刀叉雅舍的所在地吗?   预定水玉珰的人实在太多,华宓君忙不过来,便是将铺面扩了三间,单子依旧排到了八月。   盛言楚可不想水玉珰的生意只是过眼云烟,便教华宓君多出几个新品,定位高档些。   女人们对首饰的眼光到底比男人独特,盛言楚稍一点拨,华宓君立马举一反三,骨戒、手镯、吊坠逐渐挂到铺子的高架上。   钟谚青入了一股,随后从江南调来一些雕刻学徒,由他们设计好的样式,只要有银子,还可以定制自己想要的款。   华宓君的水玉珰生意如火如荼的进行着,时间转瞬来到六月中旬。   进到六月后,盛言楚在太府寺忙得脚不沾灰,将各地递送进京的春税归拢好,还没等他喘口气,太府寺的同僚就拉着他唠嗑今年吏部考课升降的事。   盛言楚摇着扇子驱赶暑气,微微一笑:“我来太府寺才一年,今年吏部的调动应该没有我。”   几位同僚相视一笑:“那可未必。” 第186章 【二更合一】 再次下江……   盛言楚默默的将同僚的话记在心上, 下值后,盛言楚去了趟卫家,就白日在太府寺听到的话说与卫敬听。   卫敬直言不讳:“当初将你外放是官家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去陵州, 按你的散馆成绩, 你该留在翰林院做侍读学士,是个五品官, 你往陵州跑一趟, 再回京城也还是五品官,所以以往年的情况来看,你得再往上升一升,他们说得对,今年吏部的升降折子上应该有你。”   盛言楚按捺住欣喜, 嘴角微弯:“只我去年仲秋后才来太府寺, 如今又升,朝中会不会有人不满?”   “他们不满什么?”卫敬反问:“陵州多艰苦?官家让一个细皮嫩肉的翰林修撰去那种地方, 怎么没见他们出来劝阻?”   说起这个, 卫敬有一肚子鬼火:“要不是你成天在陵州海面上来回倒腾,陵州的腌鱼能销到嵊余府奉河郡吗?朝中那些老不死的只会上下嘴皮子嘚吧,压根就体会不了打通这条商路的艰辛。”   腌鱼运往西北的路上曾遭到好几次抢匪突击, 后来西北其它郡府找盛言楚商量买卖陵州腌鱼时, 盛言楚第一时间往‘腌鱼之路’沿途经过的衙门一封一封的送信,恳请这些衙门出兵剿匪。   盛言楚只是个小小的陵州通判, 哪里使唤的上这些地方官,不得已,盛言楚只好亲自带着陵州兵一路杀过去,地方衙门大概看得不好意思,这才出手援助。   在那半个月中, 盛言楚翻山越岭追着盗匪跑,以至于后来西北那一片的盗匪一听到盛言楚的名字就头疼,如此一来才护着陵州腌鱼顺顺利利的拉到西北。   这些事朝中知道的人少,卫敬还是从杜氏和程春娘闲聊时听到了只言片语,后来狠狠将盛言楚骂了一顿,人家做官享福,你做官卖命,值当吗?   盛言楚憨笑,卫敬瞪了一眼义子:“太府寺年前盐税的事,你那些同僚就没拎东西上门感谢你?”   “是要说来,但我推掉了。”   盛言楚接着又道:“他们太过见外,我进太府寺的时间虽短,但好歹是其中的一份子,太府寺若因为地方盐税而遭官家的责罚,我也难辞其咎。”   卫敬用碗盖波动茶叶:“你的一个小小举措就帮官家找回几百万两的白银,只这一点就足以让你往上升一升。”   浅啜了一口,卫敬哼笑:“朝中那些杂七杂八的声音你甭听,他们的嘴一贯的长,连新后都被他们贬得一无是处,何况咱们这些臣子?”   盛言楚颔首以示知道,七月热假到来之前,盛言楚如愿以偿的收到了吏部的折子。   -   在从五品的太府寺少卿一位上满打满算呆了一年后,盛言楚擢升为通政司的右参议使,正五品官。   此调任在朝中传开后,有人羡慕亦又有人觉得可惜。   “啧啧啧,盛状元六元及第,当年若没有外放留在翰林院,指不定过几年就能当上翰林掌院,翰林官多清贵…”   “嘁,通政司不好吗?”有人不屑道:“我要是盛大人,我乐得去通政司。”   “都说翰林院是三清衙门,只我冷眼瞧着,清贵、清贫、清苦,大概只占去了后两个,什么清贵?哼,我若有盛大人那样的家产傍身,我铆足了劲也要去通政司!”   “通政司右参议虽只是个正五品的官,但人家通政司和太府寺相辅相成,位列九卿,最可恨的是通政司平常来往于都察院和大理寺之间,日后不管是去都察院还是大理寺都行得通,不像咱们,年年都在六部周边徘徊,连九卿的门都摸不到…”[注1]   这些话伴着入夏的暴雨斜风落到盛家,盛言楚闻之笑了笑。   他其实不太喜欢做翰林官,整日埋头写字太过压抑,通政司的活就挺好,受理臣民的申诉时可以听到民意,不至于和老百姓脱节。   今年的夏天比往年要凉爽,加上升官的事敲定,盛言楚想着带妻儿去外边玩一圈。   华宓君提出去江南府,至于原因——   盛言楚当年不是收了钟谚青一堆风景雕嘛,华宓君在小公寓里看到后,一时间对江南府的河山风光向往至极,便起了游览的心思。   打住主意去江南府后,盛言楚问程春娘要不要跟他去江南府走一遭。   程春娘摇头,将大哥寄来的信拿给盛言楚看:“你舅舅求我帮棠姐儿在京城相看个好人家,你大舅鲜少托我办事,既开了口,我自是要办妥帖。”   盛言楚很不可思议:“棠姐儿不才十岁吗?这么早就要说婆家了吗?”   程春娘:“先看着呗,又不着急嫁人。”   盛言楚想了想,道:“棠姐儿在娘身边呆了几年,性子越发的像娘,我瞧着她喜欢做菜,娘相看时不若往这方面靠。”   棠姐儿那孩子行事和婉心机浅薄,不太适合嫁到做官的人家,有一手好厨艺,还不如嫁个市井人家,到时候在京城开个食肆铺子,一样能将日子过好。   程春娘皱眉:“我担心你菊表姐不会答应。”   盛言楚:“?”   “她苦心要男孩,眼下小子才会走路,她就跟你大舅舅诉苦,说她家底薄,小子又多病多灾的,只盼着棠姐儿日后能嫁个好人家,也好恩惠弟弟…”   盛言楚:“……”   几年不见,菊表姐怎么变成这样了?   程春娘敛眉低语:“你还不知道吧,你菊表姐前头死了个孩子,大夫说是男婴,可惜没保住,后来生得这个不足月,常年用人参吊着,若非你大舅时常贴补些银子,他家的杂货铺怕是都要赔进去…”   盛言楚唏嘘不已:“这么大的事,娘咋不知会我一声?”   “哪里是我不想说,你大舅舅每回来信都让我不要拿他们的事打搅你…”   盛言楚无奈摊手:“又不是什么强人所难的事,舅舅也是,藏着掖着作甚,哥儿既有病,该早些来京医治啊,陵州一行,我和太医院的关系混得还不错,宫里不乏有治小儿杂症的高手。”   程春娘琢磨了下:“那我跟你大舅说说,让他将哥儿抱来京城?”   “孩子的病拖不得。”盛言楚侧过身,叹气:“早就该抱来了。”   程春娘不敢再耽误,加急送信到静绥,将盛言楚的话送到程菊夫妇家后,程菊激动之余有些愧疚,也不知此行去京城有何脸面见女儿棠姐儿。   程菊嫁女护儿这步棋走得实在令人心寒,棠姐儿是大姑娘了,程春娘带着棠姐儿走访京城官宦之家后,棠姐儿大概明白了其中的深意。   小姑娘不敢当着盛家人的面委屈,就跑到西苑后边的竹林偷偷哭。   这一幕被山栀瞧了去,华宓君心疼不已,夜里将棠姐儿的事说给盛言楚听。   “咱们去江南把棠姐儿带上吧。”华宓君摸摸女儿的脑门,缓缓道:“菊表姐糊涂了么?咱们已经答应帮她儿子请良医,她怎么还想着将棠姐儿嫁到官宦人家?”   “高官攀不上,只能寄希望在那些小官上,不是我瞧不上这些小官,在京城想要活下去,关靠那些小官的俸禄怎么够?”   “他们就等着像棠姐儿这样有手艺的姑娘嫁过去,到时候贴补婆家,哼,成亲后别说让弟弟沾姐姐的光,棠姐儿自个可能都要搭进去。”   盛言楚也是这么想的,去京城前,盛言楚和程春娘提出带棠姐儿去江南府散散心。   程春娘忙去给棠姐儿收拾包袱,这些天别说棠姐儿受不了,一想到京城那些人家对着棠姐儿左挑右捡的神情,程春娘越发替这孩子心酸。   坐船去江南府之前,盛言楚让盛小黑驮着程春娘去西北,随后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出发前往江南府。   -   江南府山青水绿,在钟谚青的带领之下,几人上午登山俯瞰大地,下午划船游湖好不惬意。   八月有院试,清一色戴着布巾的童生们瞬间成了江南府的一大景观。   江南府的学子得知盛言楚人在江南,一波一波的童生们堵在钟谚青家门口,嘴里嚷着求盛言楚说说院试的注意点。   盛言楚摆摆手,说他不太懂院试。   一帮童生愣住了。   “怎么会?”   “对呀,多少说两句也好,我家兄长那年乡试得亏盛大人的谆谆教导,我如今有幸碰上盛大人,可不得讨两句教诲!”   “是啊,盛大人…我爹将你写得字高高挂在书房上,我日也看,夜也看,今个我遇见大人了,大人能否也赠个字给学生?”   盛言楚被一堆稚嫩的童生围着走不开,赠字可以,但有关院试的东西,他确实无从下手。   他九岁考了县试后就破格成了秀才,别说院试,他连府试都没经历过,这让他如何向这些童生们传授经验?   诸位童生们:“……”   草率了,他们怎么将这一茬给忘了。   饥渴求教不成,童生们只好求字,大多数童生求得都是一些祈祷高中的吉祥话,唯有一个小童生引起了盛言楚的注意力。   十三四岁的模样,生得黝黑干瘦,一点都不像读书人,上前先是恭恭敬敬鞠了一躬,然后四个字的往外蹦字眼。   “求大人写,安康顺遂,四字即可。”   小童生字里行间停顿的时间很短,一般人很难发现此人有口吃。   科考禁口齿不清的人入场,这孩子能瞒过搜查官想来用了一番心思。   盛言楚挑眉,问小童生为什么单单要这四个字?   小童生略带哭音:“为家母求,的。”   盛言楚微一踟躇,没有再往下问,提笔在纸上写了几句祝愿康健的话。   小童生感激涕零,捧着纸又蹦又跳地走了。   盛言楚觉得这孩子有意思,便跟钟谚青打听。   “他啊?”   钟谚青感慨:“他老子娘身子不好,他爹倒是个疼人的,家中几亩薄田都卖了,只为救妻,可惜…左右熬不过今年…他娘强撑着一口气不咽就是不想因为自个耽误了他的科考,一旦家里有丧事,他连贡院的门都进不去。”   盛言楚轻皱眉头,距离院试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不是他诅咒,倘若小童生他娘有个什么好歹…   他这一路科考过来见过不少考试中途出现家孝的事,衙门才不管考生伤不伤心,打着孝道为天的旗号,直接将考场上的考生轰出贡院。   想了想,盛言楚还是决定帮小童生一把。   小童生住在江南府外围,老爹是个渔夫,盛言楚过去时,小童生正划着船穿梭在河中央收渔网。   阿九扬声喊:“陆童生——”   小童生眯着眼看向对岸,乍然看到盛言楚,小童生黑黝黝的眼睛倏而发光,对着船上的老爹说了几句话后,小童生宛若一条鱼,一头扎进水里。   到了岸边,小童生这才注意到华宓君挽着棠姐儿过来买鱼,面对不认识的女子,小童生羞赧地低下头,扭扭捏捏地用手护住光溜溜的胸前两点。   华宓君闷笑,棠姐儿红着脸,正巧打渔的渔船划过来了,棠姐儿忙拽着华宓君去船边买鱼。   等华宓君和棠姐儿一走,小童生这才规规矩矩地站好,仰头问盛言楚找他可是有事。   读书人的自尊心比较强,尤其在小童生现下这种年纪,盛言楚不会傻到在码头这种喧闹的场合直愣愣地说他想帮扶小童生,故而找了借口。   一听盛言楚想吃河鲜,小童生咧嘴而笑,说他家刚捞了一网鱼,若盛言楚不嫌弃,可以去他家吃。   “我娘做鱼,手艺绝赞!”小童生毫不吝啬地竖起大拇指。   盛言楚笑着点头。   华宓君和棠姐儿蹲得渔船正是小童生家的,陆老爹这一网捞了不少巴掌大的河虾,还有一些草鱼鲫鱼。   棠姐儿得程春娘真传,小小年纪厨艺相当的好。   颠了颠桶里的鱼虾,棠姐儿笑道:“姑姥姥说河虾鲜嫩,剥了壳将虾肉剁碎,再打几个鸡蛋进去,然后切一些肉末搅合,放饭灶上蒸半刻钟,饭好了肉蛋羹也好了,出锅前撒一些葱花和黄豆豉油,拌饭吃贼美味!”   说这话时,小童生病入膏肓的娘笑了声:“这道菜光听着就好吃,又是虾,又是猪肉末,还有蛋…姑娘不愧是京城来的小姐,说法真是新奇嘞。”   棠姐儿见女子瘦得皮包骨头,不禁起了怜悯之心,便找华宓君商量。   “大娘拿锅勺手都在抖。”棠姐儿咬咬唇,犹豫不定道:“我…这顿饭要不我来做?”   华宓君没反对,男人来小童生家里本意不是吃饭,若是累了小童生的娘可就得不偿失了。   得到准许后,棠姐儿欢愉的进到厨房,妇人说什么也不肯让棠姐儿一个上门客颠勺,无奈棠姐儿执意要帮忙,不得已,妇人只好歇着。   棠姐儿麻利,三两下功夫就做出一桌美味饭菜。   虾肉蛋羹,鲫鱼豆腐汤,酸菜草鱼片,都是京城的口味,小童生一家三口尝鲜后赞不绝口,却不敢再吃第二口,一味地劝盛言楚他们吃。   盛言楚每夹一口鱼肉,陆老爹的头就低一寸。   这些鱼原是要卖了给老婆子抓药用的…   小童生却没有将心疼表情洋溢在脸上,他不吃这些好菜,却悄摸摸的往妇人碗里舀虾肉蛋羹。   棠姐儿察觉到这一家的不对劲后,十分后悔自己将陆家那一桶河虾都嚯嚯掉了。   盛言楚和华宓君没说话,而是默默地吃完饭,临走时,陆母让爷俩将家里仅剩的几个鸡蛋送给盛言楚,父子俩不愿意,但拗不过陆母。   盛言楚让阿九收下鸡蛋,又问陆家茅厕在哪。   将家里所剩无几的鸡蛋送出去后,小童生明显有些不开心了,可便是这样,小童生还是强笑着引着盛言楚去了茅房。   棠姐儿摸摸发髻上的银簪子,随后也去了趟茅厕。   月光薄凉,撒在茅厕矮矮的房梁上发出淡淡银光,夜里如厕的小童生伸手去摸。   草堆里赫然埋着一支绕着金线的杏花银簪,再挖,一个鼓囊囊的小荷包掉了下来。   里面静静躺着两个大元宝,下面还压着一封预祝高中的信。   坚强的陆小童生在那一刻禁不住泪水滚滚而落。   -   盛家人从江南府回来时,抱着儿子上京求药的程菊夫妻俩还没离开盛家,盛家主事的人不在京城的这段时日,是盛允南接待的程菊。   “叔,”盛允南先是说喜事,“棠姐儿她弟弟有救了,太医已经开了温补的药。”   盛言楚点头,盛允南又道:“只您表姐说要见了棠姐儿才肯回静绥,您看——”   “棠姐儿是她女儿,我还能拦着不让见?”盛言楚嘁了声:“表姐这些年越发不像话了,棠姐儿才十岁,让她帮扶弟弟未免过分!”   气归气,盛言楚还是亲自去见了程菊。   程菊才二十几岁,这几年因为儿子的病思虑过甚,加之前头滑胎,整个人老了好几岁。   棠姐儿心软,见亲娘成了这幅模样,不禁泪眼婆娑。   母女俩抱在一起哭,盛言楚到嘴的埋怨一下消失无踪。   柳安惠见盛言楚背手离开,心下便知妻子那番作为惹得盛言楚不悦,再看看女儿稚嫩的脸庞,柳安惠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棠姐儿相看人家的事就这样不了了之,程菊和柳安惠没有在盛家久呆,去武将府看过程以贵后,程菊便带着儿子回了静绥。   -   日月如跳丸转瞬又是一年仲秋。   两个孩子如今能嘚吧着小短腿在院中捕蝴蝶,盛言楚自是不敢再带俩娃去小公寓。   就连程春娘想去西北,程春娘都得找个借口,以防两个小家伙追着盛言楚不停地问奶去了哪。   这年仲秋依旧是在卫家过得节,程春娘不在,去西北陪柳持安去了。   饭桌上,锦姐儿见不到程春娘,小嘴又开始叭叭:“爹,奶是不是又瞒着我和哥哥去见柳爷爷了?”   盛言楚舍不得打孩子,华宓君一个脑瓜崩弹了过来。   “你奶奶去哪还要跟你这个小娃娃报备不成?吃你的饭!”   锦姐儿嗷呜一口,鼓着腮帮子无声的抗议她娘。   绥哥儿吃饭秀气,一回只吃半勺,要不是碗见了底,盛言楚都没注意到他儿子嘴巴动过。   “爹,还要。”绥哥儿双手高捧着木碗。   身后的丫鬟笑着给绥哥儿添饭,盛言楚摸摸儿子头顶的小鬏鬏,手感软滑可爱,难怪小时候贵表哥对他的小鬏鬏爱不释手。   “别闹。”绥哥儿头微微一偏,声音很轻。   盛言楚以为自己听错了,忙低下头问绥哥儿:“你刚是不是说话了?”   绥哥儿将嘴里的饭菜咽下,葡萄般的大眼睛中充满疑惑,状似无辜道:“没有哇。”   盛言楚纳闷了,难道他听岔了?   伸手再去摸儿子的小鬏鬏时,绥哥儿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怎么得,突然站起来要夹华宓君那一侧的菜。   “你不是不吃辣咸菜吗?”盛言楚赶忙起身将菜碟子端起放到儿子身边。   望着碗里红红的辣白菜,绥哥儿犹豫了下,下一息送进了嘴。   桌上吃饭的卫氏一家都楞住了,锦姐儿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哥哥好厉害,那么辣都吃下去了。”   绥哥儿哈了口气,皱着两条淡眉,华宓君唯恐儿子辣出了毛病,赶忙让丫鬟倒杯凉水来。   灌下一杯水后,绥哥儿嘴巴依旧红红的。   这么一打岔,盛言楚哪里还有闲心去把玩儿子的小鬏鬏。   -   仲秋过后,盛言楚正式成为通政司的右参议使,上任没多久就处理了好几桩纠纷,其中有一件和科考有关。   那就是考中戴孝。   盛言楚陡然听到这个案子时,以为江南府陆家出了事,一看案宗才发现不是。   递状子的同样是个童生,这人本来考中了秀才,可惜家中有长辈死在中秀才的那一天,时间卡得还就这么巧,才在榜上看到自己的名字,家中噩耗紧接着传来。   一般来说,考官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院试已经结束了,可惜遭人嫉恨,有人造谣此人家中长辈死了好些天,时间往前一推,的确和院试的时间重合了。   这案子好处理,只需派个仵作验尸便一切水落石出,但百姓讲究逝者为大,那人家中死活不肯验尸,唯恐恼了祖宗安宁。   就这样,此人一路告到京城。   盛言楚给出的建议也是开棺验尸,不然书生难以洗清污点。   最终那家人咬牙开了棺,证实书生并没有犯大忌,秀才功名保留了下来,至于诬陷者,盛言楚严惩,判处十年内不许科考,以儆效尤。   这案子本该就此落幕,可盛言楚觉得还没完,整理卷宗时,盛言楚上书通政司的一把手通政使,恳请通政使以此案为例,革除考生在不知情时戴孝入考场犯忌的惩罚。   在任的通政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最为顽固不化,盛言楚给出的建议,通政使只当没看见。   盛言楚不放弃,便去吏部找主持科考的考功司主事秦庭追,秦庭追是老皇帝时期洛书门里的人,有关这个盛言楚是从宝乾帝那里听来的。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秦庭追会对盛言楚腰间挂着的小印章如此感兴趣。   宝乾帝和老皇帝后来闹成那样,外人不知,秦庭追一清二楚,作为绝对的忠皇党,秦庭追有一段时间极为厌恶盛言楚,在秦庭追眼里,盛言楚背叛了老皇帝。   可老皇帝已然命不久矣,秦庭追只能眼睁睁看着宝乾帝登基,秦庭追和戚寻芳是一路的人,既然宝乾帝成了皇帝,他们继续效忠皇帝就成。   熬过老皇帝逝世后的悲痛,秦庭追擦擦泪转头喊宝乾帝为吾皇,不过自从吃过盛言楚的新婚酒后,秦庭追再未和盛言楚有过交集。   得知盛言楚来吏部找自己,秦庭追楞了下。 第187章 【二更合一】 娘嫁出去……   再次来到吏部考功司, 盛言楚心中有一种难言的感觉。   虽说秦庭追和他一样效忠宝乾帝,但他们之间横亘着老皇帝,两人想要恢复从前恐怕是不可能了。   不过就目前看来, 不管是盛言楚还是秦庭追, 两人都没想过再去翻从前的事。   见到秦庭追,盛言楚没有拐弯抹角, 直接了断的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盛大人好心替学子们着想本官能理解。”   一听这话开头, 盛言楚眉宇不由皱起,看来秦庭追这边也行不通。   果然,秦庭追好整以暇地说:“太宗皇帝立戴孝科举为大罪,奉行的是孝道为天的原则,若读书人都做不到这点, 谈何让天下百姓追随?”   哼了声, 秦庭追质问道:“盛大人是状元出身,难道连求忠出孝的典故都不知道?”   古往今来, 朝廷求来得忠臣都是出自孝子之门。   盛言楚没慌, 微笑自若道:“本官从未否决过孝道,今日找上大人,并非是跟大人辩驳读书人要不要守孝这个问题, 只是想废除考中戴孝的惩治罢了。”   秦庭追刚想说, 盛言楚忙道:“通政司新接得案子不知大人可有耳闻?”   “略有。”有关科考的案子,秦庭追当然要留心。   盛言楚:“那位秀才若胆小怕事没有诉求到通政司, 此案只会让小人得逞,有人敢举报,无非是因为咱们科考律法有漏洞,既知有错,为何不改?”   秦庭追听到这冷嗤了声:“怎么改?依盛大人的意思直接废除?然后呢?家孝在头, 便是阁老都要丁忧,一个小小秀才革了功名又怎么了?这就委屈了?”   盛言楚闻言不由握紧拳头,秦庭追家境尚可,哪里懂底层书生考一个秀才的艰辛!   秦庭追阴阳怪气地说话,好脾性的盛言楚都有些受不了,继续熬下来左右没出路,盛言楚只好先回了通政司。   同僚都劝盛言楚别太当真。   “原先我也觉得考中戴孝是不该,可不也有例外吗?咸庆郡就有一个,据说家中老母尸骨未寒,狠心的儿子瞒着不发丧继续科考…”   三十多岁的左参议使跟着叹气:“咱们人微言轻,考功司那边不配合,这事就这样算了吧。”   盛言楚来了劲,他就不信改不掉这个bug,若是涉及孝道本质的话题,他当然不会触碰,可这条律法很明显不齐全啊。   秦庭追不愿意听,一来是对他这个人有气,二来律法是太宗皇帝所立,如今指出其中有错,不就是打太宗皇帝的脸?   秦庭追这条路堵塞后,盛言楚只好低声下气去找吏部尚书,当然也碰了壁。   盛言楚不气馁,只要一散职他就往吏部尚书回家的路上守着,吏部尚书头疼不已,拉着卫敬吐苦水。   休沐之日,卫敬将准备往吏部尚书家去的义子拦下。   “你甭找他,他防你防得厉害,一大清早就去了大瑶山听方丈诵经去了。”   盛言楚挑眉,卫敬一个脑瓜崩甩过来。   “你呀,好好的在通政司享清福不好吗?非要做那等吃力不讨好的事?”   盛言楚敛眉:“他们大多出身世家,不知科考的辛苦,我一步步考到京城,在其位,当然要替学子们多多着想才对。”   见义子一脸决然,卫敬深深叹气。   卫敬背着手,笑着遥望对面的高山:“咱们父子俩好久没一道爬山观景了吧?”   盛言楚心领神会,跟着卫敬往大瑶山走去。   吏部老尚书才在佛堂听了会经文安神,乍然在院中看到笑眯眯的盛言楚,老尚书只觉脑门突突。   在盛言楚竭力劝说下,老尚书终于同意修改考中戴孝这条律法。   宝乾帝对此无异议,不过给太宗皇帝找了借口,只说这条律法有问题罪在当时的吏部。   改革的诏令下发后,地方学子纷纷叩谢天恩。   -   华宓君有些不明白,问道:“楚郎你跟官家那般要好,何不直接上书官家?绕着弯子求吏部干嘛?”   盛言楚:“涉及朝政,该是怎样的流程就得怎样,我若绕开吏部跟官家说,官家到头来还是会发给吏部去干,而我越俎代庖会惹吏部不快,再一个,还会让朝中人觉得我擅权专恣。”   他只用做好他的本分就行。   华宓君扫了丈夫一眼,笑道:“老祖宗以前经常说年轻人好强,我还担心你呢,没想到你心里门儿清。”   盛言楚才拆了钟谚青的信,信上说陆母前不久去了,此刻一下没了开玩笑的心情,华宓君过来看了眼,脸上的笑容倏而消失。   道了句节哀,两人默契的没有再聊这个话题。   越过仲秋,京城的天越发的冷,从江南采风回来后,华宓君去虞城绣坊跑了一趟,准备过两日上新绣有水玉络子的大氅及夹袄裙。   盛言楚惊讶于华宓君的生意扩张的这么快,华宓君咬断绣线,将做好的衣裳往盛言楚身上比划。   “你可别嫌弃我的手艺。”华宓君嗔了盛言楚一眼。   盛言楚岂敢,说起衣裳,两人不得不谈起程春娘。   “西北那边到底是什么个打算?”   华宓君闷声道:“娘给巴叔做了无数套衣裳,按说两人已经是不分彼此,怎么那边迟迟没动静?莫不是不想娶娘?”   盛言楚嘴角紧绷,好半晌才道:“巴叔是赫连氏皇族后代,赫连长老的意思是必须要个子嗣传承。”   “又是子嗣?!”   华宓君没好气地拍桌:“柳持安就没话说?他难道忘了当初和娘因为什么才分开的?”   “这回还真不能怪巴叔,巴叔据理力争,只赫连长老迟迟不应。”   华宓君替程春娘叫屈,不悦道:“娘要嫁得是巴叔,又不是赫连长老,他不应算什么!”   话是这么说,可他娘嫁到西北,以后要长期在西北生活,赫连长老在族中威望极高,若赫连长老这一关过不去,他娘在西北恐怕会过得极为不安稳。   “要不过继吧?”华宓君扭头看向盛言楚,“那日我生两个孩子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你忍心让娘一把年纪尝那等痛楚?”   盛言楚嚯得起身,肃着神色:“我娘不可能再生!何况巴叔身上的毒还没清,孩子是好是歹没个定论。”   “就是啊!”华宓君立马道:“眼下最两全其美的法子就是过继。”   盛言楚闻言无奈坐下:“我瞧着未必能成,真要过继,十年前就过继了…”   华宓君略一凝思,忽狡黠笑开。   “咱们不是有小黑吗?”   “小黑?”   “楚郎你忘了小黑身份拉?”华宓君笑得鸡贼。   盛言楚脑中灵光乍现,对哦,小黑是西北祥瑞神兽白狡啊!   -   打定主意后,盛言楚火速带着盛小黑去西北,为了保险起见,盛言楚事先并没有通知柳持安和程春娘。   送海盐来西北小住的那段时日,盛言楚认识了不少西北年轻汉子。   知道他们的住处在哪后,盛言楚便在暗处指挥盛小黑往那边院子跑。   白狡进寨,这对老百姓而言可是天大的喜事。   赫连长老闻讯急急赶来,见一身洁白无瑕的盛小黑径直越过柳持安走进年轻人的院子,赫连长老楞了下。   站在柳持安身边的程春娘嘴巴微张,然想到儿子往日告诫她不要将盛小黑的身份透漏给柳持安,程春娘倏而闭上嘴。   柳持安目光停留在盛小黑尖锐的牙齿上。   若他没猜错,他在骫骳山上捡到的残布就是眼前这头白狡咬得。   那布是楚哥儿身上的,如此说来,这头白狡…   柳持安并不傻,当赫连长老命人将屋里的年轻人都叫进屋里时,柳持安隐约猜到了些什么。   -   十月,华宓君要去宋城祭拜李老大人,路途遥远,两个孩子不能跟着去,盛言楚忙着通政司的事,一时没空陪两个孩子,不得已,程春娘从西北回到了盛家。   顺道还带回了一个消息,柳持安主动请辞首宗一位,赫连长老破天荒答应了,等过了年,西北将有新的首宗接任西北。   新首宗过继到了柳持安名下,比盛言楚大两岁,性子憨厚却骁勇无比,将西北交到新首宗手中,柳持安说他十分放心。   盛言楚忙追问:“就这?没别的?”   “别的?”程春娘懵了。   见儿子笑容中饱含深意,程春娘脸一下红成虾,吞吞吐吐道:“那事你巴叔说他来京和你细商,旁的、旁的,他没跟我说。”   细商?   那就是成了?   盛言楚当即抚掌大笑,随后赶紧回书房写信给两个舅舅。   -   十月下旬,柳持安风尘仆仆来到盛家没两天,程有福一家人以及月惊鸿紧随着进京。   当年在静绥,程有福和柳持安的关系其实还不错,后来不是出了素姑娘的事嘛,程有福一度对柳持安没了好脸色,再后来因为庶子,程有福只恨不能一锄头将柳持安磕得头破血流。   程有福怎么也没想到,唯一的妹子兜兜转转还是跟了柳持安。   “春娘欢喜就好。”一旁的乌氏哭得泪眼滂沱,“你说这两人也真是的,十年前闹那一出作甚?没那事不早就是一家人了吗?!”   柳持安愧疚不已,只能用余生证明自己不会辜负程春娘。   程春娘当年嫁给盛元德时,程家倒是备了崭新的被褥嫁妆,可惜当时老盛家是越氏做主,连请客吃席都舍不得添肉,草草的入了洞房。   这回改嫁,别人都劝盛言楚小闹一场就够了,盛言楚死活不同意,非要热热闹闹的办一场。   柳持安也是这么想的,就在盛言楚发帖请朝中好友来盛家吃他娘的新婚酒时,一支抬着聘礼的队伍浩浩荡荡的进了盛家。   华宓君已经从宋城回来,见到满院的聘礼不由捂嘴,和棠姐儿相视一眼,华宓君敲响紧闭的房门,笑道:“娘,巴叔来送聘礼单子了,您好歹出来看一眼。”   程春娘羞得想钻地缝,都说了不要太张扬,偏不听,还招摇的在京城大街上转哒一圈才送到盛家,这下好了,京城人人都知道她这个半老徐娘要二嫁。   跟过来看热闹的锦姐儿笑嘻嘻地推开屋,拉着程春娘就往外走,程春娘唯恐小人儿摔倒,遂由着锦姐儿。   一出门,程春娘险些被院中堆成小山的聘礼吓晕。   还没回过神,华宓君使眼色给山栀,山栀赶紧过来扶住程春娘。   “喜娘已经在路上了,老夫人,咱们先去梳妆?”   程春娘喜极而泣,她这哪里是二嫁,和头婚有什么区别?   其实还是有区别的,按习俗,二嫁必须天黑了才可以送嫁。   -   暮色降临时,盛言楚进到喜房,白日来看新娘子的妇人们早已出去,屋里只剩程春娘和大丫鬟。   盛言楚一进来,大丫鬟忙福礼走了,坐在梳妆镜前的程春娘蓦然回头。   “娘。”盛言楚眼角沁出隐隐水光,大步上前握住程春娘的手。   程春娘胸口酸涩难受,拿出帕子摁泪,以免脏了妆:“哭什么,他不是说了要在京城和西北两地连轴住吗?再说了,你有仙人洞,还怕咱娘俩分隔两地?”   “我不是哭这个。”盛言楚使劲抹开泪,哽咽道:“我是替娘高兴,娘有归宿,有巴叔疼,儿子高兴…”   “好孩子…”程春娘鼻头一酸,珍珠般大小的泪猛地划过脸颊,母子俩含泣而拥。   屋外爆竹声噼里啪啦地响,盛言楚松开程春娘,将带来的小盒子拿给程春娘。   “这里头是锅子铺的地契,这些年的盈利都在,我跟宓儿往里边添了些,不多,却够娘做个逍遥自在的富商。”   程春娘推脱不要,盛言楚倔强的往程春娘手中塞:“这些您收好,西北女子蛮横,日后胆敢有人欺负您,你就拿银子砸她们…”   程春娘被儿子这幼稚的话语逗得扑哧一笑,盛言楚却一本正经地说:“这世道本就这样,有钱能使鬼推磨!巴叔虽往咱家送了一院子的聘礼,但那上面刻着赫连氏的印记,不像这个——”   盛言楚拍拍盒子,哼道:“您用起来安心,不够就跟儿子说,到了西北,谁让您不快,您听我的准没错!只管砸,好叫她们知道您不是好惹的!”   “再有,”盛言楚顿了下,哑着声音续道:“巴叔上一任妻子是三公主,咱不能矮了她,您是巴叔求得嫁过去的,没得要外人将您和三公主比较,若有长舌妇乱说,你别多想,一定要跟巴叔说,看他怎么处理。”   “您跟巴叔分分合合十来年,蓦然回首您还是选择巴叔,想来足够信任他,所以您有心事千万别像以前那样自个憋着可好?”   “好好好!”程春娘用力点头,头顶的珠翠险些摇下来。   华宓君带着两个孩子在门外站了良久,拭干泪,华宓君牵着孩子们进屋和程春娘说说话。   锦姐儿哭得声音最大,绥哥儿小手也没停过,眼睛红得像兔子。   还是山栀笑着过来劝:“今个可是大喜的日子,老夫人再哭待会又要重新上妆,错过了吉时可就不好了。”   盛言楚忙喊梳洗娘子进来,才补好妆容,外边接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往盛家来了。   -   柳持安在盛家后边置了一个大院,喜轿接到程春娘后绕着主街走了两圈才回到喜房。   盛家西苑大门敞开后,一眼就能看到对面挂着的喜庆红灯笼。   这一夜,两家灯火通明到天亮。   盛言楚自个成亲时没喝醉,轮到嫁娘时倒醉得满口胡话。   翌日睡到日上梢头都没起来,不得已,阿九只好去通政司告假。   正五品官是要上早朝的,龙椅上的宝乾帝一时没见到盛言楚的身影,便问盛言楚为何没来。   “昨儿盛家有喜,盛大人贪杯多喝了些…”   宝乾帝乐了,啧道:“难道他家夫人又有了?”   卫敬笑着上前将盛言楚嫁娘的事道给宝乾帝听,宝乾帝哈哈大笑:“真是巧了,朕也有一喜和诸位爱卿说。”   百官忙问何喜。   宝乾帝神采奕奕的将金玉枝怀孕的事告知群臣,国母有孕,这当然是大喜事。   因着盛家办喜事的吉时和太医院诊出喜脉是同一时刻,宝乾帝为此借着散喜气的名头往盛家送了一顶凤冠。   -   十一月初,柳持安的人早已备好马等着迎接程春娘去西北。   成亲后第一次去西北,程春娘没有选择走小公寓,而是搭着柳持安的手坐上了马车。   飞扬的白雪中,十几辆马车很快出了城。   盛家人一路跟在后边,相送了几十里路后,盛言楚才挥手回家。   回到家,程有福和月惊鸿相继告别,程有福回去打理程春娘的锅子铺,等安排好人,程有福一家人会再次上京搬到程以贵的武将府同住。   至于月惊鸿……   盛言楚将王永年高中榜眼的事和月惊鸿说了,月惊鸿低眸不语。   如果说程春娘和柳持安因种种而错过了十来年,月惊鸿和王永年两人又何尝不是呢?   不过谁叫王永年当年花心?   这会子跑回来当痴情人,谁乐意给他好脸子看。   “真不见?”盛言楚问得很认真。   月惊鸿长长的睫毛盖住眼里的情绪,好半晌才低低道:“不见。”   发过誓的,此生不见。   盛言楚缓缓点头,又问月惊鸿今后想去哪?   月惊鸿嘴唇动了几动:“想去陵州走走。”   顿了顿,月惊鸿含笑道:“到底是你打理过的州府,我去了那,若有人敢欺我,我就报你的名,量谁敢动你盛言楚的舅舅!”   盛言楚大笑:“陵州有个马大人,舅舅去了陵州,一时没落脚之地,不若去找他,他定会将您奉为座上宾。”   “哦?”月惊鸿起了兴致,“为何?”   盛言楚拍拍自个的脸:“还能为何,外甥俏舅呗。”   “马大人去年升了官,特意写信告知我,舅舅既要去陵州,也帮我捎封信过去吧。”   月惊鸿点头应是,他心里清楚,送信假,让所谓的马大人照拂他才是真。   立在屋檐下仰望着风雪不断的天空,月惊鸿暗想有家人牵挂,此生足矣,至于那人,相忘于江湖吧。   -   光阴如箭,又一年春日到来。   华宓君白日要忙水玉的事,自从程春娘去了西北后,华宓君只好一个人研制玻璃,经过反反复复的失败后,终于烧出一块完整的镜子。   华宓君欢欣雀跃地抱起镜子去找盛言楚。   书房里,盛言楚头都快要炸了。   “爹,你再帮我画一个小蝴嗲~”   “爹,我去数了咱家院子的竹子,一簇有十棵,您少画了三颗!”   “爹,我要吃冰冰的荔枝儿~”   “爹,我也要!”   两个孩子正值顽皮的年纪,本来绥哥儿像个小老头一样,拿到画本子就能呆半天,今年不行了,但凡锦姐儿说什么,绥哥儿都要在后边掺和一句,两个小家伙你一言我一语,整个书房怕是都要掀翻。   华宓君拿着镜子过去时,盛言楚正趴在地上做画,两个孩子身上染了墨汁,脏兮兮的,盛言楚用笔做画,两个孩子就用脚,手中还不忘拿着吃食啃。   三人画得是一副春雪竹园图,听到推门声,盛言楚猛地抬眸:“宓儿,你别动——”   华宓君顿住脚,两个崽也楞住了,扑哧扑哧的跑到华宓君身边。   对于华宓君手中的镜子,锦姐儿惊呼:“这里头怎么还有一个锦宝?”   绥哥儿就表现的很淡定,打掉妹妹伸出去碰玻璃边缘的手,皱着小眉头:“小心割手。”   锦姐儿忙缩回手,对着镜子龇牙咧嘴,绥哥儿似乎习以为常,却又像是为了故意表现出惊讶,小家伙勉强对着镜子做了个鬼脸。   盛言楚画技近些年长进不少,疾走如飞后,母子三人的一颦一笑便入了画。   画好后,盛言楚命阿九将其裱好挂在书房。   洗净手,盛言楚这才去看华宓君送来的镜子,虽没有小公寓里的镜子清晰,但比铜镜要好很多。   为了打造出更为清晰的玻璃镜,盛言楚托关系找到一位杰出的制瓷师,经过一番学习后,华宓君打磨出的镜子清晰度又上升了一层。   -   三月初五是李婉和梁杭云大喜的日子,华宓君过去添妆时,送得就是镶有金玉的玻璃镜,去李家观礼的夫人们多是非富即贵,见到这等稀罕物,夫人们都忍不住眼露羡慕和诧异。   在盛言楚的提点下,华宓君并没有着急将玻璃镜添到铺子里去卖,而是精心准备了几块或大或小的送进宫。   金玉枝见到镜子难掩惊喜,得知华宓君将历尽艰辛才得的这么几块大镜子全送给了她,金玉枝为此感动不已,特赐水玉镜的称号。   三月初九,在两小孩的生辰宴上,华宓君命人挂上皇后娘娘亲赐的牌匾,盛家水玉镜一经拿出来还没半刻钟就被一抢而空。 第188章 完结篇① 不知大人,……   梁杭云和李婉成亲后, 紧接着就是李兰恪和梁禾兰的大好日子,李兰恪于去年已经外放去了江南府,喜事落定后, 盛言楚将这个亦兄亦友的舅舅送出了京。   喜事就跟春日的花一样, 接二连三的绽放,又过了两日, 俞雅之请盛家夫妇过府洗三。   自从那年盛言楚劝俞雅之别走国子监肄业, 俞雅之去了兵部如鱼得水,卫敬当上兵部尚书后,俞雅之凭一己之力成了卫敬手底下不可或缺的臂膀。   俞雅之是盛言楚几个好友中少有和盛言楚一样有着不纳妾思想的人,故而华宓君和俞雅之的娘子十分的要好,这回俞家娘子又生下一个大胖小子, 华宓君欢欢喜喜的带着孩子去后院看孩子。   盛言楚则留在前院和男人们闲聊。   “堂兄回了老家。”   在俞家, 少不得要说俞庚。   谈起幼时崇敬的人,盛言楚心里五味杂陈。   “他这是辞官了?”   俞庚点头, 极力沉下嗓音:“窝在县里能有何出路?他是那样高傲的人, 当年高中状元何等风光啊!”   “眼睛坏死后,他这辈子的仕途大抵也就那样了,前两年家里又闹出妾室背叛的事, 那女子还是堂兄十分喜欢的人, 为了她,堂兄连发妻嫡子都冷落了好几年, 可谁也没想到,那女子竟……”   长叹了口气,俞雅之不无悲切地笑了笑:“辞官也好,我那堂嫂是个好的,堂兄的私库被妾室谋夺之后, 唯有堂嫂还对他一心一意,如今两人在老家祖宅住着,虽时常受些族里人的白眼,但好在侄子争气,小小年纪颇有堂哥当年的威风,读了几年书就中了童生。”   盛言楚失笑:“到底是状元郎的儿子,能差到哪里去。”   笑过后,盛言楚心中不无遗憾,要知道俞庚可是他小时候的偶像啊,落得那种下场不过是被京城繁华迷乱了眼罢了。   两人师出康夫子,俞雅之知道俞庚当年气恨盛言楚,故而当着康夫子的面说了盛言楚好些坏话,以至于康夫子对盛言楚偏见颇深。   康夫子当年被贬归乡,是因为参与党争得罪了人,盛言楚几人初入学时,康夫子就警告过不准为了追逐功名而攀龙附凤。   俞庚抓住这点,倒打一耙说盛言楚攀上了卫敬,康夫子起初不信,后来李老大人不是将华宓君许给了盛言楚吗,脱离官场多年的康夫子误以为盛言楚是为了权势才娶失恃多年的华宓君。   就这样阴差阳错的,康夫子气上了盛言楚,以至于这些年盛言楚往康家送得信,康夫子都从未拆过。   从俞家回来后,盛言楚心情跌落谷底,冥想了一夜后,盛言楚决定请假回静绥看望康夫子。   恩师病危,通政司焉有不批假的道理。   赶到静绥时,盛言楚来不及休息就直奔康家,康夫子已年迈,又喜欢读书,因而眼睛老花的厉害,乍然看到一个背着包袱的年轻男子出现在自己的院子中,康夫子佝着背,只看了一眼就挪开了。   就在盛言楚酝酿的上前喊夫子时,康夫子猛地朝墙角走去,旋即拿起一根细竹子冲过来要打盛言楚,嘴里叫着祝永章的名字。   “混账东西,让你少吃些,可也没叫你瘦成这幅样子!”   康家人见状慌了神,忙去拦康夫子。   “老太爷可是认错人了?这不是章哥儿,是从京城来的盛大人!”   “盛大人?”康夫子怔住。   盛言楚掀袍而跪,郑重地喊了声夫子好。   “楚…楚哥儿?”康夫子揉揉老眼,盯着面前的青年人看了又看,待看清来人的面貌后,康夫子惊得甩开手中的竹棍。   “你好端端的不在京做官,跑这来干什么!”   听到严厉的责备语气,盛言楚不怒反笑:“学生想夫子了,就来了。”   “你!”康夫子气呼呼地指着盛言楚:“你以前可不是这样,软软的跟个小包子似的,老夫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怎如今说话这么呛!”   盛言楚笑容不减,任由康夫子跳脚骂他。   不做学生后,能再得先生一顿骂难能珍贵。   康夫子本就对盛言楚这个学生含有郁气,今个骂出去后,心中的烦闷竟然消散了不少。   痛快的骂了一遭后,见盛言楚和颜悦色的搀扶着自己,康夫子欲言又止,总不好问盛言楚这时候出京是不是跟俞庚一样被贬才…   盛言楚笑笑,温声的将自己告假的事和康夫子说了,闻言康夫子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时过境迁,师生俩盘腿而坐时,昔日的严师早已白发苍苍,而当年那个稚嫩的学生已经成家立业。   不论是盛言楚还是康夫子,两人以前都想过再相见,一个质问,一个解释,可真相见时,两人都没有费口舌在那些事上。   康夫子晚年腰疼的厉害,以盛言楚来看,多半是风湿病,除了腰疼,康夫子还染上了咳疾,到了夜里,康夫子就会咳个不休。   盛言楚在康家住得那几天,经常看到康夫子咳着咳着就咳出了血,病入膏肓阶段,便是小公寓里的白雾水都起不到什么大作用。   四月初六,康夫子病情愈发严重,盛言楚喂榻上的康夫子饮了半壶白雾水,这才撑到祝永章等人赶回康家。   四月初八,康夫子过逝,享年七十三。   灵堂之上,盛言楚见到了匆匆而来的俞庚,两人都穿着孝服,烧纸时,俞庚嚎啕大哭的像个孩子。   过了头七盛言楚才准备着回京事宜,临上船时,瞎了一只眼的俞庚忽跑到码头喊住盛言楚。   外放的这几年,俞庚早已被生活琐碎磨平了棱角,两个同是状元之才的人碰头后,一个依旧风光无限,一个却已沦为了平头百姓。   盛言楚当年进京时,曾希冀着有朝一日能跟同窗们一起敲开俞庚的状元府,两人师出同门,本该惺惺相惜携手共进才对,可惜,俞庚上错了船,更是在京城的纸醉金迷中昏了头。   “一路保重。”俞庚卸下周身的窘迫,对着盛言楚鞠躬拱手:“以前种种不对,还望你海涵。”   盛言楚楞了下,旋即回礼。   船慢慢驶开,岸上的俞庚身影逐渐变小,迎着江风,盛言楚在想,他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跟俞庚有交集了。   -   回到京城后,盛言楚一头扎进官场。   八月间,宫中传出弄璋之喜,金玉枝一举诞下皇子,宝乾帝当场赐名‘乐骁’。   乐骁太子长至三岁时,盛家长子盛初绥由皇后娘娘亲选进宫为东宫侍读。   同年,通政司主使向宝乾帝递折子,恳请宝乾帝提拔盛言楚为右通政使,才满二十六岁的盛言楚就这样一越从正五品的右参议使坐上了正四品的位子。   朝中自然有不满盛言楚升迁过快的人在,便是通政司将盛言楚近三年的履历摆出来,这些人仍然不肯善罢甘休。   也就是在这时,领兵越过东边各大山脉的程以贵得胜归来,捷报传到朝堂,宝乾帝抚须大笑,不顾朝臣的劝阻来到宫门亲自迎接程以贵。   程以贵是盛言楚的亲表哥,如今帮宝乾帝攻克下东边蛮族领地,俨然成了朝中新贵,那些暗搓搓想将盛言楚拉下马的人顷刻闭上了嘴。   盛言楚从前和柳持安说过,宝乾帝的野心不亚于老皇帝,多年辛苦练兵,为得就是征服四海八荒。   东边蛮族俯首称臣后,宝乾帝乐陶陶的封程以贵为常胜将军。   说来正巧,宫宴还没结束,身为皇后的金玉枝忽觉反胃难受,宝乾帝慌了神,忙喊御医上前,金玉枝却拦住宝乾帝,含羞带笑的将自己已有身孕的事说了出来。   虽已经立了太子,但朝臣觉得皇嗣过少不好,这些天不少人递折子催宝乾帝立四妃,宝乾帝一直将这事压着不让金玉枝知道,没想到金玉枝这时候怀上了!   “这两兄弟真真是福星!”   散宴后,宝乾帝忍不住和金玉枝调侃:“你怀乐骁时,盛言楚恰好嫁娘,如今咱们有了第二个孩子,程以贵班师回朝…”   金玉枝依偎在宝乾帝怀中,俏脸洋溢着幸福:“若没盛大人撮合,臣妾未必会进宫——”   话还未落,宝乾帝单手抬起金玉枝的下巴,狭长凤眸挑起,语气中泛着浓浓的威胁。   “你不进宫?难不成你想嫁给别的男人?”   金玉枝可不怕宝乾帝,反手勾着宝乾帝的脖颈,娇笑不休:“皇上吃醋的模样可不能让外人瞧去了。”   宝乾帝掐着金玉枝的腰,偏要一个说法,金玉枝痒得眼泪都出来了,正欲得寸进尺时,金玉枝拍拍扁扁的肚子,一想到里面有孩子,宝乾帝一下歇了火。   金玉枝二胎还没落地,太医院就将金玉枝怀得是男是女说了出来,天家要得就是子嗣丰盈,得知金玉枝怀得是男孩,宝乾帝当即抱着金玉枝亲了又亲。   盛言楚曾问过宝乾帝,若金玉枝二胎是男孩,宝乾帝当如何?   古往今来,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为了皇位争得头破血流的事不是没有,盛言楚的大儿子绥哥儿和宝乾帝的长子乐骁太子每日同进同出,有关乐骁太子,盛言楚从绥哥儿的那里听到不少传闻。   乐骁太子虽年幼,却是宝乾帝的翻版,顽皮有之,但小小年纪聪慧异常,帝后和睦使得乐骁太子待人极为宽厚。   长大后若得良师教导,势必能成一代仁君。   但皇子登基哪有这么顺畅的,只要宝乾帝有二子三子…乐骁太子想上位都会有一番波折。   金玉枝再度怀孕后,宝乾帝考虑过长子的处境,宝乾帝算是一个比较称职的父亲,他没有想过学老皇帝那等卑鄙的手段,用其他儿子制衡太子,都是自己的孩子,何至于要下一盘自相残杀的棋?   不过盛言楚的话提醒了宝乾帝,一旦二子是皇子怎么办,是压着二子高捧太子,还是任由他们互相比拼,到时候再择一个胜者为继承人?   这件事烦得宝乾帝好几天都没睡好,身为枕边人的金玉枝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头一次希冀着肚子里的孩子能是公主。   就在满朝文武齐刷刷将眼睛盯着金玉枝的肚子时,后宫传来喜讯,皇后怀得是双生胎,且都是皇子!   消息传到东宫后,正握着笔努力练字的乐骁太子小嘴咧开,忽而叹了口气。   对面桌的绥哥儿放下笔看过来:“殿下有心事么?”   乐骁太子凑近了问:“你是不是有个双胎妹妹?”   绥哥儿点头。   “你们长得一样吗?”乐骁太子半边身子挨过来,小小声道:“本宫见过外祖家的三舅娘,她有个妹妹嫁给了你舅公,她们也是双胎可对?”   乐骁太子说得姐妹花正是梁家姐妹。   绥哥儿先是摇头,随后点头。   乐骁太子一脸懵:“?”   绥哥儿一本正经道:“殿下有所不知,我跟妹妹长得截然不同,舅奶却跟钟家三夫人长得一模一样。”   乐骁太子绷住的脸倏而放松,白白的小手握成拳,奶声奶气道:“本宫那些话本子果真没白看,下边的人适才嚼舌根子,说母后怀得双胎弟弟容貌并不相同…宫里从未有过双生子,本宫对这个知之甚少,可本宫依稀记得三舅娘有个一模一样的妹妹…”   绥哥儿没接茬默默听着,回到家拿这话问盛言楚。   “爹,殿下是不是担心弟弟们长得不一样?”   盛言楚脸色一沉:“是,他当然不希望长得不一样。”   想着儿子在东宫行走,盛言楚觉得有必要将这事跟儿子好生说说。   “《易经》有云,奇数为阴,偶数为阳,所以帝王家若出现双生子,一般情况下都会杀了其中较弱的一个。”   盛言楚一边翻看着儿子的课业,一边温声道:“皇位一事慎重,若二子长得不同,其中一个些许会成为太子,这就是隐患。”   绥哥儿双手撑在榻上,微一用力就坐到了盛言楚身边,盛言楚摸摸儿子的小鬏,续道:“古来太子多是嫡长子上位,可你也看到了,咱们当今的圣上既不是嫡,也不是长,先帝亦是,这就导致朝中有人会歪了心思。”   绥哥儿仰头望着父亲,一连四问:“爹是说有人会踹了殿下,另选一个太子出来?是娘娘肚里的双生子吗?两个一模一样的皇子能当太子?不能对不对?”   边说边装模作样的摇头:“爹说这是隐患,所以断无可能出现更换太子的事。”   盛言楚嘴角勾起:“皇家不可以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孩子,真要有,怕是一出生就要弄死,但此一时彼一时,这会子娘娘只盼两个孩子一模一样才是好的。”   “所以呀。”绥哥儿老神在在地说:“殿下瞎担心,官家伯伯心里欢喜,可见娘娘怀得是两个容貌相同的皇子。”   两个皇子非嫡长子,如若长得一样,那就相当于一出生就没了继承大统的机会,除非害死一个。   “你又知道了?”盛言楚揉揉儿子的脸,宠溺道:“官家故意将娘娘怀有双生胎的事透露出去,意在看看暗中有哪些人会撺掇太子胡来。”   绥哥儿轻哼了声,调皮地吐舌头:“太子殿下才不会乱来呢!”   顿了顿,小声补充:“肯定是两个一模一样的皇子,太子殿下不可能换人!”   盛言楚没多想,将儿子揽进怀,手把手的指导绥哥儿的功课。   -   宝乾帝这一招棋走得险,毕竟谁也不知道两个皇子会不会长得相似,宝乾帝将双胎的消息传出去后,就像盛言楚说得,立马有人在乐骁太子面前说浑话。   正当前朝的人劝宝乾帝杀掉其中一个皇子时,金玉枝肚子发动了。   远在东宫里的乐骁太子撒开脚丫往后宫跑,可喜可贺,是两个同卵双胎。   宝乾帝松了口气,看过新生儿后,宝乾帝回到前朝开始处理那些长舌之人,本欲杀了,金玉枝闻之后亲自求情。   说是给孩子们积福,宝乾帝这才消了气,那些人捡回一条命后,越发感谢金玉枝。   因已经有了太子,两个容貌相同的皇子便不再是忌讳,宝乾帝为绝了某些人的心思,洗三日当天给两个孩子赐了王爷的称号,只待二子长至十五开府别居。   甚至颁旨宣称两个儿子的王爷称号永不撤回,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两个皇子一辈子都只能是王爷。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朝官见宝乾帝有了这等举措,知道宝乾帝是铁了心要保住乐骁太子的地位,渐渐地,那些想害了其中一个双胎皇子的人也收回了手。   -   绥哥儿九岁那年,盛言楚二十九岁。   盛言楚九岁时已经成了秀才,身为儿子的绥哥儿甘心落后?为此,绥哥儿决定回静绥下场县试。   “楚郎,你真应他了?”   夜里华宓君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这几天窑子里烧了一批水玉镜出来,我得看着,一时脱不开身的。”   盛言楚手持一卷书,轻笑道:“他去考他的,和你这个娘有何干系?你只管打理你的铺子就是了。”   “怎么没关系?!”   华宓君蹭得坐起身:“你忘了去年他在西北被人贩子卖去了江南府的事?要不是恪舅舅人在江南府,我这辈子还能见到绥哥儿吗?”   一想到那么乖的儿子险些没了,华宓君气到恨不得咬断那些人贩子的咽喉。   盛言楚笑容淡了下来,按说儿子机警的很,怎么会被拐?可事实摆在眼前,儿子的的确确被人卖了。   “要不我让南哥儿送他回去?阿虎也跟着去。”盛言楚道:“咱们总不能圈着他一辈子,他一个男孩子,迟早要出去闯。”   见丈夫坚持要送儿子回去科考,华宓君只好作罢。   绥哥儿有状元爹,又是乐骁太子的侍读,平日见到的大儒更是比比皆是,县试和府试对于绥哥儿而言,简直是小菜一碟。   绥哥儿考中童生的喜报传到京中不久,三年一度的吏部升降折子下来了。   在通政司呆了六年的盛言楚顺利接手通政司主使的位子,正三品。   -   绥哥儿考中童生后并没有急着回京,而是奉盛言楚的命令,带着一帮随从去陵州看望舅公月惊鸿。   若不是华宓君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催绥哥儿,绥哥儿怕是要在陵州玩疯。   陵州可不止有月惊鸿,还有江知樾,江知樾比绥哥儿整整大六岁,时年已有十五,却跟个孩子王一样,成天带着绥哥儿在鸡鸣岛蹿来蹿去。   回京后,对着黑成煤球的儿子,盛言楚跺脚捧腹大笑。   华宓君捶了下丈夫,嘴角却憋不住上扬。   八月有乡试,过了仲秋后,地方举子们开始往京城这边来。   这天盛言楚才从通政司回家,阿虎迎面过来道:“爷,江南府来人了——”   盛言楚以为是钟谚青,进了偏厅才发现里边的少年他并不认得。   “盛大人!”少年步履矫健,笑得卑谦。   可接下来一幕盛言楚倍觉熟悉,只见少年拱了拱手,不紧不慢地说:“多年不见,不知大人,可还记得,学生?” 第189章 完结篇② 正文完结,……   盛言楚当然记得。   有轻微口吃, 瞒过科考搜查官走科举的除了江南府的陆小童生,还能有谁?   “你这——”盛言楚指了指嘴巴,笑着耐人寻味:“比那年听起来要好很多。”   陆野感激一拜, 笑得诚恳:“当年得大人书信教导, 从那以后学生日日含石背书,久而口疾有了好转。”   此刻若非盛言楚仔细听, 根本就听不出陆野有口吃, 字字凝练有力,声润如清泉。   陆野此番上京是来下场明年的会试,陆母六年前去了,陆野守孝三年后一举拿到了乡试解元。   江南府是读书人的天堂,能在江南府脱颖而出, 想来明年的状元非陆野莫属, 不过也有例外。   就好比应玉衡,当年应玉衡摘下江南府解元的称号后, 江南府各大学院恨不得立马喊应玉衡为状元。   谁也没想到, 会跑出盛言楚这么一匹黑马。   就连盛言楚自己都没预料过,他当年胜在时务题做得好,再有一个就是字迹迎合了老皇帝的喜好。   “应大人在江南府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   提及应玉衡, 陆野满脸的儒慕:“来京城时, 应大人特意提醒学生一定要到盛府拜访您,应大人还说呢, 当年会试结束后,天南海北的学子们聚在大前门客栈猜殿选的题,到后来,押中题目的唯有大人您一个人。”   说着陆野再次鞠躬,眼神坚毅:“学生斗胆, 请大人助学生一臂之力!”   盛言楚立刻明白,每年入冬到开春四月前,举子们尽往他家跑,合着他成了这些人的押题老师呗?   心里吐槽着,面上却淡淡地笑应下此事。   -   自打盛言楚答应帮陆野梳理会试的脉络后,陆野俨然成了盛家的常客,说来也是奇怪,鲜少主动和人说话的绥哥儿很喜欢陆野。   陆野虽只有十八.九岁,但并不是那种只知道读圣贤书的人,和绥哥儿混熟后,陆野每回来盛家都会带半本话本折子过来。   绥哥儿从东宫回来就靠陆野写得话本子吊着,久而久之,两个差了快十岁的人竟成了知己好友。   华宓君乐呵看儿子和陆野这类谦谦君子结交,若不是自家女儿锦宝年岁太小,华宓君恨不能将女儿嫁给陆野。   夜里夫妻两缠绵一番后,华宓君气喘吁吁的将这事当做玩笑说而来出来,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见丈夫陷入思考中,华宓君推了男人一把。   “我说笑呢,你可别当真,陆家小子比咱锦宝足足大了十岁,等锦宝及笄,他得有二十好几了,他又是家里的独苗苗,指不定那时庶子妾室满屋都是,我锦宝嫁给他岂不糟蹋掉了?”   盛言楚握住妻子柔弱无骨的手,哑着声笑:“陆野和绥哥儿一样,性子太闷,用你的话说,人俊是俊,可惜是个不开窍的书呆子,咱们女儿是个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无法无天小霸王一个!这两人要是成了,过不了多久,要么陆家被锦宝闹得鸡犬不鸣,要么锦宝自个独自生气。”   华宓君嗔笑,手指绕着盛言楚半敞的胸前轻柔打圈圈:“你还说人家,你又何尝不是个书呆子!”   盛言楚抓紧华宓君胡乱摸的手,幽暗的烛光下触及妻子笑意晏晏的脸,盛言楚眼神微微一沉,此等意乱情迷的时刻,他哪里还有闲心聊有的没的。   -   会试到来之前,盛家除了陆野时常来往,其余学子在往届三鼎甲府邸碰了一鼻子灰后,纷纷往盛家赶。   盛言楚本着一个教也是教,两个教也是教的原理,对上门的举子来者不拒,众书生见盛言楚如此亲切有耐心,私底下都唤其为盛先生,以至于盛言楚没有担任过会试或殿试的出题官亦或是批阅官,却被天下读书人欢喜地称其为座师。   陆野不负众望在会试中拔得头筹,殿试上,宝乾帝在前十名人中一眼就认出了陆野。   绥哥儿是乐骁太子的伴读,和太子情深友于,能在绥哥儿口中听到陆野的名字,乐骁太子为之震惊,扭头和宝乾帝说了后,宝乾帝立马着人去打听,才得知陆野是今年的会元。   陆野在殿选中表现优秀,被宝乾帝钦点为新科状元,因陆野长得俊美,宝乾帝赠小字‘时美’。   陆野中状元的消息传遍京城后,盛家最为高兴的当属绥哥儿,陆野家中就一个老爹,此番考中后,陆野自是要到江南将老爹接到京城来。   一听要回江南,绥哥儿破天荒地吵着要一同去。   绥哥儿跟着陆野去了江南后,经商多年的华宓君变成一只蜜蜂成天在盛言楚耳边嗡嗡叫。   “去岁就不该让他去陵州,你瞧瞧他,从前一门心思在书中,就因为去陵州玩了一回,整个人都浮了,只知道围着陆状元转哒——”   盛言楚耳朵都听起了茧,对此他只笑笑回应一下妻子,不做任何评价。   华宓君宛若崩断的琴弦,骤然站起来,脸色煞白:“楚郎!”   盛言楚被喊得手一顿,好好一副美人图毁了。   华宓君娇媚的眼睛遽然睁大,惊恐地看着丈夫,颤着声音语无伦次道:“楚郎,你说绥哥儿他这般缠着陆野,不会他、他跟陆野,他!”   “瞎说。”盛言楚画画的雅兴彻底没了。   见妻子还没缓过神,盛言楚只好转移话题安慰,心里却咯噔敲着锣鼓。   绥哥儿当然没那方面的癖好,之所以和陆野交好,自有个人的缘由,只绥哥儿如此反常,华宓君有所担心也情有可原,毕竟程家有先例。   华宓君是娘,就好比当年盛言楚开窍都是卫敬这个义父点拨的,绥哥儿从江南回来后,盛言楚想了想,决定由他这个做爹的出个主意探一探儿子的性取向。   当然了,这件事只会是个大乌龙。   事后华宓君惊讶的嘴里都能咽下拳头,盛言楚亦是,他们夫妻二人成亲晚,再遇上彼此之前都没有过情史,所以当他们知道绥哥儿小小年纪就有了喜欢的女孩子后,两人一连好几天都处在震惊当中。   古代过了十岁就是小大人,但盛言楚还是不太提倡‘早恋’,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绥哥儿从小就在东宫陪乐骁太子,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   能将绥哥儿迷住的姑娘想必十分出尘绝色,既是这样,盛言楚更不敢让儿子深陷其中。   绥哥儿读书好,待人谦和有礼,往常遇到什么事都会跟盛言楚说悄悄话,可当盛言楚旁敲侧击问起绥哥儿喜欢的姑娘是谁时,绥哥儿却倔强的闭口不提。   盛言楚当官多年岂能没手段,儿子主动往江南府跑,料想那位姑娘是江南府人士。   见自家老爹猜中七七八八,绥哥儿不淡定了,忙恳请盛言楚不要插手其中。   父子俩促膝聊了一晚,从那以后,盛言楚便没有再干涉这件事,每每华宓君问起,盛言楚都会帮着儿子打掩护。   -   “翻年他就十三了,京城十三岁的公子哥哪个房中没几个通房?咱们绥哥儿有吗?”   盛言楚最近越发的忙,但只要没应酬,他都会选择回家陪华宓君和女儿一起吃饭。   乐骁太子十岁后便被宝乾帝带到前朝观政,绥哥儿自然而然从东宫侍读的位子上退了下来,考中秀才后,盛言楚有意压着绥哥儿,只说年轻还嫩,不必急于一时去考举人。   正好程以贵的儿子要去将江南府游学,盛言楚便让绥哥儿跟着表兄弟一道去。   华宓君倒不担心绥哥儿贪玩误了学业,她最怕的是绥哥儿死脑筋,虽说丈夫跟儿子瞒着她不说是谁家姑娘,可从平日的观察中来看,儿子和那位姑娘似乎相处的并不融洽。   才十三岁就情路坎坷,做娘的能不担心吗?   盛言楚哑然失笑:“原先说他和陆时美整天混在一起,你说你心绪不宁,如今他有了喜欢的姑娘,你又担心和那位姑娘修不成正果…”   华宓君翻了个白眼:“合着你们父子俩将事瞒着死死的不让我知道便也罢了,还不准我操心了?”   盛言楚连说没有的事,夹了一块葱油焖笋给妻子,盛言楚侧身问起女儿在女学的情况。   “正要和爹说呢,学堂昨儿来了一位新先生!”小姑娘忙放下筷子,声音清脆于碎玉碰壁。   锦姐儿相貌随盛言楚,冷白皮肤,静静坐那,别人都会觉得眼前这位贵小姐高不可攀,可只要一张嘴就破了功。   饭桌上,锦姐儿笑嘻嘻地说个不停。   盛家不兴食不言寝不语,夫妻两乐得听女儿将学堂的趣闻带回家。   饭毕,盛言楚回到书房处理通政司的事,直到月上梢头才回到内院。   华宓君拥着男人的腰,细声问:“吏部的折子还没定下来吗?是外放还是留京?”   “不好说。”   吹熄蜡烛后,盛言楚缓缓开口:“外放出去油水势必要比京城高,只义父以为我都已经做到通政司主使了,若这会子出京做官,太不划算,以后再想回来,有点难。”   华宓君柔声道:“义父经验足,楚郎听他的准没错,至于官俸,咱们不缺这笔银子。”   盛言楚的确不缺,这些年盛家墨石铺子开遍大江南北,至于华宓君手下的玻璃铺面,生意更是如日中天。   金玉枝怀双胎时,曾找梁家姐妹以及华宓君进宫畅聊过怀双胎的事,后来金玉枝和梁家姐妹都入了玻璃铺面的股,金玉枝是皇后,她这么一加入,华宓君的铺子立马往上升了一个度,从前窝在暗中想捞一杯羹的商人们见状顷刻打消了念头。   盛言楚属实没想到,华宓君日后会凭借水玉镜以及钗环首饰成为皇商。   不仅盛言楚惊讶,苦巴巴在邺城的盐商楼彧更是始料未及。   -   三年期满,盛言楚听从各方建议没有选择外放,而是平迁御史台,坐上左副都御史,同样是正三品官。   在其位,盛言楚协理户部纠察屯田事宜,经手的功名者挂田一案闻名天下,也就是从这一年开始,凡是科考挂田,除了本族的人,一律不准挂田。   盛言楚还向宝乾帝上奏开女学,准女子入朝堂做官。   此事当然不是随口说说就行得通,便是宝乾帝允巾帼妇人进出朝堂,迂腐的朝臣也不会答应,为了通过此条律令,盛言楚整整耗了三年精力。   盛言楚三十六岁卸任左副都御史职位时,朝臣终于松口让女子入朝为官,虽官阶不高,但这是新的启程啊!   同年,盛言楚的独女盛锦书进到国子监,成为首批入住官学的女学生。   -   八月,盛言楚外放到南域邺城,成为南边各郡的盐政监督御史,简称盐政使。   邺城盐商不止楼彧一人,盛言楚搭乘的官船才抵达邺城,蜂拥迎接的盐商团团将盛言楚围住。   有带着银子来的,有带着绝色美人来的,更有甚者带着几个颜色姣好的少年上门。   盛言楚呕得不行,一律不见客。   安定下来后,盛言楚上任做得第一件事就是彻查盐务上的诡混开销造成的不该有的浮费。   盐商们去衙门开盐引要十几道繁琐的手续,盛言楚见之砍了一大半,并稽查在任官差胡乱收取的高额盐银。   这么一操作,才半个月而已,被盛言楚贬官或免职的盐官就高达数十位。   余下的官员皆战战兢兢,每日去衙门见盛言楚都提着心肝。   “都说盛大人是京城百官中数得过来的好脾性之人,怎么本官瞧着不太像?”   一想到刚才盛言楚一口气又罢免了好几个盐场上的盐课大使,几人不由胆战心惊起来。   “谁说不是呢?!”男人揣着手偷偷往屋里瞄,心虚道:“陵州马大人说盛大人最为亲民,这、这哪有?我若不是清楚他是文臣出身,我还以为他适才要拿大刀杀了我们呢!”   此话一落地,不少人纷纷点头附和。   当然也有人觉得盐引积压滞销,盐官和盐商互相包庇致使私盐泛滥,如若还不出现盛言楚这样主持盐务的厉害官员,迟早有一天盐商和灶民会爆发一次大争斗。   对此,盛言楚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有效的去减少盐商购买盐引的手续,为了缓解邺城灶民的压力,盛言楚裁撤海盐的成本。   除此之外,盛言楚联合楼彧等当地大盐商疏通运往内陆的各大航线以及陆路,当年的‘腌鱼之路’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在此基础上,盛言楚另劈了十来条交叉道,足以将南边的盐顺畅的运销内陆。   与此同时,盛言楚加大缉私的力度,一旦查到私盐,一律没收充公,其所在盐场的盐课大使记大过并停俸禄。   一年后,上缴朝廷的盐银比往年足足高了一倍,宝乾帝震惊不已,登基多年的宝乾帝头一次出宫巡查民间来的就是邺城。   盛言楚是个感恩的人,楼彧在邺城盐务上帮他颇多,故而宝乾帝大驾邺城时,盛言楚将楼彧推了出去。   第二天开春,楼彧受宝乾帝的号召进京接受皇商封赏。   盛言楚从盐政官上辞行归京时,楼彧亲自去往码头相送,码头上,百姓人山人海,不仅有邺城的灶民,还有很多人是从陵州过来的。   当年盛言楚外放陵州回京走得静悄悄,陵州百姓苦于没机会感谢盛言楚,得知盛言楚在邺城做盐政使,陵州百姓们纷纷坐船来邺城。   挥别码头上一堆人后,盛言楚垂首擦泪进到船舱。   -   盛言楚此番回京后,六部有两位尚书荣休归乡,其中一个是卫敬。   卫羲和已在十七岁招婿,后来育有两子一女,都姓卫,卫家女婿不是旁人,正是江知樾。   江知樾无父无母,遂求到了盛言楚跟前,盛言楚很久以前就知道江知樾喜欢卫羲和,故而厚着脸皮替义妹说了这门亲。   杜氏觉得江知樾不错,但卫敬不这么认为。   然女儿卫羲和吵着要嫁给江知樾,卫敬没辙,只好应下这门亲,以防江知樾对女儿不好,卫敬硬生生在兵部多呆了三年,直到孙儿出世。   卫敬辞官后,一家人并没有搬离京城,华宓君听从程春娘的吩咐,和杜氏商量一番将卫盛两家相邻的那道墙拆了,两人从此不分你我。   而盛言楚在卫敬的举荐下,得以升任吏部尚书,同年,宝乾帝退位尊为太上皇,十六岁的乐骁太子顺利登基。   宝乾帝带着金玉枝畅游四海前,曾下旨命盛言楚为首的六部以及内阁几位阁老尽心尽职辅佐新帝,在这之后还另颁了一道圣旨。   ——聘翰林院掌院梁杭云为帝师。   -   “恭喜杭云兄如愿以偿!”盛言楚笑意晏晏地举杯恭贺。   梁杭云已有四十多岁,可面容依旧俊俏如当年,胳膊肘怼了下盛言楚的胸,梁杭云满脸喜庆。   “犹记得那年杭云兄上京和我同坐李家老祖宗的轿子时,你还问我农家子是否能当帝师…”   说起往事,盛言楚感慨不已。   梁杭云着实高兴,席上喝了好几盅酒,此刻醉醺醺的。   两人相视一笑,旋即都放下酒杯,背着屋内还在推杯换盏的同僚们偷溜到后院亭中乘凉。   两人从幼时聊起,有那年大雨梁杭云狼狈的恳求盛言楚救他两个妹妹的事,有素姑娘胡搅蛮缠时,两人不怕死的闯到素姑娘家中说理…   还有昔日的同窗,爱吃零食胖到被康夫子逼着节食的祝永章,俞庚、俞雅之等等人。   “还记得在县试时陷害你夹带的辛华池吗?”梁杭云狭长的眸子半眯着。   “记得。”盛言楚背靠在石椅上,目光盯着院中某处不动,思绪早已飘到过去。   想到自己被辛华池冤枉而哭鼻子,盛言楚不由羞赧,扭头睨向梁杭云:“你莫不是见过他了?”   梁杭云语气淡淡:“他是个痴人,考了二十多年才考中秀才,去年我回老宅给我爹娘上香,不巧碰见他了。”   盛言楚静静听着,梁杭云嗤笑一下,续道:“得亏你没看到他那副嘴脸,都四十好几了还对当年被康夫子赶走的事耿耿于怀,你说可笑不可笑?”   “这就…”盛言楚啧了声。   说完辛华池,两人还聊到了陆涟,对于疯癫的陆涟,盛言楚心里很不是滋味,问梁杭云可知道陆涟后来有没有回静绥,梁杭云摇头说好像没有。   话题一旦沉重,两人的醉意开始往上涌。   吹了一会凉风,华宓君和李婉带着丫鬟过来寻各自的丈夫。   宴席还没散,两人只好抹了一把脸,由着妻子搀扶着往席上走去。   -   乐骁太子上位后,年号为昭宁。   昭宁三年,盛言楚以思母为由,上书新帝准他辞官,新帝不准,盛言楚只好继续呆在吏部尚书之位上。   又三年,盛言楚再次请辞,昭宁帝这次不仅没点头,另将盛言楚从吏部挪到礼部。   吏部是六部之首,虽在礼部同样是尚书,但这内里可不尽相同,就在朝官以为昭宁帝气恼盛言楚一而再再而三辞官懒怠之举而贬低盛言楚时,昭宁帝忽下了一道圣旨。   圣旨有云,命礼部尚书盛言楚,翰林院掌院梁杭云,通政司主使应玉衡以及大理寺卿夏修贤四人进内阁听政。   君令在上,四十五岁的盛言楚不得不暂时打消带华宓君西北定居的打算。   -   昭宁九年,四十八岁的盛言楚深得帝心,成为大学士后,盛言楚向昭宁帝举荐多名年轻人进内阁参议要事,其中就有走科举之路成为人上人的盛阿九以及盛允南的两个儿子。   就在朝中人造谣盛言楚拉帮结派时,盛言楚再次请辞。   折子递上去后,满朝哗然。   昭宁帝意欲让盛言楚和梁杭云同做小太子的老师,没想到盛言楚又要辞官。   昭宁帝还想挽留,盛言楚一口气往金銮殿拉了一马车的思母信,信是这三年为官期间写得,无不在表达程春娘已不年轻,而他相隔两地无法尽孝。   盛言楚写得字字感人肺腑,就连一向铮铮铁骨的詹全读完其中一封信后都哭成了泪人。   盛言楚十几岁入仕,三十多载的光阴都付诸在朝堂上,这会子想辞官孝母,昭宁帝若还拦着不让,岂非让天下人寒心,不得已,昭宁帝只好批下盛言楚的辞官折子。   不过昭宁帝还抱有侥幸心理,并没有让人撤走盛言楚的大学士和帝师之位,遥遥盼着盛言楚去西北探望程春娘后过个三五年就会重返朝堂。   不成想这一等就等了十来年,等来的不是盛言楚本人,而是盛言楚的儿子盛初绥。   -   又是一年四月杏花扫大地的好日子,盛言楚换上一身清爽的绿袍,牵着华宓君重游了一回大瑶山,撇了根杏花插在华宓君发髻上,两人笑笑继续往山上走。   从大瑶山上下来后,盛言楚开始着手出发西北的事。   两人和儿女孙子孙女们依依惜别后,盛言楚亲自驾车出了京城。   绥哥儿妻子极为担忧公公婆婆的安危,劝绥哥儿多派几个人在后边悄悄跟着。   “有爹在,不碍事的。”绥哥儿很淡定,噙着笑目送爹娘共乘的马车消失在天际。   在绥哥儿的记忆中,爹爹就是万能宝箱,锦姐儿可能不太记得幼年进出过小公寓,但绥哥儿还有印象。   爹娘后来对此避而不谈,绥哥儿没有吵闹,而是将小公寓的秘密按在心底守口如瓶。   绥哥儿以为盛言楚会半道换车从小公寓进到西北,然而盛言楚并没有这么做,而是驾车带着华宓君一路慢悠地赶至西北。   一路上,两人过足了你切菜我烹煮的平民百姓生活。   途经嵊余府时,两人偶遇到当年盛言楚在宋城救下的两个畸形孩子,切耳的姑娘戴上了华氏水玉长坠珰,不细看压根看不出此人耳朵上有伤疤。   至于小豆子,手上的印记要深一些,但这不妨碍小豆子轻轻松松雕刻出夺目的石景。   两人前些年在盛言楚的撮合下结为夫妇,盛言楚曾替二人寻找亲生父母,可惜结果十分的寒人心。   小耳朵的爹娘后又生了个男孩,得知女儿没死,夫妇二人竟死活不肯相认,无奈,小耳朵就只能继续养在钟谚青家。   小豆子的爹娘倒找上了门,见小豆子帮钟谚青打理雕刻斋,两人无赖地伸手找小豆子要孝敬银子。   这事着实令盛言楚气笑了,没养过一天,得知子女还好好的活在世上,不相认便也罢了,一相认就要银子?还有没有王法了?   盛言楚没找他们要奶水钱已然不错了,他们还敢反过来找两个孩子要钱?真不要脸!   踹掉狠心爹娘后,盛言楚让钟谚青送两人去别的地方生活,最终两人选择在嵊余府定居。   从嵊余府出发,乘船直下伽梨江就能到达西北,此二人幼小就跟在钟谚青身边学习雕工,养在身边的几个孩子也都是出色的雕刻匠人。   盛言楚想到西北的风光,便请两人带着孩子走一遭,若可以,能否将西北各处的山景雕刻下来。   小耳朵和小豆子欣然前往,后来几年,这一家人不仅雕刻了西北,还拖家带口去往天南海北,每年仲秋左右,盛言楚都会收到一堆的雕画。   虽盛言楚人在西北,却将各地山河风光都看了个遍,兴致起来后,盛言楚便会回小公寓将心得体会写进笔记本。   望着小公寓里堆成山的笔记本,华宓君没事的时候就就喜欢打趣盛言楚,说盛言楚既有心思写这些,不若出本传记。   “好哇!”盛言楚拍桌而笑。   他在京城时原就有一个作画的名字,叫地沉先生,这名号知道的人不多,除了盛家人和卫家人,也就画避火图发家的赵蜀知道。   不久,京城书肆开始上架地沉先生的‘大作’,本以为是燥羞的避火图,一打开,偷偷摸摸窥看的男人们傻眼了,这是什么清晰脱俗的画?!   一时间,有人闹到书肆退货,书肆得盛言楚的提醒,早已对出现这种画面有了应对法子,退货?可以,一切都好商量。   书肆好说话的面孔让众人呆了,退书的男人们不甘心,等到地沉先生的第二册 书籍上架后,男人们冲到最前边,一翻,几人萎了。   伤心的人有之,欢喜的人亦有之,从前不少人家主君见家中儿郎贼眉鼠眼地偷看避火图,气得肺都炸了,得知地沉先生‘改过自新’画起漫游图,主君们还不信,买来一看,嘿,还真是!   盛言楚图字结合,将地方各处的风景惟妙惟俏地搬到书本中,很长一段时间,盛言楚笔下的漫游图成了坊间百姓神往的书籍佳作。   漫游图传开后,前往各地采风或游学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后世更有甚者直接节选盛言楚在漫游图上的描写当做招牌宣传本地旅游。   盛言楚一生为好多地方都画过漫游图,且他喜欢在每册书后都印一个‘盛’字红章,以至于后世各大旅游景点为了争夺盛言楚为他们本地的古代旅游大使曾吵得不可开交。   ……   盛言楚后来和华宓君一直呆在西北,西北桑榆、五谷遍地都有,盛言楚辞官过去后,还将小米辣的种子带到了西北。   如今的西北物产富饶,隐隐有小江南之称。   西北有一处绝美的地界,叫万峰林,磅礴数千里,山与海交接,极为壮观。   这边山峦起伏,晴朗的日子多,数不清的梯田像一条条带子环着大山和河流,田野青葱碧绿,溪水澄澈明亮,建在这边的山寨民风质朴,是十分难得的田园之地,盛言楚和华宓君商量后,决定将他们以后的家安在此处。   程春娘和柳持安也搬了过来,几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青山如黛,野花扑鼻,这般好的晚年生活能不美哉? 后记   盛家大儿子盛初绥的幼子极为崇敬爷爷盛言楚,文武兼修,曾跟随表伯父长胜将军出海征伐,在海船之上闲着无聊时将盛言楚所画的漫游图悉数看了个遍。   盛言楚去世后,在父亲盛初绥的口述和家族遗传下来的笔迹中,此子用心编写盛言楚的传记,因盛言楚一生没取小字,故择了花名,名为《地沉先生传》。   此书问世后震惊朝野上下。   谁也没想到漫游图竟然出自盛言楚之手。   野史上有人开始编排盛言楚早些年用地沉先生的名号绘画避火图的事,有人说世上有两个地沉先生,也有人说不可能,避火图和漫游图的画笔功法如出一辙,怎么可能不是同一人?   野史终究是野史,没个定论。   有关盛言楚前期放飞自我画得避火图早已被盛初绥用各种手段毁了,真要找避火图论证画避火图的就是盛言楚,那只能找卫家后人了,毕竟只有当年盛言楚送给卫敬的避火图盛初绥不敢动。   盛言楚去世的消息是盛初绥亲自报到京城的,不过棺椁并没有停灵京城盛家亦或是静绥水湖村。   当今在位的皇帝是昭宁帝的长子,官家曾私底下问过老师盛初绥将文正郡公葬在何处,说他想去西北祭奠一二。   盛初绥楞了下 ,旋即快语道:“家父和家母喜静,两位老人先后逝世,臣依照遗言不挖墓不设碑埋于深林…”   意思很明显了,他爹不想后世之人打搅。   新帝惋惜不已,但也只好作罢。   人不能近前祭拜,字可以啊,因而新帝提笔亲刻墓碑纪念这位四朝旧臣。   后世史书记载,盛言楚九岁中秀才,当上状元那年也不过才十六岁,娶妻李帝师之外曾孙女华宓君,生有双胎一儿一女,此生无纳妾无庶子庶女。   一生孝悌忠信,为侍养其母程氏安享晚年,盛言楚不惜辞官,因而未能官拜首辅,后文帝萧乐骁(昭宁帝)御赐太上皇圣旨,加封盛言楚为成文馆首辅。   新帝永元帝赞誉盛言楚徽柔懿恭、精爽齐肃,故追谥其为文正公。   -   盛氏子孙整理老祖宗的传记时发现,盛言楚留给子孙的钱财数不胜数,光京城的墨石铺子就有两间,地方各处拢共起来则不下百家。   这都是明面上的,还有宅基地,京城几处大宅子除外,江南府、临朔郡、嵊余府、邺城、陵州等等都有挂着盛言楚名号的宅子。   华宓君留给子孙的祖产不比盛言楚少,只盛家有规定,华宓君手中的金银以及暴利的水玉铺子只传女不传男,光一项水玉方子就将盛家女儿辈推至无数男儿追捧的对象。   华宓君似是早就料到这点,因而早早地立在族规,盛家女不嫁纳妾之家,不做填房继室,更不许私相授受,一旦有之,驱逐出族。   盛家男儿在这方面更是如此,据后世记载,盛氏子孙皆秉承两位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不敢有丝毫懈怠。   女人为官的路打通后,盛氏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女子掌家族大权,男儿们在朝亦不甘落后,时刻铭记老祖宗盛言楚的家训教诲。   盛氏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被人看贬的商户之家,后代入翰林院任职的清贵之流不胜枚举,延续至今共传承八十六代子孙,光首辅就出了七位,此外,家族中还出了一位令人叹服的女帝师,是为传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