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家贵妻》 作者:海的挽留   文案:   顾云容长得绝色无双,与衡王做了一夜露水夫妻后,就没了退路。   衡王性情古怪冷肃,无人可近其身,唯有半路冒出的顾云容日日承宠。   但顾云容做上王妃不多时,便死于非命。   重生一世,她觉得还是躲远些好,可她重生的这个时候……   待她被宠成了圣眷无双的皇后,世人仍对她独得帝心的缘由颇多揣测。   顾云容托腮:这是个不可言说的秘密。   阅读指南:   ①日更,苏爽甜宠,两世双处   ②古穿架空,男女主颜值高高高,HE   ③正文已完结,放心入坑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重生 甜文 爽文   主角:桓澈,顾云容 ┃ 配角:┃ 其它: 第一章   正当淡暑时候,秋露新结,金风淅淅。   顾云容朝窗外望了一眼,心绪莫名愈加颓丧。   皇帝龙体违和,皇后今日要带几个儿媳去朝天宫为皇帝进香,顾云容身为衡王妃,也在随行之列。   她被丫鬟搀扶着上马车时,甫一弯腰,便忍不住轻轻抽气。   她禁不住又想起了已经离京六日的桓澈。   自打她嫁给桓澈,房事不断,腰疼是常事。桓澈要她要得厉害,也不知是否打定主意吃饱了再走,临行前又狠狠折腾她一宿,眼下几日过去,她腰部使力时仍觉隐隐作痛。   大约也由此,外人总说桓澈对她喜爱非常。毕竟一个从来女色不沾的亲王,忽然愿意娶妻,又对这个王妃夜夜宠爱,后院还独她一人,不是喜爱非常是什么?   顾云容头先也认为桓澈多少是喜欢她的,但这小半年夫妻做下来,她越发觉得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顾云容想起这些便觉丧气,原想小憩片时,但她靠在云锦靠背上半晌也无睡意,反倒满脑子都是自己这些年来的际遇。   她出身江南小户,父亲遭人构陷入狱,后虽辗转得释,但已是家道困窘。正在她穷途末路、面临被地方霸头强掳的境地之际,遇见了负伤落单的桓澈。   每每思及两人绑在一起的缘由,顾云容都觉羞耻不已。   她当初见到桓澈时,如见救星,因为她比谁都了解桓澈的身份底细。她救下了他,也开始发愁如何让他帮她脱困。   她对桓澈有恩不假,但这份恩惠并不足以令她完全脱离泥淖。正当她苦思对策时,桓澈阴差阳错之下乱性,她跟他做了一夜露水夫妻。   那晚她本可以脱身的,但踟蹰之下,终究是没有推开他,硬生生在江南春夜的郊野承欢一宿。她是初尝云雨,兼他要得又急又凶,她那夜疼得在他身上又抓又咬。   事后她忐忑不已。她虽生得丰姿娆丽,但出身窘迫,桓澈不一定会给她名分。如今无异于豪赌,若桓澈不肯要她,她的下场会更加凄惨。   桓澈在清醒后沉默少顷,问明她家中境况,让她等候入京。   半月后,顾家举家抵京。未久,圣旨下来,立顾云容为衡王妃。   顾云容觉得这一切宛如梦境。她竟然真的嫁给了桓澈,还做了他的正妃。   新婚夜,桓澈问她为何知晓他是亲王时不觉惊讶,她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当然不惊讶,她不仅早知他的身份,还知道很多旁的事,可这些她没法说出来。   她觉得桓澈应当是对她心存些许喜爱的,否则不会娶她,也不会每晚都宿在她这里。但随着时日的推移,她越发觉得,除却负责与报恩之外,桓澈娶她大约是出于另外的考量。   反正不是因为喜欢她。   不是不失落的。但她很快又振作起来,以为竭力与他亲近可以赢得他的心。可她逐渐发现,她的那些努力似乎毫无效用,他依旧跟她保持着若有似无的疏离。   他似乎永远波澜不惊,无甚可打动他。   她有一次按捺不住,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鼓足勇气当面问他是否有一点喜欢她。他其时正低头走笔,闻言微顿,垂首道了句“先去歇息吧”。   捧着一颗心送过去,却碰了一鼻子的灰。她僵在那里,满心沮丧,甚至有些委屈想哭。虽然她知道她没资格委屈,因为他没有义务爱她,他能娶她为妻大抵已是仁至义尽了。   桓澈其实待她不坏,该给的都会给,王府下人也对她毕恭毕敬,后院里还连个添堵的小妖精都没有。   桓澈后院空置多时,京中不知多少人卯着劲想往里面钻,但到头来却被她这个半道冒出的小户女得了先,外头的人对她有多少非议,就有多少妒忌。   可她却高兴不起来。她真心喜欢桓澈,桓澈却不爱她,她觉得他是块捂不热的石头。等桓澈将来找到心上人,她都不知要如何自处。或许尽快诞下子嗣才是当务之急,但子嗣也不是说有就有的。   顾云容思及此便觉脑仁儿疼,疲倦阖目。   也是她太贪心了,只要她不想着得到他的心,日子会好过很多。兴许她该死心了,只做好一个王妃该做的便是。   不贪心就不会难过。   到了朝天宫,顾云容与几个妯娌一道被皇后冯氏领去三清殿。   今上崇信道教,皇后投其所好,这便亲赴道观祈福。   顾云容能感觉出冯皇后不喜她,但她自认从未得罪过皇后,因而只能猜测大约皇后如此皆因瞧不起她的出身。   朝天宫的李道官知皇室女眷今日要来,为免香客冲撞,提前清场。   冯皇后为表诚心,一路步行。到得三清殿外,她脚步顿住,转头掠视身后几个儿媳妇一眼,嘱咐罗拜时要虔心云云,便领众人依序入殿。   顾云容在三清祖师像前跪下时,满心虔诚。她此番还想为父亲祈福。她父亲因当年被构陷之事落下病根,近来病势沉重,眼瞧着境况越发不好。   礼毕,众人各回事先备下的禅院休整,观中晚上还要设坛斋醮。   此间朝天宫乃前朝宣宗皇帝仿南京朝天宫所建,是皇帝宗亲常来之地,顾云容对这里可称熟稔。   她心中烦闷,欲四下看看,在冯皇后处得允后,出了禅院。   朝天宫地处西城,靓深亢爽,曲径通幽。禅院之后,秀木繁荫,光景极好。   顾云容嗅着清雅桂香,正觉松快些许,半道上却遇见了太子妃沈碧梧。   沈碧梧年长顾云容几岁,出身汝南侯府,是冯皇后的表侄女。身为世家女,又兼精心教养出来的闺秀,沈碧梧极重自家仪态,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端雅。冯皇后曾隐晦地拿沈碧梧与顾云容比较,暗讽顾云容家世寒微。   大约高门大户出来的贵女大多是眼高于顶的,但也不排除冯皇后厌屋及乌的因素。冯皇后膝下无子,这个年岁也难再育,除养在她膝下的太子外,看几位皇子都不大顺眼,尤其桓澈。只她没胆子在皇帝跟前表露出来。   沈碧梧容色颇盛,出身又好,还做了东宫妃,人生堪称完美。但顾云容的出现一下子将她的容貌比了下去,时人也常拿二人比较,只是沈碧梧心性高傲,仿似并不将此事放在眼里。   顾云容与沈碧梧叙礼罢,正欲离去,就听她笑道:“弟妹留步,我想问弟妹一桩事。”言罢挥退左右。   顾云容身边的芙蓉和青黛两个丫鬟岿然不动。   沈碧梧含笑示意顾云容也将这两个暂且遣退,但被顾云容婉拒了。   沈碧梧略一思虑,笑道:“那我便直言了。说来鄙族与尊门颇有渊源,你我妯娌间也当比旁个亲香些。我便破着脸皮来问问弟妹……”   顾家祖上与沈家祖上确有往来,但顾云容可不会真去跟沈碧梧攀交。   她才转完这个念头,就听沈碧梧道:“七弟可是有何说不得的隐疾?”   顾云容心头一凛。   桓澈并无隐疾,倒是有个万不可外泄的软肋,莫非沈碧梧或是太子看出了什么?   顾云容内心翻涌,但面上丝毫不露,疑惑询问沈碧梧何出此言。   沈碧梧一面打量她一面道:“实则是殿下交代我来私下询问弟妹的。殿下说他似觉七弟有些不妥,怕他性子执拗有事闷着。殿下身为兄长放心不下,便着我来弟妹这里问上一问。”   顾云容只是道:“太子殿下多虑了,王爷并无不妥。”   沈碧梧不动声色地睃她。顾云容生于水乡泽国,也当真是水做的人儿,眉目之间天然生就一种难言的楚楚之色,眼波一动便是盈盈一片潋滟水色。又生得丰肌弱骨,胸丰臀翘,兼配得一口吴侬娇语,这般尤物,大约没几个男人到她跟前能走得动路。   也无怪向来清心自守的衡王会点名要她。瞧顾云容眉眼含春,一望即是被男人滋润得极好。   沈碧梧见顾云容又提出作辞,倏地低声道:“还有一事想请教弟妹——七弟性子冷,从前无一脂粉可近身,后头却娶了弟妹,成婚后又独宠弟妹一人,不知弟妹可是用了何妙法?”   顾云容微抿唇角。桓澈为何非她不可呢?她也想过这个问题,并且猜出了一二,但她不可能宣之于口。   顾云容敷衍几句,便不再开言。   沈碧梧不认为顾云容能成为桓澈的特例全靠美貌,她撞见过太子身边姬妾狐媚邀宠的勾魂模样,不由想,顾云容莫不是媚功好,会叫又会喘?   但这话她是不会问出口的。   顾云容见沈碧梧盯着她若有所思,无意与她虚与委蛇,告辞而去。   沈碧梧第一个问题显然是在套话,第二个问题倒有几分真心相询的意思。但不论哪个问题,她问了也是白问。   顾云容走后,沈碧梧神色复杂地觑着在风中瑟瑟不止的秋叶,轻声呢喃:“卑贱之人便当一直卑贱下去,那些纵本该是你的又如何……那泼天富贵,岂是你可夺去的?”   顾云容缓步徐行时,计算着桓澈的归期。   太子兴许已经看出了些许端倪,她得提醒桓澈一下。只是桓澈不知她熟知他的底细,若她提醒时不小心被他看出,就不好解释了。   顾云容低头叹气。   要不,她寻机跟他坦白,将她的那个秘密也告诉他?可他会否相信,是个大问题。   顾云容正自烦恼,骤闻一道破空之声呼啸而至,下一瞬,她便觉心口锐痛,有温热的血汩汩涌出,肺腑又火烧火燎一样剧痛。   芙蓉与青黛似乎上来扶住了她,又惶遽地喊了什么,但她已经听不清楚了。她沉入黑暗之前,诸般纷乱思绪电闪而过后,最后竟在想,桓澈若知她死了,不知会是何反应。   不过无论他是何反应,他这块骨头太难啃了,如今不用啃了,她也不必那么累了……   芙蓉与青黛匆忙抬人前去救治的路上,惊骇地望着已无生气的王妃,吓得面无人色。   怎会这样?这可如何跟殿下交代? 第二章   顾云容立在门楹前,听着前院巨大的扰攘喧哗声,还有些回不过神。   她从黑暗中醒来时,发现自己竟安稳地躺在床上,她一眼就认出了她所处的房间是她在江南顾家的卧房。   及至她惊诧之下奔出房门,见到外面乱作一团的景象,听到外头杂乱的人声,才终于确信一件事。   她回到了三年前,回到了父亲被构陷羁押的那日。   前头再度传来父亲与人理论的怒喝声,顾云容一个激灵,恍然想起什么,匆匆赶过去。   顾家这座宅邸不大,不消片时,她便来到了前院。   一群身着公服的番役正架着父亲往外拖拽,叫骂声震天响。顾家的小厮试图阻拦,但对方人多势众,顾家统共就那么些人手,只能勉力拖延。母亲徐氏恸哭失声,若非丫鬟搀扶,早已瘫倒在地。   顾云容正要上前,却被阿姐顾淑郁一把拽住。   “兜兜莫去,”顾淑郁低斥道,“且回房去。”兜兜是顾云容的小字。   顾云容眼瞧着父亲就要被带走,急得了不得,摇着阿姐的手道:“我去与爹爹说几句话儿就回。”   顾淑郁才不信,招呼旁边一个丫头就要一道将顾云容拉走。   顾云容被顾淑郁牢牢拽着,脱身不得,四顾一圈,急急示意几个小厮丫鬟上去拦住番役,不能让他们将父亲带走。   番役们见争持半晌还没将人拿走,登时跳脚,打头一姓赵的班头厉声骂道:“好一群刁民,真个儿是瞎眼的王八!我实与你们说,今儿是堂尊命我等前来拿人,尔等刁民若再行滋扰拦住,休怪我等将你这一干人一并拿去!”   他口中的“堂尊”指的是杭州府钱塘县知县万良,堂尊乃属吏对知县的尊称。   顾同甫被人押着动弹不得,正是怒焰滔天,见对方这般詈骂,愤懑道:“我竟不知我这‘通倭’之罪从何而来!这等弥天大罪,岂可随意扣下!”   “我顾某人虽不过区区一个书办,但还做不来那让人戳脊梁骨之事!堂尊纵要问罪,也该有个凭据,无缘无故便要拘人,是否不妥!”   番役们哄然大笑:“堂尊说妥便是妥!书办是否通倭,上头的大人们自有公断!”   倭寇这些年于沿海烧杀劫掠,血债累累,百姓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一旦“通倭”之名坐实,非但性命不保,还要遭万人唾骂,累及祖德,说不得祖坟都要被人扒了,顾同甫不可能认下这无端加于己身的罪名。   顾云容叫来丫鬟春砂小声耳语几句,春砂领命去给小厮成安递话儿。   成安暗暗接过春砂塞来的一封银子,朝一众番役赔笑上前:“几位老爷,想是个中有些误会,几位不若消消气儿,先回县署歇口气儿,与知县老爷好生说说。”说话间,移步上前,将袖中装了银子的封筒用衣袖掩着,往赵班头手里塞。   赵班头的目光在封筒上黏了黏,又不知想到什么,迅速拔下,放下脸来:“堂尊有令,今日定要将顾同甫缉拿归案——把人押走!”   徐氏也知个中利害,丈夫这一走即便不定罪,少说也得去半条命。眼见着丈夫被拖到了门口,她忽然冲过去拉住丈夫,嘶声朝番役苦求:“求各位差老爷容情,宽限半日……”   赵班头一把将徐氏搡开:“宽限?我知你们盘算的什么。我明与你说,我纵宽限你们半年也不顶用。”他睨了顾家粉墙黛瓦的小院一眼,“莫说你家拿不出许多银钱打点,即便拿出来了,也是白使劲!”   “就凭你们,”赵班头冷笑,鄙夷一哼,“你们是认得省里的老爷还是认得京里的老爷?你家五服里头,不往高了说,就这钱塘县,可有人能说得上话儿?堂尊凭甚给你们面子?呸,不自量力!”   班头话未落音,身侧一个番役凑来低声提醒道:“西班老爷,莫与这帮刁民缠磨,咱们还要准备迎驾,切莫误了正事。”   赵班头一拍脑门,连道几句“正是”,高声呼喝着指使手下牢牢押了顾同甫,扬长而去。   番役走后,顾云容姐妹两个上前扶了几扶,都没能将徐氏扶起。   “真是冤孽,”徐氏悲愤呜咽,“你们父亲素日与人为善,怎就招来这等祸患!”   顾云容鼻腔酸涩,愤懑不已。   万良不过是想找个替死鬼而已。知县、知府与三司蛇鼠一窝,万良仗着保护伞,根本不怕被揭发。若有京中的门路,倒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但顾家没那通天的本事。   顾淑郁气得发抖,须臾,忽道:“要不,使人捎信给汝南侯沈家试试?女儿听闻,沈家如今得势得很,他家姑娘而今可是太子妃。”   徐氏经女儿这么一说,声息一缓:“是个法子。”   顾云容却脱口道:“不成!咱们再想旁的路子。”   徐氏与顾淑郁齐齐看向她。   顾云容一顿,严肃道:“咱们家跟沈家有过从那都是祖上的事了,年深日久,许久未曾来往,早淡了,沈家如今花团锦簇,不会为了咱们家去得罪浙闽官场这边的人。”   顾淑郁方才急昏了头,想想觉着妹妹说得在理,但目下除却沈家这条路子,实在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心中到底不甘:“死马当活马医,使人捎信过去探探口风也不值什么。沈家纵不肯出面,给咱们指一条路也是好的。”   顾淑郁欲命人去准备,却见妹妹仍坚决反对,叹道:“兜兜莫要胡闹,如今爹爹这般,彦哥儿也不在家中,咱们还能想出什么法子?权且一试也无不可。”   顾云容低头少顷,道:“还是不试的好……阿姐莫急,我有法子。”   她总觉自己的死跟沈碧梧有关。虽然沈碧梧跟她无甚过节,若真下手杀她,似乎全然是不智之举,但她总还是对沈碧梧存着一种强烈的怀疑。   况且,她前世入京后,跟沈家打过几次交道,隐约能感受到对方对顾家的轻蔑。那时候的顾家已是亲王岳家,但仍因不是根正苗红的巨室阀阅,被沈家看轻,遑论如今什么都不是的顾家。   但这些原因她不能讲出来。   徐氏听见幺女最后那句话,忍不住问道:“兜兜有何办法?”   顾云容拍拍母亲的手:“母亲随我回屋,听我慢慢讲来。”   她知父亲此番入狱极是凶险,方才本想先将父亲留下,然后再想法子斡旋,但他们根本拦不住那帮番役,而今只能换条路试试。   众番役回了县衙后,将顾同甫交于狱卒,稳稳妥妥地关好,才来万良跟前复命。   万良正自啜茶,听闻事情办妥了,舒了口气,又将茶盏搁下,手指头隔空在众人脑顶戳了一圈:“三日后殿下可就到了,你们都给我紧着皮,切莫冲撞了殿下!若是哪个落了本县的颜面,坏了本县的事……”   众人惶恐,忙道不敢。   万良往椅背上一靠,又将迎接当日的仪程交代一番,并嘱咐将衙署再洒扫一遍,这才挥手示意众人退下。临了,又命心腹赵班头留下。   “你说说,要不要再弄些花样?那几个瘦马能入王爷的眼么?”万良看向赵班头。   赵班头想了一想,鞠腰道:“依小的看,老爷此番已预备得十分精心。再说,明里暗里也就那些个道道,也是添无可添了。”   万良叹气抚额:“为迎殿下大驾,本县这半月都未能睡个囫囵觉。那可是皇子贵胄,比勋贵大臣难伺候得多。”   浙江这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朝廷定是要派人来的,这是浙江大小官吏早就料到的。早先已经放出风声,皇帝会派遣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博远赴浙究察,但令众人始料未及的是,皇帝后来不知为何改了主意,居然临时决定让衡王代李博远来浙,查案兼督战。   只是为策万全,此事对外是保密的。   赵班头一面给万良添茶,一面道:“您说陛下为何会临时换了人选?”   万良叹息摇手:“圣心难测……说不得头先不过是陛下放出来的幌子。”说着话又直起身,“你过会儿把那几个瘦马叫来,我再交代交代。”   虽然依他打探来的消息来看,衡王性情古怪,于女色上头更是十分寡淡,但他琢磨着只要是个没毛病的男人,没有不爱美色的,况且扬州的瘦马可是闻名天下的,他又费心费力挑了几个仪态上乘的绝色,届时让她们扮成丫鬟去近身伺候,说不得就得了衡王的青眼。   赵班头听堂尊又提起那几个瘦马,却是有些欲言又止。   他忽然想起了顾家那两个女儿。顾同甫头先就在县衙里做书办,顾家那一对姐妹的美貌他是有所耳闻的。据说尤其顾家那小女儿,不过十二三的年纪就已出落得芳姿丽质,过两年再长开些,还不知是何等殊色。   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他甚至觉得堂尊精挑细选的那几个瘦马到了顾家姐妹跟前,根本不值一提。   只可惜顾同甫如今是“通倭重犯”,顾家女儿的身份不合适,否则倒可试着敬献上去。   三日后一早,浙江巡抚陈翰率三司并各府州县大小官吏一道去渡口迎候亲王大驾,跻跻跄跄,浩浩荡荡,竟有数百之众。   因着潮水涨落,船只与岸线相去较远,故而钱塘江畔的船埠往往搭建有马凳跳板,俗谓“挑埠”。此间官渡的挑埠长达百丈,蔚为壮观,是左近最大的渡口。   江畔一片樱花林里,顾云容躲在树丛之后,探头远远瞧着一众大员井然有序地上了挑埠,阵仗俨然,越发觉着不太对头。   李博远虽居高位,但拿这个阵势来迎,好像有些过了。观巡抚大人的步态举动,很有些诚惶诚恐的意味,儿子接老子好像也没这样的……可浙江巡抚是封疆大吏,迎接一个钦差好像犯不上这么紧张。   难道是做贼心虚?   可惜船埠周遭守卫森严,不然她能离得再近一些,也能把那头光景看得更真切一些。   顾云容这个念头才转完,忽听鼓乐大作,骋目望去,便见远处江面上大舫蔽空,远远驶来,灏灏宏宏,雄壮磅礴。   顾云容忙给随行的丫鬟婆子打了个手势,示意她们做好准备。   然而,待打头的那艘形如广船的双桅千料大船到得近前,顾云容正等着上头的人下来时,众官吏竟齐齐俯首跪拜,朗声高呼“衡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顾云容浑身一震,惊愕瞠目。   什么衡王殿下?难道她在做梦?   大舫这边,在众人簇拥下步出船楼的少年刚一露面,众人便是一怔。   这等形容气度,莫不是九天仙人入了尘寰?   众官恭恭敬敬地迎着少年上了挑埠。往岸上去时,巡抚大人言行并用,生动地表达了全浙官民对殿下那宛如钱塘江大潮一样汹涌澎湃的欢迎之情,正说到热切处,忽被少年打断。   “案子见今如何处置的?”   众人一滞。陈翰迅速反应过来,躬身道:“回殿下,一干欺君主犯都已依圣命暂押,另有通倭胥吏,亦已捉拿监押,”   万良瞧见上峰递来的眼色,忙忙趋步上前,行礼赔笑:“禀殿下,细作之事业已查明,系本县衙署书办顾同甫暗通倭寇,媚外求荣!此人罔顾国法,寡廉鲜耻,定当严惩!” 第三章   顾云容离得太远,根本听不清那头具体说了什么。   她只是惊疑不定地盯着那道渐行渐近的颀长身影,一时言语不能。   这回来浙的不应该是左副都御史李博远么?为何变成了桓澈?   她发怔的工夫,桓澈已经登岸。丫头秋棠见顾云容只是僵愣着,上前小声道:“姑娘,咱们可还是照着头先说的来?”   姑娘昨日跟太太和大姑奶奶说,谢家的表姑娘曾私底下提过一嘴,说是听表舅老爷和表公子说,朝廷要派遣大员李博远来浙查案。李博远是明理之人,若在李大人抵浙时寻机前去鸣冤,或可得一线生机。   只是姑娘说来的人多恐不便行事,好说歹说让太太跟大姑奶奶在家等信儿,姑娘领着她们几个先来探探路。   顾云容回神,却是有些不知所措。   情况突变,打乱了她的计划。   表姐谢怡与她闲话时,确实跟她说过李博远之事,她对母亲和阿姐说的是实话,但她有此一行并非因着这个,而是由于那深刻的前世记忆。   她父亲其实是被卷入了于思贤一案。   因沿海接二连三的战事失利,朝廷派遣钱永昌督察军务。在嘉兴、平望等地的抗倭战役中,副总兵于思贤大败倭寇。本是振奋人心的大捷,却因钱永昌嫉贤妒能,被歪曲成造谣欺君。皇帝震怒,命浙江巡抚陈翰将于思贤暂时收押,等候钦差查办。   于是就有了李博远来浙一事。而万良在那场大战中贪生怕死,险致钱塘县沦陷。万良担责不起,便自导自演一场,假称自己是被细作坑害。结果后来装模作样地查了一通,就查到了她父亲头上。   李博远是北人,前世来浙后便开始水土不服,折腾了两个月才有所好转。这期间,李博远不能全心查案,万良等人趁机暗中捏造证据意图坐实父亲罪名,并藉由狱卒百般威胁父亲,逼迫父亲认罪,父亲不肯,因此吃了许多苦头。   后又逢战事吃紧,父亲的案子被搁置,父亲也一直在牢中押着。等此案连着于思贤案一起重审,父亲沉冤得雪,已是一年之后的事了。   父亲出狱时,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自此落下病根,后来不论使多少金贵药材,都没能调养过来。   她不想让父亲再历前世苦难,于是决定在李博远水土不服之前请命鸣冤。李博远跟浙闽官场这拨人不是一路人,甚至有利益冲突,巴不得大干一场。   她一早便命小厮盯着衙门那边,等万良他们出了城,她便跟了过来。只是没想到看见的不是李大人,而是这个熟悉到不能更熟悉的人。   不知桓澈来浙缘由为何。若为查案,她倒是可以安心了。桓澈没有理由跟万良他们站在一起,应该会很快查清真相,将父亲释放。   顾云容长吁口气,顿觉浑身松快,回头低声对众人道:“咱们可以回了。”   然而她说着说着,即刻又紧张起来,   桓澈也是北人……不会也水土不服吧?   船埠这边,在一众大小官吏的礼敬下,桓澈行至车舆旁。   微微俯身入内之际,他的目光往樱花林那边扫了一眼,又不动声色地收回。   随侍左右的护卫握雾与拏云瞧见桓澈这细微举动,迅速通了眼色,又若无其事地转过眼。在桓澈入了车舆后,两人的视线在两侧卷起的湘帘上停留须臾,似乎终于确认了什么,才放心地稍稍退开。   顾云容在一番仔细回忆之后,觉着她当初在钱塘县遇见桓澈时,他似乎没什么水土不服的迹象。   她思量之间,看着簇拥王驾远去的车队,心头滋味万端。   她如今这般好像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必再累死累活啃桓澈这块骨头了。她跟他原本就相差悬殊,若非前世因缘际会,根本不会走到一起。   况且皇家处处尔虞我诈,她的死未尝不是与此有关,远离是非也是好事。   顾云容深深吸气。   桓澈这个人往后就跟她没什么干系了。日子久了,兴许她能忘掉他。   顾云容归家之后,将今日所见大致跟母亲和阿姐说了一说,只是略去了她认得桓澈那一节。   徐氏神色沉凝,掩好门窗,忧心道:“纵然那位王爷是来查案的,也不可确保就能秉公处置。”   在徐氏看来,贵为龙子的亲王殿下大老远跑来是不会办什么实事的,而且很可能跟万良他们是一伙的。   顾淑郁也作此想,沉容附和:“若是那李钦差倒还好办些,咱们可去擂鼓鸣冤。但眼下,咱们一来不知这位王爷来此有何公干,二来兴许咱们还没跑到王爷跟前喊冤,就被万良他们说成是惊扰亲王大驾的刁民,被拿去牢里也是有的。”   徐氏被长女说得更愁了:“这可怎生是好?兜兜说那王爷极是年轻,这回敢怕是借着公干下江南游玩来了?”   顾云容直按脑袋。若非她知桓澈的性子,听着这俩人一人一段,她也愁。   不过桓澈此行目的她确实不知,还要想法子去打探一下。   然而她很快发现,衙署那边如今守备森严,铁桶一样,连门口的衙役嘴巴都严实得紧,拿银子也撬不开。   不知是陈翰他们为了护卫亲王大驾,还是桓澈为公务保密下了什么命令。   就在她安慰自己父亲过几日应当就会无罪释放,见天盯着县衙那边的小厮传了个消息回来——父亲被从县大牢转到了巡抚衙门的大狱里。   顾云容由此越发确定桓澈此番来是代李博远来查案的。她本以为桓澈这是要将于思贤跟父亲的案子并案调查,但她足足又等了一个月,关于案情进展却迟迟没有动静,   反倒是桓澈出了两次门,似乎是检阅水师去了。   顾云容想想父亲还关在大牢里,就禁不住想到父亲前世在牢里遭的罪,在家里急得团团转。   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在此时,谢家的表舅谢高又带着夫人杨氏来解除婚约了。   顾云容重生之后迎头便碰上了父亲这桩事,这一月多来栖栖遑遑的,几乎将她的这门婚事抛到了脑后。   谢家与顾家向来交好,早在她总角之年,两家长辈便给她和表兄谢景立了婚约。虽然两家只是互换了信物,但已将对方视为亲家。   而这都是她来之前的事。   因她并不是这个时代的土著,起先是排斥这种父母之命的婚姻的,但她必须适应这里的生活,谢景人品样貌也瞧着没挑头,她似乎是应该接受的。   只是那么些年过去,她始终也无法喜欢上谢景。亦且,她发现她跟谢景可能性情不和。   后来就在她以为她要在及笄之后按照婚约跟谢景成亲、就此平平淡淡过完一生时,变故陡生。父亲入狱后,谢家解除了婚约,顾家境况也越发淹蹇。再之后,她就嫁给了桓澈。   徐氏正因丈夫之事蹀躞不下,听了谢家夫妇的来意,火气蹭的一下窜上来,冷笑道:“果真日久见人心,你们这等亲家我们也不稀罕,这亲不做也罢!”   杨氏好面子,并不想担上背信弃义的名头,但顾同甫都入狱一月有余了还没个说法,大约是要定罪了。她可不想跟通倭犯做亲家,她夫妇两个纵不要脸面,她景哥儿可还要进学科考的,若真顶个通倭犯女婿的声名,前程不是要受阻?   这可万万不成。不如趁早退掉,跟顾家撇清关系。   只景哥儿心心念念要娶容姐儿,他们此番是背着他来退婚的。回头若是被他知晓了,还指不定要如何闹。   杨氏思及此便觉太阳穴跳着疼,起身道:“你们也休要怨怼,我们也是不得已……实在对不住,还望夫人谅解。”   徐氏已经气得懒怠多言,径直示意丫鬟送客。   送走了谢家夫妇,徐氏转身对一直默立一旁的长女道:“此事暂不要告与兜兜。”   顾淑郁笑了一笑:“她迟早要知道,早知晚知并无分别。”   母女两个正说着话,就见春砂匆匆进来禀道:“太太,姑奶奶,外头来了一帮官差,说是要传太太、姑奶奶并姑娘去衙门里问话。”   谢家夫妇的话都被顾云容的丫鬟秋棠听了去,秋棠犹豫之后也觉着应当告诉姑娘。她正跟顾云容学话说着谢家人来退亲的事,就有一个小丫头来报了官差来传人的事。   顾云容一惊。   谢家夫妻才出门坐上马车,就听到了顾家门口的动静,掀帘一看,竟是一群衙差齐齐围了上去,瞧着倒像是来拿人的。   杨氏直拍胸口:“这亲退对了。看这架势,说不得顾家满门都要受牵累。”   谢高也舒了口气,旋又道:“亲是退了,可景哥儿那头,怕是有的闹。”   杨氏的太阳穴又开始疼:“倒是不怕他在自家闹,怕就怕他舍不下容丫头,背地里跑来顾家。”   谢高蓦地沉了脸:“其实今年正旦来顾家走动时,我就生出些悔意。当年也未往深了想,见今那容姐儿生得越发惹眼,将来那容貌怕更是了不得。咱们并非大富大贵之家,娶个美貌太过的媳妇,可未见得是好事。”   莫说谢家夫妇,就连顾云容也觉着官差是来捉拿她们的。但待到忐忑地出了门,才知对方是奉命来带她们去听上头问话的。至于这个“上头”具体指的是谁,官差并不肯多加透露。   等母女三人到得巡抚衙门签押房外的阶下,将她们领来的长班做了个噤声止步的手势,随即示意顾云容随他一道入内。   签押房外长枪林立,守卫严密,廊上阶下遍布甲胄分明的兵士,严整庄肃。   顾云容一怔,环视一眼,低声道:“只我一人?”   长班颔首:“正是。”   顾云容轻轻吸气,理了裙钗,拾阶而上。 第四章   徐氏与顾淑郁又惊又疑,不由就要跟去,却被一衙役拦住。   “你二人且去那边候着,”衙役指了指一侧的廊庑,“切记肃静,不可喧哗。”   徐氏忙问:“敢问里面的大人唤小女入内所为何事?”   那衙役皱眉道:“问那许多作甚,随我去便是。”   顾淑郁回头望了一眼门卫森严的签押房,实在摸不着头脑,暗暗为妹妹捻一把汗。   妹妹素性机灵,希望能随机应变。   顾云容在正式入内之前,还被一个嬷嬷搜了一回身。那嬷嬷神情肃穆,言行一板一眼。   这般郑而重之,对于自己即将见到何人,顾云容心里倒是越发有了数。   于是在听嬷嬷告诉她说签押房里坐着的贵人是衡王殿下时,她并不意外。只是对于桓澈传她来此的目的,她着实捉摸不透。   她步入槅扇时,借着转身的空当,飞快扫视一圈,发现内中只有三人,桓澈端坐上首,左右立着握雾与拏云。   桓澈此时方十六,眉眼尚青涩,但这无损于他身上那近乎天成的凛冽威压,更无损于那惊人眼目的无上仪采。   青衿之年,风神世载。   她前世在桓澈面前几未行过跪拜大礼,素常都是行叉手福礼的,因而眼下她出于习惯,屈身就要道万福,但临了又突然想起自己如今只是个平头百姓,面对亲王是当跪下行大礼的。   虽则顾云容动作极快,但还是被桓澈看出她临时换了行礼姿势。   福礼原本就是女子的常用礼,这姑娘瞧着年纪不大,怯场行错礼不足为怪,但她应变极快,行礼时又仪态端方,神情不见慌乱,行动举止与她的出身和年龄似乎不符,这倒有些出人意表。   他多睃了她一眼。   顾云容保持着以首顿地的姿势,一丝不动。桓澈未发话,她不能起身。   她能感受到他在打量她,虽然那打量极快。   因着前世经历,礼仪规矩于她而言几成习惯,跪拜大礼她也能做得十分标准。但她而今不能照着宫里那一套来,否则桓澈见了不知要作何想。所以她适才只是力求端正。   因着紧张,即便跪的时候并不长,顾云容也觉格外煎熬。因此等桓澈道了“平身”,她起身时,面上情态便与来时殊异。   双颊潮红,眼波潋滟,白腻如脂的玉肌上浮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竟有几分绮艳意味。   因未至及笄之年,美人眉眼之间蕴着些许稚气,但明丽娇冶之态已显现无疑。   一旁的拏云看得直抽气。   殿下莫不是故意的吧?   桓澈翻阅着手里的关文案卷,淡漠道:“拏云问她。”   桓澈的嗓音冽冽清润,悦耳非常,令人闻之如见霁月光风。顾云容再度听见他这把嗓音,不免恍惚,心中喟叹不已。   拏云整肃了神色,转向顾云容:“姑娘来说说,殿下来京那日,你为何会领着几个家下人躲在岸边樱花林里远观?”   顾云容一愣,原是为着这事?那他为何要等过了一个月再传问?   她不能说出实情,只答说头先听闻朝廷会派一个钦差来查案,便想在钦差大人抵达时前去鸣冤。   拏云道:“照你这般说,你父亲是被构陷了么?”   顾云容忙道:“正是!万望殿下明察,还家父一个公道!”说话间又诚心诚意朝桓澈一礼。   晕色愈艳,眸如含水。   桓澈倏而道:“你可有凭证?”   顾云容一僵,旋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通倭大罪是钱塘知县强加于家父身上的,为的不过是给自己脱罪!知县万良兴许已捏造了一干证据,以坐实家父罪名。事出突然,民女实难拿出凭据来证家父清白。”   “孤今日才开始审阅卷宗,对顾同甫一案始末所知不多,你先将来龙去脉讲上一讲也无妨。只切记,不可道一句虚言。”   顾云容额头青筋直跳。   才……才开始审阅卷宗?那之前的一个月做什么去了?真看景去了?父亲的案子是跟于思贤的案子绑在一起的,而于思贤之事关乎抗倭,倭寇不知何时就会卷土重来,查案应当迫在眉睫才是。   她有时真想撬开桓澈的脑壳看看里面装的什么。   顾云容沉了沉气,将自己所知道的有关嘉兴、平望大战的前后一五一十地道给桓澈。   桓澈听她讲罢,沉吟一回,道:“你父亲也参与了那场抗倭大战?”   顾云容点头:“是,家父是万良身边书办,当时随万良去的。”   “你阖家是世代居于杭州府么?”   “是。”   “你还有个兄长,是个正在进学的士子,是么?”   顾云容一怔。   她兄长顾嘉彦在府学念书,父亲出事后母亲本不想叫他回来,横竖他回来也不顶什么用,还让他白白分心。但是阿姐说这事得知会他,不然家里连个支应的男丁都没有。   于是姐夫前儿去接他去了,大约明儿就能回。   桓澈见顾云容应是,又翻开一份关文:“你兄长归家后,让他来巡抚衙门一趟。”   顾云容听得一懵:“为何?”   桓澈朝握雾瞥了一眼,仍旧自顾自翻阅文书。握雾躬身应是,字正腔圆道:“殿下欲微服往钱塘四处体察民情,欲让你兄长随驾左右,为殿下介绍本地风尚习俗。”   他转头瞥见拏云给他使眼色使到抽筋,恍然想起自己漏了一条,忙补充道:“还有你。”   顾云容彻底傻眼了。   桓澈不在衙署里待着好好查案,出来溜达什么?还让他们兄妹跟着,这不是胡闹么?   握雾等了片刻,见顾云容迟迟不应声,催促道:“怎不谢恩?”   顾云容倒抽一口气,略作踟蹰,行礼应下。   她虽觉着这事有些怪异,但不能违拗一个亲王的意思。她爹的命还在他手里捏着,她顾不了那么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顾云容礼毕,捏了捏衣角,壮起胆子向桓澈询问她父亲如今的境况。   吴语与官话不同,临来时那嬷嬷还问顾云容可会说官话,若是不会,她还要一道入殿做翻译。顾云容点头说会,嬷嬷才放她入内。   顾云容嗓音娇软,一口官话也说得轻柔细润,尤其她眼下满心忐忑,声音更是细细缓缓,听来如羽毛拂耳廓,酥酥痒痒。   桓澈未曾抬头,翻阅案卷的动作愈来愈快:“顾同甫今和于思贤同押于巡抚衙门大牢,无人为难。”   得他这么一句,顾云容长舒一声。拏云交代她不可将今日听到的话外泄,便示意此间无她事了。   顾云容行礼告退。起身之际,她眼角余光瞥见一侧的窗牖是半敞的,念头一闪,忽又想起了她前世死前沈碧梧问她的问题。   桓澈那个不可说的软肋若是被太子知晓,他的境地就十分被动了。不过听沈碧梧话中之意,太子顶多只是查到了他的一些异样,不至于猜到肯綮上。   不过,纵无她的提醒,桓澈大约也能够应对,他这般揣着一颗七窍玲珑心的人,即便是在波谲云诡的宫廷朝廷,也怕是敌手难遇。   顾云容敛眸。她前世曾想过在跟桓澈坦明后试着为他治疗,但因她的突然身死而未能达成。而今……他还是祈祷他能自愈的好。   打从自家殿下蹦出让顾云容兄妹随驾的念头之后,握雾就始终不能理解。顾云容退下后,他再度上前,鞠腰道:“殿下何不正正经经找个向导?让那兄妹二人随行,是否略有不妥?”   拏云剜了他一眼:“殿下自有计较。”   桓澈搁下笔,看了半开的窗扉一眼,声音清淡:“记得预备出行事宜。”   翌日,顾嘉彦裹挟晨露急急归来。   他听顾云容悄悄说了桓澈的嘱咐,又匆匆去了巡抚衙门。   他前脚刚走,婶母方氏便登门了。   顾云容不喜方氏,本打算去打个照面就回来,但到了正堂,却见母亲面色很是难看。   正困惑间,就听母亲沉声道:“田底不卖,田面照旧,你不必多费口舌。”   方氏抿了一口茶,笑道:“大嫂莫恼,我这也是为大伯大嫂着想。我们给的价也不算低,大嫂回头若是再想转卖,别家不定有这个价。老话儿说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   顾云容听出道道来了,二叔一家这是要变相抢田产。   这一带的田地所有权称“田底”,使用权称“田面”。顾家虽是小户,但日子实则也算丰足,当初分家时,父亲得了几十亩薄田,日常都是将田租给农户耕种,自家只管收租子,也即只卖田面。   顾家统共两房,她父亲居长,下面还有一个弟弟顾同远。而因着长子长孙要承担更多的祭祖之责,所以约定俗成的规矩是分家时长子会多得一份。当初为免纷争,祖父还在世时就立下了文书,将家产分定。   父亲多得的那一份实则不多,只是个意思而已,但二叔却惦记了好多年。   二叔一家眼下怕是想趁火打劫,将父亲手里的田底低价收走。   方氏见徐氏已经开始赶人,脸上的笑竟是丝毫不减:“要不大嫂先将田典给我们也成,典期不拘三两年,这都好说。我们也想直接捎了银子来帮大嫂一把,可大嫂也知道,如今日子难过,我家中几个哥儿姐儿念书的念书,说亲的说亲,倭人又三天两头来闹事……我们也只能这般了。大嫂千万再考量考量,大房见今正是用钱之际,大伯还在牢里押着,打点是少不得的,那可是巡抚衙门,不比旁的地方……”   她跟丈夫都听说了,顾同甫如今被押入了巡抚衙门的大牢。他们这些升斗小民瞧见知县老爷都抖抖索索的,巡抚那样的大员他们只从戏文里听说过。徐氏若想捞人出来,大房倾家荡产怕是都办不成事。   但他们不管这个,他们只知大房现下一定很缺银子,那他们就能趁机将大房的田产捞到手。   说是可以典田,但大房若是将田典给他们,还能有钱拿回来?   顾云容心中冷笑,她这二婶的面皮真是厚,明明打着夺人田产的算盘,说得却仿佛是在勒紧裤腰带帮衬本家一样。   方氏又跟徐氏说起典押田产的事,顾云容转身就要去叫人送客,却被一旁坐着喝茶的堂姐顾妍玉起身拦住。   “听闻谢家前儿来退了婚,”顾妍玉长叹一声,眼中却是毫不掩饰的讥诮之色,“兜兜可莫要太过难受。”   顾妍玉喜欢谢景,但谢景却早早与顾云容订了婚约。顾妍玉如今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但方氏给她挑的夫婿不大如她的意。   嫁不了谢景,但好歹也要嫁一个跟谢景差得不多的才好。母亲给她寻的那个未婚夫家世倒是尚可,可她相看之后,发现对方那长相实在寻常,跟谢景相差甚远。   顾妍玉心里正憋着一股气,就听说了顾同甫下狱、顾云容被退婚的事,一下子觉着自己的气儿顺了。   顾云容闻言却是面无表情。她虽知以顾家而今的境况,被谢家退亲之后她怕是婚事艰难,但心里仍旧掀不起波澜。   顾妍玉跟顾云容不睦,此番是特来激怒她看她出丑的,但等了一等却见顾云容神色淡淡地绕过她,径直去外面叫了两个丫鬟进来高声撵人,一副懒得搭理她的模样。   顾云容这完全就是不将她放在眼里。   顾妍玉一口气憋在胸口,咬牙暗想,顾云容不过是强撑来着,等着,等顾同甫定了罪,大房就倒了,到时候可就有好戏瞧了! 第五章   在得知衡王要代李博远来浙时,巡抚陈翰等人便着急忙慌地遴选了一处专供亲王下榻的别院。   这处别院临着水次,巧诡于林,清雅幽曲,名唤听枫小筑。   桓澈抵浙后并未即刻入住听枫小筑。他先去检阅了水师,后又暂住到了巡抚衙门的后堂,看得一众官吏心惊胆战,忍不住揣测王爷是否对别院不满?不然为何放着那般精致的别院不住,却来衙署住着?   直到今日,王爷终于松口说可以入住听枫小筑,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万良也松了口气,他终于有机会将自己精心预备的绝色送到王爷跟前卖好了。   这一月以来他一直惦记着这事,争奈王爷身边护卫看得紧,他又不曾想到王爷会在巡抚衙门里住下,未能提前安排,这便耽搁了。   而今终于是时候出手了。   桓澈入住听枫小筑的当晚,用罢膳便去了书房。   他命下人搬来的书卷都被齐齐整整地列放妥当,他立在书橱前抬眸扫视一回,取下一册书来,坐到书案后摊开。   才掀起第一页,手便顿住。   满腹心事,委实提不起兴致。   他临行前挑拣了些书带了过来,不过他兴许没有工夫也没有心绪去看。   他又想起了自己此行之起由。   钱永昌将于思贤参了之后,父皇起先震怒不已,后来又有言官犯谏,说于思贤兴许是被构陷。于思贤的捷报上明白写着他率军在嘉兴、平望一战中斩首倭寇两千有余。   这是个了不得的数目。国朝对于战事奏报中的“斩首”要求极其严苛,阵斩始称斩首,即必须在对战交锋中斩下对方首级,这才算“斩首”。杀俘、烧死、溺死均不计入斩首之数,甚至被火器打得死无全尸的敌兵也不录入斩首之列。   因而,奏报上的四五倍甚至十倍斩首数往往才是敌军的真正伤亡数。也就是说,按于思贤捷报上所言,他那一战斩杀倭寇至少近万。   在见今国朝水师士气低迷的境况下,这无疑是震撼人心的大捷。   于思贤得吃了多少熊心豹子胆才能到御前撒这样的弥天大谎?一旦谎言被揭破,他一个人的脑袋都兜不住。   父皇起先在气头上,后来也回过味来了。但京师与江浙相去甚远,情况究竟为何,不能单凭臆测,还是要差人去实地查一查的。   父皇原本已经定李博远为钦差,但后又改了主意。至于为何改了主意,这起源于一个玩笑。   那日,父皇去春坊查验众皇子功课。览毕他练的两张字,话头绕着绕着,父皇忽然就提起了他的婚事,说好歹得让他在就藩之前娶上媳妇,可从没听说过哪个亲王到了封地就藩的时候还是个光棍儿。   当时众兄弟哄然而笑,父皇也是含笑说的,他并没当一回事。但父皇却是当真上了心,几日后将他叫到乾清宫,给他看了一个名册,上面全是他命冯皇后遴选出的适龄闺秀的名姓及家世出身。   他大略扫了一眼,如同往日一样对父皇表示暂不欲娶妻。   父皇忽而作色,盯着他道:“休以为朕不知你在想什么,你那心眼多得跟蜂窝一样!多思是好事,但不能过了。”   他知父皇指的是什么。但父皇只是猜到了少部分缘由,还有部分是父皇不可能想到的,他也不会说出来。这兴许攸系他的性命,虽亲父不可相告。   他父亲是个复杂的人,他对他的态度也很复杂。   父皇目光锐利,盯着他看了半日,忽然就提出让他代李博远去浙江。   “你借机南下散散心也好。不过朕对你的纵容也快到头了,你归京之后,朕会为你选妃,你不可违抗,明白否?”   他凝思一回,垂首应是。   父皇问他可知他让他南下的主要目的,他只道不知。   父皇意味深长看他一眼,而后指了指案上一篇青词:“如今懂了?再说不懂,这差事不必做了,立等娶媳妇去!”   “儿子懂。”   “这便对了。等办妥了,父皇给你挑个标致媳妇,”父亲嗟叹,语重心长,“你兄长们不争气,这么多年就给朕添了一个孙儿,你回头可给我争口气,我还等着抱我的小皇孙!”   灯影摇荡,桓澈敛神。   其实他在父皇跟前说的也是实话,他眼下的确没有娶妻的想法。至于孩子,更是几未想过。   他思及明日还要外出,将只翻了一页的书收起,欲早些歇下。   但他方要回身,就听到有人叩门。   槅扇上模糊映出两个纤细袅娜的身影。   桓澈目光骤冷。   外面的人迟迟没等到准许入内的命令,互望一眼,照着万良的吩咐将衣领拉低,令胸前两团粉白软肉隐现,这便自作主张推门入内。   两个一入门槛就感到凉风直往脖颈里钻。齐齐跪下,偷眼一看,二人就见一丈开外,一道修挺身影傀然立于月华光影之中。   少年乌发素衣,容颜胜画,神态淡漠,目下无尘。   两人双颊一热,心跳怦然。   她们曾在殿下今日入住时远远看过一眼,当时心头激荡不已。   她们这样的出身多是给商贾做妾,能来伺候这般天人之貌的亲王,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她们只觉如今跪在地上,彷如膜拜神祗。   两人正要奉上热茶,就见面前的少年径直绕过她们,拂袖而去。   他经过之时,衣袂窸窣,却是避得远远的,连她们的头发丝儿都没拂着。   万良今晚莫名有些忐忑。   他这些日子特地留心打探,得知衡王确未召女子侍寝。但头一个月不找女人也正常,毕竟衡王是来办正事的。不过素了这么久,江南美人又别有一番风韵,他就不信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能顶得住。   他只担心衡王太过年轻,经验不足,招架不住那些特意调教出来的姑娘,明天爬不起来。   万良胡思乱想半晌,又想到了自己的那件事。莫说他不认为衡王能查出他拿顾同甫顶罪的事,纵然查出来了,他也不觉得衡王会为顾同甫平反。他虽是个知县,但与半个浙江官场都有交通,他的靠山是浙江巡抚,巡抚的靠山是内阁首辅。   换言之,他们背后都站着阁老。   衡王若要办他,就会拔出萝卜带出泥,届时会引得江南官场甚至京中朝局动荡。   这些利害衡王不会不知。   他这回给衡王准备美人是一种示好。虽然衡王这回接的不是个好差事,但皇帝能把这样要紧的事交给他来办,足可见得是十分看重他的。若是衡王能在圣上面前为他美言几句,说不得他的官运能更加畅达。   万良越想越兴奋,正想唤个小妾来陪酒,就见一个小厮急急奔进来,连行礼都顾不上,磕磕巴巴说王爷派人来拿他了。   万良一时之间脑子没转过来,一下子想到了顾同甫之事,惊恐道:“王爷大晚上竟还审案?”   “小的不知,那个领头的嚷嚷什么‘那等腌臜玩意儿也敢往王爷跟前塞’……”   万良瞠目,难道是因那几个瘦马?   万良被握雾按到桓澈面前时,仍一口咬定那两个只是他送来的寻常丫鬟。至于她们的逾矩之举,都是她们自己的罪责,与他无关。   桓澈搭了跪伏在地的万良一眼,漠然道:“你既承认人是你送来的,那她二人犯了事便与你脱不了干系。快起更了,孤也乏了,你且回吧。”   万良正庆幸原是雷声大雨点小,就听他继续道:“不过孤不甚明白江浙这边的规矩,明日问问陈大人,看是否这便是迎上之道。”   万良悚然一惊,这是要将这事捅到巡抚跟前?那陈大人还不吃了他?   桓澈挥手示意握雾将不住求饶的万良拖走后,便径直去了卧房。   那两个适才来奉茶的已在杖责后发卖,万良一共安排了四个扬州瘦马来充丫鬟,他适才将剩下那两个交于他一并带走了。   另有擅放二女入内的护卫,他也做了惩处。   连日忙碌,他如今确实困乏,在床榻上静卧少顷,便阖了眼目。   朦胧之间,眼前浮现出一张绝丽芙蓉面,秀色尽收眸底。   春蝉鸣声依依,愈显四野幽旷。   身下少女娇胜海棠,怯似惊鹿。羽睫颤动,双眸泛泪,馥馥朱唇微微翕动,呜咽细喘绵延不绝。   他紧紧压她,迷情一样亲吻她娇软的脸颊、香柔的唇瓣、嫩白的脖颈,又缠绵低首,辗转娇蕊,惹得她嘤咛连连,一双柔荑不住在他背后胡乱抓挠。   他埋首于她颈窝时,能看到她颈间被汗水黏在肌肤上的发丝,和杂在发丝间的红痕。轻轻一嗅,她的体香混合着暧昧的热息涌入肺腑,他愈加口干舌燥。   光影摇荡,风动窗扉。   他忽地睁眼起身,强行清醒,举目四顾,却哪里还有什么少女,什么春蝉。   他惊疑不定地探手入衾,往下一挲,果然触手一片湿腻。   他眸光幽若深潭。   他对风月之事一向寡淡,却为何会做这等梦?而且梦里那个被他压在身下亲吻搓揉的少女,他分明昨日还见过……   桓澈越想越觉不可思议。他试图冷静下来,但他脑海中全是梦里绮色,挥之不去。   他想起梦中少女乌发散乱,娇花嫩蕊一样的身子晃动不止,小脸阵红阵白,满带哭腔的叫喊似痛苦似欢愉。   桓澈缓了几息,灌了半壶茶仍觉口干身燥,索性披衣出屋,去外面吹凉风。   在外头值夜的小厮瞧见他忽然出来,忙上前询问可是有何吩咐。   桓澈立了片刻,命他去唤拏云来。   一出声,他又发觉自己的嗓音也是干涩沙哑的。   桓澈容色沉凝,心下烦郁懊恼。   一场颠倒胡梦,似乎也无需追根究底。但不得不说,这梦实在有些反常。   他跟拏云说了些旁的事意图转移注意,但未曾想回去之后竟然失眠了,躺在床榻上脑中只是不断闪现梦中情景。   他想起她越是抓挠越是啃咬,他越是血脉贲张。他仿佛有使不完的气力,一股脑全用在她身上。她哭得嗓子都哑了,挠累了咬累了,又迷迷糊糊地舒臂拥住他,藤蔓一样与他缠在一起。   那感觉太真实了。   桓澈头疼不已,竟然辗转到天明也未能再度入睡。   于是翌日,当顾云容见到他时,发现他眼下一片青黑,不由惊诧。   桓澈素日睡眠规律,今日却一副委顿不振的模样,这倒是少见。   依照桓澈昨日对顾嘉彦的吩咐,他们兄妹寻了个由头出门,一早就乘着马车到了听枫小筑的后门。   后门外停了一辆马车,桓澈立在不远处吹风。他一回头,顾云容就瞧见了他两眼下的青淤。   顾嘉彦见状也是一惊,瞧王爷这模样,莫不是昨日搬了新居,终于得处施展,御女到天明?   桓澈是打定主意白龙鱼服,给自己预备的马车十分简素,与顾家的马车差不离。   他大约是思及顾云容一个小姑娘多有不便,准她带一个丫鬟过来,于是顾云容带了自己的丫鬟秋棠。   兄妹两个上前拜见时,顾云容看到桓澈一副身体被掏空的样子,就忍不住趁着屈身的空当又偷瞄了他的黑眼圈一眼。   桓澈微微沉容,一面朝自己的马车去,一面漫不经心地对一旁指挥人手的拏云道:“交代他们不要动孤案上的东西,孤今晚还要继续掌灯查阅卷宗。”   拏云怔了一下,殿下您昨晚何时看卷宗了?   跟着又极快反应过来,严肃应了一声:“是!”   顾云容恍然,原是因为熬夜看案卷才会如此。   她稍觉安慰,看他也顺眼了一些。她几度欲问案子查得如何了,但到底是不敢。   她又想到他说今晚还要继续看案卷,忧心他如今这般没精打采的,到了晚间更没精神,想嘱咐他路上好生补眠,但她没有立场,只好抿唇作罢。   顾嘉彦昨日去了巡抚衙门后,对于桓澈让他们随行的目的有了些许猜测,但他不明白为何让他妹妹也一道跟着。若非推不掉,他是绝不会让妹妹来的。   如今看着这位王爷的情状,怕是个道貌岸然、没安好心的,他得护好妹妹。   顾嘉彦这般想着,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挡在顾云容面前,一本正经道:“敢问王爷,今日要往哪里去?”   “城西。”   顾嘉彦回头与顾云容互看一眼。   谢家就住在城西……   桓澈在入车厢之前,对顾云容兄妹道:“过会儿下车,莫唤我殿下。” 第六章   “我此番是微服出来,莫要暴露我的身份。”桓澈言罢,便径自入了车厢。   顾云容望了他侧脸一眼,又垂下头去。   她能看出兄长对桓澈的防备,也能猜到兄长对桓澈的看法。她不认为桓澈会对她有什么想法,前世两人做了小半年夫妻他都没喜欢上她。   她猜测他此次来浙的主要目的很可能不是查案也不是督战,而是调查江浙官场与民情。   国朝堂堂天朝上邦,却几乎被倭寇打得抬不起头来,显然是自己人里面出了问题。皇帝怕是被一封封落败战报气得睡不着觉,便借着于思贤的案子,让桓澈来浙肃清官场蠹虫。   前世的李博远可能也是奔着这个来的,但不知为何今生桓澈代替了李博远。   而桓澈要想知道沿海抗倭情事,最好的法子就是征询于民。可自古民不与官斗,这事做来许是不易。   眼下他们父亲的案子在他手上,他们不敢扯谎。至于桓澈之前将她们母女三人一并传去,大约是为了掩饰他的目的。   但若是这样的话,有个地方说不通——她一个小姑娘能知道多少东西?为何让她也跟着?   顾云容想得脑袋疼,索性姑且丢开。   她认识桓澈多时,有时候觉着自己比谁都了解他,有时候却又觉着她从未了解过他。   她很难猜到他的心思。或者说,大多数时候她都不知道自己猜的确切与否,因为他极少坦明心意。   这应当与他的经历有关。   顾嘉彦自打上了马车就开始安慰妹妹。他觉着小姑娘遇见被人退亲这等事应当都是伤心的,可他说了半晌,却发现妹妹神色如常,并无半分强颜欢笑的意思,倒是舒了口气。   但这口气尚未舒完,他即刻便又想起了一事:“小妹可要防着那位。”他朝前面抬了抬下巴,暗指前面马车里的桓澈。   “我看他就不像个正经人,不好好查案,倒出来溜达,”顾嘉彦的嗓音压得极低,“什么体察民情,有体察民情带上漂亮小姑娘的?”   顾云容忍俊不禁。   若以对女色的喜好程度来作为正经与否的评判,桓澈简直堪称举国正经楷模。在外人看来,他性情古怪又冷淡,莫说姬妾,他身边连个贴身丫鬟都没有。   但他丰神隽拔宛如画中仙,又是龙子贵胄,从前也有宫女丫鬟铤而走险试图去爬他的床,结果床还没爬上就被握雾拏云拎去宫正司或交与王府管事了。这些人后头都没了下文。   皇帝为给这个儿子娶媳妇一度十分绝望,只恨不能按着他的脑袋拉郎配。   不过……后来她见识到了他的另一面。   其实她与他做露水夫妻的那晚,她就震惊不已。她以为他这么正经的人即便在意乱情迷的状况下也不会多么过火,谁知他那晚兽性大发,她翌日双腿直打颤,险些爬不起来。   顾云容思及后来的事,垂眸敛容。   她是他的特例又如何,她曾努力亲近他又如何,他终是不爱她。如今她终于跳出他这个坑了。   等父亲的案子了结,她就彻底跟这个人没有关联了。   顾嘉彦见妹妹前面竟在笑,又气又急:“小妹莫看他生得一副好皮囊,说不得是个衣冠禽兽。”   小姑娘最爱美好的姿容,那王爷简直天生一把拐骗小姑娘的好本钱。   顾云容笑嘻嘻道:“你妹妹机灵着呢,哪儿那么好骗。”   顾嘉彦轻哼一声,不以为然。   半个时辰后,桓澈的马车在望仙桥下停下。   他命众人换乘竹筏,渡水至对岸。   顾嘉彦下了竹筏,骋目环视对面一片稻田,是真有些懵了,王爷这是来估摸今年的收成的?可这才刚插上秧,绿油油的一片小苗苗能看出什么来?   顾嘉彦正琢磨着,就听桓澈问道:“江浙这边稻田皆是这般规制?”   顾嘉彦点头:“庠生曾往别处游学,见各处水田相差不大。”   他已得秀才科名,因而自称庠生。   “田埂最宽几何?”   “约莫二尺有余。”   桓澈忽命一小厮去打探这块稻田的主家。须臾,小厮回返禀说这块地如今是一户姓胡的佃农在耕种。   桓澈点头,着人将那佃农寻来,说要借他一小块水田暂用,事毕会给他补偿。   桓澈是微服出行,但即便不看穿戴,单瞧那清贵的气度也知非等闲之辈,那胡老汉揣度着补偿不会少,当下满口答应,末了好奇问道:“不知公子要作何用?”   桓澈淡淡道:“比武。”   胡老汉瞪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阔人就是花样多,难道如今时兴在稻田上比试耍子?   桓澈命握雾与拏云拿手弩上前来,立在田埂上过几招,并交代要放开些,莫要顾忌脚下秧苗。   握雾与拏云这边才开打,远处就有十几个农户抄起家伙奔着这边来。   桓澈岿然不动,甚至连眼皮也未抬一下。   顾云容暗中观察半日,悄悄拉了拉顾嘉彦的衣角,小声道:“哥,你看这个方位……我怎么记着这是谢家的田?”   顾嘉彦一愣,四顾一圈,一拍脑袋:“好像还真是诶……这可真会挑地方。”   那拨农人才冲将过来便被桓澈身边作庄户人打扮的护卫拦住。农户们嚷嚷着他们无故践踏秧苗,要去官府告他们。   桓澈身边小厮懂吴语,厉声道:“我家主人已征得佃农同意!”   内中一领头之人似是个管事的,冷笑道:“跟佃农说顶什么用,我家东家可没答应!”   顾云容不以为然。桓澈应当只是在做小范围的试验,纵是在稻田里列一个小方阵其实也占不了多少地方,既然不是兴师动众的事,即便只是赔偿佃农也足够了。这拨人显然是来讹钱的。   讹钱讹到亲王头上来了,竟还说要告官……   顾云容转头看向桓澈,但见他根本没往这边看,只是聚精会神地观察握雾与拏云比试,随后又逐渐命人加入对阵,直到加到二十五人。   顾云容微微眯眼,国朝兵士以队为单位,一队二十五人。   桓澈蓦地从护卫手里取过一柄七尺长刀,不时挥刀侧袭众人,又命其余护卫如他一样突袭,并逐渐往一旁的水塘洼地转移战阵。   一面打,一面再往下撤人。   顾云容看着阵中越战越勇的握雾与拏云,倒也想起了些往生事。   握雾与拏云是桓澈的贴身护卫,武艺超绝,对桓澈忠心耿耿。顾云容觉得这两个性情搭一起极是有趣,握雾脑子比较直,拏云则镇日都是一副死人脸。   所以顾云容在背地里给这两个起了个绰号,没头脑和不高兴。   不过特性最为鲜明的怕还要属他们主子,只是这特性平日轻易不显。   双方剑拔弩张之际,一农人遽然惊呼少东家来了。   顾云容一转头,正看到谢景乘舟疾渡而来。   谢景甫一登岸,便直奔顾云容这边来。他到得近前便急道:“我正要往表姑家中去,可巧就在半道遇上你了。兜兜快随我走,我要跟表姑说,这婚不退!”   顾云容觉着她该跟谢景谈一谈,但眼下显然不是说话的地儿,思量一回,道:“回头再说,表哥先回。”   谢景又是怕她误会,又是喜于偶遇,竟是嗫嚅半晌,语不成句,眼睛里全是顾云容,农户们焦急地诉了几回秧苗被踏之事,他都一字未入耳。   直到桓澈拎着他的七尺大刀大步而来。   谢景是个自小拿笔杆子的书生,瞧见这把比他还高的刀,便是一惊。   这把刀……竟瞧着像倭刀。   倭寇喜使长刀,长刀劈砍威力巨大,而国朝兵士惯配短刀,因此据说在交战时,倭寇的全力一刀能连着国朝士兵手中兵刃和脖子一起斩断。   这人哪来的倭刀?   谢景面色一寒,将顾云容护在身后,严容质问桓澈是何人。   桓澈漫不经心地将他的七尺大刀换了个手持握,仍旧稳稳当当拎着:“足下又是何人?”   “我乃此间农户的少东家,”谢景此刻终于看到疑似桓澈手下的一群人正在糟践他家的秧苗,一时怒不可遏,“毁人秧苗,你是当这钱塘县没有王法了么!”   顾嘉彦暗暗朝谢景翻个白眼。你跟王爷说什么王法,那王法就是他老子定的。   桓澈瞧着他护顾云容跟母鸡护鸡崽儿似的,径直越过他朝顾云容道:“作速了结,待我这边事了,还要再换一处地方。”   谢景闻言一僵,扭头望过来,急问道:“他究竟是何人?”其实他想问“他是你何人”的,但他竟忽然不敢这样问。   顾云容不知如何作答,看向顾嘉彦,顾嘉彦看向桓澈。   桓澈不予理会。   动静闹得太大,惊动了杨氏。   杨氏心眼小,赶来问明状况后,当下就疑心是顾家人因着退婚之事怀恨在心,这是领着人来闹事来了。   不然谁会在稻田上打斗?至于对方说会照价赔偿,杨氏觉着那不过是个说辞。   桓澈不耐烦与他们磨缠,待握雾与拏云演武罢,他便要着人赔付胡老汉。   杨氏听桓澈口音知不是本地人,又看一眼他的车驾随从,再看看一旁的顾家兄妹,以为桓澈是顾家哪个旮旯里蹦出来的远房亲戚,越发认为顾家这是变着法想给谢家找不痛快,又仗着这是在自家地盘上,恼恨之下便生出刁难的心来,要桓澈也赔偿他们主家,且要市价的十倍。   桓澈给拏云丢了一个眼色,拏云即刻会意,将一小袋碎银子扔给了杨氏。   杨氏觉着桓澈这是在羞辱她,一把将袋子掼在地上,定要桓澈给个说法。   桓澈懒怠理她,挥手示意众人拾掇拾掇继续上路。   杨氏极好面子,一心讨口气,在背后讥诮道:“我看你是赔不起!有本事闹事,你倒是有本事拿银子!”   她还真不信顾家能有什么阔气亲戚!   桓澈忽而顿步转头:“你倒说个数出来。”他言罢,小厮便用吴语复述一回。   杨氏转眼看见儿子巴巴地又往顾云容身边凑,暗骂儿子没出息,越发迁怒顾家:“口气不小!你若有那许多银钱,倒不如接济接济他顾家。他家而今出了个通倭犯,怕是正打算筹钱捞人,女儿婚事也吹了……”   顾云容闻言气恼,欲跟杨氏理论,却被顾嘉彦拦住。   然而杨氏话未落音,就见桓澈掏出一长串铜钱:“方才所毁秧苗约四分之一亩,这是此间水稻丰年两倍市价。”   杨氏一愣。   “这是二十倍。”桓澈说话间竟是取出一小枚雪白的细丝银锭。   杨氏不由瞪大眼。   那可是成色上好的纹银!   “这是两百倍,两千倍。”桓澈玩儿似地又取出几枚成色更高的二七宝银和几张大额银票。   众人都看傻了眼,他们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银子!   杨氏眼珠子几乎红得滴血,顾家人何时巴上这等阔气的公子哥儿了?!   送上门的冤大头没道理不宰,杨氏待要命人将那两千两银票取来,却见桓澈又收了回去:“我不过给你看看。”言罢,掣身而去。   顾云容看着气得发抖的杨氏,莫名觉着解气。   谢景举业上头争气,头先连中小三元,可把杨氏厉害坏了,人前都开始摆官太太的谱儿了,到顾家做客时隐隐透着屈尊纡贵的架势。顾云容觉着照这个苗头来看,将来她要真嫁入谢家,怕是日子不好过。   母亲也隐约有这个担忧,但顾家门庭有限,谢景已是能说上的最好的夫婿人选。   谢景对着顾云容远去的背影望了少顷,疾步至母亲面前:“母亲若不想儿子与您离心,便继续自作主张,继续踩顾家。”   杨氏正气得肝儿颤,听见儿子这话,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厥过去。   “什么叫自作主张?婚姻大事从来依从父母之命!何况我跟你爹可都是为你着想!”   谢景放下脸来:“娶妻的是儿子不是父亲母亲。儿子这便去跟表姑那里代父亲母亲赔不是,将婚事挽回。”   杨氏怒目而视:“你倒是敢!”   谢景冷笑:“母亲看儿子敢不敢!”   因着之前打斗污了衣袍,桓澈上车后更了衣。坐定后,他掀帘对车外马背上的拏云道:“回去之后,将案卷从衙署取来,我晚间要审阅,后日提审于思贤。”   拏云应了一声,又不确定道:“只取于思贤的还是……”   桓澈略略一顿,道:“将于思贤的和顾同甫的一并取来,后日一同提审。结了案也算了结一桩事。”   他说话之际,恍然间又想起了昨晚那个诡异又靡艳的梦。   但愿他今晚能清清静静睡个安稳觉。 第七章   顾云容随兄长归家之时已近酉时。她一身疲倦,本打算吃些东西收拾收拾就去休息,但一进门就听丫头说谢景在里头等候她多时了。   她揉揉眉心,打起精神去了正堂。   谢景一瞧见她就急急上前:“兜兜,咱们一道去跟表姑说说……”   顾云容沉默一下,道:“表哥稍安,且借一步说话。”   桓澈十分清楚,他此行的主要目的不是查案甚至也不是督战,而是父皇交代的那件事。撇开父皇的私心,这也是多数朝臣盼了多年的事。做不好这桩事,无论查案还是督战都是治标不治本。   因而他抵浙之后并未即刻去查案。   不过真正着手去处置,也并不费多大工夫。桓澈回到听枫小筑后,坐在灯下聚精会神地翻了半个时辰的卷宗就将两个案子理了个大概。   在他看来,无论于思贤的案子还是顾同甫的案子,都是漏洞百出。不知是那班大员小吏确乎手段拙劣,还是仗着背后有人便有恃无恐。   桓澈将案卷摞到一旁,另取纸笔,开始作图。   他今日去田间做了勘察,发现南方这边的地形于国朝军士而言是巨大的恚碍。国朝兵士以二十五人为一伍协同作战,交战时一伍即一个小阵至少要占二分田地那么大的地儿,而南方遍地稻田、水塘、洼地,国朝南方沿海从前太平日久,阵型俱是针对北方作战的。以现今固有的编制在这样破碎的水网地带上作战,便显得笨拙臃肿,根本不可能施展开。   倭寇相对就灵活得多,单人作战又剽悍异常,国朝这方相形见绌。又兼倭刀劈砍威力巨大,还有佛郎机人供应的新式火器,这仗极难打赢。   这是他抵浙这些时日里藉由不同门路掌握的。除此之外,还有舰载火力不足、北方的铜铁铠甲在江南易生锈报废等问题。而这些事原本应当一五一十地递呈上去商议解决,但却鲜见于奏疏。   然而若仅因这些,便把仗打到那个腌臜份儿上,也是绝无可能的。国朝势大财盛,人力物力远超弹丸之地来的倭寇,能接连败绩,显然是出了卖国的内鬼,而这内鬼非止一人。   父皇显然也是想到了这条,并对这群内鬼的后台有所揣测。适逢父皇恼了内阁那位,欲清洗朝堂,这便着他来拔除这群吸血虫。   这才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   内患不除,御辱难就。   桓澈看着自己草拟出的阵型图,又在上头勾画了几下。   从今日演练来看,一伍人数应减到十人左右为宜,亦且所持兵器不能只是手弩短刀。   他伏案思虑半日,在纸上画了五六个阵型排布。时至戌牌时候,困倦涌上,他便搁了笔转去安置。   他昨晚几乎一宿未眠,今日在马车上也只是闭目养神片刻,而今实是乏了。   在拔步床上躺定,他疲累阖眼,企望自己一夜无梦。   顾云容跟谢景谈了半晌,却始终无果。   她向谢景表达了两点,一是他父母已开始看不上顾家,她嫁过去必无宁日;二是她仍旧无法喜欢上他。   谢景沉默得太久,久到顾云容都险些以为他神游天外去了。等他终于站起身,顾云容以为他是终于明了了她的意思,这是要作辞了,谁知道谢景提出要跟她出去走走。   顾家左近有一片林塘,谢景欲就近往那边去。顾云容约略能猜到谢景的心思,为让他及早死心,她点头答应,但提出让兄长顾嘉彦与丫鬟秋棠随同。   谢景虽想与顾云容独处,但也知如今两人已不是未婚夫妻,又已是这个时辰,顾云容不可能答应与他单独出行,便只好应下。   春夏之交的江南夜色灵秀安谧,四面萤火点点,花竹掩映,琤琤水声轻缓入耳,反添阒然。   顾云容呼吸着清润水汽,一面听谢景轻声慢语,一面梳理思绪。   她曾试着与谢景相处。她头先以为时日久了她就能对谢景生出情意来,但经年累月之后她发现,她对谢景始终无法萌生男女之情。   并非所有人都能日久生情,她对谢景便是如此。同理,桓澈对她应也是如此。   桓澈后来知道她曾有个未婚夫的事,仿似也无甚反应,她还为此失落过。   眼下身份境地改换,她再看到桓澈倒是心绪平静许多,这大约算是重新来过的意外之喜。   谢景不断回忆着他跟顾云容从前的相处,希图借此换来顾云容的些许回心转意,但他发现顾云容始终容色淡淡。   谢景停步,近乎哀求:“兜兜,我是真心欲与你携手白头,父亲母亲那边我自会去说服,只要我们坚持争取,他们也是无法……”   谢景见顾云容不作回应,面色有些发白。   “令尊令堂不喜我也看不上顾家,两家如今又闹成这样,你能逼得他们一时妥协,能逼得他们真心接纳我接纳顾家么?将来一旦我或顾家与令尊令堂有了龃龉,你确定你每回都能坚定地站在我这边么?你是家中独子,无论何时都要与父母同住,这些是避不开的纠葛。”   谢景嘴唇翕动,一时竟不知作何言语。   顾云容觉得若是谢景爹娘愿意真心接纳她和顾家,她是可以嫁入谢家的。她虽不爱谢景,但若能在婚后得夫君爱重、公婆善待,在此间已是足矣。   可顾家甫一落难谢家夫妇就急急上门退亲,根本不愿听顾家人半句解释,从谢母今日言行也可看出,她恐怕也已不喜她,有这样的公婆在,她嫁过去能过上安生日子就奇了怪了。   不过若她喜欢谢景,兴许会忽视这些而与他一道争取这门婚事。但她不爱他,故而也并无这种心思。   谢景似乎也是想到了这条,僵在原地不言语。   他忽然有些恍惚,他总觉得兜兜还是那个说话软软糯糯的小姑娘,但她方才一席话令他忽而发觉,她已能将事情看得这样透彻。   在他被父母气得几乎昏了头时,她却是如此冷静。这大约也表明了她的确是对他无意。   谢景忽然感到脑中一片空白。   他知道顾同甫出事之后,也努力试图帮忙,但顾同甫如今可是在巡抚衙门里押着,谢家的那点人脉只限用于中下层官场,他也是有心无力。   后头父母趁着他出门之际去顾家退了亲,他知道后气愤难平。他以为此事还能有转圜的余地,可莫说顾云容的态度决绝,就是徐氏,也对他明显比从前冷淡,眼瞧着已是休了做亲的意思。   跟在后头的顾嘉彦看着谢景无措的侧影,扯了扯嘴角。   他实是看不惯谢家夫妇那副嘴脸,他小妹嫁过去不受磋磨才怪,这亲不做也罢。   听枫小筑后门。桓澈在夜风中立了半晌,终于平静了些许。   他适才好容易入眠,却不知何时又做起梦来。   几乎与昨夜做的那个梦如出一辙。   少女玉雕一样的身子、娇粉的脸颊、如蕴秋水的眼眸……他俯身下来时,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肌肤的柔滑娇嫩,销魂蚀骨的美妙触感令他热血沸腾,他甚至能感受到她轻微的战栗。   几番云雨之后,她累得昏昏欲睡,鬓边发丝汗湿,双颊潮红未褪,却是长睫低垂,睡容恬谧。   真实得仿佛确乎发生过一样。他甚至隐隐记得,她的嘴唇都被他吮肿了。   不过这梦并非绵延不断的,有些地方十分模糊。而且,梦中的少女虽是顾云容,眉目之间却已无稚嫩之气,倒仿佛是……完全长大的顾云容。   桓澈面色沉凝,眉头微攒。   这梦着实怪异,他跟顾云容不过谋面三两回,为何会接连做这种梦?若是一直这般,他夜里可如何安生休息。   桓澈适才梦醒后再度失眠,便索性穿戴齐整出来散心。   不知信步走了多久,他忽听握雾低声道:“殿下您看,那边有人。”   桓澈循着握雾的目光望去,便见月光下,几道身着灰色劲装的身影迅速从林中掠过。   桓澈即刻敛神,沉声道:“跟上去。”   顾云容觉得她今晚大概是不能跟谢景掰扯清楚了。   谢景似乎一时之间不能接受多年婚约一朝被解的事,仍旧心存侥幸,再三表示自己会竭力去为顾同甫奔走、去劝说父母,也希望顾云容能再行考量。   顾云容见无法一下子说服他,也未再多作言语,只道天色不早了让他快些回去。   月色若水,一阵风起,一抹樱花瓣飘落顾云容青丝云鬓,恍如轻烟密雾里点了一抹娇粉,越显临风而立的姑娘玉貌幽花娇娆,殊色迥兮出群。   谢景一刹那看痴了,抬手去抚她发间娇粉。   顾云容后撤一步避开,谢景也回过神来,却并未收回手,低声道:“兜兜头上落了花瓣。”   顾云容心中嗟叹。其实谢景极会花心思讨姑娘欢心,逢着年节亦或她生辰,他都会翻着花样给她送礼,有时是近来时兴的绢花钗环,有时是亲手做的小摆件儿,送时还不忘夸她越发好看了,然后关切地表示她好似又清减了,交代她不要为了纤瘦刻意节食。   虽然顾云容私心里并不相信男人的这种鬼话,她就不信她若真吃成个胖子谢景不会嫌弃她,但这种话听着实在舒坦。   而她对桓澈,活像是谢景对她。她也是挖空心思试图亲近桓澈,念书女红上都没发挥出来的聪明才智全使在了这上头,然而媚眼都抛给了瞎子。   如果她喜欢的是谢景,事情会简单很多。   真是冤孽。   桓澈纵马领着一班护卫追捕而至时,正看到小树林里谢景欲为顾云容抚花的举动。   拏云也远远瞧见了这一幕,但也只是一瞥,人家表兄妹如何也不关他事。他环顾时忽地一顿,猛地朝着某一处张弓搭箭。   桓澈比他的反应更快,拏云的箭还在弦上时,他的两枚飞镖已呼啸着没入蒙着月色的树丛。   顾云容只听身侧传来两声闷哼,一惊回头,就瞧见几道暗影就地一滚,鬼魅一般窜出。   桓澈不知何时跃下马背,如风而至,在顾云容等人尚未反应过来时,他已领着一众护卫三两下将几个从树丛里窜出的人按在了地上。   干脆利落的身手看得众人又是一怔。   顾云容借着月光看清了地上那伙人的穿着打扮。   清一色的灰色劲装,下头的兜裆布从脖子绕到胯下,最后在腰间绑定。   瞧着像是间者,也即为后世所熟知的忍者,此时的忍者也可称间者或乱波。日本国名早定,眼下正逢日本战国乱世,乱世是忍者、忍术发展的巅峰时期。   间者会在月光较明的夜晚换上一种可两面穿的衣裳,这种衣裳里为茶色外为灰色,如此便可在面临追捕时中途将衣服换个面儿,以迷惑对方。但这几个间者显然未曾变装,大约是因为桓澈的追击实在太快。   顾云容惊魂未定,她刚才神思不属,竟未曾留意到身边的树丛里窜进了几个间者。   可钱塘县怎会出现间者?难道倭寇在密谋什么?   桓澈命人将那几个间者押走,转头走了两步,又略略转眸,目光扫向顾云容一行人。 第八章   众人见他停步,俱是一愣。   桓澈立了少顷,不知在想甚。少焉,又调回视线:“早些回去歇着,明日还要出门。”言罢,翻身上马,一纵而去。   顾嘉彦一怔,王爷这是跟他们兄妹俩说话呢?   谢景盯着桓澈远去的背影,满面困惑。   这个人似乎家资巨万,又举动怪异,身手还那般超绝,兼持有疑似倭刀的长刀……   谢景的神色落入顾嘉彦眼中。他上前在谢景肩上一拍:“莫看了,那是我家中一门拐了百八十道弯的亲戚。”   横竖王爷走了,也听不到他说的什么。再者说,王爷未开口让他们明示他的身份,他只能这般打掩护。   谢景满面狐疑之色:“怎生从未听说过?哥儿跟兜兜又为何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还跟着他四处胡闹?”   顾嘉彦叹道:“我家亲戚你又未曾认全。你也瞧见了,我们这亲戚阔得很,我们把他招呼好了,说不得他肯花大价钱将我爹捞出来呢?我爹被扣上的虽是通倭这等大罪,但你也当知晓,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过你可千万莫要说出去,他这等富得流油的阔人,脾性也怪,你休要坏了我们的计较。”   顾云容觉着她哥这瞎话简直越编越顺溜,她都几乎要信了。   谢景即刻道:“那也不能让兜兜跟着。”   顾嘉彦白他一眼,这事他也做不了主。   谁知道这位亲王殿下怎么想的,依他看,这位根本就不是个正经人,八成是惦记上他家小妹了,他得看紧些,可别让他小妹被哄去了。   谢景望向顾云容。他还是不能说服自己放弃顾云容,顾云容短期内应当不会再行定亲,他还有机会从长计议。   才从适才变故中回神的秋棠见顾云容左右环视,小声问道:“姑娘在找甚?可是落了何物?奴婢给姑娘找。”   姑娘自小就丢三落四的,老爷跟太太数落多少回都不顶用,所以她觉着姑娘兴许是又掉了什么东西。   顾云容摇头。她只是忽而想到一件事,心下纳罕。   那几个间者为何会奔逃至此?是慌不择路下的巧合,还是另有缘由?   顾云容能思虑到的事,桓澈自然也能想到。   他早在追击时便看出了对方是日本间者。及至将人拿住,便愈加确定了。   倭人身材矮小,且形容与国朝子民有别,仔细留心便可辨认。   只他回去之后命握雾与拏云去审问那几个间者,却是全无结果。   虽握雾拏云千防万防,但间者们还是自尽了。   实质上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桓澈早就听闻日本间者在事败之后多会以自裁来守住秘密——不止日本间者,多数训练有素的细作都会这般做。只是不知这几个间者是的确事败,还是有意事败。   桓澈眸光幽微。   他今晚出门是临时起意之举,任何人都不会算到。而听枫小筑虽是臣子为他安排的下榻处,但里外都是他带来的护卫,间者的功夫不如武士,打斗中他也看出这几个的身手确实稀松,根本不可能也不会冒险进入听枫小筑。   那么只有两个可能,一是这些间者是来听枫小筑附近监视他的行踪的,只是今夜不巧被他撞见了;二是这些间者确乎是另有使命。   若是第一种,他全不担心。他知道自他来浙后,就一直有人在暗中盯着他,且还不止一拨人。至于第二种,倒是有些麻烦。   他沉吟片时,突然道:“去查查顾家方圆十里内都住着何人,越周详越好。查妥理好后,拟成名录递呈给我。”   握雾拏云齐齐应是。   嘱咐罢这些,他又问起证据搜罗得如何。   握雾递上几分奏报:“原想再搜寻些再交给殿下,而今殿下问起,便先将积攒的这些给殿下过目。”   在京中时,殿下便交代他们抵浙后头一件需做的事便是调查浙闽粤官场的贪腐,尤其是军中的贪腐。   这一查不得了,原来将士们在前面卖命,有些奸狡官商却在后面卖国,引狼入室杀掠自己人!莫说拏云那个镇日摆着死人脸的愤懑,就连他都气恨不已。   但殿下说如今时机未到,还不是收拾他们的时候,他也只好多多搜集证据,为殿下拨乱反正做准备。   桓澈将奏报收好,挥手示意握雾与拏云退下,自己回了卧房。   他这回来浙,太子没少忙活。他接了个烫手山芋不假,但太子也摸不清父皇的真实意图,且得琢磨。   不过忙着琢磨的,也不止太子一个。   桓澈微微垂眸,看了一眼胸前佩挂着的护身符。   无论敌手是谁,他皆能从容处之。最可骇的已经过去,再没什么好怕的。   他最大的对手大抵是他自己。   顾云容第二日起了个大早,横竖揣着心事也睡不着。   桓澈昨日说今日跟后日还要他们跟着,但没说之后依旧让他们随驾。所以兴许过了这两日,她就很难见到桓澈了。桓澈的心思显然在旁的事上,还不知何时能结案,顾同甫一日待在牢里,她就一日不能安心。   昨日没逮到机会,这两日得抓紧了。   桓澈昨日问了顾嘉彦许多问题,譬如朝廷定的府学中每日廪稍之供、每岁裘葛之遗可都发放及时,譬如岁科两试所取等第可公允,譬如杭州府城及其内的州县城防是否每年都加固修缮,有小有大,所涉甚广。   顾云容看兄长当时答话时,神色似乎更加恭敬了些,仿佛是对桓澈有所改观,但今日在马车上仍听兄长交代她说对桓澈警惕一些,禁不住问他为何。   “我昨日见他问得认真又正中肯綮,确实对他转了些看法。但即便他真是来体察民情的,也不能表明他不是个贪花好色之徒,”顾嘉彦恨铁不成钢,“小妹你涉世未深,最是容易被这种生了一副惑人皮囊的男人哄骗。”   顾云容低下脑袋。   她现在只想尽快结案,远离桓澈。   今日先去的地方是护城河,之后又去桑农的蚕室附近转了一圈。   浙江是蚕丝大省。举国行销之丝绸至少一半以上产自江南,而江南蚕丝多源自浙江,就连专供宫廷织物的织染局所用蚕丝也多出自浙江。   浙江桑农凑集,蚕室成片,眼下又逢开始养春蚕的时节,蚕室外处处可见奔忙不已的蚕娘和采桑娘。   桓澈问了顾云容一些关于当地桑农织丝卖丝与丝绸织造的事宜,顾云容有些能答上,有些答不上。   她平日里会做一些女红活计,虽然轮不上她做针线活补贴家用,但顾家并非大富之家,香囊茄袋之类的小物件,甚至一些家常衣裳都是几个丫头和家中女眷自己做的。   也正因顾云容有这等手艺,她前世嫁给桓澈之后,就变着花样做各种囊袋送他,为此手指都戳破了。但大概因着她送得过于频繁,惹了他不耐,他后来直言不准她再做这些。   顾云容心中暗叹,往事不堪回首。   争不来就不争了。   还好等案子了结,她就不用跟这个人打交道了,不过眼下……还得稍微忍耐一下。   鉴于有些问题未能答上,顾云容自告奋勇表示可以去蚕娘那里为桓澈问一问。   她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她如今表现得好,桓澈满意了,她就可以借机提一提顾同甫的事,看他究竟预备何时提审顾同甫。   桓澈看她一眼,点头应允。   顾嘉彦瞧着自家小妹那副模样便忍不住咬牙,恨不能伸手把她提溜回来。   这小丫头片子不会动了春心吧?!   蚕室日常都是蚕娘在打理,一水儿女眷,顾云容没甚不便。她原还担忧这些蚕娘与她素不相识,怕是不耐烦答她的话,谁想到竟是异常顺利,她们非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蜂拥围拢,抢着与她搭讪。   起先她不明就里,但随后发现蚕娘们的目光时不时地往她身后瞟,便反应了过来。   蚕娘们与她搭话时,有意无意打听桑林边立着的那位少年郎是谁。   顾云容回头望了一眼。   其实她兄长也生得临风玉树一样,但与桓澈立在一处,就被比成了衬景。太子就不愿跟桓澈这个弟弟站在一起,也是因为会相形见绌。   蚕娘们问的显然是桓澈,顾云容想着离得远桓澈也听不见,就打哈哈说是她亲戚。   有那上了年纪的蚕娘追问是哪家的少年郎,又问他可曾婚配,显然是为家中未婚的小辈打听。   顾云容被缠问得头大,问清了桓澈的那些问题,便起身作辞。   她尚未走到桓澈跟前,就见几个采桑娘手提竹筐从她身后走来,尚未到得桑林便开腔唱起了采桑曲。桑娘们路过桓澈身边时显然刻意作了停留,歌声也越加宛转悠扬,且竟有围拢靠近的意思。   草木阴翳,歌谣飘洒。吴侬娇语,温软多情。   作寻常小厮打扮的拏云无声看了面色不大好的自家主子一眼,又不动声色地转回头,继续眼观鼻鼻观心。   殿下怕是被调戏了。   顾云容尚未及行礼,迎头便听桓澈不善问道:“你与她们道了什么?”   顾云容不敢说她就随口说了句他尚未娶妻,只好道:“我就问了您交代我的那几个问题……托您洪福,我全问清了。”桓澈是微服出行,所以准他们兄妹在他面前自称随意些。   桓澈觉着她后头两句话不对劲:“何谓托我洪福?”   顾云容心道确切说是托您脸的洪福,嘴上却道:“她们原不肯告与我说,但后来知我是跟您一起来的,摄于您的威严,立马全招了。”   “那她们围上来歌唱又是为哪般?”   “她们许是瞧出您是贵人,这是在欢迎您呢。”顾云容睁着眼说瞎话。   顾嘉彦嘴角抽动,他小妹还真敢说。   顾云容将探听来的事如实告与桓澈知道,见他不言语,便垂首立着扮乖。   桓澈思忖之间目光从她身上掠过。   面前的姑娘乖乖巧巧地低着脑袋,露出一截娇嫩莹白的脖颈。   他的视线一定,眼前忽然闪现出那绮梦里的一幕。   他将顾云容拥在怀里,火热的气息移至她后颈时,她忽然低呼一声,而后笑个不止,不住伸手推他,口中含混道:“好痒好痒,不要……不要蹭那里……”   她后颈处似乎有痒痒肉。   不知为甚,桓澈有一瞬间竟想要上去挠她后颈,看她那里是否真如梦中那般敏感。   及至蓦然回神,他意识到自己脑海中竟闪过这般念头,觉得自己怕是出了什么毛病。   不过说来也怪,昨晚出门见过顾云容之后,他就未再做那绮梦,后半夜倒是睡了个难得的安稳觉。   一行人随后又去了近海船埠。国朝虽在开国之初就下了海禁令,但江南耕地有限,沿海百姓成百年来一直依海而生,因此朝廷实质上是允许近海渔业和商航的,只是禁止远洋和通番。   这回用不着顾云容,埠头又是人多嘈杂之处,她索性跟秋棠一道在车厢里待着,等桓澈跟顾嘉彦回来。   两人闲话半晌,秋棠随手掀起帘子想看看王爷跟少爷可回了,但才一转头就低呼一声。   顾云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僵了一下。   熙攘的人丛里,她看到了寇虎,那个前世险些将她掳去做小妾的人。   她前世就是被寇虎逼得走投无路,才因利乘便与桓澈有了夫妻之实——她虽则倾心桓澈,但也清醒地考量到了她与他之间的悬殊差距和宫廷的复杂,将自己交给桓澈其实是一步险棋。   云雨过后桓澈完全清醒,她也将寇虎之事与他说了,他略一忖量,跟她说了八个字。   无需忧虑,万事有我。   虽然他的声音清清淡淡,听不出情绪,但她顿觉云开见日,安心无比。她回去之后就没再见过寇虎,这个人仿佛人间蒸发了。再往后顾家就入了京,她将寇虎之事丢了开去。   而今的寇虎还只是个在漕运船帮里混得比较开的小头目,名头不大,也只有左近住户知其恶名。但三年后,寇虎不知怎的就成了几大码头的总霸头,势力覆盖钱塘县及周边几县。   顾云容即刻别过脸去。除父亲那件事外,她还要仔细想想如何应对寇虎,不然她岂非要重蹈覆辙。   寇虎是左近出了名的恶棍,秋棠也认出了寇虎,吓得缩手松了帘子。   虽则她挑起帘子的工夫并不长,但还是被归来的桓澈远远看到了。   桓澈目力极佳,借着夕照余晖,一眼就瞧见了坐在秋棠身侧的顾云容的反应。   那是一种惊恐万端的神色,仿佛看见了什么洪水猛兽。   他当即循着顾云容的视线望去,立等对上了一个肌肉虬结、皮肤黧黑的粗壮汉子,看其穿着,当为漕运水手。   那水手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往他和顾家的马车那边扫了一眼,又收回了视线。   桓澈面色微沉。 第九章   回到听枫小筑后,桓澈转去更衣用膳。等自花厅出来,就见握雾找过来,躬身低声道:“殿下,您昨晚让查的名录已整理停当。”   桓澈颔首,命往书房细看。   书房院外都布有桓澈的亲兵。头先万良安排的两婢借送茶行勾引之事惹了桓澈不快,自此便吩咐护卫,除非得他允许,否则任何人不可入他书房。   因此眼下书房内灯火未掌,门窗紧闭。   房门开启,看着黑魆魆的书房,握雾略显忐忑地看了桓澈一眼,见他面上平静无波,这才暗暗舒口气,疾步入内点了灯,又认认真真地将槛窗开了两扇,方折回门口,请桓澈入内。   桓澈接过他递来的名录,迅速翻看几页,瞥见寇虎的名字时,看到后面的注解上写着“漕运水手兼周家渡舟子”。   不知怎的,他突然想到了今日在船埠看到的那个粗黑汉子。   顾云容回家的路上,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   她可以借桓澈的手除掉寇虎,如此便可免除后患。   她路上想了许多法子,甚至连举家搬迁都想到了,但都不是最稳妥、最保险的法子。唯有借力除恶,才是上策。   寇虎乃穷凶极恶之徒,她后来受寇虎胁迫时,听他说他手上早就有人命,杀人于他而言如同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还威胁她说若她一直不识抬举,仔细他灭了她全家。   霸头挑头的一场械斗死个百十号人都是常事,所以顾云容对此毫不怀疑。   顾云容至今都记得那种被比自己强百倍的恶徒胁迫的无力感。还好寇虎担心她寻死,只是逼她妥协,没有用强,这才给了她喘息的机会。   这种歹人就该早早除掉。从桓澈这两日的作为她也能看出他应有肃清官场之意,那顺道为民除害应也不是不可以,左右这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   问题就在于她应当用什么罪名来告发寇虎,以及应当用怎样的言辞去跟桓澈说。   顾云容深深叹气。   她听说当年顾家跟汝南侯沈家祖上颇为交好,结果后来两家几乎朝着两个相反的极端发展。沈家如今正当煊赫,而顾家却是困境不断,思想起来,倒也令人唏嘘。   她觉得她应该多多督促兄长读书了,若兄长能中举,那顾家的境况会好上许多。   他们兄妹两个早就通了气儿,这两日都跟母亲说是出门寻亲戚帮忙捞父亲出来。母亲不让顾云容跟去,她就推说在家里心慌得很,待不住,不如跟兄长出去走走。   徐氏知在丈夫的事上,顾家哪一门亲戚都帮不上忙,指不定多数都还躲着,拦了几拦,没能阻住,便只好随他们去了。   只昨日顾云容兄妹归家之后,等候多时的徐氏上来便询问情况,今日到家却不见徐氏的人影。   问过丫头,才知原来徐氏去了宋家。   宋家只与顾家隔一条街巷,两家相识多年,常有往来。宋家人口简单,只有一个寡母曹氏带着独子过活。   宋家小子脑筋灵光,而今在知府衙门的西班手底下当差,倒有些风光,打探消息也方便些。徐氏是今儿听曹氏说顾同甫可能明日就要被提审,便特特跑去宋家问个仔细。   顾嘉彦正打算去宋家寻母亲,转头就看见母亲跟曹氏母子一道来了。   曹氏笑道:“我头先也不过听我家哥儿说了几句,怕听得不真切。适才恰逢我家哥儿回了,我便想着让他当面跟你们说道说道,这便跟着徐妹妹一道来了。”   曹氏说着话就将目光溜到了顾云容身上,一头笑着一头上前:“姐儿可曾用了饭?我家今儿炖了鲫鱼汤,还做了猪油细沙八宝饭并皮蛋粥,又煮了米饭。”说话间拉住顾云容的手,亲亲热热道,“那米是上好的晚粳米,珍珠也似的,煮的饭又软又香。姐儿若尚未用饭,不如我去端些过来?都热乎着,我们还没动筷子。”   民间寻常百姓家做饭是有讲究的。勤俭人家做饭多用早籼米,俗称尖米。这种米质地易碎口感又差,但出饭量多,且价钱便宜。若要吃得好,就要用晚粳米。这种米柔软可口,但出饭量少,价钱也高,一般人家吃不起,勉强能吃得起的,也只有在逢年过节亦或招待客人时才会用晚粳米下锅。   鲫鱼汤又是大补的,所以曹氏说的确实是好饭。但顾云容觉着曹氏似乎对她太热情了点,一时倒有些无措,道谢之后推说家中饭菜已预备停当,不需劳烦。   曹氏转头又去劝徐氏和顾嘉彦,但两人亦是这般说辞。曹氏又似是想到了什么,一把将儿子拽来,笑着道:“我家哥儿今日又去打听了,让他说道说道现如今怎么个光景。”   宋家小子挠头笑笑,有些局促。   顾云容对曹氏这个儿子印象是比较深刻的,不为别的,就为他的名字和性情。   她还是个梳着小髻的小女孩儿时,跟着顾嘉彦一道去宋家串门,一进门就看到一个正眉飞色舞跟曹氏说着什么的小少年。那是她头一回见到曹氏的那个独子。小少年扭头看到她,热情非常,撒着欢儿带她去看他家院子。   他得知她叫顾云容,大呼好听,而后挺起胸脯表示自己的名字也十分好听。   顾云容就随口问他叫什么。   “你的名儿有出处,我的也有,”他不无得意,“我爹当初翻了三天《文选》才给我定的名儿。你知道《文选》吧?就是南梁昭明太子编选的那个。”   顾云容原本漫不经心,闻听此言倒霎时来了兴致。   她当然知道《文选》。翻了三天《文选》取出来的名字,那必定相当有文化。   谁知他清了清嗓子,微昂着头郑重道:“我叫宋文选。”   顾云容陷入沉默。   后来她听说宋文选他爹之所以给他取这么个名字,是因为想让他将来文采出众,科考入仕,为老宋家光耀门楣。只是宋文选不是读书那块料,后头去了知府衙门里倒是混得左右逢源。   宋文选有个多年如一日保持着的嗜好,吹牛。平日便是张口就来,若是灌下两坛酒,他能把宋玉吹成他祖宗。   不过宋文选大事上不犯浑,所以若他真打探来什么消息,倒是可以一听。   宋文选坐下后,喝了口茶便开始讲述自己打听来的消息。   他讲罢之后,顾云容与顾嘉彦对望一眼。   怪道桓澈吩咐说后日再出门,原是明日要提审人犯。   宋文选见顾家人都不言语,一叠声劝他们莫要太过忧心,顾同甫必定很快就会被放出来。但说着说着,他又尴尬止言。   他说的那些鬼话他自己都不信。   那个王爷来浙之后,除却头先出门检阅两回水师之外,旁的就没动静了,也不知镇日里都做些什么勾当,怕是这回所谓代钦差南下不过是在皇帝面前做个花架子。   曹氏也跟着说了好些宽心的话儿,见顾家人确实没有一尝她家饭菜的意思,便拉着儿子作辞。   出了顾家的大门,曹氏迎头就往儿子脑袋上敲了一下,恨恨道:“让你回早些,偏是不听!我跟人家徐夫人东拉西扯半日都不见你回,害得我搜肠刮肚找不出话,险些拖她不住!”   宋文选知母亲心里的计较,踟蹰道:“娘,兜兜不会嫁我的……”   曹氏瞪他道:“瞧你那点出息!旁的不论,那顾家小囡囡生得仙女儿也似的,这等媳妇你也不想要?”   宋文选面现窘色,他怎就不想娶顾云容了?他只是觉得顾云容怕是看不上他。   曹氏听儿子吞吞吐吐说了心中顾虑,一巴掌拍到他背上,笑得眯了眼:“不试试怎知能与不能?他顾家而今老子进了牢里,还要靠咱们打探消息,他家小囡囡又才被解了婚约,那徐夫人怕是得把择婿门槛落一落。”   曹氏见儿子已是意动,又压低声音道:“你可知娘为何这般中意顾家小囡囡?娘仔细看过了,她如今虽未全然长开,但能瞧出屁股浑圆挺翘,一看就是好生养的。咱们先将这婚事定下,再过一两年就能将她娶回来,娘可等着抱孙子呢。”   宋文选猜他娘就会往这上头想,虽然他仍无多少信心,但的确试试也不当什么。不趁着顾云容如今婚约刚解努把力,回头人家再跟别家定了,他说不得要后悔。   翌日,桓澈早早到了巡抚衙门。他将巡抚陈翰、浙江三司并一应相关属官一道叫来旁听,倒有些三堂会审的意思。   他先命人将于思贤带了上来。审毕,又着人提顾同甫。   顾同甫的案子于在场官吏而言实在称不上什么大事,莫说万良已做了准备,纵然万良不做准备,他们也不认为桓澈会为顾同甫平反。   顾同甫一个无足轻重的书办,冤死就冤死了,但万良身上牵系着的利害可大了去了。横竖不过一个差事,办完便可回京继续过亲王的舒坦日子,何必做那得罪人的事呢。   伏地顿首的顾同甫也作此想。他这些时日虽未受甚苦楚,但想了许多,万良背后的靠山硬得很,相形之下,顾家根本就是蝼蚁,他这回怕是不能活着回去了。   顾同甫思及自己家中妻儿,思及自己大半辈子兢兢业业本本分分,临了却摊上这等事,不禁悲从中来。   他开始思索,若是他抵死不认罪,必然要揭出万良做的那些腌臜事,可他扳不倒万良,若是揭底,万良将来会不会报复他的家眷?   桓澈的问话十分细致,从战前开始问起,但他逐渐发现,顾同甫在走神,并且回答也越发犹豫。   桓澈只看一眼顾同甫的神情就知他在想什么。他突然停下,挥手示意暂将人犯带下去,他要喝口茶歇口气。   众官吏岂敢不应,纷纷起身恭送桓澈。心里却觉这位王爷装得倒挺像那么一回事的,方才鞫审于思贤时也是一丝不苟,但最后还不是未作宣判。   顾同甫被押下去后,便有一长班模样的人悄悄过来与他说,等会儿重新开堂时,他只管有一说一,不必顾忌,王爷自有公断。   顾同甫起先不肯信,以为是万良之流又在捣什么鬼,但那长班似早料到他会如此,屏退左右,神色端谨地取出了一样物件给他看。   是一枚雕蟠螭刻龟纽的纯金宝印,依周尺方五寸二分,其上文曰“衡王之宝”。   顾同甫惊骇瞠目。   是衡王的大印!   徐氏跟顾嘉彦今日早早出门去衙署外头等消息,顾云容本想随行,但徐氏跟顾嘉彦不许,她只好待在家中等着。   落日时分,顾云容正神思不属地待在自己屋里做绣活,忽见秋棠急慌慌地奔进来。   “姑娘姑娘,外头……外头来……”   顾云容起身:“你慌里慌张的作甚,外头怎么了?” 第十章   来的是二房母女。   顾云容心知方氏打的什么主意,径直到了门口,当下便要以母亲不在家中为由将方氏母女拒之门外,却见方氏忽而作色:“顾家虽不是甚高门大户,但怎样也不能罔顾礼法!我是你的婶母,你一个小辈竟敢将我挡在门外?”   顾云容见状非但不恼,反而笑嘻嘻道:“婶婶说的极是,但婶婶上回才跟母亲闹得不欢而散,这才没过多久婶婶又来了,侄女儿若是现下让婶婶进去了,等母亲回来,婶婶再气母亲一回可怎么好?”   方氏再没想到顾云容能说出这等话,被堵得满面猪肝色,瞪着眼睛抬手指着顾云容却是不知说什么。   顾妍玉在一旁笑道:“兜兜误会了,父亲听闻王爷今日要提审大伯父,这便着我与母亲来探探状况,父亲一直都挂心着大伯父,只是事务缠身又兼多有不便,这才迟迟未曾登门。”   他们也听说了顾同甫今日要过堂之事,眼下是想得个准信儿,看顾同甫究竟会不会被处决。顾同甫那事牵连不到二房,一旦被处以极刑,顾嘉彦翅膀还没长硬,若要守孝,举业怕是要断,大房届时更好拿捏。   顾妍玉眼瞧着堂妹要入得门去,忽然将袖子拉上去一些,上前拉住她,继续好声相劝。   顾妍玉见堂妹的目光果然落到了她的镯子上面,有意抬高一些,状似随意地解释说那是她未婚夫的母亲给她的见面礼,是上好的和田籽料。   虽则只是寥寥几句解释,但却包着两层意思。一则炫耀婚事,二则炫耀自己如今的滋润。   顾妍玉发觉她那未婚夫容貌虽然平平,但家里出手倒是阔绰。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应下这门亲事。大房现在这般境地,顾云容又生了这么一张脸,将来要给哪个富户做小妾也不一定,哪有她的前程好。   顾妍玉正想得舒坦,却见顾云容拿起她的手,对着她腕子上那个玉镯看了半晌。   顾云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不知为何,顾妍玉被她笑得有些发毛,压着气性问她笑什么。   “没什么,我记得这种式样,好像是几年前时兴的了,姐姐戴着也显得老气。”   顾妍装立等恼道:“妹妹怕是不识货,这可是现今最时兴的款儿!我听说,宫里的娘娘们可都戴这种。”   顾云容险些笑出声来,宫里的娘娘可不戴假货。   她前世嫁入皇室后,切切实实过了小半年年金尊玉贵的贵妇生活,对各种珠宝都有所接触,已经练出了眼力。   她敢确定顾妍玉腕子上戴着的玉镯不是和田籽料,但具体是什么料子她也说不上来。皇室什么好东西没有,无论是在皇宫还是在王府,拿到有头有脸的娘娘们跟前的断不会有次品,她并不认得次品的品类,所以无法判断顾妍玉那镯子的材质。   顾妍玉的未婚夫家能拿这么个镯子出来,有两个可能,一是自己也不识货被人诓了,二是故意滥竽充数。   无论是哪一种,都足以说明二房一家看走了眼,给顾妍玉选的夫家是个打肿脸充胖子的破落户。   她不打算将这镯子是假货的事说出来,否则顾妍玉那婚事指不定就黄了,这可不好,还是让顾妍玉嫁过去,让二房人自己去发现比较好。   顾妍玉见堂妹不语,以为是被自己的话震住了,哼笑一声:“往后可记住了,不懂不要乱说话,仔细被人笑话。我看你也是中意这镯子,若是寻常物件我便与了你也无妨,但这是郭家太太给的,实不能相送。”   郭家太太便是她那未婚夫郭瑞的母亲马氏。   顾妍玉认定顾云容就是看上了她的镯子,方才不过故意酸她,便作出一副大度模样:“赶明儿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眼下京中时兴什么,你去照着样子买些回来,纵料子跟做工与贵人们的相比不是那么回事儿,但也能在这四邻八乡的姑娘媳妇儿里现上一现了。”   顾云容严肃点头:“姐姐说的很是。”又认真道,“那不知姐姐这种镯子放在宫里头是个什么等次?”   顾妍玉抚着自己的镯子,有些忘乎所以:“我这个至少是能拿到贵妃跟前的,纵是皇后娘娘,也是戴得的。”   顾云容想到了冯皇后。冯皇后要是听到顾妍玉这话,不命人把这小贱人的嘴撕烂她都不姓冯。   方氏见说了这半日也没能进门,便拉了女儿,扬言要在外头等着,一直等到大嫂回来。   她话音刚落,转头就看见徐氏与顾嘉彦乘着骡车回来了。   顾家饲有马也有骡,日常出门其实使的是骡子,遇上拜谒或吃席,才会换成马匹。之前顾嘉彦与顾云容随桓澈出门时,为着不落了王爷的面子,便使了马匹。   方氏上前就去询问情况如何,倒显得比顾家人还要急些。   徐氏而今心下松快,转身进了大门,并未搭理她。顾嘉彦回头看了方氏一眼:“我看婶母不必这样上心,父亲不日便可归家了。”   方氏尚未反应过来,大房一众人等便已入了大门,将她母女二人关在了外头。   顾妍玉轻嗤一声:“不过是在嘴硬,要放出来早放了。”   方氏也这般想。她拍拍女儿的手:“走,回去跟你父亲合计合计。”末了,瞧见女儿腕子上的玉镯,又禁不住笑道,“赶明儿再给你裁一身新衣裳,到郭家老夫人做寿时穿。”   顾妍玉想想自己那家境殷实的未婚夫,觉得长相寻常似乎也并非难以容忍。   她忽然有些希望大伯父不要那么快被处决,在牢里关上个一年半载也是好的。不然大房的人要守孝,她成婚之时还怎么给他们下帖子?   转天,顾云容一见到桓澈就想问问他打算何时放了她父亲,但即便她对桓澈再是熟悉,她如今跟他也是无甚瓜葛的,在他面前妄言不知会否弄巧成拙。   就这么憋了一路,等到了下半晌,顾云容眼看着分别在即,想到今日之后她大约就见不着桓澈了,一时急得抓心挠肝。   正巧到了桃花桥时,桓澈下令停车。   恰是晚霞烂漫的时候,左近人烟稀少,灵山清幽,秀水潺潺,骋目远望,风光无限,雅丽绝伦。   桓澈立在桥上,将顾嘉彦叫来询问显学府学的状况。期间,他眼角余光无意间一扫,发现坐在马车里的顾云容正偷偷摸摸地掀起帘角往他这边睃。   他留了心,隔上一时半刻便扫上一眼,逮到了好几回顾云容偷觑的小动作。   问罢,他挥手示意顾嘉彦退下,又突然命顾云容下车到他跟前来。   待要转身的顾嘉彦闻言便是一顿,这厮不会是原形毕露,准备对他妹妹下手了吧?   顾云容下了马车,经过兄长面前时,见他不住跟她使眼色,知他是示意她快些抽身,事情还没个着落,她怎能抽身。   顾云容无视顾嘉彦的眼刀,一路趋步到桓澈面前行礼。   桓澈眼望熔金落日:“你那日在怕甚?”   顾云容一愣抬头。   “就是前日,在船埠,你在看到一个船工模样的人时,面现惊悸之色。”   顾云容颇为讶异,她那日的反应竟是被桓澈瞧了去。那她倒正可以借此跟桓澈提寇虎之事了。   她自是不能说实话,只答说寇虎对她有不轨之心,以前曾言语调戏她,所以她看到他就惊慌。   桓澈略略一顿,转首望她:“调戏你?何时的事?”   顾云容想了一想,道:“约莫是两三月前。”   “那除却那日在船埠,你之后可还见过他?”   顾云容摇头:“未曾。”   “那你可知,他三两月前是否还十分潦倒?”   顾云容脑中灵光一现。   她之前见到的寇虎还衣衫粗陋,而那日看到的寇虎虽还是水手打扮,但已经换上了簇新的衣裳,全无头先的落魄模样。   她将这些告诉桓澈后,便听他道:“莫要将我今日的问话说与旁人。寇虎之事,我自会处置。”   顾云容以为桓澈已经问完了话,正琢磨着如何跟他提顾同甫的事,却听桓澈嗓音忽地一低:“你方才为何偷觑我?”   顾云容不曾想他会问出这样直白的问题,懵了一下。   她其实不怕桓澈发现她的小动作,桓澈既然无论如何都不会喜欢上她,那自然也不会因着她那些举动而对她生出什么兴致。不过被他这般当面揭破,她倒是不好作答。   她一时无言以对,憋得满面通红。   桓澈见她几乎将脑袋埋到胸前,面颊上的红晕蔓到了两只耳朵上,金红色的霞光镀在她身上,愈显她酡颜如醉。   桓澈倒也不催她,极有耐心地等她答话。   顾云容尴尬须臾,硬着头皮打个马虎眼敷衍过去,终于将话头绕到了顾同甫身上。   桓澈昨日并未宣判。顾嘉彦今日也明里暗里探问过为何不宣判,但桓澈一直未曾给出明确的答案。她到底还是不死心,想再试上一试。   桓澈垂眸道:“顾同甫那案子问题不大,只是有些仪程还要走。”   顾云容闻言一喜,正要道谢,就见桓澈盯着她的脸说自明日起他们兄妹就不必再随他出来了。   她面上的笑瞬间僵住。   果然往后都没有机会见到桓澈了。顾同甫的事尚未了结,万一再出个幺蛾子,他们要使劲也没有门路。   顾云容的神色变化尽数收入桓澈眼中。他看得出这姑娘一直有意讨好他,但若说这讨好完全出于对自己父亲案子的关心倒也似乎不像。   他能从顾云容的眼中看出真真切切的情愫,那种偏向于他的情愫。   譬如他去谢家的稻田里演武时,顾云容对着讹钱的佃户时,眼中满是鄙薄之色。他虽是亲王,但他的举动在外人看来就是毁田,可顾云容似全无异议,那眼神里的理解与支持是根本做不得假的。   再譬如他让她随驾本身就是一件略显怪异的事,顾嘉彦也表现出了对他的警惕,大约私底下没少敲打顾云容,可顾云容却似乎从未将他的目的往坏处揣度,面对他时或许有时言不由衷,但并无戒备。   兼且方才听说往后都不必随他出来了就垮了脸……   这姑娘是否喜欢他?   桓澈心里冒出这样一个猜测,而且竟然对此并不反感,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的目光在顾云容纤白的脖颈上停留片时,压下那股挠她痒痒的冲动,回身下桥:“顾同甫过些日子就会得释,寇虎往后也不会再来滋扰。就此别过,你可与你兄长回去了。”   顾云容立在原地,沐浴着晚风。   确实是就此别过,往后他们就分道扬镳了。   她望着渐行渐远的少年背影,前世今生诸般场景浮现眼前。   这个人或许从来不属于她。他就如苍穹上的日月,高插霄汉,遥不可及。她偶尔会想,前世他回京后看到她死了,是否也如往常一样波澜不惊,等她入土,一切是否都会恢复如常,就好像她这个人从未出现过。   那么,她的到来算什么呢。   顾云容突然情绪喷涌,眼泪决堤,狠狠踢了一脚桥栏。   若有一日,桓澈转回头来对她爱慕求娶,她一定要让他感受一下他曾加诸她身上的那些落寞失意!   不过,好像也只能想想了。   反正也死心了。   顾云容气性稍平,才发觉方才踹桥栏踹得脚趾生疼。她俯身揉了揉,再抬头时,便对上了顾嘉彦那看鬼一样的眼神。   待要上车的桓澈鬼使神差地回头往桥上看了一眼,正望见顾云容蹲在顾嘉彦面前,疑似低头抹泪。   桓澈的目光在顾云容身上定了好半晌。其实他也不知自己方才为何会向顾云容问起偷觑他的事,这不太像他会做的事。他明知道顾云容方才回答她偷觑之事时是在跟他打马虎眼,但也未打断她。   他这两日一直在想,自己缘何会梦见和一个谋面不多的姑娘云雨。   拏云瞧见自家殿下神色,也露出了看鬼一样的眼神。   走就走了,还回头看人家姑娘。看就看了,还盯着不放,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莫非是动了凡心?   不过依着殿下这性子,动了凡心也抹不开面子追过去,大抵会换个法子。   又五日,宋文选打探到消息,顾同甫跟于思贤的案子已经审结,衡王殿下判两案均为冤案,亲力平反昭雪。但因两件案子牵扯重大,两日后才基本将仪程走完。   目下只要殿下把相关文书批示妥当,便可将人犯释放。   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却传出消息,殿下病了。 第十一章   知道这个消息的顾云容是崩溃的。   九十九拜都拜了,就差最后一哆嗦,居然卡住了!   桓澈身体向来康健,一年到头都鲜少生病,头先也全无水土不服的兆头,她想不通他为何会忽然就病了。   她甚至想到了他会否是不小心触发了他那个特殊的病症,但细想又觉着不可能,他不太可能那般不谨慎。   但她转念一想,他体魄好,说不得养几日就好了。可又过了半月,宋文选打探来的消息仍是殿下尚在病中,未去衙署。   顾云容坐不住了。   这样下去,顾同甫不知还要在牢里待多久,牢狱哪是能久留的地方,顾同甫前世就是因为久滞囹圄,身体亏损得厉害,如今可不能重蹈覆辙。   她一个人不方便出门,便再三央求顾嘉彦带她去听枫小筑打探一下。   顾嘉彦当下拒了,沉着脸对她道:“我看你就是许久未见心里惦记他了,当我瞧不出?小妹你清醒些,他是什么身份,咱们又是什么人家?纵他看你颜色好,肯要你,也是让你做个姬妾,再不然就连个名分都没有,只是玩弄你,你可想过这些?”   顾云容小脸都皱到了一起。顾嘉彦完全误解了她的心思,她如今已经对桓澈死心了,退一万步讲,纵然她没死心,她也清醒地知道她跟桓澈差距悬殊,不会生出什么不切实际的意图。   她又费尽口舌跟兄长解释她对桓澈并无他想,只是想去看看他此番病倒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想耽搁父亲出狱之事。   顾嘉彦觉得妹妹怕是傻了,连借口都不会编:“即便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一个平头百姓,如何入得亲王别院?你去了又能如何?”   顾云容抿唇:“我就是试着探个底,横竖在家里也是坐卧不安。”   顾嘉彦见劝了这半日也无用,索性就带她出了门。横竖也进不去,让她去一趟也好断了念想。   到得听枫小筑后门,顾云容等了许久才等来两个婆子从里头出来。她命秋棠上前搭话。秋棠按照她的吩咐,先一人塞了些碎银子,而后自称家中是采办药材的,听闻王爷病了大半月,想知道究竟是何病症,看能否进献些许草药在王爷面前博个好。   其中一个穿姜黄比甲的婆子端量秋棠一番,摇头说她们并不在王爷身边伺候,亦不知王爷是何病症。   秋棠还欲求她们帮忙打探,却见两人径自走了。   秋棠没办成事,折回去愁眉苦脸问顾云容接下来当如何。   顾云容轻叹一声,虽然她早就料到这事不好办,但真正面对时,仍有些无奈。   秋棠在后门外拦问婆子的事很快就传到了握雾耳朵里——听枫小筑里里外外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都会报到他跟拏云那里,然后他们再报与桓澈知道。   握雾将此事说给桓澈时,拏云一直暗中观察自家殿下的神情。   大半月没见,他原以为这事就算是过去了,可如今人家姑娘都找上门来了,他倒要看看殿下是何反应。   桓澈正整理着案头的文书和信札。他面上容色清淡,气色如常,并无一丝病色。   听罢握雾的禀告,他略顿了顿,低下头仍旧翻阅书信:“不必理会。”   拏云与握雾对望一眼。   殿下这阵子夜里总睡不好觉,白日里偶尔还会走神,他们原以为是因着浙江兵事,但后头瞧着又觉不像,这便忍不住往顾家姑娘身上猜——不过这种不靠谱的揣度他两个谁都没胆子在殿下面前露出来。   握雾脑子虽直,但也抱着一种类似于等着看好戏的心态等看殿下是否会反悔,可站了片晌,殿下只是低头翻阅尺牍,未再抬头。   跟拏云一道退出来后,走出去老远握雾才敢低声道:“我还以为顾姑娘会是个特例。”   “这也说不好,”拏云沉容道,“殿下可是把顾同甫跟于思贤一道从牢房调到了鞫讯室暂押,待遇有别于监犯。于思贤是朝廷大员,给予优待无可厚非,但顾同甫不过一个县衙书办,为何也能这般?”   “案子已经审清,何况顾同甫这案子跟于思贤那案子有所牵连,就手儿把他也一道从牢里提出来,没甚好奇怪的。”   拏云嘴角微扯,不想与握雾多言:“休要断言过早,万事往后看便是。”   书房内,桓澈手上略停,透过半开的窗扉往外头望了须臾。   他这阵子顺着寇虎这条线查下去,有了不少斩获。不出他所料,寇虎是那群卖国官商与倭寇的中人。这个水手虽则资财不丰,但交际极广,凭此为两方互通消息,从中牟利。后来手头银钱多了,又做起了走私的勾当。这也是寇虎手头宽裕起来的缘由。   他思量之下,派人假作这批间者去找了寇虎。   然后他套出了一个消息,三日后,杭州府这边将有一批硝石和铜铁要秘密交易,买主是佛郎机人。   但具体的交易地点未能套出。   据他这些时日得到的奏报来看,这是那帮卖国官商的惯用伎俩。铜铁和硝都是制作火器的必需品,国朝对此历来严格控制,地方乡绅与奸商藉由自身之便,将国朝的优良铜铁和硝石卖给佛郎机人,佛郎机人将之做成火器,然后配备给倭寇,倭寇凭此走私并劫掠。   这也是为何倭寇的火器装备能与国朝相匹敌的原因之一。   但他觉得这种阴私交易还不是最棘手的,最棘手的是浙江本身兵力不足,一旦倭寇再度大举入侵,极难抵挡。   桓澈低头对着舆图思忖少顷,抽出一张锦笺,提笔写信。   给于思贤和顾同甫翻案之后,果然什么魑魅魍魉都出来了。那些大员小吏没少来求见他,他索性称病,闭门不见。   他将于思贤跟顾同甫暂且押在衙署除却引蛇出洞外,还有一个考虑——眼下浙江官场蠹虫未清,将两人放出来说不得会出事端,所以他暂且将人留在了衙署里。   他头先已给父皇去信,等手中这封信寄出去,大约几个替换上来的封疆大吏已带着父皇的谕旨并吏部的调令往浙江赶了。   桓澈敛眸。   沿海这盘棋上各路人马皆有,但最大的赢家还是他父皇。   他将信交给握雾后,便即刻吩咐备马,径往后门去。   他觉得他应该再去水寨和烽烟台那边查看一下风候,看倭寇下一回来犯会自何处登岸,顺道看看能不能找出适合三日后那场交易的地点。   他的步子越来越快,跟在后头的拏云几乎追他不上。   等出了后门,他先行扫视了一圈。   外头已经只剩守门的兵士,再无旁人。   拏云清楚地看到殿下面上闪过一丝失望之色。   他忍不住想,殿下这个性子真是要命,方才走得跟后头有狼追着似的,怕是要来见顾姑娘,如今终于出来了人家却走了。   但方才还不是殿下自己不肯出来。   拏云沉着脸想了一想,道:“殿下……”   他想说殿下要不骑马去找找,指不定人家还没走远,但见殿下心绪不佳,又不太敢说,万一殿下不承认还训他一顿就不好了。   桓澈回头,心不在焉问他何事。   拏云严肃道:“属下就是想说,殿下为着巡查水寨,方才步履那般匆忙,真是为国为民操碎了心,属下担心殿下累着。”   桓澈阴恻恻看他一眼,回身接过小厮手里的马缰,翻身上马。   顾云容无奈地窝在马车窗沿边上听顾嘉彦在外面念叨她。她已经懒得跟顾嘉彦解释了,她就想知道桓澈到底什么毛病,别是装的吧?   宋文选虽说有几分能耐,但毕竟只是个小班头,细致一些的消息是无法探知的,所以她现今无从得知顾同甫的状况,心中忧虑难安。   她不想回家,让车夫赶马四处转悠,顾嘉彦也只好跟着。   近来正逢着杭州一年一度的西湖香市。杭州惯多寺庙宫观,历年都有大量外地香客前来进香,近则囊括嘉、湖、苏、锡、常这些毗邻的府县,远则包罗山东诸府。因而参与人数动辄数十万,蔚为壮观。   西湖虽不在钱塘县,但杭州乃珠玑罗绮市陈户列的三吴都会,而钱塘县是杭州府治所,途经的香客又多会在此地进香,因而钱塘县庙会同样红火。   顾云容半道上遇见了前来进香的表姐谢怡。谢怡其人不错,待她也好,她虽跟谢景解除了婚约,但碰见这个表姐却不得不打个招呼。   顾云容以为谢怡会为谢景这个兄长说话,劝她给谢景些工夫去说服父母,却不想谢怡对此只字不提,倒是关切地询问了顾同甫的事。   顾云容心中暗叹,谢怡这性情,倒全不似谢高夫妇。   两人说话间,谢怡又说到了汝南侯沈家。   “听说那汝南侯府的人明日起要在普陀山设观音道场,法事整整做满七日,”谢怡压低声音,“说是为圣上、为黎庶祈福。”   顾云容恍然,忽而想起一件事。   今上子息可称繁茂,但孙辈寥落,五个已成婚的儿子,愣是只给他添了一个孙儿,还是老二家的庶子,太子膝下一个都没有。皇帝为此忧心忡忡,把修道的目的从求长生改成了求长生加求金孙。   但是并没有用。皇室的龙子龙孙们行冠礼早,成婚也早,多数皇子十四五岁便选妃婚配,太子也是及早完婚。但头一个太子妃不几年就薨了,这才娶了沈碧梧。前头那个太子妃无所出,其时老二家的孩子又尚未降生,沈家人便卯着劲想让沈碧梧诞下皇长孙。   但沈碧梧嫁入东宫两年肚子都没动静,眼看着皇帝又给太子挑了个次妃,沈家人急了,开始遍寻法子为沈碧梧求子。这寻来寻去,就寻到了普陀山。   观音道场普遍各地而特显于浙东普陀山,沈家人便在普陀山设观音道场。道场整整做了七昼夜,对外称是代太子为今上和黎庶祈福,但实则是求子。   然而不论沈家人如何折腾都没能治好沈碧梧的不孕不育,顾云容觉得兴许生不出来是太子的问题。   不过太子家的事顾云容管不着,她只是忽然想到了一点,沈家人来杭期间,办了一件腌臜事。   前世沈家旁支的一房仗着侯府权势,暗地里做了一笔走私买卖。走私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他买佛郎机人的货时不断压价,压到后来又拖欠货款,导致那帮亡命之徒联合倭寇大肆报复,来杭很是杀掠一番。   顾家那几十亩薄田因此全遭了殃,许久都没缓过来,父亲的案子也是因此彻底耽搁下来,等终于得释,又花了大笔银钱给父亲调理身体,家中还要供顾嘉彦读书,因而日益拮据,这也是后来她走投无路的原因之一。   后来那旁支整个房头都在倾轧中被桓澈按垮了,太子认为这是在打他的脸,自此跟这个弟弟掐得更厉害。   眼下算算时日,距离倭寇下一次来犯还有一个月,她好像应当提前筹谋,最好是能给桓澈个提醒。   虽然这一世的许多事都有所改变,但也有些事跟前世别无二致,往小处说是为自己为顾家,往大处说是为了浙江的百姓。   可她眼下根本见不着桓澈的人。   谢怡许久未见顾云容,索性与她同乘一辆马车,一道在庙会转悠。   她见顾云容闷闷不乐,知是因着顾同甫之事,极力安慰之际,忽地一顿,挑起湘帘往外眺望:“兜兜看,那是不是二房的玉姐儿和两个哥儿?”   顾云容循着她的目光转头看去,精神一振。   二房的两个堂兄带着一伙人渐渐聚拢过去,围住几个手牵马缰的人,似乎在争执什么,顾妍玉也在旁侧。   顾云容看了再看,确认那几个牵马而行的人里,有两个分别是桓澈和拏云。   她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桓澈身上那凛冽逼人的寒气。   眼见着拏云已经带头抽刀上前为桓澈开道,她忙忙回身下车,叫顾嘉彦一道去看看。 第十二章   顾云容跟顾嘉彦到得近前问明状况后,皆是无言以对。   原来,桓澈等人行至月波桥附近时,恰逢二房人并几个亲戚家的少年郎在桥上斗纸鸢。二房的顾嘉平和顾嘉安的纸鸢双双被风吹到了桓澈马前,桓澈抽出佩剑凌空一划,纸鸢线断,俱跌入水中。   二房兄弟两个因为被同伴讥嘲而恼羞成怒,带着人跑去跟桓澈理论。   桓澈大约是临时起意出门,身边未带懂吴语的侍从,一群当地人用方言哄闹不休,他们一行人不明其意也不欲理会,但二房哥儿俩不肯罢休,这便起了纷争。   二房说到底也是顾家的本家,顾云容兄妹两个担心桓澈会迁怒顾家,当下赔了礼,随即用吴语跟二房兄弟说道一回,顾嘉彦严容令顾嘉平和顾嘉安向桓澈道歉。   二房一向与大房不和,两人自不肯听顾嘉彦的话,梗着脖子怒问凭甚。   顾嘉彦嘴角直抽抽,凭甚?就凭人家的老子是皇帝!   顾嘉彦看桓澈一身寻常打扮,便知他不欲旁人知晓他身份,也不敢跟二房兄弟俩明言,只压低声音与他们说眼前这位是贵人。   与此同时,顾云容回身朝桓澈一礼,暗暗打量他面色,见他脸上愠色已消减下去,才舒了口气,紧跟着又觉得不对劲。   她怎么越看越觉他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不过鉴于她还有事想跟他说,遂斟酌措辞道:“窃闻您迩来身染微恙,不知现下可好了些?”   顾云容言讫自己也觉得窘迫,但如今也是无法。好歹等这些事都了结了,她就不用跟桓澈再打照面了。   桓澈一转眸便对上顾云容一双澄净明眸。   大半月未见,这姑娘胆量好似更大了一些。   他的视线在她细嫩的脖颈上略一停留,面不改色道:“未好。”   这答案并不意外,但拏云还是不由看了自家主子一眼。   其实照着殿下从前的性子,应该理也不理,转身就走的。   他们从听枫小筑出来后,在外头信马由缰转悠了一圈,没遇见想见的人,便往水寨那边去了。回来后,殿下看到左近在办庙会,下马步行,一头往回折返一头暗观民情。谁想到会在月波桥这边遇上这等事。   顾云容正飞快想着如何跟桓澈提顾同甫和沈家的事,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是宋文选。   宋文选手里也拿着纸鸢,跟二房兄弟一样是与人相约来斗纸鸢的。   宋文选素日里就是做缉拿巡察之事的,听闻眼下这一桩官司,立等帮着和了稀泥,旋即便跟顾云容搭起了话,有意在她面前逞技。   “不是我托大,这方圆百里,论斗纸鸢,我还从没遇见过对手!你过会儿可瞧好了。”宋文选立在顾云容面前拍着胸脯说罢,便招呼身后一众人等涌向远处草坪将纸鸢放飞。   宋文选这话倒确非吹嘘,二房兄弟两个便在他手里吃过亏。年纪最小的顾嘉安对着桓澈看了须臾,忽然道:“你能赢宋家哥哥么?你若能赢他,毁我们纸鸢的事便就此揭过,我往后还要尊你为师。”   桓澈看了顾云容一眼,顾云容愣了愣,旋很快会意,用官话复述了一遍。其实顾嘉平兄弟两个也都学过些官话,但兴许是有意欺生,俱说的吴语。   她并未将这段放在心上,桓澈岂会理会这等无聊之事,她眼下只是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跟桓澈挑起那个话头。   所以当她听到桓澈吩咐身边护卫去买一个纸鸢回来时,根本没能反应过来。   她眼瞧着桓澈将马匹交给拏云,转身往宋文选那群人聚集的草坪去,一急之下跟上去道:“殿……您尚在病中,仔细受了风!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虽然她真看不出他得了什么病,但还是小心为上,她爹还扣在他手上。万一他病上个三两月,那她爹估计驴年也出不来。   顾嘉彦简直没眼看,他这小妹怕是陷得太深,没得救了。   桓澈余光里看到顾云容跟过来,步子慢了些:“此间斗纸鸢怎么个斗法?”   顾云容见他神采奕奕的,想着他约莫是忽然来了兴致,嘴唇翕动几下,终是解释起来。   杭州府一带斗纸鸢的规则有些特殊。一般是一众人等以筝线相勾引,剪截牵绕,线断者为负,筝线完好至终者为胜。虽是小技,实则极讲求力道与灵敏度。   逢佳节庙会,少年郎们常攒三聚五在桥上斗纸鸢。此类竞技已与钱塘江观潮一样,成了本地特色。   顾云容望着桓澈的目光里满是担忧。桓澈从未斗过纸鸢,万一输了,生气都是小事,今儿的风有些冷,加重病情可怎么好?   大约是顾云容面上的紧张与担忧实在表露得太过明显,桓澈接过护卫买来的纸鸢时,对着她看了须臾。   他心情似乎更好了些,还问她可知斗纸鸢有哪里是需着紧留意的。   这是少年郎们的游戏,顾云容也未与人斗过纸鸢,随口便道:“我亦不甚清楚……不过您天性机悟,聪慧绝顶,想来很快便能抓住机窍。”   她嘴巴本就甜,眼下有事与他说,溜须拍马的功夫更是见长,恭维张口便来。   桓澈面上声色不露,但轻快的举动仿佛泄露了他对此十分受用。他缓缓理好了筝线,转身径去。   宋文选等人已斗至一半,忽见方才那险些跟顾嘉平等人动起手来的人半路加入,以为是来砸场子的,便有意无意都去剪截他的纸鸢。   顾云容看得手心直冒汗,转头瞧见顾嘉彦的神色也是难以言喻。   桓澈确实悟性极高,又因习武,力道甚大,顾云容起先见他镇定自若,琢磨着他会不会出人意表地胜出,但不一时,便有五六根筝线直冲桓澈这边剪截而来,顾云容心觉不妙,一个晃神儿,就见桓澈的纸鸢线断,掉落在地。   顾云容远远望见桓澈面色不好,略一迟疑,上前安慰他。   桓澈这人虽然看着极不随和,但有时候颇有几分孩子气,他心下不快时,若得温言软语哄上几句,能立见成效,反正顾云容是屡试不爽的,她从前把他的腰带弄丢了,就是用这一招对付过去的。   顾云容的嗓音本就娇软,又是有意劝哄,听来便觉如春风拂煦,沉着脸的少年容色渐缓。   顾云容其实没想到桓澈会因输了就不高兴,心里揣度着兴许是因他如今年岁尚小,免不得年少意气。   桓澈一面听着顾云容温言相劝,一面看着宋文选等人的角逐,眸光暗转。   不消片时,他遽然大步而去。   顾云容语顿怔住,就瞧见他又命护卫买了个纸鸢回来,扯着筝线就往草坪那边去。   这回的桓澈比上回娴熟了不少,一上去就截断了三根筝线,最后与宋文选的纸鸢狭路相逢,就见他脚下迅速腾挪几下,手腕一翻,手肘猛撤,宋文选的筝线应声断裂,纸鸢晃了一晃,直坠落地。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这等身手,若是会泅水,去钱塘江大潮里捞潮头鱼也满够了!   但顾云容没有工夫也没有心思欣赏。她疾步至顾嘉彦面前,低声与他耳语。   桓澈听得众人喝彩,转过头扫视一圈,却见顾云容背对着他,不知在与顾嘉彦合计什么,反正根本没往这边看。   他动作一顿,垂眸收了纸鸢。   顾嘉安看得热血沸腾,桓澈折回来时便迎了上去,用有些蹩脚的官话表示要拜他为师。但桓澈未作理会,将纸鸢交给随从便翻身上马。   一直与几个小姐妹在旁侧观赛的顾妍玉手里的帕子被绞了又绞,几乎碎裂。   她从前一直以为谢景那样的风采仪貌已是世间难寻,可今日见了这个少年,她才发现自己以前真是见识短浅。   诗中所说“容采耀月夕”大抵谓此,她方才跟她的一众姐妹都看得许久不能回神。   这少年似乎与顾云容兄妹是相识的,也不晓得跟大房有何干系。   她忽然又有些看不上郭瑞了。   男子爱女子美貌,女子自然也喜男子风姿华茂。她容貌也不差,为何就要嫁一个相貌平平的男人呢?这男人家中也不是顶有钱。   不过,这少年瞧着待人冷冷淡淡的,她与他无缘,就不信顾云容能搭上。   顾妍玉撇嘴。   顾云容见桓澈要走,与兄长一道上前,表示有事欲求问。   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照实说了比较好,在桓澈这样的人面前拐弯抹角,反显得自作聪明。   桓澈轻夹马腹,按辔徐行,走得慢慢悠悠的,看起来是允了他们开言。   顾云容朝兄长使了个眼色,顾嘉彦跟了上去。   坐在轿中一直远观这一切的谢怡沉叹一息,她兄长还在挖空心思试图挽回和顾云容的婚事,可她眼下觉得那些兴许都是无用功。   她这般想着,忽而瞥见一顶青帷软轿排开喧嚷人潮,一径朝着东面的月老祠而去。那轿子四角雕饰云头,轿衣上头辉煌锦绣,在旁侧几顶黑油齐头的轿子里显得格外惹眼。   但谢怡也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杭州府素来繁华,有个把达官贵人家的女眷出来烧香看庙会实在也没什么好瞧的。   顾云容方才让她先走,她原还想着看出了何事能否帮上忙,如今看来是不必了。   顾嘉彦委婉地将自己的意思说与桓澈后,便听桓澈喜怒难辨的声音自马背上传来:“顾同甫无碍,不日便可归家,关于此事,不必忧心,也不必再问。”   顾嘉彦虽觉他这话极不靠谱,但他既出此言,他也不好继续追问,待要作辞,就见自家小妹快步赶了过来。   顾嘉彦暗瞪她一眼,但她视若无睹,径直到得桓澈马侧,仰起脑袋声称她也有事要与他说。   顾嘉彦脸都绿了,还有事?她能有什么事?   桓澈胯下的马匹似乎走得更慢了一些,挽着辔头道了个“说”字。   顾云容郑而重之道:“此间有许多值得一观的地方。您头先公务在身,有些地方应是未能逛到,不若趁着西湖香市,我与家兄带您四处看看,权当赔罪,也略尽地主之谊,不知意下如何?”   顾嘉彦见她目露紧张之色,蓦然想起,东边有个月老祠……她该不会是打算把人往那里带吧?   不过还好,眼前这位亲王殿下瞧着心绪不佳,多半不会理会他家小妹的胡闹……   果然,等了片刻未闻桓澈开言。   顾嘉彦才暗暗舒了口气,就见桓澈倏然收缰勒马,转头看过来。 第十三章   在顾嘉彦绝望的眼神里,桓澈点头答应了顾云容。   顾云容毫不意外,她早知桓澈会应下。一则他如今有余暇,二则他牵马而行的本意应当就是顺路考察民情,有本地人带着自然更好。   即便他自己本无此意,念在回京后皇帝会考问的份上,他也会四处看看的。之前出门他主要研究的是城防和地形,民生上头并未如何查探。   顾云容要引他去的地方是月老祠旁的马头娘庙。   前世沈家人犯事之后,沈碧梧与太子及时做了应对,将事情捂住了,皇帝虽则知情,但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其实对于皇帝的很多做法,顾云容都不甚理解。   她看了那么些年,也不知该说这个皇帝是昏君还是明君,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皇帝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至少多数时候是这样。桓澈很好地继承了他父亲的这一优点并青出于蓝,他几乎能看透他父皇每一步棋隐藏的心思,连皇帝身边伺候多年的心腹太监都不明圣意时,桓澈也能明了他父亲的想法。   虽然桓澈多数时候都是藏着不说。   桓澈有时会跟她解释他父亲言行背后的意思。但沈家这件事出来之后,桓澈并未跟她解释皇帝的想法,只是闲话时将事情始末与她说了个大概。   桓澈当时跟她说了个细节,沈家那个挑头的旁支沈吉趁着夜色在马头娘庙附近与海寇交易。京师这边没有马头娘庙,他便问了一些有关于马头娘庙的事。   若是交易地点在马头娘庙的话,那么去附近转一转,可能会有所斩获。如此一来,也不用发愁如何跟桓澈提起这一茬儿了。她并不担心桓澈会怀疑她什么,桓澈必定早在传她去衙署之前就将顾家调查了一番,何况以她的身份处境,她是不可能知晓走私内情的。   但为了不让目的太过明显,顾云容还是领着桓澈一行人兜了个圈。她欲往马头娘庙那边时,顾嘉彦抢先一步挡在她面前,压低声音警告她:“不准去月老祠!”   顾云容原本还在想寻个什么借口将桓澈引过去比较好,顾嘉彦一语点醒梦中人。   可以先去月老祠啊!   马头娘庙附近有个月老祠,月老祠附近有几家米面行,可问粮价,桓澈应该会感兴趣。   顾云容指了指远处米面行的招牌,顺势就要往那边拐。顾嘉彦一个不留神就被小妹钻了空子,再转回头时她已经领着人朝那边去了。   他预备补救,想带桓澈去另一边,但桓澈还真就顺着顾云容的引领过去。顾嘉彦咬牙,无奈追了过去。   桓澈下马往米面行那头去时,看到众多脚夫往来穿梭于各个店铺门面之间,却是有条不紊,问顾嘉彦这些人是否有结有什么行帮会社。   顾嘉彦之前去各地游学过,算是见多识广,闻得桓澈此言,倒是对他又有了些改观。   他起先当真以为桓澈一个金银窝里长大的皇子此番南下是来当样子的,但之后从桓澈的诸般问话里,他逐渐发现这个王爷似乎也不是干事的。眼下桓澈又一眼就看出了那帮脚夫之间的道道,他越发对这位年岁尚轻的亲王刮目相待。   不过一码归一码,这并不能排除他想对他小妹下手的可能。   顾嘉彦答道:“您所言甚是。店家各有赁户,肩驼脚夫亦由甲头管辖,故此铺户之间虽杂无争,米面到得埠头后,可径入店。”   顾云容敛眸。   甲头又称霸头,寇虎当初便是附近几大码头的总霸头。这些脚夫实则都是训练有素的,分工有序,各有领头,哪一批货要搬去哪家店,俱是一清二楚。   各埠头最大的头领便是霸头,凡是要到码头上谋生的百姓,都要去霸头那里打商量,获准后方可去做活,而且不可自带扁担,一定要向霸头租扁担,一年租金三四石米。脚夫们一日所挑货物以筹子计算,挑一担得一根筹子,晚来据筹子数目到霸头处领取当日工钱。   正因盘剥厉害,霸头们大多富得流油。寇虎靠这勾当一夜发迹,又兼人很心黑,势力蔓扩迅速,连知县都要给他几分颜面。   所以她前世的处境才更加艰难。她前世救下桓澈后,因寇虎的步步紧逼,后来已经不能时常去看望他。   她最后一次偷偷跑去给桓澈送衣食时,一入山洞,便发现他神志有些迷乱。她焦急唤他,却被他一把推开,又听他低声让她离开,她还以为这附近有什么危险,出去谨慎查看了一番,却未见异常。她折回来打算将他扶起来喂些水,却在拉扯时忽然被他按倒在地。   他压在她身上,一双幽沉沉的漂亮眼眸定定凝睇她,眸中惊涛湍转,巨浪翻覆。   她不知他怎会忽然这般,明明上一回还好好的。他身体与她紧密相贴,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吹拂在她面颊上的气息越加灼热凌乱。   他低下头来,一面剥扯她的衣裳一面在她身上胡乱亲吻吮咬。她身子僵了须臾,脑中乱纷纷想了许多,却又好似什么都没想。   她之前以为他们那段不算缘分的牵系过去后,他就跟她再无瓜葛,却没成想还能见面。   她当时发间插戴簪脚尖锐的油金簪子,身旁也有石块,他对她的钳制也并不严密,任何一样物件都可以作为武器助她脱身,但她并未动作。   脱身又如何,回去也是面对一盘死局,倒不如赌一赌。   所以她默许了他的举动,只是她至今也不知道他那日为何会忽然乱性。   顾云容看了正与顾嘉彦谈话的桓澈一眼,忽地红了耳尖。   桓澈头先女色不沾,前世那一夜露水之欢好似帮他开了窍。他头一次尚在摸索,按着她急切地胡冲乱撞,疼得她恨不能立等挠死他,之后几次就慢慢无师自通了。婚后他更是要她要得勤快,她也不知这是一朝开荤食髓知味了还是迫切地想要一个嫡子。   既然他不喜欢她,那娶她做正妃最可能的缘由就是考虑到她与他做了一夜夫妻,可能会有孕,而他当时大约正好想要一个嫡子。   这是她能想到的稍微合理一些的解释之一。   顾云容发现她从他那个坑里跳出来之后,再去看待那些她从前不太想正视的事,发现也没有多么难以接受。   反正今生寇虎这个大患已不复存在,她前世与桓澈的那一夜露水姻缘按理说也不会重演。不必费尽心机地去焐桓澈这块石头,她估计能活得轻松不少。   与顾嘉彦边走边说的桓澈瞥见顾云容面上表情几乎一时一变,末了嘴角还溢出一丝笑来。   他微微一顿。   他方才瞧见顾云容偷觑他,觑罢之后耳尖就红了,跟着就开始窃笑……这姑娘是不是表露得太过明显了,完全不怕被他看见似的。   他这些时日又做了几回颠倒胡梦,有头先的绮艳情景,也有旁的,但大多是关于顾云容的。情境中浮现的也不拘于那一方隐秘洞穴,又出现了嵯峨殿宇和王府景致。   他觉得他怕是真出了什么毛病。   正此时,顾云容一错眼间,远远地看到打月老祠里走出来一行人。   打头的是一对母女,遍身绮罗,满头珠翠,身后缀行几个低眉顺眼的丫鬟。   顾云容怔了一下,这不是沈碧音跟她娘曾氏么?   沈碧音是沈碧梧的堂妹,沈家二房的嫡出姑娘。可沈碧音怎会在此?难道借机南下游玩来了?   杭州府的月老祠声名远播,不仅本地人,外地人也常来此求姻缘。若说沈碧音是特特跑来拜求月老赐下良缘的,顾云容丝毫不以为怪。   沈碧音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仗着沈家的势,在世家女里向来自恃鳌里夺尊。沈碧音处处皆向堂姐沈碧梧看齐,亲事上也是如此。只是太子只有一个,她又不可能入宫给太子做小,于是在婚事上挑挑拣拣,迟迟未能定亲。   眼下皇子里头只有桓澈和六皇子桓朗尚未娶亲,皇帝估计也已有了为这两位一起选妃的打算。   顾云容总觉得沈家人想将自家女儿嫁给这两位的其中一个,多多押宝总是没错的,毕竟太子的心机手段在众兄弟里算不得出类拔萃,皇帝又心思难测,后面几个亲王有些到了年纪的也未催促就藩之事,将来局势会如何,沈家人心里怕也是没底。   但是,沈家已经有一个女儿做了皇家媳妇,怕是难再塞一个进来。端看沈家这径怎么念了。   沈碧音挽着曾氏的手,一面含笑说着什么一面往轿旁去。与顾云容一行人相错走过时,她无意间往旁侧扫了一眼,瞥见桓澈的侧脸便是一顿,旋即察觉失态,晕生双颊。   顾云容留意到沈碧音的举动,以为她是认出了桓澈,谁知沈碧音又转回了目光。   沈碧音似乎……并不认得桓澈。不过这也不奇怪,沈碧音入宫机会有限,没见过桓澈也是情理之中。   顾云容才将视线转回来,忽闻身后传来一阵喧嚷,回头一看,原是沈家的轿子过大,挡了一队运粮脚夫的道,脚夫与沈家的下人起了争执。   沈碧音母女加快步子上前,并未让道,态度反而极是强硬。   相去不远,顾云容隐约能听到双方的理论。   “光天化日之下,咋咋呼呼的,成何体统,”曾氏素性强势,放下脸道,“欺我们出门未带护卫么?”   沈碧音大大方方地立在曾氏旁侧,轻笑道:“母亲莫要跟他们这帮粗鄙刁民计较,他们没个眼色的。”   这帮脚夫多非南人,又久惯走南闯北,倒听得懂曾氏母女的话。内中一个为首的脚夫怒目而视:“好大的口气!耍威风也要看看我们头上的管领是谁!惹恼了我们,仔细报官拿了你们!”   沈碧音忽地敛了笑:“不晓得口气大的是哪个,你可知我们是哪家女眷?”   曾氏朝女儿使了个眼色,但沈碧音视而不见。   “太子殿下是我堂姐夫,皇后娘娘是我表姑母。若尔等认为天高皇帝远的话,前阵子来浙的衡王殿下尔等应当知晓,”沈碧音眉尖微扬,“衡王殿下的母族,与我宗族也有渊源,报官?衡王殿下如今就在杭州府,要不你们去殿下那里告上一告?”   四下突然一静。   正与顾嘉彦说话的桓澈见随行众人似乎都朝他投来目光,顿言止步。   顾云容觉得沈碧音这攀亲攀得委实勉强。京中勋贵与外戚多多少少都打过照面,桓澈的母族与沈家并无甚过硬的交情。   何况张口就扯上桓澈的母族,这不是找死么? 第十四章   桓澈示意拏云去将沈碧音母女叫来。   拏云依言上前,但沈碧音母女并不买涨,还矜贵逼问拏云究竟是哪家哪户出来的护卫。   拏云已经猜出了眼前这对母女是沈家女眷,心中鄙夷,冷冷示意是远处那位贵人让她们过去。   沈碧音顺着他目光看去,发现是方才瞧见的那个仪容耀眼的少年,脸上的傲慢之色倒是有所收敛。   曾氏也望了过去,端量那少年一回,低声道:“我瞧着那人风度不凡,敢怕是哪家勋贵子弟,咱们过去看看也无妨。刚拜了月老就遇见这位,说不得是个好兆头。”   沈碧音闻言面上羞红,低头整了整钗环。   虽则她实是属意那个清隽少年的出众风仪,但她爹娘说她将来说不得是要嫁给亲王做王妃的,她觉得王妃的位置更吸引她。不过在这天人一般的少年面前,她还是想留个好印象的。   曾氏领着女儿上前,客气询问桓澈是哪家公子。   桓澈冷冷掠视眼前这对母女,道:“看来汝南侯规矩不严,后院女眷竟是这般教养。”   他一语落地,曾氏便是一惊。   这少年张口就报出了汝南侯府的名号,且他一个小辈,敢以这等语气开言训斥,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身份尊崇,二是脑子有毛病。   这少年显然不像个脑子有毛病的,那么他的身份……   曾氏惊疑不定。   沈碧音见母亲愣神,暗暗拉扯她衣袖。曾氏回神,发现手心已经濡湿。   她也不过是当惯了世家夫人摆惯了谱儿,方才是瞧见一帮刁民竟敢在她们跟前撒泼,一时脾气上来发了一通火,谁想到贵人就在一旁看着。   沈碧音见曾氏慌忙拉着她赔礼,愣了一愣,旋也反应过来,眼前这少年的身份怕是极贵。   身份极贵,又生得如此样貌,难道是衡王殿下本人?   沈碧音虽未见过衡王,但是对于这位七殿下早有耳闻。京中都传开了,衡王殿下生得仪貌超绝,但素来清心自守,府里连个姬妾都没有。皇帝前阵子又透出些为其遴选王妃的意思,京中闺秀人人意动。   亲王选妃的范围一般不会很大,惯例上是在京畿之内择选,那她中选的可能就会更大一些。   沈碧音俯身行礼时面上酡红一片。她从前还道时人怕是虚夸了衡王的容貌,如今却只觉她读了那么些诗书,没有一句可描尽他的不世丰姿。   若能嫁得这般夫婿,便是此生无憾了。   顾云容虽不知沈碧音具体在忖量什么,但瞧着她的神态也能猜出一二来。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既然她这一世跟桓澈没有露水姻缘那一出了,那她当然就不会成为衡王妃。那么,就不知将来哪家闺秀会做桓澈的王妃了。   桓澈并未对曾氏母女的致歉做甚表示,只淡漠道:“我竟不知汝南侯府交际这样广,跟哪家都有渊源,回头问问父亲,看他知晓与否。”   这显然是在讥诮适才沈碧音后面的那番话。   曾氏额上直冒冷汗,面上青红交错。若说她之前还对桓澈的身份存着些怀疑的话,那么眼下是不得不信了。   她曾有幸在入宫朝贺时得见天颜,这少年的言行举动一望即有天家风范,旁的兴许可以装,但镌刻入骨的气势断断装不来。   曾氏又再三代女儿赔罪,末了保证不会再口出妄言,见少年拂袖而去,才拉着女儿直起身,低声斥责了一顿。   沈碧音心思俱在远去的少年身上,等入了轿子,忙问母亲:“娘,那位公子当真是衡王殿下?”   曾氏剜她一眼:“娘的申斥你听得漫不经心,这上头倒是上心!娘瞧着错不了,娘方才忽然发觉,那少年郎容貌也与圣上有几分肖似。”   沈碧音立时揪紧帕子:“咱们初到江南,难道不当前去拜会殿下?不论如何算,咱家与衡王殿下也是有些牵系的。”   曾氏思及她们才从月老祠出来就遇上了衡王,心里也打起了算盘。   这事是得仔细合计合计。   沈碧音问曾氏觉着殿下身边跟着的那个小姑娘是谁,曾氏轻嗤一声:“管她是谁,横竖不是哪家小姐。”   沈碧音有些不悦。那少女穿戴虽寻常,但容貌真个儿惹眼,若是盛装打扮,她到她跟前怕是都没地方站。   在顾云容有意无意的引领下,一行人到了马头娘庙。   马头娘即蚕神,又称蚕花娘娘、蚕姑等。浙江既为蚕丝大省,祭祀蚕神之风自然盛行,此亦为地方特色。   只是月老祠附近的这个马头娘庙因着位置较偏,白日里始有蚕农前来祭祀,夜里鲜有人至,又临近船埠,大约由此,海寇才将此间选做交易地点。   桓澈见庙中供奉的塑像为一乘马女子,女子手中托着一盘蚕茧,转头问顾云容可知这里面有甚说头。   顾家虽不养蚕,但本着入庙即拜的传统,顾云容还是端端正正地参拜了一番。她起身后退至桓澈身侧,轻声给他讲了个故事。   大意是说,远古时候有个姑娘,父亲遭劫不知所踪,姑娘的母亲便立下誓言,将丈夫寻回者,即以爱女许之。白马听闻,旋将其父载回。自此白马嘶鸣不休,父得其故,怒杀白马,并剥皮晾于庭院。姑娘近前时被马皮裹住,卷至树上。随后,她的头变成了马头,口吐细丝,将己身缠绕。   这便是司蚕桑之神马头娘的来历。   拏云听罢,目光在自家殿下跟顾云容之间打了个转。   他忽然想问问顾姑娘,救父嫁女是否当地传统。   顾同甫若非遇上殿下,现在还不定被折磨成什么样子,而且案子绝对结不了。算起来,殿下也算是救了顾同甫。   最要紧的是,他总觉得殿下对顾云容是不同的。   桓澈从顾云容兄妹口中得知,当地部分穷苦农人种田所得只能解决一年之中八个月的口粮,剩下的四个月口粮及各项花销都要从养蚕上偷抠巴,又兼浙江气候天然适合养蚕,桑田比稻田赚钱,故而蚕农尤多。   他也上前拜了蚕神,后在马头娘庙左近查看时,发现周遭偶有几人形迹可疑,且外貌打扮透着些古怪。   他又勘察了四下地形,面染霜色。   顾云容瞧见他神色,知以他之颖异聪敏,自己目的已经达到,舒了口气,便有意作辞。   桓澈既不想在顾同甫之事上多言,想来自有打算。他说顾同甫无碍便是无碍,这个不会作假。   思及自己可以功成身退了,顾云容一身轻快。   只是她与顾嘉彦跟桓澈辞别时,桓澈并未应允,且似有不悦。   他又让他们兄妹两个带着他在方圆五里内转了一转,最后好似是兴致忽起,要去街边买杨梅。   桓澈也不要手下人代劳,往摊位前一站,用才从顾云容那里学来的吴语问摊主杨梅怎么卖。   摊主迅速打量桓澈一番,笑得见牙不见眼:“一斤五百文。”   他是用吴语说的,桓澈也不知是未听懂还是不以为意,并未理会,只兀自低头挑拣杨梅。   顾云容正咋舌于这摊主的黑心,就听桓澈叫她上去帮他挑杨梅。   顾云容觉得她想办的事都办妥了,已经不想再去刻意讨好桓澈,懈怠又兼疲倦,便有些不情愿。可她也不能违背桓澈的意思,遂打起精神依言上前帮他挑了两斤杨梅。   她也是个爱吃的性子,浙江又盛产杨梅,因此对于杨梅的挑选十分在行。但桓澈在瞧见她娴熟举动的同时,也注意到了她情绪的转变。   她好似有点不情愿。   桓澈垂下眸,又接连往秤上添了两大把杨梅:“只带我四处看看可不算尽地主之谊,要不这些杨梅,由你付钱。”   顾云容一惊转头,正对上他晕了晚霞的侧脸。   他多数时候都是面无表情,但面容却总是异常生动,皆因他的眉目生得实在太过精彩,五官太过精致,纵使容色淡淡,也引人惊目,俨若紫府仙人下尘寰。   眼下仙人要吃杨梅,钱却要她出。她好像有些明白仙人方才为何不关心价钱了。   顾云容不想功亏一篑,暗暗咬牙,默默捏了捏自己瘪瘪的钱袋,嘴角努力一牵,朝他笑着道好,转过头就收了笑,理直气壮跟摊主砍价。   眼下是杨梅大量上市的时节,价钱其实很低,顾云容是本地人,熟知底价,砍起价来干净利落。   摊主见她一张口就是一口地道吴语,知蒙她不过,又将目光转向桓澈,寄望于这位阔少嫌讲价麻烦直接掏钱走人。   但阔少岿然不动,似乎极有耐心。   摊主咬咬牙,抱着能赚一点是一点的心思,终究是应了顾云容报的价。   顾云容将买来的杨梅恭恭敬敬地捧到阔少面前,阔少却不肯接。   “你且拿着,分别时再给我。”   顾云容面露不解。   他理所当然道:“你恐是忘了,我还病着,拿着费神。”   顾云容险些一个手抖把杨梅扔他脸上。   明明活蹦乱跳的,哪里像是个病人!她这一路算是看出来了,他根本就是装病,而且是毫不掩饰的装病。   她懒得去琢磨他对外称病的用心,横竖把顾同甫放回来就成。   老老实实帮他保管了一路杨梅,临到分别时,顾云容捧圣果一样将杨梅呈给了桓澈。   桓澈又想起她方才的不情不愿,接过时淡淡道:“顾同甫归期不定,你们且耐心等着。”   顾云容一怔,之前不是说了不日就回么?怎又变成归期不定了?   桓澈不待她反应,便领着一众人等飘然而去。   回到听枫小筑,桓澈将握雾拏云叫到跟前,交代他们即刻调集人手,这几日去马头娘庙附近的船埠盯着。   握雾不解询问桓澈盯什么,桓澈拈起一颗洗得干干净净的深红色杨梅:“寇虎所言那笔铜铁硝石买卖,应就在今日去的马头娘庙左近。不过我觉着佛郎机人这回兴许不止是来买货的,没准儿还打算再脱手一批货赚个盘费,如此才划算。”   握雾兴奋道:“若能就手儿再揪个把走私豪绅,也好得很!”   他说话间见殿下查看信札时还一颗接一颗地吃杨梅,很是纳罕,出去之后,低声问拏云:“殿下怎忽然好起酸口儿了?”他今日没跟着殿下出门。   拏云神情高深莫测:“约莫……不花钱的东西吃起来格外香。”   顾云容归家后就陷入了漫长的等待。等了十来日,没等来得释的顾同甫,反而等来了前来送请帖的二房下人。   顾妍玉下月要成亲。   大房众人俱未作理会。   顾云容如今满脑子都在琢磨桓澈。   他是否生病,心绪是否欠佳,正在做甚,可曾开始着手拟批顾同甫出狱之事,若已开始,进展到何种程度了,有没有半道去做旁的事……   简直重拾恋爱的感觉。   顾云容禁不住叹气,她那杨梅好像白买了。   顾同远见来送帖子的小厮未进门便被大房的人赶了出去,亲自上门来送请柬。   顾嘉彦将这个叔父堵在门外,冷声赶人。   顾同远一直因着当年分家时顾同甫多得一份而耿耿于怀,兼且顾嘉彦举业上头比他的两个儿子有出息,他心中不平,眼下总算是寻见了落井下石的机会。   他也听说他兄长的案子已经结了,但人确实还在里头,揣度着这案子怕是不简单。   “哥儿莫要误会,我也是想让你们借机出来散散心。你父亲的事急不来,难道你父亲一年不出来,你也一年不念书考功名?”   顾嘉彦寒声道:“父亲指日便可出狱!”   顾同远笑中带讽:“指日是何时?我可是听说,审案的王爷如今根本没工夫理会你父亲的案子,指不定你父亲得罪了王爷,关上个三五年怕也是有的!你们纵不去观礼,也要仔细想想典卖田底之事,否则你怕是连书都读不起……”   顾同远说话之际,巷子口传来一阵马车轰隆声,但他正说到兴头上,根本未曾留意。   顾嘉彦循声瞥了一眼,本是随意之举,却在瞧见那马车上下来之人时,愕然瞠目。   顾同远见侄儿面上神色瞬息万变,狐疑之下跟着看去。 第十五章   顾同远直到被顾同甫让进屋里,还是懵的。   他这个兄长不是在牢里待着么?为何忽然就出来了?   莫说顾同远,大房众人也是懵的。之前总盼着顾同甫归来,如今人真的回了,却总觉得恍如梦境。   顾同甫在顾同远对面落座,似笑不笑:“二弟适才说甚?我未听真切,不若再说一回。”   顾同远尴尬欲死,面上阵青阵白。   他活了大半辈子,还不曾这般丢人过!   他这才反应过来顾同甫为何将他让进来,他当时惊得什么都忘了,晕晕乎乎地抬腿就进来了。   不过他也确实是惊着了。顾同甫好歹也在牢里待了些时日,为何竟是神采奕奕的,莫非巡抚衙门大牢里的伙食格外养人?而且,顾同甫为何会乘着马车回家?大牢里的狱卒们还管接管送?   顾同远脑子转不过来,几乎都要怀疑眼前这个顾同甫是个假的了。   他支吾半晌,硬着头皮掏出请柬搁到桌上便燎了屁股一样一下子弹起来,拱手作辞。   眼角瞥见那红金帖子,他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找到了些底气,皮笑肉不笑:“帖子这便算是送到了,兄长届时千万记得带上妻小,莅临观礼。”言罢,径自离去。   顾同远的疑问同时也是大房众人的疑问。徐氏拉着丈夫哭个不住,连问他这阵子可曾受苦,顾云容等人也在一旁附和。   顾同甫安抚了妻儿,斟酌一番,旋将自己这段时日的经历大致讲了一讲。   他入狱后实则并未受甚苦楚,他以为的事情都未发生。后来案子审结,殿下又将他从牢房调到了鞫讯室,待遇好了不少,尤其伙食上头。他原被阴暗潮湿的牢房折腾得病恹恹的,这几日倒是逐渐缓过来了。   顾同甫见众人听得又是惊奇又是庆幸,很是嗟叹。   其实他自己也觉不可思议,他原以为自己即便不死也要脱层皮,但末了居然好端端回来了。于思贤后头也未吃苦,但不及他幸运,在衡王抵浙之前,钱永昌那帮人曾对他私下用过刑。   顾同甫询问了家中近况,闻得谢家夫妇跑来解除婚约之事,当即道:“临难见人心,兜兜不嫁他家且是好,咱家小囡囡不愁婚嫁。”   说着话便将顾云容等人支走,跟徐氏合计起顾云容的婚事来。   他能从顾同远的言行举动中看出,顾妍玉怕是找了个好婆家,不然二房也不至于这般嘚瑟,再三要来送请帖。   他嘴上虽说解除了正好,但女儿的婚事到底是被他耽误了,他心中有愧,越发想为女儿寻一门更好的婚事。只是顾家门庭不高,寻个比谢家好的亲家并非易事。   徐氏从丈夫归家的情绪缓过来后,也觉难办。她想了半日,道:“夫君觉着,那宋家小子如何?我觉着他跟他娘似都有做亲之意。”   顾同甫知妻子说的是宋文选,蹙眉道:“我听闻他而今是有些风光,但到底是个快班出身,人前没十分尊重。兜兜嫁他,有些委屈了——不如这样,趁着我此番脱困,咱们以此为由头办一场家宴,把素日交好的亲戚都请来。我记着兜兜有几个表兄也都到了说亲的年纪,咱们可从中择选,合计合计。”   徐氏思量片时,点头应道:“夫君说的极是,若有更合适的,就另作他选。”   晚夕一家人围桌用饭时,顾云容听说衙署已经贴出告示,为顾同甫和于思贤正名昭雪,忍不住询问万良什么下场。   “殿下已请了圣旨,将万良一干人等革职下狱,”顾同甫声音转低,“这回浙江这边的大小官吏不知要撤换几个,陈翰那个抚台的位置说不得也要挪,我回头还不知晓得要给哪位大人做书办。”   顾嘉彦一下子抓住了要紧处,惊道:“父亲要去巡抚衙门里做书办?”   顾同甫点头,又连声慨叹:“我这回实在走运,原以为出狱后差事丢了生计无着,谁想到殿下念我此番受屈,恩准我去巡抚衙门里做事。”   桓澈把他和于思贤释放之后,不仅让于思贤回去复任,还以嘉兴大捷厚赏于思贤,并官升一级。他以为没他什么事,谁知道殿下转回头又以他因公受屈,准他去巡抚衙门办差,仍做书办。   直接从县衙调到巡抚衙门,不知跃了几道门,这是何等厚待!虽还是书办,但已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差事了。   顾同甫深觉自己沾了于思贤的光,不然何来这样的连带恩赏,亦且他今日回来,还顺道被公差捎了一程。   他回头若得见于大人,一定要好生请人家吃一顿,他这回也算是跟于大人认识了,许是于大人跟殿下说了什么。不过,这也全赖殿下英明,不然他跟于思贤怕是都得冤死在牢里。   顾云容听顾同甫对桓澈赞不绝口,岔题道:“爹,下月玉堂姐成亲,咱们真要去到场观礼?”   顾同甫果然被拽回了思绪,沉吟片时,道:“去,到时爹自有张主。”   顾淑郁听闻父亲归家,今日特特回了娘家聚首庆贺。她闻言看向自家小妹,暗暗拉她衣袖,低声问她可有适宜观礼的衣裳首饰。   顾云容想了想,不确定道:“似乎……有。”   她也忘记了二房前世有没有欲占大房田产那一出,横竖后来两房是不亲了。她之前满以为那般闹了两回,大房这边往后要和二房不亲了,谁知顾同甫还打算去观礼。不过顾同甫也不是个傻的,此番前去大约另有目的。   “我看二房那一干人就是来显摆的,也不知那娶玉姐儿的郭家究竟是怎样的人家,”顾淑郁在小妹手背上拍了两下,“待会儿我去帮你看看,我家小妹生得这样好,且得好生妆扮。”   万良被打入大牢后,就一直在琢磨一件事。   他究竟是不是因为那晚马屁拍到马腿上得罪了王爷,才落得今日这步田地的。   王爷那晚说要将他私献瘦马之事告诉巡抚陈翰,他战战兢兢许久,结果等了好些日子也没什么事,便认为王爷不过是随口说说,但是而今却忽然意识到,王爷似乎是记仇了。   不然为何他的牢饭格外差!   万良手里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窝窝头还是馊的,隔壁牢房的饭都没有这样的。   万良实难下咽,苦着脸将破碗扔到地上,一屁股跌坐在地。   其实最令他意外的是殿下竟然真的办了他,还将事情捅到了圣上面前。如今不仅他,恐怕连陈翰也要乌纱不保。   衡王下手之快,实令人措手不及。   正值倭寇频繁南下的时节,却闹出这么大动静,看来上头是铁了心要整治了。原来衡王这些时日面上看着悠悠闲闲的,实则是在暗中搜集他们的罪证。   阁老竟也全无出面保他们的意思!   有两条他想不明白,一是阁老为何这样轻易就放弃了他们,他们可是阁老在东南的得力襄助,即便办他们可能是圣意,但阁老怎样也应当尝试挽回。他们皆是这般想的,这也是他们一贯的底气。何况操刀的不过是个十几岁的亲王,阁老还怕了他不成?   二是,他献瘦马怎就惹恼了衡王了,那四个可都是姿容上乘的处子,还学过规矩,难道衡王不喜那种长相的女子?   到了顾妍玉成亲这日,顾云容随着大房一众人等赶去观礼。   她今日穿戴的俱是今年开春儿才添置的衣裳头面,一身簇新,罗衣宝髻。   穿戴虽非顶精细贵重,面上也只略施粉黛,但她丽质天成,只是这般,袅袅独立,便若粉妆玉琢,顾盼之间,丰姿娆丽,恍如琼花映满室,耀人眼目。   仿佛姮娥飞月殿,犹似神女临筵前。   再过两年容貌全然长开,不知是何等倾城绝色。   周遭有意无意的目光不时朝顾云容这边投来,她却兀自出神。   待新郎郭瑞将顾妍玉迎来,顾云容跟顾淑郁并徐氏一道立在女眷这边远远观望。   她看着眼前按部就班进行的告祝、合卺等诸般仪程,禁不住就想起了自己前世出嫁时的情形。   桓澈娶她是完全按亲王纳妃仪来的,即便时间仓促,也丝毫不乱,甚至与头先几个王妃进门时相较更加走心。一场婚礼办得锦簇花团,引得万人空巷。   大凡女子,总对婚礼存有美好设想。顾云容从前也憧憬过自己的婚礼,却从不敢想竟是那等盛景。女子多多少少也会将婚礼的隆重程度与丈夫对自己的在乎程度挂钩,又兼她是桓澈的特例,所以她一开始抱了很大希望,觉得假以时日自己必能完全走入桓澈的内心。   但到头来,她好像连他心的边儿都没摸着。   她看到顾妍玉身上那件大红妆花通袖袍,又想到了自己与谢景思想的相左。   那会儿她尚未重遇桓澈,还在试着跟谢景相处,瞧见别家娶亲,谢景感叹说婚礼办得过于奢侈,有那银钱不如多置办些产业。   实质上娶亲的那家家底殷实,那个排场对他们来说属于正常。顾云容觉得在能力范畴之内,婚礼是应当好好筹备的。她当时问他若他将来发达了,娶亲时会不会好生办一场。   谢景转眼看她,眼神温柔,莞尔而笑:“若我发达了,成婚时该有的自然都会有,但不会办成这样,会办得简朴些。省下的银钱,咱们可以添置庄子、铺面,再不济留着供儿女读书婚嫁也是好的。”   她被他说得有些窘迫,但还是问了一句:“若你坐拥万贯家财,也只会办一场俭素的婚礼?”   谢景点头:“那不过是个仪程,花那么些银钱在那上头不合算。”   “可产业何时都能置办,成婚一生却只一次,不过分奢侈不就好了。”   谢景仍直是摇头:“没那个必要。”顿了顿,又道,“不过你若一意想要隆重些,我可有所退让。”   这兴许就是观念的差别。谢景是个十分注重实用性的人,但她有时却在某些事上抱有某种情结。他能迁就她一次两次,难道能一直迁就她?时日久了总会爆发矛盾。   但她能留意到这些,大约更能佐证她不喜欢谢景。若是换成桓澈,她可能会有意无意地忽略掉这些,然后假装他很适合她。   礼毕开席,顾云容本以为到了二房正式显摆的时候了,照着顾同远那日的表现来看,少说也要摆五十张吃看大席面,异品食烹,茶果时新,再齐齐整整地摆上锦绣桌帷、妆花椅袱,还要有盆栽氍毹……   但等众人被引入厅内,这些却一样都无。   席面就是寻常平头桌席的规格,每桌五果五菜,边角还有几桌散席。   众人面面相觑。   婚礼倒办得似模似样,席面就摆这样的?   顾同远与方氏也被惊着了。事先说好的明明是设六十六张吃看大席,外头再摆十几张流水席,怎生眼下是这么个光景?他们可都在亲戚跟前夸下了海口的。   头先因郭家说席面包给他们来办,他二人便也未多想多问。郭家不是家底殷厚么?如今这般,是有意落他们脸面?   顾同远憋了满腹怨气却不好发作,受人敬酒时,也总觉旁人笑容里带着嘲讽,看宾朋们喁喁私语,也总觉是在嘲笑他们二房。   轮到顾同甫敬酒,还不待顾同远开口,顾同甫便先自笑道:“先前弟妹两次登门急劝内子典卖田底给二房之事,我不知哥儿是否知晓。但我还是要说一句,要帮忙也不是这么个帮法,此法颇为不当,哥儿说是吧?”   众皆哗然。   纵是不明就里的,听了顾同甫这话,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顾同远没想到顾同甫会当场点出,臊得满面通红。实质上,他根本没想到大房今日会来。   二房已经再三请了,礼数周全得很,不来观礼那就是大房的事,届时旁人只会说大房心眼小不知礼,所以他们把样子做足了,也顺道气气大房。谁知大房非但来了,顾同甫还当面来了这么一出。   顾同甫眼中俱是讥诮。他入狱的这段时日,不知看清了多少人的嘴脸。世态炎凉,他头先还未想到二房能做出这等寡廉鲜耻之事。什么家丑不可外扬,两个房头早就各过各的了,他不介意帮二房扬扬名。   顾同远片刻之间连丢两回人,面上实在挂不住,酒杯都快拿不稳了。他正打算寻个由头先遁,就见外间宾客忽然惶恐四起,纷纷奔逃,嘈嘈乱乱,惊叫不绝。   在座众人起先惘然,随后听清了外间所呼者甚,瞬间色变离席。   众人高喊的是“倭寇来了”! 第十六章   顾云容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是十分惊异的。   桓澈应当已经阻止了那场交易并擒拿了相关海寇,为何还会有倭寇前来袭扰?难道是另一拨海寇?这倒也极有可能,毕竟如今正是倭寇频繁来攻的时节。   她被母亲、姐姐并父兄一路互相拉着,匆匆出了郭家。   她看众人那反应,还以为倭寇已经打进来了,但城中也只有惶遽四散的百姓,并未见倭寇入城的迹象,倒是有几队军牢在安抚疏散人丛。   走到半路,马车忽停,丫鬟春砂下去问了状况,回来报说谢家的表少爷在外头,欲前来拜见。   徐氏才摆手说不见,就听谢景的声音自外面传来:“姑母,小侄知晓一些城中状况,可说与姑母知悉。”   谢景话音方落,就听得顾同甫的声音响起,似乎是在与谢景对话。   不一时,谢景来到马车车窗外,隔着帘子向内中几位女眷叙礼后,随即略陈了目下境况。   原来,倭寇并未攻到杭州城外,但倭寇而今在距杭州府不远的长安镇外。如今杭州府城已闭城戒严,但北面武林门外郊关四乡百姓为求庇护,正聚集武林门外请求入杭州府城避难,人数众多,约有十万之众。   武林门提学副使倪宏图开门迎纳,如今杭州府城内涌入大量城郊百姓,消息传到钱塘县这边,便引发了惊慌。   顾云容面色微沉,掀起帘子问道:“倪宏图是否未经上峰准许擅开城门?”   谢景有些时日未见到顾云容了,如今一见之下便是一怔。   施了淡妆换了新衣的顾云容,越发光彩照人。   “我亦不甚知晓,”谢景摇头说罢,见顾云容要放下帘子,又忙道,“不过灾民已开始往本县疏导,我约略知晓路况,我给你们带路。”   顾云容道了句“多谢表哥解答”。落下帘子,她转向徐氏:“表哥之言,父亲母亲拿主意便好。”言讫,坐回自己的位子,陷入思考。   若杭州府这边有桓澈调度的话,那么倒是无虞,只盼倪宏图此举不会惹来麻烦。正好于思贤的事解决了,长安镇外头兴许是他在守着。   顾云容暗暗叹息,国朝国大民众,就这样还在倭寇手里屡吃败仗,这里头的问题大了去了。但愿桓澈能在浙江多盘桓一阵子,大刀阔斧斩除积弊,不然倭寇这颗毒瘤还不知何时才能除掉。   大半月之后,顾云容自顾同甫口中得知,倭寇已被打退至乍浦的滩涂附近。   虽算是打了个胜仗,但桓澈却是在海宁县衙大发雷霆,吓得当地属官士绅伏跪满地。   据说是因为当地乡绅因着一己之私,险致海宁县沦陷。   顾云容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越发觉得桓澈不能离开浙江。他顶着亲王和钦差的双重身份,有头脑有魄力,再没人比他更适合来操这把刀。   顾同甫见倭寇已被打退,便又打起了摆宴择婿的主意。徐氏也觉着这事宜早不宜迟,夫妻两个这两日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   顾云容只是听之任之。她前世未留意过她的其余表兄,若这回能发现个合适的倒也好。   眼下正值梅雨季,外头的天不是正在下雨就是准备下雨,太阳极少露脸。顾云容头先因着杭州府城戒严,近一月都没出过门,思及回头定亲了说不得出门更加不易,于是她趁着徐氏带着丫鬟忍冬出去采买胭脂水粉的机会,央徐氏将她一并带上。   顾家住的巷子附近就有一溜铺子,因此一行人俱是步行。   由于外头到处都是积水,不能太讲究,顾云容便穿了一双旧的高底绣花靴出来踏水。她一头与徐氏笑着说话,一头步子轻快地慢慢挑拣物件。   然而出了胭脂铺子不多远,她就忽地停了步。   徐氏诧异问她怎么了,她僵了须臾,哭丧着脸道:“我的……鞋子似乎坏了。”   她这双鞋子穿了两三年,旧得都已有些褪色,但因鞋底是木制的,结实耐穿,江南又雨水多,她便习惯踏着这双鞋出来踩水,谁想到今日这靴子的鞋底竟脱了小半边……   她左边那只靴子的后半边已经脱开了,她只要一抬脚走路,后半边鞋底就会一掉一掉的……   她的裙幅又不够长,根本无法遮挡住。   徐氏明了了状况之后,忖量一回,交代忍冬回家去,让小厮将骡子套上,驾车来接,她们就在原地等着。   忍冬答应一声,领命去了。   忍冬前脚才走,天上便又飘起了雨。徐氏手里只有一把伞,其余两把让忍冬顺手带走了,谁知道竟这么巧。   雨势越来越大,一把伞遮不住两个人,徐氏无奈之下只好搀着女儿到商铺屋檐下避雨。   握雾无意间瞥见这一幕,小声对一旁的拏云道:“你看那是不是顾姑娘?”隔着雨幕看不真切,他也不能确定。   拏云仔细瞧了片刻,扬声道:“还真是顾姑娘,一旁那位看着像是顾家夫人。”   握雾捂了捂耳朵,正想说你喊那么大声作甚,就见自家殿下目光转了过来。   夏日的阵雨暴成瓢泼之势也只是转瞬之间的事。雨借风势,伞有同于无,顾云容的衣裙霎时淋湿,母女两个预备入店避雨,但门口的伙计好像不答应。   桓澈盯着看了少顷,忽道:“先前那件事若论起功来,那顾家幺女也有一份,眼下倒可给她行个方便,算是酬答。”   拏云深以为然:“公子英明!”心里却道,想请人过来还非要拐个弯。   顾云容竭力撑伞遮挡风雨,正自瑟瑟,一抬头就见撑伞而来的握雾来邀她们去斜对面的茶馆避雨。   顾云容循着他所指看去,虽则雨大看不真切,但她勉强认出了这是她家附近一家大茶肆,出了名的高雅去处。   这地方是不会让她们这样一身狼狈的客人入内的,何况顾云容并不想跟桓澈打照面。   握雾仿似根本未听到顾云容母女的推辞,不知打哪里叫来了两个女子帮忙,一路连搀带架将她们拉到了茶肆门口。   顾云容因着鞋子的缘故,有苦说不出。正好有伙计上来阻拦,说是她们鞋上沾着泥水,衣缘也往下淌水,入内会弄脏地面。   她刚要顺势告辞,左右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谁知握雾一把挥开那伙计,看也不看,便将一个茄袋甩手扔给了一旁管事模样的堂官,带着顾云容等人呼啸而去。   那堂官直至几个人影消失才回神。打开茄袋一看,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整整十两的二七宝银,成色比细丝纹银都要高!不仅如此,连那装着银子的茄袋也是上好的南京紵缎制成的,上头那花样的绣法他见都没见过。   观者皆抽气不已。   顾云容问过才知,那两个将她们搀来的女子是桓澈命握雾临时寻来的,俱是茶肆里专司唱曲儿的。两女与几个伙计一道忙活着,给她们母女两个搬来了熏炉,烘干了衣裳,这便出去复命去了。   等雅间里的闲杂人等退出去后,徐氏便开始审问顾云容是谁帮她们解围。   顾云容对于桓澈的举动也颇为费解,但不论如何,在桓澈首肯之前她不能擅自暴露他的身份,所以她只是说兴许是家中哪门远房亲戚,只是人家记得她们,她们不记得人家。   等两人收拾得差不多了,便被引去拜见桓澈。   顾云容头先以为就要那么湿着去见桓澈,她穿得单薄,雨水洇湿了胸前那一块衣料,她方才几乎一直抱着胸。要就那样站在桓澈跟前,以他那个目力,怕是连她内里穿了什么颜色的抹胸都一目了然……还好把衣裳烘干了。   但她不好管人借鞋子,便只好硬着头皮穿着那双坏掉的绣花靴入内。   桓澈听见外头的动静,竟然感到心底有不可抑制的雀跃涌动。   虽然算起来没几日,但他感到仿佛已经阔别许久了。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抬头望去。   入目就瞧见一月未见的少女深深埋首,一步一蹭地挪到距他三尺开外的地方,然后就长在那里一样,死活不肯再往前挪,看也不看他,在徐氏叙礼后,僵硬地屈身行礼道了万福。   桓澈明显感受到了她言行之中的疏离。   他甚至觉得她在有意躲着他。   他可是清楚记得,顾同甫还没被放出来那会儿,她胆子大得很,屡屡偷觑他不说,还跑来探病,连他斗纸鸢输了,她都会跑上来温声软语地安抚他。   这才过去几日,她对他的态度就大不同了。   他瞬间觉得满腔热情被浇了一盆冷水。   一种十分微妙的失落受挫感。   桓澈在她莹白细嫩的脖颈上盯了一下,骤然按下茶盏。   那“咚”的一声在静谧的室内有些扎耳。拏云与握雾互看一眼,殿下这是生气了?   桓澈起身客气还礼,命人给徐氏母女看座。   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揖礼,由他做来,便如流水行云,遍身风流。偏他容色端雅,举动贵介,不过一个基本礼节,徐氏竟觉自己生受不起,   她端量桓澈一回,又环视周遭,越发摸不着头脑。   这家茶肆她只零星来过一两回,寻常只去左近那些小茶馆。这家茶肆四时卖奇茶异汤,雅间里插时新花卉,悬名人字画,来此的客人多是出手阔绰的主儿,眼前这个少年衣着虽不张扬,但那穿的戴的怎么看也不是平常人用得起的,还有那举手投足间的气度,一般百姓家里可教养不出这般的雅人深致。   顾家何时有这样的亲戚?只有一个沾些亲故的沈家勉强能有这般派头。   徐氏心头一震,她听说沈家的人前阵子来了浙江……   徐氏委婉询问桓澈身份,并再三对于他的援手表示感谢。桓澈却是有些神思不属,只道是就手儿行个方便而已,不必知晓他的身份。   顾云容在一旁如坐针毡。她急等着回家更衣换鞋,可徐氏此刻倒仿似无甚还家的意思,竟是与桓澈谈起天来。   顾云容接连朝徐氏打眼色,可眼看着徐氏要转过脸了,桓澈就挑起一句话拉走徐氏的注意力。每次皆是如此,顾云容简直都怀疑他是故意的。   顾云容使眼色使到抽筋都没能唤起徐氏的注意,又见徐氏似乎对桓澈印象颇好,咬牙暗诽长得好就是沾光,只要愿意,随时随地都能成为妇女之友。   徐氏说话间感到一阵凉风夹着雨点灌入,忍不住看了雅间的窗子一眼。其实自打她进来就想问为何不关窗,难道下雨开窗是近来时兴的什么雅事?   桓澈暗暗瞥了顾云容几眼,却见她目不斜视,根本不往他这里看,正莫名气闷,听见徐氏后头的话,忽而转头:“夫人说,顾大人不日将治酒宴客庆贺平反昭雪?” 第十七章   徐氏不知桓澈为何会忽出此言,怔了一下,点头道是。   顾云容倒并未在意,桓澈这不过是在转移徐氏的注意。她暗暗朝窗牖看了一眼,眸光微动。   看来他的状况并未改善。这雅间不算小,人也不算少,外面还下着雨,但他仍坚持开着窗。   据说有人陪伴可缓解症状,所以她前世甚至曾想过,他每晚都来找她会不会是为了睡个安稳觉。但这猜测显然不能成立。   一来他只要跟从前一样布置卧房,入眠不成问题,二来找谁陪不是陪,何必非要来找她,横竖想陪他的人如过江之鲫。三来,他多数夜晚都会与她云雨,其实睡得并不安稳。   顾云容低头。她觉得即便太子知晓了他七弟的弱点,也斗他不过。   顾云容迟迟未能等来顾家驾车来接的小厮,心里火急火燎的。好在千盼万盼,终于盼到风停雨住,但徐氏仍在与桓澈叙话,桓澈也似乎并无送客之意。   正此时,有伙计来报说顾家的下人寻来了。顾云容如蒙大赦,忙低声与徐氏说快些还家。   桓澈耳力极好,顾云容的小声耳语一字不落地传到了他耳中。他瞧着她那迫不及待要离开的模样,垂眸看了一眼手中茶盏里碧澄澄的茶汤,不紧不慢道:“我与二位一道下去。”   声音四平八稳,但握雾与拏云都听出了殿下语气里压抑着的不悦。   顾云容不知桓澈是否有意,出了雅间后他就走到了她后面,她有意停下来想等他走过去,谁知他也停了下来。   他见她看过来,竟还微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面上喜怒难辨:“还要多谢上回顾姑娘带我去马头娘庙。”   顾云容恍然大悟,原来他今次帮忙是因为那件事。如此看来,他应当确实查到了沈家的走私行径,不知他是否会借此对付太子。   但她不能表露出自己懂了,按说她是不该知道这些的。可她又怕自己扮困惑扮得不像,瞒不过他的眼睛,便只好低头不语。   她思及自己坏掉的鞋子,面色涨红,支支吾吾地请桓澈先行,但桓澈仿佛根本未看出她神色的异常,岿然不动。   顾云容暗暗咬牙,她好歹也给他当过向导、买过杨梅,就算看出她鞋子坏了,是否好歹也放她一马!   她狠狠绞了一下自己的衣袖,把心一横,朝桓澈屈身一礼,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心往扶梯走去。   不就是被他看到窘态么,横竖也不在意他如何想她,看见了又如何!他自己不想暴露身份,那纵是失仪也怪不到她头上!   顾云容挺直脊背,目光倏然锐利。   她前世在桓澈面前向来小心翼翼。唯恐她妆容有瑕被他看到,唯恐她做的小玩意儿不合他意被他嫌弃,唯恐去寻他的时机不对遭他厌恶,如此等等,镇日瞻前顾后,诚惶诚恐。   她起先以为她是患得患失,但后来发现连患得患失都不是,因为她从未真正得到过。她不过是贪心,是痴心妄想!她凭甚认为一个冷心了一二十年的人会对她动心?   明明他根本不在意她施何妆容,做何饰物,寻他何意,她的那些小心翼翼何其可笑!可惜她从前总是不愿放弃。   如今她终于可以彻底放弃,真是遍体畅快!   桓澈见她神色奇异,眼神又忽烂烂如岩下电,倒有些意外。他听她步声有异,目光下移,这才看到她那一掉一掉的木制靴底。   拏云只瞥了一眼便面无表情地转回目光。似他家殿下这般难为人家小姑娘的,要能娶上媳妇,那得感谢祖上积德。   桓澈有一瞬竟有些无措。他一心都在思量着顾云容的态度,跟徐氏说话时其实也是心不在焉的,并未留意到她鞋子的问题,何谈为难。   方才特意慢行一步也是想看看她可有什么话与他说,就这样放她走,他总是不甘的。   但瞧她方才的神态举止,说不得是误会他有意刁难,恼上他了。   桓澈望着她隐没在扶梯之间的身影,居然有些失魂落魄的感觉。   他心头涌上一股冲上去跟她解释的冲动,但思及她方才的态度,他又有些迷惘无力。   他还是不懂她为何对他态度大变。他觉着他应该没有看错,她应当是喜欢他的。   到得茶肆门口,顾云容未及上车,就忽闻一阵喧哗声由远及近传来。她甫一转头,便看到一身着石青袍子的男子领着几个小厮急慌慌跑到桓澈跟前,又是作揖又是哈腰,口称要请桓澈喝茶,又再三赔笑说事皆误会云云。   顾云容一顿。这位是沈家的二老爷,沈碧梧的亲叔父,沈碧音的亲爹,沈兴。   沈兴眼见桓澈欲走,一再作揖,几要跪下:“求您网开一面……纵看您兄长情面上,也千万高抬贵手!小人愿出资修葺城防,将功抵过!”   桓澈心下烦郁,唤来握雾低语几句,握雾旋即上前将沈兴拉到了一旁。   顾云容无心理会这些,向桓澈道谢作辞后,便头也不回地径入车厢。   桓澈在原地立了半晌,直到顾家的车消失在视线里,才回身离去。   晚夕,徐氏在饭桌上提起了那个帮她们解围的少年,引得顾同甫好奇询问她们今日究竟遇见了谁,夫妻两个竟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到了餐讫。   顾云容越听越是犯嘀咕。她盥洗罢打算安置时,徐氏又来审她。   “纵真是哪门拐了八百十道弯的亲戚,那也是认出了咱们才会叫咱们过去。那少年生得那等样貌,我若见过必定记得,他既不是认出了我那便是认出了你,你敢说你不认得他?”   顾云容奔波一日,困倦得紧,打着哈欠道:“没准儿他小时候长得丑,我与母亲都曾见过他,但皆不记得。而我与娘一如既往的貌美,他一眼就认出了我们。”说话间狐疑探问,“娘不会……想让他当女婿吧?”   徐氏白她一眼:“小姑娘家家的,说这话不嫌害臊。我是看他谈吐不凡,又似与咱家有些亲故,便想着是否能让你父兄与他结交。咱家经历你父亲这么一遭,我是真的怕了。平头百姓的性命在那些官老爷面前贱如草芥,族中没有个能说话的,真是任人欺凌。”   顾云容默然,这倒是至理,自古背倚大树好乘凉,但这棵大树不可能是桓澈。   徐氏见审了半晌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也未继续追问,拍拍顾云容的脑袋另起话茬:“今年可还要去观潮?又快到日子了。”   顾云容不假思索点头,想了一想又道:“若八月十八之前倭寇不能悉数退走,稳妥起见,便不去了。”   每月初一到初五、十五到二十都可去钱塘江观潮,但每年八月十八潮水最大,故此每逢此时,杭州本地人与不远千里赶来的外地观潮客都会汇聚江畔,共睹奇观。顾家每年八月十八也会去凑个热闹。   但如今倭寇还在乍浦附近徘徊,浙江之危实质上尚未解除。   徐氏点头,又道:“等你爹治酒摆宴罢,我忖量着若是倭寇那边迟迟不消停,咱们就先去你外祖那边躲一躲。”   顾云容一怔:“母亲与父亲计议好了?”   她外祖家几年前迁到了徽州府。徽州府隶属于南直隶,已经出了浙江地界。由于跨了省,隔得又远,素日不常往来,只每年正旦前去往拜谒一回。但外祖家与母亲感情笃厚,每回见面都格外亲香,那边的几个表兄妹跟她玩得也好。   徐氏叹道:“你父亲答应了。只你父亲放不下他那新得的差事,说想展展身手,又放不下咱们这祖宅,届时他去不去还两说。如今浙江这边不太平。万一倭寇真打入了杭州府城,咱们躲都没处躲。”   顾云容暗暗摇头。只要桓澈还在浙江,就可保杭州府无虞。但若要彻底解决沿海倭患,需要做的就多了去了。   三日后,桓澈轻车简从回到听枫小筑。   他去沿海的巡检司并卫所等处巡查了一番,整整花了三天。他起先以为自己至迟年底就能回京,但如今却觉他兴许明年年中都不能返程。   他那回命人在马头娘庙蹲守,不仅缴获了一大批铜铁硝石,还发现了沈家人走私之事。豪富缙绅从海寇手里买货再高价出售的行径已不是秘密,但沈家不能跟沿海乡绅比,因为沈家牵涉太子。储君的岳家人暗通海寇,这种事传出去,太子的脸面不用要了。   可偏偏沈家有人不长眼。   这件事其实根本不会泄出去,更不会闹大,父皇不会允许,皇室的颜面不能丢。但他的态度还是要强硬,因为他要的就是沈家人的那句话,出资修缮城防。   沿海久无战事,杭州府周遭州县的城防要么颓圮已久,要么干脆没有,修缮起来耗资不菲,沈家这回既然有把柄落到了他手里,不狠狠宰上他们一笔都对不住浙江的百姓。亦且沈家此番大出血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太子那边也不敢吱声。   他那日是有意让门房向沈兴透露他的行踪的,不然沈兴根本寻不见他。   而今城防修缮之事暂且有了着落,但还有更多的事等着他去做。譬如征兵,譬如惩治奸宄。   临战时,城墙外近处的房屋是必须全部扫除的,否则敌人会凭此攻城、躲避守军攻击。他推测出了倭寇的逃窜路线,一早就传令下去,命海宁等县将城墙左近的房屋全部烧毁。这种房屋多为乡绅建造,海宁县乡绅阳奉阴违,联手抵制,城外房屋大量残存。结果倭寇退至此,纵火烧屋,火焰入城,守军几不能立,海宁县险些沦陷。   所以他在海宁县衙很是发了一通火。   他大怒并非全因这桩事,抵制烧屋只是表象,这件事的实质是乡绅坐大。走私,资敌,使绊子,坏事做尽,不办不成了。   另外,藉由这场仗他还发现,浙江沿海卫所里那些兵是真不禁用,这种兵能打胜仗就出了邪了。   他头先给父皇去信请求调兵援浙,父皇大约也是作难,末了从浙江内陆抽调了三千处州兵给他。他这回就是跟于思贤一道用这些拼凑起来的兵士勉强打退倭寇的,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必须得重新征兵。   还有倪宏图擅开城门之举,恐会混入倭寇的细作,他总觉会引发事端,所以命杭州府各县加紧巡查。   桓澈思量着诸般事项下车时,拏云忽上前低声道:“殿下,沈家母女来了。”   桓澈转头一看,正瞧见沈碧音与曾氏朝他遥遥施礼。   他未作理会,只径往门内去。   沈碧音一急之下便要跟上,却被曾氏一把拉住。   曾氏低斥女儿两句,转头跟桓澈赔笑叙礼,随即便将话头转到了来意上,表示是听闻沈兴惹了桓澈不快,恰巧途经此处,便来代其赔个不是。   “八月十八乃钱塘江大潮竟年之盛,殿下可否赏光亲临观潮?殿下操劳日久,当稍作消遣调剂。届时殿下只消吩咐一声,沈家这边自当为殿下安排。”   曾氏话未落音,桓澈便冷声道:“倭寇仍盘桓浙江滩涂,何谈观潮?”   沈碧音紧走几步上前,落落一礼:“有殿下在,贼寇要不了几日就会被击退。”   桓澈看也不看她,一径入内。   沈碧音讨了个没趣,嘴唇翕动半晌却也不敢说什么。回到车轿里,曾氏剜她一眼:“方才谁让你下来的,半点沉不住气!还想跟你堂姐比,我看你还是省省的好!”   沈碧音怄气半日,挽住曾氏的手:“那母亲说要如何?殿下不知何时就回京了,如今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我想在殿下跟前……”   曾氏摆手:“咱们家如今惹了事,我观他适才态度,这事不好办。我已与你父亲商议好,在各个观潮台和观潮楼都挑一个最佳位置,届时看殿下愿去哪个。每岁观潮,一省官吏豪绅都要前往,他若不去,便有些不合群了。”   桓澈回书房后,便命握雾去将历日取来。握雾把历日递与他后,便被他挥退。   拏云瞧见一头雾水的握雾出来,又听他道了殿下让拿历日之事,绷着脸道:“殿下约莫是在安排近几日的行程。”   握雾笑道:“你不是惯会猜么?旁的不论,你且说说,若是届时倭寇退走,殿下可会去观潮?这阵子我可是见那群大小官吏都来请了好几回了,这大潮又是天下闻名的奇观,殿下就一点不想去看看?”   “去或不去,”拏云望着远处漫卷的流云,“得看跟谁一道了。”   殿下这回惹恼了顾姑娘,不知会不会想法子弥补。   顾云容觉得若论她什么最多,那大约就是表哥了。她的表哥们聚在一起怕是能组一个团,排起队也能绕她的小院一圈,即便剔除已然成婚的,那也是人数众多。而且不知是否江南水土确实养人,表哥们个顶个的俊秀,没一个丑的。   顾同甫挑来选去,在宴客名册上很是头疼了一阵子,最后纵然做了筛选,下的帖子依然数量不菲。   到了摆宴这日,顾家的小院险些塞不下。但好歹亲戚们之间颇为敦睦,来得也齐整,倒是极给顾同甫面子。   顾嘉彦被顾同甫特特从学里叫回来一起热闹。他见亲朋们的态度比之从前似乎更要热络些,大略能猜出其中的因由。   他父亲这回摊上这等大事,不仅毫发无损,还得了巡抚衙门的差事,不论谁听说怕都要琢磨,顾家是否寻见了什么依仗。   就连他回府学里,都开始有素日极少往来的同窗主动与他攀交。   顾家此番似乎是因祸得福。   顾同甫敬了一圈酒,正当微醺,小厮忽然慌里慌张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老……老爷,外头……外头来了贵客,您快去看看。” 第十八章   来的是于思贤与其子于绍元。   顾同甫如今在巡抚衙门做事,有时会跟于思贤打照面。两人因为一起同过牢,倒是就此结识,顾同甫便也顺手给于思贤下了帖子。   只是于思贤官高威重,顾同甫跟他不是一个面儿上的人,下帖子只是个意思,根本没想到于思贤会来。   顾同甫当下醒了酒,忙忙跑到前头去迎。   里外宾客听说总兵大人携公子亲临,皆是一惊。   顾家这是真的攀上贵人了?   宋文选跟曹氏今日也来赴宴。曹氏也是个心思活络的,对于顾同甫此番治酒的初衷也能猜到几分。她是十分属意顾云容的,原以为顾家遭此变故,择婿上头不会太挑剔,但如今顾家似乎非但未受影响,还得了贵人的青眼,如此一来,顾家夫妇两个未必会瞧得上她儿子。   曹氏禁不住叹气,扯了兀自低头吃喝的儿子一把:“吃吃吃,媳妇都娶不上了!”   宋文选闷了一口酒:“那能怎么着,我不吃不喝难道就能娶着了……”说着话也心觉沮丧。   如今连于大人都跟顾家有了交情,他怕是更难娶到顾云容了。   宋文选在饭桌上的惯例是喝了酒就要开始跟人海侃,但他今日实在没这个心绪,吃了个七八分饱,便向顾同甫打了声招呼,出了顾家的大门。   他无心回家,想去顾家巷子后面的小茶馆里坐会儿醒醒酒,但又不想遇见熟人,便专挑小道走。   他才出巷子不多远,就忽然瞧见几个生面孔聚在一起,行踪诡异。   因着这三街六巷的住户他都脸熟,寻常也不会有生人在此出没,他以为自己醉酒眼花,但再三揉眼,仍是如此。   他尚且发愣,忽见那几道人影齐齐窜起,几个闪身便不见了踪影。   职分使然,他正琢磨着要不要追过去看看,就听两道巨响轰然乍起,震得他耳朵一阵嗡鸣。   那炸雷一样的轰隆巨响惊得四邻纷纷奔出,互相询问出了何事。   顾云容也吓了一跳,她方才甚至感觉到了地面的摇撼。她使秋棠出去看看,秋棠急急奔出一看,便瞧见门外围的满是人,拨开人丛左右扫视,又被眼前情景惊得说不出话来。   顾家巷子前面一段路已经被炸得面目全非,砖瓦泥土堆得小山一样高,焦黑一片。   一旁的于思贤面色阴沉。   他却才从顾家告辞出来后,就总觉得似乎有人在暗处监视着他。才走几步,就听到轻微的异响。多年的临战经验使他即刻嗅到了危险,想也不想就往后翻滚伏地,下一瞬就听到了巨响。   还好他儿子慢他一步出来。   他命手下四处搜寻是否有可疑人迹,自己上前去废墟里翻找了一下,翻出了些许盛装火药壳子的碎片。   他面色一沉,回头跟顾同甫交代一番,便带着于绍元离去。   他匆匆赶到巡抚衙门,将手中的火器残片交给了桓澈。桓澈仔细瞧了一番,起身便走。   于思贤一怔,殿下这是要去何处?   跟在桓澈身后的拏云反而松了口气。殿下昨日走神了一天,今日又犹豫了半日,眼下终于寻着往顾家去的由头了。   因着于思贤的交代,筵席散后,顾家今日请来的一众亲戚都未走。   顾家一众人等才从惊悸之中回过神来,就见又来了一队官兵。徐氏听见动静出来一看,发现领头的是那日请她们去茶馆避雨的少年。   徐氏对少年的印象极好,瞧见他便上前寒暄。两厢才叙了礼,顾同甫从门内出来,与少年打了个照面的工夫便怔住了。   顾同甫须臾回神,疾步上前就要行礼:“王……”他才喊了个开头,就见少年朝他使了个眼色。   于是他后面的话全卡在了喉咙里。   徐氏见状低声问顾同甫怎么了,顾同甫嘴唇翕动半晌,不敢贸然作答,谨慎地以眼神征询桓澈的意思。   桓澈道:“鄙姓王。”   徐氏一怔了然,当下笑道:“王公子请里面坐。”   桓澈犹豫一回,微一摇头:“不必,我且在外头待着,夫人若是方便,可否给一份今日宴客的名册?再与我的手下说说事发前都有谁离开过。”   徐氏点头道可,回身欲入内时,见顾同甫还在原地懵着,以为他是醉酒醉的,即刻一把将他拽了进去。   徐氏看出丈夫认得桓澈,等进去后,便悄声问桓澈究竟是什么身份。   顾同甫嗫嚅半晌,也不知如何作答,桓澈显然不想暴露身份,他不能违了殿下的意,于是只搪塞说是在巡抚衙门里当差时认识的一个官家子弟,让徐氏莫要多问,也莫要多往人家面前去。   徐氏摇头叹息:“我先前还道是沈家的子弟……原来姓王。”   桓澈安排人手将顾家前面一整条巷子都封了起来。他基本断定,此番刺杀于思贤的刺客是倭寇那边的人,而且很可能是趁着倪宏图开门迎纳灾民入城时混进来的。   他已经罚了擅开城门的倪宏图,但后患已经显露出来了。这回是于思贤出狱后的首战,倭寇大约没想到于思贤会出狱,迎战时瞧见于思贤显然有些措手不及。   于思贤才一出狱就率军给了倭寇重创,倭寇怕是认为此人非除不可,便趁着倪宏图打开城门之际派了刺客来暗杀。   另外,他还有个猜测,就是于思贤这案子里也有倭寇头子的手笔在里面,从一开始,想让于思贤死的人就不止是构陷于思贤的钱永昌。   一旁的握雾满面忧色,低声劝说桓澈离开:“殿下,此处不可久留,万一那伙人还想对付您……”   桓澈兀自指挥拏云等人在废墟上翻找:“不妨,他们的目标不会是我。”   握雾不解,但殿下正忙着,他也不敢问。   一炷香的工夫后,桓澈一片一片地查看了翻出的火器残片,面沉如水。   不一时,拏云来报说一个叫宋文选的曾提前离席。   盏茶的工夫,宋文选便被叫到了顾家一间厢房的暗间里。   顾家的那几门亲戚听说顾家来了个姓王的官家子弟,都想过来瞧瞧,争奈外头守着几个军牢,他们不敢靠近。等里头的人终于出来,众人瞧见出来的是个风神绝盛的少年郎,身边还跟着个不住攀谈的宋文选。   宋文选见众人都立在廊檐下往这边瞧,心知众人心思,挥手道:“你们想上来倒是上来。”   宋文选瞥见身边的王公子朝顾家亲戚那边看去,笑道:“王公子究竟去不去观潮?我听闻倭寇这几日已退到乍浦以北了,短期内应当不会再回来了。届时我与顾家几位表公子都要去的,我们可以给您……”   桓澈忽而打断宋文选的话:“几位表公子?”   宋文选点头:“没错。”微扬下巴指了指不远处攒三聚五凑在一处的一群少年郎:“那几位都是。不过还没来齐,顾大人今日请的客人多,还有几位表公子估计在屋里抹牌耍子。”   宋文选自认在与人交际上极少失利,但今日却碰到了壁。方才王公子对他离开顾家之后的去向与所见一通审问,他觉着王公子可能只是跑来瞧新鲜,但官家子弟的面子是要给的,所以他配合着答完后,就试着套起了近乎。   他可还记得之前斗纸鸢之事,王公子脾气那样大,来头小不了。王公子起先不接茬儿,后来不知听见了哪句话,直是盯着他看,那眼神,盯得他心里发毛。   眼下王公子再度露出了那种眼神。   那种类似于野兽被抢了地盘的凶冷眼神。   宋文选想再问问王公子究竟是否去观潮,就见王公子倏地转身,拂袖而去。   宋文选一怔,这是去还是不去?   顾云容得知倭寇已经退走浙江后,便决定前去观潮。万一她真搬去外祖那里住,就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看这等奇观了。   八月十八这日,顾云容与顾家一众人等并几家亲戚、附近几家街坊一道抵达了海宁县的盐官镇。   位置最好的观潮台和观潮楼都早早被达官显贵们定了,他们只能在较远处挑个地方远眺。   因着这个时节的酒肆茶馆雅间价钱格外高,素日几个街坊之间又都处得不错,几家便兑了银子提前包下一个雅间,供同行女眷们一同用,余人在隔壁另开雅间。   大潮未至,顾云容便坐着喝茶吃点心等着。她跟姨母家的表姐林姣正说着话,就听身边几个邻家姑娘小声说起了亲王选妃的事。   “听说这回来浙的衡王殿下生得神仙一样的样貌,又到了婚配的年纪,你们说,咱们能否参选?”   “你敢怕是疯了,参选的淑女不都是官家贵女么?”   “但我听闻上回给王爷选妃的圣旨上写的是‘于大小官员民庶之家用心选求’,民庶之家说的可不就是咱们么?”   说话的是跟顾家住斜对门的杜家女儿杜兰。杜兰比顾云容大一岁,到了说亲的年纪,但杜家人不急着挑女婿。后来顾云容得知,杜家人之前去庙里进香时,杜兰似乎抽到了一根了不得的签,解签的说辞也颇为吉利,大致似乎是说杜兰将来婚事上会有大造化。   杜兰自打得了这根签,就变得有些骄矜。如今居然将主意打到亲王选妃上了。   皇帝圣谕上头虽是那么写的不假,但也只是说说而已,实则还是从官家里面选的。而且亲王选妃多限于京畿,极少大范围遴选。   顾云容摇头,封建迷信害死人。   林姣戳戳顾云容:“今儿怎没见二房的玉姐儿同来?她不是最爱热闹,我怎觉得她嫁了人后就没甚声息了。”   顾云容道:“大约堂姐是想做个贤妻良母。”   她听徐氏说,顾妍玉婚礼被搅和了之后,二房跟郭家那头很是闹了一场。她知道二房会这般是因为郭家的欺瞒。   二房夫妻俩一心想找个乘龙快婿,以期让二房两个哥儿少奋斗几年,但到头来却是信了媒人和郭家的鬼话。那日席面办成那样,大抵也是因着郭家实是拿不出银钱打肿脸充胖子了。   众人正说着话,忽闻下头一阵扰攘。杜兰不知想到了什么,奔到窗边往下看,却见是一顶锦绣软轿停在了离此处稍远的观潮楼下。   杜兰很是失望,又转身坐了回去。   观潮楼外,沈碧音与曾氏下轿后便径直上了三楼。   沈碧音也不知衡王殿下今日是否会来,但总是要有备无患才好。官吏们为殿下预留的观潮位置在江畔位置最好的观潮台,她选的位置正对着那里,若是殿下今日来了,很容易看到她这边。   曾氏坐下来啜了口茶:“我还道这回的事有多大,末了还不是雷声大雨点小。”   曾氏指的是沈家旁支挑头走私之事。   沈碧音嗤笑道:“咱们家可是正儿八经靠着军功起来的,不似别个靠嫁女儿得的爵位。女儿听说当年老太爷在一场什么战里面立了大功,这才换来了沈家如今的富贵。当初好些与老太爷一道入伍的,都赶不上老太爷的运道跟神勇。”   母女两个说着话,就听外头的人忽然喧嚷起来。沈碧音以为是殿下大驾到了,一喜起身,但紧跟着就觉得不太对劲,因为她听到了疑似火器的轰隆声和人群的惊叫声。   曾氏大惊起身:“莫不是倭人来了?”   顾云容也是作此想。上回在郭家那是虚惊一场,眼下却是很可能实打实地跟倭寇遇上了。   但她想不明白的是,倭寇已经往北退散,怎就这么快就折回来了?而且为何倭寇来袭,烽烟台那边都没有报信?   但眼下来不及想这些了。顾云容跟几个女眷着急忙慌地往外跑,各去寻家人。但这些姑娘素日里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些还穿着高底鞋,又兼过度惊慌,几乎走不动路,一时场面混乱。几酿踩踏。   顾云容无比庆幸阿姐因拨不开空闲而没有跟来。她动作倒快,一路拉着徐氏跟林姣飞奔而出,跟父兄汇合后,顾云容便与众人一道往楼下狂奔。   因着前来观潮的人数众多,顾家的马车停在离观潮楼较远的一片空地上,而楼外扰攘不堪,摩肩接踵,要挤过去实是艰难。   顾云容抽空飞快地往江边看了一眼,瞧见已有十几艘悬着八幡大菩萨旗的倭船在江畔集结。船上一定装载了火炮,若是朝人群这边开炮,后果不堪设想。   由于逃生人群过于惊慌混乱,顾云容举步维艰,又在挤搡之中与顾家众人分开,两厢被人潮越冲越远。她眼瞧着倭寇已经开始登岸,急得满头冒汗。   正此时,她忽觉自己右手手腕一紧,跟着一股巨大的拉力拽得她身子一偏。她心下一惊,以为是倭寇来掳人了,急怒之下力气颇大,反手就是一拳狠狠砸过去。   但她的拳头尚未落到实处,就被人准确无误地一手扣住手腕,跟着腰被一股大力紧紧箍住,身子彻底偏斜,天旋地转之间就撞到了一个人的怀里,被一双手臂牢牢拥住。 第十九章   顾云容受惊之下使劲挣揣,却听头顶上传来一道紧绷的声音:“别乱动,”   她的动作一顿。   是桓澈的声音。   如若不是周遭人声嘈杂,她一定会以为自己在做梦。   不对,她做梦也不会做这么荒诞的梦。   桓澈迅速环顾左右稠密的人群,估摸打横抱着顾云容在其中前行会十分艰难。   顾云容还懵着。她脑子一时转不过来,不明白眼下这般是何状况,在她尚在愣神时,只觉身子一轻,再回神已被他扛大米白面一样扛到了肩上。   顾云容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奈何倒着脑袋挂在他身上看不到他的脸,只能拉扯他的衣摆,问他能否去救顾家其他人。   桓澈未作言语,稳稳扶住她,扛了就走。   顾云容脑袋朝下,只觉得晕晕乎乎了一阵,再次脚踏实地,已是在一辆宽敞的马车前,远处还布陈着上百上千甲胄分明的兵士。   “你先上去躲避少顷,顾家余人随后便来。”他交代罢,回身就要走。   顾云容情急之下叫住他:“殿下如何寻人?”   这是连日以来她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桓澈心中不免有些触动。   他侧过头:“我自有法子。”   半个时辰后,顾云容与顾家一众人聚齐。由于四周已经戒严,他们暂且回不去。桓澈将他们的马车安排到了距离守军临时扎起的营帐不远的一片空地上,命拏云留下照应,便回身带着几个参将去前面调度了。   桓澈走后,徐氏便一把拽过顾云容,低声道:“你还说你不认得王公子,你不认得人家,人家凭甚帮我们?”   顾云容惊道:“王公子?”   徐氏奇道:“就是方才将我们领至此的那位公子——你莫岔题,你快些答我。”   顾云容装傻只道不知。事实上她确实也是不知,她至今想起桓澈之前的作为,都觉得那是她的幻觉。   林姣打量着表妹的神色,又往桓澈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觉得表妹没说实话。   到晚,拏云为顾家人提供了饭食。桓澈说是让拏云留下来照应,其实也无甚可照应的,四周全是守军,安全得很。   顾云容这一日下来又是逃命又是奔波,疲乏不已,用了晚饭就开始犯困,顾家这回连表亲算在内来了四五家,因着马车有限,便让女眷们挤在两个车厢里,爷们儿们凑在另一辆大马车里。   不知桓澈是疏忽还是怎样,头先只将顾同甫并一众女眷们带来了,等徐氏焦急提醒还有一批人,桓澈才命人去将几个表公子提溜回来。   顾云容见几个表兄过来时一个个形容狼狈,活像是逃荒回来一样,不禁倒抽一口气。   看来前方形势很严峻啊。   她正打算躺在徐氏怀里睡会儿,却见一个丫鬟掀起帘幕,先行了一礼,跟着朝她笑道:“姑娘适才不是说要去方便么?奴婢寻见地方了。”   顾云容本是昏昏欲睡,但听见这把嗓音,猛地睁眼。   这丫鬟竟然是青黛,前世在她身边贴身伺候的丫鬟之一,也是前世唯二见证她被刺杀的人。   桓澈身边没有贴身的丫鬟,但料理杂事的丫鬟还是有的,毕竟事情不能都让小厮来做。后来她嫁入王府,他给她拨了几个丫鬟过去,青黛就是其中之一。   青黛这话莫名其妙,她根本没提过什么去方便之事,但她很快就意识到了青黛的意思。   “我如今不想去了。”   青黛面上笑意不减;“姑娘还是去一趟的好,如此也好安眠。”   顾云容心知逃不掉,跟徐氏打了声招呼,在青黛的搀扶下下了车。   在青黛的带领之下,顾云容到了离营帐较远的一片林子边缘。青黛将她带到地方之后就躬了躬身,趋步退下。   顾云容一回身就看到林峦之间立着一道颀长身影,她不用看脸也知道是谁,因为她对他的身形实在太熟悉了。   桓澈从阴影里缓缓步出,估摸着远处火光能照到他的脸了,才停了步子。   他等了须臾,才终于见顾云容动了一动,却是朝他行了一礼,对他今日的举动再三称谢,表示今日算是欠了他一个人情,往后凡有差遣,定当效劳。   她在谢他,但他并不高兴。他不想她跟他这样生疏客套。   “想还人情?”   顾云容微抬眸:“自然。殿下有何吩咐?”   “你只要……”桓澈忽然打住了话头。   他好像不能太直接,循序渐进比较稳妥。   凝思一回,他开言道:“将你叫来,是因着有件事想问你——你那日在茶肆,为何跟我那般生疏?”   顾云容奇道:“何谈生疏?难道民女从前与殿下很是熟稔?”   桓澈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   他自认善察人心,但在顾云容这件事上却有些困惑。从顾云容之前的表现来看,她应当是喜欢他的,可顾同甫出狱之后,她对他的态度就显然冷淡许多,甚至还有些躲着他的意思。   这样看来,她之前在他面前有那般表现就应当只是因为顾同甫了。可他还是觉得他不可能看错她的眼神意态。   顾云容见他久久不语,便道:“殿下若无旁的事……”   “且慢。”他出声打断她的话之后,接下来却又不知说什么。   他鲜少这样无所适从过。   他不说话,顾云容却是憋不住好奇问他今日为何会帮他们这个大忙。   其实她比较想问,他跑来把她扛走那会儿,是不是被谁下了蛊了。   顾云容这个问题其实很好答,但桓澈就是卡了半晌没有作声。   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能有今日。他出身皇室,在各路倾轧中都向来泰然处之,却在一个小姑娘面前窘迫起来。   他担心顾云容看到他脸上的薄红,往阴影里后撤一步。   他决定先问出这些天来的困惑:“你头先在我面前诸般作为皆因你父亲?譬如斗纸鸢时,买杨梅时……”   顾云容脑中灵光一现。   他不会是以为她是因为喜欢他才会那么殷勤的吧?他这个人对于烂桃花最是厌恶。但若果真如此,他又缘何要帮他们?   但他不肯答她,她只好将疑问暂且丢开,只点头称是,为着撇清,又特特加了两句:“殿下莫要误会,民女无甚不安分的心思。”   桓澈一时僵在原地,竟是进退不得。   难道真是他搞错了……   一股难言的沮丧在心底搅动。   他沉默半日,拳头握了又松,几番反复之后,径自转身:“你且回吧。”   原本还想解释一下那日在茶肆他并非刻意刁难她,但如今看来是不需要了。   顾云容觉得他的反应很是古怪。但他既这般说,她便也顺势施礼告退。   桓澈听见身后没了动静,脚步顿住。   四下里一片阒寂,他的内心却是不能平静。   他想起自己这些时日以来的那些梦,想起自己这阵子的诸般矛盾心绪,对着黑魆魆的树林出神。   他好像已经许多年不曾这样了,心乱又迷惘。   国朝兵力连夜集结,隔日,倭寇退避十里。   顾同甫向拏云询问如今离开是否安全,拏云严容提醒说不要轻举妄动,有部分倭寇已经登岸,此刻返程恐会与这股流窜的倭寇遇上。   顾同甫对此深信不疑,便继续滞留在海宁县。   期间,桓澈偶尔会回附近的营帐,但也只是停留半日就走。   半月之后,顾同甫终于从拏云口中得知那股流窜的倭寇被剿灭了,这才松口气,带着家小返程。   离开之前,他特意问了于思贤何在,又托拏云跟尚在领兵作战的于思贤表达歉意,表示上回没能好好招待好他们父子,赶回头若有机会再请他们吃一顿。   顾同甫走后,拏云看了顾家远去的马车一眼,不由皱眉。   顾同甫这不会是想跟于思贤做亲家吧?听说于思贤一直将自己的小儿子于绍元带在身边历练,那日顾同甫设宴,于思贤也将于绍元带了过去。   顾同甫要真是有那个心思,那殿下……   拏云摇头,他在这里操的什么心,殿下被逼急了自然会出手。   返程路上,顾同甫不断跟徐氏说着于思贤的事。他怎么想怎么觉得他们能有这般优待是因着于思贤的关照,殿下应是在回营帐时捎带手儿将他们带过去的,否则还能有什么缘由。   徐氏道:“人家再好顶什么用,终究不是一个面儿上的。是能跟你当亲家还是怎样?”   “亲家怕是做不了,但若是真能跟于大人结交,对咱们家也是个助益,”顾同甫长叹一声,“我曾听父亲说,咱家老太爷也是上过战场的,可惜随军出征多年,却是什么军功也没捞着,落后归家还气出一身病来。父亲劝老爷子想开些,富贵荣通皆由天定,但老爷子却是钻了牛角尖,至死也丢不开这件事。”   徐氏叹道:“莫要再想这些了,咱们没那个命,强求不来。”说着话又提起了去徽州之事,并劝说顾同甫也随他们一道去徽州暂避。   “瞧今日这乱象,若是没有人援手,咱们还指不定会如何。钱塘县兴许哪日也会受到波及,浙江这边有于大人还有殿下,没准儿过个一两年,就能把倭寇除干净,届时咱们再回。至于你那差事,我看你还是放一放的好,命比差事要紧。”   顾同甫点头道:“回去之后就开始预备搬迁之事。你们先走,我是走是留,随后再议。”   归家后,顾云容便跟徐氏开始收拾行李。   她在钱塘县住了好些年,一朝要走,还有些舍不得。不过转念一想,等倭患平定,他们就能回来了。这一世友桓澈在浙江,沿海应当能比前世更快回归太平。   前世抗倭可是整整用了十二年,到她死时,倭寇的余孽还不消停。   顾家人手有限,东西又杂,拾掇了五六日也没能理好。林姣得知徐氏等人要暂搬去徽州,主动要求留下帮忙,因此林姣这几日一直在顾家住着。   这日午后,顾云容午睡刚醒,就被林姣拉去做针黹活计。   顾云容午间都嗜睡,坐在太阳底下越发困了,不住打哈欠,手里的针线基本没动。   林姣与她闲话少顷,忽然话头一转:“那晚,我瞧见你往林中去了,你究竟作甚去了?”   顾云容一惊之下瞌睡也去了大半,但又很快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表姐这说的什么话,我不过是寻处方便而已。”   林姣笑了笑,低声道:“那么,那位公子将你扛走,却是真的吧?”   这回顾云容的瞌睡彻底被吓跑。她觉得这种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承认下来反而是麻烦,遂继续装傻,坚称是林姣眼花看岔了。   林姣轻叹着将针线收到笸箩里:“兜兜不肯承认也无妨。其实我只是想知道那位究竟是谁,姨母说是个官家子弟。若是那位公子有意于你,你可不要错失了。搬去徽州之事,你可与他说了?这一走可要何时相见。”她口中的姨母指的是徐氏。   顾云容听见这话几乎要笑出声来。   桓澈有意于她?不存在的。   上辈子做了小半年夫妻也没喜欢上她,相较起来今生才见了几面,喜欢她才有鬼。   就算这世上只剩她一个姑娘,他也不会喜欢上她。至于她去徽州之事,更是与他无关,他才不会关心她去哪里。 第二十章   林姣瞧见顾云容这般反应,倒是有些诧异。   她表妹这神情好生怪异。   顾云容坐在檐下晒太阳闲聊时,杜兰却正在遭罪。   她在逃生时受了伤,一时未能逃脱,被登岸掳掠的倭寇抓去做了俘虏。   倭寇此番共俘虏百姓千余,以此作为要挟,负隅顽抗,要求国朝官兵放他们离去,但国朝这边并不肯妥协。   又小半月,经过激烈鏖战,倭寇终于四散溃逃,于思贤带领一众官兵将被俘百姓解救出来。   杜兰重见天日时几乎哭得断了气。她与家人走散了,被囚禁这些时日不知何时就要被杀或者受辱,连哭都不敢哭。而今虽则脱困,但她一个姑娘家遇见这种事,一旦传出去还有谁敢娶她。   虽然实质上倭寇忙着打仗并没抽出空闲来理会他们这些俘虏,她未曾受辱,可这种事很难说清。   不仅杜兰,其他被俘的女子也是作此想,皆瘫倒在地,哭个不住,即便已被解救也不愿离去。   于绍元随军在父亲于思贤的手底下做个把总,见这些被俘女子劝不回去,聚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便转去将此事报给于思贤。   于绍元来时,于思贤正在跟桓澈商议用兵围剿之事,议毕才出来见了儿子。   于思贤冥思半晌也是束手无策,恰巧此时桓澈打帐中出来,于思贤便小心翼翼地向他请示了一下。   说起来于思贤便觉奇怪,这回明明打了个漂亮的胜仗,王爷却总是绷着一张脸。王爷打从前几日开始似乎就心绪不佳,总是阴晴不定,还无缘无故地训人,唬得大小兵将都胆战心惊的。他一个久战沙场、几可做他祖父的人,瞧见他发火都吓得心里直打鼓。   桓澈听于思贤说罢,面无表情道:“军中将士是否大多未娶?”   于思贤一时未反应过来,愣着神儿应了一声。   “问那些不愿归家的女子可愿嫁与军中将士,愿者留下,否则集中遣返,不得喧哗。”   于绍元茅塞顿开,如此一来既可解决战俘滞留问题,又可犒赏将士,一举双得。   他见礼喜道:“殿下英明,军中将士多居无定所,娶妻确实不易。”   一旁的拏云转眼果见殿下面色更难看了,暗道可别提娶媳妇那档子事儿了,你们是有媳妇了,殿下还没有呢。   于绍元退下后,桓澈盯了于绍元的背影一眼,忽然转向于思贤:“令郎是否也未娶亲?”   于思贤被问得莫名其妙,但仍照实道是。   桓澈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沉了沉,抽身便走。   拏云心里跟明镜一样。那日顾同甫托他给于思贤带话的事被殿下知道了,惹得殿下老大不高兴。   他大致能猜到殿下的心情,明明好事都是殿下做的,到头来得了关心的却是于思贤。而且顾同甫此举显然是打算跟于思贤深交了,是否有做亲之意很难说,横竖于思贤是个不拘小节的,不在意什么门庭。   拏云叹气,他们这几日都过得战战兢兢的,殿下心气儿不顺,整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还好过不几日就拔营回返了,殿下见着了顾姑娘,心绪自然就好起来了。   杜兰不愿意嫁给兵士。那些寻常兵士都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大老粗,能建功立业的又有几个,她宁可回家。   在与众人一道等待遣返车驾到来时,她跟身侧站着的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谈起了天。她心里堵得慌,从被俘之事说到了前阵子顾家宴客却引来了刺客把她家门前也炸得不成样子的事。她嗓门越来越大,正说到兴头上,就忽听一个长官模样的人大喝道:“肃静,都给殿下跪下见礼!”   众女呆若木鸡,殿下怎来了?   杜兰话头一顿,也忙跟着惊慌失措的众人一道跪下。   她正一头雾水时,却见殿下身边一个护卫模样的人径直朝她这边走来。   她怔愣着不知所措,一颗心突然狂跳不止,瞬间想起了自己求到的那根签。   那护卫在她跟前停步,随即居高临下道:“你方才言语之中提到了你的住址,你果真住在那里?”   虽然不知对方为何会问这般问题,但杜兰仍是激动得几乎言语不能:“是、是……民女的确……”   那护卫点点头,转头吩咐负责遣返的兵士:“殿下有些话要问她。”   杜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高兴得险些昏过去。   这难道是造化来了?   徐氏在与顾同甫商议之后,决定等上七日后再动身,因为五日之后是顾云容的生辰,若是现在启程,便只能在路上给她庆生了。听闻前方战事顺利,那搬走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顾云容其实不太想过生日,过了生日就表示又长了一岁。离嫁人又近了一步。   她不想重蹈覆辙,也对于嫁给旁人没有多少期待。嫁一个没感情的人最好的结果就是婚后逐渐生情,更大的可能是凑合过一辈子。但不论如何,她还是想找个喜欢她的,前生之事实在让她心累。   上回的宴会被那场意外坏了大半,众人都担心倭寇的细作就在附近,顾同甫也没心思挑女婿了。事后顾同甫与徐氏好像重新合计过,可能圈定了几个人选,但具体的,顾云容不得而知,她知道的这些还是秋棠偷听来的。   秋风萧瑟,夜凉如水。   桓澈坐在灯下对着几分奏报看了许久,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侵袭海宁县那批倭寇已被打退,但仍有不少军情需要他处理。但坐了半晌,他竟然一份也没批,这搁在从前是不可想象的。   他心里乱麻一样,又发呆片刻,烦躁难抑,将手中兔毫笔按在桌上,起身去就寝。   原想着入睡了就能得片刻安宁,但他显然想多了。   因为他根本睡不着。   头疼欲裂,他掀被起身,打算再折回去批阅奏报,拏云却忽然敲门而入。   “殿下,京中的信,六百里加急送来的。”拏云说着话便将一个书筒递了过去。   桓澈拆开一看字迹,神色便是一凝。   是父皇的信。   飞快扫完上头内容,他捏着信纸的手指紧了又松。   父皇让他不必急着回京,给他半年的时间,让他拿下倭寇头子宗承。   他都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他拆信时还以为父皇是要催他回京娶媳妇,而他如今不能也不想回京。眼下暂且不用回京了,但宗承这件事不好办。   有“倭王”之称的宗承,他尚未见过其人,但在京中时就已经听过此人的名号。   一旦拿下宗承,不要说浙江,整个沿海的倭患都能平息大半。   不过眼下还不是思虑宗承之事的时候。   桓澈想起顾云容,脑仁儿又开始隐隐作痛。   到了顾云容生日的正日子,顾家上下忙作一团。   顾同甫去巡抚衙门做事之后,不仅薪俸翻了几番,日常还有底下人的孝敬,顾家因此宽裕了不少,今次办得热热闹闹的。   众人正推杯换盏,就见顾同甫又急匆匆出去迎客。众人以为还是上回来的于大人和于公子,谁知顾同甫请进来个锦衣少年。   那少年生得宛若画中神仙,坐下之后也不与众人搭话,只坐在顾同甫给他临时另设的座上独自喝茶。   宋文选也来了。他此刻已有了醉意,瞧见这么个熟人便精神一振,一摇三晃上去喊了一声“王公子”,坐在对面就开始吹。   筵席散时,宋文选非但没有消停的意思,反而越说越来劲。   他自认已是很能吹了,万万没想到对面的王公子比他还能吹。   这他就不服了!   譬如他说他认识整个钱塘县衙的人,王公子就说他认得整个浙江官场的人;他说他惯会赚钱,一个月少说也有十两银子的进项,王公子就说他不用赚钱也能有滚滚银钱到他手里来。   最可气的是王公子竟然说到他家去无人带领会迷路,宋文选根本不信,即便这位王公子是高官之子,那宅邸能有多大,还能大过皇宫?   顾同甫立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兼一头雾水。   殿下何必要跟宋文选论长短,被个醉鬼冲撞了岂非不妥。但殿下不发话,他也不敢上去将宋文选拽走。   宋文选一杯一杯灌酒,后来说话时舌头都大了,吹的牛也越发离谱。   直到他歪歪斜斜站起来,邀请对面冷眉冷眼端坐的王公子出去比试谁尿得更远,顾同甫是真的吓得一抖,顾不上许多,忙招呼小厮将宋文选拉走。   顾同甫转头见殿下并无起身的意思,觉着难办。   殿下说方才来查刺客之事时,恰巧路过,听见这边人声鼎沸,便顺道来坐坐,歇息片刻。   但殿下也不知是否吃惯了龙肝凤胆,进来之后根本没碰饭菜,只是枯坐着喝茶。   顾同甫正自琢磨,就忽听殿下道:“烦请将令爱叫出来。”   顾同甫以为自己听错了,愣着没动。   桓澈垂眸道:“今日既恰巧赶上令爱生辰,那自是要顺道送份礼的,我适才命底下人备了一份礼。只是这礼总是要当面交给收礼之人才是。”   顾同甫觉得怕是自己方才喝得有些多了,他家哪来那么大的面子。   不过皇室恩赏的东西,自然是应当亲自来接的。   顾云容听说桓澈竟然要当面给她送礼,第一反应就是他怕是喝高了。   不然这根本不可理解。   但来喊她的徐氏说他滴酒未沾。于是她在去的路上,又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磕坏了脑袋。   顾云容见到桓澈时,行了礼便不再开言,桓澈也缄默不语,气氛一时有些诡异。   不知过了多久,桓澈挥手示意一侧的青黛将一个锦盒交给顾云容。   顾云容伸手接过时,感到青黛在盒子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她抬头就瞧见青黛目光在锦盒上划了一下。   “姑娘顶好一回去便打开瞧瞧。只是切要当心,仔细保管,莫被旁人磕碰。”   青黛松开手时,顾云容不防锦盒沉重,手上猛地一坠,锦盒几乎脱手掉到地上。   她险险抱住,暗暗心惊,这里面装的什么玩意儿?   她正待告辞,忽听一阵轻微的椅子挪动声传来,转头就看到桓澈站了起来。 第二十一章   顾云容见他顿了一顿,以为是要说什么,但他只是跟顾同甫夫妇道了扰,便回身离去。   她回屋略一琢磨,就明白了青黛方才那番话的意思。   青黛是让她回去就拆看这锦盒,而且不要让别人过手,一定要在无人处看。   顾云容踟蹰片刻,把房门关了,带着几分好奇慢慢拆开锦盒,瞧见里面的东西便是一怔。   锦盒里躺着一双羊皮金缉的云头山鸦高底靴。   上头走线细密工整,云头山鸦灵动精巧,靴面竟像是用的妆花缎,边缘以羊皮金滚边。   不过最奢华的可能要属靴底。   靴底是用上等檀木制成的,底下雕凿繁复花纹,内嵌香料,轻轻晃动便觉清雅馥馥香气扑鼻而来。靴底四周还以精绫围缠,结实又精致。   穿着这双鞋行路便是真正的步步生香。   这是吴地十分流行的女鞋样式,顾云容先前一直都想要一双,但这种鞋子求的就是“精致”二字,必须用上等的布料木材和香料来制作,否则香气刺鼻式样简陋,只会穿出一股廉价感。   但因造价昂贵,她一直也没舍得买。   可他怎么知道她喜欢这种鞋子,而且送这种贴身之物是不是有点……   顾云容坐到床畔试了试,惊奇地发现这鞋子竟然还挺合脚的。   他怎知她穿多大鞋子的?   他送这个,难道是因为那日在茶肆看到她的鞋子坏掉了?   顾云容以为桓澈是因为不想让人知道他送的是鞋子才弄得神神秘秘的,但将鞋子放回去时发现那锦盒里垫的红绸之下竟压了一张字条。   上书两行行草:明日未时正,桃花桥见。落款是桓澈的封号。   字迹飘若游云,矫如惊龙,确实是出自桓澈之手无疑。   顾云容此刻心里的凌乱无法言表。   她又想起桓澈今日亲临之事。   桓澈若是有什么东西要给她看,可用的法子实在太多了,完全没必要亲自跑一趟。   那么他亲临会不会是一种变相施压?   她需要好好思量一下这件事。   翌日午时,顾云容用罢午饭,犹豫再三,跟徐氏说她去附近铺子里买几朵绢花,便带着秋棠出门了。   她特意早早出了门。因为她不知道桓澈具体何时会到,而她想早些回家。   只是她才在桃花桥下站定,转眼的工夫就看到谢景立在她身后不远处,正朝她走来。   桓澈坐到前往桃花桥的马车里就开始梳理思绪。   在海宁县那晚他有些话没能说出口,总是如鲠在喉。   其实在发现自己很可能会错意时,他就已经心生退意了。这些日子以来他想了很多,他原本就是与旁人不同,日常起居都需要格外注意,身边随侍之人也都是经过他严格遴选的。   寻常人根本无法理解他的感受与作为。   原本他想着顾云容是他这些年来难得遇见的愿意接受的姑娘,她又真心喜欢他,而且她瞧着也是个机灵人,他回京之后首先要面对的就是选妃,顾云容虽则出身不显,但他自然有法子让父皇答应这桩婚事。   但现在发现实则是个误会。   说是心生退意,但又实在不甘心,他这些时日因着这件事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可真要去争去抢,他又顾虑颇多。   他多少年都不曾如眼下一般在一桩事上委决不下。   他昨日去顾家其实是意气之举。那个锦盒原本是打算假借旁人之名交给顾云容的,但他走到顾家巷子口,隐隐听见里头的热闹人声,又鬼使神差地拐了进去。   但是当真见到顾云容,他又发觉说话多有不便,所以只是将锦盒给了顾云容。   他相信顾云容能明白青黛的暗示,并无其他缘由,他就是这样肯定。他总觉他跟顾云容有着某种干系,不然他不会有这份莫名的笃定。   桃花桥位于城外,位置较偏,再过两三个时辰又要关闭城门了,故此一路行来人烟渐少。   桓澈在将至地方时,想看看顾云容可到了,结果举目一望,却远远看到桃花桥下立了三个人,定睛一看,原是顾云容与秋棠,还有一个男人。   那男人他还见过。   顾云容估摸着桓澈快来了,但她还没跟谢景掰扯清楚,实是有些急了,再度催促谢景离开。   她是不得不来见桓澈,但她打算速战速决,她总不能让桓澈等着她跟谢景掰扯完。   她方才还以为是偶遇,谁想到谢景竟是跟着她过来的,还硬要问她来此作甚,她只道是即将离开钱塘县,心中不舍,想再看看这里的一草一木。   谢景嘴唇翕动半晌,终究是言语艰涩。   沉默少顷,他道:“我才考罢秋闱,若是得中,明年就要上京赶考春闱。你又要搬去徽州,我们往后怕是……”   顾云容暗叹,顾嘉彦也是才考罢秋闱,还不知结果如何,前世是没有中的,今生不知能否好些。   “我早与表哥说过,我们没有做夫妻的缘分。预祝表哥金榜题名,将来得遇……”   “我会等着你,”谢景打断她的话,微微低头,“等你成婚了,我就死心。你若有事,只管来找我。我这段时日要潜心念书,但还是想去送送你。今日过来,是因许久未见,想看上你一眼,并非有意查探你的踪迹,望你莫恼。”   谢景牢牢盯着她:“我一直都记得你的生辰的,昨日原本想去为你庆贺,但思来想去,担心姑母与姑父瞧见我扫兴,这便未去。不过,我为你预备了礼物。”   谢景说着话,就从怀里摸出一个红木匣子递到顾云容面前。   握雾远远瞧见谢景的举动,忍不住瞄了殿下一眼。   殿下方才看到谢景之后就下令停车,然后冷着脸盯着顾姑娘和谢景缄默不语,也不知在想什么。   握雾觉得沉默的殿下更可怖,转头看向拏云。拏云面无表情,只是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这个时候不要跟殿下搭话。   握雾又将目光转向桃花桥下,但见顾姑娘与谢景僵持片刻,便让秋棠收下了谢景递来的那个匣子。   握雾也知谢景从前是顾云容的未婚夫,见状暗暗心惊,殿下此刻手里要是有家伙,还不提着大刀冲上去?   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谢景才与顾云容拜别离去。   握雾以为谢景走后殿下便该过去了,谁知殿下仍旧安静坐着。   不一时,殿下突然下了马车,吩咐他们在此候着,不要跟去。   见殿下走远了,握雾才敢小声道:“我瞧着殿下面色不大好,眼下独身前去,不会是……气得想用强吧?”   拏云翻个白眼:“我看殿下是盼着顾姑娘对他用强。”   顾云容瞥见桓澈过来了,让秋棠收好匣子。   方才谢景定要将这匣子塞给她,说她不肯要他就不走。她算着桓澈快到了,便佯作接受,打算前脚收下后脚回城后就使人原封不动地送回谢家。她跟谢景已经完全不可能了,自然不能再收他的礼。   她才一转头,就对上了桓澈莫测的目光。   顾云容懵了一下,她几息之前看他还在五丈开外,怎么转个头的工夫就到跟前来了?   “藏什么呢?”   桓澈面上看不出喜怒,声音也是平淡无波,但顾云容就是能感觉出他生气了。   顾云容觉得他简直莫名其妙,她又没有迟到。   “没有什么,”顾云容不想与他废话,“不知殿下将我叫至此,有何贵干?”   “我不将你叫至此处,你也会来的,不是么?你不是还约了人么?”   顾云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你既早来了为何不现身?表兄只是来给我补送生辰礼的。”她说罢才发觉她忘记用敬称了,但桓澈仿佛并未发现。   “你喜欢谢景?”   “这与殿下何干?殿下若无他事,我便……”   桓澈面沉如水:“你觉着我在海宁县出手相助是为哪般?”   顾云容直想笑。   他想让她怎么想?难道认为他当真对她有意?这可能么?他还是他,难不成如今相处的时日还不及前世多,反而喜欢上她了?   这太奇怪了。   桓澈见她眼中竟透出些讥诮的意味,一时气得居然忘了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   她是在装傻?   顾云容觉得敞开了说最好:“我头先也说了我欠殿下一个人情,殿下若有什么差遣不妨直言,再过几日,我就要离开钱塘县了,怕是不好还人情。”   她留意到他好似一直未曾发现她在称呼上的随意。   有一瞬间她觉得这是一种纵容,但很快又觉得自己怕是疯了。   “你可以走了,”桓澈的声音生硬紧绷,仿佛在隐忍着什么,“你不是说回城之后要将谢景的礼物物归原主么?交给我,我命人还与谢景。”   顾云容一惊,她跟秋棠说的话居然被他听去了,这耳朵简直跟驴耳朵一样尖。   桓澈折返马车旁,将匣子随手丢给握雾,回身入了车厢。   他需要冷静。   他方才竟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看到顾云容跟谢景立在本是他们约好的地方,心里就止不住泛酸。兼且后来顾云容疑似跟他装傻,他险些忍不住将她狠狠压到桥墩上,让她好好看看他究竟为何会出手帮她。   他担心自己会当场失控,所以迅速离开了,想说的话还是没能说完。   他耳旁回响起她的诸般言语,最后停在了两句话上。   再过几日,我就要离开钱塘县了。   他只觉心里的一团乱麻又被揉了一遍。   他必须尽快作出决定。 第二十二章   谢景归家之后就进了书房。   他从书架上取下两本词话,翻开浏览片刻,点了点头。   他总是觉得自己讨姑娘欢心的本事还不到家,但这等事也不好去跟谁请教,这便打起了话本的主意,话本里那么多故事,一定有些能让他汲取的东西。   正因他最近都在琢磨这个,才有了今日一行,不然他纵然见到了顾云容怕是也不知道要跟她说什么。   他的盘算是,先代他爹娘跟顾同甫夫妇致歉,慢慢化解两人对他的迁怒。等他科考有成,再登顾家的门,向顾云容提亲。   春闱结果如何他不敢保证,但秋闱中第应当不成问题,届时他至少是个举人,他又有这般诚心,想来顾同甫夫妇能重新考虑这门婚事。   至于他爹娘,他自会去游说。   总之,守了多年的未婚妻一朝与他一刀两断,这种事他无法接受。   谢景思及此便觉心头积压多日的阴霾也随之一扫而空。   他翻看了一下历日,回头去唤小厮为他打选衣帽,他要在送别那日穿得齐齐整整地去见顾家人。   顾云容等人启程这日,天气晴好。   只是眼下正值秋日,顾云容瞧见枝头残叶总有些伤感。   离开一个住了多年的地方总会有不舍,她上辈子离开这里赴京时也是这种心情。   江南水网纵横交错,内陆水域也没什么遇见倭寇的风险,所以他们选的是水路。   顾同甫最终还是决定留下来看顾着祖宅,但他不放心妻女长途奔走,便告了假随行。   行李全都装到船上后,一行人立在船埠旁与前来送行的亲朋道别。   顾同甫上回没能选成女婿,心里惦记着小女儿的婚事,正低声跟徐氏交代,就听身后一阵车马轰隆,跟着便听见人群一片哗然。   小厮成安上来道:“老爷,又来了一行人,不知是否也要登船,车马正停在咱们后面。”   顾同甫回头一看,正瞧见谢景与谢家夫妻两个从马车上下来。   他面色当即一沉。   顾家与谢家自从儿女婚事告吹后就断了往来,如今顾家搬离钱塘县之际,谢家人跑来作甚?   谢高与杨氏看到顾同甫黑沉的面色,就忍不住咬牙暗瞪儿子。   若非儿子百般缠磨,他们今日是决计不会来的。他们见儿子闹得凶,本想将他绑了扔去祠堂跪着,但转念一想,顾家眼下这一走,大约是许久都不会回来,儿子念书的工夫也紧,总不至于大老远跑到徽州去。这般时日一长,自然就把顾家丫头忘了。   他们也没什么好再去忧心的。只是今日过来送行,很是抹不开面子。   谢高夫妇两个上前硬邦邦地寒暄了几句,便再没了话说。谢景在一旁看着着急,明明在家里说好的,说几句缓和的话,他爹娘果然出尔反尔了。   谢景很是尴尬,跟顾同甫夫妇两个叙了礼,转头就看向了顾云容。   顾云容在秋棠的搀扶下入了船舱,并不看他。   谢景嘴唇翕动一下,终是对着她的背影道了一声“表妹保重”。   顾同甫能听出谢景言语之间颇有重修旧好的意思。实质上若是谢家夫妇两个跟顾家这边还好好的,他对谢景这个后生真是再中意不过了。   谢景有时候真是庆幸顾家门第不高,不然顾云容真真是一家有女百家求。   不过想起顾云容居然又将他送的生辰礼还给了他,他终是难免失意。   顾家人乘船而去后,谢景才依依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谢高狠狠横他一眼:“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大丈夫何患无妻,等你金榜题名,不知有多少闺秀等着嫁你!”   谢景不以为意:“她们都不能跟兜兜比,父亲母亲莫要再说了。”   等众人都坐稳,顾云容等了许久不见开船,让秋棠去问问怎么回事。   不一时,秋棠回来报说似乎是缆绳出了什么问题,再半个时辰才能出发。   顾云容往码头的方向扫了一眼,应了一声,未作言语。   正是开市时候,街上行人渐多。   桓澈漫无目的地行路半晌,最后一抬头,发觉自己竟然转到了马头娘庙。   就是顾云容那日带他来的那个。   恍然之间,他耳畔回响起了顾云容温软的嗓音。   她那日就是用那种娇俏柔软的嗓音给他讲了马头娘的故事,那个救父嫁女的故事。   他在马头娘庙门口立了须臾,转身去了月老祠。   顾云容那日带他去马头娘庙时,他就留意到了这里有个月老祠。他本以为顾云容会带他去月老祠,却没想到她根本没往那边拐。   他是不大信鬼神这些的,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   他对着前来求签的男女看了须臾,也依样求了一根。迟疑片刻,低头去看签词。   他原本神思不属,但目光触及签词时,却是愣了一下神。   签词只有三个字,可妻也。   可妻也……   桓澈捏着竹签的手指一点点攥紧。   须臾,他起身跟守祠人说他要买下这根签。   守祠人摇头道不可,表示祠中的签子乃整百之数,又是名家所题,不于售卖。   “既是不卖,那便是可以送了。”桓澈话未落音,揣了签就要走。   守祠人懵了一下,忙叫住他,咬了咬牙,终是管他要了二十两银子。   临了,许是敲了竹杠心里虚,守祠人还说了好一番吉利话儿,又指了指门口的一副楹联:“那对联也是题签词的那位先生题的,愿您如那对子所言。”   桓澈方才进来时神思不属的,确实未留意到门口的楹联,闻言特特看了一眼。   但见上头写着:“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为眷属,是前世今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   仿若一阵清风拨开密遮的云雾,他瞬觉豁然开朗。   顾云容又等了半个多时辰,秋棠跑来告诉她可以开船了。   她看着码头上熙来攘往的人潮,往嘴里塞了一块印花糕团。   看来是不会有人再来送行了。   她还是睡一觉补补眠好了。   缆绳从鼻纽上解下,顾家众人所乘栈船随着水流缓缓远离埠头,驾向无垠的远方。   听枫小筑后门外,握雾与拏云在马车旁候着。   握雾对于一些事实在参不透,忍不住小声嘀咕道:“你说殿下素日里也不信这些,怎就忽然因着一根签就……”   “这你都瞧不出?”拏云翻他一眼,“那签词只不过是殿下给自己找的由头。甭管他今日抽到什么签,哪怕他抽到个‘恭喜发财’,殿下也会自己编个干系,绕到顾姑娘身上,然后说这都是天意。”   “那殿下怎不急着去堵顾姑娘?顾姑娘今日可就要随母搬走了。”   拏云面无表情道:“殿下约莫是入内更衣去了。见人家姑娘之前总要拾掇拾掇。殿下要想拦住顾姑娘,法子多的是,她想跑都跑不了。”   顾云容昨晚没能睡好,一补眠就补了几个时辰,连午饭都没起来吃,醒来时已是落日时分了。   她起先还琢磨着桓澈那诸般怪异举动的缘由,但后头实在想不透,便丢开了。   她本想将他送的靴子也还给他,但亲王的赏赐她是没有资格推拒的。而且她看他那日情绪似乎有些不稳定,觉得还是不惹这个麻烦比较好。   所以她将他送的那双鞋子留在了顾家,压到了箱笼的最里面,反正她也没打算穿。   她想到自己往后就真正是天高任鸟飞了,由内而外一阵畅快,迎着山峦水色,沐着夕照霞光,舒开双臂伸了个懒腰。   水路走得慢,因此一路走下来要在船上待许久,难免憋闷。于是在第二日行至一个沿河小镇时,徐氏见小女儿蔫儿哒哒的,便吩咐船工靠岸。   此番顾淑郁与丈夫周学义也跟了过来。周学义也是个读书人,早年考了两回乡试也没能考中,想着继续念书太耗银子,这便停了科考,转去坐馆教书。   周家是寻常人家,周学义这些年读书又花了许多银钱,没有多少余钱成婚,婚事便耽搁下来。但顾同甫向来欣赏读书人,周学义又是个踏实人,这便将长女嫁给了他。   婚后,周学义确实待顾淑郁极好,夫妻两个恩爱和美。顾云容有时候觉得似她阿姐这样也挺好,虽然平淡,但夫妻感情和睦,日子过得顺心。   顾淑郁早瞧出妹妹在船上闷得慌,船舶靠岸后,就让周学义跟着,带着小妹并两个丫头上岸买些新鲜果子。   徐氏交代说至多让他们出来半个时辰,顾云容便掐着点儿,不到时候绝不回去。   船埠周遭本就是热闹的去处,附近的城镇也因此十分繁华。顾云容很少出远门,前世在钱塘县住了几年就入京了,去过的地方十分有限,因此眼下倒真起了闲逛的兴致。   顾淑郁见小妹活像个小孩儿一样,看看这个摸摸那个,暗暗戳她:“将来嫁了人还让你四处乱窜。”   顾云容笑嘿嘿道:“就是因为嫁了人不能乱窜,现在才要窜个够。”   姐妹两个正喁喁私语,顾云容余光里忽然瞥见远处一道人影在人潮中转瞬即逝。   她总觉得那个人的侧脸很是眼熟,但是一时之间也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而且他走得太快,她来不及看仔细。   顾淑郁见小妹出神,拉她一把:“想什么呢?时辰差不多了,咱们该回了。”   远处一辆黑漆平头马车里,一蓝衫男子放下帘子靠了回去。   “江南果然美人多,”他转动着手上的金宝石戒指,“要是挑几个带回去,我那兄长兴许会欢喜得紧。”   他将帘子遮严实,便沉声命车夫开车。   顾云容返回船上时,见顾同甫不在,便问徐氏他去了何处。   徐氏朝另一头指了指:“船工不肯开船,你父亲去详询状况了。”   顾云容一怔:“船工要咱们加钱?”   徐氏摇头:“不是,船工说前头的航道被官府封了,过不去,旁的道儿暗流礁石太多,不敢冒险。”   顾云容与顾淑郁对望一眼。   怎忽然就封了水路了?   握雾对殿下的行事作风有了新的认识。他原以为殿下会使个什么计策将顾家的船追回来,谁知竟是直接堵了路。   那下一步是不是直接上船抢人?   不过他瞧着殿下这打扮,似乎也不像是要去当土匪。   桓澈对着手里的水域图看了少顷,吩咐水手们把画舫开得再快些。   次日早,官府的封锁仍未解除,顾家的船只好继续在码头停着。   顾云容用了饭后,就捞来几本书,打算翻看着打发时间。她一面胡乱翻着一面叹气,如果一直封下去,他们何时才能走到外祖家。   正此时,忽见秋棠急急跑进来。   “姑娘,那个……王……”   顾云容打个哈欠,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能不能别整日一惊一乍的,说话别大喘气。”   “王爷来了!”   顾云容一口茶喷出来:“什么王爷,哪个王爷?”   说罢脑子就转过弯来了,秋棠只见过一个王爷……   顾云容仿佛见了鬼:“王爷来作甚?”   秋棠直是摇头:“奴婢不知,王爷适才将老爷跟太太请到画舫上了。”   不一时,徐氏踟蹰着进来:“你现在收拾收拾,咱们换个地方。王爷说恰巧路过此地,可以捎我们一程。”   顾云容着实有些晕,这是什么状况?   桓澈迎着水上微风立在船头,看到徐氏领着顾云容往这边来,仿佛不经意道:“我的穿戴可有何不妥?”   握雾据实道:“齐整得不能更齐整。”其实他还想说被风一吹更显得洒落隽逸,但他觉得殿下对自己的容貌应当是有自信的,肯定知道自己如今立在船头就如临风玉树一样。   顾云容瞧见桓澈时,见他神色自然,倒像是全无头先那些事一样。   她也就跟着装作无事,向他行了礼,就退到了徐氏身后。   徐氏已经知道了桓澈的真正身份,此时很有些不知所措。   方才成安来报说有人想要捎带他们一程,她跟丈夫出来查看时被王爷请到了画舫上。王爷说他恰巧路过此处,看到船头站着的小厮觉着眼熟,一打听才知原是他们困在此处。   王爷表示他的画舫可以通过前头封锁的航道,正好他们同路,他可以将他们的船带过去。不过画舫比栈船宽敞得多,王爷邀请他们到画舫上去,将行李留在他们的栈船上便是。   他们夫妇两个实在受宠若惊,但几番推辞不过,担心过分推拒反而会惹恼王爷,便只好谢恩应下。   徐氏联想起之前王爷的诸般举动,暗暗心惊,不由朝小女儿看去。   她心里有个揣测,但又很快否定了。   王爷的举动虽然略有些反常,但说有心也像是有心,说无意也像是无意,毕竟人家从未有更明确的表示,她何必瞎猜。   再者说,以她家姑娘这样的出身,给王爷做小都勉强,王爷不像是那种因色逾矩之人——不是她要贬低自己女儿,她是有自知之明的。   想通了这些,徐氏倒是松了口气。   她是不希望自己女儿跟皇室沾上什么关系的,她总觉得宫里就是个吃人的地方,何况那些天潢贵胄哪知什么小意温存,也不可能没有姬妾,终是赶不上找个门当户对、知冷知热的。   夫妻相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求大富大贵,只求相濡以沫,女人这辈子求的还不就是个一心一意的体贴人。   她已知晓了王爷头先让儿子跟小女儿随驾之事,想着兴许王爷感念彦哥儿跟兜兜有功,这便顺手相助。   顾云容不知徐氏所想,她就是觉得待在桓澈的船上有些不自在。   桓澈的画舫大得很,统共三层,但却把顾云容的房间安排在了底层最末端,余人或在中间或在上头,只她位置最偏。   她都忍不住怀疑他特特叫他们过来是为了整她了。   她白日间在船上睡多了,如今无甚困意,在床上躺了许久也无法入眠,正想起身去将自己带来的那几本书取来,就忽听一阵敲门声响起。   顾云容并未多想,觉着大约是阿姐或者秋棠她们。她屋外的琉璃灯未开,她到得门边时,透过槅扇往外看便是漆黑一片。   顾云容预备去开门的手忽然一顿。想了想,还是问了句:“何人?”   等了少顷,外面无人应答。   她心里直犯嘀咕。犹豫的当口,外头的敲门声再度响起。   她又问了一遍,但回应她的只有敲门声。   她心中疑窦更甚,本打算不予理会,但外头的人好像掏出了什么东西开始撬门。她吓了一跳,取了个花瓶过来,躲在门后一手抱着花瓶一手飞快拉开了门栓。   对方进来的一刹那,她一瞬看出是个男子,惊慌之下就要将花瓶砸过去。然而对方的反应比她快得多,她才将花瓶举起来,他就攥住了她的手腕,顺道把花瓶从她手里抽走,精准无误地扔到了软榻上,与此同时迅速捂住她的嘴,把她即将出口的惊呼扼杀在喉咙里。   不过顾云容此刻已经不打算喊了,因为她看清了对方的面容。   是桓澈。   以正经著称的亲王殿下,竟然学那些登徒子,夜闯闺房。   顾云容缓了一缓,指了指他的手,示意她不会乱叫。他看了她眼睛一眼,慢慢松了手。   “我此番来,是想与你好生谈一谈,”桓澈一面掩门一面道,“上回我约你去桃花桥其实就是抱着这般打算,只是……”只是看到谢景之后,情绪波动导致没能谈成。   顾云容微微沉容:“敢问殿下,前头航道被封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似乎是在围堵盗匪,”他在桌旁坐下,“这个不打紧,我可以带你们过去。眼下来说一说我们之间的事。”   顾云容正暗忖他们能有什么事可说的,就听他道:“我能叫你云容么?”   顾云容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   为什么她觉着自打在海宁县遇见他那次之后,他就变得有些不正常……   “随……随您,您说完了就请早些回房歇息。”   “那我便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他盯着顾云容的眼睛,“你之前说了谎,其实你是对我有意的。”   是语气笃定的陈述句。   他见顾云容张了张嘴似要说什么,抬手示意她暂且止言:“你不必急着否认,说一千道一万,言语可假,眼神却不可。我仔细回想了你与我相处时的诸般眼神,我觉得我的判断并没有错。”   “我从前虽未曾经历过,但我见过那种眼神,一个人若是爱慕另一人,凝睇他时眼神是不同的。”   桓澈见顾云容久久不语,逼视着她道:“你仍是不肯承认么?”   顾云容倏地在他对面落座,一笑道:“我不晓得您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也不知您逼我承认我对您有意是何意图,您要知道,每个人的状况是不同的,您不能以您的判断作为准绳,不是么?”   桓澈面上神情不见一丝松动:‘你不要往旁处想,我没有任何恶意。你坚持否认,是否有何顾虑?’   顾云容觉得桓澈这个人最可怕的地方在于洞察力过分敏锐,所以她很少在他面前伪饰心思。   但从前她是他的王妃,又一门心思想要争取他,行事都要小心翼翼,如今可不同了。   顾云容一拍桌子,身体前倾,讽笑道:“就算您说的都对,那又如何呢?”   他又犹豫片刻,终于深吸一口气,正色道:“我想与你说,你不必有所顾忌,其实我……我也对你有意,我又已到了婚配之年……”   他话未说完就见顾云容蓦地瞪大眼睛,身子一歪就从绣墩上摔了下来。   不是惊喜也不是激动,倒像是……吓得。   吓得?   他起身上前扶她时,却见方才还镇定自若甚至气势汹汹的少女,此刻惊恐万状地抬手推他。   顾云容慌手慌脚地爬起来:“时……时候不早了,殿下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的好。”   桓澈却是不改认真之态。他觉得眼下是剖白心意的好时机,打算将要说的一股脑说出来:“我是诚意十足的,你不要有所怀疑。我这些日子想了许多,难得遇上心仪的姑娘,我不想错失……”   顾云容听着他这一连串的话,只觉一个又一个炸雷在头上轰开,末了彻底跌坐到了地上。她扶着桌沿勉力半蹲在他对面,觉得有点害怕。   真是疯了,上辈子与她做了小半年夫妻都没喜欢上她的人,今生与她的的相处时光尚不及前世的十分之一,竟然说喜欢她?   顾云容真的禁不住对眼前人的芯子产生了怀疑。   这家伙的身体莫非也易主了?   她顾不上许多,踉跄着跑去关窗户。   但她尚未将窗扉阖上,桓澈便疾步上前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屋里闷,莫要关窗。”   顾云容一转头,就对上了他略有些躲闪的目光。   她缓缓收回了手。   是桓澈本人了。   他方才冲过来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目光的闪躲也不像是能瞬间装出来的。   那这就真的玄幻了。   顾云容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所以她看着这样的桓澈竟然有些害怕。   顾云容一再表示要缓一缓,但桓澈认为她不过是在逃避,两人拉扯追躲之间,顾云容出了房门。   桓澈见她扶着船舷吹风喘息,一步一步靠过去:“莫要站在那里,仔细风浪骤大,舟船不稳……”   他话未落音,寂静的水面上突然一股巨风平波而起,他们所处的是画舫的末端,动荡颇大,风浪狂袭下,顾云容来不及退后,脚下失衡,身体一偏,竟是要往江中栽倒。   桓澈一惊,离弦之箭一样冲上前,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半个身子已经倾斜下去的顾云容,奋力一扯,将她带到了自己怀里。   一串举动下来快如惊雷,不过眨眼的工夫。   顾云容也是吓得不轻,这江水深得很,又伴有大风,若是她当真掉下去,即便有人当即跳下去救她,怕也是凶险。   可方才还无风无浪的,船舷也足够高,她会一瞬间就失去了平衡,大约也跟她此刻头脑晕乎有关。   她大喘了几回才缓过来,一回魂就发现自己还趴在他怀里。   桓澈发觉她浑身瑟瑟,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是害怕还是冷?你穿得这样单薄,仔细着凉。”   顾云容咬牙,你要是不大半夜跑来发疯,我何至于出来,本来就打算睡了,当然穿得单薄!   桓澈把顾云容放到床上,又将床上锦衾为她披好,这才道:“今晚之事不要向旁人提起。我所说的那些话,你再仔细想一想,想好了来与我说。”   顾云容只是不住点头,只想让他赶紧走。   房门掩上,顾云容一下子瘫倒在床上。   她今晚所受的冲击太大,脑子都是糊的。   翌日,顾云容起床盥洗后就钻进了自己的屋子,一整日都不怎么出来。   晚间她去徐氏那里坐了一会儿,便回房躺下了。   约莫戌时左右,桓澈再度过来。   顾云容这回将他让到了屋内,首先对他从前的帮助表示了感谢,然后郑重其事地说她不接受他昨晚说的事。   桓澈一顿,问道:“可以说说缘由么?”   “不可以。”   “那么那件事我可是说对了,你究竟是否属意于我?”   “随殿下怎么想,”顾云容轻笑,“时辰不早了,殿下请回。”   桓澈默立少刻,询问可有转圜的余地。   “没有。”顾云容脱口道。   他又立了片刻,沉叹一声:“那你送我一样物件让我当个念想吧,送完我便走——不拘价钱,送什么都成。”   顾云容随手从书里抽出一枚枫叶书签,拿到他眼前:“殿下看这个成么?我自己做的。”   桓澈小心接过,端详一回,嗟赞书签做得漂亮,随即当真依言转身告辞。   这件几乎荒诞的事似乎就此揭过了,但顾云容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他哪里不对劲。   他的态度转变得似乎有些突兀,之前还一直磨着跟她掰扯,眼下却拿了一枚书签就走了。   桓澈回房后,将拏云叫了进来。   “桂榜何时放出?”   乡试之榜名桂榜,因放榜之时正逢桂子飘香的时节,故名。   拏云答道:“此番因着倭寇突袭,浙江秋闱放榜延后,桂榜约莫半月后才能放出。”随即想起顾嘉彦似乎也参加了今年的乡试,心中一惊。   殿下这是打算给未来大舅子开后门?   “你速去着人留意着,看顾嘉彦是否中举,得信儿后报与我知道。”   拏云躬身应是。他见殿下神思不属,很是纳罕。   殿下不是刚打顾姑娘那里回来么?怎么瞧着不太高兴?难道是那事没成?   思及此,他觉着有些不可思议。   旁的姑且不论,单说殿下那张脸已是世间难寻,就算顾姑娘看在这个份上也没道理这样干脆地拒绝。   桓澈也是百思不解,她怎么就吓得坐地上了呢,明明他说的时候还挺含蓄的。   他原忖着之前事情一直僵着是因为他不够主动,结果如今他主动了,顾云容却吓得不轻。   含蓄也不行,主动也不对,风花雪月什么的果然比尔虞我诈费劲多了。   出来之后,拏云迎头撞见握雾,便一把拽住,警告说最近在殿下身边说话做事当心些,殿下跟顾姑娘的事很可能没成,殿下怕是又要变得跟前阵子一样阴晴不定了。   握雾也是震惊不已:“竟是没成?那殿下接下来要如何?”   拏云沉着脸道:“谁晓得。要是六殿下在,兴许能给殿下一些点拨。在这上头,六殿下可是行家里手……只盼此间之事早日了结,早日回京。”   桓澈走后,顾云容躺在床上睁眼望着帐顶。   她想起了前世的一些事。   大约是桓澈在后来的三年里经历了更多的倾轧杀伐,上辈子的他性情比现在更冷。   她犹记得有一回她亲自下厨给他做了一桌饭菜,怕他嫌弃她的手艺,她还特意提前一月做了练习,又是专挑他爱吃的菜做的,但临了他还是不领情。   她当时兴致勃勃地将他叫过去,让他坐下。他原本倒也没说什么,但她给他布菜时,他对着她看了须臾,忽然就开口道:“往后不要再做这些了。”   她手上一顿,又勉强笑道:‘殿下不妨尝一尝,妾身自觉滋味尚可。’   “我说不要做便不要做,下回你再做我也不会吃。”   “那殿下是说这次会吃?”   他微微偏头:“这次的我姑且尝几口。”   她想到他素日忙碌,怕他一会儿又没了空闲,忙命丫头去将自己做的一副护膝取来。   她从前没做过这种男子用的物件,手生得很,没把握好尺寸,把束带做德太长了,所以交给他时有点不好意思。   他将那一对式样古怪的护膝拿在手里翻过来倒过去看了少顷,扯住那两根长长的束带看向她:“这是做什么的?上吊?”   顾云容暗诽带子这么细,你这么大只,要吊死你也不用这个,至少也得换成麻绳。但她嘴上可不敢这样说,只是红着脸催他试试。   他盯着她交握在一起的手,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道:“我不是一早就说了么?不要再做这些了,你觉得我只是不让你做香囊茄袋,不包括护膝?”   她低着头,心头滋味难言。   她是看秋日将临,暑气渐消,这便特地给他做了护膝。   没想到还是被嫌弃了。   顾云容回神,紧紧捏着被角。   不要说她本身就对桓澈跑来跟她表明心迹的行为存疑,即便他是真心求娶,她也不会感到狂喜进而一口应下。   他前世给她泼了冷水,凭什么他一回头她就要答应。道理她都懂,但她心里是有气的。   徐氏这两日总是忐忑不已。三年一次的乡试,儿子这是第二回 考了,还不知是否能中。她本想等放榜了再走,但浙江今年因倭患延迟了放榜,彦哥儿不让他们因此一直耗着,他们便先行一步,让彦哥儿回头写信告诉他们结果。   顾云容希望兄长这回乡试的结果能比前世好。   前世兄长因为父亲迟迟不能洗刷冤屈而耽误了学业,今生情况有所好转,不知结果是否会好一些。   桓澈之后没有再来找顾云容,但他似乎临时有什么急事,第二日便带着拏云先走了,画舫这边由握雾支应。   一路无风无浪,畅通无阻。   握雾照着桓澈的交代,到了徽州地界,才让顾家一行人下船。随后看着顾家众人换乘上雇佣的栈船才返航。   顾云容总觉握雾的神情似乎有些奇怪,方才还有护送他们到家的意思,又再三叮嘱他们路上小心。不过既然如今已经快到外祖家了,她也就不必想那么多了。   次日晚,握雾便回到了听枫小筑。他嫌水路太慢,后来直接将画舫丢给手下,自己骑马一路疾驰回来。   桓澈正在书房收拾文书,见握雾忽然归来,又神色匆匆,沉声问他可是出了何事。   “殿下,属下察觉有人跟踪画舫,后来顾家人下船后,那两只在后头跟踪的小苍船也掉头了,不知是冲着咱们来的,还是冲着顾家人来的。属下已命人去搜寻那只小苍船,一有消息即刻报与殿下知道。”   桓澈目光扫向桌上的舆图。   他二皇兄荣王的封地就在这附近。明年年初就是他父皇的六十大寿,届时已就藩的几个皇兄都会赴京,自然也包括荣王。   亲王就藩后不得擅离封地,但荣王每年都会以为父皇搜寻寿礼为由离开封地半个月,倒也每次都能让他寻见令父皇开怀的礼物。不过荣王会把最好的礼物交给太子,由太子去父皇面前卖好。   荣王是太子一系的人,这几乎是皇室公开的秘密。但他总是心存怀疑,荣王虽则母族无势,但心机谋算并不比太子差,其实不需要站队。   除非,荣王是操着另一份心。   桓澈冷笑,能盯上他的就那么几路人,其实也好查。   真正不好办的怕是顾云容那件事。   乡试放榜后,才安顿下来不多时的徐氏等人就收到了顾嘉彦的来信。   信上说他的名次比较靠后,但好歹是中了。只他火候未到,不敢贸然下场考春闱,怕中不了进士反得个同进士。恰有贵人说要引荐他去京师的书院读书,他便修书询问父亲母亲的意思。   这简直是好事成双。   顾同甫夫妻两个喜不自禁,但对于儿子信上说的贵人很是好奇。顾同甫见妻儿这边安顿得差不多了,便返程回了钱塘县。   不久,顾同甫来信说他们婉言拒了那贵人的好意,没让彦哥儿赴京。徐氏拿着信给顾云容姐妹两个看,问她们觉得这引荐顾嘉彦的贵人是谁。   顾云容不语。   管他是谁,反正父兄没答应。而且她已经到了徽州,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桓澈身为皇子,是个精于算计的性子,她还是不能相信桓澈在与她谋面不多的情况下会真心喜欢她,冷静下来之后,她更是觉得这件事匪夷所思。若非她自觉自己身上没有什么可图谋的,她真怀疑这是个什么阴谋。   一晃半月过去。   顾云容的生活简单而又规律,外祖家的人都待她极好,她也几乎已经将桓澈那件事抛到了脑后。   她的外祖徐山也是个读书人出身,只是科举上头没有天分,后来便没有继续考下去。但老来还是保持着读书人的习性,喜欢以文会友,喜欢泡茶馆听人说书。徐山和蔼可亲又风趣幽默,顾云容很喜欢听他说故事。   这日,顾云容听说徐山打茶馆回来,便又跑去问他今日听了什么本子。   徐山面上却并无一丝笑意。他慢慢在桌旁坐下,长叹一声:“我今日听书时,听说了一个消息。”   “衡王殿下,就是年初赴浙江处置你父亲那桩案子的那位王爷,前几日在与倭寇的鏖战中负伤,如今伤势沉重,药石无灵,慌得新任巡抚遍寻名医,可还是无济于事。听说省里几位主事的大员如今愁得了不得,已给圣上递上急奏,请太医来试上一试。眼下外头都在议论此事。” 第二十三章   徐山沉声叹道:“我头先听你父亲那话的意思,当时状况实是凶险,那位王爷能秉公处置,想来着实不易。他抵浙后,不仅给你父亲和于思贤平了反,还几番打退倭寇,这半年以来,浙江倭患有所缓解,倒有他大半功劳。”   “可惜年纪轻轻就遭此大劫,若是熬不过去……那可是百姓之损。”   顾云容听得一愣,跟着打断外祖的话:“天潢贵胄的事咱们管不着,外公您也不必忧心这些。”   桓澈南下时应当带有大夫以备万一,而且那群大小官吏纵然倾尽整个浙江的人力财力也会想法子将桓澈救回来的。桓澈身体底子好,身份又尊贵,不可能跑在前面冲锋陷阵,即便受伤也不会是什么重伤,死不了。传言应当是夸大其词。   徐山唏嘘一阵,话锋一转:“我听你母亲说了谢家退婚之事。你父亲如今也算是发达了,彦哥儿又中了举,顾家这就算是起来了,不像从前那样任人拿捏。再者,你生得这般样貌,不愁寻不见好人家。”   “外公这里也认得几个知交,家中子弟也有几个到了说亲年纪的,我与你母亲提了一提,你母亲觉着有几个不错,打算回头让你相看相看。”徐山看着顾云容道。   顾云容低头装羞。   她对她的婚姻没多少憧憬,夫君跟公婆不给她添堵就不错了。   晚来用罢饭,徐氏便将她叫去,与她说明日要来一个后生,让她在暗中看看合不合意。   顾云容点头答应,并表示要去休息了。   徐氏想到外头都在说衡王重伤不治之事,张了张口,终究没说什么。   顾云容回房的路上,揣着满腹心事,走得极慢,又往后院种的几棵果树那里转了一圈才回去。   她在妆台前静坐片刻,打算去挑选明日要穿戴的衣裳首饰。才低下头去,就突然听到一阵细微的窸窣声,她心下一惊,扔了妆奁便要跑,却见眼前倏然闪出一道人影。   顾云容下意识后撤一步,看清面前人的面容后便沉下脸来:“殿下身边的护卫难道都是宵小之辈?”   拏云心道姑娘您可算回来了,这大冷天的,我蹲房顶上险些冻得粘上面。   拏云深吸一口气,二话不说直挺挺跪下:“想来姑娘也听闻了殿下重伤之事。殿下此番伤势沉重,眼看着就……就不好了。殿下如今就想见您一见,不管您对殿下有何成见,都请好歹去看上一眼……姑娘千万发发善心!”   顾云容嘴角一扯:“装,继续装。我看那传言也是你们放出来的吧?”   拏云一脸沉痛:“属下所言句句属实!如今该请的大夫都请了,可殿下意志消沉,众人已是束手无策,只有您能唤起……”   顾云容不为所动:“我明日还有事,眼下要歇息了,你不要耽误我的工夫,不然我要叫人来了。”   拏云霍然起身,眼眶蓦地红了:“姑娘缘何这般绝情?殿下日日念着姑娘,姑娘随手赠的物件殿下都小心翼翼存着。”他说着话摸出一个精巧的小木匣打开给顾云容看。   里面静静躺着她那晚用来应付他的那枚枫叶书签。   顾云容低头不语。   “姑娘纵不看殿下的面子,也好歹为浙江的百姓走一趟,”拏云两眼含泪,咬牙道,“浙江倭患未息,殿下若有个三长两短……”   拏云观顾云容似无松口之意,起身朝窗口走去:“小人之言姑娘不信,令兄之言姑娘应能相信一二。”   顾云容一惊,顾嘉彦也来了?   盏茶的工夫后,顾云容披着披风,站到了拏云预备的马车旁。   顾嘉彦跟徐氏说家中有些事,要接顾云容回去一趟。   顾云容先前是坚决认为拏云是在演戏的,但顾嘉彦的到来令她忽然意识到这件事可能是真的。   顾云容踟蹰一下,终是问了出来:“他如今意识清醒么?”   拏云悲痛道:“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您再晚去一步说不定就见不到殿下最后一面……”   “好了好了。”顾云容叹气挥手,回身入了马车。   她望向对面的顾嘉彦,问出了她自看见他便憋在心里的疑问:“哥哥为何会跑这一趟?哥哥不是一向不喜殿下么?”正因如此,她才觉得顾嘉彦的话比拏云的可信得多。   顾嘉彦犹豫着道:“其实……”   顾云容瞧见他那副模样,瞠目道:“其实什么?”   “其实我觉着殿下没我从前想的那样不堪。”顾嘉彦正色道。   顾嘉彦转头见小妹惊恐看他,有些不自在:“小妹不必讶异,他领着我们微服出来那几日,后来我已经对他有所改观,只是一直觉着他对你意图不轨,可能是个色鬼。”   “但这些天看下来,我便不作此想了。”   顾嘉彦简要地向顾云容讲述了她离开杭州府之后发生的事。   原来,海宁县的那股倭寇退去后,萧山附近又有大批倭寇袭来。   浙江兵力不足,头先调来的三千处州兵不习水性,前方全凭桓澈跟于思贤等人用计拖着。   于思贤负伤之后,桓澈为了激励士气,不顾众人阻拦,亲临前线指挥调度。国朝水师军心大振,前赴后继,奋勇争先。后倭寇辎重被切,鏖战不过,往北逃窜。   仗是打赢了,但桓澈被流弹所伤,高热不退,意识混沌。   顾嘉彦抽气道;“小妹你不知,我光是看着殿下那般状况跟于大人他们的哀恸,我就能感受到征战的可怖。我想了一想,我尚长殿下三两岁,若换我去直面倭寇,在纷飞炮火中登船指挥,别说打胜仗了,我怕是连站都站不住。”   顾云容垂头半晌,道:“真把你逼到那个份上,兴许你也会豁出去,但你的出身际遇与他不同,自然比不过他。”   她说话时发觉自己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担心自己情绪不稳,便闭目不语,靠回了靠背。   若说她之前还是半信半疑的话,现在已经信了八九成了。   经过一天一夜的赶路,顾云容终于在初更之前重返钱塘县。   夜色包裹之下,听枫小筑灯火通明。   握雾急得在桓澈床前转了好几个圈,正忖着不知拏云能否将顾云容带来,就见小厮进来禀告说拏云领着顾家兄妹到了。   握雾忙忙出外迎。他示意众人噤声,旋即转向顾云容,请她一人随他入内。   顾云容一路往屋子里进时,脑子里乱糟糟想了许多,但等真正见到桓澈本人时,她脑子里忽然就变得一片空白。   她那仅剩的一两成怀疑也荡然无存了,憋了一路的眼泪再也压抑不住,夺眶而出。   桓澈安静躺在架子床上,面容灰败,唇色发白,一双往昔惊心动魄的眼眸紧紧阖着,不复平素神采。   才不过大半月的时间,他就消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双颊清癯,身上的两层锦被将他裹得跟个蚕茧似的,但顾云容瞧着他那副憔悴病容,觉得他身上可能瘦成一把骨头了。   她思及拏云说她再晚来一些兴许就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了云云,意识到他可能已因伤口感染病入膏肓,心内情绪激荡,双腿发软,身子一歪险些跌倒,勉强站起,踉跄着奔上前。   她摇晃他几下,见他没有一丝反应,小孩儿似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阿澈阿澈,你醒醒,你不能死……”   记忆潮水一样涌上,益发猛烈地冲击着她颤抖的心。虽然这个人上辈子伤过她的心,但真到了这个时候,她发现她根本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她也曾经想过,凭什么他不喜欢她她却要喜欢他,甚至想过如果她上辈子再晚死个一年半载,说不得就不喜欢他了。   但假设终归只是假设,感情也不是说放下就能即刻放下的,尤其在生死面前。   朦胧泪光中浮现出记忆里那个丰神奕奕的少年身影,再跟眼下光景对比,越显凄怆。   顾云容想到伤心处,哭得肝肠寸断,到得后来,伏在桓澈身侧抽噎抽到几乎喘不过气来。   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握雾有些不忍心看,忐忑地偷瞄了殿下一眼,抹了一把泪:“殿下都昏迷两日了,顾姑娘可算是来了。姑娘也不要太过悲痛,想来殿下知道您来了心下也宽慰了……诶,殿下醒了!”   顾云容哭得脑子里一团浆糊,连动作都迟钝许多,但闻听握雾后面那一句,脑袋立马一抬看了过去。   桓澈微微睁开眼,看到她,眼中蓦地绽出一抹神采:“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一句话说得顾云容心里又酸又软,睁着一双红通通的兔子眼呆愣愣看着他。   她听见他虚声说想喝水,立时起身去倒了一杯水,试了试水温才递到他嘴边。   她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了半杯水,看他摇头示意暂且缓缓,才将杯子搁到小几上。   她踟蹰一下,哑着嗓子问道:“你的伤……眼下状况如何了?”   他又倒回枕头上,虚弱道:“不太好……不过一时半刻倒无性命之虞。”   顾云容怎么听怎么觉着他是在硬撑,哽咽着问他伤在哪里,她要看一下。   握雾在一旁缩手缩脚的,恨不能把自己缩成一个球滚出去,好给这俩人挪地方,但他的使命还没完成。   桓澈往一旁侧了侧头:“那个地方……你当真要看?”   顾云容一愣,那地方?哪地方?怎么觉着他有些难以启齿?难不成是……   她正惊疑不定间,桓澈已经命握雾掀开他的锦被,将他扶起。   “就是这里。”他指挥握雾慢慢拉开他的衣襟,露出里面缠得密密的绷带、   顾云容探头看去,见绷带从他左腋下穿过,在他右肩上绕过,这样看来,他应当是伤到了肩胛的位置。   她视线无意扫掠时,看到他耸起的锁骨和半掩在衣衫之下的腹肌,面上一红,急忙收回目光。   顾云容见他精神萎顿,忙让他躺下,又问他可曾换药。   “换过了,”他搭着她的手重新躺下,略一停顿才把手从她手上拿开,“只我腹中饥饿,你可否帮我去问问大夫我如今都能吃些什么?头先大夫说我身子虚,有些东西不能碰。”   顾云容含泪应好,交代他好生躺着,她去去就来。   她起身之际,又怕他盖得不严实会着凉,仔仔细细地给他掖了被角,重新裹成个蚕茧。   然而她抽手回身走了几步,忽觉有些不对劲,蓦然止步。   不对。   有个地方不对啊…… 第二十四章   握雾方才抹泪时说桓澈已经昏迷了两天了,但她问桓澈可曾换药时,他却笃定地说换过了。   他一个昏迷着的人是如何知道已经换过药的?总不可能两天都不换药。而他可是在她来后才醒来的。   再有,他才从昏睡中醒来,如何做到一连串说了那么些话的?   顾云容捏了捏拳头,步子顿住也只是一瞬,若无其事地出了屋子。   见顾云容走了,桓澈长出了一口气:“来帮我松一松绷带,这半晌勒得我喘不过来气。”   握雾忙忙应是,只是给桓澈松绷带时手有点抖:“殿……殿下,顾姑娘若是……”   桓澈得以松绑,面色松快,又一头躺了回去:“不必担心,她不会……”   他话未落音,转眼就瞧见了顾云容愤懑的脸。   她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正对他怒目而视。   “骗我很有意思么?装得挺像啊,”她思及自己方才傻傻地哭了半晌,一股遭受愚弄的羞恼感蔓窜心头,当下快步冲上来,一把揪住桓澈的衣襟,咬牙切齿道,“你看我哭成个傻子,高兴吧?得意吧?我告诉你,我要走了,即便有人跟我说你死了,我也不会再回来看你一眼!”   居然组团忽悠她来了!   她恼怒之下气力大得很,手上一紧,猛地将他掼到床上,又一把捞起一个大引枕拍到他身上,这才解气一些。   顾云容转身就走,身后传来“咚”的一声闷响,似乎是她力道过大,让他滚到了地上。   握雾失声惊呼。   外头的拏云冲进来,大呼将大夫传来。   顾云容想看看他们又在演什么戏,转回头就看到桓澈神情痛苦,面色煞白如纸,胸前衣襟已经被鲜血染红。   她怔住了。   那血……不像是假的,而且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苍白的面色是不可能伪装的。   她迟疑着折回去,难以置信道:“他……真的受伤了?”   拏云与握雾一道将桓澈扶回床上,转回头来已是双目通红:“殿下的伤自是真的,顾姑娘难道至今仍不肯信?”   顾云容一时惘然,须臾,问出了自己方才觉察出的两个疑点。   “大夫交代说每日辰时换药,眼下早过了辰时了,殿下自然知道换过药了。至于姑娘说的第二条,”拏云道,“殿下虽则病重,但身体底子比常人好,自然不能以常人之理来推断。”   顾云容看着因伤口崩裂流血不止而直冒冷汗的桓澈,怔愣少顷,转身出去寻大夫。   顾云容出去后,拏云与握雾合力将桓澈抬回床上放平之后,询问桓澈可还有何吩咐。   “无事了,”桓澈轻吁一口气,“剩下的事我一人便成。”   拏云与握雾互看一眼,皆是神色复杂。   他们也不知是该钦佩殿下料事如神还是该感慨殿下对自己下手之狠。   这回的事其实是亦真亦假的。殿下确实受了伤不假,但并没有严重到命在旦夕的程度。头先那样对顾云容说,不过是要引她过来而已。   顾云容若肯来,那必是心里有殿下的,看到殿下那副光景,定然受不住,等她情绪平复一些,再刻意露出破绽,让她误以为这一切都是假的,恼羞成怒之下,她会有过激之举,届时再露出伤口,让她措手不及。   最后,愧疚之下,让她答应留下看顾殿下一阵子,就容易许多。当然,这还需要他们的配合。至于顾嘉彦,是不知这些内情的。但因为伤是真的,也算不上拐带他欺瞒自家妹子。   顾云容的每一步反应殿下都算到了,然而殿下设这个局需要付出的代价是好容易见好的伤口再度崩裂。   殿下为了留下顾云容,可谓煞费苦心。   握雾看着殿下仍未止血的伤口,暗叹真是作孽,这血原本可以不流的。他自来是不会梳理那些弯弯绕绕的,之前不是很明白殿下为何要绕个圈子,直接给顾姑娘看他的伤不成么?   殿下那会儿有些闲暇,看出了他的心思,一边喝苦药汁子一边道:“我这伤是真的,但并未严重到非要她留下看顾不可的地步。不能用伤留下她,只能用愧疚。”   “任谁认为自己的感情被愚弄了,都会愤怒,这个时候只要我瞅准时机,让伤口裂开给她看那些汩汩的鲜血,看我的痛苦万端,她就会心软。”   他不解道:“那万一顾姑娘迟迟未发现殿下故意露出的破绽呢?”   “那就做得再明显一些。不过我觉着她不会发现不了。一个能在父亲遭人构陷又是头回见我的状况下便进退有度的姑娘,不会发觉不了这样明显的端倪。”   “那您就不怕顾姑娘恼您给她设了个圈子?”   “她纵醒过神来,也不太可能与我翻脸,因为我设这个圈是要付出代价的。我把才包好的伤口重新弄得崩裂血流,一来要冒风险,二来疼痛不言自明。而这些,都只为留下她。她想想这些,也不至于太过恼我。一旦她留下,与我相处的机会多了,慢慢也许就能放下成见。”   “那您不怕顾姑娘发现被骗气得狠了,让您吃大苦头?”   “她一个小姑娘能有多大力气,揍我一顿我也扛得住,”殿下不以为意,“我还怕她不动手。”   他当时听得懵了半晌。如果娶个媳妇都是这么费劲的话,那他估计这辈子都要打光棍了。   等握雾与拏云退出去,桓澈躺在床上仍疼得抽气。   刚才摔那一下疼死他了,没想到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力气还挺大,这要是真揍他一顿……   算了,真揍他也得受着,谁让他放不下她。   他此番也算是受了六哥的启发。他之前给六哥去了一封信,问他何时打算收心,他回京之后,父皇应当会为他二人一道选妃。又问他这么些年怎就没有在女人那里吃过瘪。   六哥的回信果然语气十分激动,大呼自己虽然才貌不及他,但在风月上头的脑子比他好用多了,又寒碜他说要是他能把那些用在阴谋诡计上的头脑用在雪月风花上,怕是哭着喊着要嫁他的小姑娘能顺着他的王府排出二里地去。   他不要二里地的姑娘,一个就够了。   那日离开画舫之后,他就一直琢磨着他跟顾云容的事。他不好直接向六哥讨教这个,便写了那么一封信试探。六哥果然一语点醒梦中人。   他可以把用在机谋上的思路用在这个上头。   他也不确定究竟有用没用,但他总是要做些什么的,不然怕是要抱憾终身。   只这整件事最关键的点其实在于顾云容。若是不论拏云如何说她都不肯来,那这戏根本唱不下去。   还好她来了,而且还是那般反应,这表明她是在意他的。   顾云容看着桓澈的伤口止了血,才回了顾家。   她躺在自己卧房的床上辗转半晌,渐渐地也理清了头绪。   这好像是个套。但若说桓澈会布局去套姑娘,她是坚决不信的。他三年之后在这上面都没开窍,三年前的现在能有这个觉悟就见鬼了。   他当年可是把她送的一瓶擦脸用的香膏拿去当熏香用了。   顾云容想想这个就来气。   为什么他不用那些东西脸上也不干不燥,以至于他用错地方,她连个寒碜他的机会都没有。   好气!一个男人长那么好看!   顾云容郁闷片刻,蓦地坐起身,将近来诸般事项连缀起来梳理半晌,得出了两个结论。   一是桓澈应当是真的喜欢她,她并无利用价值,他大费周章,除却真心喜爱没有其他解释。   二是她得跟他谈谈。她当初对他殷勤确实是为了顾同甫,再有,即便她还喜欢他,也不等于她愿意嫁他。   经此一事,她发现她心里其实还是有他的。可她的顾虑也多。   除开前世之死以外,她心里还有一道坎儿。   如果桓澈是可以在不长的相处之后就喜欢上她的,那他前世摆出那样的姿态又是为哪般?   总之,她不会再如前世一般被动。   桓澈病重的消息传出之后,不断有小股倭寇来犯,都是抢完就跑,并不恋战,似乎是刻意引战。   顾云容想起前世好像也有这么一出,然后过不多久,浙江这边来了个震动沿海诸省的人,宗承。   提起宗承,怕是沿海百姓极少有不知道的。海上大小走私船主皆奉宗承为主,往来于日本与国朝劫掠的倭寇也大多听命于宗承。所以宗承被封为“倭寇之王”。   而这样一个倭寇头子居然是土生土长的国朝人,祖籍就是徽州。   宗承是个十恶不赦的卖国贼,但却也算个孝子,而宗承的母亲还在老家待着。徐山当年迁至徽州,不知是否考虑到了这一点。宗承再不是个东西,似乎也不会长驱直入带着海寇来洗劫自己老家。而其他倭寇也不太可能不给宗承面子,跑来徽州闹事。   所以徽州很安全。   前世来浙的是李博远,宗承到来之后,李博远招降不成,很是头疼了一阵。   朝廷这边一直都打着招降宗承的主意。宗承毕竟是国朝这边的人,若能倒戈,那瓦解倭寇指日可待。   但可惜宗承狡诈多疑,前世朝廷终是未能完成招降大计。   顾云容觉得如果桓澈能拿下宗承,那沿海百姓怕是祖祖辈辈都会记得他的恩情。只是太子跟诸王怕是越发要将他当成眼中钉。   不过她最期待的是一只狡诈的狐狸如何逮住另一只据说已经成了精的狐狸。   到时候说书先生们又不愁没有故事说了。   但这之前,她得去跟那只狐狸谈谈人生。   捻指间十日过去。这期间,顾云容每日在顾嘉彦的陪伴下自听枫小筑后门进去,前去探望桓澈。   顾同甫与顾嘉彦听说顾云容将桓澈的伤口摔得崩裂开了,都看鬼一样盯着她看。   顾同甫嘴唇哆嗦半晌,语重心长对顾云容道:“要不你……还是再想想你与王爷的事。”   顾同甫已经知道了桓澈想见顾云容的事。顾同甫虽然不明白殿下为何会对自己这个谋面不多的女儿动心思,但他原本便对桓澈印象颇好,又惊叹于他对顾云容的纵容,觉得他应确实是对自己这个小女儿喜爱非常。   再者说,一个亲王这样上心地想要得到一个女子,答应与否怕也不是他们能说了算的。   只是想到顾家门庭不高,自己女儿可能要做侧室,他又觉着难办。   顾云容却是不以为然,她有自己的打算。   桓澈养伤期间,各路大小官吏都来探望,沈家的人也来了好几回,但都被门口的护卫挡了回去。   顾云容已经发现桓澈的伤并不像是先前说的那样严重,但她已经答应留下来,便也没再计较这个。   桓澈的伤势转好之后也未见访客,但是仍让顾云容每日都来,说看见她才有心思养伤。   他开始出来走动之后,就让顾云容跟随左右。逛园子跟着,读书喝茶跟着,就差去方便也跟着。   顾云容起先倒也没说什么,后来觉得他好像是把她当丫鬟一样,又兼他的伤情已经大好,便有了辞别之意。   桓澈何尝瞧不出顾云容的心思,可他觉得自己有些委屈。   他分析之后认为日常相处十分要紧,他这就是在制造相处的机会,可他们这些日子的相处好像没能让她对他的态度转好。   他发现他算准了顾云容的诸般反应,却没能算到她对他的抗拒之甚,虽然他想不明白他究竟是何时得罪过顾云容。   他必须得赶紧想法子,不然若是前功尽弃了,回京还娶什么媳妇。   再度分析之后,他认为相处无用,应当是顾嘉彦碍事的原因。   纵然顾云容真有什么话要与他说,有个闲杂人在一旁,好像也不便说出来。   他们应该独处试一试。   他盘算之后,便提出与顾云容一道上山去。   江南水多山多,杭州府内就有不少大小山峦。山上又有许多庙宇庵堂,他让顾云容佯作上山进香,出来之后跟他碰头,一道去后山转转。   这个时节的后山其实没有什么好看的,也就枫林和松林那边还有些看头。但顾云容觉得这是个说话的机会,就未作推辞。   秋高气爽,正好出来走走,跟他仔细谈谈。   只是她才刚打庙里出来,打算往后山去时,迎头却瞧见了两个熟面孔。   她心下一惊,这两人怎会在这里? 第二十五章   荣王妃往顾云容这边看了一眼,显然没把她这个穿戴寻常的香客放在眼里,又收回视线,跟身边的庶妹万珠一道入了大雄宝殿。   顾云容也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   荣王妃跟万珠怎会在此?难道不应该跟荣王在封地待着么?   难不成说荣王来了杭州?   顾云容到时,桓澈早已到了。   他见她这会儿才来,张口就问她是不是半道遇见了谁。   顾云容打量他几眼,故意道:“对啊,我路上又遇见了景表哥,说了会儿话才赶过来的。”   他当即沉了脸,张口欲言,跟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若无其事道:“下回来早些。”   顾云容惊奇看他,这家伙上回看见谢景来给她送礼就说话阴阳怪气的,这回居然这么镇定?   桓澈不动声色地将她往林峦深处引。   他再三忖量后,猜度顾云容兴许是因为看到他之前在她跟前几度愀然作色,认为他脾气不好,不好相与,这才抗拒他。   那他就表现得温和大度好说话一些好了。   虽然他确乎不豫,但他后来仔细想过,她很可能根本不曾喜欢过谢景。谢家退婚时,她跟没事人一样。   思及此,他心绪又好了不少。   顾云容与桓澈一道在秋日山林间漫步时,有一种十分强烈的不真实感。   她脑海中闪过他扛她的画面,闪过他那晚将她叫到小树林的画面,闪过他在她生日那日坐在桌旁时的落寞侧影,最后目光定在眼前那个走三步回头看她一眼的少年身上。   她抚额叹气。   她怎么觉着她前世今生遇见的不是同一个人……   顾云容想起大夫交代说不要让桓澈过度劳累,便选了一块平整的大石头让他坐下休息。   他坐下后,定要让她坐在他身旁,但被她出言拒绝了。   桓澈转头看她:“你那日哭得那样伤心,应当也是心中有我的才是,却为何又总抗拒我?”   顾云容偏过头不看他。   她至今都忘不了,她上辈子鼓起勇气去问他是否喜欢她时,他给她来了一句“先去歇息吧”。   歇息个鬼!有本事晚上别来找她!   桓澈看她不作声,催问道:“我所言可对?你是否喜欢我?”   顾云容气道:“先去歇息吧!”   桓澈一怔。   顾云容正了辞色,把来之前在心里过的那些话与他说了,又问他顾嘉彦中举是否他干预的结果。   她已经知道顾嘉彦信中所说的引荐他去京师读书的贵人就是桓澈,但思及顾嘉彦这辈子比前世幸运地中了举,她心里便有些犯嘀咕。   她不希望这是桓澈关照的结果,科举舞弊可不是小事。   桓澈直是摇头:“那举人是令兄凭真本事考取的,非我授意。”   顾云容松了口气。   “莫打岔,说正事。我们心里都有彼此,为何你就不肯好好与我……”   “因为我看你不顺眼啊。”顾云容不假思索道。   说话如此直白的,桓澈是生平仅见。   以至于他一时竟有些懵:“那怎样才能顺眼?”即刻又道,“这话的意思是承认你心里有我了?”   顾云容觉得她那日被他拐着几乎哭昏过去,再别着不承认也没甚意思。   “我也不知怎样才能顺眼,”顾云容摊手,“可能会一直不顺眼……”   他一急起身,待要伸手去拉她,就听一阵人马喧嚣由远及近传来。   他立时起身骋目望去。但见一队商旅模样的人马在距他们不远处的林缘停下,一个随从上前来问他们若往徽州去,可有近道可抄。   桓澈打量来人一回,面上声色不显,却是不着痕迹地将顾云容挡在了身后。   他与那随从对话时,目光却是悄然从队伍中一个垂首与一旁同伴喁喁私语的青衣男子身上划过。   那男子穿戴不打眼,又不是队伍中为首之人,但他就是一眼就留意到了他。直觉告诉他,这人才是这队人的头领。   青衣男子不知是嫌随从迟迟不回还是不过随意一瞥,跟身边人说话间视线就投了过来。   顾云容原本没将这拨人当回事,但在看到那男子的容貌时,身子便是一僵。   这人……怎么有点像宗承?   她虽则未曾见过宗承,但后来朝廷招降不成,外头四处贴的都是宗承的画像,因此她是有印象的。   面前这人应该是刻意掩饰了容貌的,但还是依稀能从脸型跟五官轮廓看出点端倪来。   桓澈不耐独处被打搅,三言两语将那随从打发走,等那队人马走远了,他回头发现顾云容竟然还盯着他们,即刻移步堵住她的视线:“你在看谁?”   顾云容据实道:“那个穿青色土布棉衣的男子。”   桓澈个头实在太高,往她面前那么一杵,就将她的视野挡得严严实实,顾云容蹙眉,歪过脑袋继续张望。   桓澈紧跟着移步,将她的视野堵了个密不透风:“他有我好看么?”   顾云容搭他一眼:“没有,但是我觉得他有点像一个人。”她随口编道,“许久之前,衙门曾贴过倭王宗承的画像,我觉得那个人长得跟画像上的宗承有点肖似。”   “他不是宗承。”   顾云容讶异道:“你为何这样笃定?”   “我也见过宗承的画像,那青衣男子的确与宗承的画像有几分相似,但也只仅此而已。他瞧着像个头领,可远没有倭王的气势。宗承能从一个一穷二白的亡命徒混迹成一呼百应的倭王,即便不是气势凌人,也是锋芒暗藏的。可刚才那人,远远不够格。而且,年纪也对不上。”   顾云容恍然想起年岁的问题,觉着自己确实一时武断了。   她虽然看桓澈不顺眼,但有时候真是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看人的眼光很是毒辣,心思也细腻。   桓澈见顾云容目露赞赏之色,心里才舒坦了一些。不过有一点他没有说出来的是,这人即便不是宗承,也应当是宗承的亲属,否则不会这样巧地与宗承肖似。   他觉得任何巧合都值得怀疑。   但是这些就不告诉顾云容了,谁让她方才一直盯着那人看。   只若真是宗承那边的人,这样大胆地深入内陆腹地,怕是冲着宗承的老母亲去的。   翌日,桓澈再度叫顾云容跟他一起出来,但顾云容却是不肯再跟他往外跑了。   “殿下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也离开徽州有些时日了,母亲来信催问了好几回了。我这几日也算是尽心尽力陪伴殿下左右,算是还了殿下之前的人情,我想我该回去了。”顾云容郑重其事道。   桓澈见顾云容当真跟他作辞,挡住她的去路:“我做什么才能让你留下?”   “做什么也没用。”   桓澈见顾云容要绕开他,仍旧堵住她的去路:“我仔细想了想,从我们初次谋面开始想,想不起我做过什么事让你对我生出这般偏见。难不成我是上辈子得罪了你?”   顾云容心道这你都知道?   桓澈看她没有转意的意思,忽而道:“这样,你再随我出来一趟,就一趟,好不好?”   他担心她不答应,继续道:“你要走也不急在这一时,横竖你回去也应无甚事……”   “谁说的,我得回去相看人家,”顾云容斜他一眼,“若非你那晚将我叫来,我第二日就要去相看一个子弟的。被你耽搁了这么些日子,人家都不知定亲了没有。”   桓澈心里冷笑,除了我,谁想娶你谁倒霉,我看谁敢打你主意!   嘴上却道:“你不要急,若是命定的缘分,怎样都跑不脱的。你再随我出来一趟也不当什么。”   顾云容盯他半日,点头道好。   她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以为还是跟之前一样只是随便出来转转,谁知他是让她随他去附近的果园一起摘瓜果。   她原忖着他只是想体验一下田园劳作的野趣,被他带到地方才发现他说的是木瓜园。   顾云容陷入沉默。   他是嫌她……那里小?这是想给她补一补?   桓澈见她眼神怪异地看着他,上前解释道:“而今大多瓜果时令已过,我找了许久才找到这么一处尚未摘完瓜的园子,虽然好些瓜都已经熟过头掉落在地,但好歹是个消闲之处。我今儿将这里包下来了,不会有人来打搅我们。”   顾云容忍了几忍还是没忍住,开口问他为何带她来摘木瓜。   “我听大夫说,吃木瓜对女子益处多多。”   顾云容嘴角一扯。   只知道益处,难道没问是什么益处?   两人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一棵合眼的木瓜树。   木瓜树不高,但顾云容个头尚未完全抽起来,只能够得着下面的木瓜,但她看中的都是上面的瓜。   她忽然想起能丰胸的好像是青木瓜,不是这种黄木瓜,倒觉得自己冤枉了他。   桓澈余光里瞥见她正出着神不知在想甚,不动声色地往她面前挪了一步,顺道把脚边一颗石子踢了过来。   他身量极高,手臂手掌又长,其实只要稍微伸直手臂就能轻松够着最高的瓜,但他只是抬手在瓜前面虚晃了几下,就猛地后退一步,倏然捂住肩胛蹙起眉来。   顾云容方才满脑子青木瓜黄木瓜,一回神就看到他这副模样,第一反应便是他摘木瓜时牵拉到了伤口,心里一紧。   他的伤才刚见好,大夫说若是再崩裂,短期内很难长好。   她欲伸手扶他时,没留神脚下,不慎踩上了一颗石子,低呼一声,身体瞬间失衡。   她将要摔倒在地时,桓澈奋不顾身地伸臂抱住她,电光火石之间,他把她护在怀里,两人双双倒地滚了一圈。   停下之后,桓澈发现两人是侧着身躺在地上的,又顺势滚了半圈,将顾云容彻底压在身下。   他伏在她颈窝处,不由便想起了之前做的那些绮丽靡艳的梦。   梦里的他也是这样伏在她颈肩处,鼻端是她身上氤氲的淡淡幽香,下巴微动,还能磨蹭到她被汗水浸湿的柔软发丝。   他禁不住又嗅了嗅。   气息似乎跟梦里的是一样的,只是身下的人小了两三岁……   “闻到什么了么?”   他的遐思被耳畔一道遽然冒出的声音打断,一转头就对上了顾云容的瞪视。   他缓缓起身:“只是一时牵扯到伤口,喘息不匀而已,不是轻薄你,你不要误会。”   顾云容默了默。   这一身隐隐透着流氓气的人真是她上辈子认识的那个?   “你不是看我不顺眼么?相处些许时日兴许就会改观的,你想一想,若是我们彼此有意却因成见而错过,日后忆起,岂非追悔莫及?”   顾云容拍拍身上的灰土站起身:“若我还是不答应呢?”   “那我就……”   他后半截话尚未出口,就忽冲过来一把捂住她的嘴。   顾云容一瞬间还以为他是要给她下药,使劲去拽他的手,但紧跟着也发觉了不对。   果园的院墙外似乎来了一队人马。   桓澈顺势半拉半抱着将顾云容挪到有树丛掩映的角落,以眼神示意她千万莫要出声,而后以一种保护的姿态顺理成章地拥住了她。   顾云容是真有些懵,桓澈难道为了不让旁人前来打搅,连护卫也赶走了?   她心里犯嘀咕时,蓦地瞪大眼。   几个护院打扮的人翻墙进来,三下五除二抽刀斩掉几十个木瓜,拿麻袋装了,又原路翻墙跳了出去。   虽然穿着不起眼,但神情步态都透着狠戾,个头也矮小。   不多时,外面逐渐没了人声。   顾云容松了口气,转头问了桓澈,才知他的护卫其实一直都在暗处盯着。   桓澈见顾云容红着脸瞪他一眼,知她在想什么,趁机抓住她的手:“他们不敢乱看的,你放心。”又即刻转了话头,“回去之后,若是沈家人登门要跟你们往来,一定记得否了。”   顾云容一把抽回手:“你怎知沈家人预备跟我们往来?”   桓澈低头看看空了的手,又一把拉住她紧紧拽着:“我知道便是知道。总之他们不安好心,不要理会他们。也不要怕得罪他们,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顾云容动了动手腕,没能抽回手,瞪他一眼:“我今日也随殿下出来了,殿下该依约放我走了。”   “我只说让你再随我出来一趟,何时说过再出来一趟就让你走的?而且,我更没说这是最后一趟。”   “你!”顾云容隔空戳了他半晌,一时竟是语塞。   这家伙果然是奔着流氓的路子去的!   顾云容走后,桓澈便作速回了听枫小筑。   他将拏云叫来,让他盯着沈兴那边。   拏云不明所以,问他具体盯着什么。   桓澈沉声道:“我今日隔着瓜园的院墙,听见外面的人言语之间提到了沈家二老爷。那伙人可能是倭寇那边的线人。”   拏云心中感叹殿下真是长了一双好耳朵,面上则是一沉:“难道沈家打算再做一笔走私的勾当,把头先被迫拿去修葺城防的那些银钱找补回来?可沈兴不是个蠢人,他明知您一直在查走私,怎会冒这个险?要是再被您揪住,那就没脸了。”   桓澈摇头:“我觉着应当不是走私之事。而且兴许,沈兴这回背后有人指使。”随即又问起了那青衫男子之事查得如何了。   拏云递上一份薄册子:“这是宗承的家谱,那人许是宗承的本家子侄。”   桓澈接过来来迅速翻看。但看了半晌,却没寻见一个能令他觉着对得上号的,不由攒眉。   解决了宗承,他就可以回京了,他想尽早将他与顾云容的事定下,但是宗承之事似乎比他预想的更棘手。   正此时,一小厮敲门行礼而入,递上了一份名帖,说是门房那边才送来的。   桓澈接过打开一看,便是一声冷笑。   “请皇兄进来,”桓澈慢慢将名帖折起,“与他说,我稍后便到。” 第二十六章   少刻,桓澈入了正堂。他甫一露面,就见荣王搁下茶盏,疾步迎上来。   “七弟!总算见着你了!七弟何必亲自过来,我原就是来看望七弟的,怎能劳动七弟,”荣王一把拉住桓澈,语带哽咽,“我听闻七弟出了事,忧心如焚,奈何我已就藩,多有不便,后头跟父皇几番上奏请求,才得准许来见上七弟一面……七弟眼下伤势如何?”   桓澈看着眼前声泪俱下的荣王,深觉太子不及荣王。   太子做不到眼泪说来就来。   他懒得跟荣王一道演,请荣王落座后,便开门见山询问荣王来找他作甚。   荣王眼眶犹红:“七弟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我不过是来看自家兄弟而已。”   桓澈示意小厮给荣王添茶:“二哥不肯说也无妨,喝了这盏茶,二哥便可以走了,届时也莫说弟弟不肯招待。我养伤期间公务积压,如今忙碌得很,不能与二哥畅谈了。”   荣王叹道:“七弟果真还是从前的性子,不如二哥送你几个美人解解闷儿……”   桓澈当即冷了脸,吩咐小厮将茶端走:“那盏茶也不必喝了,二哥眼下就可以走了。”   荣王未曾想桓澈这样开不得玩笑,尴尬半日,终是道:“此番来,一来是为探病,二来确有事与七弟说。”   顾云容回去之后就在自己屋里独自坐了许久。   出神半晌,起身翻箱倒柜找出了桓澈送她的那双高底靴。   她抚着靴面上精致的刺绣,心头五味杂陈。   桓澈说的那些她都明白,但她无法一下子抛却她的顾虑,而且她曾在心里做过决定,若有一日,他转回头求娶她,定要磨磨他,好解她心头之气。   顾云容忽然将靴子按到了桌上,哼了一声。   机会给不给看她心情,但气是一定要出的。   隔日,林姣来寻顾云容。   林姣再三套问顾云容折返钱塘县的缘由,顾云容被她问得顶不住了,便反将一军:“我听说姨母给你定了一门好亲事,你不在家中老老实实地待嫁,出来晃悠什么?”   林姣闻言果然收敛了:“别提了,那家有个远房表姑娘,说是什么荣王妃的妹子,我那日见了一面,真是让我开了眼界了,我就没见过那么骄矜的人。”   林姣轻嗤道:“原本就是来做客的表姑娘,又是远房的,也不是多近的亲戚,还这个不吃那个不要的,挑三拣四,我坐那儿就看她摆谱儿了。还时不时提起王府何等富贵,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王府出来的郡主呢。”   顾云容拈起一个青团慢慢咬了一口。   林姣说的是荣王妃的庶妹,万珠。她那日在山门外就看到万珠跟在荣王妃身边。荣王妃应当是跟荣王一起来浙的,万珠应当是随着荣王妃一起来的。   荣王妃多年无所出,倒是府内姬妾争气,给荣王添了个儿子。这个孩子也是迄今为止皇室唯一的皇孙,物以稀为贵,荣王宝贝得什么似的,皇帝也看重这孩子,还因此破格将这孩子的生母吕氏立为荣王次妃。   荣王妃气得恨不能给吕氏母子扎小人儿,但面上还要佯作大度。只是荣王妃娘家不肯坐以待毙,便将万珠送入了荣王府,但这是后来的事了。   顾云容对荣王妃的记忆总是跟沈碧梧连在一起的。不知是否因为两人都饱受不孕不育困扰,加上荣王跟太子走得近,荣王妃与沈碧梧私交甚好。   顾云容想起上辈子她死前去朝天宫的时候,荣王妃也在随行之列。   她觉得没准儿杀她的人就在那日随行的人里面,可能是沈碧梧,可能是其他妯娌,甚至可能是冯皇后。   前世她跟人无甚冤仇,根本没想到会有人来取她性命,所以未曾留意,今生若有机会得见那些人,兴许能从旁观察一二。   林姣又说道万珠半日,戳了顾云容一下:“后日有庙会,你随我出来好不好?”   顾云容摇头说徐氏不在不方便出来,林姣不以为意:“别与我说这些,我跟母亲来接你便是。我今儿就是来与你说这个的,你若不应,我可要认为你与旁人有约了。”   林姣似乎是怕她再行推辞,说罢便告辞去了。   桓澈简直料事如神,林姣前脚才走,沈家人后脚就到了。   竟是来下帖子的。   上头说曾氏后日要在沈家在浙的别院治酒,思及沈、顾两家祖上有些渊源,欲请顾家一众人等前去吃酒。   不要说顾云容,顾同甫父子两个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沈家来浙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何先前都一点动静没有,如今忽然来下帖子?   顾同甫与顾嘉彦合计之后,拒了沈家的邀请。   原本顾同甫对沈家印象尚可,但听顾嘉彦说了曾氏与沈碧音之事后,就完全息了与沈家往来的心思。   沈家人的态度,从沈碧音母女身上就可见一斑。   小厮回来奏报说顾家人没收帖子,曾氏倒松了口气。   她将帖子收回来,转身就进了屋。   “姐儿真是糊涂,把那顾家女儿叫来又如何,”曾氏在沈碧音身旁坐下,“回头若被王爷知道,这笔账可是要算在沈家头上的。”   沈碧音一挥袖扫落了妆台上的钗环脂粉,恼道:“竟然不收帖子,还没攀上高枝就已经开始傲了么!”   曾氏知女儿在恼甚,一时也不知如何劝她。   观潮那日,倭寇忽然来袭,众人措手不及。   她们听说倭寇除了劫掠之外,还会将女人抢回去做俘虏,白日役使她们裸身缫丝,夜里就拿来淫乐。   即便不至受辱,一旦被倭寇掳去,以她们的身份来说,也只能以死殉节。   当时为着观潮方便,她们选了观潮楼最高的一层雅间,结果逃生时几乎因此要了命。   她们当时着急忙慌地往楼下冲,中间因慌不择路摔了两回,衣衫钗环乱得不成样子,身上多处擦伤,额头也磕了好大一块淤青。   她们还从未那样狼狈过。   后来好容易连滚带爬跑出来,却发现沈家的护卫已经跑了大半,沈兴不知去向。   她们在混乱的人潮里立足不稳,几乎被冲散,又不知往哪里逃,惶惑无措,只能无助哭喊。   后来沈兴寻过来,才算是将她们母女两个接了回去。   她们这才知道,原来衡王也来了,而且还带来了几千军队。只是根本未曾过问沈家这边的死活,倒是牢牢护着一顾姓人家。   音姐儿当时就把手里的燕窝羹砸了。   她晓得音姐儿在恼恨什么,但她们又不可能去质问王爷。   沈碧音根本听不进曾氏的劝告,起身又摔了几案上的杯盏:“他纵然不喜我,看在沈家的份上也应当援手!即便不援手,那也不应该去救什么顾家!顾家算个什么玩意,不就是出了个色相好的女儿!”   沈碧音此刻已经知道她初见衡王时,随驾的那个美貌少女就是顾家的幺女,而那顾家,据说跟沈家还有些渊源,但顾家却是个不起眼的小户,根本不能与沈家相提并论。   知道真相的沈碧音恨得牙痒痒。   她想会会顾云容,于是背着曾氏给顾家下了帖子。   “姐儿千万莫要去惹那顾家,姐儿想想,”曾氏拉女儿坐下,“王爷不过一时被那顾家女迷了眼,等腻味了自然就丢开手了。纵然真是想纳她,那也是做小,掀不起什么风浪。”   沈碧音觉得母亲这话在理,心口那股气稍顺了些,但想到顾云容,总还是觉得是个威胁。   父亲也是感叹,衡王哪怕做个样子也应该帮沈家一把,但他却连这个样子也没做。   依照这个势头,她岂非做王妃无望?   沈碧音攥了攥手。   顾云容并未将沈家下帖之事放在心上,隔日便与林姣母女出来逛庙会。   此间庙宇林立,庙会也极多,基本隔上几日就有一场。   林姣主要是想趁着庙会买一些出嫁要用到的零碎东西,她母亲小徐氏又跟她眼光凑不到一起,这便拽来了顾云容。   顾云容帮她挑拣时,总觉得身后似有人盯着她,但转过头又只能瞧见熙攘的人群。   林姣凑过来小声笑她:“总往后头看甚呢?”   顾云容回神,问林姣可觉着有人跟着她们。   林姣往后扫了一眼,摇头道没有,问顾云容是否眼花看错了。   林姣回头又小声问了小徐氏,小徐氏也表示没觉出异常。   顾云容低叹,那大约是她想多了。   将近未时,林姣采买得差不多了,见顾云容兴致不高,便提出折返。   顾云容正要跟林姣母女两个一道上马车,忽见一群膀大腰圆的壮汉拨开熙攘人群,直朝她这边飞冲过来。   她心下一凛,待要转身躲逃,就见斜刺里窜出几个身手矫捷的汉子,几个闪身就窜到了壮汉面前,将对方拦了下来。   顾云容看得目瞪口呆,这究竟怎么回事?   将荣王送走后,桓澈就一直有些闷闷不乐。   荣王后来虽然不跟他提什么送美人之事了,但三句话不离他儿子。   他那儿子虽是个庶子,但因是唯一的皇孙,倒显得金贵得很。   荣王还半是打趣说他不成婚是否因为担心将来成了婚也迟迟无子。   他当时就不乐意了。   有儿子了不起么!   他正心不在焉翻着各路书信,就见拏云匆匆进来,垂首道:“殿下,宗承露头了。”   秋日光景,正是金风淅淅,玉露泠泠的时节,东宫亦是一派霜重寒天气。   太子低头再三看了手中密信,坐下灌了一杯御酒房新酿的佛手汤。   沈碧梧进来时,见太子在烛台上烧信,放下手中托盘,回身掩了门,轻声问可是浙江那边来的信。   “不该你管的事少操心。”   沈碧梧缄默须臾,道:“殿下莫冲动行事,仔细一着不慎,反被衡王……”   “你懂什么,”太子霍然抬头甩了一记冷眼,“他人不在京中,这是对付他的绝佳时机。只要借着宗承这件事就能事半功倍。”   沈碧梧笼在袖中的手攥了攥,终是施礼告退。   她出来后,听说母亲陈氏来了,拾掇了仪容,转去便殿。   母女两个叙话半日,沈碧梧忽然问起了祖父的状况。   陈氏笑道:“侯爷身子硬朗得很。你倒是个孝顺孩子,每回我来,都要存候你祖父一番。”   沈碧梧笑了一笑,未作言语。   陈氏想起沈碧梧至今无子,逐渐敛了笑。她今次又捎来了个方子,也不晓得有无效用。   沈碧梧收起陈氏递来的方子,轻缓道:“祖父安康便是我沈家之福。沈家虽也多芝兰玉树,但终归还是祖父撑着门面。我有无子嗣跟沈家的势相较,倒在其次。只要沈家不倒,我纵是抱个过继的也无妨。”   陈氏蹙眉:“你这都说的什么胡话,万事子嗣为大,那过继的能跟打自己肚皮里爬出来的比?”   沈碧梧抿唇笑笑,又道:“二叔那头的事也该了了,可竟是至今未归,也不晓得是否被什么事绊住了。”   陈氏轻嗤道:“敢怕是你那堂妹惹了事,一时回不来。”   沈碧梧叹道:“转过年来不多久就是圣上寿辰,这之前是定要回的。”   不过那个时候,已就藩的诸王都会来。   离京近一年的衡王也会回来。   顾云容归家后,在庭院中坐了须臾,心意烦乱,起身回屋。   掌灯时分,秋棠送进来一封信,她拆开看罢,长吁一声。   她眼下是已经卷入了这摊浑水了。   白日里那群阻拦壮汉的人是桓澈派来保护她的护卫,她出门时就是那帮人在盯着她。   护卫告诉她,那群壮汉疑似是沈碧音雇来的人,似乎是沈碧音因着之前观潮那日的事要教训她。   秋棠递进来的信是桓澈给她的,上头只有八个字。   外头危险,乖乖待着。   顾云容思想之间便垮了脸。   因着此事,她接连几日都不敢出门。她原本还琢磨着要不要让顾嘉彦悄悄陪她回徽州,她总这样待在钱塘县也不是个事儿,但眼下这般状况,她只好休了偷偷跑走的心思。   可她转念又想,这会不会是桓澈自导自演的一出戏。他可能怕她暗中潜回徽州,便以此困住她。然而猜测终究只是猜测,她也不敢冒险。   就在她不上不下之际,顾妍玉与方氏忽然登门,说要顾同甫帮忙将郭瑞调入巡抚衙门做个快班。   顾同甫唤来丫鬟欲撵二人走,但母女两个堵在门口不肯离去。   争持之间,顾妍玉突然给顾同甫跪下,哭道:“求大伯父既往不咎,千万搭把手……”   顾妍玉嫁去郭家之后,发现对方实则是个空架子,后悔万分,但婚礼已成,只能硬着头皮过。   随后她发觉,空架子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郭瑞本人好吃懒做,没个正经差事,却又不肯踏踏实实地去找活计做。郭瑞的母亲马氏也是个刁钻性子,顾妍玉有时甚至不得不从自己的嫁妆里拿银子贴补。   这跟她当初想的全然不同。   马氏听说顾同甫打牢里出来后竟然一飞冲天成了巡抚衙门的书办,便打起了大房的主意,让顾妍玉去找顾同甫,帮郭瑞在巡抚衙门里谋个松散差事。   顾妍玉起先拉不下脸来,后头着实受不住了,这便让方氏陪着来找大房,   顾同甫听罢方氏母女的来意,只觉得荒谬。   且不说他一个书办能否帮人在巡抚衙门里寻差事,纵他有这个本事,他凭甚帮衬二房?他可没忘记当初他落难之时二房是如何落井下石的。   顾妍玉见说了半日顾同甫都没个点头的意思,哭求间忽然瞥见顾云容从屋里出来,当下奔上前,一把拽住她,叙起了姐妹情。   顾云容不过是听外面吵闹不休,出来看看,谁知就瞧见了这么一幕。   她跟方氏母女两个实在无甚好说的,让丫头帮忙,将顾妍玉拉开,转身便回了房。   方氏与顾妍玉见大房这头态度如此冷淡,磨缠不下去,悻悻而出。   母女两个雇的骡车在巷子外的大道对过停着,二人结伴往外走时,俱是犯愁。   郭瑞就这么在家中闲着,迟早坐吃山空,回头若是把嫁妆也都填进去,那可真要喝西北风去了。   方氏正跟女儿商量是否回头再来大房这边试一试,一着葵花色长衫男子忽而上来,朝她们略一拱手,道:“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是夜,顾云容早早躺到了床上。   她正琢磨着她是否真要等到沈家人离开浙江才能回返徽州,忽觉这屋内似弥漫着一股淡淡烟气。   她动了一动,只觉头脑昏沉,四肢乏力。   心下一紧,她欲起身呼喊,但一时竟是连发声的力气也无。   惶遽之中,她眼皮愈来愈沉,很快陷入昏睡。 第二十七章   适逢月中,月色正明。   桓澈立于廊上,再度浏览手中尺素,眸光幽沉。   不一时,拏云来报说车驾已经备好,可以出发了。   他将书信折起,慢条斯理道:“宗承此人,着实猖狂。若要招降,怕是不易。”   拏云面沉如水。   宗承竟要拿顾云容要挟殿下,殿下心里怕是恼透了。   “走吧,”桓澈踅身,“去会会他。”   钱塘县北面有一废弃已久的码头,白日里便人烟稀少,夜间更是鲜有人至。   宗承信上说要桓澈独身前来,桓澈便令拏云等人候在原地,他独自往船埠那头去。   四野寂寂,寒蝉凄切。   桓澈立在挑埠上时,骋目远眺,但见茫茫夜色中,水天相交处,一艘单桅快船朝此疾驾而来。   约莫一刻钟后,船至近前。船上下来一个灰衣小厮,邀请桓澈去他家主人那里坐坐。   桓澈眉目不动:“人呢?”   小厮知他指的是谁,笑道:“您要见的人,自然是要去了才能见着。”   桓澈冷笑:“孤尚独身前来,你家主人倒缩头缩脑的,倭王不过如此。”   小厮仍是笑:“主人不会慢待于您,您莫要担忧。主人请您过去,不过是有事计议。”   “孤可以随你去见你家主子,但孤有言在先,若孤两个时辰后还未归,此间方圆百里便会被围。故此,”桓澈淡声道,“休耍花样。”   毗邻北新关的一处隐秘港湾内,一艘双桅七宝大船静静泊着。   宗承立在甲板上,看着缩在地上哭个不住的女人,嘴角扯出一丝讽笑。   “我不是顾云容,真的不是,求求你放了我……”沈碧音哭喊得嗓音都变了调。   她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明明在自己闺房里好好睡着,醒来后却发现自己到了这里。   一旁的宗石冷笑:“叔父莫听她胡言,从顾家劫出来的怎会不是顾家女。只要扣住她,不愁衡王不来。只这女人聒噪得很,堵了她的嘴才好。”言罢便命人往沈碧音嘴里塞了一个布团。   “她的确不是顾家女。”   宗石一惊:“叔父怎知?”   宗承缓缓踱到船舷旁,眼望波荡月辉的江面,声淡如烟:“能把衡王迷倒的顾家女,不该长这模样。怕是底下那群夯货把事情办砸了被人截了胡,却不敢说与我知道。可惜一击不中,打草惊蛇,再想成事,难上加难。”   顾云容再度醒来时,仍是在床上躺着,但已是换了地方。   她一惊坐起,发觉自己气力已然恢复,方欲出去瞧瞧,就见一个丫鬟端了个托盘进来。   是青黛。   “姑娘醒了。”青黛将东西搁到桌案上,垂首上前,问她可要用膳。   顾云容迷惘询问眼下这是何处。   青黛笑道:“姑娘莫急,此间是听枫小筑,殿下吩咐让姑娘暂歇在此。”   顾云容问起方才的迷香是怎么回事,青黛只道她亦所知不多,个中究竟,还要问了殿下才知。   顾云容初醒,晕乎了半日才缓过来些许,这才想起一件事,问了句:“殿下呢?”   沈碧音看到桓澈时,几乎喜极而泣。争奈她的嘴被堵着,叫喊不能。然而她“呜呜”地在喉咙里喊了半日,桓澈却连个正眼都没给她。   “调包之事,殿下不伪饰一下?”宗承寒暄之后,便面带哂笑道。   桓澈不动声色地打量眼前这个泰然自若与他搭话的男子。   面前男子瞧着竟不过二三十的年纪,眉锋目利,气度清寒,一身玄色直裰,腰里束着嵌猫睛石的百宝腰带,脚踏一双云头皂靴,几与暗夜融为一体。   即便只是漫然静立,也令人深觉威压,仿佛他一个眼神便可瞬时决人生死。   桓澈依旧神容淡淡。   宗承居然这么快就确信自己使人掳来的不是顾云容,可见确乎有些眼力。   “你既已知自己掳错了人,孤何必费劲。孤今日来,是来招安的。”   宗承竟是笑了出来:“招安?沿岸渔民为讨好我,争相向我敬献米酒子女,你们的把总见我下拜,甚至亲自为我送货,东南沿海一带如今俱是我的地盘,你倒说说我为何要回去任你们宰割?”   宗承以为桓澈接下来要跟他论什么家国大义,谁知他不紧不慢地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示与他看。   “这是你母亲的亲笔信,”桓澈手臂略微前移,让宗承看清信封上的字迹,“你这些年混得风生水起,可还记得尚留家乡的老母?”   宗承蓦地攥拳:“家母而今安在?”   “自是被好生招待着。但你若是拒不肯配合,那就不好说了。只要你归降,既往不咎,朝廷也可开海禁,你更可归乡安居,不必过这刀口舔血的日子。”   桓澈言罢,手腕一翻,将信投了过去。   宗石见叔父低头览信时神色莫测,忙提醒叔父万不可上了朝廷的恶当,又提议将桓澈扣下作为人质,交换祖母。   桓澈瞥了宗石一眼,认出了他就是那天他跟顾云容见到的那个青衣男子。从对方言行可看出,这位应当是宗承的侄儿,但家谱上应当是没有这号人,内中许是有什么隐情。   宗承读罢信,冷声道:“久仰殿下大名,今日将殿下请来,也是想商榷家母之事。殿下若能将家母安稳送来,我可与日本国的幕府将军跟大名商议,把扣留日本国内的一万国朝战俘送归。”   桓澈端量宗承少顷,出言否决。   不过宗承敢放此言,表明他确能办到。他如今竟已在日本国的实权者面前举足轻重,那招降就更有必要了。   宗承扫了地上闷声哭号的沈碧音一眼,倏而挥手道:“你将她领走吧,我留着也无用。既是不能谈拢,那殿下便请回。”   宗石极力劝说宗承将桓澈扣押,宗承不耐,回头冷冷睨了侄儿一眼。   宗石打了个寒颤,立时噤声。   桓澈离开之前,留下了一块腰牌:“想必你这回来浙是为令堂,那总不能无功而返,收着这个,何时想通了,何时来寻我,随时欢迎。”   宗承命人将腰牌仔细存着,转头便打侍从手里接过了一份名册。   他翻开掠视本是随意之举,但在看到名册上一个名字时,忽然顿住。   宗石犹因适才叔父那一眼心中惴惴,此刻见叔父面上神色有异,便小心询问可是有何不妥。   那份名册是顾家五代之内的谱系。他之前因贸然独自前去徽州营救祖母被叔父发觉,被追回后,很是受了一顿责罚。后来叔父欲以顾云容要挟衡王,他便自告奋勇去查了顾家的底细,希图将功折罪。   叔父当时倒未说什么,似是认为查探顾家底细无甚用途,但而今看了那册子,神情却有些怪异。   宗承再度低头看了一眼,问侄儿查得可确凿。   宗石连连点头:“侄儿不敢马虎。”   宗承缓缓合上名册,轻声道:“倒是巧了。”   她竟是顾鸿振的曾孙女。   宗石满面困惑,全然不明白叔父在说甚。   宗承沉吟少刻,命人去把他身边那几个间者唤来,为他易容改装。   “云想衣裳花想容,”他指尖点在顾云容的名字上,“好名字。”   桓澈回到听枫小筑后,便一径转去寻顾云容。   顾云容觉着大半夜待在此处委实不妥,一再表示要回去。   桓澈板着脸唬道:“外头有坏人要抓你,你且安心在我这里住一宿,我明儿派人把你护送回去。”   顾云容觉着他完全把她当小孩子糊弄了,既能护送,夜里护送跟白日护送有甚区别。   桓澈见没能哄住,在她对面落座,一本正经地告诉她如今沈碧音跟宗承都要抓她,让她提防着些,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回徽州。   “那依殿下所言,我当如何?”   “我会派人暗中保护你,包括在你家中安排人手。头先我未曾想到宗承一抵浙便直冲我来,还把手伸到顾家,险些让他们钻了空子。你且安心待着,等沈家人回京、宗承之事了结,你就安全了。”   顾云容起身:“那岂不是要等到明年?”   桓澈点头道:“届时我正好无事一身轻,可带你四处转转,然后……我们一同赴京。”   顾云容理了裙钗往外走:“我可没答应跟殿下入京。”   桓澈起身拽住她,用力一扯,不理她的挣扎,一把将她按到怀里。   他的手臂越箍越紧,感受着怀里娇软温香的身躯,将下巴抵在她发顶,嗓音低沉喑哑:“我们两日未见了,我好……”   好想你。   顾云容停了挣揣:“好什么?”   “我好忙,都没能抽出工夫跟你出来。”   顾云容沉默一下,终是没忍住,抬脚狠狠踩了他一下。   就不能说一句好想她么!   桓澈吃痛,非但不肯松手,反而得此一激,低头压下,竟是要往她唇上凑。   两人一追一躲,拉扯纠缠间,顾云容被他死死压在槅扇上。   他微喘着紧紧盯住她,气息灼热,目光似燃:“我那日瞧见你跟谢景在桃花桥下,就想如眼下这般把你按到桥墩上,让你好好看看我究竟为何要一再帮你,当时忍住了,眼下却是忍不住了。”   顾云容想说这里又没有谢景,但尚未张开口,就见他倾压过来。   她的脑袋被他牢牢扣住,使尽力气也动弹不得,硬生生与他嘴唇相贴。   桓澈心跳如擂鼓。这是他头一回这么着欺负她,竟是紧张又兴奋。   她的嘴唇微凉香软,如何吮咬都犹嫌不够,厮磨辗转几回,他只觉口干愈甚,燥热更盛。   两人一呼一吸缠绵相绕,密密紧挨。   顾云容推他不动,察觉到他气息越发热烫,举动越发急促,又兼想起她还没出够气,果断咬他一口。   他到底心虚,担心过了火惹恼了她,终于松开她,却是舔了舔嘴角,仿佛意犹未尽。   顾云容狠狠瞪他一眼,摸了摸才被蹂躏过的嘴唇。   他到后头越来越急,又只是随着心意来,没有任何技巧可言,磕得她唇齿生疼。   跟上辈子第一次如出一辙。   “你……不要恼,”桓澈的目光在她花瓣也似的娇润红唇上游移片刻,“至于赴京之事,你如今不答应并不表示你届时不答应,说不得届时你看我就顺眼了。”   顾云容冷哼一声,又问他今日去见宗承结果如何。   桓澈摇头:“他跟预想中一样顽固,我有些担心明年父皇圣寿之前不能拿下他,如此会耽搁我们的行程。”   半个时辰后,拏云护送顾云容归家回来,敲开了桓澈书房的门,低声报说已将顾云容安全送达,沈碧音也已回了沈家的别院。   桓澈慢慢摩挲顾云容送他的那枚枫叶。   沈碧音之前确实是欲对顾云容不利,这倒不是凭空捏造,只是他顺势借此给顾云容画了个圈,以防她哪日偷回徽州。   今夜他原本已经打算安置了,但思来想去,总觉得宗承要拿些筹码来要挟他,这便着人去顾家看看。   可巧就看到了宗承派来接应的人。他得知顾云容险些被劫之后,一怒之下将她接来了听枫小筑。   宗承一击不中,认为已打草惊蛇,短期内不会再来一回,他这才答应让顾云容归家。   至于沈碧音,是他临时调换的。因着他头先让拏云盯着沈兴,故此底下人已将沈家别院打探了几番,趁夜掳来沈碧音不成问题。   下船时,他警告沈碧音不得再对顾云容行不利之事,不然今晚她被人掳去的事,他会传扬出去、   沈碧音瑟瑟不已,诺诺连声。   他将顾云容调换成沈碧音有两个目的,一是教训沈碧音,二是制造把柄,让沈碧音消停。   只是他今晚仍算无功而返。   宗承的软肋在他手里捏着,而他的软肋宗承也知晓了,这便是僵持之局。   荣王那日过来,是为了给他献计,助他拿下宗承。   荣王应当是真心希望他能解决宗承揽下大功,因为如此一来,太子会更加嫉恨他,诸王中与他不和的也会愈加针对他。   他不会用荣王的计策,他有自己的法子。   拏云留意到殿下嘴角有伤,思及去见顾云容之前尚好好的,便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他正暗暗琢磨殿下会如何跟人解释这伤,就听殿下道:“去查查宗承的人如何摸清顾家状况的。”   拏云了然。要想神鬼不觉地给顾云容下药,需要熟知顾家的地形布局,宗承才到浙江,手下人哪来的工夫踩点儿?倒像是另有蹊跷。   三日之后,顾云容正坐在屋中练字,就见秋棠又送进来一封信。   她看信封上空无一字,以为还是桓澈写给她的,忖着他也无甚要紧事要说,吩咐秋棠先搁到桌上。   练满一张字,她活动一下手腕,慢慢悠悠地拆信。   她有些担心那家伙写的是什么私话,怕秋棠瞧见,展开信纸时有意斜签了身子。   但在看到第一个字时,她就怔了一下。   不是桓澈的字迹。   及至读罢整封信,她僵了须臾,蓦然起身,询问秋棠送信之人何在。   “送信的是个男童,说是给姑娘的,给了信就跑了,应当只是代为跑腿,”秋棠瞧着顾云容的反应,惊疑不定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出了何事?”   顾云容扫了一眼手中书信,深吸一口气。   写信之人自称是倭王宗承,有一桩陈年秘密欲告与她知道,那秘密关乎她甚至整个顾家的前程,她若不听必会后悔,只她得应下他的一个要求。信中有约见的时间和地方,但也再三警告她不得告诉桓澈,否则交易取消。   顾云容很想认为这信不过满纸荒唐言,但写信之人特地说了一个细节。   他问她曾祖背上偏左处是否有一道长约一尺的伤疤。   顾云容隐约记得顾同甫曾在闲谈时与她说过,她曾祖曾在战场上受过伤,背上有一道极长的伤痕。   但这件事只有顾家大房的几人以及一两下人知道。而当年的下人早就告老还家了,如今在否都难说。   曾祖还乡之后,极少与人往来,外人知晓此事的可能性也很小。   那么宗承是如何知晓的?宗承跟她曾祖顾鸿振根本不是一辈人,而且宗承这一二十年间应都居于海外。   顾云容天人交战半晌,决计等顾同甫回来,再去找他证实一下。   晚夕,顾同甫才打衙门里回来,迎头就瞧见幺女迎上来,将他请到了书房。   “爹爹还记得曾祖背上的伤么?大致有多长?是偏左还是偏右?”   顾同甫才刚坐下就听到她这一连串的发问,怔了片刻才一一答了。   “自然记得,在左侧,得有约莫一尺来长,”顾同甫比划了一下,叹道,“我当时也见过,因着那伤太过狰狞,故而记忆犹新。”   顾云容又问知晓此事的人除却自家的几个人和当年的一两下人,还会有谁。   顾同甫摇头道;“应无旁人了,当年的下人应当也已经作古了——你忽而问此作甚?”   顾云容垂首思虑片时,犹豫再三,道:“我有件事要跟爹爹说。” 第二十八章   天光放亮,日头高升。   一辆破旧的黑油皂幔马车颠簸出城。一路七转八绕,到得一座荒废的城隍庙前,方才停下。   少焉,一个头戴帷帽的妙龄少女自马车上下来,领着一个侍女分花拂柳步入庙中。   庙内荒凉破败,院中却设了一套紫檀桌椅,桌上茶果停当,糕饼齐全,杯盏碗碟竟皆为上好的宝石红釉描金瓷器。   那侍女满面惴惴,暗暗拉扯少女衣袖:“姑娘,咱们……”   她一句话才起个头,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轻微散碎的脚步声。   一里之外的松树林内,握雾扫了一眼缄默的拏云跟后头一众伪装成树林的伏兵,亦是不敢作声。   他们可得紧着皮,不能让顾姑娘出任何闪失,否则殿下怕是杀人的心都有。   顾云容不知此刻旁人的心绪如何,反正她的心绪是十分复杂的。   她从前总在闺中待着,镇日面对的都是家长里短,每日需做的不过些许针黹活计,闲极无聊便练练字看看书,或是叫来三五姐妹谈天抹牌。   总之过的就是闲人的日子。   但是现在她要完成一个使命,她需要面对的人是连皇帝提起都头疼不已的倭王宗承。   说不忐忑是假的。   顾云容落座后,见正主迟迟不到,谨慎问对面为首之人他们主子何时来。   那为首之人竟是径自坐到了她对面:“我家主人今儿不来,主人信中也从未说过会亲自前来。”他见顾云容面色一沉,笑道,“姑娘很失望?莫非姑娘已然告知了衡王,四周早设好了埋伏?”   “搁下多虑了,”顾云容镇定道,“不知搁下如何称呼?”   那人端量顾云容几眼,自称名唤罗宿,此番是代宗承来跟顾云容商谈的。   罗宿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喝了半杯才开始跟顾云容摆列条件。   他要求顾云容想法子从衡王那里套出宗承母亲宗老太太孔氏现被押何处,等将确凿地方告诉他们,他们证实了之后,便会将信中提及的那个秘密说与她知晓。   顾云容笑道:“信中说的倒是玄乎,我怎知你们所说的什么秘密是否值得我去冒这个险?且不说我并非王爷的什么人,即便我真能套出来,回头一旦被王爷发现我告诉了你们,我阖家都没有好果子吃。”   罗宿呷了口茶,道:“那个秘密,值得你冒险。我家主人不会做空手套白狼的事,我可以先给你讲讲秘密的前半段。”   “许久以前,”罗宿靠在椅背上,竟仿佛说书人开腔,“有一户顾姓人家,家中有个叫顾鸿振的男丁。有一年饥荒,饿殍遍地,顾鸿振眼看着家中境况艰难,适逢本县募兵,便应征入伍,上了战场。后来顾鸿振在兵营里结识了一个叫沈丰的新兵,两人意气相投,结为知交。”   “英宗朝永泰十年,瓦剌大举来袭,京师告急。兵部尚书齐越领总兵衔,奉命驱敌卫京。顾鸿振跟沈丰皆在齐越麾下。通州保卫战中,齐越遭围困,时居百户的顾鸿振与众官兵一道前去营救。彼时的沈丰还只是个小旗,正好跟在顾鸿振的手下。”   “瓦剌部不断缩小包围,顾鸿振见势不妙,冒险率领部下孤军深入,沈丰也在列内。顾鸿振使计令瓦剌人以为国朝主力大举来援,瓦剌阵脚自乱。顾鸿振乘胜追击,在张家湾与蒙古可汗阿古拉狭路相逢。”   罗宿搁下茶杯,开始动手剥橘子:“好了,前半段说完了,若是想听后半段,拿我家主人要求的事来换。”   顾云容面上神色几番变换之后,惊疑不定:“阁下所说的沈丰……可是汝南侯府已故的老太爷?”   顾同甫总说顾家跟沈家祖上交好,应当指的就是跟沈家已故老太爷沈丰有过从,而这段交情就是始于从戎的,若罗宿所言属实,那么……   罗宿一面吃橘子一面道:“剩下的,我一字都不会多言,若想知晓详情,便按我家主人所说的做。”   顾云容僵硬地坐在椅上,一时言语不能。   她依稀记得,沈家起于军功,而奠定沈家基业的就是现任汝南侯的父亲、沈家已故的老太爷。   听罗宿这语气,怕是沈家的根基有蹊跷。再联系之前宗承信中所说,莫非……   顾云容坐直身子:“我怎知你们说的是真是假?”   “我家主人手里有证物。姑娘也可以不信,但若姑娘当我所言不过无稽之谈,那是姑娘与姑娘亲眷的损失,我家主人另谋法子救母便是。”   顾云容一点点攥紧拳头。   宗承不但知晓她祖父身上的伤疤,还对当年之事知道得这样清楚,其实由不得她不信。但她始终不明白,宗承究竟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罗宿吃完一个橘子,声明可给顾云容三日的时间,若三日之后还不见她的回话,那就当从未看过那封信。   他起身时看顾云容坐着不动,眉头微扬:“姑娘不来送送我?”   顾云容蓦然起身,径往外走:“轮不着我来送。”   罗宿闻言笑了一下,下一刻提步朝顾云容飞冲过去。   秋棠瞧见这一幕,骇然惊叫,顾云容回头一看,登时悚然一惊,转头飞奔。   她惊慌之下,动作幅度过大,在回头的瞬间甩掉了头上的帷帽,一张春水芙蓉面霎时呈现眼前。   真个月貌花容,面胜夭桃。   顾云容跑到庙外空旷处,当下便有一辆间金饰银的青帷马车前来接应。   罗宿将橘皮甩回桌上,拍掉手上的橘络:“貌不负名。”   不消片时,城隍庙外面便被一层层甲胄分明的兵士围得水泄不通。   罗宿毫不意外,也无一丝逃跑的意思,甚至反倒折返庙内,旁若无人地继续喝茶吃果子。   顾云容不明白既然宗承没来,桓澈为何还要按照原计划派兵围困,这样岂非打草惊蛇。   而她在听到拏云朝庙中高呼,让宗承随他们走一趟,就有些懂了。   方才与她说话的罗宿……其实是宗承?   顾云容暗暗心惊,她适才完全没瞧出罗宿跟宗承有何相似之处。据说忍术之中包括易容术,难道宗承身边跟随有精擅忍术的忍者?可桓澈怎么确定那个是易了容的宗承?难道是认出了声音?   桓澈如今显然没工夫跟她解释,他之前便安排好让她出来之后就作速归家。   顾云容按下心中疑惑,乘着那辆青帷马车一路回城。   到家之后,她沐浴更衣后又用了饭,才算是除去一身疲惫。   今日之行是她自己的意思。   那日收到信之后,她向顾同甫求证罢就将此事告与他知道了。   顾同甫当下表示要去告诉桓澈。顾云容也是作此想,她不可能当真听宗承的瞒着桓澈。   桓澈听说她真要去见宗承时,坚决不肯。后来她一再表示她确想弄明白宗承所说的那件事,并且强调她会见机行事。   她整整磨了半个时辰,桓澈才不情不愿地松口。只是老大不高兴,仿佛她要去跟谁幽会一样。   今日走这一趟,她也确实不后悔。   直觉告诉她,宗承所言非虚。   荣王以探视七弟之名跟皇帝告了一月的假,来到杭州府之后,光明正大地寻了一处宅邸住了下来。   此番同来的还有荣王妃,荣王妃称身边无人解闷儿,把自己的庶妹万珠也带了过来。   荣王妃带着万珠前去沈家的别院做客时,本想旁敲侧击看能否套出沈兴的什么事,却没想到曾氏瞧着没精打采的,一问才知,原是沈碧音病了。   若是寻常的风寒,犯不着担忧,沈碧音约莫是得了什么棘手的病或是出了什么事,但曾氏显然不想提,荣王妃也不好问。沈家如今风头正盛,她说话做事还是要加意小心的。   荣王妃唏嘘少刻,便转了话头,问曾氏近来可打算出来走走。   曾氏直是摇头:“迩来老爷忙碌,我手边事也多,不能出门了。”   荣王妃目光一动,状似无意道:“观音道场之事不是都办妥了?又有何事?”   曾氏叹道:“我听老爷说寻见了一个道行高深的道官,欲在明年陛下圣寿时举荐给陛下。那道官有大神通,可设坛斋醮治疗陛下的宿疾,但需特定生辰八字跟属相的女子指尖血作为镇物,老爷至今也没寻见合适的人。”   荣王妃也知道皇帝素有内热的旧疾,但太医调养了多年也无甚效用。若是哪个能治好皇帝的这桩宿疾,那可是大好的前程等着。   一旁的万珠听见曾氏的话,忍不住搭腔询问具体是何生辰八字跟属相。   曾氏搭了万珠一眼。她猜到万珠是想在荣王面前露个脸儿,但并不想搭理她,因而只是大致说了说,便将此事略过去了。   万珠暗里捏了捏帕子。她出身不如嫡姐,在那些小家小户面前还能摆摆谱,但在这些高门世家太太面前却没甚体面。嫡姐生不出孩子,万家人着急,她也卯着劲要入荣王府,这是她改变命运的不二法门。   她借着嫡姐见过荣王几回,但荣王约莫是见多了美人,对她无甚兴趣。   万珠借口探望沈碧音,起身离开。   见到沈碧音后,万珠不好问她得了何病,只是在闲谈中提起了沈兴寻的那个道官。   沈碧音恹恹地喝了一盏参茶,道:“我看那镇物难找,父亲也是寻了件麻烦事。”   万珠笑道:“妹妹家中煊赫,即便没能寻见,光那道行高深的道官举荐上去,便已是锦上添花了。”   沈碧音长出一口气。   确实,家族才是她最大的倚靠。她纵然做不成王妃,也还是衣食无忧的世家女。顾云容即便破天荒做个次妃,出身是定死的,将来顾家纵然成了皇亲国戚,那也是土财主,跟他们这些勋贵还是不能比的。   想想这些,她心口淤积多日的磈磊总算消散些许。   桓澈从城隍庙出来后,就一直沉着脸。   拏云这回也猜不出殿下这是为哪般,就算是没能将宗承拿下,似乎也不至于如此。   他想起殿下方才曾跟宗承单独会面,揣度着是否宗承触了殿下什么逆鳞。   桓澈坐到马车上时,思及适才宗承的言行,还是满心不悦。   宗承瞧见他嘴角的伤,问是不是顾云容挠的或咬的。   宗承还语带教训意味地跟他说不要仗势欺人,如果人家姑娘不喜他,不要勉强人家。   他明白宗承应是留了后招,这是要激怒他。他面上波澜不兴,但实则暗里还是忍不住动气。   他跟顾云容的事哪里轮得到宗承来置喙!何况顾云容确实是喜欢他的,就是……就是看他不顺眼,原因不明。   加上思及顾云容刚才还跟宗承说过话,他心里就更不舒坦了。   他觉得宗承今日亲来之举就很值得怀疑。既然本身是个局,那么明明可以派个手下来糊弄顾云容的,为何非要以身犯险亲自前来。他禁不住怀疑宗承就是为了来看真正的顾云容是何模样的。   他不能跟宗承这么耗着,宗老太太待在徽州也不稳妥,倒不如送来杭州,以她为饵,再做筹谋。   顾云容听说桓澈没能将宗承拿住,讶异又遗憾。   她还惦记着宗承说的三日之期,于是特特去听枫小筑找桓澈,问他可有法子从宗承那里套出故事的后半段。   桓澈盯着她看了半日,与她说宗承给她送信本身就是个计,并非当真要与她做交易。   “那他设这个计图什么?逮你?抓我?”   “他的目的是吊你的胃口,由你处打开缺口。我这里刀枪不入,唯一的软肋就是你。”   “可我确实很想弄清楚那件事,”顾云容蔫儿哒哒地趴在桌上,“我觉得那件事应该对我很紧要。”   桓澈一时也觉着难办。年深日久,即便当年那一战果真有猫腻,也不好查。   可一旦揭开谜底,说不得顾家就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   朝堂跟宫中局势也会风云变色。   宗承怕也是掐准了这些,才有了那封信。   桓澈沉吟许久,道:“我会以你之名给他去一封信,余下的事你就不必管了。”   顾云容一怔:“为何是以我之名?你不是说他不是真的要跟我交易?”   桓澈轻哼一声:“我自有张主——不过我算是又帮你一回,你是不是应当有所表示?”   顾云容点头道:“我回头给殿下做些青团,使人送来,我做的青团可是一绝。”   桓澈起身步至她面前,俯身看她:“不能给些更实在的?譬如……”   他又把脸往前凑近一分,期待望她。   顾云容端详他少刻,再度点头:“我知道了,殿下嘴角的伤的确有碍仪容。我回去就去寻些宜敷在嘴角的伤药,差人给殿下送来。”   桓澈僵了一下。   他分明是让她亲他!   顾云容见他一副吃瘪说不出的模样,心下冷笑,连句想她都不说,还想让她主动亲他?做梦也梦不来这么好的事!   隔日,宗承收到了一封同是信封空无一字的信。   拆开一看,扫了开头,发现对方自称是顾云容。他一时来了兴致,但往后一看,却见笔调忽转。   宗承盯着信上“妾身爱慕衡王殿下甚深,一自初遇,睹之不忘,每每见之,皆欣欣焉。妾身此生,非殿下不嫁”这么两行字来回看了两遍,一时没能忍住,低笑出声。   但在瞧见后面字句时,他面上笑意又逐渐敛去。   宗石见平素久惯冷面的叔父看个信竟能笑出来,极是好奇,上前来却又见叔父面色变幻不定,小心翼翼问道:“可是出了何事?” 第二十九章   宗承没有理会侄儿,只是将信折了几折,扔进火盆里烧了。   宗石越发不明所以:“是衡王的信?”   宗承冷笑。   确实是衡王的信,这封信根本不是出自顾云容之手,他看到那两行字时就明了了这一点,因此他笑了出来。   顾云容不可能特特在他面前强调那个,这封信应当是衡王寻人代笔写就的。   不过恰因如此,后头的那些话才越发可信。   衡王借顾云容之名与他说,十日之后,宗家老太太会被送到长安镇的龙山渡,届时给他两日的时间考虑,若他不肯投诚,那老太太便要以死谢罪。   他其实并不相信衡王会伤他母亲性命。一旦撕票,朝廷那头就彻底失去了筹码,更是无法奈何他。   但他也不敢拿他母亲去赌。   宗承面色益发阴寒。   他之前给顾云容去信时,实则就已经料定顾云容会去告诉衡王。顾云容一个姑娘家收到那样的信必定惶惑,告知衡王后,衡王会在城隍庙四周设伏。   他那日到达城隍庙时就知道周围有埋伏,但还是泰然自若地走了进去。顾云容跑走后,他要求跟衡王单独会面。衡王要的不是他的性命而是他的归顺,所以必定应下。   然后他就开始不断刺激他,从皇帝坑他让他来擒拿什么倭王,到他的兄弟欲借擒拿倭王之事害他,最后再到他嘴角那可疑的伤。   然后他发现,最后一条最有用。衡王年纪轻轻定力就远胜常人,虽然面上丝毫不露,但他还是从他微微低垂眼帘的举动看出他在极力压抑怒火。   他刺激衡王的缘由也十分简单,他要干扰他的判断。   衡王这个人过于冷静,八风不动,与这样的人交涉,很难居于上风。唯有激怒他,搅乱他的思绪,才能有机可趁。   可惜最终还是没能迫他失态,他只能借着□□跟地道土遁了。   但他见到了顾云容并且吊起了她的胃口,已算是不虚此行。   十日后,杭州府北边的长安镇龙山渡热闹非常。   坊间都在流传倭王的母亲赴杭之事。倭王之名虽声震天下,但其实很少有人真正见过倭王本人。百姓依据口耳相传的倭王事迹,纷纷猜测倭王生得面目凶恶,那倭王的母亲想来形同夜叉一般。   众人一早便等候在此,龙山渡周遭人潮涌动。   然而当众人瞧见由浙江新任巡抚胡经纶亲自监押的倭王母亲时,却是一片哗然。   宗家老夫人梳个简单的圆髻,外披赭石色云蝠纹褙子,下头是秋香色净面马面裙,眉目慈和,仪容端朴,仿佛邻家阿母。   顾云容跟顾嘉彦立在不远处一家酒楼的雅间窗边,看到对面的宗老太太慢慢躬身,言辞恳切地代儿子跟四周的乡亲谢罪,皆不由唏嘘。   说是老太太,实际上瞧着也就五十出头的年纪,但神色极是沧桑,想来宗承旅居日本期间,宗老夫人没少受煎熬。   “小妹让我带你来,就是为了看这倭王的母亲?”   “不止,”顾云容垂下眼眸,“哥哥将来有何打算?”   顾嘉彦笑道:“自然是好生念书,等三年半之后,赴京考春闱。万一中了进士,那可是光宗耀祖的事。届时咱们家就算是真正发达了,再无人敢欺辱轻视。若我能顺利任职,哪怕捞个七品知县,我就攒攒银子,把咱们家的祖宅翻修一下。咱们那院子有几处墙皮都掉了,屋檐也是修修补补凑合着用的,紧该翻新了。”   顾云容深深吸气。   顾嘉彦还不知宗承与她说的那前半段。顾嘉彦是个踏实有骨气的,不然早去桓澈那里蹭好处去了。   顾家上下敦睦,过着最寻常的日子,存着最简朴的愿望,知足常乐。   前世若是没有那些凄风苦雨,顾嘉彦大约会中举,顾家的境况也会跟着慢慢转好。   但风霜雨雪是偶然也是必然,顾家这种无根无蒂的软柿子,不是被这个捏就是被那个捏,即便没有万良和寇虎,也会有其他人。   万良令顾家彻底败落,寇虎则要将她推向深渊。   如果上辈子不是遇见桓澈,她怕是真要先毁容再自尽以避免寇虎的蹂躏折辱。   而这一切,或许根本就不应该发生!   如果她有沈碧梧那样的出身,万良寇虎又算得了什么!她也没有忘记,上辈子即便她已成为王妃,仍因出身被几个妯娌跟冯皇后瞧不起,冯皇后因此几番在妃嫔妯娌面前暗讽她!   沈、顾两家自顾鸿振与沈丰那一辈开始走向截然相反的两极,且分化越发巨大。然而她如今才发现,这两条路很可能是扭曲的,是大错特错的!   顾嘉彦转头瞧见小妹红了眼圈,讶异道:“怎生还看哭了?小妹同情宗母?”   顾云容淡笑道:“算是吧。”   约莫半炷香的工夫,外间人群忽然骚动起来。转眼之间,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倭贼来了!”瞬时引发恐慌,方才还挤得水泄不通的人潮立时作鸟兽散。   顾云容往窗外一看,但见远处江面上,战船蔽空,体样异凡,帆桅若潮,炮声震天。   等船队近了,顾云容都禁不住讶然。   对方战船有大有小,最大的战船目测长近十丈,阔近三丈,最小的也有三丈长,每一艘战船都载有佛郎机炮,船上海寇更是不可胜数。   实质上所谓倭寇,是一伙杂牌军,里面有日本武士、浪人,还有相当部分的国朝亡命徒。   顾云容有时想想觉得也是不可思议。她听桓澈说,之所以费心费力要招降宗承,是因为海上倭寇头目众多,却互不统属,唯有宗承可号令各部,甚至连走私商贩们都奉宗承为主。宗承若倒戈,除倭易如反掌。   宗承还收揽了大批军事技能娴熟的军官、匠人,如果将这些人收为己用,那么佛郎机人先进的造船和武器铸造技术便可以最大限度地传进来,国朝海防将坚不可摧。   可倭王哪是那么好驯服的。   顾云容知道有宗母在,宗承是不会朝岸上开火的,所以没有急着撤。   她现在比较关心宗承的死活去留,后半段故事宗承还没告诉她,证物她也还没拿到。   外头的胡经纶正试着跟宗承交涉时,桓澈进来,让顾云容作速离开。   顾云容摇头:“殿下说了,反正打不起来。我想等着结果。”   桓澈待要再劝,忽而沉了脸:“你哭过了?为何哭?”   顾云容只能道:“同情宗家老夫人而已。”随即又道,“若拿住宗承,一定要留活口。”   桓澈面色有些不好看,再度让她离开此处,可顾云容仍是不肯。   他盯着她看了须臾,倏忽拂袖而去。   顾嘉彦望了一眼他的背影,回头道:“殿下可是动了气?”   顾云容坐到桌旁慢悠悠吃糕,不以为意:“兴许是。”   她如今发现一件事,桓澈的性子是需要磨一磨的,不然即便她再嫁给他,他还是得端着,她又要郁闷。   何况他如今所受落寞失意,尚不及她上辈子所受的十分之一,说句孩子气的话,她心里还没平衡。   又半个时辰,外头突然传来一阵震天响的高呼,几乎震得门窗嗡嗡作响。   顾云容震惊起身,跑到窗边一看,就瞧见适才还立在巨型战船上自若指挥的宗承,竟已跪到了挑埠上,正被宗母挥鞭抽打。适才散去的人潮再度聚拢,拍手叫好。   宗母高声怒斥:“你这逆子!你这无国无家的孽障!我今日索性就打死你,为这些年来饱受倭贼欺凌的父老乡亲报仇!”说着话,一道破空声起,又是一鞭狠狠抽下。   宗承跪得笔直,竟是还了口:“孩儿承认孩儿有罪,但母亲不能将账全算在孩儿身上,倭患起由与蔓扩非孩儿之过。那些光鲜体面的乡绅污吏,罪责不比孩儿少。”   宗母气极,照着儿子身上又痛抽五六鞭,直抽得鲜血飞溅,鞭梢殷红。跟着宗母气力不逮,被人搀了下去。   顾云容看得直抽气。她这是头一回见人挨鞭子,那声响听着都疼。不过可怜天下父母心,宗母痛下狠手,约莫也是为了稍息民愤。   不一时,宗承被一众兵差押了下去。   再看远处江面,数万倭寇已在宗石的带领下退走。   顾云容询问顾嘉彦这是怎么一回事,顾嘉彦也道不知,说转个头的工夫,宗承就到了岸上了。   顾云容觉得很是奇怪,宗承那边人多势众,而且宗承本人应是个桀骜不驯的性子,怎会这么轻易就束手就擒?   翌日晚间,顾云容盥洗罢,正打算休息,拏云忽来寻她,说殿下让他来问一句,她要不要去牢里见宗承。   顾云容不假思索点头。   拏云暗叹,殿下心里正别扭着呢,要是瞧见顾云容这迫不及待的样子,估计又要不讲理了。   顾云容是跟桓澈一道进入巡抚衙门牢房的。   其实她没想到桓澈会主动来问她,他今晚的举动很是令她意外。   一路往里入时,桓澈不语,顾云容也不开口。桓澈中间几度悄悄看她,见她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目光根本没有往他这边扫的意思,很有些悻悻,嘴唇翕动一回,又若无其事地转回了头。   等将近监押宗承牢房时,桓澈突然止步。   “一会儿见了宗承,他若问你可曾给他写过一封信,你就承认下来,”桓澈仿佛漫不经心,“也莫问我为何,你只管记住便是。”   顾云容记起他之前曾说要以她之名给宗承去一封信,也就没当回事,随口应下。   宗承的牢房在最里头,守卫森严,门牢墙坚。   一路行来,不知经了几道守卫,但狱卒们一看见桓澈,立马施礼退让。   通过最后一道看守,终于到得宗承的牢房门前。   顾云容以为这种重犯牢房内里都是环境奇差的,却万没想到,隔着牢门一看,里头竟是桌椅床榻一应俱全,桌上吃剩的饭食里竟还有鱼肉排骨。   桓澈低声道:“押他是为令他归顺,不是要他的命。”至少现在不是。   宗承听见外面的动静,转头看到牢门外的两人,起身套上鞋子,缓步至门边,不理桓澈,径直对顾云容道:“你是来听后半段的?可惜我如今不想讲。”   顾云容望着他:“那何时想讲?或者说,如何才肯讲?”   宗承笑道:“我是个海寇,但也是个商人,我不做亏本买卖。我之前好歹给你讲了半段,可非但没有任何好处,还被你带来的伏兵围了。我之前已经亏了一次,自然不能再亏一次。”   顾云容问道:“那可否告诉我,你为何会知晓那个秘密?而且还知晓得那么清楚?”   “我说过,我只说那些,剩下的我一字不会多言。除非,你用什么跟我交换。”   桓澈忽道:“你若将你所知如实道出,并交出物证,孤可向父皇请求容情,饶你一死。”   宗承直是摇头:“我可不敢信殿下的话。依我看,说出来反而没命。”   说话间,他竟是又转向顾云容,神态轻松,仿佛置身自家花厅:“我问你一件事,你照实答我,算是扯平了之前的事——你头先可曾给我写过一封信?”   顾云容睁眼说瞎话:“写过。”   “信上那几句,‘妾身爱慕衡王殿下甚深,一自初遇,睹之不忘,每每见之,皆欣欣焉。妾身此生,非殿下不嫁’,也是出自你本意?”   “对……”顾云容下意识应下,又霎时反应过来,猛地顿住,看向桓澈。   桓澈也转头看向她,赧然道:“原来你……这话你怎宁说与外人听,也不说给我?你早些告诉我,我也好安心,你素日里怕是太害羞了。”   顾云容瞪视他片刻,想骂他不要脸,但这个场合不适合这样直接,便只淡淡道:“这个话茬可以打住了。”   宗承了然一笑。   桓澈捏了捏拳头。   他一直对那日宗承的话耿耿于怀,想要向宗承证明顾云容确实是喜欢他的。适才他来提审宗承时,宗承竟然说起了他假顾云容之名写的那封信,言语之间对信上所言颇为怀疑。   于是他连夜就将顾云容叫了过来。可顾云容显然并不肯帮他圆。   他亦自知此举十分幼稚,但还是忍不住去做。   他其实也觉察出来了,顾云容只是对他的态度转好了一些,并没有因为他之前那个连环计而真正跟他亲近起来。尤其他上回强吻她之后,她对他就越发疏淡了,这些日子也不怎么跟他说话,不知是否心里恼了他。   顾云容见无甚话要问,遂与桓澈一道离开。   照例桓澈在前她在后面跟着,然而她余光里却瞥见宗承在朝她使眼色。   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结果略一偏头,就瞧见从牢门内蹦出了一个纸团。   她佯作整理裙摆,飞快捡起藏在手心,跟着桓澈一路出了大牢。   到了外头,同路一段,将要分开时,桓澈遽然出声:“他给你写了什么?”   顾云容心道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他,不过她也没打算瞒他这个,随手将纸团打开。   上面只有四个字。   一期一会。   她一时不明所以,将字条交给桓澈。   桓澈对着纸条看了半日,收入了自己袖中:“我帮你收着。”   顾云容看他神色,觉着他似乎也不明其意,不免沮丧。   她还以为宗承是良心发现要给她提示,但好像并不是。   宗承犯的事比当初的于思贤案要重大得多,皇帝听闻桓澈将宗承拿住了,亲自下旨,命他把浙江这边的事务处置停当便亲将宗承押送赴京。   冬至这日,祭祖罢,顾云容跟顾同甫和顾嘉彦一起吃了汤圆,便回屋写信。   信是写给徐氏跟顾淑郁的。她前脚折返钱塘县,徐氏的信后脚就到了,大致就是问她家中究竟出了何事,顾嘉彦当时带她走时也未作解释。   顾云容跟顾嘉彦通过气儿之后,胡编了一通,好歹稳住了徐氏。只是跑来送信的小厮说徐氏交代要她早些回去,否则就至少一月写一封信使人捎给她,好让她知道这头的状况。   顾云容犹豫之后,终是未将宗承说的那件事透给母亲跟阿姐。在知晓确切真相之前,将这些告诉她们,似乎也无甚用处。   晚夕,顾云容嫌冷,便让秋棠将做好的赤豆糯米饭端到她屋里,她窝在床上裹得严严实实的,翻几页志怪传奇吃一口糯米饭。   屋内烧着炭盆,还摆了个新近添置的小熏炉,室内只闻轻微的书页翻动声跟炭火的噼啪声,倒显阒寂。   顾云容正看一个男狐狸精勾引富家小姐的故事看得入神,忽生一种被人盯视之感,一惊抬头,   晕黄暖光里,正对上一张神貌堪绝的脸。   她尚沉浸在光怪陆离的神怪故事里,对上这副容颜的瞬间竟然觉得故事里风仪绝伦的狐狸精从书里跳到了她床畔,手一抖,书卷便落到了棉被上。   桓澈多日未见顾云容,思念不已,这几日几乎夜不能寐。今晚潜入顾家,却见她没事人一样,还优哉游哉地窝在被窝里看书,连屋里多了个人都未曾发觉,心里登时就冒上一股气,但他是来问她话的,他得压着自己的情绪。   见她手中书卷滑落下来,他随手拿过:“看的何书这样入神?”   他顺着顾云容看到的那一页往下扫了几眼,顿了一顿。   顾云容端起还剩几口的糯米饭,正预备问他来此作甚,就见他盯着她那本书一字一字念了起来。   “‘……两人席上深讲离情。他仰靠于上,让那李家小姐横躺于衽席之上,与他品箫。那小姐羞赧半日,问了机窍,真个低垂螓首,吞吐裹没……’品箫是什么?”   顾云容一口糯米饭还没吃到嘴里,听到这些,吓得险些把碗扣他脑袋上!明明她之前看的还好好的,怎么后面变成这样了……   她来不及细想,扔了碗就去抢书:“把书还我!” 第三十章   “你先答我,品箫是什么?”桓澈人高手长,起身将书卷举起,顾云容根本抢不着。   顾云容憋得满面涨红,嗫嚅道:“就……就是……”   “就是品鉴洞箫。”不管他是真不知还是装傻,顾云容都决定糊弄过去。   “躺床上品鉴?”   “两人正是惜别情浓时,当然躺床上品。”   “那‘吞吐裹没’何解?”   “应是形容吹箫时的气息起伏。”   桓澈打量她几眼:“你喜欢吹箫?”   顾云容一本正经:“我自己不会吹箫,不过觉着吹奏洞箫是一件怡人雅事,东坡《赤壁赋》里客者吹箫的那一段,我就觉着意境颇好。”   桓澈微微点头,仿佛信了,将书卷递还与她。   顾云容舒了口气,飞速将书压到了枕下,问他来寻她何事。   他踟蹰着问她今日可吃饺子了,顾云容抬头:“就为问这个?这边时兴冬至吃汤圆,冬至夜吃赤豆糯米饭。”   “原来如此,北地冬至多食水饺……”他没话找话半晌,自觉尴尬,终于问道,“你愿意跟我一道赴京么?”   “不愿意。”   他不想她竟拒绝得这样干脆,愣了愣:“你仍是看我不顺眼?”   “我当初就说了,我从未答应跟殿下入京,”顾云容理了衣裙下床,将糯米饭搁到桌上,“我听说殿下转过年来就要返京,殿下只管安排自家行程,不必管我。”   桓澈跟上她的步子:“可你不是喜欢我么?回京之后父皇便要为我选妃,你当真……”   “我也可以不喜欢你,”顾云容不想总被他抓着这一点说事,回头看向他,“一个人对另一人的感情并不一定会一直维持下去,日子久了,总可能减淡、消散。”   桓澈停步审视她,身体有一瞬的僵硬。   他在她的脸上看到了她面对谢景时的冷静,他竟忽然有些害怕。   害怕她有朝一日真的会对他情淡。他之前能够计成,凭借的不过是她对他的感情,倘若她当真不喜欢他了,那么他又要如何将她拉到身边来?   他不明白她一个正逢豆蔻的姑娘家是如何做到在情爱上这样自持的。事实上,他之前以为他跟她的事基本算是定了,她没有理由拒绝他,所谓看他不顺眼,兴许不过是女儿家的矜持。   但就在方才,他突然发现自己从前想得太简单了。   他缄默片刻,道:“你可是顾虑我的身份,担心自己嫁进来受委屈?我是预备娶你为妻的,将来王府里也只你一个……”   他见顾云容摇头道不是,追问她到底在顾忌什么。   顾云容一时不知如何跟他说。   她的顾忌很多,首当其冲的就是前世那种心累。   他跟前世她后来见到的他的确是不太一样,但她这阵子发现他还是端着的,她今生嫁给他兴许不会如前世那样累,但相处上怕还是要郁闷。   顾云容斟酌词句,跟他透了些她对他的看法,并表示入京之事回头再说。   桓澈竭力压着自己的气性:“就因着这个?那你曾祖那件事呢?没有我的帮助,你又要如何查下去?”   顾云容眉尖微动:“殿下欲以此要挟我?那件事可以先放一放。”   她这几日琢磨宗承写的那四个字,觉得他可能是想说,那件事说与不说,随缘。   至少短期内是无法撬开宗承的嘴的,那么她入京又能如何。何况她隐隐觉得,宗承不会就那么乖乖地去见皇帝。   桓澈闷声半日,再三追问,最终确定顾云容确实没有随他入京的意思,压抑多时的情绪终于按捺不住,冷下脸来,气道:“你会后悔的,我等着你来找我。这回你不来找我,我绝不会去找你!”   撂下这番话,大步离去。   顾云容掩好门窗,从枕下抽出方才看的那本书,翻开往后一看,不禁一顿。   后面几乎全是床戏,比他读的那段更加香艳露骨,她暗暗庆幸他没继续看下去,否则她想圆也圆不了……想了一想,她重新去书橱里寻了一本书,仍旧坐回床上窝着。   她是不以为意的。她也不怕他因此就与她断绝了往来,若他因此就跑了,那表明他对她的感情原本就不牢靠。   上辈子前怕狼后怕虎的,这辈子要是再放不开,她就白活了。   他要如何都随他,反正她是不会就这么随他入京的,那样太被动了。   顾云容以为桓澈至少会等年后再回京,谁知一月之后,衡王殿下要离浙的消息便传得街知巷闻。   实打实的街知巷闻,巷子口卖团子的跟人谈天都三句话不离这个,大约连街边晃悠的猫猫狗狗见了面也在讨论这个。   斜对门的杜兰瞧见她没事人一样,仿佛见了鬼,旁敲侧击问她万民相送那日,她要不要去。   顾云容觉着很是奇怪,她怎么看着杜兰那眼神,仿佛她夫君要走了她却无动于衷一样。   顾同甫跟顾嘉彦也委婉问她可跟殿下定了何计议,她实话实说只道没有。   哪有什么计议,若是桓澈就此罢手,说不定就此分道扬镳也是可能的。   消息从腊初传到腊末,桓澈却迟迟未动身。   除夕这日,他独自在窗前坐了一个下午。   江南少雪,这个时节的北京城应当已是银装世界,玉碾乾坤了。   不过他发觉杭州的冬天竟是寒冷非常,湿冷透骨,与北地的寒冬相比怕是不遑多让。   但无论什么都赶不上他心里的冷寂。   顾云容就好似一块难啃的骨头,他分明已经叼在了口中,却吃不了。   她不随他入京又如何,她不来找他又如何,那他也不去想她便是了。   原本也没对婚事抱什么期待,他娶谁不是娶,难道还非她不可了!   拏云进来时,瞧见的就是殿下沉冷得可怖的脸。   他跟殿下禀完事,却见殿下一丝反应也无,琢磨着殿下适才会不会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就见殿下猛然转头。   “顾云容一直没有来过是么?”   拏云硬着头皮道:“是……”   桓澈拍桌:“不来正好!将来有她后悔的。再去检查一下车驾行装,孤后日就启程。”   拏云默默地看了殿下一眼,躬身应是。   大年初二,衡王殿下起驾回京,官民俱来相送,杭州府城内万人空巷。   王驾自听枫小筑起,在层层重兵护送下,一路迤逦至北面的武林门。道旁人山人海,民庶扶老携幼,含泪送别。   出武林门不多远,车驾忽停。   桓澈靠在柔软的云锦靠背上,目光放空片刻,唤来握雾,淡声询问顾家人可来了。   万一后悔追来了呢?   握雾支支吾吾道:“殿……殿下,顾同甫父子倒是前日来过,送礼称谢后就走了,但您不让提顾家之事,属下便憋着没说。今日是不可能来了,因为……顾同甫父子两个陪着顾姑娘回……回徽州了。”   今年正旦江南无雪,但水路部分航道结了冰,因此顾云容一行人选择走陆路。   靠在车厢里即将入眠的顾云容忽然打了个喷嚏。她揉揉鼻子,打个哈欠,换个姿势继续睡。   继续留在钱塘县已经无甚意义,回徽州或许反而能得知更多有用的线索,因为宗承的祖籍就在徽州。   顾同甫与顾嘉彦也就交着年节这几日有工夫,所以她年初二就动身了。   紧赶慢赶,终于在上元当日到了外祖家。   入内团团拜见一番,徐氏便一把将她拽进了厢房。   “这许久不归,我还道出了何事,你看误了多少事,”徐氏关了门,压低声音,“还记得头先我让你相看的那个子弟么?人家听说你临时有事离了徽州,一直等着你,可巧今儿也要来贺节,你过会儿躲起来相看相看。”   “啊?”顾云容尚未从长途跋涉的疲困中缓过来,闻言有点懵。   “啊什么啊!那后生我瞧过了,十二分人才,也是这一届中第的举子。我这阵子特特打听了,他爹娘都是好相与的和善性子,比那谢家夫妇强上百倍。他祖父跟你外公还是知交,算是知根知底的。你可仔细看着点,我看这个很是不错。”   徐氏说着话就将顾淑郁叫来,让她招呼着给顾云容沐浴更衣拾掇拾掇。   同样有点懵的还有淮王桓朗。   他那个离京近一年的弟弟一回来就跑到他这里来,摆着一张死人脸,问什么都不讲,还连说他府里养的那群歌姬长得太丑。   这简直不能忍。   他把献舞的歌姬都遣退了,转回头诘问弟弟发的什么疯。   但他仍是不肯作声。   桓朗见他腰间茄袋沉甸甸的,里面好似装了个小匣子,好奇之下伸手捏了捏:“你这是……”   “别碰我的叶子!”桓澈往旁侧一避,一把拍开桓朗的手。   “你是树啊,还‘别碰我的叶子’,”桓朗浮夸地学着弟弟的语气重复一回,轻嗤道,“去一趟江南,变得娘里娘气的。”   桓朗说话间脑中灵光一现,嬉皮笑脸道:“这里面不会装着哪个美人送你的定情信物吧?”   他原本也只是信口胡诌,但等了半日不见弟弟激言否认,知是默认了,一时惊得目瞪口呆。   他惊呼一声,一步上前坐到弟弟身边搭住他的肩:“你不当和尚了?打算娶媳妇了?那……那你看上的那姑娘呢?”   桓澈默然少刻,道:“她不肯跟我来,我们争执一回,然后风流云散。”   桓朗听得莫名其妙,让他将前因后果细细讲了一讲,而后恨铁不成钢道:“就你这张破嘴,我要是个女人我也不嫁你!”   “我看不上你。”   桓朗一拍他:“你别跟我贫,你就说你还想不想挽回?”   桓澈垂眸:“我跟她说这回她不来找我,我便也不去找她。况且,我就不信我离了她就娶不了妻。”   桓朗看着弟弟有意无意摩挲茄袋的手,嘴角微扯。   嘴上说着绝情的话,举动却是瞒不过心。   “那你来六哥这里,是打算让六哥给你介绍个媳妇?我看你也不必费这个劲,”桓朗故意道,“你这回差事虽然办砸了,但父皇还不至于克扣媳妇,回头腾出手,应当就会为你我选妃。”   说起这一茬,桓朗便很是惊奇。   倭王宗承竟然半道被人劫走了,近来京师上下都在议论这件事。   七弟此番本应是大功一件,谁知功败垂成。   但桓朗见弟弟心绪不佳,便没有细问。   “我此番来,是想借六哥的诗词集一看,顺道,”他顿了顿,“顺道向六哥请教风月之事。”   桓朗禁不住笑出声来:“你不是说我搜罗的那些全是淫词艳曲么?你要学淫词艳曲还是怎的?再有,你不是说不回去找她了?”   桓澈冷哼:“我可以用在别人身上。”   “好好好,我等着你出师。不过这之前,你还是先去见父皇一面的好,”桓朗敛容,“仔细有人告你的黑状。”   宗承被劫之事,顾云容听说之后十分崩溃,不过她知道消息已是两月之后了。   宗承这一走,她查起来就费劲多了。   她回徽州之后,主要在做两件事,一是拐弯抹角打探宗家的事,万一宗家祖上跟沈丰他们也都是认识的呢?   第二件便是应对她相看的那个子弟,梁峻。   她起先还躲着梁峻,想着桓澈说不得真会找回来。但距离桓澈离浙半年后,她逐渐觉得他应当是不会回来了,这便开始认真考虑自己的婚事。   她今年已经十四了,亲事至多拖到后年。她在婚事上是十分谨慎的,而后来据她观察,她觉得徐山给她找的那个子弟瞧着倒确实不错。   梁峻是个脾性谦和的士子,跟顾嘉彦一样,中了举但认为自己火候不到,打算再念几年书再去考春闱,如今在当地书院进学。   梁峻似对她颇为满意,时常领着自家妹子梁娴来徐家这边拜访。   但顾云容觉得,梁峻对她的满意可能只是源于她的容貌跟家境。   前几日,宗承的母亲被送回了徽州。顾云容闻讯不免振奋,兴许她能从宗母身上获取些许有价值的线索。   只是宗家在徽州几乎是个禁地一样的存在,她如何去还是个问题。   正在她犯难之际,徐氏忽来与她说,梁家太太过来提定亲之事了。   “我头先也跟你父亲提过,你父亲说全凭你意。我也不是个专断的,故而来问问你,”徐氏拉住她的手,“梁家夫人在外头等着咱们回话呢,你看你是怎么个意思?” 第三十一章   顾云容心里烦乱,本想着应下得了,但转念一想,还是应该谨慎些,便道:“让我再考虑一下。”   徐氏虽觉早定下早安心,但看女儿面有犹疑,思及毕竟是终身大事,也便未逼迫她当场决定,只点头道好,回身出去了。   顾云容叹息扶额。   她有时想想也觉头疼,可婚事总是躲不掉的,总要做出选择。   她目前的主要精力都在追查宗家根底上头。她不敢跟徐氏透什么风,只找来顾淑郁,委婉询问她在徽州这段时日可听闻过什么关于宗家的事。   顾淑郁闻言一戳她脑门儿:“你问这个作甚?我镇日在家中待着,哪里去听说倭王家的事。不过这宗家,在徽州可是人人谈之色变,你莫在旁人面前乱挑话头。”   顾云容心中悻悻,嘴上应了,但并不肯罢休。   恰巧翌日梁娴来寻她,闲谈之间说起之前宗母被押离宗家时,她兄长曾跟几个友人结伴去宗家门前围观。   顾云容留了心,转弯抹角询问宗家具体住址。   梁娴端视她几眼,忽而低声道:“姐姐是不是想去宗家一看?其实我也想去瞧瞧。他们越是把宗家说得魔窟一样,我就越想去看看。我先前也跟哥哥说过,可他不允……要不,我跟哥哥说,姐姐也想去看?哥哥知是姐姐的意思,必会应下。”   梁娴比顾云容小两三岁,还是孩子心性,提起宗家,眼中全是好奇探究。   顾云容想了一想,觉得可以一试。   梁家太太何氏归家后,梁峻一问,知顾家那头道要再缓一缓,心中正是焦灼,听妹妹说顾云容想去宗家一探,虽觉不太妥当,但争奈急于讨好顾云容,踟蹰之后,当真应了。   梁峻不会骑马,也不好使自家马车,不然不好交代,这便雇了两辆马车,顾云容跟梁娴同乘一辆,他自己坐一辆。   宗家位于徽州府歙县,徐山选的地方正在本县,所以相去不算远。   顾云容掀帘子往外看时,发现明明还在城内,但外头人烟渐少,连商贩都越发稀落。   徽州也是富贵繁华之地,跟杭州府一样,即便是到了城外,也是十里人烟绵延不绝,热闹非凡。歙县是徽州府治所,锦绣繁盛自是不必说,出现这么一段人烟寥落的地方,着实突兀。   不知转过几道街,马车终于在一处巷子口停下。   在秋棠的搀扶下,顾云容跟梁娴下了马车。顾云容原以为虽然宗母被放了回来,但官府那头怕是会派人看守,谁知四望一番,却见周遭空无一人。   梁峻以为顾云容只是来瞧个新鲜,谁知他给她指了哪个是宗家的门后,她竟是径上前去,叩动了门环。   梁峻吓了一跳,忙奔上前低声道:“不可,云容此番也算是看罢了,咱们作速回去。”   顾云容手上叩门的举动不停:“我想进去看看,你且在外头稍等。”   梁峻不敢强拉她,一时不知所措,但又想着宗家基本相当于一座死宅,横竖也不会有人来开门。   然而他才转完这个念头,就听里头脚步声起,跟着一阵门栓抽动声后,大门竟缓缓开启。   一个身着毛青布对襟衫的白鬓老妪打量他们一回,目露诧异,问他们何事。   顾云容行礼寒暄后,微微笑道:“阿嬷,我欲拜见孔夫人,不知她老人家可在?”   一旁的梁峻禁不住看向顾云容。   顾云容在徽州这大半年里也学了不少徽州话,但她惯说吴语,兼且嗓音天生娇软,说起话来轻柔甜糯,听得人心都要化了。   何况她又生得这般容貌,哪个见了不欢喜。   他那日去徐家之前就听说他要相看的那个徐家表姑娘生得天仙一样,当时就满心期待。奈何第二日跑到徐家,却听说人家临时有事回了杭州。   母亲唏嘘一回,但也没太当回事,横竖他已中举,做官几可说是十拿九稳的事,亲事上头根本不愁。母亲后来又为他挑拣了几户人家,但他都推了。   他还是惦记着那个传闻中貌比姮娥的顾家姑娘。   他曾远远看过顾云容的阿姐顾淑郁,由此对据说比顾淑郁更美的顾云容越发期待。   一直等到年关也没等到顾云容回返,他还以为这事当真要泡汤了,谁料他的小厮打探到消息说顾云容应已在来徽州的路上了,于是他趁着上元,忙忙打选衣冠赶去徐家贺节。   竟可巧遇上了归来的顾云容。一打照面,他就怔住了。   眉似新月,面如桃花,纤腰袅袅,燕懒莺慵。   玉貌娇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   她应是尚未从旅途劳顿中缓过来,神态娇慵,淡妆丽雅,还偷偷掩口打哈欠。约莫是徐氏听闻他过来,临时给她拾掇了一番。但他觉着她即便是布衣荆钗,也美得摄人心魄。   他当时就万分庆幸自己等了她。这三四个月的等待,实在太值。   梁峻遐思之际,顾云容已经领着秋棠跟梁娴进去了。他回过神来,赶忙跟上。   宗家这处宅邸大约还是最初的祖宅,瞧着是个积年的住处。内里黛瓦粉墙,青砖墁地,槐桂森森,三进的院子,第二进廊边还摆着两盆葱茏的棕竹。   四外阒然,只闻鸟雀啁啾。   适才那老妪自称姓田,顾云容便称她田嬷嬷。田嬷嬷请示过宗太夫人的意思,才将他们领了进来。   顾云容自称那日她也在龙山渡,看到了老夫人鞭抽宗承那一幕,有些问题想单独询问老夫人,请老夫人行个方便。   孔氏端详她一番,挥手命田嬷嬷先退下。   梁峻总觉得顾云容是在胡闹,宗家这种地方也是能进的?但如今进也进来了,看她如此执着,他也不好扫了她的兴,只好低声交代她快着些,莫让旁人瞧见,便领着妹妹去外头跟秋棠一道等着了。   孔氏看了梁峻的背影一眼,转回头给顾云容看了座,径开口道:“你认得宗承?”   顾云容一愣,孔夫人怕是恼儿子恼得狠了,言语提及竟是连名带姓。   她摇头道:“不算认得,只是见过面而已。”   “你是来问沈丰那件事的吧?”   顾云容讶然抬头,万万没想到孔夫人一句话戳到了点子上。   “宗承那孽障跟我说了。”孔氏正缝补一件汗衫,说话时平平静静,手里的针线也不丢。   她勾好针脚,将缝好的汗衫搁到一旁,又开始纳鞋底。   这间隙,她睃了顾云容一眼,回想起那孽子与她说的话。   鞭抽之后,她又被监押去劝降宗承。   母子两个十数年未见,一朝重逢竟是在牢房。   那孽子因多年未能尽孝再三忏悔,并对于当初没能将她一并带走懊恼不已。   她当时恨不能再抽他一顿,对不住她算什么,他最该忏悔的是对不住众多父老乡亲!他即便将她带走,她也不会跟他去那贼窝!   她恼恨劝了半晌,那孽子都闷声不吭。她觉着他怕是根本没听进去,起身要走时,那孽子忽然叫住她。   “阿母,”他抬头看向她,“若阿母回了歙县,兴许会有一位姑娘去寻阿母。那姑娘生得美貌无双,身段袅娜,十三四的年纪,极是好认,阿母见了便知。”   “你与我说这些作甚?她是你什么人?”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脚上的镣铐:“不是孩儿什么人,孩儿只是想嘱咐阿母一些事。”   孔氏从回忆里回神,想起适才随顾云容一道前来的那对兄妹,神情复杂。   “那孽子让我告诉你,”孔氏仍旧低头做着手上的活计,“下月半,让你去故地一探,许会有所斩获。”   顾云容愣了一愣,故地是哪里?难道是之前那个城隍庙?   她谢过孔氏,又委婉探问宗家祖上可有人从戎。孔氏一顿,只道没有。   顾云容看孔氏整个人死气沉沉的,想起龙山渡那一幕,心中戚戚,出言宽慰她几句,起身作辞。   孔氏略一迟疑,问她外头等着的那个男子是她什么人。   顾云容不意孔氏会问这个,又不好说梁峻是她未婚夫,毕竟两人还没定亲,便打马虎眼说是她的一个表兄。   孔氏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莫测地看她一眼,叫来田嬷嬷送客。   目送顾云容几人出了院子,孔氏低喃道:“漂泊半生,挣下的金山银山全是昧心钱。如今有家归不得,连个后都没有。纵使想要安定,怕也是回头无岸。”   自宗家出来之后,顾云容跟梁峻道了谢,便表示一会儿她回外祖家后就将马车还回去,再把租赁马车的钱给梁峻。   梁峻最见不得她跟他这般生疏,连道钱不必还,但提出要她跟他们去东郊转转,那边的桂树林跟枫林都美不胜收。   “横竖眼下时辰尚早,”梁峻恳切道,“我前日去那边看了,桂子盈坡,红枫锦灿,正是玩赏的好时候,云容千万应下。”   顾云容总还是觉得被梁峻叫“云容”有些别扭,这令她想起桓澈当初在画舫上剖白心迹时问她能否管她叫云容。不过桓澈后来其实并没有这样叫过她,倒是生气时会连名带姓喊她。   跟前世一个德性。   虽然她还是觉得跟梁峻待在一起有些不自在,但她得试着跟他相处。   顾云容对上梁峻热切的目光,还是忍不住闪避了一下:“那好,不过我想把阿姐也叫去,她许久没出门了。”   梁峻其实就想跟顾云容两个人去,但自心里也知不可能,她能答应跟他去就是好的。   梁峻笑着道好,顺道拍了拍梁娴的脑袋。   梁娴会意,抓住顾云容的手说笑着上了马车。   仲秋时节,金风荐爽。   顾云容那样说,是想让顾淑郁出来散散心。   她姐夫周学义这回跟着来徽州其实是存着求学的心的。周学义早年因家境窘迫,这才不得不放弃科考,转而坐馆教书。   但是一辈子做个教书先生能有多少出息。那些名声鹊起的先生都是有进士的科名傍身的,他眼下只是个秀才。   适逢致仕的翰林学士危岳到了徽州这边的集贤书院做山长,周学义便想一面做些零碎活计赚些银子贴补家用一面去书院进学——周学义跟顾淑郁不好住在徐家,在徐家附近赁了一个小院子暂且住着。   但集贤书院不是好进的,梁峻倒是入了这家书院,但那是中举之后的事了。   顾淑郁觉得他在钻牛角尖,即便要继续科考,也不一定要进这家书院,可周学义十分坚持。   于是俩人争执了一场。   顾云容觉得兴许周学义是看大舅子也成了举人老爷,危机感陡升,这才越发执拗。   她跟顾淑郁在桂树林里走了片刻,见离周学义远一些了,这才问顾淑郁这几日跟姐夫说话了没有。   顾淑郁冷笑:“说什么话,我好声好气劝他几句,他就跟我瞪眼,他不来跟我服软,休想让我理会他。”   顾云容欣慰点头:“对对,要不往后他就蹬鼻子上脸了。”   周学义转头见小姨子跟自家媳妇嘀嘀咕咕的,总觉得是在说道他,不免心虚。   梁峻觉得周学义将来很可能是他的连襟,所以倒也很有结交之意,这便与他相对落座溪畔,论起举业来。但他到底心里记挂着顾云容,不住朝妹妹使眼色。   梁娴会意点头,佯作内急,央着顾云容陪她去寻处方便。   梁峻见妹妹将顾云容拉走了,也跟周学义道了诳驾,借故离开。   周学义适才跟梁峻说话时其实始终心不在焉,如今见媳妇独自一人在林间采桂花,很有些意动,犹豫着要不要上去赔个不是。   顾淑郁瞥见周学义总往这边扫的目光,只作不见,专心等着妹妹回来。   顾云容在树丛外不远处等着梁娴方便完,然而总也不见她出来,一转头却看到梁峻迎头走来。   梁峻的双手背在身后,一面与她搭话一面缓步走来。将至近前时,忽然双手一掣,将两个纸袋子呈到她面前:“出门后就没吃过东西,可是腹中饥饿?我适才在徐公门外等候时,见有卖桂花糕的,就买了些许,你尝尝看。我还带了菊花酒,若是渴了,就与我说。”   顾云容低头看着犹带热气的桂花糕,心中感喟谢景、梁峻简直一个比一个上道,她怎么就看上了个不上道的。   远处溪畔,拏云看着有说有笑的顾云容跟梁峻两人,用手肘捅了捅握雾:“都准备好了么?”   握雾点头:“都妥当了。”说着话从褡裢里取出了一个小瓷瓶。   拏云回头一看,登时色变,一把拍到他脑门上:“你拿错了!那是金枪不倒丸!”   握雾愣住:“什么……什么不倒?”   拏云沉默一下,道:“就是……据说吃了能一夜七次。”   说来他觉得六殿下真是一言难尽,临别送什么不好,送这种玩意儿。   他当时就站在不远处,听得真儿真儿的。   淮王将这瓷瓶塞给殿下时,拍着殿下的肩,神神秘秘地道:“这东西金贵得很,你可好生拿着。用了这个,包你一夜七次,次次销魂,超长延时,坚挺持久,想做多久做多久,让她下辈子还想托生成女人嫁给你!”   拏云禁不住抽气,他那一瞬觉得六殿下怕是个卖春药的。   殿下当时有些神思不属,也不知怎么想的,顺手就接过来塞进了袋子里。   握雾慌忙回去换了药瓶,跟拏云通好了气儿,两人分头行事。   顾云容跟梁峻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还没见梁娴出来,实在憋不住了,将桂花糕交给梁峻,自己进去看看。   林木荫翳,她入到深处,转悠了一圈也没瞧见梁娴的人影,可她分明记得她方才把梁娴领到了这里来着。她不禁有些急了,她可不能把人家姑娘弄丢了。   又左右看了一圈,仍是不见人,待要出去跟梁峻说,余光里忽而瞥见梁娴的衣色。   大喜过望,她一路转出树丛,就瞧见梁娴正立在溪畔,仰头跟一个人说着话。   那人说话之际转过头来,目光正与她的撞上。 第三十二章   顾云容觉得,如果这世上真有男狐狸精的话,桓澈一定是其中一员,而且还是最好看的那一只。   他面无表情时,有一种不染尘寰烟火的出尘仙气,仿佛自来漱甘露沃琼浆生就的一身绝伦神骨。   他面含笑意时,直令人觉得百花齐绽,春曦乍现,仿佛天地日月的灵秀俱凝于他一人之身。   不过她极少看到他笑,这辈子他都好像还没对她笑过。   对着这么一张脸其实很难生起气来,顾云容上辈子每回想要发作时,只要一看看他的脸,气就能消一半。   前提是,他不张口说话的话。   她先前是真的认为他不会回来了,她不可能一直等着他,已经打算跟梁峻好好相处,所以眼下看到他的人,她也只是惊讶了一下,并无多少触动。   她不想过去,只朝梁娴招招手,示意她到这边来。   梁娴扭头看她一眼,犹豫一下,竟然又转回去,继续仰头跟桓澈搭话。   顾云容的手臂僵在半空。她沉思一回,转身寻来梁峻,让他去将梁娴叫回来,她想回去了。   梁峻不知妹妹怎会跑去跟生人搭话的,隔着几丈远唤了几回,然而她竟恍若未闻。   梁峻很有些尴尬,疾步上前去拉她,可梁娴一侧身躲了过去,看也不看他,目光仍不舍得从对面的少年身上挪开。   梁峻看向那个跟他妹妹说话的少年。   女人有妒心,男人自然也有。梁峻一向自认玉树临风,但瞧见这个少年一下子便觉相形见绌。   这少年岁数应当比他小上一些,但个头竟比他还高。   长得比他好,身量比他长,就连嗓音都比他清润悦耳。   梁峻忙偷瞄身后的顾云容,见她根本没往这边看,霎时放心了,唤来两个丫鬟,强行把梁娴拽走。   梁娴瞪了兄长一眼,临走还不忘回头对那少年喊了一句“哥哥后会有期”,气得梁峻横眉竖目:“今日要多练一张字!不练完不准吃饭!”   梁娴不以为意,哼了一声,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梁峻自觉自己方才有些失态,他已是举子了,应当注意风仪。   理了衣冠,拱手作揖罢,他为妹妹的失礼向少年致歉,随即便要作辞。   他不想再看见这个少年,这个人给他极强的威压感,并且把他衬成了杂石,他委实担心顾云容留意到他。   然而他才一转身,少年就慢行两步,目光荡向远处:“敢问那位身着蜜合色襦裙的姑娘是足下何人?”   远处只有顾云容一个穿着这个颜色的裙裳。   梁峻倏地回头,有意道:“我与她不日便要定亲。”   少年一笑:“竟是如此。”言罢回转过身,不再理会他,径自拂袖而去。   梁峻觉着莫名其妙,心里直犯嘀咕,这人莫不是看上了顾云容?   若果真如此,那他可要抓紧些了。   回到溪畔,桓澈瞥了梁家的马车一眼,轻声自语:“脑袋长得跟个窝瓜一样,颈短腿短,面中不足,她能看上你才怪。”   但思及顾云容方才跟梁峻有说有笑的场景,他又不由捏紧了手。   那种酸得直冒泡的醋意再度席卷上来,天晓得他方才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压下拎住梁峻痛揍一顿的冲动。   但他眼下得努力克制,他的当务之急是让顾梁两家亲事砸掉。   他取出一个金裹面的精巧小盒子,打开来拈了一片木犀香茶饼,放入口中含着,花茶香弥漫齿颊,心头郁闷才算稍平。   梁峻归家之后,便转去质问妹妹,今日究竟在那边跟人家说什么说得那么投入。   梁娴回来后就自觉地跑去书房练字,见兄长跑来审她,也不多作理会。   她觉得今日遇见的那个小哥哥真是长得好看又聪明,简直料事如神。   他问了她好几个问题,随后又与她说她兄长归家后必会来审问她,让她不要将他今日问的那些话告诉她兄长。   她当场就答应了,小哥哥长得那么好看,这么个小小的要求而已,即便兄长再罚她一张字她也守口如瓶。   梁峻见问了半晌,妹妹却始终一副懒得搭理他的模样,气恼又无奈,回身走了。   他用了饭,照例吩咐小厮备一壶大红袍,随即入了书房。   不多时,他的丫鬟玉露过来送茶。   梁峻听到响动,抬头看了她一眼。   他从前还觉得玉露生得可人,但自打遇见顾云容,他就再看不上旁的女子了。   而且他发现一件事,这大半年来,顾云容那身段越发好了,前鼓后翘,腰细腿长,该纤瘦的地方比其他女子都要细,该丰满的地方又比旁人更要鼓胀,从面、颈、手露出的肌肤来看,身上那一身雪肌怕也是娇嫩得能掐出水来。   他到底何时才能把这么个尤物娶到手。   梁峻心内烦躁,连灌了几杯茶,正打算清心静气看会儿书,却忽然面色一变,捂腹立起。   顾云容今日跑了一整天,盥洗罢就一头倒在了床上。即将入梦时,忽被人摇醒。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桓澈的脸朦朦胧胧映入眼帘。她困乏得紧,一时前世今生交错迷混,以为他是晨间来叫她起床的,一头蒙进了被子里,闷声闷气道:“别闹……我又不必早起。下回你再醒了没事干折腾我,晚上别来找我……”   床旁的人似乎顿了一下,跟着又轻轻晃她一下。   顾云容这才清醒一些,脑中灵光一现,猛地坐起身。睁大眼睛对着床前裹挟一身清寒长身而立的少年盯了须臾,终于彻底醒过神来,想起自己方才那半梦半醒间的胡言乱语,登时如五雷轰顶。   她张口欲言,却被他抢先捂住了嘴。   “莫喊,我带你去个地方。”他低沉出声。   他的手指微凉,指尖还携着清淡的桂香,顾云容呼吸之间,只觉上清下明。   她一把拽下他的手:“你是哪个?”   桓澈一顿,尴尬半日,低了低头:“我……容容先莫与我恼,我实是有事。”   顾云容冷笑:“容容是你叫的?消失大半年,忽然跑来能有什么事?你赶紧走,我明日还要跟梁家公子出去游玩,你莫误了我休息。”   桓澈听她提梁峻,心里又酸又涩。   “忘了跟你说了,梁家公子很可能是我将来的未婚夫。若是处着合适,说不得今年我们就成婚。你往后千万别出现在我面前,否则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顾云容越说越气,起身趿上鞋使劲推搡他,“走走走!赶紧走!你再不走,我就喊人来把你撵出去!”   桓澈被她推得几个趔趄,忽然一把抱住她,语无伦次:“我很想你,真的想你……不来不是不记挂你,我还没学好,怕再惹你生气……容容,我……梁峻不是好人,不要嫁他……”   顾云容挣扎的动作顿了顿。   在长久分别之后,还有什么比一句“我很想你”更动人的呢。她其实对于他能说出这样的话很是惊异,他这人从前就没说过这么软和的话。但再是软和动人,这么几句话也并不能平息她心中的怒气。   “这个不是好人,那个不是好人,只有你一个是好的是么?”她讽笑道,用力踩他一脚,“放开我!”   桓澈想起之前强吻她惹她不快的事,忙松开对她的钳制:“我所言千真万确,你与我走一趟便知。”   顾云容冷冷望他:“你又要使什么计?”   桓澈坦然迎视她的目光:“你随我一看,便知究竟。”   顾云容盯他半日,终于道:“可以,但别耍花样。”   桓澈赶紧点头:“好。”   顾云容坐到马车上时,想到自己方才的梦呓,不免有些窘迫,但面上还是冷着。   其实她会说那样的话,是因为前世曾几度出现那样的场景。   桓澈这个人精力旺盛得很,夜里即便折腾得再厉害,早晨也永远能定时醒来。他早早醒来没事干,就喜欢去摇她。   她这个时候一般都睡得很沉,他晃半天终于把她晃醒,她艰难睁眼,口齿不清地问他作甚,他就坐起身跟她说让她好好睡。   每逢这个时候,她都有一种谋杀亲夫的冲动。   大早上把她叫醒竟是为了让她好好睡!   顾云容深吸一口气,问他要带她去哪里。   “到了你便知道了,”他目光一转,“你方才蒙在被子里说什么?”   顾云容担心他认为她做了什么关于他的不可描述的梦,面上努力镇定:“我是说你半夜醒来出来晃悠,也别跑来折腾我。”   言罢也不管他信不信,立刻板着脸扭头朝外看风景。   马车在一条巷子外头停下,顾云容觉得这巷子有些眼熟,细细一想,记起这是梁家所在的街巷。桓澈领着顾云容一路转过几道弯,拐到了一道院墙外面。   仲秋夜轻寒,蝉鸣愈增幽。   也正因着阒寂,内里那断断续续的喘息呻吟才正能隔着墙入了耳中。   顾云容一怔,未及反应便见桓澈推开了小门,拉着她一路入内。   她走了几步终于认出这是梁家的后花园,她先前曾来过。不等她细想为何后花园后面那道小门没锁以及为何四周没个下人,就一眼看到了远处草坪上两道纠缠的人影。   桓澈将她拉入一旁的树丛遮住身形,立在她身后松松捂住她的嘴,在她耳畔轻声交代不要发出声响,以免惊动那对野鸳鸯。   草坪上的两人正到酣畅处,对于桓澈跟顾云容的到来浑然未觉。   顾云容借着远处廊檐下的灯火光亮跟月芒星辉,认出了草坪上那不住耸动起伏的男子身影是梁峻,但他身下那女子她不认得。   顾云容惊讶不已,她听说梁峻极是洁身自好,怎么半夜三更跑来后花园野合。然而很快,她就没工夫去想这个了。   那两个人动静越来越大,颤声柔气不绝于耳,呻吟哼唧绵延不断,其间还夹杂着啪啪的水泽声。   顾云容紧紧闭了眼,正双颊如烧,又听得那女子娇声惊呼,直着声喊道:“少爷再尽着力些,奴要丢了……”   梁峻起伏愈大,急喘着道:“你个小淫妇,原是旷得久了,想得紧了,我便如了你的意……”   顾云容内心是崩溃的,扭头就要走。桓澈抬头看了一眼,见梁峻架起那婢女的腿,又开始甩脱自己和她身上的剩余衣物,似是要换姿势,飞快收回视线,一把拉起顾云容,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出了花园。   顾云容一出来就深深呼吸几口:“那婢女叫得那么大声,也不怕被人听见……”   她忽而想起桓澈方才也在看着。她刚刚几乎全程闭眼,他不会就那么看着那一对几乎赤裸的男女妖精打架吧?   她猛地回头,却见他面上神容淡淡。   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开言道:“我也闭眼了,不过我得说,那梁公子手臂、腰背有余赘肥肉,双腿又短,身形实在不如我。”   顾云容并没仔细去看梁峻的身材,不知桓澈所言真假,但他自夸那段确属事实。   他平素看着瘦瘦高高的,其实身上并不单薄,手臂、双腿与腰腹都十分匀称,肌肉紧实,肌理细密,她有时被他挠了脖子,想要反击,都往往很难捏到他的软肉。   她曾几番感喟,他真是上天造物的杰作,绝伦的面容、完美的肉体全集于他一人。   就是人太讨厌了。   顾云容正转着这个念头上马车,就听桓澈在身后继续道:“不过那婢女的声音我觉得着实难听,你叫得一定比她好听。”   顾云容正爬到一半,听见这话便是一抖,吓得脚一滑就要摔下去。桓澈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把接住她,稳稳将她扶上了车。   顾云容回头惊恐望他,这人何时学会说荤话了?   桓澈吩咐车夫起驾,转回头就看向顾云容:“今日之事你都看到了,这种人,你还要嫁?”   顾云容看他少顷,问他可是给梁峻下了药了,不然哪来这么多的巧合。   “我承认我是做了些手脚,但你仔细回想梁峻的话,他跟那个叫玉露的婢女不是第一回 了,我总不可能操控他说什么话。我一早就查到,他房里收用了丫头,只是为了娶你,他这些时日收敛了些,有房里人的事也捂得严严实实的,故此徐夫人不知。你嫁过去,他新鲜一阵子,又会去偷腥。不过他这种风流文人,只会认为此乃靡艳韵事。”   “亦且梁峻此人,中举之后就开始翘尾巴,将来即便春闱不第,怕也要纳几房小妾,摆摆他举人老爷的谱。你愿意为他管着乌烟瘴气的后宅?”   顾云容蹙起眉。她原以为梁峻是个洁身自好的谦谦君子,却没想到竟是这等人。   桓澈见顾云容面上既无失望也无恼怒,知她对梁峻并无情意,心下一松,就将话头转到了他二人身上:“眼下姑且不回徐家,咱们寻个地方好好说说话。”   顾云容冷声道:“殿下当初不是硬气得很么?不是说我不去寻你,你就绝不来找我么?这大半年殿下一去无音,我还道殿下已经觅得娇妻了。”   桓澈微微垂眸:“当初一时冲动,其实我……我早就后悔了。”   他最开始也是因着自己撂下的这番话而不肯迈步,但后来实是熬不住了。   他将顾云容送他的那枚枫叶妥帖地装进了一个小匣子里,又将匣子装入茄袋里随身携带。这大半年里,他夜里只有抱着那个匣子才能勉强入梦。   但就连梦里也是她。   无论醒着睡着,脑海里全是她。   他早在几月之前就想来找她了,但又担心自己尚未学成,即便回来寻她,也是跟从前一样不欢而散。   所以他耐着性子又在京中待了些时日。这期间,他一直令手下盯着顾云容这边,以防她跟旁人定亲。   其实他现在也不算学成,但听闻她这头似有定亲之意,他就急匆匆赶过来了。   六哥笑说没准儿躬行出真知,多试试就知道该如何做了。   彳亍于夜色弥散的秋日林峦,顾云容听着桓澈细数他对她的思念,倏然止步:“殿下说这些是何意?让我现在跟殿下赴京?”   “不是,”桓澈低了一下头,声音有些艰涩,“我是要跟你……跟你致歉的。先前是我不对,我过于急躁,我只想着快些将你娶回去,没考虑到你的想法,我……我错了。赴京之事不急,你何时想通了,把你这边的事处置好了,再与我说,我再为你安排入京事宜。”   顾云容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凝滞了许久。   在她的记忆里,他从没低过头。   他虽不是顾盼自雄之人,但似他这样的天之骄子,有自己的骄傲与执拗,有时纵然知道自己错了,也不会服软,因为他的骄傲令他开不了口。   她从前曾想过,若他哪一日跟谁低头软声认错,除却玩机谋耍心机之外,就只有一种情况了,那就是他太在乎那个人,在乎到害怕失去的恐惧战胜了固执的骄傲。   自今生遇见他至今,这是他说过的最令她动容的一席话。   桓澈见顾云容只是盯着他看,并不开言,一时倒不知她是何想法。抬了抬手,也不敢贸然去牵她抱她,方才是情景所致,如今两人还冷着,他不敢轻举妄动。   虽然他想她想得几要疯掉。刚才在梁家听活春宫时,她近在他身前,他鼻端全是她身上久违的体香,他煎熬得很,出来开口时才发觉自己的嗓音竟有些沙哑。   顾云容沉默迂久,哂笑道:“我承认我有些感动,但这份感动并不能完全消弭我对你的定见以及我的怒气。亦且,我不知你是一时情难自禁才来服软,还是当真性情有所转变,你懂么?”   桓澈接口道:“你可以往后看看。”   “即便我刻意刁难,你也没有怨言?”顾云容故意道。   桓澈神色愈坚:“我会让你看到我的诚意。终有一日,你会答应嫁我。”   顾云容心中惊叹,上辈子打死她也不相信他会有这种态度。那会儿都是她整日围着他转。   风水轮流转,说不暗爽是假的。   回到马车上,顾云容跟他说了她去寻宗母的事,随即问他觉得宗承那话是否可信。   桓澈低头慢慢削苹果:“届时我命人往钱塘县跑一趟,你就不必奔波了。”旋即把削好并切成块的苹果端到她面前,又递与她一根银签子。   顾云容又是一愣。   这般体贴,简直感天动地。   她伸手接签子时,他却忽然避了一下:“明日记得跟徐夫人说,跟梁家那亲不做了。”言罢才把签子送到她手里。   翌日,顾云容与徐氏说了梁峻跟丫鬟厮混的事,徐氏起先不信,后来将何氏叫来再三追问,何氏顶不住便承认了,但也没觉着儿子这是多大的错,收用个把丫头何其稀松平常。   徐氏瞧见何氏的态度,越发光火。自家囡囡连亲都还没跟他家定,梁峻就敢胡来,何氏又这样纵着儿子,自家囡囡要是真嫁过去,还指不定怎么受气。   于是徐氏跟何氏争持一回,做亲之事就此罢休。   顾云容由着这件事,想到了一种说法,嫁人还是应该嫁个长得好看的,不要认为其貌不扬之人就能老实本分,这种人反而更容易偷腥。   虽然梁峻不丑,但是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   只是那个长得好看的还需要磨些时日。不过他回来之后就好似全然换了路数,她忍不住想,他这段日子究竟经历了什么。   昨晚既荤话之后,临下马车时,他还连道许久不见,她又变美了。   吓得她差点又摔下去。   真是长进了,都会说好话哄她了。   桓澈好似有事在身,并未在歙县多作停留,听闻顾家彻底休了与梁家做亲的心思,又暗中来看了顾云容几回,就暂且离开了徽州。   进入九月后,顾云容就开始了焦急的等待。九月二十五这日,终于等到了前来复命的拏云。   “这是在钱塘县那座城隍庙内发现的,属下照着姑娘的吩咐,不早不晚,赶着九月半到的那里,”拏云将一个斑驳陈旧的退光描金木函搁到桌上,“姑娘过目。”   顾云容很有些激动,若她拿到后半段故事跟证物,就可以拨乱反正了。   她得为自己前世今生所受的那些罪讨个说法。本属于她跟顾家的东西,她也要一样不少地讨回来。   她颇有仪式感地端详了木函一番,然后郑而重之地取下木函上钩挂的钥匙,小心谨慎地去开锁。   “咔哒”一声响,铜锁弹开。   她缓缓掀开盖子,一低头,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信封。   她拿起拆开,迅速浏览。   拏云见顾云容面上神色变得有些怪异,斟酌一番,问道:“可是有何不妥?” 第三十三章   顾云容微微摇头,跟着又去木函里查看。   信封下面垫着一块红绸布,底下似乎还有东西。   她略一踟蹰,将红布掀开来。   下面是一团干草。她伸手倒腾一下,发现里面空无一物。   她倏而转头:“可是殿下让你把里面的东西调包了?”   拏云躬身道:“不曾,姑娘多虑了。”   顾云容又看了一眼手中信件。   信上说若她明年入京,可去通州找一户蔡姓人家,信末附有那户人家的住址。   除此之外,别无他言。   顾云容深深怀疑桓澈经手了这个木函,并且把里头的东西调换了。   先不论信是否宗承所书,光是下面一团干草就很值得怀疑。   宗承没事往木函里塞一团干草作甚,她觉得至少下面这一层的东西应当是被桓澈做了手脚。   顾云容又审了拏云半日,见审不出个所以然来,便问他桓澈何时回来。   拏云似早有准备,答得十分顺畅:“殿下说但凡您想见他,他就即刻赶来,随叫随到。”   顾云容不免惊奇,桓澈这次回来,果真是不同了。   杭州府海宁县的县衙后堂内,桓澈坐在一张楠木玫瑰椅中,慢条斯理喝茶。   一旁的梅花几上搁着一个香囊大小的葫芦样潞绸布袋,袋口张着,露出内里一点娇粉。   他瞧了一眼滴漏,放下手中黄地青花的三才碗,将那潞绸袋子束好收起,落落起身。   水乡泽国之地,桥多渡多,一路行来,秋水涓涓,满目潋滟。   桓澈所乘乌艚船在一废津泊下。   秋日已深,四野荒烟衰草,枯木寒鸦,俯仰之间,皆疏林淡日,寒霜冻云。   桓澈自舱内步出时,举目望去,迎面就对上了一道沉如千钧的目光。   他一径上前,取出那个潞绸袋子,手上一松:“听闻日本国樱花繁盛,但莫忘了,国朝亦不乏樱花胜地,两浙便有望不尽的樱花林。尔赠樱花,意在何处?”   他念起这个便难免心下不豫。钱塘县城隍庙里那个木函里的物件,确被他调了包。   那木函里除却那封信而外,还有这个潞绸袋子,袋子内里盛装一捧风干的樱花,朵朵齐整,花色尚新。他遂愤而换作一团干草。   布袋堕地,落土无声。   宗承不以为意,捡了袋子拍掉浮灰,纳入袖中:“南橘北枳,国朝与倭国之樱花略有不同,这樱花是我在奈良所撷,她未见过倭国的樱花,我便制干了顺道与她。”   桓澈目光森然:“你当知晓自家身份,休兴妄念。”   宗承并不接话,只乜他道:“殿下此番来,便是来警告我莫与你抢女人的?”   桓澈道:“你我交易已两讫,你若肯考量我的提议,或能再成一笔。”   先前宗承被劫,实则是他有意放水之果。   宗承根本不能赴京。擒拿倭王之功过高,功成之后他会因威望炽盛成为众矢之的,不仅诸王越发会将他当做拔之后快的肉中刺,连父皇也会对他猜忌愈甚。   擒拿倭王这桩事虽原本是父皇的意思,但不成是不堪重任,成了是木秀于林,故而实则是个烫手山芋。   他看出宗承那日在龙山渡束手就擒不过是个权宜之计,为的就是带走孔氏——在宗承投诚之前,朝廷这边势必会对孔氏严密监押,宗承得手的机会渺茫。而若是宗承送上门来,宗母也便失了价值,宗承便有机可趁。   宗承入牢后,他遣人越发严密地看押宗母,堵了宗承的路。随后他跟宗承做了一笔交易,他可放宗承遁逃,但要求是宗承必须想法子拖住倭国幕府将军与一众大名,令倭寇消停一年。倘若背约,宗母苦矣。   宗承当时不假思索应承下来。此后也确乎践诺,今年沿海各省海不扬波,给了于思贤募兵、练兵的喘息之机。   其实他放走宗承还有一桩缘由。宗承入京后恐因朝堂权斗而殒命,但眼下宗承不能死。可他不便为倭王讨情,只能在半途任其兔脱。   只是思及那一袋子樱花,他又想一刀砍毙他。   宗承敏锐地觉察出衡王面上一闪即逝的狠厉之色,道:“殿下这大半年怕是不止去淮王那里取了经,还长了脾气。在她面前是始终不渝的体贴情郎,在旁人面前就是手腕冷厉的狠辣王爷。”   “殿下好似对她的占有欲越发强了。如我没猜错,小打小闹若还不能解决梁家那子弟,殿下便要用些非常手段了,皆因你见不得她与旁的男人谈笑。”   “你晓得便好,你亦同理,”桓澈语声清淡,“赘言多时,你不若说说如何才能交出后半段与证物。”   顾云容算了时日,她再在歙县住上小半年,等明年转过年来,她就可以开始预备入京之事。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桓澈寻到那一户蔡姓人家。   她思虑之后,将那封信交于拏云,让他捎话问问桓澈能否查查这件事,之后拏云来回话说殿下一口应下,让她静候回话。   顾云容对于赴京一事实则多少有些抵触,她前世运命转折自入京后始,殒命却也是在入京之后。   但进京似乎已是不可避免的事。她既存往生记忆,那么避开前世一劫想来也不会多难。   桓澈那头很快就有了音讯。他与她说已查出了些眉目,至若内中详情,他与她面谈。   深秋光景,萧瑟满途。   桓澈坐在赶往歙县的马车上,微微阖目。   这个时节已不适宜远洋,但宗承仍不远万里自倭国渡海而来。   据他说他此行目的只有一个,他要内阁首辅杨遂倒台。这也是他提出的交换条件。不过在这之前,他愿交出那日未跟顾云容讲完的故事后半段。   桓澈想起宗承写的那张让他转交与顾云容的字条,眸光幽暗。   后半段是,顾鸿振在张家湾射杀蒙古汉王阿古拉,却被人偷袭,背后中刀,失血昏厥。等再度醒来,沈丰已是斩杀蒙古汉王的功臣,并因此受封汝南伯,世袭罔替。顾鸿振却是求告无门,又恐沈丰追杀,便离京回浙。   桓澈觉得这里面有些地方说不通,譬如沈丰为何不当场了断顾鸿振的性命永绝后患,譬如沈丰当时官衔不及顾鸿振,顾鸿振身边也应当有亲信跟随,那沈丰是如何买通这些随行的兵士的。   国朝封爵不易,但因当年那场是京师保卫战,沈丰又拿了蒙古汗王的首级,始得爵位。之后沈家女儿一跃而为东宫妃,这便升了一等,汝南伯成了汝南侯。   如若宗承所言属实,那么顾家至少也应居伯位。   他曾着人彻查过宗家的底细,但日久年深,未得多少得用的线索。   然而杨遂跟宗家有仇是有底可查的。当年杨遂为填补亏空,一力推行变稻为茶,致使茶商大肆圈田,失田民庶饱受冻馁之苦,死者无数,宗家便深受其害。   他原也是要对付杨遂的,然眼下非行事之机。宗承见他拒了,竟说让顾云容亲来管他讨要证物也可。   最终便未能谈拢。   他此番瞧出,宗承不过是在逐步放出筹码。至若目的,怕不止救母报复那样简单。   顾云容看了桓澈带来的那后半段故事,忖量盏茶的工夫,跟他提了明年入京之事。   “为何是明年?”桓澈凝向她,“你不想作速解决此事?”   顾云容思虑着道:“我想看着此间事处置妥当再行离开。”   “何事?周学义的事?我可跟危岳打声招呼,让周学义入书院。周学义与你阿姐可暂留徽州,你与你爹娘、兄长先行入京安顿。”   顾云容上下扫视桓澈。她总觉许久不见,他变得越发内敛持重了。   她忽然想,她欠他人情累累,总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若不嫁他,倒显她寡恩薄情,有利用之嫌。   她得还他点什么。   “我先前就跟殿下说过,我欠殿下人情,是应当报偿的。你我之事另说,但这一笔人情债须要掰扯清楚,”顾云容正容道,“殿下不妨说说,我能为殿下做甚?”   桓澈回眸望她:“你觉着你能为我做甚?我而今别无所缺,唯缺儿子。”   他见顾云容呆住,踏叶徐行至她近前,垂首低语:“你嫁我便是最大的报偿。”   他身量颀长,顾云容立在他投下的阴影里,仿佛被他的气息包裹,耳尖一红,后撤一步。   她平复了心中遽起的慌乱,抬眸道:“此间无旁人,我问殿下一桩事,殿下可是身有隐疾?”   桓澈面色一凝。   “我发现此前在茶肆、在画舫,殿下都坚持开窗,我去听枫小筑看顾殿下期间,发现殿下日常起居皆是如此。由此我大胆揣测,殿下有处闭室而不适的隐疾,不知可对?”   桓澈面上神色数变,而后道:“若你不是容容,此刻怕已毙命当场了。”   他语声一低:“先前知晓此事之人除我而外便只有握雾拏云。若非必要,我是连他二人也要瞒下的。”   顾云容毫不怀疑若她是旁人他会杀她灭口这番话,因为他的病症严重非常,但凡发病,即会心率不稳,呼吸艰难,冷汗直流。若有人乘虚戕害于他,极易得手。   前世太子怕已是看出些许端倪,但应是想不到点子上。   毕竟时代局限眼界。   顾云容大略想了几个治疗方案,但前世均未及施行。她也略知发作时的缓解之法,今生倒正可拿这些来偿还人情,也算助他。   桓澈倏而攥住她的手腕,嗓音一沉:“你须明白,你既已知晓,那便必须嫁我。否则,我怕是会灭口。”   “你会么?亦或说,你认为我会加害于你么?”   桓澈对上她一双潋潋横波的澄净明眸,慢慢松了手,莞尔一笑。   她不可能想不到她说出这条禁忌的后果,可她仍是道了出来,这也从另一层表明了她对他的信任。   不过也不存在他言及之状况,她能嫁之人唯他而已。   见没能吓到她,他面复常色,问她忽提此事作甚。   她敛容说她从前恰巧听闻过些许缓解、治疗此病的法子,可以一试。   “治不好的,”他面上隐现颓丧之色,“不必白费气力。”说话间又是一顿,目光幽沉望她。   顾云容约莫能猜到他在想甚,垂眸道:“莫多想,我所言看你不顺眼并非介意于此。我尽力帮殿下治,权作偿还人情债。”   “怎生至今仍张口闭口唤我殿下,我听握雾道,彼时你伏于我榻前痛哭失声之时,张口便连呼‘阿澈’。”   顾云容颊生酡红,窘然岔题:“那你缘何唤我‘容容’,我分明有小字。”   他转眸眄视,神容莫测:“你猜。”   顾云容迎视他的目光,心下喟叹,真真切切体会到对面少年已殊与往昔。   光阴似梭,捻指转年。   顾云容向徐氏与顾淑郁大略陈说了宗承所述故事,两人俱是惊异不已。   桓澈年后便将顾同甫调到了京师,在王府长史司做个挂名属官。顾嘉彦也再三推辞不下,被桓澈引荐到了京师的叠翠书院进学。   顾云容也已与桓澈议定,他得空便可来寻她,她逐个尝试施治法子。   算是等价交换。   离开徽州那日,顾云容在一众送别友朋的身后发现了梁峻的身影。   两家休了做亲之意后,梁峻曾来找过她几回,一再解释皆是误会,并表示自己可将身边丫鬟尽数遣走,希图她能回心转意。   顾云容置之不理。即便梁峻真是被桓澈设计,她也不会再考虑梁峻。亲眼看到自己的相看对象跟人在花园野合,随后再若无其事与对方培增情意,她实是做不来。   桓澈怕也是掐准了她的心思,这才做了这么一手。   顾云容回身欲上车,梁峻终是冲上前来,赌咒发誓他对她一片赤诚真心,天地日月可鉴。   顾云容只跟他道了声好自为之,便让秋棠拦住他,自家径入车厢。   梁峻亦自知那夜遭人暗算,实不明白何人害他,更不知顾云容是如何他跟丫鬟厮混之事的,而今百口莫辩,欲哭无泪。   梁峻眼望顾家一行人远去,咬牙道:“哪个王八害我!倘被我知晓,看我不剁了他!”   开春回暖,一路繁花似锦,景物芬芳。   山高地远,顾云容与顾家一行人上元后便启程,及至抵京,帝京已是桃花烂漫,杏花飞雪。   马车到得正阳门外,等候入城。顾云容路上补眠补得太多,此刻闲极无聊,掀起湘帘一角朝外环顾。   恰对面软轿侧边帘幕经风吹起,露出半张侧脸。   顾云容一惊,那轿中人竟是谢怡。   谢怡似察觉她注目,转首一睃,登时喜上眉梢,忙命轿夫停轿,跟身畔杨氏一道下了轿。   母女两个上前叙礼罢,谢怡喜道:“兜兜也来京了,真是再好不过!我回去便与兄长说一声,明日上门拜会。”   杨氏也在一旁笑道:“正是正是,都是亲戚,合该拜谒。我与老爷也同往。”   徐氏不喜谢家人,但推拒的话尚未出口,就瞧见杨氏一张和气笑脸,一时竟不知说甚。   顾云容也是惊诧万分,这杨氏态度怎转了这么多?   入得城内,车轿将分时,杨氏还跟谢怡一道跟顾家一行人客气辞别。   徐氏心里犯嘀咕,见着顾同甫与他道了此事,顾同甫思量半日,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若他家当真诚心和好,咱们倒也可领受。我听闻去岁的新科探花便是谢景。”   徐氏明了顾同甫之意,顾嘉彦回头若是入了官场,多个照应总是好的。   谢家人倒是言而有信,翌日一早,谢高夫妇便携一双儿女登门造访。   谢家众人入内后,一辆间雕云头的青帷马车却停在了外头转角处。   顾家这处临时赁的宅院是顾同甫来京后寻的。桓澈知顾家入了京,但终归不能放心,而思及当日必是忙于安顿,他遂转日来瞧一瞧。   谁想到一来就看到谢景一身锦衣玉带,与父母胞妹进了顾家的门。   拏云瞥了眼阖上的门扇,心道来得这样齐整,莫非是要提亲不成。   桓澈眼眸沉暗,对着顾宅深深凝了须臾,忽命起驾回府。   顾云容拾掇齐整,方欲出去拜客,秋棠突然跑来递上一个手指粗细的书筒,低声道:“姑娘,王爷差人送来的。”   顾云容并未当回事,忖着他约莫是要跟她定个来治病的时辰,随手打开。   内中只一张巴掌大的字条,上头赫然四字。   今夜品箫。 第三十四章   顾云容一眼瞧见,立时反手一握,将字条匿于手心,又飞快扫了秋棠一眼,见她低头垂手,应是未尝留意,这才舒了口气。   然而字条攥在手中,仿佛簇火灼燎。   她只要一想到他很可能已然知晓了品箫何意,就窘得直欲就地打个洞钻进去。   她好像摘不清了……半夜窝被窝里偷看小黄书的帽子是扣定了。   顾云容欲哭无泪。   她暗暗咬牙,决定今晚把门窗都关严锁死,看他怎么半夜摸到她房里来!   平复了半日,她把字条投入水盆中将字洇模糊了,又把字条撕揉了,这才理了裙钗,提步出屋。   谢景甫一见到顾云容,就止了言笑,愣神当场。   暌违一载有余,顾云容益发明艳照人,举手投足皆道不尽的风流韵致。   端的转眄流精,光润玉颜。   然而顾云容却并不对他过多瞩目,只朝他道了万福,便退到了徐氏身旁。   不多时,顾同甫瞥见女儿神游天外的模样,发话让她姑且退下。   谢景见顾云容登时如蒙大赦,心头颇不是滋味。   去年殿试后,他闻得自己入了三鼎甲,喜不自禁,当即就生了回浙的心思。   但殿试放榜之后紧跟着就是恩荣宴,再之后就是授官观政,他抽身不得,遂派家下人前往钱塘县。   然而下人回话说顾云容已离浙赴徽。他又着人辗转打探,却闻得顾云容似要定亲了。   他当时即跟爹娘狠狠争持一番。若非当初爹娘擅作主张,他早已与顾云容成婚,而今便是科场得意,娇妻在侧。   此后近一年间,爹娘为他寻摸了好几门亲事,但皆被他坚口拒了。   后头父母也被他磨得没了脾气,也就随他去了。昨日偶遇顾云容后,母亲便来与他说了,并喟叹着说顾云容瞧着应是尚未定亲,他们可上门重修旧好,若顾家那头愿意领受致歉,今年就将他的婚事办了。   他大喜过望,今日便特特告了假,登门拜谒。   只顾云容似对他生疏更甚,竟似已将他当做陌路人。   顾云容出去后,谢景也踟蹰少刻,以方便为由,出得门去。   他自东净出来,正欲打听顾云容的去向,一个回身望见远处秋千架上一道袅袅身影,立等大踏步上前。   因着清明将至,昨日安顿时,顾云容便特意命人在后面小园子里立了一架秋千。她正坐在上头摇晃着琢磨晚间要不要多找两个丫头来她屋里榻上睡,就听一阵脚步声近,抬眸便对上了谢景复杂万端的目光。   “兜兜,我……我如今领着翰林编修的差事,等观政罢,就能入六部,”谢景一时竟有些紧张,想及什么说什么,“京郊桃杏灿灿,不如我……”   顾云容待要开言,谢高出来寻儿子,谢景转头应了一声,跟她匆匆辞别,一径走了。   顾云容叹息,谢景当初说会一直等她,眼下看来,应确是始终未死心。   到晚,桓澈披星归府。   他自宫中出来时已近酉正。又近一年万寿圣节,各衙门事繁忙碌,父皇又将他传入宫中问了他二度赴浙的见闻以及两浙兵备事。   上回宗承被劫之事令父皇大为光火,太子也明里暗里说他怕是跟宗承阴私勾结,不然人犯怎会逃遁。   父皇随后单独召见了他,一张口就说他越发本事了,早先应下的选妃之事又要往后推,又话锋一转,似是而非地揶揄他在倭王之事上真是大胆妄为。   他实则不怕被父皇洞悉他有意将宗承纵走之事。宗承倘若现在死了,树倒猢狲散,他手下那群得用之人也会跟着四处流落,而这帮人手中掌握着佛郎机人最为先进的造船与火器锻造技能,这些与抗倭同等要紧。   他要这些,但也不会放过宗承。   宗承手中握有富堪敌国的资财。光是走私一项,就不知为他累积了多少金银。   国朝一两银子值铜钱七百五十文,而倭国一两银子值铜钱二百五十文,又兼走私逃税,因此用国朝铜钱交换倭国白银在当下是一桩暴利买卖。这还只是远洋走私的其中一种。   宗承做海寇十几载,手中财富可想而知。   如今国朝国库空虚,若得宗承手里资财,至少五年之内的军饷与赈灾钱粮都不必另行筹措。   父皇不会不知这些。父皇要的是结果,不会在意过程如何。   至若宗承那头,他自有安排。   阅罢案上文书案牍,他又自书架上取下三本手札,一本本翻过去。   这都是他在六哥那里讨教时记下的,厚厚三大本。   他记性一向好,原先没这份心思,但六哥说记下来稳妥,他觉着有理。于是他分条列目,集总归纳。   看到“品箫”一目时,他顿了一顿。   当时六哥讲到如何讨好姑娘时,问他心仪的那位姑娘有甚喜好。   他说了好些她爱吃的吃食,末了想了想,又道:“还有品箫。”   六哥吓得手一抖,杯盏内的热茶洒到手上,烫得他嗷嗷乱叫。   “七弟好福气……不、不过,”六哥面上神情奇异,“七弟是不是想说吹箫?”   桓澈回神,目光又在“品箫”二字上停驻片刻,抬手翻过。   顾云容又检查了一遍门窗,惴惴等到二更天,见并无一丝动静,估摸着他不过说说而已,长长舒气,爬到床上惬意伸个懒腰,拥被而眠。   她将梦未梦时,忽觉面颊一片冰凉,蓦然惊醒,坐起一看,正对上床畔一团黑影。   “容容今晚入眠倒早,是因着今日瞧见青梅竹马叙了一回旧么?”   熟悉的嗓音传来,顾云容也逐渐适应了室内昏暗的光,惊恐道:“你是如何进来的?”   “想进来怎样都能进来,”他凑近少许,轻缓吐息,“我早与容容说了,今夜品箫。”   顾云容往后退了退:“你别乱来!上回其实……那个,我……我不晓得后面是那玩意儿,我还没看……”   他倏地从袖中抽出一把赤玉箫:“你看我的箫够长么?”   顾云容懵了少顷,合着他还不知品箫含义?但她怎么觉着他这话怪怪的……   “你是喜欢粗的还是细的?这根有点细了,你若喜粗的,我那边还有。”他说话间将箫递到顾云容面前。   顾云容手一缩:“殿下半夜跑来便是为送箫?”   “自然不是。我来与容容说两件事。其一,若能拿到物证,今年年中便可向父皇敷陈沈家之事;其二,容容明日与我出来一趟,我们去赏桃花。”   “将这把箫也带上,”桓澈把箫塞到她手中,包住她的手,“我为你吹奏玉箫。”   顾云容瞠目,他还会吹箫?   正当三月桃花开绽时节,城外游人如织。   桓澈那张脸就是个活招牌,因此他特地七转八绕,选了个僻静之处。   顾云容回想半日,也未能想起他何时学的吹箫,她分明记得前世的他未尝深究乐理。   遂揣测约莫是去年归京后才学的。   顾云容在桃林中等了半晌,方见他手执玉箫迤逦而来。箫身细长,玉色柔润,光艳赤红,越显他手指修长皙白。偏他面上古井无波,行动花海锦绣之间,款步拂煦微风过处,宛若仙人乘风离霄汉。   顾云容虽见惯他容颜,但亦不禁惊叹。   然而仙人却在距她三丈开外便驻足不再前行。他缓缓擎手,横箫唇畔,敛眸静气。   箫声遽起,四野霎寂。   其声悱恻,堪令幽壑潜蛟起舞,足使孤舟嫠妇泣涕。缠缠绵绵,悠悠扬扬,婉转绵亘,绕耳不绝。   顾云容闻之,顿感气清神宁,上下通泰。相去颇远,顾云容一面提步上前,一面好奇问他何时学的箫技。这般高绝技艺搁在别个身上,怕是没个三年五载是学不来的。   桓澈看她行来,却忽然连撤数步。   顾云容以为他是被夸得赧然,哭笑不得,只道他今日缘何这般谦虚,称赞几句也不当什么。   但他仍在不断撤步,她进几步他就撤几步,顾云容倒觉她是调戏良家少年的怪姐姐。   想了一想,她觉着兴许是他不愿被打断吹奏,便止步立定,仍旧聆听。   正此时,顾云容听得身后有人唤她,转首便见谢景谢怡兄妹两个往这边来。   谢景闻得箫声,又看到吹箫之人,与顾云容叙礼罢,一径朝桓澈去:“原来阁下不仅倭刀耍得好,箫技也这般了得,只不知阁下来我表妹面前吹箫是何意?”   因着桓澈距顾云容远,不像是一道来的,倒像是桓澈半道吹着箫自林中出来,刻意往顾云容跟前凑。因此谢景认为是桓澈偶遇顾云容,奏箫惑之。   谢怡听兄长语气颇冲,忙过去劝解。   顾云容看势不妙,上前欲言,却忽见桓澈松开一边手,侧后振臂一挥,跟着将箫放下,冷冷斜乜正跟谢怡争持的谢景。   然而箫是放下了,箫声却仍在飘荡,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周遭一静,桓澈似也僵了一下。   顾云容方欲出口的话悉数卡在喉中,整个人懵住了。 第三十五章   谢景转首,对上这诡异一幕,也是一愣。   顾云容怔神后,联想他前后举动,也便想着了个中因由,当即看向桓澈。   桓澈敛眸,暗攥衣袖。少顷,执箫望顾云容:“我早与你说了,桃林奏箫是雅事,由我为之更然,适才观我演示,可觉悦目?你若喜这箫音,我回头将那乐师赠与你。”   他话音将落,那箫音才戛然而止。   谢景果被他转移了注意,盯他道:“你是与兜兜同行的?”   “竟是才瞧出么,”桓澈抬眼,气定神闲,“休杵在此处碍眼。”   谢景回头急问顾云容:“他究竟是谁?”   顾云容未及答话,桓澈张口就道:“我是即将娶她之人。”   谢景不信,冷冷一笑:“足下至少两年前就认得兜兜了,要娶她早娶了,此刻又来攀扯甚?”   他回身,轻声与顾云容说一道去别处看桃花。   顾云容吁气,抬眸望两人:“要不,你二人一道去赏看桃花好了,我跟怡表姐先回了。”   她这般说着,拉起谢怡便走。   桓澈与谢景无暇互相攻讦,争先跟上,皆要顾云容与自己一道去赏花。   顾云容不作理会,一径与谢怡去了。   谢景冷冷眄睨桓澈:“不管你是何身份,都不必白费力气,表妹与我青梅竹马,我与她先前又是未婚夫妻,这份情意是你比不得的。”   桓澈收了箫:“尊驾探花科名在身,难道未曾听过‘白头如新,倾盖如故’这则成语?”   谢景微顿,又是一哂:“此话出处后头还有两句,‘何则?知与不知也’。我与表妹相知多年,足下无论如何都比不得。”   桓澈面沉须臾,又抽身而去,不以为意。   不知为甚,他总觉顾云容与他相熟已久,这种熟稔是所谓青梅竹马比不了的。只是思及谢景曾是顾云容未婚夫,两人兴许也曾月下花前,心中那股酸意再度泛上。   走出百十丈远,谢怡回头发觉后头两人已不见了影踪,这才低声询问那位吹箫的公子究竟是谁。   她记得两年前在钱塘县见过那位,其时顾云容兄妹便似与之相熟。虽则时隔久远,但因着他容貌出众过甚,她记得格外清晰。   顾云容低眸:“家中一个远房亲戚。”   谢怡打量顾云容,满面狐疑。   京师达官显贵遍地,那位通身贵气,她瞧着来头怕是不小。   思及当初顾同甫出狱之后的发达,谢怡心下惊疑不定。   回府后,桓澈便唤来了握雾,严容问了今日桃林之事。   握雾知殿下在顾姑娘面前失了颜面,要命的是当时谢景还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硬着头皮道寻来的那乐师一时忘情,未能及时觉察殿下示意,这才出了纰漏。   他不敢道出口的是,那乐师当时骋目望见桃林深处的顾云容,顿时惊艳,耽溺吹奏,压根没往殿下那面瞧。   后头差事办砸了,乐师也浑不在意,只连道顾云容步步生金蓮,行行如玉立,为如斯美人奏箫,乃三生之幸。   殿下若晓得这话,敢怕要动火。   桓澈心意烦乱,挥退握雾,转去取来那三本札记。   奏箫不成,还有旁的。   自那日之后,谢家人频频登门,先是致歉赔礼,再三希图重修旧好,随后话锋便开始转向谢景的婚事。   顾同甫明了谢家人的意图后,愁苦不已。   谢景确乃良婿人选,然王爷那头的盘算他也不能佯作不知。女儿说此番她是与王爷做了一笔交易,但王爷如此费心费力,心意不言自明,他把女儿许与别家,王爷怕是不肯的。   可王爷选妃之事迟迟未定,他又担忧女儿嫁入皇室遭受委屈,一时倒进退维谷。   正在此时,沈家请帖忽至。   帖上说沈家大夫人陈氏在自家治酒,请顾家太太与姑娘前去叙叙旧日情谊。   从前曾氏下帖子时,顾同甫可以毫不迟疑地坚口推拒,然陈氏乃太子妃生母,不好辞的。   顾同甫与妻儿计议后,认为沈家应是因了王爷之故才会如此。但能不去顶好是不去,他们实不想跟沈家人打照面。   可他们婉言拒了之后,沈家再度来邀,陈氏竟是一副邀不着便要躬亲来请的架势。   末了,顾云容道:“应下也无妨,横竖他们不会蠢笨到特特刁难咱们。我倒想去瞧上一瞧。”   顾同甫等人觉着在理,踟蹰之后,便收了帖子。   赴宴这日,顾云容与徐氏甫一下车,便被几个丫鬟一路引去见了沈老太太。   沈家自沈丰起,三代显达,恩荣益盛,而今已是重裀列鼎之家。   顾云容入得沈家太夫人所居福寿堂,但见内里堂皇富丽,门悬龟背纹虾须织抹绿珠帘,地铺狮滚绣球氍毹,宝瓶名香,炉焚兽炭,斜侧一绦环样须弥座紫檀透雕狻猊锦屏,其上牡丹孔雀惟妙惟肖,仿佛活物。   端的富贵气象。   沈家太夫人给顾云容母女看座,寒暄叙礼少刻,将话茬转到了圣上大寿上头。   “老二去岁便寻得一位极有道行的道官,欲于陛下圣寿之时引与陛下,为陛下诊疾。只那道官说设坛斋醮缺一镇物,纵面圣亦是无用,遂一直延宕搁置。可巧前几日,”沈老太太笑说,“老二媳妇与我闲话时提起尊族这门故旧,我突发奇想,欲将夫人小姐请来问上一问。适逢老大媳妇治酒,这便借机将二位请了来。”   顾云容暗暗与徐氏互视一眼。   沈老太太随后开门见山,直言那镇物便是特定生辰八字跟属相的女子的指尖血。   其意不问可知。   徐氏不喜沈家人,自是不想帮着他们在皇帝面前卖好,朝女儿打眼色,示意她休要作声。   顾云容暗忖片刻,却是接了话:“敢问是何属相生辰?”   沈老太太道:“丁卯年己酉月丁亥日子时,属兔的。”   徐氏一惊,直是怀疑沈家是图谋不正,不然这生辰属相怎会正合了她小女儿的?   顾云容笑道:“倒是赶巧了,不瞒老夫人,我的生辰属相倒与之分毫不差。”   沈老太太惊而喟叹,笑吟吟招她上去,退了腕上四锭的金镯子套到顾云容手上,再三笑说定要她帮上一帮。   顾云容含笑道谢,偷眼打量沈老太太。   老太太一身檀色缂丝万字不断头通袖袍,眉慈目和,似是善气迎人,但目中却隐精明。   顾云容垂首思虑,少焉,轻声应承。   沈老太太称谢不止,呼来陈氏,一再令其好生款待徐氏母女。   待顾云容与徐氏作辞退出,沈老太太面上笑意渐收。   曾氏悻悻道:“婆母何必这般,纵他家姑娘得衡王属意,将来也做不得正室。何况此乃为圣上办事,用得上她已是她的福分。”   沈老太太倚身靠上引枕,漫不经心:“哪家没几门穷亲戚,给她个好脸也不值什么,横竖把事办了便是好的。”   曾氏连连点头,笑着称是。   若这回当真能治好陛下多年顽疾,那沈家之圣眷便是勋贵里头一份,沈碧梧的东宫妃位置也能更为稳当。   桓澈若是白日来顾宅太过招摇,故而顾云容与他商定晚来起更后,他来寻她诊疗。   横竖他如今翻墙越户、溜门撬锁的技能已颇为娴熟。   自沈家回来当晚,桓澈便趁黑潜来。   顾云容拾掇待用器具时,与他说起了白日之事。桓澈闻而攒眉:“为何帮他们?再有,十指连心,万一需血量多,岂非疼痛异常?不如我去替你推了。”   顾云容侧首看他:“我问过了,只要三滴。届时正当圣寿,你也当在宫中,若他们耍诈,你自可出面。”   桓澈目光在顾云容十根白嫩春纤上游移,心疼道:“可我还是怕你疼。”又一转话头,“你应了沈家那头,可是想在万寿圣节时入宫?”   顾云容心中惊叹果真什么都瞒他不过,颔首应了:“以我身份,圣寿之日无法入宫,只能借着沈家入宫。”   桓澈问她缘何想入宫,顾云容只道是想去见见世面。   实则她是想去会会沈碧梧。上辈子做妯娌时,她就觉着沈碧梧这人极难看透。算来,距她前世死期只剩一年半,她想由沈碧梧开始查勘她的前世死因。   如今名分未定,桓澈并不想让她入宫,毕竟她这般容貌,容易遭人惦记。但见她似已决意,便也未作多言。   她欲做之事他都极力促成,横竖他护着她便是。   顾云容预备停当,回首道:“过来。”   桓澈立时起身上前,却见她轻抬素手,指定一个胡桃木色大柜:“进去。”   桓澈僵了一僵。   那木柜高约八尺,长宽皆不盈两尺,倒像是为他量身打造的。   屋内光线晦暗,柜内黑魆魆一团,柜身方方正正,严丝合缝,颇似一口直竖的棺材。   他几是下意识后撤一步:“我不去。”   顾云容看他要跑,一把攥住他衣袖:“你去是不去?”   桓澈坚口道:“不去!”   “不去对么?那往后便休要来寻我,你再偷偷摸入我屋内,我就喊人过来。”   他迟疑少顷,前挪一步:“那我若是在里头发病……”   “你敲柜门,我便放你出来。你听我说,这地方没有你所想的那样可怖。”   桓澈凝睇顾云容,幽黑瞳仁宛如深蕴沉沉浓墨,间或一转,便是秾淡波流,恍若无尽黧黑邃宇。   顾云容心潮动荡。他一双眼眸惊心动魄,无论内中是何情愫,都有一股摄人心魂的隐秘力量。   怕是狐狸精转世。   顾云容压下心头波动,再度催促。   桓澈低头看她尚拽着他衣袖的手:“我实是怕,要不容容与我一道……”   顾云容惊觉自己仍牵拽着他,忙忙松手:“你想得美,快进去!”   桓澈又看她一眼,终于回身入内。   那眼神,仿佛临刑诀别。   顾云容有一瞬竟有些不忍,但又极快按下。见他站好,她干脆利落地关门落锁。   这柜子原就是她特寻匠人为他打造的,好似密不透风,实则下端凿了通气孔,以便他呼吸。   顾云容上下打量了自己的杰作,拍拍手。   这便是第一个治疗方法,满灌法。   步骤极其简单。   第一步把柜门打开,第二步把病人装进去,第三步把柜门阖上。   顾云容正待坐下看会儿书,哪知才一转身,沉闷的柜门叩击声便传了来。   她蹙了蹙眉,觉着刺激不够不能见成效,便未作理会。   可她才斟茶坐下,那叩击声便数度响起,且动静益发大,仿佛窒息前的垂死挣扎。   她担心出事,踟蹰之下开了锁。   甫一掀开柜门,他迎面就扑了过来,紧紧拥她,大口喘息,满额虚汗,话语含混:“容容,我以为我要死在里头了……下回能否换个大些的柜子……”   顾云容用冷水给他擦拭脸和手,扶他坐下。   “你在怕甚,里面有兽吃你还是怎的,”顾云容端色望他,“惧由心生,你所畏者,不过你自己臆造。你看你在里头待着期间,不也无甚事发生?”   桓澈喘息稍定,直是摇头:“惧心非我可控,十几年来皆是如此。”   顾云容低叹,这种心疾确不能操之过急。   “慢慢来,”她将巾子递与他,“总能转好。但你切记我所教授那些缓解之方,说不得能应急。”   桓澈见她改让他自己擦汗,悻悻接了巾子,又恳切道:“要不下回容容跟我一道,容容这样纤瘦,与我同处柜内不成问题。”   顾云容翻他一眼:“凭甚?就凭殿下隔空吹箫?”   桓澈低头揩汗。   那日是意外失手,下回……定然能成。   天子寿诞曰万寿圣节,届时群臣齐贺,万邦来朝。   国朝立国二百载,历经了太祖、太宗拓疆夯基,仁宣二帝蹈厉奋发,也历经了藩王之乱、流民之祸,繁盛有之,困顿亦有之。   但国朝依旧稳居上邦尊席。纵倭国得佛郎机国暗助,狡称己国与国朝地位均等,国朝宗主国地位亦不可撼动,四方邻国皆不远万里,俯首来朝。   圣寿正日,贞元帝起后,先转去仁德宫探视太后。   国朝后宫女眷似多祚厚寿长,宫妃寿数七十起步,本朝太后更是年近八十仍矍铄健朗。   太后一身燕居服,吉服未更,见皇帝来,招手示其坐下。叙话一回,问及今年朝贡国名册。   贞元帝报上一串,见太后皱眉,遂问何故。   “前些年倭国那头还来朝贡,这几年倭寇总在江浙闹腾,朝贡也断了。我闻老七两度赴浙,倭寇消停不少,我道是倭国今年也要来朝。”   贞元帝笑道:“母亲想得简单了,倭患虽稍息,然倭国民多狠勇嗜杀,迩来又劫掠生事惯了,令其臣服倒是不易。”   太后摇头:“可也未必,倭国弹丸之地,闹腾不了多久,总要息事宁人。”   太后说着话忽而看向贞元帝:“老六老七媳妇都未定,年纪到了总不成婚像什么样子,不如趁着吉日,将此事定下。” 第三十六章   贞元帝倾首:“母亲倒是不必急,那两个都来找过我,总是不会误了婚事的。”   “都去找过你?都说了甚?”   “七哥儿说,时候到了他自会来与我说;六哥儿说,七哥儿成婚他就成婚。”   太后往身后缃色茧绸引枕上一倚:“那就先将老七的办了。”   贞元帝笑着称是,心中却不免无奈。   七哥儿瞧着是个闷声不吭的,但实则极有主意。倘他不肯,按着他的脑袋给配一个怕也不顶用。   前次本已议定,返京后就选妃,争奈他回京后便几次三番假借各色由头推脱,他揣度他大抵是留浙期间遇着了个可心人儿,心中记挂,否则实无旁的因由可说通。   他催逼几回见毫无效用,也便随他去了。   他常修习道法之义,顺其自然之理是始终镌刻在心的。   顾云容是随着沈家女眷一道入宫的。她入得宫门之后,并未转去内廷,而是被引去了西苑。   不知是否因着沈老太太特特交代了,陈氏等人待她极其和气,来前还几番要赠她布匹头面,又说要请绣娘为她裁衣,但皆被她拒了。   据桓澈说,沈家人此前便查了她的生辰八字,那日不过做个样子。顾云容倒不如何介意,她只要达成目的便好。   皇帝崇信道教,于西苑设多处精舍,素日便在其中与道官讲道论经,探研持养长生之术。   沈家寻来的道官姓钟,年约五旬,头戴脂玉环九阳雷巾,身披大红五彩二十八宿阔袖鹤氅,足踩赤舃,手执牙笏,道骨仙气,目光如电。   约莫是为应景,穿戴倒显几分喜庆。   经坛就设于西苑蓬莱岛上的精舍之外。坛内明烛荧煌,长幡铺排,直是绵亘百丈,远远观去,蔚为壮观,恍如仙山宝珠,佛塔舍利。   一路行来,但闻响乐飘洒,诸经沃耳。   钟道官先是表告斋意,净手进香。旋即焚香净坛,飞符召将。   发了文书符命后,便有一道童托承一填漆大托盘至顾云容面前。托盘上端放一青玉薄胎寿元福极卧足碗,色泽碧润,薄如蝉翼。   顾云容擎手,往碗内滴血三滴,道童施礼退下。   不一时,皇帝銮驾至。   贞元帝今日乘的是天子大辂。辂身高近一丈四,广约九尺,前雕雁翅龙首,四角垂如意滴珠,金堆玉积,端严豪奢。   天子仪仗亦是盛大恢弘,左右围随,仪从煊赫。   贞元帝一身吉服,绛纱深衣,意态闲适。他落座后,身后缀行的一干亲王才依序入座。   适才贞元帝才在奉天殿接受群臣朝贺,又与诸子臣工宴饮一场,目下正微醺,诸王亦各有醉色。   顾云容暗觑桓澈,依稀见他面色如常,正与淮王低语。她觉着他仿佛神情严正,猜度大抵是在说甚政事。   桓澈其实极是海量,她曾试图灌醉他,但末了一坛烧酒下去,他只是面染酡红,倒是她为着劝酒连饮几盅,最后一头伏倒,人事不省,再醒来已是赤身裸体蜷挂在他怀里。   顾云容不禁低头,双耳晕霞。   果真往事不堪回首。   桓澈与桓朗的对话仍在继续。   桓澈飞快收回扫向顾云容的目光,依旧严容转向桓朗:“我瞧见她看我一眼,然后低首红了耳朵。”   相去过远,其实他根本没看清顾云容耳红与否。但她那姿态他实在熟悉,一般是羞赧之下才会做出的,她又惯爱红耳朵,他便推测她是因着羞赧红了双耳。   桓朗亦是一本正经:“七弟好眼力,隔这么远竟能瞧见人家姑娘红了耳朵,我连她耳朵在哪儿都没瞧见——那可要恭喜七弟了,一般而言,姑娘望你而娇羞,那便是心中开始有你了,七弟敢怕是好事将近。”   桓澈即刻纠正:“她心中原就有我,一早便有。”   一旁的岷王侧过头来:“六弟跟七弟嘀咕什么呢?我观那面汝南侯家大夫人身侧似有个面生的美人,只她总垂着头,瞧不真切。六弟见的美人多,不知以为如何?”   桓朗未及出声,桓澈已冷然道:“五哥怕是醉酒瞧错了。”   岷王忌惮桓澈,闻言酒醒一半,讪笑着转回了头。   好容易等到斋醮罢,钟道官又下坛上前敬献仙药。   顾云容暗暗摇头。其实皇帝的所谓内热旧疾,不过是长期服食丹药所致。不习外丹,自然平安,斋醮做法又如何能除掉体内积毒。   她曾推算过,皇帝是在桓澈降生之后才开始修习外丹之术的,不由庆幸。如若不然,桓澈怕也会为其连累,体内若积蓄丹砂、汞等毒物,会遗祸后代。   大约自古最畏死的便是帝王,享尽人间荣华极乐之后,总是不甘抛舍,这大抵也是不少帝王迷醉长生的因由。   贞元帝颇为开怀,命内官收了仙丹,又颁下各色赏赐有差。   汝南侯沈章率沈家众人齐声叩首谢恩,钟道官则行了个稽首礼。   贞元帝与钟道官论道少刻,大赞其道法高深,赐下一袭大红金丝百鹤法氅,又赠真人称号,恩准其往后自由出入西苑。   顾云容见荣王好似抽空往钟真人那边看了一眼,忽觉那道官怕不是来给皇帝诊疾那样简单。   西苑法事散后,顾云容随陈氏等人往宫内去。陈氏原要安排人送她出宫,但她婉言拒了,说想去拜见一下太子妃。   陈氏等人似觉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倒也应了。   东宫位于宫禁东南,与奉天殿水平相齐,前有门三道,内中正殿、配殿数十座,金瓦朱墙,蟠龙绕柱,连雀替、藻井都极尽瑰丽之能事。   顾云容一入殿,便迎面闻见了一股甜腻的异香,抬眸便瞧见正撑额拈棋的盛装女子侧影。   正是沈碧梧。   顾云容一瞬想起她前世身死当日,沈碧梧与她说的那些话,垂了眼帘。   沈碧梧今日一身织金云凤纹青质翟衣,头戴九翚四凤冠,锦绣辉煌,尊仪尽显。   与陈氏等人叙了礼,瞥见顾云容,她面上笑意不改,询问这是哪家闺秀。   陈氏遂将西苑之事与沈碧梧说了。顾云容忽觉沈碧梧笑靥僵了一僵,然而定睛再看,又似是错觉。   “原是顾家姑娘,”沈碧梧款步上前,含笑一礼,“此番多谢姑娘援手。我倒是头回瞧见这等灵秀人儿,竟是将我家中那几个姐妹都比了下去。”   一旁的沈碧音等人闻言,果都暗暗瞥向顾云容。   顾云容客套还礼时,心中却是诧异。   沈碧梧最是八面玲珑,即便整人也不会做到明面上,为何头回见面,话语之中竟隐透为她引仇之意。   沈碧梧惯爱温雅醇和的香气,殿内使这等熏香兴许是为着迎合太子。只沈碧梧自小一身傲骨,能做到这一步,约莫是被子嗣逼的。   方才沈碧梧与内外命妇一道朝贺罢,便以身子不适为由,未去西苑。听闻圣上对斋醮之事颇为满意,又转向顾云容,连赞这里头至少有她一半功劳。   顾云容并未多作言语。她前世曾有个奇异的想法,沈碧梧恐是嫁错了人,若是嫁给她小叔桓澈,说不得她将来就是太宗仁孝皇后徐氏那样的一代贤后,但是如今嫁与太子,那真正是一路荆棘,非但要为保太子的储君之位殚精竭虑,还要忍受太子的荒谬行径。   不过这都不关她的事。   顾云容忽而思及一桩事,她前世死后,太子可曾顺利登基?   她并不确定桓澈是否有登顶之心,想到之前在桃林中隔空吹箫、从柜内跃出便一把拥住她不肯撒手的人,就越发不确定了。   顾云容见沈碧梧随后只是跟陈氏等人闲话,暗忖自己该出宫了,这便起身与陈氏说了。   陈氏款留一番,见她意已决,便让沈碧梧差个宫人送她。   沈碧梧含笑颔首,召来管事姑姑,吩咐将顾云容好生礼送出宫。   顾云容与这位刘姑姑一路出了清宁门。方欲转去东华门,忽来个女官寻刘姑姑,刘姑姑让顾云容且在廊下稍候,她去去就来。   顾云容正自警备,骤闻身后脚步声起,倏地转身。   “是我,”桓澈抬手示意她稍安,“我溜过来看你的。方才那女官,也是我差来的。”   顾云容缄默,又道:“今晚不是还要见面的么?何至于偷溜过来?”   “今晚是今晚,而今是而今,我等不及晚间。我方才在西苑那头就想去寻你的,但未能寻着时机。”   他又话锋一转,问她可要他遣人来接。顾云容看他伸手要来牵她,侧身避过:“宫中禁地,殿下慎重。”   他不知虑及甚,当真收回手,只一双眼眸紧盯她那被纱布缠了一小截的玉白纤指,眸中满蕴疼惜,连道今晚要给她捎带几瓶伤药,又声称要亲自给她吹吹。   顾云容面僵片刻,以手撑额。   他这一套一套的都是跟谁学的……   正在此时,一群内侍急急奔来。   桓澈认出为首之人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孙吉,又见一众人行色焦灼惶急,攒眉问这是要去作甚。   孙吉抬眼见是衡王殿下,忙躬身施礼:“殿下有所不知,倭国那边派了使节,自称是来朝贺陛下圣寿。如今使节一行正候在永平府。”   顾云容惊诧难言,那伙人先前在沿海诸地闹得民不聊生,现今竟来朝贡?   桓澈眉尖一锁:“那你们慌甚?”   孙吉微掀手中托盘上覆红绸,露出封皮一角:“倭国转呈了一份疑似国书的文牍,但老奴瞧上头一行鬼画符似的字,不知所云,恐是寻衅。今日正是万寿圣节,陛下若瞧见,大抵要扫兴。”   桓澈明了,父皇现今正在兴头上,若骤然败兴,下头的人确实惶恐。   顾云容心中一动。   桓澈见顾云容眼望托盘若有所思,倏而道:“你想看这文牍的封皮?” 第三十七章   “只是好奇。”顾云容收了视线。   桓澈略一忖量,径直抻手掀开红绸。   孙吉唬了一跳,但也不敢阻拦,只是惶惑站着。   桓澈见底下似还有一份,指尖一挑,果见另压了一册。   顾云容趁机瞄了一眼。眼风扫过,她发觉桓澈似面含了然之色,不免诧异,莫非他看懂了?   待孙吉等人走远,顾云容问出了心中疑惑。   桓澈道:“我留浙期间,学了些许倭国文字。不过,即便不学,我也能看懂一半。”   顾云容心道日语里有一半都是汉字,我不学也能懂一半。   “殿下好厉害,”顾云容顺口夸他一句,又道,“那不知那封皮上写的是甚?”   “那是一封请求恢复朝贡的国书,下头那册亦然,”桓澈极目远望西面的奉天殿,“只是,这回来了两拨使节,只怕又是一场宁波争贡。”   顾云容听说过宁波争贡。当年日本细川氏与大内氏各自派使团前来朝贡,抵达浙江宁波后,因双方所持勘合真伪之辩起了冲突,杀戮不休,百姓遭了池鱼之殃,国朝与日本的朝贡也再度断绝。   “你且归家去,”他回身,“晚来我去找你。”   顾云容点头,却是有些晃神。   她看到了他前世的影子。   冷静,机悟,仿佛万事皆萦于他掌心。   这才是他。   晚间,顾云容用了饭便坐到灯下翻书。   她喜欢夜间近窗挑灯阅读。万籁俱寂,晕黄暖光,一盏茶,一本书,最宜遐思。倘外间再下起雨或雪来,则安舒恬荡意境全出,最好不过。   她正看到入迷处,肘旁桌面忽被人叩击。   一转头就迎上一双幽沉眸子。   桓澈一把捞起桌上摊开的书册,扫了两页,又递还与她:“我看早了,还没到着紧处,你且往后看。”   顾云容一愣,旋即明悟,双颊涨红。   他分明是已懂了品箫之义!那晚果然是特特来调戏她的。   “父皇看了那两份国书,”桓澈径自掇了一把椅子,在她对面落座,“已下旨让那两拨使团齐齐来京。父皇让四夷馆的翻译当众宣读了国书内容,那上头说,宗承也在随行之列。”   顾云容眼前一亮:“当真?”   桓澈倾身:“你似乎很高兴。”   “你说错了,不是似乎,是确实,”顾云容抚掌,“使团人数众多,又要携带礼物,从永平府赶到京师估计要一个月。倭国朝贡断绝多时,倭寇又一度为祸沿海,陛下大约还要跟使臣交涉,至少也要一月,如此算来,岂非正能在年中解决沈家之事?”   “你想得美。”   顾云容一顿:“不是你说的,今年年中便可向陛下敷陈沈家之事?”   “我说的是若能拿到证物,年中可解。可眼下证物未得踪迹。”   顾云容面色瞬时垮了:“宗承若愿交出证物便好了。”   桓澈眸光暗涌:“宗承凭甚帮你,你莫要傻了。他先前一点点放出筹码,不过另有图谋,刻意吊着你我的胃口罢了。他为寇多年,诡诈冷血,否则如何镇住那群穷凶极恶之徒。”   顾云容捏住书页的指尖收紧。   她也知晓这个。宗承能成为倭王,表明他比那群恶徒更要凶狠。   若要令这种人屈服,她光是想想就头疼。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桓澈今日主动提出钻柜子,顾云容倒是省了心。他今次坚持的时间比前次稍长一些,但出来后仍是冷汗涔涔,喘息不休。   顾云容一早便备好了冷水,等他擦拭后稍定,踟蹰道:“我想问你一件事。”   桓澈用浸了冷水的巾子敷着额头,示意她但说无妨。   “设若,我嫁给了你,而沈碧梧在事定时才知晓我的存在,且她已然知晓了自家的秘密,你认为她是否会趁你不在,下手除掉我灭口?”   桓澈微顿,道:“怎么个除掉法?”   “譬如我与众妯娌并冯皇后出游时,派人暗杀我。还在杀我之前来套话……”   “不会。”   “为甚?”   “其一,这般大动干戈,与家底被揭无异。其二,她若想沈家富贵长久,最该做的是销毁一切证物证人,而不是打草惊蛇,贸贸然先除掉你或顾家余人。毕竟年深日久,口说无凭,纵然你们知晓了沈顾两家的积年旧账又如何?拿不出凭证,哪个会信?其三,这般手段并非沈碧梧的作风,即便她当真狗急跳墙,也会先撇清自己,否则便是玉石俱焚,还不如家底暴露。”   顾云容低头,语似呢喃:“但这三条都是建立在你会因我之死疯狂报复沈家与太子的基础之上的。”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莫非你认为你若出了事,我不会为你复仇?”   顾云容端凝他片刻,道:“那我再问你一件事。若我们婚前谋面不多,相处小半年之后,你会喜欢我么?”   “还用得着小半年?你可曾听过这样两句话,‘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他见对面的顾云容蹙起眉尖,费解道:“我可是说错了什么?”   “没什么,”顾云容张开五根纤指,往他面前虚虚一拓,“你给我带的伤药呢?”   桓澈如梦方醒,摸出三个拇指大小的瓷瓶搁到桌面上,抓了她的腕子,细细为她上了药,又当真依照前言低头吹了几下。   药膏清凉柔腻,丝缕气息拂过,清淡药香弥散,沁心的舒适。   顾云容对着他晃神少顷,蓦地抽回手:“我今日入宫,总觉沈碧梧神色有异。你说,她会不会已经知晓了自家的秘密,预备对我下手?”   “她知晓与否确不好说,我让拏云他们留意着她那头的动静。”   他说着话,目光扫向她面前摊开的书册:“你这里可还有甚好书?借我几本,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顾云容忍住揍他的冲动,面无表情:“没有。”   “那我把我那头的好书借你几本。我的不止有字,还有图。另有摆件几款,也可一并赠与你。”   顾云容只作不懂。   她先前过于紧张,他应当已知她是知道品箫含义的,不能再暴露更多。   以她之身份,也不当知道更多。   四月初,日本国两支使团先后抵京。两拨使团分别为日本国大名大友隆盛与大内隆泽所遣,宗承属大友隆盛使团之列,还顺道带来了数千俘滞日本的国朝百姓。   国朝早先曾向日本国发放国王金印与到港许可文书,即勘合。大友氏手上无勘合无金印,大内氏手上虽有勘合,但无金印,大内隆泽本人也并非日本国王,无法正式代表日本国。   贞元帝知悉状况后,打起盘算,将两拨人悉数安置到了会同馆,后逐一召见。   顾云容觉得宗承怕是她见过的胆量最大的人,她万没料到宗承会随倭国使团一道回国。   更没料到她会在浴佛节这日见到宗承。   四月初八,她随徐氏、杨氏并谢怡一道去城北的大隆福寺观浴佛法会。   法会行至第三步祝圣绕佛,主法僧闻磬声顶礼三拜,恭说颂词。随后,众人同诵《佛宝赞》。   她来前担心自己临场忘词,特地再三温习,此刻唱诵时,字句小心虔敬,全神贯注。   然而当她诵至“照开六道昏蒙”时,忽觉一道视线钉在她身上。   她的感觉一向准确,上回她在未闻桓澈脚步时便先察觉到了他投注到她身上的目光。   然法会之上不可分心,她便也未曾回头。   回向皈依仪程后,法会散去。   礼佛求签罢,杨氏与徐氏皆觉倦乏,转去客堂歇息。谢怡却觉难得出来一趟,拉了顾云容往四下游赏。   正交仲夏时节,又值佛诞日,寺后山峦依旧人丛错落,往来不绝。   谢怡正挽着顾云容,套问她是否跟哪家子弟暗定了亲事,就见迎面行来一面生的男子。   顾云容起先并未在意,但那男子敛衽朝她二人打恭后,转向她,笑道:“许久不见。”   顾云容蓦然一凝。   这把嗓音她曾在杭州府衙大牢里听见过,印象深刻。   是宗承的声音。   她头一次见宗承,因不知是他,倒也未觉着什么。第二回 是跟着桓澈一道去见的,宗承又被囚囹圄,也是不怕的。   可眼下忽然撞见,便镇定不能了。   宗承约莫是做了简单的易容,她适才未曾正眼看过他,而今怔神之下细细一看,倒能从眉目之间瞧出些端倪来。   谢怡转首看她,疑道:“这位是……”   顾云容不知宗承搭讪目的为何,兼且思及这位是东南海寇大头目,恶徒中的恶徒,寇虎之流怕是连给他提鞋都不配,须臾之间,额上沁出一层细汗。   宗承发觉顾云容面色越见苍白,眸里满溢惧色,当下放缓语气:“表妹莫非不识得我了?母亲与表妹阔别已久,极是想念,可巧今日就碰见了,不若表妹随我去与母亲叙叙话。”   顾云容根本没听他说话,只飞快计算自己逃跑的可能,但怎么算怎么觉得自己不可能跑得过宗承。可她见宗承似未带随从,四野游人也多,又觉试试倒也无妨。   主意打定,她拽起谢怡便拔足狂奔。   谢怡毫无防备,被她的举动骇住,一面踉跄着勉力跟在后头,一面呛咳不住,问她为何躲她表兄。   顾云容速度稍减:“什么表兄?”   “后……后头那位,不是你表兄么?他说什么他母亲许久未见你,想与你叙叙旧……”   顾云容狂奔之中无暇多思,却在临近山门处,又瞧见了不知从何处绕来的宗承。   宗承将她两人拦下,仍旧自称顾云容远房表兄,并再三强调自己并无恶意,只是想请顾云容过去跟他母亲叙话而已。   宗承说话之际,便有三四个青衣小丫鬟连搀带拽,将谢怡与此刻跟来的顾、谢两家的两个丫鬟请去吃茶,唯留顾云容一人。   顾云容强压惧意,问宗承有何贵干。   宗承低声言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儿,咱们换个去处。”   见顾云容不肯挪步,他笑道:“我若真打算掳了你去要挟衡王,你方才连跑的机会都没有。我不过想跟你说些事情。”   顾云容冷静下来,知宗承所言不假,想到证物之事,沉下气来:“不知阁下要说甚?”   宗承径自提步前行:“去了便知。”   春夏之交,繁花烂漫,百鸟争鸣。各色花木气息缠绕氤氲,呼吸之间,甜香盈肺腑。   顾云容踏足松软绿茵上,身上紧绷稍松。她见宗承在一株海棠旁驻足,便也停下,并后撤两步。   宗承回头睃她:“我来寻你,是要与你说两桩事。一则,我可以交出证物,甚至还可提供旁的便利;二则,我可以助衡王扳倒太子,免除你们的后顾之忧。”   “不过,我也要你们以两事相易。其一,开海禁;其二,让杨遂身败名裂。”   顾云容觉着有些好笑:“你与我说这些作甚,难道不该去找殿下说去?”   “衡王动不动就目露杀气,若非惦记着我手里的东西,早把我千刀万剐了。我不乐意找他,左右让你转达也是一样。况且我也极想……”   顾云容等他的下文,他却犹豫少顷,摇摇头,截断话茬,另道:“我有那么可怖?”   他看顾云容欲言又止,知她心思,让她不必顾忌着证物之事,凡他所言必定作数,不会因她言行有所更易。   “你当然可怖,”顾云容冷声道,“一个能跟敌国恶徒为伍的人,怕是早已没了心肝。你可还记得你祖宗是谁?”   宗承嘴唇翕动,少焉,别开视线。   这十几年间,不知有多少人骂他,他站得越高,骂他的人就越多。他倒也不痛不痒,那些人根本无法奈何他。时至今日,他已是一呼百应的海寇之王,也确实无人能压制他。   他也早知自己不是什么好人,走上海寇这条道那一刻,他就决定把良心抛却。于是他从一个一穷二白的亡命之徒,一路攀爬,成了海域的王。   他这些年都寄居倭国,偶尔也会想起故乡的明月,可他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回去也是被那帮乡绅污吏压榨,哪有做寇王好。   他在日本五岛、平户等地皆建有豪宅,有一处他常居的叫印山寺邸的宅第,筑在半山腰上,站在窗边,可以眺望整个平户湾。   光是随他住在平户的拥护者便有两千之众。因他安居平户,各国商船频繁往来,以日本京都、堺市商人为首的各地商贾更是纷至沓来,极大带动平户陆海商贸,以至于平户在日本国有“西都”之称。   哪个大名不是哭着求着请他去他们领地内安宅,甚至连手握实权的幕府将军见他都得客客气气的。所以他在桓澈面前毫不畏惧,他自己也是王。   可他如今被一个娇娇弱弱的少女痛骂,竟觉无地自容,甚至想为自己辩白一番。   于是他真的开了口:“我从未带领倭寇来国朝沿海劫掠……”   顾云容冷笑:“即便你所言属实,你觉着与倭寇为伍,跟亲自领贼为祸故国百姓有何区别么?不都是助纣为虐?你又何必自欺欺人。”   宗承亦自觉辩解苍白,默不作声。   他得承认他确实一身罪孽,母亲说得对,他是个无国无家之人。   杭州府长年深受倭患苛虐,顾云容久居杭州,相关见闻颇多,此刻悉数涌入脑际,目光如锥:“我闻倭寇攻入浙江福清县时,举人陈见、训导邬中涵不肯屈服,率家童与倭贼巷战,力竭被俘,至死仍不失气节,大骂倭贼。”   “倭寇作乱南直隶,逃窜途中抓来两个乡民问路,乡民故意将其往反向引,并暗中知会官兵。最终倭寇落入包围,发觉道路不对,将引路乡民乱刀分尸泄愤。”   “若都似你这般,早就亡国了,”顾云容此刻忽而胆气十足,“你母亲还因你而蒙羞受难,你知道你家祖宅如今是何模样么?纵倭患非因你而起,你也是对国不忠对亲不孝,有何颜面立于天地之间?你难道从未愧怍过?”   长久的沉默。   宗承缓缓调回目光:“你去寻家母时,她可安好?”   “你说呢?她能好得了么?我看她不过熬日子,你在外头倒是逍遥。”   又是一阵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宗承方疲惫出声:“我知道了,多谢你前往敝宅找寻家母。她应当许久没跟外人说过话了。”   “我前头所言依旧作数,你回去后转与衡王便是,”宗承深叹,“不过,沈家之事,我可先为你办了。至迟下月便会给你个交代。”   他又深深望了顾云容一眼,作辞拂袖。   一回身,便瞧见远处呆愣的侄儿。   宗石本是隐于林间,随时提防衡王耍什么花招,谁知没发觉险情,倒是瞧见了这不得了的一幕。   他那叱咤风云、称霸海上多年的叔父,他那人见人怕、鬼见鬼愁的叔父,竟被一个娇娇的小姑娘指着鼻子骂!还不还口!他毫不怀疑,若是那小姑娘冲上来抽他打他,他也会任由她来。   他叔父狠了这么多年,末了难道要栽在一个小姑娘手里?   顾云容忽然出声叫住他:“且慢。”   宗承顿步:“是要问我‘一期一会’的事么?”   “不是,我是想知道,宗家祖上是否与我曾祖相识?”   “这个,”他侧头眄视,“你届时便知。”   言罢,顿了少顷,一径远去。   宗承倒言而有信,四月底时,桓澈便来与顾云容说事皆妥当,可准备面圣了。   顾云容为着此事,奔忙等待了一年半,而今忽闻结果将出,倒觉突然,有些失措。   若此番事成,她与顾家众人的运命都将转向新的轨迹。 第三十八章   前夕,顾云容对着打从柜中出来,就有意无意言语套问的人,有些无奈。   “我已与你再三说了,我那日真的只是骂他一顿。而且,骂过之后,我有些后怕。”顾云容微抿唇角。   浴佛节之后,桓澈听闻宗承竟是答应先帮她将沈家的事情办了,便一直追问不休,势要知晓那日情形。   顾云容一一说了,他仍是不饶她。   只顾云容事后回想,她当时实在意气用事。若宗承被她那番激言惹恼,揭破沈家之事便渺茫了。   亦且,宗承多年与恶徒贼寇为伍,应是个狠冷嗜杀的性子,她当时独身一个,倘他恼羞成怒,她处境危矣。宗承走后,她心头后怕涌上,在原地立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桓澈面上不大好看。   宗承实则是商人心性,万事算计,打从头回见面就开始谋算,一步一步,暗藏心机。   可他凭甚在分毫好处未取时,预先为顾云容办事?   “往后离他远些。”桓澈言罢,见顾云容仿似不以为意,语声一坠,让她莫将他的话当耳旁风。   “此事之后,你认为我还会与宗承碰面么?”   桓澈听见她这样说,神色稍缓,又交代她早些安歇,起身而去。   桓澈提前几日便在贞元帝面前透了风,说有传言称汝南侯沈家爵位来路不正,贞元帝知此事重大,命他私下查探,又自锦衣卫、东厂抽了几人襄助他。   之后他便将一应证物、证人证词呈给了贞元帝。贞元帝看罢,缄默良久,命他隔日将顾家一众人等带入宫来。   是日一早,顾云容与顾同甫等人在拏云的护送之下,一路转入龙光门,到得乾清宫养德斋等候。   顾云容非止一次入宫,但来乾清宫的次数屈指可数,且每回都觉束手缚脚,大抵内心里总是觉得自己与这座皇宫格格不入。   抬眼掠视,顾同甫等人更显局促。   约莫两个时辰后,孙吉入殿传了贞元帝口谕,让她几人往勤政轩去。   顾云容深深吸气,心道这便要来了。   宗承今日起了个大早,却是未曾出门,盥洗之后捞来一本海外志异传奇,在书房里闲坐。   会同馆是专司管待藩属贡使之处,虽比不得他自己的宅第,但尚算一应齐全。   近午时光景,宗石敲门,得允入内,躬身询问寻他何事。   宗承未抬头:“宫里可有消息了?”   宗石道:“才传讯过来,说证人临时翻供,沈章许是又跟皇帝说了什么,最终……案子未定。”   宗承倏地拓书在案,“啪”的一声,吓得宗石一个激灵。   “沈家这是早有防备。去,查查沈亨现在何处,将人拎来。”   沈亨是沈家旁支,先前同随沈兴等人赴浙,与佛郎机人在马头娘庙做走私买卖却被桓澈逮个正着的便是他。   宗石不明所以,但叔父的话是不容置疑的,当即应诺退下。   沈亨被按着跪伏在地时,酒还没醒。   他正在楼里喝花酒,不知怎的,一阵头晕目眩,再睁眼便如死猪一样被人制着。   他才搬出侯府威势叫骂几句,又被塞了嘴,惊怒仰头,猛地撞上一副森然面孔。   “给我做一件事,”傀立他面前的男子漠然出声,嗓音古怪,“若是办砸了,你在浙做的那一桩桩一件件便兜不住了。”   沈亨目眦欲裂,沈兴不是已经将那件事摆平了?眼前之人如何知晓的?   莫非是佛郎机亦或倭国那边的人?那他是不怕的,他跟那帮人做买卖不是一回两回了,人脉很是积了些。只是总也没能搭上宗承那条线,不然往后他手底下人行走海上,便能百般不惧。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面对的人背景之深,是他这个海贸蝼蚁无可想象的。   那人祭出了他跟佛郎机人阴私交易的货单。   能拿到这东西的人……   沈亨忽然抖如筛糠。   把沈亨送走后,宗石默然跟在宗承身后,欲言又止。   他觉得这一两年间,叔父变了不少,尤其是此番来京之后。   就以这次出门论,叔父实则根本不必亲自跑一趟,吩咐手下人去做便是。   他不知皇帝为何没有监押叔父,但他料定皇帝是差了人来监视叔父的,叔父每回出门都是要担险的。   何况还要易容改装。   但思及浴佛节那日情形,宗石觉得自己还是闭嘴的好。   沈碧梧听闻沈章等人出宫了,轻吁口气。   陈氏确定左右无旁人,才低声道:“姐儿这举动实在冒险,此番真真是险。”   陈氏但凡想上一想,就觉后脊背发凉。   她做梦也想不到沈家还有这么一桩要命的腌臜事,更不知自家女儿是如何知晓的,怪道先前总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这等事原就是要及早筹谋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我未曾想到,顾家这么快就寻了来,”沈碧梧虚虚握着腻润的甜白釉茶盏,无心喝茶,烦郁撤手,“敢怕是有人特特知会了他们。”   “证人可不就是那姓蔡的一家子,还能有谁?那家子早被咱们收买了,没胆子出去胡言。”   沈碧梧忽道:“母亲可觉着,那蔡姓一家今日面圣时,惶恐过甚?即便是衡王曾威胁过他们,也蹊跷。关于衡王,咱们早打了招呼,他们何至于怕成那般,抖抖索索的,半日说不出个囫囵话来。”   陈氏不以为意:“平头小民,见了天子焉有不怕之理。”俄而一惊,“姐儿是说……”   “正是,女儿怀疑另有咱们不知的证人,亦或,权盛势汹的人物去找过他们。”   沈碧梧攥起手:“母亲回去后,要让祖父好生查查。等风声过去,最好斩草除根。”   若非预备兵行险着,她也不会留着那家人的性命。   桓澈回王府打选衣冠,备车去了永康侯府。   永康侯郦文林是他外祖,早年跻身殿阁大学士,现今在六部挂个闲曹。   郦文林瞧见自己这个外孙,屏退左右,直道无事不登三宝殿,问他所为何事。   “外公这话倒似我寻常不登门一样。”桓澈施礼寒暄一回,正了辞色。   “外公可否联系门生故旧,一齐弹劾杨遂之子杨炎?”   郦文林现下虽是个闲散人,但因学问渊深,门生众多,在朝文官之中,或曾拜他门下,或曾蒙他指点,凡半数不止。   郦文林眉毛竖起:“你小子不好生筹谋娶媳妇的事,又打的甚主意?”   桓澈将顾、沈两家之事说了,末了道:“杨遂而今已失了圣眷,父皇不会再保他,只要弹劾得当,杨炎必定下狱。杨炎出事,沈章左右为难,但已不会援手,杨遂必恼。杨遂手里握着沈章的不少把柄,我揣度着,兴许包括沈家爵位来路不明这个死穴。”   郦文林想起沈章这么多年来皆趋附杨遂,即便沈家后来隆恩日盛,沈章也从不曾在杨遂面前摆未来后族当家人的架子,恍然明悟。   若是沈家这一条软肋捏在杨遂手里,这便都能说通了。   只是沈家的这个秘密未免令人骇怪。   桓澈当即挥笔罗列十条罪状作为范式,再三叮咛除此之外,旁的切莫参劾,否则适得其反。   郦文林一一看过,不由来回端量了外孙几眼。   他犹记得先前他曾问过阿澈,为何这二三十年来,满朝清流前赴后继,披肝胆之诚,书泣血之言,却总也不能撼动杨遂这佞臣。   阿澈只说了八个字,所言不当,时候未到。   想想往昔那些直臣是如何弹劾杨遂的,再看看阿澈写的这份奏疏稿本,郦文林竟遽然生出一种难言的喟叹。   上位者果真更懂上位者。   而眼前这个少年,早在多年前就已勘破了他父皇的心思。   桓澈打从郦文林书房出来后,迎面撞见了表妹陶馥。   陶馥是他姨母小郦氏的幺女,也是兴安伯陶家的掌珠。   桓澈望见通身珠翠绮罗的陶馥,禁不住想,假若不是沈丰当年所为,顾云容也当是这般,生在锦绣堆里,被娇养着长大,   陶馥近前施礼时,见表兄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透出些若有所思的意味,低首垂目,细声说道:“今日来外公府上探看,竟可巧遇见表哥。”   她正要顺口问问表兄前来所为何事,就听他淡声道:“那表妹自便。只外公而今有事在身,表妹莫扰。”言毕拂袖而去。   陶馥僵了一瞬,又轻轻舒气。   表兄总是这般,拒人于千里。但撇去身份不论,他那等神貌气度之人,做出这些就令人心觉这是理该的。   横竖他对谁都这样。   陶馥思及表兄硬生生又将选妃之事往后推了一年有余,揣测应是拖不了多久了,总不能年及就藩还不成婚。   说不得今年年末就会颁下遴选王妃的旨意。   他对他母亲贤妃娘娘感情那样深挚,娘娘从前也时常召她入宫,她总是比旁人多出些优势的。   顾云容晚来见到桓澈时,看他面色如常,禁不住问他可是布置万全了。   “算是。”他俯首,随手拈起她跟前碟子里的一块果酱蒸酥,尝了几口,直道太甜,将一整碟都顺了去。   顾云容见他抢她吃食竟还挑嘴,没好气道:“太甜了你还吃,还我!”   “就是因着太甜才不能让你吃,你不总说晚间吃甜口多了会长胖,我帮你克化一些。”   顾云容想想今日之事便沮丧不已,也没心思跟他杠。   找好的证人当堂翻供,又兼沈章含泪叙起沈家历代辅弼之功,若非桓澈极力斡旋,皇帝是否会治他们欺君之罪都难说。   后头出来,沈碧梧还拉着她的手,笑说他们怕是被有心人利用了去,及时醒悟便是,沈家这边不会记怪他们。   这是含蓄的威胁,暗示他们就此罢手。   桓澈后来与她说,沈家人应当是事先做好了筹备,只这招之险,实在出人意表。   沈家人居然在寻见当年证人之后不曾即刻灭口,而是以此向他发难。   沈家人应是在他跟顾家频繁往来后寻见当年证人的。待他在皇帝面前挑起当年之事,沈家人再倒打一耙。沈章今日在御前,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他此举不过意在毁掉太子助力而已,久有存心,其心可诛。   他至多再留京一年多便要就藩,在此之前做出构陷太子妻族之事,揣了怎样的异心,无需赘言。   而皇帝见了她容貌,大约还会再给桓澈加一条故作清名、实则重色的名头。   这便是沈家的目的。   只是桓澈应变极快,兼且那翻供的证人表现得实有些可疑,皇帝才将此事暂且压下。   顾云容心里焦躁,又怕沈家人趁着这间隙再做点什么。   “不必忧心,此路不通,还有旁的。何况,通不通还未可知。”   桓澈宽慰她一番,话头便转到了端午出游之事上面。   “我端午那日要跟爹娘兄长他们一起出去,”顾云容看他神色不豫,不明所以,“你端午那日难道不入宫伴驾?”   “我可早些出来。”   他极力撺掇她端午时想法子与他一道出来,顾云容忽道:“你是打算给我来一段无人驾舟?” 第三十九章   南北节俗殊异,但在五月五的习尚上头,相去不远。   顾云容最终并未答应跟桓澈一道出来。此前徐氏早与她说了端午要出来,她不好推却。   桓澈那晚离开时仿似有些不豫。   五月五这日,顾云容随徐氏等人出城观龙舟竞渡。   在河畔柳堤上,顾云容掠视周遭喧嚷人丛,揣着心事,并不能体会到多少热闹氛围。   不一时,方便回来的秋棠轻轻拉她衣袖:“姑娘,那边有卖吴山酥油饼跟猫耳朵的。”   顾云容循秋棠所指望去,但见远处茶寮旁支着个小摊子,食客络绎不绝。   顾云容忖着在此站着也是站着,遂与秋棠一道过去买吃食。   吴山酥油饼跟猫耳朵都是顾云容从前在吴地常吃的,尤其吴山酥油饼,在吴地素有盛名。此种吃食是以油面迭酥,层酥叠起,色泽金黄,上尖下圆,酥脆而不碎,甜香而不腻,有“吴山第一饼”之称。   顾云容许久未吃,买了些许尝尝味道。然而她结账时与摊主起了争执,秋棠正要去将徐氏等人叫来,旁侧忽来一人,拍下一枚雪亮的银锭,让摊主霎时闭了嘴。   “今日当真是巧遇,”那人朝顾云容笑,“不如我请你吃茶?”   顾云容听见这把嗓音,顿了一顿,凝眸望去,见宗承仍是浴佛节那日的打扮。   她而今心绪不济,兼且上回的经历让她觉着宗承并非她所想那般,倒也未再惊惧,只摇头推拒。   “有关那件事的,也不想听?”   顾云容端视他,俄而,点头道:“我去跟母亲他们说一声。”   宗承坐在茶寮中等了少刻,待折返的顾云容拉了缩手缩脚的秋棠一道坐到他对面,目光在桌上饭菜茶果上转掠,问她可还想点些什么。   顾云容道了不必麻烦,让他有话直言便是。   宗承适才也买了几个吴山酥油饼,尝了一尝,赞不绝口:“滋味确实不错,怪不得你爱吃。我旅居海外多年,东南西北,吃了个遍,还是觉着故国的东西最香甜。”   “其实那件事,你不必担忧,衡王虽则年纪尚轻,但对付一个沈家是绰绰有余的,况且,”他语声微顿,“还有我。我说会帮你办事,就一定办成。”   他大略说了他将沈亨掠来之事,让她且耐心等着,至迟两月,沈家便支撑不住了。   顾云容垂眸缄默,半晌,道:“不论如何,多谢。”   “一笔交易而已。再就是,你浴佛节那日问我的关于鄙族祖上与你曾祖的问题,不好答。”   宗承从腰间茄袋内取出一个霁蓝瓷罐,轻放到顾云容面前:“这里面是味噌酱,倭国的特色调味,可泡味噌汤,也可做汤渍饭。这种酱放上几年都不会腐坏,偶尔会做军粮,但那是十分奢侈的事。味噌酱金贵,倭国寻常百姓吃不上,他们多食杂炊。”   “倭国也过端午。隋唐那时节,端午节便传入了倭国。但如今的倭国人过端午,节俗略有不同。‘菖蒲’在倭语中发音与‘尚武’相近,所以这日成了武士的节日。五月五这日,倭国的幕府将军与各地大名会举行盛大庆典,包括相扑、竞马,以此互斗实力……”   他看顾云容起身作辞,话锋一转:“你是如何知晓‘一期一会’含义的?”   顾云容回眸:“我自己查的。倭国茶道除讲究敬寂清和之外,还讲究一期一会。字面义是,一生只见一次。”   “那引申义呢?”   顾云容看着宗承手里剩下的半个酥油饼,道:“譬如你现在吃下一口饼,此生便不会再有相同的第二口。而现在陪你吃饼的人,兴许这辈子也遇不到第二次。”   “人生无常,顺其自然,珍视机缘。而你之言,当取无常随缘之意。”   宗承赞赏点头:“正是。倭国人讲究‘今年的樱花只有今年有’,我觉着极有道理。同样的,今年的端午只有今年有,你这般闷闷,岂非辜负大好时光?”   顾云容颇为意外,他绕了一圈,竟是在开导她。   今日宫中人多,桓澈寻了个由头便匆匆出宫,一路出城。   他一早打探好了顾云容的去向,然而寻见徐氏等人,却不见她踪影,听闻她去会一个手帕交,辞别徐氏,四下去寻。   待到言语支吾的握雾带他找过去,他一眼就瞧见顾云容正立在一个陌生男子对面,将她面前一个霁蓝瓷罐推到对方跟前,似是在轻声称谢。   他忍了几忍,终是按捺不住,上得前去,扬声唤她。   顾云容转头看到是他,与宗承辞别,出得茶寮,问他何事。   桓澈望她须臾,又瞥了眼那男子:“他是宗承吧?你不跟我出来,倒有工夫与宗承喝茶?”   顾云容见周遭不断有路人往这边看,移步旁侧:“我是凑巧遇见他的。话说回来,我究竟是与他有约还是半途遇见,你应当心里有数。你是聪明人,何必与我做这种无谓的争执。”   桓澈凝睇她:“那日在龙山渡,你当真是因着同情宗母才红了眼睛的?”   顾云容已快要忘记那件事,经他一说才想起。但她总不能与他说她是因着想起了前世的诸般才会那样,便只道:“不然呢?你觉着应该是什么?”   桓澈也知自己是无理取闹,但理智有时是无法操控情绪的。   “你有那么多愁善感么?”   顾云容知他执拗起来一时半会儿是没法讲理的,不理他,领着秋棠往河畔折返。   他又跟在她身后,追问她方才推给他的是什么,顾云容止步回望他:“那不是我给他的,是他送我的,我还与他罢了——当初在歙县,你说让我往后看着你的表现。眼下这般,便是你想让我瞧的?”   桓澈想起前次两人还在钱塘县时的争执,倒是冷静了些许。   那大半年的苦痛懊悔有多么深刻,只有他自己知晓。   他根本不可能放下顾云容,这种争持不过是在折磨他自己。   为免他做出什么过激之举,他紧紧笼攥双拳,拂袖而去。   宗承从顾云容身上缓缓收回视线。他觉着顾云容有时并不像她这个年纪的姑娘。她太冷静,太自持。有桓澈这样容貌绝顶、有财有势的少年爱慕,随便换个姑娘,都顶不住,何况两人身份悬殊。   宗承思忖之间,抬头见顾云容回返,坐回了先前的位置。   “足下确定七月就会有结果?”   宗承目光一转:“你想离京?”   顾云容心头微震,宗承眼光未免过于毒辣。   她懒得掩饰:“的确有这个念头。若实在不成,我还是想回江南。只怕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沈家若不倒,势必斩草除根。”   宗承点头:“我大致明白你的处境与想法。只是你确定你抽身的阻力只有沈家?”   他看顾云容低头不语,点了一碗莹白软糯的米饭与几样小菜,让她先吃些东西,缓缓心绪。   顾云容摇头。   “我与你说,倭国眼下正值战乱,在国朝再寻常不过的大米,到了倭国,不输真金白银。就这么一碗晚粳米饭,拿去倭国能换一把倭刀。纵然贵为一方领主的大名,吃上一碗纯米饭,也属乐事。有没有庆幸自己生在国朝,而且衣食有着?所以你当真不吃?”   顾云容抬头。这些海外轶事她倒是不知。   宗承继续道:“不过我是常吃米饭的。大约南人习性使然,我从前在家中时,便惯爱吃大米。歙县的米……”   宗承说到一半,秋棠来与顾云容说徐氏他们要转往别处了,叫她过去。   顾云容想了想,还是道了谢,与宗承作辞离去。   她不知宗承原就是与她所想不同,还是怎样,她那日所言也并非出于教化之意,各人有各人要走的路,她不过是发表观感。   倘若宗承的确并非大奸大恶之人,亦或他仍心向故国,那是再好不过的。宗承能以一己之力影响整个日本的海陆商贸,当然也能将国朝委顿已久的对外商贸发展起来。如果他愿意的话。   何况,他手里还握有巨型舰队与庞大的海上资源。   晚间,顾云容以为桓澈不会来了,早早盥洗了爬上床。   谁知到了二更天,他如约而至。   她披衣坐起,远远的,正对上他一双邃宇一般的眼眸。   漫长的沉默。   顾云容眼下困乏得很,见他迟迟不语,倒头躺下,蒙被翻身,继续睡。   然而她才阖上眼,就觉床畔一沉,跟着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服擦拂声,又有隐约的酒气逸散而来。   好似是他坐到了她床边,在脱衣裳。   顾云容一惊扭头。 第四十章   顾云容几乎是吓得弹了起来,睡意全无。   因为那个一上来就脱衣服的人,一回身就朝她压过来。   惶然之下,她欲奔下床,却被他一把攥住脚踝,拎小鸡一样拽了回来。   帷帐之中短促的追躲后,她被他覆身制在柔滑薄衾上。   她本是留了一盏夜灯,但不知何时被他熄了,月初的夜又晻蔼晦暗,她瞧不清他的神容,但却能清晰感受到那种重若千钧的盯视。   宛如暗夜里的烈烈火簇,热烫,炽盛,却又与幽夜糅为一体。   迎其谛视,但觉己身如同被凶兽锁定的猎物,无处遁逃。   这种汹汹慑人之感,她只在前世的他身上见过。   顾云容遽然一个激灵。   他覆身倾下,鼻端几与她相抵:“我不是与你说了么?离他远些。”   顾云容惊疑不定,眸光跃动,忽道:“你不是不爱饮酒么?还总与我说,量浅便莫要逞能。今晚缘何酒气缠身?”   “我何曾与你这般说过?”   顾云容眉尖微蹙。   她方才有一瞬觉着他好似是变回了前世的他,但如今这下意识的反问,并不像是佯作出的。   于是她霎时神魂归位,放下心来,扶了他的肩使劲搡他。   然而气力不逮,反是越推越近。   他的气息灼烫,顾云容隔着他薄薄的中衣,都能感受到他那滚烫的体温。正急得满额沁汗,她脑中灵光一现,拽住他的衣襟,低声切齿道:“别装了,你根本没醉!”   他语声一低:“我也从未说过我醉酒。”   “那你想作甚?”   “今晚不钻柜子了,我在你这里歇一夜。”   他钳住顾云容乱动的小手:“下回再让我瞧见你跟宗承单独说话,我就仍旧歇在你处,见一次歇一次。”   顾云容目光转冷:“威胁我?殿下要歇也成,等我把诊治的法子试遍,沈家事了,不论结果如何,咱们都两讫,我这回是说真的。”   “或许因着残情未了,我从前总也无法真正狠下心与你断绝往来。大约殿下也正是因此,总是不痛不痒,如今竟意图威胁我。”顾云容笑意讥讽。   桓澈盯她少顷,忍了再忍,起身静坐,半晌,喑哑嗓音隐透疲倦:“今夜……是我孟浪了,你先歇息。”   言罢,头也不回,迅速整了衣带,如来时一般悄然离去。   仿佛害怕看到顾云容始终未缓的容色。   自顾宅出来,桓澈在马车内枯坐了许久。   他今夜确是不打算来的。他早早安置,却是辗转难眠,起来自斟自酌,非但没有醉倒之势,反倒越发兴奋。   适才他将顾云容压在身下,她挣扎之际,胸前两捧高耸不住磨蹭他,烈酒烹灼血脉,他是当真情动了。但理智尚存,兼且顾云容是确实恼了他,他遂迅速抽身而去。   桓澈低头。   他今夜为何会这般失态呢?好像根由还在宗承身上。   顾家没有倚仗没有门路,顾云容要想扳倒沈家就得依赖他。说什么交易,实则主动权还是在他手上。倒不是他预备藉此拿捏她,只是,这是他留住她的筹码之一。   但如今形势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宗承开始倾向于顾云容。   宗承此人有头脑有财力又有军力,兼称霸海上多年,人脉遍诸国,只要宗承肯,完全可凭一己之力碾压沈家。何况,沈家应当有不少把柄握在宗承手中。   也就是说,顾云容可能不再需要他。   但凡思及此,他就难以压制心头疯狂翻涌的恐慌。   他知道顾云容与他交易的初衷是不欲一味索取,但实则她即便是利用他,他也甘愿,那至少表明她还需要他。   桓澈缄默迂久,忽扬声道:“回王府。”   宗石晚来去寻叔父禀事时,见他正规整打倭国带来的樱花,询问可是打算献与皇帝。   国朝地大物博,但总还是喜好些海外土产。倭国朝贡断绝多年,宫里怕已许久没有倭国的土产了。   叔父素日忙碌,余暇时会亲手制干花泡茶。眼下叔父拨弄的那些便是今年的头期樱花,叔父精心腌制的。   宗承手上分拣樱花的举动不停:“要献也不献我亲手做的,我费时费力制的花,可不是给皇帝后妃拿去漱口玩乐的。”   他拿起一个精巧的蝶恋花缠枝纹青花小瓷罐:“那个霁蓝罐子似乎寡淡了些,你说这种青花釉里红的瓷器,小姑娘会喜欢么?”   宗石忍了几忍,终是没忍住,张口问:“叔父可是欲与衡王争夺顾家那位幺女?”   宗承把玩手里瓷罐:“你逾矩了。”   宗石忙噤声低头。   宗承将花色尚新的樱花倒入手中那个青花釉里红的瓷罐里,封严。   他不答,是宗石逾矩,也是他自己并未想好。他是个执拗的人,但凡行事必求达成,即便不择手段。   而刚好,衡王也是那样的人。   顾云容翌日起来,就见秋棠送来一个红木大食盒,说是王爷一大早就差人送来的。   顾云容随手掀开,见里面统共三层,最上头是一笼皮薄馅足的豆腐皮包子,中间是一大碗鲜香扑鼻的冬瓜薏仁鲫鱼汤,下头是热气腾腾的什锦甜粥,另配一碟子牛乳春不老蒸饼。   顾云容心里仍揣着气,让秋棠春砂几个丫鬟分吃了。   但他一连几日皆是如此,变着花样送,晚来到她这里来时,还问她翌日晨起想吃些什么,他提前备着。   顾云容不理会,他便自送自的,风雨无阻。   转眼入了七月。   贞元帝这阵子忙着处置倭国两支使团的事,几乎将东宫千秋节抛到脑后。及至左右提醒,才记起来,遂命礼部计议仪程。   太子并不因自家生辰将至而有半分欣悦,他正焦灼着。   诸王之中,他最大的威胁是衡王,倘衡王年末成婚,明年就会就藩,之后相去甚远,他再想对付这个难缠的弟弟,怕是鞭长难及。   他的时间不多了。然而沈章却来与他说沈家那事怕是兜不住了,让他作速想想法子。   太子当即将沈章骂了个狗血淋头。原本盘算着娶了沈碧梧能多个助力,但如今却是乱上加乱。   先前他打算兵行险着,以沈家之事构陷衡王,谁知他那好弟弟跟个滑不留手的泥鳅一样。事到如今,他若还想着保沈家,那便是脑子磕坏了。   东宫千秋节即太子生辰。到了正日子,太子与沈碧梧一道朝见罢皇帝与太后,转至冯皇后处。   礼毕,太子先行往文华殿接受百官朝贺,沈碧梧寻了由头留下。   待闲杂人等退下,沈碧梧郑重其事地跪在冯皇后面前,请求她助沈家渡过难关。   沈碧梧的父亲沈平是冯皇后的表兄,亦且沈碧梧为人剔透,冯皇后素日里一贯将沈碧梧当成亲女对待。   外廷之事,冯皇后也听说了。   这一两月间,群臣弹劾杨遂之子杨炎,陛下震怒,杨炎下狱。之后杨遂便开始将矛头转向沈家。也不知杨遂打哪里弄来的沈家历年贪墨的证据,一桩桩全捅到了陛下跟前。   冯皇后不太懂什么官场权术,她只知陛下最忌讳的似乎便是贪腐,所以陛下将沈章下狱时,她根本不敢吱声。   沈章入狱,沈家的天就塌了一半,沈碧梧自然坐不住。可她也不敢触这个霉头,故此沈碧梧虽再三恳求,她也只是言语敷衍。   沈碧梧忽而直起身:“姑母若不援手,东宫妃易主,姑母怕是越发难以掌住殿下。姑母纵为将来计,是否也应考虑一二?”   漫长的缄默。   冯皇后袖中双拳紧攥,染了蔻丹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几刺出血。   她膝下无子,一心一意笼络失恃的太子,但不是从自己肚皮里爬出来的,终归喂不熟。   倒是沈碧梧乖巧,她与太子那薄不堪摧的母子情有一半是沈碧梧在帮忙维系。   若是换个东宫妃,是否能如沈碧梧这样,的确难说。可她也不能为了沈家就白白惹皇帝的嫌,皇帝原就不喜她。   冯皇后又沉吟半日,道:“若你能在一月之内怀上子嗣,姑母必全力保你。”   沈碧梧心中只剩冷笑。   这么多年都未能怀上,如何在短短一月之内怀上?她若真能在这个节骨眼怀上龙子,自家也能筹谋自保之事,冯皇后只管动动嘴皮子便是了。   沈碧梧出了坤宁门,正预备折返东宫,却见自己的贴身宫女玉箫疾步上来行礼,惊慌道:“娘娘,陛下说要重审侯爷那案子,而今已将一应相干人等宣召入宫。”   沈碧梧一惊。   怎会这样快?今日好歹是东宫千秋节,衡王没道理在这个时候发难。   赶不及细想,沈碧梧急急上了凤轿,往东宫去。   按例,东宫千秋节,四夷亦需朝贺。宗承虽随大友氏使节团来京,但本身并不属于倭国使节,因而他今日未曾入宫。   申牌时分,忽有内侍来会同馆传宗承入宫。宗承一字未多问,交代宗石几句,略整了衣冠便随内侍而去。   顾云容这一整日脑子都有些混沌。   她如前次一样进宫,把此前就敷陈过的事重新在皇帝面前说了一说,之后宗承到来,皇帝便几乎都在鞫问他。   宗承从始至终气定神闲,对答如流。末了,先前曾翻供的蔡姓一家子哆嗦着承认此前是受到沈家的胁迫才会临场扯谎,请求皇帝宽饶。   顾云容注意到,桓澈与宗承说话时,那家子都恨不得将脑袋缩到肚里,似是惧怕已极。   贞元帝讯问的地方是乾清宫昭仁殿,在场的只有相关人等,应是不想在真相大白之前将事情闹大。   可事已至此,怕是捂也捂不住。   贞元帝沉默半日,瞥了眼锦衣卫指挥使与东厂掌印太监,见二人俱是躬身点头,面色更沉了一分。   这些时日,他也着厂卫那边暗查了此事,结果跟他那幺子所言差不离,沈家背后的小动作不少。   虽是七月光景,但殿内荫凉,兽炉瑞香袅袅拂绕,逸入肺腑,竟是冷香窜散,愈添局促。   不知过了多久,贞元帝终于开言。   沈家欺君罔上,贪墨罔利,今褫夺爵位,沈章等人打入大牢,革职查办。   沈章闻言,惊怒交加,竟是厥了过去。   贞元帝着人将沈章等人带下去,转头望向顾家一众人。   他的目光在掠及顾云容时,停驻下来。 第四十一章   桓澈一颗心倏而提了起来。   他父皇这些年虽则耽迷道法,但后宫那头还是常去的。   前年还因着一桩意外,收了个时年仅十三的宫女,封了美人,颇为宠爱。   顾云容正当豆蔻之年,美貌绝伦,身段无双,这般尤物,少有男人不动心。   宗承也察觉到了贞元帝眼神中的异样,目光沉敛。   他听闻皇帝年岁虽长,但犹热衷于房中事,且似喜好娇憨小姑娘。皇帝身边的一众真人里,就有专为其配制有助阳道勃兴的春药的道官,只不过在他们口中,这种药与延寿的金丹一样,叫“仙药”。   大殿内阒寂一片,落针可闻。   顾云容亦知皇帝的目光正聚在她身上,手心濡汗。   以皇帝的年纪,堪当她祖父了。   不过几息的工夫,在场众人心思各异。   贞元帝缓步而下,一步一步,似踏在人心上。   “既是人证物证俱全,”贞元帝在顾家众人面前顿步,“那自是不能令忠烈泉下心寒。今着厂卫并户部那边核查,若尔等确为当年百户顾鸿振后人,可补赐爵位,颁诏天下。”   皇帝话末尾音微扬,仿似并未言尽,但顿了一顿,终未另说旁的。   他眼风仿佛从桓澈身上扫掠一下,复归上首,命众人退下。   出宫时,桓澈与宗承有一段同路。将要分道之际,桓澈搭了宗承一眼:“若非你讲的有鼻子有眼的,又搬得出人证物证,我当真会以为你胆大包天,为达目的,信口雌黄,否则世上哪有这样巧的事。”   “所谓无巧不成书,因缘际会这种事,原就难言。”宗承道。   桓澈总觉他是在暗指他与顾云容有缘,面色不豫。   因着年深日久,他先前并未查到当年确切情事,也是今日听了宗承在御前的陈说,才将前后串起来的。   据宗承说,当年顾鸿振中刀昏迷后,沈丰本欲探他生死,斩草除根,但其时正赶上援军到来,他慌乱之下,诡称顾鸿振已死,自己射杀了蒙古汗王。总兵齐越那时还被困包围,状况紧急,便也无人验看。沈丰随即与援军一道前去营救齐越。   当时战况惨烈,顾鸿振孤军深入,身边亲随几乎尽绝,又兼沈丰心机深沉,早在此前便收买笼络了顾鸿振身边人,兼跟军中上峰颇有私交,因此沈丰扯谎时无人戳破。   后来事了打扫战场,沈丰急急回返,却发现顾鸿振不见了踪影,而自己悄悄留下的两个看守顾鸿振的亲随已经中箭身死。   实则是顾鸿振麾下一名叫何义的亲信半道离队折返,射杀沈丰的亲随,救走了顾鸿振。   何义一路往西南逃,在高丽庄寻了一家姓蔡的农户,暂且安置顾鸿振。   后来顾鸿振苏醒,得知沈丰行径,写下血书,将真相前后一一详述。何义暗中寻得当日亲历者,辗转征得二十来人在血书上签字画押。   而恰巧,宗承的祖父与父亲在外行商,半道遇见伏莽,也借住在这户农家。   农户担心惹上事端,后头劝说顾鸿振离开。顾鸿振势单力孤,也恐沈丰追查至此,得知宗氏父子祖籍徽州歙县,揣度离钱塘县不算远,他日好作联络,而自己与何义带着那封血书不稳妥,万一被沈丰捉住,那便当真是覆盆难照了。   宗氏父子也当真仗义,收下血书,答应等日后顾鸿振藉此昭雪时,前来歙县取便是。   但顾鸿振至死也未曾去宗家取拿这份血书。   而证物除此之外,还有宗承祖父当年所书游记。这些陈年证物俱有据可查,加上还有高丽庄的乡人以及而今在世的当年亲历者作为证人,厂卫的人只要拿着证物走访一番,自能梳出真相脉络。   这样算下来,顾家倒是欠着宗家一个大人情。   桓澈心里有些不舒服。他不想让顾云容跟宗承有任何瓜葛,但偏偏两家祖上竟有这么一段渊源。   两月之后,厂卫那头经过仔细核查,终于确认顾家众人身份。   贞元帝践诺,追赠已故忠烈顾鸿振为怀远伯,世袭罔替,由顾家长房家主顾同甫袭爵,赐诰券,例授其推诚宣力武臣、荣禄大夫、柱国,食禄一千石,子孙世袭,免本身杂犯。以此昭告天下。   由于所授散阶与勋阶皆为从一品,故此又授顾同甫从一品的五军都督府都督同知之衔。而此乃虚职,不过挂个名头,堂堂爵爷自得有个正经差事,皇帝后又提顾同甫入太常寺,做了个六品寺丞。   几是一夜之间,顾家从白身一跃为勋贵,人人嗟叹。   顾家陡成新贵,搬入皇帝赐下的新宅后,登门攀交者不可胜数,门前日日熙来攘往。   安顿妥当之后,顾同甫夫妇两个便给顾淑郁去了信,问了周学义举业,又问小夫妻两个可有入京之意。   顾淑郁不久回信,直道周学义专心制艺,不欲贸贸赴京。   顾同甫也知女婿约莫是别着一股劲儿,不考出个名堂来,是无颜面见他们的。   顾淑郁小两口没来,却有人不请自来。   顾同远惊闻自家原是忠烈之后,兄长还封了爵位,当下带了妻儿并女婿一家,上京来分富贵。   二房一众人堵在顾府门口,门房阻行便轰然喧闹,围聚不散。   顾同甫后命人将二房众人放入门,提出与他们黄金二百两,各色绸缎三百匹,交换条件是他们往后永不能来寻大房。   顾同远跟方氏坚口拒绝,声称大房与二房本是同根生,这富贵荣华自然也要同享。   顾云容知晓此事后,心内感受一言难尽。   二房确与大房出于一系,若径直撵人,一味不理,必会被人说道薄情寡恩。   顾同甫给的那些抵偿实则不少,大房如今才得爵领禄,还要置办好些物件,手头并不宽裕。顾同甫报出的那些黄金绸缎,说不得还要分两次才能付讫。   两个房头早已分爨各过,给付不菲抵偿便算是仁至义尽了。那些枝繁叶茂的公侯之家,分家之后没落的房头不在少数。   何况二房当年在顾同甫下狱时摆出那副嘴脸。   但二房只道当年争端不过误会,又叙起最初在祖宅里一同伺候顾家老太爷跟老太太时的情谊来,热络不已,竟是赖在了伯府。   因着顾同甫遽然封爵之事,朝中上下争持不休,言官认为皇帝过于草率,心下不平,正盯着顾家这边。   顾同甫不敢轻举妄动,便扔了个小院子暂与他们,预备拟个万言奏疏,将顾家两房前情细细说与皇帝知道,请求皇帝出手断绝两房本家之亲,勒令二房往后不得前来与大房攀扯。   落日融金,暮云合璧。   桓澈打东华门出来,敛容徐行。   父皇今日问他是否给了宗承什么好处,否则宗承怎会愿意出面作证,又问他为顾、沈两家之事费心费力,究竟是图着顾家的什么好处,还是另有目的。   他早知父皇会想到这些,但如今日这般径直宣之于口,却是略有讶异,皆因父皇是个万事萦心但不喜道破的性子。   而这些,俱是在他委婉提及他的婚事之后。   桓澈骋目,远望西面斜阳,眸光沉暗。   鹤颐楼三楼雅阁内,锦屏罗列,湘帘高悬,盘堆麟脯,盆浸冰桃。   端的雅逸堂皇。   桓澈到时,宗承已坐在桌旁饮茶。   他面含讥诮:“你倒真敢来。”   宗承倚在降香黄檀的透雕屏背椅上,瞥了他一眼,道:“我的买卖一桩没成,自是要来。何况尊驾一番未约得我,定是另有下回。”   “足下可是与家父说了什么?”   宗承也不遮掩:“尊驾倒反应得快。但具体是甚,不便相告,尊驾大可去猜。”   桓澈冷笑:“你当真以为父亲已对你息了杀心,会以礼相待?”   “我从未这样认为。但眼下,他将我当做活财神。国朝家大业大,近年兵祸天灾频仍,处处要钱,争奈杨遂为内阁首魁多年,贪壑难填,连年亏空,若我估算不错,朝廷迩来几年,每岁亏空至少这个数。”宗承伸出两根手指。   “但你父亲仍不息修道之心。每年设坛斋醮、修葺精舍、打赏道官,光是这些花项,便是一笔巨额开销,遑论还兼宫中上下吃饭穿衣的各项周转。我可是听闻,这两年岁末,户部每每汇账,都要因来年预算跟各衙门争执不休。”   宗承揭了半晌朝中烂账,见桓澈竟是眉目不动,微微笑道:“尊驾好定力。”   桓澈斟茶一盏,却是不喝:“依我说,足下十几载来海上走私,逃下的税怕也有上千万两,一并罚了,交于故国驱敌救灾,也是使得的。”   宗承道:“我承认我确有敛财之心,但海禁不开,何谈上税?朝廷原就不认远洋海贸合法,既是不法勾当,哪来的上税一说?”   桓澈嗤笑:“足下之意是开了海禁便会补税?”   宗承笑道:“这也不好讲。”   桓澈将话茬绕回去:“可足下的买卖又跟我的婚事何干?”   “干系大得很,”宗承换了个坐姿,“尊驾婚后不久怕便要就藩,我的买卖未成,难道要我再追去封地管尊驾讨要?”   “再者,我提醒尊驾切莫赖账。我虽先将沈家之事办了,但我提的那两个要求尊驾也顶好一一办妥。莫忘了,我许下的另一样好处,是助尊驾解决东宫那位。尊驾已捅了马蜂窝,令兄定不会相饶。”   “你没有退路。”宗承笃定道。   桓澈眸底寒芒四射:“我看你是口不对心,另有所图。”   宗承给自己剥了一只大虾,又慢条斯理净手:“尊驾这般说,我亦不反驳。”   他才拭干手上水迹,抬头便迎上一道寒光凛凛的冷刃。   宗承应对极快,一个后仰闪身,飞速退开。   “我在倭国亦习些剑道,一直也没机会施展,”倏地一下,宗承自桌下拔出一柄狭长微弯的大刀,“不如今日与尊驾切磋一二。尊驾瞧好,看里头是否有可取之处,回去教与京军三大营,也算我一项进献。”   桓澈在他言语之间,便已快刀飞至,两人当下缠斗一处。   几个回合下来,桓澈又退身开来,收刀回鞘。   宗承知其不过试探,亦收了兵刃。   雅阁宽敞,二人打斗也短暂,但周遭仍是杯碟狼藉,琼浆满地。   桌上的两大碗牛乳也被打翻,适才刀影乱舞,四处飞溅,两人衣袍上均不同程度地沾染了牛乳。   尤其是下摆。   桓澈未及整理衣袍,疾步上前,擎手揪住宗承的衣襟,冷冷道:“我早与你说过,注意自家身份,休兴妄念。”   宗承不语,寒目迎视。   正此时,外头纷杂脚步声至,竟隐隐传来姑娘家的轻声笑语。   桓澈与宗承匿起兵器,齐齐回头。闻得叩门声,桓澈问明是酒保,转去开门。   门扇开启的一瞬,廊上的顾云容回首看来,当场僵住。   雅阁内狼藉一片,桌乱椅倾,湘帘歪斜,近旁卧榻上的锦毡绣毯也零落在地。   再看屋内两人,俱是衣冠不整,满额沁汗,喘息微微,衣袍下摆上,分别沾了几许白色不明液体……   不知为甚,顾云容恍然想起桓澈几番警告她离宗承远些。   她嘴唇翕动,少顷,含糊道:“实是抱歉,打……打扰了……” 第四十二章   陶馥自顾云容身后步出,望见这一幕,讶然不已:“表兄这是……”   桓澈目光先落到顾云容身上,神容霎时柔和,问她怎会在此,随后才敷衍陶馥几句。   陶馥容色有些僵。   顾云容原要走,却被桓澈叫住。她自道是随着陶馥一起出来吃茶,与引路的酒保上楼之际,听见这边似有隐约异响,酒保过来查看时,她也就顺道往这边瞧了一眼,其实不过路过而已。   顾云容又往屋内看了看,心有余悸。   她此前曾来过一次鹤颐楼,此间雅阁的隔音效果极是不错,就这样还能从外头听见里面那打斗一样的动静。   可见方才战况何其激烈。   宗承此刻简单收拾了衣冠,上前跟顾云容见了礼,便以要回去更衣为由,拱手作辞。   他临走前与桓澈打招呼时,见桓澈竟是神色如常地与他说改日再约,嘴角掀出一丝哂笑。   适才还动刀动枪的,恨不得一刀劈死他,顾云容一来,便即刻面复常色,变脸倒是快。   顾云容听来却是暗暗心惊,改日再约?还约?下回约在哪儿?   宗承也没事人一样,应了一声,摸出几个雪亮的大额银锭,也不看是多少,随手拍给酒保,说是搅乱雅阁的赔付,惊得酒保忙不迭称谢。   宗承又不着痕迹地睃了顾云容一眼,飘然而去。   陶馥认得许多皇室宗亲世家勋贵,但适才表兄身旁那人实在眼生,可表兄仿佛与他颇为熟稔。   而且那人应当阔得很,她可是看得清楚,那随意甩给酒保的一把银锭,加起来怕是有百两之数。   寻常公侯之家的公子,也绝无这般手笔。   桓澈欲邀顾云容去吃茶,但随即想起自己眼下仪容不整,衣裳也污了,只好作罢。   他问顾云容身上银钱可足,虽则顾云容点头说够了,但他还是坚持把自己茄袋里的银钱与了她,仿似为了跟宗承杠一样,还特特打开让她看了里面十几锭细丝纹银。   末了,他才跟陶馥颔首致意,算是打过招呼,随即与宗承一样,拂袖而去。   陶馥轻轻拉了她的衣袖,轻声笑言:“姐姐,咱们也去吃茶。”   顾云容应声回眸。   顾家成为新贵后,京中仕宦之家多来结交,前来与顾家女眷打交道的世家夫人小姐亦如过江之鲫。   随后,顾云容发现其中有不少熟面孔。比如陶馥。   陶家会来结交,顾云容实则意外。她前世与陶馥母女打过照面,觉着小郦氏其人精明,又有些势利,性子实在赶不上桓澈母亲郦贤妃。   顾云容见陶馥眼尾余光仍不时地往楼下扫,禁不住又想起了刚才一幕。   桓澈虽则出身皇室,但宗承到底年长于他,瞧着更为持重。而桓澈这个年纪,正是通身锐气的时候。   如此看来,倒是不知两人谁上谁下比较好。   回了王府,桓澈更衣沐浴后,唤来握雾拏云两个,分别嘱咐一番。   握雾心惊之下,脱口道:“殿下现下就要扳倒杨遂?”   “如今虽不是最佳时机,但仔细筹谋,仍可成事。”   桓澈垂首,挥毫修书。   杨遂民怨过甚,获罪后必被抄家。此之巨贪,家底之丰怕是非一般权贵可比。抄了杨遂的家,至少近来朝中各项开销都有了着落。   不那么缺钱,余下的事便会好办一些。   宗承一回会同馆,宗石便递上一封信,请他过目。   宗承几眼扫完,冷冷一笑。   “他们自斗他们的,倒把我攀扯进来。”   宗承将信丢入炉内化了,从宗石手里接过近一月的账簿核看。   宗石低头垂手,毕恭毕敬。   叔父人虽在京中,但仍一手掌控海陆商贸并舰队火器等一应大小事务。   叔父在国朝声名不好,但在海外已是个传奇一样的存在。   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望其项背,能跟在叔父手底下做事,全凭一层叔侄关系,否则他至今都不过只是个四处讨生活的小贩。   而他尽心竭力为叔父办事,除却出于报偿之心而外,还揣着另一份心思。   叔父未尝娶妻,膝下亦无子,偌大产业后继无人。但叔父不太可能让外人来接手,算来算去,只有他这个亲侄儿堪受。   那是多少资财呢?他也不确切知晓。他虽长年为叔父做事,但许多事都是他触不到的。他至今也不知叔父手里究竟有多少钱,他只知道,那个数目是他无法想象的。   钱财还只是内中一部分,叔父手上的军队、船队、火器亦是不知其数,遑论还有遍布诸国的深厚人脉。   叔父这么多年都未兴娶妻之意,不知有多少女人挖空心思意图爬床为叔父孕子,亦不知有多少人四处搜罗美人欲献叔父,但叔父挑剔得很。   他以为叔父此生都会这般独身过着,谁知如今竟忽然有了入眼之人。   但叔父究竟是只想将美人夺来玩弄新鲜一回,还是认了真,这不好说。   他倾向于前者,并且惧怕后者。叔父若娶妻生子,承继产业哪还有他的份。   入夜之后,太子卧于衽席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他迩来总是失眠。   沈家倒了后,他的助力便又失了一层,这还只是远忧。   他眼下焦虑于一桩事。当初桓澈赴浙时,他得知父皇给桓澈布下擒拿倭王的使命,认为是个时机,便使底下人辗转与倭王那头的人联络,欲借倭王之手除掉桓澈。   谁成想,倭王好似并无对付桓澈的意思,只一心要救母。后来兜兜转转,倭王竟大摇大摆随倭国使团赴京来了。   这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他原本全没将倭王放在眼里,什么王,不过一见不得光的海寇而已,给些好处自然帮着办事,何况桓澈是海寇的对头,倭王没道理不想除他。   可他近来听说了倭王的一些事迹,惊得不能言语。   他后悔了,他当初应当暗中拉拢宗承才是。   宗承这样的人,若能来暗助他,他还怕甚?   可他几番试探,宗承均无归顺之意。而他也终于想起,自己当初粗疏大意,意欲借倭王剪除兄弟的证据,怕也在倭王手里攥着。   不止沈家,朝中上下,从京里到地方,与海寇交结、暗行走私之事的官宦之家、行商之户遍地皆是,俱因个中暴利诱人,人人想分一杯羹。   而宗承正是总揽海寇的大头目。换言之,宗承手里握了太多高官巨贾的把柄与财源。   太子如今直是祈祷宗承不要倒向桓澈那边,不然他的老底可禁不住宗承扒。   不过他也不能坐以待毙。   沈家去爵失势之后,沈碧梧的处境颇为尴尬。她镇日深居简出,比从前更为低调,但太子已不再往她这里来,她的谨言慎行也未能使皇帝将她抛诸脑后。   未久,圣旨颁下,废沈碧梧东宫妃位。   太子妃既废,自要重新遴选。   但为太子择妃的圣旨迟迟未下,朝中上下皆对此揣度不已。   不知是否因着鹤颐楼那件事,顾云容如今看桓澈总能看出些旁的意味来,总觉得跟从前所见有所不同。   虽则而今搬入了正经的勋贵大宅,但也并不能阻挡桓澈每晚准时赴约。   顾云容发觉之前的满灌法收效甚微之后,又开始试用系统脱敏法。   约莫是因为从前的心理伤害过大,如今的施治举步维艰。   顾云容有些发愁,万一迟迟治不好他,她这笔账就一直还不完。她与他的事另说,但他既帮她将沈家之事敲定,她就想先还上这一份早先应下的人情债。   这晚,桓澈再度依约而来,言语之间提起了与她的婚事。   他察觉出她看他的眼神怪异,问她原因为何。   顾云容踟蹰一下,故意道:“你……跟他断了么?”   “谁?”   “就宗承……你们又约了?”   桓澈觉得,他跟宗承私下见面之事在顾云容面前没甚好隐瞒的,遂点头:“对,又约了几回。我跟他短期内是不会断绝往来的。”   顾云容低头。   国朝这几十年间,男风抬头,且有益盛之势,京师这边已经开了好几家男妓院,达官显要多有光顾。有钱家户的公子身边养个把容貌秀丽的小厮书童用以狎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   顾云容想了一想,还是问道:“你们那日在鹤颐楼的雅阁里作甚?”   桓澈不好与她说具体的谈话内容,只含混说谈些事情。   顾云容看他言辞闪躲,又沉默一阵。   “先不论我们的事,你不是说陛下如今压着你的婚事么?”   桓澈道:“确实。但等杨遂倒台,抄了他的家,父皇解了燃眉之急,我便可斡旋。”他见顾云容攒眉,问她有何不妥。   顾云容忽然想起,前世的杨遂直到她死时也还在首辅的位置上待着,难道今生会有所改易?   她又想起了她前世的死。如果沈碧梧是谋杀她之人,那么现如今这个威胁已经不复存在。   但若不是呢?   桓澈先前的分析,她觉得不无道理,虽然有些地方还是不能想通。   所以要她嫁他,她的顾虑不止一重。   桓澈忽而抓住她的手,柔声道:“容容,你现下兴许仍不太想嫁我,但我可担保,倘你嫁我,绝不会后悔。你正可趁着这段时日好生想想,我不逼迫你。”   顾云容凝着他的眼眸,心里忽然有些乱。   如果他记得前世种种便好了,她想问问他前世究竟是怎么个想法。如他能给她一个合理合情的解释,她心里的疙瘩没了,余下的事便好说了。   太子年岁既长,东宫妃位不可久空,就在众皆暗揣圣意时,宫中传出消息,太子到御前求娶兴安伯家的嫡出姑娘陶馥。   小郦氏闻讯便慌了,她的女儿纵要嫁入皇室,也是要嫁给她外甥的。她听父亲说,太子与诸王已是不相容,他日登基定会极力削藩。   凭她外甥的性子,不会甘为鱼肉。皇帝面上瞧着对诸子一视同仁,但父亲说,皇帝最偏疼的是阿澈这个小儿子。   那么,她外甥登顶的可能是极大的。   她女儿若是眼下嫁了太子,她陶家将来焉有好果子吃?   这叫什么事!   小郦氏慌里慌张赶往王府,将此事与桓澈说了,求他想法子拦下此事。   “阿澈,姨母求你,纵看在你母亲的面上,也千万救救你表妹,”小郦氏哭得几乎站不住,“要不,你与陛下说,你与你表妹早定终身,横竖你尚无王妃,不如……”   她后头的话尚未出口,迎头便瞧见外甥霎时阴冷砭骨的眼神。   小郦氏悚然一惊,立时闭嘴。   桓澈沉吟少顷,着人送走小郦氏,更服易冠,备车入宫。   宗承正在会同馆内归总出纳,忽见内侍来传他入宫。   他略一忖量,问内侍何事。   内侍琢磨不透陛下对眼前这位是个什么态度,不敢慢待,只笑说不知。   宗承忽问:“衡王殿下是否也在宫中?”   内侍心下纳罕,点头道是。   宗承扔了簿册,沉下脸:“我这便去。”   半个时辰后,宗承踏上了乾清宫大殿前的丹墀。   孟冬的风初透凉意,吹拂面颈之上,令他头脑愈明,眸色更沉一分。   入殿行礼后,贞元帝让他平身,倒也不跟他兜圈子,径直道:“朕闻你漂泊海外多年,却至今未曾娶妻,想来也是瞧不上番邦女子。朕知你仍心向故国,为寇不过迫不得已。不若朕今日为你赐下一段良缘,免除你的后顾之忧,如何?” 第四十三章   宗承袖中双手紧攥。   皇帝这般问,就是已做好了打算,只等他应承谢恩。他若直言推拒,便是拂了皇帝的意。   皇帝的意是不能拂的。   他转眼望向一旁从容自若的桓澈。自他入殿,桓澈便未尝开言,仿佛眼前这一出与他无关一样。   但他不必猜也知道,皇帝忽兴此意,必系他所为。   宗承心念电转,道:“不知陛下指的是哪家闺秀?”   贞元帝道:“兴安伯家的姑娘,七哥儿的表妹,可配得你?”   “配不得。”   贞元帝一愣,桓澈也偏头看了眼宗承。   在场内侍宫人暗暗互觑,俱是心下震动,以为自己听岔了。   贞元帝皱眉,久闻倭王为人狂傲,不想竟已至此地步。   桓澈眉尖微动:“阁下可是自谦,声称自己配不上舍妹?”   宗承笑道:“非也,我说的就是令妹配不上我。”   皇帝的意不能拂,但那是于旁人而言。   孙吉觉着圣上的威严遭到了藐视,出声呵斥:“放肆!陛下面前岂容你狂言!”   贞元帝却是摆手示意孙吉噤声,转而询问宗承:“可有何说辞?”   “想来陛下亦知,我旅居海外多年,手中资财颇丰,游遍各国,经的见的亦不知凡几,寻常女子我是绝瞧不上眼的。区区一个世家小姐,京师遍地都是,如何配得上我?”   须臾,贞元帝竟是一笑。   同为男人,他能明了宗承的心思。   似宗承这样富可敌国又在外见多了世面的,不知阅过多少美人,一般的女子的确入不了眼。若他是宗承,莫说一个世家小姐,给他一沓公主他也不稀罕。   但明了归明了,这事情还是得办的。   贞元帝遂问宗承,怎样的女子才堪配他。   宗承敛眸,眼前浮现出一张明丽绝伦的玉雪芙蓉面。   他见过多少美人,他自己也说不上来。那些脂粉基本都已面目模糊,庞杂记忆里,唯有这副容颜始终清晰。   那日荒败城隍庙里的惊鸿一瞥,令他铭心镌骨。   她不知他身份坐在对面与他攀谈时的神容万变,她到牢里来寻他却没能问到关窍时的失望沮丧,她单独直面他时明明怕得紧却强自掩饰的娇憨意态。   这些他都记得。   但他眼下不能在皇帝跟前说出她的名字,他敢肯定,衡王正等着他入瓮。   宗承垂首道:“不便相告,陛下恕罪。”   贞元帝眉头攒得更紧了些,俄而,道:“既是不便相告,那便依朕所言。只你身份尴尬,外头的人对你下何考语,你心里也有数。朕有心与你个差事,昭告天下,让世人皆知你这些年客居倭国不过皆为师夷。只你总要对故国表忠,否则朕也爱莫能助。”   宗承心中冷笑,果真是打着让他捐官的主意。   他们想以女人与官位拴住他,他还不稀罕。   宗承面上神容不改,只道皇帝的好意心领了,但旁的却是敬谢不敏。   贞元帝声音骤冷:“由不得你!”   宗承自若依旧:“陛下笃信道法,所定年号亦与道融。所谓‘天有四德,亨利贞元’。物生为元,长为亨,成而未全为利,成熟为贞,周而复始,循序渐进,揠苗助长总是不可取的。陛下圣心灵通,自有判断。”   贞元帝锋锐目光在宗承身上扫略,少刻,命众人暂退。   桓澈听得明白,宗承那番话是提醒他父皇不要意图以一桩婚事、个把官位套取他手里的东西,还是应当按照先前所定那样一步步来,否则欲速则不达。   只是宗承先前与他父皇说了什么,他不得而知,但可以猜。   他父皇偶尔提起宗承之事也会烦郁,直想以宗母来交换宗承手中的资财与火器,但被他阻了。宗母这个筹码不能一直用,而且不是长久之计。   他与父皇说的长久之计是,在宗承身边安排自己的人。但他实质上也不过提一提,他知此事极难。   所以今日没成,他也不觉意外。   出了宫门,宗承忽转头对桓澈道:“若再有下回,我便径直管陛下要了她,不管你打的什么算盘。”   桓澈道:“你没有机会了,我们很快便要成婚了。不过我还是得提醒你一件事,你根本无法给她安定的生活,若为她计,便休作妄念。”   宗承笑道:“关于此,你不必操心。不过,你确定你便能给予她安定?”   权斗倾轧原本便是一条血路。   桓澈眉目幽若古井:“不劳你操心。”   顾云容知道陶馥那件事时,已是三日之后了。桓澈晚间来时也未提及,仿佛与他一毫干系也无。   听说皇帝后头恼了,给太子另指了一个出身寻常的世家女。   太子约莫是欲借此事激怒桓澈,逼桓澈出手,否则桓澈回头就藩,他更难对付。   顾同甫已将大房与二房之事拟言上奏,但皇帝只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让他自行解决便是。   然而每回顾同甫撵二房走,方氏总是拉着一众儿女哭天抹泪,说顾同甫仗势欺人,她家两个哥儿眼看着明年就要赴考院试,如今却要驱撵他们,让他们露宿街头。   顾同甫催逼得狠了,顾同远与方氏便说待两个儿子明年考罢院试再说,言语之间又隐隐透出一层意思,倘顾同甫在这之前将他们强行撵出,他们便去顺天府尹那里状告他们。   顾同甫顾忌着言官那头,不想生事,近来朝中事正多,皇帝心绪不佳,顾家根基未稳,这等腌臜事若是一再捅到皇帝跟前,极易讨嫌。   于是便将此事暂时搁置下来。   只搁置归搁置,二房那头的一应开销,大房都是不管的,两个房头虽同住一府,但倒与分爨无异。   顾云容近来都被徐氏拘着学针黹。徐氏总念叨她女红荒疏,回头嫁人怕是要受难为,婚前练好这一手本事总是好的。   顾云容白日被按着脑袋学女红,晚来变着法子给桓澈施治,没个出门的工夫,近来整个人都有些委顿。   适逢冬至后太子大婚,桓澈问她可要出门观礼。   皇室婚礼历来隆盛,皇太子婚礼规制仅次天子大婚,其盛不想自知。   顾云容还未见过太子婚礼盛景,略略忖量后便答应下来。   皇帝似是想在年前将一应杂事都办了,从婚期来看,此番婚礼筹备应是赶之又赶。   腊月初六这日,是定好的亲迎日。   顾妍玉知有热闹可看,一大早便跑来寻顾云容。   顾妍玉如今态度大变,对顾云容极尽殷勤之能事。去到外头也是以勋贵家的姑娘自居,前阵子还硬生生跟郭瑞和离了,打算再寻一门好亲事。   国朝流演至今,民风已越见开通,朝廷每岁虽仍循例旌表一批节妇烈妇,但和离改嫁、居孀再醮已颇为普遍。   只是,顾妍玉而今自诩身价高涨,择婿上头要求颇高。   譬如,她觉得谢景那样的配她才算够格。   顾云容甫一出暖阁,便瞧见立在廊上候着她的顾妍玉。   顾妍玉近来往她这里跑得勤,总跟她打听谢景的事。每回谢家人来顾家拜谒,顾妍玉跟方氏都想方设法出来露面。   顾妍玉从前就对谢景有意,现下如愿和离,谢景又已无婚约在身,想是因此便打起了主意。   顾妍玉见顾云容出来,上前亲亲热热连唤几声妹妹,嘘寒问暖。   顾云容不作理会,一径出门去。   然而到得外头,她惊见谢景竟立在雪中,正与顾嘉彦叙话。   听到动静,谢景回首看来,朝顾嘉彦略一点头,便大步上来,跟她叙礼。   顾云容以为他是凑巧前来造访,谁知谢景寒暄罢,微擎手示意她先上车,居然是要跟她一道的架势。   谢景看顾云容怔住,诧异道:“表妹昨日不是使人问我今日可要出门观礼?”   顾云容即刻反应过来,这大抵是顾妍玉搞的鬼。   她回头眄视一眼顾妍玉。   顾妍玉忙上前拉住顾云容圆场,但顾云容并不肯为她圆,抽了手上了马车。   顾妍玉尴尬一回,随即悬着心看向谢景,唯恐谢景知晓真相恼怒离去。   但谢景只是略顿了顿,回身仍与顾嘉彦笑谈,并吩咐自家车夫套好马匹,待会儿跟着顾家的马车一道前行。   顾嘉彦不明就里,他适才与谢景相约观礼之后去附近的漱玉馆研讨制艺,也便未多在意,亦入了马车。   顾云容窝在马车里,心里念叨着桓澈一会儿瞧见谢景不要误会才好,不然又要审她半晌。但转念又想,桓澈现今好像已不是从前的他了,亦或,他从前就是这样,只是她不知而已。   顾云容以手撑额。   她头先那念头其实也只是一时遐思,毕竟她以前从未瞧出过这种端倪,但后来竟越想越觉有几分道理。   如果他有那嗜好,既可解释他前世总不肯娶妻、又可解释后来虽不喜她但又独守她一人。   至于频繁宿在她那里,大约是因着迫切求子。   但这辈子他对她的这份心似乎也不像是假的……莫非男女通吃?   顾云容叹气,她还是应当再问他一问。   桓澈早先看了舆图,在迎亲队伍必经的国子监街上等候她。   顾云容原还想着他在京师遍地熟人,出来晃悠岂不招摇,但等她与他碰了面,看到他那副扮相,就没了这层顾虑。   她的目光在他唇边那一撮小胡子上停留片刻,又去看他那不知找谁画的眉毛。   忍了忍,终是问道:“你打宗承那里学的易容?好似也不像……”   “我为何非要从他那里学,我自己随便遮掩伪饰一下便是。”   顾云容觉得他语气颇冲,又见他仿似目露不满,禁不住想,两人这是吵架了?   桓澈望见谢景打后面马车里出来,刚想张口,顾云容便抢先道:“表兄是跟我哥哥一道来的。”   桓澈见顾嘉彦果从随后的一辆马车里出来,这才休了问话之意,上前与顾嘉彦叙礼后,提出与顾云容一道去对面的漱玉馆楼上观礼,他已提前订好了雅间。   略想了想,他又邀请顾嘉彦一道去。   顾嘉彦闻言一怔,随即笑道:“倒是巧了,我与表弟也要往那边去。”   他看向谢景。   谢景上下端量桓澈一番,又见他总强势地将顾云容护在身后,唯恐旁人瞧见她似的,也便知晓了他是谁。   谢景跟桓澈叙了礼,未曾多言,转去寻顾嘉彦。   桓澈看他神色有异,总觉他仿似揣着什么打算,果然在踏入漱玉馆雅间时,发现谢景拉着顾嘉彦,也要往里挤。   顾嘉彦约略能猜到两人之间的龃龉,被谢景拽着,进退维谷。   顾妍玉又跟在后面劝解谢景,一时门口拥堵成一团。   顾云容方欲上前调停,忽听下头人群轰然沸腾。   目光往外一掠,但见皇太子金辂已遥遥在望。   金辂之平盘、滴珠板、轮辐、轮辋悉同天子玉辂,高逾一丈二,广近九尺,红髹四柱,金雕玉饰,华不可言。   她前世未得机会观太子金辂,如今一见,倒是喟叹怪道自古意欲登顶御极之人不知凡几。   这等富贵庄严,寻常是比不得的。   金辂所及,观者皆俯首跪拜,高呼“太子殿下千千岁”,声浪如潮。   顾云容眼见着金辂要驶过去了,忖着过会儿队伍折回来还能围观太子妃凤轿,大婚时的东宫妃凤轿大约与平素有所不同。   她这般想着,正欲调回视线去看门口堵着的一众人,余光里忽然瞥见对面两道寒芒疾闪,呼啸着直冲太子金辂搠去。   惊变只在一瞬。   倏然之间,惊呼迭起,人潮绎骚,四散奔逃。   惊乱起前,桓澈已飞冲而来,迅疾攥住顾云容手腕,用力一带,将她拉退两尺,以身相护。   他待要查看外头状况,低头却见顾云容面上满是惊疑之色,视线不肯从窗口移开。   他蓦地一顿:“容容瞧见什么了?” 第四十四章   顾云容不知自己是否因着历经前世之死后,心中存了阴霾,她适才瞧见那两道利刃,竟骤然想起自己前世所见最后一幕。   寒光闪过,剧痛袭来的惊惧,对于死亡的惊惧。   她垂危之际都在想些什么呢,她如今也不能全然忆起,但那种绝望感是始终明晰的。   桓澈见她目光中的惊疑之色逐渐沉淀为惊惧,手心也发凉,顾不得许多,近前柔声安抚慰藉,又瞥了门口堵的一众人等,欲伸手为她拍抚。   光影流转,前世今生情景交缠,顾云容竟渐觉惶遽平定,慢慢攥住他雪白狐裘一缘。   桓澈能明显瞧出她面上神色渐由紧绷转为放松,衣缘处传来的拉扯感仿佛也隐隐透出她对他的依赖。   他心里忽然一股热流淌过。这种被需要被依赖的感觉,无比美好。   就在他预备更进一步时,忽被一股巨大的拉力扯住。   他一回头,就对上了谢景寒气森森的目光。   顾云容也回过神来,转去窗口探看状况。   谢景一介书生,但此刻却是气力陡增,揪住桓澈不肯松手,直骂他是寡廉鲜耻的登徒子,定要教训他一番。   但桓澈功底深厚,即便谢景身边小厮也上来帮忙,也奈何不得他。   顾云容见楼下官兵已逐渐控住了局势,太子状况不明,金辂已返宫,微微攒眉。   不知是否她错觉,她总觉适才那刺杀的凶器,有些眼熟。   仿佛跟杀她的凶器肖似。   她也觉得自己这个感觉不靠谱,因为一闪所见,实则根本无法看清,可她就是有这种强烈的感觉。   顾嘉彦上前暂且劝开谢景,桓澈上来问她适才到底瞧见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吓得,”顾云容偏头,在他那撮小胡子上扯了一把,“歪了。”   “你的好表哥干的好事,”桓澈索性将粘上的胡子摘掉,“你方才可是看到行刺之人了?”   顾云容摇头:“未曾。不过,我隐约瞧见那凶器似极是特殊,你可能弄来一查?”   “不成问题。”   桓澈飞快握了她一双微凉的小手:“今日怕是游玩不了了,宫中想来已是一团乱。我先送你回去。”   顾嘉彦使出吃奶的力气,又搬出表兄的关系苦口婆心劝了半日,才堪堪拦住几要找桓澈拼命的谢景。   待顾云容与桓澈离开,他才舒口气,语重心长道:“你也非颟顸之人,难道瞧不出那人身份贵重?”   谢景道:“自是瞧得出。只越是如此,我越是担忧表妹被他诓骗。他这种贵胄公子,最是喜好调风戏月,见表妹容貌绝俗,便使尽招数笼络。表妹不过一不谙世事的姑娘家,易惑于皮囊,哪里分得好赖。他纵娶了表妹,又能真心相待几日?怕是红颜未老恩先断。”   顾嘉彦原是来劝他的,然则听了这番话,心里忽然沉重起来。   他而今确已对桓澈改观,但谢景所言在理,桓澈身份摆着,焉能独独守着他小妹一人?姬妾相争恐是免不了的,他小妹他最是了解,让她跟一帮小妾斗,她还不定干出什么事出来。   何况,衡王若在倾轧纷争中胜出,那便是九五之尊,身边的女人且是少不了。若他失败,那他小妹岂非更是凄惨。   只这一瞬,顾嘉彦脑中便转过无数念头。   可他小妹已无退路了,衡王至今都不肯娶妻,想来便是因了一直盯着他小妹这头。   根本无法逃脱。   谢景仿似看出了顾嘉彦的心思,将一干闲杂人等遣退,低声道:“他既迟迟未提做亲之事,想来被甚事绊住了,不如在他出手之前,将表妹嫁了。他纵要抢夺,也要顾忌着自家身份。”   顾嘉彦连连摆手:“不妥,他不会甘休的。”   “那又如何,”谢景语气更重一分,“届时自可斡旋。总比明知并非良配,还要眼看着表妹嫁去强上一些。”   顾嘉彦忽觉头疼不已,撑额道:“且让我回去与父亲计议一番。”   出了这等事,顾嘉彦也没了说文论道之心,先行离开。   谢景回头扫视了桓澈订的这处雅间。   罗缎妆花,珍木精刻,宝瓶映奇花,锦屏衬珠帘。置身其间,只觉花气袭人,暖香氤氲。   瀛洲阆苑一般的去处。   他此前曾零星来过漱玉馆几回,但多是他人相邀。漱玉馆里最便宜的雅间也要十两银子打底,桓澈订的这间是最好的上宾房,今日又是太子大婚,观礼者众多,怕是没有五十两银子订不下来。   他有时也会想,为何自己没有生在诗礼簪缨之家。他从前不觉,入了官场才深刻体会到,身肩强大家族作为奥援,是多么重要。   但他也并未因此怨天尤人,他坚信己身之能,他可以慢慢往上爬。   真正给他触动的,是顾云容身边莫名出现的那个少年。   这个贵介少年信手拈出的资财珍玩,都是他暂且拿不出的。   他知道顾云容并非势利之人,但姑娘家哪个不爱华服美饰。   他开始心中不平。   不过,他注定不能给顾云容的,他却可以给。   谢景从雅间里出来,正碰上徘徊不去的顾妍玉。   顾妍玉也是谢景的表妹,但谢景却极少理会她。谢景连中小三元之后,也是最先跑去告诉顾云容,连谢高夫妇都被略了过去。   顾妍玉拦住谢景,大略将她先前跟方氏合计好的话与他说了。   谢景端量她片刻,道:“表妹不光长了年岁,连心与脸也一并长了。”   言罢,掣身而去。   顾妍玉思量片刻,才发现他是说她心大了脸也大了,一口气堵在胸口。   须臾,她复咬牙:“等着,我还有招!”   顾云容那日回去之后,便染了风寒,接连在家中躺了几天。   关于那行刺兵刃之事,桓澈也查出了些许眉目。   “这是倭国间者惯用的一种暗器,”因不便将实物带来,桓澈给顾云容画了个草图,“此谓‘手里剑’,我观与飞镖颇为肖似。手里剑尖端多淬毒,亲迎那日用以谋刺的手里剑比寻常飞镖更长更锐,柄上还刻了一行细密小字,但非汉字亦非倭语。”   “父皇令四夷馆的人逐一看了,无人认得那是何处文字,更不知其意。”   “不过,”桓澈话锋一转,“我总觉我在哪里见过这种文字,只是一时想不起。待我回去查一查。”   顾云容点头。   她不认为桓澈是在托大。桓澈自小博览群书,又兼记忆超绝,年纪轻轻已宛若立地书橱,天文地理无不通晓,皇帝兴许也因此也更偏疼他一分。   不过她越看他画的草图,越觉像前世曾深刺她胸膛的那枚暗器。   而且,刺杀她那枚暗器也是淬了毒的。   顾云容问桓澈宫中那枚手里剑上是怎样的毒,桓澈道:“那是一种致死毒物,中毒后四肢发冷,惊厥之后,逐渐呼吸困难,最终一命归西。”   顾云容暗叹,这症状跟她当初不相符,那便不是一种毒。   桓澈看她面色不佳,将自己的貂皮大氅给她披上,问她可按时服药,又问她可曾出去乱跑,暖阁里的地火龙可是从早到晚烧着。   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自打顾云容病了,他每晚都换着花样给她捎带各种药材吃食,又再三存候,顾云容以前从未发现他还能一口气说那么多话。   他原让她停几日,等她病养好了再行施治,但她坚持照常,横竖她也不必费多大力气。   今晚施治结束,顾云容再三看了看他的眉毛,提出为他修修眉。   他直是摇头:“修甚眉,多女气。”   顾云容脸一沉:“修不修?”   桓澈坐下:“你长得好看,你说什么都对。”   顾云容满意拍拍他,从妆奁里翻出自己素日修眉用的小刀片,拈着走到他跟前。   上下左右看看,她让他阖眼,一手扶他眉尾,一手持刀,细细刮起。   她极少为别人修眉,眼下难免手生,修刮得很慢。   他的五官生得精致,就连眉形也十分漂亮,顾云容虽然看他不顺眼,但不得不承认他即便是皱眉,也皱得格外好看。   也因着他本身的眉形就完美,顾云容不太敢尝试给他换个眉形,便只是修剪掉些许杂毛。   桓澈这是头一回被人修眉,原本确实心有抗拒,但逐渐的,他浑身都松泛下来,极是配合。   顾云容柔嫩绵软的指腹在他额上眉间游移点触,酥酥麻麻的。   她手上的小刀片在他眉上反复划过,发出轻微的刮蹭声,这种感觉于他而言也甚是新奇。   她略微俯身立在他面前,咫尺之距,幽淡体香逸散鼻端。   暖阁温暖,她身上衣衫单薄。他一睁眼,正能望见她覆在凝脂玉肌下的精致锁骨与胸前的险峰沟壑……   他记得前两年仿似还没有这样饱满的弧度,如今这高耸的程度着实惊人,由他处观,那浑圆两峰间的深壑随了她的举动在衣襟之间若隐若现,勾得他心里猫抓一样,直欲将她衣襟扯下看个仔细。   他清晰感受到自己体内血脉沸燃起来,热流不受抑制地直往下腹涌。   顾云容未曾察觉自己衣襟松散开了些许,见他总睁着眼,嗔责他几句,又看修得差不多了,正预备欣赏下自己的大作,忽觉腰间一紧。   他把她抱到他腿上,箍住她腰肢的瞬间,又觉她纤腰柔软而不盈一握。莫名的,他想起那些纷乱绮靡的梦,鬼使神差伸手去挠她后颈。   顾云容正自挣扎,忽被搔痒,止不住地笑:“我那里有痒痒肉,别碰别碰……”   她左闪右躲却总避不开他的手,又兼一笑便没了气力,被他挠了一回,笑得双眸染泪,浑身娇软无力。   他趁势将她搂到床上,压她在下,一双火热大手牢牢制住她,喘息压抑:“你就是来勾引我的,我从前竟不知我的欲念能遽起遽燃,今日若非你风寒未好利索,我真想……”   顾云容推他不动,气呼呼道:“什么?你莫非敢……”   他一把攥住她柔若无骨的纤手,一路往下引,至某处方停。顾云容指尖仿佛被火燎一下,急抽手,争奈力气不逮。   她只觉手腕那一圈被他抓住的皮肤灼烫不已,火苗蔓窜,浑身都起了一层薄汗。   他伏在她耳畔,嗓音几乎低哑不成调:“你说什么,当然是借你的小手一用。你那日看着旁人成婚,等回头我这边事了,很快便是我们成婚。等我们成婚时……”   顾云容满面涨红,但还是问出了心中困惑:“你怎知我脖子那里怕痒?”   “我们以前做夫妻时无意间发现的。”   顾云容一僵,旋观他神色,觉他不过信口胡说。   他感受到胸口压迫着的两团饱满软肉,垂眸一看,对着喷薄欲出的两捧怒耸道:“我给你压变形了。不过我觉着只要是你的,什么形状都好看。”   顾云容踢腾几回,没能挣开他,闭目转脸。   自从那回重遇之后,他说荤话就越发顺口了。她后来知道是淮王教了他些东西,以为是淮王把他教坏了,但如今忽然觉得,淮王兴许只是发掘出了他的潜质而已。   那日的行刺,两枚手里剑中有一枚刺中了太子。回宫之后,众太医手忙脚乱。因着无人医过此毒,法子使尽,也只是暂且控制住毒素的蔓延。   后来贞元帝听闻那暗器可能为倭国间者所持有,便想到了久居倭国的宗承。   宗承入宫来看了后,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   贞元帝不肯信他,严令他一定想法子筹措解药。   落后贞元帝与宗承单独少顷,宗承传来了为自己办事的随行间者,调制了一副草药并一瓶药酒,给太子灌了下去,这才将太子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三日后,太子终于行动自如。他穿戴齐整,跑去乾清宫拊膺跪哭,直言有人要戕害于他,求父皇为他做主,彻查此事。   贞元帝随即命厂卫联手清查。转年正旦后,厂卫那头终于查出了些端倪。   不知是否因正逢年节,贞元帝并未对外透露结果。   上元这日,贞元帝在宫中办了赛诗会,犹在假中的文武群臣应召入宫。   桓澈坐在觥筹交错的席间,心不在焉。   他欲趁今晚求婚于顾云容,原都筹划好了,谁想到他父皇竟是心血来潮,突然办起什么诗会,还不许他提前离席。   往年明明都只是赏灯看戏而已,驴年马月都不办一场诗会。   他正神思不属,桓朗倏地扯他一把:“走心点,仔细父皇点你作诗。”   桓朗话音方落,贞元帝的声音便飘了过来:“七哥儿,你来以汤圆为题,做一首七言律诗。”   桓朗瞟见弟弟犀利的眼风,往一旁侧了侧身。   不过凑巧而已,真不是他说什么来什么。   桓澈站起,见对面的太子也盯着他,倒是眉目无波,随他看,他新修的眉,且是好看。   只他随即暗扫一圈,想起一事,眉尖微蹙。   这席上似乎少了个人。   顾云容今晚早早与顾家众人一道用了元宵后,便与徐氏等人出了门。   两辈子算起来,这是她在京师过的头一个上元节,倒有些兴奋。   七夕是女儿节,若论古时情人节,上元才更恰当。   街市上灯海如昼,喧嚷如潮。玩灯男女,满目皆是。   她正立在一排灯架前,对着一道灯谜冥思,忽觉身畔多了个人。   一转头,便对上一张凶狞的钟馗面具。 第四十五章   顾云容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戴的是傩戏面具。   钱塘县庙会密集,偶有傩戏社鼓一类的热闹可看,她曾见过几回。   对方见她只回头瞥了一眼,便又转回头去,竟是仿似没看到他一般。   立了须臾,他遽然取过一旁纸笔,提笔落下几字,旋递与卖灯的摊主。   摊主看罢,对顾云容道:“姑娘,那道灯谜已有人解了。姑娘要的那盏灯,怕要与了旁人。姑娘若要,看那客官可愿相卖。”   顾云容讶异问是哪个,摊主以目光指了指她身旁那个戴着钟馗面具的男子。   顾云容转头,对方已从灯架上取下了她先前看中的那盏骆驼灯。   她原想出钱买回,但想想还是作罢,丢了纸笔,领了秋棠便要走,但那人将灯提到了她面前,竟是要赠与她的架势。   顾云容道:“不知阁下是哪位?”   对方除下面具,露出一副眼生又眼熟的面容。顾云容端量几眼,不多时便大概猜着了对方何人。   抛开身形与面容轮廓不谈,眼睛是最好认的。容貌再是伪饰,眼眸却难以更易。   她与宗承见过几回面之后,对这个人的神貌有了个大致的认知。   此人虽有通天之能,但与一般的上位者不同。她从桓澈眼中看到的是凌驾蜉蝣之上的睥睨眄视之势——这一点在前世的他身上尤为明显。   而宗承眼中则是安能摧眉折腰的落拓狷傲,看似欹嵚历落,却是深藏城府,顾云容不认为他如他所表现出的那般,因屈受罹祸而落草为寇,但她希望他心向故国之情是真切的。   宗承看她目露了然之色,知她认出了他,又擎起骆驼灯往她跟前靠了靠:“你方才竟未被吓着,难道是我挑的那面具还不够凶恶?”   “那种面具我从前见过,无甚可惊奇的。”顾云容看他要送灯,称谢后婉拒,欲转去寻徐氏等人。   却听他在后头道:“你如今可是处在两难之间,既不甘心就这样嫁与他,又无法置身事外,毕竟女大当嫁,且有些事也并非你所能抗。”   顾云容步子蓦地一顿。   这人简直太可怕。   宗承知自己言中,踱至她面前:“我觉着,你对他有情亦有怨。但他对你实在也可称一句真心相待,你下意识想与之亲近,但总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至于那道坎儿是甚,我猜不着。”   “也是因此,你与他之事始终吊着。你举棋不定,他也云里雾里。你是否觉着,眼下他父亲压着他的婚事,正给了你喘息之机?但该直面的,终归是躲不开的。”   顾云容缄默少刻,道:“阁下意欲说甚?”   “我可为你出谋划策。你眼下有三条路可选。一是痛痛快快地应了他,嫁他为妻。但你须与他和衷共济、披荆斩棘,你当知晓嫁他意味着什么;二是另择门当户对的子弟成婚,左不过闹一场,横竖他吃不了你,也不大可能因此刻毒报复。”   顾云容等了须臾没等到他的下文,不由问他第三条路是甚。   “第三条,有些特殊,但于你而言,却是最为松快的——跟我走。”   顾云容嘴角轻扯:“阁下认为这般谐谑很有趣?”   “你听我讲完。我方才虽说他不太可能刻毒报复,但他这人,骨子里执拗又强势,纵你另嫁,也还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异日他若登顶,你猜会如何?”   他见顾云容不语,继续道:“你若旁嫁,也必择稳妥之法。我可带你在海外定居,你若不喜倭国,我们可去琉球,再往南往西亦可,这都好说,端看你的意思。你若想往海外诸国看看,我也乐意奉陪。待海禁开了,我可归国,届时兴许在南方安宅,我亦可随你归故里,将你家祖宅翻新整饬一番,再为顾家修设家庙。自然,将你的家人接来同住也不成问题。”   顾云容听来,只觉不可思议:“你又在打什么算盘?”   “打我想打的算盘,”宗承把玩着手里的骆驼灯,“我今晚所言,你可仔细考量一二。不过留给你思忖的工夫并不多,你最好快些抉择。我可再补几句,你若选第三条,我定尽我所能博你欢心,你纵要海里的水晶宫,我也建一座给你。我会一心一意待你,身边只你一个。”   顾云容审视他良久,面上神色一言难尽,终是作辞离去。   宗承目送她的背影消匿在人潮之中,轻声道:“满目打量探究,看来真是想到旁处去了,全不信我。也是,急不来。”   他对顾云容并非一见钟情,只是初见时记忆深刻,印象极好,后来竟是越发喜爱。   这大抵也是一种缘。   桓澈一首词翰两工的七律落笔,贞元帝观之赞口不绝,又示意他向在座兄长敬酒。   酒过数巡,众皆微醺,唯有桓澈清醒如初。   贞元帝见夜色渐浓,令众人各自出宫。   桓澈如蒙大赦,才要近前辞别,就听父皇道:“七哥儿留下。”   淮王踉跄着起身上去,拍拍弟弟,有意气他:“哥哥先出宫去了。东华门外头的灯市可是彻夜不休的,我如今出去,还能去逛游一圈,猜几道灯谜,赢几个花灯回来。”   桓澈斜乜淮王,又瞥了眼似往他这边觑了一眼的太子。   筵阑回宫,贞元帝一径去了乾清宫养德斋。   桓澈进去之际,他正喝醒酒汤。   屏退左右,贞元帝示意他上前去。   “朕观你适才丢魂失魄的,敢怕是今晚定了甚好事,被朕搅了?”   桓澈垂首只道父皇多虑。   贞元帝一笑:“多虑与否,你最是清楚。今次叫你来,是要问你一桩事。”   贞元帝忽掷出一份奏疏:“你自己看看,作何解释。”   桓澈抬手接过,翻开览毕,倏地屈身行大礼:“父皇,想是下头人查证不实,亦或奸宄意图构陷,父皇明察。”   那是一份厂卫联名书就的奏疏,上面详尽罗列了厂卫查到的关于太子遇刺前后的一应蛛丝马迹,而这些,全都指向他。   刺伤太子的手里剑是倭国的东西,这本身听来便能与倭国使团扯上干系。而他父皇已经藉由沈家那件事知晓,他跟宗承有私交,那么拿到间者的特有暗器似乎更为容易。   “父皇,恕儿子直言,这件事原就漏洞百出。若真是儿子欲对兄长不利,为何不用立等致死的毒药,如此岂不更干脆?一击不成,往后成事更难。何况,”桓澈微微抬头,“若真是儿子所为,一定做得比这干净,厂卫根本抓不到把柄。”   贞元帝大笑:“你还真敢说!”   “儿子心中坦荡,自然敢说。”   “你可知朕为何将这封奏疏留中不发?”   桓澈道:“儿子不知。”   “你若不知,便不会如眼下这般镇定。人有时过于敏慧,也不招待见。无论何事,望一眼便知,没个意思。”   贞元帝步至幺子面前,低头看他:“朕再问你,你可知你兄长遇刺那日,朕将宗承宣来,与他说的甚?”   桓澈敛眸:“儿子愚见,父皇应是与宗承说,倘尽力施救,便不将他牵连入此事中。而宗承起先不救,怕也是等着父皇这句话。”   “没了?”   “没了。”   少焉,贞元帝叹息:“这些年来,你们这些兄弟在暗地里做的事,朕心中都有数。你是最令朕放心的,却也是最令朕蹀躞不下的。”   幼秀于长,固非好事。   贞元帝忽道:“你这阵子都忙着让朕给你讨媳妇,心中不静,功课约莫落下了,不如朕让你静静心。”   上元当晚,桓澈未至,顾云容也没放在心上,皇帝趁着佳节,办个家宴诗会之类,他是脱不开身的,这都是再寻常不过的。   但他翌日依旧未来。   顾云容开始诧异。   直到正月十八这日,她听顾同甫说,桓澈被皇帝禁足王府,众皆揣测与头先太子遇刺之事有关。   顾云容觉得这简直荒谬。她不用想也知道桓澈不会做出这等事,皇帝心里应当比她更清楚才是。   诧异归诧异,即便如此,顾云容也并不担忧,桓澈若连这等境况都处置不了,那便不是他了。   然而又过了五六日,事情仍无转机。顾云容心中打鼓,莫非皇帝当真偏听偏信?   桓澈之事未了,顾同甫这边又摊上一桩官司。   户部年末汇总各衙署上年开销与来年预算时,太常寺的账没理清,但因中间正旦休假,这事便暂且按下了。如今例假过去,此事便重新提上议程。但上下一合计,太常寺账目的差错竟是算到了顾同甫头上。   太常寺卿面上虽为顾同甫说话,但言内言外皆暗指顾同甫初来乍到,又倚仗圣恩,做事不走心,还在衙门里摆爵爷的架子。   头先那群等着抓顾同甫错处的科道言官,藉此纷纷上奏参劾。   顾同甫此前多在衙署里做书办,倒也对官场中道道有所了解,只帝京官场与地方官场又有不同,顾家也无过硬奥援,一时倒焦头烂额。   徐氏不懂什么官场朝政,但她见顾同甫愁得食难进寝难安,也知麻烦,杨氏来时,言语间便提起了此事。   杨氏道:“我听景哥儿说,他这两年间积存了些师长昆弟的人脉,或能帮衬一把。”   徐氏大喜过望,恰谢景随后来寻顾嘉彦,徐氏便委婉提及此事,谢景爽恺应下。   谢景向徐氏问安罢,转去找顾嘉彦。   两人研穷举业半日,谢景猝问:“我上回与表兄所言之事,表兄思虑得如何了?”   顾嘉彦怔了怔,才反应过来。   谢景说的是上回在漱玉馆内说的那番话。   “若为小妹计,自是另嫁最好,但这并非易事。我与父亲议过了,觉着顺其自然最好。”   谢景沉容:“这关乎表妹的终身,怎可轻率?不瞒表兄说,当年与表妹退亲之事,家父家母也已心生悔意,如今正可再叙秦晋之好。”   顾嘉彦见他再度提起此事,攒眉少刻,将话头岔了过去。   纵然开罪谢景,他也不能接下这个话茬。他小妹跟谢景已是不可能结亲。   谢景见状,倒也未再多言,随着顾嘉彦将话绕了过去。   顾云容又等了几日,顾同甫与桓澈的事均未见转机,倒是冯皇后办了春日宴,传了几位世家夫人小姐入宫说话儿。   内中多乃与冯皇后沾亲带故的女眷,本应与顾云容不搭边,然而顾家这边却也收到了传召。   顾云容总觉近来诸事似乎太巧了些,但一时又无法串缀起来。   但不论如何,冯皇后传召,终归辞却不了,到了正日子,她拾掇一回,与徐氏一道入了宫。 第四十六章   国朝立国逾二百年,典章习尚均已成熟,且自成一格。   譬如正月贺年互赠百事大吉盒,上元后食时令珍味,不止各色蒸饼乳饼奶皮素蔬荤腥,还有各地土产,如塞外之黄鼠、半翅、鹖鸡,江南之蛋柑、凤尾橘、漳州橘,西山之苹果、软子石榴,另有冰下活虾之类鲜味,不胜枚举。   顾云容在缃色扣绣湖绸的锦垫上坐下后,看眼前肴馔之间竟还摆着江南的乌笋和糟笋,又有鲥鱼牡蛎年糕汤,心下喟叹。   旁的且不论,单那鲥鱼,在京师就是个金贵的吃食。鲥鱼产于东南,北方是没有的,帝京这边的鲜鲥鱼全是打从东南江海里捕上来后,用冰湃了,不分昼夜,水陆互转运将来的。如今春暖未至,道上冰雪仍存,鲜鲥鱼更是价高。   顾家近来事多手紧,也就交着除夕正旦那几日,让厨房做了几尾鲥鱼待客并自家尝鲜,她没能吃够。   冯皇后虽则不受皇帝待见,但皇后之尊,吃穿用度上是半分未短,冯皇后又惯爱摆排场讲尊卑,起居穿戴从来都是顶顶精细的,膳食亦然。   顾云容曾见识过这个前世的嫡婆婆一日之内换了七八套衣裳头面,缂丝的、缉绣的、洒绣的、织金的,宝石的、玉石的、金银的、海珠的,一应俱全。   顾云容觉得,六尚库房之中,光是存放冯皇后衣饰的库容,怕是比她的院子还大。   冯皇后见众人落座,挥手示意近旁恭候多时的尚仪局司乐女官并几位掌乐、女史开始鼓乐。   国朝宫中,有后妃用膳时宫人吹奏细乐之制。女官将诗经篇章被诸管弦,斥去一应俗乐,于宴饮之时演奏,上位者认为其于阔德宫仪多有裨益。   换言之,此举一则彰天家之威仪,二则融教化于日常。   然顾云容却觉麻烦。若她用饭时周遭围着一帮人弹唱不休,唱的还都是她平素需做的功课,她大抵会少吃一碗饭。   冯皇后几乎只与她近旁的几位夫人小姐说话,连眼角余光都极少往顾云容与徐氏这边扫。   徐氏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冯皇后既是这般态度,又为何要将她们传入宫来?莫非是因着头先沈家之事,特特刁难?但也不太像,自她们入殿,冯皇后就只冲她们颔首示意平身,旁的没作理会。   顾云容虽也困惑,但很快就丢了开去。横竖多思多虑亦是无用,不如随机应变。   宴罢,冯皇后领着一众女眷往坤宁宫后的宫后苑去。   徐氏领着顾云容在后头跟着,拘谨得很。   冯皇后身边的几家女眷,顾云容都认得。有一家是济宁侯家的女眷,她上辈子还跟这家姑娘杠过。   那会儿她已是王妃,那唤作聂歆的姑娘有一回在宫中与她碰上,讥她能嫁与桓澈不过全凭一副狐媚皮囊,不然她一个不知打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怎会一跃上枝头,当了凤凰。   顾云容不以为意,压低声音与她说:“纵是如此,那又如何?”   气得聂歆干瞪眼说不出话来。   顾云容其实不太在意旁人如何评议她,也因此,她前世从未兴过为博名而给桓澈预备房里人的心思。说来大约也是出于一种诡异的默契,她月信来时,桓澈也从不提择人侍寝之事,只仍报到一样每晚到她屋里来,除不行敦伦之事以外,旁的一切照常。   他既不提,她自也乐得忽视。   而且顾云容觉得他府里的丫鬟是她见过最老实本分的,即便当面行礼也是目不斜视,还仿似畏他如洪水猛兽,她曾向青黛问过缘由,但青黛并不肯透露。   聂歆与一旁的母亲胡氏低语几句,随即转身朝顾云容行来,与她跟徐氏寒暄片言,便是一笑。   “久闻怀远伯家的姑娘生得月貌花容,今日一见,果不其然,”聂歆上前,“再过阵子便是上巳节,不知云容可否赏光,与我等一道出城祓禊?”   顾云容端量她少刻,点头道好。   后头的陶馥目露惊诧,仿似没想到她会应下。   顾云容今日到后,瞧见陶馥也在,第一反应便是冯皇后要借陶馥给她添堵。上回不管桓澈是何意图,都是把陶馥卖了,而陶馥母女不可能不知顾、沈两家之事是如何捅到皇帝面前的,相形之下,怕是会迁怒于她。   但陶馥与小郦氏今日都无甚动静,除陶馥偶瞥见她面现异色之外,倒好似没事人一般。   聂歆与胡氏互觑一眼,待要再跟顾云容客套几句,就忽听冯皇后道:“本宫想起,宫中冬日窖藏之菊花、牡丹各色花卉,今日开隙放风于钦安殿前,不若到往一观。”   品赏冬藏之花卉,是宫中二月风尚。   众人无不道好。   顾云容能瞧出冯皇后因着沈家之事不甚待见她,踟蹰着是否要与徐氏商议一下,借故作辞,但冯皇后此言一出,她也不好张口,只好跟着去。   她才与众人在钦安殿前看了几盆菱花晓翠、红云飞片之流的牡丹品类,就觉内急,禀了冯皇后,让一尚仪局一女史领着她往附近东净去。   然而她才走至一座太湖石假山旁,就忽听一道冷厉呼喝贯耳刺来。   她心头一凛,这是贞元帝的声音。   四顾一番,她愕然发现贞元帝正威立假山另一侧,而他面前,桓澈笔挺跪着。   她一时困窘,不知是该出去见礼还是姑且隐退一侧。正委决不下,身畔女史拉她一把,竖指于唇,示意她噤声,旋飞快将她拉至假山之后匿着。   贞元帝冷硬的声音持续传来:“朕让你闭门静心,你倒好,伸着脖子操心朝中事,窝在府里还能连递奏章!你的功课可妥当了?倒有闲心打听旁人家的事!”   “功课一样也未落下,父皇随后可查,”桓澈道,“只父皇说的是禁足,未说儿子不能探知朝中事,更未说不可递呈奏章。”   “你还敢还口!朕当初就心觉有异,非亲非故,你凭甚帮那顾姓一家翻案,如今算是瞧出来了,原是开了色窍!”   “父皇此前几番与儿子提婚事,儿子如今开窍,岂非好事?父皇不若成全了儿子。”   “顾家之事你莫管,是非曲直,朕自有数。你的王妃,朕也不预备颁旨遴择,朕看头先皇后胪列的那些家户倒有几门合适,朕回头在里头挑一个与了你便是。”   桓澈坚口道:“儿子不受!”   一阵短促的回旋步声,贞元帝仿似在躁郁踱步:“你休以为仗了你母亲的面,朕便不敢将你如何!你这一两年间越发胆大妄为,不挫挫你的锐气,你怕是不知天高地厚!”   “朕再问你一回,你安生是不安生?恼了朕,仔细降你的爵!”   轻微的衣裳窸窣声,约莫是桓澈朝贞元帝郑重行了一礼:“伏望父皇成全儿子。”   ……   顾云容十根春纤越攥越紧。   起先是因着父子两个的话而心潮起伏,后头则是……   憋得。   她尚未至东净便碰见了这么一出,内急未解,起初尚能认真听个壁脚,如今却是已渐渐不知两人说的什么,只憋得头皮发麻,面色涨红。   那女史见状,抓了她手腕,再三示意她忍着些,不要作声。   顾云容欲哭无泪,早知道方才就不闲着没事一盏一盏喝茶了。也是那近旁的宫人不断给她添茶,冯皇后也始终未理会过她跟徐氏,她闲极无聊便不知不觉灌了许多。   稍稍一动便觉满腹茶水晃荡,为免徒增苦痛,她保持着倚靠石山的姿势,纹丝不动立着,祈祷外面两人快些离开。   混混沌沌之间,不知过了多久,上苍仿佛终于听到了她的呼唤,她再度凝神听时,发觉外头似乎没了声息。   顾云容几乎喜极而泣,一回头却看到女史僵硬惶遽的面色。   她正自讶异,就听身后传来杂乱步声。   “你二人在此作甚?”贞元帝冷声沉沉。   顾云容回身,见贞元帝与桓澈不知何时已经转过了假山。   她霎时僵住。   桓澈立等出声解围:“想是恰巧路过。顾姑娘身边的是六尚的女史,儿子前去母后宫中存问时曾见过。大约是母后叫顾姑娘……”   贞元帝剜他一眼,旋转向顾云容,目光冷得砭骨。   顾云容的衣袖被已跪地拜伏的女史扯了一把,方反应过来自己尚未见礼。   她暗咬牙,把心一横,揣着一肚子茶汤跪拜下去,行了有生以来最艰难的一个大礼,憋得满面霞色。   她不好在御前提及内急这等不雅之事,便也自道只是途经此处。   贞元帝未叫她起身,亦未叫她离开,只是又转回头对桓澈道:“你若执意为之也可,要么将你爵位降等,要么领五十篾片,你自己瞧着办。”   桓澈倏而敛襟跪下,神情愈坚:“儿子仍不改前语。怀远伯原就是被言官针对,并无错处,求父皇明察。再则,儿子绝不娶旁人。”   顾云容虽则仍跪在地,容色恭敬,但双耳如堵,魂几出窍,内心不住咆哮,为何平素寡言的父子两个今日这么多话!还有完没完了!   贞元帝忽然道:“你倒是有拳拳求娶之意,焉知人家姑娘就肯嫁你?”   话落,父子两个皆望向顾云容。   顾云容正垂首祈祷,忽觉周遭一静。   一抬头,便见面前两人齐齐看她。   她一愣,不知所措。   “朕问你,你可愿嫁他?你若愿,朕便不罚他。”贞元帝的目光意味深长。   顾云容彻底懵了。   前头的话她都没怎么听,这半晌,话茬是怎么绕到这个诡异的问题上的?   桓澈跪在她不远处,看她满面酡红,低声道:“莫要羞赧,快快答话。” 第四十七章   此刻,顾云容只恨不能立等挖个坑将桓澈按进地里!   她现下只想往东净去!   顾云容又窘又急,满额溢汗。她不想成为第一个因为内急把自己卖了的姑娘,但她若不吱声,这父子俩想来不会放过她。   吱声便要做出抉择,但在皇帝老子面前拒绝他儿子这等事,后果未卜。   但若应下……   顾云容切齿少顷,蓦地垂首恭行一礼:“禀陛下……”   她一句话未完,一内侍忽趋步上前,朝贞元帝与桓澈各施一礼,旋躬身对贞元帝道:“陛下,倭国使节妙信和尚求见。”   贞元帝敛容,转向桓澈:“你往养德斋候着。”随又命顾云容且自便。   顾云容如蒙大赦,从未如眼下一样觉着皇帝可亲,忙行一礼,起身去了。   待回首确定皇帝已然走远,顾云容便顾不得许多,问了女史东净何在,奔命一样疾步径去。   桓澈起身凝了她的背影一眼。   妙信和尚是大友隆盛使团的正使,而宗承正是跟着这支使团一道赴京的。   倭国如今国内正处动荡乱世,将军把政,大名坐大,否则也不会出现争贡之乱。两支倭国使团滞京近一年,朝贡事宜才初见眉目。   虽知倭国并非真心臣服,但能姑且止战也是好的。只要再一年,于思贤新募的兵就能磨成一把利器,即便倭患再起,也能独当一面,驱敌御边。   原本这几日,倭国使团便要离京回国,但如今距万寿圣节不远,使团就将归期后延了两月。   他不知宗承预备何时离京,但应当也是在近期。   拏云探知,宗承已进献一批火器,全是佛郎机新近研制的,但因着机密,不能放在明面上,只悄悄运入了神机营,拿去供匠人拆卸研究。   而以宗承的禀性,此番约莫是跟他父亲提了什么条件。他父亲虽对宗承杀心不减,但为着能从宗承身上套取更多利处,怕是会放宗承离京。   桓澈眉目冷凝。   他不认为妙信和尚忽至是个巧合。   顾云容从东净出来后,如获新生。然而她被女史引领着往钦安殿折返的路上,却瞧见桓澈竟还在假山旁立着。   “下去。”桓澈冷声朝女史命道。   女史瑟瑟,一字不敢多言,惶然退至远处。   顾云容道:“陛下不是让殿下去养德斋等候么?”   桓澈转回头面对顾云容时,辞色柔和许多:“父皇一时半刻脱身不得,我晚些去也无妨。”话锋陡转,“你让我查的那件事,我已查着了,回头说与你听。至于你父亲那件事,你不必担心,我会帮你妥善处置。”   “不过我要提醒你一桩事,”他继续道,“你父亲此番摊上的麻烦,与你的好表兄脱不了干系。”   顾云容攒眉:“你怎知的?张口便攀扯旁人。”   桓澈认得的她的表兄,只有谢景,因此顾云容对他所言“好表兄”不作他人想。   她虽对谢景无甚男女之情,但与他青梅竹马,相处多年,谢景又一直对她颇多照拂,当初顾同甫入狱,谢景也是极力奔走。即便观念相左,她仍对谢景印象颇好。   若从相处时日上来说,她与谢景反而比与桓澈熟稔。   桓澈只看一眼便知她在想甚,步步近她身前:“莫非你不信我,倒要信他?”   “那我为何信殿下不信他?殿下几番设局,心眼比蜂窝多,难道还要我随时随地无条件相信殿下?”   她这话,显然是暗指今日之事。   桓澈在距她仅寸许之距时止步:“但你确乎信任我,否则当初不会在我面前挑破那件事,还信我不会杀你。”   顾云容知他说的是她之前在他跟前说破他的隐疾之事。   “那不同。我信殿下不会杀我,但不信殿下不会耍心机。”   两人挨得过近,顾云容倍感仄迫,脸颊发烫,后撤一步。   这一年以来,他的个头又蹿高一截,眉眼之间渐褪青衿稚齿之气,性情亦不复从前的讷涩,已慢慢与前世模样拢合。   从少年到男人的蜕变。   但又与前世的他不同,具体是哪里不同,她一时也说不上来。   不过,那种眼风一动便威压全出的迫人之感,是一脉相承的。   顾云容怕有人来,侧身欲走,却被他一把扣住手腕。   阔袖之下,他手掌轻易钳住她纤柔皓腕,温热指腹细细摩挲她手腕内侧一点娇若玉脂的肌肤。   酥酥痒痒,如在痒处细细地搔,却又灼热陡升,火星四起。   顾云容双颊蓦红,竟觉他在调戏她,奈何她不论如何使力都挣脱不能。   “别急着跑,听我说完。今日不过因利乘便而已,也不算是个局,”他凑到她耳畔,嘴唇几乎触到她莹润粉白的耳朵,“不过你我之事,父皇不久便会办了。”   “你终将是我的。”他低眸。   他的嗓音平素清越,然若刻意放低,便有一番特殊的低沉喑磁意味,闻之如饮醇酒。   顾云容恍然发现,他连嗓音也与前两年有所不同。   他将她一只小手包在掌心:“改日抽个工夫,再给我修修眉。我最爱看你修眉时的……”   顾云容想起自己那晚无意间松散开的衣襟,横波瞪他。   他目光在她越见丰盈的胸脯上流转几息,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我最爱看你修眉时的认真,那模样可爱极了,手艺又好,六哥瞧见,直夸我比之从前更为丰神俊美。”   顾云容微抿唇角,心头浮起一丝小得意。   她素日喜欢捯饬自己,但手艺多只能在自己身上施展,那晚起意为他修眉,其实也是技痒。   他夸她长得好看,大抵都不如夸她手艺好更令她高兴。   到底不是说话的地方,桓澈又叮嘱了她些旁的事,放她离去。   他实则不太担心顾云容会转回头找谢景,他已然确定顾云容不喜谢景。至于宗承……   顾云容至少如今还是喜欢他的,按说也不会选宗承。但他心里总有些忐忑,他不知这忐忑由何而来,因此莫名烦躁。   宗承盥濯罢,从浴房步出后,转去书房。   甫一推门,香风袭面。   他凝眉望去,但见屋内除却他要见的妙信和尚外,还有两个施朱傅粉的女人。   二女见他看来,立身垂首趋步,朝他屈膝一拜,以倭语轻声见礼。行动之间,乳摇臀摆。   宗承不动,面色却冷下来。   在而今战乱四起的倭国,女人地位卑微。于多数主宰天下的男人看来,女人存世之义不过绵延宗嗣,不少大名甚至认为女人不洁,出战前三日都要斋戒禁欲。   他一眼瞧见面前情景便知端的。妙信和尚去岁回了一趟倭国,今日方归,不想竟还顺手带了女人过来。   二女显见是受过精心调教的,行止带媚,语态透娇。他知这两个女人若不能被他留下,下场凄惨。   但,那与他何干。   宗承回头,厉声斥宗石:“我不是早与你说过,书房重地,未得我允,任何人不得擅入么?这两个女人如何进来的?”   宗石吓得觳觫不止,几乎跪匍在地,嗫嚅着语不成句。   妙信和尚并不蠢,知宗承明训宗石实诘于他,一时尴尬,解释说是自己顺道将二女带来的,劝他莫要怪罪侄儿。   二女知宗承身份,跪地哭求,恳请他将她们留下伺候他。   虽然两人言语含混,说的又是倭语,但宗承仍听得懂二人说的甚。   可他始终无动于衷。   妙信和尚看看地上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目中闪过一抹困惑。   二女容貌身段皆上乘,妆容打扮亦媚而不俗,宗承大人怎生就动怒了呢?他虽知宗承大人难伺候,但不合意遣下去便是,眼下这态度似乎激烈了些。   难道不喜他日本国的女子?   妙信思及此,心中不免沉重。宗承长居平户,将军跟几位主公都想让宗承娶日本国女子为妻,如此便可套牢他,将来宗承的子嗣也能有一半的日本国血统,自然更是亲日。   可惜宗承总也没有成婚之意。   宗承此人,手眼通天,能为他们带来的裨益实在太多,非止财源那样简单。天朝这边越是排挤宗承,他们越是高兴。顶好彻底闹翻,将宗承完全推向他们。   待到闲杂人等尽皆退下,妙信和尚恭恭敬敬尊称宗承一声“馆样”,随即探问其何时回平户,表示主公让他带句话,主公已命人将印山寺邸等他常去的几处宅第洒扫干净,随时恭候他大驾回归。   宗承倒了一杯君山银针细细品着,半晌不语。   就在妙信满心忐忑之际,宗承淡淡道:“离京之期暂不可定,我还有件要事要办。”   妙信忙道:“不知是何事?在下乐意效劳……”他尾音未落,宗承倏地冷眼扫来,他即刻闭了嘴。   “吉川殿倒是想得周到,”宗承缓缓摇晃手中茶汤,“不知还交代了阁下什么?”   妙信和尚僵笑:“这恐是不便透露。”见宗承放下茶盏,竟有送客之意,想了一想,又忙道,“此间不是说话的地方,大人若想知晓,不如回了平户细讲。”   宗承心中冷笑。   他最是清楚,倭国臣服的诚意比纸还薄。先前他与桓澈交易一笔,想法子绊住各路大名,止戈一年,后来倭国又因各种缘由,未再大举前来国朝劫掠,算来,沿海近来消停了好一阵。   倘若再起战火,不知他心里那个小姑娘会不会再度如前那般,指着他鼻子痛骂。   宗承喟叹,心里有了人就是不同,从前他何曾这样想东想西的。怪道阿母说他,空生了一颗狂霸之心,回头娶了媳妇,到媳妇跟前怕是就怂了。   他方才瞧见那两个女人,厌恶又嫌弃,反而愈加想念他心里的小姑娘。   只那小姑娘如今还不是他的,且对他成见颇深,他得想法子给她掰过来。   三月三,上巳节。   顾云容与谢怡相约,同赴城外郊游。她前脚才走,顾妍玉后脚就与方氏跟着出了门。   母女二人的马车才出了胡同,顾妍玉掀帘子往外看时,忽拉了拉方氏:“娘,你看前面那辆马车可是跟着妹妹的马车的?”   她仔细看了看,确定不是谢家的马车,才松口气。   方氏探头看看,不以为意:“谁镇日跟着她,敢怕是凑巧。”又道,“你倒操着旁人的心,你自家拾掇好了?”   王府外书房内,桓澈看罢握雾递上来的密信,舒徐折了一折,丢进火盆里烧了。   握雾看殿下面色如霜,不敢作声。他猜不着那信上说了什么,只知是从会同馆那边秘密递来的。   桓澈起身往外行去:“备车,出城。” 第四十八章   顾妍玉今日出来,是为着相看人家的。亦或确切说,是方氏逼着她相看人家的。   顾妍玉对谢景尚未死心,觉着只要再使把力,谢家那头就能松口。   她伯父可是爵爷,谢家又有什么根基后台?谢家的家底搁在钱塘县还算尚可,但放在权贵遍地的京师,便全不够看。说到底,谢景也只有个科名能拿得出手。   二房虽与大房交恶,但打断骨头连着筋,说到根子上,那还是本家,是一家人。   这也是她认为她堪嫁谢景的底气之一。   另一底气是,她的容貌。   她虽然也知自己容貌比不过顾云容这个堂妹,但顾家姑娘就没有丑的,她生得粉面桃腮,纵是放眼京师,这等容貌也能算个中上。   顾妍玉抬手抚上自己的面颊,暗瞄了眼她娘。   娘眼见着谢家那边看不上她,便张罗着给她寻了个举子,今日便是要借着上巳出游,去相看那个举子。   她心中不忿,但她娘硬是迫她,她也是无法。   她后来盘算一回,觉着还是要做两手打算——看看那举人是何样貌,若生得好,她便再多看看,若是其貌不扬,她就果断推了,再去谢景那边使劲。   嫁个容貌不合意的有多难受,经过前头的郭瑞,她比谁都清楚!那可是要朝夕相对、厮守一生的人,若是将就,后半辈子岂不是了无生趣。   顾云容先前答应聂歆一道出游,聂歆倒也上心,提前一日使人来递了帖子,与她说了碰头的地方。   就在东直门外,春场旁的毓秀亭。   顾云容出门之后,便交代车夫往毓秀亭那边去。谢怡听闻她是要赴济宁侯府姑娘的约,当下便劝她改主意。   “兜兜你来京时候不长,怕是不知这家姑娘的厉害,”谢怡拉住她,“她仗着她母亲与皇后是表姐妹,便有恃无恐。又赶上济宁侯府有些家底,我听闻她镇日这个也瞧不起那个也看不上,比她家差些的都是破落户。”   顾云容笑道:“表姐怎知这些的?”   “在京师安宅之后,我认识了些仕宦小姐,这种事在她们那里也不是秘密。”谢怡看她岔题,又将话头绕回去,再三劝她莫去见聂歆。   顾云容宽慰了谢怡,只道不要紧。   她怎会不知聂歆为人,但她犯不着畏她。况且,无论将来她的婚事走向何处,她迟早要跟这些人打交道,避是避不开的。   春场位于东直门外五里,实则就是每年开春为供皇室勋贵骑射围猎并京官摆迎春仪而特特辟出的一爿旷地。   春场旁侧有一座观景亭,名唤毓秀亭。顾云容先前也曾去过一两回,不算陌生。   三月桃花坞,十里杏花村。一路香尘飞拂,丽日和风,但见千花发蕊,万草萌动,仕女王孙络绎不断,海棠绿柳勾缠莺语。   顾云容到时,毓秀亭里已到了一干人。   聂歆瞧见她,命婢女将她迎进来。众人互相叙了礼,便听胡氏问:“徐夫人怎生未来?”   顾云容笑答道:“母亲去与别家夫人会面了,稍后便来。”   聂歆看她一眼,招呼她上来吃点心。   不一时,徐氏跟几位世家夫人到了。聂歆小声撒着娇让胡氏领着徐夫人等人四处看看,再往左近寺庙里礼佛进香,她在这里也好跟几个姐妹说些体己话。   胡氏笑嗔她几句,领着徐氏等人往别处去了。   聂歆回头看定顾云容,佯佯笑道:“云容莫要拘谨,桌上那些茶果点心,不过我就手儿带来的,不值什么,不必当甚珍味,随意吃些。”   顾妍玉打庙里出来,便趁母亲不备,赌气跑了。   母亲说得好听,什么仪表不比谢景差,分明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就知道母亲诓她。亦且那人未免太浮躁了些,不过一个举人,就满身倨傲,谢景可是探花郎,而今又仕途顺遂,也仍是温仁谦逊。   简直高下立见。   顾妍玉越想越气,兼心中烦郁,没头没脑地一径跑。   待累得气喘腿软,再抬头,已是不知眼前何处。   但她也不慌,随意寻个人问路便是。   掠视一圈,选中了远处桃林边一行人。   那行人以一身着天青色缂丝阔袖袍的男子为首,身畔跟着三两从人,顾妍玉觉得应是个出来游春的富户公子。   宗石瞧着叔父今日这身打扮,心里震动不小。   叔父素日惯爱穿玄色、赭色一类的深色衣,连配饰也多选暗色。且谁都知晓叔父手中资财不可计数,但叔父日常向来穿戴低调,饰物极少,约莫是嫌麻烦。   但叔父今日一反常态,选了一件天青色云雾绡织云鹤的大袖袍,手上的戒指换成了金嵌鸦青宝石的,连腰里扣的绦环也是金镶玉鹿献芝猫睛宝石的,手里还拿了把红骨细洒金的金钉铰川扇。   随后他发现,叔父这么一捯饬,他竟有些不认得了。   端的风流蕴藉,清隽贵显。   叔父这些年行走恶徒凶寇之间,行事持重,又向以狠辣冷绝压人,他总觉叔父年岁特长,但而今忽然想起,叔父比他父亲小了十来岁,实质上没比他大很多。   叔父也突然关注起自己的庚齿来,还问他,他像是多大年岁的。   顾妍玉上前略一福身算是见了礼,张口便是问路。   顾妍玉认为真正的贵人身边都是仆从成群的,因此觉着眼前这位怕是个打肿脸充胖子的,态度便难免倨傲。又担心他见色起意,站得稍远。   宗承侧目瞥她一眼,不作理会。   顾妍玉见对方恍若未闻,心中羞恼,言语之间便报了家门。   宗承脚步顿住。他记起来了,顾家二房确实有个姑娘,是顾云容的堂姐。当初他赴浙,打算掳了顾云容要挟衡王时,还多亏了二房母女的帮忙,不然也不能那么快摸清顾宅的布局。   顾妍玉见他停下,心中得意,暗道还是勋贵的招牌好用。   眼前这人仪容远胜她适才相看的那举人,就怕跟郭家一样是个空壳子……反正穷鬼一概不考虑。   顾妍玉正自遐思,忽见那男子挥手,立时便有一灰衣侍从上来。她正不明就里,就见那男子一径去了。   她愣了愣,想起自己尚未问路,却被那侍从拦住:“我家主人交代了,姑娘要走,先答几件事。”   顾云容知聂歆那话不过是在暗讥她家底薄,没见过世面,倒也不以为意,反而提起了上月冯皇后办的春日宴。   聂歆当下消停了。   冯皇后那日请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世家女眷,能请到顾家,且无刁难之意,表明愿给顾家脸面。   但她不懂,冯皇后为何未因沈家之事记恨顾家,她那日以为冯皇后特特将顾家母女两个叫上,是要出气的,谁知从头到尾一点动静也无。   她跟沈碧音等人私交甚好,沈家出事之后,她心里本就为之不平,又听闻顾家长房那姑娘生得神女一样,由此恶感更甚。   聂歆怕她做得过了,胡氏回头知晓后怪罪她,便只侧过头去,跟身边的姐妹说起了京师近来时兴的衣饰髻形,一样赛一样的精贵讲究,皆是她认为顾云容拿不出手的,有意气她。   顾云容片言欠奉。聂歆说的那些,她早就试遍了。   正此时,忽来一小厮,自称是来为顾嘉彦带话儿,旋即毕恭毕敬递给顾云容一个青竹皮书筒。   顾云容端量那小厮几眼。   这小厮眼生得很,她从未在顾嘉彦那边见过。但前院的小厮她本就没有认全,一时将信将疑拿起书筒拆看了。   那小厮看顾云容览毕色变,笑道:“姑娘作速,少爷在此盘桓的时候不长。”   须臾之间,顾云容面色数变。她收了书筒,起身,又一顿,转头跟谢怡耳语几句。   谢怡目露困惑,但顾云容显然没工夫跟她解释,这便点头应下。   顾云容带上秋棠,别了众人,径出亭子。   聂歆撇嘴。   什么兄长有事相唤,敢怕是说好的,就怕留在此处尴尬。   顾云容照那小厮所言,一路到了北面的杏花林。   上巳原就是水畔宴饮、野旷郊游的佳节,又逢交清明,城外香车宝马遍地,骋目望去全是人。   但那是在山坡旷地,这爿杏花林因着地处偏僻,游人很少。   顾云容转了几圈,未能见到写字条之人,心弦正绷,忽闻袅袅乐音入耳,细细一辨,认出是埙声。   不知那吹埙之人是在何处吹奏,顾云容不住挪步回转,都未能寻见确切声源。   埙之音色朴雅抱素,天籁独成,眼下这吹埙人想来颇有功底,埙声绵厚悠邈,曲调几变,空灵处如山溪漱石,缠绵处似情人低喃,尾音一荡,又是“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间”的幽怀畅达。   顾云容心中焦灼,她不是来此听曲子的。   顾云容闻得步声,循声看去,一抹天青色身影自林峦徐出。   他一面吹奏尾声,一面踏花步来。   埙声止,他朝她笑:“我吹的可还能入耳?”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熏风过处,飞雪落香尘。   顾云容微愣,今日的宗承与她从前所见都不同。   人还是那个人,但仿佛由幽到明,黑曜石外蜕出了宝石的亮与美玉的润。   宗承把玩手中陶埙:“猜猜我方才吹了几支曲子?”   “至少三支,阁下埙技精湛,堪为天籁。但我不是来听曲子的,阁下可以说那件事了。”   宗承一笑:“我许久不吹了,都快不会运气了,吹得头晕,你容我缓缓。”   毓秀亭内众女正攒三聚五说着话,忽见一男子纵马行来。   聂歆立时看去。   她将地方选在春场附近自是有缘由的。此处原就是天潢贵胄骑猎常来之处,说不得能趁着上巳偶遇哪个高门子弟。   顶好是两个未婚的亲王。她总听闻两位殿下生得如何如何俊美,但可惜始终未得亲见。   待那一人一骑近了,众女皆息声,不约而同窥去。   那男子虽只一身赤色云纹窄袖襕袍,头上未戴巾帻,只用玉冠束着,但那超绝的气度、绝伦的容颜,令人无法移目。   春风骄阳,不及他回首流眸的一瞥。   他飞快在亭内扫视,没看到要寻的人,但瞧见了谢怡。   谢怡也认出了他。看他面若冰霜,心中正打鼓,就见他挥手示意她上前去。   顾云容目不转睛审视宗承。   宗承方才在字条上说,他知道刺杀太子的那手里剑的来历,让她过来,他说与她听。她若还想知道旁的,他也可讲给她。但交换条件是,她得告诉他为何要追查手里剑来历。   顾云容不知道宗承为何提出这样的交换条件,但这个很好编,而她迫切想要知晓更为详细的状况,这便来了。   毕竟离她前世死期不远了。   宗承倒也守信,方才将那手里剑的相关与她说了,与桓澈之后告诉她的几乎如出一辙。   那手里剑上面的文字是琉球语,柄上刻的是制作那把手里剑的匠人的名字。   琉球国也是国朝的朝贡国之一,但因琉球国每回进表献章所用皆汉语,使节亦通汉语,四夷馆无人识得琉球语。   顾云容知日本忍者是分门别派的,又问,能否顺着手里剑查到是倭国哪一路的间者行刺。   宗承忖量下,说并非不能,但怕是需要回到倭国查探。   随后他就说,她与他一道去倭国,能更快探知真相。   神情郑而重之。   “我是真心要带你走的。我若是你,一定跟我走。”   顾云容哭笑不得:“你自己也说觉着我对他有情,为何认为我会随你走?”   宗承微微笑道:“你要知道,有情与否跟是否要嫁是两码事。你选他便注定要走险路,人生抉择总是要三思而行的,不能只以情论。亦且,你难道愿意往后镇日都困于后宅之间?倘他登顶,你非但更失自由,还要担忧他纳妃,挖空心思固宠的日子想来不好过,过不下去还不能和离。”   “但你嫁我便不同了。我可以领你周游海外,你可知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你不想看看各地风俗人情?倭国的富士山、浅草寺、东福寺,安南的下龙湾、还剑湖,朝鲜国的济州岛、仁寺洞……都值得一观。你今日也看到了那群世家女眷何其无聊,你愿意往后一直这般与她们周旋?”   “我资财人脉兼有,到哪里都不会让你受委屈。你若喜欢,买下个把岛屿也不在话下。我手中产业,将来也交由我们的孩子来承继。”   顾云容被他说得无所适从。   她觉着眼前这一幕简直荒谬:“你……”   “我并未年长你过多。而且,你难道不觉得,年长稍多,更会疼人?我经的见的多了去了,比他更懂相处之道,也比他更能照拂好你。”   “再者,世事无常,你怎知你如今有情于他,往后不会转情于我?”他忽移步抬手,长指在她肩上轻轻一拂,两片杏花瓣翩跹堕地。   顾云容惊而后退。   宗承继续道:“我还要与你说,我近来办了不少好事。譬如我进献了一批新式火器,譬如我无偿捐了百万两的军饷……我承认我不是什么好人,从前也做过错事,但我也可以赎罪的是不是?”   三丈外立着的宗石已经惊得目瞪口呆,言语不能。   内心高呼,什么赎罪,叔父你醒醒,我们可是海寇啊,海寇做什么好事!叔父你向来步步算计,何时学会无私贡献了!那一百万两虽对您老人家来说不过九牛一毛,但白白送出去,我看着就肉疼啊!   宗承静候顾云容的反应。   他实则也不算因顾云容先前那一番痛骂而幡然醒悟。家国天下,忠孝节义,并非那样简单,世事更不是非黑即白。他这样的人,是不会因顾云容一个小姑娘的三言两语就醍醐灌顶。   但顾云容那番话确实打动了他。而这份打动,兴许来源于顾云容的认真与胆气,兴许还有旁的因由,他自己也理不清。   喜欢一个人,哪能寻出确切缘由。   不消片刻,忽有一仆从上来与宗承耳语一番。   宗承整了辞色,嗓音一低:“我猜你不甘嫁他是因着他从前做过对你不住的事亦或伤过你的心。你既举棋不定,不如让我来帮你。”   顾云容就是看准了以宗承眼下处境不会将她如何才会过来,见他竟忽冲她而来,大骇,边后退边暗摆防御姿态。   “小姑娘,你怕是还不懂男人心,”宗承迅疾逼近,“你这样近而不决,是无法真正让他痛苦的,你可知世上最苦之事是甚?是求不得。”   “佛曰人生三苦,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最苦求不得,对高居云巅的男人来说更然。你总这般委决不下不是长久之计,我帮你做个抉择。”   宗承一把攫住顾云容一条纤柔细腕。顾云容从前曾学过些防身功夫,对付个把毛贼之流是不成问题,但在这个正经习过剑道的男人面前,她的反抗只如蚍蜉撼树。   男人扣住她的手腕将她压制在杏树上,温热气息拂面而来。   她这两年,容貌与身段皆绽苞吐蕊。即便未穿扣身衣衫,前头惊人的峰峦与后头挺翘的双臀也无可遮掩。   仿佛蓓蕾怒绽,青果竟熟。   “你可曾听过一个说法,花下看女人,一般有两种结果。”他愈靠愈近,鼻端只差些许便与她的相碰。又左右慢移,引得顾云容惊慌闪躲,困窘之下,满面晕红。   “一种结果是就像看到鬼,另一种是翘起……”   他顿住,目光下掠。   顾云容见状,竟霎时懂了他要说甚,震惊无以复加。   宗承低笑;“我骗你的,这是我信口编的,不是什么既定俗语。”   他将顾云容拉起,唤来两个丫鬟,要将顾云容扶上马车。   顾云容呼道:“你可曾想过劫走我的后果?”   “我不是要劫走你,是要护送你。你可知有人要杀你?”   顾云容一怔:“什么?”   “你适才来的路上就已引来一批,被我手底下的人解决了,我觉着说不得过会儿还能来一批。”   他话才落音,面色瞬冷:“来了。”   顾云容与秋棠被强行按入马车。她只闻外间传来一阵激烈的打斗喊杀声与刺耳的金铁交鸣声,跟着马车驾动,声浪渐远。   直到此刻,宗承派来的那两个丫鬟才松开对顾云容的束缚。   顾云容往外一看,发现马车竟是一路往东去,根本不是回城的路。   “主人交代了,现下危险,不能原路回返,姑娘稍安。”其中一个碧衣丫鬟解释道。   顾云容问她们要将她带到何处,两个丫鬟俱只道暂将她带到安全之处,晚些会送她回去。   顾云容强自镇定,连遇变故,她需要积存体力。   马车行出一段,骤然停下。   顾云容以为到了地方,谁知自外面传来了桓澈的声音:“将车上人留下。”   顾云容下意识张口,却被两个丫鬟飞快捂了嘴,又被使巧力按住,动弹不能。   秋棠被车上另一个丫鬟制住,也不能动不能发声。   这些丫鬟似是习过武,行动敏捷,手下又有轻重。   车夫与几个随车护卫上前阻拦,直道马车上是他们家夫人,不得无礼。   桓澈怒极反笑:“你家夫人?我倒不知你家主子何时娶的妻。”   顾云容觉得他这语气甚酸,竟然忙里偷闲想起了鹤颐楼雅阁里那一幕。   听说宗承假称娶妻,他好像格外生气。   握雾与拏云一干人稍后才能赶来,桓澈见外面一众人死不改口,忽而朝车厢扬声呼唤:“容容,你应我一声。”   顾云容试了一试,发现根本无法出声。   桓澈等了片时,见里面一丝声息也无,揣度着顾云容许是已受人控制,愠怒更盛,拔剑便攻将过来。   他自幼习武,身手了得,又是冲冠一怒,几个护卫虽皆绝顶高手,又是合力群上,但竟制他不住。   桓澈愈战愈勇,将近车厢时,陡闻破空之响呼啸而来,闪身一避,一枚飞镖错身而过,深深钉入身侧树干。   宗承收手,御马疾至。   “殿下这般火急,”宗承翻身下马,“不知是车上之人的什么人?”   桓澈一字一字道:“她男人。” 第四十九章   宗承未接话,目光一转:“你我在此打斗只会贻误事机,有甚话随后再捋——你可曾吩咐你的手下,对付后头那拨人时,留下活口?”   桓澈冷哂:“这等事还需你来教我?”   顾云容已经不打算白费力气去挣揣,只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不知为甚,她总觉这俩人凑齐之后,她就变得有些多余。   桓澈话落便又要往马车旁逼,却被宗承拦住。   桓澈挥剑:“滚开!”   宗承以长刀格挡:“你认为是让她待在马车里安全,还是坐在你的马背上安全?她不会骑马,疾行之中你如何护她?若再与人打斗,你就不怕伤了她?”   桓澈冷睨他少顷,道:“我要看她。”   宗承知他是要确定顾云容的安稳,抬手掀帘。   天光霎时涌入车厢,顾云容因不适光线,侧避了一下。   桓澈只望见一眼,便又被帘幕阻断。   他也知如今不是耍意气的时候,回身上马,要护送顾云容到东岳庙那边。   宗承倒也未否,亦上得马来,马车重新驶动。   东岳庙位于东南,距此有些路程。顾云容这半晌连逢数变,此刻得片刻安闲,渐渐泛上一股困乏,阖眼小憩。   不知过了多久,她醒转睁眼,发现马车已停。   她掀起帘子一看,见外面竟已没了桓澈与宗承,问两人去了何处。   丫鬟答道:“两位借一步说话去了。”   顾云容缄默,压下联翩遐思。   “主人交代,让姑娘暂不要下车。”丫鬟补充道。   顾云容倚到靠背上,闭目养神。   桓澈从未如眼下这般想要除掉一个人。他甚至觉得他的那些虎视眈眈的兄弟们,都并非什么恚碍,他心头最大的一根刺,怕是眼前这个人。   这个人的根基不在国朝疆埸之内,而且心智并不在他之下。眼下除却顾云容之外,他们还没有旁的更尖锐的矛盾,但倘若往后出现了根本利益的纷争,那怕是会斗得不死不休。   宗承仿佛未曾留意到桓澈眸中杀意,继续道:“我们方才也议了,那批刺客的背后指使有几种可能,回去后要作速查一查。能除根的,还是要尽早斩除。”   “至于云容,”他迎视桓澈,目光平静,“你不必摆出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世事总无常。”   桓澈冷笑:“你难道认为容容会跟你走?哪来的自信?”   “不是自信,我只是纯粹就事论事,据势而言。你若今年成婚,就藩之期至多拖到明年。但,你当真预备去就藩么?如若不是,那你今年可有的忙了。不论最后结果如何,你确定你能始终护得她周全?何况于她而言,怕还有旁的顾虑。”   宗承的语气十分平稳,平稳得就如在谈天,没有一丝尖刻,更没有争抢攫取应有的戾气。   但字句千钧。   大约诚如他所言,他并非无凭无据空凭自信地笃定顾云容会跟他走,他只是综各项分析,得出顾云容跟他走会过得松泛这个结论。   这大抵是他考量事情的习惯,以势为据,列条分析,趋利避害。   冷静、敏锐又细致的商人心性。   他或许已将他的想法说与顾云容听,但顾云容显然尚未被他说服。   桓澈心中冷嘲,觉得他跟他多说无益,末了只是道:“杨遂之事将定,我也算是为容容还了你的人情,两讫。海禁并非一日两日能开的,你当知晓朝中党派错杂,开海禁阻力之大,怕是甚于易储。”   宗承道:“朝堂宫庙,原系你地盘。倘或有心,焉有不成之理?易储不易倒是真的。废长立幼,自来是大忌。你父亲面上万事不问,实则心中明镜一样。”   “你父亲若真为你好,就当早早将你打发到封地去,而不是一再由着你的意不断延期。你猜你父亲是如何想的?你的路还长得很,若我襄助,会走得顺畅一些。这件事,你再仔细考量一下。”   宗承见桓澈掣身而去,立着没动。   桓澈不可能不知开海禁的利处,也不可能无法促成,只是现在不肯花费更多的心思精力去做而已。   若能换个人来做这笔买卖,他早就另寻旁人去了。只可惜从诸王到朝臣,没人比桓澈更合适,不是立场不同便是能力不及。太子荣王他们,他还瞧不上。   桓澈折回时,见拏云还端正守着,知宗承没耍花样。他几步上前,掀帘一看,见顾云容竟一头与秋棠说着话一头吃果子,不似是躲难至此,倒像是来郊游的。   桓澈心里忽然有些气。   她坐在别的男人的马车里好像还挺悠哉的。   于是他忍了几忍,终是板着脸道:“快些从他的马车上下来!”   顾云容一顿,转首望他。   这个神情,这个语气……   顾云容默默啃了一口苹果。   等她换坐到了他的马车里,他径入,又赶秋棠下去。   等车厢里只剩他二人,他蓦地望来,眼眸幽如暗夜深井。   顾云容迅疾挪到一侧:“你别乱来,我有正经事与你说。”   他不理,错眼之间已迫至近前。   顾云容被他压在身下,说不听打不过,又惊觉他开始扯她衣襟束带,吓出一层汗,抓住他的衣袖恼道:“你再这般,往后让我如何信你?”   他充耳不闻,径将她压在锦垫上,一手钳她双臂于脑顶,一手扣她下巴于正中,倾首压下。   顾云容不意间被他顶开齿列,当下惊愣。   他前次连换气都不会,遑论探舌入口,如今为何上来就是这一出。   事实表明,他似乎不仅知晓能以舌交缠这回事。   他吮咬厮磨的力道颇大,顾云容两片娇蕊嫩花一般的唇瓣被他暴风骤雨一般一通蹂躏,火热微痛,偏挣不脱,连口中丁香亦被他吮得发麻。   他似乎汲取了上回教训,每回她要闭齿咬他,他都缩退回去。她咬紧牙关,他就以舌尖轻扫她香唇瓠犀,似逗引似调戏。逢她松懈,立即闯入。   进进出出,咂呜有声。   顾云容耳闻动静愈大的唇舌交缠声,酡颜如醉。   此刻若有人立在窗边,定能听见里面动静。   顾云容含混不清的嘤咛抗拒,反激得他火动,又扒了她衣领,顺颈而下,一径吻到了她锁骨处。   顾云容觉得再往下亲个寸许,非出事不可。   恰此时拏云在外面说有事相禀,他面色沉了沉,终究是松开了她。   顾云容慌忙坐起整理衣衫。他再度坐回来时,盯着她看了须臾,道:“我现在送你回去,你归家后跟令兄通个气儿便成。”   “在你说你的正经事之前,我先问你一件事——宗承方才在杏林里,究竟跟你说了甚?”   顾云容拣着大致说了,但略去了宗承说会帮她做抉择那段。   她不知宗承说的让桓澈求不得是否指的要将她带走。她只是觉得,宗承若真心想掳她,不会跟她说那么多,早动手了。   不过方才在她下车之前,之前那青衣丫鬟悄悄塞了一张字条给她,她还没机会看。   桓澈冷下脸来:“那厮满口鬼话,莫信。”   顾云容斜乜他:“殿下难道就忠厚老实?”   “我跟他不同。况且,我若真是忠厚老实,你怕就不喜我了。”他指尖在她微肿的嘴唇上一滑。   顾云容往后一撤:“说正事。”   距万寿圣节日近,诸王先后抵京,各衙门也日益忙碌。   事多,但谢景迩来总是心不在焉。   距下一回春闱仅剩不足一年的时间,顾嘉彦读书读得焚膏继晷,更加频繁地来寻他请教,他也仍如常倾囊相授。   他读书天分高,不然也不会连中小三元。兼且这两年所交皆鸿儒巨擘,虽入官场,学问上非但未曾落下,反而越加精进,指点顾嘉彦绰绰有余。   但他忽然很是烦躁。他觉得他兴许应该跟顾家断交。他为顾家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顾云容,不然就凭着两家那远房的关系,他犯不着那样上心。   当初顾家来京,他主动上门重修旧好,也是因着想跟顾云容恢复婚约。   但如今却是渺渺无望。他每回看到顾家人,都会想起自己这段不明不白被毁掉的婚事。   可若当真断绝,他如何甘心?   上巳节后,顾云容便一直未曾出门。   桓澈说他正在查探那日欲对她下手的人是何人指派。在查清之前,最好都在家中待着。   顾云容希望能尽快查个水落石出。因为徐氏如今已成了外命妇,万寿圣节那日需要入宫朝贺,而冯皇后此前曾发了话,让徐氏入宫时将女儿也顺道带上。   这日,她去园子里寻顾嘉彦时,转了一圈没看到兄长的人影,却在亭子里看到了正运笔作画的谢景。   她抬脚欲走,但谢景已经瞧见了她。   她想起之前顾同甫摊上的那桩麻烦,想了一想,上前叙礼寒暄。   她往桌上那未竟的画卷睃了一眼。谢景画的是一副寒山孤鸟图,风骨峭峻,神工意匠,处处见功力。   只是她觉着山麓那座虹桥有些眼熟。   “这是望仙桥,就在我家稻田附近,我画到此处罢了,”谢景低头随意描了几笔,“犹记总角之年,我常带你在那附近摸鱼放纸鸢。”   “有一回你看到一个卖吴山酥油饼的货郎,非要吃饼,但你我身上都没带银钱。我去寻小厮,转回头却发现你不见了。那货郎说你落水了,我一急,纵身就跃入了水中。”   “那时适逢初冬,但我竟也未觉湖水冷。我四处潜游,总不见你,一口水呛住,若非那货郎叫来了小厮将我捞上去,我如今也没命在此作画。”   顾云容听他说起这个,一时默然。   她当时是远远望见表姐林姣,跟货郎说了声,便跑去说话儿了,谁想那货郎性刁,戏弄谢景。   谢景被救上来之后,她问他怎就信了那货郎信口胡诌的鬼话,明明漏洞百出。   谢景吐了水,稍缓,凝眸看她。   他说,一听她落水,他便慌了,看水面上没个动静,还以为她沉了底,哪来得及去想那些。   那一年谢景才十岁。   她也是因着谢景待她真心,才想好好与他相处,但终归是不行,感动往往并不能转化成爱。   谢景思往事忆今朝,手指微颤,险些毁了画。   他看顾云容默然,道:“兜兜是否有话要问我?”   “表兄怎知?”   “你现今看到我,都是行了礼就走,哪里会与我多作言语。眼下盘桓不去,必有话说。”   顾云容有些尴尬,斟酌了措辞,委婉询问前阵子顾同甫摊上的那件事是否他做的。   桓澈是这样提醒她的,但她仍将信将疑。   谢景搁了笔:“我说是我做的,兜兜可信?”   顾云容一怔。   “你既出此言,想必是有人跟你透了风。但你未偏听偏信,又跑来问我,我觉着我也该欣慰了,那我也可跟你交个底。”   “确切来说,事情并非我所为,但冷眼旁观是有的。我年前就知道了户部跟太常寺那笔烂账,也知道朝中有些人意欲借此给姑父个下马威,但我并未提醒姑父,也未阻拦,我想等着事出之后再援手。”   顾云容嘴唇翕动半晌,不知作何言语。   若谢景所言属实,那桓澈的话便言过其实了。   谢景看过来:“不论如何,我先前的话仍作数,我会一直等到你成婚。”   言罢,不再看她,凝神作画。   顾云容望了眼他孤绝的侧影,回身离去。   心烦气躁的还有太子。   太子如今忽然有些想念沈碧梧。他虽不喜沈碧梧,但心里知道沈碧梧性聪慧,有时还能帮他拿个主意,如今有些阴私之事,他却是不知找谁商量。   上回父皇将桓澈禁足王府,他还道父皇要处置他,谁知末了雷声大雨点小,落后竟是训了一顿又给放了出来。   他去探父皇的口风,父皇也只道是未查出结果。   幸好他做得隐秘,厂卫那边应当是没能顺着那手里剑查到什么端倪。   但他不知父皇不办桓澈是因着偏爱,还是因着已经看出了这是他演的一出戏。   前者倒还没什么,若是后者……后者就有些危险。   再有,宗承手里握着他的把柄,他总是寝食难安。何况,一击不中,他那好弟弟不知是否会报复他。   太子正闷在殿中饮酒,忽有一内侍递上一封信。   他乜斜醉眼拆开扫罢,酒意立等醒了一半。   一把推开两个姬妾,摇晃站起,转往书房。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万寿圣节这日,万邦来贺。   顾云容跟着徐氏入宫后,就一直安静坐着,思及前次之事,连茶水都少饮。   冯皇后今日礼服加身,翟冠扣顶,率内外命妇向贞元帝贺寿之后,便在坤宁宫大殿内赐宴。   顾云容跟一众勋贵家的姑娘则在偏殿用膳。   她正跟新进结识的崇山侯家的姑娘李琇云喁喁私语,忽见一宫人入内,询问在座的姑娘可有棋艺了得的。   众女惊诧,面面相觑。   那宫人道:“不必惶惑,此乃陛下适才使人来问的。”   顾云容顿了一顿。她想起,她前世听桓澈说过这次万寿圣节上的事。   倭国使团前来朝贺时,不知是出于挑衅试探之意,还是当真想要切磋,竟是带来了两个武士与一名大名家的公主,在贞元帝大宴群臣与各国使节时,公然叫战。   至于为何会有女子,顾云容倒了解一二。国朝的围棋传入日本后,即刻引起轰动。早在平安京时代,围棋便已风靡日本贵族女子之间。日本武士里面会下围棋的,更是超过九成。   而她的棋艺倒当真还不错,这得托桓澈的福。   在围棋上头,桓澈自小便下遍宗亲贵胄无敌手。她久仰其名,嫁与他之后,便开始了屡战屡败与发愤图强的交替循环。   她自认自己底子尚可,婚后不几日便端来棋盘棋笥与他约战。   他当时抬头看她一眼,那眼神仿佛是在说,你真勇敢。   她咬牙忍了。   古围棋多白先黑后,座子之前,他便让她执白先下,她很有自知之明地认了。   她下得竭尽全力,他下得漫不经心。   她知道自己会输,但万没想到输得那么惨,尚未进入中盘,已经不剩几个活棋。   初战告败,她不屈不挠地钻研了半月,又去找他对弈。   他打量她几眼,应下。   接连三局惨败。   他几乎是炫技一样的下法,根本不给她任何活路。   “臭棋篓子就要认,”他斜签着身子看她,“往后别总来找我下棋,我怕你哭。”   他这般张狂挑衅的话反而激起了她的斗志,她央他授她棋艺。   他起先不应,只道没工夫,随后思量片时,道:“欲拜我为师的不知凡几,但我一个徒弟也没收。你让我教你也成,但你要应我一桩事,权作束脩。”   她觉着他也不会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点头。   他起身,片刻暂离,待到回返,手上多了一本册子。   “你跟我试试这里面的姿势,”他将册子翻开示与她看,“我便教你。”   她定睛一看,瞪大眼睛。   那是一本春宫画,仅他示与她看的第一页便是一对赤身男女同坐秋千上,女伏男身,迎面相对,男握绳索,女拥男颈,上下摇荡的画面。   她看得一抖。   “放心,不会让你摔下来的——你不肯应也无妨,教棋之事便作罢。”   她攥着衣袖天人交战半日,拿过那图册大致翻看了一遍,深觉自己从前见识少,那里面竟然还有马震。   她一直以为马震只是个传说。   她纠结许久,终究还是应了。   后来因着种种缘由,里面的许多姿势其实都未曾施行,包括看了便令她心惊肉跳的马震。   但他倒是践诺,教了她小半年的棋。   教归教,他与她对弈时仍旧从不让她,于是她从未赢过他。   有一回她输红了眼,问他棋艺完全在她之上,又是她夫君,怎就不能让她一下,好歹让她赢一局。   他一面座子一面道:“我与你下棋从不尽全力,已是在让你。况,我如今让了你,你以为自己已经学有所成,精进之心便会有所松懈。你虽从未胜我,但能与我对弈的时候已经越来越长,输子也在减少,你该高兴。”   她当时咬牙暗想,他从前果然是实力单身,活该打光棍!   但也拜他所赐,她棋艺精进迅猛,在府内被他碾压,出了王府便大杀四方,就连以才名著称的英国公家出来的姑娘傅璧也不能胜她,总算小有成就。   顾云容回忆之际,已经有几个姑娘上去毛遂自荐。   她原不想理会这等事,但脑中蓦地灵光一现,记起一事来。   踟蹰少顷,她也上得前去。   那宫人一点,发现统共来了八个姑娘,作难之下,领着她们去禀了冯皇后。   冯皇后知这关乎国朝颜面,也不敢做主,亲领她们至华盖殿旁的配殿。   贞元帝恰来此更衣,命司礼监掌印郑宝将状况与众人说了,当下便有五人畏战退出。   贞元帝打量了留下的三人,见有小儿子看上的那位姑娘,嘴角溢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   在将随内侍出殿时,顾云容遽然恭行一礼:“陛下,倘妾能赢,陛下可否应允一件事?”   郑宝皱眉,正要责她无状,贞元帝却是摆摆手,悦色道:“直言。”   横竖不久就是自家儿媳妇了。   顾云容内心有些畏惧贞元帝,神色拘谨:“妾想请陛下恩准妾去一趟朝天宫。” 第五十章   贞元帝反问:“你亦喜道法?”   朝天宫乃前朝宣宗皇帝所建道观,其制多仿南京朝天宫,素日前往进香者皆皇室宗亲,不对他人开放。   顾云容只能道是,表示久仰朝天宫大名,想亲往一观。   贞元帝稍作思虑,应下,又道:“你若能赢,朕不仅安排你去朝天宫,还要重重赏你。”   顾云容垂首谢恩。   她去朝天宫,自然是想故地重游。她一早就想去看看前世的这个殒命之地,但争奈身份不及,让桓澈领着去又过于扎眼,这便想到了借着此番,跟皇帝要一句话。   顾云容以为是要用什么法子决定出战人选,她方才那番话,也是想告诉皇帝她有把握,以免自己被剔出去。   却不曾想,原是三人都要去。   那位公主的口气颇大,扬言国朝这边能来几个来几个,她悉数奉陪。   顾云容被安排在最后下场,她前面一个就是傅璧。   傅璧颇自若,饮茶之间还与她微笑闲话,倒也没什么架子。顾云容觉得这姑娘比聂歆之流强得多,聂歆那种反像土财主。   桓澈听闻迎战倭国公主的闺秀里竟有顾云容,略有讶异,旋又猜到顾云容应当是打着什么算盘的。   迎战两个武士的分别是荣王与桓澈。   三局两胜制,桓澈这边很快连胜两局,半分喘息之机也没给对方留,还棋头时,对方的脸色都是青的,直欲掀了棋枰。   桓澈顺道去围观荣王那一桌。荣王上一盘惜败,这一局尚胶着在中盘。   桓澈见荣王不住皱眉,额角甚至沁了汗,心中冷笑。   荣王怕是跟太子计议好了,胜出之后,跟父皇要甚好处。回头若是输了,不仅筹谋落空,脸也没处搁。   荣王眼角瞥见桓澈立在一旁,直磨后槽牙。   说来气人,他这个弟弟奸狡便罢了,连棋艺也踔绝。   他这一局若是输了,丢的可不仅是他的脸。他虽不喜这个七弟,但此刻倒想暗求襄助,想问问他下一步走哪儿好……   然而抹不开面子。   荣王心中哀嚎之际,大友宁光已经胜了一人。   大友宁光是大友隆盛的掌珠,此番随使团前来叫战的便是她。   中间休憩时,大友宁光欲往华盖殿去,却被宫人阻拦,道内中君臣与各国使团俱在,她需作回避。   大友宁光也习汉语汉字,但倭国与国朝典范有别,在她的国度,公卿诸侯会面时,妻儿都是要待侍一旁的,正跟国朝的回避成规相反。   她看实是进不去,悻悻而归。   傅璧这一轮扳回一局,但胜得颇险。   傅璧回来时,面色尚有些苍白。她拉住顾云容,低声道:“云容小心些,不可轻敌,那公主颇有些本事。棋虽自我朝传入,却不曾想倭国人倒是钻研得通透。”   顾云容点头。   距第三轮开始还有半刻钟时,大友宁光正一面惊叹天朝点心茶果之精致,一面品尝,忽听殿门开启的响动。   回头一看,立时起身。   “馆样怎来了?”大友宁光兴奋之下,张口便是倭语。   宗承则以汉语道:“来观棋。”   大友宁光正待再跟宗承搭话,便见自己这一轮的对手来了。   她的目光在顾云容身上掠了掠,暗道这个比前两个更要貌美,只不知是否中看不中用。   双方各自落座后,宗承便径直站到了顾云容一侧。   大友宁光与顾云容齐齐看向宗承。   大友宁光立起,以倭语道:“宗殿为何不立于我处?”   宗承听她呼他宗殿,淡然道:“我乃天朝子民,立于此处天经地义。”   大友宁光攥紧手。   正此时,殿门再度开启,竟是两国各来了人。   倭国这边来的是以妙信和尚为首的几个使臣,而国朝这边来的则是几位亲王。   顾云容瞬觉压力巨大。   她万没料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为国出战。   前面一胜一负,她若不能扭转局势,她自己都觉得对不住祖国母亲。   博弈之处设在文昭阁,琼楼玉宇,殿阔廊深,可纳百人,因此到场人虽多,但并不显拥挤。   桓澈一到,便立至顾云容另一侧。   与宗承一左一右,门神一样。   妙信和尚也忙挑了一人,两人各立大友宁光左右。   大友宁光望了对面一眼,问了顾云容名姓,随即自报家门。   “你唤我光姬便可。”大友宁光用不大纯熟的汉语道。   顾云容一愣,咣叽?   随即反应过来,这是一种简略称法,提取公主名字内中一字与姬合用。   大友宁光见宗承凝神看顾云容落子,平素波澜不兴的面上竟是神色几变。瞬时心浮气躁,不消片时便输了。   等妙信和尚俯身硬着头皮与她说可以回去了,她才发现自己竟已输了棋。   大友宁光不忿,在国朝众人欢呼称快将要散去时,又提出三局两胜。   桓澈见大友宁光竟有耍赖之势,本要使人将她带出去,但行三的崇王忽道:“就应了她又何妨?难不成还怕了她。”   话落,诸王纷纷附和。   荣王看桓澈那般上心,心中哂笑,不知是父皇交代了要桓澈无论如何都帮顾云容赢下这一局,还是他被美人迷住了。   桓澈低头看顾云容,见她点头,这便未作坚持。   第二局开始后,大友宁光全心投入,顾云容明显感受到对方攻势陡转凌厉,虽仍处上风,但落子越来越慢。   桓澈对着棋枰却是越发困惑,他怎么觉着顾云容这棋路有些眼熟……似乎是他惯用的路数?   果然天生就是要做夫妻的,这都能合得上。   他嘴角微微翘起。   将至终盘,顾云容越发感到吃力。对方棋路愈加多变,有时出其不意的一子落下,令她措手不及,她拈着棋子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捏紧。   顾云容专心一意盯着棋枰时,宗承却留意到了对面妙信和尚的小动作。   他以阔袖为阻挡,在大友宁光后臂上迅速点划,随后大友宁光便会下出出奇一招。   宗承冷笑,他就说,大友宁光的棋艺何时精进至此了。   他原就从不跟人讲求什么公平,凡事但求结果,不论过程。如今见状,调回目光,状似不经意地在顾云容侧面抬手拂袖。   桓澈也发现了对面的猫腻,护短之心瞬起,暗朝顾云容使眼色。   顾云容左右看看。   两人均极力示意她破局之眼何在,但好像……示意的不是一个地方。   这大约是两人棋路不同所致。   顾云容想了一想,选了宗承的建议。   她一直用桓澈的棋路,陡转路数,更能攻其不备。   桓澈见她竟是听了宗承的,顿时不豫。   宗承又指点了一招后,顾云容再胜。   大友宁光彻底恼了,表示输得不服,要再来一局。   桓澈一口应下,并在开局前命妙信等人退开。   “二位也需退开。”大友宁光说这话时,盯着宗承。   她怎会看不出,顾云容方才得了宗承的点拨。   桓澈已瞧出顾云容棋艺在光姬之上,叮嘱她莫慌便可赢,放心地坐到一旁喝茶。   宗承亦退了开去,只仍旧站着远观。   坤宁宫内,坐在徐氏近侧的胡氏将话头绕到了方才之事上。   “原来令爱还精通棋艺,此番若能得胜,陛下与娘娘少不得厚赏。”   徐氏笑得勉强。   她是全未想到女儿会去凑这个热闹。女儿是会下棋不错,但她可没听说女儿在这上头十分出挑。万一弄砸了……   两刻后,忽有宫人来报喜:“娘娘,傅姑娘与顾姑娘胜了那倭国公主。尤其是顾姑娘,连胜三局,那公主无地自容,气得拂袖而去。”   冯皇后知贞元帝定会因此开怀,自家便也高兴,吩咐让顾云容稍后来她这里领赏。   一众命妇哗然,纷纷恭维徐氏。   徐氏如坠五里云雾,措手不及。   胡氏笑得尴尬,不敢看徐氏。她眼风直往偏殿扫,暗恨自家女儿不争气,除却在人前逞威风的本事之外,旁的倒没一样拿得出手。   大友宁光出了文昭阁,仍觉气堵不已。   她立在廊檐下不肯离开,等瞧见宗承出来,仗着周围人不懂倭语,径用倭语道:“宗殿莫不是瞧上了那个姑娘?前年上巳祓禊,宗殿亲制两个纸偶人,在河畔放流,我当时问宗殿另一个人偶是为谁放的,宗殿不答,看来是那姑娘无疑了。”   上巳节传入后,她日本国也承袭了天朝的这个节日,但在国朝节俗之外另有习尚,即把纸偶人按摩之后抛扔江海之中。纸偶人乃己身之象征,此举表示己身之病灾皆随波远漂而去,意在祈福。   宗承转头,亦用倭语道:“光姬莫要忘了眼下身处何地。再者,令尊便是这般教导你的?”   大友宁光眼圈泛红,眼睁睁看着宗承抽身离去。   她父亲打着让她嫁给宗承大人的算盘,宗承非公卿亦非诸侯,但她对这门婚事一直十分期待。   她是武家公主,慕强之心更甚于旁的女子。宗殿能以一人之力震动举国,连足利将军也要礼让三分。公家式微,武家混战,嫁与宗殿还能为家为国争得裨益,她何乐不为。   可宗殿这两年,变得与从前有所不同了。她听父亲说,宗殿似想天朝开海禁,待海禁一开,不知宗殿是否会回国。   顾云容这回算是出了风头。贞元帝践诺,重赏她之后,又使人知会了朝天宫的李道官,让他预备迎接顾云容进香事宜。   顾云容这也算是奉旨上香了。   隔日,她一早便到了位于西城内的朝天宫。到了三清殿外,她才发现原来桓澈也在。   待她入内参拜罢三清祖师,便依着记忆,循自己前世最后走的那段路,一径转去。   桓澈不解,跟上去,问她作甚。   他见顾云容视线梭来梭去,笑道:“不必紧张,父皇说了,为嘉勉你,今日朝天宫清场,连我都还是拿前日在棋阵上的胜绩,破着脸皮蹭进来的。今日这里没旁人。”   顾云容眼望他,忽然有些恍惚。   他素日极少笑,前世今生皆是如此。但他每回笑,她视之都能暂且放下心中杂绪。   朝天宫仍是记忆中的模样,只如今正值春夏之交,花木蓊蓊,与前世所见初秋光景有所不同。   她步履渐缓,行至前世殒命之处,驻足。   她竭力回忆,立到了前世遇刺倒下那块地方。   寒光闪过,利器入肉。   那一幕她永远也无法忘记。   她蓦地回头,问桓澈若有人在此对她行刺,最好的隐藏位置是哪里。   桓澈敛容,四顾一番,抬手指了斜对面的一株古树。   顾云容看去,那树粗壮,虬枝错结,后头不远就是屋舍,成事之后跃上屋顶就可迅速逃逸。   “容容何出此问?”   顾云容凝思,道:“我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在此遇害。”   她将自己前世的经历约略说了说,又道:“那梦十分真实,且我梦见过不止一回,我甚至连那柄刺死我的手里剑的形制也清楚记得。”   桓澈恍然明白了顾云容此前的种种举动。他上前拥住她,轻声抚慰。   顾云容默然。她前世临死前,多希望他能忽然赶回来救她。可她那时候都不知他在何处。   “若有轮回反复,说不得我前生便是这样死的。你说杀我之人会是谁?”   桓澈温柔摩挲拍抚她的脊背:“我回去细细思量了与你说,你也不必胡思乱量,噩梦而已。”   自朝天宫回来,顾云容便发现自己出名了。连顾同甫都惊奇问她何时棋艺如此了得的,这是跟哪个学的。   大友宁光自恃对棋道研究精深,落后输得脸都绿了,也问她师从何处。   她当时默默瞄了眼桓澈,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她没有拜师,都是自学成才。   大友宁光仿似不太信,大约因着她的棋路锐气过盛,实在跟她的人瞧着不太相称。   思及此,她又不禁想起在文昭阁,宗承暗问她可看了那字条。   那日那青衣丫鬟塞给她的字条。   她归家当日就看了,那字条上只有一句话。   浴佛节故地见。   她不用想也知这个故地指的是城北的大隆福寺。上回她就是在那里遇见宗承的,然后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而在浴佛节之前,就连出了两件大事。第一件是民怨沸腾的内阁首辅杨遂论罪下狱,杨家被抄没,一应资财、田产、宅邸、铺面,悉数充公。   朝野上下额手称庆,不少老臣老泪纵横,直道苍天有眼。   几十年来,多少直臣因犯颜直谏,或下狱贬谪或罹受廷杖,可杨遂始终屹立不倒,眼下终于拨云见日。   众人纷将此番功劳归到了牵头参劾的郦文林身上,一时郦文林在朝中威望如焰炽然。   郦文林却深觉受之有愧,这真不是他的功劳,他只是养了个好外孙。   另一件事是,贞元帝已颁下旨来,敕谕礼部并户部,为淮王与衡王遴选王妃。   人间四月,淑景融和。   又是一年浴佛节,徐氏照例带着顾云容出城观浴佛法会。   徐氏本还要去城北的大隆福寺,但顾云容提出换个地方,大隆福寺之外,京郊声名煊赫的丛林还有旁的。   于是这回去了西山上的卧佛寺。   为表虔诚,香客多在山门开启之前便到了,入寺之后各去礼拜,等候法会开始。   顾云容久闻卧佛寺风光好,在客堂内休憩少顷,便跟徐氏打了声招呼,出了屋。   卧佛寺多娑罗树,树大三围,花叶繁茂,芬芳四溢,据闻都是百年古树,一眼望去,荫翳成片,蔚为壮观。   顾云容转悠一圈,又听泉水琤琤,转去寺后观泉。   她正低头看以活泉注成的水池内的游鱼,忽听身后传来一声低笑:“躲到这里来了,让我好找。”   顾云容回头,正对上一双幽光沉沉的眸子。   她后撤一步,警惕道:“你怎会在此?”   “我不日便要离京了,那件事你可想好了?”   顾云容道:“我不能随你走,旁的且不论,我不能背井离乡,抛下我的亲人。”   “这个好办,我早说了,等海禁开了,我便可归国,你自也可跟着回来。至于海禁何时能开,我估摸着至多不过三年。盘桓海外期间,你正可四处游逛。”   顾云容深深吸气,倘若她喜欢的是宗承,兴许真会随他走。   海外游历对她还是极富诱惑力的,毕竟观览古代各国的机会实在珍稀,眼下大航海时代来临,正值东西方文明碰撞时期,她说不得还能去看看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   这好像比拘在府邸后宅里跟一群女人缠磨要有趣得多。   宗承仿佛看出了她在想甚,又道:“你委决不下,自己心里怕也是难受,倒不如试着放下。日子一久,你怕是连他是谁都不记得了。”   “我离京之后会先去倭国,我在那边有……”宗承顿了顿,“我也没细细算过究竟有多少宅邸,我常往各处行走,基本盘桓过的地方都有落脚地。你可暂跟我去平户,我最喜欢那边建在半山腰上的一处宅第。”   顾云容抱着才买的一袋子猫耳朵,默默往嘴里塞了一个。   “我其实有些想问,”她好奇打量他,“你的日常起居是怎样的?你买豆浆是不是都喝一碗倒一碗?每日从一亩大的床上醒来,面对三百男仆三百婢女,拿蜡烛当柴火,用银票当抹布,衣裳脏了直接扔,连痰盂都镶满宝石?”   宗承禁不住笑出了声:“对对对,我的浴池能养鲸,我的房梁比山高,我买绸缎都是用一匹撕一匹,我喝汤从不舔勺,最要紧的是,吴山酥油饼跟猫耳朵我从来论车买,所以你还犹豫什么?”   乾清宫昭仁殿,贞元帝示意郑宝将一封奏疏递与桓澈。   “这是于思贤呈上来的六百里急递,你且看看。”   桓澈浏览罢,抬眸:“父皇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是让你再往浙江跑一趟,你从前在浙时,与佛郎机人也算是打过交道,正能胜任这份差事。”   “伏惟启父皇,儿子绠短汲深,恐不能任。”   贞元帝忽冷了脸:“休要以为朕不知你在想甚,重情不算错,但过了可不好。朕已下旨为你择妃,等你回京,正能将前头的仪程走完,不会耽搁你的婚事。”   桓澈默然少顷,道:“容儿子想想。”   “事急,哪来的工夫容你思量。这回差事办好了,朕多与你些盐引粮银供你婚礼之用,回头再给你挑一块好封地。”   郑宝看衡王面上波澜不兴,又暗觑贞元帝。   这父子两个的心思都难猜,陛下怕是知晓衡王不会稀罕那点好处,说是这样说,可心里究竟怎么想的,这实是不好说。   桓澈最终仍是不肯应,父子两个不欢而散。他回到王府后,便让备车,一径出了城。   他知顾云容今日去了卧佛寺,便命车夫往西山那边去。   半途上,天色忽暗,不一时下起雨来。幸而雨并不大,尚能行路。   到得卧佛寺山门外,他执伞下车,往大雄宝殿去。   浴佛节前来观法会的善男善女众多,但此刻法会似乎已经结束。他的目光不断在人群中梭巡,并未见顾云容的身影。   寻来知客僧问了,方知法会之后,顾云容与徐氏便去了禅院那边歇息,预备等雨停了再下山。   桓澈问了地方,撑伞寻去。 第五十一章   顾云容正独自坐着打谱子。   她知道今日是必定要等的,便带来了几本闲书并一本棋谱,而今倒正派上用场。   正到凝神处,忽闻门扇吱呀,手上一顿,回头看去。   “雨天下棋,好兴致。”   桓澈在她对面落座:“不过一人下棋,不觉孤寂?”   “逢着雨天,独居室内,打打谱子看看书,殿下难道不觉得惬意?”   顾云容说话之际,重又低头拈棋。   桓澈总觉她今日态度有些异样。他与她大致说了今日跟父亲不欢而散的事,末了道:“若我实在无法推辞,便也只能南下一趟。只工夫不会太长,往返至多三月。从待选淑女入宫,到择定亲王妃,再到三书六礼,这一溜下来少说也需三两月,不会耽搁我们的婚事。”   顾云容倏而抬眸:“殿下就那么肯定我会嫁与殿下?”   桓澈奇道:“我们的事不是已经定了么?”   “我好像还没答应嫁给殿下。”   他靠身椅背:“这不是你说不嫁便不嫁的。”   “若我执意不嫁呢?”   “不嫁我,你预备嫁谁?这事由不得你。”   她垂眸:“既是这般,那殿下先前何必费尽心机让我嫁你,强取豪夺不就是了。”言罢,仍旧专心打谱。   桓澈微微攒眉:“你今日是怎么了?”   顾云容不答反问:“殿下心里是何时有我的?又是何时动心思欲娶我的?”   桓澈静气凝神望她片时,道:“正经初见,就是在签押房那回,对你印象尚可。后头我也不知心里是何时有你的,总之……我心中有你不久便想娶你了。”   他最不擅长的便是梳理这些情丝意绪。但有一点他也觉着不可思议,他自认并非多情之人,却在与顾云容觌面不多的情况之下,对她生了情意。   不知是否跟他那些纷杂绮靡的梦有关。但显然,他不会将那些梦告诉她。   “殿下喜欢我,想娶我,是否也因着认为我痴迷于殿下?殿下想找个听话的、又不牵扯利害的尾巴,镇日围着殿下转,是么?”   桓澈不知这话如何回。他起先想娶她的缘由之一确实是认为她钟情于他,但后来就是纯粹想娶她。   他一时不知如何措辞,只是道:“没有你说的那样不堪。你只需知道,我如今是全心全意要娶你的便是。”   顾云容嘴角轻扯,低头道:“殿下可以回去了。”   “你喜欢下棋?我书房里还存了几本棋谱,不若我回头去寻你时,顺道给你带去。”   “不必了,”顾云容头也未抬,“殿下慢走。”   桓澈起身。   自他入屋便觉她今日情绪不对,落后又是那么一串话,他更是困惑,他近来似乎没得罪过她。   他自己也正烦郁于父皇今日之举,踟蹰片时,宽慰她几句,作辞而去。   顾云容轻轻落下一子,继续翻谱子。   之前在杏林中意欲行刺她的那批人的背后指使,顾云容也不知是否查到了,她先前向桓澈询问此事,桓澈并未透露过多,只与她说这种事不必她操心,他查着了自会处置。   她见如今出门平安无事,渐渐也就放心下来。   桓澈最终还是没能说服贞元帝,转日,桓澈亲登怀远伯府。   顾云容听闻桓澈到访,不免讶然。他从前都是晚间来,白日从未来过,今日竟是大摇大摆过来了。   她正烹茶,看顾嘉彦没差人来叫她,便也只作不知。   桓澈从正堂出来后,在顾嘉彦的引领下,往园子那头去。   顾家这园子是新近才葺的,桓澈此前又未尝到访,顾同甫不在家中,顾嘉彦便领着桓澈四处看看。   半道上遇见顾妍玉,顾嘉彦不住使眼色,示意她退开,顾妍玉视若无睹,竟是为着早先在月波桥因斗纸鸢起的纷争,代两个兄弟向桓澈致歉。   桓澈撩起眼皮搭她一眼。   斗纸鸢那件事他几已抛诸脑后,倒是当初还在浙江时,二房母女为宗承手底下的人供与便利那件事,他还清楚记得。   若非他机警,及时察觉,宗承那回便得了手。   只要一想到顾云容险些被旁的男人掠走,他胸臆之间就愠火燎原。   他后来查着是二房母女两个为宗承行了便利,使人警告了两人,又将顾同远褫职,这才解气些许。   眼下看到顾妍玉竟还跑到他跟前晃,面色登时一冷。   顾妍玉见王爷怫然作色,慌得手足无措。   她当年哪里知道她那两个兄弟得罪的是王爷,她就只是觉得他不光生得天人之姿,脾气还不小。   后来听闻顾家能翻身,王爷居功至伟,再看伯父与伯母迟迟不为她堂妹安排婚事,大致也能猜到这中间是怎么回事。   现下皇帝为两位亲王择选王妃,万一她堂妹中选,那王爷可就是她妹夫,成了一家人更不能有嫌隙,处好关系了,往后他们二房出去又能多一张护身符。   只是王爷这态度……   顾嘉彦大致能猜到顾妍玉的心思,见她嗫嚅着还想说什么,当下命丫鬟将她拽走。   桓澈继续行路时,状若随意地问:“谢景迩来可曾登门?”   顾嘉彦一怔,旋道:“表弟偶尔过来,指点我举业。”   “容容与他见过面么?”   顾嘉彦想了一想,摇头:“应是不曾。”又补充道,“即便打照面,也只是短暂叙礼。”   桓澈放了心,微微颔首。   他说是来逛园子的,实则就是为见顾云容而来。漫行不上片时,就问起顾云容何在。   顾嘉彦倒觉难办。他小妹不知是否跟殿下闹了别扭,他昨日跟她提起皇帝为殿下择妃之事,她面色淡淡,没有一丝怀春女儿应有的娇态。   但这二人之事他不好管也管不了,遂为桓澈引了路。   顾云容正坐在亭内给炉火打扇,看桓澈过来,顾嘉彦自己走时又将她身边几个小丫头也遣退了,竟是为桓澈行了方便,忽然发现顾嘉彦不知在何时已经彻底倒戈了。   她兄长还算有心眼,但无论如何却都不及桓澈的心眼多。   顾云容跟桓澈见礼之后,自顾自烹茶。   桓澈等了半日,看她迟迟不语,禁不住道:“我明日便要动身南下了。”   她轻应一声,别无表示。   桓澈遽然上前,一把扣住她的手腕,顺势一带,揽她入怀。顾云容不备,手中蒲扇掉落在地。   他凑唇欲吻,被顾云容抻手一拓,抵住胸口:“青天白日,殿下自重。”   他就着被她粉白小拳抵格的姿势,垂眸看她:“我说我要走了,你怎生连个表示都没有?”   “殿下想要何表示?”   “你难道没有不舍?”   顾云容淡淡道:“没有。”   桓澈盯她半日,忽压她在柱:“是不是宗承那厮跟你说了甚?你那日在马车上根本没说实话对不对?宗承费尽心思将你引到杏林,又怎会只跟你说些有的没的。亦或,他昨日曾去找过你?”   “殿下多虑了。”   他看她一副万事不欲多言的架势,心下蓦然一阵翻搅,攫住她双肩:“那你缘何对我这般?”   顾云容往下拉他手臂:“殿下弄疼我了。”   桓澈减了力道。每回看到她冷漠的神情,他都心弦一紧,这大约跟从前的经历有关。   他改为拥住她:“你还没答我。”   “我与殿下实则从未亲近过,这一点殿下应当清楚。”顾云容搡他。   桓澈一僵。   这是实话。不论亲吻还是拥抱,都是他硬要来的,顾云容也始终只称他殿下,不愿改口唤得更亲密。   桓澈仍不肯放开她,反而越抱越紧:“往后就亲近了,成了婚慢慢来。”   顾云容倚在柱上,不语。   翌日,桓澈离京。   顾云容闻讯无甚反应,照常出门。   只在出门时,碰上了一个半生不熟的人。   顾云容端量眼前做国朝闺秀打扮的大友宁光,问她前来所为何事。   大友宁光眉眼微扬:“自是再战。我那日心绪不宁,你又得宗殿暗助,我输得不服。”   顾云容觉得这位公主倒会强词夺理的,她心绪不佳那是她的问题,何况也是她那边先舞弊的。第三局两边都无帮衬,已算公平博弈。   顾云容直道没工夫,让她改日再来。   大友宁光忽道:“你欲何往?莫非是与宗殿有约?”   顾云容嘴角微抽:“光姬请慎言。”言罢便要上马车,却被大友宁光拦住。   “那你说清楚,你是何时与宗殿结识的?又是……”   顾云容示意她噤声:“光姬这般堵在门口,一再诘问,是否不妥?”   大友宁光眉尖微扬:“那你何时归来?我再与你切磋。”   顾云容觉得遇上这么个公主也是难缠,想了一想,道:“我出去会友,顺道采买胭脂水粉,光姬若是等得便等,若等不得便请自便。”   大友宁光点头:“我等着。”   顾云容原本也只打算出门小半晌,但因着光姬之故,有意延宕,未时方回。   可她回去一看,光姬竟还在花厅候着她。   顾云容默默将手里东西交于丫鬟,入了花厅。   丫鬟去取棋具的间隙,大友宁光瞧着给她上茶的丫鬟春砂冷眉冷眼的,不满道:“这便是待客之道?”   顾云容看了眼春砂。   顾家原先不多的几个丫鬟小厮俱跟来了京师,如今也都是府里最得脸的。   春砂也是一路跟着顾家过来的老人儿,原就是两浙人,当初在浙时也是目睹了倭寇不少恶行。眼下怕是知道眼前这个是倭国公主,恨不能啐到她脸上。   顾云容将春砂挥退,对大友宁光道:“贵国在我滨海所犯罪行罄竹难书,那个婢女就是浙江人,浙闽粤均饱受倭患荼毒,两浙尤甚,她不待见公主,也是人之常情。”   “但你们所谓‘倭寇’,里面还有你们自己人,甚至还有别国流寇,凭甚将罪状全推到我日本国头上?”   顾云容看丫鬟端来了棋具,略移了茶盏腾地方:“倭寇里确有不少天朝海寇,他们血统上是天朝子民,但其行径已叛国。他们从头到脚伪饰成日本国人,与日本国武士一起劫掠屠杀自己的同胞,与其说他们是假倭,倒不如说他们是假的国朝子民。”   “光姬贵为公主,当知晓倭寇从据点到战术再到后援,皆为贵国所属,贵国与佛郎机人勾结,甘当马前卒,劫我财富杀我百姓,这罪状算到贵国头上,半分不亏。”   武家自来尚武,大友宁光又性傲,登时火起,然而霍然起身后,又想起目下不在自家地盘上。   “我国使团去年来朝,便是为求和平,你这般言辞,若是落入天朝陛下耳中,怕是讨不着好。”大友宁光冷冷盯视顾云容。   顾云容连眼皮也没抬一下:“我们自然希冀和平,贵国与国朝一衣带水,相安互利自是最好。但既往疮痍,我们也永不会忘。我不过是在敷陈事实。”   大友宁光被噎无话,坐回去,又打量顾云容少顷,问起她平日用的什么胭脂水粉,那肌肤怎就那般玉雪水嫩,比脱壳鸡蛋更要娇。   顾云容不耐跟她讨论护肤心得,道:“因为我朝水土格外养人。”又问是否还要切磋。   大友宁光气闷少刻,断然道:“当然!”   她从前不甚在意妆容打扮,但到了天朝国都,看到那些玉瓷一般的闺秀们,受了刺激。她知自己容貌不及顾云容,再是保养也赶不上她,但不曾想顾云容这么小气。   不过看看她,再看看顾云容,她大致明白为何宗殿不喜她了。   贞元帝之前给桓澈看的那封急递,说的是佛郎机人在浙江滨海滋扰之事。   佛郎机人率船队到达两浙沿岸,对前往阻截的国朝水师声称自己是前来朝贡的。佛郎机并非朝贡国,而新国朝贡是大事,于思贤无法决断,又怕是敌国细作,这便给朝廷上了六百里加急请示。   贞元帝不假思索地将此事交于桓澈去处置,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桓澈赴浙之后,总有些心神不宁。但京浙之间相去颇远,他不能实时打探到京中状况。   看看握雾拏云递上来的一封封密信,他越发不安。   原定四月便启程归国的倭国使团,竟因大友宁光的坚持,而持续滞留京师。   宗承也仍旧盘桓会同馆,仿似没有离京之意。   顾云容依时入宫待选,一切按部就班。   宗承手头事未了,不走实也不奇怪,大友宁光欲促成联姻之事,约莫是打算跟宗承一道回倭国。顾云容那头更是海不扬波。   一切似乎都再正常不过。   但他总有些心意烦乱。   若非他在京时便着拏云查了在浙江这边闹事的佛郎机人的底细,他几要认为这伙人是宗承指派过来调虎离山的。   捻指两月过去。   桓澈心里揣着事,办事格外干净利落,将欲占地设商馆的佛郎机人整治消停了,提前办讫交接事宜,把对方所携土产折成银两,带上对方使节,整顿回京。   他归心似箭,头一回觉得由浙返京路途迢迢。坐在车舆内,他心中没有一刻安宁。   他命人夜以继日地行路,路上不知累瘫了多少马匹。   紧赶慢赶,终于在七月初返京。   算算日子,这个时候亲王妃人选应当已经选定。按例,他父亲该告谕礼部,拟定纳采问名等诸项事宜的仪程了。   入了京城南面的正阳门后,他命车队径往皇城去。   北京城之内是皇城,皇城之内才是紫禁城。   一路过承天门、午门、奉天门,他一径往北。   到得乾清门前,他被守门的内侍拦下。   内侍朝他谄笑见礼:“殿下稍候,容老奴入内通传。”言罢,一径去了。   方交七月不几日,正是炎阳当空、暑气蒸腾的时候,桓澈立在荫凉处仍一头一头沁汗。但他觉着自己这兴许不是热得。   等待间隙,桓澈忽问余下的几个守门内侍:“王妃择遴之事可有了结果?”   众人面面相觑。   一着大褶贴里的内侍道:“禀殿下,遴选昨日方休。”   桓澈又问择定的两位王妃是哪两家姑娘。   那内侍似颇作难:“老奴不甚清楚,昨日万岁爷与冯娘娘计议了许久,司礼监那头尚未发旨昭告。”   桓澈暗舒口气。   好歹是赶上了。   父皇这边定好了人选之后,会命司礼监拟旨。司礼监那边兴许未拟好旨,也兴许拟好未发,横竖至迟明日便能将事情定下。   届时,举国上下都将知晓顾云容是他的王妃。   但为何他心下这般忐忑。   诏谕延宕,会否跟宗承那厮有关?   他正胡思乱想,适才入内通传的内侍去而复返。   “万岁爷让殿下现下进去,”内侍躬身,“殿下请。”   桓澈被内侍引至凤彩殿。   贞元帝正在左右宫人打扇之下,慢条斯理吃着细切成牙的冰湃瓜果,闻得见礼动静,抬头看去。   他见小儿子满额大汗,身上还穿着金织盘龙的盘领绉纱常服,便知他是连王府都没回,径直进宫来了。   他示意郑宝给儿子递块帕子拭汗,旋道:“这大热天儿的,你急甚,倒是回你府邸喝口茶缓缓再来。你瞧你这着急忙慌的,不知道的还道朕多想儿子。”   桓澈三两下揩了汗,将棉帕放回托盘内:“来父皇这里蹭茶也是一样。”   贞元帝当真又命郑宝去端茶来,转回头让儿子坐下。   桓澈不坐,只接过云鹤仙人青花茶盏,张口问起遴选亲王妃之事。   贞元帝道:“昨日未宣结果。众淑女出宫后,朕与皇后商议了好一阵子,在你六哥的王妃人选上,倒有些头疼。你也知晓你六哥的性子……”   桓澈一时没忍住,出声道:“那儿子这头总是没有异议的。左右父皇要颁两道旨意,不如先让司礼监将儿子那道旨意拟了,也算是敲定一桩心事。”   “这倒也成。”   贞元帝与郑宝耳语几句,郑宝应是,领命而去。   桓澈听父亲又提起他六哥的婚事,想了一想,终究是问道:“父皇给儿子定的媳妇……是怀远伯的幺女吧?”   贞元帝啜了口茶,撩起眼皮搭他一眼:“方才你打断朕的话,朕便未说你什么,如今竟又是这般口吻,你学的体统呢?”   桓澈深深吸气,重换语气,探问他的王妃定的是否顾云容。   “自然不是。”   桓澈一怔。   “你说的是顾家长房的那个女儿吧?那姑娘不仅容貌好、棋艺佳,还值钱得很,宗承豪掷五百万两白银跟朕要她,朕当场就应了。”   桓澈难以置信道:“父皇……父皇莫拿这等事谐谑。”   先前不是都说好了么?   “哪个与你谐谑,朕可没那么闲。京师美人多得很,你何必非要盯着那么一个。大丈夫何患无妻,你该操心的是正事,而非嫁娶。你从前不还跟朕说,娶谁都一样。”   贞元帝捧着茶盏,悠哉道:“那五百万两,撇去今年赈灾钱银、军饷官俸,余下的银钱正够朕再修几处精舍,办几场法会。”   贞元帝话未落音,便见儿子扭头往殿外疾奔。   左右内侍欲拦,贞元帝却摆了摆手。   待儿子的身影消失在槛楹之间,贞元帝起身拂袖:“备驾,去仁德宫。” 第五十二章   桓澈一路腾挪疾奔,如风而过,途中宫人内侍根本不及行礼。   半柱香的工夫,他赶至司礼监班房。   内中一长随正打盹儿,猛然听见动静,睁眼抬头,见是衡王,懵了一下,忙忙起身问殿下何事。   桓澈四顾一番,不见郑宝,径自坐下:“等郑公公。”   他是抄近道来的,郑宝确实应当还在路上。   众人不明所以,却也不敢多问,纷纷上前奉茶打扇递巾子。   不一时,郑宝到来,一眼瞧见桓澈,讶然见礼。   桓澈挥退一众闲杂人等,转回头:“父皇方才如何交代公公的?让公公拟定的旨意里,选定的衡王妃是哪个?”   郑宝愣了一愣,压低声音:“万岁适才说,让老奴拟了旨后,拿去给万岁过目。陛下命拟的衡王妃是济宁侯家的姑娘聂歆。”   郑宝明显看到衡王眉心一跳。   “先别拟,”桓澈深吸口气,“父皇倘若问起,一应罪责孤担着。”   郑宝连连应诺。   桓澈又大略问了宫中近来状况,听闻太后凤体违和,回身出了班房。   郑宝眼望衡王疾行离去的背影,嘴角掀起一抹笑。   果然知子莫若父。   桓澈出来后,命拏云先行出宫往怀远伯府那边走一趟,他自家转去仁德宫。   太后孙氏正跟贞元帝说着话,听闻桓澈过来探望,瞥了眼贞元帝。   贞元帝道:“瞧儿子方才怎么说的,儿子跑到母亲这里来,他也得跟来。他必是想到儿子会来母亲这里。”   太后朝内侍摆手:“让他暂回去休整,就说我身子无碍。”   内侍应声去了。   太后道:“你这么着折腾他,不怕他回头不认你这个父亲?”   贞元帝笑道:“他不会那般颟顸。儿子倒觉,此番若真能把他们搅和散了,不见得是坏事。帝王家不该有甚深情厚爱。”   “那你头先又缘何要应了他?”   “儿子先前以为他不过爱其美色,可后来发觉,并非如此。儿子让他往浙江走一趟他都瞻前顾后,当时瞧着他那模样,儿子着实动气。”   太后轻嗤:“那若是搅和不散呢?七哥儿最是个认死理儿的,何况脑子又不是不好使。”   “散与不散看他的造化。若真是散不了,”贞元帝长叹,“儿子也不另行费事,顺其自然便是。”   桓澈听见太后的回话,倒也不意外,当下出了宫。   他才至王府门口,就见拏云急急赶来。   拏云大汗淋漓,胡乱抹了一把汗:“殿下,大事不妙,顾姑娘走了。”   桓澈僵了一僵。   拏云平日向来自若,此刻却恨不能把自己戳到地里,不敢看殿下的神情:“顾大人说顾姑娘不过出去散散心,但属下观顾大人言辞古怪,觉着并非这样简单……”   他话未落音,便见眼前人影一闪,定睛看时,殿下已翻身跃上马背。   桓澈到顾家问到的答复与拏云所说如出一辙。他再细问,顾同甫便只是摇头:“能说的下官都与殿下说了,兜兜今日一早便与内子出了门,至若去向,下官实是不知。”   桓澈立了须臾,作辞而去。   虽然他不愿相信心中那个隐约的猜测,但目下似乎也只有这一个可能。   顾云容哪里是出外散心,分明是要随宗承去倭国,徐氏说不得是去送她的。   这个揣测太过荒谬,以至于甫一蹦出,他就下意识否决。顾云容之前还没有一丝被宗承说服的迹象,怎会忽然之间就肯跟宗承走了呢?   难道说,她受到了胁迫?   桓澈不及深想,御马飞驰至会同馆。   但他去晚了一步,宗承已经打点行装,带着一众随从出了城。   倭国使团也已于昨日离京。   诸般念头汇入脑际,纷繁杂乱,却又有一条若隐若现的线一以贯之。   他紧攥缰绳,蓦夹马腹。   顾云容掀起湘帘一角往外睃看。侧旁的徐氏递来一盘冰镇西瓜,见她拈起一块慢吞吞吃着,面上神色竟透着松快,终是道:“你……当真不怕王爷那头……”   顾云容吃罢一块,拿帕子擦了手:“母亲放心,女儿心里有谱。”   “有的什么谱,我看你就是胡闹!好好的王妃不做,非要胡天胡地的!”   顾云容心道,做了王妃难道就一定是好的。   对于她的举动,徐氏已经追问了不下十次,眼下又禁不住问起与她究竟为何要躲着王爷。   顾云容靠在云锦靠背上,仍跟徐氏打马虎眼。   她会这般,自是有缘由的,只这缘由不能说出来。   顾云容敛眸,再度想起那日在卧佛寺的情景。   宗承当时再三为她分析利弊,极力试图说服她。她起先不经心,可后头听着听着,逐渐发现,宗承这个人是真的厉害。   限于年纪阅历,她在许多事上都思虑不周,亦或说根本未往深处想过。她从前觉得自己尚算理性,可与宗承对话时,她不得不惊叹于另一种处世之态。   宗承这人理性得可怕,会从宏观到微末,一层一层分析利害得失,随后决定取舍。   感情也包含在内。   这大约也是他为何能从一个穷愁潦倒的亡命徒,一跃成为富可敌国的海寇之王的主要原因。   她心里有许多疑问,但她身边连个狗头军师也没有,一直憋着不知问谁好。   于是突发奇想,两下里一合,似乎正好。   她征得他的同意之后,统共请教了他三个问题。   第一,她问他,一个不喜欢她的男人,若是提早三年遇上,是否会很快喜欢上她。   宗承的回答是,不会。除非他三年后的不喜是佯作出的。   他说,人的喜好的确会变,但除非陡生巨变导致性情大变,否则是万变不离其宗的。尤其男人,男人若是好哪一口,基本会长期保持这个偏好。   譬如他,喜欢娇憨但又有些头脑的小姑娘,如大友宁光那种,他可以笃定,再过十年、二十年,他也不会喜欢她。   她顺口问,为何他喜欢仅是有些头脑的,而不是绝顶聪明的姑娘。绝顶聪明的姑娘岂不是能对他有更大的帮助,如他这般的人,应当谋求更多的助力才是。   宗承道:“太过聪明,易多思,常善感,相处也累。”   “你大抵不知,”他笑道,“其实聪明的男人多喜欢拙笨的女人。而机悟过高的女人往往锋芒毕露,不免强势,男人天性强势,对于同样强势的,心下是排斥的,站得越高的男人越是如此。因而稍有手段的聪慧女人,会在自己男人面前适当示弱,撒娇卖痴。不过笨也不能太笨,太笨处着也累,还易拖后腿,故此我说有些头脑。”   顾云容听罢这席话,觉得宗承将来要是哪日不干海寇这一行了,很可以考虑去开个铺子,专为鸳侣调停。   第二,既然不喜可能是装的,那么为何要装?   宗承的揣测是,有顾虑,亦或意欲享受更多的付出。   顾云容实想不出桓澈能有什么顾虑,所以她详询了后面那条。   宗承说,一直没能笼到手便会一直上心讨好,若是到手了,这种讨好必定削减。   前世种种,用这一条似也说得通。   于是顾云容又问了下一个问题。   第三,古语云少成若性,这句话对于手掌滔天权势的男人是否也同样适用。   宗承当时凝睇她半日,道了句不好说。   少成若性,年少时养成的习惯就如同天性一般不易泯灭。   顾云容当时听来,又有些后悔问他这个。若不问,她还能糊弄糊弄自己。   宗承其时望着她道:“野心与权势极有可能逐渐改变一个人的性情喜好。比如我,从前最不喜动笔,但后来养成了写游记列札记的习惯。因为我想在多年之后,能有迹回顾我一生的波澜起伏,且供后人瞻仰。”   “我甚至还想给自己立个像,”他认真道,“只是先前让他们雕了几个,都不是那么回事,所以我还在搜寻匠人。”   有钱就是任性。   宗承末了又将话绕了回去:“你将来即便嫁了他,揣着的心结也迟早是个阻滞。一次两次小打小闹兴许没什么,但日子久了,早晚发作。”   “所谓不破不立,你不如大胆放下试试。”   他最后这样说道。   顾云容虽则不认为宗承会全然站在她的立场上为她思量,但她又觉着他说的不无道理。   出了东直门之后,宗承的车队一路往东。   他掀起侧旁的帘子看了眼京郊山水,心下想,顾云容此刻说不得跟他做着同样的举动。   顾云容问的问题,其中有些他不太理解,但也能猜到全与桓澈相关。尤其第三个问题,她虽一句未释,但他立时就明了了她除此一问的用意。   她是想知道,桓澈如今能对她一心一意,往后会否因权势膨胀而变心,会否跟旁的统御四方的男人一样,享受他们佳丽无数的特权。   他前头两个问题答得尚算诚恳,但这个问题上,他耍了心机。   若是绝对肯定就太假了,她也会因不愿接受而不信,于是他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复。   他怎么可能当真毫无保留呢,他难得看上个姑娘,不可能无私地将她推给别的男人。   将近通州地界时,车队忽停,有侍从前来报说前头被官兵挡了道。   宗承并不意外,起身下车。   桓澈直挺挺坐在马上,听折返复命的兵士说什么也没搜到。   恰此时,宗承上前问为何阻行。   桓澈声音冷锐似坚冰:“孤接到奏报,说你的车队里藏有上回刺杀兄长的刺客,你还是缓几日再离京的好。”   宗承笑道:“敢怕是个误会,我自来奉公守法,手下人也安分守己,怎会混进宵小之辈?”   桓澈似笑不笑:“孤还是头一回听说倭王奉公守法。倭王所谓奉公守法,莫非是夺人所好?”   宗承知他所言者甚,眉目不动:“所好被夺,难道不正表明关系不牢?早散早解脱。我看殿下不必白费力气,还当随缘。”   桓澈面色森寒,倏地拔剑,剑指宗承:“交出来。”   他虽不认为宗承会将顾云容带在身边,但还是要赶来看看才放心。   宗承不退不避:“随行我之人之物皆归我所有,交甚?殿下若搜不出刺客,便当即刻放行,否则我便禀与陛下。”   桓澈冷笑一声,命握雾与拏云上前将宗承缚住。   然则宗承自家剑法高妙,身边又高手如云,桓澈追赶得急,仓促之间所携护卫不多,一时两厢相持不下。   桓澈忽道:“既是未搜到,那想来是冤了你。”言罢放行。   重新上路后,坐在宗承对面的宗石禁不住问:“叔父,那衡王会不会派人跟踪咱们?”   “随他如何。”   “那叔父……究竟将那姑娘安置到了何处?”   宗承乜斜着眼:“你问的是不是多了点?”   宗石鼓了胆气:“侄儿也是为叔父担忧。叔父因着一个女人狠狠得罪了衡王,是否不合算?万一衡王将来坐上那个位置,恐怕……”   “没有云容这一出,他也难容我。何况,能得个可心之人相伴,我觉着值当得很。”   “那五百万两,白银叔父当真与了皇帝?”   宗石等了半日,看叔父没有答话的意思,讪讪低头。   晚来,妙信和尚与大友宁光的车队也被桓澈手下的人追上,可亦无结果。   徐氏已经回府,在桓澈的不断周旋下,她被迫说出了将顾云容送出城的事。   她说她帮顾云容收拾了行装,将她安置到了顾家在城外新置的庄子上。但桓澈寻过去,却并不见顾云容的人。   徐氏大骇,这才知被女儿诓了。   顾云容只留下一封信,上头说让爹娘放心,不要声张,她过阵子就回。   桓澈手里捏着顾云容那封亲笔信,手背青筋暴起,神容有些扭曲。   过阵子是多久,一年?两年?届时怕是跟宗承连孩子都有了。   这一两日间,他四处奔走寻她,但一直不肯信她是自愿走的。   眼下听了徐氏对她途中言行的描述,又看了这封信,却是由不得他不信。   他眼看着就要到手的媳妇,居然跟人里应外合跑了。   他爹可能还用他看上的媳妇换了一笔巨额白银。   他祖母大约也知他爹干的事,只跟他爹在里面闲磕牙,对他避而不见。   拏云也想到了这些,忽然很是同情殿下。   惨,真惨。   真可谓人生多艰,不知是否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俱是如此。   握雾眼看着自家殿下那脸色在跃动的烛火下由白转青,寒气森森,骇得缩脖子缩手的。   他虽脑子鲁钝,但也能大致明白殿下眼下的气恼。   他记得他家附近的刘财主,早年穷困之时老婆就跟人跑了,一直引以为耻,后来但凡被人提及此事,都直欲拎刀跟人拼命。   殿下虽未跟顾云容成婚,但这两年间早已将之当成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女人跑了,敢怕跟老婆跑了的感觉差不离。   殿下这样强的性子,能受得住才怪。   桓澈气恨交加,脑筋几乎不能转动,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以疼痛强逼自己冷静分析。   他父亲兴许现在还不知顾云容已离开顾家。他父亲应当只是收了宗承的好处,将他的王妃人选换了,还不至于帮着宗承将顾云容带走。   既然他父亲未参与,那顾云容出走的难度就大得多。   他已经派王府护卫封锁了京畿各个水陆船埠驿站。但宗承身边跟着诡秘的间者,这帮人精擅易容改装,宗承兴许会为顾云容的外貌做伪饰。   这就很难办了。   因此他必须迅速判断顾云容出走的方向,否则范围太广,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对着京畿舆图审视少顷,目光逐渐聚集到张家湾三字上头。   须臾,他伸指在舆图上虚勾了一条短线:“往东南,去张家湾。”   顾云容已在马车上休憩了半日,眼下倒是精神得很。   接过婢女捧来的一盏雀舌牙茶,听说稍后就会有人前来接应,为她易容,她心觉新奇,倒有些期待。   马车上几个丫鬟大多是那日在杏林里接应的那几个,那个名唤碧珠的青衣丫鬟是内中头领,她看顾云容不住询问易容之事,笑道:“姑娘不必忧心,不会伤了姑娘的皮肤的。”   那丫鬟又向顾云容转达了宗承旁的交代,便有一身材瘦小的灰衣女子上了马车。   顾云容反应过来,这应当就是碧珠方才跟她说的那个女忍者了。   顾云容看了眼窗外沉暗的夜色,示意她开始。   她这回是下定了决心的。   她自认识桓澈以来,虽则看似是越发熟稔了,但实质上心结还是未解。   有时看着他,还是会想起前世一些不愉快的经历。   她记得他平素多数时候都是对她不冷不热的,她给他送汤水送绣品,她为他打理内外为他操心筹谋,从来没换回他一个笑脸。   倘他当真不喜她,她委屈归委屈,但也没甚好说的,她明白他没有义务喜欢她。   可若真是佯作出来的,那就相当之恶劣了。难道这样折腾她很有趣?若非她死了,这种状况怕还要持续下去。   她憋着心里这口恶气嫁给他,结果怕是也只能与他成为一对怨偶。   那倒不如抽身出来,彼此都冷静一下。   她做了决定之后,宗承问她,若是他因此另娶了旁人她是否会后悔。   她否决。   不死不活地吊着又有什么意思。若他另娶,正能彻底断了她的念想,上辈子那种不明不白的气她受够了。   不过鉴于宗承帮她这个忙,她也许了他一样好处。   这只是一场交易。   待那女忍者收了一应器具,顾云容对着镜中的陌生面容,惊叹不已。   不一时,有人快马追来,碧珠下去一趟,回来便道:“不往张家湾去了,咱们改道。”   顾云容了然,应当是桓澈朝这边来了。   他约莫是猜到了宗承的想法,果然料事如神。   改道之前,顾云容将一封细细封好的信拿给碧珠,问她可有法子将此信交于衡王。   碧珠点头:“姑娘放心,必定送达。”   顾云容倚回靠背。   她要说的话,都在信中,他看了就能明白。   桓澈一路打马疾行,到得张家湾界内后,借着火把沿途查看一回,忽见一身着暗色劲装的男子飞马而来,以弓箭射来一封信,说让衡王亲启。   桓澈吩咐左右将其拿下,但对方奸狡异常,眨眼之间,借助同伴与□□的掩护遁走了。   他也未命人去追,只去拆信。   入目是一行行娟丽的小楷,正是顾云容的字迹。   桓澈心头一紧。   他几乎是几下就扫完了信中内容,但却久久不能回神。   拏云见殿下神色古怪,好奇信上写了甚,但又不敢问。   桓澈陷入缄默。   他仰头,骋目远望浩渺星河。   他慢条斯理将信折了收起,轻声道:“即便如此,那又如何呢?我不知往生事,无法为你解惑,更无法为自己开脱,但你要出气,也得先跟我成了婚。”   他对着无边夜幕凝了片刻,吩咐道:“去漷县。”   桓澈所带护卫皆精锐,他自己又一骑当先,一路追风逐电,行得飞快。   将至漷县时,忽遇一队车马。桓澈盯着中间那辆黑油平顶的马车看了少顷,猛地勒马,冷声道:“将他们拦下。” 第五十三章   马车帘幕掀起,里面却是行商模样的几个男子。   桓澈思及易容之事,犹不死心,亲自上前一一查看了,终于确认顾云容不在其中。   桓澈对着车厢看了须臾,面上神容难辨。   他会往张家湾去是有原因的。   张家湾是四河交汇之处,水势环曲,宛如水乡泽国,埠头也多,四通八达,四处皆可去。   而张家湾还有个特殊之处——它是当年顾鸿振曾战过的地方。张家湾以西就是高丽庄,那是顾鸿振后来的匿身之所。   而漷县在张家湾东南,顾云容倘是改道绕过了张家湾,那最好的落脚地就是漷县。   但他眼下觉得,她兴许不会往漷县去。   她极有可能,暂隐在某处,然后等他走远了,再折回去。亦或就此躲起,等她所言期满再回。   他如今清醒了些许,又兼看到她写给他的那封信,倒觉她不太可能随宗承东渡。   她是欲抽身,暂避婚事。   她心中堵着积年的磈磊,难以平衡。她耿耿于怀,她不甘就这么嫁给他,她知道留在京师的结果就是被他逼婚,于是她跑了。   他想通这些,心里倒是稍微好受一些。   但事情仍旧棘手。他必须找到她并且解开这个死结,否则事态将陷入不可控的境地。   而一旦他打开此结,他们之间一直以来的隔阂也将不复存在。   那就能真正交心了。   可这结要如何解呢。   宗承应是一直派人跟踪着他,否则之前那个前来为顾云容送信的侍从不会知晓他的确切位置。   桓澈摩挲着怀中信封一角,摇荡光影下,渊深眼眸幽邃如潭。   两日后,顾云容弃车登舟,顺潞河南下。   别说徐氏等人不理解她的举动,她先前也不太能理清自己的想法。   眼下倒是有了点头绪。   她就是心里不平衡。凭什么她从前遭受了那么多委屈,而且很可能是无妄之灾,他甚事没有,而他转回头说要娶她,她就要乖乖地嫁。   当然,他从前的恶劣态度也是诱因之一。   这种可谓幼稚的心理,她作为一个旁观者兴许会认为不可理喻,但落在自己身上,并不能释怀。   舟行六日,停驻杨村。   再往东南行去,便是渤海湾,可乘坐远洋航船东渡日本。   离境是最稳妥最彻底的法子,桓澈不太可能远赴日本追她。   但她不可能走这条路,这也是她早就与宗承说过的。   宗承后来也不再游说她跟他一道离境,只说为她安排了一个临时的栖身之处,让她再行斟酌一二。   这个栖身之处就在杨村。当时他与她议定的是,她暂在杨村盘桓一月,一月之后,若她想通了,他的手下会将她送回京。   这个时间是她思量过的,她离京时日不能过久。但也不能太短,她要躲开那个日子。   白驹过隙,日月穿梭,转眼半月过去。   宗承提前在杨村赁了一处宅院,顾云容暂在此住下,每日不过看书打谱子,掇一张摇椅在庭院树荫下纳凉,颇得几分田园牧歌的意趣。   左右邻舍也俱古道热肠,相处和睦。   是日,她出门去看社鼓。   乡间颇多这种迎神赛会的热闹可观,但顾云容从前甚少在乡间住,因此倒很有些兴致。   正看到几个妇人在台上擂鼓筛锣,忽觉身后有人扯了一下她衣袖。   顾云容一惊回头,见是一嬉笑的村童。她才舒口气,待继续观览,那村童嚷着要她将她手里的玫瑰糖糕跟松花饼给他。   那是她才买来的吃食,自己一口都没吃,但那孩子要得紧,她无法,便分了一半给他。可他不肯罢休,闹着全要,他母亲也跑来帮腔,让顾云容一个大人莫跟孩子计较,都与了他再买便是。   周遭几个欺生的村民也围来搭腔帮衬,顾云容有些气恼,一时被缠困无法脱身。   正此时,忽听一阵喧嚷声由远及近波荡开来。   循声望去,但见一众妇人孩童追跟着一辆间绣带的藏蓝帷幔马车跑。   顾云容不以为意。马车在乡间原本便是稀罕物,何况是这种一看就是上得台面的马车。她听说此间有些头面的总甲,平日里也只是使着一头干瘦的毛驴。   然而喧哗渐近,她转眼间就瞧见那马车停到了她身后。   车帘一掀,下来一人。   顾云容没费多大力气便认出了来人是宗承。   宗承冷眼扫过一众哄闹顾云容的村民,众人噤声,方才那问顾云容要吃食的村童吓得手一抖,松花饼都掉到了地上。   村民似认为宗承是个官老爷,忙忙行礼,口称官人。   宗承不作理会,对顾云容唤了声“表妹”,叙了礼,便一径往顾云容的住处去。   顾云容对于宗承的到来并不意外,毕竟她答应给宗承的好处尚未兑现。   她入得自己的临时小书房,取出早就预备好的东西交于他,并对他此番的帮忙客气称谢。   宗承见她对他一直这般客套,眼光微动。   从前是怕他骂他,现在好歹不骂他了,却始终客气疏离。他知她短期内不会移情,这般态度再正常不过,甚至他实则该高兴,贪慕荣华的女人,他见得太多。若她即刻就转了态度,反而表明他看错了人。   但他就是高兴不起来。他忽然妒忌桓澈,凭什么他投了个好胎还不算,又得美人钟情。总算他不知怎的得罪了顾云容,不然他连接近顾云容的机会都难寻。   “急甚,先验过才算。”宗承说着话,翻开了顾云容给他的那本手札。   这手札是顾云容亲自撰写的,内中分条总目地罗列了他家乡歙县近几年的状况,以及滨海地区这些年因倭患所受的荼毒。   这便是顾云容许给他的好处。   他这些年虽客居倭国,但因并不随倭寇南下,所以对于沿海的状况实则不是十分清楚。尤其是歙县,他已经十几年都没回过了。   恰好顾云容自小就住在滨海,而且曾在歙县住过一阵子,正可帮这个忙。   不过他原也没打算真从她身上捞好处,不当回事,随口应了,毕竟这东西真写起来琐碎麻烦,却不想顾云容当真认认真真写了。   字迹也工整。   “我希望你是真的打算赎罪。旁处不说,就说你的家乡歙县,若非不处滨海,你认为歙县就能逃脱倭寇的洗劫?难道所有倭寇都会给你面子?倘若歙县沦陷,令堂如何自处?”顾云容正容道。   宗承沉默,只一页页翻过去。   她等着他从头翻到尾,问他对内容可还满意,他们是否算两讫了。   宗承听到“两讫”这二字便心有不豫,他只道还要仔细瞧瞧,看可有要她补充之处,借着说话的工夫便坐下来问起了她这阵子的状况。   “一切都好,”顾云容不欲多言,陡转话锋,“你可有京中的消息?”   “有,我听说皇帝为衡王定了别家勋贵女做王妃。”   他见顾云容垂首,笑道:“你不心痛?我听闻你给他去了一封信,不知都写了什么?”   “不便相告。”   她与他说要出去避一避,若一月之后回去,他还想与她好好谈谈,那他们就平心静气说道说道。   她太了解桓澈的脾性了,若她站在他跟前与他说,他只会不管不顾让她先与他成婚,他性子强得很。不过她不止写了这些。   “我诓你的,皇帝那边没动静。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忽然想把你弄晕了带走。等你醒来,总不至于跳海游回来。”   宗承看她满面警惕之色后撤一步,笑了笑:“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你难道不怕我强行将你带走?你不觉得跟我合作,是与虎谋皮?”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何况以你之身份,出尔反尔似乎不太妥当。”   “确实,道上混的,信字当先,况我还是个商人。”   宗承收了顾云容那本札记,霍然起身。   “此地也不绝对安全,他很快便会寻过来。我今儿是来带你走的。”   顾云容摇头:“我还是留在此处,你自离境。”   宗承道:“你不走,我也留在此处。横竖我已安排妥当,在此盘桓个大半月也不成问题……”   他说话之际,便有一侍从入内,在他耳畔低语一阵。   宗承沉声道:“速走。”   正交中元节,沿路多贩香楮,桓澈寻了好些时候才寻见一个卖小馄饨的摊子。   拏云见殿下竟是坐在低矮的小木凳上低头吃起了馄饨,觉着有一种难言的诡异感。   殿下个头太高,那木凳跟桌子都过低,殿下屈身窝着,活像是大人用了孩子的桌椅。   亦且殿下虽着布衣,但难掩通身贵气,这逼仄破旧的小棚子仿似都因着殿下纡尊降贵的驾临而辉光四生。   桓澈用罢饭,又四下搜寻一回,买了些点心果子,重新上路。   握雾已是看呆了。殿下何必亲力亲为,吩咐一声自有人去办这些。   不过他这些时日看下来,直是觉着殿下越发不对头,看得他胆战不已。   到得杨村地界,桓澈按辔徐行。   杨村仍在顺天府界内,但已离京较远,显不及京畿富庶繁华。   桓澈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换乘了一头灰毛驴子,径往村中去。   入村口时,他掏出颈上佩的护身灵符看了眼,默祷片刻,又将之藏入衣襟内。   他在一户农舍前停下。农舍门楣齐整,洒扫干净,他掠视一下,叩门。   久无人应。   他拴好毛驴,翻墙而入。   身手矫健,干净利落,错眼的工夫,已跃入院中。   路过的邻人张大看得直晃神。若非瞧见那犹在甩尾的驴子,险些以为自己花了眼。   张大琢磨着是否要将这家入贼之事报与总甲知道,但思及对方那身手,又畏缩欲走。   他才跑了两步,后领就被人揪住,惊悚回望,对上一双寒气森森的眼眸。   桓澈询问这户人家的去向,张大直道不知。桓澈又问这户人来了多久云云,张大颤声将自家知道的都说了,末了想起今日迎神赛会时的事,也说与他听。   “那个坐着马车来的,是她表哥,一瞧就是阔人,脾气还大,往那儿一戳,吓得赵四媳妇赶紧让狗子将糕饼还与那小娘子,狗子都吓傻了。”   桓澈不知想到了甚,无声冷笑,一把甩开张大。   张大唬得双腿打颤,连滚带爬跑了。   桓澈仔细查看后,发现门口与周遭的车辙与马蹄印记都被清理一空。   他默立少顷,翻身上驴。   宗石见叔父只是坐在眼前这个小茶坊里喝茶,终究忍不住道:“叔父直接带着顾姑娘走便是,为何定要在此耽搁?”   宗承声音冷淡:“这趟来京,你越发多嘴多舌了,我看下回你还是在平户待着,莫跟我出来的好。”   宗石壮着胆子:“可是叔父一再为着一个女人濡滞国朝,还由着她的性子来,万一衡王找……”   他一句话未完,骤听得一声驴叫。   桓澈入内坐到宗承对面,点了一坛河清酒。   宗承看了眼桓澈的打扮,问他如何寻到此处来的。   桓澈目光阴寒:“阖村上下只这一个地方适合等人,你不在此又在何处?”   宗承笑问他怎知他在等他。   “你早先就已知晓我正朝杨村这头来,却不提前知会她离开,还亲奔此来。来也来得大张旗鼓,人尽皆知,不是等着被我打探,让我知道你今日到了此地,又是什么?”   “你预备与我说甚,不妨直言。”桓澈道。   宗承唤来两个侍从,交代一番,不一时就有一侍女端来了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套笔墨纸砚。   “烦请尊驾写一封言海禁开闭之利弊书。”   “你认为我凭甚会写?”桓澈笑,“阁下这买卖真是一本万利,既拐了人,又能谋个把柄握在手里。”   “尊驾当清楚,开海禁对朝廷利大于弊。尊驾写了,我就即刻让你们见面,不必等足一月。”   桓澈盯他少顷,竟是点头应下,但提出换个地方写。   两刻钟后,桓澈坐在了顾云容先前待过的那间临时小书房。   他坐在椅上跟宗承冷言相刺时,侍女进来铺纸研墨。   这侍女是之前在茶坊里端托盘的那个,姿容寻常,只堪周正,步态倒是轻盈,举动也舒雅有度。   桓澈瞥她一眼,对宗承道:“阁下张口闭口买这个买那个,怎不买几个美貌婢女?这等容貌的婢女,阁下带在身边也不嫌跌份儿?”   “婢女而已,无需貌美。何况我自遇见云容,看谁都丑。云容也最是忌讳男人身边一群脂粉,我弄几个容貌平平的婢女,也好令她放心。”   桓澈森然哂笑:“真敢说,你找不找女人与她何干。”   宗承兀自喝茶:“很快就相干了。等她移情到我身上,就知我的好了。我比你大……”   “你怎就知道你比我大?”   宗承一顿,笑得意味深长:“我听说这个长的,那儿都大。”他伸出右手,长指微张。   “尤其是这根手指,”他屈了屈自己的右手无名指,“不如来比比?”   那婢女进屋之后便始终垂眉敛目埋着头,听见这段,磨墨的动作微滞。   桓澈随意一抬右手,与他遥遥比对之间,瞥见那婢女研磨的举动越发快,攒眉斥道:“会不会做事?”   宗承道:“尊驾慎言,我的婢女可不容外人教训。”转向那婢女,示意她暂退下,换个人进来。   那婢女才屈身往外退,桓澈忽道:“我今儿就要她伺候,她不磨墨,我便不写。”   宗承略一思量,道:“也成。”   两人随后的交谈,竟逐渐转为一种诡异的和谐,宗承虽再三提顾云容激他,但他竟是敛了来时的那股冷锐杀气,与宗承对坐饮茶,居然颇有几分老友聚谈的意思。   待到墨成,桓澈提笔蘸墨,挥毫立就。   婢女行礼退下之时,他却一把攥住她的手臂。   “小爷看上你了,你今儿就跟小爷走,小爷的驴还停在外面,那驴亮眼灰毛白肚皮,可气派了。你若不从了小爷,小爷就把你扛驴上顺了去。”   宗承阻住他拉扯的举动:“这等姿色配不上殿下,不如我去挑几个貌美的与了殿下。”   桓澈犀利的目光胶着在她垂敛的眼眸上:“我就要她。”   言罢,竟是伸臂来抱。   宗承眼疾手快格挡,那婢女趁乱跑了。   桓澈与宗承相搏出屋。桓澈趁空扬声高呼:“容容,我看了你的信,这些时日已经冷静下来,我们谈一谈。”   须臾,适才兔脱的婢女折回。   她抬起头,但见一副寻常面容上生了一双潋潋生波的清湛美眸,眸光微动,秋水微澜。   她身侧瞬时涌出一众护卫婢女,桓澈被隔绝开来,但一时之间也无强攻之意。   “我仔细忖量了,觉着你说的那件事,必定是个误会,”桓澈看顾云容不语,又道,“即便不是误会,我也可听凭你处置。你纵要捅我一刀解恨,我也认了。”   “这两年来,我也算是浅尝了你所言的那种滋味,人总要多瞻前少顾后,你不能总陷于从前的泥淖。”   “不论你说的那桩事原因为何,我都诚心诚意向你致歉。”他说话之际,竟是朝顾云容躬身,深行一礼。   他俯身时,那枚隐于衣襟内的护身符滑落出来,在他身前左右摇荡。   顾云容的目光在那护身符上定了一定,恍神俄顷。   桓澈直起身后,她又去看他的脸。   才不过大半月的光景,他就瘦得眼窝深陷,满目血丝,下颌上还有一小片新生的胡茬未理,比当初受伤在听枫小筑休养时更要狼狈憔悴。   “即便你东渡倭国,我也会追跟过去。你何往我何往,你根本不可能甩脱我,所以不必试图躲避我。你既躲我不能,那这般追逐也是徒劳,不如……回去跟我成婚。”   他深深谛视她,拳拳恳切,坚不可渝。   宗承在一旁看着,始终缄默不语。   他在最该热血激昂的年纪也是水波不兴,那些缠绵的情思与年少的鲁莽都不属于他,他的世界永远井然有序,他的理智总是先于感情,他牢牢驾驭着属于自己的一切。   但他忽然发现,这世上有些事当真是不可控的。   就好像他明知道自己不该因顾云容而再三拉低底线、毁坏原则,仍是再三破例。   这一切,似乎从去岁浴佛节那日,他答应先帮她办了沈家之事开始,就逐渐偏航。   他知道顾云容与衡王之间有嫌隙,他承认他利用了这一点。他原本可以更卑劣一些,直接将顾云容强行带走,她成了他的人,日子久了自然消停,但他几番踟蹰,终是转了念头。   他鬼使神差地选了最冒险的法子,由着她的意。   他未尝想过衡王追来他要如何么?自然想过,但他自己也不知答案。   桓澈步步慢行近前。   烂漫骄阳下,他的眸光略显不安。   他颈上的护身符垂落在衣襟之外也不自知,只是一心凝着顾云容:“万丈红尘,千古浮生,人之爱恨,一晌即逝。可我实不欲负这绵亘情意,令韶光空付。他日连枝共冢,纵魂归黄泉,也足可道,尘凡险恶,幸有意中人,何须论得丧?”   “不如你我重新相识,”他语声舒和,“我对姑娘情根深种,念兹在兹,望恕狂荡,斗胆一问,不知可允冰人赴府,厚礼相聘,共结连理?” 第五十四章   氛围仿佛凝滞。   众人的目光俱转向顾云容。   桓澈从未如眼下这般忐忑过。他先前总是认为顾云容心中有他,说甚看他不顺眼之类,都是小打小闹,最后还是得嫁他。   可经过这回,他是真没了这个自信。   宗承见顾云容低垂着头,卷长的眼睫却在不住颤动,心头一沉。   她若是不肯应,当是回身离去,再不济也是上去跟他疾言厉色争持,但都不是。   倏忽之间,他脑中念头疾闪,若是顾云容就此应下,他当如何?   大度放手好似不是他的性情,但若继续纠缠,又是无意义的。   他无意识地攥紧手。   不知过了多久,顾云容缓缓抬头。   她往前行步时,围在她身畔的一众人等自觉退开。   她移步至桓澈面前,对上他紧张的注视,停顿少顷,叹口气:“你有句话说得挺对的,人总要多瞻前少顾后。实质上,若我是个没心没肺的,那事儿说不得就算是过去了,老话说‘堕甑不顾’,道理差不离。”   “但我有时在某些事上喜欢钻牛角尖。事理谁都明白,可真正落到自己头上时,却要另说。这件事毕竟牵系的是终身大事,若我做了抉择,便会义无反顾走下去。”   “我不想被迫去做这个决定,更不想带着情绪成婚,这样你我都难受。你可以认为我这是意气之举,但婚前意气总比婚后意气好。”   “我犯不着捅你一刀,没那么大仇。看你目下这副光景,你这段时日是不是觉得特别心累,欲哭无泪?”   桓澈点头。   顾云容拍拍他:“天道好轮回。”   桓澈忽问:“你从前心里也揣着这件事,怎就没有这般,为何突然就弄了这么一出?是我迫你太紧,还是有人从中挑拨离间?”   他说话之际,将目光转向了宗承。   宗承不闪不避:“我确实与她说了些话,但又不是无根无由编排你。”   桓澈冷笑。   顾云容先前只是自己琢磨,临到成婚时却忽然反应这么强烈,定然是有诱因的。   若非留着宗承有用,他当初还在浙江之时便动手了。   他思及自己方才那番话,心中无底,但还是踟蹰着问道:“容容,我适才所言之事……”   顾云容谛视他半日,吁气:“我觉得,还是先不要提什么冰人赴府、厚礼相聘了。”   桓澈心里咯噔一下,面色发白。   她接着道:“还是应当先想想返京之事,毕竟回了京才能筹备婚事。”   桓澈一怔,竟是愣神许久,才终于确定顾云容的话意。   这是答应了!   他霎时感到紧绷许久的心弦一松,阴霾竟扫。   他伸臂欲抱她,但她转身更衣去了。   宗承也明了了顾云容话中之意,上前道:“我等着你们拆伙。”   “阁下这话就不知所谓了,皇室焉能和离?”   “不一定要和离,她若想离开,我可带她到天涯海角,横竖让你寻不着便是。”   桓澈满面讥嘲:“阁下果不愧海寇之名,匪气难除。莫非正正经经讨个老婆很难,竟定要觊觎他人之妻。”   宗承不急不恼:“我来问殿下一个问题,倘若云容属意之人是我,殿下可会因此就息了攫取之心?”   桓澈不语,冷眼睨他。   “事情不出在自己头上,当然能义正辞严指摘。人便是如此,省得道理是一回事,自己去做又是另一回事。但人与人禀性又千差万别,对自家言行的约束程度亦各不相同。我自认尚算有些自制力,否则执拗起来,我们便是鱼死网破的境地。”   宗承眄视桓澈:“我有时候真是很羡慕你,生下来便是天之骄子,心仪之人又恰属意于你。”   桓澈似笑非笑:“你若此生多多行善积德,说不得转世之后也能得些福报。所以纵是为此,你也安生些。”   他所谓“安生”,含义众多。   宗承不置可否,只道:“开海禁之事,殿下上些心。也莫耽湎于将婚之喜,殿下年及就藩,原就有所延宕,倘成了婚,紧跟着就是之国就藩,去了封地可难回来。”   “若是殿下哪日下定决心破除海禁,殿下大业,我必鼎力相助。”宗承言至此,不知想到什么,目光飘散,语声沉凝。   顾云容此前扮作婢女,就是想亲眼看看桓澈如今是怎样的状况。她觉得自己并无破绽,不知桓澈是如何识破的。   她之前便将宅院租赁等一应费用还给了宗承,虽然那点银钱于他而言不及皮毛之数,但该还的总是要还。   依桓澈的意思,他们即刻就启程返京,但顾云容表示需要拾掇行装,两厢又是人困马乏,这便决定再盘桓一阵。   宗承也没急着走,安排人手采买路上供给。   顾云容出门看见桓澈口中那头驴,围着转了一圈。   她问他为何骑驴,他道是不想骑着高头大马惹人注意,又拍拍那驴头,问她要不要跟他骑驴去村里逛一圈。   顾云容一口否决。   晚来用饭,邻人过来借蜡扦儿,看到多了个男人,目露诧异。   桓澈脱口便道他是她夫君,这回是来接媳妇回去的。   顾云容低头默然。   邻人走后,她道:“我已为你收拾了一间屋子暂供你夜里寝息,条件简陋,不比王府,你将就着些。”   桓澈立刻道:“都说是夫妻了,自然是要睡一个屋,不必另辟。”   顾云容瞪他:“别闹,自己睡自己的。”   她看他闷声不吭,以为他消停了,谁知她盥浴罢往卧房里入时,他也跟着钻了进来。   “我留在此可帮你抓蚊子,”他回身掩上门,径自坐到她床畔,“还能帮你念书。”   顾云容听见他将“念书”二字说得意味深长,登时明了,想起品箫那段,耳颊如烧。   她赶他不走,自顾自上床裹了薄毯倒头躺下。   头才挨枕,便觉小床一晃,一具火热的身躯贴了过来,霎时一惊。   时已立秋,但天气依旧炎热,顾云容铺了竹簟才凉快些,眼下被人紧密挨着,热兼窘,身上登时冒了一层汗。   争奈她几番挣揣,身后之人都不肯撒手。   她面红耳赤,一面去掰他铁钳一样的手,一面问话转移他的注意:“你究竟是如何寻来的?你怎知我住在哪里?”   “我自有我的法子。我今日来此,见虽内中无人,但书房桌上砚池内水迹未干,就知你没走远。又听闻宗承今日到了,便去了茶坊。不过我至今不太明白,他为何要引我过去。他带着你藏得严实一些,说不得我就另去别地找了。”   顾云容又问他今日是如何认出她来的。   桓澈低头在她纤秾合度的身躯上扫了眼,蓦地贴到她耳畔:“进屋之后就不发一言,被我训斥还我行我素闷声低头,我就没见过这样胆大包天的婢女。再者说……这胸这腰这屁股,不是你是谁?”   夜阑人静,宗承坐在灯下翻看顾云容给他的那本手札时,想起白日之事,觉得简直恍惚如梦。   他有些后悔了,后悔没有提前将顾云容强行带走。   他得知衡王往杨村这边来时,曾经历了激烈的挣扎。   最终他选择来一个决断。顾云容不肯跟他东渡,而只要还在国朝境内,衡王都能变着法子找到她,那么这样的追逐便无休无止。   倒不如让他们见上一面。若是两人因俱在气头上彻底闹翻,那再好不过。   于是才有了他今日之举。但顾云容似乎当真只是心中意难平,而衡王也很聪明地敛了锐气,顾云容竟是被他说动了。   他留意到顾云容盯着衡王胸前那个护身符看了好一会儿,不知那物件是否具备特殊的意义,令她想起了什么往事。   小姑娘终归还是念旧。   他之前也想到了两人有和好的可能,但他总要制造一个契机做个了结。他对自己所走每一步的必然性都一清二楚,但眼下仍是禁不住懊悔。这份懊悔不断在心里翻搅,搅得他心神难宁。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手札上秀逸的字迹上摩挲,思及自己将离境,心头滋味更是难言。   他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合上手札,起身步至窗口。   他一双漆黑无底的黑眸与沉沉暗夜融为一体。   衡王能一次次追赶上来,除却本身确实聪敏之外,还应隐着另一层缘由。   他身边一定埋着衡王的暗桩。   上巳节那日,衡王能知他出门并寻到杏林来,显然是有人给他通风报信。   宗承一哂。   皇帝跟衡王从未打算放过他,不过是要慢慢榨干他的价值,然后要了他的命。   顾云容被桓澈撩拨了一晚上,不得安寝,翌日起身后,没精打采。   她见碧珠过来,询问何事。   碧珠一礼:“姑娘,主人今日便要离国往倭,主人想让姑娘前去送行。”   桓澈立时冷声道:“去跟你家主子说,世上没有这等好事。”   顾云容看了眼桓澈,对碧珠说她便不过去了,又转向桓澈:“国朝与倭国之间路途遥远,打个来回也得几月之久,你想去送行便尽管去。”   桓澈一愣:“我为何要去送他?”   顾云容道:“你难道都没有舍不得他?”   “我才没有舍不得他,他赶紧走。你离他越远越好。”   顾云容沉默一下,点头:“也是。”   两人说话之间,宗承的身影已出现在了门口。   “果然不肯来送我。”   宗承望向顾云容,缓擎手,将一个精巧的蝶恋花缠枝纹青花釉里红小瓷罐呈到她面前。   “虽则知道希望渺茫,但还是想问问你,能否收下这罐樱花。这是我去岁赴京之前,在倭国京都摘的,亲手制干了带来的。去年来京后便仔细选了罐子封好了,只是迟迟没能送出去。此前离开会同馆时,我犹豫之下,又将它归入了行囊。”   宗承心下苦笑,精心制好却没能送出去的礼物,怕是世间最令人神伤的物件之一。   他就是明知顾云容不会收,才会说出这番话。东西送不出,但心意却要表到。   顾云容回绝的话尚未出口,桓澈已抬手朝宗承手里的罐子扫来。   宗承迅疾收手:“殿下想要,我还不给。”   桓澈无声冷笑:“可敢借一步说话?”   宗承收好罐子:“如何不敢。”   顾云容望着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院门口的身影,默默想,嘴上说着不去送行,末了还不是约着人家去说话。   桓澈与宗承原就惹人注目,走在乡间道上,更是引得乡民频频驻足。   宗承见一村妇眼风不住往桓澈身上招呼,道:“尊驾约我出来却不言语,莫非便是专为招引男女瞩目的?”   桓澈在田埂边停步,看左右旷野无人,道:“你可查出了那日在杏林里动手的那伙人的底细?”   宗承敛容:“尊驾不是已然查出眉目了么?”   “的确。一切证据都指向太子,这似乎也好解释。太子兴许是受了沈碧梧的蛊惑,出手为沈家报复,也兴许是为了激怒我,毕竟我就藩在即,却迟迟无甚动静,倘若冲冠一怒,约莫会阵脚自乱,马脚多多,他正能在我就藩前剪除我。总之,太子有理由这么干。”   “但我总觉并非这样简单。所以,我想问问你查到的结果。”   宗承道:“我查到的跟你的一样,想法也跟你一样。不过我觉着那人短期内不会再对云容下手。”   桓澈眸光一转:“怎么说?”   “我那日抓回了两个俘虏,虽二人自尽,但观其形貌穿戴特征,肖似倭国伊贺间者。而我发觉之后,即刻知会了随行的伊贺间者,查到了那两人的身份。我将二人身份详细列下,附于尸体上,摆回杏林原处。隔日再看,尸体果然不翼而飞,且痕迹一干二净,显是被人刻意清理了。”   桓澈敛眸。   所以那人收到了宗承的示警。   宗承继续道:“示警终究也不是长久之计,我到倭国后还是要仔细查查。但想来也是不易,间者就是专靠这个吃饭的,轻易不会泄露雇主身份。你还是要多上心,护云容周全。”   “另外,”宗承转头,“拿五百万两白银让你父亲换掉你的王妃人选,算是确有其事。你父亲嫌先前的一百万两不够,又以利相诱让我再出五百万两。我跟他提了几样请求,其中有一样便是换掉你的王妃人选。”   “你父亲怕你耽于情爱,这便顺水推舟应了。但他不知我的筹谋,在他看来,我也是看上了云容的美色,且只是你我针锋相争,而云容因此暂避了起来。你以为云容被我带走,这阵子才在外头折腾的。懂么?”   桓澈冷声道:“不必你教我,若连这个都处置不好,这个衡王不如由你来做。”   宗承睃他:“这主意好,我连媳妇也代你娶。你去做倭王,我把产业都给你。”   桓澈与宗承折返后,宗承又在桓澈阴冷的目光中与顾云容话别几句,这才一步一顿往外行去。   他步至门口时,蓦地回头。   顾云容已经转身往堂屋去。   他只来得及看一眼她的背影。   他自嘲笑笑。   他从来行事必求成,即便不择手段。但到头来,终究也没将这件事做绝。   不知下回相逢会是怎样的情形。   后会有期,我的小姑娘。   与桓澈启程前一日,顾云容提出去附近山上采些山货带回去。   她来这里大半月,出去转悠过好几回,对地形还算熟悉,这便带上家伙,跟桓澈一道出了门。   为便于扛货,桓澈带上了他的那头驴。顾云容偶然回头一瞥,看到他扛着锄头牵着毛驴,没绷住,喷笑出声。   谁能想到眼前这个就是金尊玉贵的王爷。   半路遇见张大。张大惊闻两人竟是夫妻,不禁问桓澈为何要翻墙。   桓澈道:“媳妇与我置气落脚至此,我此番是来接媳妇回去的。”   张大惊奇打量二人。   这家相公长得跟仙人一样,娘子容貌倒是寻常。   桓澈知张大眼神含义,等走过去,微扬嘴角,问顾云容他理了胡茬是否更好看了。   顾云容的容貌太招眼,这些时日一直都易容,也学会了卸掉伪装的手法。宗承走前,还命那女忍者将一应药水工具都给她留了下来,以备不时之需。桓澈甩给他三百两银子,权当买下。   两人采挖了些野菜野果,牵驴下山时,桓澈提起了顾云容写给他的那封信。   “这世上当真有前世今生么?我还是不太信。”   顾云容转头,忽然顺着隐于衣领之间的红线牵拉出了那枚护身符。   “阿澈,你一直戴着这个么?我从前都没留意。”   “也不是,偶尔会取下,”他语声一低,“我一般都将之匿于衣襟内,你来扒我衣裳才能瞧见。不过话说回来,我这么好看,你都不想睡我么?”   顾云容手一抖,红着耳朵默默将护身符给他塞了回去。   “等到了京畿,我先使人将你暗送回庄上,我随后便回。我昨日翻了历日,估摸着咱们的婚期应该在十月到腊月之间,具体还要看钦天监那边如何择日。”   顾云容此前提出在杨村这边盘桓是有缘由的。   促使她此次逃离的原因其实还有一个,她想在京外度过前世的死期。   之前她与宗承说的一月之期便是她算好的,过了这段时间,理论上来说她就安全了。   眼下也已经过了日子,可她心里终究是不踏实,毕竟真相未明。   然后,她还要想想婚礼之事。今生的婚后生活,应当与前世迥然。   十日后,顾云容抵京。   九月初八,延宕两月的两道诰谕终于颁下,择定崇山侯李愈之女李琇云为淮王妃,怀远伯顾同甫之女顾云容为衡王妃。   钦天监特依序齿前后,分别拣定腊月十八、来年正月初六为两位亲王的亲迎日。   桓澈不意自己的亲迎日定到了转年的正月,但礼部已依日子拟定了两场婚礼的仪注,他也不好说什么。   横竖媳妇这回不会跑了。   光阴捻指,转眼已入腊月。   婚前一月,桓澈正在卧房试穿礼服,忽见拏云满面尴尬地进来报说,宫里面送来了几个宫人,而今内侍还在外面等着他接皇帝的口谕。   桓澈微攒眉,看了眼刚换上的中单,随意披了一件重绡绒衣便出去了。   过来传话的是司礼监秉笔孙吉。   入冬后已经落了好几场雪,孙吉内着羊绒鹤氅,外头还罩着斗篷都还冷得袖着手,抬眼瞧见殿下竟是裹着一层绒衣就出来了,不禁惊叹。   年轻人就是火力旺。   孙吉见了礼,便笑着道:“殿下想也知晓宫中规矩,万岁爷让老奴来带个话儿。原话儿是这么说的,‘婚礼在即,送来几个端稳的,给七哥儿伺候床笫,以免他届时失措’。”   桓澈嘴角轻扯。   他父亲是知道他府里没有姬妾的,这是怕他洞房的时候抓瞎。   还真了解他。他近来确实也在研究这个。   但他要试,也是跟顾云容试。   桓澈挥手:“烦请公公将那几个带回去,就跟父皇说他老人家的好意,儿子心领了,人却是不必留下。”   孙吉为难道:“这……这恐怕万岁爷那头……”   桓澈摆摆手:“没那么些恐怕,公公只管照着回话便是。”又忽压低嗓音,“公公此番只送了几个宫人来?没旁的?”   孙吉一愣:“殿下指的是……” 第五十五章   桓澈略一比划:“就是……避火图之类的。”   孙吉了然,却是更为作难:“这个……并无,万岁也未交待。”   孙吉说着话心里便止不住地犯嘀咕,避火图这东西还不好找,外头哪儿哪儿都有卖的不是。   桓澈瞧见孙吉的神色就知他在想甚。他自然知道避火图这玩意儿不稀罕,但宫里的避火图跟外头的兴许不一样,说不得能有点更有用的东西。   既然他父亲没安排,那他回头自己弄几册来便是。   孙吉仍踟蹰于那几个宫人的事,委婉劝说桓澈将人收下。   桓澈道:“公公不必白费力气,回去后照孤所言便是。父皇但问,也是来问孤,怪不到公公头上。”   孙吉看他坚持,只好作罢,领着人施礼作辞。   桓澈看了眼众人背影。   其实遇上这种事,最好的法子是将人收下。他可以不碰,但长者赐,不可辞,何况是他父皇那样的长者。   但这种女人留在府里就是根刺,顾云容倘若知道了,必定不悦。而且这种女人因着来源特殊,处置起来也麻烦。   总之,还是拒收最干净。不过他今日此举,必定惹来他父亲的不满。   贞元帝正坐在东暖阁内批奏疏,闻听孙吉回来复命,挥手命传他进来。   孙吉入内行礼后,便将适才之事原原本本地敷陈一番。   贞元帝听罢,手上的玳瑁笔一顿。   “不肯收?真是越发本事了。这是宁负君父之意、宁担抗旨之罪,也要博美人欢心。”   贞元帝在奏疏上批了几笔:“敢怕往后便是娶了媳妇忘了爹。”   孙吉帮桓澈圆了几句好话,却忽听贞元帝道:“你说朕这几个儿子里面,谁最孝顺?”   孙吉僵了一僵,陪着小心:“诸位殿下对陛下各有敬孝之心,老奴眼拙,瞧不出哪位更胜。”   贞元帝眼皮不抬:“你知你为何只能当个秉笔,总是越不过郑宝么?”   孙吉跪地:“老奴惶恐,老奴自来不会说话,掌印比老奴资格老……”   贞元帝摆手:“起来起来,别动不动就跪。资格老只是一层,方才那一问若是让郑宝来答,他必先恭维太子这个诸子长兄一番,而后再赞一赞几个亲王。”   孙吉额上直渗冷汗。   他一时紧张,竟是失了分寸。太子居长又是储君,当为楷模,自然应特显于诸王,怎能与诸王一般。   贞元帝叹息,命孙吉退下。   孙吉有此一答,似乎也不能全赖他。太子虽正位东宫多年,也一直尽力表现,但威望始终不高。   太子的资质实在寻常,倒是亲王之中很有几个能人,尤其是他那个幺儿。   若是太子与老七的心窍头脑对调一下,那就天下太平了。   顾云容这几日忙得晕头转向。宫里派来的女官镇日教授她诸项仪礼,并再三让她温习婚礼仪程,交代她万不可出错。   大约因着前世婚礼仓促,她记得当时婚前没有这样繁琐。   腊八这日,她正窝在房里喝腊八粥,徐氏进来,屏退左右,坐到她身畔。   顾云容抬头,与徐氏大眼瞪小眼对视片刻,终是禁不住问她过来作甚。   徐氏略顿,道:“你先前究竟去了何处?”   顾云容听她又问起这茬,支手揉脸。   她此前回来后,徐氏跟顾同甫便联手审了她好些时日,她只道是趁着尚在闺阃之中,出外走走。   夫妇二人见问不出,她又的确安然无恙,末了敲着她的脑袋教训了一顿,让她往后安生些,不要犯傻。   尤其是徐氏。   徐氏从前是经过苦日子的,又深谙女子之不易,连番敲打,告诫她出阁之后定要老老实实的,王爷既肯求了陛下让她做正妃,那想来是实心实意喜欢她。她定要专心一意跟王爷过日子。   如此等等,从九月念叨到腊月。眼下这怕是又要来敲打她。   顾云容直道她已谨记母亲教诲,意欲岔题。   徐氏却忽愁道:“你父亲身边无侧室,我倒无弹压姬妾的经验与你说道。头先与人闲磕牙时倒零星打探了些,也不知中用不中用。等我细想了说与你听,你若一时记不全,便寻笔记下。”   顾云容一口粥呛在喉间。   徐氏瞪她:“休不当回事!王爷府里哪能只你一个,侧室进门是迟早的事,你必要预先筹谋。”   说着话,又思及子嗣之事,抓着她的手低声道:“而今陛下只一个皇孙,你若得生养一个哥儿,那地位便稳不能撼了。这些时日我都叮着厨下那边给你调着,过会儿再与你几个方子,你仔细收着,务求早日孕珠。”   顾云容埋着脑袋,僵硬应声。   这种事真是急不来,似乎越急越怀不上。她上辈子也一度为子嗣之事发愁,后头对于赢取他的心逐渐绝望,益发急于孕子。   但至死也没能怀上。   她后来想起其实还有些庆幸,倘若她那时怀着孩子,岂非一尸两命。   顾云容深叹,成了婚就是比从前想得多。   徐氏出去给她取方子时,顾嘉彦忽至,与她说谢景而今在园子里坐着,欲与她觌面。   顾云容一怔,旋想到今日腊八节,谢景应是前来拜谒,只是她不知他来了而已。   她摇头道不见,顾嘉彦却是踟蹰着道:“小妹去见他一见也不当什么,横竖也是自家表兄。我陪着你一道去。”   顾云容狐疑打量他,谢景怎会让顾嘉彦来传话的?   顾嘉彦轻咳一声:“表弟说得言辞恳恳,我便代为捎话。有我在跟前,他又不敢如何。”   顾云容问:“表兄可是有何事?”   顾嘉彦道:“我也不晓得,表弟只让我来请小妹过去一趟。他还说,此番之后,下回还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上一面。”   顾云容又被顾嘉彦游说少顷,思索一回,点头。   顾嘉彦一径领着顾云容去了后花园的芙蓉亭。   他遥遥望见谢景独坐的侧影,心头感喟良多。   他之所以答应去带话,除却因着谢景恳切之外,还有一层原因,就是觉着谢景可怜。   当初他小妹与谢景的婚约是谢高夫妇两个背着谢景强行退的,后来谢高夫妇被谢景说动,欲复续婚约,他小妹却又去了徽州。   两厢有青马竹马之缘,却无夫妻之份。   谢景闻声转头,起身叙礼。   天寒,顾云容内着紫绒袄裙,外穿毛绒丰厚的雪貂大氅,迤逦徐行雪地,更显她芙蓉面皓如霜雪,眉眼胜画,窈姿曼态。   她微屈身朝他道了万福,问他叫她前来所为何事。   谢景恍神须臾,淡声道:“表妹即刻就是亲王妃,我受不起表妹的礼。”   他说罢又是一顿,他这话说得仿似透着一股酸气。   “将表妹叫来,是想与表妹说,怡姐儿的婚期就定在明年正月二十,我今次过来,也是来敬奉请帖的。”   谢景看向她:“她让我冒昧一问,届时可能拨冗,前来吃一杯喜酒。”   顾云容知道谢怡也是婚期在即,这阵子都被杨氏拘在家中待嫁,没能来寻她。   她认真想了一想,道:“我尽量去。婚后事虽繁,但二十那日应当能空出来。”   她又让谢景代她向谢怡转达她恭贺新婚之意,便问谢景还有何事。   谢景不语。   他缄默得太久,以至于顾嘉彦都禁不住低声提醒。   谢景仍是闷声。   顾嘉彦见状,让顾云容暂回。   顾云容才回身,谢景遽然一步上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臂。   她骨架娇小,又瘦俏,即便隔着厚衣皮裘,依旧能感受到她手臂的纤细。   谢景瞬时忆起过往种种,几是咬牙切齿道:“兜兜你实与我说,你究竟是何时与衡王相识的?为何当初你我才解了婚约,你就与他四处巡游?”   顾嘉彦唬了一跳,忙去扯拉谢景。   谢景心下悲愤,气力颇大,顾嘉彦急得寒风中冒汗,低声与他解释当年状况。   谢景不信,双目赤红:“那他缘何要带上你,只带表兄莫非不成?”   顾云容也没法答他。这个问题她当年不懂,现在也不懂。   顾嘉彦眼看着谢景陷于失控,情急之下附耳跟谢景低语几句。   谢景一顿,须臾,松开手。   顾云容舒口气,摸摸因拉扯挣扎疼痛麻木的手臂,抬眼扫了垂眸不言的谢景,忖量一回不知说甚,遂作辞离去。   谢景稍稍平复,坐回亭内炉旁。   顾嘉彦惊魂未定。这事要是被他爹娘知道,等他考罢明年春闱,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谢景目光定在远处枝头的薄雪上。   顾嘉彦适才与他说,他不顾虑己身也要想想自家父母姊妹,衡王看顾云容看得紧,倘知晓他今日之举,恐会报复。   谢景想起顾云容先前问他是否作梗于顾同甫那件事,嘴角溢出一抹冷笑。   不用问,将此事捅到她面前的人必是衡王。   眨眼间便至正旦。   除夕之后,日子仿似过得尤快。大年初五这日,顾家上下忙得人仰马翻。   亲迎日虽在明日,但实则前头两三个月已开始走仪程。如今纳徵、发册、铺房、醮戒等礼节俱已过讫,纳徵礼物、发册礼物、催妆礼物等礼也先后送至顾家,只差亲迎。   转日初六,桓澈于承天门受命讫,转来顾家接亲。顾云容翟衣翟冠,由女官导引,与桓澈行罢诸礼,又乘凤轿随桓澈回到承天门过礼。   礼毕,往奉先殿行庙见礼。   庙见礼成,又偕赴王府,行合卺诸礼。   既成,新人入洞房。   待到撒帐、唱祝毕,打发众人喜钱出来,室内方消停。   顾云容知今日仪程已走毕,忙吩咐秋棠与春砂将她脑袋上的东西都拆了。   徐氏选来选去,最后还是在陪嫁丫鬟里加了这两个进来。   两人起先不敢,然顾云容再三坚持,又思及王爷出去前交代好生侍应,这便给顾云容卸了翟冠钗环,又拿篦子给她通了发。   顾云容将身上吉服也一并除了,换上家常衣裳,顿觉浑身松泛,一头倒入帐中,却又被花生枣子等硌着,咧咧嘴,随手一拂,腾出一小片空处,瘫倒在床。   从旨意颁下那日至今,婚礼章程过了四个月,还不算完,明日还要入宫朝见帝后,后日还有盥馈礼,再后头还有三朝回门……   顾云容内心哀嚎。   她又饿又困,阖上眼挣扎片刻,终是没爬起来吃东西,交代殿下来了叫醒她,迷迷糊糊沉入梦乡。   初更时分,宾朋渐散。   桓澈拓门而入,转过须弥座紫檀透雕花鸟屏,入目就见顾云容窝在一堆花生桂圆里面拥被而眠。   秋棠等人惊而见礼,欲去唤顾云容,却被桓澈挥退。   待屋内只余他二人,他近前细观。   他出身皇室,见过美人无数,顾云容可称个中魁首。   她侧对他,粉唇微嘟,卷睫飞翘,如瀑青丝流泻枕被,罗缎阔袖上翻一截,露出一只玉雪娇润的纤纤柔荑。   满室春暖,她睡得酡颜如醉,如绽桃花,引人采撷。   桓澈放轻呼吸。   他平日不爱饮酒,今日被淮王并几个宗室世家子弟按着灌酒,闹闹哄哄,推辞不过,以为要扶墙回房,谁知出来时竟只是感到些微头晕,始觉自己原来如此海量。   他坐到床畔,想了一想,握住她的手,俯身亲吻她脸颊。   触之如温玉似娇蕊,既软且香。   原只预备亲一下就唤醒她,谁知愈吻愈迷醉,鼻间满是她身上香泽气息,激得酒意上涌,浑身燥热,索性就势压倒,解她衣衫。   顾云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旷野上漫步采花,忽有一只大猫扑入她怀中,她不慎跌躺到长绒毯一般柔软的草地上。那只猫不住在她身上蹭,又舔她面颈,拿爪子扒拉她,似求抚慰。   她被蹭到颈上痒痒肉,笑着躲,又舒手抱猫,慢慢顺毛。   那猫却好似越抚越大,末了生生压在她身,沉得她胸口憋闷。   她在猫脑袋上拍了一下,嘀咕了句“乖乖下去”,侧手推猫。   大猫非但稳如泰山,还低低咕噜了一声,竟是伸爪来扒她衣裳。   顾云容一惊,合着还是一只色胚子,奋力起身之际,蓦然醒来。   四目交对。   一个满目幽光,一个满面懵相。   桓澈适才亲吻之际,但见她一面笑一面躲,又主动张臂拥住他,一下下轻抚他脊背。   还叫他乖乖。   一瞬的受宠若惊后,他意识到她是在做梦,却也因着她的举动受到了鼓舞,完全压她在身下,扯她衣衫。   顾云容反应过来,面红耳赤。   她闻见他身上酒气,又看他面有红晕,要起身去给他端醒酒汤,又问他可要沐浴。   桓澈一把按住她:“你再抱抱摸摸我。”   顾云容觉着他可能真是有些醉了,拍拍他:“你先松开我,不然我不抱也不摸。”   “我一松手你就走了。”   顾云容闻言,心中忽然又酸又软,飞快在他脸颊上印下一吻,轻咬耳朵:“我不走。”   他身子僵了一下,暖香热息里,头又开始晕乎。   “你乖乖躺着,一会儿喝一碗醒酒汤,不然第二日起来头疼。”   他听她这般说罢,缓缓躺回枕上。   等他被她看顾着喝了醒酒汤,歇息片时,头晕稍减,提出去后头园子里赏梅。   顾云容也知王府花园里有一片梅林,眼下还在花期。   两人简单拾掇,捧着袖炉出了暖阁。   路上,顾云容问他怎就忽然起意要去赏梅。   他侧首看她:“我今日检视府邸时,见梅花开得正好。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但我方才蓦地想,灯下雪中的梅花大约别有一番韵致,这便想与你踏雪寻梅去。”   “你看,”他猛地凑到她耳畔呵气,惊得她一缩,“旁人都是一进洞房就办事,我们是看了花儿再办事,是不是显得雅趣绝俗,与众迥异?”   他看她红着耳朵低头不语,止步,一手半揽她,一手拨弄她貂裘上柔顺的皮毛:“怎不说话?你觉着这主意不好?那不如我们一边看花儿一边办事?”   顾云容深深埋首。   真是什么都敢说,大冷的天,他也不怕冻住……   桓澈带了把剪刀过来,到了梅林,与顾云容一道剪了几截梅枝,预备回去插瓶。   两人又逛游一圈,方欲回去,忽闻一道震天响的尖啸。   桓澈心弦一绷,倏地冲来挡在顾云容身前。   两人都如临大敌,谁知循声抬头一看,竟是一朵烟花升空。   桓澈嘴角轻扯。   顾云容吁口气,正要拉他回还,却见又一朵烟花盘绕破空,紧接着,啸声勾连成片,此起彼伏,震耳欲聋,两人对语几乎不能闻声。   顾云容仔细一看,发觉那烟花华美烂漫,一时倒驻足仰观起来。   那焰火接连不止,花样多变,一时是琼花仙台,一时是宫阙楼阁,一时是村坊社鼓,嵯峨壮观,惟妙惟肖。   甚至还有五鬼闹判、十面埋伏的巨幅场面,几乎覆盖整个街巷的上空。   上一幅烟消光陨,下一幅立时腾补,俯仰之间,仿佛置身光怪陆离的梦境。   顾云容叹为观止,她头一回看到这样壮观的焰火。   桓澈也不急着走。烟花还在次第升空时,他仔细留意了燃放之处。   好像就在王府暖阁后面的那道院墙外面。   因着花园离暖阁不远,且这焰火实在动静太大,所以他们即便身处花园,也能看个一清二楚。   谁敢在王府附近私放焰火,且还是在他的新婚之夜放。   他眸色沉冷,唤来几个护卫出去查看。   他回头,最后一束烟花呼啸升空,轰雷一般炸开,在无际夜幕中绽出千万朵杏花。   杏林深处,一人广袖深衣,手握陶埙,侧首凝睇,仿似正穿过如雾似霰的杏花雨,深深谛视远方伊人。   四下一静。   桓澈面上神色数变。   对于眼前这一出的始作俑者,他原先也只是猜测,但看到这最后一幅烟花图,已然无需猜测。   他可是清楚记得,宗承曾在京郊杏林为顾云容吹埙。   随后,他又想到了一件更可恶的事。   今夜是他心血来潮出来赏梅,若是他没出来呢?   试想,眼下夜静更阑,倘他正在暖阁享云雨之欢,骤闻这惊雷一样的焰火声,说不得一个不慎就要吓得不举。   据说当年宋高宗就是因鱼水欢会之时突受惊吓,就此不举。   桓澈愈想愈气,愈想愈觉宗承那厮就是这么个目的。   隔着崇山瀚海竟还要阴他一把,外带勾搭他媳妇,岂有此理!   正此时,先前出外查看的护卫回返,禀道:“殿下,有人在外头安了花桩,足有两丈高,正当中两个火炮口。那烟花竟是置于炮筒内点燃腾空,小的们去看时,放烟花的几人已将烟花燃毕,见有人来,丢下家伙便遁走了。”   顾云容心道,那照这个阵势,可以算是礼炮级别了。   桓澈命人出去将那些花桩炮筒通通收进来,转回头就将顾云容挽回了房。   “都过去半年了,他竟是还惦记着你。”他掩好门,回身,幽幽盯了顾云容须臾,蓦地大步上前。   顾云容才除下貂裘,就被他抓住双肩牢牢抵到床柱上。   他身上沾染了些许寒梅的香,原本甘冽的味道却因混了犹存的酒气,酵出一种旖旎醇烈的气息。   他呼吸渐趋急促,蓦地含住她耳珠,将她打横抱上床。 第五十六章   顾云容抬手按住他:“等一下,我问你一件事。”   桓澈我行我素:“有甚话明日再说。”   “你跟宗承断了么?”   桓澈一愣:“什么?”   “你们现下还联系?”   桓澈嗤道:“我与他联系甚。不过他若哪一日归国,打照面总是免不了的,只是兴许是私底下会面。他一直都惦记着开海禁之事,必定还要为此奔走。”   顾云容沉默一时,道:“那我在家中为你主内,你出去找男人是不是不太好?”   “我出去找男人怎么了,”桓澈理直气壮,“我不出去找男人,怎么做事?又不是找女人。”   顾云容忽道:“我出门时偶见城东新开了一家南风馆,你可曾去过?”   南风馆即男妓院。   “去过。”   顾云容几乎惊跳而起:“什么?!”   “六哥偷偷摸摸拽我去的。他想瞧新鲜,但逛那地方不好带平日厮混的那些故旧去,又觉一人去太无趣,这便拉我过去。”   “那里面倒是清雅得很,小倌儿也个顶个标致,无论淸倌儿还是红倌儿,都博识多才,只六哥没个正行……”   他忽觉自己只顾宽衣,一时多言,止了话头。顾云容却被勾起了好奇,盯着他等下文。   他被她看得尴尬,原想糊弄过去,争奈她不肯依,只好继续道:“他听小倌儿抚琴时,忽然勾指挑起我的下巴,浮滑道,‘看来看去还是我弟弟生得最俊,这么一比,那些头牌到我弟弟跟前都是歪瓜裂枣,气度也是难望项背。我说弟弟,你去找妓子也是一桩难事,若是不能寻个容貌及得上你的,你岂不是亏得很?’我当时就一把拍掉他的手,起身走了。”   顾云容低头。她可以想见淮王当时的神情与桓澈的反应。不过桓澈确实极会长,打小就生得眉眼精致,又算是贞元帝的老来子,贞元帝对他总是多些偏疼。   明日还要入宫朝见帝后,眼下又未出隆冬,晨起必定艰难,顾云容想早些歇下,但看桓澈兴致颇高,有些犯愁,不知他今晚会折腾她到几时。   桓澈与她同卧锦绣枕被之上,仿佛叨念了几句什么,探手贴肤。   他掌心灼热,顾云容霎时被烫了一下,身子紧绷起来。   桓澈伏在顾云容身上不动。他听说男人第一回 多半会比较快,他一会儿若是很快结束,也属正常,但身为男人,总还是格外介意这等事的。   顾云容不知他正暗暗紧张,以为他是在心里过步骤,默道,上辈子什么准备都没做不是照样成了,这种事似乎原就是本能,可无师自通。   顾云容先前并没睡足,又出去晃悠一圈,眼下困乏难当,竟是想着想着睡了过去。   桓澈见他酝酿半日,她竟会周公去了,不忿,搔她后颈,将她痒醒,在她面上细细亲吻一番,又顺她凝脂玉肌舒手上移,慢捻娇珠。顾云容嘤咛连声,水眸蕴雾。   她困意盘亘,双颊醺红,眼神迷离,丰盈红唇微张,修长玉颈引仰,身子无意识弓起,将颈颌锁骨惑人曲线勾勒无遗。   他喉结滑动。她眼下睡意朦胧又被他招得半是情动,眼神举动竟透出一种入骨的媚态,如兰手臂还勾缠他肩颈将他往她素体上压,细喘娇吟间隙,含含糊糊不知在嘀咕什么。   他通身热血瞬沸。   他看她眼皮又沉下去,暗暗切齿,这妖精莫不是打算把他勾得狂荡发疯,然后自家甩手睡去?   她一身雪肌娇得很,他自认并没如何用力,低头一看,却见羊脂白玉之间已是红痕罗布。   他俯身在她耳畔低声哄道:“容容,稍后可能有些疼,你稍忍忍……很快就好。”   顾云容迷糊中只觉耳旁一团热气拂来,未及反应,便骤感一阵钝痛袭来。   她瞬时瞠目,搭在他肩上的手猛地收紧。   ……   翌日早,顾云容是被桓澈硬生生挖起来的。   她坐在马车里时,尚恹恹无力,不住掩口打哈欠,闭目补眠。   桓澈见她不跟他搭话,心里有些虚。他昨晚第一回 过程多舛,起先合不到一处,他也怀疑那样的巨硕如何入得那紧窄,后头终于得遂,两厢都是大汗涔涔。   他从前未经风月,尝到甜头便难休难止,后面又要了两回,眼下身上满是她抓咬的痕迹。   顾云容抱着手炉换了个睡姿,侧头却见他凑过来。   他踟蹰着道:“我昨晚情难自禁,要不我晚来给你上些药。”   他拂晓时偷偷看了,她那里似乎有些肿胀。   顾云容起先不作理会,见他面色惴惴,又再三存候,伸手捏他脸,肃容道:“我跟你说,往后你再在需要早起的日子闹我到凌晨,我就……”   桓澈一动不动任她捏着,等着后文。   顾云容对上他一双邃宇一般的幽深眼眸,反复打量他几眼,松手:“我就再不给你修眉了。”   她此前心里一直梗着,与他相对时总是隔着一层什么。如今两人缓和,她倒慢慢找回了些许从前的心态。   那种钟情爱慕的心态。   兼且想起前世她所见的一些事,心里便越发柔软。   不过她也知在房事上头跟他提什么限制是无用的,她前世已经领教过了他旺盛的精力,现在让他憋着似乎也不现实,敲打一下让他不要过分便是。   桓澈原以为顾云容要跟他闹别扭撂什么狠话,谁知竟只是吓唬他,倒十分意外。   他跟顾云容相识以来,极少得到顾云容的回应,给他做青团吃、为他治病之流不过是她能力范围内的回报,这都是实质上的,感情上头几无回馈。   但是自打在杨村她答应嫁他,他们之间似乎就变得不同了。   最直观的是称呼改了。   她开始回应他,昨晚之后更为明显。她方才松手时,他竟从她眸中看出了一缕笑意。   由此,他越发觉得自己的判断与选择正确无比。   他当初就看出顾云容是真心喜欢他,是喜欢他的人,与旁的无关。生在皇室,他比谁都明白真情真意得来不易。他本已打算挑个合适的人选娶进门来凑合着过,却不曾想竟有这样一段奇遇。   “阿澈。”   顾云容的遽然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握了她的手问她何事。   “你老实说,你喜欢我可是因着我的容貌?”   桓澈倍感冤屈:“你怎会作此想?”   顾云容倚在他肩头:“那当初在浙江时,你为何要我伴驾?”   桓澈一顿,嗓音转低:“我那是做给太子看的。”   东宫的地龙从入冬后便未曾断过,连暖阁夹墙都是热烘烘的。   但太子的心却是一日更比一日冷。   先前贞元帝赐下宫人送往衡王府上之事,他当日便听说了。   他竟是不知他父亲已经纵容桓澈到了这个地步。君父之赐想辞便辞,君父本人居然也就由着他,最后不了了之。   那若桓澈想要他这个位置,父皇是否也要与了他?   太子眼风冷锐。   今日衡王要领着王妃入宫朝见。他昨日去找了皇后,让她今日借机敲打敲打衡王妃,不该肖想的东西休要觊觎。   可皇后竟是满面难色。他知冯皇后这是惧怕皇帝知道她在朝见之日为难老七媳妇,因此惹来皇帝不快。   一个嫡母当成这样,也是够窝囊的。   先前明明众淑女已走罢仪程出了宫,但敲定淮王妃与衡王妃人选的旨意竟是迟迟不下,他打探了许久也未能探得虚实,总觉此事蹊跷。   太子正烦郁踱步,忽见内侍进来禀说衡王与衡王妃正往乾清宫那头去,淮王与淮王妃也到了,万岁爷让他与太子妃即刻过去。   按制,亲王与亲王妃在亲迎日后要谒见东宫,只是这道仪程本应是在明日盥馈之后的,但他父皇让今日一并过了。   太子与太子妃焦氏到得乾清宫大殿时,两王已与各自的王妃坐定。   淮王与淮王妃已于上月将礼过完,按说今日不必来,但眼下正值年节,淮王又说要让新妇互相认个脸儿,这便凑了热闹。   顾云容正与李琇云说话,看太子夫妇驾临,瞄了眼桓澈。   桓澈若真有夺嫡之心,那想来是不会就藩的。   须臾,帝后至。   众人礼毕,各归各位。   贞元帝暗暗眄视顾云容。   新妇眼似桃花,面若芙蓉,眼角眉梢透着一股难言的娇娆风致,宛若得了灌沃的异卉娇花。   又去看自己的幺儿。果然精神焕然,神采飞扬。   前阵子还蔫儿得跟霜打的茄子一样。   贞元帝意味不明地扯了一下嘴角,忽道:“六哥儿与七哥儿眼下都成了婚,就藩之事也该议一议了。等过了年节,朕便着工部去筹备修筑封地王宫事宜,底下人若是手脚麻利,年中便能就藩。”   淮王与桓澈对视一眼,探问各自的封地都选在何处,但贞元帝只道尚未定好地方,不肯透露。   出殿时,冯皇后让顾云容、李琇云并焦氏去她宫里坐坐,桓澈与淮王兄弟两个去了西苑叙话,太子则声称有事要禀,单独留下。   待到殿门重新阖上,太子朝贞元帝恭行一礼:“父皇,儿子有事启奏。”   贞元帝喝了口热茶,眼也没抬,让他但说。   太子犹疑:“请父皇先恕儿子无状,莫要气恼。”   贞元帝睃他一眼:“你先说,朕瞧是何事。”   太子仿似终于下定决心,道:“父皇,儿子这几日听说了一件事——怀远伯顾同甫根本就不是什么忠烈之后,所谓顾家的积年冤案,不过是几路人马联手演的一出戏而已,目的不过各取所需。”   贞元帝将茶盏重重一扣,声音一沉:“你可知你在说甚?”   “儿子自然知晓,就是因着知晓,才犹豫着是否要告诉父皇。父皇向来英明睿智,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了去,岂非毁了一世英名?”   贞元帝面色阴冷,少顷,道:“说下去。”   “儿子听闻,顾家那件事根本是编造出来的。父皇想,斩杀蒙古汗王这样的惊世大功,又牵扯到封爵,英宗皇帝必定着人详查过,那这个时候顾鸿振怎就不站出来揭发沈丰冒领军功之事?”   “父皇再想,那倭王是何等人物?这些年来,多少能臣大员百计施遍,连他的人都难见着。怎就偏生七弟拿住了他?七弟前面监押过倭王,为何倭王后面还愿出面作证?”   “最后一条,是儿子最生疑的。倭王既知顾沈两家端的,为何不早揭破,偏偏等到七弟年及婚期再来帮腔?”   贞元帝放下脸来。太子所言疑点,他也曾想到过,但因着桓澈宗承这边确实证据证人确凿,厂卫那边又查证无误,他便认下了此事。   太子看父皇不语,知他约莫也起了疑心,又忙趁热打铁,逐个分析了伪造顾家□□对于几个相关人等的好处。   在他引导性的推测中,桓澈应是在南下浙江期间,见色起意,欲娶顾家幺女。但顾家身份太低,桓澈为讨美人欢心,又为铲除异己,这便伪造了顾家那桩陈年官司。   而倭王那头,应是得了桓澈什么好处,以此作为出面作证的交换。   倘或他父皇认定此事确系如此,那桓澈便要担上欺君不孝、狼子野心的名头。   太子心下暗笑,嘴上却道:“儿子也是怕七弟误入歧途,踟蹰再三,这便来寻父皇说道此事。”   贞元帝缄默半日,挥手命他暂且退下。   不一时,贞元帝将东厂掌印刘能传来,如此这般交代一番。   刘能出殿前,贞元帝又吩咐道:“切记办得隐秘一些,莫要被人察觉。”   刘能应声领命。   坤宁宫游艺斋内,顾云容对着面前三个女人,觉着不自在。   三人里面,她只跟李琇云熟些,其余两个都是面上勉强能过得去。   冯皇后分明没什么要紧事,却非要叫她们过来,还拘着她们让多坐片刻。   后来冯皇后言语之间对她颇有敲打之意,她便明了了。   她前世其实还是有些畏惧冯皇后的,毕竟她是嫡婆婆,她这个出身低微的儿媳在自认不得丈夫真心爱重的状况下,与之杠上是很危险的。   但眼下她有了底气,根本不吃这一套。   冯皇后看顾云容不怎么接茬儿,心下虽有些着恼,却到底没说什么,转而将话茬转到了皇帝圣寿上面。   顾云容经她一说,却是想起了另一件事。   二月便是春闱,顾嘉彦快下场了。   出宫将别时,李琇云悄悄拉着顾云容问她可能过府一叙,她想跟她学棋艺。   顾云容才应下,就见迎面走来一人。   定睛一看,竟是沈碧梧。   沈碧梧挨个见礼,竟是大大方方笑道:“妾身去年万寿圣节时绣了一件通玄真经道袍,将功折罪,聊表芹意。殿下怜我,求了陛下的旨,让我能到后宫那头走走。”   顾云容端量沈碧梧几眼。   沈碧梧自打被废之后,便被打发到了冷宫。她后来也听说了沈碧梧送皇帝的那件寿礼,深觉此女是个有成算的。   她竟然用积存了一年的份例置办了锦缎金线,为皇帝制了一件道袍,并在上面锦绣了七卷的通玄真经,还是双面绣。   皇帝好道,无数人投其所好,但这种礼物还是头回有人敬献,当场就收了,原来后来还给了沈碧梧些许自由。   沈碧梧的目光在顾云容身上流转一番,居然恭贺她新婚之喜,眉眼之间颇为平静。   顾云容也没事人一样应了几句,与众人一道越了过去。   沈碧梧余光瞥了眼顾云容的背影,对身边宫人淡声道:“走吧。”   三朝回门之后,才算是完全礼成。   顾云容心里惦记着谢怡成婚之事,上元这日出门后,便跟桓澈商议起携礼的问题。   “你说那日送什么礼好?一众表姐妹里,我跟怡表姐最亲香。”   桓澈突然立住:“去库房里随意挑几件顺眼的送去便是了。再有,你便定要亲往?这对你而言是屈就。”   顾云容抿唇:“我已经应下了,况既是确定那日无事,为何要失约?”   桓澈面容绷紧,须臾,道:“我与你一道去。”   两人说话之际,忽见一惊马疾冲而来,所过之处,人群惶遽惊呼,纷纷躲避。   桓澈一把挽过顾云容,将她护在身后,退到道旁。   待到近了,依稀可见马背上坐着个锦袍玉带的男子。   那男子控马不能,急得了不得,不住挥舞手中马刺。   将过桓澈与顾云容面前时,他忽然跃起跳马,就地一滚,竟是瞬间滚到了两人脚边。   桓澈面色一冷,抬脚去踢,那男子反应倒也快,在桓澈将他当球踢开之前撑手爬起。   桓澈欲拉顾云容走,却见那男子挡在面前,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询问他们皇宫怎么走。   桓澈与顾云容这才仔细去看男子面容,随后对视一眼。   顾云容一看便觉这人长得像西方人。   桓澈打量他片刻,问他是否佛郎机人。   那人似乎不太明白桓澈在说甚,汉语又只会个皮毛,两厢语言不通,一急之下便说起了母语。   顾云容眼光微动,这人说的是葡萄牙语。   桓澈很是不快。   好好的一个上元节,本想带着顾云容出门好好看灯,谁知说着话顾云容便提起了谢家人的事,紧跟着又是这么个佛郎机人出来搅和。   他眉头一皱,回身欲走,脑中却又灵光一现,思及去年赴浙之事,让远缀身后的护卫将这男子送到宫门口,跟他父皇通禀一声。   眼下虽则天色已晚,但因着今日是上元,宫中尚在宴饮,宫门没有落钥。   但那男子却不肯跟护卫走,又用蹩脚的汉语拼凑了几句支离破碎的话,桓澈凭借超强的理解能力,竟然听懂了。   他想先请他们带他去国子监街那边,等他的同伴。他方才因马匹受惊跟同伴失散,他们可能还在原地等他。   桓澈思量须臾,不知想到甚,竟然应下,但牢牢将顾云容护在里侧,自己走在外侧,与那男子有一搭没一搭谈话。   那男子看见路旁灯架上各色花灯,忽然跑上前拍下一串铜钱,买了两盏灯,分别赠与桓澈两人,对于他们的热情带路表示感谢。   顾云容默默想,她家王爷从不乐于助人,眼下这怕是要从这人嘴里套话。   当然,前提是他能听懂。   国子监街顾名思义,就在国子监附近,桓澈零零星星梳理出了些意思,那男子自称是想顺道来天朝的太学看一看,谁知中途出了意外。   等国子监街在望,隔着喧嚷人丛,远远地便可见一队高鼻深目的番邦人正聚在一处。不知是否为着不扎眼,这群人竟俱是身着汉服。   桓澈挥手示意拏云上前,交代他将这队人马带到皇宫,如何处置,请示他父皇的意思。   方才那男子看桓澈两人不收他的灯,便让随行翻译问他们叫什么。   桓澈淡淡道:“你无需知道这个,只管记得见到陛下时,恭敬知礼,天家威仪不容冒犯。”   那男子听翻译转达之后,点头应下。   随拏云走之前,他忽然转头看向顾云容,让翻译帮他问道:“姑娘是这位的妻子?”   顾云容一愣,点头。   桓澈冷下脸来:“问此作甚?”   男子笑着赞:“她很漂亮。”言罢,随众离去。   桓澈目光阴冷。   他可不想让旁的男人来夸他媳妇。   顾云容摇摇他衣袖:“阿澈预备对付那位了?”她看了眼宫禁的方向,暗指太子。   桓澈心不在焉“嗯”了声,忽问道:“容容可是听懂了那人方才说的哪国话?” 第五十七章   顾云容大方点头,又道:“不过我是猜的。”   桓澈微怔。   顾云容道:“你也知晓,两浙时不常有佛郎机人出没,我见过个把,听过些许他们的言语,也不足为怪。”   顾云容说得似有几分道理,即便听上几句不能识别他们的番邦话,看长相也能猜出几分。   桓澈未再行追问,仍旧领着顾云容游逛灯市。   顾云容轻舒口气。   闲谈之间,她问起方才那伙人的来历,桓澈道:“兴许是来探路的。他们非但与宗承一样想开海禁,还想在滨海建商馆。”   他去年从两浙带回来的佛郎机使节赴京后,他父亲只见了一回,认为佛郎机国不堪朝贡,便将人打发了。   这还是他后来才知晓的,因为他当时返京之后,迎头便碰上了顾云容出走那件事,后头一直奔忙于此,没工夫理会那些带回来的番邦人。   这些人先前是带着船队在广东出没,后来见迟迟无法见到皇帝,又北上,跑到两浙。他虽是亲王,但跟于思贤一样,在新国朝贡这等大事上无决定权,所以将佛郎机使节带回来交差。   方才那一拨大约是打从陆路绕过来的,也可能跟前面他在两浙遇见的那一拨是一伙人,拿了文书二度入京。   两人寻了个小摊坐下来吃面。等着饭食上桌的间隙,顾云容想到初六那日皇帝说的话,低声问:“等年中府成,咱们真要离京?”   桓澈看她神色严肃,又说得紧张兮兮,笑道:“容容不想离京?”   他坐在阑珊灯火处,微微浅笑,漫天星光入眸。   顾云容被晃了一下眼,回神方道:“我无所谓,就是倘若往后远离京师,与家人见上一面恐是不易。”   桓澈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转:“容容觉得,进不进那一步也都没甚所谓?”   顾云容知道他在说甚,托腮看他:“嗯。进不进的,端看你的意思。”   “我眼下实则是进退维谷,纵我不进,我那兄长也不会放过我,秋后算账是早晚的事。但倘是要进,路又不好走。你愿跟我一道担险么?”   顾云容拈起一颗糖炒栗子慢吞吞剥:“我先前便说了,若我做了选择,便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我既嫁了你,自是要跟你同进退。不过话说回来,你若是不进那一步却又想安稳度日,怕是只能避世隐居了。”   “你要是能劈柴会种地,我就跟你寻一处桃源安居,”顾云容将栗子仁塞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那词儿怎么唱的来着,你耕田来你织布,你挑水来你浇园。我只负责与你鸟儿成双对,比翼双飞在人间。”   “莫急,晚间便让你与我的鸟儿成双对。”   顾云容一口栗仁呛在喉间,满面晕红。   好好的词儿给他加一个“的”,简直目不忍视。   两人吃饱喝足,又四下游走一圈,已是二更天。   桓澈看顾云容精神奕奕,知她约莫不想立等回府歇息,便问她还想往何处观览。   顾云容仰头看他,双眸染笑:“我说我想去你去过的那家南风馆看个新鲜,你会带我去么?”   桓澈温煦的目光忽而冻住:“这个没得商量!是我生得还不够好看?你还看旁的男人作甚?”   “你是不是觉着别的男人长得都不及你?”   桓澈侧过头看远处灯火:“这是自然。”   顾云容忽然想起一个理论。   这世上什么东西女人觉得好看男人却不认同?   答案是别的男人。   两人回到王府时,已近子时正。   顾云容趁兴去库房里挑拣给谢怡的贺礼。   桓澈跟在她后头,帮她随意指了几样,但顾云容均不满意,自己认认真真地逐个看去。   桓澈看她侧影半晌,不禁道:“差不多便成了。你这样,我会觉得你对谢景余情未了。”   “我与表兄哪来的情。”顾云容说着话,不知怎的想起桓澈先前在她面前抹黑谢景之事,瞥了桓澈一眼,止了话头。   桓澈思及顾云容与谢景自小定亲,又向顾云容问起她从前与谢景的事,譬如他可强行占过她便宜等等。   顾云容一顿,乜斜着眼:“表兄文士出身,尔雅温文,平日基本的守礼还是懂的。你是不是觉着除你之外,别个都不是好人?”   桓澈理所当然点头:“你说着了。”   顾云容盯他一眼,不作言语。   顾云容挑好了礼物,归并一番,这才转去寝息。   成婚十日,桓澈几乎每晚闹她。她今日来了月信,倒是松了口气。   本以为终于能睡个安稳觉,谁知他又压了上来。   顾云容提醒说她今儿来了癸水,他点头称知道,却并不起身。   顾云容看他又俯首与她温存,支拳抵住他胸口:“你是不信我月事来了还是怎样?”   他就着被她玉手撑住的姿势,衣襟散开,低头望她:“月事来了不行房便是,又不是不能做旁的。”   顾云容撇嘴,小声道:“那过会儿你若是……我可不帮你,你自家解决。”   他倏地俯低,轻咬耳朵:“可真是个狠心的小东西。”   他肌理紧实,肌肉结实,胸膛硬邦邦的,骤一压下,立时将她那只娇软纤手夹在中间。   男人精壮的身躯整个覆在她粉雕玉琢的身子上,她只觉与他胸膛相贴的手腕内侧灼烫得仿佛要烧起来。   他的气息吹拂在她面颈上,身上细汗擦蹭之间催燃出一种灼烫人心的躁动。   顾云容心跳如擂,面热似烧,他却犹在她锁骨上细细啄吻。她那块被他蹂躏的肌肤又痒又麻,又被他吮得濡湿,烙下一片暧昧的红。他拉她侧躺,手又溜到下面捏她的臀肉,仿佛耽溺于那美妙的手感,她几赶不走。   顾云容忽然收紧手臂,拥住他的腰,趁他不备,半滚一圈,反压他在身下。   万万没想到的一幕。   桓澈所有的小动作一瞬止息,怔愣看她。   顾云容死死按住他双肩,竟蓦地从枕下抽出一根绳索来。   “先前都与你说了,明日六嫂过来,我还要招呼人家,得早起,现下来着月事,小腹又痛,你还乱摸乱闹。看见这绳子了么?你再不消停,我就把你捆起来!”顾云容恶狠狠道。   桓澈目光流转,看了看她手里那根粗麻绳。   顾云容板着脸:“你睡是不睡?”   她适才被他挑逗得满面霞色,目下秋水潋滟,含嗔带羞,却硬要做出一副凶悍的模样。   全无威慑力,反愈显小女儿娇态。   桓澈保持着被她压迫的斜躺姿势,全无反抗之意,反而伸出两根长指挑起她一绺垂在身前的柔顺青丝,轻轻夹了,撩到鼻尖嗅了嗅,不以为意:“不睡。”   言罢,居然还在她小手上摸了一把。   顾云容一僵。   她暗暗咬牙,将他的手一并按下:“今日就让你看看我的厉害!”   她抻了抻手中麻绳,将他拉起,半跪在床上,拿绳索在他身上绕圈打结。   “你别忘了我是在江南长大的,我家附近就有好些水塘,我时常跑去钓鱼,钓鱼线系得最是纯熟,系绳打结这等事难不倒我。”顾云容说话间,已经双手一扯,打完了最后一个结。   她打量了一番自己的杰作,一抚掌:“你快说你还闹我不闹,若是乖乖服软,我就给你松绑,不然今晚你就这么着睡。”   桓澈手脚皆被她缚住,像个细长的粽子,又因个头高,那根长绳竟只是堪堪够用。   他即便动弹不能也毫不显狈,优游从容地睃她一眼:“容容好狠的心,不成,我得罚你。倘若我自己挣开绳子,我便自行施罚了。”   顾云容再三左右查看,觉得捆得这么严实,他不可能自己挣脱,他身上又没带兵刃。   她原本打算绑好了威胁他一番,然后就给他松绑,但他眼下这般放话,她便改了主意。   她熄了灯,分了一条锦被给他盖上,确定他不会着凉,自顾自躺下。   微光暗夜里,她才舒个懒腰,就听他幽幽道:“若我挣不开,中间又要起夜,容容会不会抱我去方便?”   顾云容蒙头入被:“想得美!你若敢在床上解决,我就换房睡。”说罢,困意上涌,渐渐睡去。   黑暗中,桓澈对着面前隆起的锦被包看了须臾,后仰,靠到了雕花床围上。   冬寒犹存,晨起之难,难于上青天。   对顾云容而言尤其如此。   她昨晚本想对桓澈小惩大诫,原以为终于整他一回,但万没想到落后苦的是她自己。   她入睡后,桓澈不知何时挣脱了束缚,安稳睡到拂晓,就偎过来,钻进了她的被窝,抓了她的手引拉至下,帮他纾解。   她是被累醒的。   她睁眼时,那只被他捉住的手已经又酸又麻,掌心热烫如烙。   她跟他对视少顷,瞠目结舌。   他仿佛没事人一般,甚至还跟她打了声招呼,在她唇上深吻一下,催她起床。   她惊问他是如何挣脱绳索的,他在她脸上捏了捏:“只要我想,没有办不成的事。”   顾云容绑得并不十分紧,但她查看后发现他身上一点痕迹都没有,这表明她才转头睡下他就自己松绑了。   正在用早膳的顾云容想起这一茬,皱了下小脸。   对面的桓澈亲自用公筷给她夹了一只猪蹄,问她今日怎想起吃黄豆炖猪蹄了。   顾云容正想说这两样都能美容养颜,她又爱吃猪蹄,就听他接着道:“你现在吃了也没甚用。”   顾云容不忿:“怎就没用了!”   “这道菜不是下奶用的么?”   顾云容手一抖,才夹起的猪蹄掉进了碗里:“你怎知的?”   “你难道以为成婚之前我只看了避火图?我还看了好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毕竟为人夫后,不知何时就要为人父了。”   桓澈舀起一匙玉田胭脂米粥,盯着她道:“南北食俗不同,你若有甚想吃的,直接交代了让底下人去办,我已经吩咐下去了,让他们好生伺候你的饮食起居。”   顾云容手中牙箸一顿,抬眸凝他,嘴唇翕动一下,却是什么也没说出。   桓澈倾首:“是不是想说我待你真好?你若想谢我,便给我生一堆小崽子。”   顾云容垂眸搅了搅碗里的甜粥,出神须臾,红着耳尖应了一声,又语声一低:“治病的事也要抓紧,今晚便继续。”   李琇云到时,桓澈已经出门去了,顾云容正在核对王府近半年的出纳。   先前府内没有女主人,后院中馈并各项杂事都是桓澈从宫里带出的一个姓任的嬷嬷在打理,她进门这几日上手之后,便移交到了她手中。   其实根本不需要上手,她前世做这些早就做顺手了。   她听下人报说淮王妃到,暂丢手头事,去花厅跟李琇云叙礼。   李琇云与她寒暄片刻,提起对弈之事,顾云容便命人摆上了棋具。   才对着棋盘闲话几句,李琇云忽道:“弟妹可否将左右屏退,我有些体己话想跟弟妹说。”   顾云容依言。   待厅内只剩她二人,她踟蹰一下,道:“弟妹可知贤妃娘娘的忌辰快到了?”   顾云容一顿,点头:“我记着的,六嫂缘何忽问起此事?”   李琇云见门窗皆已掩严,这才开言:“不瞒弟妹说,我初六那日跟弟妹说要来学棋,不过是个幌子,其实是想跟弟妹说眼下这件事。”   “贤妃娘娘忌辰那日,不知太子那头是否会耍甚花招。我娘总让我成婚后多与太子妃交好,我拗不过,礼成后进了两次宫。第二回 进宫,我与太子妃闲话时,听她提了句贤妃娘娘忌辰之事。原也不是甚大事,但我总觉她当时神色有些怪异。”   顾云容攒眉,旋又问她为何不告诉淮王,让淮王去跟桓澈合计。   李琇云道:“我初初进门,万事小心,如今与殿下并不熟稔,怕殿下听我这般说,觉着我一个妇道人家多思多虑。思来想去,还是跟弟妹交心些,这便来与弟妹说上一说,也好一道拿个主意。”   顾云容慢慢搁了棋子。   李琇云所说贤妃是桓澈的生母郦氏。郦氏生得貌美绝伦,甫一入宫便深得帝心,封为贤妃,位列四妃之首。   贞元帝几番想提郦氏的分位,但都被郦氏婉拒。后来郦氏诞下皇嗣,贞元帝直接赐了郦家爵位,封郦文林为永康伯,世袭罔替。   这几乎是史无前例的。国朝爵位难得,即便是外戚,想得爵也要看机缘——一则要分位高,二则要熬资历。前朝英宗皇后熬了几十年,娘家也才得封伯位。   冯皇后无宠又无子,眼看着妃嫔们一个个诞下皇子,恨毒了那些宫妃,其中尤以郦氏为甚。封爵之事一出,她便气得跑去找郦氏的茬儿。   后宫之事根本瞒不过皇帝,她前脚才走,贞元帝后脚就知道了此事。   贞元帝大怒,疾言痛斥冯皇后丧德败行,意欲废后。冯皇后吓得了不得,带着娘家人一道赔罪哭求,孙太后也出来说和,这才没让后位易主。   此事之后,冯氏消停不少。后来郦氏那个幼子夭折,冯氏大抵窃喜不已,谁知郦氏非但恩宠不减,还因此圣眷更隆。   冯氏约莫以为这桩事已是足够刺激她,但更刺激的还在后面。   郦氏后头又诞下桓澈,贞元帝提永康伯为永康侯。众人咋舌不已,纷纷揣度,倘若郦氏再生一位皇子,娘家便要跻身国公之位。   等到封无可封,冯皇后就该挪地方了。   冯皇后大抵也作此想,惶惶不可终日。   然而那一日终究也未能到来。   郦氏薨了。   天妒红颜,郦氏去时,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彼时桓澈才刚四周岁。   贞元帝一夜苍老。   他拖着病体,亲自操持了郦氏的后事,追封郦氏为皇贵妃,并赐下六字谥号,端慎恭恪庄顺——皇贵妃例六字谥号,而以郦氏生前的妃位,原本只能得四字谥号。六字谥号也是皇后之下的宫妃死后所能得的最多谥号字数。   贞元帝在郦氏薨后,开始崇信道教。   就在太子胆战心惊以为父亲会因罹此巨痛而让郦氏的儿子换掉他时,贞元帝却只将桓澈封了亲王,之后一直对诸子一视同仁——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顾云容知道贞元帝必定是最偏袒桓澈的,撇开郦氏这一层缘由不谈,这个老来子也实在出色,亦且,他应还对桓澈怀着一份亏欠之心。   只是他不知,他的小儿子因着当年那件事埋下了严重的心疾,自此惧怕幽闭的空间,自小到大,饱受摧折。   顾云容谢过李琇云告知,与她闲话家常时,听她扭捏问起她素日都是如何与衡王相处的,怎就能这般得王爷青眼垂眷。   这是取经来了。   顾云容实也无甚可说的,尽力憋了几句,李琇云竟还仔仔细细记了下来。   正月二十这日,顾云容与桓澈一道去谢家观礼。   桓澈本想走个过场,丢下礼物就走,但顾云容跑去新娘屋里说话去了,他又不好去把人抓出来,只好坐在前院干等。   谢高夫妇是万没料到自己女儿出嫁能得王爷王妃前来贺喜的,一时慌得手足失措,将人菩萨一样供着。   桓澈正对着唯唯诺诺的众人枯坐,谢景忽来敬酒。   桓澈瞥他一眼,倒真举了杯。   谢景道:“王爷当初真是好眼力,一眼就相中了个才退了婚的姑娘。”   桓澈听他口中话里有话,侧目看他。   谢高夫妇见一错眼的工夫儿子就跑去了王爷跟前,怕儿子惹事,忙忙上前拉人。   谢景不肯跟爹娘走,只端着酒杯盯着桓澈道:“王爷为何不饮了自家杯中酒?”   桓澈倏然一笑,起身:“诚如谢大人所言,这都是缘分。其实孤当初也不知容容状况,就是一眼相中了。容容不久也对孤生了情意,所以你瞧,缘分到了挡也挡不住。”   他这话便是在挖苦谢景与顾云容青梅竹马这么多年,却也没能令她喜欢上他,而他认识顾云容不多久,便能与她两情相悦。   谢景袖中拳头紧攥。   少顷,他忽而执杯一饮而尽,将杯底亮给桓澈:“王爷说的很是,缘分这等事说不准的,缘起缘灭也是世间常理,下官恭祝王爷与王妃千恩万爱,同心永结。”   桓澈心中不豫,面色冷下。   什么缘起缘灭,哪有跟才成婚的人说这等话的,谢景这怕是在暗祷他跟顾云容不能长久。   谢高夫妇不知儿子何意,但也知儿子脾气,怕儿子说出什么不敬之词,强行将儿子拽走,又跟桓澈赔笑。   桓澈出了谢家坐回马车里,愈想愈是冷笑。   宗承走前跟他说他等着他跟顾云容拆伙,谢景又跟他说甚缘起缘灭,一个两个都不盼他跟顾云容长久。   他就偏要与顾云容百年好合,长长久久,让那帮孙子都好好看看!   顾云容入车厢时,瞧见他满面闷闷之色,大致能猜到缘故,上前哄他几句,就被他抱到腿上狠狠亲了一口。   顾云容懵了一下,红着脸问他可做好了准备。   她跟桓澈说了李琇云与她说的那件事,桓澈听罢忖量片刻,拍拍她脑袋,让她不必操心。   “我们两个一定要地久天长,”桓澈眉尖微动,“给那些不盼人好、满心酸水的王八仔细瞧瞧。”   顾云容一怔,他怎么没头没尾来了这么两句。   两人的马车才到王府门口,便见忙忙迎出来的小厮各行一礼,急道:“郑公公过来传陛下口谕,已在里头等了两刻有余了。”   桓澈与顾云容互望一眼。   入内,果见郑宝等在中堂。   郑宝客套一番,话锋一转:“万岁爷口谕,请王爷王妃一并往宫里走一趟。”   桓澈问可知是何事,郑宝往周遭扫了一眼,压低嗓音:“老奴也不甚清楚,但瞧万岁龙颜阴郁,恐不太妙。再就是,东厂掌印刘公公也在。”   桓澈知郑宝已是将能说的俱说了,这是提点他们仔细应对。   桓澈与顾云容被宣到了乾清宫东暖阁。   贞元帝正批奏疏,看见二人齐至,手上朱笔不停:“跪下。” 第五十八章   贞元帝看两人一句不多言,径直敛衽下拜,挥手示意刘能将东西拿与二人看。   桓澈接过飞快览毕,又递与顾云容。   顾云容低头浏览,纤指暗蜷。   这是一份奏疏,署名就是东厂掌印刘能。上面罗陈了十条证据,或明或暗,全部指向一件事——先前顾家指认沈丰冒领军功之事,不过捏造。   皇帝倘信了这些,不仅顾家大祸临头,桓澈也要跟着受到牵连。   贞元帝对着地上端跪着的二人道:“尔等有何话说?”   桓澈道:“儿子无话可说。”   顾云容讶然转眸。   贞元帝也凝眸看去:“此话怎讲?”   桓澈跪着不动:“虽则奏疏内中所谓凭据颇多,但儿子相信,父皇自有明断。”   贞元帝冷笑:“你不必在此故作姿态,若朕决定将顾同甫下狱、将你降爵,朕看你还能否如眼下这般巧言令色、镇定自若!”   “儿子并非故作姿态。父皇未将此事透出去,只将儿子与云容私底下唤来,这便表明父皇不愿偏听偏信,想把儿子与儿媳叫到跟前问上一问。但儿子看了适才那奏疏,实觉无甚可说,凭父皇之英睿,根本不会被此蒙蔽。父皇眼下不过是一时恚愤,冷静下来自能一目明了。”   贞元帝拍案:“未免自负!朕将尔等传来也兴许是要办你们!来人!”   话落,锦衣卫指挥使邓进领着两个佥事入内。   顾云容看桓澈缄默不语,觉着他约莫又跟他父亲杠上了,暗捻一把汗。   贞元帝看小儿子竟是连眼皮也没抬一下,霍然起身。   不知是否因着郦氏的缘故,他这个幺儿平日瞧着闷声不吭,但骨头向来硬得很。   眼下这是笃定了他不会将他如何。   “将人拿下”四字在他喉间转了又转,却是在思及早逝的郦氏时,硬生生卡缠住,说不出口。   良久,贞元帝辞色喜怒难辨:“且退下。”   桓澈瞥一眼旁侧的翔鸾云母锦屏,与顾云容行礼退出。   殿门重新阖上,一人自屏风后转出。   正是太子。   “今日情景你也瞧见了,你七弟自来如此,倘果真有猫腻,他断做不到如此。他自己纵不惧,也要为才娶的媳妇揪心。”贞元帝道。   太子施礼道:“父皇说的是,然七弟约莫也是拿准了父皇会作此想,这便……”   “够了,”贞元帝重新坐回案旁,“这几日交着年节,宴饮颇多,你的课业敢怕要落下,回去温书习字去。”   太子张了张口,终是行礼告退。   出得外头,他面色瞬时阴冷。   他父皇今次怕只是做个样子给他看,来堵他的口。   也不知父皇是否后悔了当年的决定,眼下这怕是又动了让桓澈取而代之的心思?   顾云容回府之后,听闻皇帝又将顾同甫夫妇两个宣至御前,不知说了甚。之后皇帝也未再因此事宣召过她与桓澈。   东厂那边查到的东西应当是有人故意放出来的,不论皇帝信与不信,眼下瞧着应是暂时无事了。   郦氏的忌辰在二月中。   国朝定例,唯皇后之神牌可升祔太庙,宫中奉先殿供奉的也仅是国朝历代帝后之神位,因此桓澈若想为郦氏祭奠,必须去天寿山谒陵。   天寿山地处昌平州,乃皇陵所在之地,历代帝王后妃皆葬于此。   昌平州处京城正北,两厢相去不算近,因而顾云容与桓澈提前五日出发,黎明时分便离了王府启程上路。   顾云容想起李琇云那番话,揣度着太子会否雇人在半道截杀他们。   “莫要胡思乱想,”桓澈倏然出声,“有我在,绝对不会让你出事。”   顾云容递与他一个洗净的桃子:“晓得你厉害,我就是在想,东宫那头打的什么主意。”   桓澈不接,竟是低头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   顾云容顿了顿,无法,握桃在手,一口一口喂他。   “管他打的甚主意,”桓澈道,“他若是聪明的话就该安安生生的。一次两次生事父皇忍着,回数多了,便是自掘坟墓。”   两人到地方时,已是初更。   守陵太监黄顺一早便得了信儿,率众远远来迎。   天寿山是皇室宗亲常来之处,皇帝与皇太后也会三不五时前来谒陵,故此除却山陵地宫外,另设有供贵人寝息的楼阙殿宇。   顾云容与桓澈被一路引至玄清殿。   黄顺知衡王凡在京中,每岁此时必来祭扫,这便循例将这一年以来对端慎皇贵妃一应供飨的增益、庙殿的修葺简单禀了,以显自家尽心。   桓澈不发一言地听着。   顾云容发现他自到了天寿山地界,话便格外少。   待黄顺退下,桓澈与顾云容说他要出去走走,让她先去歇息。   顾云容却道:“我在马车里已补眠半路了,眼下不困,不如随你一道。”   她看他缄默不语,顿一下:“阿澈若想独自散心便自去,我在殿内为婆母抄疏。”   少顷的静默,桓澈伸手挽她:“一道去吧。”   仍在二月里头,又处山中,夜风凛凛。   桓澈提了一盏琉璃风灯,与顾云容一前一后彳亍林峦。   顾云容估摸他应是想起了些陈年往事,轻声安抚。   桓澈感受到她软嫩的手反握住他的手,低头。   她的手比他的小了一圈不止,抓他手时,只能蜷握住五根手指。   他的手微冷,她的却温热,轻轻包覆,有脉脉的暖流度来。   桓澈忽笑:“待到给母亲进香之时,我定要说一说我娶了媳妇的事。母亲走前最怕无人照拂我,眼下知我得与意中人结为连理,想是会含笑九泉。”   顾云容紧抿唇。   郦氏去时,桓澈尚幼,皇帝又不可能亲自养儿子,这种状况下,桓澈多半是会被送到某个高分位的宫妃亦或皇后身边扶育,无论哪一种都是郦氏不愿见的。   顾云容觉得小桓澈若真是落到后娘手里,能否活着长大都是个问题。贞元帝约莫也是想到了这一层,末了将小桓澈托付给了孙太后。   顾云容看看左右无人,踮起脚尖,引身舒臂,勾住他的脖颈。   “多难多舛,这表明阿澈是天选之人,他日必成大事。”她伏在他耳畔道。   热气氤氲,语软声柔。   桓澈单手拥住她,道:“容容就不怕我成大事之后变心?”   顾云容“唔”了一声:“这倒也是。那咱们还是隐遁桃源好了,你扛锄头下地,我就在家中做了饭菜,往地头给你送。”   两人喁喁私语之间,骤闻一阵轰隆巨响。   循声望去,但见黧黑夜色里,电光裂空,惊雷乍起。   看来是将雨之势。   桓澈为顾云容系紧披风,原路折返。   两人前脚才到玄清殿,外头后脚便飘起了雨。   原以为不过是早春阵雨,谁知外头雨势竟是愈来愈大,雷鸣电闪,渐成瓢泼之势。   顾云容隔着半开的窗扉往外望了一回,有些担心,若这几日多来几场,他们说不得就要滞留在此了。   桓澈从身后抱住她:“早些歇息,打雷下雨这等事咱们也管不着,到得停时自然就停了。”   顾云容倚靠在他怀中,仰头道:“我忽然觉着在山中住着也颇有些意趣。”   桓澈捏她鼻尖:“那是好吃好喝好住处伺候着,真让你去住草屋寒窑,看你还想不想住山里。”   正此时,黄顺趋步过来,见有半扇窗户未掩上,一面自道伺候不周,一面阖上窗扇。   顾云容从桓澈怀里起身,攒眉道:“黄公公不必多此一举,这窗户是我有意开着的,我就喜欢雨天开窗赏景,重打开。”   黄顺手上一顿,看衡王冷眼盯着他,知是让他照着王妃的话做,赔笑自骂几句,又利利索索地将那半扇窗牖重新打开。   心中却道,这王妃怕是恃宠而骄,尽胡闹,衡王真是把她惯得不成样子,大雨夜还由着她开着窗,也不嫌冷。   但谁让这位王妃生得仙姿佚貌,这等尤物且要心肝宝贝一样捧着疼着,他要是衡王,敢怕要夜夜耽溺云雨欢会,非死在这美人身上不可。   黄顺又偷眼瞄了眼顾云容,行礼退下。   黄顺走后,顾云容暗舒口气。   桓澈留意到黄顺走前偷觑了顾云容一眼,眸光暗沉。   他打横抱起顾云容,将人放到床畔,顺势压下。   “我明日起要沐浴斋戒三日,”他揽住她的腰,“晚来要跟你分房睡,你别太想我。”   顾云容笑得眉目弯弯:“你自睡你的,刚好我快来月信了,能睡个安稳觉。”   桓澈蓦地咬她耳朵一口:“果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三日后,到了祭奠的正日子。   桓澈斋戒期间又下了几回雨,顾云容觉得他们的归期没准儿真要往后推了。   桓澈祭拜讫,顾云容也依样上前进礼上香。   顾云容对于这个未曾真正见过面的婆婆印象极好,又兼爱屋及乌,遂分外虔敬。   她将自己这几日抄的经疏在神牌前焚了,退回桓澈身侧。   礼毕,桓澈偕顾云容退到殿外。   问了路况,桓澈决定濡滞一日,旋转去更衣。   午膳后,桓澈吩咐备下纸笔,坐到偏殿内练字。   顾云容端着几样细巧果子进来,在他对面落座,扬声道:“殿下怎想起练字了?”   “我一日不就藩,功课就一日不能停。皇子春日例每日练一百字,我得把这几日的字补上。”   顾云容瞥见殿门口一抹豆绿身影一闪,进来一粉面桃腮的宫女,低头红脸捧着个托盘进来奉茶。   她盈盈行礼下拜时,颤声柔气,故作娇态,目光暗暗往桓澈身上瞟。   桓澈停笔抬眼,看她少顷,忽道:“你想留下来伺候么?”   那宫女一怔,惊而狂喜,忙叩头:“奴婢想!多谢王爷隆恩!”   桓澈对上顾云容那恨不能杀人的目光,目露笑意,又转向那宫女:“那便留下吧,王妃那头正好带的下人少。不过王妃这几日正逢着小日子,情绪波动较大,瞧你不顺眼赏你一顿板子也是有的,打死不论。”   那宫女脸色一白。   哪个要来伺候王妃,她以为衡王说的是让她留在他身边伺候。   顾云容阴着脸看过来,那宫女以为王妃这就要使人打她,恸哭叩首,求饶不住。   顾云容冷声吐出个“滚”字,宫女如蒙大赦,连滚带爬退出去。   “对我方才的表现可还满意?”桓澈倾身看顾云容。   顾云容托腮:“她生得不如我,你瞧不上也正常。”   桓澈道:“你这样想也没错,容貌不及你的我都瞧不上。而在我看来,这世上你的容貌最美,所以除你之外,我旁的都看不上。”   顾云容轻嗤:“花言巧语。”   “女人果真心口不一,男人笨嘴拙舌就被嫌弃不会说话,男人夸扬赞美,分明听来心里窃喜,却又说是花言巧语。”   顾云容斜他一眼,压低声音:“别贫,咱们最迟后日就走了。”   桓澈知顾云容是忐忑于太子那头,仍旧走笔:“急也没用。不过不论如何,我都会……”都会给太子一份回礼,只是眼下尚不是时候。   晚间,顾云容睡得正熟,忽闻一阵巨大的扰攘自外间传来。   她蓦地惊醒,坐起一看,身侧已没了桓澈。   她披衣趿鞋,略整了仪容,推门一看,外头已乱作一团。   宫人内侍往来如梭,奔命一样慌张疾走,手中拎着木桶水盆等物,齐齐往北面涌去。   顾云容随意抓了个宫人询问出了何事,那宫人揩了一把汗,惶遽道:“禀王妃,北面大殿走水了!”   顾云容一惊。   郦氏的神牌就在那边供着!   她转过几道回廊,果见北面殿宇火光闪动,但瞧着火势不甚大,约莫是发现得及时。   她一眼就瞧见了立在殿前空地上的桓澈,疾步上前。   “再迟片刻,这场火怕是连母亲的神位都要毁了,”桓澈面对着热浪火光,眼神却越加冷锐似冰,“我已着拏云去查起火缘由了。”   顾云容面色微沉。   眼下刚开春,天干物燥,大殿整体又是以木质为主,若说是意外其实也可讲得通,但怎就这么巧,偏偏就在郦氏忌辰当日夜里走水?   正乱乱哄哄,忽听内侍尖细的嗓音扬起:“万岁銮驾至!”   顾云容一时未能反应过来,皇帝怎来了?   贞元帝率众纵马而入,瞧见满眼火光,大怒,厉声命众人免礼,只管作速灭火。   桓澈眉头攒起。   他父亲来得太巧了。   正此时,不知是谁喊了句“这是何人”,众人纷纷看去。   但见跃动火光中,两名宫女从起火的大殿内抬出一素衣女子。待将人放平于空地,那女子面容便露了出来。   桓澈一眼瞧见,一顿,面色微变,欲命握雾去将人拖走,但贞元帝也已经看了过来。   贞元帝僵立当场,愕然惊愣。   随行内侍护卫皆是困惑,陛下素日喜怒不形于色,如眼下这般失态的时候,实在鲜有,遂也好奇看去。   内中有几个随侍贞元帝多年的老人儿,甫一瞧见那女子的面容,亦是惊得目瞪口呆。   这女子的面容,竟是和故去已久的端慎皇贵妃郦氏有七八分相似!   倒不是他们记性多好。宫中美人如云,来来去去不知凡几,消陨个把都是常事,但如端慎皇贵妃那般的绝伦美人,实在世间难寻,见之不忘。   贞元帝当先大步上前,又低头仔细端量片刻,越看越像,越像越看,竟是微微战栗起来。   他忽然俯身将人抱起,着人寻医。   顾云容回头,见桓澈面上神色莫测,轻轻握住他的手,低唤他一声。   桓澈回神,回握她一下,哂笑道:“容容没见过母亲,怕是没瞧出来。那女子的容貌跟母亲的颇为肖似,这是母亲显灵了,感念父亲这些年招道士做法,转世来见父亲了。”   顾云容听他字字讥讽,拍拍他:“不要紧,陛下明睿。何况……”她踮起脚尖,凑到他耳畔如此这般嘀咕几句。   桓澈眸光幽微,深深看她一眼。   待到火势平息,桓澈转去见贞元帝。   他入得偏殿时,贞元帝正立在榻前看郎中给那女子诊查。   守陵是个苦差事,此处没有配给太医,贞元帝也没带医者,这郎中是日常给黄顺瞧病的,眼下无法,便将他抓了来。   郎中说女子无甚大碍,就是身子弱,吸入了些许烟气,昏迷而已。   桓澈等那郎中走了才道:“父皇可是打算将这女人带回去?”   贞元帝眉头深锁:“这便是你与君父言语之态?顾家之事朕尚未说揭过,你竟又这般与朕说话,当真以为朕不会办你么?”   “儿子只是怕父皇被人蒙蔽,那女子又来历不明。以父皇之明,也当知晓过于蹊跷的事,必有猫腻。”桓澈淡声道。   他已经打探了,他父皇忽至,是因为钟真人算出今日天寿山这头有灾,且应在玄清殿以北,天子亲临可解。   他父皇如今倒对这钟真人有几分信任,亲临也不足为怪。   贞元帝微微眯眼,须臾,命桓澈退下。   桓澈回到玄清殿,顾云容问他如何,他道:“我观父亲神色,应是明知蹊跷也要不管端的,将人带回宫去了。”   顾云容心道,那你不是又多了个小妈,还是个跟亲妈长得极像的小妈。   这关系似乎有些乱。   翌日,贞元帝亲自前去查看了昨晚起火的大殿,看整体无碍,郦氏的神位又安然无恙,长舒口气,命黄顺仔细看护着,倘再出事端,提头来见。   贞元帝又亲祭了郦氏,这才吩咐起驾返程。   不出桓澈所料,贞元帝果真将那女人带了去。   那女人入车舆之前还看了桓澈一眼,贞元帝与她说那是衡王,她仿佛出了一下神。   顾云容看桓澈没留意到那女人在看他,还拽他一下让他快看。   桓澈顺她所言看去,见状,脸色一黑,低斥她淘气,上了马车就往她臀上打了一下。   他打得极轻,更似是拍,顾云容霎时红了脸。   她这么大的人,居然被打了屁股!   两人随驾缀后,一并折返。   回宫之后,贞元帝又命钦天监测算了殿宇走水之事,只是钦天监监正说此事繁琐,需费些时日,迟迟未作回话。   三月初三上巳节这日,贞元帝携太子、淮王、桓澈去西苑围猎。   贞元帝带回的那女子姓甄。顾云容不太清楚贞元帝身边那群道官如何说的,总之甄氏回宫后便得封美人,此番她也跟随在侧。   顾云容与李琇云说话时,甄美人目光不时往顾云容身上扫,顾云容权作不见。   甄美人又移目远望。   昔年太祖太宗俱是文治武功并隆,之后尚文盖过了尚武,到了贞元帝这一代,又再申重武之风。   他非但以身作则,还大力栽培几位皇子,因此无论太子还是诸王,骑射工夫皆十分了得。   又兼贞元帝年轻时倜傥风流,几位皇子无一不是临风玉树。   高俊飘洒的男子一身飒飒骑装,张弓挟矢,聚而纵马射猎,极其惹目。   尤其是中间身着鸦青色曳撒的衡王。衡王气度清冷,弯弓控马时气势极强,纵着暗色亦不掩其踔绝风采。   甄美人又看了太子一眼,收回视线,与顾云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太子见桓澈接连猎得两只山雉,被贞元帝不住夸赞,也跟着笑赞了几句。   心中却冷笑,不论你打不打算老实去就藩,都不如早早剪除掉来得干净!很快你就笑不出来了。   不一时,内侍来报,钦天监监正求见。   桓澈瞧见太子目中得色,视若无睹。 第五十九章   钦天监监正许璜上前一一拜毕,朝贞元帝道:“陛下先前命微臣所卜之事,已然得着了。”   贞元帝将手中弓矢交与内侍,示意许璜将手里的奏章拿与他看。   他之前吩咐许璜但凡有了结果便来报与他知道,不必非要递呈通政司,再由通政司转送这样麻烦。   太子与两个兄弟并未上前,只在马背上骋目瞧着。   淮王看两人均不语,故意道:“不知许监正是否来禀走水之事的。”   太子接话道:“倘能查到根由,也算是还了七弟一个交代。”又喟叹一息,“想来也是堪嗟,郦娘娘去得早,今年忌辰又逢着这等事。幸而七弟至孝,亲往祭奠,否则底下那群奴婢还不定将事情办成什么样子。”   桓澈不语,面上波澜不兴。   贞元帝展开许璜的奏疏之后,盯着看了许久。   太子看贞元帝迟迟没有反应,心下不安,熬不住,打马上前,问贞元帝出了何事。   贞元帝抬头看他一眼。   太子心里一咯噔,不知为甚,总觉得他父亲那一眼透着些诡异。   顾云容往贞元帝那边瞥了一眼。   钦天监除却观测天象、颁行历法的重任之外,平素做的最多的其实卜卦看风水。皇室宗亲、勋贵外戚建屋择茔、红白大事,基本都要找钦天监卜算一番。   贞元帝身边虽有不少道士,但许璜任监正多年,他对其器重非常,凡有灾异,必命一看。   贞元帝扫了许璜几眼,将奏疏递给郑宝,让他姑且收着。   贞元帝又就着那卦象问了许璜半日,许璜敷陈毕,贞元帝便命其姑且退下。   许璜走后,贞元帝转眼看向太子:“迩来政务冗繁,朕对你看顾不及。前日朕问了东宫几个侍讲,深觉你近日于课业上头多有荒疏。开春之后闹了几场灾,上月又出了走水之事,朕看是你德行有亏。”   太子一怔。   这事怎么绕着绕着绕到他身上了?   贞元帝面色冷下来:“这回走水的是皇贵妃的享殿,已是天假示警,倘不思过,下回岂不是就要轮到外廷三大殿?”   太子尚摸不着头脑时,贞元帝已道:“你明日便往斋宫去,斋沐一月,修德省身,思过求进。朕会着人前往检视,倘你不尽心,便留在斋宫莫回了。”   贞元帝色厉声高,顾云容虽不在近前,但也听了个一清二楚。   贞元帝所言斋宫指的是天坛西坛内的那处,素日是皇帝祭天祀地之前的斋戒之所。   太子被皇帝当众斥责,且缘故不明,心中不忿,却又硬生生憋着不敢表露,更不敢质疑他父亲的决定。   那是君父,说什么便是什么,谁敢说君父的不是?   可他父皇为何朝他发难?难道不该是整治桓澈?莫非桓澈买通了许璜?   他又暗暗扫向甄美人。   甄美人恰被贞元帝叫上前,却好似根本未瞧见太子的眼风。   贞元帝突扫向她,问她是否认为他的处置公允。   太子心中再度燃起希冀。万寿圣节在即,他若当真去往斋宫修德,他那帮兄弟来京听说了,暗地里还不定如何笑他。   再者说,他可不想离宫一月。   在太子满怀期待的暗中注目下,甄美人启唇:“陛下英明神武,万事但为社稷,妾以为然。”   此刻上前的桓澈与淮王也听见了甄美人的话,俱是暗生讶异,尤其桓澈。   桓澈阴冷的目光自甄美人身上掠过。   这女人显然是被有心人放进享殿的,他父亲不会连这个都想不到,但还是将人带了回来。   沈家虽倒了,但先前引荐的那个钟道官却还镇日出入宫禁。那钟道官称甄氏是甚天女,是他父亲虔心修道多年,感动三天十地,这便将甄氏送至御前伴驾。   他父亲竟然信了。   他不管他父亲是真信了还是自欺欺人,总归这个女人就是个祸患,他原预备今日趁着她与太子勾结,一并将她除掉,但目下观之,她好似比他想得有心机。   他转眸望见太子那险些掩藏不住的震惊与恼恨,揣度低估这个女人不止是他,约莫还有太子。   甄美人眼角余光朝桓澈处一滑,又收回视线。   贞元帝大笑,心绪转好,让太子回宫拾掇拾掇,明日一早便动身。   太子恨得指甲深掐入掌肉,总觉周遭众人都在看他笑话,面色阵红阵白。   他走前还暗剜了桓澈一眼,悻悻而去。   太子走后,贞元帝仍旧率众围猎。   顾云容叙话之间,看着甄美人,心下不免嗟咨。   要找到这么个人也是不易,不知贞元帝对着这张脸时是何种心态。   她先前只想着太子那头若真是耍什么花样,大约不外乎刺杀之流,却没想到来了这么一手——如果这真是太子的主意的话。   贞元帝吩咐几个女眷在原地候着,他自家带着两个儿子并一众从人入了深林。   顾云容此刻倒对甄美人起了些兴致,开始不着痕迹与她攀谈。   甄美人搭话片时,自道要去方便,起身暂离。   李琇云看她背影一眼,低声道:“我看她这样貌,放眼后宫也无人出其右。听说还只是与贤妃娘娘像个七八分,实是难以想见贤妃娘娘是何等美貌。”   顾云容道:“看七殿下便知娘娘美貌,据闻殿下肖母。”   李琇云含笑耳语:“依我看,那甄美人空有美人皮,却无美人骨。说到美人,还得是弟妹这样的,她跟弟妹比可差远了,弟妹容貌气度都胜她。”   西苑旷荡,有林峦山石,还有湖岛船坞,众人寻猎之间,各自散开。   桓澈驭马快如奔雷,不喜多人缀行,身边只跟着握雾拏云两个。   他正追捕一只鹖鸡,忽见道旁衣袂拂动,须臾,一抹樱草色身影映入眼帘。   他视若无睹,策马不停,那抹身影竟是移步至道中,挡了他的去路。   道窄,无法绕过。   电光火石间,他脑中念头几闪,在相去一丈远处倏然勒马。   拏云并不意外。殿下虽欲除此祸患,但不宜亲自动手。   甄美人先行一礼,仰首望他,少顷出神,方道:“殿下可愿与妾一叙?”   桓澈冷笑,命她让开。   “成大事者不惜小费,殿下又何必在意妾来自何处。殿下只需知晓,妾但求荣华,可助殿下一臂之力。殿下眼下兴许不信,但自可往后瞧着。”甄美人道。   桓澈对着她那张脸便觉浑身不自在。他母亲薨时他已记事了,至今清晰记得她的面容。   记忆中的容颜与眼下这个年轻女人颇有几处相合,扭曲得诡异。这女人的年岁瞧着倒正合着他母亲过世的时岁,使的无非是甚转世轮回的幌子,他是不信这些的。   甄美人看衡王转过脸去,面色不耐,笑道:“殿下思母之时,不妨来宫里走走。”言罢让道。   桓澈即刻挥鞭赶马,风驰而去。   拏云回头看去,甄氏已消匿林间。   他想起甄氏后头那两句话,看了桓澈一眼。   他怎么觉着,那话透着些微妙意味。   上巳正是春光烂漫的时节,不光国朝这边祓禊宴饮,隔海相望的倭国亦是热闹非常。   京都仁和寺的樱花锦绣勾连,开得正盛。   大友隆盛阔步上前,对坐在樱花树下独自落子的人道:“醍醐寺每年皆开赏樱会,今年仁和寺也办了,足利将军也来了,现今正在紫宸殿那里赏看御室樱,馆样不到往一观?”   宗承撩起眼皮看他一眼,拈子落枰:“御馆大人自去,在下不便奉陪。”   大友隆盛非但不走,还在他对面落座:“一人敲棋有何乐趣?馆样若有心事,更应当参与酬和,舒散身心。”   他又游说半日,见宗承无动于衷,忽然击掌,即刻有婢女搬来一口巨大的木箱。   打开一看,里面竟陈列着整整七层的雏人偶娃娃,从国王、王后、护卫,到车驾、屏风、橱柜,无一不包,惟妙惟肖,应有尽有。   日本国贵女有制作赠送雏人偶娃娃的习尚,这种精致异常的礼物讲究颇多,又靡费不菲,算是本国之特色手工。   大友隆盛介绍说此乃光姬亲制,单等上巳与宗承碰头时赠出。只是女儿家临了赧然,这便托他带来。   宗承只瞥一眼便请他搬走。   大友隆盛忽作色:“贵国有句话叫敬酒不吃吃罚酒,馆样意欲如此?馆样此前也说自己是无国无家之人,既是如此,何不在我日本国安家落户?”   “何况,馆样不妨看看自己,这十几年皆居于我国内,熟知我国风尚,熟习我国语言,除却穿戴吃食,与我国人又有何不同?贵国已摈弃馆样,他们只想杀死馆样,馆样何必执迷不悟!”   宗承敛眸慢捻棋子,少顷,散漫道:“御馆大人说了这么多,不过是想让我资助大人南下,重掠国朝吧?”   大友隆盛道:“不是资助,是合作。也不是要南下天朝,天朝而今算是我国的宗主国。这回的目标是朝鲜、琉球两国,事成后五五分成。”   宗承似笑不笑。朝鲜国跟琉球国都是国朝附属国,一朝遭难,必告到宗主国面前,请求援助,绕来绕去还是国朝的摊子。   况且,他并不相信大友隆盛会按下对国朝滨海的觊觎,那里可比朝鲜国跟琉球国富庶得多。   大友隆盛听宗承说不感兴趣,一时竟是没辙。   宗承本质上是个商人,但在道上名号极响,从北到南,无人不知。他早就想借助宗承的财力出外劫掠,以扩张自家势力,但又因宗承的寇王身份多有顾虑。   眼下见宗承在国朝京城滞留一年竟是又回到了日本国,便知他怕是回不去国朝的,这样就好办了。   却没成想,宗承的心思越发莫测。   大友隆盛就此截住话茬,谈笑间开始询问宗承家乡的状况,譬如节俗等等,仿佛老友谈天。   宗承起先未曾属意,后头听他有意无意提及两浙苏杭,眸光幽微。   这伙人莫非打算掳掠苏杭?苏州已经是南直隶的地界了,再往西北可就是南京了。   南京可是陪都,太祖山陵就建在南京城外,倘若南京遭袭,皇帝非气得呕血不可。   他心中虽则千回百转,但面上丝毫不露。   大友隆盛走后,宗承命人收起棋具,起身问了寺内一株名唤泣樱的樱花树在何处,随即去了樱林。   御影堂前,一武士跑来在大友隆盛耳旁嘀咕一阵,大友隆盛眉舒目展:“转去游玩是好事,看来是真不关心家国之事。”顿了顿,“但还是要再看看。若他当真抛家弃国,我便安心了。”   武士应是。   他又道:“让光姬仔细打扮打扮,搜罗来的几个美人也好生收拾一下,做两手准备。我就不信,他一个大男人,当真不贪美色。待木已成舟,便万事好办。”   顾云容这阵子一直挂心于顾嘉彦下场之事。顾家现今虽有了爵位,但还是要自己立起来。   今年杏榜放得晚,据闻是因着判卷时,几个阅卷官起了龃龉。   放榜这日,顾云容早早派了人去看榜。   方氏也使人跑去等张榜。她总觉顾嘉彦考不上,如谢景那样的苗子能有几个,何况顾嘉彦而今可是世子,读书怕只是做个样子,让王爷看看他这个大舅子不是个只会靠荫庇的膏粱子。   二房先前放话说等顾嘉平与顾嘉安两兄弟考罢了院试再言搬走之事,而今院试已毕,她跟顾同远都对前事绝口不提,眼下就怕顾同甫夫妇想起这茬儿,再撵他们。   方氏正数落两个儿子读书不成器,迎头便见徐氏领着两个婆子过来。   徐氏叹道:“适才门房那头瞧见有报子打马过来,原以为是来给彦哥儿报喜的,谁知竟是左近许大人家的孙儿中了第。”   方氏正自烦郁,闻言几乎一时没忍住笑出声来。忙忙憋住,心不诚意不恳地宽慰几句。   心下哂笑,早说了考不上,往后也不必考了,端等着沾容姐儿的光便是,看王爷厌不厌。等王爷去了封地,这个倚仗有等于无。   方氏憋笑憋得神情扭曲,徐氏见了,话锋一转:“前头那报子过去后,又来一个,这回真正是来报彦哥儿的喜的。”   二房众人一时未反应过来,俱是一怔。   “彦哥儿中了,”徐氏笑道,“不日便要去考殿试——弟妹不为彦哥儿高兴?”   方氏面上一热,仿似被谁打了一巴掌,暗里捏紧帕子,强挤出一个笑来,道了几句恭贺高中的场面话。   她以为徐氏来她这里显摆罢就会走,谁知徐氏半笑不笑道:“我还想起一事,先前弟妹跟小叔说两个哥儿考罢院试就要搬走,而今院试早过,是否该将这院子腾出来了?我与老爷已宽限至年后,二位这回又要寻何缘由延宕?”   方氏有些懵,这短短片时,方氏竟觉好似被徐氏生生扇了两巴掌一般。   大房夫妇两个纵要撵人,也未免也太急了些,为何顾嘉彦中第这当口就翻脸不认人了?   晚来,桓澈归家后,顾云容迎上去跟他报了喜。   桓澈是当真希望大舅子此番能中进士。他是可以扶着顾家,但终究还是要顾家自己立住。况他对于去不去封地之事并无十分把握。   作速将二房撵走也是他的意思,他不想让二房成为拖累。若顾同甫夫妇两个摆不平,他可出面。先前他非亲非故不便插手,如今倒是方便许多。   桓澈拉顾云容坐下,说起诸王抵京之事。   “佛郎机人这一两月间上下打点,四处贿赂,但求能立住脚,好接近父皇。如今诸王一来,更热闹了。”桓澈道。   他看顾云容不以为意,问道:“容容不想知道我如何筹谋的?不怕等封地王宫落成,不得不去就藩?”   顾云容喝着牛乳道:“你如何筹谋我如何配合,不过我看那王宫年中是建不成了。”   贞元帝两月前就提了此事,但是直至现在仍未定好封地。   贞元帝每选一个地方,桓澈就否掉一个,贞元帝竟也由着他,似乎势要让他满意。   顾云容知道桓澈不过是在试探他父亲的底线,谁知至今也没探到底。   “上元那晚见到的那个佛郎机人,我后头又见过两回。我问他叫什么,他给我报了一串,我就记住了什么赴……赴死托?”   顾云容看他攒眉蹙额的模样,一口牛乳几乎喷出来:“你看念作福斯托是不是更顺口些?你记性那么好怎么会记不住。”   “随他叫甚,这等小事记得作甚。福斯托还极力跟父皇介绍他们的国情风尚,还想引起父皇的兴致,让父皇学他们的语言,我看父皇觉着新鲜,竟是有些兴趣。不过这也不奇怪。”   他觉得他父皇应是动了跟西洋做买卖的打算。佛郎机人对国朝的茶叶丝绸颇感兴趣,倘每年能做成几笔大买卖,就又是一大进项。   他看顾云容一对乌溜溜的眼珠不住打量他,竟被她看得瘆得慌:“你作甚?”   “你可想过取个西洋名?我听说倭国不少贵族都有西洋名。宗承在倭国说不得就叫伊藤次郎什么的,指不定他也有西洋名。你不能输给他是不是?”   桓澈嘴角轻扯,斥了句“胡闹”,要起身盥洗,却被顾云容一把挽住。   “我翻闲书的时候也看过一些与西洋相关的风俗人情,我给你起个西洋名吧,你看你是喜欢爱德华桓,还是喜欢罗伯特桓?”顾云容眯眼。   桓澈头皮发麻,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抬手就朝她臀上招呼一下:“你再胡闹,我就拿出我的金枪不倒丸来。”   又被打屁股,顾云容撇嘴:“那是什么东西,你倒拿出来瞧瞧。”   桓澈一点她鼻尖:“你会后悔的,等着爬不起来吧。”   五日后,殿试放榜,顾嘉彦位列二甲,得赐进士出身。   顾云容一颗心落了地。顾家众人欢天喜地,自是不必说。   孙太后近来凤体染恙,顾云容没少往宫里跑。   孙太后平素慈和,但顾云容知道她骨子里威严刚硬,又极有手腕,不然也不可能在一众虎狼里将儿子抚育成人并令其承继大统。   顾云容才在仁德宫坐了片刻,就听内侍报说甄美人来了。   太后微皱眉,顾云容以为她要将人打发了,谁知竟是准她进来。   甄氏进来献上自己这几日抄的经文,又再三存候,太后面上古井无波,让她将东西搁下就退下。   甄氏施礼告退。   顾云容看太后乏了,不便久滞,起身作辞。   从仁德宫出来后,她发现甄氏竟立在门外花台旁等着她。   “今日难得碰见王妃,不如一道走走。”甄氏上前道。   太子眼看着万寿圣节将至,他父亲竟是还没有将他提前放回的意思,瞧这架势约莫真是要让他斋沐足一月。   斋宫日子枯燥,镇日茹素禁欲,他几欲癫厥。   用罢午膳,他正要转去睡中觉,却听内侍禀说荣王殿下来了。   虽然他觉得荣王并不能救他于水火,但好歹是来了个人看他,心绪好上一些。   荣王入内寒暄一番,与他借一步说话。   听太子将近来状况说了一说,荣王皱眉:“竟是不知许璜那老匹夫在奏章上写了甚。此事出自衡王之手无疑,只不知他如何买通许璜的。”   太子一张脸拉得驴脸也似的,这些废话还用得着你说?   荣王又笑道:“今次前来,除却探望兄长之外,还想与兄长合计一桩事。”   太子烦闷道:“但说。”   “兄长可觉着,”荣王将声音压得更低,“咱们的七弟有些古怪?”   太子一顿:“此话怎讲?”   荣王道:“兄长有所不知,弟才来京,便听手底下的人打探来一件事——守陵太监黄顺被捋了职。这原也不足为怪,毕竟享殿走水,他是要担责的。但弟却意外从他口中得知一件怪事。”   荣王将玄清殿雨天开窗的事简略说了说,末了道:“兄长想想,先前有一回咱们兄弟聚饮,七弟是不是也开了半扇窗?那可是冬日。兄长难道不觉得蹊跷?”   两人沉默对视。   荣王思索着道:“弟觉着,没准儿七弟他……”   太子接口:“他特别怕热?” 第六十章   荣王一顿,道:“这也说不好。”   “不过我也是胡猜,他要真有什么毛病,应当暗地里四处寻医才是,可这么些年,也没见着什么苗头。”荣王继续道。   太子不耐:“下回这等不相干的事少说。有这工夫,不如多想想正经事。倘若眼下不能将他如何,让他先往封地去也好。”   荣王皱眉:“我总觉着,父皇迟迟不给他定封地,是在等着什么。”   顾云容与甄氏一道去了宫后苑。走在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两人都不言语。   不一时,甄氏命身旁宫人姑且退下,与顾云容挑了个偏僻的亭子坐下。   顾云容不动声色地打量她,等她开言。   甄氏笑道:“王妃无需多虑,妾无恶意。”   她目光四扫,语声一低:“其实那日不过是个意外,按说郦娘娘忌辰当天祭奠罢,殿下与王妃便该返程,却没想到下起了雨,耽搁了行程。如若不然,两位也不会瞧见那一幕。”   顾云容目光一动,所以,若那火是人为所纵,火烧享殿原本便不是要烧给他们看的?那把火不过是为了引人注意引出甄氏?   甄氏看她神色,知她大致明了了,又道:“妾不介意与王妃打开天窗说亮话,妾亦不过是旁人手里傀儡。陛下何尝不知妾之由来妄诞,妾虽不明陛下将妾留下之因由,但也知陛下不定何时便会朝妾发难。”   “这也是妾来寻王妃的缘由,”甄氏看向顾云容,“所谓良禽择木而栖,妾想为衡王殿下做事,求一个富贵平安。”   顾云容轻笑:“甄美人说栖便栖?何况殿下回头便要就藩,不需人栖。”   甄氏瞧出顾云容根本不信她,沉吟片刻,道:“妾可先卖殿下一个好。”   顾云容起身:“我说了,殿下不需要。”   “多个助力总是好的,王妃不妨回去跟殿下说一说。”   趁着她抬手撩起鬓边碎发时,顾云容的目光在她耳际腮边定了定,又不着痕迹地移开。   甄氏这个差事还真不是谁都能做得来的,一个弄不好,怕就要露馅儿。   万寿圣节前三日,桓澈才从春坊出来,就被贞元帝使内侍叫到了凤彩殿。   “择选封地之事不可持续延宕,司礼监班房里催促此事的奏章都积压成山了,今年年底怎样也要将王宫落成,”贞元帝抬手在舆图上指定一处,“朕再三思量了,就选在此。此处与你六哥的封地相去不算远,你们回头上京来,还能结个伴。”   桓澈定睛一看,他父亲手指点在了镇江府。   镇江府位于南直隶江南东道,是应天府的门户。   桓澈嘴角微掀,他父皇这是要让他护卫着南京?还是要让他变相守陵?   贞元帝在儿子肩上拍了拍;“这回莫要再挑三拣四了,江南富庶,倭患又已偃息,你这封地比你二哥他们的都要好。”   桓澈险些笑出来。   江南富庶是真的,但倭患究竟偃息与否,他父亲心里最是清楚。   “倘儿子仍想换封地呢?”   贞元帝愀然作色:“你休要考验朕的耐性。朕已命工部那边预备修筑王宫事宜,此番不过是顺道告知你一声。”   桓澈盯着舆图看了须臾,未再多言。   贞元帝又与桓澈说了些旁的事,话锋一转:“你就藩之前的这段时日,想想法子,促成跟佛郎机人的生意。你先前三度赴浙,跟佛郎机人打过不少交道了,这差事也只能交由你。”   桓澈敛眸,躬身应下。   出了殿门,他在丹墀上立了须臾。   他父亲又挑了个烫手山芋扔给他。不过,这个山芋他非接不可。   桓澈晚来回去,与顾云容说起他翌日约了那个什么托谈买卖的事。   顾云容眼前一亮,表示也要跟去看新鲜。   桓澈被她缠磨不过,只得应下,但再三申明她只能坐在屏风之后听着,不得胡闹。   顾云容心道什么胡闹,说不得是去帮忙。   她跟他大略说了今日入宫遇见甄美人之事,问他如何看这件事。   桓澈只道:“随她,我倒要看看她要卖甚好。”   顾云容笑道:“我看她提到你时语气仿似格外轻柔,你说她是不是看上你了?”   桓澈忽而凑到她眼前:“总拿我谐谑,是不是还想试试金枪不倒丸?”   顾云容打个激灵,往后一撤:“我又不是信口乱说……她虽身份尴尬,但不妨碍看上你的脸。”   桓澈眸色幽沉。   他终要寻个时候,撕下甄氏的美人皮。   桓澈将商谈买卖的地方选在了鹤颐楼。顾云容入雅阁时,掠视一圈,心道人都往倭国去了,竟还要故地重游,地方选在哪里不好,非要选在鹤颐楼。   这雅阁怎么好似还是当初桓澈跟宗承待的那间……   由于佛郎机人是倭患起后才逐渐进入国朝视野的,四夷馆那里暂且没有熟练的翻译,故此福斯托来时,自带了翻译——便是上元那晚顾云容两人所见的那位。   顾云容坐在锦屏后一面慢慢喝着茶,一面听着外面那诡异的对话。   她先前从桓澈的描述中,揣度福斯托应是个葡萄牙贵族,大约还身兼传教士。只是国朝历来与西方不同,在宗教上面没有那么强烈的热忱,而且皇帝坚定地信仰着本土的道教,对基督不感兴趣。   顾云容记得此时的西班牙与葡萄牙两国最初就是在宗教狂热的驱动下来到东方的,这种状况下多会对异教徒充满敌意,但所幸福斯托本人并不激进。   顾云容之所以觉着诡异,是因为桓澈与福斯托几乎一直在鸡同鸭讲。   福斯托极力劝说桓澈解除海禁,允许他们在滨海设立商馆,而桓澈却只想做朝贡买卖。   桓澈看一时无法谈拢,转了话茬,问他抵京之后的这些时日里,可有人来找过他。   翻译俯身在福斯托耳旁如此这般一阵,福斯托摊手,答了几句,翻译用生硬的汉语道:“没有找过。”   顾云容霍然站起。   那翻译翻得不对。虽然他声音极低,但她还是零星听到了几个词,根本不是在转问桓澈的问题,福斯托的回答也很奇怪。   桓澈眼角瞥见顾云容露在屏风边的一角裙幅,道了失陪,起身转入屏风。   “不是说了要乖乖坐着么?先稍等片刻,一会儿一道吃酒。”桓澈嗓音极低,轻搭她肩,示意她姑且坐着。   顾云容拉住他:“阿澈身边没个翻译,难道不怕佛郎机人那边使诈?”   桓澈附耳道:“我知必定谈不拢,今日主要不是来谈买卖的,不然我就把四夷馆那两个半吊子翻译带来了。”   他又一顿:“容容可是看出了甚不妥之处?”   顾云容一时两难。   她要是跟桓澈说她可以给他翻译,他不知会如何想,但那个翻译显然是有问题的,而且福斯托本人兴许并不知道。   顾云容天人交战一回,故意赧然道:“我……其实上元那日,我说的不全是实话。我曾因机缘巧合,学了一点佛郎机人的语言。”   桓澈一怔。   福斯托好奇之间往屏风那边看了好几眼,不知桓澈转去作甚,却又不好过去打搅。   不多时,桓澈重新转出,坐回。   他又问了好几个不相干的问题,随即表示改日再行约见。   福斯托又好奇往屏风处看了一眼,学着国朝人模样行礼告辞。   桓澈眉尖微动。   这些西洋人不知礼仪,先前不肯行跪拜礼,后来被送到光孝寺专学规矩,否则不准面圣。看来福斯托也是学了规矩的。   待雅阁的门重新阖上,顾云容转出。   她将桓澈方才问的问题、翻译的歪曲转达并福斯托的回答都大略记了下来,理好了递给桓澈。   桓澈看罢直是蹙眉。   顾云容问他可是不信她,他端量她几眼,道:“容容确实是过于聪明,只是幼时的一段奇遇便能学得几分番邦话,但有些人生来有天分,这也无甚好说。我只是在想,我那大哥下手真快,这么快就打上番邦的主意了,不过我正等着这一出。”   两人合计片刻,又用了膳,出鹤颐楼上马车时,忽遇折返的福斯托。   福斯托瞧见顾云容便是一愣,颇为惊喜,行礼寒暄,随即表示自己回去后思来想去,觉得或许应当去他们府上拜会。桓澈瞄了眼他身后的那个翻译,冷声道不必。   两人坐回马车。桓澈向顾云容确定方才那几句话翻译没耍花招,忖量着道:“他们的打算倒与我的猜测合着了。”   顾云容笑吟吟问这回她帮了他,可有奖励。   桓澈揽过她的腰:“明日带你去城外转转好不好?”   顾云容断然道:“拒绝。”   桓澈问她想要什么奖励。顾云容想了一想,道:“你跟我讲讲你从记事起到十六岁的经历。讲仔细些,一日讲不完就讲一月,每晚睡前讲一段就成,慢慢来,我不急。”   桓澈微怔,旋笑道:“你又打什么小九九?”   “我就想多了解你一些,”顾云容摇晃他衣袖,“你快应了我。”   “我讲这些总是要占工夫的,你若答应给我补上,跟我多温存一会儿,我便应了你。”   顾云容立时想起了他那个所谓的金枪不倒丸。   如今这时节,民间多使着一种唤作胡僧药的春药,据说和着烧酒喝下,能整夜坚挺,连御数女。   但因药性刚猛,使多了会致下头喷血,基本等同精尽人亡。   淮王给的那金枪不倒丸约莫比胡僧药温和一些,但顾云容仍是吃不消。   他那晚看她总缠着他要给取个西洋名,拿出金枪不倒丸吓唬她。她不以为意,他又有些好奇,说那药他打从六哥那里拿来便一直未用。   两下里一合,他当真吃了一颗,却是不敢冒险,只用清水送服。   但还是一发不可收拾。   顾云容至今想起那晚,仍是不寒而栗。   他这等精力旺盛之人,其实根本不必吃这种助兴的药。   他平素就有本事折腾到凌晨还精神奕奕,服了药更是不得了,那晚翻过来覆过去压她,后来仍是欲火难弭,捞来他从宫里寻摸来的避火图册,将她的双腿架到他腰间,抱她抵墙。她被顶得晕头转脑,哭喊得嗓子都哑了。却又怕掉下来,不敢踢腾,只能紧紧攀住他。于是两人贴合更密,她两团丰软有意无意磨蹭着他坚实胸膛,惹来更猛烈的攻势。偷眼一看,他吮咬红樱之际,竟还侧头观着往来之势。   顾云容脸都要烧起来。   她第二日确实没能爬起来,双腿软得跟泥捏的一样,腰更是一动就疼。而他竟是闹了一夜,拂晓时神采奕奕,径直沐浴了往春坊去。   她那时深刻体会到了两人体能之间的巨大差距。他的手臂承受着她身体的大半重量,却始终稳如山岳,甚至还能不时调整角度,牢牢护她。她翌日睁开一道眼缝看他,发现他竟是没事人一样。   桓澈看她双颊与耳朵又红起来,约略能猜到她想到了甚,拨过她脑袋,在她耳珠上咬了一下:“难道我往生不这般?”   顾云容脑袋埋得更低:“不记得了。”   “那你方才不答话,我就当你是默认了。打今晚开始,我便与你讲我幼时之事。”   “容容似乎比我想的还要喜欢我,”他下巴抵在她肩头,“我心甚慰。”   顾云容转眸觑他一眼。   她提出那等要求,其实就是想看看他今生的经历跟前世是否相符。   以及,补上她茫然不知的那空白一段。   万寿圣节这日,顾云容头一回以命妇的身份入宫朝贺。   她的妯娌众多,每年也就这个时候才能聚齐。众人还是她记忆里的样子,但她一个都不敢轻忽。   女人们聚在一起,自然就将话茬绕到了子嗣上头。依顾云容以往所见,这几个媳妇每年碰头的最大任务并非给公爹贺寿,而是汇报自家生育状况。   每年俱是无果,实打实的颗粒无收。   贞元帝这两年也急眼了,甚至给几个身边女人少的亲王又添了几个次妃,但总也不见成效。   形势最为严峻的是太子那头。倘若太子将来嗣位之后也没儿子,多半得将荣王那个硕果仅存的儿子借去。   就冲着唯一的皇孙这个身份,荣王那个才六岁的庶子无论走到何处都是最打眼的,当初赐名时,还是贞元帝亲自选字下旨给定的。   定的是劭字。   劭哥儿的生母吕氏虽只是侧室,但历年均是最出风头的。   今年冯皇后照例在一应繁琐仪程行罢,提起了子嗣之事。   以太子妃为首的众媳妇不约而同低下头去。顾云容倒无甚紧迫之感,毕竟她这才新婚燕尔。   冯皇后也是头疼。她将劭哥儿叫上前,问他开蒙状况云云,看他直往殿外睃,知他是巴着往外去,拍拍他肩背,唤来两个宫人看护着,吩咐领他往宫后苑逛逛。   顾云容等人随后也散去,攒三聚五闲谈。   她不想在殿内枯坐着,起身往外行去时,却被荣王妃挡了道。   荣王妃含笑与她客套片刻,竟是盛情邀约她坐下聚聊。   顾云容摇头婉拒。   荣王妃跟沈碧梧是一路人,从前又交好,能安什么好心才怪。   荣王妃见她再三不肯,倒未作勉强,只笑道:“这新过门的弟妹竟是面皮这般薄。我就是瞧着弟妹生得仙女儿似的,喜欢得紧,又想着往后小叔也要往江南就藩,倒也是巧。”   顾云容心中灵犀一透。   荣王妃前世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亦且,从这一世来看,沈碧梧是早早就知道了自家的陈年烂账的。   那前世亦应如此。沈碧梧在顾家众人尚不明真相时必定及早筹谋,而荣王与太子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荣王妃又跟沈碧梧私交甚好……   顾云容脑中忽然萌生了一个想法。   她辞别众人出殿,才走至配殿阶下,就见劭哥儿一溜烟跑来。   男娃个头与她相错得多,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仰头伸手,嚷着要她头上的西洋珠。   顾云容发髻上插戴着一支双珠梅花金钗,那珠子不是寻常海珠,而是舶来的西洋货,宫中这几年开始时兴佩戴西洋珠,这孩子倒是识货。   顾云容自然不可能应下,只哄他自去耍。   劭哥儿却是不依。起先是拦住不让她走,紧跟着竟是遽然跃起,一把抽掉了她那支钗。   顾云容一惊。因他抽拉过疾,发髻微乱。   若是平日倒也不太打紧,偏今日是万寿圣节,她这般形容成何体统。   何况她最是厌恶熊孩子,她孩子将来要是敢皮,她一天打他三顿。   劭哥儿朝她扮个鬼脸,扯她钗上的珠子,奈何那钗质量过硬又兼他气力不逮,未遂,一把掼到顾云容脚边,恼道:“破玩意儿,还你!”   顾云容彻底怒了。   她挡住劭哥儿的去路,冷笑森森:“敢怕是没人教过你规矩,你这副德性,可千万别往前头去,让四方使节瞧见你这等皇孙,实是丢人现眼!”   劭哥儿素日皆是被众星拱月一般捧着,何曾受过这等话,当下跳脚:“你算哪片地里的葱,竟来教训我!皇祖父都舍不得排揎我,我要带你去见皇祖父!”言罢,竟当真指使身边宫人去扭住顾云容。   宫人为难,劝哄小皇孙,但并无效用。   两厢正相持不下,吕氏赶来,看儿子竟是嚎啕大哭,看了顾云容一眼,先去哄儿子。   这年头养孩子不易,诸王之中实则也不是完全没有旁的子嗣降生,只是俱没能养住。莫说王府子嗣,就连宫中皇子,早殇也是常事。   因而吕氏将这个孩子看得眼珠子一样金贵,真正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   好容易将儿子哄得不掉金疙瘩了,吕氏舒口气,却见儿子指定顾云容,吵着闹着要将顾云容押到御前理论。   吕氏问明状况,又看顾云容不过一十几岁的小姑娘,抚慰罢儿子,转向顾云容:“王妃大人有大量,又是个大人家,何必跟个孩子斗气?”   顾云容哂笑,吕氏不教训她儿子,倒来教训她?   她略挑眉:“吕次妃这话说得倒好似是我有错在先。娇子如杀子,吕次妃莫非不懂?”   吕氏这些年也得意惯了,连荣王妃也不放在眼里,又长顾云容十来岁,眼下觉着落了面子,气得瞪眼涨面,当下跟顾云容争论起来。   顾云容想寻处整发,没工夫在此耗着,但吕氏竟是绊住她不让走。   拉扯之间,吕氏一搡,顾云容忽而跌倒。   吕氏气道:“王妃莫装,我才使了多大力道……”   “不如你来给孤装一个瞧瞧?”   一道冷沉男声蓦地入耳,吕氏一僵回头。   桓澈大步上前,小心翼翼将顾云容搀起,护在怀里,问了缘故,阴寒目光转至劭哥儿身上,迫他道歉。   劭哥儿昂着头匿到吕氏身后,不予理会。   桓澈命拏云上前,硬生生挥开吕氏等人,提起劭哥儿。   正此时,荣王赶至,觉着桓澈小题大做,兄弟两个争执不下,齐齐前去寻贞元帝。   贞元帝正跟群臣使节宴饮,听郑宝来说了此事,大为光火,起身离席,将众人都召到了文昭阁。   贞元帝又让众人各说了一番起由,发觉口风不一,瞥了桓澈一眼,居然也未深究,径命劭哥儿向顾云容施礼赔罪。   劭哥儿难以置信,慌忙看向父王。   荣王见儿子委屈得厉害,遽然跪伏:“父皇明鉴,哥儿自来敬爱父皇,不过一时淘气,适才也已道歉,就莫再……”   桓澈即刻打断:“二哥哪只耳朵听见劭哥儿致歉了?二哥到时,他分明还横得很。”   荣王痛心道:“七弟竟为着一桩小事与自己的亲侄儿这般为难,为兄也是万没料到……亏得有人在我跟前提那件事,我还为七弟辩白,七弟眼下作为,却着实……”   贞元帝攒眉:“跟你提何事?”   荣王似乎惊觉走口,嗫嚅半日,虚笑着道无事,末了禁不住贞元帝怒喝,歉然看了眼桓澈,俯首道:“儿子听闻,七弟……实则早在初次赴浙时便与佛郎机人暗结阴私,此番入京的佛郎机使团,也是得了七弟的授意北上……”   贞元帝面色霎时沉下。   桓澈眉目无波。   他看了近旁跪着的顾云容一眼,请求父亲让她先行平身。   贞元帝暗嗤,心道果然满心想着自家媳妇,道了句“准了”。   顾云容谢恩起身,未站直身,却是一阵晕眩,站立不稳,在桓澈肩上搭扶一把。 第六十一章   桓澈眼疾手快扶住她,看她站稳了,方收回手。   顾云容默默低下头,唯恐引起旁人注意。   她方才在配殿前那一摔确实是有意为之,但眼下这一出却是有些措手不及。   她昨晚听故事听到四更天还不想入睡,桓澈亦讲得一无困意。   于是两人一夜未眠。   她晨起时施了脂粉倒也瞧不出熬了通宵的迹象,而他更是不作掩饰也看不出憔悴。   顾云容觉得他前前世大约拯救了世界才得来这么一副皮囊。   顾云容先前也熬过通宵,不是甚大事,但今日用早膳时就泛起了困,遂去小憩。   熬了通宵兼未用早膳,方才猛一起,便有些眩晕。   贞元帝往小儿子与小儿媳那边瞥了一眼,又转向荣王。   他顿了须臾,道:“你与七哥儿老实在宫里待着,宴阑之后,待召。”   荣王与桓澈行礼应诺。   从文昭阁出来,荣王面有赧色:“七弟可千万莫要记恨二哥,二哥没甚坏心。当初七弟在浙江伤势沉重,二哥很是忧心,连夜就拟了奏章请求父皇准允前去探视七弟。二哥方才不过一时失言,过会儿父皇宣召时,二哥必一力为七弟开脱。”   顾云容觉得荣王演技如此精湛,不去唱戏可惜了。争奈桓澈不喜欢跟这个兄长飙戏,不然应当很有些看头。   桓澈不咸不淡掠了荣王一眼,不接话,只将凌厉目光转向劭哥儿:“致歉。”   劭哥儿自打出来便一直躲在父王身旁,眼下见桓澈又来逼他,忙抓紧父王的衣袖,仰头求助。   荣王摸摸儿子脑袋,对桓澈道:“小孩子家家的,七弟何必较真儿。”   “我非但要跟他较真儿,还要跟她较真儿。”桓澈冷冷睨了吕氏一眼。   吕氏此前并未见过这个小叔,只是听荣王提起过。今日一见,很是惊异。   她这小叔序齿最末,脾气竟比太子大,适才赶来瞧见那争持一幕,她直觉他要吃了他们母子一样。   吕氏看桓澈咄咄相逼,也将求援的目光转向荣王。   荣王私心里想息事宁人,但对上他弟弟那阴寒的目光,敷衍的话竟是在喉咙里绕了绕,说不出口。   又思及桓澈的脾性,终是转身命吕氏母子跟顾云容赔礼。   吕氏母子面色发白,俱是抹不开面子,但荣王都这般说,他们又能如何。   两人尴尬一回,不情不愿地向顾云容赔了不是。   正此时,荣王被崇王等人叫走。吕氏正预备带着儿子离开,桓澈却忽而开口:“把劭哥儿留下。”   吕氏气结:“殿下又待作甚?不豫不是已然揭过了?”   “你说揭过便揭过了?”桓澈冷声道,“把他留下,你且离开。你自放心,大庭广众之下,孤又不至于将他如何。”   吕氏张口结舌,奈何荣王不在,她连个撑腰的人都没有,半日,只得咬咬牙,交代儿子几句,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劭哥儿望着桓澈莫测的神色,怯怯后缩,口中竟是下意识道:“七叔,侄儿方才……不是侄儿要那样……”   桓澈面冷如冰,迫至近前:“不是你?你方才耍横时不是得意得很么?怎么,前头认了错,后面又敢做不敢认?”   桓澈素日不显,一旦作色,气势比贞元帝更要冷峻,劭哥儿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他七叔从前向来不搭理他,他竟不知七叔原来这样可怕。   劭哥儿几要哭出来:“不是不敢认,我说的是实话……不是我,是父王……”   他言至此忽地一顿,仿佛噎了一下,忙忙捂嘴。   桓澈冷笑森然:“自家洗不脱,竟要推给自己父亲?你莫要告诉我,是你父亲教你不学好的。”   劭哥儿紧捂着嘴,瞪圆眼睛看着七叔面上那可怖的笑,挣扎片刻,掉头便跑。   顾云容嘴角轻扯。   在你七叔面前还想跑?   劭哥儿觉得皇祖父今日生了他的气,怕是不会护着他,这便拼命往北去,想寻求皇后的庇护。   谁知他还没跑出几步远,就觉后领一紧。   然后双脚离地,整个人腾空而起。   这是被人活生生拎了起来。   紧跟着,七叔那阴沉沉的声音刺入耳中:“今日不说清楚,休想走。”   劭哥儿也习武,但他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在他七叔面前根本不够看。他听他父亲说过,七叔功夫了得,在他一众叔伯里可称魁首。   跑是跑不掉的。   劭哥儿被桓澈拎鸡崽儿似地提留着,已是全无方才的嚣张气焰:“那我说了,七叔就放我走,也别告诉父王……”   桓澈冷然道:“你先说说看。”   华盖殿的筵席散后,桓澈与荣王被贞元帝宣去谨身殿偏殿。   顾云容回到坤宁宫,冯皇后就适才之事问了她一通,倒也未说甚,只是看她的眼神有些怪异。   顾云容知冯皇后约莫是在心里讥她生了一张狐狸精的脸,勾得桓澈找不着北,一件小事竟闹到了御前。   她前世就知道冯皇后有这种心理。大约是因着郦氏的缘故,冯皇后对于容貌特出的女子总是天然存着厌恶。   顾云容不以为意。冯皇后如何看她,与她干系不大。   她重新坐回去后,便见劭哥儿总往吕氏身边躲,不敢朝这边看。   她又想起了方才的情形。   据劭哥儿说,今日这一出是荣王授意的。荣王事先交代儿子,寻机惹恼顾云容,然后将此事挑到御前。   劭哥儿哭诉他父亲与他说之后就不关他事,谁想到皇祖父不帮他,七叔又要揍他。   顾云容不禁一笑。   桓澈当时俯身拍着劭哥儿的肩,高大阴影将他完全笼罩,吓得他瑟缩一团。   “下回要是再让七叔看见你在你婶婶面前作妖,七叔一定揍得你亲爹都不认得你。七叔最擅长揍人了,被七叔揍过的人心里服不服七叔不知道,但口中一定是服的,因为七叔会一直揍到他们服气。”   顾云容至今都记得劭哥儿那惊恐万状的模样。   她忽然就放心了,既然他这么善于恫吓孩子,那将来修理孩子的重任就交与他了。   桓澈从谨身殿出来,转去接顾云容。   两人一道出了大殿,顾云容低声问:“事情如何了?”   桓澈道:“成了。父皇已着人去斋宫传召太子。”   他们早知荣王父子会来这么一手,先前不过将计就计。   “今次不管是太子授意还是荣王请缨,我看荣王心里是真有些急了。”桓澈轻声道。   荣王今日那番话看似拙劣,实则毒得很。   他父亲可以允许他能力出众,但不能允许他将这种能力使在勾结番邦上面。一来内外勾结是大忌,二来这表明他心性颟顸,为达目的不惜逾越雷池。   而倘若这样的人还有些身家手腕,那是极其危险的,绝不能容。   刚才在谨身殿,荣王说话之间确实有意无意往这上头提醒他父亲。   等荣王说得差不多了,他便开始反戈一击。   他早就在搜罗太子暗中收买佛郎机人以备将来构陷他的证据,此刻便派上了用场。顾云容此前发现的那个有问题的翻译,以及福斯托本人,更是重要的人证。   早在上元那晚他看到佛郎机人入京时,就几乎将后续之事全部谋定。   他太清楚太子的性情了,他知道太子必定会借着佛郎机使团给他作筏子。   这就是他当初愿意为福斯托引路并且将其一众使团送至皇宫的原因,否则他哪来的闲心。   那日请福斯托去鹤颐楼,也不过是在试探,顺道为做买卖铺路。   顾云容拉拉他衣袖,以唇形无声道:“这回陛下会如何处置太子?”   她虽然不介意去封地,但事情若能及早解决总是好的,就藩之后相去甚远,行事多有不便。   “惩治不会轻,但应还不致废他。父亲有些小事办得荒唐,但大事上从不糊涂。这等事不可能一蹴而就,总是要积累两三次。”桓澈贴耳道。   顾云容想想也是。   储君废立是大事,除非太子想不开去造反,不然贞元帝是不会立等下定决心废储的。   翌日,拏云来报,宫中传来消息,太子被召去后,在乾清宫待了许久,随后又被送回斋宫。   皇帝让太子在斋宫斋沐足一月后,回宫就转去奉先殿,对着祖宗牌位思过,等太后圣寿之时再搬回东宫。   太后圣寿在六月,所以太子此番要被禁足近三月。   上回太子往斋宫斋沐还顶着个祈福禳灾的名头,这回直接是面祖思过,而且两三月不能参与朝会,这等于是昭告内外太子有大过。   桓澈觉得这个结果不好不坏,横竖只是个累积,不到最后让他父亲痛下决心的那一步,这事就永不算完。   先前许璜那份奏章上说享殿走水应在东宫。东宫迩来失德,又存恚怨,灾祸便降到了端慎皇贵妃享殿。   他父亲知道太子厌恨他母亲,但憋在心里相安无事倒也罢了,一旦因此出了事端,他父亲头一个饶不了太子。   太子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而请动许璜的人并非他,是他的外祖郦文林。   桓澈发觉自己近来忙碌,好像有些时日没去侯府探望外祖了,遂特特抽了空,带上顾云容一道登门。   正是四月艳阳天,风柔日暖。   顾云容先前在礼成后曾来过永康侯府一回,此后因诸事接二连三,未再造访。   郦文林对于桓澈这个唯一的外孙甚为疼爱,大约爱屋及乌,也对顾云容态度慈和。   两厢叙礼落座后,郦文林便把话茬绕到了甄氏身上,问桓澈是否能将那妖女除去。   桓澈与顾云容对视一眼。   先前荣王那件事便是甄氏透给他们的。他们事先虽定好了将计就计的打算,但心里并不真的信她。甚至时至今日,他们也是对甄氏投靠的诚意将信将疑。   不过桓澈眼下反倒是不急着除掉甄氏。   郦文林听外孙直道不急在这一时,轻嗤:“莫非你就能眼看着一个来路不明的妖女借着你母亲的容貌兴风作浪?”言罢又皱眉,“这世上怎会有两个长得那般肖似的人?”   桓澈不语,低头啜茶。   郦文林知道自己外孙虽则话少,但极有主意,便也未再多言,转而说起了陶馥的婚事。   此前因着太子掺和一脚,桓澈不肯出手相帮,落后陶馥又险些被皇帝扔给宗承,小郦氏一颗心起起落落,事情平息之后,便作速给陶馥定了亲事,去年就将六礼过了。   自此之后,小郦氏来侯府便不再提起桓澈,仿佛不曾有这么个外甥。   郦文林眼下的意思是,让桓澈缓一缓他跟兴安伯家的关系,毕竟多个助力多条路,都是亲戚,回头闹得太僵也不好看。   郦文林等了片刻不听外孙答话,正要催问,就听外孙道:“我当初做出那般举动便知会有今日,我所走的每一步都内含思量,所以外公不必多言。”   郦文林瞥了眼顾云容。   其实对于阿澈而言,陶馥倒真是个极好的王妃人选,但奈何这小子心里早就有人了。   从侯府出来,顾云容忽然拉住桓澈:“阿澈,如若当初没有遇见我,你会娶谁?”   桓澈转眸:“兴许分析利弊,选一个最合适的娶了。不过世上无如果,你如今问我,我也答不上来。”   顾云容轻哼:“我要是你,我就说,不存在这种假设,你我之缘固乃命定,我生来便是要与你连枝共冢的。我总会与你相遇,或在明媚的春光里,或在诗情的秋风中,我沉寂的心只是在等候你启封唤醒。”   桓澈微怔。   顾云容拍拍他:“还是学艺不精。说实话,我是被你的诚意打动的,要是只看你这张嘴,我怕是……”   她一句话未完,骤被桓澈抓住腕子。   “只看我这张嘴也当然应当嫁我,”他一径将她拉到马车旁,“我的嘴也比旁人的好看,你嫁人当然应当嫁我这样长得好看又对你一心一意的。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也喜欢我的样貌,我逮着你盯着我出神不是一回两回了。”   顾云容抿唇。   她对着他出神,分明是想起了前世之事。   贞元帝与桓澈说罢选定封地之事后,便开始营建封地王宫。   贞元帝吩咐底下人麻利些。六月时,王宫已建了个大概形制。   贞元帝这阵子见着桓澈,总时不时透露一下工期进度,仿佛是在不断提醒他,离他去封地的日子不远了。   而桓澈已基本完成贞元帝交代的差事。   福斯托想打开的主要是民间的海贸,但贞元帝的意思却只是朝廷每年与西洋做几笔大买卖,以令国库有更多盈收。   福斯托眼看着朝廷上下大多对于开海禁持抵制态度,无法,姑且应下,意欲日后再行筹谋。   太子禁足期满后,回到东宫,为人处事变得分外低调,仿佛换了个人一般。   贞元帝在跟太后商议做寿仪程时,提起此事,直道太子长进了。   太后却是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也莫要高兴得太早。”   贞元帝叹道:“不往好处想又能如何。诸子之中,儿子最愁的便是他。”   太后忽而屏退左右,看向贞元帝:“我看你不是愁他镇不住诸王,而是愁他德不配位却还轻易动不得。”   贞元帝面色微沉:“母亲何出此言?”   太后冷哼:“在我跟前便休要装了。你是怎样的心性,我还是了解几分的。”   贞元帝被母亲说得默然,半晌,又道:“朕是想过易储,朕有时觉着长子继承那一套弊端不少,为着祖宗基业,自然应择佼佼者承继大统。但朕也知成法轻易不可违。”   “故此你打算顺其自然,让他们自斗去?”太后道,“你倒是该作甚作甚,落个好君好父的名头,错全在诸子的贪心。”   贞元帝不置可否。   太后又道:“你既也知分寸,不如趁着此番为我做寿,给太子做做脸,也令他安心些。他日待他嗣位,纵因削藩逼反了谁,能否渡过难关,那也全凭他自家本事不是?倘他当真不知好歹,你再做计较便是。”   贞元帝长叹。   藩王纵起事得遂,那江山也是易主不改姓,这约莫便是当初太祖分封诸王的初衷之一。   太后圣旦前夕,顾云容去书房寻桓澈时,看他正对着一封信出神,竟是连她入内的动静也未曾留意。   她轻轻搁下手中托盘,蹑手蹑脚上前,歪头一看,依稀瞧见上面提到了她的名字,又说应天府如何如何。   她看这字迹,总觉着眼熟,细细一想,讶然出声:“宗承的信?”   桓澈收信抬头,问她如何知晓的。   顾云容道:“我说我记得宗承的笔迹,你会不会吃醋?”吃宗承的醋。   桓澈果然沉了脸:“你只需要记得我的字。”   顾云容提出看看宗承写的甚,桓澈将信折了纳入袖中,硬生生将话茬岔开。   待顾云容转去午休,他重新将信展开。   宗承说,倭寇明年兴许有假扮他国海寇侵扰苏杭的打算,南京那头说不得也要遭池鱼之殃。   这只是其一。   其二,宗承说他已经查到了当初在杏林里行刺的那帮刺客的雇主,又顺着刺杀太子的那把手里剑,查出了些许幕后之人的眉目。   他揣测这是同一人所为。   他一直认为太子大婚时那场刺杀是太子自导自演的,照宗承所言,太子也只是一块垫脚石。   那么设若当时不是宗承出手施救,太子已死了。太子一死,储君便要另立,而最难洗脱杀兄罪名的就是他,因为他父皇知道他跟宗承私下有往来,调用间者行刺最方便。   一箭双雕。   但这个计划没成。于是那人又去刺杀顾云容,却是伪造成太子所为,目的便是激怒他去跟太子撕破脸。   还是打着一石二鸟的算盘。   桓澈脑中飞速闪过他那六个兄长的面容。综上,荣王的嫌疑最大,但他若这般猜度,是否正中了那人的下怀?   桓澈目光下移,在信末定了定。   宗承说他隐着一些事情没写出来,他大致能猜到布了这两个局的是谁,但若想让他道出,便要以开海禁为交换。   他还问顾云容近来可好,表示他透露南京之事不过是看在顾云容的面上,又让他转问顾云容打算何时跟他散伙。   桓澈提起笔却又搁下,倏然起身,将午休方醒的顾云容拉来。   顾云容打着哈欠问他作甚,他绷着脸道:“我想让你给宗承写一封回信。”   圣旦当日,贞元帝揭橥一讯,明年春大祀天地时,太子将随驾同往。   众人闻讯,心思各异。   大祀天地向来是帝王之分,太子同去,无疑是一种殊荣。皇帝忽兴此意,难道是要暗诫异心之人,休生妄想?   顾云容问桓澈对此如何看,桓澈只是笑,说他父亲的心思不可以常情度之。   八月末,镇江府那处王宫即将竣工。   顾云容看皇帝没有任何收回成命的意思,已经开始收拾行装。   她本就是南人,倒也没什么,她就是怕桓澈不太适应。   桓澈入内瞧见她在打并一些零碎的小物件,从木匣里取出几个药瓶,让她将这些也一并带上。   顾云容拿过一看,眉心一跳。   不是助兴的药就是毒药伤药。   她看他面上并无谐谑之色,问他是否不想往封地去。   他敛眸:“我在等结果。”   方此刻,有内侍前来宣谕,让桓澈即刻入宫面圣。 第六十二章   桓澈入得便殿时,贞元帝正在低头打量案上一幅疆埸图。   听闻动静,贞元帝抬头招手:“来来,帮朕出个主意。”   “你这回立了大功,但佛郎机人那边要的货量实在太大,”贞元帝道,“譬如丝绸,撇去宫中用度,江南那边几处织染局所织丝绸加起来也凑不足数。你说若是在两浙多辟桑田,是否可行?”   桓澈眸光微动:“父皇叫儿子过来,便是为说此事?”   贞元帝抬眼:“你觉着应当说甚事?”   桓澈低眉:“儿子见来传旨的公公神色焦灼,以为是十万火急之事。”   父子两个对着舆图研究一回,桓澈忽道:“王宫既成,儿子就藩之日在即,心中对父皇实多不舍,不知晚来可否与父皇共进晚膳?”   贞元帝看他少顷,笑得戏谑:“成。不过,你晚间不回去用膳,知会你媳妇了么?”   桓澈前脚走,顾云容后脚就跟厨下那头吩咐晚膳饭菜减半。   桓澈走前便跟她说了他晚间要在宫中用膳,她一个人吃不来那么多。   他所言“等结果”之义,她也能猜到大半。   她已经上了贼船,自然万事都要跟他共进退。但她心里始终都是踏实的,不知是否因着他从来也没慌过,她也被感染了一种迷之自信。   晚夕,她正用膳,忽见秋棠急急进来:“王妃,大姑奶奶跟姑爷来了。”   顾云容一怔,一时间未能反应过来,及至秋棠又重复一回,她才意识到秋棠是在说顾淑郁跟周学义。   她急问人在何处,秋棠道:“就在门外。门房那头不知王妃还有个胞姐,起先还道是来讹诈的。”   顾云容忙整了仪容,带上几个丫头出门去迎。   一别两年半,顾云容再见到顾淑郁,仍觉亲切非常。   顾淑郁比之从前清减了些,周学义则瞧着沉稳不少。   顾淑郁甫一见到久未谋面的妹妹,两只眼圈便红了,在门首便抹起了泪,被妹妹迎进去后,当下就把周学义抛到了一旁,拉着妹妹叙起话来。   顾云容当初定下婚期之后,顾同甫夫妇两个修书告知了顾淑郁两人,但顾淑郁其时正待产,不便长途跋涉,于是未曾赴京观礼。   顾淑郁告诉顾云容,她出了月子不久便启程上京了,听说桓澈不日便要就藩,直道幸好眼下他们还在京中,不然岂非两厢走了岔路。   顾云容看周学义神思不属,顾淑郁又不如何搭理他,揣度着两人约莫正不对劲,想了一想,吩咐厨下端些吃食过来,请周学义先在花厅吃茶用馔,她则引着顾淑郁去了她的院子。   顾淑郁确实正跟周学义置气。置气的原因便是在为孩子取名上头起了分歧,顾淑郁想简简单单给孩子拟个吉利的名字,周学义却非要穷讲究,专在经史子集里挑些生僻字。   顾云容忽然想起了宋文选的名字。或许她那小外甥叫周经史、周子集之类的名字能更全面。   小外甥还太小,顾淑郁夫妇这便将之留在了歙县让乳母照看,未曾带来。   顾淑郁从重逢之喜中缓过来一些,就问起了顾云容的肚子。   谈话瞬时变得有些尴尬。   顾云容轻咳一声,道:“该有总会有的。”   顾淑郁恨铁不成钢:“你怎生半分不急?你在皇室也待了些时日,难道不知子嗣的着紧?”   顾云容默默低头。   她岂会不知,她比谁都更清楚在眼下这般状况下生养个孩子的要紧。但她而今心态迥异于前世,对于一些事情看得开了些。   她是真不急。不过,她对于生孩子那一套接触不多,倒是有些好奇。   于是,她闲谈间问起了顾淑郁生孩子时的情形。   贞元帝今晚本是打算在偏殿随意用了晚膳就去批奏章的,但被小儿子这么一搅和,一顿晚膳用到酉末也没用完。   小儿子席间抚今追昔,勾得他也想起了许多陈年往事。   父子两个对酌半日,桓澈道:“往后儿子便不能在父皇面前时时尽孝了,父皇莫只顾宵衣旰食,也要仔细自家身子。”   贞元帝盯他看了片时,忽道:“再不几日便入冬了,降雪路滑,想来多有不便,不如朕将你的就藩之期延至明年万寿圣节之后?横竖转过年不多时便是朕的寿辰,也免得你们来回奔波。你六哥的就藩之期干脆与你一道后延。”   桓澈却道:“还是按规矩办事的好,倘若一再延宕,恐引蜚语。”   贞元帝大笑:“打小就犟,难得有这样懂事的时候。若是能尽快给朕添个孙儿,就更懂事了。”   顾云容听顾淑郁讲生孩子听到一半就忙让她打住。   顾淑郁数落她:“女人家都得经这一关,你瞧你怂的。我虽然熬了一天才开了三指,但后面生的时候也还算顺当,先前还担忧胎位不正……”   顾云容以手撑额。   生孩子太可怕了,她光是听顾淑郁讲述宫缩那段就觉得疼。   顾淑郁去扯她的手:“就那一阵,熬一熬就过去了。等孩子生下来,你瞧着那小小的一团小人儿,就觉得自家受的罪都是值当的。”   顾云容一时仍无法从对生孩子的恐惧中缓过来,忙打岔:“姐夫举业如何了?”   顾淑郁仿佛想起了什么事,欲言又止,嘴唇翕动,又敛容:“去岁秋闱倒是中了,就是名次靠后,他又是个死要强的性子,勤学两年却没能考个前列,为此郁郁了好一阵。要我说他就是矫情,多少人穷经皓首,连个秀才都中不了,他得了个举人科名,竟还不知足。”   顾云容觉得周学义这般也不奇怪。顾嘉彦得了进士出身,谢景更是早就中了探花,顾家现如今又已是今非昔比,身边人混得一个更比一个好,周学义自然愈加要强。   顾淑郁只去顾同甫夫妇那边站了一站,便径往王府这边来了,对顾家目下状况并不十分了解,这便问起了二房。   顾云容慢慢呷了口菊花茶。   徐氏下逐客令之后,二房夫妇两个约莫是忌惮于桓澈,竟是老老实实搬了出去。   只是并非回浙,而是在距顾宅不远的胡同里赁了一处小小的四合院住下来。   虽则徐氏仍是担忧二房未息攀扯之心,但好歹是搬出去了。   顾淑郁轻嗤:“当初但凡他们不做出那般嘴脸,眼下也不至如此。敢怕如今你做了王妃,他们出去又要多一道与人显摆的招牌。”   桓澈归府时,正瞧见周学义在花厅闷闷吃茶。   连襟两个对视片刻。   周学义此前见过桓澈一两次,想了一想便也记了起来,忙上前打恭。   桓澈对这个姐夫无甚印象,还是听小厮说王妃娘家胞姐与姐夫来了才对上号。   两厢坐下说话不多时,顾淑郁便被顾云容送了过来。   待出得王府大门,顾淑郁转头道:“你当真不打算将那件事说出来?”   周学义为她紧了紧披风:“王爷临近就藩,必定事繁,还是莫说了。”   顾淑郁沉默一下,道:“那我回去跟母亲他们合计合计。”   送客罢,桓澈问顾云容方才都听顾淑郁说了甚,怎生看着蔫哒哒的。   顾云容唇角微压:“就是女人家常说的那一套……”她转了话茬,问皇帝唤他入宫作甚。   桓澈拉她往卧房去:“父皇说要将我的就藩之期后延,我拒了。”   顾云容一愣。   “父皇已经动了废储之心了,只是顾虑重重,尚未下定决心。我猜,太子近来怕是又干了什么不识好赖的事。”   顾云容问那他们究竟是否要往封地去,桓澈在她后脑勺轻轻一拍:“先收拾着。”   重阳节前日,顾云容正预备明日的登高出游,秋棠忽递来一份帖子,说是外头有个穿戴齐整的小厮送来的。   顾云容接过,先看了帖夹上的署名。   施敏。   她一顿,又去看内中的单帖。   但见上面写着,家祖殿阁大学士施公,明日重九,伏望允妾访谒。   寥寥几字,顾云容却是反复看了三遍。   她其实不看单帖内的介绍也知施敏是谁。那是当朝首辅施骥的孙女,京师有名的才貌双全的美人。   她前世就知道这么个人,因她前世在京中冒头后,听人说有好事者将她与施敏合称燕京嫱施。   她前世曾见过施敏一面,不知这个跟西施一个姓的姑娘的容貌是否堪与西施比肩,也不知自己是否真能及得上毛嫱。   反正她前世将此事说与桓澈时,记得他皱了皱眉。   “你比她貌美得多,她哪能与你合而称之,莫理那帮好事之人。”他这样说道。   顾云容觉得那是他前世鲜少说过的令她看他顺眼的话。   晚夕,顾云容将施敏的帖子拿与桓澈看。   桓澈浏览罢,沉吟。   施骥原本是次辅,杨遂倒台后,施骥便顺理成章地顶替了杨遂成为新任首辅。   在满朝清流都在卯着劲扳倒杨遂时,施骥却与杨遂关系颇好,时人谓施骥圆融,他觉得或许称之为笑里藏刀更贴切。   施敏显然是得了施骥的意思,不然她是断不敢擅自给顾云容下帖子的。   在他即将就藩的这个时候,施骥忽然来这么一手是何意呢,是施骥本人的计较,还是有人授意?   少顷,桓澈将帖子掷到案上:“明天我出门后,倘若施敏登门,容容便设法将她挡在门外。”   顾云容点头,又道:“宗承那头有回信了么?”   桓澈面色一黑:“你镇日就盼着他来信?”   顾云容理直气壮:“当然。我想知道他查证的后续,而且……你让我把信写成那样,我想看看他怎么回。”   桓澈上回将她硬拉到书房,逼她写了一封她有生以来写过最惨不忍睹的一封信。   他口述,让她写什么他跟她朝夕相对、形影不离,自成婚以来益发情浓意恰,道不尽的千恩万爱。   他还逼着她写他们镇日出双入对,一起游园赏景,一起看书对弈,一起用膳盥洗,就差写一起去方便了。   前面秀了一大段恩爱,后面才开始说正事。末尾又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加了段“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亦不与桓郎绝。”   顾云容最后落笔写到“桓郎”二字时,手抖了一抖,险些将写好的信洇毁。   现在想想毁了也挺好,她如今都恨不能追到倭国去把那封信烧了。   桓澈鼻子里“哼”了声:“我让你说的都是实话。等回头我们有了孩子,看他又能说甚。”   顾云容听见他说起这一茬,禁不住心里发憷。   早知道那一日就不问那么多了。   重阳这日,桓澈跟几个讲官告了半日假,提早从春坊出来。   顾云容也在府内闷了不少时日,他与顾云容说好,今日出城登高去。   他往东华门去的路上,迎面碰见了孙吉。   孙吉说陛下正找他,让他现下往勤政轩去一趟。   桓澈无法,使小厮回去跟顾云容说他回府会晚一些,这便转身折往勤政轩。   季秋天气,并不算冷,但他一入殿就感到热气袭面,飞速掠视,但见殿内居然摆了个掐丝珐琅金蟾熏炉,炉内焚着银丝炭。   再一抬眼,发现太子也在。   贞元帝示意他上前,让他看几份敷陈增产丝绸的奏章。   太子一直安静立在一旁,待到桓澈拿起奏章细看,太子忽命人将殿门关严,又亲自过去关窗:“这几日风冷,父皇与七弟仔细着凉。”   窗牖阖上,整殿密不透风。 第六十三章   贞元帝皱眉:“你也不嫌闷,把窗子打开。”   太子笑道:“父皇不知,近来连着两位东宫讲官都染了风寒告了假,这秋冬之交,最易染疾,儿子也是为父皇与七弟着想。”   桓澈捏住奏章封皮的手指暗暗攥紧。   顾云容虽则一直在尽力为他施治,但收效甚微。他的状况始终未见明显好转,他近半年又诸事缠身,治疗都是时断时续。   他后来能在密闭的柜子里待的时候稍长一些,但还是无法克服那种深镌入骨的恐惧。   那恐惧自他幼年时便如跗骨之蛆一样纠缠他,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   他内心其实已经不抱治愈的希望,但因他这个弱点而起的怪异行径是不可能完全藏住的,他随时都要应对弱点暴露所带来的危机。   幽闭沉闷的殿宇,严丝合缝,棺榇一样将他封在内里。   不见天日。   寒气侵体。   空气似乎即刻就要耗尽。   他已经能明显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开始加快,渐趋紊乱之势。   呼吸仿似也有些困难,好像被谁扼住咽喉。   贞元帝见小儿子盯着奏章某处半晌不动,蓦地出声:“在想甚想得这般出神?”   桓澈闻声,遽然抬头。   太子步至他面前,眼角余光不动声色打量他,却是对贞元帝打趣似地道:“七弟约莫是想到了什么好法子,父皇可要拘住七弟好生问问,七弟这会儿八成急着回去跟弟妹登高佩萸,可不能让他早早跑了。”   太子回头:“七弟怎半晌不语?怎么,莫非惦记着弟妹,想走?”   桓澈的目光飞速在殿内扫掠,略垂眼帘:“我只是在想,父皇尚在近前,兄长便擅作主张关门掩窗,是否不妥?这里不是兄长的东宫,兄长行事似乎过于随意了。”   太子面色一变。   “再者,”桓澈继续道,“父皇有内热之症,钟道官等人虽则极力调治,但仍未根除,兄长不会不知。殿内已摆着熏炉,兄长又关掩得密不透风,父皇敢怕一会儿便要不适。”   太子看贞元帝面色已是不好看,心道失算,直冒冷汗,连道自家思虑不周,好心办坏事。   他这回先问过贞元帝,得了允后,才吩咐内侍将门窗重新打开。   他转头再去看桓澈,发现对方神色如常。   他愣了一下神。   桓澈方才一直低头不语,显然是反常之举,但若真是有什么异样,不可能这样快消失,为何眼下跟没事人一样?   莫非他是在耍他?   太子暗暗攥拳。   先前荣王跟他说玄清殿那件事时,他未曾上心。但后来眼看着局势对他越发不利,就忽然想起了此事。   今日恰巧他父亲来找他议事,他就借故搬来了个大熏炉,又提议将桓澈宣召过来,为的就是看看他会不会现形。   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   这样看来,不是他猜测有误,便是入了桓澈的套。   太子想到桓澈此刻很可能正在心里笑他,面上愠色几乎掩藏不住。   贞元帝何等眼力,早瞧出了两个儿子之间的机锋,却并不点破,只作不见,仍旧议事。   桓澈自勤政轩出来,立在丹墀上骋目远望渺远长空。   他方才能即刻平定下来,也是侥幸。   勤政轩其实算是他父亲的一处书房,面阔五间,椽栋颇高,兼且他父亲不喜在殿内陈设过多,因此显得较为空旷。   他遂在扫视之后,心神忽定。   空旷,只要让他感受到空旷,就能瞬间缓解那莫名的惶遽。   能让他随时看到外间也可,譬如他素日在屋内或马车内,只要开着窗,便与常人无异。   顾云容的治疗似乎多少还是有些用的,至少延缓了他症状的发作,给了喘息之机。   不过这种侥幸可一可二,却不可再三再四。   他还是要继续治疗,只不知何时是个头了。   他正要出宫去,却听太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今日重阳,我请七弟出去吃酒。”   桓澈回身,暗暗打量几眼。   太子经历了先前斋宫与奉先殿之事后,似乎变了不少。   桓澈淡声道不必,转身要走,却被太子伸手拦住。   “想来七弟是与弟妹有约了。七弟与弟妹何时都能出门,你我兄弟聚首的机会却是有限。我只占用七弟一个时辰,七弟听我说几句话儿。”   太子说话之际,忽然凑近低声道:“我知七弟心中顾虑,你我兄弟之间莫起了罅隙便宜了旁人。我欲与七弟开诚布公谈一谈。”   顾云容听闻桓澈被事缠住要晚归,便也耐心等着。贞元帝经常心血来潮交给儿子个什么差事,这一点她深有体会。   不一时,春砂进来报说施家姑娘来了。   顾云容略一挑眉。   竟还真来了。   昨日收到帖子后,她就写了一封回帖命人送过去,婉拒了施敏的造访之请。桓澈说她可能仍会来,她原还不信。   顾云容先差了人出去传话说她今日已然有约,但施敏仍不肯离去。她思索片刻,整衣起身。   一路迤逦而行,绕过影壁,便瞧见一锦衣玉容的女子娉娉婷婷立在门首,身边站着两个垂眉敛目的丫鬟。   顾云容脚步略顿。   她前世没怎么跟施敏打过交道,不知其为人如何,万一极是难缠……   罢了,大不了以不变应万变。   施家虽无爵位,但乃是世代簪缨的诗礼之家,施骥眼光手段俱是独到,将家宅后院也管制得井井有条,家风在京师有口皆碑。   施敏亦瞧着端方得体,不请自来不知揣着什么目的。   施敏朝顾云容款款行礼,寒暄过后,笑道:“听闻王妃今日已与人有约,不知是与何人相约,妾可方便跟从?”   顾云容径道:“实不方便。”   施敏仿似没料到顾云容说话这样直接,顿了一顿,又道:“那不知王妃近几日何时有余暇?实不相瞒,妾身久仰王妃大名,迩来也在钻研棋艺,想跟王妃讨教一二,不知可方便?”   顾云容神色不改:“不方便。”   施敏僵了一下。   她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却从未见过说话这样直的。   施敏身边两个丫鬟对视一眼,她们家姑娘平时八面玲珑,今日算是碰了钉子了。   顾云容撩起眼皮:“敢问尊驾可还有事?”   施敏尴尬半日,只好道了扰。她才作辞,回身就瞧见一辆间金饰银浮雕云龙纹的马车停在了门外阶下。   车帘一掀,走下一人。   施敏在看清来人面容时,怔了一下,直至对方阴冷的目光搠来,她才回神。   惊觉失态,看仪从又能猜到对方身份,施敏赶忙施礼赔罪。   桓澈淡淡道了声“平身”,又道:“烦请归家之后,跟令祖带句存候。另,请转达令祖一句话,他之前递上的关于在两浙延拓桑田的奏疏,实欠考量,父皇让他另行草拟对策,内阁重新票拟。”   施敏僵硬点头应诺。   桓澈不再看她,一径与顾云容入了大门,消匿在影壁之后。   施敏立了片刻,乘车回府。   施骥见孙女早早回来,便知事情没成。   他大略问了始末,半笑不笑:“那衡王妃也是有意思。只她虽将你拒之门外,但好歹也是亲自出来跟你打了照面,也算是给了面子。”   施敏又跟祖父说了桓澈的那番话。施骥覃思片刻,又细问了桓澈对她的态度,屈指敲案:“看来衡王行事还是十分审慎的。”   施敏低头垂手。   祖父交给她这么一桩差事,她也是作难。在对方已经明确回绝登门之请的状况下,还上门去,她自家也觉得窘迫。   不过今日也并非全无收获。   施敏迟疑片刻,倏地小声问道:“祖父,陛下当真会在衡王就藩之前为其择定一名次妃?”   施骥转头:“你问此作甚?”   “孙女好奇而已。”   施骥道:“那日陛下召我去东暖阁议事时,说了一嘴,不知是临时起兴,还是已做好了计较。”   “不过衡王会不会当真去就藩还两说。”施骥看了孙女一眼,靠在太师椅上,吩咐可以退下了。   桓澈与顾云容一面往内去,一面问她方才如何应对施敏的。   顾云容便将方才情形大致陈说了一回。   桓澈笑了笑:“那施姑娘今日可是被你噎得不轻。”   顾云容飞快在他嘴角提扯了一下:“你看你笑起来多好看,往后还是要多笑。不过,只能对着我笑。”   他伸出一根长指,轻勾她下巴:“你若是唤我一声桓郎,我便再对你笑一下。”   顾云容结结实实抖了抖,起了一身寒粟子,忙岔题问他为何此时方归。   桓澈挽住她,轻声道:“太子与我谈话半晌,说要跟我合作。”   桓澈这几日往仁德宫走得比平素勤,不是帮太后抄疏,便是陪太后说话,惹得太后直道他是别有居心。   桓澈知太后不过打趣他,也不怕旁人说甚。他自小长在太后膝下,与太后的祖孙情谊自然不是旁的亲王可比的,纵然对太后殷勤些也是情理之中。   就藩之期定在十月初,转眼已至九月中。   这日,桓澈复至仁德宫。与太后闲谈几句,他忽请求太后屏退左右,低声问:“孙儿听到些许风声,说父皇要在孙儿就藩之前给孙儿立个次妃,不知祖母可知此事?”   太后轻嗤:“狐狸尾巴可算是露出来了,我就说你别有居心,连日来这般殷勤原是为着跟我打听事儿。”   “你来问我倒不如直接去问你父亲,你父亲虽往我这里跑得勤,但也不是事事都与我计议的。再者说,纵给你添个次妃不也再寻常不过,你身为亲王,将来是要藩屏一方的,合该有侧室。”   太后见孙儿心不在焉,道:“你倘不想要,便跟你父亲扛着,扛得赢也算你的本事。”   顾云容一直以为就藩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一切都收拾停当,只待启程,却在就藩之期将近时,骤闻一则消息。   贞元帝因着此事,将就藩之事暂且按下,将桓澈急召入宫。 第六十四章   蒙古部又来犯边。   国朝建立之初,外患颇多,蒙古残部便是其中之一。   蒙古部落众多,长期盘亘北部边陲,滋扰九边。这块心病绵延二百余年,因着诸般因由,仍未铲除。   国朝先前曾在边境开过马市,与蒙古部互贸,但因其后蒙古部以牛羊充马匹交易,国朝强制关闭了马市。   眼下蒙古方要求重开马市,但遭贞元帝回绝。   于是战火再起。   这回阿木尔汗挥军东进,陈兵宣府,兵锋竟是直指京师。   顾云容现在觉得自己前世真是死得太早,后面的许多事都未曾见到。   不过她见到与否似乎也没甚紧要的,这等事也轮不到她来操心。   贞元帝正在东暖阁内光火。   “朕看,马市纷争也不过是个由头!那群凶徒就是来示威顺道劫掠,每年入冬前可不都要闹几场。”   桓澈深以为然。   蒙古部游牧为生,冬日无处放牧,最是难熬,常来国朝这边劫掠,以备辎重过冬。   因着蒙古部的长期滋扰,国朝的用兵重心一直都在北方,但后来南面倭寇势力坐大,不得不分心南顾。   眼下北方兵力不足,官兵驻守各地,南方的兵又不能动,京师这边一时之间抽调不出太多兵力。   事情确实棘手。   贞元帝看三个儿子均低头不语,愠色愈重:“怎一个个都成了锯嘴葫芦,吱声!”   三人神色各异。   太子极想借此在父亲面前出出风头,但事出突然,他一时也想不出甚好法子。   淮王很想说何不去找阁臣与六部堂官议一议,怎就跟他们三个耗上了。   他这般想着,偷眼去看桓澈。却见弟弟也是垂头闷声,不免忧虑,莫非连七弟也拿不出主意?   贞元帝问过前两个,最后看向小儿子:“别又跟朕说,你无话可说。”   桓澈垂首行礼:“儿子这回有话说,有许多话说,请父皇借一步说话。”   太子与淮王一道退出去后,太子忽对淮王道:“此番出了这等事,六弟与七弟的就藩之期怕是要延宕至明年中了。六弟与七弟还能再看一冬京中雪景。”   语带谐谑,面上却是要笑不笑。   淮王无动于衷。   太子对诸王的敌意几乎是藏掖不住的,他日登基,说不得还要削藩。   削藩可就是捅马蜂窝。   贞元帝打量着眼前跟他谈条件的儿子,微微眯眼。   果真是长进了。   他道:“倘朕不应呢?”   “父皇不应,儿子也是无法,向无子挟君父之理。但父皇何必因这么一桩小事,损毁父皇在儿子心中慈和神武之象?”   贞元帝忽然有些气闷。   他这小儿子适才转弯抹角地与他说,只要他不给他另塞女人,他就老老实实地将事办了。但他把话挑明了,他却又不承认这是交换或者威胁。   事实上,威胁是不智之举,威胁只会令他认为顾云容是个致使他们父子失和的祸首,这样便是将顾云容推到了风口浪尖。而且诸司百衙人才济济,少一个衡王谋划,天也塌不了。   于是他始终持商量口吻,态度恭谨。   他这小儿子实在太聪明,聪明得他有时候不免难安,不禁会想,这么多年来他对他的孝心敬意是否都是假的,他内心是否早与他疏远了。   贞元帝沉默迂久,终于开口:“朕暂应你。”顿了顿,又道,“但你若是迟迟不给朕添个皇孙还不许朕给你物色女人,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   这便是催促生子之事了。   桓澈敛眸。   生孩子又不是想生就能生出来的。   桓澈回府后,瞧见顾云容坐在荷池边喂鱼。   她垂下脑袋,盯着池内游鱼出神,他步至近前她竟都未发觉。   他思忖一回,轻手轻脚走开。   顾云容又撒了一把鱼食,轻吁口气,正待起身,一抬眼,骤见眼前悬下一只又肥又大的灰褐色壁虎。   还正在慢慢蠕动。   霎时,顾云容脑袋里嗡的一声响,惊叫出声,手里盛装鱼食的小碗脱手掉落。   她几乎是从绣墩上弹起,也没留意面前的人,转头就跑。   桓澈见她仍是没看到他,拎着壁虎几步追上,堵住她的路:“你害怕壁虎?”   顾云容看着他手里犹自蠕动的壁虎就头皮发麻,当下后撤一步:“你快把那玩意儿放下!你要是再拿着,今晚别想进我屋!”   “小声些,你若是吓坏了它,它说不得即刻自断尾巴给你看,它那血可是绿色的,你想想,尾巴一断,绿色的血黏糊糊喷出,四溅开来……”   他手里的壁虎闻言扭了下尾巴。   顾云容的脸已经僵了:“你……你既那么喜欢拿着它,那你不如跟它过好了。”言罢要绕道离开。   桓澈看了眼安安静静趴在他手里的壁虎。   壁虎也默默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将壁虎放到太湖石上,回头去追顾云容。   顾云容让他先去净手。他无法,依言照办。   等他拿帕子揩干手上水迹,才入了亭子,坐到板着脸的顾云容对面。   “我仔仔细细洗了手,你闻闻香不香,”他将一双修长白皙的手递到她面前,“我用茉莉花肥皂洗的。”   男人手指修洁,一双手宛若琼琚精雕,茉莉香气混含他身上淡淡的龙涎气息,清雅幽旷。   再对上那副丰神绝伦的容颜,顾云容忽然什么气性都没了。   她深叹,可能不看脸真的很难。   她酝酿一下,才严正声明:“往后不许把那些东西拿到我面前,我害怕那些,看到就难受。”   “哪些东西?”   “就是那些……爬虫啊之类的,譬如蜘蛛,蟑螂,尤其是会蠕动的,比如毛虫,蚯蚓……”   顾云容说着话就已经开始头皮发麻。她犹记得她小时候,有一回顾嘉彦不知从哪里挖来几条蚯蚓,又粗又长,慢慢蠕动爬绕,她看了一眼便满脑子都是那个情形,整难受半日。   桓澈起身坐到她身侧,自觉揽住她的腰:“你幼时是不是曾被人用这些东西刻意吓过?”   顾云容微抿唇角:“不记得了,但就是害怕虫子。”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桓澈将她脑袋往他怀里按了按,“我与你讲述我的幼年经历时,刻意避开了极要紧的一段,你怎也没问我?你难道不好奇,我究竟为何会得那个怪病?”   顾云容伏在他胸口,偏头:“我说我开了天眼,不问也能猜到,你信么?”   桓澈一顿。   “其实,我当时看着尚且年幼的你惶遽无助,极是心疼你,但又无能为力,”顾云容抬眸见他彻底怔住,笑着捏捏他的脸,“我骗你的,我们两个那会儿还隔着十万八千里,我怎会知道你在作甚。”   她说着话便把话头岔到了给他医病上头。   桓澈却能真切感受到顾云容方才那稍纵即逝的愀然。   顾云容既知如何对症施治,那大约也大致能猜到病情起由,兴许她的情绪来源于此。   桓澈这样想着,就将疑窦丢开。   太子深觉自己一语成谶,恨不能抽自己几个大嘴巴。   他父亲真的将淮王与衡王两人的就藩之期延到了明年年中。淮王其实不过沾了桓澈的光,他岂会不知他父亲只是想将桓澈留下,却又不好独独留他,这便一道留了。   重阳那日,他跟桓澈谈了好一会儿。他与桓澈说,他知道他暗里与他作对,不过是因着害怕他日后登基刁难他,亦或削藩。   他再三表示,他的这些顾虑皆是多余的。他们兄弟两个应该尽释前嫌,先对付那些个真正狼子野心之辈。   上回他大婚遇刺,对方就是打着要他命跟挑拨离间的算盘,他可千万不能上当。   争奈不论他如何说,桓澈都油盐不进。   他是真想跟桓澈姑且合作。他仔细想过,上回的刺杀应不是出自桓澈之手,但具体是谁他也无从查起,而桓澈在海外还颇有些门路。   不过眼下,他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拿出主意为他父皇排忧解难,不能让功劳旁落。   顾云容将打并起来的东西重新归位,就跟桓澈打了声招呼,回了一趟娘家。   她自出嫁之后,甚少归宁,是怕被人说道,也是徐氏做过这般交代。   顾淑郁暂住下来,这几日都被徐氏按着问话,听闻顾云容来了,忙迎了出去。   姐妹两个转去园子里的秋千架上坐着,与儿时一般。   顾云容与胞姐闲话时,看她仿似有些心神不定,问她可是出了何事。   顾淑郁下意识道无事。   顾云容对着她看了须臾,道:“姐姐不必遮掩,姐姐有无心事,我还是能看出几分的。”   顾淑郁见妹妹再三追问,顶不住,环顾一番,看左右无人,才低声道:“我与你说了,你不要让外人知晓。”   顾云容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点了头。   顾淑郁道:“我那小叔,见人走私暴富,便也跟着下海,做起了远洋海贸。可他一无人脉二无头脑,空凭一腔发财的意气,将产业典了做本钱,这便与人出海去了。”   “这已是去岁春的事了。他本是说至迟深秋便回,但至今未归。你也知道,你姐夫家中只他跟我那小叔兄弟两个,我那公婆为着此事几乎哭瞎了眼,一再让你姐夫千万将他兄弟寻回来。你姐夫为此愁得了不得,我们哪有什么门路,海外那地界,就连码头上只手遮天的霸头都鞭长莫及,何况他去的可是倭国,听闻那里民风凶戾,恶徒遍地……”   “我现今疑心带他出海的是一群海寇,他一心谋财,恐是识人不清,”顾淑郁叹息,“我平日虽常与你姐夫拌嘴,可到底也还是夫妻,看他那般作难,也替他急。照我公婆那架势,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否则便要过不下去了。你姐夫也颇看顾自家兄弟,何尝不想寻他,但实是有心无力。”   顾云容凝眉。   其实现如今的海上走私商人跟海寇的界定比较模糊。   国朝海禁自太祖始,已施行二百载,由于滨海的日益繁荣,海禁由最初的严格执行逐步演变成如今的暗中弛禁。   但不论再是如何暗度陈仓,只要皇帝一天不下令废除海禁,那些远洋海贸就始终是违法的走私行径。   违法就要随时做好遭到朝廷打击的准备。   所以,那些远洋走私商船逐渐配备起精良的火器与朝廷对抗,形成一股雄踞海上的庞大势力。   宗承就是其中魁首,这也是他为何会拥有自己的战船与军队的缘由之一。大约因着他长年客居日本,与日本国内势力俱有所联系,可号令包括倭寇在内的海寇诸部,便得了个倭王的名头。   海寇也做走私买卖,做走私买卖的海商可能也参与劫掠。这拨亦商亦寇的人大多长年刀口舔血,但求暴利,性极狠厉。   倘若真是跟这样的人出海做买卖……顾云容有些无法想象。   周学义那个胞弟周学理,顾云容曾见过几回,长得文文气气的,但读书上头不及其兄有天分,却是一样地喜欢抢阳斗胜,弃学从商后干出这等事也不足为怪。   顾淑郁也是个不肯烦劳旁人的性子,即便那是自家亲妹子。只她这几日亦是无奈,跟爹娘合计之后,三人俱是两眼一抹黑,眼下跟小妹说道说道也好。   顾云容手握秋千彩绳,凝思片晌,道:“阿姐且安心,我回去后跟殿下说一说。”   因着蒙古侵扰之事,桓澈迩来忙碌,晚来常常掌灯时分才回府。   顾云容坐在桌前等到近初更,才听丫头报说殿下回了。   桓澈一入垂花门,就瞧见顾云容披着一件海棠红金云丝绒大氅,迎面而来。   烂漫夕照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红,细细密密,薄若轻纱,越发衬得她逸姿殊色,娆丽无双。   他听闻顾云容竟是又硬生生等着他用膳,心疼不已,让她下回到点儿便只管自己用饭,不必等他。   顾云容抬眸,微微笑:“我若自家先用了膳,谁来为你立黄昏,谁来问你粥可温?”   桓澈眸光微凝,须臾,倏地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入内。   顾云容一惊,周遭还有许多下人瞧着,当即红了脸,抓住他的衣襟,小声让他放她下来。   但他恍若未闻。   他人虽生得瘦高,但力道极大,臂弯坚实,顾云容每回躺在他怀中都觉十分安定。   她看他坚持,只好红着耳朵将脸埋至他胸前。   两人并排坐着用罢饭,顾云容就提起了周学理之事。   桓澈道:“此事说好办也好办,说难办也难办。”   他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我若是帮你办成了,你给我什么好处?”   顾云容被他看得发毛,压下唇角:“没有好处成不成……”   “不成,”他目光在她身上流转,“待到事成,我再来跟你讨要好处。”   “若你的要求太过分,”顾云容惴惴,“那你还是去跟壁虎过吧。”   他遽然倾身,在她嘴角上一舔:“壁虎哪有你诱人。”   桓澈忙起来之后,顾云容便代他往太后宫里伴驾。   太后素日里喜欢双陆象棋,知道顾云容围棋下得好,有心领略,跟她切磋。   两厢对弈间,忽有宫人来报,五公主与施敏求见。   太后手一顿,淡声吩咐让两人进来。   “施敏的母亲安人李氏,”太后慢慢对顾云容道,“当年初次入宫参与命妇朝贺,乌泱泱满殿的人,我却一眼就瞧见了立在后头的李氏。她容貌太盛,盖过众女。我当时就跟她说,往后都不必入宫朝贺了。”   顾云容一愣抬头。   太后是怕贞元帝看上李氏?   “但总也是不如你好看,”太后倏而笑道,“还有她家那姑娘,也比不得你。我真是老怀甚慰,好歹让我捞着个美人媳妇。我那孙儿生得也好,将来你们的孩子不定多讨喜。”   顾云容手一抖,棋子险些落枰。   果真是花式催生,莫非太后就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五公主与施敏入内拜见了太后,得赐座,坐下问安。   正此时,桓澈事罢,口称前来谒见祖母,顺道接顾云容。   太后慢条斯理道:“我看你是主要来接媳妇,顺道来看我。”   桓澈笑道:“祖母总这般绰趣孙儿,孙儿往后便不敢来祖母宫里了。”   太后捻着棋子,问他蒙古那头现今如何了,桓澈恭谨答着。   施敏看太后半晌不落子,待桓澈话落,半是玩笑地委婉请求帮太后下完这一局。   施敏跟着婶母伯母入过宫,与五公主颇为交好,仁德宫也来过几次,又仗祖父正当煊赫,太后倒也给她几分颜面。   太后瞥她一眼,当真起身,让她上来。   “只许赢不许输,云容那一手棋下得极是难缠,我怀疑七哥儿收了她做徒弟,你可要帮我胜她。”太后言罢,坐在一旁吃茶。   施敏应是,微笑与顾云容叙礼,观之自信沉稳。   顾云容见施敏紧盯住棋枰,捏着棋子的手指都微微发白,便知其上心之甚。   施敏求胜心切,步步紧逼,顾云容却是松泛得很,稳扎稳打。   至终盘,施敏额头细汗渐密。   顾云容落下最后一子,施敏两指之间的棋子倏然滑落,坠至红锦地衣上。   “施姑娘输了,”顾云容似笑不笑,“可还要还棋头?”   施敏有些失魂落魄,道了不必,勉力笑着恭维顾云容几句,转回身便低下头去。   还有什么比主动请缨却铩羽而归更落面子的,简直自打嘴巴。可她万没料到顾云容竟是这般厉害。   五公主知施敏性傲,面上怕是挂不住,忙圆场几句。   施敏却是忽道:“妾未能为太后赢棋,自甘受罚,妾愿为太后娘娘抄疏一百卷,万望娘娘施恩准允。”   五公主也在一旁帮腔,请求祖母应下。   太后端量她几眼,不咸不淡应了。   桓澈见两厢事了,起身作辞,与顾云容一道退下。   太后看了两人背影一眼,又收回视线。   倭国平户岛上,宗石正监督着新到的一批铜钱装卸,忽见叔父身边得用的长随宁安大步而过,问他急去作甚。   宁安施礼,只道是送信去,一字不多言,一径去了。   宗石暗暗咬牙,照着眼下这势头,他很可能是要承继叔父的产业的,而今对他不敬的人往后都走着瞧!   他见货物卸讫,又指挥着装车。   正此时,忽有人来报说有一拨海寇在码头附近闹事,宗石当下赶了过去。   那群海寇原本正要械斗,见一国朝人颐指气使地命他们滚走,起先恼怒欲群上攻之,及至听闻此间是宗承的私人码头,登时面如土色,偃旗息鼓,赔罪不已。   狐假虎威正在兴头上的宗石却是不依不饶,命底下人将那群人全绑了,大手一挥,闹闹哄哄往印山寺邸去。   印山寺邸筑在半山腰上,建制别巧,依山傍水,几乎自每间屋子的窗口都可眺望整个平户湾。   宗承正坐在书房内写信,见宁安过来,眉尖微动:“又来一封?”   宁安躬身:“这回不是打天朝那头来的,您过目。”   宗承接过一看,信封上是倭文,面容微敛。   待到看罢内中字句,他森然一笑:“这人真是不怕死,竟还要来一出。上回是太子,后来是云容,下回又是哪个?”   宁安低着头,不敢言语。   方此时,又有从人来报说,宗石自称抓到一批国朝来的海寇,在外面求见请示。 第六十五章   宗承挥手:“多大点事,还要来与我说,让他自己瞧着办。”   宁安应诺,折身出去回话。   宗石听见叔父的意思,放了心。   其实他一早便猜到叔父会这般吩咐,叔父日理万机,哪来那么些工夫去理会这些小事。他过来问一问,不过是做个样子,不想让叔父认为他骄恣跋扈,擅作主张。   宗石将身后一众人等带出了印山寺邸。   他仔细瞧了瞧,见这群人来路各异,里面不光有国朝人,还有番邦人。   他问了方才械斗的因由后,又训斥一番,末了乜斜着眼:“方才那码头是叔父新近辟的,人手不足,叔父昨日才命我招些人来,你们可愿留下效力?”   众海寇忙忙应是,内中又有不少人踊跃自荐,但求能将自己留下。   从北到南的海面上,谁不知道宗承的名号。这整片海域上的海寇与走私商,甚至包括各大滨海船主,皆奉宗承为王,也唯有宗承能号令各部。沿海百姓虽多唾弃宗承,但真正行走海上的渔民,却是多以敬献酒米子女来笼络宗承,以求行船安稳。   海上是非多,但打出宗承的名号,便无人敢动。   宗承是当之无愧的海上霸主。   但真正能攀上宗承的又能有几人,能到他手底下做事的便更少了。   宗石看众人皆为求留下而奉承于他,眯了眯眼。   权力在手的感觉,真好。   “你们这么些人总不能都留下,叔父不养闲人。这样,”宗石扫视众人,“你们两人一组,比试比试,我看哪个出挑些。”   众人面面相觑,迅速结对。   唯有一人落单。   宗石见那人瘦瘦弱弱的,很是看不上眼,挥手命他离开。   那人慢慢抬头,嶙峋的脸上是一双精锐的眼睛。他开口,请求给他个机会。   宗石听他操着一口杭州口音,心道又是个杭州人,一时起兴,示意身边一个护卫上去跟他对打。   宗承写罢信,丢了笔,转去花园。   他仰卧竹藤躺椅上,沐着午后暖阳,倦怠吁气。   须臾,宁安又来禀说大友氏的家臣又来请他去喝茶,他眼皮也没抬一下,径直拒了。   “敢怕又是找我去相女人的,”宗承神情嫌恶,“大友隆盛那厮想使手段好歹也找几个好看些的,拿出手的都是些什么货色,胖的胖,丑的丑,黑的黑,我就说,还是国朝的姑娘好看。”   宁安心道,那是,顾姑娘最好看。   上回主人去京都,大友隆盛竟连催情香都用上了,势要促成他女儿跟主人的好事。主人风浪里沉浮这么些年,岂会上了他的恶当。后来大友隆盛一计不成,又领了几个所谓美人过来,要塞予主人。   当时因此闹得极不愉快。大友隆盛不过就是个诸侯,领地才多大点,主人当时恼怒之下要切断与他及其领地之下一切海陆商贸往来,并鼓动海寇打劫他的商船粮船。   大友隆盛立等就怂了,再三道歉,只差切腹谢罪了。   主人发了一通火,愤然离去。大友隆盛那边自此也确实消停,再不敢作妖。   主人之后每每想起此事,都是一副心有余悸的神色,不知是被大友隆盛找来的那些女人吓着了,还是后怕自己险些被算计了清白。   反正宁安是从未见过杀伐果决的主人露出那种虎口脱险一样的神情的,每每看了都想笑,但又不敢。   主人后来画了一幅顾姑娘的画像,时不时拿出来看上一眼,不知是不是想借此洗洗眼。   宗承细问了国朝那边的状况,眼望漫天流云,轻嗤一声,淡漠道:“早帮我开了海禁不是什么都好说,现如今他腹背受敌,有的头疼。只是可别苦了我的小姑娘,倘若让她受了委屈,我便去抢人。”   冬至节这日,桓澈与父兄一道祭祖罢,便听父亲说要在宫里办一场诗文会。   佛郎机人要的货还在筹备,福斯托本人也并不急于回国,这阵子又与一众随从去了国子监旁听,深喟于天朝文化之精深,贞元帝想在西洋人面前多多展示天朝的大国襟怀与深厚底蕴,又兼近来战局缓和,心绪好,遂起此意。   日子定在三天后。顾云容听闻此事后,以为桓澈会不以为意,毕竟他不是个喜好出风头凑热闹的性子。   却没想到桓澈竟主动筹备起来。   顾云容看他坐在书房内翻诗词集,绕到他身侧道:“殿下莫不是打算临时抱佛脚,多背几首,届时好拿来用?仔细被人发现。”   桓澈抬眼:“你莫非不知我的诗也做得好?回头写几首情诗与你,你看了便知。”   顾云容嘴角轻扯,并不对他说的情诗抱什么希望,只道:“那你为何这般上心?你从前不是连在上元诗会上作诗都嫌麻烦?难不成这回的奖励是一只大守宫?”   “我要是当真养一只大守宫,你还不跟我闹和离。”桓澈拉顾云容坐到他腿上,她却是不肯。   顾云容神色尴尬,直道自己来了月信,多有不便。   她每回坐到他腿上,他都手脚不老实,她眼下不敢动来动去。   想到又来了月信,顾云容微抿唇角,问他是不是也急着要孩子。   桓澈搁下书卷,拉了她的手抬头看她:“要听实话?”   “你说的是实话还是虚言,我又不知。所以,自然是该怎么答怎么答。”   桓澈道:“我私心里自然是想要孩子的,但我又急又不急。一则,这事急也急不来,二则,我不想让你觉着我当初再三追逼你嫁我便是为着给我生养,我一急,无形中便是一种施压。”   顾云容忽然道:“我生产时,你会陪着我么?”   桓澈微攒眉:“怎生这样问?”语声放轻,“你生产之时,我即便远在天涯,也一定赶过来。”   顾云容舒气。   还没怀上,就已经开始想生的时候是何等苦痛了。她其实一直不太明白,为何生孩子时要那么痛苦,人类走过这样漫长的进化之路,难道不能改进一下?   三日后,顾云容与桓澈一道入宫。   顾云容有些时日没去看冯皇后,与桓澈分开后,便转往坤宁宫。   冯皇后仿佛气色不太好,说是近来身上不爽利,但顾云容觉得她这大概是被甄氏气的。   冯皇后当年就因着郦氏之故,险丢了后位,如今又冒出个传说是郦氏转世的妖女,冯皇后大约也没少使手段针对,但甄氏现如今仍是好端端的。   顾云容才问候冯皇后几句,便见太子妃焦氏来了。   先前太子娶的便是焦氏,虽则在亲迎当日遭遇刺杀,但究竟是成了礼。   贞元帝给太子挑的这个媳妇出身不高,想来太子对此也极是不满,倒不知贞元帝怎么想的。   各自寒暄后,焦氏提出带着顾云容去看看窖藏的各色花卉。冯皇后一挥手:“你好生带着七哥儿媳妇去转转,宫里好些东西她都没瞧过。”   顾云容微微一哂,冯皇后果然浸淫深宫多年,一张口便是话里套话。   焦氏领着顾云容出来之后,极是和气地跟她介绍起了宫中每年冬日窖藏花草之规制。   “我昨日去瞧过了,那些花儿摆在暖房里竟是比春日里开得更好。”   焦氏说道半日,看顾云容却是兴致缺缺,顿了一下,复道:“弟妹可要西洋罗?头先陛下从朝贡方物里分了些赐与东宫这头,殿下赏了我几匹,非止西洋罗,还有西洋的白绢绸……”   顾云容一一推拒,转头:“焦娘娘可是有话要说?”   焦氏一怔,倒是没料到顾云容会这样直截了当地挑明。深宅后宫待多了,她已经习惯了跟人虚与委蛇。   她踟蹰少顷,将顾云容领至僻静处,屏退左右,道:“不瞒弟妹说,确有些话要说。”   “此前殿下也曾去找过七殿下,想消弭两厢之间的误会,但七殿下并未听进去。七殿下既对弟妹情有独钟,那想来弟妹的话,七殿下多少是会听一些的。”焦氏道。   顾云容笑道:“焦娘娘怎就认为我会去劝服殿下?”   焦氏一笑:“我这里有样东西,弟妹应当会感兴趣。”   贞元帝将诗文会设在了日常用来大宴群臣的华盖殿。   文武臣工悉数到场,在京两王随后亦至。   众人朝两位亲王施礼毕,纷纷暗行打量。   先前亲王滞京延宕就藩的例子也不是没有,但贞元帝行事莫测,谁知道今次宣府之危是否贞元帝寻的由头。   施骥的目光在衡王身上打了个转。   他其实很好奇,倘若没有宣府那件事,衡王是否会另加行事以求续延就藩之期。   桓澈仿佛不知众人的打量,只跟淮王低声闲谈。   淮王也觉着弟弟心里八成揣着事,低声问:“七弟莫非早料到蒙古部那边会发难?”   桓澈饮了一口竹叶青:“我哪有那么神,容容原本已经拾掇停当了,打算克日启程。”   淮王四顾,也知此间不是个说话的地方,这便打住话头。   贞元帝銮驾至时,淮王瞧见那个佛郎机人也随侍在侧,跟桓澈嘀咕:“我听说那个佛郎机人非但极力宣传他们的宗教,还撺掇父皇办什么宫廷舞……舞会?真是荒谬。”   “他们常举办什么化妆舞会,穿着奇装异服纵情欢会聚饮,还有助兴的杂耍可看,那是他们的风俗。”   淮王惊道:“你怎知的?跟那个什么托谈买卖的时候打听来的?”   桓澈眉角微扬:“我家容容与我说的。”   淮王抖了抖。   他看他眉目之间颇有些许得色,砸去一个蔑视的眼神。   真是何时都不忘见缝插针地跟人表恩爱!   诗文会开始后,先是贞元帝出题,众人属文酬和,随后又换了花样,改为诗词接龙。   轮到桓澈时,正跟身边的翻译西芒喁喁私语的福斯托转头看来。   桓澈起身的工夫就已将应接的诗句想好,须臾之间便对了上来。   贞元帝连声道好,满堂喝彩附和。   福斯托这几个月苦学汉语,又时不常地跑去国子监旁听观摩,但听到桓澈口中诗句仍是懵的。   根本听不懂。   福斯托问西芒,亲王殿下说的什么,西芒亦是一脸茫然。   福斯托知自己国家在国朝皇帝与官吏之间口碑不好,行事谨慎,为免惹得皇室不快,特特换掉了此前那个被太子收买的翻译,西芒是他的新任翻译。但不论是先前的还是现在的,在面对天朝诗文时都是一样的束手无策。   日常对话勉强还能听懂,稍一拽文就是两眼一抹黑。   福斯托按额,汉语太难学了,诗词文赋还只是其中之一,要是再掺和上什么成语典故、俗语歇后语,简直能要了他的命。   他至今都不明白为何妻子能有那么多叫法,为何有空闲叫方便,大小便也叫方便,还有那些千变万化的量词……   桓澈往福斯托那边瞥了眼,又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他这阵子跟顾云容学了些许番邦语,觉着也不是多难。   反而他听说福斯托学汉语学得焦头烂额。   他嘴角微翘。   行至一半时,忽见一内侍着急忙慌跑来,施礼之后,附耳跟贞元帝说了几句什么。   贞元帝怫然骤起,命众人暂且宴饮,大步而去。   淮王扫了一圈,此刻方想起问上一句:“皇兄呢?”   桓澈摇着手里的金螭虎双耳圆杯:“皇兄敢怕是近来课业紧,又忙于处置宣府之事,今日难以拨冗。”   贞元帝出得殿外,吩咐车舆旁的内侍往内廷去。   到得宫后苑东南隅一处偏僻抱厦外,他从大辂上下来,一径入内。   太子正跟甄氏掰扯。   “我大费周章将你送到父皇跟前,不是让你当个富贵闲人的,”太子恼道,“你倒好,上回许璜信口雌黄,你为何不帮腔?”   甄氏倒是不慌不忙:“殿下想想,若妾才入宫便掺和进来,陛下如何想妾?况且,倘能先博得衡王的些许信任,岂非更易行事?”   太子冷笑:“休与我讲这讲那。上回二弟事败,我就疑心是你办的好事,可惜没能抓到你的把柄。我警告你,你若此番再不配合我,我立等去父皇面前拆穿你!你也莫要妄想反咬我一口,我倒要看看父皇是相信亲子还是相信你这个欺君罔上的妖女!”   甄氏低头轻声道:“撕破脸对殿下并无好处。殿下何不看看妾往后的表现再论?”   太子冷下脸,正待再言,蓦地听到自己父亲冷厉的声音乍响身后。   “你二人在此作甚?”   太子眼睁睁看着甄氏霎时变脸,委委屈屈地回身上前,跪在贞元帝面前,泫然欲泣。   “殿下说要找妾说几句话,妾觉不妥,但妾身份低微,殿下之命不敢不从,”甄氏呜咽,“谁知到得此处,殿下便尽说些有的没的,妾也不知是何意……”   太子脑子里“嗡”的一声响,一下子懵住了。   他已经顾不上去想他父亲为何会在此时赶来了,他只求他父皇不要往歪处想。   毕竟秽乱宫廷比造反都更要严重,这牵涉到男人的尊严。   太子一时失措,嗫嚅着语不成句。   贞元帝目光扫略一番,又盯着看了太子好半日。   就在太子忐忑得几要吓掉三魂七魄时,就听贞元帝喜怒难辨的声音透耳而来:“随朕往昭仁殿去。”   一炷香的工夫后,太子跪在了昭仁殿冰冷的大理石花砖地上。   贞元帝挥退左右,殿门在一声沉沉闷响之后,紧紧阖上。   太子眼下已经感受不到膝下地砖的冷,他只是感到浑身上下、由内而外都生发出一种难言的凛寒。   他开始止不住发抖。   少刻的缄默后,贞元帝开言,细数太子自正位东宫以来的诸般行径,有功有过,听得太子既惧又惊。   他昔年做的那些事,他父亲竟然都记得?   贞元帝一眼就看透了儿子在想甚,道:“朕还没有老糊涂,朕记性好得很。不光你,诸王都做过甚,朕也一清二楚。”   太子慌忙解释方才之事,求父皇莫要误会。   “朕知你跟甄美人清清白白,”贞元帝见长子松了口气,哂笑,“动动脑子,甄美人顶着一张那样的容颜,你心里不定如何憎恶皇贵妃,能对她起色心便是出了邪了。再者说,哪有前脚才碰面,后脚就有人来朕这里通风报信的,巧过头的事必定有诈。”   太子一颗心彻底落回了肚里,这才敢小心翼翼询问父皇将他召来的缘由。   贞元帝冷笑:“朕说朕欲废了你,你作何想?”   太子悚然一惊:“父皇既已知有诈……”   “跟甄美人干系也不大,朕只是对你太过失望。朕先前也动过废储的念头,但一次次压了下来。你始终担心朕偏袒七哥儿,但你可曾想过,倘朕当真想立七哥儿,当年就立了,不会干干脆脆地封他做个亲王。”   “其实还有许多迹象都表明朕无令他代你之意,譬如朕由着他的意让他娶了顾家女,那顾家可是毫无根基。譬如朕三番五次将烫手山芋交给他,三度赴浙是,跟番邦谈买卖亦是。”   “你难道没发现,朕让他做的那些事,全是在为你铺路?赴浙意在息兵戈,谈买卖意在充盈国库。”   太子被父亲说得脑子里一团浆糊,竟分不清这是肺腑之言还是诡辩。   他父亲扔给桓澈的虽都是烫手山芋,但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在为桓澈积威?   他怎生觉着不似刁难,倒像历练。   “朕以为朕在太后圣旦时揭橥明年春让你随驾大祀天地之后,能给你吃一颗定心丸,谁知你竟仍是不老实。”   贞元帝言及此,面色阴郁。   太子心里七上八下,他做的那些事,他父亲莫非都知道?   “你心智手腕不足,又过于浮躁,你让朕如何将祖宗基业交予你?这宫禁之中,你看着选个地儿,西苑南苑也成,朕即刻将你幽拘起来,明日便颁诏废储。”   太子难以置信,面如土色,膝行至贞元帝脚边,泣涕恸哭,恳请顾念父子之情。   贞元帝静默着看他哭了半日,忽道:“朕可再给你一次机会。”   他一把揪住太子的前襟,逼视他,沉声道:“朕知你削藩之心已定,藩王并非不可削。朕来考考你,如何削藩才能不逼反诸王?仔细想想!答得好,朕非但不废你,还会为你铲平一切恚碍。答不好,你便等着去喝冷宫的风!”   贞元帝折返华盖殿之后,文会照常。   待到散去,已是申时。   桓澈与顾云容会合之后,见她神色怪异,问出了何事。   顾云容觉得太子妃那件事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楚,遂与他说随后再道。   桓澈偕同顾云容往北面的玄武门去。他正跟她说道方才文会上的几桩趣事,就见一众御林军跻跻跄跄,往南面蜂拥而去。   桓澈当即拦问出了何事,内中领头急道:“小的们适才得信儿,说有恶贼行刺陛下,眼下宫门已封,小的们正要去追捕刺客。”   顾云容一惊,哪个那么大胆敢刺杀皇帝?   桓澈命拏云将顾云容护送到太后宫中,嘱咐她安稳待着。   顾云容拉住他:“你小心些。”   桓澈一顿,低声道:“本以为还要好些时日,但如今看来……太子那位子怕真是保不住了。”   顾云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事应当不是太子所为,为何提太子?   顾云容在仁德宫一直等到酉末也没等到宫门解禁,太后便着人为她收拾了一处寝殿让她暂歇一晚。   晚来,太后召顾云容来陪她用膳。   饭毕,歇息片刻,太后提出让顾云容随她去散步。   先前已得消息说贞元帝无甚大碍,因此太后也并不过忧。   仁德宫位处皇宫东北,地广宫阔,大殿之后栽花植林,只时值冬月,不及春日葳蕤。   顾云容扶着太后走了一段,提醒外间风大,又是晚夕,仔细着凉。   太后转了转手里的紫铜八仙庆寿小手炉,叹道:“还是女孩儿家体贴。我那孙儿也算是个有福的。”   顾云容正想着如何接话,就见太后朝她看来:“我虽是不太信的,但还是想问上一问——有人与我说,你尚在浙江之时,曾被倭王掳过?” 第六十六章   顾云容措手不及。   她脑中念头飞闪,道:“太后恕孙媳鲁钝,不知此话从何说起。”   太后审视她片刻,略眯眼。   先前倭王捐银五百万两时,跟皇帝提出换掉七哥儿的王妃人选,此事她也听皇帝提过一嘴,当时就对这个顾家女生出了些许好奇。   倭王此前因对皇帝赐婚不满而在大殿上与皇帝对峙之事,她也是知晓的。倭王性狂势汹,看不上寻常的世家女也不足为怪,但他是否此前就看上了顾云容呢?   倘若真是因着顾云容而犯颜顶撞、百般用心,那就真是有意思了。   七哥儿先前在两浙盘桓时日颇久,二度赴浙返京之后不多时,顾家就平反昭雪了,而且还是倭王亲自出面作证。   在海上搅风搅雨的倭王,无数能员脑汁绞尽却连个尾巴梢都抓不着的倭王,竟然全力促成顾家翻案之事。   倒不知是七哥儿手段了得,还是因了顾云容之故。   太后看顾云容面上神色始终不变,心说倒是沉稳,口中便问起了她初见倭王是在何时何处。   顾云容道:“回太后的话,是在浙江巡抚衙门的大牢里。当时倭王偶然知晓殿下曾鞫审家父与万良的官司,这便跟殿下提了顾、沈两家之事,殿下就领着孙媳去跟倭王对质。”   她当然不可能跟太后说她头一回见宗承是在钱塘县外的城隍庙里,但临场现编一个也不现实。皇帝时常来太后这里谈天,外廷的许多事太后也必定是知晓的,强瞒只会令太后觉得她心里有鬼。   太后又盯着她看了须臾,轻声道:“美貌是女子的最大本钱,却也最易惹麻烦。”   顾云容想了一想,还是道:“太后,孙媳斗胆一问,究竟是哪个在太后耳边散播谣言?”   日久年深,她其实几乎已经忘记了那件事。当初在浙江时,宗承确实曾想掳了她要挟桓澈,但未遂,被桓澈设计,掳成了沈碧音。   但这件事知道的人极少,会是哪个往太后这里散风?   太后看着她道:“这倒没必要说,我信你便是。”   廊上琉璃灯投下斑驳光影,顾云容见太后眉目之间并不见疑忌之色,稍稍安心。   宫中上位者之中,她最不可得罪的只有两人,一是皇帝,二是太后。   国朝以孝治天下,皇帝自家又是个大孝子,太后在后宫中举足轻重。   晚夕,顾云容盥洗罢,转去就寝。   陡然换了个地方,她一时之间不能入睡,辗转反侧多时,索性坐起。   殿内熏炉正旺,门窗又严,呼吸之间干燥涩滞。她喝了几口水润喉,方欲回去尝试入眠,忽听门扇推转声传来。   一惊转头,正撞入一片漆黑邃宇。   那是一双她再熟悉不过的眼眸。   顾云容舒口气,坐下:“怎生半点动静都没有,说进来便进来,吓我一跳。”   桓澈将门关严实了,回身道:“我终究是放心不下,过来这边看看,一会儿就得走。”   顾云容问他外面状况如何,他坐下倒了一杯她桌上的水,道:“不太好。”   他与她说,刺客没抓着,现今御林军、锦衣卫并京军三大营都出动了,皇城已戒严,明日尚不知能否解禁。   他末了又补了一句:“太子求见父皇求了半日,我走前,父皇才应允他入内,倒不知他要如何为自己开脱,”   “开脱?这事与他有何干系?”   桓澈向顾云容讲了皇帝今日逮到太子与甄美人私见之事,道:“父皇应是随后又跟太子谈了许久,不然不会离开那么长的工夫。”   “我猜,父皇跟太子显露了废储之意。而在此之后,父皇就遭遇刺客,你说,父皇会如何想?”   “但这样巧的事,陛下难道不会认为另有机谋?哪有前脚才得知自己要被废,后脚就安排人谋刺的?”   “气头上的人是不会想那么多的,父皇说不得还会认为太子早有弑父之心,今日的一番训斥不过是逼急太子的一根引火线。”   顾云容攒眉:“且不论此番刺杀是谁的手笔,是否多此一举?你不是说,陛下已经显露出废储之意了么?陛下若在此时驾崩,那可是真正便宜了太子,毕竟储君登基天经地义。”   “那人根本没打算真的杀了父皇,”桓澈道,“他的目的不过是逼迫父皇彻底下定废储的决心。”   顾云容慢慢端起面前的松鼠盘瓜小盏:“你不是说陛下已对太子失望之极了么?今日逮到他跟甄美人那一出,难道还不足以令他下定决心?”   “是,他今日即便与太子说要废掉他,也仍是恫吓,父皇年岁越大顾虑越多,这也是他有时候做事前后矛盾的缘由。再就是,父皇对太子也存舐犊之心,那父子情也并非全是纸糊的。我早就发觉了,父皇近几年越发念情,约莫越是上了年纪,越是孤寂。”   “所以我说,原本以为还要好些时日。但而今出了这等事,就不好说了。”   顾云容托腮看他:“你把陛下看得这么透,还坐在太后宫中说道,就不怕……”   “我早把闲杂人等遣走了。”他说着话上前来,拥了她,与她额头相抵。   “即便父皇废储,往后也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他语声愈低,“辛苦容容与我携手联袂,一道走下去。”   顾云容舒臂拥住他,偏头倚在他肩上,温软道:“我当然是答应你了,还能如何。”   两人耳鬓厮磨时,顾云容将太后适才问她的那件事说了一说,问他觉着当初宗承掳人之事是如何泄出去的。   他听罢,面色微沉:“胆大包天之人可真多。”   顾云容一愣。   “有两种可能。一是,那件事根本没有泄露,是有人妄自捏造,瞎猫逮了只死耗子碰上的。二是,沈碧音透出了当年之事,被有心人捅到了太后那里,说成是你被掳。究竟情况如何,还要查过了才知。”   他安抚了顾云容一番,亲自将她安置到床上躺好,这才踅身出殿。   他仔细嘱咐拏云一通,话锋陡转:“那边可有音信?”   拏云知殿下说的是倭国那边,躬身道:“暂无。”   桓澈攒眉。   他既答应了顾云容帮着寻周学理,自然忠人之事,可周学理这个人仿佛消匿人世了。   兴许也确实不在人世了,落入海寇手中自是凶多吉少。   周学理的死活原也不关他的事,他并不关心,只是担忧顾云容会因此作难。   翌日,因着搜捕刺客未果,皇城竟日封锁。   福斯托也被困在了宫中。他因当时正在跟皇帝陛下宣讲他们的圣教,几乎目睹了整个惊险的遇袭经过。   也因此,他几次三番被禁军头领叫去盘问。幸好有他的翻译在,不然那些头领火急火燎的,两边怕是要因着语言不通打起来。   福斯托叹气,他的汉语何时才能学好。   再又一次被锦衣卫指挥使叫去问了半晌之后,福斯托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位贵人。   他隐约记起,这位好像是皇太子殿下。   他照着天朝的礼节行了礼,殿下盯视他片刻,忽道:“你说你当时看到那几个蒙面刺客身材矮小?还用了吹针?”   福斯托听了翻译的转达,点头,依旧用母语道:“那种吹针很像是日本国的间者常使的。我远航而来,也曾跟日本国人打过交道。”   他本想试试自己新近学来的汉语,但想想还是作罢,他的汉语实在不流利,说起来像个结巴,他看皇太子殿下如今脸色不太好,还是不要考验他的耐性比较好。   太子殿下听了他那番话,失魂落魄,脸色明显更难看了。   太子又问了他一些旁的细节,便领着一众随从往东面去了。   福斯托昨日被安排在外廷的文楼暂歇,正要往那边去,又见一内侍前来传话,说衡王殿下找他。   殿下将他宣召到了一座观景楼上。   福斯托觉得衡王殿下也是来问他昨日细节的,谁知殿下见到他之后,便开始问他终日行船海上,是否熟知海寇那头的事。   福斯托大致说了说,就见殿下蹙起了眉。   “这样说来,”桓澈转头看他,“一个流落海外,又很可能已经落入海寇之手的人,很难生还?”   福斯托终于鼓足勇气,说起了自己那口蹩脚的汉语:“不一定,海寇都很狠毒,他如果融入他们,适应了,说不定有一段奇遇。”   说着话,他忽兴奋道:“殿下是不是认得宗承?我听说以前他就是从一个都没有,到现在站在好多人上面,他一个人拿着好多贸易命脉,我的主啊,这是可以写一本传记的!”   桓澈面上神色一言难尽。   这西洋人约莫是想用成语,一时间又想不起,激动起来达意全靠拼词。   “但宗承只有一个,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他,”福斯托亢奋道,“天朝上下几千年的历史,不也就出了这么一个海上霸主?”   桓澈冷声道:“什么霸主,他就是个海寇头子。”   想了想,思及顾云容跟他说西洋人的想法跟国朝这边不太一样,便不打算跟他辩这个问题。   他问福斯托可是认得宗承,福斯托道他从前曾跟宗承手下的人做过交易,后来宗承搬到平户,他们便也跟去做过几笔大买卖。   福斯托跟他说,平户因宗承的到来而硬生生繁荣成了日本国的西都,问他为何不让宗承回国,借他打开国朝这边委顿已久的对外海陆商贸,他手里掌握着无穷的海外商贸资源,平户的崛起已经证明了他的实力。   桓澈眉头深锁。   其实宗承这件事极是难办。宗承首先是个有罪之人,民怨太大,他父皇的心思就是榨干后杀之,宗承倘若没了价值,他父皇怕是要想方设法除掉他。   枭首示众,若宗承运道不好,最后说不得就是这样的下场。   但他后来又想,简单杀掉宗承,后患无穷,首先他手底下那成千上万的追随者就是个大患。   宗承若死,他们必定激变。   他极目远眺,长叹一息。   这路究竟要如何走,还是要往后看。   福斯托一直都想跟眼前这位殿下打好关系,奈何对方始终冷淡。   他提出邀请殿下与王妃去喝酒,就见殿下又冷了脸。   他这才想起天朝的习俗跟他们的不同,以为殿下是因为失礼生气,尴尬笑笑,做了个请的手势:“那我们一起下流。”   桓澈冷淡的脸僵了一下。   福斯托不明所以,迷惑道:“殿下不下流么?”   四周仿佛一静。   杵在桓澈身边的握雾嘴角几乎抽到了耳朵根。   虽然他觉得殿下有时候在王妃面前是有点那什么,但他还是头一次见有人胆敢在殿下面前直言道出的。   这西洋人太勇敢了。   懵住的福斯托转头看西芒,西芒思索一下,小声提醒:“您是不是想说下楼……”   福斯托恍然大悟,连声道歉,又道:“差不多差不多……”   桓澈面无表情,回身率先走了。   这样又折腾了两天,仍旧未能搜寻到刺客。贞元帝无法,只好解禁。   顾云容出宫时也没听到乾清宫那边有什么动静,觉着桓澈的揣度怕是要落空。   然而一月之后,宫中传来消息,皇帝下旨,降封太子为蕲王,封地待定。   一时之间,内外哗然。   原太子虽则生母早逝,但冯皇后始终将其视为亲子抚育,冯家就是原太子的靠山,圣上虽然几番惩治原太子,但总是会打一棍给个甜枣,算是小惩大诫,有人到御前揭发原太子的错处,陛下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见还是想要扶立这个长子的。   算下来,原太子手里的一副牌并不算差,却打成了如今这般光景。   朝中上下因着此事炸开了锅。因才出了刺杀之事,众人纷纷揣测皇帝是认为原太子要弑父,这才有此一旨,遂纷纷为其脱罪。   就凭着原太子那禀性,谋杀君父这等事是断然没胆子做的,何况太子得多么蠢钝才能冒此大险。   但贞元帝似乎心意已决,并不肯听。   顾云容听说这件事后,第一反应是,看来皇帝真是对原太子失望透顶,都不愿意把他的位子留到过年。   第二反应是,太子既废,继任储君是谁?   众人亦纷做揣测。   桓澈这阵子入宫,上到太后下到内侍,似都对他多了一分打量。   他却一切照常。   既已降封亲王,便不能再居东宫,贞元帝命蕲王携一众女眷搬去西苑暂居。   小年这日,顾云容与桓澈围炉叙话时,问皇帝为何不直接立了他。   桓澈随手将她才拈起的一个小金桔截胡,塞进自己嘴里:“你就那样肯定父皇想立我?”   顾云容好气,这已经是她被抢的第三个小金桔了!   她重新挑拣一个,飞快咬了一口才放心:“陛下最偏疼你,不立你立谁?”   “你可曾想过,父皇兴许是一直故意立我当靶子,护着他真正想立的那个?”   顾云容被汁水呛了一下:“不会吧?”   前面坑了小儿子那么多回,要是都在为他人做嫁衣……   桓澈似笑不笑:“朝中那些大小臣工,多是宦海沉浮多年的人精,必定也有不少人作此想。毕竟,圣心若是太好堪透,那父皇也就不是父皇了。”   顾云容抿唇:“旁人看不透,但阿澈一定能猜到的对不对?”   桓澈将手中剩余的半个小金桔吃下肚,又舐去顾云容嘴角一点桔汁,伏在她耳畔低声道:“我们去外头堆雪人儿好不好?”   顾云容是被桓澈强行披了披风、塞了手炉拽出来的。   她下了回廊,便倔强地不肯再往前走。   “你还没答我的话。”她微撇嘴看他。   男人勾住她的肩:“堆了雪人儿再与你说。”   顾云容信了。   她长居江南,多少年不曾有堆雪人的机会,来到北方看到满世界银装素饰,当真有些兴奋。   昨日下了整日的雪,如今新雪覆地,厚积一层,踩踏其上,咯吱生响,顾云容早丢了手炉,来来回回踏了两排脚印,自得其乐。   大约对于北方人来说,看到大雪的南方人比玩雪有意思多了,桓澈只堆了个雪人身子,便立在一侧盯着顾云容踏雪。   顾云容转头,见他目光在假山之间穿梭,问他是不是对之前放走的那只大壁虎念念不忘。   他抽空回头:“吃醋了?我跟壁虎是不可能的,你应当有自信才是,你比壁虎好看多了。”   顾云容默默低头。   这话是没毛病,但她怎么觉得怪怪的……   须臾,他寻来了两颗个头差不离的黑色石子,又折来两根树枝,堆了个圆滚滚的雪人。   雪人双臂上擎,双目沉沉,就是缺了鼻子跟嘴。   桓澈想了一想,命人取来一根红萝卜,先是在嘴巴的位置划了个弯弯的弧度,然后将红萝卜插入正中充鼻子。   末了,他欣赏一番,对顾云容道:“等雪化了,这红萝卜便归你了,你好好收着。”   顾云容对着那根萝卜看了看。   送根萝卜给她……   天寒雪冷,她一双手冻得通红,哈气几下也暖不热,伸头看向了他的领口。   桓澈上来问她可还要去别处赏雪,骤感脖子一冷。   顾云容绕到他背后,双手伸入他领口的瞬间,惬意吐息。   暖手的最佳地方果然是别人的脖子。   她双手冷似冰,桓澈却是由着她不断调换姿势暖手,老老实实充作人形暖炉。   “俗话说,大冬天把手伸进别人领口暖手,是要负责一辈子的,”他微转头,“你今日伸了我的领子,可不能对我始乱终弃。”   顾云容从后头抱住他脖子,笑嘻嘻凑到他耳畔呵气:“哪里‘始乱’了,我们明明始得很正经。‘终弃’更不可能,你这贼船我是下不来了。”   “今晚我就如你的愿,让你从我身上下不来。”   顾云容浑身一抖。   两人正说着话,便有内侍来捎话儿,说今晚陛下要在宫中办家宴,让他们收拾收拾,至迟未时正赶到宫中。   两人对视一眼。   往常都没有这一出,怎生皇帝今次想到在小年夜办家宴了?   家宴办在仁德宫。   太后照常是一身燕居服,对着早早过来的儿子道:“你让蕲王过来么?”   贞元帝道:“母亲觉着他来好还是不来好?”   太后瞪视一眼:“镇日斋醮修道,行动言语跟个半仙儿似的。他来与不来,你心中难道不应有数?我还听闻,皇后这几日总跑去你面前哭求收回成命,这母子两个若是来了,不定怎么闹你。”   贞元帝只是笑,少焉,又道:“母亲近来身体欠安,又有近一年没见着众孙儿了,不如朕在正旦前下一道中旨,命诸王年后便来京存候祖母,不必非要等到万寿圣节那日。”   太后打量儿子几眼,道:“你是欲在诸王之中择选?还是预备当着诸王的面直接宣告另立储君之事?”   太后顿了顿,微微倾首:“你我都清楚,没有人比七哥儿更适合坐那个位置。从前是顾虑重重,如今迈出了这一步,你今晚难道要定了他?”   太后看儿子不接茬儿,嘴角微扯:“这会儿怎生跟哑了似的?还是说,你心中另有人选?” 第六十七章   贞元帝略一顿,道:“母亲不必多问,儿子心里自有计较。”   太后乜斜着眼谛视他,少顷,摆手道:“罢了,政事原也不是我能多问的,只我瞧你迩来神神叨叨的,怕你失了分寸,这才多问了几句。”   贞元帝道:“母亲自可放心,儿子心中有数。”   太后慢转手中沉香佛珠,不语。   她这个儿子心思越发难测,如今连她这个母亲都不能看透他镇日都在想甚。   去往皇宫的马车上,桓澈与顾云容闲话时,忽想起她上月入宫与他碰面时,神色怪异,当时说要随后再言,但他转回头就忘了,眼下记起,便旧事重提。   顾云容被他缠问不过,犹豫片时,方道:“是原太子妃……我那日去冯皇后宫中,焦氏借故与我出来,想让我劝服你跟蕲王合作。我自然不可能应她,她就要以物相易。”   “她说我一定会感兴趣,我还道是什么稀世奇珍,谁想到是……”顾云容嘴唇翕动几回,均未能说下去,踟蹰再三,缄口不言,双颊微酡。   桓澈原本的追问不过是想逗她,眼下却是真正被她吊起了胃口,不住问她究竟是何物。   然而顾云容铁了心不肯多言,岔题道:“上回你说要查的事,可查着了?”   她说的是有人往太后那里散播谣言之事。   桓澈敛容:“从诸般迹象来看,极有可能是施家女所为。但因这等事线索不多,故而这只是我的猜测,也不能万分笃定。”   顾云容歪在柔软的宁绸靠背上:“你觉着是,那就八九不离十。”   桓澈正要说话,一侧脸颊忽被她捏起。   “你这张脸实在太招眼了,下回出门前,干脆往脸上糊一层灰好了。”顾云容轻转手腕,将他的面颊捏得几番变形。   半边脸丰神绝伦,半边脸歪嘴斜眼,扭曲似鬼脸。   他一丝反抗之意也无,任她施为。   顾云容扑哧一笑,松了手:“阿澈自小灵慧,非但课业特出,还博才多艺,太后那里又不断有命妇宗妇前往谒见,你幼时是不是时常见这个见那个?想来你小时候长得粉粉嫩嫩的,没人逗你?”   她要是太后,碰上这么个粉团儿一样伶俐漂亮的孙儿,一天少说拉他出来溜三回。   桓澈肃容道:“你再胡闹,休怪我不客气。”   顾云容不信邪,抬起嫩生生的手又扯了下他脸颊:“你待如何?”   她话音未落,骤感手腕一紧,跟着身子一倾,一头撞上了一堵坚实的胸膛。   她尚未回神,一只微凉的手已经钻入她后襟,轻轻搔挠。   脆弱又敏感的后颈完全暴露出来,顾云容暗诽混蛋,下意识后缩,却是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直接被制在了他怀里。   京师永定门外五里,禾黍被野之处,便是胡家村。   眼下正值隆冬,不见嶷嶷光景,只见皑皑白雪之间,荒寺数出,坟兆万接。   今日是小年,家家祭灶鸣鞭,送灶王爷升天。村中户户忙碌,村童结伴嬉闹,有那顽劣的,捡拾鞭炮上未燃的散炮,拿香烛点燃了,扔进别家茅厕内,听得嘭的一声响,嬉笑哄闹着散去。   沈碧音立在门首,眼前面前这陌生的场景,仍觉恍如梦境。   陌生,即便她已经在此住了近两年,仍是觉得陌生。   这原本就是不该属于她的,她应是日日与珍馐华服相伴,躺在锦绣堆里的。她从前看到那些贩夫走卒都觉得是玷污了自己的眼,而今与他们为伍,实是无法可想。   沈家败落得太快,快如星陨。不知皇帝是先前就起了收拾沈家的心思还是单想趁势宰羊,在褫夺了沈家的爵位又将祖父下狱后,还收回了沈家几代积攒下的产业。   曾经的堆金叠玉,曾经的重裀列鼎,全都没了,连个空壳子也不剩。   但谁敢说什么。   沈家犯下的是欺君罔上的大罪,欺的还是皇帝的先祖,没有满门抄斩大约已是皇恩浩荡。   沈家经营了几代的人脉也一朝消弭。虽知捧高踩低是人之常情,这些都是早能预见到的,但真正瞧见时,还是难以接受。   她的那些闺中知交,在得知沈家出事之后,也只是帮她骂了顾家几句,转过头就是不痛不痒,各过各的,并未给予什么得用的救助。   沈家的所有宅邸庄田都充了公,家产又被没,偏族中生齿众多,逢变之初在城郊赁了一处三进的四合院暂且栖身。   她那时候觉得自己已经足够落魄了,却不曾想到更为凄惨的还在后头。   由于几乎只出不进,后来他们连那个看不上眼的四合院也住不起了,四处打探,最后无奈之下,阖家搬来了胡家村。   她从没想到自己会跟一群腌臜的乡下人成为邻里。   她起初还坚持穿戴自己仅存的那些从前的衣裳头面,但后来被贼惦记上了,家里遭了一回灾,被母亲狠狠训斥了一顿,这才衣饰从简。   她而今穿着土布做的夹棉袄裙,头上只带着一根素银双股钗。但她的衣裳上没有补丁,已算是体面。   她也终于知道为何有些乡人的衣裳上面会补丁摞补丁——因为他们四季穿的只是那一两身衣裳。   春夏秋三季凑合着对付着过去,冬日严寒,就将春秋两季的衣裳塞入棉里,就变成了冬衣。等到开春,再将棉里取出,变成春装。   对于这种生活,她光是想想就觉得不能忍受。   沈碧音正自出神,就被曾氏拉回了屋。   曾氏张口便说起了她的婚事。   “转过年,你便十九了,”曾氏沉声道,“这回再不嫁,可就当真嫁不出去了!”   沈碧音适才自思自量之间已是凄惶难当,如今又听曾氏提起这一茬,立等悲从中来,哀哀哭道:“我不要嫁给那个穷酸秀才……我怎会嫁不出去,我可是沈家的女儿,一家有女百家求……”   她想起往日风光,便没口子乱说,颠三倒四。   曾氏瞧着便烦郁不已。   她何尝不难受,她从一个正经的世家夫人沦落成个村妇,起先也是镇日以泪洗面,但日子总是要过下去。   好歹沈家虽然倒了,但女儿还有一张标致的脸蛋,沈家又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故此纵女儿年纪大些,但仍不乏求娶者。   这些乡人镇日为生计奔忙,并不如何关注朝中动向,大多不知沈家底细。   她在几个求娶者中挑挑拣拣,选中了个同村秀才。   这秀才姓吴,比沈碧音大六岁,因着家贫,一直打光棍。后头约莫是看上了她家姐儿的容貌,不知怎的省下些银钱,请了冰人来说媒。   她原也看不上这等穷鬼,但思及他好歹有科名在身,这便忍了。   听说这吴秀才读书上头倒有些天分,学里的先生都道说不得下回乡试他能中第。这些她都打探好了。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何况这也是最大的出路,她是这般想,沈兴也是这般想。   沈碧音从前见过无数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相较起来,吴秀才便是地上的烂泥,她岂会瞧得上。   沈碧音不甘心,不住摇头,只是哭。   泪眼模糊间,她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张脸。   一副风神无两的容颜。   是初见时衡王的模样。   她隐约记起,自己曾经试图爬上衡王妃的位置,但被衡王莫名教训了一通。   眼下的她已不可能做什么王妃,但也不可能去跟一个穷秀才过更清贫的日子。   母女两个正僵持着,沈兴忽从外头回来了。   沈兴带回一个消息,太子被废,降封蕲王。   曾氏心中烦乱,正要说这跟她们母女何干,就听沈兴继续道:“皇储之位既悬,那自是要择人接替的。可皇帝并未在废太子之后即刻敲定继任储君人选,想来是要仔细挑拣。”   “从前咱们只能把宝押在原太子身上,如今可不同了。年后诸王必定抵京,届时便有好戏瞧了。”   曾氏没听懂丈夫的意思,皱眉让他说清楚些。   “我原以为皇帝在废掉太子后会立时立衡王为储,但宫中却迟迟没个动静。我猜,说不得皇帝心中的储君人选另有其人。不论与衡王相争之人是哪个,沈家都还是有用的。衡王行事审慎,对付不易,但沈家与顾家的那桩官司却是个极好的攻讦之处。”   沈碧音颓丧道:“父亲莫说了,从前咱们不是也试过,宫里还有堂姐照应着,但不照样连个水花都没瞧见。皇帝显然偏袒衡王,亦且已经认下了顾家那所谓忠烈后人,没用的。”   沈兴不豫道:“你个女儿家懂甚!从前没成,那是因为蕲王不顶用,换个手段高明的,便不好说了。”   “说不得届时会有人来找咱们。”沈兴补了句。   沈碧音眼前一亮:“那女儿的婚事上头是否能有转机?”   宁做将军妾,不做庸人妻,她宁愿给王爷做侧室,做个没名分的姬妾也成,反正她不想过那盼不到头的苦日子,她根本受不了。若能跟了贵人,将来生养个孩子,自然就跃上枝头了。   沈兴看了女儿一眼,少刻,道:“你若实在不想嫁那秀才,便是走走偏门也可。”   沈碧音捏紧拳。   顾云容可不就是凭着一张脸迷住了衡王的?否则他身为天潢贵胄,哪会那般费心费力为一个微不足道的顾家筹谋。   她容貌也不差,未必不能凭着一张脸翻身。   虽则她曾经鄙薄过这等行径,但而今她虎落平阳被犬欺,也是无法。   顾云容容万万没想到,皇帝竟把蕲王夫妇两个也召了过来。   帝后与太后俱在,又是家宴,男女并未隔席。   顾云容看了眼对面的蕲王又看看身边的焦氏,总觉得氛围诡异。   她以为蕲王会去皇帝跟前闹,但事实却是蕲王始终缄默。   冯皇后瞧着清减不少,约莫是被蕲王这事闹的。虽然她几度欲言又止,似想再为蕲王说几句话,但终究是将话咽了回去。   再去看斜对面的桓澈,没事人似的,仿佛宫中这几日的惊变都不曾发生过。   倒是淮王不时左右顾盼,似乎对于这种诡异的氛围有些无所适从。   贞元帝跟太后仿佛都没有开言的兴致,一顿饭吃得颇为岑寂。   顾云容觉得宫中宴饮都是吃个样子而已,来之前特意先吃了些东西垫肚子,眼下斯斯文文地吃了几口就饱了。   筵席散后,顾云容跟李琇云被太后叫去说话,蕲王妃先回了西苑,蕲王则拦住了要转去抹牌的两个弟弟,表示想跟七弟单独说会儿话。   桓澈与蕲王一道出了大殿。   朔风呼啸,吹在面上砭骨得疼。   蕲王盯视桓澈片刻,道:“我能问七弟几个问题么?”   桓澈端详蕲王一番。   其实他先前以为,他遭此打击,会一蹶不振或跑去御前发疯。他的反应,比他预想得要平静得多,大约人总是要成长的。   “兄长不妨先说说都是什么问题。”桓澈道。   “其一,你当初肃清两浙官场,可是拔除了不少杨遂的心腹爪牙,但杨遂居然从始至终一声不吭,你是如何做到的?”   “其二,为何这么多年屹立不倒的杨遂,被郦文林带头参劾之后,气数便尽了?”   “其三,你究竟给了宗承什么好处,让他为你做事?”   蕲王说起这一茬,便不由皱起了眉。   在他看来,宗承什么都不缺,是一块极难啃的骨头,他挖空心思也没能将人拉拢来。但他总觉得宗承是倾向于桓澈的,据他的探子来报,桓澈跟宗承曾私底下见过几面。   桓澈眉眼无波:“前两条还是兄长自己琢磨的好。至若第三条,宗承没有帮我,所以我不知兄长的问题从何说起。”   蕲王冷然笑道:“七弟真是半点不愿交心。既什么都不肯说,那七弟想来已经准备好应对其余四王了。”   以如今的状况,他反而是最安稳的。但桓澈就不同了,他就是个靶子,但凡对储位有兴趣的,首先想的必定是如何对付桓澈。   桓澈未作多言,拂袖而去。不一时,蕲王也抽身离去。   贞元帝自回廊拐角转出,对着两个儿子离去的方向望了须臾。   郑宝垂首敛目跟在后头。   贞元帝抱着袖炉缄默少刻,忽问道:“六哥儿他们要去抹牌?”   郑宝应是。   “难得小年夜得些空闲,”贞元帝叹道,“朕也去凑个热闹。”   顾云容以为来吃顿饭走个过场就能回去了,谁知她在太后那里坐了半日,始终不见桓澈过来。   二更天时,忽见内侍来禀说陛下与三位亲王抹牌兴浓,今晚要留宫一宿。   顾云容暗叹,这帮大男人约莫是平日里太忙没工夫消遣,抹牌竟也能上瘾。   太后道:“他们那一摊还不知何时才能散,你二人不若先去歇息。”   顾云容起身应是。李琇云早就乏了,也站起身作辞。   但她才起得一半,就要软倒下去。顾云容眼疾手快扶了一下,李琇云忙道谢。   李琇云自道近来总是困乏无力,让太后见笑了。   太后对着她看了几眼,倏而吩咐内侍去将太医请来。   李琇云连道不必这样兴师动众,太后却道:“不用推辞,说不得是好事。”   李琇云一怔。   顾云容懂了太后的意思,看向李琇云的腹部。   确实是好事。   太医来诊过后,连呼大喜,说李琇云已经有孕一月有余。太过突然,太后一时倒有些不敢信,又宣了两个太医来看了,结果一致。   喜讯传去,淮王扔了牌桌就赶了过来。贞元帝也来亲自问了状况,吩咐太医给开一些安胎进补的药,并叮嘱郑宝亲自往御药房去一趟,监督他们抓药。   淮王喜不自禁,拍着随后跟来的弟弟道:“哥哥不耍了,方才那一把算你赢了,回头把银子给你。”言罢,又跟父兄作了辞,转去陪李琇云了。   桓澈也欲告辞,却被兴致更好的贞元帝拽去凑了一桌牌继续打。   顾云容盥洗了在床上翻了会儿书,桓澈才被贞元帝放回来。   他犹疑一下,终是道:“容容不要难过……”   李琇云平素虽跟她交好,但眼看着李琇云有了喜,他觉得顾云容心里怕是不太好受。   顾云容从书页上抬起目光,摸摸他的脸颊:“我倒没什么,我反而担心你不舒坦。”   两人相顾一眼。   少刻,都是一笑。   两人方才的小心翼翼似乎是在互相安慰一样,但其实对方兴许是真不急。   顾云容忽而舒臂拥住他,轻声道:“该有的总会有的。”语声更低,“我们现下要做的,就是斩除荆棘,希望将来孩子来时,能有个更安稳的局面。”   捻指过了正旦。   贞元帝年前就颁下了旨意,让诸王提早启程,尽力在二月抵京。   顾云容去看望李琇云几回。宫里派来了几位经验老道的嬷嬷来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几个嬷嬷时刻紧着皮,李琇云出去散个步也要在后头跟着。   顾云容看她这里补品堆积如山,无甚可送,后来便带了些橄榄油,让她每晚在身上涂抹一次,又教了她涂抹手法。   据说这样能够预防妊娠纹。   关于这些,顾云容也是听人说的。李琇云平素对她颇多照拂,她觉得可以顺手帮个忙,毕竟女人还是很在意自己的形貌的。   李琇云觉着新奇,称谢不已。   一月中之后,诸王陆续抵京。   待人齐了,贞元帝趁着尚在假中,召诸子入宫。   但桓澈却在此时发起了烧。   高热竟日不退,顾云容为此急得了不得。   他一年到头也不生一回病,忽然病倒,她格外忧心。   来传口谕的内侍见衡王病得意识不清,忙忙告退回话去了。   顾云容又探了探他额头,眉头紧蹙。   触手灼烫,这得有四十度了。   前头喝了退烧的汤药,明明已经退下来一些,眼下竟然又烧得烫手。   也不知是否因着十五、十六连着两晚出来游逛受了风寒。   大人不及小孩子扛高烧,烧到这个份上基本就是昏睡状态了,连床都起不来。   顾云容总担心他这样持续高烧会烧坏脑子,跟匆匆赶来的太医计议,看能不能适当下猛药,让他尽快退烧。   中药见效慢,不知何时才能奏效。   太医诊看半日,委婉与她说还是应当循序渐进着来,不敢冒险。   顾云容只好应允,命人去照方煎药。   她想了一想,又着人取来了一坛烧酒、一盆温水并两块棉帕,随即将闲杂人等悉数遣退。   她要用擦拭酒精散热的原理为他退烧。   她将烧酒稀释好,拿棉帕蘸了,来到他床畔。   犹豫一下,终是开始动手解他衣衫。却是心跳怦然,偷偷摸摸,做贼一样。   毕竟从前没干过这事。   但转念一想,反正人昏睡着,又瞧不见她扒他衣裳。   她的举动麻利了一些。   自上而下擦拭,她先扒了他的上衣。虽然屋内烧着地龙,但她还是怕他再度着凉,用锦被掩着为他仔细揾酒水。   手颈都擦讫,该下肢了。   顾云容想起大腿内侧也要擦,脸颊蓦地红了。   但退烧要紧。她一咬牙一横心,开始脱他下裳。   他身上其实只着一身中衣,极是好脱,但顾云容总觉得自己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解了几次都没能解开他腰间系带。   她正低头趴在他腰间专心跟他的中裤做斗争,手腕却蓦被一只灼热的手扣住。   她心里一跳,方才搬着翻了好几个面儿都没醒,怎么现在开始脱裤子就醒了?   她惴惴回头,正想着如何跟他解释,就见他双目仍然紧闭,只是嘴唇翕动,似是在梦呓。   顾云容好奇之下,凑过去俯身细听。   热息拂耳,他低弱的声音依稀传来:“容容不会死的,我的容容怎么会死,不可能……容容,我来晚了……” 第六十八章   顾云容一顿。   她的手还被他抓着。   他的掌心滚烫,烙铁一样箍在她的手腕上,似有激荡的热流自两人肌肤相贴之处蔓窜开来,直冲她肺腑。   顾云容试了一试,几挣不脱。   发着高热竟还有这等气力。   她垂眸,缓缓凑近,琼花玉蕊一般的唇瓣轻触他隐在乌发之间的耳廓,吐息如兰。   “她就是死了啊,哪有什么不可能。她死前纷纷乱乱想了许多,最后还是定在了你身上。她在想,你回来看到她死了,会否有一丝难过。你会难过么?你会记得你曾经在江南山水间邂逅的那个姑娘么?”   “那个救了你之后被你娶回去的姑娘,那个镇日仰视你的姑娘。”   她等了半晌,耳畔却只是一片阒然。   她侧过头去看,他睡颜恬荡,连眼睫也不曾颤动一下。   攥住她的力道也渐渐松缓下去。   似乎再度陷入昏睡。   顾云容低头端视他片刻。   这个人实在生得好看,五官精雕,即便是在昏睡,容泛病晕,唇色苍白,也不掩华盛神骨。脸颊侧偏,襟口微敞,反添别样风流。   她对着床上静卧的人看了少刻,目光幽幽。   踟蹰一下,终是回头继续解他中裤。   为他揩下肢时,她总时不时回头瞥一眼,确认他没有醒来,才能安心继续。   她可不想被他逮到她趴在他下身上面忙活的情形。   他肌肤皙白,因着高热而起了一层淡晕,在灯火映照下,泛着玉器一样的柔润光泽。   肌肉紧实,肌理致密。   腰窄腿长,上下匀称。   顾云容有一瞬间觉得自己不是在照拂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在擦拭一件巧匠能工锻造出的不世珍品。   擦拭大腿内侧时,她只在下面随意揩了揩,没敢太靠上,怕碰到不该碰的地方。   要是不慎碰到柱子上,不知他会不会胀醒。   待一切妥当,顾云容长长舒口气。   他身上非私密处的地方她看了都忍不住面红耳赤,遑论那些不可言说的隐秘之地。   她一张脸晕红如烧,就这么着出去,被人瞧见,还不定认为她屏退左右窝在屋内都做的什么勾当。   她坐在床畔缓了片刻,扭头见他尚未醒,又帮他掖了掖被子,开门命人进来收拾。   也不知是否双管齐下当真起了效用,次日晌午,他的高热消退下去,但仍发着低烧。   顾云容看他醒转,问他可要吃东西。   他睁眼后凝滞片时,又转眸谛视她半日,方道:“你与我一道用膳。”   他嗓音低沉嘶哑,话语却清晰异常。   顾云容对上他的目光,总觉他一双眼眸深渊一样望不到底。   她轻应了一声,问他想吃什么。   他不假思索道:“你吃甚我吃甚。”   顾云容哭笑不得:“你现在还在病中,还是应当吃些清淡利口的。我若吃重油重辣的,你也跟着吃不成?”   “容容不是一向口味清淡么,”他握了握她的手,“我跟着你吃也无甚不妥。”   顾云容抿唇,跟他合计了午膳食谱,着人去厨下那头传话儿。   自他高热起,她便一直照看在侧,心弦紧绷,晚间也是在软榻上凑合着合衣睡下的,眼下着实困乏,叮咛他安生躺着,这便要转去小憩。   她才转过身就被他一把拉住。   “不是答应了一道用膳么?”   “我去小睡片刻。”   “在我这里也可以休憩。”   “一会儿太医还要来给你诊视,我在此多有不便。”   “那让他等我们一道用了膳再来。”   他看顾云容似有些为难,凝眸望她:“容容莫不是嫌弃我病着?”   顾云容低头撞上他的视线,僵了一下。   她怎么觉得他眼中透着些委屈意味……   真是不可置信。   一晃眼间,他已收回目光,只是一只手还紧紧扣着她的腕子。   顾云容沉默一时,终是妥协。   一餐饭吃得格外慢。   他看她少顷,再慢吞吞吃几口,又不时吩咐一旁的丫头给顾云容布菜添饭,连道她这两日整个人都清瘦了一圈,理当多补一补。他只是念她,自己面前的饭菜倒没怎么动。   顾云容睃他一眼,忽道:“殿下可还记得昏迷时都说过什么?”   “我昏睡时还说话了?我好像极少说梦话,”他抬眸看来,“我都说了什么?”   顾云容打量他几眼,见他神色坦然,遂道:“也没说什么,就是嚷着往后什么都听媳妇的,媳妇让坐着绝不站着,媳妇让往东绝不往西。”   他低头用饭,举动优雅却迟缓,不发一言。   不一时,他又想起什么似的,抬头问他身上的酒气从何而来。   顾云容轻咳一声:“我说是我饮酒时不小心将酒水洒到你身上了,你信不信?”   他抬袖闻了闻:“可我浑身上下都是酒味,你莫不是把整坛酒都泼到我身上打算用酒腌了我?”   顾云容遽然凑上去,附耳吐息:“你说对了,其实我是食人的妖精,最爱吃你这样浑身皮肉紧实的小白脸了,咬在嘴里劲道,滑润,连着脆骨一起吃,嘎嘣脆。酒腌小白脸是我最爱的一道菜,可惜我还没来得及把你腌入味,你就醒了。”   “一定要酒腌么?水煮成不成?我病愈后一定要沐浴的,届时你可以跟我一道钻进水里,现煮现吃。”   顾云容面上一红。   “不过,你这妖精是喜欢先吃上面还是喜欢先吃下面,”他将呆住的她一把搂到怀里,微微低眉,“我建议你先吃上面再吃下面,不然我怕你先吃了下面会胀得嘴巴酸,没法吃上面。”   顾云容已经完全怔住,近旁还有好些下人,他居然就说起了荤话!   她慌忙掠视一圈,见几个丫头皆是垂眉敛目,石头人一样。   她松了口气,让他放她下来,他却不肯松手,少焉,约莫怕自己把病气过给她,这才不情不愿地放开她。   她问他预备何时入宫,他轻叹道:“随缘。”   顾云容一怔。   “我高热方退,总是要休养一阵子的,”他慢慢道,“父皇自会理解。就是有些对不住兄长们,暂且不能亲到宫中觌面。倘他们登门探病,容容可千万好生招待着。”   顾云容知他话里有话,嘴角微绷。   诸王及其后院很有几个难缠的。   果不其然,下午便有人前来探视桓澈,一来就是一群。   来的是荣王。不多时,崇王与梁王也携礼并至。   崇王与梁王分别行三、行四,行六的淮王早就来探视过了,蕲王懒得做样子,现在只差序齿第五的岷王。   崇王先是唏嘘关切了一番,随即拍着弟弟的肩道:“七弟千万要仔细保重自家身子,哥哥们听说你病倒,都很是忧心。老五原本也要跟着我们一道来的,奈何他才被御史参了一本,现下正在宫里挨训,实在脱不开身。七弟莫急,至迟明日,老五便来看你。”   荣王笑道:“正是。我等兄弟几个许久未聚,合该仔细叙叙话。”   梁王只不咸不淡附和几句。   桓澈虚声应了几句,慢慢喝药。   顾云容站在外头看着这一屋子人,只觉得一群狼围着一只病歪歪的白兔一样。   一对六,即便除下淮王也是一对五,还要找出那个三次雇凶刺杀的是哪个,果然如他所言,前面的路还很长。   三位亲王今次过来,都带了家眷。只是这群女眷们多有不便,来打过照面便被她使人引往大厅去了。   顾云容入得大厅后,跟众人一一叙礼毕,寒暄片刻,便听荣王妃笑道:“我就说弟妹是个天生的灵秀人儿,瞧这大冬天的穿得里三层外三层的,竟还这般娉娉婷婷的,脸上也水灵灵的,不知弟妹可是有甚独到的保养之道?”   她话音一落,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顾云容。   顾云容神色自若,只道二嫂谬赞,轻轻巧巧地带过。   万珠坐在荣王妃身侧,暗暗看向顾云容。   她早就从沈碧音口中听过顾云容的容貌之盛,当时只道什么美貌少女,再美能美到哪里去,不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还帮沈碧音骂了这个素未谋面的顾家女几句。   但今日一见,她满心悻悻。   顾云容那一举手一投足,那一流眸一启唇,无不娇妩入骨,就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连她这个女子看了也要暗暗心惊,何况是男人。   尤其是权势煊赫的男人,对于美色的征服欲望往往不亚于对于权力的追逐。   这是她入了荣王府之后慢慢悟出来的。   可惜她未能生就这样一张不世容颜,只能尽力做一朵纤弱的娇花,博得男人的疼惜怜爱。   崇王妃与梁王妃目光在顾云容身上定了定,神色各异。   顾云容总觉得荣王妃是为她拉仇,目光一转,望向荣王妃:“二嫂总夸我,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我这便使人将我存的积年的花雕搬出,给各位嫂嫂尝尝。”又看向万珠,“我瞧着次妃身娇体弱,方才说话时声音也绵绵软软,不知可吃得酒?”   万珠低头想了一想,低声道不必给她备酒了。   万一喝了酒沾了酒气,王爷闻见不喜如何好。   顾云容暗觑荣王妃,果见她将目光偏转过去,神色有些不自然。   顾云容心下冷笑,给旁人添堵之前也先想想自家的烂事。   荣王妃是个长袖善舞的,但那也不过是在女人堆里,到了男人面前,她便是两眼一抹黑,所以她痛恨万珠这个惯会扮弱的庶妹。   荣王妃作为一个正正经经的嫡出小姐,满脑子都是刻板的三从四德,她母亲或许教了她如何打理庶务、如何辖制侧室,但却没教她如何讨好丈夫。   顾云容猜测约莫因此,她格外厌恶那些容貌娆丽的女子,更对万珠那样羸弱的娇花深恶痛绝,而沈碧梧那样端庄大方的,大抵才得她心。   不过她跟沈碧梧交好,大约也有些同病相怜的缘由在里面,毕竟两人都无宠。   荣王妃经顾云容方才那一搅和,顿时想起万珠进门之后给她添的堵,一口气憋在心口,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偏偏不论她心里如何憋闷,面上都不能显露出来。   诸王仿似对桓澈有道不尽的慰问,直至酉正二刻,眼看着再不走便要夜禁了,这才依依不舍作辞。   晚来,桓澈的低烧仍未退。顾云容忖着这兴许是炎症尚未消,端了一碗药给他灌下。待要转去就寝,却又被他拽住。   “你就躺我这儿。”他拉住她的手不让她走。   顾云容总觉得他醒来之后就有些奇怪。她原是怕自己在此安歇会扰乱他休息,眼下被他缠得无法,只好应下。   她才躺下,就被他紧紧纳入怀中。他身上火烫,连气息都仿佛裹缠了火苗,吹拂在她耳后,又痒又热。   隔着单薄的衣衫,顾云容能清晰听见他略有些快的蓬勃心跳。   她禁不住想起了前世在山洞里的那一夜。又见他手脚不老实,怕他在病中还要胡来,红着脸轻推他。   “你扒了我的衣裳,把我全看光了,难道还不许我抱抱你。”他下巴抵在她发顶,理所当然道。   顾云容陷入沉默。   好了,这下多了个把柄在他手里。   扒衣裳这件事他可能要记上好一阵子了。   她正想着如何岔题,就听头顶的呼吸渐趋匀长。   小心抬眸看去,贴身拥她的人竟是已然入睡。   顾云容凝他少刻,失笑。   生了病之后跟个小孩儿似的。   她帮他展好锦被,抱住他的腰,窝进他怀里,嗅着淡淡酒气与幽冽雅香,阖眼入眠。   由于桓澈在皇帝那里告了病,上元假结束各衙门恢复点卯之后,他也一直待在府内,连春坊那边也没去。   字也不练,竟日只是喝药调养,兼与顾云容腻在一起。   顾云容做针黹活计时,他也要她坐在他跟前。顾云容几度问他高热那日是否梦见了什么,他都只是摇头,直道那会儿烧糊涂了,什么都不记得。   顾云容想起她前日答应李琇云要过去陪她说说话,这便去跟桓澈告假。   桓澈只给了她两个时辰的时间,两个时辰后她若还不回,他就去把她抓回来。   顾云容咬牙答应了。   太医说他高热虽退,但仍需仔细调着,兼且眼下正值冬春之交,乍暖乍寒,让他尽量避免出门。   如若不然,她就拉他一起了。   李琇云自打有孕之后,就镇日焦躁不安,虽则每日有太医来请平安脉,但总是蹀躞不下,淮王又不能时时陪着她,因此便让顾云容时常来跟她说说话儿。   顾云容自己没有经历过,但对于孕妇的焦虑是可以理解的,横竖她也没什么要紧事,遂三不五时去寻李琇云。   此番她拿了些新近搜罗的花样子给她,又继续跟她讲述海外轶事。   她发现李琇云也爱听这些。她将自己知晓的并从前看的闲书里的新奇事讲给李琇云,见她兴致极好,这阵子便都在与她说道这个。   海侃起来不知时辰过,等丫头来报说衡王殿下过来接她时,她才意识到过了时辰。   想到桓澈近来的粘人,她害怕他当真跑到人家后院来抓她,忙起身作辞。   等与桓澈一道回府,正巧拏云来给桓澈递信,他便让她先去暖阁等着他。   顾云容无奈叹气。   他最近不知犯了什么病,饮食起居都定要一起,沐浴也要拉着她,被她拒绝之后,他便让她在一旁看着他。于是她每回都趁他入了池子,转头就跑。   亏得她凶了他一回,不然她沐浴时他便要蹲守围观。   太医既说他没好利索,她便也一直迁就着。   桓澈入了书房,面色就沉冷下来。   他接过信拆看罢,一头蘸墨走笔一头道:“待会儿将此信日夜兼程送到于思贤手里。”   拏云应是。   他见殿下只写了一封信,目露困惑。   倭国那头不回信么?   桓澈并无帮他解惑的意思,将信封好交于他,抽身去找顾云容。   酉正时分,顾云容与桓澈正相对用膳,忽听丫头急急来禀,淮王妃的孩子没了。   顾云容起先以为自己听错了,连问了好几回。   “千真万确,”春砂道,“那内官是这样传话的。听说那头已经乱成一团,连帝后都惊动了。”   桓澈将那来传话的内侍叫来细细问了一番,攒眉道:“你说是皇后让你来带话的?”   内侍躬身称是,又道:“冯娘娘让王妃即刻过去一趟。”   桓澈冷笑森森,命内侍退下,转回头对顾云容道:“我陪你去。”   顾云容瞧见这阵仗,隐隐感到不对,冯皇后不会想将这事栽赃到她头上吧?   顾云容一到淮王府,就上来个内侍要引她去见冯皇后。   内侍见桓澈跟随在后,赔着笑委婉表示皇后只宣了王妃一人,请桓澈在外头稍等。   桓澈充耳不闻,看也不看他,只是握着顾云容的手轻声安抚。   内侍尴尬,却也不敢强赶,只能硬着头皮领着二人到了偏厅。   冯皇后跟几个王妃俱在,唯不见李琇云。   冯皇后看见桓澈跟来,又看到内侍作难的面色,就知端的。   她面沉须臾,却也未多言,只示意顾云容上前。   “太医方才查看罢,说老六媳妇是被人下了滑胎药。她的日常饮食起居都是那几个嬷嬷经手的,那几个都是太后身边的老人儿,即便如此,我仍是禀过太后之后,命宫正司的人过去查问了。”   “我仔细问过了,这阵子老六媳妇见过的人里面除了府内那一班,就只是你们几个。为了方便查证,也为了给老六一个交代,这就将你们皆召来,一个一个问过。”冯皇后严容道。   她话虽这般说,但目光却一直定在顾云容身上。   她话落,见顾云容非但不接茬儿,眉眼之间还渗出一股清冷之气,张口待要训斥,却在对上桓澈阴寒的目光之后,硬生生闭了嘴。   她捏紧手。   只要皇帝敲定储君人选,她就不必再受这等窝囊气了。   先前是她多虑了。也是,郦氏那贱人死得连骨头都烂成泥了,皇帝对她念念不忘不过是因着她那张皮,这几年约莫也醒过神来了,终于发现自己当年做的事多么荒唐。   不然为何废太子之后,不即刻立了桓澈。   皇帝是不会认错的,但举动上头已经显出了这层意思。   她父亲与朝中诸多臣工皆作此想。   然在皇帝立储之前,她还要忍着。   冯皇后私心里想着桓澈得意不了几日了,心中怒气方渐平。   几个妯娌来京之后听闻李琇云有孕,也纷纷前来探望贺喜。但今日来过的只有顾云容,冯皇后以此为由重点盘问了顾云容。   顾云容一一答讫,末了道:“娘娘不妨着人去查看一下六嫂的饮食,干问这些,怕是帮助不大。”   冯皇后轻笑:“早查过了,饭食无异常。我如今怀疑是日常接触之物被人动了手脚。”   她正说着话,就有个嬷嬷拿了个巴掌大的青花瓷瓶过来,说是打淮王妃妆台上找到的,问了丫头,方知是衡王妃送的可以防纹的油,淮王妃每晚都会涂。   冯皇后打开来瞧了瞧,传太医过来验看。   桓澈忽然上前道:“娘娘倘觉六嫂此番是遭妯娌暗算,何不将其余几位嫂子送来的已经拆用的礼物都验一验?”   冯皇后被个小辈当面抢白,沉声道:“七哥儿,此间无需你多言。”   桓澈丝毫不惧,稳稳立在顾云容身侧,冷锐目光直搠冯皇后:“怎么,母后莫非不敢?” 第六十九章   冯皇后气得瞠目半晌,头脑发昏,但迎上对面的桓澈,竟是口齿如堵。   她身为一国之母,却再三被个皇子顶撞。最可恨的是,她竟还处置不得!   说来令人切齿。贞元帝明面上大致是一碗水端平,但实则偏心得很。她从前与桓澈针对,闹到贞元帝面前,他从来都是当面和稀泥,转过头来就斥责她气量狭小,跟个小辈计较。   次数多了,她渐渐也就认了,在桓澈面前从来能忍则忍。   她当年就曾因郦氏险些被废,实是怕了。   但这一两年间,桓澈似乎连跟她虚与委蛇的表面工夫都懒得做了,眼下更是几乎要爬到她头上来。   冯皇后胸口起伏半日,才将将压下那股几乎喷涌而出的滔天恚怒。   不打紧,再忍忍,等立储之事尘埃落定,桓澈发现自己并非皇帝属意的继统人选,那才是真正的好戏开场。   冯皇后勉力沉下一口气,道:“有何不敢?”随即唤来两个嬷嬷嘱咐一番,嬷嬷领命而去。   顾云容暗觑了桓澈一眼。   他此前似乎跟冯皇后还没有这般针锋相对过。他通身阴厉激天荡地,目光烂烂如电,即便并非冲她而来,她在一旁瞧着竟仍难免心中生畏。   这样的他,许久未见。   两刻后,两个嬷嬷去而复返,取来了冯皇后要的东西。   都是这几日李琇云取用过的、几个妯娌送的礼。   冯皇后正要宣来太医一一验看,却被桓澈阻住。桓澈要求使人入宫请旨,宣太医院院使并两名院判亲来。   冯皇后憋气少刻,终是未做反驳。   她原想着他请旨归请旨,贞元帝约莫不会应,毕竟把太医院的顶梁柱一次全挖来似乎有失妥当,但不料不上半个时辰,三名太医便悉数到场。   冯皇后别了别脸。   三位太医得命,上前逐一查验。   期间,几个王妃举动各异。   崇王妃看了眼荣王妃,见她神色如常,又转向梁王妃。   梁王妃正跟岷王妃喁喁私语,目不斜视。   蕲王妃安静立在屋隅,低垂着头。   崇王妃又瞥了眼顾云容,轻嗤。   哪有出了事先把几个儿媳妇叫来查问的,冯皇后这要么是想藉此对付哪个,要么是想在皇帝跟前献好,既表现自家看重皇嗣,又表现自家并无偏袒之心。   桓澈先前在等候太医过来的间隙去看了淮王。   淮王虽则显见心绪糟闷,但见他前去,竟还反过来安抚他,让他不要多思,他相信这件事与顾云容无关。   桓澈思及此便感喟不已。   他能看出淮王所道皆出肺腑,并非虚表情分之言。回来与顾云容说了,她亦是神容复杂。   只是李琇云方小产,情绪不稳,正在静养,她现下不便前往探视。   众人几乎都是饭点前后被召来的,眼下腹内空虚,却都不敢言语。   桓澈悄声询问顾云容饿否,顾云容摇头,低声道:“出了这等事,我也没甚胃口。”   两人正说着话,太医那边已查验毕。   三位太医低议片刻,随后太医院院使钟振前行一步,鞠腰禀道:“娘娘,各样物件皆仔细验看罢,其余皆无异样,只有一样……”   冯皇后急问:“是哪一样?”   钟振看向桌上众多托盘之中的一个:“便是此物。”   那托盘里摆着一个填漆食盒,食盒分四格,分盛各类干果若干。   那是梁王妃送的。   梁王妃瞧见钟振的举动,吓得面色瞬白,忙看向冯皇后:“娘娘明鉴,这其中必定是出了什么误会!”又对钟振怒目而视,“你满口胡言,定是受人指使,构陷于我!”   冯皇后安抚梁王妃几句,亦是蹙眉:“确定不会有错?你可要慎言,此事牵系重大。”   钟振躬身道:“禀娘娘,此事万不会有错,臣等三人已再三议过。老臣三人方才也去瞧过,淮王妃原就体弱,坐胎不稳,全赖补药滋养。眼下又遭此戕害,小产之后还需仔细调养才是。”   众妯娌在一旁听着,神色各异。   顾云容大致能够梳理出这整件事的脉络。李琇云不过是有心人离间桓澈与淮王的一个由头,但是临了,不知为甚,计划落空,然后这个被栽赃的人就变成了梁王妃。这兴许是想要拉梁王下水,也兴许只是随机选择,想要找个替罪羊来终了这一桩事而已。   至于前后下手的是不是同一个人,她就猜不着了。   她不禁暗暗瞄了桓澈好几眼。那人的计划没成,大约跟桓澈有关。   冯皇后已经完全怔住了。少刻,又不死心拿起那个青花瓷瓶:“这油当真没问题?拿这个防什么纹,闻所未闻。”   钟振摇头:“这就是寻常的福果油。”   因橄榄多产自福建,因此橄榄亦称福果。   桓澈哂笑:“母后这是何意?莫非定要给云容扣一个残害皇嗣的罪名才罢休?”   冯皇后几乎将手里的瓷瓶捏碎,面上却还要强自冷静:“老七这话说得便不对了,我不过是对于存疑之处多问几句,以便尽快查明真相。即便是这油真有猫腻,也不能表明就一定是你媳妇做的手脚,也兴许是别有居心之人在东西送出去之后使了阴招。”   梁王妃慌得了不得,不知如何为自己开脱,听见皇后后面两句话才算回过神来,忙跪下道:“这必定是有人栽赃陷害,娘娘定要为儿媳做主!儿媳怎会去谋害皇嗣,儿媳听说六弟妹有孕也是欢喜,特意打探了,知弟妹喜吃干果,这才送了这些,儿媳也是一片好心……”   顾云容扫了眼地上的梁王妃。   梁王妃有没有胆子谋害皇嗣她是不知,但在送的礼上动手脚这本身风险太大,按说下手也要挑个隐秘的法子。   不过事情虽蹊跷,梁王妃总是免不了沾一身腥。   冯皇后查看了那些干果,约莫是对三位太医不放心,怕三人是被人买通,又将梁王妃并那些物证一并带上,领着自己来时随从的那班人,浩浩荡荡回宫去了。   余下众人也各自散去。   出偏厅时,崇王妃上来跟顾云容寒暄几句,笑道:“弟妹此番受惊了。冯娘娘也是个直性子,听说六弟妹出事,急怒之下才会如此。适才召我等过来时也是如此,并非专对弟妹的,弟妹也莫恼。”   荣王妃也在一旁道:“很是。终归是一家人,休要因着鸡贼小人坏了和气。”   顾云容也笑道:“三嫂、二嫂说的极是,若是冯娘娘在此,听见两位嫂嫂这番话,定是心下宽慰。”   崇王妃与荣王妃面上的笑僵了一下,随即又转了话茬,谈笑如常。   顾云容心中冷哂,两人话里话外暗指她因着此事记恨于冯皇后这个嫡婆婆。   她便明里暗里意指她们是在拍冯皇后马屁。   冯氏一个无子亦无宠的皇后在宫中其实是个尴尬的存在,这么多年以来全靠夹起尾巴做人才能相安无事。这样一个皇后,若非还有家族在背后撑着,敢怕宫妃们都要爬到她头上去。   几个王妃也不过是维持着表面的恭敬而已,除非有背后的亲王授意,不然不会刻意亲近冯皇后。何况她们并不知冯皇后眼下是否还想让蕲王复立。   顾云容本想在走前去看看李琇云,但听说李琇云服了药已经睡下,便未去打扰,只请淮王代为转告,说她改日过来探视她。   回王府的路上,桓澈命车夫拐了个弯。眼下已近夜禁,顾云容问他往何处去。   桓澈拍拍她:“容容稍等片刻。”言罢下车。   顾云容透过侧旁悬起的帘幕往外看,但见他左右看了一圈,继而在瑞德斋前排起了队。   瑞德斋是京师一家老字号,专卖糕饼,招牌点心是薄脆与果馅儿乳饼,供不应求。   顾云容先前吃过这家的招牌手艺,也觉是实至名归。只是这家老字号几十年未拓铺面,门前久惯长队如龙,要吃点心,得排许久的队。顾云容心觉麻烦,也不想镇日使下人在寒风里站半日只为给她买点心,因此瑞德斋的东西她只是偶尔吃。   眼下将近打烊,门前人虽比白日少,但仍需排队。   桓澈身形颀长,容貌又特出,往队末一缀,即刻引来目光无数。   但他仿佛未觉,神容冽如寒风。   待快要轮到他时,排在他前面与他一人之隔的人一张口便要买空仅剩的薄脆与果馅儿乳饼。   桓澈移步上前,欲以两倍的价钱令店家卖与他。   伙计为难踟蹰的工夫,桓澈又加了一倍价钱。   那个跟桓澈抢点心的是个作小厮打扮的,见突然冒出个人来竞价,额上沁汗,忙喊了同伴来,嘀咕一阵。   须臾,随着一阵凌乱脚步声传来,一男子温厚的嗓音由远及近传来:“不知是哪位兄台要与我争饼?”   桓澈转头,但见一身着玄紫色貂鼠披风的男子领着三五从人直直而来。   施绥对着面前这个冷眉冷眼的男子打量几眼,面上神色奇异,旋笑道:“便是阁下?”   桓澈懒怠与他废话,径直道:“我出五倍的价钱,将那些点心转与我。”   施绥道:“这些点心是在下专程要买给家中小妹的,在下已为之在此等候多时。”   “十倍。”桓澈简短道。   天色已晚,他身后只排了一两个人,路上行人亦少,但两人这边闹出的动静仍是惹来不少人的驻足围观,桓澈报出价后更是爆出低呼一片。   瑞德斋店小价高,这位竟然要出十倍价钱买几袋子点心回去。   真是阔人。   施绥又将桓澈从头到脚端量一回,摇头道不成。   桓澈问如何才肯割爱。施绥思量少顷,道:“不必加价,阁下若肯答应与在下结交,在下将点心双手奉上,一文不取。”   桓澈目光清寒,不再理会他,径自抽身。   施绥看他要走,只一犹豫,亲自取了已装好的几袋点心,快步跟上。   “今日相遇是缘,兄台若不惯与人随意相交也无妨,这些便赠与兄台。”   若搁在平日里,桓澈是不会理会这等人的,但他今日特特来排队便是为了给顾云容买瑞德斋的招牌点心,能不空手回去自是最好的。   他接过点心,顺道往施绥的衣袖里甩了一锭二两的银子,掣身而去。   他的身手迅疾如雷,出手如投镖,施绥忽觉袖缘一沉,唬了一跳,以为是遭了暗算,及至低头,才发现原是对方往他衣袖里掷了一枚银锭子。   施绥抬头,看着桓澈上了马车。他还留意到那卷起的帘子内,有一张美人侧脸一闪而过。   施绥一直目送那辆马车离去。他取出那枚银锭端详许久,没发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又立了片刻,他才朝从人挥手:“打道回府。”   桓澈上车后,顾云容忙拉他坐下,取过他手里的点心,递了个手炉过去。   “太医说了让你近来少出门少见风的,”顾云容嘀咕着摸了摸他的颊额,“外头风那么冷,若是再发一回高热,仔细烧傻你。”   她方才下车唤他回来,却被他拒了,她无法,只好回车上等着。   “若是烧傻了,”他一把攥住她的手,“我就每日万事不理,只围着你转。”   他看顾云容要收回手,又引着她的手去摸他的双耳与手背:“这里也凉飕飕的,都是方才在外面站着时冻的。我现今还觉得有些头晕。”   顾云容闻言紧张起来,正要再探探他额头,就被他猛地倾身压在了靠背上。   “现在还是晕乎乎的,你快扶着我,”他如大猫一样瘫在她身上,懒洋洋蹭了蹭,“你可觉着我近来清减了不少?你看我眼窝都深了,下巴也尖了。你得多督促我用膳才是,这阵子没你在身侧我都吃不下东西。要是能吃上容容亲手做的饭菜,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你做多少我吃多少。”   他虽瘦,但身长,平铺开来,顾云容几乎被压断气。   她咬牙暗道,清减个鬼!近来除了吃睡就是粘人,红光满面的,不长膘就是好的!   顾云容拿拳头轻砸他,让他从她身上爬起来,他却转头亲她一下。   “我有些乏了,躺你怀里小憩片刻。”说着话,他身子一歪,趴到她腿上,勾住她的腰,当真睡了过去。   顾云容低头看怀中人的侧脸,心有余悸。   太可怕了。   她有一瞬竟觉得他是在跟她撒娇。   顾云容脑门儿几乎沁汗。   莫非当真烧出毛病来了?   顾云容神色凝重。   她好像应当试探试探。   贞元帝终究是处置了梁王妃。   虽然这件事疑点颇多。梁王妃可能妒忌李琇云有孕,但不太可能这般行事。   不过贞元帝似并未考量到这些。他将梁王一并宣去,将夫妻两个痛斥了一通,责令梁王妃去宫中奉先殿祖宗牌位前跪上两天两夜,期满之后另需禁足一月才算是领完罚。   梁王并未提出异议。   梁王妃跪满两日回府后,双膝高肿,头晕眼花,几乎是被人抬进门的。   她跟梁王哭诉自己冤枉,痛骂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害她。   梁王脸色铁青,挥退左右,冷声让她住口。   “这不过是在挑拨而已。”   梁王妃哭声一顿。   梁王烦躁道:“你以为父皇当真就认为此事是出自你之手?你一个妇道人家懂甚。兴许是给淮王妃下黑手的人见事情有变,便调转矛头,随意挑个人栽赃,我们不过是运道不好撞上了。”   “也兴许是,我那七弟察觉有人要挑唆他跟淮王,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转头栽到我们身上。”   梁王妃不解:“有变就有变了,为何还要另行栽赃?”   梁王鄙夷道:“我就说妇人头发长见识短。既知淮王妃那胎儿是被人阴掉的,那便是要一查到底的,总要有人来担罪,最简单的法子自然是再找一个替罪羊。”   “而且,如此一来,也可激得我跟另几个斗起来。因我不知这一出究竟是谁所为,再看那几个兄弟,便会多一份疑忌,觉着哪个都像。如此,这滩水就越发浑了。”   梁王妃一惊,这里面竟这么多弯弯绕绕。她忙问她接下来要如何是好。   “你老实待着便成!”梁王撂下话便走。   想想老七真是命好,非但生下来就得父亲青眼,还娶了个天仙一样的老婆。   不仅美貌,还灵慧。   他听他的王妃说了,当时冯皇后几乎要将屎盆子扣在她头上,她竟还能冷静地跟冯皇后对峙。   比他那老婆不知强上多少。   梁王出门后,径直转去寻岷王。   几个兄弟里面,他跟这个五弟还能说上几句话。   父皇这回是以探视太后的由头让他们提前赴京的,但实质上他们抵京之后便因着接二连三的各种缘由,尚未正式偕同前去拜见太后。   拜见祖母自然是要携礼的,那么携什么礼便是一桩值得深思的事。   他见到岷王之后,寒暄一阵,即把话茬绕到了这件正事上。   岷王正在写悔罪书。   他因被御史参劾骄奢罔利,遭父亲痛斥,被勒令撰写万字悔罪书请罪,还不得使人代笔或拟稿,否则被发现字数翻倍。   这可真是要了老命了。他最是憎恶文墨上头的事,憋了几日也只写了一千来字,还是偷摸让长史提点了几句。   岷王急得头发都要抓秃了,暗示梁王搭把手。   梁王面无表情慰问弟弟几句,随即又开始探问送礼之事。   岷王旁的地方不行,吃喝玩乐、人情往来最是在行。   岷王恨得又扯了一把头发:“我写不完也出不得门,你不帮我把这事办了,我一字都不会与你多言!”   梁王瞟了眼岷王那岌岌可危的发髻,想了一想,道:“我可以想法子帮你。但我还要另行问个问题——你说,咱们的七弟会对什么感兴趣?”   转入三月,韶光淡荡,天气融和。   这日,顾云容正在府内招呼着扫房驱虫,就听门房那头报说外头有人闹事。   顾云容心觉诧异,哪个胆大包天的敢在王府门外闹事。   她仔细问了,得知是几个灾民聚众闹腾。原本这也不算什么事,王府自有护卫驱赶,但与那几个灾民一道的还有一个锦衣男子,瞧着是个官宦子弟。   那男子还递了帖子进来。顾云容一看,帖夹上面赫然写着施绥二字。   顾云容不能做主,转去询桓澈。   桓澈正在库房里面给祖母挑拣礼物。他因病已经有些时日未去探望祖母了,过几日说不得要与诸王一道入宫谒见祖母,他总不能空着手去。   他看罢顾云容送来的名帖,问她灾民闹什么。   “好像是说京畿春旱之事。”顾云容道。   京畿有好些州县,乡民遇灾入京也不足为怪。今年正旦之后雨雪确实稀少,不曾想竟是误了农时溃演成灾。   桓澈冷笑:“那来我门前闹甚,这等事不应当去寻顺天府尹么?”   他又看了看手里的名帖,攒眉道:“这名字有些耳熟,我似乎听外祖提过。莫不是施骥家的子弟?”   他打开帖夹看了内中单帖,一顿,心道果然。沉思少顷,他命一小厮出去传话,将施绥带进来。至若那几个灾民,先让握雾扣起来。   顾云容看着他手里那张名帖,微抿唇角。   他吩咐完诸般事项,回头看到顾云容神色透着些古怪,不禁奇道:“容容那是何神情?可有不妥?” 第七十章   顾云容踟蹰着道:“先不必问那许多,你且见客去。”   桓澈盯她顷刻,倒也没再追问,回身自去。   顾云容瞄了眼他的背影。   希望是她想多了。   桓澈见到人时,发现施绥竟是那日跟他争点心的人。   施绥也是一怔,忙忙施礼,连声道巧。   寒暄过后,他道明了来意。   施绥自道是行至街口时,瞧见那一群刁民嚷嚷着要找衡王,心觉不妥,怕他们生出什么事端来,这才领着过来,交给王爷处置。   “小人听闻,他们是为着京畿春旱之事前来,不知王爷可晓得个中情由?”施绥问道。   桓澈面上古井无波:“刁民闹事而已。”   施绥来之前想到桓澈闻听此事会恼怒,会惊诧,却万没料到是这么个反应。   这事往小了说确实不值一提,但往大了说,却是攸系着京畿各州县今年的安稳以及夏秋粮税征收。   何况,还跟衡王自身相关。他难道就不怕皇帝知晓此事之后,对他下甚不利考语?   施绥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却是丝毫不露。他说罢事情,却并不作辞,反而东一句西一句说起了旁的事,竟是摆起了长谈的架势。   桓澈起先微攒眉尖,继而不知想到了甚,容色复常,坐着喝茶听他扯。   待到隅中时分,施绥仍无休止之意,立在正堂外面的拏云毫不怀疑若是殿下提出在此摆膳,施绥会凑上来蹭一顿饭。   桓澈心里念着顾云容,已是不耐,命人送客。   施绥只好起身,再三客套后,便道明日他跟几个世家子弟相约出城骑猎,委婉探问桓澈可否同行。   桓澈只道没工夫,吩咐小厮将施绥领出去,回身径去。   顾云容坐在桌前等了约莫一刻钟,见桓澈迟迟不来,心里打鼓。   已而,桓澈终于过来。顾云容看他换了一身家常衣裳,心觉诧异,问他是否下半晌不打算出门了。   桓澈点头“嗯”了声,又奇道:“为何我一定要出门?我这阵子不都在府内待着么?”   顾云容心道就是因为你在府里待得太多了才奇怪。   顾云容问他下半晌预备作甚,就见他倾身道:“做甚都好,但凡跟你一道便好。”   这阵子他总说这样的话,但顾云容仍是不太习惯。   她问起他跟施绥的会面,他漫不经心道:“我原以为他道完事情不肯走是要为施骥带几句话,我想看看算上前次,施骥两次着小辈前来究竟所为何事。不曾想他只是东鳞西爪地说些市坊之间的趣谈。末了到饭点儿也不肯停下,我只好下了逐客令。”   他话锋一转:“容容方才那般神情究竟为何?”   顾云容低低一咳:“殿下可知……契弟契儿这些勾当?”   桓澈一顿,点头:“知道。这不是起于海寇的么?”   他命侍立的丫鬟暂且退下:“我闻有空寂好淫之夫,常以多金购娶姿首韶秀之少年,与之成就衾裯之欢。出海多禁妇在舟中,海寇多以为有女随航易遭覆溺,遂以男宠泄欲。我在两浙时,这等事上头听说过不少。”   他继续道:“福建那面海贸繁盛,开化得多,男风尤重。据闻内中不少都已得双方长辈默许。但成了契兄弟也仍会娶妻绵延子嗣,有些契弟的娶妻花销还是由契兄所出。”   顾云容慢慢咽下一口甜汤:“你知道得还挺多……”   “这是自然。既是起于海寇,说不得宗承就有这嗜好,”他适时提上一嘴,“他平日在海上行走,船上又都是男人……你想想看是不是。”   顾云容默默舀起一匙汤:“可他……毕竟也是寇王,应当也是挑食的吧,恐怕寻常人入不了他的眼。”   她瞄了他一眼。   桓澈正低头布菜,没瞧见她的目光,但举动却是一顿:“你莫不是要说,施绥有龙阳之好?”   顾云容轻咳:“我也是听说……不过这似乎也没甚新奇的,横竖这在膏粱子里面根本不算个事儿。”   南风馆都公然开张了,断袖之癖又有什么奇怪。   桓澈面上神色一言难尽:“既然这般稀松平常,你为何就记住了他?”   顾云容抿唇,少刻,道:“当然是因为他妹妹与我合称什么燕京嫱施,我对这家人就留了心。”   桓澈观顾云容神容,总觉她没说实话,但她道出的这个理由完全说得通。   他给她盛了一小碗八宝攒汤:“他有无龙阳之好与我何干,我也知道不少子弟有这等嗜好,甚至皇室宗亲里头也不乏其人。”   顾云容心道我就想看看若真是这般,他们兄妹两个会不会打起来。   她忽然想,宗承一直为开海禁而奔走,是否就是为了归国。   桓澈根本没召见那些来求他做主的灾民,径直命握雾将之送到顺天府尹衙门。   顺天府尹董和文也不敢接下这个烫手山芋,但王爷使人送来的,他万没胆子拒收。握雾前脚才走,董和文后脚就火急火燎地递牌子入宫面圣。   他将前因后果与贞元帝细细说了,便见贞元帝皱起了眉。   董和文心里直犯嘀咕。   皇帝是出了名的心思难揣,倘若因着此事激得龙颜大怒,那他可是遭了池鱼之殃了。   贞元帝鞫问那一干灾民半日,命郑宝将昨日才呈上的奏章搬来大致翻过,又就京畿之治问了董和文好半晌,这才命他退下。   董和文打大殿内出来便抹了把汗。   他也能瞧出这里头的不对劲,但这不是他能管得了的。   唯望那帮神仙打架不要牵累他们这些小鬼。   下午,顾云容中觉起身,就被桓澈拉到了园中花亭。   花亭内安放一花梨木云头纹圆桌,桌上摆着几样点心茶果。   顾云容没瞧出有何特殊之处,问他唤她来作甚。   他只让她先尝尝桌上点心。   桌上统共三碟点心,摆得齐整,但卖相实在不好,顾云容已经许久没见过长得这么丑的点心了。但她凭借多年吃嘴经验,还是辨出了原形。   一碟是糖霜乳饼,一碟是玫瑰搽穰卷,一碟是黄米面枣糕。   她狐疑看了眼桓澈,净了手,一一尝过。   桓澈满目期待之色,问她好吃否。   顾云容给出了中肯的考语:“勉强能入口。不过你是打哪里弄来这些玩意儿的?”   桓澈犹豫着道:“这些都是我亲制的,你午休时我都在捯饬这些。”   顾云容僵了半日,惊疑不定:“你在何处做的?厨房还在么?没被烧了?”   “健在。”   顾云容看他神情沮丧,一时百感交集。   她做梦也想不到他会亲自下厨。照着他上辈子那样子,不挑肥拣瘦就很好了,她犹记得她给他做了一桌菜那一回,他品尝时全程面无表情,她看得满心惴惴,小心翼翼问他味道如何,他也只是模棱两可地道一句尚可。   嘴里说着尚可,最后却吃光了大半桌的菜,饭量激增。   顾云容思及此便直磨牙。   她原本想寒碜寒碜他,以报前世之仇,但想到他根本不记得前生事,眼下又是诚心诚意为她下厨,也便作罢。   他懊丧不已,挥手命人将点心都端走。   顾云容见状倒心生愧怍,觉得她伤了他的心,忙拦住他:“其实做得已是很好了。”   她拈起一块奇形怪状、薄厚不一的乳饼,憋了半晌,实在说不出太昧良心的话,只好道:“你好歹把生的变成熟的了对不对,而且看起来应当吃不死人……我觉得这就极好了!你是初次做,往后一定能有更大进益。”话落,大力拍他肩。   顾云容说了好一通有的没的,夸了他半晌,他面上神情才由晦转霁。   顾云容舒气。   若非念在他并不知晓前世情事又诚意十足的份上,她才不哄他!   为表示他做得确不难吃,顾云容还特特又吃了几块糕饼,勉力做出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   她觉得自己快装不下去了,问起为太后选礼之事,他道:“祖母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我挑了几样新鲜的珍玩,回头包好了,一并带去哄她老人家高兴便是。”   顾云容了然。   她有时想想,觉得他手里这副牌还是极好的。他不需要挖空心思刻意讨好太后或皇帝,只要表到心意即可,毕竟两位长辈最偏的便是他——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的,虽然她也不太明白皇帝为何不即刻立他为储。   “你方才竟只问厨房安好否,怎不问问我下厨时可曾伤着。”他忽然转脸看她。   顾云容下意识去看他覆在袖中的手,心中一悬,起身便要去查看:“那你可伤着了?”   等她握着他一双手翻来覆去看了个遍,他才微笑道:“没有。”   三日后,贞元帝宣诸王入宫。   众人径直去了仁德宫。   太后向来身子健朗,此前也不过逢着隆冬染了小恙,待到诸王前来拜谒时,她其实已近痊愈。   行礼如仪毕,众孙各自敬献礼物。   算来,太后也有近一年的光景未见到几个已就藩的孙儿了,但众孙上前关切存候时,贞元帝却没从母亲面上看出多少真真切切的欢喜之色。   旁人兴许看不出,但他却瞧得一清二楚。   蕲王等人显然都在备礼上头花了不少心思,依序齿一一祭出,很有些攀比较劲之意。   最后轮到桓澈。贞元帝以为这个小儿子在这上头也要花不少巧思,谁知他拿出手的竟只是些古器珍玩并补品若干。   贞元帝诧异一下,便是一笑。   好一个七哥儿。   落座叙话时,桓澈隔着身边的淮王看了眼岷王。今日自打瞧见岷王,他就觉着不对头,想了一下才终于想起是哪里不对头。   岷王脑顶的头发……好像少了一绺。   岷王也正好看过来。   他的悔罪书终于对付过去了,但梁王问他的那第二个问题他却着实答不上来。   他这七弟不赌不嫖,兴许除了皇储之位外,他旁的都不感兴趣。   不过他现在对于他是否有意于储位也深表怀疑。自他来京之后,桓澈一直称病不出,这阵子除却李琇云小产那回他陪着顾云容出了趟门以外,旁的时候都不曾出府。   仿佛对外间之事漠不关心。养病的由头也极好地避免了拜会兄长这道仪程。   众人散去时,岷王迟疑一下,追上了桓澈。   “七弟,我跟四哥相约明日去吃酒,你才病愈,不如随我们一道出去耍子?”   桓澈打量他几眼,脱口推拒,转身径去。   梁王看着岷王那缩头缩脑的模样,嘴角一扯:“瞧把五弟吓得,七弟是吃人的妖怪还是怎的?”   岷王讪笑道:“我自小就怕七弟,四哥又不是不知。”   桓澈出了仁德宫大殿后,便被贞元帝就近召到了偏殿。   贞元帝说起了那一干灾民之事。   “出了事不先去寻顺天府尹,竟先去寻你,可见你比顺天府尹更顶事、更有威望。”贞元帝的语气喜怒难辨。   桓澈垂眸不语。   那背后指使灾民之人便是想让他父皇作此想。他父皇自然也能想到这一层,眼下说出来不过是想看看他的反应而已。   贞元帝见小儿子迟迟没个动静,冷哼一声:“既然你在众人眼中已是这般能耐,那不如今次春旱之事由你来处置。”   “朕这便派你往通州、昌平走一遭,实地勘察灾情,然后核定今年减免税粮详目。”   “宣府之事才稍平,紧跟着又出天灾,太仓这边并不宽裕,你办事悠着点。”   桓澈应诺。   若灾情较重,照例需减免税粮,减免多少视灾情而定。他父皇这话的意思便是让他尽量斡旋,不要让灾情扩大,免除的税粮越少越好。   贞元帝看他并无异议,又交代几句之后,终是禁不住问:“怎就愿意离家了?朕以为你舍不下媳妇呢。”   桓澈只说了几句家国黎庶的场面话,并未正面应答。   他那日坐着听施绥说起那群灾民之事时,就料到了他父皇会来这一手。   他确实舍不得顾云容,片刻暂离也不情愿。但他必须走这一遭,这是他早就谋定的。   桓澈回府与顾云容说起此事,顾云容笑着让他只管放心去,不必忧心府内事。   他看着她一双潋滟明眸:“难道没有不舍?”   顾云容低头道没有。   他抱她在膝:“你这般说我可要伤心的。你既对我没有不舍,那我索性在外面多濡滞几月,你一人在府中想来还更自在。”   顾云容一把抓住他的手:“你敢,若是三月之内不归,回头休想进家门!”   他偏头:“三个月的工夫的确差不多,说不得两月便回。但倘若当真逾期……”   顾云容板着脸盯他。   他箍在她腰间的手一紧:“不进家门便不进家门。”大不了翻墙进来。   桓澈隔日即动身。   他要求轻车简从,顾云容便只简单为他收拾了几身换洗衣裳并日常随用之物。   她嘴上说没有舍不得,实则岂会当真如此。眼看着车马就绪,他在花厅喝了几口茶便要出门去,她终是禁不住拉住他。   “你若是得闲,便给我来封书信。眼下乍暖乍寒,你注意添衣……”顾云容随想随说,说道半日,又觉是在耽搁工夫,抿唇打住。   但有一条她还是忍不住提一嘴:“你要是跟哪个小妖精勾搭上了,我可不饶你。”   “我出门这么多回,不也只勾搭了你一个小妖精。自打遇见你这只妖精,旁的我都瞧不上了,”他将她按到怀里,贴在她耳畔道,“我倒是担心哪个不要面皮的来寻你。不过我这次回来,你大约爱我更甚,毕竟小别胜新婚。”   他一下下摸着她的后脑勺:“你总说要吃我,却总不动嘴,我心里急得慌。但愿我回来后,你能热情一些。”   顾云容心绪低落,没心思跟他耍贫。她想起他那个隐疾,踮起脚尖跟他细细交代一番。   桓澈拥她入怀:“知道,我会分外留心的,倒累容容时刻挂心。”   顾云容知道没几个人能奈何他,但他那个隐疾却始终都是他的软肋,她如何能不忧心。   两人依偎私语,半晌不休,直到拏云硬着头皮来禀说一切停当,方不情不愿打住话头。   顾云容一路送桓澈出门。   他出了大门,她又忍不住拉住他,依依不舍凝了好几眼。   桓澈失笑:“这样不舍,那不如你跟我一道去?”   顾云容眼前一亮,小声道:“当真可以?若可,我这就回去拾掇,你稍等,片刻就好。”   桓澈扣住她手腕:“容容不能去。”又一顿,补道,“多有不便。”   顾云容嘀咕:“就知道是这样。”   她目送桓澈上了马车,又眼瞧着马车缓缓驶出胡同,直至最后一名随行护卫消失在视线里,她才折返。   桓澈只带走了握雾,留下拏云负责王府的扞卫事宜。   但拏云瞧着殿下吩咐时那辞色,分明是在叮嘱他万不可把情敌与疑似情敌之流放进来。   拏云望着殿下离去的方向喟叹,人都出门了还要操心这许多。   他觉得殿下完全想多了,王妃已为人妻且身份贵重,哪个敢上门攀扯。   那个唯一有胆子攀扯的,还不在国土之内。   怎么想都是天下太平。   桓澈走后,顾云容一切照常。   她前日去看了李琇云,她的状况虽则仍不大好,但已是比前些时日强上不少。   李琇云知害她的人不是顾云容,但亦觉着不是梁王妃,她不过是权斗倾轧的牺牲品而已。   正是因着下黑手之人身份不明,李琇云才越发烦闷。   顾云容想法子开解几番均无效。她听闻左近最大的首饰铺子玲珑阁新到了一批货,想着李琇云素日也是爱打扮的,这便预备去挑拣几件别巧头面送她。   只是李琇云尚需坐小月子,暂不能出门,她只能自己一人前往。   玲珑阁今次所上货品颇多,她挑得又仔细,从里头出来时,已是黄昏时分。   回府的路上,要经过一段僻静小巷,而今日落人稀,路上更是冷清。   但顾云容是不怕的,桓澈留给她的护卫个个精锐,何况还有拏云跟着。   马车一路平缓行驶。顾云容拿出新买的钗环看了又看,揣度着李琇云会喜欢哪一支时,骤闻马匹一声长嘶,跟着马车蓦停。   她措手不及,险些从锦垫上摔下来。   她听见拏云的呼喝声,掀帘询问出了何事。   拏云上前道:“王妃,前面有个醉汉挡了道,小的这便命人将其驱逐。”   顾云容点头,正要坐回去,就听见一把沁着满满酒气的声音,其间还掺杂着一个少女焦急的低呼。   这两道声音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她心念一转,探头去看。   前面道路正中,横躺着一个衣乱冠歪的男子。男子显见是醉酒未醒,不住挥舞着手脚,口中胡言乱语,正耍酒疯。他边上跪窝着一名少女,少女焦灼摇撼那男子,企图让他快些爬起,但男子恍若未闻。   少女嗓音清越,对着男子不住叫哥哥。   哥哥?   顾云容脑中灵光一现。恰此时,那男子挪动躲避间,偏过脸来。   晻晻夕照下,街巷内一片金红。隔着两丈远,顾云容看清了那男子的面容。   顾云容想了片时,眉尖微攒。   竟还真是个熟面孔。 第七十一章   不过这也并不关她的事。   若非当初那件事让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她兴许到现今连这个人是谁都不记得了。   拏云看顾云容神色,本是有所顾忌,但见她又放下帘子坐了回去,也便放了心,命人将挡在前面的两人逐走。   顾云容方才往外张看前头二人时,被那个半跪在地的少女瞧了去。少女先是一怔,跟着恍然明悟,惊喜唤道:“顾姐姐!”口中喊着便要奔上前去,却被近旁的护卫阻住。   少女眼看着护卫将她兄长搬开,马车将行,急道:“顾姐姐,是我!我们如今遇见些麻烦,顾姐姐能否援手一二?”   少女等了片刻,不见回应,颓丧低头,只好再去唤兄长,试图让他醒酒。   马车即将驶过去时,却突然停下。   少女转头望去。   马车帘幕一掀,下来一抹丽影。   她步踏夕阳余晖,体态轻盈,容皎如月。   少女怔神的工夫,她已至近前。   “遇见什么麻烦了?”顾云容低头望来,“再一个多时辰就夜禁了,你们还是尽快离开的好,不然犯了夜禁可是要受鞭笞的。”   少女欢喜之下一把拽住顾云容的衣袖:“顾姐姐记起来我跟哥哥了?”   顾云容压了压唇角。   当初好歹也算是相处过一段时间,虽则时隔久远,但总归还是有印象的。   眼前这两人就是当初她在歙县时结识的梁峻与梁娴兄妹。   虽说当时发生了些不豫之事,但梁峻总归也算是帮过她的忙,梁娴也对她颇为亲善,如今既是巧遇,能就手儿帮个忙也不是什么事儿。   梁娴唯恐顾云容跑了,拉住她的手将事情来由扼要说了一说。   原来,去年梁峻赴京赶考,未能中式,遂悻悻回乡。在集贤书院又进学半年,起意转往京师叠翠书院,正逢此时,歙县遭了兵戈之灾,梁峻索性将父母接去了乡下,自己带着妹妹来京投靠亲友。   但谁知在京畿遭了伏莽贼手,随行家丁也失散了。来京后又发现亲友不知去向,梁峻烦郁之下跑去喝得酩酊大醉,等梁娴寻来,他已然跌跌撞撞晃荡到了这里。   顾云容一下子抓住了梁娴话里的重点:“歙县遭了兵戈之灾是怎么一回事?”   梁娴为难道:“一时之间也难以道清楚……姐姐可否先帮我们寻个栖身之处?”   顾云容沉吟片时,道:“要不这样,我派人将你兄长先送到附近的客栈,你暂随我回府安置一晚,如何?”   梁娴点头道好。   顾云容要将梁娴带回去自然是有私心的。上回顾淑郁夫妻两个回去之后一直没有音信,外公那边也不常来信,听说歙县那边出了乱子,她心中总是不安。   梁娴竟日未用过一顿正经饭,回府之后,顾云容便问了她想吃点什么,吩咐厨下去预备。   转回头,发现梁娴仍是满面惊诧盯着她看。   梁、顾两家一拍两散之后,梁家这头就断绝了顾家的消息,梁娴如今方知顾云容已成了王妃。   梁娴一直神思不属,直到拏云来报说已将梁峻安顿妥当,她才舒了口气。   晚来用膳时,顾云容问起了先前梁娴的未尽之言。   梁娴听见问话,立马搁了汤匙,板板正正道:“回王妃,是这样的。”   顾云容看她一本正经学着旁人模样答话,禁不住笑了笑,仔细听着。   “先前传闻说宗家阿母孔老夫人病倒,跟着不多时便有贼人前来劫掳,但是劫掳未遂。之后歙县多地遭流寇洗劫,大伙儿都说是倭王干的,劫母不成,就来报复。”   顾云容敛容。   桓澈后来与她说,宗家其实四处皆有人监视。孔老夫人眼下基本相当于坐牢,若是病倒,官府那头为了保她这个人质,大约也会寻医来为她诊治,但有没有人在旁照拂,怕就不好说了。   宗承若是得知母亲病了,大抵确会想法子将母亲劫走,但梁娴说的那一番手笔却不似是出自宗承之手。   宗承前次为了救母亲下两浙,还大张旗鼓闹了一番,但他是把控着底线的。   这个底线就是不撕破脸,凡事留一线。   这大约是因着他并无十足把握将母亲救出,倘或救母不成,凡事做绝只会令朝廷将账算到孔氏头上。   既然如此,他就不可能做出救母不成报复乡民之事。   而且,宗承远在倭国,孔氏才病倒他就做出反应,也是不现实的。   顾云容思绪疾转时,梁娴继续道:“跟倭王做了同乡也是遭罪,时时要悬着心。好些人都说宗家阿母是羞惭之下自裁不成,只是对外说是病倒。”   顾云容问孔氏后来如何了,梁娴摇头道不知。   顾云容想起自己当年见到的那个暮气沉沉的阿嬷,轻叹。   也不知宗家的悲剧究竟要归咎于何。   顾云容又问了些歙县的状况,心中有些不安,打算稍后回房给外公那头去一封信。   她觉着她一人窝在府里也无趣得紧,多个人说话倒也好,于是问罢话之后,便跟梁娴闲谈起来。   她问梁娴为何不跟着爹娘,而要与兄长一起北上。   梁娴闻言赧然低头,自道是爹娘有意撮合她跟落户京师的一位表兄,只是没成想他们到时,却寻不见人。   顾云容暗叹婚事当真是女子毕生之大事,她当时也是不知历经了多少挣扎犹疑才做出了决定。   虽然总还是有些许意难平,但回头想想,桓澈都不记得往生事了,她再纠缠于此,也捞不着什么结果。   顾云容为梁娴预备好了卧房,临睡前顺道去看了一眼。   梁娴鼓足勇气,拉住她道:“姐姐若是能做我嫂子就好了……其实哥哥一直为当年之事耿耿于怀。哥哥说,当年他是被人算计了,只总也未能找到背后使坏之人,否则非把他抽筋扒皮不可。”   顾云容觉得已然离京的某个人该打喷嚏了。   她拍拍梁娴的手背:“此番也是看在你们先前曾帮我忙的份上,算是还了人情。我明日让人称五十两银子与了你们,你们自去寻落脚处。”   梁娴连声称谢。   她也知她不可能在王府长住,今晚顾云容让她过来,约莫只是为了问话。   翌日,酒醒的梁峻登门言谢,但被护卫拦在门外。   梁娴拿了顾云容给的银子,再三跟顾云容道谢。拜别之后,出门就瞧见兄长在外面立着。   梁峻见妹妹拿着装了现银的封筒给他看,忙压下她的手,将封筒纳入袖中。   “财不外露,还不知小心。”梁峻低声斥道。   他酒醉之后便甚事不记,向自家妹子问了昨日情形,听她大致讲罢,回头看了眼王府大门。   没想到当年险些跟他定亲的姑娘如今成了王妃。   也是,她生得那般容貌,哪个男人看了不爱。   他握了握袖中封筒,目光幽沉。又对着身后宏阔府邸望了半晌,才领着妹妹回身离开。   通州三河县。   桓澈坐在县衙签押房内,翻看往年的夏秋粮征收状况与因灾免税记录。   不知是否他看的时候过长,右眼皮竟渐渐跳起来。   右眼跳灾,民间好似有这么个说法。   他拿微凉的指尖敷了敷眼皮,浑不在意。   时近三更,尚有一半未看完。他将一应文牍挪到一旁,取过纸笔开始给顾云容写信。   原以为会落笔千言,谁知心中空有千语万言,提起笔竟是不知写甚。   他写了几件零碎小事,又嘱她几句,还要再写什么时,却又顿住笔锋。   少焉,他搁笔收信,预备等明日头脑清明些再继续修书。   他转往后堂。   他拒了知县为他另择别院下榻之请,这几日只是在县衙后堂安置。   在知县临时为他收拾出的一处暗间内躺下,他拥被入眠。   他连日奔波,实是乏困,沾着枕头不多时就沉入梦乡。   夜阑人静,只闻细碎虫鸣。   时交四更,天色未明。   睡梦中的桓澈忽醒,骤觉烟气熏鼻,热浪冲袭。   他蓦地睁眼,迅疾坐起。   面前火光冲目,浓烟翻滚。凶悍火舌已蔓至出口,再过半个时辰,怕是连椽栋也要烧塌。   桓澈却是不惊不慌,稳坐床榻上,眉眼无波。   三河县知县齐昌尚未起身,便听长班来报说衡王下榻之处走水了。   齐昌连滚带爬跳下地,披了朝服就急匆匆赶过去。   待他赶到时,府衙后堂已被火海吞噬。   火舌漫天横流,张牙舞爪直扑天际,仿似要直窜九霄,将天幕也烧出个窟窿来。火海中噼啪之声不绝于耳,那是坚木被烧断前的垂死嘶号。   火大烟猛,彤云压地一般,随着风势左右翻搅。火浪顺风袭来时,齐昌尚未被烟呛着,便先被那炽烈的热潮灼得惶遽不已,后撤时一跤摔在地上。   他忙朝急急泼水的衙役大呼,询问可见着殿下了。   喧嚷嘈杂中,众人皆道不曾得见,殿下应是还被困在屋内。   齐昌吓出一身冷汗。   这般凶猛的火势,衡王即便不被烧死,也会被烟熏死,再不然便是被烧塌的椽栋砸死。   总之,绝无生还之机。   齐昌哆哆嗦嗦爬起来,着急忙慌去调集更多人灭火。   步履踉跄,嗓音变调。   那可是皇子,若是在他这里殒命,他一颗脑袋怕都不够顶事。   次日,县衙起火之事传遍了大街小巷,众人俱道上头派下来的衡王殿下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怕是已被烧成了灰烬。   齐昌蓬头垢面立在昨晚火场之前,指挥一众番役军牢四处搜寻。他双腿发软,若非长班在旁搀扶,怕连站都站不住。   昨晚那场火太大,直至辰时才被压下去。而今瓦砾狼藉,焦木残断,缝隙之间仍有火苗窜动。   火借风势,蔓延极快,又是天干物燥的时节,经此一回,整个县衙后堂几乎被夷为平地。   但这都不打紧,打紧的是始终未能寻见衡王的踪迹。   齐昌自己也知这位年纪轻轻的王爷约莫是已经命丧当场了,但总也不肯认命。   他目不转睛盯着那堆废墟,想着自己的小命与官位,不禁悲从中来。   他怎么就这么倒霉,遇上这等事!   少顷,有番役来报说寻见了一块疑似衡王衣料的残布。   齐昌接过一看,双手一抖。   那布料已被烧得焦黑质脆,稍一用力便能扯成碎片。   面目全非,他也不知是否衡王身上的。   齐昌为官多年,也有些庞杂经验,知道人在火灾中其实很难被烧成灰,骨头是不易湮灭的。   遂下命彻底清理废墟。   翌日,众人清理出了一具已成焦炭的骸骨,仵作查过,断定是男子的尸骨。   这骸骨的长度似乎跟衡王的身量也差不离。   除此之外,别无所获。   齐昌欲哭无泪,将那块破布与这具尸骨一道装殓了,预备赴京请罪。   王爷不喜众人随侍,那晚只有两个小厮在外面值守,火起之前,两人均中了迷药睡死过去,等被热浪熏醒,火势已近失控。   齐昌将事情前后拟文落纸,写了几千字的谢罪书,收拾一番,带着两个小厮并骸骨与遗物赴京。   五日后,贞元帝才下早朝,就听郑宝急禀说衡王殿下那边大事不妙了。   待齐昌入内敷陈了事情前后,众人皆惊不能言。   齐昌递上早已写好的谢罪书,直道自己万死难辞其咎。   贞元帝又看了眼那骸骨与残布,面色发白。   他命人暂且瞒住太后那头,转回头便使人将顾云容宣来。   顾云容听闻此讯时,吓得一个趔趄。她急急入宫,待到瞧见那具尸骨时,整个人都懵了一下。   她下意识去查看骸骨的四肢与手指。   这具尸骨的身量虽能跟桓澈的对上,但桓澈腿长手长,这一点似乎不太能对得上,不过也不排除尸骨被火烧变形的可能。   顾云容一个恍神,忽然想起桓澈走前的诸般言行。   贞元帝面上阴晴不定,问顾云容是否认为这具尸骨是桓澈的。   顾云容遽然跪下,强忍哀恸:“陛下赎罪,妾身亦无法分辨,不过齐知县既说殿下没能逃出……”   她没能说下去,掩面低头。   贞元帝对着面前跪伏满地的人,冷脸半晌,颓然跌坐。   他唤来锦衣卫指挥使邓进,吩咐他带上百十号人并那两个当晚值守的小厮,往三河县走一趟,彻查县衙走水一事。   待邓进领命而去,贞元帝又使内侍传诸王入宫。   顾云容一直跪在侧旁,暗中观察。   别说只是一具焦黑的骸骨,纵然是将桓澈的完整尸身摆在她面前,她也不会相信他死了。   那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死呢,他那心眼打小就跟蜂窝一样。   不到半个时辰的光景,诸王悉数到场。   贞元帝大致将前因后果说了一说,诸王面面相觑,惊愣当场。   反应最激烈的要属淮王——这也是意料之中的。   淮王上前扶棺,痛哭不止,哽咽着呼号:“倘我知晓是哪个戕害七弟,定要将之碎尸万段!”   岷王绕着棺榇转了一圈,伤痛道:“七弟好端端的一个玉人儿,竟成了现今这般光景……也不知是哪个阴狠暴徒下此毒手。”   荣王与崇王皆掩面泣涕,蕲王对着尸骨皱眉打量,梁王面无表情,直道他不信七弟会遭遇不测。   顾云容越想越觉得那具尸体不是桓澈,倒也有了心绪去暗觑诸王。   要她说,诸王里面做得最到位的便是梁王。除却淮王之外,诸王之中恐怕没几个不想让桓澈死的,这一点贞元帝不会不知。这会儿再来肝肠寸断哭兄弟,只会显得假。   梁王倒最正常。   贞元帝果然蹙起眉,挥手命诸王暂去偏殿待命。   他转过头来看向顾云容:“你也姑且回府,此事暂不要往外声张。”   顾云容行礼告退。   随行桓澈的一干人等也一道回了。顾云容唤来握雾,询问眼下这一出究竟是怎么回事。   握雾却是痛哭流涕:“怪小的没能护好殿下,那日说要在外面值守的,殿下说不必,小的若是再坚持一下……小人守在外面必不会让殿下出事。”   顾云容挥退众人,逼问握雾是不是瞒了她什么事。   握雾茫然,连道不曾。   顾云容秀眉紧拢:“所以你是要告诉我,你主子确实薨了,我成了孀妇?”   诸王出了大殿,攒三聚五走在一处。   荣王在太子被废之后仍如往常一样对待这个兄长。他问蕲王是否认为桓澈已遭遇不测,蕲王往东宫的方向瞥了眼。   “这种事也说不好,”他掠视走在一处的崇王与梁王,“七弟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最受不住的人是父皇。”   到晚,贞元帝命诸王各回各处。崇王却在走到一半折回来,单独求见贞元帝。   “儿子方才哭罢,又觉此事蹊跷,七弟功夫了得,岂会就这样遭人毒手。父皇可再行着人查探七弟的下落,并留意朝中上下动静。那戕害七弟之人,这阵子说不得会露出马脚。”   崇王这般说罢,便告辞而去。   贞元帝对着崇王的背影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   十日后,贞元帝收到了邓进的密信。   查证无果,衡王仿佛完全消匿了踪迹,当真遭遇了不测也未可知。   贞元帝捏着信封,髭须微抖。   他认为最像他的儿子,他精心栽培的儿子,他的老来子。   忽然没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那日听齐昌说的时候其实还不痛不痒,他才不相信他那滑不留手的小儿子会遭人暗算。   但现下又转而想,他是否太过想当然了,阿澈再厉害,也还是个活生生的人,是人就总是要出疏漏的。   齐昌说阿澈每晚为着翻阅文牍,都熬到三更天,那样疲累的状况下,睡得沉没能及时逃脱也是可能的。再不然,也可能中了迷药昏睡过去,殒命火场。   贞元帝对着邓进的密信发呆半日,环视空荡荡的大殿,遽然难抑凄惶,悲恸堕泪。   是他大意了,他不该总想着刁难他,若他不走这一遭,也不会有此飞来横祸。   贞元帝咬牙,宣来东厂掌印刘能,命他速往通州去,协同邓进彻查此事。   若被他查出是哪个亲王做的好事,他定严惩不贷!   顾云容听闻顾同甫近来身子欠安,徐氏又分外想念她,这便轻车简从,去了一趟伯府。   入得大门,转过影壁,她正预备顺着婆子的引领往正堂去,抬眼却瞧见谢景与顾嘉彦遥遥在前,好似正在低议什么事。   她不想跟谢景打照面,当下止步,等着两人走远。   谁知谢景仿佛背后生了眼睛一样,偏头之间竟就朝她看来,旋与顾嘉彦一道上前来。   避无可避,顾云容只好立着不动,受了他一礼。   她正要点头致意,然后侧身径去,却见谢景望她的眼神透着些古怪,顾嘉彦也朝她看过来,满面忧色。   顾云容一时困惑。   “我方才正跟表兄说着那件事,可巧表妹便来了,”谢景左右探看,语声愈来愈低,“我来问表妹一桩事——衡王殿下可是出了事?”   顾云容一怔:“表兄打哪里听说的?”   “说来也巧,我前几日才从通州那边办事回来,听见了些风声,”谢景目光一转,“只是不知是坊间讹传,还是真有其事?” 第七十二章   顾云容沉默不语。   她憋了半日,终于道:“这件事……我也不甚清楚。殿下还能出什么事?”   谢景跟顾嘉彦对望一眼。   顾嘉彦张口欲言,顾云容却仿似并不愿听,直道此间不是说话之处,又说要先去看望父亲母亲,致意之后,领着一众丫鬟婆子迤逦而去。   顾嘉彦目送她的背影,忧心如捣:“看来小妹尚不知……莫非陛下那边连她也瞒了?”   “我倒觉着,”谢景朝着顾云容离去的方向骋目远望,“表妹方才听我问起时神色有些怪异。亦且,她听说衡王出事竟然不追问,这就有些于理不合。”   顾嘉彦深以为然,又道:“那依表弟之见……”   “表妹说不定是强作无事。一来,应是陛下不让她声张,二来,她约莫是不想让亲友忧心。”   顾嘉彦一掌拍在谢景肩上:“表弟说的很是。”又痛心道,“小妹虽是个娇娇的小姑娘,但打小就懂事,为着不让父母亲故担忧,强忍哀恸也是有的。”   顾嘉彦思量着道:“待会儿我去宽慰她几句。”   谢景低头眼望地上铺墁的青砖。   他方才细细端详了顾云容的眼眸。她的眼眸里没有一丝哀伤痛楚之色,只是在听他提及衡王之事时,神色有些不自然。   莫非她实则对衡王根本无甚情意?当初嫁他不过是迫于形势?   顾云容见着顾同甫时,他正跟徐氏计议着顾嘉彦的婚事。两人看她过来,招呼她坐下,问她身边可有合适的姑娘,说出来一道合计合计。   顾嘉彦也老大不小了,前些年因着要专心举业,婚事一直搁置,而今科考有成,也是时候筹谋娶亲之事了。   顾云容这一年来也是酬酢不断,确实结识了不少仕宦勋贵家的姑娘,思索着说了几个。   三人正商议着,顾嘉彦过来请安。   徐氏不意他会忽然过来,怕被他听了去,挥手赶他。顾嘉彦却岿然不动,径直看向顾云容。   “小妹也跟爹娘说道好些时候了,不如出来走走,”他想了一想,又补道,“我有些话想跟小妹说。”   徐氏适才正说到兴头上,觉着儿子瞎胡闹,待要再度撵他,顾云容却起身道:“那我跟兄长出去一趟。”   顾云容虽不知顾嘉彦要与她说甚,但看他神色凝重,觉得大约是要紧事,这便暂别顾同甫两人,与他一道出来。   顾嘉彦一路引着她往后花园去。   顾云容见他总不开言,出言探他口风,问他喜欢怎样的姑娘。   顾嘉彦转头:“这不是甚紧要事……小妹现下竟还挂念着我的婚事。”   顾云容奇道:“现下怎就不能挂念了?”   顾嘉彦观她容色,心中酸楚,踟蹰着道:“小妹……若是心里苦,不如说出来,说出来兴许好受一些。”   顾云容被他说得越发如坠五里云雾。   顾嘉彦领着顾云容在园子里转了一圈,给她看了新进修葺的观景亭,又着人提来了近来采买的几笼金翅雀与鹦鹉供她逗弄。   顾嘉彦见小妹言笑如常,终于瞧不下去了:“小妹,你方才听见表弟那般问话,为何未加追问?”   顾云容一头教一只凤头鹦鹉学舌,一头道:“殿下能出什么事,这必定是讹谬之言。”   顾嘉彦听她这样言辞,倒是不知说甚,一时摸不清她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   正此刻,谢景远远而来。   寒暄过后,谢景看向顾云容:“表妹,我思量再三,还是觉着应当告与你知道。其实衡王殿下……”   顾嘉彦朝他使眼色使到抽筋,但谢景视若无睹。他一把扯住谢景,欲命人将其拉走,但谢景已经开口道了出来。   谢景简明扼要地将自己听来的事陈说一番,继而看着顾云容:“表妹以为如何?我觉着悬得很。”   顾云容一顿:“殿下不会出事的。”   谢景紧跟着问:“倘若此事属实呢?”   顾云容将磨爪棒往鸟笼里一扔:“那我便日日为殿下诵经超度,助他早日轮回。”   谢景仔细瞧了半晌,见她面上果无哀戚之色,甚至还有闲心低头去看鹦鹉腾跳,越发笃定心中揣测。   她果对衡王无心。   思及此,他心中不免好受许多。   只可惜她嫁的是宗室,不然他当真想试着跟她再续前缘。   若皇帝肯废了她亲王妃之位任她嫁娶自由便好了,她才多大年岁,焉能守着个牌位过一辈子。   顾云容并不知谢景心中这些计较,她正想着梁娴的话。她忖着顾嘉彦毕竟也已在朝为官,消息比她灵通,便问起了歙县绎骚之事。   谢景接话:“略有耳闻。陛下听闻此事后,大为光火,严令下头属官彻查。至若后续,我亦不甚清楚。”   他看顾云容垂眸凝思,不动声色前行一步拉近两人距离,温声道:“表妹若想知此事端的,我可动用业师同砚一应人脉,帮你打探打探。”   顾嘉彦忙道:“我跟父亲打探一二便是,不必劳烦表弟。”   谢景蹙眉:“都是亲戚,何必见外。”   顾云容想起顾同甫夫妇还在等着她合计顾嘉彦的婚事,告辞离去。   顾嘉彦本是要拉小妹出来散散心顺道探问口风,谁知谢景忽然冒出来直接道破。   谢景知顾嘉彦因此不豫,但也不以为意。   他如今心绪正好。陡然发现顾云容心里并无衡王,衡王此前在他面前的耀武扬威原来不过都是强饰出来的,积压多时的磈磊终于消弭不少。   顾云容折返王府的路上,路过玉器店时,下命停车,欲入内物色一枚玉佩。   然而她才跨入门槛,迎面就瞧见了一个熟面孔。   施敏望见她,淡笑寒暄。两厢叙礼毕,她自道她常来此,已是熟客,问顾云容想买什么,她可帮忙挑拣。   顾云容上下打量她一眼。   施敏今日穿戴素净,一身衣裙皆是浅色,云鬓低垂,珠钗轻简,耳上连坠子也没戴。   顾云容说她想买一块玉佩。施敏笑问是她自家要佩还是意欲赠人。   顾云容看着她道:“打算送给殿下。”   施敏顿了下,道:“我这几日听说一事,惊疑难定,今日既巧遇王妃,到底忍不住问上一问。”   顾云容心道又来一个。   果然,施敏踟蹰着问起了桓澈的下落,末了还特特道:“我偶听父祖说起,亦是难以置信,心中困惑,想求个明白,望王妃明示。”   顾云容仍旧如前,说她不信殿下已遭不测,但具体情况,她亦不知。   施敏的目光在她面上流转。   别说顾云容不信,皇帝怕也是不信的,不然为何始终秘而不宣。   她也是不信的。   虽则不论如何想,衡王都是毫无生机的。当时门外必定是有人守着的,既然火势起得迅猛发现得又晚,那说明门外的人应是被放倒了。   倘若衡王被下了药,那说不得直至被烧死都还在昏睡。   但是,衡王若是这般不机警的人,恐怕也活不到现在。   她兄长也不信衡王会殒命。   不过心里知道归知道,总还是难免揪着心。她近来也无甚打扮的心思,即便出门也是一身简素。   施敏当真为顾云容选了两枚玉佩。一是群仙捧寿纹样的,一是仙花瑶台纹样的。   她觉得衡王就应当佩这样的玉佩,他就是饮琼浆沃玉露生就的仙人,与这世间通身浊气的男子皆是不同。   顾云容拿起施敏选的两枚玉佩看了眼,果断放下,另择了一枚双面镂空的狻猊玉佩。   施敏一顿,禁不住问顾云容为何选这个猛兽形状的玉佩。   顾云容淡淡道:“施姑娘似乎问得过多了。不过我也可以回答姑娘的问题。”她眉尖微扬,“因为配他。”   “再就是,我忽然想起一事,”顾云容微微笑,“太后前阵子问了我一个很奇怪的问题,我听了实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所幸太后信任我,只不过是闲谈时候偶尔提上一句。我原也未曾多想,但眼下发现姑娘知道的真是不少,那不知姑娘可也知晓那件事?”   施敏面上神色有一瞬的不自然,但又极快恢复常色,满面不解,问顾云容在说甚。   顾云容笑意转冷,逼近一步:“说的就是你所听到的那些。捏造诽言这等事是要担责的,太后不提,不表示不记得此事。姑娘猜猜,经此一事,太后会对那个嚼舌之人作何想?”   施敏往日只觉顾云容是个弱不禁风的寻常女眷,却不料眼下对上顾云容的目光,后脊竟是爬上一股森然寒意。   她捏紧手里绢帕,掌心渗汗。   正此时,施敏的母亲李氏采买脂粉折返,瞧见这一幕有些不明所以。   她因被太后禁止入宫朝贺,已经多年未曾进过宫,因此并不认得顾云容。   施敏看李氏过来,松了口气,忙移步到了李氏身侧,跟她耳语了顾云容的身份。   顾云容转眸看去。   自打太后跟她说了禁止李氏入宫朝贺一事,她就对这位诰命夫人生出了些好奇。   眼下一见,果是实至名归。   李氏螓首蛾眉,玉骨冰肌,虽只是薄施粉黛,但仍容光照人,自神容举动之间也能瞧出当年之风仪。   但还是称不上绝代佳人。   如果太后是因为担心贞元帝看上李氏才禁止她入宫朝贺的话,顾云容觉得她老人家完全想多了,这李氏的容貌连郦氏的一半都及不上。皇帝见识过郦氏之惊艳,很难再被旁的美人迷住。   顾云容付了银钱,等伙计为她装盒罢,回身便走。   路过李氏身畔时,她略侧头,轻声道:“教女不易,李夫人可要多多留心,不要让个好端端的女儿走了歪路。”   顾云容的声音虽轻,但语气里却是砭骨的冷意。   李氏凭着一副过人的容貌,自来顺风顺水,如今一个小辈当着她的面对她的女儿明讥暗讽,一时又惊又恼。   但这小辈是亲王妃,她非但不能奈她何,还要伏低忍着。   待顾云容飘然远去,李氏也匆匆将女儿拽入了马车。   她审问女儿究竟是如何得罪了顾云容,但女儿半晌不言语。   李氏恼道:“你不说也成,我去拷问你兄长去!”   施敏终于绷不住了。   她兄长待她极好,她不能连累了兄长,这便将自己做的事都招了。   “……女儿前次输了棋,故意请罚抄疏一百卷,后头就趁着送经疏之机,闲话之间跟太后提了那件事。”   施敏眼看着母亲脸色沉下,不忿道:“倭王因为看上衡王妃而情愿出面援手,也是说得通的。那倭王又是何时初见衡王妃的?定是在浙之时。女儿不信当时就没发生什么……”   “所以你就编了这么一出?”   “也不算编造。我只是偶然间听聂家姑娘说,沈碧音好像曾走口提过自己在浙江被人掳走之事。女儿当时便想,掳走沈碧音的人会不会是倭王,而倭王原本要掳的人会不会实则是顾云容……”   “慎言!”   “母亲,”施敏懊丧撒娇,“衡王殿下很可能只是一时被顾云容迷了眼。殿下一早就看上了顾云容,但婚事却波折不断,没准儿就是倭王从中作梗……”   “那又如何?这与你何干?”李氏竟是不知女儿何时生出这般弯弯绕的心思,斥她一顿,令她收心,否则便要捅到她祖父面前。   施敏抿着唇角靠回去,不语,听李氏独个叨叨着她的婚事。   捻指光阴过。   贞元帝仿似仍旧不肯相信幺子已殁,始终对外压着此事。   原本年年大兴的万寿圣节也无心操办,今年罕见的免了百官朝贺。只是事出突然,四方番邦那头无法提前知会。   待到四夷先后抵京后,发现今年的万寿圣节居然一切从简,俱是不明所以。   太后也心觉诧异,但问起来,贞元帝也只道是国库紧张,要削减开销。   有理有据,太后也便未再多问。   转眼两月过去。   倭国大阪的樱花花期已过,但林峦之间仍是游人如织。   宗承听宁安低声禀着国朝那面的状况,彳亍花林,漫不经心。   横竖短期之内也变不了天,除非皇帝忽然驾崩。他不过是想尽可能地掌握那面的状况。   “……再就是,听闻衡王薨了。”   宗承正使人去摘些山花蓓蕾打算回去泡茶,听见这句,一顿回头。   他面上难得露出愕然之色,让宁安将详情说一说。   待听宁安禀罢,他竟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宁安将头埋得更深了些。   主人许久都没露个笑脸了,今日竟然这样开怀。   果然情敌就是夙敌。   太可怕了。   还好主人远在倭国,不然激动起来万一跑到王府门口放炮庆祝然后冲进去抢人就不太好了。   虽然他觉得主人一心要做的事就没有不成的。   宗承笑了片刻,拈起藤筐中的一小撮花叶,稍一用力,花散叶碎。   “他这是连皇帝也要整治了。”   宁安一愣:“您是说……”   “他不过是在下套。他这两年,始终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被动得很,一直忙于应对各路纷至的麻烦。他完全可以都找补回来,但他的反击却始终极少。”   “他这是在做给皇帝看呢。诸王都以为自家手段踔绝,但其实一举一动又如何瞒得过皇帝,皇帝不过是假作不知,看着他们轮番对招。而他的只守不攻,在皇帝看来就是安分守己,就是为大局甘愿隐忍受屈。皇帝原就对他心存愧怍,如此一来,越发觉得这个幺子委屈了。对比之下,其余诸王的嘴脸简直丑恶至极。”   “而皇帝自己却又总习惯将麻烦抛给他解决,初衷可能是磨砺,但实质上就是用他用顺手了,用完还觉得理所当然。若我没猜错的话,他诈死也是一种别样的反抗,反抗皇帝的再三驱使。”   宁安听懵了,心道既知人没死,那您笑什么?   宗承似看透了宁安的心思,慢条斯理道:“他这回主要是冲着某个亲王去的。但他的敌手不止一个,又有施家兄妹那种小麻烦,他很快就会发现忙不过来。我等着他来跟我谈买卖的那一日。”   宁安其实不太懂,衡王应当也知有主人襄助会事半功倍,却始终不肯跟主人合作,不知为何要舍近求远。   不多时,又有一长随过来低声禀道:“何雄已于半月前私率肥前、筑前、和泉、萨摩等地的倭寇出海,同行的还有萨摩藩的几个家臣武士。他们口称是南下琉球劫掠,但不排除转往苏杭的可能。”   宗承皱眉。   海寇派系众多,他是凌驾各部的寇王,但下面也还有几个声势较大的小头目,何雄便是其中势头最盛的一个。   何雄早年因争地盘跟他火并过几回,后不敌,居他之下,这些年却又蠢蠢欲动,欲攫他之位,没想到现在都把主意打到跟倭寇一道出去抢掠壮大势力上了。   说不得打劫的还是故国。   自从上回打国朝回来之后,宗承觉得自己再去看许多事,心态都跟从前迥然。   这大约都要归功于顾云容。   他跟宁安如此这般交代一番,看他领命而去,却仍是心下难安。   “这回若是沿海再起战火,”宗承低叹,“我的小姑娘怕又要骂我了。”   仲夏时节,暑气一日盛似一日。   贞元帝这阵子几度中暑,一直病恹恹的。他已经使人将三河县县衙、甚至整个通州都翻了个底朝天,但始终不见小儿子的踪迹。   他好像不得不面对丧子之痛了。   从前对于诸子的纷争,他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把自己当成方外之人,从不去干预那些倾轧。   但是这回忍不了了。   害死他小儿子的人,他定要让他血债血偿!   贞元帝思及激动处,攥紧衣缘,头晕目眩,恨得几乎呕血。   厂卫那边已经查出了些眉目,一旦坐实,他立等下命捉拿!   荣王今日请了几个官宦宗室子弟去漱玉馆吃酒。不多时,崇王、梁王并岷王也结伴前来。   岷王是被梁王硬拽来的,梁王是被崇王软磨硬泡请来的,崇王是得了信儿过来的。   一众人等聚在一起不免天南海北地侃,但说着说着,却又不由将话茬绕到了消失多日的桓澈身上。   贞元帝对外仍只当桓澈是出外办差了,但在座几人没几个不知内情的。   荣王一坛酒下肚,面上的不忿躁郁之色便渐渐掩藏不住。   桓澈可真是父皇的亲儿子,他人没了就让众人这么干等着,也不见有任何扶立新储之意。   莫非还让这几个做兄长的给他守孝不成?   梁王见荣王说话渐渐不着边际,命小厮上前将他架走,跟崇王低声计议片刻,起身招呼众人,散席下楼。   到得外头,梁王欲将荣王拉进马车里,但荣王竟是耍起了酒疯,直着声高呼:“七弟你有本事就出来,你怎生不吱声!”   他喊了几声,又笑起来:“你们看,我就说人死透了,现在连个应声都没有。”   “你们猜七弟这回没了,父皇缓过来之后,头一件做的事是什么?我猜是复立大哥。”   荣王看几个兄弟里面无人应和他,不满地随手揪了岷王出来,问他一直惧怕的七弟没了,他高不高兴。   岷王只道他胡缠,荣王便扯着他吆喝不住,几个小厮又不敢硬拉他。   岷王仿佛被他磨得不耐,连声道:“高兴高兴,行了吧?”   荣王又拽住其余两个亲王逼问,却被忍无可忍的梁王硬扯着往马车里按。   荣王说着说着竟是哭将起来:“我的七弟啊,你不在了你这几个兄长竟还一个比一个欣喜……”   崇王被他闹得不耐,轻哂:“二哥喝了酒还是这般会来事,可惜再会来事,七弟也看不见,你看你喊了半晌……”   他面容蓦僵,双目圆瞠,后头未尽之言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第七十三章   众人都顺着崇王的目光望去。   但见熠熠日光下,一人长身而立,凝目望来。   一袭净面鸦青直身,腰间只系条丝绦,从头到脚简素无饰,却容光耀目,通身风流。   不是他们的七弟又是哪个。   众人惊而相觑,神情各异。   崇王跟岷王都别了别眼,容色极不自然。   梁王惊愕不已,再三打量,一时也忘了要塞荣王入车的事。   桓澈上前跟众兄长一一叙礼,旋看向荣王:“二哥怕是醉得不轻。”   荣王惊出一身冷汗,但酒醉却仿似未醒,挣开梁王,奔上前抱住桓澈又哭又笑:“七弟啊,你竟还活着,太好了!二哥还以为你……你可不知道,方才趁你不在,他们一个个都……”   岷王忙捂住荣王的嘴,讪笑道:“二哥喝高了……七弟莫听他胡言。”他话虽是对着桓澈说的,但眼睛根本不敢看他。他也不知桓澈是否听见了他方才那话,满心忐忑。   桓澈眼中满是讥诮之色,面上却神容淡淡。他又转向梁王等人:“烦请诸位兄长将二哥送回府,我眼下要先回去换身行头,然后入宫一趟。”   崇王好似仍旧未从惊骇之中回神,拉住桓澈问道:“七弟这些时日去了何处?”   桓澈淡声道:“这个说来话长,不过万幸——”他顿了下,似笑不笑,“还能赶上祖母的寿辰。”   顾云容拾掇齐整,领着几个丫鬟一路往大门去。   她今日穿的是件玉色线扣绣缠枝芍药鹅黄纱裙,裙幅略阔,转过影壁,她低头理了一理。   听见门外有车马喧嚷传来,举动一顿。   她眼下要出门,要是来了什么客人,她倒有些难办。   她一路这样想着,出了大门。   她在与那辆马车相去一丈远的地方停下,满面不解。   这是一辆黑油齐头马车,车厢破旧,像是积年使下来的。   来王府拜会的人怎会用这等马车,除非是来打秋风的。   顾云容思量之下,觉着兴许只是个巧合。她转了步子,朝自己的马车走去。   但她尚未爬进车厢,就蓦听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你意欲何往?”   顾云容惊得险些掉下去。   她发怔时,人已经走到了她身畔。   桓澈一把箍住她不盈一握的纤腰,贴耳道:“穿得这般光鲜齐整,是要去见哪个?”   顾云容静默,转头看去。   日光刺眼,暑气升腾,但眼前男人一身冷色,眉目清隽,一望即觉清风拂面,连暑热激出的心头躁乱也被一息抚平。   桓澈不等顾云容做出反应,已经打横将她抱起。   轻轻巧巧,健步矫捷,怀中恍若无物。周遭一干家下人等皆自觉低头。   顾云容被他抱入门内才回神。她扒着他的手臂看了眼门外自己的马车,抿唇片刻,终是放弃了出门的念头,乖乖窝回他怀里。   桓澈一路穿堂绕廊,熟门熟路地将她抱到了大厅。   他站在交椅前,犹豫片刻,才慢慢将顾云容放下。   喝了一碗冰湃的酸梅汤,他才道:“那辆马车是我临时赁的。我入京之后,还在漱玉馆前遇见了几个亲王。”   顾云容上下打量他,神容复杂,问他这些时日都去了何处。   “一时半刻难以言尽,总之是去办正经事去了,没有勾搭旁的小妖精,”他俯身看她,“这许久未见,你这反应是否太过平静了?难道就不想我?”   顾云容别过脸去:“说好了三个月的,你逾期了。”   桓澈直起身:“那罚我晚来与你一道洗浴。”   顾云容紧压嘴角。   他问她今日原本是要去见谁。   “我今日跟六嫂约好了下双陆象棋,还有几个亲王妃说也会去。不过现在就不去了,我使人跟她们说一声。”   他看她低头胡乱摆弄着袖口,并不抬头看他,没有他预想中的欢欣雀跃,心下难免失落。   但如今不是说话的时候。   他拍拍她脸颊:“我入宫一趟,稍后便回。”   贞元帝正在养德斋内小憩,迷蒙之中,忽听内侍报说衡王殿下求见,还以为是在梦里。   及至听见幺儿熟悉的声音,惊坐起,猛转头。   殿内摆着两个方斗形花梨木大冰釜,清凉怡人,但贞元帝眼下却因愤怒而郁热冲顶,热汗直涌。   他盯着安静跪在地上的小儿子,冷笑道:“这阵子你把朕折腾得寝食难安,还满意么?”   桓澈不语。   贞元帝愠怒难平。   他起先确实是不信他身死的,但后来始终不得他音信,又兼关心则乱,渐渐就开始胡思乱想,到后头越发觉得说不得他当真殒命了。   但眼下见着他好端端地出现在面前,连日来的诸般情绪瞬间平息,理智也复归原位。   他这好儿子分明就是在作弄他,这是在给他颜色看,逼他出手。   贞元帝越想越气,上前一把攥住儿子的衣襟:“你认为你这样使苦肉计,不,连苦肉计都不算,你只是使了个金蝉脱壳——你觉得如此便能让朕下定决心扶立你了么?”   桓澈神色不变:“父皇好似误会了,儿子绝无此意。儿子方才已说,儿子只是逃出生天之后,不便回归,这便在外面多盘桓了些时日——父皇难道希望儿子葬身火海?”   贞元帝冷冷一笑:“那你倒说说,你脱身之后究竟是为着什么缘由,才在外飘荡这许久的?”   将近申正时,桓澈才出得宫门。   他这两三月间奔波不休,方才又与父亲周旋一番,乏倦已极,靠在红锦靠背上,就生出了朦胧困意。   他跟他父皇说,他那晚逃出去之后,怕下毒手那人还有后招,便没有回去。他当时受了伤,暂且找了个庄户人家栖身。   后来伤愈,他发现些赋税征收与征兵募兵的猫腻,便没有即刻回去,在民间辗转私访近两月。   他父亲听他陈说时,始终满面阴寒,到得后头,已是面沉如水。   他父亲对他的话将信将疑,而且疑大于信。   但他的目的本也不是让他父亲信他。不论他说的究竟是否事实,有一点他父亲是清楚的。   他心里憋着一股气,这股气来源于他父亲长期的不作为与习惯性的驱使。但他不能提,一字都不能提,只能用迂回的法子让他父亲自己去猜。   他父亲先前可能被他扰乱得头脑不清,现在他回来,他气愤,但也只是暂时的,他很快就能理清事情前后。   然后再度召见他。   桓澈觉醒回府之后,顾云容还穿着那身鹅黄纱裙。她约莫是等得乏了,歪在榻上睡着了,怀里还抱着个巴掌大的锦盒。   他小心翼翼伸手过去,捏住锦盒一端预备抽出看个究竟,却不料她竟握得颇紧,他稍一用力,她又侧脸转身,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说甚。   他凑到她耳畔,低声问锦盒里装的什么,她噘嘴含混道:“不是给你的。”   “那是给谁的?”   “一块给男人佩的玉佩,你戴不合适。也别问我是给哪个男人买的……”   桓澈一顿。   给男人买的?他戴不合适?   他倏地将锦盒抽出,打开一看,果见里面躺着一枚油亮温润的和田白玉佩,玉佩双面镂空,两面均雕猛兽狻猊,精雕细琢,触手生温。   玉佩下缀的靛蓝流苏绦子是用丝绳一点点编出的平安结,深沉的冷色正与玉石相得益彰,温厚润泽之中见内敛。   那平安结显然并非玉佩上原就缀着的,他自己也去过玉器店,知道内中的玉佩至多只会配上用以悬挂的线绳,底下若要绦子,需要另配。   他看了眼顾云容。   顾云容仍未醒来。双手一抓却抓了个空,这才猛然惊觉手里的东西没了,倏然睁眼。   正对上他莫测的目光。   她初醒,迷糊了好一会儿,目光下移,定在他手里的锦盒上。   “听说这是你给某个男人买的,还不许我问是哪个男人,”他将玉佩悬在她面前晃了晃,“下面的流苏是否还是你亲手编的?”   顾云容愣愣点头。   他弯腰低头,与她鼻尖相抵:“你跟我说说是送给哪个的,我帮你送好不好?”   顾云容恍然想起,她方才好像梦见表姐林姣了。   “不好,”她忽而绷起脸,一把夺过玉佩,“这是我送给我男人的,他不知何时才能回。他出门的这些日子,我想他的时候就去做这些针黹活计,已经编了不下十条流苏了。”   她微垂着头,衣衫领口内露出一段细瓷一般的柔润脖颈,他觉得那一片凝脂玉肌一定比方才那块美玉手感更佳。   分明已是日落暑散时,他却忽觉浑身燥热。口中干渴。   “不过你可以帮我看看,这块玉佩配哪一条流苏更合适,”顾云容起身拍拍他,“等着。”   不一时,她折返,打开个红木匣子给他看。   里面齐齐整整排陈十数条式样颜色各异的绦子,随意挑拣出一条,都是精工细致。   桓澈缄默片时,遽然抽掉她手中的木匣,放她在榻。   他双手撑在她身侧,凑得极近,眼中有火苗窜动:“是我不好,回来晚了,晚来我便把自己水煮了给你吃。”   他甫一出声,才发觉自己嗓音已是嘶哑。   顾云容起先闷声不语,发觉他一只热烫的手抚上她脸颊,一把按住他的手:“说,这阵子去了哪里?”   他在她脸颊上吻了吻,气息越发凌乱,声音已喑哑不成调:“去了好些地方,但无论去哪里,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夏日衣衫单薄,两人抱在一处,热汗冒了一层又一层。顾云容心里乱糟糟的,有些晃神。   她此刻被他搂在怀里亲吻,才真切地感受到他回来了。   她气得在他背上捶了几下。   她这阵子每日扳指数日子,可总也不见他回来。她面上每日或在府内看看书修修花,或出去跟人抹牌闲谈,但其实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她总是不想让自己回到前世的那种心态,不想再让自己的心绪时时被他牵拉,但她现在发现这是不可能的,感情是不可控的。   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他,看到什么都能拐弯抹角想到他身上。她以为自己一人在府内晃荡会很自在,其实她感受到的多是落寞。   她知道他有正事在身,但相隔这许多时日才看到他归来,她心里还是有些委屈。   不可理喻,但无法避免。   她被他紧贴吮咬得双唇微微发疼,还没来得及扯住他,又被他含住耳珠。她一瞬失声,面色涨红。   他发觉她的异样,举动更缓,又侧头温柔吻住她轻张的双唇。   顾云容满头冒汗,双颊滚烫,仿佛置身火上炙烤。   她恍然间想起了难受的洞房夜。   头一回疼得她恨不能咬死他。若她当时有力气,八成早将他一脚踢下去了。后来好容易成了,她以为可以好好休息了,谁想到才缓了一缓,他就又压了上来。   她到后来神智已经不甚清明,一头睡去。最后他是如何给她擦洗的,她都不记得。甚至下人进来收拾了一通,她也全不知晓。   她醒来就发现战况惨烈。就这样一直难受了三四天,她才敢让他再碰她,但同房时也还是不适。   算下来,两人磨合期不短,后面才好起来。   顾云容抿唇。她听说初夜的疼痛程度与个人体质也有关,但她觉得她疼成那样,跟他自身硬件条件也有极大的关系。   每每敦伦,她都不敢细想,不然总觉头皮发麻。虽然前世已然见识过,但也总还是赧然。   还好他倒也知道心疼着她,不然她只怕要昏死过去。   顾云容神思飘渺时,桓澈忽俯身吐息:“你说祖母生辰,我们送她老人家什么好?”   顾云容头脑混沌,眼下酡颜如醉,顺着他的举动与他十指交扣,满额溢汗,不能正经思考,只嘤咛细喘着与他说稍后再议。   他发觉她双手抓他越发紧,心内一片烫贴柔软,在她眼角眉梢轻吻,低眉哑声轻语:“容容抱住我……”   顾云容舒开双臂抱住他脖颈,与他依偎紧贴。她眸中一片迷蒙水雾,唇瓣翕动,低声柔语。   桓澈凑近去听,但觉兰泽绕鼻,耳畔温热。   “阿澈,我们往后再也不分开了,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不会再让你一个人……”   桓澈一顿,正想着顾云容这是想到了什么,就觉嘴唇被两片温软覆住。   他懵了一下,垂眸确定的确是顾云容引颈吻他,更懵了。   两人自在两浙相识以来,她极少主动,更莫说是主动吻他嘴唇。   莫非果真是小别胜新婚?   顾云容双手捧住他的脸,在他嘴唇上辗转厮磨,又如他从前吻她那样,含他唇瓣细吮。   她唇舌湿滑馥馥,他呼吸之间俱是她身上清淡体香与炽热气息。   桓澈眼神幽沉,喉咙干涩。开始时还觉眼前这妖精是在主动跟他亲热,极是受用,但很快,他就感到体内似有海潮拍打,一浪高似一浪,百爪挠心一样,搔得他几欲发狂。   她好像只是一时情浓,凑上来吮啄几口,并未深入,只在外面徘徊。   这哪里是亲热,分明是撩拨。   桓澈目光一沉,猛地俯身下来,将她整个抱起。   ……   不出桓澈所料,隔日,贞元帝主动使内侍宣他入宫。   父子两个密谈达两个时辰之久。之后,贞元帝又传了厂卫的人入内。   太后圣寿前三日,顾云容听说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贞元帝将崇王遣返封地,并下令其禁足王府三年。   这跟幽禁也甚分别了。虽然幽禁一般是终身的,贞元帝只是限制崇王三年自由,但三年之后会如何,实在不好说。   说不得届时储君已立,甚至说不得届时龙椅上的人都换了。   贞元帝给崇王安的罪名是为兄不友,为王不贤,勒令其折返封地,静思己过。   这个说辞宽泛,但十分耐人寻味。   淮王没准儿还记着李琇云莫名小产之事,而梁王夫妻大约也还委屈着,贞元帝给崇王套上这样的罪名,这两个亲王暗地里还不知怎么琢磨。   何况,贞元帝在遣返崇王之前,还赏了他一百篾片,听说崇王是被人抬着上车舆回封地的,光是这伤也够他养上许久的。   圣寿正日一早,桓澈让顾云容帮他打选衣冠。   顾云容拎着一件件衣裳在他面前比划半晌,为他选定了一身赫赤色的金织云龙绉纱阔袖袍,上寿还是应当穿得喜庆一些。   他穿戴齐整,末了,郑重其事地将顾云容赠他的那枚玉佩悬在腰间。   顾云容端详一番,不禁惊叹,他真是穿什么都好看,这种颜色让寻常男子来穿可能会压不住,显得浮夸,但穿在他身上,却是相得益彰。   她见他面上并无多少喜色,问他崇王走了,他为何不高兴。   “我那三哥只是这回坐不住想先铲除我这个威胁,先前三次的买凶刺杀,却并非他所为。我下一步便是要将那个人拔除。”   顾云容一惊,她想当然地认为他此番诈死要对付的就是那个一直隐在背后的人,原来不是?   顾云容有个很不厚道的想法:“那你为何不干脆将此事栽赃给那个人,趁着陛下这股气劲儿,将之铲除?”   桓澈轻声道:“我也想过,但父皇那面岂是好糊弄的。而且那人行事审慎,我而今尚未抓到他的确凿把柄。”   “宗承不是拿到了他前面雇凶的证据么?你完全可以跟宗承做个交易。他第一次要杀储君,第三次要杀皇帝,这要是摆在陛下面前,就是板上钉钉的死罪。”   桓澈凝睇她少刻,忽道:“你也觉得我应当跟宗承交易?但你要知道,海禁一事牵系重大,若要开海禁,就要先整饬朝纲,不然阻力太大,无法施行。我有这工夫,早把那几个亲王挨个整治一遍了。宗承可不傻,他就是知道海禁难开,这才特特以此交易,把最大的麻烦扔给我。”   “但以他的身份处境,确实不可能自己来完成这件事,只能借力。”   桓澈面色难看:“你在为他着想?”   “我只是陈说事实,”顾云容拍拍他,“你难道没发现,他坚持要跟你谈买卖,却不去找旁的亲王,这说明什么?这说明这件事只有你能办成,说明你能力踔绝。”   桓澈辞色稍缓。   这话听着还挺顺耳。   顾云容却是突然想到一件事:“说了半日,那个三次雇凶的人究竟是谁?”   不论小儿子此番是出于何种目的做下这一出,人总归是平安回来了,而且确实是将计就计,而非无中生有。尤其密审崇王之后,贞元帝更觉小儿子受了苦。   于是缓了几日之后,贞元帝那股气性渐渐下去,心绪也好了起来。   太后早命庆贺一切从简,但一众孙儿可不敢随意应付。   荣王今年别出心裁,带来个专司西洋戏法的杂耍班子,给太后表演了几出西洋戏法,看得太后连声喟叹,在场众人更是惊异连连。   其中有一出是大变活人,最为轰动。   表演者钻入一个木柜内,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不见。   众人纷纷称奇时,桓澈与顾云容却是无甚反应,只旁若无人地喝茶,交头私语。   荣王目光转向桓澈,起身上前,笑道:“七弟这般镇定,可是从前见过这出西洋戏法?”   桓澈睨他一眼,淡声道:“什么西洋戏法,大变活人这种戏法,咱们这里就有。我就曾见典籍中记载说,相传宋代时就有艺人表演大变活人。说不得这戏法还能追溯到更早,看个新鲜还成,不必当真。那些道具都是特制的,又不是什么仙法。”   荣王听罢,竟一面伸手来拉他,一面回头对贞元帝道:“父皇,七弟觉得那道具有猫腻,不如让七弟上去试一试,亲自感受一下戏法的奇妙,也算是为祖母庆寿助兴。”   顾云容心猛地一提。   糟了!   台上那柜子,比她当初为了训练桓澈特制的柜子大不了多少,怕是还没把他变没,先要出事……   贞元帝见母亲兴致颇好,自己又正在兴头上,便摆手道:“准了准了,七哥儿上去试试。”   荣王见桓澈慢慢起身,却并不往前走,又使劲拉他一把,半是玩笑道:“怎么,七弟要抗旨?” 第七十四章   顾云容又看了眼台上的那个木柜,将目光调回桓澈身上。   如若桓澈一时间无法想出应对之策的话,她就要使出她的杀手锏了。   桓澈看着面上挂笑的荣王,半晌不语。   周遭陷入诡异的阒寂。   正在顾云容暗暗摩拳擦掌打算助他脱险之际,桓澈却忽而开口。   “自然不是,”桓澈看向荣王,“我这便去,二哥松手。”   顾云容一惊转头,又赶忙低头敛起惊异之色,再抬头时,已复常色。   她虽心知桓澈应是有了主意才会如此,但仍是难免揪心。他那病发作起来可是要命的,如果被人恶意困在封闭空间内,后果不堪设想。   桓澈仿佛感受到了顾云容的焦灼,回头俯身:“我去去就来,容容且安坐吃茶。”   顾云容佯作撒娇,拉住他衣袖一角,引他低头凑近。   “那殿下快些,”她软声说着,眸中却无娇意,唯有惶急,“殿下方才给妾身讲的那个故事,妾身还等着听后续。”   荣王就在近旁,她不便跟桓澈私语,只能以眼神询问他。   他微微浅笑,回她一个尽可安心的眼神。   顾云容手上紧了紧,才不情不愿地松开他。   相隔较远的梁王投往顾云容这边的目光迟迟不曾收回。   说来也是有趣,按说应当是男女相别,分侧而坐,但祖母偏要让诸王跟各自的王妃坐在一处,各对夫妻相去两座之距,好似唯恐旁人不知诸王都有媳妇一样。   于是他也就有了机会亲眼目睹他的七弟跟七弟妹是何等恩爱。   从筵席开始到现在,他旁的倒没多注意,只看这两人是如何如胶似漆、情沾意密了。   虽则两人并无出格之举,但光是那眼神,便满溢昵昵之态。他毫不怀疑,这两人平日在自家王府里时,定是恨不能两人融并成一人。   梁王又回头看了眼自己的王妃。   兄弟之间难免较劲、攀比,而男人最重的不外乎两样,一是权力,一是女人。   对于他们这等身份的男人而言,第二样按说没甚可比的,天下美人千千万,他们想弄个把养在府内并非难事,但风华绝代的无双美人却少,譬如顾云容这般的。   而这万里也挑不出一个的美人,却偏偏被桓澈娶了回去。真是艳福不浅,不知夜里是何等销魂。   他原还觉得自己娶的这王妃生得不错,但跟顾云容一比,就成了地上的泥。府里的那群姬妾,加起来也不抵顾云容一个手指头。   顾云容方才拉住桓澈衣袖软语撒娇那一幕,旁人许是未曾留意,但他看得心都要化了。若他身边有这么个美人,怕是要耽溺于温柔乡,她纵是要天上的月亮,他也要想尽法子摘下来讨她欢心。   好像什么都让他这个七弟占着了。   梁王心下烦郁,低头饮酒。   荣王仿似生怕桓澈跑了一样,松开手后还不离开,一直目送他步上台去。他又移步至梁王面前,谐谑问等桓澈出来,他要不要上去试试。   梁王烦郁应付他几句。   台上几个杂耍艺人瞧见殿下亲自上来,惶恐不已,忙不迭行礼,赔着小心跟他讲述这个戏法的步骤。   桓澈散漫听着。   待到一切准备就绪,一名艺人恭恭敬敬地将柜门打开来,请桓澈入内。   他看了眼黑魆魆的木柜,提步上前,面上无波。   顾云容却是在底下看得心惊肉跳。这若是个套,对方故意将他困在里面……   她暗暗决定,设若当真如此,她就要用她的法子解决了。   蕲王的目光也紧跟着桓澈。他眼看着桓澈若无其事地跨入木柜,面现疑色。   艺人恭谨询问桓澈可站好了,待得到肯定的应声,这才阖门。   顾云容想使法子终止,但他那般示意她,她又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暗暗攥拳,耐着性子等。   半盏茶的工夫,不能再多了。倘若过了这个时限,她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太后看了顾云容一眼。方才她跟桓澈的亲昵,她都看在眼里。她那孙儿多少年不曾看上过谁,临了竟是栽在了顾云容手里。虽然她也不甚喜容貌过盛的女子往皇室凑,但架不住她孙儿喜欢。   横竖顾云容看着也是个识大体的,他们两口过得好便是。   就是现在还没子嗣,这一条让她有些头疼。   杂耍艺人以一块巨幅红布将木柜盖上。红布落下,将原本就掩得严丝合缝的木柜也彻底遮上。   艺人正在似模似样地念着咒诀,众人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被红布掩着的木柜,惊变陡生。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殿前空地中央那个供艺人献技的高台,轰然倒塌,陷落在地!   台上十名艺人,连着那个木柜,瞬时一道跌陷下去。   众人怔愣当场。   太后大惊,霍然起身,急唤人去救桓澈。   贞元帝也是被唬了一跳,让身旁宫人内侍也都上去搭把手。   太后想到方才是儿子答应让她孙儿上去的,回头恼道:“这事赖你!我的乖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头一个饶不了你!”   贞元帝张口结舌,心道那是您乖孙,难道不是我亲儿子?出了事也不是您一个急。   何况方才七哥儿上去时,您也没说什么。   贞元帝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可不敢说出来。他母亲即便再不论理,那也是他母亲,他不能顶撞。   离得近的蕲王面色很是不好看。今日若是换成别个亲王在里头,太后就不晓得是否能有这份焦急了。   太后眼下也是后悔不迭,方才若是她出声阻拦,不让桓澈上去,就什么事都不会有。   她越想越是自责,根本坐不住,起身离座。   近百左右近卫飞速冲上去,涌入陷落的高台,七手八脚撬开木柜上已经砸变形的锁,惶遽万分地去查看衡王的状况。   他们虽是来救人的,但万一衡王有个好歹,皇帝跟太后那边会不会迁怒还真不好说。   众人掀开柜门,先去探触衡王的鼻息,确定人还有气,不管三七二十一,抬了就走。   顾云容眼睁睁看着乌泱泱一群人跟抬什么圣物似的一路将桓澈擎托了回来。   太后甩开身旁嬷嬷的手,上前急问孙儿可还好。   桓澈被人扶到座上,按着额头,直道无事。   太后听孙儿声音低弱,不信他,命个内侍上去仔细检查一番。   内侍将亲王殿下从头到尾都查验个遍后,跟太后回说殿下身上应有几处擦伤,头上也有磕伤。   太后眼圈立等红了,抱住孙儿,满面心疼之色,连道乖孙受惊遭苦了,定要严惩那些办事不尽心的人。   顾云容震惊了。   太后一口一个乖孙,当着这许多人的面,抱着那么大个孙儿当小孩子哄。   太后在小辈面前虽不严苛,但总还是难寻邻家阿嬷那样的慈和,没想到今日能露出这般态度。   几个亲王也是看得神情各异。梁王回头看了眼荣王,目光微冷。   方才荣王竟还撺掇他也上去,天知道是存了什么心思。   荣王意欲上前查看桓澈的状况,却被太后斥退。   他又去跟贞元帝请罪,却听贞元帝冷声道:“你还是回头去跟你七弟请罪的好。”   荣王僵硬转头,朝桓澈看去。   被簇拥在众人中间的桓澈捂着额上的伤,偏着头跟太后说话,看不清容色。   好好的筵席出了这等事,太后也没了兴致,使人去宣太医,领着受伤的桓澈去仁德宫上药。   锦衣卫几个校尉去清理那个木柜时,却发现了不对之处。几人嘀咕一阵,拿不定主意,报给佥事,佥事又报给了指挥使邓进。   邓进亲自上前查看半日,面色一沉,回身跟贞元帝低禀了几句。   贞元帝眸色冷沉:“将台上一应器具都带走,杂耍班子的艺人全部收押。”   邓进鞠腰应是。   嘈嘈乱乱的一日过去,顾云容与桓澈乘车回府。   太后原本是要留桓澈在宫中治伤的,但被桓澈婉拒了。太后无法,只好放他。   但在他们临走前赐下许多伤药,又命太医每日赴王府诊看,直至桓澈伤愈。   晚来盥洗罢,顾云容亲给桓澈换药。   他左侧额角有一块磕碰出来的伤,不大,但因他皮肤皙白,皮相又太好,故而十分显眼,甚至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   她一面给他涂药膏,一面道:“你说你这回要是破相了,会不会找荣王拼命去?”   “我不找他拼命也自会有人寻他麻烦,”他轻抽一口气,“容容轻点。”   顾云容轻哼:“下手重,疼一点才能让你记住,下回悠着点。我本还想装晕帮你遁逃的,你倒先应下了。看看今日多危险!”   破相都是轻的,万一磕成脑震荡,上哪儿说理去!   桓澈抬眸:“我今日是非上不可的。”   “他们应是早对我起了疑心,”他继续道,“前次在勤政轩时,蕲王已经试探过我一次,我抓住他的疏漏之处躲过去了,这回不论如何迂回巧言,都会坐实他们的猜测,让他们笃定我就是有致命软肋在身。虽然,他们的猜度兴许跟真相有出入。”   顾云容指尖稍一用力,按他伤口一下,看他微皱了皱脸,才收回手:“那你就不怕你在里面发病?说不得多困个一时半刻,你这条命就没了。”   “托容容的福,我如今在柜内能待的时候比从前长了不少,我自己拿捏着度的。”   顾云容顿了下,眸光一转:“那高台……莫非是你弄塌的?若如此,你是如何办到的?”又思及他面对荣王时的神态语气,惊道,“你是在故意惹荣王起疑,让他将你逼上去?”   昭仁殿内,贞元帝俯视面前跪伏在地的荣王跟蕲王两人,冷声道:“都说完了?”   荣王忙道:“说完了,父皇明鉴,儿子与兄长当真冤枉!”   蕲王脸色阴能滴水。   父皇要审,将荣王叫来审问便是,为何要拉上他。   贞元帝转至御案后,慢慢坐下:“所以照你们的意思,尤其是你——”他看向荣王,“一群不入流的杂耍艺人受人指使,要害七哥儿,你不过是误打误撞碰上了?那总要有个人将老七引上去吧,而当时极力拉老七上去的可不就是你么?”   荣王以头抢地,屏息凝气。   他父亲说的什么木柜内暗藏杀机之事,他是一毫不知。   他这是着了老七的道了,而且还是他自己硬要凑上去被他坑的。   什么不可告人的软肋,说不得就是老七故意下的饵而已。他平日里在他们面前故作怪异举动,引着他们一再上来试探,他再借此反将一军。   今日上台之前的迟疑,很可能也是为了戏耍他故作姿态罢了。最后上台入柜时,不是镇定得很么?   荣王咬牙。   蠢,真蠢!   他从未觉得自己如眼下这般蠢!简直愚不可及!以为自己洞若观火,但实则他眼中的猎物是他背后的黄雀!   贞元帝慢条斯理啜了口茶。   邓进跟他说,那木柜里别有机关。这机关指的不是杂耍艺人们用来藏人的机关,而是杀人的机关。   邓进说,经查发现,那个机关应是在巨大冲力下才会被触发,弹出铅块朝柜内人的头部猛击,一击即收。即便是体质过硬,也受不住这致命一击。   也即,高台倒塌后,七哥儿即便不被摔死,也会死于机关。而因着同样是磕碰击打伤,众人届时只会认为他是因高台坍塌摔死的。   何其歹毒!   幸运的是,那个机关似乎出了差错,台塌后铅块未弹出。   不过他私心里觉着还有一个可能,就是高台塌前七哥儿就发现了这个机关,因此躲过一劫。   贞元帝重重按下茶盏,喝来邓进,命将荣王押去北镇抚司。   虽说他觉得蕲王也可疑——荣王与蕲王自来走得近,又总跟他进言复立蕲王之事,说是蕲王指使荣王这般做,他也是信的。但蕲王不肯承认,他总是不能强行加罪。   荣王悲呼道:“父皇且听儿子一言!儿子方才也说了,儿子倘若真想害七弟,又为何要自己出来挑这个头?这般岂非徒惹人疑?”   “理是此理,但若你就是仗着这么个由头逞凶呢?”   荣王哑口,一时又恼又恨,竟是不知做何言语。   镇抚使上来押解时,荣王忽跪地顿首:“清者自清,儿子相信父皇会还儿子一个清白。但父皇也千万莫要因一时激愤迁怒无辜之人,否则七弟心里怕也是过意不去。”   他言罢见父亲果然朝蕲王那头望了一眼,这才垂眉敛目退下。   半月后,桓澈身上的伤好得七七八八了,但额上的那块伤却依旧痕迹未消。   顾云容使了许多药膏,但效果都不显著。   桓澈看她那般着急,笑说他自己都不紧张,她为何如此惶急,伤口也不过才长好,痕迹哪能那么快消弭。   顾云容却不以为然。寻常人脑门上顶着块伤怕都觉有碍瞻观,他这种容貌的,纵自己不觉有甚,旁人也要为他急。   然后,顾云容发现,为他急的不止她一个。   施绥领着自家妹子上门来送药来了。   施绥是正大光明上门来献药的,施敏则是打着来见顾云容的名头。   顾云容问过桓澈的意思后,收下了施绥的药,但并未留这两人多坐,留了东西就将人送了出去。   施敏不情不愿地出了王府的大门。   她又回头望了一眼,调回视线时,看兄长也正好拨回目光。   她眸光一动。   待她绕出胡同,将入马车时,忽转头,对翻身上马的兄长道:“哥哥素日忙碌,今日怎就有空陪我走这一遭了?”   “我本不是陪你来的,是祖父命我趁势来送衡王个顺水人情,恰巧你也想来跟衡王妃赔不是,两下一合,正好一道。”   施敏不豫,小声嘀咕:“不是我要来跟衡王妃赔不是,是母亲逼我的,我才不想来跟她低声下气。我看我也没说错她。”   施绥沉声道:“小妹,你从前知书识礼又进退有据,而今怎这般任性妄为?你的教养都吃到狗肚子里了?”   施敏遽然抬头:“哥哥倒来教训我,我还没问哥哥是不是打着什么歪主意。哥哥先前跟几个容貌秀丽的世家子弟走得近,我也大致知道怎么回事,我又不是……”   施绥低喝道:“不得胡言!我可没有你那么糊涂,我所作所为皆是为家族考虑。”说话间又觉心绪郁躁,止了话头。   兄妹两个正僵持,忽有小厮匆匆赶来传话,说阁老让施绥作速回去。   施绥担心妹妹再折回去,命左右丫鬟将她架入马车,自己御马在前,打道回府。   施骥正在书房踱步,见孙儿进来,迎头便道:“南直隶八百里急递,上万海寇进犯苏杭。”   施绥奇道:“江南那边不是有于思贤么?祖父为何满面严霜?孙儿听闻于思贤是衡王一手提拔起来的,现在两浙独当一面的那批水师还都是衡王在浙时跟于思贤一道招募训练出来的。”   施骥道:“那拨海寇自称是倭王的手下。”   施绥一惊。   施骥皱眉:“倭王先前也只是空顶着个名头,不曾真正遣寇进犯,来的都是各方杂碎。眼下倭王亲自出手便不同了,他手里有钱有兵有火器,真闹起来,能把南直隶弄个天翻地覆。”   “倭王跟衡王多少有些牵系,此事一出,衡王必被搅进去——将你叫来,是想问问衡王那边如今对我们的态度。”   施绥低头,将今日衡王府一行约略说了。   施骥面色沉下,少顷,道:“这回,得卖衡王个好才是。”   派小辈前去不过都是小打小闹的打探,他该做些更实际的事。   施绥实则不解,祖父已是内阁魁首,根本无需站队,为何要搅进这滩浑水里?   荣王在北镇抚司待了近一月,受尽苦楚,但仍坚称自己是冤枉的。那些杂耍艺人已经禁不住拷问,纷纷招认是事先跟荣王串通好的。   荣王从前来探视的荣王妃口中得知了海寇进犯南直隶之事,托邓进跟贞元帝带个话,就说他可以将功补过,驱除海寇。   贞元帝起先不理,但后头眼看着海寇一事愈演愈烈,唯恐重蹈覆辙,北方这边没有兵力可抽往南方。这便将人宣召过去。   没有贞元帝的命令,无人敢对荣王用刑,但诏狱那地方不比别处,荣王这段时日吃了不少苦头,整个人干干瘦瘦,憔悴不堪,活像是逃荒回来的。   他跟贞元帝请缨,要求南下督战,领兵剿寇。   贞元帝并未即刻应下,只是让他先将他的应敌之策拟成奏章,呈上来给他看。   贞元帝末了补了句:“退敌不成,你便做好受罚的准备。”   没说罚是什么,也没说若是功成会如何。   荣王缄默片刻,躬身应诺。   桓澈额上的伤痕渐渐淡下去,但听着握雾拏云送来的消息,心里却是松泛不起来。   这拨海寇倒来得是时候。   晚来膳后,他转去寻顾云容。   顾云容正命丫头预备一应洗浴用具,见他过来,先自道:“有甚话稍后再说,我先去沐浴。”   桓澈一把拽住她,勾住她肩膀,架着她往外走:“正好,我也要去沐浴,咱们一道,一边洗一边说正事。”   顾云容暗瞪他一眼,伸手去扯他的手,低声道:“别不正经……”   他低头:“你不是想念你外公么?” 第七十五章   顾云容一顿:“此话怎讲?”   桓澈胁臂勾肩,迫她随他往浴房去:“这正是我要与你讲的,等到了地方,我再与你详说。”   顾云容看着他道:“只要到了地方你就说?”   他点头:“当然,童叟无欺。”   顾云容这两年又长了些个头,但在他面前还是不够看,她就算是竭力仰起头,也只能勉强到他脖颈处。   她发觉他这两年间也还在长个子,一年更比一年高。   都过了二十竟然还在长,简直不要脸!   顾云容盯着他的侧影腹诽罢,见他等着丫鬟们将一应浴身用具放下就将人都赶走,不由道:“你作甚?我还要沐浴的,你把人都撵走了,谁来……”   “我来。我来帮你洗头发,我帮你抹肥皂。”他说着话就开始解衣。   顾云容忙忙喊停,提醒他方才说过到了地方就跟她讲事情的。   他将脱下的那件织金纱缎袍搁到矮几上,转头谛视她:“想不想回南方看看?”   顾云容闻言惊愕:“我可以回江南一趟?”   “按说不可以,但……也并非完全不可。”   他穿一件雪白中衣,坐在金丝楠木的牙板圆凳上,手里把玩着丫鬟搁在桌上的象牙篦子:“我想南下一趟,但我估摸着这一回时间可能有些长,大抵没有半年回不来,我不想与你分别这么久,所以想将你也带去。”   “不过我又有些犹豫,”他顿了顿,看向她,“我怕我忙起来,难免疏漏,对你照拂多有不及。”   “你要去领兵驱寇?南边不是有于大人么?而且于大人的兵应当已经练好了。”   “此话不假,我先前也确实吩咐于思贤小心提防,不然这回当真是措手不及。去年宗承便告诉我说倭寇今年兴许会来作妖,我当时都思虑妥当了,先前也跟父皇提过巩固海防之事,功夫都做足了,届时也能省些事。我原本就没打算接手这件事,不过眼下事情稍有变化,那群海寇自称是宗承的手下,这就有些麻烦。”   “眼下朝中得用的武将本就少,能统水师的更少。荣王也不过是仗着封地在南边,对南方风物地形多有了解,父皇才动心思欲让他试试。但今次海寇进犯一事倘若当真由荣王来处置,你猜会如何?”   顾云容蹙眉:“他会在海寇身上做文章?”   “极有可能。你我都知道这拨海寇不可能是宗承的手下,他不会自断后路,何况哪有要来抢之前先知会我们一声的。但旁人不知,父皇知不知也很难说。”   他叹道:“所以我还是不能在京中安稳待着,必须亲自南下。”   顾云容凝思一回,道:“容我想想。若是定下来,我便去跟爹娘知照一声。”   “你纵想好要随我一道,我兴许也要变卦。将你留在歙县,我还不放心。带在身边,又不妥当。不过留你在京待半年,我还是不放心……”他摇摇头。   顾云容道:“我帮你出个主意,要不你把我揣兜里,随时带在身上。”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说起兜——你小字为何叫兜兜?可有说头?”   顾云容小声嘀咕:“成婚这么久才想起问……还真有说头。因为我幼时经常丢三落四的,母亲就管我叫丢丢,但阿姐说镇日叫丢丢更要丢东落西的,不如叫兜兜,兜住就不会丢了。”   桓澈低笑出声:“看来这名字是起对了,你看你如今不是不再丢三落四的。”   “是改了一些,不过……我好像把你送我的那对坠子弄丢了。”   她上次送他一枚玉佩后,他就给她回了礼,送了她一对金摺丝点翠四珠二面鸦青宝石耳坠。   鸦青宝石就是蓝宝石,深幽的蓝与堂皇的金,辅以精湛摺丝点翠工艺,经光一映,绮丽夺目,匠心独运。   顾云容从前虽觉他在风月上面不开窍,但对于他的眼光还是万分肯定的。   她见桓澈盯着她半晌不语,笑嘻嘻捏捏他的脸:“骗你的,那么好看的坠子,我还要戴出去显摆的,怎会弄丢。”   他一把抓住她在他脸上乱捏的手:“明日乞巧时,记得戴上那对坠子。”   顾云容一顿。   她忽然想起明日是乞巧节,她跟李琇云约好了一道乞巧。   次日一早,李琇云依约前来。   李琇云是嫂子,顾云容本是要去找李琇云的,但李琇云说不好总让她往她这里跑,这就来了她这边。   乞巧要近日中时才开始,两人就姑且坐在凉亭内闲话家常。   话茬不经意绕到先前桓澈在三河县失踪之事上,李琇云好奇询问桓澈究竟是如何在那样的境况下脱险的。   顾云容往嘴里塞了一颗梅酥丸:“这个……我看殿下不愿多提,也未曾细问。”   崇王手下的人当时也往桓澈就寝的屋内散了迷香,但被握雾等人及时发现。那火起得迅猛是因为泼了油,桓澈醒来后就趁着夜色自窗口遁逃。   崇王发觉手下办事的人没回来就猜测约莫是出了事,那段时日大抵都是惶惶不可终日。后来桓澈迟迟未归,崇王兴许也以为他已死。桓澈消匿期间除却办自家事之外,还搜集了崇王谋害他的证据,以便日后呈交给贞元帝。   说来崇王也是太过心急,偷鸡不成蚀把米,成了桓澈借力的踏石。   不过这些,她自是不能跟李琇云说的。   她明显感受到桓澈自打通州回来,就逐渐开始转守为攻。   太后圣旦那日的事就是个例证。他事先使人暗中在高台内里的柱梁下埋了两颗定时爆炸的小子母雷,一炷香的工夫,香尽雷爆,高台随之倒塌。   那班艺人也是一早被他买通的,时间都是掐好的。   他算准了荣王多疑,会借着大变活人的戏法试探他,就设了这个局。荣王一旦入瓮,届时出事,百口莫辩,在贞元帝那里就坐实了阴险歹毒、戕害兄弟的罪名。   谁让当时是荣王自己凑上来的呢。   他事后跟她解释他的用心时,似笑不笑道:“坐实罪名还只是其一,再有就是,经此一事,荣王会暗恨自己蠢钝,以为我先前的怪异举动都不过是引他上钩的饵,往后就不会再这般有事没事试我一试了,一劳永逸。”   顾云容当时觑他半晌,忽然想起了当初她遁走京师后的那一番追逐。她一路上感触最深的其实是他与宗承的暗中较量。他的每一步宗承基本都能猜到,而宗承的每一步他也大抵能够料到。   两人不分伯仲,若是持续下去,的确是个无尽的死循环。   她忽然想,倘若宗承转去襄助某个亲王,桓澈还能否如目下这般松泛。   两人说着话,荣王妃并岷王妃偕同前来造访。   乞巧罢,荣王妃将顾云容单独请到了一旁。   荣王妃开门见山,与顾云容说了两桩事。   一是不论如何,兄弟阋墙总是要不得的,希望衡王不要被某些有心人利用坏了和气。   二是衡王先前已经三度南下浙江,于思贤又是他一手拔擢起来的,这拨海寇口称是倭王的手下,衡王顶好还是避嫌的好,将机会让给荣王。   顾云容眉眼不动:“殿下之事,我做不得主。”   荣王妃笑道:“那烦请弟妹将这封书信交与小叔。”说着话递给顾云容一个书筒。   顾云容与荣王妃出来时,岷王妃正跟李琇云踢毽球。   岷王妃不知是否因着受了岷王的熏陶,于玩乐上头十分在行,毽球也踢得好。   岷王妃招呼顾云容上来一起时,又看了眼顾云容耳上的坠子,知是衡王所赠,连声嗟赞,辞色之间满溢歆羡之意。   顾云容总觉岷王妃近来颇有与她交好的意思,揣度着这约莫是岷王的授意。   众人用膳之后,荣王妃与李琇云先行告辞,倒是岷王妃留了下来。   顾云容一心想睡中觉,委婉示意岷王妃也可回府了,但岷王妃却表示有一样物件想拿与她看。   顾云容屏退左右后,岷王妃掏出了一本册子。   顾云容接过一看,发现竟是一本志怪传奇,正疑惑她为何给她瞧这个,就发现里面夹着两张方子。   岷王妃仿似有些局促:“这一个是促孕汤,一个是送子茶,弟妹可以让下人做来试试,说不定当真有用。”   顾云容大致将方子览毕,抬眼看向岷王妃:“五嫂为何有此一举?”   岷王妃抿唇半日,道:“殿下让我来告诉弟妹一件事。”   贞元帝还是应下了荣王之请,面对桓澈的请缨,暗示他好生在京中歇着,伐寇之事就交给荣王去做。   顾云容原还在想着是否要随桓澈南下,见此情形只好休了心思。   然而几日之后,贞元帝却忽然将荣王调去黄河治水,而将讨寇的差事转交给了桓澈。   顾云容以为桓澈得偿所愿会欣喜,谁知他面上并无悦色。   他坐下灌了几口茶,方道:“容容想好了么?跟不跟我去?”   顾云容点头,又道:“不过,我想让你答应我一件事。” 第七十六章   “我想回去看罢外公跟阿姐他们之后,转去找你,在你身边待着。或者去钱塘县那边的祖宅住着,如此离你也近一些。”顾云容斟酌着道。   桓澈凝眸端量她。   “这个我不能应。我提出让你随我南下也不过是想让你离我近一些,顺道也让你回去省亲。我是要去督战剿寇的,怎能带你在身边。让你住在祖宅我亦放心不下,岳丈岳母俱在京中,祖宅那边无人看顾。”   顾云容沮丧道:“那好,我也不过随口一提……那我先回歙县。”   桓澈挽住她手:“这么粘我?”   “我其实是想去见见世面,不想总在院宅方寸之间待着。”   顾云容看他直是蹙眉,不忿道:“怎么,你瞧不起我?你也觉着女人生来就是应当相夫教子、盘桓后院?说不定我还能助你一臂之力。”   他眼波微澜:“看不出容容竟还有襄夫报国之心。容容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仍不会允。我倒并无容容说的那些念头,我只是觉着——”   他将她一双娇弱无骨的柔荑包在掌心:“你生得月中姮娥一样,我可不想让旁的男人魆地里窥视。何况,这般也于礼不合,倘被人知晓了,便是麻烦一桩。再者说,你这样细胳膊细腿的,我怕……”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弱。”顾云容小声嘀咕。   “是么,”他凑近道,“那怎么夜里没几下就累瘫在榻,睡得人事不省?”   顾云容翌日就开始收拾行囊。   她随后才知,原来桓澈得偿所愿却面有不豫是因为南下那件事是施骥帮他促成的。   他自己也可以斡旋,但如今经施骥这么一搅和,他就算是欠了他一个人情。   她问他施骥为何要送他这个人情,他身为内阁首辅,独善其身难道不是更好。   桓澈摇头,直道说来话长,施骥这是在给自己寻后路。   顾同甫与徐氏两个听说顾云容要与桓澈一道南下,齐齐登门话别。   徐氏交给顾云容一封信,让她捎带给徐山。   她将顾云容拉到僻静处交代几句,又话锋一转:“我本是不想让你跟去的,没的给王爷添麻烦,但思及王爷此去日长……觉着你跟去也好。”   顾云容见徐氏面色古怪凝重,大致能猜到她在想甚,连连点头:“阿母说的是。”   徐氏瞪她:“你休不当回事!回头你就晓得利害了!”   徐氏看女儿仍是漫不经心,抬手一戳她额头:“你就不要长心,回头若有人趁虚而入,我看你上哪儿哭去!”   徐氏的想法很简单,女儿迟迟无所出,不说王爷这头,光是皇帝那头怕都通不过。况且男人没几个不喜新厌旧的,她总是觉得女人还是生养个孩子,才能更有指靠。   虽然迄今为止,皇帝与王爷都没有动静,但不能不早做筹谋。   女儿若跟王爷分别太久,这孩子的事更是别想。江南美人也多,难保王爷不会瞧上那个。   所以她思来想去,倒觉着女儿跟去也未尝不可。   顾云容完全能猜到徐氏的心思。但她不以为然。   如果她需要靠着一个孩子来拴住丈夫的心的话,那这夫妻做得未免也太没意思了些。不过两人阔别过久确实于她不利,她担心回头感情疏淡,这也是她想要随他南下的缘由之一。   顾云容拾掇行装时,将岷王妃给的两张方子也纳入其中。她找大夫看过,那方子确实是促孕的,没甚猫腻。   只是岷王此番的示好,好似有些莫名其妙。   顾云容与桓澈启程那日,荣王竟来相送。   荣王妃之前转呈的那封荣王写的信上说,他实则是受了旁人撺掇,那日才会如此,并不知内情,无特特与桓澈作对之意,希望桓澈莫要草木皆兵。   这个“旁人”指的究竟是谁,不言而喻。   桓澈当时看罢面无表情,转手就将信烧了。   荣王对于太后圣旦那日之事再三赔礼,并预祝桓澈此行一切顺利。   顾云容在一旁听得直赞荣王真会睁着眼睛说瞎话,桓澈此次若是摆平了滨海的烂摊子,那可当真是风头无两。   荣王不从中作梗就已经很好了。   桓澈看着荣王道:“二哥不恼我么?二哥因我之故遭受牢狱之灾,又被我抢了剿寇之机。”   荣王笑道:“都是一家兄弟,说甚恼不恼的。还是那句话,清者自清。二哥自问,向来不曾亏待七弟,当初七弟在浙江重伤,二哥也是着急忙慌赶去的,还因此被父皇斥了一通。七弟难道真信二哥会煮豆燃萁?”   桓澈轻哂,不置可否。   两人直取官道,一路南下。   顾云容许久未出远门,眼下出笼,难免雀跃。只是桓澈急赴前方,日夜行路尚觉迟缓,中途停留皆为短暂休整,没工夫盘桓。   八月初,两人抵达徽州歙县。   歙县位处内陆腹地,又是徽州府治所,只要杭州府不沦陷,歙县基本无虞。   桓澈亲自将顾云容送到了徐家。因着事急,并未提前知会。他前去拜谒徐山时,徐山惊得了不得,本欲好生招待,但桓澈公务在身,款留不住,只能作罢。   桓澈走前,将拏云留了下来,并嘱咐顾云容若遇难事,就让拏云传信给他。   顾云容拍拍他:“放心去做你的事,我能遇上什么难事。你若得闲,往这边来看上我一眼便是。”   桓澈总觉自己揣着满腹絮语,但思想半日,却不知如何道出,只好又将前言叮咛一番,率着一众人等疾行而去。   桓澈要先往杭州去,随后可能北上转往苏州,但苏州与徽州同属南直隶,相去也不算太远。   总比帝京与歙县相隔近。   顾云容目送他离开,折身回去看小外甥。   她这小外甥在顾淑郁夫妇无数次纷争后,定名周文昶。这小娃娃如今已满一周岁,正学步,但并不肯配合顾淑郁夫妻两个,瞧见个人就挥着小手要抱抱,不愿行路。   顾淑郁将儿子放在地上,扶他两腋催他迈步,他就没骨头一样要歪在顾淑郁身上,见顾淑郁沉了脸,又委委屈屈挺起小身板,两眼含泪,看向顾云容,口中咿咿呀呀,摇着小手要她抱。   顾云容伸手要接过小外甥,却被顾淑郁阻住。   “别惯着他,”顾淑郁在儿子脑袋上轻敲了一下,“见谁都让抱,要是个拐子,你也跟人走?说了多少回了,阿母准了才能让人抱。”   前来拜会顾云容的周学义瞧见,心疼地抱起儿子,让顾淑郁莫对儿子这样凶。   顾云容完全赞同顾淑郁的做法,只是她想起桓澈方才还抽空逗弄小外甥一番,忽然想,他好似还挺喜欢孩子的,将来会不会跟周学义一样惯着孩子。   但转念想到他之前是如何恫吓劭哥儿的,觉得他大约也是一根管教孩子的好苗子。   将来但凡孩子不服管,可以考虑男女混合双打。   顾云容与众人寒暄罢,转头就看到表妹徐婉月正远远看她。   徐婉月是她舅父徐固的幺女,上头还有个姊姊徐婉书。她之前在徐家住了大半年,跟这两姐妹也打过不少照面,两厢关系尚可。   所以她瞧见徐婉月,就叫丫鬟把她领来。   她给了见面礼,却见徐婉月闷闷低头,随口问她怎么了,但徐婉月不肯答,她也未作勉强。   晚夕,顾云容盥洗罢,顾淑郁来寻她说话。   顾云容提起徐婉月今日的怪异,顾淑郁轻嗤道:“她自家婚事不顺,约莫瞧见你姻缘美满,心下不快。”   顾云容这才打顾淑郁口中得知,原来徐婉月此前先后定了两桩婚事,全都因着这样那样的缘由告吹,这般一直蹉跎至今。   徐固后头又为她谋了几门亲事,但徐婉月自觉姑母已是世家夫人,自己身价也水涨船高,故而始终高不成低不就。   顾淑郁跟顾云容讲罢,提醒道:“我看你还是少跟她打交道为好。她今日瞧见王爷来送你,怕正满腹冒酸水。”   顾淑郁想说她还瞥见徐婉月在王爷并妹妹两个与众人叙礼时暗中偷窥,却不过去见礼。但想想她也兴许是因着畏生,也便未提。   她妹子又不傻,有些事点到为止便可。   风平浪静过了十来日。是夜,顾云容才躺下,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嚷。她披衣起身,唤来丫鬟询问外间出了何事。   春砂进来,低声道:“王妃稍安,只是邻人家中走水,眼下众人正齐心灭火。”   顾云容了然。只是眼下天干物燥,夜里风又大,走水似乎有些麻烦。   不一时,顾云容又听外面有人喊“姑娘不见了”云云。须臾,春砂敲门而入,让顾云容安生躺着便是,不要理会外面的动静。   顾云容问起外面出了何事,春砂嗫嚅一回,道:“表姑娘……就是月姑娘好像被人趁乱掳走了。”   顾云容惊道:“怎么回事?”   掳走徐婉月作甚?   春砂摇头道不知,只知是一伙蒙面贼人。徐婉月今晚正巧去了间壁串门跟小姐妹说话儿,谁知先是遇上走水,后又莫名被人所掠。   不知为甚,顾云容总觉得此事与她有关。她简单穿戴好,出去唤来拏云,问他究竟。   拏云只让她安心便是,他会着人去将徐婉月救回来。   顾云容也不太想理会这个表妹的事,但她就住在徐家,不好袖手旁观。   顾云容总觉得拏云神色有些怪异,微微沉容:“你可是瞒了我什么事?”   桓澈才到苏州府,就听闻那拨原本气势汹汹的海寇都已退到了远海处,不知是休整还是怯战。   隔日晚间,他派去的探子来报说,何雄部此前遭到了宗承身边亲信的威胁,摄于其威,不敢肆行,但又没抢够本,不甘就这样无功而返,于是徘徊观望。   桓澈亦知何雄,但并不太清楚何雄与宗承之间的恩怨。   少刻,握雾送来一封信。桓澈拆开之后,嘴角微扯:“又一帮蠢货。”   他屈指轻叩几案。   宗承若肯出手清理门户的话,这事就好办许多,他说不得还能提前回京。   他这回若能将事情办妥,那风头简直是想掩也掩不住。   但事情怕不是那么好办的。   握雾看殿下半晌不语,禁不住问道:“依殿下看,这人……咱们是救还是不救?” 第七十七章   桓澈道:“救,但要换个身份救。去救的应当是官兵,懂么?”   握雾点头:“小的明白。”   他原本还觉得将拏云留在歙县有些不可理解,毕竟殿下是来剿寇的,多一个拏云在身边总是更稳妥。而王妃人在歙县,安稳得很,不需要那么些人手。   现在看来,留下拏云倒显得必要,至少有拏云在,绝不会让王妃出事。他先前还觉着将王妃留在京师或许更为妥当,但转念一想,兴许殿下还觉着人离得太远不好看护,又多变数,不一定就安全。   握雾暗叹,有了媳妇就是顾虑多。   顾云容靠在迎枕上随手翻书。那晚她审了拏云半晌,拏云才大致将他的猜度说了,但具体如何,他还是要请示殿下。   顾云容叹息。   她觉得何雄也是太作了点,以为背靠倭国诸侯势力就能与宗承一决,却不好生想想,他自己跟宗承的天地之别。   宗承若是那么容易被取代,就不会在无根无蒂的境地下一统群寇。   她这么东鳞西爪乱想一气,即将沉沉入梦时,就听秋棠进来小声禀道:“王妃,表姑娘回来了。”   顾云容困意蓦地去了大半,坐起身,问徐婉月人在何处。   秋棠答道:“方才被舅老爷一干人领走了,约莫是要领去拾掇一下,压压惊。”   顾云容颔首。   出事之后并未报官,在徐家人看来,徐婉月是被一队巡视的官兵救回来的,而拏云已经设法封了他们的口,此事不会传扬出去。   拏云一手将此事收拾停当。只他做得这样周密并非为了徐婉月,而是为了顾云容。何雄等人用心昭然若揭,传扬出去对顾云容多有不利。   到晚,顾云容正坐在屋内打谱子,就听丫鬟报说徐婉月求见。   她落下一子,让人进来说话。   她跟这个表妹本就只是交情泛泛,那日见顾淑郁跟她提起徐婉月时的神情也知顾淑郁的意思,对她的印象更是大打折扣。   但思及徐婉月也并未作甚,她觉得眼下还是可以相安无事的。   徐婉月入内后,恭恭敬敬跟顾云容见了礼,对于顾云容的援手再三称谢——她能猜到顾云容必定是在此事中尽了力的,末了细声细气询问她是否可以落座。   顾云容搭她一眼。徐婉月只是瞧着有些神情紧张,旁的倒也没什么,应当没受甚磋磨。   她点头,示意她坐到她对面。   徐婉月跟她闲话少刻,又低声问:“表姐能保证他们不将那晚之事说出去么?”   顾云容抬头,见徐婉月满面忐忑,给了她个肯定的答案,见她大大松口气,又道:“表妹那晚是如何被掳的?”   徐婉月嗫嚅半日,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她实在不好将具体情况宣之于口。   她那晚往隔壁小姐妹家里串门,说起自家婚事就刹不住口,酉时将尽也不肯回去。   正此时,就出了乱子。   当时她吓得连逃跑都忘了,但随即想起自己如今后台坚实,就出言威胁,说自己是顾家的女眷云云,谁知还没等她说完,她就被掳了。   她说是顾家的女眷也不算错,但她一个徐家姑娘出去拿顾家的招牌唬人还没唬住,就着实有些丢人现眼了。   顾云容看她不肯说,也未再行追问,正想说她若无事可以出去了,就见她盯着桌上的棋枰。   “表姐棋艺可是又有了进益?我近来也在学棋,表姐能否教我一二?”徐婉月满眼期待望向顾云容。   何雄得知手下失手后,大为光火,抽出一把倭刀就将一干办事不利的手下当场劈死。   一旁的长随江洮等人见状皆低头噤声。   江洮觉得何雄跟宗承大人真是不能比,至少宗承大人不会这样滥开杀戒。何雄方才杀的可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人,为他出生入死跑断腿,末了只因一件事未能办妥,就成了他的刀下鬼,何雄也不怕寒了众弟兄的心。   何雄万事都想跟宗承看齐,宗承大人也是个狠人,但不是这么个狠法。   实在有些东施效颦的意思。   何雄扔了淌血的刀,咬牙切齿,一拳砸在船舷上。   他此番冒宗承之名侵劫国朝,并非没想过后果,但这是倭寇与他合作的条件,他不得不应。兴许那帮孬种先前被国朝水师打怕了,想借着宗承的威势壮壮胆。   而他来国朝劫掠也是必须的。不论是琉球国还是朝鲜国,皆不如国朝富庶,他必须借着掳掠壮大势力,不然就要永远屈居宗承之下。   只是他没料到的是,宗承居然这么快就得了消息,还派人来威胁他,说他若再一意孤行,就做好死无葬身之地的准备。   那群倭寇听闻此事,连夜从滩涂撤到了远海。他无奈,只好憋着气跟随。   但恰在此时,他忽然想起了来前得知的一桩秘辛——刀枪不入的宗承大人,有个致命的弱点,还是个娇滴滴的美人。   若他将这个女人捏在手里,那宗承岂不是要反过来听他摆布?虽然他至今都不太相信宗承那样的人会当真对个女人这样上心。但死马当活马医,好歹是个法子。   只是眼下连这么个筹码都没捞到手。   何雄正自烦郁,又听闻国朝水师追击而来,一时倒不知是该遁逃还是该迎战。   正愁得抓心挠肝,忽见武士武田平忠过来跟他报喜,说他们的援军来了。   捻指间入了八月下旬。   顾云容原本听了拏云说宗承威胁何雄之事,也以为战事约莫很快就能了结,谁知后来事情有变,徘徊吕宋的海寇北上江南,给倭寇送火器来了。   说是海寇,但据桓澈所查,这伙人应是佛郎机人指使的。   顾云容嘴角轻扯。   不晓得经此一事,跟福斯托那边的买卖还能否继续。   佛郎机人也分好几股,虽多为捞金而来,但手段不尽相同。福斯托选择的是温和的贸易手段,而另一部分佛郎机人则选择野蛮的掠夺战争。但佛郎机国与国朝相去过远,越洋而来的人数有限,不能补员,因此一般并不亲自动手,而是与倭寇狼狈为奸,倭寇出人与据点,佛郎机这边出火器与火器锻造技术,两下里一合,战力倍增。   也正因如此,国朝这边上至皇帝下至百官,都对佛郎机人心存厌恶,这也是当初福斯托商谈海贸举步维艰的缘由之一。   这般又过了五六日,顾云容收到了桓澈的来信。信上说他一切皆好,让她不要挂念,等过几日可能会得闲,来这边看望她。   原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封报平安的信,但顾云容看罢却是紧蹙秀眉。   她转向拏云,问桓澈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拏云起先还佯作无事,后头顶不住了,犹豫着说确实出了些状况。   桓澈擒住了几个佛郎机那边的俘虏,可因语言不通,无法鞫讯。虽则桓澈事先带来个四夷馆的半吊子翻译,但那翻译也不能翻译完全。如今桓澈正为此事急躁,暗寻翻译。   拏云硬着头皮说罢,迟疑着询问顾云容是如何自一封寻常的信上看出殿下那头有麻烦的。   顾云容板着脸将信折起:“我自有我的法子。”   其实说来也简单,只是她不便跟拏云说而已——桓澈每回给她写信都不免要调戏她几句,最不济也是问她想他否,但这回信末只有简短“勿念”二字,显然是无心调情。   倘当真一切皆好,怎会如此。   何雄立在船头,远望隔海对岸的繁华沃土,双眼迸射出饿狼一般的贪戾之色。   武田平忠却是阴着脸过来与他说,佛郎机那边的几个匠人被俘,不知是否会泄密。   何雄轻嗤,不以为意道:“那几个都是生长在海外的天朝人,说的可都是佛郎机话。横竖他们一时半刻也寻不来翻译,两厢语言不通,能泄什么密。”   武田平忠想想觉着在理,这才笑道:“阁下这回得罪了馆样,难道不怕?”   何雄摆手:“横竖都已经做了。而且依我看,宗承大人越发没个海寇的样子,已非我类。有本事他倒是亲自过来教训我。”   适值秋露泠泠的时节,桓澈手托热茶立在窗牖前,却是愈喝愈燥,索性将茶盏搁到几案上,除掉外袍。   恰此时,有小厮来送晚膳。他想了一想,淡声准其入内。   原本能速战速决的仗,如今却胶着一团,他实无甚好心绪,一早吩咐一应膳食从简,因此托盘上只有四个菜。   他见小厮将托盘搁下后却低头垂手立着,并未离开,当下攒眉,冷声斥道:“会做事么,杵在这里作甚?出去!”   他话落半晌,那小厮却纹丝不动。   他又呵斥几回,对方仍立着不动。他面色凛凛,待要将外头的护卫叫进来把这没眼力界儿的小厮押出去,忽然发现对方颈上肌肤莹腻皙白,映着晻昧灯火,竟泛着玉石一般柔润的光泽。   玉颈微弯,芳姿旖旎。   这根脖子……有点眼熟。   他这般想着,不由上前细看。   然而那人却是屈身行礼,回头就走。   他下意识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果觉纤柔滑腻。   桓澈又观其身形,面上神色一瞬万变,微一用力就将人扯了回来。   在瞧见对方眼眸的一瞬,他胁臂将其纳入怀中,抵上紫檀博古架。   热息瞬至,拂面而来,顾云容霎时被压覆在男人高大身影之下,鼻端是雅逸幽旷的淡香,熟悉的清冽。   她推了推他:“我们这样被人撞见了,会以为你有断袖之好……”   她还做小厮打扮。   桓澈又将她往后压了一分:“谁让你过来的?拏云带你来的?我看他是皮痒了。”   顾云容本还局促,闻言瞬时抬眸:“是我逼着拏云带我来的——我来都来了,你怎生张口就是连声质问,我为何过来,你心里没数么?”   他盯她片刻,松手:“那此事一过,你就回去。”   滨海随时都会有战事,此处不安全。   顾云容不答他,转回桌前将托盘上的饭菜摆开。她一路奔波,至今尚未用膳,低头开始吃他那份晚膳。   桓澈看她吃得专注,便知她是确实腹内空虚,在她对面落座,眸光渐趋柔和,隐透疼惜。   罢了,左右人都过来了。   他轻声问她那几个菜可够,若否,他再使人传膳。   顾云容道了声“够了”,又一顿,问他方才如何认出她来的。   她非但改了装,还易了容,当初从宗承那里买来的那一应易容用具她都随身带着,那个女忍者也教过她易容手法。   桓澈吐出两个字:“脖子。”   顾云容一愣,从脖子认出来的?她的脖子难道长得与众不同么?   用罢膳,顾云容随同桓澈转去囚牢。   他如今身处苏州府嘉定县的县衙。嘉定县距海极近,他约莫是打崇明沙所那边退回来的。   这回有了顾云容从旁襄助,鞫讯进行得顺利得多。   待到审罢,桓澈面上阴云密布。   倭寇来势汹汹,原来还留有后手。   顾云容也是忧心忡忡,小声问:“阿澈……有把握么?” 第七十八章   桓澈一面引她往外走,一面道:“没有也得有。”   他走几步又顿住,仿似想起什么,回首看她一眼。   顾云容被看得不明所以,但此间又不是说话的地方,忍住没问。   待两人偕同出来,走了一段,他低声道:“你可想好今晚在何处就寝了?”   顾云容道:“这还用想?你随意给我安排个地儿就成。”   他借着衣袖遮掩握住她的手,眼望浸了深浓夜色的远方苍穹:“你晚夕就安置在我房里。”   顾云容吓得手一抖,要将手抽回去,但是气力不逮,被他牢牢攥着。   “这样是不是不太妥,”顾云容满面霞色,“我眼下这打扮……”   “留个小厮在房内伺候又不当紧。不过,你明日就得回去,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他看她不答话,知她这是不肯走,抓着她手的力道更重了一分:“听话,倭寇不知何时就会打过来。”   顾云容模糊应了一声,继而岔题,问起徐婉月的事。   桓澈也没将话头拉回去,顺着她的话道:“要不是为了你跟外祖岳父,我还当真懒得管这等事。”   他对上顾云容的目光,继续道:“外祖岳父大约也能猜到徐婉月能回来,是因你我之故,经此一事,约莫能对我这个外孙女婿更满意些。”   顾云容抿唇,心道你走到哪里都是被奉为上宾的,谁敢对你不满意。   桓澈说到做到,竟然当真不给她安排卧房,就让她歇在他房中。   顾云容也不敢乱跑,盥洗罢,不得不去了他屋里。   两人说了半日正事,目光不约而同往屋内唯一的一张床聚拢。   对视须臾,顾云容率先道:“要么我们合衣躺一处,要么我去睡小榻。”她看了看侧旁一张窄榻。   要是跟平素一样寝息,她不信他不会干点什么。她可不想让外面值夜的人听见什么不该听的动静。   桓澈不假思索选了前者。   顾云容持续奔波,早已困乏,一沾枕头就直往梦乡沉去。   入睡前,她隐约感到身后之人收紧手臂,将她圈入怀里,又有炽烈气息在她面颊与后颈游走。   倦得懒得睁眼,她也就听之任之,兀自转去会周公去了。   察觉到怀中人气息均匀绵长,桓澈轻吁口气。   他这几日都在寻翻译,沿海州县长年与倭寇、佛郎机人打交道,应当也有熟练的相关翻译。   他原打算当真寻不见再将顾云容接来,毕竟这边不是她该来的地方,他忙起来根本顾她不上,能不来就不来。没想到她竟这么快就让拏云将她带来了。   他在她脸颊上吻了吻,拥她浅眠。   时方四更,他便轻手轻脚起身。他这几日每日都只睡两个时辰,时候一到就会自然醒来。   他一出门就寻来了拏云。   拏云神色有些不自然,仍在担心此番擅自行事会挨罚。   他虽是奉命前去保护顾云容的,但真正的主子还是殿下,殿下之前可是再三交代要让王妃在歙县好生待着的。但顾云容当时逼得紧,他自己也觉着顾云容若是能帮上忙自然最好,这就应了。   他虽是好心,但仍是违了殿下之命。殿下赏罚分明,当真追究,他也无话可说。   桓澈搭他一眼:“私携王妃奔赴前方之事可以揭过,但你要将功折罪。”   桓澈将眼下的境况大致与他说了说。   因着各种缘由,有相当一部分国朝人濡滞国朝南面诸国,这些人旅居海外,或从商,或为匠。   国朝东南边,掌握最先进造船、火器锻造技术的人,就是这帮人。这帮人也常跟佛郎机人出海,知晓不少军情。   他这回擒到的俘虏就是这样的海外国人。   他实则没费多大力气,他们就开口招认了,也愿将佛郎机人的先进技术倾囊道出,并参与国朝水师的火器改进。   也不知是畏惧动刑,还是心中尚系故国。   不论如何,这帮人提供了一桩军情。   倭寇援军将至。这支援军人数不多,只有数百人,但个个堪为贼首,战力非寻常倭寇可比。这支援军会以四处转战袭扰之术,扰乱国朝水师作战,转移注意。   如要应对这支贼寇精锐,就要至少分兵数千,而眼下正面对战何雄部的兵力本就刚好,哪来那么些兵。内陆勇悍善战的,如山东长枪兵、广西狼兵,皆不习水性,浙闽粤三省也无余兵可调。   桓澈眼下的意思是,让拏云与几个卫所的属官率领各地民兵去应对这支贼寇精锐。南直隶这边卫所属官临战经验不足,但拏云却是身经百战,可从旁襄助。   拏云沉默片刻,正容应下,摩拳擦掌。   其实民兵战力有时候不比正经的行伍士兵差,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盖因这拨民兵多来自乡间,平日各村争水争地争矿产,捋袖子械斗干架全靠他们这些壮劳力。   那打起来,天地变色,日月无光,倭寇看了都要懵。   顾云容醒来后并不肯走。桓澈迫得紧了,她就问他一时半刻若是寻不见得用的翻译,再遇见什么状况,如何处置。   桓澈竟被她堵得语塞。   何雄一心等待援军,龟缩起来不肯迎战。桓澈探得何雄与倭寇几个贼首皆好色,选了几个姿容出挑的妓子,择定镇海卫把总张明带上这拨妓子并招降书,前去招安。   何雄撕毁招降书,留下了几个妓子,将张明赶走,给桓澈传话说若真心招降,至少也要派个封疆大吏来做人质。   顾云容问桓澈为何要给何雄送女人,桓澈答说:“我查到何雄跟武田平忠实有罅隙,起因便是为着争夺一个女人。他们远洋而来,船上必无女相随,旷欲许久,送去的那几个女人,何雄必欲独吞,你觉着武田等人能乐意么?”   顾云容恍然:“你想离间他们,分而化之?但是我觉着……寻常美人会不会不太好使,要不你男扮女装,亲自上阵试试?肯定艳惊四座……横竖他也没见过你。”   桓澈屈指敲她脑门,沉声道:“别闹。”   顾云容撇嘴,她觉着他作女装打扮约莫也惊艳非常,就是个头有点高,太大只……旁人是小鸟依人,他怕是大鸟压人。   “那招降呢,”顾云容问,“你不会真要招抚何雄吧?”   桓澈笑道:“你猜猜看。”   隔日,倭寇援军至。何雄也闻风而动,反守为攻。   这般鏖战多日,倭寇将战线越来越长,因着沿海州县部分属官怯战,弃城奔逃,不战而降,倭寇不费吹灰之力,连破数城。   倭寇破城之后,屠城焚屋,烧杀劫掠,聚众狂欢,百姓死伤无数。   那拨为数几百的贼首精锐更是直逼秣陵关。   秣陵关可是南京城的门户。   南京是留都。   一连串消息传来,桓澈暴怒,遍下死令,众官兵有进无退,退一步死!弃城者以死论!   他下了死命后,又不得不抽调兵力,前去收复为倭寇侵占的城郭。   顾云容这几日一直以小厮的身份濡滞嘉定县,她已经多日未曾见到桓澈的人影了。   她先前以为桓澈是领兵迎战去了,谁知打听一圈,无人知晓他去了何处。   行军布阵是机密,桓澈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踪迹也正常。   然而是夜,顾云容忽然发现她那些用于易容的一应药水工具不翼而飞。   就给她剩了几样。   除她之外,只有桓澈知晓她的这些东西放在何处。   亦且,她忽然想起,他前几日还让她教他如何使这些玩意儿。   顾云容一颗心忽而提了起来。   他瞒着她易了容是要去做甚?   恰巧翌日握雾回来一趟,带了一众护卫就又要急匆匆离开。顾云容上前拦住,向他询问桓澈的去向。   握雾起先只道他亦不知,后头被顾云容逼得狠了,苦着脸道:“您莫逼小的,小的也是得了殿下的吩咐,殿下说不可……”   顾云容放下脸道:“你不说,我便自己去找,我看你们能不能时刻看着我。”   握雾一怔,直是抹汗。   他也知王妃的脾性,倘当真较劲起来,出了甚事,他万死难辞其咎。   他犹豫片时,咬牙道:“那小的告与您知道,您就安稳在此候着殿下回来,也莫与殿下说是小的说的……”   顾云容俱应下。   握雾又迟疑少顷,才大致将状况道了出来。   原来,桓澈为着速战速决,与几个手下混入何雄船队,预备计擒何雄。   顾云容慢慢攥紧拳头。   眼下已入九月,等再冷一些,到了岁末冬月,行军打仗便恚碍重重,且因冬日不宜远洋,倭寇那时节很可能不再出海,转而寻处屯下辎重,龟缩不出。这种状况从前也有过,国朝这边试图围而困之,守株待兔,但滩涂岛屿地势复杂,又兼有潮汐起落这一阻碍,国朝围困四个月后倭寇未出,自己先兵疲疫肆,只好放弃。   他应是考量到了这些,想在寒冬到来前解决何雄与武田等人。   但是照着如今这个势头,速战速决几不可能,那么他兴许就会使些非常手段。   顾云容心中转完这些计较,越发惶忧。   他也会一些倭语跟佛郎机话,但因着公务繁忙,未学精深。   他会不会吃亏?会不会遇上什么突发状况?何雄本身并非多么厉害的角色,但桓澈去的可是何雄的临时老巢,对方毕竟人多势众。   顾云容想想便心焦不已。   她思虑再三,向握雾提出带她去寻桓澈。   握雾这回坚决不肯:“您莫要难为小的,将个中情事告诉您已是冒了大不韪,您安心等着便是,殿下智勇无双,对付那帮贼寇不在话下。”   顾云容又严容迫了半日,握雾只是不应,并提出公事在身,不便久留。   顾云容无法,只好姑且作罢,想着再等等看也好,她贸贸然赶去,不一定就能帮到他。   这般又过了六七日,仍是全无桓澈的消息。他走前分明跟她说至少半月给她来一封信,但如今前后加起来,早已逾期。   又三日后,依然如旧。顾云容终于坐不住了,在握雾再度回来调兵时,提出带她过去看看,她只要确定桓澈无事便可。   握雾看她态度决绝,一时无法,思虑片时,道:“您要说到做到,确定殿下安好,就要回返。”   与苏州府内陆隔海相望的崇明岛上,何雄正清点战利品。   原以为要经历几场血战才能有所斩获,谁知那些守城的地方官那样怂,一听说倭寇大军袭来,就望风而逃,让他们坐收渔利。   国朝海防空虚多年,倭寇从前久惯强横,看来余威仍在。   何雄蔑笑,又命人将才掳来的一众女人绑来给他过目。   江南美人多娇,前阵子衡王使人送来的那几个可比倭国女人水灵多了,他久未见个母的,瞧见一头母猪怕都觉着清秀可人,遑论那等美色。   只是他把持不住,另几个更是如狼似虎,险些为着争抢这几个女人火并起来。   后头还是他为着大局,再三克制,将那几个女人分与他们,自己只留了一个。   但那本就是国朝给他的招降礼,衡王要招降的也只是他而已,凭甚将他的女人分出去?   何雄每每思及此,都愤懑不平。   等着,等抢够了本,等他慢慢取代宗承,他必让这群孙子好看!   何雄心中这般愤愤想着,目光从一众俘虏来的女人身上掠过。   也不知是否他运道不好,这些战俘里面没有一个容貌出众的,跟衡王送来的那几个相去甚远。   看来衡王挑礼时果真是上了心的。   何雄又扫视一回,仍未能寻出个美人。他烦躁挥手,命人将战俘都带下去,又差人去将他先前留下的那个妓子秋娘唤来服侍他。   他见带秋娘来的是个眼生的长随,警惕问他是谁引荐来的。   那长随尚未答话,武田平忠就搂着个女人笑眯眯走来,说那是他占城后掳来的,这人有心投靠他们,还是个秀才出身,精通汉文,最要紧的是,他曾在国朝县衙里做过事,对官府中事多少知悉一些。   何雄狐疑望向那长随。长随自称名唤陈高,何雄听他一口官话,又是北方口音,疑窦丛生,详审起他的身家背景来。   陈高对答如流,但语速并不快,仿似有些紧张。   武田因着先前争抢女人之事跟何雄一再不欢而散,如今见他对自己引荐的人问东问西,心觉是在针对他,极是不豫,打断何雄的问话,挥手命陈高下去。   何雄看了眼陈高的背影。   他总觉这人哪里不对头。然转念一想,读书人虽则骨头硬,但卖国求荣的也不是没有,屡试不第心灰意冷另谋出路也并非不可能。   一众海寇捡了大便宜,抢到手软,将一应掳掠所获悉数搬上船,全部船只泊岸。何雄与武田等人计议后,打算休整两日,再行进掠。   横竖国朝水师那头正乱着,又不知崇明岛这边的深浅,不敢轻易行事。   午间,何雄与武田等人饮酒作乐。   何雄荤腥啃多了,腻得慌,点了几样素菜,但火头却说船上没有素菜了。   正此时,恰有小贩前来兜售菜蔬。何雄见那小贩眉目清秀、干净利索,又对他们颇多献好,想起火头身边人手不足,一番问话后,就留了他打下手。   到晚,何雄喝得酩酊大醉,拉了秋娘快活一回,越发耍起酒疯,跑去找几个倭寇头子比试刀法。   武田与另个名唤藤原能胜的倭国武士皆习剑道,但都瞧不上何雄那点不入流的功夫。   日本国剑道三大流派,一刀流、神道流与阴流,各有要诀,亦各有分支,寻常武士一般择其一潜心修习,但何雄却想面面俱到,每个流派都学上一些,意在博采众长,但实则涉猎广,学得浅。   武田平忠哂笑,国朝似乎有句话叫贪心不足蛇吞象,拿来形容何雄倒是恰好。   何雄见众人不睬他,闹嚷嚷喊一通也无用,恼羞成怒,却仍存一丝清明,没去跟武田等人缠斗,倒是跑去找战俘泄愤。   战俘多是老弱妇孺,何雄费力挑拣出十几个男丁,寻来刀剑命其与他对打,后又不能尽兴,将男丁手足皆钉树上,戏而杀之。   何雄在酒兴刺激下,心内对于宗承等人的不满不断翻涌而上,杀红了眼,命人将数千战俘列队,他自己寻来一把鸟铳,立在一处土坡上,冲着下面众人瞄准。   战俘知他要肆开杀戒以火铳乱扫,哭喊震天。   何雄充耳不闻,大笑道:“你们要怨就怨倭王去,回头到下头做了鬼,也记得给他添一笔账。此番若非因着宗承之故,你们不会落得如此地步!”   他一时忘乎所以,声高势狂,正欲开火,却骤听身后传来一道冷声呵斥。   “你这厮倒说说为何要将账记到我家大人身上?你当真是嫌自家命长。”   何雄正在兴头上,酒未醒,头脑混沌,闻言皱眉,回头看去:“哪来的王八来坏爷爷的兴致?他娘的宗承算个什么东西,连给爷爷提鞋也不配!”   此刻武田等人就立在不远处,急得满头冒汗,不住示意他赶紧打土坡上滚下来。   何雄却是岿然不动,根本没有意识到异常。他眯眼远望,但见深浓夜色里立着个长随打扮的男子,模样瞧不清楚。   何雄不作理会,回头就要开火。然而他才摸上发机,就忽听一道破空声呼啸着朝他袭来,未等他反应过来,就觉手臂传来剧痛。   低头一看,原是中了飞镖。   他手中鸟铳掉落在地,骂骂咧咧冲下来,怒声道:“谁伤的爷爷?!宗承那厮现如今不晓得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竟还拿他来吓唬爷爷!爷爷一铳毙了你!”   武田吓得面色惨白,顾不得许多,跑上前跟他低声嘀咕了一阵。   何雄这才终于瞧清楚,原来方才呵斥他的长随是宗承身边的宁安。   他即便酒醉也不想在众人面前落了面子,忍疼举起鸟铳强横道:“莫说是你来了,就算是你家主子亲自来了,爷爷也不怕,该说甚就说……”   脚步声起,一众从人自觉分开一条道路。一个高大身影踏着月影,缓缓步出。   离得近了,面目逐渐分明。   何雄语声戛然而止,鸟铳再度掉落,这回却是吓得。   隐在婆娑树影中的陈高隔着层叠枝叶,看到何雄哆嗦着跪倒在地,这才慢慢放下自己擎起的手,将三枚飞镖收回囊中。   他甫一回头,就对上了一双凝着月华的潋滟水眸。   是被何雄留下打下手的小贩胡贵,他今日远远见过一次。   他面上平静无波,正要错身走过,却忽然想起方才瞧见的那一双眼眸。   那样的眼睛……   他心里咯噔一下,蓦地回头。   胡贵目光落在他身上,道:“兄台三更半夜在此作甚?暗窥杀人?”   婉转出口的竟是仿若莺啭的悦耳女声。   陈高听见这把嗓音,死死盯着眼前的人,目光炯然如炬。   他面色逐渐沉下,看看左右无人,疾步迫近:“你……”   胡贵不闪不躲,又拟低哑男声:“兄台晚间吃饱了么?厨舱内还有些荤菜,不如端来给兄台加餐?”   陈高沉声道:“立刻回去!”   胡贵也将声音放轻:“要回也是你跟我一起——放心,我机灵着呢。”   陈高正要再说什么,忽听武田等人唤他过去。他捏了捏拳头,沉沉道:“回头再跟你算账。”   何雄酒已完全醒了,一半是吓得,一半是疼得。   方才宗承那一镖,正中他右边肩胛骨的位置,他现在有些担心他右臂废掉。   他原本确实气势汹汹,也以为自己当真不惧宗承,但真正见到对方那张阴冷的脸,他却是不由自主地颤抖。   多年以来深植入骨的敬畏或许当真难以磨灭。他心里唾弃自己孬种,面上却还要做出讨好认错之态。   宗承在舱内酒桌后坐下,利目扫过,冷厉嗓音直戳人耳:“你们不该跟我解释一下这回的冒名之事么?”   武田等人面面相觑,尴尬不已。最后还是藤原能胜赔着笑岔题:“您一路劳顿,想来腹内饥饿,不如先给您上些肴馔,接风洗尘?”   武田平忠此刻也反应过来,连道正该如此,忙叫胡贵等人端饭菜过来。 第七十九章   武田一干人等交代罢转回头,却见宗承仍旧满面霜寒,遂纷纷将目光投向何雄。   何雄跪伏在地,冷汗涔涔,噤若寒蝉。   他自进来就一直跪着,宗承没发话让他起来,他不敢动一下。他身上飞镖未取,直竖竖插着,伤口血流不止,右臂与一侧后背皆被血染红。已疼得麻木,但他根本不敢提一句治伤的事。   莫说让他起来,宗承自打现身开始,就没搭理过他,甚至连看他一眼都不曾,仿佛全然当他不存在。   当众羞辱之意昭彰可见,但他一声不敢吭。   他忽觉舱内一静,抬头看去,发觉武田等人竟都望着他。   他意识到了什么,面色一白,分辩道:“大人明鉴,此事不是我一人的主意,我也是被逼……”   武田平忠忽而打断他的话:“我看何样那伤得尽快处理一下,血都落地成摊了。”   话外音便是再不让他滚走,会脏了船舱。   宗承终于发话:“将他拖出去,然后把污渍清一清。”   众人忙忙应是。   何雄被人架着出去时,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敢问大人,小的是否能找人包扎伤口?”他不敢对上宗承的目光,只敢偷瞥他神色。   宗承只说让他出去,可没说他准去治伤。宗承虽为人低调,但积威甚重,一般被宗承亲自教训的部下,未得他允,都不敢擅自医治,这是规矩。   何雄等了半晌没等到宗承开言,心中七上八下,宗承不会就是想废掉他的手吧?   就在何雄预备再度跪下求他时,宗承冷淡的声音在舱内响起:“先止了血,别寒碜人。”   何雄如蒙大赦,连声谢恩,行了礼,忙不迭出了船舱。   等何雄出去,武田趁机道:“馆样也应当知晓何样的为人,冒您名号一事,我等才是迫于无奈。何样说他一直在您手底下做事,打出您的名号也不为过,我等以为此乃您默许之事,便也未曾细问,不知原来何样并未取得您的同意。”   藤原能胜也在一旁附和,为自己撇清。   宗承哂笑,满目嘲色。   他早料到会如此,各方互相推诿,果真是敢做不敢认的孬种。   武田等人见宗承根本不搭腔,暗暗互觑,低头噤声。   此番来国朝劫掠,他们都是得了各自背后的御馆大人暗地里授意的,之所以肯带上何雄,确实是想壮势,但还有一个极要紧的缘由,就是找个替死鬼,一旦将来宗承追究起来,也好将自己择出去。   归根结底,就是既想借宗承的势,又不想得罪宗承。   他们前头曾跟国朝朝贡过,暂且也还不想再撕破脸,但又忍不住劫富肥己,这就想到了将事由推到宗承身上的主意。宗承身份特殊,若是宗承下的手,国朝那边不好追究日本国这边的罪责。   他们其实原以为宗承即便知晓了此事也不会如何气恼,因为宗承本身就是海寇出身,大不了他们把抢来的资财分给他一些,这事也就了结了。   谁想到宗承反应这样激烈。但细细想来也可理解,宗承久惯称王称霸,被人利用倘还若无其事,那往后还有何威信可言。   宗承冷然不语。   舱内压抑,就在武田等人窒闷得几乎壅闭了呼吸时,火头领着人上菜来了。   他们可不敢拿他们的剩菜剩饭招待宗承,都是现做的热菜热汤,荤素相间,酒饭点心齐全,虽则条件粗简,及不上宗承素日的精致美馔,但也算丰洁。   火头与几个仆役有条不紊摆饭时,武田看向宗承,殷勤道:“馆样稍候,我等去择选几个美人来陪酒。”   有酒有肉,怎能没有女人。   宗承遽然抬头:“我听说,衡王前阵子送了几个美人过来?”   武田应是。   “带过来,我瞧瞧。”   武田等人虽不甚乐意,但宗承既开了口,他们焉有不应之理。   少顷,秋娘等一众妓子被领入船舱。   几人貌比桃夭,乳丰臀肥,中间却是纤腰一束,款摆之间袅袅婷婷,勾人遐思,望之销魂。   宗承漫不经心扫去一眼,顺势问起了衡王招安之事。   众人本以为宗承让他们将那一干妓子叫来是要选几个过去服侍他,谁知他面色寡淡地打量罢,又面色寡淡地收回目光,仿佛他看的不是一群美人,而是一堆陋石。   这等美色都瞧不上眼?   藤原能胜暗暗咋舌,馆样不愧是馆样。也是,若是眼界不高,也不会至今不娶。   武田等人答话之际,火头已将饭菜摆讫,与一众仆役告退。   藤原见宗承不让那些女人伺候,又不好吩咐宗承身边的长随来布菜,念头一闪,出声叫住已退到门口的火头等人。   他目光迅速从众人身上扫过,点了火头与胡贵留下伺候。   他们这些武士家臣,为着行事方便,大多通晓汉语,或许所习不精,但基本是够用的。   胡贵答应一声,垂眸到宗承跟前行了一礼,与火头一人一边,侍立在侧。   宗承连个眼风也没给身边这两个仆役,只跟武田等人说起了近来的战事。   他简明扼要地表明了一条意思,寒冬将至,见好就收。   “究竟是哪个夯货出的主意,让那拨援军往秣陵关去的?秣陵关可是南京城的门户,南京是留都,太祖的山陵就在南京城外,你们这般,会让国朝皇帝认为你们想要侵占留都、毁坏祖陵,原先只将五六分精力放在你们身上,如今就要变成十二分,你们这般举动,是全然藐视天朝威严,皇帝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剿灭你们,跑得慢了,就要变成国朝水师的刀下鬼。你们自己掂量。”   武田平忠面色微变,又道:“馆样会不会想得太严重了,我看国朝那边没有那样可怖……至于北上逼近秣陵关,就是想转移他们的主意,附近城郭只有金陵地位举足轻重,倘若金陵告急,他们必定分兵援之,我们攻打苏杭就能事半功倍。”   宗承冷笑:“你当衡王跟你们一样蠢么?他早知你们会使分兵之计,单等着你们这帮颟顸之辈上钩。你们觉着打得顺,那是因为下头的地方官坏了事,地方官若是不弃城而逃拖后腿,你们怕是早被衡王集兵剿杀了。”   “我也告诫你们,”宗承微微倾身,目光如利钩,“往后休打侵劫国朝的主意,老实朝贡才是上上之选。想捞钱,就学那个佛郎机勋贵,与国朝做买卖。你们这回捅了马蜂窝,自己死不要紧,回头牵累各自背后的主上,才是得不偿失。”   武田等人噤声。   宗承继续道:“还记得当年元世祖两次东征日本之事么?第三次东征尚未开始,你们的北条将军就因惶遽过度,年纪轻轻竟被无可承受的重压活生生压死了。天朝先前可以东征,现在也可以东征。真把皇帝惹毛了,再来一次渡海东征,你们就不怕亡国么?”   武田沉下脸来:“馆样慎言,我等乃神之后裔,得上天眷佑,不然为何能在两度东征之后安然无恙?”   宗承嘴角轻牵:“能安然无恙是因为元世祖当年太不上心了,没把你们当回事,又兼下头的人办事不利,这才让你们躲过两劫,否则你们今日焉能在此打家劫舍?”   武田与藤原等人皆对宗承此言不满,他们是神之后裔这一点是不容置疑的,他们就是天生比别国人高贵。但思及宗承本身毕竟并非他日本国人,听了这话怕会不豫,也就憋着没说。   他们各自背后的主上尚且将宗承奉为上宾,他们没资格得罪宗承。   火头看宗承不动筷,惶恐不已,小心询问他喜好什么菜式,若桌上没有,他再去准备。   宗承目光扫过眼前肴馔,最后停驻在一盘腌鲜鳜鱼上。   腌鲜鳜鱼是一道徽州名菜,眼下又正是品食鳜鱼的绝佳时候,算是一道应景的时令菜。   火头见状明了,以公筷为宗承夹了一小碟鱼肉。宗承是徽州人,这道菜原就是特为讨好他而做的。   火头见胡贵只是低着头,低声呵斥:“木头一样,还不快给大人斟酒!”   胡贵应声。她动手斟酒时,自灰色短打袖中露出两截纤瘦手腕,虽不白,但样态实在惹眼,细瘦玲珑,小巧尺骨圆突两侧,愈显纤柔之态。   藤原的目光定在她十根春纤上,喉结滚动,突然发问:“看你这一双手,可不像是长年做苦活的,怎会出来贩菜?”   胡贵垂眉敛目将酒盏搁到宗承面前,抬手就抹起泪来,小声哽咽着,自道自己原也是殷实之家的少爷,奈何后来家道中落,只好出来讨生活。   她哭得伤心,引得舱内几个漂泊在外的仆役长随也禁不住黯然神伤。   武田看她呜咽不住,觉着晦气,皱眉赶她出去。   胡贵正一面揩泪一面往外去,忽生一种芒刺在背之感。   她能清晰感受到,有一道炽烈目光正烫烙在她后背上。   她佯作不觉,低着头一径退出去。   她立在甲板上吹了少顷海风,心绪才略微平复下来。   她先前出来得迟,未能瞧见何雄前面虐杀那十几个男丁的场景,她只看到何雄朝众战俘开火的举动被宗承阻止。后来何雄等人走后,她才发现了那十几个惨死的男丁尸首。   夜幕之下,尸首仍静静钉在树上,血肉模糊,残缺不全。   此前,血腥屠戮只存在于旁人言语之中,这是她第一次离杀戮这样近。   脚步声起,她蓦地一惊,回头发现是陈高,舒了口气。   他盯她片刻,低声道:“你今晚去我安置的舱内,与我睡通铺。”   宗承没动几口酒菜,就出了船舱。   月下海波粼粼,桂魄正明,长空万里一碧,天际与海缘交错处,雪浪翻伏,银帆棋布。   夜阑人静,潮声喁喁。   他朝渺远的海天交汇处眺望片刻,回眸转身时,忽见藤原正堵住一人的去路。待看清他身前立着的是谁,他眸光一动,提步上前。   藤原能胜满目色欲,正试图将胡贵扯过去,却见胡贵低垂着头,不知说了句什么,引得藤原大骂一声,扭身就走。   他才走两步就对上了宗承阴鸷的目光,登时吓出一身冷汗,不知如何就得罪了这位,打了招呼就一溜烟跑了。   宗承转向也想趁机溜走的胡贵,问她方才说了什么。   胡贵讪笑:“也没什么。”   就是跟那孙子说她已非童子之身了。她发现那孙子虽然男女通吃,但挑得很。   不过……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涂得黑黄的手臂。她已经尽量在扮丑了,就她这模样,那孙子也下得去口,真是匪夷所思。   胡贵正欲告退,陈高抱着她的铺盖卷过来接她。   宗承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滑动片时,眸中倏地绽出烂烂幽光,蓦然笑道:“二位作甚去?”   陈高不作理会,拉着身边人就走。   将错身而过时,宗承一把握住胡贵的手。胡贵大惊,几挣不脱。   陈高见状,怒气陡升,一掌劈向宗承的手臂。宗承迅捷躲过,手却仍牢牢抓住她一只娇软柔荑。   “不答话还想走?”他说话之际,用力一拽。   武田等人酒足饭饱,出舱后远远瞧见这一幕,瞠目结舌。   三个男人拉扯在一起……   怪不得馆样方才对那些美人无动于衷,原来是好这一口。   武田正想着那两个仆役生得都寻常得很,宗承这眼光真是不敢恭维,就听有人来报说佛郎机人来谈买卖了。   佛郎机人那些火器并不是白给的,虽然他们已经答应事后将劫掠所得分出两成作为回报,但佛郎机人还是要求他们先给付订金。   宁安赶去禀告佛郎机人到来之事时,见自家大人神色古怪,愣了一下。   宗承也不问他来作甚,迎头就道:“今日给我斟酒的那个小厮,你留心盯着。”   宁安霎时明悟:“您放心,小人一定好生监视着。”   “不是监视,”宗承一字一字道,“是保护。”   顾云容几乎是被桓澈一路拖走的。她几番试图挣脱他的钳制,但均告失败,索性放弃,轻声问他打算怎么坑死那帮孙子。   桓澈猛地回头,一双眼瞳乌黑渊深,仿佛无底涡旋,月色水光俱被席卷入内,与暗夜勾连成一片深沉的黑。   他嗓音颇低,但字字句句皆咬得极重:“你明日就走!”   他想想方才一幕就气恼。宗承认出他们之后,第一句话竟是问他们为何还没散伙。又思及宗承强横地抓住顾云容时,更是怒不能遏。   他真不敢想若当时他不在,会如何。   顾云容道:“谁让你偷了我的东西跑出来。我来都来了,忽然离开会惹他们怀疑。你不是说你不会待很久么,我跟你一道离开不是正好。”   桓澈见她不听话,恨不得用铺盖把她卷了揣进兜里。   贼窝不是说话的地方,他忍了几忍,终是没跟她继续杠下去。   他安顿她睡下,转身神鬼不知地潜入武田所居船舱,将一物掖入枕下,又悄无声息地出来。   此刻几个倭寇头子正在谈买卖,一众手下又庆功去了,附近几处船舱阒寂无声。   他又连入其余几个贼首日常起居的船舱,折返之后,顾云容已沉沉睡去。   他的目光在她那只被宗承抓过的手上流连不去,沉敛了目光,伸指在上面细细摩挲一回才罢休。   只是,有一点他始终存疑,宗承那厮是如何认出顾云容的?难道也是打眼睛看出来的?   隔日,武田等人原准备再行西掠苏州,但临了却不知为何起了纷争,几乎翻脸,筹划由此取消。   武田等人寻宗承评理,他却不予理会,只让他们自行解决。   宗承休整一日后,命人拖来何雄,硬生生卸了他的右臂——就是他那晚端着鸟铳预备朝战俘扫射的那只手。   何雄疼得当场昏死过去。   但众海寇皆不以为骇怪,甚至连何雄的手下都认为理所当然。   宗承若是好利用的,那这头把交椅当真是白坐了。   顾云容那晚听了宗承跟武田等人说的那番话,有一瞬竟然觉得他才是贼窝里的最大细作。字字句句似在为倭寇考量,但论到根上却是在帮故国解难。   可若他当真有所改变,又为何不干脆杀了何雄等人呢?以他的身份,铲除贼首并不难。   又三日,顾云容借着采买之名上岸。她又以记账为由,顺手买了些纸笔。   这三两日,几个倭寇头子跟佛郎机人谈买卖时,她都尽力混进去,然后再把听来的消息悄悄转达给桓澈。   倭寇倒也不防她,横竖没人会想到她能听懂。   武田等人因着前头几次三番的争执,已经貌合神离,但为着共同的贪利,仍然维持着表面的和睦,甚至还在征得了宗承同意之后去看望了何雄。   等他们终于重新整饬,再度劫掠苏松等地时,国朝那边早已重整旗鼓。武田等人这才知宗承所言不虚,他们前面的顺利不过是捡了便宜。   倭寇各部遭受重创,贼首不敢恋战,败退崇明。   战局逐渐反转。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紧接着,佛郎机人耍赖背约,收了钱财却迟迟不将火器运来。   倭寇急需补给,武田等人气得直骂娘,率部杀去佛郎机人的临时巢穴,不问青红皂白,夺了火器,又大肆诛戮一番。   然则再战仍是惨败。倭寇们惊骇地发现,国朝水师的火器已经进行了全面改良,他们原本的火器优势已经不复存在。   此战后,倭寇死伤过半,逃窜至启东。   桓澈却并不能放松。   倭寇正一步步落入他密密织起的网中,但他的计划只进行了一半。   他要的是一箭双雕。   武田平忠等人近来暴躁异常,在是否要北逃归国之事上产生了巨大分歧。   但有一件事却达成了空前统一。   将战俘全部坑杀。   他们如今已经不是在行军,而是在逃命,这数千人于他们而言就是拖累。   几人主意定下之后,宗承将桓澈叫来密谈。   他表示他可以救那些俘虏的性命,但需要桓澈答应他一件事。   桓澈讥诮一笑:“又是要开海禁?”   “这倒不,一桩是一桩,”他慢条斯理道,“你也知道,何雄是擅作主张,他们出外掳掠,并非得我授意。我想让你帮我在天下人面前澄清一下,我不想背这黑锅。”   桓澈笑起来:“真是看不出来,你一个海寇头子竟还在乎名声?你身上劣迹多了去了,也不多这一口锅。”   “搁以前,我约莫是真不在乎。但我早先就已经跟她表了态,眼下不想不明不白被人唾骂。”   桓澈满面霜色,神情几番变幻,终是应下。   他眼下不便调兵来救那些战俘,宗承愿救自是最好。宗承要求之事,对他来说顺手即可为。   两人说着话,忽听外面铳声轰然,惊叫连连,当下齐齐往外去。   武田与何雄等人群聚甲板上,端着火铳对着一众瑟缩在一起的仆役长随。   “馆样来的正好,”武田平忠双目赤红,“我跟另几位商议之后,觉着船队中定然是出了细作,馆样不如帮着出出主意,看如何揪出内鬼。”   他瞧见宗承身边的陈高,命他也与众仆役站在一处,随后道:“现在人齐了,要么就全部杀掉,这样最干净。”说话间,随意瞄准内中一人。 第八十章   在一片迭起的惊呼声中,宗承开口道:“这样也好。”   桓澈余光里瞧见宗承往他这边瞥了眼。   他有一瞬居然觉得,宗承想要借此机会除掉他。   虽然他认为他应当没有那么蠢。   武田等人架起一排鸟铳预备朝人丛群射时,宗承又出言道:“但你们这样将人都打死,杂七杂八的事谁来做?再者说,即便真有细作,你们怎就知道是出在这些人里面,而不是你们固有的手下里?”   何雄脱口道:“不可能!那些都是追随多年的老人儿,况且这么多年都没出岔子,怎就这回惨烈至此?”   宗承眄视他:“你莫非忘了你先前是如何翻脸不认人,随意砍杀部下的么?你焉知你手底下那班人心中就没有怨恨?从前没出岔子那是从前,你如何保证那些人对你至忠不逾?”   何雄哑然,细想之后,又禁不住打颤。   宗承是如何知道他砍杀手下的?莫非他已经知晓他派人往歙县掳人之事?   武田等人认为宗承所言在理,面面相看,询问可有何法子抓住内奸。   宗承上前附耳道:“你们若是信得过我,就将这群人都放了,让他们该作甚作甚。细作必定会再做手脚,我可帮尔等暗里观察,看谁有异动。”   何雄一干人等听了宗承方才那番话,对自己的手下都起了疑心,眼下又觉着他的法子可行,低声计议一回,认为宗承虽是天朝人,但身为倭王,没有立场帮天朝,何况他们败了,对宗承没有半分好处。   几人商议既定,这就答应下来,下令将眼前这群仆役全都放了。   众人皆舒口气,然则尚未散去,武田忽而喊停,端起鸟铳对着一众灰衣仆役中一道细瘦身影瞄准。   宗承看清他铳口对的是谁,悚然一惊,就近抽了身旁一个海寇的佩刀,施力甩腕,冲武田投刀。   倭刀大多体阔,他情急之下又气力颇大,那一刀下去,武田手里的鸟铳竟然硬生生被砍出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倭刀在重力劈砍之下,刀刃翻卷,竟深深潜入了铳身之内。   武田被震得虎口生疼,两条手臂都没了知觉,手一松,鸟铳就掉落在地。   武田一时怒极,但转头对上宗承冷厉的目光,居然登时没了底气,缓了声气,才小心问他为何有此一举。   宗承眉目凛凛,字字千钧:“那是我的人,你动一指头试试?”   仿佛巨炮轰然落地炸响。   周遭陷入死寂。   众人懵了半日,惊骇互觑,结舌杜口。   武田怔了许久,生硬道:“您怎不早说……我实是不知。只是觉着这人瞧着奸滑,又是半道加进来的,有些可疑……”   宗承冷笑不语。   武田被他笑得胆寒,又想起那晚瞧见的宗承跟这个小厮的纠缠,顿时尴尬。   他不过当时惊奇了一下,随后就将这事抛诸脑后,没想到宗承大人还颇为看重这小厮。   他再三赔礼,命人将那小厮放了。宗承冷淡道:“下回再手贱,让你家主上亲来切腹谢罪。”   武田赔笑,又转头对那小厮道:“自今日起,你就去馆样身边专心伺候,不必去厨舱那边打杂。”   顾云容低下头去。   她方才有一瞬间竟然找到点即将就义的感觉。她甚至还想,倘若她就这么死了,能不能算为国捐躯,成为英烈。   她看看浑身戾气挡在她前面的桓澈,暗暗拉扯他衣袖,示意他冷静一点。   她先前其实不太明白桓澈为何要亲自潜入敌营,这种事交给旁人去做也是一样的,他身为整个滨海战场的中枢,最应当做的似乎是坐镇后方,运筹千里。   但他后来与她说,潜入敌巢这件事必须他亲力亲为,旁人他都不放心。至于战场对敌,他全权交给了已迁江南巡抚的胡经纶。   他只是临时被委派至此,解一时之难而已,但倭寇来了这一次,不能保证不会再有下次,江南这些大小属官们必须学会协同作战,也必须积累对敌经验。   火器的问题已算是暂时解决,他们需要的就是上下一心、智勇兼施。   顾云容暗暗叹息,和平得来不易,但愿战事越来越少。   她原本还需要每日去给火头打下手,但经此一事,就彻底成了个闲人,甚至有时想混去端茶倒水听壁脚都不能够,因为没人敢支使她。   转日午后,她掇来个矮凳,坐在甲板上埋头写字。   不一时,闻得脚步声传来,她顿笔,警惕抬头。   “不是已经答应到我身边来的么?怎昨日一整天都没瞧见你过来?”宗承低头看她。   顾云容一顿。   “你不过来,且是招疑。你晚间就来,我这里的饭菜比你那边的好上不少。你若不想在此待着,我可领你去我的船队,那里安全得很。”   顾云容觉得她完全当个甩手掌柜确实不太妥当,就道:“我晚夕到你那里打个照面,不过旁的却是不能应,多谢好意。”又坦然看他,“昨日之事,万分感谢,又欠你一个人情。”   宗承抬手压额,面色倦怠。   他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她这副客套的模样,虽则转念想想,他们原本也无甚干系,她这态度是在情理之中,他也知道自己的这种不快是不可理喻的,但在顾云容面前,他很难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他一向冷静自持,这种事放在以前是不可思议的。   顾云容看他不走也不语,想了想,道:“我有什么能帮你的?欠了人情总是要还的。”   他冲口道:“欠着吧。”   言罢,他静默一下。   他能感受到自己那几乎喷涌而出的懊丧,一瞬间脑中闪过诸多往昔场景。   纷纷乱乱不知是何滋味。   他觉得自己有些失态,缓了一下,岔题道:“他可跟你透露过海禁之事?”   “你极力为此事奔走,可是想归国?”   “算是融汇了诸多考量,”他骋目远眺海面,语气悠悠,“我都不知我将来是否会埋骨他乡。倘我得落叶归根,也说不得是被枭首示众,抛尸弃市,为万众唾骂,担百世詈言。我会名载史乘,遗臭万年。”   “但这也是我一早就想过的可能,从我踏上海寇这条道那刻起,就把什么都想透了,但仍是义无反顾。我原也不是什么好人,即便落得草席裹尸的下场也只能道一句咎由自取。只是我万没料到我会……”   他深深望了顾云容一眼,后面的话消匿在轻烟一般的叹息里。   顾云容没瞧见他的凝注。她收了纸笔,起身道:“那若再让你选一回,你还会当海寇么?”   宗承对上她一双潺湲澄净的明眸,缄默俄顷,轻声道:“我不知道。”   顾云容端量他几眼,颔首。   世间之事没那么些设若。她不知宗承当年究竟面对的是怎样的境况,她不赞同他的极端选择,但是人各有志,路终归都是自己选的。   宗承问她在写甚,她答道:“航海日志。我看船上好些人都在记日志。”   宗承淡笑道:“这倒是。海上过得无趣,记日志也算是海寇的一大嗜好,我也记了好些,十几年间攒了好几大箱子,若有机会,给你看看。”   顾云容是做梦也没想到她还能有这般经历的,虽然混入船队已经很有些时日,但终究有点不习惯。   她晚间践诺,往宗承用膳的船舱打了个照面。   然而她前脚才到,桓澈后脚就跟了过来。   她看两人似乎有话要说,就姑且退了出去。   她走前,桓澈以眼神示意她在外间等他片刻。   盏茶的工夫,他打里面出来。   他跟她悄声说,他已经跟握雾计议好,让他三日后来接她,届时她必须离开。   这已经不知是他第几次催促她离开了。   顾云容也知决战将近,况自己这阵子帮忙帮得差不多了,很难再寻借口继续留下来,遂模糊应了一声。   “走之前,你再帮我看一样东西,”他一面左右顾盼,一面将声音压得更低,“我回去后便誊写出来。”   顾云容听得云里雾里,回了住处等他誊录完,才惊奇地发现,他竟然默写出了一份葡语书信。   她问了才知,原来昨日在武田等人会面时,他混进去看到了武田手中的一封书信。他只瞄了几眼,就将整封信复刻入脑。   眼下是凭借记忆还原了那封信。   顾云容惊得说不出话来,这样强悍的脑子,这样完美的皮囊,怪不得风月上面没天赋。   他怕是单身了十辈子才换来的这些无可匹敌的优势。   然而她内心的无限惊奇,在看完书信之后,就化为了难言的忧愁。   佛郎机人发现了先前买卖的猫腻,欲差人过来详询。   此前倭寇与佛郎机人不欢而散就是桓澈的手笔,真正来跟武田等人谈买卖的实则并非佛郎机那头派来的,而是桓澈寻来的人。他对这些人不甚放心,随身带上了那个四夷馆的翻译,打算监视着,不过后来这个差事被她主动担了起来。   顾云容看他不语,小声问:“若是此后再遇需要翻译的状况,但四夷馆的翻译无法摆平,你待如何?我看我还是跟你一道走……”   她话未落音,就见他沉了脸,只好悻悻作罢。   何去何从,届时再说。   三日后,顾云容按照桓澈事先的交代,佯作采买,与火头一起上岸。   她走后两日,忽有大批蜈蚣船在附近港湾集结,并逐渐朝倭船这边围拢。   蜈蚣船是佛郎机人特有的船只,何况船上还悬着佛郎机海寇的旗帜,因此倭寇一望即知来者何人。   武田等人起先还纳罕为何前来探查状况的佛郎机人阵仗这样大,随后惊讶地发现对方竟用佛郎机炮攻击他们的船队,这才意识到不对,一面备战,一面试图派人过去斡旋。   他们如今原本就损耗过甚,不宜再开战,况且还是跟长期合作的别国海寇打起来。   然而对方不知发了什么疯,全不听他们解释,四面八方船只集合一处,开炮乱轰。   武田与藤原等人咬牙切齿,认为说不得佛郎机人前面来的那封说要来调查的信不过是个饵,待他们放松警惕,他们就过来报复,报他们先前抢夺火器的仇。   亏得他们还以为佛郎机人宽宏大量,为着大局愿意不计前嫌坐下来好生谈谈,解除误会。   倭寇不再试图斡旋,留下两千人殿后,余人往北面逃窜。   桓澈立在船尾舱外,冷冷一笑。   果不其然。   都到了这个地步,倭寇竟还舍不下那些抢来的资财,即便这些财物此刻已经成了负累,也要带上逃命。   如此一来,他倒是省了事。   因着倭寇所掠过甚,装载资财的船只过于沉重,拖慢了行船速度,佛郎机人很快就追了上来。   两厢几轮炮火互轰后,倭寇一方因弹药火器有限,逐渐不敌,陆续有佛郎机人登上倭船,争抢金银。   武田等人见自己辛苦抢来的资财被旁人一箱箱搬走,急红了眼,召集手下,与对方殊死缠斗。   白刃如麻,流弹纷飞,不多时,周遭海面皆被染红。   外间喊杀声震天,船尾舱内却阒寂一片。   这里是仆役们的起居之处,而众仆役也被武田等人抓了上阵。   桓澈则躲了过去。他正飞速收拾着物件,预备撤离。   褡裢缠腰,收束妥当,他大步而出。   然而他才走了两步,就听得身后传来异动。   动作快于思绪,他几乎是本能地侧身躲过锋芒,扭头一看,发现是藤原能胜正持刀朝他劈砍而来。   他脚下迅疾腾挪,与藤原缠斗一处。   藤原等人没学过兵法机谋,但剑道是自小修习到大的,尤其身处乱世,多的是练习杀人的机会。   藤原使的是倭刀中的中卷野太刀,光是刀刃就有三尺长,整把刀全长五尺,重量达五斤,最是适宜混战突袭,可当□□使用,是专为杀人打造的利器。   桓澈手上没有兵刃,但闪躲出招轻矫异常,身影如电,藤原那把巨刃反而愈加显得笨重。   与桓澈一同混入船队的还有几个卫所的军官,但他们此刻正在凿船,并未与他随行。   他眼下是独身一个,一时半刻无人从旁襄助。   他可放旗花通知外围埋伏待命的官兵,但那得是在迫不得已的状况下,因为那样会打草惊蛇,将这群贼寇的注意引到国朝水师那边,而倭寇跟佛郎机两边还打到没到两败俱伤的地步,他不能在最后关头破坏计划。   桓澈在打斗间隙,不动声色地取出了随身携带的飞镖,嗖嗖嗖三枚甩去,藤原惊慌后撤,虽极力躲避,但还是身中两枚。   桓澈趁机脱身。   他如今所处的这艘船,船体上端是数层楼阁,可置多处炮台,专为海战而生,是倭人仿国朝福船而造的一种形制,但有些地方进行了改进。因其船体巨大,倭人为其命名“安宅船”。   他这些时日已将这种船体摸了个透,回头可以再把国朝水师的战舰稍作改良。   此船是倭寇的主舰,倭寇头目基本都聚在这艘船上指挥作战。   但它很快就要沉了。   现在这个时刻,握雾应当已经驾着伪饰成贼船的乌艚船前来接应他。他只要跟握雾汇合,就可以回到国朝战营。   安宅船过大,船尾高耸,船舷极高,但他身形高大,并未被遮挡视线。他一路疾奔,往约定的地方赶去。   他奔出不多远,突听一阵喧嚷人声冲他涌来,抬头看时,前路已被从楼阁上冲下来的一众倭寇围住。   武田立在众人之前,面上是阴冷嗜血的笑。   “还真是你,”武田举刀朝他搠来,“我今日就将你抽筋扒皮,剁成肉泥!”   众寇大喝一声,随之一拥而上。   桓澈犹豫一瞬,顺手夺了内中一寇的野太刀,挥刀劈斩,与众人混战在一起。   以一对几十之众。   宗承立在第三层楼阁的窗牖旁,静静旁观。   他知桓澈不召应援的缘由,低声叹道:“这人对自己可真狠,宁可跟凶徒硬扛,也不肯毁坏自己的谋划。”   宁安也往下瞄了一眼,心道衡王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倒是好,大人就可以去把衡王妃抢过来,如此一来,他家大人就终于可以成家了。   毕竟抢来的媳妇也是媳妇。   贼寇越聚越多,桓澈渐现不支之势。待众寇再度围上,他甩出一个烟幕弹,飞速兔脱。   他一路疾行如风,等奔至近船头处时,却并未瞧见接应他的八幡船——倭寇常使八幡船,他让握雾将乌艚船伪装成八幡船,并稍作改动,以作标识。   但此刻并没有这样一艘船。   正此时,武田等人追杀而至。   电光火石之间,桓澈只一瞬犹豫,就双手在船舷上一撑,纵身跃入海中。   武田命人下去捞人时,宗承缓步过来,道:“你跟一个不足道的小卒较什么劲,你难道没发现这船有甚不对?”   武田一愣,低头一看,如梦方醒,又惊又怒。   这船竟在渗水!   顾云容被握雾接走后,并不肯先行回嘉定,定要等着桓澈一起。   今日就是桓澈脱身的日子,但握雾等人出去许久也不见回来。   她如今身处启东一处隐秘的天然港湾,身边是随时待命的数千水师,十分安全,但她牵念桓澈,心内焦灼万分。   到晚,桓澈与握雾均未回。顾云容正急躁,忽见旗花召援。   水师匆匆赶赴又匆匆折返,带回了重伤的握雾。   握雾在半路遇到伏击,没能接到桓澈。握雾还从贼寇口中听说,桓澈在与众寇相搏时,跃入海中,不知所踪。   顾云容惊骇难当,但眼下不是慌乱的时候。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谁会在这个时候进来插一脚?   她忖量间,取来附近海域的舆图看了半晌,指尖点在一处:“分出一队人马,往此间探看。”   二更时分,顾云容收到了宗承的来信,信上说桓澈在他手里,她需独身前去才能见到人。   顾云容再三确认是宗承的笔迹无误,略一犹豫,跟握雾交代一番,随着送信小厮乘舟而去。   近十月的天气,更深露重,寒气深凝。   顾云容在小厮的导引下,登上了面前灯火通明的双桅大帆船。   她一路上了楼阁,拓开一扇红胡桃木门。   她一眼就瞧见了端坐桌前慢悠悠品茶的宗承,张口询问桓澈身在何处。   宗承看她鼻尖冻得通红,立时命下人搬个熏炉过来,又招呼她坐下。   顾云容心中焦急,道了谢,再度问起桓澈。   “这个……我说了,你可不要哭,”他看着她,“你也知道他当时跃入海中了,又是那样混乱的状况,等我着人将他捞上来时,他已经……”话未尽,摇摇头。   顾云容疾步上前:“不可能!若无把握,他是不会跳海的,而且他会泅水。”   “小姑娘,你要知道,海水可跟寻常的江河水不同,海中有浪又有暗流,而且会越游越深,他当时又是才跟人打斗罢,精疲力竭,会泅水也只能让他多扑腾一时而已。”   顾云容面色愈来愈白。   宗承凝眸看她:“你也不要太过伤心,他这也算是殉国,死得光荣。我可将他的尸首交于他的部下,而后跟他们说你殉情了,尸骨无存——然后你就随我回倭国去。”   顾云容方愣怔不语,隐约似闻侧旁有木板敲击声,慢慢转头,循声望去。   宗承不着痕迹地移步挡住她的视线:“不过有件事我想问问你,他死前嘴里一直叨念着什么‘容容,我对你不住,从前是我不对’,如此等等,这是何意?你仔细想想,他从前可是做过什么对不住你的事……”   他话未落音,顾云容忽闻“咚”的一声巨响,旁侧木墙仿佛被人从内重击,陡然一震。 第八十一章   顾云容侧过头去,往木墙那边看了一眼。   “不必看了,船舱内有硕鼠。我们自说我们的,一会儿他就消停了。”   宗承说着话,再度请顾云容坐下。   顾云容沉默片刻,又朝木墙瞄了眼,眸光微动,略一思量,在宗承对面落座。   她请他将方才那番话说得再清楚一些。   宗承不急着开口,先命小厮去端些细巧茶果来。   顾云容摇头婉拒:“我不饿,多谢美意。”   “我要说的话兴许有些长,你一整日都没正经吃过东西,仔细一会儿话还没听完,先饿晕过去,”他将一碟松花饼跟一碟玫瑰糖糕推到她面前,“我知道你爱吃这些,特意命他们做了给你备着。还热乎着,你尝尝看合不合口。”   顾云容困惑道:“为何要选这两样点心?”   自然是打听来的,知你爱吃。   宗承心里转着这句话,面上却只是淡笑道:“上回在杨村,看你在观社鼓时手里就拿着这两样吃食,我揣度着你约莫是爱吃的。随后便记住了,只是此前一直没机会拿给你吃而已。”   顾云容缄默一下,道:“请继续前言。”   宗承大致陈说了白日里桓澈跳海前后的情形,顾云容听得心惊肉跳。   他居然单挑几十个手持大刀又习过剑道的倭寇!   宗承道:“他也真是艺高人胆大,武田那伙人虽然脑子不太好使,但剑术还是厉害的,他若是尽全力,我身边的宁安也难赢他。”   “你尚未答我,”宗承谛视她,“他那一席话是何意?”   顾云容未及开口,就又听得侧旁墙壁再度“咚咚咚”响起来。   她垂眸少顷,道:“若一定要论他哪里对我不住……可能真有,还不少。因着那些事,我先前一直都不想跟他有甚交缠。”   宗承笑道:“既是这般,那何必执着于他,不如忘了他。横竖他如今已经殉国。”   歙县徐家。   顾淑郁回了趟外家,问了外公,发现小妹仍未归来,心中不免忐忑。   小妹先前说难得回来一趟,要去附近州县的亲戚家中走一趟,可眼下已经出门一个来月了,居然还没回。   眼下外面烽火连天,连应天府那边都是一团乱,她担心小妹遇上什么麻烦。   她拉着走路一摇三晃的昶哥儿往外走时,迎面碰上了徐婉月。   徐婉月先跟顾淑郁打了声招呼,随后弯腰低头,笑着逗了昶哥儿几句。   顾淑郁预备带着儿子离开时,徐婉月忽然问:“王妃那边可有音信?”   顾淑郁看向她:“问此作甚?”   徐婉月道:“我看王妃许久不回,心下难免忧虑。只是王妃一直也没个音讯,我想问问王妃可给表姐来过信。”顿了顿,又道,“毕竟眼下倭寇未除,外面兵荒马乱的,我总是蹀躞不下的。”   顾淑郁盯她片刻,笑道:“瞧不出你竟这样关心兜兜。”   徐婉月低头赧然:“先前我能化险为夷,想来王妃也出了不少力。况且王妃出阁前也对我颇多照拂,我心中对王妃是极亲近的,只是素日不善表露而已。”   “兜兜身边有王府的护卫护着,稳妥得很,你不必操那些心,”顾淑郁话锋一转,“不过,你既与兜兜姐妹情深,早前王爷送她来那日,你为何躲起来?大大方方来见个礼叙叙旧,不是更好?”   徐婉月捏着衣袖:“表姐也知我没见过什么世面,听闻王爷王妃莅临,我实是怯场,只敢远远看着。”   顾淑郁不置可否,客套一句,领着昶哥儿离去。   徐婉月才要回房,就被徐婉书叫住。   原是她母亲刘氏叫她过去一趟。   徐婉书已经出嫁,今日是回娘家来探亲的。她看自家妹子心不在焉,轻推她一把,小声道:“快去吧,我听说白日间有媒人来说亲,说不得是撮合什么锦绣良缘。母亲约莫就是为此事唤你过去。”   徐婉月嘴角一扯:“什么锦绣良缘,歙县有头有脸的就那么几家,说亲还能说出花儿来?”   徐婉书眉头微皱:“你这话说的,歙县又不是什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县城,这可是徽州府治所,一州之繁华皆聚于此,好亲事不少的。”   “阿姊认为什么是好亲事?咱们家如今已经今非昔比,那些寻常的殷实人家,根本配不上跟咱们做亲。”   徐婉书被噎了一下,随即道:“确乎如此,但徐家毕竟只是王妃的外家,不过是顺带着沾个光而已,本身又不是甚勋贵巨宦之家。何况,你不去瞧瞧,怎知那亲事不好?说不得男方是个龙章凤姿的风流公子呢?”   徐婉月不以为意:“阿姊可见过何乃真正的龙章凤姿?世上哪来那么些子渊檀郎。”   徐婉书将小妹拉到一旁:“你这是怎么了?”   徐婉月低头不语。   徐婉书想了一想,忖着妹妹大约是因着先前婚事不顺,对说亲之事心下抗拒,这便缓了声气,安抚她几句。   徐婉月安静听着,突然问:“阿姊觉得我跟王妃像么?王妃体软音娇,举动曼妙,我虽貌不及她,但身上是不是也有几分江南女儿的娇柔?”   徐婉书一愣,含笑点头,很是夸了妹子一通,听见丫鬟来催,忙忙推着妹子往刘氏房里去。   徐婉月挑帘入内之前,抬头望了一眼漆黑的夜幕。   她总觉得顾云容不是去会亲戚了,而是去寻衡王去了,虽然这个想法十分荒谬。   不过不论如何,眼下仗打了一半,衡王跟顾云容年前应当能回来。   届时到了年关,两人怎样也要在徐家盘桓一阵子。   顾云容眼下情绪已经平复了许多。她先前惶遽过度,后来逐渐觉出不对来。   宗承话里其实有漏洞,桓澈若当真溺死了,哪还有机会胡言乱语。   这也是她愿意坐下来详询究竟的缘由之一。   至若那怪异声响,自她进入这间船舱,就没有断过。   顾云容又朝木墙睃了眼。   宗承看她容色不再似从前那样苍白,知她已经发现了他话里的端倪,一时心头倒是滋味万端。   他原本可以伪造得天衣无缝,让她认定衡王就是死了。但临了,还是不忍心。   他害怕顾云容信以为真之后会崩溃,害怕看到她哀哀堕泪的模样。   他觉得他八成是没救了。   他一个海寇,竟会这样心软多思。   想想便觉荒唐。   顾云容轻吁口气,问桓澈现今被安置在何处。   宗承看向桌上那几碟一口未动的点心,道:“你先把这些吃了,我再告诉你。”   不多时,宁安进来,在宗承耳畔低语一阵。   宗承眉目不动,摆手道:“让他们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宁安应诺,回身出舱。   顾云容隐约听见宁安跟宗承说,武田等人的残部前来寻求庇护,问他如何处置。   她犹豫一下,问道:“你既是不愿跟武田等人同流合污,为何不干脆将他们斩杀?他们的手下虽有几万之众,但也应当不敢寻你报复吧?”   “他们是不敢找我报复,但他们会在几个寇首死后分崩离析,然后各成一体,继续劫掠滨海。这样便需要各个击破,不如集兵群灭来得好。我觉着衡王那个毕其功于一役的点子甚好,所以一直作壁上观。”   顾云容一怔:“你知道他的计较?”   宗承笑道:“那晚确认你二人的身份之后,我就猜到了。”   两人一问一答,顾云容似乎已经将那咚咚声抛诸脑后。   于是它又响了起来。   经久不息,余音绕顶。   顾云容抬起头,忽而对宗承扬声道:“你不告诉我便罢了,我今儿就先回了。回头让他的手下来将他领回去。”   咚咚声突然急促起来。   “我忽然觉得这个人确实可恶,不想管他了。”   咚咚咚……   “你说得对,我也不必太伤心,他是为国殉难,死得光荣,算是死得其所。他这人简直越想越可恨,好气。”   咚咚……   “殉情是不会殉情的,我是绝不可能殉情的。让他在下面做鬼还打光棍不是也极好,他有本事就去勾搭个女鬼去。你且好生存着他,我先走了。”   咚……   顾云容起身,当真跟宗承作辞,往外面去。   宗承会意,随之步出。   胡桃木门关上,舱内恢复阒寂。   桓澈听到隔壁在一声阖门声后,当真没了声息,慢慢放下砸墙半日的拳头,对着眼前的木墙沉入沉默。   宗承那厮根本就是故意的,简直见不得顾云容跟他好!   他倚靠在墙面上,忽然感到自己方才的作为实在幼稚,他的当务之急是恢复体力,而非斗一时之气。   但他听见顾云容的声音,听见宗承胡扯八道,听见两人之间的问答,就是忍不住。   他想告诉顾云容他就在间壁,告诉她他好端端活着。   他挪向睡榻另一侧,才阖上眼,就听得外间脚步声起。   他倏地坐直身子,紧盯着落了锁的舱门。   门扇开启,光亮透入,一道纤瘦身影立在明暗交错处,一对眸子宛若两泓幽洌清泉。   他嘴唇翕动少刻,终是没能说出话来。   他因为溺水,眼下喉咙火烧火燎地疼,之前还咳出血来,显然是伤了嗓子。   也正因如此,他才一直没开腔,只是专一砸墙。   只是思及此,他不免冷眼看向宗承。   若非宗承,他焉能受这份罪!   顾云容走至近前将他打量一番,见人确实无甚大碍,俯身道:“你总不至于告诉我,宗承那些话都是胡编的吧?要不你来跟我说道说道你哪里对我不住?”   桓澈沉默一下,嘶哑着嗓音道:“有甚事回去再说……”   顾云容听见他这把破锣嗓子,愣了愣,问他这是怎么了。   桓澈低了低头,忽然挣扎着、好似拼尽浑身气力,艰难挪到榻边,仿佛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抱住顾云容的细腰,嗓音越发破碎不堪:“你也看到了,宗承那厮将我关在此处,就是想要折磨我。我原本早就可以回去的,但因他趁人之危,强行捞我过来,这便与你们失了联系。我如今喉咙肿痛,又咳血,连水也没得喝,你再晚来一会儿,我怕就被他折磨得连抱你的气力都没有了……”   他说着话,还给她看了他砸墙砸得通红的拳头。   顾云容本是来质问他的,但听了这番话吓了一跳,连初衷也忘了,忙扶住他,低头问他目下状况。   桓澈一面将头埋在顾云容怀里用支离破碎的嗓音诉苦,一面隔着顾云容袖下缝隙用略带挑衅的目光看向宗承。   宗承立在门边,对上他的目光,眼中神光幽微。   桓澈说的其实也不算错,他的确是趁人之危。   握雾虽未来接应他,但桓澈本身是个稳妥人,另外安排了一队人马以备万一,不然也不会当机立断跳入海中。当时跳海之后,那队人已经朝沉船这边疾驶过来。但他故作不见,派人强行去捞桓澈,桓澈那会儿已不剩多少气力,但还是硬撑着与他的手下在水中打斗,这就吃了不少苦头。   随后,他强行将已近虚脱的桓澈带回了他的船队,继而给顾云容去了信。   只有将桓澈握在手里,才能引顾云容过来。   不过若当真气力缺缺,方才又如何将木壁砸得山响?也就是欺顾云容关心则乱,一时不及深想而已。   桓澈在顾云容腰间蹭来蹭去,她极是难为情,但小声斥了他又不听,只好硬着头皮转头问宗承能否行个方便,去通知桓澈的手下过来接他们。   宗承却是对着他二人看了须臾,道:“既然殿下如今又是咽痛又是咳血又是脱力,那最好还是不要奔波。不如今晚就姑且留在此处,我去命人倒一桶水来与殿下喝,免得殿下说在我这里连口水也喝不上。”   一番忙乱,直是折腾到四更天。   等桓澈喝了水吃了东西,顾云容这才舒口气,却又被宗承一句话点醒,她还没审问桓澈。   但等她转回头打算开始鞫问时,桓澈居然已经酣然入睡,几唤不醒。   顾云容恶狠狠瞪他一眼,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次日,桓澈直睡到日上三竿,但仍因喉咙痛甚少说话。   用罢午膳后,顾云容再行坐到了他面前,沉着脸问他可是想起了从前的事,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不用多说话。   他不住摇头。   “那么那些话是怎么回事?”   桓澈要来纸笔,在纸上写了两行话,大意是说,他当时极度虚弱,意识又不甚清明,大约说了几句胡话,他不明白她所谓想起从前之事是何意。   顾云容盯他半晌,又问他些旁的,但他写着写着就喊累,丢了笔睡中觉去了。   顾云容对着面前忽然娇气起来的人,陷入沉思。   最终考虑到眼下还在宗承的船上,兼看在他确实有伤在身的份上,决定暂将此事压下。   她今早又跟宗承提了知会桓澈手下过来接应的事。宗承昨晚让她一人前来,她交代握雾派人在后面远远跟着,也好知晓她的大致去向,但至今都无人来接,约莫是跟丢了。   宗承拒绝了她的离开之请。他说武田与何雄一干人等已经覆灭,但附近却还有人等着伺机而动,桓澈如今身体虚弱,回去后就要应敌,恐怕很难支应。倒不如在他的船队里休整一番,他的船上也有大夫,可帮桓澈诊治。   宗承所言其实也是顾云容所忧。她想了想,跟宗承表示,她会尽力敦促桓澈筹开海禁之事,算是对他的酬谢。   其实她能看出桓澈也是想开海禁的,只是不肯在如今跟诸王相争的时节分心而已。   宗承却是轻声道:“我的人情你是还不完的,我早说了,还是欠着好。”   顾云容先前指派了一队兵士往左近海域一处荒废的避风港去查看一下,她觉着那里很是适合掩藏,若有人躲在暗处打算趁虚而入,那很可能匿在那里。   隔日,宗承的手下带回了几个重伤的国朝兵士,正是她当时派出去的那一拨人。   据那拨兵士说,避风港内藏着数千人的船队,是一支杂牌军,各国海寇都有,前头袭击握雾的很可能就是这群人。   宗承出面问了那批海寇的头领,得知是有人雇佣他们来启东这边,他们只是收了钱,依令办事而已。   事已至此,桓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又是某个亲王办的好事。他若当时死在倭寇与佛郎机人火并的海战中,非但难究死因,还会成为一桩说不得的事,极易被人泼脏水。   桓澈休养了三五日,身子大抵恢复。   他康复后,跟宗承密谈了一回,提出可以带他秘密回一趟歙县,看望孔氏。   他料定前阵子传出孔氏病重的消息,宗承也是知晓的,只是因着多有不便,无法前去探望。   宗承听罢他的提议,哂笑出声:“我跟殿下回歙县?还只带几十随从?殿下确定这不是诱捕?”   “我如今没有理由拿你。先前即便是皇命在身,我也没有当真拿你。而今我的使命只是督战,我为何要给自己多添麻烦?”   桓澈目带讥讽:“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我只是不想让容容总觉得欠了你的,还个顺水人情而已。你再三援手,甚至几番帮我,都是为了多添几笔人情债,好让云容记住你,你当我不知?”   “你可以选择不应,我是没甚所谓的。”   宗承沉默迂久,终究道:“我答应。”   桓澈回归水师之后,只用了几日工夫,就领兵将武田与何雄等部的残寇一网打尽。   至此,倭寇主力彻底覆灭。   武田与何雄等一干贼首俱已伏法,或死于炮火,或死于沉船,溺与海中。国朝水师中有不少人家眷为倭寇所害,凡见逆首尸身,皆聚众鞭尸泄愤。   剩下那数百人的倭寇援军,桓澈料想对于拏云等人来说应当不成问题,但回到嘉定后,才知原来前方战况不容乐观。   那群倭寇精锐,竟然辗转数县,转战近三千里,周流深入。这干贼寇原已掠至南京城外,若非南京城城门紧闭,此刻说不得已遭战火。   这拨倭寇此刻已经穿过武进县,往无锡惠山寺进发。   桓澈听战报听得满面阴郁。   不过几百倭寇,进攻留都,中间居然遇关过关,遇城破城,此事听来简直匪夷所思。   那些与这拨倭寇精锐对战过的兵士居然还说,国朝守军引弓射之,贼寇悉手接其矢,诸军相顾愕贻,遂俱溃。   徒手接箭矢,何其夸张。   他没有多做犹豫,就调集了数千精兵,赶赴无锡擒贼。   顾云容被他派人强行送回了歙县,这回没得商量。   顾云容觉得那批倭寇很是邪门,战力剽悍,胆子又肥,居然孤军深入内陆,在南京城外试探了一番。   这件事若是被有心人利用,传到御前去大做文章,还不晓得皇帝会作何想。   毕竟被几百人一路攻到了留都,这怎么听都像是督战不上心。   不过她的使命是暂时结束了。   回到徐家后,顾云容好生洗了个热水澡,倒头睡了个囫囵觉。   这一两月间,她身心俱紧绷,时刻担忧身份暴露,实是疲累。   她回来第二日,徐婉月便过来拜见她,送来好些近来时兴的胭脂水粉并花样子,又很是嘘寒问暖一回。   顾云容没收她的东西,她还直道顾云容见外。   顾云容对着她打量片刻,倒继续留她说话,问起她的婚事来。   徐婉月佯作羞赧,意欲岔题,顾云容却是笑道:“横竖我眼下暂有余暇,不若去找舅母说说话儿,顺便看能否帮你参谋参谋婚事。表姐妹一场,你可千万别见外。”   徐婉月低头,嘴唇紧抿。   捻指大半月过去。   冬至前一日,桓澈终于归来。 第八十二章   顾云容出外相迎时,瞧见桓澈面色倦怠,也不好当众问他端的。   等两人回了屋内,她才上前查看他的状况,问他身上可曾受伤。   桓澈轻吁口气,摇摇头,又拉着顾云容坐下。顾云容原以为他要跟她说甚,谁知他竟身子一侧,躺倒在她腿上。   她正僵硬着不知所措时,他低低道:“我先小憩片刻,两刻后,你记得唤醒我。”言罢,沉沉睡去。   顾云容有些哭笑不得。   他躺哪里不好,非要躺她腿上,还伸臂搂住她的腰,将头深埋在她怀里。   她捞来一条锦被为他盖上,自己倚在引枕上闭目养神。   估摸着到了两刻钟,她轻轻摇撼他,唤他起来。   桓澈翻个身,忽然引身上移,将她按倒在床上。   顾云容一时不察,被他重重压在身下,喘气不畅,伸手去推,却是一毫无用。   他在她身上柔软的紫羊绒袄裙上蹭了蹭,轻声喟叹:“不知多少时日都未曾睡个囫囵觉。这阵子镇日对着的都是炮火与鲜血,想起就欲呕。”   顾云容抿唇,问他仗打得如何了。   他趴在她颈窝间:“虽有波折,但幸不辱命。”   顾云容想起先前的传言,问他徒手接飞矢可是真有其事。   他哂笑道:“江南弓箭羸弱,那帮兵士又慑于倭寇淫威,说得夸张而已。不过不可否认的是,那支倭寇精锐确实厉害得紧。他们能在肉搏战中一日转战四十余里,无锡突围战,更是一昼夜狂奔一百八十里。这等战力与耐力,怕武田那干人也不过如此。”   顾云容恍然:“你是说,他们之中,每个人都拥有贼首的身手?那这般群聚集合,确实棘手。”   桓澈点头,又道:“他们最后剩下几十人还能负隅顽抗,后头被困在民居里,我命人用火攻,他们又突围而出,四散入树林中,我使了诈敌之计,才让他们受惊奔出。”他顿了顿,低低叹息,“前后周折不可胜数,这场仗磨得我几乎没了脾气。”   他继续说道:“地方官拖后腿,士卒又因长期的倭患滋扰,对倭寇惧意深刻,畏畏缩缩。要不是我下了死令,他们看到倭寇过来就要溃逃。倒是那群民兵初生牛犊不怕虎,等着建功立业娶媳妇,冲杀拼命。我看回头募兵可往村里去,专征干架悍勇的乡民,这种兵犊子本分淳厚,没那些花花肠子,最要紧的是,敢打敢冲。”说着话,又瘫到了顾云容身上。   顾云容拼尽吃力的气力推他一把,切齿道:“人家也肯定知道心疼媳妇,你快给我起来!把我压扁了,你就没媳妇了!”   “压扁了就是一片媳妇,我正好把你卷起来随身带着,免得你乱跑,”他稍稍起身,端量她,“用那个佛郎机勋贵的说法,就是一张媳妇。”   顾云容嘴角微撇。   别国人大约很难理解汉语里千变万化的量词,福斯托先前跟桓澈谈买卖时,硬要锻炼自己的汉语,结果闹了不少笑话。   譬如他听说薄的东西可以称“一片”,就表示自己今日穿了一片汗衫,被桓澈纠正了,又不解又不服,问他夏日衣衫那么薄,怎就不能说是一片了。   桓澈竟一时不知如何答他。   顾云容推搡之间,桓澈在她身上又蹭了一蹭,才翻身下去。   顾云容忙喘了几口气。   这家伙个头高,偏跟个孩子似的赖在她身上,方才几乎将她压断气。   桓澈起身后,便将话茬绕到了旁处,显然不欲多提征战之事。   顾云容瞧着他眉目之间掩不去的倦怠之色,大致能明白他的心境。   他先前几次在浙督战,应当多数时候都较为顺利,而且没有这回这样惨烈。他这回历经敌营冒险、前方坐镇,大约也是受了些刺激。   她听说这回因着地方官的临阵退缩,罹受战火的州县达数十,有些城郭甚至遭到了屠城。   她没有见过残尸遍野、炮火横飞的场景,但也大致能想象其惨烈之甚。   桓澈再是早熟,本身也不过刚及弱冠,瞧见这些,大约也是心下震动的。   桓澈跟顾云容打声招呼,转去沐浴。   坐在暖阁中,等待下人端热水过来的间隙,他按了按不住激跳的太阳穴。   他虽已离开战场十来日,但有些情景仍是挥之不去。   他率军途径城外一处民居时,见一家伯侄五人皆被杀,俱是七倒八歪,双目暴睁。一孩提的死尸横卧床榻之上,鲜血已经凝结。沿着血迹一路看去,能瞧见狰狞的暗红蜿蜒至饭桌上,一坛开封了的清酒只剩坛底一点酒渍,而仔细端视就会发现,坛底铺着一层血块,酒坛边沿也有干涸的血迹。   倭寇杀了一家六口,还将那孩子的血掺在酒中一饮而尽。   他一路行至西蒲桥时,远远就看到满目泥泞中积满了幼儿孩提的尸体。问了一个忙着逃命的乡民才知,原来附近村人结群出逃避寇之时,正遇大雨倾盆,雨天桥滑,村妇襁负幼小,行动不能,又急于奔命,只好弃儿匍匐而过。河滩桥畔遂积孩尸如山,悲号震野。   那些孩子多数尚在襁褓之中,被自己的生身母亲以这等缘由抛弃,只能在凄风冷雨中号哭等死,世间之哀恸怕鲜少能甚于此。   他在西蒲桥上陷入了沉默。   他从前觉得自己的幼年经历已是大不幸,也曾怨天尤人,也曾委顿颓丧,但当时瞧着如山的孩提腐尸,他忽然觉得自己先前遇见的那些都算不上什么。   不论他曾历经了什么,他总算是平安长大了,这些孩子却成了无辜孤魂。   他命人将那些孩子的尸体掩埋了,转头急行军至无锡。   他下了死命,全军有进无退,前死后继,凡有退者,立斩!   手下兵士当时亦是群情激奋,气势如虹。   最后在树林中将匿身其中的倭寇悉数捉拿之后,他命人将这些恶徒集中到一处。   这群倭寇深入内陆作乱数月,杀人无算,此刻却屈膝跪在地上,不住求饶。   他学过些许倭语,知道他们是在求他饶他们这些战俘一命。   他当时觉得可笑,倭寇为着泄愤,杀戮数千国朝战俘都是常事,眼下竟然跪地求饶说让他不斩战俘?   他将这群倭寇百般折磨后,砍掉首级,把尸身堆起来,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他能感受到,自己当时已经杀红了眼,他许久未曾体会过这种悲愤欲绝的激荡情绪了。   以至于他而今想起,仍旧仿佛置身当时情境。   桓澈沐浴后,转去与顾云容一道用膳。   眼下已经入冬,水路与陆路陆续开始结冰,行路多有不便,亦且战事虽暂且告终,但仍有诸多后续事宜等着桓澈去处置,故此他们年前并不预备回京。   他此番回来,对徐家人称是要跟顾云容报个平安,休整几日之后,再折返苏州。   用膳时,顾云容亲自帮他布菜,又小声道:“回京之后,你是不是也是这般忙碌?”   桓澈道:“应当能比眼下好一些,回京之后,好歹我还能时常回府。”   顾云容默默喝了几口红稻米粥,忽然问:“你的喉咙已经好利索了吧?”   桓澈一顿。   “我看你说话已经无甚大碍了,嗓音还是跟从前一样清润悦耳,”顾云容托腮看他,“所以咱们来说道说道,你之前那番话是怎么回事吧?我怎么觉得,你自打那回高热醒来之后,就对我越发体贴了,又是镇日粘着我,又是主动下厨给我做点心,颇有些无事献殷勤的意思。”   桓澈缄默迂久,倏然搁下匙子,郑重道:“容容,我跟你交个底吧。”   顾云容也停箸,竖耳等听。她眼睛低垂着,心里有些道不清的滋味。   她前世就几度想要揪住他问问他这个锯嘴葫芦究竟是怎么想的,但到底也没那个胆。   如今若能知晓前世情事自是好,但如果这个真相不是那么愉快……希望她能忍住不揍他。   “我隐约记得我高热时做了许多纷乱的梦,虽然醒来后记不得具体是甚,但总觉我从前大约是做过对你不住亦或对你不太好的事。也许正如你所言,当真有前世今生也说不定,”他正色道,“故而你随后才会觉着我对你比从前殷勤。这回跳海也是,我溺水之后意识混沌,约莫是脑中又闪过了那些场景,这才说了些胡话,又正巧被宗承那厮听到了。这才有了后头的事。”   顾云容面现失望之色,又狐疑道:“是么?”   “千真万确,”桓澈言之凿凿,“我先前闪烁其词,其实是不知如何跟你解释,望你不要误会。”   顾云容低头喝粥,不作言语。   两厢半晌无话。   桓澈忖量片时,打破沉默:“要不,你带我出去转转,我每回来歙县都是匆匆忙忙,还没仔细逛过。”   顾云容慢慢抬头看他一眼,并不开言。就在桓澈以为她不会接话,打算换个话茬时,她点头道了声“好”。   歙县非但是徽州府治所在,还是后世徽商发源地,京剧滥觞也可追溯到歙县,同时还是徽墨的主产地。   前后加起来,顾云容在歙县住了近一年的时光,确能感受到这座古城的繁华富庶与深厚底蕴。   只是眼下的江南人提起歙县,恐怕首先想到的就是它是倭王的故里。   不知是否因着近几月间惨烈的战事,顾云容走在道上,总能听到众人交头接耳议论倭王。   她后来知道了桓澈要还宗承人情的事,不得不说,颇为意外。   她总觉得桓澈不会这样好心,但桓澈眼下似乎确实没有理由捉拿宗承。   除非……他打算擒了宗承交于皇帝,撇清自己,表明自己确实跟宗承没有阴私。   顾云容低声问他预备何时让宗承去探母,又问孔氏染恙可是确有其事。   桓澈道:“我这几日没工夫,等下月再说。至于孔氏状况端的,我也不甚清楚。”说着话,转头瞥她,“你那样关心他作甚?”   “就是觉着孔老夫人可怜。年关时候,她若能看到儿子回来探视她,想来也能心下宽慰些。”   桓澈轻嗤道:“真正能令孔氏欣慰的只会是她那小儿子弃了海寇的营生,回头受审。”   顾云容沉默。   她总是觉着,将宗承监押甚至处以极刑,都没什么实际的效用,暴利引诱之下,乡绅们只会依然故我。滨海的毒疮,绝不是除掉一个宗承就能肃清的。反而借着宗承打开海外贸易、强化海防,于国于民裨益更大。但她又知,宗承这种状况怕是很难法外容情。   两人四处游逛间,顾云容瞧见前头有卖果子的,回头对桓澈道:“你在此等着,不要随意走动,我去给你买些橘子来。”   桓澈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就想起了当初在钱塘县逗她让她掏银子买杨梅的那件事。   一晃竟已是五年前的事了。   他本想去附近馄饨摊的棚子里坐着等,但思及顾云容说让他不要随意走动,便待在原地安生候着。   他正敛眸暗理心事,忽觉有人朝他靠近,警惕转头,冷声提醒对方看着道。   徐婉月一惊抬头,忙忙赔礼,直道自己只顾着翻找自己的荷包了,未曾留意到他。   桓澈对于眼前这个姑娘无甚印象,只是往一侧移了两步,以免有所擦碰。   徐婉月又是羞赧又是忐忑,正焦灼想着对方若有问话她要如何应答,谁知紧张了半日,却发现面前的男人根本不认得她。   徐婉月僵了一下,随即心绪又逐渐平复。衡王前后两次来徐家,她都没有正经拜见过,不认得也正常。   她睃他一眼,上前小声介绍了自己,并惶急表示,自己方才不知何时遭了贼手,荷包被人顺了去,但她是出来去铺子里提一样订做的首饰的,她母亲若是知道她把银子丢了,必会重重责罚她。目下无法周转,她想请求他暂借她些银子将订做首饰的余银结了,等回头她取了自己的私房还他。   桓澈听说她就是徐婉月,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继而禁不住想,就这等模样,竟被何雄的手下错认成顾云容,这帮夯货眼睛都是怎么长的。   这种事换在平素他是绝不会理会的,但思及徐婉月是顾云容的表妹、徐山的孙女,便示意随从取出一枚二十两的银锭子,问这些可够。见她看后愣了一下连道够了,随从抬手甩给她。   桓澈道了句“不必还了”,继续等顾云容,不再看她。   徐婉月被晾得尴尬,却又不想离去,正在两难之间,顾云容回了。   她跟顾云容笑着寒暄一回,见她只是冷淡地回了几句,转身要与桓澈一道离开,忙道她要去西街那边去,问她可需她捎带些什么。   顾云容淡声否了,与桓澈抽身而去。   丫鬟杏儿见徐婉月立着不动,细声细气道:“姑娘,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等晚些太太若发觉姑娘偷跑出来……”   徐婉月斥了杏儿一句,又捏着桓澈给的那枚银锭子,朝两人离去的方向张望。   杏儿以为徐婉月等王爷王妃身影消失了就会离开,谁知她竟提步跟了上去。   杏儿忙拉住徐婉月,却被她一把甩开:“回去也是听母亲念叨婚事,倒不如跟上去看看他们去作甚。”   顾云容带着桓澈逛了几条声名在外的大街古巷,转到街口时,忽然瞧见斜对面的茶馆三楼有人抛彩球招亲。   抛彩球这习俗并非汉族所有,但文人似对这种择婿方式情有独钟,抛彩球成亲的故事在词话传奇里面屡见不鲜,民间也偶尔有人效仿。   顾云容转头看了看身侧的桓澈,让他离远点,别被彩球砸到。   桓澈很配合地挪了几丈远,待要问她是回去还是继续逛,就忽听楼上手持彩球的女子朗声道:“多蒙诸位乡亲不弃……妾身兄长从军剿寇,前阵子捎信来说不日便能归家来。兄长还说,衡王殿下大胜之后犒赏三军,军中每人都赏了十数两银子并花红缎匹若干,何等慷慨!如今倭寇得驱……”   桓澈未听罢那女子后面的话,眉头便蹙了起来。   他何时这般犒赏过军士?朝廷拨来的军饷都使得差不多了,哪来的余钱去这般犒劳三军?他若当真这般做,还不让人认为他是从自己私库里搬了银钱笼络官兵。   倘他当真这般做,居心何在?而且他若手笔这样大,只能表明他手里财力雄厚。   他一个亲王,岁禄有数,哪来的那么些钱?   顾云容扭头看到桓澈满面冷笑,愣了一下。   他一面剥橘子,一面吩咐拏云去将楼上那女子带来。   拏云领命而去。   那女子起先不明所以,随后转头看到远处立着的那个天人之貌的男人,登时红了脸。   她下楼上前见礼时,手上还抱着绣球。   桓澈约略问了她几个问题,让她姑且跟他的侍从走一趟。   莫名其妙被叫过来问话一通,如今又被要求跟着随从去细说,女子此刻已是满面霞红,迟疑一下,忽然将手里的绣球抛了过来。   桓澈正低头跟顾云容说话,不意她会有此举,被绣球砸到手臂。   周遭突然陷入诡异的静默。   那女子羞红着脸等桓澈去捡绣球。   顾云容看了眼掉落在地的绣球,蓦地朝桓澈开口道:“哥,你看你又在外面招了桃花,你不会打算把人带回去吧?不怕嫂子生气么?”   桓澈一怔,随即拉下脸来:“谁说我要带人回去了。你嫂子脑子比你好使,知晓了也不会误会。”   那女子面色一白,这人有家室了?   顾云容转头拉住那女子:“我哥让你走一趟是有正经事的,一会儿事了,你赶紧跑。我家里的嫂子凶悍得很,我怕她知道了会把你大卸八块。”   拏云特特瞄了眼殿下,却见他竟是默许了顾云容的胡闹。   拏云暗叹,真是夫纲不振。   女子尴尬地捡起绣球,随拏云去了茶楼。   桓澈温柔地将剥好的两瓣橘子喂给顾云容,低头轻声问:“哥哥待你好么?”   顾云容嚼橘子的举动一顿。   “晚间到了床上,千万记得多唤我几声好哥哥。”他在她耳畔轻吐热息。   顾云容耳朵发烫,几乎被橘子汁水呛到。   徐婉月遥遥看到那两人举动亲昵,捏紧了帕子。   桓澈次日便离开了歙县,转往苏州善后。   他这一走又是近一月,将交腊月下旬时才回。   顾云容看他神色,知他约莫是将事办得差不多了。她先前还不明白他为何不将事都办妥当了再回来,如今忽然有些了悟。   看来这次回京之后,又有不少账要清算。   光阴捻指,转眼便至小年。北方灶王节在腊月二十三,南方则多在腊月二十四。   所谓“男不拜月,女不祭灶”,顾云容寻常并不参与祭灶。她一早起身,穿戴一新,往长辈跟前拜会了一圈后,便回了房。   她正坐在屋内啃脆甜香酥的白芝麻糖瓜,忽见桓澈穿戴齐整过来寻她。   她递了个糖瓜给他,笑嘻嘻问他是不是来给她拜年的,说跟她拜年可没银子拿,又伸手管他要压岁钱。   桓澈在她手心上轻拍一下:“有我还不知足,要甚压岁钱。我是来跟你说,宗承来了,我出门一趟。”   顾云容默默咬了口糖瓜。   怪不得穿得这么好看,原来是要出去找男人去。   桓澈在她脑袋上拍了拍,交代她好生在家里待着,莫要出门。   顾云容倏而抬眸:“你不会当真设了个套打算拿他吧?” 第八十三章   桓澈转首道:“你觉着呢?”   顾云容将糖瓜塞到他手里:“我觉着你此举有些反常。”   桓澈不肯自己吃,示意顾云容喂他,但顾云容自己手里还拿了半个,对他的要求视若不见。   他只好在她身旁坐下,慢慢吃起糖瓜:“我是帮你还人情,省得你总觉得欠了他的。”   顾云容拍拍手上的芝麻屑,岔题问他觉得这灶糖味道如何。   “太甜了,”他拿起吃剩一半的糖瓜看了看内里的蜂窝状空隙,“而且粘牙,一会儿吃罢,我还要漱漱口。”   顾云容想起,他是不爱吃甜食的,他有时看她早晚都喝甜汤,还不无好奇地问她甜食难道真有那么好吃。   甜食吃多了确实不太好,顾云容觉得她在饮食上头好像是应当自制一些,向他学习。   桓澈吃罢,当真转去漱了口,又跟她打了声招呼就出门去了。   顾云容原本确实也没有出门的打算,但忽然想起梁娴昨日给她下帖子,让她到梁家的庄子上耍,而她已经应了人家。   梁娴已经随其兄长回了歙县。自她来徽州之后,梁娴时常登门来寻她说话,还定要还她当初赠与的五十两银子,只是被她再三拒了。跟她重新混熟之后,梁娴一再邀她过府一叙,但思及先前顾家跟梁家闹的那一出,她觉着见到梁家旁的人怕会尴尬,就迟迟未应,梁娴遂转而请她往庄子上去,说庄上的梅花开了,可喜的是前日还下了一场雪,玉雪莹白里红梅星缀,极是悦目。   顾云容想着回京之后又不能随意出来,这就应了下来。   她打选衣饰,收拾妥帖,带上两个丫鬟并几个护卫出了门。   一路上炮竹声此起彼伏,街巷之间亲友互候,顽童嬉戏,商贩叫卖,人声嘈乱,热闹祥和。   众人似已逐渐从战事的惶遽中缓了过来。   顾云容早在腊月初就感受到了年气。而回到南方后,最亲切的大约要属冬日的那股子湿冷了,还是跟从前一样,冷到骨子里。   她见着梁娴时,她塞了一段梅枝给她,又嬉笑着凑到她耳畔小声道:“一会儿咱们去一趟城东好不好?姐姐帮我选几样脂粉。我家中没有姐妹,母亲的眼光又跟我凑不到一处去。”   顾云容想到年后就要返京,想买些南货屯着带回去,便笑着应了。   桓澈出来后,一径出城。   如今的宗家貌似荒宅一样,但实则周遭时刻有军牢守着。只是日常隐在暗处,不易被人觉察而已。   这是他的交代。当年他奉命擒拿宗承,但因着对方的奸狡顽固,迟迟未能得手,这便四处撒网。只是后来事情有变,宗承也回了倭国,他未下令解禁,知县不敢擅自撤了那些盯梢的人。故而,宗承若想神鬼不觉地回去,必须借他之力。   不过这干人这般兢兢业业地守着,恐怕也是存着侥幸立功的心思,毕竟擒拿倭王可是天大的功劳。   他抵达城外五里处的林缘时,已经有一辆马车候着了。   车帘掀起,下来一人。   他对着来人打量几眼,淡声道:“真敢来,不知是不是个假的。”   宗承笑道:“还别说,我先前还真想使个假的过来,但转念想想,我已经四五年未得与阿母谋面了,今次难得殿下开了口,我自当趁机回去看看她老人家。”   桓澈瞥了眼他身后的随从。   他先前跟宗承说过,随从最多只能带五六十,而且只能在城外候着,他必须独身一个随他入城。   宗承还当真守信,轻车简从,侍从手里还都未执兵刃。   桓澈挥手,示意拏云领着宗承去后面那辆他乘的马车里。   宗承才要迈步,就被宁安拦住。   “大人三思,”宁安压低声音急道,“衡王怕是不怀好意,倘这是个圈套……”   宗承挥手:“我意已决,不必多言。”言罢,随桓澈车驾入城而去。   宁安望着渐行渐远的一队人马,回头朝众人一摆手,嗓音低沉:“开始吧。”   宗承在桓澈的眼皮子底下易了容,将五官幻化得平平无奇,手法迅捷。他虽一路低着头安静地收拾着他那些药水工具,但依旧无法收敛身上那股狷狂迫人的气势。桓澈阅人无数,即便不认得这个人,也知其定不简单。   当初顾云容看到与宗承容貌有几分相似的宗石,他就万分笃定那个不是宗承,叱咤风云的倭王不可能是那副模样。   宗石虽跟随宗承多年,又极力想效法其叔父,但终归难望项背。   不过宗承再是厉害,终究也只限于海上与海外,国土之内,无甚立足之地。   桓澈轻嗤一声,靠回靠背上,睨着他道:“你路上不买些灶糖带给令堂么?”   “殿下缘何忽提此事?”   “我来前,容容给了我个糖瓜,我说我不爱吃甜口,她不依,撒着娇非要我尝尝,末了亲手喂我吃了,”桓澈说这番话时脸不红心不跳,“那糖瓜口感寻常得很,又甜又粘牙,但因是她喂的,我觉着倒还能入口。”   宗承的目光在桓澈面上打了个转,笑了一笑,没有开言。   桓澈问他笑甚,他慢慢道:“倘若当真是云容亲手喂殿下吃的灶糖,殿下今日出门时想来心绪极佳,但我瞧着,殿下适才与我碰面时,阴云满面。我猜度,云容非但没有喂殿下吃灶糖,还问起了我的事,惹得殿下想起便觉心下不豫。殿下为消心头之气,这才说了适才那番话,不知我所言可对?”   桓澈冷声笑道:“你这张狂的性子当真是改不了了,无论何时都不知收敛,也不怕给自己招祸。”   宗承容色疏淡:“我的祸原也不多这一桩。”   不知是否近乡情更怯,入城之后,瞧见两侧陌生又熟悉的商铺市坊,他竟无意识地攥起了手。   他儿时经常光顾的老字号茶肆与熟食铺子有些仍在,但有些已经换成了绸缎庄与米面行。   街道似乎拓宽了些,几排民居也修葺翻新了,但记忆里陈迹斑斑的旧墙和矮屋还是挥之不去,虽则模样早已模糊在远去的时光里。   到了宗家所在的街巷,车马渐缓。   巷口的老树矗立依旧,劲干虬枝,与记忆中一般无二。   宗承下了马车之后,在原地僵立了少顷。   十几年了,他已经十几年未曾回过这座祖宅了。   光阴荏苒,眨眼间沧海桑田。   王质烂柯,仿佛也不过倏忽之间。   人生在世,又有几个十数年。   他也不知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境叩动门扉、跨入门槛的。   他好似一个陌生的访客一般立在厅内,等田嬷嬷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搀扶出来,他嘴唇翕动,发觉自己竟是喉咙如堵,发不出声来。   孔氏抬头上下端量他一番,面色淡漠:“不知阁下登门,有何贵干?”   顾云容与梁娴在庄上盘桓了半个时辰,就领着她回了城。   两人在东城采买罢,预备折返时,忽见一辆马车疾驰而来。   待到停下,梁娴看到从上头下来的人,惊呼道:“哥哥怎来了?”   梁峻板着脸道:“越发不像话了,节里跑得不见人影!母亲让我来抓你回……”梁峻的话在瞧见顾云容的刹那,戛然而止。   梁娴心虚,低下头。   她是之前在街上偶遇顾云容才知她回了歙县的,但她见顾云容对先前两家之事多有顾虑,便没跟家中人说,每回来找顾云容都是编了由头溜出来的。   梁娴小声问兄长如何知晓她在此处的,梁峻道:“你惯去的就那么几个地儿,不在彼便在此。”   他这话是对梁娴说的,眼睛却是看着顾云容。他跟顾云容鞠腰打恭,再三表示自家妹子给她添了麻烦,愧怍得很。   梁峻看自家妹子总往顾云容身边躲,忽然道:“你不想回去也成,但你在外面待着也要办些正事——咱们欠王妃的人情是一定要还的,你陪着王妃往咱们庄子坐坐,我安排人手去准备肴馔,顺道归还王妃当初接济的银钱。”   梁娴上前跟梁峻嘀咕了几句,梁峻看了看顾云容,思量着道:“既是如此,那不如请王妃尝尝我从休宁带来的土产,我命人取来拿与王妃。”   顾云容有些尴尬,但梁峻主意已定,她几推不下,只好道:“那这些土产就当还了人情,银钱不必还了。”   其实她当时出手时想的就是还梁峻当年的人情,眼下算是两讫了,哪来那么些人情债要还。   梁峻请顾云容在马车里稍候片刻,他着人回去取东西。   顾云容待要入马车时,忽听周遭人群一阵绎骚,紧跟着,惊呼迭起,四散奔逃。   顾云容拉住一个急于奔命的妇人,问她跑甚。   那妇人惊恐后望:“听闻倭王回来了,不知是否要领着倭寇劫掠同乡!”   顾云容一怔,宗承应当是易容改装潜入城来的,难道身份暴露了?   还是说……桓澈当真设了个局,眼下打算瓮中捉鳖?   人群惊慌四散,原本祥和宁静的街道登时鼎沸,几引踩踏。   梁峻一面挡在顾云容前面,一面拦住惊慌失措的路人询问更多。   梁娴匆忙之间也往顾云容马车里挤,顾云容顺手把她拉了进去,命车夫作速回府。梁峻也飞快上了自家马车,跟在顾云容的马车之后。   一路磕磕绊绊回了徐家。   顾云容下马车后,往纷乱的巷口望了望。   据梁峻方才得来的路人口述来看,桓澈已经调兵围拢了宗家,卯着劲等着捉拿宗承。   由此看来,她先前的猜度确实不错。   她依稀记得,当年皇帝命桓澈擒拿宗承时,她就好奇过两人之间的角逐,看谁能贼得过谁。   只是她不太明白,她能想到的事,宗承肯定更能想到,既然如此,他今日为何还要依约前来呢?   她如今才发现梁峻也跟了过来。她本想将梁娴交给他,让他们兄妹赶紧归家去,但梁峻却提出来都来了,要去拜见徐山,顺道等外面的骚乱平息再行回去。   梁娴仰头看了看兄长。兄长这两年变了不少,没那么傲气了,也越发会来事了。如今顾云容成了王妃,徐家今非昔比,兄长约莫也是想化解两家先前的不豫。   多条路总是好的。   梁娴跟着兄长去徐山跟前打了个照面,就转去寻顾云容。   路上遇见徐婉月,她行了礼就越过去了。   徐婉月回头看了眼梁娴。   她一早就认得梁家这个姑娘,只是梁娴跟她无甚交情,只是一心与顾云容交好。   徐婉月忽然发觉,她的人缘和运道好像都不太好。梁峻从前被顾云容那张脸所迷,梁娴也跟着巴结顾云容。如今顾云容嫁入皇室,这兄妹两个竟然又巴了上来。   徐婉月咬牙切齿。   顾云容有貌有势,她有什么?   掌灯时分,外间动乱逐渐平息,但官府已下令全城戒严,搜捕倭王。   既是搜捕,说明人没抓到。   梁家兄妹暂且无法回去,徐山是个厚道人,不好赶人,为二人安排了暂歇之处,让其将就一晚。   晚夕,顾云容等到起更也没瞧见桓澈回来。   她闲来无聊,将梁娴叫来与她打双陆。梁娴小小年纪,却是打的一手好双陆,顾云容棋逢对手,专心致志在棋枰前与梁娴鏖战两局,竟然全输了。   她不服,待要再开第三局,桓澈的声音透耳传来。   “我不在,你倒过得悠哉。”   梁娴循声望去,一惊之下,手中骰盅掉落在地。   这不是她当年在郊外遇见的那个生得神仙也似的小哥哥么?只是眼下小哥哥变成了大哥哥。   桓澈早忘了梁娴是谁,只以为是顾云容在歙县的故旧好友,谁知不多时,丫鬟来报说梁公子来催促梁姑娘回去安置。   他皱了一下眉,问了梁公子是哪个,脑中蹦出一张模糊的脸来,终于想起了当年的一连串事情,登时沉了脸,转向顾云容,忍了半晌,憋出一句“回头跟你算账”,折身出去。   他出去驱赶梁峻时,得知了今日始末,警告他几句,却不意梁峻认出了他,随即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他一眼,又别开眼。   桓澈也不怕梁峻想到当年之事是他做的手脚,横竖他又不能将他如何。   如今戒严,但他还是赶走了梁峻兄妹两个,拨出一个护卫随行,给两人开道。   回屋之后,他就拉了顾云容道:“我不是不让你出门么?”   顾云容道:“我以为你只是想让我在家中好生待着等你回来而已。”   她问他宗承既是只身前来,为何会抓他不住,桓澈沉容道:“此事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那厮狡诈得很。”   除夕夜,顾云容早早泛起了困意,桓澈跟徐山等人在前头吃酒行令,本要回去陪她,但顾云容捎话说不必。   两人此番低调得很,只当是寻常夫妻回来省亲。席间,桓澈令众人莫要拘束。   后头酒过三巡,慢慢放开,桓澈被劝了不少酒。他本是不爱饮酒的,但他十分感激徐家对顾云容的照拂,倒是给了面子,悉数饮下。   桓澈海量得很,徐家几个爷们儿都喝得东倒西歪的,他却仍旧清醒,只是面上浮着些许酒晕。   徐固的儿子徐通摇晃着站起来,还要给桓澈敬酒。桓澈只好装醉推拒。   徐山看一众人等醉得差不多了,唤来小厮,叫扶着人各自回房歇着去。   徐通却是甩开小厮的手,踉跄着抓住桓澈的手臂,嚷着要再饮三大白。   桓澈已知顾云容不喜徐婉月,也不想跟徐通多言,但看在亲戚的份上,也没落徐通的面子。   谁知徐通竟是越发来劲,嬉笑着要桓澈一道往后花园的观景亭去,他要给桓澈看看他醉后挥翰。   徐山儿孙孝顺,这些年又积了些产业,将宅院翻葺了一番,还在后面添了个小花园。   桓澈起先不应,后头徐通借着酒劲儿缠得越发狠了,他看他一眼,竟是应了下来。   徐婉月立在自家卧房窗前,听杏儿小声禀了几句,喜道:“殿下当真被哥哥引到花园去了?”   杏儿点头,又忐忑道:“姑娘,我看这事太过冒险,要不还是……”   徐婉月横她一眼:“你懂甚!我一早打听了,殿下只是在此小住,年后就要回京,此刻不出手,难道等人要走了再急?”   杏儿胆怯道:“可此事倘被老太爷知晓了……”莫说老太爷,怕是太太那里都通不过。   徐婉月往后花园的方向张了张:“等事成了,知晓了又如何?我听说殿下身边除却表姐之外没旁的女人,我看未必就是因着对表姐多么上心,不过是现在的新鲜劲儿还没过去,顺着她的意罢了。”   “你看那日,”徐婉月提起上月之事,双颊晕红,“我上去跟他搭话,他不仅接了茬儿,还径直甩了银子给我,若不是表姐后头回来了,指不定他就能多跟我说几句话儿。”   “我有一回偷听阿母跟张夫人排揎阿爹,说男人就是惯爱偷腥,那些个家中大妇管得严的,瞧着老实,其实给他搬个梯子就能越过墙头跟人勾搭,端看有无因利乘便的空当了。”   徐婉月说着话,嘴唇抿起。   她兄长也是赞同她的主意的。顾云容未曾孕子,皇帝又急抱金孙,若是她真能跟了殿下,回头一旦诞下王府长子……   那就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大好的前程等着她。   思及此,徐婉月嘴角微扬。   桓澈先前佯醉,后头也一直装着。他坐在亭内,看徐通在他面前挥毫写了两排行草,赞了几句,起身要走,却被徐通拦住。   徐通命人搬来两坛酒,嬉笑着说方才没喝尽兴,请他就着坛子将一坛子酒都干了。   桓澈乜斜着眼看了下那坛酒,却道方才喝得有些多,要去方便。   徐通忙命自己的小厮引他去东净。   须臾,小厮折返,在徐通耳畔道:“少爷,衡王约莫是酒劲儿上来了,走到半道,忽然踉跄不稳,落后竟趴在雪洞旁的石桌上睡着了。”   徐通灌下一碗醒酒汤,跟小厮确认了桓澈已经人事不省,轻笑一声:“我就说,他前头在席上喝了那么些酒,怎也没个动静,这会儿想是后劲儿上来了——快去扶殿下换个地方,这大冷天,怎能让殿下睡在石桌上。”   后花园东南隅有个小小的暖房,原先空置着,后改成了冬日摆放花草的消闲之处。暖房一侧,是几间客房。   小厮将桓澈扶到一间客房内,放到软榻上,就作速退了出去。   待房门阖上,桓澈即刻翻身坐起,眸中哪还有半分迷蒙混沌之色。   他迅速闪身出屋,身影隐在廊柱的阴影里。   不一时,拏云扛着个人疾步跃至。那人仿佛睡死过去,被他甩来甩去也毫无反应。   拏云入了方才桓澈进过的那间厢房,片刻即出。   桓澈对着房门看了一眼,冷笑森森。   不消片时,徐婉月至。   她精心妆扮了一番,外面虽则裹着披风,内里却穿着扣身衫子。   她装模作样在暖房前转了一圈,看看左右无人,便看定了一间厢房,径去推门。   桓澈悄无声息回房后,见顾云容已经睡醒了一觉,正坐在被窝里惬意翻书。   他上前一把抽掉她手中书卷:“别总半夜看品箫了,伤身。”   顾云容颊生薄红:“你胡说什么!我看的这本,两人连手都还没牵。”   “牵什么手,一般写品箫的书里,都是直接上床办事。”   顾云容幽幽看他:“你好像知道得挺清楚……”   桓澈摸摸她脑袋:“良辰美景,想不想看好戏?” 第八十四章   顾云容看他面上仍存些许醇然醉色,以为他是喝多了跑来绰趣她,挥手道:“别闹。”又欲起身去命人给他备醒酒汤。   桓澈按住她:“我洪量得很,没有醉。你若再不去,可就要错过了。”   寒冬腊月,顾云容实懒得出屋,但被他再三磨缠,辄起好奇,披了披风,与他一道往园子去。   路上,她闻见他身上的淡淡酒气,问他方才喝了多少酒,他道:“前后加起来,怎样也有一斗了。到后头他们全喝趴下了,唯有我仍旧头脑清明。”   顾云容心中叹气。   他的酒量确实惊人,莫说一斗酒,说不得十斗酒也撂不到他。不过他虽千杯不醉,但饮得多了,面上会显出酡红酒色,旁人瞧不出,只会以为他已醉了酒。   顾云容发觉他统共没在徐家住几日,对府内地形竟是了然于胸,一路抄近道将她领到了后花园东南隅那个暖房前头。   顾云容奇道:“你再三拉我来,就是为了让我半夜三更与你一同赏花?”   “一会儿你便知道了。”他将她拉到回廊转角,示意她噤声。   不多时,一阵纷乱人声由远及近传来。   走在前头的是徐山,后面跟着一众后生,都是徐家本家并亲戚家中小辈。   这干人就是方才在席上陪桓澈吃酒的男宾。按说拜年贺节是从年初一才开始,除夕夜多是自家聚饮,但桓澈在徐家小住的消息在徐家亲朋之间不胫而走,众人多存趋奉之心,又不知亲王殿下何时会回京,这便趁着除夕一拥登门。   只是他们的酒量俱不如亲王殿下好,眼下早就喝得找不着北。   来的人多,晚来的住宿事宜便要安排妥当。徐山原本打算将众人都安顿到府内西北边的一片厢房,那边客房多,东西也齐备,但桓澈身边的小厮却忽来跟他说,不要将那些醉酒的客人安置到西北边,殿下就住在那附近,那些客人都已酩酊大醉,万一耍起酒疯来,惊扰了殿下,便是大大的不妙。   徐山如梦初醒,果是此理,扰了殿下大驾,他担待不起。   这便想起后花园东南隅的暖房旁侧还有几间客房,虽则地方不够宽转,但好歹离桓澈的住所远上一些,让那些醉酒的后生挤一挤凑合一晚便是。   徐山清点了人数,吩咐小厮们将人分成几拨,每三人一间屋,床上躺不下就放到榻上,作速将人安顿了。   小厮们齐声应诺。   少顷,有一小厮来报说最北面的那间厢房落了锁,进不去。   徐山皱眉,上前查看一番,叫来素日负责洒扫此处的仆役,问他是怎么一回事。   仆役一脸茫然,直道不知。   徐山觉着邪门儿,叩门一回,里面却无半丝动静。   一众家下人等手脚麻利,不消片时,就将醉鬼们置放停当,只差三人还没着落,端等着开了眼前这间房入内安置。   徐山却才在席上也喝了些酒,如今有些上头,更觉头疼,但一时半刻也没处寻人撬锁,想了一想,命人去取个大钳子来,好将锁夹断。   顾云容从头看到尾也没瞧见什么好戏,暗暗拽了一把桓澈的衣袖,回头看他。   那眼神分明是在说,你拉我来,就是要让我看破门的?   桓澈竖指于唇,示意她稍安勿躁。   徐山立在廊上时,一门之隔,徐婉月正瑟缩在桌下。   她眼下手脚发冷,面如土色。   她做梦也想不到今晚会是这等情形。   她趁黑摸进这间屋子之后,迎面袭来一阵酒气,还隐隐混含着一股汗味,她从前最不喜闻酒味,遑论这种气味,但思及衡王那紫府仙人一般的容貌风仪,她闻见这股味道反觉脸红心跳。   她一个闺阁姑娘,能见着的男人有限,从小到大也没真正爱慕过哪个,她是在见到衡王之后,才深切体会到什么叫少女怀春。   衡王非但一张脸天上有地下无,还生得颀挺俊拔,魁伟力强。   她有一回偶然间看到衡王指点徐家几个子弟射箭,在他连射连中之后,她兄长命人取来一副弓箭,让衡王改使此弓。   她一眼就认出,那是她兄长前阵子得的一副硬弓,光是重量就足有二十斤,她单用一只手连拿起来都费劲。这样的弓,莫说拉满,常人就算是引动弓弦都恐是吃力得紧,她还曾怨她兄长乱花银子,买个不能用的物件,她兄长却说这是要拿来显摆的。他如今也算是皇亲国戚了,跟别家子弟打交道时,总要有些压箱底的东西。   她兄长显然是故意的。她当时暗恼她兄长混不吝,衡王若是引不开那弓,落了面子,说不得会恼了他们。   谁知她这个念头尚未转完,衡王就顺手接过那副重弓,左手把住,右手轻轻一拽就拉满,连拽连放,依旧百发百中。   那副二十来斤的硬弓拿在他手里,就如同一条轻飘飘的绸带一样。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她的目光在衡王伟岸坚实的身躯上久久流连不去。这个男人瞧着清瘦,没想到内蓄力道如此刚猛,怪不得皇帝几次三番让他一个年纪轻轻的亲王来两浙督战。   她回忆起先前引弓情形,脸庞越发嫣红,一颗心仿佛要从胸脯内跳出来。   屋内黑漆一片,她凑到榻边,俯身唤了几声“姐夫”,只听到对方一阵低低闷闷的哼唧。   她太紧张,一时也没留意到那声音不太对头,只看其无甚反应,心下欢喜,微微颤抖着上了榻。   她是打算届时假称自己来暖房赏花,却被醉酒的衡王强拉入屋内,她觉着这说辞还过得去。   她先除了自己身上的披风,这才想起要去脱他衣裳。   她羞涩伸手过去,在触及他衣襟处时,终于察觉出不对。   这质料竟是寻常棉布,很是粗糙。她心中一惊,却是不敢点灯,极力适应屋内昏暗,低头辨认,又摸了摸对方脸庞。   她吓得险些从榻上滚下来。   她跟前躺着的这个,只是个糙皮小厮,眼下烂醉如泥,睡得死猪一样,还歪着头往下淌口水,沾了她一手。   她忽然恶心欲呕,觉得屋内这气味刺鼻难闻,几乎要闷死她。   她拽起自己的披风就要火速逃离。但她到得门边才忽然发觉,房门不知何时被人从外面锁了个严实,连窗户都堵死了。   这是要困死她!   她立时就慌了,一时间脑中好似转过无数念头,又仿佛一片空白。   后来她听见外间人声,便吓得藏到了桌下。   倘若此刻有人闯进来,她就完了!   她祈祷着外面的徐山等人快些离开,祈祷着她的丫头能机灵点,回来探看一下状况,然而事与愿违,不到两刻,外面便传来了铁钳断锁的声音,紧跟着,房门应声而开,廊上灯光投射入内。   当先入内的是几个搀着男宾的小厮。小厮闻见屋内难闻气息,察觉不对,随即就藉由外间风灯的光,瞧见了榻上衣衫不整的醉汉。   那醉汉头发散乱,身上棉衣与内中贴里半敞,露出黧黑而壮实的胸膛,一望即知是匆忙之间兜上的衣裳。   众人再观其潮红的面色,不免就想到些销魂旖旎事上,面面相看,出去禀了徐山。   徐山命人点起灯,待要使人将那醉汉抬走,一转头就瞧见桌下缩着个掩面胁肩的女人。   顾云容等了片刻,忽听屋内传来徐山一道愠怒至极的低喝,紧跟着,就见他拽着个人打里面出来,厉声命人将刘氏喊来。   借着廊上灯光,顾云容看清了徐山拖着的人是徐婉月。   徐婉月掩面低泣,不住喊冤,求祖父饶她一回。   徐山充耳不闻,又着人去把徐通与徐固父子两个叫来。   顾云容有些不解,正待伸脖子看得更仔细一些,就被桓澈拽了回来。   他给她打了个眼色,如来时一般,绕道回了房。   他将今晚事情前后与她说了一说,末了问他这主意如何。   顾云容先是惊不可抑,随即道:“可外公应当也能想到她是被人困在里面了,不然锁为何是落在外面的。”   桓澈点头:“这倒不错。但外祖岳父头脑又不背晦,她穿戴打扮成那样,又是三更半夜,不是她自己过来的又是什么?外祖岳父也不会全不知自己孙女的禀性,必能想到关窍。”   顾云容嘴角轻扯:“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桓澈冷冷一哂:“不要脸皮的多了去了,徐婉月兄妹没下药,约莫只是想赖上我,以为我跟她扯不清之后就会纳了她,亦或者,盼着我酒后乱性。我还见过更不要面皮的……”   他话头忽顿,不再说下去。   顾云容好奇追问,他却不肯多言,只是凑来攫住她的手腕:“你看,我这样枪手,你可要好生珍惜我。”   他嗓音低喑,身上雅冽熏香的气味勾缠着淡淡酒气,霜寒与炽烈相纠结,流云回风般逸散,将她密密包裹,令她全然置身于他的气息里。   顾云容忽觉他温厚手掌热烫得厉害,对上他热烈的目光,呼吸一滞,耳尖立时红了。   “再过一个时辰就越年了,”他将她困在怀里,慢慢往下压,“我们来做些特殊的事辞旧迎新好不好?”   次日,顾云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收拾一新,转去贺年。   她如今是亲王妃,身份贵重,按说只有旁人来拜见她的理,但她身为小辈,总是不好当真端着架子让长辈来拜会她,这就一早与众人说了,不必拘泥身份,如同从前便成。   她见着徐山时,发现他明眼可见的神色不自然,朝她投来的目光都透着愧怍,约略能猜到他心中想法。   徐山终究是没忍住,将她单独叫到一旁,说了昨夜之事,再三跟她表示会狠狠责罚徐婉月,又提出要亲自带着徐婉月去跟桓澈负荆请罪。   顾云容连道不必,只道桓澈吩咐说让后半晌将徐婉月带到他跟前,他要亲罚,让她长长教训。   徐山叹息应下,又道:“我审了她半宿,已知晓了大致事由,真是家门不幸。只盼殿下莫迁怒徐家。”   顾云容知徐山话里意思。徐家有些子孙还要科考往官场朝堂里钻,若桓澈迁怒徐家,的确不妙。不过桓澈应当还没那样小心眼。   她宽慰了徐山一回,转过身来,就去寻刘氏。   冬日起五更本身就是一桩艰辛事,她昨晚被桓澈反复压到近四更天,算来只睡了一个时辰,天晓得她早晨是凭借着怎样惊人的毅力才从床上爬起来的。   顾云容暗暗揉了酸疼的腰,一路上心中对桓澈诽言不绝,希望不要被人瞧出她步态的怪异之处。   刘氏今日称病不出,但顾云容前来探视,她不敢不见。   顾云容跟刘氏客套两句,问及徐婉月,刘氏面色瞬变。   她料顾云容必已知个中情事,屏退左右,恳求她放过她表妹,她表妹不过是一时糊涂。   顾云容忽道:“那我倒想问问舅母,若是表妹这回成事了呢?”   刘氏神色几变,最终道:“若殿下不弃,就只能让她跟着殿下走。其实这也算好事,殿下迟早也是要立侧室的,有个自家人在殿下身边,你也多个帮手,横竖她越不过你去。”   刘氏浸淫后宅多年,想的是另一层。她认为,衡王若当真酒后乱性,那她女儿就成了殿下的女人,殿下必是要收了她女儿的。一个亲王,收个把女人,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她私心里虽不赞成女儿这一招险棋,但若能因此得个好前程,还能带着整个房头腾达,未见得是坏事。   顾云容只是盯着刘氏笑,笑得刘氏竟有些发憷。   顾云容淡淡道:“但也还有另一种可能,殿下勃然大怒,命人将表妹杖毙。”   刘氏先是面色一白,随即脸色有些不好看:“王妃怕是想得严重了,殿下纵与月姐儿成了事,也不是甚大事。”   衡王一个大男人,难道还要守身如玉不成?他明面上没有姬妾,但焉知就没在背地里跟宫女丫鬟厮混过?   顾云容实觉刘氏太不了解桓澈,当年曾试图爬桓澈床的多少宫女后面都销声匿迹了,在这上头,他是真的严格。   若是易位而思,有丫鬟勾引徐通,刘氏知晓了非扒了那丫鬟的皮不可。   年初六,顾云容与徐家众人作辞,跟桓澈一道北上返京。   饯行宴上,徐婉月、徐通并刘氏都没来,也来不了。   顾云容出了大门,待要上马车,回头间,却远远瞥见了正往这边张望的梁娴。   梁娴见她被发现了,踟蹰一下,从马车上下来,疾步上来,依依不舍跟她道别。   临了,招呼丫鬟上来,从其手中取过两个大包袱。   那两个包袱加起来有她半个人那么高,她拎着费劲,却笑得眉目弯弯:“哥哥前阵子去了临近的休宁县,这是哥哥带回的土产,姐姐一道带回去——小年那日中途生变,没能送成,哥哥一直惦记着此事,今日特特随我一道来,让我将礼奉上。姐姐千万收下,这是对姐姐当初接济的酬谢。”   顾云容想起小年那日确实有这么一档子事,犹豫一下,收下称谢。   她抬头跟梁娴话别时,瞧见了正坐在马车里盯着她这边看的梁峻。   桓澈跟徐山客套罢,一转头就瞧见了这一幕,脸登时拉下。   待到上了路,他冷不丁道:“此番行囊过多,梁家女给的那两个包袱还是扔了的好。”   梁峻那厮贼得很,怕是知晓若是自己亲自来送,顾云容恐不会收,这便让妹妹代劳。   他忽然发觉他的这帮情敌一个比一个贼,还一个比一个会讨姑娘欢心。   谢景会讨好卖乖,会送精致的小玩意儿。   梁峻会挑地方四处郊游,会创设时机调情引逗。   宗承更厉害了,不仅前两位会的他都会,还独辟蹊径,又是杏林吹埙,又是直攻要害,以周游海外为饵挖墙脚,还利用顾云容与他的嫌隙,直接在婚前把人给诓跑了。末了连成亲了都不肯罢休,洞房夜还送来两门大炮放烟火添响儿。   他至今都怀疑宗承那么干是想吓得他不举。   桓澈回头看看安安生生坐在他身边吃果子的媳妇,长出口气。   还好他从前虽然有点轴,但长得比他们都要出色,这便是天大的优势。   这般想想,上天也算待他不薄。   现下他比以前开窍得多,有时把顾云容逗得面红耳赤,心中总是禁不住雀跃。   顾云容看桓澈总瞥她,问他可是想起了年初一那日的事。   那日下午,依照桓澈的吩咐,刘氏领着徐婉月来请罪。   刘氏言语之间不断强调自己是她舅母,徐婉月是她嫡亲的表妹,暗示桓澈放徐婉月一马。   桓澈知她看重徐家这门亲戚,当真有些不确定,抬头看她,以眼神询问她的意思。   然后她以口型告诉他,该如何如何。   桓澈遂赏了徐婉月五十篾片。   徐婉月觉得自己会被打残,当场就吓得瘫跪下来,语无伦次,没口子乱说,竟还唤桓澈作姐夫,直道姐夫容情。   顾云容瞧着她那说话期期艾艾的模样,几乎都要以为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桓澈实则已是容情了,若非看在徐山的面上,徐婉月会是何等下场实不好说。   后头徐固又领着徐通前来赔罪,徐通与徐婉月兄妹两个一起领罚。刘氏似是唯恐一双儿女毙命当场,在一旁哭得几乎断气。结果落后被徐山知晓,说她教子不严竟还不知错,被架去跪祠堂思过。   桓澈摇头道不是,转了话茬:“一会儿往东,我还要去苏州府那边看一看,顺路带你去钱塘县的祖宅看看。”   顾云容大略算了算,她已有五年没回过钱塘县了,一时倒生隔世之感。   她回到顾家祖宅故居重游时,迎头跟曹氏碰了个正着。   曹氏大骇之下难以置信,后头确认是她,就要跪下行礼,被她阻住,又叫自己儿子出来,让他快快拜见顾云容。   宋文选还道阿母诓他,一头往外走一头笑嘻嘻扬声道:“什么王妃不王妃的,阿母从前不一直管人家叫顾家小囡囡么?还说人家两臀浑圆挺翘,一看就是个好生养的……不是我吹,当年若非兜兜跟着双亲入了京,我早把她娶回来……”   他一句话未完,抬头就对上了桓澈那莫测的目光。   宋文选大惊失色,这不是当年在吹牛上头令他甘拜下风的王公子么?他多年海侃无敌手,最后居然败在个斯文小白脸手里,饮恨至今。   桓澈嘴角微扯。   他竟忘了这里还有一个。   宋文选望见顾云容时,目中蓦地迸射出一簇惊喜的明光,再三要请她入内吃一盏茶,但被顾云容婉言拒了。   宋文选赧然挠头:“我忘了你如今是王妃,不可与往昔同日而语……”   顾云容笑道:“不是因着这个,是因我们行程紧,还要转去苏州……”   桓澈立时杵在顾云容面前,遮住宋文选的视线,又沉容让顾云容再去顾宅内转转。   他回头看向宋文选,生硬转题,问起了所谓衡王犒赏三军之事。   他忽然想起宋文选就在衙门里做班头,万事灵通,若是此事传到杭州,宋文选必知晓。   宋文选此刻也能猜到桓澈的身份,又是尴尬又是惶恐:“小民晓得此事,当时小民听闻,还跟衙门里的几个班头说,衡王殿下真是慷慨,若非我家有寡母放心不下,也去跟在衡王殿下手底下杀敌。非止小民,三街六市的街坊都知晓此事,对殿下称赞有加。”   桓澈冷笑。   果然传得快。   他这回又要在滨海扬名了,还是一帮乌合之众沆瀣一气为他买的名声。   可怜那群乡绅还妄图以此笼络他,却不知他们自掏腰包大出血,到头来里外不是人,被人利用个彻底。   桓澈在苏州府各处巡视一圈,待到真正启程北上归京,已是二月末的光景。   下月就是万寿圣节,他能赶上还是要尽量赶上的,毕竟他已离京大半年,再慢慢悠悠晃回去错过了父亲的生辰,不太妥当。   两人一路日夜兼程,紧赶慢赶,终于在万寿圣节前两日抵京。   顾云容入城时,悄悄掀起帘子往外看了几眼。   历经了崇明岛上的那一段之后,她再度看到燕京的富贵祥和,总有一种恍惚之感。   两人才入府,未及喘口气,便有内侍来宣召。   桓澈奇道:“公公倒来得快。”   内侍笑道:“万岁爷吩咐了,让这边看着,您一回来,就来传召。”又看了眼顾云容,鞠腰施礼,特特补道,“王妃也一道入宫。” 第八十五章   桓澈问可有何急事,内侍道:“老奴也不甚清楚,不过老奴瞧着,万岁神色如常。”   这话便是说,约莫不是什么坏事。   桓澈命人送走内侍,回头对顾云容道:“一会儿若是父皇让你去谒见皇后,你就去做个样子,但不必在她宫里盘桓过久,坐上片刻表个意思就成。”   顾云容问他可是猜着了什么,他道:“统共就那么些事,也没甚好猜的。你只需记住,你身后始终站着我。”   顾云容微抿唇角。   桓澈有一点十分得她的心,就是能让她生发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无论前世今生都是如此。   两人拾掇妥当,齐齐入宫。   到得御前拜见一番,贞元帝果转向顾云容:“你离京也有大半年了,皇后十分惦念你,我且留七哥儿在此说话儿,你去往皇后宫里走一趟。”   顾云容暗诽,皇后惦记她什么,惦记她许久没去看她摆谱儿了么?   她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却一丝不显,恭恭敬敬跟皇帝施礼告退。   贞元帝见顾云容出去,这才看向儿子:“你可真是福泽深厚之人,那般凶戾难缠的恶徒,你竟摆平了,朕看你的捷报上说,此番斩首有一万之众?”   斩下首级一万,实际斩杀的倭寇数目应在三万以上,堪称战功彪炳。   桓澈应是。   贞元帝似笑不笑:“怎么,眼下不怕木秀于林了?从前问你事情,不总是一问三不知么?交给你个什么差事,一张脸能拉得比驴脸还长,仿佛朕逼你去上吊一样。”   桓澈垂眸道:“父皇说笑了,儿子有时是当真鲁钝。至若临危受命,父皇每予重任,儿子皆诚惶诚恐,深怕绠短汲深,误了大事。”   贞元帝锋锐目光从桓澈身上扫掠而过,微哂。   他这小儿子有个本事,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时候,从来满面正色,仿佛他所言每一字皆是肺腑之语。   桓澈知他父亲看穿了他的鬼话,但也并不惧怕。他父亲喜欢聪明人,此间所谓聪明人,即知道自己何时应去办何事的人。   先前蕲王还在储位上坐着,众亲王也都较为安分,他自然不能出风头,但眼下局面已到了这个地步,他没必要藏头藏尾的。   不过此番他请缨南下,并非打着出风头的主意,只是因着何雄冒名,他必须亲自处置此事。   贞元帝的话茬仿佛跟着他的思绪一般,转而提起了宗承,说他得信,知倭王也去了苏州,问倭王亲至,可是有旁的企图。   桓澈想了一想,说了何雄冒宗承之名的事。   贞元帝笑道:“照你这样说,你对海寇头子之间的事知之甚多,那不知,你可是放了他们的血去犒赏三军的?”   顾云容坐在添额宫里吃茶时,还禁不住慨叹桓澈料事如神。   他在路上就与她说,皇后约莫会跟她打听南下期间他们逗留何处,以及为何会回得这样晚。   结果冯皇后果然是在反复问这些。   她照着先前跟桓澈商议好的说辞一一答罢,就跟冯皇后透出了要回府的意思。   冯皇后搭她一眼:“才来就要走?我已命人下去预备着了,你今晚就在我这里用膳,一会儿老七那头回罢话,也将他叫来——你且安心坐着,我还有好些话要问。”   顾云容一路舟车劳顿,眼下只想作速回去浴了身好好睡一觉,不想跟皇后磨。   但冯皇后并不打算放过她,甚至还转而问起了她这阵子的月事,这是又要关心起她的子嗣之事了。   顾云容忽道:“儿媳此番南下,得了个养颜秘方,本是要呈于母后的,但今日进宫匆匆,忘记带在身上了。不如这样,儿媳而今先回,规整一下,明日连着方子跟所要用到的物料一并带来,母后以为如何?”   她生来音娇声软,又久惯轻言细语,即便是忽然岔题,也听来如春风拂煦,又兼她微微垂首,瞧着只觉她柔顺乖觉,看不出半分不耐的意思。   冯皇后一时被噎,却偏生说不得她。   因为她竟忽然对顾云容所言的养颜方子生出些兴致。若是旁人来跟她说这一茬,还勾不起她的兴致,但顾云容却是不同。   冯皇后的视线不由在顾云容脸上流转一番。她这儿媳妇,雪肌玉骨,外间天光倾泻在她面上,宛若顺肤淌下一般,直令人惊叹,几乎禁不住伸手试探一番,看是何等细腻柔润。   若说顾云容手里捏着什么了不得的养颜秘方,她是完全相信的。   即便顾云容不肯将最好的方子拿出来,但也不敢在这上面糊弄她。   冯皇后一瞬之间转过这些思量,当真笑着应下,挥手命顾云容暂回府歇着。   顾云容告退出殿。   桓澈交代过,若是她先出来,不必等他,自回王府便是,她遂径直出宫归家。   她沐浴罢,正坐在妆台前让丫鬟揩头发,桓澈就回了。   他将一屋人挥退,拿过巾子亲自帮她拭发。   顾云容看着镜中正认真在她身后忙活的男人,大为感动,掩口打着哈欠道:“不能让你白忙,等这两日闲下来,我再给你修修眉。”   桓澈手上举动一顿:“你以为我主动伺候你是欲谋回报?”   顾云容张了张口,竟有些愧怍,正想说她不是那个意思,就听他在背后问:“何时能闲下来?打算给我修个什么眉形?”   顾云容沉默一下,道:“剃光了怎么样?没了眉毛,约莫更能显得你天庭饱满、双目炯炯,说不得威仪更甚。”   桓澈轻哼一声,没有接茬,转而问起了她去谒见冯皇后之事。   听闻她的脱身之计,他微诧,冯皇后居然为了什么养颜方子,将正事都姑且抛开了。   顾云容也轻哼一声:“那是你不了解女人。”   冯皇后年纪虽不小了,但仍存爱美之心。她平素讲究吃穿用度,是喜讲究,但也是爱惜外貌。   冯皇后的容貌尚可,只是随着年华逝去,不免衰败。而今看着那些青嫩的美貌嫔御,她心里还指不定嫉恨成什么样。   他又问她难道真要给冯皇后献什么养颜秘方,顾云容笑嘻嘻道:“当然,那可是我婆母,我自然要好生孝敬她老人家。”   桓澈看得清楚,顾云容说这话时,一双眼眸波光潋滟,宛若一只黠慧灵狐。   他忽收臂搂住她,低头贴来。   她甫沐浴罢,暗香浮动中又似氤淡薄水雾,身上玉肌莹白柔腻,又透出一层娇粉,仿若上等脂玉内蕴了层轻浅胭脂,又仿似汁水丰沛的蜜桃,望之即欲咬上一口。   桓澈与她肌肤相贴片刻,早已心旌摇曳,心神似是被惑,当真一口咬下。   顾云容倦意泛上,本欲就势靠在他怀里打个盹儿,忽觉侧颈微微一痛,惊呼道:“咬我作甚?”   他呼吸一乱,钳住她的挣扎,吸吮啃咬,咂舌水声不绝于耳。好半晌,他才慢慢松开,却又意犹未尽,舌尖轻舔嘴角。   他见顾云容回头嗔瞪他,将她往自己怀里按了按:“若是不忿,你可以咬回来。”   顾云容面上霞色愈艳。   她对镜看了看他啃的位置,忍不住又瞪他一眼。   照他这么个折腾法,这吻痕少说也要五六日才能消下去,她这几日若要出门,穿衣都要留意着将那一块遮住。   桓澈看她总懒懒地往他怀里偎,知她是真乏了,强压下体内即将燎原的火,一把将她抱起,快步走到架子床边,把人安置妥帖,仔细掖好了锦被,又在她脸颊上吻了吻,这才折身出去。   他出来后,唤来了拏云。只是拏云过来时,身后还跟着神情忐忑的握雾。   握雾因着去年在启东海战中遭袭负伤,之后他便一直让握雾养伤,诸般事项暂由拏云代劳。   转过年后,他仍未让握雾复任,握雾急躁不已,认为这是对他办事不利的惩处,再三跟他请罪,说不论如何罚他都成,但不要弃用他。   如今不召自来,约莫还是要说道这件事。   桓澈跟拏云嘱罢事,见握雾徘徊不去,挥手示意他上前来。   握雾忙称自己已大好,请求桓澈给他指派差事。   桓澈打量他一番,道:“原本确实是要罚你的,一则你办事不利,二则你没看好王妃,竟让她私混入贼窝去了。但念你确实伤重,也就作罢了。”   “而今的确有一桩事要交于你去办,”桓澈嗓音转冷,“去盯着冯家那头。”   荣王归京比桓澈早上几日,听闻桓澈回京,当下登门。但桓澈以连月劳累、疲乏不堪,恐款待不周为由,将他拒之门外。   荣王听小厮这样回话,似也不恼,含笑让小厮捎话给桓澈,说让他好生歇息,他们兄弟改日再行觌面。   回了自家府邸,荣王妃听说此事,禁不住道:“王爷何必亲自上门去,老七两口儿都是连面子都懒得做的主儿,王爷这般,没的让他们心中得意。”   荣王不以为然:“我走后,七弟且得琢磨呢,琢磨我又想作甚。”   荣王妃看了眼荣王,直是叹气。   这种日子何时是个头,她怎么看都觉着局势对他们不利,偏又不敢多言,说多了,王爷还觉着她一个妇道人家多嘴多舌。   荣王坐下来吃了一盏松仁茶,突然问道:“梁王妃的娘家兄弟可是打算在万寿圣节上给父皇献宝?”   荣王妃唬了一跳,果真什么都瞒不过王爷。   她点头称是,又小心探问荣王可是有何不妥。   荣王不在京中的这段时日,她也没闲着,总四处打探其余几个亲王妃的事,因此知道得多些。   荣王又斟了一盏茶,缓缓道:“倒也没什么。”又道,“七弟这回立了大功,我明日入宫时,定要好生为七弟表表功,让父皇重重嘉赏他一番。”   隔日就是贞元帝生辰的正日子,顾云容与桓澈盛装入宫上寿。   顾云容到得坤宁宫时,一众内外命妇早已到了大半。   礼毕,冯皇后命众人且散,又去搜寻顾云容的身影,命女官将顾云容唤来说话。   坐在冯皇后身侧的几个亲王妃面面相看。   皇后怎么好似忽然对顾云容热络起来了?   “我觉着你那方子好得紧,”冯皇后笑吟吟道,“昨晚我对镜一照,果觉皮肤比从前光洁滑腻——不知可还有旁的方子?”   顾云容低了低头。   她说的所谓养颜秘方其实是她随手编的,不过是以牛乳、蜂蜜、瓜片等敷面而已。   这都是后世流传颇广的法子,但实则收效甚微,倘觉有效,多是心理作用。   敷脸上,其实不如吃进肚里有效。   顾云容不敢乱试什么秘药偏方,平素更注重的是食养。   冯皇后觉着有效,也是她的心理作用。不过顾云容选这个法子主要是因为,她觉得在冯皇后脸上胡乱糊来糊去,把她一张脸涂得跟个果馅儿饼一样,最后再密密撒上一层各色瓜的切片,看着极有成就感。   她昨日摆好之后,一旁的宫人都惊得目瞪口呆,冯皇后大约也知道自己的模样不甚雅观,但显是为了美忍下了。   没想到冯皇后竟然尝到了甜头。   顾云容正琢磨着下回把什么水果菜蔬摆她脸上好,就见一内侍过来传话,说衡王让她出来一趟。   顾云容不解,桓澈这会儿叫她去作甚?   她略一思忖,跟冯皇后道了诳驾,起身出了大殿。   她下丹墀时,看着引路内侍的背影道:“殿下想来饮酒不少,不知可有醉意?”   内侍道:“殿下是有些醉了,但有淮王殿下在一旁照应,不碍事,王妃尽可放心。”   顾云容笑了一笑。   喝得烂醉的常奎正坐在清望阁内醒酒。   他方才给皇帝献了宝,皇帝龙颜大悦之下厚赏一番,又准他去宫后苑这边赏看今春新添的奇花异卉。   只是他还没晃到地方,就晕得走不得路了,这就被内侍搀到了清望阁来。此间清幽僻静,免得他发起酒疯,冲撞了宫里哪个贵人。   常奎晕乎乎地想,他胞姐约莫也还在宫里,等会儿出宫时,一定要去她跟前显摆一下皇帝的恩赏。   他正欢欢喜喜打着算盘,朦胧间听见动静,张开醉眼看去,隐约见进来个袅娜婷婷的女人。   那女人宝髻华服,雪肤红唇,依稀是个美人。   常奎原就好色,目下腹内烈酒烧灼,瞧见女人前头颤巍巍两捧,又见蜂腰纤弱,款摆似邀请,不觉动火,下腹一热,淫心辄起,当下将人一把拽过,压在身下,兴奋得不能自已,低头胡乱亲舔,意欲好生蹂躏一番。   那女人口中细碎嘤咛,张臂攀住了身上男人的脖颈,发出一声惬意喟叹。   妾意郎情,满室春意。   荣王正向桓澈劝酒,附带跟他请教如何除尽滨海的恶徒的。   “听闻倭寇分了两路,一路主力,一路袭扰。主力那路不消说,足有数万之众。至若袭扰的那一路倭寇,据闻个个都能以一当十,甚至以一当百,七弟手中兵力并无富余,不知是如何退敌的?”荣王一面敬酒一面问。   桓澈面上晕着一抹薄薄酒色,但眼眸却是冷冽似冰。   荣王话里话外都透着一层意思——他很可能是跟倭王达成了什么阴私交易才能大获全胜。甚至滨海这次兵祸,都极有可能是他的阴谋,倭王得了他的指使来滨海劫掠,而他藉由此仗立威,在父亲面前出风头。   他早知他回京之后会有这么一出,他的好兄长不借此大做文章,简直可惜了大好的机会。   因此他才跟宗承提了回去看望孔氏,也才有了小年那日,歙县全城戒严擒拿倭王那一出。   他深知,宗承来到滨海的消息是不可能瞒过他父亲的,那么他就必须做点什么。   不论他父亲信不信他跟宗承之间并无阴私,他都要摆出态度。宗承悄悄回去探母,他调兵捉拿,未能拿住,就只是个办事不利,大不了功过相抵,旁的赖不到他头上来。   果然他父亲前日被他堵得无话可说。至于犒赏三军之事,那是乡绅出资,地方官出面,擅作主张帮他办的。   因着弃城而逃之事,地方官应被撤职者没有百数也有几十,自是心下惴惴。而乡绅更是走私资敌成风,他先前就查办过一回,这群人实是怕了。   两下里一合,又得了人暗中撺掇,两拨人就促成了此事,以为他不受贿赂,却会因他们帮他大赏将士,就觉着欠了他们人情,得了他们好处。   撺掇的那人以为自己做得神鬼不觉,他抓不到他的把柄,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况且他这回可是端等着对方出手的。   等他明日将人证物证都呈给父亲,就又有好戏看了。   荣王笑着道:“怎么,七弟不肯说?”他状似不经意回头看了眼蕲王,嗓音更高,“七弟既不肯说,那二哥也无法,不过今日是父皇的寿辰,七弟还是要高兴些,不然被父皇瞧见七弟满面沉郁,恐会以为七弟上寿上得不情不愿。”   桓澈忽然笑道:“二哥说的很是,今天是个大好的日子,二哥也要高兴些才是。”   宴饮正酣,忽有内侍跑来,在桓澈耳畔小声禀道:“禀殿下,王妃……王妃不见了。”   桓澈闻言一惊,慌张搁了酒杯,急问内侍怎么回事。   一旁的荣王关切询问出了何事,桓澈回头冷声道了句“二哥不必操心”,顾不上亲跟贞元帝作辞,只让内侍代为说上一声,自家径直出殿。   荣王冷嗤一声,仍旧饮酒酬酢。   梁王看着桓澈着急忙慌的背影,却是心下纳罕,他这七弟自来稳重,如今急成这样,莫非是媳妇丢了不成?   约莫半柱香的工夫,复有内侍来跟贞元帝低声禀了几句,紧接着,梁王与荣王就发现贞元帝神色古怪地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   梁王跟荣王一行人抵达清望阁外面时,看到梁王妃竟然也在皇后的带领下朝着这边过来。   他正不解,就见冯皇后示意他上前来与梁王妃姑且在廊上候着。   荣王听冯皇后唤他过去,心中打鼓,不及多问,只好应诺移步。   桓澈就在门口等着。   他见到冯皇后,似乎急得忘了行礼,只是道:“现在人都到了,此间便交给母后了,我还要去寻云容……先行告辞。”   梁王听见,奇道:“弟妹真丢了?”   桓澈叹道:“不知是否在哪里看景忘了时辰,我去找找。”   几人说话间,阁内忽然传来一阵女子的喘声呼叫,娇而绵,媚入骨,呻呻吟吟,颤声柔气,其间混杂着男人的粗喘,外头几个过来人都能听出,这是什么响动。   冯皇后向来自恃沉稳,但听见这连串的动静,面上也是挂不住。   荣王并未仔细听,他的注意力都在桓澈身上。   他拉住桓澈,让他说说为何将他们叫来。   桓澈甩他不开,耐着性子跟他说了大概。   原来他寻顾云容时,无意间途经此处,听见里面有一对男女交媾,他觉着声音有点像梁王妃的兄弟常奎与……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神色复杂地看了荣王一眼。   荣王被他看得一愣,忽而恼道:“七弟这是何意?此事与我何干?七弟别忙着走,咱们好生看看里面究竟是哪个。”   冯皇后一个头两个大,挥手道:“都莫吵,我先进去看看,你们在外面等着。”   冯皇后话落,荣王妃也急急赶来,自道方才去了东净,来迟了,又问如今这是出了何事。   荣王见桓澈又要走,一把拽住他:“七弟这可是打脸了,你二嫂不是好端端在这里么?七弟要寻弟妹也不在这一时,来,不如等着看看里头的究竟是谁?” 第八十六章   桓澈面有难色:“可我还要去寻云容……亦且,这般会否不太妥当。”   荣王道:“有甚不妥的,弟妹终归是在宫里的,难不成还能当真丢了?”   两人说话的工夫,冯皇后已经从里头出来。   她面上神情一言难尽,示意荣王进去看看。   荣王身子僵了一下,暂且松开桓澈,几乎是愣怔着折身入内。   不上片时,清望阁内倏地传来两道沉闷的重物坠地声,继而爆出荣王极力隐忍的嘶声低吼,其间掺杂着女人颤抖的啜泣呜咽,并另个男人的乞求告罪。   桓澈耳力极佳,甚至能听到里面那对男女匆忙穿衣的窸窣声。   他暗暗叹息,有时听力太好也不是甚好事,他方才在外头立着,把里面的动静听了个一清二楚。看不到情景,却连喘叫淫话并撞击水泽声都听得分明,这实则更能勾得男人火动。   可怜他昨晚被顾云容以恐今晨爬不起为由,狠心抛扔在一旁,他不死心,再三凑过去挑逗她,末了把她惹毛了,被她一枕头打来,威胁说若再手脚不老实,回头就让他晚上睡到柜子里去。   桓澈思绪回转间,荣王大步而出。   他一把揪住桓澈,一双眼睛怒极圆瞪,几乎涨出血来:“说,你是不是把里面的人换了,然后故意引我们过来?!”   桓澈惘然道:“二哥在说甚,我怎么听不明白?”   荣王冷笑:“不明白?那我来给你说明白些!你来说说,怎就这么巧,你就偏巧路过此地?甚至匆匆途径,还能听清里面交欢的是哪两个?”   “交欢”二字,几乎是他咬牙切齿从口出挤出来的。   桓澈对上荣王的狰狞面目,却是镇定自若:“其实是来此给常奎送醒酒汤的内侍先发现的,那内侍当时没了主意,也不敢进去,恰巧我途经此处,就告与我知道。”   “二哥也知我耳力好,我当时被迫听了几耳朵确认之后,也无措了一阵,后头想了想,这便使人去知会父皇,将相关人等齐齐叫来。只是这期间,我怕有人误闯,便一直在外面守着,毕竟二哥从前待我那样好,我忖着为了二哥,耽误片刻工夫也是值当的,”桓澈重重一叹,“未曾想倒是惹来二哥一通猜疑。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将这里交给个内侍看着,自己去寻云容去。”   荣王两拳捏得咔咔作响,气得发抖。   是了,他真是气傻了,桓澈耳力极佳,能只是站在外面就听声辨人也是极有可能的。他若疑心里头的人是顾云容,自然会自行进去验看,毕竟这等事,哪个有气血的男人能容忍。   而桓澈方才那意思也只是说此事与他相关,并未说里面的女人是他的大老婆。   他是故意含糊其辞,惹他误会。   他方才被桓澈那声情并茂的辞色所刺激,竟然未能想到这些关窍,还被他激得怒气冲顶,竟拽着他让他等看结果。   却不曾想是让他看他的笑话。   桓澈望着荣王那几乎扭曲的脸,目中讥嘲之色不加掩饰。   男人在这等事上总是敏感易怒的,此乃人之常情,他适才正是利用了这一人之常情,让荣王现眼现得更彻底。   桓澈扯开荣王,轻声道:“二哥冷静些,四哥还在一头瞧着呢。二哥有冤我这功夫,倒不如仔细查查这是怎么一回事。”   荣王扭头,果见梁王正以一种诡异莫名的目光看着他。   那阴冷的目光里满是疑忌之色,但他总能瞧出些许幸灾乐祸的意味。   因为上回戏台倒塌之事,梁王似总觉他也想害他,自此时不时对他显露出若有似无的敌意。   荣王一时间感到在场众人都在看他的笑话,亲王,亲王妃,甚至连冯皇后都似是冷眼旁观。因他与蕲王走得近,从前冯皇后总是对他跟他的王妃多些照拂,但而今的冯皇后却仿佛跟先前有所不同了。   不知是否已经打算放弃将蕲王复扶上储位。   他双拳紧攥,青筋暴突,跟冯皇后表示他要自行处置这件事,只留梁王夫妇两个就成。   冯皇后往清望阁内看了眼,交代他切忌冲动,不要迁怒旁人、伤了兄弟和气,随即就领着一干宫人摆驾回宫。   荣王妃见荣王也要她走,颇觉遗憾,但也不敢违命,临走前还悄悄往阁内瞄了眼。   她适才跟着冯皇后一道进去,几乎是一眼就瞧出了长榻上那个正被男人压在身下顶得浪叫不止的女人是她的庶妹万珠,王爷的次妃。   万珠一身细皮嫩肉红痕满布,面上潮红似滴血,一张小嘴几乎合不住,喉咙都喊哑了。   正压在她身上兴奋泄欲的那个男人她见过,确如衡王所言,是梁王妃的娘家兄弟常奎。   她当时第一反应竟是解恨,万珠这小贱人平素久惯在王爷面前拿腔拿调,又最擅扮柔弱,引得男人怜爱,倒好似她这个王妃多么悍妒凶恶一般。   这回总算是被男人好生疼爱了一回。   荣王妃思及此,几要畅快地窃笑出声,正极力隐忍,眼角余光却瞥见荣王阴森森睨了她一眼。   她心里一跳,王爷不会认为这件事是她因妒生恨,跟人里应外合,特特整治万珠吧?   待闲杂人等离去,荣王命人将衣冠不整的常奎拖出去,转身狠狠揪住瑟缩着的万珠:“孤王问什么你答什么,不可有一字虚言,懂么?”   万珠此刻稍稍缓过神来,如同从前一样,委委屈屈地以袖掩面,嘤嘤啜泣着往荣王怀里贴:“妾是被人下了药……”   荣王满面嫌恶之色,一把挥开她:“被人污了身子的败柳残花,还敢往孤王身上凑!”又恶狠狠盯着她,“待会儿孤王带你去跟帝后回话时,照着孤王的意思做,知道么?”   宴阑后,贞元帝来了坤宁宫。   他跟冯皇后在偏殿坐定,将荣王等人叫到跟前询问清望阁内事时,万珠一口咬定她是被人下了药扔进清望阁的,旁的一概不知。   然而等贞元帝挥手命她跟荣王退下,却隐约听见她在殿外跟荣王哭喊:“妾分明听见那几个拖妾入内的人说什么主子还在堆秀山那边的亭子里等着,王爷缘何不让妾说……”   贞元帝皱眉,复将人召进来问话。   不多时,桓澈与失踪多时的顾云容也被宣召入内。   荣王的目光一直暗里在顾云容身上打转。   他至今仍是觉着顾云容很可能是被桓澈捉奸在床。而桓澈为了保住颜面,也为了借此反将一军,就顺手把万珠扔进去,将他牵扯入内。   贞元帝命人查了当时谁在堆秀山附近,转回头面色冷沉,挥手命桓澈与顾云容暂退下。   荣王却忽地叫住顾云容:“弟妹留步。不知弟妹离席之后都去了何处?何人可证?”   顾云容自入殿之后就极少开言,还始终低垂着头,可疑得很。似顾云容这般美人,是个男人看见都走不动路,常奎那个醉酒的色鬼瞧见,还指不定如何淫心荡漾,说不得两人已云雨了一回了。   他见顾云容嗫嚅着迟迟不开言,越发笃定心中猜测,一再追问。   顾云容仿佛终于顶不住了,只好道:“我出殿之后,去了太后宫里。此事太后可证。”   荣王一怔,狐疑道:“那弟妹方才为何吞吐其词?难道往太后宫中是甚见不得人的事?”   顾云容心道当然是因为要诓你了,嘴上却道:“因为这是太后的意思。太后是临时唤我过去的,说她老人家今日懒怠出去,但又闷得慌,就将我召去对弈解闷儿。太后说殿下——”顾云容看了眼桓澈,“娶了媳妇忘了祖母,她倒要看看,要是跟他说我不见了,他会是何种反应。不过既然荣王殿下问起,那我就照实说了。”   顾云容对着面目僵住的荣王略施一礼:“王爷若是不信,可去太后处求证。只是太后今日乏困,如今约莫歇下了……”   贞元帝面上神色几变,准允桓澈与顾云容两个先行回府。   这等事极好查证,顾云容不可能扯谎。   荣王眼睁睁看着桓澈两人满面松快地行礼告退,脸色铁青。   他今天几乎被接踵而来的事端砸昏了头,末了竟还被老七媳妇摆了一道。   如若不是多年习就的自制力尚存,他怕已冲上去扒了那两人的皮了!   荣王咬牙想,这笔账,他迟早要跟桓澈清算!   出宫之后,顾云容伸个懒腰,随意越过卷起的帘子往外瞟了一眼。   桓澈伸手环住她的腰,正要将她拉入怀中,就听她惊呼道:“有流星!”   桓澈一顿,循着她的视线望去,但见远方夜幕中,有流星数千万,或大或小,或长或短。星大者火光赫然照天,小者则如萤火曳尾,并北行,坠流不止,翕繁成雨。   顾云容惊喜不已,连困意都去了大半,正想跟他打商量出城观流星,回头却见他面色沉凝。   她一怔,这才忽然想起,流星在此时俗谓贼星,是为凶兆。   而今日还是万寿圣节……   桓澈即刻命车夫停车。他打马车上下来,又发现左右地形不利于观星,复上车,行至开阔地,他径直下了马车,立在桥上极目仰观星相。   流星如雨不绝,他口中轻声自语:“流星如盏,色青白,光耀远近可见,自紫微帝星垣西藩内西北,行至近浊……”   顾云容走到他身边就听他叨念着这些,也不敢打搅他,等他终于低下头来,她小声问:“脖子疼不疼?”   桓澈原本正自覃思,听见这话禁不住淡笑道:“为何是先问候我的脖子,而不是问我星相可显何凶兆?”   “我不信星相那一套,那些不过天文常理而已。”   桓澈又抬眼看了下头顶浩渺星空,轻轻道:“其实我也不大信这些,但父皇必是信的。”   顾云容抿唇。   这倒是,皇帝崇道,八成更是笃信星相。   两人回府后,桓澈向顾云容询问起内热之症的事。   “容容闲来翻书,可见过什么疗治亦或缓解内热之症的法子?”   顾云容今日在席上只是吃了个样子,眼下饥肠辘辘,正吃点心,听见这话,顿了一顿,道:“阿澈担心陛下龙体?”   桓澈一时出神:“父皇修黄老、习外丹已有十数年,我早些年也曾劝过他,但收效甚微。”   顾云容打量他神色:“阿澈相信长生不老么?”   “不信。什么长生之术,什么不死金丹,不过都是方士们荧惑人心的把戏。”   顾云容点头,又道:“其实我不太懂,为何陛下会在婆母故去后开始修道求长生。”   有句话她没说出来,爱人故去,难道不应当哀哀欲绝、但求相随阴曹么?   “我也想过这件事,”他缓缓道,“后来我发现,父皇似乎不光是在求长生之术,还在求复生之术。”   顾云容一惊:“你是说……”   “是的,父皇可能想让母亲死而复生。我揣度着,父皇大约是这样想的,”他转眼望向窗外沉沉夜幕,“说到底,碧落黄泉有哪个生人当真见过,其实都是虚妄,不论地府还是极乐,他纵至,也不一定就能见到母亲。既然如此,那就还是要在阳世谋重逢。复生之术又不知何时才能求得,就只能不断延长自己的寿数——他肯留下甄氏,也是一时的自欺欺人。”   “自然,这都是往情笃上想的,”他笑笑,“还有一种可能,父皇不愿镇日忙完外廷之后,转回头面对一个已经没甚兴致的后宫,闲极无聊,于是就给自己找事做。什么事最好呢?自然是修道求长生了。自古帝王笃信外丹之术,不外乎谋求永享人间极乐。何况,习道又能修身养性。”   顾云容斟酌着道:“你可曾想过,其实缓解陛下症状的最好法子就是让他停服那些所谓金丹?”   “想过,那些本就是毒物。但父皇深信此道,不肯听劝——”他说着话不知想到了什么,垂眸缄默。   顾云容却是看懂了他的神情。   皇帝如今已是耳顺之年,又常年服食丹药,身体底子已坏,会否忽然倒下,实不好说。   顾云容陷入沉默。他虽对他父亲多有恚怨,但想来还是对其深怀孺慕之情的。   她忽然放下吃剩一半的鲜花饼,绕到他身后,从背后拥住他,倾身趴在他肩头:“不要想东想西了,你只需记住,你身后始终站着我,我永远陪你伴你,与你看日月轮转,随你历沧桑陵谷。”   桓澈转首流眸,正对上她一双清亮眼眸。   这话是他曾跟她说过的,只是……他说的没有这般风月意味。   顾云容看他仍是闷闷,抱着他晃了晃:“人之一生总是起起落落起起起起的嘛,说不定很快就有好事发生。”   贞元帝当晚也望见了流星,翌日着人前去探看,又发现流星坠地未燃尽,砸出了几个深浅不一的坑,星在坑内,尚荧荧然,烫不可近。   这便是陨星了,凶险更甚于流星。   贞元帝当即召齐了常在御前行走的几个道官,斋醮禳灾。   他才交代罢,就听内侍说衡王殿下求见。   桓澈此番是来给贞元帝送证物的。他回京之后就拟了一封奏章,大抵说了三件事。   一是呈报战况,并特提滨海地方官怯战成风,必须严惩。   二是此番侵袭南直隶之海寇乃何雄冒倭王之名,与武田等人勾结所组乌合之众,恳请贞元帝将恶徒罪行昭告天下,并彰官军之神勇,以显圣德之隆。   三是犒赏三军之事乃地方官擅作主张,与他并无一丝干系。   桓澈立在大殿之上,等着贞元帝览毕他的奏疏。   第二条是他答应宗承的事,为他洗脱罪名。他也想背约坑宗承一回,但当时因着种种缘由,宗承救下那数千战俘后,将之暂且安置在自己的船队里,他未能将人遣送回乡。   这拨人现在还在宗承手里攥着,宗承奸滑得很,为防他爽约,总要牢牢掌着筹码的。他为着那几千条人命,也得践诺。   只是他不能明说,只能让他父亲下诏的时候带上一句。   贞元帝看罢桓澈的奏疏跟证物,又听他说还有证人,缄默半晌,道:“七哥儿,你可知此事捅出来,意味着什么?”   桓澈应是。   他当然知道意味着什么。那人能够撺掇得动那些地方乡绅属官,说明手已不知在何时伸到了那里。倘无根基,谁肯听他的?   上下勾结同样是大忌。   贞元帝落座御案之后,语气莫测:“你这一路连打带消,几与削藩无异了。”   桓澈道:“儿子也想粉饰太平,但儿子既知晓了,就要禀与父皇。这江山是父皇的江山,儿子不想让父皇被人蒙蔽。”   贞元帝忽而大笑。须臾,他唤来锦衣卫指挥使邓进,命其核查桓澈所言之事。   “朕先将话撂下,此事一旦坐实,朕必严惩不贷——朕遂了你的愿,你是否也要遂了朕的愿?”   贞元帝跟郑宝打了个眼色,少焉,便有十来个美貌宫人鱼贯而入。   “你前面六个兄长,个个都有姬妾,你却只得一个正室,就算你不觉得自己亏得慌,也要为子嗣计。”贞元帝说这话时,面色很是难看。   他简直要怀疑是不是他造了什么业障,受了诅咒,不然为何他的孙辈这样凋敝?   桓澈语声冷淡:“儿子与云容均无恙,子嗣早晚会有。这几个宫人,儿子一个都不会要。”   贞元帝睨了儿子一眼:“谁说这是给你预备的?”   桓澈一愣。   “这几个是要赐予衡王妃的。朕观衡王妃对太后孝敬有加,便赐几个得用的宫人从旁伺候。”   桓澈嘴角暗扯。这跟给他塞女人也无甚区别,只不过是换个说辞而已。   “至若提起子嗣之事,是要跟你说,朕欲将首辅施骥的嫡亲孙女立为你的次妃。”   桓澈霜色满面,连道受不起。   “你怎不想想,朕为何忽然提及此事?你不觉得你身边助力太少了么?你的外祖虽则威望仍在,但已不主事;你的妻族虽是勋贵,但根基太浅;你的表亲里面,中用的也不多。你可想过,你将来如何镇得住场?”   桓澈低垂着头,看不清面上神色。   郑宝听见皇帝这话,一时愕然,看了看皇帝的面色,又忙收回视线。   圣上这意思,莫非是要立衡王为皇储?   桓澈忽而躬身一礼:“父皇,请恕儿子唐突,敢问,大哥的助力还少么?再论父皇,父皇当初少年登基,势单力孤,但后头还不是将朝堂上下辖制得铁桶一样?”   贞元帝慢慢踱到桓澈跟前,直直盯他:“你这是要以朕自比了?”   “儿子不敢,儿子只是在论能否镇场与襄助多寡,并无多大干系。”   贞元帝笑得意味深长:“有无干系,你说了不算,朕说了才算。除非你能向朕证明你即便势单力孤,也能凭一己之力碾压群雄,懂么?”   桓澈不错眼地迎视父亲的目光,蓦地笼攥双拳。   他懂了,他父亲根本不是特特来给他塞女人的,原来是那个意思……   一箭三雕。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不多时,桓澈正容道:“儿子会证明给父亲看。”   桓澈终究还是没有将那些宫人带走,贞元帝倒也未继续强迫。   他看了眼儿子的背影,自言自语:“明知朕是来试探的,竟还断然推拒,还当真是个情种。只生在帝王家,情种可不是好当的。”   歇晌之后,冯皇后暗中使人给母亲韩氏捎信,让她入宫一趟。   她甫一见到韩氏,就与她说了贞元帝已透出了立桓澈为储的意思。   韩氏震动不已:“合着绕来绕去,陛下还是要立那个贱……”她到底咽回了不雅的字眼,“那个郦氏的儿子?那当初何苦封他亲王。”   冯皇后急道:“谁晓得,陛下说不得封完就后悔了。母亲,你回去后,可得跟父亲好生合计合计,若是衡王当真嗣位为帝,这宫里哪还有女儿的立足之地?”   韩氏沉下脸来。   当年皇帝因着郦氏险些废了她女儿,她女儿也没少给郦氏添堵,当年几乎是撕破脸皮了,衡王若为帝,会不会报复她女儿、报复冯家都很难说。   冯皇后忽地想起一事,面色泛白:“母亲,我听闻昨夜星陨如雨,似对紫微帝星不利,母亲说,会不会是陛下发觉自己近来身子越发不济,担忧自己哪一日……这才忽兴立储的念头?” 第八十七章   韩氏猛地捏紧帕子。   虽然皇帝不待见她女儿,但她并不希望皇帝出事。皇帝行事有度,纵不喜她女儿,也会给几分脸面。若皇帝有个三长两短,局势一乱,就不知是怎样的境况了。   冯皇后看韩氏不语,心中越发焦灼。   她先前看皇帝在郦氏死后,并未易储,而是封年幼的桓澈为亲王——桓澈其时才不过四五岁,大可不必这么早就封王,但皇帝这般早早定了,朝堂上下皆以为是要给彼时尚是太子的蕲王吃定心丸,也是为了敲定大局。   于是她这便放心大胆地把宝全押在了蕲王身上。又因皇帝将事做至此,她认为桓澈与皇储之位必定无缘,遂由着性子,背着皇帝时,总有意无意给桓澈脸色看,也打心眼里看不上顾云容这个半道冒出来的所谓世家女。   她一向讲究身份体统,若非桓澈宠妻之名在外,她亦知桓澈确视顾云容如珠如宝,平日里是必要好好给顾云容立立规矩的,也少不得在其余几个妯娌面前寒碜寒碜她,免得她太过张狂得意。   可惜她不敢。顾云容若是跑到桓澈跟前告状,桓澈再去皇帝跟前添油加醋说道一番,又是一桩麻烦。   冯皇后忽然有些痛恨自己。蕲王说的半分不假,她这嫡母做的确实窝囊。   韩氏宽慰女儿一番,临了,语重心长道:“你且忍着,该如何还如何,莫被陛下瞧出异样,待我回去跟你父亲计议一番。”想了一想,又压低声音道,“那头近来宣太医宣得可比素日频繁?”她看了看乾清宫的方向。   冯皇后摇头:“没有,陛下近两月都未宣太医。女儿只是揣度着,陛下会否有甚了不得的恶疾,但为免人心惶惶,不敢在明面上寻医诊治?”   韩氏道:“正是此理,你切要多多留意着那边的动静。”   岷王向是个喜玩乐、爱热闹的性子,以几个兄弟许久未曾私下聚饮为由,给在京的每一位亲王都下了帖子,但蕲王与衡王都寻了由头推拒了,赏光到场的只有荣王、梁王并淮王。   梁王发现淮王也来了时,很是惊诧了一回。他原以为桓澈不来,淮王也不会来。   岷王请诸王落座后,闲话间就将话茬绕到了陨星之事上,问几个兄弟对此事如何看。   荣王道:“依我看,还是应当寻个道行高深的卜一卜,这等事不容马虎。”   他话落,见几个亲王都朝他看来,忽觉芒刺在背。   自打清望阁那件事之后,他总觉得旁人看他的眼神都跟从前不同,他总能从旁人眼中看出些许讥诮之意来,以至于他这阵子无缘无故地杖毙了好几个下人,府内人人自危。   万珠清白已玷,不可能再在他府内待着,已被废,遣送到了浣衣局。只是对外的说辞是她失德,真正被废的情由也只有个别几人知晓,这几人为着皇室颜面,也不可能宣扬出去,但他还是感到所有人都听到了风声,都在嘲笑他。   这简直是他一生都洗不掉的耻辱!   最可恨的是,他那日强自冷静,本想借此再拉一人下水,但皇帝竟是将此事压了下来!   淮王饶有兴味地暗暗端量荣王。桓澈都将清望阁之事与他说了,他现在看荣王,总觉他头顶绿油油的。   事情出来之后,荣王几乎气疯,揪住不放,再三提醒父亲彻查到底。但父亲后来也没给出个确切答案,不知是的确什么都没查到,还是查到了却不肯道出,以免节外生枝。   总之,不了了之。   听闻后来常奎携礼登门道歉,被荣王使人狠揍了一顿。   这想是气得狠了。   但荣王再气,却也不可能将常奎一刀捅死,那毕竟是梁王妃的娘家兄弟,荣王做得过了,就是在踩梁王的面子。   他其实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虽然桓澈并没往深处说,但他也能大致猜到,应当是荣王做了甚过分之事,甚至可能是荣王想设计以顾云容的清白来搅浑这潭水,这才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他还是有几分了解他七弟的,七弟向来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所以他觉着荣王这绿帽怕是戴得半分不亏。   岷王见众人莫名缄口,轻咳一声,打破沉寂:“其实这回将诸位兄弟叫来,主要就是想商量此事——我寻了个专研医卜星相的天师,天师说要卜卦,不仅要夜观星象,还须要亲至御前。只是父皇总训我说我不务正业,若我到他老人家跟前举荐,不知会否再惹父皇厌烦,挨训倒不打紧,就怕父皇觉着我不着调,不肯受。”   梁王看他一眼。   岷王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按说这种讨好卖乖的事,岷王应当悄悄办了,眼下竟拿出来跟他们几人商量。   岷王问诸王谁有意帮他引荐这位天师,末了笑道:“谁来举荐都是一样,但凡能禳灾便是好的。”   岷王等了片刻,见无人接茬儿,摸摸鼻子:“诸位若都不肯接下,那我只好冒险试试……”   荣王忽道:“要不我回去问问大哥,大哥原就信星相之流,还能顺道看看那天师是否当真靠谱。”   岷王笑道:“这敢情好。”   散席后,荣王与淮王先行离开。   往大门去的路上,荣王与淮王并行,不断言语试探。   他就不信这个邪了,皇室能有什么货真价实的手足情,一母同胞的兄弟自相残杀的都不在少数,何况是淮王跟桓澈这样不打一个娘胎里面出来的。   他认为淮王与桓澈交好,只有两个可能。一是淮王此人城府极深,不过以此为遮掩,令众人对他放松警惕。二则是,他认为最后嗣位的人会是桓澈,所以提前巴结。   荣王试探半晌,也没瞧出究竟是哪种。   到得门口,淮王显是不耐,拒了荣王过府一叙之请,径上马车,飘然而去。   荣王对着淮王离去的方向盯了片刻,也上了自家马车。   梁王留下来单独跟岷王说话。   他说桓澈前日与他说话时,言语之间暗示荣王原是想让桓澈与他们两个斗起来的,但最后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岷王翻个白眼:“二哥若真是打着这个算盘,那怕是要白忙活了,我自小就怕七弟,小时候他不知道揍过我多少回,如今巴结七弟还来不及……”   梁王不错眼看着他:“你跟我交个底,你这回弄个天师出来,是要打什么主意?”   浴佛节这日,顾云容与谢怡相约一道去寺里。   她本想把李琇云一并邀上,但李琇云正逢小日子,身上不爽利,她只好作罢。   因着她的身份,谢怡自打见到她就万分拘谨,后头才慢慢松泛一些。   法事毕,谢怡以为顾云容会回王府,谁知她提出跟她一道往左近庙会逛逛。   谢怡观她言辞片刻,问她可是跟殿下闹了别扭了。   顾云容一顿:“表姐怎知?”   谢怡深觉不可思议:“竟然真是?兜兜为何跟殿下置气?”   大约是出身所限,也大约是顾同甫当年入狱之事给了她极大触动,在她看来,强权之下,弱者皆是蝼蚁。若是她嫁入皇家,怕是要镇日提心吊胆,但顾云容竟然敢跟王爷置气。   “夫妻哪有不别嘴的,”顾云容轻哼一声,“他先前跟我说今日要随我过来,但临了有事,就非要我等着他,说到黄昏时候再出门。我嫌晚,不肯依,这便自己提前约了人,他就生了气。我们两个已经一天多没说话了。”   谢怡哭笑不得:“这有什么好争的。不过王爷定要与你同来,莫非是也向佛?”   “他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他说他欲借着浴佛节,祈与我结来世之缘。我说自己在家煮些黄豆互相分着吃了也是一样,但他定要往庙里。往庙里就往庙里,但他又偏生抽不出工夫,他要是忙到日落西山,我就不能来观法事了。他去不了,还不让我去。”   浴佛节有舍豆结缘之俗。此间之豆为黄豆,因黄豆是圆的,圆与“缘”同音,故而以圆结缘,谓之缘豆。   佛偈中常论前世今生,佛祖认为人与人之间因缘际会前世早定,因此有今生结来世之缘的说法。   谢怡觉着啼笑皆非,正劝她别耍小孩儿脾气,瞥眼间却是愣了一下。   顾云容问她怎么了,她往林峦间来回扫了几眼,迷茫道:“我方才好似瞧见个熟面孔,谁知转个头就不见了。”   “谁?”   谢怡想了半日,摇头道:“想不起,就是觉着有些眼熟。”   顾云容顺着谢怡的目光看去,什么也没瞧见,拍拍谢怡:“约莫是看花眼了,来,我接着跟你说道王爷干的那些不讲理的事。”   待顾云容与谢怡走远了,沈碧音才敢从树丛里钻出来。   她如今十分敏感,方才总感到有人往她这边扫,一扭头就远远瞧见了顾云容的侧脸,吓得她立等躲了起来。   此间空旷,顾云容与谢怡的对话几乎一字不落地传入了她耳中。   她双手握起,欲哭无泪,心下壅塞。   当年她都还不把顾云容放在眼里,认为顾云容不过是个卑贱的民庶之女,连给她提鞋都不配。   不曾想,如今两人身份竟是对调。   顾云容若是看到她如今这副穷酸模样,还指不定如何羞辱她,她唯恐顾云容折回,快步往家中返。   仿佛后头有狼追着一样,她脚下生风,急急回了胡家村。才到了家门口,她就见曾氏疾步过来一把抓住她。   “你赶紧拾掇拾掇,一会儿就有人过来。”   沈碧音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心中激越全露在了脸上:“咱们往后是不是不必再住在这鬼地方了?”   曾氏神色复杂地看了眼女儿。   说来作孽,女儿要死要活,最终还是没有嫁给吴秀才。   女儿现下已是双十年纪,正经的好婚事大抵是寻不见了,要想不过穷日子,只能走些偏门。   她见沈碧音简单收拾了一通就要喜滋滋跟沈兴走,突然心下不忍,一把拉住她:“要不姐儿再想想,这村里,并邻村好几户也使媒人来探过我的意思,虽然都是家底稍逊的,但胜在……”   沈碧音使劲挣曾氏的手,直道不必,她意已决。   曾氏眼圈红了:“其实日子清苦些也不算甚大事,咱们这几年不也熬过来了,你找个踏实肯干的,也不会过一辈子穷日子,可若是给人做小……”   曾氏哽咽起来,已是说不下去了。   她自己从前是世家夫人,对于妻妾之争再了解不过,她不能想象若是她从前使在那些姬妾身上的手段被旁人用在她女儿身上会如何。   何况,她隐隐觉着她女儿约莫连个妾都做不了。以她女儿的身份与年纪来看,说不得只能成为纯粹的权贵玩物。   曾氏思及此,悲从中来,将女儿抱在怀里,失声痛哭。   沈兴极是不耐,上前硬生生拉开曾氏:“当初她不肯嫁给村人时,已将利弊都与她说得一清二楚了。路都是她自己选好的,况且她窝在这村里又能有什么出息,纵嫁与秀才,也还要熬着,出去博一博也是使得的。”   这几年的清苦侘傺不仅磨光了沈兴所有的傲气,还几乎耗尽了他对妻儿的情谊。   贫贱夫妻百事哀,在一次又一次因为几个铜板吵得不可开交后,他就转而开始专心筹谋出路。   抛开旁的,他如今也觉着女儿若能跟了贵人也是好事。   宁做将军妾,不做庸人妻。   曾氏望见丈夫面上的冷漠,几乎哭断了气。   她怎就这般命苦!   入了永定门,沈碧音坐在逼仄的黑油皂幔马车里,将侧边帘子掩得严严实实,唯恐路上忽然碰见什么昔日熟人。   马车一路兜兜转转,不知拐了多少道弯后,终于在一座宏阔府邸的后门外停下。   因着一路上帘幕紧掩,沈碧音也不知眼前这是谁家府上还是不过一处别院而已。   她被人领进了门,低垂着头,到了一处敞厅外。   紧闭的槅扇开启一扇,引路的丫鬟跟里头的人回了话,示意她入内,随即躬身退下。   沈碧音怯怯抬眼,发现敞厅上并未挂匾额。不过她从前是世家小姐,知道父亲素日若是要见哪家来传话的小厮,都是在敞厅这种不正式的地方。   她现在怕是连个小厮都不及。   她跨入门槛后,听见一道沉冷男声命她将门掩上。   她紧张至极,依言照做。   “你祖父,原汝南侯沈章,已瘐毙狱中。”   沈碧音才回头,正欲施礼,迎头就被男人这话砸懵了。   她瞠目结舌,僵立原地。   祖父竟已过世了!   祖父是沈家的主心骨,她原还想着,等撑过这段苦难,就能把祖父从牢里捞出来,届时沈家还能东山再起,慢慢回到从前。   男人看沈碧音愣在原地,冷声道:“到跟前来。”   沈碧音忙趋步上前。   男人捏住她的下巴,漫不经心道:“想不想再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   沈碧音连连点头。   男人修长手指在她下巴上与嘴唇上摩挲几下,又垂眸细细在她脸上端详一番,忽地一把抽开手,皱眉道:“你先前当真是京城排得上名号的美人?”   沈碧音虽不知他为何正事不论,先提这一茬,但仍是不住点头:“千真万确。莫说世家女里面,纵然放眼京师,也难寻容貌胜我的……”   她唯恐对方嫌弃她,激动起来,自称都忘了改。   男人讥笑:“是么?那你可知燕京嫱施?”   沈碧音一口气堵在胸口。她对施敏倒没甚敌意,但为何总是逃不开顾云容这个话头。   “果真美人都是娇养出来的,想来穷地方待多了,再水灵的花儿也得干萎,”男人慢慢碾了碾摩挲过她肌肤的手指,“你这皮肤都糙了。跟那位比,瞧着可是差远了。”   沈碧音深深埋头,委屈得鼻腔泛酸,根本没留意后面那两句话。   对于姑娘来说,这等话实是伤人。   “不过也勉强能入眼,小嘴儿瞧着倒合我意。”男人不知想到了什么,出了会儿神,满面憾色,长叹一声,大手倏地一伸,压住眼前姑娘瘦弱的肩,一径将人按跪在地上。   沈碧音跪在冰冷的花砖地面上,却半分感觉不到冷。   她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男人,双颊已经涨红如滴血,灼若火炙。   敞厅四面槅扇全部拢严,此处又背阳,沈碧音矮身跪在男人高大身影所投下的阴影里,仿佛被晦暗整个笼罩。   她眼睁睁看着他不紧不慢地解开下裳。精细丝缎轻轻摩擦,一片阒寂中响起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奢绮靡靡。   男人一掌按在她头顶,迫她仰面朝他:“先来些开胃小菜,再说正事。放心,有你伺候我的机会。”   沈碧音又羞又怕,微微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即刻被男人堵上。   顾云容回府后,将自己从寺里带回的缘豆分出一半,放到了桓澈书房案上。   桓澈回来瞧见,犹豫着该不该去寻顾云容。   算来,两人也不过一天多没说话,但他总觉好似过了一年那么长。   他今日办完正事后,往淮王那里拐了一趟,不然早该回来了。   他跟淮王说了他与顾云容闹别扭的事,问淮王觉着如何处置最妥当,他怕弄巧成拙,惹得顾云容一直不搭理他。   结果被淮王一顿谐谑。   然后,淮王跟他演示了一下男人如何哄媳妇。   一人分饰两角地演示。   随后他发现,他那六哥演女人还挺像的。   桓澈低头看了看自己今日做的札记,想了一想,终是飞快折成小小的一方,做贼似地塞进衣袖里,整了衣冠,昂首挺胸出了书房。   顾云容正坐在妆台前给自己修眉,听见外面行礼的动静,停了手上举动,回头看去。   桓澈肃容在她近旁的绣墩上落座,在脑中将淮王今日的演示并一应殷殷嘱咐过了一番,开始背词:“我知道你还在生气。”   顾云容其实也就是当时觉得他这人有些霸道不论理,过了那会儿就不气了,眼下见他如此郑而重之地来跟她说道此事,倒很有些意外。   她搁了手中小刀片:“我没生气。”   桓澈暗暗心惊。   六哥说女人生气后,最爱口是心非,他这句话说出来,她必定说她没生气。   这可不就对上了么?   桓澈继续背词:“我知道是我不好,我跟你赔礼,但希望你不要当真恼了我去……”   “我真的没生气——我带回的那些缘豆你吃了么?”   桓澈又是一惊。   六哥说若是女人在男人道歉时顾左右而言他,那八成是恼到提都不愿提了。   他低头,心里颇有些委屈,他也是想跟她一起去寺里求来世再结良缘而已,她何至于就恼成这样。   不过,他瞧着她那神色,怎么觉着她好似一切如常,确实不似生气的模样……   他心里打鼓,但又担心自己胡乱猜测会坏事,便仍旧按部就班来。   他依旧扳正着一张脸,提议这几日抽工夫带她出去游春,又表示将交夏日,她的衣裳首饰也该换一茬了,他回头就请绣娘来给她裁衣,再带她去买几套头面回来。   顾云容觉着他有些怪异,直道不必,再度问起缘豆的事。   桓澈笑容苦涩:“容容真不肯宽宥我?我好似也没做什么……”   顾云容奇道:“我说了,我没生气,你怎就不信?”她上前挽住他手臂,“走,咱们先去把豆子吃了。”   若是放在平日,顾云容这般举动,自令他欣喜,但眼下他被淮王扰乱思绪,拿不准顾云容心思,却觉有些毛骨悚然。   顾云容看他竟是往后躲了一下,松开手,瞪他一眼,嗔道:“你不去算了。”   桓澈想了想流程,觉着她差不多该赶他走了。   他如今左右不是,如坐针毡,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出去冷静一下。   顾云容看他没说两句话竟然起身就走,板起小脸:“不许走!”   桓澈被她一把按回绣墩上,却是越发无措。   六哥只说她若赶他走,他非但不能走,还要回身抱住她使劲揩油。   可没说她不让走怎么办。   他趁她不备,脚尖悄悄蹭地,连人带绣墩往后撤了撤,等离她稍远,迅速低头看袖中那几页札记。   他记性虽好,但还是觉得看上一眼更稳妥。   顾云容见他鬼鬼祟祟的,近前低头:“你在作甚?”   桓澈迅速藏起字条,正待试试其他词儿,春砂进来匆匆一礼,恭敬道:“王爷,有公公过来传旨,请王爷去接旨。” 第八十八章   桓澈原就是骑虎难下,听见这话,倒觉如释重负,即刻起身道:“我先往前头走一趟。”   顾云容接话道:“我也去。”   她见桓澈仿似有些为难,道:“只说是让殿下去接旨,但没说旁人不能跟从——我跟去可是有何不妥?”   她就是心中好奇,皇帝这会儿能颁什么旨给他。   桓澈沉默一下,道:“没甚不妥,容容想跟来就跟来吧。”   去往前院的路上,桓澈不住暗瞟顾云容。   他最善观人辞色、度人心思,而他左看右看都觉得顾云容的确不似还在恼他的模样,但因着他此前屡次在顾云容跟前碰壁,实无甚信心,所以如今在她一个小姑娘面前反而拿不准,不敢自作主张。   来传旨的内侍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郑宝,内官第一人,可见此番来旨之正式。   郑宝跟两人见了礼,笑眯眯道:“圣谕在此,还请殿下接着。”   顾云容与众人一道下拜行礼后,就听郑宝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丕缵令绪,寅奉神器,遵祖宗之成宪……咨尔皇第七子,天资粹美,日表魁奇,体备温良,性全仁孝,数度解民倒悬……”   顾云容听前面还不觉着什么,但听到后头,却是心弦骤紧,蓦地抬头。   听这份制书这措辞的势头……怎么这么像是要册立太子?   郑宝抑扬顿挫诵念时,暗暗掠视众人一眼,果见神色各异。   其实他当时看到这份制书时,也是惊骇不已。不过万岁的意思并不像是众人所想的那样简单。   “……今朕偶感微恙,虽渐平,然气体尚弱,欲调理数月,暂免视朝,特授尔监国之职,为期半年,夫慎乃德,惟忠惟孝……钦哉。”   随着末尾二字从郑宝口中悠悠道出,在场众人面面相觑,俱是内心翻搅。   桓澈行礼谢恩后,接过郑宝手中端端正正捧着的五色丝绢帛,面上非但波澜不兴,还忧色难掩。   “敢问公公,”他对郑宝道,“父皇龙体何恙?怎生先前都未曾听说?眼下可大好了?”   郑宝微微笑,目中满溢赞赏之色。   监国相当于半个皇帝了,在如今诸王争破头的状况下,忽得此旨,寻常人怕会只顾着惊喜,得意忘形,而若是万岁知道,不知会作何想。   衡王当真难得,对监国之事漠不关心,只是一心问万岁龙体如何。   整篇圣旨洋洋洒洒千余字,但依他看,着紧处并非授予监国之权,而是那句“今朕偶感微恙”。   郑宝自认还是有几分识人之能的,能看出衡王此举并非故作姿态——纵然真是故作姿态,做得如此真切、反应如此迅速,那也是了不得的。   郑宝道了喜,听衡王说要入宫探病,又笑道:“万岁特地交代了,说他老人家无甚大碍,甭管是探病还是谢恩,今儿都免了,到明日再说。”   桓澈听闻,只好作罢,命人去取来银钱,赏与郑宝。   等送走郑宝,顾云容的目光再三在桓澈手里那道明晃晃的圣旨上徘徊,仍未从震惊之中缓过神来。   皇帝废掉太子后,迟迟不立储,如今忽然授予桓澈监国之职,其偏向已经十分明显了。   但她不是很明白,皇帝既已属意桓澈为正位东宫之人选,为何不干脆立他为皇太子?   桓澈命人将圣旨收起,转回头看向顾云容,踟蹰道:“容容待会儿愿意跟我同用晚膳么?”   顾云容点头:“当然愿意,不过我还是应当先去把缘豆吃了。”   两人去往书房的路上,顾云容看他面上无喜亦无惊,忍不住问他为何丝毫也不惊讶。   皇帝此前似乎也未露什么苗头,此举似有些突兀。   “我回京后递呈奏章时,皇帝曾与我说过一番话,”桓澈顿了顿,“那个时候,我就隐约猜到了父皇的这一举动。”   他想起那日情形,觉得还是不要让顾云容知道为好,以免她胡思乱想,这便转了话头,绕回了缘豆上面。   两人用罢膳,顾云容坐着歇了两刻,转去书房,要拉桓澈出去散步。   “一天到晚都忙得脚不沾地,晚来用了膳就又窝着不动怎么成,走,出来活动活动筋骨。”顾云容勾住他的手臂,将他往外挽。   桓澈抬眸凝她片刻,犹犹豫豫地随她出来。   他被顾云容拉着四处晃悠时,满脑子想的都是六哥此前给他演示的一幕。   六哥说女人最是口是心非,尤其是跟男人置气之后。她们说不生气了,其实往往都是反话。甚至她们之后略过此事,去做旁的事,也可能并不意味着在她们心里前头的不豫就算是过去了。   顾云容看他有些心不在焉,问他在想甚。   他转头看她,踟蹰道:“容容当真不生我气了?”   顾云容有些诧异,他为何还在想这件事。   桓澈见她点头,又问:“那为何一天多不跟我说话?”   “我看你总绷着脸不说话,以为你还气着,我觉得还是暂且不要与你说话的好。”   桓澈低声叹息。   兴许,顾云容跟六哥演示的那种会捏起粉拳捶着男人胸口嗔着“死鬼”的女人不太一样?还是说,六哥今日不过是在绰趣他?   顾云容转弯时,瞧见有样东西从他袖中滑了出来,诧异一下,弯腰去捡,他却已经反应过来,抢先截走。   顾云容隐约瞧见是几张折叠在一起的字条,撇嘴:“你那么紧张作甚?莫非是写给谁的情诗,怕我瞧见?”   “显然不是,”桓澈看她已显出娇憨之态,知她确实不气了,心下一松,扶住她肩,俯身低头,“我的眼里心里只是你,如何给旁人写情诗?”   顾云容嘴角才扬起,就紧跟着又听他道:“再者说,写情诗怎会用那等寻常的纸,至少也得是枫叶花笺……”   顾云容立等沉下脸:“你都没给我写过情诗,却好似很有心得?”   皇帝下制着衡王监国的消息不胫而走,在朝堂内外迅速散阔开去,惹来一片哗然。   先前请亲王出面监国的情况并非没有,但那都是请的年高德劭的藩王,衡王是个小辈便罢了,还是小辈里的幺子,身为一个序齿最末的皇子,他如何服众,如何弹压其余诸王?   虽然衡王的能力手腕众人都看在眼里,但在众人看来,仅有这些,不足以压场,他太年轻,又只是监国,并非皇储,想来不服、不忿者不在少数。   一时间,朝中上下反对声浪迭起。群臣又疑心是先前陨星凶兆显现,皇帝许是得了甚大病。两厢情由之下,不少反对衡王监国的朝臣跪在午门外恸哭陈情,请求面圣。   但贞元帝说到做到,真真正正调养去了,镇日只是待在西苑精舍里,不过偶尔翻看一下奏章,也不见大臣,将一应政务俱推给了桓澈。   几个亲王对此更是措手不及,甚至是惶遽不已。   蕲王如今似乎已是万事不理,荣王去与他说岷王寻了个天师之事,他全不愿掺和,只道父亲已寻了道官卜过了,应是不打紧,旁的让他们自行决定。   岷王无法,只好亲自上阵,将那个张姓天师引荐给了贞元帝。   贞元帝跟那张天师论道半日,竟是越说越投机,末了很是夸奖了岷王一通,将张天师留了下来。   张天师究竟对之前的陨星是怎样个说法,贞元帝并未往外透,但贞元帝留用张天师不多时,就下了那道令桓澈监国的制书,诸王几乎都要怀疑岷王此举实则意在帮桓澈铺路了。   皇帝躲清闲去了,桓澈却是陷入了继晷焚膏的忙碌中。他将诸事接揽过来才发现,他父亲之前两月几乎没怎么理事,内阁票拟好的奏章在司礼监班房里堆积成山,迩来需施行的政令多半还没跟阁臣计议,甚至连循例采选女官之事都尚未提上议程,而宫里很快就要有一批女官服劳期满出宫返乡……   桓澈先开始还暗暗心惊,担心父亲约莫是当真身子不济,这才如此倦怠,但他在接手十日后去向父亲述职时,却见父亲气色如常,还将甄氏带去了西苑伴驾,日子过得悠闲滋润。   桓澈有一瞬觉得,他父亲八成是故意的,故意甩个烂摊子给他。   他从精舍出来后,在甬道上迎面碰见了甄氏。   两厢互见了礼,他正要越过去,甄氏却忽然低声道:“殿下留步。”   桓澈不耐,语气冷淡:“甄美人有何指教?”   甄氏虽则位分低,但如今也算是得宠的,瞧他这般也不恼,反而笑得越发温和:“殿下,可还记得当初妾与殿下说的话?”   桓澈声音愈加冷:“甄美人有话不妨直言。”   甄氏嗓音极轻:“陛下前日见了张天师,我偶然间听到了些许谈话。张天师与陛下说,几位殿下之所以子嗣艰难,是因为福缘未到。若是择地筑个祷皇嗣醮坛,或能破宗嗣之困。”   桓澈眉头攒起,不予理会,一径往外行去。   甄氏对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摇了摇手里的团扇,慢慢回头,无声自语:“看来时至今日,你仍是不信我……戒备之心真不是一般的强。”   桓澈开始主政之后,发现他需要面对的人与事确实多不胜数。   弹压藩王,周旋臣工,样样皆要兼顾,其中最麻烦的一个人大约要属施骥。他一直都怀疑他父亲忽兴将施家女许他之意,跟施骥有关。   至于他父亲为何会想选施家,约莫是因为施骥之前曾促成他南下之事,他父亲认为这表明施骥是倾向于他的,是他可争取的襄助力量——这也是当初施骥那老狐狸忽然半道冒出助他一臂之力的原因之一。   他也发现,朝廷如今仍是四处等钱办事,但国库紧张,许多事只能暂缓,譬如臣工俸禄。   因为接连几场旷日持久的战事,户部把原本留待为官吏发俸的银钱挪作他用,于是部分顺天府的官吏俸禄已经两月未发。被欠俸的官吏因着家里几要断炊,几次三番往户部闹。   户部不敢得罪六部五寺这些衙门的堂官,拖欠的多是清水衙门的禄米。这些小吏被逼急了,很是能闹,后头在午门外堵了桓澈的轿子,要求将欠俸补上。   桓澈也想尽快补上,但他仔细查了户部的账,确实开销紧张。   他与众堂官计议后,决定先从在京几位亲王的岁禄里面扣除部分银钱,将欠俸补上。   他这决定一出,几个藩王齐齐跑来找他哭穷,表示自家也过得紧紧巴巴的。   荣王还半是玩笑地给他出主意,说他既足智多谋,又与倭王相识,何不想法子从倭王那里捞点钱贴补朝廷,反正倭王富可敌国。   桓澈并未理会这一干兄弟的抗议,径直将诸王一半的岁禄拨了出来,包括他自己的在内。   这回最先站出来鸣不平的竟是蕲王。他表示自家本就不比其他亲王,他没什么家底,日子艰难,希望不要克扣他的岁禄。   桓澈与他解释并非克扣,只是暂时挪去救急而已,随后收上夏秋粮税后,还会补上,蕲王犹疑之后,竟表示理解,不再提起此事。   另几个亲王似因见蕲王铩羽而归,都未再跑去桓澈跟前阻挠。   捻指间十来日过去。   贞元帝跟桓澈提了建醮坛之事,着他去办,但被桓澈以预算不足婉拒。   贞元帝坐在上首,一面拿银签子吃冰湃着的细切牙的瓜果,一面瞥他道:“这个预算不足,那个预算不足,你就不能想法子凑合凑合么?子嗣为大,试上一试总归是好的。”   桓澈倒未多言,垂首称是。   他出来后,在午后的回廊上静立片刻。   他父亲之前想给他立次妃时说的那番话,显是应在了监国之事上。这是对他的考验,期满之日,就是他父皇决定皇储人选的时候。   他此前就想过一个可能,兴许他父亲心里还有一个正位东宫的人选。他觉得他父亲兴许觉得他与那人各有合适之处,亦各有不适之处,于是再三委决不下,这才有了那道圣旨。   至于他父亲对他的不满,从那日的那一席话里也能看出,就是他认为他儿女情多,风云气少。   他父亲大抵觉得他这样为着一个女人,宁可舍近求远,是十分危险的。   倘若江山交到他这么个过重儿女情长的人手上,他放心不下,但除此之外,他对他又大抵还是满意的,挑不出旁的毛病。   所以他要试他一试,看他是否当真风云气少,究竟能否独挑大梁。   端午这日,顾云容命厨下那头备下了各色馅儿的粽子。只是她等到申时末也没等到桓澈回来。   正想着要不要使人去宫里打探打探,就见他身边小厮来传话说,王爷今日忙碌,晚来不回府了。   小厮身后还跟着两个内侍,内侍手里提着两个食盒,里面都是宫内尚膳监筹备的节令点心并细巧茶果,鲜香四溢,精巧绝伦,是桓澈特着人捎来给她尝鲜的,但她看了就是没胃口。   从前他每晚都回来倒是不显,如今忽说晚夕不回了,又正逢佳节,她总觉心里空落落的。   而且,她还备了那么些粽子。   桓澈正坐在文华殿穿殿内翻阅奏章,忽听内侍传报说礼科左给事中谢景谢大人求见。   桓澈手上朱笔一顿,命传他入内。   他听见谢景入殿的动静,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淡声问他此刻前来所为何事。   谢景的嗓音也透着几分冷意,略一叙礼,开门见山道:“殿下先前说会补上欠俸,但缘何时至今日,京畿部分官吏的禄米仍未发放?不少同寅家中都有妻儿双亲要养活,若是再拖下去,恐生事端。下官已为此连上几道奏疏,不知殿下可曾瞧见?”   桓澈抬头搭他一眼:“瞧见了,但都留中了。谢大人急甚,该你的,一毫一厘也短不了你的。谢大人从前观政时也大致知晓衙署里那套办事规矩,总是不能孤前面筹调罢,后面就即刻划拨到尔等手中,谢大人以为呢?”   谢景忽然陷入沉默。他总觉得桓澈前头的话是在讽刺他,讽刺他跟顾云容无缘,订了婚还能莫名其妙搞砸。   他不认为是自己多心,因为他从桓澈眼中瞧出了几分嘲讽之意。   但谢景思及先前顾云容听闻桓澈死讯也无甚反应,心里又忽然没那么憋屈了。   若是桓澈知道顾云容根本不喜他,不知会是何反应?   桓澈见谢景杵着不走,微微攒眉,又听内侍禀说衡王妃求见。   桓澈大致能猜到顾云容的来意,心中烫贴,但看到下首碍眼的谢景,又沉下脸。   顾云容入殿时,一眼就看到了直挺挺立在大殿之上的谢景。   谢景回头看到她,显然僵了一下。他朝她恭行一礼,她也只是微微颔首致意,随即便目不斜视地上前跟桓澈言笑。   谢景觉得自己表妹装得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的,瞧着跟衡王还真有些恩爱夫妻的意思。   桓澈见顾云容余光都未曾向谢景那边扫一下,心中舒坦,这会儿倒是不急着让谢景退下了,甚至还当着谢景的面,慢条斯理吃了个顾云容带来的粽子。   他估摸着谢景差不多能气得晚间进膳不能了,才看向他。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谢景面上居然无甚愠色,只是神色莫名。   桓澈一顿,再三打量谢景,越看越觉他眼神怪异。   瞬时之间,殿内陷入诡异的岑寂。   正此时,忽有内侍惊慌失措跑进来禀道:“殿……殿下,大事不妙了,谨身殿走水了!”   顾云容一惊,谨身殿可是外廷三大殿之一,走水可是了不得的事。   桓澈霍然起身,嘱咐顾云容暂在此等着,他去那边看看就来。   他路过谢景身边时,回头冷声道:“谢大人若是无事,可以告退了。”   谢景出去后,穿殿内就剩下顾云容与几个宫人内侍。   她从前还未来过文华殿,倒有些新鲜,暗暗打量殿内堂皇富丽的云龙大柱与藻井雀替。   文华殿距谨身殿不算多远,顾云容原以为他打个来回兼调度灭火半个时辰差不多了,但不曾想,他直到日落西山还没折返。   夏日昼长,暝色四起时,已是初更时分。   顾云容眼看着粽子都不热乎了,正想使个宫人去探探状况,骤闻外间传来一阵纷乱步声与嘈乱人声。   那脚步声整齐划一,应当是训练有素的兵士。   顾云容疾步至殿门口,惊见一队甲胄分明的兵士流水一样涌来,将文华殿围了起来。   她虽未真正历过什么险情,但警惕性很高,眼下望见这一幕,第一个念头就是,莫非是要宫变?   她四处扫视时,讶异发现谢景居然还没走,仍立在丹墀上。   谢景回头看来,张口便道:“兜……王妃且先安心在殿内待着,下官去问问状况。”   顾云容此刻已经藉由外间通明的琉璃灯,看清了外间是一群御林军,环顾一圈,敛容道:“不必,烦请谢大人将统领叫来,我亲自问。” 第八十九章   谢景断然道:“王妃还是先回殿内稳妥。旁的事,由臣来代劳便是。”   顾云容还要再说什么,但谢景并不给她开口的机会,朝她打了个眼色,顺阶而下。   顾云容望了眼谢景的背影。   谢景入仕之后,她零星见过他几回,总觉得他跟从前有些不同。但这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人总是会成长改变。   不消片时,谢景回返。   他快步上前,抬眸看她一眼,这才躬身道:“禀王妃,御林军回话说,宫中疑似混入了刺客,现今正戒严搜查。他们是奉衡王之命,前来护卫王妃周全的。”   顾云容一惊:“刺客?那殿下现今如何了?”她说着话就要绕过谢景往阶陛处去。   谢景面色一沉,挡住她的去路:“他们既是未提,那便表明衡王无碍。亦且,他都还能分出心思差人过来,也证明他眼下无事。又有甚可担忧的?”   顾云容一顿。   谢景继续道:“况且,纵然你过去,又能如何?他必定会把你赶回来。”   谢景看顾云容总算逐渐平静下来,眉头却是皱了起来。   他表妹在衡王面前装一装也就罢了,居然还在他面前装成这样。   他左右顾盼一番,心中明了。   也是,周遭全是宫人内侍,她若是全不关心衡王的死活,也说不过去,好歹也要做个样子给外人看。   他想通这些,心气儿才顺了些。他比顾云容高出一头,凝眸望向顾云容时,正能看到她裸露在外的一段纤柔玉颈。夏日衣衫单薄,她上身穿一件鸾凤穿花翡翠纱衫,下面着一条蜜合色挑线金缕湘裙,越发衬得她雪肌如玉,柔腻似脂。   她微微垂头时,玉颈弯出一道柔美的弧度,琉璃灯的光晕顺着这段赤裸的肌肤蜿蜒淌下,流入微微松展的领口,惹人浮想。   谢景忽觉口干躁郁,意乱之间,目光又从她胸前惊人峰峦上划掠而过,不敢再看她。   但他又隐约想起,他好似看到她脖颈上有几处红痕,仿佛皓雪之中红梅几点,但被遮掩在领口之内,只在她有所动作时显露出一星半点。   谢景知道那是什么,无意识地握紧了手。   原本在她身上烙下印记的男人应当是他,夜里恣意拥她要她的男人也应当是他。   顾云容不知谢景心中计较。她踱步几回,强自平复心中不安,折返殿内却又坐不住,这便立在殿门口,翘首以待。   她见谢景还立在原地,问他方才为何没走。   “我出来之后,忽然想起还有些事要跟殿下敷陈,只是殿下转去谨身殿了,我便只能在此等候。”   谢景深深吸气,费了极大气力才压下心头汹涌情潮,让自己的嗓音语气不显得怪异。   顾云容点头,不再看他,专一等桓澈。   约莫又过了半柱香的工夫,桓澈才裹挟着一身凛寒归来。   他一路大步流星,远远就瞧见伫望殿门的顾云容,径直入内,拉住她道:“容容今晚还想不想回王府?若是不想回,我就将你送至太后处。若要回,我即刻使人护送你回去。”   顾云容脱口道:“我留在宫里。”   桓澈点头,回身唤人来护送顾云容。   顾云容却道:“如今还早,我待会儿再去。”   桓澈严肃道:“听话,你先在祖母处待着。”他看顾云容嘴角微抿,知她仍是不肯应,忽而倾身附耳道,“等我这头忙完,就去寻你。”   温热气息瞬间喷撒耳畔,顾云容不由往后缩了缩,转头对上他一双黧黑眼眸,知无商量余地,这才勉强应下。   她复又端量他一回,觉着他应是没受伤,这才稍稍放心,叮嘱他几句,在众人的簇护下往仁德宫去。   桓澈从殿内出来时,无意间瞥见谢景居然还在,皱了下眉,冲他道:“谢大人方才不是退下了么?莫非去而复返,为着见缝插针?”   谢景面对他时,脸上并无一丝惧色:“下官只是忽然想起还有事未跟殿下禀而已,殿下若是定要往旁处想,那下官也是无法。”   桓澈不得不承认,谢景这人颇有几分读书人惯有的傲骨,父皇将之调到六科做言官也算是人尽其才,但他有一点不是很明白,谢景瞧见他跟顾云容你侬我侬,莫非都不难受?哪来的底气跟他杠?   “有事可以改日再议,定要赶在今日这么个时候,”桓澈似笑不笑,“孤不想将谢大人往不堪处想都不成。”   顾云容到得仁德宫时,五公主也在。   五公主正偎在太后跟前说笑,回头看到她,面上的笑一僵。   顾云容跟太后见过礼,对上五公主的目光,能明显感受到对方对她的排斥。   她也不在意,横竖她又不必看这个小姑子脸色行事。   太后斜睨孙女一眼,让她赶紧起来给七嫂行礼。   五公主不情不愿地应了声,给顾云容见礼时,一躬即起,瞧得出并不走心。   顾云容也未作多言,只上前存候太后近况。   五公主见顾云容来后,太后就极少与她搭话了,面上不豫之色又添一分。   太后今日胃口不佳,原是免了今日的晚膳,但与顾云容叙话一阵,竟觉着饿了,笑着打趣说顾云容生得这般灵秀,不但招人喜欢,还增人食欲。   五公主暗暗打量顾云容一番,不屑轻嗤。   不知是否因为她看不惯顾云容,连带着也看不上她的容貌。她觉得顾云容跟施敏齐名实在是委屈了施敏,燕京嫱施这美称也显然是更推崇顾云容的美貌,认为施敏容貌在她之下。   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闲着没事干起的这么个称号。   五公主也留下来陪太后用晚膳。期间,她刻意抢着与太后攀谈,又相机献好,却甚少与顾云容搭话。   顾云容不以为意,斯文用膳,只在太后问话时才抬头笑答几句。   饭毕,太后要去礼佛,命人为顾云容预备了寝殿,转去佛堂,让她跟五公主自便。   五公主见顾云容要走,出声道:“七嫂,眼下尚不到寝息的时候,不如先去景仁宫里坐坐?母妃做的粽子风味别致,七嫂不妨过去尝尝。”   顾云容顿步,只微微侧头道了不必,径去寝殿。   五公主身边的贴身宫女玉蝉见自家公主冷脸盯着顾云容的背影,小声道:“公主,如今衡王监国,与摄政王无异,将来说不得能再升一等,公主这般,若是当真开罪了衡王妃……”   五公主恶狠狠瞪她一眼,压低声音斥道:“你一个宫女知道什么?你怎就知道他能再升一等?”   她曾经无意间偷听了她母妃与她外祖的对话。她外祖猜测,她父皇令衡王监国另有深意。   倘若当真想让衡王继统,为何不直接立衡王为储,而要让他以一个亲王的身份监国?她父皇不可能不知道,衡王序齿最末,又非皇储,出面主政,阻力重重。   她外祖大胆揣测,她父皇这般做,怕是在树靶子,也是在为那个真正属意的皇储人选铺路。   当年她父皇毅然决然地只封给桓澈个亲王的爵位,就已经表明了态度。   她虽然不懂什么朝政时局,但她觉着她外祖素来老谋深算,猜的必是准的,所以她根本不怕得罪顾云容。   不过她觉着施敏真是中了邪了,好好的一个官家女,要什么有什么,怎就偏生认定了她那七哥。   因着当年郦氏锋芒太盛,她母亲也遭到了她父皇的冷落。虽然她并未亲眼见过,只是听她母亲时不时地抱怨,但这不妨碍她不喜她七哥。   五公主想到施敏私下里的请求,又开始犯愁。   施敏让她帮忙出出主意,看怎样才能让桓澈接受她。她与施敏私交甚好,当场就出了个点子,并拍着胸脯表示自己可以帮她这个忙。   她出的点子就是让桓澈厌弃顾云容。没了顾云容这个碍眼的,桓澈脑子清醒了,断然没有看不上施敏的道理。   五公主跟宫人打探了顾云容寝殿何在,这便寻了过去。   顾云容正吃着茶等桓澈过来,见五公主忽至,并提出要去仁德宫后面的花畦逛一逛,想也不想就拒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五公主软硬兼施劝了半日,顾云容始终无动于衷,甚至开始下逐客令。   五公主平昔娇蛮惯了,觉着落了颜面,脸上绷不住,竟然耍起了公主脾气,上前扯住顾云容往外拽,一定要她随她出来。   顾云容命宫人将五公主拉开,宫人们犹犹豫豫上前,怯声怯气地劝公主松手。有一个宫人抓着五公主的手轻轻往外拉,五公主登时恼了,指着那宫人怒斥几句,命自己带来的几个嬷嬷将那宫人架出去,正想说杖责五十,但想到这是在太后宫中,便咽了回去,转头继续跟顾云容拉扯。   顾云容学过防身术,虽然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在桓澈、宗承这样的高手面前微不足道,但对付一个只会使蛮力的公主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等到现在也不见桓澈过来,有些倦了,实想赶了五公主去歇息,但那群宫人惧怕公主再度发威,显然是靠不住,她只能自己上了。   顾云容掩口打个哈欠,遽然从掌心下面,迅速扣住五公主紧抓着她的那只手的小指,干脆利落往外一掰。   五公主立刻痛呼一声,整只手忽然使不上力气,忙引身后撤。顾云容不给她喘息之机,飞快侧身,伸腿一勾,五公主脚下失衡,手一松,身体径往后倒。   众人皆是一惊。   等五公主身边的嬷嬷反应过来,她早已跌坐在地。   五公主的母亲庄妃郑氏出身重裀列鼎之家,又生养了梁王,五公主因此身份愈贵,自小顺风顺水,长这么大就没吃过这等亏。   五公主坐在地上哭个不住,嚷着要去皇帝跟前告状,任谁也拉不起,急得她身边那几个嬷嬷满头大汗,后头还是搬出太后来,五公主才想这是在什么地方,终于扶着众人的手爬了起来。   宫人帮她整理衣裙时,她才发现自己腰间系的玉佩竟磕坏了一个角。   这玉佩是上品羊脂白玉精雕而成的,但这还不算打紧,打紧的是,这是皇帝在她生辰时赏她的礼物,她总喜欢拿着这个在其他几个不太得脸的公主跟前炫耀一下。   五公主瞧着磕坏的玉佩,心痛如绞,回头对顾云容怒目而视:“你推倒我不算,竟还弄坏父皇赐我的玉佩!这可是御赐之物,你赔得起么?”   顾云容看了眼地上铺着的云蝠锦绣地衣,嘴角微牵:“公主,地上可是有绒毛柔软的地衣,公主纵然没看到,方才坐上去的时候难道都没有感觉到么?公主倒说说,有地衣护着,玉佩怎会碎?想是公主先前不知在哪里已经磕坏了,只是现下才发觉而已。”   五公主不错眼瞪着她,咬牙切齿:“才不是摔在地上磕坏的,就是你拉扯时磕到了桌沿上!总之跟你脱不了干系!你现在就跟我去见父皇,让他老人家评评理!”   顾云容觉得这个公主颠倒是非真是好样的,以她们方才离桌案的距离,根本不可能磕上去,况且纵然真是那个时候磕坏的,那也是五公主自找的,她不过来胡搅蛮缠,什么事都没有。   五公主可不跟她论这些,作势又要缠上来。   顾云容正要命宫人拦住她,就见一宫人急匆匆进来,在五公主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五公主即刻回嗔作喜,趾高气扬瞥了顾云容一眼,回身出殿。   顾云容翻个白眼。   五公主这模样就是打小没教好的典范,若非顶着个公主的身份,哪个肯忍受她。   她再一次决定将来要好生管教自己的孩子。   不听话,打打就好了。   顾云容以为五公主走了,待要上床就寝,却见五公主身边的嬷嬷去而复返,说梁王殿下来了,请她过去计较。   顾云容揉揉眉心,梁王可是五公主的嫡亲兄长,五公主又是他唯一的妹子,他这短是护定了。   顾云容见到梁王时,他正低头跟五公主说着什么,约莫是听见她的步声,转头看来。   顾云容心中慨叹,贞元帝的几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会长,即便里面有几个脑子不太好使,但容貌都堪称俊美。只是桓澈因着生母风华绝代,生得尤其出众。   顾云容跟梁王客气了几句,以为他要开始兴师问罪了,五公主也满眼期待望向兄长,顺道挑衅似地朝顾云容挑了挑眉。   梁王开口了,却是朝着五公主的,直斥她不省事,只长年岁不长涵养,没个皇家公主的样子。   他语气颇重,面目阴寒,五公主一时傻眼。   她何曾见过这样的兄长,吓得面色苍白,缩着脖子想为自己分辩几句,却在对上兄长冷厉的目光时,嗫嚅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她被梁王逼着跟顾云容致歉,本不肯依,但惧怕作祟,还是老老实实向顾云容赔了不是。   梁王转头缓了辞色,跟顾云容赔罪,直道胞妹不懂事,万望顾云容海涵。   顾云容很有些困惑,五公主竟然没去梁王跟前告她的黑状?   梁王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笑道:“她什么德性,我是清楚的,方才听她说了几句,我就大致能猜到事情前后。此事与弟妹无关,玉佩之事我自会处理,弟妹尽可放心。”   顾云容端量梁王几眼,对于这个四伯的通情达理,很是意外。   正此刻,桓澈领着众护卫至。   他大步上前,闻听事情前后,拉过顾云容的手臂,正要撩开她的衣袖看看她是否被五公主伤着,忽然想起梁王还在一侧看着,又作罢,阴森森睨了五公主一眼。   五公主吓得一哆嗦,往兄长身边退了退。   梁王看着桓澈亲昵地低头与顾云容耳语。   顾云容姿容韶丽,就连耳垂也生得圆润粉嫩,约莫是被桓澈呼出的热气喷撒上,她一侧耳珠泛起一层淡淡的胭脂色。   待到顾云容离去,桓澈回头看向梁王:“不知四哥怎会这个时候现身仁德宫?”   梁王自道他原是在西苑与父皇叙话的,谁知后来听说宫里出了事,这便赶过来瞧瞧。路过仁德宫,想来给祖母问个安,却不曾想遇见五公主与顾云容起了龃龉。   桓澈面上水静无波:“那眼下事了,四哥该走了。”   梁王笑笑,领着五公主作辞而去。   桓澈才入殿掩上门,一回头,但觉香风拂面,待回神,已被扑上来的顾云容抱了个满怀。   他一时愣怔,自二人相识以来,顾云容好似就没这样热情过。   顾云容踮起足尖,紧搂他脖子,脑袋埋进他怀里:“方才在文华殿等着时,我整颗心都揪着……阿澈,你往后万事小心,身边多带些护卫,不要被宵小之辈得了可乘之机。”   满怀软玉温香,满耳柔声娇语,怀里人不安扭动时,散着淡淡体香的娇软身躯不断磨蹭他,勾得他热血腾沸,欲火横窜。他一把将人抱起,大步至床畔,压她在竹簟,对上她一双含情美眸,心神激荡,嗓音已喑:“我知晓,为了你,我也会倍加小心。”言罢,低头覆上她微张的娇软唇瓣,顶开她的齿关。   梁王将五公主送回了庄妃的景仁宫。   庄妃看儿子转头就要走,提醒他如今桓澈封锁了宫门,他暂出不去。   梁王屏退左右,回头道:“母妃倒是消息灵通得很。”   庄妃听出了儿子话里的讥诮之意,知他已看出这回纵火刺杀桓澈之事是她的主意,先是心惊,跟着又怒冲冲道:“我这还不都是为了你!你难道真要看着那个狐狸精的儿子春风得意?将来他若嗣位,头一桩要做的就是削藩,你说不得要被他幽禁终身!”   梁王面色如玄冰:“为我好?母妃确定不是要害死我么?”   庄妃道:“你不必担心,母妃已经安排妥当,今次虽则未成,但绝查不到我们身上。亦且,谨身殿走水可是了不得的事,他的麻烦在后头呢。”   三大殿走水一般昭示帝王德行有亏,但如今皇帝已经去西苑养病,主政之人是桓澈,那就表明桓澈德不配位,上天示警。皇帝见此,自然就要重新考虑皇储人选。   梁王轻哂:“母妃可真天真。母妃当真以为,父皇真的会以这些莫须有的东西为判断准绳?”   庄妃一怔,皇帝不是长年修道,最相信这些的么?   梁王不欲跟庄妃多言,只是不耐道:“母妃莫要再给我添乱。母妃帮的都是倒忙,非但对我并无裨益,还需我来善后。”   谨身殿走水之事出人意表地并未掀起多大的风浪。贞元帝出面说是钦天监已查过,无甚大事,让桓澈去天寿山祭祖一回便是。   皇帝一锤定音,堵了悠悠众口。   群臣咋舌,皇帝对衡王的偏袒简直昭然若揭,哪个亲王怕都没有这份圣眷。   私下里,走水缘由的调查也有了眉目。桓澈看着拏云递上来的奏报,眉头渐皱。   奏报上说,所有证据都指向冯家。   合情合理,冯皇后怕是早就按捺不住弄死他的心了。但他又觉得不对头。   他忖量片时,低声交代拏云几句。   拏云愣住,都查出来了,还要查?   桓澈从天寿山祭祖回来后,愈加忙碌。   下月又是太后的寿辰,这事原应是冯皇后来筹备的,但冯皇后忽然称病,桓澈跟贞元帝请示之后,将后宫诸项事宜暂且交由严贵妃来打理。   因着与顾云容的龃龉,五公主被庄妃狠狠罚了一通。等她脱笼,就将施敏叫进了宫。   五公主与施敏闲话时,说起今次太后圣寿又添了好些新花样,又说诸王都会前来庆贺云云。施敏听了半晌,犹豫着问五公主能否帮她,让她在太后圣旦那日入宫。她母亲因着先前太后的一句话,不能入宫朝贺,她就更不便来了。   五公主作难片刻,点头应下,表示会尽力一试,又拉住她,笑得意味深长:“若是寻好了门路,届时记得精心妆扮一番。” 第九十章   施敏有一瞬觉着五公主那神色有些古怪,然而对方很快就岔了话头,无处寻迹。   她忖着约莫是自己近来糟心事太多,难免多思多虑。   施敏想起自己近来与爹娘的争持,越发心烦意乱。   她的婚事不能再拖,她爹娘挑拣了几户显赫勋门,欲择定个门当户对的仕宦子弟,但她不肯依从,闹了几回,眼下正僵着。   按说婚姻大事皆应遵从父母之命,她再是闹腾也没用,但她母亲疼她,不忍逼迫,这事便就这么悬到了现在。   不过她隐隐觉着,她父亲能一直容忍她的胡闹,约莫并非是她母亲之故,而是她祖父的授意。   她祖父也是想让她嫁与衡王的,然而由于阻力不断,只能搁置,但并未放弃这个念头。   这才是她的婚事始终悬而未决的缘故。   所以她觉着,祖父应当会帮她的。   虽然她过门后只能做个侧室,但莫说她,纵然是累世功勋的公侯之家出来的姑娘,给亲王做次妃也是莫大的荣幸,昔年国公府出来的姑娘被立为亲王次妃的不在少数。   何况是衡王那样的亲王。   施敏想及衡王,就禁不住赧然低头。   因着家世的缘故,京师数得上名号的贵介公子她都知晓,皇室宗亲里面的风流才俊她也有所耳闻,但再没有哪个能及得上衡王。   衡王那样的人,生来便是要睥睨天下的天之骄子。   施敏想着想着,心中不平愈甚。   顾云容不知撞了什么大运,能得衡王倾心相待。   五公主看施敏怏怏,约略能猜到她在想甚,拍拍她,嬉笑着道:“莫要总想这些乌七八糟的事了,七哥总有一日会醒悟的,待到那时,他自会知晓自己如今是何等荒谬。”   施敏长出口气,虽觉五公主的想法未免天真,但不得不承认,她听后觉着心里顺畅了些。   另一头,庄妃正在亭子里生闷气。   她豆蔻之年入宫,凭借出众的家世与样貌,甫一入宫便跻身九嫔之列,圣宠甚隆。   原以为前路一片坦荡,却万没料到,后面来了个郦氏。   郦氏生一个孩子,娘家提一回爵位。而她前后育有一子一女,却至今却仍只是个妃位,且娘家那头只有金银赏赐,并未拔擢爵位官位。   这回冯皇后放权,她这个老资历的宫妃也没捞到半点权柄。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庄妃捏拳砸桌,又想起儿子最近都不愿搭理她,约莫就是为了先前她擅作主张那件事。   她也不知她儿子镇日都在想甚,将来一旦衡王嗣位,没有不削藩的道理,届时终身幽禁都是最好的下场,她觉着衡王没准儿存着将其余几个兄弟戮尽的心。   庄妃正烦躁,就听一宫人来报说施家姑娘已经出宫了,五公主还将她送到了景仁门。   庄妃吁口气,吩咐道:“将五公主召来,我要问话。”   桓澈迩来忙碌,顾云容觉得他整个人都清减了一圈。她担心他疲乏过度,这便总想方设法给他炖补品。   只是他被她拽着吃了好一阵的补品,也没见补回几两肉。   桓澈看她总盯着他左右打量,时而蹙眉时而抚额,终于忍不住问她这是作甚。   顾云容直勾勾盯着他:“你吃的也不少,为何就不见长膘?”   “你盼着我长膘作甚,莫非是嫌我夜里压你压得不够重?”他搁下手中茶碗,抬眼看来。   顾云容面上一热:“我才不是盼着你长膘,不过是羡慕你这种百吃不胖的体质……你要是奔着二百斤长膘,我一定会嫌弃你的。”   “你不也差不多是百吃不胖,”他一顿,“不过也不全是。比方说,你有两处长肉挺快的。其中一处,在我锲而不舍的悉心照料下,眼见着是越发丰盈了。”   顾云容居然霎时懂了他说的是哪两处,面上霞色愈艳。   她的肉的确还算是听话,长到了该长的地方。   她看他又要起身往书房去,上前拉住他,表示要给他修眉。   桓澈回头看她一眼:“修什么眉,我一个大男人,镇日弄这些又有什么用。”   顾云容一怔,正要劝他一劝,却见他自动自发地走到了她的妆台前,稳稳当当坐下,坐稳了还对着镜子道:“我觉着我不修眉也好看。”   顾云容缄默一下,上前去。桓澈身子后倚,慢慢悠悠往她身上一靠:“不过看在你的面上,我就勉为其难答应了。”   顾云容心道这家伙老毛病好像又犯了。   如果不是考虑到他还要出门见人,她真想给他把眉毛剃光,让他心里嘚瑟嘴上还说不要。   顾云容拿起刀片,低头看向仍赖在她身上的人:“我来给你修个近来最时兴的眉形,保证让你在祖母圣旦之日,光芒四射,力压群雄。”   她见桓澈狐疑看来,笑嘻嘻在他脸颊上拍了拍:“放心,多年手艺,值得信赖。”   韩氏听闻女儿称病放权之事,急匆匆入了宫。   她连声数落女儿怎么这么傻,这个时候放权,还不晓得能否收回来。皇帝不向着她,衡王又约莫等着整治她,她若是再失却后宫权柄,那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冯氏听母亲叨念了半日,头疼道:“母亲莫说了,女儿是思量妥当了才这般做的。”   她见韩氏又要张口抢白,夺话道:“母亲想想,女儿既是衡王的眼中钉,那衡王很可能借着此番监国之便,给女儿下绊子。若是女儿仍牢牢抓着权柄,那就是处在风口浪尖上,做多错多,衡王要找茬也容易。可若是女儿姑且退下来,那便不同了。”   “一则是清净,能多避事,二则是做样子,让衡王觉着女儿是在跟他示弱,且已无心权力之争。”   韩氏沉着脸不说话。   她女儿说的有几分道理,但衡王可不见得会因着这些就转变对她与冯家的态度。   “我回去后与你父亲计议了一番,”韩氏道,“你如今只有两条出路。一是就此向衡王低头,跟他服软,乞求他的谅解,并从此深居简出。二是明面妥协,暗地里筹谋另行扶立嗣君之事。”   冯皇后觉得第一条她大抵受不住,她自来讲究惯了,忽然让她去过冷宫废后一样的日子,还是余生皆要如此,她怕是会发疯。   于是她询问母亲,若要另择亲王辅弼,应当选哪个。   韩氏道:“你父亲的意思是,在梁王与岷王之中,二择一。”   冯皇后一惊:“这两个?”   她还以为是荣王。荣王的母亲就是严贵妃,这回她放权之后,皇帝就把后宫庶务的打理交给了严贵妃,可见对其十分看重。   而荣王先前虽因戏台倒塌之事遭受了皇帝的惩处,但后来也算是有惊无险,皇帝还令其前去治理黄河,将功折罪。   她由此觉着,皇帝兴许心里也是偏着荣王的,只是不显而已。   韩氏摇手道:“先别急着吃惊,我跟你说说为何是这两个二择一。”   五月末,烈日炎炎,暑气如蒸。   桓澈前去西苑探视贞元帝时,又被问起了设立醮坛之事。   他回话说等收上税来再来筹谋,贞元帝慢慢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体会到朕先前的难处了吧。”   桓澈不语。   朝廷有些开销其实是不必要的,譬如设坛斋醮,譬如修筑精舍,若是每年将这些银钱省下,便会松散许多,户部那边不会作难。   但这些,他不能说。   贞元帝听他问安时,忽然问起了先前与佛郎机人的买卖。   因着一时之间无法筹足福斯托所求货量,那桩买卖至今尚未银货两讫,福斯托只交付了定金。   桓澈道:“约莫下月就能筹满,届时便可知会那个佛郎机勋贵来提货。等货款入库,银钱上又能充裕不少。”   “你瞧,这些都是钱,所以建个醮坛并不难,”贞元帝话锋一转,“若是能解决倭王,银钱上头就更宽裕了。”   桓澈不知他父亲是否暗指他先前两度让宗承从他手里逃脱之事。   他现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对付宗承,但他与宗承显然早晚要对上。   贞元帝待要再行开言时,他径问:“父皇,儿子斗胆一问,不知先前儿子举证那件事,邓进查得如何了?”   贞元帝方才一直倚靠在榻上闭目养神,闻言睁眼,却是微微前倾,盯着他端量半日,突然问道:“你那眉毛……是怎么回事?”   太后圣旦这日,内外命妇齐来朝贺。   每年都是那么些仪程,太后兴致缺缺,倒是瞧见一众孙男娣女还能露出个笑脸来。   不过顾云容知道,在太后心中,真正的心头肉只有她老人家看着长大的小孙儿。   贞元帝也终于出关,一早就从西苑赶到了皇宫,给母亲贺寿。   命妇朝贺毕,太后赐宴,众人各入各席。   顾云容与几个妯娌依次入席时,无意间瞥见五公主领着个盛装打扮的姑娘,说笑着往隔壁筵席去。   那姑娘虽只是侧脸对着她,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施敏。   顾云容嘴角微压。   五公主那一席都是宗室女,出嫁的与未嫁的公主、长公主都坐在那里,施敏一个官家女间坐其中,未免扎眼。   她正这般想着,五公主在自己的位子上落座,拉着施敏的手笑言一阵,便吩咐女官几句,指了指外命妇那一席。   女官随即引着施敏往那一席去,施家的几个女眷就在那边。   顾云容有些不解,施敏若想入宫来,为何不跟着自家的几个女眷?李氏被禁了入宫之权,但施家又并非只有一个李氏身上有诰命。最后兜来转去,不还是要坐到施家几个命妇身边去。   她思量片刻,没想明白,暂且丢开,与一众妯娌酬酢。   席间,梁王妃不住往顾云容这边瞟,被顾云容发现,讪讪一笑,问她平素都是如何保养的,为何气色瞧着总是这么好。   荣王妃在一旁看着顾云容笑,打趣道:“七弟妹与小叔情浓似蜜,这便是顶好的保养。”   几个亲王妃闻言,想起自家丈夫,神色各异。   顾云容不知是否她想歪了,她总觉这话是在暗指她跟桓澈房事和谐。   岷王妃正隔着李琇云问顾云容明日要不要来跟她下双陆,忽闻一片低声惊呼乍响,抬头看去,就见一只毛色雪白的猫昂首阔步踱了进来。   岷王妃立时笑道:“快瞧,那猫生得真招人喜欢。”   顾云容随之看去,也是眼前一亮。   那只猫瞧着圆滚滚的,蓬松如球,双瞳大而圆,皆呈清湛的蓝色,剔透澄澈。   好像是只狮子猫。   顾云容原以为它浑身毛色都是白的,谁知等它慢悠悠晃进来之后,她才发现它的尾毛竟是黑色的。   岷王妃兴奋道:“通身雪白唯尾黑者,称‘雪里拖枪’,最是吉祥,古语有云,‘黑尾之猫通身白,人家畜之产豪杰’!”   一直没作言语的蕲王妃道:“弟妹看着倒是个行家里手。只这猫约莫是猫儿房所饲御前猫儿。”   她语气淡淡,仿似习以为常,话里话外透出她对宫中事的了解。   约莫是在暗哂岷王妃没见过世面一样大呼小叫。   顾云容又将目光调回那只猫身上。   宫中有个衙署叫猫儿房,是个铲屎官集中地。猫儿房专饲御前有名分之猫,内中做事的内监皆为近侍,是个在御前讨好卖乖的好差事。   约莫是因着打狗也要看主人,猫儿房的猫儿从来仗着圣宠在宫中横行霸道,虽后妃不敢轻动。能入猫儿房的猫,便算是在皇帝处得了名分了,可谓猫生圆满。   那只猫咪大摇大摆地晃着尾巴在各席间转悠了一圈,巡视一样。   末了,它在施敏身边停下,伸爪扒拉她的衣裙。   施敏低头,那猫忽然“喵呜”叫了一声,一下子跃上她膝头。   顾云容正惊讶这猫长得这么肥居然能这般灵巧,瞧见施敏小心翼翼抚摸它身上的毛时它身形瞬间瘦了三分之一,愣了一下,那猫好像是虚胖?   饲猫的内侍匆匆赶来,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那只雪里拖枪的狮子猫哄下来。   那猫高昂起头,冷漠瞥了内侍一眼,转回头扫视饭桌一圈,仿佛有些扫兴,扭头躺到了施敏怀里,开始拿爪子扒拉她的前襟。   施敏有些无措,那狮子猫仿佛个色胚子一样在她胸前蹭来蹭去,似乎在认真寻找着什么。   施敏满面通红,征询了饲猫的内侍,又与施家几个长辈打了声招呼,抱猫离席。   顾云容也没多在意,继续低头用膳。   在内侍的导引下,施敏一路抱着那只虚胖的猫到了一处空置的便殿。   猫咪挂在她身上不肯下来,内侍此刻取来猫儿房精心调配的猫食诱它,但竟仍是无用。   内侍小心谨慎地将猫咪拉开一些,它还会再扑上去。   施敏似是急了,然而这猫儿靠山硬,打不得骂不得,可她的前襟已被这猫抓得一团乱,回头衣裳真的抓坏了,她还怎么穿出去。   内侍笑说这猫主子莫非是喜欢上了她的衣裳,出主意让她临时借一身衣裳,把身上这身换掉,说不得猫主子能放过她。   施敏起先为难,落后被猫主子缠得无法,只好应下,让内侍去跟五公主暂借一身衣裳来。   一炷香的工夫后,内侍取来了一身玉色绢襦裙,是五公主素日的便服。   内侍将衣裳放下,便退了出去。   殿门掩上的瞬间,施敏随之敛容,垂眸看了眼怀里的狮子猫。   她探手伸入自己的衣襟,两指一并,夹出了一个小小的囊袋。   正扒拉爪子的狮子猫猛地仰头,兴奋地“喵”了一声,伸爪去抢。   施敏飞快打开囊袋,掰开猫嘴,将里面的东西倒进去,随即将囊袋匿在了中衣内缝的暗袋里。   猫主子喉间发出一阵满足的“咕噜”声,在地面上蹭蹭爪子,虚胖的身子就势一滚,又迅速爬起,目不转睛看眼前这个女人脱衣。   施敏手上举动一顿,低头与猫对视一眼。   她有一瞬竟觉着这猫知道她这举动的意义。   她脱得只剩中衣时,停下,仔细留意着殿外的动静。   桓澈正与众人酬酢。   他酒量惊人,但不想多饮,到后面就开始佯醉,横竖他喝酒上脸,没人怀疑。   淮王已经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搂住桓澈的肩膀直夸他的眉毛清新脱俗,简直跟他这张脸相得益彰,又伸指勾他下巴,竟是要调戏他。   桓澈实在受他不住,唤来两个内侍,命将淮王架走,暂去歇息。   梁王忽道:“七弟不如一道跟去看着,六弟倘不老实,撒起酒疯来,内侍恐不敢制他。”   桓澈扭头看他一眼,一霎的停顿后,道:“那不如四哥与我一道,我喝的有点多,眼下也有些晕乎。”   梁王仿似有些为难,踟蹰少顷,才勉强应下。   蕲王看着桓澈的背影,面无表情饮下一口酒。   等监国期满,说不得这个令他忌惮多年的弟弟会坐上他从前的位置。   桓澈与梁王一左一右架着淮王绕到了稍远的便殿,以免淮王当真发起酒疯。   梁王路上问起上回走水与行刺之事查得如何了,桓澈淡声道:“查出了点眉目,那人可能是我的亲眷,我多少有些伤心。”   他虽答着梁王的话,但却并不看他。   梁王眼光微动,唏嘘着宽慰他一番。   一行人到得便殿外面,内侍上前拓门之前,梁王表示忽然想起母妃适才差人来唤他,他得过去一趟,让桓澈暂带淮王入内。   桓澈掠视一圈,点头道好。   就在梁王将走、前面的内侍即将推门入殿的刹那,桓澈突然一手扶住淮王,一手拽回梁王:“我想起还有事没跟四哥说,四哥莫走。”   也不知是他力道颇大,还是梁王微醺站不稳,他拉扯之下,梁王一个踉跄,正好跌入了已经打开殿门的便殿内。   殿内适时地响起一个女人的惊呼声。   庄妃被叫过去时,施敏还在掩面泣涕。她听说儿子瞧见了施敏更衣,大惊,厉声训斥儿子鲁莽,又去安抚施敏,表示会给她一个交代。   顾云容来寻桓澈时,听闻此事,深觉不可思议。   她直觉这事跟桓澈有关,只是当着这么些人的面没法问他。   太后与贞元帝很快也听闻了此事,当下将相关人等召过去问话。   那只猫主子也在随行之列。   此事本与顾云容无关,但桓澈说他喝酒后劲上来,头脑昏沉,让她扶着他过去。   众人入殿,闲杂人等退下。   顾云容兢兢业业地扶着桓澈,看了眼跪在地上请求皇帝将祖父召进宫的施敏,又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她如今满头雾水,如若梁王闯入是桓澈促成的话,桓澈打的什么算盘?   施敏若是嫁给梁王,那岂不是为其增加助力?即便梁王无心皇位,这样做也对桓澈没有一丝好处。   梁王不断分辩,表示自己适才根本未曾瞧见内里情形,这件事完全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贞元帝的目光从两个儿子并施敏的身上划过,命身边内侍去传施骥过来,转回头对施敏道:“等阁老过来,朕说不得就会将你的婚事定了。”   施敏身子一僵。   贞元帝复又看向桓澈一干人等,目光锋锐如锥:“不若你们几人好生说道说道,方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朕好做个裁决。” 第九十一章   顾云容一面听众人一一敷陈,一面看那只在内侍怀里扭来扭去的猫。   猫主子神情忧郁,扭了几回没能从内侍怀里逃脱,一时不耐,一爪子拍在内侍脸上。   内侍不防,“哎哟”叫唤一声,又猛然意识到自己这是御前失仪,忙躬身请求贞元帝赎罪。   趁着内侍手上松了力道,猫主子一跃而下。内侍待要将它再抓回来,贞元帝挥手道:“不必,横竖殿门关着,它也跑不出去,让它自去撒欢儿便是。”   猫主子朝内侍示威似地昂了昂头,甩着尾巴去殿中各人跟前晃悠。   顾云容暗叹,果然无论到哪里都是要后台的。   她听说猫儿房的猫在宫中向来是横着走的,从前宫里有些年幼的不得宠的皇子皇女,被猫儿房的猫叫吓得惊风薨夭,也无人敢捅出来。   这大抵也跟猫儿房的内侍多是御前得脸之人有关。   凡是皇帝所好,即便是一只猫,也比人金贵。   这便是皇权。   怪道从古徂今,为皇位疯狂者前赴后继,如过江之鲫。   猫主子晃悠了一圈,最后在桓澈跟前停下,竟然在他脚边卧了下来。   顾云容瞄了眼地上那团雪白的大绒球,小声附耳道:“它好像看上你了,仔细它跟陛下说,让你当它的御用饲喂官,兼每日负责给它铲屎。”   桓澈轻哼一声,别过脸不看她:“说不得它是被我的眉毛吸引过来的。”   说起这一茬,他就有些郁闷。   顾云容那日给他修眉前笑得意味深长,他就觉着有些不对头,但转念想想,她总是不会真把他的眉毛剃光,这便交给她折腾。   他愿意让她给他修眉,其实是有两条缘由,一是她修得确实好看,另一条则是他十分享受个中过程。   她柔嫩指腹轻压他眼睑,哄孩子一样轻声提醒他不要睁眼。两人相去咫尺,呼吸缠绕,他的鼻端盈满她的气息,睁开一道眼缝,还能望见衣襟下若隐若现的颤巍巍两捧软肉……   他正心旌摇荡,小动作被她发现,不知他是否惹恼了她,等她起身,他对镜一照,发现自己原本英气的眉形变了,变得……格外秀气。   如果再淡一些、再细一点,就是标准的远山眉了。   他一个大男人顶着一对疑似远山眉的眉毛出门……他猛地捂住自己的眉毛。   他痛心疾首摸着自己秀气的眉毛时,顾云容又拿着一把小镊子上来:“你的眉毛还是太浓了,再拔掉一些才好看。等会儿我再给你修细一点,就齐活了。”   他觉得他的眉毛若是真的变得又细又淡,那是完完全全没法出门了,于是他捂着眉毛落荒而逃。   顾云容以前给他修眉,因觉得他原本的眉形就很好看,故而从不改变他的眉形。因此他此番眉形改换,哪个瞧见他都要多看两眼。   他至今也忘不了他爹那日对着他的眉毛看了许久,等他实在受不住问了句这眉毛是否当真怪异,他爹摇摇头,道:“秀秀气气的……也好看,只是一时间瞧着有些不惯而已。”末了又道,“你要是个女孩儿,怕是天下男人拼着不要前程也要挤破头争你。”   国朝流演至今,驸马已变成多从小吏平民里择选,由于当了驸马仕途就算是断了,所以莫说是仕宦子弟,纵然是民庶之家的士子,也多是不肯的。   他爹瞧见他脸色不好看,约莫是猜到了他心中所想,补充说只是夸他五官生得精致,并非说他长得女气。   桓澈正琢磨着自己的眉毛不知何时才能长回原样,就听内侍通传说施阁老到了。   施骥听罢来龙去脉,转头怒斥孙女不省事,又责问她为何殿下们过来时,她不出声提醒里面有人。   施敏哭道:“我以为外面的内侍会知会殿下……我当时没料到殿下会往这边来,吓傻了,不知所措,我……”   施骥的斥责虽低,但顾云容能听出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愠怒,倒好似是当真恼了。   顾云容直觉此事是施敏与五公主策划的,不然内侍在外面守的好好的,为何会中途离开。只是后面入殿的却不是桓澈。   她也摸不清此事施骥事先究竟是否知情,但是毫无疑问,施骥完全不想让孙女嫁给梁王。   施骥斥罢孙女后,朝着贞元帝直挺挺跪下:“那业障行事莽撞,又没见过什么世面,一时遇急不知如何处置,万望陛下赎罪。老臣一定好生管教自家那业障,此事本也不过微不足道的一桩小事,陛下不必劳神。只是此番惊动了陛下与太后大驾,老臣这就将那业障带回去严惩!”   顾云容暗赞施骥果不愧为内阁魁首,机敏谋深。寥寥几句话,就将这件事的重点带到了施敏处置不当上面,竟是只字不提梁王撞见那一茬。   这是何等抗拒与梁王结亲。   梁王自然也听出了施骥这话背后的意思,面色逐渐阴沉下来。   按说这等事,主动权应当在他的手上才是,只有他不娶的,哪有对方不嫁的。可施骥这态度,分明就是宁可抹黑孙女,也要与他划清界限。   他抬头见父皇不言语,握了握拳,上前跪下:“父皇,阁老这般说,儿子心里着实过意不去,此事实则是儿子鲁莽,与施姑娘无关。施姑娘一个闺阁千金,忽遇那般状况,惊慌失措也是有的。儿子当时虽未瞧清内里光景,但终归是撞见了……儿子愿给予补偿。”   施骥听见这话,面色一变。   桓澈在一旁看着,嘴角微勾。   弄巧成拙,大约说的就是眼下的施骥。   梁王为难道:“只是这事说小也小,说大也大,寻常的金银细软不知能否抵偿。”   猫主子趴在桓澈脚边打了个盹儿,醒来后懒洋洋张大嘴打了个哈欠,扭头却看到一根毛茸茸的黑色软棒倏然落到身侧,面露惊恐,双眼圆瞪,蓦地弹起,“喵”的一声尖叫,慌得一把抱住桓澈的腿。   然而很快,猫主子发现那根可怕的黑色软棒原来是它的尾巴。   顾云容险些笑出声来。   这猫前面一副邪肆狂狷冷傲不羁的模样,没想到原来这么娇气,竟然被自己的尾巴吓到。   施骥还在请求贞元帝不要在意这件事,大事化小便是。   施敏也在一旁附和,又为自己推脱,说若非狮子猫一直缠着她,她也不会想到去更衣。又因着她更衣时狮子猫一直在旁捣乱纠缠,导致梁王闯入时她还没能拾掇妥当,这不过是个巧合。且梁王殿下十分守礼,当时误闯后,即刻就转回了头。   猫主子才从方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便见方才那个在它面前脱了衣裳就一直坐着等人来的女人往它这里看了一眼。   猫主子眉头一皱,直觉是在说它坏话,忽然转头,几步窜到贞元帝跟前,“喵喵”叫了两声,唤起贞元帝的注意后,手舞足蹈一阵,娴静乖巧坐在地上,片刻,扭头一看,突然一跃而起,两爪捂胸,闭眼大叫。   贞元帝起先以为它不过是来取悦他的,笑了笑不当回事,但看到后来那越发似人的举动,却是慢慢敛容。   在场多是聪明人,也先后猜到了猫主子的意思。   它好似是在说,施敏是先脱了衣裳,坐着等人来的。   根本不是什么突发巧合,而是处心积虑的有心促成。   虽然这看起来有些荒谬,但御猫的举动令人不得不往这上面想。   顾云容感慨,真不愧是在皇帝那里得了名分的猫,简直成精了。   众人纷纷看向疑似被一只猫打脸的施家祖孙两个,眼神各异。   施骥素性奸狡,自入仕以来就从未如眼下这般狼狈过,一张老脸早就挂不住了,此刻只能佯作不懂。   施敏深深埋头。幸好她方才左思右想,觉着那囊袋上沾着气味,不该留着,寻机将之扔掉了,不然那猫若是再扑上来翻她衣裳,那可真是板上钉钉的罪证了。   不过她做梦也想不到那猫会模仿她的举动。   她现下尴尬欲死,根本不敢看旁人的神色,不住安慰自己,那不过是一只畜生,旁人不会信一只畜生的怪异举动。   少顷岑寂之后,贞元帝慢悠悠道:“既然阁老也觉着这算不得什么事……那朕也不多过问。”   施骥才松了口气,就听贞元帝继续道:“不过,毕竟朕那两个儿子也有鲁莽之处,还是应当给阁老一个交代的。”   贞元帝召来一个内侍,命领着施骥去内帑挑选几样珍玩带走,权作补偿。   施骥长出一口气,正待告退,又听贞元帝冷声道:“此事倘传出去,恐对阁老孙女不利,依朕看,阁老不如速速为其操办了婚事,以免节外生枝后不可收拾。”   施骥一僵,垂首道是。   顾云容看得清楚,施敏在出殿时,还魆地里往桓澈这边睃了一眼。   眼神幽怨,含义复杂。   太后看戏看到现在,面上始终无波无澜,目光触及桓澈时,脸上才露出些笑来,示意他过去,听说他头还有些晕,叮嘱顾云容招呼着他转去歇息,又着人去端醒酒汤过去。   众人散去。   顾云容与桓澈在配殿内坐下,对着硬生生跟过来的猫主子大眼瞪小眼,朝桓澈道:“你知道它为何谁都不缠,偏要缠着你么?”   桓澈瞥了眼又卧到了他脚边的那团绒球:“兴许它喜欢我的眉毛。”   “不,是因为你们两个都娇气。你可还记得你当初在船上因为嗓子哑了就一字不肯多言的事么?它跟你有得一拼,居然被自己的尾巴吓到。”   “它那是蠢,不是娇气,”桓澈脑中灵光一闪,忽道,“你休想骗我养猫!当真抱一只猫回去,你镇日肯定只顾着逗猫,府里哪还有我的容身之处?”   顾云容撇嘴。   她还真想养只宠物,但瞧他那酸溜溜的模样,她怕他回头跟宠物打起来。而且,她不一定有时间照料。   施骥领着施敏回府后,径直把她带到了他的书房。   施敏跪在地上,眼眶通红,问祖父,衡王为何要在最后关头把梁王拽进来。   施骥阴着脸道:“衡王不过是在将计就计,你莫非瞧不出?”   施敏一怔。   “衡王一定是在到便殿之前就发觉了不对之处。他把梁王拽进去,正中梁王下怀,梁王约莫以为这样就差不多能娶到你,但衡王却猜到了我的态度,他笃定我宁可一刀劈死你也不会让你嫁与梁王,这才有此一举。”   施敏听到祖父在说到“一刀劈死”这四字时咬字极重,遽然遍体生寒。   “衡王这样做,既可撇开自己,又能解决掉你这个麻烦,何乐而不为?”   施骥面沉如水。   衡王这是在甩麻烦,也是在警告他,不要在他身上打主意。   但他还是不甘心。他已经确定了皇帝的心思,没有不早做筹谋的道理,否则将来衡王嗣位,他一点优势都无。   他就不信,衡王没有弱点。   回府后,顾云容向桓澈问起把梁王拽进去的缘由,桓澈道:“我料定施骥死都不会答应让施敏嫁给梁王。然而事却摆着,父皇但凡不想让施敏嫁与梁王,必会催促施骥作速把施敏嫁了。如此一来,我岂不是清净许多?”   顾云容心惊,他真是把旁人每一步都算准了。   他望着她笑:“怎样,今日瞧着施敏羞窘欲死,你心里可觉着解气?”   顾云容恍然明白,原来他装模作样让她扶他过去,就是为了让她跟去看戏。   “梁王眼下约莫正气着呢,”桓澈揽住顾云容的腰,“他堂堂一个亲王,竟被一个臣子拒了亲事。”   顾云容被他一双手来回揉搓,面红耳赤,搡又搡不开,被他死死压在槅扇上。   “还想把眉毛给我拔淡些、修细些,是想让我跟你做姐妹?嗯?”   顾云容对上眼前这副面容,抿唇不语。   他的双眉即便秀致些,也并不显得女气,反愈衬得他五官精雅绝伦,背光而立,光影明灭之间,昳丽摄魄。   顾云容如被蛊惑一般,愣怔出神,嘴唇微张。   他低头含住她两片温软唇瓣,反复舔吮,却并未如同往常一样探舌深吻。   他移唇贴耳,低缓嗓音宛若潺湲流水:“你在京中可有什么仇家?”   顾云容舒臂拥他,嗅着他身上独特的清越淡香,偏头倚着他,慵声问他作甚。   “我觉着我那五妹管得太宽了。此番她虽是给施敏设套,但她对你敌意过甚,保不齐下回就跟她母妃串通一气对你下手,我看她还是早日嫁了好。正好父皇前几日还就此事问我可有认为合适的驸马人选,若是没有合适的,就要按部就班来选。”   顾云容嘴角微扯。   这种事确实是霍霍仇家的好时机,谁娶五公主谁倒霉。   倭国平安京。捞上未久的极品鲣鱼由押送船一路沿水路,直运至国王御所。   鱼本以一尾、两尾计,但鲣鱼金贵,上岸后都是以一本、两本贩卖,新鲜上市的极品鲣鱼更是以“匹”来数,大抵是因着其一条的价值与一匹马几乎相当。   寻常百姓即便舍得花上好几两银子去买一尾尝鲜,也很难买到鲜活的上等鲣鱼,因为按照惯例,进贡国王、将军所剩之鱼才能下卖给百姓。   就是这样价等黄金的极品鲣鱼,此刻正被随意地晾在餐桌上,鱼汤也渐渐凉下来。   宗承看着面前滔滔不绝的左大臣木原清本,一语不发,只漫不经心地看着外间光景。   如今太政大臣空缺,木原清本身为太政官的长官,便是朝中第一人,再没有见过似宗承这般轻慢无礼之人,一时气得心肝脾胃肾都要爆裂,但思及天皇的交代,又只好咬牙忍下。   等木原终于累得开不了口,宗承才慢慢道:“说完了么?说完了就可以走了。”   木原也顾不得公卿的教养,瞪眼怒道:“足利将军的账你不买,天皇的旨意你也要违抗,你这等狂妄之徒,根本不配留在日本国!不如速速离去!”   宗承好笑道:“你是认真的么?你们国王的旨意我为何要遵从?”   “是天皇!”   宗承哂笑:“你们那‘天皇’之称还是打我们的三皇五帝来的,有僭越之嫌,也就你们自己关起门来叫一叫而已,有本事跑去天朝皇帝面前显摆,看皇帝什么反应。”   木原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宗承却是接着道:“我若是真走了,就告诉你们的国王与将军,说是你赶我走的。”   木原立等息了气焰,谄媚一笑,问宗承怎样才能合作。   “要合作也不是不成,但我有一个条件,”宗承微微倾身,“我要你们在十月之前,促成天朝开海禁之事,能做到么?”   木原一愣:“为何是十月前?”   “这个你莫管,你先说能做到么?”   木原直是摇头。   这事难于登天,根本不可能。他们要有这本事,还出去抢什么。   “这就是了,”宗承摆手,“慢走不送。”   木原碰了一鼻子灰,悻悻起身,憋着一肚子气走了。   宗承静坐片刻,叫来宁安,问他上回的事查得如何了。   如若何雄不是买通了他身边的人,根本不可能知道他心系顾云容之事。何雄虽死,但这个叛他之人,一定要查。   宁安小声禀了片刻,他垂眸听着,忽问:“那衡王呢?衡王安的暗桩呢?肃清了么?”   宁安为难道:“这……不好办,小人还在查。”   宗承讥诮一笑。   上回他答应回去看阿母,其实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引出衡王在他身边插安的眼线。他当然知道衡王不会当真好心帮他去探母,衡王那时候马上就要回京了,需要在皇帝面前表态,捉他,或者说作势捉他,都是必定的。   只是他没想到衡王这样谨慎,那回竟然没有动用这些暗桩。   那么这些人是打算留着作甚呢?   留待最后,给他致命一击么?   等到十月,衡王监国期满,如无意外,就会被立为新储,届时就会得片刻喘息之机。   他会否趁空转回头对付他,很难说。   毕竟他惦记他手里的东西很久了。   宁安忍不住道:“大人不如先答应了倭国国王那边的……”   “你逾矩了。”   宁安应诺赔罪,思及衡王,又暗诽,衡王还不晓得能不能活到十月。   他待要告退,却听宗承说去取纸笔来。   宁安一愣,不忿道:“您不会是要把那件事告诉……”   宗承没有否认,只是淡淡道:“我也不想,我是为云容。他死了不要紧,云容不能被他连累。”   衡王总跟大人过不去,死了才好!宁安这般想着,切齿去了。   不多时,宗承信成,交与宁安,再三嘱咐他定要将此信稳妥送出,尽快送达国朝。   宁安满口答应,纳信入袖,躬身退出。   他从台阶上下来时,迎面遇见了一个眼生的杂役,当即顿步,问他底细。   他见多识广,听出杂役操的是一口杭州口音,皱眉暗忖,顾云容也是杭州人氏,这人竟跟她是同乡。   盘问半日,见对方无甚可疑,宁安放心离去。   那杂役凝眸望去,隐隐瞧见宁安从袖里拿出一样物件,再三看了,脚下忽然变道,往宅邸后面的小园去了。   杂役在原地立了片时,回头看了看宗承的临时饭厅,目光幽沉。   光阴飞逝,捻指便入八月。   贞元帝始终催着设醮坛之事,桓澈觉着那纯粹是烧钱,争奈贞元帝认为他的孙儿皆系于醮坛之上,他不得不照办。   因着贞元帝的吩咐,桓澈亲自带着张天师选址。   他心里是觉得对付对付就成,但面上总是要做个样子。   张天师最后将地方选在了西苑琼华岛一道小山山巅。   桓澈见选址事毕,回身要走,却被张天师叫住。   “贫道观殿下面相,近来怕不太平,不知殿下可愿赏光一听?”   张天师指了指不远处一座殿宇,委婉询问他可否借一步说话。 第九十二章   桓澈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个道士,容色阴寒。   张天师起先不急,但后头看他冷脸不语,渐渐有些不确定。   他知道因着醮坛之事,衡王不喜他,但他好歹也是御前有头有脸的道官,总是觉着衡王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谁知道衡王竟是这般态度。   就在张天师认为衡王不会回应他、打算将话茬绕开时,却听他开口道:“自然可以,道长请。”   两人入得殿内坐下,桓澈先问起了醮坛之事:“不知道长可算好了动土的日子?”   张天师笑道:“这个不急,我昨日还看了历日,近来就有吉日。届时兴工,只要底下人手脚麻利些,用不了几日便能竣工。”   桓澈森然笑:“但愿如此。”   张天师听出了衡王话里的警告之意。面上的笑有些僵。   衡王这是让他安安分分的,不要耍什么花样,不要中途又要求添这个加那个。   张天师踟蹰少刻,苦着脸道:“殿下莫要误会,贫道会尽力缩减开销,能省则省。此番贫道将殿下叫来,也是想消解一些误会,顺道……帮殿下消灾。”   顾云容趁着桓澈不在,溜往他的书房寻书看。他书房外守卫重重,但护卫们瞧见她都会自动行礼退开,故而她一路畅通无阻。   她此前也跟他来过几次,但多是来议事的,并未仔细瞧过他书橱里的书。   他书房面阔五间,内中大书橱就有三面,另有两个小书架,藏书颇丰。   顾云容大致扫了一圈,连连感慨皇帝偏爱桓澈这个幺子的确是有根由的,这么个通晓天文地理兼且记忆拔群的儿子,还是跟最爱的女人生的,皇帝不偏心就奇了怪了。   顾云容想想自己自小到大看的书,自惭形秽片刻,凝神去里面找专言风月的词话传奇。   她随意抽出几本,觉着差不多够自己看上好几日了,心满意足,打算等他回来跟他打声招呼,回身出屋。   她才打书房出来,就见一丫鬟来报说梁王造访。   顾云容心觉困惑,除却淮王,其余几个亲王平日极少登门,梁王怎忽然想到过来了?   她思量一回,命将梁王请进来,先引到花厅去,她稍后过去。   她本不想露面,但转念一想,她不知梁王来意,且有客来访,主人不出面,只将人晾着,似乎不太妥当,她只管将礼数尽到便是。   顾云容简单拾掇一番,本打算去打个照面就回来,让梁王自等桓澈来就是,谁知梁王跟她东扯一句西插一句,话头竟是没完没了。   顾云容不耐,寻了个由头作辞,方要回身离去,就听梁王在后头道:“弟妹,七弟这几日可曾提起我?”   顾云容回头:“殿下这是何意?”   梁王解释道:“因着先前祖母圣旦那日的事,我近来一直蹀躞不下,本不想因着这么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打搅七弟,也怕七弟笑话我,但后头想想,一家兄弟,又能有什么疙瘩,把话说开便是。”   顾云容不知梁王的不安指的是什么,不过看起来,他倒是情真意切。   “兴许提了,也兴许没提,我记性不太好,”顾云容淡漠道,“记不清了。四殿下有什么话,还是等王爷回来再说。”   梁王笑着称是,一双眼睛却是暗暗端详顾云容。   顾云容生得娇妩,即便是容色寡淡,回首流眸亦辉光四射,灵秀天成。那眼角眉梢流蕴的风致,最是惹得男人心痒如猫抓。   这还只是冷若冰霜时的模样,若是冰融颜霁,有心邀宠,还不晓得是怎样的勾魂摄魄。   他如是桓澈,非被这女人掏空身子不可。   梁王收回目光,不敢再看,不然他今晚怕是难以入眠了。   顾云容看他无话,淡声道:“殿下且候,妾先告辞。”言罢,吩咐一旁的小厮好生招待梁王。   梁王才想按下绮思,又蓦地听见她这把嗓音,身子一颤。   约莫是因着顾云容自来说的一口吴侬软语,嗓音天生细柔娇柔,纵然是明显的冷硬语气,在他听来都透着一股黄莺巧啭的婉转。   顾云容转身出去后,梁王还是忍不住窃望她背影几眼。   蜂腰翘臀,削肩纤臂,不知层叠衣衫之下是何等旖旎盛景。   梁王一时间舌燥口干,着小厮续茶。   桓澈一回府就听闻了梁王到访之事。他径直去了花厅,问梁王前来所为何事。   梁王讪笑着问可否屏退左右。   桓澈盯他片刻,挥退家下人等。   待到厅内只剩他二人,梁王单刀直入:“不瞒七弟说,我是来澄清一件事的。”   桓澈不语,等他下文。   梁王接着道:“祖母圣旦那日,七弟约莫也瞧出了我的些许心思。我可坦然承认,我确实是想娶施敏的,一是因她的美貌,二是因她的家世,我想将施家划入我的助力之列。”   桓澈听来,倒有些意外。梁王竟大大方方承认了他欲拉拢施家。   “但是七弟莫要误会,我并无旁的心思。我不过是,想给自己找一条后路而已,”梁王顿了顿,咬牙道,“如今已是八月光景,再有两月,说不得七弟就要入主东宫,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每每思及此便心中惶惶。我虽则没做过什么对七弟不利之事,更无不臣之心,但我纵这般明明白白与七弟说了,七弟也不见得就会信。我怕七弟回头御极,会因猜忌对付我,我不想坐以待毙,这便欲寻襄助。施家分量正够,又有适龄的未嫁女,我遂将主意打到了施敏身上。”   “施敏那日想算计的是七弟。妹妹无意间与我说起,我就留了心。但是与七弟一起到便殿外面时,我又生了退缩之心,所以谎称母妃寻我,却没想到被七弟误打误撞拽了进去。”   梁王说罢这一长串话,叹道:“我承认我当时心中窃喜,我觉着我大约要捡个漏了,未曾想最后到底没成。落得那样尴尬境地,也算是对我一时鬼迷心窍的惩罚。”   “我这几日一直都在犹豫要不要跟七弟说道这些,眼下痛快说开,舒坦多了——来与七弟说这些,是想告诉七弟,我想娶施敏并非因着要打什么歪主意,不过是想自保而已。”   桓澈看着眼前的梁王,笑得意味不明。   他这四哥还真是什么都敢说。这些默认心照不宣的事,他竟然一股脑都倒了出来。   似乎是挺实诚的。   梁王忐忑问桓澈那笑是何意,桓澈拍着他的肩道:“四哥觉着是何意就是何意。不过有一点我得跟四哥说清楚,父皇可从未说过要立我为储,不过是因疾令我临时监国。四哥方才那话,可休要出去乱说。”   “我这人一向喜欢投桃报李,旁人待我好,我自会记铭记于心,反之亦然,四哥只要记住这一条便是。”   梁王笑着应是。   他又跟桓澈攀谈少刻,便起身作辞。   从衡王府出来,上了自家马车,梁王声音冷沉,吩咐车夫启程回府。   路上,他靠在云缎靠背上一动不动,神色倦怠。   他也不想跑来讨嫌,但他敢肯定,桓澈那日不过将计就计,其实早在扶淮王离席时就起了疑。   他就是专一利用桓澈的疑心,让他认为这是个套,让他带上他一并过去,然后在将入便殿时佯装慌忙离开,引他更大疑忌,让他主动把他推进去,如此一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怪不到他头上来,说不得还能在桓澈那里蒙混过关。   但事后诸般迹象表明,桓澈不过是将计就计。   于是他思来想去,还是过来探探桓澈的口风。   梁王按着眉心思量片时,无意间掀起帘子,瞥见了个正骑在马上与同伴说笑的锦衣公子,待看清对方面容,猛地一顿,急命车夫停车。   五公主听说为她择选驸马之事竟是由桓澈操办的,当即转去寻贞元帝,请求贞元帝指派个御前内官来全权负责,不要劳烦七哥。   贞元帝直接拒了。   五公主软磨半日,见父亲没有一丝改意的意思,忽然哭道:“说句父皇不爱听的话,七哥不喜我,会否在我的婚事上与我过不去很难说……”   贞元帝果然沉了脸:“你觉着你七哥便是这样的人?”   五公主噘嘴:“女儿不过快人快语。七哥不喜我也不是秘密,任谁遇见这等事,都会如女儿这般想。”   贞元帝道:“等人选上来,朕还要把关,你怕甚?莫不是连朕都不信?”   五公主这才收声,强挤出一抹笑来。   待到出了精舍,五公主想作速回宫把父皇的话告诉母亲,但疾步走了一段,却又忽地顿住。   她方才不觉什么,但现在回想起来,直觉父皇对她的态度不冷不热,忽然有些慌,父皇从前分明是疼爱她的。   等她回到景仁宫把自己的忧虑告诉庄妃,却见庄妃陷入缄默,面上神色万端。   庄妃摸着女儿柔软的发,心里转着一件事。   她父亲先前曾跟她说过一个猜测,就是皇帝心中最看重的后妃可能是她。   她各样都不比旁的妃嫔逊色,还熬了这么多年,遑论又生养了一子一女,完全可晋贵妃位分,但无论三节两寿的恩赏还是素日遇事时的权力分摊,都显不着她,偏偏她瞧着,皇帝也并不算厌恶她。   这就有些矛盾了。   不过有个解释可以说得通,那就是皇帝是有意压她锋芒,在后宫里护她周全。   庄妃这样想想,心里就舒坦多了,反觉着郦氏在皇帝心里说不得就是个玩物,不过是皇帝竖的靶子,为皇帝真正想护的人挡灾——这真正想护的人可能就是他们母子。   庄妃越想心气儿越顺,但她知道自己女儿嘴上没个把门的,这些话不好与她明说。   庄妃温声哄女儿片刻,勾唇笑道:“你父亲许是今日恰好不豫,等母妃明日做些你父亲爱吃的糕点,亲去试试。”   桓澈如今虽非皇储,但诚如郑宝所言,监国已是半个皇帝,权柄颇大。此前再三涌起的反对声浪被他铁腕压下后,朝臣渐渐消停。又经这三四个月的主政,就连朝中股肱老臣都对他赞口不绝,真正心悦诚服,无论朝会之上,还是私下路遇,都毕恭毕敬对他施礼称颂。   但施骥却是从头至尾都极力拥戴,只是桓澈始终对他态度冷淡。   这日,桓澈召阁臣议事毕,命众人各自散去。   施骥有意缓步,落于人后。   等桓澈也从殿内出来时,见施骥竟还在慢悠悠往阶陛去,道:“看来阁老当真年事已高,走步居然迟缓至此。”   施骥回身与桓澈见了礼,笑道:“臣心里但凡揣了事,就是这般。不知殿下可有兴致一听?”   桓澈冷声道:“并无。”   施骥看他要走,在后头紧跟几步:“殿下不问问是甚怎知没有兴致?”   桓澈步子忽滞。   施骥这人,没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这般挑起话头。   他回头:“愿闻其详。”   施骥目光迅速往左右一扫:“就是方才议的时政令策……臣觉着有几处不太妥当,只是当着那么些大人的面不好直言。”   施骥仍旧笑着,但一双眼睛目光暗转,盯着桓澈。   桓澈明了,他这是忌惮着宫里耳目,没把话挑明,但又怕私底下邀约他会拒绝,这才有了今日此举。   桓澈眉头皱起。   施骥莫非知晓什么了不得的惊天秘辛?   桓澈回府当晚就收到了施骥的帖子,邀他翌日在城外一处田庄碰面。   次日,他犹疑少顷,动身赴约。   他见到施骥时,他正头戴箬笠,靠坐在林木阴翳下纳凉,仿佛寻常田舍翁。   左右无他人,桓澈道:“阁老可以畅所欲言。”   施骥一点弯子也不转,笑道:“殿下可知陛下当年为何只给殿下封了个亲王的爵位?”   桓澈一怔,少刻的凝滞后,迅疾上前,冷冷道:“阁老慎言。”   施骥取掉箬笠,作扇轻摇,轻叹道:“殿下也应知晓臣之秉性,臣之言行向来慎之又慎。”   晚夕,顾云容等了桓澈许久也没瞧见他的人影,只能命厨下把饭菜暂且煨着。   待他终于回来,却是满面颓丧,勉强与顾云容用了晚膳,就往书房去了。   顾云容觉出他不对劲,追过去,却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后来她缠得紧了,他才掩了房门,将她拉到身侧坐下,把今日之事大致说了一说。   顾云容愣怔片时,问他施骥的话是否可信。他叹道:“施骥没有理由说谎。这对他并无好处。”   顾云容抱住他拍了拍:“不要总想这些了,你活得好,婆母泉下有知,才能得到慰藉。”   “我还问了我前面那个胞兄的死因,以及我母亲的死因,施骥的说法与父皇的如出一辙,但我总觉着他的神情有些古怪,”桓澈垂眸,“施骥虽非内官,但从前父皇对杨遂信重有加,而施骥当初甘冒被人唾骂的风险与杨遂结交,故而他知晓的应当不少。”   “其实知事最多最详的人应当是郑宝,但郑宝不会跟我多言,我也不会触犯大忌去问他,”桓澈回抱住顾云容,伏在她肩头轻声道,“容容,你说我该不该怨父皇?”   顾云容道:“可以稍微怨一下。”   桓澈原是郁郁,闻言失笑:“为何是一下?”   “因为你不能总耽沉于这些,人总要往前看,而且你实际上也不可能怨恨陛下太久。”   她对上他询问的目光,不知如何跟他说。   只要不是什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基本都是人亡事了,贞元帝若是哪一日驾崩,桓澈心里的痛楚肯定是远甚于恚怨的。   生死之前,那些陈年积怨约莫能一笔勾销。   庄妃这两日憋了一肚子气,无处发泄,便趁着儿子过来,倒一倒苦水。   她那日去见贞元帝,以为事半功倍,还特意妆扮了一番,谁想到皇帝看都没看她做的那些糕点,直接把她撵了出来,并勒令她往后不得宣召,不要往西苑走动。   当时一干宫人内官瞧着,她只觉自己一张脸皮被皇帝撕下来,还扔在地上踩了两脚。   梁王听见母亲的叨念,心中烦郁愈甚,挥退众人,回头低吼道:“母妃,知不知道眼下是个什么时局?”   庄妃恼道:“时局要紧,你妹妹的婚事也要紧!莫看只是选驸马,一着不慎,也会给你拖后腿!”   梁王面如重枣:“再两个月,父皇就要昭告天下,立衡王为皇太子,在这之前,变数是最多的,母妃还是安生些的好。”   庄妃皱眉道:“你怎知你父皇就要立他?说不得你父皇想立的人是你……”   梁王冷笑:“都什么时候了,母妃还在想这些有的没的!父皇是天子,倘真心宠爱一个妃嫔,会让她被旁人的风头压下去?历朝历代,哪个宠妃宠后不是宠名在外?寻个不喜的立着当靶子,母妃也太看不起父皇了,也太不懂男人了!天下至尊至贵的男人,只会恨不能将自己心爱的女人捧上云端,若连这一条都做不到,那这天子做得还有什么意思?!”   “父皇的心头挚爱从来只有郦氏一个,父皇给她与衡王的恩宠,都是实打实的,父皇是真正为这母子两个谋划!母妃时至今日难道还看不明白!”   庄妃面色发白,此前的那些得意气焰,被儿子泼得火苗都不剩,抖着嗓子问那他可怎么办。   “还能如何,自然是尽力跟七弟示好。我先前已经因着祖母圣旦那日之事令七弟对我生出了猜忌,眼下只能慢慢补救。”   庄妃觉得儿子怕是疯了:“你向他俯首称臣?他会放过你?你难道不打算……”   梁王肃容道:“母妃慎言,儿子从无争位之心。”   一直躲在槅扇门后偷听的五公主傻了眼,兄长竟然从无那份心?而且兄长既然早看出父皇看中的储君人选是衡王,先前怎不早说,她已经把衡王妃得罪得差不多了……   五公主很快又安慰自己,这不过都是兄长的猜度罢了,父皇心里究竟怎么想的,也只有父皇自己才知晓。   总之,最后嗣位的到底是哪个,总要到最后才知道。   秋猎是贞元帝每年皆要兴举之传统,以此彰显重武之旨。   眼下养病数月,贞元帝也甚少出西苑,众人原以为今年的秋猎怕是要取消,但将交九月时,贞元帝竟交代桓澈筹备一番,如常率众往南郊去。   南郊水草丰饶,皇家猎场便圈建于此。   出发之日,先是黑云压顶,阴风啸野,后头又倏忽之间云收日出,万里霁色。   桓澈骑射功夫向来拔尖,但与诸王一道围猎时并未尽全力,只是凑个热闹,随众一道为贞元帝助兴罢了。   贞元帝让众人随他一道猎了几只山禽,又命众人各自散开寻猎,待到傍晚时候,看谁的猎物最丰。   桓澈对这种比试无甚兴致,离群之后,转去信马由缰。   顾云容今日身子不适,留在王府,并未跟来。   他由马漫走,已离贞元帝等人的队伍越来越远。他身边跟从的护卫极少,拏云也不在,只有握雾随侍在旁。   握雾看殿下总不言语,若无其事询问可要他领着人去找寻几只麋鹿来。   桓澈摇头道:“不必。孤只是觉着没有王妃在侧,似乎少了点什么,心里空落落的,也没心思打猎。”   握雾道:“王妃无甚大碍,大夫不是说养上几日便无恙……”   他一句话未完,陡闻花木草叶齐响,回头之间,四野已窜出上百劲装蒙面兵士,手执利刃,如鬼魅一样先后跃起,潮水也似地冲桓澈这边涌来。 第九十三章   桓澈端坐马上,面上无惊亦无惧。   他霍然抽出身上佩剑,朝身后众人打了个手势。   伴随迭起烟幕,四周惊雷乍响,火光冲天,尘土遮目。   只是倏忽一瞬,那群蒙面兵士尚未及反应,就被桓澈身边一众护卫投掷的震天雷与火蒺藜撂倒一片。   剩余的一拨长了教训,一路警惕,闪身躲过火器的攻击,待到距离近了,自动分成两拨,一拨拖住桓澈身边护卫,一拨齐齐朝桓澈围拢而来,将之与护卫隔开。   握雾与人打斗间,余光里瞥见凛凛寒光四起,惊觉是那群刺客甩出了暗器,面色一变,大声提醒殿下小心。   桓澈面上神容寡淡,目光却是锋如鹰隼,冷冽似冰。   他躲过几发暗器,飞身跃下马背,手起刀落,迅疾腾挪,剑影刀光中,一步杀一人。   他身手轻矫,间用毒镖,所过之处,尸横遍地。   众刺客见状惊愕,这人好似浑身都长了眼睛一样,不论自何处偷袭,他都能精准避开,等欲再度暗袭,他就回身一剑劈来,直取咽喉。   刺客累声倒地,连垂死呻号都未能发出。   血雨尸山,一人绝杀。   秋日林峦,俨然鬼域。   刺客内中头领眼见着己方损失过半,衡王却仍毫发无损,咬了咬牙,自怀里取出一把细针。   细针长而尖,顶端色黑。   他瞄准战阵中宛如煞神的男人,气沉丹田,劲力一吹。   刹那间,飞针如雨。   电光火石之间,桓澈倏然侧移,拽过近前一刺客挡在身后。   数跟细针齐扎入那刺客胸前,刺客双目暴睁,面目扭曲一下,应声倒地。   众刺客胆寒,看鬼一样盯着那个浑身浴血、戾气冲天的男人。   片刻的畏葸不前后,刺客头领思及雇主的交代,把心一横,打了声呼哨,召回余人,齐攻衡王。   握雾瞧见,忙忙赶来应援。   不多时,又有数百刺客涌来,两厢相持不下,桓澈这边因着人手不足,渐渐处于下风。   桓澈派出去求援的护卫皆被刺客阻拦,刺客的数量却越来越多。   就在战阵不断缩小、状况渐趋危急之际,蕲王与荣王带兵赶至。   乱阵之中,一刺客趁隙偷袭桓澈,荣王瞧见,拍马飞前,一刀结果了那刺客,回头还问:“七弟不要紧吧?”   蕲王远远坐在马上看着,嘴角浮起一抹讥讽的笑。   那刺客在距桓澈三尺开外就被你一刀毙命了,连刀尖都没碰到老七,你说老七有事没事?   荣王问出这么一句,不过是想告诉老七,方才他帮他截断了杀机。   荣王身手不及桓澈,不敢在阵中久留,在亲卫的护送下突围而出。刺客们皆冲桓澈而去,倒也不追他。   刺客前赴后继,桓澈已鏖战多时,体力似乎逐渐不支,但在一轮又一轮的围杀之中,仍立于不败之地,身上虽满是血污,但那多半是旁人的。   荣王大呼道:“七弟姑且撑着,我与大哥方才已知会了父皇,御林军即刻就来增援。”   他话音方落,战阵中忽爆出一阵惊呼,紧跟着就见握雾怒喝一声,在桓澈身边护卫的掩护之下,背着桓澈冲出战阵。   如同嗜血的恶狼,刺客群起追击。   正此时,大批御林军赶来,局势得以控制。   握雾将桓澈放到马背上,自家也翻身上马,带着十几个亲卫转去寻随行太医。   荣王紧跟上前,连声询问桓澈状况。   握雾双目赤红:“王爷许是久战疲惫,一不留神,中了那些王八的毒针……”   握雾说这话时,面容狰狞,目露凶光,似恨不得将那群刺客拆骨扒皮。   荣王惊道:“那你可不能将七弟这么驮走!”   握雾一愣,询问为何。   “七弟身中毒针,若是不断颠簸摇晃,会令毒素蔓扩,等你驮着他寻见太医,怕是已经……最稳妥的法子是先将他安置在此,你去把太医唤来为七弟解毒。”   握雾如梦初醒,连连称谢,直道自己急糊涂了。   他脱掉自己的外袍铺在地上,让桓澈静卧其上。   安顿妥当,他把亲卫留下,顾不上许多,请求荣王与蕲王两个先看顾着殿下,自己策马而去。   荣王看了眼地上躺着的桓澈。   素有挥戈返日之能的人,而今了无生趣地闭目躺着,面色灰白,嘴唇乌紫。   荣王叹道:“大哥说,七弟这回能熬过去么?”   蕲王见荣王嘴上虽则唏嘘哀叹,但眉目之间竟是透着一股子难以遮掩的狠厉。   蕲王沉声道:“二弟这是何意?”   荣王在桓澈身边踱了几步,慢慢道:“七弟若是熬过去了,要不了多久,就能成为东宫新储。成为新储之后,不知何时就会嗣位成为新君。等七弟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你猜猜他会将我们如何?”   蕲王冷着脸不说话。   握雾留下的十几个亲卫警惕看向荣王。荣王却是不以为意,扫了他们一眼,笑道:“孤能让你们听见这些,就没打算让你们活着。”   他一挥手,即刻有一群手执兵刃的卫兵汹汹涌来。   那群护卫见势不妙,竟然丢下桓澈落荒而逃。   荣王冷笑一声,挥手示意追击。   等桓澈身边只剩下他的人,他对蕲王道:“七弟面上看着最安分,但实则他心里对我们的敌意和忌惮比谁都深。他若为帝,必想方设法废了我们。尤其是,大哥你。”   荣王拍了拍蕲王:“生与死,贵与贱,但在大哥的一念之间。”   他说着话,倏地将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递到蕲王手里。   荣王握紧蕲王的手,往桓澈身上引,在心口处停住:“大哥只要在这儿戳下去,就后患尽除。没了七弟,父皇就会想起大哥的好来,大哥会重新入主东宫,脱离眼下这憋屈的日子。”   蕲王稳住荣王不断下压的手,冷冷道:“你想动手,自己来便是,横竖周遭都是你的人。”   荣王笑道:“大哥说的很是,周遭都是我的人,七弟死了,届时只管说是刺客追上,我等不敌,七弟不幸遇害。父皇纵有所怀疑,也是死无对证。不过……”   他一句话未完,忽然攥紧手,拽着蕲王的手狠狠往下压:“大哥因七弟之故落得如此地步,大哥也当知晓古往今来的废太子都是何等下场,大哥跟七弟也算是仇深似海了,难道不想亲手来个了结?”   蕲王几度撤手不能,狠狠踢了荣王一脚:“自己想杀就杀,何必拉上我!你当我不知?你从前对我所谓的支持,不过都是故作姿态而已。你想借着我的手为你排除异己、为你扫除障碍,恶事都让我来做,你只管躲在背后坐享其成!”   荣王猛地松手,嗤笑道:“大哥果真不是个成大事之人,优柔寡断、瞻前顾后,如今竟还反咬我一口,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站到大哥一边的,早知道就独善其身,也省得后头被旁的亲王连带针对。”   蕲王好笑道:“孤不是个成大事之人,难道你就是了?你想让桓澈死就赶紧动手,有说道这满口矫情废话的工夫,够你把他剁成泥了!等一会儿父皇赶过来,七弟转醒,凭着他那多疑的性子,头一个饶不了的就是你!”   荣王将匕首甩到地上,笑得诡异:“看来大哥以为旁人都跟大哥一样天真。不瞒大哥说,即便不给七弟补上几刀,七弟也醒不过来了。我逼着大哥下刀,不过是想让大哥顺道解解气而已,没想到大哥不领情。”   蕲王先是一惊,随即后退一步,警惕盯着荣王:“那群刺客,还真是你派来的?”   “我不知大哥在说甚,”荣王俯下头来,欣赏着桓澈晦暗的面容,“我不过是从前恰好见过这种毒,知其但中必死,无药可医,仅此而已。”   蕲王看得清楚,他说这般话时,嘴角勾起一抹阴森冷笑。   他倒是从未想到,荣王是这样阴狠的人。   蕲王浑身发寒,翻身上马,借故离去。   荣王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眼,并未阻拦。   蕲王说到底跟他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会去父皇跟前告他。他先前虽然是躲在蕲王身后借着蕲王的手做了不少事,但蕲王又何尝不是得过他不少好处。蕲王把他逼急了,他把从前那许多事抖出来,蕲王也脱不了干系。   荣王踢了桓澈一脚,面上不免现出几分得色。   任你有飞天遁地之能,一番车轮战下来,照样不敌。   因着桓澈之故,荣王先前吃了不少苦头,如今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直恨得欲在桓澈身上戳几刀,但思及这般做恐引父皇起疑,临了还是忍住了。   不消片时,荣王闻得扰攘人声近,蹲伏在桓澈身边,满面悲痛,声声唤着“七弟醒醒”。   贞元帝虽则上了年岁,但骑射功夫始终没丢下,听说小儿子出了事,一马当先,飞骑赶来,后面的一干从人竟是追赶不上。   贞元帝翻身下马,上前探得桓澈气息微弱,登时色变,暴怒而起,喝来太医。   两个太医几乎是被护卫提溜过来的。两人轮流查了好半日,互觑一眼,憋着气不敢言语。   贞元帝厉声让太医作速施救,两个太医踟蹰片刻,跪地顿首:“陛下,衡王殿下……”   荣王悲怆道:“我七弟究竟如何了,你二人倒是给个话!”   太医硬着头皮道:“臣等观衡王殿下无甚大碍,脉息一切正常……”   荣王一愣,僵硬转头看向桓澈。   随着贞元帝折返回来的蕲王倒无多大反应。   贞元帝竟是忽然一笑,伸手推了桓澈一把:“得了,差不多就行了,快起来,地上凉。”   贞元帝话落,桓澈蓦地睁眼坐起,活动一下筋骨:“父皇都瞧见了,儿子所言非虚。”   贞元帝深叹,抬头冷眼看荣王:“你可知罪?”   荣王被几个锦衣卫力士按跪在地上时,仍是满面迷惘。贞元帝朝不远处蓊蓊树丛扬声道:“出来吧。”   树丛一动,走出三个人来。   分别是东厂掌印刘能、锦衣卫指挥使邓进,以及司礼监掌印太监郑宝。   三人后头跟着一众厂卫属官护卫。   贞元帝问道:“都听清楚了么?”   三人躬身应是。   “那把方才所见所闻都仔细说道说道,也让他听个明白。”贞元帝看向荣王。   荣王此时又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的计划不知怎的泄露了出来,然后桓澈告诉了父皇,随即将计就计,父皇让他身边几个亲信潜在暗处,把他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并保障桓澈的安稳。   唯一可能知晓这件事的人就是他的好大哥。   荣王难以置信地看向正漠然立在父皇身侧的蕲王,死死盯着,目眦欲裂,却是说不出话来。   蕲王这厮居然倒向了桓澈?何时的事?   荣王梗着脖子道:“儿子不知罪从何来。儿子倒是想起一事,儿子从前被七弟陷害,就是戏台倒塌那回——”荣王突然抬头,“儿子不信英明如父皇,会瞧不出个中猫腻?然而父皇一意包庇七弟,儿子因此不知受了多少折辱!今日七弟这般,父皇又偏帮七弟,儿子倒是想问问父皇,为何被问罪的总是儿子?”   贞元帝声音冷沉:“犯了错还不知悔改,那就再往诏狱走一遭。”   一场秋猎被荣王搅了,贞元帝也没了兴致,就此起驾回宫,众人跟从。   桓澈没有回宫,入城之后,径直往王府折返。   今日虽则事成,但握雾一直提着心,也知鏖战时有几回确实凶险,路上问桓澈可曾伤着。   桓澈坐在马车窗边,道:“群殴怎可能全不受伤,不过都是小伤而已,不打紧。我倒是急着回去看王妃。”   握雾笑道:“王妃有拏云护着,必是无虞。”   王妃此番本也要跟去南郊,但殿下怎会允她犯险,这便让她称病留在王府。   一行人入了一条胡同。主仆两个正说着话,忽闻四周异响纷起,虽则细微,但两人耳力极佳,瞬间便留意到。   握雾面色陡变,抬腕抽刀。   然而等了片刻,却不见冒出什么人来。   他正困惑,就见几缕青烟顺风飘来。几乎是下意识的,他迅速跳下马背,放下桓澈马车两侧的帘子,让他尽量屏息。   桓澈面色冷郁。   他不能在封闭的地方久留,而且留在马车里就是坐以待毙。   车夫被戮,握雾等人被后面冒出的一伙刺客缠住。   桓澈用汗巾围住口鼻,掀帘下车,借力跃上墙头,隐没身形,等再度现身,从墙上踢下了几个身着茶色劲装的人。   待他从墙头上跳下,一阵烟起,握雾等人隐没在他的视线中。   刹那之间,一道破空声呼啸而至,他侧身避开,余光里瞥见袭击他的是一把流星锤。   他与身后几个偷袭者缠斗在一处。他带的随行护卫不多,大部分被烟幕弹隔绝开,剩下十几个亲卫欲来应援,但又被另一拨刺客阻截。   与他打斗的那几个刺客的功夫寻常,近身肉搏更显左支右绌,但胜在出手迅捷,手中兵器千变万化。   十分熟悉的路数。   桓澈欲速战速决,手上发狠,在接连扭断几人的脖子后,回身一剑把最后一人刺了个对穿。   然而那人倒下之前,竟然拼着最后一口气力,斩断了桓澈此时身处的棚子的柱子,顶棚坍塌,将他困在了里头。   这对于桓澈而言本算不得什么,但他方才出马车时吸入了少量烟气,方才不显,如今药效上来,突然失了气力,只能拄剑勉强站立。   这棚子不大,一面靠墙。刺客应当是想让棚顶砸死他,但只来得及在打斗中与死前斩断三根柱子,棚顶并未完全砸下,只坍了一大半。   形成了一个狭小的、密闭的空间。   不致窒息,但足以令他发病。   握雾等人不知何时才能发现他,如果最先找见他的是前来策应的刺客,而他当时正好病发,可谓毫无还手之力。   桓澈凝神聚力,但毫无效用。又欲拿剑自刺,以痛觉刺激自己,可他眼下连抽剑的气力都无。   他坐到地上歇息,等着药效过去。这种药一般不需要特定解药,过了时辰自然会恢复体力,且他吸入不多,问题不大。只是在这之前,他最好不要发病。   怕什么来什么。   一刻后,他开始头晕,感到面前这个逼仄的空间似乎正在缩小,四面都朝他压来。   不规则的四壁不断迫近,收拢,最终将他挤压窒息。   坍棚内的空气仿佛越发稀薄。   空间愈加狭小。   他很快会被挤压致死。   ……   他不断告诉自己那些不过是他的错觉,可收效甚微,心中恐惧仍旧迅速发酵。   心跳骤疾,呼吸艰涩。   冷汗直沁,胸闷难当。   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正紧扼他咽喉。   容容与他说发病时只要用水擦脸擦身,让身体降温,就可缓解症状,这法子他从前也试过,确实有用,但眼下无处寻水,他也没那个气力。   若是不能脱离此处,持续发病说不得会令他昏死过去。   桓澈靠在棚壁上,面色煞白,目光却戾如凶兽。   顾云容这一下午总觉得心慌得厉害。她再三询问南郊那边的状况,拏云都道殿下事成,很快便回。   可她等到日落西山也没瞧见桓澈的人影。   拏云委婉表示是她过忧了,他已得着消息,皇帝将荣王下狱,荣王的一应手下也尽皆落网。   “可殿下至今未归总是事实,”顾云容沉容道,“我得出去找找。你现在就去调集二百护卫,随我出门。”   拏云道:“殿下是随陛下一道回来的,被陛下顺道叫到宫里,盘桓的时候久些,也是常事。王妃再等等……”   顾云容怒道:“那你去着人问问殿下在不在宫中!你随我带着护卫去寻殿下!”   拏云看了看时辰。   已将至酉时。   殿下此前吩咐过,若他酉时未归,就即刻去打探他的去处。   虽则他觉着王妃不过是胡闹,但思及王妃是殿下的心头肉,违逆了她怕是没有好果子吃,这便点头应下。   大不了就是随王妃出去溜达一圈。   顾云容越发蹀躞不下,坐在出发的马车里也不安稳,恨不得跳下去飞奔去寻桓澈。   她勉力耐下性子,拿着京城地图琢磨片刻,一时犯难。   从南郊回王府的必经之路有好几条,她不能确定桓澈走的是哪一条。   正此时,前往宫里打探的长随折返,报说殿下并未往宫里去,入城后就回了王府。   顾云容手指蓦地蜷紧。   心慌意乱,她目不转睛盯了舆图片刻,指尖一点:“走这条路。”   她做了计算,这条路最近。若是这条路寻不见他的踪迹,只能再换一条。   车辚辚,风飒飒。   顾云容一颗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不住询问外头骑马跟随的拏云可瞧见殿下了,后头顾不上许多,自己掀着帘子往外瞧。   途经一条胡同时,拏云目光一扫,命众人停下。   胡同内地面洁净,但拏云凭借多年临战经验,一眼就看出这里被人特特清理过,果然搜寻一圈,在墙缝内发现了些许血迹。   血迹半干,应当染上不久。   拏云又仔细查看一番,发现了隐约的车辙印,虽然不一定就是王府的马车,但也算是一条线索。   拏云倒抽一口气,吩咐手下顺着车辙印追击。   顾云容早已下了马车。她眼下惶遽难当,几要疯掉,听拏云说可能遇见危险,要护送她回府,她登时厉声吼道:“回什么府!他生死未明,我回去了也要跑出来寻他,你们谁也拦我不住!”她吼出这番话,眼圈渐红。   拏云也是心急如焚,妥协说让顾云容上车,与他们一道追击过去。   顾云容却忽道:“你怎知他在马车上?”   “这是唯一的线索,纵然殿下不在马车上,寻见马车,也基本能知晓殿下的状况。”   顾云容阴着脸:“我不回马车,我自己徒步找。”   拏云对于这个任性的王妃自来束手无策,劝了几回无用,又怕她出事,只好道:“那小的随您一道。”   顾云容心里火急火燎,没头苍蝇一样在周遭转了一通。   她远远瞧见一个坍塌的棚子,走过去看了看,指着角落的一小摊血道:“这里曾有人打斗,说不得他就来过这里。”   拏云觉着漫步四寻根本就是大海捞针,心思不在这上面,只点点头。   正此时,有护卫来禀说寻见了殿下马车的踪迹。   拏云即刻对顾云容道:“王妃若不回府,便请上马车,一道过去看看。”   顾云容又对着棚子看了眼,犹豫着朝马车挪,走到一半,又回首看了一眼。 第九十四章   拏云看顾云容步子顿住,暗叹女人就是麻烦,做事没个麻利劲儿,优柔寡断,又总爱由着性子来,恣意胡闹。   他上前道:“还请王妃快些,殿下那边如今还不晓得是何状况。”   顾云容却是恍若未闻,竟然在少顷的凝滞之后,再度折了回去。   拏云心如火焚,见状一口气堵在胸口,争奈对方是王妃,他不能也不敢来硬的。   他快步上前,正要再苦口婆心地劝,却见顾云容绕着那个破败的棚子转了半圈。   “把这个掀开。”顾云容对拏云道。   拏云耐着性子问:“您欲作甚?”   顾云容道:“里面好像有人。”   拏云嘴角微扯,心道您是能隔物透视还是怎样?   顾云容看拏云心不在焉转头唤人过来,显然不上心,不豫道:“能不能麻溜点,说不得我这个发现比找马车重要多了。”   拏云忍不住问道:“您怎知里面有人?”   他觉着顾云容根本就是在耽搁时间,若非她是王妃,又是王爷的心肝宝贝,他怕是会当场砸晕她,让人将她扛回王府去。   顾云容攒眉:“哪儿那么多废话,你难道没看见那棚子的侧面一鼓一鼓的么?”   拏云循着她的目光望去,果见棚子一角间或鼓动,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正往外戳。   女人到底细致,他方才心神不属,都没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   他即刻警惕起来,让顾云容后退。   顾云容阴着脸,想了一想,转身去寻了一根木棍来,站在棚子一丈开外,看着几个护卫合力去掀那坍塌的棚顶。   拏云挡在顾云容身前,见她手里拿着根棍子,问她这是作甚。   顾云容一双眼睛始终盯着前面:“防身,万一里面那个是刺客呢。”   “那要不您先回马车上……”   “不回,”顾云容断然道,“里面的也可能是殿下。”   桓澈此刻虽则已近意识模糊,但外面的动静却还是声声入耳。   他觉得兴许真有心有灵犀这么一回事,不然顾云容是如何在一路毫无章法的找寻之后转到这里来的。   转到这里之后又停下来,徘徊不去。   若非如此,她也不可能看到他后来的提示。   现场混乱,拏云又恐内中藏着什么歹人,又多叫了几个人来,不上片时就将棚子掀了起来。   现出内里情形的一瞬,众人都是一怔。   乱石瓦砾之间,靠坐着一个锦服玉冠的男人。纵使内中一片脏乱,男人身上也沾了血污,但仍旧仿佛杂于陋石之中的珠玉,醒人眼目。   只是他面色惨白,满额细汗,连唇色都近茶白,观之孱弱,似近昏迷。   不是桓澈又是谁。   顾云容在片刻的错愕之后,立等扔了木棍,奔上前去,不顾他袍上脏污,扶起他的上半身。   她一瞧他的状况就知端的,转头命拏云端一盆冷水来。   拏云虽不知顾云容要作甚,但也隐约晓得顾云容私底下为殿下疗病之事,知她是个懂的,当下着人去做。   他和握雾都知道殿下的怪病,但并没真正瞧见殿下发病,只是听殿下说这个病发作起来极是凶险,眼下瞧这情形,约莫是那怪病发作了。   拏云又忽然想起一事,冷眼扫过众人,命闲杂人等退开。   殿下这病况不能被更多人知晓,他回去后还要在这群人面前编个由头圆过去。   待到水来,顾云容让桓澈靠在她怀里,给他擦了脸。她随后要帮他擦身,但一人无法完成,遂将拏云叫来,把桓澈放靠到他怀里。   拏云见王妃居然开始扒殿下的衣裳,忍了忍,终究是没能忍住,问她这是作甚。   顾云容手上不停:“救他。你若是觉着有伤风化,可以把头转过去。”   顾云容这个时候也顾不上赧然,扒了他衣裳之后,就开始用冷水给他擦拭上半身,并不断在他耳畔轻声道:“阿澈,已经无事了,你已经脱困了。你看看,四周是不是很空旷?你睁眼瞧,倦鸟归巢,夕阳西斜,长空万里,天地浩渺,你已经自由了,没有什么能桎梏你……”   拏云见顾云容反复给殿下擦脸与手,又哄小孩似的在殿下耳畔轻念,但觉温柔缱绻呼之欲出。   被人这么耐心哄着、照料着,似乎挺好。他忽然觉得有个媳妇好像也不错。   不过前提是,这媳妇生得美。   顾云容见降温差不多了,桓澈的意识也恢复了些许,这便给他穿上衣裳。   他的外袍上满是血污与泥土,顾云容索性将之丢弃,命拏云作速将他背到马车上去。   桓澈躺了约莫盏茶的工夫,终于缓了过来。   顾云容的衣裳方才被他的染脏,上车后迅速拉上帘子换了干净的外衫。   她听他大致讲了南郊秋猎情形,沉下脸道:“你不是与我说,没什么危险的么?可我怎么听着这么凶险?战场上刀剑无眼,你是不是对自己太自信了?你就不怕自己当真身中毒针?”   桓澈抓住她的手:“即便真中了毒针也不要紧,荣王认为那毒无解是他无知,万物相生相克,这世上哪有当真无解的毒。那毒药的解药,我就有。那种吹针,是倭国间者惯用的,上头的毒也是间者内中上峰自配的。”   “你怎会有间者毒针的解药?”   “我当年初初赴浙时就碰见了间者,那个时候我就开始调查这个特殊的倭国派系。之后我也曾派人去倭国,对之进行更加深入的查探。只是倭国间者自来神秘,光是这么一桩便耗时颇长。我后来为策万全,想方设法拿到了他们的独门毒药与解药。”   顾云容小声嘀咕:“我还以为是宗承给你的呢。”   桓澈耳朵极尖,皱眉道:“为何就认为是他给的?他怎会那么好心。”   因为你长得好看,因为当年鹤颐楼雅阁里那激烈一幕。   缘由多得很,怎就不能那么好心了?   顾云容心里这般想着,嘴上可不敢说出来。   “没什么,”顾云容重又拉下脸,“这是你预先知晓那些人使的什么暗器,若是你不知呢?若是他们临时换了毒呢?你倘一不小心中了招,可怎么好?”   桓澈脱困之后,便觉天色愈蓝,连呼吸之间都是香甜的气息,眼下听她幽幽数落他,心绪反而更好。   他压住她双肩将她按到靠背上,低低笑道:“这么关心我?我瞧你适才几乎要急哭了。”   顾云容抡拳在他后背上轻打了一下,嗔道:“你还笑!你不知你刚刚那模样多吓人!你身上好多血,我吓得魂飞魄散,起初还以为是你的,后来扒开你的衣裳我才确定你身上无甚重伤,这才放心。”   他在她嘴唇上吻了吻,与她额头相抵,低沉道:“那你看,你该看的也看了,该打也该打了,还要如何?是不是觉着只看了上面不够过瘾?那不如回去之后,你把我全扒了……”   顾云容突然趴到他胸膛前,紧紧抱住他,打断他不正经的谐谑。   桓澈一顿。   顾云容伏在他怀里,言语略带鼻音:“你不知道,我这一日过得提心吊胆,总觉满心焦灼。后来听闻你并没往宫里去,就觉着你兴许真是出了什么事,当时真是恨不能插翅去寻你,但又不知你在何处……”   顾云容说着说着,眼圈泛红,又揪住他后襟晃了晃,嗓音微哽:“回去之后,你给我好生练着,你这病就是个不知何时会被引爆的雷,必须尽早除去。”   短暂的缄默后,桓澈遽然低头,捧了她的脸,吻住她犹自翕动的唇。   顾云容明眸微瞠。   他吻得霸道,只略微厮磨片刻就攻了进来,与她小舌纠缠旋绕。   顾云容被他吮得舌尖发麻,又接连听得两人口中水泽激荡,蓦然想起马车两侧的帘子都是半卷着的,外面的人轻易就能看到内里情形,瞬时耳尖火热,却根本推他不开。   他身躯稳如山岳,触手坚硬。   顾云容口中发出的低弱的“呜呜”声,似乎反而激发了他体内蛰伏的兽性,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咬他一口提醒他收敛点时,他倏地将她的身子转了半圈,覆身压下。   顾云容被他堵得几乎断气,稍得喘息之机,又发现他手脚开始不老实,吓得一面去按他乱动的手,一面岔题:“我有一事不明。”   “就不能回头再问?”   “不能。”   他含糊道:“那快些问。”   顾云容微抿唇角:“他们既要使阴招,为何不干脆给你放毒烟?而且你猜测那些在胡同里偷袭你的就是一群间者,手段多变但是功夫寻常,那他们为何不再派来几个功夫好的武士?如此一来,除掉你的胜算岂非更大?”   桓澈握住她的小手,热息拂在她鼻尖唇畔:“问得好,你亲我一口我就告诉你。”   顾云容不假思索凑上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为表诚意,吧唧一声,十分响亮。若是他脸皮薄些,她怕是要担心他的脸会被她亲破皮。   桓澈基本满意,语声一低:“我揣度,他们并不是来取我性命的,亦或者说,他们暂时不要我的命,可能只是想将我摄了去。”   顾云容因着称病,好几日未入宫,冯皇后倒是是有些惦记她。   不为旁的,只是觉着近来入秋,天气干燥,自己的脸可能该换个方子保养了。   秋猎后的第五日,顾云容终于病愈,进宫来给她跟太后请安。   她拉住顾云容就不肯松手,先是关切询问她可大好了,后头就将话茬绕到了保养上头。   顾云容倒是有些佩服冯皇后,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她竟还有闲心思琢磨这些。   冯皇后看顾云容谈兴不高,问她可是桓澈出了何事。   “我听说老七秋猎那日回去的路上,似乎失踪了一阵子?”   顾云容一顿,笑道:“确实,不过那实则是个误会,王爷其实是半路改道,去买些帽顶扇坠之类的小物件。王府日常负责采买零零碎碎的下人总是拿不准王爷的喜好,王爷这便自己去选几样。”   冯皇后点头:“原是如此。我那日听说你着人过来打探七哥儿的踪迹,还觉着奇怪,按说那会儿,七哥儿早该回去了。陛下也一直提着心,后头将起更的时候听说人找着了,才算是一颗心落了地。”   顾云容觉着冯皇后装得倒挺像那么一回事的,桓澈若是出了事,她怕是会喜得恨不能放炮庆祝。   顾云容想了一想,终是道:“既然娘娘提了,那我就再献上一方,希望能对娘娘的肌肤有效。”   她瞧着冯皇后求方只是目的之一,另有附带目的就是套她的话,那倒不妨给她个机会,她能变着法子折腾她的脸。   反正只要不毁容就成。   贞元帝上回虽也严惩了荣王,但不知出于何种考虑,终究也算是给了他自新的机会,这回却是不肯再留情面。   虽则荣王迟迟不肯认罪,但人证物证俱在,贞元帝终是给他定了罪。   只是不好在天下人面前说荣王谋害自家兄弟,只是给荣王定了“阴私上下,结党拉派,荧惑人心,扰乱朝纲”的罪名。   不过明眼人还是能猜出个中究竟。   荣王被罢亲王爵位,降封郡王,封地广通,谓广通王,并罚岁禄五年,禁足五年。   郡王岁禄本就远不及亲王,又被连罚五年岁禄,广通王还有一大家子要养活,不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怕是要沦落到断炊的地步。   广通王在领罢贞元帝赏下的五十杖后,以想要多与母亲觌面几回为由,请求等伤愈后再离京,贞元帝竟然应允下来。   顾云容觉得贞元帝这一举动十分微妙。国朝亲王是实封,但郡王是虚封,地位与待遇相差甚远,郡王通常不会去封地居住,而是依所属亲王居住,而封地广通所属亲王正是岷王。   这兴许是在间接敲打岷王,千万不要跟广通王厮混到一处。岷王得了这么一块烫手山芋,往后且要担惊受怕、谨言慎行,与广通王划清界限,不然搞不好就要沾上一身腥。   既罚了原荣王,又牵制了岷王。但问题是,贞元帝为何选了岷王?   岷王对此十分惶恐,转日便去找了梁王,问他觉着父皇此举究竟是何意。   梁王一双眼睛乜斜着他,语调微扬:“五弟平素久惯招猫逗狗,没想到还能操心这些事。”   岷王讪笑:“四哥莫笑我了,这事可是关系着我的身家性命的,我可不得操着心。”   “那你说,父皇为何在盛怒之后又允许二哥养好伤再南下?”   岷王想了一回,揣测道:“莫非……是因着劭哥儿?”   都说隔辈儿亲,况劭哥儿如今又是唯一的皇孙,分量之重,怕是远甚于一个广通王。   梁王叹道:“许是有这一层缘由,说不得严贵妃也跑去求了父皇。但我忖着,父皇约莫是想让二哥亲眼看着局势稳定,亲眼看着他最不想瞧见的事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让他彻底死了心。”   梁王听岷王嘀咕着父皇是不是有点狠了,曼声道:“其实父皇近几年是越发惜情了才是。不然照着二哥犯的事……怕是连个闲散郡王也捞不着。”   他后头的话语气轻飘飘的,岷王没来由听得寒毛直竖,摸着脖子道:“那四哥的意思就是,要想保安稳,就离二哥和三哥远一些,多去七弟跟前溜须拍马么?旁的不敢保证,但溜须拍马我最是擅长。”   梁王端量岷王几眼,突然道:“我怎么觉着,五弟时而聪颖时而糊涂,莫非上回被父皇逼着写悔罪书掉了几绺头发,连人也跟着变得不正常了?”   重阳这日,顾云容没有出门。等桓澈打宫里回来,她拉他一道去喝菊花酒。   她递给他一块重阳花糕,慢慢道:“听说,现在诸王都排着队跟你示好,你是不是更忙了?”   “这倒是。不过你难道真的不好奇,我是如何知晓广通王秋猎行刺的计划的?给你个提示,是个意想不到的人告诉我的。”   顾云容心道这家伙又来骗吻,啜了口菊花酒:“那你可好奇冯皇后跟我说了什么?”   “好奇,我亲你一口,你告诉我好不好?一口不够就两口,两口不够就……”   顾云容“啪”的一声将酒杯按到案上,黑着脸道:“不必了,我现在就告诉你,你夸我一句机智就成。”   贞元帝先前定下的半年监国之期捻指便过。   转入十月后,从内廷到外廷,皆引颈等候皇帝接下来的举动。   桓澈卸任之后,过了半年悠哉日子的贞元帝重新出来视朝主政。   十月中旬,贞元帝颁旨昭告天下,皇第七子轩龙毓秀,虹渚兆祥,日表英奇,岐嶷夙成,兹特授以金册金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   一时上下称贺,众心臣服。   人皆谓七殿下实至名归,陛下英明。   施骥看着肃容宣旨的郑宝,轻声叹息。   皇帝这道圣旨若是颁在半年前,不知会惹来多少汹汹非议,眼下抬出,却是实打实的众望所归,他甚至瞧见不少老臣都激动得老泪纵横。   废长立幼自来是大忌,不少直臣都一心维护嫡长继承这套祖制。皇帝也可以跟那拨臣工硬扛,但那般做会令朝局动荡,也对陛下跟七殿下父子两个声望极是不利,所以那是下下策。   上策就是皇帝眼下用的这个法子。先令储位久空,皇储乃国本,臣子们见东宫长期空虚,自然焦灼。等诸王斗得差不多了,让七殿下出来主政,一则在天下人面前展现殿下之能,二则温水煮青蛙,让臣工逐渐接受皇帝在皇储人选上的暗示。   半年不长不短,足以达成这两个目的。   眼下期限至,臣工们只会哭着求着让皇帝早日定七殿下为皇储,皇帝适时颁旨,自是万人拥戴。   此时已经不可能冒出什么反对舆情。非止臣工归心,就连诸王,也在这半年里认清了时局,不识时务的,譬如原荣王,就被揪出来杀鸡儆猴。这大抵也是皇帝迟迟不催令诸王回封地的缘由。   其余六王里面,原荣王与崇王都已不成威胁,蕲王、梁王、岷王更是自觉站到了七殿下这边,恨不能把拥戴七弟写到脸上,淮王更不必说,自来跟七殿下要好。   再没有比眼下的局面更敦睦和顺的了。   皇帝下的一手好棋。敢怕是自打废掉长子之后,就开始为七殿下谋划铺路,步步为营。   这般看来,就不知皇帝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生出废储之心了。   施骥转罢这些念头,又想起一事。   前太子镇日忧心者除却储位不稳之外,还有子嗣一事。   七殿下如今也暂且无子,那么……皇帝会不会下诏采选淑女,为其遴择次妃?   桓澈虽已被立为皇太子,但因尚未行礼如仪,故而仍暂居王府。   贞元帝敕谕礼部作速拟定册立皇太子仪注之后,将桓澈宣召入宫。   “子嗣之事仍旧未决,醮坛也尚未建好,你说说这事儿如何是好,”贞元帝慢慢悠悠道,“你也别说朕逼你如何如何,从前你是亲王,散漫些,朕也由着你,可如今你已是朕钦定的皇太子,子嗣之事,牵系社稷安稳,你自己掂量掂量。”   桓澈道:“儿子还是从前那些话,不要姬妾——儿子也有件事想问父皇,儿子先前举证的那件事,父皇为何不处置?儿子分明记得,父皇之前曾说过,倘若查实,必定严惩,父皇莫非想包庇那人?”   他先前问及,他父皇以眉毛的话头岔开了,后面也一直未兴提起之意。   贞元帝谛视着他:“诸王都安生了,你急甚。朕此前不是说了么?此事牵系重大,朕要仔细捋一捋。”   “真安生还是假安生,父皇心里也有一杆称,何必拿这种由头来搪塞儿子。”   贞元帝缄默少顷,道:“诸子之中,怕也只有你敢跟朕这么说话。你非要一个说法,也不是不成。不过……你得答应朕一桩事。”   贞元帝见小儿子绷起脸,笑道:“莫紧张,不是要给你塞女人。” 第九十五章   桓澈打从贞元帝书房出来时,面上神色很有些幽微。   他一面下阶陛,一面思量着父亲方才的话。   他父亲为他考量是真的,但行事老辣、专好算计也是真的。   嘴上说着不迫他,其实处处逼他,还是借着时局逼他。   他思量之间,听见前面人声喧嚷,抬头一看,入目便见一众内侍正簇追着一个男童往这边来。   那男童一头跑一头回首呵斥内侍们滚远些,没留神前面的路,直直往桓澈身上撞来。   桓澈顿步,冷眼看着。   不知是哪个内侍惊呼一声“世子仔细冲撞七殿下”,原本跋扈嚣张的男童立等熄了气焰,踉跄收步,惊恐仰头。   劭哥儿在对上头顶那张森然冷面时,激灵灵打了个颤。   就差两步,他就撞到七叔了!   他磕得头破血流都不打紧,要紧的是绝不能冒犯七叔!   不然七叔一定会追出十里地去,揪起他吊打一顿!   劭哥儿想起七叔的可怖,神容一肃,端端正正给桓澈行礼,顺道存候顾云容。   “你婶婶一向都好,”桓澈不咸不淡道,“你这风风火火的,是要去作甚?”   劭哥儿踟蹰一下,低头道:“我……我去为父王求情。”   他又鼓起勇气抬头,央求桓澈去皇祖父面前为他父王说几句话,亦或者教教他如何才能帮他父王。   桓澈垂眸看向侄儿。   劭哥儿并不知自己父亲究竟犯的是什么事,身边人也不会告诉他。   他父王先前也入过一次诏狱,但后头又得释,将功折罪。劭哥儿约莫觉着,这回还能跟上一回一样。   桓澈道:“孤帮不上忙。你若想帮你父王,就看着他,让他老实点,不要再生事端。”言罢,掣身而去。   劭哥儿茫然,望了眼桓澈的背影,捏了捏拳,仍决定去找皇祖父试上一试。   然而他父王摊上的事似乎就跟七叔的神情一样复杂,他对着皇祖父软磨硬泡半日,却是毫无效用。   他挺直脊背,倔强立着,不肯离去。   贞元帝打量孙儿几眼,道:“你若是不想与你父亲去过苦日子,也可,朕允你留在京师,另为你辟府,待遇可比照亲王世子来,只是你父亲的爵位是不可能恢复的,你也不能再顶着亲王世子的名头。”   劭哥儿突然哭道:“祖父,孙儿一人住着有何意思,祖父从前不是常说咱们都是一家人么?一家人要讲究亲亲之谊……”   “那是往常,犯了事就要罚。”   “那……父王此番被降爵,总觉众人在背地里讥他,何况还有旁的惩处,父王往后的日子可如何过……皇祖父能否收回成命,从轻发落?”   “不能。”   劭哥儿红着眼圈问为何。   皇祖父从前对他疼爱非常,对他几乎是有求必应。   “因为这是皇室,”贞元帝敛起面上仅存的慈色,嗓音冷下来,“生于帝王家,就要认命!朕没有将他流徙三千里,已是网开一面。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先前动手之际,就应当想到而今的后果!”   劭哥儿一时懵住。   皇祖父以前从未跟他说过这些,父王也没说过。他又是唯一的皇孙,人见人疼,以至于他先前一直以为他家中比寻常百姓家还要和美。   劭哥儿没有在贞元帝处多留,出来后就回了府。   约莫是因着他们不会在京中久留,兼且京中王府只是亲王的临时栖身处,本就非依亲王府规制所建,他父王被降爵之后,皇祖父并未赶他们出王府,只是将门楣上的匾额换了。   他一回府,就被他母亲吕氏拽了去。   “你快些劝劝你父王,”吕氏抹泪道,“你父王又抱着几坛子酒,一人闷在书房里,也不传膳,任谁去劝都没用……你父王最是疼爱你,说不得你的话,他能听进去。”   劭哥儿也知晓自己父亲近来的状况,点了头,转去书房。   广通王将众人皆斥到门外,听说儿子来了,面上厉色才略缓,命他入内。   他听了儿子今日去找皇帝说情时的情形,陷入沉默。   少顷,他轻抚儿子的头,嘴角竟是浮起一抹诡异的笑。   “他纵正位东宫又如何呢,没有子嗣,将来还不是要从宗室里挑一个来嗣位。放眼宗室,还有谁比我的劭哥儿更合适做这个嗣君的呢,”广通王说着话,竟是渐渐笑出声来,“你们都生不出儿子来,都生不出!只能借我的儿子……等我的儿子继承大统,我要把你们挫骨扬灰!”   劭哥儿听自己父王扬声大笑,笑声渐大,古怪诡谲,吓得胁肩累足,偷偷抬眼看去,正对上一张扭曲的脸。   劭哥儿不大明白,什么叫只能借他?借他当儿子?   因着下月就要举行正式的册立大典,顾云容这几日正为搬离王府做着筹备。   她清点物件时,见桓澈书桌上摆着个精致的红木匣,上头还落了锁,又听小厮说,这是殿下特特交代不能轻动的物件,殿下要回来后自己归置。   顾云容本没当回事,听见这番话反而起了好奇。   晚夕用膳时,顾云容状似不经意问起了那个木匣。   桓澈眼神躲闪:“那匣子里其实也……没装什么。”言讫,岔题。   顾云容盯着他:“那里头莫不是装着你跟谁的定情信物?”   桓澈嗫嚅一回,道:“一个匣子而已,你为何非要……”   顾云容见他默认,搁箸:“跟谁的?”   桓澈作难半日,低头搅动甜白釉卧足碗里的匙子:“是一个……一个容貌极美的姑娘。我当年初见,便觉她仙姿佚貌,容盛如月里姮娥,自此念念不忘,夜夜梦她……”   顾云容缄默不语。   他上辈子在她面前那个德性,莫非是因为心里有人了?   “容容……现在还要看那个匣子么?”   顾云容心里泛酸,负气起身:“看!为什么不看!”   两人齐齐去了书房。   桓澈开了锁,将匣子对着自己,打开来看了一眼,要拿给顾云容时,却忽听她问:“那姑娘有我好看么?”   “你们一样好看。”   顾云容切齿,男人这么回答,一般意味着他认为前头那个更好看,只是不敢明目张胆这么说出来而已。   她黑着脸一把夺过匣子:“你有她的画像么?”   “没有……她的面容早已刻印在我心里,不需画像。”   顾云容恨不能拿着这匣子把他脑袋按进肚里!   她一把掀开匣子,抱着看完就砸的心低头一看,却发现内里躺着一片制干的枫叶。   她一愣。   瞧见枫叶下面还有一物,她将之拿开。   底下是一支竹签。   竹签上镌着三个遒美大字,可妻也。   这竹签她不认得,但这枫叶她却是想起是何物了。   这是她当年在画舫上,为着敷衍,随手塞与他的一枚书签。   桓澈笑吟吟拈起那支竹签:“这是我当年在杭州府的月老祠里求的。那姑娘要随家人去外祖家避难,登船之后,我不知道该不该去追她,在街上游逛时,不知怎的就到了月老祠,入内求得此签后,觉着深得我意,这便跟那守祠人买下了这支竹签。”   一瞬阒寂。   顾云容逐渐敛容,须臾,低声道:“那你花了多少钱?”   桓澈脱口道:“二十两,我记得很清楚。我觉着这价钱很值,他说祠内的竹签正好一百根,且都是名家所题,起先还不肯卖与我。”   顾云容撇嘴:“你显然当了冤大头,这么一根竹签怎么可能值二十两,什么出自名家之手,他说你就信?你这么败家,最后即便追上那姑娘,她也一定不肯随你走吧?”   桓澈点头:“这倒是,不过她送了我这个。”他拿出了那枚枫叶,“她说是她自己做的,我觉得特别好看,一直收着。后来我跟她起了争执,那段时日,我与她相隔千里,若是想她了,便拿出枫叶看上一眼。”   “虽然历尽波折,临成婚时她还跑了,但好在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最后我还是如愿娶到了她。她说我上辈子得罪过她,我觉着这一定是个误会,我怎么可能不喜她。”   顾云容对上他一双含笑的眼眸,竟忽然语塞,感慨万端。   两人一路走来,确实波折颇多,但他没有历经过她前世境遇,怕是很难体会她所承之苦。   不过横竖他也不记得往生事,她一直纠缠于此也无甚意义,着眼当下便是了。   她轻叹一息,将木匣子里的东西重新归置好,拍拍他:“好了,用膳去。”   桓澈暗观她神色半晌,面上的笑凝了凝,旋又恢复如常。   顾云容与他往饭厅折返时,觉得有些不对头,   眼下想来,他根本就是故意让她看到那个木匣,又是有意引起她的好奇的,那么他为的是什么?就为忆苦思甜,顺道跟她表表心意撩她一撩?   顾云容转头看去,桓澈却已经笑着说起了旁的事,将话头岔开。   两人回到饭厅,重新落座。桓澈正欲唤人来给顾云容布菜,却见顾云容忽而抬眸望来。   “我就说好像有什么忘记问你了,终于想起来了——你方才说的夜夜梦她是怎么回事?合着你自打见我第一面起就开始夜夜梦我?你当时好像笑得很欢啊,所以都梦见什么了?”   册立太子的日子选在十一月二十六,时间极紧。   为策万全,贞元帝事先将兵部几个堂官叫来计议一番,在京军三大营里面抽调精兵六千,负责大典当日的巡检护卫事宜。   十一月初,礼部的仪注也已经拟讫,万事俱备,只待克日行礼如仪。   桓澈那日权衡之后,并未答应贞元帝提出的要求,皆因贞元帝要他三月之内了结宗承之事。   三月的工夫根本不可能完成。如今即将入冬,未来三月都是天寒地冻的时节,他就算现在溜冰过海奔去倭国,少说也要两月才能到,剩下那一个月根本不够拿下宗承,倭国可是宗承的老巢。   他父亲显然是刻意刁难。至于缘由,应当是不想让他插手那人之事。   他不管他老人家打的什么算盘,总之等他站稳脚跟,转过头就要对付那位。   新仇旧恨叠在一起算。   吉日转瞬便在眼前。   二十五这晚,桓澈正在书房翻阅文牍,拏云送来一封信,他拆看罢,面沉若水。   他一面烧信一面道:“宗承这厮再三帮我,无非就是为着容容。你说他怎就不能好生找几个媳妇过日子?”   拏云心道谁让王妃这样的美人可遇不可求,嘴上却道:“他必是瞧出您才是堪继大位之人,想预先巴结您,以求自保。”   桓澈冷笑一声。   倭王会趋奉巴结?   宗承虽非士人,但骨头可比那群士人更要硬。   即便巴结,也是巴结容容。   大典正日子,顾云容妆扮一新,与桓澈相携入宫。   今日只是册立太子,太子妃的册立在这之后,她今日只是纯粹来观礼的。   在雍雍古雅的中和韶乐中,大典过半。   自奉先殿谒告出。又一应繁缛礼节后,桓澈在内侍的导引下,转去先后拜谒皇太后、皇帝并皇后。   桓澈步前谒皇后时,顾云容见冯皇后笑得格外慈和,嘴角轻扯。   冯皇后面中不足,挂不住肉,苹果肌流失迅速,过了一定年纪后,若是保养不当,面相上老得很快。尤其是笑的时候,两颊塌陷,下巴前凸,从侧面看,有些像个瘪嘴老太。   冯皇后先前怕是认为只要保住自己的后位就万事大吉,这两年约莫是瞧着自己日渐显老,又赶上被她蒙了一两回,终于开始捯饬自己的脸了。   但顾云容可没有忘记,这个嫡婆婆前世是如何羞辱她的。   这一世若非知道桓澈是真宠她,怕是还会故技重施。   桓澈在三位长辈面前各行八拜,礼毕,今日需行之礼成。   明日是文武百官具朝服上表庆贺,并进命妇庆贺表文。   贞元帝明日还要往华盖殿接受百官朝贺,待明日庆贺礼成,才算是完完整整走完册立仪程。也因此,众人散去后,贞元帝也没留诸子在宫,起驾回宫,预备先去把近来的奏章批答了就去歇息。   出宫的路上,顾云容与几个妯娌说笑,桓澈则与梁王等人走在前面。   梁王回头看了一眼,叹道:“七弟你说,女人之间怎就有那么多话说,我听说她们光是钻研个口脂的颜色都能说半日,我怎生觉着那些颜色都一样,不都是红的么?”   桓澈不着痕迹挡住他的视线,淡漠道:“四哥身边美人如云,怕是早就看花了眼,哪里还能分得清口脂的颜色。”   岷王觉着这两人之间有些不对劲,正想打个圆场,忽见一内侍急急赶来,在桓澈耳畔如此这般说了几句。   桓澈立等与众人作辞,交代拏云先将顾云容护送回去。   直到桓澈的身影消失,岷王才回过神来。   他惊疑不定:“七弟扭头往回疾奔,莫非是父皇出事了?”   梁王冷冷瞪他一眼:“乌鸦嘴!能不能说点好的!”   顾云容也与岷王一般想法。她回到王府后,审了拏云,得知宗承曾来信提醒过桓澈什么事,深深吸气。   除却诸王之事,好似也没什么可提醒的。果然时至今日,有些人仍是贼心不死。   桓澈此刻立在勤政轩的龙榻前,紧盯着榻上的人。   内侍方才来跟他说,陛下正在勤政轩内批览奏疏,忽然昏厥,郑公公当机立断,将尚未出宫的他唤了回来。   太医来诊了好半日,都说是气虚阳脱之症。   但此症是气血大亏,形神不养所致,父皇好端端的怎会如此?   他已经将太医院所有当值的太医都传召过来,可太医们口径一致。   方才在大典上还神采奕奕的父亲,竟突然昏迷不醒,栽倒时还一头撞上了案上的砚台,把额头砸出了好大一块淤青。   桓澈正静默立着,忽闻有人入内,转头就瞧见甄美人端着个托盘进来。   “这是御药房那头才送来的药,太医交代说要陛下趁热服下。”甄美人轻声道。   桓澈冷睃她少刻,着人将郑宝叫进来,吩咐他与孙吉轮流在这守着,片刻不离,之后往御前送的汤药都要他查验了才能给皇帝服下。   郑宝应诺。   桓澈将一应事宜处置妥当,想了一想,着人与顾云容说他今晚要留在宫中,暂不回府。   贞元帝隔日才恢复些许神智。但精神恍惚,又冷汗频出,根本无法主持群臣朝贺。   宫中众人都觉着有些为难,因为册立大典还差最后一道仪程没走完,他们应当如何称呼七殿下?   后头看郑公公带头称太子殿下,便也都随着这般称呼。   桓澈得知父亲的病需要至少调养一月,又兼父亲如今神识不清,便暂将政务揽了过来。横竖他如今手里有宝又有册,仪程虽未完全走完,但也只差个末尾的例行庆贺而已,没人敢跳出来说他不是太子。   贞元帝养病期间,劭哥儿前来探望过几回,但都被郑宝委婉挡了回去。   是夜,贞元帝忽然谵语不休,直道三清祖师说他道行已足,可得道升天了。   消息传出,人心惶惶。   皇帝这敢怕是离宾天不远了?   转过年来,始终未有皇帝状况转好的消息传出。   正月才过,又风传皇帝垂危,怕是撑不过一个月了。   政务繁冗,桓澈只在晚来才能抽出工夫来往贞元帝这边一探。顾云容自告奋勇代他尽孝,每日皆去探视贞元帝。   桓澈暂居东宫,不过并未兴师动众,只将日用之物搬来。顾云容也随他入宫,方便侍疾。   只是顾云容不方便守夜,桓澈也没有精力通宵守着,冯皇后此刻站出,暂搬到了乾清宫,负责夜间照料。   这是逾矩的,但桓澈竟然未作反对。   时入三月,虽已转暖,但夜里仍是露浓气寒。   冯皇后坐在贞元帝榻前,唤了半日陛下,贞元帝都无反应。   她轻叹,挥退左右。   孙吉却是立着不动。冯皇后皱眉斥道:“杵在这里真碍眼,让你也出去听不懂么?”   司礼监乃宫内二十四衙门之首,司礼监的内侍自来是宫里内官所仰之头领,皇后不得宠可谓宫里公开的秘密,她总觉司礼监这些内官素日仗着皇帝的势,对她多有不敬,如今皇帝人事不省,她终于寻见机会支使这些眼高于顶的内官,心里难免觉着解气。   孙吉到底不敢违逆皇后,犹豫之后,应诺退出。   冯皇后转头,对着榻上的贞元帝笑。   她语声低似呢喃:“夫妻这么多年,我从未在乾清宫过过夜,今晚能坐在乾清宫里看外面烂漫星河,也算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国朝宫中旧制,凡皇帝在乾清宫召后妃侍寝,事毕即应将之原样遣走,不得在乾清宫留宿到天明。   贞元帝与她感情寡淡,未在乾清宫召过她。不过他向来谨遵此规,偶在乾清宫召幸妃嫔,都是事毕赶人。   直到郦氏入宫。贞元帝在乾清宫召幸郦氏,从不依规矩来,都是任她一觉睡到天明,想待到几时待到几时。   宫中谁人不嫉恨!但又有谁敢置喙?   冯皇后思及皇帝在郦氏身上的一次又一次破例,恨得切齿攥拳,面容都有些扭曲。   “你那样宠那个贱人,怕是早就打着让那贱人的儿子即位的主意,如今终于如愿把他扶到了储君的位子上,可你看他,连守夜也不肯来,你倒下后,他就越来越忙了,说不得一直在背地里咒你死呢。”   冯皇后森然笑:“久病床前无孝子,少年夫妻老来伴,你这样聪明的人,怎就不懂这个理呢?只有我,你的正妻,才能陪你到最后。”   冯皇后慢慢伏到贞元帝耳畔,声音轻得几不可闻:“你说你要是突然崩了,外面的人会如何想?你猜猜,你的宝贝儿子能不能掌住大局?”   她顿了片时,端起梅花几上的药碗,盛了一匙汤药往贞元帝嘴边送。   然而她才将匙子伸出去,就冷不丁被一只手攥住手腕。 第九十六章   一瞬的凝滞后,冯皇后转头看去,却发现抓住她的人竟是顾云容。   她愀然作色:“你作甚?”   她不想承认,在被捏住腕子的刹那,她居然有些心虚,仿佛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被人当场抓了个正着一样。   顾云容笑道:“只是想提醒一下,我听说那汤药才送来不久,烫得很,婆母难道不多晾一会儿再喂给陛下?”言罢松开手。   冯皇后的面色难看至极,片刻,问顾云容怎会突然过来,还连个通传都没有。   顾云容道:“殿下说娘娘初来侍疾,怕是有些事项不太清楚,这便让我过来看看——陛下正歇息,内侍通传恐会惊驾,我就让他们免了。”   冯皇后盯着顾云容。她总觉得这个儿媳妇对她的态度有些奇怪,说敌对也不是,但说恭顺,似乎也没有。   冯皇后想起顾云容方才跟抓贼似地捏住她的腕子,心下堵闷,张口要训斥几句,但顾云容仿佛知道她要说甚一样,抢先道:“婆母仔细着些,说话声音要低,以免惊扰圣驾。”   冯皇后嘴角抖了抖。   什么叫惊扰圣驾,眼下怕是在皇帝耳边放火鞭,他也听不见。   但这话她不能也不敢说。   冯皇后觉得自己不能跟这个儿媳妇过多磨缠,不然迟早被她气死。   她挥手,不耐道:“得了,本宫什么不知,无需你知会。”   顾云容却是不动:“太子殿下说了,让我交代完再走。”   冯皇后听得出,她那“太子殿下”四个字咬得格外重,显然是有意的。   “太子殿下的吩咐你谨遵,难道本宫的命令你就不听了么?”   顾云容似笑不笑:“殿下也是好心,且我若没能办成殿下叮嘱的差事,回去后也不好交代,娘娘见谅。”   冯皇后已经察觉出,顾云容这是开始抬出桓澈来压她了。   她虽是嫡母,但就目前的境况来看,分量怕是确实不敌一个太子。   冯皇后再三忍耐着听顾云容事无巨细交代,终于等到她言罢告退,恨得几乎将手里的匙子捏碎。   她好恨,为何她的肚子就这样不争气!若她能生个儿子,何至于镇日受这等窝囊气!   顾云容回到东宫,正遇上桓澈打外头回来。   她也没问他去了何处,横竖他近来都忙碌非常,晚夕出去也是常事。   桓澈问了她乾清宫内的状况,面上神色莫测。   待到二人入得书房,顾云容终于憋不住问道:“你为何不阻拦冯皇后?你难道就不怕冯皇后做什么手脚谋害陛下?”   顾云容觉得这个极有可能,女人嫉恨之心发作时,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来,何况是冯皇后这么一个长期活在嫉恨之中的女人。   桓澈坐下喝了半盏茶,轻声道:“你不觉得让她待在跟前才更稳妥?父皇但凡有个什么好歹,她首先脱不了干系。”   “话是这么说,但我瞧冯皇后坐在陛下身畔服侍服药时,神色古怪,怕是没安什么好心。”   “她当然不安好心,但她也不会这样直接地下手。况且我觉着,其实她是希望父皇好生活着的。毕竟父皇活着,她还有几分体面。一旦父皇宾天,她就要自求多福了。”   顾云容想想也是这个理儿。但她总觉得冯皇后适才的神情阴森森的,若非情理上说不通,她险些都要认为冯皇后是要给贞元帝灌毒了。   她又想起贞元帝那个莫名其妙的病。她召来太医仔细问了那病的病由与症状,觉着有可能是后世所谓的低血糖。   重度低血糖造成的突然昏厥也可能持续数日之久,但是在得到治疗之后,这样长期反复昏迷,就有些奇怪了。   她问过太医之后,这段时日都会在前去侍疾时,着人往皇帝嘴里涂抹一些蜂蜜,希望能起到些许效果。   桓澈看顾云容出神,起身在她头上摸了一把:“父皇那边,我一早就差人盯着了,容容不必过忧。”   除却父亲之事外,其实他还挂心着另一桩事。   顾云容如今仍是亲王妃的身份,晋太子妃需要皇帝下诏,但以眼下的状况来看,似乎只能将之延后。   即便他趁着父亲清醒时去请旨,也有些说不过去——皇帝如今这副光景,他却张罗着立顾云容为东宫妃,传扬出去,对顾云容很是不利。   所以他打算等他父皇身体好些再说。横竖先前也时常出现此类状况,譬如嗣君登基几月之后,正妻的皇后名分才得立下。   又过了若干日,桓澈去看贞元帝时,他已经清醒过来,病况缓解。桓澈便问起了万寿圣节的一应庆贺是否如常举办。   “办,照办不误,”贞元帝靠在大引枕上,慢悠悠喝着蜂蜜水,“况且,你如今这个时候与藩属国说万寿圣节庆贺取消,也来不及。眼下多数藩属国的使团眼下怕是已在路上了。”   贞元帝看儿子欲言又止,轻叹道:“是不是惦记着你媳妇的册立之事?朕记着的,哪怕是看在她这阵子全心全意侍疾的份上,朕也会把那份应给的给她。不过这事,得在万寿圣节之后。”   桓澈点头:“这是自然。”   “你媳妇让朕头晕时就多喝些甜汤甜水,朕试了试,果真觉着好了不少。若是她能再给朕添个孙儿,那就无憾了。”   贞元帝声音虚弱,但精神却瞧着颇好,说话时甚至还带着些笑意:“去年诸事冗繁,你没能来得及筹备采选女官,而今是不是应当作速将此事办了?不然女官们都服劳期满了,六尚一宫里面岂不是要空了。”   桓澈垂眸,父皇为何忽然提起此事?   贞元帝状况又转好些后,便敕谕礼部从速筹备,不几日就将先前缺漏的群臣庆贺礼补上了。   今年来贺万寿圣节的番邦使团里面,竟有倭国的,且还是倭国国王派来的。   倭国使团正使是倭国国王身边近臣藤原贤达,副使就是先前曾来国朝朝贡过的妙信和尚。   此前何雄与武田等人闹的那么一出,不论始作俑者究竟是哪个,国朝这边毫无疑问是要归咎于倭国的,倭国国王此番就是来庆贺皇帝生辰顺道赔罪的。   贞元帝起先将之拒于国门之外,但后头不知怎的,下旨准其入京。   万寿圣节之后,倭国使团也没有离京之意,藤原氏与妙信和尚频繁出入皇宫,倒有些像当初求好于宗亲百官的佛郎机人。   顾云容倒不如何打探外间之事,她觉得她的当务之急是怀孕。   怀孕这等事说来好像确实要讲机缘。前头的孝宗皇帝与皇后张氏婚后三年多无子,怎么看怎么像是生子无望,但二人第四年就有了皇子,后面又连着育有一女一子。   莫非她也要等三年多?   顾云容正胡思乱想,春砂进来,踟蹰一回,低声道:“娘娘,奴婢适才听说新近由近侍女官择选出的三百淑女已经入宫,预备往御前去,让陛下过目。”   春砂看顾云容点头之后并复又低头看书,显然并未上心,一时急道:“娘娘,千岁爷也在陛下处。”   宫中人惯呼太子曰千岁爷或小爷,春砂随顾云容入宫之后,也有样学样。   “那又如何?那拨淑女是要充实六尚的,又不是要充作后妃或皇子妃妾的。”顾云容道。   春砂将声音压得更低:“可是奴婢一早就打听了,此番采选与往年皆是不同,且您难道没有想过,陛下为何要采选这么多淑女?”   顾云容面上风轻云淡:“想过,但我再是想又有何用,我不能左右陛下的想法。说到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春砂一怔。   这倒是。   她家姑娘年纪轻轻的,倒是看得开。换做旁人在这种情势下生不出孩子,怕是早就急得呼天抢地了。   五公主婚期在即,却没有一丝安生待婚的意思。   借着皇帝病况转好的由头,她在宫里治酒摆宴,请了几个勋贵家的姑娘来谈天下棋。   算来,素日跟她要好的几个姑娘大多都已成婚,她一心想算计来做亲嫂子的施敏,落后因着她父皇的一句交代,被施家人强按着头嫁了个门户相当的膏粱子,她听说施敏出嫁当日哭得几乎断气。   而她不久之后也要成婚了,下降的还是个六品小官的儿子。她看了那人的画像,不知是否她的眼光被几个兄长养刁了,总觉那人长得歪瓜裂枣一样。   聂歆见五公主神色怏怏,约莫能猜到五公主的苦恼,但这等事她帮不上忙,更不知如何宽慰她。她看左右宫人离得远,小声问陛下究竟有无为太子遴选次妃的打算。   五公主斜她一眼:“怎么,你想参选?”   聂歆讪笑:“我爹娘正合计我的婚事,我怕是没那个福分。不过……我觉着傅姐姐倒是极有可能中选。”她说着话,看向身边的傅璧。   傅璧不意聂歆忽然提到她,一怔抬头。   五公主眯眼。   确实,她父亲若欲为太子选侧室,傅璧真是个再好不过的人选。   傅璧出身英国公府,容貌美,又才名远播,放眼京师也是世家女中的佼佼者。   英国公府可比根基不稳的顾家要显贵得多,若是傅璧入了东宫,顾云容这个正妃怕是压不住场,到时候还不定被气成什么样。   五公主越想越觉解气,睃了傅璧一眼,眼珠一转,起身笑道:“我忽然想起,近来采选的三百淑女,今日要入宫面圣,眼下约莫差不多到了,我还没见过那种阵仗呢,不如咱们偷偷瞧瞧去。”   贞元帝虽则醒来,但病况时常反复,桓澈仍是抽空便来。只他今日过来之后,贞元帝便与他攀谈不住,不肯放他离去。   及至内侍过来报说三百淑女已至乾清门外,贞元帝才止了话头,传命将人带过来。   女官采选与宫女采选略同,但因是要入宫伺候宫中贵人,仍要对行止、性情甚至身体进行细致的筛查。   此番采选,前头是桓澈经手,后面便是礼部与司礼监的事,他没怎么理会。只是听闻,今次的筛查尤其精细严苛,他父亲交代下的标准,几要赶上遴选后妃。   贞元帝对着众女大致扫了一眼,唤来郑宝,隔空点了一二十个,虚声道:“把这些都指派到东宫去。”   他吩咐罢,转头看向小儿子:“你可别又跟我说你不要,东宫妃日常仪礼导引等皆需女官,你不要做贻笑大方之事。”   桓澈敛眸,不作言语。   贞元帝又与儿子叙话片刻,便觉疲累,打发他出去。   东厂掌印刘能进来时,贞元帝正歪靠在迎枕上闭目养神。   刘能行礼之后,躬身递上了一张字条:“万岁过目。”   贞元帝展开一看,轻嗤一声:“朕又瞧不懂,拿去给四夷馆的翻译看看。不过切记,不要将此事泄出去。”   刘能应诺。   “那几处都给朕盯紧了,”贞元帝继续道,“再有就是,万不可打草惊蛇。”   五公主带着几个姑娘偷溜过来时,一众淑女正好自乾清门出来。众淑女出来之后,便由领头的内侍分成了两拨,那一拨人少的只有一二十,显然容貌更盛。   五公主一望便知端的,啧啧两声,又看到桓澈出来,欲上步辇。   五公主大着胆子,装作偶遇,领了众人上前跟桓澈寒暄。   桓澈从头到尾都没有正眼看过她们一行人,甚至连举动都没顿一下。   待到桓澈的步辇远去,五公主脸上的笑慢慢消减。   她谨遵母亲之命,几度试着与桓澈缓和关系,但桓澈却根本懒得搭理她。   做了皇太子,果然连脾气都一起长了。   五公主扭头看了看身后几个低垂着头的闺秀,心下冷笑。   无子还不立侧室是不可能的,她倒要看看,桓澈这经要如何念。   顶好他因此跟父皇闹得不可开交,让父皇好生看看这个儿子是何等不识大体。   那一拨贞元帝钦点的淑女在六尚学了一月规矩之后,被送到了东宫,顶替服劳期满即将出宫的女官。   顾云容对此平常视之。   她终于等来贞元帝册她为太子妃的圣旨,这几日都在一遍遍熟悉大典仪程,因此与女官们碰面较多。   女官里面有个叫夏娘的,顾云容印象颇为深刻。   她总会藉由夏娘的名字想起秋娘——当初被送给何雄用以离间几个倭寇头子的妓子之一。她去崇明岛之后曾见过她几面,后来听说何雄等部覆灭之后,秋娘与其余几个妓子没有选择返乡,而是在海战中与倭寇同归于尽了。   她当时听后,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妓子尚且如此,官绅却争相卖国。   她知道贞元帝让倭国使团入京应当是有什么深意,她总觉得桓澈虽已入主东宫,但局势却仍是暗流汹汹,血雨腥风怕是还在后面。   夏娘看顾云容出神,轻声提醒她仪程还要再练一遍。   顾云容看她一眼。   这批女官果然生得一个比一个水灵。宫中不是没有女官得幸孕子一跃飞上枝头的先例,皇帝好像知道硬塞塞不进来,就使了迂回战术。   桓澈晚夕回宫后就径直吩咐备水沐浴。   等他去到浴房,发现里外站着的都是那拨新来的女官,当即冷脸,将东宫的管事牌子叫来,狠狠训斥一通,并告诫说往后侍浴事宜一概交给内侍来做,宫人不得插手。   管事牌子惶恐应了。   他沐浴罢,一入寝殿就瞧见顾云容已经躺下。   他盘腿坐到床畔,气鼓鼓跟她说着方才之事。   顾云容翻身坐起,捧住他的脸:“你表现得这么好,想让我如何奖励你?”   他着重与她说他是如何训斥管事的,显然是邀功来了。   他攒眉道:“我怎生觉着你一点也不紧张?你难道不担心她们……”   “我相信你,”顾云容歪头,“难道我镇日紧张兮兮地派人盯着你的一举一动才是好?若是那样,日子久了,你八成会觉着我这女人疯疯癫癫的,这样才是将你往外推。”   桓澈谛视她少刻,蓦地一把将她按到雕花床围上:“你是不是时刻都能保持清醒?我好似都没见你激动失态过。”   顾云容嗔瞪他:“谁说的?你拎着那只肥壁虎跑到我跟前晃时,我吓得头皮都要炸裂了好不好!”   桓澈压她更紧:“你是说我还不如一只壁虎能令你激动?”   顾云容觉得这家伙就是在抬杠,试着去拂他的手,却是徒劳。   “不要闹,你发病的时候,我不也是提心吊胆……”   她话未落音,就被他从背后搂住。   单薄的衣衫无法阻隔滚烫体温的蔓袭,顾云容只觉自己一瞬贴上个火炉,下意识躲闪,却被他箍得更紧。   身后男人在她玉脂也似的肌肤上不轻不重咬了一口:“奖励我的法子很简单,只要把你钻研的那几种姿势跟我试一试便好。”   顾云容听他提起这一茬,禁不住打了个颤。   她上回溜去他书房拿了几册书,后头被他发现,他就意味深长问她好看否。   她彼时还没顾得上打开看,又兼因拿的是名篇孤本,便说打算钻研钻研。   然后她就眼睁睁看着他拿起她搁在桌上的几册书,翻来看,取出了里面夹着的几张生动形象的避火图。   藏书最怕火,其实放几张避火图也属正常,但她万没料到他会将之夹在书里。   顾云容满面晕红,还要再说什么,就被后面的男人抵到了床柱上。   顾云容觉得他八成是受了什么刺激,今晚要她要的格外狠。她哭喊得喉咙嘶哑,到后头直觉得天旋地转,晕乎乎不知今夕何夕。   翌日一早,桓澈用了早膳就去了文华殿。   路上,他转头望了望外间熹微晨光。   近来的奏章基本都是他在处置,他发现无论文臣还是武将,都在劝他父亲早日为他择选几个侧室充实东宫。   这是他父亲一早就预见到的,这也是他父亲不催他的缘由。   他父亲不催不迫,自有大把的人来催来迫。   但他毫不畏惧,他有的是法子跟他们杠。他昨晚要顾云容要得凶,只是想起了旁的事。   那拨女官,他本也是想推掉的,但转念一想,没有这拨还有下一拨,不如索性姑且顺了他父亲的意。   横竖他那里也不多这几个摆设。   册封东宫妃当日,顾云容礼服华饰,甫一现身,就惊艳四座。   她这两年褪去青稚,眉眼之间蕴藉娇妩,又颇有林下风度,转眄流精,貌比桃夭。   众人不禁观之惊心,怪道小爷一直独宠这位,这般世间绝色,寻常男人瞧一眼怕都要酥掉半边身子,若能娶回去自然如珠如宝捧着,哪还有心思瞧旁的女人。   顾云容面上镇定,其实心里很有些紧张。她前世没历经过这一出,如今立于万人之前领受皇太子妃宝册宝印,纵然出一点差错,也是要闹笑话的。   她正聆听册封制书,忽见一内侍急慌慌跑到贞元帝跟前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贞元帝病情反复,今日本就恹恹,听罢将桓澈唤来,与他低语一阵。   桓澈绝然道:“吉时不可错过,还请父皇莫要理会。”   贞元帝的目光在顾云容身上转了转,终是点头。   待到乐止礼成,贞元帝将顾云容召到了乾清宫昭仁殿。   “方才内侍通传,外头有人击登闻鼓,让朕为其伸冤,那人……你也认得,”贞元帝看向顾云容,“祖宗定制,凡有冤民击登闻鼓,帝王须亲理。趁朕如今得闲,现将相干人等带进来,你且候着。” 第九十七章   贞元帝本是给桓澈安排了差事打发他往别处去,但他不肯听令,硬生生跟进了昭仁殿。   贞元帝何尝不知他心思,转头看着立在自己身侧的儿子,心下不免喟叹。   说起来,这个幺子真是把他的某些地方继承个尽致,但他其实并不乐见,帝王还是应当无情,无情才能始终保持理智。   虽则皇帝这阵势瞧着有些唬人,但顾云容心里一点也不慌乱,不知是否因着前世诸般际遇,她只要看见桓澈在,无论遇见什么难事都会觉着心中安定。   不一时,内侍通传说将人带到。   顾云容回头一看,正对上一张苍白干瘦的脸。   她顿了一下,才想起眼前这位是谁。   沈碧音。   沈碧音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顾云容也是想了一想,才记起这人是沈碧音的父亲,沈家二老爷沈兴。   击登闻鼓前需受杖三十,沈家父女两个显然是已经受了杖刑,进来时走步踉跄不稳,尤其是沈碧音,本就是弱不禁风的女流,这两年约莫也过得落魄,受杖之后仿佛纸片人一样,一路上不知趔趄了多少回,被两个内侍硬架着才勉强入殿行了礼。跪下之后却是已经没了多少说话的气力,只是不住喘息。   沈兴倒好一些,行礼之后还能清楚言语。   贞元帝没有命二人起身,只是径直问起了二人击鼓缘由。   桓澈立在御座一侧,望着下首这对父女,微微冷笑。   哪日来不好,偏挑今日来,不是想来砸场子是什么?   既来搅局,就要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   沈兴毕竟先前做过世家老爷,又历经多年宦海沉浮,在御前敷陈也并不怯场,口齿清晰,措辞亦恰。   沈兴陈说了这样一件事。   太子殿下当年遭到了倭王蒙骗,其实所谓沈、顾两家之间的陈年官司,不过都是一场骗局。   殿内静默了一瞬。   顾云容暗暗看了桓澈一眼,他仿佛感受到她的目光,回望一眼,示意她尽可安心。   贞元帝没有叫停,沈兴便继续陈讲。   大意是说,当年太子殿下在浙时,奉命前去擒拿倭王,彼时倭王正一心筹谋救母,便想出了这么个计策,炮制了一应证据,又利用自己在京畿的隐蔽人脉,伪造了一批所谓的高丽庄当年的人证。   倭王起先欲藉此为交换救出母亲,但太子殿下不肯与之同流合污,不过倭王最终仍是答应为顾家“出面作证”,为的不过是借此能在御前走动,以达成不可告人之目的。   贞元帝问沈兴是如何得知这些的,沈兴苦笑:“陛下明鉴,小民当年惊闻沈家爵位来路不正,亦是难免愤慨,但后头也只能慢慢接受。后来小民与家眷搬到了京郊的胡家村,本已是打算余生做个寄情山水的田舍翁,但未曾想,机缘巧合之下,小民遇见了高丽庄左近的一户村民,他们无意间说漏了嘴,小民苦苦追问之下,才得知当年真相。”   “伏望陛下为小民一家平反,倭王此举不知是否还有深意,陛下万不可令小人得志!”沈兴重重顿首。   顾云容冷笑,小人得志,明面上是说宗承,但实质上说的怕是顾家。   话说回来,凭着宗承的脾气,沈兴若跑到他面前这般胡言,不知会不会跟何雄一样被卸掉一条胳膊。   桓澈扫了沈兴一眼。   同样是有心翻案,沈兴这样一番措辞,可比当年蕲王的要高明得多。   首先将他这个皇太子择了出去,把一概罪责都推给了倭王。其次,言语之间提及倭王在京畿的隐匿势力,暗示他父亲调查京畿官场。   沈兴既出此言,便是已经做好了准备,他父皇一旦着人去查,迁出萝卜带出泥,还指不定查出什么所谓猫腻来。沈兴背后之人根本不是为了帮沈家,而是要排除异己,这个异己怕是还包括他。   再有就是,从前蕲王利用这桩事时只是一味强调他父皇被他、顾家与倭王联手蒙蔽,而沈兴眼下却是将重点放到了倭王对他这个太子的欺瞒上。   这是避重就轻。同样的事换了个说辞而已。   而沈兴在指出他遭受欺瞒的同时,还强调他不肯与倭王同流合污,这便是一贬一扬。   贞元帝喝了半盏参汤,问顾云容有何话说。   顾云容只道对沈兴之言一毫不知,愿听陛下圣断。   贞元帝转向沈碧音,问她跟从而来作甚。   沈碧音此刻稍缓过来些,语声却带哭腔:“陛下,民女恳求陛下还沈家一个公道!民女昨晚梦见堂姐,堂姐与民女说她这两年思思想想,总觉着沈家对不住太子妃对不住顾家,一直礼佛赎罪。民女瞧见梦中的堂姐形销骨立,憔悴得不成人形,心酸不已,这便决定今日一道前来。”   “堂姐最是无辜,从前做东宫妃时也对陛下孝敬有加,民女偶与堂姐见面,堂姐也总说她与沈家都是受了陛下大恩的,要时时将这份浩荡恩典铭记于心……”   沈碧音说着说着,仿佛悲恸过甚,伏跪在地,泣不成声。羸弱的身子好似秋风里颤抖的残叶,瑟瑟不止。   沈碧音话落许久,贞元帝都未曾开口,让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半晌,贞元帝忽命内侍去将沈碧梧宣来。   沈碧梧入殿时,顾云容险些没能认出她来。   这才不过三两年,沈碧梧居然已是满面沧桑,瞧着比实际年纪要老上六七岁。   沈碧音与沈碧梧演绎姐妹情深少顷,贞元帝竟特准两人转去沈碧梧住处叙话。   沈碧音听说皇帝让她跟着沈碧梧去冷宫,惊了一下,却又要勉力掩起不愿,千恩万谢地与堂姐出殿。   贞元帝复又将沈兴交给刘能,便道乏了,命众人退下。   顾云容与桓澈出来时,见他面上阴云渐散,小声问他可是想到了解决此事的对策。   沈兴父女显然是有备而来的,而且她方才忽然想到了一个细节。   皇帝在听闻外面有人击登闻鼓时,竟然暂停大典,将桓澈叫到跟前问他的意思。   且不说忽遇此事究竟是否应当暂停大典,皇帝是君父,自家决断便是,为何要先问儿子?   这很可能是在暗示桓澈,若他迟迟不肯纳侧室,就以此为要挟。横竖皇帝如今拿他没辙,好容易抓住个把柄,似乎没有不加利用的道理。   顾云容说出自己这层顾虑后,桓澈握了握她的手,嗓音轻柔却沉稳有力:“莫要想东想西的,有我在,不会让你受一丝委屈。你只需知晓一点,父皇奈何不了我。”   顾云容抿唇,她觉着桓澈这一世的性情与前世有着不小的出入。她这辈子遇见他时他才十六,她以为再过几年他的禀性会逐渐向着前世的模样靠拢,但后头却发现并非如此。   沈碧音随堂姐回了住处。沈碧梧如今住在乾西五所。   后宫虽大,但以她如今的身份,没有她的容身之处,然而她从前又毕竟是东宫妃,且本身未曾犯错。后来贞元帝便让她住到了乾西五所——此间是有名封大宫婢的集中住所,不算冷宫,但却是个下人住处。   沈碧音领着沈碧音入屋后,扭头见她满眼嫌恶之色,掩上房门道:“妹妹果真还是跟从前一样,我还道妹妹当真长进了。”   沈碧音见左右无人,终于敛起方才在御前的那一副姿态,扬眉道:“怎么,难道姐姐对于眼下的处境满足得很,想一辈子待在这里?”   她声音极低,但语气里满透着飞扬得意。   沈碧梧笑道:“听妹妹这语气,好似是有信心将我从这里弄出去。”   “这是自然,只要姐姐配合我与父亲。”   沈碧梧看沈碧音满面得色,端量着她道:“看妹妹这模样,莫非是寻见了什么倚仗不成?”   “这……”沈碧音嘴角又扬起一分,“也可这么说。不过以姐姐之智,早先就应当能想到这一层,若非如此,我与爹爹怎会前来敲登闻鼓?”   沈碧梧盯了堂妹少刻,问她是何人在背后帮他们。   沈碧音道:“这个,姐姐便不必管了。姐姐只需知晓,只要现下好生配合我们,将来就能从这鬼地方出去。只姐姐是再不可能做东宫妃了,未来的东宫妃还不晓得是哪个。”   沈碧梧观堂妹神色多时,轻笑道:“无论是哪个,也都不关妹妹的事。”   沈碧音沉下脸来,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慢慢恢复常色。   “总而言之,”沈碧音望向堂姐,“姐姐不想在此孤独终老的话,便照着我说的做。”   顾云容回宫之后,就开始抄写经卷。   她早先就想好,要在太后生辰时敬献三百卷亲手抄写的佛经,并以此所积功德全部回向于太后。   老人家上了年纪,什么金银饰玩都是虚的,身体健朗、福寿绵延才最打紧。   桓澈入内时,正瞧见顾云容认认真真地低头抄经。   她缮写专注,他走至近前她也未曾发觉。   桓澈低头看她笔下经文。   顾云容的字娟雅秀逸,走笔之间,鸾漂凤泊,如同她的人一样赏心悦目。   见字如见人。   所以当初他在离京追她的途中,看到她那封言明逃跑之由的信时,居然没有气得一把撕掉。   他又恍然想起,她好像是写过个什么札记送给了宗承,宗承后来还在他面前赞过她的字,又说她那札记写得精心,笔划工整云云。   明知那不过是她与宗承之间的交易,但他还是听得想揍人。   桓澈忽然不豫,但顾云容至今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遑论瞧见他的不平之色。   他终是忍不住,用力干咳一声。   顾云容吓一跳,回头对上他阴沉的脸,问是谁惹了他不快。   桓澈不答,只板着脸道:“你回头也写个什么送与我吧,誊录个札记也成,若是情诗就更好了。”   顾云容托腮:“情诗是不可能的,你想都别想。不过我可以画一幅画赠你。”   “你还会画画?”   顾云容不满道:“你小瞧我?”说着话唤宫人另取笔墨来。   来给她送画具的是新来的夏娘与她手底下两个女史。   顾云容看她一眼,命她搁下东西就退下,夏娘却一动不动,有些为难:“您要作画,身边没个伺候的如何是好?春砂姐姐她们都有差事,眼下暂不在。”   顾云容正要说那换个内侍来,桓澈已经冷声道:“太子妃让你们退下,你们没听见么?”   夏娘偷觑他,见他神情冷硬,一时吓得头上直冒冷汗,只好行礼告退。   桓澈亲自帮顾云容铺纸蘸墨。顾云容偏头看他一眼。   东宫那么多宫女内侍,无论如何也轮不着一个女官过来送东西,夏娘无非是想多来桓澈眼前晃一晃。   她相信他,但并不代表她就能眼见着这些女人往他身边凑而无动于衷。   顾云容作画期间将桓澈按到椅上喝茶,不准他偷看。画成之后,她轻吹墨迹,招手示意他上来看。   “你猜我画的是什么?”顾云容指了指自己的大作。   桓澈低头看了许久。   纸上是一只四脚虫子,又肥又大,尾巴细长,口中伸出细长的舌头。   瞧着有点像……壁虎。   整幅画只用狼羊兼毫的小楷笔描画而成,构图简单,不似是正经的画作,倒像是小儿涂鸦。   桓澈问她为何画这个,顾云容笑嘻嘻道:“你不是喜欢壁虎么?往后这只纸壁虎就是你的爱宠了。”   夏娘从便殿退出之后,随行女史都看着她,其中一个小声道:“姐姐不要灰心,久闻小爷素来独宠那位,一时半刻怕是转不过来,但时日久了,难保不会改了心意。”   那女史看夏娘没反应,以为是自家马屁没拍到家,继续道:“姐姐容貌这样美,我就没瞧见过比姐姐容貌更盛的人,小爷一定……”   夏娘忽而扭头斥道:“张口闭口嚼舌根,仔细管事姑姑知道,割了你的舌头!”   那女史吓得一哆嗦,连忙噤声。   另一女史心中轻嗤,什么没见过比夏娘更美的,把东宫妃搁到哪儿了?这奉承也太假了,假得好似讽刺。   夏娘往便殿看了眼,容色微沉。   甄氏今日往乾清宫跑了好几趟,然而都没能见到贞元帝。内侍将她挡在乾清门外,说陛下已经歇下,不允任何人前去打搅。   甄氏回了毓宁宫。   她不住在殿内踱步,也不传膳,宫娥端来的茶汤也不碰。   未至初更她便盥洗了往寝殿去,又赶走了守夜的宫人,掩门熄灯。   她独自在漆黑的寝殿内立了少顷,又回头看了眼殿门。   桓澈一直在文华殿浏览奏疏。按制,皇太子参政之后,送往御前的奏章都要誊抄一份递呈给太子观览。所以他如今每日需阅之奏章实则与皇帝一般无二,忙碌异常。   他过于专注,待到发觉外间暝色四合,已是初更时分。   桓澈靠在椅背上歇了片刻,略整了案头奏疏,起身出殿,往东宫去。   然而他才下得丹陛,就瞧见握雾迎面上前。   “殿下请过目。”握雾递上一个小小的书筒。   桓澈见握雾面上神色有些古怪,接过书筒,沉声问:“谁给的?” 第九十八章   甄氏在宫后苑万春亭附近的树丛旁立了许久,才终于瞧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远远往这边来。   待对方走近,她快步走出荫翳林木,正欲开言,却在看清对方面容之后,僵了一下。   “你是哪个?深夜在此游荡作甚?”甄氏对着面前的内侍道。   拏云觉得在殿下身边做事真是不容易,非但要护卫顾云容那个偶尔任性的女主子,还要易容扮作内侍。可怜他这个假内侍半道上遇见一队真内侍,还要捏着嗓子装成公鸭嗓。   于是他在开口跟甄氏说话的时候,险些一时没反应过来,临了才想起,连忙改了回来。   “你要说甚便说,不要神神道道的。殿下没空陪你兜圈子。”   甄氏盯了拏云半晌,等终于猜到他就是太子身边的贴身护卫之一,才慢慢道:“殿下还是愿意相信我的不是么?不然不会派你过来。”   拏云暗笑,殿下到底是愿意相信你还是想看看你要耍什么花招,你自己心里难道没数么?   甄氏看看左右无人,开门见山道:“我先前也算是为殿下出过力,今次想再在殿下这里卖个好——你回去后与殿下说,不要只专注朝廷这边,还要多多留心海外情势……”   拏云听她说了半日,遽然道:“说一千道一万,你还是没说出殿下最想知晓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顾云容抄完今日定量的经文,看桓澈还未回,活动一下筋骨,起身出殿。   她唤来东宫管事,问了新来的那拨女官迩来的差事调派状况,便将一众女官都传了过来。   女官一如外廷的朝臣,也有品级,只是六尚之中品级最高的几个尚字女官都在皇后身边行走,襄助皇后处置后宫庶务,而拨来东宫这边的多是低品级的女官——才入宫不多时的淑女自然也不可能坐上多高的位子。   然而就是这样品级不高的女官,才来不多时就开始将她的话当耳旁风了。   顾云容的目光在夏娘身上定了定,抬手点了一点:“这个太不懂规矩,怕是忘记当初入宫时六尚几个姑姑的教导了,将她送到宫正司,让宫正好生教教她女官的本分。”   夏娘吓得面色一白。   她虽入宫时日尚浅,但也知晓宫正司是什么地方。   宫正司掌纠察宫闱、责罚戒令之事,掌宫正司之最高女官曰宫正,凡女官、宫女有罪者,皆遣宫正司处置。宫正浸淫后宫多年,多的是折磨人的法子,听说光是常用刑罚便有墩锁、提铃等诸多名目,一旦落到宫正手里,不死也得掉层皮。   夏娘跪地求了顾云容几句,见她不为所动,忽然挺直脊背,不错眼直视着她,语气颇硬:“奴婢好赖也是陛下钦点来东宫导从东宫妃常仪的,娘娘无端端给奴婢扣上个莫须有的罪名,是否不妥?娘娘可想过,倘若陛下知晓,会作何想?”   顾云容笑起来。   她竟搬出皇帝来吓唬她了。皇帝从头到尾说的可都只是调派一批女官来东宫负责日常事务打理,是正常的人事调动,并未说过让这些女官操心旁事。   皇帝这般只给暗示却不明言,是懒得跟自己儿子硬杠,要是这拨女官谁有本事爬上太子的床,那自然是皇帝乐见的,但若是爬床不成,闹得不可开交,皇帝也完全可以甩锅给那些女官,横竖是她们自己要往太子身边凑,跟他老人家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可谓是皇帝的惯用伎俩,只可惜眼前这个入宫不久的小姑娘根本不明白皇帝的心思。   “将我的话当耳旁风就是对我不尊不敬,对我不尊不敬可就是罔顾尊卑,你都罔顾尊卑了,焉有不送宫正司之理?纵是你告到御前,陛下也不会说我处置不当。”顾云容不耐与之多言,言罢挥手命人将夏娘绑了。   夏娘挣揣之间,忽然推倒一个内侍,朝门口拔足狂奔。   正碰见晚归的桓澈。   桓澈身边护卫眼疾手快地将她一把按在地上,与此刻追上的两个内侍一起将她绑了。   桓澈问了大致情由,对迎面而来的顾云容道:“容容罚得很是。她非但不知错,反而出言顶撞。这等人,不仅要罚,还要让余人都好生看看,与她一般,是何下场。”   夏娘闻言瞠目。   她确实看不惯顾云容,但她自认为今日并没过分失礼,且她是陛下钦点过来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太子纵不喜她,也好歹说几句场面话,却不曾想竟是这副态度。   桓澈挥手命内侍塞了夏娘的嘴,将人带走。   回到寝殿,顾云容看桓澈心绪似乎转好,问他是不是遇见了什么好事。   桓澈看着她道:“我先前还以为容容当真对我身边那些居心叵测的女人无动于衷,原来还是会动气的。”   “我哪有无动于衷,再者说,我若是还不出手,再过几日,那群新来的女官会觉得我软弱可欺,怕了她们这帮有后台的,回头就爬到我头上来了。那我就让她们知道知道,我不是好欺负的。而且,陛下从来也不是她们的后台。”   桓澈微微笑道:“这就是了。你尽管放开手去做,不必有后顾之虞,万事有我。”   顾云容看了时辰,拉住他衣袖:“今日为何回得格外晚?”   他踟蹰一下,自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竹质书筒:“你看。”   沈家之事,厂卫那头查了一月,结果当真如沈兴所言,亦且由此牵出顺天府部分官吏与倭王有所牵系,暗行走私。   贞元帝将厂卫调查后拟言上禀的奏章拿给桓澈看,问他如何看。   桓澈眉目不动:“退一万步讲,纵然这一切当真只是宗承撒下的弥天大谎,对顾家实则也无甚影响。”   顾家已是储君岳家,即便爵位被收回,待他异日登基,也是一定要给顾家赐爵的。至于欺君之罪,不知者不罪,按照沈兴之言,罪责都在宗承,顾家是无辜的。   贞元帝打量儿子几眼,笑道:“但你可曾想过,一旦收回顾家的爵位,你媳妇可就只是个小吏之女,没有资格做这个东宫妃。”   “父皇知晓儿子的脾性,何必拿这等话来试探儿子。父皇纵然当真塞个女人过来,难道还能按着儿子的头让儿子跟她圆房不成?”   片刻的静默后,贞元帝仿似有些恼了,道:“成,你最有理。想让朕不借由发难,就帮朕办一件事。”   太后圣旦这日,贞元帝拖着病体来给母亲贺寿。   他的病况一直反复,这半年来把太医院一众太医折腾得够呛,但始终也不见真正的起色。   太后本不欲让他来,但他一意坚持,说母亲生辰一年也就一回,他这个做儿子的不可缺席。   诸位皇子并劭哥儿也齐来贺寿。   劭哥儿是太后目前唯一的曾孙,按说太后应当对他疼爱非常才是,但顾云容并未瞧出太后对劭哥儿有多热络,不知是否因着广通王之故。   贞元帝来时,还着猫儿房的内侍抱来了去年今时出尽风头的那只狮子猫。   劭哥儿毕竟是孩子心性,瞧见那只雪中一点黑的长毛团,便两眼放光,当下从自己父王身边跑开,伸手去抱猫。   猫主子嫌恶扭头,倒是瞧见正与太后低语的桓澈,“喵喵”叫了两声。   但桓澈并不朝它这边看。猫主子沮丧低头,伸舌舔爪。   顾云容瞧不下去了。这猫统共也没跟桓澈见几面,怎就对他莫名热络,莫非是知道自己将来的小鱼干全都系于他一身?   顾云容上前,指了指桓澈,跟猫主子表示她是他媳妇,身上也沾了些许他的气味,被她抱了就约等于被他抱了,然后朝着猫主子伸出手,以眼神问它让不让她抱。   猫主子低头皱起一对稀落的眉毛,委屈半晌,湿漉漉的鼻头在顾云容指尖上蹭蹭,纵身跃入顾云容怀中。   劭哥儿看得一愣一愣的。   难道猫也以貌取人,专让生得好看的人抱?   猫主子一到顾云容怀里,她便手臂一沉,险些摔了它。她掂量着它约莫是又长胖了。   劭哥儿拿了个铃铛想逗猫,正欲跟婶婶打商量,骤闻四周惊呼乍起。   “父皇厥过去了,快宣太医来!”   诸王疾呼,纷纷上前探看,但都被桓澈使人挡了开去。   桓澈上前查看了贞元帝的状况,命内侍将贞元帝背到左近的便殿去。   众人正嘈嘈,又见御林军统领急急奔来,报说京军三大营部分兵士突然哗变,局面几陷失控。   顾云容认出,这个统领正是去年端午那天,曾奉桓澈之命来文华殿调兵护卫她的林锐。   桓澈冷声问:“为何哗变?”   林锐抬头看他一眼,满面难色,欲言又止。   桓澈再度逼问,林锐得了他的准允,快步上前,凑近耳语。 第九十九章   桓澈听罢,面色冷峻。   顾云容见桓澈示意她过去,遂抱猫上前。   待到近前,猫主子伸爪扒拉了一下桓澈的衣袖,可惜他无甚反应。   猫主子不满,嗓子里“咕噜”了一声。   桓澈只是附耳与顾云容低语。   “五军营、三千营与神机营内大抵是混入了煽动造谣的内应,”桓澈嗓音愈低,“在军中谣传说我为了谋得储位,早已与倭王勾结,发展势力,还说父皇先前发现了我阴私勾结外贼之事,顾惜父子之情,并未当众揭穿我,只是私底下规劝,然而我非但不思悔改,还对父皇下毒,父皇那莫名其妙的病就是我下毒所致。”   顾云容听见这么一番说辞,惊得紧了紧抱猫的手臂:“这编得还挺曲折离奇的……”   “更曲折离奇的还在后面,”桓澈继续道,“谣言还说我打算登基之后就与倭国建立密切邦交,还打算迎倭国公主入宫为妃……”   顾云容嘴角微微扯动。   番邦,譬如朝鲜国,给国朝皇帝进献美人是常事,但那都是贡品性质的,皇帝也并不会真的宠信这些女人,多是将之扔进后宫里,随意给个位分了事,算是收下番邦的孝敬。   但若是收下个公主,那意义就不同了。不论是倭国武家的公主还是王室的公主,都已经能从一定程度上代表本国。譬如当初曾来国朝叫嚣博弈的武家公主大友宁光。   宗主国处于绝对权威地位,宗主国的天子何至于去做纳倭国公主为妃这种荒唐事。顾云容感慨,怪不得武举还要考兵法韬略,只会打打杀杀却不会动脑子的确误事。   “京军三大营里面有些是南方滨海人,即便不是滨海人,在倭寇之事上也是同仇敌忾,所以这等阴私外贼之事,很能煽动他们。他们特特选在祖母圣旦这日发难,就是想逼迫父皇废掉我这个‘为着谋位不择手段的孽子’。若是他们知晓父皇在这个时候昏厥,必云此乃我所为,群情激奋之下怕是会围宫‘救驾’。”   桓澈一面与顾云容说话,一面回头给握雾拏云两个人交代差事。   顾云容看着他的侧影。都到了这个时候,他竟还能镇定至此。   不过他与她详述这些作甚?   “你现下知道状况何等危急,便老老实实地与祖母一道待在仁德宫,我会调派精锐将仁德宫严密护卫起来。”桓澈回头对顾云容道,郑而重之。   他思来想去,还是宫里最安全,将她放在外面也不一定就稳妥,届时他还要分心他顾。   顾云容认真点头应声。   猫主子仰头“喵”了一声。   桓澈又叮嘱顾云容几句,回身点了一批亲卫随他走。   太后到底历经几朝沉浮,从头至尾都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只在桓澈转身出宫时,才唤住孙儿,交代千万小心云云,看他点头,才放他走。   诸王面面相觑,皆是茫茫然。   广通王拉住劭哥儿上前,请求太后也留他们在仁德宫,其余亲王也纷纷跟太后寻求庇护。   各个亲王手中的护卫之数十分有限,要是那群哗变的兵士在京师四散开来,难保不会波及他们的王府,况且眼下这个时候说不得已经乱起来了,他们根本不敢出宫。   谁敢在不明就里的状况下出去,被那群乱兵围住可不是好玩的。   顾云容暗扫诸王一眼。   因着太后不愿麻烦又想从简庆贺,这便只是在仁德宫里办寿,并没挪到前面三大殿里。面前的这些都是太后的孙男娣女,太后似乎没道理赶他们出仁德宫。   太后掠视一圈,颔首:“留下也可,但不要生事。”   众人满口答应,千恩万谢。   不多时,两千禁卫军集结在仁德宫外,分成数路,团团拱卫,密不透风。   顾云容抱着狮子猫去偏殿陪太后说话,劭哥儿并几个王妃公主也在。   众人虽面上竭力说笑劝太后宽心,但能明显瞧出不过强颜而为,眉目之间都是忧惧之色。   不知过了多久,有内侍来禀说陛下已经服了药,虽未醒转,但脉象尚算平稳,暂无大碍。   五公主长舒口气:“父皇无事我便安心了,方才我与父皇说话儿时他老人家还好好的,后头突然晕厥,吓得我腿软。父皇这病调理了这许多时日也总不见康复,不知是太医技艺不精还是旁的什么缘由。”   顾云容往五公主那头瞥了一下。五公主这话,似乎是暗指皇帝那病反复无常,是因着有人在背地里做手脚。   劭哥儿不知外间凶险,注意力仍在狮子猫身上。他小声问顾云容能不能让这猫肯被他抱。   四下人多,顾云容正不想在此处待,这便索性借着带劭哥儿出来的由头,与太后作辞,在众人意味各异的目光中出殿。   顾云容离开后,吕氏的目光却仍在殿门处徘徊,如坐针毡。   她儿子非但是眼下皇室孙辈里的独苗,还是她的心肝肉与唯一的倚仗,她先前总担心桓澈将劭哥儿抱走,眼下又怕顾云容对她儿子下什么黑手,一时越想越怕,越怕越想,竟是满面惶然之色。   她坐得太不安分,太后一眼就瞧出了她的异常,问她原因,她一顿,忙道自己是想去东净,但不好在太后面前直言。   太后皱眉,挥手命她自去。   吕氏称谢去了。   看了眼空出的三个座位,五公主捏了捏手里的帕子。   桓澈正位东宫不过半年的时间,储位想来还不稳,若是此番出了什么变数……那她说不得不仅不必下降与那个腌臜的准驸马,还会成为更为尊贵的嫡亲长公主。   所以,闹吧,使劲闹,顶好能把东宫那位闹下去!   顾云容抱猫抱了好一会儿,开始倒没觉着什么,但这猫分量搁着,她眼下已经觉得手臂酸麻,然而她要将猫放下时,它就去抓她的阔袖。天炎,她穿的是轻纱裙,有些担心被它这么折腾会抓破衣料,一时倒有些为难。   劭哥儿见狮子猫一团球似的继续蜷在顾云容怀里睡觉,唤来内侍去取猫食,想试试诱哄它下来。   正此时,吕氏寻来,抓住儿子就要领走。   劭哥儿还要看猫,不肯依她。吕氏又急又恼,叫来两个宫人去拽儿子。   顾云容大致能猜到吕氏的心思,暗暗冷哂,低头劝说劭哥儿随之离开。   劭哥儿看婶婶也这般说,知都是母亲惹的,气呼呼踢开脚边一块石子,甩开吕氏的手,当先走了。   顾云容还是弄不下猫主子。她觉着热,叹口气,转去仁德宫后面的园子,寻了个亭子坐下纳凉。   她身边跟了春砂和秋棠两个丫鬟,都是她从王府带来的。   她前世在王府使的芙蓉和青黛两个丫鬟,这辈子没有再用,不然总让她想起前世遇刺的情形。   狮子猫睡得香甜,顾云容松开双手,它也仍稳稳在她膝上酣睡。   凉风习习,她正思虑着桓澈走前对她说的那番话,忽闻身边两个丫鬟行礼道福。   抬头望去,才发现岷王与梁王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近前。   岷王张口就问桓澈方才究竟与她说了什么,为何林锐会在众人面前欲言又止。   梁王回头低声斥责:“五弟怎可如此无礼,竟不先跟弟妹叙礼,上来就先一股脑问东问西!”   岷王一愣,忙又将礼节补足了,这才重新问了一回。   顾云容端量两人一眼,点头致意还了礼,只道她也不甚清楚。   岷王急道:“怎会不清楚!方才七弟将弟妹叫上前说话,莫非未曾将外间之事与弟妹言说?”   “不瞒殿下说,确实未曾。”   岷王上前一步,还要再说什么,却被梁王拦住。   梁王又冷声责备岷王几句,回头对顾云容道:“弟妹莫要跟他一般见识,他就是这般,不过他也是急得。弟妹也知如今情势危急,父皇又尚未醒来,只能由七弟来主持大局,我等也是想探听清楚,看能不能帮上七弟的忙。”   “七弟向来性子倔,万事都要自家扛着,如今倒要他来护卫我们这些做兄长的周全,我们着实过意不去,这便来跟弟妹打听打听。”梁王恳切道。   顾云容仍坚称桓澈并没跟她说什么要紧事。   梁王拉住意欲再度催问的岷王,令他暂且回去。   岷王走后,梁王回头,目光在顾云容身上打了几个转。   美人衣轻裙薄,鬟凤低垂,因着暑气,细瓷一样白嫩的肌肤晕了一层薄红,间或低头看猫时,赤裸在外的一段柔腻玉颈弯出一道旖旎弧度,再往下的春光被纱衫严实遮住,不得窥见。   梁王抑不住心头躁郁,连步靠近:“弟妹何必惯着那猫,我来帮弟妹把它拽下来。”   顾云容看他逼近,霎时起身,转头就走。   梁王眼疾手快挡住她的去路,径直往她怀中伸手。   春砂与秋棠两个吓了一跳,齐齐阻拦,但争奈梁王亦自幼习武,两个女流之辈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眨眼之间就被他一左一右挥开。   顾云容趁空欲从另一侧离开,梁王却又迅速堵了上来。   仁德宫蔚为宏阔,太后又素喜清静,因而宫人内侍并不多,眼下这般情势,众人又多在前头围着太后,基本不会往花园这边来。   一阵燥热的风滚滚袭过,吹得花摇叶荡,草木簌簌,反而愈显四周岑寂。   热浪卷得人心更躁,梁王但觉喉咙益发干涩,喉结滑动。他贪婪望着面前抱猫而立的美人,步步迫近。   “弟妹跟七弟怕是难以孕珠,再建什么祈子醮坛也是无用,弟妹要不换个人试试?”梁王面上还是方才那副彬彬有礼的模样,但出口的话却已经变了味道。   他见眼前的美人竟是不惊不慌,只是睁着一双秋水明眸不言不语看着他,一时受到鼓舞,越发心潮激荡。   “你不肯说出七弟方才都与你耳语了甚,我可救不了他。你若不想让他活着回来的话,尽可缄口。”   顾云容仍不出声。   一阵裹挟迷醉花香的热风翻搅刮过,顾云容裙曳袂飘,勒出勾魂摄魄的玲珑身段,仿佛宓妃神女乘风临世。   梁王早已动欲,体内邪火横窜,俯前张臂,欲去拥她:“不如去个僻静处,你我先去快活……”   他一只手尚未碰到顾云容,忽觉眼前一花,一团白影挟着风,迅疾朝他袭来。 第一百章   梁王虽已动了淫念,但仍存戒心,刹那之间,下意识出手还击。   然而对方躲闪也快,他一拳打了个空。   未等他看清对面袭击他的究竟是个什么,他就忽觉下面一疼。   倏忽之间,梁王面色煞白,双目暴睁,冷汗如瀑。   顾云容瞪大眼睛。   她就立在近前,将方才情形看了个一清二楚。   她眼瞧着原本懒洋洋瘫在她怀里的狮子猫一瞬间腾空而起,飞攻梁王面门。在梁王出拳击来时,它又灵巧调了方向,转攻他下面,隔着衣袍,一口咬住。   咬住下面那不知何时高高撑起的小帐篷柱子……   顾云容惊愕看着重新跃回她怀里的狮子猫。   这猫莫非以为梁王下面衣摆里藏着一只耗子?   顾云容先前就知道那里是男人最脆弱的地方,对疼痛又尤其敏感,受到重击后,可能会因痛不堪忍导致瞬间失去行动能力,所以才会有提膝顶击男人命根子这一招防身术。   因为下身剧痛,梁王的五官已经完全扭曲在一处。顾云容仅看梁王的神色就能感受到猫咬那一下有多疼。   狮子猫一脸嫌恶地看着梁王,懊丧舔爪。   梁王已然无心计较更多,蹲身捂住要紧处,请求顾云容将他身边内侍叫来,扶他去看太医。   顾云容抱好猫,冷漠道:“殿下方才不是意气风发、志得意满么?又说要帮阿澈,又说要救阿澈,殿下既然这么厉害,那不如自己走回去。”   梁王顶着满头冷汗,抬头看去,但见顾云容冷冷睨他一眼,领着两个此刻方能勉力从地上爬起的丫鬟,飘然远去。   他下意识咬紧牙关,无论如何也压不下疼痛,同样也无论如何都不能憎恨那个引他至此的美人。   只若是他的子孙根经此一事当真废了,他的性情怕是比当初被桓澈设计戴了绿帽的广通王更加扭曲。   若是寻得机会,他定要烹了那只猫!   顾云容在回去的路上还在想,怪不得有种说法是男不养猫,莫非就是因为猫可能会把不知何时翘起的命根子当耗子咬了?   顾云容给怀里犹自郁闷的狮子猫顺了顺毛。   这猫儿方才好似是忽然意识到嘴里咬住的东西不好吃,这才忽然松口了,不然若是当真狠狠咬下去,梁王非得当场变太监不可。   春砂惊魂未定,也顾不上自己身上的伤,近前低声道:“娘娘,咱们下次出来,可得随身带着几个身手好的护卫,不然若是再遇见方才那种状况,可如何是好?”   娘娘若是有个什么闪失,她们万死难辞其咎。何况她自小就在顾家做事,与顾云容的主仆情谊不是旁的丫鬟宫人可比的。   顾云容摸着柔软细滑的猫毛,微微眯眼:“谁说我身边没带护卫?”   秋棠一愣,四顾一圈,却是什么也没瞧见。   顾云容也不多做解释,一径抱着猫回了太后给她安排的寝殿。   春砂往身后看了看。   她想起来,方才梁王调戏顾云容时,顾云容一直镇定自若。也不喊叫。她起先以为是因为顾云容性子沉稳,毕竟她家姑娘一贯的冷静她都是看在眼里的。   但现在看来,许是小爷早就做了什么布置,她家姑娘知道梁王那厮近不了她的身。   春砂舒口气,小爷思虑周倩,做事稳妥,约莫是早看出了梁王对她家姑娘的不轨之心。   顾云容知道春砂与秋棠两个受了伤,唤来太医为二人诊治,二人受宠若惊,再三谢恩。   那只雪里拖枪的狮子猫毕竟是御前有名分的猫,顾云容本想将之还给猫儿房的内侍,但猫主子并不乐意走。   顾云容还没见过这么粘人的猫。她可是听闻这只猫平日久惯冷傲狂横,眼下却是全然瞧不出这样的痕迹。   素日负责饲喂的内侍也哄不走猫主子,只好让猫主子暂且留在太子妃这里。   内侍交代了照料猫主子的几点事项,行礼告退。   顾云容抱猫去喝水时,听见外面一阵扰攘人声纷杂而过,问宫人是怎么一回事。   宫人出外打探一下,折返躬身道:“禀娘娘,听闻是梁王殿下出了事,具体是甚,不得而知,但似乎极是严重,留在仁德宫的几个太医都惊动了,如今正在给梁王殿下看诊。”   顾云容低头掩口,极不厚道地笑了。   梁王这个伤法,也可谓清新脱俗。不知他之后要如何跟太后解释受伤缘由。   入夜之后,暑气渐散。   但梁王却是感受不到丝毫舒爽。他仰躺在床榻上,头脸都已被冷汗濡湿。   太医方才支支吾吾与他说,子孙根最是脆弱,被利齿所伤,很可能会导致他不能行房,甚至不能授孕。   他将几个濡滞在此的太医全都叫来,听到的答案大同小异。   几个太医见他神色阴郁,觳觫不已,惶恐跪地,表示会尽力为他施治,坚持外敷内服说不得能有转机。   太后进来后,跟太医询问了梁王的状况,面色沉了沉,挥退众人,问梁王是如何弄成这副模样的。   梁王咬了咬牙,只道是被一只野猫意外攻击。   太后蹙眉:“我这宫里哪来的野猫?”   梁王忍着仍旧火烧火燎的疼,道:“祖母这里宫大人少,又与北面宫墙相临,窜进一只野猫也不足为怪。”   他不能说是那只狮子猫咬的,众人都知狮子猫一直在顾云容那里,他不想让众人将他与顾云容联系在一起。   太后端视他片刻,叹了一息:“眼下正值多事之秋,你又出了这等事,真是……”   太后摇摇头,说了几句让他好生养伤之类的话,回身出去。   到了后半夜,岷王悄悄赶来探望梁王。   岷王问了梁王伤势如何,唏嘘一阵。梁王阴森森盯着他:“我可是把人引开了,你把事办成了么?”   岷王瞄了身后一眼,确定无人,这才压低声音道:“你又不是不知,七弟贼得很,手底下那群人也精明。那些人只是大部分被你引过去护卫太子妃,还有好几个跟着我呢。”   梁王整张脸都在抽动:“照你这么说,我此番是白白受伤了?”   岷王嘻嘻笑:“四哥这话可说得不对,我虽没能将事情完全办妥,但也是有所斩获的。”   梁王总觉得岷王不论何时都没个正行,也不知是否跟幼年失恃有关。   岷王接着道:“四哥放心,若是四哥这回当真治不回来,回头不如把七弟阉了,报仇解恨。毕竟若非因着七弟,四哥何至于落得如今这步田地。”   梁王紧攥双拳,手背青筋暴突。   作为一个男人,不能人道比死还痛苦。   他还有许多事没做,不会就这么变成个废人的,他一定能好起来!   两日后的拂晓,顾云容是被痒醒的。半梦半醒之间,她只觉有个毛茸茸的东西蹭着她的手背,挥了几回没能挥开,蓦地睁眼坐起,就对上一双圆滚滚的湛蓝眼眸。   猫主子卧在她床头,朝她“喵喵”叫了两声。   她见天光未亮,本打算再睡片刻,却见春砂急匆匆进来,请她快些穿衣起身。   “奴婢听闻外头阵势不妙,叛军已将城内搅得一团乱。这还不是最要紧的,”春砂趴到顾云容耳畔,“听说陛下如今状况愈糟,已是有出气没进气了。”   顾云容一惊下床,一面趿鞋穿衣,一面问:“消息确切么?”   “千真万确,奴婢认得御前的公公,消息递得快。”   顾云容思绪飞转。   既然此番能造成规模不小的哗变,那么说明京军三大营之中有部分官兵早已经被某个亲王收买,这才能激起群情,闹将起来。否则仅凭着造谣,是断然不可能演变成今日这般局面的。   贞元帝若是在这个时候驾崩,诚如桓澈所言,那群叛军必定会冲到皇宫这边来,逼迫桓澈让出储位,然后拥立某个亲王登基为帝。   这是一个积酿已久的阴谋。   这一招毒就毒在既要撬掉桓澈,又要败坏桓澈的声名。   一旦事成,将来传扬开来,不论事实究竟如何,桓澈都算是坐实了他们扣上的罪名,很难翻身。   这个幕后之人正是利用了军民对倭寇的憎恨。桓澈若是支应不了这个局,就会是身败名裂的结果。   顾云容迅疾穿戴盥洗罢,转去探望贞元帝,但被郑宝挡在了殿外。   “娘娘见谅,”郑宝叹道,“太医说万岁如今需要静养,不宜探视。”   郑宝说话间,冯皇后也着急忙慌赶来探病,同样被挡在门外。   冯皇后急得满头冒汗,不住询问贞元帝目下的状况。   正此刻,太医院院使钟振打临时安置贞元帝的偏殿内出来,满目血丝,颓丧凄恻,老泪纵横:“臣等已尽力了……”言罢,朝冯皇后等人跪下。   话外之意,不言自明。   冯皇后身子一僵,怔在当场。   顾云容亦是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贞元帝虽一直有内热之症,但身子尚算硬朗,极少生病。   两天前还与长辈小辈说笑的一个大活人,竟然说不行就不行了。   不过她转念想想,皇帝纵然不是低血糖,长期反复的昏迷,很可能会对脏器造成不可逆的伤害,这大半年积累下来,又兼他十几年来不断服食所谓“仙丹”,身体衰败也并非不可理解。   只是这一日来得有些突然了。   冯皇后回过神后,嚎啕大哭,不顾内侍阻拦,一径闯入殿内。   顾云容询问郑宝可差人去知会太子殿下了,郑宝双目通红,抹泪道:“已使人去传信了,只是老奴听闻外间乱局未定,不知殿下何时能赶来。”   顾云容沉默一下,道:“殿下会尽快赶回来的。”   诸王很快也听到了风声,恸哭着赶来探看贞元帝。   一众儿孙相携着跪在贞元帝榻前,宫人内侍也跪倒一片,满殿哭声,哀哀不绝,倒是仿佛贞元帝已经驾崩,哭灵一样。   太医说陛下只剩一口气吊着,眼睛也仍睁着一道缝,约莫是还有心愿未了。   众人暗暗互觑。   什么心愿未了,皇帝这八成是在等太子归来。   顾云容出去张望了好几回,一直没能看到桓澈的人影。   广通王以为父亲这口气吊不了多久,谁知直到半夜,他父亲还是不死不活地躺着。   他禁不住暗讽,果然只有老七才是亲生的,说不定对于父亲来说,只要看到老七一个就够了,旁的人到不到场都不要紧。   只可惜父亲到死也瞧不见他最偏心的小儿子给他添孙了。思及此,广通王心里不禁一阵快意。   诸王已是守了整整一天,到三更天时,实在撑不住了,各自去附近的便殿休息。   顾云容也领着众妯娌一道出来。各自分道之后,她往自己的寝殿去。   走到一半,前面提灯照路的两个宫人忽然齐齐顿住步子。   顾云容转首循着宫人视线望去,蓦地瞧见一道飘忽人影在前头廊柱之间一闪而逝。   顾云容看宫人仍是白着一张脸,不解道:“你们在怕甚?” 第一百零一章   那宫人愣怔许久,见方才那道人影确实不见了,这才舒口气。   “娘娘有所不知……”   那宫人才开了个头,就见另一个宫人朝她打了个眼色,她仿似想起了什么,闭嘴噤声。   顾云容没有当场说什么。待到得寝殿,她叫住那两个宫人,坐到玫瑰椅上,让她二人将方才的事说个清楚。   两人互看一眼,起先嗫嚅着不肯说,后头见顾云容摆出不说便不让走的架势,只好妥协。   “此事而今已成宫中秘辛,娘娘顶好莫要在旁人面前提起,也千万莫跟旁人说是奴婢二人说与娘娘知道的。”   顾云容点头:“成。”   那两个宫人都是太后宫里的老人儿,约莫做事仔细惯了,得了顾云容的准允后,将寝殿的门窗都掩严实了,这才回身向顾云容娓娓道来。   据这两个宫人说,当年还是贤妃的郦娘娘薨后,陛下悲怒交加,不信她是病逝,认为必是有人戕害,曾着东厂的人彻查过其死因。   最后查来查去,就查到了安妃卢氏头上。安妃卢氏是五皇子岷王的生母,当年跟冯皇后倒是走得颇近。   陛下去找安妃兴师问罪,安妃直是喊冤,表示自己与郦娘娘之死没有半分干系。但是证据确凿,陛下不肯相信安妃,抓了安妃去宫正司受审。   安妃嘴硬得很,纵是受尽酷刑也不肯招认。整整在宫正司苦熬了两个月,安妃已经不成人形。后头约莫是实在熬不住了,她以绝食三日,求得与五皇子见了一面。   彼时五皇子年岁尚小,还直嚷着让母妃回宫去陪他。安妃抱住五皇子哭了半日,交代罢后事,便触柱而亡,以死明志。   但陛下仍旧不信安妃是无辜的。他废了安妃的妃位,鞭尸泄愤,最后将安妃扔到了净乐堂焚化。   顾云容听至此,心中不免有些触动。   净乐堂是个专司火葬之处,凡宫女内官无亲属者,死后皆焚化于净乐堂,骨灰也都是盛放在一起的。   “幸好当时五皇子年纪尚小,不记事,后头安妃死后之事也都避着他,就那么糊弄过去了,不然……”宫人直叹息。   顾云容觉得贞元帝的做法不好评判。从理上来说,他许是做得过了,但从情上来说,这是再正常不过的。   以贞元帝的性情来看,对于杀害挚爱的凶手是不可能姑息容情的,大卸八块都不奇怪。贞元帝骨子里十分强横,后来修道后还算是好了不少,早年脾气可是暴躁得很,也只有在郦氏母子面前才会温软下来。   只是不知安妃是当真冤枉还是狡辩了。   贞元帝后来不怎么管教岷王,但也没有故意苛待,只是顺其自然,这不知是不是岷王后来长歪了的缘由。   岷王小时候就皮,总去招惹桓澈,但又技不如人,于是几乎是被桓澈从小揍到大。   而今岷王见到桓澈还是唯唯诺诺的,可见对以前吃的拳脚记忆犹新。只是不知,若是岷王知晓当年这些秘辛,会是何种反应。   “陛下觉着安妃可能还有同谋,本是要继续查下去,但后头来做法事的僧道都言不可杀戮过甚,否则对郦娘娘阴灵不利,陛下这才作罢。”   顾云容觉着这些僧道没准儿是被冯皇后收买了。安妃跟她走得近,若是继续查下去,说不得就会查到她身上。若是贞元帝认为郦氏之死也与冯皇后有关,说不得会让冯皇后跟安妃一个待遇。   对于当年之事,顾云容虽则算是知道得不少,但有些事还是不甚清楚的,譬如郦氏的死因,譬如桓澈前面那个胞兄的死因。   施骥对这两点避而不谈,不知是故弄玄虚还是确实难以启齿。   顾云容问宫人说起安妃作甚,宫人即刻又紧张起来:“奴婢曾偶然间见过安妃的画像,方才瞧着那道人影,觉得有些像安妃……”   顾云容嘴角轻扯,严容道:“休要胡说,你定是眼花了。”   宫人想起方才情形,尚有些出神:“也约莫是看错了……”   顾云容挥手示意她二人可以走了。   她今日累极,随意收拾一下就瘫到了床上。狮子猫跃到她身畔,侧躺下,尾巴轻动,惬意闭眼。   顾云容困倦难当,又怕自己翻身的时候把它压扁,口中含混赶它下去,但它仿佛跟她一样困乏,懒洋洋踢了踢小短腿,一动不肯动。   顾云容无法,只好由着它,翻身滚到了床里侧,以免当着压扁它。   众人以为第二日去看时没准儿皇帝差不多该宾天了,但没想到皇帝还是老样子。   顾云容本是担心太后受不住贞元帝之事,欲暂不告诉太后,但落后思来想去,觉着贞元帝那件事还是不能瞒着太后,万一他真的驾鹤西去,太后又没能来得及看他最后一眼,怕是会抱憾,所以后来还是将贞元帝的状况告知了太后。   太后昨日来后,大抵是不忍瞧见儿子那般,并没停留多久,就出殿去了佛堂,为儿子诵经祈福。   诸王皆是疲惫不堪,但谁也不敢放松,清晨起身后便又去守着贞元帝。   顾云容与几个妯娌叙话时,听闻岷王妃与梁王妃都瞧见了什么鬼影,觉得很是蹊跷。   在这个时候出现所谓的鬼影,是不是太巧了点?她是不信这些的,但这里的大多数人怕都是信的。   近晌午的时候,桓澈才回宫。   他甫一回宫,就去探视贞元帝。他详询了贞元帝这两三日间的状况,又召来太医诊视一番,听闻当真是回天乏术,当即跪在床榻前,擗踊恸哭,直道自己不孝,此刻方至。   顾云容心疼他,上去劝了几回,但都没能劝住,只好在一旁陪伴。   桓澈回来之后,众人本以为皇帝圆满了,可以放心走了,但没想到皇帝仍旧撑着一口气,不死不活躺着。   桓澈在床榻前守了一天,到晚间本是要在贞元帝床榻旁的一张小榻上对付一晚上的,但被太后劝走了。   他出殿之后,太后将他叫了去,问了外间的状况。桓澈大略说了,太后叹道:“待到此番事了,定要将那挑事之人揪出来,严惩不贷。”   桓澈点头:“这是自然,祖母放心。”   桓澈提出送祖母回寝殿去,太后正好还有话与他说,祖孙两个便一头说话一头往寝殿去。   在转过一道回廊之后,前头提着风灯的宫人忽然止步,惊恐瞠目。   桓澈攒眉:“怎生不走?”   “殿……殿下看……”宫人哆哆嗦嗦指向前面的廊庑。   桓澈顺着她手所指看去,便见一道飘荡的人影在殿宇之间游移。   那人影一身缟素,看发式倒有些像是宫妃。蓦地回头,面色煞白,额际一片刺目的猩红。   那女人回头的一刹那,一众瞧见的宫人皆惊叫失声,吓得纷纷后缩,手中风灯纷纷坠地。   唯有太后与桓澈岿然不动。   “祖母相信世上有鬼么?”桓澈轻声道。   太后也听说了安妃冤魂游荡之事,笑道:“我只相信人心里有鬼。”   桓澈朝身边的拏云使了个眼色。拏云会意,飞身跃去。   不多时,拏云回返,低声禀道:“殿下,人不见了。”   桓澈请示过祖母之后,吩咐道:“去调派些人手来,将仁德宫里里外外都搜查一番,看是哪个在装神弄鬼。”   拏云应诺,领命而去。   太后命宫人捡起风灯,继续前行。她骋目远望夜色中渐起的薄雾,转了转手中佛珠:“安妃都死了那么多年了,竟然还有人借着她做文章。”   桓澈后来也对安妃之事有所耳闻,只是知晓得并不详尽,这便向太后询问当年究竟。   太后冷笑:“你父皇当年虽因你母亲之死狂怒不已,但又不是当真疯了,不会随意寻个宫妃出气。东厂的手段,你也是知晓的。刘能当了几十年的东厂掌印,手底下的人无孔不入,锦衣卫查不到的,他们能查到。这后宫看似是皇后管着,但你父皇若是真想去查什么,并不难。”   “安妃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父皇心里也有数。外头那群朝臣斗心眼都斗不过你父亲,何况是后宫这些只会拈酸斗气的后妃。”   太后不紧不慢往前走,语气平淡,但字字句句都透着一股道不尽的沉冷:“这是有人趁着你父亲垂危,想借安妃作妖呢。想作妖,也要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真以为那个位子是什么魑魅魍魉都能爬上去的么?这是把我这太后当摆设呢。”   桓澈转头看向身侧的祖母。   国朝虽一直以后宫不得干政为祖训,然而自立国以来,因着各种缘由,很是出了一两个手段了得的皇太后。危急关头,皇帝不在,东宫年幼,都是太后拍板,照样力挽危局,无人不服。   桓澈将祖母送到地方后,欲转身离去,却被祖母叫住。   “子嗣的事,暂且不必过急,这等事急也不顶用,说不得不急不躁,自然就有了。”   桓澈回身道:“孙儿倒不怎么急,孙儿还担心容容急,毕竟这等事,总是女人顶的舆情更多。”   “我瞧着你媳妇也不怎么急,”太后叹道,“我总觉得你还是当年那个趴在我膝头管我要点心吃的稚童。我倒是担心你回头有了孩子,手忙脚乱。”   桓澈道:“祖母怎会忧虑于此,孙儿……”   太后斜他一眼:“你会抱孩子么?你会哄孩子么?我倒听你媳妇说,你吓孩子很有一手。你看现在劭哥儿瞧见你,都吓得缩头缩脑的。”   桓澈嘴唇翕动,半晌,道:“这些事应当不难,孙儿届时必会很快上手。”   太后冷哼一声,不予置评。   京中哗变尚未完全平息,新的乱子又出。   不知是谁放出的谣言,称皇帝已经驾崩,只是太子为稳定局面,秘不发丧。   各地诸王听闻,蠢蠢欲动,意欲举兵,靖难勤王。   太后颁下懿旨,命各地诸王安生待着,不要听信谣言,不得擅离封地,否则后果自负。   但有几个藩王以恐太后已被太子控制,懿旨并非太后本意为由,一意领兵赴京。   城内本已渐趋偃旗息鼓的叛军闻讯振奋,意欲与藩王的勤王军队里应外合,闯入皇宫。   贞元帝的病况没有转好也没有恶化,桓澈要安定局势,不能一直守着。   顾云容见桓澈又要出宫去,拉住他叮咛他千万小心云云。她见他总盯着她看,摸摸自己的脸,问可是有何不妥。   他沉默一下,伸手从她前襟上拈起一根毛:“这是什么?”   顾云容恍然:“唔,那是猫毛,可能是我抱着狮子猫的时候,它留下的。它总在我怀里乱蹭。”   “听说它不仅时常赖在你怀里,还总往你床上爬?”   顾云容点头,如实道:“你这几日不在,你的位置,都是它躺。”   桓澈面上的神色很有些一言难尽。   “等我回头闲下来再说。”桓澈冷声道。   他回身时,顾云容又一把拽住他。   桓澈即刻顿住。   顾云容绕到他身前,伸手去扯他领口。桓澈环顾一圈,严肃道:“青天白日的,你这样做是不是不大好。”   嘴上这般说着,身体却是一动不动,任她施为。   “有什么不好的,”顾云容在他衣领间找了片刻,遽然一顿,舒口气,“你戴着就好。”   他低头一看,她莹白的掌心托着个护身符。   他目光一转:“容容为何特特来翻找这个?”   他犹记得,当初他追到杨村让她随他回去时,她一直盯着他胸前,后来回想,她应是在看这个护身符。之后两人和好,出去采挖山货,牵驴下山的路上,她也是特特伸手拽出了他领间的这个护身符。 第一百零二章   顾云容又对着那个护身符看了少顷,重新掖回桓澈衣领内。   “没有什么,就是觉得这护身符一看就很灵验,毕竟是婆母留给你的。所以想瞧瞧你戴了没,若是没戴,就提醒你戴着。”顾云容道。   桓澈端详顾云容神情半晌,觉着她并没说实话。   顾云容见他目光一直定在她身上,抿抿唇角,岔了题,与他小声说了梁王可能已经被狮子猫咬成了太监的事。   桓澈听她说起梁王调戏她之事,目光阴森,后头又听见狮子猫那一段,亦是惊奇。   “那猫要是再狠一点,非把他那宝贝给咬掉不可,”顾云容幸灾乐祸,“没准儿梁王往后一看见猫,就会觉得胯下一疼。”   桓澈看她笑得欢,在她臀上轻拍一下:“你还笑,往后看见梁王就躲远点,知道么?”   他先前思来想去,终究是放心不下,派了一拨护卫暗中保护她。   护卫那头尚未来跟他禀告这几日的事项,他回宫之后看顾云容安然无事,又忙于诸事,一直没能顾上将护卫叫来问话,所以并不知梁王这一段。   顾云容小声嘀咕:“又打我屁股……小心我要猫不要你。”   他蓦地凑近,紧按她在胸膛:“我可比猫顶用多了,你仔细想想是不是……”他忽地含住她皙白圆润的耳珠,“我这几日不在,你夜里都不想我么?”   顾云容面红耳赤,却又搡他不动,微微低头:“其实,不瞒你说……”   桓澈竖起耳朵听。   “还真的不想。”   顾云容捏捏桓澈瞬时黑沉的脸,笑得眉眼弯弯:“这大热天的,我一个人躺在席子上多凉快,再多一只猫也不打紧。但是你比猫占地方,身上还比猫烫,又总爱往我这边贴,我每日早起,身上都是汗津津的。再则,猫比你乖多……”   她一句话未完,就被他压下来堵住了口唇。他用力在她娇嫩的嘴唇上厮磨几下,牢牢箍住她,恶狠狠道:“你个小没良心的,给我等着!等此番事了,我要让你好好见识一下我的厉害!”   “不过,”他语声一低,“你确定你每日晨起汗津津的不是因为晚间动得太多?”   两人正打牙撂嘴,握雾前来通禀说一切就绪,可以走了。   桓澈慢慢松开顾云容,抓着她的手臂,低眉缓声:“等我回来。”   顾云容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神色微凝。   他允文允武,又心智过人,唯一的弱点就是对于幽闭空间的恐惧。他每回出门办事,她最担心的其实就是这个。   虽然一般状况下不会触发他的这个隐疾,但也不能排除特殊状况,譬如上回他就在坍棚内发病了。   那回之后,在她的再三督促之下,他确实更积极地接受治疗,进益也确乎是有的,但总也不能完全克服这个心病。   顾云容轻叹,幼年经历对于一个人真是再重要不过。若是童年时期经历过什么灾厄,很可能会留下一生难以磨灭的阴霾。   顾云容也听闻了桓澈着人在仁德宫搜查所谓冤魂之事。她原等着揪出这个装神弄鬼的,但兵卫们似乎并没寻见人,她一直也没听到此事的后续。   太后此后又颁了一道懿旨,但未能阻止上京勤王的藩王们。   中秋之前,这帮藩王便已经陆续到了京郊,陈兵列阵。来的这批多是袭封不久的藩王,九成都是贞元帝的兄弟跟桓澈的堂兄弟。   似乎因着血缘近,这帮藩王格外理直气壮。桓澈的几个叔伯里,很有几个仗着辈分长,不肯与桓澈交涉,一再要求面见贞元帝与太后。   桓澈表示可以让他们觐见这两位尊长,但需要他们只身前来。   藩王们立时又炸了锅,坚决拒绝,威胁着说要挥军入城。   桓澈手里还掌握着皇宫禁卫军并京军三大营大半的兵力,且还可调四周州县的驻军前来应援,真想不惜一切代价镇压这帮人,绝对是可以压住的,平叛只是个时间问题。   大约城外的藩王也是想到了这一条,虽然叫嚣得凶,但并没有真正攻城的举动。   内中有一领头的吴王,是先帝的幺子,贞元帝的弟弟,仗着自己是桓澈的皇叔,又约莫料定贞元帝已驾崩,且是闹得凶。吴王嚷着要桓澈出城与他面谈,遭拒后,声称要捉来倭王,与桓澈对质。   顾云容听闻此事后,深觉有些人为了逞能,说话真是不动脑子。   且不说宗承如今尚在倭国,就算想想这么多年这么些人没一个能抓住他,连贞元帝那样惯喜耍弄机谋的都没能收服宗承,他吴王凭什么觉得他能将宗承拎来对质?   吴王领头在城外闹了一日,又着人骂阵骂了一日,等到第三日,终于瞧见城门打开。   桓澈亲领一万精兵,出城剿逆。   城外诸王都禁不住笑。   桓澈知他们一是笑他出师之名好笑,因为他们不觉得自己是逆贼,二是笑他兵少。   国朝立国二百余年,虽则一再迂回削弱藩王实力,但架不住有些藩王私下收兵养兵。因着不敢明目张胆,这些私兵的数量并不多,然而一个藩王的不多,几个藩王的加在一起,兵力还是可观的。   据拏云探查来的消息,城外藩王麾下的官兵加在一起约莫有六万之众。   一万对六万,看着确实悬殊。   但他们大抵不知,他已经藉由不同途径得来的海外火器,对御林军并神机营的火器配备进行了全面改进,并且火器的发放配给,都掌握在他的亲信手里,因此神机营虽也有兵士哗变,但这些哗变的叛军拿不到多少火器,更拿不到最精良的新式火器。   步兵骑兵掩护,火器手排开横扫,又有背后城郭作为依托,补给充足,一万兵士,满够了。   遑论对面那六万人是临时拼凑起来的,看着人多,但溃散也容易。   桓澈坐在马背上,再度询问藩王们降不降。吴王笑他不过是个毛都没长齐的黄口小儿,又阴私外贼,行那窃国之事,不配与他们说话。   桓澈神容冷淡,挥手示意击鼓进军。   转瞬之间,城外炮火纷飞,喊杀喧阗。   因着桓澈的交代,顾云容这些时日都没有回东宫,一直住在仁德宫。   贞元帝仍旧昏昏沉沉躺着。人虽不醒,但尚能吞咽,郑宝与孙吉每日轮番在旁照看,招呼着给皇帝喂饭喂药。   顾云容与几个妯娌也是轮流前去照料。不过她不去侍疾时,就只是待在殿内逗猫,先头几日不觉什么,但后面便觉得落寞。总是忍不住想桓澈那边不知进行得顺利与否,不知他是否受伤,何时能归。   顾云容摸着狮子猫的脑袋想,那家伙要是知道她这么惦念他,不知会不会嘚瑟。   她每日都向拏云打探桓澈的状况,得到的都是好消息,譬如桓澈如何以少胜多,如何指挥若定,痛击叛军。   她觉得既然这么顺利,那么这场动乱应当很快就会被平定,他也很快就会回来。   但就在桓澈离宫的第十日夜里,拏云忽然着急忙慌来找她,告诉她,殿下的隐疾又发作了,用了她先前的方法也不能完全压下,他便自作主张过来,请她跟他走一趟,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顾云容愕然不已:“怎会如此?这回是为何触发了隐疾的?”   拏云道:“此事一言难尽,您且随小人走一趟。”   因着贞元帝当初就近安置在了仁德宫,乾清宫又不是谁都能安寝的地方,后来为着照看方便,便一直也没挪地方。   今日是中秋,太后只与众人吃了些月饼,算是聊表意思,落后顾云容等人祭月之后,她便让众人各自散去。   岷王跟几个兄弟分开后,转去守着贞元帝。   今夜轮到他照看。   贞元帝如今尚存一口气,这几日状况也平稳,原本也轮不上他们这些王爷来守夜,但几个亲王为表孝心,就将这事揽了下来。   岷王坐在贞元帝的床榻前,看左右两个内侍都困倦得睁不开眼了,挥手命他们下去。   内侍惶然,以为王爷这是责怪他们打瞌睡,正要跪下赔罪,就听岷王低声道:“你们可出去小憩片刻再回来。若有用得着你们的,孤自会唤你们进来。”   两个内侍互视一眼,这才点头应诺,退了出去。   岷王盯着床榻上的人看了许久。   这是他的父亲,也是天下共主,九五之尊。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这世间腹存野心的男人,大抵没有几个不想登上这样的位子。将四海九州拢归一家所有、把众生死生操纵一人之手,这份快意何等诱人。   天子至高无上,英明睿智,说什么便是什么,天子是不会错的。   岷王低低笑起来。   即便是天子的妻儿,在天子眼里,怕也只如蝼蚁,要生要死,只在他一念之间。   “父皇听说了么?母亲显灵了,”岷王偏头,“不过父皇应当已经不记得母亲的模样了,其实儿子的记忆也已经模糊了,瞧了母亲的画像才能依稀想起些许。儿子听说,母亲当年生得也极是貌美,只可惜仍是及不上郦娘娘。”   他轻轻叹息一声:“也是,我生得就不如七弟好看。不过即便我生得比七弟好,父皇也不会因此多瞧我一眼吧。父皇没有迁怒我,我就该感恩戴德了,是不是?”   岷王俯身凑近,贴在贞元帝耳畔,语轻如烟:“父皇,儿子听说,净乐堂那边还存着十几年前的骨灰,母亲的应当也在里面。不如儿子将来让父皇跟母亲合葬,如何?”   “父皇是不能如愿跟郦娘娘合葬了,”岷王长叹,又朝贞元帝嘻嘻笑,“母亲给儿子托梦说她日夜思念父皇。想来她有许多话要跟父皇说,父皇不如下去陪她说说话儿。”   顾云容易容改装,扮作个长随模样,在拏云的引领下顺利出了宫。   一路马车疾行,她出得城门,到了京郊的一处主帐。   她见到桓澈时,他正躺在临时拼搭起来的简易榻上,面色苍白,眉头紧蹙。   “小人只跟外头的官兵说殿下是受了伤,需要疗治静养,但殿下若是迟迟不能缓过来,迟早要露馅儿。”拏云低声道。   顾云容问了拏云前面是如何处置的,拏云答道:“就是学着您之前在小人面前演示的那样,用冷水给殿下反复擦脸擦手……”   “再去打些冷水来,”顾云容当机立断,“切记多打些。你留下给我搭把手。”   拏云见顾云容转头就扶起桓澈上半身,开始伸手解他头上玉冠,不可思议道:“您这是要……”   要给殿下洗头? 第一百零三章   拏云觉得自己越发看不透顾云容了。   她还真是要给殿下洗头。   莫非擦脸擦手不够,得洗个头才成?   顾云容在拏云的帮助之下,给桓澈解了发,用冷水盥头。   幸好眼下天气不是很冷,否则她真担心这般会令他受凉。不过夜间到底寒气重,她给他洗过之后,又用巾子帮他仔细绞发揩水。   将他平放到榻上后,她等了一刻,却见他状况并未缓解。   顾云容攒眉。   以往只是擦脸擦手便成了,现在为何连盥头也不顶用?   她回头问拏云,殿下究竟是如何变成眼下这样的。   拏云面沉片刻,将前情约略与顾云容说了一说。   原来,桓澈今日整军偷袭对方军营,烧了对方粮草,在打斗中与吴王一部缠斗一处。吴王眼看着己方不敌,就使了个阴招,从辎重里抽出尚未用的一批新帐篷布,铺展开后,以石块系角,以器械轮番抛掷到桓澈一方军阵。   吴王本意应当是欲借此纵火,届时帐篷布勾连成片,火势也会迅速蔓延,还能限制兵士行动。   当时状况混乱,又已是暝色四起,桓澈在对敌搏杀时忽然隐疾发作。   拏云留在了营地,并未跟去,是握雾将桓澈紧急送回的,桓澈发病的起由也是握雾说的。只是握雾当时亦在拼杀,并未留意到桓澈具体是如何发病的。   顾云容听罢,看向榻上的人。   他这回会不会是在看见铺天盖地的巨幅布幕落下时,条件反射产生了恐惧?   他如今仍未缓过来,手指无意间地抓住身下被单,眉头紧拢,面上神色极是不安。   顾云容上前询问他眼下感觉如何,他略微睁眼:“仍旧头晕胸闷,容容不必担忧……”   “可是我连冷水洗头这一招都用上了,你还是难受,”顾云容绕着卧榻转了半圈,“按说这是比用冷水擦脸擦手更有用的法子了。”   拏云在一旁道:“要不……再洗一遍?”   “不成,”顾云容断然道,“我本就是迫不得已才使的这个法子,不能再用一次。这法子使多了会……会伤着脑子。”   冷水洗头本就百害无一利,遑论短期内反复用冷水盥沃——这种冒险的做法必定会损伤脑神经,无异于饮鸩止渴。   正一筹莫展,就见有兵士来报说诸王再度率军来攻。   桓澈面色透着一种虚弱的惨白,又是少气短力,但仍是挣扎着从榻上起身:“我去看看。”   顾云容一把按住他:“你现在这副光景,没有人搀扶,连营帐口都到不了,躺回去歇着,听话。”   “我都歇了快一个时辰了,总该下榻走动走动。”   顾云容本是温声细语的,看他执意逞强,不肯听劝,一时情急,低声吼道:“你这副样子,就算是能出去,走不了几步就要倒下!给我躺回去!”   桓澈直是摇头:“外头众人都等着我,再说,眼下战事已到着紧处,至多不过两日,就能平定乱局。我得绑了吴王等人……”他言至此顿了顿,以手撑榻,意欲趿上鞋。   顾云容一怒之下,抓住他的肩将他推倒,又一把揪住他衣襟,切齿道:“你本就头晕,而今头发未干,就这么出去,且是得头疼,你想过这些没有!”   桓澈一顿。   顾云容早先虽然有段时日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但也没有如眼下这样凶过。在他的记忆中,顾云容即便不是轻声细语,也是绷着一张小脸跟他怄气,如眼下这样厉声吼他,好像还是头一遭。   顾云容也发觉了自己的失态,缓了声气,让他姑且好生躺着。   桓澈无法,重新坐回去,将拏云叫上前来,让他及时将战况报与他知道,他就坐在帐中指挥。   拏云应诺出去。   营帐内只剩下桓澈与顾云容二人。   两人默默对视迂久,桓澈率先开口道:“容容是不是对我很失望?从你开始为我治疗到现在,前后算起来,已经过去了四五年了,可我仍是这样。”   他自失一笑。   顾云容垂眸缄默片刻,出声唤他:“阿澈。”   桓澈抬眸。   他玉冠未束,墨发铺散,容色苍白,眼神颓丧,又兼形容清癯憔悴,这般凝睇人时,有一瞬竟透出些许无措迷惘的意味。   瞬时,顾云容一颗心软得一塌糊涂,连自己原本要跟他说什么都忘了。   是人都难免无助,男人的无助其实更招人心疼,尤其是素日一贯强势的男人,偶尔流露出脆弱一面,根本无法招架。   如果这个男人还生得瘦高身形、长得风姿华茂,那基本能完全激发出女人的母性。   顾云容又思及昔年往事,深觉自己积蓄了一二十年的母性突然爆发,舒臂拥住他,不住拍抚他后背。   “不要这样想。其实你已经很好了,你最开始的时候一刻也不能在柜中待,现在已经能停留两刻甚至更长……”   她说着说着,又觉不对劲,她好像原本是要训他来着……那她是应当转而训他还是继续鼓励他?   她正挣扎犹豫,听见外面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忙松开他。   是拏云来禀告战报。   桓澈大致说了如何对敌,并将任务分摊给了手底下几个将官。   桓澈说话的工夫,顾云容一直注视着他,若有所思。待拏云出去,她也跟着出去。   桓澈嘴唇翕动,尚来不及问她去作甚,她的身影便一闪而逝。他靠回榻上,面色不豫。   不多时,顾云容折返。见他状况已有所好转,让他歇息一回,吃些东西,把头发收拾收拾,以防突发状况。   桓澈沉下脸:“你来帮我束发。”   他阴沉着一张脸,已经全然没了方才的迷茫无助,垂落下的玄缎一样的乌发也不能柔化他的神容。   顾云容为了不贻误战机,也没跟他较劲,帮他拾掇了头发衣裳。   桓澈很快衣冠整饬。他才从榻上下来,就听将官来报说吴王等部忽然退兵十里。   沈碧音立在吴王帐中时,很有些局促。   她见过的贵人不少,但仍是禁不住忐忑,兼且想到自己眼下身处兵营,更是惶惶不安。   吴王入内后,问了她许多问题,她依照来前的准备,一一应答。   “照你这样,倭王的势力几年前就已渗透到了京畿?不然当年如何操纵高丽庄的乡人?”   沈碧音点头:“正是。不仅如此,他还蒙骗太子殿下……”   “什么蒙骗,太子显然就是跟他串通好的!太子阴私外贼是板上钉钉的事,他不认也得认!”   沈碧音怯怯点头:“王爷所言在理,兴许真是这样。”   她看吴王问毕,行礼作辞,但吴王却并不肯放她走。   “你父亲还在孤的皇兄那里答话,你不若一会儿跟你父亲一道回去。至若现在,”吴王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扫了扫,笑得意味深长,“不如你先陪孤喝几杯。”   自备军之日至今,他一直绷着弦,还没有召过女人。   沈碧音立时退后,下意识交臂抱胸,警惕地看着吴王:“王爷慎言,民女可不是寻常女子。”   “那你倒说说你怎么个不寻常法?”   “民女已是……已是另一位殿下的人了。”沈碧音羞涩低头。   吴王皱眉:“原来是个败柳残花,真是扫兴——你说的那另一位殿下是哪个?”   顾云容一直留在兵营,桓澈再三催促,她也不肯离开。桓澈直觉她在胡闹,让她来这里本就是冒险之举,如今他状况缓解,自然应该将她作速送回去。   两人正因去留之争相持不下时,吴王等人再度来攻。   吴王故技重施,再度以撒帐辅攻。桓澈听闻,有些踟蹰,不知该不该上阵。   握雾提议让他继续留在主帐中,他们只管听他的号令便是。   拏云却忽然反驳道:“我倒是觉得殿下应当上阵。主帅忽然退缩,不临阵指挥,这般似乎有些不像话。”   握雾闻言一惊,拏云这厮都在说什么,殿下身为皇太子,亲自前来不过是为了稳妥起见,本就难能可贵,根本不必亲自上阵,就好像御驾亲征不必皇帝上阵杀敌一样。况且殿下又不是畏敌,只不过是身体状况特殊而已,拏云这话也太难听了。   顾云容点头:“我觉得拏云说得很对。”   桓澈是何等通透心思,想起顾云容方才与拏云出去,又见眼下这唱双簧一样的阵势,立等就明白了缘由。   他转头看顾云容,顾云容也看过来,眉尖微挑:“怎么,殿下当真要临阵退缩?仔细我笑话你一辈子。”   桓澈虽已洞悉顾云容的打算,但听见这话仍是心中一塞。   没有几个男人能忍受这种奚落,尤其这话还出自自己心爱的女人之口。   片刻的沉默之后,桓澈微沉容色,步出大帐。   桓澈领着握雾等人走后,顾云容让拏云也带她过去。拏云这回犹豫了。   双簧可以配合,但带着自己的女主子上阵,他一时间还真没那个胆子。   他这女主子可是殿下的宝贝疙瘩,在他手里掉根头发恐怕殿下都饶不了他,这要是磕着伤着……   顾云容看他委决不下,也不与他周旋,径直出了营帐。拏云一愣,见她决心如此,只好咬牙跟去。   顾云容不会骑马,拏云也不敢跟她同乘一骑,好在战场离营地不远,她便一路跑着赶去。   拏云实在害怕殿下回头撕了他,只敢让顾云容在阵后待着,又调来了殿下身边二百亲卫护着顾云容的周全。   桓澈的状况本就没有完全转好,如今再度瞧见先前让他恐惧的一幕,果然不出顾云容所料,他的病症又开始发作。   握雾将他送回来时,他的情状与顾云容之前来营帐中看到的一般无二。   顾云容用冷水给他擦脸,待他清醒些,她先是在他耳畔柔声鼓励他,让他不断提醒自己,那些可怕的事都是他自己的错觉,那些封闭的空间不会困住他,也不会收拢挤压他,那是很容易破除的障碍,根本不能桎梏他。   但并无效用。   顾云容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容色沉凝,一把拎起他的衣襟。   “你睁开眼仔细看看,”顾云容冷声道,“你若是倒下,那些将士们就失了主心骨,你难道不知后果?你要看着你与这许多将士这么多日的努力毁于一旦?还是说,你想看到你那些皇叔和堂兄弟们爬到你头上来?!”   桓澈慢慢转眸看她。   顾云容眸色愈冷:“什么幼年阴霾,你不过就是怂!你就是怯懦,你就是在逃避!你从来不敢面对那段过往,你的所谓恐惧不过是来自于你的胆怯!”   此间虽是阵后,但喧阗火炮声与厮杀声仍贯耳而来。   可桓澈此刻却觉顾云容的声音格外清晰。   他觉得她这话似乎有哪里不对,但他眼下头脑昏沉,思绪迟钝,暂时想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   顾云容见他一直摇头,贴耳讥讽道:“有什么好否认的,你难道不怂?旁人看来再寻常不过的事,你为何要怕?这样还不是怂?四五年了,你才那么一点长进,我都不好意思说你。有本事你倒是上阵去啊,你为何畏缩在此?你再这般畏畏缩缩的,我真看不起你。”   “从京师到江浙,百姓无不对你歌功颂德,从陛下到群臣,哪个不认为你能力踔绝?就凭你眼下这德性,好意思顶着这样的赞颂?若是被这些人知道你这样怯懦,敢怕是要叹一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不等顾云容说完,桓澈蓦地起身。   他容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是烂烂如电,刚毅坚忍。   他深深看了顾云容一眼,披了护甲掣身而去。   顾云容长出一口气。   她已经尽力刺他了,瞧他那样子也知气得不轻。   她要的就是他这股气性。   没有什么能比愤懑不甘更能激发人的斗志了。这原本就是治疗这种心疾的一种极端方法,她以前也想试,但总怕弄巧成拙,眼下总算是下定了决心。   时机也刚好。   桓澈重新驭马临阵,带头冲杀。   根植十几年的心病是不可能一瞬消弭的。   布幕纷落,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恐慌,总觉一个个的囚笼会缚住他,又遮天蔽日落下,躲无可躲。   但思及顾云容方才言语,终是紧攥手中剑柄。   他不能一辈子这样。   顾云容虽是用的激将法,但若他始终这般,大抵她说的那些会成真。   还有什么比令至亲至爱之人打心底里失望更让人懊丧的呢?   风声呼啸如龙吟,裹挟金铁交鸣,重重冲他撞击而来。   硝烟漫天,血腥弥扩,唯勇可破阵!   他紧咬牙关,竭力压制心内不断翻搅的惶遽,气沉色坚,挥剑劈搠!   乘风策马,一往无前。   沈兴与沈碧音父女两个没有即刻离开,而是立在远处张望战况。   沈兴眼见着吴王这边渐处下风,面若重枣。   沈碧音急问父亲,若是吴王他们输了可如何是好。   沈兴道:“不打紧,王爷应当还有后招。”   沈碧音舒口气,神色稍显松快:“前几日王爷又暗召我过去,父亲说……王爷是不是对女儿有些情意?不然只着人传话便是了,为何要将女儿召去。”   沈兴看了女儿一眼,半晌,道:“若是如此,最好不过。”   沈碧音只希望这场战乱尽快过去。等王爷底定乱局,说不得能把她接入后宫。   至少也能给个美人的位分……不成,美人好像有点低,她好歹也是为王爷立了功的,应该再往上提一提,一个嫔位还差不多。若是再诞下皇嗣,晋个贵妃位兴许也是可能的……   沈碧音这般想着,益发觉着神清气爽。   不过两日光景,吴王等部大败,兵将死伤过半,余多被俘。   吴王等藩王带领残部仓皇出逃。   沈碧音再度被暗中领到了之前去过几次的那处别院,此次随行的还有沈兴。   来传她的人只说王爷有事要交代他二人,旁的一概未提。   沈碧音与沈兴在一个小厮的带领下,入了一间敞厅。她总觉这处宅子处处阴晦,窗牖多半密闭,似乎长年不开。   沈家父女两个入内之后,规矩立着,一直低垂着头。待听见步声传来,微微抬眼。   一道人影傀然停在眼前。他恰立于天光与阴影的交汇处,冷眼看来时,一副面孔半明半暗。 第一百零四章   顾云容担心桓澈再出什么事,一直到战事临近收尾时才回宫。   她临出宫前做了安排,让春砂等人对外说她身子不适,在殿内歇着养病。   回宫之后,她问春砂可有人前来探看她,春砂正要摇头,忽然一顿,道:“梁王与岷王一道途经此处时,问了娘娘这两日因着何病一直未出门,奴婢对付过去了。不过梁王意态随意,像是随口一问。”   顾云容不相信什么随口一问,尤其是经历过后花园那件事之后。   她之后也偶尔听说梁王宣太医诊疗,但具体状况她无法探知。不过她忖着,照着当时那情形来看,梁王的命根子很可能已经废了。梁王被狮子猫咬过后,她见过他一两回,总觉得他整个人都变得阴沉沉的。   桓澈回宫之后,被太后叫去问话。   太后听闻外头的乱子已经基本平息,问挑事之人可拿住了。   “禀祖母,”桓澈躬身,“京军三大营里的几个内应已经揪出,不知可还有漏网之鱼,如今正在排查。孙儿也已经派人去追捕吴王等人,应当很快就会把人拿住。”   太后点头,又道:“那祸首呢?你可查着背后主谋了?”   没有人在背后挑唆,不可能闹这么一出乱子。   桓澈踟蹰一下,上前俯身在太后耳畔低言几句。   太后转头看他。   “此事当真?”   “孙儿若是没有确凿证据,不会跟祖母明言。”   太后皱眉沉吟片刻,问道:“那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桓澈道:“孙儿想……放长线钓大鱼。”   自打太后圣旦那日出事起,桓澈就一直奔忙不住,眼下好容易稍得喘息,在太后处回了话,便转去寝殿歇息。   桓澈困乏难当,就近去了顾云容的寝殿。他才一入殿,就看见顾云容在给那只狮子猫梳毛。   猫主子扭头看到他,“喵喵”叫了两声,权作打招呼。   顾云容回头瞧见他,立时起身迎上来,问他饿不饿渴不渴云云。桓澈转头看了狮子猫一眼,见它竟是跟在顾云容身后欢蹦乱跳地迎上来,还卧在地上仰起脑袋看他,完全没有霸占了他媳妇的自觉,当下冷冷睇它一眼,挽住顾云容就往里去。   狮子猫也跟着晃了进去。   桓澈说他眼下只想休息,不让顾云容去给他预备茶饭,只让她陪着他。   他搂着顾云容往床上躺时,一眼就瞧见床榻外侧粘着几根白毛。   不用问,又是猫毛。   桓澈面色一沉,抬手一拂,把猫毛扫落在地。   看来顾云容诚不欺他,他不在的这些时日,他的位置,都是猫躺。   他顷刻将顾云容压在身下,在她鼻尖上咬了一口:“你眼下有两个选择,一是被我压一晚上,二是把那只猫扔出去。”   顾云容哪个也不想选,打岔道:“那日之后,你觉得如何?”   他知道她说的“那日”指的是她激他那一日。她虽则是等后头战事收尾才离开的,但因他诸事缠身,两人一直没有好生说过话。   他微微敛眸。   那日之后,他没有再遇见过类似的情形,所以也不知自己的病到底好了没。但他自己心里有一种感觉,一种莫名的、微妙的感觉。   他觉得自己的心态可能和从前有所不同了。   从前他非止身处幽闭之地会身心痛苦,还不愿听人提起、描述任何关于此的话茬。   正如顾云容所言,其实就是不肯面对那段过往。虽然他一直积极接受疗治,但其实内心始终是拒绝面对这个病症的。   从来持着这种心态,也无怪乎这么多年过去,顾云容对他的疗治一直收效甚微。   顾云容激过他之后,他才发现这个积存多年的问题,顿觉似醍醐灌顶,甘露洒心。   顾云容激出了他对自己过往心境的反思,也激出了他与心疾对抗的斗志。   他不敢说他经此一役便彻底好了,但他觉得再遇见幽闭的状况,他的反应必定不会再如从前那样强烈。   顾云容那话是打岔,但也是确实想问,可等了半晌也不见他回答,心里便是一沉。   莫非她那般嘲他还是没甚效用?可她瞧着他那日从战场上下来,好似已经没了异常。   “我好像仍是没好,”他趴在她颈窝,用冒出些许细小胡茬的下巴轻蹭她娇滑腻软的侧颈,语声又轻又缓,“要不你再哄哄我。这回不要骂我了,你大抵不知,你凶起来骇人得很。”   顾云容被他的胡茬扎得又疼又痒,直拿手推他,让他去刮胡子。   虽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之说大行其道,但也不是完全不能修理身上的毛发,不然一生叠加起来,头发何其长,胡须也是同理。   顾云容攘了半晌,非但没能把身上的男人攘开,反而被他越压越紧。他好似是特地留了点胡茬来扎她的,扎了脖子又去扎脸,借着吻她的机会,绕了一圈,又慢慢往下去,好似是打算在她的每一寸肌肤上都蹭一遍。   顾云容扭躲之际,无意间瞥见他嘴角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想起他方才那番话,忽然意识到,这家伙好像是装的。   他的病很可能已经好了。就算是没有彻底病愈,也是离摆脱心魔不远了。   所以方才很可能是在撒娇。   顾云容心里忽觉甜蜜,仿佛有蜜糖脉脉淌过。男人若是跟女人撒娇,大抵表明他是真心爱她。撒娇是一种示弱,强势的男人愿意露出温软一面,一般而言,是全心信任的表现。   顾云容脑中转着这些念头时,已经被他掀了衣衫。她一惊侧身,避开他火热的目光:“你不是说困得很,眼下只想休息么?”   “休息前做一件大事也无妨。”   桓澈正要将顾云容翻过来时,陡然听见一声猫叫。   顾云容扭头,发现狮子猫正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往这边看。   桓澈随手捞来一条锦被覆住顾云容的身子,皱眉道:“这猫还是个色胚子,我怎生觉着它看得两眼冒绿光?”   顾云容转头望去,猛然想起一件事,忙拽来一条薄毯盖住他下半身。   “它可能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你,确切说是看你的下面……你忘了梁王那件事了么?”   她怕它把他的命根子也当耗子啃了……不过也许是她想多了,这猫那么喜欢他,还等着管他要小鱼干,应当不会冲上来攻击他的。   桓澈明白顾云容的意思,阴沉着脸盖好自己下面,唤人进来将猫抱出去。   他回头见顾云容伸长脖子目送猫出去,还嘀咕着猫是不是饿了,心中愈气,他要是再晚回几日,她是不是就当真要猫不要他了?   他一把抓住她双肩,此刻困意全无,打算把积攒了多日的力气都使在她身上。   果不出桓澈所料,不久之后,吴王与几个藩王便悉数落网。   吴王等几个先帝之子因着辈分高,又大约认为贞元帝已经驾崩,态度很是蛮横不逊。   几人被押到太后面前时,甚至几番不肯下跪。   桓澈径直给一旁押解的兵士递了个眼色,拿着棍子猛击几人膝窝,一直打到肯跪方止。   吴王抬眼盯着太后,神色又冷又横。   太后当年并非先帝皇后,是凭借嗣君生母的身份才登上太后之位的。当年先帝总讲究嫡长子继承那一套,在这项祖制之下,前头也确实没有越过长子嗣位登基的先例——举兵夺权的除外。他以为自己身为序齿最末的皇子是全然与皇位无缘,没想到他的好兄长如今弄出了这么一招废长立幼,还立得众望所归,人人称道。   真会耍弄人心。   桓澈是幺子,他也是幺子。   早知如此,他当年也多卯卯劲了。先帝当初对他也算是喜爱,说不得他当年钻营钻营,后头坐上龙椅的人就不是贞元帝了。   太后审问他们幕后主使是哪个,吴王梗着脖子道:“孙娘娘,你一个后宫妇人,凭甚来鞫问我等?孙娘娘莫非不知太祖爷当年立下的‘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孤不甚想与你讲话。要问,也是皇兄来问。”   他说的皇兄指的显然是贞元帝。   太后不急不恼,语声平平稳稳:“太子问你们,你们说他是小辈,不配问话;我问你们,你们说后宫不得干政。倘若我让你们皇兄来问,你们就肯招了?”   吴王道:“这是当然。”   横竖皇帝也死了,上哪儿再来审问他们。   太后笑了笑:“皇帝如今病重,不便问话。不过,在皇帝审问之前,我欲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你们现在招认,还能留个全尸。”   吴王嗤笑:“孙娘娘怕是在后宫里逞威风逞惯了,您为何不掂量掂量,您一个皇太后凭什么处置我等?况且,我等可是前来靖难保驾的,您问了半日,孤倒想问问您,太子阴私外贼,为求谋位不惜媚外,您怎不处置?”   太后前头听吴王对她不敬,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如今听见他当着她的面往她乖孙身上泼脏水,立时拍案恼道:“你这厮莫非开了天眼不成,你远在吴地,怎知太子阴私外贼?听风就是雨,你这德性,活该给人当枪使!”   吴王咬牙,竟被堵得哑口无言。旋又说起自己的封地就在吴地,太子当初三度赴浙,他听说太子与佛郎机人和倭王都有所接触,太子之后能顺利正位东宫,他不信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襄助之力。   太后冷笑一声,命将吴王等人押入诏狱,让北镇抚司的大小属官好生招呼他们。   京军哗变与诸藩之乱平定之后,桓澈才将一应善后事宜处置稳妥,又传来奏报说,数万海寇集结于山东登州府附近海域,叫嚣着要见皇帝。如若皇帝一月之内不予理会,他们便要将山东沿海抢个遍。   山东虽离倭国比江浙近,但因着诸般因由,倭患始终极轻。因此山东兵虽悍勇,但并无多少水师可用,海寇若是当真闹事,还需从浙闽调兵应援,极其误事。   顾云容完全不明白这群海寇在想什么。若说他们是受人指使,那就更怪异了,指使他们见皇帝作甚?   她起先以为是自己脑子不够用,想不到肯綮,但后头问桓澈,他说也觉海寇此举怪异。   顾云容问他打算如何,他沉容许久,吐出个“等”字。   顾云容讶然:“难道不该趁着这一月的工夫,集结兵力前去剿灭海寇么?”   他敛眸道:“细论话长,总之安稳等着便是。”   闻听消息的岷王急急去寻梁王,问他此事究竟是怎么个说法,为何那群海寇没有按照先前的约定做事。   “我怎知道,”梁王冷冷乜斜他,“我只负责出主意,事情不是五弟手下的人办的么?”   岷王阴着脸道:“那群办事不利的夯货,我要剐了他们!”   “五弟剐了他们也不顶事,不如想想是哪里出了偏差。此事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们非但没跟海寇那边谈成,还得罪了海寇,这才惹得海寇没口子乱说。二是,有人插手了我们的计划。”   岷王暴躁道:“谁能插手?谁有这么大本事,能左右数万海寇!”   “五弟怕是忘了一个人。”   岷王脑中灵光一现,难以置信道:“他?若是他,那目的何在?”   “这还真难说。我们先前让海寇群聚山东沿海,吆喝让太子把欠他们的好处费补上,坐实太子的勾结外贼之名。届时只要海寇在山东劫掠一番,百姓就会把愤恨加诸太子一身,太子民怨一起,形势就对我们极其有利了。但这群海寇却临时改口,这样一来,海寇闹事的意义就全然不同了。此事只对太子有利,倒像是太子察觉之后反将一军。”   “那也没有道理!那人实质是个海商,商人唯利是图,不可能无缘无故帮太子。太子能给他什么好处让他一再襄助?他又不缺银子。”   梁王不知怎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一张绝色无双的美人面。   但很快他又摇摇头。   能爬上万寇之王那个位置的,首先要做到的就是心狠手辣、冷心冷情,这样的一个人怎会当真对一个女人上心。即便上心,也没有理由去帮自己的情敌。   这太荒谬了。   岷王恨恨道:“那太子能收买,我们也能,有他相助,事半功倍。”   梁王讥笑道:“你拿什么收买?这事,难得很。”   海寇的一月之期未满,对于吴王等人的审讯已经有了结果。   诸藩承认自己不过是听信谣言才急匆匆赴京的,只是不愿承认自己此番赴京的私心。至若京军哗变的幕后主使,他们亦不清楚,跟他们联络的一直都只是底下办事的人,他们未曾与上面施命之人谋面。   邓进将诸藩的供词呈于桓澈时,桓澈几眼扫完,淡声道:“改。”   邓进诧异抬眼,不明所以。   “我说着,你听着,回去后拟好了,再递上来。”   是夜,梁王使人来向岷王传信,说桓澈已预备对他们下手,让他作速离京。   岷王闻讯,知道梁王约莫是已收到了确切消息,不然不会这般传话。若非紧急,先自离京容易打草惊蛇不说,还是心虚之举,往后处境被动。   岷王一面命人收拾行装,一面向前来传话的张公公询问目下状况。   张公公是梁王的大伴,是伺候了梁王二十来年的老人儿,眼看着情势成了如今模样,抹着泪道梁王殿下已经先行离京,此后还不知何时能回还。不过眼下京中是待不得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岷王缄默。   一应就绪,岷王乔装改扮,轻车简从,一路行至东直门。   东直门的守门兵士将他拦下,他掏出腰牌相示。   兵士见对方是蕲王手下的人,启门放行。   桓澈立在东宫大殿的槛窗前,啜着茶听拏云奏禀。   “我这两个皇兄还真是机警,跑得真快。要是让他们就这么顺顺当当地跑了,他们心里怕还不踏实。”   拏云明悟殿下之意:“小人会令人去阻截。”   桓澈搁了茶盏,转而问起了另一桩事。   “宗承那边有动静么?”   拏云心道殿下当真料事如神,即刻从怀里摸出一个封得严实的书筒:“这是今日才到的,您过目。”   桓澈三两下打开书筒,抽出书信浏览一番,面上神色阴晦不明。   拏云见殿下手里的书筒几乎被他捏碎,下意识后撤一步,暗暗揣测上面到底写了甚。 第一百零五章   其实拏云觉着,于自家殿下而言,那几个不安分的兄弟根本算不上什么麻烦,殿下最大的麻烦应当是宗承才对。   宗承这人滑不留手,心智又与殿下不相上下,对付起来着实不易。他一个旁观的想想都替殿下发愁。   桓澈往寝殿折返的路上,捏着那个书筒慢转心事。   册立东宫大典前一日,他收到的宗承那封来信,是对他的提醒,提醒他留意皇帝身边的人。今日这封,却是要好处来了。   宗承承认山东那拨海寇是因他插手之故临时改了说辞,并表示他为了摆平这群海寇,花了好大一笔银子,这笔钱他若是不想还,就作速开了海禁。   重提开海禁之事倒也没什么,但他还提起了他当初在杨村的农舍里写下的那封言海禁开闭之利弊书。这本身也没甚,横竖他当初也是胡乱写的。但他提起这一茬,就让他忍不住想起当初他把顾云容诓走的那档子事。   那件事,他至今想起都恼得很。种种迹象表明,当初宗承应当是动过邪念的,只是后来不知怎的,居然放任顾云容留在杨村,而没有将她带回倭国。   而且,若非宗承的挑拨,顾云容又岂会一怒之下在临封妃前遁走?   他敢肯定,宗承这厮是故意在信中提起他先前写的那篇书翰的,为的就是在言海禁事之外,让他想起当年之事,气他一气。   这封信还是掐着时间送来的。从倭国递信过来少说也要两月光景,所以他至少两月之前就开始筹谋眼下这桩事了。   岷王出城之后,与自己手下人马汇合,又躲过了几拨阻击,这才跟梁王碰头。   梁王问了他路上状况,沉着脸道:“我总觉着,太子这是故意的。不然他若果真想捉拿我们,阵仗应当更大才是。”   岷王觉得梁王就是麻烦,未作理会,只与他计议逃亡路线。   两人正说着话,沈碧音过来添茶。岷王抬头瞥她一眼,问梁王怎把她也带上了。   梁王冷冷道:“不是将她带来,是她自己偏要跟来。我出来得匆忙,也没带个婢女,她跟着倒是正好。”   沈碧音举动一顿。   王爷这话虽则也没错,但她听了还是有些不舒服,合着王爷只是将她当婢女使唤。   她又暗地里看了王爷一眼。不知是否她的错觉,她总觉着王爷如今变得越发阴冷,脾性也愈加暴躁易怒。   她心里安慰自己,王爷不过是因着谋事不顺而已。   岷王与梁王最终打算先往南去。然而他们才出了京师地界,就听说了一桩事。   皇太子殿下将吴王等人捉拿之后,连夜审讯,方知原来京军哗变是早有预谋的,幕后主使打算借着诸藩之势为自己谋利,顺道构陷太子,毁损其名誉。   而这幕后主使就是梁王与岷王两个。   皇太子殿下痛心疾首,不肯相信自己的两个兄长会做出这等事,于是下令四寻二王,欲将兄长请回去问个仔细。   只是因几寻不见,皇太子殿下已经贴出二王的画像,并许诺,凡有将两位兄长送还回朝的,重重有赏。   这类似于寻人启事的布告,一夜之间贴满大街小巷,岷王与梁王显然已成了通缉要犯。   二王震惊之余,带领亲卫逃往流民群聚的荆襄,并联络旧部,发下檄文,声讨太子毒害皇帝、凌虐叔父族兄并构陷兄弟等诸般罪名,号召其余藩王一道讨逆。   岷王与梁王这些年来也养了不少私兵,两厢加起,又兼收纳荆襄附近流民与亡命徒,人数也有七八万之众,声势不小。   太子终于得知兄长下落,调于思贤前去荆襄将二王送回京师。于思贤不辱使命,率兵十万,只用了一月工夫,就直捣其老巢。   至此,二王之乱平息。   只是,于思贤来晚一步,只擒到了岷王,没能寻见梁王的踪影。   沈碧音与沈兴在奔逃途中被俘。沈碧音至今仍觉是在做梦,她原本规划得好好的,甚至两天前还在憧憬着将来翻身入后宫,如今竟眼睁睁看着二王事败。   梁王先前预备的那些后手呢?她听她爹说,梁王应当是筹谋多年的,在海外也培植了势力,但为何眼下败得这样快?   莫说沈碧音,连梁王自己都觉着这一切恍如梦境。   他听得于思贤一路势如破竹疾攻而来时,预感不妙,为自己留了后路,暗中潜逃,在线人的接应下,自沿海船埠逃亡海外。   国朝四周蕞尔小国林立,绝大多数都是附属国,他逃往附属国跟滞留国土之内区别不大。算来算去,也只有与国朝若即若离的倭国可供奔逃。   谋定去处之后,他却又开始懊恼。   他在海外经营多年,尤其是倭国国内。只是限于多种缘由,他一直也没能搭上倭国真正的实权派,更没能与倭王结交,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苦恼。   正因为他深知宗承此人多不好相与,才对于宗承襄助太子之事颇为诧异。   若是他能摸准宗承的脉,有他助力,眼下何至于如此狼狈!   梁王立在船头,回头对着愈来愈远的故国望了半晌,暗暗立誓,他一定要再杀回去。   岷王并一干从犯押解入京后,桓澈命人押来亲视,瞧见只有岷王一个,也未说什么,只问岷王为何要做出那等事,他们兄弟二人虽然幼时常常打架,但那也称不上什么大仇,何况都是儿时往事,也犯不上这般。   其余从犯皆哭求太子饶命,岷王却是不发一言。如今听见太子这般问话,岷王仍是平静异常,与平日里嬉笑不羁的模样大相径庭。   桓澈眸光微转,也未继续追问,挥手示意兵士将人犯带下去。   在下狱之前,岷王提出要见贞元帝。   桓澈应允下来。   岷王瞧见贞元帝时,他正静躺在紫檀浮雕的罗汉床上,双目紧闭,一如他走前模样。   岷王盯着父亲看了好半晌,忽然切齿道:“知道我为何要与四哥合谋么?自打我知晓母亲惨死的真相,就发誓要让你将来跟母亲葬在一处!我要你生生世世都与母亲相对!不然凭什么我的母亲被冤死了,害了我母亲的人和她的儿子却可以生享富贵、死得尊荣?”   “我不稀罕什么皇位,那张龙椅就是个靶子,我也不想瞧见后宫的诸般纷争。四哥答应我,说将来即位之后,会破例将我母妃的骨灰放入你的棺榇之中,这是我愿帮四哥的主要缘由。”   “我也想过倘若四哥败了,我的下场会如何,但我不甚在意。若是七弟登基,削藩必是少不得的,而且,保不齐七弟已经知晓当年之事,并认定是我母亲害死了端慎皇贵妃,迁怒于我是迟早的事。我这爵位和性命本就是拴在裤腰带上的,倒不如尽力一搏。只可惜我从龙之功未成,倒先成了阶下囚。”   岷王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歇了口气,忽然回头看向桓澈。   “要杀要剐都随你,但我有句话要说,我母妃必是冤枉的,说起来,是你们欠我的。”   桓澈已藉由太后之口知晓了当年事由,此刻闻言,平静对上岷王的目光:“五弟凭什么认为安妃是冤枉的?”   “听七弟这话的意思,就是认为我母妃是罪有应得了?那七弟又凭什么认为是我母妃害死了端慎皇贵妃?”   桓澈道:“你我这样互诘,是不会有结果的。倒不如你去问祖母。我的话你不信,祖母的话,你总该信吧?”   岷王冷笑:“谁不知祖母最是偏疼你,我怎知你是不是早跟祖母打好了招呼,串好了说辞。”   “你未免也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我为何要特特与祖母串好说辞来诓你?”   岷王不语,半晌,答应去见太后。   等岷王从太后处出来,茫茫然扫了眼前的宫阙殿宇一番,久久无法回神。少刻,桓澈迎面过来,问他究竟是谁将安妃当年的事歪曲后告诉他的。   他沉默一下,道:“是我身边的大伴赵安,不然我也不会轻信。”   他说话间又摇摇头:“不,我还是不信赵安会骗我。”   桓澈倒是有些理解岷王的心情。皇室中的皇子世子们最信任的可能不是自己的爹娘,而是身边从小伺候的内侍。就好像宦官与朝臣相较,皇帝必定更信任宦官。   桓澈命人将岷王押下去,面上神色变幻万端。   最清楚当年状况的应当是他父亲,只他父亲后来从没跟他提过这件事,约莫是不想让他心存恚怨。   实则时至今日,他也不是十分了解当年详情,但他觉着没准儿这件事还跟冯皇后有关。   冯皇后正来回在殿内踱步。   她听说岷王已经被抓,有些担心岷王把她供出来。她已经使人前往牢里打探,希望能寻见时机解决掉岷王。   但是她派出去打探的人却迟迟未归,她心里多少有些不安。   正胡思乱想,就见她的贴身宫女迎秋急急跑来,在她耳畔道:“娘娘,大事不好了,冯府被围了,说是要捉拿老爷去问话。”   冯氏悚然一惊,忙问端的。迎秋回道:“听闻是岷王为了将功折罪,主动供出了老爷,说他与梁王谋逆之事,老爷也参与其中。说不得……说不得眼下老爷已被带到了刑部大牢。”   冯皇后一时心慌,恼恨之下一巴掌扇在迎秋脸上:“什么刑部大牢,你知道的还倒挺多,能不能说点好的!”   她话音未落,就瞧见内侍来禀说韩夫人递牌子求见。   韩氏甫一见到冯皇后就两眼冒泪,直催她快救救她父亲。   冯皇后本就恐慌,听见韩氏哭个不住,一时头疼欲裂,怒喝道:“救父亲自是要救的,但我倒想问问母亲,当时撺掇我择一皇子扶立的是不是你与父亲?当初说得万般笃定,我还道父亲胸有成竹,谁想到不过也是胡乱揣度皇帝的心思!如今可好,父亲即将下狱不说,还要连累我!太子一早就瞧我不惯,天晓得此番会如何借此对付我!”   韩氏听来亦是恼怒,连抹泪也忘了:“我当时就说了,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是夹起尾巴做人、讨好太子,二是择一亲王扶立,赶太子下台。是你自己当时说受不得冷宫的苦,一心要选第二条!怎么,合着你都忘了当初种种,如今事败,竟是责怪起爹娘来?亏得你爹还殚精竭虑为你谋划!”   母女两个争执半晌,又听一内侍过来传话说,冯家老爷已经下刑部大牢,小爷得知韩夫人入了宫,便请韩夫人并皇后娘娘一道过去一趟。   冯氏瞬间捏紧帕子,居然生出了跑走的念头。然而眼下事已至此,她又能逃到哪里。   冯氏母女两个硬着头皮一路到了乾清宫。   桓澈扫了冯氏一眼,问起她父亲参与谋逆之事,起先她缄默不语,后面听桓澈言辞越发激烈,再三狡辩,称那都是岷王胡乱攀扯,让他万不可信他的鬼话。   桓澈笑道:“冯娘娘确定?你父亲好歹现下还是国丈,冯娘娘认为我会在只有一份岷王供词作为孤证的状况下就拿了你父亲?”   言外之意,他手里另有其他证据可作证。   冯氏被他说得面红耳赤,忽而恼道:“谁晓得那些证据是不是你伪造的。你因着当年你母亲与我的恩怨,一直耿耿于怀,对我怀恨在心、不尊不敬,宫中人可都看在眼里!”   桓澈冷笑森森:“冯娘娘莫非日子过得太舒坦,记性也衰退了,当年先行挑事的人不是你么?冯娘娘敢问心无愧说你与我母亲的死半分干系也没有么?如今倒是一副受了千般委屈的模样,我竟不知冯娘娘面皮原来如此之厚。”   冯氏不知太子这话是何意,忽然摸不清太子究竟知道当年的多少事情,手心不住冒汗。   她蓦地掩面啜泣,哭着说要见陛下,要陛下还她一个清白。   桓澈闻言,竟当真带她去见贞元帝。   因京军哗变已平,贞元帝随后被抬回了乾清宫东暖阁。   冯皇后一入暖阁,就跪伏在贞元帝榻前,悲愤饮泣:“陛下您快醒醒,妾身知道您不喜妾身,但您向来英明严正,纵不喜妾身也会给足体面。可您瞧,太子如今非但说妾身父亲参与谋大逆,还冤屈妾身,将当年郦妹妹的死也推到了妾身身上!”   “陛下若还清醒着,定能还妾身一个公道!”   冯氏哭喊声响极大,虽则泣涕如雨,但字字句句号得清晰。   韩氏忽然明白了女儿的意思。她方才还听说太子在乾清宫东暖阁附近召了几个阁臣堂官议事,如今那几个朝臣兴许尚未离开,女儿这么一闹,说不得能拿舆情压一压太子。   毕竟太子说郦氏的那一段空口无凭,而她女儿至少眼下尚是太子嫡母。   顾云容悄无声息进来,立在桓澈身侧。   不知是否危难状况都能激出人的急智,冯皇后居然使出了这一招。瞧她这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皇帝面前多么得脸。这般哀泣,哭灵似的,这便是笃定皇帝横竖不会醒,借着个活死人借题发挥。   这要是被个别注重体统的老臣瞧见,没准儿真能给桓澈施压,但可惜,冯皇后注定要失算了。   顾云容想到这个嫡婆婆前世在她面前是如何刻薄尖酸、明讥暗讽的,想到冯皇后当年在郦氏面前的嘴脸,再瞧瞧她如今的可笑模样,就禁不住要感慨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   冯皇后这头正闹着,有内侍来报说几位阁老询问太子殿下是否还要议事,若无他事,他们便要去票拟今日的奏章了。   桓澈命内侍将几位阁臣并六部几个堂官都带过来。   冯皇后不知桓澈此举何意,暗暗与韩氏通了个眼色。   一众臣子入内行罢礼,桓澈让他们仔细敷陈国丈诸般罪戾。   冯皇后不肯听,一面让几个阁臣莫要被太子蒙蔽,一面回头拉住贞元帝的手,恸切道:“陛下您快些睁眼瞧瞧,这世上哪有这般对待嫡母的道理,刑部那边尚未定罪,就要先行罗织罪状……”   她面朝贞元帝,站立不稳,手扶龙榻,正哭到悲恸处,无意间低头一瞥,却是蓦地一顿,浑身僵直。   她不敢置信地凝着榻上,对上一道冷厉目光,登时面如土色。   几个正不知所措的臣子抬眼一看,撒然一惊,喜不自胜,齐齐跪地,高呼万岁。   贞元帝在内侍的搀扶下缓缓坐起,对着呆若木鸡的冯皇后道:“你方才不是一直喊着让朕睁眼瞧瞧么?如今朕醒了,不如你来说说你的冤屈?”   宗承收到消息称梁王已到了倭国近海,命手下人继续盯着。   “大人,”长随韦弦踟蹰着,“另有一桩事……梁王的子孙根似乎废了。”   宗承觉着新鲜,嗤笑道:“怎么废的?莫非是那个风流王爷色心过重,被哪个看不过眼的猫狗啃了?” 第一百零六章   韦弦深叹大人真是神机妙算,居然一猜就中。   宗承听说还真是被猫咬的,一时来了兴致,问起了具体因由。   韦弦遂将打探来的前因后果约略说了一说,尚未完全说罢,就见大人面色瞬时沉下。   “梁王登岸之后,将他带来见我。”宗承冷声道。   韦弦忙忙应是,又小心翼翼问大人可还有旁的吩咐。   自打宁安因罪被大人打发了之后,大人手下众人做事都是慎之又慎。宁安罔顾大人的命令,擅作主张私匿了大人让他送往国朝的信,确实该罚,听说大人当时发现后大发雷霆,二话不说,将之鞭笞五十之后,打发到了码头上做苦力。说来已是容情了,若非看在宁安追随多年的份上,大人怕是会依照规矩断了宁安的臂膀。   宗承又交代韦弦几件事,敲打道:“莫要犯傻,安心做事,宁安就是前车之鉴。”   韦弦忙应诺,领命去了。   宗承慢条斯理摆弄着面前几案上摆着的一斛珍珠。修长手指在莹润圆珠间缓缓划过,拈起一颗在指尖慢转,倏地松手,珠子应声落下,击出柔腻轻响。   他平生最是崇信,最不堪忍者唯背叛二字,凡叛他者,皆不会有好下场。他的手下更应当绝对忠诚。   但他在宁安那件事上那样恼火,追根究底也还是因为云容。   他已经因为顾云容破了无数的例,也做了无数他明知道对他无甚益处的事。但每回事后,他竟然一点也不后悔。   他已经离当初的他愈来愈远了,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一再去做他从前认为毫无意义甚至是愚蠢的事。   他的理智告诉他,他不应当继续这样,但理智并不能完全操纵感情。   原本就是游走在深渊边缘的人,如今面前却是又起一道迷雾。   一道勘不破、穿不过的迷雾。   梁王的船泊岸后,连夜登陆。   他正打算去早先安排好的宅邸下榻,但在半道上遇见两个前来传话的小厮,说是宗承大人邀他过去一叙。   梁王怔了一下,惊喜之余,又心中犯疑。宗承疑似是太子一系的人,为何会邀他过去?又为何能这样快得知他抵倭?   那前来传话的小厮仿佛早料到了梁王会因心中生疑而不肯前去,当下拿出了宗承的亲笔信给梁王看。   梁王看罢信,犹豫再三,道:“一路匆匆,未及整顿,不如等孤拾掇妥当了再行拜会。”   小厮也不急,笑道:“也可,王爷肯去便好。只是主人说要尽快,王爷眼下处境很是不妙。”   梁王面色沉冷,这种话还用得着他来提醒他?   桓澈听闻梁王逃往倭国的消息之后,没有即刻着人前往搜捕捉拿,只是命手下人留意着倭国那边的动静。   冯皇后因与谋大逆之罪被贞元帝废去皇后之位,并与冯家一众钦犯一道下刑部大牢。   迩来三两月间,因着接二连三的事端,京中牢房日渐人满为患,刑部为着汇拟亟待斩立决的犯人名录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谋逆是死罪里的死罪,但因各个主从犯的情节不同,考量到戴罪立功等要因,罪名刑罚不尽相同。   贞元帝在处置岷王的时候,有些犯难。岷王按说是个从犯,但他又行了主犯例行之事。而他后面又配合鞫审,将他所知的关于梁王并冯家之事一股脑倒出,没有岷王的配合,冯家也不会倒得这么快,他们也不会知晓更多梁王的密事。   贞元帝与一众朝臣计议后,犹豫再三,最后判了岷王个斩监侯。   即不在今岁处决,暂且监禁,留待明年判决。   冯皇后亦在斩立决的名录之内。她一再哭求,要求面圣,但争奈她已不是中宫之主,狱卒根本不予理会。   贞元帝重出主政之后,倒是抽空去牢里见了吴王等先帝诸子。   吴王等人跪地认错,请求贞元帝千万看在一家兄弟的份上,饶他们一命。   贞元帝命人掇来一张太师椅,坐在牢门外,并不言语,只是看戏似的打量牢内众生相,优哉游哉。   待吴王等人哭喊得差不多了,贞元帝看着一个个跪伏在地的兄弟,才慢慢开口:“朕竟不知,几位对朕这样关切,不过听见些许风吹草动,就着急忙慌地调兵上京来勤王保驾。当年若是也有这份热络的兄弟情义,说不得朕会三不五时地给你们颁下些赏赐,咱们弟兄之间也不会闹得这样僵,你们说是么?”   吴王额上冷汗涔涔。   时至今日,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皇帝根本就是将计就计。他早就洞悉了梁王与岷王的阴谋,却不揭穿,而是顺着他们的计划走。   为的不过就是引出京军之中的叛党,并试探他们这些兄弟的忠心。怀有异心的必定不会放过京中动乱的这个时机,届时一拥而上,挥军入京,正好撞入贞元帝精心编制的网里,一锅端。   既然贞元帝早有察觉,不太可能不告诉太子。那梁王的漏网,就不知是否这父子俩的又一桩谋划了。   贞元帝生性多疑,可能一早就想办了他们这些仍存异心的藩王,只是一直苦于没有正经的由头整治他们而已,如今梁王与岷王算是将机会拱手送上。   他这皇兄,心思手腕比当年更为可怖。   贞元帝见吴王等人缄默不语,微微笑道:“到底兄弟一场,你们也莫说朕半分情面也不留。朕现在给你们个机会,你们若是能供出梁王的去向,助朕将梁王那孽障缉拿归案,朕也可考虑给你们判个斩监侯亦或绞监候。”   吴王等人暗暗咬牙。   那份指认梁王与岷王的供词本就不是出自他们之口,那是太子篡改的,他们连幕后主使是梁王都不知,如何知晓梁王的去向?   他这皇兄没道理不知晓这些,故意这般说,根本就是在耍弄他们!   人人找寻的梁王此刻正立在一座民家模样的宅邸前,犹豫之后,慢慢入得门去。   宗承在信上与他说不过就是久仰他大名,想请他吃个酒而已。   言语随意,仿佛他来不来都无所谓。   这其实是最正常的态度。   梁王入内见到宗承时,他正自斟自饮。   梁王先前只零星见过宗承一两回,并且为着撇清,只敢着人去旁敲侧击,不敢亲自去与其会面。   他不住打量端坐饮酒的宗承。他认为宗承还是太年轻了,他一直都觉得这个年纪就坐上寇王的位置并且积蓄了数目可怕的财富,很有些诞谬。   他坐下与宗承寒暄片刻,正想问问两人有无合作的可能,就见宗承大手一挥,招进来一群乳丰臀肥的美人。   “王爷远道而来,我也没甚可招待的,这便特特为王爷遴选了几个容貌过得去的美人,还望王爷笑纳。”   宗承面上虽仍在笑,但梁王却只觉寒气瘆人。   他正思量着宗承此乃何意,就有两个美人扭着腰上前来,要往他身上靠。   他霎时想起一事,面色阴寒,将之一把挥开。   宗承望见,问他可是对美人不满意,若是瞧不上眼,他可再叫一批进来。   梁王对上宗承冷锐的目光,有一瞬竟觉得他是故意的——知道他如今身上有个说不得的毛病,故意刺激他。但转念想想,宗承应当不会知道这种隐秘之事,且没有理由这样做。   宗承不理梁王的反应,又召进来几批美人,直至梁王忍无可忍霍然站起,他才慢慢道:“王爷何往?”   梁王终究是没有径直问他可是有意为之,只阴着脸问两厢可有合作之机。   “合作……约莫是极难的,”宗承讥笑道,“我不与缺斤短两的人合作。”   梁王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宗承随意打量他一眼,淡淡道:“你不是少了个部件么?不是缺斤短两是什么?”   梁王闻言,哪还有不懂的,立时恼了,冲上前要撕了宗承,却在尚未触及他时,被他一把制住,死死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梁王自觉功夫了得,却不曾想在宗承面前竟是毫无还手之力。   宗承将他手腕往反向狠狠一拧,声音冷如锐冰:“眼下子孙根被废,调戏女人还舒坦么?”   一月期满前,圣旨颁下,命山东那群海寇作速离去。只是众寇置若罔闻,依旧徘徊于山东近海,迟迟不散,却也并不登岸劫掠生事。   桓澈明白宗承的意思。他这是在向他表明自己的实力和手中的筹码。他可以让那些海寇不听梁王差遣,也可让他们成为一把悬在他面前的刀。   桓澈考量再三,提笔给宗承修书一封。   信上只阐明了一个意思——让他归国来,他们好生交涉。   宗承收到信时,静默许久。   太子不会安什么好心,但他言语之间恰中他心事。   他信上说,朝廷可以既往不咎,甚至可给他安排官职,只要他能拿出足够的诚意,为国尽忠出力,一切好谈。他若不想终生漂泊海外,就必须与他坐下来商洽。   宗承捏着信的手指一点点攥紧。   他一早就想归国。随着岁月的积酿,他思乡盼归的念头便越加强烈,他不能想象他将来只能终老异乡会是何等凄凉光景。   他想念家乡的明月,也想念家乡的腌鲜鳜鱼了。他在别处也尝过这道菜,但总觉皆不及家乡的正宗。   转年开春,冰消雪融,正可远航。   梁王听闻宗承竟有离境的打算,觉得他怕是疯了,太子明显是在下套等他往里跳。   宗承淡漠睇他一眼:“若是我手中握有足够的筹码,胜算便能大上许多。”   梁王冷笑:“你莫不是想拿孤去邀赏吧?孤明着告诉你,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孤宁可自尽。届时你携着一具尸体,百口莫辩。”   “你要自尽便趁早,你活着回去,还不晓得要受到怎样的磋磨。刺杀太子、刺杀皇帝这样的事,你既做得出,就应当想好后果。不过我并不在意皇帝与太子的死活,我只想问一件事。”   “先前在京郊杏林着人刺杀太子妃,就是你做的,对么?”宗承声音冷得砭骨。   梁王听见宗承前面那一连串话,正觉后脊背发凉,又听他后头这样问,冷言道:“前面那两件我承认,但你何必将万般罪责都推到于我一身,我何时刺杀过太子妃?孤最怜香惜玉,太子妃那样的美人,我怎忍心杀她?”   宗承狐疑看他,眉头紧拢:“不是你?”   这三次刺杀应当都出自一人之手才是,如今梁王竟是否认了这个定论,如此想来,倒是有些可怖。   若不是梁王,那又会是谁? 第一百零七章   梁王见宗承冷冽的目光一直凝在他身上,恼怒道:“大人总盯着我作甚?我是真不知什么京郊杏林什么刺杀太子妃,大人既知晓了狮子猫伤了我的那段,那也应当知道我对太子妃的倾慕,我怎会舍得杀她?”   宗承笑了一笑。   梁王起先还在他面前端着亲王的骄矜,语气里满是颐指气使的意味,但眼下已经渐渐认清形势,开始称呼他“大人”了。   宗承冷眼看他半晌,问他既说不是他,那觉得有可能是哪个。   梁王冥思许久,摇头道:“这我哪里知道,要不你去问问太子,说不得他已经查出来了,甚至可能已然处置了那个胆敢雇凶刺杀太子妃的狂徒。”   宗承道:“王爷说的在理,这倒也有可能,那待我回头与太子碰面时,问他一问。”   梁王点头,又问他莫非当真要归国与太子交涉。宗承未作理会,回身离去。   梁王对着宗承的背影望了少顷,双拳攥得咔咔作响。   他堂堂一个亲王,如今竟然沦落到要去讨好一个海寇头子的地步!   宗承转过头就去写了一封给桓澈的回信,命手下人作速送回国朝,并吩咐下去,开始组建远航船队,准备开春转暖后的渡海归国事宜。   梁王踟蹰再三,最终还是去找了宗承,与他商量,能不能与他做一笔交易,他提出什么要求都好说。   宗承问他想做什么交易,梁王道:“你帮孤带一封信给皇帝,一定要保证信由皇帝亲启,不能被有心人半道截胡。孤自有深意,你带到与否,孤也能知晓,所以不要妄图欺瞒孤。”   宗承想了一想,道:“可以,但我有个要求,你得把你在倭国培植的势力、暗桩通通告与我知道,不得有所隐瞒。你也当知晓我在倭国经营多年,耳目遍地,即便自己动手去查,也能查到,只是我不想白白费那个气力而已。”   梁王本想问宗承为何提出这样的要求,但转念一想又作罢。   他没有考量多久,便答应了宗承提出的条件。宗承那话虽然狂傲,但句句属实,他与其将自己的那些排布藏着掖着,倒不如拿来做一笔交易。但是在确定宗承将信交于他父亲之前,他自然不能和盘托出。   年初一甫过,日子似乎就过得飞快。   转入二月后,春风拂煦,气暖天清。宗承的船队从平户出发,恰乘强劲东风,一路劈波斩浪,抵达山东济南府北面海域。   此时已是四月光景。   当地巡检司与卫所守军早得了皇太子暗中授意,并未阻止船队泊岸,然而只允许宗承携带二百人上岸。   宗承因不肯妥协,与守军整整周旋了三日,落后守军无法,又六百里加急去请示了皇太子。皇太子坚持原意,驳回了宗承增加随从数目之请。宗承得信后思虑再三,终是应下。   宗承进入京师地界时,已是仲夏五月。   他与朝廷的交涉不能放在明面上,不然极易惹人非议,故而他此番是易容改装而来的。   桓澈听闻宗承抵京,命人传话给宗承,让他姑且寻个地方安顿下来,具体的交涉日期等他随后知会。   宗承知道太子能放他入境,必是禀过了皇帝的,于是收拾妥当后,先去拜见贞元帝。   贞元帝先前虽是将计就计,但自家也的确是有病在身,册立东宫大典当日的突然昏厥也不是装的。   他痛痛快快解决了几块心病,也以铁腕整治了自己儿子,但毕竟岷王与梁王也是他亲子,他亲儿子想杀他,不论初衷是什么,家中出了这等事,他总是免不了寒心。   也不知是否内热之症已经开始显弊,经过去年那一番折腾,他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转过年这小半年的工夫,他就病了三回。他已将大半政务交由桓澈打理,眼下专心在乾清宫调养。   他看到宗承递上来的那封写着“父皇亲启”的信时,一时气怒攻心,险些再度厥过去,将太医宣来,吃了几丸药,这才缓过来些许。   宗承从始至终都面上无波。待到贞元帝平复下来,他才再度开言道:“陛下何必为了这种人性已泯的禽兽之辈动气伤身?陛下若是气得宾天,才是正中他下怀。”   贞元帝一面喝蜂蜜水,一面道:“那么依你之见,朕应当如何?”   “我不会为陛下出主意,不过随口一劝而已。陛下机悟过人,何去何从,应当比我清楚。”宗承淡淡道。   贞元帝微微眯起眼。   皇室父子之事是最不能插手的,无论宗承主意出得对还是错,他随后想起,都会觉得宗承居心叵测。   看来宗承真是看得再明白不过。若是他有一个这样的儿子,七哥儿才是真正遇上对头,能否斗倒,还要看他的造化。   只是宗承这人有一点实在惹人不快,就是太过猖狂。他一个无官无职的人,在御前竟然明目张胆自称“我”,这可说是绝无仅有的。   贞元帝问宗承前来可是专程为着给梁王那孽障送信的,宗承道:“并非专为送信而来,只是想跟陛下做一笔交易。陛下先前也跟我做过几笔交易,应当知晓我这人最是守信,且与陛下做交易绝对是诚意十足的,陛下只赚不赔。”   “不过我有个要求,”宗承缓声道,“陛下要对太子殿下保密。”   关于约见宗承,桓澈确实预先知会了贞元帝——这种事是不能瞒也瞒不住的。他届时必是需要调集兵马的,他需要他父亲的配合。   他也听说了宗承前去面见他父亲的事。至于宗承的目的,他大致能猜到。宗承与他各设防心,在会面之前自是要各自做好准备的。   他将交涉日期定在了五月中,随即使人知会了宗承。   交涉前夕,他规整了文牍,正要转去安寝,就见顾云容忽然寻来。   她踟蹰着道:“明天你去跟宗承商洽……”   桓澈沉下脸来打断她的话:“你休想跟去!”   “我不是要跟去,”顾云容坐到他书案后头,随手抽来笔山上的一支紫罗笔把玩,“我是想让你问问他,当初在崇明岛的贼船上时,他是如何认出我来的,我当时忘记问他了。”   “你问此作甚?”   “当然是想看看我的易容是哪里出了差错,往后好改进一二。”   桓澈面色数变,临了问:“你当时为何要给自己取名胡贵?”   “你难道不觉得这名字十分吉利嘛,胡贵与富贵谐音,”顾云容笑嘻嘻道,“那你又为何叫陈高?”   “你不是总说,我个头太高,再过几年说不定就要戳到房椽上去了,我便给自己取名高,陈是临时捞来的姓氏。”   顾云容捏着笔杆子晃了晃:“这样说来,你这名字倒是贴切……”   “你明日好生在宫里待着,等我回来。”桓澈再度交代道。   顾云容微微撇嘴。   这两日,他总是念叨着这些话,好像她会再如当年一样逃走似的。   桓澈也发觉了自己的絮叨,轻轻吁气。   当年那件事,他想想都后怕。   交涉的地方就设在城外的一处田庄上。   是日,桓澈从文华殿出来,便径直出宫。   郑宝告诉贞元帝说小爷已去跟宗承商洽时,贞元帝颔首,又问起了另一件事。   “那个沈家女,何时临盆?”   郑宝答道:“太医估摸的日子是七月末八月初。”   郑宝嘴上答着话,眼睛却是暗暗打量皇帝,一心想要问问皇帝可是当真相信那沈家女的话。   说来也是出人意表,去年于思贤将一众人犯押解入京后,原本万事停当,就等集中处斩,但狱中却是传来消息,说已被判了极刑的沈碧音有了身孕,并称腹中胎儿是梁王的。   陛下听闻后,经过慎重考量,这便暂且留下了沈碧音的命。梁王身犯死罪,按说其子亦当死罪,却不知陛下为何要留下沈碧音的性命,甚至还命太医每隔一月前去为她诊脉。   莫非是要留梁王子嗣一命?但梁王除爵是迟早的事,即便这孩子生下来,也是个庶人,不可能袭爵,更不可能再度封爵,能不被幽禁终身就已是谢天谢地了。   那既是如此,万岁又为何有此一举?   郑宝暗暗摇头,果然圣心难测。   宗承与桓澈会面之后,半分不兜圈子,径直说了三条。   一是他要朝廷为他正名,让天下人都知道这许多年以来的倭患并非由他而起,他也从未参与谋划入侵、劫掠国朝滨海的恶行。   二是他要朝廷开海禁,承认远洋海贸合法,并在浙闽粤三省开放至少十处州一级以上的海贸通商口岸,为海贸提供便利并设立相关衙署,维护海贸的正常秩序。   三是他要朝廷真正做到既往不咎,不得对他本人及亲族施以任何迫害,也不得限制他的自由。   若朝廷肯答应这三条并立字据盖宝印,他就捐银两千万两并交火器万件,再献上精通火器锻造的能工良匠百余人,并尽量保证除倭寇之外的海寇不会在国朝沿海群聚闹事,如若海寇滋事,他会即刻出面解决——倭国形势多变,他并不能完全掌控倭寇的动向。   桓澈听罢便笑了:“我当倭王是条不怕死的铁汉呢,原来还是惜命的,我还道阁下做尽猖狂事,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宗承知他话里有话,这是在暗讽他觊觎顾云容之事。他不急不恼:“我还要留着这条命把我的生意做到佛郎机国去,若是死了,如何施展我的雄心壮志。”   “你如今连个媳妇也不娶,若是一直这般,将来没个子嗣,纵然挣下偌大家业又有何用?”   “我娶妻与否似乎跟我们今日的交涉无关,”宗承语气一低,“不过我私底下说一句,殿下可以将我之不娶理解为等着你们散伙后伺机而动。”   桓澈好笑道:“你凭甚认为我们会拆伙?你难道不知我们情比金坚?”   “情比金坚不知能否抵得过江山社稷。殿下异日登基,不充后宫?天长日久,不会移情?殿下身具广纳美妾之特权,当真甘心放弃?”   桓澈笑道:“你太小瞧我了。”   宗承也笑道:“是么?殿下对自己这样有信心?”   “是的,你根本不了解我的经历与性情,无权揣度。”   立于一旁的拏云将头埋得更低。   果然,这俩人说着说着就跑偏了,活生生把好好的官寇交涉变成了情敌互讥。   首日交涉以失败告终。   贞元帝不肯答应宗承后面两条要求,只想给个官职了事,而宗承不愿修改自己的要求。但两厢又都各有所需,于是又定了个商洽的日子。   两边僵持不下时,沈碧音那头却是出了状况。   她纵然口称身怀龙嗣,也没能被放出去,仍旧留在牢中。皇帝给她换了个干净通风的牢房,伙食上头改善了不少,但也仅此而已。   只是沈碧音觉得皇帝既能留下她的性命,就表明还是在意她腹中的孙儿的,因此在狱中总对牢头颐指气使。偏差役们猜不透皇帝的心思,倒也都忍了。沈碧音因此越发得意。   这一日,沈碧音再度腆着个大肚子呼喝差役时,忽然摔倒,哭喊着说肚子疼,嚷着要宣太医来。   差役们不敢慢待,一层层将消息传给了贞元帝。   贞元帝命太医前去诊看,尽力保住她腹中胎儿。   经过太医的连夜调治,沈碧音暂且无恙。太医走后,沈碧音抚着自己的腹部,面上一片阴郁之色。   下一次交涉转瞬即至。桓澈出宫前,顾云容再三提醒他莫要忘了她先前交代的事,他前次就忘了。   桓澈离宫后,顾云容转去小憩。她这两日总是困乏,也不如何出门,整个人就仿似烈日下被炙得蔫儿哒哒的花叶。   顾云容躺在竹簟上,心里感慨今年夏季似乎太热了些,将她的夏乏全激了出来。   半梦半醒间,她依稀听见春砂说甄美人在外求见,不肯离去,问她见是不见。   顾云容翻个身,含混问甄美人所为何事。   “奴婢也不知,”春砂细声道,“甄美人只说是有要事。”   顾云容正要说不见,但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挣扎着坐起。   她闭着眼睛摸索着穿好衣裳,下床时仍犯迷糊,险些腿一软跌倒在地。   春砂忙扶住她,看她乏成这样,揣度着是晚间小爷闹腾得狠了,也不敢多问。   顾云容庆幸桓澈这两日因接手大半政务忙得团团转,不然照着眼下这情势,她夜里总睡不好,白日里怕是睡足一日也难解乏。   顾云容见到甄美人后,挥退左右,径直问她求见作甚。   甄美人道:“我想知道,殿下为何不将梁王命根子可能已被毁之事告诉陛下?算来,沈碧音受孕的时候正是梁王逃窜海外前后,那个时候他很可能已经不能行房了,沈碧音又如何怀上梁王的孩子?”   顾云容掩口打哈欠:“这我哪里知晓。其实很多事我都不知道,譬如我不知殿下为何不拔除你这个麻烦。”   甄美人脸色有些不好看,旋见顾云容与她说话时哈欠连天,连个正眼也不给她,道:“太子妃何至于对我敌意这样大?我自认并未做过什么对殿下不利之事。”   顾云容靠在引枕上睨她一眼,着实撑不住,让甄美人自回,她自家站起,欲回寝殿。   顾云容将跨出殿门时,甄美人忽然道:“太子妃难道不担忧太子殿下的安危么?”   顾云容闻言,瞬时清醒了些许,回头问:“此话何意?”   宗承看着眼前将田庄团团围住的禁卫军,眉尖微挑:“殿下这般是不是有背道义?正所谓买卖不成仁义在,殿下何必这样兴师动众。”   “我觉着我们迟迟谈不拢,约略是因为外间过炎,我如今请你去牢中凉快凉快。等你冷静了,这买卖也就好谈了。”   宗承忽而退开一步,掷出一枚烟幕弹。待烟火消弭,他已消失在原地。   禁卫军面面相觑,一时惊不能言。一个大活人怎会说不见就不见?   桓澈面上没有丝毫惊诧之色,只是抬手点了几个地方,命禁卫军四散搜捕。   使用烟幕弹逃遁是间者常使的把戏,被称隐身术,但并非真正隐身,只是一种障眼法而已,实质上是藉由旁的路径兔脱了。   只是使用这种隐身术需要超乎常人的敏捷与速度,宗承这些年在倭国,还真是习了一身本事。   两刻之后,宗承立在了京郊卢师山山腰的一丛灌木旁。   他俯瞰山下少刻,唤来韦弦:“待会儿太子追来,你就将那人推出来。”   韦弦应诺,又肃容低声问:“大人,太子能这么快追来,显然是细作指引,要不小的……”   宗承冷然道:“我早说了,安心做事,我说什么办什么,旁的无需你操心。”   韦弦忙忙应是。   桓澈领兵追来时,远远地就瞧见宗承立于断崖之上,身边长随将一人五花大绑,压跪在地。那被迫屈身跪在地上的人低垂着头,他无法看清他的面容,只能瞧出是个清瘦的男子。   待到得近前,那男子抬头看来,桓澈发现自己根本不认得此人。   桓澈命人封住了断崖左近的所有路口,回头道:“你后头那两桩要求,父皇是不会应允的,尤其是第二条。你若识相,便领了官职,交出你手中所有,这便算是两厢事了。你是海寇出身,想来作奸犯科的勾当也做过不少,你自己也说你满身罪孽。你本就是要论罪施罚的,如今算是用你手里的东西赎罪消灾。”   “陛下无非是忌惮于海寇势力,欲令我一无所有。但没有我,也还会出现新的寇王,这般并不能剪除威胁,相反,有我在,能最大程度牵制海寇。”   桓澈笑道:“但你太过狂傲,你认为朝廷当真能容忍一个能在海上呼风唤雨却又桀骜不驯的寇王?”   “看来殿下尚未想通个中关窍,那我们只能下回再谈。放我走,不然我就把他推下去。”宗承看向那跪在地上的男子。   宗承看桓澈毫无反应,笑道:“看来殿下还不知他是谁——殿下可还记得当年曾着人往倭国找寻一个名唤周学理的人?”   倏忽之间,桓澈顿了一顿。   周学理不是容容姐夫周学义的胞弟么?当年容容再三托他查找周学理的下落,但他找了两三年,迟迟无果,后头也就渐渐淡忘了此事。   怪不得他找不到周学理,原来他落入了宗承之手。   宗承见桓澈盯着周学理看,知他在想甚,继续道:“在这等事上,我弄虚作假也没甚意思,殿下若想确定他的身份,不如问他几个问题,看能否对上。”   桓澈立了片刻,淡声道:“不必了。你放了他,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我再坐下来好生磋议。你可放心,我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宗承却是不为所动:“殿下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是劝说陛下答应我的要求,二是领兵来拿我。但殿下若敢冲来,我便推他下去。至于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宁可跳崖。”   “殿下可想好了,我手下的海寇、匠人,只听我号令,我手里那些富可敌国的资财,也只有我才知藏匿之处。我死了,朝廷一分好处也捞不到。”   桓澈静默须臾,提出他一人上前去,他们再就前事好生交涉。   宗承应下。   桓澈一步步靠近,在距宗承只有五尺之距时,猛地扬起手。   山风劲吹,一捧淡黄色粉末倏然散开,霎时朝宗承等人面门袭来。   宗承眸光一沉,一手捂住口鼻,一手拽起周学理就往悬崖下推。   桓澈上前去拉周学理之际,宗承却忽而调转方向,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将他往断崖边沿拖拽。 第一百零八章   匆忙赶来的顾云容隔着老远就瞧见两人在断崖边拉扯,直是看得心惊肉跳。   她往断崖边沿疾步赶去时,又见两人竟是就地厮打了起来,看得她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宗承仍是先前在她面前那副易容模样,因此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一面疾赶一面扬声喊了句“住手”,用的是她的本声。两人听见都是一顿,齐齐回头看来。   桓澈沉容高呼一声“回去”,宗承深深看她一眼,没有言语。   停顿也只是一瞬,两人很快又缠斗一处。   顾云容切齿,就算是两厢没谈拢要打斗,是不是也应当换个地方!在断崖边互殴,这是不要命了么?   她三步并作两步赶到近前时,崖边一块土层忽然塌陷,两人同时往下滑去。   在场众人都是一惊。起先还不敢轻举妄动的两边人马,见状纷纷上前去救自家主子。   顾云容也下意识伸手去拉。   两人却异口同声命众人皆退后,又转向顾云容,让她往后撤步。   桓澈倏地目光一沉,趁着打斗间隙,自袖中取出一物。顾云容但觉眼前寒光一闪,下一刻就见他一把刺向宗承。   宗承迅即躲开,又回手攻来。   两人都长年修习剑术搏战,功夫不相上下,此时又都愠怒冲顶,互不相让,一时打得难分难解。   拏云素性沉稳,但眼下却是看得急了。两人打在一起,他害怕误伤,也不敢出手,但若是一个不慎,殿下摔下去,若是出了意外,他万死难辞其咎。   他真不知殿下如何想的,为何要争这一时之气!他更不知宗承这是怎么了,分明平日里最是八风不动的人,为何会做出此等过激之举!   拏云焦灼四顾时,忽然瞧见顾云容,脑中灵光一现,惊呼道:“您这是怎么了?!”   一嗓子中气十足,草木皆震。   桓澈与宗承两人同时停手,不约而同看向顾云容的方向。   顾云容立时抚额弯腰,满面痛苦之色。   桓澈即刻抽身,朝顾云容奔来。宗承也自地上起身,尾随而至。   桓澈一把抓住顾云容的手臂,急问她怎么回事,是不是头疼云云。   顾云容顺势靠在他怀里,牢牢握住他手腕。   她侧头,暗暗朝握雾拏云两个打眼色,两人会意,闪身而动,一个去拉桓澈,一个去擒宗承。   宗承早有提防,瞬移如电,霎时绕到了桓澈身侧。桓澈亦反应迅速,突然出手控住他手臂,将他整个人往崖边拽去。   宗承顺手一带,说了句“云容松手”,大力拖引桓澈。   顾云容气力耗不过这两个,被迫松力。她才一松手,就陡见两人推搡打斗之间,一道滑了下去。   她彻底愣住了。   四周一瞬阒寂。   一息之间,又峰回路转,两道钩索几乎同时钉上崖畔。   顾云容一喜,忙上前,往下伸手。她心中焦灼混乱,顾不上细看,等紧紧抓住对方的手臂用力后拉,才发觉不对。   衣袖不对。   这不是桓澈的衣裳。   她心中惊疑时,对方已经凭借惊人的力道与矫捷的身手,探上来小半个身子,但尚未完全上来。   拏云急朝顾云容喊道:“快推他下去!”   顾云容对上宗承一双黧黑的眼眸,顿了一顿。   宗承居然也停了一下,目不转睛盯着她。   拏云转去侧面,趁着宗承停顿的空当,以飞镖割断了他勾挂在崖边的绳索。   顾云容顿时感到宗承身子坠了一下。   没了绳索作为依托,宗承一手扒在崖石边,一手被顾云容抓着,身体几乎完全悬空。   顾云容只要扬手一推,就能将他推下深渊。   宗承面上无惊无惧,也没有一丝恳求之意,只是那般不错眼深凝着她,目光里是化不开、理不清的万端情思。   仿佛弥雾的暗夜,迷蒙缭绕中一团不见底的深黑,包容万物,却又隐在一层迷障之后,看不真切。   不知是否性情使然,即便到了生死一刻,宗承也依旧神容平静,稳如山岳。   山风吹袭,宗承身上袂摆猎猎作响。   桓澈上崖时,正看到顾云容委决不下的一幕。可惜他此刻双手都撑在崖边,身体亦是悬空,无法将宗承搡踢下去。   桓澈眼下恨不能将自己的绳索也割断,看顾云容会不会松开宗承那一头转而来拉他,但他理智尚存,到底没做出那意气之举。   他一面在手下人的拉扶下往上攀爬,一面留意顾云容那边的动静。   拏云完全能想象到殿下此刻心里有多酸,但他们谁也不敢去碰太子妃,万一不慎令太子妃滑下山崖,他们这颗脑袋就不用要了。   顾云容的犹豫也只是几息,随后很快做出反应。   她容色一敛,五指握紧,开始竭力拉宗承上来。   她另一只手也抓住宗承的手臂,大力后拽。   宗承见状,反而僵了一下。他沉默低头,借着顾云容的力,迅速攀跃上来。   夏日汗多,才不过片刻工夫,顾云容只觉自己手心里全是汗。还好宗承足够敏捷,不然时间一长,两厢打滑,很是麻烦。   顾云容正欲收回手,却不意被宗承反手抓住。   “地上那个被缚的人就是你早先找寻的周学理,你帮我离开,就可以将周学理带走。”宗承低声道。   顾云容又惊又疑,宗承既然来此,应当表明他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眼下又为何要借她襄助离开?   桓澈几乎是飞冲上来的。在他距顾云容三步之遥时,宗承忽而挡在前面,一把细长匕首横在顾云容脖颈上,道:“你再往前一步,我就划下去。”他侧了侧身,调整了执刀的角度。   桓澈止住步子:“你不是总时不时表露出对她的觊觎么?真忍心下手?”   宗承笑道:“人被逼急了总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殿下莫非没听过有句话叫‘事急无君子’?况且,我本也不是什么君子。”   桓澈沉容盯了对面片晌,挥手命拏云等人后退,让宗承下山。   宗承挟持着顾云容走出三丈远时,桓澈让宗承放了顾云容,但宗承并不肯,表示要等他安全下山再放走顾云容,并且不准他派人跟着,否则他对顾云容不客气。   桓澈立在原地没有动,看着宗承等人消失在视线里。   他迎风而立,衣袍鼓荡,一双幽深眼眸中黑沉一片,酝蓄风暴。   等估量着已脱离桓澈的视线范围,宗承见顾云容镇定自若,持刀的手忽地一压。顾云容骤觉颈上一凉,心头一惊,低头看去,却见自己脖颈上并无伤痕。   宗承低低一笑:“这刀根本没开刃,我怎么舍得当真拿刀锋对着你。他适才太紧张了,竟然没能瞧出。亦或者,瞧出了却怕我会失控伤了你,所以仍是放我离开。不过,为了逼真,我们还是得演下去。”说话间,又绕臂,虚虚环住她裸露在外的玉白娇颈。   顾云容一头往山下行去,一头问他为何劫持她。   “这答案显而易见,我想全身而退。”   “但你将对峙之处选在这里应当是有深意的,我不信你没有料到自己可能会被他逼到跳崖的境地。若是我今日没有出现,你待如何?”   宗承垂眸看她:“云容,有些事何必细究根底。不过你若是定然要问,我也可告与你知道,想不想听?”   男人语声轻柔,低语似呢喃,热息拂在她耳后,撩起她一缕细软碎发,酥酥痒痒。   顾云容即刻侧头避开他的气息:“头先欠了你不少人情,如今算是……”   “你倒是想得美,这可不算还上人情,我给予你与太子的襄助远超你今日的帮忙,所以两厢无法抵消,你仍是欠着我的。”   顾云容缄默少顷,道:“那若是我能帮你促成此次交涉呢?”   宗承一顿,问她意欲如何促成。顾云容实话实说:“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觉得总会有用的。其实他也是要开海禁的,只是这话由你说出来,而且是以要求的方式说出来,他就很难答允。他若当真想应下你的要求,自有办法,眼下说陛下不允,不过是要寻个借口搪塞你。所以我只要说服他,就能促成交涉。”   宗承忽地收臂拥住她,下巴在她颈侧蹭了蹭:“小小年纪,想得倒深。”   顾云容说的半分没错,其实太子就是在糊弄他。太子只想日后腾出手来再去筹备开海禁之事,并且不愿被人指着点着要求要如何如何。   顾云容沉容,旋身躲开,却又被他抓住:“还没下山,我们还有一段同路,等到了山脚下,我再放了你。”   不知是否因着天气炎热,顾云容走了不多时就觉着有些晕眩。宗承看她步履缓慢、精神委顿,问她可是身子不适。   顾云容只摇摇头,继续前行。   到得山麓,宗承依旧不放顾云容,又让她跟着他再行五里路。   顾云容此刻又晕又倦,停步不走,让他自行离去,她要在原地等待桓澈。   宗承慢慢放下匕首:“云容当真对太子情比金坚?我也不怕告诉你,我后来查过你与太子的事。在太子主动贴上你之前,你似乎统共也没跟太子见过几面,而且你还曾跟太子闹过几次,几乎分道扬镳。直至皇帝欲立你为衡王妃,你还在犹豫着嫁与不嫁。”   “我怎么瞧怎么觉着你对太子不是一见钟情,也不是日久生情,所以太子总跟我说你们感情如何如何好,我真是不太相信。”   顾云容微垂眼帘:“我确实对他爱慕非常。我先前心结难解是真的,但对他有情也是真的。大约那种一路看着他伶仃孤独,看着他披荆斩棘的别样情意是难以磨灭的。”   顾云容抬眼看宗承讶然看她,知自己走口,岔题道:“你快走吧,他一会儿追来你就走不脱了。”   宗承凝睇她片刻,想问问她方才救他是否全因想还人情,但嘴唇翕动几下,终是没问出口。   他许久未见她,方才只盼着下山的道路能长些再长些,一辈子走不到头才好。如今要分离,总觉有千言万语要与她说,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不仅不知说什么好,他在她面前还总有些手脚不知该往哪里放的局促。他当年称霸海上一跃登顶时,怕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有对着一个姑娘不知所措的时候。   这感觉陌生,甜蜜,又苦涩。   这感觉大抵注定是不属于他的,就好像顾云容大抵注定是不属于他的。   宗承思绪百转时,桓澈与其身后的一众官兵已经遥遥在望。   他原已走出几步,却又蓦地回头,冒险冲回到顾云容身畔,凑到她耳际低语几句。   顾云容惊诧看他,他浅浅一笑:“后会有期。”   顾云容想起她又忘了问他当初究竟是如何认出她来的。她今日就是易容出宫的,正好现问一问。   但眼看着桓澈已逼近,便没有耽搁他脱身的时间,到底忍住了。   桓澈将顾云容带回去之后,对着她的脖颈仔细检视一番,确定没有伤痕,这才松开她。   随后他就开始盘问宗承都跟她说了什么。   顾云容道没什么,桓澈并不相信:“他走之前还凑到你跟前低声耳语来着。”   顾云容觉得那些话没必要告诉他,只是道:“他那是跟我说,你若仍想促成交涉,就跟他再行约见,他此番就是专为此事来的,暂且不会离京。”   她看桓澈面色狐疑,担心他追问不住,打岔问他方才是不是疯了,居然跟宗承在断崖边动起手来。   桓澈道:“你以为那断崖下面当真是万丈深渊?”   顾云容一愣。   “从那上面掉下来根本摔不死人,那断崖实质上只有十几丈高,下面是个水潭,有功夫在身的人,即便在毫无准备的状况下被人推下去,也能毫发无损。你当宗承真会为了促成交涉而搭上性命?他精明得很,以性命相要挟,不过是为了给我施压。”   “宗承若真掉下去,我抓他还方便些,所以拏云后来得了我的授意,当时让你松手。”   桓澈不断揉搓她双手,将她抵到盘龙云柱上,方才翻搅了一路的醋意此刻终于一股脑涌上心头,语气也透着些阴阳怪气:“来,你好好与我说道说道,你究竟为何救他?嗯?”   顾云容正容道:“我欠他人情。而且我觉得他活着比死了强,对百姓对朝廷俱是如此。若他不是真心想要自新,这些年来不会一直为开海禁之事奔走。”   “我知道朝廷其实是忌惮他,欲借除他除掉他背后的势力,但与其杀他,不如怀柔。就好像朝廷在哈密给当地头领封王一样,只要井水不犯河水就成。海寇除不尽,灭不如治。”   因着后宫不得干政,顾云容从前极少在桓澈面前表露自己的政治见解,眼下实在有感而发。   桓澈注视她少顷,道:“你说的这些,我知道。交涉不可能一朝促成,我只是想争取更多,我有我的打算。”   毓宁宫。甄氏停笔,将才书就的信审视一番,折好起身。   她去到乾清宫给皇帝侍疾。贞元帝已经睡下,她等汤药稍凉一些,轻声唤他喝药,但贞元帝并无反应。   约莫是睡沉了。   甄氏命左右内侍暂且出去,让陛下再休息片刻再伺候汤药。   等殿内只剩下她与贞元帝两人,她对着龙榻上熟睡的天子望了须臾,慢慢自怀里掏出一根细长的银针,捏在手里,犹豫不决。 第一百零九章   忽闻外间内侍齐声呼“小爷”,甄氏惊了一下,又将手中物件揣了回去。   桓澈入内时,瞧见殿内连个宫人内侍也无,将守在外面的几个内侍训斥一通,召进几个内侍,命好生守在榻前。   他冷眼扫视甄氏,上前查看过父亲的状况,转而将甄氏叫了出来。   他问起她将顾云容引去卢师山的事,甄氏道:“妾身只是偶然听说了殿下再度去与宗承商洽的消息,害怕殿下有危险,思来想去,殿下兴许只会听太子妃的,这便去与她说了,想让她去将殿下劝回来。”   桓澈不语,只是对着她冷笑。   甄氏见他这般神色,顶不住,又解释道:“妾身觉着倭王此人奸狡,殿下不应当再三与他亲自斡旋,直接遣将调兵拿了他便是。”   桓澈冷淡道:“我不管你有何种理由,你不安分又自作聪明,不如换个地方清醒清醒。”   甄氏大骇,连道她确实是诚心投靠他,桓澈冷然道:“诚心?那你方才独自在殿内作甚?诚心与否,你自己心中最清楚。你好自为之。”   甄氏惶遽望他,想问问他此话何意,但他没有解释的兴致,转身径直走了。   桓澈回来时,顾云容已经睡了一觉。她听见有人进来,困得睁不开眼,往床内侧滚了一圈,让开外侧的位置,嘴里含糊道:“我做了一碟牛乳蒸饼,特地为你留了几个,你最好吃完,不然明儿就坏了。”   桓澈本想回来跟她好好说说话,眼下见她竟然睡得这样早,还没说上几句话就酣然入梦,郁郁坐到床畔。   他慢慢梳理着思绪。   其实他跟宗承都知道,无论是第一次交涉还是第二次交涉,都不过是双方对彼此的试探,他们两人皆清楚,他们不可能因着一两次商谈就说服对方。   他也深知宗承不可能答应将自己的全部身家拱手奉上,他在断崖上说让宗承交出所有,不过是给个还价的余地。   他原本的打算确实是掏光宗承的家底后杀之,但后来从大局上考量,觉着这不是最好的解决法子。   况且梁王外逃倭国,若欲将其斩草除根,则宗承是一把最好的剑。   桓澈除了衣袍,躺到了顾云容身侧。   他抱她在怀时,隐约听见她呓语,凑近去听,但闻她口中含混道:“阿澈你是不是傻了,在断崖边打斗,都不知危险么?难道你想跟你的……殉情不成……”   桓澈没能听清她中间说甚,只知是三个字,探头贴唇在她耳畔:“你说我跟我的什么殉情?”   顾云容翻了个身,不再梦呓。   桓澈轻哼一声,忽然想起顾云容说的牛乳蒸饼他还没吃,不想辜负了她的好意,披衣起身,命人去将饼端来。   他吃剩最后一个时,顾云容起来喝了半杯水,困意消散不少,扭头见他独自坐在桌旁闷头吃饼,不禁一笑,掇来个绣墩坐到他身边,问他味道如何。   桓澈瞥她一眼,静默片刻,再度询问宗承今日临走前究竟跟她说了什么。   顾云容观他神色郑重,想了想,道:“我不与你说,是觉得似乎没什么必要。不过你若真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我不想让你心里存着个疙瘩——他与我说,让你别白费气力,他是绝不可能交出他所有身家的,他更愿意将那笔巨额资财交给我。”   “我觉得他约莫就是那么一说,他将来娶妻生子,自有人去继承他的家资。甚至或许他临走前故意在你面前与我说话,可能只是为了气你一气,说的什么并不重要。”   桓澈吃完手里的蒸饼,上前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我与他的事,你不要插手。”   顾云容忖量一回,还是道出了自己的看法。她觉得可以让宗承将给朝廷的好处再往上加一加,加到一个合适的数目,双方都接受,这笔买卖就可以谈成,开海禁之事,对外只说是朝廷新政便是。   “我大致也是这般想的,”桓澈打横将她抱起,“但具体的,可能要更复杂。”   顾云容才被他放到床上,就见他俯身压上来,连连推他:“这几日都别折腾我了,我近来夏乏厉害,等天气凉快些再说。你折腾我到四更天,我明儿非得睡一天不可。”   桓澈一顿,想起她在断崖上喊头疼的事,问她可是当真身子不适。顾云容摇头:“那是装的。谈不上不适,就是总犯困,还有些头晕。”   桓澈看她确实恹恹,终是作罢,在她颊上吻了一通,让她等着他,他才吃了东西,再去盥洗一下。   然而等他拾掇罢,回来一看,顾云容却又睡了过去。   桓澈眉心一跳,又无奈一笑,上前为她盖好薄毯。   果然嗜睡。   桓澈转日便去找了贞元帝,提出将甄美人驱逐出宫。   贞元帝问及缘由,桓澈径直道:“甄美人犯下欺君大罪,罪在不赦,父皇定要严惩。”   贞元帝奇道:“此罪从何来?”   桓澈暂不道破,只请父亲将甄美人召来。   待甄美人跪在贞元帝面前,桓澈吩咐身边内侍取来了几瓶药水药膏,回头道:“父皇,儿子今日给父皇演个戏法解解闷儿。”   他命人按住甄美人,而后唤来两个宫人,低声吩咐几句。   宫人应诺,依次取出药水药膏,在甄美人脸上涂抹一番,又撕扯揉捏一回,最后强按着她在水盆里净面。   约莫倒腾了两刻,桓澈上前低头看了看,命甄氏抬起头来。   她却是半晌不动。   桓澈给两边架着她的内侍使了个眼色,内侍会意,硬生生擎起她的下巴,迫她仰头。   在场众人皆惊得瞠目结舌。   甄氏的面容竟然发生了全然的改换,脸型倒是与郦氏的完全吻合,五官细看之下也当真有些神似。不过因着她眼下肌肤上好几处泛红起斑,连那几分神似也消弭于无形。   甄氏极力想要低下头,却因被内侍死死按住,动弹不得。她虽垂着眼帘,但知道众人都盯着她的脸看,一时百般羞惧,泪如雨下。   桓澈扫了眼她惨不忍睹的脸,淡淡道:“儿子先前特意打探了,这是倭国的一种易容术。甄氏的容貌原本只是跟母亲有两三分相似,在易容术的改换下,就变成了七八分。只是这种易容术短期内使用无害,长期使用,会毁蚀肌肤。她那张美人皮下的真容,实则已经被毁得差不多了。”   贞元帝震惊之余,盯着甄氏的面容再三端详,深觉不可思议。   甄氏在贞元帝开口审问之前,垂泪道:“陛下,妾身可将功折罪……”   贞元帝冷声道:“你究竟是哪个派来的?”   甄氏闷声不吭。   正此时,内侍匆匆来报说沈碧音早产,诞下了一个男婴。   贞元帝知道甄氏这桩官司一时半刻了结不了,这便命人将她暂押。   沈碧音产后不多久就嚷着要面圣,贞元帝传命将她与新落地的婴儿一齐传来。   沈碧音一见到贞元帝就直挺挺跪下,请求赦免她与孩子的死罪,缘由也十分简单,皇室孙辈凋敝,如今只有一个劭哥儿,还是个郡王世子,万事子嗣为大,法度之外,还有人情与实情。   顾云容正好来寻桓澈,立在殿外候着时,就听沈碧音言辞越发激动,连对桓澈道:“太子妃迟迟无所出,殿下何必对自己侄儿这般狠绝?说不得殿下将来还要在侄辈里挑一个养在膝下……”   顾云容听着,忽然又开始头晕,被身旁宫人扶了一把才堪堪站稳。 第一百一十章   桓澈微微冷笑:“你怕是嫌自己活得太长,就凭着你这番不逊之言,够赏你五十大板了。”   沈碧音正说到激动处,直道自己不过是实话实讲而已。桓澈神容冽冽:“所以照你的意思,皇室主支的血脉是要断了,只能从旁支里面抱养子嗣继统?你这难道不是在诅咒皇室主支后继无人、诅咒父皇社稷不稳么?”   沈碧音张了张嘴,一时语塞,又忽而惶然,懊恼自己方才口无遮拦。   她先前不过是个深闺小姐,对官场朝堂知之甚少,她只是依照自己一贯的认知,认为子嗣最大,她如今有了这个孩子傍身,就可以性命无虞,甚至说不得还能捞来一生富贵。   但她转念想想,她如今确实攥着孩子这道护身符,而且孙辈里此前的确只有一个劭哥儿,不论如何,形势对她还是有利的。   这般想着,沈碧音重又挺起了脊背。   桓澈转首对贞元帝道:“父皇,儿子的提议便是先前说的,还望父皇慎重考量。”   贞元帝扫了眼地上跪着的沈碧音,以及内侍怀里抱着的男婴,慢慢喝茶,并不言语。   沈碧音等了半晌也没等见皇帝出声,渐渐浑身僵直,面容紧绷。   太子方才与皇帝说,要以她的孩子为饵,钓梁王上钩。梁王虽则凶戾暴虐,但也是多年无子,不可能对于自己子嗣的死活无动于衷。   沈碧音手心濡汗,担心皇帝当真采纳太子的提议。   不知过了多久,贞元帝才慢慢开言道:“先把那婴孩抱来给朕看看。”   内侍应诺,将孩子抱上前去。   早产儿瘦弱,民间又素有“七活八不活”的说法,贞元帝侧头看了眼就皱了皱眉,命太医来给瞧瞧,尽力将这孩子保住。   他瞥了眼沈碧音,思量一回,命管事先将沈碧音带去乾西五所,暂在那里安置。   沈碧音闻言一惊,兜兜转转,她怎就跟她那落魄堂姐住到一起了?她先前还奚落了沈碧梧一通,信誓旦旦说自己将来必定会有个好前程,这要是住到乾西五所去……还不被沈碧梧寒碜死!   桓澈看沈碧音满面惶遽之色,冷冷一哂:“若是没记错的话,沈姑娘此前还哭诉如何如何想念堂姐,如何如何为堂姐不平,眼下得与堂姐住到一处,不高兴么?”   沈碧音僵笑:“高兴,高兴,怎会不高兴……”   桓澈冷声道:“那怎不谢恩?”   沈碧音眼里蓄着泪,撑手叩头。   桓澈从殿内出来时,听宫人说顾云容曾来找他,问她人在何处,宫人行礼道:“回小爷,娘娘此处等了片刻见您不出,又觉头晕,这便回去了。”   桓澈攒眉,当下赶回了东宫。   他瞧见顾云容时,她正靠在引枕上吃果子。看到他来,她笑吟吟招招手:“沈碧音的事了了?我去寻你,是想问你一件事。”   “你把周学理送到何处去了?怎么那日回来之后,我都没有听说他的消息?”顾云容拈起一颗樱桃道。   桓澈未答话,先问了她身子可还有不适。顾云容道:“其实也没什么不适,就是天气热,站久了有些晕眩而已——你快说,周学理人呢?”   “原是为此来寻我,我还道你想我了,”桓澈坐下来斟了一盏茶,“我本是要将他送回杭州周家,但周学理竟是不肯。”   顾云容一愣,问他为何。   “周学理约莫是这些年在外漂泊,经的见的多了,眼界跟从前不同了,如今不愿回乡种地,只想留在京师,混个样子出来。他请求我帮他谋个出路,我本未想好将他搁哪儿好,后头他自己请求去握雾手底下办事。他说他这些年学了好多本事,文章策论上面许是不行,但武略上面还是能帮上忙的,旁门左道的东西他也会一些。”   “我思前想后,便应了下来。眼下已将人交给了握雾,让他好生教教周学理规矩。”   顾云容点头:“这般挺好,我听阿姐说,周学理先前好高骛远,一无头脑二无人脉,只是空想发财。如今肯脚踏实地做事,想来阿姐跟姐夫知晓,应当欣慰不已。”   桓澈垂眸啜茶,少刻,道:“周学理留京,更要知会周家那头,不如容容给内姊去封信,告知这边状况,也好让周家人安心。”   顾云容唇角一扬:“再好不过,我正好想念阿姐。我这便去写信。”   那日从卢师山回来之后,宗承就再度回到了此前跟桓澈两度交涉的庄上,吃喝照常,甚至还出外赏景纳凉,仿佛之前的剑拔弩张根本未曾发生。桓澈这段时日也没有来着人拿他,两厢暂且相安无事。   是日,宗承躺在摇椅上乘凉,看了韦弦递来的密信,随手将信揉了:“梁王还在做着春秋大梦呢。”   韦弦不知大人是怎么个打算,也不敢吱声,只是想起周学理的事,觉着委实可惜了,周学理好歹也算是个人质,如今就这么放走了,他们手里便少了个筹码。   宗承只扫一眼就能大略猜到韦弦在想什么,笑了一笑。   他着韦弦取来纸笔,一封信挥笔立就,命韦弦递出去后,回屋换了身衣裳,带了几个随从出门去。   夏日炎炎,京郊游人不多,他出外采了些山花,又四处转了一遭,直到日暮时分方回。   他甫一回去,就又来了一封信。他拆看罢,轻声道:“有些人可真是靠不住,偏还总爱自作聪明。”   梁王很快就得知了沈碧音怀了他骨肉的事。他怎么想怎么觉着这是个恶意玩笑,但又不得不相信,因为那封知会他的书信是宗承的手下给他送来的,而书信上的字迹,是他父亲的。   他此前出于风流本性,也为了让沈家父女死心塌地为他做事,的确要了沈碧音,但那都是许久之前的事了,若是沈碧音那个时候怀上,现在孩子都能满地爬了。   而以预估的沈碧音产子日期倒推,她怀上的时间应当在去年的九、十月间,那个时候他正在为于思贤的围剿头疼。而且若他没记错的话,他去年六月之后,就没有跟女人交欢过。   所以哪儿来的儿子!   梁王横生一种莫名其妙被戴绿帽的感觉,切齿不已。沈碧音那贱人的孩子还不晓得是跟哪个苟且生下的野种,居然算在他头上!   更可恨的是,他父亲竟以那个野种为威胁,让他归国领罪,说他现在迷途知返,还能网开一面,若是执迷不悟,先宰了他儿子,再着人去倭国拿他。   他还不能说出认为那孩子绝不是他的缘由——他要如何说出自己的难言之隐?   只是他觉得有一点有些怪异,他当时是让太医诊视过的,那么太医就有可能将之告诉他父亲,按说他父亲应当是知晓他被猫咬了的事的,然而从信上来看,他父亲好似一无所知。   梁王心中郁郁,将屋内陈设砸了个稀烂,转回头怒冲冲回了一封信。   桓澈又与宗承定了个碰头的日子,并表示自己这回不会带兵士去围他。   见面前夕,淮王约桓澈出去吃酒。   淮王在宫外住着,自打桓澈被立为太子入主东宫后,兄弟两人就极少觌面。淮王好容易逮到弟弟有了空闲,不由分说将他拽了出来。   酒过三巡,淮王见弟弟仍是闷闷不乐,问他是遇见了什么烦心政务还是又跟媳妇置气了。   “什么叫‘又’,我跟容容一直都和和美美的。”桓澈不满道。   淮王直是笑:“成成成,你们一直和和美美的。先前跑来我跟前使气,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不知是哪个。赖着不肯走,让我传授讨好姑娘秘诀的也不知是哪个。”   桓澈不语。   淮王又绰趣他几句,不无感喟,搭着他的肩拍拍他,大着舌头道:“一晃这许多年过去了,如今你已是皇太子。我先前还担心咱们兄弟因此两个生分了,如今瞧见你这模样就放心了,看来咱们哥儿两个还能跟从前一样,如手如足,灼艾分痛。”   桓澈转眸看了淮王一眼,忽道:“但愿能跟六哥做一辈子的好兄弟。”   淮王笑个不住,借着酒劲儿打了弟弟后脑勺一下:“瞧你那德性!怎生跟个娘儿们似的,这般多愁善感。咱们哥儿俩自小就好得跟一个人儿似的,民间百姓家的弟兄怕都没有咱们这样的。”   桓澈低叹:“方才不过有感而发而已。”   淮王大力摇晃弟弟:“怎么,谁背叛了你不成?告诉哥哥,哥哥给你出气去!”   桓澈摇头,微微浅笑,仍旧与淮王对饮。   宗承此番与桓澈碰面之后,没有先提交涉之事,而是说起了此前顾云容在京郊杏林遭遇刺杀之事。   “想来殿下还记得那件事,”宗承道,“殿下之后可曾再查过那件事?”   桓澈冷然道:“那件事不是已经查出结果了么?那人如今潜逃在外,等捉拿归案,自是要新账旧账一起清算的。”   “可我后来见到梁王,问起此事,他却是满面茫然,说并非他所为。”   桓澈微微倾身:“依你之言,那件事的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我只是如实陈说我所闻所见。不过梁王确实对云容极是迷恋,他因云容之故变成那般,后来提起云容,面上非但不见半分阴厉之色,反而满溢贪慕。”   桓澈大致能想象出梁王那色眯眯的眼神,眸光陡寒。   “看来殿下也并未查出旁的线索,”宗承叹道,“那我再着人好生查查。”   两人方要切入正题,忽有内侍来给桓澈传信说陛下让他回宫一趟。   桓澈问那内侍陛下传召所为何事,内侍只道不知,又请桓澈快着些,说陛下那头正等着。   桓澈只好起身,对宗承道了回头另约,领着一众从人拂袖而去。   宗承睇了眼桓澈的背影,亦起身转去书房。   桓澈才出庄子不上一里,马车遽停。   他待要问拏云出了何事,就听见外间传来一阵兵刃相交声。他掀帘一瞧,但见一群蒙面刺客从四面涌来。   剑影锋刃,灌注天光,映出刺目寒芒。   桓澈意气自若,眸如沉渊。   顾云容一直等到近初更也没瞧见桓澈的人影,觉着有些不对劲,按说桓澈不应当跟宗承磋商到此时还不归,再过一刻就要夜禁了,皇太子虽然不必考量什么犯夜之罪,但这个时辰还不回,莫非是宗承留他共进晚膳了?   顾云容才拽回跑偏的思绪,就见握雾匆匆来报说,殿下今晚兴许不回了。   顾云容有些懵:“为何不回了?是想今日将事谈妥,还是遇见了什么麻烦事?” 第一百一十一章   握雾听顾云容问出一连串问题,一时间也不知如何答她。   他思量一回,斟酌着措辞道:“殿下今晚约莫会宿在皇庄,娘娘尽可放心。殿下是临时有事,但具体是何事,一时之间也说不清,殿下说待他回来,自会跟娘娘说。”   顾云容沉默须臾,点了点头,命握雾退下。   她坐下自思自想半晌,长叹一息。   她能瞧出握雾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她总觉得桓澈是出了什么事,或是碰见了什么麻烦,但既然他选择在外盘桓,那便自有他的道理。   观握雾神色,桓澈应当并无危险,如此便好。   桓澈立在院门口,隔着浓深夜色,冷冷睇着躺在藤椅里的宗承:“你当真不知那群刺客的来历?”   “不知。殿下真当一应见不得光的事我都知晓?”   “这可说不好,更甚者,说不得那群人就是你指派的。”   宗承慢慢给自己打扇:“殿下绝顶聪明,为何不想想,这群刺客倘若当真与我有干系,我就应当避嫌,何必在殿下才出门不足一里地的时候就动手呢?殿下怀疑我,我还怀疑是殿下自家雇的刺客,演了一出戏,就是为了栽赃到我身上,好拿捏我。”   “你一个海寇头子,身上可做文章的地方还少么?我何必大费周章?”   宗承不以为意:“不是你也不是我,那就是旁人做的,殿下自去仔细查证便是,何必来我这里浪费工夫?”   桓澈示意拏云将那群被俘的刺客带进来,回身道:“这群人姑且放在你处,待我明日着人来提。”   宗承转头打量了那群半死不活的刺客,道:“殿下打得一手好算盘。这群刺客已经不剩几个活口了,赶明儿若全死了,殿下是不是就要说是我杀人灭口?如今虽已夜禁,但谁人敢阻殿下大驾?殿下现在回城,还能送入诏狱,连夜提审。”   桓澈置若罔闻,到底没有改意,将那群刺客扔下,领着一众护卫,飘然而去。   宗承扫了眼院中空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刺客,皱了下眉:“竟然把这群夯货扔在我院子里,敢怕是报复我先前挟持云容之举。”   他命人将地上的刺客收拾了,不论死的活的,都抬到库房去。   待到院门重新掩好,他躺回藤椅里,慢慢思量前后。   他方才正在书房坐着,忽听人来报说太子去而复返。及至他出门查看,就瞧见一脸霜寒的太子立在院门口,说他今日从他这里出来之后就遇见了埋伏的刺客,后头着人去略略查了一番,这拨人似乎与他有关,跟着便质问他可知这是怎样一回事。   他怎知是怎样一回事。何况,他如今正在跟太子磋商海禁之事,太子死了对他又无甚好处。太子自己当然也是知晓这些的,眼下故意这样说,不过是拖他下水,顺道寒碜寒碜他。   至若那群刺客的来历,他一时半刻还真拿不准。   他凝思少顷,眉头微拧。   他心里忽然有个揣测。   一个大胆的揣测。只是需要时间彻查求证。   桓澈在京郊有三处皇庄,他今晚就打算暂且在其中一处安寝。   皇庄乃皇室直接遣人打理的庄田,他此前做亲王时是没有的,后头入主东宫,他父亲便赐了三处给他,增供他日常花销。   庄头见皇太子晚夕亲临,唬了一跳,忙不迭吩咐伴当与庄客们取冰、烧水、备茶果,又要着人去预备肴馔,却被桓澈阻住。   “不必了,我不过来歇一晚而已。”桓澈淡声说罢,便转去沐浴。   他选择歇宿皇庄,而不是回宫,是有原因的。他当时擒住那些刺客时,着人查了半日,不然也不会这个时辰才折返宗承的庄子。   查到的那些蛛丝马迹,令他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他想要尽快知晓真相,所以决定留在宫外,等候结果。   他不可能将那些刺客带到皇庄来,于是就扔给了宗承。宗承那里最安全也最方便,宗承为了不节外生枝,会留下那群刺客并妥善安置。   桓澈只叫了两个长随进去伺候浴身,把庄头精心择选的几个美貌丫鬟晾在了外面。   庄头立在门外,心里直犯嘀咕。   皇太子殿下在他们这些下人看来着实怪异了些。堂堂皇储,身边却只有一个女人。太子妃迟迟无所出,殿下竟也不肯纳妾,莫非是过于怜香惜玉,恐怕美人伤心?   这般想来,殿下应当也是喜好美人的,只是兴许往日皆在宫中,在这上头总是放不开——他听那些被调来皇庄上做事的内官说,宫中有宫中的规矩,虽皇太子不可恣意收用宫女,否则便是品行不端。   庄头搓搓手,心里有了计较,笑得奸滑。   桓澈浴身罢,转去临时收拾出的卧房时,一进门就瞧见两个身披轻纱的女人低头垂手立在床畔。   听见他进来的动静,二女齐齐抬头看去,一见他风神形貌,惊不能言。   二女含羞带怯迎上前来,双颊酡红,细声说要伺候他歇息。   桓澈嘴角微扯。   他忽然想起了他当初赴浙时,万良给他预备的那四个瘦马。   眼前二女原也生得可称貌美,身段也算纤秾合度,只是仍连顾云容一根手指头也及不上。   桓澈平日里便不会多看这种女人一眼,如今心绪复杂,脾性格外阴郁,问了她们是被何人派来的,嗓音凛冽砭骨:“滚出去跟你们庄头说,不该管的闲事莫管,他今日既是自作聪明,明儿就挪地方!”   二女原还臆想着今晚能给眼前这紫府仙人一样的皇太子侍寝,如今遭冷言兜头浇下,绮念全无,吓得面如土色,哆嗦着应诺,慌不择路跑了出去。   桓澈在床畔静坐片刻,侧身躺到篾簟上,幽幽一叹。   他也不知自己何时入眠的,觉着睡的工夫不浅了,睁开眼,天色也不过蒙蒙亮。他昨日跟父亲告了假,今日倒是不必急着回宫。   又躺了须臾,他起身穿衣。   待他用罢早膳,又等了半个时辰,这才见拏云回来复命。   “殿下,您过目。”拏云将昨日所查一应左证呈与他看。   桓澈一一谛视,足足看了两刻。临了,他又问了句:“是否确凿?”   拏云道:“是否当真确切,小人不能保证,但小人已依您的吩咐,尽快尽详地查证。”   “可我还是不能相信。昨日那刺杀的手段怎么瞧怎么拙劣,亦且,你调查得是否过于顺利?”   拏云如实应是,又想说甚,但嗫嚅一下,终究是没能说出口。   即便是久惯谨慎的人,焦灼起来也是难免疏漏。何况那人若是真有异心,完全有理由这样做。而今七王之中,五王几同于废,若是暗中除掉殿下,就剩下他一家独大。最妙的是,还不会有人将殿下的遇刺扣到他的头上,甚至不会有人认为这件事与他有关。   谁让这人自来跟殿下手足情深呢。   但他方才正要说出这些,忽觉不妥,这便闭了嘴。再是如何,那也是殿下的家事,还轮不上他这个底下做事的置喙。   桓澈又看了一眼手里的左证,面容深凝。   桓澈当日便将那群刺客带回去鞫审。刺客里面已经不剩几个活口,昨晚拏云也已去宗承那里连夜审问了,但所获不多。   然而确实所有的可能都指向了一个人,一个最不可能也最可能的人。   只是桓澈总还是觉着这件事哪里不对。他回宫后,再三思量,还是趁着淮王入宫探望贞元帝的机会,将他叫到西苑跑马。   兄弟两个在西苑盘桓了整整两个时辰之久。待到淮王出宫时,脸色极是难看。   顾云容见桓澈与淮王跑马回来后就一直沉着脸,问他可是跟淮王起了龃龉。   桓澈屏退左右,对顾云容道:“我与容容说件事,容容千万保密。”   顾云容心头一震,郑重点头。   沈碧音以为太医诊视之后会将孩子还给她,谁知她在乾西五所住了十来日,迟迟不见有人来给她送孩子。   她沦落至此,起先是有些嫌恶那孩子的,但后头想到可借着这孩子活命,亦且真正生下后母性使然,也便有了感情,如今竟是满心惦念。她打探几回均是无果,后头就又壮着胆子要求面圣。   可她终究是没能见到皇帝。桓澈其时正在文华殿,顺道将她宣到了文华殿,警告她安分一些,若是再生事端,不论如何都要办了她。   沈碧音不知自己回去之后又要在乾西五所困到何时,但她眼下也顾不上挑地方,她只想抱回她的孩子。   “那个男婴如今暂留太医院,不可能让你抱回去养着。”桓澈冷淡道。   沈碧音听见这话几乎晕过去。她还以为她的孩子被后宫里哪个娘娘养着,原来竟是在太医院里待着!太医院里一群大男人,怕是连孩子都不会抱,她那孩子原本就是早产儿,再照料不周,非夭了不可!   沈碧音不肯罢休,再三要求前去照顾孩子。但她还没说上几句,就被桓澈身边的内侍架住。   内侍要将她拖出去时,她听见有内官在外通传说陛下驾到,突然高呼道:“殿下莫非因着自家无子,就格外仇视别家子嗣?殿下若是不想让皇室主支香火断在太子妃手里,就作速纳几个侧室,不然将来怕是当真要在侄儿里面挑一个记在自己名下。殿下难道愿意给旁人养儿子?”   她声音尖细,刻意拔高之下,更是刺耳。   她这几日在乾西五所认识了一个叫夏娘的粗使宫人,闲谈之间得知她原是东宫的女官,后头硬生生被太子妃送到宫正司吃了一番苦头,险些没死在里面,后来便被打发到乾西五所做些粗使活计。   夏娘那日语带讥嘲,说起太子妃无子之事,感慨皇帝如今最挂心的怕就是太子的子嗣之事,若是哪个能令太子纳妾,皇帝一定会对之另眼相待。   沈碧音觉得太子这几年饱尝无子之苦,未曾主动提出纳妾之事,怕只是缺个台阶。   那不如她今日就激他一激,给个台阶让他下来,正好皇帝过来,说不得这事就成了。这事成了,她也算是有功。   顾云容就立在桓澈身侧给他研墨,听了这番话很有些尴尬。她不知沈碧音为何忽然攻讦她,明明沈碧音是来要孩子的。   她想到自己目下的处境,又思及她此前为着怀孕所做的一应努力,心下难免黯然。   桓澈察觉到她的异常,牢牢握住她的手,正要着人将胡言乱语的沈碧音拖出去打一顿板子,却见父亲已至,只好先行起身行礼。   贞元帝扫了眼一同过来施礼的顾云容,又转向儿子:“那沈氏虽是出言不逊,但择纳侧室确实是当务之急。朕纵了你这么久,你也该知足了,毕竟子嗣为重。即便立了次妃,也不会越过你媳妇去,你在担心什么?”   贞元帝转首看向顾云容,正想问问她对册立次妃之事可是存有异议,忽见她身子摇晃一下,倏然软倒下去。 第一百一十二章   桓澈应变极快,一把接住顾云容,稳稳抱起。   他扫视左右,神容凛凛,吩咐内侍速去传太医。   顾云容晕得太巧,贞元帝都觉着蹊跷,但他太了解儿子的脾气,便也暂且打住话茬,没有做无谓之争。   横竖也不差这一时半霎,顾云容总不能一直晕着。   他今日过来,是要查验儿子的功课并询问这几日经筵日讲的状况,因此眼下并不打算回去,只命人端来茶果,坐着等太医的诊查。   他倒要看看,顾云容此番昏厥究竟是怎么个说法。   桓澈始终在旁守着。待太医入内,他趁着太医切脉的空当,唤来内侍,冷声下命,将沈碧音拖出去杖责五十。   沈碧音一千个一万个不服。顾云容又不是她气晕过去的,她显然不过是无话可说之下装模作样,装晕了事,太子凭甚罚她?   但前来施刑的内侍并不跟她多言一字,拎鸡崽儿一样将她提起来,不由分说按到了春凳上,并周到地拿块破布堵住了她的嘴。   沈碧音起先还含混不清地“呜呜”几声,后头已被打得浑身战栗,面白如纸,一丝声息也发不出。   但她一双眼睛仍是死死盯着临时安置顾云容的便殿。   她倒要看看,顾云容在太医面前还怎么装!   她已被打个半死,却仍撑着一口气,誓要看看皇帝如何处置佯厥的顾云容。   不多时,她隐隐听见殿内传来一阵山呼千岁与万岁的动静,其间似还夹杂着皇帝的朗笑。   她艰难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一个个眉开眼笑跟从圣驾打殿内出来的内侍宫人。   她脑子僵住,一时无法思虑。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是顾云容有了身子不成?随即想想又觉荒谬,哪有说有就有的?   顾云容再度醒来时,头脑混沌俄顷,才恍然发现,她正躺在一张架子床上。   她睁眼对着紫绡流云帐顶愣怔,隐约听见桓澈的声音自外间传来,跟着步声由远及近。   脚步声轻之又轻,不细听根本无法察觉。她转头望去,正撞入一双幽深邃宇。   她与他目光相碰的瞬间,觉出他目光中漾出一抹惊喜。他疾步上前,握住她的手,轻声问她可还有甚不适。   顾云容看他面容紧绷,心里咯噔一下,一把抓住他的手,哭丧着脸问她是不是得了什么病,不然为何会忽然昏厥。   桓澈一顿,笑说让她莫胡想。   顾云容闻言越发提心在口,紧张道:“你实话与我说便是,我挺得住……”   “那我说了,你不要激动过甚。”   顾云容与桓澈手掌相贴的手心已被细汗濡湿。面上却是强自镇定,郑重点头。   桓澈凑到她耳畔,轻声道:“我们有孩子了。”   他侧过头,见她呆愣愣的,他与她说话她也无甚反应,低笑一声:“吓傻了?我听人道一孕傻三年,现在就傻了,往后可怎么好?”   顾云容抓住桓澈的手臂,一双明眸睁得溜圆:“不是哄我的?”   “我哄你作甚,”桓澈与她额头相抵,“我哪有胆子哄你,我还想多活几年。”   顾云容捏起拳头在他背后轻打一下,又遽然百感交集,引身舒臂拥他,哽声哭起来。   桓澈不住柔声安抚。   他从前以为自己在母亲过世后心底很难再柔软起来,但后来他却一再在怀里这个姑娘身上倾注柔情,这约莫就是所谓冥冥中自有天定。   桓澈将顾云容送回东宫后,转去寻贞元帝。   贞元帝方才摆驾回宫之前,交代他将顾云容料理妥当之后,过来见他。   贞元帝听见小儿子给他行礼问安,抬头打量他几眼,笑道:“果真人逢喜事精神爽,你打小老成,心中有十分喜怒,面上也不定能露出一二分。似眼下这红光满面的模样,还真是少见。”   贞元帝又谐谑儿子几句,话锋一转:“关于沈碧音产子之事,你如何看?”   桓澈道:“儿子依旧觉着那孩子很可能不是梁王的。”   贞元帝慢慢屈指轻叩桌面。   当时沈碧音声称有孕时,他就听太医说了梁王被猫咬了要害之事。但太医也不能十足十笃定梁王就绝对治不好,何况梁王身边应当有倭国间者,间者惯习旁门左道,以秘方治好梁王也并非全无可能,毕竟那猫咬得不狠,梁王的命根子并未断裂。   故而他如今也拿不准梁王的状况,这便未在先前给梁王的信里透露自己已知猫咬一段,是谨慎,也是试探。   良久,贞元帝道:“此事暂按下不提,你先想好如何用好倭王那把刀。”   桓澈敛眸。   他父皇这态度已经十分明显,沈碧音那孩子究竟是否梁王骨肉,根本不重要,横竖原本也没打算让那孩子活下来。   他父亲应是一早就知道了梁王雇凶杀他之事,只是半分不露而已。大抵自他父皇知梁王有弑父之心起,他父亲就动了对梁王削株掘根的念头。   那孩子若是梁王的,且是活不了。   在江山社稷与自家安危面前,一个逆王所出的孙儿根本微不足道。   贞元帝瞥一眼儿子的神色,知他已看出了他的心思,一时倒不免扪心自问。   如若换作七哥儿意欲弑父谋逆,他会否仍旧这样不留情面?   世事无设若,但他总是觉着,兴许他面对七哥儿时,心肠不会那样冷硬。   宫中消息传得快,一夕之间,太子妃有孕之事不胫而走。   因伤未愈始终无法下地走动的沈碧音听说此事,只觉迎头一个巴掌扇在她脸上,恨得咬牙切齿,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顾云容怎就说有就有了?   然而她即刻又想到,顾云容这一胎还不晓得是男是女,若是女儿,仍是白搭。   纵是男孩,能否平安生下来也是未知,女人生孩子可是平生一大关,她先前生子时,可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这样想着,沈碧音心里总算好受一些。   沈碧梧做活回来,瞧见只管趴着不动的堂妹,嘲弄道:“我后头听说了你在太子面前的一番壮观,我也是对你钦佩之至,真是上赶着找死,太子是何等脾性,对太子妃又是怎样的态度,你莫非不知?你死不要紧,不要带累我。回头太子若是迁怒到我头上,下了阴曹我也不会饶过你!”   沈碧梧见堂妹不痛不痒,一把揪起她:“你不会认为自己生了个孩子就能安享富贵了吧?我告诉你,无论那孩子是不是梁王的种,你跟你那孩子都活不成。陛下眼下不办你,不过是因着留你有用,等你没了用处,该怎么死还怎么死!”   沈碧音从前虽嫉恨堂姐,但心里知道堂姐的脑子比她好使,尤其在攸系朝政时局的大事上面。   她听罢遍体生寒,却又特特驳道:“什么叫不管是不是梁王的种,那就是……”   沈碧梧盯着她:“妹妹怕是不知,你打小撒谎时就爱左右顾盼,看来而今仍是改不掉这毛病。”   沈碧音浑身一抖。   淮王自打那日跟桓澈不欢而散后,就鲜少入宫。即便入宫,也是尽量避免与桓澈见面。   兄弟两个的疏淡,连贞元帝都觉察了出来。贞元帝还专程将二人宣至御前,询问根由,意欲为二人调停,但问了半晌,二人均是闷声不吭。   贞元帝无法,只好规劝几句作罢。   约莫贞元帝打算等梁王之事了结后再令诸王各回封地,如今淮王与其余几王一样,仍住在京师的府邸。   这日淮王又去了趟宫里,回府后,一径入了内书房,下命任何人不得前来打搅。   日晡时分,他身边大伴程达在外求见。淮王烦躁道不见,程达隔着门压低声音说有要事要禀。   淮王将程达叫进来后,让他说完赶紧走。   程达仔细掩好门,掏出个封得严严实实的书筒递呈上去,请淮王过目。   淮王打开一看,顿了顿,起身问他是何人送来的。   程达摇头,道自家也不知,是门房那边送进来的,说是太子殿下给六殿下的,让六殿下千万亲启。   淮王冷笑:“我那弟弟自打坐上皇储之位后,眼里怕就没有我这个六哥了,如今一心只想固位而已。什么狗屁兄弟情义!在权位面前,一文不值!”   程达劝淮王消消气,又小心翼翼询问晚膳何时传。淮王冷冷道了句“不必备膳”,掣身而出。   淮王又对着手中书信看了眼,确认是梁王的字迹无误。   这封信根本就不是太子所书,而是出自梁王之手。   信上提醒他,说桓澈此人最是虚伪,明面上跟他如手如足,但实际上对他也存着剪除之心,为着除尽诸王,说不得会栽赃构陷,扣个屎盆子在他头上,将他也一并办了。   梁王再三强调,让他早日看清桓澈的嘴脸,又表示自己此番不过是被桓澈设计,这才铸成大错。   末了,梁王委婉询问他可有与他合作的意向。   淮王捏着信在王府内徘徊半日,神色忽坚,往书房回转。   梁王收到淮王回信的时候,已是八月光景。   他见淮王虽则言辞之间仍透踟蹰之意,但整体看来应是已应下,这便舒了口气。   梁王开始筹备归国事宜。   他在倭国的势力跟宗承的远不能比,宗承不知是否得了皇帝的授意,回到国朝之后不久,就开始针对他。   宗承在倭国经营十数年之久,又因无可匹敌的雄厚财力,上至倭国的国王、将军、各路武家诸侯,下至间者、下层武士、倭寇,都有他的势力渗透其中。   宗承要对付一个人实在太容易。他如今已被宗承逼得做甚都不成,每到一处地方,都被当地的诸侯出面驱逐。   缘由也如出一辙,馆样大人已下死令,不准他在日本国濡滞,一旦发现哪个大名收容他或容他稽留,馆样大人会亲自出手惩治。馆样大人本就是他们争相讨好的上宾,他们开罪不起。   梁王第一次真正体会到被人逼到绝路上的滋味,也是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一个非皇室出身的人,能在一个国度有这样大的影响。   他最后辗转到平安京,却又遭到倭国国王的驱逐。倭国国王显然不愿多管闲事,没有命人抓他,但也同样不肯收容他。   他如今几乎相当于在倭国全境被斥逐,不要说谋事,就连生存都难,如若要继续滞留,只能东躲西藏度日。   如此,还不如冒险回国,横竖他在国朝也还有些许基底在。   乘船离开那日,梁王拜了海陆诸神,祈祷自己能一路顺风顺水,因为算算日子,若是路上遇见风向突变亦或暗流涡旋,至少要耽搁三个月,届时已经入冬,状况会十分棘手。   登舟离岸时,他立在甲板上,回望身后渐渐远去的异域岛国,再远眺前面苍茫浩淼的汪洋银涛,只觉自己如同一叶扁舟,天地偌大,却无他的容身之处。   他手扶船舷,面色阴晦。   他们不让他好过,他也不会让他们好过!   捻指间,顾云容已怀胎四月。先前发觉有孕时,已是怀上一月,她月事确实没来,但月事不准是常事,她之前就曾因月事没来空欢喜过几次,因此这回也未多留意,没想到的确是怀上了。   她安心养胎期间,听桓澈说梁王已动身回国,颇觉意外,她还以为梁王会在海外筹谋个三五年再杀回来,但是眼下算算,他在倭国盘桓的时日不足一年。   桓澈没有解释其中缘由,只专心给她剥核桃。   顾云容托腮看他。   自打知晓她怀孕以来,他就把她当菩萨一样供起来。她的每日膳食,甚至包括茶水,他都要亲自安排检视,并再三询问太医这个能否吃、那个能否碰。她后来孕吐得厉害,吐到毫无胃口,他就哄着她用膳,那架势,硬生生让她想起了她阿姊给她那一到饭点就四处乱窜、不肯乖乖吃饭的小外甥喂饭的场景。   之后不知怎的,他又开始每日兢兢业业地给她剥核桃,并将数目严格控制在五个以内,她想多吃也没有。   顾云容侧头,目光在身边男人翻飞的手指上流转。他非但一张脸生得惊人眼目,就连一双手也生得匀称修长,仿若琼琚精雕,即便是剥核桃这样再寻常不过的举动,由他做来,也悦目赏心。   桓澈娴熟地取出核桃仁,转头喂她时,正碰上她打量的目光,问她在看甚。   顾云容趴在桌上:“没有什么,我就是在想,核桃健脑,你总给我剥核桃,是不是觉着我越发傻了,想给我补补。”   桓澈没答话,只道:“张嘴。”   简简单单两个字,经他道出,便是说不尽的清越和润,乐音一样怡耳。   顾云容乖乖照做。   桓澈将手里的核桃仁全部喂罢,这才道:“我暂且没觉着你变傻了,至少你还知道对着我发怔,表明还能分得清美丑。”   顾云容偏头轻哼:“对你发怔才不是因为你长得好看,我看要美人,掇把镜子来便是。”   桓澈笑着在她鼻尖上捏一把。两人正耳鬓厮磨说着私话,拏云忽至,在桓澈耳畔低声道:“殿下,孔氏已抵京,您看如何安置?” 第一百一十三章   桓澈道:“暂且安顿到城外皇庄上,切记不可被宗承发觉。另,多多调派人手看着孔氏,不可出闪失。”   拏云应诺。   顾云容隐约听见拏云说孔氏云云,等他出去,她问桓澈是不是打算拿孔氏胁迫宗承。   顾云容方才吃了几块糕饼,嘴角残留些许点心屑,桓澈拿帕子细细为她揩嘴:“原是有此打算,但后头想想,以孔氏相胁,倒不如让孔氏规劝。”   顾云容眸光一转:“你的意思是,若仍如前以孔氏相要挟,只能一直僵持?”   非止桓澈,官府这头先前也曾无数次以孔氏要挟宗承,但都收效甚微。宗承心系孔氏不假,但也总还是放不下自己的坚持,他总能以各种法子化解被人以他母亲相胁的不利处境。所以若桓澈仍用此法,结果很可能是个死循环。   桓澈揽住她的肩:“看来还没有当真变傻。”   顾云容扭过头不理他。   她倒要看看最后他能跟宗承谈成什么样。不过她有些同情孔氏,上了年纪不能安享天年,却总是因着小儿子之故,四处奔波受累,还要遭受同乡的白眼。   但她总觉得不论孔氏恼儿子恼成什么样子,总还是对他百般牵念的,终归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孔氏在皇庄临时安顿下之后,拏云依照桓澈的吩咐,前来检视事先让孔氏从宗家捎带过来的物件。   孔氏一一摆陈出来。   拏云扫了眼,沉默一下,道:“就这么点儿?”   孔氏躬身道:“回大人,是的,那孽障离家时尚且年少,幼时也跟别家孩童不一样,不能以常理度之。老身依照大人的吩咐,临前将阖宅上下都搜罗了个遍,但零零碎碎加在一起,统共也只有这么一点。”   拏云暗叹莫非果真三岁看八十,叱咤风云的倭王打小就跟旁人不同。   孔氏的安顿事宜是他一手安排的,孔氏的沉静知礼他也是始终看在眼里的,如今瞧见孔氏佝偻着身子给他行礼,不免心生怜悯,请她平身,并嘱咐说往后不必这样多礼。   孔氏道了谢,慢慢直起身:“那孽障作孽太多,老身日夜难安,素日为人处世便越发谨慎。老身这几年还每日为那孽障做功德回向,希望将来能留他个全尸,我也好帮他殓尸回乡。妥善将他安葬了,我也算是对得住他父亲跟宗家的列祖列宗了。”   拏云犹疑一下,道:“夫人莫要这样说,宗承也不一定就会死,说不得能法外开恩。不过夫人得配合殿下。”   孔氏缄默,轻捻手中佛珠。   梁王在倭国这近一年间,旁的收获许是没有,易容改装倒是学得精深。他在倭国被全境驱逐时,本打算用这一招避避风头,但争奈宗承手底下的人始终如影随形,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甩脱,更是想不通那些人是如何一次次跟上他的。   在距离国朝海岸百里时,梁王便换乘了乌艚船,并开始改换自己的形容。   他通过水寨与巡检司的盘查后,顺利登岸。   他在国朝这边还有一些残余的旧部,他事先做了安排,因此登岸后不上一月,他就重新集结了上万人。   此刻已是腊月光景。   转过年来,眨眼间便近二月。淮王给他传信说,桓澈会在太子妃生产前后分别去一次显灵宫,一为许愿一为还愿,此机可趁。   梁王在先前拿到淮王的回信之后,又与淮王暗中通过几次书信,他发现淮王偏向他的态度愈来愈坚。淮王还时不时地在信中抱怨桓澈的冷酷刻薄、心胸狭隘,懊悔自己当初看走了眼,不该跟这个弟弟走得近,如今回想,枉费多年披肝沥胆,可悲可叹。   梁王对于这个局面十分满意。然而他也并不能全然相信淮王,于是他使人打探一番,结果与淮王所言一般无二。   太子确实在二月初时去了一趟显灵宫,因着只是出宫上香祈福,仪仗从简,护卫也不多,但能瞧出皆乃精锐。   梁王派人密切留意宫中动向。他此时倒是真心诚意地盼着太子妃能顺利产子,如若不然,太子不去还愿,下一回出城还不知是何时。   顾云容临产在即,一日更比一日焦灼。   她此前藉由不同途径,听说了各样关于生产的杂项事,心底对于分娩生出了深切的惧意。   这些时日伺候她饮食起居的嬷嬷还与她说头胎生得会格外不易,宫缩时间长,产道开得慢,落后见她听得面色发白,又宽慰她说,各人体质不同,有些人从破水到娩出胎儿只需几个时辰,说不得她届时也会生得很快。   顾云容觉着这话纯粹是宽慰。头胎生得快的有几个,何况她如今也不知胎位是否正常——宫缩时候长都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胎位不正。   越想越怕,越怕越想,徐氏几乎日日来宫中探望她,现身说法不断安抚,让她宽着些心,但效用不大。   二月十六这日,李琇云入宫探视顾云容。   自打去年夏始,桓澈与淮王的关系越来越僵,如今两厢见面都是各自冷脸,连表面的和气都难以维系。但这并未影响到顾云容与李琇云的交情。   桓澈起先不准李琇云前来探望顾云容,似是怕李琇云戕害顾云容母子,后头被顾云容缠磨不下,他才勉强答应让李琇云过来,但每回都要派三四个嬷嬷不错眼地在一旁看着,也不准顾云容收下李琇云带来的物件。   顾云容觉着很是尴尬,好在李琇云不甚介意,两人便如同往日一般,时不时聚首谈天。   李琇云看顾云容总是不安地抚摸自己隆起的腹部,笑道:“弟妹莫要多想。弟妹是有大造化的人,必能顺顺当当地诞下小皇孙。”   顾云容垂眸看着自己高耸的腹部,嘴角溢出一丝浅笑。自从有了胎动,将为人母的感觉便越发真切,她每日最大的乐趣便是与腹中胎儿交流。有时瞧见腹部鼓起一个小小的包,她知是孩子在伸拳踢腿,忍不住轻拍一下,小包消下,随即又换另一处鼓起。   她腹内有时还会传来一连串咕噜声,仿佛有游鱼往来拍浮。   新鲜而神奇的体验。   桓澈比她更觉新奇,这阵子惯爱胡闹,时不常隔着她的肚皮贴耳听内里的动静,若是听不着声响,就对着她的肚皮说话,轻拍不住,叩门一样。   顾云容而今身子笨重,躲也躲不开,只能瘫在床上看他变着花样对着她的肚子折腾。   李琇云细声问起桓澈近来可曾提起淮王,顾云容摇头道:“殿下是否与旁人提起我是不知,但与我闲谈时,并未提及。”   李琇云轻叹:“小爷与殿下也不知是因着什么闹成今日这般,原本两厢何等亲香,宫里宫外谁不赞一句河同水密,眼下真是可惜了……”   顾云容嘴角轻抿,唏嘘一阵,将话头岔开。   两人闲话到巳时二刻左右,顾云容腹中饥饿,正想吩咐东宫小灶房那头给她做几样点心,被嬷嬷扶着起身时,却是面色一变。   桓澈才打文华殿出来,就见内侍急急跑来报说太子妃要生了。   他身子猛地一震,嫌步辇过慢,命人作速牵来一匹马,跃上马背,扬鞭策马,疾如掣电,直奔东宫。   他一路飞驰,见到顾云容时,她正被嬷嬷喂着用膳。   他担心自己喂饭手法不如嬷嬷娴熟反帮倒忙,便没有插手,转而坐在一旁紧紧握住顾云容的手,柔声慰勉。   顾云容竭力维持镇定,以听他说话转移注意,但终究紧张难掩,回握他手时,手心仍是起了一层细汗。   从宫缩到真正开始生产还要一阵子,而生产过耗体力,因此她必须趁着现下宫缩尚不强烈,从速补充体力。   桓澈知顾云容心里万分忐忑,起先不肯离她寸步,后头被闻讯赶来的贞元帝硬生生揪了出去。   东宫内一早便辟出了一处偏殿作为产室,顾云容被人抬入产室后,殿门便随之阖上。   桓澈立在产室外的廊檐下,无意识地来回踱步。贞元帝见儿子神思不属,本是要拉他往别处去等,可这回却死活弄不走他。   贞元帝的目光在产室与儿子傀然身影之间扫了个来回,喟叹道:“想当年,朕也是这般等着你降生。”   贞元帝忆及往事,目露怀恋之色,神色复杂万端。   桓澈转眸看了父亲一眼,略顿须臾,又回首继续盯着产室。   从日当正空,到日落月升。他这一等,就是五个时辰。   时近子时,产室门忽开,有稳婆匆匆自内出来。   桓澈未听见婴儿啼哭,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急急问道:“母子两个是否安好?” 第一百一十四章   稳婆缓了口气,才道:“母子平安,殿下安心。恭喜殿下,娘娘方才诞下了一名……”   桓澈心如火焚,根本没听清她后头说的甚,转身就要冲进去,却被稳婆拦住;“殿下稍安,您现下不宜入内。”   桓澈正要问既是母子平安却为何没听见孩子的动静,就忽闻殿内传来一道嘹亮的婴孩啼哭。   稳婆笑道:“殿下且稍候,等里头收拾好,奴等将孩子抱与殿下。”   桓澈竭力引颈往殿内张望,但内中曲折,又有锦屏阻隔,他并不能看到顾云容母子状况,只能瞧见往来忙碌的稳婆与宫人。   他问稳婆方才为何没听见孩子哭声,稳婆解释道:“小皇孙才出来时,没有即刻哭出来,后头应是被打了一下,才啼哭出声。奴知殿下一直等着音信,这便先自出来跟殿下报个喜。”   桓澈长舒一口气。   他先前就听人说在产房外等待产妇生产时,就是等着那一道婴孩啼哭,听到这一声,就表明这孩子顺顺当当生下来了。   要不怎么说婴儿出生是呱呱坠地呢,哭了这一嗓子才是平安。若是哭不出,大抵表明孩子身子有毛病。   他适才听稳婆说顾云容安好,却没听到孩子哭声,就一直提着心,如今听见孩子哭声,确认平安,一颗心就算是落了地。   顾云容幽幽醒转时,头脑尚有些混沌。   她想了半日,最后记忆停留在稳婆跟她报喜说小皇孙生出来了,之后的事,她便不记得了。   一旁守着的宫人见她醒来,问她想吃些什么。顾云容摇头,只道想看看孩子。   那是她殷殷盼了许久的孩子,也是她拼着一条命生下来的孩子,如今只想尽快看一看抱一抱。   桓澈抱着孩子进来时,身侧还跟着太后。   太后不断纠正他抱孩子的姿势,临了皱了皱眉,嫌弃道:“瞧你笨手笨脚的,我先前说什么来着,等你有了孩子,你肯定应付不来。来,把孩子给我,你别摔了我的乖曾孙!”   桓澈侧身躲过太后伸来的手,不肯交出孩子:“孙儿从前也没抱过哪家孩子,不会抱也正常。等回头抱得多了,手法自然就熟练了。”   他说着话,将孩子抱到顾云容身畔,又拉着她的手,轻声问她可还有甚不适。   顾云容要起身给太后行礼,但被太后出声阻住。   “你这回功劳甚大,我听闻皇帝那头已经着人搬来一批赏赐了,过会儿子,我也派人来颁赏。”太后笑道。   顾云容垂首称谢。   太后交代她几项产后注意事宜,转头见孙儿还坐在床畔跟媳妇儿子说话,赶他出去,说顾云容才生产罢,身子虚,让她清静清静。   桓澈转头:“祖母才得了曾孙就不要孙儿了,从前总乖孙乖孙地叫,如今竟是嫌弃起来。”   太后轻哼一声:“你说的不错,我现在只要孙媳妇跟我的乖曾孙。至于你,只能靠边站。”   等太后与桓澈抱着孩子暂且出去,顾云容坐起身,命春砂倒杯水给她。   春砂应了一声,将青花斗彩的瓷杯递与她时,看左右无人,含笑低声道:“娘娘方才生产,正是迷蒙之间,想是未曾听得外间动静。奴婢跟秋棠几个昨儿一直随着小爷等在外头,瞧得真儿真儿的。小爷寸步不离守着产室,连口水也没心思喝。陛下几番催劝小爷去别处等,小爷到底不肯离开片刻。奴婢还从未瞧见小爷那般蹀躞不下的模样。”   顾云容喝水的举动一顿。   春砂继续道:“后来稳婆打产室内出来,小爷头一句话问的是甚,娘娘可知?”   “是否母子平安?”   春砂点头:“是,小爷问‘母子两个是否安好’。娘娘一直被小爷视若珍宝,兴许不知男人无情起来如何令人心寒。奴婢是泥腿子出身,闻的见的世情百态不计其数。奴婢常听家中阿母说,这男人待你如何,生个孩子就知道了。产室外便是人间百态。”   “有些男人守在产房外面,只为问一句孩子是男是女。要赶上在保大保小里挑一个,多半也是要孩子不要老婆。这还算好的,还有些男人,老婆生产,连问也不问一句。薄情寡恩的男人,家中老子娘大抵也是一般德性。那种男人听说老婆生了女儿就撂着不理、婆家人也装死不问的,多了去了。”   “女人生个孩子本就是九死一生,还要被夫家挑拣生的男孩女孩,思来着实艰辛。所以奴婢昨日瞧见小爷那般态度,委实替娘娘欣慰。”   春砂跟着又细讲了桓澈因未听见孩子啼哭,以为出了状况,一径要往产室内闯的事,听得顾云容心下感喟连连,倒想将桓澈叫来,与他好生叙叙话,遂吩咐道:“你去与小爷说,待会儿得闲,来寻我一趟。”   桓澈听闻顾云容叫他,放下手头事便即刻赶了过来,问她可是哪里不妥。   顾云容问他孩子何在,他答说乳母正奶着。她抓住他的手,仰头笑道:“没什么,就是想你了。”   桓澈低眉:“我好像头一回听你这样说。”   顾云容趴在他怀里蹭了蹭,笑个不停:“不说不表示不想,说了表示一定想。”   她觉着靠在他怀里实在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一时不想起来,就那样抱着他的腰,声声唤他“阿澈”,嗓音低柔,小奶猫一样。   桓澈一把摸上她脑袋:“你从前好似总爱叫我殿下,成婚后也是‘王爷’和‘殿下’轮着叫,后头怎唤‘阿澈’唤得这样顺口,你是不是从许久之前就在心里唤我‘阿澈’了?”   顾云容怔了一下:“你在说甚?我不是自打之前从杨村回来就一直在私底下唤你‘阿澈’了么?成婚后更是一直这样唤你,何时‘王爷’、‘殿下’轮着叫了?”   桓澈一顿,即刻道了句“没什么”,回身要走。   顾云容眼疾手快,一下拽住他:“回来!你给我说清楚,不说清楚不许走!”   桓澈此前去显灵宫为顾云容母子祈福,如今母子平安,便要前往还愿。   还愿的日子定在三月初六,这还是贞元帝命身边几个真人算出的吉日。   顾云容要坐月子,自然不能随行。桓澈似乎不想劳师动众,只点了二百护卫随行,并带上握雾、拏云与几个小厮长随,就出了宫。   显灵宫是帝京西面的一处道观。桓澈先前本是打算去佛寺里参拜,但贞元帝一心认为顾云容此番得以孕珠,俱是因着先前张天师提议建的那个祷皇嗣醮,定要他去道观里许愿,桓澈选来选去,便将地方定在了显灵宫。   他只作世家公子打扮,车驾使的也是勋贵惯用的金饰银螭绣带香车,出了城门,一路往西。   眼下正交阳春三月,和风骀荡,淑景融和,城外游人如织。   桓澈还愿出来,在附近庙会转了一转,发现有摊贩兜售顾云容爱吃的猫耳朵和酥油饼,亲自上前去买了几袋子。   他折回马车,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小厮,正欲上车时,面色陡沉,侧身一避。   一道破空声掠身而过,再抬眼时,一枚手里剑已深钉入车厢上。   拏云大喝一声“护驾”,与握雾齐齐拔刀。其余二百护卫亦是一惊,潮涌而上,将桓澈围而护之。   四外百姓一时惊慌逃散,闹闹嚷嚷,混乱不堪。   桓澈迅速抽出随身佩剑,冷声道:“切记留活口。”   顾云容低头看着摇车里酣睡的儿子,出神想着名字。   这孩子是皇室头一个嫡孙,皇帝看重非常,金疙瘩一样宝贝,恨不能将孙儿接去跟他同住。也因着过于看重,在起名上很是犯了难。   贞元帝苦想几日,毫无头绪,便敕谕内阁与礼部,命为皇孙拟几个名讳,以备遴选。   顾云容觉得等这官名敲定,说不得就是半年之后的事了。国朝此前就有先例,为给皇子取名,整整筹谋了近一年,才终于定下。   暂且没有官名不要紧,有个顺口的乳名也成,至少日常得用。但桓澈在乳名上也格外慎重,以至于儿子至今也没个名字。   顾云容跟桓澈说,她觉得真起个什么铁蛋、狗剩子之类的乳名似乎也没甚大不了的,陶渊明的小名还叫溪狗呢,宋孝宗小名还叫小羊呢。   但桓澈显然不能接受自己儿子叫铁蛋、狗剩子。   于是顾云容只能得空便思量一下儿子的乳名。但这种事也是需要灵感的,她从生产次日醒来就开始思索,但至今也没能憋出来。   顾云容轻戳儿子的小脸:“你说你叫什么好呢,你自己有主意不?”   小家伙睁着一双圆溜溜的乌瞳大眼看她,咯咯笑着,发出一点类似于“昂”的声音。   顾云容捏起儿子的小爪子:“昂什么昂,要是有,就给娘亲些提示,要是没有,就安安生生睡觉。”   小家伙又含糊“昂”了一声。   顾云容忍不住笑,看他不住吮嘴,正想抱起他看他是不是饿了,忽然一顿。   她低头看着儿子:“你的乳名就叫‘昂昂’好不好?”   小家伙张着小嘴笑,又模模糊糊“昂”了一声。   “那就这样定了。”顾云容在儿子小脸上亲了亲,微微眯眼。   昂昂可比铁蛋狗剩之类的好上不少,这回阿澈应当没有异议了。   顾云容正拿拨浪鼓逗儿子,忽见秋棠急急入内,报说殿下回了,但路上似乎遭遇了刺杀。   桓澈此番出宫,所带护卫皆是他从前在王府里精心训练出来的,俱能以一当十,又兼他自家身手踔绝,因而刺客虽计划周密,但他仍是毫发无伤。   然而可惜的是,那群刺客见刺杀不成,被桓澈俘虏之后,皆咬破舌下暗藏的毒囊自尽。   桓澈没能抓到活口,很是恼火,跟贞元帝借了厂卫的探子,下命彻查此事。   与此同时,暂避通州的梁王收到了淮王的密信。信上说,据他打探来的消息,太子因着那日刺杀之事大为光火,眼下已经查得了蛛丝马迹,可能很快就要搜捕他,他建议他尽快藏匿起来。亦或者,他将他的暂居之处告与他知道,他帮他安排。   梁王凝眉。   他虽和淮王有所通信,但往来书信都是藉由特殊途径传送的,淮王并不知他身在何处。   为了迅速掌握京中消息,他如今就在顺天府的地界上,离京师太近,姑且不打算给淮王回信,预备等风头过了再行联系。   他已经花重金雇来了最好的间者,但还是杀不了太子,思及此便不由暴躁。   梁王思前想后,预备权且南下,从长计议。   主意打定,他从速收拾,意欲连夜乘车遁逃。   夜深如墨,弦月高升。   梁王的马车才驶出三里路,就骤然被一群兵士阻住了去路,对方自称是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捉拿逆首。   两厢人马厮杀之际,忽冒出一伙人将梁王劫走。   待到了安全处,那伙人跟梁王解释说他们是淮王殿下的手下,此次是一路跟着太子的人追踪至此的,眼下可以帮他联络旧部南逃。   梁王起先不肯相信这伙人,后来见对方拿出了戳有淮王宝印的密信,这才相信对方的确是淮王的人。   但他并不全然信任淮王。他试图逃跑,可几度都未能成功,那伙人以担心他独自外出会遇险为由,坚持护送他。   梁王大致能明白淮王的心思。他手里捏着几封淮王给他的亲笔信,这些信就是把柄,一旦他被捕,淮王自然害怕他供出他。   梁王落后转了主意,预备且自联络旧部脱身。   那伙人践诺,待他与手下人汇合之后,就径自离开。   梁王权衡之后,一路往西南,到得山西境内。   他寻了个三不管的蛮荒地带,集聚先前联合的万余人,又吸纳部分亡命徒,打算慢慢凝力谋事,等贞元帝驾崩后伺机而动。   然而他才将人聚齐,就被不知如何得信的山西总兵瓮中捉鳖,逮个正着。   他的那班人马也全部被俘,一个不落。   他被押送入京时,还觉得恍然如梦。这一切都来得太快了,以至于他一时之间无法反应,不知自己哪里出了疏漏。   思前想后,最大的疏漏就是淮王这个变数。他认为如今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太子不知怎的发现了淮王与他暗中交通之事,于是顺藤摸瓜,这才能在短期内拿住他。   梁王想想便恨得牙痒痒。   梁王及其部众被监押在刑部大牢,等候过堂。他再三要求见太子,狱卒层层传信上去后,太子竟当真亲临囹圄,问他所为何事。   梁王问淮王是否也在刑部大牢监押,桓澈道不曾,梁王深觉不可思议:“淮王与我同罪,为何不拿他?”   桓澈看着他道:“我不知你在说甚。六哥是功臣,何罪之有?”   梁王更觉新鲜,一再细究根底。   桓澈睇他一眼,故意道:“六哥说他偶然间获知你的行踪,这便报与我知道。我暗中知会下去,这才有总兵趁夜偷袭拿你那一出。”   梁王笑出了声:“那厮果真是个孬种!见势不妙,就想与你重修旧好,倒拿我当投名状!我告诉你,其实他早就倒向了我这面,只是临了变节了而已,我也并非空口胡言,我有证据。他此前与你闹成那般,你竟还信他的鬼话!”   梁王见桓澈好似将信将疑,就要求他将淮王叫来对质。   不多时,淮王至。   梁王历数淮王如何与他抱怨太子的诸般不是,又如何将太子去显灵宫的行踪告诉他,最后如何帮他逃脱太子的追捕,并表示自己有淮王的亲笔信为证。   他控诉淮王期间,淮王始终在笑。   梁王说到最后,实在受不住,问他究竟笑甚。   淮王笑得脸疼,揉揉脸颊,方道:“笑你傻啊,你怕还不知,我早就跟七弟和好了。或者说,我们根本没有反目。”   淮王看梁王半点不信,勾臂搭上桓澈的肩,笑嘻嘻道:“七弟,你说他为何不肯信?我就演得那么逼真?”   梁王忽然敲碎自己吃饭使的破碗,将碎瓷片一股脑甩出囚牢。   淮王一惊,下意识伸手拉弟弟躲开,但桓澈已经做出了反应,旋身避到了一旁,并将淮王拽开。   梁王讽笑道:“果真兄弟情深。七弟,你知道淮王很可能筹谋刺杀你,你居然也肯相信他,我真是佩服你。”他又转向淮王,“你现在用地上的碎瓷片割断太子的喉咙,出去只管说是我做的。太子死了,我们就还有一线生机。”   淮王慢慢敛容,垂眸看向地上的碎瓷。   梁王的声音越发轻,犹如低诵出口的咒文:“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你只管先解决了太子,我自有后招。你难道忘了太子是如何怀疑你的么?我今日的下场,说不得就是你将来的了局。太子眼下也不过是假意信你,将来仍是要将你剪除……”   桓澈微微侧头,看向淮王。   淮王缄默须臾,突然自腰间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霎时朝桓澈的方向搠去。   梁王微微一笑。   然而谁知淮王的匕首尖端在即将朝向桓澈时,陡转方向,被他大力投出,直插梁王手臂。   梁王面色瞬白,鲜血直流。王拍拍手:“都到了这步田地,居然还打着挑拨离间的算盘。我不如照实与你说,我与七弟从未决裂,先前种种,不过是诓你的。七弟如何说,我就如何做,一切不过一场戏,便是如此简单。”   桓澈见梁王仍是难以置信地瞠目盯着他们,轻哂。   按说梁王不应当被六哥蒙骗这样久,但架不住梁王喜欢以己度人。   梁王性多疑,自己认为皇室不可能存在真正的手足情义,便认为他也是这般,于是才有了那次拙劣的刺杀。   梁王知杀他不易,那次在宗承庄外的刺杀,似乎也不寄望于除掉他,主要目的在于祸水东引,让他对淮王生疑。梁王约莫认为猜疑一旦生出,就极难改观,所以对于他与淮王的反目并不怀疑。   因而才能越发相信淮王。   他正是利用了梁王的自作聪明,一步步设套,引梁王入彀,将梁王残部一网打尽。   他本可以借住倭国的诸侯势力协助抓捕梁王,但如此一来,梁王的旧部就很难挖出,他完全有理由相信梁王宁死也不会供出他在国朝埋布的残余势力,毕竟临死前给他们留下这么一根刺梗着,是梁王最后能达成的报复。   正好梁王要挑拨他与六哥,于是就有了所谓他与淮王翻脸的一出,兄弟两个顺水推舟。   桓澈让淮王先走,待其离开,回头睨着梁王:“你先前跟宗承说什么刺杀容容之事并非你所为,其实不过是因为害怕宗承戕害你而扯下的谎,是么?当初阴谋刺杀容容的幕后主使,是你无疑。你在宗承面前装傻,意在混淆视听。”   他话中虽有问句,但语气却是万分笃定的。   梁王手臂伤口血流不止,却是硬生生忍住,没吭一声,只抬头回视:“我不是都与倭王说了么?不要把什么罪责都扣到我头上来,我对顾云容心生倾慕,怎会舍得杀她这样的绝世美人?她的猫伤了我,我都舍不得怪她……”   “事到如今,你竟还在用这套说辞,”桓澈冷笑,“我先前乍听之下,也觉着你这番话勉强算是个理由,但转念一想,就想出了个中疏漏。”   “你这说辞有个最大的破绽,根本立不住脚,你莫非至今未觉?”桓澈声音森寒。   梁王一愣,一时倒是想不到桓澈指的是甚。   宗承听韦弦说太子去了刑部大牢,轻轻道:“太子怕是要新账旧账一起算,他如今心里怕是在琢磨着把梁王剁成几段合适。”   正此时,又有长随进来,在他耳边低声道:“大人,确切消息,老夫人已然不在歙县祖宅。”   宗承道:“太子倒惯会未雨绸缪。阿母不在家中,那便是落入了太子之手。而且,说不定是将阿母藏到了我眼皮子底下。”   韦弦小心询问可要查找老夫人的下落,宗承摆手:“不必,太子不会苛待阿母。并且,他很快就会使人来找我。” 第一百一十五章   桓澈回宫之后,顾云容问他梁王见他作甚。   桓澈道:“贼心不死,挑拨离间。”   他见她目光不住在他身上打转,大略能猜到她在想甚,轻捏她脸颊:“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莫非你也觉着我不可能信任淮王?”   顾云容摇头:“也不是,就是觉得略有些意外。”   不要说梁王,就是寻常百姓怕都认为皇室无真情,尤其是手足情义。她听说那日的刺杀一应证据都指向淮王时,第一反应就是桓澈和淮王的交情可能走到头了。即便此事并非淮王所为,桓澈心里可能也会留下疑种,之后但凡遇上点风吹草动,这颗种子就会迅速萌动破土,最终长成盘根错节的虬枝巨株,不可撼动。   这似乎是自古徂今许多帝王的必然心态,很难躲开。之所以道君王是孤家寡人,大致因此。   她原以为桓澈也不能免俗,谁知他是当真愿意相信淮王,这一点出乎梁王的意料,也出乎她的意料。之前他与她说起他与淮王的计划时,她就暗暗心惊。   顾云容拍拍他:“没什么,就是觉得太难得。没想到跟你关系最好的是淮王。”   “不然呢?除了六哥还有谁?”   顾云容正色道:“还有我,你们哥儿俩好得我都要吃醋了!”   在正式过堂之前,贞元帝先提审了梁王。   贞元帝首先问了关于沈碧音产子之事。梁王听见问话,神色先是扭曲了一下,跟着阴郁道:“那贱人胡说八道,天晓得那孩子是哪里来的野种!”   贞元帝皱了下眉,问起当时他逃离荆襄前后的状况。   梁王耐着性子说了一说,末了阴狠道:“我那段时日根本没碰她,你们作速把那丧德败行的贱人和那野种处死,我竟不知那贱人还能弄出这许多事来!”   贞元帝笑道:“朕还以为,你会认下那孩子。”   梁王也算是了解父亲,瞧见父亲的辞色便约略知晓父亲的意思。   父亲应是藉由他听他提起沈碧音时的神情猜出了那孩子确实不是他的种,后头问这么一句,也不过是想确认一下。   他父亲知道他心怀怨恨,认为他说不得会将这野种认下来,以这种极端的法子来报复他们,毕竟将个野种当亲孙,对于一个皇帝来说,是何其可笑的事。   但他终究是没这样做,他还做不来自己给自己扣上绿帽子这等事。而且,也并非他说是,他父亲就相信的。   贞元帝问起他的隐疾,梁王这回却是一口咬定自己已好,确认沈碧音那孩子不是自己的,不过是因着他那段时日未曾让她侍寝。   贞元帝不语,只是看着梁王笑。笑得梁王心里发憷,但他仍是竭力保持镇定。   他父亲的眼睛太毒了,任何细微的神情变化,都逃不过他的一双利眼。也正因如此,他此前在他父亲面前一向如履薄冰,不敢有丝毫懈怠,以至于他如今都不能确定他父亲究竟是何时疑上他的。   “方才听见朕提及此事,你的脸都白了。你的宝贝究竟有没有废,你自己心里有数。横竖废与不废,已经不打紧,一个将死之人就不必考量传宗接代之事了。”   贞元帝说出这番话时,面上淡漠无澜,看着梁王的目光,是全然的冷厉,没有痛心疾首,也没有惊涛狂怒。   梁王不得不承认,他父亲生来就适合做皇帝,他将朝臣、后妃、诸子皆玩弄于鼓掌之间,他永远洞若观火,永远杀伐果决。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在郦氏母子面前却是另一副模样。他这辈子做过的所有出格之事,怕都是因着这母子两个。   他忽然想,若是今日成为阶下囚的人是桓澈,他是否还能这样冷静,是否还能眼也不眨地判下死罪。   他觉得答案都是否定的。若犯事的是桓澈,他父亲可能根本舍不得杀他。   梁王忽而愤恨,若是他有这份偏爱,何至于这般谨小慎微、殚精竭虑地去争?他父亲若偏私他,自会为他谋划!明知废长立幼是大忌,也要拐着弯将储位送到他面前来!   若是如此,他岂会落得如今这步田地!   梁王越想越觉何其不公,但他的满腔不忿,在对上贞元帝阴冷的目光后,登时便凝结如冰,直坠入他心底,如坠冰窟。   他倏地跪下,再三叩首,恳求他父亲能法外容情,饶他一命,即便幽禁他一生,他也认了。   他先前被淮王所伤,太子为免他失血过多殒命,这便派人来给他处理了伤口。但也只是胡乱上药包扎而已,且工夫太短,伤口未愈,如今下跪顿首,牵连伤口,缠绕成圈的绷带上登时洇出一片刺目猩红。   梁王叩头有声,不多时额上已渗出一片血色,与污泥灰土掺搅在一起,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贞元帝始终无动于衷。   “从你生出异心的那一日起,就要想到今日的下场,”贞元帝曼声道,“朕此前察觉雇凶杀朕之人便是你时,也曾心寒过。后来瞧见你让倭王捎带的那封信,也气得发颤。但朕随后见你越发狂谬,竟妄图借倭国之势续行谋逆,也就慢慢想开了,朕就当从没养过你这孽子。”   梁王不禁遍体生寒。他父亲说的这都是多久前的事了,所以他究竟是何时在他父亲面前暴露的?   贞元帝微微倾身,竟是一笑:“你煽动京军哗变时散播谣言说什么七哥儿阴私外贼、勾结倭王,其实阴私外贼的人是你才对。至若勾结倭王,你倒是想勾结,但争奈倭王瞧不上你。”   梁王突然抬头:“父皇莫不是跟倭王也有交易?”   贞元帝但笑不语。   贞元帝随后又命人押来沈碧音,与梁王对质一番,确认沈碧音的孩子确实不是梁王的。   原来,沈碧音当初跟随梁王抵达荆襄之后,因着梁王迟迟不碰她而暗急,曾在梁王潜逃之前,潜入梁王的卧房,本意是趁着梁王酒醉侍寝得子,但未遂。   后头梁王事败,沈碧音在双方混战中被一个地痞无赖污了身子,之后被于思贤俘虏回京,发现自己竟有了身孕。   适逢朝廷要集中处斩逆贼,沈碧音发现自己在斩立决之列,为求保命,情急之下就谎称自己怀着梁王的孩子。   沈碧音不谙刑律,不知梁王谋逆会否牵累其子,但她当时不过死马当活马医,权且一试。   后头皇帝着人查了查,确定她确乎伺候过梁王,便姑且将她留下。   因着沈碧音人在宫外,不知梁王被猫咬伤一段,满心以为她能靠着梁王酒醉那一晚蒙混过关,毕竟梁王当时喝得人事不省,两人有无云雨,梁王自家是不能确知的。因此沈碧音认为,即便此事捅到梁王跟前,也不会露馅儿,横竖日子上也不差几天。   沈碧音见皇帝迟迟没有处置他们母子的意思,认为皇帝这是当真将她的孩子当亲孙,顾念祖孙情分之下,说不定不仅能放他们一马,还能让他们日后衣食无忧。   沈碧音满以为自己能就此瞒天过海,谁知个中竟有这等曲折。   沈碧音被押来之后,没被贞元帝威吓几下,就将前因后果全招了,并痛哭流涕表示自己不过一个弱质女流,既无势借给梁王,又不能为梁王出谋划策,列她为从犯实在冤枉。她的孩子更是无辜,既然生父并非梁王,那就更不该死。   梁王阴鸷的目光一直死死钉在沈碧音身上,简直恨不能扯下她一块肉来。他虽没认下那孩子,但沈碧音毕竟也曾算是他的人,后头做出这么一出,他怎么想怎么觉着是给自己戴了绿帽。   贞元帝在一旁看戏半晌,慢慢对沈碧音道:“你究竟有无追随梁王之意,你自己心中最是清楚。至于你那奸生子,本就是因着你欺君罔上才会生下的,况且又被你拿来混淆血脉,你认为他还能活么?”   沈碧音面色一白。   “欺君本就是泼天大罪,况且又兼谋逆,两罪并罚,你自己想想后果。”   贞元帝言罢,未再看沈碧音,只着人将她押入牢中,让梁王等候过堂,便掣身而去。   梁王一案,虽因他本人不肯配合,审理多艰,但由于证据确凿,案子很快就走完了规程,贞元帝御笔亲批,梁王恶稔罪盈,万死犹轻,兹削其爵,除其封国,并判凌迟,龚行天罚,杀一儆百,以正乾坤。   沈碧音作为从犯,被判枭首示众。   至若沈碧音诞下的那个孩子,贞元帝亲眼瞧着内侍将其弄死,把尸体扔给下头人处理掉。   周学理自从跟在握雾手底下做事后,就一直勤学好问,握雾偶尔问起他流落倭国之后的境遇,他也会讲上一讲,还会教授他漂泊期间学来的一些傍身小技。   他听说梁王一案审结,又听握雾说沈碧音那个孩子被皇帝处死了,不解问:“陛下既是无论如何都要处置那孩子的,当初为何又要留下?”   握雾看他一眼,揣度道:“约莫当初是欲以此子为饵,诱梁王入彀,但无甚效用。兜来转去,便还是用了宗承这把刀。”   周学理点点头,又道:“宗大人虽是海寇出身,但后头也算是帮了不少大忙,倒不知陛下会如何发落。”   握雾道:“这个不好说。不过我听拏云说,殿下打算端午之后在城外其中一处皇庄设宴,引宗承过去一叙。”   周学理一顿:“是鸿门宴?”   握雾笑道:“这我哪里知道,殿下的心思猜不来。”   “这倒是。”周学理应和几句,渐渐将话头岔开。   端午节前一日,淮王邀桓澈去他府上吃酒。   等瞧见桓澈依约而来,淮王上前拉住弟弟,一径转去大厅。   盛馔齐备后,桓澈扫了眼面前的丰洁美肴,直道淮王太客气,他吃不下这许多。   淮王拍着他的肩背道:“瞧你这高高大大的,装什么小食量。你今日好容易拨冗来一趟,六哥自当好生招待。我还特特挑了端午前请你,怕你明日有约,顾不上理我。”   兄弟二人推杯换盏之际,淮王便不禁想起了那日西苑跑马一幕,与桓澈说起,桓澈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   他那日约淮王去西苑跑马,与他说了很多。   他开诚布公地将他先前查到的关于谋刺的一应证据都指向淮王的事说了,淮王气恨交加,转头就要走。   他当时拦住淮王,坦然道:“我若是当真认为六哥要杀我,今日就不会邀六哥过来。六哥见过跑到猜疑的凶手面前询问对方可是有心杀人么?这跟直接问卖果子的摊主果子好吃否有何区别。”   淮王哭笑不得。   “但我若说我半分疑心也未起,六哥怕也是不信的,这也不实际。”   淮王沉默半日,问他将他叫来到底作甚。   “不过是想就我查到的证据,问六哥几个问题。问完之后,我兴许会与六哥说一件正经事,六哥千万记得保密。”   之后,他与淮王把话说开,就讲了他的筹谋。他让淮王自出西苑之后就开始做戏,务必要让所有人都认为他们兄弟两个已经反目成仇,回王府后也不能松懈,李琇云那边也要瞒着。   一场大戏就此拉开帷幕,一演就是大半年,直到梁王及其部众落网。   淮王说着说着,忽然问桓澈,怎就能笃定他这个六哥没有异心,轻信旁人不是他的性子。   桓澈道:“六哥不是旁人,我的媳妇都是六哥帮我争到手的,我二人自小的情谊也不是虚的。”   淮王心里忽然大为触动。他虽知弟弟应当并非全因此就选择信任他的,但身处皇室,能得这几句推心置腹的话,已足以令他动容。   淮王眼眶微红,抹了把眼睛,继续与弟弟说笑。   他问起宗承之事,桓澈手中高脚葵花杯一顿:“宗承这人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打算换个法子与他交涉。”   顾云容听说梁王被判了凌迟,觉得皇帝还真是下得去手。国朝之凌迟例该剐足三千三百五十七刀,一日之内根本剐不完,一般是三五日才能剐足刀数。并且还有讲究,不能一下剐死,在剐足刀数之前,都要让犯人留一口气,甚至几百刀下去,寄监等待次日继续行刑时,还要让犯人能够进食粥饭。   “不仅要凌迟,凌迟刀数足后,还要锉尸枭首,悬市示众,”桓澈声音沉冷,“而且,锉尸枭首的主意还是我出的。”   顾云容一怔。   “父皇原本只打算按律凌迟,但我说这样还不够狠,不足以警醒世人,父皇便采纳了我的提议。”   锉尸即以刀斧分尸,枭首即砍下并悬挂头颅。   这基本是极刑中酷刑之极限。   她听说甄氏也要被处死,询问桓澈,能不能让她去牢里见见甄氏,她对于这个女人一直都十分好奇。   桓澈起先觉着她胡闹,后头经她一通软磨硬泡,终是顶不住,这便应了下来。   出宫的路上,顾云容问起桓澈是如何发觉梁王在说谎的。   “你怎知梁王就是那个当初谋划在杏林杀我的人?你说他的话有破绽,破绽是什么?是他的性子么?依照他的性子,不会因为一时贪花好色就手软?”顾云容思来想去,只能想到这个。   “不是,是有个地方说不通,站不住脚,”桓澈在她鼻尖上一点,“你仔细想想,当初杏林刺杀是何时?梁王初次见你又是何时?”   顾云容愣了下:“你是说,时间不对,杏林刺杀是在梁王初见我之前?”   “是的。杏林刺杀发生时,你尚未嫁给我。婚前你入宫不过三两次,其中跟那个倭国公主博弈那次,还是在杏林刺杀之后。而那才是你真正在诸王面前初次露面。”   “至于你因着借指尖血给沈家找来的那个钟道官设坛做法那次,你在沈碧梧母亲陈氏身侧坐着,且全程低着头,与诸王坐席又相隔甚远,我尚瞧你不清,梁王更不可能注意到你。”   “故而,何来因垂涎你的美色便不忍杀你之说?当时的你于他而言,不过是个名字而已,他根本未曾真正见过你。只是兴许因着时隔久远,对于当年之事,他自己也记不真切,这便随口扯了这个谎,还自认为合情合理。”   桓澈见顾云容愣怔着一时反应不过来,道:“至于他为何要扯谎,这得去问宗承当时是在怎样的情景下问话梁王的,以至于吓得梁王敢做不敢认。”   他说话之际,已到了北镇抚司衙门。他往外瞧了一眼,握住顾云容的手,轻声道:“地方到了,下车。” 第一百一十六章   甄氏之前被贞元帝交给了锦衣卫,贞元帝吩咐暂押,锦衣卫便将她监押在了北镇抚司。   顾云容一路随桓澈入内时,还在想着梁王的事。   若是这一世的杏林刺杀是梁王的阴谋,那前世买凶刺杀她的人应当也是梁王。因为这两件事的目的应该是一致的,都是祸水东引,意图令桓澈与大皇子撕破脸。   她此前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认为前世杀她的人是沈碧梧,因为她死前恰好碰见了沈碧梧,还听她套话一番,怎么想怎么觉着沈碧梧可疑。   之后她又开始怀疑荣王两口,后来还曾疑心过显然刻意凑上来讨好的岷王夫妇。绕来绕去,原来是看起来最正常的梁王。   她又想起先前李琇云小产之事。她当时本以为是那个幕后黑手或者桓澈临时嫁祸到了梁王夫妇身上,如今看来,应当是梁王担心败露,临了自己将脏水泼到了梁王妃头上。   梁王妃应是全然不知情,看她当时在冯皇后面前的那个模样就知道。   所以,梁王试图离间桓澈与淮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从李琇云小产那回就开始打这份主意了。   可惜前后挑拨了两次,都没能离间成功。   顾云容见到甄氏时,她正低头慢慢用饭。听见外间行礼问安的动静,她抬起头来,待看清楚来者何人,搁碗起身,步至牢门边,屈膝跪地,行了大礼。   桓澈淡声道了“平身”,跟顾云容低声耳语几句,转向甄氏:“太子妃有几句话要问你,你老实作答。”   甄氏垂首应诺。   顾云容上下打量甄氏几眼。她有时候觉着,甄氏跟郦氏还真有些像,低下头敛下眸,娴静安雅之态尽显。   其实如果甄氏这张脸没有因着那些药水毁掉,也是个标致的美人,只是眼下皮肤本就被毁蚀,又身在狱中,更是雪上加霜。   顾云容问甄氏背后的主子究竟是谁,甄氏沉默少顷,道:“严格说来,妾身背后……有好几个主子。”   顾云容一怔。   “蕲王、梁王与太子殿下,都算是妾身的主子,不过妾身后头实则已投靠太子殿下,”甄氏轻声道,“妾身承认妾身先前曾动摇过,也因着梁王的诸般威胁,对陛下起过杀心,但妾身的的确确未曾做过什么大奸大恶之事。不仅没有真正作恶,还帮过太子殿下几次,所以平心而论,对于陛下以死罪论妾,妾实则并不服气。”   顾云容转头看了眼立在一旁的桓澈,并不十分理解甄氏所言,让她把话说得清楚些。   甄氏低头道:“那倘若妾身跟娘娘细讲了,娘娘是否能救妾身出来?”   太子妃是太子的心头肉,只要太子妃有心相助,太子自会保她。但凡太子想保她,她就死不了。   顾云容道:“我只想听听你的说辞。不过若是你不愿说,我也不会勉强你。我本也不过是一时兴起,才央殿下带我过来的,对于探知你的根底,没有那样执着。”   甄氏盯着顾云容看了片刻,犹疑须臾,开始敷陈。   甄氏自道她其实最开始是被梁王发现的。她不过是个寻常的民庶之女,梁王的手下无意间发现她,她这才知道自己竟然跟赫赫有名的端慎皇贵妃生得有几分相似。   随后梁王就开始训练她,将她当细作训练。左道旁门都教上一教,因着梁王与倭国势力有所交通,甚至还教她倭语。   后来梁王设计让蕲王发现她,蕲王也发觉了她与端慎皇贵妃容貌上的相似,果然打起了歪主意。   继而,在蕲王的精心安排下,就有了那次享殿走水,蕲王也借此顺利将她送到了皇帝身边。   此后,蕲王不断给她交代使命,零零碎碎,各样都有,无关痛痒的她就做一下,与梁王利益相冲的,她不敢做,就想法子敷衍蕲王,因此蕲王对她入宫之后的表现十分不满。   她小心地在梁王与蕲王之间周旋时,也逐渐打起了自己的小九九。她觉得不论是梁王还是蕲王,都及不上当时还是衡王的七殿下,若是梁王与蕲王败了,她很可能也难逃一死。   于是她私底下去找了桓澈,一再试探,意欲投靠。但可惜桓澈似乎对她极其厌恶,兼且疑心颇重,并未接受她的效忠心意。   但她并未放弃投靠桓澈的念头。诸王斗得难分难解时,她极力应付蕲王与梁王,却也尽力卖好于桓澈。她认为桓澈得她一两次襄助之后,会逐渐发现她的价值与诚意,进而引她入麾下,但桓澈似乎仍旧不为所动。   蕲王被废后,她日夜焦灼,益发肯定自己的眼光。她后来左思右想,痛下决心,冒险与桓澈开诚布公,将自己与梁王和蕲王的牵系告诉他。   桓澈当时考量了一两日,终于答应给她个尽忠的机会。随后,她将自己探得的梁王欲以京军哗变逼迫桓澈让出储位一事提前告诉了桓澈,并告诉桓澈梁王可能另派了暗桩在皇帝的饮食起居上动手脚,欲待皇帝驾崩后,一并将弑父大罪推到桓澈头上。   梁王与岷王出逃后,甄氏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梁王的魔爪,谁知她之后却是陷入了无休无止的苦痛之中。梁王此人极是阴损,将她五服之内的本家并一应有干系的亲戚都掳困起来威胁她,暗中给她传信,逼迫她除掉皇帝。   她无措之下,将此事告知了桓澈,请求他帮助。桓澈其时正忙,与她说他手下的人已去查找她家人的下落,寻见了自会解救,让她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要自作聪明。甄氏等了几日不见音信,觉得桓澈根本没将她这件事放在心上,之前的应承不过是在敷衍她。   她在再度收到梁王的恫吓后,终于对皇帝起了杀心。但可惜桓澈自始至终都不信任她,她这头的风吹草动他总能最快知晓,于是他很快就发觉了她的弑君意图。   桓澈认为她这个麻烦不能再留,一怒之下到御前揭破了她的美人皮。   “之后的事,太子妃都知晓了,”甄氏笑笑,“太子妃说,我何错之有?”   顾云容敛容睇她。   甄氏的境遇,很难评判。站在甄氏的立场上可能觉得自己冤枉,但贞元帝身为上位者,要杀甄氏却也无可厚非。   皇帝不可能姑息一个欲对自己下杀手的人,不论对方有着怎样的苦衷。何况甄氏本身还背着欺君之罪,皇帝被她欺瞒了这么久,心里怕也是恼火至极,不杀她出气才是奇了怪了。   甄氏看顾云容不语,忽而凑前,双手扒住牢门:“同为女人,太子妃应当能够体会到我的不易,能否救我一救,我不想……”   “我帮不了你,”顾云容打断她的话,“你我非亲非故,我也不欠着你什么,没有义务帮你。我不是你,没有体验过你的经历,所以不好说你做的如何如何,不然总有站着说话不腰疼之嫌。”   “我自己也曾有一段让我挣扎矛盾的经历,旁人,包括小爷可能都无法理解我的心绪,因为没有经历,永远不会知晓个中滋味。”   “这世上所有的感同身受,都是迂阔的谎言,只有同病相怜才最真实。痛苦不能比较,更不能隔空体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顾云容说出上项一长串话时,神容始终沉静,但一双澄净眼眸却是熠熠生辉,从旁观之,撼人心魄。   桓澈不由前移几步,细细端详她的面容,看得入神。   他从头一次见到顾云容起,就觉得这个姑娘实在难得,不光容貌生得美,而且冷静自持,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即便偶尔任性,也懂得适可而止,见好就收。   他有时候觉着,她不像是书香小户里出来的。京城中高门勋贵家都未必能教养出这样的姑娘。   “……所以,我不好对你下什么考语,也并不能体会你的不易,你求我帮你,是白费气力。”顾云容看着甄氏道。   甄氏遽然气极,突地捏拳,狠狠砸上牢门。发泄之后,她蓦地抬头看向顾云容:“我有点明白为何小爷会对你情有独钟了。”   顾云容一顿,问她为何,她笑了一笑,没有答话。   待顾云容与桓澈离开,甄氏目送两人背影。等二人身影完全消匿在视线中,甄氏无力倚靠在牢门上,身子慢慢滑下。   她入后宫时日不浅,但实则皇帝从未碰过她。即便如此,她此前也天真地认为皇帝对她多少是有些情意的,毕竟她伴驾多年,从面上看,在后宫里也是圣眷颇盛的。   但她后来听说皇帝要处死她时,彻底醒了。她不过是容貌跟端慎皇贵妃有几分相似而已,在皇帝眼里,怕连个替身都算不上。所以,何谈情意?   她也曾对皇太子动过一些不可言说的心思,并在言行中不可避免地表露了些许心迹。皇太子那样的人委实太过耀眼,女人多是慕强的,若是对方势强又容盛,那动心实是不可避免的。   然而她后面也清醒过来了,小心地藏起了自己的痴心妄想。   皇太子这人其实无情,入得他眼的人他会珍之重之,在此之外的人,他根本不屑一顾。   甄氏的目光定在对面阴潮的墙面上,眼神涣散,神思飘忽。   桓澈回宫之后,未及更衣,就先转去逗儿子。   昂昂才落地时,小脸皱皱巴巴的,小老头一样,顾云容瞧了都说丑,但桓澈坚持认为自己儿子长得比哪家孩子都好看,一抱住就不肯撒手,还问顾云容觉得儿子五官之中哪一处最像他。   顾云容一时语塞。   新落地的婴儿连眉毛都淡得几乎瞧不出,五官更是未长开,何谈容貌哪里似谁。   桓澈看她不答话,问她可是觉得孩子长得不像他,听得顾云容嘴角直抽。   孩子要是不像他,可就出大事了。   于是顾云容只好对付着说觉得孩子五官处处都像他,说得他笑逐颜开。   继而顾云容发现,随着昂昂五官逐渐长开,果真越来越像他,小脸上各处都渐渐能找出他的影子。   真被她说着了。   但她总是难免郁闷,老话总说男孩多生得肖母,怎么昂昂就这样肖父呢。   昂昂如今已会翻身,只是还坐不稳,桓澈近来得闲都会教儿子稳坐,并开始请教嬷嬷如何教孩子爬。   他平素洁癖也是极重的,但在儿子面前从来不讲究那么些,顾云容有时候眼睁睁看着儿子把口水蹭到他特特拿熏香熏过的整洁衣袍上,都下意识拎起帕子帮他擦,他自己却不甚在意。   桓澈抱着儿子逗了少刻,跟顾云容说起了他后日要在皇庄宴请宗承之事。   “若不是担心不妥,我真想把昂昂抱去,让他看看我儿子生得多么玉雪可爱。”桓澈说出“昂昂”这个名字时,心有余悸,不由摸了摸儿子的脑袋。   儿子自己取的乳名就是好,还好没有真起个铁蛋狗剩之流的名字。   不然他回头在宗承面前拿儿子嘚瑟,可要如何说?   难道要说这是我儿子铁蛋,铁蛋已经会翻身了,再过阵子就会爬会走了?   桓澈简直不忍心往下想,情不自禁地抱紧了儿子。   昂昂确实还太小,他倒是想带出去嘚瑟一下,只是心觉不妥,只能按捺住这个念头。   顾云容问:“他当真会去?”   “他已经应下了,去与不去,届时便知。”   顾云容想了一想,道:“不出意外的话,他应会去赴约。他是我见过的胆子最肥的人了,当初陛下还在筹谋拿他之事时,他就敢跟随倭国使团来国朝这边晃悠。”   昂昂嘴里含着自己的小爪子听两人说话,听到后来,很有些兴奋,挥着小手引身往外,口中“咿咿呀呀”不断,似乎是知道爹爹要出门去,想跟着一道。   桓澈在儿子脑袋上敲了下:“乖,后天你在宫里好生待着,爹爹去去就回。”   到了约见这日,桓澈筹备妥当,又看了眼熟睡的儿子,这便出了宫门。   桓澈到得皇庄,才坐下不多时,宗承便到了。   两厢寒暄之后,桓澈便朝拏云挥挥手。   不一时,孔氏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慢慢步入正堂。   孔氏朝桓澈行礼后,径直转向宗承,冷声道:“你随我来一趟。” 第一百一十七章   宗承瞧见孔氏的一瞬,顿了一下,起身给孔氏问安。   孔氏冷冷瞪了儿子一眼,挥手示意他随她过去。   宗承上一次见孔氏还是在几年前,当时他明知桓澈有心抓他,但还是冒险前往。   也因着桓澈的抓捕,他当时没顾上跟孔氏说几句话,眼下倒是终于得着机会。只是孔氏对他的态度,比之先前在歙县时,更要冷淡。   孔氏见宗承离座后竟是不向太子告退就径自往外去,低斥他一句,让他跟太子行了礼再退出去。但宗承不以为意,一径转出。   孔氏尴尬不已,回头跟太子施礼告罪,这才往外行去。   宗承就候在门外。他见孔氏出来,伸手去搀她,却被她一把甩开。孔氏看也不看他,一路上只顾前行,根本不理会他。他微微一滞,紧走几步上前道:“阿母,您这样,不知道的人会认为我不是您亲生的。”   孔氏步子一顿,回头睨他:“我倒是想当自己从未生过你这样的孽子!”   宗承默然不语。   孔氏走了几步,察觉后头没了儿子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发现他立在原地不动,就那么垂眸立着。   孔氏目光倏地一凝。   她这儿子,显然已经今非昔比。   当年她就觉得自己这个小儿子桀骜不恭,骨子里有一股难当锐气,别家小子要么踏实读书要么勤恳当差,再不然也是老实种地,他偏不,他一心要做一番大事,一心要脱离乡绅官差的欺压。   她当时就极是头疼。什么欺压不欺压的,官压民可不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么?两浙沿海官场贪墨已久,徽州紧邻两浙,有样学样。近年那些乡绅老爷们又开始跟海寇们勾结,为着发财,走私资敌成风,甚至引寇来劫,他们这些升斗小民在乡绅老爷们眼里本就如蝼蚁一般低贱。   他们早就习惯了,大伙儿的日子都是这么着过来的,怎生偏他就这样不安分!她劝过他多少回,民不与官斗,但他只是当耳旁风。   后头更出息了,居然负气出走,跟海寇搅和到了一起。   她一度无法接受。她这小儿子淘气归淘气,但她总还是将他当个孩子,万万没想到他会走上这样的邪门歪路。   她痛心疾首,她日夜堕泪,但她的阿承却是再也没有回头。   后来的事就更荒谬了。她听说海寇诸部渐趋统一,她听说倭国出了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倭王,她听说朝廷上下都在缉拿这个名唤宗承的倭王。   她也想当这人只是跟她儿子同名同姓而已,但官府找上她后,她便再也不能自欺欺人。   自打众人皆知她儿子便是倭王之后,街坊四邻陆续搬离,她出个门也常遭人指指点点。亲友们唾骂她儿子卖国求荣,说她儿子不是个东西,与凶徒勾结,戮劫故国乡亲。   她虽也痛恨儿子不知好歹,但心底里实则仍是觉得她的阿承不会是他们口中的模样,她的阿承虽然脾性倔强,但不会做出那等朝故国乡民痛下屠刀之事。   只是后来他们传了太多关于倭王的事迹,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她也无法明辨。   一晃十数年过去,她倦了,明辨不了也不想明辨。她儿子既成海寇头子,究竟做了多少作奸犯科的事,似乎都不重要了。   眼下的宗承,早已褪去少年的青稚,恍若脱胎换骨。即便只是静默立着,浑身上下也威势怒张,随意抬手流眸,便是冷然迫力袭面直击,连她瞧着都不由心生畏惧。   宗承即刻便察觉到母亲的目光,终究是快步上来:“走吧,阿母要说甚,儿子都听着。”   宗承母子两个出去后,桓澈喝了一壶茶也不见二人回返,等得颇有些不耐。   他今日是告假出来的,但如今仍是归心似箭。他想回去看看儿子,儿子近来十分粘他,没他在旁边看着,总是闹着不肯睡。   如今天热,也不知乳母们有没有给昂昂及时换尿布,衣裳是否穿得太多,别给孩子捂出痱子才好。   他脑子里纷纷乱乱想着这些之时,就听拏云在他耳畔道:“殿下,宗承母子两个回来了。”   桓澈抬头看去,正看到宗承搀着孔氏入内。   “老身已劝服这孽子,他答应将捐银数提到三千万两,”孔氏言至此不禁一顿,又继续道,“至于先前许诺的匠人与火器,均改为翻倍之数。”   孔氏一辈子安安分分勤勤恳恳,做梦也想不到一个人手里能捏着这么多钱。   她听说朝廷一年的所有税收进项加在一起便是三千多万两白银,宗承一人就能拿出这样一笔惊天巨款,这真正是富可敌国了。而且,她根本不知这样一笔银子在宗承的资财中比重几何,他真正的财力可能远胜于此。   她从前就知她儿子手里攥着金山银山,但万没想到已到这样丰不知数的地步。她实在难以想象,她儿子这些年是做了多少孽,才能挣下这许多昧心钱!   宗承只要瞥一眼母亲的神色,就知她在想甚。他已不知说了多少回,他之所以会这么有钱,是有诸多因由的。又不是只要为非作歹就能发达,他的钱也是他自己拿头脑赚来的,倭寇先前那样劫掠,哪个比他有钱了?   宗承见母亲说罢这些便没了后文,上前一步:“阿母怎么只说一半,这只是我答应交出的,我交出人、财、物,朝廷自然也要拿东西与我换。我如今又加这许多,自然也要在先前提出的三条要求里面再加一条——我要陛下颁一块功臣铁券与我,铁券上镌‘免死’。”   桓澈皱了下眉:“你还真敢说。”   功臣铁券即民间所谓免死牌,是当年太祖大封功臣时所定,意在防功臣过失。宗承非官吏亦非勋臣,还是个海寇出身,若赐功臣铁券,怎么想怎么荒谬。   宗承打量了桓澈神色,道:“殿下可回去问问陛下的意思。若是陛下那边不应,那这交涉仍是不成。大不了就不开海禁,我再回倭国去,仍旧赚我的钱。不开海禁,朝廷的损失比我的大得多。开了海禁,大家一起得好处,便是如此简单。殿下尽可将我的话带给陛下。”   桓澈思量片刻,起身道:“你这番话,我自会带去问过父皇。至于你,好容易与孔老夫人见面,我看还是应当多陪陪老人家,暂且不要走了。”   宗承即刻便听出太子话外的意思是要将他暂且扣留在此,倒也不甚在意,点头答应。   待到太子离开,宗承与孔氏一道去用膳。   夏日暑重,人总是胃口缺缺。但孔氏觉得眼下也好歹算是了结了一桩事,吃了一碗粥并两张荷花饼和荤素菜肴若干。   宗承只是全程看着母亲用饭,自己并不动筷。   孔氏抬头,终于开口,问他为何不用饭。   宗承道:“阿母肯与儿子说话了?”   适才自打两厢说定,出屋之后,孔氏就没搭理过他。   孔氏顿了下,道:“你作孽多年,别以为听我一回话便能让我饶了你。”   “作孽多年,儿子都做什么孽了?”   孔氏瞪视他一眼,却是一时语塞。她只知道她儿子混账,却不知究竟是怎么个混账法。   “儿子犹记得母亲当年在龙山渡抽儿子那一顿,鞭鞭见血,真疼啊。母亲抽得那么狠,合着根本不知儿子都做了甚。”   孔氏心知儿子是在强词夺理,但她向来不善与人理论,不知如何回驳,这便将话头岔开,说起了他的婚事。   她本以为儿子此番必死无疑,已经做好为儿子收尸的准备,而今眼看着儿子这条命能留下,私心里也是高兴的。   既能不死,那当然要考量一下亲事。   宗承却显然不想论起此事,只是拿话敷衍。孔氏急道:“你这孽障是要做和尚不成!”又狐疑看他,“莫非你在外头有私生子?”   宗承险些一口茶喷出来:“阿母想什么呢,儿子现在好歹也是有身份的人,眼光高得很,寻常女人都入不了眼,怎会如此随便。”   不知怎的,孔氏忽然想起多年前曾来宗家祖宅拜谒的那个美貌少女。她逼问他跟那个姑娘究竟是什么关系。   宗承目视虚空,慢慢道:“关系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顾云容听桓澈说宗承几乎将筹码翻倍,好奇他是如何做到的。   桓澈道:“这回不是我出面与他交涉,而是孔氏亲自上阵劝他。至于如何劝,我事先已交代过了。”   顾云容好奇,问及详情,桓澈蓦地板起脸,将怀里的昂昂交给乳母,不由分说抱起顾云容,阔步而出。   他不顾顾云容的挣扎,顶着一路宫人内侍惊诧的目光与匆忙的施礼,径直打横搂着顾云容转入相隔最近的一处便殿。   才踏入内,他就一脚踢上殿门,将顾云容压在龙须席上,大手紧压她纤柔双肩:“你再多问宗承一句,我今日就让你把喉咙喊哑。”   顾云容毫不畏惧:“我不过好奇你是如何交代孔老夫人的,又没问旁的……”   她翕动的嘴唇正给了面前男人机会,说着话就被他闯了进来,后头的话悉数被吞入他口中。   他素来火力旺盛,夏日衣衫又单薄,紧密搂着她时,直令她觉得燥热难当,争奈以她的那点气力要想搡开他无异于蚂蚁撼山。   她的身躯包裹在他炽烈的气息里,面颈上热息缭绕,整个人几乎融化在他怀里。   她身上渗出一层细汗,抓住他的手臂,含混控诉他不讲理,但他置若罔闻,只是不住索取。顾云容扭动几下,趁他不备,蓦地脱开虎口,一口咬上他耳垂。   他平素最喜咬含的就是她的耳垂,她也不知咬耳垂究竟有何乐趣,今日一试,觉着也无甚特别,正要松口,却被他一把按住。   他发出一声惬意的低叹,手掌扣住她后脑勺:“继续,多吮吮舔舔,含住不要松口。”   顾云容双颊蓦红,身子一僵。他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不定以为他们在作甚……   面前男人见她僵住不动,将她抵到床柱上,轻碰她鼻尖:“你再帮我含吮另一侧耳垂,我就告诉你我是如何交代孔氏的,如何?”   顾云容挣扎须臾,咬牙应下:“好,你不要骗我,不然我就天天在昂昂面前说你坏话!”   晚夕,宗承坐在庄头手下伴当临时为他收拾出来的卧房里,慢挑灯花。   他脑中转着白日间情形。   阿母将他领入一间厢房后,就让丫鬟取来了一个小木箱。   箱子里装着三两样陈旧的玩具,不过木马、拨浪鼓之流,都是小儿惯耍的玩意儿。   他记性一向好,须臾之间就记起来,这都是他幼年时的玩具。他自小离经叛道,跟别家孩童都不同,不喜玩耍也不喜跟同龄的孩子打交道。   他觉得那些孩子都太幼稚,他喜欢与年长于他的人往来。   大约也因此,不光是那些孩童,就连他爹娘都觉得他性子古怪。所以,他多数时候都是独来独往,朋友极少。   阿母藉由那些玩具,从他落地一直说到当年离家前后,抚今追昔,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说他好生与朝廷那头交涉。   他在外漂泊多年,一颗心早已冷硬,离家之后的记忆也多掺杂着他的艰辛血泪,内心最为柔软的一段回忆就是儿时与爹娘相伴的时光,那时候他父亲尚在世,每次自外行商回来,总会为他带来各色天南海北的土产,还会给他讲述各地异闻。   他那时就想,外面的世界何其大,而他头上这一片天不过沧海一粟,有朝一日,他一定要出去看看。   那些玩具多是他父亲买与他的,他一直小心收着,只是后来离家匆忙,并未将之带走。   没想到阿母如今全都搜罗来了。   他自然知道这都是太子的主意,他阿母绝想不出这法子与那套说辞。但他依旧禁不住动容。   所有牵系至亲至爱之人的儿时回忆都是最能打动人心的,何况是由他母亲亲自引出,只能说太子实在太会揣度人心。太子知道他阿母急于说服他,便走了这么一步棋。   说白了,不过是想让他多出点血。这实质上也不要紧,他确实做错了事,这些人财物交给朝廷,能造福百姓也是好事,问题在于,他即便加价,朝廷怕也不会放过他。   韦弦来给宗承送信时,忍了又忍,终究是没忍住,问宗承给朝廷的是不是太多了。   宗承懒得多言,只淡声让韦弦不要多嘴多舌,看罢信,道:“警醒点,这皇庄处处皆太子耳目。但也不要慌,照着我先前说的那般去做便是。”   韦弦应诺。   宗承的目光在跃动的灯火上凝滞少顷。   他今日答应阿母的这个数才是他原本打算拿出的,先前不过是故意压低,等着他们抬价。所以现在应下,也不觉肉疼。   他还担心交易不成。   又过了十数日,贞元帝经过深思熟虑,表示功臣铁券不可能颁赐予宗承,他非但不是功勋之臣,还是个海寇头子,给海寇头子颁与功臣铁券,闻所未闻。   宗承据理力争,认为皇帝可以效法对待哈密的法子,封他为王,他自会斡旋,帮朝廷理好海寇之患,保障滨海晏然安稳。滨海若安,朝廷不知能省下多少人力与财力。   贞元帝再度考量之后,表示这件事可以考虑,不过需要先看看他的诚意。   宗承答应皇帝说可以先拿出一半的筹码,而朝廷这边需要兑现他的第一个要求。   贞元帝应允。   不消一月,贞元帝便颁下了一道诏旨,昭告天下,滨海多年倭患与倭王本人无关,倭王也从未参与谋划入侵、劫掠国朝滨海的恶行,倭寇的背后主使是倭国那些贪婪无度的诸侯与佛郎机人,并非倭王。朝廷先前之所以缉拿倭王,是因为欲借倭王处置海寇之患。   诏书一下,众皆哗然,议论纷纷。   与此同时,宗承所承诺的人财物也运至国朝近海。   三千万两白银全是现银,加上火器与匠人,整整装了上百艘船。   宗承表示这些船只他也可也附赠,不过这些东西如何送到京师,就是国朝这边的事了,他不好让手下将这些东西大张旗鼓运来。   贞元帝忖量之后,为防宗承耍诈,命桓澈领着宗承一道跑一趟,将这些物资安全运送抵京。   桓澈心中并不情愿,这一来一回可能需要三两个月,他不舍得离家这样久,但他也明白这项使命怕是非他不能,只好接下。   顾云容提前三日就开始为他准备行装。如今将交秋日,待他出发那日,她再三嘱咐他换季时节记得及时添加衣物,不要着凉云云,说到后来,被他一把拥住。   “真想把你和昂昂揣在口袋里带走,”桓澈的手臂越收越紧,“不要担心,我至多三月便回。”   顾云容偏头:“你的鬼话我已经不愿相信了,先前有次出门就逾期了,我才不信你这回能按时回来。”   桓澈倒也未与她争辩。出门在外变数确实太多,他也不能十足十保证自己能在三月之内回来,方才那番话不过是想让顾云容安心而已。   桓澈又逗了昂昂片时,依依不舍与儿子话别,虽然小家伙并不能听懂他在说甚,只是瞧出他要出门去,张开小胳膊抱抱他,奶声奶气叫了声“爹爹”。   他人小手短,其实根本不能完全环住他,说是拥抱,不如说是整个人摊开来,趴在他怀里。   桓澈含笑抱起儿子擎了擎,万般不舍与母子两个分别。   宗承这回仍旧让手下停靠山东登州府近海,因此他们要先赶往山东。   等到换行水路时,桓澈命人将宗承叫到了他的七宝船上。   宗承道:“殿下莫非是担心我忽然跳船潜逃?”   “不是,我不怕你跑,我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桓澈迎风立于甲板,“其实我一直都想问你,福斯托,就是那个佛郎机勋贵,是不是你引到国朝这边来的?”   宗承笑了笑,问他为何会这样想。   “很简单,福斯托的到来无疑对于搅混水起了不可小觑的作用,而福斯托本人也想开海禁,与你的目的一致,你正可借他铺路。让朝廷尝一尝与异邦人做买卖的甜头,自然能加快开海禁的进程。”   “殿下说的言之凿凿,我岂非不承认也不成,”宗承的语气如河风一般清淡,“确实。福斯托跟我做过几次大买卖,我觉着此人可用,便顺水推舟,建议他去跟皇帝做买卖。他听我一番提议,便兴冲冲应下了。”   “不过,福斯托后来回到平户,与我说七皇子的王妃生得貌若神女,话语之间满是对你的羡慕。我看他总提云容,还跟他取消了一笔生意。”   桓澈听至此蹙了蹙眉,正欲再问问他先前问话梁王之事,见船只到了一处港湾,便下命暂时休整。   宗承瞥了眼太子的侧影,目光幽微。   抵达登州府的当日,桓澈让宗承即刻命他的手下将货运来交接。   宗承照办。   等到货船渐行渐近,依稀能瞧见立在船头的是宗石。   宗承见状似有些惊诧,扬声问侄儿为何是他过来送货,宗石一笑:“叔父这话说得,为何不能是侄儿?”   宗承皱眉让他下船说话,宗石却道:“叔父不要执迷不悟了,侄儿此番是来救叔父回去的。朝廷那头没一个好东西,叔父忘记那些官绅从前是如何欺压我们了?将这许多钱财拱手相送,侄儿都替叔父可惜!皇帝不过是想压榨叔父,等叔父将东西都给了他们,他们即刻就会翻脸不认人,对我们赶尽杀绝!”   宗石见对面一众兵士都朝他举起了火铳,径直转向桓澈:“我只想救走我叔父,太子殿下顶好不要轻举妄动,我手里可是攥着你的心肝宝贝。”   宗承真正沉下脸来,眉头深凝。 第一百一十八章   桓澈诘问宗承这唱的是哪一出,宗承道自己也不知宗石在搞什么鬼。   桓澈冷哂:“当真不知?”   宗承道:“我若真是想要耍什么花招,早在京师时,我就遁逃了,何必老老实实随你过来。”   桓澈目含讥嘲。   宗承说话间,瞧见侄儿从双桅大船上放下一艘小船,小船上坐着几个深衣大汉,都是他手下的人。   桓澈挥手,命驾船的兵士放那艘小船过来。   那艘小船到得近前时,几个大汉下来,恭请宗承上船。   宗承目光凛寒,拽过一个大汉到得一旁,冷声质问宗石方才威胁太子那话是何意,到底他手里捏着哪个。   “回大人,那话应当只是唬唬太子。”   宗承冷笑:“就凭你,还想跟我打马虎眼?不老实答话,我现在就废了你!”说话间,猛地将他的手腕反向一拗。   “咔”的一声,骨骼轻响。   那大汉瞬时疼得面色一白。   他在大人面前不过是个跑腿儿的,但也深知大人的脾性和手段,惶恐之下,抖如筛糠:“大人饶命,小人确实不甚清楚,但小人来时,隐约瞧见船上好像有个女人,生得极美……”   海寇出海一般是不带女人的,因此船上多个女人,尤其是个漂亮女人,是十分扎眼的。   宗承一把挥开他。   他上前跟桓澈说他要暂往宗石那边去一趟,自己解决这件事,桓澈提出要拏云带着三百兵士随他过去,宗承一口应下。   然而对面的宗石远远瞧见这边情形,却是再三高呼不许兵士跟随,只能他叔父一人过来。   他呼喊半晌,见太子与叔父俱充耳不闻,脸色阴沉,蓦地示意手下将一个女人推到了船头。   桓澈目力极佳,一眼就瞧清了宗石身边那个被两个海寇押着的女人面容。   依稀能看出对方跟顾云容颇有些相似。   他目光下移,将这女人浑身上下端量一回。   宗承很快也看到了对面情景,惊了一下,正待细看,却见宗石又按下她的头,擎起一把倭刀架在她脖颈上,威胁桓澈听他所言,单独将叔父放过来。   宗承见桓澈只是冷着脸,面上不见多少愠色,又转头望了宗石一眼,即刻反应过来。   是了,是他关心则乱,方才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察觉出不对。   而且,顾云容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   桓澈跟宗石扬声交涉半日,最后将跟从宗承的兵士人数减到五十。   宗石见太子果然开始跟他有商有量的,嘴角勾笑,着人将挟持的女人押入舱内。   宗承所乘小船到得宗石的双桅大船近前时,宗石只准许宗承上来,要求拏云与其余跟来的五十兵士原地候着。   拏云却坚持要跟宗承上船去,宗承便径直带着他登上了长梯。宗石本要将拏云赶下去,但一对上叔父阴冷的目光,就是一阵瑟瑟,一个字也说不出。   宗石将叔父叫到一旁,请他想想法子,把对面那难缠的太子赶走。   宗承冷然道:“你不是都把太子妃掳到手了么,既是本事这么大,那何用我来想法子?”   宗石心知根本骗不过叔父,讪笑道:“叔父息怒,侄儿哪有那等本事,那个顾云容是临时找人充的……太子为人精明,怕是瞒不了多久。”   宗承问他为何多出这许多船只,上头究竟载着什么,宗石支支吾吾道:“没有什么,只是为了保障此番能顺利救得叔父,侄儿做了些准备而已……”   宗石语焉不详,但宗承仍旧能大致猜到关窍。   他这侄儿根本不是来救他的,打出救他的旗号不过是为了出师有名。   宗承不理宗石的百般阻挠,转去查看了货舱,发现里面竟是一堆码放得齐齐整整的银块。   宗承转头,看着宗石冷笑。   国朝一两白银至少值七百五十文铜钱,而倭国一两白银却以二百五十文即可换得,故此直接以倭国白银换取国朝铜钱,相当暴利。他是最早做这种买卖的一批海寇,此种暴利买卖在远洋海贸中比比皆是,只要眼光毒辣、头脑灵活,能在海贸中抢占先机,在短期内赚得盆满钵满,在他看来是十分容易的事。他已经做了十数年的远洋海贸,这也是他能富埒陶白的主要缘由。   而如今,宗石非但公然违抗他的命令,还想顺道做一笔白银兑铜钱的买卖大赚一笔再走。   宗石见叔父看了眼货就掣身而出,疾走几步,才要张口,迎头就挨了一记耳光。   声极响亮。   宗石双耳嗡鸣,脸颊肿起,愣怔当场。   宗承脚步渐远,阴冷的声音却仍旧如刀搠来:“安生待着,若再生事,我立等结果了你。”   宗石双拳紧攥,额上青筋暴突。   叔父,你不要逼我。   桓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才见宗承折返。宗承表示送货时出了点差错,让他在山东多盘桓些时日,他会尽快处置妥当。   桓澈问他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宗承道:“不出殿下所料,那女人确实是假的。不过我倒是好奇,殿下是如何在几眼之间就确认那女人不是云容的?”   “我与容容心意相通,自然一眼就能看出端倪。”   宗承不以为然:“殿下若是当真与云容心意相通,当初就不会让她跑走。”   桓澈嗤笑:“她当初虽跑了,但我不是一路追去了么?你当时费尽心机,也无法摆脱我的追踪。不过话说回来,你纵然将她撺掇出京了又如何,她终究也不肯跟你去海外。”   桓澈见宗承不发一言转身离去,笑意森寒。   他不相信宗承当真不知来送货的是他侄儿。宗承若是连这点事都察觉不了,那这海寇头子真是白当了。   但宗承也没有必要自己弄出这种幺蛾子来阻碍交货,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想顺水推舟,拔掉或敲打他手下那些碍事之人。   宗石满以为自己已经暂且哄住了太子。他此举虽有些荒唐,但太子实在也没甚弱点,唯一的软肋就是太子妃,这是他唯一能想出的法子。有句话叫关心则乱,他只要扰乱太子的判断便是,横竖登州府与京师相去不近,太子纵要探知太子妃状况,一来一回也需要不少时日。   是夜,他遂着人带信,语带威胁,让桓澈往渔山渡与他会面。   桓澈依约前往。他甫一至,宗石伏兵便出,将他围而困之,言语之间暗示此番是为叔父办事,将他拿下,捏在手里,以保证他们能安全离港。   桓澈眉目不动:“你的意思是,宗承先是假意应承送一半货来,实则是为脱身?”   宗石哂笑:“太子殿下竟然如今才瞧出来?既然而今已是计成,那我也不怕告诉你,其实叔父只想让皇帝下一道旨为他撇清而已,如今诏书已下,叔父目的已成,自是要脱身回倭了。”   “原是要空手套白狼,”桓澈笑道,“那我倒想问问你,他这般做,等他逃遁回倭,难道不怕父皇另外下旨,再寻个由头在天下人面前对他大张挞伐?”   宗石一时语塞。他适才所言不过随口编造,并未细想,谁想到太子反应这么快。   “脑子不好使,还想拉你叔父下水,不知你叔父听了会作何想。”   桓澈言讫,忽地抚掌,当下便见拏云带着上千兵士将宗石等人团团围住。   宗石情急之下,嚷嚷着太子妃在他手上云云,桓澈冷声道他胡言乱语,挥手命拏云将人拿下。   宗承隔日便将货交于了桓澈。他一早就探知了宗石擅自篡改他命令之事,但并未即刻处置他,专等他往国朝这边跑一遭,把他手下那些魑魅魍魉都引出来。   他虽离倭一年有余,但仍旧时刻掌控着倭国那边的动静。宗石趁他不在,大肆拉拢底下人,几以主人自居,颇有些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的架势。   对于此,他这侄儿早先就露出了些许苗头,只是他念在他兄长的情面上,迟迟没有处置而已。   然而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侄儿却以为他这是浑然不觉。果然贪欲不仅能壮怂人胆,还能使人昏聩。   宗承所运货物过繁,桓澈光是验货就花了整整三日的工夫。待到验毕,即刻返程。   一路顺风顺水,到得京师,他将宗石交给宗承,回宫复命。   宗承仍旧回了皇庄。   他带着宗石去见了孔氏。宗石被孔氏训斥时,始终低着头,瞧不清神色。   宗承并未将宗石留在皇庄,他命人将他送到了他自己的庄子上,毕竟桓澈只是想要控制他,宗石的去留,桓澈不会关心。   贞元帝亲自验看后,大致满意,但召见宗承时却表示,给他颁赐铁券的阻力过大,以施骥为首的阁臣,以及以吏部尚书为首的六部堂官,对此皆不赞成,他亦是无法。   贞元帝随即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法子——他亲自拟一道旨,大意按着他第三个要求拟定,即朝廷这边会对他真正做到既往不咎,不会对他本人及亲族施以任何迫害,也不会限制他的自由。圣旨拟好之后,盖上玉玺,交给他存着。   宗承思虑之后答应下来,但是要求贞元帝至少盖上三枚印玺。   皇帝之印并非一枚,国朝立国之初,太祖定宝玺十七枚,后又增七枚,合为二十四御宝。   宗承要求贞元帝至少盖上“奉天承运天子宝”、“受命之宝”,“命德之宝”,这三枚印玺。   贞元帝思虑半日,最终应下。   一切似乎都格外顺利,这桩延宕多时的官寇交涉终于达成了共识。   宗承拿到贞元帝亲笔拟定的圣旨后,表示要等朝廷承认远洋海贸合法并开设海贸通商口岸后,再把剩下的货交上。至于设立相关衙署维护海贸的正常秩序,也要作速筹备。   贞元帝一一应下,转回头命桓澈就开海禁之事,拟一份万言策论。   桓澈埋头伏案凝神走笔时,顾云容进来给他送茶点,见他写得专注,坐到他对面,托腮道:“你不是先前总不肯开海禁么?如今写策论竟这样上心。”   “先前诸事繁冗,如今终于清静,也是时候筹谋开海禁之事了。即便宗承不说,我也会跟父皇提这一茬。”   他写罢一段,笔下一顿,抬头道:“开海禁必定阻力重重。我之前去两浙时,仔细调查了两浙官场,大致知晓为何有那么多地方官都不愿开海禁。”   “如今远洋海贸是走私,没有交税一说,但是海禁一开,远洋海贸合法了,他们再行贩货,便要交税,若是仍旧走私逃税,便要承担极大的风险,这才是滨海多数地方官不肯开海禁的因由。不光是地方官,朝中上下利益相关者颇多,就连阁臣的家眷也参与海贸,所以开海禁的最大阻力并非来自于所谓祖宗成法的禁锢,而是来自于众多利益受损官吏的阻挠。他们在父皇面前说得天花乱坠,总道海禁可维护滨海安稳。”   “海禁确可安滨海,但如今已与太祖朝相去二百载,时局早变,沿用海禁只会束手束脚,弊大于利。何况,浙闽粤的海禁早已经形同虚设。”   顾云容偏头:“看你这般开明,我就放心了。对于海禁,我也有些小提议,若是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说上一说。随后等开了海禁,朝廷的国库盈收翻上几番,你给我多发几尺布的月例让我做衣裳就成。”   桓澈失笑:“说得可怜兮兮的,你将来可是中宫之主,想要多少衣裳没有。”   顾云容小声嘀咕道:“女人才不会嫌自己衣裳多呢,从来都是嫌不够穿。尤其一到换季时候,总找不着衣裳穿。”   桓澈与顾云容谈笑间,忽而想到一件事,面上笑意渐敛。   他有时其实并不想登基,他觉着他如今正位东宫,妻儿相伴,君父健在,这般就极好。   他甚至不敢去想父亲宾天时他会如何,他已经早早失去了母亲,他还想多多陪伴老父,让时光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年光荏苒,秋去冬来,早春又至。   解禁新政施行后,朝廷连颁数十道政令,非但于浙闽粤三省设立通商口岸,还将解禁通商区域南北延至两直隶等处,与此同时,又于滨海设诸司,专司海贸之事,维持海贸秩序。   至年中时,宗承见此事基本尘埃落定,在贞元帝的一再催促之下,筹备补上余货之事。   此番仍是在山东北面交接,宗承将货交讫后,便要顺道回倭国一趟,他在国朝前后滞留两年,倭国那边多事积压,亟待他前往亲理。   因此,他收拾好行装,又将孔氏安顿妥当之后,便带上一众随从,与桓澈一道前往山东。   桓澈前脚才走,顾云容就收到了一封匿名信。   信上大意说,此番交易有异,为防局面陷于崩溃,他需要她的协助。   顾云容面色沉凝。   她总觉得这字迹有些眼熟,但是一时之间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究竟是在何处见过。 第一百一十九章   顾云容在殿内来回踱步,对着那封信看了半日,脑中思绪纷转。   她既有印象却又记不真切,那可能是偶然见过一回。   顾云容屈指抵额,想了许久都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正欲暂且搁下此事,脑中忽然灵光一现。   她前阵子给阿姐写了封家书,将信交于握雾递送时,他与她说周学理也想往歙县寄信,还将周学理的信拿出来给她瞧了眼,问她能否顺路一道送去。   握雾是为桓澈办事的,偶尔也帮她做些差事,况且都是要寄到周家,为她带信时再捎上一封,自是要问过她的。   她当时看了那信封上的一行字,发现上面点了周学义的表字,揣度着是写给周学义的家书,这便点头应下。   那信封上的字迹,就跟眼下她手里这封的极为相似。   顾云容凝思一回,使人去将握雾唤来。   桓澈只带了拏云去,握雾并未随行。   待握雾至,顾云容便问起了周学理的事。握雾道周学理随拏云去了山东,走之前也无甚异常。   顾云容沉默一下,问道:“那殿下呢?殿下可特特吩咐过你什么?”   她看握雾支吾其词,沉容道:“有甚说甚,殿下回头若问起,我便说是我执意逼问,不关你事。”   握雾道:“殿下临行前,让小人照应着这头,将娘娘护卫妥当。”   “只这些?”   握雾连连点头。   顾云容观握雾神色便知他有未尽之言,只他不肯讲,她一时半刻也问不出。   桓澈抵达山东之际,时已入秋。   在去往船埠之前,他先转去驿站休整。   他正喝菊花茶,宗承到访,问他将交货的日子定在后日可有异议。   桓澈上下扫量他一番,道无甚异议。他看他回身欲走,出声道:“不过你还要多盘桓几日,我还要验货。”   宗承道:“这是自然。不过,我希望殿下能快着些,我的行程紧。”   桓澈笑了一笑,未作言语。   到了交货这日,桓澈亲自领着拏云等人赶去查验,宗承就带着几个手下在一旁引路。   验视前面的银两时,桓澈点得极细,等看到后头的万余件火器时,更是亲自上阵检查,确认完好才算是通过,但因数目过繁,也只能查验外观。至若检视后面的匠人时,他除却自己问话之外,还分派拏云等人一一查问。   如此这般,验货验得比上一回更慢。   到第八日方查验完毕。   桓澈提出要宗承随他回京一趟,待这些人、财、物全部交讫,他再行离京。然而宗承因着欲回倭理事,并不同意。   最后两厢经过商酌,议定桓澈先携货回京,宗承则在登州等候。桓澈将货交于贞元帝验视之后,差人快马递信来知会宗承,此时宗承方可离境。   为防宗承提前离境,桓澈在走前还调兵五百,专司看管宗承。   桓澈启程之后,宗承便被安置到了附近的驿馆。   宗石前来求见时,经过层层盘查才得入。   他甫一见到叔父就扑通一声跪下,涕泗横流,再三请求叔父宽宥。   他哭得可怜,从自己父亲亡故,说到自己当年如何活不下去、如何千辛万苦投奔叔父,最后又说起自己这许多年来跟随在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叔侄情分,如此等等。   宗承瞥了眼痛哭流涕的侄儿。   他这人心肠最是冷硬,但也最是念旧。若非看在自己那早逝的兄长面上,他当初是绝不会收留宗石的——他深知他这侄儿的禀性,颟顸又贪心,还总爱坐享其成。   宗石投奔他之后,起先总是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被迫为寇的无奈,不难瞧出之前跟多数乡人一样对他鄙薄之至,但自打发现他手里掌着金山银山之后,态度明显大变,开始对他大献殷勤,办差更是任劳任怨,还时常自叹他对他恩同再造,有如生父。   宗承嘴角轻扯。   什么有如生父,他实则也没比这个侄儿大上几岁,当不起这四个字。   宗石哭了半日,抬头见叔父无动于衷,又开始提祖母孔氏。   宗承不耐,攒眉少顷,命他起身,道:“我已仁至义尽。你跟从我这许多年,应是最清楚我的规矩,如若你不是我侄儿,早不知死了多少回。眼下我只是弃用你,已是格外容情。我不可能再让你到我手下做事,你走吧。”   “这些年你也应当习得不少本事,出去讨口饭吃不是难事。”宗承言罢,挥手命韦弦将宗石送出。   宗石将被人架出去时,死死盯着宗承:“叔父当真不会转意了么?”   宗承神容淡漠:“我给你的机会实在多不胜数,是你自己不知好赖。”   宗石面目紧绷,直至被拖拽出去,都未再言语。   桓澈走的是官道,行路不会过慢,然而两月之后,宗承仍旧未能等来桓澈的回复。   眼看着将入冬季,若是再不走,风候便不宜远航了。   宗承忖量之后,提笔给桓澈写了一封信,欲让自己的手下执此信在此等候,自己先行回倭。但桓澈留下的看守们并不答应。   在再一次被挡回去后,韦弦低声对宗承道:“我看朝廷那边就是要背约!先前分明说好了不限制您的自由的。大人何必顺着他们的意,山东近海还有数万海寇待命,随时听候您的差遣,您想脱身……”   韦弦后头的话未完,便被宗承冷冷瞪了一眼。   “我现在若是与他们动武,朝廷正能逮住由头寻我麻烦,他们巴不得我来硬的。你以为皇帝当真愿意这样轻巧地放过我?而今行事需谨慎,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跟外面那群人起冲突。”   韦弦诺诺应声。   宗承正预备回房打谱子,忽见拏云大步而来。   拏云张口便让他随他走一趟。宗承问及缘由,拏云道:“你进献的火器里面,有一门后装炮,在试验开火时,母铳筒炸膛,险些伤了陛下,陛下震怒,令我押你赴京。”   韦弦等人都是惊诧不已,唯宗承面色不改。他跟拏云再三交涉,希望能让太子重回一趟山东面谈,但拏云表示皇命难违,太子殿下也吩咐过,一切等他回京再说。   宗承这回却是不肯妥协,坚持不愿跟拏云赴京。拏云欲强行将他带走,宗承便以近海数万海寇相威胁,态度坚决。   拏云一时难办,暂且退走,转去修书请示桓澈。   韦弦不明白,为何大人先前还说不能跟朝廷起冲突,如今却不愿配合太子的手下回京。   宗承回房后,面色仍是阴沉如水。   没想到皇帝的后手来得这么快,他交上的货尚未焐热,就急急对他下手。他根本不能跟拏云回去,一旦回京,等着他的就是百口莫辩、身陷囹圄。京师远海,他无论是寻求外援还是筹谋斡旋,都会艰之又艰。   他先前就想到了皇帝可能会转回头打压他,但仍未离境。   因为他一走,他前面与朝廷的交涉都会毁于一旦,他这两年为自己所做的一应筹谋也都会付诸东流。   但若是朝廷那边执意为难,冲突怕是在所难免的。   桓澈的回应很快便至,信上指示说让拏云务必拿下宗承。   两厢无法达成共识,抵牾一朝爆发。一夕之间,数万海寇蜂拥而至,威逼朝廷放了宗承大人。   贞元帝闻讯,自南方调水师增援山东守军,下命捉拿寇王宗承赴京。   顾云容听说这件事时,已是仲冬时节。她几乎是一瞬之间就想起了先前收到的那封疑似周学理写的匿名信。   那封信上所说的“协助”,便是让她手书一封劝降信,暗递于宗承,让宗承放弃抵抗,依旨回京,以免两边相持,局面失控。   但是她并没有那样做。   一来她并不完全明了眼下局势,二来她不认为宗承就会听她劝言。宗承骨子里是个十分执拗的人,连孔氏的话都不肯听,凭甚听她的。   桓澈自山东回京后,她也试着询问过山东那边的状况,但他不愿多言。如今战火重燃,却是不知皇帝打的什么主意了。   这一仗一打就是三个月。转年二月,已经脱身的宗承率部盘桓近海,要求面见太子。   贞元帝命桓澈再赴山东,押宗承回京问罪。   桓澈出发前夕与顾云容话别时,她却是听着听着,忽道:“阿澈,你能否带我一道赶赴山东?”   桓澈立时沉容,严词拒绝。   顾云容撒娇半晌也无甚效用,正容道:“我说不得能帮上你的忙的,你现在往山东去,就是打算硬来的对不对?”   桓澈道:“什么叫硬来,宗承抗旨不遵,原就该拿下。”   顾云容沉默一下,道:“这根本就是你跟陛下设的局对不对?你们从来也没打算放过宗承,只想拿到他手里的货,然后将他捉拿,对么?先前说什么交涉达成共识,不过都是诓人的。”   桓澈凝睇着她:“我只问容容一句,宗承是不是海寇出身?该不该受惩?”   “若是从大是大非上说,自然是的。但你何必顾左右而言他,你们对付宗承,绝非因此,对吧?”   桓澈一顿,本不欲多言,但禁不住顾云容再三追问,又气又无奈,扣住她手腕,在她耳垂上不轻不重咬了一下。   这小妖精真是越发不好对付了。   “你说的不错。其实说来也简单,”他指尖慢慢摩挲她手腕内侧柔嫩娇滑的肌肤,“宗承在这场交涉中过于强势,并且,他手下那些不计其数的海寇始终都是个祸患,所以父皇需要打压他、敲打他,灭一灭他的气焰,不然他回头会越发狂妄难驯。”   “这一点,宗承自己应当也能想到,但他还是选择与朝廷对抗,你说他这般态度,父皇焉能饶他?”   顾云容道:“但他如今即便可以一走了之,也仍旧徘徊不去,要求与你觌面,这不正表明他是真心诚意想要跟朝廷敦睦相处么?你难道不怕把他逼急了,将他彻底推到倭人那边?届时不知会添多少麻烦。”   桓澈拧眉,道他自有法子擒住宗承。顾云容即刻提出,擒住宗承会导致大批海寇激变,他届时又当如何。   桓澈转眸看顾云容。其实纵然海寇激变,朝廷这边也并非招架不住,只是他这几日也一直在想,为了弹压宗承,究竟是否有必要以此为代价。   他眸光微动:“容容欲如何?”   又是韶光融和三月天,桓澈抵达山东后,便即刻安排与宗承会面。   宗承表示他献上的那些火器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若是贞元帝当真觉得他以次充好,他可以再补一批火器,但他不会回京受审。   两厢商榷三日,桓澈同意宗承的提议,也允许宗承离境,但提出宗承在往后的海贸中,不得轻用武力。朝廷对他本就是宽大为怀,他若一而再再而三挑战朝廷对他的容忍,那便休怪朝廷治他。   宗承容色矜庄:“我平生最是讲求一个‘信’字,许诺之事必定履行。我倒觉得殿下说反了,是朝廷一再挑战我的容忍力。其实殿下也很清楚,倘若我不往国朝这边来,你们根本奈何不得我。”   桓澈冷笑:“如今所受磋磨,难道不是因你此前作孽所致?说白了,你的海寇身份,就是最大的把柄。先前在海上搅风搅雨,如今想要回归故土了,就开始将功折罪,行善抵恶。”   宗承缄默少顷,道:“殿下之言我不多论。我从不否认自己有错,这些年来,我也在尽力弥补。但陛下意欲捉拿我,究竟是因着什么,你我都清楚,总拿我的海寇出身作筏子,也没多大意思。”   桓澈面色阴寒。   他忽然觉得,父皇都是白费气力,宗承这样的人,无论何时皆是宁折不弯,哪怕是将他下狱十年,也不能磨去他这通身的锐气。   宗承离境当日,桓澈亲往观状。   他正辞严色厉警告宗承,宗石忽来,再度询问宗承能否带他一道离境回倭。   宗承很有些不耐,转头命人将他拽走。   正在他回头的空当,宗石突然掏出一柄寒光凛凛的匕首,直朝宗承心口处刺去。   作小厮打扮的顾云容来给桓澈送披风时,正瞧见这惊悚一幕,才要张口,就被桓澈一把捂住嘴。   宗承几乎是出于本能,侧身一避,顺势攥住宗石执刀的手臂。   叔侄两个缠斗在一起。但宗石的剑道修为尚不及宗承的十分之一,两个也不过短暂交手,不待旁侧侍从出手襄助,宗承便夺了刀,将侄儿死死按在地上。   “我当初不该救你。”宗承低头看着地上尚愤愤呼喝的侄儿道。他说话时神容寡淡,但目光却是幽若暗夜。   待宗石被人拖下去,宗承转向桓澈,问他可是买通了宗石。桓澈道:“我要买通也是买通个耳聪目明、头脑灵光的,何必买通你那个侄儿。”   宗承与桓澈对话之际,目光往他身侧一扫,掠过顾云容时,顿了一下。   桓澈的手在袖底捏了捏顾云容的小指。顾云容回捏他一下,眼角余光瞥他一眼。   两人的小动作皆收入宗承眼中。他的目光迟迟未曾收回,凝注顾云容时,顾云容转眸,正撞上他的视线。   宗承忽道:“我还有话要与殿下说。”又补上一句,“烦请殿下将身侧小厮也一并带上。”   桓澈瞄了顾云容一眼,竟然点头应下。   宗承一路行去,捡了一处僻静船坞停下,回首道:“我只问殿下一件事,殿下能做得了圣上的主么?”   “你认为我会为你而致自己受罚么?我这样做,便自有自己的应对之法。”   “究竟是有应对之法,还是另有计较,殿下心里应当最是清楚。不过我倒是好奇,殿下为何会允云容随你过来?”   桓澈笑道:“我是想让你好生看看,云容与我究竟是假恩爱还是真恩爱,以及,我们才是最般配的。”   宗承的目光在顾云容面上流转,出神半日,道:“还记得我先前与你说的‘一期一会’么?眼下也是一般,今日船坞之会,往后皆不会再有。或许……”   顾云容等着他的下文,他却不再往下说。   宗承心中苦笑,或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前路如何,谁知道呢。   他笼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那个此前未能送出的蝶恋花缠枝纹青花釉里红小瓷罐,垂眸缄默,一时竟不知作何言语。   先前在卢师山断崖边时,其实他是希望顾云容松手的,非但希望她松手,他甚至还希望她能果决地亲手将他推下去。   狠狠推下去。   下面虽不是真正的深渊,但只要她推他下去,就能让他的心落入沉渊之中。   虽非葬身之地,但倘成葬心之处,亦可算是求仁得仁。   他想求一个解脱,但眼前的迷障却始终将他缠绕,他看不到出路,也不知如何破除迷局。本以为能借顾云容之手亲手了结,但阴差阳错的,她非但没有松手,还竭力将他拉了上去。   他就好似一个孤独的夜行者,分明满心挂碍,却始终只能独身前行。回过头去,想要回归初始,却发现脚下的路不可逆。   也没甚悲欢恚愤可言,当初的路毕竟也是自己选的。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否后悔当年抉择,他而今只觉许多事大抵都是命数,不可违逆,也无有因由。   宗承临行前,回头深深看了顾云容一眼,转身欲走,却听她在身后道:“人若是久惯骄傲,自然是很难低头。但也并非说身负傲骨就是一桩坏事,人活着总是要争一口气的。只凡事过满则溢,有时候并非性情使然,而是执念过甚。”   宗承回眸望她。   “我说这些,并非是在劝说你向朝廷低头。而是想跟你说,或许你可以试着跳出心里的怪圈。你觉得对故国有所亏欠,就尽力弥补,弥补到你安心便是。你若觉得自己当年也深受其害,就为还梓乡一个迩安远至的清明世界尽心出力,让那些罔利生民的污吏付出代价。这是两码事。”   “我当年也听闻过你的些许事迹,但那日浴佛节还是忍不住骂你。你的遭遇并不是你择极端、走歧路的理由,何况是在当时倭寇肆虐的状况下,敌与我,本就是大是大非的问题。”   顾云容缓了一缓,道:“我也不指望我这几句话便能起到什么效用,只是诚如你所言,一期一会,说不得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碰面。我先前得过你的恩惠,总是希望把能说的都道出。”   宗承望她迂久,忽笑道:“那不能说的是什么?不如我们寻个地方,背着他说点不能说的?”   顾云容懵住。   桓澈见他一步步往近前来,当即挡在顾云容面前,冷声催他作速离开。   顾云容却是遽然想起一个被延宕了许久的问题,出声问他当初在崇明岛上时,是如何认出她的。   宗承撞上桓澈阴冷的目光,不躲不闪,从容自若。他看向顾云容,浅笑道:“你的眼眸,你的语气,你的意态,每一样都能成为认出你的标识。即便你缠了胸,我也一样能认出你的体态。”   “心里装着一个人时,就是这样,哪怕是只看到她的手,也能辨出她的人来。”   桓澈冷笑:“辨出又如何?她的人不是你的,心更不是你的。”   宗承默然不语,须臾,凝睇顾云容少刻,作辞离开。   待到估量着已走出后头两人的视线时,他慢慢止步,取出那个小瓷罐。   他缓缓打开封口,将内里积年的樱花倾倒入海。   海风拂煦,吹得伶仃干花四处扬散。   不知会飘往何方,更不知终途归宿是何处。   宗承将罐子托在掌心,长指几番收拢又松开,最终还是没有将罐子投入海中。   他把瓷罐小心纳入随身茄袋中,举动极轻,仿似收藏珍宝。   终究还是舍不得,即便明知这般拖泥带水并非明智之举。   光阴捻指,日月如梭。   顾云容回京之后,本以为宗承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谁知三个月后,又无意间听闻宗承在回返倭国的途中遭遇反叛部下的偷袭,重伤不治,可能已经殒命。   顾云容觉得很有些不可思议,宗承那样心有七窍的人怎会着了手下人的道,若他这样容易暗算,先前早就不知被官府擒住多少回了。   但她能探知的情况十分有限,桓澈显然也不乐意跟她就此多言。随后,她又听握雾无意间说周学理已经被殿下遣回了杭州府老家。联系前后,她隐隐觉得这诸般事项都是有关联的,只是无法得到求证。   她之前去往山东,说到底还是因着周学理的那封信,她觉得皇帝的做法过于激进,而桓澈很可能也并不会花心思在其中斡旋。   大约因着她并非贞元帝那样的上位者,也大约因着她此前在钱塘县时久罹战火煎熬,她总觉得安稳才最要紧,能够化干戈为玉帛,就不要兵戎相见。   所以她潜意识里觉着在宗承这件事上,井水不犯河水已是最好的结果。宗承自己必定也是知道与朝廷对抗对他弊大于利,不会刻意挑衅,何况有他引导,海寇滋事的可能也会大大降低。   只可惜她并不能帮贞元帝做决定,也碍于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不可能出面批驳,批驳也无用。   施骥下朝之后,转去文华殿与桓澈商讨治理海寇之事。开海禁后,只太平了一阵子,后面又冒出多股海寇作祟海上,劫掠商船,杀人越货,搅得滨海人心惶惶。   施骥如今忽然觉得,有倭王在也是一桩好事,若是这种事放在以前,至少能寻见个治得了海寇的人,他听说从北到南的海面上的海寇,无一不对倭王敬之重之,有倭王出面,根本不需朝廷费心剿寇。   桓澈只道已调兵前往围剿海寇,旁的无需计较。   施骥觉得太子的态度有些怪异,只是来一股打一股,治标不治本,为今之计还是应当仔细商讨如何整治海寇才能让海寇不要滋事。不过话说回来,治标容易治本难,这就好像划出一大块地方,杜绝山匪伏莽一样不易。   施骥揣着满腹思量回了府。他唤来施绥,查问了他的功课,看他诺诺垂头,似乎急欲脱身,不由又想起了先前的一桩事。   审理梁王案子期间,施绥一直蹀躞不下,施骥严词逼问之下,得知原来梁王东窗事发之前,曾来找过孙儿。   其时施绥正与一群世家公子乘马游逛,被梁王瞧见,半途拦下。   还好施绥总算拎得清,没有入梁王的套。只是后来梁王事败,施绥总是担心会牵累己身与施家。   施骥问及梁王当时让施绥作甚,施绥却是抵死不肯讲。   施骥轻叹,敲打孙儿往后切要万事小心,与孙儿闲话时,便说起了海寇滋扰滨海之事。   “海寇岂是好治的,”施绥道,“纵有好法子,没有三年五载也是治不下来的。不过孙儿总觉,东宫有此态度,好似是在等着什么。”   昂昂走步稳当之后,顾云容就时常带他出来转悠。   是日,她领着儿子在宫后苑观花时,正碰见桓澈陪着贞元帝信步闲谈。   贞元帝原是正色肃容,甫一瞧见孙儿就龙颜大悦,招呼孙儿上来,拉起一双小手就领去了别处。   昂昂被祖父拉走前,还朝顾云容与桓澈笑着挥手。   顾云容眼睁睁看着儿子被皇帝拐跑,只好也朝儿子挥挥手。   昂昂身份贵重,宫中此前又许久未有孩子降生,无论是皇帝还是太后,都对他疼爱非常。宫妃更不必说,个个极尽讨好之能事,瞧见昂昂仿佛看到亲儿孙一般。   顾云容总担心儿子被这一众人惯坏,但难能可贵的是,儿子小小年纪就格外懂事,除却偶尔耍性子之外,基本是让作甚就作甚,极少与人顶撞。   桓澈见顾云容仍旧骋目远望儿子背影,拍拍她手背:“昂昂若是瞧见你这般,说不得会认为等他回来,你要揍他。”   顾云容回头:“此话怎讲?你看我生得慈眉善目的,难道不是一瞧就是极好相与的么?”   桓澈道:“我可是记得,你没少威吓儿子,你莫非没发觉,他在你面前时都格外听话?”   “我那是担心他被惯得不知东南西北。他若是回头变皮了,我说不定会叫上你跟我一起揍他。”   桓澈轻咳,正欲岔开话头,顾云容已经问起了另一件事:“当初周学理究竟做了甚,你要将他逐走?我前阵子收到阿姐的家书,得知周学理再度留书出走,去向不明。”   桓澈凑近:“给我点好处,我就告诉你。”   顾云容见左右无人,做贼一样慢慢靠过去,在他脸颊上啄了一下。看他无甚反应,她横下心来,又连啄了两下。   “当我的脸是树呢,纵然真是树,你这么个挠痒痒的啄法,也啄不着食儿。”   顾云容黑沉着脸问他待要如何,他揽住她的腰道:“晚来我啄你,从上到下都啄一番,你不要乱扭乱动才是。”   顾云容观他神色,不知他又想到了什么不可描述的情景,忙忙岔题追问。   “你此前可曾想过,为何宗承会那样轻易地将周学理放回来?”   顾云容怔了一下:“你是说……”   “是的,宗承是故意放周学理回来的。周学理在宗承手底下栖身数年,早已经转了性情。不过有趣的是,宗承将周学理安插在我身边后,却没有安排他做多少事。我揣度着,宗承已经料知周学理在我面前败露。”   顾云容微讶,莫非周学理与甄氏一样,想要游走在多个主子之间?   “但我也没有真正让周学理为我做事。周学理的老底被我揭破之后,嘴上说要效忠于我,实质上却是借着在握雾手下做事之便,仍旧意图为宗承传信。我不知他是当真难以背弃旧主,还是如甄氏一般自作聪明,以为自己能诸面应付,游刃有余。”   “横竖周学理究竟抱着何种心思,都不打紧。这种惯耍小聪明的人,纵是说破天,我也不会用。”   顾云容提及周学理给她的那封信,询问桓澈认为周学理此举意图何在。   桓澈摇头:“这不好说。兴许他认为,回京受审才是宗承的明智之选。也兴许,他打算借此讨好朝廷。”   顾云容倏而道:“所谓宗承回程途中遭遇反叛部下刺杀,其实都是伪饰出来的对不对?真正刺杀宗承的人,是朝廷派去的,对么?你早知一切……”   桓澈盯着顾云容,慢慢道:“容容在想甚,我不是一早就表明了态度了么?我觉得留着宗承对时局才最为有利,怎会默许对他的截杀?”   顾云容一时迷惘,这件事应当就是朝廷做的才是,伪造成海寇之间的火并应当是为了防止宗承的部下为之报仇,若阿澈当真不知情,那么难道是贞元帝暗地里派心腹去刺杀宗承的?   不过顾云容总是觉得,宗承并未断命。   又是一年赏樱季。   倭国平安京的仁和寺乃久负盛名的赏樱胜地,此间御室樱开花甚晚,别处樱花纷谢时,此间樱花始绽。   春夏之交,韶光淑气,鸟雀巧啭。   一辆黑油马车缓缓在仁和寺门外缓缓停下,来往路人不由驻足围看。这马车本身或许寻常得紧,但却是分外引人注目。   日本国不如天朝富庶,且日本国马匹多矮,在拉车行路上头不及天朝马匹,又兼饲养马匹靡费过甚,故而日本国内即便是达官显贵也极少乘坐马车,大多选择乘轿。   寺门开启之后,马车一径驶入。   仁和寺樱林深处有一株樱花树,枝叶蓊蓊,开花之际落樱纷纷,故唤泣樱。   一把轮椅远远而来。到得近前,后面推着轮椅的侍从低声询问:“大人,可用小人把您扶过去?”   轮椅上深衣锦带的男人抬头掠视一眼。满目琼花如云似烟,烂漫勾连,映入他乌黑瞳仁,投出小片亮色,温柔了他充斥着清寒冷寂的眉眼。   “不必了,”他起身下了轮椅,“上月上巳时,去河畔祓禊,我独身立了许久,也没甚事。”   侍从应诺。   一阵风过,男人伸手,接过泣樱树上飘落的两片樱花瓣。   他出神须臾,取出一个青花釉里红的小瓷罐,将樱花瓣盛纳其中。他命侍从取来了一个紫檀木匣,慢慢掀开浮雕水波纹的盖子,露出内里一本札记。   札记纸张已然泛黄,能瞧出是积年的物件,但保存得极好,页边几无卷角,只是纸页相间稍开,一望即知常得摩挲翻阅。   宗承又集了一捧樱花,收入小瓷罐后,便将瓷罐与札记搁到了一处,仔细阖上木匣。   “说不得明年我就能回去看故国的樱花了,”宗承声音极轻,“歙县也有樱花,我听说杭州府樱花也颇多。”   侍立在侧的韦弦低头抹了把眼睛。   自打去年遭遇那次截杀后,大人便隐匿了自己的一应音讯,以至于外头许多人都以为大人已死。底下的海寇群龙无首,有的自立山头,有的四散到国朝滨海劫掠过往商船,正好国朝海禁初开,方兴未艾。   韦弦是真不明白皇帝如何想的,若是没有去年截杀大人那一出,这些事本可以避免。   从那次截杀的袭击人数与火器配备可看出,皇帝可谓十足上心。若非大人临危不乱,怕真是九死一生。   只是大人确实在那次海战中身负重伤。去年回来之后,大人就一直闭门养伤,直到今年上巳节才出门。   上巳节出门还是专为去河畔放纸偶人祈福。他看得清楚,大人当时放流了两个纸偶人。一个是大人为自己做的,另一个约莫是为顾云容做的。   大夫说让大人尽量减少走动,避免牵拉伤口,所以大人出门多坐轮椅。可喜的是,大人近来状况渐好,已能下地自由走动了。   宗承将那个紫檀木匣抱在怀里,慢慢拂拭。他神容仍冷,但手上的举动却极轻极缓。   他知道皇帝打的什么算盘。皇帝对他有无杀心他不能确定,但欲借此给他个教训是一定的。   皇帝心中对他是极其不满的。   皇帝身为上位者,不能容忍他这样强势的态度也正常,他先前也想到了这一层。但他手中底牌也足,如今海寇四散滋事,便是皇帝执意打压他的恶果之一。朝廷自家当然也能想法子剿寇,但那是舍近求远的法子,并且不一定长久。   太子为人也强势,但太子的想法与皇帝不同。异日太子登基,他就可以重新与朝廷打交道。   那个时候,他便能真正归国了。   至若他去年的那一遭劫难,算是对他过往罪责的些许惩治。   宗承敛眸。   他先前为梁王给皇帝捎信时,曾跟皇帝做过一笔交易。他以梁王在倭国的所有势力分布,跟皇帝换孔氏的安稳——他母亲不会随他赴倭,国朝之内莫非王土,他担心无论他如何安顿孔氏,皇帝都能寻见。一旦他跟朝廷交涉不成,他母亲便是他最大的软肋。   皇帝不知是由于知道他不会因着他母亲对朝廷言听计从还是怎的,就他打探来的消息来看,朝廷那边确实没有难为他母亲。   宗承轻吁一口气,指尖在紫檀木匣上流连。   太子应当是知晓皇帝的截杀谋划的,非但如此,太子大抵还知道他根本没死,如今不过是等着他去重新与朝廷商洽。   宗承面容清隽,一身阔袖深衣,长身立于樱花雨中,风扬衣袂,花拂袖缘,本应是风流蕴藉之态,但因了他眉目间的霜寒之色,他整个人宛若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剑,三分冷厉,七分沉敛。   宗承凝眸谛视枝头锦绣花团,轻轻道:“一期一会,世事无常,前路漫漫,究竟会转道何方,又有谁知呢。”   顾云容头回生产之后便有了经验,交夏不久,她发现自己又有了身孕。   太医切脉之后说看不出男女,她自己私心里希望是个女儿,如此一来她就儿女双全了。因着这个孩子胎动比昂昂少,她觉得一定是个安安静静的女孩儿,桓澈却偏跟她唱反调,说她这回怀的说不定是个文静的男孩儿。   她眼下怀胎七月,依旧坚持每日出来散步,不然怕届时临盆不好生。   桓澈纵然素日再是忙碌,也会拨冗陪她出来活动。   这日午后,桓澈带她去了皇宫北面的万岁山。   万岁山风光韶秀,山下遍植奇花异木,又豢有鹿与鹤,俨然九天紫府落尘寰。   顾云容不敢登山,只在山下漫步四顾。她听桓澈跟她一样一样介绍周遭花木怪石,忽道:“阿澈,我问你一件事——你最初是如何对我倾心的?”   桓澈一顿,问她为何忽然问起这个。顾云容只道是一时起兴,再三追问缘由。   桓澈被她缠磨得了不得,抓住她不住拉扯他衣袖的小手:“心仪一人,何需缘由?”   “怎不需缘由,总要有个起因的。都道情不知所起,但其实必定是有起因的,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譬如我,最初对你生出好感就是因着你生得好看,之后了解更多,才愈来愈喜欢的。”   桓澈眼看着岔题也绕不开,只道他的状况与她的略同。   顾云容不信,满面狐疑之色:“我初次见你时,你都没多看我一眼,怎会是因着我的容貌看上我的?”   桓澈轻轻握住她双肩,目光一转,低声道:“其实是因为,我那会儿做了好些关于你的梦,我觉着我们两人之间必定是有所牵系的,说不得前世是夫妻。因此对你格外留意。之后几次见面,自然而然就喜欢了。”   “我们前世是夫妻又如何,你不喜欢我顶什么用。”   “绝不可能,你人美心善又冰雪聪明,我岂会不喜你。”   顾云容瞥他一眼,心道这家伙求生欲越来越强了。   “那你说,若你的确不喜我,亦或者让我认为你不喜我,是何缘由?”   柔风丽日之下,她容色皎皎,澄明秋水中映出满园芳菲,亦映出他傀然身影。   桓澈对着她出神俄顷,挽住她的手,道:“何必问这许多设若之事,仔细累着,我让他们抬来步辇,咱们一道去观鹤赏鹿吧。”   顾云容一把按住他手背:“你幼时好似也没有这般狡猾,如今怎生越发滑头了!”   桓澈回首凝睇她,眸光幽微:“容容怎知我幼年是何模样?”   (正文终,番外待续)